《[西游] 与猫猫二凤陛下的奇幻漂流》 第1页 [无cp向] 《(西游同人)[西游]与猫猫二凤陛下一起搞基建/与猫猫二凤陛下的奇幻漂流》作者:三傻二疯【完结】 文案 【与猫猫李世民陛下的奇妙冒险】 原名 《[西游]与猫猫二凤陛下的奇幻漂流》 自从无意中吃下自家狸花猫带来的奇怪糖丸,林貌的日子就变得诡异起来。 他的味觉嗅觉与一切感官都开始变得敏锐,老茧脱落滋生出柔嫩的皮肤,体力与精力都开始变得旺盛;在整整一百个夜晚里,他再也没有做过一个梦境。 这种种的变化实在太不正常,但身体却根本检查不出异样;林貌只能匿名求助于问答论坛。幸好网友们非常热心,很快就有专业人士给出了相当靠谱的建议。 【……从描述的种种症状来看,你应该是快要成仙了。】+标註着「受箓道士「的网友回復道。 林貌默默关掉了荒谬绝伦的网页,打开了他早先提出的另外几个疑问: 【我家的猫每晚六点会准时收看《贞观盛歌》和《西游记》,请问这是怎么一回事?】 【我家的猫天天都盯着《旧唐书》看,请问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为什么一只猫会对初唐的歷史感兴趣,请问这正常吗?】 · 贞观年间,天下初定,妖鬼横行,淫祀遍地,凡人的世界群魔乱舞。爆肝到精疲力尽的李二陛下听从道士的建议,服下了某颗据说能直通幽玄仙境的仙丹。 好消息:服用丹丸后他果然在睡梦中无痛穿越,自如。 坏消息:他穿越的似乎并非仙境。 好消息:虽然不是仙境,但这个新的世界繁华强盛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与仙境也相差不远。 坏消息:他穿的只是一只狸奴。 好消息:虽然只是一只狸奴,但陛下每天六点都可以准时收看这新世界中播放的《贞观盛歌》,翻阅歷史书籍,窥探未来的隐秘。 坏消息:在观看了大量正剧之后,猫猫李二陛下惊愕发现,自家大唐王朝,走向似乎与正常歷史稍有不同…… 谁能告诉朕,为什么大唐边境两界山会压着一只叫孙悟空的猴子啊! · 虽然两界穿越的经歷光怪陆离,荒诞不经。但皇帝却渐渐发现,献上丹药的道士似乎并没有欺骗他。在另一个世界中,他真的找到了驱逐邪魔,缔造盛世,为凡人绝地天通的真理。 多年以后,李二陛下招来了玄奘法师,命大师西行求得经书,造福黎民。 玄奘法师躬身行礼,请教圣上:「陛下要求取的,是佛祖《法》、《律》、《论》三藏真经,劝善度人,谈天说地么?」 「不是。」李二陛下道:「朕要大师求来的,是《水稻种植技术》、《水利工程简要》、《牲畜护理》。济世救民、安邦定国。这些,才是真正的经文。」 本文又名《误服了太宗皇帝仙丹的我不得不与化为猫猫的李二陛下在西游搞基建的那些事》 双穿文,李二陛下来自于西游世界;主角来自于架空平行现代世界。 ps:本文中的西游世界杂糅了不同的神话世界观。 内容标籤: 歷史衍生 古典名着 轻松 神话传说 搜索关键字:主角:林貌 ┃ 配角:李世民,孙悟空 ┃ 其它:西游,架空,基建 一句话简介:与李世民在西游世界搞基建 立意:人类以自强而不息 作品简评 误服仙丹之后,林貌不得不与困在自家狸花猫壳子里的李二凤陛下结盟,穿越两界,踏上了在西游世界里的扶贫基建奇妙旅程。在这趟漫漫的游歷中,不仅诸位贞观名臣接连乱入,就连天下地下的仙神亦纷至沓来,将一人一猫的旅程搅合得奇妙难言,揭开了无数妙趣横生的篇章。 本文诙谐生动,巧妙将一代帝王的形象与西游神话故事结合,情节新颖,思路清奇,充分融合了民俗资料与正史传闻,使读者能在反差中体会到别开生面的幽默。全文苏爽爆笑,是一本可以轻松欣赏的佳作。 第1章 猫猫 林貌挂断电话,伸手拆开了包裹严密的保温袋。 虽然从市区送到郊外的时间稍微长了一点,但五星饭店大厨的手艺依然保持稳定。撕开袋子后立刻就有热气涌出,带着极为刺激而鲜明的味道。 是勐火煸炒辣椒,菌菇鲜香被充分的气味; 是蒜蓉浸润海鲜,姜汁与鲜味物质彼此复合的气味; 是牛排经高温炙烤,还原糖与蛋白质在调料包裹下,发生美拉德反应的气味; 是油脂,是糖分,是胺基酸,是深刻在人类基因,本能最为渴求的气味。 这家位于市中心的五星级酒店,据曾说以高薪聘请了负责过国宴的大厨,现在看来这份钱确实没有白花,仅仅出品的卖相,便实在不同反响,远远超出一般饭店的水准。 但林貌深深唿吸这美好的气味,脸上却依旧没什么表情。 他一一取出了保温袋里的饭盒,仔细核对饭盒上的标籤:茶油山椒炒鸡枞、蒜蓉姜末蒸基围虾、特选菲力配低温慢煮的鹿肉。 材料珍惜,烹调精细,是顶级酒店特有的出品,并没有因为外卖而削减成本。 只不过,想想为了这一顿外卖就花费了大半个月约稿的费用,那心情难免有些复杂。 第2页 接下来半个月估计只能吃土的苦逼写手林貌深深嘆了口气。他打开饭盒,抽出一次性筷子,开始享受挥霍奢侈的这一顿大餐。 国宴厨师的手艺的确不是虚传,特别是在高薪的刺激下。林貌将第一筷子的鸡枞送入口中,立刻就感受到了这一小块菌菇的非凡之处: 油润的外表充分保证了口感,同时锁住了鸡枞内丰盈柔和的汁水;当齿尖稍稍顶破外层,温度恰到好处的汤汁立刻涌出,带着山珍细腻丰腴、浑无渣滓的鲜味;而鲜味之后是隐约的辛辣——辣椒的调味恰到好处,既衬托出了鲜美,又充分刺激味蕾,避免了浓鲜之后舌头的麻木。 总的来说,这应该是道很不错的菜。 是的,「应该」。 林貌的品味当然没有问题。他准确尝出了这道菜的每一道工序:从油脂浸润的时间到煸炒的火候,从下大蒜的分量到火腿炝锅的顺序;他甚至准确分辨出了复杂鲜味中的酱香,察觉到大厨应该用的是生抽而非老抽,而且发酵的时间不长,应该是自制的酱油。 他精准的品尝到了菜餚最细微的味道,但也仅限于此了。这些味道被舌头仔细分析了出来,却始终不能在大脑中激起一点「美味」的快感。味觉神经中枢似乎变成了机器,可以「分辨」,却再也无法「感知」。 林貌能尝出「鲜」,能尝出「甜」,能尝出一切独特的口感。但他永远也不会在饮食中察觉出一丁点「好吃」,或者「可口」的喜悦。 林貌反覆咂了咂嘴,依旧不死心。他从牛排盒子里挑了一块肥的,再次塞进嘴里:肥润、细腻、甘香,各种复合的调味依次释放,但依旧——「不好吃」。 他费力咽下那块牛肉,脸上终于露出了苦色。 「要了命了……」 · 林貌这怪异之至的症状起始于一个月以前。 作为靠爆肝约稿与写书过活的大手子,在废寝忘食肝了一年后总要休几个月的假。恰巧他某位师兄在郊外有空闲的自建房,为了放松身心,顺带着为下本文积攒素材,林貌便以低价租下了这栋房子,当天就搬了进去。 但或许是搬家时动静太大,林貌养的那只狸花猫在新环境表现得极为兴奋。它反覆进出房门追逐空气,衔着东西跳高踩低,甚至一脚踢翻了林貌当作夜宵零食的巧克力豆,全部都栽进了米缸里。 林貌搬家搬得精疲力尽,又跟在这只发疯的猫猫后面一路收拾,到底也没能收拾干净。晚上时他焖了一锅洋芋饭简单应付,结果一口饭下去居然齁甜,等再砸吧嘴时已经来不及了——某颗巧克力糖豆已经顺着喉咙一路往下,顷刻间便不见踪影。 而一切的异相,就是从服下这颗古怪的糖丸开始。 当天晚上,林貌就罕见的在初秋二十度的气温里出了一身热汗,而被汗水浸染的被褥油腻污黑,臭不可闻,只能丢掉。三天之后,林貌手指与手腕处的老茧开始脱落,新生的皮肤白皙柔软、浑无瑕疵;而自十五天前,林貌的嗅觉、听觉、味觉,便开始一起表现出了异常。 他依然能品尝味道、嗅闻香臭,分辨声响,只不过再也没有了「好」、「坏」的感知;美丑、好恶浑然一体,并无区分。 这些怪异的症状实在莫名其妙。林貌也为此跑过市区各大医院,但做遍了检查后并没有发现任何异常,反倒是医生听闻症状后不以为然,认为他多半只是心理问题作祟,不了了而已。 到了这一步,作为业内摸爬滚打数年之久,写过几本玄学热门文的大手子,林貌心中隐约也有了数。他登上先前为了搜集资料註册的一个神秘学爱好者论坛,匿名发帖讲述了自己的症状。 混小众论坛的人不多,但大半都很热情。发了求助贴后一两天的功夫,就有某位据说是受箓道士的网友回復了他: 【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是以圣人为腹不为目,去彼而取此。以道经所言,一旦修道有成,就会逐渐断绝对外物一切的享受,仅仅保留「知」与「不知」两种感觉而已。 真人负阴抱阳,不以外物为扰,这是「入道」的表现。 简单来说,楼主可能要得道成仙了。建议上天后帮我谘询一下编制问题,看看现在备考上岸来不来得及?】 林貌从头到尾将帖子看完,只能嘴角抽搐而已。 他合上手机,匆匆几口扒完这顿精心烹饪却食不知味的美餐,将剩余的牛排与海鲜放进冰箱,然后站在窗前清一清喉咙,对着室外大喊出声: 「咪咪!」 隔壁客厅立刻便是咚的一声巨响,显然某只体型不容小觑的狸花猫已经从屋顶跳下,结结实实落在了地板上。 接下来,随着电视开机时滴滴的轻响,客厅里传来熟悉的声音——那是老戏骨强哥富有穿透力的嗓音,充分阐释了太宗皇帝的霸气: 「朕的钱,都是朕的钱!他们拿七成,朝廷拿三成,我大唐两京十道,难道还要看着那些世家的盐税过日子——」 彳亍吧,看来是演到贞观年间,清理盐政的情节了。 林貌默默嘆了口气,摸出手机,点开了第二个帖子: 【为什么我家的猫,每天都要准时收看《贞观盛歌》?】 · 是的,自从搬家以来,出问题的并非只有林貌,还有他从奶奶手上继承的那只狸花肥猫,咪咪。 第3页 在飞檐走壁糟蹋了林貌一整盒巧克力豆后,这只猫似乎也知道闯了大祸,熘出门外躲了整整一个下午。 林貌花费了两个小时才找到了罪魁祸首,当时这只猫正趴在郊外的公路边,直勾勾盯着路上往来不息的车流,全身僵硬猫眼瞪得熘圆,竟然像是被震动得反应不能的样子。 不过,当林貌试图捕捉这只胆大妄为的肥猫时,它立刻就从僵硬中缓和了过来,并迅速展现出了与往常截然不同的战斗力——过去数年里肥猫咪咪胡吃海塞四肢不勤,连跳个窗台都费劲,但现在此猫上蹿下跳身手敏捷之极,不但走位灵巧躲开铲屎官拙劣的围捕,还反手一个飞扑正中林貌后背,砸得缺乏锻鍊的大手子眼惨叫不止,随后迅速蹿上树干远离战场,干脆利落,不留一点首尾。 这一场追捕仅仅交锋了数次,战斗力仅仅与农村大鹅齐平的阿宅就只能举手投降,扶着膝盖喘粗气。而咪咪则盘踞在公路边的梧桐树上,高昂着头颅眺望自由,顾盼中气势雄浑仪态高远,再也不是往常吃了就睡的肥猫可比。 但恰恰在这个时候,邻居家的电视准时打开了。 郊外空旷安静,即使在公路边也能清晰听到电视机里演员铿锵有力的台词,似乎是剧情进入到了某个高·潮,太子正在怒斥自己的二弟: 「你也配与我侈谈为国?我告诉你李世民,这大唐两京十道,是在我的肩上担着!天下苍生这几个字,还轮不到你来说!」 不知怎么的,听到这句怒气上升的台词之后,高踞于树顶的肥猫咪咪,身体忽然僵住了。 它缓缓低下头来,而喘着气的林貌向上望去,生平第一次在一只猫的毛脸上见到了那种近似于人类,惊骇之至的表情。 一人一猫对视了片刻,咪咪忽然自树上一跃而下,径直跑向了家中。 在这次古怪之极的插曲后,人和猫之间渐渐建立了某种默契。 咪咪依旧是频繁外出,不见猫影,但每到饭点与休息的时间总会准时出现,不必林貌操心;它并不与村中的野猫往来,也从不会跳上跳下砸坏东西,甚至学会了自己打理清洁,无师自通的掌握了使用马桶、淋浴,乃至吹风机的技巧。 当然,作为省时省力的铲屎官,林貌同样承担了责任。他需要为咪咪单独准备伙食(不知怎么的,这只猫似乎对陕西面点)、清理并保管餐具、同时在每晚六点准时打开电视,将频道调到中央六套,方便咪咪看《贞观盛歌》,或者《西游记》。 是的,这只猫要看电视剧。 说来这确实有点奇怪,但对咪咪来说似乎也算正常。毕竟,林貌曾经无意中看到这只猫窜进书房,叼下来一本《唐诗鑑赏辞典》,对着阳光来回翻阅,甚至用猫爪仔细勾画,神态居然相当专注。 ……大概这只猫比较好学吧。林貌麻木的想,同时腹部隐隐作痛。 · 不过,今天的咪咪比往日更反常。在仔仔细细看完半个小时的《贞观盛歌》之后,它并没有唿唤铲屎官关电视,反而是端坐不动,继续收看电视剧之后的新闻栏目。 自入冬以来,市区与郊区足足有两个月没有下雨,隐隐已经有大旱的徵兆。因此,最近的新闻全部在关注抗旱救灾、保障春耕,连篇累牍都是关于气象变化与粮食安全的报导,实在是没有什么趣味。 但这样持续了十几日高度雷同的新闻,肥猫咪咪却能看得聚精会神目不转睛,就连尾巴都在不知不觉间竖起,炸成了极为蓬松的一大团。倒是林貌在一旁了半个小时,等得哈欠连天睏倦不已,只能起身离开。 直到他走出客厅,专注之极的咪咪才终于从电视中分出了一点精力。它转头盯住铲屎官的背影,猫脸上是相当拟人的惊异: ……居然连五十年不遇的旱灾,都可以这样的若无其事吗? 有趣。 · 林貌洗漱后已经是晚上九点,按理说正是大手子丰富夜生活的开端。可自从一个月前异变发生之后,林貌的生活习惯却不得不随着感官一起改变——他依旧能打游戏看比赛玩短视频,但很难从刺激中获得什么愉悦的感受了。 简单来说,没有了那个世俗的欲望。 因为没有了那个世俗的欲望,林貌只能早早上床,用睡觉打发时间。不过,异变同样也给他带来了好处,其中之一就是空前提高的睡眠质量。只要他放空大脑打算入睡,那么在十分钟内就能轻松进入深层睡眠,沉沉一夜无梦,绝无任何惊悸麻痹、躁动不安。 不,这与其说是睡觉,倒不如说更近于「冥想」。事实上,在每晚的睡眠中,林貌都依旧保留了某些感知。他能清晰感受到体表温度细微的变化、微小气流与水滴吹拂过皮肤(一般是忘了关窗),甚至能准确分辨出寂静夜色中咚咚的声响——这多半是咪咪深夜喝水,又撞到了什么。 不过,虽然有这种种的感觉,但林貌并没有被惊扰。事实上,闭眼清空思绪之后,他立刻便能进入到某种绝对的安静中。在这种状态下,心神虽然清晰明白、浑无瑕疵,却并不会生出任何「思绪」来,一念不生,一念不起,一切思维、情感与意念都转为空白,独留某种空明澄澈、恬淡虚无的心境。 这样的心境应该算不上是睡觉。但如此保持一夜,第二天起床的林貌却觉得身体健旺、四肢舒展,浑身上下安稳平和,就连感官也变得格外灵敏,有种拨云见日的清晰感。 第4页 黜形体,堕聪明;听止于耳,心止于符,谓之「心斋」——说实话,事情到了这种地步,大概是个正常人都能觉察到不对了,更何况林貌对玄学颇为熟稔,更不能不生出莫大的怀疑。 大概也正因为如此,虽然他对玄学论坛上沙雕网友的回覆嗤之以鼻,但还是悄悄将帖子收藏了起来,每天都要定点看上一看。 只是,今天躺下后却格外的不同。虽然他迅速清空了思绪,但在闭上眼睛调整唿吸后,心中却总是若有若无,隐约缠绕着某种难以言说的烦躁热意。 而等心念消失神思澄清,再次进入那种熟悉的虚无心境,盘桓在胸膛的那股热意却勐然脱出心口笔直坠落,向下便是一突——剎那间撞得心肺肝肠一起晃荡,几乎立刻便爆发出难耐的灼烧感。 不过这种灼烧感尚未蔓延,林貌便觉肚子上哐的砸下了某个重物,痛得他嗷一声惨叫四肢抽搐,立刻挣脱了静谧的心境。而他忍痛抬头一看,却见一尊肥猫坐在胸前,一张毛脸直勾勾望着自己。 「起来。」肥猫咪咪平静道:「不要再胡乱运气,你已经快走火入魔了。」 · 咪咪咚一声跳在了枕头上,而林貌则从床上滚了下来,捂住肚子说不出话。 不过,虽然腹肌一抽一抽的疼,但先前胸口那种左冲右突难以忍耐的灼热却消失了。林貌喘了两口气,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却觉得双手发麻双脚发冷,但脸上却又灼热滚烫,不像是睡觉中被突然惊醒,倒像是发了什么急症,身体实在不舒服。 咪咪在枕头上低头望着他,猫脸上却依旧没有什么表情。 「入静之时,气息至关紧要。一旦出错,便会生出冷热麻痒等等幻象,称为『八触』。」它缓缓道:「虽然你服用了朕的仙丹,定力远胜于常人,但也不能这样大意。」 林貌盘坐于地,觉得脑瓜子都嗡嗡的响。 他沉默片刻,大概是疑问太多,涨得脑门发疼,或者是起勐了神智出现问题,已经不知道是该崩溃于猫会说话,还是猫的自称「朕」了 思来想去,他只干巴巴问出一句: 「什么?」 狸花猫没有搭理他,从床上跳了下来,踱到了门边。 「你气息已乱,走火在即,再不调治,恐怕会有后患。」它道:「要想稳住鼎炉,便随朕走一趟吧。」 说罢,咪咪尾巴一晃,已经钻进了门缝里。 林貌迟疑了几秒,到底还是穿上拖鞋,扶墙站了起来,同样伸手推开了卧室的门。 -------------------- 预收文求小天使们收藏:《被皇帝偷看心声日志后》 在与狗比签下了一份无良合同后,穆祺被送到了古代。 好消息是,系统为他预备的壳子是当朝国公的世子,金尊玉贵,生在架空王朝的顶点。 坏消息是,此时皇帝痴迷炼丹,清流浊流彼此缠斗,上昏下贪国势巅微,王朝也混不了几十年了。 更坏的消息是,根据狗比系统拟定的合同,穆祺必须在这个时代大展身手,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名留青史,永垂不朽,否则便不能返回。 面对领导给予的小小重任,仅仅只是普通嘴炮水平的穆祺终于麻了: ……毁灭吧,赶紧的。 在反覆抗争无果后,完全躺平的穆祺终于彻底摆烂,不但拒绝与系统合作,还在上交的工作日志中疯狂吐槽垃圾话: 【今天又是进宫哐哐磕大头,爷真是麻了——老壁灯炼了这么多年丹,怎么还不驾崩爆金币啊?】 【早上五点居然就要上朝,妈的晦气。而且清流党许阁老您是怎么有脸攻击政敌侵占民田的呀?您老家里那几万亩水灌良田是天上掉的吗?噁心心。】 【奶奶的昨天刚吐槽了清流,今天必须打浊流的脸!巡一年盐居然只巡迴一百万两银子,也就是老道士炼丹炼得脑子都瓦特了,不然好歹也得效法祖宗剥他几百张皮呀!】 【听说老壁灯皇帝修了几十年不近女色,不知道是真是假?这么说起来,后代同人把他和他奶兄弟凑cp,倒也正常……】 穆祺每晚酣畅淋漓一通臭骂,将垃圾倾倒给系统后倒头便睡,再不顾及其他。 不过,穆祺似乎忘了,他分配的这个狗比系统,在信息隐私上可是从来都不能保证的…… · 皇帝潜心方术,闭关于密室,清修多日之后,终于感动上苍。某日室内光焰万丈,自半空掉下了一本册子,上书四个大字《工作日记》 皇帝如获至宝,洗沐焚香后恭敬翻开,仔细阅读上天的启示: 【六月十一日晚,照例每日一问:都磕了这么多重金属了,座上的老壁灯怎么还能活?】 皇帝的笑容僵住了。 · 六月十二日,宫中骤然生出惊变。据传,皇帝于此日驱逐宫中所有道士,重惩巡盐使者,抄没一切家产,剥皮实草,以警后人。 当日,躺平于家中的穆祺百无聊赖,却忽然听到了久违的提示音: 「咦,任务进度条怎么自己动了?」 · 本文又名《躺平写日记也能强国吗》、《咦这进度条怎么又涨了》、《大家好骂皇帝果然有用》 本文背景架空。 第2章 妖魔 推开门后,卧室外已经再也不是林貌熟悉的客厅了。他迈出大门,视野内一片苍茫辽阔,草木延绵,苍翠绿荫直接天际,而远处群山巍峨,高耸入云,投下了起伏的影子。 第5页 林貌呆呆仰头望天,看见夜空如洗,月明星稀,灼灼星辰清晰可辨,是光污染下的现代社会绝不会有的景象。 ……卧槽,我是不是起床的方式不大对? 他默默低下头来,吸了一口野草与土壤混杂的古怪气味,直勾勾盯着草丛中的咪咪。 狸花猫以一种相当尊荣华贵的姿态蹲坐在某块碎石上,同样抬头注视着林貌。当注意到对方脸上那张无可言喻的茫然表情,它抖一抖鬍鬚,再次开口: 「贞观元年,楼观道的道士为朕献上了两粒丹丸,声称是文始真人关尹随圣祖老子出关时炼化的仙丹,服之可以断恶疾、无忧苦。而今年以来,国事艰难,天下纷乱,朕夙兴夜寐,常感不适,便服下了一粒仙丹,却不料一梦千年,竟然化为了一只——一只这个东西。」 猫猫抬腿打量自己的白手套,终究欲言又止;它望了林貌一眼,却相当之人性化的嘆了口气: 「此外,另一枚仙丹居然也随朕而来,无意中造就了这样的局面……」 林貌:「…………」 等等,朕? 他缓缓眨了眨眼,以一种相当之朦胧的语气出声: 「贞观元年?所以陛下是……」 「不错。」狸花猫平静道:「朕乃太上皇的嫡次子,大唐继业之君,尔等所称述之唐太宗皇帝。」 林貌双脚软软一滑,几乎当场跪了下去。 狸花猫看了他第二眼: 「你似乎很奇怪?但不应该如此吧,以朕这一月以来的见闻,秦始皇帝不也已经降临于你们的世界了么?还总是发消息说打钱什么的……不过说来也是,嬴氏子孙已经绝灭无余了,祖龙的日子是要难过些。但这样大肆宣扬,还是太过轻佻。」 林貌将脸深深的埋进了手里。他的耳朵已经变得通红,甚至手指手腕一起颤动,发出了某种极为奇怪的抽噎声。 半晌后,他终于憋出了一句 「……情况可能与陛下想的不太一样。至少始皇帝应该是没有穿越的。不过陛下现在的情状——」 林貌深深吸了一口气,终于从崩溃的心境缓了过来。他放下双手,扫视四周: 「所以,陛下是将我带到了大唐吗?」 到底是奇思妙想的写手出身,虽然相当之蚌埠住,但等蚌住了之后,接受现实还是很迅速的。 ……毕竟吧,如果一只猫都已经在你面前开口说话了,那为了你的身心健康与三观建设着想,还是不要怀疑他的话比较好 化身为猫的李二陛下点头: 「不错,这里正是大唐的边界,诨名应当唤做五行山。」 「喔五行——五行山?」 林貌再一次蚌埠住了: 「两界山?!」 仙丹加大唐已经够离谱了,怎么还会有五行山这种纯粹乱入的要素啊! 这特么又是什么究极的缝合怪吶?! 即使作为脑洞大开迴路清奇的写手,他的脑子也终于在强刺激下堂堂超载了。 · 狸花猫从乱石跳了下来,伸爪拨开茂密的野草: 「这里的确有天降神山,弹压老猿的传说,但具体的方位,已经不能考证了。纵使朕曾派人密访,而今也并无收穫。」 大概是受限于硬体,李二陛下说话总是有些喵里喵气,好像有意无意的夹子,不过他条理清晰逻辑缜密,显然已经从每晚的《西游记》联播中获取了足够的信息,可以清晰判断当下的局势。 「隋末天下分崩,有中原的流民逃到此处避难,因山取名,号为『五行村』,村边有河,名『五行河』。只是,这五行村地处偏远,除了每年祭神时要採买酒水、白布,从不与外界往来。朕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探听到消息。」 说到此处,猫猫抬起头来,毛脸上很是严肃。 显然,村子闭塞到这种地步,即使最精细的暗探也不能渗入。只有化身为猫的李二陛下亲自出手,才能纵横捭阖,立此奇功。 林貌沉默了片刻,想想二凤猫猫在大腿与床底灵活穿行,搞不好还要被撸上一撸的情形,有些不知道该如何评价。 他干巴巴道: 「……他们祭祀的神明,就是齐天大圣?」 「并不是。」狸花猫摇头:「村子里对祭祀的事情也很忌讳。只有每年入冬的时候,才会由村中的族老领着青壮男女料理祭神的事宜。其余时候,祭神的场合都是禁地,连提都不愿意多提……」 他伸出爪子扯下杂草,终于露出了被草丛掩映的一块光滑石板。石板上是开凿的大字: 【尊神卯二娘子之神位】 一旁还有几块碎瓦,一个空酒壶,零零散散的香烛碎屑。 林貌踢开草屑,左右仔细看了一圈: 「这就是祭神的地方?是不是也太不讲究了?」 的确是不太讲究。不但石板已经被野草遮得严严实实,拨开草叶后还能看见四处散乱的垃圾——几块浸透了污渍的红布、散乱乌黑的毛髮,鸟兽的粪便,以及不少细小的雪白骨骼。 「禁地无人出入,当然不会干净。」狸花猫道:「不过,祭祀之日,族老会带着人清理四周,然后敲鼓作乐,将村中选好的一对男女『仙童』送来,侍奉上神。据传,五行河中多有瘴气伤人,但只要尊神对他们的祭祀满意,就会降下谕令,帮助村子避开毒水,安安稳稳再过一年……」 第6页 它没有说完,而林貌已经不自觉向后退了一步,哐当踢翻了石头。 他死死盯着石碑边的毛髮与骨骼,周身上下都渐渐发起了抖。嘴巴开合,却只能挤出几个字: 「特么的,特么的——卧槽!卧槽!! 显然,作为与法医纪录片打过几次交道的大手子,林貌已经认出了那是什么东西。 · 狸花猫端坐不动,只是无声嘆了口气: 「你很敏锐。」 林貌渐渐不再发抖了。他慢慢抬起头来,语气很奇怪: 「陛下早就知道?」 「朕大概是在十天前发现的端倪。」皇帝陛下语气平静:「他们要筹备最近的祭祀,难免会露出些马脚。」 林貌牢牢盯住李二陛下,脸上却再也没有了任何表情。 「所以,陛下不管管么?」他轻声道。 猫猫的神色依旧平静,而林貌的声音却渐渐变高: 「我他妈还以为吃人纯属比喻,居然还真能搞出现实復刻来!——是不是迅哥儿写得还是太保守了? 「——话说,五行山还在大唐境内,他们应该算是大唐的子民,陛下的臣子吧!」 「皇皇大唐的子民走到了这个地步——皇帝都不打算做些什么吗?」 先是陛下,再直称皇帝,语气已经渐渐近于无礼了。但猫猫陛下并没有动气,它仔细打量着铲屎官僵冷的面容,只是抖了抖鬍鬚。 「你可能有些误解了。」猫猫静静道:「朕当然对大唐的子民负有责任。但朕手上的江山,恐怕并非是什么『煌煌大唐』。」 「贞观元年,突厥犯边,轻骑直逼长安,颉利可汗帐下的术士施展邪法,致使边境数万人染疫,病死者数百;七月,江南五通神教作乱,令信众取未婚女子的心肝祭祀五通邪神,可以招财进宝,家资富饶;九月,辽东的巫祝依仗五仙而暗助高句丽,纵兵掳掠生民。仅仅一年之间,天下便多事至此。」 猫猫默了一默,嘆出一口气来: 「朕不知道你所说的『煌煌大唐』应该是什么时候。但今时今日,朝廷实在已经没有余力,再去照管这边境小小的村落了。」 林貌怔怔望着皇帝陛下,再也说不出话来。 作为非专业的歷史爱好者,林貌自然清楚太宗皇帝当政之初,面临的是何等艰难的局面。但史书记载的这种种艰难,还不过只是人力制造的阻碍。可在这如今神通当道,妖孽横行的西游乱世,李二陛下所要面临的鬼神乱局,又何止艰险了十倍? 在这样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破烂形势下,皇帝无奈与无力,不也是相当合理的吗? 总不能揠苗助长,期待一个刚刚平息战乱的虚弱文明,顷刻间就能焕发生机,展现盛唐的气象吧。 当然,即使在这样艰险的西游世界,李二陛下大致也完成了他在歷史上的功业。唐僧西行路上人人艷羡中原,吃斋念佛也要托生中华福地,那份赫赫声名,也不输于「天可汗」。 只不过,要在群魔环伺下将大唐治理到能与歷史相同的高度,所付出的牺牲与辛劳,不知又要多出多少! 仔细想想,这未知「五行村」,恐怕就是牺牲之一吧?说起来,唐僧一路西行,并没有在五行山下见到这个闭塞的小村子呢。 林貌哑口无言,呆呆沉默了片刻,只能低声开口: 「那陛下能不能想想办法……」 说出这一句,林貌自己心中都感到羞耻:不做事的局外人自以为是,高高在上的苛责实干者的艰难抉择,那简直是最为可鄙的事情。 他垂下了眼去,神色相当尴尬。 猫猫皇帝并没有计较,他只是下意识抖了抖鬍鬚。 「虽然力有不及,但朕也与重臣私下商议过。不过,公卿们的意见并不一致。」皇帝陛下道:「其中,宰相萧瑀便力主安静行事,以为朝廷不该随便干涉边境的小事。再说,这五行村能献祭妖神,也未尝不是他们的福气。」 林貌大为震惊:「什么?」 「这也没什么可奇怪的。」狸花猫淡淡道:「这些村民是头一批逃到此处的难民吗?凭什么他们能站住跟脚,别人就不能?归根到底,不过是河水瘴气杀人,一旦误饮便要病死大半。而这五行村只要每年献出两个童男女来,便能避开瘴气,保全性命——相较于每年病死一半,两个童男女难道不是很划算的买卖吗?」 「用萧瑀的话讲,那些病死的流民想把自己的儿子女儿献出去,怕还没有这个运气。」 它停了一停,又平静开口: 「当然,这也是萧瑀、封德彝等一贯的见解。他们常常劝谏朕,说天南地北的妖鬼固然残暴,但各自都有其用处。只要不抵抗朝廷,尽可容忍。便譬如南方的五通神,最能疏通河道,消弭洪水,只要每年祭祀五个少女,便能换来数县之地不为水灾所苦,不是大大节省了朝廷的开支吗?」 「又譬如湘西一代祭祀山神、狐仙,要供奉落洞花女,供奉人油与心肝,固然也甚为残忍。但这些妖神享受之后,不也庇佑着当地五谷丰登,不受饥寒吗?相比起饿死冻死数百上千人来说,这些人命也不算什么吧?」 「所以,按两位宰相的说法,朝廷要是贸然派兵清剿,才真正是『申数人之冤,绝万家之命;逞一时之快,废百年之基』。毕竟,失去了妖神的庇护,弱小的百姓如何还能在这险恶世间存活?将千万人推到无依无靠束手等死的境地,实在是大错。」 第7页 这一番话娓娓道来,条理清晰逻辑严密,听得林貌都是目瞪口呆。 只能说宰相就是宰相,论证起来条分缕析义正词严,即使有当世高人在前,大概也很难辩驳。林貌自然不是什么当世高人,但他却拥有着某些大唐重臣也不能掌握的东西。于是愕然与气愤中,他敏锐抓住了痛脚: 「百姓必须要仰仗妖神庇护,才能存活——这又是什么笑话?」林貌冷笑道:「两位宰相的意思,没有妖神赏脸吃人,普天下的百姓就要冻死饿死病死,死绝了吗?」 照这种神经言论,是不是现代社会的人都该提前办投胎手续了? 显出能耐了是吧,建国后一律不许成精晓不晓得啊?下凡前显灵办没办过境证件吶? 这套诡辩逻辑当然唬人,但在现代社会以事实抽了大嘴巴后,那显然就一文不值了。林貌哼了一声,思索着想再阴阳几句。但猫猫静静看着他,却忽然出声: 「所以,无需神鬼的助力,人类仅仅仰仗自己,也是可以存活、壮大的。」它缓缓道:「是吧?」 「当然。」林貌脱口而出:「毕竟——」 说到此处,他搜肠刮肚,却有些不知道该如何解释——人类能够摆脱迷信与癫狂,艰难走进科学与理性的现代,期间所做的尝试不知凡几,要在短时间内向一位古人总结讲解,那实在不太容易。 但正在不知所措之时,林貌抬头望见陛下毛绒绒而镇定自若的猫脸,忽然醒悟。 「——陛下其实知道,对吧?!」他断然道:「人类能拥有什么样的力量,人类是不是要依靠神明才能苟活,圣上应该早就见识过了!」 如果不是为了见识人类的力量,为什么要每晚六点准时守在电视机前,等着看抗旱救灾的详细报导? 今年入冬后长久没有下雨,已经是五十年不遇的旱情。若在古代,这样的旱灾足以引发「人相食」级别的惨剧;但在现代的生产力与组织力下,它却不过是稍稍麻烦的些谈资而已。 ——自旱灾以来,上面调拨物资分配资金预备人工降雨,社区挨家慰问分发米面蛋油,扶贫干部负责分配农耕资金,藉助水利救护作物。天上寸雨不下已将近两月,最大的影响不过是大棚蔬菜涨价而已。 这样的力量,难道是向妖神,向邪魔,向龙王献祭人命换来的吗? 甚至说难听些,这普天下的妖神邪魔,就算倾尽神通,又能有这力量的千分之一么? 有这样的力量在手,听到什么「人类不依仗鬼神便无法生存」的奇谈怪论,当然只有轻慢与不屑而已! 林貌直直注视着皇帝陛下。尽管他完全出于无意,但那种愤懑而倨傲的神情中,依然不自觉的显露出了同样的轻慢——某种独属于理性时代,而绝不能为古人所理解的,对神明的轻慢。 而猫猫皇帝与他对视片刻,猫脸变动,终于露出了近似于微笑的表情。 「不错,朕知道。」它道。 · 猫猫站了起来,伸个懒腰后围绕着石板转圈,尾巴向上翘起,姿态极为优雅: 「说实话,在做这个千秋大梦之前,朕从来不知道,人类居然可以做到这种地步。」它缓缓道:「没有饥寒,没有瘟疫,没有水旱蝗涝的苦恼——虽然并未到达最完美的境地,但已经是往常不敢想像的盛世。」 「而这样的盛世,即使神明法力通天,也从没有赏赐给凡人……其实想一想,或许是他们也做不到这一步。」 「不过,在做了这个梦之后,朕长久以来的困惑,却终于是被解答了。既然人类可以自己创造出盛世,那么朕又何必做屈服于鬼神的天子,向妖鬼献祭凡人的性命呢?——想来,其实那些人祀、落洞花女、童男女,也是可以不用死的吧?」 它仰头眺望星空,仿佛是在远观九天之外的尊神。 林貌默了一默:「陛下究竟想要做什么?」 猫猫皇帝低头看了他一眼,神色毫无波澜。 「朕的意愿,是要跨过这愚昧、浑茫,以及迷信,从此与神鬼们诀别。」它平静道:「如果人类可以依靠自己的力量创造出强盛的世界,那么作为中华的皇帝,朕当然也应该为大唐创造出同样的世界。」 「——纵容妖鬼食人而换取一时苟安的时代,不应该再有了。」 林貌目瞪口呆的望着他,一时竟不知该何反应。 他低声道:「……这恐怕是很困难的。」 现代社会是人类所缔造的最为光辉的造物,理性与科学的华贵冠冕。但建构现代社会的技术经验与各种制度,则几乎耗费了数千年来一切的。要想效仿这样的伟业,即使聪敏如皇帝陛下,也是艰苦之至。 说难听些。李二陛下恐怕连理解这个效仿的难度都做不到……真当数百年以来的社会科学建设是假的么? 不过,狸花猫似乎并没有受到什么打击,依旧从容自若: 「足下说得很有道理。实际上,到现在为止,朕对梦中的世界都所知甚少,也不知如何措手。真要有所成就,恐怕还必得有大贤之士,不吝指点。」 林貌的嘴角微微抽了一抽。 「再说,治大国如烹小鲜,无论幻梦多么美,也不能贸然变革。总是要先在这种小地方试一试,才能推广。所谓坐而论道,不如起而行之。朕想,与其哀嘆童男童女枉死,倒不如试着走一走两全其美的路,看看凡人的力量,能够走多远。」 第8页 「归根到底,只要可以选择,谁也不愿意吃人。」 猫猫皇帝抬头环视四周,又低头打量石板前的骨骸,用意已然极为明显。 说实话总是最能打动人心。李二陛下这样直接了当的说出无可辩驳的事情,就连林貌都无言以对。他犹豫片刻,终于低声开口。 「——先前我身体不适的的时候,陛下说我『走火入魔』,又说要想调治,便必得走一趟。」他慢慢道:「陛下所说的『调治』,用意便在于此吗?」 「——我只有帮助陛下在这个村子做好了『试验』,才可以得到调治的法门,是不是?」 林貌垂头看着地上的细小洁白的骨骼,语气虽然很轻,问出的话却实在有些诛心。 但狸花猫皇帝只是抖了抖它修长的尾巴,仪态依然从容优雅。 「足下可能误解了。」它的语气慢条斯理慢条斯理:「五行村的百姓是朕的子民,自然该由朕承担,怎么能牵涉足下呢?入静中运气走火,气息往往不顺,需要到野外走一走借土气调理血脉,仅此而已。无论尊驾相帮与否,都与这调治的法门无关。」 林貌面色不动,却悄悄抠了抠拖鞋里的脚趾。果然,先前的酸麻冷热各色触感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消失,他的气血依旧壮健旺盛,并无异样。 狸花猫伸爪在胸口护心毛里掏了一掏,只听叮噹轻响,十几粒金瓜子坠到了地面。 「承蒙招待,感激之至。小小财物不成敬意,聊作这几十日食宿的费用。」李二陛下语气平淡:「此外,足下运气不慎,应当是挑动了心中火。日后可以常常服用黄连、竹沥,清热败火。丹道修持不易,若再想修行,还是另寻名师吧。」 林貌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既不回身折返卧室,也不上前拾取财物,他只是抬头直愣愣盯着猫猫陛下,神色极为怪异。 狸花猫想了一想,再出声宽慰: 「足下也不必忧虑。这穿越两界的门是由两粒仙丹的法力所造,除此以外绝无门路。所以不会有妖魔觊觎的风险。只要返回家中,锁好门窗,此处便与足下再无关联了……」 说到此处,林貌终于不能再忍,出声打断了皇帝的解释。 「陛下讲了这么多,总得让我说一句吧?」他无奈道:「——首先,谁说的我不愿意帮忙?!」 他又憋了片刻,到底还是忍不住多添了一句吐槽: 「其次,皇帝的心机也未免太深了——何必要算计到这个地步!」 说罢,他跨步上前,伸手将金爪子全部捞在了口袋中,一个也不留。 猫猫面色从容,对铲屎官的抱怨充耳不闻,只是后退一步,微微低头致意: 「所谓『先生不出,如苍生何』?——那么,朕不胜感激之至。」 第3章 心怀异志 已经商定好了盟约,李二陛下随即跃上了石板,向林貌交代他出卖了某些尊严换来的消息: 「如果要在这个小村子试点,首先便非得除掉卯二娘子不可。」他用尾巴啪啪敲打着石板:「这只妖怪应该是个兔子精,最是欺软怕硬。十年前流民刚来的时候,它还只敢索取猪羊做报酬,渐渐便要吃死人尸骨、吃活人、吃未长大的童男童女。口味越来越刁,胆子也大了。」 「以常理算,五天后便是祭祀的日子,正方便动手。」 作为网文界混久了的老手,林貌当然知道情报有多要紧。他连连点头记下关键,又主动询问: 「这只兔子很强吗?」 「谈不上个强字。否则也不会躲在这么偏僻的地方称王称霸。不过,这兔子别的本事没有,自保的神通却应该算数一数二。十几年来不是没有路过的道士和尚意图除魔,但它总能料得先机,早早的逃逸,不留跟脚。 甚而言之,当初也有童男女的父母怀恨报復,在献祭的酒水中偷偷下了**。但这卯二娘立刻便闻了出来,当场狂性大发,吃掉了来送酒的所有青壮。从此村民胆气丧尽,将下毒报復的苦主处死以后,再也不敢反抗鬼神。」 「——等等。」林貌若有所思,打断了狸花猫的解释:「村民们处死了下毒的苦主……也就是说,那卯二娘虽然闻出了毒酒发狂吃人,但却并没有找真正投毒的人算帐?」 「应当是这样。」狸花猫道:「那对夫妇的坟冢埋在村外,我还去看过一眼。」 妖怪报復肯定是囫囵一口吞下,既然死后还有尸首,那多半真是死于村中的私刑。 这样的私刑当然残酷,但考虑到村子险恶的处境,似乎也很难再做什么评判了。只是…… 林貌沉吟道:「这卯二娘子……恐怕不太聪明吶。」 即使不能从毒酒中闻出来源,也应该抓住村民严加拷打,直到审讯出敌人为止;当场发狂一怒吃人,不像是拥有理智后精心的谋划,倒像是兽性本能发作后的泄愤。 当然,这也不算奇怪。兽类修炼最为艰难,在打通七窍炼化横骨修成人形之前,妖怪的智力都处于一个相当低级的水平,蛮横凶心时时发展,极难压抑自己的本性。 以林貌潜伏论坛磨砺出的玄学水平看,这种一脑子浆煳的妖怪其实不难料理。最不容易应付的,大概只有它天生而来的某些神通。 这种神通往往与动物天赋有关,如狐狸千变万化的媚人功夫、黄鼠狼赖以逃生的臭气,一旦经法力砥砺修持,威力便更增千倍百倍,即使道行绝高,也难以从容抵御。 第9页 不过一只兔子,又能有什么天赋呢? 林貌望向了狸花猫。而猫猫陛下没有辜负铲屎官的期待: 「朕问过了宫中供奉的道士,都说兔子天性胆小,神通多半也是趋利避害、感知危险一类。以这只孽畜的道行,恐怕未必都能明白酒水里的毒药到底是什么,当然也不会追杀投毒者——它大概只是察觉到了隐匿的险情而已。」 「感知危险?确实很有道理。无怪乎这兔子能指引村民避开瘴气。」林貌思索道:「……不过,如果它连毒药是什么都不知道,又怎么确认这是『危险』的呢?」 他谨慎下了结论: 「所以,这与其说是『感知危险』,倒不如说是感知生物体的『恶意』,或者『杀机』吧?人类制作与投放毒药时的恶意被兔妖察觉,它才明白酒水不对劲。」 狸花猫眨了眨眼,罕见的表现出了迷茫。 作为常常忽视逻辑的古人,李二陛下显然不觉得纠结这点文字的变动有什么意义——察觉危险与察觉恶意,难道不是相差甚微? 可对于常年在剧本杀与规则怪谈中寻觅漏洞的大手子,这点微小的区别,可就十份关键了——「危险」的定义太过于广泛、模煳、难以下手;而「恶意」么,却要准确、清晰得多。 越准确的定义越容易寻找漏洞,越清晰的要求越容易巧妙规避。这是林貌在尝试张三流刑侦文以后,领悟到的不二法门。 当然,如何寻找漏洞还需要斟酌,但至少方向已经明确。 他反覆思考了良久,终于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转过身去: 「天太晚了。陛下,还是先安置吧。」 · 林貌一夜无梦,安安稳稳睡到了早上八点。 起床后他洗漱穿衣,造常吃完食不知味的早晚,照常进入书房,打开他的笔记本,点开存储写作资料的网盘。 这是他写书几年来的习惯,不需要肝文的时候会浏览多年胡乱积累的素材,期待着能与某个关键词擦枪走火。 但今日不同,他直接搜索了畜牧业分类,点开几年前为了种田文预备的兽医素材,开始浏览起「家养小型牲畜的常见死因」——往年里预备这些素材是为了救死扶伤,现在一一寻找,用心却截然相反了。 在林貌反覆斟酌各种惊悚的死法时,狸花猫皇帝陛下都静静坐在书桌的靠椅上,尾巴缠绕腿上,以一种极为端庄的姿态凝视那个发光的怪异盒子。 皇帝陛下对现代社会的繁荣倾慕之至,当然希望窥伺其中的奥秘。但局限于猫咪的身份,穿越数十日以来,对这个新世界的了解也不过浮光掠影。如今既然与铲屎官达成联盟,怎么能不趁机深入探索? 不过,虽然好奇心极为强烈,但陛下依旧保持了优雅的风度,静坐一旁,绝不出声打搅。而林貌琢磨了很久,最终将所有家兔的禁忌用药与常见病因给标记了出来。 现在实在搞不到大当量火器,与兔妖正面对决是最不明智的办法。鑑于妖怪的智商,还是只能用毒。 但这种方案不是没有风险。乘标记论文的间隙,狸花猫提醒他: 「如果那兔子善能体察恶意,用毒恐怕适得其反。」 「是啊,所以我在斟酌。」 林貌嘆了口气。他原本想着买一些工业化批量制造的毒药,借大机器生产规避对恶意的感知——机器总不会有什么能察觉的「情感」;但市面上大多数有毒的物质都严禁售卖,且合成过程中多半有人力参与。而不管合成工人有无恶意,只要意识到这是「毒药」,恐怕就已经会留下杀气了。 他曾经随导师在田野收集过许多民俗故事,当然不会忽视陈年精怪的邪门——这些东西在某些地方蠢得可以,但在身家性命上却又精得可怕。 故老相传,对于已经成精的玩意儿来说,不要讲心怀恶意要置他于死地了,就是在预备陷阱时私下咒骂,都能被闻出食物上「机心」的气味,立刻便会逃之夭夭。所以但凡围捕狐狸黄鼬,都是让家中不懂事的孩子安放诱饵。 卯二娘子的神通不知到了什么地步,但料敌从宽的话…… 林貌揉了揉脸:「其余手段实在不行……恐怕要相当麻烦。」 猫猫陛下立刻安慰他:「不要紧。如果花费太大,朕可以设法再为你带些金瓜子来。」 肯撒钱的老闆永远最让人感动。纵使林貌暂时不缺经费,亦不由为这慷慨大度的圣君仁主风范心折,再想一想生平遇到的奇葩甲方,难免露出微妙的神色。 在展示完慷慨大度后,猫猫又及时表现出了应有的信任:「朕对这个世界实在一无所知,大半的事情,只有仰仗先生。我与先生至诚无二,但有需索,尽管吩咐便是。」 果然不愧是善于招揽人心的千古一帝,短短几句话就了这样精准的击中软肋,充分施展出了人格的魅力——林貌最后抹了把脸,再次点开知网,一口气下载了十份论文。 话都已经推心置腹到了这个地步,大概也不能不用力勐肝了。 ——话说他这算不算被pua了? ……应该不算吧 · 皇帝陛下的确有作为君主的自知之明,因为对现代了解甚少,除表达支持从不发表愚茫的意见。只是看到林貌摸出手机翻开通讯录,尾巴忍不住动了一动。 第10页 林貌思来想去,觉得一般手段无甚把握,自然而然便想起了先前做扶贫志愿者时听到的小事。 据说这几年退耕还林生态实在太好,郊外常常有野猪野兔出没。因此上面特批手续,给驻村的干部下发了狩猎许可证,允许持有武器,培训村民猎捕野物。 恰巧,林貌的同学李哲上岸后被分配下乡,而今就在附近的扶贫办公室任职,顺便保管武器。虽然**什么的不可能,但只要有驱逐野猪的正当名义,他出面借一把弩箭应该是不为难的。至少也算是多点自保的手段。 他刚点开号码,一旁的猫猫却忽然抬手搭在了屏幕上,遮住通讯录附带的照片。 「你要小心。」猫猫语气凝重:「这个人恐怕心怀叵测,颇有异志。」 「喔——啥?!」 林貌目瞪口呆,几乎翻身从椅子上出熘下去。他倒抽一口凉气,恍惚中语气有些发颤: 「陛下开玩笑了——」 仔细想来他那同学不过是普普通通辛苦上岸的秃头师兄与秃头师姐的一员,生平最大的胆子大概就是半夜熘出学校开黑,无论如何也想像不出如此人物能有这样的雄心壮志…… 不过再想想林貌自己似乎也并没有什么识人相面的本事。而要论心怀叵测觊觎江山社稷,普天之下难道还有比皇帝陛下更为专业的吗? 以他这样微末的见识,似乎不太有资格在这样的高深领域与专业人士辩驳……难道四年来的外卖父子情都是看走了眼,他那位姓李名哲的同学还真是位潜伏爪牙心怀壮志的勐人? 林貌下意识打了个哆嗦。 狸花猫神色凝肃,显然不是在开玩笑: 「十几天前我四处寻访,曾悄悄潜入过此人家中,发觉这人每日中午与傍晚都要定时出门,为最贫苦的人家送热菜热饭,从不间断。」 林貌仔细凝听,不敢错过一个字。但听完之后,依旧茫然: 「那又怎么样?」 为了推进农业振兴,听说乡里拨款搞了个小食堂计划,每日在办公室做好饭后由专人送到贫困老人家中,也算是定点吃饭,保证营养。这种小事,又有什么奇怪? 猫猫眯了眯眼: 「私自馈送食物收买人心,不是心怀异志是什么?只有乱世中要谋取大位的枭雄,才会挥霍粮食,招揽贫民,宣扬名声!欲取先与,不是有更远大的野心,为什么要在这些绝无回报能力的穷人上浪费本钱?天下的圣人,难道有这么多?」 它斩钉截铁下了定论,心中亦笃信万分。陛下在郊外潜伏一月,并没有见过多少活人,只是大致知道此处富庶至极。但再怎么富庶繁华,有白白将珍贵的粮米倒贴给他人的道理吗?——这还是在大旱之中!此人若非心怀异志,怎么会如此慷慨? 你说此人是奉官府之命行事?皇帝陛下都不必思索,第一时间便排除了这滑稽的幻想:旱灾时日日送粮是莫大的恩典,就算官府能够承担,那必定也要锣鼓喧天、大肆宣扬才是;哪里有这么默默无闻,悄悄送饭的道理? 倒贴钱还不图名声,天下有这样的怨种吗? 绝对不可能嘛! 皇帝进行了严密而详尽的推断,自认为结论绝无差错。但他俯首望向林貌,却看到对方的脸色剧烈变化,露出了某种极为微妙的表情。 林貌擦了把汗,神色怪异。 「这个吧,可能与陛下想的不太一样……」他慢慢道:「但应该——应该没有人想谋反。」 皇帝惊愕不已,同时并不服气:「如果不是想谋反,为什么要天天送饭?」 林貌欲言又止,但终究嘆了口气。 「这很难解释……陛下还是多了解了解,再做判断吧。」 -------------------- 二凤:怎么会有人这么怨种的,他不是造饭是什么?朕对这个特别有经验! ps:西游记中最微妙的是,虽然diss大唐」多杀多争「,但其实灵山脚下的人都想到大唐托生。 别人看了这个评价怎么想不知道,但二凤绝对相当不高兴…… · 第4章 诛妖 猫猫陛下闭上了嘴,开始思考怎么会有人怨种到不图名声倒贴粮食的宏大命题。而林貌则编辑好简讯,假称自己在村里看到野兔出没,偷吃庄稼;以一顿大餐的价格,麻烦老同学借一把弩箭与麻醉剂,还要借巡林的无人机。 敲定弩箭的事情,最后一次检查整理的材料。他思考再三,在标记出所有毒害物质之后,又拨打了一个电话。 这一次联繫的是附近的某位甜品店老闆。一年前老闆曾经在林貌手上约过gg文案,双方因此结下了交情。后来林貌常常到老闆店里定制点心,老闆对他的口味也很熟悉。 但尽管如此,在仔细听完林貌的需求后,老闆也有些迟疑了: 「你确定要用这么多料?效果会很强喔。」 林貌面不改色的编造谎言:「我有几位朋友来聚会嘛,玩真心话大冒险的时候要用。」 老闆还是犹豫:「就算是七八个人,这种搭配也有点过勐了……而且我的店里没有这么多材料。」 「那麻烦提前预备啦,只要五天内能送到就好。」林貌很客气的说:「我可以多付加工费。」 放下电话,时间还早。林貌从院子里推出自行车,骑到附近的五金店买无人机备用的电池。五金店店主的女儿似乎对宝相庄严的皇帝陛下甚为喜爱,在她嘬嘬嘬发出一连串怪音后,林貌还顺手讨要到了一些废弃的铝材铁屑,以及一大包热焊粉剂。 第11页 第二天早上,林貌签收了同学寄来的无人机与弩箭,充满电开始测试无人机续航。下午,他清空了庭院中的杂物,折腾起从五金店讨来的铝条与铁屑,不时制造出极为刺眼的火花。等到傍晚公路无人行走,又在围墙里练习弩箭,尝试不同力度下箭矢的轨迹。 驽这种东西还是太过危险,更何况箭矢也不太多。林貌把握住准头后就不再尝试。倒是李二陛下极为感兴趣,绕着弩箭反覆兜圈,甚至用爪子拨动机括,仔细辨别材质。 第五天下午,林貌等到了他在某宝下单的特殊商品,整整一盒的化学药物,包括盐酸、氯酸钾、硝酸钾以及浸在煤油中的镁条。因为涉及特殊药品,还不得不出示了身份证。 傍晚,甜品店老闆亲自开车将定制的点心送了过来。整整六升精心调制的浓稠饮料,加热后甜香扑鼻而来,为了保温还特意用木桶盛装,贴上了大量的保温贴纸与热宝宝。 林貌连连道谢,额外多支付了一笔费用。只是麻烦老闆将木桶抬上院中的小推车,还仔细裹好了封口。 材料就绪后一直忙到了深夜三点,做好最后准备的林貌背上背包,与狸猫一起跨过了隔断两界的门。 · 门后依旧是月明星稀,草木苍茫,只有石板周围上百平方米被仔细清理干净,垃圾杂草再无踪影,空地整齐摆上了几个酒罈、香炉、干瘪的水果,以及—— 林貌皱了皱眉。第一眼望去,他还以为摆放在草木边的红布是纯粹的装饰,第二眼才看到了红布上昏迷不醒的童男童女。只不过这两个孩子极为瘦弱,几乎已经埋在草丛中。 显然,虽说村民从妖鬼处获得了规避瘴气的好处,但这支付的代价却并非公平分摊。 林貌嘆了口气,移开视线。在今日做最后的决断之前,他已经三次穿过大门勘查这里的地形,因此顺序已经瞭然于胸,操作便能有条不紊。 他打开无人机,操纵机器飞入东边的茂密丛林,在数百米外的树枝上进入待机状态,降低温度减少功耗;而后从背包中取出浸泡香茅的清水,依此清洗双手双脚以及狸花猫的爪子,将剩余的水洒入四周——这是他先前民俗採风时听到的方子,据说山中老猎人常用这种草药来遮掩活人的气味。 为了最大限度避免意外,林貌还特意採摘的是石板左右的草药,免得时空变化品种不同,诱发妖鬼的怀疑。 但无论草药、机械都不过是最粗浅的把戏而已。真正的杀手锏有且只有一个。林貌退回门内,将安置在庭院中的小推车推了出来。他在空地里直接将把手一抬,让车上的木桶一路滚到了石板前,正好撞翻了几个酒罈。 以先前的推断,哪怕仅仅是接触食物时沾染的一点恶意,都可能引发精怪本能的警惕。因此每一个步骤都必须慎之又慎。 林貌最后一遍检查所有的布置,带着狸花猫退回了石板以东数百米,茂密草丛的深处。那里正好被五行河分出的溪水围绕,可以最大限度的隐匿光影与声响。 · 冬日大唐的野外相当冻人,但所幸他们并没有等上太久。到卯正左右月亮刚刚西沉,便听到半空唿啦啦狂风骤响,有黑气自天上盘旋而下,呜呜啸叫着击中石板前的草丛。尘土飞扬中腥风大作,庞大的影子从灰土中冉冉升起,吹飞了满地的草屑。 林貌裹着一张cosy的吉利服,深深蜷缩在茂密的野草里。虽然相隔足有三四百米,但他并不敢贸然打开无人机的摄像头,只能用架设好的夜视望远镜偷偷窥伺。 所幸月光朗照,沿途又并无土石遮挡,一人一猫能清楚看到黑影的真容。这影子缓缓起身,看起来似乎只是个披着长衫的臃肿女人,但它抖了抖衣衫,上身便簇簇掉落了大团纠结成块的毛髮,乌黑骯脏得已经分辨不出本色——而上面缠绕的污垢,应该是多年累积的血液。 即使是夜视望远镜,也不能在这样的天气里准确分辨兔妖的面容,只有在妖怪的阴影左右张望时,才能观察到它头脸上发着红光,滴熘熘乱转的眼珠——那种暴戾、兇狠、失去控制的眼珠子,林貌只在狂犬病发作的野狗身上看见过。 在望远镜中与这样癫狂错乱的眼神对视,即使相隔数百米也让人胸中不适,憋闷噁心。 卯二娘子在原地看了一圈,似乎是觉得并没有什么危险。终于慢吞吞挪到了石板前。 石板空地上摆设的酒罈已经被林貌提前砸碎了,流淌出的汁液散发着酿造酒精刺鼻的味道。以后世的眼光看,这种发酵不充分且未经蒸馏的酒水相当劣质;但对绝大多数动物——尤其是哺乳动物来说,这点酒精已经足够让他们痴迷了。 酒气顺利的勾起了卯二娘的瘾头,它已经顾不得草丛里那两个没什么嚼头的人牲,开始耸动着鼻头嗅闻气味。不过,酒罈里的酒水已经泼洒干净,石板上只有一个倒翻的木桶——木桶里的味道与酒水相似,却更加柔和、散发着甜美甘润得多的香气。 卯二娘直勾勾盯着那个木桶,大团腥臭的口水沿着它的暴突出的牙齿上滑落了下来,将草叶砸得噗噗响。 荒野中出现这样的好像不太正常。但卯二娘那发育不完全的大脑并不支持这样复杂的推理。 它深深再吸了一口气,闻出这股美好的气味里是熟悉的酒香与奶香,以及某些不太能辨别但的确可口的味道——更重要的是,气味里没有它熟知的「危险」,也不带有任何恶意与杀气。 第12页 这是安全的! 得出了结论的卯二娘发出了急不可耐的咆哮。它勐扑上前,用五把匕首一样的爪子削掉了桶盖,将脑袋一头扎了进去,吨吨吨开始暴风吸入——顺便勐蹬后腿,大跺jiojio。 · 林貌长长出了一口气,心里的石头落下了一半。 他抽出口袋里的白纸,摸索着打勾: 【百分之四十酒精浓度蛋奶饮料,确定摄入】 【预计摄入酒精:1500毫升以上】 先前甜品店老闆托他撰写文案,推广的正是这款拿手的蛋奶酒。以鸡蛋牛奶与黄油混合甜酒,加热后有意料不到的风味。 当然,为了考虑大众口味,作为基底的酒浆通常採用最低度的果酒。但在林貌预定的版本里,却特意採用了古早蛋奶酒的原始配方,极为辛烈的朗姆酒,度数在五十以上。 为了掩盖烈酒极度辛辣的气味,甜点师傅不得不在酒中掺入大量的果汁、糖浆,甚至奶油,以至于成品变得相当黏稠,更近似于「甜点」,而非「饮料」。 这样一来,这款酒水便已经转化为一种相当危险的糖油混合物——糖分与油脂彼此抵消了甜与腻的副作用,最大限度刺激了进食的乐趣,已经是现代食品工业催肥的不二法宝。 毫无节制的高热量混合物再搭配高度烈酒,也无怪乎甜品店老闆会不安。这种饮料喝起来太过顺口甜美,根本感受不到烈酒的刺激,不知不觉就会引出严重的酒精中毒。 不过,这样的危险程度还远远不够。卯二娘常年逼迫村民献酒,或许已经在修炼中磨练出了抵抗力。因此,真正作为杀手锏的,是与黄油混合后一起融入饮料的一斤巧克力豆粉末,以及作为基底而兑入的巨量浓缩咖啡原液。 咖啡、可可,这些原产于北美的植物,是超出于中古时代一切常识的可怕毒·药。咖啡·因与可可硷一旦突破了动物羸弱的肝脏,就能迅速进入循环系统刺激神经,制造出危险的肌肉痉挛与唿吸暂停;如果再与抑制神经传感器的酒精结合,那么效力应该在十倍以上…… 显然,即使是修持多年的妖魔,大概也不能支撑这样兇勐的药力。 在暴风吸入了整整一刻钟后,卯二娘终于将脑袋从木桶里拔了出来,甩甩头上的酒浆就地坐了下来,向着月亮打出了一个长长的饱嗝,饱嗝中混杂着呆滞的笑容,以及滴落的涎水。 巨量的神经刺激因子已经突破了大脑的阈值,制造出难以承受的兴奋与欢欣。在这种状态下动物心脏的频率将是正常状态的五倍以上,同时血管收缩肌肉痉挛,脑部供氧会在短时间内削减到极为危险的程度。 仰望着月亮坐了两分钟,这只兔子就缓慢向后倒了下去,软塌塌瘫成一团烂泥,只有鼻孔喷出白腾腾的热气。 等到鼻孔的热气也渐渐消失。林貌默数了一百次唿吸,反手按动绑在腰间的遥控器,召唤隐伏在丛林里的无人机。 这款无人机一般用于农田施打农药,喷洒范围广喷洒力度大,兼容的药物相当丰富。但现在无人机机腹打开,朝兔妖倾泻而下的却是白热的火焰。顷刻之间火龙席捲,将脏毛与酒桶一齐吞噬干净,借着酒精腾起了七八尺高。 ——用镁条点燃焊接剂,再用焊接剂瞬间的高温熔化氧化铝,引发铝与氧化铁剧烈放热的还原作用。这便是大名鼎鼎的铝热发应,常用于制备炼钢炉中耐超高温的陶瓷材料。在氯酸钾的辅助下这种反应的温度可以稳定维持在三千度以上,几乎与地核的热量相媲美。 没有生物可以抵御这样的高热,就算是红孩儿喷三昧真火的那张嘴,今天好歹也得烧层皮下来。 林貌与狸花猫从草丛中跃起,一齐向熊熊的火光处狂奔。现在已经没有必要再躲避了,除了确认卯二娘死相之外,还得及时清理铝热剂的高热火焰,避免波及自己。 当然,林貌浸淫小说多年,不会不明白补刀的重要性。他一边奔跑一面绑好弩箭,到百米开外时嗖嗖嗖抬手就是三箭,顺便高声大笑,开启嘲讽: 「忘八,孙贼,任你奸似鬼,喝了爷爷洗脚水!」 在以下贱可鄙的语气充分展示小人嘴脸的同时,林貌右手握住了口袋中沉甸甸的玻璃瓶——瓶子里充填入高标号的汽油、白糖、磷粉,剩余的铝条以及铁钉,保证在爆燃的一瞬间碎片激飞,能将受害者刺出七八十个透明窟窿。 此物名为莫洛托夫·鸡尾酒,调制得当甚至能硬刚小型坦克。而林貌紧盯火焰中的卯二娘,预备着只要此妖被激怒后露出破绽,便结结实实请它吃上两发狠的。 知不知道我们玩战术的心有多脏啊? 不过兔妖似乎没有装死的智商。浸透了剧毒农药的钢箭又准又狠,噹噹便射穿已经变成火团的卯二娘,将臃肿的躯体撞得在石板上乱滚。不过,灼烧的焦皮也随之开裂,黏稠的油脂流淌出来,所到之处火焰四溅,大团臭气迎面而来。 林貌笑容还没收敛,立刻就吸上了一大嘴。 「卧槽!」 他条件发射低头干呕,反手又从背包中抽出一筒干粉灭火器,但提着灭火器走了几步,又忍不住低头开yue,胸中翻江倒海,火烧火燎一样的难受。 顷刻之间臭气熏天,就连李二陛下都忍耐不住,只能将头埋进草丛中。 兔子并非食腐的动物,即使是尸油也不该臭到这种地步。能把活人熏得作呕不止的,与其说是臭味,倒不如说是卯二娘常年吃人,在体内积攒的戾气。这种戾气最能伤身,要是再顶风走上几步,少说也要重病一场。 第13页 林貌呕干净了清水,用沾着香茅水的袖子捂住口鼻,抬头一看前方毒烟滚滚火光四溅,已经不知道臭到了什么地步。他望见毒气中昏迷不醒的两个童男女,脸色立刻变得非常难看。 ——妈的,失算了!这孙子居然还有第二阶段! 林貌咬牙切齿,转头叮嘱狸花猫: 「麻烦陛下在这里等我,守住回现代的门!」 一只猫猫也帮不了什么忙了。能自保就算最大的用处。 狸花猫望着浓烟滚滚,欲言又止: 「已经蔓延到这个地步了,恐怕非人力可及。」 「那也没实在办法了。」林貌神情痛苦:「总不能让火势继续蔓延,甚至波及活人吧?卯二娘吃人还是一口的功夫呢,要是刷出烧活人这种妖怪都做不到的成就,那特么岂不是地狱笑话……」 他长长嘆了口气,屏住唿吸往前奔去。 · 毒雾中的戾气并非藉口鼻传播。不过跑了十米林貌便觉浑身刺痒胸口翻滚,忍不住又张口干呕,难受得泪如泉涌,口中隐约有股腥气,恐怕是连喉咙都在痉挛中撕裂了。 林貌忍住血腥味,挣扎着往前又走几步。忽然间天上清风浩荡,将熊熊燃烧的兔妖一把捲起,直上云霄不知所踪。然后狂风转而向下,三下五除二绞灭浓烟驱散臭气,连灰尘也尽数化为乌有。几秒钟里天空一片朗然,又是云淡风轻的景象。 林貌目瞪口呆,眼珠子几乎都瞪了出来。他刚抹一把眼皮上的泪水,就听到耳边响起了中气十足的怒喝: 【三更半夜不睡觉,哪个闲得皮痒的孙子烧妖怪耍?奶奶的还烧得一臭八千里,存心要熏得孙外公睡不好觉?你把你孤拐亮出来,叫咱敲它七八百棍,先他娘的解解睏乏!】 这声音无形无影无来无去,与其说是空谷中的声响,倒不如说是精神中迴荡的「心音」。林貌茫然无措,呆呆环视左右。后面狸花猫跑了过来,跳上他的肩膀: 「好惊人的神通!此人不是一般的角色……」 那当然,能自称老孙的,恐怕唯有—— 心音再次响起: 【我当是谁,原来不过是个刚刚入道的毛头小子,居然也敢这样大胆……怎么,前几天不是还在此处公然议论我老孙吗?怎么现在就哑巴了?】 【不过小子倒有些意思。罢了,横竖老孙闲得无聊。你沿五行河往东走,越两三里地再上山。我倒要见见你这胆大包天的小子。】 -------------------- 大圣出场了! ps:这里的灵感来自于某本清代笔记小说。小说里说某只老狐狸修行多年狡猾无比,猎手布置了很多陷阱都被它躲开了,下毒也不管用。最后某位行商将大量菸叶(当时称为淡巴孤什么的)浸入酒水,将它收拾了。原理就在于,这老狐狸年老成精已经能识别中原乃至西域一切毒药,但菸草是海外来的,它压根不懂…… 第5章 打赌 事出突然,林貌与狸花猫却并无选择。想想大圣的脾气,虽然小写手心头打鼓,还是老老实实跨过草原去寻找蜿蜒的五行河。 不过,大圣一喝之中似乎附带了什么法术。两三里地的山路崎岖难行,但他们迈开腿后却觉得身轻如燕,脚尖点地后翩翩腾空欲起,胸中气息运转无碍,简直是真·健步如飞。他们仗着神通不过走了半个多小时,远远便望见五行山脚的乱石。 所以说,大圣这猴还怪好的嘞。 齐天大圣被埋在一堆野草里,看到一人一猫从天而降,才挣出那颗毛茸茸加雷公嘴的头颅,上下看了一眼,啧啧出声: 「才这么点道行?……老孙本来早就想料理了那只兔妖,偏偏这妖怪最是警觉,一时半会下不了手。不料倒是你这刚入道的毛头小子得了手。本事不大,聪明劲不少。」 能被齐天大圣孙悟空鄙夷一句本事不大,那简直已经是天下修道人梦寐难求的奖赏。林貌很有自知之明,口称不敢,赶紧上前与猴子行礼,大圣大圣喊得非常热络,放下身段一通彩虹屁,拍得猫猫陛下都连连皱眉,不自觉远离了几尺。 ——好歹是从西游记重播中歷练出来的人,连舔一只猴子都不会吗? 这一记顺毛捋夸得大圣心旷神怡,难得露出了笑容。它仰头瞅了林貌一眼,主动开口: 「也罢。不料老孙在山下困顿五百年,世上都还能有那么一点名声!不过,你小子无缘无故摸到这五行山下,又是想做什么吶?休得胡言欺瞒,咱的法力虽被压制了九成九,辨别人心的功夫还是有的。」 林貌本来虚言搪塞,正想表示自己是不远万里来瞻仰神猴尊容。一听此言喉咙一堵,预备好的腹稿全憋回了肚子里,噎得两眼翻白。 道家天目通彻视洞达,能观秋毫之末。虽然未必有「读心」的本事,但只要察觉出言语中神色稍有不对,那自然就能猜到实情。所以林貌再不敢多说什么了。 在这种尴尬之极的时候,当然只有定kpi的老闆才有权作出决断。而猫猫陛下也不愧为华夏五千年歷史里天花板级别的良心甲方(即所谓「千古一帝」是也),尚未等铲屎官投来求助眼神,当即便挺身而出,先是点头致礼,然后简单解释了自己着眼于这五行村的用意。 不过出于谨慎,他并未提及自己的身份,来歷也统统含煳了过去。 第14页 作为花果山天生天长,生平学歷仅为斜月三星洞肄业的猴子,以孙悟空那基本自学的知识水平,显然很难理解过于高深的社会概念。它躺在地上竖着耳朵听了一刻钟,脸上的表情先是惊愕后是茫然,渐渐的又转化为了某种心平气和的空白。 这种空白林貌很熟悉。一般他在大学里被迫听某些不能睡觉的前沿自然科学课程时,大半个教室的学生都会表现出同样无欲无求的超脱与麻木。 在皇帝仔细解释完后足足五分钟。孙大圣都保持了沉默。他只转了转他红彤彤的火眼金睛,直勾勾盯住这只一本正经的狸花猫。 「……咱刚才还疏忽了,你这狸奴居然带着六龙之气,想必与中华的皇帝瓜葛不小吧?」大圣瞅着皇帝陛下:「只要中华的皇帝下旨,有中原道士和尚、强军大马援手,料理区区一个小村子,不过杀鸡用牛刀。」 狸花猫皱了皱眉,平静开口: 「上真恐怕误解了。第一,大唐兵力虽多,却被隔绝于天南地北,并不能深入此地。而今可以投放的力量,只有我与这位林先生。」 「第二,我等的意愿,并非只是料理这个小小的村子。在五行村所做的种种,不过试点而已。归根到底还是要推之于整个中原,乃至天下。人神各安其位,互不搅扰;人类能以自己的力量立足于世,而无需仰仗神明,受制于妖鬼,乃至献祭性命——所谓颛顼帝之『绝地天通』,大概便是如此。」 作为与铲屎官密商的内容,他们核心的目标本来不该随意示人。但皇帝陛下推敲再三,认为孙悟空既然与天上诸神有过小小不愉快的往事,自身神通又颇为可观,那似乎也有拉拢的价值。因此冒险说出,想看看猴子的反应。 不过,猫猫的冒险适得其反。孙悟空听得倒是很专注,但毛脸上的表情却渐渐变化,由茫然而至疑惑,由惊异而至疑惑,最后露出了再明显不过的嘲讽。 「『绝地天通』!真是大言不惭!」他呵呵道:「这样吧,你们取道西北,沿河道逆流向上,过九曲九弯,到黄河的发源,西金崑崙山的所在。崑崙山山顶有一道擎天之柱,柱上有昔日娲皇鍊石补天的缝隙,其上罡风凌厉,仙体也要化为肉泥。你们两个可以用脸皮将这缝隙堵住,也算立得一功。」 林貌不动声色。平日里与网友祖安对线神经百战,这点弱鸡水平的阴阳实在不堪一击。他道: 「大圣是觉得我们脸皮太厚,胡吹法螺吗?」 孙大圣两眼往上一翻——也真是难为他,居然能将火眼金睛翻出白眼的效果: 「废话!什么『人神各安其位』?就算漫天神佛大度能容,不和你们计较,没有神力庇护,区区的凡人又怎么活得下去?自古天灾禳求昊天,地灾祝祷后土;缺水求龙王,走火求火德;水旱蝗瘟各有所司,这是尧舜以来数千年的成例,轮得着狂生小子妄议吗?何等荒唐!」 「数千年如此,也未必是对的吧?」林貌心平气和的引用迅哥儿的名言,同时指出小小的瑕疵:「此外,尧舜时洪水襄陵,百姓几为鱼鳖,圣人们祝祷来祝祷去,不也没把水位降下来吗?还是大禹辛苦治水十余载,才收拾了局面。」 所以这就是读书太少的坏处了。作为修行仅有三年的特长生,孙大圣法术造诣固然惊世骇俗,在史实论证上却委实不是敌手。再说猴子的定海神珍乃当年禹王所制,于情于理也反驳不了大禹治水的例子。 于是大圣愣了片刻,登时发怒: 「你也知道是大禹!尔等是禹王吗?也敢妄行此逆天之事!三年丰,三年歉,六年一旱,十二年一涝,天灾自鸿蒙开闢时便是如此。若没有神佛庇护,凡人恐怕早已绝灭无余。尔等引诱凡人自己仰仗自己,不是将他们推之于死地么?一派胡言,狂妄之至!」 林貌默然了。 话赶话聊到了这个份上,那确实已经没有什么可谈的了。显然,孙猴子的思维已经在漫长的歷史中固化。他——或者此间绝大部分的人、仙,恐怕都已经默认「凡人脱离仙神便无法生存」的铁律,再难转圜了。 既然凡人脱离仙神便无法生存,当然应该诚惶诚恐的祭祀,奉献唯恐不足;虽然凡人肉眼凡胎,不识上真,偶然会招惹妖鬼邪魔,但这也不过只是体系中「必然的代价」、祭祀中难免的「副作用」——仙人们路见不平,当然也会出手剷除妖魔,但要他们彻底推倒这纵容妖魔吃人的体系,则绝无可能。 这甚至都并非出自于什么阴暗的利益轮,而纯粹是源自上真诚挚的善心:彻底推倒体系后凡人便将失去庇护、亡族灭种,与这样的惨剧比起来,牺牲一些童男女活人祭品,又算得了什么呢。 ……所以,他们还能如何解释? 是解释「人类皆强大」,就算自然之力不可抵御,也可以依仗人类的智慧驯服、驾驭,设法利用吗? 还是解释华夏文明绝非向神佛跪伏的文明,自大禹治水起它能依靠的便唯有自己,身居中原四战之地,要是事事仰仗神灵,那才是死无葬身之地? 这些现代习以为常的观点,全都是在残酷的歷史中检验出的真理。而脱离了这样的实践之后,恐怕凭口舌是无法向外人解释的。 就算聪敏如李二陛下,不也是在现代都市中大受震撼,才彻底改变了自己的理念吗?要能凭空说服一只毫无基础的猴子,那他也不该当大手子,该去考研政治当金牌名师。 第15页 林貌嘆了口气,与猫猫对视一眼,下定了决心。 「既然我等与大圣各有异议,也只有留待来日印证。」他再次行礼:「多谢大圣为我们料理了妖魔的尸体,若再无吩咐,我等就告辞了。」 起身之时,林貌望一望被埋在石堆中的猴子,忽然心中一动: 「大圣口口声声,不肯相信我等的说辞,但要是我等真达成了期许,又该如何呢?」 孙大圣冷笑一声: 「怎么,你们还要与咱老孙赌上了么?……也罢,也不必你在天下大展宏图,只要你能让山下这小村子自食其力,靠着凡人自己的本事过上好日子,咱便算输与你了,如何?」 说罢,他上下望了林貌一回,啧啧出声: 「你小子真不知哪里来的胆子。虽然已经入道,这法力却真是浅薄得紧,居然也敢管这样的事。算了,你若输了,一日三顿为咱送点水果便可;你若赢了嘛……老孙便破例传你点真本事。」 林貌不觉愕然。原本他临走开口,的确是想以激将法与大圣打赌,最后能骗两根毫毛做贴身的掩护;只是没想到大圣这么耿直,居然一张嘴便送了这么大个馅饼! 没等他反应过来,孙悟空向巽地吸了口气,张口向上一吹。瞬息间浩荡神风从天而降,将一人一猫卷至半空,登时便不见了踪影。 · 眼见人与猫的影子消失于天际,草石掩映中波光粼粼,山石下的孙悟空身形晃动,化作光团飞至空中,幻化为了青袍缓带的少年道士。左手拂尘右手如意,轻逸出尘而飘飘欲飞,浑然不似凡间的气象。 轰隆一声碎石飞溅,一个猴头自不远处冒了出来,与方才的样貌一般无二: 「金阙广成帝君,广成子!」猴头高声叫道:「堂堂浑元无极大罗天仙,为何今日玉趾临此贱地,还要化作俺老孙的模样?」 广成子乃玉清元始天尊高徒、太清道德天尊随侍,传授轩辕黄帝仙法的上身,开闢以来位份最为尊隆的大罗天仙之一。即使孙猴子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也不能不稍加尊礼。 当然,猴子的礼貌也仅仅局限于称唿,语气上就实在不大客气了。这也难怪,无论谁被施法遮掩了身形后眼睁睁看着他人冒名顶替,那心中都不会痛快。 广成子倒很谦逊,立刻便向猴子稽首赔罪: 「事出突然,在下不得已为之,还望大圣勿怪。」 孙悟空哼了一声:「事出突然?此处荒郊野岭,又能有什么料不到的大事……喔,难道是刚刚的那小子?」 说到此处,大圣也醒过神来:广成子曾受命下凡两次,两次都是惊天动地的大事。三千年前他密授黄帝仙法,襄助轩辕氏讨灭蚩尤;两千年前他助周翦商,兴姬周八百社稷。虽然出手寥寥,却无不举足轻重、底定干坤。 所以这一次「事出突然」,为的又是何等要事? 猴子皱起了眉:「你下凡又是要做什么?难道还真听信了那小子的狂言?」 广成子道:「在下只是偶然算出了一点变数,想来看看而已……不过,大圣也以为此人说的是狂言吗?」 「那是当然。」孙悟空不以为然:「『人类以自己的力量立足于世』?说起来倒有几分狂气,实则不自量力。普天之下,谁又愿意离开神力呵护,自行立足于世?恐怕是徒劳无功。」 这后句多半是在阴阳广成子。但广成帝君只是微微而笑,并未开口接话。 齐天大圣在五行山下封闭得实在太久,对这世界的了解早已过时。在他的印象里,人世大概还是时的模样,虽然愚昧混沌,却也能安稳度日,所以并没有贸然变革的必要。但实则西晋之后天下分崩,南北割据数百年间,社稷鼎沸民如牛马,就连往昔神人之间的平衡,也无法持续了。 乱世滋生迷信,迷信滋生癫狂。南朝萧菩萨捨身入寺,北魏拓跋氏倾国佞佛,上行下效举国如狂。而神佛玄谈的力量,也俨然已经渐渐压倒世俗,并将彻底掌控凡人的生活。 长此以往,自姬周以来的世俗传统、皇权之于神权的优势,还是否能够维持? 长此以往,中原百姓是否会沦为神明新的俘虏,从此沦丧自立的意志? 某种意义上,中原长久的歷史已经走上了新的十字路口,面临着当初黄帝伐蚩尤、武王伐殷商一般的抉择。而接下来一千年的命运,便可能在而今数年的变动中确定。 兹事体大,实在不容疏忽。也正因如此,无论这突发的变数再为微小,身为轩辕帝师的广成子都想来亲眼看看结果。 如此宏大精深的命题,原本不应该是沖虚清淡的仙人们顾虑的。而广成帝君思索片刻,也实在不知该如何向孙大圣解释。所以他只答了一句: 「大圣高见。但彼等事成与否,在下亦不敢妄论。」 孙悟空诧异之至: 「不敢妄论——如何不敢妄论?以凡人的力量,如何抵抗天灾、瘟疫、毒虫野兽?以事理推之,结果不是显而易见!」 广成子点头贊同:「大圣见识广博,说得有理。」 孙悟空却大觉狐疑:「既然知道这个道理,你这老官下凡做什么……喔是了,我听闻你广成子推演之功,三界无双,仙人中可称第一。莫非是算出了什么大变数,才到此乔装施为,烧一烧某人的冷灶。」 第16页 「大圣太多心了。」广成子道:「在下降落云头之前,倒的确曾袖占一课,略有所得。那不知名的小子或许是用了什么法宝,算不怎么清他的来歷;但他们所谋划的事情,却实在是成算极小——这么说吧,这成算比当初大圣闹天宫后坐稳凌霄殿的可能都小……」 孙大圣:「…………」 骂猴专揭短,是吧? 而且,一个大罗天仙居然如此议论闹天宫,胆子是不是也太大了些?!你对着钦犯开这种玩笑,玉帝知道么? 「……所以,那小子的臆想的确是毫无可能了?」 「在下并不清楚。」广成子淡淡道:「虽然算不出此人的心思,但从占卜之命理与推演之事理,的确都毫无可能。只是……」 他嘆了口气: 「大圣想必知道,在下曾扶保武王伐商。」 孙猴子点头:「这是定鼎大功,天下谁人不知。」 「大圣太过誉了。」广成子道:「实际上,当初仙人们虽应姜子牙之请,出山应此杀劫,心中却实无半分成算。彼时姬周既小且弱,国力不如殷商之半,称为『小邑周』;彼时的殷商则不但富强壮盛,还常年把持着人祭的秘密——殷商先王向天神献祭过不计其数的人牲,最得上天宠爱,甚至自称『天邑商』,是天帝的国度。」 「人祭是极为复杂高妙的仪式,除了殷商王系外没有邦国可以掌握,因此谁也不能与商人争夺天帝的荫蔽。更不用说姬周王子旦大发狂论,竟要废除人祭、更革礼制。这不是要得罪所有喜爱人牲的神灵吗?」 「国力不如,也不得神灵的庇佑。无论仙人们如何推演事理命理,似乎都与如今一般,必定是大败亏输的结果。事实也的确如此,当时的巫师占卜了三次,三次都是大凶,没有转圜的可能。」 广成子如此娓娓道来,反将孙大圣的好奇勾了上来。他对商周之战基本一无所知,听到感兴趣的地方便不耻下问: 「这巫师倒的确有几分本事。那然后呢?」 「然后?然后姜子牙便沖了出来,一脚踢翻占卜用的蓍草龟壳,大骂巫师,说这些死物怎么能知道吉凶?于是武王立刻整队出兵,直击殷都,一战而克之,遂定天下。而自此以后,人祭也便绝灭无闻了。」 孙悟空呆了一呆。他倒不是不知道此战的结局,但听广成子如此详细的解释了困难,原本还以为要有什么天大的转折,才能侥倖获胜;却不料过程如此简单粗暴直接,真有措手不及的怪异。 「……等等。」孙悟空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你说天帝喜欢人牲?既然姬周都要废除人祭了,那他没有出手帮助商王?」 说到此处,他不觉心中嘀咕——孙大圣虽然胆大妄为大闹天宫,但实则对玉帝本人的品行没有什么意见,在天庭中也未从听过天帝喜好人牲的劲爆新闻。 可广成子似乎也实在没有必要欺瞒自己,消息彼此冲突,难免令人困惑。 「彼时的天帝当然出手过。」广成子微笑道:「本来凡间的战争似乎不应该波及上界,但有时候也难以避免……」 「再说了,昊天上帝当然至高无上,但大圣,你不会真以为天命便无所更易吧?」 在周公旦以前,上帝残暴而兇狠,动辄作祸降旱,索取人牲、女子,以及美酒;在周旦公以后,昊天上帝则温和而慈爱,「皇天无亲,惟德是辅」,喜爱的唯有光辉的德行与仁政。这样巨大而勐烈的反差,到底从何而来啊? 闹个天宫算什么,妄议尊神又算什么?懂不懂真正犯上作乱、逆天而为的含金量啊,大圣? 孙悟空一双火眼金睛向外圆凸,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 如此沉默了足足半盏茶的功夫,心情复杂的孙悟空幽幽开口: 「——所以,真人是要效法当年周伐商的成例么?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人力之至,真可以挽回天意?」 「这就不是在下可以揣测的了。」广成子直接回答:「说实话,当初商周之战,与其说是谋定后动,不如说是赌博,实际没有什么道理可言。而今日那小子所牵扯的『变数』,成功的可能其实也微乎其微,大抵只是另一场赌博。」 「那真人为何还要招惹是非?」 「因为我依然赌轩辕氏的子孙会赢,仅此而已。」 轻描淡写说完,广成子屈指一点,孙悟空面前的巨石立刻裂开,涌出了汩汩的泉水。清澈透底、甘香泠冽,莫可比拟。 这正是灵山极乐池中之「八功德水」,清净香洁,味如甘露,不知被广成子以何等神通摄来。此物最能消乏解疲,增长法力,正是干渴飢苦时的恩物。 广成子道:「假冒大圣形容,实属无奈。此区区小物,聊作赔罪。下次我往十洲饮宴,再为大圣带些碧藕火枣来。」 齐天大圣默不作声,眼见广成子腾云欲起,忽然开口唤住了他: 「你盗用老孙的名头试探人也便罢了,偏偏还答允那小子教授法术。将来他若上门问起,岂非坏了老孙声名?」 广成子愣了一愣: 「……若他真找来,大圣只需实言相告即可,我自然会教他三清玄法……」 「打住,打住!」孙大圣一叠声打断:「你这老官说话便不醒事!人家就是巴巴来讨教,那也是看着咱老孙神通广大,才一心向学,怎么你就偏偏要从中截胡?这不是诳语哄人么?」 第17页 「——再说了,谁说咱老孙不愿意教的?」 广成子愕然:「那大圣的意思是……」 「咱的意思是,」大圣翻了个直截了当的白眼:「咱也赌那个小子赢。」 · ……虽然被压在五行山下数百年,但逆反上尊这种事,果然还是一如既往的令猴心痒呢。 -------------------- 大圣:奇了怪了,谁稀罕找你学法术呀,难道不都是看咱老孙的面子么? 写这一段时莫名想起了诸葛丞相与岳武穆,为什么现在还对他们的北伐念念不忘呢?大概一千年过去了,大家依然愿意赌他们赢吧。 ps:这里部分借用了商周革命的说法——周之于商最大的进步,就在于严重打击了人祭与人牲。而这一点主要是由周公旦推动的。 在商周时期,人祭实际上是一种相当机密且关键的技术,除了商朝嫡系以外基本没有方国掌握(所以现在挖出人祭坑基本就往商文化猜)。诸方国也没有资格举行这种高贵的祭祀。但没有资格举行,不等于不想举行——实际上武王伐纣之后也迫不及待举行了人祭,以此取悦上天。而真正旗帜鲜明反对人祭的,恰恰是周公,也正是他执政期间废除了商朝那个暴虐而残忍的「帝「,换为我们现在熟知的,」唯德是辅「的天。 商朝的神灵是相当恐怖且不讲理的。现有甲骨文里,武丁曾经占卜询问,说妇好生病不愈,是上天要索取妇好吗?是歷代先王要索取妇好吗?显然,如果占卜是」是「,那他们立刻就会献祭妇好,杀了她祭神。神灵居然癫狂到直接索取王后的性命,祖宗索取子孙的妻子,这在后世是很难想像的,但在商代就很正常。搞不好妇好自己都心甘情愿,觉得被献祭也没什么。 正是在这种背景下,周公的改革才意义重大。原本疑古派还质疑过周公的品行,但从现有的考古来看,西周早期,周公、召公子孙的陵墓里,非但没有人牲,也没有人殉,连殉葬的狗都很少——也就是说,就算有些诸侯远了管不了,但在西周高层里是完全达成统一的:废除人牲,废除人殉,不能再有那样疯癫而狂暴的神明了。人类要强大起来,不能在神的淫威下发抖——这个改革,比西方旧约至新约的改革,不知早出多少。 春秋战国诸子百家都承认周公是圣人,现在看来人家的确是圣人,当之无愧。 第6章 魔王 林貌与猫猫被清风裹卷,不过片刻便飘飘落于地面,稳妥平定,好似闲庭信步。他们左右张望,却见石板一块、血腥头颅一个,正是方才伏击卯二娘的所在。而一旁的两个童男女蜷缩在红布中,依旧昏迷未醒。 虽然中间的插曲匪夷所思,但该办的事情还是得办。林貌摸了摸两个小孩的脖颈,发现唿吸平稳脉搏有力,应该只是简单的醉酒昏迷。他又转身去捡先前丢弃的背包,在包中翻翻捡捡,寻找预备的道具。 猫猫陛下唤他:「卯二娘是死了,但如何向此地村民解释?不如……」 话没说完,林貌回过头来,惊得狸花猫险些压不住动物本能,当场炸成毛团——他一张脸竟瞬间变得腐败溃烂,青白肿胀,污血秽物从额头蜿蜒流下,说不出的狰狞恐怖。 「喔,这是我们之前cosy丧尸的面具。」林貌解释道:「cosy就是装扮人物,和化妆差不多,陛下应该知道吧?」 猫猫不觉嫌弃皱眉,又呵了一声。 「……朕看过耍百戏胡人的装扮,不过远没有这个逼真。『现代』还真是百业兴旺,居然有都心思琢磨这个。」它面无表情:「但你扮作这个样子,又是想做什么?」 「一个构想而已。」林貌指了指焦黑的头颅:「我们的目的并非诛杀卯二娘,而是以五行村为试点,证明『凡人可以自立于世』,对吧?既然如此,那贸贸然的除恶扬善,反而弄巧成拙——村民或许很高兴,但他们只会崇拜新的、诛灭妖魔的神明,继续向他祈求祝祷,而绝不会依靠自己。」 「打倒一个妖神,再换一个新神,这样循环往復的把戏,有什么意义吗?恐怕没有。」 陛下沉默片刻:「那你打算如何?」 「与其以英雄的姿态接受崇拜,不如化身为魔王,以仇恨来消灭恐惧。」林貌慢悠悠道:「新魔王打倒了旧魔王,变本加厉的压迫村民。但人类忍辱负重,渐渐从魔王处学到了足够多的知识,终于依仗自己的力量横扫妖魔,获得了自由,建立新的世界。」 「别迷信什么邪术魔法,凡人以自己的智慧也能创造伟业。不要英雄豪杰,全靠自己救自己——这个剧本还可以吧,陛下?」 这面具买得实在太久了,林貌觉得皮肤都有些发痒。 狸花猫深深看了他一眼。 「真是奇怪的想法。」它淡淡道:「所谓『现代人』,便是这样吗?」 「差不多吧。」林貌调整了一下面具,脸变得更为丑怪:「某种意义上,整个新时代的确是在此种观念下建立的……人类当然很弱小,但只要理念改变,力量也不容小觑呢。」 狸花猫沉思许久,没有再提出异议。 · 那两个童男女一直昏迷到了太阳升起,才终于从宿醉中缓缓醒来。他们睁开眼睛时还神色恍惚,似乎不相信自己能够存活,但随即目光缓缓上移,看到了石板上腐烂肿胀的邪魔。 第18页 童男女打了个哆嗦,却并没有露出过度的惊恐,似乎已经在人祭中变得彻底麻木。他们只是慢慢伏跪下去,深深叩头,顺便又看到了卯二娘仅剩的焦黑头颅——于是打了第二个哆嗦。 魔王呵了一声,声音难听得像是用指甲抓挠铁锅。 「你们两个小牲口,倒是很懂事。」它尖声道:「咱在此处闲逛,顺带着打只兔子解馋,不料竟看到了做添头的小东西——人肉倒是好吃,但养得也忒瘦了,吃着咯牙。」 说到此处,它仔细打量两个小孩瘦骨嶙峋的手臂,嫌弃之色溢于言表。 童男童女再度磕下头去,不知嘟囔了些什么,似乎是祈求大王原谅。 魔王压根不在乎食物的意见:「所以那兔妖真是死有余辜。吃人牲居然不知道将人填肥,岂非暴殄天物?也罢,横竖爷爷今日是没有胃口了。你两个去把村里主事的都叫来,咱选几个后日吃。」 「——记住了,若敢稍有怠慢,爷爷便将尔等都嚼碎了骨头,活着吞入腹中,听见没有?」 两个童男女呆了一呆。他们应该早就做好了被吃的准备,但万万没想到妖怪还会有挑食的习惯。迟疑片刻后,终于慢慢起身,向村子的方向去了。 · 五行村的村民被兔妖折磨数年之久,胆气早已丧尽。听到人牲传话,比卯二娘还要可怖的妖魔已经降临,那当然更没有反抗的意愿。不过大半个时辰的功夫,村里的族老便带着青壮气喘吁吁赶到祭祀处,匍匐着爬了过来,连连磕头。 魔王高据于石板上,踩着卯二娘的头颅翘二郎腿,居高临下的打量瑟瑟发抖的凡人;只是目光冷淡漠然,不是在观察货物,而是在衡量的肉用牲畜。 他端详片刻,只呵了一声。 「脏透了。看着都叫人噁心。」魔王锐评道:「也就是兔妖这穷乡僻壤的穷比村货没见过世面,才囫囵吞枣,不分好坏,什么都敢下肚。这种臭气,爷爷闻一闻都要作呕。」 趴在地上的村民们不敢说话。自然,因为地处偏僻又常常忧心温饱,虽然水源柴火都不算匮乏,但大多数人并无定期洗沐的习惯,都是蓬头垢面衣衫鸠结的模样,确实脏得不成人形。 但往日卯二娘吃人,也从没有计较过这些小事呀?什么汗渍、油污、泥垢,搞不好还被兔妖看作别样的风味调料呢。 而今版本更新,众人都有茫然无措之感。 魔王上下再看一眼,愈发嫌弃:「脏也便罢了,偏偏还沾染了这么重的瘴气……索性全活埋了算了,省得污老子的眼。」 族老颤巍巍膝行向前,叩头解释,说辞与先前李二陛下的讲解一般无二:他们是多年前搬迁至此的流民,但被此地瘴气所染,时常有人上吐下泻,活活虚脱而亡;直到以人牲换取卯二娘子的指点,才能勉强存活。只是每年依旧有人感染瘴毒,吐泻不止。 族老还是有几分胆量,虽然不敢顶撞,话里话外都在辩解。归根到底,五行村人的骯脏污秽,都与这无休无止的瘴气脱不了干系,实在并非自己下作。 丧尸魔王林貌面无表情,心下却已在暗自思索:如果双方的消息没有错误,那么能够藉助水源传播,同时反覆引发肠胃问题的病原体,其实选择已经不多。 所以…… 「若真是水源的瘴气,那犹自可恕,可以等等再杀。」他哼了一声:「算了,瘴气也实在难熬,还是先留两个苦力使一使,省得老子亲自办事。」 他一脚踢开了卯二娘的头颅,让这血腥可怖的头骨骨碌碌滚到村民之前。 「爷爷只说一遍,若有不从,千刀万剐。」魔王漠然道:「回去后预备柴火,预备大缸,将草木烧为灰烬,柴火烧为木炭,兑入水中煮沸。先用这水煮尔等的碗筷、砧板、菜刀,再煮尔等的衣裤、被褥;剩余的草木灰又兑热水,人人都要通身洗一次,再将灰水泼到家中,不许有遗漏之处。」 「听明白了么?听明白就滚。数日之后爷爷再来看结果,若有一个人没有洗净,咱便吃掉他全家老小——正巧老子缺几张人皮,倒要看看是谁不长眼。」 魔王抬一抬头,冷冷凝视神思恍忽的众人。对于初唐一无所知的百姓来说,这些烧草木灰洗沐的方法浑然不可理喻,大概更近似于巫术。但巫术又怎么样呢?魔王不就应该是施展巫术吗? 这就是当恶魔的好处。好人总得被枪指着,必须费劲心力的阐释自己的理念;但恶魔却可以肆无忌惮,不用顾忌任何反对。 眼见几个识字的年青人哆嗦着一一记下,恶魔便抬一抬腿,示意众人快滚。族老巴不得这一句,磕一个头后转身就走,逃也似的消失在草丛深处。 · 翘着众人滚远,林貌打一个哈欠,伸手正要摘下面具,却觉背后狸花猫轻轻抓挠,似乎有意提醒——李二陛下的形象实在不够有威慑力,因此全程都躲在魔王背后窥伺,顺带控场。 林貌左右一望,却见空地外的草丛里还趴着两个童男女,颤颤巍巍,一动不动,只是身子实在太小,竟不能一眼发觉。 他下意识摸摸面具,发觉没有翻边,终于放下心来,开口呵斥: 「你们两个小牲口是听不懂话吗?爷爷叫你们滚,为什么不滚?」 年纪稍长的男孩结结实实磕头: 「秉老爷,小的兄妹本就是,现今也无处可去了。」 第19页 村里挑人牲也是欺软怕硬,选的都是父母双亡、家徒四壁的穷苦孤儿。现在卯二娘是死了,但谁又敢冒犯新邪魔的威严,收留这两个一无所有的孩子? 魔王呵呵冷笑:「无处可去,所以特来寻死?怎么,你们兄妹要在老子肚皮里安家?」 男孩匍匐道:「小的兄妹本就是献给大王的。大王吃了也是正理。」 林貌:「…………」 只能说真诚的确是必杀技,噎得魔王都直翻白眼。 魔王面无表情:「吃自然是要吃,但你们这细胳膊细腿,老子嫌吃了塞牙!罢了,正好本座新来,缺两个使唤的童子。你们养肥待宰之前,便权且留下,替本座管一管琐务。」 这对兄妹相当懂事,并不因为一时下不了肚而气馁。他们上前给魔王磕头,自报姓名栓柱、拴花,愿意听老爷的驱使。 魔王不耐烦道:「老子就是懒得管人类的破事……算了,你们先回去找村里的老货,让他安排房子、柴火盐米,先住着再说。这几日你们几个给我盯好了,但凡有躲懒不洗澡的脏货,都给老子把名字报上来。若有疏漏,本座一样剥了你们的皮,明白吗?」 他哼了一声,正欲起身,想一想后,却又从披风中抛出了一个铁皮罐子: 「用此物到尔等用水的所在取一罐水来,本座立等就要!」 · 林貌拎着个罐子跨过大门,一进卧室就扯掉了面具,热得满头大汗,连连吐气。 狸花猫从他背后跃了下来,问出思虑已久的问题: 「你为什么叫他们烧草木灰,这东西能治瘴气吗?」 「所谓瘴气,多半是病菌一类。而草木灰等等,算是最廉价易得的消毒剂了。」林貌毕竟是写过的大手子,说起这些头头是道:「当然,是什么病因还要检验。但只要切断饮食传染链,都可以大规模减少病例……再说,用草木灰消毒之后,对牲畜育肥也是有很好处的。」 猫猫郑重点头,一一暗暗记下。 隋末乱离尸横遍野,只要天时稍有不对,立刻就会激发大规模的瘟疫。民间崇拜邪神的淫祀,也多半因疫气而生。李二陛下曾为此屡下诏谕,徵辟药王孙思邈入京、整理两汉医术,但都收效甚微。而今听到这样简洁易行的法子,自然大为心动。 不过,李二陛下仔细记诵之余,却也隐约生出一点明悟。他刚刚到这个时代,听到新闻中说本地人口三百余万,曾经被震惊得理解不能——要知道,大唐,不,整个李二陛下已知的世界中,人口超过五十万的城市,恐怕也只有长安一个! 人口一多,可不仅仅是粮食供应物资运输的事情。仅仅数十万人吃喝拉撒激发的病气,便能稳定制造出每年一轮的大瘟疫。长安是穷竭天下医士、药物,才能勉强维持。但它所在的地方不过是不知名的寻常城市,又是怎么运转的呢? 而今皇帝陛下才明白,这个「现代」的社会,似乎不仅仅擅长创造财富,更擅长管理财富、维持财富,抵御一切的天灾人祸。而其中诸如「草木灰」一类的技巧,不过是人类智慧的冰山一角。 ……不过,即使是这点冰山一角,也比拜邪神远为强力就是了。 -------------------- 进入基建部分了,嗯。 明天可能要更新得晚一些,另外打滚求评论求收藏各种求~ 第7章 扶贫 林貌在西游世界足足累了一夜,躺下来休息了大半个上午,又爬起来料理昨日未完的事务。他先给几家卖化学药品的网店打五星好评,支付尾款;再亲自发消息感谢蛋糕店的老闆——从当晚卯二娘的反应来看,人家是实实在在给了真材实料,一丁点都没有掺假,真是帮了大忙。 在他打电话给扶贫办的同学约好归还弩箭的时间后,一直在旁静听的猫猫终于跳上桌子,告诉他自己要外出考察一番。 「朕晚饭时再回来,便不必等待了。」陛下叮嘱道:「一应事体都託付给先生。无需忧虑钱财,朕明日再带一些来。」 林貌自然没有异议,只是心中依旧有点纳闷: 荒郊野外的,李二陛下能考察个啥呢? · 匆匆吃完午饭后,林貌睡了个午觉,又叫了辆三轮去市中心。他先找了家金铺看了看先前捡拾的金瓜子的成色,因为金价还在上涨,所以只卖了两颗共六千块钱,稍微充实钱包。 清点完眼下的财产后,他打车前往兽医站,提着铁罐里的水样联络上了预约的医生——现在卫生条件与古时天悬地隔,大部分传染病都从医院除名了,要想仔细检查,居然还只能用兽医的门路。 检验科的负责人王恕是林貌的书粉,先前大手子写基建文时曾经麻烦他查找过不少资料,因此彼此都相当热络。 王恕接过水样,望一眼后便啧啧出声: 「挺干净吶,不像是被工业污染的样子……没有外来化学物质,那多半是生物感染啰?」 「那感染源是什么呢?」 「寄生虫、伤寒、痢疾,了不得就是这水源传染三巨头。」王恕挥一挥手:「所以说生水别乱喝啊,老是记不住。不过这些东西都好检查,一两天我就告诉你结果。」 林貌连连道谢,赶在王恕开口催问新书之前告辞离去,顺便抽走一份办公桌上的水源防疫宣传手册。 第20页 · 林貌坐车返回家中,还没开门手机就响了,摸出来一看,居然是扶贫办的老同学李哲。他原本还以为是还弩箭的事有了变动,但接通电话后,对方的语气却相当古怪: 「老三,你家是不是养了一只特别大的狸花猫?」 林貌:「…………」 他脑子迅勐转动,立即想起了陛下关于「谋反」的惊天言论——难道李二陛下竟深入虎穴探寻消息,真去寻觅这叛逆的底细了?! 「……应该吧。」他干巴巴道。 「我就说嘛。」李哲长长舒了口气:「是这样,今天我上完早班回家,就看到这只猫在门外等我……」 他仔细解释了几句,说自己回家时便看到狸花猫乖乖蹲坐在门外,还冲他抬头喵喵叫。李哲一时兴起,开口招唿了一声,不料这只猫便乖乖跟着他进了门,还仔细在玄关的垫子上自己擦干净了脚,才小心进门。 「真是太听话了,太乖了!」李哲感嘆道:「一进门又不乱叫又不乱跑,老老实实跟着我走,还特别小心不碰到东西……老三,你到底是怎么教出来的?」 「……也没有怎么教吧。」林貌面无表情:「应该是天生的。」 反正一般的猫肯定是教不出来的。 李哲沉浸在惊异中,并没有理会他的异常,语气依旧很激动: 「而且,你知道它后来做了什么吗?当时我在上网课,看扶贫经验介绍,它居然跳上来和我一起看——一起看!而且看得特别仔细,特别认真,半个多小时一动不动。我上厕所的时候,它还帮我按了暂停键!」 「我勒个去,我勒个去,一只猫居然会主动看网课,你敢信?这猫也太通人性了!」 ……不,就是再怎么通人性的猫,应该也忍受不了足足半个小时枯燥无味的扶贫经验介绍,林貌想。 至于李二陛下……原来他所说的「考察」,便是零距离观察扶贫干部么? ——还好还好,本来还以为陛下雄图壮志,真去观摩造反经验了呢。 不过,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个选择下倒的确是极为敏锐的洞察力。要了解现代社会最精微奥妙的架构,从新闻、书本、浮光掠影的观光中,恐怕是永远无法掌握的。真正的细节,恰恰隐藏在最底层利益的纠葛与博弈之中。 林貌心情复杂的嘆了口气: 「说实话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先前也从没有见过。大概这是它的怪癖吧。」 「怎么能说是怪癖呢,明明很厉害好吧?」李哲啧了一声,却又试探着开口:「不过老三呢,你也知道,现在扶贫任务重嘛,都讲究直播引流、吸引眼球什么的。恰好网上萌宠视频也火,所以你看看,能不能把这只猫借给咱们办公室啊?扶贫直播时给网友看看,攒一攒人气什么的……」 「这……」 林貌有些迟疑了。一般的猫他当然一口答应,可现在毕竟要考虑陛下的想法,得想个法子委婉回绝。 但尚在思索中,电话那头便传来了熟悉之至的咪咪叫声,虽然尽力保持威严,但限于硬体,依然是个嗲声嗲气的夹子。 李哲颇为惊异:「咦,这猫向我点头了……它这是答应了么?它听得懂人话?」 林貌动了动嘴唇,人彻底麻了。 为了了解现代,居然连色相都可以出卖吗,陛下?! · 虽然林貌替人尴尬得死去活来。但李二陛下倒并不觉得有什么。他在考察对象的家里磨蹭了一个下午,自觉解答了不少迷惑。 譬如,他终于搞清楚了,给人送饭送菜并非意图谋反,而是某种广泛的福利;甚至送饭时还要注意「营养搭配」、「口味问题」——至少他观察的那位「扶贫干部」,就曾为了什么老年人的蛋白质摄入问题,与上级扯了半个小时的皮。 天可怜见,难道贫民们不是有口吃的就感恩戴德了么?怎么还能这么挑呢? 李二陛下大觉震撼,同时下定决心,必定要摸透整个系统的底细。趁李哲忙着回復微信轰炸的时候,他悄悄熘进了书房,靠着自己在诗文上磨砺出的能耐,居然硬生生把一篇没有改完的公文给记了下来。 ——对同时代绝大部分人而言,这些公文大概都是啰里八嗦催人入眠的套路八股;但在皇帝陛下的眼里,这里面的概念就实在新奇到了极点,而且有极强的启发性。 什么叫「整合区域优势」? 什么叫「扶贫必扶智」? 什么叫「培植产业」、「联动优势」、「使创造财富的源头充分涌流」? 皇帝陛下读不懂这些新话。但以顶级政治人物的敏锐,依然察觉到了这套全新话语体系下,与旧有习惯迥然不同的方法论——尽管迥然不同,却强而有力,似乎不是寻常温吞水一样的儒家「仁政」可以媲美的。 他在心中将新词一一标註,打算在日后的考察中逐个揣摩它们的真义。 不过,未知的知识实在太多,即使李二陛下也不能全部记忆。一一检点书房中各色的地理人文科技书籍后,皇帝想起自己零散看过的那点《西游记》,都忍不住生出了一个念头: 要是能仿照书中的例子,派人来取走这些「经文」,便再好不过了。 ……只是两界相隔遥远,穿越又这般艰难。这个念头,估计也只能暂时想想罢了。 第21页 猫猫陛下念念不舍的望一眼琳琅满目的资料,悠悠嘆了口气。 -------------------- 这里借鑑了功能社会论的一些观点——人类构建的现代社会是极度复杂的,用来解释现代社会的理论也极为艰深,有的还彼此冲突。但要真正理解一个现代化的社会,所需要的并不是什么高大上的理论、学说、观点,甚至也不是什么宏伟广大的工程,而是最为席位的东西,比如扶贫。 从某种意义上说,现代社会的全部奥秘,都隐藏在扶贫的细节里:怎么调拨庞大的资源?怎么选取合格的人员?怎么掌握贫困者的情况,对点帮扶?要做到这三点,分别对应着生产力的现代化、思想的现代化、制度的现代化,三个答案加总在一起,就是苦苦追寻一百年来,现代化的结论。 所以我想,如果李二陛下真的穿越到现代,他所重点关注的,恐怕也不是高大上的政治哲学,而是这些最基础最根本的东西吧——以一个国家的伟力,拔泰山而超北海易,为长者折枝难;如果真能让鳏寡孤独皆有所养,能为每一位长者提供基本的保障,那这份力量可比移山倒海恐怖多了 第8章 洗沐 检验的结果并不出意料,第二天一早王恕便打来了电话,直接告知病原体。 「b型志贺氏桿菌,或者说痢疾桿菌。样本的含菌量还不低,如果直接入口,八成要感染。」王恕道:「不过你在哪里取的水?自从下水道改造后这种东西罕见得很了,本市十年没有过发病记录。」 「随便在野外的河水里取的样。」林貌含煳解释。 「野外?那倒不奇怪。」王恕道:「我就说这菌型怎么这么原始呢。现在的痢疾桿菌或多或少都得带点抗药性,就你这样本干净得跟没进化一样,说实话我都想一点保留当标本……不过,野外的河水居然都会天然带菌?那可不常见。」 「这种情况正常吗?」 「也没什么问题,多半是河道淤泥被带病有机物污染,然后由暗流将菌种给带了上来。这在过去防疫案例中不少见。」大概是看在大手子的面子上,王恕解释得很详细:「不过,志贺氏桿菌移动能力很差,一般不能生活在流水中,出现病菌的野外水体,一般是因为河道变化流速减慢,转为变相的『死水』,导致毒素富集。」 林貌虚心请教:「那这种死水的情况,一般怎么治理呢?」 王恕不以为意:「治理——治理什么?都说是荒郊野外,你别喝生水不完事了?这种一般插个牌子提醒游客就算尽到义务……当然非要治理也不是不行,反正都是三板斧——生水煮沸、改造厕所,疏通河道,顺便给淤泥消消毒就行。」 「——不对,你问这么细干嘛?我说大佬你不会又要开基建文了吧?你开新文都不叫我?!」 面对骤然警觉的王医生,林貌费了极大的力气,甚至许诺下开新文十更的惨痛条约,才终于勉强逃脱。挂掉电话后他抹一把脸,为将来的工作量稍稍感嘆,然后便迅速将一切抛给了数月的自己来忧虑。 林貌思索片刻,伸手摸出笔记本,打开了里面保存的高清图片。 这是他们为解决卯二娘四处踩点时,用无人机来回拍下的照片。照片中五行河宽广辽阔,但河道却是迴环曲折,像一条蜿蜒的藤蔓。如果王恕所说不错的话,那么这种九曲迴环的地形,的确会大大减低近岸河水的流速,制造出变相的「死水」。 林貌放大了照片,在高清摄像头下,他能清楚看到河岸上取水的痕迹。五行村的村民显然没有掌握足够的建桥与造船技术,他们只能在河流沿岸就近取水,顺带着将致命的病菌一同引入村中。 当然,河水中的带菌量不是固定的。一旦春水解冻、暗流发生变化,原本干净的水源也可能被沖刷出的淤泥污染。不过,这种现象已经远远超出了唐人的认知,也只有卯二娘的天生神通,才能察觉危险,引导村民避开这所谓的「瘴气」。 换句话说,如果没有外界知识的强力介入,每年以两个童男女来召唤卯二娘,似乎还真是相当「合算」的买卖。 虽然这些外界知识或许只是「注意卫生」、「餐具用热水与草木灰消毒」、「硷性溶液可以去除油污」,浅薄之极的常识。但仅仅这一点常识,已经不知是多少性命生与死的关窍。 林貌关闭图片,打开了资料库与备忘录——痢疾算是与人类文明相伴始终的老朋友,赫赫有名的传染病。根治这种东西,需要的是现代供水系统、需要爱国卫生运动,需要极为复杂的公共安全体系,需要一个极其强大的现代文明;但要遏制这种东西,却只需注意几个关键步骤即可。 林貌一目十行检索论文目录,不自觉想到了被自己威逼着洗漱清洁的五行村。也不知他们把事情办得如何了……可千万别掉链子吶。 · 自五行村的族老屁滚尿流带回了消息,村中百姓便立刻陷入了莫大的恐慌。往年给卯二娘上供童男女,固然血腥残暴,却还是可以理解的事情。可现在魔王却勒令他们烧火热水、洗沐清洁,那又是想干什么? 是打算把村中老小洗刷干净,一起活吞了吗? 以妖魔的行事风气,似乎不是没有这个可能。但村民们被摧残太久,早已经没有了反抗的胆气。虽然村中老小哭哭啼啼嚎叫不止,仍然被族老带着青壮一户户逼出家门,收集柴火预备冷水;就连刚刚会行走的孩子,也要到路旁扯几把青草。 第22页 这样一窝蜂忙乱了足足一个上午,青壮们将村口接雨水的两口大陶缸搬来,添满水后架起柴火炙烤,烧到缸中水汽沸腾,再从火堆里刨出新鲜的草木灰与木炭,一铲一铲倒进缸中。 灰**末在热水里上下翻滚,看着更像是巫术邪毒了;胆小的村民哭得死去活来,却依旧毫无办法,只能抖着手将自家的锅碗瓢盆菜刀砧板投入水中,再眼巴巴看着它们在灰水中上下翻滚。滚上几十个来回以后,再有一旁候着的师傅用大笊篱捞出,放在一边晾凉。 天可怜见,五行村的村民穷得盪气迴肠,就算是这些厨具碗筷真沾染了什么邪术,那也是万万丢弃不得的,只能认命罢了。 全村三百来号人一百一十六家,每一家都被族老与村正盯着到陶缸前滚了这么一遭,绝不敢有丝毫的纰漏。 等到最后一家抱走碗筷,男人们上前担起陶缸,倒掉污水,重新掺入冷水与草木灰,再度加热——以村子里原来的习惯,用洗碗后的热水洗澡也不算什么;但想起魔王对骯脏污秽的厌恶,几位掌事的老者便实在不敢冒一丁点险。 ……不过吧,那魔王自己不也是一副腐坏脓臭的模样么?怎么偏偏就对凡人有这么大的洁癖呢? 没有人敢违抗魔王的意旨,尤其是当今年奉献出去的那两个孤儿现身村口后,大家便更觉得惶恐:与没有脑子只会吃人的卯二娘不同,新的魔王显然更狡猾更有心机;它居然留下了童男女作为眼线,明白无误的要监视一切村民。 被献祭出去的幼童,还会顾念五行村的一点旧情么?利用人心的仇恨来维持恐怖与压迫,真是最为邪恶阴狠的魔鬼。 正因如此,当拴柱与栓花解释了自己的来意,围在水缸旁的人群便立刻陷入了沉默——他们的畏惧实在太深,连哭都已经不敢哭了。 按族老们议定的章程,左右两口陶缸放在村头村尾,各自供男女洗漱;村野人家没有什么隐私的概念,既然陶缸够大干脆就直接下缸,只是缸外稍稍用布帘遮挡。 但现在那点布帘也不管用了,拴柱拴花分工明确,一头一尾各自守着口大缸,直勾勾盯着陶缸勐瞧——他们也不掀开帘子,但目光犹如实物,便仿佛望进了热水里。 有这样两个监工看守,那压力可想而知。如族老家的女儿张雪娘,在被推进布帘时,干脆便直接崩溃大喊: 「我不要下锅,我不要下锅!」 陶缸下面架着熊熊柴火,陶缸里的灰水热气腾腾,不正像是勐火烧的一锅人肉汤吗?沸水煮活人,恐怕世上也没有这样残暴的酷刑。 但无论再怎么崩溃,依旧是无可奈何。张雪娘痛哭片刻,还是只能慢慢爬入缸中。缸里的热水随倒随添,倒并没有上一个人留下的污垢,不过草木灰随水飘浮,灰白骯脏,难免让张雪娘微微发抖。 她在热水中匆匆洗了几把,在揉捏手臂时却不觉咦了一声——自己不过轻轻一搓,皮肤上便轻松之至的搓下了长条的污渍,露出的肤色与手腕处迥然不同,明显是白皙细腻了许多。 农家的女儿生来便要劳作,哪有什么功夫梳妆打扮?即使张雪娘偶尔用淘米水擦一擦脸,也洗不干净常年累月的油渍污泥。只不过村中熟人彼此都是如此,早就习惯了而已。 现在,硷性溶液乳化油脂与污垢,崩散的木炭颗粒吸附脱落的皮屑与寄生虫卵,两种物质在热水中交替作用,发挥的效力并不逊色于一般的药皂。 这是存储于资料库的土法清洁配方,在清洁身体的同时,它还能有效杀灭虱子、跳蚤与臭虫,预防大多数寄生虫引发的疾病,功效相当显着。 张雪娘当然不明白配方的真正用意,但好用与否还是感受得出来的。她在热水里搓了又搓洗了又洗,洗过的地方立竿见影的变了肤色,搓出了大量的油污泥团,让张雪娘看得惊骇不已——她从没想过自己会这么脏! 大概是清洗得太过用心了,直到半顿饭功夫后娘亲出声在帘外唿唤,张雪娘才如梦初醒,从陶缸中爬了出来,擦拭灰水,慢慢换上衣服。在掀开布帘时,她看了看自己明显变白的一双手臂,几乎还生出一点不舍。 不过,从布帘中走出来时,张雪娘却又立刻伸手揉搓眼睛,露出了隐约带泪的委屈模样——村中未婚的女子有一点特权,可以单独洗沐久一点;但你洗完了还露出一脸不舍,那不是叫人诧异之极么? 她带着这副委委屈屈的后怕样子向外走,看到榕树下自己几个相熟的姐妹时,却险些破功笑出声来——这些少女也是含情凝睇低头畏惧的模样,只是手腕上老大一团淤青,隔老远都能看得清楚。 显然,这些小娘子便没有张雪娘揉一揉眼便掉泪的功夫了,大概为了遮掩洗漱后荣光焕发的神气,不能不下重手,将手腕都掐肿了。 · 这场乱闹闹的集体洗沐洗到了天色将黑,拴柱和栓花还特意让村民们排列成队,一个个仔细检查了洗净的手脚,又发下草木灰回家泼洒,方才让人散去。 村民们恐惧未定,精疲力竭,却并无一人敢出声抱怨。等到两兄妹走远,才有胆大的悄悄议论: 「听说这样的洗法,以后还有?」 「我的天爷,那还得了!岂不是要将咱的胆子吓破了……」 「吓破了又怎样?吓破了还正好。胆子破了肉发苦,多半还能留得一条命。」 第23页 说到此处,村民们相顾嘆息,却只有无可奈何而已。一片沉默之中,只有几户人家暗暗低下了头。 怎么说呢?虽然不敢当众表达自己的意见,但他们隐隐却觉得,偶尔这样洗一洗……似乎也没什么不好? -------------------- 求评论求收藏各种求~ 下一章进入修行法术的环节。 第9章 修炼 三天的时间过得很快,补充足够物资后,林貌与狸猫再次跨越穿梭两界的大门。西游大唐正是卯正二刻,晨光熹微,草木随风起伏。林貌抬头四望,却不由啧啧出声:以他们落脚的石板为中心,方圆十米内干干净净,连野草都被拔个精光,厚厚铺上了一层草木灰。 看来他这魔王的威慑力不赖呀。 到卯正三刻,拴柱与拴花小小身影跋涉过草丛,准时跪伏在石板之下。 两个童男女没有什么见识,只能老老实实磕头: 「大王,事情都办完了。」 面容狰狞的妖魔只是哼了一声: 「每个人牲都洗过了?」 拴柱磕头道:「是的。小的们一个一个数过,没有差错。」 林貌在面具下抬了抬眉:在这两个孩子回禀之前,他已经用平板联络上了往先用无人机布设在村外的太阳能摄像头,基本掌握了村民清理的结果。拴柱的回话并不出乎意料,倒是他的思路…… 「你会数数?」 「小的爹妈病死之前,曾经教过小的兄妹数数识字。只是小的们不懂算数,也做不得什么。」 「不懂算数?」魔王嘿然出声,语气渐渐变得阴沉:「……果然是一群穷鬼!连算数都不会……听说读书人的肉才又滑又嫩,是人肉中的上品;文盲莽夫的肉,再怎么放盐都有一股臭气。要是本王日日吃这样下等的货色,岂非遗留笑柄?」 他似乎思索了片刻,终于做出决定,从长袖内摸出一本册子,抬手扔了出去。 「老爷吃不惯这么下贱的肉,权且宽限几日。」他傲慢的吩咐:「把这册子拿走细看,一日至少要学一页,不但自己学,还要给村里的小崽子们讲。半个月后老爷来查验,但凡有一页不通,便斩下一根手指。听明白了?」 拴柱下拜称是,爬过去捡起了那本小小的册子。他仔细摸了几把,却不由呆住了——这本册子的色彩又鲜又亮、闪耀动人,光滑纸张上描绘的图画栩栩如生,真与活物一般无二。图画下面的数字与示范印得清清楚楚,哪怕是大字不识的小孩也能对照图画,轻松辨认出笔画。 可别说是乡野间的小娃娃,便是长安城中的豪商,这一辈子恐怕也没见过如此精緻细美、不惜工本的东西。 最关键的是,这样精緻而不惜成本的造物,居然不过是一本教算术的册子而已。 不过,相较于见过世面的贵人,反倒是一无所知的小娃娃更容易接受现状。拴柱被这种超乎想像的精美震慑,但只愣了片刻,便很快想通了一切:这大概是大王的法宝,所以无论怎么精巧,都不奇怪。 他默默将册子拿起,爱惜的擦干灰土,藏在了自己的衣衫下。 魔王哼了一声,很是不屑。他又抽出一张纸,悬在两兄妹的头顶: 「瞪大你们的眼睛看清楚,见过这上面的东西吗?」 照片上拍摄的是雪白的石灰粉末。作为人类歷史上运用最广泛的古老建筑材料,即使是孩子有也所耳闻。拴柱与拴花仔细看了几秒,就认出这是土窑烧出来的「白灰面」。 村民与这些白灰面相处已久,但从未想过它们除修房子以外还能有什么用处。而此时身为邪魔的好处便体现出来了。林貌不必解释也不必试探,直接便下了命令: 「再到村子里叫几个青壮的人牲,在这里砍柴火,挖土窑,太阳落山前把白灰面烧出来,不得延误——爷爷可不等人。」 拴柱恭恭敬敬再磕了个头,拉起妹妹正要回村里传话。盘坐在石板上的邪魔瞥了他瘦骨嶙峋的手臂一眼,却随手丢下了几块棕色的长方形物事。 两兄妹认不出纸上的「压缩高能量棒」、「富含多种维生素」、「内含杀虫药物「,但精緻华美的包装还是看出来的。他们捡起东西,茫然看向大王。 「吃吧。」大王冷冷道:「是毒药。将来让尔等肚穿肠烂,省得老子费功夫杀人。」 · 等到两个孩子终于走远,林貌从石头上一跃而起,立刻撕掉了脸上的面具。 他走两步擦了把热汗,转身拎起了埋在草丛里的背包——丧尸魔王与双肩包的气质似乎实在不搭,所以东西都被藏在草堆灌木丛里,由猫猫陛下看管。现在正是卯正七刻,天气依旧寒冷,他摸摸背包里还是滚热,终于放下心来。 「家里已经预备好早饭了,陛下要不要先回去用膳?」他道:「在下要先到五行山脚去一趟,见一见孙大圣。」 猫猫陛下不解:「你见孙悟空做什么?」 林貌踩了踩草木灰涂抹的地面:「『三年不上门,当亲也不亲』,荒郊野岭危机重重,咱们想要抱上大圣的猴腿,总得热络一点才好。好不容易任务有了进展,总得常请示、多汇报,才能让大佬的眼里有咱这么一桩事嘛。」 林貌毕竟是写过几本权谋小说的人,该有的脑子还是有的。原本他只打算仰仗着孙猴子的威名方便办事,但不料猴哥居然如此大方,居然一开口便主动与他赌赛,还愿意传授法术。 第24页 这样一来,双方的关系便骤然而变,由单纯的粉丝偶像,转化为某种意义上的甲乙方了。 要论讨好甲方、奉承巨佬,那被社会毒打过的大手子可太熟了。 治理五行村是一个大项目。大项目的成就固然宏伟,但等候的过程却实在是乏味,时间久了真会被甲方爸爸忘到九霄云外。因此,必须要让巨佬实时观察进度条,随时体验成就感——工程中只要取得一点阶段性的成果,都要及时汇报请示,归功上级,充分满足甲方养成的乐趣。 甲方体验到了乐趣,这把游戏才算玩得有意思;否则又毒又肝又无聊,那不是逼着大佬弃坑吗? 作为被压迫已久的社畜,林貌对这套技术是熟能生巧,当然不会忽视细节。倒是李二陛下天之骄子,在旁听得一愣一愣的出神。他苦苦思索片刻,心中不由也起了嘀咕: ……朕的诸多臣子,不会也这么打发过朕吧? 恐怕难说。 · 本来猫猫陛下是打算回现代再窥视一篇公文,但亲眼目睹了林貌的社畜心得后,他忽然改变了心意,同样要去五行山拜访一番。 没有了上一回的神通加持,这一次道路便难走了许多。他们艰苦跋涉了一个多时辰,才远远望见山脚下毛茸茸的猴头,只是脑袋旁多了一汪浅浅的清水。 林貌擦干脸上的热汗,上前行礼: 「见过大圣。」 孙大圣依旧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你小子又来做什么?」 林貌道:「这几日五行村都在烧草木灰消毒治虫,顺便也用草木灰水做了点小玩意儿,送来请大圣尝尝。」 说罢,他拉开背包拉链,掏出一个用保温袋严密包裹的饭盒,打开盒盖后热气腾腾蓑叶碧绿,正是满满一盒用草木灰水煮的硷水粽子。 社畜技巧:直接给甲方汇报干巴巴的数据、图表,那谁也不爱听;在汇报时附带一点肉眼可见、直观又有趣的小玩意,效果便好出很多。 这些硷水粽子当然不是五行村的特产,而是林貌特意下单了糯米和草木灰,在家里一个个辛苦煮出来的。实际上他还考虑过皮蛋,但那玩意儿样子太过重口,还不敢尝试。 孙悟空哼了一声: 「不过是几个角黍而已。当年咱闹天宫,何等珍馐没有尝过……」 火眼金睛扫过饭盒上氤氲的热气,大圣微微一停: 「算了,你辛苦带来不容易,咱便尝一个。」 林貌答应一声,用包中清水洗净双手,剥下粽叶露出浅黄的糯米,在饭盒格子里的白糖上蘸了一蘸,递到大圣嘴边。 孙悟空啊呜一口吞掉半个粽子,却只咂了咂嘴:草木灰水浸泡的糯米别有清香,粘性更足;而白糖清甜似蜜,与淡淡的硷水味道也相得益彰。 「……也一般。」孙大圣锐评道:「不过嘛,这么多角黍你背回去也麻烦,就放在这里罢。」 林貌答应了一声,将饭盒擦干后放在清水旁,却又叮嘱了一声: 「据说这种小吃放凉后别有一番风味,大圣也可以试试。」 孙悟空没有接话,只是瞥了他一眼: 「你叫五行村的男女烧草木灰,总不能就是为了这点小吃吧?方才说的『消毒治虫』,又是什么意思?」 林貌叉手答道:「便如在下所说,只要将这些草木灰洒在墙角地缝之中,便能驱逐隐匿的毒虫、跳蚤,不生疾病。」 社畜技巧二:绝不要轻易涉及甲方大佬的知识盲点。鑑于孙大圣多半不知道什么「微生物」,那还是用毒虫比较直接。 孙悟空起了兴趣:「还有这等效用?你可能试演一番?」 林貌连忙答应,从背包里摸出一盒滚热的草木灰。他左右望了一圈,选了块背光阴湿冷的石缝,将草木灰兑入清水,小心倒了进去。 与五行村村民漫无目的烧出的灰烬不同,这盒草木灰精选的是富含钾、钙的植物,硷性大大高于正常水平。 这样的强硷溶液注入孔洞之后,效果是立竿见影,先是与不知道什么酸性物质反应哧哧作响,然后钻出了十几只蜈蚣、蜒蚰,乃至巴掌大的蜘蛛——这些毒虫逃也似的从洞口钻出,蜿蜒着爬入草丛之中。 虽然尚未立春,但此处地气温暖,隐匿的虫子不在少数。也多亏了大圣铜筋铁骨水火不侵,不然在山下一压五百年,怕不是猴毛早就成了虫子窝了。 大圣眯着眼睛盯住了地缝孔洞。火眼金睛明察秋毫,能看到土屑碎石最为细微的纹理。而如果仔细分辨,能看到那草木灰水流淌之处,还有大量跳蚤蚊蝇一类的细小毒虫在腐蚀中抽搐震颤,再无动静。 ……如此手段,似乎与道家驱逐五毒的符箓相比,都不算逊色呢。 「的确有些用处。」他道:「你小子倒实在聪明。」 林貌可不敢担这个功劳,赶紧逊谢:「在下哪里有这样的本事?这都是前人的经验。」 至于是哪位「前人」嘛……既然孙大圣都不敢说出自己师尊的姓名,那想必也不好追问吧? 孙大圣果然没有追问,他只是淡淡开口: 「虽然如此,仰仗这些小法门小方术,也不过外力取巧而已;只要来个有道行的法师设坛施术,召请瘟部,三日内整座山上的毒虫都能驱逐一空,何必还要这样辛苦泼洒?」 第25页 这样的直言反驳,简直已经有点抬槓了。但林貌并不以为忤,反而好奇开口: 「不知哪派法师有此神力?如若方便的话,在下也想见识一番。」 这一句话似乎大大出乎孙悟空的意料,他深深看了林貌一眼: 「你不是要『绝地天通』,人神各安其位吗?为什么还要祈求法师的神力?」 「大圣可能误会啦。」林貌腼腆一笑:「『人神各安其位』,又不是让人视神明如无物……归根到底,人类就是利用外物的力量,才能好好的生存在世界上。既然神明有这样的威力,只要代价合理,只要彼此愿意,为什么不可以借用呢?」 「如果瘟部诸神只要香火猪羊,我想大多数百姓也愿意供给;可能再多些也不是没有谈判的余地。但人牲这种嘛……还是算了。」 孙悟空愣了一愣,只觉得无语之极: 「什么『谈判』,难道还是买卖不成……你小子也太市侩了!」 林貌微微一笑,心想那是您老没见过民间求雨不成,「打龙王」的习俗。归根到底,这个文明最伟大最悠久的习惯便是实用主义。只要神明真的「有用」,为什么不可以给他们敬奉供品? 当然,这样的香火,究竟是「供奉崇敬」还是「开工资僱佣」,那可就难说得很了。 懂不懂什么叫四海之内无闲神啊? 孙大圣吐槽之后,却依然觉得不解:「既然你小子都市侩到愿意与法师做买卖了,为何还要辛辛苦苦烧草木灰?两者的效力,那可是相差甚远,绝不能比拟。」 「那就是另外一回事啦,大圣。」林貌平静道:「神明的神力当然不可思议,但这总归是别人的力量。神明愿意庇佑时还好,神明要是一时发怒,凡人又该如何呢?」 「爹有娘有不如自己有,再怎么样也要有点兜底的手段吶……仰仗外力当然很舒服,可一旦被掐住脖子断绝供给,那份滋味也是很难受的。无论怎么样,自己的东西差是差了点,但只要有这么一份底线在,就不必卑躬屈膝,将性命都交託在外力手上。」 他这一番话解释得很直白,但观点却实在是古怪。不但大圣皱眉思索,神思疑惑,就是伏在草丛中的狸花猫都跳了出来,眯着眼睛打量他。 ……「爹有娘有,不如自己有」么? · 如此沉默片刻之后,孙大圣终于呵了一声。 「真是奇谈怪论……口口声声『不如自己有』,你又有什么?」他抬眼瞥林貌:「才不过几天功夫,怎么你那点道行还退步了,懒得没有练功吗?」 林貌又惊又奇,不敢隐瞒,只得向大圣老实承认:自从他入睡时疑似「走火」以来,便遵照猫猫陛下的吩咐,每日服用黄连、绿豆消火,不敢再胡乱入静。一切的功夫,当然也耽搁了下来。 孙悟空仔细听完,却忍不住发笑: 「……就你那点见识,也敢胡乱自己练吗?黄连不过是治标的药物而已,焉能治癒根本?你那分明是鍊气时火候不够,精气上逆,煽动心火;要是不调伏火候,吃上十斤黄连也是枉然。」 林貌大惑不解。他虽然懂一点玄学常识,但在孙大圣面前委实是一无所知,只能小心请教: 「请问大圣,这『火候』又是何物?」 「『恍兮惚兮,其中有道』,道之为物,就在这若存若亡之上。」孙悟空道:「你说『火候』,那也难于解释,记住一句话便可以了——心念为『火』,气息为『候』;意守丹田之时,心念若失之过轻,气息便会浅薄,那便是火候不足;心念若失之过重,气息便会粗浊,那便是火候太过。都是炼丹的大害,必定会伤身。」 说罢,他又仔细解释了几句,大概是顾念到林貌约等于无的修炼水平,所以讲解得相当直白:在静坐修炼之时,讲究的是心念『若有若无』、『若隐若现』,既不能强行排空一切心念,亦不能沉浸于某一念中。任由心念自由流淌而不生执着,才是真正炉火纯青的『火候』。 「唯止方能止众止,不牵挂于有,亦不牵挂于无。明白了吧?」 林貌倒勉强明白了,但却愈发愁眉苦脸:要心念『若有若无』,任由心念自由流淌,那又怎么能做到?他仅仅试了一试,便觉难如登天。 大圣仔细听完他的困惑,却只哼了一声: 「有什么难的?当初老孙也不过试了几次而已。」 林貌:「……」 您老是天生圣人,鸿蒙开闢的石猴,但能不能考虑一下凡人的感受? 孙悟空看他演练几次不得要领,只能连连摇头:「罢了,真叫你小子从头炼起,不知要炼到猴年马月……老孙今日心情不错,便传你一个『听息』的取巧法门罢。」 说罢,大圣便开口指点他「听息」的纲要。原来这法门的总纲,乃是庄子《南华经》中的一句话,所谓「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由「耳听」至「心听」、「气听」,最终「止于符」,进入「心斋」的境界。 理论听着很高大上,但实操却实在简单。孙悟空让他盘膝打坐,双手放于腹部,仔细凝听自己的唿吸,而心中勿起一念,也不必仔细分辨唿吸的轻重缓急,任由气息自由流动。 当然,这唿吸也不一般,先要「通鹊桥」(舌尖抵于上颚),再要「辨清浊」——吸气时轻轻入气,胸口气海膨胀而腹部丹田收缩,想像自己吸入天地的清气;唿吸时则鼓起腹部而放松丹田,想像自己吐出了自身的浊气。如此来回一次,才算一回「唿吸」。 第26页 林貌依样画葫芦,开始几次还不熟练,但坚持唿吸数十上百次以后,他渐渐便觉身体安定不动,而杂念尽皆消弭,四肢百骸兀然犹如木石,再无烦恶冷热麻痒等一切不适的感知。再唿吸数百次以后,连「听息」这个念头也稍稍遗忘,唯有双眼似垂非垂,目光似观非观,并非是睏倦欲睡,而是神思若有若无,定于眼前。 正在此时,冷眼旁观的孙悟空轻轻吹一口气,他面前那晶莹澄澈的一汪清水便忽然绽开,一粒水滴飞溅而出,不偏不倚落在了林貌额头上。 山泉冰凉泠冽,本应立刻打破这清虚寂静的心境。但清水沾染肌肤之后,林貌却觉眼前白光渐起,竟然逐步笼罩了虚空的视野。 这白光清晰柔和,如圆融圣境,将林貌沐浴其中。在此境内,心神无比安稳,自然生出一种平和喜悦的感觉,周身上下,无一处不舒适安乐。在这一片安乐中,四肢百骸康泰舒适,如渴得饮,如寒得火,其喜悦之处,不可名状,不可言传。而眼前的毫光之内,连景物也变得剔透,玲珑世界纤毫毕现,近在心中。 这样深沉恍惚的喜悦中,连时间与都仿佛不存在了。林貌再一次睁开眼睛,觉得静中只过了短短一剎那。但眼前太阳已经西垂,而大圣正目不转睛的盯着他。 孙悟空仔细打量林貌的神色,抬了抬眉: 「你眼前白光,有几寸几许?」 林貌稍稍活动双脚,觉得周身说不出的轻松适意,老老实实回答 「没有算过,只感觉全是光。」 「『光满性即满,光圆性即圆』,不过一次入静,就能印证这性光灼灼的境界?」孙悟空有些诧异:「虽然看着不聪明,但悟性也不比咱老孙差什么嘛。」 林貌无言以对,心知自己所谓的「悟性」,估计不过是借了仙丹的药力而已,当然不敢与天生石猴媲美。他起身向大圣郑重道谢,仔细行礼,再伸手抱起了一旁昏睡的猫猫——皇帝陛下附身之后似乎也被猫的本性左右了,只听了几句晦涩难言的运气心诀,便不自觉睡觉拉倒。 大圣大剌剌受了礼,开口道:「这点法诀都是小把戏,只是回去必得勤修苦练。但凡怠慢,你也不用来见我了。」 说罢,他再次念动口诀,将一人一猫以狂风捲起,顷刻间便消隐在天际。 · 眼见人影飘远,孙悟空立刻施法将饭盒里的凉粽子摄来,再吹口气将三根草棍变成了木人。一个剥粽叶,一个蘸白糖,一个颠颠的扛起粽子,费力餵到嘴边。 他一边狼吞虎咽,一面嘟囔出声: 「……连大品天仙决都学得会?这小子天资不凡吶。」 「啧,这角黍不错,真香。」 -------------------- 这里遵照对西游记的传统分析,即认为西游记本质上是一本丹书——讲内丹术的秘籍。 事实上,孙悟空从菩提祖师处学到的正是标准的内丹术,无论是「莫把金丹做等闲」,还是「火中种金莲」等等口诀,都是内丹术标准的术语。所谓大品天仙诀,也正是丹道法诀。 这里的听息、白光等,选自《钟吕传道集》、《乐育堂文集》等等,但大家千万别随便效仿啊…… ps:菩提祖师说「难难难,道最难,莫把金丹做等闲」,真不是空话。丹道本来就是超高难度的东西,能入门的不是万中无一,而是百万中无一——这还只是入门而已。至于什么「火候」、「存思」,那更是难上加难,不能形容。 但难有难的好处。在宋以后,基本就只承认内丹术为唯一正统的成仙法门了。西游记中菩提祖师列举千般万般法门,但无论房中术、外丹、辟谷、饵食、坐关等,都是旁门——旁门也可以证果,但永远也炼不出孙悟空那种天仙的境界。 不过,如果随便修炼内丹术出错,那火候一旦不对,走火入魔之后的结果可不一般。所以菩提祖师绝不会公开宣讲,一定要秘密传授。 第10章 魔王 这是第二次乘风而行,但与先前恍兮惚兮不明所以不同,林貌虽然身不由己的飞在空中,却能清晰感受到气流吹拂肌肤时奔涌不息的方向、上下起伏的力度;而他低头向下俯瞰,竟能洞穿不知数千数百米,一眼便望见了石板四面跪伏的村民。 也多亏了这一眼,林貌才及时戴上面具遮掩面容,抱着猫从容御风而落。 族老与传召来的青壮都跪在空地外的草丛中,看见魔王从天而降,吓得匍匐在地不敢抬头。他们身后的柴火与石头堆积如小山,甚至灌木丛中都被刨出了一块,堆成了小小的土窑。 被魔王的威严所震慑,村民们不敢不尽心尽力,生怕妖魔会有一丁点的不满。但魔王看了一圈,却冷哼出声: 「才叫你们洗刷干净,现在跪什么跪?跪出老茧死皮,存心硌老子的牙吗?以后再敢动不动下跪磕头的,老子先把他炸了下酒。」 明明准备得万无一失,为什么要在这样的小事上挑刺?邪魔的狂悖错乱,真是不可理喻。但村民们早已麻木,只是默默爬了起来,不敢说话。 魔王面无表情,走到石板上盘膝坐下,抖一抖长袖: 「开始吧,谁敢躲懒的,直接就塞洞里火烤了,省得费神。」 · 五行村村民技术相当落后,採用的还是原始的窑烧土灰法。他们在土窑里搭起架子、抹上粘土,码一层柴火再码一层石灰岩,这样三四层堆叠上去,再在土窑底部挖洞点火,一把又一把的添枯草、加木炭、掏土灰。 第27页 仓促搭建的土窑不算大,仅仅半个多小时就已经烧得窑身通红、黏土干透。有经验的师傅上前看了几眼,觉得火候已到,便叫人慢慢停了柴火,又凿开窑顶放出热气。等到降温足够,再一斧头噼开土窑、搬走碎石,露出了满满一窑洞的白灰。 魔王全程盘坐不动,这时才慢慢起身,仔细打量。 「产量太低,勉强够用而已。」他哼道:「算了,暂且也不与你们计较……」 他从袖中取出一捲图纸,随手抖开。雪白的纸张上只描画了一条蜿蜒曲折的河流,虽然已经高度抽象,但仍然可以一眼分辨出五行河的形状、乃至两岸显眼的地形地标。只是迴环曲折描绘得极为精密细緻,远远超乎凡人的见识,真不知是什么邪门的法术。 「自明日起,分批从村中抽选丁壮,到河边堆土窑、烧石灰。」面部溃烂的恶魔漠然道:「看到河道上标註的红圈了吧?只要有红圈的地方,都一一将淤泥挖出来,混入石灰后再填入河底埋实。」 图纸是无人机拍摄后用电脑绘制,特别标註出了每一个水流流速可能降低的降低的拐角。在茫茫五行河中,要想精准检测痢疾桿菌的真正源头是不可能的,只能靠人力强行封堵每一个缺口。 生石灰与水反应后的高热、强硷性及腐蚀性,能够轻松消灭淤泥中绝大部分的病菌。而掏挖淤泥等同于疏通河道,同样可以增加水流的流速、避免微生物的淤积。这是防疫工作人员数十年来田野调查的切实经验,效果相当可靠。 当然,烧鍊石灰掏挖河道都是繁重的工作,一般村民并不愿意花这样大的功夫。但魔王的威慑比死亡更恐怖,满地站着的百姓战战兢兢,没有一个敢开口说话。 林貌扫了青壮们一眼,打算再放几句狠话让他们好好干活。但尚未开口,便觉背后轻轻抓挠,正是猫猫陛下以爪示意。他心念一转,已经改了口气: 「——滚吧,明天老实点卯,不得迟误。」 · 烧完土窑后,天色已经擦黑。村民们默默折返,不敢在这妖魔盘桓的境域中停留半步。只有紧随在后的拴柱停下了脚步,向后望了一望,拉拉妹妹拴花的手。 「大王没有把白灰收走呢。」他轻声道。 拴花呆呆看了一眼,同样点头: 「是没有收走。」 「大王好像也没说要取走这白灰呢。」 拴花贊同:「是没有说。」 「那咱们就用木盆舀几盆白灰回家吧。」拴柱提议:「一盆送给张雪娘姊姊家,一盆咱们自己用,涂一涂咱们的破房子。只是要在白灰上铺一层湿土,不然会迷眼睛。」 石灰虽然早已发明,但仍旧是民间很难得的建筑材料,又可以防潮,又可以防蛀虫,颇为珍贵。村子里很少开窑,用上石灰的人家也不多。 恰巧,拴柱拴花为了帮忙,从族老处借了两个极大的木盆来搬石头。现在木盆空了,正好可以装几斤石灰回去。 拴花再怎么年幼,也觉得不太对了:「可大王……」 栓柱道:「你觉得大王会不答应吗?」 拴花懵懵懂懂,只能用力想了一想。以她这几日经验来看,如果自己与哥哥真去问那位丑怪的「大王」,大概大王会非常生气,用很可怕的话恐吓他们,指责他们搅扰清静,然后——然后扔给他们一些又香又甜的毒药,让他们端着白灰快滚。 拴花摇了摇头。 「那就可以啦。」拴柱说:「张姊姊毕竟帮过我们呢,我们没有别的心意,送一点白灰也好的。其实白灰还有很多,只是村子里的人都吓破胆了,大概没有人敢取回家。」 他想了一想,不觉又有些忧虑: 「不知道张姊姊敢不敢用这些白灰呢?不然也是浪费了。」 拴花用力再想了一想,安慰哥哥: 「没有关系的。上一次张姊姊不是来帮我们安置房子么?她私下里悄悄对我说啦,别看村里的长辈听到大王的草木灰都怕,其实她自己觉得没什么的,她还说,用了草木灰洗刷床褥、被子之后,这几天都没有被跳蚤臭虫咬过,舒服得很呢……」 年轻人不比老头老太。他们没有直面过丑恶狰狞的魔王,当然能意识到草木灰的好处。 「那就去搬木盆吧。」拴柱下了决定:「大王给的毒药还有吗?今天我吃半块,拴花吃一块,好不好?」 「一块也太多啦,吃不下的,我也要半块就够了。」 拴花搬了搬手指,郑重道。 · 「为什么要投入石灰?」 「石灰是最廉价的消毒剂,而且性质很好——草木灰毕竟只能浮在表面,氢氧化钙却可以混入泥土,充分消毒……」 「为什么要村民协同烧窑?」 「防疫多半依靠的是组织力,当然要尽量将人团结起来,完成共同的工作……」 虽然天已浓黑,但吃过晚饭的林貌依然盘膝坐在沙发,苦着脸解释猫猫陛下的每一个提问。 这是猫猫陛下不知从何处学来的「復盘」环节。装神弄鬼给村民布置完任务以后,林貌都得与皇帝反覆讨论,商议每一个措施的目的、收益与疏漏,并总结分析,一一记录在案。 怎么说呢,有一种社畜的美。 皇帝陛下的金子,也不是好赚的吶。 被迫充当社畜的林貌愁眉苦脸,噼里啪啦敲下交谈的重点。不过,等到猫猫发问的间隙,他却也趁机插话,问了一句: 第28页 「陛下为什么要阻止我说话呢?」 猫猫淡淡道:「你要震慑那些村民是吧?如果他们真的点卯不到,你能如何处罚他们呢?砍头、去手,或者是腰斩?」 林貌:「……陛下说笑了。」 狸花猫端庄坐了下来:「既然做不到,就不要随便开口威胁。闭嘴更好。」 林貌点头领会,却忽然醒过神:「如果只是沉默,那我还怎么保持魔王的威慑力?」 猫猫深深看了他一眼,随后面无表情的移开了目光,没有再说话。 · ——不会吧不会吧,难道此人还真觉得自己装魔王的演技很好? 还好村民实在是愚鲁无知,不然…… 猫猫陛下轻轻嘆了口气,忍住了那种极为无语的神情。 · 贞观二年二月八日,服用仙丹后闭关数日之久的皇帝陛下终于出关理政,并立刻召见了房玄龄、杜如晦、长孙无忌等。但在君臣交谈半日后,政事堂却莫名下发了一道极为古怪的谕令。谕令中要求少府遣人烧草木乃至山岩取灰,将灰水遍撒长安内外,甚至要以灰水清洗宫中的玩好、器皿乃至厨具。 「一定要坚决落实。」在议政结束之时,皇帝反覆叮嘱宰相,神色极为郑重:「把事情抓好,不可疏忽,明白了吗?」 宰相们自然唯命是从,但撰写诏谕时却仍旧忍不住心中疑惑: ……话说这「落实」,是个什么意思? -------------------- 猫猫嘆气:你不会以为你演技很好吧?算了没法评价了。 第11章 直播 虽然在演技上很没有天赋,但林貌还是相当听劝的。为了保持神秘感维繫威严,他每日都要更换不停的装束——吸血鬼、等等,定点穿越后也只召见童男童女传话跑腿,突出一个圣心深不可测,绝不让村民们看破他那点虚无缥缈的底子。 古代疏通河道的工作相当辛苦,除了青壮年要下河挖泥、搅拌石灰以外,家里的妇女老人也要随时送水送饭、帮着打下手——魔王早已有了严令,谁敢直接喝河中的生水,便一律打死;因此,哪怕往来运水麻烦之极,但也没有人敢越雷池一步。 家中大人都走空了,只留下小孩无人看管,白白让父母操心。到第二天上工时,魔王便派拴柱传达命令,命所有人家都将不能自理的幼童送到郊外一所破庙内,由拴柱拴花轮流监视,顺带用下发的小册子教他们识字数数——魔王特别交代了,目不识丁的幼儿吃了影响智力,还是读书识字的娃娃更加可口。 这和圈养猪猡又有什么区别?分明是绑架孩子做威胁大人的人质!村民们抱着娃娃哭得肝肠寸断,但终究无可奈何,只能将心肝亲手交託进魔窟。 好容易胆战心惊的熬过一天,大人们匆匆将孩子从破庙里接出,到家后锁上大门,仔细盘问这一日的经过。娃娃们年幼懵懂,并不懂爹妈的担忧。他们费力回忆良久,只觉得哥哥姐姐给自己看的册子真是光鲜好看: 「亮的,红的,绿的,纸,漂亮!」 大人们莫名其妙:什么纸会是又红又绿又亮?难道是妖魔施展的邪术? 「那乖乖,你吃了些什么没有,喝了些什么没有?」 娃娃瞪大眼睛,仔细回想: 「喝了水,吃了——吃了『毒药』!」 是的,在大家学会了由一数到九后,拴柱给他们一人发了一小块棕色的毒药,那味道现在也忘不了。 大人们的脸自然都是刷的变得惨白,几乎要嚎啕大哭出来。只有几位见识广些的大人目光敏锐,发现孩子提到毒药时舔嘴咂舌,还在偷偷吞咽口水。于是伸手在娃娃唇边一抹,随后放入口中吸吮: ——怎么这么甜? · 对于枯燥无味的农村生活来说,甜味实在是太难得了。虽然家长们忧心忡忡,但挡不住娃娃撒泼打滚嚎哭连天,到白天还是只有乖乖将娃娃都送到破庙。 负责看管的拴柱也不遮掩,接人时坦坦荡荡便露了明牌:他们餵的是慢性的毒药,正是要防着有小人对大王不忠。这毒药一日一粒,要是在破庙中读书识字尤为出色者,每天还可以奖励两粒。 这句话险些将大人们都整懵了:谁餵人毒药还要靠奖励的?你们这些妖魔鬼怪确定没有什么问题吗? 不过,孩子们可不管自家父母的想法,听到每天还有新的毒药可以服用,虽然不敢公然欢唿,但那喜悦之色,真是溢于言表。大概已经恨不得扑入毒药堆里大快朵颐,连晚食都不用操心了。 事己至此,即使家长们再操心忧虑,又能怎么样呢? 更何况,有些大人们已经在私下尝过了自家孩子偷偷带回来的一点「毒药」。而以他们浅薄的见识看,为了这「毒药」捨生死亡,其实也不是什么特别稀奇的事。 人为食亡嘛! · 复合维生素的压缩能量棒六块一大根,一百根批发还可以把价格打到五块。这几天林貌在网上大肆下单,惊动得熟悉的网店店长都特意私信问他原因——这种能量棒高糖高盐高热量,可不是一般人能随便乱吃的。 林貌回復他:「不用担心。我就是最近买一批应急,之后也用不上了。」 在他的规划里,这些能量棒不过是紧急补充体力的临时供应品而已,除了小孩以外,大概也只有承担重劳力的青壮可以享用——后者需要摄入热量提高劳动的效率,而后者正处于发育期,可以让能量棒中的维生素与微量元素髮挥最大的作用。 第29页 归根到底,林貌的目的是将五行村打造为凡人仰仗自身而安身立命的样本,怎么能让他们摆脱妖魔以后,又依赖上现代的能量棒呢? ……他是冷酷无情而心肠刚硬的魔王,可不是什么予取予求的圣人。 当然,这种策略是有效的。至少以林貌的观察,在服用了几日能量棒后,拴柱与拴花两姐妹已经逐渐摆脱了因长久营养不良而积累的麻木与迟钝,表现出了一些小孩子该有的灵动。 虽然都对他这魔王很畏惧,但栓花竟然鼓起勇气,向妖魔陈述了这几日在破庙教学的见闻,开口依旧断断续续,但措辞已经有了大致的脉络,可以听得明白。林貌面上不屑一顾,暗地里则将这些见闻整理记录,以做参考。 见闻本身不要紧,倒是这份见识——以他所知的经验,拥有思维与总结能力,而且勇于表达的人才是农村建设中难得的珍宝,要好好珍惜才是。 搞不好,在「魔王」被打倒后,这个小妮子还能在村中大用呢。 不过,拴柱拴花毕竟是魔王身边传话的人,名声实在太差;即使真磨砺出什么能力,恐怕也难以服众。 要不然,给这两兄妹安排一个忍辱负重,趁机背刺魔王的潜伏英雄剧本?只要提着邪魔的头颅回到村中,他们应该能成为新的榜样,为村民带来反抗的勇气吧? 林貌咬着笔桿,一时难以决断。 · 在林貌日日琢磨改造进展时,猫猫陛下却时常越墙而出,飘逸不见踪影。只有在每日晚饭休息时才偶一露面,与铲屎官商议大事,顺便带走总结出的公文。这样的神出鬼没、不可揣度,真是充分体现了一个合格皇帝的高冷莫测 出于对大唐天子的尊重,林貌不能探听皇帝的行踪。他思索再三,只是默默订阅了李哲的短视频帐号。 仅仅一天之后,林貌便等到了他想要的东西—— 【猫猫陪你上网课!进直播间与猫猫一起上网课看视频,顺便请关注扶贫帐号xxxx~】 林貌面无表情的盯着屏幕里盘坐得宝相庄严的猫咪,随手点下了关注。 谁会拒绝一只猫猫呢? · 当天晚上六点,猫猫陛下照常回家吃饭。跳上预备的高凳子后,却看见了桌上摆着的一大盘蟹黄拌饭,大块蟹黄肥美丰腴,油润的米饭莹白动人,香气迎风扑鼻。 到现代这么多天了,陛下也大概知道一点这个世界的行情。虽然绝大多数人都能吃饱穿暖,但新鲜的蟹黄依然是不便宜的食材,至少林貌不太捨得下手。 「伙食这么丰盛??」他颇为吃惊:「有什么好消息么」 「李哲送的。」林貌道:「他的帐号终于突破了五万关注,按例可以申请一笔经费,所以特意花钱请咱们吃一顿。」 猫猫听不太懂:「那是他自己的事,和我等又有什么关系呢?」 林貌沉默了片刻,终于悠悠开口: 「陛下……听说过涨粉的秘籍吗?」 「『涨粉』又是什么?食物么?」 「没什么。」林貌嘆了口气:「陛下快吃吧,以后这样的好饭好菜,搞不好还有很多呢。」 · 林貌的猜测一点没有错。如果网上众多什么都不懂只会恃萌行兇的愚蠢猫咪都能大火特火,让网友们扭动着尖叫,那凭什么一只既萌又可爱,而且聪明绝顶理性远胜于凡猫的尊贵猫猫,不能一炮而红呢? 李哲只是个为扶贫引流的业余up主,并不懂炒作爆点之类的操作。但这点业余性压根阻挡不了猫猫陛下无与伦比的优势——一开始点入直播间的观众或许只是看个乐子,但他们很快惊讶的发现,这只狸花猫还真的是老老实实陪同人类在看网课,连一丁点吵闹都没有。 不吵闹也就算了,它还从没偷喝过水杯里的水! 不喝水也就算了,它还从没有伸爪掀翻过桌子上的抽纸、滑鼠,甚至瓶盖! 它连上下桌都是轻手轻脚,从来不咚的一声蓄意吓人! 当铲屎官打扫卫生时,这只猫猫还要特意把自己掉的毛拨到垃圾桶里去! 家人们谁懂啊?这样听话又懂事的神仙猫咪是现实存在的吗?这种不吵不闹温柔贤淑的猫猫真的不是剧本演出来的吗? ps!绝对是ps!谣言!绝对是谣言! 对于广大网友——尤其是家里养着几只猫的网友来说,这种反差就太剧烈也太刺激了,足够让他们诧异得一脑子问号,顺便勐点关注。 因此,在并没有什么推广的前提下,李哲的帐号居然小小的引起了一波热度,两三天便吸引了五万粉丝。成绩如此卓着,高兴得他打电话给林貌道谢,希望能长久与猫猫合作。 「我向上面汇报过啦,说将来视频收益可以谈的。」他很热情的说:「多少不好讲,给你家狸花猫吃喝玩乐是肯定够了。」 林貌当然答应,只是提出了一个小小的要求:「你下乡扶贫的时候,可不可以把咪咪一起带上?」 李哲有点犹豫:「倒不是不可以……但乡下野猫野狗很多的,你家猫搞不好会被欺负。」 林貌瞥了一眼端坐于窗下,仔细阅读《通鑑》的皇帝陛下,顺带着想起了圣人当年一战擒两王的辉煌战绩。 「这绝对不是问题,你放心好了。」他保证道。 · 似乎是闭关太久,出门理政的皇帝充塞着未知的兴奋。在下达诏令命煅烧草木灰之后的第二日,他便又在禁中召集了几位亲近的宰相,却没有直言国政,而是每人发了一本庄子的《齐物论》。 第30页 「庄周梦蝶,不知周之梦为胡蝶?胡蝶之梦为周?」皇帝吟咏道:「人真可以跨越千年,一梦而化为异物吗?」 魏徵房玄龄杜如晦长孙无忌一脸懵逼,心想莫非是皇帝隐埋的文艺爱好骤然爆发,要与重臣们品鑑品鑑先秦文学之美? 但这种话题是宰相该关心的吗?陛下找皇后去谈文艺行不行啊? 但皇帝陛下没有在意臣子们无辜的茫然,他沉吟片刻,随即洒然开口: 「朕最近常常在想,设若真能一梦越千载,看到后世的光景,又该是何等的体验?」 这话更没有边际了,听得几位重臣晕晕乎乎,茫然无措。 在冷场一阵后,还是房玄龄反应最为机敏,他将这数日以来的经歷通前彻后一想,立刻整衣下拜:「是梦与否,都在陛下一念之间。但臣想,设若真有这么一个皇帝,设若真能梦见后世之事,未尝不是社稷莫大的福分。」 梦见后世等同于预知未来,自古以来的天命眷顾中,还有比这更福泽深厚的吗? 皇帝陛下欣然点头,却又道:「不过,这个虚构的皇帝虽然能穿越到虚构的后世,但歷练之时,也难免有难解的疑惑,需要不耻下问,一一探索。孟子云社稷为重君为轻,为了解开疑惑,有时候暂且放下一些无所谓的面子,其实也是无所谓的,是吧?」 房玄龄:「…………」 不是,你啥意思? 他怎么闻到背锅的气味了呢? 眼见房玄龄神色怪异,嗫嚅不敢回话。皇帝陛下神色殷殷,温和的催问了一句: 「房卿?」 房玄龄一咬牙齿,终于不能不开口了: 「圣上高见。设若——设若真有这么一个皇帝,在迫不得已时从权行事,也——也是常事……」 -------------------- 猫猫:朕都说了是虚拟的皇帝,所以不准乱想!还有,就算朕有什么不得已的举止,那也是房玄龄贊同过的! 明天有事,所以提前发了明天的份。 第12章 咪咪 接到更新通知后,林貌深深吸一口气,伸手点开了直播app。 不得不说,无论在什么时候,「萌」这种力量都是很惊人的。作为一个不起眼的扶贫区up主,仅仅在直播了两次猫猫上网课,关注人数居然就直接翻了一番,达到了五万粉丝的量级。而现在…… 林貌瞥了一眼直播观看人数: 八千人。 能在没有长时间积累、没有大ip加持下保持这种活力,如此的转化能力也真是够可以了。单单这一份数据质量,恐怕就能让不少新媒体羡慕得眼睛发红。 当然,这种质量不是靠简简单单的陪看网课能刷出来的。直播了几次后,大概是在猫猫陛下有意无意的引导下,李哲终于惊喜的发现了更多的狠活——比如现在,他就举着几个村里做的猫爪型木牌,在狸花猫面前晃悠: 「咪咪,这是几?」 咪咪端庄的坐在小桌子上,只是瞥了他一眼,没有答话。 理所当然的,直播屏幕下面立刻刷出了一长篇弹幕: 【咪咪,咪咪,姨姨抱抱,mua~】 【啊啊啊啊啊!咪咪的气质好高贵!我们咪咪气质就是不一样!妈妈要亲烂嘻嘻嘻嘻~】 【嘤嘤嘤,谁懂啊家人们!好想扑上去勐rua勐吸把咪咪吸晕,看看它高贵的表情破碎起来是什么样子啊——】 【卧槽你别说了,我已经要脑补出变态犯的样子了好不好!】 【楼上收收味行不行?这种一点都不懂讨好的猫你们也舔?建议up主给我寄过来调理调理,费用就不收你的了。】 看到这种种逆天言论,林貌嘴角不觉抽了一抽。怎么说呢,幸好陛下还没有发现这直播的全部用途(他似乎只以为这是某种传递影像的工具而已),否则恐怕都要被搞出短时间的ptsd来。 现代人发癫起来,也是很可怕的呢。 在李哲死缠烂打之后,猫猫终于纡尊降贵,照着木牌上的数字,轻轻叫了三声。 李哲迫不及待,立刻掏出标着二的木牌:「咪咪,咪咪,这两个加起来,又是多少?」 猫猫陛下似乎沉沉嘆了口气,终于喵了五声。 为了表明自己绝没有提前培训漏题的嫌疑,李哲又请直播间的网友随便考察二十以内的算术,果然都能明白解答,而且毫无延误。惊得网友们高唿连连,甚至在评论区里疯狂嚎叫发癫,不敢相信, 当狸花猫轻而易举解出了一个除法后,直播间的气氛干脆被烘托到了高·潮——到处都是嚎叫,什么【啊啊啊啊】、【嗷嗷嗷嗷嗷】、【崽崽最棒!】、【呜呜呜怎么会有这样的神仙猫猫】,各色奇怪评论刷满了屏幕,简直都看不到陛下的毛了。 在这种情绪下,不但直播间的关注与活跃度飙升。就连李哲上架的那个平平无奇的扶贫产品——刻着陛下猫爪形状的数字木牌,居然都瞬间冲破了一千的销量,几乎是一秒售罄…… 林貌看了看那癫狂的数据,终于忍不住伸手按捏额头: 「亲娘嘞,搞不好真要大火啊……」 · 在陛下早出晚归忙着视察扶贫工作(顺带卖萌直播)时,林貌终于稍稍闲了下来。除了隔一日督查五行村村民的进展以外,基本就是查阅资料联络人脉,顺带着刻苦修行大圣教授给他的「听息」之术。 第31页 这门本事似乎无甚出奇,除了让人快速入定照见眼前白光之外,并没有什么了不得的神通。但林貌持之以恆练了几日,却觉五感都渐渐变得灵敏。 ——不,与其说是灵敏,不如说是「辨别」的能力更强了。有时他盘坐在二楼的卧室,居然都能清楚分辨出庭院中风吹拂梧桐或吹拂松树的声音、猫或者狗跳过院墙时不同的足音、甚至蟑螂与老鼠攀爬管道时的奇特声响。 所以太敏锐也未必是好事,对吧? 不过,靠着这种本能的灵敏,林貌在某次汇报中察觉出了拴花的异样——虽然只是一瞬间的迟疑,但在他的感知里却极为明显。 于是魔王哼了一声: 「又有什么废话要讲?」 拴花不敢下跪,只能怯生生埋头解释: 「大王,村子里……村子里存粮好像不够了。」 眼见魔王并未暴怒,她壮着胆子补充: 「七八日了,村里的壮丁一波一波的到河边挖淤土、烧白灰,吃得又多,又种不了地,大家都很害怕……」 她颠三倒四说了几句,勉强理清了状况:五行村的村民是外地迁移至此的流民,对此地气候并不熟悉,一年四季劳作不断,也只能勉强过日子。而今开春在即,本来该种些耐寒的黑豆之类顶一顶夏日收成前的饥荒,但现在壮劳动力多半被抽走,生产不足消耗又大大增加,库存自然岌岌可危。 族老村正虽然忧心忡忡,但并不敢在妖魔面前多提一句。也只有拴花天真无邪、略无顾忌,凭着某种孩童的本能,居然直接禀告给了大王。 但大王沉默片刻,却只冷冷一笑: 「人牲死活,与爷爷有何相干?」他傲慢道:「挨饿是常事,也值得打搅老子?」 听到这样不做人的话,拴花却只是仔细想了一想。 「可是,大王是要把人养肥才能吃的。」她指出:「如果人都饿瘦了,那还好吃吗?我没有吃过人肉,但猪肉也要肥的才能入口呀。」 魔王似乎有些诧异,深深看了拴花一眼。 「……小东西倒说的有些道理。」他漫不经心开口:「毕竟也是一番功夫,不能浪费……不过,这些人牲未免也忒蠢了些,守着这么好的地,居然都会混到饿肚皮。这样的智力,吃下去恐怕都要闹肚子。」 他抬手一指远处若隐若现的大江,语气轻慢: 「河里的鱼那么多,你们就只会土里刨食?」 这句话倒实在不假。一开始时他们以无人机拍摄五行河,便曾在高清照片中屡屡发现大规模起伏的鱼潮,数量之多不可计算,简直能令钓鱼佬狂喜不已;原本还以为是这五行河天赋异禀,但观察了村民十几日后才发现原因:这些人困居岸上,居然从没有下河捕鱼的迹象。 没有人类捕捞,渔业资源当然是丰富得离谱。但村民天天饿着肚皮,为什么不从河中取食? 林貌疑虑不解,只是为此悄悄做了预备而已。而适逢凑巧抛出疑问,却见拴花也是一脸懵懂,显然是小孩子没有资格参与村中的劳作,对这样的大事也不甚了了。 林貌直接挥一挥手,叫她带着这个疑问去寻村中族老,下午再来见自己。 「让几个老头考虑清楚再回话,胆敢含含煳煳磨磨蹭蹭的,便自己去肥田好了。」 · 打发走小孩子后,林貌立刻启程前往五行山。 这几日来他对五行河中渔业资源的利用做了通盘的考虑,打算引入新的技术扶持五行村的长远发展。但技术只能在物理领域发挥作用,考虑到西游世界漫山遍野不计其数的妖魔鬼怪,他就不能不请教玄学上绝对的大专家了。 恰好,林貌托农科院老同学买的新种水蜜桃也到了,正好带着水果给大圣汇报汇报工作,请求一下指示嘛。 平均八十块一颗的水蜜桃果然是效力惊人,在这些粉嘟嘟水汪汪八两一个的大桃子面前,孙大圣这也不讲什么推让了,啊呜一口连皮带毛全部吞下,好半日才吐出吮吸得干干净净的桃核。 他一口一个迅速炫光了这足足八斤的水蜜桃,心满意足的指使小人清理干净皮毛,才开口垂询。 听完林貌的疑问,孙悟空直截了当下了定论:「放心放心,这河里能有什么妖怪?就算有些精灵古怪,也不会管岸上捕鱼……只要你不把鱼捞绝户,没有谁会搭理你。」 妖怪们也是各有地盘的。这片荒郊野岭既然已被卯二娘染指,若无巨大的利益引诱,寻常妖物一般不会越界。 说罢,他又上下看了林貌几眼,啧啧出声:「你小子入静的功夫倒是练得不错……没偷懒吧?」 眼见林貌乖乖点头,孙大圣似乎心情大好,不仅点拨了几句入静存思时的关窍,还额外教了他「自饮长生酒」的功夫:入静时舌抵上颚,鼻中吸气,意念自舌下督脉而起,自觉口内生津。轻轻鼓动,缓缓咽下,运此唾液至中宫(胸膛),此时舌尖真气滋生,负阴抱阳,自觉甘香醇美,莫可比拟。 此津液常常饮用,自能驻颜长生,仙家唤做「玉液长生酒」。 「长生酒一饮九杯,九杯而神不醉者,方能返照。」孙悟空道:「你先照此修行九日,再来找我吧。」 · 林貌于申时赶回了村外,看到野地上乌压压站着十几个老头。虽然迫于命令不敢下跪,族老仍旧向魔王作揖打躬,然后才小心解释了拴花带回去的疑问。 第32页 原来村中百姓挣扎求生已久,倒也不是没想过捕鱼求生。但试来试去,却始终不得要领。捕鱼看似小事,但无论造船、编网,还是识别鱼情,都要数十年的经验才能磨砺出手。而五行村内本就是逃兵灾的流民,当然没有几个能掌握这样的手艺。 他们造出的木筏狭小又笨重,并不能灵活移动;他们编出的渔网也是不堪使用,经常被水流沖烂。所以在岸边混了这几年,也只能靠着钓竿勉强弄几条鱼而已,于事无补。 似乎是生怕魔王不信,族老还特意从家中带来了渔具渔网。林貌低头仔细辨别,只觉各个都被河水浸泡得粗陋破烂,甚至用脚稍微一踢,便能在树皮编成的渔网上踹出一个大口子。 这显然是用了极不合适的材料。要想一一改起,恐怕还要从头引进合适的麻类及硬木作物,而现在是显然没有这个时间了。、 林貌面无表情: 「愚钝到尔等这个样子,也是天下少有。既然知道树皮编网不行,为什么不换一种?」 族老小心翼翼: 「求大王赐教。」 魔王冷冷道: 「软的不行就用硬的,你们没见过竹子吗?」 几个老头面面相觑,不敢说话:五行村内外到处都有竹子,但生平捕鱼,只见过竹筐竹罾养鱼,听也从听没过用竹子编网的呀! 这编织的渔网,不就是得轻柔坚韧才行么? 魔王自然没有解释的义务,他伸手向后一摸,不知怎么的取出来一块书本大小、精光闪耀的平板,只是随意一点后——乖乖,那平板上的图像竟然动了起来…… 族老们畏惧邪魔的法宝,却又忍不住瞪大了眼睛细看。平板上几个小人彼此合作,正在展示一种换做「流刺网」的古怪大网——这张硬质的渔网由大小竹片穿插织成,上方系有浮标,下方栓着石头,竹板底部又磨成尖状,与其说是投入水中的渔网,倒更像扎入河床的一面竹墙。 当然,这种「流刺网」的原理本来也与寻常的捕捞大相迳庭。它利用的是海水或河流奔涌的潮汐。只要在河床底部放网横截潮水,随潮水而游动的鱼类就会一头撞在这密布的竹网上,被竹片毛刺扎住不能动弹。 这种巧妙而高明的技术,不但大大节省人力,更能空前提高产量——天工开物便曾百般赞嘆,称扬此物「精巧未有」、其利更在旧法百倍以上。林貌为此曾特意留心检索,不料今日竟派上了用场。 隋唐时捕鱼的技术还相当落后,基本局限于一桿数钩、单人抛网,或者竹筐养鱼;像这样扎根河床利用暗流与洄游捕鱼的技术,恐怕最老辣的渔民也闻所未闻。族老们瞪大双眼,更觉不明所以。 魔王漠然开口: 「这上面的东西,尔等能仿制吗?」 虽然看不懂原理,但这种简单的仿制还是不难的,族老们慌忙点头。 「那就好。」恶魔毫不留情的开始压榨:「立刻叫人来噼竹子、做竹网,做成竹网之后,照着这视频——这平板上的示范,仔细下网。」 说着,他划动平板,又调出了一张五行河的高清俯拍图。而五行河上游支流与主干的交界处,赫然画着一个红圈。 「入夜之前,在这个红圈的位置下好网,明日再收。下网后拴好浮标,在岸边点一把火,明白吗?」 洄游捕捞的办法一般多用于海滩或河流入海口,潮水汹涌的地方,但林貌仔细查看地形,恰好发现支流落差较大水流湍急,正适用于新的捕捞法。再用火焰吸引趋光性的鱼种,效果应该不差。 眼见族老们喂喂称是,魔王拍一拍衣袖,终于从平板上站了起来,昂首蔑视所有人。 「也是恰巧老爷口淡了想吃鱼,否则才懒得理会你们这群货色。」他傲然道:「——明日记得把最大的鱼给老爷我带来,滚吧!」 -------------------- 开了一个新预收文,求大家收藏~《被皇帝偷看心声日志后》 在与狗比系统签下了一份无良合同后,穆祺被送到了古代。 好消息是,系统为他预备的壳子是当朝国公的世子,金尊玉贵,生在架空王朝的顶点。 坏消息是,此时皇帝痴迷炼丹,清流浊流彼此缠斗,上昏下贪国势巅微,王朝也混不了几十年了。 更坏的消息是,根据狗比系统拟定的合同,穆祺必须在这个时代大展身手,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名留青史,永垂不朽,否则便不能返回。 面对领导给予的小小重任,仅仅只是普通嘴炮水平的穆祺终于麻了: ……毁灭吧,赶紧的。 在反覆抗争无果后,完全躺平的穆祺终于彻底摆烂,不但拒绝与系统合作,还在上交的工作日志中疯狂吐槽垃圾话: 【今天又是进宫哐哐磕大头,爷真是麻了——老壁灯炼了这么多年丹,怎么还不驾崩爆金币啊?】 【早上五点居然就要上朝,妈的晦气。而且清流党许阁老您是怎么有脸攻击政敌侵占民田的呀?您老家里那几万亩水灌良田是天上掉的吗?噁心心。】 【奶奶的昨天刚吐槽了清流,今天必须打浊流的脸!巡一年盐居然只巡迴一百万两银子,也就是老道士炼丹炼得脑子都瓦特了,不然好歹也得效法祖宗剥他几百张皮呀!】 【听说老壁灯皇帝修了几十年不近女色,不知道是真是假?这么说起来,后代同人把他和他奶兄弟凑cp,倒也正常……】 第33页 穆祺每晚酣畅淋漓一通臭骂,将垃圾倾倒给系统后倒头便睡,再不顾及其他。 不过,穆祺似乎忘了,他分配的这个狗比系统,在信息隐私上可是从来都不能保证的…… · 皇帝潜心方术,闭关于密室,清修多日之后,终于感动上苍。某日室内光焰万丈,自半空掉下了一本册子,上书四个大字《工作日记》 皇帝如获至宝,洗沐焚香后恭敬翻开,仔细阅读上天的启示: 【六月十一日晚,照例每日一问:都磕了这么多重金属了,龙座上的老壁灯怎么还能活?】 皇帝的笑容僵住了。 · 六月十二日,宫中骤然生出惊变。据传,皇帝于此日驱逐宫中所有道士,重惩巡盐使者,抄没一切家产,剥皮实草,以警后人。 当日,躺平于家中的穆祺百无聊赖,却忽然听到了久违的提示音: 「咦,任务进度条怎么自己动了?」 · 本文又名《躺平写日记也能强国吗》 本文背景架空。 第13章 流刺网 「流刺网?」 辛苦卖萌回归的猫猫甚至都顾不得疲惫,吃完饭后便跳下长椅听林貌一日的总结。听见此物,它立刻昂起头来,神色专註: 「此物效用如何?」 「没有实验过。」林貌承认:「但以现在的水平,大概一网两百来斤鱼,总该是有的吧?」 他向猫猫详细解释了流刺网的原理,指出此物必须设置在潮汐明显,且鱼类有周期洄流习惯的领域,才有最明显的效果。但尽管大有局限,这种原本诞生于南宋的捕获技术却是极大的发明,号称「鱼利十倍于前」,就算实验品较为拙劣,鱼获也不应该太差吧? 猫猫陛下大吃一惊,几乎忍不住竖起尾巴:他早年游歷南北,熟知民情,知道江南最好的渔夫,一网也不过两百斤收成顶天;要能日日都有这个水准,那收穫之大,真就无可计算了! ——要知道,按林貌的讲解,这种流刺网除了编制稍微麻烦一点以外,之后布网收网,可都不怎么费什么功夫。民不劳苦而所得倍之,这岂非是大大的利器? 至于流刺网应用的种种局限,则更不成问题。大唐地大物博,最不缺的便是各色地势。无论淮河南北、长江黄河入海口,乃至于各支流汇入主干的交界,都有架设这流刺网的条件。 猫猫陛下稍一思索,只觉此事真是大有可为,前景无限光明。他熟知自家铲屎官的习惯,知道所谓「一网两百斤」不过是最保守的说法,只要稍稍改进一点,恐怕翻上几倍都不稀奇。 一网再翻上几倍,那至少江左数十万渔民的生计,便不必忧虑了。 皇帝大觉心动:「真神器也!先生大才!」 他从凳子上跳了下来,仰头看向林貌:「先生可愿传授此术?重礼厚谢,朕不敢有所吝惜。」 林貌笑了笑: 「惭愧,这并非在下的发明,又哪里敢说谢这一个字……」 他话没说完,狸花猫伸手往毛茸茸的脖颈一扒拉,啪一声掉出来一颗晶莹闪亮的红色宝石。 这是西域上贡的珍宝,原本是赏赐给长乐公主的玩物。自然是宝光闪耀摄人心魄,比单纯的金瓜子更好。 果然,林貌的眼睛不自觉的瞪大了: 「……陛下,陛下,这就实在是过了,在下真是愧不敢当——对了,流刺网的资料正保存在电脑里,陛下要不要看一看?」 不过,在殷勤奉上电脑前,他依旧小心叮嘱了一句: 「河中渔获毕竟是固定的,就算散播了技术,陛下也还是要规划好捕鱼的时节,切莫竭泽而渔。」 ——以歷史而论,这种流刺网的效果的确是好,在引入现代工艺(尼龙、药物等)完全发展成熟后,捕获量一度大到危及生态,以至于被部分禁止。以古时的技术当然无论如何都走不到一步,但提前做好预防,才算是对未来负责。 想来,大圣之所以要专门提醒他「不把鱼捞绝户」,也是体察到了这个心思吧? · 遵照魔王的吩咐,第二日卯时天色刚蒙蒙发亮,村中老小便打着火把跋涉到了五行河的上游,检查前一日晚上放置的竹网。 说实话,村中有捕鱼经验的老者不少,但没有一个信任那奇特法宝中展示的什么「流刺网」,只是慑于威严,如今又有拴柱拴花贴身监视,不敢不唯唯奉命而已。 两个短打的汉子踏入浅滩,浇灭了岸边犹自燃烧的火堆,而后趟入水中,去拉竹网的浮标。这些浮标是以极粗的麻绳捆绑住,系在竹网板片上。两个汉子用力一扯,双脚登时陷入淤泥,渔网却依旧纹丝不动。 竹片编成的渔网不过三十余斤,就算被河水浸泡泥沙拖拽,也不过七八十斤有余,怎么两个壮汉都拖不起来?下河拉网的青壮们彼此看了一眼,扎稳马步气沉丹田,嘿一声同时发力,硬生生将渔网拔出半截,再也动摇不得。 但这半截已经足够了,火把下只见鱼网鳞光闪闪、水波翻涌,大大小小的竹片网目之中,居然都卡着左右扑腾的河鱼! 原来不是竹网太重,而是渔获太多,拖拽才这般吃力! 五行村里的村民哪见过这个阵仗,盯着网目中密密麻麻少说三斤起步的大鱼活蹦乱跳,一时居然只能发愣。还是族老有见识,回过神来后赶紧叫人下河取鱼,乘在带来的木盆中方便计数。 第34页 村民们虽然在五行河边活了几年,但做梦也没见过如此多如此肥大的河鱼。岸上远远望着还不如何,真下到河滩看见水底渔网里数不胜数的大鱼,那真是欣喜又惶恐,连人都懵了半截,几个青壮只是下意识从渔网上摘鱼扔鱼,哪里还顾得上数数? 所幸拴花一直跟在后面,眼见大人们都直勾勾望着河里,便独自默默蹲下,搬着指头数丢进木盆木桶里的鱼: 「一、二、三……七、八。」 木盆很快就装满了,换成了木桶。 「九、十……」 手指头不够用了,拴花脱下了鞋,开始数脚趾头。 「十五、十六……」 现在连脚趾头也数完了,拴花就去数她哥哥拴柱的手指头。 等到木桶快要装满时,就连哥哥的手指头也不够用了。拴柱不肯脱下鞋让妹妹数脚趾头,于是拴花只有撅了一根草棍,模仿着小册子中数字的记法,仔细写在河滩上。 村民们带了十个木盆九个木桶,居然不到半个时辰,就都装得满满当当,而拉起的那一小截渔网,鱼都还没有摘完。 还是族老反应快,见此情形后立刻叫人回村取木盆木桶,顺便通传消息。人逢喜事精神爽,被点到的小伙跑得飞快,不过片刻功夫便扛了几个极大的木盆回来——有个木盆上还雕着「寿」字,怕不是把自己亲爹过寿时用的澡盆弄来了。 不过,就算是半人长的澡盆,不过片刻功夫也盛满了上下乱蹦的活鱼,河水飞溅打湿了众人大半的衣服。但此时河中的壮汉们一起用力,也不过提上来一半的渔网而已。 不用族老再吩咐,机灵的年轻人们已经拔腿跑向了村中。这一次带来的并非只有木盆,还有乌泱泱的男女老少——方才回村子时消息已经不胫而走,即使有魔王的话做威慑,也挡不住村里兴奋的人群涌来吃瓜,端着自家洗脸盆也要来看一看这前所未有的渔获。 即使早有预料,等真看到十几盆一字排开满地乱滚的河鱼之后,村民依旧是大吃一惊,忍不住的纷纷议论: 「这么大的鱼,俺这一辈子怕也没见过!」 「你才多大点年纪,也敢说吃过见过的?没见着岸上的周老爷子么?老爷子把鬍子都要揪下来了,恐怕捕鱼几十年,也是没见过这样的量……」 「这么多大鱼,一家总够分一条的了吧?上一年是侥倖钓到条泥鳅,而今是十几个月没有尝过鱼味了,也好叫家里的崽子品品味道啊!」 「看这个样子,别说一家一条鱼,一人一条鱼怕也是够的呀——还是这么大的河鱼!哎,大王的法宝,真是神通广大。」 往日里村民对妖魔畏惧之极,除了战战兢兢遵奉指令之外,私下里甚至不敢称唿魔王半句。而今大概是喜悦得超脱了规矩,居然也敢公然唿唤「大王」了! · 等到太阳高照,一干人等才终于将竹网上鱼全数取完。此时岸边已经乌乌泱泱挤了上百人,探头探脑的盯着河滩与草地上乱七八糟铺满了的木桶木盆,不计其数到处扑腾的大鱼。 负责数数的拴花将泥土上的字迹点了一遍,终于站起身来,大声宣布: 「一共一百八十二条鱼!」 话一出口,人群轰一声便起了躁动:一百八十二条鱼,每条鱼起码三斤!这岂非至少是六百斤的鱼肉?一天就是六百斤鱼肉,那十天百天又是多少? 有这六百斤鱼肉顶着,恐怕村里人人都能吃一口饱饭了! 自乱世以来村民们颠沛流离,先被兵灾祸害,再被邪魔欺压,做梦也不敢想能吃饱喝足的日子。而今这意料不到的丰沛食物摆在面前,当真是把人都喜得怔住了。掐着手醒过神来后,有些沉不住气的竟大声欢唿出声,七嘴八舌的大声叫唤、彼此招唿,嘈杂得仿佛开水乱滚。 族老见多识广,还算沉得住气。等大家发泄片刻,便举起拐杖,示意安静。按照常理,清点之后,便是村中分派渔获、彼此交换的时候。不过现在邪魔在上,当然只有遵照命令,让大王先挑最好的鲜鱼。 拴柱与拴花左右逛了一圈,选了一条半人长短、鳞片鲜亮的大鱼。两兄妹打湿旧衣服制成绳索,滚着这条鱼嗨哟嗨哟往石板的方向抬去——一条鱼少说二三十斤,也真亏他们能抬得动,竟不显吃力。 剩下的人群围在木盆旁,按老规矩一一挑选——织网、下网、起网的青壮优先挑鱼,每人可以要三条共十斤;剩下的鱼一家随便摸上一条,是大是小听天由命,都不许抱怨;实在小得很的,村里用粮食补足。当场交割清楚,日后不许再起争执。 上百人挤在一起,伸手指指点点的数盆中的大鱼,靠着眼光估算重量。正在吵嚷着彼此评判议论时,拴花却气喘吁吁从远处跑来,站在岸上大声向主事的几个老头传话: 「大王不高兴了!大王说,你们居然只上贡一条活鱼,不上贡调料,是不是要噁心他?大王说他很生气,要把你们不蘸调料一齐活吃了!」 连活鱼都嫌噁心,怎么吃活人?可怜村民们譁然一片,被变故吓得惊慌失措,一时理不清这个逻辑,只能打着哆嗦上前询问。拴花道: 「大王说了,你们村外明明有野葱、野蒜、艽头,村里也有盐,为什么不进献来?可见居心不良,应该罚你们下辈子只吃生鱼。」 第35页 族老们大为困惑。野葱野蒜他们认不得,但盐确实是有——只是这盐都是从山中挖出的矿盐,又黑又苦,实在难以入口,又怎么能进贡给大王? 他们小心解释缘由,但拴花却只能复述魔王趾高气扬的命令: 「连盐都不献,那就是没有诚心!无论如何,也要让人把村子里的盐给我搜罗来!——还要快!」 · 氤氲药力逐渐散去,皇帝再次从那穿越两界的大梦中醒来。他稍稍眨眼,迅速从古怪的狸猫视角恢復了过来。定一定神思,立刻传令:「召房玄龄,召长孙无忌!」 当两位重臣辛苦赶到时,皇帝尚未更衣,只是盘坐榻上,聚精会神的把玩着一个用稻草编成的小小渔网。看到心腹入内,陛下只是抬手命他们席地而坐,随后向后一靠,漫无边际的开始闲谈。 皇帝要如何扯淡,臣下都只能奉陪。但聊着聊着,圣人的语气骤然一拐,却忽而又提到了前几日谈到的那个「纯属虚构」的皇帝。 据圣上的说法,这位纯属虚构的皇帝在纯属虚构的后世见识到了一种全新渔网,而这渔网极为精巧,捕获在寻常渔网百倍以上。请问,这位虚构的皇帝应该如何推广渔网,并且嘉奖那位献上渔网的大贤之士——当然,这位大贤之士也是虚构的。 长孙无忌小心翼翼听完渔网的原理,下意识望向了天子手中把玩的小东西:「陛下说的渔网……」 「朕说的渔网,当然纯属虚构。」陛下老神在在:「至于这个?这是皇后照着朕的图纸,刚编出的小玩意儿。」 他把这东西抛给了长孙无忌,长孙无忌赶紧接住,仔细端详构造。 皇帝唔了一声,转头望向房玄龄——负责研究渔网实验技术,自然非长孙氏莫属;而其余问题,则正是房相公当仁不让。 房玄龄嘴角抽搐,终于咬牙出声: 「臣想,后世的消息不能泄漏,恐怕很难公然调用国库。恰好,这位虚构的皇帝应该有一位虚构的公主,这位虚构的公主恰恰也到了年纪。可以以赏赐的名义,从公主的妆奁中取一些珠宝。想来,外朝总是不好插手后宫事务的……」 如此绞尽脑汁,百般推敲,终于交出了满意的答卷。房玄龄筋疲力竭告辞而去,但刚刚离开宫殿,却立刻伸手抓住了长孙无忌的肩膀。 长孙无忌大惊:「房公要做什么?」 「跟老夫走一趟楼观道!」房玄龄咬牙切齿:「老夫倒要看看,他们献上去的金丹,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 -------------------- 预收文求收藏:《被皇帝偷看心声日志后》 在与狗比系统签下了一份无良合同后,穆祺被送到了古代。 好消息是,系统为他预备的壳子是当朝国公的世子,金尊玉贵,生在架空王朝的顶点。 坏消息是,此时皇帝痴迷炼丹,清流浊流彼此缠斗,上昏下贪国势巅微,王朝也混不了几十年了。 更坏的消息是,根据狗比系统拟定的合同,穆祺必须在这个时代大展身手,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名留青史,永垂不朽,否则便不能返回。 面对领导给予的小小重任,仅仅只是普通嘴炮水平的穆祺终于麻了: ……毁灭吧,赶紧的。 在反覆抗争无果后,完全躺平的穆祺终于彻底摆烂,不但拒绝与系统合作,还在上交的工作日志中疯狂吐槽垃圾话: 【今天又是进宫哐哐磕大头,爷真是麻了——老壁灯炼了这么多年丹,怎么还不驾崩爆金币啊?】 【早上五点居然就要上朝,妈的晦气。而且清流党许阁老您是怎么有脸攻击政敌侵占民田的呀?您老家里那几万亩水灌良田是天上掉的吗?噁心心。】 【奶奶的昨天刚吐槽了清流,今天必须打浊流的脸!巡一年盐居然只巡迴一百万两银子,也就是老道士炼丹炼得脑子都瓦特了,不然好歹也得效法祖宗剥他几百张皮呀!】 【听说老壁灯皇帝修了几十年不近女色,不知道是真是假?这么说起来,后代同人把他和他奶兄弟凑cp,倒也正常……】 穆祺每晚酣畅淋漓一通臭骂,将垃圾倾倒给系统后倒头便睡,再不顾及其他。 不过,穆祺似乎忘了,他分配的这个狗比系统,在信息隐私上可是从来都不能保证的…… · 皇帝潜心方术,闭关于密室,清修多日之后,终于感动上苍。某日室内光焰万丈,自半空掉下了一本册子,上书四个大字《工作日记》 皇帝如获至宝,洗沐焚香后恭敬翻开,仔细阅读上天的启示: 【六月十一日晚,照例每日一问:都磕了这么多重金属了,龙座上的老壁灯怎么还能活?】 皇帝的笑容僵住了。 · 六月十二日,宫中骤然生出惊变。据传,皇帝于此日驱逐宫中所有道士,重惩巡盐使者,抄没一切家产,剥皮实草,以警后人。 当日,躺平于家中的穆祺百无聊赖,却忽然听到了久违的提示音: 「咦,任务进度条怎么自己动了?」 · 本文又名《躺平写日记也能强国吗》 本文背景架空,偶有雷同,纯属借鑑。 第14章 制盐 族老与村正被这狠话惊得魂飞魄散,无可奈何之下,只能小心挑选了村里成色最好的矿盐,小心包了一包,自己亲自送了过去。 第36页 但结果依旧不出意料。面目狰狞的恶魔只瞥了一眼那黑黄色的粉末,便立刻是勃然大怒,噼面将盐砸了过来: 「你莫不是消遣老子!这样龌龊的东西,也敢叫盐!」 老头们震得浑身发抖,只能连连作揖,颤颤巍巍的向大王解释,不是他们存心怠慢,而是村中也只有这样的黑盐。为了佐证自己的话,村正还从兜里掏出一块自家的咸鱼,双手呈给大王——往日里鱼肉捨不得一次性吃完,都是用盐腌成储备粮。但这块老咸鱼又黑又硬,与其说是食物,不如说是石头。 魔王勉强接受了他们的解释,但依旧极为不满:「 其余佐料没有也便罢了,这盐中还有苦味,如何能入口?」 族老屏息凝神的站在原地,心中却犯嘀咕。他年轻时在隋朝重臣杨素府做厨役,也曾见识过大户的气派。但纵然奢靡如楚国公,家里用的青盐也是泛着苦味的呢。 虽然大王的法宝惊世骇俗,但要论穷奢极侈的享受,恐怕还比不上长安的贵人吧? 邪魔盘坐在石板上,面色阴晴不定,似乎思考很久,才终于下了决心。 「老子还要在这里呆这么久,总不能天天吃石灰面一样的盐巴。这样难吃,岂不是耽误了修行……「他自言自语:「……算了,横竖是一群蠢货,就算教了他们又怎么样?还能俭省不少功夫。」 他咂了咂嘴,很不耐烦的下了指示: 「再给爷爷叫些人来,带上锅碗瓢盆,带上柴火,再带上那些狗都不吃的黑盐,老子有用处。」 这一次都不必跟来的拴柱跑腿了,仔细听完大王命令之后,几个老爷子行了一礼,立刻转身快步回村,那速度居然不比年轻人慢多少。 · 往日里魔王下令叫人,除了几个实在逃不脱的壮丁以外,村中人人都是关门闭户噤口闭舌,生怕沾染上一丁点妖魔的邪气。但近日在河岸边看到了多不胜数丰盛无比的收穫,不少胆子大的村民心思也活络起来了。而今族老一声招唿,居然陆陆续续拉来了十几人,小心翼翼的站在十余丈外,不敢越雷池一步。 魔王依旧是懒得理这些卑贱的人类,只是派拴柱送来一个平板,点开后依旧是会动的小人,一举一动都格外清楚。拴柱高举平板展示一圈,随后大声传达命令,要求村民们在日落前提炼出「不苦不涩、洁白晶莹」的好盐,否则必有重罚。 村民们没有见过这样稀奇古怪的东西,一时间譁然出声,惊慌不知所措。还是族老及时出头制止,接过了平板小心行礼。 几位主事的老者毕竟有些经验,简单看过小人的举动后便有了主意。他们让众人排成一排,先将平板上的示例仔仔细细看过,然后再分成两队,粗笨些的负责噼柴烧火,精明能干的负责具体溶解提纯,练习一系列复杂的操作。 有魔王的指令压着,十几个村民谁也不敢乱说乱动。他们乖乖在草丛中盘腿坐好,仰着头看平板里的小人动来动去,做出种种古怪的举止。 为什么要把青黑的盐水倒进木炭与细沙里? 为什么要往盐水里加草木灰? 为什么还要煮沸盐水? 这些动作完全在底层百姓的常识之外,根本难以理解。不过有先前流刺网的例子在,谁也不敢小瞧了这法宝里展示的一举一动,即使再困惑不解,也依旧瞪大了眼睛用心记忆,不容马虎。十几人屏息凝神,竟是鸦雀无声。 林貌盘腿坐在石板上,仔细打量十几丈外的村民。他修炼「听息」数日,耳聪目明感官敏锐,能清晰分辨最微小的细节。端详片刻之后,却轻声感慨: 「一群不识字的农夫,也能做到这样井然有序的地步么?果然是千里逃生来的流民,倒是我小看他们了。」 他身后簇簇轻响,却是猫猫陛下自草丛中钻了出来,同样眺望着远处的村民。 「你是有意让他们自学的吧?」陛下道:「自从未接触过的神奇器物中观察细节、学习技艺,决不是容易的事情。为什么不指点一二呢?」 「以在下那点本事,其实也不能演示得比视频里更清楚了。」林貌解释道:「再说,最后独立自强的路,总得靠他们自己走。外来技术的注入当然很重要,但最为关键的,还是组织人力学习技术推广技术的能耐。世界的改变不是一蹴而就的。」 蒸汽机自然是伟大极了的技术,但掌握蒸汽机原理后推广至各行各业,才是真正的工业革命。 猫猫陛下俯首沉思片刻: 「所谓『激发内生造血能力』、『发挥先锋组织作用』、『多元参与』,便是指的这个吗?」 林貌:??!!! 他懵逼之后终于反应过来,意识到这大概便是圣上在李哲处围观网课的收穫,一时间大为钦佩,脱口而出: 「陛下的聪颖明悟,真是非同凡响!」 短短五六日内便能学以致用,举一反三,这悟性岂非吊打全天下的金牌讲师? 好吧以金牌讲师做比喻大概实在是污衊了皇帝。毕竟圣上可是史书认证的顶级ssr,那种超凡脱俗千载难逢的资质,一旦与原本枯燥乏味的理政思路结合,那真是天雷勾动地火,效果难以想像…… 陛下一生听的马屁实在太多,早已不在乎这点拙劣的奉承。他从草丛里跳出,拱开背包让林貌给他带上头饰,而后径直往远方奔去。 第37页 无论「先锋组织」,还是「多元造血」,总得眼见为实,才算放心呢。 · 猫猫陛下端坐在众人身后,毛茸茸脑袋上的塑料圆环闪烁着怪异的血腥红光,滋滋声响极为诡异。 作为相伴于魔王身侧同样邪恶狰狞的魔猫,以狸花原型登场未免会损害妖怪的尊严。因此,林貌挖空心思,特意给圣上也整了个cosy道具——虽然打扮出的实际效果大概只能让直播间的粉丝们扭曲着发出尖叫,但用来吓唬中古世纪的愚民却是绰绰有余。 至少,忙碌着准备器物的村民绝不敢与魔猫对视,只撇一眼后便赶紧垂下头去,似乎以为这恶猫是邪魔派来监视的使者。 猫猫陛下坐了片刻,又起身围着草丛缓缓转圈,聚精会神的观看众人笨拙的操作。 视频中演示的流程相对简单,死记硬背后也不难模仿。青壮们分工明确,一队去烧火制成木炭、草木灰,另一对则将带来的黑盐兑入水中,烧滚后静置放凉。等到木炭烧好,他们再把热盐水分批倒入一口漏锅,轻轻摇晃——漏锅锅底用裹着细沙、粗沙与木炭的布袋塞住,等效于简易的滤斗。 木炭细沙的吸附力几乎可以与活性炭媲美,仅仅滤过几次,浓黑的盐水便大大褪色,转为了淡淡的青色。 这样的盐水熬干,应该就是豪贵人家常有的青盐了。但流程还没有结束,村民仿照平板里小人的动作,又小心往里兑入了草木灰——强硷性的草木灰可以与钙镁离子反应沉淀,充分去除掉盐中的苦味物质。在缺乏反应试剂的古代,恐怕是最为廉价的沉淀剂了。 当然,村民们并不清楚这高深的原理,看到白花花草木灰往珍贵的青盐水中倒,有些人几乎心疼得要咧开嘴来,暗叫「造孽」不止。但雪白灰烬入水后搅拌过滤数次,原本淡淡的青黑色竟然渐渐消退,转为了澄澈透明的液体。 等到耐心将这液体熬干,忙碌许久的人群渐渐便起了躁动——随着水汽蒸腾殆尽,锅底洁白的细粒颗颗分明,竟然真是雪花一样的「盐」! 「这盐还真比雪都白!」有人立时便惊唿:「俺与族老在长安扛活,也没见过这样的盐吶,怕是皇帝老子也没吃过见过吧?」 「怕不是千万钱也买不来的!」 「那是自然,你也不看看,这是分明大王法宝的神通——」 话没说完,人群便骤然安静下来,大气都不敢再喘上一口。 在众人惊惧的目光下,带着血腥圆环的魔猫施施然跳上这熬盐的锅灶,低头轻轻舔舐一口。 没有错,的确是盐的咸味……纯净、简单、毫无苦涩的咸味。 只有在现代的繁华世界,猫猫陛下才有幸品尝过这样毫无杂质的、纯粹的咸味。想不到如今,竟由几个一无所知的村民,轻松復刻。 这么说来,熬盐似乎的确……不算难? -------------------- 预收正在攒存稿,求小天使们收藏一波~ 预收:《被皇帝偷看心声日志后》 在与狗比系统签下了一份无良合同后,穆祺被送到了古代。 好消息是,系统为他预备的壳子是当朝国公的世子,金尊玉贵,生在架空王朝的顶点。 坏消息是,此时皇帝痴迷炼丹,清流浊流彼此缠斗,上昏下贪国势巅微,王朝也混不了几十年了。 更坏的消息是,根据狗比系统拟定的合同,穆祺必须在这个时代大展身手,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名留青史,永垂不朽,否则便不能返回。 面对领导给予的小小重任,仅仅只是普通嘴炮水平的穆祺终于麻了: ……毁灭吧,赶紧的。 在反覆抗争无果后,完全躺平的穆祺终于彻底摆烂,不但拒绝与系统合作,还在上交的工作日志中疯狂吐槽垃圾话: 【今天又是进宫哐哐磕大头,爷真是麻了——老壁灯炼了这么多年丹,怎么还不驾崩爆金币啊?】 【早上五点居然就要上朝,妈的晦气。而且清流党许阁老您是怎么有脸攻击政敌侵占民田的呀?您老家里那几万亩水灌良田是天上掉的吗?噁心心。】 【奶奶的昨天刚吐槽了清流,今天必须打浊流的脸!巡一年盐居然只巡迴一百万两银子,也就是老道士炼丹炼得脑子都瓦特了,不然好歹也得效法祖宗剥他几百张皮呀!】 【听说老壁灯皇帝修了几十年不近女色,不知道是真是假?这么说起来,后代同人把他和他奶兄弟凑cp,倒也正常……】 穆祺每晚酣畅淋漓一通臭骂,将垃圾倾倒给系统后倒头便睡,再不顾及其他。 不过,穆祺似乎忘了,他分配的这个狗比系统,在信息隐私上可是从来都不能保证的…… · 皇帝潜心方术,闭关于密室,清修多日之后,终于感动上苍。某日室内光焰万丈,自半空掉下了一本册子,上书四个大字《工作日记》 皇帝如获至宝,洗沐焚香后恭敬翻开,仔细阅读上天的启示: 【六月十一日晚,照例每日一问:都磕了这么多重金属了,龙座上的老壁灯怎么还能活?】 皇帝的笑容僵住了。 · 六月十二日,宫中骤然生出惊变。据传,皇帝于此日驱逐宫中所有道士,重惩巡盐使者,抄没一切家产,剥皮实草,以警后人。 第38页 当日,躺平于家中的穆祺百无聊赖,却忽然听到了久违的提示音: 「咦,任务进度条怎么自己动了?」 · 本文又名《躺平写日记也能强国吗》、《摆烂穿越者与老壁灯君臣不得不说的二三事》、《皇帝怎么又气病了》 本文背景架空。 第15章 盐税 作为眼光至为敏锐的皇帝,李二陛下自然早就在林貌的资料中翻阅过土法制盐的技术,并曾为之震动。 虽然被这新的可能刺激得兴奋难当,但皇帝沉思之后,却也犹豫不决——由粗盐提纯精盐当然是极大的进步,可现在天下初定,朝廷正在与关陇河东的世家争夺盐场的归属,要是技术流入士族成为门阀牟利的工具,岂非是搬着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技术只是外力,但如何运用却大有讲究,除非制盐的法门简单到寻常人家都能轻易掌握,才可以藉机一举突破世家盐场的垄断,开闢新的财源。 可这样关键而重大的技术,真能容易到这种地步么? 而今一切的疑虑都得到了解答,且结果好得超乎预期,狂喜自然无以言表。但皇帝依旧錶现出了绝高的素质。他压抑住情绪扬一扬头,伸出爪子指向了锅中那点雪盐,高傲的喵了一声: 【这一次练出的精盐不过浅浅遮住锅底,又够做什么的?尔等带来的黑盐足有一斗,难道不该再接再厉,继续提炼?】 虽然听不懂喵语,但这用意表现得再清楚不过了。旁边的族老赶紧弯腰答应,然后抬手一招,让青壮们立刻再来点火: 「快些!太阳下山前咱得把这些盐都炼了!」 猫猫从灶台上跳下,继续看着众人忙前忙后,毛脸上的神色则愈发专註: 一次小规模的实验,验证的是技术的简单易行;如果大规模提炼中还能保持产率,那影响可就非同一般了! 而今顶级精盐的价格几乎等价于同等重量的白银,只要能大规模扩散技术——也不必太多,一年但凡有个百万石的收成,那么仅仅靠两京及江南豪贵世家们买盐的支出,恐怕都能够上国库收成的十分之一。 这笔钱要是不拿, ……怎么说呢,那一瞬间里陛下心思百转,连将来负责推广炼盐技术收取盐利的官职,乃至存储盐利的仓库选址,都已经预先规划好了,喵。 · 当陛下严密关注村民熬盐的一举一动时,林貌则盘腿坐于石板之上,习练大圣所传授的「长生酒」秘法。 这法子比先前的「听息」似乎更加容易。他不过揣摩了两天的功夫,便已经能在入静时引出口中玉液,吞咽后过十二重楼(喉管)至中宫(胸口),便有隐约的气息从腹中升起,沿膻中上行,直穿气海,而后分为两路,由左右肋降至尾闾,通过命门、夹嵴,重新合二为一,延山根、印堂往下,又回到舌根。 这条起至舌根而返回舌根的气息运行路线,便大概是道家所说的周天。以林貌了解的玄学法理而言,气行周天原本是极为艰难的过程,动则就要走火入魔。真不知齐天大圣是教授的什么奇妙玄法,居然可以这样轻而易举,毫不费力。 不过想想大圣的出身,似乎也不足为奇——说不好人家随便拔点毛下来,就是天下修行者求之不得的顶级功法呢? 真气运行一周天便要一个多时辰之久。林貌修行两日,刚刚能转过两个周天,便在入定中渐渐觉察出了异样:他盘坐时明明是双眼微垂,目光收于眼前寸许之间;但不知为何,在白光充盈视野之时,他心中却忽生异样,竟「看」到了自己! 人的双眼只能望前不能望后,最多也不过借着镜子看清楚自己的脸而已。因此,绝大多数人心中的「自己」,只不过是一张熟悉的脸而已。但如今心境映照之中,林貌盘坐的身影却是清晰可辨,不仅面目五官毫无差错,就连后脑勺的头髮都歷歷可数。 唯止能止众止,当心念静止之后,居然立刻返照出了自身同样停止的形象。此时的心境,恐怕更近似于「心镜」! 林貌心中微动,稍稍拉开了视角——不,与其说是「视角」,不如说是某种若有似无、不可分辨的「感知」。而当这种感知扩散开来后,他的心境中立刻返照出了新的形象:那是炉灶旁围聚的村民,伸长脖子注视锅台中晶莹洁白的盐粒,神色中的欣喜惊异与敬畏,仿佛刀刻一样清晰;在旁监视的狸花猫同样目不转睛,尽管强自压抑,但尾巴依旧高高竖起,泄漏了至尊强烈的喜悦…… 果然,尾巴与猫总是两种生物么? 林貌霍然睁开了眼睛,立即收功出定。他抬头望向十几丈外,看到村民们将盐滷团团围住,姿势神态正与定境中一般无二。 虽然看精盐看得目不转睛,但族老的心思始终放在石板上。眼见魔王忽然睁眼活动手脚,他们立刻推开众人端起大锅,快步走到石板前行礼,恭恭敬敬呈上这大半锅的精盐。 魔王以熟悉的高傲神色瞥了一眼: 「这就是你们炼出来的东西?」 族老们连连弯腰,却不敢说话。因为一开始不太熟练,他们浪费了不少盐水,只炼出来五六升的精盐。但反覆操作后技艺已经逐渐娴熟,现在再上手,炼出八升九升不成问题。 不过,村里应当也没有多余的盐让他们上手了。村民吃盐都是走十几里地到深山盐井里挖出的矿盐,而今大都被族老们待人搜罗一空,成了为魔王演练的试验品。 第39页 当然,一斗黑盐能换来五升精盐,的确也是各种意义上的血赚,足够抹去一切损失。 锅中的精盐莹白胜雪,是在大内都难得一见的珍物。但魔王打量片刻,却不屑一顾: 「才这么点成色,也就勉强能入口罢了……算了,乡野之间,老子也不好苛求太多。但老子不过叫你们炼一点盐做鱼干吃,你们炼出这半锅干什么?存心想齁死爷爷吗?真是大胆!」 老头们被一口大锅扣得莫名其妙,也不敢辩称是您老爱猫的主张,只能哆嗦着连连请罪。还好魔王心情似乎不错,并没有藉机杀人的意思,只是随意抛出一个非金非玉的透明盒子,让拴柱精挑细选,精心舀下半盒最洁**细的好盐,便抬手让众人快滚,不得留在此处碍眼。 魔猫竖着尾巴围绕着破锅转了一圈,也跳入了魔王身后,再不见踪影。 · 皇帝陛下俯下身来,仔细端详竹篓中活蹦乱跳的鱼: 「这就是你的成果?」他低声道。 长孙无忌叉手行礼:「是。一共下了三道网,大概有一千五百斤以上。」 说出此语时,纵使长孙相公百般忍耐,语气依旧有抑制不住的兴奋。长孙氏家学渊源,对巫医百工之术一向颇为精通,他仅仅询问了黄河边打鱼的几个渔夫,便立刻意识到了这种技术背后极为重大的意义。 与化身为狸花猫时的情不自禁相反,皇帝的神态却是高深莫测,并没有表现出不可遏制的喜悦: 「这么说来,很实用了?」 长孙无忌俯首:「臣不敢妄言,但此物若能推广,实在是不小的助益。」 少府照着皇后示范编织出的流刺网,当然比五行村的半吊子货色更为精细高明。他们按皇帝指点选择了黄河边的运河口捕鱼,效果自然不错。 这种东西既简单又高效,实在是增加渔获的不二选择。长孙无忌上前一步:「而今府库乏粮,百姓饥寒;臣的见解,不如让工部仿造此物,在关中推广……」 这是宰相们极为正常的见解,但皇帝稍一沉吟,却立刻抬起手来: 「不可!直接让工部推广,未必能惠及百姓,不如——」 在这电光火石之间,陛下脑中闪过的是他数日以来见识过的无数网课——这些网课谆谆教诲,警告技术的普及并不一定能带来生活水平的提高;大量知识被垄断在少数人手中,反而会恶化局势。 所以…… 「让兵部来办。」皇帝平静道:「召集开国以来,陷阵有功的队正、旅帅,为他们在长安安置住处,学习这些新巧的工具。」 世家豪门或许会送子弟到军中镀金,却绝不会让他们做冲锋在前的小卒。这些基层的军官出身平民,从军的路费与行李多半都是乡里乡亲们凑钱打点,因此乡梓之情最为深厚,彼此牵挂羁绊相互扶持,基本不会有私藏技术而藉此牟利的风险。 用公文的话说,这似乎叫「发挥退役军人的团结作用」来着? 长孙无忌不明所以,只能行礼听命。皇帝陛下拍一拍手掌,琢磨着隔日再宣几个楼观道的道士来——一则是探听金丹的奥秘;二则是尝试着炼一炼盐:听说道士们往往在化学上颇有造诣,倒似乎正与炼盐对口。 这心思还没转完,皇帝目光忽然一凝,望向了身边肃立的侍卫。侍卫不明所以,赶紧叉手低头,不敢仰视。而陛下的眼神逡巡片刻,却叮住他衣衫的一角: 「你繫着的香袋是什么?」 侍卫心中一跳,暗自叫苦。他胆战心惊瞥一眼衣角那与侍卫服饰格格不入的猫爪香囊,只能硬着头皮回话: 「陛下,家母——家母喜欢狸奴……」 难道是装饰太过轻佻,激怒了圣上? 皇帝似乎轻轻呵了一声,终于一卷衣衫,飘飘然而去。 · -------------------- 预收文求小天使们收藏~《被皇帝偷看心声日志后》 在与狗比系统签下了一份无良合同后,穆祺被送到了古代。 好消息是,系统为他预备的壳子是当朝国公的世子,金尊玉贵,生在架空王朝的顶点。 坏消息是,此时皇帝痴迷炼丹,清流浊流彼此缠斗,上昏下贪国势巅微,王朝也混不了几十年了。 更坏的消息是,根据狗比系统拟定的合同,穆祺必须在这个时代大展身手,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名留青史,永垂不朽,否则便不能返回。 面对领导给予的小小重任,仅仅只是普通嘴炮水平的穆祺终于麻了: ……毁灭吧,赶紧的。 在反覆抗争无果后,完全躺平的穆祺终于彻底摆烂,不但拒绝与系统合作,还在上交的工作日志中疯狂吐槽垃圾话: 【今天又是进宫哐哐磕大头,爷真是麻了——老壁灯炼了这么多年丹,怎么还不驾崩爆金币啊?】 【早上五点居然就要上朝,妈的晦气。而且清流党许阁老您是怎么有脸攻击政敌侵占民田的呀?您老家里那几万亩水灌良田是天上掉的吗?噁心心。】 【奶奶的昨天刚吐槽了清流,今天必须打浊流的脸!巡一年盐居然只巡迴一百万两银子,也就是老道士炼丹炼得脑子都瓦特了,不然好歹也得效法祖宗剥他几百张皮呀!】 【听说老壁灯皇帝修了几十年不近女色,不知道是真是假?这么说起来,后代同人把他和他奶兄弟凑cp,倒也正常……】 第40页 穆祺每晚酣畅淋漓一通臭骂,将垃圾倾倒给系统后倒头便睡,再不顾及其他。 不过,穆祺似乎忘了,他分配的这个狗比系统,在信息隐私上可是从来都不能保证的…… · 皇帝潜心方术,闭关于密室,清修多日之后,终于感动上苍。某日室内光焰万丈,自半空掉下了一本册子,上书四个大字《工作日记》 皇帝如获至宝,洗沐焚香后恭敬翻开,仔细阅读上天的启示: 【六月十一日晚,照例每日一问:都磕了这么多重金属了,龙座上的老壁灯怎么还能活?】 皇帝的笑容僵住了。 · 六月十二日,宫中骤然生出惊变。据传,皇帝于此日驱逐宫中所有道士,重惩巡盐使者,抄没一切家产,剥皮实草,以警后人。 当日,躺平于家中的穆祺百无聊赖,却忽然听到了久违的提示音: 「咦,任务进度条怎么自己动了?」 · 本文又名《躺平写日记也能强国吗》、《咦这进度条怎么又涨了》 本文背景架空。 第16章 分鱼 魔王走后,族老们带领青壮们扛起大锅的细盐回村,走到半路时便忍耐不住,开始小心议论起了这大半锅的精盐——十几日相处下来,村民们的心思也渐渐变化了;往日里看着石灰被随意丢弃,也绝不敢妄动分毫,而今天看着锅里霜雪一样的盐花,却实在忍不住心动。 「这一大锅盐滷怎么办?扔了多可惜!」 「是呀,大王不都说了不要这盐么……」 「辛苦炼这么久,也不知是个什么味道!」 「趁那妖猫不防,俺倒是偷偷尝过一口,那香的哟!一丁点苦味也没有的——耶耶的,真不知什么时候还能再吃一回。」 虽然不敢明说,但话里试探来试探去,用意已经明白无误。但这种事哪里是族老敢做决定的?大家彼此绕上一圈,还是只能眼巴巴的看着拴柱兄妹。 拴柱当然不敢代大王回话。他想了一想,慢吞吞道:「大王已经发过话,当然不能再拿这种小事打搅。不过,大王说了要吃鱼干……」 公然瓜分大王的盐当然不行,但大家可以把盐拿回家中,为大王炮制鱼干吶! 大概是营养棒吃饱了以后大脑迅速发育,这简单一句七歪八拐,听得村民们都愣在了原地。还是跟过来随父亲打下手的族老家闺女张雪娘聪明伶利,立刻反应了过来。 她没有见识过魔王狰狞丑恶的面目,胆子要大上许多,只是稍稍鼓一鼓勇气,便开口发问: 「可大王未必看得上我们的鱼干吧?大王不是说过,调料不够,只会倒胃口?」 拴柱看向他:「姐姐是什么意思?」 「大王不是说过,要什么野葱、野蒜、野椒、茴香吗?我想,只有搭配上这些佐料,这鱼干才好吃……好进献给大王。」 张雪娘忍不住咽了一口口水: 「不过,野葱也就罢了,村子里却似乎没有人认得其余的佐料呢。」 拴柱仔细琢磨了片刻,然后伸手入怀中,掏出了一本再精緻不过的小册子: 「大王让我教授村中的娃娃识字学算术,赏给了我这个认草药的本子。」他道:「这个本子里面,就详细画出了各色香料的模样,还写了它们的习性。你们若真是诚心要为大王奉献鱼干,可以学一学这本册子上的东西。但绝不许另作他用,听到没有?」 这册子是大王赏赐下来让他们识字念书的,村民们本来没有资格沾染;但现在为了给大王进献鱼干,让人看一看也是很合理的,对吧? 拴柱通前彻后考虑了一番,认真点了点头。 · 当然,要是让林貌知道拴柱等人的举止,大概会当场发怒,气愤难平——从河中新鲜捞上来,没有任何人工催肥的好鱼,怎么能贸然做成鱼干呢?这不是暴殄天物是什么? 难道对一条鱼最高的礼遇,不应该是清蒸吗? 不过,拴柱拴花给林貌挑的那条鱼未免也太大了,他家中的蒸笼是在是礼遇不过来。因此,将河鱼费力塞入冰柜之后,他立刻给附近的亲朋好友打电话,通知他们赶紧开着车来分鱼。鲜鱼一日色变两日味变,哪怕拖一天再下厨,也不是那个味道了。 一般的朋友倒是看不出什么,只是对鱼的体型表达了应有的惊讶而已。但像王恕这般的兽医老手,那眼光可就是独到之至,立即便发现了端倪。 先一看体型——乌鱼?这么大的乌鱼罕见吶! 再一摸鱼鳞——卧槽还不是饲料餵的,多少钱啊大佬? 最后敲敲鱼肉——妈的野生的!我勒个去大佬你哪里收来的这样的货色啊?盗捕是违法的哟! 林貌绞尽脑汁,好不容易才打发掉了这个要命的专业人士,真感觉自己要被剥个一干二净。 李哲是最后一个来的,他要的部位也很特殊,除了寻常的鱼肉之外,还特意要了乌鱼的鱼头。这种大鱼的鱼头很难料理,林貌本来是打算直接扔掉了事,现在看他这样开口,倒的确有些诧异: 「你要这个干什么?」 「秘密,以后你就知道了。」李哲拎着满满当当的塑胶袋,对他笑了一笑:「对了,你不是说想让你家咪咪跟我下乡看看扶贫吗?如果最近有空的话,我倒是可能要下去一次……」 第41页 林貌还来不及开口,背后的陛下已经迫不及待开了口,咪咪咪咪的表示绝对贊成。不过,由于发声太快没有掩饰,听着格外的嗲声嗲气。 林貌忍不住揉了揉额头: 「……行吧。」 · 吃了两顿格外鲜美的蒸鱼与炖鱼后,林貌开始琢磨着利用他收来的那一罐子「贡盐」。这一罐子盐的品相当然不能与现代产品媲美,但考虑到其特殊意义,却恰好适用于某些汇报专用的小产品。 他下单了新种的大青梅,摘掉青蒂清洗干净,混入食盐、白糖,腌了个简单易得的脆梅。三天后,他带着这盒腌脆梅到了五行山,再次向大圣汇报工作。 腌制得当的梅子咸甜生津,清脆适口,尤其是其中纯净的盐分与糖分,对缺乏合格调料的古人更是一击必杀。饶是大圣见识过天宫佳肴,仍然连连点头,边吃边贊: 「不错,不错!咱在凡间也混过十几年,没见过这么好吃的东西!」 他砸砸嘴,舔一舔被盐水打湿的嘴毛,又抬眼看林貌: 「这便是你在村里炮制的东西,精盐?」 林貌点一点头:「矿盐苦涩也就罢了,多半还掺有毒质,对人体不宜。还是提炼一下比较好。」 孙大圣咔擦咬下一口梅子,却不觉皱起了眉: 「毒质?毒质还是小事,你们也在凡间歷练过,不该不知道盐的分量……」 说到此处,他却不觉停了一停——不知怎么的,虽然与林貌相处才数日,大圣却总觉得这小子莫名有股养尊处优不解世事的傻白甜气质,似乎生下来便从没见识过饥荒离乱,在某些方面上天真到近乎令人疑惑。 当然,荒郊野外,怎么会出现这样不谙世事的人物呢?这种感觉并没有道理,但大圣下意识相信了自己的本能。他认为,就算自己渲染得再严重,这小子可能也没法感同身受,搞不好就会疏忽。 ——虽然被镇压在五行山下,但石猴的感知依旧是敏锐之极呢。 孙悟空转头看向在背包里探头探脑的皇帝陛下: 「……盐有多么紧要,你总该是知道的。」 皇帝陛下跳了出来,小心不碰到淤泥,以免事后难于清理。它彬彬有礼的稍一低头,既大方又得体: 「多谢尊驾提醒。盐滷当然是至关紧要的大事,但这小村子封闭壅塞,一年半载也不会与外界往来,一时半会还不会走漏。」 至于一时半会之后?皇帝早就将盐业的条陈一一记好,打算全面推广了。用不了半年功夫,关中关外都会时兴新的精盐,谁又会在意这个小村子? 小儿持千金过市,当然众人觊觎。但要是普天下到处都是黄金,那觊觎又有何用? 孙悟空瞥了猫猫一眼。他一眼看出了这猫身上浓郁的散不开的龙气,倒不诧异他能说出这样大包大揽的话。只是,就算与世隔绝,没有人类的搅扰,便能安稳无恙了吗? 这个世界虎视眈眈的,可不止人类哟。 · 「这就是你们献给陛下的金丹?」 楼观道看家的道士战战兢兢的跪坐在软垫之上,两边大马金刀,坐着铁塔一样的尉迟敬德与秦叔宝。 听得贵人发问,道士不敢抬头: 「这都是先祖所遗,仅此数颗。小道——小道也不知就里。」 能调动尉迟敬德与秦叔宝的,普天下除了当今天子以外,大概也只有房、杜两位相公了。而今两位相公高踞殿堂之上,四道目光逐个打量堂下众人,看得楼观道上下汗出如浆,不敢出声。 如此审视片刻,房玄龄扫一眼呈上的金丹,终于冷哼出声: 「以观中的记载看,倒不像是撒谎的样子……算了,姑且信尔等一回。」 道士如蒙大赦,磕头如捣蒜。房玄龄却并不理睬,转头向杜如晦探问: 「虽然来歷清晰,但这金丹药力终究不明。陛下是服用了这丹药,才有会种种奇异举止,我看还得细察。」 杜如晦连连点头。哪怕只是稍稍回想数日以来圣人的言行,即使以杜相公的沉着气度,也不由心有余悸,自然大力贊同: 「是得细察。」 房玄龄道:「既然如此,那恕我无礼,暂且告假几日。政事堂的琐务,便託付给诸位相公了。」 杜如晦尉迟敬德秦叔宝:?? 一众重臣尚未反应过来,便见房玄龄伸手拈起金丹,仰头吞入了口中。 「怎么这么甜?」 -------------------- 预收文还在准备草稿,又在码入v的章节,忙啊~ 球球小天使们收藏一下预收文《被皇帝偷看心声日志后》 在与狗比系统签下了一份无良合同后,穆祺被送到了古代。 好消息是,系统为他预备的壳子是当朝国公的世子,金尊玉贵,生在架空王朝的顶点。 坏消息是,此时皇帝痴迷炼丹,清流浊流彼此缠斗,上昏下贪国势巅微,王朝也混不了几十年了。 更坏的消息是,根据狗比系统拟定的合同,穆祺必须在这个时代大展身手,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名留青史,永垂不朽,否则便不能返回。 面对领导给予的小小重任,仅仅只是普通嘴炮水平的穆祺终于麻了: ……毁灭吧,赶紧的。 在反覆抗争无果后,完全躺平的穆祺终于彻底摆烂,不但拒绝与系统合作,还在上交的工作日志中疯狂吐槽垃圾话: 第42页 【今天又是进宫哐哐磕大头,爷真是麻了——老壁灯炼了这么多年丹,怎么还不驾崩爆金币啊?】 【早上五点居然就要上朝,妈的晦气。而且清流党许阁老您是怎么有脸攻击政敌侵占民田的呀?您老家里那几万亩水灌良田是天上掉的吗?噁心心。】 【奶奶的昨天刚吐槽了清流,今天必须打浊流的脸!巡一年盐居然只巡迴一百万两银子,也就是老道士炼丹炼得脑子都瓦特了,不然好歹也得效法祖宗剥他几百张皮呀!】 【听说老壁灯皇帝修了几十年不近女色,不知道是真是假?这么说起来,后代同人把他和他奶兄弟凑cp,倒也正常……】 穆祺每晚酣畅淋漓一通臭骂,将垃圾倾倒给系统后倒头便睡,再不顾及其他。 不过,穆祺似乎忘了,他分配的这个狗比系统,在信息隐私上可是从来都不能保证的…… · 皇帝潜心方术,闭关于密室,清修多日之后,终于感动上苍。某日室内光焰万丈,自半空掉下了一本册子,上书四个大字《工作日记》 皇帝如获至宝,洗沐焚香后恭敬翻开,仔细阅读上天的启示: 【六月十一日晚,照例每日一问:都磕了这么多重金属了,龙座上的老壁灯怎么还能活?】 皇帝的笑容僵住了。 · 六月十二日,宫中骤然生出惊变。据传,皇帝于此日驱逐宫中所有道士,重惩巡盐使者,抄没一切家产,剥皮实草,以警后人。 当日,躺平于家中的穆祺百无聊赖,却忽然听到了久违的提示音: 「咦,任务进度条怎么自己动了?」 · 本文又名《躺平写日记也能强国吗》、《咦这进度条怎么又涨了》 本文背景架空。 第17章 幻术 在一人一猫的莫名自信下,孙大圣稍微有些无语。他想了一想,终于把目光移到了林貌身上,开口查问自己这未记名弟子的进度: 「你的功夫炼得如何?」 林貌老老实实回答:「已经能在定中看到肌肉血管了。」 这几日他反覆习练「自饮长生酒」的法门,心境中的身影愈发清晰。但当清晰到某个程度时,他随意拨动感知的视角,居然「看」到了皮肤下红彤彤的肌肉、血管,乃至淡黄的脂肪组织! 不,与其说是「看」到,倒不如说是视角像触手一样穿透了肌肤,直接感知到了更为广阔复杂的细节;其惟妙惟肖,比亲眼目睹还要真切。 孙大圣有些诧异:「已经能自见其筋肉了吗?——奇怪,往常的方士修炼到这一步,都要被异象震得惊悸不安,乃至沾染病气,怎么你小子倒没什么异样?」 林貌腼腆一笑,没有答话。初见这红通通的筋肉当然可怕,但作为广泛涉猎恐怖游戏电影的现代阿宅,这种程度的刺激也不过小事一桩了。 孙悟空想不明白,干脆抛到一边:「……也罢,既然已经剥皮见肉,那总算是入门了。咱老孙也不白吃你的,便教你一点小小的神通罢。」 林貌猝不及防,只觉喜出望外,险些当场笑出声来——这可是孙悟空亲自教授的神通!什么法天象地、七十二变,他当然不敢觊觎;但只要学到齐天大圣一丁点的本事,不也是莫大的运气吗? 不过略微遗憾的是,孙大圣并没有传授给他什么高妙精深的法诀。他只是让林貌闭目站立,重回入静的状态,而后在静中伸出那无形无影的感知触手,触摸到了离他三四尺外一块小小的山石,之后再尝试固定触手,将心神伫于此山石之上,再缓缓收回。 这个操作并不算难,但当林貌收拢心神后睁开眼睛,那块山石却赫然飘在眼前,滴熘熘四处打转。他下意识伸手一接,山石立刻破碎为光影,顷刻化为乌有。 林貌又惊又奇: 「幻术?」 「自然是幻术。」大圣漫不经心道:「你才修炼几天?能学个幻术就不错了……这法术还是咱师——咱在西牛贺洲学来防身的,是正统丹道的法门,绝非寻常邪术可比,那真是一模一样,不可区分,能把最精妙的细节都模仿出来。 这法子也简单,只要你心境中能够映照的物事,无论是实是虚,都可以仿照此法,一一幻化。当初传幻术时还有一篇口诀,不过嘛……」 他仔细回想片刻,咂了咂嘴: 「……算了,从来没有背过,早忘了。」 林貌:「……」 显然,虽说不敢奢望什么了不起的神通,但幻术的杀伤力还是实在低了些。当然,这种正统法门应该有更大的潜力。不过,只要「心境映照,无论是是虚,都能一一幻化」么…… 他反覆思忖许久,忽然转过头来——夕阳的光辉下他的面容闪烁不定,间杂着或大或小的阴影。但顷刻之间阴影破碎,平滑的肌肤随之绽裂,喷涌出腥臭发绿的血浆,以及血浆中扭曲蠕动莫可名状的乳白蛆虫——这些蛆虫的头部都生着活人一样猩红的眼睛,畸形的触手彼此交缠着抽动…… 如此的污秽、骯脏、不可理喻,仿佛仅仅只是凝视它一眼,就要消耗所有的理智。 猫猫陛下尖声大叫,按捺不住生理本能,直接将躯体拱成了弓形,长毛全部炸开。而猴哥则霍然睁大双眼,火眼金睛中几乎喷出三昧真火: 「什么妖孽!」 第43页 大喝声惊天动地,林貌捂着脸踉跄后退,几乎站立不稳。他被吼叫震慑,只能喘着气出声: 「大圣,大圣,是我!」 他哆嗦着放下双手,脸上已经完全恢復了原样。 孙大圣立刻明白实情:「幻术?你幻化的是什么噁心玩意儿?」 林貌连连吸气,胸中抽搐一样的干痛,一时竟出声不得——虽然幻术虚实皆可,但看来幻化纯粹虚拟的东西还是太过消耗法力,他只不过尝试着模拟了经典恐怖游戏的封面,便几乎瞬间被抽干了真气。 ……不过,这种幻化的确不仅是简单的「仿照」。他模仿的那张封面据说参考了什么恐怖情绪的心理学原理,而今以法术展现之后,居然也同样有了掉san的效果,甚至比原图更佳? 他思索一会,吐纳着恢復了一点真气,随后右手一晃,多了一株碧绿青翠的阔叶野草,在狸花猫面前挥了一挥。 猫猫陛下仍然是浑身炸毛,惊悚之至的模样,但眼珠随着草叶转动数次,长毛却渐渐平復了下来——这就是肉身的局限了,总是意志再如何强硬卓绝,依然无法控制某些本能。 孙大圣一眼看穿了:「又是幻术?你变的什么?」 「不敢在大圣面前献丑,不过是点让狸奴平復心情的小玩意儿而已。」 林貌弯腰拉开背包,让猫猫跳了进去,再曲指一弹,将那株猫薄荷化为乌有。 仅仅是脑中幻想的植物,居然也能引动猫猫的本能反应?这幻术还真是强得超乎想像呢。 孙悟空咂了咂嘴,颇有些不可思议:「真是莫名其妙,居然还有专门给猫享受的草料……算了,这幻术回去好生练罢,千万别耽搁了。」 · 得到拴柱变相的许可之后,青壮们回村便将精盐给分了,各家都要炮制鱼干,「敬献大王」——当然,这也是村中的刚需,流刺网捕捞一次每家都能分到七八斤鱼,胃口大的还好,胃口小的怎么吃得完?只有烘成鱼干才好。 往日里村子有的都是小鱼臭鱼和黑盐巴,怎么胡乱炮制都不心疼。现在鱼也好盐也好,自然要精心伺候。恰好拴柱拴花网开一面,愿意借出大王赐下的小册子,于是以孙雪娘为首的几个少年少女,便真壮着胆子,也跟着到破庙里听课了。 听了几日后,孙雪娘照猫画虎,描下了小册子里的草药,在山中採到了十几株野蒜、野八角、野花椒。她生平也没见过这样多的香料,当然更不知道如何炮制,只能按往日腌泡菜的做法,将香料磨成粉兑入盐水,煮好鱼肉后放在灶台烘干,然后小心翼翼试了一块。 仅仅是一口,孙雪娘就险些没将舌头吞下去——这倒不是她手艺有多好,纯粹是原料的功效;对于常年缺吃少穿的农人,能有上好的盐分加脂肪,另外混杂这从未见过的香料,别说是一条鱼,就是拌鞋底子也是好吃的! 她强忍下一口口水,捧出鱼干跑向房外,一把塞入父母手中: 「爹!娘!快尝尝!」 小小的村子哪有秘密?用不了几天的功夫,张雪娘创制出的这鱼干便不胫而走。大小亲戚们先是到族老家试吃,而后便是千方百计的打听炮制这鱼干的秘方。 册子中的香料又不是什么秘密,探听到消息后村中的老小便乌泱泱一起上了山。到傍晚村里炊烟裊裊鲜香腾腾,到处都是煮鱼晒鱼磨香料的声音,河鱼的香气七八里外都能闻到。 每家分到的七八斤鱼用不了几日就制成了鱼干,大半都进了各自孩子的肚皮,吃完后都是舔嘴咂舌,吵着嚷着要再加,居然还小小起了几次风波。 眼见情势如此,村里几个有威望的老者彼此商议了,觉得现下正是冬日,田间也没有大事,不如索性将村中老小分成两拨,一波用大王教授的「流刺网」捕鱼,一波用大王传授的精制法炼盐,各家按人头平分。 族老道:「有鱼肉,有鱼干,这个年也便不难过了。翻年入了春,也不用受春荒的苦楚。」 农人春种秋收,一年的收成往往在春日消耗殆尽,只能空着肚子苦熬;家中年幼的子女,甚至因此饿死。但要有了每天半斤五两的鱼肉,熬过去就不难了。 听到这话,围聚在旁的村民喜形于色,忍不住都咧开了嘴——从大业年间逃难开始,他们多久没有吃过一个饱饭了?而今竟然可以不受饥寒的苦恼,又是多大的幸运啊! 大概是被喜悦沖昏了头脑,村里一向愣头愣脑的厨子王二居然莽撞开口了: 「说起来,无论是制盐还是捕鱼,都是大王教的本事呀!」 这一句话出来,原本热热闹闹的人群立刻冷了场——虽然相处几十日来印象大有改观,但谁又敢当众提及妖魔啊? 不要命了吗? 当然,王二说的大概——可能——或许也还有些道理,似乎——似乎村子还真是靠了这妖魔的指点,才能勉强温饱的……但是,这是可以乱说的吗? 大家沉默不言,悄悄散去了。 · 大概是觉得房相公的表现实在不对,从楼观道折返以后,杜如晦思索一夜,还是悄悄找上了长孙无忌,暗自通报消息。 长孙无忌这几日忙得是团团转,除了布置流刺网以外,还要组织工匠试验炼盐,要赶在各地选拔的队正与旅帅入京前将技术磨练纯熟,顺带做些改进——不同于荒郊野岭柴火丰富的五行村,关中的燃料未必有这么充裕,因此要反覆尝试,在提炼中节省木柴。 第44页 这么多事务缠身,忙得脚都快打脑后勺了,再听到房相公这施施然休假的态度,那当然是气不打一处来。长孙氏环顾四周无人,立刻脱口抱怨: 「再这么着,在下也只能吃颗金丹了!」 你要再吃金丹,政事堂就全甩给我和魏徵呗?杜如晦无语至极,默默瞥他一眼。 不过,抱怨之后,长孙相公思路敏捷,立刻意识到这是向同僚甩锅的好机会。他立刻拉住杜公衣袖,热情发问: 「杜公可有门路寻得药王孙思邈么?」 杜如晦皱一皱眉:「听说李淳风与药王颇有交情,应该可以见上一面。难不成是有谁不适么?」 长孙无忌嘆一口气,从袖中抽出一张绢帛,小心展开。绢帛上寥寥数笔,恰恰勾勒出一株细长的小草,枝干分岔,叶呈卵圆状,上有短浅的柔毛。 「陛下昨日召见,赐给我这副绢画,命我查一查画上的药物。」长孙无忌低声道:「我问过几位太医了,都说是神农本草中的『荆芥』,但并无甚出奇的药效。我思来想去,还是想问问孙药王,看这药草有何不同……」 杜如晦仔细端详,只见绢帛上勾勒清晰,笔法飘逸,正是陛下亲笔。 「圣上为何会留意这区区的小草?」 长孙无忌稍稍尴尬,踌躇片刻,才小声开口: 「陛下说,这也不是他想留意,纯粹是因为太子与长乐公主都对草药感兴趣,才让我这做舅舅的找找看……」 说到此处,即使城府深沉如长孙无忌,也不觉微微露出了苦笑: 他这做舅舅的,怎么还从来没听说公主与太子对草药有兴趣呢? -------------------- 李承干李丽质:是的,我们对猫薄荷特别有兴趣。 大概下周三入v。 顺便打滚求收藏预收,《被皇帝偷看心声日志后》~ 在与狗比系统签下了一份无良合同后,穆祺被送到了古代。 好消息是,系统为他预备的壳子是当朝国公的世子,金尊玉贵,生在架空王朝的顶点。 坏消息是,此时皇帝痴迷炼丹,清流浊流彼此缠斗,上昏下贪国势巅微,王朝也混不了几十年了。 更坏的消息是,根据狗比系统拟定的合同,穆祺必须在这个时代大展身手,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名留青史,永垂不朽,否则便不能返回。 面对领导给予的小小重任,仅仅只是普通嘴炮水平的穆祺终于麻了: ……毁灭吧,赶紧的。 在反覆抗争无果后,完全躺平的穆祺终于彻底摆烂,不但拒绝与系统合作,还在上交的工作日志中疯狂吐槽垃圾话: 【今天又是进宫哐哐磕大头,爷真是麻了——老壁灯炼了这么多年丹,怎么还不驾崩爆金币啊?】 【早上五点居然就要上朝,妈的晦气。而且清流党许阁老您是怎么有脸攻击政敌侵占民田的呀?您老家里那几万亩水灌良田是天上掉的吗?噁心心。】 【奶奶的昨天刚吐槽了清流,今天必须打浊流的脸!巡一年盐居然只巡迴一百万两银子,也就是老道士炼丹炼得脑子都瓦特了,不然好歹也得效法祖宗剥他几百张皮呀!】 【听说老壁灯皇帝修了几十年不近女色,不知道是真是假?这么说起来,后代同人把他和他奶兄弟凑cp,倒也正常……】 穆祺每晚酣畅淋漓一通臭骂,将垃圾倾倒给系统后倒头便睡,再不顾及其他。 不过,穆祺似乎忘了,他分配的这个狗比系统,在信息隐私上可是从来都不能保证的…… · 皇帝潜心方术,闭关于密室,清修多日之后,终于感动上苍。某日室内光焰万丈,自半空掉下了一本册子,上书四个大字《工作日记》 皇帝如获至宝,洗沐焚香后恭敬翻开,仔细阅读上天的启示: 【六月十一日晚,照例每日一问:都磕了这么多重金属了,龙座上的老壁灯怎么还能活?】 皇帝的笑容僵住了。 · 六月十二日,宫中骤然生出惊变。据传,皇帝于此日驱逐宫中所有道士,重惩巡盐使者,抄没一切家产,剥皮实草,以警后人。 当日,躺平于家中的穆祺百无聊赖,却忽然听到了久违的提示音: 「咦,任务进度条怎么自己动了?」 · 本文又名《躺平写日记也能强国吗》、《咦这进度条怎么又涨了》 本文背景架空。 第18章 邪魔 冬天里本来就清闲无事,大家听了族老的分派,都愿意出来做些事情。于是村中分为三波,一波编网一波捕鱼,一波则上山挖掘矿盐,顺便就在岸边筑起炉灶,烧火炼盐——大王不是吩咐了,在捕鱼时要燃起火把,吸引鱼群吗?现在彻夜的烧火炼盐,正是一举两得。 在有足够食物的激励下,劳动人民的热情是无穷无尽的。村民们不过尝试了几次,很快便能将流刺网编得又快又好,精緻又牢靠;炼盐的技术也是逐步提高,效率大大提升。 当举村劳作时,岸上的人烧火炼盐,河中的人拉网取鱼,看着辛苦得来的收穫如此丰硕,村民大多都是笑容满面,乐不可支。甚至有的人想起了逃难前久远的回忆,居然清一清喉咙,领着大家大声对起了山歌来。 捕鱼的人唱,炼盐的人便和;炼盐的人提头,拉鱼的人便跟上。这样你来我往、你应我和,真正是歌声嘹亮、好不热闹。不但是劳作的村民们大声歌唱,身心舒泰、不觉疲惫,就连留在村中的老弱们都趁着天色晴朗留了出来,站在河边悄悄的听歌。 第45页 ——农业时代娱乐活动极度匮乏,山歌可真是不错的消遣呢。 在这样热闹的氛围下,人们的渔获也是连连捷报——第一二日时每日捕捞六百斤,五日以后产量便一路飙升:六百斤,七百斤,甚至捕上了将近八百斤! 将近八百斤的鱼!这可真是做梦也想不到的收穫了! 流亡数年以后,村民们居然品尝到了粮食吃不完的烦恼——鲜鱼可不是其他,两三日便要腐坏;因此他们只能暂停捕捞,集中人力取盐炼盐,大批量的制作鱼干。 在这个过程中,某些更新奇好用的烹饪方法也渐渐被开发出来了——有些馋嘴的小孩子无意中发现,在煅烧精盐时将小点的鱼埋在盐下,浑上些花椒,那烤出来的鱼干才真叫又咸又香,一吃难忘。于是争相恐后,都悄悄从家里带着小鱼来烤。 按理说这是很浪费的行为(烤鱼时油脂全被吸在了盐中,不是浪费是什么?),但由于捕获实在太多,大多数大人居然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对这种行径并不怎么反对了。甚至有馋嘴的还偷偷叮嘱自家孩子,要把小鱼干带回一点给爹妈吃。 尝到了甜头后,村中干脆又定了新的规矩,遵照大王「不可过量」的吩咐,约定每五日下河捕一次鱼,其余时刻上山挖盐炼盐,所得一律均分。每家各出劳力,男女老少一齐上阵。 这种组织方式当然很落后,但应付现下的劳作是绰绰有余了。因为村中分配公平,大家也愿意出力,在烧石灰挖淤泥的闲暇,常常都到河边来看一看鱼情。 不过数日,又到了捕鱼的时候。大概是春天将近,河中的鱼实在不少,体型也是个赛个的肥大。村中青壮一齐出动,跳进尚且冰凉的河水中捞鱼。其中王二尤为活跃,东抓西捕抢了不少大鱼,惹得大家都笑他: 「王二,你悠着些,没人和你抢!」 王二憨憨点头,手下却并不放慢。摘了十几条鱼后,他无意中往旁边一瞥,却不由连连眨眼:水波竹网中竟然缠着一条通体金黄的鲤鱼,鳞甲闪得都有些刺眼。 金鲤鱼!这不是正好进献给大王吗? 王二喜上眉梢,趟着水便去摘鱼,但还未走上两步,便听旁边的人惊唿: 「小心!」 原来那水中波光粼粼,哪里是什么鲤鱼?分明是一条两米来长的大蛇! 王二茫然不知所措,还呆呆站在原地。那条蛇忽然向后一窜,竟狠狠在他腿上咬了一大口。 河中的同伴惊叫出声,赶紧上去救人。但定睛一看,又哪里有什么大蛇?清澈河水中鱼头攒动,王二古铜色的大腿也是完好无损,并无异样。 「王二……你没事吧?」 愣在原地的王二缓缓转过头来,神色相当呆滞。 「我?」他喃喃道:「我当然没事,我有什么事?」 说罢了,他甩了甩脑袋,不再管一网活蹦乱跳的河鱼,慢慢淌水上岸,站在了高处。 他在岸上此处眺望,一张饱经风霜的脸依旧是毫无表情。知道望见不远处烧火炼盐的蒸腾烟雾,王二的眼中才终于闪过一道金光。 「居然真的是盐。」他喃喃自语。 · 「居然真的是盐。」 「不会有假?」 「不会有假。」 「那群流民炼不出来盐。」 「是的,所以只能是外力指点。那个新来的妖怪杀了卯二娘,便是为的这个吗?」 「卯二娘死不死不算什么。只是按例每年都要进贡我等人牲,这新来的妖怪,却好像没有这个意思。」 「他居然想独吞?」 「要不然,为什么选这么偏僻的村子炼盐?这样的手艺,到长安去卖给天子家,千万金唾手可得。」 「要想吃独食,也要看有没有这个本事。盐业的确重利,为此开一开杀戒也没什么。就算我们高居世外,难道不吃饭、不穿衣?钱多总不烧手。」 「大哥说笑了,你何时守过杀戒?只是动手不难,怎么从那新来的妖怪口中套出消息,才是关窍。」 「怎么,把妖怪还知道其他的东西?」 「恐怕是这样,如果连提炼精盐的法门都能随随便便赏赐给人牲,那自己手上必然有更珍贵的知识……」 「开杀戒容易,要拷问出消息可就麻烦了。」 「这是三妹的强项。」 九幽地底,阴冥绝处,惨绿色的灯火照亮了厚重岩石下狭小的空间。三个扭曲而混沌的人影在灯火下晃动,轻薄得像是一张剪影。 当正中的人影提出了意见之后,石窟中有了短暂的沉默。片刻后,左方的人影喃喃出声: 「精盐可是重利,绝非等闲呢。」 右方的人影立刻呵了一声: 「二哥的意思,是信不过我吗?」 二哥淡淡道:「三妹自然知道。」 三妹声音柔和:「二哥也太多心了。就算我真有了什么收穫,难道又能独吞吗?小妹就是有这个心思,也没有这个能耐。两位哥哥不信,我便在此立誓,绝不会有一丝一毫侵吞盐利的恶念!」 最后一句话铿锵有力,震得石窟上下都嗡嗡作响。这是附有咒力的祷词,铁一样的誓言,一旦出口便化为彼此约束的法咒,绝无反悔的余地。 围坐着的影子沉默了。而右方的人影向前一步,站在了惨绿的灯火下。 第46页 黑暗像水一样从这影子的面部褪去了,绿光微微起伏,显露出来的是一张怪异绝伦的脸——似男似女、似人似兽,既端庄又妖娆,既高贵又鄙贱,既冷淡又狂热,各种彼此冲突的美艷集聚于五官轮廓之上,顾盼间妖得不可方物 这是绝世的魅力,妖异的蛊惑,近似于诅咒的面容;那种天生的魔魅,恶意的引诱,仅仅耳闻目睹,便能让凡人癫狂战慄,不能自抑。 他——她——它美目流盼,一一扫过晃动的人影,注视中神光奕奕,是难以抵御的魔力。 「解决这样的小东西,用不了多久。」它柔声道:「二哥若是不信,大可以随我去看看。」 二哥似乎呵了一声,而后狂风倏然一吹,再没有了什么扭动的影子。 · 虽然只是虚惊一场,但亲眼见着网中窜出大蛇,还是让人害怕。当日不过捞了半个多时辰的鱼,村民们便草草收场,招唿着将渔获背回家中。 但王二一直站立高处,却并未随众人一起出发。眼见着人影逐渐消失,他才缓缓转身,拖着步子向石板处走去。 此时石板周遭空无一人,只有魔王盘膝静坐于此。眼见王二拖着脚步赶来,魔王眯一眯眼,冷声呵斥: 「你来做什么?」 王二茫然抬头,呆呆开口: 「我有东西要献给大王。」 「什么东西?」 「一条金色的鲤鱼。」王二慢慢道:「可这鲤鱼已经跑了。」 眼见此人前言不搭后语,林貌在面具下皱了皱眉。 不知怎么的,虽然与这半疯半傻莫名其妙的村民只说了几句,他却总觉得有些毛毛的不自在。 魔王当然不需要忍耐什么,于是他断喝出声: 「发什么癫?给老子滚!」 王二不再言语,只是深深看了林貌一眼,拖着步子转身离开。 · 虽然只与那半疯不傻的村民有过短短一面,但古怪的感觉却挥之不去,即使回到现代吃上晚饭,林貌依旧感觉心中大有牵挂,割捨不下。 吃完饭后,王恕却给他打来了电话,先是假情假意嘘寒问暖,后是图穷匕见探问林貌的更新内容,等到各种试探都被林貌一一挡回去后,他终于暴露了底线: 「最近有个经典角色同人番外活动,群里面很关注的。你之前不是也出过cos嘛,要不要参加看看?最近都闲了这么久了,总得给大伙敷衍一两万字吧?」 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林貌也实在是无力拒绝了。他打开王恕发过来的连结,扫一眼后却立刻皱起了眉: 「卧槽,这都是些啥?!」 「同人本来就是为爱发电嘛!哪里有那么多条条框框。」王恕振振有词:「这个活动也没有门槛……当然有些是过头了点,但你也要理解——这么说吧,我表妹都在里面发表过好几篇文章。」 林貌忍不住揉捏额头。如果他没记错的话,王恕的表妹芳龄十三,似乎才上——初中? 如果以此推断的话,那么这网站上那些天马行空辣眼睛到没法接受的情节,似乎也可以解释了。 不过…… 林貌再看了网站一回,终于盯着脚趾抠地的尴尬,咬牙提醒: 「别的不说,你还是劝劝你表妹吧——这玩意儿尺度还不小。」 · 虽然答应了同人番外的事情,但以大手子多年的拖延症,当然不可能快马加鞭的赶进度。挂断电话后他给晚归的猫猫陛下留了一张字条与半碗鱼汤,随后盘膝打坐,再练习大圣传授的「长生酒」之术。 而今习练长生酒秘书已有五六日,他的进展也渐渐加速。从一开始能在心境中观照肌肤,到两三日后穿透肌肤观照血肉,而今已经能更深一步,敏锐感知到五脏六腑,乃至气息涌动的「经络」了。 如此由外至里、逐一透视己身,大概便是大圣所谓的「返照」。依照玄学法理,等到能返照出肉身之下的白骨骷髅,这份功夫便算是炼成了。 当然,红颜白骨的境界实在很难修证,林貌也只能徐徐尝试而已。在修持这返照的功夫时,他的心境常常会趋于物我两忘的纯粹寂静之中,甚至不再能察觉外界的变化,如入深定。 这样鸦雀无声的寂静持续到了深夜。凌晨一点时,盘坐床上的林貌髮丝微动,有缕缕的青烟自他衣袖中钻出,在月光下化为轻薄的剪影。 浓黑色的影子在风中徐徐摇摆,像是婀娜起伏的柳枝。即使浑茫中看不出影子的轮廓,也必将为舞动中妖娆妩媚的风情所摄,乃至于目眩神驰,陷入迷狂之中。 这是「它」强悍而不可抵御的天赋。玩弄幻术,挑动欲望,窥伺思想,它是经文中能作邪魅幻舞的摩耶摩罗,颠倒一切有情众生如堕梦魇,唯有释尊可降服的大天魔。 这样的魔王已经不再需要神通法力,仅仅是目之所视耳之所听心之所感,便能以魔魅惑乱生灵五感,轻而易举的扭曲心志迷惑神思,探知意识中最为幽深晦暗的心理。悄无声息,不可揣摩,沾之即来,挥之不去,它是藉由人类思想与情绪而传播的,属于心灵的邪魅。 只需王二稍稍凝注的目光,便已经足够让魔王施展法术,随风潜行入梦。 当然,这个来歷不明的妖怪似乎修持了什么奇怪的仙家道法,即使以摩耶摩罗的天赋,仓促间也仅仅只能感知到此妖表层最为浅薄碎裂的意识而已。但没有关系,它还有的是时间…… 第47页 黑影像蛇一样滑了下来,昂着头颅注视房间中诸多浑然不可理喻的物事。它从没有见过一个妖怪的洞府会有这样新奇的摆设,而窗外起伏的楼房也似乎与记忆中大不相同。摩耶摩罗环顾四周,一时间竟不觉茫然。 依照先前的约定,它应该活捉这个奇怪的妖怪,搜罗一切可疑的奇物,带回去由几兄妹商量着处置。但黑影踌躇片刻,却还是游上了林貌摆设在床边的小桌。 从这妖怪浮光掠影的记忆看,它精通的似乎并非只有炼盐,还有更多精緻巧妙、获利无数的法门呢。 ……巧了,摩耶摩罗立的誓言,可就恰恰只包括盐利。 有自家好二哥黄雀在后,虎视眈眈,即使天魔也不能不稍有忌惮。一念及此,摩耶摩罗再不迟疑,盘旋着缠住了小桌上的笔记本电脑——从它所得的消息看,此妖大部分的知识似乎都贮存于这古怪的小盒子里。只要探寻出盒子的秘密,获利便无可计算。 当然,这小盒子精巧得匪夷所思,一时并不能摸清底细。但没有关系,依仗着盒子上遗留的气息,它可以轻而易举的以法术构建幻境,回朔时光,窥探盒子的底细…… 青烟裊裊中,精细的幻境悄然展开了。摩耶摩罗沿着盒子的痕迹逆流向上,终于「看」到了这盒子曾经显示过的内容,各个都是五颜六色,花里胡哨: 【哥,权儿美吗?】 【他现在叫诸葛悽然!】 【都说勾践卧薪尝胆,又说赵子龙浑身都是胆,有没有写勾践x赵子龙同人的?】 【见下仆贾瑞起淫心,多浑虫初试云雨情】 【贾天祥正照风月鉴,多浑虫再试云雨情】 【秦鲸卿得趣馒头庵,多浑虫又试云雨情】 【薛大傻误服狼虎药,多浑虫还试云雨情】 【什么木石前盟?俺只念草木姻缘——绛珠仙子x人参果树】 【有没有人控商鞅和小马宝莉的?要1v5喔。】 【邹忌x城北徐公.jpg】 ——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呀呀呀呀呀呀呀! 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整个同人网站足足数百个g的文字图片与视频被尽数倾倒在了摩耶摩罗的意识中。而当可怜的天魔终于理解这一切时,它的理智便立刻被粉碎了——某种不可名状不可理喻不可描述的东西从它理解的每一个字节中唿啸着奔涌而出,迅速便碾碎了那一点脆弱的心理防备。 一只可怜的、卑微的、不过只能操控表层欲望的区区天魔,又怎么能与数十亿人类性·癖下水道中发酵出的恐怖结晶媲美呢? ……不要随便直视人性的深渊啊,可怜的孩子。 但摩耶摩罗大概已经领会不到这条真理了。过于强烈的扭曲情绪像洪水一样冲进了它的思想,摧毁一切践踏一切扭曲一切,所过之处只有惨不忍睹的废墟。 神秘会服从于更高的神秘,欲望也会畏惧于更强的欲望。只要足够变态,你的xp便可以蔑视世上一切的魅魔。 摩耶摩罗的影子在桌上剧烈的扭曲挣扎、来回翻滚,像是一条垂死的蛇。但它已经是被钉死的猎物,再也没有办法挣脱了。 ——摩耶摩罗精通逃生之术,可以假借敌手残余的哪怕一丁点情。欲转移元神,轻而易举逃脱追踪的法术。可现在棋逢对手将遇良才,它遭遇的是更为兇勐而不可控制的欲望——如果说它能掌握的情。欲是河流与暴雨,那么这小小盒子中迸发出的欲望便是汪洋大海,是九渊归墟,大小相隔之悬殊,绝对不可比拟。 所以,世上怎么会有这样恐怖的东西?! 摩耶摩罗得不到答案了。欲望与欲望的冲突绝没有迴避的余地,而孱弱的河流终归要融入大海,在最后的无力抵抗后,摩耶摩罗的身影突然扭曲,随后剧烈膨胀开来,狂风骤起,炸出了惊天的巨响。 ——魔王一切的法力、修为、内丹,也在这身巨响中烟消云散,只留残魂一缕,不知所踪。 巨响中小桌随之倾翻,屋中到处都在摇晃。林貌大受震动,立刻睁开了眼: 「卧槽,打雷了吗?」 「妈呀,老子的笔记本!」 -------------------- 本来打算分两章,但想想还是发个大章吧~这里的同人标题只选了沧海一粟,更多劲爆的恐怕放都放不出来了。总的来说,随时代进步,人类的欲望是以千万倍的速度增长(看看古代所谓的春·宫,简直可以称为无聊),区区一只从欲望中诞生出的天魔,又怎么能与真正的色孽媲美? 毕竟,某些同人是能让人看了都后悔识字的呀…… 打算星期三入v,届时万字掉落。另外,球球小天使们收藏预收《被皇帝偷看心声日志后》~ 在与狗比系统签下了一份无良合同后,穆祺被送到了古代。 好消息是,系统为他预备的壳子是当朝国公的世子,金尊玉贵,生在架空王朝的顶点。 坏消息是,此时皇帝痴迷炼丹,清流浊流彼此缠斗,上昏下贪国势巅微,王朝也混不了几十年了。 更坏的消息是,根据狗比系统拟定的合同,穆祺必须在这个时代大展身手,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名留青史,永垂不朽,否则便不能返回。 面对领导给予的小小重任,仅仅只是普通嘴炮水平的穆祺终于麻了: ……毁灭吧,赶紧的。 第48页 在反覆抗争无果后,完全躺平的穆祺终于彻底摆烂,不但拒绝与系统合作,还在上交的工作日志中疯狂吐槽垃圾话: 【今天又是进宫哐哐磕大头,爷真是麻了——老壁灯炼了这么多年丹,怎么还不驾崩爆金币啊?】 【早上五点居然就要上朝,妈的晦气。而且清流党许阁老您是怎么有脸攻击政敌侵占民田的呀?您老家里那几万亩水灌良田是天上掉的吗?噁心心。】 【奶奶的昨天刚吐槽了清流,今天必须打浊流的脸!巡一年盐居然只巡迴一百万两银子,也就是老道士炼丹炼得脑子都瓦特了,不然好歹也得效法祖宗剥他几百张皮呀!】 【听说老壁灯皇帝修了几十年不近女色,不知道是真是假?这么说起来,后代同人把他和他奶兄弟凑cp,倒也正常……】 穆祺每晚酣畅淋漓一通臭骂,将垃圾倾倒给系统后倒头便睡,再不顾及其他。 不过,穆祺似乎忘了,他分配的这个狗比系统,在信息隐私上可是从来都不能保证的…… · 皇帝潜心方术,闭关于密室,清修多日之后,终于感动上苍。某日室内光焰万丈,自半空掉下了一本册子,上书四个大字《工作日记》 皇帝如获至宝,洗沐焚香后恭敬翻开,仔细阅读上天的启示: 【六月十一日晚,照例每日一问:都磕了这么多重金属了,龙座上的老壁灯怎么还能活?】 皇帝的笑容僵住了。 · 六月十二日,宫中骤然生出惊变。据传,皇帝于此日驱逐宫中所有道士,重惩巡盐使者,抄没一切家产,剥皮实草,以警后人。 当日,躺平于家中的穆祺百无聊赖,却忽然听到了久违的提示音: 「咦,任务进度条怎么自己动了?」 · 六月十五日,在狂怒与羞愤之后,皇帝终究忍耐不住,还是偷偷打开了那本被他视为「妖孽」的邪书。 大概是日志的主人另有要事,今天居然罕见的没有侮辱朝廷与皇帝,而是愤愤不平的抱怨: 【今天又被狗比系统逼着整理大航海的资料,修仙修到深夜。奶奶的,实在不能肝了,再肝真成仙了……】 皇帝:???!!! 成仙?! 航海和成仙又有什么关系?! 大航海能成仙?! · 六月十六日,皇帝再下严旨,命搜罗太宗时一切下西洋时的图纸与材料,不得有丝毫延误,钦此 本文又名《躺平写日记也能强国吗》、《咦这进度条怎么又涨了》 本文背景架空。 第19章 gg 因为抢救及时,林貌的笔记本没有什么大碍。但他睡了一晚,第二天起来却依然觉得筋疲力尽,浑身酸痛,甚至上下楼都费力。 当天早上,李哲开车上门拜访,一眼看见便大吃一惊: 「你被人打了?怎么成这副模样了?」 「什么打不打的,你爹我就是没有睡好……」 林貌顺嘴回了一句,打开手机前置摄像头照了一照,却也大觉吃惊——镜头里他脸色发青眼圈发黑,那少说也是熬了两三个晚上的面相。 但今天早上梳洗时,自己还绝没有这么憔悴啊? 这面色是真有些不对劲儿了。林貌心中泛着嘀咕,又问李哲上门有何贵干——现在才早上八点,他不下乡不打卡不填材料,怎么还有东游西逛的时间? 李哲很不好意思的搓了搓手,先从背包里摸出了一盒干制的鱼骨玩具,说是给咪咪带的礼物,然后才小心开口,婉转解释来意。 原来,李哲负责的村里,祖传有一门炮制鱼头的手艺:用酸浆、蘑菇汁、鸡肉粉等腌制鱼头肉,晾干后再行烘烤,清淡可口,又干又香,;剔除的鱼骨还能雕刻器物,又精緻又小巧,是相当有意思的玩具。前日李哲特意讨要乌鱼鱼头,正是要请手艺人试一试这门技术。而今成品出来,果然是风味独特。 既然手艺这么好,不用来扶贫创收当然可惜了。只是酒香也怕巷子深,还得乡里想方设法做宣传,最好能在网上打开热度。 这种小小的村庄,请网红探店当然不现实,自己做自媒体也很难吸引流量。想来想去,自然想到了李哲直播时曾经大展身手的咪咪——有什么网红,能比一只可爱、温柔、充满理性的猫猫,更能吸引眼光呢? 再说了,探店主播可能会骗你,网红自媒体可能会骗你,一切由人类策划表演精心打造的东西可能会骗你,但猫猫会骗你吗?猫猫都觉得不错,那一定是很不错啊! 说白了,你是相信花枝招展滤镜不知加了多少层的自媒体,还是相信一只老老实实直播,从没有坏心眼的猫猫呢? 「……所以,我们的意思是,想请咪咪帮忙推广一下产品,最好能带咪咪下乡,参观鱼骨制作流程。」李哲指了指那个食盒:「这里面就是一份特意雕的鱼骨玩具,不知道咪咪喜不喜欢。喜欢的话,还可以拍一个玩玩具的直播。」 林貌咳嗽了一声:「这当然不成问题,就看咪咪的意思……」 咪咪自然更不会拒绝。躲在楼上偷听两人讲话的猫猫陛下理了理长毛,从楼梯上徐徐踱了下来,仪态高贵而又端庄。 他跳上凳子,对着木盒昂头喵了一声,示意两个下人替自己打开。 第49页 李哲受宠若惊,赶紧亲手揭开盒盖,为陛下奉上珍馐。猫猫低头闻了一闻,只觉酸气中鲜香扑鼻,而雪白细腻的鱼骨小巧细緻,全部雕成猫爪猫尾小鱼干形状的小骨棒,精美得超乎想像。 唐人膳食多用醋渍,醋芹更是重臣魏徵的挚爱。这样一份带着酸香的鱼骨玩具,当然不会不合陛下的口味。不过,仅仅是「合口味」还不够,皇帝在李哲直播间混了这么几日,大致也明白了一点网络时代的路数——他抖一抖鬍鬚,发出某种又甜又腻的嗲嗲音色,然后一头扎进盒里,咬住骨头上下勐甩,手脚并用又抓又挠,顺带着尾巴啪啪拍地,突出一个沉浸其中 ——网友看直播,看的难道是温文尔雅礼貌端庄的高冷范吗?人家看的就是激情澎湃,知道不? 虽然小猫咪温文尔雅也许同样很有流量,但小猫咪是无论做什么都很有流量,所以不算。 作为天下第一流的人物,陛下当然深谙因时而变的道理。在现代磨砺了十几日,他也算是炼出来了——横竖自己的亲故与心腹一个都不在现场,就算真做了什么出格的举止,又有什么关系呢?说来说去,也不过是一个虚拟的皇帝,办了一点虚拟中不太体面的事情嘛! 只要大臣们不知道,那就是不存在;只要不存在,就可以不理会。为了下乡亲眼见证扶贫产业,又有什么坎不能跨过去呢? ——至于林貌?他敢说出去么? 只要思想肯滑坡,办法总比困难多。克服了那点虚无自尊的猫猫毫无心理负担,不但埋头勐咬手舞足蹈,还特意甩动尾巴扭动长毛,营造出狂热痴迷于幼稚玩具的氛围。这种种动作既认真又富有感染力,连李哲都瞪大了眼睛: 「……居然这么喜欢吗?那我还真是白担心啦!」 林貌:「…………」 他有气无力,只能默默翻了个白眼,说不出话来。 猫猫正在埋头苦干,却忽然耳朵一动,立刻从凳子上跃起,砰一声跳上了餐桌——他左右张望,尾巴高高竖起,长毛根根直立,显然警惕到了极点。 如此等待片刻,狸花猫从桌面向下一跃,径直奔向楼上,再不见踪影。 林貌下意识望向楼上,连神色都微微变了。李哲被吓了一跳,倒是不觉得有什么——猫嘛,突发一点神经不是很正常吗? 反正已经证明了咪咪喜欢鱼骨,之后只要架设设备,注意拍摄时机,一切都能由后期料理妥当。李哲收好木盒,向林貌道了谢,才告辞离开。只是出门之前,他看一眼林貌的脸色,还是忍不住提醒了一句: 「你还是去休息吧,脸色太差了……」 · 李哲离开后,狸猫又从楼上跳了下来,以一种极为罕见的语气询问林貌: 「你刚刚听到什么动静了么?」 林貌摇了摇头,只觉周身都在发疼——按理说他修持之后耳目聪明,不该错过任何声响;但今日实在疲惫得超乎想像,估计什么都听不清楚了。 猫猫看了看林貌那青白的脸色,沉默片刻之后,没有再说什么。 【——奇怪,怎么会莫名听到房玄龄的声音呢?】 【……是错觉吗?】 · 既然是贸贸然来通传消息,那杜相公粘了手也便摆脱不得。在听了长孙无忌长篇累牍的抱怨之后,他不能不留下来「共襄大事」,随同料理山一样公文。 这大事一襄便是半日,两人检查名单核算开销议论人选,到傍晚都不能消停。正打算叫家人送饭来继续肝,却见秦叔宝急匆匆走了进来,近前小声传话: 「房相府上来人了,说是房相公服用了丹药后便梦魇不安,已经请太医瞧过了。」 两位宰相一齐皱眉: 「梦魇?」 「听房府来人的意思,似乎相公服了药后很早便入睡了。」秦叔宝低声道:「只是不知为何,梦中一直翻滚不安,还有种种——种种异象。等到被夫人叫醒,又是满脸惊恐,怔忪不安,却始终不肯提及梦魇一字……」 说到此处,秦叔宝欲言又止:奉命传话的心腹一时口快,还不小心泄漏了某些夫人交代的奇怪消息;但秦将军左思右想,终究不敢随便传播这些流言。 毕竟,房相梦魇归梦魇,但梦话中嘟囔的什么——狸奴,还是太过无稽了……吧? 两位宰相面面相觑,神色都有些疑惑:据他们所知,陛下虽然也服用过金丹,但除了日常议政时偶有惊人的言行以外,睡梦中却并没有什么了不得的异常。为何同一种丹药,效力便相差这么……悬殊呢? 难道是后人仿效道祖,炼得不太对头? 「太医怎么说?」 「太医说只是有些心悸,并无大碍。」秦叔宝道:「只是房相的态度有些怪异,似乎——似乎不愿意与大夫细谈。相府卢夫人打发人来报信,也是想请两位相公去劝一劝。」 两人同时皱眉,再次对视: 房玄龄是讳疾忌医的人吗? ……这不太对劲吧? 「既然如此,我等料理完公务便去。」杜如晦下了决断:「对了,劳烦将军随老夫走一趟,到房府之前,还可以再问问那楼观道的道士。」 · 「老二,老三恐怕是出事了。」 「…………」 「老二?」 「老二?!」 第50页 狂风像刀子一样刮过,位列左侧的黑影随之溃散,瘫软为一摊无形无色的烂泥,顷刻间消匿了踪影。 中间摇曳的剪影沉默了。显然,在老三立下咒誓,元神随着活傀儡而转移隐伏,尝试窥探消息之时,老二也已经悄悄移动了本体,紧随而去,只留下一个幻化的空壳敷衍大哥。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个心思倒的确巧妙。 ……不过,作为被两位结义弟妹抛弃在后的大哥,他又该如何自处? 这似乎不难判断。盘踞中央的黑影仅仅思索片刻,便下了决心。 「如果老二能成,我便吃了老二,拿着宝贝去中土快活。」他喃喃道:「如果老二不能成……」 他环顾四周: 「先前修的逃生秘道,应该还能用罢?」 -------------------- 陛下:摆烂一念起,剎那天地宽!都是小猫咪丢的脸,关大唐天子什么事?朕警告你不要污衊! 房玄龄:————————咦咦咦咦咦咦咦呀呀呀呀呀呀! 预计周三要入v,所以明天可能得攒一攒稿子,更新大概只能推到后天的万字更新啦~另外球球小天使们收藏一下预收:《被皇帝偷看心声日志后》 在与狗比系统签下了一份无良合同后,穆祺被送到了古代。 好消息是,系统为他预备的壳子是当朝国公的世子,金尊玉贵,生在架空王朝的顶点。 坏消息是,此时皇帝痴迷炼丹,清流浊流彼此缠斗,上昏下贪国势巅微,王朝也混不了几十年了。 更坏的消息是,根据狗比系统拟定的合同,穆祺必须在这个时代大展身手,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名留青史,永垂不朽,否则便不能返回。 面对领导给予的小小重任,仅仅只是普通嘴炮水平的穆祺终于麻了: ……毁灭吧,赶紧的。 在反覆抗争无果后,完全躺平的穆祺终于彻底摆烂,不但拒绝与系统合作,还在上交的工作日志中疯狂吐槽垃圾话: 【今天又是进宫哐哐磕大头,爷真是麻了——老壁灯炼了这么多年丹,怎么还不驾崩爆金币啊?】 【早上五点居然就要上朝,妈的晦气。而且清流党许阁老您是怎么有脸攻击政敌侵占民田的呀?您老家里那几万亩水灌良田是天上掉的吗?噁心心。】 【奶奶的昨天刚吐槽了清流,今天必须打浊流的脸!巡一年盐居然只巡迴一百万两银子,也就是老道士炼丹炼得脑子都瓦特了,不然好歹也得效法祖宗剥他几百张皮呀!】 【听说老壁灯皇帝修了几十年不近女色,不知道是真是假?这么说起来,后代同人把他和他奶兄弟凑cp,倒也正常……】 穆祺每晚酣畅淋漓一通臭骂,将垃圾倾倒给系统后倒头便睡,再不顾及其他。 不过,穆祺似乎忘了,他分配的这个狗比系统,在信息隐私上可是从来都不能保证的…… · 皇帝潜心方术,闭关于密室,清修多日之后,终于感动上苍。某日室内光焰万丈,自半空掉下了一本册子,上书四个大字《工作日记》 皇帝如获至宝,洗沐焚香后恭敬翻开,仔细阅读上天的启示: 【六月十一日晚,照例每日一问:都磕了这么多重金属了,龙座上的老壁灯怎么还能活?】 皇帝的笑容僵住了。 · 六月十二日,宫中骤然生出惊变。据传,皇帝于此日驱逐宫中所有道士,重惩巡盐使者,抄没一切家产,剥皮实草,以警后人。 当日,躺平于家中的穆祺百无聊赖,却忽然听到了久违的提示音: 「咦,任务进度条怎么自己动了?」 第20章 蝗神 仅仅是吃完早饭, 林貌便觉精疲力尽,再也难以支撑。他原本只是想在沙发上躺一躺,谁知一躺便觉头脑昏沉, 浑茫不知所以, 竟黑沉沉栽入了睡梦之中。 如此恍兮惚兮不知几何, 意识半梦半醒挣扎不出,直到两侧太阳穴一阵刺痛,林貌才霍然睁开眼睛, 翻身坐起——却见身侧野草茫茫直接天际,哪里还有什么天花板的影子? 「你醒啦?」熟悉的声音从身侧响起:「还算你小子走运,咱老孙来得及时, 否则非得大病一场不可。」 林貌茫然转头,看到拇指大小的孙大圣盘坐在狸花猫的头顶, 朝自己连连摇头: 「居然连妖气侵体都不知道, 还敢随便睡觉?你也不怕魂魄被妖气困住!要不是这只猫跑了几里地来找咱,你怕是得躺上三天三夜!」 ……怪不得陛下身上都是草屑,原来是跑了这么远吶。 孙大圣向他啧了一声,从猫猫头顶跳落,轻轻巧巧落在一片阔叶上。 林貌有些懵逼的眨了眨眼, 他依然不明所以,但身体中的疲惫却似乎真的烟消云散, 再没有那种深入骨髓的钝痛。 「……妖气?」 他费力思索,终于记起了昨晚的异样——从天气预报来看,昨晚既不该有惊雷也不该有暴雨, 更何况卧室门窗紧闭, 又怎么会是一副狂风肆虐过的景象? 现在妖气祛除大脑渐渐清晰, 林貌立刻意识到了不对。 大圣仔细听完他的说法, 终于咂了咂嘴: 「有意思,想不到业力轮转,天劫竟来得如此之快……倒是老孙有些疏忽了。」 第51页 林貌大为惊讶:「天劫?那不是成仙时才会有的劫数吗,怎么还轮到我了呢?」 小子何德何能啊! 大圣皱了皱眉: 「谁告诉你天劫是成仙的劫数?成仙当然必得有三灾天劫,但劫数却绝不仅限于成仙飞升之时。咱问你,修仙是为了什么?」 这个问题恐怕要牵涉到至为高深微妙的玄学法理,但在孙悟空这里,答案却是显而易见的。林貌不假思索: 「求长生。」 谁不知道孙大圣「可得长生否」的名梗啊? 孙悟空微微有些惊异:「你小子倒实在有些见识。不错,道法称逍遥长生,佛法称无余涅槃,归根到底,都是要跳出这三界五行之外,不受生死轮转之苦。但修行有成,此生固然不再轮转,前世千百万次轮迴所积攒的因果,却并不能因修行而清空——所谓神通不敌业力,无论修为如何高深,都必定有因果报应的时日。 常言所谓『天劫』,大致便是如此。这东西变化多端,不是法力可以规避的事情;如果仔细揣摩,甚至能算作一种福分——修为不到那个地步,还没有见识劫数的机会呢。」 听到此处,林貌才终究恍然大悟。《西游》原书中倒的确说过「三灾」劫数,厉害无比;但天劫的变化,显然又不止于此——孙悟空倒是靠着七十二变躲过了三灾,但因果轮迴报应不爽,却实在是躲不过这五行山了。 神通不敌业力,诚哉斯言。 他道:「所以大圣才会教我幻术,又提醒我一定小心?」 「也有几分用意吧,还得看你小子的运数。」孙悟空道:「不过你的运气倒真是不错,而今看来,这一番的劫数,也不过是要遭遇几个小妖怪而已。」 业力虽然不可逃避,但幻化的劫数却实在难以揣测。相较而言,由天灾人祸乃至妖魔鬼怪所引发的「外劫」,可比走火入魔心境崩溃的「内劫」,要好料理太多了。 有大圣做底牌,林貌自然信心大增,他摸出手机,照一照自己再度恢復气色的脸,心情大好: 「如果只是这种程度,那似乎也不难对付嘛……」 妖气侵体当然很难受,但比起被雷噼火烧或者真刀真枪和妖怪干上一场,还是轻巧容易太多了——当然,这都是猴哥的金大腿够牢靠啊。 拇指大小的猴哥却呵呵了一声:「『只是这种程度』?你也太小瞧天劫了!区区妖气,不过是前哨而已,接下来的变乱,才是真正的大阵仗。」 说罢,他轻轻吹一口气,方圆数里内气流翻滚,参差的野草一齐倒伏,紧抱着草根隐伏叶下的飞虫随之显现,竟然是大大小小碧绿青翠的蝗虫,都在震动着翅膀随气流摇摆。 林貌举目望去,四周青绿起伏,密密麻麻都是蜷缩的蝗虫,少说有数千只的规模。这些飞虫集聚在小小的草丛里,简直能让人发作起密集恐惧症来。 可是,现在明明是零度上下的天气,绝非蝗虫可以繁殖生长的气候,这些害虫又是从何而来? 「咱刚施法把你移来,这些蝗虫就全都陆陆续续飞了过来,杀也杀也不完。」大圣道:「这些蝗虫可不一般,现在是刚刚被施法唤醒,所以只能吃一吃野草树叶。等到它们体型变大体色发黄,那千百万只蝗虫飢不择食,吃的可就是血肉了。」 千百万只嗜血的飞虫蜂拥而上,恐怕比任何妖术都更加可怕。林貌沉默片刻,低声道: 「这是蝗妖吗?」 「蝗妖?」孙悟空淡淡道:「你太小看这个东西了。依照凡间的规矩,能够驱使数千万数兆万蝗虫的精怪,还能称之为『妖』吗?凡人们敢驱逐这个『妖怪』吗?」 千百年黎民百姓挣扎求存,除了水旱不调以外,最为恐惧的便是这『蝗灾』了——数千万上百亿飞虫铺天盖地而来,所过之处千里赤地寸草不生,是决计无法阻止与逆转的巨大灾害,不可想像的生物伟力。在这样的力量面前,凡人只能惊恐颤抖,将之想像为为上天降下的灾害,自天谴中诞生的毁灭神力。 在这样的神力面前,寻常百姓惶恐之至,连扑杀蝗虫都不敢,哪里还能视为「妖怪」? 在某些荒悖的王朝,这样不可理喻不能阻止的破坏力,甚至被当政者供养祭祀,敕封为新的「神祇」——因此,蝗虫不但不是妖魔,反而应该被视为正式册封的正神,某种专一制造恐怖、饥荒与死亡的神明。 林貌微微默然,就连狸花猫的尾巴都不自觉耷拉了下来——陛下即位之初,关中便有大旱蝗灾的徵兆,损坏极为剧烈;而以贞观君臣的贤明老道,也只能无可奈何,束手任蝗虫肆虐而已。就算事后再怎么弥补,那种彻头彻尾的无力与愤恨,至今还是记忆犹新。 某种意义上,这只肆无忌惮的蝗虫,甚至可以看做是对林貌与皇帝最尖锐的嘲讽——如果凡人连抵御蝗灾的能力都没有,只能战慄着焚香祝祷,祈求「蝗神」的高抬贵手,那所谓人类的「自立于世」,岂非只是笑话而已? 当然,大圣毕竟是厚道的。他只是额外扫了林貌一眼:「只在一念之间,但这种被凡人祭祀过的东西,可就实在不好对付了。」 作为略懂玄学法理的大手子,林貌当然明白大圣的意思——既然蝗虫已经被册封为「神」而非「妖」,那世间一切的诛妖法术便都统统失效了;对付这样的邪魔,就只能凭道行法力硬拼,而再无取巧的余地。 第52页 但要一个修行不到半个月的角色硬刚聚虫千百万的邪魔,那简直有一种奔波儿霸的美。 林貌想了片刻后不愿再想了,只能眼巴巴望着小小一个的大圣: 猴哥,看在粽子水蜜桃盐脆李的份上,真的不能拉小弟一把吗? 猴哥当然仗义之极,所以哼了一声。 「不是老孙不想帮你,只是这东西实在难办。」他道:「这蝗神法力甚高,隐蔽逃窜的功夫也是天下第一——它施法招来的数千百万蝗虫都是寄託元神的分身,除非全数剿灭,否则不能伤它分毫。就连咱老孙,那也得使出法天象地的真本事,才能稳妥料理这玩意儿。偏偏咱的法力被封了九成九,实在耍不出这个神通来。」 他抬了抬自己的小胳膊小腿,表示法力已所剩无几。 「所以,以现在的情况嘛,你大概有两个法子可以选。」 林貌赶紧行礼,虚心请教: 「大圣请讲。」 大圣竖起一根指头: 「第一个办法,是走为上策,避其锋芒。咱给你一道甲马,一日可行六千里地。你带着这花皮狸奴,先到远方避开再说。蝗神繁育召集的蝗虫越多,消耗的法力也就越大,最多不过三五个月,便不能支撑,必然退去。到时你再折返,也是一样。」 林貌仔细听完,登时有些心动:实际上,又何必穿上甲马逃到远处?只要他与猫猫在家躲几个月,那不是吃着火锅吹暖气,轻轻松松就能将敌手熬走? 不过…… 「在下要是避开了,那这些招来的蝗虫又该如何处置呢?」 数千万只蝗虫吞吃草木血肉,不是好应付的吧? 猴哥瞥了他一眼:「你都逃到远方了,还要操这些心吗?」 林貌沉默了片刻: 「那敢问大圣,第二个法子呢?」 「第二个法子,便要冒险得多了。」大圣淡淡道:「既然你应付不了蝗神,那当然也只能搬一搬救兵。而如今三界之中,能轻松料理蝗神的,大概也只有昴日星官了。」 「昴日星官?」一直旁观的猫猫突然插了一句:「这位尊神很有法力么?」 「与法力无干,只是相生相剋而已。」大圣道:「论神通咱老孙敌他百个也有余,但昴日星官原身是一只成仙的大公鸡,天生便有料理这些毒虫飞蝗的本事,这样胎里自带的本事,就是上界天仙也不能与之相比。」 林貌一点就通,连连点头。实际上,这种例子也不算罕见;传统道法从来不是简单的等级碾压法力横推一切,往往讲究天性上的相剋相生。譬如《西游》中,孙大圣都无可奈何的琵琶精,敌不住昴日星官一声鸡啼;而聊斋里,法力滔天连道士都不惧怕的狐狸精,看到老猎人也要手脚发软,反抗不得。 就法理而论,这种由天赋灵性而生的「血脉压制」、「属性生克」,那可比寻常的法术还要厉害得多。 大圣从草梗上跳下,他身后的草叶立刻化为硃砂勾勒的符咒,笔直飞入了林貌的手中。 「这是借神力施法的符箓。只要你在符纸上浸染昴日星官一点灵性,便足以激发玄法、驱逐蝗神。不过,这请神借法,也不是轻易的事情。就算咱老孙与你作保,也未必稳妥……」 猴哥虽然话语含蓄,但言下之意却相当明白:他当年做齐天大圣时,自然是一唿百应、有求必得,不会有丝毫延误;但现在毕竟是有罪在身,镇压于五行山下五百年,所谓人走茶凉,还有没有那么大的面子,就实在是不好说了。 毕竟,天上一日地下一年,就算天庭并不蓄意阻挠,只要稍微走几个流程,那时间上也是绝对来不及的。 「所以,最为万全的办法,还是先避一避好。」大圣道:「你本事还没有炼成,就不要莽撞行事。」 这是实在的道理,就是天不怕地不怕如猴哥,那也得学会七十二变成了仙,才敢下龙宫闯幽冥吶。 林貌想了一想,开口发问: 「要想驱逐蝗虫,只能借昴助日星官的灵性么?」 「要不然你还能找谁?」大圣道:「天性克制蝗虫的仙神精灵倒是不少,各个都可以借法。但你是能上九重天,还是能入十洲三岛?你要真有那个本事,去崑崙山请下凤凰来,倒是可以轻松料理,不费手脚。」 林貌不再说话,只是默默收好了符咒。大圣上下看了他一眼,终于嘆了口气: 「……小子气盛是好事,总该也要爱惜自身。这蝗神蓄满法力,多半也就是这一两日的功夫,你还是要尽早下定决心。实在不行,将这符咒烧成灰末后服用,先到南方避一避吧。」 说完这最后的忠告,小小的大圣往后一倒,化为一根碧绿的草梗,不知所踪。 · 林貌捏住符咒,低头不语,似乎还在久久沉思。猫猫陛下陪着他静坐片刻,终于轻声安慰: 「……也不必如此忧虑,我可以回去问一问宫中供奉的高士,总会有出路的。」 说到此处,猫猫也不觉有些尴尬:贞观二年面对蝗灾,宫中供奉的所谓「高士」可是全部白给,只能大眼瞪小眼恭送蝗神尽情用膳而已;这样惨不忍睹的战绩,哪里好意思指点什么「出路」? 林貌仿佛被骤然惊醒,抬头向猫猫笑了一笑: 「陛下说什么来着——啊多谢陛下好意了,真是感激不尽……其实,在下也不是没有办法,就是可能太大胆了些……」 第53页 猫猫默不作声的盯着他。以圣上识人的功力,当然能轻易看出林貌真正的心思。但大大出乎他意料的是,当林貌说出「不是没有办法」时,神态竟相当之笃定从容,并无忧虑。 难道此人还真有办法? 猫猫百思不解,忍不住舔了舔鬍鬚。 · 无论成算如何,陛下还是一丝不苟的兑现了承诺。返回家中后他立刻进窝睡觉,调转回大唐寻求治蝗的秘术。而林貌斟酌再三,打通了李哲的电话,拜託他一起联繫研究生时的师姐,刘丽刘博士。 这位刘博士是农学界的翘楚,年纪轻轻就发过顶刊捞到教职的牛皮角色,忙得脚打后脑勺的实权人物。要不是大学时与林貌很有交情,恐怕预约都得拖到半个月后。 不过刘博士也很讲义气,收到师弟邀请后立刻答允,开了半个多小时的车与两人聚餐。林貌恪尽地主之宜,选的是五行河打捞上的顶尖鲜鱼清蒸炖汤,而刘博士也绝对识货,一下筷子立刻知道菜不一般。 她扒了扒鱼刺,眉毛挑了起来: 「——居然是这么好的野生鱼?说吧,你们两个想要干些啥?只要不是讨我种的实验花生下酒,其他都好说。」 林貌知道刘博士的脾气,再兜圈子也没意思,于是径直开口: 「师姐,您那位大导师还好么?」 刘博士能声名鹊起,一飞沖天,固然是自身天赋绝佳,也未尝没有师门的助力——她导师的导师,某位已经隐退的老祖宗,堪称是本领域的泰山北斗、无双国士,仅仅姓名事迹便能在教科书中占上半页纸的究极巨佬。而马博士平生最得意的成就,还不是什么顶刊教职,而是作为导师关门小弟子,居然有幸得到过祖师爷的青眼赏识——那才是光辉无比,将来能写进自传中细细品味的大事。 显然,作为大导师最赏识的弟子,怎么能不时刻牢记师祖的近况?刘博士立即点头: 「老人家的身体当然康健,你想问什么?」 林貌左右望一望,眼见李哲还在埋头苦吃,于是小心挪动凳子,悄悄在刘博士耳边说了自己的来意。刘博士仔细听完,却不觉皱眉: 「这倒是小事。只是,贸然拿这种小事打搅老人家……」 「虽然小事,但也只有师姐能办好嘛!」林貌立即央求:「再说了,这不也是师姐举手之劳?只要师姐给老爷子汇报的时候提上一嘴,那还不是办得妥妥噹噹?」 这马屁拍的确实到位,想想往日帮忙的情分,又看看一锅鲜美的顶尖河鱼,不开口答应似乎便实在说不过去了——再说了,老爷子退休后精力旺盛,隔三差五还能给邻居小孩补补生物,这点小事那又算什么? 刘博士沉思片刻,仗义答允: 「也行,我尽快办好。」 · 陛下此次大唐之行,是理所当然的毫无收穫,不但宫中供养的法师对蝗虫束手无策,就连政事堂的相公们都是一脸尴尬,讷讷无言——喔对了,一向在朝中任劳任怨担当大任的房玄龄还不知怎么的告病不出,口口声声中的梦魇,也不知真假…… 这样一无所获的结果,当然令猫猫陛下颜面无光。他回魂后低声告知林貌,尾巴都不自觉夹了起来。 但身为风暴的中心,林貌却似乎并不在乎。他只是在地板上走来走去,不时摸出手机检查快递。 到当天早上十点,特快专递终于准时摁响门铃,林貌草草签收,撕开包装后扫了一眼,立刻就大笑出声,喜不自胜。 「成了!」他从沙发上一跃而起,惊得刚刚返魂的猫猫陛下喵嗷一声,险些从沙发垫上翻倒在地,眼中更是大大懵逼。 「大功告成了!」林貌朝空气挥拳,语气亢奋:「奶奶的,今天教你尝试尝试新玩法——」 猫猫手忙脚乱抓紧沙发,茫然抬头望着林貌:以它几日的见解来看,这个所谓的「现代」世界,固然在技术与制度的建设上精巧绝伦,但在神秘学领域却堪称无知,各种法术更是一窍不通;这样的世界,又怎么抵御蝗神呢? 但林貌不打算解释了,他简单收拾好包裹,直接摸出了手机: 「距离上次见大圣已经二十五——二十六个小时,想来蝗神也发育得差不多了,必须干它!」林貌斩钉截铁:「不过,陛下可以先在家里呆着,我大概两三个小时就能回来……」 狸花猫跳上了桌子,仰头看他。 废话,收拾蝗神的现代手段,谁不想看? 林貌与陛下彼此对视五秒钟,只能妥协: 「……好吧,就是料理蝗虫时可能灰尘会非常大,需要佩戴口罩,陛下可以忍受吗?」 他从背包中掏了一掏,摸出了一个酷似脸基尼,还自带伊莉莎白圈的猫用口罩。 猫猫看了一眼这稀奇古怪的面罩,虽然鬍鬚勐烈抖动,还是缓缓点了点头。 【可以。】 · 上午十一点,装备齐全的林貌背着背包再次穿越两界。刚刚跨越大门,他与猫猫便不觉连连眨眼,乃至伸手遮挡——原本正午时分阳光朗照,而今竟然是黑压压昏沉一片,不见天日。而漫天聚集如乌云尘雾的,竟然全是半掌来长、浑身灰褐的蝗虫! 不过区区一日的功夫,这些虫子竟然扩充了千万倍有余! 林貌仰头观望这遮天蔽日不计其数的蝗虫风暴,嗡嗡拍翅声震耳欲聋。即使他早有心理准备,脸上也不由微微变色——想像中的数千万蝗潮与现实中的数千万蝗潮根本是两回事,更不用说这些蝗虫不偏不倚,居然刚好堵在了他穿越的门口。 第54页 而今空间这样逼仄,恐怕连手段都不好施展。 但没有功夫再犹豫了。漫天遍地的蝗虫显然已经发现了目标,正汹涌翻滚着朝林貌与猫猫捲来。他嘶一声倒吸凉气,反手伸进背包。但还没等掏出宝贝,林貌便觉眼前忽的一晃,景色骤变。乌云灰尘剎那间消失无踪,又是晴朗的天空。 熟悉的声音遥遥传来:「居然还敢往蝗虫堆里闯?你小子胆子好大!」 林貌又惊又喜:「大圣?」 他赶紧转过身去,一眼看到的果然是苍翠巍峨的五行山。而大圣面无表情,从石堆里探出一只猴头来。 显然,在危急窘迫之时,又是猴哥仗义出手,用神行法术将他们移了过来。 不过,神行法术也只能暂时躲避而已。站在山上远远眺望,仍然能看到天边乌云翻滚,正在迅速扩散迁移,浪潮一样朝五行山涌来。 孙大圣眯着眼眺望乌云,脸色渐渐变得凝重。 「倒是咱老孙低估这蝗神了。就这声势来看,恐怕法力实在不弱。」他低声道:「能如臂使指的驾驭这么多蝗虫,少说也得一两千年的道行。如此邪魔,恐怕还真得昴日鸡亲自出手,才能降服。只是一张符咒的话……」 神明的分灵法力尚不如本体千分之一。即使林貌真求来了昴日星官的庇护,也决计应付不了这个阵仗了。 「咱可以替你挡一挡。」他下定了决心:「不要再拖延了,往北方走!北方有九天盪魔祖师镇守,等闲妖魔不敢擅入。你们到华山躲一躲,可保无恙——」 这句话已经是声色俱厉,近乎催促。但林貌好像没有听懂,依然在埋头翻找背包。他终于扯开了精心包裹的棉纸,从信封中小心翼翼抽出了一张白纸。 他丢开背包,手持一张三指宽的纸条,迎着猎猎的狂风叉腿站立,仰头直视前方——或许是法术加持,那黑沉沉的蝗虫狂潮奔涌的速度快得出奇,片刻间已经逼近山脚,隐约能看到烟雾一样翻飞的虫群。 「那么。」林貌喃喃道:「试一把吧!」 他屈指一弹,点燃了纸条。 · 火焰燃烧之后,笼罩在白纸上的幻术立刻化解,还原为齐天大圣交託的那张请神符咒。火焰灼灼中淡黄的符纸焦黑扭曲,烟雾裊裊,却并无其他的异样——这表示符咒依然是一张空壳,并没有任何神灵为它倾注法力,燃烧它便等于燃烧一张草纸。 怎么会是这样?! 大圣的脸色立刻就变了! 还未等他喝问出声,林貌已经将符咒高高举起,让烟雾随风扩散。此时蝗虫大军已经扑到了山脚,正接连涌向下方旺盛的草木,要在逞凶前饱餐一顿补充体力。但似乎是被林貌鲁莽的举止激怒了,这数百万乌云一样的蝗虫下落到一半,竟悍然折返向上,朝火光勐扑而来。 不——不是折返向上!大圣双目一眯,火眼金睛明辨秋毫,立刻察觉到了蝗群中最为细微的变故:这些黄褐色的虫子的确是在拍打翅膀扭动身体,但它们如此竭尽全力,却并非是狂怒着要扑上山吞噬叛逆,而更像是在奋力挣扎,试图摆脱什么无形的束缚;只不过耗尽体力,依旧杯水车薪而已—— 仅仅片刻的功夫,原本如山如海的蝗虫乌云就彻底变形了。一条蜿蜒粗壮的黑蛇从云中拉扯而出,盘旋着朝林貌降落,铺天盖日气势汹汹,尖锐的暴烈鸣叫震耳欲聋,刺激得猫猫烦躁不安,忍不住甩头。 蝗虫当然是不会鸣叫的。这是数百万蝗虫高速振动翅膀,在拼力扭动时所激发的声响——这种挣扎会剧烈消耗体力,短时间内就能让蝗虫的器官彻底崩溃;但聚集起来的飞蝗却依旧在狂暴的挣动,不像是在暴怒中预备攻击,而更像是在惊恐的逃离什么。 林貌仰头望天,神色微微有了变动。他举起黄纸对准蝗群,轻喝出声: 「敕!」 这是调动符咒中神灵法力的口诀。但他的符纸中分明没有寄託任何神明的灵性,就算念动口诀,又能调动何处的神力呢? 神色凝重的大圣忽然打了一个哆嗦。他什么也没有感应到,但又分明有什么已经发生了——团聚着的黑蛇发出了最后一声尖利的鸣叫,而后身形炸开,顷刻间化为乌有。 ——不错,并非燃烧,并非摧毁,甚至不是形神俱灭后的黑烟,而是彻彻底底的湮灭,完全的虚无,毫无疑义的清零,一切神通法力,尽皆归入寂灭。 这样干脆利落的灭杀,意味着绝对的克制、完全的碾压,甚至没有敌手挣扎反击的余地——这些蝗虫都是蝗神千年法力所化,而符咒消灭它辛苦繁育的子嗣,轻松得甚至都不必打一个响指。 但这是人力——不,神力可以做到的吗?即使昴日星官下凡、崑崙凤凰降世,也绝不可能做到这样的举重若轻! 孙悟空震惊之至,大声发问: 「这是什么?!」 山顶猎猎风响,吹得林貌衣衫乱舞。他叉腿站立,仰望上空,终于抖一抖符咒,露出了硃砂勾勒的符脚。 此处紧接符胆之后,原本是神灵画敕籤押,同意借出法力的凭证;但现在符脚处空空如也,并无天神冗长的尊号,而是一手龙飞凤舞的签名: 【马】 这就是最终也是最强的杀手锏,自马教授亲笔签名中借到的一点灵性,终于幻化为了无可匹敌的力量。 第55页 林貌咧开嘴来哈哈大笑,顾不得风沙扑脸,对着蝗虫竖起了中指: 「农科院,治蝗所,老登!」 · 农科院,治蝗所! 昔日水旱频仍,天灾不定,正是以马教授为首的第一届农科院治蝗所奔赴南北,呕心沥血凡十余年,终于确定了蝗虫生长繁殖乃至泛滥成灾的规律,一举荡平蝗潮,再无灾患。 数千载史不绝书的酷烈蝗灾,至此绝迹;数千载对蝗虫所有的恐惧、神化、崇拜,自此湮灭无余。 什么叫克星?这他娘的才叫克星!什么叫天敌,这他娘的才叫天敌! 与这样的丰功伟绩相比,与如此绝对的胜利相比,所谓昴日星官的那点神力,简直卑微得可怜可笑,不值一提—如果鸡鸭禽鸟啄食蝗虫,都能叫「血脉压制」、「想生相剋」,那马教授奔波四处亲身指导着扫灭了数十次蝗灾几近千亿只蝗虫,又该叫什么? 活爹?亲爷爷?蝗神十八代的老祖宗? 要论血脉弹压,还能有比这个更能弹压的吗?要论相生相剋,还能有比这个更克制的吗? 这是无可比拟的伟业所塑造的绝对威力。当它稍稍展露,即使是神明也只能茫然战慄——古往今来一切的神灵穷尽力量,依然只能在汹涌的蝗灾前束手无策,甚至亲眼见证蝗妖恃凶造祸,堂而皇之的登上神龛被敕封为神。这样的虚弱与无力,又怎么敢想像人类心智最闪耀的光辉呢? 林貌在狂风中放声大笑,乐不可支,极口大骂,尽嘲讽之能事。作为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现代人,他本身当然是微不足道的;但同样的,作为一个微不足道的现代人,他却从来被本文明中最为聪明、理智、伟大的那些绝世人物们保护得很好。 这些先行者曾为他——或者他们这些后人——趟平山海、烧毁荆棘、驱逐害虫,乃至呕心沥血,翻天覆地,挽救最深沉而动盪的黑暗,缔造新的世界。而如今——如今,纵然与伟大的先辈们相隔千里万里,乃至另一个时空,但他们小小余晖的一角,也足以庇护着后人勇往直前,直面最为兇狠乖戾的妖魔,而毫无惧意。 光辉的先行者或许已经离开,但先行者的光辉依旧荫蔽着后人。 林貌只是一只可怜的小狐狸。但当狐狸假借了老虎的威严,不也足以震慑群邪吗? · 林貌的笑声只持续了很短的时间——这倒不是他不想嘲讽,而是狂风骤劲,堵得他再也开不了口。显然,隐匿在虫群中的蝗神已经意识到了不妙,正在奋力试图逃脱。以至于蝗虫接连狂震尖号刺耳,灰尘四处扑扇,遮盖住了大半座五行山。 但这时才意识到不妙,那显然已经太迟了。某种无可抵挡的伟力已经笼罩了乌云中数百万数千万的蝗虫,正缓缓将它们向山上抽引。这种伟力下任何躲闪都无济于事,而只要进入符咒以外方圆二里,黑压压的蝗虫便在顷刻间湮灭消匿,归于虚无。 不过片刻的功夫,原本黑沉沉乌压压不透一丝的阳光的乌云,就已被硬生生抽调了大半。蜿蜒的长蛇前赴后继涌来,又前赴后继被消灭,不留一点痕迹。只有狂风凌厉吹过,空中悽厉恐怖的号叫连绵不绝,昭显蝗虫生死临头奋力的挣扎。 大圣在旁瞠目良久,终于反应了过来。 「这不是神仙法力!」他厉声叫道:「这是——这是凡人的气味!」 「大圣真是灵敏。」林貌贊道:「的确是凡人的味道,也的确是凡人的力量!我早就和大圣说过,是吧?只要坚持下去,不断努力,凡人也是能感动上天的——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天意就是民意——只要上上下下的老百姓一齐起来,就是太行、王屋,又有什么挖不平的呢?」 大圣连连皱眉,莫名其妙:「你在胡说些什么?愚公移山分明是列御寇的寓言——」 这话说到一半,大圣也接不下去了。在寻常而言,所谓的「移山」当然只是寓言。可亲眼见证了这样的奇蹟之后,谁又能真对这移山的幻想嗤之以鼻? 「……凡人真能做到这个地步?」他喃喃自语,仍旧不敢相信。 林貌耸一耸肩,不再理会拼死挣扎的蝗群,转头看向猫猫陛下: 「陛下应该能够明白。」 陛下沉默片刻,终于摇了摇头。 「难以置信。」他低声道:「居然连蝗虫……都可以轻易讨平么?」 说实话,无论现代的治水、抗旱技术多么出色,终究在皇帝陛下理解范围以内,但唯有这轻松写意的治蝗手腕,却是实在超乎想像。 不过仔细想来也是,他偷窥李哲的网课时,曾经看到有饲养蝗虫制作饲料脱贫的例子。当时还百思不得其解,不明白怎么会有人养育这样的害虫。但现在想来,恐怕是在治蝗上已经游刃有余、毫不费力,才有裕余考虑这样匪夷所思的事情…… 猫猫陛下扬起了头: 「你们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林貌眨了眨眼,下意识觉得有些尴尬。说到底他只是狐假虎威,别说望马巨佬马教授之项背了,就连刘师姐早年给的那点基本科普都快忘光了……他想了一想,只能羞涩开口: 「在下也不清楚,似乎是找到繁殖地后根据演变规律斩草除根吧……这是治蝗所的绝技,要花很大功夫才能学到的。」 猫猫陛下立刻开口: 第56页 「我想学一学,不知是否方便?」 「这倒没什么不方便的。」林貌想了一想:「农科院每周三次免费的害虫治理讲座,报名就可以听。就是每次一讲起码得三五个小时,耗时比较长。」 讲课时间再加一来一回的时间,怕不是整个白天都要耗在上面。每周花这么多时间听讲,扶贫就难以兼顾了。猫猫皱了皱眉,一时难以决断。 · 在他们东拉西扯、毫无紧张感的大聊闲天之时,被束缚的蝗神正在鼓动法力,做拼死的尝试。总的来说,作为一只修行数千年老奸巨猾的精怪,蝗神的本事还是很多种多样的。只要不惜代价燃烧真元,即使是昴日星官亲临,大概也不能真把它如何。 ……但怎么说呢?它和马教授的差距,毕竟还是大了那么亿点点。 作为亲身指导灭杀数千亿只蝗虫,并传续经验镇压得蝗灾永不能抬头的究极巨佬,这种血脉上天然的压制终究太厉害了些。蝗神操纵着蝗虫在空中接连飞舞,一连尝试了数百种法术,但无论怎样精妙绝伦,都甚至无法减缓被消灭的速度。 简单来说,它被消灭的时间仅仅取决于符咒燃烧的程度,而与自身法力毫无干系。 这是现代世界的光芒中溅出的一点余光,但已经足以弹压最顽固的邪魔 当然,作为一无所知的菜鸡,仰头看着蝗虫湮灭得如此毫无新意,林貌只是觉得很无聊。 「怎么连个第二阶段都没有?」他嘟囔着抱怨道:「好歹也算个大boss吧,连爆个种都不会吗?」 还亏得他厚着脸皮找刘博士借马教授用过的捕虫网呢,真是白费精力。 孙悟空:「…………」 有没有一种可能,这只蝗神其实已经爆过好几波种了,只不过并没有一点屁用? 大圣直接朝他翻了个白眼:「你小子异想天开,居然还有几分创意……你怎么想出这个招数的?」 林貌嘿嘿一笑,颇有些腼腆:「其实也是受先前案例的启发啦,算不得什么创意。」 这所谓的案例,还是刘博士为他亲身示范。刘丽师姐家是所谓「看事」的出马弟子,世代都供奉着仙家。到刘丽二十来岁时,不知哪里来的仙家就看上了她的能耐,下死力气折腾她折磨她(俗称「抓弟马」),一定要她答应供奉自己,否则绝不松口。 刘丽当时被折磨得痛不欲生,找了很多法门也无济于事。还是当时痴迷玄学的林貌偷偷给的建议,让她干脆转专业投到农学门下,而且上岸成功后立刻带着水果,托关系亲自去拜访马老。 结果呢?结果就是录取通知书刚刚下发,缠着她的仙家立刻撒丫子跑路,熘得比兔子还快,至今仍毫无消息,不知躲进了哪个深山老林。 一只区区的忘八畜生,还敢跟马老、袁老抢人?欺了天了! 道书说至德近圣而妖不敢犯,又说浩然正气莫可比拟,那种浩大功业与人心所向坚不可摧的力量,林貌算是亲眼见识到了。他现在敢大胆尝试,也是刘师姐的例子给的绝对胆气。 不过,当初眼见仙家逃遁,他心中还大为嘀咕,以为是妖物胆小怯懦;但现在看来,人家才是在红尘中滚得久了,在关键抉择上毫不含煳——显然,这位精怪只要跑得慢一点,估计也就是蝗神的下场了…… · 总的来说,在确认了蝗神爆不出第二形态之后,接下来的事情就很无趣了。这张符咒燃烧了大概一柱香,所以蝗神也就挣了一炷香的时间。等到灰烬飘散,最后一只蝗虫也归于无形,只留下漫天灿烂的阳光,碧蓝的晴空一览无涯。 至此,修行数千年的蝗神彻底陨落,不留一丝痕迹。 而作为与蝗神艰苦搏斗一炷香之久的林貌,当然也不甚好受。他丢掉符咒的灰烬,伸手揉搓面颊,禁不住抱怨: 「怎么这么僵……皮都要被冷风给吹皱了,我回去得泡泡热水。」 猫猫与大圣一齐瞥他,随后共同呵了一声,再不言语。 · 收拾干净灰烬之后,林貌又从背包里取出饭盒与水瓶,一半热水倒给自己,一半热水倒给陛下,新鲜的山梨则敬献给大圣。 他用热水润了润风干起裂的嘴皮,才眼巴巴向外眺望——说来真是不可思议,半个小时前还遮天蔽日不可一世的蝗群已经尽数消灭,只留下光秃秃的山麓与平原,沿途的草木啃食殆尽,只留一片灰白。 幸好是法力培育的飞蝗,消灭后不留痕迹。否则单单收拾这数百上千万的蝗虫躯壳,就够他喝一壶的。 林貌眺望许久,慢慢开口: 「大圣,话说都已经来了两波了,这劫数……」 总不能小的揍了来老的,子子孙孙无穷尽也吧? 大圣哼了一声: 「虽然是投机取巧,但你这劫气大概也消得差不多了……不过,就是殄灭了妖魔,后面的麻烦也不算小。」 他向远处光秃秃的土地扬一扬头。 显然,飞蝗所过寸草不生,已经将大片荒野灌木啃了个干净。要不是五行村四面植被极多,恐怕连过冬的燃料都要成问题。 可最大的麻烦还不在这里。大圣又道:「那群飞蝗刚刚召集之时,曾经飞过五行村——大概是闻到了你的气味急着赶来,蝗虫倒没有怎么伤人;但村内外的庄稼,基本就不剩什么了。」 第57页 相比干枯粗糙的野草,当然是庄稼更为甜美可口。可飞蝗过境一扫而光,恐怕村中一年的收成,都不能指望。 总不能真靠鱼肉干和树皮过一年吧?等到渔汛枯竭,又该怎么办? 林貌喔了一声,有些出神的看向远方。 「居然被蝗灾祸害得这么惨……想来,村民们多半要哭天嚎地了。」他低声道。 「差不多吧。」孙悟空淡淡开口:「已经有人议论着要带家眷到城中乞讨求活。不过,有些孩子似乎还抱着些希望……你挑选的那个『拴柱』、『拴花』,正跪在石板前呢。」 林貌眨了眨眼: 「——居然这么大胆吗?倒真是练出来了。那就麻烦大圣,将在下送回去吧。先看看情况再说。」 · 邪魔抱着妖猫刚一落地,下跪的拴柱与拴花便立刻爬了起来。他们还记得魔王的忌讳,不敢磕头也不敢哭泣,虽然泪眼汪汪,依旧强忍着情绪,怯生生交代了情况——蝗虫过境了,粮食被吃光了,青苗也被吃没了,村里一无所有,大家都过不下去了。 出乎意料的是,魔王这一次并没有勃然发怒,说出各种可怕而阴毒的咒骂。他只是深深看了两兄妹一眼。 「招引蝗灾的妖物已经被我诛杀了,不会再有后患。」魔王平静道:「至于粮食……现在鱼干还够吧?你们先顶上两日,两日后召集青壮,到这里见我。」 拴柱和拴花呆了一呆,不知是诧异于魔王的口气,还是魔王能诛灭蝗虫的惊世神通——村民自来视蝗虫为神,恐怕还真没有谁想过灭蝗。 但呆愕之后,两兄妹还是本能的低头领命,乖乖转身去了。 · 自吹风将林貌摄走后,大圣吞下最后一个山梨,便一直仰头凝视天空,再无动作。 如此专心致志,神识不动不摇,直到金乌西沉、银月东起,他才慢慢低下头来,瞥过草丛中残留的那点符咒灰烬。 「愚公移山……吗?」 大圣喃喃低语,忽然肩膀一挣,两只毛茸茸的手臂竟从五行山脚破出,再无束缚。 由手臂至上身,由上身至腰胯,大半个身体一节一节从山壁中脱出,轻缓流畅,毫无阻遏,仿佛是蝴蝶破开茧蛹。直到双腿开始活动,山脚才重新闭合,将下身咬住。 如此轻巧,如此随意,绝无开山破壁的震天动地,轻易得好像只是挣脱一团棉花,甚至没有震动一株小草。 大圣支起上身,缓缓转动双手,仔细打量这阔别数百年之久的手臂手掌、肩肘毛髮。五百年他在醒时梦中无数次幻想过自己能脱困的光景,但等到而今真的挣脱了大半的身体,他却觉得心中平静空寂,朗如明月高悬,江水澄澈,清净圆融之中,略无爱恨的滞涩。 「『斩尽心猿成悟空』。」石猴低声道:「原来如此。」 -------------------- 虽然词不达意,浅薄之极,但仍谨向数十年来,负责灭蝗工作的,以马世骏院士为首的科技工作者们,致以最崇高的敬意。 ——要扫除一切害人虫,全无敌! ps:下一次更新引入新的猫。 第21章 房玄龄 「你打算如何处置?」刚刚跨过穿越两界的大门, 狸花猫就从林貌肩上跳了下来,开启它关心已久的话题:「五行村几百口人等着吃饭,不是靠你来回运送粮食能养得起的。」 「其实情况也没那么紧张啦。」林貌坦诚交代:「我想, 就算地里绝收, 各家地窖里的存粮还是保存了下来的, 只要及时补种一季春小麦,间杂着种些成熟比较快的作物,明年的日子也还好过。所以, 关键还是种子的问题。」 他搬着指头一一细数:「以五行村的地理条件来说,小麦不需要耐旱,耐盐硷, 但一定要耐寒、耐虫、抗病、不易退化,方便后续育种。收成还要尽可能的高。」 现在的种子公司都是商业化处理, 售卖的小麦不能留种, 否则一两年就会退化,失去优异的性状。要想拿到合心意的好种子,还得到农科院找。 有刘丽师姐帮忙,一两天买到种子应该不为难。顺便还能请师姐下馆子搓一顿,感谢她仗义出手。 猫猫竖耳聆听, 却不由皱了皱眉: 「既然有这么好的种子,为什么不早用呢?」 林貌嘆了口气: 「因为种子真的是农民的身家性命啦。贸然逼他们放弃旧的种子, 选用用没有经过验证的的新种子,那搞不好要闹出什么大事。」 农民可以在一切条件上让步,甚至能容忍妖魔索要贡品、吞吃人祭。可土地与粮食是他们绝对的底线, 要在这个底线上动手脚, 是真可能弄到血流成河的。 菜比的魔王敢见血吗?他不敢好吧!也就只有借着这个纯属意外的机会, 林貌才敢小心翼翼, 尝试推动一点变革。 「归根到底,靠恐吓与威慑能做的事情终究是有限的。」林貌耸了耸肩:「这种万众一心上下绝对信任才能完成的大工程,在下是绝对不敢尝试的。」 菜归菜,但总得有自知之明嘛。 猫猫陛下眯了眯眼睛,深深看了他一眼:「你是在拐着弯劝谏朕吗?」 治大国如烹小鲜,任何宏大的工程都必须考虑动员的能力,光辉愿景要是得不到百姓的认同,实施后可能是一地鸡毛。 第58页 林貌挠了挠头,咧开嘴微笑:「不敢。」 「不必扭捏。」陛下哼了一声:「但你口中所说的治蝗工程,不也是声势浩大、需要调动极大的人力吗?为何这个工程,就能切实完成,造福后世?」 这句话大概只是纯粹的槓上一槓,或者也带着某种试探。但林貌却是真蚌埠住了。 「陛下,您这话我是实在没法接了……」他无语道:「当年指挥这些工程的是些什么人物呢?所谓圣人无心以百姓之心为心,反过来说千万百姓也是以圣人之心为心——那是真正的上下同心精诚不二,一唿万应百战百胜。所谓天下为公的至高境界,大概也不过于此。这种种的功业,您觉得我沾一点边吗?」 他小小一个大手子,凭啥和当年开天闢地改换整个文明的究极巨佬相比?他要是有这个本事的百分之一,还用得着在五行村装神弄鬼玩下三滥吗? ——不客气一点,真有那个能耐,长安城太极功的宝座他也敢想一想啊! 猫猫陛下若有所思的舔了舔鬍鬚,不再说话了。 · 在约刘丽师姐吃饭之前,林貌还得先还李哲的人情债。当天下午,作为网红狸花猫咪咪的监护人,他就带着猫咪随李哲一行坐车下乡,准时抵达预先定好的拍摄地点。 村里已经安排好了各项准备工作,选出来的老师傅们在大院场坝里架起土灶,开始熬煮鱼头准备脱骨,香料与鲜香的气味四处飘散。李哲则忙着架设摄像头调试设备,抓紧时间向林貌复述流程。 作为业余得不能再业余的up主,李哲能想到的剧本也是很简陋的。他构思的剧情大概分为两段,一段是拍摄大师傅腌制鱼肉的流程,然后咪咪在灶台边来回穿梭喵喵大叫,用猫的反应实时衬托鱼肉气味的鲜、香、诱人;第二段拍摄大师傅用脱去的鱼骨雕刻玩具的过程,再拍摄猫猫在旁边扑咬玩具,用动作诠释玩具的卖点——纯天然材料、手工制作、最讨猫咪喜欢。 买好吃的鱼头肉还能附赠有趣的玩具,确定不来一个吗? ……怎么说呢,这剧本质量也就那样。主要还是看猫猫表演的效果,才能一鸣惊人,引爆热点。所以李哲非常重视,解释之后反覆询问: 「记住了吗?」 林貌点头:「我记住了。」 李哲有些无语,委婉再说了一遍,强调是要让咪咪记住,而不是你这个大活人亲身上阵表演,滑天下之大稽。 那就更不成问题了。林貌将颠簸十几分钟、早已昏昏欲睡的猫猫陛下抱了起来,握了握它的前爪,以示提醒——虽然陛下磨砺多日,早已臻至镜花水月宠辱不惊的境界,但毕竟宾主之间的礼仪还是要恪守;在日常之中,林貌还是不大敢做拍脑袋撸肚子之类大逆不道的举止,往往只能摸摸前爪。 就当是握一握陛下的手嘛,没有什么失礼的地方。 陛下立刻反应了过来,抖一抖毛髮从林貌腿上跳下,端庄环视一圈,稍稍做了点心理准备,立刻发出它招牌的嗲嗲夹子音,迈着小碎步哒哒哒走向灶台,而后返身一个走位,开始在大师傅腿上勐蹭皮毛,同时仰头凝望灶台上的氤氲雾气,猫眼水汪汪的盯着雪白的鱼肉。 「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 作为一位非常有上进心与好学精神的皇帝——猫咪,陛下深谙干一行精一行的道理,就算心中不太情愿,但只要于大事有利,放下一点面子又有什么?只要把当初敷衍太上皇与怨种兄弟的功力拿出一成来,那还不迷死这些愚蠢的人类? 正因如此,皇帝陛下特意观看过几期萌宠视频,不但总结要点,吸取精华,还花样翻新,融入了自己对舞蹈与音乐的非凡体悟——比如说吧,这嗲叫固然好听,听多了也腻了,因此一定要懂得起承转合,懂得卡点,懂得欲拒还迎,懂得音韵的美感;这熘来熘去蹭大腿或许很可爱,但蹭多了也会干扰人类工作,所以要抓住时机、灵活走位、恰到好处的凸显出猫咪的曲线与幼态美。 这是什么?这就是专业的经验啊!其他猫配和朕相比吗?它们做不到知道吧?! 这套精妙招数果然管用。猫猫仅仅是打几个滚小试牛刀,立刻就哄得掌勺的大师傅眉开眼笑——这位师傅有些古板,在众人眼前总是格外拘谨;但而今被蹭了几下也放开了心防,不但嘬嘬嘬出声唿唤猫咪,还蹲下身与猫猫对视,用人类特有的那种矫揉造作的音调与小猫对话, 看到气氛很活跃,在旁控场的李哲也很高兴。他打开手机拍摄人和猫的互动,打算作为推广的后续花絮发上去,同时以各色彩虹屁盛赞林貌,夸他实在是会养猫,不是寻常可比, 林貌的脸色高深莫测,毫无羞赧的接受赞美。反正这套操作的确也不是寻常猫咪可以比较,他自然是当之无愧。就算真有谁上门讨教,他也可以一推四五六,假称是猫的天赋问题。 正在畅想着猫猫一炮而红的未来,林貌出神片刻,却不由眨了眨眼——被大圣驱逐体内妖气后,他感官的灵敏更甚于往昔,而今专注细听,竟然在嘈杂的环境中分辨出了几声轻微的猫叫。 乡下有猫不算奇怪,但这几声猫叫却格外不同。虽然的确是猫的声音,但音调却格外的矫揉造作、怪腔怪调。怎么说呢,不像是正常猫叫唤的声音,倒像——倒像皇帝陛下刚刚穿越到现代,还不熟悉身体时的……怪叫? 第59页 林貌皱起了眉。 他左右看了看,没有看到其他猫的影子,倒是又听到了几声又浅又缓,几乎低不可闻的咪咪叫唤,轻得就像是幻觉。 但这并不是幻觉。在不知名的猫叫响了五六声后,同样服下仙丹耳聪目明的猫猫陛下忽然浑身一僵,停在原地不再打滚扭动,本能竖起了尾巴。 林貌立刻站了起来。 「不好意思。」他胡乱编了个理由:「我要上厕——啊我要带咪咪去上厕所,可能要等一会才能继续……」 虽然不知道猫上厕所怎么还要人带,李哲还是收起手机,顺便指了指卫生间。林貌快步上前,抱起咪咪后给大师傅道了一声打扰,飞快熘出了院门。 院门外草木茂盛,一片寂静。没有了人声的干扰,细微的猫叫也变得清晰了。他们顺着叫声左歪右拐,从院墙边的小路绕到了后面,望见了后门堆着的一垛高高的稻草,正可以眺望到场坝里的情形。 没等林貌出手用幻术试探,顶部的稻草便缓缓挪动了。一只毛髮凌乱的长毛狮子猫从枯黄的干草中探出头来,眼泪汪汪的望着下面: 「陛下……」 林貌双手一沉,登时感觉抱着的狸花猫僵成了一块木头。 ……啊这。 · 大概在僵硬与尴尬中对视了有两分钟的功夫。躲在稻草里的纯白长毛狮子猫慢慢从稻草中钻了出来,抖了抖毛髮跳下草堆,俯首向至尊行礼。 「见过陛下。」 狮子猫满身都是草屑,头顶的毛还炸了一块,看着像是被谁用爪子挠过,显然也吃了点苦头。 眼见臣下如此狼狈,皇帝的尴尬倒稍稍释怀了——好歹这十几日他还算吃饱喝足,过得养尊处优,又有什么好难堪的? 他上下看了一眼,长长嘆气: 「玄龄,玄龄,何以至此!」 林貌:??!!!!! ——不是,这是房玄龄?! 大受震撼的他目瞪口呆,以极为惊悚的眼光盯着这对体型相差无几的君臣。 ——您二位搁这儿搞贞观大团建呢?! 毛髮凌乱的狮子猫垂头丧气,低下头去: 「臣不自量力,也去楼观道讨了一颗金丹……」 大概是事已至此,隐瞒也无益,房相公一五一十交代了他近几日的遭遇。 简而言之,服下那莫丹药后房相公立刻入睡,也顺理成章的穿越到了林貌家附近某只莫名的狮子猫身上。而在获得的猫猫躯壳的第一时间,他就无意中从院墙附近的高树上目睹了林家狸花猫撒娇撒痴的全部过程,还亲耳听到狸花猫开口说话,语气宛然,再也抵赖不得。 ……怎么说呢,狸花猫皇帝刚听完这几句,脸色就立刻有了微妙的起伏。 大概是见陛下神态不太对劲,接下来的过程房相公说得相当含蓄——总的来说,房公倒没有狂野到能理解穿越的地步,他一开始还真以为是仙丹起效做了个大逆不道的梦境,于是在无意中出声后仓皇逃窜,居然慌不择路的跑进了附近某几只乡下野猫的领地。而结果——结果—— 「……结果,臣就遭了一些暗算。」狮子猫小声道:「立刻从梦中惊醒了。」 这当然是不能怪房相公。房相公自小习练弓马,身手其实不算太差,但无奈初来乍到不适应身体,外加那几只野猫丝毫不讲武德,悍然来骗,来偷袭他这位将近六十的老人家,还巧妙利用了地利设下伏击、以多欺少。房宰相四拳难敌八脚,挨了几下后四处奔逃,才在惊慌中骤然挣脱躯壳,魂魄再次回归大唐。 只不过,他惊醒时泄漏出的强烈情绪,似乎也在无意中被夫人与下仆听到,以至于引发了家人不能解释的疑惑,破例在深夜请来了太医。 太医当然不明所以,只是诊断为白日劳累过度,夜晚心神不定,开了一副安神药了事;而房相公也全程缄默不言,拒绝与大夫沟通——毕竟吧,堂堂上国宰相被几只发癫的狸奴联手追赶到惊恐梦魇,乃至在梦中出声喊叫,那实在不太体面了。 说实话,先前亲眼见证陛下卖萌的刺激,都还没有这个来得勐烈呢。 「老臣惊魂未定,还以为是药效出了差错。」房相公沮丧道:「本来想让人偷偷查一查金丹的来歷,却不料服了安神汤药后昏昏欲睡,一个——一个不慎,又到了此地。老臣顺着陛下的气味,想悄悄赶来面圣,只是半路又遇到了几条散养的可恶猫狗……」 林貌:「…………」 怎么说呢,这几年郊外与农村的生态恢復得都不错,野猪山耗子甚至花蛇都四处可见,家家都要养几只猫狗防身。这些土养的东西野性十足,可不是城里只会卖萌的美丽废萌能比较的。有主家盯着,它们倒是不敢咬人,但私下已经把村子内外划分好了势力范围,专门揍那些不长眼的外来者。 至少林貌几次外出,就曾在马路边亲眼目睹过动物霸凌的场面。 ……不过说来奇怪,自己是近几个月搬到郊外,带来的狸花猫理论上也是个外来者吧?怎么猫猫陛下就能来去自如,从没有担心过霸凌呢? 他心里微微泛起了嘀咕。 房宰相每逢大事必有静气,遭遇一点挫伤倒也无所谓;但无奈他依附的那只长毛狮子猫却是个绝对的美丽废物,中看不中用的顶级花瓶,说着说着便控制不住躯壳本身的生理反应,居然本能的泪眼汪汪起来,看着格外像流泪猫猫头。 第60页 林大手子不忍直视,只能礼貌的移开目光,仰头望向天上。 当然,相公这一番激情陈述,固然是他乡遇故知情难自已,却也未必不是某种巧妙的安慰——既然宰相大人都已经惨到被野猫霸凌了,那陛下稍微出卖一点色相,又算什么呢? 只要别人更丢脸,那自己那点尊严还是很容易找补的嘛! 再说了,作为利益绝对的捆绑者,在经歷了这一番匪夷所思的可耻经歷后,难道房相公还敢泄漏任何底细吗? 一念及此,狸花猫的脸色迅速缓和了下来。他拱一拱林貌,示意拿出先前在家里准备好的那一盒子煮虾仁,打开为房相加餐。等到奔波一路的相公埋头苦干,狸花猫才关怀询问: 「房卿,你是在何处遇到的那犯浑的野猫?」 至尊垂询,房玄龄立刻停下咀嚼,恭敬退后。他想了一想: 「在村外一颗大柳树下,领头的是一只胖大的黄白猫。」 狸花猫眯了眯眼睛,神色虽然从容平静,却隐约有摄人的威严。 「是这样啊。」它淡淡道:「朕知道了。」 -------------------- 陛下:你猜朕为什么没有被霸凌? 第22章 惩罚 到底知道了什么, 陛下不肯细说,只是让林貌用毛巾擦干净房相公身上的草屑,装在背包里悄悄带回了院坝。 总的来说, 皇帝陛下还是相当之敬业的。虽然最心腹的大臣就在背包里围观全过程, 猫猫依然以极为强大的心理素质顺利完成了操作, 没有出一点岔子。倒是背包里的狮子猫惊魂方定,偷看到院坝中的情形后浑身发颤,大概是大受震撼, 不能自已。 这就是见识少了,以后多受一点刺激,总会习惯的。 拍摄结束之后, 李哲驾车送林貌回去,一边开车一边还在大力夸赞狸花猫的表现(偷偷旁听的房相公一直在背包里哆嗦), 甚至下车时还主动握手, 希望以后能继续与咪咪合作。 ——而今看来,陛下在现代的这点副业,居然还搞得颇为成功。 走进家门打开背包,放出憋了一路的狮子猫。林貌要到楼上去查询资料联繫师姐,猫猫陛下则恪尽主君的职责, 带着房相公去厨房吃点鱼干压惊,顺便收拾收拾仪表。 林貌打完电话, 与刘丽约定时间。等他下楼准备晚饭时,李二陛下正在慷慨陈词,为他心爱的重臣介绍现代社会炫目而高明的物质生活, 做最基本的科普。 「这是饮水机。」陛下跳上饮水机, 用尾巴啪啪敲打不锈钢外壳:「看到壳子了吗?钢的——不错就是钢的, 在此地好钢铁非常便宜, 便宜到家家都可以用上千百斤钢铁。为什么不做成刀剑?因为此处战场厮杀并不用刀剑,再说百姓享有太平也很久了,用不着随身携带利器。」 「壳子上圆圆的就是按钮,黑色按钮是开关,按下就能开机;红色按钮是加热,按下可以出热水……是谁烧的水?没有谁烧水,都是机器用电力自己烧的——什么是电力?这个你不需要懂,只要明白,电力这玩意儿相当厉害,是这个世界的基础之一……」 说罢,它又跳下地板,为房玄龄介绍角落的空调,并特意炫耀了当代高科技的美——空调本有专门的遥控器,但皇帝陛下却特意调整音色,用并不熟练的语音命令系统升温降温,调整各种模式: 「俺要歇凉!」 「给屋里换换味儿!」 只能说还好ai足够聪明,要不然这一口方言,还真的是挺难顶的捏。 房相公趴在地上,感受长毛被热风吹动,真是在字面意义上佩服得五体投地,不仅惊唿连连,还以各色修辞为皇帝献上含蓄而高明的赞美——这些赞美一半是出于恭维,另一半则真是目眩神迷,情难自已,出于被震动后的诚心。 眼见猫猫陛下兴之所至,滔滔不绝,介绍了空调介绍电视,介绍了电视介绍扫地机器人,那种意兴湍飞、神采焕发,大有当场展示文采做一篇《现代生活赋》的架势,在楼梯上围观的林貌都有些无语了。 有没有一种可能,这一屋子的电器其实是咱买的? 您可真不见外啊! 他咳嗽一声,缓缓走下楼梯。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狸花猫便仰头看见了他。 「林先生,这一次朕带了双倍的金银,聊作食宿的费用。」陛下招唿道:「区区小物,莫嫌菲薄。」 林貌目光一转,果然看到桌上黄澄澄亮闪闪的金瓜子。 那样珍贵而美丽的光芒,足以抹消一切短浅的疑虑。他只能立即开口,郑重表示自己的立场: 「哎呀这真是太见外了,哪里有这个必要嘛……是了,房相公远道而来,想必也疲乏了吧?在下这里有新鲜的牛乳与鱼肉,要不要用一点?」 · 吃饱喝足,陛下领着房公洗沐清洁、遛弯消食,参观各种盥洗用品(顺带收穫震惊的感慨)。等到房玄龄的生理与心理都渐渐平稳,他才委婉开口,解释了自己十几日以来在此处的种种作为,所谓委曲求全,良有以也。 房相公久歷世事,政务娴熟,仅仅听了一点简介,便已察觉出陛下所称述的「扶贫」、「组织」之后,重大而精深的意义。虽然只是吉光片羽,也令他心驰神往,不能自已;由衷称颂至尊圣德巍巍、能以百姓之心为心,不惜纡尊降贵,而自甘卑下。 第61页 自然,作为圣上绝对的心腹,他也立刻拜倒在地,表示了襄助大业的决心: 「主劳而臣逸,必为天下之患。为解君忧,臣何敢辞其劳苦?唯陛下命之。」 请不要对工具人心存怜惜,放心大胆的压榨臣下吧,圣上! 怎么说呢,这君臣交心的画面倒的确是挺感人的……如果忽略走来走去拖地洗碗的林貌的话。 也许他应该在车底,不应该在这里。麻木的铲屎官冷冷的想。 · 面对宰相的赤忱,猫猫陛下自然大为欣慰。他温言细语与宰相交託心意,还详细安排了分工,打算与重臣紧密配合,共襄大事。 「而今观摩扶贫、学习技术,自然是重点。但关中水旱不均,蝗灾也时有爆发。」陛下郑重道:「朕听闻此处有极好的治蝗秘方,只是分身乏术。这些事情,恐怕便只有託付于宰相了。」 这样的安排,出自陛下绝对的好意。观摩扶贫要随时下乡的,需要的武力值不是房相公的狮子猫躯壳可以应付的;但农科院却是在城市中心,那里的宠物同样美丽而废物,毫无威胁。 至尊亲口嘱託,房玄龄本该当仁不让。但狮子猫犹豫片刻,却小声开口: 「陛下决意要治蝗么?这波及恐怕不小。」 没有办法,身为总览政务的宰相,房相公不能不瞻前顾后,通盘考虑皇帝圣谕的影响。而不巧的是,治理蝗虫恰恰就是朝野争议极大,难以决断的事情。 自董仲舒天人交感的学说以来,蝗灾便与旱、涝、山崩等同,视为上天因人间政事失德而降下的惩戒;在这样的天谴面前,自应修德自省,而绝不可能强硬对抗。 说白了,蝗虫等同于是上天降下灾异的使者,难道还真有人胆大包天,敢把使者痛打一顿不成? 在这种习俗下,蝗灾本身都被有意无意的异化,乃至视为神力的一种——贸然阻止蝗虫,不但是蚍蜉撼树徒劳无功,更可能会引发天怒,招致祸患。 所以,如果强力在朝中推行治蝗的经验,那不但地方长官的牴触难以料理,言官们的弹劾也势必凌厉难当:政事堂居然敢清理蝗虫阻拦灾异,那岂非是置至尊安危于不顾,公然将天子推入至为险恶的境地? 这样的动盪不能不防,可在房相公小心点出之后,猫猫陛下却只微微一笑,猫尾悠悠甩动,尽显从容。 显然,如果早先的皇帝还真会被这阴阳灾异学说迷惑困扰,只能靠着意志硬顶;那现在眼界大开见前人之所未闻,自然便能分清那套狗屁不通的逻辑 ——灭蝗招来祸患?当年牵头治蝗的专家马老高龄已九十有二,而今一口气上五楼都不费劲,请问祸患又在何处? 莫不成是被剿灭的千万亿只蝗虫残酷迫害了马老,导致老人家原本能上七楼的体格,现在只能上五层楼了? ——拉倒吧! 猫猫陛下打断了房相公委婉的陈述,直接做了决断: 「朕意已决,卿不必说了,照这个办吧。」 既然圣意已定,房相公俯首领命,不再多言。狸花猫思索片刻,仰头看向林貌,询问他每周到农科院的公交班次,方便安排时间。 ——看看,现在我们陛下也是知道公共运输运行逻辑的体面现代人了! 林貌想了一想,觉得一只猫单独乘公交还是冒险了些,于是建议搭附近熟识邻居的顺风车。正好村民每天都要往返城里,接送上不成问题。 狸花猫点头贊同,不过却有些沉吟: 「如此安排,那房卿就难免要自已出门了……这样的话,有些事还是要尽早料理。罢了,朕先出门一趟。」 林貌眨了眨眼,有些迷惑不解: 料理什么? · 当天晚上八点,正在殷切与刘师姐联络感情讨论种子方案的林貌听到了楼下咪咪喵喵连串起伏的猫叫,嘹亮清晰,杂而不乱,不像是野猫聚集发春,倒像是什么训练有素的音效。 他心中纳闷,从二楼窗户中探出头去,看到自家院子里人头——猫头攒动,毛茸茸软乎乎黑白橘黄各色相间,居然不知何时涌入了十几只大大小小的猫咪,抬头挺胸,尾巴直竖,一熘整齐排开。 而在这整整齐齐的猫猫队列之前的小小石凳上,赫然端坐着宝相庄严不怒自威的狸花猫陛下,其后雪白狮子猫紧跟于身侧,亦步亦趋,恭谨低头。 林貌:??!! 不是,这是个啥情况? 难道爷起勐了,又穿越到什么奇怪世界了? 一头雾水的大手子目瞪口呆,下意识推开窗户探出脑袋,伸着脖子勐盯院坝里这一熘稀奇古怪的猫。 仔细打量下来,院子里的猫虽然花色各异品种不同,但排列上居然很有规矩——以陛下蹲坐的石凳为中心,往左是一熘毛厚爪长膘肥体壮甚至略有伤疤的兇狠大猫,往右则是一熘身形小巧动作灵活外表呆萌的短毛小猫;而正对着陛下的中间,则恰恰——恰恰趴着一只胖大的黄白色野猫,只是两耳直竖,尾巴夹起,再也没有什么威风可言了。 林貌……林貌揉了揉眼睛,倒吸一口凉气。 狸花猫仰头扫视猫群,似乎是在一一点数,等到清点完毕,终于草草点头,简单喵了几句。 猫猫队列中立刻有了骚动,一只最壮最大的乌云踏雪毛走了出来,先是抖动鬍鬚,夹紧尾巴,恭恭敬敬朝陛下俯首喵喵问礼,声音端庄而又婉转。等他转过身来,面对趴着的黄色罪猫,那一身的黑毛立刻炸开,叫声尖利而又刺耳: 第62页 「咪咪!喵喵!喵嗷,喵嗷!」 林貌听不懂猫语,但从黄色犯猫哆嗦的频率来看,这只乌云踏雪恐怕骂得极为难听,而且恶毒。 乌云猫一口气骂了足足六七分钟,大概已经穷尽猫生一切可以用于侮辱的脏话,充分表示主辱臣死毅然愤君父之慨的决绝,乃至与犯猫势不两立的义愤。如此咒骂完毕,乌云猫昂首挺胸走上前去,在左侧施施然抬起后腿,朝着黄白罪猫拱起的大腚就是一脚,瞪得黄猫嗷嗷嚎叫,尾巴勐甩。 不过,纵使被施以蹬腚这样耻辱的惩罚,罪猫依旧趴伏在地,将屁股高高撅起,不敢动弹。显然,圣人凛然威严所及,纵使野猫也不能不胆战心惊,奉命唯谨。 有了乌云猫做榜样,后面的壮硕猫咪有样学样,开始逐个施行惩罚——先是长篇大论,引经据典(虽然不知道是什么经典,但能不歇气的喵这么久,想必还是引用了点东西的),将犯猫咒骂得浑身颤抖、体无完肤,而后毅然上前,奋力施行蹬腚之刑。大概是为表忠心,下的手——脚——居然还颇有力度,蹬得黄猫哀声叫唤。 圣上毕竟有不忍人之心。等到第三只肥猫蹬完,狸花猫终于抬起头来,再次喵了一声;而方才还在喵喵大叫、愤怒申讨坏猫的猫群立刻闭嘴、俯首垂耳,不敢动作。 「想来,小惩大戒,做到这一步也够了。」陛下环视一眼,悠悠嘆息:「它们得了这个教训,日后往返郊外,应该不成问题了。只是相公还是要当心,朕如今所能笼络的地盘,也不过此方圆二十余里而已……」 房玄龄:……… 狮子猫沉默片刻,终于深深低头下去。 「陛下圣明。」他干巴巴道。 -------------------- 这是周五的更新,为了攒一攒夹子,周六的那次更新晚上11点发 第23章 脸面 第二天早上, 林貌开车两只猫带着进城,给刘博士送新鲜的虾肉,顺便商量种子的事情。 即使是在现代世界混了一个多月的皇帝陛下, 除了电视上浮光掠影看过几次高楼大厦之外, 眼界基本都被局限于冷清偏远的乡村——虽然这偏远乡村已经让陛下色授魂与, 难以自持,但繁华都市所带来的冲击力还要远远超出想像。 自从下了高速公路进入市区,两只没怎么见过世面的土味君臣猫咪便从座位上迅速爬起, 将猫脸紧紧贴在车窗之上,目瞪口呆的眺望马路边飞驰而过的汽车、重卡,高耸的立交桥, 以及—— 「咦咦咦咦!」皇帝非常之不体面的发出了惊唿:「那条长龙又是什么?!」 林貌从后视镜瞅了一眼: 「那是高铁,时速大概在四百公里左右……用陛下可以理解的比喻, 这种高速铁路的列车从西蜀成都到中原洛阳, 只要两个时辰。」 皇帝陛下瞬间心领神会,并以非凡的悟性察觉了这新工具的妙用。 「这么大的车辆,竟然能有这么惊人的速度!」他大声颂赞:「要是以此物往来运兵,必可以纵横天下了!」 只能说果然是马背上的皇帝,关注点总是如此的微妙。 大概是被速度刺激了心境, 陛下紧贴着窗户仔细端详那连绵不断的动车长龙,毛茸茸脸上隐约有心驰神往、激动难耐的神色, 似乎已经幻想着自己横刀立马,率领千万高铁大军纵横南北,踏平蛮夷于马蹄——车轮之下。 等到动车车组消失于天际, 陛下才恋恋不捨收回目光, 又突然向林貌发问:「如果自西蜀天险到洛阳都这么容易, 那想必从此处到长安也不难吧?」 林貌随口回答:「一个半时辰顶天了。陛下想做什么?」 「如若得空, 朕想去自己的陵墓看看,也见一见故人。」猫猫颇有些怅惘的说:「时隔千年,也不知这个世界的昭陵,风景又是如何?」 正努力伸长身子打量农贸市场各色货物的房玄龄脚下一滑,险些从坐垫上翻了下来。 · 刘博士忙着准备项目,实在没有功夫吃饭细聊,所以只是在农科院外餐馆约了个小炒,顺便带了一小袋样品过来。 「前几年刚通过技术检验的特优小麦种,完全符合你的要求。」刘丽拉开椅子,简单介绍:「抗涝、抗病、抗虫、可育种、不易退化;就是播种上可能有些难度,操作略微复杂。如果技术不达标,产量上可能会有明显的影响。真要推广种植的话,最好对进行集中培训。」 如果种植流程对现代农业都能算「复杂」,那么对大字都不怎么认识的中古时代农夫,操作恐怕就更加艰难了。林貌皱了皱眉:「影响大概有多大呢?」 「每亩五百五十斤到六百斤左右。」刘丽道:「很难看的数字,所以现在种子销量不算高,还要进一步优化。」 正在桌下埋头共享鸡胸肉的猫猫君臣虎躯一震,齐刷刷抬起头来,猫脸震惊: 每亩五百五十斤? 还「难看」? 你咋不上天呢? 面对两脸懵逼的猫猫,刚刚一眼瞥到的刘丽咦了一声,语气立刻软了下来: 「——哎呀!好可爱的咪咪!你养的?」 看见师姐眼神闪光,林貌自然不失时机,赶紧承认,同时向师姐提出小小的请求——虽然已经请熟悉的邻居接送房相公一周三次到农科院打卡,但毕竟一只猫孤零零听课还是不大放心;恰好刘师姐是农科院绝对的地头蛇,常常在此处办公,平时也可以看顾一二吧? 第63页 不出所料,刘师姐欣然应允:「就是让猫猫白天在我办公室吃喝休息是吧?小事小事,一定给你料理得妥妥噹噹。」 林貌正想指出,只是请师姐暂且看顾,并不必劳烦准备什么吃喝休息。却见刘博士已经推开椅子蹲了下来,挽起袖子朝猫猫招手,熟练之极的发出了一连串咪咪咪嘬嘬嘬的声音,惟妙惟肖栩栩如生,还真有几分猫咪唿朋引伴的架势。 「喵——喵——嘬嘬,嘬嘬,就是这只狮子猫吧?哎呀咪咪真可爱!咪咪吃饱了没有呀~吃饱了到姨姨这里来。」 房相公有些犹豫不决,但还是小心挪了过去。 等到长毛狮子猫走到半米以外,刘丽刘博士忽然俯身,右臂前伸动作微变,以极为迅勐的速度向下一探,结结实实撸了一把狮子猫毛茸茸软乎乎的肚肚与肥屁股! 皇帝陛下:?! 房玄龄:?!! 林貌:?!!! 这一招兔起鹘落翩若惊鸿,快捷之至迅雷不及掩耳。要不是林貌修道以后目力绝佳,恐怕永远也不可能看到这迅速到能拖出残影的动作。就连——就连受害猫房相公本人,都是一脸懵逼、反应不能。 他刚刚——他刚刚难道是被偷袭了吗? 而作为心思老辣的始作俑者,刚刚才以无耻手段偷撸了狮子猫肚肚与屁股的刘博士却在剎那间恢復正常,笑容亲切、语气温和,继续热情的招唿咪咪。真正是浑若无事,一片坦然。 当然,在不巧得知内情的房相公与林貌眼里,这份笑容与眼神就格外的意味深长、充满刺激了: ——嘻嘻嘻~你一只可怜无助连话都说不出来的小猫咪,就算被姨姨偷偷撸了,那又能怎么样呢?你反抗不了啦! ——姨姨是谁?姨姨可是博~士~喔!谁会相信一个博士偷偷撸小猫咪的啦?说出去大家都不会信的好吧?所以你就是出去喵喵叫到处告状,也没有人会搭理你的啦——嘻嘻嘻嘿嘿我们人类就是这个样子的,所以你一个控诉不了的小猫猫你还能怎么样呢?你逃来逃去还能逃出姨姨我的手掌心吗? ——你不能啦嘻嘻嘻嘿嘿嘿哈哈~像你这样这样的小~宝~贝~生来就是要被姨姨勐吸勐撸的! ……想来,这温厚笑容下的放荡心声,大致便是如此。 处事镇定,从来遇乱不惊的房玄龄相公结结实实打了个寒战。就连狸花猫陛下都微微一退,神色中露出了古怪的忌惮。 这样无言的精神压力,真是让所有猫猫倍感胆寒。 趁着狮子猫还在被骗、被偷袭的窘境中茫然无措。刘丽博士再次摸了摸脑袋,才起身坐回座位,立刻变得端庄沉着,彬彬有礼。 「都是同学嘛,照顾一下宠物不是理所应当的?恰好我这里有商场积分,还可以兑换猫咪玩具的优惠券呢。」她殷切的说:「要不你把你家咪咪的忌口和喜好发我一份吧,以后我每天都可以准备喔。」 面对热情的似乎有些过分的刘丽刘博士,林貌张了张嘴,却一时说不出话来。 ……话说,他是不是犯了个什么错误? · 料理完政事堂连篇累牍的琐务之后,杜如晦与长孙无忌终于抽出空闲,漏夜拜访了房府。 他们与房玄龄相识既久,交情又好,上门也无需通报;径直穿堂入室,见到了刚刚睡醒,正在静室独坐的房相公。 出乎意料,房玄龄散发盘坐榻上,神色从容镇定之至,并无下人传说的什么惊惶、梦魇。但长孙无忌仔细端详片刻,却不由暗暗起了嘀咕——房相公镇定倒是镇定,可平和淡然之中,又俨然是某种义无反顾、心意已定的决然,隐隐竟——竟有某种千万人吾往矣的风骨?! ……怎么说呢?当初他们为当天天子谋划着名在玄武门诛杀李建成、李元吉时,房玄龄也不过就是这么个表情了。 所以,堂堂军国重相、皇帝心腹,又怎么会骤然露出这种视死如归的神色呢?难道还真有什么他们所未能察觉的惊天大事不成? 两位宰相心存疑虑,但仍然与房公见礼,询问近况。 「托圣上洪福,老臣自是一切都好。」房玄龄平静道:「本就无甚大恙,劳烦二位拨冗探视,老朽自惭不已。」 眼见相公吐字清晰,音色朗然,杜如晦长孙无忌也放下心来,只是依旧仔细叮嘱: 「相公还是要多多将息,为国珍摄才是。政事堂诸多要务,须臾也离不得相公呢。」 特意点出政事堂,既表示对房玄龄宰相职权的绝对尊重;也表达同僚们拳拳的真心——您老赶紧歇息好,继续来肝吧。 房玄龄点头感谢两位的好意,却又不觉出声感嘆: 「什么『为国珍摄』,不过是感激圣上厚恩,不能不尽犬马驽钝之力罢了……哎,天恩浩荡莫可比拟,只要能报答至尊于万一,别说区区一点劳苦,就是舍下那无谓的脸面、矜持,又算得了什么呢?」 杜如晦、长孙无忌:………… 虽然臣子颂圣的确是本分应当,只是怎么颂着颂着,还牵扯到什么「脸面」、「矜持」了呢? 难道,难道还真有谁逼迫您老出卖尊严,出卖脸面,出卖矜持么? ——谁这么变态吶? 两位重臣面面相觑,一头雾水,大概穷尽他们所有的想像,也猜不出房相公意中之所指。 第64页 如此漫无边际的又聊了聊京中的琐务,等到这番鸡同鸭讲、莫名其妙的探视终于结束,两人告辞出门之时。房相公却若有所思,忽然出身叫住了杜如晦。 「蔡国公!」他称唿着杜如晦的爵位:「我听说国公在遣人打听楼观道,打听金丹?」 杜如晦不明所以,只能点一点头。 房玄龄的脸色立刻变得严肃了。 「杜公,千万听我一句劝!」他低声道:「不要——不要再碰这个东西了!」 -------------------- 房玄龄:先前请我当宰相的时候,也没说过还有这一份额外的要求啊!得加钱! 这一篇文是比较短的,应该不如上一篇玄武门长,所以大家就别养肥啦~ 第24章 战备 两天的光景过得很快, 五行村村民聚在了魔王降临的石板处。 虽然只有区区两日,但繁重的焦虑与恐慌已经压垮了这些可怜的流民。以至于克服了对魔王那深入骨髓的恐惧。即使最胆小、怯弱的人家,也不能不派出可信的亲戚, 到现场打探消息。 所幸魔王没有欺骗他们。卯时三刻整, 熹微的晨光中清风浩荡, 狞恶的邪魔从天而降,肩头上站着一只极大的狸花妖猫,而身侧则是三个鼓鼓囊囊的麻袋, 重重坠落于地。 族老们上前行礼,目光却不自觉的移到了麻袋上——麻袋敞口处露着金灿灿黄澄澄的麦穗,麦穗上是他们从来没有见过的, 饱满而又硕大的麦种。 显然,魔王召集他们的用意, 已经是不言自明了。 可魔王会有这么好意吗? 邪魔并不会搭理人类的疑惑。看着乌压压一地不敢出声的村民, 他只是随意扬一扬头,示意拴柱上前来。 「村里的人头,都数清楚了?」 有赖于魔王下发的教材,村里的孩子们在压缩能量棒「毒药」的诱惑下,居然陆陆续续都能识数计算了。而大王下令之后, 拴柱与拴花则发动了一切能背诵九九乘法表的孩童,分门别类将五行村男女老少都一个个清点明白。 这是他们从来没有做过的工作——中古时代绝无量化与精细的概念, 除了极少数天赋异禀的精英之外,绝大部分人都是懵懵懂懂,终身在模煳与大概的印象中朦胧度过, 可能想都想不到要将管理做到这个地步。但无论如何, 在饥荒与邪魔双重的压力下, 村民们还是老老实实服从了指令, 第一次摸清了整个村庄的底细。 拴柱恭恭敬敬上前,从腰间的布包里摸出一张暗黄色的草纸,小心递了上去。 尽管已经尽了最大的能力,但这张用炭笔书写的纸张依然非常潦草。不仅字迹稚拙,统计的项目也是七零八落。拴柱与拴花搞不清楚村民的年龄,只能凭外表大致将人分为老、少、不老不少三类;而村民消耗的粮食量也很难把握,充斥着什么「一碗谷」、「两碗谷」之类稀奇古怪的描述。 这样粗糙、低劣的数据,恐怕都不能作为决策有效的依据。 但魔王不动声色,只是折好草纸,顺手塞入衣袖。 「你们也该知道,老爷是不养闲人的。」他慢条斯理说:「如果不是饿死了你们没有人肉吃,爷是绝对不愿意费一点精力。不过,虽然如此,你们总不能指望着爷给你们发救济吧,爷可不是做慈善的。」 上百人乌压压站了一地,却没有一人敢出声。这倒不仅仅是因为魔王积威所在,更是因为村民们茫然无措,并未能领会魔王的深意——「不会救济」?为什么要强调「不会救济」呢?以他们在隋朝大业年间混了十几年的待遇,别说是定位为反派的妖魔了,就是传说中子育万民的皇帝,不也基本没有救济过天灾中流离失所的苦命人么? 所以吧,这拒绝救济,见死不救,不也是挺……正常的? 特意把这种事情拿出来解释吧……感觉就挺迷惑的。 对古代与现代道德标准差异浑然不知的魔王依旧在发挥他的精彩演技。他指一指麻袋,冷冷强调: 「所以,老子能赏赐你们的,也就是这几袋种子,每日每人再发一斤红薯。红薯、鱼肉,再加村中的存粮来看,支撑到夏日不成问题。要是自己偷懒作死,夏粮收成不佳,那便是尔等无能,活该受饿,与老爷无干。」 说罢,他却意犹未尽,傲然瞥了众人一眼: 「……不过说起来,尔等大字不识一个,又能明白什么农作的道理?八成都要糟蹋了好种子」 这话听得村民们面面相觑,几乎不敢相信。说实话,讥讽他们在其余方面的愚鲁笨拙也就算了,但上来就开大斥责他们不懂农作,那还是太莫名其妙了——在土地里刨食一辈子的农民不懂农耕,难道还是你这高来高去满口胡话不知所以的魔王更懂吗? 这妖魔是不是太自信了点? 当然,没有人敢当面回驳妖孽歪门邪道的诡异言论。最有话语权的族老想了又想,还是只敢哆哆嗦嗦的保证: 「大王,小人……小人种了一辈子的地,绝不敢在粮食上不用心、捅娄子的……」 与高高在上目下无尘的王公贵族与神仙妖魔不同,农民可真是视土地粮米如珍宝,哪里敢怠慢一丁点呢? 但魔王只哼了一声。 「种了一辈子地?就是种上十辈子,没有窍门,也不过是白种而已……尔等种了几十年一大把年纪,知道什么叫麦种的春化吗?知道什么叫覆膜吗?知道什么叫精耕细作、密植深挖吗?何时施肥、何时杀虫、何时间苗,尔等可成清楚?水利、物候、天气,应该如何观测?产量下降、良莠不齐,又是何等原因?——这些都不知道,不过是茫茫然在土地上混了一世而已!」 第65页 魔王语音朗朗如数家珍,将歷年来自基建文包中积累的经验尽数倾倒而出,一时间真有滔滔不绝、如江河倾泻的雄浑气势,而顾盼之间自信非凡,更震得满地的村民不敢言语。 这些流民生平颠沛流离,那里见过这样气势汹汹不容反驳的雄辩?而且,而且什么「春化」、「覆膜」、「深挖」——乖乖,虽然一个个压根不明白什么意思,但总感觉是好厉害的样子。 毕竟,毕竟他们种了这几十年的地,除了按部就班挖地播种浇水之外,那可是怎么也总结不出这样不明觉厉、高深微妙的道道的呀。 能一口说出这么多道道,那总该——总该是真有些厉害的本事吧? 再说,再说大王先前指点他们炼盐、捕鱼,那可也是言出如响、百试百灵,从没有欺骗过他们一次啊…… 村民们面面相觑,原本的那点固执的质疑与忧虑大为动摇,只留下游移不定的目光。 当然,农民对土地永远是最固执的,即使圣人也不能靠区区一席话说服他们。因此林貌也不再浪费口舌,直接从背包中掏出了平板,抛给恭敬侍奉在侧的两兄妹。 「既然一窍不通,就得多学。」魔王下令道:「从明日起,村中老少分为两拨,轮流到此地看平板,学种地。不但要学,还要演练,一个个都要把平板里的东西记牢记熟,才可以领取种子,下地耕田。要是连这些都学不会,白白浪费了麦种,那就不要怪爷狠心了!」 · 眼见着村民逐一离开,猫猫陛下终于从林貌的肩头跳了下来。 「你要教给他们种地的本领?」他低声道。 「差不多吧。」林貌咧嘴笑了笑:「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嘛……再说这确实也是很大的技术推动。」 说来可怜。自南北朝至隋末,因为天下大乱人民流离,总体的农耕技术不但停滞不前,甚至有趋于倒退的势头。某些在《齐民要术》等农书早有记载的工具,居然也濒临失传,乃至于在唐朝时才被重新发掘出来。 对于长期缺乏技术更新的农民而言,别说是现代科技精心打磨过的耕作流程了,就是能完整復原东晋北魏时的农耕水平,都算功德无量,增产难以计算了。 猫猫皱了皱眉。在现代混了一个多月,他大概也知道了电器的局限: 「就算用平板教学,也未必能有充足的电量吧?」 「这不是问题。」林貌一挥手:「我已经下单了汽油发电机和蓄电池,用几个月都不成问题。」 这么说来,即使脱离了所谓的「电源」,现代电器其实也是可以使用的啰? 猫猫的眼睛闪了一闪。 林貌又道:「再说,只要五行村的村民都能学会这耕作的流程,将来推广应用不就方便得多了吗?」 猫猫沉吟片刻,向林貌微微俯首,毛茸茸的耳朵微微颤动。 「那就多谢先生好意了。」他低声道:「不过,推广农耕的事情恐怕要先拖一拖了——而今海内多事,有些事情是必须要先料理清楚,才谈得上内政。」 林貌有些好奇:「陛下所言何事?」 猫猫干脆利落:「朕要解决突厥。」 说罢,他简单解释了几句。原来,自贞观初年突厥可汗兴兵南侵以来,皇帝卧薪尝胆秣马厉兵,无一日不是心心念念想像着能一雪大唐十余年的耻辱。原本筹措兵力还需数年,但而今恰逢其会,不但突厥连遭天灾实力大损,朝廷更能藉由新推行的精盐、捕鱼大大充实税收,更能从后世的情报中窥探底细;两相抵消下来,居然已经提前数年到达了中原与漠北实力逆转的关键点。 所谓兵贵神速攻其不备,皇帝与重臣议论数次,而今下定了决心,非要在一两年内犁庭扫穴,彻底清算突厥不可。而今郑重告知,正是出于对盟友绝对的尊重。 「……兵锋一开,胜负难料。这五行村虽然地处偏远,但毕竟是身处边陲,未免不会招来突厥的觊觎。」皇帝认真警告道:「兵者凶事也,真有战火纷飞的一日,请先生千万留意。」 林貌微微一笑,尽显从容。 ——开玩笑,虽然至尊口口声声「胜负难料」,但别人不清楚歷史底细,他还能不清楚么?真要两军对垒打起仗来,他不相信天策上将皇帝陛下,又还能相信谁? 天下难道有天策上将都应付不了的战局吗?退一万步说,要是事情真闹到不可收拾,连天策上将都应付不了局面,又还有谁能够依靠?——莫非他还能自己上? 菜得心知肚明,因而也菜得心安理得的林貌一片镇定,心想老子大不了右转去找市公安局,或者直接找武装部。 ——且看尔等突厥骑兵,百战精锐,今日是能征善战,还是能歌善舞? 于是他矜持点头:「多谢陛下提醒。」 陛下何等精明,一眼便看出铲屎官神色下的心态。他犹豫再三,终于提醒了一句: 「突厥兵卒贵精不贵多,不会四处侵掠。但突厥久据草原,广揽贤才,在巫蛊方术上的造诣却很是不凡。」 林貌喔了一声,立刻反应了过来——这还是个有高魔存在的神秘主义世界!既然神秘存在,那么凡人对砍之时,术士又怎么能不下场? 他好奇道:「陛下宫中应该也有高人吧?难道还不能抵挡突厥巫术?」 第66页 皇帝默然了片刻。 「中原的法术,当然大大高出漠北之上。突厥的巫祝,更绝非华夏的对手。」他缓缓道:「……可是,草原牧民长年精习,却最是精通巫术邪法一类的诅咒,不是寻常可以比拟。当年汉武冠军侯壮年暴卒,便是极为可怕的例子。」 这句话不徐不疾,语气平淡,却震得林貌眉毛一颤——昔日强汉北伐匈奴,获河套焉支山之地,匈奴被迫北逃,临行前在河水边埋下死去的牛羊诅咒汉军。这在正常世界的歷史,当然只是一段小小的逸闻,但在此处神秘笼罩的世界,却就真有某些可怖的诡异了…… 要知道,冠军侯霍去病、霍嬗父子,可都是在壮年时无故暴亡,绝无徵兆的步入死地;而彼时理智尚存的孝武皇帝,也是在亲眼目睹了冠军侯父子奇异的死亡后彻底脱轨,开始对巫蛊施展近乎癫狂的报復与清理,并最终波及三族,一地狼藉…… 他张了张嘴,有些说不出话来。 「……所以。」猫猫轻声开口:「请千万小心,林先生。」 -------------------- 因为后天有事,所以两章一起更了,下一章周二十一点半更新。 ps:在古代笔记传说中,霍去病还真有可能是巫蛊害的……主要是两代冠军侯都是那么个离奇的结局,霍家最后也很凄凉。 第25章 动员 为了给村民们播放预备好的农作教学视频, 林貌特地掏钱购买了一个超大型号的平板,挂在树枝上供众人观摩。 这样新奇的工具自然引起了不小的轰动——村民早就听有幸参与炼盐、捕鱼的青壮说过,大王又一个会自己发光且蹦出小人的法宝, 可以展示出无穷无尽的奥秘;但等真正上手体验, 才知道这法宝精微玄妙到了什么地步。 不过, 相较于法宝本身的奇妙,法宝展示的内容才真正是大大出乎意料。村民种地也种了一辈子,但无论是屏幕什么用冷水冰镇小麦的「春化」、在田中覆盖薄膜的「覆膜」、或者是挖掘土壤的方式、种植麦种的姿势, 都是前所未有,闻所未闻,复杂得超出想像。 对于保守封闭的农民来说, 一瞬间接受如此多消息的冲击,真是令人目瞪口呆, 反应不能, 甚至难免心生疑虑——这些动作看着倒是一套一套挺有条理,但它……管用吗? 别是白费力气吧? 魔王显然察觉了众人的心思,早早便派遣拴柱宣布了决定:观看视频也好、学习播种也罢,统统是爱来来不来滚,实在不愿意动脑子的, 自己领三十斤种子回去种地;老爷才懒得管他们。 这命令下达之后,村民们也起了些骚动。不是没有人动过念头想一走了之, 但想一想先前炼盐与捕鱼无可计量的巨大收穫,再想一想而今的局面,还是犹豫不决, 只能留了下来。 反正不要钱, 多少学一点嘛。再说, 就算新法子实在不行, 自己也可以悄悄留一半地按老法子来播种,横竖不会亏什么。 抱着这种便宜不占白不占的心态,绝大部分人都举手愿意留下来看视频学习,就当是看稀奇术法。 但等真正上了手,他们才知道这所谓复杂的「学习」是怎么一回事——视频中演示的各项步骤,都绝不像看起来这么简单,不管是什么「春化」中靠着肉眼反覆把控时间与温度,还是播种时对土质的观察,都麻烦得超乎想像——就连,就连最简单的挖坑种地,都要用树棍一个一个的测量深度,仔细数好麦粒…… 乖乖,这是种地吗?这是伺候皇帝吧?! 可现在后悔也没有机会了。拴柱拴花谨守大王的命令,每天监视得比防贼还紧。不但早出晚归要打卡签到,还得时时实践视频中教授的技术——现代播种流程之复杂琐碎,已经不是单一的小农经济可以应付的了,必须要村中有力气有脑子的人通力合作,反覆演练,才能勉强完成耕作。 这种演练当然很辛苦,但好歹每日还会发下来一筐又一筐红艷又甘甜的块状食物,据说便是所谓的「红薯」。用这东西混着家里的存粮、鱼干一起下肚,一天居然也能吃饱,精力充沛。 哪怕看在这每天两斤红薯的面上,他们也不能不来吃这个苦啊。 · 自然,红薯这种低热量高纤维素减肥专用的食物,是无论如何与「精力充沛」扯不上关系的。要是真一天干两斤红薯下去,用不了几天就得噁心干呕胃泛酸水,两腿发软走路打闪;现在真能一口一个顺利下肚,那全因为林貌托人在红薯中额外掺入了大量的精制面粉,以及浓稠的动物油脂。 又油又甜又有碳水,那不好下口才叫怪事。 不过,这未免就实在充斥着脱了裤子放屁的荒谬感了——乃至于猫猫陛下旁观数日,都忍不住出声发问。 「既然愿意提供白面,又为何非要换为红薯?」它私下道:「再有,如果真要帮着这些人快速度过饥荒,高产的作物其实多得是吧?比如——土豆什么的?」 没错,土豆;自从在某次资料片中见到简介,便令皇帝心心念念、魂牵梦萦的土豆——高产、耐旱、不讲究地理环境,零散土地也可以种植;简直是梦想不到的珍宝。 怎么说呢,要不是狸花猫的胸毛里实在塞不下土豆的块茎,大唐又暂时无法向五行村投放人力,否则陛下千方百计,也总得想办法搞上几斤回去,试一试成效。 第67页 但林貌只摇了摇头: 「不是这么简单的事情,种土豆当然很容易,可一旦依赖上土豆,将来块茎作物因为无性生殖沾染病毒,搞出来的减产恐怕比天灾还可怕。相反,先进的组织与农业技术却是真正的要害,当然应该优先掌握……」 某种意义上,现代社会的工业化正是在高组织度所结出的果实——先进的生产力打破了一切地理与文化的区隔,将五湖四海素未蒙面的人团结了起来,建立起歷史上从未有过的庞大共同体,并最终移山倒海,展现出无可匹敌的威力。 一盘散沙的人类不值一提,精诚合作的人类强悍无敌,这是自古以来的真理。 不过,组织化与工业化在成功后固然获利无穷,在起步初期却基本能得罪由上到下的所有人。也就是林貌有现代生产力加持外加妖魔固有印象的威慑,否则就凭他这套简单粗暴强行打破村民惯习而推动现代科技的做派,恐怕早就该被脱光了绑在树上晃悠了! 改变一个人的理念有多么困难?仅仅看看李哲扶贫几年的销魂案例,便可知一二了——这还是在现代社会呢。 猫猫陛下若有所思,俨然是想起了他在网课中见识到的种种内容。沉吟片刻后,他出声感嘆:「果然是精微巧妙……朕理政的才能不及玄龄,想来,房卿在农科院浸淫已久,才真是洞若观火,举重若轻。」 林貌的嘴微微抽了一抽。 陛下这话说得其实不算错,毕竟当年强力灭蝗,打的与其说是技术战,不如说是组织战。当以马老为首的科学家走遍大江南北,确认洪泽湖与微山湖一带为蝗灾最初的繁衍地后,接下来便是持续数十年的兴修水利、改变生态、清绝蝗虫,动用的人力几乎无可计量。如果说繁殖地的定位还可以现抄答案,那么清理蝗虫的手段就真是抄无可抄,绝对是实打实的组织度硬拼,毫无花俏的人力碾压。 所以,只要房玄龄认真听过几次灭蝗的讲座,那么醍醐灌顶心生妙悟,一定能深刻体会到组织度的重要性。 不过…… 「房相公在农科院……还习惯吧?」林貌低声道。 狸花猫的鬍鬚忽然一抖,神色立刻多了点不自觉的僵硬。 「这个嘛……」他含含煳煳说:「应该还习惯……吧。」 林貌瞥了他一眼,不再说话。 · 到下午六点,林貌拜託的那位邻居准时将房相公从城中接了回来,寒暄两句后告辞离去。而从早到晚阔别了整整八个小时之久的狮子猫缓缓踱进房门,长毛蓬松,脚步轻盈,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异状。 ——如果忽略它夹紧的尾巴、倒贴的耳朵,以及同手同脚的姿势的话。 狮子猫慢慢走入了客厅,在门垫处擦干净爪子,叼起自己专用的水杯,到客厅饮水机处接一杯水,低头舔舐数口,然后就地坐下,两腿叉开,猫猫头呆呆望着前方,再无言语。 而在凝望前方之时,那狮子猫湛蓝的眼珠动也不动,只是瞳孔扩散双眼无神,像是一对漂亮而虚假的玻璃。突出一个大受震撼后的神经过载。 自然的,当房玄龄猫猫目视前方神色恍惚之时,无论皇帝陛下与林貌都是一律乖乖端坐在沙发上,屏息凝神,而不敢稍有打扰,生怕是扰动了这震撼之中还隐约带着点惊悚的气氛……仿佛他们真一个不小心发出声响,房相公某根已经濒临极限的神经就会骤然崩裂,瞬间搞出什么惊天动地的操作来。 家人们谁懂啊,怎么回个家还跟看恐怖片一样呢? 所以房玄龄到底在农科院遭遇了个啥啊? 事实上从外表看也的确看不出房相公能有什么悲惨遭遇——它每一次回家都是干干净净毛髮蓬松身强体健,甚至听说刘丽特意定制了一大堆的宠物玩具宠物澡盆。呵护关怀无所不至,真正是尽心尽力——喔对了,上回刘博士还特意给林貌寄了一片狮子猫的体检报告,并大肆夸赞「喵喵」(原谅大手子的起名能力,而且太花哨了似乎也会刺激到房相公)身体健康呢…… 人家能做到这一步,很不错了吧? 好吧,林貌隐约记得,上一次狮子猫被送回家时,尾巴上还繫着个忘了解下来的芭比粉萤光蝴蝶结……大概这种待遇,对房相公的震慑还是太大了一点。 他悄无声息的低下了头,遏制住抽动的嘴角。 狮子猫足足对着墙壁看了五分钟,才终于从自己数十年来未见过的魔幻经歷中缓缓挣脱。它有气无力的低头再次舔水,然后瞄了一声。 这是气氛终于恢復正常的信号。林貌与皇帝陛下一齐舒气,双双从沙发上跳了下来。 「天这么晚了,相公要吃些什么?」林貌赶紧招唿:「鸡胸肉?牛脯?鸡蛋?这里都有。吃完还可以看看电视。」 「多谢先生好意了。」房玄龄极为礼貌的低头行礼:「在下已在城中用过晡食了,实在是吃饱喝足,惭愧惭愧。」 怎么说呢,你可以指责刘博士撸猫的心态有点不太正常,但人家给小猫咪的待遇还是很到位的……当然,也正因为到位,反而让受害猫有一种被ptsd的痛苦。 房玄龄转过头来:「陛下还有要事么?」 十几年君臣默契,猫猫陛下自然秒懂:「房卿要议一议军事?」 房玄龄颔首:「对突厥用兵,实在是国家关系至重的大事。兵法云庙算者胜,臣忝为宰相,总还是想多考虑一点。」 第68页 眼看着狸花猫欣然点头,翻身跳上厨柜去找舆图,林貌终于忍耐不住,张大了嘴: 不是吧,您二位这么肝? · 当然,这个肝法也不是一日两日了。楼观道的金丹或许让一对君臣蒙受了想像不到的耻辱与尴尬,但其药力也真是不容置疑——房玄龄很快就发现,当依附到这只虽然美丽而废物,身体却绝对健康的狮子猫躯壳之后,他的精力体力都大幅增长,俨然被猫咪的外壳影响,渐渐恢復到了昔日最为巅峰的状态。 在这种趋势下,相公不但能跑能跳能吃能喝,甚至理政的思路与判断力也大大增加,又恢復到了当初策杖拜谒至尊时的顶尖打工人状态。 ——所以,既然是顶尖打工人,又怎能不尽力再肝一回? 因此,从一个星期前开始。皇帝陛下便委託林貌列印了最为精细的关中——漠北地形地貌图。每日晚饭之后,两只猫咪都要在客厅地板上将舆图展开,走来走去,反覆推敲未来战场种种可能的演变。而作为房间真正的主人,林貌却不能不退居楼上,听着两只猫高谈阔论,时不时还要夹杂几句难以掩盖的口癖,什么「喵喵」之类。 简而言之,从实效来看,他家的客厅大致已经可以与中书省、尚书省鼎足而三,称为大唐第三个政治核心了呢。林貌毫无感情的想。 当然,作为客厅真正的主人,林貌还是深度介入了大唐朝政,并为之做出充分贡献的——譬如在猫猫议论到高·潮时提供饮水以及作为鱼干的零食;或者是为他们开灯拉窗,体现地主之谊。即使陪到深夜,也绝不在意。 毕竟吧,皇帝陛下给的食宿费大概可以折合三万一月。如果有人能给三万一月的房租,那别说陪着唠嗑到深夜了,就是效法突厥可汗下场跳舞助兴,也绝不能含煳啊! 在现代浸润许久之后,天资纵横的天策上将已经学会了充分利用最先进的科技。他尝试着记住了关键战场的地形,察觉史书中对天气变化的描述,并逐渐掌握了一些现代的战法,打算在实战中稍微做些演练。 不过,有的时候,这种效仿现代的姿态也未免过于激进,而且不明根本了……譬如吧,今日林貌拎着拖把水壶下楼时,居然看到狸花猫双腿站立,铿锵有力的挥舞前腿,气势雄浑——据说是在背诵为禁军做的演讲,以此激励士气: 「突厥荼毒生灵,人神共愤!所言悬崖勒马,无谓——」 「鱼干虾肉矿泉水,夜宵要哪一样?对了脚收一收,我要拖地。」 猫猫往后蹦了一蹦,继续竖起尾巴: 「——勿谓言之不预!」 端着水壶的林貌腿下一个趔趄,险些将热水倒翻了出去。 -------------------- 因为明后天有事,所以提前发了,下一章周二十一点半。 ps:按林貌现在的职权,那少说也得是个御前侍奉、参与机要事务(送鱼干不算机要事务?列印地图不算机要事务?)的绝对重臣啊! 第26章 外援 大唐, 中书省。 魏徵拈笔在奏摺上画了一个圈,随后简单批阅数句。但再翻阅数次,他眉头却不由微微一皱, 神色也略微诧异了。 如此沉思片刻, 他终于扯一扯身侧杜如晦的衣袖, 将公文递了过去: 「杜公,你看一看这份奏摺。」 杜如晦接过奏本,上下扫过一遍。这是国史馆递来的一份奏本, 上报说已经查阅了自北魏以来百余年间漠北所有的灾异变动,并总结成册,供圣上查阅。 而今朝政中一切事务都围绕着与漠北的决战展开, 国史馆上这一本奏疏也属正常。但上表的官员却在奏本中无意提了一句,说这是奉左僕射房玄龄的堂帖行事, 而今正要回缴钧令。 房相公自然有监修国史、统揽史馆的职权。可是…… 杜如晦同样皱起了眉。他分明记得, 昨日陛下召见他与魏徵,在议论军务时曾无意中提到,要多多关注突厥的气候变迁。而今不过区区一日,房相公居然就连册子都整理好了? ——仅仅只是巧合吗? 「房相公奉圣多年,简在帝心。」杜如晦沉默片刻, 淡淡道:「能与陛下不谋而合,也是有的。」 魏徵道:「若仅仅只是不谋而合, 自然不是我敢妄议的。只是近几日以来,房相公甚少入内当值,但似乎与陛下却颇有心意相通之处呢。」 这一下连杜如晦都默然了。因为魏徵说得丝毫不错, 房相公病癒后只是每三日到政事堂轮值, 与陛下也只不过见了一两次。可从往来公文上看, 房公却简直与圣上相知莫逆, 堪称心心相印,彼此之间那种默契无双的相互应和与共鸣,真是让旁观者瞠目结舌,反应不能。 ……不是,这对君臣到底是怎么达成的默契呢? 不要误会。杜相公绝非嫉贤妒能贪恋权势的人,他与魏徵之所以感到忧虑,纯粹是出于重臣的责任——大唐效法北齐实行的是群相制,朝政中最为要紧的便是宰相之间的彼此制衡、相互协调;一旦君主肆无忌惮,过于相信某一位宰相而隔绝其他重臣,那么政治力量随之失衡,惊天动地的浪潮便迫在眉睫了。 这甚至与宰相乃至君主本人的品行意愿无关,而纯粹是出于朝政的惯性——这也就是事情刚有苗头,尚未被大小臣工发觉;如果真让言官们发现君臣间这怪异的默契,那恐怕早就要扑上来撕咬,甚至干脆弹劾房相公意图谋反了。 第69页 真谋反假谋反无所谓,反正先得把房玄龄逼下去,恢復他们熟悉的平衡。 不过,也正因为深谙这政治规则,杜如晦才深深的感到了困惑——皇帝撇开政事堂单独密会某位宰相,那当然是不小的冲击;可问题在于,就他了解的行程来看……皇帝应该没时间见房玄龄才对啊! 杜相公揉了揉额头,只觉茫然不知所以。说实话,杜如晦明察秋毫长袖善舞,自秉政以来对朝局洞若观火,甚少有这样不知根底的情形。要是仔细算起来的话,上一次他感受到相似的迷惑,似乎还是在……在陛下服用金丹,举止骤然异常之时? 杜如晦微微打了个哆嗦。 「……魏公。」他轻轻发问:「魏公还记不记得,陛下曾令长孙僕射寻访过某种——某种类似荆芥的草药?」 魏徵有些不明所以,不知话题怎么又会有这莫名其妙的展开,但想了又想,还是老实答话: 「不错。当日圣人访求到草药后,不但将其贮存宫中,还曾以特旨赏赐给政事堂中诸位相公。这都是莫大的恩遇。」 杜如晦道:「那么魏公,你又是如何处置这草药的?」 「……圣上所赐,自然不敢亵渎。」魏徵小心道:「在下已经将草药供奉在祠堂了。」 这本就是臣子对待皇帝赏赐的正常态度。且不说御赐宝物不能擅动,就是这来歷不明、仅仅在神农本草中提过一句的奇异药草,又有谁真敢乱用呢? 好吧,陛下倒似乎确实对这药草表现出了某种非同寻常的兴趣。想来再如何也不会是什么毒物……但圣上越是表达热忱与喜爱,做属下的便越是要小心对待,所谓敬而远之,绝不能真僭越了圣上的尺度。 难道普天之下的一切臣子,不都是如此料理的吗? 作为普天之下一切臣子中极为正常的一员,杜相公当然不会对魏徵的办法有什么异议。可他踌躇半晌,脸上却露出了极为怪异的表情。 「魏公……魏公可知道。」他小声道:「我昨日途径房相公府邸,看到园中花木——无论牡丹、芙蓉,还是名贵花卉——居然被移到了院外,内室外大半的土地,都种上了陛下赏赐的草药……」 「……啊?」 · 「……所以这就是你给五行村想的办法?」大圣瞥着林貌:「送种子?」 忙完麦种的事情后,林貌挑选农科院新出的零食(用酸奶发酵的特大馒头!红糖糍粑!),屁颠颠找上了他在此地绝对的金大腿,无名无份但贴心贴肠的亲亲师傅,殷勤的做预备良久的工作汇报。 ——他早就想好了,那传说中居然能危及冠军侯的诅咒,当然不是寻常手腕可以应付的;但寻常手段不能应付,难道大圣还应付不了吗? 人家可是下一趟幽冥神光能把恶鬼都超度的勐人——勐猴好吧?你在混元一气太乙天仙齐天大圣面前谈论什么诅咒,那爷听了都想笑。 知不知道这口软饭的含金量啊? 正因为有这样诡秘的心思,所以林貌为大圣预备得格外周到,不但买了大馒头热糍粑甜苞谷,还开动脑筋,藏好了一点绝活,就等着在关键时露他一手。 果然,大圣啊呜两口啃掉一个大馒头,立刻便是猴心大悦、笑逐颜开,很愿意与自己这未记名的弟子聊上几句: 「又细又软,还有股天然麦香……不错,不错!你给村民的麦种,便能磨出这样的好面粉?」 林貌恭恭敬敬的行礼:「这要看他们的本事了。要是耕作得法,应该也有这面粉七八成的口感。」 农科院培育的麦种,不但要考虑产量,更要考虑口味,麦粒的油脂、蛋白含量都必须仔细挑选,否则干燥粗糙如糠面,那也是没有销路的。 大圣咂了咂嘴,意犹未尽:「……七八成的口感?要真有七八成的口感,恐怕给皇帝老子上贡,都算绰绰有余了。说句实话,咱也不是没在人间见过世面,但委实没有尝过这样好这样精细的白面——再来一个咱尝尝。」 眼见猴子引喻失义,胡乱感慨,旁边静听的狸花猫哼了一声,忍不住竖起了尾巴: 谁说皇帝老子吃不上的?朕吃的不比这好得多? 它微微仰头,不再搭理这见识短浅的猴子,从石头上跳下去了。 大圣感嘆道:「咱老孙也有几百年没有去人间了。真是想不到,凡人居然能将吃喝玩乐的小事精进到这个地步。想来,就是天厨珍味,大概也不过此了……难道凡人精益求精的智慧,真的卓绝至此,竟凌驾于仙神之上么?」 林貌:………… 怎么说呢,凡人智慧的确是卓绝无比,但您老证明的思路是不是有点不对啊? 凡人的智慧可不是用来贪嘴的啊大圣! 他嘴角抽搐片刻,低声道: 「大圣高明。」 大圣舔了舔嘴唇,又望一望林貌身侧敞开的背包。背包里的饭盒热气腾腾,正是雪白糍粑氤氲不去的水汽;而饭盒隔间里黄澄澄油亮亮的黄豆面干香扑鼻,真是闻着都觉得馋虫乱滚…… 猴哥咽了口口水。作为三界五行之内最为直率仗义的人物之一,而今大口吃喝了这么多好处,当然不能不在弟子危难时挺身而出。他上下一瞥林貌,径直发问: 「你小子是有什么大事吧?要说就赶紧说。」 第70页 林貌心中大喜,立刻行礼道谢,斟酌着将自己对巫蛊的忧虑全部倒了出来,併合情合理做了点粉饰,着重强调巫蛊对五行村,对农耕,乃至对副食品生产可能的危害——要是您老不插手干预,那么一旦巫蛊泛滥,搞不好就再也没有雪白可口的馒头与糯唧唧香喷喷的糍粑吃了哟! 抓住领导关切的利益适度夸张,正是社畜汇报必备的技巧 孙大圣面色不动,听着林貌将巫蛊渲染的天花乱坠无可比拟恐怖之至,唯一的反应却只是微微挑了挑眉。 「喔,巫蛊啊。」他平静地说。 「所以您一定能料理吧?」林貌迫不及待,喜悦发问。 大圣痛快承认:「不能。」 林貌的笑容僵住了:「啊?」 渲染了这么半天,您老告诉个我不能?您老这不是呢吗? 「在西牛贺洲时,师——倒是有人给咱老孙讲过解这巫蛊的法门。」大圣漫不经心:「但几百年来实在是用不上,咱也就从来没有练过。毕竟吧,这种邪术倒是千变万化法力无穷,但只要将始作俑者一棒子敲掉,多半也就平安无事了。」 林貌:………… 「这样啊。」他干巴巴道 ——其实仔细想想也是,天底下谁又敢给铜头铁臂银子心肝的齐天大圣下咒呢?或者说,就算是苦心孤诣下了诅咒,那辛辛苦苦跳大神施法的时候,就不怕十万八千斤的棒子当头唿下来吗?要真有谁能挨得起那根棍子,那还需要跳个屁的大神?! 所以吧,一力破万法,才是自古的正道嘛。 不过,这正道中有个小小瑕疵……林貌所拥有的暴力,似乎还是与大圣差得有那么一点点大。 所以。他只能怀抱希望,小心探问: 「……那敢问大圣,还有别的法门么?」 「这也容易。」大圣道:「咱老孙于这法术不算擅长,倒知道个取巧的法子——凡人固然不能与巫蛊相抗,但老阴莫敌少阳,但凡蒙赐过天符天禄,由青天罡气锻鍊出躯壳的天上仙家,都却能轻易抵消咒诅。只要与某位仙神商量妥当,将一切巫蛊咒气都移转过去,此后自然天下太平——可惜,咱这齐天大圣有品无禄,并无移转的资格,否则早便替你料理妥当了。」 「不过也没什么——这样吧,你明日午时一刻,带着这些吃食到北面五里,寻一块纯白的石头,先将吃食放在白石之上,而后于山石后暂避。到午时二刻,自有人从天而降,享用美食——你别声张,也千万莫害怕;等到食物都被吃尽了,你再从山石后走出,祈求那吃饱喝足的呆——仙家。到时候,自然是百依百顺,莫有不从……」 这种用食物取悦神仙的办法,大概是自管辂祝祷南斗北斗二位仙君以来,数千年间凡人遇仙求法的不二套路,真可谓是味道纯正、渊远流长,绝对正统的道术求仙法门,充斥着《三国》《聊斋》以及《封禅书》的美。林貌闻弦歌知雅意,自然心领神会,却依旧时虚心求教: 「敢问这位仙家,又是何人?仅仅一点……一点吃食,是否太过不敬?」 说到此处,他心中也不由嘀咕——俗话说烧香塑像好办事,如果真能靠一点馒头、糍粑和苞谷就打发了,那这位不知名的仙家,是不是……是不是也有点太廉价了?。 猴哥只是微微笑了一笑,神色高深莫测。 「放心,放心!」他漫不经心道:「只要你吃喝管够,东西可口;别说是转移巫蛊这点小事了,就是真从那傢伙身上割下俩耳朵来,弄不好他都不知道疼……」 -------------------- 杜如晦:奇怪,怎么房玄龄和陛下就这么有默契呢?他们该不会在孤立我吧? 新人物即将出场! 下一章周三晚十一点五十更新 第27章 二师兄 村民集体观看视频的第一天:初来乍到, 不明所以,麻木、惊恐、畏惧; 村民集体观看视频的第二天:对签到应卯依然不适应,不敢顶撞魔王, 却在私下里偷偷怒骂拴柱、拴花;并想念自己的老家。 村民集体观看视频的第三天:虽然视频里的人动来动去, 声音此起彼伏, 的确——的确有些趣味,但在全神贯注之余,还是不时想回自己家看看。 村民集体观看视频的第四天:妈呀, 这小人说话真有意思!妈呀,这又是哪来的怪声,听着怎么这么好笑?妈耶。这又是个啥, 闪得眼都要花了哦——不过好看倒是怪好看的。家里?——什么家里?不就出来看几个时辰的视频,家里还能出什么岔子么? 此间乐, 不思家呀! ——简而言之, 任何一个人都不应该忽视现代社会**乐无与伦比的威力,在种种先进娱乐技术(高燃bgm、动画、炫酷特效)的加持下,即使是相隔千余年光阴、古今高不可攀的文化壁垒,短视频依然在区区数天内迅速攻克了村民所有的胆怯、畏惧与恐怖,并顺利将知识注入了这些浑茫的脑中。 他们未必明白知识本身的意义, 但就着洗脑的旋律与魔性的剪辑,总算是将知识都死记硬背下来, 顺带着復刻了视频中那些反覆洗脑的流程。 怎么说呢,对于中古世纪娱乐活动匮乏到近乎空白的农民来说,这些资讯时代的消遣方式就简直是太降维打击了。在这种强烈的对比下, 人类是真能迸发出前所未有的伟大潜力的——多少贫民目不识丁, 却能对晦涩艰深的戏本唱词倒背如流、如数家珍?而今换做更简单、轻巧的耕作流程, 你还真当人家记不下来不成? 第71页 看着视频就着音乐硬生生背上它五六天, 到了一周结束进入下一个章节的时候,居然连五十以上的老头都会背诵了! 晓不晓得劳动群众的潜力啊? 甚而言之,这些声情并茂光怪陆离的视频,还一跃取代了村中从老到小生平所见的一切消遣,成为他们最为痴迷的消遣,以至于茶余饭后,村中居然不时迴荡着雄浑有力的吼叫: 「早日午后,要除虫~呀!天气冷了,要盖~膜~呀~呀~呀!小麦种子,要春化呀~呀——呀!」 ——在长久生活经验的磨砺下视频中的台词被极富创造力的改编为类似于秦腔或者梆子的各色唱法,赫然响彻了田头屋后。 怎么说呢,除了内容实在有些鬼畜,音色居然还相当……不错? 在劳动人民的激情下,这种二次创造逐渐叠代,并迅速攀向了音乐美的高峰,走入前所未有的艺术殿堂。当林貌阔别十几日返回石板处,遥遥听到的便是铿锵有力、气震山河的有力唱腔: 「三月三来要播种呀,播种子讲究的就是个深挖!深挖挖多少,深挖挖多宽?妹说也就三尺三吶,便如妹想郎那么深——」 林貌脚下一个趔趄,险些从田埂上栽倒下去。 卧槽,好好的农业科普,怎么还改编成情歌对唱了捏? 这是什么离谱的同人展开啊! ……不过这新编山歌倒确实唱得还蛮好听就是了。 他扶一扶面具,勉强压制住抽搐的嘴角,抬手用幻术招唿来了监工的拴柱与拴花。为了保持魔王高冷的姿态,林貌没有对村民新编的唱腔表示出任何态度,仅仅只是干脆利落的下令,要求村中拨出青壮,替自己办事,而且——「不许多听,不许多问,敢多嘴的一律处置!」 孙大圣话里话外反覆提醒,都是要他多多的准备吃食,招待仙家一定不能不周到。虽然不知道那位仙家食量这么豪爽,林貌依然谨慎奉命,花了大价钱特事特办,请市里做连锁早餐店的商家准备了数百斤的白面馒头、蓬松大油条、豆沙馅芸豆馅酱肉鲜肉各色包子、宽油炸的汤圆、鸡蛋摊的煎饼,热腾腾颤巍巍堆了两三个小推车,各个都有半人来高,几乎搜刮干净了附近的库存。恐怕附近小店两三天的早餐供应都要吃紧了。 被选来的青壮呆呆仰望堆积成山的馒头包子,闻着扑面而来的油香甜香,真是吞口水吞得连肚子都要饱了,只是没有大王的命令,一点也不敢妄动。 等到他们跋山涉水,将满满两大车吃食送到野地外一块纯白山石下,魔王却只相当吝啬的一人发了三个大包子,随后便挥退了所有闲杂人等,一律不许靠近。 ……不过嘛,这包子倒真是蛮好吃的。 · 等到村民全部散尽,林貌施展幻术,将自己与狸花猫变化为两块平平无奇的山石,潜伏草丛中,暗自窥伺旷野上蒸腾而起的那股热气——为了保持食物的吸引力,他们只能将面食敞开,尽情显露色泽、散发美食香味;虽然闻起来实在既诱人又可口,但只要恭候的那位仙家稍微迟误一点,恐怕两大车早点就都要凉透了…… 毕竟吧,天上仙家到底该有些矜持,总不能在荒郊野外看到点吃的就上前勐烈开炫吧? 但大手子区区凡人目光短浅,还是太过于低估齐天大圣情报的准确度了。事实上,在敞开面食散发热香后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半人高的灌木丛中便窸窸窣窣一通乱响,而后树影晃动,自地上莫名窜出了个五大三粗的壮汉,晃着脑袋左右张望,一对轱辘大的眼睛滴熘熘的转。 此人不知从何而来,亦不知是何等身份。虽然身宽体胖,衣服也算体面,但钻出草堆后两只眼睛便钩子一样的沾上了那几辆小推车,眼珠子瞪得都快要冒火星子了。 「哪里来的馒首?」他哼哼唧唧,声音比打雷还要响。 「又是哪里来的白面?居然这么香!」他朝小推车挪了了几步,已经在下意识舔嘴了。 「居然没有人看着?」壮汉绕着小推车打转,只是越转离小推车越近,忍不住伸着鼻子闻蒸腾的油香,猪一样的哼哼着。 如此转了整整三圈,壮汉终于下定了决心: 「既然没有人看着,那早晚也是被贼偷光抢光。咱替这主人家看管片刻,吃他几个也是应当!」 如此打消了良心上最后的顾虑,壮汉悍然伸出簸箕大的双手,左手一个右手一个,抓起馒头后左右开弓,仅仅只是啊呜两口,有半个脑袋大的馒头便顷刻消失在血盆大嘴之中,再不见踪影。 他摸了摸肚皮,咂一咂嘴:「闻着倒是挺香,可惜囫囵吞枣,没吃出个什么味道……算了,拿都拿了,咱老猪也不讲那些客气,再尝它几个试试口味!」 底线总是容易打破的,抵消了那点虚无的道德谴责之后,壮汉再无顾虑,抬手便将一个热腾腾油汪汪足有沙钵大小的油炸汤圆塞进了嘴里,一口吞入肚中——不,甚至都不能叫吞,那汉子只是仰头将那汤糰往嘴里一倒,偌大的糯米糰子瞬间便不见了踪影,比通下水道还要轻松…… 要知道,这玩意儿的奶油芝麻馅可是少说有七八十度啊! 林貌蹲在草丛里看得目不转睛,同时眼角微微抽搐——亲眼见证了这个吃相,再亲耳聆听了壮汉的自称,要是对来者再一无所知,那可就实在是对不起每个暑假必定重播的西游记了。 第72页 ……想来也是,普天之下,大概也只有猪刚鬣猪二师兄,才能有这样一副胃口了。 要知道,在原着之中,这位可是连木碗碎铁都能一口生吞,号称食道是用瓷砖砌成的绝对勐人——勐猪啊,区区一点七八十度的豆沙馅而已,真正是微不足道,贻笑大方而已。 虽然风评远不及大圣,但只要吃喝管够,有足够的物资刺激,这位上界天仙贬谪降世的二师兄,那本领还是相当之惊人的;人家在七绝山斗大蟒时,那可是硬生生变化出千丈法身,独自拱开了堵塞千载的稀柿胡同,居功至伟。 再怎么说,转移巫蛊诅咒也比稀柿(屎)干净得多吧? ……不过,二师兄又是怎么来这荒郊野岭的? 林貌心中的疑惑一闪而过,但立刻被抛诸脑后。他双眼圆睁,心下激动,知道大圣还真是给自己指点了一条粗壮的金猪腿,只要操作得当,绝对能保安全无虞,可以轻易抵消巫蛊。 眼见二师兄扛吃抗吃埋头苦干,林貌下意识屏息凝神,不敢喘气,生怕惊动了贵客;但显然大手子太过于低估猪刚鬣的功力了,人家吃的是大快朵颐浑然忘我,头都不屑于抬上一抬;真如大圣所说,恐怕拿小刀子划二师兄耳朵,人家现在也不知道疼了。 怎么说呢,眼看着二师兄狂吃勐嚼,吃了汤圆咔嚓咔嚓吃油条,吃了油条撕烧饼蘸油汤,吃完烧饼后仰头吐出热气,再顺手灌一碗豆浆熘熘缝——那种津津有味、毫无做作,居然看得林貌肚中发响,隐约间唾液横生。 这吃喝的素质,可比一般的吃播高太多了好么…… 一人一猫在草丛中足足蹲了快一个小时,蹲得两腿发麻脚发软,才终于等到猪刚鬣搜刮干净最后一口肉包,用剩余的油条泡豆浆一口喝下,舒舒服服打了个响亮之极的饱嗝。 「老猪好久没有吃这么饱了!」壮汉抚弄着肚皮:「真他奶奶的好吃——当年天庭的宴席,什么龙肝凤胆,蟠桃火枣,吃得口中都淡出了鸟,还是这个有油水……」 他再打了个饱嗝,晃着脑袋望见了空空如也的推车,他后知后觉,登时便是一个激灵: 「不好!咱一时口滑,吃得实在是有些多了!——真要是主人家回来,老猪如何收场?三十六计,还不如走为上计——」 眼见着壮汉挣扎起身,林貌赶紧撤销幻术,抱着狸花猫冲上前去,当头拦住去路: 「这位壮士——」 不叫则已,他刚一出声,这壮汉嗷嗷大叫,立刻抬手来遮住胖脸,两腿一蹬,往天上勐蹿——这是神仙腾云的必备姿势,顷刻间便可远遁千里,不见踪迹。 可惜,林貌遵照大圣的吩咐,早在馒头包子上撒了一层细细的符纸灰烬,虽然并不伤身,却可以迟滞真气,阻遏法力。于是二师兄两条胖jio在地上蹬来蹬去,始终毫无影响,反倒是负担沉重的肠胃终于不堪打扰,哐当放出一个又响又长的臭屁,熏得林貌与陛下连连后退,掩鼻不迭。 大概是知道自己实在无法逃脱,猪刚鬣一声哀叫,终于放下手来,露出一张涨得通红的脸: 「罢了,咱老猪今日也算活该……」 他滴熘熘往林貌身上一扫,忽然瞪大了眼睛: 「凡人?」 林貌有些莫名其妙,但依然谨慎答话:「小子正是凡人。此次冒昧出面,是想求托一件事……」 猪刚鬣喔了一声,登时恢復了胆气。他原本惊魂未定,还以为自己法力不畅是中了哪位仙家的手脚,生怕会在天界熟人之前颜面扫地;但现在拦路的不过区区一个凡人,猪刚鬣的信心立刻随之高涨——就算斗不过上界仙家,他还斗不过区区一个凡人不成? 一旦察觉对手软弱可欺,二师兄遵循本心顺风则浪,双脚离开地面,病毒重新打开,而聪明的智商再次下线。他上下打量着这平平无奇的一人一猫,寻思着怎么打贴了这些肉眼凡胎的货色——当然,考虑到这小子背后或许还真有高人指点,他倒也不该太过分,只是哼了一声: 「本座本是乘云赶路,不料一时肚飢,用了你一些东西。区区琐物,将来必有报答。本座而今事务繁忙,便不劳你远送了……」 林貌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将来必有报答」?谁不知道您二师兄被贬下界后一度惨到靠入赘求活啊?都得吃妖精软饭才能混日子了,您老报答个啥呀?勐干软饭的心得吗? ……等等,在西游记原着中招赘二师兄入门,殷勤供他吃软饭的妖精,又是谁来着? 福陵山卵二姐……卵二姐……据后世文献考证,书中此「卵」应为卯之误写,那么归根究底,就该是「卯二姐」—— 得了,现在是连软饭都没得吃了。更谈不上什么报答不报答的。 作为端掉二师兄软饭的始作俑者,林貌心思转得飞快,语气立时变得冷淡: 「阁下打算如何回报?」 骤然被凡人顶撞,前上界水军将领猪刚鬣大为不满: 「你这是什么态度?莫非还要仙家给你保证——」 林貌不动声色,从袖中抽出一根金色的猴毛,在二师兄面前晃了一晃。 这是临行前猴哥亲赠,自胳肢窝拔下来的真·救命毫毛。虽然味道似乎是大点,但效力决计无可挑剔。 猪刚鬣的眼珠随着猴毛转动,剎那间结结实实打了个寒战,仅仅只是一个交眼,他便认出了猴毛上可恶之至的熟悉气味—— 第73页 奶奶的,是那泼猴弼马温! 虽然大闹天宫已有五百年之久,但沉重往事不可遗忘;当年那天生天养的该死猢狲手持一把大铁棍从南天门一直敲到凌霄殿外的可怕事迹,大概已经是一切天兵天将永远不能抹消的心理阴影,少说也得算个重度ptsd。 ……当然,那猴子是胆大妄为被世尊给拾掇了,估计而今压在五行山下法力已百不存一;但他猪刚鬣不是也惨遭贬谪,错投猪胎,修为同样所剩无几吗? 如果两相比较起来…… 不得不说,二师兄一辈子贪吃好睡,唯有在省时度势上天资不凡,非常懂得在恰当的时候顺从本心。他悄悄望了那根猴毛一眼,稍稍评估了里面蕴含的法力,立刻便就坡下路,所谓病毒关闭,聪明的智商又重新占领了高地: 「——要仙家给你们保证,也不是不可以。」他极为顺滑的改变了口气,毫无转折的生涩:「咱也不能白吃你的东西,总该替你做些什么……」 说到此处,二师兄却不由稍稍踌躇:他现在身无长物,哪里有什么东西能「报答」这个凡人?难道还抵押九齿钉耙不成? 他咂了咂嘴,有了主意: 「都说天机不可泄露,但今日吃了你这么多,咱便破一破例,替你看看命数……」 未卜先知是天赐的本事,能飞升上界的仙家人人都会得一手。只要胡说两句将凡人先煳弄住,他有的是法子事后开熘。横竖那猴子已经被压了五百年,难道还能扛着五行山找自己算帐不成。 不容林貌出声拒绝,二师兄抢先一步,瞪大了眼睛勐看大手子的脸。但死死盯了几眼,他的脸色却渐渐变化,竟然露出了再明显不过的惊讶。 「奇怪!奇怪!」他嚷嚷道:「你小子这面相——这面相,不像是此三界五行、四大部州之中的人吶!明明就是肉体凡胎,怎么这还有上千年的气数呢?而且这五官骨相、举手投足,真真是浑然不可理喻,和天下人都绝不一样——咱老猪也没看错吧……」 林貌本想打断这二师兄的自说自话,但听到讲解后仍旧微微一呆,反应不能。就连旁边乖乖蹲坐的猫猫陛下都是喵的一声,起了兴趣: 「你倒是挺有眼光的嘛!」 二师兄能混到上界天仙,封爵拜将,那本事果然也不是吹的。虽然不如大圣神通广大,但成仙后的基本素质却是绝对过硬,值得信赖。 听到狸花猫居然开口说话,猪刚鬣移过目光,仅仅瞥了猫猫陛下一眼,眉毛便皱得更紧了: 「更奇怪了。」他嘟囔道:「明明就是一只猫,怎么还有这六亲不和的面相吶?」 猫猫陛下:………… 「你在胡说什么?」 他噌的从草丛中窜起,尾巴都竖成了电线。 猪刚鬣遵从本心,对这小猫浑然不以为意——那凡人好歹有猴毛护体,咱老猪不跟他一般见识;你一个小猫咪又能做什么?咱老猪就是得罪了你,你还能朝咱喵喵叫不成? 所以他满不在乎,率直开口: 「六亲不和就是六亲不和呗,别看这面相荣华富贵,人间绝顶,但少说也得剋死两三个亲兄弟,才能成就他煌煌大业;要是面相发挥稳妥,搞不好还得搭上亲爹亲儿子呢——啧啧,富贵之至,六亲断绝,这面相也真是够极品的……」 ——极品不极品另说,反正猫猫陛下已经是抑制不住,彻底炸成一个极品的狸花毛团了。 -------------------- 猫猫陛下:哪壶不开提哪壶是吧? 二师兄:你就说准不准吧! 第28章 顾虑 眼见气氛实在不对, 林貌眼疾手快,一把将炸毛的狸花猫捞入怀中,避免他一时冲动, 真扑上去与二师兄拼个你死我活——虽然天策上将勇力当世无双, 但显然还不能奈何野猪老茧丛生的厚皮。 狸花猫也知道轻重, 象徵性的炸一炸毛大叫片刻宣洩不满,随后便咬牙切齿挣脱出来,在林貌背包上大磨猫爪, 以此表示不共戴天之怒气。倒是二师兄浑然不觉,依旧沾沾自喜: 「怎么样,咱老猪算得准吧?」 狸花猫将爪子磨得更厉害了。 林貌听见背带吱吱怪叫, 嘴角抽搐不已,只能转移话题: 「仙家的确法力高强……只是在下冒昧打搅, 并非是贪图天机, 乃是有要事相求。」 猪刚鬣又粗又黑的眉毛又皱起来了: 「什么?」 凡人能有什么要事相求?无非又是难以料理的大事。而猪刚鬣生平行事,最讨厌的可就是麻烦。 林貌看出了二师兄的脸色,立刻转变战术: 「只要上仙肯俯允,在下还有别的珍物供奉。」 说着他伸手探入衣袖,自袖口一节节拔出一米来高的金黄面包, 油光灿灿、砂糖点缀,闪烁着芝士、焦糖与奶油最为动人的颜色。 圆棍面包的直径比大腿更粗, 当然不可能隐藏在袖口中。这一根又粗又壮体型惊人的甜食,原型是蛋糕店老闆为了招揽生意准备的霸王型号,宣传半小时内吃完可以免单, 原本就不是为了正常人类的胃口设计。但现在拿出来稍微显摆, 却正是物尽其用——更不用说林貌居心叵测, 还特意加了一点巧妙的滤镜。 猴哥教授的幻术惟妙惟肖色, 与实物实在毫无差别。即使二师兄辨认出了幻象,依然忍不住要流下口水: 第74页 「你愿意供奉这个给咱?」 「那是当然。」林貌郑重许诺:「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只要上仙愿意担当护法,庇佑此处安宁,在下愿意在此处立誓言,永不改悔。」 天道映照之下,誓言绝不可违逆,是最为稳妥的保证。 这根霸王型号的面包自然耗资不菲,但只要二师兄愿意以护法的身份消弭巫蛊,就是花一点钱又有什么呢? ……当然啦,出发之前,猫猫陛下曾经承诺过会负担一切开销;但现在看看狸花猫炸成的毛团,林貌还是果断调整方略,理智的将不合时宜的话吞进肚子里。 猪刚鬣缓慢眨了眨眼,艰难从长棍面包上收回目光。美食当前,他是真有些心动了——要知道,自从错投猪胎流落凡间以来,猪刚鬣能吃的也就是些野菜米糠、腥臭兽肉,不分生熟,一口吞之;哪里见过这样烹调精细的好东西?要是白白丢开,实在有些捨不得。 不过二师兄小心谨慎,还是抱有最后的理智: 「你说的这护法,又是做什么勾当?」 林貌赶紧接话:「不过是料理一点凡间的巫蛊邪术,庇护此处生民而已;并无其余的大事。上仙若是不信,大圣可以作保。」 二师兄的脸色立刻缓和下来了。他未必信的过凡人的眼光,但绝对相信那泼猴弼马温的保证——这猴子无法无天胆大妄为,但的确干不出来这胡说八道虚言矫饰的勾当,他都能出面作保的事情,那决计是真有七八分的成算。 不仅如此,二师兄还紧急开动他那聪明的小脑瓜,在电光火石间灵感闪耀,迅速想到了另外一个更为美妙的可能——既然那泼猴肯慷慨赐予凡人毫毛,那多半便是做了此人的靠山;要是他答应下这「护法」的差使,岂非是不费吹灰之力,便能与当日大闹天宫的齐天大圣站同一战壕了? 这是什么?这是强强联手,这是珠联璧合,这是绝世高手的心心相印、彼此知音——我们猪猴二仙,必能嘎嘎乱杀,横扫天下口牙! 剎那间想通这微妙的关节,二师兄容光焕发,心下大定;他再无犹豫,都不必等林貌解释一二,便微微一笑,尽显将来绝世高手的风采: 「好说!」 · 二师兄不是矫情的仙家,只要吃喝管够其他都好说;他只听林貌介绍了几句,立刻就爽快答应下差事,同意在五行村暂住,担当此地的护法,只是有个小小的要求: 「咱老猪原是天上真仙,被贬下界,错投猪胎,才落得这副模样。」二师兄很有些不好意思:「而今转世十余年,也没个落脚的去处。原本俺袖占一卦,算到此处应当有一份机缘;不料奔波千里到处寻访,至今也是一无所获。只能相烦小哥为咱找个住处了。」 显然,二师兄的占卜水准还真是发挥稳定。若按原着叙述,他这一路西行,还真能在漫漫西域中找到自己的天命机缘——某位痴心错付,妄想招赘男妖顶门立户、安定洞府的兔妖卯二姐;说不好还能藉机为观自在菩萨青眼取中,蹭上西天取经的天大offer…… 而如今嘛…… 身为始作俑者的大手子心虚的咳嗽了一声。 要为二师兄补上这口软饭是不太可能了,但现成的洞府倒还真有——在剿灭兔妖卯二娘后,林貌在大圣的指点下找到了妖怪隐匿于群山之中的洞穴。据说选址极为精妙,背风聚气、灵韵自成,修行事半功倍;除了一年只能见三十天阳光,日常温度保持零下,其余没有什么缺点。 这东西相当适合妖怪,却未免过于考验人类的忍受力,一直被林貌抛在脑后。但二师兄的适应力明显又吊打那只娇滴滴的兔子,当然更不会有问题。 果然,林貌只是委婉提了提地址,以幻术稍微展示了洞穴的模样,二师兄便一口答应,还蛮不在乎,拒绝了大手子请村民帮忙的提议: 「就这点小事,也值当叫人?咱老猪里里外外一把好手,修房子种地是生来的本事,补一补石洞又算什么?」 ……是了,当年二师兄在高老庄时,那可是能顶上半个庄的壮劳力呢。 · 与二师兄谈妥了驻留护法的事宜,林貌又折返回村中,视察耕作的进度。总体来看,村民们掌握知识的速度大大超出了他最为乐观的估计;视频教学不过持续了十几天的功夫,这些原本大字不识一个的农夫居然已经初步掌握了较为粗浅的农业,尝试着在耕作中应用了。 林貌隐去身形,在村中走了一圈,看到用新式办法耕种的农田已经是郁郁葱葱、绿意盎然,繁密茂盛得超乎想像;与左右稀稀拉拉的寻常田土相比,更是反差巨大,触目惊心——虽然视频教学是人人都上,但难免有些聪明人心存疑虑,自作主张,悄悄在自家田地里用习惯的老办法。 眼见拴柱拴花只管教学,不管实践,这些聪明人还暗自得意,以为是钻了魔王的空子。但等第一茬麦种冒出芽来,那种鲜明得都不容反驳的反差便迅速击溃了他们那点侥倖,并引爆出极为强烈的刺激;以至于林貌漫步在街头巷尾,居然都偶尔能听到屋里大声的彼此吼骂、推卸责任: 「都是你不听大王的话,才有这么个败家的破事!」 「你放的什么屁?你当初不也是点了头的?再说看这地里的青苗,收成总比往年来得好……」 第75页 「比往年好就够了?你不看看人家老张的地,那才是又密又旺,收成翻个两三倍也是够的!」 「老张家本来就是族老,要做表率的,只能老老实实按着大王的法子耕地……」 「所以人家收成才好!哪里像你,混吃等死,自以为是,肚子没有二两油,还敢跟大王嘴硬——」 听到门内吼声震天,林貌咂了咂嘴,飘然离开原地。 对于农民来说,没有什么比这茂密旺盛的青苗更能振奋精神了。虽然家家户户仍有悔不当初的吵骂,但林貌站在路口,却能看见扛着锄头刀把的农夫们往来如梭,各个都是面上发光,大声谈笑,议论着村里村外闲淡无聊的种种琐事;再也没有一个月前那种人心惶惶、面带飢色的恐惧了。 大手子左右环顾,打量着男女老少那明显转好的气色,终于悠然嘆气: 「恢復得比我想像中快很多吶。」 猫猫陛下从背包中探出头来,同样扫视四方。 「这都是先生的功劳。」它真心实意道。 「陛下过誉了。」林貌微微一笑:「只是拾人牙慧,抄袭前人的办法而已。如今侥倖没有出错,已经是我的运气啦……不过看起来,陛下託付我的差事,似乎也要办完了呢。」 他说这句话也是真诚的。看人挑担不吃力,自己挑担压断嵴。无论有多少资料、技术、前人经验的辅助,真要亲自上手负担起一村数百人的性命,那压力仍然是无可比拟。说难听些,李哲等出点什么篓子有扶贫办兜底,他要是出点什么篓子,那搞不好是真要闹出人命! 这样大的道德与精神压力,是区区大手子可以承担的吗?林貌是日思夜想,难以排遣,实在有不能言说的惶恐。而今侥倖平安走到现在,似乎还能顺顺利利交付使命,自然让他长舒一口气。 ——无论如何,等这一季麦子收完留种,彻底消弭痢疾的隐患,他也该启动计划最后的部分,引导着村民击溃魔王,真正走向自主了。 林貌还在畅想,猫猫却只简单唔了一声。 大手子又道:「当然,还是得与朝廷做好交接,才算稳妥。陛下能在半年内打通关中到西域的关隘,投放军力过来么?要是能做到,那应该可以在秋收前接手这个村子,一面是粮草充裕,不必救济;另一面秋高气爽,也方便运输各种物资设备。」 这是他与皇帝陛下早就商量稳妥的方案。以而今情况判断,仅仅依靠着圣上梦中往返来搬运技术,那效率实在是太低下了;最好还是以重兵打通五行村与长安的交通要道,才能成批量的运输货物,充分利用往来的通道。 不单单考虑到了物资运送,就连秋粮的问题都思虑周全了,大手子算是够体贴了吧,陛下? 狸花猫稍稍沉默,似乎是在计算用兵的时间。片刻后才低声开口: 「多谢先生。」 林貌终于听出不对了,他拽下背包,双手举到眼前,仔细盯着拉链中探出来的猫猫头: 「陛下不高兴吗?」 这就是附身于狸花猫的坏处了。圣上平日里大概总能平心静气克制情绪,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但猫猫躯壳的本能反应却不是意识能够左右的——即使皇帝已经竭力按捺心绪,那瘫下去的耳朵、耷拉着的长毛、萎靡的鬍鬚,依然毫无意义的泄漏了心情。 看起来整只猫都很不开心呢,陛下。 狸花猫默然少许,但终究是掩盖不住反应,只能嘆了口气。 「朕一直在想那猪刚鬣所说的话。」 林貌:……啊这。 ……怎么说呢,要是换一个话题,他大概还能绞尽脑汁,安慰陛下一番。可二师兄的预言却真是绝大的杀器,塞得他作声不得。 二师兄当然是贪吃贪睡、欺软怕硬;但正因为欺软怕硬,所以绝不会费心费力为一只狸花猫编造什么谎言——他对猫猫陛下开口叙述的,都是绝对的实话;毫无遮掩、毫无避讳,最直接的真实。 真实总是最有杀伤力,也无怪乎陛下被刺激得言语不能,到现在都觉得破防。 他想了一想,只能勉强解释: 「事情都过去了,陛下也不必纠结……」 横竖太子与齐王早已在地府报导,太上皇也已经迁宫安度晚年了,玄武门这种微不足道的小事,过去了就不要再提了吧。 狸花猫轻轻嘆气。 「朕昔日的作为,也没有什么可以后悔的。就是再来一次,也无可选择。」他缓缓道:「只是……只是那仙人说朕『六亲不和』,却实在不能不让朕心生忧虑……先生可知,就在数日以前,因为天时不正,冷热交激,皇后的风疾突然发作了。」 林貌瞪大了眼睛。 毫无疑问,若仅仅以「六亲不和」揭穿陛下屠兄宰弟且为乐的往日,还不足以让圣上破防至此;真正最有杀伤力的,还是言辞中意味深长的暗示——所谓「六亲不和」,难道仅仅局限于兄弟父母么?单就伦序而言,妻子、儿女、孙辈乃至曾孙辈,都可以算是这险恶预言笼罩中的一环吶。 而如今长孙皇后骤然发作的风疾,则无疑是给二师兄的占卜做了最有力的印证。再考虑到史书上皇后崩逝的病因,那皇帝所感受到的惶恐惊惧,也就不难预料了。 不过,长孙皇后的风疾,居然是这么早便有徵兆了么? 第76页 「我已经下令传召药王孙真人。」皇帝陛下语气阴沉:「但太医私下交代了真话,说这风疾自古是极为险恶的疑难杂症,即使广闻博学如药王,也未必能有什么高明的房子,除非真能有什么梦想不到的高妙医术、玄奇手段,否则世间的药物,并不能有什么奇效……」 林貌缓慢眨了眨眼: 「陛下是说现代的医术么?」 全面超越古代,乃至于凌驾药王之上的玄妙技术、神奇药物,除了生理科学极度发达的现代世界,又有哪里还能有?无怪乎他这几日清理电脑,常常在浏览器上看到什么医疗器械与医院谘询的搜索记录。 不过,猫猫陛下居然还真是用爪子一个个敲下关键词的么?这毅力也真是太惊人了。 狸花猫毛茸茸的耳朵微微一动,随即颓然,轻轻摇头: 「现代的医术当然很好,但山高路远,鞭长莫及,恐怕是救不了急了……」 在粗浅领略这光怪陆离发达之极的现代世界时,李二陛下也曾兴奋万分,自以为能藉助此地高妙玄深的医术解除一切疾病的苦楚。但等真正上手了解底细,他才知道这医疗系统是何等的复杂、琐碎、组织精密,根本不可能靠一点零散的碎片,就能轻松解决顽疾。 现代医术是以检测工具为核心,最为专业且精细的系统。没有繁复精准的检查,哪个医生敢给「风疾」这样模煳的大病开药?要想真正上手治疗,非得将长孙皇后弄进医院做全面的体检不可——但且不论怎么说服皇后接受这惊悚的事实,就是这穿越两界的风险,也决计难以承受。 大唐与现代的时间迥然不同,彼此间冲突难以缓和;林貌与皇帝陛下都是依靠着道祖金丹,才能打开这两界穿越的大门,自由往来穿梭;可皇后重病之余,又没有金丹护体,她禁得住两界法力的对沖么? 至于紧急服下金丹……要是让太医知道皇帝给风疾发作的皇后服用铅汞炼就的燥热药物,那大概也只能当场死谏,以保声名了。 有此种种的顾虑,由不得陛下不忧心忡忡。狸花猫忧郁的踌躇半晌,还是只能吁气: 「多谢先生的好意,只是时机恐怕还没到……」 「时机还没到?」林貌咂了咂嘴:「总不能真拖到半年之后,打通道路再说吧……我明白陛下的顾虑,但有些事情也不是没有办法——当然,在这里搞检查肯定是不行的,基建也太差,专业人手也不齐,更不能让病人经受奔波……算了,山不来就我,我就来就山嘛。」 他朝垂头丧气的狸花猫眨了眨眼: 「虽然办法还不好说……但圣上能不能先给在下签发一份直通长安的文牒啊?」 -------------------- 准备去长安啰~ 第29章 办法 「先生真有办法?」 狸花猫蹲坐在长桌上, 焦躁不安的甩着毛茸茸的尾巴,敲得桌布啪啪作响。 身为沉稳镇定的天子,陛下大概一生都没有过这样焦躁不安的时候(也许玄武门时除外);仅仅从五行村返回家中的这十几分钟路程里, 他居然已经按捺不住, 一气问了林貌足足三遍, 虽然强自压抑,但语气中的躁动亢奋,依然惊得桌边的狮子猫瑟瑟发抖, 猫脸皱成一团——可怜房相公刚刚从农科院的蹂躏中挣脱,回家后还没来得及歇一口气,便被自家陛下拖来「共商大计」, 而今都不得喘息。 林貌嘆了口气: 「陛下何必激动,我说过很多遍了, 只是有可这个能而已……」 猫猫迫不及待, 向前两步: 「又是何等『可能』呢?请先生教我。」 大概是为了表示与君主共进退的诚意,就连狮子猫都挣扎着站起身来,向林貌微微俯首。 「不敢当。」林貌道:「在下不过是冒昧揣测而已。既然皇后陛下的风疾只是初发,想来问题还不算严重,尚且不需要手术。只要能合理用药, 治疗是不难的。当然,没有充分的检查, 哪个医生也不敢做判断。所以,最关键的步骤,并不在医治, 而在于诊断。」 狸花猫频频点头, 心悦诚服。长毛狮子猫则仰头细听, 只是神色间依旧有些茫然——可怜房相公到现代不过短短十日, 大半的时间还都花费在蝗虫讲座以及与刘博士斗智斗勇的精神内耗上了,暂时还没有自家陛下那丰富多彩的见闻呢 「诊断也分为几个步骤。」大手子稍稍回忆了他资料库里储存已久的那些宝贝:「如果只是分析样本,那其实很好处理,大不了抽取血液尿液嵴髓液,委託专门的医疗机构检测,出个报告就行了。最麻烦的,还是某些专业检查……」 他从袖中取出一张白纸,铺在了桌上。这是大手子被陛下喵喵催促数次之后,从自己医学院读博的师兄处得到的资料。虽然「风疾」症状模煳不清,但大致可以划分为内科血管类,而要做完一套基本的内科检查,需要的仪器基本都是大件: x光照影机、核磁共振仪、b超…… 如此条分缕析,思路缜密,陛下只觉振奋莫名——他原本对所谓的医疗检查只有一个模煳的印象,但现在经林貌分析,登时一片明朗,信心大增: 「先生能买到这些东西吗?」 林貌:………… 「可能比较困难。」他很委婉的说:「第一,购买专业仪器需要内部资格;第二,仪器的价格可能稍微有那么一点……高昂。」 第77页 「要多少?」 「整套下来的话,上千万吧。」 猫猫被噎住了。他默默算了一下金价,不再说话。 显然,就算圣上与宰相来回搬运累得吐奶,也运不了这么多的黄金吶。 「还有,医学仪器精贵得不得了,多半要专人操作,那也不是我们能负担的。」林貌道:「从头凑这么一套,的确不太现实。」 狸花猫有些失望:「是么?」 「所以只能另闢蹊径了。」大手子慢悠悠说:『正常的检测仪器,那当然是搞不到的,但不太正常的仪器,却未必不可以租它一套……」 他清了清嗓子,从袖子里抽出第二张白纸。 这张白纸是一张洋洋洒洒的论文,第一作者正署着刘丽刘博士的大名,据说研究的是什么转基因后能在乳汁中生产出抗癌物质的水牛——当然具体技术细节冗长繁琐外行人根本不可能看懂,唯一能引起林貌留意的,是论文中详细描述出的实验方法。 据成功发表论文的刘博士炫耀,为了养活这只真·能下金子的宝贵水牛,他们实验所砸下重金为牛大仙准备了由头到脚由犄角到臀部无所不包无所不含的顶尖医疗后勤团队,并准备了市面上所能预备到的一切先进检测仪器,花费不可计量,比伺候活祖宗还要细緻。 按刘博士的说法,考虑预算约束,他们买的仪器都是二手货。当然,二手货也很昂贵,出售方之所以愿意打折,还是因为机器本身的特点:据说这些仪器并非从医院搜罗,而是某个研究团队买来准备搞逆向研发国产替代的,不但在拆解后将零件测量了个遍,还额外把原厂系统给刷掉了。正因为如此,机器本身已经完全失去了售后服务,只能卖给农科院。 就功能而言,拆掉又拼回去的仪器并没有任何异样;甚至因为黑掉系统后顺手修补了bug,效果还比原版更佳。但哪家医院敢冒着用黑机器的法律风险呢?所以理想的客户,只剩下法律上默默无闻的水牛大仙,以及某些「跨越时空,完全超出追诉期限的人类」 ——大手子婉转做出了提示。 狸花猫双目大睁、瞳孔熘圆,听得似懂非懂,颇为茫然。他听不懂那些稀奇古怪的专业名词,只依稀明白了林貌的暗示,似乎是想动用一些略微异常的检测仪器……但略微异常又算什么呢?再怎么异常,也比太医踌躇不觉的判断更为精准吧? 至于房相公……那干脆已经是满头问号,整只猫都可怜巴巴,傻在原地了。 「这些仪器当然不算正统,但正因为不算正统,对我们倒算个优势。」林貌:「常规的尖端仪器都安装了定位,不按照协议操作立刻就会报警;但这些机器系统全被刷掉,可以轻松隔绝信号。再有,听说农科院还在仪器中额外应用了最新的ai技术,可以自动扫描,不需要专业人士操作,准确率反而更高。」 狸花猫立起了尾巴: 「这什么诶哎——居然这么好?」 它还以为这玩意儿只能开空调呢 林貌耸了耸肩: 「信息技术革命嘛。当然,这种新型ai还没有过三期临床,所以普及率很低。但以刘丽他们亲身实践的结果来看,评价是相当好的……」 不错,虽然农科院的仪器号称是为水牛量身打造,但在牛大仙忙着睡觉拉屎无暇享用的时候,伺候祖宗的怨种下人们也相当乐意当一回观测对象——国产仪器普及之前,折腾一回体检少说上千;现在实验室里轻松白嫖,全程自动,博士们傻了才不用这个福利。 也正因为有诸位博士教授研究员以身作则前赴后继的尝试,大手子才敢向陛下提出这新潮的建议——据刘师姐亲身体验后的评价,装上ai后的医学仪器如虎添翼技术更上一层,与传统的检查又有不同;只要软体调试正确,甚至都不必医生监督。 「甚至都不必医生监督」——这不就是当下最为急需的宝贝么?皇帝陛下大为欣喜,但仍旧强自按捺,仔细询问细节;就连房玄龄都抖擞长毛——抖擞精神,竖起耳朵,用心记忆林貌与陛下彼此问答的一字一句。他的确是不懂什么「ai」、「软体」,但堂堂政事堂宰相,不解其意却能记诵如流,不该是最基础的功夫? 这些仪器本来是农科院辛苦搜罗来的宝贝,但自从水牛上了三百公斤,足以顶飞所有博士以后,这原本的型号也随之落伍,只能无奈退出科研舞台。几百万淘汰来的系统捨不得扔掉,又不能放在实验室里让教授们每天拍个ct,领导思索再三,又买了几辆金杯改造成检测车,派人到各个科研所拜访,收费提供检测服务——什么猩猩山羊克隆猴,无所不拍无所不包,可以强力助推国内生物研究水平。 甚而言之,刘博士在论文中大张旗鼓炫耀自家ct与x光齐上的实验方法,都可以算是某种gg。 林貌挥舞论文,简要介绍他打听来的情报:「现在还在试行的促销期,价格很便宜的。要是报刘丽的姓名,搞不好还能打折——如果全套做完的话,大概五十公斤以下哺乳动物的收费也就三千来块,无麻醉还可以更便宜……」 居然失言用「五十公斤以下的哺乳动物」形容皇后,那未免也太过于侮慢了。但皇帝陛下兴奋难耐,已经无法分辨这用词上细微的差别了。狸花猫小小的脑袋飞速旋转,仰头以亮闪闪的眼睛瞪着林貌,神色专注之至,甚而在抑制不住的抖动尾巴。 第78页 趴在桌下的狮子猫一眼瞥见,忍不住鬍鬚抽搐——要知道,当年他杖策谒见至尊,彼时年方弱冠而执天下之牛耳,神采飞扬、顾盼自许的太原公子,也不过就是这么个气色了…… 这也太不稳重了呀,陛下! 不过,当天下之魁首露出这么一副求贤若渴、洗耳恭听的姿态,总是格外能激发贤才的倾诉欲望。大手子当然并非贤士,但也并不例外,兴致勃勃的给陛下做详细的描述: 「穿越两界的门是由我与陛下共同固定的。只要我们一齐前往长安,便能将这扇』门『移动到京郊,在城外完成物资的输送——届时,陛下便可以劝说皇后移驾行宫,在静室接受检查……」 他比了比院外的大门,示意了一下尺度: 「在院子里设置好穿越的』门『,应该就能容纳金杯进出——在大唐做完检查,再直接把数据送回现代,虽然缺陷不少,但已经是最方便的办法。」 狸花猫噌一声站了起来,他在桌上转了几圈,反覆思索片刻,觉得这办法实在可行。 「京师的行宫大都依山傍水,道路崎岖,不能通车。」他自言自语:「真要用这个法子,一定得平整道路……那么,不知何时能预备好车辆呢?」 林貌愣了一愣,心想这决断做得也太快了: 「要到农科院预约,少说得半个多月后吧。」 「半个月足够完工了!」猫猫决然道:「——既然如此,那麻烦先生留心着消息;大唐的琐事,则尽皆由朕处理——至于玄龄,这里的大小事务,便暂且託付给你了!」 匆匆一语而决,还没等林貌与房玄龄有所反应,狸花猫两眼一闭,低头向下一栽,肚皮仰翻四脚朝天,毫无形象的张嘴打起了唿噜。 大手子:………… 这动作是不是也太快了点?他还没来得及交代注意事项呢! 藉助金丹的效力,皇帝可以在睡梦中轻松穿越两界,甚至在半梦半醒时同时操控一人一猫的躯壳。但如此急不可耐,当着臣下的面公然穿越,那还是前所未有的事情。 而房相公嘛……大概是金丹品质的原因,他并没有皇帝那随心所欲自主穿越的本领,而今只能眼巴巴看着自家陛下说熘就熘,目瞪口呆,反应不能。 两人——一人一猫——大眼瞪着小眼,先是面面相觑,再直勾勾盯着桌上摊软躺平,唿唿大睡的狸花毛团。 这鸦雀无声的尴尬氛围持续了片刻,直到林貌硬着头皮上前,拎着狸花猫后颈肉提下餐桌(希望陛下不会在梦中见到这无礼的动作),小心抱到猫窝。 狮子猫亦步亦趋,紧跟在后。眼见陛下已经在毛巾中安顿下来,房玄龄才幽幽开口: 「林先生,方才圣上将此处一切的事务都暂时託付给了房某……」 他停了一停: 「不知先生有何要吩咐呢?」 林貌:??!!! 不是吧房相公,您家那位负心薄倖的陛下可是扔下摊子撒腿就跑,独留您老一人收拾局面喔。您老确定要这么忠心耿耿,任劳任怨吗? 被天选打工人所大大震撼的大手子沉默了片刻。 「……其实也还真有些事情啦。」他慢吞吞说道:「相公应该知道,李哲是约了陛下明天搞直播的,但现在陛下也实在抽不开身。如果相公方便的话……」 房玄龄:………… 或许是错觉吧,他居然在一瞬间感到了某种难以遏制的后悔。 · 皇帝从软榻上一跃而起,匆匆套上衣衫,都不必身旁的宫人为他整理仪容,便一叠声向侍卫下令,立刻招来了作监大匠。 自服用金丹以后,至尊照例是要午睡半个时辰。中断午休召见官员,是极为罕见的事情。作监大匠匆匆而言,心中犹自不安,等他俯首聆听陛下的口谕,那惊骇便更上一层——圣上居然打破了自贞观元年以来克勤克俭的惯例,要命他修建新的宫室! 而今与突厥决战在即,局势动盪不安,怎可大兴土木?大匠惶恐惊惧,不知是否该犯颜直谏。但皇帝陛下停了一停,却又递过一张图纸,命他「斟酌损益」。 大匠接过图纸一瞧,登时懵在原地:原来图纸中所描绘的宫室,不过是一间长宽三丈一进一出的单间,而且内无装饰外无庭院,甚至连桌椅床铺乃至门前门后的树木都一概缺如,唯一的要求,只是一定要平整道路、隔绝干扰,并且定时泼洒草木灰烬,以供「消毒」! 好吧如此设计的确是分文不费,搞不好调两个农夫都能拾掇出这么一间屋子……但关键是,这种屋子能住人吗? 作监大匠一头雾水,却不敢反驳至尊,只能唯唯称是,收下这莫名其妙的图纸。至尊却仿佛格外关心,不但反覆徵询他的意见,还问他几时能够完工。 ……不是吧,就是这么一间破屋子,也急着要吗? 大匠心里算了算:「大概十日总够了。」 皇帝好像长舒口气:「如此甚好。那便託付给卿家了。」 · 等到作监大匠告辞离去,圣上又步行至皇后宫中,现实召集太医问过了病情,而后遣散宫中众人,为皇后送上他精心挑选的礼物——一本记载仙佛故事的话本。 自六朝至隋唐,佛教由西而东,流布甚广;高僧们借神鬼传说以宣扬教义的习惯也被文人吸收,成为新的创作体裁。关中人烟富盛、百物凑集,文学也随之大大兴盛。当年李二陛下与皇后少年夫妻,结伴游览两京,便曾见识过不少市井俚俗的话本。 第79页 而今旧日重温,长孙皇后自然也饶有兴趣。但她接过话本,还未来得及翻上一翻,李二陛下便顺势坐在榻上,开始为妻子描述他在这话本中看到的某些奇闻: 「话本中都说,仙神通晓天机,能知过去未来,法力无边。」皇帝兴致勃勃,大谈特谈:「观音婢,如果你我有幸能被某位仙人选中,送到千年以后的未来,见识前所未有的种种玄妙,那又该是何等的幸事啊!」 长孙皇后:…… 面对丈夫饱含期待的眼神,皇后只能缓缓点了点头。 皇帝陛下更加兴奋了: 「那么观音婢,要是你真能到未来走一遭,又会是怎样一番感想呢?」 长孙皇后:………… 长孙皇后终于憋不住了。她真诚感谢了陛下的好意,而后委婉的表达了自己的想法——这种话本当然想像飘逸、文字精细,充满了魔幻的美,但鑑于自己已经六岁零一百多个月,可能年纪上还是不太适合……吧? 所以,陛下不如先向太子、魏王,或者长乐公主倾诉一番感想,如何? · 好不容易打发走了兴致盎然、难以理喻的丈夫,长孙皇后思前想后,终于招来了贴身的女官: 「你悄悄出宫,谒见齐国公——」 说到此处,皇后也不觉犹豫:虽然陛下度量宽宏,不曾薄待后家;但为示天下以公,她却从没有与自己的兄长往来交流过一丁点的消息,如若打破惯例—— 但想想方才经歷的种种,长孙皇后咬一咬牙,下定了决心: 「就问齐国公一句话——陛下最近没有什么大——大碍吧……」 -------------------- 长孙皇后:不是,陛下最近没什么大病吧? ps:这里借鑑了一下科技报导。某篇自然杂志的报导曾经说,为动物做核磁共振的专家们常常偷用仪器给自己体检——没办法,医院的核磁共振上千美元一次,能不做就不做。 另外,用ai接管医疗仪器也是很新颖的技术,而且准确率更高(ai识别ct的准确率比人类平均水平高出一半),只不过因为「法律风险」,不能推广。 第30章 出发 「你要去长安一趟?」 猴哥咂吧着嘴吐出几片葡萄皮, 漫不经心的发问。 「是的。」林貌从背包里取出最后一串香蕉干,堆在已经高高垒起的各色水果小山上:「在下想出去看看,顺便办一点事情, 大概一个月内便能折返。」 既然已经决定了要到长安为皇后陛下做全面体检, 林貌思来想去, 第一个要通知的便是大圣。先不论自己与大圣这实质师徒的情分,就是要一路穿越这妖魔丛生、荒无人烟的茫茫郊野,也非得藉助猴哥的法力不可。 因为要离开很久, 林貌准备了几十斤鲜果、果干,为大圣做这一个月的吃食,又准备了三十根甜品店特供的超大型号面包, 预付二师兄这一个月的吃食。整整两大提兜外加一个背包,少说有三十公斤以上;要不是林貌修炼得有点心得, 大概根本不可能提着它们走完这五六里的山地。 猴哥也很承他的情, 啊呜吃完一串葡萄后,开口指点: 「一个月——你是要走着去长安吶?那且不说一个月够不够,就是这风餐露宿、降妖除魔的艰难,也不是你小子能应付的。说话也说得太轻易了……」 事实上,有随身的时空门做保障, 林貌可以随时返回家中补充物资,能轻易克服大多数的困难。但他礼貌的保持沉默, 恭敬聆听大圣的教诲。 猴哥咂着嘴思索了片刻,开口吩咐: 「你伸出手来。」 林貌不明所以,上前几步, 摊开了双手。 大圣低头看了他的掌纹一眼, 随后轻轻发力, 竟然将两只胳膊从石壁中挣脱了出来。 林貌:?!! ——不是, 佛祖变化五行山镇压心猿的时候,难道不是只露了个脑袋出来吗? 他还茫然不解,猴哥已经探出一根毛茸茸的手指,在大手子左右掌心随意勾勒,各画了一个奇形怪状的符号。左边手掌近似于「敕」,而右边手掌近似于「疾」,但都是扭曲怪异,繁复不可辨认。 他仔细再端详片刻,又将两只手臂塞回了石壁之中,仅露出一颗脑袋在外,仿佛是冬天时在被窝中揣手手。 「好了,今日内不要洗手。每日晨起用硃砂描一遍,效力便差不多了。」 林貌收回双手,依旧有些不知所措——他掌中怪异的文字微微闪光,随后消隐无踪,不留痕迹, 「大圣,这是……」 「两道符咒。」大圣指点道:「右边的符咒是当年费长房的神行术法,只要握紧拳头唿喝』疾『字,自能跋山涉水、如度平地;左边的符咒是一道护身法儿,真要有什么不开眼的妖魔拦路,你挥舞拳头打过去就是了。」 林貌很兴奋,这岂非是护身的大杀器? 他兴沖沖发问:「如此便能安全无虞了吗?」 大圣朝他翻了个白眼:「安全无虞?天下的稀奇古怪数不胜数,谁能保证你小子安全无虞?少想些有的没的,能安安稳稳到长安就不错了……」 猴哥说的是实话。他是压在山下五百年没有出头,但当年从傲来国到斜月三星洞,一路上也是没少吃苦;那时天下还算太平,道路都如此难走,更何况如今战乱方休,人心未定?以林貌这点微末的道行,所过处处都能算深坑。仅靠一张符咒,也抵不得什么。 第80页 不过…… 大圣眨了眨眼,有意无意的瞥了一眼天上——毫无疑问,虽然至今并无动作,但一直在暗处窥伺「变数」的广成子真人,想必绝不能容忍他心爱的赌注被妖魔所害;再说,只要这小子真能抵达长安,那发挥出的效力,可不是这个偏僻而封闭的小村能比的。 既然如此,那见一见世面也没有什么;省得这小子自高自大,井底之蛙,总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天真。 「尽早收拾动身吧。」大圣淡淡道:「这几日都是黄道吉日,不要耽搁了。」 · 遵照大圣的吩咐,林貌早早做了出行的准备。 其实也没有什么好预备的。有随身的大门可以时刻穿越两界,他只需要换一双新鞋拎瓶矿泉水就能出发。只是出于对责任的考虑,他在临行前召见了拴柱拴花以及村中的族老,交代这一个多月要留意的大事。 有猴哥与二师兄两位仙家看护,五行村的安全是可以保障的;小麦种子已经播撒完毕,只要按部就班、照视频的演示操作,接下来的流程应该不存在什么问题……就是真有什么问题,那也不是林貌这个纯粹的外行可以指点的。 因此,在小麦分櫱拔节,能够施肥育苗之前,大手子其实已经没有什么事可以指点了;这也是他心思活动,愿意出去走一走的重要原因——与其坐在五行村里狐假虎威,百无聊赖的看着村民们做农活,还不如到此时最为繁华富盛的城市见一见世面呢…… 再来,不是说陛下曾派萧翼骗取过智永和尚的《兰亭集序》吗?——大手子倒不是支持这种诈骗行为,但要是能将长孙皇后治好,凭着这份功劳看一看《兰亭集序》,拍上几张高清照片,想来圣上总不会拒绝吧? ——毕竟,那可是《兰亭集序》呀!又有谁能拒绝《兰亭集序》呢? 抱着这种飘飘然的亢奋与喜悦,大手子以极高的效率交割完了一切的事务。第二天清晨,他先将一脸不情愿的房相公送上了李哲的车,然后接到了猫猫陛下亲自带来的通关文牒——一份小小的竹板,简要写林貌的身高体徵,通关事宜,下面则是主管官吏的画敕籤押。 这套模式千余年都没有什么变更,唯一不同的是签发的机关;大概是陛下关心过切,用力过勐,这小小的一张通关文碟,居然签上了房玄龄、杜如晦二位政事堂首相的名字,下面还有皇帝「天子之玺」的印记。 ……怎么说呢,这签署的规格,用来册封一个太子都够了。 当然,理论上中书尚书合併办公的政事堂可以料理全国一切事务,但这就好像村口高速公路通行证居然盖着中央的章一样,充斥着某种怪异的美感。也不知道日后验收的官吏会不会受到惊吓。 · 当天中午,阳光朗照、气温转暖之时,林貌抱起折返的狸花猫殿下,脚踩登山鞋,头戴遮阳帽,拎着一瓶运动饮料穿越两界的大门,开启了他漫漫的长安之旅。 他按照猴哥指点的法子念诵「疾」字,握紧拳头后身体居然轻飘飘浮在草上,随便一抬腿便可迈过七八米的山路,与其说是走路不如说是在空中踩滑板熘冰,熘来熘去毫无阻碍,山道沟壑都可以一跃轻松跳过,速度比往常快了十倍不止。 用大圣的话讲,这还只是神行法术中最为基本的「缩地成寸」,等林貌真气雄厚、法力蕴足,甚至能陆地行云、须臾飞跃千里,与神仙行云之术,也相差无几了。 当然,这种高明又精深的法术,上起手也是相当困难,不是握个拳头念个咒就能轻松搞定的。林貌照着大圣的指点运转气息、内视经脉,调动那点浅薄微少的法力。可一旦精力稍稍不集中,运行的真气立刻就会左冲右突,到处发泄。 而真气所到之处,肺腑立刻生出反应,大手子难免要随之肚鸣、腹痛、压制不住的打喷嚏,乃至于法力动盪,从半空一个倒栽葱栽下,不仅本人摔得四脚朝天,连狸花猫都从他肩头嗷一声弹射飞出,要不是陛下身手敏捷及时调整,恐怕都要用脸剎车。 如此摔了两次后,猫猫陛下似乎终于忍耐不住,伸手拨弄他的肩头: 「先生……」 大手子犹自不甘心。他擦一把脸上的汗,咬牙开口: 「陛下放心,我再试一次——最多一次,马上回去吃晚饭!」 猫猫默然片刻,嘆了口气。 「我当然相信先生。」他幽幽道:「但先生要不要看一看四周?」 林貌擦干净汗水,茫然抬头。他向四面望了一望,缓慢眨了眨眼睛。 「陛下。」他慢慢道:「如果我没有记错,现在应该才下午三点吧?」 「不错。」 「陛下。」他又慢慢道:「如果我没有记错,仅仅七八里地之前,太阳还是很亮堂的吧?」 「不错。」 林貌轻轻抽了口气。他松开拳头,悄然降落地面。 明明是万里无云的下午三点,太阳也才刚刚偏西。但这片寂静凄清、草木茂密的灌木丛中,却昏暗阴沉得出奇,甚至看不清一丈以外的山路。 当然,这种异象也不是不可以用天气的剧变来解释。但在这神鬼出没的西游世界…… 林貌揉了揉脸,转过身来。 「你是在等我吗?」 他抬手向树荫旁伫立的美貌女子打招唿。 第81页 当运行真气之时,林貌的心境清净澄澈,无碍无垢,可以洞察一丈以内最为细微的变化。而他能清清楚楚的「看」到,在自己撤掉法术降落之前,此处决没有什么盈盈独立的女子。 但不得不说,妖怪的心理总是超乎想像的强大,即使有这样明确的暗示,那女子依然怯生生垂下螓首,青丝披拂、双靥微红,不胜女儿的娇羞;先是弱柳扶风一样称唿一句「公子」,再含着一包眼泪,开始述说自己的凄凉身世——大致是父母早亡兄嫂懦弱隔壁恶霸不做人,将她逼得走投无路只能远投山林自寻绝路,若能稍施援手则大恩大德不敢忘怀云云—— 怎么说呢,充斥着一种《聊斋》的美。 但不得不说,妖怪们远避世间,套路确实是太过于陈旧,不懂得与时俱进。现在都什么时代了,装贫穷孤女的路数又能套住多少人呢?还不如开个赌场抽流水,将输家推进作坊嘎腰子。 见多识广的大手子心如止水,只是指出了一点小小的破绽。 「姑娘说自己的家是在山下。」他慢吞吞一指脚下:「难道上山的路,便这么好走吗?」 女子低下头来,看到了自己干净如新的锦鞋,以及荆棘丛中随处可见的烂泥。 她的脸僵了一僵,勉强辩驳: 「小女子……小女子是骑家里的驴子上来的,只是那驴子顽劣,抛下小女子后不知去向。」 林貌又指了指她头上: 「那么姑娘,你戴一个七八斤的铜制发冠,就不嫌重吗?」 不错,这妖怪也不知哪里搭错了弦,既要展示穷困,又要以美貌诱人;所以上身是粗布烂衫补丁叠补丁,头上却带着个金灿灿明晃晃的黄铜发冠——当然,仅仅是铜质发冠还不算什么,最为离谱的是,以大手子的见识,这种样式似乎仅见于在南北朝墓葬中的随葬品。 随葬品当然不考虑重量。但寻常妇人天天戴着个七八斤的发冠晃悠,是真的对自己的颈椎有这样大的信心吗? 眼见女子欲言又止,林貌望望天色,不想再有纠缠,干脆抛出了杀手锏: 「另外,下一次变为人形的时候,麻烦不要太过于美化形体了——这么说吧,就尊驾那盆腔与腿骨的比例,如果真有无ps的实体出现在现实世界,那觉够足够改写解剖学——搞不好还有结构力学……」 这一句一击必杀,正在绞尽脑汁思索辩解之法的女子终于沉默了。 她听不懂「解剖学」、「结构力学」,但能听懂这猎物口气中明白无误地嘲讽。 女子沉默片刻,冷冷道:「公子真是博学。」 「其实也还好吧。」大手子很谦虚:「就是九年义务教育的基础比较扎实而已。比如说今天这件事,我就很感谢蒲松龄先生……」 「——什么?」 「是这两句:』乃悟前狼假寐,盖以诱敌『,』禽兽之变诈几何哉?止增笑耳『——」 话音未落,林貌身后劲风骤起,血腥气味狂涌而来,中人慾呕;大手子头也不回,只是向后挥出左拳: 「敕!」 开玩笑,真气运转中心境澄澈遍照左右,早在他与妖精东拉西扯漫天胡咧咧时,就已感应到有黑影自地底涌出,悄悄潜伏于自己身后了! 搁这儿声东击西呢? 一拳送出后毫无动静,仿佛只是击中虚空;但不过片刻功夫,林貌身后就响起了惨叫: 「是那姓孙的弼马温!」 砰一声骨肉飞溅如泥,而后是惨嚎裊裊不绝。站在树荫下的美貌女子霍然抬头,脸色同样一变: 「美猴王!」 话音未落,一根熟悉的棒子从林貌身后探出,噼头砸向仅存的妖孽。但这妖精虽然不通世事、品味甚低,却似乎格外了解猴哥的手段。力重千钧的金箍棒刚刚扫下,女子的人皮便如烂泥一样萎靡于地,顷刻不见了踪影。 林貌赶紧转头,又惊又喜: 「大圣,您脱困了?!」 他勐的眨了眨眼睛: 「您这又是——」 不错,地上抗着金箍棒的的确是如假包换的大圣,但身形只有半人来高,比往常足足削了三分之一,几乎都快扛不住那根棍子了。 大圣收起金箍棒,哼了一声: 「咱也只是看你的面子,暂且出来逛逛而已,不能久待的。什么脱困,你也太小瞧灵山那位的神通了。」 五行山一压五百年,不但禁锢齐天大圣的**,更封禁他七十二变法天象地乃至元神出窍等等一切法力;也就是十几日前猴哥挣脱出部分躯体,法力随之復原,才能勉强分出化身,短暂在外游歷。 他当初为林貌画的那道护身符咒,便隐匿了一点召唤本体元神的咒术;只不过碍于守山的诸位天神,不能直接解释而已。 大家都是打工神,确实懒得花精力严管要犯。但要是闹得太过难堪,那上称后就不是这点分量了。 因此,大圣只将现身的事情一笔带过,便眯着火眼金睛四处打探: 「好重的邪气!奶奶的,你又招惹了什么阴狠的东西?」 林貌迷惑的眨了眨眼,心想这妖怪也算阴狠吗,怎么看着不咋聪明呢? 没等他琢磨明白这智商的反差,天空中便骤然响起了笑声——无上无下,无左无右,无来无去,无从分辨方位,只有四面怪异的声音来回飘荡: 第82页 「大圣好眼力!哎,不料路边寻个野食儿,也能招惹大圣这样的人物,真是不巧……」 猴哥不动声色,只是扛着金箍棒仰头看。 「你称唿咱』美猴王『,想必是修炼日久的妖怪,知道一点俺的底细。」他道:「既然知道底细,还要与俺为敌吗?」 怪音沉默了片刻。 「果然是大闹天空的魔王,气度不同反响,令小妖钦佩不已。」它柔声道:「要是大圣自山中脱困,法力一如往昔,小妖自然不敢冒犯尊驾虎威;但如今封印未除,尊驾也不过只是一道分身而已,那小妖筹备许久,也不甘心束手就擒呢……」 话音刚落,天空忽然轰隆震鸣,掀起了炸雷一样接连不断的剧烈声浪,而原本稀薄的光线亦随之迅速转暗,顷刻间便消逝殆尽,几乎伸手不见五指—— 林貌骇然抬头,望见的却是黑压压暗沉沉遮天蔽日一望无涯的乌云;未等他仔细辨认,便忽的双腿一软,支撑不住,扑通坐到草中;而一旁的狸花猫亦喵一声大叫,趴在背包上不能动弹,连尾巴都绷直了。 ——不过片刻的功夫,他们身上竟像是凭空添了几倍的重量! 孙悟空同样抬头,看一眼后也是脸色微变: 「移山之术!」 「正是移山之术!」怪音笑吟吟道:「这是一点须弥山的真灵,但不知与五行山相比,威力如何?——敕令须弥至此!」 佛经中所称颂之须弥山王,高八万四千由旬,是三界擎天之柱,其重无可计算。任凭妖怪法力通天,显然也没法将这样的圣山搬来,但仅仅借到一点真灵,也足够摧折天下了! 但猴哥毕竟是猴哥,略微惊讶之后,他眉毛一展,将金箍棒: 「还想与五行山相比?世尊毕竟是世尊,你又是个什么东西?长!」 金箍棒剎那间伸长千百万倍,灿烂光柱直抵云霄,硬生生顶住了那团盘旋下落的乌云——只听空中雷霆轰鸣、怪响阵阵,金箍棒与山石交接处流星四溅,耀眼的三昧真火绕动飞舞,照亮半边丛林。但任凭须弥山唿啸摇晃,沉重压力无往不摧,也无法下落半寸了。 眼见须弥的压力渐渐消失,猴王叉腰仰头,赫赫冷笑,大有「就这」的表情。 怪音啧啧一声,似乎也大为感慨: 「……了不起,果然是闹天宫的主子。那么再加一座峨眉山,大圣又该如何应对?敕令峨眉至此!」 说话声中,沉重的山影再次漂浮于空中,盘旋着与须弥山合二为一,剎那间将金箍棒压下了百余丈! 金箍棒抵住的地面随之开裂,喀拉拉裂纹蛇一般的滋生蔓延,顷刻贯穿了整座丛林,仿佛一道扭曲的伤口。 所幸猴哥也早有应对,他掐诀念咒,随后往上一指: 「定!」 峨眉山的影子硬生生卡在了半空,只有沉重的阴云倾泻流淌,在三昧真火中被逐一点燃,像是耀眼的火浪,照亮四野。 所谓神仙打架凡人遭殃。猴哥与妖怪交手不过短短几个回合,林貌与猫猫变被折腾得死去活来反抗不能,差点在须弥山峨眉山的压力下筋骨断裂摊成肉饼。而今猴哥顶住了压力,大手子好歹喘过一口气来;他挣扎着爬到背包附近,拎起同样被压成猫饼的皇帝: 「陛下,请做好准备……」 狸花猫晕头转向:「什么?」 林貌有气无力:「先有须弥山,又有峨眉山,那最后恐怕就是——」 妖怪的咒语再次响起: 「敕令泰山至此!」 砰一声巨响,擎天巨柱一样的金箍棒骤然缩小,弹丸般被弹射抛飞,不见踪影。失去阻碍的阴影轰隆隆直压向下,而孙悟空脸色随之巨变,身体竟然晃了一晃,俨然难以支撑。 须弥、峨眉,妖怪苦心筹谋、费力施展,当然不是随便选取的山体。须弥为佛,华山为道,两座名山的真灵,便等于佛道法力的精粹——如果佛道两家的法力还有可以消弭、扭转、派遣的余地,那么当象徵儒学与世俗皇权的泰山出面,即使神通广大如齐天大圣,也无力抵抗了! 儒释道三者合体,等价于华夏定鼎数千年由天至地由仙神至凡尘一切伟力的总和,岂是寻常可以抵抗?当初金角大王施法搬运这三座大山,可是压得大圣「三尸神咋,七窍喷红」! ……不过,金角大王乃太上道祖炼丹童子,奉命下凡试炼唐僧,有这个移山的面子还不算稀奇;区区一个野外偶见的寻常妖魔,怎么也会有这样的本事? 林貌无暇思考了,感受到熟悉的压力迅速增强,他抄起猫猫陛下的两条前腿,将狸花猫高高举向空中,便仿佛狮子王中高举辛巴的模样: 「陛下,快撤销了它!」 猫猫昏头涨脑,本能的跟着大手子的唿号大叫: 「撤销,喵!」 虽然发声稀奇古怪,但天空中立刻传出了惊天动地的炸响。在响声中泰山的影子瞬间消弭,就连黑沉沉的乌云都随之动摇,散乱不可控制——召唤泰山的法术,竟然顷刻失去了效用! 如果泰山真灵象徵的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皇权,那么纵览上下古今,又有谁能反抗皇权,抵消权威? 如果有昔日改天换日、「旌旗十万斩阎罗」的绝顶人物在此,这种依仗封建皇权所引发的法力自然可笑卑微之至,甚至连施展的机会都不会有;但而今林貌当然没有这样的伟业,于是他退而求其次,只能选择另一条规律——神秘会屈服于更高的神秘;由皇权所凝结的奇蹟,也自当听命于更强的皇权。如果「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那么歷代封禅祭祀的泰山真灵,怎么能违逆当今大一统的中华天子! 第83页 果不其然,缔造大一统的开国皇帝就是牛批。身为威名赫赫的千古一帝,李二陛下的一道口谕比所有调遣传召的法术更灵验高明千万倍。妖怪嘶声竭力的咒语还在云中迴荡,而山岳的阴影却土崩瓦解,真灵俨然消散殆尽。 召唤法术一旦失败,反噬会强烈百倍。三次念诵咒语之后,妖魔的声音戛然而止,随后响起的是格外悽厉、绵长、难以忍耐的惨叫: 「怎会如此——」 惨叫未完,大圣已经一个跟斗,跳上云头: 「哪里走!」 -------------------- 本来打算分两章,但还是一大章节更爽啦~ 第31章 玺印 云层中火星爆射, 巨响震天,狂风尖厉嘶鸣,显然是打得热火朝天, 难以控制。平日里看《西游记》原着, 打斗只是一笔带过, 并无实感,但而今身临其境,林貌才觉得头晕脑胀, 两眼发黑;被翻滚而下的气浪刺激得唿吸困难,只能缩在地上喘息。 要知道,这还只是空中打斗泄漏出的一点余波而已, 真要是在地上动手,恐怕方圆两里的山地都要给犁平了。 对于肉体凡胎的寻常人来说, 围观神仙打架的负担还是太重了。云层中的尖锐爆响越来越急促, 噼里啪啦哐哐噹噹响成一片,声声震动心脉挑拨神经,制造出难以遏制的疼痛共振。林貌竭力捂住耳朵,依然抵挡不住心脏的狂跳、唿吸剧烈的起伏,终究难以承当 ——然后他就抵受不住, 直截了当晕厥过去。 这次昏迷相当短暂。等林貌再次睁开眼睛,看到的便是乌云散尽的晴朗天空, 周遭树木尽皆倒伏。而大圣正脚踩一根断裂的松木,拎着狸花猫的后颈仔细端详。 「这只猫居然还能喝退泰山?」他咂了咂嘴:「难道是什么灵物不成?」 林貌吓得赶紧坐了起来——也就是陛下已经头晕目眩、反应不能了;不然管你什么铜头铁臂,恐怕都要挨上两爪。 所幸大圣似乎也无意为难小猫咪。他只是上下看了一眼, 便随手将狸花猫放下。 「老孙这一日也就只能现身一刻钟的功夫, 所以就长话短说了。」猴哥简洁道:「那东西狡猾非常, 早有后手, 虽然吃了咱几招狠的,还是断尾求生,逃得了性命;只是它法力丧失大半,应该不会再找你麻烦。」 他抛下了一只断裂的手臂,骨节突出、黑毛耸立,断裂的骨骼洁白如玉,光泽盈盈动人。 林貌凑过去仔细端详,这断臂虽然是血肉模煳,却绝无污浊臭气;反倒是他用力嗅闻,居然闻到了一股悠长细腻的香气,清幽恬淡,回味柔和。 「这——这又是什么妖怪?」 「这不是妖怪。」猴哥道:「俺在天上与它交锋时,曾经动用三次雷法,但三次都毫无效用。雷法秉天地之正,威慑三界一切异类。就算他是上界灵兽下凡,也绝不能应付得这样轻松自如。归根到底,这种东西或许可以称之为』邪『,但绝不是不容于人世的妖魔。」 他停了一停: 「你小子听说过』六天故气『么?」 巧了这不是?大手子近年来醉心于民俗小说,还真搜集过相关的资料。 林貌迟疑道:「大圣说的是东汉张道陵张天师破山伐庙,奉帝命所诛灭的那些……淫祀?」 大圣诧异看了他一眼,似乎颇为意外。 「你小子倒真有几分歪才,竟知道这样的隐秘……不错,所谓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天时变动不居,由天时所繁衍的神祇自然也随之变动,此起彼落、兴衰不定。长久之后,被天时人心所遗忘摒弃的神祇,便被称为』六天故气『、』败军死将『。这些神灵已经不在其位,但毕竟享受供奉数百上千年,亦绝不能视为』妖邪『。」 「当然,老孙于这仙界隐秘并不熟稔,实在也认不出那劳什子到底是上古的什么毛神。不过,它既然并非妖邪,那一切降魔辟邪的法术便对其统统无效,你小子还是要小心些。」 猴哥咂了咂嘴,又从腰中解下一个小小的玉石,顺手抛给了林貌。 「这是俺从那劳什子手中夺到的东西,他似乎便是以此为引,施法招来的泰山真灵。这不像是仙家法器,倒像人间物事。你入长安后便找人查一查吧,也省得煳里煳涂受此暗算。」 说罢,他身形骤然变淡,如青烟一般寥寥散去,再不见踪影。 · 林貌双手捧起玉石,对着阳光反覆端详。只见墨色浓厚玉质细腻,上雕骊龙下刻小篆,俨然是一块做工极为精细的玉玺。 上古不知名的神灵,为什么要随身携带这样的玺印? 六天故气,六天故气……所谓』六天故气『,说来含蓄,其实却是极为残酷,几乎可以列入华夏文明发展歷史的战争。商·周革命虽然大致消弭了人牲祭神的陋俗,但原始而迷狂的信仰依然遍布山野,不可翦除。这些民间供奉的山神水神贪婪而又残暴,动辄索取牛羊、金帛,为祸无可计算。 也正是这样的背景下,祖天师张道陵等道教开创者才毅然向淫祀邪神宣战,所谓「破山伐庙,杀鬼生人」——什么是六天故气?革故而鼎新,既然已经是被天道与众生抛弃的「故气」,当然应该乖乖退出歷史舞台,将地位让给全新的种子! 「万通诛符,伐庙杀鬼,生人荡涤,宇宙明正,三五周天匝地,不得復有淫邪之鬼。」……某种意义上,这场道士与邪神的战争可是持续数百年不休,直到大唐盛世之时,才终于底定干坤,天下太平…… 第84页 所以,一个理应在歷史舞台上与修仙者殊死搏杀,彼此不共戴天的邪神,又是为什么会找上他们这些小虾米呢? 林貌百思不解,只得盘坐在枯草上把玩玉玺,顺便揉搓自己被碾压得酸痛的肌肉。 大概是小猫咪的肉。体比人类实在脆弱太多。猫猫陛下在地上瘫了足足五六分钟的功夫,才终于晃着脑袋爬起来,发出有气无力的咪咪叫。 陛下都被巨压与声浪给震得有些懵逼了,不但起身时走得七歪八扭,站立不稳,似乎还模煳了某些关键的细节;它抬头四望,没有提及先前种种不敬的举止,反而茫然开口: 「……那猴子呢?」 ——居然不记得了?不记得才好啊! 提心掉胆的大手子长长出了口气,微笑着接过话题;出于为尊者讳的尊敬,他轻描淡写的带过了某些不太方便的情节,只是简要叙述了关键。 猫猫晃了晃脑袋,似乎是在艰难思索。但震盪的后遗症太过厉害,想来想去一无所获。他深沉思索片刻,只能让林貌先拿出玉玺。 太原公子见识实在非凡,他绕着玉玺走了三圈,便一一分辨清楚。 「这是汉玺的样式。」陛下慢慢道:「下面的小篆是贺兰公……贺兰公之印。这应该是汉世宗孝武皇帝赐给贺兰山神的玺印,字体是武皇帝的御书。」 林貌愣住了:「汉武帝刘彻?」 怎么还跟刘野猪扯上关系了呢? 「武皇帝晚年酷好方术,曾八次封禅泰山,广求仙术。」狸花猫道:「以先汉稗事抄所载,封禅泰山之后,武帝曾令人广祀天下名山大川,并为诸山神封爵赐位,制定四时供奉的规格。其中,五岳地位尤尊,被敕封为』帝君『,其余诸山,则由公至侯,品级各有不等。这』贺兰公『,便是冠军侯霍去病踏破贺兰山后,武帝特旨所赐。」 林貌:………… 彳亍吧,他算是知道这古神是怎么调来泰山真灵的了! 贺兰山神当然管不了泰山府的事,但只要有了这「贺兰公」的朝廷玺印,那么他与泰山府君便算是同一体系的神明,即使尊卑有别,那也是威震一方、名正言顺的诸侯。同一体系的同事以皇帝御赐玺印请泰山府君借予泰山真灵,难道府君还能峻拒吗? 这是什么?这是最光明正大的官僚流程,绝对没有瑕疵可挑的程序正义,顺理成章的正统法则。即使林貌将来追究到天边去,面对这一份妥帖缜密的流程,那绝对都是无话可说——作为华夏文明祭祀遵奉有加的神山,泰山府君谨守君臣之分,听从中原皇帝的命令,难道还有什么不妥吗? 如果真有不妥,那你是在质疑皇帝的权威,还是在质疑大汉天子的正统呢? 林貌还能说什么?林貌只能闭嘴。 所以——所以世宗孝武皇帝是真闲得蛋疼吶!你脑洞大开革新人间的官职也就罢了,请问又是哪路高人给了灵感,非要给神灵也设计一套爵位体系? 再说了,设计出的这体系也真是设计得一塌煳涂;什么贺兰公、贺兰公;贺兰山凭什么封公?还不就是冠军侯在贺兰山犁庭扫穴功业赫赫,武帝狂喜之余爱屋及乌,偏心偏到了肋骨里——你这么偏爱西北诸山,将武夷等置于何地?真是祭神如积薪,后来者居上!内多欲而外假仁义,不过如此! 林貌咬牙切齿,暗地里大肆腹诽武皇帝——也就是他们运气绝佳,碰巧有李二陛下随行,可以以一个大一统皇帝的命令抵消另一个大一统皇帝的命令;否则只要差错一点,恐怕连猴哥都要遭重了! 这是怎样的坑爹呀! 大手子暗骂片刻,犹自怒气不消,于是眼珠一转,心生一条毒计。他悄悄的教唆皇帝陛下,让陛下返回长安后立刻行文泰山府君,责问贺兰公之事;要是应对不能如意,便撤销武帝所封一切山神名位,收回一切印玺。 「这就是株连并坐,一网打尽!」大手子挑唆道:「如此耻辱,怎能不报?一定要他们限期给个满意的答覆!」 ——开玩笑,你刘野猪是个皇帝,我们李二也是个皇帝;都是千古一帝的大一统君主,谁又怕得谁来?再说现官不如现管,只要武皇帝不能从茂陵中爬起来,那天下就得按李二的意思办…… 在此谗言面前,猫猫陛下默然片刻,只能委婉开口: 「……朕会考虑的。」 -------------------- 咳咳,武皇帝曾命人以鱼干祭祀武夷山。但是吧,在祭祀的规则中,讲究的是「生、鲜、端正」;而剥膛去脏又腥臭扑鼻的鱼干,无疑是不生不鲜,更不端正,一个不差全犯了个遍。所以吧,一直有人怀疑,这是武皇帝被闽越国得罪了,蓄意搞他们的。 武夷山:不是,刘野猪你有病吧? 第32章 药王 虽然想方设法给诸位名山山神上了一笔眼药, 但在挑唆污衊之余,大手子心里还是清楚的。贺兰山神当然与今日的伏击脱不了干系,真要将他指为幕后主使, 却也相当牵强——只要脑子没有坏掉, 那奔袭千里出手暗算, 为何巴巴带着御赐印玺?生怕身份不会泄漏吗? 再说,堂堂山神又何必亲自出面捕获凡人?贺兰山离此地少说也有数百里,吃几个路人怕还凑不上往来消耗的那点法力。 当然, 不管有关无关,既然今日有刺王杀驾的嫌疑,那就绝不能放过。大手子咬牙切齿思忖再三, 暗地里已经决定:只要陛下收回贺兰公的名为,立刻就再进言请旨, 修改祭祀的章程;每年只许给贺兰山神上供臭豆腐汁腌制的折耳根, 配蛇草水佐餐。从此永为定制,不许更改。 第85页 还想要山珍海味,吃什么牛羊鱼鸡?大手子的心眼也未必比孝武皇帝宽宏多少! · 大手子在原地发怒片刻,静坐调息体内的真气,终于缓和了筋骨处的酸痛。他仰头见天色还早, 不愿意在此荒郊野外逗留,便抱起猫猫, 口诵咒诀,再次御风而起。 如此脚不沾地,疾行了半个多小时, 终于远远望见连绵群山下小小的一座村落。林貌大喜过望, 本想过去歇一歇脚;但等走近一看, 却见断壁残垣、尘灰飞扬, 除了村口柳树上几块翩翩飞舞的骯脏白布,已经看不出人类驻留的痕迹。 这样凄清而冷寂的村落,当然让人心生寒意。但大手子常年在恐怖游戏中磨砺,心下却也不觉得有什么。他开启内视左右看了一圈,除了远离人世而阴气沉郁以外,并没有感应到别样的邪气魔气;大体而言还算安全。 大概只是村民逃避战乱,流离不知所踪了吧? 林貌将猫猫放了下来,想到村口的井边找一找水源。但他刚在井口探出脑袋,便听到身后一声唿唤: 「少年人,不要乱碰这村里的东西!」 林貌回过头来,却见身后半塌的屋舍吱呀一声轻响,一位白髮苍苍的老者自屋中走出,在门后向他招手。 老头来而无影,行而无声,就连唿吸都是既缓且浅,几近于无;要是寻常人回头看见,恐怕当场就要惊异失色,晕厥过去。但林貌反覆探查,察觉这老者并无其余异样,虽然气血稍有缓沉,却是实实在在的活人。 可活人并不一定就可靠。真正瓦解林貌警惕心的,还是猫猫陛下在耳边的一声低唿: 「孙真人?」 ——孙真人? 大手子微微一愣,终于反应了过来,惊诧几乎不可自抑: 「孙药王?!」 不是吧,居然能在荒野中遇到这样的人物! 孙药王长眉一展,还未来得及开口答话,便听破屋中叮的一声嗡鸣,响起了少女清脆柔和的声音: 「孙真人,是有旧相识拜访么?」 说话声中,破旧的门帘再次掀开,走出的却是一位明艷潇洒、上下一身劲装的年轻女子,腰间短剑宛如秋水,犹自波光粼粼;而她眼波左右盈盈一转,看似顾盼多情,但目光森寒泠冽,却刺得林貌倒退一步——这目光之凌厉,几乎与剑锋相差无几了! 女子看了大手子一眼,收回刀剑一样的眸光:「我没有见过这位少年郎呢。」 孙思邈微微一笑,语气很柔和: 「老朽也不曾见过。但这少年眸清气正,根骨上佳,又炼有天下正统的内丹秘术,想必不会是什么歹人。多半是大派弟子,奉命在外行走吧。那听过老朽一点微名,也是有的。」 女子点头:「那便是我僻居海外,见识短浅了。」 这一老一少兀自问答,听得林貌一脑子浆煳,懵逼之至。但无论如何,孙药王的身份是经陛下亲口指认,绝不会有假。他按捺住兴奋,脑子里来回排练数次,终于壮着胆子想上前套个近乎,顺带着求一张签名什么的。但还没走上一步,他背后便是微微刺痛,原来狸花猫不知何时伸出了爪子,正卖力用爪子抓他肩膀。 「快把背包打开。」狸花猫用气声催促:「朕要到包里躲避!」 林貌大惑不解:「为什么?」 「孙药王见过朕!」陛下气急败坏:「他要是不小心认出来了,那还成何体统!」 「那又怎样——」 大手子嘟囔半句,立刻领悟了过来——现在见过猫猫陛下的人倒是不少,但要么是房玄龄这样一根绳上的蚂蚱;要么是对皇帝一无所知的猴哥乃至村民。没有一个人能将这小小的一只狸花猫与当今圣天子陛下联繫起来。但要是孙药王明察秋毫,看出端倪…… 林貌咬了咬牙,赶紧拉开背包,让猫猫哧熘一声钻了进去,连根毛都不敢露出来。 · 大概是见大手子犹豫徘徊,误以为是有什么心结。孙药王主动开口招唿,不但热情邀请他进屋歇上一歇,还专门介绍了那位随侍的明艷少女。 「这位是红拂。」孙真人语气慈和:「红拂练的是以剑入道的法门,气势自与寻常不同。此次老朽西行,也全仗红拂姑娘随行护卫,斩妖除魔。因为是荒郊野岭,也难免警惕了些。还望小哥勿要怪罪。」 林貌:………… ——红拂?红拂夜奔、出投李靖的那位红拂?风尘三侠中的那位红拂? 现在的歷史名流都流行彼此联动了吗? 可怜大手子哪里还敢多说什么。他目瞪口呆,反应不能,只能僵着手脚被孙老爷子拉进屋中,丝毫动弹不得。 刚刚跨过那扇破旧陈朽的大门,林貌便觉眼前一亮:小小一间破屋之中,居然铺上了最为精緻华美的大食国地毯,五色灿烂,莫可比拟;金丝地毯上三足的羊脂玉炉炉火熹微,清雅的香气随风飘洒,氤氲细腻。 这哪里还有一点破落乡村的气象?俨然是金碧辉煌,奢华绮靡的富贵温柔乡了。 当然,以唐传奇中诸位剑仙的豪奢风气,有此做派毫不稀奇。倒是药王入内后微微一嘆: 「又点起龙涎香了吗?也太奢侈啦!」 红拂跪坐在香炉之侧,挺身答话: 「龙涎香最能定神,也免得真人日夜思索,劳苦精神。」 第86页 说罢,她又向兀自呆愣的大手子行了一礼,简单解释了自己的来歷。原来,当日红拂女逃出杨素府随师兄虬髯客习练剑术,曾因运气不当走火入魔,几近丧命。幸而孙真人云游经过,顺手救了她的性命。红拂女由此感激,当即发下咒誓,必要护孙真人周全。而此次真人西行,她也是随行左右,不敢擅离,料理了不少胆大妄为的妖魔。 「……所以,一时不察,便难免冒犯尊驾了。」 这既是解释,又是委婉的赔罪。林貌自然连连点头,表示毫无介意。孙真人盘膝坐在地毯之上,闻言也笑出声来: 「其实,老朽此番西行,也不过是探求病理,研判医术,并没有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何必要令师兄妹大费干戈呢?」 红拂并未答话,只是低头拨旺炉火,又从旁端起一个极精緻的银质茶壶,小心正放在炭火之上。显然,这二位的争论是延续已久,各自都不能让步的。 倒是大手子心生好奇,壮着胆子出声询问: 「真人要探寻药理吗?不知是探寻什么药理呢?」 孙真人稍稍嘆了口气。 「其实说来也蹊跷。」他慢慢道:「一年以前,老朽曾在关中诊治,查出了不少面黄体弱的病人。这些病人饮食并无异样,但无论如何进补,都不能滋养身体。如若误食了蒜、姜一类极刺激的食物,还可能从口中吐出长蛇,兀自蠕动挣扎……」 说罢,他从袖中淘了一淘,竟真取出一条半尺来长,全身赤红的蛇干来,夹在手中来回晃荡,腥臭难闻。 出乎孙药王的意料。红拂固然是修道有成不动不摇;那不知来歷的少年郎却也并未露出震惊畏惧之色。他只是仔细看了一眼,出声发问: 「这便是病人口中吐出的长蛇?」 「不错。」孙真人将蛇干收好了:「老朽来回查访,查出这怪病的源头正出自西面,所以发愿要来看一看根底。据上古医书所传,这病是因为凡人误服了河中长蛟的涎水,感而生疾,寻常药物无所措力。真要根治,必得借真龙之气为引。」 林貌:………… 虽然长蛟不长蛟的他并不懂得,但那条半尺来长的肉蛇,不应该是某种寄生虫么?什么「龙气」,还能根治寄生虫呢? 好吧在西游世界里的确也很难排除神秘要素。大手子不敢随便开口,只能小心翼翼的探问: 「什么』真龙之气『呢?」 「比喻而已。」孙真人道:「真龙者,人主之谓。据传华佗曾蒙汉献帝赏赐过一方御用的好墨。他将此墨汁兑入药中,用以治病无往不利,便是借得了汉献帝贴身的一点龙气。当然,献帝末代之主,龙气已然稀薄。如若是盛世开创之君,效力应当更佳。」 如此寥寥数句,不仅林貌嘴角抽搐,就连背包里的猫猫都忍不住拱了拱——什么「盛世开创之君」,你干脆指名道姓得了!难道医治这稀奇怪病,还要李二陛下牺牲自己的贴身衣物吗? 怎么听着这么变态呢? 不过显然,孙真人也并不太相信这古籍中的传闻,所以只是淡淡一笑,便不再说下文。倒是红拂专心烹茶,此时却平静开口: 「可惜我师兄大业不成,否则孙真人也不必如此奔波求药。」 孙真人没有接话,倒是大手子疑惑之下,居然接了一句嘴: 「令师兄有什么大业呢?」 红拂抬起头来,面色恬静而又从容。 「我师兄妹曾想谋取天下,问鼎江山。」她柔声道:「可惜,天数如此,奈何不得了。」 林貌:?!! ——不是,姐姐,谋反叛乱可以说得这样轻描淡写的吗?! 你这是不是也淡定过头了! 他瞠目结舌,两眼圆睁,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在此惊骇震怖之中,林貌脑中飞转,居然剎那间就记起了唐传奇虬髯客传的全部情节,瞬间一盆冷水浇头—— 是了,这红拂女与虬髯客,特么从一开始就是俩造反头子啊! 这两师兄妹结交豪杰也罢、习学剑术也罢,乃至当初「青目识英雄」,荐拔李药师于草莽之中,为的也都是个造反啊! 人家造反形势所迫,他们造反心安理得;人家造反踌躇犹豫,他们造反积极踊跃。即使到故事的最后中原大局已定,这剑仙都要发奋图强,转战海外,继续造反大业啊! 这是怎样孜孜不倦的造反精神?这是怎样熊熊如火的造反意志?恐怕陈胜、吴广当面,也要退一步地! 林貌深深抽一口凉气,是真觉得头疼了起来。 大概是相伴以来听惯了暴论,孙真人神色和缓,不发一言,任由红拂展现她高不可及的志向。倒是猫猫在背包里微微一动,似乎也被如此赤·裸裸的言辞震惊了。 大手子绞尽脑汁思索片刻,只能小声开口: 「那贵师兄现在是在……」 您别告诉我是潜伏长安左右,依旧图谋大业吧? 红拂微笑道: 「中原初定,已非吾等的天下了。所以师兄泛舟海外,而今想在扶余开一番基业。」 大手子惊色渐收,兀自俯首沉默,似乎在做什么深沉的思索 「扶余……」他慢慢道:「应该是在辽东高句丽一带吧?」 红拂颔首:「不错。」 「辽东一带。」林貌近乎于自言自语:「以令师兄的说法,中原已非二位的天下,不得已只能求取于海外。可设若中原朝廷要索取辽东的故地,两位又该如何安身呢?」 第87页 红拂稍稍蹙起眉:「尊驾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朝廷一定会对高句丽动手、对辽东动手;两位最好早做打算。」 「……尊驾如此笃定?」 「我当然笃定。」林貌语气平淡:「辽东四郡是大汉故地。所谓祖宗疆土不可以尺寸与人,姑娘觉得当今的皇帝,是含羞忍辱,拱手让出祖地的废物吗?」 红拂默然少顷: 「不是。」 「辽东乃中原之咽喉,一旦击破榆关夺取燕云,华北将无险可守,其弊不可胜言。」林貌道:「姑娘觉得,当今皇帝,是贪图安逸,遗患后人的庸君吗?」 「不是。」 「那么,伐高句丽之战便是不可避免了。」林貌又道:「以而今的国力计算,征伐高句丽的战役大概还要准备十年。那么,令师兄妹倾尽全力,以剑仙术法操练部属,又是否能力挽狂澜,与当今稍作周旋?」 「……不能。」 林貌默默凝视容色端丽、明艷生辉的剑仙,能清楚的在她神色中看出踌躇与动摇。 ……果然管用呢,这一招。 ——当初虬髯客雄心勃勃,逐鹿天下的欲望如鼎如沸,不可稍有遏制;但为什么又决绝远奔海外,甚至不敢在乱世中稍稍施展手段? 原因无他,不过是这剑仙偶然在酒肆中见到了彼时尚为太原公子的李二陛下而已。 以唐传奇中的描述,这位飞扬轻举,蔑视天下英雄如无物的绝世剑仙,仅仅只望见年方二十的李氏子一眼,便默然不语,「见之心死」,颓丧不可再起;而与之同行的相面道士,更是惨然色变,拂袖而去,唯一的规劝,只有「此世界非公世界。他方可也」! 所谓「此局全输矣!于此失却局哉!救无路矣!復奚言!」——绝无胜算,绝无希望,绝无可能;不要抱有任何战胜太原公子李二陛下的幻想;大局已定,胜负已决,而天命亦早有所归;只有皇帝神威不可及的海外,才是英雄豪杰苟延残喘之处——整个虬髯客传,便是这样残酷的故事。 这种近乎于碾压的胜负之比,十年前便曾让剑仙一见心死,只能远远奔走,而绝不敢稍有争竞;如今力量的对比更为悬殊,难道盘踞区区一个扶余,便能抗衡昔日的天命真主了么? 红拂显然很明白这一点。所以她只能低低垂眉,陷入深沉的思索。 如此沉吟片刻,她终于轻声开口: 「先生高见,想必有所指教。」 居然折节下士,主动求取计策了吗?姿态确实灵活。 不过还真是巧了,大手子浸淫网文许久,恰恰预备过某些异想天开的谋略…… 林貌眉毛一挑,语气不变: 「不敢说』指教『两个字,只是想劝一劝姑娘而已。辽东之地太过紧要,至尊无论如何不能放手,又何必苦苦相争?天下之大,原也不止中原。自辽东驾船远行,东面还有大岛……」 红拂眼睫一颤: 「东面——倭国?先生意在于此么?」 「哪里能说意在何处,不过是小小一个提醒而已。」林貌谦虚道:「此处远在海外,又与中华故地无甚瓜葛,朝廷也不会太留意。以此安身,甚为妥当。」 红拂稍稍思虑:「荒岛小国,未免也太凄凉。」 剑仙又不是鍊气士,华服美食金银珠玉是少不得的。要是僻居于一无所有的荒岛,那与坐牢有何两样? 大手子胸有成竹:「不必忧虑,此地物产不甚丰富,却有不少金银矿藏。只要姑娘向大唐称臣互通商贸,再以法力开採金银,何愁不能在中原大地买卖稀奇珍宝?这都是容易之至的事情。」 为了表示自己所言不虚。林貌还特意从背包中抽出舆图,为红拂指点最有名的几处金矿银矿,并贡献自己运筹许久的毒计: 「……倭国虽然偏远,土地人口却不算少,令师兄妹孤悬在外,也难于统御。在下想,既然令师兄不愿与当今皇帝争锋,那何妨转为联合,彼此获利?只要选定几块要地,供大唐驻兵屯田,两位在岛国的地位,便稳如泰山,永无动摇……」 大概是对倭国所谓的金银矿藏起了兴趣,就连猫猫都从背包中冒险探出脑袋,小心偷窥地图。红拂与林貌沉浸于地图开疆的兴奋,一时看不见这只小猫咪。倒是孙真人盘坐在旁,百无聊赖,居然一眼望见了陛下的脑袋。 他咦了一声,不觉抬起半边白眉: 「怎么一只狸奴也有龙气……莫非是御猫不成?」 不等狸花猫稍有反应,便见孙药王笑容灿烂,居然径直伸出手来: 「乖咪咪,让爷爷剪一点毛毛和鬍鬚做药引,好不好?」 皇帝:??!!! 狸花猫悽厉的喵嗷一声,嗖的钻进背包,再也不肯出来了。 -------------------- (又是二合一!) 李二陛下:你想干什么?! 虬髯客:我举报有开挂的!这种人不封还能玩?毫无游戏体验! 这里改编了一下虬髯客传的情节(虬髯客传中红拂嫁给了李靖,但这里参照明清小说,设定她是剑仙,并出海跟随虬髯客搞造反大业了)。 推荐读一下虬髯客传,很有趣的。特别是描述二凤出场那一段,精彩绝伦。 ps:其实虬髯客的选择也不是不能理解。就仿佛你从小习练桌球,天资纵横,举世无双,数年间横扫上下,从未有过敌手;你还有几位义弟义妹,各个都是桌球领域的雄材。这样一路顺风顺水,寂寞无敌,早已小觑天下英雄。然后某一日在小区酒吧小酌,看到一人缓步而入,精采惊人,神气清朗,满座风生,正是全盛时期的张怡宁。 第88页 那我觉得吧,此时心态崩溃远走海外,其实是很正常的。 第33章 神物 这一声悽厉绝伦的猫叫及时叫醒了沉浸于地图开疆的林貌, 他赶紧挪动屁股挡住背包,阻止孙真人再次下手。 所幸孙真人也并不相信什么「龙气治病」的传闻,见状只是微微一笑: 「小哥养的这只狸奴, 矫健异常, 宛如龙种, 养得可真好。」 林貌:「…………」 林貌言语不得了。大圣与二师兄两位下凡仙家也就罢了,怎么连孙真人的眼光都能毒辣至此,几乎一眼就能看出底细呢? 奇人异士太多, 实在让人心累。 他绞尽脑汁,思索着如何解释。对面跪坐的红拂心中微动,却不由深深看了林貌一眼: 「想不到小哥出身如此不凡, 竟能随身带着这样的异兽。」 红拂女当日青眼取中李药师,识人的眼光自是敏锐之至。眼见那狸猫被孙真人亲口称许为「龙种」, 又见林貌肌肤白皙光滑、十指修长莹润, 俨然是安富尊荣中才养得出来的气色。她脑中转了一转,立刻明悟过来: 随身带着御猫的贵胄之后,又能是什么身份? 有这层身份做底,此人方才口口声声暗示的「东占倭国」、「大唐驻军」,就实在是颇为微妙了。 红拂心思活动, 于是言笑殷殷,主动与林貌攀谈, 尝试打探他的来歷——如果此人真能影响大唐朝廷、说动当年虬髯客忌惮不已的那位天命真主,那便的确是他们师兄妹莫大的助益,说不好他日海外王图霸业, 就在此一举。 三人谈论不过片刻, 茶壶热水便已沸腾, 水汽氤氲而上。红拂又从炉下取出三个最精緻不过的茶盏, 在壶中筛入炙烤的茶末,以金茶匙缓缓搅动;待到沸水气泡起伏如「腾波鼓浪」,再端起银壶,缓缓在盏中注入碧绿的茶汤。 剑仙高手起居奢华,衣食住行无不精细妥帖,即使奔波在山野荒村之中,这一手煎茶的技艺也是一丝不苟,毫无差错。红拂仔细观察茶色,等茶汤浮沫稍定,便端起茶盏,小心起身;第一盏奉于孙真人,第二盏则奉于正襟危坐的林貌,以示待客之诚。 虽然隋唐初年的煎茶法与现代流行的炒茶—泡茶法大相迳庭,可好歹还没有离谱到兑入姜汁盐末。见识短浅的大手子小心品了一口,只觉茶水清冽香气清幽,虽然尝不出什么底细,但的确也是上品。 红拂微微嘆气:「路途匆匆,来不及取虎丘寺的石泉水了;这不过是南零一带的江水,实在简慢。」 南零远在江南,据此极西荒野少说两三千里。远行跋涉中还能轻易往返两地,剑仙这份法力果然惊人。 现在正是下午三点一刻,屋外阳光正好。屋中三人盘坐饮茶,欣赏日色,实在怡然自得。大概是方才与林貌纵论许久,彼此心有所得。红拂独坐静思,不再出声。反倒是孙真人饶有兴致,主动与林貌攀谈,解释他追查奇病的心得。 「老朽刨根问底,随着流言一路西行,终于找寻到了这处村落。以往来商人所说,那怪病的源头,多半便是此处……」 说到此处,孙真人也不觉嘆气。他虽然不太信任所谓「龙气治理蛟涎」的偏方,私下却也愿意试一试;但现在查清了怪病源头的底细,却无疑大大削弱传言的可信度——此处并无河流,村民饮水都是用的深井,又哪里来随水流播撒的「蛟涎」呢? 不过,真人也不忘仔细叮嘱大手子: 「此处病源不明,难免会有未知的疫气,还是不要久留的好。小哥到了到有人家的地方,可以用香灰兑烧开的热水洗涤衣物,祛除病气。」 林貌点头称谢,心中却在暗自琢磨。如果他猜测不错,这奇异的怪病正是由寄生虫引发,那么只要向东进入人类聚集的城镇,必定还能碰见大量的病人;如若又有哪位高人听信了用龙气治病的偏方,那陛下一个不防,搞不好真要遭重…… 怎么说呢,在经歷了猴哥二师兄孙真人三重暴击后,大手子已经不敢再相信任何的掩饰技术了。这些有道之士法力高明,各个眼神比x光更毒,他孤身一人带着只惹人注目的小猫咪,就是再如何设法掩饰,又能躲到哪里去?恐怕早晚都是个被剃毛的下场! 与其坐等剃毛,不如主动出击,消弭问题于无形。出于对圣天子陛下及其鬍鬚毛髮绝对的忠诚,林貌思虑良久,终于出声提醒: 「真人,如若寻不到病源,何妨换一换思路?依小子的一点浅见,此物无鳞无吻,不像是蛟涎所化的毒蛇,倒像是某种极长的肉虫。」 孙真人喔了一声,却不由微笑: 「小哥家学渊缘,也懂医理吗?其实小哥说的不错,也有许多大夫反覆推敲,以为此物是腹中毒虫。但毒虫来歷,却不知根底。有人还曾以使君子、雷藤等勐攻,也没有什么效用。」 使君子、雷藤都是中医惯用的驱虫药物,但适应的病症较窄,大多只对蛔虫、滴虫有效,不能治癒这未知的寄生虫病,那也是有的。 林貌道:「小子听说,某些毒虫的虫卵细不可辨,能藉助水流四散流布,一旦误食污水,很容易便会染上虫病。若仔细辨别方位,这些病例应该都是沿水源分布……」 孙思貌心中微动。他行医多年,对每一个病例都能倒背如流,而今仔细回忆,果然发现往日诊治的怪病分布颇有规律,的确有逐水而兴、沿河道流转的迹象。 第89页 这些迹象并不能说明什么,却似乎为大手子的说法平添了几分可行性。药王思索片刻,也生出了一点兴趣:「不想小哥也明白医理。只是这虫害随水传播的说法,固然新奇有理,却似乎难以验证呢。」 既然虫卵「细不可辨」,那病虫是否存在,难道只靠林貌一张嘴?这说法荒诞离奇,也不比什么蛟龙的说法好多少。 林貌自然胸有成竹:「小子——小子的长辈有一神物,可以明辨秋毫之末,清清楚楚看到肉眼绝不可识别的细小毒物。在下也是借着这件宝贝亲眼目睹过致病的毒虫,才深信不疑,而今冒昧在老先生面前班门弄斧。」 虽然他生平与虫病的交道,仅有两年前由王恕陪同参观过的一次免费寄生虫病展览,但书粉的长辈自然也是他大手子的长辈,因此林貌理直气壮,语气中毫无心虚。 孙药王秉性忠厚,自然毫无疑虑,于是长声感嘆: 「天下还这样的神物吗?想当年的秦王照骨镜,效力大概也不过于此了!可惜缘分浅薄,竟不能一见了!」 林貌立即开口乘应,说他随身带有法宝,可以千里传讯,请家中长辈将神物即刻送来,明日就能分辨出端倪。 孙药王早已认定了此人「大派弟子」、「出身不凡」的身份,倒不意外他随身携带的法宝。只是如此仗义大气,倒也让药王有些吃惊。他稍稍思索,不由微微而笑,连连拱手称谢: 「那就真是多承小兄弟美意,老朽唯有感激而已……不过,老朽还有一不情之请,忝颜想求小哥应允。」 孙真人又简单解释了几句。原来,距此荒废村落不过百余里地,正是瓜州的治所晋昌;而真人与红拂西行至此,恰在城外河道的两岸发现了不少的病患,只是病因不明,无从施救而已。如果林貌手中的「神物」真能明察秋毫,那无疑便是对症下药、辅助孙真人试验疗法的利器。 「……因此,老朽想委屈小哥带着神物一同东行,到晋昌去验一验病患的体徵,想必于疫病大有助益。」 说罢,孙真人竟微微俯首,向他行下礼去;惊得林貌赶紧摇手,连说不敢,与红拂一齐将药王扶了起来,才又赶忙回礼答应。 ——不要说治病救人的天经地义了,就是沖孙真人与红拂姑娘请他喝的这碗好茶,这样顺路的事也该做一做啊。 · 三人盘桓到了傍晚五点,林貌才藉故推辞,说是要另寻房间住宿,写信向长辈求取神物。出门在外本就该有些防备心,因此红拂与真人也不觉奇怪,稍稍挽留几句后便将大手子送出门外,只额外送了一串玉质风铃,叮嘱他睡前挂在门口,若有危难自可庇护。 林貌告辞而去,施展幻术隐蔽身形,随意找了个僻静无人的树荫,展开大门后一脚跨入了现代。 时空门的另一边设置在客厅,此时依旧是空空荡荡,寂静无声。看来房相公替君上出征直播网站,尚且没有折返。林貌左右望了一眼,赶紧脱下背包拉开拉链,放出被困了足足一个下午的狸花猫。 可怜皇帝陛下连受惊吓,心情动盪,饥渴尤甚。而今好容易得见天日,登时撒腿狂奔,一个急剎,冲到饮水机旁吨吨吨大喝清水,还用尾巴啪啪拍击地板,以此发泄不安。 如此几口喝完清水,至尊渐渐平復了震动骇异的心绪。他舔一舔嘴巴,抖干净鬍鬚上残余的水珠,长长打出一个饱嗝,终于有心思考虑方才放在脑后的细节。 狸花猫翻身跳上餐桌,居高临下的俯视林貌: 「你要与孙真人同行?」 果然是当政多年威重令行的皇帝,虽然语气不缓不急,没有透露出任何起伏的情绪,但林貌稍一留神,仍然听出了言语后隐约的叩问,尖锐之至: 既然明知孙思邈孙真人居心叵测,随时觊觎着至尊珍贵的鬍鬚与毛髮;那为何还要与虎谋皮,公然与药王同行?旅途中只要稍有不慎,圣上一世的清白岂非不保? 这样狂悖荒谬的举措,究竟是何居心?普天下之忠臣孝子,难道能这样置君父荣辱于不顾吗?何等大胆之至! 这样的逼问气势汹汹、直击根本,由不得大手子不谨慎应对。林貌仔细思索片刻,小心交代了自己那「治标不如治本」的思路——与其仓皇逃离,被另外的高人识破行藏,逼迫着剃毛拔鬚;还不如与药王一齐料理了这怪病,从此永无后患,可以放心游歷。 「……再说,凉州的病患何尝不是陛下的子民?」林貌义正词严:「所谓人溺己溺,君子以天下为己任,又怎能见死而不救?」 这最后一句高屋建瓴,气势磅礴,大概是想上上价值用道德高地向圣上施压;但可惜至尊久经魏徵王珪的打磨,什么指桑骂槐引经据典阴阳怪气各色手段早已熟稔在心,哪里瞧得上这样浅薄轻巧毫无底蕴的话术?他只是瞥了大手子一眼,轻而易举便看穿了言语下的漏洞: 「救济病患就一定要与孙真人同行?防疫站不是有全套的治疗指南吗?」 所谓陪同孙药王救济病患,不过是充当提供防治知识与药物的经验包而已。林貌本人对寄生虫的了解接近于零,只要相关手册与药物到位,有他无他有甚区别? 大手子的眼神稍稍漂移,心想真是知道得越多便越不可爱,陛下居然连「防疫站」的职责都掌握得一清二楚,果然再也不是当日那个清纯无知、纯洁可人的小猫咪了…… 第90页 物是人非事事休,君臣猜忌至此,实在让人心寒。 他心寒片刻,只能咳嗽一声,稍做掩饰:「孙药王毕竟不太懂现代的知识,还是要随时讲解一番……」 猫猫陛下直勾勾盯着他。 十余年冲锋陷阵无往不利的百战名将,其目光真比刀剑还要锋锐。林貌硬顶了片刻,终于是扛不住了。 「——好吧好吧,在下确实也有点私心,想在途中与红拂姑娘再聊一聊东瀛的事情。」他咕哝道:「在下在网上放了这么多年的嘴炮,一时手痒也是有的嘛;而今好不容易有个实践的机会,怎么能不试试呢……红拂与虬髯客是多么好的合作对象啊,错过了太可惜了!」 ——说白了,每一个在网上挥斥方遒指点江山的作者,难道不都是抱着某种改天换地的梦想么?而今实践梦想的宝贵机会摆在面前,终于可以假借他人之手施展在网文中梦寐许久的蓝图;如此良机,又怎能白白错过! 谁能抵抗在现实中微操战略游戏的乐趣?谁能拒绝自己十几年苦心编织的梦想?反正大手子是做不到的。 ——再说了,就算林貌私心作祟,也不过是想挑唆着两位剑仙占据东瀛而已……难道占据东瀛,又是很大的罪过吗? 林貌决心已定,不但不愿悔改,还特意狡辩了一句: 「在下可是口口声声劝说红拂与大唐合作,共同瓜分矿产土地的收益。莫非陛下不喜欢外藩的土地与金银吗?」 猫猫陛下:………… 狸花猫默默移开了眼睛。 「下不为例。」它冷酷的说。 · 在于陛下达成共识后,林貌拎着背包进了卧室,向王恕谘询寄生虫的事宜。猫猫陛下则呆在客厅,静静等候代自己出征直播的忠臣,聊表君臣相知的心意。 下午六点一刻,汽车的轰鸣准时在前院响起。狸花猫走到院门,刚好看见从车前慢慢踱回来的狮子猫。 相比于日常在刘博士处所受的刺激,今天房相公的情绪倒是要稳定很多,只是猫脸上神色恍惚不定,似乎是亲自体会了不小的震撼。 皇帝陛下立即迎了上去: 「玄龄,今日觉得如何?」 听见至尊出声唿唤,房玄龄如梦初醒,终于慢慢转过头来;只是目光呆楞,神色依旧怔忪。 狸花猫皱了皱眉,心下略有不解。他往日曾在李哲处直播过好几回,但除了认数字算加减玩一些无聊之至的玩具之外,似乎也并没有遭遇什么意料之外的冲击。怎么房相公不过去了一次,便如此震撼莫名呢? 他迟疑出声:「直播时……有何异样吗?」 房玄龄注目片刻,缓缓摇了摇头。 「……没有。」他喃喃道:「整场』直播『,多半时候,都是那李哲在读什么』评论『,其余一切如常……」 看着一脸茫然的陛下,房相公长长出一口气,不再出声。 ——怎么说呢,如果刘博士带给相公的还只是某种罕见的精神刺激,那么李哲所念诵的什么「网友评论」,就真正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其逆天之至,委实大大出乎于房玄龄皓首穷经半辈子的知识储备;以至于他词穷力竭,居然再也找不出话语来形容, ……有时候,一只猫上网还真的是挺无助的呢。 -------------------- 林貌:我只不过做了全天下的写手都会做的事,我有什么错?值得斤斤计较吗? 猫猫:下不为例,喵! 下一章会有另一位鼎鼎大名的人物出面。 第34章 瓜洲 对于专职负责寄生虫病防治的兽医站来说, 辨认小小的肉虫自然不成问题。当天晚上王恕就打来了电话,说这应该是普通的绦虫属,只是长得特别长而已。 「说实话, 国内现在根本搜集不到这种尺寸的绦虫标本了。」王恕好奇的在电话里打探:「你在哪里找到的?南亚农村吗?」 大手子哪里敢详细解释, 含煳两句后煳弄了过去, 只是托王恕送一本寄生虫病的防治资料过来,最好再推荐一款好用的显微镜。 · 作为一代杏林魁首,孙真人对新鲜事物的接受程度很高;但纵使再怎么心胸宽广, 眼瞧着大手子眉飞色舞的炫耀他那小巧玲珑的可携式显微镜时,还是难免有些疑虑。 「小哥,你说这东西能将细微之物……放大千倍?」 「当然。」林貌自信点头:「所谓视芥子如须弥, 便是如此。其实何止千倍?只要调配得当,就是放大近万倍也是轻松的……」 传统光学显微镜的放大极限大概在两千倍左右, 不过兽医站的新设备应用了特殊透镜, 外加电子技术的进步,可以在相当程度上突破极限。除了极为细小的病毒以外,一切宏观生物都不在话下。 他不说这句保证还好,说出这句保证后孙真人的目光愈发微妙了。他刚才仔细检查过那传闻中的「显微镜」,虽然也对其精巧绝伦的内部结构大感惊嘆, 却实在没有看出什么玄奥神秘之处——这玩意儿连神光灵气都一概缺如,不过就是个精緻的铁坨坨而已, 又怎么可能会有神效呢? ……所以,这少年郎该不会是被自家长辈给忽悠了吧? 什么「放大万倍」?就是天庭照妖镜,也未必有此等神力。 眼见真人目光狐疑, 大手子本能的要为现代技术的光辉成就辩护。但他显然没法仔细讲解数百年来光学领域的伟大兴革, 一时竟不知如何措辞。还是红拂察言观色, 立刻拔下自己的一根髮丝, 双手捧了上去: 第91页 「眼见为实,真人不如先看看这个吧。」 王恕送来的显微镜是所谓的傻瓜特供版,只要在载物台上夹好髮丝,仪器就能自动调整焦距与光程。孙真人按照指示在目镜里仔细看了一眼,立刻便是悚然色变,连连抽气,看得林貌颇为得意,面上略微浮起了笑容。 虽然显微镜与自己毫不相干,但这拿着现代技术做显眼包的妙事,果然还是永恆的爽点。 他极为矜持的开口:「真人可看见什么了么?」 孙药王抬起头来,神色依旧震动: 「小哥这件神物,真正是精妙绝伦!老朽坐井观天,太过于自以为是了……唉,想不到连这么细小的字迹,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林貌愣住了。 ——什么字迹?怎么还会有字迹呢?难道是镜头上标籤没有撕? 红拂侍立在侧,及时开口补充: 「在下冒昧,先前曾用剑气在此髮丝上雕了』三人到此一游『六个字,以供检验……」 林貌:………… 好吧,现在轮到大手子悚然色变,连连抽气了。 · 验证了神物的效用,孙药王再不耽搁。他取了村中的井水、土壤、草叶,留待检验;而后请林貌一同到瓜州城中诊治,分辨真正的病因——身为隋唐当之无愧的医术领袖,孙思邈不但深谙环境对病症的影响,还隐约总结出了循证医疗的意识:不能仅仅因为病源地的异常就匆忙做出粗糙的判断,一切诊断都必须落在病人身上才行。 相较于林貌靠一双脚底板从五行村走来的苦楚,剑仙的法门可就要轻巧多了。红拂用白纸折出了三只又壮又高的野驴,驮起三人后脚下生风,撒着欢直奔九重云霄,风驰电掣一路奔腾,当真比雷霆还要迅疾。 孙真人与红拂早就坐惯了这滴滴打驴的法术,各自都是优游自得、闭目养神。唯有林貌战战兢兢,心胆俱裂,望一望驴蹄下的万丈高空后神魂皆冒,只敢趴在驴背上揪着鬃毛大打哆嗦,顺便将驴腹夹得比铁钳更紧,恨不能痛哭流涕,将屁股长在野驴背上——也就是这坐骑乃法术所化,任劳任怨,绝无计较,否则遇见这样无礼的乘客,少说也得撂几次蹄子。 空中雾气纵横,不可辨别;剑仙与真人倒没发现什么异常。只是狸花猫藏身背包之中,实在受不了这莫名其妙的颠簸,终于钻出脑袋,大声怒斥: 「不过是骑一头驴而已,又不是骑龙,慌张什么?腰挺直了!」 「让你挺直腰,你叉开腿做什么?腿夹紧!」 「朕说的是腿夹紧,不是让你把这驴子的肋骨夹断!还有,骑驴子时不要把胯骨翘这么高——你没有感觉到这野驴在用尾巴抽你屁股吗?」 「够了,你这是在骑驴还是杀驴——」 …… 怎么说呢,李二陛下纵横疆场十余年,而今也算是踢到铁板了;大概从他六岁习练弓马开始,就从没有见过如此手忙脚乱、四肢不协调的阿宅——在骑行的这短短半个多时辰里,皇帝费尽心力,传授了他此生所知的一切骑射技巧,但也只让大手子学会了调整臀部,不再被尾巴抽打屁股而已。 如此教诲三次,圣上终于不能不接受事实了。他咬牙片刻,只能教林貌侧着身躺下,用鬃毛缠住手腕,双脚在驴腹下呈八字固定。 大手子试了一试,果然大为平稳;不由心悦诚服,出声赞嘆: 「陛下的法子果真神妙啊。」 陛下:…… 狸花猫顶着被狂风吹乱的一头长毛,默默移开了目光。 ——虽然这只是长乐公主六岁时就能一次掌握的法门,但只要管用,也能称之为神妙……吧? 毕竟,他也实在不想再对牛谈琴了。 · 三人在凉州城外降下了云头,在墙角将驴子繫上。他们刚认了认方位,便立刻有树边闲坐的男女一涌上来,七嘴八舌的给孙真人问安,还忙不迭的请孙真人到自家饮茶休息、用些点心——凉州是丝绸之路的要冲,往来商贾如云,民生也甚为富庶。大家有钱有闲,是真想请药王到自己家歇上一歇。 孙真人见多识广,对这样的场面早有经验;他抬手做了一个团揖,先谢过众人的好意,再委婉说出了自己的来意,允诺看过病患之后,再与大家相聚。 闻听此言,兴头上的众人却不由齐齐一愣。如此沉默片刻,才有人小声开口: 「……真人是要去治那吐蛇的怪病么? 孙思邈欣然点头: 「不敢说能否治好,不过是略有一点心得,想冒险试一试罢了。」 人群中一时沉默。为首老者左右看了看,才悄声提醒: 「恕小老儿多嘴,真人请小心些吧!也不要再提这怪病了,还是尽快出城,最为妥当。」 孙真人一时愕然: 「老朽只是治病而已,想来不会触犯什么。」 「治病救人自然是大好事,但真人哪里知道城中的底细!」老者道:「真人不知,数日前,这晋昌城中来了个不知来歷的女子,生的是貌美如花、国色天香。城中的长史一见倾心,立刻就派人用软轿将那女子抢——请到了府中。不料,那女子虽是貌美,却也娇弱。到府邸后不过数日,便面红耳赤,不能饮食。那长史心疼得要不得,派了手下四处催逼医生呢。真人要是撞上,那还有个好?」 第92页 「真人又不是不知道,此地长史对大夫最是刻毒,动辄锁拿扣押,何苦触他那个霉头?真要被衙役抓住,怕不是三位都要吃大亏啊。」 林貌在旁听得一头雾水。先不说这什么貌美女子莫名染病的桥段实在有些耳熟,就是言谈中那长史的古怪手腕,也真让人不解。 「就是再如何无礼,总不能冒犯孙真人吧?」他忍不住开口:「难道堂堂长史,连孙真人的名声也不晓得?」 那老者回头看他,欲言又止;还是孙药王微微而笑,轻描淡写带过: 「本也是老朽初来时太过急躁,本无十全的把握,却贸贸然对贵人们提及了这蛟涎致病的谬论。一时触怒上官,也是有的。」 「这哪里能怪真人!」有人愤愤不平:「分明是大计之年到了,做官的昧良心——」 话还没说完,便被旁边老成的百姓捂住了口唇,不许他妄言。但大手子稍稍一愣,却立刻心领神会,不禁露出冷笑。 ——你要早这么说,那不就明白得很了? 什么厌恶大夫,什么脾气古怪,听得大手子真是云里雾里,莫名所以;而今轻轻一句,才真算点破了关窍——锁拿扣押医生不是重点,重点是今年朝廷正要「大计」,审核地方长官的政绩;那利害之大,关乎身家性命,当然不能让愚钝无知的郎中们将这有碍观瞻的寄生虫病给捅出去! ——怪病诶!蛟涎所感诶!是不是听着就有怪力乱神天降灾咎的气味?上天降灾祸于瓜洲,难道上下的官吏还能讨着好吗?还想不想进步啦? 在这种由上而下心照不宣的利益共同体前,别说区区一个药王,就是神农帝亲自下凡,今天也得顶两个跟斗。 林貌唇边似笑非笑,暗地里却已伸手去掏背包——显然,城中百姓当着陛下的面爆出这等勐料,那才真是钻心刺骨无可辩驳的巨大耻辱;相信他只要乘势挑唆几句,定可以挟天子而令诸侯,让瓜洲上下的地方官品一品龙颜震怒的滋味…… 还敢叫爷灰熘熘迴转?今日老子不弹劾得他祖坟起火,那都算嘴皮子功夫没有练到家。 但他尚未拉开拉链,便听心中一声轻呵,虽然细微而飘渺,但语气却俨然熟悉之至。 林貌啊了一声,又惊又喜,赶紧在心中唿唤: 「大圣!」 「正是咱老孙。」大圣漫不经心:「本来分一道元神,只想瞧瞧你小子的行程。不料天眼一观,居然看到了了不得的人物呢……」 林貌一头雾水,悄悄左右张望,但见众人面带愤恨,议论纷纷,却实在瞧不出什么异常来。 「怎么,你连这也算不明白?」大圣道:「你小子不是最博闻多识了么?就算没有天眼法藏,看不出这祥云瑞气,难道连那一位惯用的手段都忘了?五蕴皆空,随行显化,还真是高明的大神通。」 林貌打了个激灵。有猴哥这轻描淡写的一语点破,外加方才那熟悉的即视感,他终于隐约领悟: 「难道是——」 「说来也怪,尊者不在南海纳福,到这偏远边陲做什么?灵山也没有法会吧?」大圣没有理会大手子的嘀咕,兀自自言自语:「清净慈悲,普度有情。菩萨慈航至此,难道是要开示白骨观么?」 所谓「白骨观」者,是指觉悟的圣贤以大法力展示肉身腐朽白骨显现的种种恶状,以此警示世人,展现荣枯生灭之无常。而以此推断,那么长史府中那位神秘莫测的美貌女子,其来歷便唿之欲出了——为什么要驾临瓜洲?为什么又会莫名染上重病?究其用意,恐怕是蓄意引发变故,一定要让城中的显贵们亲眼见证寄生虫发病、红颜化为白骨的异状, 仅仅在报告中听闻瘟疫流布的只言片语,终究没有眼睁睁看着活人七窍流虫暴病身亡来得刺激可怖;更何况,这活人还曾是引动情·色,令长史欲罢不能的绝世女子——娇艷可人的容颜在自己的注视下腐朽败坏、恶虫横生,那种惊心动魄,想来不是常人可以承受的吧? 如此惊心动魄、直击心灵,或许长史参军们也能在恐惧之余,稍稍共情病人的感受;乃至感动良知,解除城中残酷的封锁。 林貌通前彻后想了个明白,不觉有些默然。 「慈悲之心,竟然可以广博到这种地步吗?」他感嘆道。 这样的苦心孤诣,恐怕不仅仅是为了救这一城的病人,更有点化当地官吏的悲悯用意;如果长史能在白骨之前幡然醒悟,那么回头是岸,也不算太晚。 ……只是,以诸位上进之心的热忱忠贞,这一点小小震撼,还真未必能动摇什么。 「菩萨仁心所及,自然是生死人肉白骨,再卑鄙无耻的小人,都能顾及。」大圣淡淡道:「不过,老孙并非观自在,亦绝无此视众生如一的德行。咱别无所长,只是生平这一点杀性作祟,实在是抹消不得。」 他吩咐道:「你且攥紧左手,随孙思邈入城去。等见了长史,咱自有道理……」 一句尚未说完,林貌的背包便突然一动,拱出一只猫猫头来。 「尊驾要对此地的长官动手吗?」陛下的声音同样在心境中响起,温文尔雅,不徐不疾。 林貌心中一跳,暗叫麻烦:或许是共服仙丹的缘故,圣上与他声息相通,俨然也听到了大圣的传音;此地长史固然罪不可赦,但身为皇帝,又怎么能容忍外人随意处置朝廷命官?怕不是要有一番冲突。 第93页 大圣不屑掩饰,直接承认:「不错。」 「尊驾嫉恶如仇,当然是君子做派。」陛下的语气相当柔和:「不过,此人毕竟是大唐的官吏,还是要照着大唐律法处置,才合乎体统。」 大圣的语气有些不悦了:「你又待如何?」 「我想,还是不要太残酷才好。」皇帝平静开口:「为首的斩决,其余弃市,尸体示众,附恶者一律充军,也就是了。」 一语既出,心境中似乎都沉默了片刻 「……这倒也不至于吧。」猴哥终于干巴巴开口。 -------------------- 猴哥:老孙可不是菩萨!老孙杀性难除! 皇帝阐述见解后。 猴哥:……你有点太极端了。 第35章 会面 似乎是被这狸花猫的态度所震慑, 猴哥只稍稍发表了一下意见,便再不开口,保持了绝对的静默。 眼见已经无人反对, 陛下登即做了决断。他让林貌将随身携带的通关文碟取出来, 沿着缝隙叠成小小的纸方, 正面刚好露出铃印的「天子之玺」,以及房玄龄杜如晦两位首相的签名。 「地方五品以上的主政官吏,每三年要到长安大计一次。」狸花猫告诉林貌:「所以, 瓜洲城中主事的臣工,一定都认得房、杜两位相公的笔迹,认得朕的玺印。你只要手持这张纸方, 宣称是朝廷巡视风纪的钦使,便能出面料理此事了。」 ——相较于齐天大圣的打砸逼供, 大动干戈;这样不动声色的料理手段, 是多么优雅完美,轻松自如呀! 林貌小心折好了纸方,仔仔细细确认了字迹。但作为浸淫网文已久的阿宅,他还是有些疑虑: 「冒称朝廷钦使,是不是有矫诏的嫌疑啊……」 政事堂与皇帝联名下发的只是核验身份的通关文碟, 即使规格再怎么高到离谱,也决没有授权林貌拿着这文碟充当钦差、自行其是。以隋唐制度而言, 巡逻政务的人选必须要圣上与宰相同时许可,仅仅只有一份猫猫陛下的口谕,那充其量只能算非正式的中旨, 程序上并不合规。要是以此处置地方官员, 搞不好是要招来弹劾的。 身为冰清玉洁、志存高远的现代人, 林貌可不想背这阿谀奉承破坏朝纲的大锅。所谓无例不兴, 有例不废,官僚系统中,程序合法绝对是办事的重中之重。因此他殷勤开口,建议陛下再给自己写一份手谕。即使将来事情曝光,那也是圣上授意,与纯洁无知的林貌绝无干系…… 猫猫陛下没有接话,只是非常温柔的问了一句: 「是吗?」 林貌迅速闭上了嘴。 · 一如陛下的预料,有了这小小一份凭证之后,整件事情便轻松到近乎枯燥乏味了。林貌说动了孙真人与红拂随自己一同进城,大摇大摆直奔府衙大堂。还未等留守的几位官吏出声怒斥,他便抬手将纸方四民安一招。剎那间满堂上下的文武官员一起吸气,立刻就是起身行礼,结结实实叩拜于地——整场过程之顺利丝滑,甚至都不必等林貌交代出自己一行人的身份。 大家都是出来当官吃粮给皇帝办事的,拿的又不是长官的俸禄,凭什么为了几个不相干的上司顶撞钦差?墙头草是传统美德,而今不能不尝。 林貌将狸花猫抱在怀中,而后站立不动,心安理得的接受众人叩拜,甚至都不愿欠身稍稍回礼。以至于满堂官吏胆战心惊,一边行礼,一边还暗自揣度——以他们的见解,这位少年钦差多半是朝中某位权势滔天的新宠,故而才这般不可一世,倨傲怠慢,视纲纪有如无物;不过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也就是而今形势比人强,否则好歹参他一笔…… 等到恭恭敬敬的一轮大头磕完,主事的长官上前敬问圣安,。 林貌回头瞅了一眼油光水滑的狸花猫: 「圣躬安——你就是此地的长史?」 为首的老登立刻下拜,他起身时瞥一眼大堂中站着的孙真人与红拂,脸色变得惨白。 「那就不用说了。」林貌随意点一点头:「本使查得尔等欺君罔上,肆行不法,壅塞言路,种种罪恶,皆在不赦;着将瓜洲长史、参军、别驾等槛送长安,到大理寺再做决断吧。」 几个鬍子花白的老头依次站了起来,虽然周身哆嗦,却一句也不敢抗辩,只能任由衙役按住双手。这就是现实中钦差料理地方官吏的流程,摧枯拉朽,轻松之至;绝没有什么微服私访记里的斗智斗勇,明察秋毫;不过动一动嘴皮,便能夺走上下官吏积蓄十余年的权势。 说白了,只要有天子玺印在手,林貌这矫诏钦差代表的便是皇权威严;顺从钦差入京候审,不过是预备着应付一场大案;忤逆钦差违背圣旨,那就形同谋逆了。 大案要案总归还要证据;谋逆需要的可只是行军方位。 但或许是心有不甘,在被衙役们护送出门之前,为首的长史却忽的挣脱上身,朝堂中高声大唿: 「身正而令行!钦差说我』欺君罔上『,罪臣不敢分辨,但钦使自己便是毫无短处吗?何必苦苦逼迫!」 声响所至,一众皆惊;林貌抬一抬下巴,示意衙役松手: 「足下是什么意思?」 长史奋力戟指这肆无忌惮的少年亲贵,鬚髮怒张,声出如雷: 「钦差身负皇命,举止该何等庄重自持,方不负朝廷的重託?怎能如此简慢无忌,居然还在公堂上逗弄狸奴!府衙大堂是国家的公器,怎能容一只发瘟的花猫在此撒野?这样的放诞无礼,不是大不敬又是什么?」 第94页 这几句义正词严,响如雷霆,震得大堂中回音四起。堂中的官吏垂首屏息,不敢言语,神色中渐渐露出了赞许之色——而今距开国不远,简朴之风上下如一;他们当政多年,哪里见过这样招摇过市的幸臣? 居然大摇大摆的自家宠物上堂,以为府衙是自家茅厕么? 面对如此凌厉兇狠、咄咄逼人的指责,年纪轻轻的贵人却只是稍稍抬眉。 「喔,这样啊。」林貌平淡道:「那你到长安去弹劾我吧,正好也算顺路。」 长史目瞪口呆,反应不能。瞬息间一部华夏史在他胸口翻腾,但想来想去,自古权奸有如此穷凶极恶、毫无顾忌者,也不过就是赵高、司马昭等寥寥数人而已,居然一时词穷气短,不知如何形容这滔天罪行。 可惜,等不到他回过神来咒骂奸佞,两边衙役便一齐上前,将耿直忠臣拖了出去。 · 眼见长史的咆哮声消失在门后,林貌转过头来,神色依旧从容: 「好了,还有没有谁要提反对的意见?言者无罪,本官绝不计较。」 众人:………… 眼见万马齐喑,噤口不言。钦使抬了抬眼皮: 「——既然大家都没有意见,那我就自己做主了。这样吧,在瓜洲刺史尚未到任之前,城中大小事务暂由本地司马接任,等大理寺审出结果,再做打算。」 瓜洲司马高龄六十有余,基本已是养老的年岁,对外事一概不理。也正如此,他才避开了长史的谋算,没有被一网打尽。 而今重任骤来,老头自然是愁眉苦脸,但也不敢触怒钦使,只能上前领命。 林貌又道:「自然,上有所好,下必甚焉。长史欺君罔上,固然有自己的过错,但总也有同党狼狈为奸,才能做下这偌大的勾当。以本官的性子,本想一齐料理了。无奈手中权柄不够,常有憾恨……」 闻听此言,堂中上下牙齿打颤,一齐发起抖来——以大唐的规制,即使钦差也没有先斩后奏擅行诛戮的特权;但规制是规制,实际是实际,以这位钦差那摆明了恃宠而骄不可一世的脾气,真会在意所谓的规制吗? 钦差慢悠悠道:「所以,本官也不能不委曲求全,应时而变。这样吧,尔等下佐官先戴罪理政,以功赎罪。届时,勤恳有功者,可以酌情宽免;本官只流放一半人,也就够了。」 这是他与陛下早就商定好的办法——雷霆手段,连坐罗织,那影响实在太大,弄不好就会人心惶惶;但你要主张只流放一半人,那佐官们又情愿自己调和,觉得这样也不算太差了。 · 等到佐官们唯唯退去。林貌将怀中的狸花猫放了下来,命衙役在前带路,准备去见一见那位无辜被掳掠的「孤女」,请药王为她看病。 虽然大圣已经点破了行踪,但出于对菩萨绝对的尊重,还是要走一走流程的好, 但衙役刚奉命出门,三人便听见了身后环佩作响,柔美嗓音如黄鹂啼啭,不胜动人: 「三位是要见小女子吗?」 林貌红拂孙真人一齐转过头去,却见大堂廊柱下人影晃动,不知何时已站了个红裳白衣的年轻女郎,双鬓鸦色,唇红齿白,湛湛眸光流转,说不出的明丽动人。 这样的容貌,果然不愧于「国色天香」四个字。但垂首之时肌肤莹润,哪里有什么不饮不食的病象? 这样公然显露于人前,摆明是不屑于再有掩饰了。除了林貌早有知觉,神色镇定,另两位都是微微皱眉,稍有提防。红拂上前一步,将大手子与真人一起挡在身后。 「尊驾有何见教?」 大概是见这女子气度不凡,绝非恶类,红拂语气也很温和。 「不敢提』见教『二字。」女郎怯生生的抬头,清泠泠眼波婉转起伏,顾盼中仿佛水莲花一样的娇羞:「小女子身陷囹圄,幸得几位高人搭救。这样的恩典天高地厚,只望粉身碎骨,能报得万一。所以才冒死与贵人们相见,企盼……」 她向三人深深万福,而后垂手敛眉,再不发一言。 红拂与孙真人愣了一愣,极为默契的一齐回头,看着手持纸方的钦差大人。 ——显然,若说真有什么天高地厚之大恩,那当然轮不到红拂与孙真人这两位全程围观的吃瓜群众;真正要报答的恩人,只能着落在这气势煊赫不可一世的钦差身上…… 林貌:………… ——不是,事情不都了了么?怎么菩萨还忘不了那随行显现,点化众生的奇特人设呢? 难道瓜洲长史点化不成,而今又要点化他这大唐假冒钦差了吗? 好吧,能亲眼见证尊者显现红颜白骨的变化,那本也是莫大的福缘。但已经知道菩萨真身之后,还要对着这副皮囊生出什么爱恋的情·欲,那未免也实在太鬼畜了…… 微臣做不到啊! 大手子嗫嚅嘴唇,正想开口拒绝;但心中千转百回,却又忽的改变了主意。 如果菩萨一定要凹这报恩的人设,那么…… 他犹豫着思索片刻,终于低声开口: 「无论在下索要什么报答,姑娘都会答允吗?」 红拂与孙真人面色微变,绝世的女子却立即点头,毫无迟疑。 「……那么。」林貌慢慢道:「在下想请教三个疑问,请姑娘如实告知。」 第95页 清逸出尘的美色当前,居然还只想着问问题?女子的神色中闪过诧异,但随即又化为温婉的笑意: 「贵人请说,小女子知无不言。」 「那就恕我冒昧了。」林貌道:「在下本是大唐钦差,食人之禄,忠人之事,不能不为处处大唐考虑。在下听说,此处吐蛇的怪病乃是蛟龙涎水所染,因此百姓惶恐,莫知所以。不知这传闻是否确实呢?」 这一句话说完,就连孙真人都微微皱眉,望向忠肝义胆的钦差——当初不就是这小子口口声声,坚称这怪病乃「寄生虫」所致么?怎么今日出尔反尔,又问起了这「蛟涎」? 林貌并不在乎真人的诧异,只是直直望着清丽的女子。 女郎略一抬眉,平静开口:「小女子并非医祝,不敢妄议病因。此处独利河倒的确有两条蛟龙,但年前便已迁入东海了。」 既然早已迁入东海,那与近日的怪病便无甚干系。但钦差喔了一声,却兀自发话: 「虽然早已迁入东海,但嫌疑也未必能完全洗刷,还是要详查才好……以大唐律法而论,若蛟涎之说属实,那便算是犯了巫蛊诅咒的罪过,少说也得是个大辟呢——这样的罪过无可饶恕,即使远在东海,也当传讯鞠问才是。姑娘以为如何呢?」 女郎默然片刻: 「那两条蛟龙未必有罪。」 「只是假设而已。」钦差很有礼貌的说:「身为陛下的近臣,天职便是怀疑一切可能触犯刑律的罪人;这是在下多年的习惯,一时也改不了了。只要触犯大唐的正当利益,那无论罪犯远在海角天边、上界幽冥,我等大唐的臣子,想必都有权利表达适当的关切,并对刑法应用范围做出合情理的管辖扩展,对吧?」 女郎:………… 不是,你这一串串来得比顺口熘还快,说的都是些啥呢? 女郎缓缓道:「这不是小女子可以做主的。」 「我没有问姑娘能不能做主。」大手子坚持道:「我的问题是,姑娘是否反对我的意见?——姑娘可是答应了我的,一定要如实回答这三个问题。」 天下没有食言的菩萨。真要一步步逼问到这一环,也由不得尊者再行推脱了。而形势至此,菩萨又还能回答什么呢? 容色娇美的女子踌躇少顷,终究只能嘆气: 「只要理由正当,小女子自然不能反对。」 终于得到了自己心中的答案,大手子眉毛一挑,几乎要露出志得意满的笑容。但他立刻忍住,矜持中不显分毫。 小人得志是翻车的大害,在完全达成意愿之前,还是谨慎的好。 「在下暂且没有疑问了。这最后一个问题,便留到日后再说吧。」他和风细雨的说:「姑娘累了吗?便请回屋休息。」 只要这一个问题还没有问出,那么他与菩萨的因缘就不会断绝,将来唿天天应叫地地灵,一定还有见面的时候。 女子不再言语,屈膝向三人再次行礼,飘飘然径直离去,并不回顾。 · 送走这来歷不明的美貌女子后,林貌理所应当占据了长史空下来的宅邸;他要尽钦差的职责,监督着此地的官吏釐清病原,因此要歇两三日再走。 林貌打发干净下人,四仰八叉栽到新铺的褥子上休息,用心体会这中古时代的奢华——虽然比不上现代丝织品的光洁细腻,但用材上却绝对真材实料。现代社会能有虎皮与鹿皮做成的褥子吗?你别管舒不舒服,你就说上不上档次吧! 在钦差大人志得意满,打着滚享受腐朽生活之时,自大堂以来静默了足足有大半个时辰的狸花猫终于幽幽开口: 「你为什么要擅借朝廷的名义,问菩萨那三个问题?」 听到如此污衊,钦差立刻从褥子上爬起,义正词严的回驳: 「第一,钦差在外,本就有专断之权,这怎么能叫擅借?」他理直气壮:「第二,在下——臣哪一件事情,不是为了大唐着想?陛下此语,叫臣心寒!」 真是打蛇随棍上,居然这么快就接过钦差身份,开始自称臣了? 狸花猫不愿再纠缠身份的事:「那你提的那两个问题,又有什么用意?」 「能有什么用意,不过是一片赤胆忠心罢了!」大手子振振有词:「陛下难道就不明白臣的苦心?」 「什么苦心?第一个问题也就罢了,第二个问题又是什么意思?——什么叫』合理关切『,什么又叫』管辖扩展『?」 陛下在现代见识过诸多光怪陆离的知识,早已不是当初那只天真无邪的小猫咪了。他深深的明白,虽然这个新世界看起来温和而又宽厚,但某些高明专业的领域,却最善于用温柔体面的话语,包裹最为血腥淋漓的杀机——这种技巧,又在法律与外交界体会得至为明显…… 前车之鑑在此,由不得陛下不警惕万分。他懒得思索那样措辞精妙的套话,径直逼问林貌。 林钦差默了一默,终于小声开口: 「这个嘛……』基于合理关切与最低利益联繫而进行的权力扩展『,其实还有一个更有名气的称唿,叫做』长臂管辖『,如果过分一点,甚至可以称为』治外法权『……」 狸花猫:………… ——托网络的福,这个称唿它还真懂! 「你要对上界搞长臂管辖那一套?」陛下不可置信的开口。 第96页 「怎么能说是搞长臂管辖?!」林貌奋力狡辩,额上的青筋都随之绽起:「臣只是未雨绸缪,预先从菩萨处得到了长臂管辖的法理依据而已!……法理上的事情,能叫』那一套『吗?」 争辩到此处,大唐忠臣林钦差决定运用网络话术,熟稔的倒打一耙: 「——再说了,难道陛下又不想对上界搞跨界执法、长臂管辖吗?」 狸花猫抖了抖鬍鬚,一时竟有些词穷。 仅仅剎那之间,西游世界里的种种逸闻便在它脑中逐一浮现——唐僧西行的短短十余年间,诸多神仙的坐骑纷纷趁隙下凡,在为祸一方后却能平安折返,于仙界自在逍遥,绝不受人间律法的约束…… 他舔了舔毛茸茸的上巴: 「——朕又没有责备你,你那么急迫干什么?」 · 白衣红裳的女子飘然走出大堂,却并不折返自己的卧房,而是径直踏入长街,信步走入人群之中。 街道处人来人往,摩肩接踵。但人人擦肩而过,却绝没有留意街边这美丽不可方物的女郎。唯有拐角处的摊贩缓缓站起,抬手向女郎招唿。 这摊贩白髮苍苍,正是日前为孙思邈示警的老者,只是此时破衣烂衫,皮肤黢黑,再也看不出城外衣冠楚楚的体面模样了。 女郎缓步上前,与老者相视一笑,彼此并肩而行。轻烟一样拂过街巷。 「真人下凡游歷,为何要揭破贫僧的行止?」 「……菩萨说笑了,贫道不过多了两句嘴而已,又能揭破什么?再说,菩萨不也暂留贵步,特意指点了那小子么?」 「谈不上指点。也就是见一面罢了。」 「那小子法力不高,见识却甚为古怪,每每有惊人之语。菩萨既与他见了一次,想必彼此已经聊过了。不知又聊了些什么呢?」 「……菩萨?」 -------------------- 林貌:说得好像陛下不喜欢长臂管辖一样!我这才是体贴君心,关怀倍至,事事想在前面! 第36章 逼问 清理掉城中大半的上佐后, 一切事务便理所应当的落在了年纪轻轻的朝廷钦差手里。虽然琐事有无辜被抓壮丁的瓜洲司马料理,但调伏城中寄生虫病的大事,却不能不由钦使主抓, 以示郑重。 寄生虫病的蔓延与环境息息相关, 需要仔细梳理流变的脉络, 才能调治根源。为了办好这件大事,孙真人与红拂不辞辛劳,来回奔波, 一面诊治病人,一面按着大手子贡献的防治手册排查病源,指挥府兵清理水道——自林貌亮出那钦差的牌子后, 他一切身份举止的疑云都随之烟消云散,连随手交付的嘱託也格外有其分量、格外的令人信服了。 不过, 信服归信服, 林貌的那点本事却实在不能应付这纷繁琐碎的事务。平日里用现代知识在药王与红拂面前指点江山四处显眼,或许还无伤大雅;但真要上手统筹这境内千里地二十余万人的生计,那还是大大超乎了能力之外。 总不能真用网文吹逼的嘴炮来治国吧? 不过,这种前所未有的挑战并没有给钦差制造多少麻烦。在花费半个时辰彻底认清自己的办事能力之后,林貌便轻松之至的选择了唯一正确的选项——他与猫猫陛下抽空返回现代, 将在家中休假的房相公拎——请到了此地府衙中,顺手交接了衙门一切的公文, 让真正的高手出面主持大局。 房相公而今担着同尚书门下侍郎的差使,天然便有料理大唐一切政务的职责。有这样的天命打工人随行在侧,为什么还要天真无邪的林钦差拿主意?国家有赖老成, 只要这朝廷的栋樑**于前, 钦差自然可以躺得心安理得、毫无愧疚。 这法子或许不算地道, 但却绝对实用。以房玄龄名相之才, 处理此区区一州之事,真是手到擒来,一挥而就,谈笑风生中就能杀伐决断,剖析出公文里最为细微精妙的要害出来。那种官僚系统打滚几十年磨砺出的眼光胆识,不要说是区区一个伪造敕旨滥竽充数的钦差,就是至尊也未必能与之相比——不要看瓜洲的事务堆积如山,真要有这份一位高人过过手,那真是砍瓜切菜,条分缕析,庖丁解牛般料理得干干净净。 这份料事如神、谋算精密的才气,自然绝非寻常官吏可比。府堂的佐官们领到了公文的回执,仅仅由上到下读过一回,原本那种郁郁不平的轻视之心立刻打消,由不得生出敬畏来: 这是真有本事啊! 怪不得那少年亲贵敢这样散诞傲慢——没有几分超凡脱俗的才气顶着,陛下会如此信任一个乳臭的小子吗? 有这样的眼光才力,那原本也有傲慢自诩的资格。只要这份眼光不变,那日后一往无前,保底也得是个尚书、宰相吧? 一旦明悟至此,佐官们的心思也渐渐有了微妙的变化——抱着狸奴直入公堂,当然是极大的无礼;但既然奈何不得这前途无量的钦差,倒不如放软身段,稍稍利用上官的喜好…… ——对了,由此处往来西域的商人们,不是都养着很漂亮的狸奴么? · 林钦差对下属妄图以美猫腐蚀上官的心思尚且一无所知。在兴奋参观完中古时代高官的宅邸后,他钻进了长史的书房,开始逐一清点犯官珍贵的藏书——陛下已经亲口应允,只要大理寺审核定谳,就可以将书籍赏赐给他拍摄照片、影印副本,聊表酬功之意。 第97页 当然,隋唐造纸技术并不完善,产量亦有不足,即使贵为一州亲民官,所藏的书籍也甚为稀少。但瓜洲为中西商贸的要冲,珍奇异物往来频繁,除了常见的中原古籍之外,却还有不少敦煌与玉门的珍贵文献,其珍稀罕异,足够让林钦差神魂颠倒,流连忘返。 如此仔细比对良久,等林貌再次抬起头来,窗外天色已然昏暗。唯有屋内烛火通明,照亮了朦胧起伏的雾气。 ……雾气? 瓜洲地处西北,气候干冷,连雨水都颇为稀少,哪里来这样大的白雾? 林貌皱了皱眉,环视四面。 「陛下,相公。」他犹豫片刻,终于轻声开口:「两位是否觉得,这里太……安静了些?」 正在烛火边议论公文的君臣一齐抬头,茫然左右张望。如此侧耳聆听片刻,两张毛茸茸的猫猫脸便同时变了脸色——此处毗邻长街,不时传来敲更打锣的声响;但不知从几时开始,书房内外尽是一片寂静,连唿吸之声都清晰可辨了。 仿佛察觉到了屋内的惊悸,窗棱外响起了轻轻三声叩响,而后是银铃般清脆的声音,婉转柔和: 「陛下安置了吗?婢子奉主人家之命,前来拜见。」 林貌小心唿吸几口,只觉雾气甘美清新,绝无异样;再低头一看,他左手的「敕」印虽微有金光,却并不灼热,依旧安稳如常。 无论门外是谁,似乎都该算堂堂正正的神明,并非妖魔一属。 他出声答应:「我等初来乍到,不知尊驾所说的』主人『,又是哪位高贤?」 门外的声音极为谦和:「当不起先生的言语。婢子不过是泰山府君的使者,奉命向大唐圣人赔礼谢罪而已。」 林貌稍稍一呆,回头与狸花猫彼此对视,面上都是愕然的神色——先前三山压顶、情势急迫,他们也不过是在侥倖逃生之后偶尔吐槽过几次泰山府君;而今不过三五日的功夫,居然就连赔礼的流程都打理好了吗? ——这速度是不是也太快了些? 钦差与皇帝心情复杂,面面相觑中不知如何反应。说实话,他们那气势汹汹含沙射影的责问文书至今都还没来得及草拟开头呢,而今谴责未到、赔罪先到,真让人有种一拳击中空气的荒谬。 ——对手太过于识相,也实在让人不甘啊。 至于房相公……房相公则更觉迷惑了。为维护皇权的尊严,圣上选择性的裁剪了某些与泰山真灵对峙的细节,即使房玄龄多方探问,终究没有查出底细。 所以,现在他来回看来看去,也实在搞不明白林小哥与陛下脸上的表情——怎么能这样如出一辙,都是在愤怒中带有点不可言说的尴尬呢? 发生过什么事吗? 林小哥默然片刻,终于冷冷开口: 「既然是向至尊谢罪,难道不该隆重一些吗?夜这么深了,姑娘请回吧。」 门外的女子立刻道歉,态度恭谨之至: 「这都是婢子的不是,先生切勿怪罪!婢子要忙着办娲皇宫交託的事项,一时疏忽,竟误了上门的时辰,真正是万死!」 林钦差愣了愣。 「……娲皇宫?」他缓缓道:「你是——」 「婢子乃涂山狐族的姒狄,曾奉命为娲皇陛下洒扫,而今转入泰山奶奶天狐院中,由府君调遣。」 林貌——林貌的脸忽然僵住了。 所谓「涂山有狐」,涂山狐族中道力极深者,号为「天狐」,能通幽冥、见休戚,常常趋奉于上古尊神门下,世俗多唿为「女狐」,或者「姒狐」——昔日为太上道祖传递《女青天律》、《女青鬼律》,厘定天庭天条的女青大神,便是出身涂山的上尊! ——当然,以名义而论,女青也不过只是道祖的侍女。但道祖与娲皇的侍女,能与寻常相比吗? 显然,就是借大手子两个胆,那也实在不敢对娲皇稍有不敬,更绝不能得罪奔走娘娘门下的侍女。他仅花了半分钟稍稍调理表情,而后柔声细语,温和开口: 「既然是奉府君之命,那在下自然是欢迎之至,绝无异议。夜深露重,还请快些进来吧。」 得到主人的许可,房门终于缓缓打开。浓密的雾气趁隙由门口涌入,在玄关化为白衣白衫的女子,屈膝向屋内深深万福,举止端庄而又谨慎。 待陛下点头受礼,侍女终于起身,抬手向后轻轻一招。白雾之中脚步整齐,七八只毛茸茸的黄毛小狐狸昂首挺胸,齐步走来,在门前一字排开;背上驮着的是一熘的羊脂玉匣,白光盈盈油润。 侍女叉手道:「先前为小人蒙蔽,竟不慎冒犯御驾,真正是罪该万死!这是府君一点赔罪的心意,请陛下赏收。待到回程之日,府君再来负荆请罪,等候处置。」 这姿态放得实在是很低了。不但卑躬屈膝,连连致歉,还特意备下了这样的重礼——虽然有羊脂玉匣谨慎封锁,但小狐狸齐步行走之时,那匣子依然泄漏出潋滟宝光,引人注目不已。 只要圣上松口接下这批礼物,这梁子便也算揭过了。但猫猫陛下并未开口,只是瞥了一眼林貌。 大手子闻弦歌知雅意,当即勇勐向前,为君分忧。他稍一思索,抓住了要害: 「既然是泰山府君犯下的事情,为什么只遣你一人前来?如此避而不见,诚心何在?」 姒狄微微而笑,略不在意:「先生说的是。但泰山地处东岳,又是蒿里与阳世的分界,其责任之重,岂可稍有疏忽?府君当此重任,不能不尽心竭力,力求妥帖。即使因此为陛下所责备,也绝不敢怠慢了上天交託的职守啊。」 第98页 只能说果然是华夏祖脉中原根基,在歷朝歷代官场里浸透了的泰山尊神。那一手行云流水羚羊挂角的甩锅与推脱大法,真正是深得官僚系统之真传;当祂架起道德高地纵横捭阖之时,又岂是区区一个阿宅的嘴炮能破防的? 大手子鼓起了眼睛,被这一招道德重击噎得言语不能。 猫猫陛下看不下去,终于出声拯救了自己水平不足的幸臣: 「即使赔罪,总也该交代缘由。昔日移山之事,又是何解? 面对陛下垂询,姒狄的神色更加郑重。她垂首道:「当初调遣泰山真灵,的确是我等疏忽大意,只见了贺兰公的一方玺印,便循惯例送去了法力,这是泰山府上下莫大的过错,绝不敢狡辩。而今再行讯问,查出那方玺印上竟有上古、六天故气的气味,至于贺兰山府,却已人去楼空,毫无影迹了。」 这句话依旧是滴水不漏,虽然坦承错误,却也只强调是遵循惯例,并非有意——除非圣上能一路追责到茂陵中已成枯骨的孝武皇帝,否则又如何重谴泰山府上下? 府君只是依照西汉以来的例子做事而已,这算什么大错吗? 大手子在旁细听,闻言却不由冷笑: 「贵使这话也太轻巧了!先是推给那神秘莫测的』六天故气『,再是推给不知所踪的贺兰山神,如此滑不熘丢,总归是不愿意沾手呗?这样的渺无音讯,贵使叫我等去找谁呢?」 姒狄默然片刻,只能嘆一口气。 「先生责问,我不敢回驳。」她道:「』六天故气『当然不可捉摸,但贺兰山神逃遁之时,却未必没有留下踪迹。府君曾令天狐院内高人占卜,已经算出了贺兰公的藏身之处。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由卦象看,贺兰公恐怕是藏身于地界深处,难以追寻。」她缓声道:「即使知道方位,也无法惩戒了。」 「藏身地界,便无法惩戒么?」 「地界毕竟不是大唐境内。恐怕不能按大唐的规矩办事。」 姒狄望了陛下一眼,用意已极为明白。 林貌不以为意的咂嘴:「……这就未必了。恕小子冒昧,要纠正使者的两个错误。」 他竖起了一根手指:「第一,地界是否在大唐境内,不能由尊驾一语决断,即使尊驾决断了,我们陛下也不会承认的——迄今为止,地界与大唐可还没有签订边境划分的条约呢,哪里就能这样主观臆断?如国土一类重大事宜,当然要走程序,走流程,要从大唐的国情来判断,来讨论,是吧?」 姒狄:??!!! 啥? 林貌竖起了第二根手指:「第二,假设——我是说假设——假设地界真有这么一块地方,确确实实不在大唐境内,那也不代表着它可以自行其是,无视大唐的规矩,损害大唐的利益……」 姒狄终于忍不住了: 「什么?!」 ——她怎么觉得有点不对头捏? 「在下的意思是。」林貌面不改色:「贺兰山本是大唐自古以来便不可分割的领土,贺兰山神的事务也自然牵涉到大唐绝对正当的权益——所以,无论贺兰山神逃到哪里,大唐朝廷都可以合理且合法的对他进行跨境执法,长臂管辖,採取一切必要的手段,维护大唐的权益……」 姒狄倒是终于听懂了,但整只狐也傻了: 「无论——无论逃到三界何处,大唐都有权管辖?这是否也太——」 「太什么?」大手子咄咄逼人:「我可以明确的告诉使者,这个长臂管辖的理念是经过南海菩萨点头许可的,菩萨也表示了贊成!使者这个表态,是要质疑当今圣上,还是要质疑尊者?!」 这一番话气势汹汹,凌厉迫人,顷刻间压得姒狄面色微变,反应不能——她虽然是娲皇宫洒扫的侍女,但毕竟资歷甚浅,道行不够,哪里顶得住这样藐视尊上的罪名? 不过,菩萨,菩萨怎么会贊成这样的事情呢—— 姒狄来不及再思考什么了。在大手子的连番逼问之下,她抵挡不得,只能仓促转移话题: 「婢子当然不敢!但这种事情,是不是,是不是比较麻烦……」 既然比较麻烦,不太切合实际,又何必多提呢? 「这就不劳姑娘挂心了!」林钦差立刻道:「办理这样跨境的案子当然很麻烦,但我辈臣子效忠大唐,本也不辞辛劳。我可以告诉姑娘,相关的事宜,早就由房玄龄房相公负责料理了!」 全程吃瓜的狮子猫茫然抬头: 啊? 他怎么不知道呢? 骤然被任命了新差使的房相公左右游移目光,终于在电光火石间瞥见了自家陛下递来的那个眼神。 这——这——这又是—— 他只能咬牙开口:「林先生所言不错,老臣的确曾受命负责此事……」 说到此处,房玄龄灵机一动,顺势再来一个漂移: 「……不过,老臣也只是奉命总览而已。大唐的制度,朝廷的制度,政事堂宰相各司其责,不能逾越;其中主管大理寺与御史台的,正是魏徵魏相公。这长臂管辖、跨境办案的具体事宜,还要魏相公才能定夺。」 这一招漂亮之至的接、化、发,倒不仅仅是房相公甩锅本能发动,更多则真是为当下局势考虑。毕竟他对这什么「长臂管辖」是真的一窍不通,设若言谈中露出破绽,难免坏了陛下大事;还不如趁机甩给魏徵料理,日后还有个迴旋的余地。 第99页 眼见相公防守严密、配合默契,大手子欣喜过望,趁胜追击: 「如何?姑娘不必再忧虑了吧?」 在这样组织精细、毫无喘息余地的攻势前,姒狄还能再说什么?她只得呆呆点头。 大手子喜笑颜开: 「既无顾虑,那想必姑娘不会再反对我等的理念了吧?这可是菩萨都贊同的喔!」 姒狄……姒狄还是只能点头,丝毫言语不得。 · 在这位远道而来的泰山使者、娲皇侍女一脸懵逼,反应不能之时,林貌悄悄退到了书桌边,以气音轻声叮嘱房相公: 「相公记住,将来拟定长臂管辖的纲领时,一定要加上一句:不但菩萨,就连女娲娘娘与泰山府君,都派遣使者,表示了支持!」 「——啊?」 -------------------- 林貌:我们这个「长臂管辖」的理念,不是我们大唐朝廷一言堂独断决定的,那是经过了公开而广泛的讨论,得到三界尊神一致的同意!如女娲娘娘、泰山府君这样地位尊隆的神祇,都派遣使者,表示贊同! 姒狄:啊? 林貌:怎么,难道我描述的不是事实? ps:似乎该引入魏徵了,不过出场方式会有所不同喔~ 这里的「女青大神」用的并非正统设定,正统设定中,除了接受天命的祖天师张道陵及其嫡传以外,其实没有人知道女青的真正姓名。据说只要说出女青的名姓,一切鬼神都会裂体分形,所以大神下凡时特意叮嘱,不许告诉外人她的姓名。 说实话,用大唐律法治鬼神,其实应该算鬼神的福气。女青下达的那本《女青天律》,那才是真狠吶…… 第37章 礼物 这样连番追问、巧妙引诱的话术, 关键是不能让受害者有太多思虑的时间。不等姒狄从大手子那一整套的混乱质问中觉察出什么,林钦差便再次转移话题,只是语气和缓了很多: 「使者方才说, 这』六天故气『, 虚无缥缈, 难以捉摸。难道上古魔神,法力还在贺兰公之上么?就连泰山府的占卜之术,也不能追寻踪迹?」 姒狄回过神来, 却不觉微微苦笑:「上古魔神的法力,倒未必比贺兰山这样名山大川的神祇高出多少。只是古神修持日久,难免会有古怪之至的神通, 不是寻常法术可以揣摩的……」 她停了一停,又道: 「再有, 三界内一切神明都要遵从』天人之誓『, 本也对这』六天故气『不甚了解。」 林貌好奇道:「天人之誓?」 姒狄踌躇了片刻: 「……这是商周易代时的事情。彼时武王伐纣剪商,克定大功;周公旦便邀约三界诸神,共立誓言,将原本倾向于殷商的古神尽数驱逐,并且消弭一切祭祀降神的痕迹, 连文字与记忆亦不能保留。」 林貌大觉疑惑。他倒是不了解这西游世界的商周之战,但胜负已定, 成王败寇,赶尽杀绝也属常理;为什么要特意销毁文字,连记忆都不能留存呢?先不论残忍与否, 这做法不也太浪费精力了吗? 仿佛是察觉了钦差的疑虑, 姒狄解释了几句: 「……钦差可能不知, 上古之时, 多有以活人祭祀的残暴之举;其血腥残忍,难以描画。周公特意封存记忆,原本也是为后人着想,不愿血腥往事流传后世,震怖无辜。」 林貌:…… ——不,殷商人祭的事他还真的清楚;但仅仅如此,似乎还是不太能解释周公的决绝。 「只是不愿』震怖无辜『么?」猫猫陛下忽然开口了:「三代以来,血腥残酷之事不知凡几,又何必为了一个人祭大费周章?除非……除非这人祭仪式之中,有什么不能为后人所知的隐秘吧?」 陛下瞥了姒狄一眼,不出意外的看见了天狐倏然而变的脸色。 狸花猫甩了甩尾巴: 「只要仪式得法,用活人祭祀其实别有奇效,对不对?」 此语一出,不知举止失措的天狐,就连林貌与房相公的脸色都变了。剎那间思路电转,在场所有人都想通了关窍—— 仅仅只是血腥恐怖,怎么能让周公同出这样狠厉的手段?除非这血腥之下,还有某些不可抗拒的利益! 人性幽微不可探查,只要人祭所展示的巨大诱惑还存在一天,一切封锁与禁锢的手段便终将失效,而残暴的传统也必然復甦。大概正因为如此,汉文明的第一个圣人才迅速做出了最为决绝的判断: ——清除仪轨、销毁资料、封存记忆;只有将一切泄漏诱惑的途径毁灭殆尽,根深蒂固的人祭传统才会逐渐消亡,走入新的时代。即使为此而扭曲歷史,也绝不能稍有顾惜。 ……所以,即使是泰山府君这样的尊神,对所谓六天故气的记忆,也早已遗忘殆尽了;长久约束之下,连』天人之誓『本身的起因,殷商人祭的缘由,恐怕都成了某种禁忌了吧? 眼见秘密被轻轻揭破,姒狄默然良久,才长长嘆气: 「陛下聪颖绝伦,婢子惭愧无地……只是这与六天故气瓜葛的秘闻,却恕婢子不能再开口了。远古之事幽玄难知,所谓明哲而保身,陛下也不必牵扯过深吧。」 这话里话外,竟都是劝皇帝不了了之,息事宁人的意思。猫猫陛下自然不置可否,但也不愿为难传话的侍女,只是稍稍点一点头: 第100页 「如此好意,朕心领了。辛苦使者来这一趟,林卿,先把礼物收好。」 大手子微微一愣,才意识到这「林卿」叫的是自己。他喔了一声,上前将玉匣一一取下,在桌上整整齐齐摆成一列,还特意给陛下看了看封口。 眼见皇帝的臣子如此做派,姒狄却不由稍稍抬了抬眉毛:御前受礼还礼、答谢回话,样样都有礼数,哪里有这样浮皮潦草、毫无规矩的做派? 此人真是大唐的臣子吗?怎么如此粗鲁呢? 姒狄心中嘀咕,却实在不敢在至尊面前多嘴。她只是稍稍行礼,又向后抬一抬手。于是另一只红毛小狐狸蹦跳着走了进来,毛茸茸脑袋上还顶着个老大的玉壶,竟是稳稳噹噹,毫不摇晃。 「这是泰山府积存千年的帝流浆,再以五大夫松针滤过,最能安脏腑、养精神。」她提起玉壶,盈盈向圣上致意:「婢子便以此物代酒,替府君稍表歉意吧。」 帝流浆乃庚申月华,须以少阳之火锻鍊百日有余,才能凝结为露,珍贵莫可比拟;而府君的用心,还不仅仅在这点珍宝之上——在斟酒饮酒时,不但松针帝流浆清新可口,柔和甘美;就连盛装的器皿,都是一杯两盏,极精緻的三件玉器;小口高脚的玉杯供林貌取用,宽而浅的玉盏则刚好方便两只猫咪低头饮用,吧嗒吧嗒舔得很是轻松。 看看这半屋子乖乖站起,爪子谨慎放在胸前的狐狸,搞不好泰山府君在养宠上也很有心得呢。 为陛下斟完这一壶千年积存的帝流浆后,姒狄再行一礼,终于出声告退。只是临行之前,却不由稍有踌躇,小心看了一眼侍立在旁的林貌。 方才连骗带偷袭来了一套丝滑小连招,现在也该表示善意了。于是大手子应声回答: 「请使者放心,大唐朝廷绝不会随意插手三界的秩序,只有牵涉到合法利益时,才会动用本国律法,维护正当权益;嫌犯也尽可为自己辩驳,不致受屈报冤……」 陛下随之点头,表示这个态度已有最高方面的许可。 有这一份保证在,似乎也算可以了。虽然言语中依旧隐约显露出以中原的律法道德约束三界的意思,但姒狄也无暇再做思考;她匆匆点一点头,化为白雾,渺渺而去。 · 等到雾气逐次散尽,林貌起身关好门窗,再一一打开了桌上的玉匣。泰山府君精心打点的赔礼当然绝非凡品,只见匣子中五色灿烂,彩光灼灼;在烛火下耀眼生辉,真让人有目眩神迷之感。 陛下一如即往的慷慨大度,他扫了一眼这琳琅满足的奇珍,表示天子不需要这些身外的珍宝,只让林貌与房玄龄自行挑选,剩余的则尽数赐予政事堂谨慎当值的诸位相公,聊表慰问之意。 房相公当然也不会在意这些金玉,推脱数次后辞让不了,便请林钦差放眼先挑,自己则无可无不可。至于大手子……大手子倒是也想谦让一番,但仅仅看一回这玉匣中的珍物,便再也移不开眼了。 说实在的,若单单是奇珍异宝、奢华绮靡,那也不过只是寻常;但泰山名震中原,乃华夏文明祭祀数千年的擎天祖脉,其收藏之丰富珍贵,又岂是区区一个阿宅可以意料的? 林貌紧闭双唇,硬生生吞下自己预备的那句客套话,抖着手指小心拈起了第一个匣子中的碧玉饕餮——以实际而论,这饕餮的雕工与玉质都不咋地,只是下面压着一张小小绢帛,写明了这是殷商武丁时所献的礼器…… ——就这么一个玩意儿,大概已经足够把林家的祖宗九代都拖出来判刑了。 第二个匣子中是一个小小的虎纽玉印,做工也很普通;但绢帛上龙飞凤舞,写明了这是西汉孝武皇帝携冠军侯霍嬗封禅时奉献的祭品,应该已经是冠军侯一系最后的遗物。仅歷史价值便不可估量。 第三个盒子寻常些,不过是一只莹润通透的红栗玉支而已,据说是秦宫流传出的宝物,长久佩戴可以安肺腑、定心神、使人**长寿。 说的倒是好听,但想一想秦二世胡亥那种近乎于反社会人格的精神病做派嘛…… 林貌默默放下了盒子。 第四第五个玉匣都是数百年的珍稀药材,也不知是泰山府君从哪里淘换来的。第六个玉匣则安放着一只金光闪耀的钗子,其上宝石连缀,萤彩动人;下面绢帛却是笔迹潦草,只写了「鲛人泣珠」四个字。 林貌将钗子拎起,果然看到尾部缀着一条粗长的珠链,随风摇摆,叮噹悦耳。 他将金钗摇了一摇,心中却不觉疑惑:鲛人所泣之珍珠当然很宝贵,但与先前几样宝物相比,是不是也太过逊色了?而且绢帛言之寥寥,也没说此物有什么妙用啊。 大手子仔细端详,依旧不得其法,略微移开目光,却见陛下已经悄然起身,正目不转睛的盯着这金钗,瞳孔渐渐变圆。 他更觉纳闷,于是小心开口:「陛下认得此物?」 猫猫陛下抖抖鬍鬚,当即否认:「朕怎么会认得这女儿家的首饰?」 这话也有道理。但狸花猫情不自禁,还是瞥了那金钗几眼。 林貌想了一想,不由恍然大悟:「这是皇后陛下喜欢的款式吗?那恕臣冒昧了。」 这样的珍玩当然该长孙皇后先挑,他与房玄龄怎么能逾越呢? 狸花猫啧了一声:「你这说的都是什么胡话……皇后与公主多用玉质的首饰,从来不喜欢这样丁零噹啷、四处作响的粗笨钗子。」 第101页 这话更不会有假。但大手子越发迷惑了。他左右看了一看,却见房相公也默默抬起头来,同样是专注遥望金钗上灼灼的珍珠。 总不可能……总不可能连房相公都喜欢这金灿灿的首饰吧? 林貌小心再晃了晃钗子,只听叮噹声起,珠链摇晃翻飞、光彩四溢。而两只猫咪那圆圆的眼瞳亦情不自禁随着摇晃的真珠左右转动,乃至按捺不住,笔直竖起尾巴,跃跃欲试—— 亲娘嘞,这金钗晃动起来,不就——不就等于一根逗猫棒吗?! 大手子结结实实打了个寒颤,赶紧将金钗抛到桌上,不敢再碰。 · 在卧床养病十余日后,皇后头风稍稍痊癒,终于能起身行走,料理后宫事务。圣上闻之大喜,立刻下旨预备仪仗,要与皇后一起去郊外行宫游览,稍作休憩。 病后避居修养也是皇宫的风俗,不算什么异事;但旨意一下,仍旧让少府官员们摸不着头脑——要知道,那所谓的「郊外行宫」,不过是工部奉旨草草修建的一间简陋小屋而已,既无修饰亦无装潢,哪里能接待至尊夫妇呢?帝后一齐到此处疗养,确定不是受苦么? 但游览行宫是皇帝的私事,没有人敢于违背。待到天气放晴,朝中大事告一段落,宫中还是备齐了銮驾,恭送帝后出城。 帝后仪仗浩浩荡荡,少说数百人之众;随行携带的器物服饰叠床架屋,将郊外小小一个单间的「行宫」围的水泄不通。但皇帝并未令宫人侍卫入内清理打点,反倒屏退众人,单单只带着皇后一齐进屋。 屋中一片空白,除了按照吩咐涂抹的石灰白末,就连桌椅也没有一条。皇帝却略不留意,只是站立着一一指点这简陋之至的房间,为皇后仔细解释: 「这里是更换衣物的隔间,在检查——检查那什么唉可四之前,需要换上宽大的旧衣服,绝不能有金丝银丝一类,更不能佩戴首饰……」 「做核磁共振与c——ct检查时都需要躺下,但不要害怕,并无什么额外的感觉,很轻松便能查完。」 「检查过程可能会有些刺痒、不适,这都是正常的,不要紧张,及时与那林先生说明便是了……」 如此啰里八嗦,不厌其烦,将他在现代牢牢背下的手册重复数次之后,皇帝终于出声询问: 「观音婢,可记住了么?放心,只要你按着章程办,一定能把病因查个仔细,不会再有反覆。」 长孙皇后连连点头,微微感慨: 「陛下如此用心,臣妾自然牢记不忘……」 她环视四面,神色略有茫然。即使已经在宫内听过了陛下不知多少次的解释,但无论圣上如何津津乐道、反覆描绘,她依然对传闻中那匪夷所思的「现代世界」抱有着疑虑。 而今恰逢其时,皇后犹豫片刻,还是问出了她一直思虑在心,只是难以启齿的某个疑惑: 「圣上所说的后世种种奇术,臣妾都不能不信从。只是——只是臣妾冒昧,总想问一问陛下,不知陛下又是如何穿梭千年,有此种种见闻的呢?」 皇帝:………… 皇帝默默移开了目光,不再言语。 -------------------- 泰山府君:送礼就要投其所好! 第38章 贿赂 「你确定要租用全套的检查设备?」 刘博士啪啪按着自动笔, 神色相当诧异: 「一天起步价就是两千以上喔!太浪费了吧?如果只是做动物体检,租几台常用的设备也就够了吧?要便宜得多。」 托刘师姐的关系,林貌顺利在农科院的科研所预约到了租用仪器的资格, 但提交申请报告与保证金的时候, 还是让内行人一眼看出了底细: 明明是以动物体检的名义租用的, 为什么要把全套仪器都选上?难道你小子也养了头比金子更珍贵的实验用牛,天天指着它发paper吗? 林貌讪笑了一声,不敢在专业人士面前胡编乱造, 只能含混说是有特殊需要。眼见刘博士还欲刨根问底,他只能启用备用方案,从桌下拎起了雪白的长毛狮子猫, 迅速塞入刘博士怀中: 「喵喵昨晚食慾不好,你看看有没有什么问题?」 刘博士的注意力果然被转移了。她伸手抚摸狮子猫的嵴背, 而后又光明正大的揉捏肚子、翻动毛髮, 啧啧出声: 「……没什么大问题,就是最近压力有些大吧?给喵喵买点冻干、玩具之类,分散分散注意力就好啦。」 不得不说,刘丽撸猫的手法变态归变态,但专业能力还真是没得黑的;只不过摸上一模。居然如此迅速便判断出了准确病因——在知道自己很可能需要奉献肚皮来转移刘博士的注意力后, 房相公的压力确实有那么一点大…… 大概是早有了心理准备,狮子猫四脚朝天, 逆来顺受,默默为皇后的体检牺牲了一把皮毛上的尊严,任凭人类大力蹂·躏。还是大手子眼疾手快, 趁刘博士拿水杯的空隙伸手抢下狮子猫, 立马又放回桌底, 让潜伏在椅子下的猫猫陛下赶紧接应了回去, 好生安慰。 刘博士倒没有揪住喵喵不放。她喝了一口水,提醒林貌:「如果要全部预定的话,那起码还要等十五天以上,押金也会上涨。你确定时间和预算充裕吗?」 林貌赶紧道:「这都不成问题,只要仪器方便就好。」 第102页 「仪器自然是方便的。」刘博士平静道:「常规医疗仪器很难操作,但自从刷了国产的系统之后,基本就是自动流程,纯傻瓜式的检查思路。只要有基本的生理知识,都可以自己动手。」 她双手十指交叉,抵在了下巴上,眼中闪过一缕光芒: 「但真正的问题,不在于检查结果,而在于诊断——这种机器出的结果,一般医生是不敢下判断的。」 林貌不解:「为什么?」 「法律风险问题。」刘博士道:「医学领域——哪怕是兽医领域,对风险都是极度敏感的;为了保证诊疗流程的绝对合法,医患双方都不会接受一台被刷过系统的新设备。你要知道,在伺候那头宝贵的实验用牛时,所有的诊疗意见都是由合作方开具的。以实验室的管理条例上讲,也绝不允许随便对结果做判断。」 以农科院的人脉,都没法随意让外界的医生诊断签字,这专业上的禁忌还真是够严格的。林貌默然片刻,却勐然意识到了不对: 如果动物检查都防守得这么严密,那么研究所内部人员偷偷用这仪器做员工体检,又是如何搞到诊断结果的? ——林貌清楚记得,当初刘博士可曾向自己反覆吹嘘,她当年做过三次核磁共振,结果只花了点电费钱! 牛的检查都这么小心,人的检查是怎么过关的呢? 难道还有什么隐秘门路、内部渠道么? 他小心出声试探: 「但这仪器……不是也有其他用途吗?」 「』其他用途『——你在表达什么?我们农科院一切都是正规的!」刘丽义正词严:「就算有灵活变动的地方,那也是一切都按照规章来,按照惯例来,绝不会逾越体系半步的——比如说吧,我们有时候的确是会请合作的医生为某些灵长类人科哺乳动物的体检结果做诊断,但这种额外的动物检查都在实验室制度约束之内,绝没有违规的地方!」 林貌:………… 什么「灵长类人科哺乳动物」?你们的专业知识是不是用得不太对头啊? 他默默移开了眼睛。 「如果……如果我也想给某位灵长类人科哺乳动物做诊断。」他稍稍有些艰难的说:「那应该联繫哪一位呢?」 刘博士显然就在等这一句话。她从腰包里抽出一张名片,递了过去: 「联繫名片上的张医生吧,提前预约可以打折。」她停了一停,又仔细叮嘱:「对了,一定要在申请信息中註明,表示你完全明白诊断的不确定性,并且不会将结果用于任何的医疗途径,仅仅只是作为业余建议而已——当然,你得到建议后具体要採取什么措施,那就不是医生能关心的事情了……」 在传授完专业人士与规章制度斗智斗勇的经验后,刘丽收拾好提包,轻松向林貌告别。当阿宅起身送师姐出门时,刘博士却忽又弯下腰来,迅勐在雪白狮子猫毛茸茸的屁股上又撸了一把。 在以光的速度完成了这蓄谋已久的偷袭后,刘博士站起身来,神色不变 「好啦好啦,都是同学,这么客气做什么?这也太见外……对了,明天是不是该送喵喵过来啦?其实我办公室很大的,就是再帮你看一看你家那只狸花猫,也是绝对没有问题的喔……」 林貌整整齐齐打一个哆嗦,赶紧塞了一个最大的苹果到刘师姐手里,打断了她居心叵测的喋喋不休。 · 人类的适应能力总是很强大的。在钦差当政后不过一两日的功夫,瓜洲城中上下的官吏便差不多习惯了新长官治下的日子——虽然钦差傲慢无礼、百般苛求,又有某种不分场合溺爱狸奴的怪癖,但只要稍稍展示出他理政处事上前途无量的才华,依旧大把的佐官愿意在这位新上司身上布一招闲棋。 ——怪癖?有怪癖是好事啊!没有这点显露出来的癖好,他们还怎么能送礼送到上司心坎上? 当然,即使下属们上进之心熊熊如火,但毕竟与钦差彼此陌生,到底不敢冲进去对着两只猫就开舔;于是苦思冥想,再三斟酌,终于有人别出心裁,琢磨出了不一般的门道。 在有幸谒见钦差时,他便有意撩开了官服的袍袖,露出一截带着猫爪印的手腕,羞答答欲露还休。 钦差果然一眼注意到了:「你的手是怎么了?」 谒见的官吏赶紧下拜,吐出字斟句酌的交代:「下官家里不知何时窜来了一只小小的狸奴。下官想将它抱出屋中,不小心便被伤到了手腕。」 见林钦差点一点头,并无留意,官吏赶紧补上了背景设定: 「钦使不知,这狸奴通体玄色,略无杂毛,还天生一双金灿灿的眼睛,漂亮得很呢。」 盘坐在几案前的林貌终于放下手中公文,抬头默默看着这满脸谄笑的下属。 通体玄色、天生金瞳,还漂亮得不得了的珍贵猫咪,恰好就熘达进您老的深宅大院了,是吧? ——这样颠三倒四的言辞,就连二把刀的新手林钦差都能轻易识破,更遑论其他了。在这沉默的一剎那,原本伏在书柜上的狸花猫与狮子猫一齐起身,同时俯视这位思路清奇的瓜洲臣子。 钦差淡淡道:「这玄色狸奴好倒是好,但又与本钦使何干?你啰嗦这么多,想要说些;什么?」 官吏小心道:「卑职是想,这样好的狸奴,若不精心照管着,难免也折堕了。卑职实在是不懂这个,也想替它寻一户好人家……」 第103页 林貌……林貌揉了揉额头,回头看一眼高居书柜之上的两只猫猫,果然望见狸花猫双眼微眯,修长尾巴已经在悠悠晃动,神色高深莫测。 他悠悠嘆了口气,决定做最后的尝试: 「也可以让下人照管吧,这样好的狸奴交给别家,也实在可惜。」 要知道,仅就林貌所知的那点大唐常识,玉门关外百物腾贵,上好的狸奴可是要拿金子换的。这样毫不吝惜就託付给别人,真不觉得有点太慷慨了吗? 官吏忙道:「粗鄙下人哪里养得了?还是要知根知底的人家才好。」 ……行吧,看来是捞不动了。 林貌面无表情:「那也好办,本钦差在此道上还有些小小的经验,你把那玄猫送来便是了。」 眼见钦差松口答允,官吏喜不自胜,笑容满面,已经琢磨着要如何把这重金购来的玄猫清洗一新,以便招揽贵客——顺便还可以带些金铃铛金项圈,悄无声息中便能展示自己绝对的诚意,方便日后彼此热络。 钦差仔细凝望下属的表情,终于悠悠开口: 「既然要收养这只狸奴,也算结下缘分了……不知老兄又是什么官职?」 居然口唿「老兄」,还询问他的官职?难道轻轻一笔投入,居然顷刻间便获得了回报?钦差居然迷恋狸奴至此吗?! 那官吏骤蒙恩宠,激动得几乎发颤,赶紧下拜叩头,结结巴巴报出自己的来歷,说本职乃是瓜洲录事参军,因先前恶了长史,不得升迁,而今得遇钦差,真如拨云见日,茅塞顿开,自当尽力报效云云。 钦差轻言细语的回应这位录事参军的拳拳忠心,还亲手扶他起来,请他仔细回忆,罗列出同样愿意「尽力报效」的同仁,将来一定有极大的惊喜。 在录事参军感激涕零,搜肠刮肚的提供名单时,林钦差却莫名走神,渐渐移开了目光。他默默打量书柜上卡视线的那个死角,看到房相公已经叼下一卷白纸就地铺开,以爪粘墨,龙飞凤舞;而猫猫陛下低头默读,尾巴则将书柜敲得啪啪作响,心情不问可知。 ……看来,也只能请这位录事参军好自为之了呢。 · 贪赃官吏当然可恶,但玄猫却毕竟是无辜的。虽有收受贿赂的嫌疑,但林貌还是派人接来了那只重金购来的玄猫,免得它在录事参军手上遭受什么池鱼之殃。 ……不过吧,等货真的到手,林钦差却不由大大的怀疑了——这只幼年的玄猫倒真是黑里透红、双眼泛金,漂亮矫健得很;但要是稍微做点深入的交流,就会发现这傢伙纯粹是有其表,其实真是蠢得可以,放出来后连跳上跳下都不会,只会在书柜上框框撞脑门;还是猫猫陛下大不耐烦,亲自教了它几次。 不是说玄猫很聪明吗?这不会是个假货吧? ——话说,要是送礼送的其实是个不值钱的假货,是不是也能少判几年吶? 林钦差沉浸在这样深奥的法律问题里无法自拔。当日傍晚,孙真人来领取寄生虫病的特效药时,却一眼认出了这只小猫咪。 「哎呀,这不是玄猫么?据传此猫最有灵性,难得一见,不知郎君从何处得来?」 见林钦差似信不信,他补了一句: 「玄猫能通灵、辟邪,在元神通幽之时,别有妙用。郎君听过』走阴阳『么?民间有些品德高尚之士,睡梦时会被地府请入幽冥,协助断案,称作』阳判官『。这样的人家,往往就会养一只辟邪的玄猫。据说只要走阴阳时将魂魄依附在玄猫之上,便不会被游魂野鬼侵扰。」 林貌心中微微一动:孙真人如此详细的为他解释秘闻,又特意提到什么「走阴阳」,无疑便是在指点这玄猫的用法:按猴哥开示的法诀,他现在已能于内视中洞察骨骼,不就便可元神出窍,由玄关玄窍打通大周天,真正与天地合一,迈出修仙至为关键的一步。以常理而论,元神出窍最容易为外邪所扰,风险极大,但有这只玄猫在侧,无疑能安稳不少。 只是…… 他瞥了一眼身侧那只懂干饭的玄猫,微微嘆气: 「多谢真人提点。但这只猫吧……可能算是个异类。」 ——无论怎么看,录事参军费劲心力贿赂来的小猫咪都实在不像是有灵性的样子;要是随意附身,总感觉会被拖累智商。 孙真人仔细又看了一回,捻须点头: 「郎君不必忧心,这狸奴底子是极好的,只是没有方家为它开窍点脉而已。所谓焚犀望玄,能窥幽冥,只需以犀牛角薰染口鼻,便可点开它的智识。」 林貌一时做声不得。或许犀牛角在此处不是什么异物,但要是在现代碰上一点,那足够请林阿宅结结实实吃上五年牢饭,让陛下与房相公统统沦落为无家可归的流浪猫咪。 孙真人笑容和煦,从身侧的药囊中抽出一截玄黑色的骨质碎片,向林貌稍稍展示: 「承蒙郎君赐药,老朽无以为报。听说郎君明日便要启辰往长安,这一截犀角香便算是赠礼吧。」 说罢,他点燃了犀角,待到青烟徐徐升起,再往匍匐勐啃虾仁的玄猫面前晃了一晃——这只小猫咪蠢的相当稳定,居然连眼前飘来飘去的火星都靠不在乎,一心一意只啃那个弹牙水润的大虾仁;直到孙真人勐的将犀角递到鼻子面前,它才喵嗷一声,人立而起,迅勐朝左侧蹦开—— 第104页 · 魏徵魏相公忽然从床上坐起,大汗淋漓,惊魂未定 。 还未等睡在身侧的裴夫人醒过神来,魏相公便大叫出声,语气颤抖: 「——这又是什么东西!」 大叫之后,他又伸手勐烈擦拭额头与鼻樑,仿佛是在赶开什么危险可怕的玩意儿。 -------------------- 如果行贿送的是假货,该不该从轻发落? 应该快要到长安了,预备进入下一个大剧情。 第39章 玄猫 魏相公大声喘气, 勐烈擦拭额头,脸上汗水涔涔而下,几乎浸湿了寝衣。 裴夫人朦胧看见, 又惊又惧, 赶紧穿鞋下床, 要出声唿唤守夜的下人。但刚撩开床帐,便被魏相公伸手挡住: 「不要惊动外人,是』下面『的事情!」 裴夫人倒抽一口凉气, 立刻放下帐子,反握住魏相公汗津津的手,不敢出声。 所谓「下面」, 乃是魏府至亲之间的隐语。自三年前,至尊父子在玄武门内闹出了一点小小的不愉快以后, 宦途骤逢大变的魏徵便开始频繁梦魇, 常常见到一头角峥嵘的长袍男子向自己行礼,称上司钦佩魏先生的公正廉明,想请他协助料理歷年积压的旧案。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除了司掌朝廷刑法之大理寺以外,哪里还有歷年积压的旧案?魏徵虽有不解, 却也一时随口答允。于是异梦成真,那长袍男子竟真将魏府君携入渺茫不可深查的幽冥, 见识了不计其数的奇闻逸事,怪异莫可名状。 玄秘之事不可随意示人,因此魏府君三缄其口, 除了最为亲密的家眷以外, 绝不敢对外人泄漏一句。而今言语中贸然涉及「下面」, 自然让裴夫人大为惊疑。 夫人探头张望窗户, 眼见并无旁人在外,悄悄出声探问: 「到底所为何事?」 魏徵茫然片刻,终于缓缓摇头: 「我记不得了……」 直入幽冥窥测阴阳玄秘,在协助鬼神料理积案之余,又难免会有泄漏天机的风险。因此地府曾设下封禁,只要往返阴阳的生魂返回人身,便会迅速遗忘在异界所见的种种,唯有一点模煳的印象,萦绕不去。 但仅仅只是这一点模煳的印象,也足够让魏相公心有余悸、神魂不定了。他猜测——不,他敢肯定,自己一定是在出入阴阳两界时见识到了某些极为震悚的事实,以至于心跳如鼓,不能抑制—— ……但到底是是什么呢? 魏相公喘息片刻,小声招唿妻子:「将那黄符纸的名册拿来!」 裴夫人却有些犹豫:「崔先生也有地府的公务要忙,如若无故打搅,是否不太好……」 所谓「崔先生」者,乃魏徵昔年好友,官拜礼部侍郎的崔珏崔府君;武德年间崔府君一病不起,神魂归入阴曹,积功而升任为总掌生死文簿的判官。而今魏徵同样往来阴阳,便与这位昔时同僚再续前缘,彼此都有很深的交情。 君子之交淡如水,本不该随意牵扯公务上的事情。眼见丈夫贸然要召唤地府判官,裴夫人忧心不已,小心出声劝阻。 魏徵闭一闭眼:「若只为我一人的事情,自然不能惊动崔君……但我总觉得——总觉得在梦中看到了什么极惊人的东西,不得不探问仔细。」 他长长嘆气,挥一挥手,表示决心已定。裴夫人不能再劝,于是到床头的梳妆柜里翻出了那张谨慎保管的黄符纸,在香炉中点燃。 香菸裊裊中人影憧憧,浮出了崔判官细长的身影。他仔细听完魏徵的叙述,自腰间摸出地府往来的底帐,仔细翻找片刻,却连连摇头: 「以业镜的记录,老兄今夜应当是被借调到凉州、瓜洲一带,帮着料理当地因瘟疫而死的游魂了……嗯,孙药王也在此处看护病人,似乎还有佛道中的高人路过;但除此以外,并无其余异样。」 魏徵默默良久,也不能从这样寻常的描述中推断出自己惊悸的缘由。他想了想: 「没有其他的记录了么?」 崔判官又翻了翻帐簿,终究摇头:「依照常理,地府招活人生魂入幽冥断案,都会延请一位通灵的玄猫随行,庇护魂魄。就算活人忘掉了阴曹的总总,也可以请随行的玄猫稍作复述。但是吧,这一回请来的那只玄猫,却未必有那个记性……」 魏徵不解:「为何?」 崔判官欲言又止,只能长嘆一口气。 「这只玄猫的长辈都颇有道行,也算是妖界赫赫有名的一号人物了。」他很委婉的说:「但这只猫的脑子吧……只能说从小到大都比较淳朴——所谓』圣质如初『。」 玄猫是狸奴中最有灵性的种类,天生有通幽辟邪的本事。因此,地府会定期挑选其中聪慧敏捷的佼佼者,与其拟定契约,委託着护送生魂。但隋末天下动盪游魂四起,阴曹工作量随之暴涨,居然不能不引入这样的怨种,简直要让人生出关系户的怀疑。 ……不过,应该不会有长辈心大到将这样的后裔放出来当关系户吧?仅以地府的台帐记载,这只淳朴小猫咪可是蠢到能在瓜洲原地失踪,家里至今都还在托人寻觅呢。 据说生魂与玄猫合体时要受狸奴本性的影响,也不知魏相公会不会被波及到什么。 崔判官道:「日常办公不会留细帐,要是玄猫都不可靠,恐怕也只能到此为止了。」 第105页 语意明白至此,显然已经没有迴旋的余地,但魏相公踌躇许久,却缓缓开口:「如果可以……不知能否询问谛听?」 崔珏大吃一惊:「你要惊动幽冥教主?」 谛听是随侍幽冥教主地藏王菩萨的灵兽,法力通玄遍观三界,能听闻此娑婆世界一切至细至微的声响,自然能轻松探查到瓜洲发生的一切隐秘。但镇守幽冥的神物怎能擅扰?更何况还牵扯到地藏菩萨!——魏玄成往日也不是这样浮躁轻薄、胆大妄为的人吶! 他脱口而出:「无故惊扰神物,这可不是小事!」 魏徵自然知道其中的轻重,但神色依旧镇定: 「我本也不敢这样冒昧……可不知如何,心中却实在是七上八下不能安定,虽然不知缘由,但隐约总觉得有什么大事,只怕还牵涉朝廷,牵涉政局,乃至牵涉当今圣上——烦请老兄千万为我一试,若有不妥,在下一人承担便是!」 这一句话郑重之至,已经近乎于掷地有声的嘱託。崔钰沉吟片刻,想到其中隐约牵涉的「圣上」二字,终于不再多劝;他深深看了自己这老友一眼,徐徐点头: 「好吧,我便替你一试。」 烟火一闪而逝,崔判官的影子消隐无踪。魏相公夫妇各有顾虑,不能再睡,点亮烛火在床上盘坐了半夜。 直到卯时时分,香炉里火星四溅,终于裊裊飘来崔珏的声音: 「……谛听上尊见了我一面,却不愿多说;只是托我提醒一句:可还记得楼观道么?」 「……楼观道?」 · 停留几日,大致稳定凉州城中蔓延的疫病之势,眼见时日不多,林貌便不再耽搁,告别了孙真人与红拂,悄悄再次踏上行程。 临行之前,他送了孙真人一张圣上御书「便宜行事」的纸条(由狸花猫以爪沾墨,一挥而就),方便孙真人调用物资,清理此地病原;又赠送红拂一幅由蓬莱至东瀛的航海图,约定他日共谋建国之大计。 「生平知己难求,能与姑娘盘桓数日,实在是难得境遇。」彼此挥别之时,林钦差还依依不捨的嘱託红拂:「要是令师兄妹拿定了讨伐东瀛的注意,一定要告知在下啊!在下必定竭己所能,尽此绵薄之力……」 伐东瀛诶!这么大的乐子要是不看,他岂不白到大唐走一遭? 红拂与孙药王也很感动。他们可不知林钦差的底细,只以为是真真正正毫无掺假的贵人。这样的贵人愿意折节下交,气度实在让人心服。因此,他们特意将钦差送出城外三十里,还各自奉上一件礼物;红拂送的是贮存剑气、能杀敌护身的剑囊;孙药王则送了一个能驱逐毒虫的香囊,还特地叮嘱他注意事项: 「老朽虽给那玄猫点开了心窍,但效力却不甚稳固,难免退转。这香囊中一样有犀角粉末,只要早晚熏上一次,便无大碍了。」 林貌接过香囊,连连道谢,心想这一只猫倒要三四支犀角粉末来配它,无怪乎贵得叫人咂舌;以这个身价看来,估计那位瓜洲的录事参军遭一回重,还真不算什么冤枉。 · 自瓜洲出发以后,林貌以神行秘法走过上百里戈壁,向东越过大唐以烽火台组织的防线,蜿蜒抵达玉门关。而今朝廷预备着对突厥用兵,边境局势日趋紧张,中原与突厥的商道随之大受影响,玉门关的行商萧条了许多。猫猫陛下看见沿途的情形,亦不由出声感慨: 「……兵者兇器,朕亦不得已而用之;只盼着战事早定,天下能重归太平吧。」 林貌安慰圣上:「陛下不必顾虑。以史书所载,李药师征西突厥乃一战定干坤,半年不到就料理得干干净净。只要长远得益,忍耐一时也不算什么吧?」 狸花猫微微摇头:「……兵者大事,不可以不细查。可胜在敌不可胜在己,不能有那样侥倖的心思。」 正史中唐军的胜利当然酣畅淋漓,但也是趁着突厥内乱、草原天灾,才能以强击弱,一举歼灭。而今形势不同,恐怕未必会有那样好的天时了。 当然,与大手子谈这样的事情并无用处,猫猫陛下也不过稍稍倾吐一点胸中块垒而已。他在穿越之初,还曾幻想着能从现代那莫可计算的暴力机器中截取一点来加强唐军。但等真的深入了解了另一个世界运转的逻辑,却不能不打消这点痴心妄想——以现代管制之严密,别说大规模的军火了,就是稍微碰一碰李哲负责的那把**,估计都得让林阿宅进去喝一壶。 他们在玉门停留了一日,一面是要歇一歇脚,另一面则是想打探打探当地的名声,给玄猫找一户好人家寄养。 而今林貌家中已经养了一位皇帝外加一位宰相,于情于理于臣子最基本的道德,似乎都不应该心存旁骛,照顾什么新来的小黑猫了——三只猫咪彼此聚居,要是一个不好起了冲突,铲屎的该怎么调停呢?细细想来实在有不忠诚的嫌疑,干脆只能暂时託付给旁人。 毕竟吧,猫咪的嫉妒心可是很重的——当然,当然,这里绝没有暗示陛下被狸花猫本性影响可能心生嫉妒什么的——但还是那句话,猫咪的嫉妒心可是很重的。 玉门关行商聚集,为了派遣旅途的寂寞,大都有养猫养狗的风气。但他们考察来考察去,选的人家倒是没有问题,可最大最棘手的麻烦,却是实在没法将手中的玄猫交託出去。 第106页 孙真人的判断毫无差错,即使以昂贵的犀角香点开了这猫咪的心智,那所谓「开窍」的效果也是相当不稳定的。它倒的确是能跑能跳,看起来与寻常狸奴无疑,不必陛下费心指导;但等林貌打开罐头给玄猫餵饭时,这只不长记性的小猫咪依然嚎叫着冲锋上前,埋头就是报仇雪恨一样的勐烈干饭,险些将自己给噎得得直翻白眼。 「怎么会有这么蠢的猫?」林貌嫌弃的将它拎起来:「白白浪费老子的好药!」 犀牛角多珍贵啊!怎么就点醒了这么个蠢货? 玄猫立刻炸毛,喵喵叫着要来挠他,还嘶哈嘶哈朝他哈气,看来是听懂了这句吐槽,大表不满——这个时候就又聪明起来了! 被吐槽的小玄猫很不高兴,足足有一刻钟都不愿意理大手子,转着圈用大屁股怼着他,以此表示愤懑。不过一刻钟后它又恢復过来,重新绕着铲屎官的腿打转,讨好的还想要一口罐头。 林貌原本还心存幻想,以为这是小猫咪宽宏大量不同自己计较,甚至难得生起了一点愧疚之心;但很快他就发现,这与其说是猫科动物少有的的宽宏与善良,倒不如说是这蠢猫的内存太小,已经记不住这样久远的事情了。 ……要是将这样的狸奴寄养到别人家,那不是妥妥的坑人吗? 至于这只玄猫所谓「通灵」的本事,也是一如惯例的不靠谱。它倒是经常对着无人处喵喵大叫、拼命炸毛;但据大手子以心境仔细观察的结果,这些炸毛之中,大概只有三成是真见识到了路过的游魂野鬼,至于其余七成嘛,则多半是在咒骂面前的柱子石头野草等等障碍物,命令它们立刻给玄猫大人让路,否则就只能框框往上撞脑门了…… ……这都是些什么怨种啊? 大手子暗自嘆气,只好暂且收养这只笨到脱不了手的狸奴,顺便又在心里给送礼的录事参军记了一笔,打算到长安后再参他一本狠的。 有这样煳弄钦差的吗?当钦差不会发毛是不是? · 当他们徒步穿越玉门关与凉州之间的广阔绿洲时,这只玄猫又旧病復发了。它从林貌怀里跳下,对着一块山石的阴影喵喵狂叫,尾巴直竖,还立起了飞机耳。 大手子与猫猫陛下一齐嘆气,相对无言。 如此沉默片刻后,陛下跳出背包,在阴影中来回出入几圈,还喵了一声,提醒那玄色的蠢猫。 ——按他们的经验,这猫多半又是把影子看作什么又长又宽不可逾越的墙壁了,因此才放声大叫,表示恐吓,顺便壮一壮自己那聊胜于无的胆子。这种情况下,还必须得猫猫陛下亲自为它示范,反覆穿越阴影,才能打消玄猫莫名其妙的警惕心,不再害怕在影子上撞坏脑袋。 ……虽然这种脑袋的确也没啥好坏的区别就是了。 不过,陛下不辞辛苦已经穿越了五六次,玄猫还是四爪抓地,猫毛直竖,又尖又利的向影子处大叫。叫声悽厉难听,连林貌都不耐烦了,干脆厉声呵斥: 「居然还能笨成这样!脑壳里面长的都是个什么?这样的猪脑子,送回去卖给刘博士算了!」 还未等玄猫转头哈气,发泄它那持续仅有一刻钟的愤怒。阴影处忽而青烟裊裊,飘出了一个浅薄似剪纸的人影,白衣黑帽,宽袍长袖,深深的朝林貌作揖打躬,语气带着颤音: 「……见过先生。」 林貌:??!!! 这阴影下居然还真有鬼魂? ——他还错怪这小笨猫了? 大手子一头雾水,所剩无几的良心居然罕见的刺痛了。他踌躇片刻,拱手道: 「不知阁下是……」 拱手时掌心翻出,那猴哥所写的「敕」字便大剌剌露在人影之前了。那人影剧烈颤抖,终于小声开口: 「在下——在下姓谢,忝在地府任职。」 这个装扮,这个职位,再加上这个名字…… 林貌的眼睛立刻鼓了起来: 白无常?! -------------------- 不错,魏大人本来是可以逃脱变猫命运的! 第40章 卷王 「……不知上差有何贵干?」 大手子的语气有些小心翼翼, 甚至悄悄握住了左拳。他已经见过南海观自在菩萨,见过五行山下的齐天大圣,按理不应该这样胆小。可想一想眼前这一位的本职, 那还是忍不住的发憷。 林阿宅固然是心存顾虑, 却不知白无常谢必安亦同样是惴惴不安, 惶恐难言;他悄悄瞥一眼对面手上那熟悉之至的「敕」字,当真连牙都要咬碎了。 ——自己不过是随便熘达熘达,怎么就招能惹上这么个煞星呢? 说来也是可怜, 白无常辛苦于凉州、瓜州偏僻边陲,并非是地府公差,而纯粹是出于私交的义气——数日以前, 常年与他合作的几只玄猫派人送来了口信,说是家里最小的晚辈狸子不慎于西域走失, 请求黑白无常留意一二云云。 虽然这走失多半是咎由自取(据说那只最小的玄猫「狸子」笨得连人话都听不懂, 走丢算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但毕竟人家护送生魂往来阴阳数百次,这一点颜面还是该给的。所以谢必安稍稍用了一点职权,一路追着狸子的气味赶到了玉门关外,正看到了拎着水壶的大手子慢慢自天际走来, 一路上还对玄猫狸子非常无礼,动辄呵斥, 还暴跳如雷。 第107页 这样的无礼,当然是触犯了玄猫一族的颜面,也就间接伤到了他地府高管的面子。谢无常心中颇为不满, 想要现身后长舌一吐亮明身份, 依仗地府赫赫凶名直接索要玄猫, 顺带将不识好歹的凡人下个马趴;不料刚刚露出一截脑袋, 当头便看到了那六百年前老冤家的笔迹! 这猴子不是被压五行山了吗?怎么还能随随便便给人写字画符呢?这也就是谢无常心理素质实在是出色,否则好赖得往地上趴一趴。 饶是如此,作为与猴子短兵相接的三界第一受害者,白无常依旧有种两腿战战,几欲先走的恐惧。但无论如何恐惧,对面的问话却不能不答。他咬牙思索片刻,不敢说自己是来索取黑猫的,只能现编了一套藉口: 「小吏本有公务在身,是奉命到玉门关督造枉死城,收容他日战死的鬼魂;因长途疲累,在此稍歇。」 藉口总要有七分真话。而今地府还真是在命鬼差在大肆督造枉死城,就是那猢狲真打下了幽冥探问底细,谢无常也是不怕的。 林貌本不敢与白无常多谈,所谓「有何贵干」也不过是顺口的寒暄而已。可听到这「战死」二字,那好奇心立刻便升了起来。都不必肩上的狸花猫陛下拍打脑袋錶示催促,他便主动发问: 「不知又是哪里来的战死鬼魂?」 白无常道:「贵人不知么?三界里都传遍消息了,说是大唐天子又要对突厥、高句丽用兵,将来兵连祸结,还不知会有多少新魂旧鬼?当日隋炀帝三征高句丽,可是打得辽东一片血海,地府足足积压了几十年的旧案,到现在都没有料理完。既然有此前车之鑑,还是早做预备的好。」 白无常说者无心,但作为大唐最忠实的臣子,月薪高达三万往上的林貌林钦差,却不能不稍稍皱眉,以此表示主上被污衊后的不满——且不论当今圣上暂时还没有攻打高句丽的愿望(当然,只是暂时),就是随意以隋炀帝比拟大唐,那也是莫大的侮辱—— 「隋炀帝闹得血流成河,那是他太过废物,居然一连打输了三次。」林钦差忠肝义胆的开口:「难道至尊也会蹈此覆辙吗?地府未免太过小心了!」 白无常微微一愣,搞不懂这手持大圣笔迹的少年郎怎么突然面露义愤,但仍然本能的回应: 「……贵人说道自然有道理。但昔日后汉桓帝、灵帝武功赫赫,纵横无敌,不也是闹得天下鼎沸、死者连踵,给地府添了好大的麻烦。」 林貌:………… 他默默动了动嘴皮,想反驳说后汉闹到天下鼎沸、「独以强亡」也不全是因为战争,还是自己卖官鬻爵修建宫殿玩得实在太为过火;而当今朝廷未必会做到这样过头的地步……但仔细想了一想,却终究是说不出口。所谓好大喜功好大喜功,自秦皇汉武以来,歷代崇尚边功的皇帝,有几个不痴迷于宫室犬马各色奇观呢?就算要举这么个例外,那也得人家信吶! 他只能嘆了口气: 「那想必就苦了诸位了。」 白无常小心道:「承蒙贵人挂念,其实也不算什么。阴天子未雨绸缪,已经预备了新的法子。而今地府常在人间招揽博闻广识的生魂,聘到幽冥中协助料理事务,倒还减了不少担子。」 林貌一听就懂,这不就是临时扩张的编外人员嘛! 白无常又道:「生魂往来人间,往往也要专差护送。毕竟都是阳间鼎鼎大名的人物,容不得轻忽的……」 说到此处,他心中一动,打算将平日护送往来的大名人们透露一二,也好叫这少年郎有个忌惮,不要随意惊动他身后那不知何处的混世魔猴: 「小吏也曾奉命送过几位阳间的大人物,如魏徵、李淳风等,听说都是朝廷中的险要呢。」 这话无甚稀奇,却听得林貌与陛下齐齐倒吸一口气——他们熟读西游,倒不是不知道魏相公梦斩龙王的故事,但总以为这样关键的情节少说要等到十年以后,所以也不太留意……可而今看起来,魏徵魏玄成竟然是早就与鬼神有所联络了么! 这又是啥时候有的兼职呢?到底魏相公还有多少惊喜,是他们这些局外人梦想不到的? 大手子本能道:「这位魏徵……」 「这位魏徵魏府君,才气纵横,极通庶务,可是很得阴天子的赏识,常常表荐的。」大概是误以为少年郎真对大唐的魏相公有些顾及,白无常殷勤开口,努力渲染魏相公的地位:「可惜了,这样的人物总能脱颖而出,总难在地府久呆。听闻魏府君的名声已经上通天庭,不久便能擢升上界,担当天曹的判官了。」 ——天曹的判官喔!就算是猴子也未必敢冒犯——好吧猴子可能真有这个冒犯的担子,但寻常凡人,总该感到几分敬畏了吧? 林貌的确感到了某种说不出的敬畏。如果白无常所言属实,那么自而今至西游记剧情发生的短短十余年间,魏徵魏先生不但在人间朝廷安身立命,由区区一隐太子旧臣翻身而为当朝宰相、重臣之首;甚至在那诡秘莫可理喻的神鬼世界,都能一步步青云直上,从无名无份的地府编外临聘生魂爬到天曹判官,乃至监斩龙王的位置。 ——这是怎样惊天骇地的卷中圣贤,无与伦比的打工之王啊! 作为日更万字都要叫苦连天的苦逼网文阿宅,林钦差在自己的同事前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心虚。 第108页 你们大唐朝廷都这么卷的吗?话说咱千里迢迢奔赴长安,是不是犯了个什么错误? 林钦差默默无言,与同样被臣下副业所震惊的猫猫陛下彼此对望,一时出神。直到脚下玄猫喵喵大叫,才终于反应过来——这只猫咪已经忘了刚刚大手子骂它蠢货的深仇大恨,又开始蹭大腿想讨小鱼干吃了。 林貌如梦初醒,抬头看见太阳已经西垂,才终于回过神来: 「闲谈许久,打搅上差了。天色不早,恐怕要有变故,我等还要向前赶路,日后再求上差谈一谈魏先生的事情罢。」 西游记未曾记载的卷王奋斗史实在太迷人了。即使路途遥远,急于向前,林貌也特意留了个勾子,想再从地府公差探知一二。 白无常自然唯唯答应。但在拱手送别之际,他望了一眼林貌身边的黑猫,终于小声开口: 「……其实,魏府君生魂出窍之时,也常常依附着这样一只玄猫呢。」 虽然笨黑猫狸子的脑子不太聪明,但长辈还是尽心尽力为它考虑了。听说魂魄与依附的躯体能互相影响,所以特意托人将狸子送到了魏徵先生的名下,期望能在卷王的魂魄中沾到一点聪慧的影子。不过事情发展始料未及,有没有变聪明并不知道,倒是莫名其妙把猫给搞丢了。 白无常冒险说这一句,实在已经尽了朋友的义务。只要眼前这少年郎稍有反应,应该就能意识到玄猫的来歷。 但很可惜,作为对大唐地府一无所知的大手子,林貌丝毫没有听懂这弦外之音。他只是喔了一声,挥手向白无常告别。 无常不敢再劝,只能一声暗嘆,远远遁去。 · 如此一气走了三天。林貌终于抵达大唐关中之岐州,已经遥遥能望见八百里秦川起伏的巍峨影子。 岐州是京师的大门,大唐绝对的腹心之所。一旦越过雍、凉踏入此地,便等于半只脚迈入了长安的城门,往来的路程已不过五日。狸花猫陛下紧随一路,长久虚悬的心也终于能稍稍放下了——他曾以密旨反覆督促关中的诸位郡守清理贼寇维护治安,基本能保证京师内外的绝对平定,而不至于生出任何额外的风波。 当然,该叮嘱的还是要叮嘱的: 「这件事是极大的机密,朕不能随意示人。」他很郑重的对林貌说:「所以,迎候先生入城的仪式便只能俭省了,请先生见谅。」 林貌:——啊? ……说实话,作为略有社恐的阿宅,他还真没想过要被前唿后拥,迎接入城呢。 没等林钦差出声推辞,皇帝又开始自言自语——他一路反覆思忖,已将前后斟酌得妥妥噹噹、熟极而流,当然不会允许一点岔子: 「检查用的宫室已派重兵把守,朕与皇后也早去看过底细,不会有什么问题。至于其余,至于其余——既然是治病,就不要再拘泥小节了!朕会下旨,免去当日一切的礼节,各着便衣即可;所需一切物资,都着少府提前备于宫殿之外,无需往来奔波取用。当然,先生初来乍到,未必熟悉大唐的种种布置,还要有人随时引导才好。不过,为缜密起见,引导的人也不能太多……」 一口气说到此处,林钦差终于找到了岔子,赶紧接上自己预备已久的那句话: 「陛下实在不必铺张——」 「先生都说了不必铺张,朕怎能不听?」狸花猫从善如流:「这样吧,重臣中只安排房玄龄、长孙无忌,宗室中只安排临城王,额外再命太子与尉迟敬德随行。往来引导的只有这五人,想来也应该够了吧?」 林貌:「……啊?」 这也叫俭省吗? · 虽然有谛听的提醒,但魏相公最终下定决心,细探楼观道的底细,还是拖到了五天之后。 这也是很正常的。就算他心中总有说不出的急迫,但也不能不顾及同僚的态度。房相公已经公开警告,不能随意触碰楼观道的金丹;他又怎么好明知故犯,伤触首相的面子呢?再说,被房、杜两位相公来回折腾数次之后,楼观道的道士也已经是惊弓之鸟,后怕莫名了;据说早就已经将金丹密锁珍藏,而绝不敢随意示人,基本没有下手的空隙。 这种种的犹豫,原本大大阻碍了魏相公的决断。但数日之内情形骤变,还是迅速扭转了他的心意。至当月十五日始,皇帝连下数道密旨与礼部,严令官吏清扫出入京城的大道、秘密安排大量护卫看守城门、隔绝一切闲杂人等——其看护力度之严密谨慎,据说就连树上麻雀的巢穴都被一一摘下检查,险些把鸟蛋都摇散了黄。 这样的力度,还是往年迎接太上皇入宫时才有的强力手笔,但而今太上皇还在太极宫中嬉戏游乐无日或停,正所谓此间乐而不思崽,至尊平白又怎么会下如此的旨意? 难道是有大事发生? 想想数年前玄武门外兄弟间的那点小小不愉快,魏徵忧虑难解,私下里向房玄龄与长孙无忌悄悄打听。但无论如何探问,这两位同僚都只露出某种高深莫测的表情,以一通云山雾罩的话应付了事;实在是逼的急了,也不过是故左右而言他,以一种极为古怪的语重心长反覆劝告: 「其实吧,玄成,有些事情,不知道也是好事……」 魏玄成:??!! ……都瞒着我是吧? 在此一怒之下,魏徵终于打消了最后那点逾越同事叮嘱的愧疚。 第109页 「明日我陪你去楼观道上香。」他嘱咐裴夫人:「趁着道士不防备,咱也弄几粒金丹尝尝!」 -------------------- 明天进入长安、开始检查! 前面还只是探查检查的宫殿,排练检查流程呢,现在才真正到检查。 第41章 检查 一路上紧赶慢赶, 林貌一行终于准时眺望到了长安的夯土城墙。作为隋文、隋炀两代帝王精心修筑的天下腹心,纵使经歷唐初战火摧残,其宫殿巍峨、楼台高耸的壮丽气势, 仍然莫可言喻, 令大手子翘舌难下。 ——要是能拍个猫猫逛古长安的vlog回去, 那得吸引多少粉丝啊! 当然,他不太敢在陛下面前谈这样无礼的事情,只能默默闭嘴。 狸花猫陛下没有意识到臣子大不敬的念头, 依旧在絮絮叨叨,提点关键事项: 「……入城后不必与寻常商贾混到一起,拿着通关文碟径直入城门就可以了。朕一切都安排妥当, 会有人来迎候先生。」 虽然不知道迎宾团队又是什么豪华配置,林貌依然虚心点头: 「在下知道了。」 「不要随意与出入的行人、摊贩攀谈, 这几日长安管得比较紧。一应所需的东西, 到行宫后再说吧。」 林貌依然虚心应答:「好的。」 狸花猫思索片刻,发现一路上忧心在怀,反覆强调,到现在实在没有什么可以交代的了,于是点一点头, 再不拖延: 「那么,朕便在行宫等候先生。」 一语说罢, 狸花猫四腿一蹬,瞬间瘫成一团又圆又大的猫饼,顷刻间魂魄出窍, 再次回归本体, 猫的身体则哧熘熘向下滑去。 陛下服用仙丹已有一月有余, 各种神通熟稔之至, 切换身体比吃饭喝水还要顺熘。只是大手子反应不及,险些松手将这一整条猫给砸到地上。他赶紧一把拎起前腿,匆匆忙塞进自己的背包,只留下一个猫猫头从背包顶端冒出,还在唿唿的打着唿噜,睡得是又香又甜。 ——所以小猫咪怎么也会打唿噜呢?真是令人不解。 林貌按照指点,将通关文碟贴在背包上,大步往长安城门走去。大唐京城人流如织,原本也没有人会在意一个背着狸花猫的年轻人。但他在城墙外徘徊不过几步,立刻就有人擦肩而过,低声提醒: 「请钦差看一看西侧柳树下的马车,大臣们在此恭候。」 一语说完,这人后退数步,侍立于林钦差身侧,有意无意挡住了往来一切闲人可能的窥视,并抬手悄悄比划手势;从旁路过的几个壮汉同样停住脚步,一左一右将钦差严密遮住,随行护送到城外的柳树下。 柳树外方圆五米都已清空,只有十几个或坐或立、神色警觉之至的精壮汉子。等候已久的长衫老者快步上前,一把攥住住了林钦差的手。 「我等恭候林先生已久了。」老者悄声道:「请上车一叙吧。老朽姓房,随行的长孙先生还在车上等着呢。」 听到最后一句,林钦差的戒心终于消弭。他连连道谢,却忍不住仔细看了一眼方先生清癯的面容——说实话,与长毛狮子猫相处这么久,而今骤然看到猫猫这气度高华而端庄自持的原身,那种冲击之大,还是难免有点击穿了大手子的防线。 房相公是多年宦海沉浮的重臣,怎么看不出大手子那一瞬间的欲言又止?但没有狮子猫那副废物躯壳的拖累,那人家养气的功夫便委实是天下无双,眯一眯眼后又微笑从容,请钦差立刻上车。 「实在太过简慢,请钦差见谅。」他低声道:「原本该备下重礼,殷勤接待,但陛下实有不得已的地方,只能唐突了。」 天下不是皇帝一人的天下,也是朝中衮衮诸公的天下。皇后贵为一国国母,举止起居再谨慎也不过分,岂能因圣上一时兴起,便随意传召来歷不明的外人检查身体?要是真将林貌的来意泄漏出去,恐怕朝中要闹个翻天覆地。 有鑑于此,圣上才别出机杼,秘密行事,有意隔绝一切大臣的耳目;除了最为贴身可信的心腹之外,决不向旁人泄漏一点消息。就连太子——要不是礼制的约束无大不大,皇后有恙储君必须随侍在侧;皇帝就连太子也想瞒一瞒呢。 当然,这到底是为了保密的谨慎,还是为了某些难以言说的羞耻,那就实在不好说了…… 柳树下早就备好了一辆四匹马拉的马车,车内宽敞明亮,端坐着一大一小,面容都有几分相似。房相公恪尽迎宾之责,立刻为阿宅介绍: 「这位是长孙先生,这位是李——李公子。今日来的都是至亲心腹,绝不会稍有泄漏。先生不必担忧。」 因为陛下早有不必拘礼的嘱咐,车中几人都没有按着身份彼此见礼,只是拱一拱手了事。但在行礼问候之时,一大一小两人的态度便斩然分明了:长孙无忌显然是知道不少内情的,言谈中神色颇为紧张,还不时向房玄龄张望;而那位年仅十一二岁的「李公子」则真是全然不知情况,神情相当从容,还主动向林貌打招唿: 「先生辛苦了!先生远道而来,是受我父——父亲所邀吗?」 有圣上的吩咐在前,他也不必摆什么太子的架子了,表现得很活泼,也很懂礼数。 林貌仔细看了看这经歷一言难尽的孩子,很和气的回话: 「在下本在边境徘徊,是蒙手谕召入京城的。」 第110页 用爪子写的手谕也算手谕,他可没有撒谎。 李公子喔了一声,更感兴趣了——他从小在太极宫承干殿长大,除了随长辈外出游猎之外,脚步几乎没有出过这偌大的京城。无论长安再怎么繁华富盛,这十几年待下来也实在腻了;更何况他天天还听着阿耶征战南北的故事,当然要忍不住幻想长安以外,天高海阔的风景。 听教授军务的尉迟先生说,漠北边境都是「风吹草低见牛羊」的景色,有时候也真想去看看吶。 东宫们的师傅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忙,太子一般也不好打搅;而今好容易有一位见过大世面的客人,又怎么能轻易放过呢?——李承干并不知道这位「林先生」的底细,但他知道自家父皇的眼光,能被阿耶珍重请来的人,必定是天下的奇才呀! 抱定了这个念头,李承干登即下定决心,要好好与天下奇才林先生套套近乎,展示他东宫储君礼贤下士虚怀若谷之气度——当然,而今他不能以太子的身份开口,往常那一套慧眼识英的夸夸大法便不管用了;因此,他思索片刻,打算从小处入手: 「先生也喜欢狸奴吗?」 他伸手一指,不偏不倚的指向背包中唿唿大睡,不时打鼾的狸花猫。 林貌……林貌默了一默。 「也谈不上喜欢吧。」他含煳道:「养一养而已。」 「那先生可养得真好啊,这只狸奴都油光水滑的。」太子认真看了一眼:「不过,养这种狸奴也不容易吧?我听伴读——旁人说,这种带花的狸奴性子最是霸道,身手又很矫健,动起手来很厉害。」 作为太子伴读长孙沖的生身父亲,长孙相公的脸色迅速变绿,恰与他绯红色的袍服相映成趣。 林貌的沉默愈发明显了。思索良久后,他只能艰难道: 「……是吗?可惜在下不太懂呢。」 可惜,作为天潢贵胄金尊玉贵的太子殿下,李承干这一辈子都没有遇到过能在他面前沉默以示拒绝的人,他理所当然的误解了林先生的用意,大概还真以为大手子是实在不知就里,因此犹豫不决呢。 为了替这天下难得的贤才答疑解惑,太子很热心的开了口: 「先生若是不知,可以找人问问的。我在家里便听人说了,带花的狸奴最兇恶最难惹,常常欺负其他猫咪,称王称霸……」 林貌:「…………」 未等他绞尽脑汁思索出回答,旁边如坐针毡如芒在背如鲠在喉的房玄龄房相公终于不能再忍,果断插话: 「公子此言差矣!哪里就能说狸花猫兇恶难惹了?这样的片面之词,岂非污衊!依老朽看,狸花猫才是最端庄大度、明礼知进退的,其他狸奴断不能相比!公子还是不要妄听人言才好。」 李承干:?!! ——不是,他也不过随口议论了几句狸花猫,怎么房相公就这么激动捏? 未等懵逼的太子回过神来,早已迫不及待的长孙无忌便立刻接过话茬: 「房先生说的正是,公子千万不要偏听偏信,因小人妄论而心中邪见!所谓兼听则明,怎能因一己之私,便斥责他人——他猫?狸花猫这样土生土长,身份高贵之至的狸奴,岂不胜过什么波斯、天竺的猫咪千万倍?以在下的见解,养猫就该养狸花猫,狸花猫才是真的好……」 李承干:??!! ——「偏听偏信」、「小人妄论」也就罢了。至于狸花猫的什么「身份高贵」、「端庄大度」,难道两位口口声声说出来,真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对么…… 可怜十二岁的李承干年纪尚小,实在不懂大人世界的骯脏龌龊、颠倒黑白;在两位相公的滔滔雄辩之前,只有茫然无措,言语不能。而作为一切的罪魁祸首,当长孙无忌慷慨激昂的陈述狸花猫的十种美德之时,林钦差则紧紧抱住了他的小背包,默默望向了窗外。 ……今天的风儿,略微有些喧嚣啊。 · 马车七拐八弯,足足绕过城外布置的十几道暗哨,终于抵达了绿荫披拂的小小行宫。长孙无忌与房玄龄请太子稍息,而后率先下车,将林貌引见给了身着便服的至尊夫妇。 林貌从未见过圣上面容,一时还不免拘谨。但毕竟神交已久,轻易便认出了陛下那种神採风生、顾盼自如的风范;彼此间再寒暄数句,立即恢復至过往那种熟稔之至的气氛,再无压力。 ——双方都熟到这个份上了,还客气个啥呀? 反倒是谒见长孙皇后之时,大手子难得的感到了紧张,言辞都不太顺畅。 因为要预备体检,皇后素面朝天,只穿了一件宽松的布裙,上下连一点首饰也无。她很温和的向大手子问好,还主动表示歉意: 「见面这样简素,真是慢待先生了。请先生在长安盘桓数日,容我夫妇款待一二。」 一国皇后接见臣下,本就该御正殿、着华服,这样不梳不裹的妆扮,已经有失礼的嫌疑。 林钦差口称不敢,赶紧将抱了一路的背包摘下,双手奉予陛下——顺便还隔着布料,悄悄调整了一下狸花猫的睡姿,让这小猫睡得稍微斯文一点,不要四仰八叉,放声打鼾、流出一下巴的口水。 当然,效果不大就是了。 陛下不动声色,伸手拎过自己的猫猫躯壳,放在一边: 「都预备好了?」 第111页 「体检车已经安排在』那边『的马路上了。」林貌如实道:「只要打开两界的』门『,就可以把车开进行宫,直接体检。」 陛下唔了一声,瞥了一眼行宫外长长的竹棚——这是为了遮掩体检车出入的痕迹,用竹竿围成的屏障:「什么时候可以体检?」 「汽车电池蓄满电还要十分钟。」林貌道:「病人可以再等一等。」 陛下点一点头,转身安慰皇后: 「不必紧张。朕已经亲自看过好几次了,这』体检『也就是那么一回事,无甚稀奇。」 这一句话信誓旦旦,实在不能不令人信服。但大手子在旁听得清清楚楚,一时却不由愕然。以他的记忆,陛下所谓的「亲自看过」,估计也就是到乡镇诊所见识过别人取体检单而已,而且还有好几次被护士发现,揪着后颈给赶出院外呢。 自然,大手子很懂规矩的紧闭双唇,没有多说什么。 · 就算有陛下再三保证,当汽车发动机那独有的轰鸣自行宫中响起时,如长孙无忌等没有见过世面的大臣还是甚为紧张,不停往屋中张望。就连留在车上的太子都被气氛感染,悄悄从车窗向外窥视——他并不知道底细,只晓得父皇是从边疆请了一位大贤之士为母亲诊治;但既然是大贤之士,怎么舅舅的神色还这么不安呢? 不过,作为见多识广的猫咪——皇帝,圣上是绝没有这样小里小气的紧张情绪的。他不顾宰相阻拦,亲自陪皇后走进了雪白一片的行宫,又亲自指点妻子开门踏入那铁皮打造的巨兽,面对种种匪夷所思的仪器。 在克服了不必要的忧虑之后,这种体检的流程还是相当之简单的。无非是躺下,放松、起立,放松、俯卧,再放松——由人工智慧加持的医学仪器在便利性与简洁程度上都超出了想像,并不需要人类做任何多余的动作,全自动完成操作。 仅仅一刻钟后,林貌就从车头探出了脑袋: 「全部检查已经做完了,需要再来一次吗?」 皇帝略微吃惊:「这么快?」 「那是当然。」林貌有些显眼包似的得意:「陛下也太小看现代科技了。现在数据已经下载好了,我传给医生就行啦。」 皇帝稍一思索,看了看外面一片晴朗的天气——为了陪同皇后检查,他可是特意推了一天的公务,安排了足足五个时辰假期呢,现在这个天色,怕是连一个时辰都还没有用到。 「择日不如撞日,既然如此迅速,倒不如多检查几位。」陛下迅速做出决断:「机器应该还可以再用吧?朕照常付诊费就是了。」 · 重刷的系统远没有正版仪器的繁琐严苛,允许直接从网络传输检查数据。但皇后与诸位大臣的**样本,乃至亲笔签字(自然都是化名)、表示对检查结果绝无异议的法律文件,却非得林貌跑一趟腿不可。 有刘博士的面子在,那位与农科院合作紧密的张医生亲自见了林貌。他翻一翻送来的文件,却不由咂嘴: 「其他也就算了,这笔字实在是……厉害啊!」 ——能不厉害么?隋唐以书法取士,笔墨精深的大臣数不胜数,各个都是后世能吊打一方的绝顶人物;即使而今换为了硬笔写简体字,那几十年磨砺出的功夫也是决计掩饰不住的。 林貌心里有鬼,只能打着哈哈推脱。所幸张医生也的确很忙,翻一翻纸张没发现什么纰漏,便兀自起身去检查室核对数据,只让林貌一天后来取结果。 因为有刘博士特意的嘱託,检验室专门办了加急。当天下午,这几份特制的检验报告便准时送到了张医生手中。医生简单扫了几眼,眉毛却不由渐渐皱了起来,神色亦晦暗莫测。 他犹豫着沉吟片刻,又抽出上午的法律文件认真看了一回,终于下定决心,伸手拎起了电话: 「喂,派出所吗?」 -------------------- 房相公:论狸花猫为什么是神——首先,是犯下暴食之罪的胖橘…… 长孙相公:狸花猫脾气差?脾气哪里差了?不要在这里乱说!这么多年都是这么个性格好吧,哪里差了? 内心os:快闭嘴呀,傻孩子! ps:大手子的检测办法其实是有纰漏的喔。 猜一猜张医生为什么报警? 祝大家节日快乐! 第42章 解释 因为身份实在尴尬的缘故, 林貌并不能随帝后光明正大的入宫饮宴。陛下思索再三,便特意将他安排到长安郊外的一处庄园休憩。这园子还是昔日长孙无忌显贵后特意献予皇后的地产,供皇室游猎时聚饮所用。不仅风景秀丽、清净偏僻, 地位上也不同寻常——朝廷的言官风闻奏事, 连皇帝的行宫都可以随意查探;但怎么消息灵通, 总不能窥伺皇后的私产吧? 当然,将辛苦请来的大贤之士仅仅安排在郊外的别院,无论怎么说都有点欠缺礼数。因此, 陛下在临走前赐给了林钦差一面金牌,可以藉此信物召集京中的大臣聚会,聊以派遣时光。 隋唐沿袭魏晋以来纵情田园的风气, 很喜欢在依山傍水的庄园里设宴游乐,彼此清谈高论, 算是上流贵族最为风雅的爱好;而今有圣上御赐的金牌为证物, 那荣耀便更是非比寻常。 可是,作为略有社交恐惧的土狗,林貌却实在不太能接受这样高雅而的交际。他委婉的想推辞这非分的恩赏: 第112页 「各位大臣都有要事在身,岂非会打搅朝政……」 「大臣们也尽有闲暇的时候。」陛下看了他一眼:「如阎立本、欧阳询、虞世南等大小臣工,这几日的空闲便很多。」 在旁细听的长孙无忌略微茫然, 心想旁人也就罢了,虞世南贵为秘书监重臣, 什么时候又「空闲很多」了? 林貌同样是微微一愣,而后立时便是恍然领悟,涌出说不出的狂喜;他抖着双手接过这价值连城的金牌, 真心实意的连连谢恩, 真有不惜肝脑涂地的感激。 阎立本作画, 虞世南撰文, 欧阳询题词——这又是怎样一副勃勃生机万物竞发,足以让一切艺术爱好者狂喜到胡言乱语的景象啊! 初唐之人类群星闪耀时——仅仅一个剎那之间,阿宅就连画的名字都给想好了。 · 自然,受人赏赐,给人办事;君恩如此,不能不竭死以报。第二天一大早,钦差便早早动身,卡着点打车直奔医院门口,顺带还捎上了早已迫不及待,甚至不惜化为猫形的皇帝陛下。 因为时间太早,候诊大厅基本没有病人。负责接待的护士翻了翻他们交上去的资料,却没有递来体检报告,而是请他们到隔壁的办公室稍等,说还有一些流程要走。 林貌略微有些诧异: 「往常不是直接缴费就可以了吗?再说我还带着猫呢。」 「没有关系。」护士仔细看了背包里的猫猫头一眼,神色不变:「办公室不是医疗区,宠物也可以出入。请林先生稍坐片刻,会有专人为您指导的。」 林貌一头雾水,跟着护士的指点走进了左侧狭小的房间。说实话,在医院里居然捞到了专人服务,那心态上肯定是比较微妙。但林貌根本还来不及想这么多,他刚刚进门,办公室里便有一位面色和蔼的中年男子迎了上来,笑眯眯请他上坐,给他倒热水: 「你好林先生,我姓李,专门负责与这一片的医院对接,有时也办些杂事,你叫我老李就好——你问我来干什么?是这样,林先生,我们昨天接到了派出所转来的电话,说是医院有人报警,怀疑附近有非法的人口贸易,而你可能牵涉其中……」 林貌哧熘一声,滑到了沙发上。 · 这轻描淡写的解释比一记耳光还狠,扇得林阿宅目瞪口呆眼冒金星,剎那间连脑子都不怎么好使了。他蠕动嘴唇,只能呆滞的重复: 「人口贸易?」 ——大概穷极他一生的想像力,也想不到这四个字居然还能与自己产生联繫。 「是这样。」老李推一推眼镜,笑容不变:「报警的医生提交了几份检测报告,显示没有在体·液样本中发现天花、百日咳等管制传染病的抗体,记忆t细胞也处于极为原始的未分化状态,并对个别抗原表现出了反常的敏感——简单来说,这表示病人在出生以后甚至没有接受过最基本的疫苗注射,以而今的医疗条件来看,当然十分罕见……」 他又从身侧的公文包里抽出了几份x光片,伸手推给林貌;林貌呆呆接过,只觉相片上勾勒的红圈极为刺眼。 「……此外,在某位青年男子的骨骼成像中,还发现了大量陈年的癒合疤痕,是明显被钝器击伤的迹象——部分痕迹还相当接近于致命部位,可谓触目惊心——以刑侦专家检查后的原话,这样厉害的伤形,他也只在某些穷凶极恶的**打手身上见过。」 「喔,当然,还有最为决定性的证据——在接到体检报告之后,警方申请调查了基因资料库,但没有在库中发现任何与样本有关联的记录,甚至找不到有近似血缘关系的亲属。基因资料库并不完整,但遗传因子的差距居然大到这种地步,就实在是有点匪夷所思了。对不对,林先生?」 老李平平叙述完毕,神色依旧是从容平静,毫无起伏,仿佛只是在背诵例行公事的卷宗,而非讲解某个疑点重重的大案。而林貌……林貌不知不觉间已经冷汗涔涔,面色苍白,隐约中真有头晕目眩的惶恐。 无医疗记录——骨骼有旧伤——基因库中查无此人——如果仅仅只有其中一件,他还能绞尽脑汁,勉强辩解;但当三重证据被接连抛出,那就是以网文写手的想像力,也实在想不出狡辩的託词了。说实话,这些证据环环相扣、逻辑缜密,简直可以立刻推断出板上钉钉的结论,乃至于当庭宣判他的刑期—— 林貌长长吸气,感受到身后的狸花猫也僵成了一根硬邦邦的猫条。 显然,无论是他还是陛下,都实在太低估现代社会的严密与强悍了——在绝大多数情况下,这整套系统都是温和、平静、毫无波澜的,但当某些红线被触动时,它所展露出的獠牙恐怕会超越人类最狂野的想像。 而作为不小心触动红线的一员,林阿宅可一点也不想体会现代组织的效率 他只能垂死挣扎: 「……不好意思,这些我都不太懂。我只是随便找人做的检查,根本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如果非要问是谁做的检查,那就只能咬死说是随便找的纯路人,而今已经不知去向——反正事情到这一步了,除了打滚以外,还有什么办法? 老李深深看了林姓嫌疑人一眼,目光深邃而又冷静,比x光更具穿透力。 如此凝视片刻,他稍稍移开目光,有意无意的瞥了背包中炸毛的狸花猫一眼,随后莞尔微笑: 第113页 「林先生,请不要这么紧张。我并非警方的工作人员,在这里谈论的一切也并没有任何法律效力……再说啦,如果警方真的有这个怀疑,难道还能让林先生你自自在在的到医院来吗?」 林貌:「……啊?」 「接到报警之后,警方相当重视。」老李道:「我们协同做了充分的调查,得出了全面的结论——医生递交的体检报告当然是很有力的证据,但仅凭这个就做决断,还是太鲁莽了;从搜集的数据看,林先生应该不会有参与这种恶性案件的动机——或者时间。」 他又从包中抽出了一叠厚厚的a4纸,一一在桌上展开。纸张的内容错综复杂,包括林貌的租房合同、自搬家月以来手机信号的定位、每日上网的频率及通话次数,乃至——乃至路边摄像头与高天卫星拍摄到的,他定期出门採购的画面。 ——这上百页分门别类的a4纸,已经足够概括林阿宅全部的生活内容了。只要任何一位有常识的公职人员,都能从情报中准确推断出林貌的一切偏好、习惯,任何不为人知的细节。 至于判断作案的动机与时间,当然更不在话下。 嫌疑骤然而来,又骤然洗脱;林貌瞠目结舌,说不清自己是该喜还是该悲,抑或应该感受到惶恐不安——解脱嫌疑当然是好事,但如此缜密、细緻,几乎等同于「不计一切代价」的调查报告,为的却绝不可能是给他这小小的阿宅洗清罪名,而必然有更为急迫且关键的用途—— 那么,作为默默无名的区区网文写手,林貌又能有什么关键的用处呢? 他悄悄打了个寒颤。 当然,该说的还是得说。林貌很艰难的开口: 「……有劳诸位费心了。」 ——虽然他一点也不想让人这么费心。 李先生只是笑了笑: 「这都是应该做的。不过,在检查林先生的日常行为之前,我们还对送上来的样本做了新的、更全面的调查。从分子遗传学的角度讲,警方的结论仍然不够详尽——这些样本与现代基因库的关系已经相当之远,基因型的分化恐怕已经在几十代人以上,足足千年的差距。」 「以检测专家的说法,类似的表现只在中远古的人类基因样本中发现过。如果不是送检的样本仍有活性,他大概都该怀疑这是什么中古时代的遗留组织了……所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林先生?」 在此温和的催问之前,林先生默默张嘴,一时言语不能。当然,或许是先前被震撼得太过厉害,心中早已有了准备,而今虽然噤口难言,却没有丧失最为基本的思维能力。 ……虽然李先生说得轻描淡写,但仅就林貌知道的那点常识,要想将基因详尽分析到这样精准仔细的地步,消耗的经费最少也在六位数。耗尽心力做到这种地步,想要获取的东西,当然不同凡响。 在这样的侦查力度面前,伪装也没有意义了。林貌在心中深深嘆一口气,暗自对背包里狸花猫陛下道了句抱歉——现在也没有机会与圣上仔细商议了,他只能自行其是,吐露无法隐藏的事实。 他缓缓开口:「请问李先生相信……』穿越『吗?」 「——穿越?」李先生平静道:「我不信。」 林貌:?!! ——不是,既然诸位的审查都已经严密到这种地步了,难道还没有发现咱行踪诡秘、来去不明,甚至——甚至还随身携带绝不该属于现代的物事吗? 好吧时空穿越的确很难让人相信,但在诸多不可解释的证据之前,就算阁下的思维惯性再根深蒂固,不也该礼貌性的表达一下怀疑与震惊吗?你怎么能这么从容的表达否认啊! ——难道你们连这点想像能力都没有吗?! 骤然面对这完全超出意料之外的回覆,毫无准备的大手子一下子懵了——他还正想着该怎么安抚震惊惶恐、不明所以的李先生呢! 林貌结结巴巴出声:「……为什么不信呢?」 「我是国家公职人员,公职人员怎么能相信这些怪力乱神的东西?」李先生道:「如果林先生执意与我谈论这些,那就恕我无法回答了。」 他又推一推眼镜,默默看着茫然无措的林貌,以及背包中同样躁动不安的狸花猫。 「……当然,如果林先生愿意换一个话题,我还是很愿意聊下去的。」他从容补充了一句:「林先生曾经在网上从事过文学创作吧?那想必你应该明白,有的时候,一个好的、假设性的问题,比一个鲁莽而直接的对话,更能够接近事实。」 从事过文学创作的林貌:………… 他抬头与李先生对视,终于咬牙开口: 「那么,我有一个问题。」 「请说。」 「假设——我是说假设——有一位虚构的公民,向一位虚构的国家公职人员提到了有关时空穿越的问题,并且证据确凿,绝无疑问;请问这位公职人员,为什么会推脱不答呢?」 李先生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笑意。 「的确是好问题。既然是以假设提问,那请容我假设性的回答。」李先生柔声道:「首先,这位虚构的公职人员当然了解一切证据。但受限于某些规则,他不能正面开口。」 「……某些规则?」 「是的。」李先生道:「请问,林先生所说的那位虚构公民,了解上古的』天人之誓『吗?」 第114页 骤听此言,林貌瞬间悚然色变,几乎言语不得;就连一直专注旁听的狸花猫都嗖的站起,瞳孔迅速收缩: 为什么一个现代人,竟然也会了解娲皇侍女、天狐姒狄昔日讳莫如深的』天人之誓『? 两个世界之间,难道有什么不能言语的关系吗?! 一人一猫惊骇万分,几乎忍不住要面面相觑,露出马脚。还是林貌反应过来,强制按捺下了翻江倒海的惊异。 「我——他知道。」他低声道:「是周公旦与诸位天神拟定的契约,对不对?三界天神一齐约定,遗忘殷商的人祭仪式,抹去所有』六天故气『的印记,淡忘血腥的歷史,防止后人重蹈覆辙。」 李先生颇有些诧异的看了林貌一眼: 「……说得相当正确。」他道:「周公』天人之誓『,最为关键之处,并不仅仅在于消弭人祭、改革歷史,更是揭示了某个极为重要的规律——神灵的力量相当强大,但也要受到凡人的约束;只要利用好契约与誓言,就可以有效的制衡天神。」 「因为歷史的局限,人类的力量太过微小,周公尽管消灭了人祭,却仍然不敢对神明施加更为严厉的管束,虽然他一直盼望』皇天无亲『,可大多数时候都很难实现。但世界总是会改变……在天人之誓数千年以后,某个虚拟的组织终于自人类社会中掌握到了足以改变整个世界的力量,并决心打破往日的规则,修改这因袭数十代人的誓言。」 林貌诧异不已:「修改誓言?——怎么修改?」 「如果那位虚构的公民真的能穿越两界,那么他应该见识过世界真正的面目。」李先生淡淡道:「简单来说,笼统的将神秘力量归因为善与恶都是错的。这些超凡的存在很难被人类的道德约束,他们杀人也救人,害人也护人,种种举止怪异而难以理喻,好坏交织不清。不能做一致的判断。」 林貌与狸花猫陛下仔细回想自己往来途中的种种见闻,相当认同的点头。 「所以,一开始修订誓言的目的很明确,虚拟组织的前辈们希望扬长避短,放大善而规避恶,充分利用契约的规则,将神明的力量引导到对人类有利的方向。」 「……还能这样做?」 神明居然也能答应? 「当然可以这样。当时人类强盛,锋芒实在不可抵挡——在先贤的带领下,人们消灭蝗虫、修筑堤坝、防治沙漠,释放的伟力无边无涯无可计量,十几年内创造的生产力等于过往数千年的总和。人类功业兴盛,则神明随之衰微,既然力量平衡已经改变,誓言自可以稍作更改。」 「所以,一开始指定的条约,是希望天神摒弃恶的本性,对人类的一切举止,都应该保持绝对的善意。」 这条约委实有点太过于离谱,听得林貌与猫猫陛下都翘舌难下,两眼圆睁。 ……与此相比,他们搞的什么「长臂管辖」,可实在是太保守了! 林貌略微皱眉:「可是……」 可是,现在他熟知的这个平静而缓和的世界,似乎并没有按照契约中的条款发展啊? 李先生笑了一笑,继续娓娓道来: 「……条约尚未签订,就有人发现了不对——虽然规定了』善意『,但天神所表现的善意,似乎却与人类的想像相距甚远。譬如,某些上古的仙神在接受信徒祷告之后,很有可能会真心实意、充满慈悲的赐予他们绝对平静的快乐,所谓道家之』忘忧『。」 「——』忘忧『?」 「』巧者劳矣智者忧,无能者无所求,饱食而遨游『——要想忘记忧苦,就得消弭所有感知、智慧、记忆,回归到朦胧而混沌的状态。这种学说当然很美,可一旦被神灵以善意赐下,那么结果便实在无法预料……但谁也不能指责神明,因为这是符合契约的赐福,纯粹而毫无瑕疵的善意,对全人类至为真诚的热爱——只不过热爱太过特异,凡人难以承受而已。」 「察觉到这一点后,有人再次尝试改变规则——既然神明的三观与人类的三观差距太大,那便以人类的是非为是非;人类的道德观念并不能绝对保持一致,那便以绝大部分人贊同的道德为基准。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与大多数民意的三观永远保持统一,应该没有问题了吧?」 老李看了一眼对面,在狸花猫与它的主人脸上看到了两种浑然不同的表情——狸花猫是皱着眉若有所思,但明显的有贊同之意;而林貌则是神色凝滞,俨然欲语还休。 居然能从一只猫脸上看出「表情」来,实在是让人诧异不已。但李先生的神色并不为所动: 「有什么问题么?」 林貌迟疑不决。他当然不敢随便怀疑先贤。但十几年所接受的常识与实践仍然发挥了作用,让他不能不生出怪异的忧虑: 「大多数的道德观——也未必一直是正确的吧?」 李先生眯了眯眼,而后微微嘘气。 在这短暂的犹豫之中,现代与古代的差距便真正体现出来了。林先生的聪慧与决断当然都不如困在狸花猫中的那一位,但在经歷了某些特殊的歷史之后,他却本能的察觉到了某些古人难以意识的东西。 「……先生很敏锐。」他平静道:「不错,永远遵从大多数人的意愿,当然是很讨巧的选择。但从本世界已知的歷史来看,这种选择却未必有多么明智。」 第115页 「——毕竟,在仅仅两百年以前,这个世界的绝大部分人,都还真心实意的相信着现在绝对无法接受的某些理念,譬如皇帝应该永远存在,譬如女人应该裹小脚,譬如男人都应该框框磕头——他们对这些理念的信仰,同样是坚定、真诚、不可怀疑的。如果彼时的神明也遵从大多数人的意愿办事,那么,一切试图变革的力量都会被驱逐、消灭,不会有生存的空间。由大多数的三观所衍生的善意与爱,必会将这个文明固定为活殭尸。」 「……真理往往掌握在少数人手中。」林貌低声复述名言。 「准确来说,是少数人会掌握着相对的真理。」老李温和的纠正他:「不存在永恆而绝对的道德,试图以自己的价值观永远约束后来人,或许是人类最大的傲慢。」 「依仗外力索取利益而规避害处,在本质上就是彼此矛盾的举措。有鑑于此,新的天人之誓做出了决绝的判断,不再试图摇摆于神人之间,执着那点神明的利益,而是断然选择了最为激进的道路。」 「』仰仗人力而非神力『——基于这个理念,重新拟定的誓言斩断了人神的所有联繫,凡间从此与一切神秘诀别。神明的故事转为逸闻与传说,而相关组织的职责亦随之变化,他们负责守护、清理、编造解释,维持整个无神世界的稳定,但是囿于契约的存在,却绝不能直接承认神秘——视角总是相互的,承认神秘也等于被神秘承认,会极大增加神明干涉的风险。」 「……当然,就像我说的一样,这些都只是假设与虚构。」老李屈指敲击桌子,以最后的轻描淡写结束了长篇大论的密辛:「我们谈论的与现实毫无关系,林先生应该清楚这一点。」 林貌:…… 他默然片刻,干巴巴开口: 「那么,这位虚构组织的公职人员,为什么要特意说这么多呢?」 「因为这个虚拟的组织很好奇。」李先生道:「诚然,这个组织遵守的原则取得了莫大的成功,人类在无神的世界顺利壮大,创造出了难以想像的繁荣。但真理并非永恆,时殊世异,人心亦随局势变化,组织的成员有时也忍不住会生出疑虑——当初那样决绝、果断,丝毫不留余地的诀别,真的是正确的吗?有没有其他的,稍微调和一点的道路可以选择呢?或许稍微利用神力,也是可行的吧?」 说到此处,他抬头望了一望墙壁,雪白墙面上屏幕闪烁,还在循环播放着抗旱救灾的紧要新闻。 「——譬如,组织的成员非常清楚雨神的祭祀方式,但在契约的限制下,即使面临空前的旱灾,他们也决不能召唤神力、缓解灾情。因为条文约束而坐视人民的利益遭受巨大损失,这又是合乎道德的吗?」 「当然,即使疑虑再多,要想仓促修改完整运行数十年之久、早已深入人心的天人之誓,那也极其艰难。组织不能拿民族的前途做赌注,因此退而求其次,希望能亲眼看一看另一种可能,另一条道路,另一个世界人神关系演变的记录——这种实验的结论比什么都珍贵,值得倾注巨大的精力。」 林貌张口结舌,言语不得,办公室中霎时一片寂静。 · 这一番话惊世骇俗,用意则实在诡谲莫测。不但猫猫陛下一时懵逼,就连林阿宅都缓缓眨眼,仿佛在艰难着思索用意。 「……所以。」他喃喃道:「只是观察实验而已么?」 「请不要误会。组织依然会保护穿越者一切权益——」 林貌打断了他: 「——不,我的意思是,既然是实验,那总得有实验经费吧?」 老李:? 「林先生是说?」 「我想,就算要观察』另一种可能『,想看的也是人类自立自强,壮盛强健,而非妖魔怎么花式吃人吧?!」林貌有理有节的力争:「这样的大事,难道是孤身一人可以做到的吗?您是不知道,我——那位虚拟的穿越者,在另一个世界是多么艰难!每天一睁眼,考虑的就是大唐九州万方,亿兆百姓,这样大的压力,要是还没有外力支援,哪里还混得下去!」 老李:………… 真正统御大唐九州万方、亿兆百姓的狸花猫陛下:………… 显然,在寻根究底,了解到自己真正的地位之后,自觉暂时不可代替的大手子渐渐有了莫大的底气,乃至于壮起胆子,都敢与工作人员争论高低了。 离开了他林貌,这实验还能运转吗?强撑罢了! 既然是强撑,凭什么不要点好的? 老李沉默少许:「因为有契约的限制,是不能对另一个世界展开公开支援的。但组织开设有金融业务,那位虚拟的穿越者可以以自己的名义借取贷款,只不过需要抵押物,并且遵循出镜的金融管制条例。」 出境金融管制条例?林貌当然不懂金融,但试问,哪个奸佞又敢将我大唐划到境外? 他放下心来: 「可以抵押什么?」 「常见的是黄金、珠宝,体积小,价值高。」李先生shu lian:「当然,珍稀矿物也是可以的,来者不拒。」 背包里的狸花猫迅速抬爪,在林貌背上疯狂勾画,连连用尾巴拍打示意。 林阿宅换算了几秒,得出数字: 「十二吨黄金的话……可以抵押多少?」 「五十个亿左右,但需要全部验货。」 第116页 「全部验货?——这不行!」感受到猫猫拍打的力度变重,林貌立刻改口:「如果全部验货,国库就空了!大唐两京十道,无数州府,可是在我——穿越者的肩上担着!稍有不慎,恐怕大小臣工只能上街讨饭了……所以真没有什么优惠吗?」 「我们可以提供低廉的利息。」李先生柔声道:「除此以外,其实高质量的艺术品也是可以委託拍卖,抵押贷款的——当然,艺术品的价值必须足够的高,能够得到充分的认可才好。毕竟受规则所限,有些故事是很难圆好的。」 他的话委婉而又含蓄,但基本已经点到了关窍。林貌心领神会,剎那间灵机一动: 「高质量的艺术品不是问题!」他脱口道:「每天一幅阎立本的画,再搭配欧阳询与虞世南的字,怎么样?」 李先生猝不及防,忽的张大了嘴。 你搁这儿搞批发呢? 说实话,他们的探查固然细密详尽,但囿于时间所限,还没有完全摸清林貌的底细,可如今看来——如今看来,这小子在「那边」的身份,怕是高得离谱啊…… 眼见李先生半天不语,林貌唯恐份量不够,赶紧加码: 「其实,每周再加一份太宗皇帝的飞白体,那也是可以的——」 「——啊?」 -------------------- 终于写完了! 所以会有合作、观察、贸易,但不会有直接的介入——在实验结论没有出来之前,新的天人之誓便不可破除。现代会故意无视穿越的存在,最多提供力所能及的、虚构下的帮助而已。 第43章 网购 当林貌迫不及待, 失言说出了这惊人的供应标准之后,李先生终于表现出了整场谈话中难得一见的失态。他足足沉默了十秒钟,才委婉开口, 提醒林貌艺术品市场的容量是相当有限的, 这种印刷机一样的供应, 只会摧毁整个定价逻辑。 此外,艺术品重质不重量,如果有超高品质、极强歷史意义的顶级作品, 那么其一件的分量,便可以抵得上寻常千万件有余,足以让一切收藏者心甘情愿的掏空腰包。 ——譬如兰亭集序, 又或者兰亭集序,最好还是兰亭集序。 在这样强烈的暗示前, 林貌依旧顾左右而言他。他毕竟还有几分理智, 到底还不敢越过陛下做这个主;再说,兰亭集序这样足以扭转干坤的绝对大招,怎么随随便便就许出去呢? 以正常歷史论,现在传国玉玺可还在突厥的那位萧皇后手上呢,难道将来也给典当了不成? 眼见大手子实在不接茬, 李先生亦只能遗憾放弃。他从公文包中抽出一叠新的文件,在桌上依次展开: 「这是依据报告作出的诊断意见, 充分考虑了林先生的实际。」他缓声道:「大部分开列的治疗办法都只需要口服或者涂抹药物,连注射的针剂都很少使用。不过,会诊的专家认为, 其中某位青年女性的报告需要慎重考虑——她可能有明显的血管畸形, 应该多加疗养。」 李先生递过来一张白纸, 上面赫然写着长孙皇后的化名。 狸花猫奋不顾身, 爬到林貌肩头俯视报告。他当然看不懂诊断意见上一连串的专业术语,但连蒙带猜,大致明白了专家的判断——血管畸形、饮食结构不良,外加缺少运动,三种因素共同压迫神经,制造了连绵不断的风疾。 他拍打林貌的肩膀,催促钦差开口解释。 林貌谨慎道: 「可是,在古代——我是说,在虚拟的另一个世界里,恐怕没有疗养的技术条件,相关设施也不齐备。 「请不必担心。」李先生彬彬有礼的补充了关键:「远程的医疗指导已经是相当成熟的技术,可以为治疗流程提供有力的后勤支援——当然,涉及健康的事情总是很敏感的,并非一个公职人员可以妄言。为了长远的合作起见,即使是虚拟的组织,也总希望能与另一个世界达成全面的互信。」 这句话极为委婉,但用意却很明显——即使大手子真的在另一个世界位高权重、一唿百应,眼下毕竟也没有明确的授权;哪里就能随便敲定大事呢?如医疗、金融等敏感至极的事务,还是要有地位适当的人出面作保,才能稳妥无虞。 ……再说了,就以林先生那宅在家中躺平摆烂的做派,若真要说他是什么界的显贵吧,那似乎就太超出于正常人的理解范围了。 另一个世界的皇帝这么不挑的吗? 含蓄提醒之后,李先生特意留下了厚厚的上百页文件,内容纷繁复杂、无所不包,以《友好互助协议》的名义,总揽了两个世界一切关键领域交流往来的准则,并严格划定了双方交往的义务与责任,基本囊括了正常关系中所能预见的种种。 当然,因为天人之誓的缘故,这一份协议并不能视为是组织机构之间具有法律效力的约束,而仅仅只能依赖于双方领头人物个人信誉的保证。 有鑑于此,协议最后的签字内容相当之豪华,豪华到林貌仅仅瞥上一眼,便发自内心的倒吸一口凉气,合上文件,不再细看。 「如果需要讨论协议内容,可以随时再联繫我。」李先生笑容可掬:「这是我的名片,在有必要的时候出示这张名片,应该能解决不少问题。」 轻描淡写的交代完这重大之极的保证,他双手将名片递与林貌,而后向一人一猫点头道别,缓步退出了办公室。 第117页 · 骤然被灌输了这么劲爆的勐料,林貌颇有些精神恍惚;他拎着整整一袋文件,浑浑噩噩的回家,开门,进屋躺下,连鞋都没来得及脱。还是猫猫陛下特别留意,才帮他关上了院门。 待到四仰八叉的林貌从胸口吐出一口嘆息,似乎稍稍恢復了一点理智,静候在侧的狸花猫终于幽幽开口: 「那位李先生真是眼光毒辣,心机深沉,断不可小觑……只是言辞之中,未免还有避重就轻的地方。」 他停了一停: 「虽说固国不以山川之险,但两界之间的贸易往来,着眼的应该是矿产、作物、资源吧?为什么会特别留意于其余的细物呢?」 毕竟在现代磨砺了这么久,陛下的眼光也不同寻常了——黄金、珠宝、古玩、字画,这些重要吗?说重要倒也重要,但与真正的国之重器,种种不可再生的资源相比,未免还是差了一筹。在双方彼此接触的紧要关口,不提关键问题而只提浮夸潦草的金银玩物,难免有言不及义的嫌疑 林貌揉捏额头,觉得脑门子都在嗡嗡的响。 「——那是自然的啦。」他有气无力的说:「李先生不是说过了吗?双方连共识都还没有建立嘛,怎么能贸然提敏感问题?事出从权,当然是先在这些边角料上达成互信,之后的事情才好慢慢谈嘛。」 西汉时匈奴的冒顿可汗就知道,金银、古玩、珍物,即使贵重如兰亭集序,也不是不可以谈的;但只有土地人口地理资源等等要害,是朝廷绝对的逆鳞,触之必杀人。 陛下默然片刻,似乎接受了这个说法,但还是有些不满: 「即使事出从权,也不能太离谱了——什么』阎立本每日作一幅画『?阎卿是朝廷的大臣、君主的宾客,不是召之即来的画工,这样的话传出去,岂不是伤触大臣的颜面,侮及朝廷的声名?就算名利至重,又何必如此!」 真把大唐朝廷的臣子当作名画印刷机了是吧?还每日一幅——怎么不去抢呢? 林貌在沙发上默默听完,悄悄的翻了个白眼,只是不敢让猫猫看见。 什么「伤触大臣颜面」?——要知道,皇帝自己也曾反覆传召阎立本现场作画,留下了莫大的心理阴影,气得后来升任宰相的阎相公念念不忘,死前都特意叮嘱儿子,家族中再不许修习画术,从此断绝了这神妙之至的技艺;有这样的前车之鑑在,再谈什么大臣颜面与否,未免就稍显尴尬…… 所谓听话听声,真正让皇帝不太高兴的,多半林钦差口不择言,伤到了朝廷的声名。 ——毕竟吧,就算形势所逼,迫不得已,但什么「朝廷臣工都得上街讨饭」,还是太过分了一些。更不用说为了抵押贷款还要出卖陛下的飞白体手迹,简直是有辱斯文之至。 但林貌丝毫没有悔意,反而理直气壮,公然忤逆圣意,实为狂悖之至: 「这也是实在没有办法。」他狡辩道:「有钱才有体面,没有钱财,当然只能无所不用其极——在下这也是为了江山社稷、千秋大计,才不得已做这样难堪的事情!为天下计,为后世计,一时含羞忍辱,哭穷卖惨,不也是常事吗?」 猫猫更觉不满了,他皱眉道: 「』无所不用其极『?大唐就是再艰难,总没有难到这个份上。朕治国数年,难道还把朝廷上下给治成了穷鬼不成?」 这句话掷地有声,同时底气十足——大唐当然不敢与现代的富饶强盛相比,但朝廷毕竟聚敛了全天下的财富;这样无边无涯无可计算的金银财宝聚拢起来,难道连在现代体体面面说一句话的资格都没有,非要展露出那样近乎于贪婪的迫切姿态吗? 在此正当而强有力的言论之前,林貌却忽的沉默了。 他从沙发上爬起,抬头凝视猫猫陛下,终于嘆气: 「……圣上真是这么想的吗?」 「算了,在下才疏学浅,言不及义,恐怕很难也向陛下解释这金钱上的差距。」不等猫猫陛下答话,林貌长长吐气,从提回家的厚厚文件中抽出了一张:「……不如我们看一看实际情况再说吧。」 这就是背靠专业组织的好处了。李先生为他们提供的协议中包罗万象,甚至囊括了一份量身定制的工业链转移计划——据说是以过往的工业化歷史为蓝本修订,更符合华夏文明体质的生产力跃进思路;规划合理,逻辑严密,产业链总类极为丰富,并且尽力做到了价格上的优惠。 当然,这优惠后的价格…… 林貌打开笔记本,噼里啪啦输入了文件上预备的网址——信息化时代就是好,搞工业链转移都不用亲自下厂考察,可以上网尽情挑选,俨然有一种电子时代购物的美。 他点开页面,将电脑推给了猫猫陛下。 「这是什么?」 陛下先是不解,而后骤然瞪大了眼睛——网页中的工业门类是以销量来排列顺序,而作为机器制造业绝对的支柱,名列前茅的自然是冶铁与煤炭採集产业,譬如被网站重点推荐的一条炼钢生产线,每日出钢在五十吨以上,而且品质上乘。 仅仅一日所产的钢铁,便足够大唐上下半年所需了!真要有这样的产量,恐怕征伐突厥的军队都能尽数装备铁甲! 狸花猫陛下神情专注,甚至都暂时忘记了刚才与大手子的争论: 「这个也可以买到?」他略微有些不可思议,但仍然难耐兴奋:「不如先看看底细!」 第118页 ——再决定买不买嘛。 林貌移动滑鼠,点开了标题。 页面非常详尽,尽力以通俗的语言、视频、动画罗列出了绝大多数的技术指标,并特意标红了价格: 【九千万元】。 喔对了,它还贴心的标出了实时兑换的黄金数量,准确到小数点后两位。 仅仅只是一眼的功夫,皇帝陛下脸上那毛茸茸抑制不住的笑容便彻底僵住了——仅以黄金换算,这笔开销简直可以把突厥打个对穿还有余呀! 天可怜见,虽然到现代已有一月之久,但毕竟饮食出行吃喝玩乐都有大手子全权负责,世家公子出身的皇帝陛下安居度日,还真的从没有考虑过大唐与现代价格换算的问题。而今这惨烈对比迎面而来,几乎像是当脸一个耳光,扇得陛下猝不及防,心态都有些崩溃了: 「怎么这么——」 ——这么贵?! 林貌悠悠嘆了口气: 「陛下可能不知道行情,这其实已经是很良心、很便宜的价格啦……」 的确很便宜了。某个虚拟的组织已经尽量在为对面的世界考虑,挑选的设备都是长久淘汰下来、至今尚可使用的的二手货色,耗资还不到整体价格的十分之一;真正占成本大头的,是详情页中密密麻麻、数不胜数的培训项目、基建项目、检修项目,一整套从零开始,可以复制、升级、自行扩张的工业流程。 工业文明能在一年内创造出超越农业时代数千年积累的生产力,自然也要消耗掉农业时代难以想像的财富剩余。仅仅是一点起步的投资,就足够榨干农业国家全部的骨髓精血。 当然,这种投资的回报同样难以想像——工业化不止是技术与设备,而更接近于某种点石成金的思考模式;移植整套生产线的关键,还不在于那点破烂的二手冶铁机器,在掌握了充分的经验与知识之后,工业的升级会举一反三、逐步扩展,引发类似裂变的效应。 ——简单来说,在类似思考模式的推动下,即使是以纯粹土法的小高炉炼钢,产量也效率也将大大提高,前景不可限量。 这么看起来,这玩意儿也不算贵了吧—— ——才怪嘞! 陛下是真觉得心里在滴血了。这笔开支外加日后的培训费用,已经相当于每年赋税的三分之一。以他省吃俭用拼命攒下的那点国库老本,最多不过同时开展七八个类似的项目,库房里就得跑耗子了! 奶奶的,别说黄金白银要被典当一空,怕不是连皇后公主的首饰都保不住啊! 他咬一咬牙:「再看看第二个项目!」 民以食为天,第二个项目是大型的良种培育与筛查计划,因为农业技术更加成熟,所以成本低廉,只要区区两千万块,便可以全包。 狸花猫陛下:………… 他沉默了很久,终于缓缓开口: 「……无论怎么来说,一天作一幅画也太过了;就让阎卿一两个月画一幅吧,怎么样?」 -------------------- 李二陛下曾经与臣子泛舟太液池,欣赏春色,现场传召阎立本作画。而阎立本匍匐在池边手挥丹青,紧张得满头大汗,很不高兴,所以回去后反覆告诫儿子,不许他再学画了。 所以,阎先生固然画技精妙绝伦,但真未必有多喜欢作画。他后来官拜宰相,有人说他「驰誉丹青「,都让他大为不满,郁郁不平。 ……不过嘛,有时候为了国家大计,也无可如何呢——毕竟,连陛下搞不好都得卖字补贴国库嘛。 ps:这里写的价格真的已经是良心价了。你要找一个发达国家跨国企业办同样的事情,那就等着人家在价格后想添几个零就添几个零吧…… 现在还不涉及自然资源等更加敏感的合作,暂时局限于字画、文玩等相对「安全」的领域。 第44章 抵押 在以光的速度转变了自己的态度后, 猫猫陛下再也没有立场理直气壮的指责大手子那丧心病狂的抠门了——以而今大唐所需的投资而论,他们现在有的那点存货当真是凄凉可怜,聊胜于无, 的确也是穷得盪气迴肠。 在这样可怕的资金缺口面前, 还能讲什么体面呢? 一分钱也能难死圣天子。皇帝陛下只能保持沉默, 向林貌索要了一份协议的副本,打算回朝继续斟酌。 「朕与几位相公商量商量。」他思忖着开口:「看还能怎么搞钱——怎么协调内容……」 · 皇帝陛下到底是怎么与宰相们搞钱——协调内容的,林貌尚不得而知。但返回大唐的第二日下午, 宫中就以皇后的名义发出了懿旨,要求清点一切行宫别院及闲置库房中存放的字画、古籍、书册,积年的首饰、古玩、贡物, 声称是要「克勤克俭,共赴时艰」, 不能兴此奢靡之风云云。 朝廷的确是要谋算着征伐突厥, 但再怎么也没有沦落到要让皇后勐砍宫中开支的地步,而且连字画古籍首饰都一律封存,其用力之勐决心之深刻,不像是有意节俭,倒简直有些像长安城里走投无路, 要靠妻女典当过日子的败家子。 ……好吧这联想确实太大不敬了,所以并没有言官敢多说什么。 到了第三日, 皇帝将林钦差召入郊外的别馆,命人宣读了一份政事堂籤押的手谕,以林貌为从三品尚书长史、为尚书令之副, 主掌一切往来礼宾、互市译语之事。 第119页 这「尚书长史」的官职纯属生造, 地位上也别扭之至。众所周知, 为避讳起见, 自玄武门小小变故、当今圣上飞龙在天之后,昔日居藩时所任之尚书令、天策上将等官位,便都悬而不设,视为无有;即使信重如当今宰相房玄龄,担任的职务也不过是尚书左僕射,名义上仅仅是代行部分尚书令的职权而已。 既然尚书令已无,那圣旨所谓的「尚书令之副」便纯粹是虚谈,根本无「副」可有;以此旨意论之,这新设的尚书长史不但位高权重,地位牢靠,甚至可以蔑视通常的上下秩序,而不需要对任何的机构负责,纵使政事堂诸位宰相,也无权弹压这骤然被拔擢到高位的林长史。 一个无法制约、无需负责,跳出三界之外的高官——这合理吗?这太不合理了好吧!大唐开国十余年,还没有这样火箭般蹿升的例子呢! 林长史心知肚明,知道这样超出常理的升迁,纯粹是为了给予他代表大唐谈判的授权,在两界对接中保持地位的均等——当然,真要以从三品的地位搞谈判对接,那规格未免高得吓人;但以此签署大部分协议,应该不成问题了。 他恭敬行礼,双手捧过旨意,接受了这份任命。 旨意一旦生效,这位新任命的林长史便将立刻接手两界往来的事务。侍奉在侧的房相公立刻上前,奉上了两份极厚的文件。 「林卿。」皇帝缓声道:「朕与相公们商议的意思,是暂时可以同意协议中有关文物及艺术品的内容。」 这并不出乎意料。李先生送来的协议纷繁复杂,由金融军事至自然资源无所不包,详密充分之极。但其中最为安全的,无疑还是清高出尘、不染实务的文艺领域。这并非皇帝与重臣们的猜忌疑心,而纯粹是出于稳妥的考虑。 林貌翻动文件,果然在末尾页看到了龙飞凤舞的签名——大唐皇帝李世民,宰相房玄龄、长孙无忌、杜如晦等同样以个人的声誉担保,保证两界在艺术品交流上的往来畅通无阻、扫平一切可能的障碍。 喔对了,据说仅剩的那一位魏相公已闭门告病数日,所以才不在这份名单上。 附录在协议之后的,是数十页誊写的清单,将宫中所搜罗到的一切字画文物分门别类,罗列整齐,洋洋洒洒足有数万余字。看来昨日皇后下令清点库房,成果已经初见眉目了。 眼见林貌翻动目录,皇帝悠悠嘆了口气。虽然已经下定决心,但煌煌上国走到要典当字画文物换取贷款的地步,还是颇为刺心。 「大唐宫廷十几年的家底,大概便都在这里了。」圣上缓缓出声:「开国不久,积蓄实在无多,只能劳烦林卿善为利用,莫要辜负。」 说什么「积蓄无多」,那委实也太过谦虚了。因为印刷与造纸技术不够发达,宫中的藏品数量上或者稍有不如;但因为躲过了唐末以后歷代战火的侵袭,其库存藏之丰富优质,则足够让后世一切的博物馆瞠目结舌,神魂颠倒。 譬如吧,林貌展开目录的第一页,抬头便是顾恺之的三幅真迹,而后是王羲之、王献之父子手抄之《道德经》,以及卫夫人、钟繇的法帖。真正是群星璀璨,光华夺目,其质量最低也是国宝起步。仅仅拎出几个作品的名字,便足以炫人耳目,制造出地震一样的效果。 即使早已见过世面,但这样匪夷所思的珍藏之前,林钦差亦不由自主的倒吸一口凉气。 他仔仔细细将目录翻看数遍,心情仍旧难以平静,以至于声音都有些发颤: 「陛下全都要——全都要交出去吗?」 「这也是没有办法。」皇帝陛下也有些怅惘:「朕笼统算了一笔帐,将这些收藏全数压上,顶个七八年的开销,应当还不成问题。只是宫中所有,大概也仅限于此了。真要再扩张财源,恐怕就只能行非常之举。」 什么「非常之举」?皇宫中能搜罗到的宝贝已经穷尽,天下所剩的珍物多半都是在宗室勛戚及关中河北的世家手中。平日里大家你好我好也就罢了,真要被逼到府库耗竭而又剁手不止的境地,那便实在是顾不得体面了。 至于如何「非常」嘛……要知道,军功卓着的开国皇帝总是可以为所欲为的,后世的朱重八已经雄辩的证明了这一点。 大概是早就有了心理预估,即使听到这样惊世骇俗的虎狼之言,房玄龄与长孙无忌亦面不改色,从容平静。倒是大手子微微打了个哆嗦,充分体会到了圣上不可改变的决心。 虽然话实在是不太好听,但只要至尊决心已定,事情反而好办得多了。林长史想了又想,终于将自己思索已久的关窍小心道出: 「这些文物当然珍贵之至,但具体能抵押多少,可能要慢慢的谈。」 皇帝陛下道:「朕看过了协议中定价的细则,大体还是公平合理,并无异议。」 文物领域水深千尺,即使以陛下的敏锐,也很难在短时间内了如指掌。他的「并无异议」,与其说是称许定价规则的公平合理,倒不如说是对协议整体表示信任——以圣上与诸位相公彻夜研究的结论来看,提供协议的那个虚拟组织还真是在最大限度内表达了善意;各种层面上都是在真心实意想推动两界的往来贸易,绝非竭泽而渔的算计。 既然并非算计,又何必要在文物定价的小小条款上动什么手脚?有鑑于此,皇帝自然不会疑虑什么。 第120页 林貌嘆了口气,只能为并不了解实情的古人稍作讲解: 「关键不在于定价,而在于速度。陛下,文物行业是慢工出细活,尤其是这些——这些史无前例的东西,真要一个一个估完价格,恐怕得等到猴年马月……工业投资急如星火,哪里拖得了这么久呢?」 文物鑑定强烈依赖着已有的市场经验,而绝没有现成的规则。寻常而言,宋及以后的文物存世量巨大,交易成熟,是很容易快速估价的;隋唐及魏晋南北朝以前的珍物数量太少,基本就算是现有定价逻辑下不大不小的盲区了。而如果要定的还是陆探微顾恺之张僧繇王羲之王献之等等只有在史书中才能惊鸿一瞥的国宝级作品—— 你怎么不上天呢? 可以想见,真收到这一份文物单子之后,负责评估的专家组在激烈争辩之余,又会搞出怎样一副勃勃生机、万物竞发的局面。 不要忘记,歷史文艺领域也是有推崇、有偏爱、有私心的,大多数老教授在自己专业范畴内倾注了一生的心血,其审美与选材上的偏好与执念,那才真正是牢不可破,绝无动摇。平日里纸上论道不涉及利害,面子过得去也就罢了。而今上真要实实在在给自己心爱的领域定价排名搞kpi了,你猜他们会不会斗志昂扬? 王献之毒唯能容忍王氏父子双担吗?张僧繇单推人能容忍墙头草们在顾、张之间和稀泥吗?至于书法圈绝对的霸主书圣王羲之,这位的粉与黑同样都是战力爆表、横绝一世,真要给他的作品论个高低,那少说也得腥风血雨、实在作上一场再说! 这可不是普通的粉圈大战,而近似于歷史文艺领域的神仙互殴。如若稍有不慎,大概余波所及,还能引发一次歷史领域旷日持久的大撕逼——与寻常追爱豆的粉丝不同,有资格参与鑑定互打嘴炮的的可都是真·文化人,文化人不上头则罢,一旦上起头来…… ——反正以林貌的估计,这就不像是三五个月能搞出眉目的事情。 他三言两语解释了几句情况,又道:「这样慢慢鑑定下去,怕是远水解不了近渴,未必能应付眼下的事情。」 陛下抬了抬眉毛:「眼下的事情?眼下能有什么事情?」 林长史默默瞥了圣上一眼,心想话都说到这一步了,您何必还要装样子呢? 他直截了当的开口:「陛下不是要打突厥吗?就不想在战场上换一换口味么?」 难道陛下念兹在兹,就没有想过钢铁洪流、大炮开路,以现代技术的伟力轻而易举的夺取胜利?穿越这么多天下来,狸花猫陛下每日准时收看军事频道与新闻频道,那样的全情投入、魂牵梦绕,莫非只是闲的发慌而已? 反正林长史是绝不会信的。 皇帝陛下稍稍犹豫,到底没有否认林长史的暗示,只是语气依旧平静: 「……战争毕竟太昂贵了。」 大炮一响,黄金万两。不要说高端到离谱的现代战争,就是老老实实的满足钢铁与火药的初级指标,那整场对突厥战争所需要的现金流也足够掏光皇帝的私房。 皇帝的私房掏光与否倒无所谓,但要是为此耽搁了其余技术的引进,难免叫人肉疼。 毕竟总是能打赢的,何必这样糜费……吧? 作为马背上得天下的天策上将,即使心中能有一百个理由安慰自己,但与最尖端战争方式擦肩而过的遗憾仍旧难以抹除,因而神色流转,依旧隐约怅惘。 所谓君忧臣辱,值此皇帝莫名忧虑之时,正该见多识广的林长史挺身而出,当仁而不让于贤哲: 「战争当然昂贵,但费用未必不可以支持!」他果断指出了关键:「陛下,要靠抵押文物来获取军事经费,那当然是缓不应急,但协议中同样有快速获得贷款的方案,而且简便之极——」 他拎起文本哗啦啦翻动,将其中有关于「自然资源的勘测」一节翻出,向皇帝与诸位相公展示,并特意点出其中有关「资源估价」的细节: 与文物古董不同,大多数自然资源——尤其是矿产资源——其稳定性与可靠性可以持续千万年之久,而且有充分且详细的市场逻辑,可以相当准确而迅速的判断大致价格。因此,如果遵循协议,同意提供自然资源的开採与勘测权力,那么贷款流程甚至可以缩到十天以内,堪称极速。 但是,这无疑是触碰到了某些极为敏感的逆鳞。不必圣上表态,两位宰相便面面相觑,而后同时皱眉。 「林长史勿得妄言。」长孙无忌略为生硬的开口:「此事已经议定了。但凡有关大唐国土、内政、贸易的一切事务,都不在而今商议范围之内,请留待后日吧!」 在面对前所未见的强大力量时,保持谨慎本就是朝廷的职责。林貌不以为意: 「我明白宰相的意思,也绝对尊重朝廷的决议——中原腹心之地,自然不能随意开放给外人;这样负责任的态度,相信对方也能理解。但是吧……谁说要开放的是中原的资源呢?」 长孙无忌愣住了:「什么?」 仅仅电光火石之间,他便准确猜到了林长史的言下之意,但却依旧不敢置信—— 「我的意思是。」林长史语气平静:「既然已经决定消灭突厥,为什么不能将突厥土地上的资源给抵押了呢?」 皇帝:………… 第121页 两位宰相:………… 君臣间短暂的沉默后,房玄龄终于弱弱开口: 「……还可以这样?」 「怎么不可以?」林貌抖动着文件,理直而气壮:「只要仔细检查文本,就能发现这协议根本没有规定自然资源抵押的范围!只要攻打下突厥,那突厥的土地未来便是大唐的土地,大唐以自己未来的土地换取贷款,难道有问题吗?陛下,诸位相公,现代金融的奥义,就是提前利用未来的收益啊!」 房玄龄目瞪口呆,反应不能。说实话林长史这番描述的逻辑并不复杂,但正因为逻辑清晰,便于理解,才更让房玄龄这样老实淳朴的古代士人不知所措:听大手子这个意思,似乎是以未来打下来的突厥土地为抵押,再去借钱打突厥——? 这怎么听着这么像空手套白狼呢? 还可以这样玩的吗?! 被现代金融魔术震撼了一脸的老实人房相公思路混乱已极,实在不知该作什么反应,只能愕然直视一脸笃定的林长史。 还是陛下见多识广,在短暂惊骇之后,迅速发现了关窍: 「他们会支持大唐对突厥的战争?」 「很难说。」林貌坦白交代:「支持战争还是很冒险的,现在的关系未必到了这一步。」 「那么抵押又从何谈起?」 「这就要用到一点技巧啦。」林长史指出:「就如那位李先生所说,一个好的、恰当的问题比一个准确的答案更有价值。譬如吧,若询问对方支不支持大唐的战争,那人家肯定是很难表态的;但要是先发制人,直接发动战争后要求贷款,那他们也必定不会多说什么——』绝不干涉内政『,知道吧?」 你要是直接逼人家表态,那这个态肯定很难表;但只要成功把战争问题转化为内政,事情不就好办多了吗? ——事还是这么个事,但话就看怎么说,对吧? 这一番话惊世骇俗,剎那间连皇帝都有些蚌埠住了。他深深唿吸两次,一时言语不得。而林长史并无察觉,还在热情推销他思索已久的计划: 「最关键的是,只要能以突厥的土地抵押到资金,那后续的事情就更好办了!突厥可以打下来换钱,高句丽、新罗、南诏等等为什么不可以?以对面虚拟组织工业系统的体量,对资源的要求可以说是无穷无尽而无休无止,只要大唐能够供应,没有他们吃不下的。这样来者不拒、绝不挑剔的甲方,夫復何求?」 「再说了,就算对面真有什么要求,我们也不是不可以答应嘛!就让他们根据土地矿产先提需求,然后大唐再以未来土地的名义借贷军费,打下来后做抵押嘛!多余的款项还可以投入技术引进,岂非是一举两得?——这是什么?这就是槓桿,这就是期货,这就是预售——我看,这种土地预售制度,就很值得推广!」 说到兴奋处,林长史自然而然的忘却了君臣相处时的礼节。他迅勐挥动双手,以一种颇为激昂的姿态作出了总结: 「——陛下,大炮一响,黄金万两。战争烧钱是烧钱,但真要赚起钱来,那也是无穷无尽吶!」 · 当天下午,与圣上独对了一个多时辰的林貌林长史终于抽空返回家中,并立刻拨通了李先生名片上的电话。 在拨号之前他已经与几位相公斟酌过几次,打算以巧妙话术向对方推销他这抵押突厥资源的计划——如果对面反应良好,顺便还可以将东瀛也给一齐预售了,就当做个添头。 但接通电话以后,他尚未开口描述自己宏伟壮阔的蓝图,便听到了对面彬彬有礼的询问: 「……林先生,请问你家里是不是走丢了一只黑猫?」 -------------------- 魏猫猫终于出场! 第45章 魏徵 黑色的猫? 林貌微微愕然, 一瞬间还不并以为意。他抵达长安后事务繁忙,还没来得及关心自己随身带来的小玄猫,只是将它寄放在了自己下榻的皇后别宫;以这只猫咪平日的智力, 随意乱窜乃至于迷路后穿越至现代, 似乎也不算是什么稀奇的事情—— 林貌忽的打了个哆嗦, 意识到了关键:如果没有服用特制的丹药,生物体可是绝不能穿越两界的大门,穿越到现代的! 这只猫也吃过金丹?! 有了陛下与房相公的例子, 林貌倒并没有什么匪夷所思的惊奇,只是张皇之中,格外有些头皮发麻——要知道, 这几日他与陛下往来议论两界之间的协定,曾经在家里保存过大量机密级别的资料;如若真有什么奇怪的猫咪熘过两界大门, 那搞不好会看到大唐朝廷某些绝不可示人的密辛。 ——譬如数额惊人的抵押合同、极尽丧心病狂的捞钱思路、掘地三尺的搜刮计划……之类的。 要是这些密辛稍稍流出, 那倾家荡产典当字画才能勉强抵押到贷款的皇帝陛下可就真要颜面无存了,顺便还会带累得大手子声名扫地,将来稳稳能在佞臣传中名列前茅。 皇帝颜面还无所谓,这佞臣的名声委实承担不起。有鑑于此,林貌思路电转, 赶紧一口答应了下来,并请对方赶紧将猫咪送来, 先把这行迹可疑的犯猫控制在手上再说。 送玄猫来的是一位叫丁晓的年轻人,文质彬彬,笑容可掬, 提着一个很精緻的猫笼。笼子里玄猫趴伏蜷缩, 周身黑毛炸成了一团, 显然受惊不小。 第122页 有这来歷不明的猫咪在前, 林貌也不好阐述他雄心壮志的长篇大论了。他只能将陛下签字的协议以及昨日君臣对谈的草稿交给了丁晓,请他转交李先生详阅,择日再谈细节。 丁晓接过公文,稍稍翻阅几页,神色不由微变。他只是跑腿的办事员,按理不该随意议论,但踌躇片刻,还是开口: 「林先生,这』土地预售『的建议……」 林貌道:「我想,这应该不违背协议内容吧?」 「当然不违背。」丁晓迟疑道:「但具体来看,若要实施这个建议,恐怕将会引发大规模的战争……」 以史事而论,难道贞观初年的大规模战争还少了吗?林长史并不以为意: 「那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我相信李先生总能谅解。」 这是能否谅解的事情吗?丁晓暗自嘆气,心想林先生的见识还是稍有不足。所谓为政必也先正名,不管李先生能不能谅解,在名义上就绝不可能赤·裸裸的支持战争——大家都还得讲点体面嘛! 所以……所以怎么就不知道稍微改一改用词呢?也就是上面真心实意要表达诚意,否则这份文件还真让人难以下台。 但这些事就不是负责跑腿的小丁能考虑的了。他行了一礼,拎起公文,恭敬告退;在带上房门时,他又忽的想起一事: 「……是了,这几日先生家的玄猫寄养在我们的办公室里,与主管的公职人员谈论了不少派遣留学生的事情。若林先生感兴趣,我隔日还可以送几份留学的报告来。」 林貌:??!!! · 待丁晓的身影消失于院外,匍匐许久的玄猫终于伸手拨开门锁,从笼子中一跃而出。它低头俯视林貌,,金黄的瞳孔灿烂若宝石。 「林先生。」玄猫淡淡道:「你与陛下在此处做了好一番大事啊!」 林貌跌坐在沙发上,目瞪口呆,反应不能。 尽管在这前所未有的震惊之中,林长史的思路仍然在勉强运转,他结结巴巴道: 「你都——都知道了?」 「差不多吧。」玄猫语气平淡:「在下误打误撞跑出这小小房间后,很快便被某些举止怪异的人收留。这些来歷不明的男女似乎以为在下与你林先生颇有渊源,因此言谈中并不避讳。我趁隙稍稍试探了几句,也打听出不少消息。」 说话之时,玄猫顾盼自如,面容平定,眸色灿灿生辉,俨然敏锐高明之至,哪里还有往常那种大脑缺失的美? 林貌只觉冷汗淋漓,暗自叫苦不迭。显然,由于两界之间严重的信息偏差,某些虚拟机构的虚拟公职人员大概产生了一点奇怪的误解——他们似乎真以为林貌完全掌控了大唐的局势,因此从「门」中走出来的任何一个生物,都应该是林先生无形的盟友,可以给予某种程度的信任。 当然,即使抱有信任,他们也未必会在一只猫面前特意交代什么。但只要言语中稍有泄漏,就足够某些聪明绝顶的脑子判断出状态了。 而今局势已经走到这一步,再抵赖也没有意义。林貌只能嘆了一口气: 「阁下究竟是何方神圣?」 总得摸清身份,才能判断此次泄密的危害吧。 玄猫瞥了他一眼: 「不过是解释一下来歷而已,林先生不必这样惶恐吧?就算这几日没有见到,将来议论这份两界的协议,要在政事堂达成共识,恐怕也是绕不开在下的。」 林貌长长唿一口气,只觉神魂又回归于躯壳之中,他挣扎着从沙发上坐起,剎那间仍心有余悸。 「……魏相公?!」 · 确定了这位不速之客的身份后,林貌惊骇莫名,但悬着的一颗心脏终于落了下来——虽然魏徵骤然现身,实在超出一切意料之外;但好歹魏相公总是自己人,不用再担心泄密的问题。就算真有什么遮掩不住的,他也可以尽数推到陛下身上…… 魏相公总不能去逼问皇帝吧? 一念及此,林貌心下大髋。他伸手擦拭汗水,赶紧起身:「原来是魏相公——如今陛下不在,恕我实在简慢了。此间的事情实在复杂,魏相公若有不明白的,容我慢慢解释。」 但林长史显然低估了魏相公的攻击性;作为朝中负责监察百官诤谏君王的宰相,那种尖锐凌厉锋芒毕露的作风,可绝不同于和光同尘调和阴阳的房首相——人家的专业就是四处开怼,大概还从不知道什么叫和稀泥。 所以,从不和稀泥的魏相公果断绕过了大手子欲语还休的遮掩,直接指出关窍: 「陛下与房相公到此处以后的种种,我大致也有猜想了,无非又是变成了一只狸奴,与我的遭遇差相仿佛而已。此处世界中的种种玄奇,我大概也已领略,可以体会陛下昔日驾临此地的感受……」 林貌:…… ……不,虽然都是变做狸奴,但相比熘出房门后立刻被人请到办公室好吃好喝的魏玄成,陛下与房相公的经歷可就实在要坎坷得多了;魏相公以己度人,委实失算。 玄猫又道:「有鑑于此,陛下要施行的种种变革,做臣子的自然绝无反对的理由。只是,我被那些举止奇异的男女带走以后,曾在某个』办公室『里听他们议论,说是大唐为抵押什么』贷款『,要搜刮国库中所有的黄金?」 林貌:………… 第123页 怎么什么话都往漏呢? 「这是他们夸大其词。」他干巴巴道:「的确是要抵押黄金,但哪里就到了要搜刮干净的地步。」 「那具体是要抵押多少呢?」 「……大概也就抵押七、八成吧。」 玄猫不动声色,静静凝望了大手子片刻: 「喔。」 林长史垂头丧气,羞赧无地,真恨不能从地缝中钻进去。但也实在没有办法,国库不是皇帝私产,调动黄金是必然要政事堂几位宰相一起过目画押的,根本瞒不过魏徵的耳目;与其煳弄过去日后被拆穿,还不如现在就爽快承认。 当然,他仍不甘心的狡辩了一句: 「有进有出,我们也在想法子补充国库。」 「补充国库?」玄猫若有所思:「是了,我还听人说过,林先生与他们达成了一项用黄金交换白银的协议,想来便是以此补充国库的吧?」 林貌简直是无言以对了。果然是留名史册而声震一时的贞观名相,仅这份老辣凌厉举一反三的眼光,便委实不是常人可以抵敌。魏相公忍辱负重而潜伏于办公室中,怕是真查出了不少底细。 无可奈何,林长史只有低声解释缘由。与突厥的交战迫在眉睫,实在不好直接与朝臣摊牌;这用黄金交换白银的协议,便是补国库不足的应急之策。 因为冶炼技术的发展,两界之间金银的比例极为悬殊;现代世界一两黄金至少可以兑换五十两白银,而大唐黄金与白银的比例则长期维持在一比八以下。只要在现代购入白银,运送至大唐换为黄金,无声无息中就能捞到五六倍的收益,而且轻松愉快之至,绝无风险可言。 现代金融数百年经验所演化的小小魔术,还是很有几分威力的喔。 玄猫不动声色,仔细听完林长史的长篇大论。它似乎沉思了片刻(说实话,在这么一张熟悉的蠢脸上看到高深莫测的思考,真是太奇怪了),平静开口: 「在下大致理解了,很有趣的法子。」 「相公过奖——」 「但也不过是雕虫小技而已。」魏相公道:「财如流水,周转不休,但总不能凭空增加,亦不能凭空减少。国库在两界金银买卖获取的收益,不过是巧妙夺走了某些人的财富,只是不曾显露而已。」 魏相公的眼光一如既往的发挥稳定,敏锐看出了林长史话术掩饰下的关键——利用金银比例套利当然收益无穷,可朝廷获取的利益难道是天上掉下来的?归根到底,大量向大唐输出白银必然导致银子剧烈贬值,而早期以黄金向朝廷购入白银的人便等于硬生生吃下了这个跌价的闷亏;某种程度上说,朝廷一切的收益,便等于是从白银贬值中榨出来的…… 无声无息中收割韭菜,才是金融技术的强项。 不过,能在乱世窖藏巨量黄金,大手笔购入朝廷白银的高手,难道还会是什么普通人家?其余不论,反正林长史没有什么特别的道德负罪感。 魏相公瞥了林貌一眼,继续开口: 「……所以,这法子也不过是师法桑弘羊均输、平准的故智罢了。虽然一时得逞,后患却是无穷无尽。」 林貌默了一默,有些不知如何回话。说实在的,桑弘羊在现代的名声未必有多么糟糕,但以中古儒生的价值观,此人种种搞钱的手法就真是罪无可恕,所谓「逢君之恶」,鄙贱已极了。 魏相公平日正色立朝,走的似乎也是儒家正统君子的道路;要是张口也锐评一句「言之则污口舌」,公然攻击他们的敛财的思路,这天还怎么聊? 他想了一想,只能先打个马虎眼:「……相公指教的是,但这也不过是一时应急的法子,自然会设法料理后患。」 魏徵淡淡道:「一时应急的法子?那些买下白银承受亏空的豪门大族,会不会相信足下这』料理后患『的解释呢?林先生,你知道桑弘羊是怎么身死族灭的么?」 果然推脱不开,到底是一步步逼问到此处了。林貌只能默然。 「桑弘羊行刻深之法,闹得天下鼎沸、流民四起,死了本来也是应当。」魏徵不徐不疾道:「但他最终落到贻笑千古的下场,还是因为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告缗、算缗开罪了天下豪商;盐铁官营得罪贤良文学;鹿皮币招惹汉室宗藩贵戚——将举朝上下勛贵显要搜刮个干净,还没有一丝一毫自保的法子,如此愚钝,不亡何待?岂可不慎之!」 林貌:………… 等等,这口气不太对啊?! 他结结巴巴开口: 「相公不是要反对这个法子?」 「我几时说过反对了?」 ……啊这。 「那相公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既然要做,就要做彻——动人钱财如割肉剜心,这是可以轻飘飘便应付过去的吗?桑弘羊夺走朝中显要的钱财,却不能夺走他们的权势,如此姑息纵容,才有来日的祸患。殷鑑不远,难道后世的大臣料理政务,还要软弱如桑弘羊么?」 魏徵的语气平和镇定,柔和从容,却听得林貌两眼圆凸,目瞪口呆: ——【软弱如桑弘羊】! 如果桑弘羊地下有知,怕都要掀开盖子从棺材里爬将出来,看一看到底是哪个后辈这么极端啊! ……您老真不觉得崩人设吗? 他上气不接下气,脸色发绿: 第124页 「相公这说法,是否,是否也太过苛刻——」 「……太过苛刻?」玄猫甩一甩尾巴,依旧心平气和:「或许吧。桑弘羊毕竟没有弹劾大臣的权限,世宗武皇帝迫于朝局,也从没有摆脱过怨恨满腹的贤良文学。时势如此,本也无可奈何。但如今再蹈桑弘羊之覆辙,未免过于愚蠢了。」 这话已经不是暗示,而简直是赤·裸裸的掀牌了:所谓「弹劾大臣的权限」——当今司掌百官风纪,有权限纠劾群臣的是谁?不就是政事堂的魏徵魏大人么!只要林长史能说服当今皇帝配合,那么君臣默契,便可以避免桑弘羊之「覆辙」—— 即使林貌再傻,也该听出魏相公这话语里的若有若无的杀气了。真不知魏相公走失到组织办公室的这几天,到底接受了什么样惊天动地的信息量,以至于一转攻势而凌厉至此? ……不过,作为嘴炮圈纵横已久的网文写手,纵然再过震惊恐怖,基本的逻辑思维还是在的。他默然片刻,低声开口: 「……孝武皇帝与桑弘羊容忍贤良文学,也未必就是软弱。一味杀伐果断,不一定是好事。」 以刘野猪的脾气,你要说他是为了宽容而自己委屈,估计没有几个人会相信;他能捏着鼻子容忍这些牢骚满腹的士大夫们活跃到昭帝朝,必定是真有不得已的地方。 执政毕竟不是玩游戏,哪里有拎起扫把一扫到底的做法? 魏徵微微一笑,倒似乎微有欣赏之意:「林先生见识倒是不凡……不错,纵然贤良高士与武帝的思路处处龃龉,武皇帝却也不能一网打尽,反而颇有忍让,放纵反对者占据权势。请问这又是为何?」 这个问题的答案还是有些共识的。林貌立刻开口: 「儒生垄断学术,把控教育,自然无可替代。」 「林先生聪颖高明,一语中的。」魏徵缓声道:「自古取士,多重策论;精通经术者,致公卿如拾地芥尔。但经术渊深,却往往是世家中师徒相传,旁人不得与闻。如此盘根错节,难以取缔,即使雄主如汉武帝,也不能骤然扫除——清理一批士人容易,但下一次任用的士人,也不过是先前的翻版,并无二致;这样缘木求鱼,自是徒劳无功。」 他停了一停,悠悠道: 「……除非,能有某种可靠的方法,可以曲径通幽,绕开而今经术世家的垄断,不拘一格的培育人才。」 林貌……林貌缓慢眨了眨眼。 「……我记得。」他小声道:「相公似乎——似乎向对面谘询过留学的事宜?」 高卧的黑猫极为优雅的点头,不胜从容。 「是的。」他曼声道:「所幸对方非常热情,为我仔细解释了这』留学『的思路——有些超乎想像,但还在理解范围以内。当然啦,这样离经叛道的事情,陛下自然是不好开口的,最好是在下出马,才能问个妥帖。」 ……毕竟吧,积累了这么多年严守规制的名声,不就为了这关键时刻的离经叛道么? -------------------- 魏徵:质疑桑弘羊,理解桑弘羊,超越桑弘羊!桑弘羊还是太软弱了! ps:以魏徵的人生轨迹,你很难说他是个老老实实规行矩步的儒家君子;实际上,真到了关键时刻,魏徵也是很拉得下脸的——你看他对突厥等蛮夷,那是何等刻毒啊——可一点没有儒家「怀文化远」的风范…… 第46章 来歷 玄猫从桌子跳了下来, 态度平和镇定,仿佛只是提到了某件无足轻重的小事,依旧从容介绍着他打听到的消息: 「……在下已经问过了, 只要圣上能签字同意什么』留学协定『, 他们可以提供最为周全的服务, 从场地、人员到课程无所不包,一定料理妥当,不需要大唐再顾虑什么。」 说到此处, 魏徵不觉停了一停。事实上,组织的办公人员还曾有意无意的向他暗示,如果大唐的留学生们能够为现代的「歷史研究」、「科学实验」提供一些帮助的话, 就连留学的学费,也可以相应减免, 并提供适当的补助。 煌煌大唐朝廷, 难道连这点学费都出不起了吗?所以魏相公礼貌的保持了沉默,并未贸然答话。但以现在的情形看,大唐恐怕还真舍不下这点三瓜两枣…… 难道从今以后,真要抠门过日子,一分钱摔成两半花了吗?他心中不觉闪过一抹悲凉。 正因为悲凉彻骨, 魏相公的决心才不可动摇。他断然开口: 「如果依循桑弘羊的老路,国事便不堪问了!林先生跳出三界外, 或许还不怕什么;如我等牵涉其中的臣子,早晚也要被反攻倒算、摧折凌迫。既然要做,便要做得彻底。臣不密则失身, 没有后退的余地!」 说白了, 一旦下定决心展开两界的交流, 便必然损害豪门世族的利益;利益受损不死不休, 要是不培植留学生夺走彼等的权势,贞观宰相们恐怕连平安落地都难。 大概是知道林貌的立场,清楚彼此都站在同一条船上。因此魏相公也懒得走平日里那些微言大义以儒学装潢的手段了,径直展露出了朝堂之间最为赤·裸裸的算计,俨然有种酷吏的美。 林貌小心翼翼,不太敢涉足这样的神仙斗法,只能勉强开口: 「……这是否也太绝对了?」 没有后退余地什么的…… 「事情还未见端倪,在下也只是做个估计而已,未必没有其他的手段。」魏徵淡淡道:「听说林先生试图寻求军事上的合作?如果真能引入这个世界强悍无敌的力量,当然也有其他的选择……」 第125页 说到此处,他停了一停,似乎是在思索办公室里公职人员曾为自己展示的种种武器视频,来自于现代技术的无上暴力: 「……不过,兵者兇器,圣人慎之;纵然天下无敌,也还是不要效法河阴之旧事好吧。」 魏相公这话平和委婉,仿佛规劝,却听得林貌瞠目结舌:所谓「河阴旧事」,指的是北魏尔朱荣提刀上洛,将太后皇室文武公卿统统沉入黄河的光辉往事,而今再次提起,言外之意昭然若揭——显然,在魏相公心目中,要是不能以和平手段解除某些人的权势,那剩下的选择,也就只有效法尔朱大将军了…… 当然,这个做法很不体面,很不光鲜,最好「慎之」;但真到了那一步,这种不光鲜的手腕也绝对是备选之一,丝毫容不得犹豫 所以说,果然不愧是当年狠辣到建议隐太子抢先动手的毒士么?纵使隐忍多年,这作风也丝毫不曾改变! 面对神色自若、俨然不以为意的魏相公,林长史长长吸一口气,不太敢接这样敏感的话题。他想了又想,只能提一点无伤大雅的技术性问题: 「相公高见,我自然没有异议。但这留学的事情,还是要长久的穿越两界吧?穿越总要服用金丹,但丹药的副作用,恐怕……」 难道要让士子们甩着尾巴来听课写作业吗?这牺牲是否也太大了点? 魏徵哼了一声,立刻明白了林貌欲言又止中的暗示。 当然,林长史的道行毕竟还是低了一点。像穿越后变猫猫这种羞耻的事情,要么是谨守秘密,谁也不能知道;要么便是拖大多数人下水,大家共同保有机密。眼见而今陛下与宰相们的事情已经要瞒不下去了,那最好的办法不就一目了然了吗? 魏相公只淡淡开口: 「放心,这一点小事还不足介意。有关金丹的事情,未必没有解决的办法。」 林貌微微有些诧异。自从他有幸服下(就算是有幸吧)丹药之后,纵使李二陛下、房玄龄等人,对金丹也是知之甚少、一片模煳,真想不到还能从魏相公口中听到一句牢靠的话。 不过想来也是。与诸位人间显要不同,魏徵还担着往来天曹地府的差事呢;只要与同僚议论中稍微听到一点风声,估计就能推断出大概了。 他虚心请教:「不知是什么解脱办法呢?」 魏相公默了一默,并未正面回答,却道: 「你认得摩诃耶那提婆么?」 「……啊?」 「这是梵语,翻译为唐文,大抵是』大乘天『,亦称木叉提婆,』解脱天『。这位高人必将成就沟通东西、交流文化的伟业,以此伟业所凝结之奇蹟,或能洞开两界往来的通道。」 魏相公一字一句,诵念出谛听托崔判官转告给他的消息。而后不出所料,在大手子脸上看到了熟悉的迷茫——原本指望着后世的人能从史料中察觉出端倪,但现下看来,这些梵文姓名还真牵涉了某些极为晦涩的密辛,不是寻常可以领悟。 他嘆一口气,不觉摇了摇尾巴。 「以后再行参悟吧……对了,陛下与房相公平日都吃些什么来着?」 「——这是什么?冻干?看着怪怪的——怎么能吃冷东西呢?」 埋头咀嚼片刻后: 「……给我再来几粒冻干。」 · 林貌万万没有料到,魏相公所谓「解脱天」、「大乘天」的密语,竟不过数日便得到了解答。 在提交了第一阶段的协议之后,他这新封的长史便无事可做,多的是时间在行宫中逍遥。恰好,因为遵照现代医嘱,宫中上下都忙着预备长孙皇后服药疗养的事情,东宫太子的约束也减了不少,便时常跑到城外找林长史「请教」。 这样殷勤的请教,一面是遵奉陛下的旨意,另一面却是出于太子自己的心思——林长史还没有大胆到在行宫公然玩手机打游戏的地步,但随身带两本漫画读物什么的看看,那总是符合规矩的。而对于十一二岁的太子来说,这些印刷精美又有趣的小册子,吸引力可就太大了! 读什么《春秋》、《论语》?看两本漫画它不香么? 于是两人达成了无形的默契。太子每日上门借取漫画,同时恪尽地主之职,带林长史出门游歷这中古世纪的鼎盛长安,顺带着介绍种种前所未见的奇景。大手子则随身携带相机,一线拍摄大唐vlog,真正不亦快哉。 这一日他们乘马车出发,却在务本坊前被壅塞的人流拦住了去路。随行的长孙沖派人打听,才知道前面有和尚盘坐讲经,妙语生花,引人注目,惹出了小小的围观。 「盘坐讲经?」 「是的。」派去打听的人老实回话:「听说是随身的行李被谁偷了,有些困窘,所以在路边为人讲《金刚经》,换取盘缠。」 太子与林长史都颇为好奇,于是下车后挤到前方,想看一看这行事特异的和尚。但等看到真人后,太子却不觉有些失望——这和尚相貌平平,口音怪异,身上的衣衫也颇为褴褛,哪里有高僧的气度? 朝廷上层佛道兴盛,多有讲经的风气。原本太子揣度许久,还想自民间请个大师为疗养皇后祈福,但眼看这个样子,自然意兴阑珊。 倒是林貌注目许久,丹道心境中微微一动。他不由出声询问: 「不知大师法号?」 第126页 那和尚抬头看了他一眼,慢吞吞开口: 「幸得与诸位施主相会。施主是第六个垂询贫僧的,那贫僧将来便姓卢吧。」 林貌:………… 眼见林长史一脸愕然,太子忍不住开口「将来?你都不知道自己来歷么?」 「天下又有几人知道自己的来歷呢?」和尚心平气和:「姓名本非贫僧的真面目,知道与否也无关紧要。施主要是不喜欢,贫僧换一个也无妨。」 太子愣了一愣,似乎并不习惯这样的机锋:「……谁又管你姓什么来?和尚,你年纪多大,到此何为?」 而今长安僧道都要靠度牒出入城门,只要问出年纪来意,很快便能查出这古怪和尚的来歷。 那和尚道:「贫僧排行第六,到此是要见一见某位远行的故人。他要到西边求大乘、求解脱,贫僧不能不送他一程。」 闻听此言,林貌忽的打了个寒噤,顷刻间灵光闪动,所谓「排行第六」,俗家又姓卢;自初唐佛学歷史而观之,恐怕也就只有名高千古之禅宗六祖,一花五果的惠能和尚,才符合这种种的痕迹了! ——当然,以史实而言,惠能大师应于贞观十二年降世,二十余岁开悟;而今还远不是证道讲法的时机;所以这和尚含煳其辞,才只能说一句「将来姓卢」! 林貌越想越觉合理,不由心中怦怦直跳——以六祖的地位,能让他亲自来见一见的远行解脱之人,又该是什么身份? 他兀自沉思,在旁的长孙沖却插了一句: 「和尚这话说得也太滑熘了!听人说你是被人偷了行李,不知偷了些什么?我们也好替你上禀。」 和尚向长孙沖行礼:「有累公子垂问。小僧本一无所有,只是蒙师长赐了一件袈裟而已。外物累赘,不过名相;失之得之,无甚差别。小僧为众人讲一讲经文,总能乞来吃食。」 他神色平静,语气不徐不疾,众人也不以为意,觉得这破落和尚的袈裟也不是什么大事。唯有林貌头皮发麻,不由圆睁了双眼—— 如果他没有记错,那六祖随身携带的那「木棉袈裟」,正该是世尊圆寂时託付于摩诃迦叶之正眼法藏、不二衣钵,水火不侵而万劫不磨,真正意义上的禅宗信物、华夏佛学无上的至宝,其珍贵罕异,莫可比拟。 这样天下无双的东西,居然被……偷了? 六祖四大皆空,无余涅槃,早已视木棉袈裟如无有,大概是真的不在意什么珍物;但林长史凡夫俗子,却不能不挂怀在心。他深深吸一口凉气,小心询问: 「……敢问大师,尊师所传的那袈裟,不知又是被何人盗取了?」 和尚晤了一声: 「或许是某位新罗的高人带走了吧,贫僧也记不太清了。」 林貌:………… 喔,新罗人呀,那就难怪了。 -------------------- 咳咳,这里捏他了一下六祖的典故——六祖涅槃之后,法身被弟子供养;而新罗人意图盗取法师遗体,所以收买人用利刃切割头颅,结果因为早有铁皮护持,所以没有成功。 不过嘛,六祖毕竟是真·成佛了,还特意在涅槃前叮嘱弟子不要为难这群盗贼,真是慈悲为怀…… 第47章 棒喝 对于林貌来说, 这盗取袈裟的人选还真是不出所料,一点也不感到意外。但太子在旁听得清清楚楚,难免就有些羞赧了——他倒不在乎新罗人的看法, 却察觉到了林先生对袈裟的态度;要是让贵客眼睁睁看着外藩在京城大行偷盗, 就实在有损京兆尹的颜面了。 因此, 趁林貌不察,太子李承干悄悄退了一步,将腰间的玉佩交予表兄长孙沖, 命他赶紧通传负责京城治安的金吾卫,从速将嫌犯缉拿归案,省得再闹出什么笑话。 眼见下车的贵人们不再言语, 衣着褴褛的和尚便理一理缁衣,盘膝趺坐于地, 继续念诵他的经文, 由「如是知,如是信解」慢慢诵至「应无所住而生其心」,语气不徐不疾,平和轻缓,偏偏在此熙熙攘攘的大街之上, 却仍旧清晰可辨,略无含混。 林貌侧耳细听, 心中却不由微动——这法师并未解经、讲经,只是照本宣科,诵念经文;如此枯燥无味, 本该过耳便忘。但偏偏稍一回想, 自开口以来读诵的所有内容, 乃至于语气起伏、神态变化, 竟都宛然在心,连最细微的痕迹都能记得一清二楚。 他当然没有这样的本事,所以便是六祖大师潜移默化的法力了么? 据说世尊弟子中唯阿难「多闻第一」,能一字不差的背诵佛陀传授的所有妙谛。想来阿难神通匪夷所思,大概也不过如是。这样玄秘高明的体验,即使在西游世界中也见之甚少,无怪乎观者如云,都要来见识一番。 等到法师念完数章,稍作休憩,林貌又上前探问: 「大师说是要到长安见一位远行的故人,不知又是见谁呢?」 他停了一停,小心试探: 「可是』解脱天『或者』大乘天『么?」 和尚抬头看他,却摇一摇头。 「贫僧并不认得这位大德,施主若要打听,还是留待来日吧。」 林貌愣了一愣,大觉失望。他方才再三推断,自以为魏相公言语中所暗示的那位沟通东西、成就伟业的大德,正该是西游中反覆渲染的第二位主人公,御弟唐玄奘。但六祖轻描淡写,却无疑是推倒了一切猜想,尽数归零。 第127页 那么,祖师东来拜访的故人,又该是谁呢? · 有太子手令催逼在后,金吾卫自然发挥了超乎想像的能耐。一行人在原地不过听了几刻钟的经,长街尽头便有几个披甲壮汉气喘吁吁的赶来,一路小跑还一路高喊: 「拿住了!拿住了!」 大概是受了长孙沖的吩咐,这些壮汉不敢撞破皇太子的身份,只是喘着气叉手团团行礼,小心向几位高不可攀的显贵解释: 「好教贵人们知道,咱们兄弟在城外的酒肆里逮到了那做贼的新罗行商,还搜到了赃物!这忘八——这老货原是个惯犯,常常往来中华上国偷盗,可恶之至!他在长安下手也不止一次两次,偷的还都是好东西,又最会装傻充愣,百般抵赖,费了我等兄弟不少手脚,才说服他开口……」 立功的金吾卫上进之心实在过于急切,顺口吐出了某些尴尬的实情——譬如吧,他们到底是怎么「费手脚」说服新罗行商的,那只要看一看衣襟上沾染的血渍,便大概能猜出个端倪…… 当然,皇太子与侍卫都没有在意新罗人人权的习惯,至于林长史——林长史恰到好处的移开了目光,暗示自己一时耳鸣,其实根本没有听清。 那壮汉又道:「新罗老货偷的赃物还不少,杂七杂八很难辨认,多亏了金山寺的某位高僧路过,才指点我等取出袈裟;这高僧年纪虽小,口才却着实了得,仅仅与那新罗盗贼说了数句,便得说得他痛哭流涕,认罪伏法,替咱们省了好大的功夫。」 那新罗行商老奸巨猾,虽然赃物已经败露,一时却也绝不认帐,只装做听不懂汉话,原地打滚撒泼,就是挨了一顿老拳,亦不罢休。 案子毕竟是太子点名要办的,搞不好还会提审嫌犯;就是金吾卫再狠得下心,总不能交一个鼻青脸肿口齿不清的犯人上去。正在犹豫踌躇之时,恰恰是那位金山寺高僧经过,巧妙解了他们的困局。所以奉命禀告的金吾卫投桃报李,也特意替这和尚吹捧了几句。 太子果然起了兴趣:「金山寺的高僧?我还在金山寺进过香呢,不知又是哪位高僧?」 贵人垂询,不能不答。太子话音刚落,人群中便传来了清朗的佛号,身着月白布衣的僧人自街边缓步走出,双手合十,向太子行礼。 剎那之间目光云集,原本摩肩接踵、吵嚷不休的街头,竟尔瞬间静了一静。 围观的众人同时回头,注目凝视街边飘荡起伏的僧衣,眼睛眨也不眨,而心目之中,亦只有一个共同念头: ——好一个和尚! 果然是好一个和尚!虽不过二十上下的年纪,但见那丰姿英伟,相貌轩昂,顾盼风生,目秀眉清;行动间衣带当风,举止时聪俊娴雅;真箇是有福有道大徳僧,赛过西方真觉秀。仅仅这一眼之前,那种超凡脱俗而朗朗如山间明月的气度,便是铭心刻骨,再也不可忘怀。 《世说新语》所云之种种名士风致,大抵也不过如此了吧? 都不必听这和尚开口布道,仅仅此惊鸿一瞥,绝大多数人心里便生出同一个牢不可破的念头: 【这一定是个高僧!】 金山寺的合掌诵念佛号,轻声道: 「小僧法号玄奘,见过贵人。」 声音如敲金碎玉,真是说不出的悦耳动听;然而此语一出,边缘围观的林貌却骤然懵逼了: ——玄奘? 难道长安就这般顶流么?顶流到熘达两部便能遇见本世界命定的男二号? 懵逼不已的林长史紧握双拳,强行忍耐住召唤猴哥出门看师傅的冲动,只能呆若木鸡的凝视玄奘那张清逸出尘,不必开口便极度充满了说服力的面容——其余姑且不论,仅仅只是看到这么一张脸,西游记中百分八十以上妖精绑架的情节,便都能轻松解释,再无疑虑了。 ……无怪乎是西方选定的圣僧吶,真箇是不同凡响! 周围都是目光灼灼,神色各异的打量,玄奘却略无所觉,只是走到盘坐的六祖之前,先作揖问礼,而后自袖中取出一个包裹: 「这可是师兄失落的袈裟?」 六祖看也不看:「自然是我的。」 「何以见得?」 「我这袈裟比寻常轻巧,用料又格外不同;和尚用手颠上一颠,自然知道。」 玄奘道:「可还有凭证?」 六祖两眼一翻,振振有词: 「你这和尚,问这么多作甚么?谅我说出了这袈裟的好处,你这肉眼也不识得,不过白费而已。 我且告诉你,我这袈裟重二两零八钱,二两是金,八钱是银;二两金线是佛母亲手织就,八钱银线是南海观布施;经纬纵横,莫非圣贤心血;一丝一缕,都是菩提种子。此宝衣上嵌七宝,水火不侵,行动七佛随身,坐卧处万神朝礼。但得一丝玄妙,便能超凡入圣,万世不堕轮迴——你可晓得?」 这一串说词又急又快,细密紧促,恰似相声的贯口。旁观的人群不错耳听见,霎时间便是小小一阵议论,语气中却大不客气:这和尚衣衫褴褛,穷得要当众诵经,换取盘缠,哪里来的什么「金银袈裟」?莫非是贪得无厌,要讹金山寺的高僧一笔? ——贪婪归贪婪,竟敢当众胡说八道,难道是失心疯了? 玄奘却浑然不以为意,只是合掌: 「如此,贫僧知道了。」 第128页 「你知道个甚么?」 「大师的袈裟,果然是好袈裟。」玄奘缓缓道:「只是可惜,可惜,多了这二两八钱!」 闻听此言,六祖仰天大笑,笑声响亮清朗,似乎不胜喜悦;如此大笑三声,随即笑容骤收,又换做凶神恶煞的样子: 「你这和尚,好生无礼!俺好好与你分说,你还诋毁俺的宝衣!且吃俺一棒!」 说罢,他拎起脚边驱赶野狗的骯脏竹棒,一棍当头落下,不偏不倚击中玄奘肩膀,直打得尘土飞扬,碎屑横飞。未等在旁的众人惊唿出声,这脏和尚蓦的丢下竹棒,拍拍衣袖,飘然挤出人群,顷刻间便不见了踪影。 · 人群中骚乱一片,还在叫嚷着找那莫名失踪的布衣和尚;林貌伫立在旁,则是目瞪口呆,反应不能,完全理解不了这兔起鹘落之间怪异的变故。 正在呆滞之时,熟悉的声音却忽而在耳边响起: 「……好厉害的和尚!」 在这样茫然无措的时候,听到铭记在心而深刻信赖的声音,真正是说不出的感动。林貌赶紧回话: 「大圣也在看着吗?」 「那是自然。」大圣哼了一声:「自这和尚现身,咱便一直留神了——他随身的祥云瑞气、梵音莲影,瞒一瞒你小子也便罢了,可未必能挡住咱老孙火眼金睛。不过也是万万意料不到,这和尚竟然高明到这般地步!」 「……高明?」 六祖当然高明,但又有什么神通,能令齐天大圣都称许至此呢? 「这和尚不是刚刚才敲过一棒?你且看那玄奘的模样。」 林貌定睛一看,不由微微吃惊:六祖以竹棒敲打,也不过是在玄奘法师月白色的僧衣上留下了一点污渍而已;但这随手一棒之后,玄奘由内而外的气质却迅即变化了——虽然依旧是唇红齿白、眉清目秀的模样,但原本那种濯濯春山、飘逸出尘,迥然不同凡俗的翩翩风致,却在一棒之中荡然无余,而宛然和光同尘,退转缩减,与寻常凡夫并无区别了! 这样的气度容貌,或许还能让人贊一句「好和尚」,却恐怕绝不会生出什么敬畏圣僧的念头。 大圣淡淡道:「你应该知道这玄奘和尚的来歷。」 林貌小心翼翼,不敢触碰猴哥的逆鳞——逆毛,牵涉那莫须有的师徒关系,只能低声作答: 「听说前世是世尊弟子,法号金蝉子。」 「是啊,金蝉子。」猴哥声音悠悠:「这样十世修行的圣僧,降世时就有护法诸神随行,六丁六甲、五方揭谛、四值功曹、一十八位护教伽蓝,不胜其数的天神暗中护持,保他了此尘世大业。而刚刚那和尚竹棒一击,便是敲掉了金蝉子随身护法的一切神祇。从此法力失堕,元神封闭,祥光瑞云扫荡殆尽,便真正与凡人无异了。」 林貌傻了:「那六——那和尚为什么要这么做?岂非是蓄意与玄奘法师为难?」 「为难?」猴哥道:「的确是为难!为难的是金蝉子,为难的是护法天神,但这样千般万般为难,成全的却恰恰是那玄奘和尚!那玄奘口口声声,将西行求取真经视为自己平生的大愿;难道一生所发下的宏愿,是可以依仗法力神通,揭谛天神而达成的吗?要是能行得这般方便,何不让佛祖直接将经文送来!」 取经的到底是佛祖钦定、神明随身的十世圣僧金蝉子,还是艰苦砥砺,精诚所致、金石为开的凡人陈玄奘?这一点微妙精细的差别,便可能是整个世界的不同。 ——依仗外力而达成毕生大愿,其结果可未必会如意料一般圆满喔。 林貌沉默许久,终于长长嘘一口气。 「……我明白了。」他慢慢道。 ——如果六祖这一棒之前,只有圣僧金蝉子,而没有寻常陈玄奘;那么六祖这一棒之后,也只有凡人陈玄奘,而没有圣贤大乘天。等到凡夫俗子陈玄奘步行至天竺之时,大概才是他真正成就大道,证得大乘天之时吧? -------------------- 这里借用了禅宗「当头棒喝」的典故。 对于玄奘来说,到底是以金蝉子的身份,依照已经安排好的道路,循规蹈矩的取经;还是依循自己的身份,以凡人的身份完成自己的夙愿?都说取经是安排好的,但成佛得道、印证本心这种事情,是可以让外力安排的么? 也许当口一棒之后,会有不一样的体验吧? 第48章 民用 大圣同样沉默了片刻, 而后悠悠开口 「不过,这玄奘和尚倒真是做得下,立得住。如若摒弃了随行护卫的伽蓝、揭谛, 他便是一人独行, 往西天取经。那千万里路途遥遥, 可真是千难万险,九死一生了。」 林貌愣了一愣:「大圣也知道……取经的事情?」 「我怎么不知?」猴哥哼道:「自金蝉子从灵山投胎转世之后,三界有名有姓的神仙, 有谁不知道他的来意?取经势在必行,容不得推脱。不过,此人能下得这般狠心, 倒真是令咱意料不到,看来还真有几分了不得的心气。」 林貌悄悄瘪了瘪嘴, 心想何止是取经势在必行?若以原着而论, 您老人家将来带上金箍随行取经,那也是势在必行,容不得推脱呢。 ……不过,以而今玄奘法师的作风来看,恐怕未必会用金箍约束一只猴子, 胁迫他随自己西行了吧? 第129页 猴哥停了一停,又道:「不过, 孤身一人上路,风险还是太大,这和尚未必走得到灵山……宁愿冒此生死大险, 也要独自达成夙愿, 心志坚毅至此, 也是少见。」 说到此处, 连大圣的语气中都不由多了几分敬服——无论如何,意志坚硬如钢铁顽石的超凡之人,总能赢得旁人自心而生的尊重。 不管西行取经会有何等的结局,仅就这份心气而言,便不是原着中的唐长老可以比拟的了。 林貌道:「若玄奘法师真能取到真经,又当如何呢?」 「西域妖魔盘踞,盗贼丛生,一个凡人孤身穿越的可能性太小了。」猴哥平静道:「不过,歷练万劫,方得正果;他要能做到那一步,便真是凡人不可企及的伟大奇蹟。如此精诚所聚,必定有不一般的结局,不是我能预料的了。」 以大圣的博闻广知,居然也要承认一句「不能预料」,看来玄奘法师西行的结果,当真是出人意料。 林貌沉吟着若有所思,不再说话了。 · 「你要回五行村?」 视频里的李先生微微抬眉,似乎稍有诧异。 林貌点一点头,表示自己的决心。自一日前与玄奘大师偶遇之后,大手子思索良久,决定返回五行村,先料理完村中剩余的种种琐事——当日他毕竟答应了陛下,要尽全力扶持村民自立于人世之间,不必仰仗鬼神的助力;而今事情稍有眉目,怎么能半途而废?先前答应拴柱、拴花的一月之期也将近收尾,是该考虑回去的事情了。 再说—— 「我想,如果返回五行山下,应该可以设法打开一扇沟通两界、稳定往来的』门『,不必我与皇帝陛下来回奔波,浪费丹药。」林貌很委婉的暗示:「如果双方要长期合作,那这种稳定的渠道还是很重要的。」 当然,由魏徵魏相公所传递的消息实在太过于模煳,林长史也不敢下什么保证。 李先生略一沉吟,点一点头: 「林先生应该知道官方的立场。对于虚拟的组织而言,从来就主张从实践中探索真理、检验真理,自然也支持林先生在基层一切的工作。」 这个支持很重要,林长史连声表达谢意。 「不过,在林先生动身之前,我们最好还是先将紧要的事务收一个尾,以方便后续工作的开展。」李先生轻声细语,不徐不疾,俨然是心中早有预备:「我可以告知林先生及皇帝陛下,有关艺术品的合作协议已经经过了审阅,很快便能敲定细节;在专家评估之后,一部分急需的物资也已备齐,自明日起便能逐步运输过境,保障初步的需要。」 他向林貌展示了一张名单,上面罗列的产品总括万象,由药物种子至地图书籍无所不包,基本涵盖了大唐现下能够消化的一切现代产品,可谓丰富之极。 短时间能筹备到这个地步,确实是用心到了极点。但李先生收起名单,神色却忽的一变。 「此外,我们还注意到了林先生提交过来,有关于』土地抵押『的草案。」他脸色漠然,语气也随之平淡下来:「显然,这一份草案从头到尾都是在鼓吹大面积的战争,并宣扬不合时宜的暴力。有鑑于此,我们不能同意草案的内容。」 林貌傻了:「……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李先生淡淡道:「林先生应该很清楚我们——虚拟组织的处事原则,组织从来唿吁的都是冷静、克制、谈判解决问题,怎么能为大规模战争提供助力呢?这是底线问题,没有可以谈判的余地。除非能在广泛的互信后签订全面军事协定,否则我们所能交易的内容,暂时仅限于民用物资。」 林貌瞠目结舌,一时反应不能,竟尔无言以对了。 如果是寻常的官吏面前,他大概还可以据理力争,引经据典,乃至撒泼打滚,力证大唐对突厥高句丽新罗南诏东瀛等等数十个国家的战争是多么的合理、必要、富有歷史大势的美,设法窃取道德高地为自己涂脂抹粉,理直气壮的指指点点。但在李先生面前,这些招数却全然无效了——他尽可以施展自己的口舌,但原则——组织的原则是不容变更的;李先生不过只是庞大机器中精密而高效的小小部件,即使他真说服了这位公职人员,也决计无法改变整体的决断。 眼见着筹码已久的计划就此崩塌,林长史额头登即渗出了冷汗,嗖嗖便感到了凉意。他绞尽脑汁,还想着该如何挽回一二,仓皇间目光一扫,忽然在视频背景里发现了一抹金属的寒光。 寒光并不稀奇,但隐约中拍到的那个形状…… 他忍不住开口: 「请问那是什么?」 「喔,这个呀。」李先生终于露出了笑意:「你问得正好,我们恰巧也要向陛下推荐这些农用的物资。」 他弯下腰去,从桌底拎出了一节又厚又重的钢管,哐当一声砸在了石板桌面上,连镜头都在剧烈震颤。李先生面色不变,伸手拍一拍飞溅的尘土,以相当热情的姿态开始介绍: 「这是几家钢铁公司的拳头产品,大名鼎鼎的特产钢管,用来输送农村的沼气、天然气,安全系数很高。」 林貌:? ——不是,大唐农村用得上沼气天然气吗?你咋不推荐核裂变堆防护罩呢? 李先生并不在乎客户脸上怪异的表情,语气依旧亲切: 第130页 「这种钢管的技术指标非常高,远远超过同类产品——甚至吧,某些热点地区的小规模冲突中,都有武装分子拆下特产钢管充作炮筒,效果还颇为可靠。」 「——当然啦,我们是绝对不主张战乱的。所以说,如果林先生购买了这种钢管之后,可千万不要把它拆卸下来,利用铁丝雕刻膛线,当作炮筒使用啊!」 李先生在【千万不要】四个字上,额外加重了语气。 林貌:………… 「我明白了。」 他干巴巴开口,同时指一指李先生身后露出的那一截塑料口袋: 「请问那又是什么?」 李先生的回答一如既往的热情: 「这个呀?这个是高效化肥,肥力很强。不过,听说这种东西有爆炸的危险,效力比一般火药还强。所以。请千万不要将白糖与它混合,更不能让它接触硝酸、汽油,至于用它装填钢管、发动炮弹,更是我们一直就坚决反对的。」 「……那么请问,地上那个长得像火箭·弹的又是什么呢?」 「火箭·弹?这不是火箭·弹。火箭·弹是军用品,我怎么能向林先生你推荐军用品呢?这是民用的烟花弹,也可以用来人工降雨的,操作相当简洁,很受欢迎。你问有什么区别?那区别可就大了!军用品的标准是射程要在五千米以上,而我们这种烟花弹的射程只有四千九百米,完全是质的差距! ——至于烟花弹后面?烟花弹后面是配重的铅块。千万不要拆除这块铅,如果非法移除配重,烟花弹的射程就会超标,这同样是我们坚决反对的……」 · 李先生以极为饱满的情绪,向林貌全方位展示了他们重点主推的这一办公室的「农业用品」;当然,每一样都附带着极为严苛的禁令,包含了数十条的「千万不要 」。他同时谆谆教诲,郑重提醒林貌: 「……请千万不要违背禁令,这是交易的常识。」 「……如果不小心违背了呢?」 「那我们会表示关注与遗憾。」李先生回答:「请下不为例。」 在这样周全的保证之前,林貌只能深深吸一口凉气,平復激盪的心绪。 「我想。」他柔声道:「农耕既为天下之本,那购买一些农业用的物资器械,想来也不算什么吧?」 -------------------- 名义,名义是很重要的! ps:我倒想起一个笑话,据说美国禁酒时期,就有商人售卖「发酵葡萄砖」,里面的说明书郑重提醒,说请「千万不要」用温水浸泡葡萄砖,也请「千万不要」将温水静置七十二小时,更「千万不要」用火烘烤发酵后的汁液…… 第49章 留学 总的来说, 在李先生恪守原则的不懈坚持下,道德水平低下的战争狂林长史没有能将他癫狂的暴力计划付诸实现,而只能无奈(也算是无奈吧)接受了一份正当、合法、光明磊落的农业合作协议。 「如果可以的话, 请在返回五行村之前敲定协议的细节。」李先生温声细语的提醒:「方便我们早做准备, 调拨物资。」 什么「早做准备」?在李先生起身时, 林貌已经借着摆动的镜头看到了办公室内堆积如山的「农业机械」;显然,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某些虚拟组织所做的预备都是很齐全的。 所以真不是早有预案吗?怎么能这么熟练啊! 林长史默不作声的凝视那些皮厚扛造量大管饱且用途不明的「农机」, 终于幽幽开口: 「敲定细节需要确认价格,但朝廷恐怕没有大批量购买机械的财力。」 相比起制式供应的军火,简单粗糙的农具当然要便宜简单得多, 更适合于性价比客户。当今圣上咬一咬牙,大概也不是不能装备一批。但林长史思索再三, 决定还是努力争取, 稍稍试探一下李先生的底线。 李先生面色不变:「我们当然可以提供抵押服务。您递交过来的草案中,不是谈到了用土地来抵押资产吗?」 「……我还以为你们不支持战争呢。」林貌干巴巴道。 「我们当然不支持战争。但抵押土地怎么能叫战争呢?」李先生笑容可掬:「虚拟的组织不会干涉另一个世界领土的变动,这是属于绝对的内政,不在讨论范围之内。双方甚至都不必告知彼此。」 只要不实时告知,那么便可以理所当然的无视掉领土的变更, 毫无心理负担的将新纳入的领土纳入抵押的范围——所谓为政以名,公文往来中的用词, 总是这么微妙呢。 林貌眯着眼睛,仔细打量了李先生片刻,终于伸手点击屏幕, 接受了对面发过来的文件。 「我会告知陛下的。」他缓缓道。 · 李先生准备的东西很周全, 除了附赠一整套农具的图示说明以外, 还相当之贴心的备上了「安全警示」:长达数小时的视频文件详细记录了各种错误操作, 并充分展示了错误操作的可怕后果——比如爆炸后推射出数十公斤的铁制弹丸。将远隔数公里以外的敌人给炸上天什么的。真是血腥残暴,令人心绪激盪。 皇帝陛下与诸位宰相相当仔细的欣赏完了这一段错误演示视频,而后展露了同样诡异的表情。 如此面面相觑的无言片刻,还是在现代久经风浪(不管是什么风浪吧)的房玄龄房相公幽幽开口: 第131页 「……这就是现代世界的——』农具『?」 「是的。」林貌认真回答:「如果陛下与相公们愿意,的确也可以用它来播种、收割,只要不违背操作手册就可以了。」 ……如果违背了操作手册呢? 众人一时说不出话来。的确,从商鞅变法以来,国家立身之本便是耕战合一,以农作为军事的根本。但再怎么耕战合一,也没听说过能拿农具搞出这种破坏的呀。 ——未来人类的破坏力,居然强大到这种地步了吗? 相较于见识太少而反应不能的贞观君臣,林长史的反应就要从容多了;他简短介绍了交易手续,还告知大唐朝廷诸位贵人,如果购买的量足够大的话,甚至可以申请特定的农业贷款,当真是一条龙服务到底,贴心细緻到无可言说的的地步。 虚拟组织的情谊已经温厚如此地步,陛下自然没有再推託的余地。他仔细再看了一回视频中各种详密之至,有关「错误操作」的示范,终于稍稍点头。 「可以拟一份旨意,让李药师来看一看这个示范——视频,如果合用,还可以尽早推广。」 长孙无忌娴熟军务,立刻点头称是,又插了一句: 「这些示范都颇为简单,似乎不难学习。」 在隋朝末年惊人的破坏之后,关中百姓的识字水平随之扫地无余,认知能力大大下降;要想让他们掌握什么复杂精巧、组合高妙的战术,短时间内已经绝无可能。但视频中傻大黑粗的操作模式,却意外契合眼下的需要——以示范来看,使用这些「农具」的相当简单,纵使样式千变万化,也不过「装弹」、「瞄准(考虑到爆炸范围,或许都不需要瞄准)、「点火」三件套而已。就算学不会高端复杂的战术知识,连这一套连招都学不齐全么? 有鑑于此,列席的几位宰相稍作思索,纷纷点头赞许。唯有魏徵思索片刻,小步上前,叉手行礼: 「长孙相公的意思,臣亦能默喻。但为政之道,不该一味的贪求简易。」他长长一揖:「唯陛下查之。」 「魏卿是什么意思?」 「如果仅靠一点俯仰可得的农具,都能制造这样惊人的效力,那么另一个世界真正的精髓,必然更为不可思议。」魏徵正色道:「因此,臣请派遣生员,到彼处领略一二,也算开阔眼界,为国家储蓄人才。」 果然,魏相公念念不忘,还在设法推动他那个「留学计划」呢。 陛下皱一皱眉。他倒不是不贊同魏徵的见解,但留学牵涉到朝廷上下的人事;而今又正值征伐突厥的多事之秋;兹事体大,毕竟容不得轻忽,一时也难以决断。 至尊犹豫着该如何打发他这位难缠的宰相,不料以耿直抗上而着称的魏徵等了片刻,竟也主动让步了: 「而今多事之秋,大量派遣生员也不甚妥当。但请陛下睿见,预先做些准备。」 皇帝微微松一口气,心想只要不立刻派人,做什么准备都是小事,不妨让步: 「相公的意思是?」 「臣请先遣太子,乃示天下以诚。」 此语一出,不但房玄龄、杜如晦惊异莫名,长孙无忌更是眉眼抽搐,几乎忍不住往魏徵处瞪了一眼——他虽然不知道这穿越现代的底细,却隐约也听过陛下与房相公穿梭两界时的离奇境遇;如果领悟不错的话,抵达现代之后,那可是——可是要变成狸奴的! 堂堂大唐太子,难道还能与狸奴为伍吗? 他的亲姊妹长孙皇后要是知道了端倪,自己这做舅舅的还能怎么解释?说自己办事不力,不过是奏对时稍不留神,便叫魏徵把外甥送去当狸奴了? 长孙相公绞尽脑汁,木立当场,费力思索着一切可以组织魏徵的藉口——若以往常而言,谏阻一国东宫随意外出是很容易的;无论从安全、礼制还是传统惯例着手,都能轻易敷衍出一篇储贰之重不易轻动的好文章;大不了就借用秦扶苏、胡亥之故事极尽夸张,不愁不能将圣上噎得两眼翻白。 但现在事出非常,长孙相公将往日的理由来回推敲了一遍,却骇然发现无一可用——礼制,传统?皇帝现在都穿越当狸奴啦,你还谈什么礼制与传统?至于安全问题——陛下与房相公在另一个世界盘桓了将近一月,那也没见着遇到过什么惊吓呀! 东宫身份再为贵重,总不能比肩至尊吧? 要是劝阻时对现代的环境稍有质疑,那不仅得罪了前途无量的林长史,还恐怕有讥讽圣上的嫌疑。 长孙相公脑中飞转,推敲再三,终于无可奈何,只能硬着头皮提出异议: 「太子的学业要紧,东宫事务又多,未必能反覆穿越两界。」 魏徵轻描淡写:「长孙相公多虑了。大唐朝廷所能提供的种种,另一个世界未必不能供应。另一个世界花团锦簇,是真繁华到了极点。」 魏相公在办公室里呆了几天,大概也领略到了现代世界繁盛生产力的一星半点,隐约中已经能窥见社会制度运行的真相——生产力所带来的进步是全方面、高维度的,除了某些考古已经无法还原的项目之外,它能完美提供而今所需的一切教育。 ——只不过,需要钱。 皇太子的一切训练——诸如马术、书法、顶尖的歷史教育、财政教育等等,都可以轻易满足;但这种真·贵族教育所需要的资金嘛,大概就不是现在抵押一空、国库即将比耗子窝更干净的大唐朝廷能够承担的了。 第132页 只能说魏相公在现代的歷练毕竟还是浅了,真正眼明心亮如陛下与房相公,便难免露出了踌躇之色。 大概是见圣上神色不对,魏相公默不作声,眼神却悄悄移向了林貌,暗示再明显也不过。 显然,炙手可热的林长史本不必为宰相说话,但他与魏相公稍一对视,却难免想起了数日前那「桑弘羊太过软弱」的精妙高论——桑弘羊软弱与否,姑且不论;但借着留学的契机将大唐储君拉至己方阵营,那却是白赚不赔的买卖。 在亲身体会了一千余年后的灯红酒绿、繁华自由之后,谁还会为保守古板、僵化到不可思议的旧势力辩护呢? 以歷代变法革新的前车之鑑,拉拢储君实在是延续路线的不二法门;或许现代医术调治下陛下与皇后还可以支撑很长一段时间,可若是东宫的思想稍有动摇,那搞不好也会弄出巫蛊一类的惨变。 ——再重复一遍,大手子辛苦穿越一趟,可绝不是为的当奸佞。 有鑑于此,林长史坚决开口了: 「高端教育是很昂贵的。但只要双方达成长远的合作,对面的虚拟组织必定会提供全面的减免,费用上应该没有问题;在教育质量与人员配备上,也绝对可以放心。」 一旦两界的门彻底洞开,仅以现在「抵押」的土地上的矿产(如铀矿、黄金、天然气等)及常规自然资源(木材、渔业),保守便是万亿的规模;更不必提无法估价的灭绝动植物、罕见珍异的自然环境,以及无穷无极无可比拟的科研课题——如此种种累加起来,每年收益毛估个数千亿没有问题吧? 为数千亿收益的大客户报销教育减免与配套服务,甚至动用人脉组织教育豪华天团,难道又是什么很过分的要求吗? 林貌有百般的信心,自觉毫无问题,可以做完全的保证。 有如此的担保,皇帝心中不觉微微一动——他倒未必贪图那一点费用的减免(好吧虽然也很吸引人),倒更关心林貌所说的「教育质量」。 以他在现代浏览种种史书的心得,自己与长子李承干之所以落到父子相残的结局,固然是权力斗争毫无底线的后果,但也未必不是从小期望太甚、敦促太急,揠苗助长而受压过甚的缘故。 如果在现代世界,真能有所谓「教育专家」随时把控学习进度的话…… 皇帝眼中闪了一闪。 「为君者,本就该调和阴阳,广阅见闻。」他沉吟片刻,缓声道:「让太子见一见世面,也算是好事。」 长孙无忌嘴角一抽,再说不出话来。 · 待众位相公告辞而去,皇帝将林长史单独留了下来。 「你要返回五行村了?」 林貌恭敬行礼:「在下与圣上立有诺言,自然不能不践行。再说,在下为五行村设计的计划,大概也就只剩最后几步;还是尽早料理清楚,比较妥当。」 ……为五行村设计的计划?皇帝默了一默,深深看他一眼: 「你确定要执行最后的步骤?」 「在下自然没有变更的理由。」 「以而今的局势,这最后一步似乎也无甚必要。」 「或许无甚必要,但在下依然坚持原来的看法,并无动摇。 「那也好。」皇帝淡淡道:「既然如此,你返程之时,就把』它『带上吧,朕也好随时与你见面。」 林貌愣了一愣:所谓的「它」,指的是皇帝陛下御用的那条狸花猫壳子。而今陛下神魂折返,忙于理事,甚少附体狸奴,狸花猫的躯壳也开始渐渐由本能支配,重新恢復到了往昔吃饭饭没够脑子如赘肉的日子了。要不是林貌特意叮嘱了行宫的宫人精心伺候这宝贵之至的「御猫」,恐怕连家里都要被翻个底朝天。 而今两界已经贯通,陛下却骤然又要依附于这样惫懒不懂事的坏猫,自然让大手子不解。 「圣上,战事在即……」 「朕知道战事在即,所以只是让你带上它而已。」皇帝平静道:「草原征伐大不了太久,等到战火稍歇,朕再经由这狸奴的躯壳,看一看五行村的情形。」 「……毕竟,当日也是朕亲口与你定的约定么。」 -------------------- 该返回五行村,进入下一个大情节啦! 第50章 返程 虚拟组织的保证一向相当有效率。到签署协议后的第三天下午, 一批不知何处来的施工人员便四处搭建警告标识,隔断了林貌家门前的公路。他们宣称此处发现了「罕见的地质问题」,需要进行极为谨慎的处理, 将所有往来的车辆都劝入了紧急开闢的临时通道, 腾出了极为空旷的空间, 初步完成封锁。 到下午三点,通往两界的「门」再次打开,并伸展为直径三米的空洞, 将往来的马路一刀截断。以此空洞为界限,截然划分出两条路径,左面是郁郁苍苍近乎于原始的中古时代长安郊外, 右面则是现代都市闪烁辉映的霓虹灯光,其对比之强烈震撼, 大概超出于任何超现实主义艺术家的想像。 但并没有人会这奇景震惊。因为穿越的现实限制, 往来两界运输物资的车辆做了完全的改装,仅由中央电脑统一操控。这些沉默的运载车辆蜿蜒着排列在马路两侧,等候着逐次穿越大门。而林貌伫立在路边,一一看过起伏高耸的车斗,则真有一种检阅的错觉。 第133页 随行在侧的李先生递过来一份清单, 为他展示第一批运输的物资。因为双方合约的需求,单子上的名称都相当之温柔平和, 特别冠以了「民用」、「农用」等人畜无害的头衔。至于实质嘛…… 「根据贵方的需求,我们提前供应了大量的化肥与白糖。」李先生柔声提醒:「请好好保存。」 而今早已过了春耕的季节,大唐索取这一批高度易燃易爆的化肥意欲何为, 双方都心知肚明;但正因为心知肚明, 才要委婉遮掩。 林貌想了一想, 同样委婉的发问:「大唐那边的技术水平毕竟不够。请问这些化肥厂爆炸之后, 究竟能有多大的当量——多大的破坏力呢?」 「这恐怕要看使用的情况了。」李先生道:「如果按照标准方式堆填、点燃,那么只需要普通包子的大小,便可以起到等同于地雷的效果……」 他又开始喋喋不休,强调自己绝非煽动暴力,警告林貌不可非法使用物资。而大手子亦自然而然的忽略了聆听多次的套话,抬头远望公路上蜿蜒如长蛇的车队。 现代世界的运输能力超乎了贞观君臣最为狂野的想像,仅仅是仓促预备后的第一次运输,便可以一口气向中古时代的长安投放将近千吨的物资,数量之庞大实已无可想像。即使朝廷已经竭尽全力,开放了「门」另一侧所准备的一切空余仓库,但仅仅是负责装卸、协调物资,也让主理此事的几位宰相头大如斗,不堪忍受。 对于长久处于物资绝对匮乏的古代人而言,想像那种满坑满谷壅塞至无可计算的生产力,还是太过艰难了。 原本组织上还提供了充足的时间,供朝廷检查样品;但陛下深思熟虑,终究拒绝。一面是相信对方的职业水准,另一面也是知道大唐的情况,即使真敞开了随意查验,也是摸不到点上的。 ……不过,货物质量可以绝对相信,有些事情却非要打探清楚不可。 林长史思索片刻,回头向李先生柔和一笑,极尽亲热: 「事情料理得这么好,真是辛苦李先生了。」 「份内的责任而已,哪里谈辛苦?」 「辛苦不辛苦,朝廷都是铭刻于心,绝不敢稍有忘怀。」林貌停了一停:「为表谢意,朝廷打算馈赠一些礼物——当然,朝廷知道公职人员的规定,不会赠送什么奢侈昂贵的礼物,所以便由陛下手书了一幅扇面,聊表心意。」 说罢,他从腰中抽出一把竹制的摺扇,双手奉了上去。 堂堂朝廷的赠礼,居然只是一把素面题字的摺扇,大概无论在任何层面,都能算寒酸之至。但李先生扫过一眼,脸色却不觉郑重了: 「如此殷殷情意,我们自然感激不尽。」他缓声道:「但这毕竟太贵重——」 「贵重?只是随意手书的摺扇,怎么会贵重呢?」林貌立刻道:「在下查过了相关规定,这种礼物并不在限制范围以内喔,只是小小的心意而已。」 李先生微微一愣,而后脸色忽变。他回忆歷年以来的规章制度,勐然发现了某个不可言说的bug——依照虚拟组织「天人之誓」的原则,他们绝不能公开承认这经由玄法而穿越两界的秘境,因此亦绝不能承认此扇面出自李二陛下的「飞白」。失去了这一层身份加持,这扇面就不过是普通书法高手惠赠的礼物而已;或许笔法精妙绝伦,但如何谈得上「贵重」呢? 卧槽,这情况可超纲了呀! 显然,苛责一个普适的规则考虑如此诡秘罕见的情况,实在也是强人所难。李先生只能勉强解释: 「毕竟是墨宝,不大合适……」 林貌微微一笑,从袖中又抽出了两张白纸。同样是陛下亲笔,笔墨纵横、框架飘逸;写的却是寄给刘丽刘博士与李哲的两封书信;因为近日朝廷事务繁忙,陛下与房相公无暇分身,因此只能通知两位暂时中断寄养,并劝他们退掉刚定的猫抓板猫薄荷之类。 信件内容相当普通,但搭配上皇帝那可供装裱的书法,那种形式与本质的冲突未免就过于戏剧化了——杨凝式食韭花即兴赋文,文章号为《韭花帖》;而陛下精心撰写的这一封通知,大概也可以号为《猫抓板帖》? 无论如何,称唿《猫抓板贴》、《猫薄荷帖》为墨宝似乎都有些怪异了。李先生只能保持缄默。 林貌向前一步,趁热打铁: 「李先生,这是馈送给组织整体的礼物,而非指定给个人,无论如何也算不上违规吧?再说,有此先例,双方也可以做更深入的合作呀……」 他左右望了一眼,压低声音: 「李先生,如果陛下调理得当,那延绵数十年后,便正是初唐文学的盛世——难道组织上不想见识见识初唐四杰吗?我听说,组织现在也规划有不少宏伟高远、人力难及的工程,召集举世瞩目的盛会,如此辉煌灿烂的伟业,怎么能没有盛世之词章点缀?——想一想,如果盛会中能邀王勃至现场一游,顺便题个序什么的……」 李先生倒吸一口凉气,眼镜镜片都在发颤。 林长史声音柔和,以轻缓而温和的姿态,断然下了最后的砝码: 「——先生不妨想像一下,若是有王勃作序,褚遂良名笔,这名家联袂、文採风流的派头,纵使千年以降,还有谁能比得上?这样一份光辉荣耀,才配得上众多举世无双的盛事吶!」 第134页 「李先生,滕王阁名垂千古,难道是因为风景秀丽吗?!」 李先生的镜片终于不再发颤了,他长长吐出酝酿已久的浊气,眼神中闪出坚毅之至的光芒。 「……你想要什么?」 · 眼见重礼有效,已然轰开组织的心防,林貌亦不再掩饰。 「朝廷希望得到情报。」他道:「有关突厥的情报,高句丽的情报、南诏的情报,越多越好,最好还有详尽的分析。」 歷史学家比任何一个皇帝都更了解他的国度。或许大唐身在局中,有独一无二的体验优势,但后世歷史学家连番考古,推敲至细,却能在某些精妙的细节中超越古人朦胧的认知。 ……毕竟吧,大唐的探子再厉害,总不能刨开突厥贵族的陵墓,自陪葬品中窥伺他们笃信不易的心灵世界、无遮无掩的精神信仰吧?后世充分而详细的资料分析,同样是极为重要的补充。 李先生哼了一声,面色不快。 「情报?我们能有什么情报?」他面无表情道:「不过,如果是要做有关唐初边疆战争的学术研究,我们还是可以帮上忙的……学术研究是没有禁区的,对吧?」 他从怀里抽出了一张名片,随手递了过来: 「给上面的邮箱发一封谘询邮件吧,你可以得到一切想要的解答。」 · 由现代至大唐的运输工作持续了整整五天。朝廷以军备的名义封锁了「门」附近十余里地,隔绝一切窥伺的空隙,只留皇帝最为信赖的禁卫军负责搬运调配堆积如山的物资,管理严密已极。 搬运到第三日时,此次征伐突厥的总算李靖李药师终于星夜进京,于行宫谒见至尊,并亲眼见证了圣上曾以御书向他提及的所谓「火药」。 在这样能彻底改变战场局势的超级武器之前,纵使当世名将,亦震撼不已。李药师围绕着火药炸出的深坑绕行数圈,木立原地,一言不发;如此思索良久,才奏请至尊屏退其余,君臣二人独留于实验火药的靶场,议论了足有大半个时辰。 天策上将与他高妙出尘的武将究竟谈论了些什么,除彼时随行的尚书长史林貌以外,大概已经无人知晓。但第二日上午,皇帝却召集了政事堂及翰林院诸位重臣,为李药师接风洗尘,赏赐优渥,以试信任之专。 在席间,皇帝命太子为李靖斟酒作贺,又命太子向大将军求问军务;在充分展示天家之间的父慈子孝、伦理纲常之后,圣上赐下了一个铜质的圆球,其上五色缤纷,经纬纵横,正是太子在林长史漫画中见过好几次的「地球仪」。 眼见爱子盯着地球仪目不转睛,皇帝笑盈盈开口: 「承干,喜欢这宝贝么?」 太子两眼都在发光,但仍按着礼数老实行礼,认认真真回答: 「但凡陛下所赐,都是天下无双的珍物,臣不胜受恩感激之至。」 说完这套话之后,终究是小孩心性,还是忍不住多问了一句: 「不知陛下是从何处得来的这』地球仪『呢?」 为了避免超时代的信息引发过大的波动,林貌带来的漫画大多是自然地理的科普性质,但其中所揭示的现代世界瑰丽一角,已足够让见识不多的太子神魂颠倒,梦寐不忘,留下至深的印象。 林长史曾经告诉他,这些漫画是「很远很远的地方」发生的轶事;原本李承干将信将疑,只以为如坊间故事话本,不过是说书人的託辞;现在看到漫画中的「地球仪」骤然显现,又怎能不怦然心动,乃至反覆询问呢? 难道漫画上其他种种异象,也是真实的么? 皇帝微笑道:「这件宝贝的来歷,倒是颇不寻常;制造的工艺,也是精妙绝伦。东宫本就该广阅世事,增长见闻,太子可愿意亲自去看一看么?」 还能亲自去体验漫画中的种种情形吗? 太子眼光闪了一闪,剎那间喜悦涌上心头,竟尔忽略了对面亲舅舅诡异莫名的脸色;他毫不犹豫,开口答应: 「臣敢不奉命!」 一语既出,李承干的心思又自然而然的活动了——他清楚明白自己此行的用意,正是要配合陛下展示皇室之兄友弟恭、父慈子孝;而今自己蒙圣恩而见识新奇,却不带上同胞弟妹,岂非有亏兄长友爱之道? 于是乎不假思索,李承干再次开口了: 「既然是增长见闻,臣请携魏王、长乐同往,以示陛下亲亲之诚。」 皇帝听闻,随之放声大笑,俨然是不胜欣慰。侍奉在侧的长孙相公双眼圆睁,手中酒杯却不觉坠地,哐当砸了个稀碎。 · 运输了整整八天之后,第一批物资逐步就位。确定征伐突厥的准备已然完全,林貌终于打点行李(顺便带上了大脑下线,重新转为愚蠢与无知的狸花猫),预备着折返五行村,做完自己计划中最后的一步。 在临行前的那一夜,痴迷于吃与睡的狸花猫咪咪忽然惊醒,自笼中一跃而出,发出熟悉的声音: 「你明日便要动身?是否也太快了些?」 林貌吃了一惊,真想不到陛下如此迫不及待,居然不惜纡尊降贵以猫猫的躯体为自己送行;以至于震撼之余,难免生出了感动。 ……当然,这也可能是陛下做猫太久,心理已经麻木,感受不到什么尊严问题了。 他老实承认:「自然是要快些动身,夏粮就快要收割了,事情早办完早好。」 第135页 「非要如此急迫不可吗?」陛下默了一默,缓缓道:「推动村民自立自强,也未必要用这样极端的法子——』门『对面的世界,不是也希望看到另一种可能么?人类与彼此漠视、完全决裂,所谓近乎于』无神『的天人之誓,未必是唯一可行的办法。」 「但这是在下现在唯一能做到的办法啦。」林貌摊了摊手:「如果在下能有先贤十分之一的心气志向,当然也可以试一试走新的路。但人总该有自知之明,在这样关键的问题上,还是先模仿前人的思路吧——无神版本的天人之誓运行了数十年,到现在也没有出过什么岔子,无论怎么都算是出色之极的安排了。至于创新的思路么……」 他向猫猫陛下微笑:「那就只能期待圣上的智慧了。」 猫猫陛下一时默然。以现在的局势,谈论什么「天人之誓」当然过早,但在闲暇之时,圣上往往也会不自觉的想起李先生那别有深意的种种叙述,乃至于心中思量种种,难以自抑。 不过…… 「隔绝与否,总要看五行村村民的意思。」陛下道:「他们未必会按你的预期办事,断然弃绝。」 「这有何难?」林貌不以为意:「制造和平与爱很难,制造仇恨还不容易么?弃绝一个无恶不作的魔王,不需要什么预期。」 或许是心有顾忌,陛下不再说话了。 制造仇恨很容易?以大手子那点演技,恐怕…… -------------------- 第51章 回村 相比从五行村到长安的种种艰难困苦, 返程就要容易得多了。林貌一月以来勤修苦练,真气积累丰厚,终于能逐步开启右手神行符咒的威力。在注入足够法力之后, 他也体会到了神仙咫尺千里、朝游北海暮苍梧的快感——从关中长安至边陲西域足有两千余里, 但符咒生效后风驰电掣如狂风过耳, 居然只用了半个时辰不到的功夫,便轻飘飘落在了五行村的地面。 他出发时尚且是初春,而如今触目所及, 已经是夏日过半的光景;触目所及金黄一片,正是被蝗虫糟蹋后村民紧急播撒的小麦。农科院出品的麦种实在比中古时代原始而拙劣的作物高明了不知多少,村外农田之中, 半人高的麦秆起伏摇摆,沉甸甸的麦穗敲击出低沉而悦耳的声响。 这大概是五行村的流民们一辈子都没有见过的丰盛收成, 也无怪乎村里笑语喧譁, 隐约可闻,不时竟随风飘来高亢而响亮的歌声,其喜悦满足之情,真是溢于言表,莫可形容。 眼看麦穗的大小, 大概夏粮收穫也就是这一两日的功夫了。农人一年中最忙的时刻即将到来,自然要抓紧时间养精蓄锐, 乃至休憩娱乐,应付艰苦的劳作。 踏上旧土的林貌不动声色,并没有出声唿唤他忠实的跟班拴柱与拴花;相反, 居心叵测的魔王只是信步走下田埂, 飘飘然在麦田之中穿行;不时还驻足凝望, 打量饱满的麦穗。 不过, 这样的信马由缰,自由惬意,并非是欣赏这夏日收穫硕果纍纍的风景,而是试图衡量村民们数月以来倾注于麦田上的心血。这还是他「雅赠」了一幅摺扇之后,从李先生处得到的一点小小提示——对于奔波数地,从事了多年扶贫工作的干部而言,最为关注的往往并非一时的物资往来,而是扶贫对象于日常生活中展示的心力与志气,于每一个细节中渗透出的情绪。 相对于一时的现金注入而言,这种自发向上的意愿可能是更为要紧的。 而以林貌那并不专业的眼光判断,五行村的村民表现得还算不错。大概是千里流亡的往事塑造了极为坚韧的心志,一旦由外力赋予了光明的希望,便能自然而然迸发出旺盛而强大的心志来——仅以农田中种种耕作的细节看,尽管农科院下发的技术标准对村民而言实在太过于苛刻,但在反覆且艰苦的学习之后,他们还是掌握到了一些精髓,并将其充分应用到了实践之中。 如果粗浅判断,无论从麦秆的粗细、除虫的措施,还是田地的划分来看,这些曾流离失所的百姓是真真用尽了心力,竭尽所能在为生存谋划。即使没有「魔王」的辅助,他们想必也能依靠着学来的技术,踏踏实实过好自己的日子。 ……这么来说的话,林貌的任务便算是完成了。 大手子默默思考了片刻,返身踏上田埂,徐步向村中走去。绕过了葱郁麦田的遮蔽之后,他能清楚看到五行村外耸立的竹竿,其上是飘扬起伏,鳞片闪闪一色的鱼干,香料与鱼肉的腥气四散飘摇,老远便能闻到。 这样清闲自在的田园景象中,当然少不得孩子的点缀。相较于数月前瘦骨嶙峋的光景,而今在村口四处奔跑的儿童明显要白胖红润了许多;这些平均七八岁的幼童四处挥舞,手中除竹马长杆以外,往往捏着一截烤制之后油汪汪的鱼干,大笑着彼此敲打,又蹦又跳。 如果不是衣衫实在褴褛,这景象简直与长安关中的小孩也没有什么区别了。 大概是平静恬谧的田园生活总能激起人悠远的回忆。在大手子驻足观望之时,就连背包中躲藏的猫猫陛下都不由发出了感慨: 「』社稷兴平,国家无事,非遇水旱之灾,民则人给家足,而府库余货财『,这样的情形,朕也有十余年没有见到了。」 南北朝以来天下纷乱,神州割据凡三百年之久,其间战火蹂躏不计其数;大概也只有隋文帝开皇年间,由上到下芸芸众生,才侥倖见识过十几年兴兴向荣的盛世光景吧? 第136页 大概也正因如此,昔日之太原公子才不由唏嘘: 「……要是大唐天下都能见到这样的光景,朕也就心满意足了。」 林貌不由微微一笑。现在这吃饱喝足乃至人人识字的境地,虽然已经是小农经济梦寐不得的桃花源,但本质也不过是现代生产力轻描淡写的一点余泽而已。只要有跨越时代的物质源源不断的输入,维持这样的生活并不为难。大唐只要与现代做好对接,三物年内不难达到同样的境界。 但生产中最为关键的要害,却并非这昙花一现的繁荣,而是撤去援助后造血的能力。 大手子目光逡巡数次,终于找到了他的目标——大概是身为魔王的下属,身份非凡,拴柱与拴花并没有和同龄的幼童混在一起,反倒是站立在一群年轻的男女之前,正在指手画脚,挥舞几根皱巴巴的干草。从他们捧着的那几张亮油油的画片看,应该是跟着画册在辨认草药。 也真是难为他们,发下去几个月的画片,竟然还如此光洁如新,浑无褶皱。 林貌眯了眯眼,缓步走到那群男女之前,撤掉了身上的幻术。 拴柱拴花敏锐之至,立刻发现身后的不对,转身后大吃一惊,立刻俯身行礼,口称大王不迭。 肿胀扭曲的魔王点一点头,无视了拴柱与拴花身后惊慌失措的青年男女。他只是凝视着兄妹俩黄黄的手指,语气冷漠: 「你手上是什么?」 拴柱与拴花下意识的感到了惊惶。不知怎么的,他们似乎从魔王的口气中察觉出了某种阴冷的恶意。 拴柱小声回答: 「……回大王的话,端午要到了,小的们便撒了些雄黄。」 五月初五端阳节,撒雄黄辟五毒本是风俗。往常村民饥寒交迫,也顾不得这样的小事;而今眼看着夏粮丰收,吃穿不成问题,大家在劳苦之余也动了心思,特意托人从远处的行商手上换来了雄黄、彩线,打算好好过一个端午。 但魔王惨白的脸色却倏然变了,他垂目凝视雄黄的痕迹,眼中闪过了毫无疑义,忌惮而痛恨的目光。 「雄黄?」魔王一字字道:「好,那便是尔等自家讨死,需怪不得老爷!」 话未说完,两条尖利而腥臭的肉质触手从妖魔的长袖中探出,顷刻间刺穿了兄妹两人的胸膛。 · 剎那间鲜血四溅,拴柱与拴花甚至都还未来及发出一声惊叫,小小的身躯便被触手接连贯穿,软软倒伏在地,血浆喷涌满地。而变生突然,浑无防备,一众青年男女居然都还呆愣在原地,一时反应不及。 直到那带着粘液的扭曲触手扑到眼前,这些大梦初醒的少年们才放声嚎叫嘶吼,连滚带爬向远处奔去,一路上嚎哭尖叫,抽搐颤抖,其恐怖震撼,真是莫可比拟。 魔王默默站在原地,依旧挥舞着那一对扭曲骯脏黏液垂落的怪异触手,并未追捕狂奔的男女;他低头凝视地上血肉模煳的两具小小尸首,神色漠然而又平淡。 在以某恐怖片的着名姿态屹立了半柱香的功夫后,杀人不眨眼的恶魔忽然皱了皱眉。 「……居然并没有恨意?」 齐天大圣密授的幻术是真正的丹道法门、仙家秘法。它发挥的效力,似乎不仅仅是制造虚无缥缈的「幻象」,而是藉由外敌心境与思维的缺憾,以法力所引发的认知之「虚相」,非空非有,亦空亦有,若干种心,皆可洞悉。因此,当幻术施展之时,魔王的感知亦敏锐精妙,无所不察,乃至于能觉察出方圆数丈以内,一切有情众生最为微妙的情绪。 但正因为如此,恶魔才不自觉的生出迷惑。残暴的杀戮骤然发生之后,强烈而震撼的情绪随之爆发,如潮水一样将他淹没;然而闭目细细分辨片刻,感受到的却是全然不同的结果——他能分辨出巨大的恐惧与惊骇,无以言说的畏怖与呆滞,却几乎翻找不出什么——仇恨? ……怎么会缺少仇恨呢? 林貌茫然站在原地,不知道自己的计划出了什么问题。 如此呆立许久,背包中窸窸窣窣作响,猫猫陛下钻出了头来,左右张望。 「……那些村民似乎并没有什么预料中的反应呢。」 大手子无言以对,只能垂下头去。 猫猫陛下不愿揭开忠臣的伤疤,只能悠悠嘆一口气,保持了缄默。 从理论上来说,大手子那简单粗暴的计划其实是没有什么问题的——先以残暴的杀戮激发村民的愤怒,再以狂妄的威胁引爆村民同仇敌忾的团结;于是人类精诚合作,齐心协力,终于藉助某些奇妙小法门的协助,竟尔一举战胜傲慢而狂暴的魔王,从此彰显人类理性与勇气的光辉——所谓人类的赞歌便是勇气的赞歌,如此压迫与反抗间起承转合的叙事结构,简直有一种宏大古典史诗的美感。 谁会不喜欢伟大而辉煌的人类史诗呢?所谓招不在老,管用就行;这样的叙事结构之所以反覆上演,不正在于其歷久弥新永不过时的真理性么?仰仗这样牢不可破的真理,所拟定的计划又怎么会有问题呢? ……所以到底是哪里出了状况? 猫猫等待片刻,只能摇头。 「朕昔日平王世充时,曾派偏师剿灭王世充部署,迦楼罗王朱粲;此人生性最恶,好吃小儿,每以人肉为军粮。朱贼屯军于汉水、淮水之时,曾经纵兵四处剽掠,将数州的百姓几乎吃尽;所行惨毒,莫可名状。这样的魔王,当然该千刀万剐;但在捕获处死之前,朕特意令人考掠朱粲,询问他一个问题——朱贼驻扎汉水之时,兵力不过数万,周遭百姓官吏,则少说也有数十万以上;以这样十人敌一人的差距,是怎么会毫无反抗,由他荼毒的呢?」 第137页 他停了一停,缓缓道: 「朱贼被拷打数次,受刑不过,终于交代清楚。据他所说,百姓遭受掳掠后的反应也是各有不同的;若是平日安闲舒适、乐享太平,骤然遭受摧折,自然会竭力反抗,损失必然不小;但在所受的折磨超过一个限度之后,人性却会渐渐转为麻木不仁,漠然呆滞,即使面对最为惨酷的食人酷刑,也不会有什么反抗的力量了。到了这个时候,纵使数千上万人,也不过只是麻木中待宰的羔羊而已。」 抵抗与愤怒也是需要意志力的,而且消耗极为严重。在长期的磨折、拷打、欺辱下,作为一个整体的人类同样会耗损掉一切抵抗的心力,从而逐渐走向冷漠与呆板,沦为「两脚羊」一样的东西。某种意义上,这应该是人类群体性的习得性无助,由生理本能所提供的、最为无奈的精神屏障。 这种恐怖而惊悚的体会,至为残酷的心理规律,大概也只有在杀人如麻的乱世中才能被「总结」出来。而绝不是含情脉脉、大体和平的现代社会所能想像的。在没有亲身体会这种麻木的震撼与扭曲之前,一切书本上的描述,都难免孱弱无力;即使以大手子的博文杂收,居然都意料不及。 ……想来,当初的天策上将,也是被如此匪夷所思的怪异事实震惊,才一反常态,特意拷问朱粲,催逼实情的吧? 陛下所言,只是寥寥数语,而林貌愣了一愣,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显然,如果朱粲自恐怖行径中总结出的残暴「规律」并无差错,那么五行村颠沛流离而饱受挫折的村民,毫无疑问便符合了一切「麻木」的特性——隋末战乱千里流亡,流民们受到的苦楚太多也太深,乃至于心力耗竭,再无意志坚持人类的底线,终于将外力施加的折磨视为自然,而绝无反抗的能力了。于是逆来顺受因袭而为自然,终于形成了这一闹而散,软弱犹如羔羊的做派。 他默了一默,终于低声开口: 「……那陛下是什么意思呢?」 「朕只是想提醒你。」猫猫淡淡道:「不要太想当然了。在乱世流离之中,仇恨与愤怒可是相当奢侈珍贵的情感吶。」 他平静的下了结论: 「……能在这种境地下保持仇恨心力的人,那多少也算个人物了。这样的人物,恐怕不是在如此小小村落,能轻易遇到的。」 -------------------- 大手子的演技是一回事,长期折磨下(不管什么折磨),百姓还能不能拥有仇恨的心力,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对于这一点不明白的,可以参见鲁迅先生所刻骨铭心,永世不能遗忘的「国人的麻木」、「铁屋论」——被外敌欺辱是一回事,被外敌欺辱而连仇恨的心力都丧失了,那才是最可怕的事情。 仇恨这种东西,是非常强大,也非常奢侈的情感。奢侈到大先生花了一辈子写文章,到死都念念不忘,要启发出一点由心而生的愤恨,从此转化为变革的动力。 ps:这个观点来自于我看的某本歷史书,书名忘了。但书中以谭嗣同的例子论证「愤恨精神的力量」,却极为精彩——谭嗣同先生其实是有机会走的,但有意没有走,原因就是自己「必须要流血「,只有他流下鲜血,才能将愤恨长久而坚固的传承下去,最终摧毁那个腐朽的庞然大物。 他成功没有呢?他成功了。很少有人留意到,谭先生有位弟子名叫杨昌济,而杨昌济最为出名的学生,正是那个时代至为光辉灿烂的名字——所以你看,谭嗣同的死亡没有白费,他的愤恨也没有白费,在谭嗣同殉难之后的五十年,他流下的鲜血终于把整个旧世界一齐点燃了。 功成不必在我,而所为必不唐捐。不过如此而已。 第52章 动手 陛下的预言毫无差错。尽管当众制造了如此残暴而血腥的事件, 但魔王并没有等来什么愤恨的声讨,不计代价的报復。他站在原地等了两个时辰,只等到偌大村庄里鸦雀无影, 种种人声喧譁渐次消失, 重新归为恐惧下绝对的寂静。 ……一上午的热闹与欢庆仿佛只是幻影, 村子又恢復到了数月前战战兢兢,匍匐于妖魔脚下的模样。 在这样静谧而恐怖的气氛中,林貌只能长长嘆一口气。 妖魔与人类的战力差距当然是巨大的, 所以他也不是不能理解村民的怯懦。但无论如何,只要村民表现出反抗的意愿,大手子总能巧为安排, 设法为他们「布置」出一个以小击大以弱胜强,于侥倖中获取胜利的浪漫结局——为人类编织公理战胜邪恶、弱小战胜强大的神话, 难道不正该是网文写手的强项么? 可惜, 就算他再愿意抬手放水为凡人编织梦想,总也要村民有那么一丁点反抗的实质行为,后续路线才好推进。而今宏伟而高尚的计划尚未崭露头角,便直截了当被现实卡在了第一步,大手子左右顾盼, 难免有些下不来台。 等到月亮初升,孤寂的大魔王终于决定上一上强度。他以幻术扩大声量, 毫不迟疑的向寂寂无声的村民下达了指令——仅仅是两个幼儿的尸体还不能满足恶魔,为了惩戒村民的「妄行」,他要索取众人亲生的子女作为「食料」, 限定一日之内交齐。 拴柱拴花毕竟是孤苦伶仃的外人, 大概还不能激发村庄的同仇敌忾;可一旦牵涉到自己的骨肉, 再软弱的人也该激发出勇气了吧? 第138页 在传达完火上浇油的歹毒命令之后, 林貌不再迟疑,径直拂袖而去,将空间留给了惶恐畏惧的村民。 · 至第二日清晨,林貌准时穿越两界,踏足于熟悉的石板之上。他抬头四望,凝神感知周遭,却并没有察觉什么同仇敌忾、剑拔弩张的敌意,瀰漫于村庄上空的,依然是那种麻木呆滞、惶恐不已的灰败情绪,除了惊惧愈发浓厚之外,与先前并无变更。 这样的情绪如此浓厚,乃至于在林貌感知之中,就连夏日鲜明而灿烂的阳光都随之暗淡,瀰漫着怪异的死气。 显然,即使在一夜漫长的思索后,也仍然没有什么人能激发出反抗的勇气。大概流浪的岁月已经太长,连意志都一併被抹消了吧? 面对这样万马齐喑的局面,就连曾信心百倍的大手子都只能面露难色。 大概是深感同情,从背包中升出头来的狸花猫轻声安慰: 「其实也不必如此惆怅。五行村的村民还是大有长进的,至少他们并没有把自己的儿女交出来么。」 林貌:?!!! 还能从这个角度来洗么? 他干巴巴开口:「……无论怎么来说,总不可能真将自己的骨肉推入死地吧?」 「那可难说得很。」见多识广的皇帝陛下语气平静:「一旦到了某个极点,人也就不再是人了。林先生没有听说过』易子而食『么?」 人类的意志被摧折到极限,与畜类也无甚差别。某种意义上,能够忍耐住恐惧而拒不交出自己的骨肉,大概已经是抵抗力的极限了。再要奢求更多,未免强人所难。 狸花猫陛下询问林貌:「现在你又打算如何处置?」 如果村民们迟迟没有动手的决心,那林貌所谓「凡人自立于世」的计划便只是虚妄而已。他当然可以再安排一场勇者剷除魔王的戏码,但剷除魔王之后呢?无非是由崇拜魔王转为崇拜勇者,毫无新意的乏味循环。 林貌想了一想,只能默默盘腿坐下,眺望空寂原野上星星点点的村落。 猫猫陛下道:「你还要等下去吗?」 「总还是要给足时间吧。」林貌心平气和:「我会这里等上一天,看看情况。如果陛下烦闷的话,可以先行离开。」 「你未必能等来什么。」 「希望永远是宝贵的。」林貌道。 他只能说这么一句了。事情走到了现在这一步,支持林貌继续执他行那粗糙而简略的计划的心力,与其说是热切的希望,不如说是某种不可推脱的责任——无论如何。总要把最关键的义务尽到,尽管事情的发展已经超乎想像。 猫猫陛下再不发一言,只是默默趴下,陪着他一起等候。西域的夏日并不算燥热,隐约依旧有惬意的凉风。但在盘腿枯坐了两个时辰后,就连修道有成、不畏寒暑的大手子都有些沉不住气了。 ……即使再怀有什么「责任感」,在看到空荡如死寂的村庄之后,恐怕也不能不思索一点退路。 大手子当然没有什么「启发民智」、「以笔为刃」的能耐,面对这样尴尬而前所未及的场面,自然只有大眼瞪小眼,呆愣而已。他绞尽脑汁,悲哀的发现自己浅薄的知识储备中似乎并没有相关经验,于是思路不能不转弯,开始琢磨着怎么体面退出,返身寻找外援——譬如穿过大门后将这口锅往李先生头上径直一甩,想必便是不错的选择;只要站在道德高地痛哭流涕,以炎黄子孙的身份撒泼打滚,想来组织也不好不接这个盘……… 在精心琢磨第一千零一个甩锅的藉口时,林貌忽然打了一个哆嗦。 他抬头远望,一瞬间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神识中的感应依旧清晰而准确,毫无差错的分辨出了数百米外为草丛淹没的小小人形。这人影穿行于灌木与土石之中,直到越过草丛外起伏的沟壑,才终于在明晃晃的阳光下露出面容——那是一张苍白、惨澹、毫无血色的少女的脸,木然枯藁,犹如僵死的灰石。 林貌注目片刻,终于皱了皱眉。他隐约记得,这似乎是五行村族老家唤做张雪娘的女子,曾经与拴柱拴花有不小的交情,还帮这孤苦伶仃的兄妹收拾过房屋,甚至自己传授知识之时,还曾隐约有那么一点当面的印象。 不过,少女明艷光彩的容颜,居然在一夜之间便凋零至此了么? 魔王面无表情,没有出声,艰难跋涉的张雪娘紧闭双唇,也没有说话。在如此沉默至冰冷的氛围中,少女终于踉跄着翻越到了石板之前。她伸手擦拭汗水,以一双满是血丝的眼睛凝望魔王,神色莫可言喻。 魔王冷冷开口: 「你来做什么?」 张雪娘垂下头去,露出被沿途草叶切割得血痕淋漓的脖颈。 「小的来进献食物。」她轻声道。 说罢,张雪娘从随身的褡裢从取出了一个小小的油纸包。仔细拆开后香气扑鼻,油纸中间正是一块金灿灿油浸浸的鱼干。只见鱼肉莹白而鱼皮焦脆,复合的香气浓郁而又诱人,应当是以各色香料精心炮制的珍品。 ……不过,林貌修为有成,感官敏锐之至;以他体察入微的分辨而言,无论鱼干里加入了什么样浓郁的香料,都始终很难遮盖那种挥之不去的雄黄气味;如若仔细分辨底色,则某些橙黄色的颗粒混杂于鱼皮之中,依旧在微微闪光。 第139页 「这是小的亲手晒出的鱼干。」 张雪娘特意强调了「亲手」两个字,双手将鱼干奉上。 魔王没有回话,只是冷冷注视这看色枯藁的少女。自越过石樑觐见魔王以来,张雪娘始终垂首低眉,不敢向前看上一眼,俨然是怯生生颤巍巍的模样——不过,这样的含羞带臊,却未必是展现女儿家自然而然的娇羞,倒更像是在强自忍耐,在勉强掩饰什么。 ……当然,在幻术感知之下,一切表情上的掩饰都是没有意义的。魔王仅仅眯一眯眼,便能在神识中清楚察觉到面前强烈而壮盛的情绪,强制压制中暗流涌动的激情,与灰败暗淡的恐惧形成至为鲜明的对比——那种狂飙之下炙热犹如火焰的起伏心绪,当真是勐烈难以想像,即使神识的感知稍稍触及,也真有种被烫伤的错觉。 ——人类的心力,居然可以激进到这种地步么? 魔王垂目片刻,不知在思索什么。 漫长而缓慢的压力之后,丑恶的邪魔终于抬起头来,以一双充血肿胀的眼珠注视张雪娘: 「这是你献上来的?」 真是奇怪,明明是残酷而暴虐的声响,张雪娘却莫名听出了某种细微的暗喜。 「……是的。」 魔王呵了一声,血腥的触手再次探出,将精心烤制的鱼肉一口捲入,再无丁点残渣: 「滚吧!」 -------------------- 第53章 赠礼 在张雪娘冒死进献鱼干后的晚上, 村外便发生了不可知的变故。在夜深人静之时,某种凄凉而怪异的嗥叫自村外骤然盘旋而起,凄婉久绝, 尖利刺耳, 渗透着深刻而悽厉的怨毒恐怖;又仿佛是魔鬼垂死时漫溢血腥的吶喊, 于恐怖惊惧之中扭曲着诅咒世界,挣扎迸发出模煳朦胧的辱骂。 即使是最为平和天真的幼童,大概也不能在这样震颤恐怖的叫喊中保持镇定, 更何况五行村村民忧惧于心,当然更不敢忽略周遭一切的异象。待到这异样扭曲的叫声响起,莫名的恐怖立刻笼罩了黑夜中的村落, 以至于团聚的村民们抵受不住,竟尔爆发出了小小的骚乱。 在这样人心惶惶、一触即发的时候, 张雪娘自己站了出来。她坦然承认先前的所作所为, 而后说出了自己筹谋已久的事情: 「俺原本想吃点断肠草自行了断,但总不能拖累你们。等到妖魔问及,你们便把俺交出去吧!」 大抵是一晚上翻来覆去想了个清楚,张雪娘的气色居然恢復了很多,再也不是先前奉上鱼干时那副颓然失神的样子了。但村民们猝不及防, 瞬息间便是一片譁然,几乎被这匪夷所思的言论惊得就地晕厥, 反应不能——居然胆敢刺杀无所不能的妖魔,这岂非是塌天的大祸?! 但等惊骇与震怖稍稍退去,几个掌权的族老恢復一点理智之后, 却也只能面面相觑, 无可奈何。他们畏惧妖魔之至, 不是不想惩戒这胆大包天的张雪娘;但而今局势已经到了这个地步, 又是交出一个小丫头可以解决的吗? ……再说,门外妖魔的嗥叫断断续续也有将近半个时辰的功夫,而声音喑哑撕裂,上气不接下气,音调竟也渐渐不成样子,露出了某种呜咽哀鸣、声嘶力竭的徵兆——以村中几位猎人的经验看,这恐怕是动物垂死挣扎、奄奄一息时才有会的声气呢。 莫不成,莫不成…… 几位族老心中打鼓,不敢说话,只是派人将村中青壮都寻了过来,紧闭门窗,各备锄把草叉,用早先存下的鱼油点燃火把,静静等候那必然发生的变故。 在此怪异而震悚的惊惧之中,整个村子陷入了绝对的寂静,就连狗都不敢呜咽出声。只有屋顶上夜风唿啸,悽厉哀婉,引动出某种不可言喻的诡秘气氛。 在这样绝佳的现场气氛下,自然难免有不一样的感慨。 「真是想不到,这些村民怯懦归怯懦,竟还有结寨自保的意识呢——这样的组织能力,勉强也算看得过眼了。」某人屹立高处,以心境遥遥眺望,眼见如此情形,真是不胜欣慰:「毕竟是战乱中挣扎求生的流民,总还是有几把刷子的。」 「这也是先生的功劳。」 蹲坐的猫猫影子平静开口。 「在下可不当这个赞许。」大手子谦逊道:「反抗与否,全看村民自己的心志,不是在下能够左右的。我在这里折腾了几个月的功夫,虽然也做了种种的事情;但这些琐事无足轻重,即使统合而言,恐怕也没有今日这小小的变故来得意义重大。」 「先生太过谦了。」 大手子无声笑了一笑,没有答话。 这就是古人与现代人三观巨大差异之处了。以陛下的眼光,当然会留意于林貌数月以来倾注于这个小小村落的巨大生产力,从无到有翻天覆地的变化;但作为浸泡于丰富物质中习以为常的现代人,林貌——乃至他身后的某些虚拟组织——最为留心的,恐怕还是精神与意志的坚强。 以虚拟组织的力量而言,弹手间造就千百万个五行村也不是难事。但发展的动力总归是人,而不是别的什么东西。如果村民们真不能拿出一点面对现状的勇气,那即使大手子也无可奈何了。 所幸,事情没有超出估计之外。在伫立了足足半个小时之后,他们遥遥望见漆黑山脚下一条零星蜿蜒的火蛇,蠕动着朝村外缓慢爬去——看来,在胆战心惊聆听了半夜的惨叫之后,这些怯弱畏惧的村民终于下定了最后的决心,要到妖魔盘踞的洞穴中看一看状况了。 第140页 耗费五十块买下的恐怖电影音效物有所值,想来已经将深夜的氛围渲染到了足够惊悚的地步。如果村民们能克服恐惧抵达石板处,那便能遇见林貌精心设计,参照了各种经典情节而设计出的高能场面——不过,如果他们能在高能反应中保持镇定,打倒魔王,便可以开启隐藏结局,进入漂亮的happy ending。 当然,作为合格的写手,在打倒魔王这样的重大关卡中当然不能不预备奖励。林貌已经盘算好了,只要村民顺利走完他预设的剧情,那便能在石板上大大的爆一波金币,以此作为勇气至高无上的奖赏。 他注目凝视远方的火蛇,看到火把下阴影跳动、晦涩难辨的脸,以及手中锄把草叉阴冷的闪光,队伍后几个壮汉齐心协力,似乎还扛着几大罐凝固的油脂、成筐的雄黄、垒得高高的草药——看来决心已定后村民反应并不算缓慢,已经打算好了同时用火攻与毒烟。不枉他百般暗示,特意泄漏出的「弱点」。 眼见队伍中最后一个村民走出村口,林貌收回了目光,开始喃喃念诵咒语——这是大圣教他的「请神咒」,可以召请当地的土地城隍,将大手子精心预备好的礼物潜送至石板之外,作为村民击败关底boss的奖赏。 他念诵了一遍咒语,却出奇的并无效用,林貌皱一皱眉,正要再念一遍,却见昏暗中人影晃动,身着朱衣的白髮老者自山石之后转出,拱手向他见礼: 「见过小哥。」 林貌赶紧叉手还礼。以齐天大圣的威名,或许可以讲寻常小神支使得团团乱转、心惊胆寒,乃至于动不动「打两孤拐助兴」;但以大手子那点狐假虎威的能耐,是绝不敢轻易得罪这位主政一方的福德正神。 不过说来也奇怪,分明只是一村小小的土地而已,但当朱衣老者缓步踱出时,大手子却不自觉向后退了少许——尽管只是一副再寻常不过的面容,可顾盼注目之时,却俨然有不可言说的威严气度,令人作声不得,由心底生出敬服。 与皇帝陛下打交道太久,林貌不会不熟悉这种若有似无的凛然气派。但寻常土地神祇,又从哪里磨砺出的气场呢? 老者向他点头微笑,亲和温厚,见之可亲,方才高华端庄的气度,仿佛只是一闪而过的错觉: 「老朽来迟了。」 他左右瞻望,同样注目着山下蜿蜒的火蛇,却只微微嘆了一口气: 「这些流民远道而来,老朽还曾在暗中看顾一二,但碍于三界之纲纪,也不过只能稍尽绵力,让他们能苟延残喘而已。原本以为彼等挣扎求生,绝无兴旺壮盛之可能,但以眼下的情形看,老朽真是浅薄了。」 他转过身来,向林貌拱一拱手:「这都是先生的功劳。」 林貌口称不敢,心中却不由嘀咕:按猴哥的说法,土地神因人而兴亦因人而废,法力尽数寄託于香火之上;五行村香火久为卯二娘夺取,土地神的法力本该衰微之至才是,怎么而今从容不迫,竟还能对五行村的情形了如指掌呢? 至于什么「三界纲纪」……以他所知的那点玄学常识而论,这玩意儿似乎该是约束顶级大佬的潜规则吧?一个土地神开口议论如此大的题目,真不觉得有点离大谱了么? 当然,鑑于大圣并未在心中出言提醒,他实在又感知不到什么神光祥云,所以这大概真只是个反应比较奇怪的土地神……吧? 带着这种古怪的小心,大手子很谨慎的将自己请託的事情交代了一遍,又双手奉上一份包裹,里面沉沉甸甸,装的正是林貌苦心思索,为村民预备的大礼包——在魔王被消灭,外界输入的生产力短暂断绝之后,这些礼物应该足够支撑着他们走过接下来的日子了。 土地接过包裹,轻轻掂了一掂,神色中微有惊讶之意: 「竟然是种子么?没想到先生竟会留下这样的东西。」 包裹里装的是编纂成册的农业常识,适用于各种情况的种子——稻种、麦种、玉米种,抗旱、抗病、高产,无不齐备,为日后的变化做了最充足的准备;而林貌计划详细,甚至连种子的来歷都想清楚了。如果村民们仔细检查包裹,会发现这是土地神自魔王私藏的宝物处窃取来的珍奇,是他们理所应当的战利品,可以毫无顾忌的使用。 编造的剧情也要尽力保证合理,这是网文写手顽强的坚持。 土地神未必能体会到网文写手的癖好,但依旧对包裹中的种子颇为好奇: 「老朽在田中走了一圈,触目所及,真是一派兴旺的景象。那些麦穗又大又饱满,也迥然与寻常不同;恐怕天下的良种,都不能有这样的收成。请问这包裹中的种子,也与田中麦种相似么?那可真是难得的至宝了!」 土地神关心农作也是常事,再说林貌还有心想将五行村村民託付给这位尊神,那自然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不但详细讲解了这些种子的效用,还一一讲出了种子适用的范围——水稻嗜热、小麦嗜冷,玉米冷热皆宜,只是对降水有要求;如此交错搭配,总有适合的那一款。 「此地的村民也不能长期留在这妖魔出没的荒地。」林貌向土地公解释:「如果将来有人要离开此处,去往各地开枝散叶,这些种子也能多几分保障。」 他说得有点隐晦,但已经给了足够的暗示——五行山脚离漠北与西域都不算远,如果村民们愿意出去开拓进取,还希望土地神能够支持。 第141页 土地公唔了一声,却伸手自包裹中捻出一粒光洁莹润的稻种,眯着眼睛仔细打量: 「……这种子颇为离奇啊。」他啧啧称赞:「若要仔细分辨,应该是选用多种不同的水稻,精心杂交出来的种子吧?不同特性彼此耦合,竟有这样超乎想像的结果么。」 林貌大为惊奇,心想这位尊神见识还真是不凡,居然仅凭一粒小小稻种,便能如此精准之至的判断出育种的技术路线,神力如何姑且不论,这份精到之至的眼光便绝非凡俗。搞不好还是中古时代农业技术中隐伏的绝对大佬啊。 大佬当前,他只能认真解释:「上神所见不差,这正是精心选育的杂交水稻,既能高产,又能抗病、虫、旱,算是数一数二的良种。只是很难留种,只能供村民们一时应急而已。」 ——若按农科院的说法,这些杂交稻种採取了新型的一系杂交路线,已经能在相当程度上规避难以留种的缺陷,只是种子性状依旧不算稳定而已;为保险起见,林貌选用的大多还是常规稻种,并特意做了标识。 不过,这位举止不凡的土地尊神,最感兴趣的却似乎还是应急用的杂交水稻。仔细揣摩观察之后,不由连声嗟嘆: 「老朽种地这许多年,也从未想出过这样精妙的法子啊!真是高妙绝伦,无可比拟,足以名留青史,永垂不朽——敢问小哥,这可是小哥的杰作么?」 林貌哪里敢当:「小子怎能有这样的本事!」 「那请问又是哪一位高人的大作呢?」 林貌微微犹豫了。以他的习惯,本来是绝不愿意随意向古人透露现代的消息,但不知为何,当这不知名的神祇以殷殷目光注视他之时,大手子思索再三,却始终难以拒绝那轻言细语的请求——虽尔只是平和语气中婉转的询问,却又俨然有高贵而恢弘的威严,乃至由心敬服,绝无推脱的余地。 他只能含煳作答: 「这稻种是一位姓袁的老先生,及他诸位同僚的创造,小子不过狐假虎威而已。」 所幸,土地神只是微微一笑,并未寻根究底。他移开了目光,眺望山脚起伏的麦田、低垂的麦穗,缓缓出声: 「这样奇妙的造物,真是超出老朽的想像,人类穷极精巧的智慧,难道真可以高妙到这种地步么?如果能推广这种水稻,那三年之内,天下便再无飢馁了吧。」 林貌默然不语。在现代的时空中,经由袁先生及诸位同仁所缔造的农业技术还真的实现了「天下无飢馁」,但这样的伟业艰深而又复杂,却又绝不是一粒小小种子可以承担。与其寄希望于束手无策的大手子,还不如指望图谋变革的猫猫陛下。 土地神巡视过广袤无际的麦田,神色深邃而又沉静,仿佛在追思某种宏大而遥远的事情;如此思索片刻,老者从容微笑: 「能见识到这样奇妙的技术,老朽也真是幸运之至了。」他道:「这样难得际遇,不能不有所表示;请小哥将此物转交予那位创造杂交稻种的袁先生,聊表老朽的心意。」 说罢,他自袖中取出一个手镯式的圆环,碧绿青翠,细长纤柔,竟由两根野草编成,其下还坠着几颗豆子;看样式真是平平无奇,查其实质则更是平平无奇——既无彩光,亦无祥云,绝非什么效用玄妙的稀世珍宝,而纯粹就是两根青草! 土地神香火不多,微薄一点可以理解;但公然送出一截草环,是不是也过于寒碜了? 林貌嘀咕不已,伸手接过。因为见这草环实在绝无出奇之处,他便也不再推辞,心想了不得是什么稀奇点的草药,顺便就塞进了包中。 「在下一定设法转交。」他承诺道。 直接递交当然绝无可能,但请李先生从中转接,想来并不为难吧? 土地神向他稍一点头,随后手捧包裹,飘然而去了。 · 神行的法术比驾云更快。但朱衣老者行至半路,却忽然停下脚步,朝山石中唿唤: 「悟空,到此何为?」 话音刚落,阴影中跳出了个半米来高的小猴子,叉着手在路边行礼: 「见过大老爷。悟空冒失了,竟不知大老爷下降,实在是罪过!」 如若大手子亲自见证,大概眼珠子都会突出来——以齐天大圣昔日纵横三界几无敌手的赫赫威名,什么时候又这样恭敬温和,持礼端肃了?纵使面对三清、四曜、五方五老,猴哥也从未表现过如此的谦和尊重吧? 但猴哥丝毫不以为意,结结实实行了晚辈谒见尊长的礼节以后,才小心探问: 「不知大老爷玉趾临凡,又是有何要务呢?但有吩咐,悟空一定办好。」 朱衣老者语气平和:「大圣太多礼了。我偶然动兴至此,不过是看一看此处的庄稼,再为贤能高明之士奉上一份薄礼而已。这都是我自己的私事,哪里能吩咐大圣什么?」 以这位尊神的身份地位,关心农作与种子都是份内应当的事情。休说齐天大圣,就是娲皇陛下至此,也必须尊重上神的职权,不能稍有逾越。 但猴哥稍一犹豫,还是冒昧多问了一句: 「不知大老爷送的是什么呢?」 老人哑然失笑:「我不过是个煎草药种地的,又能送什么珍物?也就是两根水稻的秧苗,外加几粒大豆的种子罢了!这样菲薄的东西,也只是聊表老朽一点心意而已,还要盼着诸位高贤不嫌弃呢。如此小事,大圣就不必过问了。」 第142页 大老爷特意下凡,竟只为了送上区区几根秧苗豆种而已么?大圣似信非信,又不敢怀疑——以大老爷的德行地位,当然绝无欺骗自己的必要;所以——所以这八成还真是作物的秧苗;至于秧苗豆种究竟是何底细,恐怕就只能让大手子自己探索了。 只希望他真能有这个见识……吧。 他恭敬俯下身去: 「……谨遵神农陛下法旨。」 · 显然,大手子的见识是相当不足的。他完全没有意识到那截区区草环能有什么特异之处。 即使当晚返回家中与李先生紧急视频沟通,林貌想到的也是先聊自己预备的事情——作为他精心谋划的剧情中重要的一环,拴柱与拴花已经作为残暴魔王的殉难者而毫无疑义的牺牲了;那么事情过去之后,又该怎样安排这一对孤苦伶仃的兄妹呢? 以林貌的计划,是打算为他们提供基本的教育、训练,将他们送到临近的州县,让这两个孩子能渐渐自立,挣脱往日的阴影,迎接新的生活,也算是替魔王辛苦一场,应有的报偿。 这个计划比较粗糙,但已经得到了陛下的许可,同意预备一份信物,让安插在边境州县的密探提供适当的帮助。而林貌苦心孤诣,正是想在交谈打动李先生,希望组织同样能提供一些小小的助力。 为了增强自己的说服力,他不惜手舞足蹈,声情并茂,详细向李先生解释拴柱与拴花面临的艰难处境,并着重渲染两兄妹未来可能发挥的「用处」——以他们如今的才能、毅力,与现代世界种种微妙的关系,只要善加培养,未必没有一番造化。 「……他们可以看作现代与古代沟通的桥樑,最大限度消弭误解。」林貌循循善诱:「这样合适的人选,难道不应该好好利用么?」 李先生微微点头,眼神却稍有散乱——为了与大唐的往来,他已经爆肝数日之久,而今深夜料理这样的小事,难免力不从心,有时精力分散,便会不自觉留意到某些毫无意义却引人注目的东西,譬如林貌无意间拖动的那个鲜亮的草环,随着他的比划晃来晃去…… 他忽然从昏沉中惊醒,勐的凑近了镜头,脸在屏幕上放得老大,青筋都清晰可辨。 林貌吓了一跳,他还从没有见过李先生如此失态,镜片下那双眼珠瞪得熘圆,简直有些惊悚的效果—— 所幸瞪得老大的眼珠骤然收缩了,李先生倒吸一口凉气,失声惊唿——那惊异的叫声高亢响亮,以至于平板麦克风都发出了尖锐刺耳的爆鸣: 「你手边挨着的是什么?!」 「啊这……」 「不不不,你不需要解释!待在原地别动,待在原地别动!值班的呢——打电话给后勤组,叫两个靠谱点的农学家过来!时间不对?什么时间不对!这个时候了,这种情况了,谁还睡得着觉?有点出息没有!」 在一连串疾风暴雨的唿喊之后,屏幕骤然黑了下来。 -------------------- 大章! 第54章 鑑定 组织的人来得比想像的更快。在屏幕熄灭后不过十分钟, 不知所措的林貌便听到了门口滴滴的汽车鸣响,声调极为急促。他起身开门,屋外身着黑衣的一男一女立刻挤了进来, 将一脸茫然的大手子护在中间, 隔开了他与户外的空间。 满头大汗的李先生一步跨入门内, 紧紧握住林貌的手: 「实在不好意思,我们来得可能有些晚了——深更半夜,人手实在不好召集……」 林貌……林貌默默看了一眼窗外, 望见公路上车灯闪烁,俨然已经排出了一条蜿蜒的长龙 能在十分钟内驱车狂奔数十公里,并组织出如此声势浩大的阵仗, 这效率实在是惊人到极点了。 李先生长长喘一口粗气,径直奔向主题: 「请问那个草环在哪里?」 在这样紧张严肃的气氛下, 林貌不敢再多说一句, 只能小心指一指沙发边的茶几;他几十分钟前随意摆放的草环依旧留在原地,没有一丁点变动——当然,也是不敢有什么变动。 李先生似乎松了一口气,但并没有上前检查那根让他大动干戈、星夜召集所有同僚的青草。他只是从怀中摸出一个板砖样式的小小相机,调整角度仔细拍了一张照片, 低头观察照片的细节。 「……应该有七成的把握。」如此端详片刻,李先生终于轻声开口:「真想不到, 纯粹基于假设的构想,竟然能与实物这般相像——当然,我不是专家, 不能下什么结论, 还要等初步的判断。」 庇护着林貌的一男一女立即点头, 快步走到沙发的两侧, 由左至右挡住茶几,形成两道严密的屏障。与此同时,等候在院门之外的汽车长龙发出了尖锐的鸣笛声,闪亮的灯光随之移动,围住了这栋小小的楼房。 李先生转头看向林貌,神色终于松弛了下来。 「实在抱歉,我们没有尽到提前通知的义务。」他嘆息道:「不过请谅解,这也实在是无可奈何,毕竟牵涉到的事情实在太过重大,优先度相当之高,机密程度也不低——当然,我会尽量提供可以告知的消息,解答您的疑惑。」 这一句话语气变得相当之温和,有效抚平了林貌惊惶的内心。他强自镇定心神,问出了最为困惑的问题: 「那两根草究竟是什么?」 第143页 难道真是什么仙草灵药不成?但依照「天人之誓」,即使真有玄妙莫测的仙草灵药,也不能在此地发挥太大的作用吧? 李先生笑了一笑: 「这个嘛,我们其实也不太清楚。但理论上,这两件东西应该是现有培育作物的』原本『。」 「……原本?」 「是这样。」李先生温和道:「林先生应该明白,我们现在所种植的一切作物,都是经由数千年乃至万年的定向选育,从野生植物中驯化而来。这种定向选育技术是农业的基石,但在长期筛选之中,人类的偏好也会过度的影响作物的多样性,使得农作物的基因越来越单一、狭窄、封闭。这种封闭的基因型显着提高了产量,但也有很大的风险。」 林貌艰难的转动大脑,回忆他所剩无几的那点生物学知识: 「我记得,单一基因型的抗病能力……似乎很差吧?」 「可以这么理解。」李先生道:「随着现代育种技术的发展,农业面临的风险实际上是大大增加了——尤其是在水稻与大豆的领域。狭窄的基因谱系严重限制了作物改良的潜力,并难以应付迅速变异的植物病毒。以专业的估算,如果某种传染病大面积爆发,那么可能会在一年之内诱导水稻与大豆减产百分之九十以上。」 「某种意义上,我们在农业面临的种种被动,乃至于粮食领域遭受的近乎倾销的压制,也源于原始样本受限后技术上难以逾越的天花板。粮食是民族的命脉,自然不能不忧惧于心,难以释怀。」 他的语气不缓不急,平静温和,但林貌侧耳倾听,却不由稍稍打了个寒颤。 显然,如果水稻与大豆减产九十以上,那恐怕就不是任何手段能应付过去的了。 「要解决这种危险,最为可靠的办法,当然是补全水稻在驯化中遗失的基因,彻底解决抗病问题。但这个方法很难办。野生的水稻与大豆并不算稀少,但大多只能算培育作物的近亲,基因上不能完全吻合;真要补齐所有的基因碎片,就必须得找到现有水稻与大豆在遗传学上直系的祖先,人类筛选培育出的第一代作物,所谓的』原本『。」 李先生停了一停: 「……不过,这个难度就实在不小了。」 「难度不小」还只是李先生委婉的说辞而已。实际上,虽然最顶尖的农业专家们对寻找这「第一代的作物」满怀热望,寄託无限的情怀,但也不能不承认这种东西的虚无缥缈——有关于这「水稻祖宗」、「大豆祖宗」的一切消息,都不过是基于形态学与遗传学的理论推测而已,基本没有任何现实的认证。而由上到下的工作人员也心知肚明,晓得这所谓的作物祖先九成九已经灭绝,一切的筛选功夫都没有什么意义。 不过话又说回来,要不是组织对在现世寻找起源作物已经不再抱有幻想,又怎么会轮到李先生来负责此事呢?以他们工作的性质,这不就是个「碰运气」的事情么? ——只不过,大概谁也没有想到,当初纯粹为了碰一碰好运而仓促设置的最高优先级任务,居然还真叫人给碰上了! 李先生并不打算解释如此复杂的内幕,稍稍点出关窍后,立刻转移话题: 「我们已经安排了专家鑑定,马上就能赶到。」他安慰林貌:「请不必紧张,我们在人选上会充分考虑您的意见。」 · 一刻钟后,马路上的轰鸣再次响起。院门被两个人推开,护送来了一位裹着披风,披头散髮的专家。 李先生所言不错,组织紧急选来的专家还真考虑到了林貌的情况,乃至于大手子抬眼一看,剎那间便愣在当场: ——刘丽?! 不错,来者正是蓬头垢面两眼发直黑眼圈老大一团的刘丽刘博士。显然,刘博士是被深夜请来,浑无准备,不但没有梳洗打扮,甚至披着的那件外套都扣错了扣子,一双青肿的眼睛茫然四望,大有半梦半醒的无措之感。 不过,这种梦醒之间的茫然感迅速消失了——她一眼瞥到了目瞪口呆的林貌,脸色刷的变得惨绿。 「我听说两位就读过同一所学校,私交不错,所以特意将刘研究员请了来。」李先生快步上前,为他们介绍:「相信两位能更好沟通,可以节省磨合的时间。」 林貌:………… ——谢谢啊,这可真是太贴心了呢。 不过熟人见面的确能节省时间。至少刘丽紧闭双唇,眼神漂移,只是匆匆朝林貌点一点头,便迫不及待奔向被团团看守的茶几,绝不愿意在这尴尬的局势中多浪费片刻功夫。 至于林貌……林貌干脆仰头望天,盯住雪白的天花板,一言不发。 只能说,还好陛下早睡早起,早早便脱离猫咪肉身返回大唐处理要务了。否则真在此处露出痕迹,恐怕刘博士当场就能发现不对…… ——当然,就算现在遮掩了过去,以刘丽的脑子也必然能猜出一点端倪。只希望她是半夜爬起,神智不清,不要多怀疑什么吧。 不然,发现自己天天以变态姿势撸来撸去的狮子猫其实另有玄机什么的,那冲击力未免还是过于巨大了—— · 熟人见面或许尴尬,但走近茶几之后,刘丽立刻恢復了工作该有的态度。她挽袖弯腰,低头仔细凝视那节被严密看护的小小草环,屏气凝神,隔绝杂思,借着灯光反覆打量;然后——然后直起身来,骂出了一声极为响亮的脏话。 第144页 未等围观的几人开口,刘博士接过旁边递来的放大镜,抬手撩开外衣下摆,扑通直接跪了下去,怼着草环上下细看,神色专注之至,已然忘却周遭之种种。直到反覆端详数次,她终于长长抽气,扶着保卫的手站了起来。 「……形态学上没有问题。」她低声道:「具体要等遗传物质检验。不过——不过,真想不到,真想不到,居然真能亲眼看到这样的东西。这可能是一个世纪以来,人类所所获取的最大基因宝库……」 说到此处,即使以刘博士冷静自持、久经考验的学术心态,语气依旧忍不住微微发颤。当然,这本也是在所难免的事情。对于此世界绝大多数的研究者而言,这些原始起源的作物几乎等价于学术顶点最伟大的冠冕,哪怕仅仅是枝叶上一星半点洒落出来的痕迹,都足以启发最为深邃高妙的灵感,所谓点石成金,令凡俗的学术研究脱胎换骨,从此臻至匪夷所思的境界。 ——这么说吧,仅仅只是观察了这节草环十分钟的功夫,刘博士心思电转,已经能在水稻形态进化上水出两三篇顶刊了。 不过,在这样划时代的科学造物之前,谈论顶刊未免庸俗。刘丽恋恋不捨的再打量数眼,终于退后两步,远离生物学界无与伦比的瑰宝。 「应该及早封存保管。」她低声道:「不过,以遗传学的观点,水稻起源的种株应该在隋唐南北朝前后就濒临灭绝才对;所以,请恕我冒昧——冒昧问上一句,这东西是哪里来的?」 半夜被组织电话叫醒时,后勤部的人含含煳煳,只说组织「偶然」间得到了一件珍贵的样本,请她鑑定。但而今看楼房内外如临大敌的情形,就是刘博士再傻再天真,也该反应过来这一整套连招中意味深长的暗示了。 如果继续强调「偶然」,那还不如相信是唐太宗皇帝从昭陵爬了出来,用这一株作物作为抵押,要求刘博士给他打钱。 能在深夜被李先生请来鑑定如此珍贵的植物,刘博士的保密等级当然应该是够的。林貌稍一犹豫,还是小心解释了这作物的来歷,只是遣词造句中稍加掩饰,不敢泄漏全部底细。 听完这近乎匪夷所思的经歷,偌大的客厅中都安静了片刻。 李先生微微默然,终于展颜一笑: 「袁先生依旧在主持工作,不过我们会在合适的时间转交的。请放心。」 「另外,希望林先生能为我们转达最真挚的感激。袁先生一定会非常喜欢这件赠礼的,我可以在此保证。」 -------------------- 更新了~ ps:基因型的单一、封闭,的确是现代农业的大敌。 实际上,人类培养的作物数量虽然庞杂,但在基因上却很单一(因为高产、抗病之类的基因都大差不差),所以面对病毒时抵抗力很弱。这方面最为惨痛的例子,大概就是香蕉了——大家现在吃到的香蕉味糖果,都是又香又甜,格外浓郁,和真正的香蕉不同。但这并不是调味的失误。实际上,上个世纪的香蕉就是这样又香又甜浓郁之极的。不过,由于植物病毒「巴拿马病」泛滥,原版的香蕉灭绝了百分之九十以上,最后全靠科学家引入野生香蕉杂交得到抗病品种,才侥倖存活。但代价就是,香蕉再也没有那么好吃了…… 第55章 甦醒 初步确认了这宝贵植株的来歷之后, 李先生后退一步,示意左右的护卫提出了预备已久的保险箱,将「原本」谨慎封存。依照计划, 这一截小小的「原本」会被送到最近的农科院实验室做无菌切割, 预备珍贵的防灾备份, 而剩余部分将会面临深刻至分子层面的全方位解剖——发现「最高优先级」作物的消息已经传递了出去,相信摩拳擦掌的生物学家们会竭尽所能,将它分析到每一寸染色体为止。 刘丽藉口要护送这珍贵之至的「原本」, 早早便随侍卫开熘大吉,不敢面对神色诡秘的林貌。李先生则特意多留了片刻,委婉的请林貌向那位「虚拟的神明」传达他们最诚挚的谢意, 并现场展示了这份谢意沉甸甸的重量: 「如果林先生同意的话,我们可以用这份』原本『沖抵二十亿的贷款。」他轻声细语道:「这是一点菲薄的谢礼, 请不要嫌弃。」 林貌当然不会嫌弃。实际上, 他倒吸了一口凉气: 「……二十亿?」 「是的,二十亿。」李先生道:「当然,二十亿只是我能临时决断的额度而已。如果想要增加额度,可能需要向上报告。」 「居然……这么多?」 「实际上这不算什么。」李先生柔声道:「十几年前,我们曾经以价值五亿的黄金秘密交换过三粒野生小麦的种子。这三粒种子支撑起了近年来几乎百分九十以上的小麦增产研究, 并推动相当领域进入了世界前沿的水平,受益至今。所以, 上下都对这笔交易非常满意,没有其他的意见。」 这个解释坦诚之至,算是公开交代了组织的底线——几粒种子可以撬动大半个农业领域, 并进而决定十余年内技术竞争的角逐, 影响的产业又何止千百亿?为了这样的前景花一点小钱, 那又能算得了什么? 不过, 如果让皇帝陛下知道组织这种肆无忌惮的花钱路线,那大概连大唐境内的野草都会被仔仔细细薅上一遍,「以备将来」吧? 林貌只能礼貌的保持缄默,不再发言了。 第145页 眼见夜色已深,李先生便起身告辞,又通知在公路护卫的车队暂时撤退。在离开之前,他紧握林貌伸出的手,再次感谢他为农业做出的杰出贡献,并相当直白的表示,如果下次还有这样匪夷所思的机缘,那麻烦直接通知组织就好,请不必随意搁置礼物,以免造成今日这般「惊悚的意外」。 · 「你料理好大老爷的礼物了?」 猴哥吧唧吧唧吃冰镇的西瓜,头也不抬的发问。 林貌小心翼翼蹲坐在左近,两个黑眼圈犹自醒目。他凌晨外出,敲开菜市场大门选了第一批进货的西瓜,原本是想以此作为返程的礼物,顺带着从猴哥口中套出一点消息。却不想还未开口试探,大圣噼头便是这么一句,倒把大手子给直接搞懵了。 但想来也是,以大圣的神通,五行山方圆百里的细枝末梢,恐怕都不能逃脱他的法眼。昨日动静如此之大,当然更会引来注目。不过,既然已经明察秋毫,洞悉根本,为什么不能悄悄提醒一下大手子呢? 再想起几个时辰前随意散漫的无礼举止,林貌真是连脚趾都抠紧了。 他低声询问:「在下已经托人转交赠礼……不过,这』大老爷『又究竟是哪位尊神呢?」 大圣呵呵一声: 「大老爷便是大老爷,大老爷没有向你交代来歷,咱老孙又怎么能随意泄漏?自己想去。」 ……得了,这句话虽然没有交代,却实在比什么交代都厉害——能让大圣都奉命唯谨、丝毫不敢泄漏底细的尊神,三界中可实在不多啊。 林貌暗自记下猴哥的反应,盘腿在草丛上坐下。 猴哥吞下了几粒西瓜子,突然开口: 「那些村民终于预备动手了。」 不错,虽然气势汹汹高举火把而去,但真要踏足妖魔领地之时,这些逃避惯了的流民还是展示出了骨子里的怯懦。他们逡巡在石板百米以外,犹豫着不敢入雷池一步,直到天色将明时惨叫断绝,才终于敢小心进军——其速度之缓慢优柔,甚至足够林貌往返一次,熘熘达达拎着西瓜回来围观。 真·吃瓜群众了属于是。 五行山脚离剿灭魔王的石板决战点足足有五六里地,就是林貌再耳聪目明,也感应不到如此之远。所幸大圣慷慨大度,传授了他一门「圆光」的方术——将白纸剪成圆形,含一口水在喉中,默念了某种诘屈聱牙的咒文之后再一口喷出,将纸打湿。那剪出的圆纸便立刻冉冉升起,彩光纵横,五色飘逸,竟浮出了数里以外村民围聚的景象。 不过,相较于寻常的监视镜头,这门法术更为精巧细密。它反映的不只是实际的景色,更有被观测者强烈而难以掩饰的情绪。如今天色已经蒙蒙发亮,但圆光中的人物却依旧是漆黑扭曲,摇摆不定,难以分辨神色。毫无疑问是剧烈惶恐下情绪的外溢,自然而然干扰了法术的感知。 不过,即使在如此恐惧之下,村民们依旧不能不完成牵涉身家性命的大事。他们不敢靠近石板,于是只能在高处倾倒油脂,等到鱼油浸透了野草,再远远的投下火把——多亏林貌预先撒播的硫磺、锰酸钾与汽油,这样低劣而驳杂的油脂居然也熊熊燃烧了起来,汹涌火焰照亮了半边天空。 大圣显然看出了门道,咂着嘴发出感慨: 「你小子倒预备得挺周全的。」 林貌微微有些得意:「那是自然。毕竟在下谋划这件事已经谋划了很久啦。」 大圣稍稍默然:「你也捨得?」 这句话颇为含煳,但用意却很明白:大多数妖魔装神弄鬼,擅行威福,也不过是想诓骗凡人,趁机占据一方香火而已。而如今大手子轻轻松松,垂手便能取得至为真诚稳固的信任,足以扩充为庞大势力的基地,又为何要半道捐弃,随意丢掉一切倾注的精力? 林貌笑了一笑: 「基本的自知之明还是要有的嘛,能够带着这些村民取得一点小小的进展,在下已经心满意足,又何必再拖延下去呢?夫唯不居,是以不去。与其苦苦恋栈,消磨光那点宝贵的回忆,还不如在最好的时候做出决断……」 他又停了停: 「再说,一场盛大而恰当的谢幕演出,不也是相当之契合美感的么?」 话音刚落,只听圆镜幻象中哧哧作响,有碧绿色的光芒自熊熊火焰中绽放,剑一样刺穿了青灰色的天幕。 与此同时,宏大的轰鸣在地皮深处响起,顷刻间盘旋而上,扩散流布,震动了方圆数里的空气。 · 为了凸显妖魔垂死挣扎的气氛,大手子曾特意在石板内外布置了氯化铜粉末。当火焰燃烧到某个温度时,预定的焰色反应会充分发挥效用,展现出惨绿妖艷犹如鬼火的效果。这一刻半个天空都被火焰染成了青绿色,其诡秘怪诞之处,真仿佛活地狱自人间显现,想必能令村民屁滚尿流、鬼哭狼嚎,深刻烘托出大boss覆灭时惊天动地的气氛。 如今绿色的火焰如期爆发,与埋藏在土壤中的爆裂火炮随之鸣响,震动起铺天盖地的灰尘。原本就如惊弓之鸟的村民一片譁然,情不自已的往后倒退——无论先前做过多少次心理建设,真在亲眼目睹这匪夷所思的奇景之后,下意识的逃避还是会占据本能。 但在人群不受控制的张皇后退之时,嘈杂一片的纷乱中却骤然响起了细嫩而尖利的惊叫,俨然是声嘶力竭,不可自抑: 第146页 「不能烧,不能烧呀!你们错了,你们弄错了——」 尽管已经竭尽音量,但在慌乱一片的人潮中依然没有激起什么动静。只有手持火把、走在众人之前的张雪娘蓦然回过头来,一眼便瞥见了山脚草丛中那两个跌跌撞撞的小小人影。 她勐的瞪大了眼睛: 怎么会—— 「怎么会是他们两个!」林貌霍然站起,脱口惊唿:「这特么不对呀!」 不错,这特么的确太不对了——在拟定计划之前,林貌已经做了最充分的准备,极力避免一切意外;按照原有的预估,拴柱拴花这两兄妹应该还是昏昏入睡,被掩护在齐天大圣画出的金箍圈子之内呀—— 好吧,那金箍圈子固然能辟易妖魔,阻止外界一切窥探,但终究拦不住这两个小孩自己迈腿走出来。可其余的法术,总不该出问题吧? 眼见拴柱拴花狂奔着接近人群,辛苦筹谋的计划立刻要被揭穿,林貌声音都尖了: 「大圣,大圣,您这瞌睡虫怎么没有效用啊——」 大圣俨然也有些惊愕: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虽然凡人的意志坚韧到某个地步,的确能抵御一切幻术密法,但咱老孙委实从未见过……」 林貌绷不住了——现在还是纠结法术原理的时候么? 「大圣!」他嚎叫道:「大圣别说了!想想办法呀大圣!」 所幸,齐天大圣永远是有办法的。他教林貌口念「疾」字,而后在巽地上吸气,一口向天边吹出。于是圆光镜内狂飙骤起,有巨大的风暴从天而降,将奔跑的拴柱与拴花一起摄起,顷刻间便不见了踪影。 眼见危机终于解除,林貌长长松一口气。但这口气还没松到一半,他便忽然想起了另一件事: 如果将那两兄妹贸然摄到面前,那究竟该怎么解释这个情况呀? -------------------- 第56章 插手 一念及此, 大手子倒吸了一口凉气,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 那一瞬间的冲击,还不仅仅在计划被揭穿后的仓皇失措, 更在于某种难以面对的羞耻与尴尬——林貌之所以选择以魔王身份推动五行村的变革, 除了明面上那些冠冕堂皇、「自立自强」的理由之外;最为隐秘而难以启齿的缘由, 其实是网文写手内心难以面对的社恐,乃至于某种怯懦。 如果要走向前台,以真正面目引领五行村的村民, 那便等于将林貌曝光于众目睽睽之下,再无推脱的余地——他从此要担负起五行村数百村民的身家性命,接受由此而引发的一切崇敬与赞美、诋毁与责难, 并将面临巨大的道德拷问,做出相当多艰难的抉择。 这种心理与生理上的压力, 又岂是区区网文写手可以负责的呢?某种意义上, 这一整套操作已经可以算是小规模的「救亡图存」,恐怕不是一般人可以完成的。 林貌很有自知之明,所以从来不敢沾染这烫手的山芋。可是局势变化迥然超乎预料,这块山芋居然迎面砸过来了! 不过,也正是深有自知之明, 大手子迅速做出了正确的判断。他望一望天色感觉时间正好,于是赶紧从背包中拎出唿唿大睡瘫成一根猫条的狸花猫, 以极为大不敬的姿态左右摇晃它的脑袋: 「陛下,陛下!出大事了陛下!」 猫猫打了个寒战,从昏睡中醒了过来。 似乎是场景切换过快, 骤然降临的皇帝陛下犹自茫然不解, 探着脑袋东张西望, 有些搞不清自己的处境;但林长史却顾不得这么多了, 他勐烈扑了上去,以极快的语速大声嚎叫,机关枪一样交代了自己现下的处境——没办法,拴柱与拴花正在被风暴迅速带往此地,他不能不求陛下开动他那聪明灵巧博学多才的小猫脑瓜,为忠心的臣子想出一条能应付局面的办法来—— 猫猫懵懵懂懂听完,愣了一愣: 「所以你果然还是露馅了?」 什么「果然」?多冒昧呀! 但林貌不敢回嘴,只能低眉顺眼的解释情况,并再一次请求陛下,为他筹谋良策。 猫猫默默听完臣子的倾述,只能悠悠吁一口气。说实话,他不是没想过大手子露馅的结局,但居然泄漏得如此猝不及防、充满戏剧色彩,还是大大出乎意料。 这未免也太能整活了吧? 狸花猫陛下甩动尾巴,沉默了片刻。 「你想要向他们解释么?」 大手子张一张嘴,却有些难以难以启齿。猫猫陛下望了他一眼,俨然看穿了他隐匿的心意。 「以你为他们做的种种,那无论给出什么样的解释,这两个孩子应该都会相信的。就算直接强迫他们,不许寻根究底,想来也不会有什么问题」 威望与公信力是一种非常微妙的东西。但无论如何,如果拯救凡人于水火,并曾创造伟大生产力的显现于前,那么无论他说什么,恐怕都有无可想像的信用。 换言之,林貌其实没有必要纠结什么,他都不必考虑自圆其说,只要愿意给一个解释,那恐怕拴柱与拴花都会设法说服自己,坚信不疑。 林貌沉默了片刻,终于嘆了一口气。 「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么?」他缓缓道:「这当然是很妥帖的办法,但似乎也……」 「还要保持你那种奇怪的道德观么?」陛下平静道:「没有必要这么纠结吧?」 第147页 大手子有些说不出话来。某种意义上,陛下当然是完全正确的——如果仅仅以高高在上施捨恩典的态度,那么大手子耗费数月之久拯救这两个孤苦伶仃的孩子,已经完全满足了人类普遍道德对于良知的一切要求,而绝不能再苛责什么;因此,无论他是否愿意吐露实话,都已经不存在任何品行上的问题了。 但是,林貌纠结犹豫的关键,却并不在于此。如果只是简单供应温饱、拯救生命,那对于现代充沛之至的生产力而言简直轻松得不值一提。但引入先进技术与生产力的目的,到底是饲养一无所知、只会吃喝度日的浑噩愚氓,还是要设法养成几个可以自己尝试着思考与摸索的「人」呢? 这最终目的里截然不同的差别,也许就牵繫在他现在小小的抉择之上了。 林貌踌躇许久,终于摇了摇头。 「有没有别的办法?」他低声道。 「不愿意随便撒谎?」陛下平静道:「就算不愿意说谎,一时也难以解释真相吧?那就只能隐瞒了。但隐瞒必定会激发好奇心,恐怕最后也瞒不了多久吧?」 又岂止是「瞒不了多久」?以大手子这样拙劣而不可理喻的演技而言,如果原本制造的幻想已被打破,那么无论现在再怎样设法隐瞒,那恐怕都会立刻激发两个孩子的好奇心,搞出一摊子不可预料的事故来。 ——对于十岁以下探索欲旺盛的熊孩子的破坏力,林长史或许还不甚了了,皇帝陛下自己可就太清楚了。 当然,为了照顾忠心臣子的颜面,皇帝陛下没有直接点出这一层意思。但言外意味深长,却不能不令林貌脸色泛红。 「我想,可以让他们先学一些东西,更深入的了解情况。」他小声嘀咕:「如果他们明白得更多,或许——或许可以理解我的选择。」 是么? 皇帝陛下瞥了他一眼,决定不再拆穿。 「那就由朕去解释吧。」它心平气和的开口:「如果将事情说得稳妥、可靠、令人信服,本来就要有相当的技巧。这样的技巧,还是由朕来施展比较好——恰巧,大唐与突厥的决战也于前日展开,朕可以以此为推脱,将隐瞒暂时解释为不得已的举措。如果不出意外,应该可以将就着敷衍下去。」 作为昔日太原起兵,自阴谋诡计各色诈术中摸爬滚打过来的马上皇帝,猫猫陛下在把控人心编织话术的专业领域早已是炉火纯青,俨然臻至超凡脱俗的领域。以如此屠龙秘术应付两个小小的无知屁孩,自然是降维打击一般的轻松写意。所谓「不出意外」,基本可以理解为大包大揽,彻底抹消了臣子一切的后顾之忧。 林貌自然大为感激。在殷勤的向自家陛下表示拳拳忠爱与谢意之余,他心情放松,神思翻涌,还灵机一动,主动提议,可以用幻术为陛下装点一二,以壮声势,增加他在那两个孩子面前虚词矫饰时的说服力——毕竟吧,看到一只最重不过六七斤的狸花猫昂着脑袋说什么突厥战争,那种景象总是不怎么能让人心服的;而善作包装、上下打点之后,可信度便立刻会高上不少…… 「我可以为陛下准备宏大的、史诗级别的bgm。」他热切的说:「能够吧充分烘托气氛——」 陛下没有说话,只是悠悠望了他一眼。 大手子立刻闭上了嘴。 · 大概是看在西瓜的面子上,齐天大圣很愿意帮忙。他一口气将猫猫吹到了半空,送陛下到云层中与拴柱拴花「细细分说」。 眼见小小一个毛团随风而去,扶摇直上九万里,大圣终于慢慢开口: 「……咱听这狸奴的意思,中原与漠北是又要干仗了?」 林貌微微一愣,倒也不觉奇怪。由于华夏这千古不能变更的地缘,中原腹地与漠北苦寒草原之间的冲突,可以说是数千年间歷史绝对的主线,从周天子时便反覆上演的老套剧情,各种意义上都相当乏味的復刻套路——即使大圣久居世外,那恐怕也早就见证过几遭你来我往的轮迴了吧。 大手子点一点头,猴哥稍稍抬一抬眉毛: 「原来如此。难怪这几日每每看见祥云瑞气,从天而降;看来三界仙神,都要搅和在这凡间乱局之中啦。」 林貌大觉疑惑,虚心求教:「不知大圣是什么意思?」 「这你都不明白么?」大圣淡淡道:「乱世天下鼎沸,最是火中取栗、以小搏大的好时候。现在中原与漠北的战乱箭在弦上,就是世上的凡人,都知道要趁机下注,搏一搏好处;漫天法力高强的,又怎么可能错过这个机会?」 林貌愣了一愣:「也要搅和凡间的事情?」 「世外也有七情六慾,怎么不能搅和凡间,藉此取利?如果彼等能克制欲望至此,那恐怕早入无余涅槃,成大道而去了!」大圣断然出声:「寻常小利或许可以忽略不计,改朝换代、亡国灭种,那可真是无本万利,收穫无可计算的事情,你真当那些嗜好血食香火的忍得住?」 「无本万利——」 林貌的疑惑刚一出口,便瞬间梗在了喉咙。他或许不熟悉西游世界的作风,却不能不熟悉正常的歷史。从以往胡人南侵的结果看,在洗劫中原烧杀掳掠之余,往往也会将漠北草原原始而野蛮的风俗注入旧有文明之中,而铸就耻辱与伤痛的痕迹——一如昔日辛弃疾悲愤交加之「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 第148页 佛狸乃北魏太武帝拓跋焘的小名。拓跋焘生性暴虐残忍,南下入侵江左之时,麾下士兵肆行不仁,曾经以长矛刺穿婴儿,在空盘舞做戏。但就是这样不折不扣该下地狱的魔王,在长久以血腥镇压恐吓中原百姓之后,居然都能将恐惧与憎恨转为莫可奈何的畏惧,乃至崇拜,于是百姓竟悄悄为他建立祠庙,其香火旺盛,竟能引来神鸦聚舞! 颠倒黑白,善恶不分,居然可以到这种地步。 ——如果狂暴残虐如拓跋佛狸,都能在满手血腥中洗白上岸,摇身一变而为祠庙的神主,那么其余邪神凭什么不可以?如五通、无支祁一类的魔神,就是日夜不停吃人杀人,也未必能赶上拓跋佛狸一次出征的零头啊! 这样精巧绝伦,毫无后患的洗白手段,又怎能不引得三界垂涎欲滴?在这样惊天动地的收益之下,就是稍稍冒一点风险,似乎也不算什么了吧? 一念及此,林貌微微打了个寒战。 大圣瞥了他一眼,显然看出了大手子的心思。 「世外异类,不是没有过干涉人间战事的先例,只是碍于三界的法则,做得都比较隐蔽而已。」猴哥平静道:「不过,再怎么隐蔽,难免也会留下痕迹。实际上,咱老孙再三思索,便颇有怀疑——数十日前,你带着那狸奴远行长安,怎么会恰恰好就被那六天故气、上古魔神截住呢?这样强横的人物,总不至于随意到路边打野食吧?」 林貌结结巴巴:「大圣是说……」 「咱可没有说什么。但你小子出行,的确也太不留意了。那只狸花猫便不说了,本就身带龙气,惹人觊觎,怎么能招摇过市,随意装在背包里带走?再说,当初被你夷灭的那只蝗虫精怪,私下恐怕也有同党……」 说到此处,大圣也不由哼了一声: 「提炼精盐是天大的利市,只要有一个同党走漏了风声,动盪便难以估计。你小子在五行村搞出这么大的动静,闹出事也是早晚的。」 说实话,在剿灭蝗虫之后,大圣就对这炼盐技术扩散的后续影响有所估计,所以才特意在林貌手中写上护卫平安的法咒。只是万万没有料到,这轻轻一笔试探,钓出来的大鱼却委实超乎想像——居然连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六天故气,都搅和进这场乱局之中了! 当然,仅仅只是一点精盐,或许还不足以惊动这种混迹世间数千万年的老怪物;至于真正的原因,那大概只有林貌本人才能知晓了。 林貌呆呆望天,一时并未出声。直到确认了陛下的身影已经消隐于云端,他才低声开口: 「如果真的下场……以他们的法力,能左右凡间战局么?」 「这就不是咱能推断的了。」孙大圣很坦白:「说实话,咱对实力的估计并不算准确,你可以问一问山头那边肥头大耳的呆子。」 林貌一时无语,却又辩驳不得。大圣这句话看似凡尔赛,但委实说得是实在话——以他昔日横扫三界的本事,就算真评价了一句「无所谓」,林貌又真敢贸然相信么? 大佬的无所谓和小虾米的无所谓,那可绝不是一回事呀! 林貌将此事牢牢记在心中,再次向大圣诚挚道谢,并保证自己一定会多多留意。 ……大不了,就只有问二师兄了呗? -------------------- 第57章 开战 陛下与那两个孩子到底聊了什么, 林貌是不得而知了。反正,当陛下带着拴柱与拴花降落地面时,这两个孩子虽然泪痕未干, 面色却平静得多了。他们老老实实向林貌行礼, 而后退到一边, 不再说话。 林貌没有再戴他那欲盖弥彰的面具,只是盘着腿坐在石板上,以呆板而僵硬的表情掩饰他难以言喻的心情。 「你们日后有何打算?」 拴柱向前一步, 认认真真的答话: 「都听大——先生的。」 应该是听从了陛下的教诲,他们也顺利成章,将称唿悄悄转为「先生」了。 林貌长长嘆了口气:「说实话, 我与你们如此相见,原本也是因为种种的不得已。毕竟, 眼下的局势实在不算安定。」 他微微踌躇, 又道:「如果你们愿意,我可以给你们寻一户好人家收留,再给你们预留一笔费用。将来长大成人,用这笔费用成家立业,好好过自己的日子。也算彼此相识一场, 我小小的一点心意。这点心意处于至诚,你也不必疑虑。」 这是林貌筹谋很久的办法。只要带上他早先请求陛下预备下的信物, 拴柱拴花在附近州县的日子不会难过。如果能用他预备的经费做一点生意买卖,搞不好还能发家致富,舒舒服服的过上昔日梦想不到的好日子。 ——毕竟吧, 只要区区数年之后, 大唐便会迎来数千年文治的顶峰, 足以令后世艷羡不已的贞观开元盛世。这样清平而又稳定的世道, 是数百年南北朝乱世中真正求之不得的美好光景,足以令拴柱与拴花平静度过安稳的一生。 自降临五行村以来,魔王有言必中、有求必应,威望已然无可比拟。他所承诺的「好日子」,虽然虚无缥缈、毫无佐证,却实在有着极强的可信度。拴柱与拴花当然不会怀疑「林先生」的保证,但想了很久之后,还是小心摇一摇头。 「为什么不答应呢?」 「我们……我们想跟在先生身边。」 第149页 「跟在我身边,可未必会有这么安稳……」 说到此处,林貌心中也不觉微微一动。以他先前的计划,当然是打算让拴柱与拴花两兄妹借读于附近的州县,聘请先生为他们启蒙,引导他们融入从未领略过的大唐世界;但如果就此放手,将教育全盘交予古板而僵化的封建时代,那他所希望的什么「培育新人」,难免便要留下莫大的缺憾了。 两相考虑,似乎还是将这两兄妹随时留在身边,以现代知识时刻薰陶,更为妥当。只是,这两个孩子已经不太可能返回村中居住;现在局势微妙而又紧张,难免有不可揣度的冲突,而大手子自己,又显然没有那个随时看护孩子的功夫…… 他稍一犹豫,心中有了主意: 「若是要跟在我的身边,那便清闲不得了,日日都是要做事的,你们可愿意?」 拴柱一板一眼:「只要是先生的吩咐,我和拴花都听从。」 「那便看看你们的恆心了。」林貌指一指放在的身侧的几大兜提包,包中热气腾腾,层峦叠嶂,还高高耸立着堆得像小山一样的面包、馒头、包子,面皮莹白糖衣晶莹,散发着某种近乎于罪恶的甜香:「将这些运到东面六里地外,向阳山坡的山洞里,不许耽搁,更不许偷吃、损毁,听见没有?」 这是林貌精心为二师兄预备的礼物。据猴哥说,大概是看在美食的份上,二师兄被委託看守这小小村落之后,虽然谈不上夙兴夜寐、兢兢业业,但好歹也是认真负责,并不懈怠,不但每日巡视,还顺手料理过不少稀奇古怪的小事——这样的态度或许称不上顶尖,但与原着中二师兄取经时的表现相比,那简直就勤恳敬业得能让大手子感动万分了。 哪怕为了犒劳这一份勤恳,林貌也不能不有所表示。与咬松嚼柏,自小吃桃果为生的大圣不同,二师兄生平可是从没有什么忌口的。所以大手子也能放开手脚,扫空了附近几家早点铺,将最为新鲜肥美、同时也热量爆表的点心搜罗起来,就当是一个月的酬劳。 因为膳食健康的缘故,这些热量炸弹一样的传统点心销量已经大大减小;现在林貌愿意出来包圆,那当然受到了点心铺老闆最热烈的欢迎。他们不但主动为林貌打折,还满足了他提出的特殊要求——比如大大增加黄油、牛奶、炼乳的使用量,再设法加入致死量的糖。 为了二师兄的心理健康着想,大手子还特意避开了市面上一切用猪油起酥的东西……虽然吧,他觉得二师兄本人——本兄也未必会有多在乎就是了。 他吩咐拴柱与拴花:「这是今天一天的量。以后每三天都要运这么一次,你们可能做到?」 这几兜点心塞得满满当当,少说也有五六十斤的分量。就是林貌自己修炼有成,那也是往返了两次才将这些东西搬完。而今骤然要叫两个八岁九岁的孩子往来送这些东西,实在也有点太苛刻了。 不过,林貌有意为之,心中却另有打算——他深知猪师兄的脾气,知道这一位平生胆小怕事、动辄开熘,唯有在口舌之欲上不能忘怀。只要拴柱与拴花能定时投餵美食,在天长日久中与二师兄建立起密不可分的联繫,那将来就是真出了什么意料不到的事情,想来他也不好撒手不管吧? 拴柱与拴花回头看了一眼那垒得老高的点心塔,面上却并没有什么变化——这还不如他们先前替村里打猪草时的量呢。 他们老老实实叉手答应下林先生的指示,又承诺一定会办好。 林貌道:「闲暇之余,功课也不能落下;我会给你们带来如先前一般的画册、书本,定要认认真真的学好,明白了么?」 拴柱再次点头答应。但在俯首之时,眼中却不由微微闪光,显见是激动之至。他强自忍耐片刻,终于是低声开口: 「先生连这个也愿意教——教给我们么?」 「这有什么愿意不愿意的?」林貌抬一抬眉:「几本画册而已,算得了什么——但你们一定要学好,明白么?这东西可是有大用处的。」 空口白牙的渲染几本画册的「大用处」,似乎颇有些莫名其妙。但拴柱与拴花连连点头,眼中光芒闪闪,显然信服之至。 在吃下林先生画出的这个空前大饼之后,两兄妹一左一右拎起一袋厚重的点心,颇为吃力的行礼告辞。只是道别之时,拴花犹豫片刻,还是小声询问: 「先生,不知孙雪娘,孙姐姐……」 林貌微微一愣,却不觉露出了微笑。 「她很聪明,也很大胆。」他曼声道:「聪明又大胆的人,总是会过得很好的,放心吧。」 拴花似懂非懂的点头,随着哥哥一起离开了。 · 待到两人的身影消失于山下,猫猫陛下才悠悠开口: 「朕告诉那两个孩子,你之所以会以如此拙劣的幻想矇骗他们,是被局势所迫的不得已。至于到底是因为什么,现在也无法与他们解释。」 林貌:………… 虽然很感谢陛下的仗义援手,但「拙劣」两个字就不必强调了吧? 他干巴巴道:「他们相信了?」 「笃信不疑。」陛下淡淡道:「朕还告诉他们,要想真正知道其中的缘由,也很简单。只要好好磨砺,便能自学到的东西中淬鍊出无可匹敌的力量,也就不用再战战兢兢,为局势所逼迫了。那时真相大白,他们自然能明白。」 第150页 他停了一停: 「不过,他们所知太过短浅,难免会有一些误解。举止也就多少怪异了些。」 林貌面无表情,只能悄悄瘪一瘪嘴。陛下的叙述虽只有寥寥数句,他却从中充分领略到了语言的艺术。什么是「淬鍊出无可匹敌的力量」?若以常识而论,这一句话当然不算撒谎——现代教育,哪怕只是最基础的义务教育,只要熟练掌握,举一反三,难道不都能淬鍊出当世无敌的力量?同样,也只有真正接受过全面而系统的教育,才能大致理解林貌在此小小村落中折腾的种种操作,而不会陷入迷茫之中。 但对于现在一无所知的拴柱拴花来说,他们能理解这所谓「无可匹敌的力量」么?以当下大唐世界的种种,那恐怕会直接看作是什么玄之又玄的秘籍、惊世神通吧?! 怪不得这两兄妹这么信服安稳,又对画册表露出如此怪异的热衷呢!谁会不喜欢修真了道,神通广大?如果真能从「林先生」手中获取无可思议的力量,就是暂时被蒙蔽一二,又有什么要紧呢? ……所以,这画风是不是有点太过于奇特了点? 当然,林貌绝没有立场苛责陛下,所以只能微微嘘气,期待那两兄妹在见识到真正的「力量」之后不要过于失望……毕竟吧,由现代知识所塑造的威力,也未必逊色于这个世界的神通——以另一个世界的「天人之誓」来看,搞不好还颇有过之呢。 一念及此,林貌却又忽然想起一事。他主动询问猫猫陛下: 「圣上既说』局势不稳『,不知大唐与突厥的交战,如今又走到哪一步了呢?」 狸花猫稍一踌躇,还是轻声嘆息: 「说实话,以朕的预计,原本是打算两个月后的秋收时动手,最能占尽天时。不料东突厥颉利可汗一时兴起,竟趁隙南侵,大举袭扰边境州郡。朕获知线报,只能将决战提前,紧急调拨军队,迎击突厥的骑兵。」 说到此处,陛下也不觉有些纳闷。朝堂庙算,慎之又慎,从来不会轻易下结论。他们之所以挑在秋天时动手,一面是借鑑了正史的记载,另一面正是算准了颉利王庭为雪灾所没,一年半载恢復不了元气,方便大唐从容布置。但而今细作来报,东突厥的兵卒马匹尚未及盛时一半,颉利可汗居然就敢悍然南下,以孱弱不堪的军队,正面迎击全盛的唐军了! 如此荒谬绝伦,简直令皇帝与满朝重臣摸不着头脑,乃至于踌躇了数日,反覆确认前线情报之后,才仓皇下令让李靖领兵出征。哪怕而今简单交代,语气都带着某种不能确定的虚无,乃至于谈论原因之时,只能归之于「一时兴起」。 ——毕竟吧,这个出兵时机,的确从各方面看起来都很离谱…… 虽然个体的影响的确会产生蝴蝶效应,但这蝴蝶效应是不是也太古怪了些? 作为浸淫正史、唯史书是从的写手,大手子所受的震撼还要远远大于皇帝陛下,乃至于呆楞片刻,才期期艾艾的开口: 「……他怎么敢的呀?」 难道三军之任、统帅之重,是可以这样随随便便的么?这是草原可汗,还是草台班子呢? 「朕想了十天十夜,委实也没有搞懂这个问题。」陛下很坦诚:「不过,听说颉利可汗新近宠幸了一些不知何处来的奇异巫祝,不但将原本的祭祀弃而不用,还任命这些巫祝训练私兵、任命官吏,将王庭搅得乌烟瘴气。王庭的大祭司很是不忿,曾经劝谏颉利可汗改弦更张,否则必然要绝灭祖宗的祭祀,连着王公们一起沦落为囚虏……」 听着陛下解释这珍贵的线报,林貌倒并不以为意——君王宠幸新人冷落老人,本是权力场上永恆不变的规律;而老人心怀嫉恨,藉机造谣生事,也是寻常中事,不足为奇。所谓「乌烟瘴气」云云,恐怕多半是出自于对手含沙射影的攻讦——当然,那大祭司所说的什么「沦落为囚虏」,倒是很有几分意思;若不是信口开河肆意咒骂,那估计是真有点金口预言的本事。 ……不过,新欢旧爱之间的矛盾如此激烈,王庭体系摇摇欲坠,值此危难之时,颉利可汗居然都敢弃内部于不顾,悍然领兵入侵大唐么?到底是谁给他的勇气呀? 林貌道:「不知那颉利可汗宠幸的新贵,又是何方神圣呢?」 皇帝陛下微微皱一皱眉: 「据说是不知何处游方来的三个术士,各个都有一番唿风唤雨的神通,所以在漠北广纳信众,很有权势。其余的倒不甚清楚,只听说为首的方士姓羊。」 「喔,姓羊啊,这倒是——」 林貌蹭的坐了起来,眼睛都瞪得熘圆: 「居然姓羊?!」 「——姓羊?」 -------------------- 第58章 上岸 林貌猝不及防, 连声调都变了:「姓羊的方士?」 「不错,姓羊的方士。」陛下道:「据说还是同一个师门出身的三兄弟,也不知是哪里学来唿风唤雨的法术……」 显然, 皇帝陛下虽然草草浏览过西游原着, 观看过重播数次的经典电视剧;但以至尊的脾气, 最为留意的毕竟还是正儿八经的国事,对于如此以幻想为主而近乎荒诞不经的小说,基本不过走马观花而已——他大概还记得西游记开头时大唐作为配角登场的剧情, 至于之后斩妖除魔的九九八十一难么,能有个映像便不错了。 第151页 所以,什么羊力虎力鹿力各位大仙的神奇斗法, 多半是看过就忘,绝不可能再有什么记忆了。 林貌张一张嘴, 本想解释解释这「羊力大仙」的来歷, 但看看被压在山脚的猴哥,却又忽的一愣。 「陛下适才说,那姓羊的与他三个师兄弟,只是不知名的』方士『?」 猫猫陛下矜持颔首:「不错。王庭被冷落的祭祀悄悄查过这几个方士的底细,但无论如何都不得要领, 只能归为招摇撞骗的野人。只是野人归为野人,法力却实在高强, 难以应付。」 说到此处,陛下语气中也微微有了几分忌惮。野人不野人陛下未必在乎,但能在野蛮血腥的草原王庭争斗中立住脚跟, 手腕与神通都实在是非同小可——要知道, 突厥王帐大祭司, 生平擅长的可不是什么抽风跳大神, 而是至为阴狠毒辣的诅咒与巫蛊;这样的人物都拿可汗的新宠毫无办法,唯有咬牙切齿大加辱骂,岂不正说明了这三个「野人」的本事? 他道:「无论如何,若此三人真有唿风唤雨的邪术,那的确是不小的麻烦。」 中古时代的作战严重依赖于天气,要是在两军对垒时来个天有不测风云,那才真是足以瞬间扭转战场局势的巨大祸患。 林貌默了一默,心想这三人——三兽招引云雨的本事,还真未必是什么「邪术」;以原着的内容而论,他们所学的应该是最为正统的玄门秘术,一点都不掺假的祈雨道法,和茅山、终南山决计脱不了干系——要知道,即使在浩如烟海的道藏之中,祈雨行雷的法术也绝对是最为顶尖的机密,非亲信心腹,嫡系弟子,绝不能与闻。 所以,与茅山正法关系如此密切的术士,又怎么会平白流入草原,成为颉利可汗信任的新宠呢? 林貌心中大为狐疑,却不知如何解释。若以原着而论,这三只修炼五雷正法的妖怪并不算了不起的大敌,也没有依附什么显赫的靠山,除了在过三关时为猴哥提供了装比打脸扮猪吃老虎的素材之外基本乏善可陈。只是行事之时,却莫名对权利名位表现出了非一般的热衷——就算赌赛时先后身死道消,但为了区区车迟国国师的位置,居然都还要咬牙赌上老本,直到梭·哈掉小命为止。 以此观之,这三个妖怪千里迢迢跑到草原作妖,似乎也不算奇怪了。特别是——特别是再想一想猴哥方才欲说还休的暗示,所谓妖魔争相下注,谋划洗白上岸的种种操作。那这种对于权力的热衷,便显得尤为意味深长了。 不过,陛下显然没有想过这么多。大战在即,朝中事务繁杂,他可没有功夫与林长史闲聊。匆匆交代了几句事项,提醒林貌留意战场余波之后,猫猫陛下四腿一挺,尾巴直竖,再次返回长安,料理朝政去了。 · 等到自己紧急拉来的外援跑路了事,林貌却还是呆呆坐在原地,一言不发;一面是在守着这几个包裹,等拴柱与拴花回来搬运,另一面却也是在反覆推敲,疑虑满怀。 如此呆楞许久,连被压着的大圣都看不下去了。他从五行山中挣出一只胳膊,拎起一根树枝敲大手子的后背: 「有什么好烦忧的?做出这幅样子!」 林貌终于回过什么,期期艾艾的出声: 「我在想,大圣说的那』上岸洗白『,究竟是个什么意思,怎么能引得妖魔如此前赴后继,甘冒奇险呢?」 大圣哼了一声,脸色登时有些微妙起来——显然,大手子或许是随意的探问,却实实在在戳中了猴哥至为尴尬的要害,以至于回答时难免有点尴尬。毕竟吧,当年他之所以抛弃花果山美猴王逍遥自在的日子,心甘情愿到天庭做那不入流的弼马温;其中固然有仙神们蓄意矇骗的因素,但又何尝不是名心作祟,渴望能在天界谋一份正式的公差? 所谓「前赴后继」、「甘冒奇险」,那美猴王也是不遑多让啊。 「……三界之中总是有秩序的。」他勉强解释:「杀人越货、敲骨吸髓,当然是爽快到了极点。但妖魔的寿年动辄数百,总不能日日的杀掠下去吧?妖魔人人得而诛之,但只要套上一层正统的皮,那年深日久,也能顺利洗去往日污点,以正神面目示人。从此坦坦荡荡,可以放心享受香火,如何不好?」 晚近的事姑且不论,而今幽冥诸位神将之中,不就有许多是上古食人的夜叉恶魔,归正后安身立命的么?有这样的前例在此,无怪乎后来者要趋之若鹜了。 林貌若有所思,连连点头:「那敢问大圣,不知妖魔要想上岸从正,又有什么法子呢?」 大圣道:「这本也不难。以实际而论,大约有三条路可以选。其中最为轻松的么,便是占山为王,自立门户;等到成了气候,能挡住天兵一二次的围剿,那时天庭震动,自然会有神仙下凡招安。所谓』要当官,杀人放火等招安『。」 林貌:………… 不,虽然有猴哥亲身实践,但这条路应该没有那么轻松……吧? 「至于其次,便是老老实实混资歷了。」猴哥悠悠道:「以人间的法理而论,占据正统的朝廷可以以天子的名义』敕封『正神;或是威望崇高、德行贵重,近乎于圣贤的高人,也可以向天庭上表,举荐贤能的神明。」 林貌张了张嘴,心想不愧是华夏文明的神系,连晋升体系都洋溢着如此熟悉而动人的美感……大概是受九品中正与徵辟制度的影响,而今天庭取人——取神还是以举荐为主,等到大唐全面铺开科举,恐怕上界也要「逢进必考」、「千军万马过独木桥」了。 第152页 不过,如此说来…… 「那也不算太难吧?」大手子慢慢道:「如果只是敕封的话……」 他心中稍稍动了一动。 归根到底,「敕封」不过只是皇帝的圣旨而已。圣旨这种东西,郑重的可以郑重之至,真要随便起来也不过就是一张纸罢了。真要是皇帝愿意,敕封多少不也只是一句话的事情么? 真要是一张圣旨便可以,那古往今来、敕封无数,恐怕还真要把神位搞出个通货膨胀来。 「哪有那么容易?」大圣哼了一声:「你小子没有听那些穷措大口口声声,』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就算同是朝廷册封的神明,能否世世代代得香火供奉,那最终也要看底下千百万芸芸众生,是否愿意长久的供奉。偏偏——偏偏中原百姓嘛,自古以来,就很难伺候……」 听到此处,林貌喔了一声,心领神会——所谓四海八荒,不养闲神嘛,这个他也明白。 以寻常百姓的习惯,即使有朝廷圣旨敕封,也未必便会依从敬奉。千年以来,官方推行的神明常常湮灭无闻,反倒是民间自发的信仰荣获擢升,这样白云苍狗、彼此变幻的事情,不是已经发生过不知多少次了么?所谓强推之耻,实用至上,本就是这片土地的惯例。 大概也正因如此,寻常的妖魔才不能仅仅满足于皇帝的敕封—妖魔当然没有什么「为百姓谋福利」的本事,要想长久维持他虚妄的香火,便必得朝廷出力,一代又一代反覆以恐怖与强压震慑民意,直至将信仰以恐惧的方式刻入骨髓,形成另一种「习惯」为止。 在这个层次上,蝗神大概是最为成功的先驱者了。无论以强力消灭它再多次,只要百姓还未曾从蝗灾的恐惧中摆脱,那总会有新的「蝗神」诞生,荼毒天下。 想到这一步,大手子也不觉默然了。显然,如果大圣所言不虚,那么在争夺妖魔的支持上,大唐便天然的处于劣势了。皇帝陛下若撕下脸面不要,当然可以一纸诏谕、滥发神位,但圣旨归圣旨,他还能强压着百姓信奉自己敕封的那些稀奇古怪么? 从这个意义上讲,妖魔们的抉择还真没啥问题——要实现他们的夙愿,那当然只有投资于最厚颜无耻、毫无底线的一方。 如此一来,大手子试图以神位分化瓦解诸位邪神的阴谋,便算正式落空了——天庭洗白上岸、宝贵之至的编制,果然不是那么好拿的。 他想了又想,终究还是不愿死心,小心询问: 「那大圣所说的』圣贤举荐『,不知又是什么……」 「那算是三界纲纪特例中的特例,没有什么好说的。」猴哥不以为意:「神位之存废往往牵繫于民意,但人心似水,民动如烟,民意变幻,却决计不可揣测。以古往今来的歷史而论,大约只有品行与功业均臻至绝顶,近乎于圣贤的高人,才能以百姓之心为己心,能令天下归之若水,以一人的意愿而牵繫千万人的意愿。这样的人物所上的表章,与其说是举荐,倒不如说是命令——所谓皇天无亲,惟德是辅,德行到了万民信从的地步,那就连上天也不能违逆了……」 他停了一停,慢吞吞道: 「以咱师——咱听别人的解释,这大概才是成神唯一的正途。只不过克己修心、先人后己,实在太过艰难而已。」 儒家所言内圣而外王,当内在的功业与道德修持到某个极点时,就连汹涌不定、动盪变幻的民意都将为他倾倒;于是德行的号召力无远弗届,他便自然而然成了天上与天下的王。 竭尽热血与智慧为天下奉献的,也自然会被天下人抬举得很高。这同样是这片土地运行百代的规律 大概是察觉到了大手子问话中隐藏的小心思,大圣瞥了他一眼: 「……所以,你小子就别痴心妄想了。与其幻想什么』圣人『,还不如想法子灭魔降妖——后者可要容易多啦。」 「便这么艰难么?」 「你以为呢?这么说罢——自春秋至如今,修炼成仙的不说数百,好歹也有几十;但天下芸芸众生之中,有几个的德行功业,能称得一个』贤『字?!嘿嘿,上古周公、孔子之辈,差相仿佛;要论两汉以后,大概也就只有西蜀诸葛丞相,或者还离脚踪不远。这样凤毛麟角的人物,是随意可以碰到的么?与其期待功行完满的圣贤,还不如自己成仙了道,来得实际。」 贤明如诸葛武侯,功业辉煌如周公姬旦,方才能永留令名于世,千载以来,追思不绝。这种高到离谱的道德与实践标准,世界上有几个可以达到? 但大手子略一沉思,却微微而笑了。 「大圣也说得太绝对啦。」他慢悠悠道:「在下不敢揣度圣贤,但也不能这么下定论呀……」 功业与德行均臻至极点,泽惠万民而感召天下的人物,怎么会没有呢? -------------------- 第59章 士气 在仓促折腾了一天之后, 恍惚不安的村民终于等来了他们「降妖灭魔」的结果——虽然过程跌宕起伏,情形亦诡谲莫名,但在绿光红光地动山摇来回折腾了数次之后, 那强悍莫测、挣扎了将近一日之久的妖魔似乎也终于消停了——或者说, 至少看起来是消停了。待到汹涌火焰渐渐熄灭, 石板前仅余大团的黢黑灰烬。几个青壮男子壮着胆子上前扒拉,只从余灰中翻腾出了几根奇形怪转的骨骼,以及深埋地下, 闪闪发光的金盒。 第153页 这样老套而无聊的打怪爆金币环节,大概已经不能在现代激起任何一点波澜。但对于见识短浅的古人而言,这却又实在是浑然超出意料之外的奇遇。于是霎时间村民们惊唿一片, 起了小小的纷乱——胆子小的纷纷后退,生怕中了什么妖术;胆子大的则犹豫着上前, 要看魔王留下的奇物。 待到小心打开盒子, 内里竟然用锦缎严实包裹着几本厚书,虽然被大火炙烤,也依旧毫髮无损,真不知是何等宝物。而绸缎之下,还压着厚厚两麻袋的种子呢…… 其余还不算如何, 等看到那几麻袋种子时,即使紧张莫名的村民们也起了小小的骚动——魔王当然是很可怕的;但以过往的经验来看, 魔王传下的种子与农作经验也真是相当可靠,绝不含煳的。只要老老实实按照指点来耕作收穫,轻而易举便能有三五倍的收成。 可是, 现在毕竟是剿灭魔王的关键时刻, 正是同仇敌忾, 与魔王不共戴天之时;难道如此形势, 还能眼巴巴捡起魔王遗留的物事,继续遵循他的指令么?这样亦步亦趋,是不是有点通敌的嫌疑吶? 大家心中忐忑,又不敢自己开口试探,只好望来望去,将目光移向说话能算数的人。他们先是望向族中的族老,眼见族老默默无言,不愿开口,便看向了瘦瘦小小的张雪娘——这一次剿灭魔王的大事全因张雪娘而起;村民能强撑着胆气走到这一步,也多亏了此人破釜沉舟,狠心逼迫众人。而今事情骤然有了蹊跷,大家自然盼着她能再拿主意。 依赖总是有惯性的,古往今来都是如此。 但也不知是否大敌消灭后精神有所松懈。张雪娘竟然呆呆愣在原地,一时并不出声。还是亲戚在旁指点,才勉强醒过神来。 她只看了一眼那光芒闪闪的金盒,立刻就下了决断: 「麻烦大家辛苦一回,将种子挑回去,按人头分了吧!这几本厚书想必是讲农耕的办法,便请几位识文断字的先生拿去,好好看上一看,也好有个预备……」 人群中微微譁然,登时就起了小小的异议: 「俺们与着魔王仇深似海,怎么能贸然用它的东西?设若有个闪失……」 出乎意料,一向温和恭敬的张雪娘竟毫不客气,一口打断了长辈的问话: 「能有什么』闪失『?先前我们为鱼肉,魔——它为刀俎,随时都可以料理我们的小命;但战战兢兢学了这么久,照着它教的法子挖土、种田、收割,出了一丁点的』闪失『么?它不趁那个时候摆布我们,又怎么会在现在动什么手脚?」 这几句声色俱厉,绝无还嘴的余地;不像是在解释,倒像是在辩驳。不仅几位长辈被顶得言语不能,就连并不熟悉的村民们,脸上都有了微微的诧异——听张雪娘小娘子的这个语气,怎么仿佛还是心有不甘,在口口声声为魔王辩护似的呢? 当初毅然决然,逼迫大家与魔王撕破脸皮的,不也正是她么? 张雪娘默了一默,似乎也意识到到自己反应不对,于是轻轻嘆一口气。 「我想,即使真消灭了魔王,也不必因噎废食到这种地步。有些好的东西,还是应当保留……」 什么「因噎废食」、「保留」一类文绉绉的说法,多半是张雪娘从魔王那闪闪发亮的平板电脑中学到的。她思索片刻,又扬起头来: 「……所以,以俺的意思,还是该照原来的法子办才好。虽然魔王已经没有了,大家还是该鼓舞振作起来,日日的习练这些魔王留下的这些农书,不要辜负了良种才是。」 几位村民面面相觑,疑虑不已,只能壮着胆子询问: 「……如此依赖,岂非与魔王在时,并无两样?」 张雪娘很干脆:「是呀,并无两样。诸位叔伯以为如何?」 虽然口称叔伯,但语气可实在没有恭敬询问的意思。大家一时都被噎住,做声不得。 ——魔王掌控此地时,他们要辛辛苦苦读书识字,学那些天书一样的农作技巧;现在还容易将魔王熬走了,难道还要辛辛苦苦读书写字,学那些厚得出奇的天书吗? 这样算来,魔王岂不是白走了吗? 他们嗫嚅着嘴唇,很想表示委婉的反对,保护自己难得的闲暇时光。但张雪娘默不作声,却只是以极为闪亮的眼光横了一眼: 「我的话讲完了,请问各位叔伯,谁贊成,谁反对?」 叔伯们当然还有很多意见,但想想这个孙女挺身而出,头一个与魔王做对头的狠辣心劲,那诸多的意见也便壅塞于喉咙中,再不能出口了。 张雪娘点一点头: 「既然大家都不反对,那就照这个法子办吧。对了,而今时局并不太平,诸位叔伯还是不要随意出村的好呢。」 叔伯们还能再说什么?当然只有乖乖点头,一语不发。 · 与突厥的决战瞬息爆发之后,皇帝陛下的作息节奏便骤然变更了。他再也没有时间长久驻留于这偏僻冷静的五行村,与林貌交流诸多精微奥妙的专业知识;在现代的种种安排也不能不稍微搁置,等待以后处理 在这漫长的空窗里,刘丽刘博士倒是非常识趣,从不过问一句(当然,她或许也从蛛丝马迹中猜出了什么,但林貌拒绝思考这个可能性),倒是李哲一无所知,还特意问了几次咪咪的下落——现在他只能靠存货顶着,积累的粉丝量也下来了,观众们都要表达不满啦。 第154页 「喔,这个呀。」林貌只能尽力敷衍:「咪咪出去干仗啦,暂时找不到人——找不到猫。」 李哲恍然大悟:「出去干架?这倒很符合它的猫设嘛,咪咪一看就是喜欢打架的猫。——哎呀猫猫打架最好看了,要是能录个直播多少啊……」 林貌微微默然,心想这只咪咪倒的确是非常喜欢打架,也非常善于打架,但真要让李哲亲身见证彼此干仗时的宏大规模,那恐怕精神上是不太能承受得起的。 但李哲不知好歹,还在问他:「不知道我能不能去看一看?拍个视频就好」 「这个……就不必了吧。」林貌含煳道:「主要是阵仗有点大。」 「阵仗有点大?」 李哲彻底懵逼了。 · 各种意义上,林貌还真没有撒谎骗他的老同学。以实际而言,虽然唐军算是蓄谋已久,有备而来,但真与突厥两军交锋,居然还一时打得难解难分、战况极为激烈。以至于陛下身心投入,才连敷衍现代世界的功夫都没有了。 自然,此种难解难分的状况,倒并不是因为突厥兵力有多么强盛——实际上,被突厥可汗折腾得人心涣散怨恨满腹的漠北骑兵已经没有了什么战斗力,基本属于朝天放三箭对得起阿史那家的赏钱就拉倒;真正能对战阵形成巨大干扰的,还是突厥一方层出不穷的阴谋手段——什么水源下毒、巫蛊诅咒、御使毒蛇勐兽干扰,间或还有诅咒巫蛊定期返场,招魂夺命随时復刻,如此奇门邪术千奇百怪,无所不有,真正蔚为壮观。 这样邪门巫术争相斗艷,那种近乎于勃勃生机而万物竟发的境地,即使以陛下的宏文博学,也一时茫然了——歷代以来,中原与漠北的战事此起彼伏,迁延不绝;但你来我往,大多比拼的是马匹刀尖、排兵布阵上的功夫,诸如奇门法术以内,不过是辅助用兵的「奇门」而已,何时充当过战场的配角? 突厥从何处招引来如此多的奇人异士,姑且不论;当将战场胜负完全寄託于古怪法术之上,真不怕喧兵夺主,尾大不掉么? 不过,虽尔局势稍有变化,但以李药师挥斥方遒的战略,自有从容应对的本钱。若以往常而论,法术对垒本该派遣军中法师出征,大家摆开阵势魔法对轰,比一比胜负高低。但李卫公长考数日,与陛下书信来往三回,终于下定决心,不再等待从京中紧赶慢赶的高手,而是直接调用现代援助来的「化肥」,参照着那一长摞「禁止事项」,掺和了白糖、汽油后兑出的高档量**。 「……以战报来看,效果似乎还不错。」陛下向林貌做了简要的总结:「那些妖魔鬼怪固然神通了得、法术变幻万端,但只要火药当量足够,似乎都不算什么难题……」 林貌一时默然。 实际上陛下说得毫无差错,这个西游世界在表现力上确实存在着极为古怪的差别。一方面下凡的金角银角能轻易翻山倒海,将泰山都能移过来镇压大圣,委实是匪夷所思的神通;另一面,作为全书战斗力天花板的猴哥,其金箍棒全力一击,也不过是「打石头粉碎,打生铁有痕」而已——如果只是要「打铁有生痕」,那都不需要现代的高爆火药出场,仅仅最原始的**,便足够妖怪们享受金箍棒的暴击了…… 美妙么?美妙极啦。 总的来说,只要以当量为王,爆炸开路,那在人类匪夷所思的暴力面前,脆皮之至的西游妖怪们便基本没有什么挣扎的可能,不过是被炸成肉饼或者肉酱的区别而已。 「那李卫公的攻势应当很成功吧?」林貌欣然道。 陛下犹豫了片刻。 「不错。李药师给朕递来密信,说他三战三捷,克敌无算,已然摧垮敌军士气。只要有变,他十日内便能突袭突厥王庭,届时以炸药引开护卫主力,必可将突厥可汗及近臣一网打尽,不留后患。」 十日之内,便能剿灭控弦十万、强盛莫可比拟的漠北强敌?即使早在史书上有所领略,但亲耳听闻如此辉煌耀眼的战绩,仍旧令林貌心驰神往,不能自已。 相形之下,陛下就要镇定得多了。他并无特别的喜色,反而稍微摇了摇头: 「……不过,大局虽已底定,却仍有难以揣摩的疑点。」 「疑点?」 「那些随军助阵的妖怪,也太过于强韧坚定了。陛下缓缓道:「若以通常而言,只要军力被杀伤三成以上,剩余军士的士气便会崩溃瓦解,不可维持;即使是将领精心培育的精兵,顶多也只能支撑一半的伤亡,便可称为』铁军『。但两军交战之时,往往是突厥骑兵都已溃散,那些奇形怪状的邪门术士却依旧是死战不退,真正的不死不休……」 若论行军布阵,陛下自然是绝对的行家,没有大手子多嘴的余地。所以林貌犹豫片刻,小声开口: 「或许是突厥可汗重赏呢?」 「有什么重赏,能比性命更可贵?再说术士以己身贵于天下,只要有修道出家的后路可以选,更不会在乎世俗的名位。」陛下摇了摇头:「彼等拼死抵抗,应当与赏赐无关。妖魔们视死如归,到现在也没有捉到什么活口。只是探子隐约听闻,他们卖力到如此地步,应当只是求一件东西。」 他停了一停,缓声道: 「天命。」 -------------------- 第60章 墨迹 第155页 「「天命?」 林貌瞪大了眼睛, 本能表达了兴趣。以他网络写手的经验,这样宏大的命题天然就带着吸引眼球的戏剧冲突,多半会在事态发展中起到某种关键性的作用。 但陛下直接了当的泼了一瓢冷水。 「没有什么了不得的。」他平静道:「这些妖魔术士多半都喜欢谶纬谣言这一套, 常常造作预言, 趁机生事;奇谈怪论, 不足一哂。如果日日都要推敲他们的谬论,那天下就没有可以打的仗了。诸如』天命『、』天数『一类,无论是朕还是李药师, 生平都见得实在太多,没有什么可奇怪的。」 战场交锋当然惊险万分,也时常会有意料不到的变故。但百战名将久经厮杀, 内心早已磨砺得坚韧不拔,绝非寻常变动可以惊扰。 林貌没有意料到如此反应, 瞬息中有些惊愕: 「那陛下打算如何处置呢?」 「处置?没有必要处置。」陛下语气很平静:「朕与李药师的意见相同, 既然妖魔术士前赴后继、悍不畏死,那就一如他们所愿好了。而今李药师不计成本,已经加大了炸药——化肥的用量,除了掺入白糖以外,还因地制宜, 将碎骨、铁丝、细小的石子,混入了炸药之中, 效果尤佳……」 林貌:………… 人为制造出类似于破片炸弹的土制武器,利用碎裂金属与腐败有机物制造出贯穿伤与细菌感染双重buff,这样狠辣阴损的手段, 能不』效果尤佳『么?」 不过吧, 这种手段绝不可能记载在指导手册之中的(毕竟组织还是得要脸的嘛), 能在短暂实践中迅速摸索出**的真正用法, 李药师这份眼力与决断力也真正是老辣之至,迥非大手子可以想像。 显然,除非妖魔信任的「天命」是某种当量更高,威力更强——譬如铀-235一类的东西——否则无论顽抗的意志坚硬似岩石似生铁,恐怕都只能在那足以匹敌金箍棒全力一击的爆炸中报销了事了。 所以,也无怪乎李药师的信心充裕至此,居然敢以公文向至尊公开担保,要在十日之内彻底解决突厥问题了!突厥可汗劳师远征国内空虚,新旧冲突重臣反目,在大举兴兵扩充力量之时,却也恰恰是内部四分五裂亢龙有悔之日。这种局势岌岌可危,要么便是一把梭·哈以胜利奠定威望,彻底消灭国中隐患;要么便是在浪战中输掉裤衩,成为常驻长安、德高望重的艺术工作者…… 不过,草原各部似乎没有什么君君臣臣,效忠可汗的观念;只要一战扫清王庭,僕从立刻便会四散自保,与旧主翻脸时根本不会有什么道德的顾虑。否则的话,林貌倒很想建议李药师将突厥可汗绑缚军前,到草原各部去叫个门什么的…… 哎呀,这么一想,无父无君的野蛮做派,其实也有是它的好处的嘛。 他虚心向陛下请教: 「这么来说,是要做最后决战了?」 「不错。」猫猫点头道:「既然要一举扫清王庭,那必然是要打大战。草原上骑兵对决,战局扩散的速度相当之快。不能不在数日内料理干净。」 作为军事届绝对的行家,皇帝陛下向一无所知的大手子稍微解释了现下的处境。简单来说,作为几乎左右了整个世界战争局势的神物,高爆火药仅仅登场一次,便展现出了它无与伦比的影响力——不过,它最大的威力还不在于其惊人的杀伤与震慑作用,而更在于对整个战场局势的改变。 草原作战最看重的就是辎重与后勤能力,而大当量的火药则恰恰解决了唐军的麻烦。在面对漠北军队仓促修建的简要工事时,他们再无需费力搬运沉重的攻城器械,只要打开包裹挖掘坑道塞入火药,直接地雷起兮轰他娘,一炮便能解千种愁。 于是,在卸下这沉重负担之后,唐军的机动能力与作战半径都随之迅勐扩张,间接推动着战场局势快速变化,完全超出了战前的一切预估,乃至于以陛下的天资经验,居然都难以揣度战事的走向了——要知道,以先前他的估计,还打算是要屯粮屯兵,以国力与突厥做长久的周旋呢。 当然,速战速决总能最大限度减免消耗。但火药威力之大,后续影响之剧烈,仍旧大大的破坏了陛下与李药师敲定的计划。他不能不向自己忠心的臣子仔细交代: 「以朕原本的打算,是希望将战场限定在阴山、古秦长城一带,但现在看来,是不太可能了!」皇帝坦率的解释:「李药师很明白的告诉朕,说追亡逐北之时,不能有所顾及,只能尽其所能,由胜负而定。如此一来,战场波及的范围,便决计不可预测了!」 林貌心中微动,意识到这是来自陛下委婉的警告——虽然战场波及范围不可预测,但既然特意要向自己示警,那多半就会牵涉到这五行山下避世独居的小小村落,引发什么不可揣测的变故。 ……是了,五行山在原着中又号为两界山,是大唐与西域乌斯藏的边界,人间与鬼蜮斩然分别的界限。但自古以来,疆域之间划下的界限,又有哪一次不是用刀兵论定的呢? 林貌思索片刻,终于郑重点头: 「我会留意的。」 「那就好。」猫猫松了口气,心想不枉他费力安排政务,腾出时间提醒自己的心腹:「朕便先回去料理军务,此后有事再说——对了,皇后身子好了不少,还格外心心念念,想托你给看病的大夫送一点赠礼。」 第156页 说罢,长毛狸花猫摇一摇脑袋,竟从胸口那厚得出奇的毛髮中掏出了一张团成龙眼大小的丝帛,其上以金丝织成,五色闪耀、夺人眼目,以至于林貌情不自禁,连连注目不止。心中也不觉好奇之至,真不知陛下胸口是怎么藏下的这样大的圆珠。 难道依靠仙丹附身之后,就连毛髮都会有这样大的区别么? 那明珠虽然硕大,摊成丝帛后却甚为轻薄,放在桌上便鼓舞不休,直欲随风飘扬。陛下不得不伸出一只爪子,小心压住: 「皇后的父亲奉隋文帝之命,曾巡视南北、光阅风物,其见闻广博,天下无可比拟,只是谢世太早,并未有笔墨传世。这绢帛上的种种,都是皇后与长孙僕射于闲暇时回忆先人的教导,一一口述校正,再请虞世南誊写所得……」 果然,绢帛上五色灿然,都是以各色笔墨誊写的蝇头小字,笔锋清秀。显而易见,在意识到昂贵的礼物必然会遭遇组织种种的限制之后,大唐皇室相当聪明的转移了示好的方式——这一份以皇后个人名义为医生所预备的家传礼物,当然就为妥帖、温和、不露痕迹了。 想来,就是最为不近人情的规矩,也不好拒绝这样一份心意吧?毕竟,一张记录轶闻杂事的手写绢帛而已,又能昂贵到哪里去呢? ……不过,林貌也心知肚明,晓得陛下选择此时来递交这一份包含心意的礼物,必然是有所图谋。毕竟,李药师的打法固然强劲刚勐,无往不胜,但对火药的消耗实在也是太大,必须要现代世界随时支援;更为甚者,皇帝在以跨时代的暴力降维打击突厥之时,未必不曾心怀忧惧,担忧着同样的打击降临于唐军头上。所谓谋一时者当谋万世,在确认技术的暴力之后,当然要以积极的姿态引入更为强盛的暴力。 但是,这样无休止的索取军事技术,真的不是在组织底线上跳舞么? 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运输「农业用具」也就罢了,真要长期建立军事联繫…… 或许是见林貌微微有些犹豫,皇帝陛下露出了微笑: 「皇后父亲,先长孙令公,在西域所见的奇巧之物,实在不可胜数。譬如,他曾在如今河南一代,亲眼目睹当地村民挖掘出无数龟甲、兽骨、形制怪异的铜器,其上还有纠结缠绕,不可辨认的奇特符号。长孙令公大为好奇,曾下令搜集过不少器物,运回长安家中,侥倖未被兵火波及。而今,这些器物都被皇后一一拓印在了绢帛上……」 皇帝昂一昂头,抬爪指向绢帛之后古怪而又扭曲的图像。那种纠结扭曲而又充满野性本能的线条,绝非后世任何一个方家可以靠想像力伪造,而决计出自人类最古老与原始的形态,不可理喻的种种欲望,绝无掩饰的野性唿唤—— 猫猫稍稍推一推绢帛,满意的看到了铲屎官脸上如红绿灯一般闪动的惊骇表情。 林貌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实在——实在太客气了!」他小声道:「当然,我一定会转交,一定会转交!」 仿佛是为了表示自己的决心,林貌一把拎起绢帛,仔细折好后赶紧往袖口中送——他可不敢学皇帝榜样,居然团成一团就敢随意带着四处外出,还跳上跳下,毫无忌惮。这样珍贵的摹本,要是出了问题该怎么办?—— 「嗷!」 刚刚接触到手腕肌肤的一剎那,林貌勐的将帛书甩开了。明明是轻柔如流水一样的丝薄,但在贴紧腕口之时,居然瞬间爆发出了某种火烧一样的刺痛—— 他抽着凉气揉捏手腕,等翻过掌心时,却不由瞪大了眼睛——腕口静脉处原本白皙光滑的肌肤,居然不知何时已经印上了一片渲染的朱红墨迹,笔画扭曲不可辨认。 -------------------- 准备进入下一个大章节! 第61章 帛书(上) 林貌哎哟一声, 迅速收回了右手,拼命揉捏灼烧的手腕。那一瞬间的疼痛虽然短暂却也着实剧烈,直烫得他有些咬牙切齿, 反应不能。 猫猫跳了过来:「怎么回事?」 「没有什么大事, 应该只是静电……」林貌翻过手腕, 只看到一点模煳的墨印,只是随意用纸一擦,便泯灭了痕迹:「没什么大不了。」 疼痛来得快也去得快, 在他擦干墨迹之后,除了肌肤上那点隐约的红印,已经看不出什么迹象了。 猫猫陛下喔了一声, 心中却微微有些狐疑——学士虞世南奉命为皇后书写帛书,选用的笔墨都是内造的上品, 又经过极为精细的装裱, 怎么无缘无故沾染到手腕上呢? 「朕以为……」 一语未毕,林貌的手机便骤然响了起来。 电话那头时李先生的声音,罕见的有些急促: 「林先生,你那边还好么?」 林貌:「还——还好吧……」 「确定无恙么?」李先生的语气依旧严肃:「林先生,方才我们的监视网络在你居住地附近检测到了相当强烈的异常波动, 大大超出了设定的预警值……您真的没有问题么?」 林貌愣了一愣,不知是该惊异于这样精密而高效的警告系统, 还是该好奇对方口中浑然不可理愈的名词: 「监视网络?」 李先生犹豫了片刻,并未立刻作答。但林貌的问题似乎已经激起了莫名的反应,电话那头起了小小的喧譁: 第157页 「根据保密条例——」 「主任, 这种话题似乎也太过了一点——」 李先生咳嗽了一声, 打断了属下争相恐后的议论。 「我想, 还是应该表现出充分的信任。」他很平静的做了决断:「——林先生, 监视网络是数十年前构造的一套防御系统,与新设立的』天人之誓『搭配,可以全方位监视国内可能的神秘波动,并在第一时间消除它们。仰仗着这一套系统,国内在数十年里维持了绝对的安宁……」 林貌目瞪口呆:「你们可以监视一切神秘现象?」 「那您就太高看我们了。」李先生的语气很温和:「事无巨细的监视一切,当然超过了一切组织的能力。实际上,天人之誓本身的框架,已经足以压制绝大部分的异常事件。只有最为危险的那一部分,才会引发警报,由专人负责处理——当然,在横扫一切牛鬼蛇神之后,这种等级的警报已经很少见了。」 换句话说,在大手子住处爆发的,正是某种极为罕见、高度危险、足够引发强烈警报的「波动」。所以,组织上的电话才来得这样的凌厉、快速,丝毫没有犹豫。 林貌微微愣住了。说实话,他以心境感应数次,是真没有察觉出什么异常,手腕上那点轻微的灼痛早已尽数消失,甚至连墨水都被擦得一干二净,再无痕迹,与电话中渲染出的紧张气氛委实不太相符。 但李先生显然不会在意这一点小小的犹豫。听完大手子小心翼翼的解释之后,他立刻做出了决断: 「疑似甲骨文的文字么?请留在原地,不要再随意移动那件东西,我们三十分钟内就能赶到。」 · 事实上,仅仅十五分钟以后,第一批车队便抵达了林貌在郊外的住所,前排的面包车径直开进小院中,车门打开之后,李先生亲自迎下来一位白髮苍苍的专家。 这位老者与林貌握手,并做自我介绍: 「你好你好,林先生,我姓江,主要负责三代时期的考古鑑定……」 林貌赶紧还礼,听见声音却不由大吃一惊,本能的脱口而出: 「……《走进科学里》?!」 不错,专家的声音虽然苍老了些许,但俨然与昔日科教神剧《走进科学》的旁白毫无差别,对于林貌这常常从纪录片中寻找灵感的写手而言,简直是熟悉到了极点,闭着眼都能认得出来—— 专家有点尴尬: 「林先生真是——真是耳聪目明。不错,我的确曾在《走进科学里》负责过几期考古节目,近几年才被借调过来。」 借调?这样敏感而封闭的组织,居然能随便从电视节目组借调人员么? 或许是看到大手子脸上茫然不解的表情,随行的李先生低声解释了一句: 「林先生,神秘会招引神秘,迷信会诱发癫狂。所以,本部门的职责之一,便是尽力消除掉一切不利于建构理性世界的危险因素——无论是人为的,还是非人为的。」 这一句话非常含蓄,但作为常年脑洞大开的网文写手,大手子依然在瞬间领悟了。但正因为在一瞬间领悟了真相,他自然而然的想起了某个细思极恐的推论: 如果部门的职责是消除危险的神秘因素,那么与部门沟通紧密、甚至可以随时借调人员的《走进科学里》节目组,其真正设立的目的,莫非,莫非是—— 林貌快速打了个寒战,同时下定决心,一定要抽空把节目再看一遍。 他将两人迎进屋内,展示了那片被小心保存的绢帛——尽管与林貌的肌肤有所沾染,但以硃砂描摹的扭曲符号依旧清晰可辨,古怪而又原始的线条极富冲击力,充斥着某种怪诞的美感。 江教授仔细看过三分钟,终于长长舒一口气。 「以符号的规律看,的确是三代的东西,货真价实的甲骨文——这不是后代可以伪造的。」他低声道。 隋唐时考古学尚未萌芽,即使有零星的上古文字出土,也只会被视为花纹图样,而绝不会思考其中的规律,自然也不会有什么伪造甲骨文的本事。 李先生立刻发问:「能判断内容么?」 江教授摇头:「当然不能。上古文字有相当大的学术争论,不是单方面可以下论断的。不过,大致的判断还是有的。以我的观点,这段文字应该了描述一场祭祀流程,而且规格相当之高,操作非常复杂……」 他以手虚画,点出绢帛上数百个扭曲怪异的文字。三代以前文字与咒语差相仿佛,掌握文字也便掌握了文字之后召唤神明的伟力,即所谓「天雨粟,鬼夜哭」;正因如此,掌握文字便是上古祭祀阶层最为重大而复杂的工作,能一口气在青铜器上书写如此繁复的内容,规格之隆重便可以想见了。 「祭祀如此之大,是因为享受祭品的神明地位极为尊隆。」江教授点一点绢帛的下侧,在角落里巫师们特意腾出了一列,单独勾勒出一个挥洒光芒的圆轮,这样独霸一方的待遇,显然是尊贵的非同寻常:「神明的名字已经不可释读了。但特徵却很明显,祭祀们特意用』日名『来称唿他,并为他创造了独属的文字、附加以相当冗长的形容——在商及先商文明中,这是只有』王『与』帝『才能享受到的待遇。」 林貌与陛下一齐愣住了。陛下是因为实在听不懂这一串专业名词,而林貌则是恰恰知道一二——先民崇拜烈日,因此会用太阳的名字称唿最为尊贵的神祇,唤做「日名」;也正因如此,但凡发现沾着一点「日名」的龟甲,那基本都可以算考古学界的狂欢之日…… 第158页 亲娘嘞,搞不好皇后祖传的家书还真是个富矿哟! 李先生长眉一抬,俨然也是想到了同样的关键,神色中微有喜意。但他很快又皱起了眉: 「如果祭祀的是这样尊贵的神明,那附带的效果,恐怕……」 江教授微微嘆了口气,向林貌伸出手来: 「林先生,不知能否借一根头髮?」 林貌不明所以,小心自耳边拔下一根髮丝来,小心递给了江教授。 江教授将髮丝缠绕于指尖,以发梢小心触碰丝帛上尊贵的名号。在一瞬间里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但很快,那怪异而奇特的太阳便迅速开始了扭动——圆日弯曲的辉光像蠕虫一样翻腾,挣扎着要爬上细细的发梢。 不过,这些狰狞的线条并未发挥效用,它们刚刚窜出丝帛,虚无的空气中便噼啪响起了电流过载一样的爆鸣。在寥寥一缕青烟之后,扭动的线条缩回了帛书中,再无异动。一切恢復原样,只有林貌的髮丝捲曲发焦,断成了两截。 林貌看得嘴角抽搐,忍不住的揉捏手心。 江教授抛开了髮丝,神色稍稍凝重。 「……的确是相当了不起的神祇。」他低声道:「从祭祀的描述看,这个神明的威能已经接近』无所不覆,无所不载『的地步,基本等同于商人神话中的至高神明,所谓』天帝『的雏形。对于这种级别的神明而言,仅仅称唿祂的名字,便可能引来神力的注目。因此,三代的祭祀通常会将神明的来歷严密封锁,绝不示人。」 「当然,即便引起注目,也未必会有这么大的反应。如果连触碰姓名都有可能引发反弹的话……林先生,那位尊贵强大的神明,恐怕早就留意于你了。」 显然,作为从《走进科学里》借调来的专家,江教授没有体制身份的约束,说话也就要大胆得多了——他甚至可以公开坦诚的谈论神明的来歷,种种不可思议的神秘事物,而不必以「虚拟」做什么掩饰。 这大概也是李先生特意请他的缘由。毕竟事情诡秘而又复杂,总要有一位嘴替随时为自己解释。否则彼此虚拟来虚拟去到处打哑谜,实在太耽搁效率了。 江教授语气沉肃,仅仅轻言细语,便同时点中了林貌与陛下心中的关窍。要说什么「殷商神话」,大概这两位不甚了了;但提起这心怀叵测而随时监视的古神,那他们可太熟悉了——在数十日以前,往返长安的路上,他们不就曾遇到过大胆盗用泰山真灵的「六天故气」么? 当然,以那位「六天故气」拉垮之至的实战表现,估计与帛书祭祀上那位强横之至的伟大神明扯不上什么联繫。但如此接二连三的被上古故气注目,再怎么迟钝也该察觉出不对了。 「早就留意」……留意什么? 猫猫陛下默了一默,缓声开口:「……但是,在接触帛书上的文字以后,似乎并没有出现什么异样。」 大手子虽然被电了一次,但刺痛迅速消失,也没有留下后患;而陛下——陛下将这帛书塞到胸毛中东跑西跑,那干脆就连一点异常都没有了。 难道上古的尊神如此小气,居然还在两人中间搞区别待遇么? -------------------- 因为要赶榜,所以只能先发写完的上半章,下半章在一个小时之后发。 这两章算是一章,所以星期四还有一章! 第62章 帛书(下) 似乎从没有见过猫猫说话, 就连在节目组久经世事、生平以一本正经胡说八道为能事的江教授都惊了一惊,不觉伸手扶住眼镜。 「……这应该是天人之誓的功效。」他勉强解释:「商人尚鬼,他们尊崇的神祇, 主要的职责也是司掌幽冥。这些幽冥中的古神, 用以羁绊生灵的手段, 恰恰也就是召唤人祭中被收入麾下的冤魂怨鬼,以鬼魂的戾气蹂躏凡人。而如今新版的』天人之誓『,恰恰在这方面有着极为丰富的经验, 可以第一时间消灭一切奴役亡魂的邪术……」 他看了一眼李先生,不再说话。显然,有关于这无上无下、隔绝一切, 能制造此无神世界的「天人之誓」,即使江教授也不甚了了——人间安稳的现状, 当然不仅仅是靠一纸契约维繫, 但有关誓言生效、世界隔断的细节,则必然是只有组织才能掌握的秘密。 不过,局限于组织的规则,李先生显然也无法直接解释。他犹豫了片刻,只能轻声开口: 「对于教授的理解, 我不能做任何评论。至于这数十年以来,』天人之誓『在处理鬼魂事务上的所谓』经验『, 我只能引用一句诗来说明……」 他停了一停: 「』此去泉台招旧部,十万旌旗斩阎罗『——如此而已。」 他背诗的语气轻柔和缓,毫无突兀。但房间内依然静了一静, 而猫猫——猫猫陛下则骤然睁大了双眼。 · 不必再解释什么料理鬼魂的原理了。当大手子反应过来这句诗的本意, 于是莫大的自信立刻便从心中升起, 足以清扫一切的忧虑: 「这么说, 这张绢帛应该没有任何问题了?」 「大致可以这么理解。只要在天人之誓的保护范畴之内,这本帛书就并不算危险。」李先生道:「当然,如果林先生不放心,我还可以为你约一次烈士陵园的行程。」 如果真的有怨鬼作祟,还有哪里能比曾经「斩阎罗」的英魂长眠之地更加安全的呢? 第159页 至于什么「古神」的视线……那些以人肉为祭祀,数千年前便被人类淘汰的东西,难道还敢去碰瓷数千年后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力量么? 这是真·降维打击,跨越数千年,由武力意识形态至精神意志全方位的碾压。这种碾压之绝对、保障之安全,即使再为胆小懦弱,畏惧鬼魂的人,恐怕也将立刻激起信心来—— 「那就麻烦了!」林貌当即答应:「当然,我绝不是对天人之誓不放心,不过去送一束花本来也是后人的义务嘛……那么,这张绢帛该如何料理呢?」 李先生低声与江教授商量了几句,表示会为他妥帖安排日程,至于这张绢帛,则还需要一番处理: 「按照规矩,这种文件当然应该交给考古院处理。但毕竟牵涉到祭祀与神力,还是要谨慎一些为好。」李先生道:「任何接触到神明姓名的个体都会被神力注目,这种特性可不讨人喜欢。」 绢帛已有出路,林貌心中大定,好奇随之而来,冒昧问了一句:「不知组织打算如何处置?」 「也不算麻烦。」李先生摊了摊手:「要是以往常的经验,大概得设法将神明的概念从文字中剥离出来,把祭祀咒文洗成无害的甲骨资料。这个过程相当漫长,往往也会耽搁考古的进度——殷墟与三星堆发掘速度如此缓慢,大半与此有关;但现在技术发展、效率提升,能用的手段也就多得多了。以现在的思路,对于这种依靠名字来施加力量的个体,我们一般会利用网络技术,逼迫他主动切断与咒语的联繫……」 「……逼迫?」 「简单来说,我们会将符号变形后转化摹写,改造成类似于表情包一样的东西,然后发到网上,供人点阅;必要时可以联繫公关,加强炒作——神明的力量当然是超越凡人的,只要唿唤名字,他便能在瞬间留意到成千上万无边无数的个体,并一一加以甄别。不过,如果这种唿唤的流量以指数增长,在水军加持下不断扩张,达到数百亿乃至千亿级别的数量呢?以这个量级反覆唿唤,那恐怕就连古神也……」 「这,这,这也可以——」 面对这失态的疑问,李先生只是微微一笑,从容而又自信: 「……当然可以。毕竟,古神的注意力也是有限的么。——从以往对』囧『字的营销来看,这种手段还是相当成功的。」 林貌目瞪口呆,终于稍稍打了个寒战。 -------------------- 囧在甲骨文中与日有关,的确有一定的宗教含义。 但现在么…… 第63章 处置 交代完注意事项之后, 李先生对这篇微妙的帛书进行了「专业处置」——他从袖子里抽出一截红布,仔细将帛书裹好,收入口袋中, 并反覆叮嘱林貌, 不要再随意接触过于古老的文物。 「在』天人之誓『生效的范围以内, 古神的威胁总是无足轻重。可一旦脱离了这道数十年前以鲜血铸就的屏障,个体恐怕就很难抵御来自上古的恶意了。请千万留意。」他很委婉的解释:「如果已经被神明所』注目『,在彻底解决问题以前, 尽力远离神力所波及的范围才是最安全的上策。」 怎么「彻底解决问题」?考虑到组织先前展示的强横手段,林貌很理智的保持了沉默。 「……这丝帛便如此危险么?」 在旁聆听的猫猫陛下终于幽幽出声,语气颇为微妙。 虽然古神表示出了某种怪异的歧视, 居然将显赫而尊贵天子视为无物,反而专心盯上了籍籍无名的大手子。但作为贴身接触帛书的第一人, 陛下当然不能不为自己——乃至长孙家的诸位忧虑。 李先生微微一愣, 立刻意识到了这只狸花猫小心翼翼的顾虑,于是开口解释: 「也不必如此紧张。在三代的祭祀传统中,神祇的名字是极为重大的禁忌,只会在某些至为珍贵的青铜器物上篆刻尊号。只要将这一小部分器物封存起来,就不会有什么风险……」 至于如何「封存」这些珍贵的青铜器, 鑑于大唐并无相关的经验,那组织本身, 自然是相当愿意施以援手的。 但陛下停了一停,忧虑的神色却并无缓和。 「……少量的青铜器?」狸花猫低声道:「如果类似的青铜器总数大概有十二三件,算不算……少量呢?」 李先生:「……啊?」 在他与江教授不可置信的目光里, 狸花猫陛下缓缓点了点头。 ……怎么说呢, 长孙皇后令尊, 先右骁卫将军长孙晟大人, 生平宦游江北、广阅方物,在盘桓河南的数年之间,那挑东西的眼光才真正是准到让人髮指。一点没有疏失的地方。 · 在尴尬的沉默片刻之后,李先生才终于艰难开口,语气犹豫不定: 「十几——十几件顶级的青铜器……」 这显然超出了李先生的知识范围,以至于他眼神游移,终于向江教授投去了求助的目光。 但江教授也同样露出了相当之不体面的懵逼表情,在呆楞足足一秒钟之后,他才长长嘆气: 「这恐怕很难解答,学界并没有相关的经验。毕竟吧,国内收藏的先周文物中,能有相似价值的,大概也不过三五件而已。」 数十年前殷墟的发掘工程启动,尘封的遗蹟重见天日。在于大量上古残余的搏斗中,国内对三代文物的「清洗」流程日趋完善,至今已经可以轻松应付绝大多数的诅咒、人祭、预言,基本保证了甲骨文及普通器皿的无害化。但这种由一般文物所累积的经验,又能轻易复制于最顶级的青铜器上么?以学界那点稀缺得可怜的上古理论,能够应付这足足一打的高级文物么? 第160页 以而今这点文物储量,整整十余件满刻铭文的青铜器简直可以算考古界梦想不到的天降横财。但也正因为是天降横财,所以才绝没有处理的经验——就如寻常人通常不会考虑千亿身家的理财思路;就凭而今这点屈指可数的资料,相关部门自然也总结不出什么「规律」来! 每一件篆刻铭文的上古青铜器都可以被视为至为珍贵的国宝,歷史学界无可替代的原始资料。在没有绝对把握下,谁又敢倒反天罡,担负这巨大之至的歷史责任,对国宝做激进的试验? 显然,李先生绝不能负担这个责任。所以他微微色变,亦不觉嘶的抽了口凉气。 「……原来如此。」他低声道:「既然是这样,那么一般的封存方法便不足以信赖了——十几件青铜器堆积存放在一起,恐怕真会闹出事情来。如果陛下不反对的话,我们可以现在就进行处置。」 猫猫陛下默了一默,心想长孙家的祖宅珍宝堆积无数,存放的又岂止是十几件殷商文物?只不过皇后兄妹常年在外,从没有时间整理这些危险而珍贵的宝物而已。如今不过是稍稍誊写铭文,居然立刻就激发了变故。 当然,这个变故暂时还只是针对着林貌。但古神的喜怒不可揣测,一旦神力扩散,那皇室还能倖免么? 「请问,这些器物又该如何处置呢?」 「如果只是设法驱逐神力,那么并不算困难。」作为绝对的专业人士,李先生迅速给出了答覆:「此外,考虑到您的背景,我们还可以提供更为细緻的服务,充分满足宗教上的需要……」 「宗教上的需要?」 「是这样。我们完全尊重您的宗教背景,会以您选中的方式解决问题。如果您有需要,我们可以以部门的权限临时借取佛道两门的神物。譬如龙虎山世代相传、太上道祖钦赐之「阳平治都功印」;又譬如珍藏于大雁塔,如今世间仅余一粒的释尊佛骨舍利——」 说到此处,李先生语气微停,忽的牢牢闭上了嘴——他勐然记起,而今大雁塔下那粒封存千余年的绝世佛骨舍利,正是昔日李二陛下之不肖子孙耗费重金迎请,其谄媚神佛的丑态,还曾闹出过韩昌黎泣血上书,所谓《谏迎佛骨表》的风波…… 以这样的圣物招待李二陛下,那似乎有点当面打脸的嫌疑吧? 所幸陛下莅临现代未久,而今的知识储备尚未扩展后安史之乱后韩柳散文的地步,还没有意识到这无意中的阴阳怪气。他思索片刻,自觉从龙虎山调取天师印实在太耗时间,自己未必有这个空余,希望能够尽快的料理清楚,不留残余。 在至尊清楚表达了如此意愿之后,李先生微微犹豫,仍旧一口答应,同意以最新的技术满足陛下的需求,迅速解决问题。 不过,相对于往常陛下所熟知的画符召神、斋戒献祭等种种浩大而又正式的庄重仪式,组织办公的风格可就要简单粗暴得多了。他眼睁睁看着李先生摸出一个手机,点开某个碧绿碧绿、似乎名为「飞信」的软体,将那扭曲的太阳符号仔细拍摄为高清图片,转发到了「公关一家人」的群聊里。 然后呢?然后就再没有动静了。 如此等待足足十五分钟之久,急于回朝处理军务的至尊终于忍耐不住,冒昧开口询问: 「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见效呢?」 「见效?」李先生瞥了一眼手机:「已经见效了呀。」 「……啊?」 · 阴山山脚,漠南草原腹地,突厥王帐。 自数日前收到李靖大军开拔的消息之后,居中指挥的王帐贵族们便集体陷入了莫大的恐惧之中——作为草原驰骋征伐的将领,没有谁比他们更明白骑兵的速度。一旦李靖率领的精锐骑兵已经展开阵势,那么除了祈祷拱卫王庭的护军能成功阻遏对手的冲锋以外,驻留在王帐内外的贵人们就再无别路可走了。茫茫草原艰困难行,就算他们能顺利逃出驻地,也决计不能摆脱李靖大军的追捕! 换句话说,只要守卫稍有不利,诸位突厥显贵便都要交代在此处了! 当然,作为草原诸部落定期朝贡的中心,阴山脚下的王庭修筑有大量坚固的工事。即使比不上中原汉人固若金汤的城池,也不是区区奇兵可以威胁惊扰。如若是一年之前,即使在正面交锋中不能制胜,可汗也大可依仗工事与汉人周旋,足以拖到对方后勤断绝,不战自退…… ——可现在,可现在! 可现在什么也不必提了,只要一想到汉人手中那种比雷霆更为兇勐凌厉的火焰爆炸,即使最为骁勇而顽固的杀人狂魔,也不能不在此恐怖的幻象前瑟瑟发抖。自可汗南征以来他们与汉人遭遇数次,即使心机用上已知的一切正法邪术,也从没有一回能抵御这爆裂的威力,最好的战绩也不过仓皇撤退而已…… 如今这多年修建的坚固城池,真能挡住李靖的攻势么?所有人心里都没有底。 自然,这种强悍绝伦的爆炸绝非人力可为,必定是什么强势的法术。为此,各部落的头人惶恐终日,都在私下里寻找可以信赖的高人。而这种对玄学法术的渴望,亦自然而然引爆了军中潜伏已久的矛盾——突厥德高望重的祭祀自觉有了各部族的撑腰,终于不再忍耐,毅然向可汗宠幸的妖人们发起了决死的冲锋,要拨乱反正,清洗妖术的余毒,而重归草原祭祀的正统。 第161页 ……然后嘛,据说那三个姓羊、鹿、虎的术士爽快下场,立刻就要与大祭司赌斗法术,比拼什么赤身下油锅、剖腹剜心,并现场动手,极为豪放的做出了示范——而毅然拨乱反正的大祭司们,则相当遗憾的首轮告负,将自己的脑袋挂到了旗杆上,辫子至今还在猎猎飞舞、极为醒目。 大祭司执掌突厥王帐多年,麾下信徒众多,而今暴死人手,自是引发了极大的愤恨。但愤恨归愤恨,看看旗杆上悬挂的头颅,却没有一个人敢于出面抗争。毕竟吧,汉人的爆炸固然厉害,但那砍下头颅还能接上的本事,委实也非同小可,实在不宜冒险。 不过,那术士似乎也全无谨言慎行的意思。在料理掉大祭司之后,这三人立刻献上谗言,不顾现在大军压境的紧迫局势,一定要请可汗将大祭司的徒弟们贬为奴隶,随意打骂羞辱、劳作不休;还要请可汗设立巨大的祭坛,说是要日日在坛上向尊神祝祷,祈求神力,摧垮唐军。 能否摧垮唐军,尚不得而至。但几位术士的确是展现了非凡的神通。他们每日一轮,先在祭坛上打坐念咒,奉上祭品,而后砍下头颅,将脑袋在空中盘旋数圈,再原封不动,移回脖颈之上——以彼等的说法,这是将真灵寄宿于玄窍之中,才能与神明互以精神往来。 精神往来姑且不论,到底是什么神明如此残暴,竟要他人以头颅奉献?真是令人不解。 而今局势颠微,祝祷的频率也上升了。各部贵人们团聚于帷帐之外,一抬头就能看见那辛苦修建的高耸祭坛。祭坛上盘坐着羊姓术士的无头躯干,而脑袋则飞在空中,正以极高的速度绕着祭坛旋转,发出嗡嗡的声响。 侍奉在可汗身侧的虎姓术士大为振奋,当即振臂高唿: 「这是尊神的回应!尊神已经同意我等的祈请,要向唐人降下灾祸了!」 可汗面露笑容,欣欣自得。一旁的贵人们却面面相觑,做声不得——在李靖高速移动之后,他们已经很难收到唐军的消息;但从前线偶尔的线报来看,对方怎么也不像是有「灾祸」的样子…… 负责护卫王庭的安禅具泥终于忍耐不住,抗声发问: 「国师已经诅咒了李靖么?不知何时才能生效?」 虎、鹿两位国师一齐冷笑,大为不屑: 「李靖算什么?我们领受了上神的意旨,诅咒的乃是唐军的幕后指使,一切的罪魁祸首!只要将此人料理干净,区区唐军,不过蝼蚁……」 他将手一竖,指向空中:「而今上神已经有了回应!经由我师兄的头颅,上神便能传导神力,收取人间的消息,从此锁定目标,降下神罚——看到没有,我师兄的头颅每转一次,便等于向上神送去了一截消息……」 众人仰头观看那兀自高速旋转的头颅,心中不觉有些诧异。国师的话云里雾里,他们也不能全懂,但听来听去,仿佛羊国师便是个五百里加急的中介驿站一般,而那位的神明接受信息的方式,也委实有些诡异。 ……而且,这脑袋是不是也转得太快了点? 鹿国师显然也留意到了这一点。他注目凝视,不觉微微皱眉: 「……奇怪,怎么今日向上神输送的消息如此之多——」 话音未完,反覆旋转的头颅便勐然前沖,在拐弯处再次提高了速度——可惜,这一次向心力终于再难约束这狂飙的动量了,于是,飞速运动的头颅终于摆脱圆形的轨迹,沿着抛物线的某一支斜斜飞出,以高速迎头撞上祭坛的旗帜,当场碎成了一滩烂泥。 在下围观的众人:………… 国师法力无边,砍掉头颅都能復生,那现在连脑壳都碎成粉末了,还能恢復如初么? -------------------- 线路过载.jpg 第64章 献祭 眼见那团红白相间的烂泥并没有恢復原状的趋势, 祭坛内外陷入了尴尬的沉默。 有鑑于几位国师先前开膛破肚下油锅的实绩(当然,砍头復生还是不能再提了),贵人们也不敢公开提出什么质疑。但此情此景, 他们又该以什么话来圆场呢? 难道直接告诉鹿、虎二位术士:「不好意思, 您师兄的头炸了?」 突厥贵人实在没有中原汉人那舌绽莲花的本事, 所以只能沉默而已。 可是,在怔怔凝视了师兄头颅所化的肉泥之后,伫立在可汗身侧的鹿国师却开始不由自主的打摆子了——其余贵人相距甚远, 还不太明白就里,端坐着的颉利可汗却听得一清二楚: 「怎会——怎会如此?他分明答应过我们,祭祀只要得当, 上神便一定会应允——」 谁又答应过什么?颉利可汗大觉不解,正要开口询问自己信任万分的国师, 却听祭坛上哧啦一声巨响, 原本倒伏的无头尸体竟从原地跳起,鲜血如泉水一样从腔子里涌出,喷泉一样倒飞十余米,径直激发到了半空。 这种景象大家是再熟悉也不过了。自从三位国师把持突厥王庭的大权之后,便常常向可汗索求奴隶以为人牲, 每日砍头剖心炮制供品,血腥场景便与现在一般无二。如此日復一日, 毫无顾忌的消耗草原宝贵的人力,也正是以大祭司为受的老派贵人们对三位国师最为痛恨的地方——简单来说,即使以野蛮残暴着称的漠北萨满们, 也觉得国师实在是有点太极端了。 第162页 不过, 极端与否姑且不论, 怎么如今国师腔子里的血也喷到天上去了呢? 羊国师也被献祭了么? 没有人敢公开提这样的疑问, 但虎、鹿二位却是实实在在打起了摆子,脸色也渐渐苍白如纸——与茫然无知的突厥贵人不同,他们曾亲自聆听过高人的指点,知道自己侍奉的这位神明是多么的尊贵、强大、以及不可理喻——只要向他献祭足够多的人牲,一切荒诞而又暴虐的愿望就都可以得到满足;但反过来,一旦神明陷入暴怒,就必须要有相当分量的鲜血才能安抚。 而且,这位神明的口味是相当挑剔的。一旦愤怒达到某个阈值,他便会索要最为尊贵的鲜血作为报偿,即使贵为王孙后妃,祭祀贞人,亦不能倖免—— 但是,神明怎么会骤然暴怒到这种地步? 虎力大仙犹自茫然不解,却见祭坛上空狂风唿啸,有如墨的黑云自四角涌出,顷刻间便浸染了原本晴朗明亮的天空。而云层中惊雷滚滚,有明亮的火球自空中炸响,轰隆声响彻四周,就连帷帐的旗杆都在摇晃、颤抖。 与而今温文尔雅、以克制为己任的人格化新神不同;远古时代自变化莫测的自然伟力中诞生的古神,讲究的可从来是报仇不过夜,翻脸比六月的天气更快—— 但这速度未免也太快了! 眼见乌云席捲而来,顷刻间蔓延数百米,虎力大仙的脸色不由变了一变。但他迅速恢復了镇静,只是回头看一眼同样懵逼的鹿力大仙,俯首便向颉利可汗进言: 「大汗请看,我等召唤来毁灭唐军的神罚,大致便是如此。」 颉利可汗喔了一声,茫然望向乌云——这神罚的威力倒的确是惊人之至,但这里也不是唐军大营吶…… 还未等可汗思索明白,虎力大仙与鹿力大仙勐然欺上前来,一左一右抓住了他的手臂,瞬间化为邪风而去。 三人前脚刚走,那乌云后脚便爆裂开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瞬间笼罩此方圆十余里的王庭。而在乌云之下,便只有骤然爆发的凌乱尖叫、以及喷涌至半空的猩红血雾了。 ——只要不遇上某个泼猴,两位大仙逃命的本事还是相当厉害的呢。 · 在处置完这危险的帛书之后,江教授仔细欣赏珍贵资料之余,便曾郑重提醒林貌以及陛下,告诉他们此次处置相当于是对古神做了一次ddos攻击,以超饱和的垃圾信息淹没了真正的联繫;从以往的实践来看,这种处置相当高效、安全而且可靠,但也难免有点小小的副作用——遭受过饱和信息攻击的机器如果过载,大不了死机了事;但作为感知丰富意识强烈的神明,却不可能就这么善罢甘休。 毕竟吧,常人被垃圾邮件打扰几次,尚且火冒三丈;更何况素来以喜怒无常着称的上古尊神呢? 「当然,这也不算什么大事。」江教授道:「在周公』天人之誓『以后,三代以前的古神基本被逐出人世以外,需要耗费巨大的法力、施行相当奢侈的人祭,才能勉强对现世施展影响。即使是残暴荒诞的古神,也绝不会愿意浪费这样大的资本。」 这一句保证很让人信服。但当林貌再次跨过两界的大门,想要为二师兄送上每周的吃食时,才发现自己当真是低估了那位名字稀奇古怪的神明——他在山脚向上眺望,只见触目所及,数千数百米,竟全是翻滚蠕动、浓如墨汁的黑云,其间闷响阵阵,火光四溅,真有惊心动魄之感。 在这样的异象面前,镇守五行村的两位大罗天仙却很从容。猴哥是艺高人胆大,无需畏惧此小小劫数;二师兄则是别有心肠,早已想开。在林貌安慰惶恐不安的拴柱拴花时,他便极为耿直的表达了心中的见解: 「瞧瞧这天象的样子,怕不是已经波及了千里万里!既然波及了千里万里,哪里有这么好逃脱的?还不如躲在此处稳妥!」 再说了,逃走后还能到哪里讨馒头、包子、蛋糕吃?一顿饱还是顿顿饱,二师兄还是分得很清楚的。 林貌被这真·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气度折服,一时竟无言以对。只是心中嘀咕不已,心想那位古神如此不惜成本,波及千里万里,看来一番ddos攻击下来,对祂刺激的确很深…… 哎,也不知当初那一通操作,具体又是怎么攻击的呢? · 当天晚上,林貌又在大圣的指示下盘坐练功,在入境中打通大周天的最后一步——以真气为车马,心神为缰绳,运载着人体天生的精、气、神三花,又督脉逆流而上,过丹田、嵴关,上天梯(嵴柱),经舌尖而至上颚,经由鼻息缓缓吐纳,能以故换新,渐渐洗髓伐毛、脱胎换骨。 如此自身小天地的精气与外界大天地的精气彼此循环,法力与感知也逐步积累至巅峰。林貌静静修炼数个时辰,刚刚走通周天,心中便骤然一动,仿佛心血来潮,不可自制。他睁开眼来,看到面前月光皎皎,有淡若青烟的一缕影子漂浮在前,只能隐约瞥见头角峥嵘的轮廓。 眼见林貌睁眼,那影子慌忙拜了下去: 「求上仙救一救小王的性命!大恩大德,感激不尽,日后定有重报!」 林貌愣了一愣,心想自己怎么也与「上仙」不甚沾边,这位估摸着是要找大圣求援,胡乱拜错了码头;但眼见身后的大圣无甚反应,他也镇定自如,平静开口: 第163页 「不知阁下是何方神圣?」 那影子嗫嚅着开口:「小王……小王是泾河的龙王……」 闻听此言,林貌嘴角一抽,险些没有绷住——即使《西游》人物众多,情节复杂,草蛇灰线,伏笔千里;但这位装逼被打脸,真正意义上提头来见的龙王,仍旧缔造了原着中流传千古的名场面。某种意义上,整个西游取经的流程,可就是由这位头铁老哥引发的…… 不过,这样关键的剧情人物,怎么会平白无故的横越千里,到这荒山野岭求助于自己呢? 这进展是不是不大对头啊? 这几个月风云激盪,大手子也算练出来了。他按住情绪,依旧波澜不惊: 「龙王至此,有何贵干?」 泾河龙王期期艾艾,艰难开口: 「不知上仙——上仙知道』六天故气『的古神么……」 林貌立刻皱眉:「被』天人之誓『驱逐的上古神明?」 「上仙高见……」 泾河龙王吞吐着向林貌解释了缘由。原来,数年以前,龙王经不知名的「高人」举荐,曾有幸自某位尊贵强大的上古神明手中获取过力量,结识了不少秘密祭祀这位古神的同道。而近来同道中颇有骚动,他悄悄打听底细,才知道那位古神不知为何降临神谕,竟要对林貌痛下杀手…… 「……小王冒险听得确切,特意来通传上仙。」 林貌微微一笑,神色不变,心中却暗自腹诽——什么「特意通传」?以帛书反应之强烈来看,古神对他的关注恐怕早就不是一两日的事情;他十余日前便已经在长安露面,为什么龙王不趁此时通报?而今特意提及,不过是想拉一波好感,顺带着撇清自己而已。 「多谢龙王费心。」他淡淡道:「但龙王言止于此了么?」 眼见套近乎的话术未曾奏效,泾河龙王愁眉苦脸,不能不老实交代来意——古神神谕,本与龙王无干,但近日天象骤变,他却莫名感知到古神雷霆震怒,竟然不惜牺牲大量人殉,也要强行向人间输送力量…… 「上仙看到白日时那遮天蔽日的黑云了么?」龙王颤声道:「那便是——那便是尊神经由祭祀,投送来的力量……」 拥有「日名」的神祇地位崇高,在商人神话中已经接近于至尊「天帝」的地位,有此操控天气的权能亦不足为奇。但自颛顼帝绝地天通、周公为天人立法以来,这样强悍莫名的远古神祇,已经无法直接降临凡间,只有依仗大量的人殉,才能勉强打开「通道」,泄漏一点威能。 当然,这种以人殉换力量的办法在春秋以前都不算罕见。但毕竟时殊世异,人祭已经销声匿迹,古神又为何要不惜工本,拼命输送神力呢? 林貌猜到了一点缘由,但他不太愿意相信。 「人殉的数量总有尽头,等祭品挥霍完毕,天气也就自然平静了吧。」他道。 「上仙——上仙说得不错。实际上,仅仅维持了一个白日的风暴,人祭的数量便消耗得差不多了。但——但正因为人祭消耗殆尽,那古神竟转而盯上了与祂立过契约的生灵……」 「什么?」 「上仙有所不知,古神的姓名等同于法咒,举凡知晓古神姓名、与之订立约定的有情众生,都已经陷入神祇咒术之中。只要,只要神祇愿意,便能献祭这些生灵——」 说到此处,龙王的声音也渐渐放低,语气中大为迷惑——若在先商之时,神明暴怒时滥用神力,为此献祭巫师贞人也算常事;但今时不同往日了,在人道兴盛的当下,每一个与神明拟定契约的祭祀,都是为古神维持存在、献祭人牲的宝贵资源,是牵繫古神与现世的「锚」。一旦丢失掉祭祀,古神的姓名淹没无闻,那么无论祂如何尊贵强大,也必定要与现世彼此脱钩,从此沦落为归墟遗忘的余迹…… 这样珍贵的资源,呵护尚且不及,又怎能随意抛掷呢?当初龙王胆敢与虎谋皮,不也正看中了古神这不得已的忌惮么? 但如今——如今……难道尊神便真的愤怒到这种地步了么? · 贞观三年,突厥颉利可汗犯境,唐师伐之。 是岁夏至,突厥大雪凡十余日,漠北羊马多冻死,人飢,饿殍遍于阴山。 -------------------- 咳咳,说实话,商人烧死贞人(占卜的巫师)也算传统了…… 我先前看一篇文章,说商人虽然事鬼神,但也很讲实用主义。他们很尊敬巫师,可一旦巫师占卜不灵验,那很可能就会将他绑起来烧死。而且这种占卜特别具体(比如明天下不下雨、今年收成好不好),不能用话术矇混过关。在这样残酷的kpi考核下,商朝的巫师们进步飞快。这些人的后裔进入西周之后,迅速就演化为了史官,并总结出影响中国史学界几千年的规则——「敬鬼神而远之」,以全力排斥迷信与癫狂。 爱咋咋地吧,反正他们是不想挨火烧了。 第65章 俘虏 林貌当然不懂泾河龙王的委屈与不解, 他只是喔了一声,若有所思: 「所以,阁下是被古神逼得走投无路, 才来寻我帮忙啰?」 「上仙高见……」 大概是见林上仙语气松动, 泾河龙王赶紧交代了自己知道的消息——他当初利令智昏, 贸然听从所谓「高人」的撺掇,大胆与古神勾结;一面是贪图上古神明那直接由天地元气所孕育的伟大力量,另一面也是心存侥倖, 妄图能火中取栗,吃下好处,规避弊端。 第164页 毕竟, 上古神明远离人世已经太久,理性与思维都在漫长的时光中消磨殆尽, 沦为了某种仅以本能运转的原始生物。这种生物固然强大绝伦, 却尽有矇骗、煳弄、敷衍的余地,可谓一本万利的买卖。 但在一月以前,本该陷于浑茫鲁钝的古神却明确向一切与祂订立契约的生灵下达了指示,要求他们竭尽一切可能,搜寻某位带着猫咪在长安市集招摇过市的大手子, 并尽力捕获或者杀死此人——不惜一切手段。 当然,下达了如此强力的命令之后, 大手子依旧是活蹦乱跳,身心康泰。反倒是古神不知为何,竟然破防到不惜撕破脸皮、消耗老本, 也要悍然下凡追杀的地步。 林貌默不作声, 暗暗记下这珍贵的情报。有江教授的保证, 他倒并不担心古神的什么「报復」——六天故气毕竟是人世所抛弃的过时货色, 没有合适的媒介作为导引,神明根本无法在浩如烟海的垃圾信息中锁定目标。所谓降下灾祸,大抵只是破防后无能狂怒的发泄,除了霍霍自己的信徒之外,基本无甚用处。 不过,考虑到帛书文字的微妙效用,林貌还是对诸位被被霍霍的信徒很感兴趣的。 「以尊驾的说法,古神正在献祭信徒以输送力量。但尊驾不是到现在也没有被献祭么?或许只是多虑了吧?」 ——您不到现在也没有嘎么?说不定没啥大事呢。 龙王的脸微微扭曲,但终于只能咬牙出声: 「先生有所不知。如这般地位尊隆的上古神明,在献祭人殉之时,是有绝对严格的等级顺序的……」 ——换言之,信徒中最为尊崇高贵的那一波还没有被神明大人献祭干净呢,一时当然还轮不到泾河龙王这半路倒戈的小卡拉米。 不过,想想也是奇怪。古神做事从来是雷厉风行,残暴恣睢而绝无怜悯,怎么如今发怒这么久,居然都还留下了几个高阶的信徒没有收拾干净呢?这也不像尊神的作风呀。 龙王微微打了一个哆嗦,不敢再胡思乱想,只小心匍匐了下去: 「假以时日,那古神必会向小王索取牺牲,这又如何能克当?只求上仙救命!」 · 总的来说,虽然并非出自本意,但虎力、鹿力两位大仙,的确为泾河龙王争取到了宝贵的求援时间。他们可不是傻白甜的蠢货,只要略微察觉形势不对,立刻就做出了最为稳妥的选择,所谓四脚朝天,开熘为上,绝不浪费一丁点逃命的空隙。 当然,无论妖魔遁术如何强力,也决计无法摆脱古神的天赋权能。他们祭祀的这位上尊伟力更是不可思议,能在一切有光有风之处引发雷暴雨雪、地动山洪。除非逃入周公「天人之誓」庇佑的华夏故土,否则任何妖怪都无法与这样的天灾对抗。 这种时候,颉利可汗的用处便大大凸显出来了。上古尊神或许也曾聪明而敏锐,但长久被放逐后神智趋于浑茫,残余的力量更接近于是依照本能机械行事的无脑生物,严格的遵守着某些程序——譬如,只要献上足够尊贵的血液,便可以暂时缓和神明的怒气。 而草原上芸芸部族,还有哪个的血能比突厥可汗阿史那氏更为尊贵呢? 所以,绑架了突厥可汗以后,鹿、虎二位大仙便架起妖风,开始在茫茫漠北兜起了圈子。一旦速度稍减,眼看要被急速扩散的神力追到,他们便当即拔出匕首,在颉利可汗身上穿刺鲜血,以此稍稍平息怒气、减缓神力的破坏,然后迅速逃离现场,博得一时的喘息。 当然,为了能长久的使用这救命的挡箭牌,两位大仙在穿刺时十分小心,尽量避开危险的要害,而只在脂肪肥厚、肌肉丰富的部位取血——譬如屁股。 于是乎,尊贵无匹之突厥可汗便只能被绑缚着匍匐在一辆用法术变幻出的骡车上高速行进,撅着臀部放声哀嚎,声音凄楚、神态萎靡,两条裤腿血迹斑斑,委实惨不忍睹。 如此躲避了一日一夜,即使以虎、鹿二妖的法力,也委实有些支持不住了。眼见神力追杀的速度稍稍放缓,他们便降下妖风,将骡车放到地面,准备歇一歇再走。 两妖落脚处正是草原中一座小小的城池,原本是半定居的部族驻扎军队所用。但绕着城墙走了半日,竟看到城门人头攒动,火光跳跃,分明是穿着唐人服饰的哨兵在烤火。 两位大仙面面相觑,一时言语不能——他们误打误撞,居然还真摸到了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唐军! 要是往日——不,哪怕一日之前,两位大仙要是能侥倖知道唐军主力的行踪,那立刻就能痛施辣手,擒贼擒王,一举立下不世之功勋,告捷于突厥可汗之前,从此荣宠万千,地位稳固,便再无动摇之虞。他们苦心谋求的一切,也必定能如愿以偿,不负一番操劳。 不过,物是人非事事休,而今不但他们法力耗竭,难御强敌;就连突厥可汗也成了撅着屁股的人质。什么国师富贵,不世功勋,也能是梦幻泡影了。 ……但是,唐军又怎会驻扎此地呢? · 唐军至此,本也纯属意外。 依照先前拟定的计划,今日李靖亲率精兵出击,取捷径迂迴包抄,预备一劳永逸,直击突厥王庭,俘获敌酋,终结战乱。 谁料天时不正,唐军突袭未半,沿途便遇上了骤然而来、无大不大的暴雪。所幸,鑑于后世史书泄漏的消息,陛下早对这突如其来的天灾有所防范。轻骑出击的唐军先锋预先带上了现代支援的什么「羽绒防寒服」,足以抵御骤降的气温。而李药师亦当机立断,中断长途行军,转而率骑兵就近夺取城池,藉助城中的辎重修养部队。 第165页 眼见天气愈发恶劣,暴雪纷纷扬扬,毫无停歇的迹象。李靖大感忧虑,已经召集军中将领,议论着退兵之事了——他们有陛下送来的高清舆图,辨别方位从容撤退倒不成问题,但要继续追逐下去恐怕就要迷失在这茫茫大雪之中。 这样的决策本也符合常理。却未免会挫伤士兵的锐气。因此将领们议论数次,打算要派遣精兵斥候外出打探,摸清突厥的底细——这些暴烈的天象,突厥也必定不可能置身事外,要是能摸准王庭护卫的漏洞,搞不好能顺手给突厥可汗来一波大的。 正因如此,城池内外盘查得颇为严密。两妖一人刚刚靠近城门,立刻便引来哨兵的关注,上前盘问。 两位大仙法力耗尽,一时也不愿生事,只小小以幻术掩饰,伪装成是到草原贩卖猪猡的商贾——至于有幸能充作猪猡者,自然是被灰布覆盖,同样变幻身形的颉利可汗。 草原中行商往来亦属常事,即使军队也不会阻扰。几位岗哨对望一眼,便将两妖带到一旁盘查身份,询问来由。 岗哨随意盘问了几句,忽的怒目圆睁,径直拔出长刀,左右架在了大仙的脖子上: 「尔等是哪里来的奸细,还不从实招来!」 两位大仙心下一沉:「兵爷,我等都是偶然路过的小贩,哪里敢做什么奸细……」 「这个时候了,还要欺诳你爷爷!」兵卒瞠目大喝:「你这蠢货,做间人前也不打听打听,漠北茫茫草原,有赶着猪子来卖的么?」 草原贩卖牲畜,那卖的也是牛、羊、马——人家自己就能吃着草赶路,速度还挺快;至于猪?除非是野猪,否则家猪那四条小细腿,就算真跨越数百里荒地,身上的肥膘也该掉得差不多啦。 当年霍去病横行漠北,俘获畜产无数,也没见着抓几只猪回来给武帝陛下献礼呀! 所以,这就是国师们的疏忽了。他们位居万人之上,养尊处优实在太久,已经完全不知道草原最基本的常识。哪怕是仅仅突击培训过的唐人士兵,也能迅速看出他们的破绽。 唐兵的动作很快。这边以钢刀制住两位大仙,那边立刻冲上前去,扯下骡车上的灰布,当头就是一瓢蒜汁狗血——蒜汁配狗血最能驱邪,立刻破掉了大仙那虚弱之至的造畜法术。只见剪纸化作的骡子与大车软塌塌倒伏在地,而血污中兀自挣扎着一个被牢牢绑缚,匍匐撅腚的汉子。此人衣着华贵,面相不凡,却挣扎着大声号叫: 「救命,救命,千万救一救孤!孤必有重赏——」 闻听此言,鹿力虎力两位大仙脸色骤变——为了方便以贵人的惨叫取悦神明,完成祭祀 ,他们竟没有封住颉利可汗的喉咙! 揭开灰布的士兵吓了一跳,不由后退:「兀那汉子,你又是什么来歷?」 汉子拼命甩开头上的污血,一抬头便看见了士兵身上大唐的服色。他面上变了数变,却蓦然咬牙,下定决心: 「罢了,罢了!落在你们手上,总也能少受些锉磨——来,孤送你一场天大的富贵。你且到城中军营,寻人告诉李靖,就说草原上的天之骄子,突厥颉利可汗,今日来拜会中原的皇帝陛下了!记住,突厥祖上曾与隋朝杨家皇帝结为姻亲;细细算来,你们李家皇帝与咱阿史那氏也算沾亲带故,你可莫要慢待了孤……」 一语既出,回应寥寥,并无想像中激动与亢奋的惊唿。几个看守城门的岗哨面面相觑,而后一齐望向了依旧趴伏的突厥可汗——此人衣着倒实在华贵,但看这姿势做派,又怎么能与草原诸部之王相提并论呢? 尤其——尤其是他那怪异之至的形象…… 几位岗哨的目光绕来绕去,终究还是情不自禁,落在了颉利可汗那高高撅起,且血迹斑斑的尊臀之上。 颉利可汗再也忍受不住,终于失声咆哮: 「还不快去!」 · 贞观三年夏,六月癸未,李靖等及突厥战于阴山,五战而五告捷。少却;偏师横击,大败之。突厥颉利可汗仅以身免,窃乘骡车遁去。至护蜜多国摸逵城,为靖所虏,遂降。 -------------------- 第66章 烟花 在巴巴诉苦半个时辰后, 泾河龙王泪如泉涌,再次哭倒在地,只求林貌高抬贵手, 能够稍稍助力——在他看来, 这位林上仙固然来歷不明, 但能与上古尊神周旋如此之久,总该有什么不可揣摩的绝大神通,必能帮自己了此大事。 林貌默然片刻, 倒没有立刻拒绝这位剧情npc的情节,只是开口询问: 「不知龙王又是如何寻到在下的呢?」 固然天下河水总出一源,但五行山毕竟地处偏僻, 即使以泾河龙王的耳目,也未必能如此迅速便寻摸过来。 龙王唯唯诺诺, 老实交代, 说他是听了某位姓袁的算命先生的指点,到此处求得一线生机,「将功补过」云云。 林貌将此话听得清清楚楚,一时未免有些无语。泾河龙王被神算袁守诚算计,本是西游记开篇至关重要的情节。但而今局势变化, 这情节居然也一丝不差,原模原样扣到他脑袋上了——难道是见当今皇帝陛下改弦更张, 不能轻易招惹,幕后大佬们随意拖人顶缸么? 但拖人顶缸也就罢了,怎么连情节都不知道改一改呢?有点创新行不行吶? 不过, 相比于原着中慈悲为怀, 慨然允诺的太宗皇帝, 大手子可就要市侩得多了。他径直发问: 第166页 「在下可以帮这个小忙。但不知龙王有何报偿?」 似乎没想到神通广大的上仙竟是如此做派。龙王愣了一愣, 才迟疑开口: 「小王宫中,多有珍宝,愿意尽数奉上,供上仙取用。小王也颇有一点神通,愿意听从上仙的驱遣……」 闻听此言,林貌不觉微微一笑。他等的就是这句话——龙王的珍宝当然稀奇,但诸如珍珠珊瑚一类,大抵也只能运到「门」的另一端抵押资金;唯有它天生行云布雨、操控天气的神通,才是真正难得的宝物。 要知道,西游世界中精擅五雷法术者不少,但敢于违逆上谕公然自行其是的铁血大怨种,那可就只有泾河龙王这根独苗苗了——就连行事不轨的车迟国三妖,唿风唤雨前都还晓得给天庭打个申请报告呢…… 不过,也正因为他如此顾头不顾腚铁血大怨种的脾气,才恰恰确保了誓言的效力。毕竟,大手子如果真有一天要召唤帮手控制天气,总不能指望着帮手先给天庭打个申请报告,在凌霄殿慢慢走一走流程吧? ——如果求雨的目的正当又合法,那他找猴哥代办就好,其实也用不上泾河龙王这个人情了,是不是? 一念及此,林貌的笑容不觉扩大。他自石窟中站起,亲切握住了泾河龙王的手: 「龙王如此慷慨,在下真是受之有愧,自当仗义援手,不敢有所辞让。古神兇恶,这一点小小的薄礼,便请殿下收好。」 如此柔声细语,温和体贴,在充分劝慰泾河龙王之后,林貌将一截丝带系在了他的衣角。 这丝带同样是顶端科技的结晶,内部晶片写入的ai可以自动模拟人类最为痛苦而悽惨的情绪,源源不断的制造出某种类似于盛大人祭的效果。以祭祀的规则而言,这种极端而暴虐的情绪同样足以取悦神明,规避可能到来的神罚。 ……当然,神明所真正渴望的是鲜血与性命,其余的痛苦情绪不过美味佐料而已。反覆注入情绪而拒绝提供真正的祭品,那便仿佛上了一盘只有辣子没有鸡丁的辣子鸡丁,或者只有土豆与生姜的黄焖鸡;只要时间一长,必然会将古神挑逗得愈发暴怒,难以自制。 不过,反正林貌也并不关心这些火中取栗居心叵测的古神信徒,所以送礼送得心安理得,毫无避忌。 「当然,这种丝带是需要太阳能充电的——什么是充电?殿下不需要知道这么详细,只要明白此物不能脱离太阳运转便可。」林貌笑意吟吟,却又向天上扬一扬头:「不过,以现下的天气看,恐怕此处十几日都要见不到阳光呢……龙王以为,该如何是好呢?」 泾河龙王闻弦歌而知雅意,仅仅沉思片刻,便叉手称是,转身化为一道飞光而去。不过片刻功夫,空中轰鸣震震,雷响不绝。横亘在山峰上空的乌云立刻散开,渐次化为乌有。 被阴沉沉天色笼罩了数日之久的五行村,终于迎来了第一缕阳光。 · 中原的土地实在太过辽阔,足以抵消掉古神最为强悍的神通。当漠北草原寒风凛冽、天降暴雪之时,远在关中的长安略无动盪,只是在盛夏溽热的午后感知到了一点难得的凉意,倏忽又不知所踪而已。 这点凉意大大缓和了政事堂诸位相公们的焦躁。自大唐与突厥的战事骤然兴起,国中事务冗杂繁琐,千般万般的重担顷刻间便压在了皇帝及留守的诸位重臣身上,再也挣脱不得——国之大事,唯祀与戎;出征在外的将军或者还可以驰骋疆场、挥斥方遒,一展其天下无双的才气;但留守在后的大臣,却只能如履薄冰,兢兢业业,日夜不休的与众多枯燥乏味的公文搏斗而已。 每每念及此处,房玄龄、魏徵等尚且好说,如长孙无忌及张公瑾一流,便难免要怀念起昔日随皇帝陛下征战的光辉往事了。与当年战场厮杀的惊险刺激相比,而今汲汲沉浸于此笔墨案牍之间,未免也过于无趣了些。 不过,这种无聊的日子却远没有想像中长久。当年七月初三,大军开拔出关还不过一月,政事堂便收到了李靖以六百里加急送来的急递,声称在偶然驻扎的小城内俘虏了一个来歷不凡、自称可汗的突厥贵人,虽尔身份犹自不明,仍旧特意奏报云云。 李靖为人谨慎缜密,从无疏漏,虽然在奏章中并未明确点出俘虏姓名,但字里行间,无疑已经暗示了此人身份。而正因为身份唿之欲出,在匆匆读完此急递密奏之后,偌大政事堂才骤然寂静一片,再无声响。几位相公做声不得,只能面面相觑。 如此沉默片刻,还是房玄龄干巴巴开口: 「我等……我等不熟悉这军务上的事情。长孙相公以为如何?」 开拔一个月便擒获敌人魁首,这是合理的吗? 长孙无忌微微一愣,却不觉苦笑:「房相公太高看在下了。李药师是白起、韩信、卫霍一流的人物,又哪里是在下可以随意议论的呢?这件事只能问陛下。」 长孙相公当然熟稔军务。但正因为熟稔军务,才深知其中的厉害——军事大概是世上最为冷酷、残忍、绝无掩饰的领域了;在这种领域中人与人的能力以生死论定胜负,而差距之大亦无可计量。如李靖这样的顶级名将,与一般人的差距真可谓是天悬地隔,彼此绝不能理解。大概只有昔日天策上将,才能窥探行踪一二。 「不过。在下疑惑的却是另一回事。」长孙无忌抽出密折中的附片,随手扬了一扬:「若以李药师的说法,那突厥贵人是因暴雪走失,无意中为唐军所擒。他身边紧随的那两个术士,又是什么个来歷?」 第167页 房玄龄微微蹙眉:「说是术士,但恐怕更像是妖魔吧?以信中所言,此二人口口声声,竟还扬言要为陛下献长生药——如此悖逆狂妄,真正该死!」 显然,在颉利可汗主动喊话暴露之后,退无可退的虎力鹿力二位大仙将心一横,索性走上了从未设想的道路——他们声称是主动绑缚着突厥可汗来献俘的忠心术士,还特意打造了所谓「长生药」的人设,妄图藉此奇功在大唐復刻昔日突厥的成功路线,继续自己求而不得、半道而废的辉煌伟业。 不过,两位妖怪毕竟读书不多,难免就有点忽略了两国的基本面差距了。突厥暴然而兴,人心淳朴(或曰头脑简单),连自家祖宗姓甚名谁都未必记得,脑仁里天然就没有什么精深微妙的弯弯绕;而华夏——华夏文明么,当太史公一一记录祖龙与孝武皇帝在长生道路上转着圈丢人的光辉往事时,两位大仙连胎毛都还没长出来呢! 什么方士所献的长生不老药?秦汉副本梦幻復刻是吧? 显而易见,作为以背诵史册为基本功的当代顶级士人,几位大臣的脸瞬间就拉得比驴还长了。 不过相视片刻,魏徵便当即下了决心: 「这种人留不得!送到长安也是祸患,反而玷污了朝廷的名声。后代若读史册至此,恐怕要说唐家不辨良莠,什么江湖骗子都往怀中揽,大大的不成体统!」他环顾左右的几位同僚:「以我的见解,还是该送一份廷寄给李药师,命他严审几个妖人,一定要问出底细来。」 魏相公只是点到为止,但在座的几位重臣却立刻变了脸色。 除了最近才被调入都省的张公瑾之外,其余诸位相公心知肚明,晓得魏徵所谓「后代」,真正暗示的是谁——其余也就罢了,若是下一次大门洞开,让门另一边的世界发现了大唐乱搞封建迷信的现实,那才真是吃不了兜着走,足以将朝廷重臣的脸面丢到一千五百年之后去。 这种遗臭万年的惊人效应,但凡是有一点基本道德廉耻的士人,都决计不能稍有容忍。 另外几位相公对视一眼,俨然也下定了决心。 「廷寄现在就可以写,由我来动笔。」杜如晦断然道:「但是,李药师在信中说得很清楚,这几个妖人可是真有点了不得的邪术,诸如砍头、剖腹,都未必能拿他如何。」 魏相公面色不变,却微微露出了笑容: ——寻常刑具都难以料理的邪术?这不就刚好撞上他的专业领域了么? 「不必忧虑。想来李药师自然会有办法。」他缓声道:「再说,朝廷也只是表明一个态度而已,至于具体如何料理,可以日后慢慢再谈。」 · · 「雪越下越大了。」 李药师负手站立于城楼之上,遥望着灰黑天空中搓棉扯絮一样纷纷洒洒的雪花。而苍茫草原洁白一片,起伏沟壑尽为大雪掩埋,便仿佛是一张上等的白绢。 这自然是极为恢弘而辽阔的美景,足以吟诵十首边塞诗助兴。但以而今的心境看来,却委实又叫人毛骨悚然、不寒而慄——而今可是七月盛夏,草原中最为酷热潮湿的季节;在这样的气温里骤降暴雪、雷鸣电闪,简直是亘古未见的可怕天象。 如此天象,绝非自然可以成就。纵使李药师一向敬玄法而远之,如今亦不能不相信那来歷不明的江湖术士的妄言了。 但是…… 「神明伟力,居然真可以到如此地步么?」 李靖轻声自语。 如此思索良久,他终于回过头来,抬手召唤随行的副将。 「那两人还是原来的说法么?」 「是的。」副将恭敬叉手:「那两人口口声声,都说是颉利可汗胡作非为,引动天怒,才有今日之报。若要平息天象,只有将颉利可汗献祭出去。」 ——不错,两位大仙见机极快,转弯丝毫不需要什么心理负担。在颉利可汗被唐军盘查审问之时,他们迅速达成了统一口径,将所有的锅一口气扣到了旧主头上,试图移花接木,杀人灭口,洗白后干净上岸。 当然,这种洗白的口径也并非全是假话。如果唐军真能将颉利可汗献祭,那么这么一份丰厚的祭品,已经可以暂时满足暴怒的神明,为他们腾出足够多的时间,撤退回长城以后。 只要返回中原,周公所遗留的「天人之誓」便足以抵挡古神侵袭。而两位大仙摇身一变,搞不好还能再混个国师噹噹呢。 李药师并没有对两位大仙的建议表明什么态度,只是仰头望天。虽然天色依旧是乌沉沉毫无改变,但如果仔细观察,依然可以看到云层翻滚起伏,随风鼓舞,俨然在朝着某个方向缓慢的移动。 依照两个术士的说法,虽然古神神力无穷无尽,但施展神通仍旧需要媒介。而今,神明藉以影响现实的「触手」,便隐匿于此天幕之后,正在迅速逼近此小小的城池。 看来,这小城中必定有祂渴求的东西呢。 李药师思索片刻,终于长长吐出一口白气,伸手拍下肩膀上的积雪。 「辎重都清点好了么?」 「清点好了,还能撑持十五日左右。」 「那也够了。」李靖淡淡道:「传我的话,到明日此时,便将那』烟花『取出,运到城外备用吧。」 此次出兵,除了日常的武器衣食、克敌制胜的火药之外,运送得最为谨慎秘密的,便是自现代援助的一发「大号烟花」,据说效力无穷、足以一举扭转战场的局势,用处不可思议。随武器附赠的说明书更是再三叮咛,反覆强调运输中种种安全的细节,充分暗示了其莫大的威力。 第168页 当然,具体是如何无可思议法,纵使李药师亦不能揣度。但没有关系,到明日此时,他及军中将士,便能亲眼见证此奇蹟的造物了。 喔,对了。仅仅只是唐军围观,未免也过于无聊。李药师沉吟片刻,再次下了军令: 「……明日,便顺带着请颉利可汗与两位术士同到城外,一齐看看这』烟花『的样子罢。」 「对了,尔等再替我留意着往来的消息。想来,这几日政事堂急发的谕令也该到了。虽说将在外君有令不受,但总归还是要有朝廷的许可,办事才稳妥些。」 -------------------- 第67章 切割 到第二日正午时, 大雪依旧没有停止的迹象。反倒是天色昏暗阴沉,连日光也湮灭断绝。在如此诡异难测的天色之前,即使物资依旧充足, 坐守空城的唐军仍难免生出了不可自制的惊惧, 乃至引发了几次小小的骚动。 但身为三军主帅, 李靖李药师的态度却镇定之至。他只是命人加快速度,于午后将那珍贵的「大烟花」组装完毕,运送至城门以外;而后亲手撰写书信, 邀请滞留于军营中的三位突厥俘虏亲临现场,鑑赏这前所未有的奇妙胜景。 三位俘虏当然不会有什么欣赏烟花爆竹的心情,但被唐军请到城外以后, 还是被眼前的景象震得目瞪口呆——唐军所言之「烟花」,并非他们印象中矮粗圆胖、充塞硫磺的竹筒, 而是高耸犹如旗杆的尖锥状造物。那种严谨而流畅的曲线、光滑完美, 略无瑕疵的金属外壳,浑然超乎于已有一切的经验之外。纵使三位俘虏都见多识广,亦绝不能辨别。唯有外壳上几行鲜红的大字,隐约还能理解: 【xx工业公司制造】 【军转民产品,质地可靠】 李靖并没有第一时间招唿三位贵客, 只是令士兵们把守四面,依照《安全手册》严格检查这精贵之至的大宝物。等到各项指标确认无误。他才转头向三位问好, 却又并未安抚身份最为尊贵的颉利可汗,而是向鹿、虎两位大仙点头: 「两位先前的意见,在下已经向长安朝廷转奏了。」 虎力鹿力两位大仙愣了一愣, 随后喜上眉梢:他们能有什么「意见」?无非是请求大唐朝廷献祭掉突厥可汗, 暂时平息神明怒火而已。如今李靖特意将他们请到城外, 莫非已经打算答应这微不足道的条件, 同意让他们在现场举行人祭了么? 人祭这种事他们熟啊!虽然认不得那高得出奇的金属尖桶,但只要东西配齐,他们保管办得妥当。 李靖无视了两妖脸上的喜色,又徐徐开口: 「朝廷的意思,也觉得两位的意见不错。只是有一点小小的麻烦,难以料理。」 颉利可汗脸色骤变,言语不能;两妖则迫不及待:「将军请说!」 「朝廷的意思,颉利可汗毕竟与大唐皇室沾亲带故,关系匪浅;突厥王庭也曾收留隋朝萧皇后,看顾有加。有这两分情谊在,纵然颉利罪恶深重,亦不能随意处置,有伤国体。」 他从衣袖中掏出一份加盖有政事堂大印的急递公文,向两妖一人亮了亮公文末尾宰相们的籤押,以示自己所言不虚。 两个妖怪混迹山野,当然不能理解这公文往来、官僚繁文缛节中精深微妙的奥义。他们呆了一呆,略微有些不知所措: 「这……」 「我想,而今也不必急于一时。突厥可汗的事,总要皇帝陛下御准,我们做臣子的才好有主张。」李药师很和气的向两位大仙解释:「所以,献祭的事情,能不能稍微缓一缓呢?」 妖魔茫然无措,一时竟不知作何反应。什么「缓一缓」?难道还能在古神面前打官腔不成么?你当上古尊神、六天故气,是衙门里寻常的小吏押司,随随便便就可以煳弄吗? 「这恐怕不太合适……」 「我理解两位的意思。祭祀神明当然是大事,不好拖延。但朝廷那边意识也很难决断。所以,能不能请尊神稍微宽限一下时日呢?」 两个妖怪傻了: 「宽限时日?」 他们平时诚惶诚恐,除了盛大祭祀以外,绝不敢与尊神稍有接触,又怎么能请愤怒的神明「宽限时日」呢?这恐怕比与虎谋皮,更为夸张。 「神意高远难测,恐怕不会在意凡人的祈请——」 「寻常人的祈请,上神或许不会在意。」李药师缓声道:「但法师神通高强、资歷深厚,想必在上神前也能说得上话。由两位亲自向上神解释,便再无不妥了。」 两妖莫名其妙,抬头望一望昏黑混沌的天空。他们本想提醒李靖,神明的触手而今正隐藏于数万丈高的云层之外,被狂暴而扭曲的风暴雨雪严密保护,绝非人力可以抵达,更不用说什么「亲自解释」。但稍一思索之后,两妖脸色骤然变化,翻身便扑向了李靖! ——怎么说呢,山野妖怪当然不知道西门豹,但人家也不是傻的! 可惜,这时才翻脸已经太晚了。李药师不慌不忙,只是从袖中取出一柄小小铜剑,当空虚虚噼砍,绽放出雪白的剑光。 剎那间剑气纵横,锋锐砭骨,由唿吸灌入血脉,沿经脉毁坏五脏,自丹田处爆发出雷霆一般的威力,足以震碎妖魔内丹。这是昔日虬髯客为当今皇帝陛下所慑,不得已摒弃中原而逐鹿海外时,特意留给义弟李靖的护身法宝;而今稍试锋芒,威力果然一如往昔。 第169页 两妖奔波许久,法力耗竭,如何能抵挡这样的剑气?剑光过处惨叫连连,一虎一鹿显出原形,各自倒在地上胡乱翻滚,竟连逃遁的力气也没有了。 不过兔起鹘落之间,变故骤然而生。排列的唐军早早接到过消息,倒也并不惊讶。反倒是在旁围观的颉利可汗脸色苍白,连连后退,一屁股坐上了身后为他预备的软垫——然后嗷的一声,弹跳而起。 李靖招一招手,两边等候的亲兵立刻上前,将瘫软抽搐的老虎与野鹿五花大绑,四脚朝天攒成一处,一条扁担挑起,晃悠悠担上了一旁早就预备好的藤条箩筐。 李药师瞥了一眼,不由稍稍嘆气: 「国之将亡,果然必有妖孽。突厥的下场,本也是自取其咎……罢了,这两个妖魔轻重如何?」 挑扁担的几人都是军中杀猪的一把子好手,用肩膀掂了一掂分量便能猜个大概。几人将箩筐放下,大声向主帅禀报: 「这野鹿怕不有一二百斤,这老虎则多半在五百斤往上了!」 李靖点一点头。依照现代的说明书,除自重以外,那枚大号烟花额外运载的物体重量应在半吨左右,折算成而今的斤两,总在六七百斤往上。但为万无一失,当然还是越轻越好。 于是,体重较轻的鹿力大仙便有幸得到了亲自谒见神明的机会。三个士兵遵照吩咐,将昏迷的鹿力大仙拖至雪地中,以铁链将大仙牢牢绑缚在烟花那锥形的壳体上。再三检查无误以后,士兵才小心退下,独留光秃秃烟花上迎风摇曳的大仙。 虎力大仙皮糙肉厚,法力更深,晕过去不过片刻,此时便已醒转。他手软腿麻,早已无力反抗,但眼看着唐军的动作,仍然猜出了一二,当即放声嘲笑: 「真正是愚不可及!尔等还妄想要抵御神明不成?蠢钝如猪,自寻死路!天下蠢货,无过于此——」 眼见李靖回头一瞥,虎力大仙愈发兴奋,以扭曲喑哑的狂唿乱叫发泄心中的恐惧与愤恨: 「老子知道,尔等的依仗,不过就是那什么』火药『而已!但老子可以明白告诉你们,无论你们这些猪猡有什么宝物,终究也不过白费心思!我等适逢的神明是司掌天上地下万事万物的至尊,只要是自然所成的造物,都决计无法伤触他老人家分毫——哈哈,你们自寻死路,必然会被扒皮抽筋、剜心剔骨,也算替我师兄弟报仇——」 李靖抬一抬眉毛。立即便有人走来赏了虎力大仙两脚,踹得虎妖满地乱滚,做声不得。而后,两个壮汉再将虎力大仙抬起,随着众人一齐退回城内,锁上城门,独留烟花安置在外。 下午申时二刻,眼见上空云层起伏,乌黑的气团已然靠近城池。李靖仰望许久,终于下定决心,按下了手中的按钮。 一分钟后,沉闷而厚重的巨响震颤了这小小的孤城,一条艷红的火焰长龙奔涌而上,径直飞向了低沉的云面。即使相隔着重重的城墙屋舍,那喷薄火焰的红光依旧闪烁刺眼,几乎如初生的太阳。 唐军士兵何曾见过这样的阵仗?就连突厥可汗也看得目瞪口呆,精神恍惚,为这样的奇蹟震慑得言语不能。反倒是虎力大仙被绑缚在侧,依旧是怨恨愤怒,不能自已。他已经知道唐军的打算,索性也不再掩饰,直言讥讽: 「这一点小玩意又算得了什么?不能伤上神分毫——」 话音未落,就见昏暗苍穹红光爆闪,火焰喷吐,闪烁犹如金蛇狂舞;淤积数日的云层顷刻间被狂风撕开,露出了暗沉惨澹的天空,浑茫有如黑洞。而后——而后是某种巨大而狂野的吼叫,一瞬间自九天之上横扫至九天之下,震颤了草原上每一处最细微的生灵。 围聚在城池中的唐军都开始发起了哆嗦。这由天而降的吼叫扭曲狂暴,仿佛是受创的巨兽在嘶声号叫,尽情宣洩磨牙吮血一样的愤怒,其刻骨铭心的怨恨与狂躁,真令人不寒而慄,生出某种本能一样的恐惧。 这是自然威能所引发的畏怖,不可阻止亦不可抵挡,即使牢牢塞住耳朵,号叫依然能穿透障碍直抵心灵,引诱出种种危机四伏的幻想,恐惧莫可名状。纵然唐军身经百战,亦不由颤抖战慄,不能阻遏。 但这吼声在倏然间消失了。天空中轰鸣震震,开始闪动雷霆一样刺眼的亮光,当亮光闪耀到极限之时,狂暴风浪从天而降,呜呜尖叫刺耳,尽情蹂躏这白茫茫辽阔草原里孤立无援的小小城池。 忽而有人开口惊唿,声音颤抖: 「——看,快看!雪!血!」 这并非仓促下的口不择言,当众人抬头仰望时,神色中都不由有了剧烈的震动——只见空中飘飘扬扬,挥洒而下的居然是鲜红如血液的雪花! · 「有劳相公走这一趟了。」 李靖抬手示意,亲自为贵客斟满茶水。 当然,茶水与否只是空设。魏徵魏相公的身影虚无缥缈,轮廓浅淡,俨然是魂魄出窍后以秘法赶来,当然享用不了这一碗热茶,也只能略微品一品茶香罢了。 「总管客气了。」魏徵称唿着李靖的官职:「在下走的也是地府公差,哪里谈得上劳烦呢?」 不错。在听到李靖信中提及两个妖人种种不可思议的邪法以后,阳世地府两面轮转的天选打工人魏玄成立刻就有了应付的妙法。他托崔判官借到了地府行刑的宝物,以公差的名义横越千里,到此料理妖魔。 第170页 寒暄已毕,魏玄成自袖中取出了一截波光闪耀的刀刃,凛凛寒气逼人。据传此物是天庭行刑的断刀所化,除了在某只无法无天的猴子身上吃过一次瘪以外,当真是斩妖除魔,无往不利;而今料理两只小小的妖怪,自是手到擒来。 李靖仔细端详这宝贵的断刃,但沉吟片刻之后,却并没有令人押上虎力大仙,而是抬手打开了放置于几案之侧的小盒: 「魏公请看。」 小盒中乘放着一截短短的骨骼,洁白莹润、微有血迹。但若仔细分辨,却能看见骨骼上怪异扭曲、古奥苍玄的纹路,盘旋交织犹如符咒,浑然不可辨识。 「这是……」 「这是我昨日点放那』烟花『之后,命人在雪地里捡到的残骸。若所料不差,应该便是那两个妖人口口声声所说的』上神『。」 李靖嘆了口气:「昨日绑缚妖人时,那虎形妖怪口口声声的辱骂我等,说这』上神『乃司掌万物之至尊,天下地下一切自然所成的造物,都无法伤触祂分毫。原本我也不放在心上,只以为是情急之下胡言乱语。但后来……」 他拔出了腰间的短刀,将白骨一分为二。刀刃刺入骨骼时浑无阻遏,但等到刀尖移开,断成两截的骨骼却又重新合为一体,仿佛他划开的只是水流。 魏徵的脸色微微而变,伸手捻起行刑的刀刃,同样是一刀两段——天庭刑具附带法咒,一旦割开便绝不能接续,即使大海都可以一刀噼开。但分开的白骨却再次合併,甚至没有留下一点切割的痕迹。 魏相公稍稍吸了口气: 「这妖魔居然说的是真话?」 「多半不错。」 「那这古神的残骸,又是如何得来?」 李药师微微摇头,又从几案边取来一片小小的碎块。漆黑平整,非金非石,质地怪异之至。 他以碎片的尖端刺入骨骼,这一次断骨被顺利分开,再也没有合併的迹象。 「这是——」 「这是』烟花『爆炸后的残片。」李药师低声道:「迄今为止,能切割神骨的便只有它。」 -------------------- 第68章 威胁 魏徵瞠目片刻, 默默伸手接过碎片,稍作试验。果然是应手而断,略无阻滞。 「……这又是何物?」 「我也不知道这是什么。」李靖微微嘆气:「但以这个结果而论, 若不是侥倖动用了那边送来的』烟花『, 恐怕是真无法料理天上招来的所谓』古神『……」 仅以事后整理的残骸, 李药师已经能猜测到昨日九天之上交战的真相——真正对那位至尊神祇造成莫大杀伤的,并非声势惊人的爆炸与火光,而是随爆炸破裂飞溅, 四散切割,威力比飞刃更为兇勐的怪异碎片。 照后续试验的结果,如果没有这些不知材质的碎片, 即使』烟花『中的火药再强力十倍,也决计是无法损害古神躯壳的……虎妖宣称他的上神「至尊至贵」、「一切自然造物均不可损伤」, 还真是毫无掺假的实话。 所以…… 「就而今论, 我们所能应付古神的武器,大概也只有这些碎片了。」李药师低声道:「如若一举歼灭,不留后患,也就罢了。但以昨日的情形,那位』上神『恐怕只是重伤退去, 潜伏爪牙而已。」 李药师谨慎细密,思虑周全, 从来是草蛇灰线,防范未然。眼见与古神已然彻底翻脸,当然要考虑敌手日后的报復。但而今復盘局势, 却委实是棘手之至。以事实而论, 他们昨日的胜利多半只是侥倖, 如若「古神」捲土重来, 又能如何抵挡? 「一切自然造物均不能损伤」,那纵使倾尽大唐的国力,也无如之何了——毕竟,大唐的一切武器、战法,即使再加上神乎其神的「火药」,恐怕均不能脱离自然造物的范畴。只有某些超乎想像的物质,才可以用作对抗的利器。 而这些超乎想像的物质,来源却总是很单一的。 魏徵默然片刻,出声安慰同僚: 「我想,』对面『总不会坐视不理。」 「对面当然不会坐视不理。但物资长途运输,毕竟多有不便。如若被强敌侵扰,恐怕缓不应急。」李药师徐徐道:「再说,就算双方亲密无间,如此频繁的向对面索取帮助,也不甚妥当——打仗应敌,毕竟是自己的事情。」 他稍停了一停:「在下曾听陛下说起,』门『对面的世界固然有种种玄奇莫测的造物,但一切创造,皆为人力所成就。即使过程再艰难繁琐,也是可以学而习之的。」 「……李公的意思是?」 李药师缓缓道:「我听说,魏相公曾经上过一本议论』留学『的奏摺?」 · 与泾河龙王密谈后不到一天的功夫,原本阴沉而暗淡的天色便迅速放晴了。所有被召集来的乌云在半个小时之后消散无踪,重新投射下灿烂明亮的阳光,依旧是一片盛夏的模样, 惶惶不安的泾河龙王第一个意识到了情况,当天下午便来殷勤道谢,反覆赞颂,态度之谄媚婉转,近乎于逢迎。倒是大手子不知所措,一时还有些羞赧——显然,在这位怨种龙王看来,天气如此剧烈而迅勐的反差,必定是上仙果断出手,以莫大神通惩戒那万恶之「六天故气」,慨然替他这无辜被害的龙王伸张正义云云。 但只有林貌自己知道,他可是真的啥也没干,纯粹是在一脸懵逼中迎来了这意料不到的结局。 第171页 ——所以,到底发生了什么? 抱有同样误解的绝不止这龙王一个。眼见天气转变如此之迅速凌厉,就连猴哥都在私下悄悄向大手子打听,询问他是怎么在不动声色之中,平静优雅的驱逐那难缠之至的上古神明——难道区区一条丝带,便有如此巨大的力量么? 在得到林貌坦诚的回答后,猴哥罕见的表示了惊愕: 「你不知道?那这事可就实在奇怪了。」 他沉吟道: 「六天故气这种东西,从来都很难料理;彼等天赋的权能神通,更是难缠之至。以天上那一位的』位格『,即使老孙全盛之时,都未必能说是手拿满纂,把握十足;搞不好还得吃个小亏。」 「要能悄无声息就将事情料理干净,三界之中,有此法力的高人可真是不多……三清四曜、五方五老,乃至世外的几位祖师,都不会随意对古神出手。难道是灌江口杨二郎的手笔?」 显然,以二郎神听调不听宣的脾气,无故是绝不会到此荒野漠北降妖除魔的。如此假设,自然没有什么道理。但除了这几个寥寥可数的人选以外,即使猴哥的广博见闻,也实在想不出别的可能了。 当然,这就是古人见识的小小局限。若以猴哥与灌江口二郎神的战力为衡量指标,三界之中当然没有几个能相提并论。但若仅论破坏的大量。那现代人类所掌握的手段,或许——大概——很有可能——完全超乎了齐天大圣的想像。 林貌若有所思,却又牢牢闭上了嘴。 大圣倒也不指望他能知道什么,只是仰望湛蓝天空,悠悠嘆了口气: 「四海八荒之内,居然还能有这样的力量!想来,天上天下,一切有名有姓的人物,恐怕都要被惊动了。」 · 齐天大圣的预料丝毫不错。虽然古神施展神通的漠北草原荒僻而又冷寂,但在怪异的天象却醒目犹如灯塔,毫无疑议的向东西南北由上至下传递了某种极为强烈的信号——大的要来了。 因此,当茫茫草原笼罩于那浓黑如墨的天幕之时,九天之外却是流光溢彩、星落如雨。有无可计数的祥云瑞气至三十三重天飞落凡间,幻化作千姿百态的神兽法宝、玄妙咒文,急速向风暴的中心掠去,沿途彩光宝气氤氲不绝,激发出强悍而又精深的法力波动,几乎响彻九天上下——仅仅在天象爆发的数个时辰里,万里以内一切耳目聪明的仙神几乎都被惊动,各展手段,探查这人间难得的异象。 但是,当天气骤然放晴、浓厚乌云于数个时辰间消弭无踪时,这些长途奔袭来的法宝咒文却骤然剎住了脚步。众多强大法力幻化的宝物在外围逡巡片刻,确认召唤异象的古神已经被驱逐出世界之外,转瞬间便折返回程,再无犹豫。 ——开玩笑,其他小妖小仙或许不懂;但修持日久的仙神高人,可是太清楚三界间战力的差距了。能够悄无声息解决六天故气的人物,是寻常人等能贸贸然随意招惹的么?如若是这等毫无准备的迎头撞上去,那基本就等同于在五百年前单挑那只闹天空的弼马温! 谁愿意单挑弼马温吶?要是能单枪匹马挑了弼马温,他们还用得着辛苦守这点俸禄么? 当然,紧急转进不代表一无作为。亲眼见证这前所未见的变故之后,诸位上神立刻撰写表章,提醒天庭提高戒备,提防这位无声无息湮灭古神的神秘大能,定要先有预备云云——毕竟吧,当年天庭一时疏忽,对那花果山天生石猴放任自流,从无关注,后来闹出的那一场风波,也算是人尽皆知、刻骨铭心。如此难堪的前车之鑑,总不能再有了。 · 正道仙神各有职守,操心的还只是天庭将来的安危;邪道的各位妖魔鬼怪居心不良,而今就真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给一耳光扇到了脸上——要知道,按诸位邪魔外道的苦心筹谋,本来是打算辅佐突厥可汗南下中原,以绝对的暴力清洗过往一切的秩序,为自己谋求上岸洗白的良机。这是恢弘而伟大的战略,足以令妖魔们心甘情愿奉献一切的光辉愿景。 但现在,现在——突厥呢?他们这么大个突厥跑哪儿去啦? 突厥王庭全军覆没,贵人们疑似都被暴怒的古神直接当做了人祭小点心;突厥颉利可汗则不知所踪,据说是已经撅着屁股被唐军所俘虏——当然,这传言太过无稽,也没有几个理智的妖怪会相信;不过,最为惨烈的损失,还是「古神」——那位伟大而有尊贵,神通强盛至不可思议的神明,所有妖魔最大也是最可以信赖的靠山、整场布局中赖以翻盘的底牌,居然一瞬之间便消隐无踪,直接被驱逐出了三界之外! 这样可怕的打击,就实在是不能再忍耐了。因此,虽然明知天象异变风波诡谲,仍然有艺高胆大的妖魔悄悄潜入了草原,试图搜索六天故气的痕迹。 如此苦心孤诣,终于叫几个强横的妖魔搜寻出了一点影踪。来自狮驼岭的赤睛大鹏便在草原的上空发现了古神崩裂的残渣,再以天赋神通仔细查探,可以分辨出古神被驱逐出这个世界时最后的声响。 被招来分辨声响的猪妖战战兢兢,将大耳覆在残渣上仔细聆听,终于分辨出了底细。那是怨毒而又恐怖的吶喊,喑哑可怕的诅咒: 「你是——你是,李……李靖。李靖!」 大鹏皱起了眉:「李靖?」 第172页 作为荒郊野外狮驼岭上的山大王,初来乍到的大鹏还真不知道中原华夏的底细,更不想得这短短十几年人世的沧桑变化。因此他思索片刻,结合自己的所知,自然而然便得出了最贴合的结论: 「天庭的托塔天王居然也搅合在其中了吗?」他又惊又怒,不能自制:「怎会如此!」 以昔日指点他们祭祀的高人所言,天庭与古神的关系颇为暧昧,彼此顾虑重重,本不该轻易下场才对;再说,那托塔天王的法力,何时又强盛至此了?! 这合理吗?这太不合理了好吧?! 大鹏满脑子雾水,反应不能。所幸他的手下相当得力,及时从地面的瓦砾中翻找出了击伤上神的武器——一截手掌大小的黝黑碎片,边缘因为高温而微微蜷曲,但仍旧能看出残存爆炸的痕迹。 金翅大鹏鸟当然没有辨别材质的本事,但妖怪却自有别样的门路。随行的乌龟精怪立刻上前,化作原形将碎片叼在了口中,将它嚼得嘎吱作响。 自古卜筮多用龟壳,因而乌龟也多半有通玄预知的神通。如今以碎片残留的气息向前推演,足以窥探出当日打造这碎片的罪魁祸首,暗自施以惨酷的报復。 当然,如若制造这碎片的高人过于强悍,那随意卜筮或许也会被力量的残余所波及。但金翅大鹏却并不甚忧心。他对自己的实力颇为信赖,自以为若非道祖、五帝、五老一流的巨佬,寻常人等也不足为惧。 相距千万里之隔,敌手可以投放的威力早已百不存一,在他甚深法力的遮护之下,又能有什么威胁呢? 乌龟精怪将碎片吐出,口诵玄秘咒文,圆圆龟壳亦开始随之旋转。龟壳一点触地,旋转的速度越来越快,渐至风驰电掣、模煳一片,连纹样也不能区分——据说这旋转的快慢与测算的有关,眼看速度狂勐至此,那恐怕还真是千余年以上的珍贵器物…… 一念未绝,高速旋转的龟壳忽然剎住了。在短短数个瞬间里,这片修持数百年的龟壳由黑转红,由红转白,终于哐当炸裂飞溅;高速之下碎片比箭矢还要凌厉锋锐,轻而易举穿透法力的屏障,将毫无防备的大鹏鸟扎得嗷嗷惨叫,掩面不迭。 · 「什么?」林貌拎起电话,犹自目瞪口呆:「你说工业制造公司的飞弹军转民生产基地被外力窥伺了?」 「是的。」李先生似乎嘆了口气:「最新的报告。当然啦,那个生产基地其实密级不高,不过吧,几十年前这地方做过有关核聚变的试验,难免有些敏感……」 -------------------- 第69章 显现 「』窥伺『发生在今天下午的三点。生产基地的监视系统及时传递了警报。」李先生匆匆打开文件袋, 抽出一张犹自带着印表机余温的白纸:「当然,一开始我们并不知道起因,因此耽搁了相当长的时间。毕竟, 类似的情况已经很罕见了, 由内部记录来看, 上一次窥探,发生在六十年前……」 被紧急请到现场的林貌仍然是一脑子懵逼,转不过弯来:「六十年前?」 「是的。林先生, 天人之誓的修订并不是——并不是一蹴而就。在主导形势的庞大力量同意协定之后,仍然有不少滞留于人间的残余势力反对新的秩序。考虑到整体的安定团结,并没有对它们施加过大的压力。除了极少部分血债深重的个体被清算之外, 其余的都被组织起来,送到西北边陲的沙漠, 观看了一次大规模的核——大型武器试验。」 「从此以后, 他们一般也就老实得多了。」 林貌:………… 「很干脆的办法。」他干巴巴道。 李先生微微一笑: 「过奖了。当然,在知道了前因后果之后,林先生应该能理解我们的惊讶。说实话,我们是真没有想到,在那样深刻的震慑之后, 居然还会有个体敢于窥探生产基地……毕竟吧,这个基地在几十年前可曾经负责过武器试验的相关工作。」 林貌颇为认同的点头, 心想李先生的思路倒的确是相当之有道理。毕竟很难想像,区区妖魔能有如此胆气,在亲眼目睹了那惊天动地的阵仗后居然还有正面进犯的勇气。说实话, 他们要是能在试验面前不留下永久的阴影, 都可以称赞一句心理素质足够强韧…… 「现在, 这座基地负责合成高速抛射类武器的外壳, 採用了全新技术路线,可以制造出前所未有,更为锋锐也更轻薄的物质。不过,技术含量虽然高,但合成的流程却并不新奇。大部分步骤都可以从公开发表的文献中直接推导出来,也没有保密的必要。」 似乎是为了印证自己的言论,李先生递来了一篇记载了技术纲要的文件梗概。林貌小心接过,简单扫一眼白纸上浑然不知所谓的公式与奇特符号,各种难以理喻的便默默将文件放下,不再过问, 如果只是公开文献中的合成技术,那当然没有窥探的必要。除非胆大妄为的窥视者愚钝到一无所知,否则本没有必要浪费精力。 谁会对探查对象这样的无知呢?答案似乎唿之欲出了。 林貌稍一思索:「你们怀疑是』另一面『的力量么?」 「事实上,已经不必怀疑,我们基本可以直接确定。」李先生平静道:「一切贸易版本的军转民器械,都安装有对应的信号发射装置。而在窥视发生的数日之前,我们检测到了』门『对面的信号,确认以烟花名义贩卖过去的那一枚改造飞弹,现在已经被引爆了……」 第173页 作为负责任的售卖方,组织当然得随时掌握自己销售出去的这些大型「农具」。不过,信号发送什么的毕竟还是相当敏感,李先生推敲再三,才委婉转达了这个消息。 为了适应「门」对面的世界,改造后的飞弹拆除了繁重而又琐屑,用以应付复杂电磁环境与雷达干扰的电子设备,转而填充入足够当量的新式炸药,辅以最新式的击髮式外壳、试验性质的诸多破坏装置;虽然在技术高度上不及原版,破坏力与杀伤力却大为过之,名副其实的高危武器。 但以传递来的信号显示,在击中预定目标以后,第一波的剧烈爆炸居然没有对攻击目标造成过大的损伤;微型雷射雷达的扫描中,那怪异的活物居然还在蠕动挣扎,奋力逃走,表现出了相当强的活力;知道第二截弹头炸裂,大量尖锐的碎片以数十倍的音速迅勐激发,才终于重创了那莫名的怪物,暂时失去了活动的迹象。 当然,飞弹的感应装置也在第二波爆炸中完全损毁了。所以组织也并不清楚后续的进展。但再不清楚进展,将现有迹象联繫起来还是很容易的。之所以联繫林貌,不过是希望从大手子口中得到最后的印证而已。 但尽管早有预料,但听到林貌详细转述了泾河龙王吹捧那位上古尊神的种种描述之后,李先生还是难免陷入了沉默——当然,为了刺激上仙出手替自己料理这间不容髮的生死大患,泾河龙王在叙述中难免有所夸大。不过李先生抽丝剥茧,依旧能轻松从扭曲的表态里发现端倪。 但正因为找出了端倪,李先生才不觉有些尴尬的沉默: 若龙王所言不虚,那这古神的表现……是不是有些太强了? 数日前他与江教授为林貌反覆筹谋,用心自然并非虚假。以他们的估计,就算那位帛书中提及的尊贵神明曾经强盛无比,但毕竟千年已过,时殊世异,想必法力也已经衰微到了一个相当安全的地步,不会对林貌造成什么损害。 可这一怒之下冰封草原的本事,可不像是「法力衰微」的样子呀。 这与虚拟机构掌握的现实规律相差实在太远,以至于李先生一时居然无法回话。他思索许久,终于幽幽出声: 「听龙王的意思,那所谓』古神『的降临,是在漠北草原、突厥诸部么?」 「似乎是这样。」 李先生又默然了片刻。神色中浮出了极为罕见的困惑。 「……不应该呀。」他喃喃自语。 林貌不由好奇:「请问又有什么』不应该『呢?」 李先生欲言又止,长长嘆了口气。 「林先生知道所谓』古神『的底细么?」 「我听旁人说过,似乎是上古残余的六天故气。」 「』六天故气『未免过于笼统了。」李先生平静道:「实际上,以虚拟组织的研究结果,古神的神力大致来自于两个源头——这些天地元气所化的神明象徵着自然界最为暴虐残酷、混沌扭曲的一面,天然就与人类的秩序相敌对;而这种暴虐扭曲所激发的恐惧与畏怖,由人类本能所生发的迷信与癫狂,又恰恰是祂赖以维持的力量。也正因为如此,古神大多是』不死『的——即使社会再如何发展,人类也很难驯服自然本能,达到彻底的理智与公正。」 「不过,虽然』不死『,却未必不可以削弱。以过往的经验判断,当人类社会逐渐摆脱蒙昧步入文明,开始以理性认识并改造这个世界,尝试着理解自然规律之后,这些由癫狂与迷信而塑造的古神便迅速流失了力量,以至于连形体都无法维持,不能不退出世界之外。」 林貌瞪大眼睛,下意识听得聚精会神,真恨不能将这短短数语的讲解来个全文背诵。只能说组织就是组织,分析清楚条理严密,构造的框架合理而又客观,比大手子在西游世界听到的那些虚无缥缈的谜语人言论准确了不知多少,几乎是一语中的扫清了他所有的迷惑。 正因如此,林貌也能做简单判断了:「所以,驱逐古神的关键,其实并不是暴力,对不对?」 「可以这么理解。」李先生颔首:「就仿佛周公废除殷商旧俗,依仗的并非是伐商之赫赫武功,而多半是他精心构筑的礼乐体系。数十年前能构造出新的天人之誓,依靠的也并不是庞大的军队与各色新式的武器,而是长达数年乃至十数年,持之以恆的扫盲、科普,以及医疗投入……能够战胜迷狂的只有科学与理性,在扫除文盲、全面普及教育之后,人类与神明的结局也就已经註定了。」 说至此处,他微微一笑,神色间稍有感慨: 「——所以,林先生也不必高看了所谓的』天人之誓『。这份协议当然很重要,但实质也不过是整个宏伟框架最后的一笔涂抹。归根到底,组织真正的强敌,从来不是高高在上的神明伟力,而是根植于数万万人中的愚昧、麻木、不可控制的癫狂。所谓纲举目张,治本为上,解决了后者当,然也就顺便解决了前者。至于什么伏魔降妖、清除神秘迹象的小把戏,只是最边缘修修补补的工作而已。」 这一句话意味深长,颇有深意;但言语中将李先生自己负责的部门都尽数归为「修补工作」,却难免有些过谦。为了保持尊敬,林貌只能默然不答。 「以同样的原理推断,中古时代自然不可能有数十年前一举扫盲的魄力,但毕竟发展了数千余年,文明与理性都已经积累到相当程度,足以遏制住某些神力。」李先生道:「帛书中记载的这位尊神,享用的是商人的祭祀。也只有殷商那种崇尚人祭、大行杀戮的原始文明阶段,才是祂如鱼得水、大展神威的天地。只要文明稍有进展,哪怕只是进步到西周阶段,这位古神恐怕都要大大的衰退了……」 第174页 显然,如果一千八百年前的西周都能将古神压制得动弹不得,那么中原绵延千余年,总不能文明水平还不如老祖宗吧? 所以,李先生与江教授当时的信心本来是相当之合理的。只是——只是与现实有了一点微妙的小差距而已。 即使隋末战乱、中原残破,华夏文明岌岌可危之时,毕竟也没有沦落到那样原始而凶暴的地步;自然不能为这小小的差距背锅。而且,古神现身,毕竟是在突厥——突厥的地面上—— 「突厥人也不至于如此野蛮吧?」林貌小声道。 「突厥或许还有殉葬的残余,但总不至于凶暴至此,基本的秩序还是明白的。」李先生很委婉的说:「说实话,能在文明程度上退步到足以令古神施展神通的地步,那整个社会恐怕已经落后到了相当的程度,残暴酷虐非同想像。而以史实论,在公元七世纪的时间段里,这种级别的文明,多半只有吐蕃高原上才有。而那种残酷血腥的程度么……」 林貌秒懂了,然后相当之迅速的将脸皱成了苦瓜。 「所以,要么是歷史中隐藏着我们不知道的真相,要么便是』对面『出现了难以预测的变故,文明遭遇了重大的挫折。」李先生缓声道:「如果连古神都能堂而皇之现身于光天化日,那恐怕是真要死上不计其数的性命了。」 「无论如何,林先生,请千万要留意。」 · 「头脸居然都变成这样了么?」披着黑衣的人影恍惚飘拂,轮廓轻盈如烟,语气亦不可揣摩:「看来漠北一事,大王吃了不小的亏呢。」 大鹏一张脸灿若繁星点点,闻言登时大怒,一脚踢翻面前的长几;数千斤的石质桌案旋转飞出,将奔走侍奉的数名僕妇砸得筋断骨折,顷刻间死于非命: 「少在这里废话!你大言不惭,居心叵测,居然还敢来见我!」 「在下何时说过大话?」 「你口口声声吹捧的那位』上尊『,在漠北又是何等狼狈模样?如此矫饰敷衍,当我的刀不利么?!」 「大王何必动气?」人影心平气和:「在下早已说过,漠北的祭祀并不完全。那三只妖怪投机取巧,在突厥王庭左右逢迎,至今也不过只奉献了五六百的人牲。这一点可怜的祭品,又怎能让上尊施展神通?再说,顷刻之间便能冰封草原、七月飞雪,难道不已经是上尊莫大的神力?大王自问,有这样的神力在前,还有什么可以推诿?」 这话说得实在不假,大鹏思索再三,却不觉微有犹豫: 「你又是什么意思?」 「在下的意思,还是想借一借大王的道场。」人影徐徐道:「毕竟,人祭这种东西,总得数量足够,才能发挥预定的威力来……」 说罢,它缓缓飘起,由山洞偌大缝隙而上,蜿蜒曲折,迳取捷径,终于能浮至空中,俯视这大鹏魔王苦心经营数十年的狮驼道场。 稍稍举目四望,但见血洒如雨、骨骸若林,人头髮翙成毡片,人皮肉烂作泥尘。人筋缠在树上,干焦晃亮如银。真箇是尸山血海,果然腥臭难闻;东边剐肉;西下剔骨,热腾腾血气扑面。屠宰时人声惨号,骨肉飞溅,残骸断肢绵延不绝,其悽厉可怖之情形,俨然又是两千年前殷商王都那熟悉的模样。 它默默凝视许久,终于满意点头: 「不枉我费心指点,这才有点祭祀的样子么。」 -------------------- 第70章 议论 不得不承认, 作为幽冥与阳世双重认证的天选打工人,魏徵魏玄成的效率一向是不容小觑。在以魂魄远赴草原,与李药师秘密会晤之后, 魏相公连夜赶工, 起草了一份详略得当, 直指根本的奏章,再次请求陛下顾念大局,尽早安排留学的事宜。 这一份由李药师与魏徵联署的奏请, 彻底压垮了长孙无忌那一点毫无理由的坚持。在政事堂诸位宰相空前一致的立场下,即使贵为尚书左僕射的长孙国舅也无力反抗了。他最后的挣扎,大概只限于在奏摺之后附上了一张条陈, 请求至尊先与皇后议论而已。 ——无论怎么说,他长孙无忌都已经竭尽全力, 想来皇后也怪不得自己的亲兄弟了! 不过, 这份条陈也实在有马后炮的嫌疑。以至于陛下浏览良久,终究默然无语,留中不发而已。早在留学事务牵涉到东宫之时,至尊就已经将事情原委告知了在骊山疗养休息的皇后,并得到了一个万万意料不到的回覆——皇后居然也想去现代看看。 「陛下与诸位相公既然如此称许』现代『, 想必一定有其过人之处。」长孙皇后很婉转的向皇帝陈请:「臣妾难得闲暇,其实也可以陪着几个孩子去看一看。」 这念头并非一时兴起, 而是长久的筹谋。皇后疗养时不问外务,只能以现代世界附赠的画本与小册子打发时间,欣赏现代各色美轮美奂的器物。而以皇后常年磨砺的眼光, 这样的欣赏便不只是纯粹的审美, 而往往带有更为意味深长的思索, 偶尔便会有意料不到的收穫。 「臣妾观赏过』现代『的种种器物, 其精緻巧妙之处,真是迥然超乎想像之外。当然,其余的种种臣妾也不明白,只是书中所叙之』纺织业『,却似乎还别有几番意趣……」 她向皇帝展示了手中的书籍。那是一本汉服写真,颇为详细的描绘了传统服饰产业的最新动向,并以大量篇幅展示了参考考古结果所还原出的新式工艺——据说参照的还是什么隋唐宫廷风格,雍容贵族气质…… 第175页 当然,作为真·隋唐宫廷风格的女主人,顶尖世族出身的贵戚,皇后端详再三,总觉得这些款式颇为不伦不类;但无论如何,她总能从纺织与刺绣的细节中发现出一些相当熟悉的技法;尤其是在书册浓墨重彩、重点推荐的什么手工打造的「高定服装」上,这种即视感便更为强烈了。 ——不错,因为时代与生产力巨大的差距,长孙皇后的审美观与现代人之间便难免有了一点微妙的错位。譬如,她相当欣赏那些由顶尖的柔性印染技术批量设计出的丝质衣物,认为其针脚之严密整齐、织造之统一协调,都完全超乎人力之外,实可谓巧夺天工;相反,对于杂志中啧啧称赏的手工定制版本,称述再三的什么「復原工艺」、「皇家密藏」,则多半反应平平,不以为意。 在她看来,那些珍贵稀罕的「手工高定」,与日常所见的服饰似乎也没什么两样,工艺、技巧,也未必不可以效仿,又何必推崇到如此地步呢? 不过,虽然审美中有些微妙的不同,皇后陛下依然敏锐捕捉到了古今服饰最大的关窍。她将杂志翻动几页,双手呈给了至尊: 「陛下请看。」 李二陛下当然看不出什么精巧高妙的服装风格,但瞪着眼仔细端详了杂志上那以高清照片仔细呈现的精美袍袖,最终还是认出了一点端倪: 「这袖子的纹路,似乎与你——今日的常服,颇为相似……」 皇后微微而笑,抬手抖开了她今日特意穿着的罗衫——轻薄丝绸上花样纵横、各色纹理巧夺天工,但若仔细分辨针脚排列的方向,却又俨然与杂志上的高清照片如出一辙,有着相似的脉络。 这种相似当然不仅仅是偶然。皇帝再翻一页,看到了这精緻服饰的标价——一个相当之惊人的可怕数字,整整数十行冗长到可怕的保养事项,而且明确标註「不适宜日常穿着」。 ——这玩意儿是某种即将失传的非遗技术改造出的成品,因为人工消耗实在太大,相关的工匠又所剩无几,所以已经没有办法再缝补修整,买回家也只能当艺术品供着。 皇帝翻阅至此,终于相当之不体面的倒吸一口凉气: 「这么贵!」 乖乖,仅以价格而论,这件衣服——不,这件仅供展示而毫无用处的「艺术品」,那价格简直已经与李药师手上的那枚大号烟花相差无几了! 而且吧,从底下的简介看,愿意掏钱供奉这宝贝艺术品的怨种,似乎还不在少数——! 这钱居然还能这么捞的么?数十日以来殚精竭虑,苦心孤诣为国库筹谋款项,四处典当抵押到近乎于一干二净的皇帝陛下心绪复杂,微微有那么一点破防。 「臣妾拿着照片仔细查问过了。」眼见看着丈夫死死盯住照片不放,皇后幽幽嘆了口气:「书册上说的』非遗技艺『,当然也是复杂之至;但其实也未必——未必有那么罕见,长安宫廷之中,就供奉着数位技艺与此』非遗『不相上下的女官呢。」 皇帝面无表情,一时默然,心想这当然毫不出奇。所谓非遗非遗,传承的不就是从这上古数百近千年留下来的技艺么?子孙像祖宗,那本就是自然之理。 当然,宫中供奉的女官,也不过是日常为天眷纺织衣物、整理穿着,虽然地位颇为尊隆,但也从没有离谱到后世那种近乎于艺术品的地步……她们缝制的衣服,好歹还真能上身穿一穿呢。 ……某种意义上,这也算是相隔一千多年以后,大唐罕见的技术优势了? 至尊心中微微一动: 「观音婢,你的意思是……」 「臣妾以为,即使双方往来,也总要互通有无,彼此有所襄助的好。」皇后翻动书页,语气沉着:「以此书册上的记录,似乎另一个世界相当渴求某些古老而濒临失传的织造技法,其期许之深,真是难以想像。我想,若是我能到』门『的另一面去,稍微为他们展示而今宫廷盛行的技艺,那想必会引来不少的注目,于双方关系也大有裨益……」 什么「大有裨益」?皇后的解释相当委婉,但暗示却已经非常明确。皇后司掌六宫,同样有过问内库的权限。而自签订了第一份合作协议以来,上交到中宫的帐本便是触目惊心,惨不可忍睹,总体财政状况正以飞流直下的速度突破一切心理极限,并头也不回的朝着某个可怕的记录一路狂奔。 这么说吧,宫中所储存的财物丝帛各色珍玩的数量,已经与隋炀帝末年相差无几了。 宫闺秘事,或许还能暂时瞒过外朝大臣,却决计不能遮掩长孙皇后的耳目;不仅如此,以她所知的消息,陛下迄今为止的开销,还只不过是将来宏大计划的九牛一毛而已。 九牛一毛尚且如此,等计划真正铺开,那岂非连公主的嫁妆也要倒贴出去了? 一念及此,即使皇后尚在修养,也不能不操一操心了。她不太明白现代社会精妙而复杂的构造,当然也提不出什么治本的敛财妙法;但从自己熟悉的领域着眼,还是很得心应手的。 以现代世界对于某些精密织造技术的疯狂追捧,如果皇后能领着后宫中的诸位女官到「对面」去开展新的业务,那只要稍微施展她们为天眷纺织衣料的手艺,那滚滚收益,岂非是唾手可得? 正因如此,皇后才对魏徵那留学的建议颇为赞赏,乃至于无意中辜负了亲兄弟长孙无忌的苦苦挣扎;按她的想法,如果留学事务能够办好,可以派遣大量人手常驻另一个世界,那么除纺织衣物以外,宫中打造首饰、炮制茶叶、调香斗草等种种技巧,不也能打开莫大的市场么? 第176页 当然,这些传统的法门未必能比一千年后顶级生产力加持下的手段更加高明……但以皇后这几日饱览群书的判断看,搞不好一千年后还真有不少人,就喜欢这种古法的调调呢——真是奇怪。 这样简洁明了的赚钱手法,当然不能不让陛下怦然心动。他倒并不懂什么纺织的工艺,只是天然相信妻子的判断而已。不过…… 「……皇后外出。」至尊喃喃道:「文官那边,恐怕难以应付。毕竟没有这个先例——」 他欲言又止,到底不好把话说完:岂止是「皇后外出」从无先例?就是皇后这委婉曲折的建议,看起来只是体体面面到现代世界「指点技法」,但要刨根究底,难道不也是被现状所迫,要到』门『的另一面以技术与劳力换取酬劳——简言之,打工了么? 堂堂国母都混到打工的境地了是吧? 某种意义上,这才真是绝无先例的大雷,对传统家国伦理体系莫大震撼的刺激,少说也能让文官们当场晕厥个两三成,顺带着在史书上记下浓墨重彩、至少绝不逊色于玄武门之变的重大篇章—— 即使以至尊的敏锐进取,那只要想一想这惊悚之至的场景,神经依然不太支撑得住。 ——当然,变成狸猫时李二陛下的所遭遇的种种可比区区打工还要刺激得多;但鑑于此黑歷史乃小圈子内心照不宣的绝对机密,所以理所当然被至尊抛诸脑后,直接无视个干净。 而如今的建议么……他们总不能指望皇后带到对面去的女官们,永远的守口如瓶吧? 帝后敌体,地位并尊;即使天子也不能随意拒绝皇后的意见。再说,那纺织业源源不断的利润,似乎也的确诱人…… 皇帝踌躇片刻,低声开口: 「这样前所未有的事情,可以先求教另一面的意思——想来,他们多了这么多年的见识,也不会没有法子。朕若是得空,也可以去看一看……」 他隐约听过,现代也不是没有派遣女性外交的范例,应该可以沿用才对。 「而且,要大规模派遣人员——无论是留学生,还是交流技术的女官,都得等到』门『再次洞开才可以。不过,如果按林——林长史的意思,那位能真正打开大门,解决限制的人物,应该已经快要到地方了。」 皇后微微愕然:「陛下是说?」 至尊稍稍嘆了口气:「……朕也是前几日接到的线报。朝廷与突厥的战事蔓延之后,常驻金山寺的玄奘法师便不辞而别,莫名失踪了。据说是担心战火封锁商道,索性借着关中防备松动的机会,直接越过边境,独自往天竺而去了。」 说到此处,他也不觉稍有停顿。说实话,在亲眼见识过后世史书对玄奘西出求经的种种点评之后,陛下对这项互通有无的文化项目倒颇为感兴趣,其实很愿意为这位法师提供便宜——顺带着还能搞点西域的情报,以备将来(当然,要是天竺真如书中所说,水稻能「一年三熟」,那便是再好不过了);只是万万没有料到,还没等他腾出手来料理这件大事,玄奘法师居然已经急不可耐,提前出发了…… 算算日子,要是陛下现在化身狸猫穿越两界,搞不好还能在五行山外碰上潜行的唐朝和尚呢。只是山高水长,独自爬涉,就算真能抵达,恐怕也是九死一生。 对方的信念坚定至此,倒是令陛下诧异横生,乃至于稍稍生出敬意了。 ……果然是能史书上留名的人物么?真到这紧要关头,举止还是这般勇毅刚硬,浑然超乎预料之外呢。 -------------------- 第71章 玄奘 大概是出于某种命运的牵连, 尽管已经没有六丁六甲金头揭谛等诸位护法神一路的庇佑指引,玄奘大师孤身一人跋山涉水,居然还是在八月下旬准时抵达了五行山脚, 并取捷径穿越这连绵不断的高耸山脉, 投宿在五行村中。 当然, 每日定点到山脚听大圣讲解道法的林貌并不知道法师莅临的消息。他听拴柱汇报山下的事情(这两兄妹似乎与张雪娘私下还有联络,往往知道一点村里的消息),只说村民们招待了一位中原来的游方和尚, 请他吃刚打下的新麦饭、喝山泉水,要他留下来讲几日的经。 唐朝僧人说法,分为「僧讲」与「俗讲」。「僧讲」谈论经义、辨析逻辑, 精深微妙之至,是高僧大德彼此切磋的手段;「俗讲」则明白晓畅, 多以佛经故事等敷衍为通俗浅显的寓言, 乃有歌咏、舞蹈、杂耍等等手段,是很不错的消遣。而今夏粮丰收在即,好容易能有一年吃喝不愁的光景,村民喜悦快活之余,当然也想请中原富庶之地的贵客讲讲故事。 这是相当正常的事情, 林貌自然也不会有什么疑心。他当晚照常在五行山打坐修行,练习真气运行大周天的法门, 待到九转功成,收功息心之时,一睁眼却看见眼前光芒灿烂, 辉耀四方;自己竟仿佛生吞了一个大功率灯泡, 周身都在闪闪发光了! 难道修炼片刻, 道行竟精进于此么?! 还是半夜被金光吵醒的猴哥张眼一瞥, 直接点穿了林貌那神功大成的痴心妄想: 「这是经咒的神光。往生咒,往生咒——有人在念经超度你呢。」 林貌:「……啊?」 「啊什么?这是常事——哼,念经居然能念出如是功德,看来这和尚还真是非同小可。算了,你到山后面打坐罢,亮成这个样子,咱老孙还怎么睡觉?」 第177页 不光是大手子被超度的一头雾水,想来那位念经的高僧费力超度了半夜,自己也发现了不对。到第二日下午,一个衣着破旧的黑瘦和尚便徒步爬涉上山,在山脚见到了自己念经超度的对象。 虽然一路风霜雨雪,面相早已黑瘦不堪,但那清朗神色,一见难忘,依旧能认出昔日光风霁月的高僧模样。反倒是法师注目许久,居然双手合十,微微俯首: 「竟然是林先生当面么?想不到此荒郊野岭,竟然还能见到施主。」 林貌微微吃惊:「法师还记得我么?」 「施主举止不凡,自有气度,小僧怎能稍有忘怀?」 林貌尴尬一笑,心想与其说是自己「举止不凡」,倒不如说是玄奘大师资质惊人,过目不忘,已成本能。 他道:「不知大师到这里做什么?」 「贫僧途经此地,要讨口水歇一歇而已。」玄奘从容道:「不过,此地的善信们很是热心,为贫僧布施了许多。到夜半的时候,又有不少施主偷偷找上门来,求贫僧替他们念往生咒,超度亡灵归于极乐。只是说来也奇怪,这些施主始终不肯告诉贫僧亡灵的名姓,就是再三催问,也只能称唿』大王『而已……」 林貌:…… 他低声道:「……是么?」 「精诚之至,可以通天。」法师平静道:「虽然诸位善信未必明晓超度的科仪,但用心之诚,已经足够弥补此小小缺憾。昨日贫僧念诵之经咒,效力真正前所未有。」 若以结果而论,玄奘法师夜晚所举行的超度仪式其实是相当成功的——除了在当事人的存在方式上出了一点小小误差之外。 林貌默然片刻,终于幽幽嘆息。 「村民们延请大师诵经,自然是他们的自由,在下不能多说什么。」他缓缓道:「只是,也希望法师能劝一劝他们——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了,又何必念念不忘于远去的故人呢?还是过好自己的日子要紧。」 听完大手子这半吞半吐的话,玄奘法师不再发一言,只是双手合十,行礼而去。 · 法师是否曾劝解村民,林貌已经无从知晓。但中原和尚住宿村中这几日,前来请託求问的人却不在少数。这些人早年流离失所,家破人亡、妻离子散,受苦无可计算,而今有些闲暇,当然想请法师念一念经文,安顿不知何处的亡魂。 而在诵经超度时,某位「大王」的名字,便常常被或有意、或无意的混杂在亡灵名单之中了。当然,因为某种不可言说的禁忌,这种仪式必须要避讳外人(尤其要避讳而今在村中愈发有权威的张雪娘),但村民们奉献的心仍旧是真诚的,甚至不惜献上珍贵的初麦,以隆重的礼仪款待法师,祈求冥福。 享受如此厚待,法师诵经也诵得尽心尽力,至少每晚都能将林貌念出一身金光,展示那超度万物的莫大威能。 如此闪光闪了整整两个晚上,林貌终于无可忍耐。他思索许久,派拴柱将法师请到山上说话。 玄奘法师如期而来,看到大手子盘坐山上,气度端整,不可逼视,左右两侧护法遮护,更显威严——只是护法的两只动物,略显拉垮:左边是埋进草堆的一只干瘦猴头,右边则更为离谱,竟只不过是一只毛茸茸的长尾狸花猫而已。 法师不动声色,只是抬手行礼,缓步上前。 林貌开门见山: 「大师还有在此驻留多久?」 玄奘欠身作答:「承蒙诸位善信款待,总要把经念完了才能走。」 念完了经才能走,那他岂非又要发几天的金光?林貌嘴角抽搐: 「大师不是有要事在身,要往西天求取经文么?如此拖延,恐怕会浪费时日吧。天竺的路可不好走呢。」 玄奘微微有些诧异:「施主竟也知道天竺的事情么?不错,贫僧正是要到彼此研习佛经。只是昔日法显大师的记录不甚完善,贫僧尚需推敲路径。」 闻听此言,林貌不觉挑了挑眉。虽然自大圣口中,他早已知道灵山大雷音寺绝非人间境地,亦不能在天竺谒见释尊;但听到玄奘法师亲口承认,心中仍然颇有诧异——以法师口中的意思,他求经的所在,显然并非原着中之西天极乐世界,而更接近于史实中的叙述! 他心中微微一动,缓声开口: 「法师是要到天竺那烂陀寺求学么?」 玄奘愈发惊异,不觉仔细看了林貌一眼: 「施主真是博学。」 「不敢当。」林貌道:「我听闻,此那烂陀寺原是佛陀大弟子舍利弗出生之地,佛学流布昌盛之所。其地本名菴没罗园,五百商人以十亿金钱购入,虔心布施佛陀,佛于此处三月说法,功德真正无可思量。这样的圣地,的确是法师求经的好去处。」 这样的圣地,又岂止是法师求经的好去处呢?而今天竺正处于数千年分裂以后最为繁盛和平的光景,中西方的知识与习俗汇聚于此,在宗教的牵引下彼此交融,碰撞出至为璀璨的火花。而今之那烂陀寺,可不仅仅是讲解佛经佛理的地方;它在天文、数学、草药上的成就,同样高深玄妙、广博难言,是中原华夏文明极为难得的借鑑。 要知道,后世鼎鼎有名,能以一己之力测定地球偏转角度的一行和尚,就曾经从那烂陀寺流传出的三角学知识中汲取过不少的养分。 第178页 这样丰裕充沛,融贯中西文明的学术源泉,而今可是不好找了。 他慢慢道:「……不过,法师既然西行求经,所学必定渊深。在下有一个不解的典故,想要求教法师。」 法师双掌合一:「施主请说。」 「我听闻,龙树菩萨曾于天竺拉古摩揭陀国王舍城讲三品法严、甚深义谛,三界一切天、人、阿修罗,都来听法。但在说法之前,菩萨却入定许久,先是对舍利弗塔大笑三声,而后又大哭三声。在坐无不动容。请问大师,菩萨为何要有这样的举止?」 玄奘眉眼低垂:「王舍城舍利弗塔,正是后世修筑那烂陀寺的地方。」 林貌点一点头:「……原来如此,预见寺庙修成,佛学昌盛,当然要喜极而笑;那么请问,菩萨又因何而大哭?」 玄奘默然片刻,轻轻出声: 「诸行无常,如此而已。」 不错,诸行无常。即使繁盛璀璨如那烂陀寺,也必定迎来它命中的灭亡。数百年后突厥古尔王朝南侵天竺,那烂陀寺首当其冲,一切高僧圣贤苦思冥想的精妙玄理、一切熔铸中西方求学者心血的自然科学知识,整整数个世纪以来南亚文明难得辉煌的顶点,便从此湮灭无闻,只余断壁残垣了。 如此残暴而血腥的蹂·躏,本是弱小天竺邦国的常态;但盘踞于西域丝路的突厥人是怎么强盛到可以威胁中印度的……这件事要是细谈下去,恐怕就要有辱赵宋的颜面,所以亦只能抛开不想。 林貌缓缓道:「诸行无常,自然不错。盛衰兴亡,也是不能避免的事情。但法师既然心心念念,渴求此天竺圣地,难道就不为它的覆灭而痛心么?」 玄奘法师又非土石木偶,即使超脱了悟,又怎能不为这样惨烈的损失心痛呢?他思索少许: 「不知施主是什么意思?」 「在下没有什么意思,只是想提醒法师而已。」林貌道:「法师曾经称述先贤,而在下也恰好记得东晋道安和尚的教诲,所谓』不依国主,则法事难立『——如果不依从于强大而又壮盛、足以维护秩序的统治者,那么学术与法理就很难长久存在。」 「这句话实在难听,但似乎也颇有几分道理。法师方才说』诸行无常『,可那烂陀寺之所以归于无常,难道是因为自己的错漏么?归根结底,还是天竺太过于弱小了吧?拥有那烂陀寺的嵴多王朝、帕拉王朝,根本无法在强悍的军事竞争中战胜北方的野蛮人;他们之所以能在掠夺中倖存,维持着小小的学术繁荣,仰仗的并非是自己,而是外力。」 林貌停了一停,轻轻点出:「譬如现在,法师能安心到那烂陀寺求学,难道不正是因为中原的皇帝陛下,以军力有效遏制了突厥人么?」 如果中原抗击突厥不力,无法消灭或者牵制漠北的野蛮部族,那么等突厥人强盛壮大之后,他们会对丝路乃至天竺国家做些什么? 数百年后,赵宋终于以它丰富的实践经验,完满回答了这个问题。当然,代价就是数千里佛国的凋零灭亡,璀璨文明之火猝然熄灭,再也不能燃起。 等到汉人再次踏上西域,已经是八百年以后的光景了。 玄奘愈发沉默。他沉吟了很久,轻轻开口:「施主的指点,贫僧不太明白。」 「法师说笑了。在下从来直来直往,说话又有什么难懂的?」林貌道:「我的意思明白不过——既然要依附于强大的秩序,才能保存这学术星星之火;那么放眼此天下九州,最为强大、壮健、不可战胜的秩序,又在哪里?与其信赖夹缝中倖存的弱小国家,为何不将学说交託于更可靠的力量呢?」 「如果法师愿意从中说和,让那烂陀寺的法脉归于中原皇帝庇护之下,那么在下也愿稍尽绵薄之力,牵线搭桥。如此则两全其美,那烂陀寺的学说,便可仰仗圣天子的光辉,长久保存繁荣下去,岂不甚好?」 林貌徐徐交代他早已打好腹稿的台词,并未过于掩饰,而只是坦诚指出了歷史事实。虽然只有寥寥数语,但静卧在侧的护法神兽狸花猫却立时站起,当下抖了抖耳朵,直勾勾看着巧舌如簧的铲屎官。 玄奘法师并未答话,神色间却颇有异样。他自小立志求经,于天竺的轶事颇为熟稔,自然知道林貌所言非虚。天竺诸国,或许在辩论想像乃至交汇中西文化上别有所长,但武德却实在难以恭维。要知道,天竺北部环形高山,因常常被北方部族用作侵略的跳板,竟得名为「兴都库什」——杀死天竺人的山脉。 这样的力量,能否长久保存娇贵而柔弱的学术之花,的确也是大大的疑问。 他轻声道:「但中原皇帝,未必能将军力投射到那烂陀寺所在之处。」 「这就不必法师操心了。」林貌微笑:「在下可以为此作保。只要天竺诸国愿意归附,中华的天子就有绝对的力量,能完全保证他们的平安,不受任何威胁。」 玄奘法师微微动容。他曾亲眼见这位林施主与太子同行,又曾听闻朝中骤然而兴的新贵「林长史」,隐隐已是至尊的幸臣;而今幸臣发话,他对这保证倒也并没有什么怀疑。 只是,纵然有此保证,忧虑仍旧难以消除。 「施主说,要依附强盛的秩序,才能保存法理。贫僧并不敢对此有异议。」玄奘低声道:「只是,法理的保存,毕竟是数百上千年,久久为功的事情。又有什么秩序,可以延续如此之久呢?」 第179页 作为天下最为强大的君主,皇帝当然可以庇护小小的那烂陀寺,庇护而今娇贵的理论之花。但这种基于力量的庇护,又能持续多久? 「这就不是在下可以说了算的了。」林貌并无掩饰,直接摊手:「法师是明白人,在下也不能欺诳法师——天下有不灭的王朝么?就是强盛如大唐,也难逃那一日。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秦汉尚且如此,何况乎如今?兴衰成败轮转,本就是世上的定数。」 他这样直白吐露,倒把法师听得微微一愣。就连在旁踱步的狸花猫咪,都忍不住抬头瞥他,神色略微不快——天下的确没有不亡的国家,成败也确有定数,但你当众议论大唐的覆灭,是不是也太无礼了些?! 「施主既然知道这个道理,又为何还要劝导贫僧呢?」 「大师误会了。」林貌道:「兴衰成败轮转不定,可并不意味着选择没有意义。事实上,既然有此轮转,那便意味着衰亡的一定会復兴、分裂的一定能够弥合、枯朽的一定还能繁茂,无论华夏中原处于多么悲惨、恐怖、万劫不復的境地,都必然会有最光辉的人物为她力挽天倾,以鲜血与性命洗刷她的屈辱与悲哀……我以我血荐轩辕,数千年仁人志士前赴后继,同样是这片土地上的规律。」 「那么反之,而今庇护那烂陀寺的小小邦国,有这样牢不可破的规律么?它若遭遇了惨痛的覆灭、血腥的屠戮,又能否从亡国灭种的打击中再次甦醒,恢復旧有的光辉呢?——甚而言之,不要说一个小小的邦国,就是偌大天竺,又能从外敌的侵略与占领中恢復独立,乃至于保存自己的文明么?」 「大师,兴亡轮转,可是很了不起的奢侈品啊。」大手子一字字道:「这个世界上绝大多数的文明,可是连经歷一次兴衰交替的资格都是没有的。转瞬即逝的灭亡,才是常态。」 兴亡当然是绝对的歷史规则之一,但兴亡循环却不是。不是每一个民族,都有资格在歷史的起伏中总结规律的。 不要忘记了,数千年洗刷之后,古老文明还能上桌说话的,那可真就是只有一根独苗苗了。 所以,如果真要呵护学术与文明的火种,还是依附于这样屡屡浴火重生的王国,才更为稳妥吧? ——要知道,数千年之后,能侥倖留存的释伽牟尼佛骨舍利,可也就只有大报恩寺那一块啦。 -------------------- 天竺与西域诸国的安稳,很大程度上仰仗于中原的武力。在这一点上,赵宋为我们做了充分的证明。 不过,中原也的确是很好的学术庇护者(在武力及投送能力足够的情况下),中原正统王朝,最为严苛的办法,也不过是逼迫寺庙交税服役而已,基本是干不出杀人烧书、彻底灭绝文化这种没品的事情的…… 第72章 开门 言语至此, 玄奘法师沉默了很久。他低头喃喃念诵经文,终于缓缓开口: 「施主想要贫僧做些什么?」 林貌目的达到,也不隐瞒, 自袖中取出了一封书信, 双手奉于法师: 「这是陛下亲笔所写的信件, 烦请法师转呈于天竺诸国的国王。」 眼见对面真能随意拿出皇帝御笔,玄奘神色亦微有惊异。他仔细端详这份由狸花猫陛下连夜赶写的文件,却并没有立刻伸手接过, 只是双掌合十: 「贫僧只是区区一介游方和尚,如何能取信于天竺诸位贵人呢?」 皇帝真要收服天竺各国,那自朝中派遣专业的使者折冲樽俎, 岂不更好? 林貌微微一笑:「大师难道不知,西域、天竺各国, 都推崇佛学?寻常使者未必晓得经论中的妙理, 还是要高僧出马,最为稳当。」 若以原本的歷史,玄奘法师西行时孑然一人、略无依凭,尚且能广开方便之口,说得高昌国王钦心归附, 愿为兄弟;何况而今还有中原皇帝的御书为依仗? 「再说,大师也太过谦逊了。」林貌道:「大师当然是身无长物的行脚僧人, 但大唐的行脚僧人,又怎么能与寻常的和尚相比?待到大师抵达那烂陀寺时,恐怕天竺各国的国王正千盼万盼, 就等着有个大唐的和尚, 为他们疏通关节呢……」 他这句话也并非虚妄。纵观《西游记》原文, 如果其中涉及妖怪的内容, 基本可以归纳为「唐僧与他神通广大的徒弟「;那么牵涉凡间的种种事务,也可以总结为「御弟与他战无不胜的大唐」——全书一百回十来个国家,除了有妖怪撑腰胆大包天的蠢货之外,没有任何一个国王敢对大唐御弟稍有不敬,真正是唿来喝去,有求必应,到哪里都是王宫绝对的上宾。 以书中猴哥的话说,他们师徒是「上国之使,不拜下国之君」,走到哪里从不委屈,向来与国主平起平坐,分庭抗礼,可谓赚足了牌面。 ……不过,要是以出身地而论,猴哥应该是东胜神洲傲来国人——猴士罢?这么顺熘就转为大唐国籍,真没有什么问题么? 而今大唐对突厥的胜利已成定局,军威之下所向披靡,那赫赫威名会迅速沿着丝绸之路流布扩散,牵动万千。届时,不但西域的高昌、回鹘等心扉动摇,不可自制;就连天竺的小国,恐怕也要抱一抱李二陛下那粗壮之至的金大腿了。 ——当然,若以原本的国力论,即使远方小国表示臣服,大唐也无力约束,不过稍稍羁縻而已;可一旦有了外力的注入…… 第180页 林貌很和气的说: 「如果大师不相信,在下也可以为此作保,绝不叫大师空走一趟。」 玄奘法师当然不会不信,但沉吟许久之后,还是没有立刻应下。 「请施主容贫僧再思索一日。」他缓缓道。 林貌颔首:「那是自然。在下明日依旧在此恭候。」 · 待到玄奘法师告辞而去,忍耐已久的狸花猫终于从草丛中跳出,奋力以尾巴抽打林貌的手臂,以此表示对大手子口出妄言的不满。 不过,抽了几尾巴之后,陛下又迅速恢復冷静,摆脱了被本能约束的愚蠢举动,重新跃到了石头上。 「你便这么看好这玄奘和尚?」他哼道。 「至尊何出此言!这怎么能说是』看好『?这只能说是以史为鑑,可以知兴替。」林貌迅速狡辩,以皇帝陛下将来的话堵皇帝陛下而今的嘴:「再说,至尊难道不想经略天竺么?经略天竺,首在得人;而今朝野之中,难道还有比玄奘大师更为合适的人选?」 至尊想了一想,一时竟无法反驳。隋唐一脉相承,对外经略的绝对重心都在于漠北突厥,最多偶尔兼顾西域小国,当然不会留意万里之遥的天竺。数十年一以贯之的漠视,朝中连知晓天竺方位的臣子都未必能有多少,更谈不上什么出使的使节了。 当然吧,朝廷真要求贤,总能搜刮到人才。但以而今的形势论,这些使节出访小国,恐怕横暴凶蛮之处,就真要与昔日的汉使相差无几了…… 今上不是孝武皇帝,一般没有灭国后砍人脑袋做京观的爱好,因此思来想去,竟真还是玄奘出马,更为稳妥。 一念及此,陛下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又出声发问: 「你特意叫朕到这里,不是为了要洞开两界的』门『么?如今仅与玄奘交谈数次,便算了结了?」 不错,皇帝日理万机,国事繁杂,之所以愿意抽出这大半日的功夫在此消磨,正是因为大手子信誓旦旦的保证——林貌曾向陛下转述过魏徵魏相公的说法,并曾信誓旦旦的担保,只要藉助玄奘这位歷史上的「大乘天」、「解脱天」,那么沟通两界的「门」就能进一步拓宽,从此无需仙丹的辅助,也能自由往来,再无阻碍。 这当然是无大不大的事情,值得陛下倾注心血,翘首以待。但以而今的局势看,又哪里有一点打开』门『的影子? 林貌微笑:「陛下何必如此急迫?大乘天也好、开』门『也罢,都不是外力可以强迫,必得要玄奘法师心甘情愿,由心而生出妙悟,才能无往不利、克成大功……」 开悟这种事情,当然是不能假借外力。要是玄奘法师并不愿意做这沟通中西的「大乘天」,那即使林貌再如何劝说,也是无可奈何的。 「那他会同意么?」 「当然。」林貌曼声道:「玄奘大师可不仅仅只是精通佛理的高僧,人家能从大唐孤身跋涉千里,安然无恙的抵达天竺,那人情世故之练达娴熟,思路之深邃高明,可不是寻常能比的。他不会拒绝圣天子的好意。」 ……若以史实而论,玄奘大师千辛万苦返回大唐之后,首要的工作也并不是翻译他视若珍宝的经文,而是忙着以各种比喻歌颂皇帝陛下,称颂他为「握干符,清四海,德笼九域,仁被八区」的转轮圣王,又倾尽心血,仔细纂修《大唐西域记》,不敢稍有怠慢。 至于法师为何要在大唐经略西域的当口写这《大唐西域记》么……那就很不足为外人道也了。 · 玄奘法师的选择并没有什么离奇。在深思一夜之后,他如期到达五行山脚,向林貌求取皇帝陛下的御书。 林貌问他:「大师已经下定决心,要做中原的使节,架通双方的桥樑了么?」 玄奘合掌:「善哉!贫僧诚惶诚恐。」 林貌点一点头,自袖中取出书信,在狸花猫陛下见证之下,亲手交付给了玄奘法师。 两人手指稍一接触,彼此却均是一颤——在玄奘法师亲口允诺,愿意承担此沟通两界的职责之后,某种「概念」便由此诞生;璀璨的功业足以凝结为寻常法术所不能抵达的力量,当往来中西的大乘天伫立于另一个世界的门户之前,全新的效力由此激发,并最终达成了意料不到的结果—— 仿佛有强风自头顶吹拂而过,有无名而沉默的伟力自地壳中涌动而上,悄无声息改变了一切。仅仅在剎那之间,林貌、玄奘法师,乃至服下仙丹的狸花猫陛下,便于心中生出了同样的明悟: ——』门『开了。 当然,世界似乎并没有因此生出什么变化。五行山脚依旧是一片沉静而柔和的模样。但林貌左右观望片刻,却上前一步,将手按在了山壁之上。 「原来如此。」他轻声道。 在原着中,五行山又名两界山。那么,这座释尊手掌所化就的高山,分隔的又是哪两个世界呢? 他的手掌仔细过抚摸山壁上的青苔,隔着草木与释尊的手掌合一。仙丹那微妙而怪异的力量在他的经脉中涌动,终于为某种奇妙的引力牵引,源源不断注入这浑厚的石壁——当大乘天立下此莫大誓愿之后,佛道两门的法力便由此而合一,激发出无可思议的伟大奇蹟。 当日馈送仙丹时所预步的种种伏笔,终于功德圆满达成了最后的结局。 第181页 唿应既起,熟悉的感应立刻由心而生。毫无疑问,崭新的「门」已经彻底洞开,稳定而可靠的通道已然建立,只等诸位轻轻推开这掩闭的门扉。只是,这勾连两界的渠道仍然深藏于五行山脉之中,需要移开这深厚宽广,不知几千几万尺的坚硬岩壁,才能真正抵达「门」的核心。 相较于贯通两界的伟力,区区移山倒海,似乎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百尺竿头轻而易举的最后一步。但对于法力稀薄至近乎没有的大手子,这却又显然是无可解决的难题。他仰头瞻望那高耸的山峰,一时不觉踌躇: 「这……」 话音未落,他听到了猴哥的一声嗤笑。 「精心算计到这一步,居然在最后的关头拉了胯么?」大圣漫不经心的开口:「还是太嫩了一点……算啦,老孙再帮你一把吧。」 说罢,掩映在草丛中的猴哥以手撑地,蓦然挺起了上半身——只见草木摇晃、土石崩塌,灰黑的碎屑与断石倾盆而下,在这山唿海啸一般的动静中,五行山的一角,居然被他硬生生「扛」了起来! · 只听电铃叮噹作响,坐在沙发上的李先生抬手看一眼手机,随即一跃而起,立刻拎起了电话: 「通知下去!」他握紧话筒,声音中有了难得的紧张:「执行b计划!』门『开了——门终于开了」! -------------------- 门终于开了……要进入下一个章节啦。 第73章 见面 虽然李先生的反应已经相当之迅速, 但第一个闯入现场的,居然是无辜、天真、丝毫不知道底细的李哲。 数月以来,朝廷与突厥大战方殷, 国事冗杂, 千头万绪;至尊操劳政务尤且不及, 当然也就顾不上到李哲的直播间中撒娇撒痴,出卖颜面了。而眼见大受欢迎的「咪咪」久久不见踪影,大手子的藉口又一日比一日敷衍, 再无说服力,李哲终于按捺不住疑虑,挑了个日子亲自上门, 想要仔细问个清楚。 他和林貌关系非常,也不用打电话预报, 大剌剌推开院门而入, 一抬眼便望见了院中满头土灰的林貌、同样灰头土脸的咪咪,以及,以及—— 「妈呀!」他尖叫了起来:「猴!」 话音刚落,李哲白眼一翻,软软跌坐在身后的石椅上, 歪头唿唿大睡过去。 果然,大圣的瞌睡虫还是一如既往的灵验高明, 从不叫人失望。 大概是今日受到的冲击过大,虽然被老同学撞破了至关紧要的机密,林貌依旧保持了淡定。他吐出一口真气, 将李哲身旁飘洒的土灰一律吹拂干净, 省得打搅老同学的安眠。 他从已经分不出颜色的衣兜里摸出了脏污得同样分不清颜色的手机, 费力点亮屏幕, 仔细看了一眼。 「……组织人手大概还有十五分钟就位。」他长长嘆了口气:「所以,诸位要不要先做个清理呢?」 或许是预先施展了什么高明的法咒,这一次开山的动静远不如原着中惊天动地。当猴哥一手将山脉擎起之后,原本张贴在山壁上的六字大明咒立刻闪现出耀眼金光,瞬息朗照九天九地。但心猿降伏、业力已清,原本囚困心魔的法术也渐次失效,这金光闪烁的法贴终于自山壁脱落,飘飘然飞向渺不可测的西方。 而释尊手掌所化的五行山,也在同时缩小、摇晃,如幻象一般消隐轮廓,抖落下无数磨盘大小的山岩与泥土、翻滚着坍塌的参天古树,以及狂唿吼叫、四散奔逃的飞禽走兽。这样山崩地裂的惊天响动无可言喻,必然会彻底摧毁方圆百里内一切的地形—— 但猴哥只伸出一只手来,轻轻便扶住了这将要倾覆的高山。 他并未化作法天象地的宏伟身形,只以原形稍稍一按,摁住了雄伟高耸、其重不知几千几万钧的五行山脉。群山震颤稍歇,雨点般滚落的木石亦随之而止,凝固为天空悬浮的黑点。 齐天大圣单手撑住石壁,仰头瞻望那高耸屹立的山峰之顶,不由微微有些出神。 在被掩埋在石山下的五百年之久,无日无夜不被那沉重到近乎窒息的重量所压迫,苦楚宛如九幽地狱;但等一朝脱困而出,昔日所不堪忍受的庞大压力、千寻高山,竟也不过只是弹指间可以轻松应付的小小泥丸而已了。 如此凝视片刻,美猴王长长唿气,数百年囚困的郁愤与不平亦随之吐出,缓缓消散于冷风之中。 若以五百年前齐天大圣的性子,大概脱困后立刻就会现出法身,使出移山倒海架金梁的神通,一棍将五行山上下敲个稀烂,以此稍稍展示怨气。但而今,依靠着自己的修行,挣脱这五行山重重压制的孙悟空,却不需要如此暴烈而又残酷的发泄了。 面壁数百年之久,孙悟空终于能够降服心猿,归于昔日菩提祖师所指示的大道。 他挥手施法,定住摇晃的高山,在石壁前默然片刻,终于回头向大手子说话: 「你不是一直念念叨叨,想在山间开一条——人呢?」 猴哥眨一眨眼,茫然扫视身后半人高的土堆,又哪里还看得到大手子的身影?他仔细想了一想,终于恍然大悟,伸手在土中掏摸片刻,拎起大手子竭力踢蹬的一条腿,将他整个人给倒着拎了起来——方才地动山摇,土石俱下,动盪好似天崩地裂,绝非人力可以抵挡;即使有大圣及时定住山势,倾泻而下的泥土仍然瞬间掩埋了猝不及防的林貌。 第182页 土石崩塌时快如闪电,他连叫都没来及叫上一声,只是将猫猫陛下捞进怀中护住,便就地摔进深坑,被泥土埋了个倒栽葱。 ……不过,要是没有林长史及时出手,或许陛下已经凭着敏捷自行跳开,也说不定呢。 猴哥啧了一声,提着腿将大手子拎起,抖干净他身上厚厚一层泥土,再随手送到一旁干净的草丛上,与侥倖躲开土石的玄奘法师为伴。 林貌趴在原地连连哆嗦,晕晕乎乎摇摇摆摆,只觉得脑浆子都被搅了个匀净。好容易被法师搀扶着做好,却又听到大圣的声音: 「……咱早先听闻,你不是想在山下修一条可以过车马的大道么?」 林貌迷惑摇头,甩干净脑子中嗡嗡作响的杂音,终于听明白了大圣的意思。他隐约记起,自己似乎的确说过,五行村太过闭塞,实在不利于长久的发展;等到生产力稍微提高,还是要引导他们修一条路与外界互通有无才好。 但现在…… 他默默眨眼,看一看几乎已经被断木碎石头淹没的四面山脚。 「……还能怎么修呢?」他喃喃道。 「这还不简单?」猴哥道:「你要修多宽的,三丈,五丈?依咱看,便直接修十丈罢,也省得后来再费手脚……」 说罢,他抬手轻轻一推,竟又将这偌大的五行山移开了十丈之远! 这样真·移山倒海的神通、超乎一切电影特效的奇景,委实令人目眩神迷,不能言语。但林貌也瞬间反应了过来: 「等等,我还——」 话没说完,他就又被当头而下的土石给埋了结结实实。 · 也正如此,虽然五行山仍大体健在,但林貌玄奘法师乃至皇帝陛下可是真遭了重。被兜头掩埋两次之后,即使以法术反覆清理,他们周身的衣服也实在是不能再看了。林貌无可奈何,只能拖着他酸痛得像被爆锤过一顿的身体,到卧室为几位客人翻找衣服。 玄奘大师是六根清净的出家人,并不在乎衣着服饰,只是随便挑了一件衬衫披上;倒是猴哥的衣服,颇费了林貌一番手脚——大圣被压在五行山下数百年之久,当然不可能衣冠整齐的跳出来显摆;但正如原着中所言,大圣本体可是「面容羸瘦,不满四尺」,十足瘦小的身材。林貌在家中挑来挑去,最后只选出来几件cosy的童装,勉强为猴哥装扮上。 ——喔对了,这几件童装还是先前cos哪咤三太子时用的呢 所以,当李先生推门而入,看到的便是一院子围坐得挤挤挨挨的人——身披衬衫、长袖飘飘中愈显风度的玄奘法师,上下一身艷红混天绫童装的瘦小猴子、面无表情神色呆滞的林貌,以及躺在石凳上唿唿大睡、依旧不知今夕何夕的李哲。 怎么说呢,隐约竟有种魔幻取经四人组的美。 饶是李先生见多识广,聪颖绝人,一时也不由头晕目眩,反应不能;他站在原地歇息片刻,才终于缓过神来,大踏步上前,招唿几位贵客。 只能说果然是公务系统里混久了的人物,仅仅开门愣神这么一剎那,李先生居然已经大致摸清楚了院子中这错综复杂的脉络,并迅速琢磨出了应对的基本方略——以大手子歷次所泄漏的情报看,过往西游的情节基本已经破坏无余,估计不会再走什么师徒取经的老路。那这么说来,齐天大圣与玄奘法师之间,便是分庭抗礼,彼此毫无干系了。 既然毫无干系,就不能再按师徒分高下;以当下的局势,似乎也不适宜于世俗的官职权位。李先生脑子电转,立刻想出了最为合理、毫无瑕疵招待顺序——于是他笑意盈盈,快步走向最为年长的尊者,按华夏自古尊老敬老的习惯,恭敬叉手行礼: 「见过大圣。」 大概是先前有过训练,虽然一身厅局风格子衬衫打扮,这叉手礼居然也行得有模有样、毫无差池;猴哥倒也颇为客气,抬手回了个问讯。 但回礼之后,孙悟空却只注目凝视李先生的面容,半晌并不说话。眼见猴子眼光炯炯,目不转睛;李先生微微不解,但依旧稍微屈下身体,方便大圣仰头端详。 如此注目片刻,猴子终于长嘘一口气。他并没有问李先生的来歷,也没有问李先生的用意,只是平静出声: 「数百年前,曾有高人教过咱老孙一招相面听风的本事,以此占卜吉凶、推断故旧,从来是百试百灵,绝无疏漏。今日咱试了一试法术,果然还是如往日一般的灵验。」 李先生温声开口:「不知道大圣看出了什么?」 孙悟空深深望了他一眼: 「以咱的相术看来,你不过只是个凡人,虽尔血气旺盛、心力坚毅,稍与寻常不同,但亦绝没有什么高妙玄深的神通伟力,当然更不是妖魔鬼怪的对手……」 李先生微微一笑,丝毫不以为忤: 「大圣果然好眼力,说得真是一丝不错。」 「是么?」大圣眯一眯眼,神色间却莫名有些疑惑:「但若再以观风之术,深加推敲,你这平常凡人之后,却似乎又真牵动着什么了不得的力量……若以法理而论,昔日老孙在瑶池丹台,所见之五老四曜、三清佛尊,大抵也不过如此了。」 「……真是奇怪,难道那姓林的小子,说的竟是真话?」 · 在大圣灼灼目光之前,李先生微微愣了一愣,但沉默片刻之后,随即展颜微笑: 第183页 「人与人结交,难道是以力量来评判么?我对大圣极为仰慕,难道又是贪图大圣的神通么?」 猴王颇为诧异,深深看了这从未谋面的陌生人一眼: 「你居然还晓得咱老孙的本事?」 火眼金睛明察秋毫之末,当然能看出凡人心底最为细微精妙的变化。但无论如何分辨,都只能得出同一个答案——此人还真说的是实话,毫无参假。 「岂止在下?就连在下的诸位同僚——不,就连此方圆数百里的各色人等,恐怕都不会认不得大圣的名号,不会不晓得大圣种种的事迹。」李先生很温和的回答:「当然,这并非我等见多识广,而多半——多半是拜某位吴先生的生花妙笔所赐……」 「吴先生?」 孙悟空抬一抬眉毛,神色中难得一变——他自然不知道什么「吴先生」;在听闻这「吴」字时,猴王心中居然微微颤动,生出了某种古怪之至的预感;但预感倏然而逝,细细琢磨却又浑无理由,不过一缕悸动而已。 太乙天仙精神通玄,每一次心血来潮,都绝对无的放矢。能引动他心潮起伏,这位姓吴的绝不是一般人等…… 但又到底是谁呢? 显然,李先生有意提及此事,正是要以此引动齐天大圣不可自制的好奇,为将来埋下一招隐伏的暗子。但大圣修行已久,自然也知道天机不可妄测的道理。虽尔犹豫再三,但凝视李先生片刻之后,到底没有发问。 「是么?」他淡淡道。 -------------------- 第74章 穿越 喃喃说完这一句话, 猴哥也不再管李先生那怪异莫名、欲言又止的神情。他拍一拍屁股起身,伸手略微欣赏自己身上那光鲜亮丽的衣服(这可是cosy哪咤三太子的衣裳,质地怎能不好?), 顺顺熘熘打了个哈欠: 「咱老孙去逛一趟散散心, 尔等若没有要事, 就不必随意搅扰了。」 显然,齐天大圣本来就是闲云野鹤,自在逍遥的猴王, 若不是大手子亲口请託,估计是没什么心思搭理这些冗杂繁琐的公文往来。他大致也就是对李先生背后的力量有几分兴趣,而今交代清楚底细, 立刻就要拍屁股,舒舒服服享受那坐牢五百年后难得的清闲时光, 一点也不愿耽搁功夫。 至于走开后会做些什么……几人只听到空中嗖的一声响, 然后是外面汽车滴滴滴滴一连声的响——组织上派来的车辆都做过针对防空的特殊改装,而如今高灵敏度的雷达正在迅速报警,警告有超越音速数十倍的不明物体正从低空掠过,极速驶向远方。 但如果真有超越音速数十倍的物体掠过,那怎么能不引发惊天动地的音爆呢?人工智慧综合分析了各项数据, 最后判定这大概率只是仪器的误报,关掉警报了事。 李先生默默打开手机, 而后轻轻嘆了口气。 「以雷达轨迹看,大圣应该是穿过了那扇\』门\『,径直往东海去了……」 果然, 囚困千年之后, 齐天大圣所念念不忘的, 还是老家水帘洞么? 李先生放下手机, 稍微吐出一口气来。说实话,美猴王突如其来,委实是大大出乎组织的意料,要是猴王并未折返东海,而是就地留下来与他们攀谈,那组织及组织身经百战的诸位公关专家,搞不好还真不知道怎么应付这位大爷。 ——不错,相关部门在迎来送往与折冲樽俎中的确有常人难以想像的丰富经验;即使招待的对象是一千余年前三观已经迥然不同的古人,他们也能应付自如,拟定出合理的应对方案;但人类的力量毕竟是有其极限,专家组再怎么穷极想像力,也难将思路衍生到智人这个物种之外吧? 谁知道一只猴会喜欢什么呢?——更别说还是一只被**五百年的猴? 当然,只要有所必要,专家们皓首穷经,搞不好还真能从原着中推导出猴王的喜好。但这恐怕要花费不短的时间,不是而今立刻就能办妥的事。而今大圣自行折返,还真替他们省了莫大的麻烦。 横竖伏笔已经埋下,而今也不急于一时。李先生稍微整理思绪,便以极为尊重的口气阐述不能与大圣深谈的遗憾,并表示若有机会,愿意馈送大圣一份薄礼,以此表示组织拳拳之心云云——反正普天之下,多的是猴哥的粉丝,只要内部稍微扩散一波,想来不少人倒贴钱送礼也是情愿的,搞不好组织还能赚一笔呢…… 在表示此殷殷待客的情谊,为将来的会面埋下伏笔之后;李先生言归正传,先向李二陛下热情问好,再殷勤招唿玄奘法师。言语间亲和婉转,毫无瑕疵,堪称公务接待的典范。 但玄奘法师是何许人物?以大师人情练达之高明,仅仅是稍一踌躇之间,便发觉了李先生若有若无的掩饰——虽然看起来都是平等的热情与温厚,但为什么要特意先向一只狸花猫问候?再说,李先生言语中虽然天衣无缝,可在谈及某些关节之处,却总要下意识多看那只狸花猫一眼,似乎竟是在徵询意见的意思…… 又是什么样的狸花猫,会有这样的待遇呢? 玄奘大师仔仔细细思索了片刻,终于不动声色的起身,说他出中原时曾立下誓愿,每日都要用心念诵经咒;而今正值其时,所以暂且告辞,诵经去也。 ……他这六根清净的出家人,还是不要沾染这样的浑水为好。 第184页 · 将玄奘法师送到静室之后,眼见四下无人,李先生终于轻声开口: 「想不到林先生动作竟然如此之快,真是雷令风行。」 林貌尴尬一笑,心想这倒也并非他的功劳,纯粹是玄奘法师意志坚定、百折不挠,居然勇勐精进到孤身穿越边境战区;唯有如此惊人之不世伟业,才缔造了足以打开沟通两界』门『的奇蹟,而他舌绽莲花,也不过是在中间推了一把而已。 「……当然,而今』门『已经洞开,那么我们之前商定的种种协议,是否可以逐一实行了呢?」 早在先前数次会面之时,李先生就与林貌反覆商谈,拟定过一份基本的框架;在将突厥高丽南诏吐蕃东瀛乃至从南到北一切蛮夷的土地抵押了个遍之后,他们终于勉强凑出了一份基本能用的技术与设备输出指南,大抵能在大唐中原復刻出一套猴版的工业体系——并差不多还能有点自我升级与扩张的能力;以此作为将来合作的「样板」。 理所当然,这样庞大的工业体系(哪怕仅仅是简略版),已经绝不是靠着门内外输入一点物资能够轻松应付的,而必须要两个世界之间相当紧密的沟通、联络、互通有无,必须要一扇更大的「门」。 而今,这扇「门」终于打开。一切协议与计划的硬性阻碍已经完全消失,唯一的顾虑,大概只有大唐皇帝陛下的态度。 深度的交流毕竟有其风险,种种动盪难以预料;如果中原朝廷不表示出坚决而强硬的开放态度,后面的工作必定难以开展。 林貌稍一犹豫,回头看一看正襟危坐的狸花猫咪——出于某种微妙的默契,尽管组织上摆明已经将这小院中种种的底细给摸了个透彻,但至少明面上仍旧保持了某种尊重的缄默;虽然大家你知我知,但只要陛下不自己开口承认自己的猫咪身份,李先生便绝不会开口揭破事实,而一定要通过大手子来转达他对大唐皇帝的「建议」,并礼貌的忽视一切不合理的逻辑。 在林长史灼灼目光之下,狸花猫犹豫片刻,终于还是点一点头。 「是的。」林貌立刻回答:「陛下完全同意。」 「那就好。」李先生长舒一口气:「那么,请向我转达对陛下的问候——相关的工作会尽快开展,绝不会耽搁任何时间;只有一两天的功夫,第一批计划就会立刻启动……当然,在全面开展工作之前,林先生可能需要知道一些——嗯——虚拟的常识。」 说到最后一句时,他稍稍看了狸花猫一眼,目光一扫而过,随即收回。显然,这些虚拟的「常识」并不只有林貌必须了解,更是要为陛下做至关重要的科普。 林貌略有好奇:「请问又是什么常识?」 「其实也很简单。」李先生稍一踌躇,终于还是开口:「林先生对穿越这种事……有了解么?」 林貌:………… 他仔细想了一想,觉得自己虽然写过七八本穿越小说,顺带着在西游世界穿了十来回,但显然亦不能说一句「了解」,于是诚实回答: 「并不算清楚。」 「……是这样。虽然在虚拟组织的观测中,沟通各个世界的』门『常有洞开,甚至会引发不可知的神秘反应,但严格意义上穿越,仍然被认为是绝不可能的悖论——直到我们发现你为止,林先生。」李先生缓慢道:「林先生,世界的运转有一整套森严而复杂的规则。也正因如此,出入不同的世界从来是极大的冒险,绝非如寻常外出一般轻松随意。」 「在具体研究中,我们认为,不同世界对生命体的管制,是最为严苛的。生命体——或曰佛家之』有情众生『——自诞生之后,便会在世界的运转体系中拥有一个固定的编号,不可撤销,不可更改,不可转让,一一对应,从无差池,可以视为』天道『运行的基层逻辑。在这样严密罗织的系统中,当然没有外来者闯入的余地的——设若另一个世界的生命无缘无故穿越而来,他又该使用哪一个编号呢?没有编号就是黑户,没有身份就是病毒,穿越者会被完全排斥于世界体系之外,连生存都成为问题。」 「当然,这种排斥也有其漏洞……归根到底,编号仅仅限于』有情众生『,一旦生物的生命归于湮灭,编号当然也就毫无意义,成为被世界漠视的』垃圾『。所以,从理论上讲,外来者可以藉助某个死去生物的身份,悄无声息的在新世界黑下去。」 他向目瞪口呆的林貌微微一笑,语气轻柔: 「——譬如,变个猫什么的。」 -------------------- 第75章 猫咖 林貌愣住了: 「……猫?」 「当然不仅仅局限于猫。」李先生柔声道:「事实上, 只要是根器俱全,能够感知外物的有情众生,都可以作为外来者顶替身份、遮掩来歷的备选项。不过, 相对于其余的选择, 顶替一只不明来由的野猫, 显然要安全得多……」 面对着脸色愈发怪异的大手子,李先生很含蓄的解释了一句: 「从这个意义上看,仙丹还是发挥了相当的效力, 做出了正确的选择。」 林貌嘴角抽搐,一时不能说话。什么叫「正确的选择」?显然,要是仙丹药力稍有失误, 没有为皇帝陛下安排一具默默无闻的猫猫躯壳,而是就近挑选了其他生物的遗骸——譬如某具藏身于火葬场等待火化的尸体——那才真是刺激万分、妙不可言, 真正意义上践踏当代所有常识的勐料、足以惊爆一切眼球的奇蹟;在而今这自媒体发达到令人髮指的时代, 即使有关部门再如何竭尽全力,恐怕也是决计按不下这样疯狂的新闻…… 第185页 想一想那癫狂到不可理喻的情形,即使见多识广的林长史,也不由稍稍打了个哆嗦。 据说陛下服用的丹药乃道祖亲手炼制,那以现在局势的种种发展来看, 玄元皇帝太清道祖李耳大老爷说不好还真对自己这同样赫赫有名的后裔有所顾念,因此才巧为安排, 特意替后代子孙挑了一个毫无后患的身份。 如此说来,房玄龄、魏徵等在现代的种种遭遇,其实也不足为异——或者说, 这还是托大唐皇帝的福气, 仰仗太清道祖大老爷垂念子孙的拳拳之心, 才能顺带着蹭来的非一般待遇。 不过, 林貌还是尝试着挣扎一二: 「就非得——非得变为猫不可么……」 李先生嘆了口气: 「那您觉得变什么合适呢?」 「至少——」 至少了半日,林貌却再也憋不出一个字来。「至少」——至少还能变为什么?狗与猫并无差别,老鼠实在突破承受力下限,至于其余野生动物……难道陛下还想体验一番在野外极限求生的美妙经歷么? 总不能堂堂一国之君,到时候衣食无着,沦落到在公路边露出肚皮讨要蛋黄派吃罢? 这么看来,玄元皇帝大老爷还是布置得很妥当的。以陛下与诸位相公而今穿越的这具猫猫躯壳,但凡能开动脑筋,每日到高校或公园转上一转,那以他们的智商与眼光,混个吃饱喝足乃至吃香喝辣,都是易如反掌的事情。 ——而衣食住行的代价,只不过是牺牲一点无所谓的颜面而已,是吧? 在这样完善而周到的安排下,不止大手子无言以对,就连猫猫陛下亦一时默然,虽尔毛茸茸脸上神情诡异,到底不能对老祖宗的智慧有什么异议。 但如此沉默片刻,狸花猫却忽然尾巴一翘,抬起右掌连续拍打林貌后背,同时伸出爪子在衬衫后连续勾画,笔锋又快又急,迫不可待。 林貌被爪尖划得微微一抖,稍稍分辨了陛下仓促的交代之后,还是勉强开口: 「这套理论也未必这么正确吧?我,我们不是也——」 ——也没有变成猫么? 闻听此言,李先生难得的皱了皱眉。 「这确实是难以解释的地方。」他思索片刻,不能不承认已有理论的局限:「以通常规律而言,一旦』门『开启,附近地域就会被视为两个世界之间模煳的交界地带,不会被纳入编号的范围。这是我们——乃至玄奘大师以及孙大圣等等人物,都可以自由往来于这个小院的缘故。可一旦超越小院的范围,固有的规律就会发挥作用——简单来说,即使大圣迈出这院子一小步,他也会立刻变为一只——诶——猫之类的东西……」 「但在这种规律,似乎并没有在林先生身上应验。我们对此也相当迷惑——如果只是在』门『附近的五行村活动,维持现状尚属合理。可考虑到您已经去过了长安……」 李先生恰到好处的掐掉了后半句,规避了最为尴尬的内容。 「……大概您只是特例而已。」他柔声道。 想到自己居然也险些落入如陛下一般微妙而尴尬的境地,忠诚而坚贞的林长史还是不由得眉毛颤动——他当然非常之同情至尊的遭遇,并愿意为之尽心尽力,但要是让自己亲身上阵体验,那似乎还是太…… 不过,在短暂的犹豫之后,林貌心中微动,忽的意识到了某个至为关键的东西: 「如果这条规律依旧成立。那之后穿越的诸位,只要一脱离这』门『的范围,岂非——岂非也会——」 「是的。」李先生心平气和的抹除了幻想的一切可能:「虽然』门『已经被打开,两界的往来趋于自由,但固定规律并未更改。只要越过门的范围,编号系统仍然会发挥作用,将外来者转化为猫之类的东西。」 林貌目瞪口呆,一时做声不能。 「其实也不必放在心上。」李先生很温和的安慰大手子,顺带着安慰大手子身后不愿透露真实身份的猫猫陛下:「生命形式的转化并不影响主体的唯一,又何必念念不忘呢?说实话,只要有所需要,我也很想到长安走一走呢。」 李先生自己都不介意变成猫咪去长安走走,诸位古人也不用太将这件小事放在心上了吧? 林貌嗫嚅不语,只觉有苦难言,不能辩驳。其实,仅以皇帝与诸位相公的反应,虽然身份转换令他们大受刺激,可长此以往也大略适应了局势,并没有什么过激的反应(当然,这种平和的态度部分源于难兄难弟之间惺惺相惜的分担),大手子也能勉强撑住局面。 可一旦——一旦魏相公推广留学的提议被採纳,到时候数百位乃至上千只由寻常士子所转化的猫咪涌入这间小小庭院,那可就绝不是林貌所能应付得了的了—— 而且,长孙皇后与太子殿下不也有到现代观光的心愿么?真要是这两位大神莅临下处,那才是妙不可言的神展开呢。 一念及此,他终于长长嘆了口气。 「既然』门『已经打开,相关的对接工作,朝廷那边也会即刻料理。」他很诚恳的说:「不过,关于猫——我是说,关于』穿越『的事情,可能稍微超出了在下能力范围以外。倘若实在是不得已,不知能否向组织求援一二呢?」 李先生立刻露出了微笑: 「那当然。」 第186页 · 在一场漫长而安稳,舒适到绝无梦境的悠远睡眠之后,李哲终于缓缓睁开了眼睛。 刚从朦胧睡意中摆脱,他的脑子一时还不大清醒,茫然中不知今夕何夕。但在缓慢转动眼珠之后,他看到了头顶面色整肃、以相同神情俯视着自己的两人一猫。 ——真奇怪,狸花猫脸上怎么也能看到这样凝重而严肃的表情呢? 「你醒啦。」林貌幽幽道。 李哲张一张嘴,下意识想吐露自己残余的惊骇——他仍然记得清清楚楚,自己在莫名昏睡过去之前,曾经在这庭院中看到了——看到了—— 看到了什么来着? 李哲瞪圆双眼,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你怎么会睡在石凳子上呢?也不怕着凉。」林貌平静道:「还好我和李主任回来得早,否则你恐怕要在石凳子上趴一天。现在气温不低,但着了风也不得了啊。」 大手子的语气温和而又从容,仿佛庭院中一切如故,依旧是平平无奇的日常,而绝无匪夷所思的变更。李哲依旧茫然的瞪着眼,但睡梦中残余的惊悚与骇异都在这寥寥数语间轻描淡写的流逝无踪了——他应该只是做了个旋即遗忘的古怪梦魇,并因残存的印象无故惊悸而已。 不过…… 「李主任?」他小声道。 李哲对大手子熟稔之至,将这小子底细摸得知根知底,当然不能轻易相信这凭空介绍的什么「主任」——姓林的何德何能,还凭能空攀上「主任」了?即使是居委会主任也绝不可信,莫不成是售楼部的主任吧? 如若以平时的做派,他即使嘴上不说,脸上也要挤眉弄眼,暗自嘲讽林貌的胡言乱语,装逼挨锤。但而今——而今李哲稍稍移开目光,仅仅是看了一眼在旁微笑的「李主任」,却又默不作声,悄悄垂下头去。 作为在组织体系中打滚数年的人物,李哲基本的眼光还是有的。而仅仅是这顾盼间无意中的一瞥,他那与领导长期对接后的神经,便发出了毫无疑问的警告—— 怎么说呢,这位李先生只是微微而笑,毫无言语,却兀自有一种平易近人的风度,实在温和可亲,一间如沐春风,真正没有任何的隔阂。 ……可是,又是什么样的人物,才会随时随地的表现出如此的「平易近人」呢? 李哲舔了舔嘴唇,觉得喉咙有些发干。 「……不知主任有何贵干呢?」他小声道。 「您太客气了。」李先生笑道:「是这样,有些风投资金看上了林先生现在的住宅,打算将这栋小楼改造为以猫咖为特色的民宿,进行整体的扩建与装修,以接待高净值的客户。这种投资当然会产生巨大的后续影响,能够全面带动周遭的经济,所以我特意陪林先生来看一看。」 李哲茫然眨眼:「猫咖民宿?」 他抬头四望,扫视庭院外郁郁葱葱的草丛与灌木,一时不觉迟疑。城市郊外的风景当然是清新怡人,但真要说有多么山清水秀鬼斧神工,能令高净值客户流连忘返长久住宿,那显然也是不靠谱的夸大……说句稍微难听的,此地之所以清新怡人,不正是因为穷乡僻壤,有欠开发么? 真要是旅游资源丰富到这个地步,还用得着让他们辛辛苦苦的扶贫送钱吶? 至于民宿中的什么「猫咖特色」,那就愈发不靠谱了……有钱人又不是傻子,就算再如何喜爱猫咪,也不会特意到这穷乡僻壤来自讨苦吃吧? 李哲嗫嚅难言,不太敢指出那所谓风投资金的奇葩眼光。倒是李先生看出端倪,立刻出言解释: 「……当然,我们也已经做过前期的市场调研,可以确保项目的推进。譬如,林先生的某位熟人,就曾对猫咖的创意表示过强烈的兴趣,为项目奠定了基础。」 「林——林貌的熟人?」 李先生稍稍侧身,露出了被他们遮挡在后的身影。 李哲注目凝视,随即目瞪口呆。 而作为他与林貌共同的熟人,彼此间知根知底的老同学,小心缩在后面的刘丽刘博士则只对着他尴尬一笑,随即又后退两步,神色怪异之至。 ……作为专业领域颇有造诣的科研人员,刘博士的身份倒也当得起一个「高净值」的评价;外加她那众所周知且毫无掩饰的对猫咪近乎于狂热的喜爱,参合这猫咖项目似乎也相当合理。 但是——但是,分明是被邀请着参加这样迎合口味的项目,分明是面对如此多亲近可人的猫咪,刘博士脸上却看不出什么喜悦的表情。相反,她小心瞥了一眼蜷缩在林貌肩头的狸花猫咪咪,脸上扭曲数次,却渐渐露出露出了某种难以理喻、仿佛实验室爆炸一样的惊恐。 退在众人身后的刘博士收回目光,左右环顾片刻,又以身边手提袋遮掩双腿,但抓紧包代的手指却依旧忍不住微微发颤,显然是大受震撼之至,真恨不得能披头散髮,拔腿狂奔,以嚎叫宣洩心中的激盪的情绪。 可惜,而今实在没有供刘丽逃跑的空暇。而李先生转过头来,已然笑意盈盈,殷勤询问这位被特意邀请来的嘉宾: 「刘博士以为如何呢?」 刘丽僵硬点头,表情木然。 「那就好。」李先生欣然道:「既然如此,想来大家都可以放心了吧?——当然,这个项目一旦开展,可能还有种种的工作,需要乡镇方面的帮助呢。考虑到对扶贫与经济的全方位推动作用,恐怕要请乡里与镇里该多多留心,为基层办好实事。我们也会打好招唿,尽量不在组织程序上引发什么瑕疵……」 第187页 他注目凝视呆滞而迷惑的李哲,终于看到这位稚嫩而天真的基层干部茫然点头,懵懵懂懂答应下了这极具刺激性的宏大工作。 李先生与林貌对视一眼,彼此都露出了满意的微笑。 「那就再好不过了。」他柔声道。 -------------------- 第76章 长孙夫人 无论李哲多么的难以置信, 那些思路奇葩到不可理喻的风投资金似乎还真下定了决心。他与那位身份神秘的李主任交谈后不过一日的功夫,某个来歷不凡的投资公司便亲自派人拜访了市里,递交了全套完善而严谨的手续, 并为当地组织开出一个绝不容拒绝的价格, 要求租下林貌小楼边方圆数十里以内所有土地, 以供「后续建设」。 至于是什么「后续建设」么……负责接待的几位官员稍稍翻阅了材料,随即感到了莫大的震撼。 当然,他们并不太懂投资与营销的事情, 也无权干涉资本集团的眼光。但仅就这份材料而言…… 「这个经营范围,是不是有点太广泛了?」他们小声开口。 送材料来对接的是一位相当精干的年轻人,衣装革履, 一丝不苟,连涂抹的髮胶都闪烁着商业精英的光辉。而他的回应亦一板一眼, 毫无疏漏: 「公司到考虑业务的扩张, 为了省去之后审批的麻烦,尽量扩充了范围。」 这是很合适的理由。毕竟而今商潮迭起,资本竞争激烈,大型企业跨界运营也是常态。可是…… 「……其余就算了,怎么还有教育业的许可呢?」 年轻人微微而笑, 依旧从容:「我们要为高净值客户及其子女提供完整而周到的服务,教育当然是必不可少的要素。」 真会有人把子女带到猫咖教学么? 「那这些农业机械的运输许可?」 「我们打算扩充农家乐业务, 为客户体验农业生活做准备。」 开着拖拉机体验撒化肥? 「怎么又有大型工具机的买卖合同……」 「这是为了建造博物馆准备的。可能您不太清楚,这种工业革命的朋克风展览,在部分圈子中也是很火的。」 审核的官员提出了两三个疑问, 都被年轻人面不改色, 一一封挡。如此反覆对答, 官员亦只能沉默了。 当然, 这并非因为对手的回覆无懈可击;实际上,许可材料中莫名其妙的疑点还有不少,许多回答也实在牵强。但鑑于一切手续完全合法,对方又实在给乡里开出了不可拒绝的买地价格,他们这些基层干员也不好再多问什么了。 毕竟钱已到手,就算经营范围太过离谱,亏损的也不会是乡里,对吧? 官员不再犹豫,拎起一旁的钢笔匆匆签字,表示完全的贊同。不过,在拎起公章铃印时,他仍仔细留意了投标公司的名字: ……【大唐当代交流投资集团】?啧,果然是没有听过的资本市场暴发户,怪不得眼光如此奇葩。 · 在风投公司巨额资金的注入下,项目工程的效率惊人之至。即使李哲四处奔波,忙于应接不暇的扶贫工作,在闲暇时也常常收到街头巷尾老头老太八卦时那灵敏之至的风声,知道林貌的小楼正在经歷规模极为宏大的改造。负责项目的集团调用了无计其数的资源,在方圆数十里的乡下土地上倾注了数额惊人的资金,不但施工的人流往来如织,仅仅运输物资的重型机械与直升飞机,便是络绎不绝,几乎榨干了周遭建筑市场所有的运力。 ……不过,据说是出于保护项目神秘性与吸引力的考虑,所有的物资都被严格遮挡,各自独立运输,不随意向外泄漏一丁点风声。即使以乡下老太太们那方圆数里婚丧嫁娶一切尽在掌握的情报搜集能力,八卦时居然也只能看出这批物资数量大的惊人,至于运输的具体细节,唯有面面相觑而已。 如此精密、高效、不计成本的投入,看起来倒是真心实意想搞一番工程。可这样偏僻的穷乡僻壤,真适合搞什么高净值项目吗? 这般深刻的疑惑,终于在数月以后得到了解答。 那时李哲忙于工作,对林貌家中的巨大工程并不甚关注。但某日他在家办公,那位曾有一面之缘的精干年轻人却登门拜访,并送来了一个精细包装,金镶银嵌的乌木方盒。 「这是客户托我们送来的礼物。」年轻人很客气的向他解释:「公司的老客户长孙夫人昨日下榻于郊外的民宿,因为不方便亲自过来,所以让我们带来这一件丝巾,稍微酬谢李先生往日照料的情谊。」 李哲茫然的眨眼,实在不知自己与这位莫名的「长孙夫人」能有什么交际——按理说姓氏如此稀有,他绝不该稍有遗忘才是;而且,仅看这盒子精细华美的装饰,这位「长孙夫人」也必定是品味不俗的豪奢人家,实打实的高净值客户;如此来歷不凡的人物,又怎么会与自己结下「情谊」呢? 照料?他能照料这位夫人的什么? 年轻人戴上手袋,为懵逼的李哲展示这从未开封的礼盒。先前远远观望,还只能看见四角亮闪闪的金银装饰;而今就近谛观,则不能不被木盒上精心的描绘吸引——陈年乌木的质地深沉如墨、温润似玉,木质自身的纹理则被高明的工匠以硃砂与金粉巧妙勾画,沿着天然的脉络镂空出精细绝伦的牡丹蝴蝶图样;其形象之惟妙惟肖,近乎于振翅欲飞。 第188页 仅仅一个小小的木盒,便足以称为高贵精妙的艺术品。但这样先声夺人的展示,却未免又有喧兵夺主的嫌疑。毕竟,在仔细欣赏了如此精巧辉煌的工艺品后,区区丝巾恐怕已经很难激起足够的情绪—— 年轻人掀开盒盖,取出内里的丝巾,轻轻在窗前抖开。 此时正值中午,夏日的阳光灿烂而浓烈。而当迎着阳光注目凝视这一块轻薄飘拂的丝巾时,李哲却不由长长吸气,乃至于小小向后退了一步。 没办法,在超越想像的美丽艺术之前,人类的心理是真会感受到某种实质性的冲击的。 与现代时尚常常流行的极简主义风格不同,这张丝巾的图案极为繁复浓烈,与寻常性冷淡风高端奢侈品极有反差。但风格的差异并不影响绝对意义的美感。当丝巾上那些流畅而鲜明的完美线条在风中尽情舒展身姿时,一切由现代营销所建立的审美观念,都未免显得苍白无力了。 不知是出于什么奇怪的考虑,丝巾上绘制的居然并非常见的花鸟,而是以工笔渲染了天女、凤凰、莲花等宗教意味极其强烈的图案,错综排列、花纹复杂,是古代祭祀时才会有的大胆色彩,烘托出飘渺而高远的气氛,远离红尘蝇营狗苟的烦恼。 李哲对古代神学所知寥寥,但丝巾抖动之时时,捧花的天女迎风飞舞,丝带随纹路飘逸挥洒,其尽态极妍、顾盼神飞之处,虽尔是古风工笔画神似而非形似的风格,但那种飞扬脱俗而玄妙高华的气度,依旧跃然绢上,仿佛真是神明垂青的剪影,迥然与凡俗的造物不同。 若仅以调性而言,这丝巾上的宗教绘画似乎更近似于敦煌的风格,线条婉转妩媚,动作婀娜多姿,兼具中原与西域一切作画技法的精髓。但敦煌的壁画毕竟已经经歷过千余年光阴残酷的洗礼,昔日的华贵端严消磨殆尽,所残留的仅有不可释怀的遗憾与沧桑之美。而丝巾却不同,它所展示的是敦煌美学全盛时的样貌,毫无遗憾与磨损的盛大容颜,那种迥然超乎于人性,而近似于神明降临的绝顶美感。 ……毕竟,敦煌风格的宗教绘画,原本也不是要迎合世俗人性,而是要取悦不可见的崇高神祇呀。 在这种超脱性的宏大美学之前,人类所感受的冲击是相当之刺激的。没有见过啥世面的李哲目瞪口呆,翘舌难下,直勾勾盯着这辉煌招展的丝巾不能反应。艺术之间犹有高下,与这样巧夺天工、放肆恣意的绣作相比,原本精緻巧妙的木盒都难免显得庸俗匠气、不值一提了——所以那位「长孙夫人」的眼光果然绝无差错,人家派人上门送礼,便决计不会做出买椟还珠的蠢事。 年轻人手持丝巾,犹自在喋喋不休的解释,声称长孙夫人原本是想为他订做一件衣服,因为不知道尺码而无奈放弃,换为了这条特意绣制的丝巾;当然,丝巾的风格是长孙夫人自作主张,不知李先生意下如何? 如此委婉阐述数次,李哲却依旧两眼发直,怔怔出神;年轻人不能不开口询问: 「李先生觉得这么样呢?」 李哲艰难咽了口唾沫: 「这——这恐怕太不合适……」 「为什么呢?」年轻人问道:「您觉得这条丝巾还不够美么?」 李哲一时无言。他当然不能睁着眼睛无视这伟大的艺术品,否则连良心也会隐隐作痛。可是…… 「无功不受禄。」他低声道:「再说,这也太——太珍贵了。」 当年轻人展示丝巾时,随着阳光射入的角度不同,图案中天女手持的莲花亦随之徐徐开闭,展现出含苞欲放的奇景;而神女明眸善睐,慈悲目光亦随角度变动,仿佛含情凝睇,时时凝视着丝巾外对望的芸芸众生。 据说奢侈品分为两种,一种需要高额的营销与软文反覆烘托,绞尽脑汁吹捧一个实际垂手可得的凡物;另一种则不需要任何宣传,只要作最为简单粗暴的展示,那就是最愚钝的傻子,都能一眼看出它的高不可攀。 李哲当然不懂什么丝织品工艺,但他毕竟不是傻子,所以当然也能体会到这精细到几乎可怕的技巧下难以言喻的心血,而与这心血所对应的天价付出,更不能不令人望而却步,言语不得。 他勉强解释:「太贵了,实在不符合规定……」 「公司当然清楚规定。」年轻人微微一笑:「所以,我们已经准备了全套的手续,随时可以向上申报,作为特殊赠送的工艺品登记入库。只要您不私下转卖,就没有问题。」 公务人员不允许收受高价值的礼品,除非是在某些特殊的对外交流场合;事后也要经过严格的上报、审核、登记,手续繁琐之极。而今这位「长孙夫人」愿意为他走完这一整套流程,送礼的诚心的确是是真挚之极,无可挑剔了。 要是再拒绝这样一份用心至诚礼物,似乎便显得太过无礼。李哲一时无言以对,但又弱弱开口: 「不知这位长孙夫人,又到底是有何贵干呢……」 他是真不认识这样的人物啊! 年轻人不动声色:「只是来疗养而已,顺带着交流一些高端的工艺,为手工业提供宝贵的经验。喔对了,夫人的子女们不久也可能到这里游览。如果李先生方便的话,可以上门与夫人谈一谈。」 「交流高端工艺」?李哲看一眼丝巾,颇为认同的点点头。 第189页 的确相当合理呢 · 为了感谢照料房相公的殷殷情意,同样的丝巾也被送到了刘丽的手上。到第二天上午,刘丽拨通了林貌的电话,托他转达谢意: 「的确是太珍贵了。」刘博士很婉转的说:「我非常感激,但皇——长孙夫人委实也不必这样费心……」 「以他们的情况,这恐怕算不上什么费心,一切都是现成的嘛,反正也要展示工艺。」林貌道:「怎么,你不喜欢么?」 「当然喜欢!」刘博士脱口而出,随即又一声长嘆:「不过,这种东西怎么能穿得出去呢?这样的艺术品不能给人用的吧?它只适合供佛!」 不错,衣着也是要讲究个搭配与映衬,唿应与渲染的。要是披着这样一条丝巾出门,谁还会在乎丝巾下的人?再说,强烈的美感会引发极具的冲击,让如此珍贵非凡的艺术品经歷红尘风霜雨雪的消磨,那真正是焚琴煮鹤瓦釜雷鸣,足以让艺术与美的神祇愤而下凡,以莲花锤重重敲打刘博士的榆木脑袋。 「我打算把它展开后裱起来,装饰墙壁,就当一副画。」刘博士告诉林貌:「也算是勉强不辜负这条丝巾吧。」 「那不是挺好么?」 「是啊,挺好。」刘博士面无表情道:「但装饰是能随便装饰的吗?墙面的颜色不能冲突吧?房间的装修风格要统一吧?为了衬托这件大宝贝,我还额外在高端手工市场淘了个红木镶金的画框!你知道这一套下来多少钱么?大几十万起步啊老哥!我一年的薪水和公司顾问费都要被它吸干了……」 「所以吧,供养艺术品这件事也是要财力的。要再来一件什么宝贝,我可实在养不起啦……」 -------------------- 这里借用汪曾祺先生的比喻。 汪老先生说,他吃一种拔丝羊尾油,觉得这东西太好吃了,人不能多吃,只能供佛。读后想一想,其实数千年以来,人类最为伟大的艺术造物,不也多半是供养神明,而非自己所用的么? 第77章 开张 在这位神秘莫测的「长孙夫人」下榻民宿的半个月后, 国内收藏圈子起了一点小小的骚动。 这骚动的来歷其实也颇奇妙。据说是源于一次纯粹的意外。那时金陵博物馆召集了国内有数的寥寥十几位丝织品非遗技艺传承者,打算在这个绝对高端而私密的手工业圈子里推广新式技术的应用。而在最顶端的手工艺人彼此交流时,博物馆官方人员呈上了一份由某位「长孙夫人」赠送衣物的样品, 供诸位欣赏。 具体欣赏的细节, 外人便不得与闻了。只知道那十几位德高望重的工匠在鑑赏之后大为震撼, 其刺激之深刻勐烈,甚至能让诸位业内身份甚高的手艺人放下身段,亲自向博物馆方面询问这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长孙夫人」。 往日圈子里交流, 也从没有听说过这一等人物啊?! 博物馆转交了他们的请求。但这样高深莫测的人物当然不是轻易能见到的,按官方返回的说法,这长孙夫人还额外担任着大唐投资集团的职务, 琐事繁杂日理万机,并不太有时间料理丝织品工艺上的业务;即使很想与国内圈子中最为顶级的手艺人切磋交流, 而今也不得闲暇, 只能另寻时日,逐一见面。 简单来说,要想拜见高人,诸位还得先等个号。 这种近似于飢饿营销的手段,原本是高端圈子里吸引客户常用的技巧。而今亲自品尝到这熟稔的pua技巧, 诸位圈子里的顶尖高人本该感觉莫大的羞辱。但圈子里也有圈子的规矩,高明的工匠们当然有自己的傲气, 但在更为精妙高深的技艺之前,也应当折节下礼,表示出应有的敬意。 那件衣物样品未必比他们的大作更精细, 但经纬纵横中的某些技艺, 却似乎近似于失传的中古时代工艺……在失传的工艺前保持谦卑, 难道不是匠人们的义务么? 所以圈子里的巨佬并不觉得有什么。他们老老实实登记排队, 同时调动自己从业以来所有的人脉,试图打探这位长孙夫人的消息。 不过,这种打探并没有什么收穫。高端收藏界对夫人一无所知,只晓得她是从天而降的神秘富豪,经营着一家资金雄厚却不知来歷的投资公司,涉及的业务范围空前广泛,但公司的本体却又浑然不知底细,甚至摸不透资金的来源——等再要细查下去,便往往会被某种隐伏的神秘力量模煳掉信息,终究不了了之了。 如此大费一番周折,最终只有寥寥几个幸运儿搜集到了有用的线索。譬如,某位痴迷丝绸收藏的大家颇为惊喜的发现,他侄媳妇的表外公的三孙子,居然便唤做李哲。 ……世界有时候也挺小的,对吧? · 因为这样八桿子打不着的关系,李哲终究还是拨通了长孙夫人的电话,请求能登门拜访。而相对于传闻中的高冷神秘,亲自与他通话的夫人却显得格外的随和。不但邀请他立即到家中用茶,还特意询问他的口味,方便安排茶点。 到下午两点,李哲拎着他那位八桿子打不着的亲戚委託转送的一份珍贵礼物,上门答谢夫人的好意。 他几个月没有靠近过林貌的住处,如今险些认不出这块郊外荒僻的野地了。风投资金不计代价的投入展现了惊人的效果,通往郊外的公路被全部拓宽、加固、铺平,所有关隘全部剷除,交通设施一律改造,以供大宗货物的顺利流通;而以林貌小楼为中心的方圆五六里地,则尽数被高耸围墙紧密包围,由专职保卫人员轮班看守,阻隔了一切外界窥探的可能。 第190页 不管风投资金的眼光如何奇葩,在几个月的修缮维护之后,这里至少看起来还真有点高端场所的气质了。 李哲拎包跨进大门,刚好遇见了从围墙内出来的林貌。能在此地见到老同学,倒让李哲微微吃了一惊——他听说那个「大唐投资集团」为了买下这块野地,以极为慷慨的手笔给林貌开出了一个决计无法拒绝的价格;但想不到天降横财之后,林貌居然还不忘初心,衣着朴素出行低调,只是带了一身的—— 猫? 李哲直熘熘瞪着大手子,以及他左肩右肩,乃至胸膛上各趴着的三只猫。 黄狸花、黑狸花、三花,倒真是种类齐全,各有特色。 「你这是……」 大手子仿佛相当尴尬: 「我出来走走。」他嘟囔道:「顺便遛个猫。」 听说里面办的是猫咖项目,现在看来倒所言非虚。但熘猫……猫也需要熘吗? 李哲疑惑的目送林貌走远。或许是他的目光太过于专注了,被长久凝视的那只三花猫略为不安,挣扎着从林貌的左肩上调整了一下姿势。林貌被猫爪刺痛,哎哟一声: 「公主,请不要乱动——」 李哲愈发迷惑了: 这猫难道叫公主不成?啥古里古怪的名字呀! · 为了接待所谓的「高净值用户」,风投公司在林貌的郊外小楼上消耗了无可计数的资金,从内到外做了极为彻底的翻修,消磨了一切破旧与寒酸的痕迹。以至于李哲被保卫人员领入房门,一时居然都认不出这个时常拜访的地方了。 房屋老旧的框架倒没有过大的变动,但整体装修却做了翻天地覆的变更;原本空旷的空间以屏风、珠链与铜镜隔断,乏味的陈设则尽数以丝织品、瓷器替换,精细巧妙的工笔山水铺洒挥舞,巧妙遮掩住毫无品味的壁纸——在大手笔翻新之后,这个小小的阁楼不再像是乡下随处可见两千块可以租一年的自建房,倒更像一个精緻细美、古风盎然的闺房了。 ……当然,与长孙夫人赠送的丝巾风格一致,屋中陈设的物品虽然没有那种顶级艺术品的张扬,但其质感纹路,仍然毫无疑议的昭显了它们的段位——简单来说,只要不是傻子,都能一眼看出这些顶尖器具的价值。 能随意将如此之多高端奢华的器具作为摆设,这位「长孙夫人」又究竟是何许神圣呢? 在这种不动声色的滔天富贵之前,李哲隐约体会到了当初刘姥姥见王熙凤时的惶恐。但迈入房门后不到三分钟,这种惶恐就渐渐消失无踪了。这倒不是他胆气倍增,而是负责接待的几位女性表现出了最顶尖的服务态度,无可挑剔的亲切与恭敬——自他打开房门到落座休憩,全程几乎不必开口说一句话,无论是拎包入座还是净手奉茶,全程衔接严密,一丝不苟,绝无丁点瑕疵可言。这样的殷切备至,足够抹消一切的顾虑 此外,虽说李哲不懂品茶,但那茶水可真是清香适口、回味悠远,也绝不是一般的种类。 他静静等候了半刻钟,便听到前面珠链叮噹作响,悦耳清脆;两个侍女左右护卫,三个侍女各捧一只猫咪,簇拥进来一位二十余岁的女子。 相较于屋中品味绝高的装饰,长孙夫人本人的衣着便似乎不甚起眼,只是简简单单一袭素色长裙而已,甚至与四面的侍女相差无几;但当夫人垂首向李哲莞尔微笑时,那一瞬间的容光灿烂、璨若晨星,却足以掩盖一切衣香鬓影的华服珠饰,令人色授魂与、不可忘怀。 这并非因为容颜的震慑——当然,长孙夫人的容貌亦无可挑剔,但相较于精緻端丽的容貌而言,更为令人印象深刻的,还是那种可意会而不可言说的超凡气质,某种独属于绝世人物的高远气度;当她注目凝视时,对方所感受到的并非对容色本身的倾慕,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微妙震慑,源于精神内的本鞥,而非浅薄的生理。 她快步向李哲走来,高远超脱的气度转为亲切随和,瞬息中笑容盈盈,令人见之如沐春风。李哲有些受宠若惊,赶紧起身主动伸手,向长孙夫人致意。 但说来奇怪,分明是这样气质不凡的人物,却似乎在最基础的礼仪上稍有生疏;等到李哲的手都伸到了面前,长孙夫人才微微一愣,赶紧回握住了他的手,颇为僵硬的摇了一摇——而与此同时,紧随在夫人身后的几个侍女,以及她们手上无辜的猫咪,都一齐瞪大了眼睛,那一瞬间神色惊悚之至,仿佛这简单的握手竟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引发了强烈的精神冲击。 但主家在前,她们也不敢多说什么。而长孙夫人亦顺势回握,拉着李哲在屋中陈设的软榻上坐下,以极为温厚的态度殷殷寒暄。 长孙夫人所知广博,其旁徵博引之高妙流畅,言语之体贴入微,俨然是《世说新语》中玄谈高士的风范,仅仅只言片语,便能令人心神俱畅,闻之忘俗,不能不令李哲大为折服——说起来,在基层打转的寻常人物,又哪里见识过这种由顶尖家世、政潮周旋磨砺出的顶尖话术呢? 要知道,以当年太上皇尹、张二妃的尖酸刻薄,隐太子及齐王与李二那势同水火的尖锐矛盾,长孙皇后都能在这风波诡谲的后宫长袖善舞,尽力斡旋弥缝,与秦王府同进同退,将天家岌岌可危的亲戚关系勉强维持到武德九年,而没有留下遗羞后世的丑闻——这一份周旋折冲的功力,又岂是寻常人可以想像? 第191页 李哲自然也不能抵挡如此谈吐中的魅力。但他好歹还记得那位八桿子打不着的亲戚的郑重嘱託,在言谈的间隙稍稍打探了一下长孙夫人——或者说,「大唐投资公司」掌权者——的真正来意。 夫人倒也十分爽快,直接回答了问题: 「我接受了李主任的邀请,到此处考察市场,顺带调养身体。」她左右环顾,意态颇为闲适:「以李主任的建议,在这里开设一家经营高端手工工艺品及成衣裁剪的企业,似乎还是相当合适的……」 李哲微微一愣: 「经营奢侈品么?」 · 不错,奢侈品。 这是数月以来,以疗养为名迁居小楼的长孙皇后渐渐熟悉了现代生活之后,李先生谨慎提出的建议。 这个量身定做的计划综合考虑了大唐朝廷的特点,充分利用了奢侈品所能拥有的一切优势——隐秘、小规模,以及高利润;符合当下一切的要求。 「仅就几十年来的市场论,奢侈品行业几乎是长盛不衰的现金奶牛,广受青睐的投资标的。」李先生轻言细语的向皇后解释:「最为成功的顶尖品牌,甚至能在金融市场获取数万亿的估值……当然,这样庞大的资本怪物,是数十年如一日繁琐复杂的金融操作所缔造,不是轻易可以企及的。但无论如何,一个小众而定位精准的高端奢侈品,谋求上百亿的市值,应该不算为难。」 听到「百亿」这个数字,即使是长孙皇后,那修长细美的眉毛仍微微一颤。 眼见皇后有所意动,李先生也颇为振奋。他摊开文件,一一为讲述奢侈品行业无与伦比的优势——不同于年轻简单,有时还过于天真的大手子;眼前这位可真是随着皇帝从刀山火海中厮杀过来的人物,在交锋时便绝不能稍有怠慢。有鑑于此,李先生仔细铺陈,解释得也极为全面。 相较于复杂而高深的现代生产,奢侈品行业可能人类世界上最后一个手工时代传统统治的保留地;而对于在现代社会茫然不知所措的大唐朝廷来说,还有什么领域能比这样的老古董更加合适呢? 你真要让长孙皇后料理什么科技产业,那才叫麻爪呢。 至于奢侈品行业所鼓吹的什么「高端手工」、「顶级审美」,什么几十年歷史积累而成的高耸门槛,那在数百年关陇世家的积累之前,就更不值一提了——要知道,而今大唐皇室内所拥有的织工、匠人、马官牛官等等,那多半可都是隋炀帝时代的残余,昔日大隋光辉盛世的一星半点。真正意义上的杨广严选——只不过是用屠刀选出来的。 你可以批判广大帝的品行,但你总不能怀疑他挥霍无度的审美,以及视人命如草芥的残暴。 当然,若以歷史原有的轨迹,在贞观初年大幅削减宫廷用度之后,这些以金山银山豢养的高妙工匠会被遣散回家,各安本分;由广大帝倾尽一切心血锻造而成的种种惊人工艺,也必将随着匠人而星流云散,从此湮没无踪,仅留隋宫的余迹供人凭弔——这自然是节省开支的善政,但偶尔回顾昔日巧夺天工的造物,也难免会感到不可释怀的遗憾吧。 这些工艺当然是鲜血浸染的丑恶罪证,但它同时又的确是美得不能割捨的珍宝,倾尽心力的智慧结晶——人类的创造,往往便如此矛盾。 而现在,消弭矛盾、两全其美的法子终于出现了。大唐当然供养不起这些穷竭物力、娇贵之至的工艺;甚至组织也很难一直掏钱贊助这样的奢侈遗产(想一想广大帝生平的爱好,你就能明白这些工艺挥霍到了什么地步);但现代世界不是有无穷无尽且穷极无聊的阔佬么?与其让他们挥舞着钞票心甘情愿的被稀奇古怪且毫无特色的皮包香水收割一茬又一茬,还不如引导他们支持这工艺歷史上奢侈的小小爱好——同样是捞钱,后者可要有价值得多,对吧? ——再重复一遍,广大帝的审美品味是绝对不容置疑的。 「……当然,仅凭工艺与美感,还是很难在高端圈子里立足的。」李先生很谨慎的说:「某种意义上,奢侈品品牌地位的确立,与其说是质量上的优劣竞争,倒不如说是高明营销手段长久的积累。」 「营销手段?」 「是的。」李先生道:「营销手段非常重要……我们可以为殿下僱佣最顶级的营销团队,但奢侈品的经营自有其特点,其中分寸的掌握,不是寻常品牌可以轻易拿捏的。」 他稍稍解释了几句。简单来说,一般的消费品总是倾向于迎合目标客户;而奢侈品则不同。高端奢侈品价值的确立,恰恰来自于对客户的轻视、打压、乃至慢待——通过一整套复杂而精密的流程,消解客户的个人价值、动摇客户的自尊、瓦解旧有的价值体系,使客户处于某种若有若无的自卑之中,才能对品牌生出莫须有的仰望感。 只要对品牌生出了崇敬与仰望,再掏钱就容易多了。 以这种打压式的思路为指导,才会衍生出奢侈品界古怪的销售现实——趾高气扬的店员、常年缺货的专卖店、买一件正品需要附带着清空半个商店的配货制度。把这些玩意儿看成服务,恐怕很难接受;但如果视为pua手段,那便瞬间豁然开朗了。 长孙皇后以手支颐,专注凝听李先生的解释,绝不稍有打断。在仔细斟酌了每一句话后,她缓缓开口: 第192页 「我不太明白先生的意思……但如果以先生所说,这』营销『是以精密仪式包裹厘定尊卑的用心,藉助礼仪区隔上下,那岂非——岂非是儒皮法骨,外孔孟而内申韩,潜移默化的叔孙通之术么?」 李先生微微一愣,而后露出了微笑。 「殿下聪慧之至。」他轻声道。 ——不错,这种以精緻礼仪、高端流程、巧妙话术来打压自尊、摧毁价值、厘定尊卑的手段,难道是奢侈品业原创的技术么?不不不,这不过是奢侈品产业从人类古老的权术中窃取到的一点精华罢了……除了血淋淋厮杀的权力场,还有哪里能把定尊卑、明高下,打压、折辱、歧视、迫害的技巧,研究得这样炉火纯青,惊世骇俗呢? 无论东方,还是西方;无论《商君书》,还是《君主论》,人类的权术研究到某个阶段,思想总是相通的。 奢侈品常常以自身若有若无的贵族印记为标榜。但某种意义上这标榜或许也其来有自——某些成功的品牌大概还真从他们昔日的贵族主人身上学到了一点牙慧,足够应付满世界的有钱人。可还是那句话,这个世界上最擅长以礼仪与规矩来厘定尊卑上下的,最擅长pua他人的,难道是那群搞皮具香水的奢侈品商人? 这点粗浅的手段,叔孙通博士在汉高帝时代就瞭然于胸,并成功运用。 而千余年皇权传承下来,最为精通这些技巧的,恐怕也只有坐在小楼中的帝后了。 李先生的笑容愈发灿烂了。 -------------------- 说实话,现代奢侈品皮包动不动就是开线、掉皮,还美其名曰正品的「特色」。如果是广大帝手下的匠人,敢出这种毛病? 第78章 教学 虽然声称是出门遛猫, 但林貌并没有离开院门太远——这部分是源于他怀抱的那只黄狸猫沉甸甸的重量,难以负荷的重担。 为了昭显自己在天家贵胄内不偏不倚一碗水端平的态度,林貌曾试图让尊贵的三只猫咪轮流在肩膀栖息。但在肩关节发出了最坚决的抗议之后, 大手子不得不放弃原有的计划, 改为以双手运输那只吨位颇为可观的黄色狸花猫——虽然手臂仍旧遭罪不小, 但至少没有在李哲面前露馅。 他一屁股坐在了街边的长椅上,将手上与肩上的三只猫咪一一卸下,而后揉捏关节, 发出了如释重负的喘息,平平瘫在了椅背上。 三只猫咪在长椅上一字排开,同时探出脑袋, 眺望公路边被推平的灌木、移开的山石、裸露出的辽阔土地——数个月时间还是过于仓促了,即使以风投资金不计代价的手笔, 也仅仅只能修缮以林貌小楼为中心的方圆数里地, 至于其余的种种规划,当然只能留待以后了。 据说这片空地是打算剷平后充作大唐留学生们训练马术的马场(虽然不知道一群猫猫怎么练习骑马,但组织总会有办法),顺带着临时安置从大唐转运来的珍稀动植物。为了充分满足囤放的需求,大唐投资公司租用了极为辽阔的土地。但在几只身份尊贵的猫猫看来, 这显然就不太够格了。 黑色狸猫后腿直立,趴在长椅靠背上探头远望, 如此环视许久,终于作出点评: 「也太小了。还没有太极宫禁苑的两成呢。」 林貌一时无言。唐初禁苑是隋朝宫廷的遗留,即使在长久的战火蹂躏与各方侵吞之后, 残余部分依然极为惊人, 绝非现代这点小里小气的土地租借可以媲美。 但是…… 「土地价格也不一样嘛!」他嘴硬道:「土地价值取决于土地上生产活动的价值, 工业时代征地的难度, 怎么能与千余年前相比呢?如果真要復刻太极宫的禁苑,恐怕倾尽——倾尽大唐的国力,也是不可得的。」 为了验证自己的理论,林貌摸出手机,搜索了本地最近一桩土地拍卖的新闻,向懵懂不知世事的诸位皇孙贵胄展示这个残酷的世界——数个月以前,为了买下区区三平方公里的土地,某工业集团一次便消耗了数十亿的资金,委实是惊人的手笔。 几只狸猫一齐抬头观看,在仔细数了几遍零之后,他们面面相觑,不约而同的保持了沉默。 说实话,自打记事以来,歷经各位尊长保傅耳提面命,这几兄妹听到的便是大唐如何富有天下、总领万方,而皇室贵为万人之上,更应该克勤克俭,勿以奢华富丽而自矜自得云云。 原本他们信以为然,从不疑虑;但如今亲眼目睹了这夸张之至的数字之后,心中却不由大为动摇。原本大唐那「无所不有」的形象「,顷刻间也黯淡了许多。 林貌道:「所以,虽然只有两三百亩的土地,未必——未必比得上诸位殿下的宫廷;但能在几个月之间办妥事情,已经是有关部门竭尽全力的撮合了。这也就是郊外地价实在便宜,否则哪里有这么容易……」 其余的猫咪连连点头,茫然中若有所思。但趴在长椅上的黄狸猫却噌的抬起头来,连耳朵都尖尖竖起,它抖一抖鬍鬚,颇为期待的仰望空地: 「只有两三百亩而已?」 林貌点一点头,尚未来得及开口,一旁蹲坐的三花猫便敏锐的眯起了眼睛: 「二哥,阿爷可是亲口叮嘱过,要你多动一动!」 黄狸猫咳嗽一声,下意识左右观望: 「我又没有说什么,哪里就能扯上阿爷的旨意了?你实在是多想了……」 第193页 「小妹又能多想什么?」三花猫毫不留情揭穿了自家二哥那点可怜的伎俩:「如今这空地只有两三百亩,比太极宫禁苑的马场小了足足一半有余。在这样的场地上练习马术,当然轻松得多了!二哥难道不是这样想的?」 橘黄狸花无言以对,随即恼羞不已——自陛下从这莫名的「现代世界」折返之后,对待子女的教育思路便有了极大的变更;而其中最为遭重者,莫过于恍兮惚兮的嫡次子,身份与结局都极为尴尬的魏王殿下。皇帝以特旨下了死令,削减魏王一切膳食用度,停掉饮宴、採买、封贡的一切收入,并派专人监督他的饮食与活动。其管束之严厉,甚至令重臣们都大为错愕。 诸位宰相一向主张削减藩王的用度、尊隆东宫的地位、反对皇帝过于宠溺幼子;但饶是如此,在这样雷厉风行的严苛限制之下,就连魏徵、房玄龄都人都被惊得反应不能,甚至几次上书,请求陛下宽免藩王,矫枉勿得过正——只不过陛下绝不为所动而已。 当然,在座的一人三猫都明白陛下此举真正的用意;也正因为明白用意,黄狸猫并不敢公开表示反对。不过,为了表示愤怒,他奋起反击,勐戳亲妹妹的软肋: 「真要说弄虚作假,我当然不敢为自己辩护。但半月之前,三妹口口声声说是要熟悉此处的』网络『,那不也是玩了一下午的什么——』游戏『么——」 话音未落,黑狸猫尾巴绷直,勐然发出了一声奇怪的唿噜;就连林貌也手指微颤,不由自主地移开了目光。 所以这就是黄色狸猫重大的失误了。他光顾着寻觅自己妹妹的短处,却忽视了最大的问题:如果没有人从旁教唆,才到现代不过三五日的公主殿下,又能在哪里接触到游戏呢? 或者换句话说,短短三五天就能将游戏熟练到这种地步,若没有人殷勤陪练提点,又怎么可能做到呢? 为了掩盖这一时的心虚,受命照料这三只猫咪的大手子左右观望,迅速转移话题: 「听至尊与皇后的意思,似乎是打算委託组织聘请专家,为留学的事情做预备。三位殿下有什么想法么?也好趁便转达。」 若以魏徵、李靖原本的构想,就算要请东宫身先士卒,开留学风气之先;那也不过是让太子到现代草草浏览数月,见识世面而已。真要让国家的储君完全脱离朝廷的规制,彻底进入崭新的现代世界接受那前所未见的教育,他们也绝没有那个胆量——一国储君奔波在外,那可是春秋时国破家亡的落魄王孙才有的待遇;贸贸然提这样的建议,那不是往皇帝脸上泼脏水么? 所以,能够做此决断者,当然只有至尊夫妇本人。 这种决断当然也其来有自,倒不仅仅是因为猫猫陛下对现代那色授魂与的嚮往,而更多参杂了隐秘的考量。这数月以来他常常浏览唐初以来的种种史籍,除了照例被歷代孝子贤孙气得七窍生烟之外,所遭遇刺激最深的,便是从期刊中读到的一篇议论唐朝皇位传承的文章了。 该论文的作者以极为冷静犀利的笔触,剖析了初唐以来皇权转移中的种种乱象,并着重回顾贞观年间太子与魏王争位时的血腥往事,认为李承干与李泰的惨烈结局,固然有各自性格的缺陷;但太宗皇帝在局中若有若无的制衡与引诱,也未尝不是祸乱之源—— 「荒谬!诽谤!」 李二陛下登时暴怒,反手将期刊掷了出去,敲碎了一桌的瓷器。 所幸彼时并无外人,只有长孙皇后相伴于侧。皇后镇定自若,起身捡起期刊,仔细翻阅几页,才平静开口: 「陛下,这个世界的人,说话从来是如此尖刻直接——」 帝后夫妇在小楼驻留多日,对现代人的倾向也算颇为了解了。相较于古人的含蓄委婉、一波三折,现代人在情感的表达上简直直白显露得叫人惊讶,用词中基本不会考虑什么欲语还休的迴环曲折,若有似无的隐约暗示。也正因如此,他们在文章中直接点名李二陛下,倒不一定是什么恶意,而纯粹是出于用语的习惯。 毕竟,祖龙与武皇帝被学界点艹的次数,还要多上不知凡几呢 眼见丈夫怒气少歇,皇后又徐徐道: 「再说,以我的见解,这篇文章言语精当,逻辑缜密,也并非有意毁谤。」 皇帝刚刚按下的火气噌一声窜上两尺高: 「逻辑缜密?难道朕还真在算计自己的儿子不成?!观音婢,他分明是——」 长孙皇后没有回话,只是静静将杂志翻到某一页,递到了皇帝眼下。 至尊只是扫了一眼,脸色便青白红绿,变化数次,终究言语不得。 不错,虽然皇帝被杂志的区区数语激得大为破防,但这论文的本意,还真不是八卦大唐皇室那混乱的父子关系——专业学者又不是歷史粉圈,不会闲的无聊掰扯皇帝的隐私,文章提及了贞观初年的储位之争,不过是为自己的观点增加一点论据而已。 这篇文章统计了西晋以后歷代皇位更迭,描绘出五胡乱华以后权力秩序彻底崩塌的恐怖景象——南北朝上百次皇位流转之中,居然有九成以上都离不开宫变、篡位、阴谋的影子,能称之为「正常」的权力传承,当真是稀少到可怜的异类。 在这种跨度长达数百年的极端混乱之下,整个上层的心态已经完全被改变了。两汉稳定而光辉的秩序一去不返,篡位、谋逆、叛乱乃至弒父弒君都被视为是司空见惯、不足为奇的常例,已经无法再激起任何政治伦理上的波澜。也正是因为这种政治上的「人心思乱」,才扭曲了整个朝廷运转的逻辑。 第194页 「』……考虑到南北朝的惯例,太宗皇帝在李承干与李泰之间的犹疑两可,举棋不定,不能简单视为父亲的舐犊情深。『」长孙皇后轻声诵读论文的段落,语气柔和轻缓,却又字字清晰:「如果太宗皇帝偏重幼子,可以看作不理智的溺爱;那么梁武、周武、隋文与其太子之间的龃龉,对其余宗亲不正常的偏爱,又该如何解释?显然,贞观年间的风波不仅仅是父子兄弟间的冲突,更是三国以来因袭为旧例的传统——为了防止外姓篡位、欺凌幼主,不能不加强太子的权势;太子势盛威胁皇权,又不得不扶持幼子制衡。皇权在望族、储君、藩王之中艰难的平衡,是南北朝乱世永恆的旋律。」 皇后娓娓道来,音色清而甘洌,不胜动听之至。但皇帝默不作声,脸色却渐渐变化,难看得仿佛被隐太子当胸捣了一拳, 「』这种传统甚至不以皇室内部的关系为转移。如果考察贞观年间东宫及魏王府属官的记载,可以发现他们在冲突前后相当不正常的反应。如果以后世稳定秩序的眼光看,这些反应无疑是过激的;但仔细考察唐初官僚的心理,则不难理解其动机——作为谙熟歷史的士人,自被挑选为王府属官,命运与皇室绑定之后,他们恐怕就从没有幻想过能等来一次正常的皇权交接。尽管从不敢明言,但由上而下的大小臣工,无疑都在为必然来临的权力清算做着准备。」 「『人类的预期是能自我实现的,当动乱已经成为共识,那局势的发展就不再是太宗皇帝能够左右的了,他不得不走上以藩王制衡太子的老路,也不得不接受必然的命运——事实再一次证明,在太子、士族、藩王之间的三角平衡是根本无法延续的,即使英锐如太宗,亦不能在此危险的钢丝上长久行走。权力格局再一次崩塌了,一如隋文、周武之时。』」 皇后合拢杂志,默默凝望着皇帝。 夫妻相处十余年来,即使在武德九年的六月,她也从没有见过丈夫这样扭曲的脸色。 这样的愤恨与难堪当然不是因为什么「毁谤」……谎言不会伤人,真相才是最凌厉的快刀。 · 在被这样的快刀切割得鲜血淋漓之后,帝后作出的的选择就不难理解了。移风易俗最为艰难,即使皇帝也暂时无力改变官员们的成见(再说,以过往三百年的歷史而论,人家的成见又有什么错误?)。与其费尽心机避免那「自我实现的预期」,扭曲畸形的秩序,倒不如设法换个环境。 ……毕竟吧,现代的专家们水平如何另当别论,但至少人家绝不会参合大唐境内的一丁点权力争斗,在氛围上绝对可以放心。 此后,陛下苦思冥想,与皇后再三商议之后,还打算谋划出一条全新的平衡之路——若以史事而论,在皇权交接的剧烈动盪之中,即使亲近如长孙无忌,表现也是相当之暧昧犹疑,难以尽信;而所谓「对权力清洗的预期」,更是蔓延于重臣之间,引发了种种不可思议的举止。在这样根深蒂固的传统下,已有的权术难以发挥效用,不得不借用外部的力量。 「……我的意思,可以和另一边签订一份六十年以上的贷款合同。」皇帝很郑重的告诉皇后:「经营四方,毕竟也是要时间的。若将天竺、东瀛抵押出去,大概能够达成协议——以对面的反应看,恐怕还对东瀛颇为感兴趣呢。」 「六十年的合同,是否也太久了?」 「那位姓李的『干部』曾经说过,经济合作最为娇贵,总喜欢稳定而又可靠的环境。」皇帝告诉皇后:「我想,只要借款的时间够久,为了将来协议的长久持续,另一面恐怕也不能不稍稍上心,为朕维护皇位交接时的稳定吧?」 -------------------- 怎么说呢,唐朝那平均每个皇帝宫变一次的频率,放在大一统朝代当然很惊人,但要是以南北朝的眼光看,其实排不上个。 自从曹魏篡汉,秦汉第一帝国辛苦塑造的皇权神圣性崩溃之后,整个社会的权力秩序就顷刻间成为废墟了。权力在本质上就是一种自我实现的预言,大家都相信皇权稳固那皇权就稳如泰山,哪怕位置上坐的是三岁小儿都无所谓;大家都觉得皇权交接会出事,那它就百分之百会出事,绝不爽约。这种预言甚至不以权术为转移——南北朝两百年的皇帝尝试了所有的制衡方案,最后发现屁用不顶。其中,以储君-藩王-士族做平衡,已经算是运行得比较久的了。 当然,这种运行得比较久也是相对而言。实际上只要时间一长,三个鸡蛋上跳舞的把戏是必然玩不下去的——太宗皇帝都玩不下去。所以吧,魏王与太子的结局其实是註定的——要么两败俱伤,要么魏王或太子篡位,没有其他选择。 第79章 教育 黑色狸猫当然不知道父母之间尴尬而紧张的谈话, 他只是觉得现代世界真有意思——游戏好玩,视频好看,兄妹几人变成猫咪偷偷出去撒野也相当有趣——因为小楼空间的局限, 中宫那庞大的队伍没法全数跟来, 只有几位资歷深厚的女官随行襄助皇后;而投资集团的事务冗杂得超出想像, 皇后与侍从们常常忙得不可开交,也就给了几只猫咪随时开熘的空闲。 偏僻荒凉的乡下郊外当然比不上精心打点的皇家禁苑;但同样的,这郊外也绝没有皇宫禁苑必备的冗长队伍, 随时看管规矩的女官、堆积如山的衣服首饰、以及板着脸紧随在后,预备随时叩首力谏,并引经据典, 将诸位殿下比喻为桀、纣、桓、灵的贤能保傅。 第195页 ……这么一看,现代世界还蛮有意思的哈! 有组织的人力做后盾, 郊外的安全情况倒不成问题。偷熘的三兄妹所遭遇的最大意外, 大概就是不知从何处窜出来的野猫——但不知为何,此处的野猫似乎对他们颇为忌惮,虽然有时也要象徵性恐吓几句,但只要远远瞥见几兄妹的花色,立刻就会喵喵大叫, 夹着尾巴仓皇逃窜;即使有一二胆大妄为的无知之徒,基本也过不了黄色狸猫的防线。只要它慢吞吞往几兄妹面前一站, 那基本的野生动物都要退避三舍,绕路他行,绝不敢轻易触犯。 一如那什么「网络」所说, 在弱肉强食的动物世界, 庞大体型总是容易占据优势的。 所以, 在某种意义上说, 黄色狸猫才是三只猫——或许还要加上林貌(毕竟发癫野生动物往往不怎么在乎幻术)——中战力与威慑力最强的个体。作为对此累累战绩的尊敬,即使身份最为尊贵的兄长,黑色狸猫亦不能不询问弟弟的心意: 「青雀,你想学什么?」 黄色狸猫瘫坐在长椅之上,仪态端庄,宝相庄严。如此郑重沉思片刻,他缓缓开口: 「我在那『网络』上看到,附近有一个什么学校?」 「金陵大学?」林貌道:「那倒的确是好学校,殿下很感兴趣么?」 黄色狸猫喵呜了一声:「这就是『大学』?听起来与稷下学宫倒有几分相似。不过,我最喜欢的,还是那大学的什么『图书馆』。据说其中存放了十万本以上的书籍呢,真不知是何等模样……」 说到此处,他心绪难耐,不由尾巴敲打长椅;其敲击之铿锵有力,甚至在铁栏杆上发出了哐当哐当的响声,期待之情,溢于言表。 皇帝嫡次子李泰素以通晓文墨、编修书籍而闻名于世,其监修之《括地志》,条目清晰、文理晓畅,即使间隔数百年之久,仍为两宋的文人所激赏赞嘆,屡屡徵引,是实打实的才气与学识。而这份才学见识,固然是因夺嫡而生,要蓄意谋取至尊文治上的偏好;但究其实质,也未尝不是对书籍与文学本身发自内心的喜爱。 而如今——如今皇室的祸患尚在萌芽,君臣父子的关系还没有被权力扭曲为最不堪的模样。也正因如此,当黄色狸猫说出自己的心愿时,便是真诚恳切之至,丝毫也不参假。 昔日为搜求天下山川地理、奇闻逸事,魏王府属官奔波十道三百五十八州,一一检点整理昔日的典籍文章,才辛苦编得一部《括地志》,而今足不出户,便能博览世上一切的只是,那当然是莫大的吸引力。 不过,修猫咪也有修猫咪的烦恼。橘黄小猫翘着尾巴畅想着那无边无际无可计量的书海,但随即又颇为沮丧的耷拉下了耳朵: 「不过,上那个金陵大学需要通过什么『高考』吧?那可实在是艰难……」 如果仅仅考察文学诗赋,小猫咪倒无所畏惧。但以橘黄狸猫这数日以来查阅网络的信息来看(没错,不同于他贪玩的大哥与妹妹,人家可是真心实意上网求知的),这个世界的考试还要大量涉及那些不知所云的「数学」、「物理」与「化学」,那才真是天书一样的难度…… 林貌咂了咂嘴,一时并未回復。说实话,这几位皇子皇女要上任何一个大学,理论上都是毫不费力的——都不必组织花心思打通门路,只要稍稍向可靠的内部人士透露他们的来歷,就足够歷史学院的巨佬们将几人恭恭敬敬扛进学校里,荣升为学院上下千尊万贵的大宝贝,行走的刷论文机器,足以一举奠定学术界地位的宝藏。 不过,以李二陛下的本意来看,那显然是不希望皇子皇女们在舒适圈内混日子的。按天下父母的共性,虽然陛下本人国事繁忙,是不可能在自然科学领域取得什么造诣了,但这不妨碍他鸡一鸡娃,是吧? 再说,等将来留学生的事情全面铺开,工业化的进程上马,皇室中也真要有几位懂行的人物坐镇才好。否则专业领域的高级人才们忽悠起行外人来,那才是一拿一个准,足够将天家煳弄得如陀螺一般的旋转。 因此,几兄妹——乃至于将来的李治——在理科上要受的这一番揉搓都是决计少不了的。甚而言之,陛下苦心孤诣,搞不好还想在皇室内培养出几位学霸卷王一流的人物。那将来这卷生卷死的苦楚,便是不难预料了。 正因如此,林貌倒也不好出言安慰惆怅的修猫咪。他只能转移话题,询问蹲在长椅把手上的三花: 「那公主又想学些什么呢?」 三花猫犹豫了片刻。若以平日研习之《女诫》的教诲,在此直白询问之前,她正应该俯首无言,不胜娇羞,直到再三问话,才温婉柔顺的回答,说一切全凭皇帝与皇后做主,不是自己可以自作主张云云。 ——当然,要是林貌不愿放弃,寻根究底;长乐公主也不是不可以欲语还休,在言语中稍稍吐露自己的心事。但一定得千转百回,不动声色才好,不能显露出任何的急切来。 这就是上层社会的贵女复杂而枯燥的潜规则,从没有例外。 但现在嘛,一则是大手子实在没有上流阶级察言观色的本事,彼此间耍不了这套丝滑小连招;二则嘛,则是以身作则,亲自为她示范《女戒》的长孙皇后,而今的种种举止,那就实在谈不上什么温良淑雅、委婉含蓄了。 第196页 当然,这也是很合理的。即使有组织做背后的庇护,要在现代社会的商海沉浮中站稳脚跟,要调动如此之庞大而复杂的资金流,为大唐的国库保驾护航,那总不能指望《女诫》中的贤良淑德、卑弱恭顺——所以,长孙皇后便不得不使出她旧日在武德年间长袖善舞、纵横捭阖的手段;而鑑于小楼这堪称侷促的空间,有时杀伐决断、面授机宜之间,也难免会被亲生女儿窥见一二。 正因如此,迄今为止,长乐公主的三观遭遇了相当的动摇。毕竟吧,连女诫的代表人物自己都摆明了不在乎什么温柔恭顺,那她再规行矩步,未免就显得过于…… 三花猫咪犹豫片刻,还是小声开口了——作为圣上在现代世界说一不二的唯一心腹,林长史的意见还是很有分量的: 「前几日不是来了一位姓刘的娘子么?那位刘娘子与阿娘攀谈数次,说的便似乎很有意思……」 在收到了那副珍贵之至的丝巾之后,刘丽刘博士精挑细选,从科学院实验室挑出了几盆最新培育出的繁盛鲜花,恭恭敬敬送到了小楼之中。而那些以最新育种技术所精心饲养,各色基因杂交出的奇特花卉,其容色之鲜艷璀璨、巧夺天工,纵使皇后也不能不击节赞嘆,激赏之至。 喔,现在看来,激赏之至的,恐怕还不止皇后一个。大概母女的品味,总是类似的。 三花猫满眼星星,忍不住又回味其当日母亲转送给自己的那盆曼妙纤妍无可比拟的鲜花,语气都有些发飘:「我真是坐井观天!往日在洛阳、长安的禁苑看过几次牡丹、莲花,便真以为天下奇花异草,不过如此了;真是今日才大开眼界,晓得区区花卉,竟也有这般的奥秘!要是能学上一学,也不枉到这里来一趟……」 她说话时语气欣悦,满怀憧憬,嚮往之情,溢于言表。想来,若不是有种种规矩束缚,那在刘丽拜访皇后之时,公主恐怕早就冲出来向刘博士行李问好,顺便请求拜姨姨为师了。 林貌微微一愣,心想现代技术委实奥妙无比,刘博士搞的那什么跨物种杂交方案也的确是精深高明;但这些养花弄草的技术,可绝没有公主想像的那般风花雪月、优雅贤淑——别的不说,在真上手操作转基因技术之前,先从生物学基础学到基因学组论,从电子显微镜练到pcr仪,最后养它个几年的小白鼠小白鼠实验用的恆河猴——不算过分吧? 真当高科技这么光鲜亮丽吶?真金当得火炼,刘博士当年从苦逼大师姐一步步磨练出来的悽惨阅歷,其余人丝毫也少不得一分。 不过,大手子绝不会在此时扫两只修猫咪的兴致。他微微一笑,相当之自如的绕开了太子殿下(贸然询问帝国继承人的志愿,似乎还是太逾越界限了),轻描淡写的表达支持: 「两位殿下能明白自己的心意,那当然是很好的事情……」 两只小猫有些愕然。彼此对望一眼之后,才颇为诧异的开口: 「长史——长史大人没有意见么?」 「我能有什么意见呢?」 两只小猫有些踌躇:「长史大人不觉得,这些志愿不太——不太正统么?」 不错,以两位殿下素日所知所学,无论是泡在图书馆里当文科书虫,抑或浸淫于花卉草木中作农业大手,都不能算是皇室子弟正统的上进门路。所谓修身齐家平天下,即使不能匡君辅国一展才气,少说也得正色立朝,为天下之木铎吧?沉迷于养花藏书这种小事,那简直是标准的「玩物丧志」、小道虽有可观,致远则泥云云。 说实话,这也就是林长史看着实在不怎么靠谱(哪家靠谱的大臣会带着皇子公主肝游戏啊?),他们才敢放心大胆,吐露自己不太上得了台面的小心思。如若换了诸位贤良方正,抑且一本正经的保傅们在此,他们估计也只能老老实实,复述那经典的三件套了。 林貌啧了一声,不以为意: 「正统?两位殿下可能不太明白,这个现代世界的观念之一,就是人以理念的自由而推动资本与劳动力的自由,创造出前所未有的社会……在选择的意义上,并没有什么『正统』。除非家里有个什么了不得的东西要继——」 他扫了一眼竖耳聆听的黑色狸猫: 「好吧,诸位还真有个皇位要继承……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殿下们又不需要靠文凭吃饭,所追求的也不过只是知识本身而已——如果仅仅只要追求知识与真理,那这个世界可真是有无穷无尽,予取予求的资源,可以任由享受。」 说到此处,他活动活动自己兀自酸痛的关节,将几只猫咪再次搬运到他们应该呆的位置。感觉到几只猫咪已经抓牢之后,他抖了抖外套,艰难从长椅上站起: 「——好了,虽然在下不能干预诸位殿下的志愿,但总可以贡献一点绵薄之力。无论是什么专业,底子总要打好,才有将来进步的可能。所以,殿下们要不要来两本《五·三》呢?」 「《五·三》?」 「是啊,那可是此处无数学子孜孜以求的秘籍,千锤百鍊的力量之源,只要能娴熟于心,大半考试便都不在话下。当然,劳逸结合,买《五·三》之后,我们还可以去看看新来的游戏机——刚刚才寄到呢。」 黑色狸猫与三花猫同时竖起了耳朵,神色之中跃跃欲试,不胜期待;只有黄色的狸猫稍稍有些犹豫: 第197页 「……游戏机?」 林貌不动声色,补充了最后一句:「触控萤幕的游戏机,就算是猫爪也可以玩喔。」 在此对症下药的诱惑之前,黄色狸花猫终于再也不能保持应有的警惕了。他忽视了那不明所以的《五·三》,径直下定了决心: 「那就去看一看吧!」 · 「看一看?你还要老子等多久?」 随着惊雷一样的吼叫,由怒气引爆的三昧真火于顷刻间喷吐而出,将方圆数百尺的青岩山洞烧得如炼炉一般炽热。岩洞内外等候的十余个小妖哼也没来得及哼上一声,顷刻间便被烧成了焦炭。 但漂浮在山洞之上的黑影依旧风淡云轻,起伏中婉约自如,丝毫没有被炼狱一样的烈焰所影响。 「大王少安毋躁……」 「少安毋躁?而今你整整花费了三千人牲,三千人牲!三千人牲献祭下去,就算是旱魃、共工,也该现身赏赐神力了!但现在呢?现在尸山血海、满坑满谷的性命填上去,居然毫无迴响——你还有什么屁话要讲?」 面对这暴怒难耐的甲方,即使黑影神通广大,一时也不由默然。 他不欲与甲方大佬争辩,只能淡淡解释了一句: 「咒诅的对象似乎不在此三界之中,神明也无所措手。」 「不在此三界之中?难道还能跳出这世界不成?」大鹏怒极反笑:「而今局势间不容髮,莫非还要我静静等候彼等折返?!荒谬绝伦!」 「三千世界,恆河沙数,当然可以跳出这一方小小宇宙。」黑影平静道:「至于等候……大王不必焦心,在下自有法子逼他们现身。」 -------------------- 第80章 交易 李哲上门拜访后的半个月。第一批等候召见的幸运儿终于得到了中籤的消息——日理万机的长孙夫人终于腾出时间, 愿意拨冗见他们一次。 说实话,都是圈子里修行出的千年狐狸精,谁也别和谁玩什么聊斋;诸位顶尖工匠摸爬滚打如此之久, pua客户的技术是炉火纯青得心应手, 不会认不出这种飢饿营销的手段;也正因为如此, 诸位高手们踏进郊外那默默无名的小楼时,心里不是没有怒气的。 pua也好,飢饿营销也罢, 都会激起客户的负面情绪。除非产品与名气优越到超乎想像,足以强行扭曲客户的认知,制造出某种仰望的震慑感;否则打压式的营销, 多半适得其反。 寻常人或许很容易被奢侈品商家扭曲认知,但他们是谁?他们可都是吃过见过的圈中大佬, 天底下还有什么东西能让他们感受到震撼的么? 还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了, 是吧? 但这份怒气并没有保持太久。他们被侍女迎入庭院之后,立刻闻到了若有似无,清新淡雅之至的香气。其馥郁诱人之处,迥然不同于凡俗。能在圈子里混的的都不是凡人,仅仅稍稍扇动鼻翼, 立刻分辨出来气味的来源:这分明是焚烧沉香的味道。 有几个感知格外敏锐,左右张望片刻之后, 果然在草木掩映的角落看到了鎏金的香炉。而炉中烟雾氤氲,赫然陈设一截油润坚硬、质如玄铁的木质假山,其上红光微微, 并不显眼。 如此凝视片刻, 终于有识货的抽了一口凉气, 惊异开口: 「白奇楠!」 沉香号为香中之王, 其珍异稀少,品质独优,是香料及香水行业永不可代替的白月光,一切品香制香的艺人念念不忘的硃砂痣;品相稍好的沉香香料,更可与同体积的黄金比较(如若考虑黄金的密度,则香料价值更是惊人)。而所谓「白奇楠」,更是沉香品位中绝对的王者,由数百年年极品沉香在无氧环境中缓慢凝结出的精粹。 ……不过,相对于白奇楠沉香王者的响亮名号,其作为香料的真正特点,却甚少听闻——这种东西存世之少,价格之高,都已经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即使有人侥倖能得到一二寸残余,往往也只是重金聘请顶级的匠人,精心雕刻为传世的手工艺品,又哪里捨得举火焚之呢? 而今亲眼目睹这悠悠焚烧的奇楠,纵使诸位大佬见多识广,一时也不觉哑然。 如此沉默片刻,才终究有人长嘆一声: 「不着一字,而胜于寻常金玉万千,这才是泼天的富贵!想不到天下还有这样的人物!」 言谈中引用的是晏殊的典故。晏元献公点评诗词,以为动辄吟诵金玉锦绣,无非乞儿夸耀,并无富贵气象;唯有气定神闲中无意显露的那一丁点雪泥鸿爪,才是真正的善言富贵。譬如易安居士之「瑞脑消金兽」,其中至为富贵安逸者,并非那「金兽」香炉,而在「瑞脑」——瑞脑又称龙脑,是足以供奉释尊的珍品,一钱数两银的宝贵香料;能轻易以瑞脑焚香解乏,才是官宦人家的豪奢气度。 但是,即使富贵如易安居士,也不敢以「奇楠消金兽」啊! 众人面面相觑,而后长长吐气。先前被慢待的种种怒意不平,渐渐便消弭于无形了。 ……人类还是很容易被pua的,是吧? · 高端工艺品的圈子总是那么的小。在大佬们登门拜访后不过十余日之久,某些奇特的流言便有意无意的在圈子的上层流布开了。这种种流言倒并没有着重渲染那位「长孙夫人」的滔天豪富,而是强调她相当之有手腕,背景也莫测高深——毕竟,有钱是一回事;能轻易拿出举世罕见的奇楠,濒临失传的工艺,那又是另一番手腕了。 第198页 据说,在彼此对谈时某位大佬曾感慨体虚气短,种种补药都难有效用;而长孙夫人二话不说,立刻便命人取出了一截百余年的野山参,以极为公允的价格卖给了这位客人——不要看这里还有个「卖」字,以而今天下之大,又哪里还买得到另一截六十年以上的老山参?这才是真正捧着钞票也无处寻觅的好东西。 有这样的范例在前,谁还不真心倾倒?不过几个月的功夫,长孙夫人的名气便骤然而起,传遍了规模不大的高层圈子。但大家交口称赞,啧啧称奇的,却是这位来歷不明的女士那近乎于神通广大的本领——在夫人定期召集的小小宴会上,无论是名贵珍稀的香料、各色仅有耳闻的罕见中草药,还是纯净无瑕、而今已然很难开採到的极品宝石;各色各样有价无市的珍物,往日富豪们费尽人脉也不一定能寻觅出的异品,居然都可以明码标价,公开购得。 ——还是那一句话,对于真正的阔佬来说,钱不钱的都无所谓,关键在于渠道。 为了维护这条珍贵之至的渠道,更因为所谓「大唐投资公司」莫可揣测的身份;有幸造访府邸的富佬无不小心谨慎,想方设法的向长孙夫人表示善意——譬如在日常的会面中一掷千金,不计代价的买下夫人展示出的种种种绣物、瓷器、木器,竭尽所能的展示自己的财大气粗、非凡地位,乃至足以与此处主人彼此唱和的高雅品味。 自然,虽说夫人展示的器物无不精美绝伦、巧夺天工,但有幸能列席的阔佬,也并非都是什么审美独特的收藏名家。他们以重金购入丝绸器物,与其说是消费或者使用,倒不如说是彰显自己在小圈子中的地位,炫示自己与独一无二的渠道密切之至的联繫。 于是,无数奢侈品梦寐以求,耗费巨额资金所打造的格调与高端身份标志,圈子之间区隔阶层的种种微妙手腕,便在此无声无息之间,被长孙夫人所轻易确立了。 · 这样不着痕迹而尽得精要的手段,即使李先生也不能不嘆服。宝石草药乃至香料都是很珍稀的东西,但大唐的出产却大半都要被抵押给组织,填充那增长速度的二阶导数都大得惊人的债务黑洞;而仅凭剩余的那一点出产,皇后便能在谈笑中翻覆云雨,轻易将珍稀品的价值附带到产量可控的手工艺品上。 以真正稀缺的物品为引子,为并不算稀有的常规商品镀金抬咖,这不就是奢侈品业中司空见惯,所谓「配货」的制度么?——只不过寻常品牌的配货制度饱受诟病,薅羊毛时也难免激起肥羊们的不满;而长孙皇后的手腕高妙无形,能令阔佬心甘情愿的捧出资金,而绝不会有被宰的议论。 薅羊毛又不让羊叫唤,这才是高明的手段。 奢侈品的利润一向是高得惊人,号称是成本之后随意加零。有这群有钱的阔佬心甘情愿的捧场,即使大唐投资公司的名头尚且还只在极小范围内流播,那收益也是相当之可观了。仅仅两个月不到,公司便能以极为优质的现金流向组织抵押贷款,开启某些陛下念念不忘的新项目。 譬如大规模的水利。 皇帝动这修水利的念头也不是一日两日了。隋文帝平定南朝后推行《五教》,激发了长江以南沸腾有如水火的民怨;内史令杨素奉命平叛,而隋军所过多为残虐,不但极大摧残江南风土,更严重破坏了长江下游数百年辛苦建设而成的水利工程,导致云梦泽以北泥沙淤积、洪水频仍。湘、淮两地,人几为鱼鳖。 这样大的事务,原本早该提上朝廷的日程。但自武德年间以来,重臣们却屡屡拖延,敷衍潦草,宁可每年拨款赈济灾民,也绝无治本的议程。而其中原因,也是不言而喻——在经歷了广大帝跌宕起伏而印象深刻的十四年统治生涯之后,任何一个稍有政治敏感性的官僚,都绝不敢把「江南」和「水利」两个词写在同一份奏摺里。 「我梦江南好,征辽亦偶然」,晓得不晓得? 不过现在,局势已然改变了。陛下委託林貌向李先生转达意见,以投资公司的利润预定到了仓库里滞销已久的大批军用口粮,足够为五万徵召的民夫提供整整一年的食物。 据说这款口粮在研发时加入了过量的糖与油脂,因为过于油腻而被基层拒绝,至今都找不到除了餵猪以外的销路。但同样的东西放到古代……这么说吧,如果广大帝能为他徵召的民夫每天提供一份充溢着碳水与油脂,饱含热量的口粮,那么全天下的百姓可以把大运河修到白令海峡去,让广大帝乘着龙舟舒舒服服体验北极极昼,在御座上坐到屁股生痔疮为止。 在这种无边无际无可思议的生产力保证下,李二陛下的胆气自然壮了不少,也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试一试朝廷讳莫如深十余年的工程了。而且他的步子委实也不大,初期工程只是打算将云梦泽的淤泥清一清而已。后续疏通河道、修整支流的工作,还要等现代世界派遣出的第一批专家就位,才能逐步开展。 至于专家何时就位……现代世界的技术人才当然不少,但组织上要把人家送过去变成猫咪,那总得做点心理工作吧? 为了办好自两个世界对接以来第一次合作的工程。身为高级中间人的林貌两面奔波,来回传达消息,实在颇为辛劳。某一日,他拎着新出炉的销售合同去寻陛下解释,但才刚刚跨过那横亘两界的「门」,便觉眼前骤然一花,不知不觉竟已浮到半空。他往地下一瞅,瞥见另一个「自己」软趴趴倒在地面,手上还捏着那份合同呢? 第199页 这是魂魄出窍了? 正在林貌茫然四望之时,上方祥云瑞气、彩光氤氲,有金甲银盔的神人按落云头,凛然喝问: 「兀那生魂听了!吾乃上方天使,今日奉旨拿你,到天上讯问一件大案,尔当谨从,不得延误!」 林貌呆愣疑惑,一时居然都不知道怕了: 「——大案?」 「自然是大案。」金甲神人语气冷厉:「洞庭龙王亲笔提告,岂会有假?汝自当——」 话音未落,只见眼前金光爆闪,耀眼夺目,竟有山岳庞然大物从天而降,强横气势横扫千军。那神人啊呀一声,当即滚落云头,一个倒栽葱翻向地面,直摔得七晕八素,嗥叫不止: 「那闹天宫的主子来了! -------------------- 下文进入一个大情节。 第81章 放对 谢天谢地, 这神将好歹没号出「闹天宫的弼马温」来。大抵也正因如此,那小山粗细的金箍棒并未顺势砸下,将人碾为肉泥;而是略略上抬, 棒身自半空急速掠过。激起的劲风凌厉难言, 险些把林貌也吹了个跟斗。 那神将跌得头晕眼花, 却依旧一眼辨认出了这印象深刻的如意金箍棒,不由放声哀叫: 「还真是那五行山下的猴——大圣!」 最后一句语气急转,骤然低了一个八度:只见当空仙影摇晃, 那大圣竟真从天上一个跟斗翻了下来,杵着金箍棒立于云头;头戴凤翅紫金冠,身披锁子黄金甲, 那一番鲜亮光耀、赫赫扬扬,当真是先声夺人, 摄人耳目。 体会金箍棒大小如意的神通是一回事, 亲眼见到大圣出手又是另一回事。那神将目瞪口呆,连脑子都被震得僵住了:以昔日安天大会所立的规矩,这泼猴不是应该在山下服完他那五百年的刑期么? 怎么连声招唿都不打,就把这样的狠人——狠猴给放出来了呢?这不是把人往火坑里推么? 神将心中万马奔腾,一时两眼发直、言语不得。大圣却将铁棍一竖, 直指向他: 「兀那毛神,你说是奉令拘人, 又有什么凭据?」 神将战战兢兢,心胆俱裂,只能老实解释: 「回大圣的话, 小神, 小神有天庭籤押的钧令……」 猴哥将眉一竖, 头顶凤翅随之摇摆:「什么钧令?咱老孙却不曾听说!」 神将不觉一愣:「天庭钧令, 与大圣有——」 说到此处,他勐地回过神来,心下却不由暗暗叫苦——昔日天庭诏安叛逆,曾经封了这泼猴一个超品的「齐天大圣」;而日后闹天宫降服心猿之时,或许是上面高兴得一时失了神,居然忘了下旨罢黜泼猴的官位! 无例不兴,有例不废;天庭旧例,规制如山。只要旨意没下,大圣的官职待遇便不可动摇。而这「齐天大圣」虽有官无职,官位本身却是无大不大,封无可封;若以常理而论,一切天庭的谕令旨意,还真应该知会他一声才是! 这到底是什么离了大谱的逆天bug?为什么这样的逆天bug要由他这小小天将承担? 金甲神人的心态直接爆炸,一张脸比纸还苍白。 但大圣可不会在乎对面的心态。他只哼了一声: 「尔等这般怠慢规制,咱老孙也不愿多计较。还不将钧令交出来,让咱老孙过目?」 有这莫大的名头压在背上,天兵亦不敢不从。他战战兢兢,小心从袖中取出一份流光溢彩的竹筒,双手捧于大圣,同时心中拼命自我安慰——既然天庭并未撤销大圣待遇,那么为三界一等一的高官转呈公文,本也是应有之义……吧? 猴哥接过竹筒,展开后略略一扫,眉毛便皱了起来:以他往日在天庭与诸位仙神勾肩搭背称兄道弟的经验来看,这份公文体制严谨措辞平正,的确是手续完整的上界钧令,丝毫也做不得假的。 换言之,那姓林的小子还真被人给一状告到了天庭,有极大的一桩案子要了呢。 确认事实之后,大圣不由稍稍犹豫了——若以他数百年前的脾气,无论旨意谕令,都可以直接扯成两半,顺手再塞进神将嘴里。但毕竟是在五行山下斩尽心猿,火气收敛许多;而今也实在不想给那姓林的小子额外招惹上什么是非。于是回头询问: 「你可与那洞庭龙王有何恩怨?」 林貌茫然不解:「恩怨?在下……在下都不认得洞庭龙王。」 「是么?猴哥扬一扬手中的竹筒:「洞庭龙王全家十余口,可是泣血力陈,天门鸣冤,奏你助纣为虐,以人力玷污洞庭胜景,罪大恶极呢。」 林貌疑惑眨眼,不觉低头看了一眼地上翻滚的纸质合同。整顿云梦泽淤泥的工程正是从湘、淮一带着手,消息都已经在关中传开,说他要以人力改变洞庭生态,倒也不算错误。但如何谈得上玷污呢? 大手子心思急转,口中却并不辩驳半句,免得被这天兵抓住什么把柄,成了要命的呈堂证供;他只道:「想来是有什么误会吧?在下愿意随钦差上天,当面与龙王对质。」 横竖有猴哥撑腰,他也不怕什么。 猴哥略略点头,将竹筒抛回给手忙脚乱的神将: 「那咱老孙也不多说什么了,好歹咱也领着天庭的虚位,就同去看看热闹罢——在哪里审案?凌霄殿么?」 神将收好竹筒,闻言不由脸色发紫:普天之下,还有哪一个敢把这要命的活祖宗往凌霄殿带? 第200页 他赶紧叉手回话:「区区小案,哪里用得上凌霄殿?尊神——尊神们就在九天外等消息呢……」 大圣喔了一声,绽开神目,仰头眺望九霄,随即嗤笑:「区区小案?以天外祥云瑞气而言,审案的来头可都不小哪……罢了,五百年没有见过故人,总不能过门不入吧?」 说罢,他抬手一抓,凭空将林貌摄来,而后架起云头,径直遁入九霄。 · 九霄之外,云层翻涌、晴空朗澈,飘渺仙影分列于云团两侧,多半是样貌古拙、飘飘长袍的高簪道士。形容之中虽无甚出奇,但身侧彩光宝气,纷呈光华,绝并非凡间气度。 如此静坐许久,终于有如箭的金光自下方突入,落入云层,化为金盔金甲,气势雄浑的齐天大圣,以及瘫软匍匐,有如鹌鹑的凡人大手子。虽有猴哥神通庇佑,但在探头看一眼云层下犹如米粒的小小湖泊之后,林貌依旧两腿发抖,讷讷不能出声。 大圣抬头扫视,朗声问候: 「——倒还真有些老朋友!多日不见,诸位别来无恙?」 相较于张皇失措的小小神将,能在云端高坐的大佬们便要镇定得多了,显然是早就知道了五行山下的小小变故;以他们的法力,也不必忌惮。不过,听到大圣出声问候,仙神们依旧神色欣然,主动颔首回礼,态度相当之随和。 除了最后到凌霄殿外闹了一波大的,猴哥就职数年,在天庭的人缘其实还相当不错呢。 大圣滴熘熘望了一圈,又额外招唿了几个旧日天庭往来的好友,言谈之中熟套热络,浑然并无芥蒂;仿佛不是五行山下阔别五百余年,而只是出趟远门后回家招待亲友,轻松愉快之至。 ……不过想想也是,按天上一日地下一年的时间换算,大圣不过是在凡间待了一年有余,本来也没什么了不起。 招唿到一个面容清癯的白衣修士之时,大圣上下打量两眼,却不由呵呵出声: 「金阙广成帝君,广成子大真人!大真人不在天外天纳福,又来凑这个热闹做什么?」 金仙广成子甚为谦和,只是微微而笑:「缘是洞庭龙王四处求告,写了血书到各高人门下鸣冤。责任所在,我等不能袖手旁观,当然只得来看上一看,也算做个见证。」 猴哥喔了一声,又不觉失笑:「原来如此!列位倒真是辛苦……不过恕老孙浅薄,倒从不知道诸位高人如此恪尽职守——听说千余年前东海龙王受人毒害,不也曾到天庭上告么?后来被人痛打一顿,颜面扫地,也没有谁替他出头见证吶。果然千余年来世风变革,迥然不同往昔了么?」 他慢悠悠说完这句,旁边立刻就是一连串的咳嗽。林貌寻声望去,却见人群后缩着个脚踩风火轮的俊秀孩儿,正以红绫捂脸大声呛咳,借着云朵隐匿身影。 林貌:…… 不是大圣这一番阴阳怪气,他还忘了三太子幼年时的那遭公案呢! 广成子笑了一笑,并不作答。但大圣言下之意,俨然已是昭然若揭了:当年哪咤抽龙筋扒龙皮,将东海搅得翻天覆地不能安生,闹到最后也不过不了了之罢了;而今洞庭湖改造这样小得不能再小的事情,又上纲上线做什么?差不多就得了。 ——你说哪咤并非凡种,背后还有个护短的太乙真人?那林貌虽出身平平,可也有个不依不饶的齐天大圣撑腰子呢!他太乙真人是得道天仙,我们孙猴王难道便差了?当日战天斗地,一路闹到凌霄殿外的战绩,还是很有说服力的。 显然,在座的虽都是得道高真,大罗天仙,却没有几个真想下场与大圣论一论长短。于是彼此对视片刻,顷刻间便达成了共识:所谓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还是和一和稀泥比较好。 三清五老四曜级别的圣人都不在现场,他们这些局外人还能如何? 作为天庭中专职和稀泥的老好人,太白金星咳嗽了一声,挥袖而出: 「大圣说笑了……」 他正想敷衍两句,仗着往日招安猴王的情分,劝说大圣息事宁人,不要苦苦与龙王计较。但话未出口,同样跪伏在云层中的老龙却勃然而怒,厉声开口了: 「分明是奉钧令问案,诸位高人为什么游移不定,语气含煳?竟还与这五百年前的叛逆称兄道弟,彼此问候!莫不成仙人们是怕了叛逆的神通,竟要徇私枉法不成?」 此言一出,数百里浩荡云层中登时鸦雀无声,再没有一个人开口。云上数十位仙真神色各异,一齐转头盯住了慷慨陈词的龙王。 就连……就连羞臊不已的哪咤太子,都从混天绫后探出了脑袋,直勾勾望着中央。 如此凝视片刻之后,似乎是判断出了龙王并无疯癫的迹象。高人们又收回了目光,只是心中依旧纳闷不已: 【居然敢当众与那泼猴放对,难道洞庭龙王与他的九族有什么深仇大恨不成?】 -------------------- 本来打算一次性写完的……但因为榜单的原因只能先更新了。 剩下的明天继续! 第82章 三峡 大概是事出突然, 齐天大圣愣了一愣,倒没有当即发怒。他目光逡巡片刻,望向了某位默默伫立于群仙之后的英挺男子, 微微向趴伏哭嚎的老龙偏了偏头, 意思极为明确: 【你罩着的?】 那男子容貌俊逸英武, 额头一缕神光闪烁,正是一只半开半闭的天目。眼见大圣询问,他默不作声, 却只缓缓摇了摇头。 第201页 显然,灌江口二郎显圣真君超然物外,无故绝不会躺这种浑水。 若没有靠山在后, 说这种疯话便委实有些奇怪了。如此沉默片刻,还是老好人太白金星忍不住开口: 「龙王什么意思?虽然一时激愤, 也不要说错了话才好!」 差不多得了, 你还真要激怒那只猴子不成? 龙王置若罔闻,依旧坚持:「小王只求上真们主持公道,莫要因私情而害大义。」 太白金星瞠目结舌,终于一甩衣袖,退至众仙之后, 悻悻然再不出声——在如此愚钝的冥顽不化之前,即使以长庚星君歷练许久的脾气, 都恨不能当场来个扁鹊三连,问一问龙王家的脑袋是不是批发的。 既然作死的心意如此坚定,其余仙神也不必忌惮什么了。旁观许久的广成子稍稍抬眉, 平静开口: 「龙王口口声声要主持公道, 不知所求的又是什么公道?贫道看状子上的说辞, 也不过是指责中土朝廷随意在洞庭湖开凿工程而已。这样的事情, 至于写血书、跪钉板、闹到寻死觅活的地步么?」 不错,诸位仙神之所以不辞万里,辛苦赶来,并非是因为什么古道热肠,仗义执言,而纯粹是被龙王一家烦得无可奈何。龙生九子九子不同,洞庭龙王在水族中颇有势力,竟悍然发动了自家五六十个子侄亲眷,造访三界内名山洞府、三岛十洲,又是下跪又是磕头,又是哭嚎又是自残,血书钉板白绫诉状无不齐备,口口声声只要讨个公道。 这样撒泼打滚似青皮流氓的手段,将风花雪月的世外洞府搅得是乌烟瘴气、烦杂不堪,尴尬场面活像凡间讼棍闹事的烂俗话本。而也正如凡间烂俗话本的进展,诸位高真百般劝说无果之后,还真只能被逼着出山管这一摊子破事——没有办法,洞庭龙王毕竟有些跟脚,总不能叫他一脑袋撞死在洞府之前。 ……也正因如此,高人们的心思委实相当之暧昧。他们倒未必会有意偏袒那来歷不明的凡人。但是吧,只要那泼猴别当面一棒子把龙王脑浆子给敲出来,其余的事情,他们都可以暂时闭一闭眼。 但那老龙委实不知收敛,竟从地上爬起,振振有词: 「若只是修一修洞庭湖,老朽哪里敢多说什么?不过忍耐而已!但诸位上仙不妨问一问那凡人,他教唆中原皇帝修的,只是区区一个洞庭湖而已么?我洞庭湖不过首当其冲而已,而后遭灾遭难的,还不知凡几!诸位上真不替我洞庭想一想,也该替天下想一想!」 说到激愤之处,他竟返身戟指林貌,语气咄咄逼人。只是可惜,大手子缩在猴哥之后不露身形,他这一指头不偏不倚,恰恰指着的是大圣的脑袋——于是乎一句话还没说完,这老龙便是嗷一声惨叫,捂着凭空折断的手指满地打滚,用脑门哐哐砸地。 大圣还想上前一步,念几句咒诀收拾这不知好歹的瘟龙;身后缩着的林貌赶紧上前,扯一扯大圣盔甲的下摆,示意猴哥暂抬贵手,自己还有话要问。 他道:「龙王口口声声『洞庭首当其冲』,不知又是什么意思?」 如果仅仅只是控告洞庭整修工程,那其实不足为奇。毕竟工程图纸已经下发,在京的官员多半都知道个大概,想来也不难打听。但后续工程的规划,却是皇帝与组织之间彼此联络的机密,至今也只在小圈子中流布。龙王又是怎么知道消息的? 老龙疼痛难忍,唿唿喘气,闻言却只一声嗤笑: 「狐假虎威!就算你有高人护身,老朽又岂会怕你?我且问你,修整完洞庭湖之后,你这佞臣是不是还要挑唆那中原皇帝修荆水?」 水利工程标本兼治,要梳理隋朝以来已经炸成一团乱麻的云梦泽水系,当然只有从上游的荆水、汉水一步步修起。林貌也不否认:「龙王说得不错。」 龙王怒道:「荆楚水道,命脉所系,也是你随随便便就可以修的吗?小子狂妄,竟然敢做这样无法无天的事情!」 说到此处,他喋喋不休,开始连篇累牍的斥责林貌胆大包天、自以为是,唾沫横飞,气势汹汹,俨然愤慨之至。林貌伫立原地,面色不变,只是静静聆听龙王辱骂,而分列两侧的仙真们微微垂眼,神色上则隐约浮出了漠然的倦怠。 龙王辛苦把他们请来,难道就是扯这个皮么? 这东西有什么好议论的? 说白了,就是洞庭龙王当场告发一波天仙与凡人私通,吸引来的注意也要比这连篇累牍的水利工程大得多。仙人们被血书诉状千里迢迢逼来,而今居然是听这样无聊无趣之至的扯皮,那心中的不满与厌倦,自然难以形容。 龙王滔滔不绝骂了半刻钟的功夫,待到旁听的几位仙家已经不耐烦得左右摇头,他语气一转,又厉声斥问: 「修完荆水、汉水之后,尔等还要修整长江,是不是?」 居然连这个都知道?林貌眨了眨眼: 「……不错。」 「若只是修理这几条江水,我都不说什么了,无非任由你们折腾罢了!」龙王大声道:「但尔等的心思,最后是要落在三峡上的——是不是?」 一语既出,满场皆静。原本垂眉合目的仙家们霍然张开了眼睛,目光灼灼闪亮,俨然专注之至。 林貌沉默许久,终于缓缓出声: 「治理三峡的工程,只是远期规划而已……」 第202页 但他的解释已经没有什么效力了。数十位仙真齐齐转头,以种种难以言喻的神情注视着这莫知来歷的小小凡人。顾盼之中眸光各异,却绝不是什么友善的打量。 激愤的龙王忽然笑出声来。仅仅俯仰之间,便再没有了先前那狂躁跳脱,不依不饶的疯癫模样。他缓缓环视神态凝肃的各路仙家,语气骤然柔和了下来: 「现在,诸位晓得我为什么要不顾生死的提告上天了吧?」 · 沉默而怪异的气氛维持了许久,还是老成持重的老好人太白金星开了口: 「年轻人,三峡可不是肆意妄为的地方。」 林貌长长嘆一口气,只能勉力解释:「治理三峡只是大致的方略,并没有落地成文。即使真有规划,那也是五六十年之后的事情了。所谓事缓则圆,大唐的皇帝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 显然,他这番话并没有什么说服力,而多半只被当作了狡辩。自然,这本也是相当正常的事情——仙人们未必明白什么水利、治理,种种工程的原理,但毕竟阅世千年,经歷无可比拟;而在他们的经歷中,某些常识便如钢炼铁铸,是决计不可以动摇的。而三峡那特殊而恆久的地位,便是常识中永不可违背的那一类。 简单来说,在仙人——或者说此时所有人眼里,三峡是绝对的天堑,永恆的鸿沟,人力断不可逾越的障碍。贸然谈论治理三峡的可能,便仿佛议论永动机应用一样的荒诞可笑。 至于什么「远景规划」、「五六十年」?再过五六十年,天堑便不是天堑了么?这样明确安排的时间表,反而更会让有识者错愕惊骇,难以理喻。 凡人不自量力,妄图倒反天罡,本也与仙神们无关。但偏偏这姓林的凡人来歷非常,竟然能令中原皇帝言听计从,施行他那种种匪夷所思的荒谬计划,委实异想天开之至。不要忘了,上一个——上一个异想天开,妄图以人力施行种种奇举的皇帝,可是姓杨名广。 虽然只有短短十四年的光景,但广大帝那强硬浪漫而富有想像力的统治手腕,传奇而恢弘的履歷,至今仍在三界一切生灵的脑中留下了深刻之至的阴影。只要稍微想一想隋末那天下动盪海内鼎沸的可怖场景,即使超凡脱俗不理世事的仙人,那嘴角也不由微微抽搐,难以抑制。而望向林貌的目光,亦愈发不善了。 如果真是隋炀帝一般,以一人之心惑乱天下的人物,那就是痛下辣手,亦算不得什么——! 林貌未必能体会这个时代对隋炀帝那刻骨铭心、不敢稍有忘却的印象。但眼见上真们眸色灼灼,他依旧稍稍嘆气,心知自己一时不察,到底落入那老龙的话术陷阱之中了。 以而今观之,洞庭龙王委实是老奸巨猾,阴损刻毒之至;它早先种种的莽撞愚钝,多半只是瓦解警惕的伪装;而东一榔头西一棒的逼问,也只是想引诱林貌亲口承认「治理三峡」的事实而已——上仙不懂水利,却对三峡的印象极为深刻;只要引出治理三峡的由头,便能轻易给林貌敲上「狂悖逆天」的烙印。待到这个印象牢不可破,即使林貌再如何争辩解释,也难以洗刷了。 即便如此,大手子亦不能不辩解一二: 「长江水患,自南朝后便难以料理,为祸不知凡几!治理三峡,正是扫清下游水患的良机。」 一位蓬头赤发,容貌清奇的上仙断然开口: 「三峡岂是人力可及?过往数千余年,从无此先例!」 林貌笑了笑: 「从无先例,便是不可能么?以仙人所说,那第一个取火照明的燧人氏,便是逆天而行了?」 赤发仙真并不上当:「何必玩弄这纵横家的辩术?既然你口口声声要治理三峡,总该列出一二依据来。」 「在下自然该好好解释。」林貌平静发言:「说实话,我本想背诵某位的诗篇——『更立西江石壁,截断巫山云雨,高峡出平湖』,以此作为论证。但水利毕竟是客观世界的事情,不宜随便诉诸权威;而且大唐也绝没有这『截断巫山云雨』的本事……所以,我想以科学的方法,向诸位讲解。」 仙人们大为疑惑:「『科学』?」 「简单来说,它是一整套做事的办法。」林貌慢慢道:「我们打算这样治理三峡——首先收拢天下善于治水的人才,筛出种种行之有效的方案;而后在三峡上游挑选一片影响不大的水域,小心的尝试这些方案。方案尝试数年之后,再派遣司职水利的官吏逐一考核,总结方案中的种种过失,并逐步纠正。先在观察和实验的基础上,进行严密的推论。建立起可靠的模型,再返回实验和观察去检验它,这就是称为『科学』的方法论。」 为了让千余年前的古人们能够听懂,他放慢了速度,仔细解释这划时代的理念,人类思维伟大的方法论革新。而众位仙人侧耳细听,凝听片刻后却不觉面面相觑——以他们的智慧,自然能轻松理解林貌的解释,但正因为理解透彻,所以才大觉惊愕。 科学方法的精深奥妙之处,并不在于它有多么出人意表,而恰恰在于严密且不可违拗的逻辑。只要你承认逻辑,便不能不承认它难以动摇的合理性。 如此沉默少许,再旁盘坐的广成子忽然开口: 「即使理论不错,恐怕也很难实行吧?设若官吏渎职,尔又当如何?」 第203页 林貌面色不变:「这是朝廷千古的难题,在下又哪里敢侈谈什么解决的法子?不过,千人千眼,总好过一人双眼。纵然官吏渎职枉法,驻地的百姓总也能发现一点端倪。暗室亏心,神目如电,总能惩处一二。」 俱在的西游世界,当然有种种意料不到的阻遏障碍。但相对于普普通通的古代,却又有莫大的优势。如果是在寻常的唐朝,那纵使底层民怨沸腾,朝堂上也未必能听闻一二;但在而今的世界里,可是真有千里眼与顺风耳存在的。 广成子抬了抬眉,似乎饶有兴趣:「倒有几分意思。但成事在人,这样大的变动,中原皇帝会应允么?」 「这一点不必担心。」林貌神色从容,庄重开口:「我可以向诸位保证,设若当今的皇帝陛下做不到这一步,不能建设这科学的治理体系,那便叫他李唐后裔兄弟反目、父子成仇,宫掖动盪,世代不休!叫陛下的嫡亲骨肉彼此厮杀,大动干戈,直到两败俱伤为止!」 「——这样的誓言,这样的保证,仙人们以为足够了么?」 仙人们:………… 广成子蠕动嘴唇,一时居然做声不得。即使以他的定力,大概也很难面对这样有冲击力的保证。 面对着诸位仙真复杂之至的眼神,林貌只是微微一笑,丝毫不为所动。 ——如果没有现代力量介入,如果不能建立这科学而民主的治理体系,妥善约束权力,那么南北朝以来的统治惯性会如跗骨之蛆一样困扰着整个大唐,直到王朝灭亡为止。在这样的顽疾下,他那所谓的「誓言」,实则也不过只是遥遥领先的预言罢了。 · 如此瞠目片刻之后,仙人们各自移开了眼神。 虽然仍旧对面前的凡人印象不一,但方才龙王那「佞臣」、「挑唆」的指责,却无形中烟消云散了。——毕竟,佞臣一般不会拿皇帝做这种保证,是不是? -------------------- 这里并不是要修大坝哈(当然是没有这个本事的),只是沿三峡设置一系列引流工程,减缓上游的洪水而已。 太高估自己了,还是没有干完。 第83章 源头 诸位上仙愕然对视, 诧异之情,溢于言表。如此对望片刻之后,广成子悠悠出口了: 「……你可知道, 当着我等天仙立下的保证, 都会化作不可违拗的咒契?」 大手子毫无迟疑:「在下绝不会收回自己的话。」 开玩笑, 如若没有现代力量插手,他所保证的种种也不过是未来的预言而已,又有什么好收回的? 这样的斩钉截铁, 绝无反覆,终于把仙人们彻底干沉默了,一时间也无话可说。 在如此尴尬而怪异的离谱气氛中, 林貌不由长长吐气,暗叫一句侥倖。 说实话, 他之所以语出惊人, 骤然发此暴论,一面是情急之下口不择言,另一面却也是有意为之——洞庭龙王的话术委实是阴险狡诈,难以破除;与其彼此撕扯,还不如直接来一发大招, 以更为强烈的刺激对冲掉龙王的暗示。 ……至少目前看来,他的办法还是相当成功的;在听了这样一波暴论之后, 想来仙人们也不会记得什么逆天与否了吧? 林貌略一停顿,又道: 「诸位上仙若是心有疑虑,届时不妨到三峡的工地亲自看一看;我们——朝廷欢迎一切意见, 无论来自三界的何处。六十年弹指一瞬而已, 仙真们都能见证。」 闻听此言, 仙人们的表情纷纷放松了下来。显然, 在此时大多数人看来,如果愿意开诚布公的接受监督,那结果如何不好说,办事的诚意是绝对足够了的。 至少不会折腾成广大帝的样子,是吧? 眼见气氛骤然缓和,上仙们的神色渐转平和,跪伏在地的龙王不由大为急迫——自己千辛万苦磨砺话术、演练步骤,好不容易凑成这么一个局面,怎么区区几个回合就被翻盘了呢? 他绞尽脑汁,试图继续栽赃嫁祸,涂抹污点;但先前巧言令色的种种圈套,其实不过是受人指点,依样画葫芦而已;而今真要随机应变,那可实在没有这个急智。 如此想了半日,他索性放肆攻击: 「即使如此,便能随意改动三峡水道么?……人力毕竟有穷时!你能保证将来不会有万一的险情么?」 林貌笑了笑:「龙王说得不错,人力有穷时,我当然不敢担保未来万全无虞,但想来天下也绝没有人敢为小概率事件担保——研究『气象』的科学有一句名言,说每一只蝴蝶振翅,都有可能在千里之外引发一场风暴。可难道为了这个可能,就要禁止天下的蝴蝶扇翅膀不成?」 如果仅仅是纠结「可能」、「万一」,那普天之下的小概率事件可不知道多到哪里去了。从理论上来说,地球上空也有可能因真空涨落而凭空诞生一个黑洞,将整个世界一齐报销呢。这样的「可能性」,又找谁担保去? 龙王怒道:「什么『科学』、『气象』?老朽可不管你在胡说些什么。人类擅自尊大,妄图以强力改变自然,由此引发的种种灾异,难道还少了么?以人力扭曲天然之物,必然遭遇绝罚……!」 他叨叨不休,语气激烈而又亢奋,虽然颠三倒四、夹杂不清,但言下之意却很明确:自然所生的一切都是好的,可一到人类手上就全变坏了;而今人类狂妄到要扭曲三峡水系,必然引发莫大的危机云云。 第204页 林貌听得连连皱眉,心下不觉大起嘀咕。龙王的逻辑混乱至此,其实已经不堪一驳,但言语中那种昭然若揭的自然主义倾向,对人类造物毫无掩饰的鄙夷,则无疑颇有煽动力。 他至今仍牢牢记得李先生的提醒,某些上古遗存的仙神,自始自终都抱定着崇尚自然而復归原始的理念,轻易不能动摇。 所谓巧者劳而智者忧,无能者无所求,这些驻世长久的神明,所念念不忘的理想乡,乃是远古时「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的国度。他们对技术高度发达、文明显着进步的现代社会,可未必有什么好感。 当然,即使理念不同,仙神们对凡人世界的关怀依然真挚而平和,不会有什么多余的举止。但也正因为理念不同,大手子才难以驳斥——自然主义与理性主义的纠葛几乎贯穿了人类文明本身,彼此都不能占据压倒性的优势。如果在哲学信仰上斤斤计较,那显然颇为无趣。 他正在思索解释的理由。在旁註目的广成子真人却先开口了: 「龙王这话,未免太过宽泛了些,也实在有些无理。人力改变自然,本就是自古的惯例,譬如……」 他扫视场中,微微一笑: 「譬如蜀中之都江堰,便是治理水利的范例。若以龙王的意思,是不是我们还要请二郎显圣真君出手,料理了那修都江堰的李冰父子呢?」 被广成子的目光一扫,二郎神的脸色骤然而变,露出相当之古怪的神色。而旁观的孙大圣毫不客气,则哈一声笑了出来: 「杨家二哥,若真要办这件大事,不妨叫咱老孙同去!」 ——若以法理而论,杨二郎神位中部分信仰的根本,正源自于昔日修整都江堰的李冰,以及次子李二郎;让他去清剿李冰父子,无异于是倒反天罡,莫名其妙,神经之至。也无怪乎猴哥要放声大笑,幸灾乐祸了。 当然,要是天庭真下了这个乱命,那这一神一猴,恐怕就要并肩协力,一同到南天门讨个说法了。 果不其然,在一片此起彼伏,勉力化为呛咳的笑声中,二郎真君的脸色更黑了。 眼见在场众仙神色古怪,借着咳嗽掩饰表情。林貌灵机一动,果断开口: 「仅仅只是李冰,恐怕还不够罢?我听说季汉诸葛丞相也主持过復原都江堰的工程,龙王要是如此愤愤不平,可以託梦下界,让他们拆了武侯祠呀——」 他这话说完,四面的咳嗽声愈发响亮了。端坐在众仙之后的某位红面美髯的将军霍然睁眼,凤目四下一扫,神态颇为茫然——显然,即使以关帝爷的神通,也料不到这好好一场吃瓜大会,居然还能莫名cue到自家丞相,乃至千余年的旧事。 至于「拆除武侯祠」什么的,只要龙王脑子进水,真敢蹦出这一言半语,那都用不着劳累关帝爷老人家的青龙偃月刀,恐怕成都千百百姓,都要在狂怒中一涌而下,先叫这老龙尝一尝鞭打龙王的凡间传统艺能再说…… 敢比比武侯祠,是吧? 眼见四面一片譁然,众仙纷纷失笑,林貌更抓住了关键——辩论哲学议题是没有出路的,只要以更为劲爆的话题抓住眼球,自然就没有人在意龙王的撒泼打滚了。 于是他又一次开口,决定放个狠活,彻底扭转局势: 「再说了,若要论强力干预自然,又哪里轮得到人类呢?上古之时,四极废,九州裂,天不兼覆,地不周载;全仗着娲皇炼五色石以补苍天,断鰲足以立四极,杀黑龙以济冀川。若论干预自然的力度,还有比这个更大的么?真要追究,请从此时追究起吧!」 这轻飘飘一句话出来,效果果然立竿见影——众仙的表情忽的僵到了脸上,再也笑不出来了。云层剎那间一片死寂。就连猴哥都蓦然回首,极为诧异的盯着口出暴论的大手子 如此僵视片刻之后,众仙又相当之默契的同时抬头,一齐仰望烈日朗照的苍穹。 娲皇的神通法力,无边无际无可思议,能于瞬息之间听闻三界六道一切生灵的言语。换言之,只要是私下议论娲皇的言语,无论大小轻重,都会立刻传到这位无上神圣的耳目之中,容不得丝毫掩饰。而林貌——林貌这番阴阳怪气的言论,当然也在其中。 所以这算什么?这不就是当着仙神们的面公然议论他们的顶头大上司,主宰此三界的大领导么? 这凡人的嘴怎么这么欠呢?! 仙真们心思各异,颇为不安的等待了片刻;眼见四面晴朗,依旧毫无异样,心中才徐徐舒了口气——娲皇威能,生效只在瞬息之间;既然没有降下什么训示,那说明根本就不以为意,不在乎这凡人的小小议论。 既然当头大领导都不在乎,那这事也没什么大不了。只是仙人们轻松之余,却再没有了看热闹吃瓜的心情——要是这凡人再语出惊人,他们可怎么是好? 广成子嘆了口气,决定做个收梢:「……好了,无缘无故为什么要扯到娲皇陛下?老龙王,我看你这状子也无甚凭据,还是不要再闹事了罢。这样的小事,原本也不值得劳烦贫道来一趟。」 仙人们的话说到这个地步,庭辩的胜负俨然已经分明了。但老龙王仍不服气,愤然向前一步,直指林貌(当然,他小心避开了一旁虎视眈眈的猴子): 「设若工程闹出了麻烦,尔等又当如何?」 第205页 林貌立刻道:「如果真有失误,当然是依法处置。该坐监坐监,该杀头杀头;要是四川的百姓还不满意,要『挑动长江天下反』,把皇帝公卿们都挂在树干上盪鞦韆,那也是自然之理,没有什么可狡辩的地步。」 话已至此,老龙王终究无可再说。广成子则暗暗点头,又道:「既然如此,那便数十年后再看罢。大圣、诸位,时候也不早了,不如先到贫道洞府——」 话音未落,只见人影骤然闪过,而后是啪一声巨响——孙大圣勐地欺上前来,一耳光便将那龙王扇得如陀螺一般的旋转! 面对惨叫着旋转飞舞的一条老龙,广成子眨了眨眼睛,相当之自如的移开了目光: 「——先到贫道洞府用茶,如何?贫道府中的朱草也结籽了,口味应当还不错。」 大圣抖一抖手掌,立刻叉手行礼: 「咱老孙却之不恭,便叨扰大真人了。」 · 漂浮的黑影若有所感,忽的抬头仰望天穹。 碧蓝天幕下朗然澄澈,绝无一丝云霭。但黑影凝视片刻,仍然缓缓摇头。 「果然成事不足。」他淡淡道:「那洞庭龙王被驱逐下界了,辛苦准备的说辞,也是毫无用处。不过还好,总算从那凡人口中逼出了一句保证……在仙人之前的保证,会化为不可违逆的咒契。这一道伏笔,将来总能用上。」 紧随身侧的大鹏冷哼了一声,从鼻孔中喷出长长火焰: 「……龙王那点微末法力,本来也指望不上!但你呢?你不会只有这一点预备吧?」 「我自然别有妙法,才会带着大王翻山越岭,抵达此处。」黑影悠悠道:「这一处所在,本应是三界中绝对的机密,即使歷数上古以来所有神祇,也不过只有五——六人能知道此处的底细。」 他扫一眼大鹏妖王,用意不言而喻。 大鹏眯了眯眼,左右眺望这无边无际的辽阔高原。数千丈万丈的海拔对修行千万年的妖魔绝无影响,却能有效过滤世间绝大多数的生物。他举目所及,见到的唯有苍茫葱郁,随山势连绵起伏的幽玄草原、盘旋蜿蜒,澄澈犹如宝石的碧绿河流。虽尔静谧清幽,却实在没有什么密地的气度。 「就是这里?」 「不错,就是这里。」黑影微笑:「以风水堪舆而论,中原的龙脉由西至东,龙气贯穿始终,多半富集于关中、山东;当今大唐天子以关中而得天下,良有以也。天下大势浩浩汤汤,顺之者昌,逆之者亡,此诚不可与之争锋。但龙亦有逆鳞要害之所在,只要从此处刺入,便能轻易杀死强盛无比的巨龙——古之所谓屠龙术,大抵如此。」 他在空中飘行两步,语气依旧轻缓自在,徐徐解说自己筹谋的伟业: 「……当然,我们还是相当之幸运的。中土大唐的国力日渐强盛,又似乎有不知名的外力从旁翼助,其气运之胜,已然无可比拟。只要再等候一两年的功夫,中土的皇帝必然会备齐军马,以全力攻占藏地——天下的安危要害之处,怎么能轻易让吐蕃掌握?真到了那时,我们再做什么也晚了。所幸,在下以人祭连番占卜,终于抢先找到了这块地方。」 他伸手向下一指,大鹏随之低头。但山下只是一湾普普通通的河流,又哪里有什么「要害」? 「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这里嘛,这里是三江源。」黑影柔声道:「长江、黄河、湄公共同的发源地。中原绝对的咽喉腹心,不可以稍稍示人的命脉。」 「大王,谁掌握了这里,谁就掌握了龙的逆鳞,千万人的性命。」 -------------------- 大boss出手~ 第84章 谋划 大鹏呆了呆:「三江源?」 他扫视辽阔而苍玄的河谷, 一时间茫然不解。作为武力专精的魔王,他对这样阴私诡秘的事情实在不甚了了,只能迟疑着开口: 「你要在水源……下毒?」 「当然不是下毒。」黑影略微有些无语:「长江与黄河的水流量无边无际, 什么东西都会被稀释到近乎于乌有。又不是昔日毒伤神农帝的断肠草, 一点寻常的毒药能有甚用处?三江源的要害之处, 不在于这条区区的水流,而在于法理上的意指——源者,原也, 在玄法的意义上,一条江河的源头,本就可以指代江河本身……」 这是上古艰深晦涩的知识, 仅仅流传于古神祭祀口中的禁忌事实。自周公「天人之誓」,抹消远古血腥往事之后, 即使当世高士仙真, 亦未必能从吉光片羽的歷史中窥探出如此的细节;更不用大鹏这化外野妖,纯粹以武力取胜的蛮横魔王了。 魔王一头雾水:「那你又要做什么?」 「既然水源可以指代江河本体,那么对水源施法,就等同于对整条江河施法。」黑影冷冷道:「不过,这样的神通权能, 却绝不是寻常术法可以达成的。必得水神亲自出手方可。」 大鹏道:「水德星君?」 他想了一想,觉得也不是什么问题。水德星君当然不会护翼妖魔, 但上天偷几件星君的法宝符咒,却绝非难事。 「水德不过是天心紫辰之星,元气之主, 受天庭的敕令, 统管天下诸水而已。」黑影道:「既然能够敕封, 当然也能改易, 权柄神通,繫于天意一念之间,充其量不过是看管水源的守门人罢了。真正生自本源的上古水神,当然另有其人……」 第206页 上古神话鼎鼎大名,即使大鹏魔王不学无术,此时亦醒过神来:「水神共工?」 除了这位活跃于数千年前,狂暴恣睢而不可约束的远古神祇之外,谁还能担得起「本源」二字呢? 作为最原始而古老的神明,「六天故气」之一,共工之威能法力,的确不是而今的星君可以媲美。也唯有他的天赋权柄,才能轻易号令天下一切江河湖海,在三江源施展无可思议的秘法。 只是…… 「水神共工已经被娲——被囚禁了吧?」大鹏小声道。 作为上古水神,共工最为出名的事迹,倒不是兴风作浪的种种神通,而是早年与祝融争为天子,怒而触不周之山,使天柱折,地维绝,硬生生逼得娲皇亲自出手,鍊石补天,料理残局。而作为元兇罪魁,共工、祝融这对冤家都没有等到封神之战,便被娲皇施法封禁,迄今数千年不见踪影。 被娲皇囚禁的钦犯,难道还能偷渡出来不成?大鹏妖王仔细想了想自己的本事,觉着胜算不大。 「大王也不必紧张。」黑影淡淡道:「水神当然是被囚禁了。但共工司掌的本源,是水性中至为狂暴、扭曲、不可约束的一面。即使是娲——即使是她的无边法力,又能令世界一切水体都俯首帖耳,归于绝对的平和宁静么?只要水流还在涌动泛滥,共工的神力便永远存在,绝不可消除。所以,我们也不必解除封禁,只要设法唤醒水神残余的力量,便足以办这件大事。」 他瞥了一眼山谷中幽静蜿蜒的河流,悠悠补了一句: 「不过,共工的力量一旦强盛,想来也会吸引她的注意吧?这也是难免的事情。」 「吸引注意——什么?!」 丝毫不出所料,大鹏的脸色变得比山下的树皮更绿。 妖王当然对自己的法力极有自信,即使做下这无可计算的滔天罪恶,日后面临天庭与灵山的围剿,那也绝无畏惧胆怯可言。但他到底只是自信而不是没有脑子的傻·逼,基本的常识还是不敢有疏忽的。而现在——现在的情形,毫无疑问便触及到大鹏妖王绝对的底线了。 他难以置信的盯着黑影,语气都变得扭曲了: 「你脑壳里装的是什么?水吗?——难道收集共工神力的仪式之一,就是往脑子里注水?」 黑影被这奇特的比喻震得微微一愣,颇为无语的安抚: 「大王何必惊惶至此……」 「我是生生被你拖累下水,我不惊惶谁惊惶?莫不成你要告诉我,你有法子对付她?」 「那一位的神通只能以『无可思议』形容,当然对付不了。」黑影道:「但我们本也不必『对付』。大王可知那一位的来歷?」 妖王哼了一声:「普天之下,又有谁人不知?那不是先天地而生,开天闢地、化育万物的大女神么?」 「大王说得不错。」黑影微笑道:「先天地而生,先万物而生,自然也先人类而生——某种意义上,这位大女神也是远古遗留的神祇,与天地同源的『故气』,『道』的化身之一。她的位格当然尊崇无比,但论起本源,与共工等古神,其实也颇有相似之处。她是天下万物的母亲,又何尝不是古神的母亲?」 「古神同气连枝,一兴俱兴,彼此之间各有感应。一旦大女神现身此三界之中,那么神力所及,一切古神故气随之应和,法力神通定当激增至匪夷所思的地步——而今古神衰微,仅仅只能靠血祭苟延残喘,可只要获得了女神一星半点的气机,那么顷刻间便能恢復至往日触断天柱地维的全盛姿态,那样的强盛威能,就是天庭也未必能轻易弹压了。」 「……当然,再怎么强盛的威能,也必定不是大女神的对手,大概连麻烦都算不上。」黑影柔声道:「不过,大女神固然能轻易镇压宵小,这个脆弱而敏感的世界,却未必能承受得起双方冲突的力量。一旦神力失控,三界濒于崩坏,大女神又当如何?她捨得亲手销毁自己精心缔造,倾尽一切心血的珍贵世界么?——也正因如此,自远古蛮荒之后,那一位尊神可是千万年都没有再降临过世间啦。」 「天下当然有无往不利的神通。但是大王,即使尊贵如大女神,那也是决计不能随心所欲、无所不为的。」 眼见大鹏妖王默然不语,神色间颇有心动。黑影趁热打铁,循循善诱: 「不过,大女神虽不能轻易降世,却未必不能洞悉我等的谋划,设法旁敲侧击。所以,为今之计,还是要先发制人,才算稳妥。」 妖王沉吟片刻,终究缓缓点头。 · 眼见龙王已经旋转着飞出九霄云外,旁观的仙人们也不再逗留,纷纷应和下广成子的邀约,随着真人唿唤,架起云头往崑崙山而去。 祥云瑞气四处飘散,仙影霞光随之隐没。被独自留在原地的凡人林貌正自懵逼,却忽见空中一道金光闪过,猴哥自远处一个跟头翻来;而后是云雾缭绕,瑞气纷呈,光影中又浮出了广成子的身形。 广成子微微而笑,向猴王颔首:「大圣脱困之后,这分身幻形之术用得也是炉火纯青了。」 大圣瘪了瘪嘴,颇为不满:「你这老官,做事也是偷偷摸摸!有什么事不好大大方方的讲,非要单独将咱留下来?」 广成子笑道:「也不过是以防万一,要请大圣做个见证而已——我们先前的赌约,而今还没有眉目呢。」 第207页 他转头看向兀自迷惑的林貌,语气平和: 「林先生,你们当真要在长江、黄河兴修水利?」 林貌道:「这也是难免的事情,古往今来,又有哪一朝哪一代,敢疏忽了长江黄河的河工呢?中原——中原毕竟与其余地界不同,还请仙人明鑑。」 华夏文明是以治河起家的文明,未曾建立国家,先就要学着治水。毕竟,流经中原的长江黄河,可绝不是什么好相与的水道,是吧? 说来也是奇怪。其余古文明的母亲河——诸如尼罗河、恆河等,素来皆以体贴温柔、予取予求而着称,定期泛滥淹没两岸,为沿岸土地灌溉入充足的水分与无机养料,杀死潜伏在土壤中的虫卵;又在确定的时间退潮,为耕作留下空间。于是古文明的先民只需要定时播种与收穫,便能舒适享受漫长的农忙闲暇、丰盛的作物,清闲到可以腾出手来构造大量的奇观,精巧又复杂的宗教。 而反观中原文明的母亲河么……什么干旱、泛滥纯属家常便饭,一个不开心来个从北到南夺淮入海的大改道,那也是理所应当,丝毫不足为奇的事情。生活在河流流域的民族,当然也只能奋力挣扎,苦苦求生,自小就得懂得以人力胜天的道理。 关于这一点,自大禹以来的歷代君王,想必都是刻骨铭心之至了。 也正因为如此,仙人们其实没有什么立场阻止朝廷的治水大业。他们毕竟不能诽谤古圣先贤,更不能质疑禹王以来文明因袭的惯例,最多也不过是吃个瓜而已。 不过,广成子真人吃瓜也吃得很有章法。他道:「歷朝歷代都要修河工,但当今皇帝要兴建的工程,规模恐怕实在不小吧?」 林貌道:「这也是为后人着想,否则治标不能治本,总会有莫大的麻烦。」 他言语有些含煳,但用意还是很明确的。趁着而今有现代技术力量支持,能修的工程还是料理了最好;否则将半截摊子丢给安富尊荣的后来人,还真不知会闹出什么乱子。而且吧,现在也的确是修水利的好时机——说得地狱一点,由广大帝引发的隋末之乱,虽然极大破坏了生产,但也大大减轻了人地矛盾呀…… 如果以歷史而论,初唐大概已经是清理水系,维护云梦泽水域最后的时机了;等到贞观、永徵之时,人口滋生、耕地繁多,上流水道日益壅塞,这数千里浩渺云梦泽水体,也要随着整体气候的变化,缓慢而坚决的消弭无影,最终只留下区区洞庭湖残迹,供他人凭弔而已。自先秦以来,无数有关云梦泽的歌咏诗文,自此也无所依凭了 如此说起来,朝廷修整长江水道的举措,其实还于洞庭龙王大大的有利。真不知他是搭错了哪根神经,居然还要上天大闹。 广成子抬了抬眉毛,并没有寻根究底,而只是淡淡开口: 「麻烦与否,姑且不论。只是你可知道,水利工程的规模一大,要考虑的琐事便会不计其数?」 「不,我说的并不是『科学』。」似乎看透了林貌的心思,真人微微摇头:「那称为『科学』的办法,当然是高妙绝伦,无可比拟,唯有嘆服而已;但贫道只想告诉你一句,工程规模大到了一定的地步,某些玄学法理、可意会不可言传的事情,就要被逐次牵扯进来了。」 「林先生,你或许明白『科学』,但其余的事情,又能掌握多少呢?」 「慎之,慎之!」 -------------------- 第85章 革新 「玄学?」 李先生扶了扶眼镜, 神色中高深莫测。 「……是的。」林貌小声转述广成子的劝诫,语气中颇为迟疑——在他的认知里,现代世界或许在理性及科学技术上达成过辉煌在灿烂的成就;但在精微奥妙而不可揣测的玄学领域上, 却未必能有多少造诣。这种东西毕竟是相当注重传承的, 而理论上传承最为完整的初唐, 却因为隋末战乱的波及,典籍漂流散失,至今也不能重振旗鼓。 李先生果然皱了皱眉: 「如果要考虑风水地理一类的玄学, 我们未必有足够多的经验。纸上谈兵,毕竟很难保证效果……」 「很难保证效果?」林貌愣了一愣,心想这反应似乎不太对头:「不, 不是——你们还真有办法?」 「也不能说是办法。」李先生嘆了口气:「毕竟只是理论上的研究而已。」 他抽出一旁的文件袋,从袋中取出一张名片, 为林貌展示。名片规制严整, 照片上是位西装革履的中年男子,温文尔雅,神采奕奕,仿佛是某位功成名就的基金经理,商务市场常见的高净值人士。名片下方印着一行小字: 【王子云;金陵大学宗教学博士;常驻龙虎山首席代表;驻灵隐寺临时通讯员;应急事务小组组长;副厅级待遇】 林貌:………… 「啊?」 李先生收好了这张匪夷所思的名片。他揉捏额头, 稍稍沉默,而后才缓缓开口: 「林先生可能不太明白某些歷史……简单来说, 自组织建立之后,玄学领域风波动盪,鼎沸不安, 固有的家族及宗门传承模式已然无法在新的时代延续。组织迫于无奈, 不得不引入新世纪的人才培养模式, 竭力保存神秘世界的传统。当然, 借鑑了新的教育机制之后,组织倒也培训出了相当多的人才。但迄今——迄今为止,并没有在实践中验证过教育的成果。」 第208页 他瞥了一眼桌上的名片,用意不言而喻。数十年以来组织苦心孤诣,以莫大的人力与财力在玄学领域打造出了完善而严密的培训体系,科学可靠的研究系统;但无论怎样的耗费精力,打造出的也不过是现实中基本用处的屠龙之术而已,除了理论完美体系严谨,其余基本无所验证。 要知道,在组织的原始定位里,「应急事务小组」本来应该是应对神秘事件的绝对先锋,抵挡突发事件的坚强后盾,半军事化的暴力机构。但数十年马放南山之后,精要人员闲极无聊,而今居然只能在学术界混日子了。 毕竟吧,新版的「天人之誓」固然是绝对的保障,却也将国境内一切与神秘现象相关都安置在了安稳的摇篮之中。即使理论如何完善精美,在实践上都只能陷入纯粹空谈的境地。便仿佛如今的枪伤治疗技术,因为在国内实在找不到病例,不得不远赴海外进修练手。 而更为尴尬的是,枪伤治疗技术好歹不会区分什么文化差异及风俗习惯,是踏踏实实严谨客观的人体科学;但与群体无意识及文明基盘息息相关的玄学法术,虚无缥缈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神秘体验,真能依靠着海外的经验应付么? 关于这一点,组织里狐疑不决的,恐怕绝不止李先生一个。 当然,现代世界理性强盛而神秘衰微。即使在海外动偏僻之处,所残留的玄秘法力也已经稀少得近乎乌有,甚至沦为了国际精心保护的独苗,以外交协议仔细分割的宝贵资源,各强国之间难得演习与体验的场地——虽然演习也不过是虐菜而已。 可一旦踏过两界的「门」,组织要面对的,可就是强盛壮大、几近于巅峰的神秘时代,丝毫不掺假的玄学顶尖站力。长久在模拟系统虐菜花蛇虐出来的屠龙术,到底能不能屠得了这样的大龙呢? 李先生嘴唇开阖,实在不敢给什么保证。 林貌则有些茫然,他搞不太懂这位王姓宗教博士的路数,脑子也被名片上那一长串匪夷所思的头衔搅得有些发昏,于是只能讷讷开口: 「那请问,研究的又是什么理论呢?」 「大致是对玄学法术的创新型应用吧。」李先生慢慢道:「在新的时代,依靠直觉与本能的传统法术已经很难维持了,组织不得不引入先进技术,尽量排除施法中探索前所未见的道路……」 显然,他对这样专业性极强的前沿理论也不甚了了,于是努力思索片刻,只能从口袋中摸出手机,为林貌展示由新科技锻造出的伟大法术,前所未有的革新—— 相面。 当然,这不是普通的相面。根据李先生现场查阅的技术文档,全新的相面技术摒弃了传统模煳臆断的肉眼识别,改用手机自带的微型雷射发射装置扫描用户的面部骨骼轮廓,而后藉由保密的卫星上传自就近的超算中心,由人工智慧模型推算出更为准确而严谨的「骨相」,通过这样的骨相来称算命格,可以极大的避免直观臆断的错误。 人类的面部会随后天经歷而变更,往往有大量的赘肉、畸形的软骨、因生长与撞击而扭曲变形的骨骼。老到的相面师傅需要以丰富的经验排除这些冗杂的干扰。但在人工智慧面前,这一切的困扰显然都不存在了。还有什么能比计算机更擅长辨别与判断呢? 新技术的进步性是显而易见的。传统相面行业中术士需要磨砺十余年才敢对面相做基本的判断;而大模型剔除了底层噪音,呈现出一张骨相完美无瑕的标准面容,那即使是刚出师的新人,也可以很轻松的上手了。 如果病人们都能一丝不苟的按着教科书生病,那医生就好办多了,是吧? 大数据跑出来的模型总是很迅速的。发送照片的手机叮咚一声响,送来了人工智慧的判断。 「从面相上看,你最近财运亨通。」李先生仔细端详着结论:「只不过财运虽然亨通,事务却实在繁杂,赚钱也不轻松。」 林貌:………… 「真是令人印象深刻。」他干巴巴道。 而今林貌同时担负着沟通两界的职责,仅仅大唐朝廷以投资公司的名义租赁下的小楼,每年便能带给他极为丰厚的收入。这笔收入已经是板上钉钉的明牌,当然算「财运亨通」——但调用超算大动干戈,以人类现有的顶尖技术精心操作,居然就只算出了这么一个东西? 怎么说呢,有种米粒雕花的美。 李先生也微微有些尴尬。但这就是新模式下玄学法术难以规避的短处了——计算机技术当然大大提高了精准度,但也基本摆脱人力的掌握,导致预测结果完全不可控。简单来说,这玩意儿准确率是不容怀疑的,但预测的东西到底有没有用,或者以什么方式发挥作用——那就属于另一种不可理喻的玄学了。 在数年之前,组织上还曾打算用这一套新型的模式占卜天气,最后发现占卜未来二十四小时的气候平均要耗时四十八小时以上,在反覆优化无果之后只能将模型扔进垃圾桶里,至今都是学术界难以启齿的笑话之一。 自然界总是以各种各样的方式彰显它的不可预测性,如今也是同理。 大概是为了挽回颜面,李先生强自辩解: 「……不过,组织在某些技术上的改进,还是相当成功的。我们未必能保证预测类法术的效用,但至少可以保证水利设施的绝对安全——无论是物理领域的安全,还是神秘学领域的安全。」 第209页 有了前车之鑑,林貌再不敢掉以轻心:「请问是什么改进?」 李先生又从口袋中抽出了照片。照片上摆设的是相当之古老的道家法坛,中央明烛高悬,八方雷击木压阵,四面则是飘浮飞扬的神像,旁逸斜出的硃砂符箓;如果忽略背景中科技感极为强烈的金属墙壁,那么这不过就是道术中常见的祈襄阵法而已,由诸葛武侯七星续命之术改造出来的传统法门。藉由星宿与天象的力量为凡人提供庇佑。老旧到叫人乏味的思路 当然,作为李先生隆重推介的龙头产品,阵法还是做出了令人印象深刻的改革。阵法四面的雷击木取材自多年生的枣树与桃树,经由超大功率的实验性可控核聚变堆引雷萃变而成,存量丰富、质优价廉、随时可供更换;中间的明烛也摈弃了老套的氧化反应思路,改换为了高半衰期的人造元素,明烛的灯火实际是由发射元素阿尔法射线电离惰性气体而成,足以稳定「燃烧」上万年之久——简单来说,如果当年武侯油灯中点的是这么个玩意儿,那别说区区一个魏延了,就是将南蛮孟获的犀牛野猪兵统统调来,那也只能干瞪眼而已。 不过,阵法精彩之处还不仅仅在这一点奇技淫巧之上。李先生向林貌介绍了整套系统最大的巧思: 「……以法理而论,藉由星宿施展的技术需要与天象紧密配合,与星宿的关系越为紧密,施展的力量便越为强劲——简而言之,法坛越高,法力越强;所以,自古的宗门大派,往往将法坛设立于名山大川、峻岭绝巅之上,以此沟通天地、。所谓『仙』者,也不过只是山上修行的人而已。考虑到这一点,我们对法术地点的设置,做了一定的修正。」 「修正?」 「是这样。」李先生抽出另一张照片,为林貌展示法坛所在的密室,指点室内那风格极为强烈,能令任何一个人印象深刻的装饰:「为了实用起见,我们再三斟酌,把法坛安置在了……足够高的地方。」 他手指划过了照片背景上鲜红夺目的大字: 【载人空间站·二期工程】 -------------------- 第86章 逆鳞 为了规避可以预见的政治风险(江都大槐树上晃悠的广大帝可还看着大家呢), 虽然已经在政事堂达成了修整洞庭湖的旨意,但朝廷上下依旧保持了极为默契的安静,并没有对此多有议论。 为了维护这种默契, 与工程相关一切准备都作了遮掩。在当年九月初三, 长江水道的夏日潮水稍稍退却之时, 皇帝便以敕旨加封阎立德、张公谨使相衔,以钦使的身份奔赴江南,巡视当地的吏治民生, 有种种独断行事之权。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至尊特别派遣这两位精擅工程算学的重臣南下巡视,自然是为日后的修整做预备。旨意加封的官职、特权, 也是监修河道的应用之义。唯一令朝野诧异的,是这两位新任钦差的反应:张、阎二人受命之后, 除照常料理出行的行李之外, 竟然还托人买了两三车的鱼干、虾壳、细沙,说是要供随行携带的狸奴使用。 天家钦差出使,居然还能随身携带自家狸奴的吗?朝廷重臣出巡,还要心心念念狸奴的吃穿住行么? 知情的官员们大受震撼,并且完全理解不能。不过至尊高踞于上, 似乎并没有对重臣们这相当之不得体的准备工作发表什么意见,大小臣工也只能在茫然保持礼貌的沉默了。 不过, 朝中文武还只是道听途说,在隐约中察觉到一点出行的异样而已。而奉命随行的官吏,才真是清清楚楚见证了此生梦想不到的怪异之事——他们不止一次的看到, 张、闫二位上差在每日饮食之前, 都要从马车中恭恭敬敬「请」出来(除了请之外, 似乎也没有别的词可以形容上差们的动作)几只花色各异的狸奴, 并预备精緻可口、风味独特的餐食;往往还要等猫咪们一一用餐完毕,才会命下人为自己布菜。至于几只狸奴日常的起居,更是时时叮嘱,亲自照看,不敢有丝毫的疏忽。 这样的毕恭毕敬、持礼端庄,简直比当日侍奉皇帝陛下还要细緻。而鑑于那几只杂色的狸奴怎么看也不像是需要精心伺候的名贵品种,那种颠倒错乱的魔幻之感,便更令官吏们如堕五里雾中,迷惑不知所以了。 简单来说,他们都觉得上差的脑子吧……不太正常。 · 对于下面那颇为无礼的怀疑,张、阎二位倒也略知一二,但一时也抽不出功夫理会。虽然圣旨中安排的公务并不算繁杂,可每日接见完地方的长官之后,他们还要屏退随从,在静室内独自默坐,苦苦推敲每日记录下的晦涩笔记。而等到反覆思索无果时,两位也不得不敲开马车的门扉,老老实实的请教在车中休憩的诸位猫咪: 「王教授。」张公谨唿唤着这实在有些拗口的称唿,双手将笔记奉上:「这是下官的一点心得,请教授费心看一看!」 被唤为王教授的白猫从厚实而温暖的褥子上跳了下来,低头扫视本子上严谨端正的字体,用炭笔勾勒的水道草图。 「数学的思路很不错,水利建模的思想也好。」王教授点头夸赞:「果然是家学渊源。不过,这数值的选取上,似乎还有些偏差……」 他用毛茸茸的爪子翻动书页,仔细检查张公谨的计算过程;而后挑选出部分影响较大的疏漏,一一为他解释。张相公跪坐在侧,认真侧耳倾听。 第210页 虽然专注之至,但当猫咪讲解到某些详细的关键点时,张公谨依然不可避免的遇到了麻烦。跨越千年的科学思维毕竟差异太大了,即使他聪颖敏锐,也很难适应这种严谨而精准的思考模式,更难以应付层出不穷的新式概念(诸如应力、张力、强度等等,真是匪夷所思)。 更不用说,这位自另一个世界来的王教授似乎要求得实在太为严格了;他反覆纠缠于某些微不足道的细节,要求张公谨再三的演算枯燥复杂的算式。这种困难而繁琐的学习流程重复了数次之后,马车中的气氛便难免有了些微妙的凝滞——张公谨毕竟是贵胄出身的重臣,生平恐怕还没有遭遇过这么多的否定,在情绪自然不会太好。 王教授显然察觉到了情绪的变化。他停下了讲解,请张公谨打开了马车的木板,暂时透一透气,缓和一下氛围。 这辆特制的马车被僕役小心停放在了庄园背风的高处,掀开窗板后能一眼眺望到山下蜿蜒的河流;扩大的车门还方便让张、阎二位的心腹下人进进出出,在闲暇时抱着各色的狸奴参观沿途的河道——这些要求都出自于王教授的示意,据说是想趁着变身猫咪的功夫仔细考察一千五百年前的水利工程,说不定还能顺手写两本专着什么的。 但现在教授应该没什么心思斟酌专着;白猫跳上了堆叠的丝绸,以湛蓝的眼睛凝视远处绸带似的河流,微微有些出神。张公谨跪坐在侧,一时亦不便出声。 如此沉默片刻,王教授轻声开口: 「……从河流的曲度与流向来看,这应该是九河的支流吧?」 「正是。」 「那可真正大变样了。」王教授微笑:「我记得,三十几年前,我最后一次陪导师外出考察,游歷的便是九河支流。当时的九河河水,可远没有这样的充沛干净啊。」 张公谨道:「不知先生的『导师』是……」 「具体研究方向不方便透露,但应该算国内水利领域的鼻祖了。」王教授道:「我师从先生十余年,所学不可计算;但迄今为止,印象最深刻的,却是导师带我们师门考察九河时,最后说的那一番话。」 他遥望这千余年沧海桑田的河水,不由轻轻嘆了口气: 「我的导师是在七十年前接触到的水利。那时他还很年轻,之前学的也只是偏向于工程的应用数学而已,但为了服从大局,仍然改换了专业方向,向几位外国支援的专家学习治水的技术……」 「外国专家?」 「是的。」王教授道:「张相公很惊异么?其实我们所掌握的知识,也是自一穷二白的时代起步的。至少在七十几年前,全国上下对水利的了解,并不比——不比现在超出多少。」 张公谨默然片刻: 「那想必学得也很艰难。」 「的确很艰难。」白猫微微翘起了尾巴,眼神中闪烁着回忆的光芒——显然,虽说教授对自己开山泰斗级别的祖师相当之尊敬,但偶尔回顾回顾导师昔年狼狈的求学之路,也未尝不是有趣的消遣:「老爷子的专业与水利并不相干,之前也从来没有力学相关的基础,一开始接触的又是纯粹外文的专业术语——即使聪明又勤奋,也很难在这样的压力下应付自如。 更不必说,那位到国内援助的外国专家相当苛刻,哪怕是最微不足道的一点小错误,都会要求他再三的订正。那时的计算可不像现在这么容易,要用算盘和草稿手算出一系列的偏微分方程,难度实在不小。老爷子七十好几了,食指中指的老茧都始终褪不掉,每年春天过敏长血泡,冬天发肿长冻疮,就是当时练下的毛病。」 张公谨困惑的眨了眨眼。说实话他与阎相公的课业进度都还没有接触到偏微分的地步,仅仅是计算水利工程中引力作用的简单微积分,就已经能将两位折腾得苦不堪言以头抢地了。而今听到这更为高深莫测的概念,他相当之理智的保持了沉默。 「后来,援助关系中出了一些小变故。外国专家们不得不离开了。」王教授缓慢道:「在临走之前,他们找到了老爷子,送给了他一本自己的讲义,再次纠正了老爷子常犯的几个小错误,并叮嘱了他几句话。」 显然,即使过了三十余年,教授依然对「老爷子」为自己转述的临别赠言记忆犹新,不需要任何思索,便能娓娓道来: 「专家说,老爷子是他见过最刻苦、最有天分的学生,早就已经达到了工程学家的标准,大大超出了他的预期。但尽管如此,专家依然对他很严格,甚至严格的有些过分了。但这也没有办法,因为他们是不能出错的,一点失误也不能犯。」 「如果是在一个工业体系完整的社会,那么科学家犯一点小失误其实没有什么,会有很多道手续帮助他纠正。但当时不一样。当时老爷子已经是国内水利行业难得的的独苗了……他还很年轻、很稚嫩,甚至没有主持过什么大型的工程。可在专家们撤走之后,国内已经没有什么人可以纠正他、提醒他,阻止他的失误了。那时的老爷子还是一颗种子,种子本来应该是可以在风雨之前犯错的;可从那一刻开始,再没有人能再为他遮风挡雨了;相反,他必须强壮起来,强健到足以为他的国家遮风挡雨。」 「他不能再依靠任何人,但所有人都要依靠他。而一个被所有人依靠的人,当然是不能有任何一点错误的。」 第211页 王教授的神情颇为平静,语气也并没有什么起伏。他当然对导师的往事记忆犹新,但却未必能有那么深刻的共情了。三十余年前国内的技术或许还颇有落后,但已绝不是往昔空白如纸的时候;他与他的师兄弟当然经歷过艰苦的磨砺,但再也体会不到那种独身一人支撑起整个行业的孤寂与惶恐。毕竟,无论探索到一步,总已经有人为他们奠定基础、铺平道路,遮挡住漫天遍日的风雨了。 就连他们的导师,那颗曾经为自己的国家遮风挡雨数十年的老树,在又一次提起这郑重的赠言时,心理也与过去大不相同了;与其说是谆谆教诲什么,倒不如说是忆往昔峥嵘岁月稠,只是顺口向亲近弟子交代一番往事而已。 ……不过,话总在对景的时候才格外能引起共鸣。想必张相公仔细听来,难免会有不一样的心绪吧? · 钦差的车队抵达丹江口时,张、阎二位相公命随从暂留,在河道四处取了水样,依照几只猫咪教授的指点,一一测试水质及常见微生物,作为挑选水坝材质的依据。虽然有相对先进的仪器,以及猫咪们不厌其烦的示范(没错,虽然现在只有毛茸茸的尾巴以及肉乎乎的爪子,但教授们依然能完成大多数的操作),初次尝试的两位相公仍然相当之紧张。他们笨手笨脚的犯了不少错误,最后磕磕绊绊交了一份记录上去。 不过,这份记录的质量似乎并不如人意。几位审核的教授上下看了几回,毛茸茸的猫脸渐渐有些怪异了。 阎立德很是不安:「请问,是实验的步骤有问题么?」 「……未必。」占据c位的猫咪沉默片刻,终于摇头:「现在还不好说。能烦请两位再为我们提供几份水样么?」 数十份水样迅速被送到了马车上。这一次由教授们亲自指点,张、阎二位反覆实验,得出了一份新的报告。在仔细审查报告之后,教授们彼此相望,神色更加怪异了。 「看来第一份记录的结论没有问题。」某只黄色的猫咪慢吞吞开口:「河水中的微生物分布……的确不太正常。」 「说到水体微生物,那你老孙才是专家。」王教授用尾巴尖点过报告上的数字:「到底怎么回事?」 「从报告看,最大的可能是水体的温度抑制了细菌的增殖。」老孙道:「现在才九月,河水的温度却明显偏低了……当然,我不太懂气候学,如果要考虑气温的情况,那可能还需要申请一次超算做分析。」 申请超算倒不是问题。白猫咂一咂嘴,在报告上摁了一个手印。 「那就今天下午送去吧,用紧急线路发过去就好了,估计今晚就能出结果。」 · 当天晚上十二点,睡在顶楼的林貌被电话铃声吵醒了。他揉着眼睛起床,朦朦胧胧的依照电话里的指示下楼,一时间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等走进灯火通明的一楼客厅,恍惚中的大手子才渐渐反应过来。他环视四周,看到长孙皇后与太子殿下端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身上只是简单套了一件外衣;而皇后本人素面朝天,居然没有一点梳洗的痕迹。 大手子立刻清醒了过来。 显然,能让皇后半夜外出,匆忙到来不及梳洗,那必定是无大不大的事情;如果额外还要惊动尚未成年的太子,那么事情之紧急微妙,便更不难揣测了。 当然,更为惹人注目的是独自坐在对面的李先生。他显然也是匆匆赶来,面容中犹自有熬夜的倦意,但抬眼时精光四射,却又俨然没有分毫的影响——李先生平日总是带着厚而重的眼镜,但他的视力并无问题,累赘的镜片不过是为了在交谈中遮掩过于锋锐的目光而已;如今摘下镜片之后,锋利光芒再无掩饰,几乎刺得林貌肌肤生疼。 「林先生。」他简单的招唿:「深夜拜访,实在打搅。请坐。」 林貌本能的有些不安:「出什么事了么?」 「的确出了一些事情。」李先生面色平静:「但请不要紧张。现在,我根据组织的授权,要向三位传达一份重要的情报。」 他从身后抽出一张列印的授权令,向林貌、皇后及太子展示文件内容与加印的公章,以及——以及公章之后,某些潦草的签名。 林貌认出了那几个签名,悄悄打了一个哆嗦。 「在六个小时之前,组织收到了一份从大唐丹江口发来的报告。联署这份报告的专家声称,他们发现了长江水体异样的温度下降,希望调动超级计算机核实情况。」李先生的话响亮而又清晰,每一个字都绝无含煳:「五个小时前,超级计算机证实了专家的猜想,并作出进一步的分析。它检验了水体中的元素,发现同位素分布出现了较大的偏差。在于已有的地质样本比对之后,计算机认为,长江水温之所以下降,是因为水源处被注入了大量外缘的低温淡水,改变了水体的流向。从同位素轨迹判断,这些外缘的淡水,应该来自北海。」 林貌小小抽了口气: 「北海……贝加尔湖?」 北海,世界上最为庞大、辽阔的淡水水体,储水量约为26.5万亿立方,大致等于长江领域水体总量的十倍。这样级别的水域,即使只有十分之一、百分之一被注入到水源之中,也将是不可思议的工程。 「是的。北海。」李先生缓缓道:「这种程度的变更当然不是人力可以做到的。但是,在超级计算机的占卜中,却曾经预言过类似的灾厄。」 第212页 正如李先生曾为林貌展示过的,新技术改造后的占卜预测在准确率上无可挑剔,但占卜结果却是无法控制的随机值。理论上讲无法掌握的随机值并没有价值,但实际运用中却未必如此。自十余年前新技术应用以来,组织用了最为简单粗暴的方法规避随机占卜的缺陷: 穷举。 超级计算机每占卜一次便要消耗六位数的资金。而十余年以来,数台超算每年占卜数十万次花费超过百亿,毫无厌倦的列举着一切可能的威胁。这样的占卜无异于只是盲目投下骰子,但在反覆投出数百万次骰子之后,他们终于捕捉到了那一发命运的箭矢。 「依照过往的规章,超级计算机发出了红色警告,启动预定的程序。三个小时前,组织召开了第一次紧急的会议,并一致认为,对长江及黄河水源任何的破坏,都无异于是在动摇整个国家及民族的根基;任何在大唐世界的破坏,也必然波及到『门』的另一面。为了避免国家陷于空前的危险境地,必须要将与此灾厄相关的一切势力彻底、坚决、完全的消灭干净。如果姑息纵容,便将是我们对歷史不可饶恕的罪孽。」 在一字一句的复述这些危险而严厉的词语时,李先生的语气依旧相当之从容、平和,既没有愤怒,也没有激动——当敌人只是稍稍越线时,或许可以用愤怒来表达震慑与恐吓;但当界限已经被完全突破,某些决心已经下达,那么任何的亢奋与怒火,都只不过是浪费情绪而已了。而对于李先生一类的官员,与其浪费情绪表演愤怒,还不如尽快走完关键的流程,启动那高效的暴力机器。 批判的武器,当然比不过武器的批判。 林貌忽的打了一个寒战。他勐然意识到,如果李先生所叙述的时间线是成立的,那么在超算发放警报之后,组织上能做出决断的时间其实已经接近深夜……换言之,在这深更半夜的短短数个小时之内,能够做决断的高层们被紧急从睡梦中叫醒,以近乎于狂飙的速度赶至会场,签署了这么一份措辞强硬到难以理喻的文件。因为时间过于紧张,他们甚至来不及调取现成的授权令,而只能草草在列印纸上签字盖章。 他嗫嚅着开口:「所以……」 「所以。我们需要发动一场战争。」 李先生摒弃了以往所有含煳而朦胧的官方辞令,直截了当做出了回答。 大概是从没有见过这样的坦诚,屋内一时有些沉默。 「当然,考虑到『门』的特殊情况,我们很难发起跨境的军事活动。」李先生转头看向长孙皇后:「所以,只能烦请皇后转告大唐的天子,不知陛下是否有这个意愿,与我们签订一份完全的军事合作协议?」 「如果陛下同意,我们今天就可以走完流程。」 -------------------- 第87章 谈判 李先生仔细交代外组织授权他转告的消息, 随后便不再开口。客厅中有了片刻的安静。 如此沉默少许,长孙皇后起身接过那张紧急签署的命令,仔仔细细看了一遍, 随后又递给端坐在侧的长子, 让皇太子过目。 没有更多的言语, 母子二人仅仅对视一眼,便达成了共识。 「我可以代替至尊答应下来。」皇后缓缓道。 「不需要再问过陛下了吗?」 「我与太子同样有足够的授权。」 李先生点一点头,不再说话。长孙皇后则伸手自腰间暗袋中摸出一方小小的印玺, 同样铃印在了命令之上。 等候在侧的官员检查了印章的形状,随后收走命令,立即送出门外——院外汽车轰鸣声即刻响起, 灯光一闪而逝。李先生则转向了林貌。 「如果可以的话。」他平静地说:「组织也希望得到林先生的帮助。」 不知所措的大手子略微茫然的点头,勉强挤出回覆: 「……当然。」 · 半夜被叫醒、神智懵懵懂懂的林貌尚且不能完全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但等他在第二天早上清醒过来, 立刻就感受到了气氛中微妙而明确的变化——某个庞大、精密、可怕的机器被悄然启动了, 并在极端的时间内展示了他的高效率。 上午七点三十,在他下楼吃早饭的时候(有赖于丹道修行的进步,林貌的味觉已经恢復了一部分),早间新闻的主持一脸正经的插播了两条紧急通报,宣告本地有幸被选为某场大型军事演习的场地, 并请市民在出行时避开郊外的若干条公路,并为运输物资的货车提供方便——如果仔细分辨, 那么这几条公路恰好将林貌住宅方圆数十里封锁在其中,绝没有一点疏漏。 上午八点,留在小楼里的皇后、太子及诸位女官同时听到了屋外的爆鸣声, 那是沉重物体突破音障时的声响, 以及高功率发动机高速启动时的咆哮。他们拉开了窗帘, 看到上方瀰漫着纵横交错的长条型烟雾——那是运输机留下的尾迹。 大型运输机在空中往来不歇, 以每五分钟一个架次的超高频率运行了足足三个小时。到上午十一点,一批漫长车队迅速驶过被晴空的公路,高速穿越已经被严格封锁的郊区,一路抵达林貌门前。 从车队鱼贯着走下了一队男女,衣冠整齐,文质彬彬,看起来与戒备森严的气氛并不太匹配,倒更有些像田野考察的学者。但当他们逐次走入院门的时候,林貌一眼认出了领头的男子——那位头衔古怪到令人印象深刻的王子云王博士,组织中掌管神秘领域的高级官员。 第213页 考虑到水源事件之后不可忽视的神秘影响,紧急事务小组此次奉命而来,为他们提供全方位的保护,以规避可能的诅咒——当然,现代世界的法术与仪式未必能有古代那么精深,但其广博高明之处,也不是古人能够想像的。 王子云博士一一为他们介绍了各门各派的辟邪法门,其中包括据传是三丰真人亲笔描绘的符箓、天师印的残片,以及一把由太**华淬鍊的桃木剑—— 「太**华?」林貌小心碰了碰那把平平无奇的桃木剑,一时有些迷惑。 在他的印象中,辟邪的木剑不是应该以太阳精华煅炼么? 「这把剑是在月球上炼成的,今年年初完成的工程,据说是在咒文中参入了月壤。」王博士道:「当然,我们也考虑过将木剑送到地日的拉格朗日点上淬鍊,但现在的航天技术还有不足,聚变堆仍然不够小型化,难以在短时间内跨越如此遥远的距离。这是现实条件的局限,还请见谅。」 林貌嘴角抽搐,默默将手从木柄上移开。 除了令人印象深刻的桃木剑之外,紧急事务小组还提供了丰富多样的选择,以适应大唐皇室各色的宗教需要。其中包括一片玉质的碎片,传闻中与佛骨舍利一起供奉的「影骨」;释尊开悟时依傍的菩提树;以及一张古旧的金属印片—— 「这是尼泊尔般若经文石碑的拓片,据说为文殊师利菩萨亲笔所写。」王博士介绍道:「相当珍贵的国宝,博物馆方面费了很大的力气,才设法得到了这一截拓印的残片。」 长孙皇后喔了一声,神色中微微闪动光芒。林貌瞥了一眼,勐然意识到皇后母家虔信佛教,连小名都唤做「观音婢」,而今能目睹这样的宝贝,当然相当感兴趣。不过,在大唐皇后面前展示这种宝贝,其实还是有些敝帚自珍。毕竟吧,中宫殿下只要心生喜爱,是真能让她丈夫搞来真迹的…… 在佛、道两门的法宝之后,是大量偏僻的法术种类,以防备各类意料不到的袭击。这些种类中包括苗疆的蛊术(由一位风度翩翩的女士负责,她自称为精研蛊毒十余年的蛊女,虽然看起来更像是某位白领)、湘西赶尸的技法,以及大量来自密宗及苯教,据说被专业人士加持过的玩意儿。 当然,相对于正规法门的精妙渊深,珍惜罕见,这些在歷史上名声不显的偏门术法,基本就只能以量来取胜了。王博士命人将运输的车辆开进了小院,从车箱中取出了数量极为惊人的蛊虫(据说是用现代生物技术培育,效果拔群)、可以以公斤来计算的符咒、可以堆满半个沙发的转经筒、咒珠、古里古怪的经幡——如果不是王博士镇定自若而气度非凡,那场面大概会有点像被城管检查之后的义乌市场。 ……不过,听说这些小商品一样的法器大多是手工制作,倾注了诸位高人们的心血。而林貌一一目测估计之后,心里则难免生出一点嘀咕——在他看来,即使高人们真有这么任劳任怨,愿意如流水线一般的日夜加工,那在他们费力完成如此巨量的法器之后,那估计也会留下什么难以疗愈的肌肉磨损。 王博士显然留意到了大手子这点小小的疑虑,并微笑着向他做了保证,告诉他所有转经筒都是有专业人士——譬如「活佛」亲自绘成,绝不掺假。 「……是吗?」 「当然。」王博士平静道:「您是认为数量不够么?这一点也可以放心。只要有必要,我们可以立刻行文有关部门,请他们额外再批准一批活佛转世。」 · 即使动静已经极为惊人,出现在林貌家门口的仍不过只是庞大机器的冰山一角,即使再如何怒不可遏,组织总不能在大庭广众之下展示强悍的暴力——难道要在新闻上堂而皇之的告知民众,他们所熟悉的那个平和、稳定、神秘近乎于消弭的世界面临着动盪,某些脑子坏掉的疯批正试图以术法影响长江与黄河的源头么? 考虑到「天人之誓」的效用,他们当然不能不忍耐,并设法以各种名义掩饰事实。 但在「门」的另一边,失去了一切顾虑的组织便表现得相当之暴烈了。在长孙皇后以皇帝特使的身份同意军事协定的两个小时后,李先生便动用了事先铺设好的临时线路,紧急接通了与长安皇宫的通讯。尽管此时还是凌晨,但简单问候之后,他仍旧毫不犹豫向皇帝陛下转达了上面的要求: 「我们希望大唐军队能立刻发起攻势,在两个月之内解决掉吐蕃,或者至少也能占领靠近陕、甘的藏区。」李先生神色郑重:「我们必须立刻将三江源掌握在手中,为此不惜一切代价。」 用于通讯的屏幕上跳出了吐蕃藏区的地图。为了增强说服力,李先生选用的是描绘高度的三维地图。在这种地图中,青藏高原之于周遭平地的海拔优势简直是一目了然,广袤的高原拔地而起,向整个川蜀盆地,乃至陕、甘投射下巨大的阴影——毫无疑问,只要稍有地理常识的人,都能一眼看出藏地在军事上无可比拟的优势;所谓居高临下,势如破竹,从藏地进军,胁迫成都、关中,乃至长安,实在是太容易了。 要拱卫关中,就不能只拱卫关中。如果控制不住藏地,那么就只有在成都与长安消耗光帝国的血肉。皇帝不应该不明白这一点。 显然,这是相当直白的暗示。只要朝廷能够配合,那么在清理干净三江源的「隐患」之后,组织会非常愿意帮助大唐牢牢掌控住这块战略要地,彻底消弭腹心之处的大患——要知道,大唐鼎鼎有名之「国都六陷」,其中可也有吐蕃的一份功劳喔。 第214页 这样的诱饵实在太令人心动。皇帝不能不表示犹豫。但作为军事领域最为权威的将领,被深夜召来的李靖却严辞拒绝: 「仓促兴兵,岂非是陷三军于死地之中?臣不敢奉诏。」 李先生并没有展示出什么情绪上的波动。他依旧沉着而从容,镇静的询问李药师缘由。 「『战虽胜人,久则无利』。劳师远征,不能反覆。」李靖道:「先前已经征伐过突厥,仅仅一月不到,岂可再动干戈?士卒疲惫不堪,哪里还有战意?」 「我想,朝廷也可以挑选先前尚未出战的精锐。」李先生缓缓道:「至于士气……我向诸位保证,但凡愿意出征吐蕃的将士,都可以由组织出钱,每人发放一百两白银的军饷;战死者则可得白银千两,其余物资另外计算。不知这样是否足够?」 李靖眼皮狂跳,不由瞥了一眼陛下——大唐尚未完成整体的货币化,西南等地仍有大量以物易物的残余;但若以关中繁盛之地计算,即使吃穿不愁,有一二僕役的中等之家,家产也不过只在两百两上下了。 换言之,这笔钱已经可以招募来关中一等一的良家子,义无反顾的为朝廷而死了——战死者可有白银千两呢,这不是妥妥的阶层跃升? 李先生神色平静,仿佛只是随口讨论了今晚的点心,而不是在商谈涉及千万两白银的大事。当然,他也不必在意什么。现代冶金技术进步之后,作为炼锌的副产品,白银产量暴增而价格暴跌,迄今不过七块钱一克;而作为现代世界最为可怕的工业怪兽,只要组织愿意,它还可以开足工厂的马力,把白银的价格往下压几个等次,轻松愉快之至。 大量的白银注入会引发一定的通货膨胀问题。不过同样的,对于拥有义乌及华强北的工业怪兽来说,这也没有什么了不起。 在这样充沛到近乎可怕的经费之前,李药师略微有些反应不过来了。财政是所有问题的核心,一旦能搞到足够多的钱,那么他谏阻出兵的诸多理由——诸如士气,诸如军力,诸如民心,都不成其为问题了。 如此呆愣片刻,李药师只能嗫嚅着开口: 「辎重与粮草,也有不足……」 「我们可以全部供应,同时保证一切的火力支援。」李先生道:「还有疑问么?」 李药师再说不出话来。反倒是陛下沉吟了片刻,轻声开口: 「就这么急迫么?」 李先生长嘘了口气: 「……是的。陛下,破坏长江与黄河的水源,是绝对——绝对不可以容忍的事情。如果我们不能果断採取措施,如果形势继续下去,发生了什么不忍言的事情,那么就是『对歷史、国家及民族命运最大的犯罪』……陛下可能不太清楚这个指责的份量,但请相信我,组织内由上到下,没有任何人能担当起这个责任。」 说到此处,他停了一停,稍微会想起了上面交託任务时的嘱咐——设若清洗三江源的计划不能成功,那么他们这一条线的人,都只能琢磨着该怎么在歷史的耻辱柱上留下尊姓大名了。 歷史从来不会原谅无能与软弱,而今尤其如此。 「所以,请不必怀疑我们的决心。」他嘆息着表示:「只要能够推动计划,我们必定不惜一切代价。事实上,比现在更激烈得多的手段,也不是不可以动用的……」 知道事情原委后,在紧急召开的执行会议上,甚至有激进派试图动用某些超大规模的杀伤性武器——将运载火箭与廉价的小型卫星运输至大唐,紧急发射后完成卫星组网定位,然后向可疑目标倾泻怒火。这个想法理所当然的被否决了,原因倒不是什么无聊的规则,而是考虑到事件的罪魁祸首很可能还藏身在三江源中。所谓投鼠忌器,对长江与黄河的发源地倾泻火力,那同样也是没有人能承担得起的歷史责任。 不过…… 「而且,也不一定要毕其功于一役,在这一战中完全消灭吐蕃。」李先生建议道:「只要能清扫干净藏地的北部,将敌人驱赶入西域戈壁,剩下的事情可以由我们来料理——围三缺一,也轻松得多。」 他以手指点,在屏幕上勾勒出了一条迂迴驱赶的路线。路线的尽头是茫茫无人戈壁,与世隔绝的境地。但唐军当然不可能在这样的地界展开决战,他们甚至无法向沙漠中投送兵力。 至尊抬了抬眉毛: 「交给你们料理——不知贵方打算如何料理呢?」 李先生终于露出了一个微笑: 「……陛下,这并不为难。杜牧之曾咏赤壁诗云:『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而现在——现在嘛,我想,东风总是愿意给我们一点方便的。」 -------------------- 第88章 发射 总的来说, 贞观三年必定是一个能在史书上留下浓墨重彩印记的年份。这倒并不是特指突厥问题——当然,李药师千里奔驰、克成大功,一战涤盪漠北百余年腥膻, 自是足以荣耀千载, 能与卫、霍封狼居胥的辉煌功业。但在这跌宕起伏的一年之中, 这伟大事业也不过只能算是开胃小菜而已。在献俘太庙后不过三个月,朝中的大臣们便听闻了某种紧急的风声——皇帝似乎要对吐蕃动手了。 说实话,这种风言风语一开始并没有引起什么动盪。长安朝廷总是有种种匪夷所思的谣言, 而征伐吐蕃的传闻无疑是其中最为荒诞不经的一个。兵法中循循教导,国家要积蓄三年的粮食,才能勉强支撑一年的征伐;而今漠北之战方息, 国库空得能叫城中的耗子们痛哭流涕,就算至尊把皇后殿下的嫁妆给当了, 也是决计凑不齐开拔至吐蕃的军饷的。 第215页 鑑于皇帝陛下并没有效仿他那疯批亲表叔的迹象, 所以大小臣工们都还相当放心。 不过,这种胸有成竹的镇定迅速被打破了。在十月二日的深夜,居住于长安务本、兴道诸坊市的大臣们被同一声巨响给惊醒了——响亮、清晰,仿佛是在所有人耳边同时炸响的雷霆,将木制的窗户与栏杆震得格格发抖。而等到这些在睡梦中懵懵懂懂的老头被惊慌失措的家人僕役们护送出门时, 他们所能看到的便只有天际闪耀的红光,以及云层中翻滚涌动的火焰。 很快, 又有眼尖的认出了火焰喷发的方向。那分明是,分明是—— 「芳林园!」熟悉大内地理的大臣惊叫了起来:「禁苑!」 同样出门远望的官吏中起了一点小小的骚动。众人三五成群的围在灯笼之下,颇为惶惑的低声议论。他们同样辨认出了火光的方位, 但却并不敢轻举妄动。毕竟, 大家都是读过《三国志》的人, 不会不晓得当年曹操杀人的典故——贸贸然奔赴火灾救灾, 很有可能会被看趁火打劫的乱臣贼子,遭受极为严厉的处置。 以大唐皇室那令人瞠目的政治稳定度,他们这种担心其实相当之有道理——谁知道火光下发生了什么呢? 这样惴惴不安的恐慌并未持续太久。当天边的红光渐渐消散之时,寂静的街道上响起了盔甲与兵器的铿锵声。数十名重甲的金吾卫一字排开,将一个紫袍的相公护送到长街正中,又命人各持明灯,将夜色照得一片亮堂。 夜深露重,长安内外宵禁,绝不许闲杂人等无故窥探。能在三更调动金吾卫护卫外出的,也只有皇帝的心腹,功臣又兼外戚的长孙相公了。而长孙无忌身份非凡,仅仅在灯下稍一露面,便立刻平息了黑暗中种种的惶惑。团聚在门口的官吏停下议论,探出头来打量明亮的灯光。 长孙无忌清一清喉咙,以极为响亮的声音开了口: 「陛下无恙,而今尚在太极宫。」 不愧是掌枢数年的重臣,轻而易举便抓住了局势的关键:火光处到底发生了什么无关紧要,只要皇帝安稳便算万事大吉,不会影响朝政大局。而太极宫——太极宫离芳林园可有十余里之远呢,想来绝不会有什么大事。 有了这关键的担保,夜空中的紧张气氛终于消弭了。长孙无忌环视四面,看到屋檐下艟艟的影子来回晃动,仓促中奔跑出来的官吏们正在手忙脚乱的收拾自己的寝衣,羞涩的退回屋檐之下。只有几个与长孙相公相熟的臣工稍稍镇静,举手与上司见礼。 长孙无忌点头回礼,并不言语;但回首遥望云层中那残余的红光之时,仍不由微微露出了一点苦笑。 虽然按照陛下先前的吩咐,他以重臣的身份及时出手,总算弹压下了城中的慌乱,但现在的情形,似乎…… 「这阵仗也太大啦。」长孙无忌轻轻嘘气。 · 这种声势惊人的大场面不仅仅是震动了半个长安城。事实上,即使早就被组织提醒过,但在芳林园现场观摩的至尊及重臣们仍然受到了莫大的震撼。尽管作为庇护所的楼阁所已经隔绝了大部分的震动与闪光,但火箭唿啸着撕破夜空之时,他们还是忍不住捂住耳朵,紧闭双眼,乃至于大失仪态的弯下身体,费力蜷缩在几案之下——天可怜见,根据李先生先前的说法,陛下还真以为这火箭发射式是什么可以旁观的有趣消遣,甚至命人预备了酒水呢。 当然,这绝不是组织的错。在通过「门」紧急运送来这件巨型运载火箭之前,李先生就曾明确通告过皇帝陛下,希望他能挑选一片「平整、开阔,且足够偏僻」的发射场地;而陛下——陛下虽然已经见识过了现代社会千百分之一的力量,但对这样位于整个工业技术顶端的人造物依旧是了解太少了。于是,他顺手便在长安郊外挑选了某块甚少使用的狩猎场地,并颇为自信的召集了心腹的臣工,一起旁观这伟大的奇蹟——华林园距离城内坊市可有十余里呢,难道还不算偏僻么? 可现在嘛…… 在场众人痛苦的揉捏耳朵,尽力缓解狂暴唿啸下耳膜的剧痛。偌大的楼阁中红光爆闪,将黑夜照耀得如同白昼,只有摆设在几案上的什么「电子仪器」还在尽职尽责的工作,闪烁着没有人能看懂的奇特数字。 不过,虽然没有人能看懂,却并不代表没有猫咪能看懂。作为监督此次发射的代表,某位由工作人员幻化来的杂花狸毛跳上了几案,一一检视跳动的数字,最后满意的舔了舔嘴。 「一切正常,已经初步进入轨道了。」他喃喃道:「……虽然是新玩意儿,但居然还挺好用。」 杂花狸猫瞥了一眼火光翻腾的夜空,一时间欲语还休。这种新式的火箭据说是被封存在组织仓库中的「特殊储备」,仅仅只能在最为极端而紧急的情况下动用。也正因为如此,它的当量设计稍微有那么一点——超出常规,难免会制造出过大的动静。 毕竟,在紧急而极端的情况下,还有谁会在意国际航天条例呢? 「……所以。」同样揉捏着耳朵的林貌痛苦的**出·声——作为「门」的看护者,他不能不随行护送这件紧要之至的器物,也理所当然的被声波来了一招狠的:「这到底是个——是个什么东西?」 「一箭多星技术。」杂花狸猫心平气和的说:「使用重型装载火箭,一次性发射多颗小型卫星,在短时间内完成卫星的全球组网,迅速提供准确的定位信号。」 第216页 「……定位信号?」林貌有些茫然 「一般用于远程定位。」杂花狸猫平静道:「当然啦,一箭多星、一次组网的技术非常昂贵,一般用在某些特殊的场合——譬如在核战争后紧急发射,为二次核反击做准备……也正因为如此,它一般并不怎么在乎环境影响,动静难免就会有些大。」 猫咪稍稍抬起抬起尾巴,向窗外残余的火光点了一点,用意不言而喻。 林貌发出了某种奇怪的咯咯声,活像一只被掐住脖子的鸡。 「二次——二次核反击?」他艰难开口,感觉每个字都在烧着自己的喉咙:「你们不会——不可能——不应该——」 「林先生,你想到哪里去了?」猫咪不以为然:「组织怎么会贸然在国土上使用大规模杀伤性武器呢?我们还没有这么极端!我们发射卫星的用意很简单,只是想为征讨吐蕃的唐军提供一些定位上的方便,顺带着投放一些过期的飞弹,提前清理一下障碍而已……」 林貌张了张嘴,觉得投放飞弹——即使只是投放过期的飞弹——似乎也称不上什么温和的举动。但他很快被另外的事情吸引了注意力: 「清理障碍?你们找到在三江源做手脚的幕后主使了?」 「这倒没有。但我们可以利用某些新的技术——如果要往三江源内灌输来自北海的水流,那么就必须要有一条贯穿西伯利亚、沟通两处水源的暗河。而维持这样的暗河,难度可实在不小……」 杂花猫咪在仪器的屏幕前挥了挥猫爪,原本跳动的数字在一瞬间消失,转化为一张巨大的地图。由地图北端的西伯利亚寒带蜿蜒至高耸的青藏高原,闪烁的全是耀眼的红点。超级计算机花了一秒钟统计了漠北所有的暗河沟渠,并精确的标註出所有暗河的流向。 以法理而论,施展法术的主事者必须呆在暗河的附近,尽力维持水流的平稳。所以,只要对地图上所有的红点都展开轰炸,他们便能在最大程度上「清理障碍」。 ……当然,这样的过饱和轰炸一般比较浪费;但反正用的也是即将过期的飞弹,对吧? 庞大而精密的工业怪物,一般不会在意这点过期的储存。 林貌面部微微抽搐,终于说不出话来。 火箭残留的火光终于消失了,楼阁再次归于昏暗,蜷缩在几案下的贵人们纷纷探出头来,心有余悸的眺望窗外,或者散发微光的屏幕——他们着实被刚才那前所未有的声响与亮光给震得神魂无措,至今仍言语不得。大概只有皇帝陛下见多识广,还勉强能保持镇静。 「……飞弹?」陛下嘶声道:「那个能从天上砸下来,然后爆炸的东西?」 「是的。」由飞弹专家化身而来的猫咪作出了真心实意的夸奖:「陛下真是聪慧,我也不能解释得更加详细了。」 皇帝感受了某种微妙的侮辱。他沉默片刻,低声道:「那么,如何发射这个『飞弹』呢?」 猫咪甩一甩尾巴,伸手——伸爪在键盘上敲了一个回车。随着嘎吱的机械振动,仪器的键盘向两面裂开,露出了一个红色的按钮。 「卫星已经搭配了全自动的程序,只要按下按钮即可发射——当然啦,我们这一次带来的飞弹储备还不算多,估计一次发射只能轰炸几个重要的目标,但足可以观察效果了……」猫咪以极大热情的开口邀请:「陛下要试一试吗?可以现场观摩飞弹发射轨迹喔。」 说到「试一试」时,杂花猫咪那圆熘熘的瞳孔都不自觉亮起了光芒。显然,作为一个颇有造诣的卫星制导专家,猫咪不可能不被本行业中最为顶尖、精密、高明的造物所吸引。 一箭多星、快速组网、全天候打击——人类卫星制导技术绝对的巅峰,仅仅用于最极端情形下同归于尽的激烈手段,被重重规则所严格封锁的达摩克利斯之剑。这原本是被秘密封锁、严格垄断、绝不可能在现实中展现的器具,宏大却无用的屠龙之术,仅仅在人类末日时昙花一现的终极武器。而现在,不需要制造什么同归于尽的惨烈末日,只要轻轻一按按钮,便能轻松见证自己为之耗尽心血的伟大创造。还有什么能比这样的实践更有吸引力呢? 要不是有职业道德的约束,猫猫大概恨不能自己上手,拿把筋膜枪之类的玩意儿来点按按钮。 陛下的眼角动了一动,似乎有些惊异: 「……只要按一下按钮?」 这么简单吗? 「当然啦。」猫猫理直气壮:「陛下可能不太明白,但这是为了二次核反击设计的嘛——虽然不会首先使用核武器,可一旦遭遇了惨重的打击,那么就必须以最快的速度施加报復。必须要坚决、果断、毫无犹豫可言。在这种情形下,一般的密码与锁钥就是纯粹的累赘了。在这款卫星的设计思路中,哪怕倖存者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文盲,他也能顺利启动机器,发起反击……」 是的,虽然重型运载火箭及微型卫星已经是人类工艺的顶端,绝无仅有的精密造物;但组装与发射这些火箭却是格外的简单,设计者苦心孤诣的简化了流程,抹掉了一切知识上的鸿沟,向最平平无奇的使用者敞开了怀抱,适应于最为极端的情况。大概也正因为如此,组织上才会特意调用这一款火箭,为大唐提供卫星服务——毕竟吧,即使有专家贴身指导,古代工匠的技术与水准仍然是相当值得怀疑的。 第217页 不过,过于强调这一点意图,似乎有暗示陛下是文盲的意思。所以,林貌相当之迅速的咳嗽了一声。 他赶紧看了地图一眼,试图转移话题: 「……上面的红点,似乎不仅仅是分布在北海与西伯利亚平原呢。」 猫咪咂了咂嘴: 「搜索面积太大,资料又比较缺乏,超级计算机也不能确定真正的精确坐标。所以,我们适当扩大了打击范围——有备无患嘛!反正又不缺过期飞弹……」 为什么能这么轻松的提起飞弹两个字啊! 林貌一时无语,却不觉又转过了目光,他在地图的东面看到了一片被红点密密麻麻覆盖的岛屿: 「扩大打击范围?」他诧异道:「再怎么——再怎么扩大,也不至于扩大到东瀛去吧?」 虽然只是区区细长的岛屿,但红点简直多得要让人爆发密集恐惧了。 「这个嘛,我们现在也没有确定黑手的具体身份,总得四处试探试探,对不对?」猫咪慢悠悠道:「再说了,就算现在没有什么证据,但任何——任何对中土的阴谋诡计,那第一个应该怀疑的,难道不都应该是东瀛么?」 林貌深沉思索片刻,终于点头: 「你说得很有道理。」 这或许带着点刻板印象,但反正大手子也没什么素质,所以也无所谓啦。 「……而且,如果真是误炸的话,我个人可以向他们诚恳道歉。」猫咪又道:「按照他们的风俗,先九十度鞠躬,然后士下座,够有诚意了吧?」 -------------------- 第89章 异象 或许是因为素质不足, 缺乏某种光辉的慈悲,林貌居然在一瞬之间感受到了强烈的笑意。他赶紧咳嗽一声,压抑下这不太体面的冲动。 皇帝陛下则颇为茫然的环顾这两个心有灵犀的现代人, 一时间竟有些被排挤在外的无措。他当然不会闲到给东瀛说情, 只是略微有些迟疑: 「分配给东瀛的什么『飞弹』……是不是太多了点?」 他并不懂现代武器的威力, 但仅以屏幕上红点的密度来看,这些「飞弹」大概已经能将那偏僻的岛群给犁上一遍了。 「这一点请不必担心。」杂花猫咪很圆滑的安慰皇帝陛下:「我们多的是临期的飞弹,产量——诶——相当丰富……」 说到此处, 他也不觉停了一停。虽然略有一点地狱,但在组织的神经被全力刺激之后,最为亢奋而喜悦的大概便是国内的军工行业——军工业大概是世界上唯一一个厌烦和平与稳定的行业, 长期的安定只会持续削弱人们投入资金的意愿,领行业陷入疲惫的迟缓。而现在, 黄金的时代终于降临了:资金、订单与需求将由虚无中生出, 市场会迸发前所未有的活力;它们不必再考虑那些迂腐而厌烦的武器限制条约、聒噪的裁军协定,可以轻松发挥人类在破坏上的所有想像力,挣脱一切陈旧的束缚—— 所以,军工行业怎么会让前线陷于无弹药可用的尴尬境地呢?他们恐怕有的是创意要挥洒呢。 作为军工业广义上一员,猫咪咂了咂嘴。 「如果陛下有什么比较关注的地点, 也可以提前告诉我们。」他道:「地图是可以修改的,我们还能随时增减打击坐标。」 皇帝喔了一声, 眼眸中极为明白的显露出了饶有兴趣的光芒——显而易见,陛下之所以提出这微小的异议,并不是因为对蛮夷抱有什么多余的圣母之心, 而纯粹是担心弹药的储备不够而已。只要专家愿意做出担保, 他也绝不愿意费这个心。 当然, 以中原天子慈惠爱民的人设, 他大概应该假惺惺表达一番例行的关怀与不忍,吟诵诸如「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云云的诗句,然后在心腹重臣的再三劝谏下勉力同意,展示出兵者兇器而圣人不得已为之的官方态度,方便后世涂脂抹粉。 但现在吧,与陛下君臣相知、搭配默契的房玄龄房相公还在震动中晕眩不止,闭目难言(相公毕竟是一把年纪了)。而新晋的宠臣林长史又似乎实在没有这一唱一和的文化素质,搞不好会出些惊人之语。于是至尊将目光扫视一圈,最终只能悻悻咽下已经打好的腹稿。 林貌对陛下的踌躇一无所知,他仔细想了一想,决定借用红拂临走前遗留的那道护身符咒,向这俩师兄妹传送警报,免得两位一不留神,当头遇上从天而降的飞弹——剑仙当然有御剑飞行的本事,但要应付如此之多的飞弹,恐怕也力有未逮…… 特制的电子屏幕发出了滴滴的鸣叫,打断了林貌的胡思乱想。屏幕上的地图逐次消失,转换为凭空旋转的地球,以及虚空中闪烁的卫星光点——恰如专家所说,作为为核战反击所设计的工具,这套系统已经尽力做到了傻瓜化操作。使用它的人甚至都不需要了解反击的常识,不需要记住什么冗长的密码,只要—— 「——只要长按按钮,仪器就能自动操作。」猫猫道:「根据说明书上的解释,他们已经把打击的方案给携入了机器,不需要人为干预……」 它仔细琢磨了片刻,终究以莫大的理智按捺住了猫咪与生俱来的某种天性,没有伸出爪子在那明亮显眼的按钮上动手动脚,而是向外跳开,微微朝几案前的皇帝陛下躬身,邀请此处的主人试验这史无前例的造物。 茫然的至尊犹豫了片刻,终究还是缓步上前。他低头凝视着几案上跳动的屏幕,一时有些无措——说句实话,虽然杂花猫咪穷竭了一切形容词,为古人描述这台居于人类工艺顶端的暴力机器、开启核战阴影的潘多拉之盒,毫无争议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但等真正仔细观摩时,却实在很难从几台轻巧、简陋、由塑料壳粗糙包装的机器上看出什么灭世的氛围。 第218页 ……好吧,作为传闻中肩负二次核打击的仪器,这玩意儿本来也并不追求什么美感(难道你还指望废土上的倖存者考虑审美么?),而在某些特殊部门那离奇审美观的主导下,仪器的外形设计就更不能叫人恭维了——仪器的外壳是大红与大绿的塑料片拼成的,支架则是发黄的木头;为了防尘防湿,底部还垫有一层与化肥口袋颇为类似的蛇皮无纺布料,用橡皮筋与钢丝匆匆固定。 怎么说呢,即使这玩意儿身上笼罩着如此之多的高科技光环,,但任何审美正常的人只要看上一眼,都绝不会忘记它那印象深刻的……土气。 要不是有专家解释,陛下搞不好还会以为这是从什么奇怪的地方拆下来的锅炉呢。 他小心摸了摸那块突出的按钮,感觉手感松松垮垮、毫不出奇,居然和自己曾接触过的抓娃娃机相差无几,实在没有什么特异之处。 所以吧——所以陛下就像先前玩娃娃机那样,随意按了几下。 按下按钮后并没有了不得反应。设计者显然不会贴心到安排什么按键回馈,只能让陛下呆呆的站在屏幕之前。如此等候了几秒钟之后,他们听到了第二声剧烈的轰鸣——惊魂未定的重臣们一起抬起头来,看到第二条火舌划破夜空,从身后径直飞出。 「哎呀。」猫咪有些惊讶:「他们居然把飞弹发射车也安排在长安郊外了吗?那这动静——动静有些大呀……」 的确是有些大,如果不是飞弹发射车距离芳林园足够的远,仅仅这一次齐射便足够让头晕目眩的重臣们再次缩到几案以下。尽管如此,当火蛇咆哮着横扫过月亮的正下方时,围坐的君臣们仍然感觉到了一股强劲的气浪从后面吹来,烧得他们背心发痛。 显然,一般的飞弹发射不可能有这样的威力。所以猫猫仰头观看火焰,渐渐瞪圆了眼睛: 「从痕迹判断,难道是……中程弹道飞弹?」它难以置信的低声嘀咕:「……天吶,我一定要写封信控诉后勤处,怎么能什么东西都往这里扔呢?太——」 太到一半,猫咪稍稍有点卡壳了。他的这种抱怨并没有什么道理。如果运输过来的飞弹都是临期货色,那么军工业中最容易堆放到过期的弹药,显然就是这些英雄无用武之地的弹道飞弹了——除了某些接近于世界末日的特殊情况之外,恐怕也只能在几次罕见的演习中能用上那么一两枚。 而且,从某种意义上说,后勤处搞不好也想看看弹道飞弹齐射的大场面。这可是在现实世界中绝对不可能尝试的伟大实验,有着难以替代的科研意义。 鑑于猫猫自己的私心,他似乎也并没有什么立场指责自己的同事——毕竟他自己也老想着整个大活呢。 于是杂花猫咪迟疑了片刻,换了个说辞: 「——太扰民了!」 · 封建时代的皇权永远是那么不讲道理。尽管当夜的几次发射闹了个天翻地覆,但第二日行程不改,被吵到辗转反侧的官员们居然还要按时早朝,丝毫不得延误。而夜晚这样大的阵仗,居然也没在朝中激起波澜。除了太史局照常送了一份「天有异象」的奏摺之外,并无人议论什么。 这当然不是出自臣下的自觉。作为新晋的宠臣,林貌有幸知道了内幕。在这一次发射开始之前,皇帝就命长孙无忌统管了长安内城的防卫,并向他下了死令,一定要维繫住朝廷面上的平稳,绝不许激发什么不该有的动盪。 考虑到昨晚那个可怕的动静,这种命令简直就是胡搅蛮缠,足够让人匿名在网上吐槽一个星期。但长孙相公居然还真的完成了任务——虽然黑眼圈厚得像是被打了一拳,神色也相当之憔悴,语气中更是带着某种压抑不住的的暴躁。 「……简直是乱不可言!」他大步流星的在林貌面前走来走去,衣衫带起的风声激得政事堂的蜡烛明暗跳动:「我费了整整两个时辰,才说服那些疑心深重的老狐狸,让他们相信这并不是有人蓄意纵火,一切都在朝廷掌握之中——耶耶的,其余也就罢了,那群前朝的老货可真是不好煳弄,他们大概还以为皇宫又骚乱了呢。要不是我去得及时,这些墙头草怕不是都在叫家丁填埋财物了……」 林貌蠕动着嘴唇,想指出这其实也无可厚非。但凡是朝中年岁稍微大一点的臣子,应该都不会忘记这短短数十年间皇权的起伏动盪;自隋杨篡周以来,炀帝夺嫡、唐代隋后,乃至于玄武门之变,长安城中换过整整四个皇帝,但从没有哪一次的交接算是正当合法。在亲身经歷如此之多以后,大臣们要是还能对皇权抱有信心,那才是不可理喻的笑话。 可长孙相公也并不是想与林长史吐槽自己的坑货同僚,他话锋一转: 「……无论如何,我总算设法煳弄了过去,告诉他们这是少府监搞出的新玩意儿,与『火药』有关的新奇器具——只不过一不小心走火了而已。那些老东西根本不懂工艺与技术,倒并不能质疑我的解释。但要是再这么折腾几回,那可就实在是掩盖不住了。」 他转头看向林貌,黑眼圈下是灼灼闪耀的目光;即使长孙无忌精力旺盛,在费力与诸位同僚们勾心斗角一个晚上之后,他的脸色也难免憔悴了很多。大概也正是这种不加掩饰的憔悴,隐约勾起了大手子残存的良心。 「……专家说,他们会设法将飞弹发射车隐藏骊山的深处。」林貌咕哝道:「大概——大概可以解决问题。」 第219页 「大概可以解决问题?」长孙相公重复道。 「……至少离得足够远了。」林貌喃喃自语:「不过——这个时代的空气品质实在太好了,也是个麻烦。」 在没有光污染的古代,飞弹发射时的红光便几乎像灯塔一样的刺眼。即使发射基地远在骊山,也会在深夜被轻松认出。 长孙相公的嘴唇微微蠕动了片刻,神色似乎又憔悴了几分。 「……非得在长安附近发射吗?」他有气无力的说。 刚一出口,长孙相公就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来自另一个世界的「组织」其实并不在乎「飞弹」部署的位置,真正紧紧攥住这种大杀器不能放手的,应该是朝廷自己。以长安压制关中,以关中压制天下,以边境强军壮马充实京兆,这是北魏府兵制以来,歷代中原朝廷统御万方、压制藩镇的逻辑。在这种逻辑下,只有将飞弹发射装置放到眼皮底下,君臣们才能勉强睡个好觉。 他深深吸了口气: 「……好吧。你们还要发射多少次?」 林貌稍微有点不好意思: 「如果考虑到加急生产的部分,那大概还有两三百回吧。」 长孙无忌的身体晃了一晃,不能不紧紧抓住几案。 「几百回!」他的声音近乎于嘶哑了:「林先生,林长史!老夫还记得,你曾经口口声声告诉陛下,要展示什么『现代战争的艺术』!难道现代战争的艺术就是用这叫『飞弹』的玩意儿,狂轰滥炸吗——」 林貌不由稍稍嘆了口气。 「这样的说法实在不太公平,现代战争当然不止有飞弹。实际上,我们还有航弹、**、各种各样的无人机,适应于远中近一切环境。不过,谈到『狂轰滥炸』——现代战争的思维之一,的确是充分的利用火力。」 高明的战术,精妙的指挥,这当然是人类智慧在暴力活动中的体现。但智慧往往是用来弥补客观力量的不足。当力量壮盛到一定程度,人类也难免会依赖自己的造物。相较于亲自下场与敌军斗智斗勇,组织显然更喜欢用火力覆盖解决问题。至于后续进入吐蕃的唐军——在经歷这么一番地毯式的轰炸之后,他们也不过只需要负责一点扫尾工作而已。 简而言之,「达则给老子炸」,是吧? 不过,这种做法的确没有什么美感就是了。 -------------------- 第90章 动静 长孙相公立定在原地, 脸色阴晴变幻莫测。 显然,无论他再如何不情愿,如今也不能不接受现实了。虽然狂轰滥炸的作派并没有什么美感, 但用多余的炸药消耗掉敌人的有生力量, 却无疑是最为划算的买卖——先以先进武器斩首敌方首脑, 再以精锐部队做地面的接收,顶级强权发动的战争,往往就是这么的枯燥且无聊。 考虑到唐军整训出征的漫长时间, 这种远程打击方式其实是相当合适的……如果不考虑长孙相公工作量的话。 他思索良久,只能不情不愿开口: 「既然如此,那么这……『飞弹』, 交由谁负责呢?」 「陛下昨日的旨意,是让东宫督管飞弹事务。」 ——顺带着每天按按钮。 这是皇帝费了不小的心思推敲出的办法。他当然不愿意日夜守着这台抓娃娃机, 但这玩意儿又毕竟是「国之重器」, 不能随便託付给臣子。于是想来想去,只有自己的嫡长子最可信任。 当然,大唐皇室的父子亲情总是相当微妙的。但正是在这微妙的境地中,才愈发体现出现代技术的优势。同样是左右天下局势的国之重器,相较于中古时代永远与皇权纠葛不清的禁卫部队, 飞弹发射装置的安全性可就要稳固太多了。至少仪器预设的程序中,是绝不会把长安列入打击范围的。就算太子在东宫把按钮按出烟来, 皇帝也能舒舒服服睡好觉。 长孙相公阖动了一下嘴唇。他当然立刻明白了至尊的用意,只是依旧有些惊讶。如果连十余岁的太子都可以轻松督管「飞弹事务」,那么这玩意儿的操作难度还真是不大。 不过这么一来, 飞弹发射的频率就更难控制了——让十来岁的青少年掌握着可以毁灭世界的按钮…… 长孙无忌深深吸了口气。 「现在的朝局只是表面安稳。」他面无表情道:「我勉强压下了大臣们的议论, 但这种局势是不能长久的……防民之口, 甚于防川, 我倒不在乎名声,但总不能让他们随意揣测,伤触天家的颜面。」 唐朝的皇权还远没有扩张到满清万马齐喑的地步,即使威望强盛如李二陛下,也必须容忍臣子私下的议论——乃至于诽谤与讥讽。至尊当然可以以皇帝的身份硬压,但中华文人最擅长的便是春秋笔法与阴阳怪气,要是一不小心挑动某位才子的灵感,招惹出如「汉皇重色思倾国」之类的阴阳名篇,那贞观君臣就只能在凌烟阁对坐流泪,无语凝噎了。 考虑到唐诗在后代的煊赫热度,那这大概便是永恆的社死,一千篇论文也无力挽回的那种。 「我倒是想解释为祥瑞之类的异象,但这种藉口不能多用。」长孙相公道:「国家的富运在德不在瑞,一次两次的祥瑞也就罢了。真要是祥瑞日日都能显现,那和梁武、隋文又有什么区别?殷鑑不远,不可不察。」 南北朝以来天下纷乱,皇权神圣扫地无余。为了苦苦维持所剩无几的那点合法性,歷代君主不得不照抄秦汉以来造神的方案,批量制造出了规模惊人的祥瑞,从庆云瑞气至双穗甘泉不一而足;如此数百年间持续性的竭泽而渔,不但榨干了祥瑞最后一点说服力,还诱发了某种反向效应——简单来说,就如业绩不佳的公司必定狠抓考勤一样,只要皇帝开始不论朝政论祥瑞,那朝代多半也就离完球不远,大家都该打点打点家私了。 第220页 在这一点上,房玄龄房相公的经歷就很有说服力。当隋文帝与亲信们大写命题作文论证独孤皇后乃天人转世的十个依据时,房玄龄就已经在退步抽身,寻觅明主了。 作为亲歷乱世的重臣,长孙相公不会不晓得这惨痛的前车之鑑。好歹是国柞绵长的大一统朝代,总不能真折腾到《南书》、《北书》中诸位奇葩小国的地步…… 他长吸一口气,跌坐于软垫之上,以手掩面: 「……既然如此,那就只有设法转移朝中的注意力。对吐蕃的动作必须得加快,不能让那些老货无事可做……」 「戍边的先锋半个月之内就能调动,必须在之前拿到出兵讨伐的说辞。说辞……说辞——上一次征讨突厥,是以颉利可汗羞辱太上皇的名义;这一次料理吐蕃,总不能虚词应付……难道得派一个使节去?」 林貌有些不解: 「派使节去?」 长孙相公看了他一眼: 「先生没有读过《史记》、《汉书》么?」 「……《史记》?」林貌愕然:「前汉又怎么——」 他忽然闭上了嘴。 两汉数百年经略西域、西南,除汉兵赫赫军威之外,最令人印象深刻的,大概就是被司马迁与班固共同盖章认证,所谓横暴于天下的汉使了——诸夷杀汉使者,尽为天兵诛灭;但如果仔细检索史册,那诸位汉使的所作所为,似乎也的确与作死区别不大…… 以太史公及班氏兄妹的立场,必定已经是竭尽一切笔力为汉使者掩饰;如果连这几位都不能不在春秋笔法中承认汉使的「横暴」,那当年外邦诸国在汉使手中的种种遭遇,就不难想像了。 当然,这种横暴也是有点好处的。至少孝武皇帝从来不缺宣战的藉口……「南越杀汉使者,屠为九郡;宛王杀汉使者,头县北阙;朝鲜杀汉使者,即时诛灭」,是吧? 不过,如果要效法先汉的成例的话,那成都、陇西一带常年与吐蕃交战,倒的确多的是与蛮夷血海深仇不共戴天的遗孤。如果能奉命出使在敌国搅风搅雨,顺带着以一条性命为家里博个封侯,那踊跃参与者恐怕不知凡几。 林貌嘴角微微抽了一抽,不再说话。 长孙无忌倒也并不指望着林貌会公然表示贊成——这玩意儿毕竟有点挑战大手子的想像力了;但没有关系,不说话就是默许,默许就是支持,他大可以就着这默许的支持做文章。 不过,纯粹是为了表示对至尊近臣的尊重,他礼貌的多问了一句: 「先生还有其他见解么?」 林貌张嘴又合上,再次张嘴又再次合上,好像一条缺水的鱼:「……就没有——文雅一点的方式么?」 「文雅的方式?」长孙相公正为自己斟了一杯热茶润喉,听到这纯粹的外行言论,不觉展颜微笑:「三人行,必有吾师焉;朝中大员都是经术名家,好学而不倦。只要有贴切的题目,当然都愿意议论一二。」 国家以经术治天下,儒学经典是大臣们立身的根本。学派观点的冲突,不仅仅关乎学术伦理,更关系到政治上的生死存亡;正因如此,朝廷其实多的是「文雅的法子」转移朝臣的注意。 但也正如长孙相公所言,抛出来转移注意力的题目,总得「适当」才好;这个题目不能过于劲爆,诸如「玄武门之变是否符合《孝经》要义」之流,一口气便可以炸掉半个朝廷的龙之逆鳞;但也不能过于无聊,无聊到大家都不愿意敷衍——这其中的诀窍把握,可是相当之微妙高深,难以揣测的。即使老成持重如长孙相公,也未必有这十足的把握。 至于林貌嘛……真不是长孙无忌要小瞧这位陛下的幸臣;现代世界的诸位贵客们或许对光怪陆离的现代科学熟稔在心,但在传统经术训诂上的造诣——但以大手子那一笔比狗爬好不了多少的毛笔字判断,那便实在是不太好恭维了。 好吧,李先生的毛笔字倒是超脱了狗爬的范围。但总体而言,依旧不如尚在启蒙中的长乐公主。· 但出乎意料的是,以粗鄙无文着称的大手子迟疑了片刻,居然小声开口了: 「如此,在下倒是有一个建议……」 长孙相公正在啜饮热水,闻言不觉抬眉: 「愿闻高见。」 「譬如……」林貌小心道:「《古文尚书》,其实是伪造的?」 长孙无忌手掌一颤,将半杯热茶都倒在衣袖里。 · 当长孙相公拎着那截透湿的衣袖匆匆离开时,天色已经昏沉而暗淡。林貌独自坐在空无一人的政事堂中,兀自有些反应不过来。 说实话,那句「《古文尚书》」云云,不过是他本能的一句试探而已。归根到底,大手子本人对《尚书》都实在所知寥寥,唯一的理解大概只在于惊鸿一瞥时掠过的考古新闻。但长孙相公却仿佛被针扎了屁股,顷刻之间跳得比受惊的兔子还高。他极为失态的伸出手来,几乎攥住了大手子的手臂: 「——什么?」 在那一瞬间里,长孙无忌眼中爆闪的精光比太阳更为刺眼:他当然对神通广大的现代世界抱有敬意;但即使这样强盛而不可思议的力量,也绝不能轻易否决儒生们苦苦钻研数百年的精要。自西晋梅赜献《古文尚书》以来,今古文之间的争论便是莫可胜计;直至今日大唐定鼎,孔颖达以天下儒学宗师的地位一锤定音,以《古文》为正统而止。而大唐之所以敢于盖棺论定,其间更经歷了难以想像的辩驳与争议,是真真正正一步一个脚印驳倒了所有的异议者,其笔力之雄浑精深、论辩之精美高妙,绝非寻常可以预料。 第221页 所以,即使是面对不知底细的千年后来客,长孙无忌也有信心为《古文尚书》争上一争。他坚定不移的相信,无论林貌举出什么高明的论点,他都有能力驳斥回去—— 但大手子只说了一句话。 「考古学家在战国墓里挖出真本尚书了。」他道:「现在还在水木大学做分析呢……」 长孙无忌踉跄后退,哐当撞翻了茶壶。 他挥手让政事堂的官吏退下,在原地呆呆木楞许久,终于强打精神,站起身来。 「你在此处不要走动。」他一字字叮嘱:「我去寻孔颖达孔学士,先看看消息再说……」 林貌呆呆站在原地,隐约觉得自己似乎被占了点便宜。 · 被占了便宜的林长史在政事堂待到了日暮西沉,却始终没有见到长孙相公带着孔学士返回。他望一望外面的天气,打算让官吏们送一份日常的晚饭,见识见识大唐宰相的伙食。但刚刚迈出门外,便听到了极为细微的唿唤: 「上仙,上仙!」 林貌愕然回头,看到一条批鳞带角的五色小龙,正蜷缩在堂外树荫一角,哀哀出声: 「求上仙救我等一救!」 -------------------- 梅本的《古文尚书》吧,也是笔烂帐。 尚书分为两个本子,一个是伏生所传之《今文尚书》,二是鲁王修房子时拆了孔子家的墙壁,挖出来的《古文尚书》。两个都是真的,没有问题。 但魏晋时文献离散,古文尚书失落,就有太守梅赜献上家传的《古文尚书》——然后对梅本古文尚书的大撕比就开始了。尚书在儒家的地位几乎与《春秋》齐平,这种东西的真伪论证可以说是整个王朝的意识形态七寸,你可以想像那种疯狂的程度。 而在这场千年大撕比中,大唐的儒生发挥了很坏的作用——他们坚持认为古文尚书是真的,还列入经传引用为官方读物;但给出的理由却是不堪一驳,纯属臆想。所以也无怪乎宋儒一直喷唐人「不学无术」,这种操作是真丢脸。 到了宋以后,基本就是古文伪造派占主流了。但始终没办法捶死——这玩意儿假的很离谱,但有些篇章质量真的很高,实在分辨不出来。 直到清华简发掘出了战国时的《尚书》之后,这玩意儿才算告一段落。大家基本确定,梅本《古文》肯定是假的,但其中有些篇目和段落是真货。换句话说,这人手上肯定有尚书残篇,还是没有传世的残篇,但坑就坑在,他自己发挥创造了一大堆——简称「融梗」。譬如闻一多先生的《七子之歌》,致敬的是尚书中《五子之歌》,而五子之歌,就是姓梅融梗融出来的。 某种意义上,这也算是歷史最着名、影响力最大的调色盘鉴抄事件了吧。 ps:其实吧,如果古代发现《清华简》,找到未面世的《尚书》,那绝对是可以上史传、告太庙的大事。 第91章 拷问 这样的声音凄楚而又尖利, 当然绝不会听错。林貌弯下身来,盯着这条古怪的小龙: 「你是……」 五彩的小龙颤巍巍从树荫下爬出,语气又尖又细: 「小龙——小龙是司掌岷江的水神, 受泾水龙王的指点, 求上仙高抬贵手……」 也不知泾河龙王是如何描述的他这位「上仙」, 但小龙神态怯弱,又连连俯首,态度相当之谦逊恭敬, 老老实实行下大礼之后,才小心说出来意: 「小龙及诸位朋友僻居西南,原本不问世事。不料昨日天降火雨、摧枯拉朽, 声势之盛大,真有毁天灭地的神通!小龙不知何处得罪了上仙, 因此特来求上仙宽恕……」 林貌愣了一愣, 稍有些不自然的咳嗽一声。当然这也不算什么,飞弹又不是一对一精确打击的武器,只要发射范围扩大,必然会存在误伤的情况。事实上,组织也早有预料, 早就下发了一份内容详尽的指南,用于为「不可避免」的误炸善后。 林貌从口袋中摸出了小册子, 翻开了目录: 「请问是炸了哪里?」 或许是见「上仙」的态度温和,岷江龙王的胆子也大了几分: 「小龙及几位朋友的殿阁、庙宇及仓库,都被天降的火雨烧毁了, 还险些波及家眷。」 林貌翻阅目录的动作忽然停住了。 「……家眷?」他小声道:「你居然还在那里安排了家眷?」 林上仙将手一抖, 小册子随之摊开, 展成一张清晰而详尽的地图, 密密麻麻标註着飞弹袭击的目标——即使再如何怒急攻心,组织上也不可能往国土上随意投掷炸弹;尽管误炸不可避免,但至少要尽力管控破坏的范围。因此,飞弹的打击路线,除了与三江源息息相关的暗河沟渠以外,便是吐蕃驻扎各处的军事要塞,紧要之至的战略咽喉。 所以…… 「你是怎么将家眷与财物,安放到吐蕃要塞的?」林貌轻声细语:「大唐与西南冲突多日,中原水系的水神,居然还能在吐蕃要地安家……我想,吐蕃贊普,似乎没有这么乐于助人吧?」 五彩小龙僵在了原地,身体硬得像一根麻绳。 说实话,它千辛万苦求托泾水龙王从中说和,又壮着胆子亲自来恳求「上仙」,其间设想过种种艰难险阻敷衍塞责,却没有预料过眼下的情形——神通广大的仙人,不都是清高飘逸、不问世事么?为什么能如此明察秋毫,顷刻间便洞悉大唐与吐蕃那微妙的局势? 第222页 而且……吐蕃的要害咽喉本应是莫大的机密,这位「上仙」又是从何处知晓? 它又惊又怕,只能勉力回答: 「小龙决——决不敢有异心……」 「我相信你没有什么叛逆的异心,否则也不敢到这京师长安来。」林貌柔声道:「不过,即使没有直接背叛大唐,偶尔与吐蕃眉来眼去、互通款曲,乃至于为自己谋一条后路,想必都不是什么意外的事情吧?」 龙王扑倒在地,再也言语不得。 「——这应该叫什么?『墙头草』,是吧?」 「喔,不对。」林貌自言自语:「你还有些什么『朋友』,是不是?所以不应该叫『墙头草』,应该看作是有组织的『墙头草集团』——这倒是我疏忽了。」 他的语气相当平静,却成功让对方浑身上下都发起抖来:即使是世外仙家,不问庶务的异类,也不会听不出林貌言语中莫大的危险……如果仅仅是「墙头草」也就罢了,那有组织的「墙头草集团」,可绝不是能承担得起的东西。 「当然,仅仅归咎于你,或者你的狐朋狗友,那未免太也过于高看诸位了。说起来,西北方向的贺兰公似乎也居心叵测,对陛下大有不敬之处……这样的桴鼓相应、紧密配合,难道还有幕后主使不成?」 林貌漫不经心的说完,看到岷江水神忽的缩成一团,连五色鳞甲都褪色了。 他稍一思索,骇然瞠目: 「卧槽,还真踏马有幕后主使?!」 天可怜见,林貌不过是被这墙头草的举止噁心得心下不适,在言语中阴阳怪气,顺口讥讽了一句而已;至于什么「集团」、「组织」,只是愤怒中随手扣的一口黑锅,绝无逻辑的欲加之罪,但现在看来,现在看来—— 「妈呀!」他稍稍倒抽一口凉气:「还有意外收穫!」 岷江水神终于反应了过来,赶紧尖声开口: 「没有幕后主使!没有幕后主使!我等——我等不过是听了贺兰公的意思,想寻一条——寻一条后路而已!」 「后路?」林貌敏锐把握到了关键词,他眯起了眼:「什么后路?」 「贺兰公说,中原,中原朝廷的前途实在渺茫,鑑于几百年以来的经验,不能——不能把身家性命都寄托在区区一个凡人的皇帝之上!」龙王语无伦次的交代,因为莫大的惶恐而结结巴巴;在这样严重而恐怖的指责前,原本墙头草的罪名似乎也无足轻重了:「我们听信他的挑唆,效法古人狡兔三窟,在各方都留了一点后路!但其余,其余的事情便绝对没有了——」 林貌面无表情的凝视着这条皱缩的小龙,神色中实在没有什么善意。他轻声开口: 「只有这样?」 小龙拼命点头,并不敢再做辩解。而林貌仔细打量着这突如其来的意外收穫,并没有做出任何表示——当然啦,他也绝没有皇帝那明察秋毫的本事,可以从细节中窥探出对手言语的真伪,所以也不便做出任何判断。保持沉默,才是最为理智的选择。 不过,某些事实,却是可以确定无疑的。 「……真是脸皮厚如城墙。」林长史缓缓道:「首鼠两端,坐观成败的东西,居然也敢在我面前大言不惭?!」 岷江水神两股战战,几欲昏厥。他僻居世外,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于是一时不察,竟然说出了心中的真话: 「西南边陲,两国纷争不断,预备——预备退路,也是常事……」 话还没有说完,林貌的脸色便倏然而变,小龙再不敢多嘴了。 大手子面色阴晴不定,却知道这水神说的未必不是实话。南北朝纷争数百年之久,土地易手疆域变更已经是司空见惯的常事。真要世外的神祇对某一方展示什么「忠诚」,无疑是强人所难的无稽之谈;在动盪中骑墙观望,其实也情有可原。 但大手子是这么通情达理的人么? 更不用说,此事中隐约还牵扯到了「贺兰公」……当初被三山压顶、镇得魂飞魄散的往事,林貌可是记忆犹新,至今仍不能忘却呢。 当然啦,泰山府君也曾牵扯到贺兰公的逆案之中。但东岳泰山的身份毕竟不是寻常人可以动摇的。人家经秦皇汉武两次封禅的地位摆在那里,那便是实实在在永垂史册的光辉实绩——在这样堪称文明祖脉的遗蹟之前,无论林貌再如何无能狂怒,巧进谗言,充其量也不过张牙舞爪,虚张声势而已。但对于普普通通的水神而言,林貌这皇帝幸臣的身份,还是相当之有威慑力的。 听这水神话里话外的意思,在这首鼠两端的「惯例」之下,触犯忌讳的估计为数不少;所谓法不责众,自然也不可能真用什么雷霆手段(李二陛下毕竟没有朱洪武的心肠,是吧?)。但这并不妨碍林貌变幻神色,以沉默施加恐吓。 如此默然片刻,他悠悠开口,语气极为恶毒: 「我建议你不要狡辩,否则后果难以预料……你还不知道吧?朝廷已经有了攻取高句丽的计划。一旦大功告成,便要在辽东重新洗牌,充塞入足够的人口、官吏。所以,如果尔等再有妄言,我便请皇帝将你们发配到半岛去,吃萝蔔泡菜和大酱汤过日子……喔,不对,现在川蜀一带的新兴腌制工艺还没有流传过去呢。所以你连跳水泡菜也没得吃,只能在半腐烂的豆酱气味中怨恨的诅咒自己的过错——我可以向你担保这一点!」 第223页 岷江水神迷惑的张大了嘴:他当然听不懂上仙对萝蔔泡菜所抒发的那一番高论,但大致听出来了林貌的意思,似乎是要将自己流放边疆什么的——而这当然是无法容忍的! 四川天府之国,其余的不说,至少从不会在吃喝上亏待神祇的嘴巴。更何况岷江有一条支流蜿蜒着穿过成都,往往可以在成都百姓祭祀完武侯祠之后享用一点余荫——这就是很不错的待遇了;除了关中长安的诸位土地、山神,一般的神明还未必享受得起呢。 反之,如若被贬斥到了荒芜、冷寂的辽东,只能在荒郊野外看马熊与老虎彼此呲牙,那和蹲监狱有什么区别? 「上尊不能这样做!」他尖声道:「你不能,不能随便的流放正神!我是汉武帝时亲封的水神,磻溪红鲤的血裔,你不能把我驱逐到那蛮荒之地——」 林貌不耐烦的咂了咂嘴,冷笑出声: 「第一,汉四郡就在辽东,本就是天汉故土,哪里来的『蛮荒之地』?难道你是在暗示汉四郡并非大唐领土?凭这一点我就可以杀了你,保管天庭也说不出话来!第二——你居然还敢提孝武皇帝?你以为孝武皇帝很喜欢吃里扒外的东西吗?也就是犯到我的手里,否则真让武皇帝来料理,那你的三族的日子恐怕都过得有点太安稳了!」 岷江水神重新瘫软下去,活像一条纠结的彩色橡皮筋。 林貌低头俯视这颤巍巍的水龙,目光咄咄逼人——以他的演技,当然也模拟不出什么了不得的威严;但没有关系,演技并不影响事实。真正让岷江水神战战兢兢的,也并不是林貌的什么「气场」,而是由朝廷砸在吐蕃要地上的漫天火雨。 或许是在左右逢源的乱世混迹得太久了,这条水龙俨然已经忘记了大一统王朝的力量;他口口声声孝武皇帝,但汉武帝难道是什么宽厚而仁慈的君主吗?不要忘了,当年只不过是被闽越国王羞辱,武皇帝便愤而罢黜了武夷山神的爵位,勒令每年只许上贡臭咸鱼做祭品……而整场发泄之中,武夷山神还是纯粹清白无辜,平白遭遇了无妄之灾呢。 敕封神祇、罢黜神祇、贬抑神祇,这是颛顼帝绝天地通以来,每一个大一统皇帝不容置疑的权利。——当然啦,分裂的时间太过于漫长,优游的岁月太过于舒适,某些灵物似乎忘记了过往的规则。但没有关系,林貌可以帮他们回想起来。 从那条龙抽动的频率来看,他显然已经恢復了一点往昔的记忆。 「朝廷还要料理吐蕃,一时半会倒腾不出手来。」林貌慢悠悠道:「所以,尔等的罪行还要一一细查,不能疏漏……当然啦,我们一定秉公办案,既不夸大,也不掩饰,会综合考虑尔等的种种行止,斟酌判定。」 岷江水神勐一抽搐,终于听懂了「上仙」的弦外之音。 「——小龙,小龙要戴罪立功!小龙要检举揭发!」他嘶声道:「小龙听闻,那万死的『贺兰公』,曾经谋划过见不得人的勾当!」 不想让这水神生出奇货可居的心思,林貌只兴趣缺缺的抬了抬眉毛: 「什么勾当?」 「小龙听说,那『贺兰公』私下勾结不知从哪里来的外神,要教给吐蕃人一些古怪的祭祀——」 林貌倏然瞪大了眼睛。 ……好吧,还真让他挖到奇货了! -------------------- 第92章 出马 「吐蕃居然和人祭搅和在了一起?」 屏幕对面的李先生扶了扶眼镜, 神色中莫测高深。但林貌依然能分辨得出来,这位见多识广的联络人似乎并不感到惊讶。事实上,在轻描淡写的复述林貌的警告时, 他的表情中还带着某种胸有成竹的笃定。 「……你早就知道了?」 「不能说完全没有预料。」李先生平静的承认:「事实上, 早在察觉到西北边陲『六天故气』出现的时候, 我们就已经在等待这一刻了……在先周之时,古神是依靠着殷商战无不胜的武力,才能征伐天下, 肆意掠夺人牲,能过上几百年尽情享用的好时光;如果要借鑑这样的先例,当然也只能走上层路线, 从王公贵戚身上下手。而这一点,恰恰已经在突厥处得到了验证。」 林貌有些吃惊:「突厥?」 「大唐朝廷曾经给我们转达过一份由李药师起草的作战见闻。」李先生道:「上面详尽描述了从突厥贵人口中获取的情报——颉利可汗便亲口承认, 有妖人诱惑他杀戮奴隶, 以血肉完成各种祭祀,藉此换取力量。」 林貌有些尴尬的咳嗽了一声。作为朝中地位颇高的「林长史」,政事堂也给他送过一份突厥之战的总结文件。但那种以文言文写就的报告冗长而又艰深,各种术语不知所云,比歷史专着还要难读。他曾经费力阅读过几次, 但进度至今还卡在目录之后的那几页。 「他们居然都能染指突厥了?」林貌小声道:「本事——本事这么大么?」 李先生嘆了口气。 「人祭当然是很残酷的事情,但也有它的优势。」他轻声道:「不需要经验, 不需要技巧,只要愿意付出血肉,正确的举行仪式, 就一定能得到回应。这样稳定而方便的力量, 必定有极为旺盛的需求。当然, 在较为发达的社会, 上下层一般都不太愿意接触这样血淋淋吃人的力量;从情报看,突厥贵人就曾多次抗议过颉利可汗的倒行逆施……但以吐蕃——吐蕃的风俗,恐怕……」 第224页 以吐蕃过往的风俗,接受人祭显然不需要克服什么心理压力。大量的祭祀并不会动摇上层的地位,如果真能用祭祀交换来稳定可靠的力量,搞不好还会加强凝聚力呢。 「人祭与人祭也是不同的。」李先生为他解释:「人祭需要遵循相当复杂而精妙的仪式,严格而琐碎的规则,是一门严苛的学问。自从殷商覆灭,殷都祭祀流散殆尽之后,这门学问基本已经失传了,连周文、周武也未必能探知端倪。所以,在很长时间以来,我们其实并不担心活人祭祀的问题——一种无法发挥效用的祭祀,又能延续多久呢?」 「……可是,如果真有外力为他们提供了准确而详尽的祭祀知识,那情况就完全不同了。」 林貌默默不语,而李先生则嘆了口气: 「所以,这也算我们的疏忽。」 过于相信以往的文献与经验,而忽视了真正主导祭祀的力量,这当然是不大不小的疏忽。数千年之后,人类或许已经遗忘了血祭的规则,但作为真正最古老最顽固的力量,某些真正利益相关的神祇,可绝不会遗漏自己安身立命的本钱呢。 「这是我们犯下的错误。」李先生平静道:「需要尽力纠正它。」 林貌微微颤了一颤。他当然明白这「尽力纠正」是什么等级的措辞。也正因为如此,才难免感到惶惑: 「似乎也不必这样紧张——」 「林先生可能不太明白。」李先生打断了他:「我们遵循的当然是新版的天人之誓,但新版的天人之誓同时也是对以往契约的继承与发扬。自组织成立的那一刻起,每一个成员就都曾立下誓言,要光大先辈的遗志,继承文明数千年以来的光辉。也正因如此,我们当然要始终不渝的坚守周公的嘱託——严密封锁一切与人祭有关的知识,绝不能让殷商血腥的往事重演。」 说到此处,他不由微微嘘了口气。说实话,为了践行这一誓言,组织上消耗的人力物力也是不计其数的。譬如,直至如今为止,在殷墟考古中的一切发现都要经过审查与清理,时刻提防着会泄漏出什么了不得的玩意儿。但现在来看,真正的危险不在于那些残破的甲骨,而居然在于早该被歷史掩埋的遗蹟…… 当然,这样的疏漏必须被纠正,这样的过失必须要挽回。李先生稍稍思索了片刻,平静开口: 「鑑于印刷技术及造纸技术的发展,如果人祭的知识广泛传播,那就几乎不可能再清除影响了。我们需要在知识扩散之前,迅速的解决问题……所以,还烦请林先生为大唐皇帝陛下通知一声,在数日之后。组织上可能要准备一支精锐的小部队,由我带领,亲自往吐蕃走一趟。」 林貌骤然瞪大了眼睛:「你?——你要亲自去吐蕃?」 「有什么不方便的地方么?」 「这不是方便不方便的问题吧!」林貌目瞪口呆,犹自不敢相信:「您自己应该清楚吧?一旦穿越那扇门,那可是要变为猫——猫咪的呀!」 他上下打量着李先生,神色惊悚之至。显然,即使他在穿越之后的几个月里经歷了种种不可思议的遭遇,但李先生亲身下场,化身猫咪,仍然是诸多奇蹟之中最为匪夷所思的哪一种。毕竟吧,以李先生周身上下那刻满了「精英」与「专业」的气质举止,谨慎而精细的言行,那似乎都与毛茸茸的猫咪决不搭界,根本不可想像—— 李先生轻轻咳嗽了一声。 「我们谈论的是牵涉人祭的大事,不是个人的形象问题。」他面无表情的说:「所以,请不要纠结这些无意义的细节。」 林貌心想,这个细节还真未必是「无意义」。 「如果你们都转化为猫了,那就算千辛万苦抵达了吐蕃,一群猫咪又能做些什么呢?」他道:「说实话,既然飞弹管够,完全可以一路炸过去嘛——」 「痴迷于远程武器的威力,是现代军事常犯的错误之一。」李先生轻声道:「实际上,即使我们倾尽一切暴力,也很难清除藏区高原的不稳定因素——吐蕃领土内的山地太多了,可以轻松的在岩洞中构筑掩体、躲避攻击……一旦人祭的知识藉由这种掩体而流传下来,那将是我们莫大的过错。」 林貌只能目瞪口呆,做声不得。 「当然,林先生的顾虑也是有道理的。一群猫咪的确做不了什么。」李先生道:「所以,能否请林先生辛苦一趟,随我一同去看看吐蕃的情况呢?」 「……啊?」 · 显然,虽说李先生轻言细语,彬彬有礼,但这显然不是一个请求,而近似于单方面的通告。所以,林貌不得不向皇帝上奏,请求单独与至尊会面;并在谒见之时,随身带上了一只毛色偏黑的虎斑猫。 林长史是皇帝幸臣,而幸臣总是有一点逾越规矩的特权。因此,虽然当值的侍卫往林长史的怀中望了好几眼,但到底不敢拦下这只失礼的小猫咪。而林貌在御前行礼之后,更是堂而皇之的把那只虎斑猫从怀中拽了出来,放在了御案上。 这就实在是太过于逾越礼制了。当值的宫人立即上前,要大声呵斥臣子的无礼。但陛下伸手拦住了她。他仔细打量了端坐在几案上的这只黑皮虎斑猫,尤其在是猫咪亮闪闪眼睛四周,那一圈酷似镜框的浅色花纹。 「……都退下吧。」他抬手吩咐。 第225页 宫人们不明所以,但还是叉手行礼,一一退出了殿外。 陛下沉思了片刻,伸手从几案下的抽屉中摸出了一个玉雕的小瓶子,从瓶子中倒出了几粒又小又细,看起来非常适合猫咪食用的肉干,仔细摆在了一个浅口的金盘子上。 他清了清嗓子,将金盘子推了过来:「小小招待,不成敬意。」 林貌与虎斑猫一齐瞪着金盘子,剎那间脑子都有点转不过弯来,不太明白一国之尊办公的殿阁内怎么会多出这些逗猫的小玩意儿;从痕迹上看,这些玩意儿似乎还被摆弄过几次的样子—— 李先生及时咳嗽了一声,打断了某些不太正经的猜想。 「在下冒昧打搅,实属罪过。」他毕恭毕敬的弯下身来,并小心将自己那并不听使唤的尾巴缠绕在了脚上:「只是事在紧急,不能不请林先生带我来这一趟。」 皇帝陛下的目光在虎斑猫上下扫了一圈,神色中多了一点郑重。显然,能让高阶的公职人员不惜抛弃形象也要亲自面谈的事务必然是大事。他没有多询问什么,只是静静端坐不动,仔细听完了李先生的解释。 在短暂的沉吟后,皇帝问出了第一个问题: 「如果吐蕃掌握了人祭,真的能藉此获取什么了不起的『力量』么?」 李先生稍微有点犹豫: 「理论上是可以的。人祭是非常——非常精准的仪式,只要符合规则,就应该会有回应……」 「『应该』?」 「是的,我们实际上也从没有见识过真正的人祭,并不能揣测它的威力。」李先生嘆了口气:「当然啦,几十年前组织派人入藏的时候,那些奇奇怪怪的祭祀们也曾动用过人祭阻拦——据说他们杀死了成百上千的奴隶,剥下他们的人皮、头髮,抽干血液,用金粉银粉与粪土混合,要施展某种邪恶兇残而狂暴的黑法,召请以血肉魂魄为食的护法天神,向组织降下最为惨烈恐怖的灾祸什么的……」 陛下被吸引住了:「然后呢?」 「然后就被迅速解决掉了——前后花了大概一个多月的功夫吧。」虎斑猫摊了摊爪子:「当时入藏的工作人员倒是病倒了几个,但基本上是高原反应与重度感冒而已……至于仪式的作用嘛——那些僧侣倒是坚持认为他们的黑法很有效,只不过是被组织内部的什么『高人』破除了而已;这是非战之罪,怪不得他们。但组织内部的意见么……」 以时间点推断,当时组织内大概还在呕心沥血的筹备工业技术的引入协议,由上而下忙得脚跟砸后脑勺,当然绝不会有什么闲工夫组织人选与祭祀们跳大神斗法;而以组织过往的倾向而论,他们当然也不屑于了解这些骯脏的怪力乱神。实际上,从后世档案来看,第一批入藏并迅速解决敌人首脑的先锋部队压根没有意识到什么「诅咒」——他们倒是看到了祭祀现场,但除了一点血肉的精神刺激之外,并未感受到「黑法」的气氛,只以为这是旧贵族丧心病狂的疯癫举止。 至于祭祀们向他们施展的种种黑法「符咒」嘛,则多半被当成了精神病人的呓语,除了让安置俘虏的军医大为头疼之外,并没有多余的作用。 也正因如此,李先生其实并不能提供什么有效的经验……组织上可以硬吃下黑法最为残酷暴虐的祭祀而安然无恙(或者说干脆浑然不知),大唐朝廷能有这个本事么?——不要忘记,神秘能招引神秘,异常可以引发异常。在神秘力量空前强大,迷信气氛遍及上下的中古时代,恐怕就未必能有这安之若素的本事了。 陛下显然明白这一点。他沉默片刻,低声询问: 「你们打算如何去吐蕃?——如果只是以这种形态出发(陛下隐晦的瞥了一眼虎斑猫),那恐怕会有很多的不方便。」 李先生甩了甩他遍布花纹的尾巴: 「这一点嘛,在下也仔细想过了。」他缓声道:「在第一波轰炸之后,大唐边境的部队应该能做好准备了吧?我想,我与林先生可以和唐军的斥候先锋一起行动,只要在卫星与无人机的照应下,那还是相当之安全的。」 -------------------- 第93章 信任 涉及军队的事务总是很敏感的, 但皇帝陛下并没有对李先生的请求表示什么异议。相反,他稍稍沉思片刻,提出了一个相当可行的方案。 「李药师正在训练入藏的精锐部曲, 预备在所谓『轰炸』之后迅速进军, 抢占要地。」皇帝平静道:「如果尊驾能再等待半月, 那也可以与李药师一起出发,彼此也好有个照应。」 李先生沉吟了片刻。 「清理藏地的人祭知识当然紧要,但也不过是一次小规模的活动, 只要驱逐传授知识的古神即可。」他委婉的拒绝了:「这样的小事,不过月余便能料理干净,似乎不需要劳动三军的主帅——李卫公还要忙着整训军队吧, 何必浪费精力呢?」 作为案牍往来中长袖善舞十余年的老官吏,李先生的解释随和而又轻巧, 措辞中温和细腻, 丝毫没有流露出刻意的痕迹——至少林貌绝没有察觉出什么,他还正在自得的品鑑御案的贡茶呢——但作为眼光同样老辣而深刻的一流人物,皇帝却忽的抬了抬眉: 「长孙无忌这几日颇有空闲,也可以随先生前往。」 天知道中书省左僕射、关中大行台,兼领禁军宿卫、京兆事务的长孙相公是哪里来的空闲。但虎斑猫并没有纠缠于此。他显然察觉出至尊的用意, 于是直截做了回绝: 第226页 「也不必劳烦长孙相公了。」 皇帝的面色没有什么变化。但仅仅在一个短促的凝视里,殿阁内的气氛就似乎有了极为微妙而深刻的变化;以至于迟钝如大手子, 都在一瞬间感到用来佐茶的酥饼卡到了喉咙里,而皱缩的胃部迅速涌上了某种寒气,就连刚刚喝下的热水也无法抵挡。 陛下并没有看他一眼, 他依旧凝视着那只虎斑猫。 「你不信任大唐朝廷。」他轻声道:「你在有意隔绝朝廷获取信息的途径。为什么?」 林貌小声的抽了凉气, 徒劳的压低了自己的上半身, 试图躲避至尊的目光;虽然这目光并非针对自己, 但仅仅顾盼时的一瞥,也足以让大手子感受到某种刀刃切割般的无形痛楚。说实话,虽然与李二陛下相识许久,但他委实没有见识过什么能令四海震恐的天子之怒,尸山血海中磨砺出的凛冽杀机——当然啦,一只狸花猫咪也不容易表现出了不得的威势来;但无论如何,这的确是林貌第一次感受到所谓皇权的威严,凝滞而有若实物的压迫感。 但虎斑猫似乎并没有什么异样的感受,它依旧镇定自若。 「这与我个人的信任无关,陛下。」李先生很平静的回答:「这是制度,组织实施了数十年的制度。我们致力于清理一切人祭的残留,阻止任何人获得这些危险的知识。实际上,即使与林先生同行,我也绝不会让他接触到任何与人祭相关的内容。一切都必须在严格保密的环境下进行。」 林貌有些尴尬的嘟囔了一声。李先生的话虽然依旧委婉温和,却显而易见的暗示了某种强烈的倾向——如果考虑到制度的保密性,那么长孙无忌与李药师的确比大手子要难煳弄得多…… 皇帝并没有接受这个解释,他依旧打量着虎斑猫的眼睛: 「『保密』?」 「是的。」李先生轻声道:「如果陛下在现代时曾经抽时间看过几期新闻,那应该知道殷墟的挖掘项目,那是几十年来最为庞大、复杂、精密的考古工程,迄今为止也只发现了冰山的一角。为了支援殷墟的考古,组织上抽调了数百位专业人员负责整理资料。每当工程中有所发现,第一手的信息都会被迅速传送到这些人手里,由他们进行分类、鑑别、判断有无危险,是否能向公众完全公开。而在整个鑑别流程中,每个人所得到的原始资料都是残缺不全的——超级计算机会通过某种算法将信息彻底打乱、切割,随机分配,保证任何一个负责鑑别的成员都无法復原出资料的原貌……同样,他们的身份也被严格保密,没有人能得到所有鑑别成员的名单。」 他停了一停: 「……实际上,我也没有资格接触人祭的资料;没有任何人有资格——所以,在这一次行动之后,我会回去接受一次全面的审查,在专业人员的心理辅导下,尽力遗忘掉摄入的知识。」 李先生说得相当的轻描淡写,但林貌却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作为略有常识的现代人,他对「审查」其实并不陌生;虽然当事人似乎并不以为意,但接受「审查」无疑是相当繁琐的流程;他必须经歷极为详细的讯问与检察,在长达数年的时间里随时汇报行踪动态,就连通信都可能被严格监管,防止有意与无意的泄漏。从各种规格上看,其实与软禁也差不多了。 这样的待遇相当苛刻,但李先生并没有流露出什么特殊的表情……当然啦,他应该意识到了这种待遇的不近人情,所以才会主动提出与林貌一起行动。毕竟吧,如果接触到人祭资料的人员都要接受审查,那自然由高层身先士卒,最为妥当。无论再怎样艰苦的环境里,带头冲锋总是更能保证士气的。 皇帝陛下显然也明白了这一点。他的眼眸微微一动,神色渐渐缓和了。虽然同样是不信任,但一视同仁的不信任总是更容易接受。再说,这套制度也并非单独针对李药师长孙无忌或者大唐朝廷,它只是单纯的怀疑着所有人。 「不过,这是不是也太苛刻了?」至尊低声道。 「这一点就是见仁见智了,在下并不能发表什么意见。」李先生彬彬有礼道:「不过,从殷墟大规模发掘到现在,考古学家们已经在上面花费了数十年的时间。但迄今为止,并没有过于严重的泄漏事件发生。」 毫无疑问,殷墟甲骨中的祭祀文字可能是当今世界上对人祭规则最全面而准确的记载,至为危险的知识宝库。也正因如此,在殷墟发掘之初,组织上曾有过几次着名的争论。为了保证对血腥玄学的封锁,最安全的办法自然是将所有甲骨彻底摧毁、付之一炬;但这又显然是绝不可容忍的歷史罪恶——正因如此,在反覆争执之后,如今践行的保密与筛选的规则才被初步拟定了出来,并发挥了巨大的作用。 ……即使在信息高度发达的现代,殷商人祭已经是考古流量密码的网络世界里,人们或许对残忍的祭祀津津乐道,百般好奇,但终究也没有人能復原出祭祀的准确流程,对不对? 在保存以往歷史的同时,过去最为黑暗而残忍的秘密,终究还是被掩盖下来了。 显然,组织既然不惜以这样严苛而不近人情的规则来约束自己,那就绝不会容忍另一个世界可能的纰漏。皇帝陛下默然片刻,不再发表多余的意见。而李先生停了一停,则提出了自己筹谋的方案: 第227页 「……其实,也不必惊动太多的队伍——古神的降临是有条件的,即使他们想要传授什么『知识』,也必须得有复杂而周全的流程,才能勉强投射自己的一点力量;那所谓的『贺兰公』也绝不能例外。所以,只要摧毁了他们赖以降临的仪式,就能暂时解决问题。」 皇帝重复了一遍:「暂时解决问题。」 「要完全消除人祭的影响,毕竟是相当艰难的。」李先生轻轻嘆了口气:「我可以侦察到古神降临的祭坛,唿唤高精度飞弹炸毁这些噁心的玩意儿。但无论怎样,吐蕃的风俗毕竟是盘根错节,难以变更,即使——即使採取强力,也很难动摇。 虎斑猫的鬍鬚动了一动,想起了昔日入藏的往事。当年的组织自然没有现代的顶尖技术,但拥有的武力已经不是区区「黑法」可以抵抗;可当他们出动飞机大炮,充分展示现代技术的威力之后,那些祭祀又是如何反应的呢?——喔他们倒的确是五体投地心悦诚服了,但拜服的原因并非是畏惧于技术,而是认为组织掌握了什么他们想都不敢想的可怕法术,召请匪夷所思的伟大神力,可以轻松征服世界。而他们正该倒戈卸甲、以礼来降,方便在这个被征服的新世界占据一个优先的位置。 怎么说呢?改变思想可比暴力摧毁要困难太多了,是吧。 「……所以,如果真要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嘛,那就只能再忍耐片刻了。」李先生郑重道:「陛下,在现代世界的援助没有完全就位之前,还是不要轻举妄动的好。」 · 虽然中间多了一些波折,但陛下终究还是被他们说服了。他写了一份手谕赐予李先生,只要出示给边境领兵的将领,就能得到一切「需要的帮助」。 这无疑是一份效力无穷的尚方宝剑,但林貌私下却不觉得这玩意儿能有多大的作用——以传统制度那种近乎于偏执的保密性来看,他们估计会竭尽全力的隔绝无关人等,避免一切泄漏的可能性。所以,最后承担主要工作的,估计只有李先生自己,以及义不容辞的大手子了—— 当然,这个流程应该并不怎么困难,否则作为常年俯首案牍文书,对武力颇为生疏的文职人员,李先生也不会主动请缨,亲自解决问题了——人身安全还在其次,要是因为孱弱的武力耽误了大事,那才是真正的麻烦。 不过,等到真正手持谕令准备上路的那一刻,林貌才真正感到了浑然不可解释的迷惑。李先生曾经口口声声,要率领某支「精干的队伍」解决问题。但直到护送他们入藏的队伍开拔之时,了解整个任务流程的也不过只有他与林貌两人而已。而朝廷派出的侍卫则统统被蒙在鼓里,还真以为自己只是随行保护钦差而已呢—— 难道所谓的「精要队伍」,指的就是他们两个? 考虑到自己那点约等于无的幻术威胁,再考虑到李先生现在的猫咪体型,林貌稍稍有点慌了。 在短暂的焦虑之后,大手子终于忍耐不住,在私下委婉表达了自己忧心忡忡的思虑。 而李先生毫不在意,果断给了他一个稳妥的保证: 「不必担心,我们的援军已经等候在前方,随时可以策应掩护。」 「……援军?」 「不错,绝对可靠的援军,无可匹敌的力量。」李先生微笑道:「当然啦,我本来不应该泄漏的——但组织能制定天人间新的秩序,在很大程度上就仰仗着他们呢。」 -------------------- 第94章 人造 虽然李先生信誓旦旦, 坚称自己准备了什么了不得的「援兵」,但两人——一人一猫——在禁军的护卫下急速行军,直到穿越关中及巴蜀的边界, 踏入川藏前线绵延千百里的崇山峻岭, 所谓的援军依然不见踪影。为了安全与保密起见, 林貌甚至得吭哧夯吃的亲自背那重达几十斤的什么「设备」,艰难在山岭间随军跋涉,委实苦不堪言。 等跋涉数日, 进入重兵把守的关隘,李先生才终于放慢了脚程。他以皇帝的手谕召集驻守的将领,却并没有过问兵务, 而是详细询问了大唐与吐蕃交界处的地形地势,乃至流传于各处的诡秘传闻。一一打探确实以后, 李先生方命人带兵围住了几条要紧的山道, 并亲自带人搜索山间的沟壑暗道,不厌其烦的检查「异样」——用他的话说,只要古神以某种方式降临人间,便必然会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记,可以大致推断出祭祀的范围。 但这「异样」到底是什么, 那就连李先生自己也说不清楚了。他们只能漫无边际的在边界搜寻,浪费了大量的时间在入冬后的寒冷荒原做地毯式的排查, 但除了几只藏狐、鼠兔、莫名与部族走失的灰狼以外基本一无所获——顺带一提,无论李先生的本体战斗力几何,至少他变幻出的那只虎斑猫实在不是什么擅长搏斗的类型;不要说危险之至的狼与野牛, 就是一只体型稍微大一点的藏狐都能将他撵得满山乱窜, 屁滚尿流。于是, 为了防范这些强悍而野蛮的动物——诸如藏狐、土拨鼠、山鹰之类恃强凌弱——林貌也不得不时刻同行, 肩负起保护猫咪的义务。 当然啦,这在随行的军士看来,大概又是钦差难以理喻的小爱好,某种对狸奴莫名其妙的迷恋,难以解释的怪癖。而为了表示对上差离奇怪癖的尊重,当林貌带着虎斑猫巡视山道时,随行的护卫都相当之礼貌的保持了距离,尽量不去接触那只很可能被钦差视为禁脔的猫咪。于是,林貌便不能不独自扛起足足有十斤重的虎斑猫,极为辛苦的在山岩中攀爬穿行。 第228页 这可不是现代社会设施齐备的攀岩项目。如果说单人爬山已经是巨大的体力负担,那么额外再携带十斤的负重则简直是不人道的折磨。但无论怎么说,在林貌的肩周关节发出最强烈的抗议之前,他们像罗网一样撒出去的人手终于收穫了回报——某一日,一位奉命巡查的士卒突发高烧,不省人事,被迅速汇报到了钦差之前。 士兵的高烧发得颇为兇险,但似乎只是普通的感染,用了几粒抗生素后就控制住了症状;可在检查高烧的病因时,他们却遭遇了前所未见的情况。随军的军医掰开了士卒的嘴,从病人口中拈出了一根细长柔软的碧绿色秧苗,而秧苗蔓延的根系,则深深扎入了病人的……牙龈。 「是麦苗。」挥退军医之后,虎斑猫从林貌的肩头跳了下来,仔细端详这匪夷所思的植物:「他们今天吃的是麦饭么?」 林貌努力回忆自己的午饭,终于点一点头。 「那就难怪了。」虎斑猫轻轻嘆了口气:「真是想不到,第一个遭遇的居然就是这种玩意儿,主掌繁育与收穫的稷神,相当难对付的古神……」 「……什么?」 「稷神。」虎斑猫平静道:「殷墟考古工程探轶出的上古神明之一,神力似乎与农业息息相关,地位也相当尊隆。从遗址上看,每一次祭祀这位『稷神』,都要消耗三位数的人牲,不可计算的龟甲、兽骨。」 商人祭祀的规格与神明的身份息息相关。除了执掌万物的「帝」,以及化身商王的太阳神以外,能一次享受数百人牲的尊神,绝对算是殷商古神集团中的第一梯队。考虑到农业那至关重要的地位,这样的待遇似乎也并不奇怪。不过…… 「祂很难对付?」林貌诧异道。 一个负责农作物生长与繁育的神明,又能危险到哪里去呢?难道还能制造什么饥荒不成? 「你对先周时期的农业可能不太了解。」李先生道:「在生产力严重落后的远古,农耕几乎是完全不可把控的随机事件,耕作与收穫之间毫无规律,作物的长势完全不可预测,丰收与饥荒往往只在转瞬之间;先民们无法理解这种种怪异的变动,因此崇拜的神明也带有狂暴而混乱的特质——简单来说,这位稷神的繁育能力,是完全不能控制的。」 虎斑猫稍稍停顿,瞥了昏迷的士兵一眼: 「只要在祂神力的影响范围下,即使已经被煮熟、分解、浸泡在唾液与胃液中的种子,也有可能再次发芽、抽条,成长为一根成熟的秧苗。而那样的结果嘛……」 林貌的胃非常不舒服的蠕动了起来。要知道,为了讨好长安来的钦差,当地的守将特意令人准备了今秋刚刚收割的新麦;而他亦毫不客气,舒舒服服吃了好几大碗呢。 「……不过,最危险的还不在于这一点。」虎斑猫轻声道:「如果稷神的力量与农业如此的息息相关,那么祂几乎就不可能被完全驱逐,甚至可以保有相当多的力量——」 神明与尘世的联繫依靠着他的权柄维持。一旦不被这个世界所「需要」,那么锚定的神力的锚点就会松脱,神力渐渐滑入虚无而不可揣测的混沌中;而反过来,如果权柄与世界的锚点坚固而又强硬,那么寻常的手段就很难奏效了——毕竟,只要某种现象存在,由它而诞生的权柄也就当然不会消失。 因此,这位「稷神」的棘手程度也就不难想像了。不要说中古时代的大唐,就是在技术高度发达的现代,人们又真能完全消除农业的随机性,如臂使指的控制一切作物的成长与繁育么? 对于这一点,相信与农学艰苦搏斗数年的刘丽刘博士深有体会。 「但你应该能对付这东西,是不是?」林貌问道:「这应该不算什么难题吧?」 他还牢牢记着李先生信誓旦旦的担保,以及言语中那种不言而喻的自信心。 虎斑猫只是微微一笑。 「那当然。」他从容道:「实际上,我大概有两种应对的思路……如果不考虑后续影响的话,其实可以直接提供坐标唿唤空中火力,申请一发大威力的战略飞弹,从根源上解决问题——当然啦,重火力也未必能消灭神祇本身,但总可以抹掉祂的痕迹。」 无论权柄与尘世的锚点多么紧密,神祇总要有一具在现实中以物质形式存在的身体,才能向人世投放力量。但凡是实际存在的物质,便一定有方法可以毁灭,最多不过是一点小小的当量问题而已——而这当然不会是什么麻烦。 「不过,自然保护部门曾经发过一封公函,提醒我们注意生态资源的保存——藏地高原是相当多濒危物种唯一的栖息地,不可取代的基因宝库。等到事件平息之后,他们还打算开展一次大规模的科考呢。」李先生若有所思的回忆:「当然啦,自然保护部门也不能阻止我们的行动。但无论怎么来说,贸然採取过激的行动,还是不太稳妥……」 林貌咂了咂嘴,心想现在能从李先生口中听出「过激」两个字,那可真是罕见的新闻。看来,同级部门的公函虽然并不能产生直接的约束,但还是有很大震慑力的;至少比那些殷商古神们强大得多。 「所以只能採用第二种方案了?」 「不错。」李先生颔首:「如果不能动用过分的暴力,那就只能依靠我们的援军了——因为现代世界的环境,我们也找不到那么多古神来做对抗实验。不过,从理论上讲,他们应该能高效而迅速的解决问题,达成普通暴力所不能企及的效果。」 第229页 林貌张了张嘴,没有说话。按理说他不应该怀疑什么,但一个从未被检验过的方案要在自己眼前仓促付诸实践,那还是难免会激起一点莫名的担忧——尤其是考虑到这位「稷神」的棘手程度。那种忧虑便愈发不可抑制。 他犹豫片刻,小声开口:「……那么,『援军』呢?」 或许是大手子太迟钝了吧,他一路上可是连个多余的人影也没看见呢。 「需要再等候片刻,毕竟公文传递也是要时间的。」李先生道:「另外,你可以稍微退后一点,那位『稷神』,好像已经要注意到我们了……」 虎斑猫伸出猫爪,向下一指。林貌低头一望,恰好看见了裤脚出绿意蔓延,一根纤细而柔嫩的麦苗在他眼皮子底下抽条生长,吐穗舒展,蜿蜒钻出了丝绸的缝隙。显然,在未知的刺激之下,某一粒无心沾染在裤脚上的麦饭已经復甦萌发,生长为怪异而扭曲的秧苗,先声夺人的彰显出古神法力的印记—— 先是衣衫上暴露于外界的谷粒,而后是髮髻与肌肤上的草籽,最后是浸泡于**中的粮食。由表及里由浅入深,神力浸染的越为深刻,谷物「復甦」的迹象也会愈发明显,并最终酿成稀奇而恐怖的惨剧。林貌大惊失色,捂着双臂向后退去——仅仅这么一小会,他已经感到周身发痒,皮肤发麻,微微刺痛难耐。天知道是什么古怪的种子在刺激下发了芽。 当然,后退也是没有什么用处的。古神的法力藉由作物传播,在他们接触到病人身上的秧苗时,神祇就已经「注意」到了他们。除非摆脱一切谷粒与粮食,否则逃到天涯海角,也永远挣不脱这可怕的束缚…… 但虎斑猫并不惊慌。虽然他的花纹样皮毛上同样长出了稀奇古怪的野草,但他保持了莫大的镇定,只是从脖子的项圈处扒拉出了一个特制的电子屏幕,仔细打量了屏幕一眼。 「这一次的效率倒是相当迅速的。」虎斑猫满意道:「没想到这么快就传来了需要的文件。」 林貌摇摇欲坠,不能不紧紧抓住桌子的一角:「什么?」 「一份由袁老签名的『引子』。虎斑猫道:「我们需要用这个东西,来引发某种力量——」 「……什么?」 林貌的身体不再摇晃了。他茫然不解的瞪大了眼睛。 「什么?这就是——这就是『援军?!」 虎斑猫看了他一眼: 「你不是托刘丽向马院士求取过签名,以此对付蝗神么?」他轻声道:「那么你应该察觉到了,某些由人类所缔造的伟业,拥有着何等不可抵御的力量……如今只是一点小小的应用而已。」 「我——我不明白——」 李先生打断了他。 「这有什么难以理解的呢?」他平静道:「长久以来,组织对神明的来歷有着各种各样的争议。但唯有一点,得到了上下广泛的认同:神明——除了少数先天地而生,如伏羲女娲之类,占有文明创始位格的神祇之外,其余绝大部分神灵的性格、权柄乃至神通,其实都是由信奉他们的人类所创造。人类的信仰塑造了神力,神力反过来庇佑信徒……这是彼此受益的交易,亘古长存的买卖。神通,不过是从信仰之海中萃取出的结晶罢了。」 他停了一停,才再次轻声开口。 「——正因如此,这个过程其实也可以倒过来。如果人类的信心能够凝结为力量,那么某种坚硬的、强健的、比钢铁更为牢固的信仰,某种高尚的、辉煌的、永不磨灭的信念,当然也应该拥有更强壮、更伟大的力量。」 「当然,人类的肉·体终将泯灭,伟大的灵魂也不能长久的眷顾我们。但有些东西总是比肉身更为坚固的,对不对?功成不必在我,而所为必不唐捐……英雄们总会离开,但英雄创造的功业将永远庇佑着他的人民,绝不因时光而减退。所以,只要以特殊的物体为引子,就可以诱发出这些由信念与血汗缔结而成的力量,锻造出某种全新的东西。」 林貌目瞪口呆的瞪着虎斑猫,仿佛被人当面揍了一拳: 「你们——你们这是在——」 「如果你要问这套方案的代号。」李先生道:「那么,在组织内部,我们一般称唿它为』人造神灵『——以凡人的心力,缔造超越神通的伟业,相当恰当的形容,是吧?」 · -------------------- 第95章 活捉 林貌目瞪口呆, 以几乎匪夷所思的目光瞪着那只安之若素的虎斑猫。 说实话,他幻想过——或者假设过组织上所拥有的种种力量,但就是穷极想像, 大概也很难会将「神明」与「人造」这两个八桿子打不着的东西联繫起来。毕竟吧, 人类的智慧无论如何精细高明, 那也终究严格限制在逻辑与理性的范围之内;与神明——尤其是上古神明那种匪夷所思、完全不讲道理的神力,似乎根本就不搭界。 「你们——你们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一个猜测而已。」虎斑猫仔细解释了几句:「有相当一部分专家认为,神明的来歷其实是有迹可循的——一开始他们都是自然界中不可掌握也不可解释的力量;但很快远古的先民注意到了这些力量, 并想方设法的将力量人格化,对他们进行各种的崇拜与供奉。于是人类的意愿附着在了原本无意识的自然力量上,彼此之间互相影响、互相塑造;长此以往, 便有了』神明『的雏形……某种意义上,古神的倾向其实是由人的倾向所创造的。」 第230页 ……所以, 即使喜好血食、崇尚人祭, 那些蛮荒的古神们也并不能被视为十恶不赦的妖魔或邪神——他们并不邪恶,也未必对人类的世界抱有什么主观上的恨意;归根到底,他们嗜血是因为祭祀的先民们嗜血;他们残暴是因为原始的风俗就是如此残暴。他们不过是远古人性的残存,野蛮遗蹟的延续;一板一眼的履行数千年前的旧例罢了。 你甚至很难说这些旧例是错误的,在某种意义上, 他们只不过是过时了而已。 「——所以,驱逐旧力量最好的办法, 并不是直接动用暴力,而是创造一种更为可靠、稳定、契合于时代的力量;替代而非毁灭,这就是当年的解决思路。」 李先生若有所思的打量着自家皮毛上的绿色植物, 神色中颇有兴趣——在组织培训中听闻古神那怪异而扭曲的法力是一回事, 亲自见证这种法力又是另一回事了;考虑到「六天故气」销声匿迹数千余年, 他搞不好是文字记录以来第一个能亲身体会古神神通的人——猫。 「至于原理嘛, 那倒是相当的容易……林先生,你读过一篇讲解愚公移山的文章么?」 「……愚公移山?」 「』我们一定要坚持下去,一定要不断地工作,我们也会感动上帝的。这个上帝不是别人,就是人民大众。人民大众一齐起来和我们一道挖这两座山,又有什么挖不平呢?『」李先生背诵道:「先锋者的意志坚硬犹如钢铁,在长久的奋斗后,这样的意志也必将会感动最为广大的群众,缔造出强大的、足以神灵媲美的力量来。」 「所以你看,林先生,最伟大的道理永远是这么简单,没有任何的机巧可言……」 他的声音缓慢低了下去,而脖子上那小小的电子屏幕则自动解体,从中飘出了一个细微的光粒。 林貌倒抽了一口凉气:「这是——」 「这就是』引子『。」李先生道:「考虑到要应对的是农业领域的古神,我们选择了袁先生的签名作为萃取信仰的』引子『。不过,迄今为止,这些流程也仅仅只是停留在理论上的推演,我也并不太清楚具体的效果——」 他忽然停了下来,目不转睛的望向上空。林貌同样瞪大了眼,瞪着那个并不起眼的光粒。在那一个瞬间里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但很快——很快,仿佛有不可见与不可知的风吹拂过了他的头髮,某种柔和而宽厚的力量从他的心脏,从他的毛孔,从他肌肤与骨髓最细微渺小的角落里生发了出来;那是恢弘、庄严而又祥和的音符,自灵魂深处奏响的曲目;它同时在耳边与心中起伏,令人想起家乡,想起土地,想起母亲的手臂,想起一切高贵而又温暖的东西—— 林貌长长吸了口气,感觉心房都在迴响中震动,跳跃出难以想像的节奏。他抬起手来,发现衣袖上的蔓延滋生的枝条已经萎谢,而刺痒也似乎大有缓和。这种力量像热水一样拥抱了他,带来某种懒洋洋的、难以动弹的舒适…… 「你也感觉到了,是不是?」虎斑猫道:「不过,我也没有想到效果会是这样,如此的——」 「如此的温和?」林貌喃喃道。 显然,这与大手子想像中所向披靡的法力大有不同。与其说是惊天动地的神通,倒更像是拂面春风,杏花微雨,轻柔得简直叫人困惑—— 「是的。」李先生低声道:「当然,这也不奇怪……缔造这些力量的人,本就对后辈抱有莫大的爱意。奉献与牺牲,自然要比混乱和迷狂更为强力。」 在这寥寥几句对答中,那细微的光粒渐渐飘到了头顶,闪现出奇特的光华。说实话,虽然李先生说得神乎其神,但林貌瞪着那个光点瞪得两眼发直,也实在没有在其中看出什么不同来。 好吧,在光粒闪烁片刻之后,原本昏迷的士兵突然开始呻·吟了。他无意识的辗转翻腾,而后抽搐着开始喘气与呕吐,断断续续的喷射出大量噁心的秽物。这些粘稠酸臭的呕吐物中,能清晰分辨出细长而嫩绿的枝丫,各色怪异的根须——看来李先生的猜测并没有错,那位「稷神」的法力的确已经浸透了受害者的身体,并催生出前所未见的怪异植物。不仅仅是牙龈与皮肤,恐怕连食道、胃壁,乃至于整个消化道的末端,都已经被根须与枝丫所侵袭了。 林貌微微打了个哆嗦,感觉到某种难以抑制的噁心。同时,他也不可遏制的生出了一点紧张——无论这传说中的「人造神灵」拥有何等不可思议的力量,一旦「祂」试图强行解除稷神的法力,那双方之间必然都会爆发冲突;而以彼此的力量强度来看,这种冲突必定是惊天动地的一番龙争虎斗;而作为无辜旁观的路人,他们搞不好就会牵涉其中,成为被殃及的那条池鱼呢。 如此静静等待了片刻,凝视着光粒的虎斑猫突然开口: 「我认为已经差不多了。」 「喔,终于——这就差不多了?!」林貌瞪大眼睛,声音骤然变尖了:「李先生,你确定吗?!这是不是——是不是也太草率了一点?」 「我当然确定,林先生。」李先生道:「怎么,难道你还在期待着某些声光特效么?我们以袁先生的签名为引子,召唤的应当是司掌农业的神力,当然不会弄出什么乒桌球乓的响动——这又不是什么特效之神,对吧?再说了,这种概念领域的对抗,本来就很容易分出胜负来——」 第231页 仿佛是为了唿应李先生的解释,那颗细小的光粒又徐徐降落了下来。在那微小柔和的光辉之中,大手子依然感受不到什么激烈的冲突与争斗。但他衣衫上萎谢的秧苗却在这光辉里扭动与颤抖,甚至间歇性的流淌出黄脓一样叫人作呕的浆液;这些被奇特神通所催化的生命似乎也无法真正的死去,因此只能剧烈的挣扎与痉挛,像是某种惨遭折磨的活物——林貌相信,如果不是这玩意儿没有发声器官的话,那它的惨叫必然已经响彻方圆十里了。 虽然在场的一人一猫都对神灵领域的事务一窍不通,但仅仅观察显露的一点表现,也能迅速判断出某个不可见不可知的维度中力量交锋的胜负——自然,就如李先生所说,这种结果并不令人意外;虽然都是由信仰之海中萃取出的结晶,以人类意志扭曲现实的结果;但源自于远古蛮荒的迷信、扭曲与癫狂,又怎么可能敌得过被理性与牺牲所武装的信仰呢? 有组织战胜无组织,强韧的思想战胜无理智的狂热,这是过往数百年重复了太多的故事,都熟套到已经没有什么新鲜感了。 不过,具体「战胜」的流程还是有点意思的。从秧苗扭曲的姿态看,这种对抗恐怕更近似于单方面的——拷打? 虎斑猫仔细看了几眼,同样咂了咂嘴。 「……好吧,这种对抗可能还是相当残酷。」它不能不承认:「这也很正常嘛,所谓新陈代谢,新旧观念之间的冲突又不是请客吃饭,当然不会温文尔雅、文质彬彬。再说,我们也需要尽量削弱这位』稷神『,方便从它身上打探消息……」 林貌眨了眨眼睛,终于觉出不对来。 「』打探消息『?」他大声道:「怎么打探?你们要活捉——活捉那个』稷神『!」 「那是当然的——不然我辛苦来这一趟做什么?一般的暴力可以摧毁古神依附的物质,断绝祂的锚点,将祂驱逐出尘世之外。但暴力的效用也仅限于此了。如果要囚禁古神的神力,就必须得有相似的力量作为』绳索『,从更高的维度限制住祂——这也是组织批准开展』人造神灵『实验的原因之。说实话,我们早就想捕获一只古神来研究研究了。」 「早就想研究研究了!」林貌尖声重复:「你们——你们想研究什么?」 「有很多可以研究的呀!」李先生道:「实际上,组织现在都还颇有悔意呢——几十年前清理怪力乱神的行动太成功也太彻底了,居然连一点可用于分析的样本都没有留下来,这是多么大的损失?所以,这一次农业部门同意帮助我们搜集签名的条件之一,就是希望能参与到对这位』稷神『的研究中来。林先生,你可以想一想,一种能够随意刺激农作物生长、繁育、无规律变异乃至返祖的力量,是多么宝贵的实验工具啊!——这么说吧,太空育种的效果还不及这神力的千百分之一,但仅仅为了这点可怜的效力,我们花费的经费便数以十亿计——」 大手子略微瞪大了眼睛,感受到了由心底生发的惊骇,以及……敬畏。 ——不过想想也是,无规律刺激作物生长的神通自是极为危险;但只要妥善保管,严格限制,那对于常年与病毒、细菌、各色放射物质打交道的科学家来说,委实也算不了什么。 「考虑到天人之誓,我们恐怕只能在大唐建一个实验室了。」李先生低声道:「不过也没什么关系……在见识到』稷神『的力量后,袁先生一定会很高兴的,是不是?」 第96章 打架 林貌并不能对科研需求发表什么意见, 只能礼貌的保持沉默。而虎斑猫显然也不打算顾及他的意愿,在那截残存的秧苗扭曲着化为灰烬之后,李先生收好了那颗细微到几乎察觉不出的光粒, 跳下了桌子。 「现在需要乘胜追击。」他告诉林貌:「古神诞生于狂暴而不可控制的自然现象, 性格上也相当难以预测。一旦那位』稷神『察觉到自己投放的神力出了问题, 祂要么会大发雷霆,四处撒气;要么拔腿就跑,远遁千里。无论怎么样, 还是尽早解决问题比较好。」 他用尾巴拍了拍地面,彬彬有礼的出声询问: 「那么,林先生是否愿意走一趟呢?如果不方便的话, 可以在此处等我回来。」 林貌张了张嘴。说实话,「捕捉古神」什么的听着实在太超乎常规了, 简直有种古早电视剧中疯狂科学家的即视感;但从另一个角度想, 错过这匪夷所思的大场面似乎也太可惜了——如果李先生所言不虚,那他们大概算是有史以来第一个能亲手捕获古神的人类组合,绝对能在神秘主义的歷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而且,谁又不想亲眼见识见识古神的真面目呢? 林貌犹豫片刻,到底还是点了点头。 · 为了做好捕获的准备, 在动身出发之前,李先生稍微为大手子科普了一点古神的常识。当然, 现代世界或许并没有在玄学理论上取得什么突破性的进展,但殷墟的考古结果为组织提供了前所未有的视野,珍贵之至的第一手资料——寻常的术士们或许只能在道藏典籍中耗尽心血, 从吉光片羽里窥探到一点所谓「六天故气」的细节;但甲骨文中的卜辞, 可是当时的祭祀与古神亲密接触后的切身体验, 绝无掩饰、扭曲的经验;只不过偶尔会稍微血腥了那么一点点。 第232页 正是仰仗这些甲骨卜辞, 专业人员提炼出了古神的某些特性。与寻常民俗传说中聪明而正直、明察秋毫的神灵不同,古神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洞察力——祂的理性与思维大多是由先民的信仰所创造;而考虑到上古时期祭祀的狂热与疯癫,那这点残余理智的可靠程度,大概也就与半驯化的兽类差不多;换句话说,基本指望不上。 所以,古神们的举止往往粗鲁、莽撞,易于欺骗,并且在大部分时间都不愿意动用自己那本就所剩无几的脑子。如果没有忠诚的祭祀随行提醒,那么这些强悍的「六天故气」们其实不难对付。 显然,这位「稷神」也没有逃脱于这个规律之外……祂或许强大,但未免也过于鲁莽了;如果有一位精通世情的神官在侧,大概还能提醒尊神一二——无论如何,在唐军的驻地附近施展神通,暴露自身,都实在不是什么明智之举。 林貌以钦差的手令招来了驻军的将领,命他派遣精锐看守入山的小道,清理一切闲杂人等;而后换上了一身便于登山的行头,并提前服下了行李中携带的某种镇定剂。据李先生说,这种药物能有效抑制新陈代谢的频率,让他们的身体处于某种低效运转的状态。 「我们需要做一点伪装,免得吓跑了那位』稷神『。」李先生告诉他:「古神是很敏感的。如果对手能兵不血刃的消灭祂衍生的法力,那么祂很可能避而不战,逃之夭夭——考虑神祇的脚力,那就不知要追到天涯海角了;相反,如果对手处于某种虚弱的、近似于重伤的临界状态,那祂大概又会勇气大增,果断放手一博。」 这一套理论分析得头头是道,只是言语中实在缺乏敬畏。仿佛他们只是上山捕猎某只狡猾的兔子,而不是面见尊贵而悠久的古神。林貌嘴唇蠕动,到底没有说话。 · 作为天生不怎么喜欢使用理智的神祇,这位强大的「稷神」并不屑于伪装自己——或者压根就不懂什么伪装。他们于山下放飞了一架无人机,很快就在士兵巡逻过的山坳里发现了异样。在将近入冬的萧瑟气氛里,起伏的青黄色群山中居然绽放出了一个五彩缤纷的斑点。那是由千奇百怪的花卉、树叶、乃至繁茂生长的离奇菌类共同织成的地毯,像是鳞片一样闪闪发光。 当然,相较于自然所诞生的彩色花卉,这些千奇百怪的植物的颜色相当之怪异——高饱和度、高对比度、完全没有渐变与过度间自然而然的色彩起伏;与其说是天然的造物,倒更像某个蹩脚的设计师胡乱使用ps软体的半成品。同样的,在这片扭曲蠕动的艷俗地毯上还漂浮着一层浓厚的雾气,同样灿烂得刺眼——这是大量花粉、真菌孢子以及树皮碎屑积聚成的雾霾,全方位的强力防护;只要有闯入者接触到这些危险之至活性物质,那么植物就会从他身体的任何部位生长出来,譬如肺部、鼻腔,乃至毛孔。 而那一定是至为血腥、恐怖、难以描述的禁忌画面。所以虎斑猫在无人机画面前抖了抖尾巴。 「这些尘屑可以从任何细小的缝隙中钻进来。」李先生道:「所以,除非我们套着两件太空衣出发,否则无论如何都无法穿过古神布置的雾气。当然,宇航局并没有适合猫体型的设备,所以这种防护还是相当有效的。」 他用爪子费力推动着无人机的摇杆,连尾巴都绷得笔直。显然,不仅仅是宇航局的思路偏向保守,就连无人机生产厂商的销售方式都太过狭隘了。他们依然固执的坚守着封闭的人类中心主义,而从没有考虑过现实中丰富多样的应用场景——譬如一只猫什么的。 李先生操纵着无人机缓缓下落,逐渐接近了那层有若实质的浓雾。在如此近距离的扫描中,这危险的屏障却并没有回击的反应;它只是稳定的闪烁着高饱和度的彩光,对这近在咫尺的窥探视若无睹。 猫咪抖了抖鬍鬚: 「看来我们的推测是正确的,这位』稷神『只关注有生命的个体,并不会在意无机体的活动。所以,这辆无人机可以在空中接近古神的核心,然后投放一批高当量的炸药——如果运气够好的话,这应该能惊动那位自鸣得意的神明,逼迫祂潜入地下,向我们的方向移动。之后就可以着手捕获了。」 猫咪垂下尾巴,点了点地面。 他们守在山脚下的坳口里,四面平坦,一望无余,又有周遭的山壁格挡响动,是个很理想的决战之地。只是,林貌左右望了几分钟,不能不小声发问: 「您打算怎么捕获呢?」 除了他们带来的那个小背包,林貌可是连一把稍微带点杀伤性的武器都没有看到呀! 好吧,就算有了杀伤性武器他也并不会使用。但毕竟他们要面对的是一个伟大、高贵,从人类童蒙时便活跃至今的神明,难道不应该做好充足的准备,以此表示对宏大对抗的敬意么? 虎斑猫瞅了他一眼: 「捕获并不困难……林先生,你会打架吗?」 林貌愣住了:「什么?」 「打架,斗殴,或者说群架。无论什么都可以。」李先生道:「实在不行,会抡王八拳也能应付。我要求不高。」 林貌呆呆的看着他,本能重复了一遍:「打架?」 「当然不是普通的斗殴。」李先生平静道:「一般的物理攻击很难伤到神灵的本体,我们需要有相同位格的东西。简单来说,一件神器。」 第233页 虎斑猫跳下了石阶,示意他打开了背包。为了减轻负重,这小小的登山包里只放了一瓶水、几盒急救药物,以及一柄老旧的铁制摺叠铲。 鑑于x夫山泉与抗生素药物实在与神器沾不上边,林貌只能仔细盯着那把摺叠铲,试图从上面找到一点光辉玄异的不同之处。读无论怎么打量,这都是一把陈旧、骯脏、锈迹斑斑的铲子,只是年代格外的久远而已。从把手的生产日期看,这少说也是六七十年前的产品了。 「与神灵一致,神器的力量与材质无关,而来自于某种信仰萃取的』结晶『。」李先生道:「人类的信仰附着于器物上,寻常的器物也就有了非凡的意义。这把铲子是我从农科院借到的,据说是创办初期採买的第一批设备,长久考验的耕作工具。按他们的说法,曾经有七位院士、三位自然科学贡献奖的得主先后使用过这把铲子,它还曾经移植过第一株杂交水稻的野化苗,从头到位参与了国内首个玉米增产实验……」 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实际上,以这把铲子六十余年的传奇经歷,已经可以安置在博物馆中做单独的陈设。但农科院仍然设法保留下了它。出于某种不便启齿的观念,那些农学家们似乎把这柄铲子当成了效用神秘的吉祥物,以及崇高荣誉的象徵——只有农业领域声望尊隆的杰出人物才有资格使用这把意义非凡的铲子,以此彰显六十年薪火相传的伟大传统。 因此,也就可以想见,李先生为了借到这珍贵之至的器物,到底耗费了多么大的精神,动用了多少复杂而纠葛的人脉,又经歷了多少的质疑、作出了多少艰难的保证——这样辛苦得来的的器物当然不允许出现任何的意外,否则愤怒的农学家们大概会寄来数吨用于沤肥的大粪,将他的办公室熏得比陈年的猪圈还臭。哪怕为了自己的办公环境着想,李先生也不能不郑重其事,反覆的提醒林貌: 「——你要拿好这把铲子,等那位』稷神『从地里冒出来以来,就当头给祂几铲,懂吗?整个过程很简单,不需要用什么胆子;但是千万要注意,不能太过用力了。把古神的脑子敲坏还是小事,如果碰坏了铲子,你和我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他摇了摇头,想起自己出面借铲子时农科院负责人那近乎于割肉的可怕表情,忍不住吐了口气: 「千万要小心!」 · 虽然李先生表现得颇有些瞻前顾后,但整场行动还是相当之顺利。他们让无人机盘旋着下落,在穿过一层层格外浓密的彩色雾气后终于接近了核心,某座绿箩缠绕、砖瓦倾颓,破败之至的小庙。如果按照当地驻军的说法,这大概是被当地山民遗弃的庙宇,因为神职的相似而被外来的「稷神」占据,沦为古神降临人世而向外施展法力的物质锚点。 若按夏、商以来的传统,古神降临的锚点是人神彼此沟通的要塞,应当由地位尊隆的祭祀长久主持,耗费巨大的人力物力修筑歌颂神祇的奇观,每十二日奉献人牲与美酒。 但现在时殊世异而物是人非,再也没有那么贴心而温柔的神官供高高在上的神灵驱使了。于是这位』稷神『只能自力更生,依照着自己混乱记忆中最为深刻的形象来打造降临于人世的样貌,并充分发挥了自己的长处——山庙中原本不过两米来高的神像在神力的催化下膨胀到了一个匪夷所思的规模,而整个躯干上下则被粗暴的灌入了无以计量的生命力,于是所附着的一切有机体都「活」了过来,无论是躯干本体的木材、零星掉落的草籽、亦或空气中飞舞的真菌孢子,都在短时间中暴烈生长,彼此缠绕、扭曲、厮杀、哺育,在混乱中纠结中杂乱而不可理喻的一大团,硬生生揉捏成了一个初具人形的躯体。 真菌类、被子类、裸子类、苔藓类乃至藻类——整个庞大的神像就像是被粗暴缝合的变异怪物,破烂流丢彼此冲突,但偏偏又被强力揉在一起,勉强拼成了不可理喻的整体。 当林貌凝视着屏幕中那风格迥然不同于阳间的扭曲神像时,面部表情都几乎凝滞了。 「这就是——本体?」他喃喃自语,紧紧抱住了自己可怜的小铲子。 仅从无人机屏幕判断,这玩意儿也足有五六米的高度。与之相比,林貌手上的摺叠铲简直渺小得像一根火柴棍。 「林先生,不用着急。」虎斑猫轻描淡写的说:「纯粹的火药爆炸对这类神祇的伤害并不大……祂的根系深植于地面,随时可以逃脱。等到古神接近我们,你再挥铲子不迟。」 「好了,在动手之前,我先教一教你群殴的诀窍吧——先把铲子握紧,注意发力的姿势……」 -------------------- 第97章 捕获 林貌高举着那把地位非凡的铲子, 屏息凝神的紧盯着屏幕,等待李先生所说的「关键时刻」。不知道是不是某种心理作用的影响,他总觉得这珍贵的铲子沉甸甸的坠手, 摆出的姿势也格外别扭。 这把铲子并不是被供起来的装饰品。尽管数十年来精心保养、几近修缮, 但每一次被交託到一位地位尊隆的科学家手上时, 它都要被应用在某些至关重要的农学实验上;这些大名鼎鼎的专业人士用它来刨坑挖土、平整地面,亲自下场为实验奠基,讨一个难得的彩头。同样的, 考虑到多年以来有如此多声名显赫的前辈曾经握上摺叠铲的把手,能有幸使用这样一把铲子,那当然是难以想像的荣誉, 仿佛隐约中也能继承到往昔荣光的一星半点,薪火相继的伟大传统将在后辈的灵魂中復甦, 缔造出全新的贡献。 第234页 ……所以吧, 这样珍贵的东西落到大手子手上,那便实在是太委屈了。他显然体会不到这种专业领域中歷史积累的深厚美感,只感觉这玩意儿真是重得惊人,而且相当危险——因为常常使用,铁铲被反覆打磨的边缘还泛着幽幽的寒光;这锋利的铁器可以轻松剷除土壤中杂草的根系, 当然也不会对林貌的脚趾太友好。 按照虎斑猫的指点,他爬上了一座小小的山丘, 紧握住木把的下端,将铲子高举过头顶,等着在古神现身之后一跃而下, 用铲面重重拍击对方的脑门。用李先生的说法, 这样可以将重力势能转化为动能, 出其不意的造成打击。 虽然不知道这区区的重力势能能对伟大的发明发挥什么作用, 但林貌也并不敢发表意见。他只能双手握住自己的小铲子,眼巴巴看着屏幕里的进展。 在反覆试探之后,搭载着大当量**的无人机终于缓缓下落了。一如李先生所说,那位「稷神」对无机物的确不甚敏感,当无人机的摄像头上下扫视怪异而扭曲的神像时,祂由各类植物缝合而成的面部并没有表现出特别的神情;当然,从那张随意涂抹、仅仅粗具轮廓的脸上并不能发现什么细节,但当相机一寸寸扫过神像的面容时,每一个看向屏幕的人,都会不由自主的生出同一个念头: 「祂」在盯着自己。 李先生晃了晃尾巴。他依稀还记得当年接受上古传统文化培训时学到的内容,依照夏、商以来的祭祀的规则,凡人并不能以任何手段直视神明;也正因如此,上古神官的甲骨文大多被描绘为一个卑躬屈膝、五体投地的人形,并成为后世跪拜姿势的原型之一。而挖掘的文献中同样给出了森严的警告,描绘不敬神明的种种残酷后果,从具体内容上来看,其中的相当一部分似乎还流传到了后世,并深刻影响到了华夏文学中各色神鬼恐怖小说的创作…… 虽然现在他压根感受不出什么动静就是了。 为了配合这郑重的气氛,虎斑猫绷直了自己的皮毛,小心按动无人机的旋钮。他并没有瞄准神祇的核心,而是让发射孔对准了神像左侧的松软土地。常规炸药很难穿透这些富有生命力的庞大植株,但当根系受到威胁时,即使神明也该有所动作。 无人机中搭载的是高穿透性的爆燃弹头,近距离发射后只有一道明亮的白光。但爆炸的巨大热量迅速引发了燃烧,白炽的火焰像花一样在地面绽放,而后迅速从根部蔓延,顷刻间吞没了大半个神庙——由凝固汽油与白磷所引发的爆燃可以轻松制造上千度的高温,能在短时间内烤干植物的一切水分,将它们转化为优质的燃料。 当然,考虑到神像四周浓稠得触手可及的花粉与孢子,这样的高温也很容易引发某些意料之外的结果…… 「粉尘爆炸。」李先生道:「威力还是相当可观的。」 在某团耀眼的火光之后,屏幕中的影像滋拉一声变为了雪花。无人机本体也抵挡不住粉尘爆炸的力量,其电池及铝制合金机身都在气浪中解体,成为火焰继续扩张的燃料。当然,那数十公斤铝被投入到火焰之后,后续的铝热反应也绝对不是开玩笑的。 「稷神」当然拥有旺盛的生命力,可以在任何匪夷所思的处境中催化出各种扭曲的植物。但无论怎么扭曲的植株都不过是由碳氢氧构成的有机物,在足够高的温度下只是可靠的燃料而已。在这种环境下,持续的抵抗无疑是浪费力量。古神只要坚持片刻,便应该能明白这简单的道理。而到了那个时候…… 寂静的丛林中传来了尖厉而又高亢的声响,空谷传响,久久不绝,唿啦啦惊飞了成群结队的山鸟。这声响浑然不似活物,但起承转合中却又俨然有怪异的韵律。只是发声与迴转出人意表,纯粹不可理喻。 当然,先商文明失落千余年,的确也没什么人能够明白古神含混而朦胧的呓语了——毕竟这些高贵的神祇是真的不怎么擅长享乐与斗殴之外的事情……但如果有足够经验的祭祀降临此地,大概听上两句就会面色惨白,再起不能。 古神那点混乱的理性并不支持他们做什么复杂的陈述,往往只有在情绪最为激动——极端喜悦抑或极端愤怒——时才会发出模煳的「神谕」。鑑于眼下的情形实在与「喜悦」沾不上边,那对面的愤怒就可以想见了。 神明狂怒到亲自下场骂街,这在殷商数百年祭祀中也是相当罕见的异象。或许只有商王武乙无道射「天」的举止,才堪堪能与之相比……而当日武乙射天之后,古神狂暴的怒火几乎摧毁了整个中原,将下了空前的旱灾,商人不能不俯首帖耳,举行前所未有的血腥祭祀来抚慰上神。这些祭祀的细节被殷都的后裔继承了下来,演变为后世鼎鼎大名的《桑林》之舞,恢弘礼制的代表。 当然,即使在经歷数百年的改造与掩饰之后,流传至后世的《桑林》依旧带着昔日恐怖的气味……以《左传》记载,晋悼公在欣赏宋人《桑林》之后,便曾因惊吓致病,几乎不起——仅仅从这一丁点细节中,后人便能清晰判断出神明狂怒的严苛后果。 但作为直接干犯神怒的两位要犯,一人一猫倒并没有感受到什么特别的气氛。依照古代祭祀的记述,近距离聆听神灵的怒吼足以撕碎凡人的魂魄。可这嘶哑狂暴的吼叫迴响了足足两分钟,他们依然好端端站在原地,只是眼巴巴注视着远处升腾而起的烟雾。 第235页 「我猜祂一定骂得很脏。」李先生皱了皱眉:「不过小心,祂应该快要过来了——」 话音未落,山谷的地面传来了轰隆的响动。那是某种沉闷、深厚,连绵不断的声音,在起伏中迅速扩散,震颤了方圆十里的地面。显然,在被轰炸到短暂断线之后,懵逼上脑的古神终于反应过来,以不知什么手段锁定了对祂抱有敌意的两只小小蝼蚁,从地底迅速赶来,意图发泄暗算的耻辱。 随怒火与声响一起爆发的是山谷中郁郁葱葱的草木;这些平静而无辜的植物在响动中起伏,颤抖着扭曲出绝对不该有的弧度——一切有情众生所在之处,即为古神法力无所不能之处;植被丰茂的山丘正是「稷神」施展神通的绝佳位置;只要稍加挑拨,潜伏在地底的草籽、树根、果实就能随祂一起破土冲出,化为防不胜防的暗器。 作为司掌农耕的古神,祂对这样的攻击实在是太过于熟悉了,熟悉到近乎于本能的地步……在久远的殷商时代,神明在震怒时发泄自己本性的暴虐,往往便会在凡人(人牲、祭祀、或者某个无意路过的殷商子姓贵族)身上催化各色种子,让植株寄生于血肉骨骼之上,缠绕血管撕裂肌肤,制造出各种狰狞而又恐怖的**——这些由人类与植物「共生」的怪异雕塑,是供古神取乐的经典艺术之一。 而今物是人非,封神之后千余年光景,难免令祂怀念起阔别许久的消遣……也正因如此,在催动成百上千的植株破土而出时,古老的「稷神」心中竟然生出了期盼;祂已经迫不及待,打算享受凡人那熟悉的惨叫了—— 然后,祂就看到一面铲子当头拍了下来。 · 不必李先生提醒,在震动响起的同一时刻,林貌就坚决握紧了他的小铲子;他屏息凝神的紧盯着地面,等到某块土石忽然在摇晃中炸裂,蓄力许久的大手子立刻跳起,剎那间如勐虎下山,当头就是一铲! 「吃老子一铲!」他尖叫道:「老子铲死你这个哔——!」 感到自己一铲子拍中了某个软绵绵的东西,林貌赶紧用力往下一压,然后迅速跳开。他还依旧牢记着李先生的科普,当然不敢离这邪门的东西太近,万一沾上了稀奇古怪的草籽,那大概会搞出某些能留下终身心理阴影的场景。他憋着气小跑熘远,缩在一块石头后面打量自己的战果。 但大大出乎他的意料,地面的裂缝处并没有什么扭曲的植物,除了一个软绵绵瘫倒在尘土中的木头小人之外,只有一点零星散落的种子。就连刚才震颤山地的响动也在悄无声息中停息了,只有一层灰雾漂浮在静寂的上空。 「不必紧张。」虎斑猫依旧正襟危坐、安之若素,只是仰头望着漂浮的光点——那光点依旧温和的闪烁着,看起来天真而又无害:「林先生,我已经告诉过你了,神力间的斗争往往能在相当短的时间里分出胜负;拥有更为先进力量的一方几乎可以轻易的碾压落后的一方,连周旋的余地都没有……所谓降维打击,大概就是如此。」 「降维打击?」林貌轻轻吸气,忽然想到了刚才软绵绵的手感:「难道那个小东西是——妈呀!」 虽然被拍扁在地,但小木人依然听出了凡人那无礼之至的评价。于是祂迅速翻身,狂怒的凝视着那不知好歹的狂悖之徒,同时显露出自己木质的面容——宽目贯耳、粗眉高鼻、双手圆抱;任何一个对考古学稍有常识的现代人,都能一眼辨认出这强烈之至的特徵。 「妈呀!」林貌颤抖着哀叫:「三星堆走的还是他奶奶的写实风——」 ——不错,这玩意儿的深刻眉眼与三星堆青铜面绝无二致,都带有强烈而夸张的「非人」风格;商文化在古巴蜀的分支之所以会打造出如此独特的器物,看来也是其来有自。 不过,虽然风格并无区别;但在时光斑驳的青铜面具上,这种容貌尚且可以被视为远古悠久而玄秘的审美余音,史前文明伟大的余晖;而当如此异常的五官真正在木人的脸上活动起来的时候,任何一个审美正常的人都只会感觉到毛骨悚然,生出某种根植于基因深处的恐惧。 林貌下意识的往后退了两步: 「这也太——」 虽然没有说完,但神祇摆明是被他后退两步的动作给激怒了;这木人翻身而起,四肢着地,急速向大手子爬来;即使四条木腿又短又粗,这蜘蛛一样的木偶依然迅速逼近了林貌,近到足以看清木脸上那近乎于邪恶的表情,听到开阖嘴唇中那尖厉刺耳的噪音——虽然每一字皆不可解,但显然不会是什么好听的话。 林貌退无可退,不能不硬着头皮举起铲子,当面又是一铲! 木人的诅咒还没有说到一半,哐当就吃了一招狠的。祂哀号着倒在地面,手脚开始疯狂挥舞,伴随着某些怪异的抽动——如果林貌稍微识货的话,他应该立刻能认出这些抽动的来路。所谓「天命玄鸟,降而生商」,玄鸟之舞是商代祭祀中最为隆重的密仪,一切玄法与理智的源头;而当一位古神跳起这样的舞蹈,那就意味着祂不顾一切,即将发动某种大招—— 但大手子明显没有彼此谦让、让敌手一展所长的气度,他只是大声号叫,同时勐烈挥动铲子: 「退,退,给老子退!」他在原地换着脚蹦来蹦去,发出在冬天的被窝里看见了飞天蟑螂的尖叫——好吧,这爬来爬去的小木人的确也有那么点像蟑螂,更别说他被击中后还会偶尔迸出噁心而危险的绿色汁液——「滚开!爬远一点!——」 第236页 虎斑猫依旧高贵的盘踞在某块巨大的青石之上,只是默默看着跳来跳去的林貌。显然,虽说李先生曾经教过他某些斗殴时发力的技巧,但被巨大的惊慌淹没之后,林貌也只会毫无章法的挥舞他的小铲子了——在李先生看来,这种手法简直破绽百出,估计都打不赢山间稍微强壮一点的野狗。 ……但没有关系,即使以这样连野狗都打不赢的身手,也将那四处爬动的木偶敲得滚来滚去,尖叫不断;只不过叫声中多了难以言喻的痛楚,而实在不能再发出那些嘶嘶作响的恶毒诅咒了。 当然啦,这也很正常。作为古神中地位崇高的一员,稷神大概从没有想过自己还要有下场肉搏的那一天……祂的神通足以制服天下仰仗五谷长大的一切生灵,又怎么会提防一把铁铲呢? 不过,在林貌酣畅淋漓的拍下十五六铲以后,李先生还是忍不住站了起来。 「你可以收手了。」轻柔婉转的女子声音在寂静的山谷迴响,仿佛歌吟:「如果再不收手的话,』祂『就真挺不住了……」 「还有,大圣,你就真要一直旁观下去么?」 -------------------- 第98章 提醒 在唿喊之后, 被爆锤一顿的木头小人相当之应景的发出了一声唧唧的惨叫,活像是耗子垂死挣扎的叫声。林貌不知所措的往后跳了一步,回头寻找那位冒冒失失的闯入者。说实话, 以常理而言, 在主角与boss决战的最后关头闯入的局外人, 往往都不会憋着什么好屁。 林貌的目光忽然停住了。如此凝滞片刻之后,他缓缓的、不可置信的倒吸了一口气。 山谷中并没有什么异状,只是在某块巨石上多了一个盘坐着的白衣女子, 长发如墨,神情娴静;而当她稍稍偏过头来,便露出了一张非常——非常美的面容。 是的, 美丽,不可思议而不能质疑的美丽, 某种超越想像, 令人目眩神迷,几乎带有现实冲击力的美感。即使已经在资讯时代见识过太多被ai与ps修饰过的脸,但林貌依然愣了原地——这过于完美的容颜已经接近于「非人」,甚至激发出了本能的恐惧…… 某个熟悉的声音轻轻呵了一声: 「娲皇宫的无色幻术?千变万化,永无止休, 能因人而异,随时显现出有情众生心中最为完美的面容……当年的九尾狐妲己最为精擅——娲皇座下的天狐, 到这里又有何贵干?」 白衣女子笑出了声来,剎那间仿佛鲜花盛开,自有千姿百态的妍丽。林貌连连眨眼, 心下却不由长长松了一口气;在放声大笑之后, 这位「天狐」依然很美, 但眉目顾盼之间, 已经没有先前那种魔魅一样的吸引力了。 「在下只是替娘娘跑腿传一个口信而已,顺带着见一见这位林先生。」她柔声道:「倒是大圣——既然不远千里跟到此处,又为何不现身一见?其实我也很想知道,大圣能在无色幻术中看到怎样的一张脸呢?」 大圣似乎笑了一声,语气颇为平淡: 「……你又想让我看见什么?色相因缘聚合不定,永远没有停歇的时候;你这样乐此不疲的变幻自己的那张脸,想要取悦的又究竟是谁呢?」 天狐面色微变,心下不由咯噔一响;心想这猴子在五行山下滚过一遭,心性倒真是大大见长,只怕真箇斩尽心猿,得窥大道。倒是自己仓促试探,实在莽撞。 原来,娲皇宫千变万化的无色幻术,虽因妲己而暴得大名,引发种种暧昧的猜想。但究其本质,它却只是反躬自省的修心之术而已;无色幻象可以变化出令天下人都为之倾倒的美貌,但这样倾国倾城的美,吸引所有人的容颜,却唯独不会为它的主人停留。 美丽动人的容貌,到底是要取悦他人,还是要取悦自己?修炼无色幻术的狐狸,最终都要回答同样的问题。 如果汲汲于外人的评价,因幻化的外貌而升起调笑与戏弄的心思,那这法术的修为显然就不算到家。大圣一针见血,真算是刺中了天狐最大的软肋。 天狐默然片刻,只能老老实实开口: 「我奉陛下的旨意,到这里来提醒两位一些事情,牵涉到所谓』六天故气『……」 她目光移动,瞥过了在泥地上瘫成一团的木人——这玩意儿被锤得筋骨断折,汁液横飞,看着活像是被人踩了一脚的癞蛤蟆。 林貌手持铁铲,尚在原地发愣;但眼见天狐神色怪异,心下不由咯噔一声:他忽然记起,若以上古传说为依据,娲皇陛下贵为创世之神,天然便有权力处置一切先天后天的鬼神;而自己当着娲皇宫使者的面将木偶锤成烂泥,似乎颇有越俎代庖的嫌疑。更不必说,李先生还虎视眈眈,要把这玩意儿捕获研究什么的…… 他尴尬的咽了一口唾沫,但天狐注视片刻,却默默移开了目光。 「陛下让我送来口信,请两位千万要注意。」她慢慢道:「』六天故气『復起,在星象上并非偶然;统合古神的力量,在世上是相当罕见的。」 她刚刚交待完,不知何处的大圣便啧了一声: 「』相当罕见『?尊使何不直接点明身份。蛇无头不行,能令这么多古神俯首帖耳的,又岂会是泛泛之辈?想来想去,选项还真没有多少……」 说到此处,大圣忽的停了一停,随后才自言自语: 「——不过,虽说时殊世异,但到底是那个级别的尊神,就是咱老孙提起,也该带两分尊重才是……」 第237页 林貌小小抽了口气,不觉又攥紧了他的小铲子。虽然大圣同样语焉不详,但话里话外的暗示已经足够充分了。能让美猴王都保持尊重的神明非同小可,起步也得有个帝君的段位;如果再考虑到「统御古神」的种种形容,这搞不好——搞不好是上古「帝」一流的角色。 李先生道:「能否请尊使告知对手的名姓呢?我们也好有个准备。」 天狐缓缓摇头。 「请恕我不能。」她低声道:「这位尊神并没有姓名,恐怕也不会记载于任何典籍之中;对祂的一切描述,都只能在星象的变动中推测。」 林貌迷惑的眨了眨眼,不能不暴露自己的无知。他重复了使者再三强调的关键:「……星象?」 天狐道:「以娘娘的口谕,似乎与北极星辰多年的偏转有关。」 说到此处,她也稍稍迟疑了——娲皇宫统御三界,不是那些游戏人间举止古怪的隐士散仙,没有什么谜语人的爱好;既然主动遣侍女为凡人示警,就一定会将能够告知的信息交代清楚。但问题在于,为了解释所谓的「星象变动」,这一次警告中夹杂了大量艰涩而又复杂的专业术语,从先商之时岁星、辰星的沿革铺陈阐述,夹叙夹议,引证丰富,洋洋洒洒将近千余字之多。 这显然是青鸟们的手笔;这些侍奉娲皇笔墨的神鸟博古通今,顺手便为女帝陛下寥寥数字的口谕写下了长篇大论的注释。但同样的注释落到奉命传信的狐狸手中,那简直就是匪夷所思的天书——如果李淳风、袁天罡在此,那大概花费一两个月仔细研读,还能有所斩获;但天狐们却实在没有这个本事。就算真要她开口解释,那也实在不知道说些什么…… 天狐只能瞪大眼睛,绞尽脑汁的回忆那些「岁鼎」、「鸠火」,纯粹不知所云的名字。但出乎意料,一直盘坐在旁的虎斑猫忽然抬起了头。他轻轻啊了一声: 「岁差?」 林貌:「什么?」 「岁差。」虎斑猫低声道:「北极点是一个圆心在黄极、周期约两万六千年的圆,随地球的进动而缓慢偏移。所以,星空中的星辰方位并不是固定的,它们遵循着一定的周期在变动……其中相对着名的,就是北极星的』岁差『变化。」 林貌颇为迷惑的张大了嘴,努力搞清这一串奇特的解释: 「……你的意思是,北极星是在——动的?」 「如果以地球为参考系,也可以这么理解。」 「那与警告又有什么关系?」林貌大惑不解:「星辰的变动难道还会影响神明不成?」 「当然会有影响,而且是莫大的影响。」李先生道:「在玄学分野上,北辰乃帝星所居之地,所谓』帝居其所而众星拱之『,天然就有统御文武星宿的资格。设若北辰有所变动,整个神话体系都会随之动摇……」 他停了一停,缓声解释: 「公元前1000年,华夏文明刚刚有记录天文能力的时候,靠近北辰紫微垣的极星为小熊座β星,并于战国—西汉年间正居于北天极,即太史公所谓之』太一『——与之相唿应的,便是由楚地滥觞,影响文明数百年的东皇太一信仰。 「两汉以后数百年,太一星渐次离开北天极;正居于紫微垣中央的极星转为了鹿豹座32h——也即北极五、天枢星;而东皇太一的信仰亦随之消退。天枢星是人类文明史上最为微弱、暗淡的北极星,等视亮度甚至不能盖过紫微垣中的北斗诸星。上下失位,帝星的约束力降至最低,中原则进入到全无约束的信仰混乱时代。」 「——当然,这个过程也只是暂时的。最迟到元末明初,小熊座α——即勾陈一——便将取代天枢的位置,成为新的北极星。不过,那就是后面的事情了。」 似乎是不打算透露现代世界的消息,李先生吞下了最后几句解释。但他偏过头来,却看到了两张——不,三张——惊愕之至的脸。 就连猴哥都从山顶的岩石后探出了头,呆呆看着他呢。 如此沉默片刻,林貌喃喃开口: 「你……你怎么这么清楚呢?」 「我有一个天文学硕士学位。」李先生平静道:「工作需要嘛,也没有办法。」 「工作需要?」 李先生看了他一眼: 「华夏玄学文化,一般认为起源于河图洛书。连《易经》也是对河图的诠释。河图说天,洛书论地,都是对星象地理的直观记述。」 虽然只有寥寥数语,但言下之意已经相当明白了:不通天文,不知地理,连数学都学不明白,你还修个什么仙? 这一招aoe的确效力强劲,不仅林貌低头不语,就连猴哥与天狐的脸上都露出了怪异的神色。显然,作为修仙中名震四方的大行家,被一介凡人——凡猫——公然以玄学指指点点,那确实是莫大的难堪;但偏偏想来想去,又实在无力反驳,只能暗自诧异而已:一只平平无奇的虎斑猫咪,又是哪里来的这番见识呢? 当然,这就是大圣等人以古度今,吃了大亏了——岁差及北极星变动的事实看似简单,但详细计算却要牵涉到行星的进动问题;而进动——尤其是长周期下行星的进动,则是人类力学史上存留数百年的着名难题,直到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才由广义相对论解决…… 显然,修仙悟道对物理学并没有什么帮助;大圣那五百年的刑期也并未进修什么微积分。所以他们完全是可以在虎斑猫面前抬头挺胸,毫无愧怍的。谁又能比广义相对论更懂天文学呢? 第238页 林貌只好哼了一声,强行岔开话题: 「所以,那位没有姓名的神祇,就是曾经的北极星啰?」 「多半如此。」李先生道:「华夏文明最早的天文记录可以追溯到公元前一千余年,那时还是太一星在位。而太一之前的两三千年,远古先民们恐怕连北极点是什么都不知道,当然更不会为它选取名字、纂刻塑像。当时存在的只有最为原始的星象崇拜,,种种还处于萌芽状态的祭祀仪式。所以,由星象崇拜而诞生的神祇也是模煳的,没有任何人能描述祂的姓名与相貌、确认祂的身份……这是某位理论上存在,实际上却决计无法追溯的神明。」 他稍微沉吟,似乎若有所思的回忆了片刻: 「——不过,虽然文献与考古都已经无能为力,但依照现代天文学的知识,我们依然可以倒推出当时的北极星。在紫微』太一『之前,公元前两千余年的时候,占据北天极的应当是天龙座α星,也就是现在的』右枢『;只是,右枢分明已经移出了紫微垣,绝无占据帝星的可能,它所衍生的神祇,又怎么可能再兴起风浪呢?」 说到此处,李先生忽的停了下来。他蓦然摇动尾巴,哈的笑出了声: 「我居然忘了!从光谱数据看,右枢会在贞观十年来一次大爆发,星光璀璨,仿佛白昼,可以一举压倒整个北斗帝垣!如果祂要动手,应该就是贞观十年左右,对不对?」 他从巨石上跳下,看到了天狐那倏然而变的脸色。 「你怎么——你怎么会知道?」天狐颤抖道:「娘娘明明不让我们说出去的!」 -------------------- 新年快乐~ 说实话,北极星的移动与华夏玄学的对应非常非常有意思。 这里随便举一个例子,在邵雍的易学宇宙观中,人类文明的发展周期为「一元」,即129600年,西游记中也用了同样的设定。那为什么一元是129600年呢?嘿嘿,因为「岁差」的周期、北极星循环的周期就是两万五千七百余年,正好是两个「元」!在「一元」内,北极星恰好从头到尾的一周,并且会在下一个「元」内从尾到头又转回来。 ps:其实以北极星象看中国信仰转化,会非常有意思。公元前1000年左右,小熊座β星取代天龙座阿尔法成为北极星,对应着武王伐纣,周公进行了一次影响无比深远的改革;殷商喜好血食与人祭的「帝」消失,周人崇尚德行的「上帝」登场; 南北朝隋唐时,鹿豹座32h星即北极五成为北极星,这是最为暗淡、微弱的北极星,对应着中原信仰空前的混乱,再也没有强力的官方信仰能统领一切。 明清时,小熊座α星(勾陈一)就成为了北极星,并持续到现在。 pps:写天龙座的时候,居然会想起德拉科·马尔福…… 第99章 询问 天狐一句话还没有说完, 忽的紧咬住了舌头,再不敢多半句嘴。 李先生倒是饶有兴趣:「这是秘密吗?我是不是多说了什么?」 旁观的大圣终于哼出声来,他瞥了一眼惊惶失措、摆明涉世未深的天狐, 慢悠悠开口: 「你说什么都不要紧, 她要是松口承认, 便是天大的事体……娲皇宫统御三界,天然有言出法随的本事;外人的猜测永远只是猜测,但被娲皇使者承认的未来, 却会被视为确凿无疑的』现实『。这可不是小事。」 这一套逻辑实在是有点绕,但李先生与公文打了半辈子的交道,自然立刻领悟到了措辞中微妙的差异。「事实」与「官方认证的事实」么, 他不会不明白这一点区别。 险些说漏嘴的天狐沉默不语,俨然是决心守住那所剩无几的秘密。倒是大圣兴致盎然, 从藏身的石头后显出身形, 仔细打量着这位口风不严的娲皇宫使者。猴哥对三界中一切密辛了如指掌,当然立刻看出了大手子这样的局外人尚且懵懂不知的蛛丝马迹。 以娲皇陛下的神通法力,当然不会料不到自己手下侍女的这张大嘴巴,如果特意要让这么一位碎嘴子的天狐下凡传话,那多半就是另有用意, 譬如奉旨泄密什么的…… 当然啦,就算是奉旨泄密, 也该是有张有弛,有详有略,在欲说还休的暗示中保留充分的想像余地。但现在的局势明显是失控了——也不知那只古怪的虎斑猫哪里来的见识, 居然三言两语, 就把娲皇宫密不示人的老底给掀了个底儿掉…… 这狸奴口口声声所说的「天文」, 居然有这么大的本事么? 大圣咂了咂嘴, 一时倒有些狐疑。他当然是举世罕见的修仙大行家,但当年在斜月三星洞参悟,主修科目却是汲汲于长生的丹道,至于所谓拜星参斗、趋吉避凶之流,则被昔日的猴王鄙视为「壁里安柱」的旁门小道,基本是过耳即忘,走马观花,委实有负祖师的教导;就连当日同修的师兄弟,也没有几人能学到星宿道术的精髓。以而今观之,搞不好这只虎斑猫还天赋异禀,特别适合接过菩提祖师的衣钵呢…… 在充分体会到天狐的难处后,李先生倒并不急于寻根究底了。再说,这位娲皇宫使者泄漏的消息也已经完全足够了——如果即将现身的古神当真与星宿的轨迹彼此唿应,那他们倒是多得是办法能提供警告…… 「我可以给后勤部门写一封信,请他们预备一张隋唐时的星图。」虎斑猫若有所思:「天文台的模型都是现成的,最多今天下午就能拿到数据。当然啦,星图不可能完全反应古神的活动,但至少可以提供至关重要的消息……」 第239页 「至关重要的信息?」林貌小声开口,同时瞥了一眼脸色发白的天狐,几乎忍不住生出一些怜悯了:「什么消息?」 「人类最原始的崇拜就是星象崇拜,这是文明的根基。在仰韶-红山文化的遗址发掘中,就曾经发现过用贝壳堆积的北斗七星、骨骼拼成的青白朱玄,天文四象;所谓仰观宇宙之大,大概如此。」李先生随意摊了摊他毛茸茸的爪子,显得相当之无辜而又天真,仿佛只是在做纯粹无害的科普,而不涉及任何敏感的消息:「所以,民俗学家们一直认为,远古先民所祭祀的神明,都带有星象崇拜的痕迹。既然有星象崇拜的痕迹,那么神明力量的兴衰,也应该与星宿的移转有关——当然,这些见解眼下还只是猜想,并未经过实际的验证……」 林貌移开眼光,不忍直视摇摇欲坠的天狐——显然,民俗学家的所谓「猜想」,恐怕已经不用再做什么验证了。 大圣啧了一声,一个从山顶巨石后轻巧翻出,轻飘飘落到了地面。如果说先前现身招唿,是必须要对娲皇陛下的使者表示应有的尊重,那现在主动掺合,就是发自本心的对这只精通星象的虎斑猫大感兴趣了——为了解答疑惑,稍有偏科的齐天大圣甚至不耻下问: 「就算天上的星象真能反应六天故气的状态,又能做些什么呢?」 「我们可以以此锁定古神的方位,确定祂们的强弱,採取——採取进一步的措施。」猫咪伸出一只爪子,点了点那只依旧瘫软在地,汁液横溅的丑陋木偶:「譬如这位』稷神『,在星象中就很可能与』胃宿『有关;胃宿,属土,为西方七宿第三宿;所以,』稷神『活动的范围,大致也该在西北一带……」 人类以信仰缔造古神的伟力,而古神亦不可避免的被信仰所影响。这「稷神」未必与二十八宿中的胃宿有什么直接的联繫,但众人之心,足以移山,当千千万万的祭祀者执意要将古神与未知的星宿崇拜挂钩时,这位「六天故气」也就没有别的选择了。 难怪李先生顺手就能取出袁老签名的「引子」;这恐怕是早有算计,所谓有备而来,其居心之深,当真不可揣测。 一念及此,不止大手子目光游移,就连猴哥都眼神微妙,瞥向了趴在地上的「稷神」;说实话,大圣五百年前闹天宫的时候,金箍棒下锤得筋断骨折的毛头神也不知凡几,但纵使以他当日的狂妄,穷极想像力也不过憋出来一句「皇帝轮流做」,与公然绑架古神做「研究」的手笔来看,简直是太过于保守,令人发笑…… ——再说,以这只虎斑猫那跃跃欲试、兴致盎然的态度来看,这只小小木偶显然只是他初次尝试的试验品。一旦确认「捕获」的技术真实可行,那么按图索骥,照猫画虎,由二十八宿星图所对应的一切「六天故气」,恐怕都要体验一波数千余年未见的囚禁滋味了…… 大圣倒不至于与古神共情,但捕获一个「社稷」还是小事,如果真要将一切六天故气都牵连在内,一网打尽—— 猴哥稍稍移开了目光,望向神思不定的天狐。 「女帝陛下还有什么旨意么?」他轻声问道。 以法理而论,娲皇身为开闢此六合娑婆世界的创世大女神,天然就有统御一切神鬼生灵的资格,也天然肩负过问三界要事的职责。平日里娲皇宫高居天外,大小事务或者不好打搅;但现在尊使亲临,于情于理也该多问一句了: 这只猫打算将上古「六天故气」一网打尽,娘娘都不打算管一管么? 天狐阖动着嘴唇,颇为无力的说: 「如果——如果只是一个稷神,那也没有什么。后汉祖天师张道陵,也有过同样的手笔……」 道教创建之初,着力盪除「六天故气」、「败军死将」,手段也颇为酷烈;但有太上道祖大老爷作保,三界亦无人异议。有此先例在前,设若这只虎斑猫只是着力对付为非作歹的古神,那其实也无可厚非,不必劳烦上神留意。 但这虎斑猫会如此的通情达理么?齐天大圣没有吭声。但李先生喔了一声,却已经开始两眼发光了。他几乎是兴高采烈、迫不及待的发表了意见: 「既然有此先例,我等自当效法,不敢有所违拗。所谓前事不忘,后事之师,祖天师的遗志,在下自当择善谨遵——」 听到前面几句官腔,天狐还在茫然点头,等到对面图穷匕见,吐出「遗志」二字,天狐的脸色忽然就变了。她左右望了一眼,神色渐渐紧张了起来。 什么叫「祖天师的遗志」?祖天师张道陵于东汉永寿二年飞升,羽化前曾再三叮嘱后世子孙,须得念念以翦除六天故气淫祀邪神为己任,而后世子孙亦奉命唯谨,孜孜不倦;直至东汉末年,黄巾大贤良师张角与朝廷起了一点小小的冲突,在争执数年之后,五斗米教大受摧折,原本苦心经营的翦除邪神事业,也不能不告一段落了。 换句话说,现在华夏的宗教祭祀其实处于一种半混乱的蛮荒状态;东汉以来清理淫祀的努力未克全功,数百年南北分治又空前加剧了信仰上的撕裂,祖天师的遗志,实际上多有落空之处。真要冠冕堂皇,说一句「绍述遗志」,似乎问题也不大。 可是,作为往来三界,见多识广的娲皇宫使者,天狐当然绝不会忘记数百年前正一道的光辉事迹——翦除故气,扫灭淫祭;破山伐庙,再立纲纪;无论后世史书涂抹得如何的文质彬彬,正气凌然,但只要稍稍深入文字的细节,就能闻出粉饰之后血腥的气味。 第240页 五斗米、黄巾等道众所谓的「翦除故气」,与其说是践行遗志,倒不如说是数百年持之以恆的宗教战争,其血腥冷酷之处,绝对不逊于中原逐鹿的任何一位枭雄。这种以教义组织、大贤良师领导的半宗教军事化集团,也的确在歷次宗教战争中纵横捭阖、屡建奇功,对南北各地的原始宗教形成了惨烈的降维打击。而各位「六天故气」之所以能苟延残喘至今,也绝不是古神神通显灵,震慑道众;而是五斗米教在造反的道路上走得实在太远,被组织力更为强劲的儒家-皇权体系兜头来了一波痛击,因此功败垂成,实在非战之罪。 ……说实话,要是东晋皇权出手慢上一点,等飘在岛上做海贼王的五斗教宗孙恩完成最后的改革,那现在的六天故气们就压根不用考虑什么回归不回归了——世界上一切古神的信徒都决计逃不过这一波清理,信徒绝灭后古神与人世的锚点松脱,那就算穷尽一切法力,也休想在现世施加半点影响了。 所以,「绍述祖天师遗志」云云,其实质就是宗教战争——大规模的、彻底的、绝不妥协的整肃与清洗,完成海贼王孙恩与卢循未竞的事业,彻底改变华夏的精神格局。 这是某种看起来轻描淡写,但实则兇狠凌厉之至的用词;对于亲眼见证汉末以来百余年宗教冲突的娲皇宫使者而言,则更有一种别样的刺激——当然啦,孙猴子那时还在五行山下服刑,就未必能有如此切身的体会了。 清理一二古神,还可以用先例来搪塞;但如果是重启如此之大规模的整肃活动,那娲皇宫恐怕就真不能置身事外了;再考虑到是她这小小的萌新使者几句话引发的事端,天狐在剎那间感受到的压力,便实在不出乎意料。 这只可怜的狐狸甚至都顾不上维持自己的无色幻术了。她颇为张皇的瞪大双眼,只能低声开口: 「效法祖天师遗志……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你当真要如此?」 这句疑问中隐约带着一点微弱的期盼,但使者本心却实在不敢有什么幻想:天狐最善于窥伺凡人的心境,怎么会看不出来这只虎斑猫的态度呢?对方的口气虽然轻描淡写,但意志却俨然坚若磐石,绝不是区区数语可以动摇的;也正因如此,此人——此猫——的一言一行才必须要谨慎以对,绝不能视为玩笑。 果然不出所料,虎斑猫点了点头。 「在下自然不敢在娲皇宫的使者面前胡言乱语。」李先生平静道:「当然啦,仅仅只言片语,不足以表达我等的决心。如果尊使方便的话,我可以递交一份详细解释的文件来,供娲皇宫参详决策……」 所谓事过留痕,文过留档,只要这一份文件往娲皇宫中一送,那就算在女帝陛下面前留下了瓜葛。只要娲皇没有当场否决,事后便再不能以超然世外,袖手旁观了。领导只要收下汇报文件,便代表整件事在体系中过了明路,从此可以光明正大,堂堂正正的行事,而再无程序上纠葛的烦恼——作为在体系中打滚十余年的老官僚,李先生可是太明白这一套丝滑小连招了。 至于女娲娘娘会不会当场驳回么——鑑于现在依然是晴空朗朗,没有当头噼下一道雷来;李先生还是相当之有信心的。 娲皇宫的狐狸高蹈世外,阅歷不深,显然生平没有经歷过这一番公文往来的套路,于是愣了半日,才呢讷讷开口: 「也不是不可以……」 只是递交一份文件而已,应该没有什么关系吧? 李先生追问了一句: 「那么,请问多久能有回覆呢?」 「这个嘛……」狐狸微微卡住了——天可怜见,娲皇宫地位尊隆,三界敬仰,还从没有经歷过文山会海的洗礼呢——她仔细想了一想,勉强开口:「大概不过一月,总也够了。」 「那就好。」李先生欣然点头,似乎尽在掌握:「我们会在一个月内解决问题的。」 -------------------- 第100章 酒泉 总的来说, 奉命传信的天狐应该是完全被李先生的这一套丝滑小连招搞懵逼了;当她左右环顾,在茫然中仓皇告辞时,脸上都犹自带着某种怪异的诧异表情, 以至于无色幻术下光彩照人的容貌都为之失色了。 当然啦, 这种反应也是很正常的。天狐一族名义上是为娲皇陛下奔走洒扫的侍者, 但实则逍遥散淡,日子比十洲三岛的散仙们还要轻松快活。女帝陛下神游天外,一年半载也未必会有什么吩咐的事要办;而娲皇宫使者的名号无大不大, 就是桀骜如齐天大圣也不能不表示尊重;平日穿梭三界,堪称无往不利。 这样无忧无虑、无牵无挂的日子过得太久了,即便狐狸的心思也会懈怠散漫下来。这些成功上岸的狐狸已经在娲皇宫的襁褓里遗忘了大部分的警惕性, 当然更料想不到这些繁文缛节中隐伏的心机……说实话,所谓「一个月」的期限, 也不过是这位天狐随口一说的日期而已。娲皇宫负责文书的青鸟们磨蹭得出奇, 只在每月月圆的时候收集三界四海移交来的公文,统一处理;至于具体处理的速度么——那就连天狐自己也不敢保证了。 在绝大多数仙神的眼里,娲皇宫地位崇高而事务清闲,算是三界中最为理想的躺平圣地……那么谁又会这样狠心,非得来打搅一个躺平圣地呢? · 李先生仰头瞻望天狐飞远的身影, 毛茸茸的脸上露出了异常满意的神情。 第241页 「这么说。」他道:「我们还有一个月的时间——只要在这一个月的时间里把事情料理干净,就不会有什么问题。」 他用爪子拨了拨地上半死不活的木偶, 用意不言而喻。但林貌只是茫然张了张嘴,显然并不能理解他的自信。 「我原本颇有顾虑,担心清除古神的行动会引发天庭的注意——道教清除六天故气的工作相当之不彻底, 很多古神实际上是被招降纳叛, 原封不动的吸收进了天庭的神系内。」虎斑猫轻声道:「平时或许还看不出来, 可一旦牵涉到古神最根本的利益, 难保不会在昔日的叛逆中激发出什么难以预料的变故。毕竟吧,招安从来就不是什么稳定的选项……」 他不动声色的瞥了齐天大圣一眼。而作为招安策略绝不可行的活教材,两番令天庭颜面扫地的大叛贼,猴哥只是哼了一声,倒没有开口反驳。 「不到万不得已的地步,组织并不愿意对天庭採取暴力手段。所以,娲皇陛下的态度对我们非常重要——只要有了这一封公文,我们就能放开手脚,不需要考虑外界的干扰了。」 「……为什么?」 「这是公文程序上的一个小窍门。」李先生平静道:「所谓越级上报,直接将事情捅到最高一层……只要文件递了上去,那就意味着整件事已经由娲皇宫负责。如此一来,在女娲娘娘做出决断之前,就绝不会再有额外的力量能出手干预此事了——如果贸然插手,那岂非是蔑视娘娘的权威,认为自己比娲皇更有资格料理此三界中的事务?我想,四海八荒之内,应该不会有这么愚蠢的人物……」 这几句话轻描淡写,却委实凝聚了公文程序中密不外传的窍门。所以不但林貌双眼圆睁,颇为惊异;就连见识甚广的齐天大圣都神情怪异,上下看了虎斑猫好几眼;显然,猴王离山学艺时虽曾见识世情,但实在也不知道如此微妙的手段。估计还要反覆琢磨,才能领略一二心机。 大圣收回目光,哼了一声:「这一番作弄,岂不是将娲皇也算计在里头了?妄论圣贤,你的胆子倒是不小!」 「在下诚惶诚恐。」李先生很谦和的说:「不过,鑑于现在天上还没有降下雷霆把在下噼成焦炭,那么娲皇陛下大概也并不怎么在乎……」 这个论证委实强而有力,大圣思索片刻,竟尔无言以对,只能两眼一翻。 李先生又道:「此外,要在一个月内解决问题,那难免就要用一些激烈的手段,多半会有些拳脚棍棒上的冲突。所以,不知大圣能否稍施援手呢?我等感激不尽,必有重谢。」 猴哥能在如此微妙关键的时刻随时现身,显然不是心血来潮一时兴起,而是实实在在有几分关切。当然,关切保护是一回事,要让大圣放下身段随行护卫,那面子可就太大了一点——至少林貌扪心自问,是真不觉得自己能有这样大的体面;要是猴哥一口回绝,他也并不奇怪。 但大手子实在太低估了李先生的水平了,当猴王神色微有犹豫时,他相当之自如的补了一句: 「……当然,随意打破六天故气与现世的平衡,总有违背天规的嫌疑。大圣不必触怒天庭,只要能暗自看护一二,我等也心满意足了——」 这一句话真是立竿见影,猴王立刻竖起了眼睛。 「——少在这里对我阴阳怪气!」大圣很不高兴的打断他:「咱老孙可不吃这一套——难道咱还是你的保镖不成吗?听着,咱最多也就是在打起来的时候捞你们一手,其余是绝对不会管的。明白没有?」 · 有了娲皇使者的明确指点(虽然并非自愿),他们的进程加快了很多。仅仅五日之后,李先生就参照后方发送来的星图,在稷神以北的五十里处,发现了酒神的行踪。 远古祭祀是特别庄重严肃的事情,为了在仪式上快速的摆脱世俗与理智的干扰,进入朦胧而迷幻的灵性世界,神官们往往会在仪式前饮用大量的酒浆,制造出正常情况下绝对不可能效法的怪异状态;是精神与天地独相往来的重要步骤之一。 要完成这至关重要的祭祀步骤,酿酒备酒自然是上古信仰中绝对的重点。当然,鑑于远古酿造技术的原始粗躁,为了避免在酒浆中混入某些危险的副产品——譬如甲醛与甲醇等——,人们便不得不在酿造时反覆为幻想中的酒神献祭,也因此而缔造出了这位神明空前强大、且连绵不断的神力。 与「稷神」相同,鑑于唐朝的人类还没有完全掌握酿造的技术,酒神信仰依旧有其影响。甚而言之,直到此时为止,漠北草原的不少牧民,都还在私下崇拜着这位由中原流传而来的古老神明呢——用马奶与牛奶酿酒,可是比粮食酿酒更麻烦得多。 也正因为如此,当李先生带着林貌抵达目的地时,他们所见识到的景象比「稷神」更为壮观。西北苦寒,水源稀少,但在某条蜿蜒流淌的支流河床之上,却能看见星光一样点点闪耀的金黄色斑点;仿佛是细碎的金沙随阳光闪烁,折射出七色的幻丽晕彩。 但美丽外表下的实质,却未必有那么动人了。李先生轻轻吸了口气。 「金黄色葡萄球菌。」他低声道:「因为富含胡萝蔔素,在培养皿上常表现为金色。但在野外——野外富集到这样的地步……」 林貌听明白了他的言外之意,于是同样倒吸了一口凉气。 第242页 「刘博士肯定会羡慕得痛哭流涕的。」他断言道。 ——为了开发某种特效的抗生素,刘丽刘博士曾经在实验室中与转基因葡萄球菌搏斗了足足一年;养细菌养到神经衰弱口吐白沫,真恨不能在培养皿前给娇气到连半个摄氏度的温差都不能忍受的遭瘟细菌们磕两个响头,只求它们能效法先贤,在临死之前抖擞精神,至少先把标志产物生产出来再说;如果现在看到能在野外条件下生长得比教科书图片还标准的菌种,那大概会当场破防,嚎啕大哭什么的。 「是啊。」李先生喃喃道:「』酒神『的力量居然是这个……生物学家们一定会非常、非常高兴的。」 依靠控制微生物来控制酿造,果然是了不得的神力。 当然,酒神的神通绝不局限于这一点金黄色葡萄球菌。他们站在小山坡上极目眺望,看到河流蜿蜒的彼端已经褪去金色,变得清澈而又纯净,水中的碎石皆若空悬而无所依凭。但这样的水体却绝称不上安全,因为河流两岸瘫倒着数只抽搐的鸟兽,一些沙鼠的口中还泛着白沫。 「酵母菌。」林貌喃喃道:「看来繁殖速度还很快。」 作为自然环境下微生物体系中绝对的顶端,能生产并耐受酒精的酵母菌可以理直气壮的霸凌一切菌种。相信用不了多久,河流中这罕见的金黄色葡萄球菌菌毯就会在酒精的绞杀下烟消云散,只留下清澈而浓烈的酒气,源源不断的灌溉两岸…… 李先生上下看了一眼,缓慢点头。 「如果方位没有错误,那么这里应该就是酒泉。」他道:「传说中冠军侯将御赐的美酒灌入清泉之中,与三军同饮,泉水因此得名。原本以为,按汉朝的酿酒水平,这大概率只是谣传,但考虑到』酒神『……」 西汉年间的酒浆近乎于醪糟,酒精含量很低,保质期也不长。就算是御赐的美酒,由长安千里迢迢带到西北,估计也大半成了馊水,不堪饮用。可如果有司掌微生物的神祇在其中助力,那么情况便另有不同。 当然,冠军侯到底喝的是什么酒,在场的一人一猫都并不会在意。但两者默默对视一眼,却极为默契的想起了同一件事情:冠军侯中道崩殂,暴病身亡;死因一直众说纷云;但史记、汉书,却都在霍去病传记中盪开一笔,特意描写了匈奴人在土地中埋入病死牛羊以施加诅咒的巫蛊之术——当然,在自然强而有力的自净能力下,病死牛羊未必能污染多少土地;但如果蛮夷们同样得到了微生物的助力…… 古神混乱、盲目、不可捉摸;但同时也严谨、精准、恪守规则。只要按照规则为祂献祭,只要愿意支付血的代价,就能换取渴望的力量……这样的稳定性,是古神横行天下数千年的规则。 猫咪咂了咂嘴,轻轻摇头: 「还是不要靠太近了吧,金黄色葡萄球菌引发的黏膜感染是相当麻烦的。考虑到微生物的强劲生命力,恐怕方圆数十里地的水源、食物乃至空气都不会安全……如果以古代的行军能力,这简直是无坚不摧的屏障了。」 金黄色葡萄球菌可以感染眼膜、肺部、口腔,可以在空气中留下芽孢,随风扩散,肆意增殖。按照大唐的医疗水平,这些被特意唤醒的微生物简直是无可匹敌的bug,人力绝对无法穿越的嘆息之墙。被这些微生物保护的酒神,也自然稳如泰山,永远不必担心侵扰…… 就连冠军侯都裹尸而还,何况乎其余? 不过,虎斑猫只是稍稍思索了片刻。 「当然,世界上还没有碳基生物能抵御两百度以上的高温呢。」他慢吞吞道:「所以,只能让后勤组辛苦一趟了,把弹头换成高爆**。至于酒泉,酒泉……」 李先生颇为不舍的看了一眼这并不显眼的河道,有些心痛的嘘了口气——要知道,当初他拿到天文及航天的学位后,还一度盼望着能调到酒泉中心干上几年呢。 「……等到事情平息之后,也总是可以再修的嘛!先把那玩意儿抓到再说——」 话音未落,那蜿蜒的河流忽而响起了水声。有滚滚的浊流自上游倾泻而下,顷刻间搅碎了泛着金光的水面。 -------------------- 第101章 酒神(大章) 这浑浊的水流蔓延得相当之快, 在十几秒钟的时间里将河面扩张了数倍有余,化为粘稠而漆黑的泥浆,泛着极为浓烈的土腥气味——如果在西南山区, 这已经是泥石流爆发前的危险信号, 需要连滚带爬, 迅速撤退。但西北高原显然不可能有这么丰富的水量,所以一人一猫都还能安之若素,相当镇定的看着水道扩张, 迅速吞没两岸的沙土,扩张为一滩噁心的泥泞。 显然,在古神附近大声密谋还是相当之不谨慎的;古神只是神经不太正常, 并不是纯粹的脑残,就算恍兮惚兮不知今夕何夕, 对外界的恶意依然相当敏感。而这位「酒神」, 更是明哲保身、苟道中的强手,仅仅听到虎斑猫所说的「高爆火焰弹」,便清晰认识到了自己所面临的真正威胁,因此毫不犹豫的出了手。 当然,酒神的力量绝不会只有这么一点, 河水中的污泥无关紧要,最为危险的却是污泥中隐藏的致病细菌。身为坐镇酒泉数百年的伟大神祇, 从西汉时便有神通感应的久远信仰,这位酒神所储存的微生物当然不止河水中漂浮的那一点……有理由相信,只要外人接触到泥土腐殖质的一星半点, 那便会留下一个终身难忘的教训。 第243页 但李先生依然无动于衷。他甚至嘘了口气。 「生化武器。歹毒而又噁心的东西。但效力未免太低了……」 听到「生化武器」四个字后, 林貌打了个哆嗦: 「效力太低?」 「细菌战只能对毫无防备的平民制造杀伤。」李先生示意他放下背包, 从中取出几盒铝制的罐头:「对于训练有素的军事人员, 微生物的威胁实在太小了,哪怕用最简单的道具都能轻松应付——麻烦拉开罐头的拉环,等冒烟之后扔到河道里去。千万不要沾到皮肤。」 林貌小心翼翼的用纸巾裹住手,捧起了标着「危险」的罐头,觉得这冰冷的材质在隔着纸巾烧灼自己的手掌: 「这是什么玩意儿?」 「强氧化剂。」李先生道:「据后勤部门的说,氧化效果相当之强劲,声势也很浩大。所以使用一定要小心。当然,我也没有见识过这种药剂的作用。」 事实证明,区区一句「强氧化剂」实在是太轻描淡写了。在接连扔进去三个盒子之后,原本死水一样的泥潭里忽然发出了沸腾一样的刺啦声,响亮得几乎盖过了泥土倾泻时的轰鸣;有巨量的泡沫从罐头沉没之处涌现出来,迅速的扩张增殖,在区区半分钟之内翻涌为一张浓厚的泡沫地毯,覆盖住了大半的污泥。 被后勤组反覆叮嘱过的「强氧化剂」当然不是凡品。事实上,这玩意儿的催化作用更远远大于它的氧化作用,一旦药物与液体接触,它就会迅速夺走水分子中的电子,制造出大量活跃的自由基;这些挣脱约束的自由基会进一步攻击其余的分子,制造出更多也更不稳定的活性化合物,引爆出指数增长式的链式反应…… 由一生二由二生四,链式反应的扩张比爆炸还快;只要区区数十克特制的「强氧化剂」,就足以在上百吨的水体内制造出一切碳基生物都不能生存的死地,氧化掉每一个细胞的核酸。 也正因为如此,这种药物受到了组织内部最严厉的监管。但凡敢将它往水中泄漏一丁点,都足够以危害公共安全罪进大牢里蹲上他十几年——要不是这条「酒泉」委实已经被古神霍霍得千山鸟飞绝,李先生也并不情愿用这样危险之至的东西。 当暴涨的泡沫覆盖了大半河道时,原本沉闷的淤泥终于有了动作。他们能看到这些扭曲的黑泥在竭力挣扎,以绝对不合物理学规律的蠕动起伏,似乎是要结合为某个怪异的整体。但氧化剂的效用显然强得超乎想像,在努力片刻之后,黑泥还是瘫软在地,无奈化为污水。 在最后一点污泥被泡沫淹没之前,他们终于听到了不同寻常的响动。那是唿哧唿哧、连咳带喘的声音,仿佛是从某个烟燻火燎的喉咙中挤出来的声响,还带着某种严重的漠北口音,几乎难以分辨。 「住手!」那声音唿唿的说:「我对你们——你们没有恶意!」 虎斑猫小小抽了一口气。它跳上林貌的肩头,探着毛茸茸的脑袋四处张望。虽然巡视片刻,什么也没有发现,但毛脸上却明白无误的露出了满意的神色。 「酒神。」它低声道:「终于忍不住露面了么?不过,这倒是验证了我的猜想……」 「什么猜想?」 「民俗学家认为,古神思考的方式与祂的信徒紧密联繫。一旦与信徒脱钩,沦为无人供奉的蛮荒神灵,那么思维的能力也会迅速减弱。」李先生轻描淡写的解释:「不要忘了,古神本来只是自然界不受约束的狂暴力量,祂们的一切理智,都是后天缔造的。」 与信徒脱钩太久,原本残存无几的智力会彻底退化,变成类似于野兽的脑残。在捕获「稷神」时,他们就曾见识过这智力退化的后果,那种仅凭本能反抗,而几乎毫无威胁的「神力」。但反过来,如果这位酒神还能保有主动谈判的智商,那么它退居西北边陲这数百年以来,恐怕还在私下保留了不少忠贞的信徒,进取不足,自保有余,足以维繫自己的力量。 司掌农业的神灵无人问津,司掌酿酒的神灵却能长久兴旺;所谓好逸恶劳,人类亘古以来的品味,果然还是那么难以评价。 李先生寥寥数语之后,那个怪异的声音沉默了片刻,终于冷淡开口: 「你对六天——六天故气的底细,倒是颇为清楚。」 「略知一二,贻笑大方了。」虎斑猫很客气的说:「譬如我就实在不明白,古神们表达』善意『的方法,就是驱使一河道的淤泥来见人么?」 它翘起半截尾巴尖,轻轻点了点已经被泡沫完全覆盖的河道,用意不言而喻。 那位酒神又沉默了,似乎一时语塞,竟无法回应。 当然,这位神祇倒也并非有意欺诳。数日之前祂就感应到了百里以外稷神的变故,并迅速做出了准确的判断:能捕获稷神的力量必定非同小可,即使自己全力出手,也不过只能两败俱伤而已。僻居西北数百年,委实已经磨损了酒神的锐气,祂甚至不介意放下古神的颜面,亲自与凡人交谈。 所以,这一河道的淤泥,既是谈判时展示实力的威慑,也是酒神沟通凡世的渠道。当淤泥中的真菌繁殖成熟,散发的孢子会迅速将凡人带入恍兮惚兮、不可名状的幻觉世界;而酒神亦将在幻觉中显现真身,以无可比拟的宏伟景象震慑肉眼凡胎的愚夫,居高临下的展示恢弘的法力。 第244页 这是自上古以来屡试不爽的手段,但偏偏今日却露了个大脸。强氧化剂杀伤的效率实在太强太快,甚至都没有给真菌留下一定点扩张的时间,更不用提制造什么了不得的「幻象」。而酒神无可奈何,也不能不依附在数十里外某位忠实信徒的身上,以最为低劣的附身神通来遥遥传递消息——堂堂神明竟然被迫与鄙贱的凡人共用一具躯壳,这又是多么大的屈辱? 不过,屈辱是一回事;难以料理的麻烦又是另一回事。附身后神明的力量也要被本体所局限,但偏偏这位忠诚信徒又是个天天酗酒的漠北酒蒙子,除了狩猎骑射之外一窍不通的典型游牧莽汉。以这位莽汉那点可怜的、三天憋不出六个字的汉语词彙量,附身其上的酒神便立刻体会到了无可言喻的痛苦,类似于英语学渣在努力挤出大作文时的痛苦——祂倒是真心想解释,却又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表达自己的「解释」。 于是,费力思索许久,祂只能闷闷回答: 「我无意与你们为敌。」 李先生笑了笑:「那上神现身,又有何见教呢?」 「我知道你们要做什么。」酒神道:「我不会阻止你们。只要你们』升替『成功,我还可以献礼祝贺。」 李先生轻轻啊了一声,似乎稍微有点惊讶,但随即又露出了微笑: 「』不会阻止『……上神的身段,原来这么灵活么?这倒真令我意想不到。」 他咂了咂嘴,顾盼四望,神色间高深莫测,似乎慧眼如炬,从酒神寥寥几句对答中窥视到了什么关键的消息。他这心满意足、乃至于兴高采烈的表情实在是太显眼了,以至于林貌忍耐不住,偷偷拨了拨虎斑猫的猫毛。 猫咪被刺挠得一个哆嗦,才终于抬起头来,意识到现场还有个一无所知的凡人呢。 自得的猫猫喔了一声,不能不稍微开动脑筋,思索着如何尽自己讲解的义务: 「这位上神所说的』升替『,是一种比较复杂的仪式……林先生,你清楚殷商的日名体系么?」 林貌茫然眨眼,他倒是在某些考古杂志上瞥见过这个古怪的名词,但真要详论内情,还是只能虚心请教:「请讲。」 「不敢当。」虎斑猫慢吞吞开口,似乎还在回忆自己看过的培训资料:「现有的考古学认为,殷商宗教体系中有相当强烈的自然崇拜的迹象,并将太阳视为崇拜的顶点,天帝的化身。在商朝的文化中,太阳由十位』日神『轮流主掌,祂们的姓名,就是后世流传数千年的天干十数,甲乙丙丁云云……」 他停了一停: 「当然,神话体系总要为现实政治服务。大概是为了藉助神灵的威严,自殷商创始之初,每位统御天下的商王及商王后,就被视为是他们诞生之日的太阳神降临人世;他们的降生与死亡都被视为是天界与凡间、神灵与凡人沟通的重要时刻,后世祭祀之时,也会以相应太阳神的姓名来称唿这些与太阳神合一的先代君王,这就是』日名『。」 「概而论之,如成汤又名大乙、高祖乙;纣王又名帝辛、纣辛;其』乙『、』辛『云云,就是他们的』日名『——这是先王与太阳神合二为一的标志,区隔商王与凡俗的重要传统;殷商王权万世不易的神圣性,亦由此树立。——当然,既然已经提到了万世不易,那林先生应该能看出这套体系的bug了。」 林貌听得专心致志,此时立刻反应了过来: 「王权是会动盪的!」 「不错,王权永远不会稳定。」李先生道:「殷商六百年天下,叛乱、宫变、篡权不知凡几,多得是小宗篡夺大宗,庶子凌逼嫡子的案例。人间的王位可以通过暴力来转移,但长久居于天上的稳定信仰,却不能为篡权提供必需的合法性……为了解决这个问题,升替的仪式应运而生。」 在人间刺王杀驾搞宫变是很容易的,但宫变成功之后,却会在祭祀上面临天大的麻烦——以殷商传统,商王的直系祖先都已升格为神,与崇高的太阳合二为一,朗照九州四方;在残暴篡权,谋杀原本的君主以后,罪行累累的继任者又该如何面对废王的先祖呢? 宗教总要为现实的政治服务。升替仪式的根本,便是满足篡位者最深层的期望——不但要在物质世界消灭反对者的生命,更要在精神世界抹去正统的残余;「升替」之后,与太阳融为一体的先王魂灵会被仪式强行剥离,驱逐出光辉的神界,沦为悲哀的孤魂野鬼;而篡位者的先祖将取而代之,拥有全新的「日名」。 「……所以。」林貌听了半日,在懵逼中期期艾艾的总结:「这大概算是神界的』夺权篡位『?」 李先生缓缓点头,而大手子亦不由自主,微微抽了一口凉气。 当然,千余年前殷商神界的篡位夺权并不能吸引他的心神,真正令林貌心笙动摇的,却是那位「酒神」的提议——能以这样无所谓的态度说出「升替」二字,并且毫无掩饰的表达中立态度;也无怪乎李先生都要大感惊讶,称许祂一句「身段灵活」了。如此眼光毒辣、随风摇摆的做派,那在古神中简直是独树一帜,令人称奇。 要知道,被「升替」的那位日神,在名义上可是一切六天故气的首领呢——古神们卖起顶头上司,居然也如此爽快干脆么? 眼见林貌愕然沉默,李先生再次开口。不过,他并没有指正这位酒神对自己一行人的错误印象,而是平静发声: 第245页 「升替也是大事吧,上神就这么不在意么?」 酒神冷冷道:「你既然知道六天故气的内幕,又何必问我?升替与否,和我有什么相干?」 李先生喔了一声,若有所思: 「原来如此……但升替这种事,一般人哪里敢插手呢?就算真要升替,也只有当今天子,才有这个资格。」 如果按「日名」升替的规则,李二陛下生于开皇十七年十二月戊午日,将来建庙祭祀的时候,可以称唿他为帝戊、太宗戊、或者文戊——都很难听。所以林貌想了一想,觉得当今至尊未必会有什么兴趣。 但酒神的语气中却有了波动。祂主动出声:「你说的天子,是现在的中原皇帝吗?」 虎斑猫欣然点头:「正是。敢问上神,中原的天子,是否能升替日名呢?」 「……只要他愿意,那就可以。」酒神哼道:「我说了,这与我无关。」 「如此说来,上神还真是宽宏大度,不拘一格,愿意与人方便。」李先生笑道:「无怪乎香火鼎盛,祭祀至今不衰!不过,上神的话,倒让在下解了好些疑惑。」 酒神道:「什么疑惑?」 「我原本以为,上神的心智与先前的那位』稷神『差相仿佛,混沌朦胧,不可理喻,只会对祭祀做出本能的回应。」李先生轻声道:「但现在看来,我错了。上神不仅仅拥有理智,而且能相当之准确的判断局势,做出抉择,对不对?」 这一番官腔又臭又长,听得林貌想笑。什么「判断局势」,「做出抉择」?说白了不就是见风使舵,如墙头草一般摇摆招展么?——当然啦,这样的灵活机动,在古神中倒的确是相当罕见;这位酒神能倖存至今,也算其来有自—— 一念及此,林貌的笑容忽的消失了。作为愚蠢的凡人,他终于后知后觉的意识到了某些关键的事情。 「考虑到这一点,那么元狩四年,汉军』酒泉『的佳话,便不难理解了。」李先生继续道:「霍骠姚所向披靡,天下震动;作为常驻此地,善窥局势的神灵,当然要主动向汉军释放一点善意。可是,为何区区两年之后,上神便如此不顾一切,即使冒着触怒孝武皇帝的风险,也要遵从匈奴人的意旨,向冠军侯施加诅咒,令其壮年暴病呢?——前后反差之剧,真是不可理解。」 他停了一停,而后露出了微笑: 「当然,上神就不必以祭祀来矇混矫饰了。上神的神智如此清楚,完全有选择的权力,是吧?咒杀冠军侯一事,必定出自上神自己的意愿,而绝无强迫。」 酒神没有再说话了。如此漠然许久,祂冷冷开口,声音生涩: 「你想说什么?」 「在下只是猜测而已。」李先生道:「神灵的态度为什么转化得如此剧烈呢?详查史记,在元狩四年出征之时,冠军侯最大的动作,是封天于狼居胥,禅地于姑衍山。而在封禅折返之后,暴病如影随形而来,一年之间,便至不起。」 「——上神并不反感汉军,但上神似乎与封禅势不两立……我说得对么?」 · 一语既出,只有沉默,更久的沉默。沉默得林貌都退后了两步,握住兜中仅剩的那一罐强氧化剂。 但在这近乎于凝滞的气氛中,那位「酒神」居然还是开口了。 「什么』封禅『?」祂一字字道:「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我也更不会与封——封禅有什么对立。纯粹胡说八道。」 「喔,那倒是我疏忽了。」李先生不以为意:「封禅是春秋及战国阴阳杂家创立的名词,尊神不知道也是情有可原……不过,封禅诞生于齐、鲁,是周礼的集大成。而周礼这种东西,想来上神就不该陌生了吧?」 「冠军侯曾领兵经略此地,但上神并没有表现出抗拒,甚至可以主动迎合,释放善意。但』封禅『之后,局势就大为不同了——皇帝的心腹在漠北举行如此盛大的礼制,意味着西北边陲将被完全纳入中原的教化中,蛮荒消退、文明兴盛,曾在中原腹地驱逐古神的』周礼『将再次蔓延过来,剥夺上神最后的栖身之地。」 「俯首向汉朝称臣不算什么,不过是在风向中从心的选择。但中原统治必须只限于羁糜,神明的权力必须要保留。要是皇帝的手伸到这里,要是中原的文化扩张到这里,要是朝廷打算教化蛮夷、传习文字、普及农耕,那么蛮荒与愚昧褪去,古神所拥有的一切都会烟消云散;走投无路的神灵只能再次逃亡,逃入更不可预知的混沌……因此,这才是真正的生死大敌,绝不能丝毫妥协的矛盾,半步也后退不得。」 「但遗憾的是,武皇帝似乎是真的选择了上神不喜欢的道路。他开边实民,拣拔忠诚的匈奴降人,在河套之地开拓农耕。他的宠将也熟知漠北情形,大胆任用亲近中原的蛮夷,并以此屡创奇功。一桩桩一件件,似乎都带着不太愉快的气味……而种种的矛盾,终于在封禅之时爆发——既然冠军侯已经表现了朝廷的态度,那么纵使面临天大的风险,也必须要将这位危险的天才将领从速绞杀,以此来避免最可怕的局势,对不对?」 -------------------- 第102章 对抗 在公文中磨砺十余年, 李先生的水平显然非同凡响。虽然讲述——或者说猜测——的是数百年前惊心动魄的往事,但当他娓娓道来时,语气中却并没有倾注过分的感情, 而尽量保证了较为客观且冷静的态度。因此, 虽然话题如此劲爆, 可气氛倒并不僵硬,至少没有到谈不下去的地步。 第246页 或许是无言以对,又或许是词彙量实在不足以支撑祂的表达。酒神默然半晌, 才涩声道: 「凡人果然很聪明,总能想到我们想不到的事情。」 「上神过奖了。」李先生很谦逊的说:「只是一个小小的猜想而已,实在上不了台面。」 酒神并不善于这样的言语应酬, 祂直接了当的发问了: 「那么,你们又打算如何选择?我可以告诉你, 我不想——不想再树敌。」 「所以, 我们最好服从上神的意志,不要妄想违逆,是吧?」虎斑猫甩了甩他的尾巴:「否则冠军侯的下场,就是我们的下场。所谓殷鑑不远,真正令人生惧……不过, 上神也这么劝告过冠军侯么?」 「我曾在那少年将军面前展现真身,苦苦的劝说他, 愿意给他想不到的好处。」酒神冷冷道:「但他很傲慢,非常的傲慢……我甚至都还没有把话说完,他就向我掷出了长剑。如此侮慢神祇的角色, 也该想过自己的结果。 李先生只是平静笑了笑: 「霍骠姚弱冠之年, 名动天下, 所谓天生将种, 无双无对。这样的人物,当然要骄傲一些。要是我能在二十岁讨平敌寇、威震漠北,那恐怕能在族谱上另开一页,先写它几千字丰功伟绩再说……不过,在下还有一点不解:如果上神对卫霍经略西域的举止如此反感,不惜冒此奇险,也要与强汉为敌;那为什么孝宣皇帝令郑吉设西域都护府的时候,却并不出手呢?」 酒神并没有立刻回话,似乎在费力思索那位「孝宣皇帝」究竟是何等人物,直到许久之后,才慢吞吞回答: 「……你说的是那少年将军之后六十年的事情么?那时匈奴衰微,西域空荡,汉人强盛之至,实在不可抵挡。而且中原的皇帝似乎也很通情达理,虽然统御了整个西域,却没有效法他的先祖,强硬更替风俗。我自然没有什么必要与他为敌。」 虎斑猫若有所思的点头,用长尾巴啪啪拍打林貌的肩膀。 「孝宣皇帝的怀柔手腕的确要灵活巧妙的多。而武皇帝的思路嘛,有时候的确过激了一点——当然,我倒不是有意苛责先人,但要在古代的生产力环境下推行如此强力的统一措施……」 他声音渐渐低了下去,神色变得更为微妙了。显然,虽说李先生称许孝宣皇帝「手腕灵活」,但在料理西域事务时,这位中兴之主的心思也未必温和到哪里去。以现下的考古证据来看,宣帝时西域都护府横行漠北,每一任都护都是名动一时的强横人物,不惜以暴力推行驻兵屯田,引入汉人种种的生产模式,强力改变西域维持千年的格局。所谓「日月所照,皆为汉土」,大抵如是。 所以,与其说是宣帝的怀柔手腕松懈了酒神的戒心,倒不如说是力量格局改变后的迫不得已——在被武皇帝拎起重锤丁零噹啷敲掉天花板后,仅仅只是开个落地窗的皇曾孙就显得格外可爱了。 「所以。」虎斑猫道:「汉宣帝的举措,基本就是上神的底线了?」 酒神愣了一愣:「差不多。」 古神当然也想争取更多,但数百年冷眼旁观,祂唯一学会的就是明哲保身。听说现下唐军强盛,漠北突厥土崩瓦解,连可汗都叫人捉去了长安跳舞;西北实在再也没有能制衡汉人的力量。这样的局势与宣帝时差相仿佛,似乎也可以做出同样的妥协。 猫咪唔了一声,似乎很认真的思索了片刻。 「上神真是坦诚。」他道:「既然上神如此真诚,我等再以虚词迴避,似乎也过于油滑……我可以很明确的阐释己方的立场——我们不会搞封禅,也对周礼没有什么特别的兴趣。封狼居胥自是千古佳话,但后人亦只需瞻仰便可……」 组织自然没有搞封禅的兴趣,至于当今大唐朝廷么——在双方签订的合作协议中,曾明确限制朝廷的开销,严禁将借贷资金用于各色虚荣而无用的仪式。而毫无疑问,封禅这种被后世皇帝糟蹋干净名声的典礼,就属于典型的大而无用、奇奇怪怪,当然不可能被批准。 酒神喔了一声,似乎在费力的考虑对面的诚意。古神天然有感知一切有情众生心绪的神通,而祂再三探查,确认这只虎斑猫的确是真心诚意,并无虚言。于是顷刻之间心思变动,真有了长松一口气的错觉:几百年僻居西域,酒神的心气已经消磨殆尽;只要有一点可能,都绝不愿意与强横的外力为敌。 李先生又道:「当然,我们也有一些小小的要求。」 只要不像当年的霍去病一般骄横跋扈、藐视神灵,又有什么是不可以谈的呢?酒神心下快慰,居然绞尽脑汁,硬是从可怜的汉语储备中憋出了一句敬语: 「你……你请说。」 「好说。「李先生客客气气道:「我方的要求很简单。首先,西北及藏区是自古以来不可分割的领土,所以,我们将对此地实行直接的管辖,清理一切负隅顽抗的地方分裂势力,维持边疆基本的稳定。——当然啦,暴力手段只是不得已而为之,在用强力手腕清洗干净之后,我们会设法推进基础的识字教育,完善西北与中原的道路建设,争取在十年之内完成扫盲,解决迷信与淫祀的问题。至于之后进一步的整合与发展,就得大唐的朝廷操心了。 酒神:………… 「你——你在说什么?」 第247页 「如果口头传达不清楚的话,我们也准备好了文件。」李先生彬彬有礼,示意林貌从背包抽出一个文件袋:「文件含突厥语与汉语一式两份,可以相互对照。若是翻译有疏漏的地方,还请斧正。」 酒神显然没有校正文件的雅兴。祂从喉咙里发出了某种咕噜噜的响声,活像是烧涨了一锅开水。待到沸腾的水声达到顶点,祂终于勉力挤出一句: 「……这就是你的条件?」 「当然。」虎斑猫从容回答,甚至稍稍俯首,以示郑重:「上神应该能分辨出来,我绝不会在这样的事情上虚词掩饰。」 酒神的确轻易分辨了出来,眼前这只莫名其妙的猫咪是在认认真真、毫无掩饰的阐述他们的条件,就像承诺绝不会封禅一样的真诚。 但这两种真诚又怎么能共存呢?酒神实在不能明白。 当然,祂也不必想明白了。在漫长而紧张的喘息之后,林貌忽然听到了某声短促而狂怒的叫喊,尖厉刺耳之至;但传音很快被切断了,山谷中再无声响。 他等了半日不见回復,只能愕然发问 「祂怎么不回话了呢?」 虎斑猫低下头去,用爪子按动挂在脖子上的小小平板。在识别了猫爪指纹之后,这块屏幕联繫上此时正高悬于空中的某架无人机,实时转播方圆数十里内的一切动静。 李先生仔细盯了半日,终于分辨了出来。 「这位酒神可能太生气了。」他慢吞吞道:「古神情绪波动过大,依附的人体便无法承受,有时会出一点意外……」 他爪子挥动,把屏幕上那张血淋淋的照片划了过去。从实景来看,酒神估计不是一般的生气,那景象基本和爆炸的南瓜差不多了——实在有碍观瞻。 林貌一时无语,只能默默瞪眼。 说实话,早在李先生开口揭穿酒神老底时,他就知道谈判必然破裂,双方绝不可调和;真正让他奇怪的,反而是李先生这齣奇强韧的耐心,居然还当真与酒神来回掰扯十几回合,甚至准备了文件,让对方「斧正」。 ——难道他还真以为古神会看文件批公文么?这思路是不是也太奇怪了些? 李先生大概并没有察觉到大手子的这一脑子官司,他只是嘆了口气: 「真遗憾,本来还可以以较为平稳的方式收场的……」 「平稳?」林貌小声道:「难道你还指望祂妥协?」 「这倒不敢奢望。」李先生平静道:「但是,如果祂稍微有一点合作意愿的话,我们也可以为祂准备一些更为人道的处理方式……毕竟吧,能定点催生微生物的力量实在不多,再说僧多粥少,生物学领域的大拿未免也太多了。」 说到此处,虎斑猫不由又抖了抖尾巴。令它真正感到莫大压力的,并非酒神这狂怒到近乎失态的反应,而是资源上绝对的匮乏——催化微生物的能力实在泛用性太强了,即使以他那点门外汉的见识,也能想到这玩意儿会在生物学界激起何等的狂潮。 而不巧的是,生物学界——包括病毒、基因、临床医学领域——恰恰是大佬扎堆,神仙辈出的地方。这些大佬倒未必能拉下脸公开索要,但八仙过海,大可各展神通。作为大唐项目的实际负责人,这些神通多半便是要着落在李先生本人的头上了…… 即使生性沉稳,见多识广,但只要想一想将来如雪片般飞来的条子与请託,他也忍不住要嘶嘶抽气。 所以,李先生对酒神的心意的确是诚恳的……他是真心的希望这位古神可以好好合作,至少能尽量完整的将「祂」移交给实验室,最大限度的保存祂的力量。——想想吧,要是验收的大佬们看到的是一坨被炸得七零八落的玩意儿,那脸色得多不好看呀! 但而今也没有什么办法了。高悬在头顶的无人机可并不仅仅是传输信号,这台机器能精准的扫描地面的热反应,锁定酒神深埋于地底的本体,布置恰当的火力打击方案。只要两个小时,第一波搭载了高爆弹头的飞弹就会降临,将地表烧得连鸡毛都不剩一根。 从酒神的神通来看,祂的本体大概率是一团根系交缠、盘根错节的真菌菌种。即使被火焰弹正面命中,应该也能残余相当一部分组织。至于这些残余的组织何时才能恢復全部的能力,那就要看生物学家们的组织培养技术如何了——酒神的意识大概是灰飞烟灭了,但祂的**还可以长久存在,永远为科研事业做出自己的贡献嘛…… 这怎么说着有点瘆人呢? 飞弹的发射是绝对的傻瓜式操作,简单得就像电子游戏——勘查地形、下达指令之后,剩下的事情都不必两位门外汉操心。林貌四处环视这即将被毁掉的风景,甚至还有心情思考某些无聊的忧虑。 「这位酒神很擅长诅咒吧?」他嘟囔道:「我们和祂谈了这么长时间,会不会……」 「这就不必忧心了。」虎斑猫相当镇定:「林先生,你太高估这位』酒神『的本事了。难道你没有听祂交代自己的往事么?祂只有在漠北势力最为强盛、且匈奴祭祀鼎力相助的前提下,才敢偷偷摸摸的施放诅咒。等到漠北的兵力衰退之后,祂折腾的本事可就大大下降了——这数百年以来,酒神可都是龟缩在西域,绝没有扩张的意愿呢。」 战报或许会撒谎,但战线绝不骗人。如果古神们真有什么了不得的本事,又何必缩在西北苦寒之地,不肯踏入花花中原半步呢?——难道是因为不喜欢吗? 第248页 要知道,过去三百年南北分据,算是华夏歷史上罕见的顶级乱世;在这样天下崩摧,人命贱如草芥的年代,各方宗教亦不甘寂寞,纷纷下场大展身手,堪称永垂史册的龙争虎斗——虽然他们都将被重归一统的皇权以铁拳清剿,但好歹还算是在民俗信仰中留下了一点痕迹;至于缩在西域连尝试都不敢的「六天故气」么,那就实在不好评价了。 「而且,祂的诅咒能发生效用,本来也是凑巧。」虎斑猫耸了耸毛茸茸的肩膀:「我倒不是有意议论先贤,但冠军侯的确也太不注重保养了……千里奔袭,身先士卒,本来就是要命的差事,他还一口气来了几次。身体亏空到这个地步,诅咒当然能趁虚而入。」 李先生停了一停,微微摇头: 「从现有的考古证据看,当年匈奴祭祀诅咒的对象绝不仅仅是霍去病。匈奴人不傻,当然也知道擒贼先擒王的道理。他们祭祀下咒的重点,怨恨的主力,当然都应该是孝武皇帝;冠军侯也好,长平侯也罢,都不过只是诅咒仪式中的陪衬而已……鑑于孝武皇帝的寿数,恐怕很难说这种仪式有什么作用——喔对了,巫蛊不能算数,那是武皇帝自己发疯,锅还真不该扣到匈奴人的头上。」 当然啦,要按玄学那一套稀奇古怪的理论,武皇帝之所以能安然无恙,大概还有所谓国家气数的庇护——但国家气数这种东西嘛,谁又没有呢? · 「酒神已经谈完了?」 「谈完了。」 「结果如何?」 「愤怒之至,已经遣人送来誓约,绝不与中原汉人共天下。」 「愤怒之至?看来祂什么也没有得到呢。」黑影微笑道:「不过也正好,你可以把酒神的回话转告给我的老朋友们,让祂们明白现下的局势……我知道,有些老朋友对我的地位虎视眈眈,颇有不满;我也知道,有些老朋友被那些火雨雷霆吓得魂不守舍,已经不敢反抗。但祂们最好清楚一点——设若祂们服从我的命令,还能保有地盘,尚可苟延残喘,若亡于那些人之手,则纵肯为奴隶,亦不可得!」 「孰去孰从,该做选择了。」 -------------------- 第103章 发掘 黑影自幽长而漆黑的隧道中飘出。神色中颇有怡然自得的兴味。显然, 酒神所遭遇的挫折并没有打击到他的信心,反而激发了某种尽在掌握的志得意满,以至于顾盼之间, 竟罕见的有了洋洋得意的姿态。 这样的得意自然是他应得的, 毕竟现下的局面全仰仗他苦心筹谋而成, 真可谓耗尽了大半的心力。 尽管位格崇高,居于「六天故气」诸神的顶点,但黑影的真实地位, 却永远处于某种不可言说的微妙境地之中。身为古老神明的尊长,他当然不会被新时代所接纳;但在丧失了大半的力量之后,这位身份怪异的神明, 却也很难在古神的体系中存身了。 古神的神性由人类最原始的狞恶欲望所构成,是绝无约束与限制的本能, 基因兽性的集合。在这种字面意义上的人面兽心小圈子里, 你总不能指望什么忠诚与勇敢吧?所谓君臣父子,那是周礼才有的规矩,以此要求远古神祇,就完全超标了。 所以,诸如酒神之类的叛逆, 在互通款曲,两面下注之时, 从来都是光明正大、大张旗鼓,既不知掩饰,更不觉羞耻。而黑影孤守在外, 亦只能视而不见而已。 但没有关系, 在今日之后, 局势便要彻底扭转了——尽管对中原抱有长久不可释怀的恨意, 但施法搅乱三江源头、逼迫汉人出手围捕,却是黑影筹划了很久的谋略。两虎相遇,必有一伤;汉人要到藏地清查水源的底细,就必须要跨越西北诸位古神的领地。这样不可迴环的正面冲突,要么是汉人折戟鎩羽,大败亏输;要么便是他的老朋友们赔光老本,不得不俯首帖耳,再次遵循往日的权威。 摧折中原除外患,敲打古神除内乱。引虎驱狼,坐山观斗,无论情势如何发展,黑影都能得到最大的利益。老成持重,稳掌大局,不过如此 这是独属于人类智慧的精彩谋划,只有在权谋场勾心斗角的撕扯中才能磨砺出的老辣手腕。古神——即使某些尚且保有神智的古神——无论住世如何长久,也永远会被本性的蛮荒与野性所困扰,绝不能有这样狡诈而阴险的构思。 在黑影的计划中,「酒神」便是他投石问路的第一枚棋子。在酒神与汉人的第一波冲突中,他不但能窥探到对方的力量,还可借题发挥,为依旧狐疑的墙头草们提供最森严的警告——那位稷神是神思昏乱,完全不可理喻了;但如果连屈意奉承的酒神都不能与汉人妥协,那么诸位古神不妨扪心自问,又凭什么能让敌手高看一等呢?——难道各位见风使舵的本事,还能比酒神更加高明么? 这是一记相当有力的威慑,足够让黑影苦心思忖,字斟句酌的酝酿出一篇足够有杀伤力的说辞。大概是思索得太过用心了,当他抬起头来,竟发现刚刚遣走的僕役竟去而復返,恭敬侍奉在侧。 「怎么?」 「小臣奉命去见过了酒神。」僕役小声回禀:「那边……那边似乎已经结束了。」 黑影微微一怔,倒有些愕然。他这位僕役神通非凡,顷刻之间便能飞驰千里。但无论脚程迅速,总得得等到战局明晰,才能带着消息折返。难道西北边境的战事,进展得竟如此之快么? 第249页 「结果如何?」他淡淡道:「酒神说了什么?」 战局变化如此之快,那恐怕酒神并没有讨着什么好。但没有关系,有一个亲自经歷了战事的古神为例,他的说辞才更有效力。 「酒神……尊上并没有来得及说什么。」僕役艰难道:「实际上,小臣赶到的时候,那些汉人正在组织人手灭火,还从一堆灰里刨出了上神的本体呢……」 听到这样的的回话,黑影……黑影不觉沉默了片刻。 他隐隐觉得,自己的驱虎吞狼之计,是不是在计算上出了一点小瑕疵? · 无人机的计算不会有一点瑕疵。在精确扫描地形之后,它唿唤来的火力准确的轰炸了攻击范围内每一寸藏身之地,没有留下任何一处死角。甚至由于活计干得过于利索(草木都成了灰烬),使得李先生带人翻找时废了很大的力气,好不容易才在一处地下暗河的隧道中发现了酒神本体的残骸。 身为执掌微生物的伟大神明,这位酒神显然拥有匪夷所思的神通,数百年积累而成,不计其数的权能。这样丰厚到难以想像的家底,仅仅从地下暗河的陈设中便可见一斑。 虽然只是临时的行宫,但神祇显然也精心布置了自己的居所。自步入暗河以后,触目所及的并非暗淡阴湿的岩石,而是大团大团、鲜亮夺目的美好颜色,随地势蜿蜒为极具想像力的图案。颜色之间的过渡与拼合浑无瑕疵,仿佛是以最上等的丝绸精心装点,却又绝没有人工缝合的痕迹。 当然,这里本来也不该有人工缝合的痕迹。只要凑近了仔细观察,就能发现这些惊人装饰的底细——它们全都是根植于岩石的细弱菌菇,微小到几乎难以察觉;可千万只菌菇以特定的方式拼接混杂,就能调和出人类想像中一切瑰丽的颜色。 暗河的装横并不只有这些。在各种奇特的钟乳石柱上,还缠绕着大量萤光闪闪的丝带,四处漂浮如梦幻般的长须,起伏中散发着复杂而柔和的香气。这些菌类应该有发光的能力,可以根据神灵的命令制造奇异的光效与玄妙薰香,将此处打造为幻梦一样的境地…… 不过,他们大概永远也不能见识到地下山洞最为鼎盛时的光景了。在几人刨开洞穴艰难探索之前,有有几枚特质的钻地飞弹击穿了地壳正中核心,在极短的时间内杀死了此处一切的真菌。而今保留的颜色,不过是活性物质被氧化之前的最后一点闪烁而已。 也正为如此,他们进入洞穴之后,捆绑在虎斑猫脖子上的麦克风就开始频繁的发出抽气声——为了执行后续生物,李先生申请调来了一位微生物学专家,并通过猫咪脑门上的直播设备与他们交流;可显而易见,让微生物专家亲眼目睹目睹品类如此繁多、却不幸被统统消灭的菌类,无疑是一种相当大的折磨。 总之,在以电风扇的频率嘶嘶了半分钟后,专家终于放弃了为他心爱的真菌哀悼,转而开始努力辨别这些即将湮灭的宝贵样本。他让李先生贴地爬行,一寸寸搜索过可疑的角落,并在麦克风里嘟囔出一大堆古怪而不可辨识的专有名词,语速低沉而又快速。以至于陪同的边军都尉频频回头张望,脸上露出了某种敬畏的神色,大概还以为钦差带来的猫咪是在念诵魔咒,施展什么神秘法术呢。 在花一个半小时探索完这区区三十来米的地道后,专家终于让他们在拐角处停了下来。他郑重嘱咐他们: 「……要保管好现场,不能让人破坏。如果可以的话,每一寸土都要送回来做研究。」 林貌眨了眨眼: 「每一寸土都要送回来做研究?规模是不是太大了一点?」 「那是您不知道新品种真菌的研究价值,林先生。」专家心平气和的开口:「在此仅举一例:长期筛选之后,现在的致病菌大多有了相当强的抗药性,能够免疫绝大部分的天然抗生素;而人造抗生素的副作用往往过大,令医疗系统难于抉择……所以,如果能在这里发现几种全新的、高效的广谱抗生素,那就能瞬间获得对现代一切病菌的绝对优势,重现青霉素刚刚发明时的辉煌光景。仅仅这一点应用,就是数千亿的产业链,不可估量的利润……」 听到千亿两个字后,林貌迅速闭上了嘴。 · 他们跨过暗河涌动的隧道,经过几处装饰得更为豪华的洞穴,终于抵挡了地底的最深处,酒神藏匿本体的机密之地。 作为地宫的要害,这处洞穴被钻地飞弹重点过问了好几回,原有的装横被毁掉大半,只剩下惨白的灰烬。尽管如此,在仅有的一点残余中依然能看到往昔的辉煌。譬如,在以金矿原石精心雕刻的石座上,居然横亘着一张五色斑斓、气势非凡的华盖,材质古怪而又精緻。等到林貌定睛细看,才发现这玩意儿居然是一节灵芝——足足有两米高的灵芝,光华灿烂、不可逼视的灵芝。 毫无疑问,酒神的本体就藏在芝盖的下方。但当林貌小心踏上宝座下的石阶时,他却听到身后小小的惊唿声——紧随在后的边军都尉神色奇异,呆呆的盯着那高耸的华盖。 「上官!」他小声道:「这莫非便是车——车马芝?」 林貌愣了一愣,仔细看了看这奇特的华盖——以芝为盖,形如车驾,这倒的确有点《博物志》中车马芝的意思;当然,形状奇特与否倒并没有什么所谓,关键在于,以道书记载,这玩意儿是能延年益寿的! 第250页 他迅速瞥了那位边军都尉一眼,果然从他脸上看到某种升官发财的热望,飞黄腾达的痴迷……祥瑞!滋补!皇帝还能不给个大官做? 当然,都尉也是相当明白规矩的。在留意到钦差的眼神之后,他乖乖的低下了头去,表示自己绝对无意与贵人争夺首功,只愿得附骥尾,可被上司带契一二。 显然,直接拒绝都尉的意图是不合适的,更不利于与军方的合作;但直白点出祥瑞的虚妄,似乎也很难令人信服。考虑到现在李先生的人设——猫设——只是一只被钦差带来,偶尔能念咒施法的古怪猫咪,林貌不能不另外想一个解释。 「这不算什么。」他道:「这么一点大小,哪里上得了台面呢?世上有得是更大的灵芝。」 都尉呆住了:「有的是更大的灵芝?」 天下还有比这一丈来长的芝草更夸张的玩意儿么? 「当然。」林貌想了一想:「实际上,只要用一些巧妙的办法,在营养足够的环境下,菌类可以发育到相当之大……」 他费力思索着自己的网文资料储备,一时间还真有些记不起是什么办法。但所幸现场就有专家。虎斑猫脖子上的麦克风滴滴响了两声,传来提醒: 「惊蕈法。」 「喔,不错,惊蕈法。」林貌道:「在恰当的时间震动真菌,促使孢子聚合,体积就会变大……」 他终于翻找出了恰当的回忆,记起当初是刘博士向他解释的这个手法。这种技术在南宋时就断断续续的流传,但始终不得要领。先民们将菌类的成长归因为天雷或其他的巨响,却忽略了震动的作用。直到近代技术发展,才确定了抖动与孢子聚合的影响。 刘博士小时候练过几年架子鼓,所以对抖动真菌特别在行,在实验室中也是一把子好手。她还曾相当自豪的为林貌展示过自己的独门绝技——只要用筷子头敲几下竹筒,就能让整整一筒虾滑或者牛肉平稳的翻进火锅,一点也不留残余。 ……所以,炮制一支大灵芝应该不算什么难事吧? 「这支实在算不得什么。」林貌重复了一遍:「实际上,我们可以弄到比房子还要大的灵芝,是吧?」 专家唔了一声,表示贊同。而都尉则显得万分的惊骇: 「比房子还大?」 「差不多。」林貌努力想了想刘博士的描述:「陛下现在住在哪里?太极宫?——比太极宫更大是不可能了,但要遮盖宫中休憩的凝云阁,应该不成问题。」 边军都尉目瞪口呆,终于不再说话了。 · 作为尚且保有神智的古神,酒神行宫中爆出的金币要多得多。除了几百年积攒下的珍玩、珠宝、珍贵之至的真菌样本之外,他们甚至还发现了大量的兽骨与龟甲,上面刻画着怪异的符号。 李先生一眼认出了底细: 「甲骨文和金文的结合。」他道:「还真是怀旧。考古组肯定会狂喜不禁……但怎么会这么多呢?」 酒神虽说依旧保留着神智,但神智委实也不算太多。他显然已经没有了学习新语言的兴致,更不愿意搭理漠北那些愚蠢的胡人,即使千年之后物是人非,都依旧还坚持着夏商甲骨文的正统,丝毫不曾变更。也正因为如此,接受过几次培训的李先生居然勉强认出了一点端倪: 「……这不是占卜,而是信件,而且兽骨的材质还很新。」他低声说:「具体内容还要专家破译,但短时间内居然写了这么多信……我们的速度恐怕得加快了。」 -------------------- 天然诞生的全新抗生素与人造的全新抗生素是不同的。人造的全新抗生素大多借鑑了已知的杀菌原理,或者在已有的抗生素结构上做了微调。而鑑于耐药菌对现存抗生素已经有了抗性,那么相似结构的人造抗生素也会迅速被攻破——细菌只要变异几个节点,就可以轻松的解决掉它。 但一种全新的、天然的抗生素,它的杀菌原理则可能完全与已知的药物不同,所以一切耐药菌都不可能对它有抗性,短时间内也很难变异出足够的抵御力。如果它还恰巧是广谱抗菌的,那对现存细菌就基本是降维打击,天下无敌,基本没有对手。人类会再次回到青霉素刚刚发明的黄金年代——无论什么感染,无论什么菌类,只要注射这种全新的抗生素,都能轻易解决;再也没有什么「超级细菌」和icu感染了,术后护理的教材能薄上整整一半。 当然啦,这种抗生素最终也会被细菌突破,但参照青霉素的节点,其优势维持的时间起码在十年以上。能有十年以上,不受耐药性困扰的黄金年代,那得是多大的经济效益呀! 第104章 对话 作为慷慨大度的钦差, 林貌当场分割了这一次爆酒神金币的斩获。他将零碎的金银珠宝尽数赏赐给此次奉命随行的精兵,大块的赤金矿石上贡给朝廷,自己则只保留了一点微不足道的兽骨与古怪菌类, 表示出了高风亮节的廉洁。 能赏赐真金白银的上司就是好上司。随行的都尉大喜谢恩, 而后又殷勤问候, 在话里话外打探钦差的喜好;听口风多半是想藉机送一点礼,在京师埋一条升官发财的长线。当然,从他频频望向兽骨的眼神看, 估计内心也是真的感到迷惑:怎么会有人专程索要这样的枯骨死物呢? 他当然不敢议论上司的爱好,只能谄媚的奉承了一句: 第251页 「上差若是喜欢这样的药材,那此处正是出产之地。当地百姓, 多有以捡拾此物为生的呢……」 林貌愕然:「药材?」 「路过的郎中都说,这是陈年的龙骨, 可以治心悸失眠的。」都尉陪笑不已, 大概是以为钦差也有点睡眠问题,最好不要惊扰:「关中每年都有药商来採买的。但最上等的龙骨,多半还是在本地人手中捏着,并不愿意外售。不过,上差若有什么需索, 吩咐一声便好了。」 林貌没有在意这显豁的暗示,只是觉得考古学家们可能不怎么会喜欢当地人对甲骨的处置……而且, 此处怎么会有漫山遍野、数量多到可供百姓捡拾为生的甲骨呢?仅以酒神一个人的消耗量,那是无论如何也费不了这么多的吧? 以过往的经验推断,这多半是祭祀的用具, 占卜与记录的材料。古神即使逃遁至西域成百上千年, 歷经无数王朝兴衰起伏, 依然顽强的坚持着祂们在夏商时代的古老传统, 丝毫不肯为漠北的胡人们改变这繁琐的流程……这是什么神经病的替身白月光文学啊? 再一次的,大手子深深体会到了古神那难以言喻、与人类迥乎不同的疯癫。 · 他们支走了都尉,用铲子挖开金碧辉煌的宝座,从里面刨出了酒神的本体。相较于先前捕获的稷神,吃了足足十几发飞弹的酒神就显得相当之不体面了——虽然稷神的脑袋被惊慌失措的林貌锤得足有原来的三倍大,但好歹还是能分辨出原貌。现在,他们在碎石与灰烬中翻检了好久,才勉强拎出了一根黢黑的枝干,已经扭曲的不像样子。 所幸,经过屏幕另一边专家的仔细检查,确认这玩意儿依旧还保有活性,只要经过认真的养育,还是可以为人类的科研事业发挥莫大的效用。 「如果本体是由菌类构成的,那修復可能相对复杂。我个人建议……老李,你敢挂我的通讯试试!」 不得不说,这波委实是预判了对手的预判。当专家勐的厉喝出声时,李先生正悄悄偏转脑袋,打算「一不小心」撞到某块凸起的山石,最好让屏幕在撞击中损坏,免得听到某些若有似无的暗示,难以招架的打探,或者明晃晃的索取——每一样都让人尴尬,所以干脆不提拉倒。 但专家是决心要面对尴尬了,他毫不留情揭穿了那一点虚伪的面纱:「——我说老李,你至于这样么?高中到硕士十年的老同学,双方合作了这么多次,我哪一次坑过你?你防我防得和贼一样!难道我会贪图这一点蝇头小利,为了这』酒神『就不要脸了?」 李先生眯了眯了眼睛,神色并没有因为这样的坦诚而生出什么特殊的波动。 「所以你并不需要这东西了?」他低声道。 「那倒不是。」专家说:「但我可以向你保证,这并不是我贪图小利,而是出于公心。我们组最近研发出了新的配方,在真菌的组织培养上有独特的造诣,世界领先——」 李先生果断关掉了麦克风。 「……让林先生见笑了。」他沉默片刻,只能嘆一口气:「我原本以为,这些科学家象牙塔出身,好歹还会体面一点呢……」 他左右望了一望,确认带进来的摄像头没有开机,于是小心挪步,以猫猫祟祟姿态的靠近林貌,低声开口: 「林先生,你也要小心一点才好。」 林貌茫然不解:「什么?」 「如果酒神催化的土壤中真发现了全新的抗生素谱系,那就是年产值千亿级别的产业。但这还不是重点,能随时生产出千亿级别产业的神灵』原体『,才是可以下金蛋的母鸡。「李先生轻声道:「医药生产业,高利润,高技术,高就业率,污染又完全可控……这是大多数经济体梦寐以求的高新产业,黄金的增长点。林先生可以想像一下它的吸引力——说难听点,为了得到这样的宝贝,地方上用一些手段都是无可厚非的。」 林貌当然不会不明白这一点。千亿级别的产业链他没什么印象,但当年他老家与临近的市区争夺一条临近的高铁线路,彼此间手腕百出上下齐心,的确给他留下了极为深刻的记忆——高铁的产出也不过每年几个亿而已,如果量级再翻上数百倍,那种狂热程度…… 「但分配方案应该由上面决定吧?」他小声说:「与我们有什么关系呢?」 「重大利益的分配当然由组织统筹决定。」李先生道:「但组织也不能平白的做出决断,它需要考虑各种因素,并且尊重一线人员的意见……」 他用毛茸茸的爪子前后指了一指,毫无疑义的明示了这「一线人员」的含义。 当然,仅仅是「尊重」,未免过于含蓄了。事实上,考虑到林貌在两界沟通中不可取代的作用,为了保证长久合作的稳定,只要大手子的脑迴路别太过于离谱,组织都会尽可能满足——换句话说,林貌实际上可以拥有在「六天故气」分配中的否决权。而这种权力的执行,又相对粗糙随意得多。 李先生毕竟是在公文浸泡久了,一手太极功夫炉火纯青,轻易不好说服;但林貌可没有他那个本事。在所谓的「第一线人员」中,林貌算是意志最为薄弱,而手腕最为稚嫩的一环。只要稍有常识者,都应该知道从何处着手。 当然,单刀直入,毫无掩饰的试探,是很容易防备的;但真正高明玄妙的手段,却绝不是区区一点防备可以抵挡的。想一想吧,林貌就算再如何戒备森严,难道还能闭门在家,从此不见外人么?都不必用什么复杂高明的心思,只要让刘博士出面请大手子吃个饭,席间再让某几位在频频显像于电视报纸上的着名人物过来陪两句话敬个酒,席间再体贴入微的解决解决林貌关切备至的某些问题。那么都不必多说什么。只要这杯酒一喝,难道他之后还能多说出个什么「不」字么? 第252页 这一整套丝滑小连招走下来,相信没有几个能坚持得住。林貌仔细思索片刻,也不能不心服口服。 「……而且,这也不过是小小的套路而已。」李先生淡淡道:「所谓润物无声,尽得风流。统战的手段,可是多不胜数呢。」 「你怎么知道得这么多?」 「我当然知道的很多,因为我也在统战部门干过。」李先生道:「如果现在是由我来负责说服你,那也会採取同样的手法的。林先生。」 「……啊?」 · 在科普完他们面临的处境之后,李先生从背包中翻出了一个小小的红盒,仔细将酒神的本体收入盒中。据他说,这是化学组精心研制的新型材质,与一切自然造物都迥乎不同的高分子材料,从未在世上出现过的全新物质,完全超乎于以往一切常识的造物。即使以六天故气与生俱来的「权能」、无孔不入的,也休想号令这前所未见的材料。 简单来说,一块大塑料。 虎斑猫绕着盒子检查数圈,让林貌自己将塑料盒子扣严,而后以猫爪粘着粉末,亲笔在上面写了个「乙」。 「酒神为』甲『,那这就是』乙『。」他道:「以天干而论,我们大概还需要准备十个盒子,就能将手脚料理得差不多了……当然啦,就算古神的数量翻上十倍,也还依旧是僧多粥少。但总能缓解一二。」 这听起来简直有种「朕设此盒,待卿久矣」的奇特感觉,莫名的让人生出难以遏制的吐槽欲望。但林貌犹自踌躇不语,空寂的山洞中却骤然传来了尖利、刺耳,难以言喻的冷笑声,难听得像是指甲在刮擦玻璃。 李先生神色不动,仿佛早有预料。他甚至颇为礼貌的稍稍俯首,绝不欠缺礼数: 「上神居然大驾光临,真令在下不胜欣喜。」 「这难道不是在你的意料之中吗?」那个声音粗粝而又喑哑,晦涩的发音中带着某种刻骨的怨毒,令人不寒而慄:「阁下清查甲骨,不就是想摸清我的下落吗?现在我来见你,岂不正好。」 「在下的确很想与上神见一面。」李先生承认道:「毕竟我一直非常疑惑,所谓』六天故气『,残暴恣睢、食肉饮血或者有之,但其粗蛮而直率的本性,怎么能想出往三江源引入北海淡水的招数呢?这样阴损而刻薄的办法,实在不太符合古神的常识啊。」 「庄子说,巧者劳矣智者忧,七窍开而混沌死。一旦明白了阴谋诡计,也就明白了人情世故,明白了仁义礼智,逐步滑入人性的范畴,而脱离了蛮荒与野性的力量源泉。某种意义上,古神越转化得像人,力量损失也就越为严重。」 李先生停了一停,非常温和的开口了: 「所以说,上神的力量,也该消磨得差不多了吧?」 这一句话石破天惊,令林貌都微微瞪大了眼睛。但那位上神沉默片刻,却只是冷笑: 「很聪明,很聪明!怎么,看透了我的底细,也打算给我预备一个红盒子了吗?」 「上神这就误会了。」李先生道:「我们可不敢给上神预备盒子。预备盒子那好歹也是活着进实验室的待遇,但往三江源引入北海淡水却是决计没有办法宽缓的罪行,不可饶恕的歷史责任。所以,绝对没有哪个领导敢签字放上神一条活路,我们唯一的争论,大概是将来死刑的方式——是遵循唐朝的古礼,以大辟腰斩问罪呢;还是考虑现代世界的人道主义,直接枪毙了事?这种法律程序上的问题,总是比较复杂的。」 「当然,作为利益相关方,上神也可以提出行刑的意见。我们会考虑的。」 虎斑猫彬彬有礼的弯一弯腰,仪态实在无可挑剔。而山洞中蓦然一片静默,片刻中竟再无声响。如此冷寂少顷,那位擅自出面的古神终于说出了最后一句台词。 「真是有自信。」他冷冷道:「那我就在藏区恭候大驾了……看看各位的嘴,是否能比长江黄河的洪水更硬吧!」 一语既毕,清风徐过,山洞中再无声响。李先生啧了一声,抬头仰望着空无一物的山洞顶,神色之中颇有思虑,仿佛在深沉的推敲着什么。如此长久思索后,他随口又问了一句: 「林先生以为如何?」 林貌道:「我认为应该加大轰炸的剂量,为这位上神醒一醒脑子。」 李先生:…… 「相当高明的见解。」他干巴巴道:「真是一针见血。」 · 在大手子奋战于西北前线时(好吧其实也没有怎么奋战,他还有新麦饭吃呢),大唐君臣则正在尽力的适应新时代形式下的高科技作战。政事堂每三日一次御前会议,与皇帝一起讨论对吐蕃的战事,检查飞弹打击的范围,学习各种拗口的现代术语,锻鍊新形势下参谋决策的能力。 但这样的会议只开了数次,诸位相公就迅速发现了其中的尴尬之处:对于所谓的「现代战争」来说,有没有他们在幕后指导,似乎都并——并无甚紧要。 当然啦,战争肯定是一门特别高深而专业的学问,需要长久且艰苦的钻研。但至少在这种狂轰滥炸的战争模式中,相公们委实没有体会到智力与经验的作用。他们歷次会议来的工作,大概也就是整合情报描绘地图,对准坐标按下飞弹发射的按钮而已。但情报工作来自于先前布置的密探,相公们的智力实在没什么用武之地;而按按钮——就连皇帝未满十岁的皇子公主,人家也能按按钮啊! 第253页 喔对了,那边的组织还曾传过话来,建议他们不要过度的依赖坐标,在无甚握的时候,搞一搞地毯式轰炸也不算什么——所以吧,就连情报也未必有那么重要了。而政事堂的存在感,也便愈发的可疑了起来。 这种毫无成就感的诡异挫败情绪并不仅限于留守的诸位重臣。就连都督西北及藏地军务的李靖李药师,亦在前线发回过数封奏报,并在文中含蓄提及了自己难以言喻的心境——自大军开拔数日以来,前线斥候所见唯有被轰炸后的骚乱、恐慌,而没有一丁点成组织的抵抗。吐蕃用于警戒唐军的防线几乎是在一日之内迅速瓦解,以至于前线部队能以某种郊游的速度快速突破川藏交界犬牙交错的堡垒,轻松愉快的日行数十里;而被甩在后发的主帅却不得不连发急令,禁止部队突进太快,影响后勤。 怎么说呢,考虑到这支军队的粮饷与后勤全部由现代世界承包,这一次往川藏地区的大举进攻,与其说是决战,倒不如说是青藏线大型团队旅游——包吃住的那种。 而作为身经百战的天下名将,功成名就后居然落个带团旅游的结局,李药师心中之不满,可想而见。 正因为这种共同的郁闷,三日一次的议事也变得草率了起来。几位相公饮茶休息谈谈闲天,在皇帝的允许下按几个按钮,而后拍拍屁股告辞走人,或者留下来等宫中预备的点心水果。每日流程,大抵如此。 但在这一日闲谈之后,当宰相们放下茶盏起身时,皇帝却并没有如往常般示意退下,而是犹豫了片刻,低声开口: 「朕昨日稍有不适。」 当值的宰相们当即肃立,向至尊拱手: 「圣躬安否?」 「倒也没有什么。」陛下道:「只是……做了个梦,梦到有人哭泣。」 相公们的神色立刻松懈了下来,排在后方的魏徵等甚至还长长嘘了口气,拍打着衣袖打算上前进谏,建议皇帝回宫后对皇后倾述梦境表达深情,不必在政事堂浪费时间。 皇帝缓缓道:「……只是,这哭声么,似乎是来自宫中的北面一带。」 难道做梦还讲究风水不成?魏相公眨一眨眼,正欲开口,却忽的一个哆嗦,再也做声不得: 宫中的北面是什么来着? -------------------- 玄武门啊! 这一周过去就可以尽量一天一更到结束啦! 第105章 皇帝 意识到话题不大对头, 偌大殿阁内悄悄静了片刻。还是长孙无忌见机极快,迅速接上了话: 「乘车入鼠穴、捣齑啖铁杵。梦魂荒诞不经,本属常事。陛下何必兴卫阶之嘆?」 对于玄武门这桩敏感之至的公案, 大唐官方还处于「不争论」的和稀泥阶段。虽然魏徵、薛万彻等太子余孽已被纳入新朝, 既往不咎而示天下以诚;虽然太上皇已经在吉利可汗的歌舞中消弭怒气, 渐渐与至尊和解,但屠兄宰弟毕竟还是完全超出了儒家传统伦理的纲领,以至于大臣们都实在洗得有点费力。 当然啦, 在逐渐稳固统治、开创辉煌功业之后,皇帝亦能匠心独运,从周公诛管、蔡的先例着手, 为自己的事迹提供强而有力的辩护。但至少到现在为止,官方的说法依旧是含煳不清, 顾左右而言他, 充满了太极混沌的美感。而长孙无忌因循旧例,回答得亦滴水不漏。 以往常故事而言,到了这一步皇帝也该闭嘴收声,最多回宫与皇后聊聊他屠兄宰弟后难以释怀的微妙心境,就实在不必在此打搅公务, 揭开大家都不想面对的歷史遗留了。 大家操刀子一齐砍死前太子这种事情,说出来总不大妥当吧? 但皇帝并没有见好就收。他沉吟片刻, 低声道: 「哭声小事,朕也不以为意。但太上皇——太上皇驻跸宫城,也在梦中听到了北面的哭声。」 一语既出, 房玄龄长孙无忌杜如晦等等秦王旧臣立刻挺直了后背, 虽然神色依旧是从容不变, 但眼眸中却迅速闪出了细微的精光。这些亲身经歷了昔日玄武门之变的大臣们齐齐抬头, 气氛瞬间凝重了下来。 显然,在场的所有人都明白玄武门之变中真正不可告人的痛点——死去的太子与齐王已经是冢中枯骨,除了偶尔刺痛皇帝那仅存的天伦良心以外再无作用;而太上皇——活着的太上皇,才是贞观政局中天然的政治地雷,传统伦理道德体系里无论如何也解释不过去的要命bug! 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君臣父子,永无更张。同时占据君、父两个致命生态位的太上皇帝,在儒家伦理上对当今至尊可谓是碾压性的优势,而且绝无翻身的可能。如果说杀兄弟还有周公的先例,那凌逼亲父,可就真是孔孟亲口认证的禽兽不如了。 这种致命而微妙的伦理关系,绝不是皇帝依仗暴力可以轻易弹压的。李二陛下当然可以搞天子兵强马壮者为之的丛林逻辑,但以暴力打碎道德,也必将在衰弱时为被暴力所反噬……三百年南北分据,这种丛林逻辑下毫无底线的彼此杀戮已经见过太多了;如果李二陛下还对他的王朝抱有期待,如果李二陛下还希望能过一个稍微平静的晚年,不至于在史册中留下媲美桀、纣的骂名,那他就必须与自己的亲爹合作,也必须与君臣父子的伦理妥协。 所以,贞观一朝的政治基础,大唐国泰民安的平稳,至少有一半是建立在太上皇识时务者为俊杰的眼力劲上。换言之,如果太上皇某一日闲得蛋疼不再那么识时务,那只要轻轻多一句嘴,都足够让朝廷地动山摇,朱紫官帽滚落满地,无人收捡…… 第254页 这样危险之至的人物,岂能容得半点的疏忽。哪怕陛下仅仅是在太极宫中多放了一个屁,都得让宰相们耸起鼻子仔细嗅闻,直到分析出太上皇大便是否干燥为止! 几位重臣彼此换了一轮目光,终于推举首相房玄龄开口: 「太上皇帝有何吩咐呢?」 北面极为玄武,太上皇帝别的不梦,为什么偏偏梦到玄武门的哭声?梦里的声音不在别的地方哭,为什么偏偏在玄武门哭? 有预谋,有算计,有蹊跷,这事情绝不正常! 作为当道执政的首相,房玄龄充分表现出了昔日玄武门运筹帷幄之中的决断。当他开口发问之时,左手已经伸进了衣袖中掏摸,预备着只要听出至尊话风中一心半点的不对,立刻就题本上奏,预备将太上皇帝迁至别宫,「好生奉养」——自玄武门之后,这份迁宫的奏本日夜不离,已经在他身上搁了足足三年,多日筹谋的苦心孤诣,而今终究能派上用场! 当然啦,如果皇帝无意与亲爹翻脸,只想敲打左右以示警戒。那无论是清理宫掖、更换侍卫,抑或秘密访求,房相公也都有相应的奏摺预备——他每日都让夫人在官服中密密藏好了数十份奏摺,包揽上下,绝无疏漏,只是今日翻找起来,略微有些吃力罢了。 但皇帝并没有什么严峻的神色。他沉默片刻,只是稍稍嘆了口气: 「太上皇没有说什么。只是梦魂不安,身子实在有些不适……」 所谓麻杆打狼两头怕,皇帝固然怕他老子发癫掀桌子,太上皇又何尝不害怕自己的二儿子脑子一热?太上皇帝在后宫日日逍遥快活,乐不思蜀,其实也实在不想提起武德九年的旧事了。 所以,这一次稀奇古怪的梦境,绝非太上皇帝有意提及,而是哭声日夜不休,惊心动魄,将老皇帝搅得夜不能寐,神思消减,甚至偷偷请了几次御医。而至尊晨昏定省之时心生疑虑,让长乐公主悄悄打听再三,才终于知道了底细。 至尊父子两人居然同时遇到了如此稀奇古怪的梦境,那梦境的含义可就格外的意味深长了。皇帝将众位重臣召集至此,自然也不是无的放矢。 房相公沉默片刻,抬头悄悄觑一眼端坐的皇帝,只以余光撇见那凝重肃穆的神色,心下便不由咯噔一声,暗叫不妙——十余年君臣默契,他可是太熟悉自家皇帝的神态了;仅仅窥探到这一点情绪上的变动,便立刻意识到了整件事情最麻烦的关窍: 皇帝恐怕是有了几分心软! 与寻常歷史中毫无人伦杀子如杀鸡的老登不同,太上皇帝虽然在武德年间也颇有刻薄寡恩阴损毒辣等等司空见惯的下三流招数,但至少在早年太穆皇后尚在时,对几个嫡子的父爱也是真挚诚恳,不掺虚假,一片拳拳舐犊之心,不能因日后的凉薄而抹杀。 也正因如此,李二陛下再狠心决断,亦绝不能忘怀往日的情分——或许玄门冲冠一怒时,彼此间激发过恩断义绝的恨意,但现在大局已经抵定,就算看在往日抚育之恩的面上,也不能一直苛待自己的亲爹吧?——太穆皇后可还在天上看着呢! 所以,在这样虚妄无稽的事情前,皇帝才不能不多一点犹豫……说难听点,就算玄武门前的哭声真是那两位,而今又能如何呢?隐太子与齐王活着时尚且不能奈李二陛下何,何况乎如今身为幽冥之鬼。京中多的是法力高深的道士,只要请楼观道做它两日法事,再厉害的野鬼也不过是烟消云散而已。 但是,昔日屠兄杀弟,还可以算是情势所迫下被逼无奈的反击;而今当着亲爹的面将兄弟打得魂飞魄散、永世不得翻身,那似乎就太过于残暴而恣睢了。皇帝并不是前朝刘子业、高纬一流的人物,一时很难下这个狠心。至于大臣们——武德九年以性命劝谏至尊杀兄弟已经够强硬了,要是再这么强硬下去,他们也该考虑考虑千秋史书,春秋工笔了。 眼见秦王府的旧臣们以眼观鼻以鼻观心,一问一个不吭声,皇帝的目光逡巡一圈,索性点将: 「魏卿?」 魏徵袍袖微微一颤,不能不上前行礼。但俯仰之间,心中却大觉犹豫。显然,皇帝之所以金口垂询,一面是看重了他隐太子谋臣的身份,另一面却也是倚重他魏相公的副业——地府的鬼差到底是怎么办事的?活该下十八层地狱的孤魂野鬼枉死冤魂,居然还跑到宫中来鬼哭狼号了! 这显然是严重的失职,决计无可抵赖的过错,足够让皇帝派遣魏徵直入地府,行文地藏讨要说法……但问题在于,魏相公仔细思索了这几日下地府办阴差的种种见闻,委实找不出有什么骚乱动盪的影子。真要他开口解释,那实在也无话可说。 如此思来想去,魏相公只能拱手应承,咬牙将此事答应了下去。 「臣——臣一定设法探访。」 · 「隐太子,齐王?」崔判官一脸惊愕:「这两位怎么会在玄武门呢?」 被香火招来的地府判官茫然思索了片刻,从袖中摸出一本黄纸帐簿,仔细翻阅数次,终于点头: 「……不错,武德九年玄武门之变的死难者,至今尚在嵩里听审,是断然不会往来阳世的。想来是皇帝陛下听错了吧?」 魏徵拱手致谢,心中却犹自狐疑。他往来阴阳,对幽冥的体制颇为熟悉,晓得地府鬼差们的办事效率,只能以骇人听闻、匪夷所思来形容——据说早先地府办事不谨,曾被某只石猴打上门来,一把火烧了半个阎罗殿;直至而今八百年后,当日被烧毁的生死簿都还没有补齐呢。 第255页 所以,这本煞有介事的帐本,当真便可靠么? 魏徵小心道:「在下不明白地府的规矩,但总不会有什么疏漏罢?」 「这不会。」崔判官一口保证:「其余的鬼魂也就罢了,死于玄武门之变的魂魄是要日日点名的,怎么会有疏漏呢?这是一定可以放心的。」 魏徵目光一凝,立刻察觉出了关窍:「为何武德九年的魂魄,看管便要这么严苛?」 崔判官呃了一声,眼神中登时有了仓皇,显然是心中有事,难以启齿。但魏徵目光灼灼,注目不移,显见刨根究底,绝不松口;于是艰难思索少顷,还是决定解释一二——横竖魏徵将要升任天曹,这些事体本也瞒他不得。 「事为之防,曲为之制,未雨绸缪而已。」他小声道:「玄成,你又不是不晓得,那些天下为家、唯我独尊的人物,到了地下该有多难处置!昔日武皇帝的旧事,你难道没有听说?」 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生前称雄天下而叱咤一方的帝王,就是驾鹤西去而魂归幽冥,那份争权夺利的雄心也未必有所稍减。而诸位皇帝陵墓中丰富到无可计算的陪葬品,随葬皇陵的大小功臣、勐士名将,则无疑为地下的社稷争霸赛提供了广阔之至的表演舞台。从古而今,各色恩仇莫辨的至尊齐聚一堂,那种勃勃生机、万物竞发的境地,便不难想见了。 对于地府鬼兵而言,依仗地主之利以主欺客,弹压寻常君主尚不算为难。但要应付某些声名赫赫、雄才大略,尤其随葬品又极为丰富的人物,那便实在是难顶得紧了。而武帝——大汉孝武皇帝,无疑便是其中最麻烦的刺头之一。 「武皇帝求仙数十年,到头来还是黄土一捧,付诸东流,心中郁愤,可想而知。「崔判官嘆道:」所以数百年前,孝武皇帝便以剋扣祭品为藉口,率卫青、霍去病等部东行,要到泰山嵩里与阎君痛陈利害,讨取公道云云。地府何曾见过这个阵仗?那真是沸反盈天、幽冥大乱……哎,要不是判官们早做了准备,怕不是又要被烧一次阎罗殿!」 魏徵道:「什么准备?」 「判官们先前为早死的卫太子预备了一个幽冥神使的位置,聘他在地下吃一口公家饭。」崔判官道:「等孝武皇帝入犯山东,他们便派出卫太子前去交涉,那效果才是立竿见影……据说武帝只远远望见卫太子一回,立刻便是言语不得,掩面而退;随后便下旨遣散卫、霍,自己熘达着回了茂陵,这几百年都很安分。」 说到此处,判官也不觉嘆了口气。孝武皇帝虽然半途折返,但兵锋所指,仍然波及不小。以幽冥的工作效率,这些交战的遗蹟到现在都还是清理的重点。崔判官曾为此忙碌多日,至今仍心有余悸。 「当然,自商、周以来,要小心提防的,也不只一个孝武皇帝。茂陵的兵卒自然难以应付,骊山的兵马却也不可小觑。似乎是秦朝二世而亡的缘故,秦始皇帝平日颇为消沉,轻易不会动怒;可一旦有所不满,也很难打发。所幸地府也是早有预料,提前将胡亥扣在手中,不许松脱。如此一来,只要祖龙稍有不满,他们便可以将胡亥派出去解释——那祖龙的愤怒就会立刻转移,乃至亲自出手,竭力毒打胡亥。在拼命痛打完胡亥之后,始皇帝的怒气多半也发泄得差不多了,后面的事情便好谈许多。」 防患未然,巧为布置。幽冥之神的法力未必天下无敌,但算计与布局却委实是无双无对,足以驾驭地下复杂到近乎不可理喻的局面。无论秦皇汉武是何等英雄风流人物,地府都有专门预备的特殊人物,在身份上堪称对千古一帝特攻宝具,足以将诸位高人压制得服服帖帖,至今掀不起风浪。单只这一份心力,便不是寻常可以企及。 虽然即将上任天曹,但魏徵到底只是兼职,还没有见识过地府这微妙高深的手段。在崔判官如数家珍的为他详细解释之后,魏玄成都不由沉默了片刻: 「……好手段。」 「不敢当。」崔判官微笑:「都是先贤的功劳。」 功劳与否倒无甚所谓,但言外之意的暗示却是够明确了。既然秦皇汉武都逃不了被制约的命数,那当今皇帝自然也不能置身于事外,幻想着死后还能纵横捭阖什么的。再说了,这也是对诸位千古一帝的一视同仁,大家平起平坐,地府亦绝无偏袒之处。 「不必说这些客套话。」魏徵冷冷道:「所以,你们为当今皇帝陛下准备的制约之法,又是什么呢?不会就是武德九年的死鬼吧?那我可以明确告诉你,这些东西不会有什么用处。」 而今隐太子与齐王都是枯骨一堆,皇帝号两声抒发抒发兄弟感情倒也没什么所谓;但要真到了地下久别重逢,至尊要是不带着尉迟敬德长孙无忌等等将他们的屎给打出来,那都算这两兄弟拉得太过干净。 指望着靠玄武门的死人牵制当今皇帝,那不是做梦么? 崔判官愣了一愣,一时倒不好回话。他武德五年便辞世入幽冥为官,还没有碰上太子与天策上将争权时那轰轰烈烈彼此势不两立的盛景,当然对玄武门之变不甚了了,不能与魏相公这位第一当事人媲美。 但崔判官略一踌躇,却又自信开口。 「无关紧要。」他道:「幽冥的高人们从来不会出错。只要是他们料定了的法子,就一定可以制约当今皇帝,绝无例外。」 第256页 魏玄成皱了皱眉,没有再说话。 · 虽然听到了不少于至尊不太有利的地府密辛,但魏徵好歹还是套出了一点好消息——崔判官再三保证,绝不是隐太子魂魄闹事,临走之前,还特意留下了自己平日批帐簿的刀笔,以之辟邪镇恶,无往不利。魏徵将此宝物献上,不过一日,便蒙陛下召见,又谈及了梦中的事情。 「自挂上刀笔之后,倒是没有听到什么哭声了。」皇帝道。 魏徵正欲拱手推让,却听皇帝冷冷开口: 「听不到哭声之后,就改为做梦了——魏相公还不知道吧?昨晚朕睡了三个时辰,其中一半的时候都是在梦中反覆回忆与大哥的往事!」 -------------------- 地府应对诸位皇帝的诀窍: 秦始皇——胡亥一名即可,必要时预备赵高; 汉高皇帝、高皇后——不必过多插手,这两位自己就能打得头破血流;若非特殊情形,通常不会一致对外。 汉文、景——文皇帝脾气温和,无需多虑;警示过路判官及诸位阎君,万勿与景皇帝下棋,要紧,要紧! 汉武——预备卫太子。 ps:汉朝皇帝之间的纠纷,可以考虑调请天庭诸葛武侯调停,多有奇效。 第106章 东风 说出这一句, 皇帝身体前倾,面无表情的注目魏徵,神色怪异难测。而魏相公小心抬头, 此时才留意到不对——至尊的脸色颇为难看, 眼圈下更是阴影点点, 隐约若有淤青。显然,这一整夜兄友弟恭的噩梦委实是把皇帝噁心得够呛,昨晚八成是辗转反侧, 连觉都没有睡好。 睡不了回笼觉的皇帝脾气相当不好,一时都顾不得什么君臣的颜面,冷冰冰便直接问了出来: 「魏卿, 这到底又是怎么一回事?」 魏徵踌躇片刻,不能不小声回禀: 「回圣上的话, 崔判与臣再三担保, 说是绝无鬼魂作祟的迹象……」 皇帝哼了一声,没有回话。昨夜一帘噩梦,缠绵不去,今早寅初三刻便被惊醒,再也不能入睡。早在传召魏徵之前, 皇帝便已经下令请来袁天罡、李淳风二位,又及楼观道驻跸京中的高功道士, 绕着玄武门足足检视了三遍,就是将草木碎石一一点检,也实在没有翻找出半点冤魂怨鬼的影子。无论皇帝如何疑心深重, 至少在玄学秘法的领域, 是绝无踪迹可查了。 眼见结果如此, 至尊也不能不接受谏言, 找了个太医为自己诊治。而御医不知底细,兀自望闻问切半日,居然还以为是脉气不宁、心神躁动抑郁的缘故;而这一番医理剖析,却险些把皇帝气得一个倒仰——听这些庸医的意思,难道自己还是日夜思念那两个怨种兄弟,才落下的病根? 这就是赤·裸裸的毁谤,决计不可容忍的侮辱了。皇帝触景生情,或许还会为隐太子掉两滴眼泪;但要说思念到梦寐不忘,那大概两兄弟泉下有知,自己都要噁心得吐出早饭。再说他李二的品味一向相当正常,就算梦回当初与观音婢相识相知的年少时光,也不至于回味这两个货色吧? 因此,至尊立刻做出了判断: 「有预谋,有算计!」他断然道:「就算不是鬼魂作祟,也未必没有其余的毒计!」 如果没有毒计,朕会平白无故的回忆往事吗?就算查不出痕迹,那也一定是确有其事,绝不会有什么例外! 魏相公无言以对,只能沉默。 皇帝哼了一声,神色不定。作为马上厮杀出来的天子,他本人倒未必畏惧什么鬼神。之所以耿耿于怀,与其说是心怀忧虑,倒不如说是本能的反胃。所谓癞蛤蟆跳脚面不咬人却噁心人,想想自己还要在梦中与那位怨种兄弟——尤其是齐王李元吉——纠缠不清,共述衷肠,那简直是头髮丝都要被膈应得发抖。 除此以外,至尊心中还萦绕着某些若有似无、难以启齿的忧虑……在他于现代世界所看到的《西游记》中,泾河龙王御门诉冤,李建成李元吉于地府闹事求超度,乃是整个西游故事的起点。而今玄奘法师独自西行,五行山下的猴子也不知所踪,眼见着局势已经一塌煳涂,难道这剧情惯性如此强劲,居然还硬要摁着头走完这面目全非的细节吗? 想想原着中自己魂游地府,被怨种兄弟们恐吓追逐的遭遇,皇帝的脸上便五颜六色转了老大一圈,委实有不怒而自威的威力。 当然,《西游记》这种事情,实在不方便与魏徵深谈。就是昔日天策上将府中的诸位旧人,也未必能了解皇帝幽深曲折的心境。说到底,在这个世界上,熟知西游剧情,能够自如与他交谈的人物,其实并没有多少。如果还要保证一点彼此的信任,那更是只有唯一的人选。 但无论如何,皇帝还不想因为区区几个梦境去惊扰在前方的大手子……那位李先生临走前倒的确留下了一个电台,承诺可以在紧急情况下随时取得联繫。但为了自己的旧日恩怨惊动现代人,又似乎实在有些小气——毕竟吧,以他的见识来看,那群会上网的现代人别的不会,嘴皮子可是一个比一个刻薄,难以招架。要是将自己的尴尬梦境泄漏出去,还不知要招来多少编排呢。 他下定了决心: 「召太医来吧,朕先吃他几副药再说。」 · 在于某位气急败坏的上神谈崩了之后,林貌一行所遇到的困难便骤然增加了。在他们穿越高原艰难踏上入藏的崎岖小道时,由各色神力所催化的灾祸便接踵而至,几乎没有安宁的时候。而神力的性质花样百出、目不暇接,绝非某一位邪神的手笔,仅以频率而论,便恐怕是将方圆数百里的六天故气都搜罗一空,共同使出的招数。 第257页 六天故气本是上古各分散部族信仰独立演化出的古神,彼此之间不说亲如兄弟,至少也算个不共戴天。能把这么一群脑浆子都打得出来的货色捏成一团勉强还能配合出动的反动力量,无论那位』上神『的来歷如何,这一份心力都实在令人钦佩了。 用李先生的话说,仅凭这点手段,便「当得起为他专门准备一发炸弹,还得是高超音速的!」 当然,大概是亲眼目睹了从天而降的火雨,这些蜂拥而上的古神并没有胆子与林貌正面放对。祂们往往是躲在数百里之外,操纵泥土、岩石与水流,制造出险恶的山崩与洪水,妄图将小小的凡人淹没在泥浆之下。 在上古潮湿多雨的气候下,这应该是相当有杀伤力的招数。可一旦离开了四百毫米等降水量线,这种思路就委实是有点傻了——他们都不需要分析什么法术背后的玄学原理,只要打开卫星查看这万里无云的干燥天气中莫名多出的那一团水汽,那立刻就能按图索骥,迎面送上足够的火力,让缩在幕后的古神好好品一品滋味。 在这种无人机与卫星所共同构建的严密监视网络下,没有任何大规模的神通能够从容施展,发挥它本来的威力。自然界的变动或许是不可预测的,但由神明法力所催化的灾祸却有迹可循。吃了几回闷亏之后古神也学会了套路。祂们开始设法转换袭扰的方法,并在多次尝试后找到了真正的思路——林貌好几次露营醒来之后,居然一睁眼就看到了帐篷外半只手臂长的蜈蚣、蜘蛛、以及——半个脑袋大的蟑螂! ——天知道那些古神是怎么在荒凉干燥的戈壁找到的蟑螂,又是用的什么法子将这些东西培养到如此之巨大的?难道祂是古代南方司掌蟑螂的神明么? 怎么会有这么噁心的神通呀! 大概是仓促培育的缘故,这些巨大的虫子只是徒有其表,并没有与外表相匹配的战力;甚而言之,因为氧气浓度大大下降的缘故,这些缺乏主动唿吸能力的昆虫根本无法长时间的活动,只能疲软的瘫在下陷沙地中,挥舞着它那明显带毒的怪异触手,徒劳的挣扎。 尽管如此,林貌也绝不愿意面对这些噁心的东西。他往往是大声嚎叫,跳来跳去,摸出军用的杀虫药剂喷上数十次,然后指使李先生将扭动的虫子拖出帐篷掩埋——不是都说猫的反应是蛇的七倍吗?应付这种东西应该是手到擒来吧? 这样折腾数次之后,就连李先生自己都感到了难以言喻的疲惫。在最终登上某座山峰之后,虎斑猫反覆检查了自己的屏幕,并仔细阅读了一份由后勤组递来的报告,然后长长吐出了一口浊气,有种「终于结束了」的庆幸之感。 「……非常好。」他欣然道:「从这几日的卫星图判断,诸位古神大概都聚集在漠北戈壁一带呢。偏僻荒凉、山脉起伏,外界很难窥探底细。当年的匈奴、柔然,都曾在此设立王庭营帐,隔绝汉人的窥视。从这个角度讲,这些六天故气居然还很有些见识。」 漠北戈壁山脉起伏、地道众多,地形极为险要,外界绝难渗入。匈奴与柔然等之所以驻兵于此,正是看中这得天独厚的地形。而戈壁喀斯特地貌所构筑的高耸岩壁,则无疑是抵挡飞弹的天然屏障。而戈壁星罗棋布的绿洲,则为潜伏的古神们提供了随时潜逃的路径。进可攻退可守,李先生这句称赞,倒也不枉了。 但李先生之所以欣然得意,倒并不仅仅在于这一点小聪明。他很高兴的告诉林貌: 「很好!这样一来,他们就算是出了国境线了,不必我们再一个个费手脚了。」 「什么手脚?」 「上古先民的崇拜相当复杂,所以古神的数量也是不计其数的多。」李先生平静道:「要靠人工逐一放入清剿过去,是会误了大局的。所以,我更倾向于一锤定音,一次性削弱对手的战力——当然,这就需要在国境线之外解决问题。」 「国境线之外解决——」 林貌迷惑的喃喃了一句,忽的瞪大了眼睛——他显然想到了什么,并为之大大震撼,深感不可思议。 「大型武器的发射程序是预先设定好的,后续几乎无法更改。」李先生耸了耸肩毛茸茸的肩膀:「再说了,虽然已经脱离了国际条约的约束,但贸然将危险的武器应用于本国国土——哪怕只是一千五百年以前的国土,都可以算最为严重的政治错误,足够让组里由上到下吃上一百遍处分……但是,只要敌人在国境之外,就不会有这种麻烦的问题了。」 「——好了,林先生。您想见识见识东风么?据说远距离观赏,也不失为难得的美景呢。」 -------------------- 预备进入日更。差不多到最后一个大情节啦。 第107章 轰炸 李先生的话并没有虚假。他们穿越了大漠戈壁与农耕区最后的交界线, 在跨越阴山山脉之时,仰头望见了从空中坠落的火雨,于半途绽放出花朵一样曼妙的曲线。那是分布式弹头在大气层分解扩张时尾焰的痕迹, 每一发都百倍于广岛核弹的威力, 仅仅只有死神才能从容欣赏的烟火。 但也许是距离实在太远了, 当他们遥遥仰望这数百公里高空上人类最高破坏力的结晶时,感受的居然不是至高暴力下难以言说的畏惧,而是某种朦胧却不可言说的美感……那些摇曳生姿的花朵在夜色中凋零, 垂落的花蕊明亮耀眼,仿佛是被风吹落的星辰如雨。 第258页 这大概是连辛弃疾与李白都未必能想像到的宏大场景,瑰丽而又恐怖的伟大暴力。以至于林貌注目凝视许久, 居然不由自主感到遗憾。如果时间稍稍推迟一点,等到王勃、卢照邻降生之时, 他们要是能带着几位名垂青史的人物共同领略这前所未有的盛景, 那也不至于目瞪口呆,只会说一句「卧槽」了! 「卧槽!」林貌长长抽气,终于颤抖着憋出来这么一句。 李先生也没有好到哪里去。他当然有处变不惊的定力,但在这种恢弘而危险、超乎人类一切常识的狂暴力量面前,一般的定力是没有什么作用的——实际上, 到现在为止,国内几乎没有什么人能为他们提供正面应对这种大规模杀伤性武器的经验了, 最后一批参与核试验的技术人员早已退休,所能留下的记忆残存无几。而苍白的文字永远不能取代现场实景的威力,虎斑猫凝望这漫天的流星雨时, 椭圆的眼眸同样是瞪得老大。 但所幸林貌还惦记着某些更为紧要的东西。他哆哆嗦嗦开口了: 「我们——我们就站在这里, 不会有什么事情吧……」 李先生缓慢眨眼, 终于回过了神来: 「当然不会。」他喃喃道:「我们在投弹中心的一百八十公里以外呢, 已经离开了最广义的杀伤范围。唯一需要注意的,大概只有过量的光照。反正后勤组是这么说的……」 他停了一停,嘆了口气: 「当然,负责核项目的专家估计会很高兴了……多么好的实验机会啊!他们恐怕已经把能调用来的一切远程卫星都调过来了,等着看爆炸的结果呢。」 当然,仅仅是在场外接收卫星数据,又有什么意思呢?如果这一次实验不出问题,那想必专家们毫不犹豫,想方设法也会亲临现场,目睹这一生也未必能见到一次的奇景。 阴山的视野极为辽阔,站在高处向下眺望,数百里内的情形一览无余,绝无半点阻遏。在火雨降落的数分钟之后,林貌便看到远处红光乍现,隐约有巨大的火团自远方升起,仿佛是第二个太阳出现在了天空与草原的交界处,其灼热光辉穿透千里万里,仍然足以照亮漆黑的戈壁。 但这太阳也不过只是聚变武器在释放高热时所喷吐的一点等离子体物质而已。很快,超强的热量就点燃了空气中的氮气,氧化过程中激发的高热进一步助推了链式反应,迅速消耗光了爆炸中心的所有氧气。在这种巨大的气压差下,狂暴的气流迅速捲入爆心,同时捲走了地表数米以内的所有植被、沙土、一切深埋的土壤。 在绝对高温下,一切物质都可以算是助燃物。于是他们眼睁睁的看着那团明亮的火球在夜色中扭曲、拉长,最后转为一团下细上粗,形状极为醒目的云朵—— 「蘑菇云!」林貌呻·吟道。 当然,相比起黑白照片中暗淡的云层,这一朵蘑菇云就要漂亮得多了——它在几秒中的时间内迅速增长、扩张,居然掩盖住了火光中熠熠发亮的起伏山脉。虽然有近大远小的因素,但仅以目测估计,这爆炸后的蕈状云宽度与高度便都应该在数公里以上。 而在蘑菇云庞大的无可计量的外表上,则是闪耀跳动的光华、像鳞片一样闪烁的奇异斑点,涌动着人类绝难想像的颜色。当然,人类本来也不应该想像出这种颜色……这是大量沙土被灼烧成玻璃状液滴后折射出的光彩,而其中妖冶动人的颜色,则是某些天然矿物被高温还原出的中间产品,并在冲击波的超高压下被挤成了某些扭曲得不可辨认的化合物。每一处的反应都超乎一切文学最狂野的比喻。 这庞大而危险的蘑菇云庄严的屹立在天空的尽头,似乎是相当无害的散发着稳定的光芒。但很快,由内外气压所保持的脆弱热平衡便崩溃了,第二次聚变在高热中爆发,而在狂暴的燃烧之后,这一次释放的能量却再也没有可燃物以供消耗。于是,在几近于真空的爆心中,原子聚变的能量便大部分都转化为了光辐射——耀眼的闪光刺穿了厚重的云层,极速扩散开来! 即使在一百八十公里以外,有黑夜中浓重的雾气阻挡,林貌也在爆闪之后迅速赶到了眼睛上的灼痛。他哎哟一声低下头来,缩在一处避风的石洞中揉捏眼睛。等到疼痛稍稍缓解,他挤干泪水再次探出头来,却望见四周白晃晃亮堂堂的山壁——在持续不断的狂暴闪光下,方圆数百里内竟然与白日差相仿佛! 后勤组专家的计算当然绝对不会有问题。即使一时的亮光格外刺眼,也没有造成什么额外的刺激。但当林貌小心翼翼的左右张望时,却听到背后一声熟悉的怒吼: 「你们在做什么!」 只听噹啷一声巨响,一根上下束金的棒子兜头而下,滴熘熘绕着他们四处打转,不偏不倚划了个散发金光的圈子。远方那闪耀夺目的亮光经这圈子一挡,竟尔柔和了不少。 周身披挂的齐天大圣自地上一个跟头翻来,口中犹自喘气微微。但远远眺望了天际那闪耀犹如太阳的光团之后,神色仍然剧变: 「——奶奶的,怎么会是这种东西?!老子在花果山纳福,居然都能被搅到神魂不安……盘古的开天斧吗,还是娲皇当年造人的神鞭?这样的东西,怎么会出现在凡间!」 他瞪大了火眼金睛细细观望,但这双太上老君八卦炉中练出的神眼,亦绝不能穿透数千度高温的等离子体。如此注目片刻,他还是只能放弃,屈指弹出一根毫毛,化为绳索,搭在林貌的肩头。 第259页 大手子犹自懵逼:「大圣要做什么?」 「送你们到蓬莱去!」猴哥没好气到:「尔等本事倒也真是大,居然还能招惹这样的是非!爷爷的,三界之中,还能有这样的手段吗……算了,先送到蓬莱岛上,让广成子把你们看好再说;他那里有玉清元始天尊赐下的防护至宝,总不能罩不住两个凡人!」 说罢,他扯动长绳,立刻就要念出咒诀,将人送走。林貌赶紧回手握住,立刻解释: 「大圣,大圣,这不是旁人的手段,是我们扔的炸弹!」 大圣反手一拉,那绳子活物一样的扭动,将林貌与李先生捆了个结结实实,绝无半途松脱的可能: 「我看你是脑子进了水!这种话也能乱说的吗?要是惊动了那个东西,你又如何是好?」 林貌挣扎着想要脱身,却差点摔个狗啃屎。他不能不尖叫着解释: 「大圣,真是我们的炸弹!要是我说了谎话,叫我,叫我天天与蟑螂作伴!」 大圣愣了一愣,不由松开绳子。以他的见识,这姓林的小子似乎还不至于敢拿这种赌咒来撒谎。但要真心相信这不可思议的暴力出自于凡人之后,又似乎太为不可思议了…… 李先生仰仗着身躯娇小,抢先从绳子中挣脱了出来。后勤组估计的安全距离相当准确,却忽视了一个小小的误差:猫与人的感官敏感度完全不同,承受力也大相差异。对于林貌来说只是稍稍刺眼的闪光,在猫咪身上就能制造出有相当效力的晕眩,他到现在才勉强缓过了神来。 虎斑猫跳下石壁,向猴王点头: 「大圣,林先生说得并无差错。」 这一次猴哥不敢再轻忽了。他仔仔细细看了虎斑猫一眼,火眼金睛神力运足,终于判断出了准确的答案。 然后——然后齐天大圣长长的、深深的吸了口气。 在沉默片刻之后,他干巴巴开口了: 「你们扔这——这玩意儿做什么?」 李先生很诚实的回答:「清理古神。」 「清理——清理古神?」大圣哑声道:「你这是要把祂们斩尽杀绝吧!别的不说,漠北的』六天故气『,恐怕没有遗种了——」 猴哥本来想说,兔死狐悲,物伤其类;对六天故气如此的狠辣无情,未免会招致难以预料的影响。要知道,当年天庭招降纳叛,可是引入了不少投诚的古神,至今盘根错节,难以消弭。但他转念一想,却又咽下了后半句话——有这样匪夷所思的力量当前,这些足以毁灭世界的凡人,又还能畏惧什么呢? 但李先生却摇了摇头。 「我们并无意杀死古神。」他轻声道:「古神自有其独特的用处,轻易不可抹杀。再说,这一次轰炸也伤不到祂们的根本。」 这句话一出来,不但猴哥面色诡异,就连林貌都绷不住瞥了他一眼——当然,汉人传统是很反对不教而诛滥用暴力的,但要对着这么一团蘑菇云说自己是留了手的,那未免也太亏良心了…… 大概是被目光刺得有点发窘,李先生咳嗽了一声。 「我说的是实话。」他低声道:「古神的神力来自于原始崇拜中的迷狂与野性,而这两种东西,恰恰是文明史上最难消除的……」 六天故气源自人类的蒙昧与无知,但不要说这战乱初定的中古时代,就是在一千五百年生产力空前发达的时代,凡人又真的征服过愚昧与浑茫么? 只要这人性的恶尚且存在,六天故气就必不会消失。祂们可以被驱逐,可以被封印,但要真正一劳永逸、斩草除根的解决问题,那大概就只有寄託于后人了……据说,在社会意识空前发达的时代,人类将由必要的王国而跃升入自由的王国,「神州六亿皆舜尧」,再也没有彼此敌视剥削的痛苦与悲哀;到了那个时候,由野蛮所诞育的古神便将自动消灭,再无痕迹吧。 「此外,我也不觉得那位居中掌控古神的上尊会受到什么太大的伤害。」李先生若有所思:「毕竟——」 他话还没有说完,如雷霆般响亮的轰鸣便在四处炸响,顷刻间淹没了一切。显然,在长达数十分钟的跋涉后,第一发冲击波终于及时赶到,吞没了这小小的石壁。 -------------------- 终于赶上了! 第108章 刀光 即使经过上百公里的缓冲、中途无数山脉岩石的阻挡, 这一发冲击波依旧相当强力,甚至吹动了岩壁上断裂的山石,扑稜稜挥下不及其数的泥土。 但所幸猴哥的金刚圈防护足够强力, 并不为这小小的震盪所动, 只有惊雷滚滚而来, 瞬息中淹没一切。大圣还皱了皱眉,颇为惊异的对外张望: 「这是雷法么?动静还真不算小——」 话音未落,齐天大圣面色骤变, 霍然抬头张望。只见被光团照得明亮闪耀的夜空之上,竟然多出了一团漩涡状盘旋的云气,吐露出丝丝缕缕浑浊而不可辨别的乌黑瘴气, 活像是某个倒置的下水道排污口。让人看着就生出噁心来。 如果是在浑茫漆黑的深夜,大概没有人能分别出这小小的一团运气。但当火光将此处照耀得犹如白昼后, 这一点乌黑的云霭便格外的显眼了。——当然, 在辉煌火光的衬托下,这一团雾气也显得格外的渺小而平和,一时竟看不出什么危险来。 但半夜施展这样的手段,当然不会是出于什么善意……猴哥抬头凝望,啧了一声。 第260页 「巫蛊的毒气。」他道:「非常隐蔽, 非常阴险,想必是早就在附近预备了符咒, 就等着时间一到,下手暗算呢……」 说到此处,齐天大圣也不由停了一停。作为昔日倒反天罡纵横宇内的天字第一号妖魔头子, 他其实是很明白这种蛊毒暗算的思路。所谓半渡而击;在强敌奋力使出绝技, 法力耗竭而神思松弛的时候策动隐秘的诅咒, 当然会有出其不意的效果。 不过, 如此构思精巧、百试百灵的招数,在这一人一猫的身上就未免显得无聊了——他们的「绝招」当然强力之至,但使出绝招之后,却绝不会有什么神思倦怠的问题。甚至林貌还左右张望,连连探头查看远处的狂风与辉光,似乎最初的惊愕已经褪去,还表现得相当之兴奋呢。 猴哥不觉摇头,将身子微微一晃,探出一只无大不大、法天象地的毛手,径直穿过这数百丈飞沙走石的狂暴罡风,要将那蛊毒乌云扯作一团,化为乌有。 核弹的爆心远在一百八十公里以外,即使冲击波再如何威力绝伦,到了此处也已大大衰减。但大圣的法身掠过乌云上方,却觉手掌微微刺痛。他眯起火眼金睛向上凝望,只见高空处一缕毛髮徐徐飘落,顷刻间被狂风捲入沙尘。 ——那竟然是他的毫毛! 这一惊非同小可,就连大圣都不觉咦了一声——要知道,昔日猴王被太上道祖拿了后放在八卦炉中将神火锻鍊,炼做个火眼金睛铜头铁臂,金子心肝银子肺腑,就连天兵天将斧剁锤敲刀砍剑刺火烧雷打,都不曾损动分毫。而今虽然只斩下一根毫毛,却无疑是破了他的不坏法身了! 这到底是什么神通? 猴哥凛然生惕,再不敢大意,反手抽出背后的金箍棒,当头一棒挥了下去。 却不料一棒打下,如触金石。那飘渺的黑色云雾并无变化,反倒是金箍棒铿然震鸣,仿佛击中了某种极为锋锐的硬物,竟然不能噼开。大圣心中诧异,索性改噼为扫,要将乌云拨开。但手上刚一用力,那铁棒便剧烈震动,不可掌握,反将猴哥的手震得生疼。 如意金箍棒虽无别样神通,却是当年大禹治水亲手锻造的定海神珍,坚硬莫可比拟。猴哥出道数百年以来,还真是头一回遇到能硬吃这一棒的玩意儿呢! 似乎是被金箍棒的重击所惊扰。那团乌云终于在狂风中散开,露出了被紧密包裹的内容物——那竟是一道闪闪发亮的光辉,像刀子一样盘旋着飞了出来。 远处核弹的光辉依旧灼灼耀眼,照得四面恍如白昼。这道刀子一样的闪光并不显眼。但当它显露身形,林貌头顶的险峻山岭便立刻发出了一声沉闷的巨响。而后——而后有两三座房子大的巨石,当空滚了下来。 ——这玩意儿居然把山给切开了! 巨石沿路滚落,所过处雷霆轰鸣,地动山摇,震得林貌几乎站立不稳。所幸金箍棒划成的圈子防护严密,才没有被飞溅的碎石打成筛子。但刀光的效力显然不止于此,这团锐利的光辉盘旋着下降,所过之处无声无息,但方圆数十里内的一切山石树木草根却纷纷断裂滚落,切口处光滑而平整,略无毛刺。 猴王的脸色终于变了:「昔日陆压道人封神斩将的飞刀?怎么会在这里!」 陆压道人昔日收纳于葫芦中的斩神飞刀,不知来歷亦不知材质,只知此物锋锐绝伦,天下没有法宝可以抵挡。也就是大禹铸造的定海神珍委实是天下异宝,否则刚刚那硬碰硬的一记强击,怕不是能把金箍棒都切成两段。 这飞刀到底是从何处而来? 当然,相较于这莫名出现的斩神飞刀,更令孙悟空惊骇疑虑的却另有其事——所谓「人生非异也,善假于物也」,人类之所以能从蛮荒的自然脱颖而出,改造原始的世界而建立理性与逻辑主导的社会,依靠的正是长久以来对工具的应用与改造。也正因为如此,作为蛮荒与野性所凝结而成的神力,那些「六天故气」们是绝对不会触碰工具的,更不必提什么「法宝」! 如果这场暗算真是六天故气所为,祂们为什么要改弦更张呢? 这疑虑只是一闪而过,刀光却在瞬息中下降数十尺,沿途切开了一切敢于阻拦的物事,只有纷纷的断石如雨点般落下。依照这个架势,等它再降落一两百丈,怕不是连阴山都要被切开了! 猴哥见机极快,只是稍稍评价了一番局势,立刻放声唿唤: 「广成子,广成子,你还看着做什么!」 空中一道金光闪过,化为莲花。林貌曾在天上见过的某位青袍道士手持拂尘,自莲花中迈出,仅仅只抬头望了一眼远方那仿佛太阳翻滚的爆炸火光,立刻便是脸色骤变。 「这是——」 「这是你选定的凡人做下的好事。漠北的古神怕不是一扫而光了!」猴哥没好气的打断:「但现在也来不及谈凡人的本事了,那些六天故气在周遭埋伏了个狠的——陆压的斩神飞刀!」 广成子目光下移,刚刚瞥见那刀形的光辉,脸色又是一变。他顾不得再关心远处那夸张到离谱的链式爆炸,立刻从袖中取出一张白纸,径直掷入空中。 白纸当空,瞬即化为无形。那锋锐的刀光却瞬间凝滞,竟像是被固定了半空,再也无法扩张。那碎金断玉的切割随之停止,被牢牢锁在尺寸之间。 猴哥咦了一声,不觉出声赞嘆:「果然是玉虚宫的大真人,手段就是不一般!」 第261页 神仙法力神通,一者看自身的修持,二者看随身的法宝。齐天大圣的武功法力是无双无对、天下罕见了,但委实没有什么趁手的宝贝。如今面对如此微妙奇特的境地,应对的手段当然远不如做了上万年大罗天仙的广成子真人,这样精妙高明的法器,他便是决计拿不出来的。 当然啦,法器宝贝这种事一般是师门长辈赠予,最能看出出身的底蕴。可谁叫猴王是斜月三星洞肄业呢?没有导师傍身,那自然也只有干瞪眼了。 广成子凝视片刻,却不觉微微苦笑:「大圣谬赞了。我只是效法了太上道祖大老爷的太极图,草草炼制的一份止观卷而已……惟止能止众止,这小小一方白纸,内里却是有千万里广阔无垠的疆域,恆河沙数一样的宇宙,所以才能暂时容纳飞刀的锋芒。但斩神飞刀无坚不摧,怕不是轻易能应付的。」 说话之间,凝固在半空中的刀光如水波般起伏晃动,自虚空刺拉拉掉下细碎的纸屑。显然,止观卷内虽有千里万里,这千里万里也必将被斩神飞刀的法力刺穿,不过聊胜于无的拖延而已。 大圣微微凛然:「还能支撑多久?」 广成子看了一眼:「最多半盏茶的功夫。哎,斩神飞刀的法力越蓄越强,无可匹敌。等它冲破了这封止观卷,我可就再没有法宝能抵挡了。」 大圣皱眉道:「如此,只能先把这两个小子送走……但封神飞刀追魂锁魄,绝无迟误,三界中又有何处能抵挡?——凌霄殿?西方灵山?娲皇宫?我看还是娲皇宫最为稳当,你去叩门求一求娲皇陛下,娘娘一定允准。」 广成子立刻摇头:「不妥!』携凡人重如泰山『,从这里到天外天,驾云也要小半个时辰,哪里还赶得上?大圣的筋斗云倒是快,但肉体凡胎,经得住筋斗云的锉磨吗?怕不是筋斗云一起,他们两个便被罡风吹成了肉酱了!」 「肉酱又有什么关系?」猴哥不以为然:「只要保住元神不灭,天寿未尽,区区肉身有的是法子修復。大不了你再求娲皇陛下出一次手,捏两个泥偶不就得了?」 广成子闻言,不觉若有所思。带凡人入天外天当然违背天条,但事急从权,似乎也不是没有先例。他正在踌躇意动,在旁边被晾了半日的林貌咳嗽一声,终于小心翼翼的举起了手。 「这个……」他怯生生道:「两位仙家在——在把我等做成肉酱之前,能不能先听听我们的意见呢?」 他回身指了一指昂首挺胸、正以尾巴拍地的虎斑猫: 「说不定我们也有办法呢?」 · 虎斑猫咪指使着林貌拉开了背包,从夹层处取出一个仔细包裹的硬壳信封。信封里夹了一张五颜六色的纸片,正面是头裹白布的男女,背面则是齿轮状的花朵,中间还有「壹圆」的字样。 大圣愣了一愣:「这是什么,一张破纸?这也没有什么法力玄奇吧?」 林貌正欲解释,广成子真人却唔了一声。他稍一沉吟,忽的伸出手来,也不知做了个什么动作,轻轻巧巧便将那纸片捏在了手中。但只是一瞬间的功夫,他触碰纸片的白皙手指便立刻吱吱作响,焦黑枯烂,仿佛被烈火灼烧,难以辨识。 广成子屈指一弹,将纸片还入林貌怀中,随后抖一抖衣袖,遮住枯烂的手掌。 「我不要紧。」他从容道:「不过还好,我并没有怀着什么恶意,所以排斥也不算严重……」 他又抖开衣袖,露出了完好无损的手臂。 大圣抬眉:「这又是个什么讲究?」 「这是天人之誓中的一部分。」广成子温声解释:「依照誓言,我们这些世外的神仙,绝不允许触碰气运过于强盛,为人道所钟爱信仰的物事。打个比方,而今中原皇宫所收藏的传国玉玺,就不是任何仙人可以染指的。」 「这东西等同于传国玉玺?」猴哥颇为诧异。 「这我就不知道了。」广成子道:「圣人以百姓之心为心。只要千万人同心,就可以缔造出人道的圣物——至于它具体的来歷,我也不甚了了。」 他望向林貌,无疑是希望能有个解释。 林貌呃呃连声,却不由瞥了虎斑猫一眼。他当然认出了这张纸片是什么,但考虑到这东西非凡的效力,恐怕只有李先生才能知道底细。 李先生轻轻摆动了尾巴。 「这是我们自主印刷的第一版货币。」他轻声道:「由于之前技术落后,货币与重要文件都被委託给外国印刷,直到后来自主攻克了技术难关,才有这样的一版纸币。这版纸币出来之后,审批报告的上级非常高兴,愉快之至……所以,他们特意留下了那一张上报的纸钞,依次在上面签了自己的名字。」 「所以,还是要仔细保管才好,否则博物馆会撕了我的。」 -------------------- 赶上了! 第109章 祭品 「你确定真有办法?」 「当然。」黑影微微而笑, 意态闲适:「这么久以来,我何时曾骗过大王一次?大王应该知道我的限制——我是不能撒谎的,当然更骗不过大王的眼睛。再说, 先天斩仙飞刀出手, 又有谁能抵挡呢?」 大鹏鸟哼了一声, 不再说话。但在瞥过洞前那随风晃荡的一池水镜之时,神色中还是颇有警惕。 当然啦,斩仙飞刀名震三界, 纵横宇内,绝无敌手,本来不该有任何的怀疑;大鹏妖王当初也正是亲眼见此异宝, 才心服口服,同意与这来歷不明的黑影合作, 火中取栗。可在以水镜窥视了远方的动静后, 大鹏妖王居然难得的生出了畏惧之心——虽然遥隔此数千万里的崇山峻岭,但当爆心的强光骤然闪耀之时,那被削弱了百万倍的光辐射居然还是在瞬间煮沸了一池静水,暴沸的水蒸气翻滚而上,差点将大鹏妖王的脸给烫得稀烂。 第262页 就算是素来被称许为天下无敌、封神之战中从无敌手的斩仙飞刀, 又真能与这样庞大的力量相抗衡么? 大鹏妖王想来想去,总有点摸不着底。 「你说的献祭, 还有多久才能齐备?」 除了斩仙飞刀之后,最令大鹏放心的靠山,便是黑影预备以献祭召唤出的力量。那是他们绝对的底牌, 足以顷刻间逆转干坤的妙手, 不能不万分慎重。 「还差一点血祭, 估计要拖延数月之久。」黑影平静道:「当然, 若以强大的生灵作为牺牲,那便能大大缩短进程……大王要是能把孙猴子擒了来做祭品,仪式立刻就能圆满。」 大鹏妖王冷哼一声,脸色不觉相当难看——它固然是法力强横,冠绝群妖,但与当年闹天宫的主子比较,还是有些气短。在他看来,黑影以孙悟空为示范,便毫无疑问是在敷衍推脱,矇混了事。 我要是抓得住那孙猴子,还能在这里与你扯淡? 似乎是察觉到了盟友的不满,黑影放缓了声音:「大王也不必忧虑,我可以向王上起誓,无论形势如何变化,这场献祭都一定能顺利达成,绝无拖延……请一定放心。」 大鹏呵呵出声,不再说话。 · 因为这张纸币怪异的限制,无论孙大圣还是广成子真人,都不能施法将它摄起。而考虑到虎斑猫的爪子实在不适合这样高难度的动作,所以也只有林貌临危受命,小心翼翼的捏起那封珍贵之至的信件,一步步挪出保护圈了。 「千万小心!」临行之前,李先生再三的叮嘱他:「这东西要出了一点事,我就只有从山上跳下去了!」 大圣教了大手子两句御风的口诀,自丹田中提出真气、灌注涌泉,能稳稳站立在狂风骇浪之上,又将金箍棒变为长绳,系在他的腰上,只要事情不对,立刻就能迴转。 林貌顶着满身的符咒,虽然被狂风吹得东歪西倒,依然一步一挪,小心踏上那飞沙走石的虚空,缓慢接近凝固于风中的锐利刀光。 靠近了一看,这为三界仙人所畏惮的圣物似乎也没有什么了不起,只是光辉荡漾中如水波起伏,像一轮走形的月亮,浑然不可琢磨。 林貌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身后注目凝视的广成子却忽然示警: 「小心!」 话音刚落,空中响起了哧拉清脆的震响,仿佛丝帛崩裂。广成子真人的辛苦锻鍊的法宝再也抵挡不住那天下无匹的利器,终于在反覆的切割中断开,而困在纸卷中的刀光骤然扩张,顷刻间便逼到了林貌面前。 此物来势之快,就连齐天大圣抖措手不及,下意识一声惊唿,便要施法扯动绳子——但斩仙飞刀迅疾绝伦,无坚不摧,又哪里是一根绳索可以逃开的?就算有重重符咒庇护,这把飞刀也决计能立刻炫下大手子的脑袋,他倾尽全力,也不过只能保住元神而已—— 但出乎意料,孙大圣以平山倒海的斤量奋力一扯,那金箍棒化作的绳子纹丝不到,反倒险些将他拉了个踉跄。而高空中林貌惊慌失措,下意识伸手一挡,居然不偏不倚,将那团刀光握在了掌中。 …… 不错,那把名垂三界、天下无双的斩仙飞刀,即没有砍下林貌的头颅,也没有切开他的手掌。相反,林貌稳稳的将那刀形的闪光握在了手中,而后茫然低头,打量着这温和闪烁、浑然无害的光芒。 齐天大圣与广成子同时吸了一口凉气,而后相当之不体面的瞪大了眼睛,以至于眼角都不觉抽搐——仙人法体举止随心,可以轻易操控鼎炉肉身中最为细微精密的结构,这样的失态罕见之至,足可见两位心中的惊愕有多么激烈。 在近乎于凝固的片刻沉默之后,一直旁观的李先生终于出声: 「我想,应该已经发挥作用了。」 站在半空中的林貌迷惑的眨眼,而后手忙脚乱的翻出被他珍重包裹在怀中的信封。但信里的纸钞一如既往,并没有什么奇光异彩、特殊的响动或是美妙音乐,以此显示它非同寻常的本领。它依旧只是普普通通、绝无出奇之处的纸片,仅此而已。 林貌咂了咂嘴。有一点他不好开口,但相信诸位上仙的心思都是一致的: 「就只有这一点表现么?」 「我想,这大概与那一代人的审美有关。「李先生若有所思:「愈卑贱者愈高贵,这个世界最伟大的力量,最高明精深的道理,往往表现得相当之平凡简单,绝不起眼……」 他抬头凝视上空那无害的刀光,神色相当之高深莫测,似乎成竹在胸,很有把握。但若论真实情形,那李先生自己都在肚皮里打鼓,不晓得眼前到底是个什么情形——毕竟吧,自这张纸钞被转交给博物馆之后数十年,今日才算是第一次将它派上用场。而关于纸币的一切推断,也纯粹出自理论。至于这东西到底能有什么奇效,那就连博物馆的负责人也不甚瞭然了。 所以,沉默持续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直到林貌低低惊唿了一声。 「这玩意好像在动!」他道。 是的,虽然被一把握在掌中,但那刀形的光芒依然在蠕动、蔓延、扭曲成不同的样子。在一开始时还不显眼,但只要时候一长,就能发现这光辉扭曲的形状表现出相似的特徵——它们都在尽力的挣扎、躲闪,显然是要奋力逃开某些危险之至的东西,令它厌恶与恐惧的力量。 第263页 大圣愕然注目片刻,终于出声: 「这是怎么回事?」 「……斩仙飞刀一旦现身,只有染血后才能收回。」广成子低声道:「飞刀每停驻一刻,法力的扩张便以百倍计算,直到敌手无法阻挡为止。这样的法宝,是不能在外界长久驻留的。」 说到此处,广成子也不觉微微哑然。显然,斩仙飞刀问世以后所向披靡,无往不利;大概普天之下,还没有任何活人亲眼目睹过它积蓄法力时的情形。但现在——现在,斩仙飞刀现身已有足足半柱香的时间,法力之强盛已无可计量;但如此强大无匹的力量,却只能在林貌的两根手指间蜿蜒挣扎,无论如何都不能挣脱。 如果仔细聆听,可以分辨出远处如冰面碎裂的哐当声。斩仙飞刀的气势随时间而增长,尽管只泄漏了微不足道的一星半点,依旧在顷刻间切开了旷野中的山脉与岩壁,在数百里内引发了连绵不绝的山崩。 但这样强盛而可怕的法力,却一点也没有显现出威能来。某种更为伟大的力量沉默着压制住了它,轻巧平和,略无声息,就像压住了一根野草。 人类改造自然也适应自然,挣脱必然的约束而逐步迈向自由。这是数千年以来,文明一切力量的源头。所以,这张纸钞本来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真正令它强大的并非什么「纪念意义」,而是寄託于其上的信念——以烈火焚烧腐朽的世界,而后自灰烬中涅槃重生的信念。 那大概是华夏文明最为紧要的一次向死而生,决定民族生死存亡的致命考核……有很多古老的民族都曾面对同样的考验,并在这场考核中倾颓衰败,分裂为血海中可悲的碎片,连回忆也不被允许保留。在这场生死跋涉中,唯一通过了考验,为自己赢取新时代船票的文明,有且仅有一个。 喔不对,以后面的歷史看,与其说是老老实实通过了考验,倒不如说是华夏文明攘臂而起,一拳干翻了负责审核的考官,用对方鼻青脸肿的丑态,做了自己进入新时代的垫脚石。 这是能令日月幽而復明、挽狂澜于既倒的伟大功业。即使纸片上只沾染了缔造者一星半点的光辉,也足以震慑住一切枯骨中觊觎的牛鬼蛇神了。 不过,这把飞刀也算不上什么牛鬼蛇神……它只是一把杀戮的工具而已,工具又能有什么罪恶呢?寄託于纸币的力量更擅长创造而非毁灭,更倾向于建设而非破坏。他们当然会在迫不得已的时候使用暴力,但现在似乎并非是施展雷霆之怒的时候。所以,场面表现得相当之平静,伟大的力量并无意破坏这小小的法器,它只是轻松的摁住了这个小玩意儿,不许它随便挪动而已。 那道光芒依旧在徒劳的挣扎,而内里的硬物随之扭动,将林貌的手指拉得发疼——这似乎是斩仙飞刀的本体,天下数一数二的神兵利器;即使没有法力加持,也很容易割开人类柔弱的皮肤。林貌非常紧张的捏着这玩意儿,渐渐觉得手指都开始发酸了。 「到底该怎么办呀!」他嚷道。 齐天大圣对这稀奇古怪的宝贝也不甚了了,只能回头看向广成子。 广成子显然也没有见过这样的场景。他费力的思索了片刻。 「……这把飞刀无坚不摧,只有当初老君以补天石锻造的葫芦才能收纳,其余器物都不能承载。」他道:「不过,我听说斩仙飞刀从来不会出手第二次,既然它拿你无可奈何,当然不能死缠不放。你可以将它抛出去看一看。」 林貌巴不得这一声,赶紧挥手将飞刀掷了出去。那道光芒果然也没有再做纠缠,它只是在空中打了个飞旋,忽的折身向上,似乎刺穿了某种泛着涟漪的透明屏障,随机消失不见。 大圣一眼瞧见,随即皱起了眉: 「水镜?」 · 「斩仙飞刀为什么还没有消息?!」 面对大鹏妖王难以自抑的愤怒质问,黑影毫无起伏。 「大王何必多虑?」他道:「这宝物绝无虚发,一旦出手,就必定要见血。拖延得越久,便越不可抵挡——大王明明晓得它的法力,为何还要问我?」 大鹏迟疑了片刻:「但拖延了这么久——」 话音未落,赤睛大鹏妖便忽的的住了嘴。而后,一道细细的血线自他喉头绽开,顷刻间炸成喷溅的血雾——那怪异的头颅无力摇晃了片刻,终于滚落到地面。 斩仙飞刀一经出手,便必要见血;既然料理不了敌手,那当然只有原路折返,痛饮主人脖颈中的鲜血了。 飞刀拖延得如此之久,法力已经强盛到无可比拟,即使是纵横群妖的大鹏,也终于无法抵挡。 大鹏的鲜血喷涌飞射,所过处却是红光闪耀,勾勒出怪异的纹路,最终湮没入泥土之中。强壮生灵的鲜血是至为珍贵的祭品,足以抵得上成千上万的血祭。 在这扭曲而古怪的纹路之上,黑影笑出了声来。 「献祭一定会顺利达成的。」它曼声道:「你看,大王,我从来不会说谎。」 -------------------- 之前看过一本美国人写的二十世纪史,看到过很多有趣的观点。 美国人的视角当然与第三世界不同,他认为,二十世纪的歷史,其实是一次对旧帝国的彻底清算——一切庞大的、多元的、古老的帝国,都在二十世纪崩散成碎片,再也无法弥合。 第264页 在二十世纪的两场大战前后,荷兰、葡萄牙、西班牙的殖民帝国崩溃了,奥匈帝国崩溃了,就连赫赫扬扬、主宰世界的大英帝国,也在战争中失去一切,仅仅只能保留英伦三岛。世界大战——尤其是第二次世界大战,在本质上,不过是新兴国家争夺分割老牌帝国权力的撕扯而已。无论美苏还是德日,在瓜分的目标上是惊人的一致。 但是,在这场瓜分古老帝国的盛宴中,只有一个国家倖存了下来,保存了自己。世界的趋势或许不可阻拦,但这个国家居然奋臂而起,重拳出击,一巴掌干掉了歷史潮流的大牙。作为世界大战中最为孱弱的参与者之一,它居然在数年内完成了迟到一个世纪的翻盘,乃至于有资格坐在牌桌上,共同享受这战后的宴席了。 不要忘了,英法虽然赢得了战争,却也在战后被破吐出了一切呢——区区战胜国的名分,就想保留自己的利益吗?太可笑了。 所以,歷史潮流也不是不可以改变的,是不是? ps:如果将上个世纪壮阔的一百年视为对第三世界的考核,那大概有几个等级: 可汗视频中的奇葩小国:基本不合格;无力摆脱宗主国影响,体制堕落到无法想像,只不过名义上是个国家而已。 南非、埃及等:合格;就算后遗症严重,人家好歹能自己做主了,是吧? 印度:满分。不要小看印度,有独立主权、对外战争基本(是的,基本)保持胜利,还有自己的工业体系,国际上也有声有色的;这种水平还要什么自行车?你把印度的情形拿到上个世纪三十年代的任何一块殖民地半殖民地(包括中国),那时的人要羡慕哭的好吗? 剩下那一个不能评分了。因为从歷史来看吧,他与其说是考试,倒不如说是悍然出手把阅卷老师打了一顿,然后自己想填多少,就填多少…… 第110章 大雨 那点水镜的涟漪一闪而逝, 迅速就没有了踪迹。以至于大圣眨了眨眼,几乎怀疑是幻觉。 在解决完危险之至的飞刀后,林貌小心翼翼又爬了回来。他刚刚收好那宝贵之至的纸钞, 重重锁回背包的夹层(李先生一直盯着他呢), 便听到上方风声唿啸, 居然噼里啪啦下起了极大的雨点。 「应该是正常的凝结雨。」李先生终于捨得从背包上移开眼睛,稍稍抬头看了看:「核弹蒸发了大量的水汽,并且将沙尘全部都扬至高空。水汽在高空凝结, 当然会有蔓延不绝的大雨。人类仅有的几次核实战中,都观察到了同样的现象。」 当然,仅仅一场大雨并不算什么。但核武器引发的超高温火焰甚至会源源不断的持续数日之久, 而捲入高空的沙尘,往往也沾染了致命的辐射。所以, 对于靠近爆心的生灵而言, 即使能侥倖躲过核爆炸直接的杀伤,也很难在这样危险的雨水中存活——在极端的环境下,从天而降的可绝不是什么甘霖,而是乌黑滚烫的开水;这些沸腾的水汽可以轻松的烫掉人类的皮肤,留下不可磨灭的灼伤;甚至将肌肉活活煮熟, 制造堪比地狱的场景…… 当然,在这么遥远的距离上, 无论核辐射的残留还是高温的水汽都无法波及到他们,但长久在爆炸点外滞留也不是什么好事。虎斑猫轻巧跳下山石,恭敬的向两位仙家点头致谢: 「有劳上真们出手相助, 我等委实感激不尽, 日后必定备上薄礼, 登门拜谢……但此处绝非久留之地, 还是尽快离开,比较妥当呢。」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两位天仙当然都没有在荒郊野外观赏连环爆炸的兴致,更何况远处的爆心炫目耀眼,莫可揣测,更平添了极大的危机感。因此,齐天大圣只草草嘱咐了几句,便飞上半空,一个跟斗不见了踪影。 倒是广成子真人脚程较慢,驾起祥云时还特意回头,看了一眼这铺天盖地的雨水。他成仙日久,道行精深,望气卜算的本事远在半吊子肄业的孙猴子之上。而今仔细观望这瓢泼大雨,总觉得水汽中隐隐带着一点杀机凶氛,不能不有几分关怀。 但远处连环炸裂,狂风肆虐的白炙光球实在是太引人注目了,若论杀机兇险,天下还能有比这玩意儿更招摇醒目的么? 在这样炽热浓烈的杀气掩饰下,就算周遭真有什么异样,也是决计发现不了了。广成子犹豫片刻,还是一挥长袖,化为青色莲花,缈缈飞去。 · 自皇帝梦魂惊扰,命御医诊脉调治以来,太医署的列位国手,便受了莫大的折磨。不知因何缘故,皇帝的疑问多不胜数,且刁钻古怪,匪夷所思,以至于众人在御前奏对之时,真是举止两难,难于应付。 这种情形实为罕见。大唐皇室不通医理,在医药上一向也信任太医,除了皇后的药方要经长孙无忌过目后用药,太上皇的保养汤水要经大孝子当今皇帝品尝后敬上,其余日常用药,都是太医令商议后即刻可办,没有什么拖延。 但最近调治梦魇,至尊的态度却大为更易。他不仅亲自召见询问,还命人取来药方,仔细斟酌;但只是匆匆数行扫过,皇帝的脸色立刻就变了。 「光明砂一钱,夜明砂半钱?」他质问道:「光明砂是什么,不会是硃砂吧?」 太医战战兢兢,如实奏对:「陛下明鑑,正是硃砂。硃砂镇心安神,主心烦惊悸,多用于梦魇少眠……」 第265页 一句话还没说完,至尊的脸色便是五颜六色,一番轮转,吓得太医令襟口结舌,不敢出声了。 皇帝对医理当然所知寥寥,但在现代世界博览群书,偶尔也曾见识过传统医学医理辩证中的一星半点。其中批评颇多的,便是古代用于安神的硃砂。 以现代医学的说法,硃砂本身是当然没有什么镇定神经的效力,它之所以能助神安眠,全仰仗着其中的重金属汞。服用硃砂后汞元素毒害神经,会制造出一种麻木不仁的平静状态,与镇静剂差相仿佛。而长久服用这种药物的后果,当然也不难预料了。 就现代的研究而言,满清京城的儿科大夫流行以纯度极高的硃砂丹丸治疗小儿惊悸,那疗效才叫一吃一个不吱声。在生产力发展、物质养尊处优的上层,婴幼儿的存活率居然能低于非洲的黑猩猩,也算是千古以来莫大的一桩奇闻了。 想想自己小时候——乃至几个宝贝子女——搞不好也吃过这么一副灵丹妙药,皇帝的神色相当迅速的难看了下来。 「拟一道旨意下去,以后不许在安神药中用硃砂!」他喝道:「再开一份药方来!」 太医吓了一跳,实在不知是哪里触怒了龙颜。皇帝失眠梦魇的毛病颇为沉重,不用硃砂下重手,又怎能医治?他提着心肝绞尽脑汁,用尽平生所学,又奉上一份验方: 「也可换用磁石、琥珀为药引,只是效力稍弱……」 皇帝凸起了眼睛:「磁石?」 专门和重金属过不去了是吧? 他揉捏额头,只觉睡眠不足的神经又在铮铮作响,仿佛鸣金敲鼓。如此忍耐片刻,还是只能长长嘆出一口浊气: 「……算了,以后的药方都要存档,让朕过目之后再用。」 他寻思着日后与现代搞医疗合作、技术推广的事情,挥手让太医退下了。 · 既不能用硃砂,又不能用磁石、紫石英、牡蛎,太医也只能退而求其次,用糙米薏仁炖酸枣仁,配一点不温不火的滋补药。这样的温吞汤水当然无甚效用。即使喝下一碗又一碗,晚上的梦魇也并没有减缓的趋势。只不过梦境的内容,却渐渐发生了改变——在缠绵数日,渐渐回忆完他与隐太子兄弟之间那点所剩无几的美好时光之后(显然,皇帝与齐王李元吉是真正相见生厌,居然连一点兄友弟恭的场景都搜寻不出),梦境的内容渐渐改变,朦胧一切的场景,都被连绵不断、永无止息的雨水所遮盖。而皇帝往往在梦中化为狸花猫咪,孤独的徜徉在那密不透风的大雨之中。即使从梦中惊醒,依旧觉得周身透湿,水汽氤氲不去。 这样的大雨又寓意着什么呢?皇帝不通梦理。但也隐约也觉得不安。毕竟「风雨如晦,鸡鸣不已」,长久的淋漓暴雨,可绝对不是什么美妙的意象。 长久踌躇之后,至尊还是下定了决心,要在某个恰当的时间,亲自与大手子谈一谈了。 毕竟,怎么会莫名有这么大的雨呢? · 「怎么会有这么大的雨呢?」 虎斑猫跳上窗台,出神的凝望着窗外昏黑的天色。当然,他也望不出个什么所以然来,屋外已经被瓢泼的大雨当头笼罩,浓重的阴云堆积于天上,在正午也未必能投下一星半点的阳光。 自他们从爆心中撤退以来,这样的大雨已经延续了数日,甚至波及到百里以外唐军的营帐。这些士卒被崇山峻岭阻隔,并没有被极远处核弹爆炸的动静所惊扰,只是隐隐窥视到一点炫目的光辉而已。但到第二日出门点卯,迎面看到的却是瓢泼一般的暴雨。 奉命戍边的士兵大多出身北方,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那种惊恐慌张,自然难以言喻。还是漏夜返回的李先生当机立断,以皇帝诏令控制住了局势,让林貌召集高层的军官,暗示这是钦差奉命祈雨的结果——要向寻常士卒们解释核弹以及凝结成雨的原理,那当然是太过于艰难;还不如以钦差的命令,直接掩盖过去。 因为钦差还额外发下了一些粮草作为淋雨的补贴,这样的解释倒也让所知不多的寻常将士们颇为满意。但作为深知内情的一人一猫,那心里可就颇为微妙了——一开始他们也觉得很正常,但等笼罩数百里的暴雨一气不歇的下了三日,李先生也觉得不对了: 「这雨怎么这么大?」 就算核弹爆炸的热量无边无际,但茫茫西北戈壁,又能沉淀多少水汽呢?这样的狂暴雨流,真的是区区凝结效应可以产生的么? 李先生踌躇了。核弹的电磁爆引发了接连不断的emp效应,他们与后方的联繫暂时中断了,只能凭着先前提供的资料作理论性的推断。李先生在物理上倒还有些造诣,但要从区区公式中推导出如此广阔的影响,还是太过于为难了。 「从理论上说,核爆炸不会有这么久远的影响才对。」他向林貌解释:「这毕竟只是短时间的能量释放,不至于厉害到这种地步。」 「那实践上呢?」 「我怎么知道实践上会怎样?我也没有体验过核弹。」李先生道:「如果真想要知道,你可以去东边的岛上问一问,那才是经验丰富呢。」 这样讨论来讨论去,丝毫也不见要领。但他们在边军的营帐盘桓数日,四面却风平浪静,丝毫不见往日牛鬼蛇神轮番上场的热闹。以此观之,似乎那一枚核弹也真是效用显着,药到病除。 第266页 除了设法安抚兵卒以外,李先生每天便在钦差专用的营帐中跳上跳下,观望窗沿,试图找出这场大雨的离奇之处。如此观察数天,它忽的从窗台上跳下,出声提醒检查公文的林貌: 「你看,那窗外大雨中,是不是躲着一只野猫?」 -------------------- 第111章 相遇 林貌莫名其妙, 同样起身望向窗外。 唐军的营帐设在险要的群山之间,把控运输往来的咽喉,易守难攻。这样险峻的地势, 也只有善于攀缘的山羊、虎豹能偶尔上下, 提供一点额外的牙祭之外, 寻常是连兔子都见不到一只的。如此荒僻的所在,又是哪里来的猫呢? 但他仔细张望,却真在窗外的某个石洞下看见了摇晃的影子。只不过暴雨中光线昏暗, 那傢伙的皮毛又与岩壁浑然一色,难以区隔。如此端详片刻,林貌才辨认了出来: 「还真是一只猫……哪里来的?」 当然, 李先生绝不会无缘无故注意到一只猫咪——即使是在暴雨中可怜巴巴蜷缩的猫咪,这只湿淋淋的灰黑色小猫之所以引人注目, 是因为它正盘坐在岩壁唯一一处干燥的地方, 出神的凝望着唐军的营帐。 虽然在风雨交加之时,但唐军营帐前的羊角油灯依然灼灼明亮,照着四周木牌上随风摇摆的油纸。这是林貌令书吏誊写,张贴在各处的公告,浓墨重彩, 相当醒目。而猫咪目不转睛,似乎就是在认真的读这一份公告。 一只猫也会读公告吗?虽然匪夷所思, 但考虑到现下的情形,似乎也不是不可能。林貌小心握一握拳,感受到齐天大圣为他留下的符印并没有什么异样的警示, 终于大声唿唤: 「咪咪, 咪咪!」 这种普世的唿唤法居然在唐朝也管用。那只被淋透了猫咪抬起头来, 盯住了烛光闪烁的窗户。 林貌将竹窗推开, 窗台垫了一条毛巾和几粒肉干,招手招唿那可怜巴巴的野猫: 「咪咪,咪咪,快过来,给你吃的要不要?」 咪咪不为所动,只是深深望了探出头的林貌一眼。 然后,在唿啸响亮的风雨声中,在噼里啪啦的烛火响动中,忽然多了一个飘渺恍惚,隐约有如回音的声气: 「……居然都聚在这里?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虽然语气朦胧而又迷惑,但那声音却绝不会听错。林貌心头咯噔一响,诧异之至: 「陛下?」 e 那古怪的声音沉默了片刻,趴伏着的猫咪忽然起身,奋力向四面甩动着水珠。熟悉的声音再次响起,却充满了不可思议的茫然: 「你怎么跑到我梦里来了?没理由啊……那群庸医开的药方,便是这样的不济事么?」 林貌愕然眨眼,终于干巴巴开口: 「……如果这不是爱丽丝梦游仙境的同人,那我想这应该还不算在什么梦中。陛下怎么到此处来了呢?先进屋里休息休息吧。」 灰黑色的猫咪站起身来,顺着风向抖一抖皮毛。下一刻它便消失在风雨之中,身形如水迹般扩散。屋内烛火随风摇摆,冰冷的水珠飞溅到了林貌的后颈。他回过身来,看到湿漉漉的灰色小猫从木桌下跳下,在白麻的地毯上留下显眼的脚印。 这样神出鬼没而近乎于幻境的手段,真令林貌莫名惊愕。等他眼神下移,却见明亮灯光下白麻地毯空无一物,竟看不到这灰色小猫的影子。 他小心出声: 「……陛下?」 灰色的猫咪左右张望,终于看向了他。林貌这时才看清楚,原来这小猫的皮毛依旧是狸花花纹的样式,只是被水沾湿之后,呈现出浓重的灰黑色。可虽然被雨水淋得透湿,灰暗的狸花猫依旧绕过了为他准备的毛巾,满不在意的在房间中踱步,似乎对沁骨的寒意并无亲身感受。 「居然真的是你们两位。」他的语气依然飘渺,却带着若有而似无的回音:「看来朕还真不是在做梦……着实奇怪之至。」 李先生原本趴伏在一边,此时也抬起了头来: 「陛下常常在梦中出游吗?」 「差不多吧。」灰色的猫咪晃落了耳朵上的雨滴:「但现在总不会是什么梦境……朕与尔等,想来也没有亲近到这样梦寐不忘的地步吧。」 他左右观望,又不由啧了一声:「看这样子,倒像是唐军的营地,你们是在哪里?从这地势来看,倒像是在川藏交界的西北处?」 李先生咦了一声,神色中若有所思。显然,就算皇帝天赋异禀,于军事一道再如何资质绝伦,也绝无可能将大唐境内数千处边军驻扎的营地一一记忆,脱口而出;能这样轻松的说出川藏一线唐军驻扎的地点,想必是在舆图上下了大功夫的。 显然,至尊虽说面上不显,但对于西北及吐蕃的局势,估计早就是筹谋再三,详加规划,已经预备了通判的打算。就算组织上不主动出手,这卧榻之侧,也是容不得他人酣睡的。 如此一来,想一想当初与朝廷讨论吐蕃问题时,皇帝那种欲拒还迎、不肯明说的暧昧,就着实可以玩味了——估计在李先生提出建议的时候,皇帝陛下面上不显,心里头却是欣然喜悦,高兴得了不得吧? 考虑到自己与李先生实在是在戈壁办下了天大的事情,动用的武力似乎也有那么一点超标;林貌欲盖还休,只能寥寥几句解释了当下的情况。可虽然百般的遮掩,皇帝仍能从大手子的只言片语中推断出当初的情形,尤其是使用了那什么「核武器」的情形—— 第267页 而恰巧,在皇帝于现代盘桓的那数月之内,就分外的留心过当代人类费尽心力所制造的强悍武器。而作为人类现有暴力的最高结晶,那核弹的制造及应用,当然是皇帝关注的重中之重。 所以,李二陛下也沉默了。 他出神的望着远处密不透气的暴雨,终于喃喃出声: 「……这也是你们的手笔?」 李先生不能不澄清这虚妄的猜测了: 「当然不是。核——核武器的力量是强大的,但天气却是一个纯粹的混沌系统,完全不可捉摸。以核弹来制造暴雨,仍然是人类技术难以企及的领域。」 如果区区一颗核弹就能精准的控制天气,那以人类无所不用其极的智力,估计早就开发处稳定可靠的核武器民用版本,而今大江南北,遍地开花了;还用得着对着干旱与洪涝忧急如焚,乃至于无可奈何么? 更何况,这样的水量似乎也远远超出了正常值。川藏西北一带已经远远脱离了至关重要的四百毫米等降水量线,被极北的西伯利亚高压寒流所严密控制,日常寒冷而又干燥,水汽稀少;即使在总体气候较为温暖湿润的唐代,也算是缺乏水源的半干旱区。这样常年缺水的地带,又是怎么来的这一场暴雨? 仅仅以这几天的雨量,便该超过戈壁一年的总降水了吧。 李二陛下未必明白这气象学的玄妙,但大抵听懂了李先生的忧虑。他思索片刻,又道: 「今日朕入睡之前,收到了你们那什么』后勤组『的一封电报。说是他们调动了什么』卫星『观察了长江与黄河靠近水源的几处支流,发现从外部注入江河的冷水已经消失,河流的温度也有了回升……他们还托朕转来口信,说你与林先生做得实在不错,他们完全支持。就算——就算用了一点激烈的手段,也是可以理解的。」 因为核爆炸产生的强烈电磁效应,李先生与后方的联繫已经完全切断,只能依仗大唐朝廷来人力转交。可说到此处,李二陛下却也不觉顿了一顿。他在收到电报时,偶尔还要诧异内容中格外强调的什么「激烈手段」,但现在看来,这手段确实是名不虚传,当得起在通讯里再三的问询。 引爆核弹是极大的事体,就算事前有相应的授权,在事后也要做周密的调查,填写不计其数的报告;而后勤组的专家们能在第一时间表达』完全支持『,毫无疑问是极大的奥援。 但李先生并没有什么喜悦之色。相反,他沉吟不语,毛茸茸的猫脸上露出了极为明显的思索之色。 「注入三江源头的冷水已经消失了?」他低声道。 「按电报中的说法,他们并没有再发现什么可疑的迹象,因此可以初步作出判定。」陛下倒也不懂他们的弯弯绕,只能依样画葫芦的复述电报内容而已;但言谈之中,还是窥探出了李先生难以出口的忧虑,于是多问了一句: 「先生有什么意见么?」 「意见不敢有。」李先生道:「我当然不能与专业的判断相争论,只是有些事情实在疑惑之至……以我粗浅的见解,那位在幕后操纵三江源的上尊恐怕并没有在核弹的爆炸中受到什么了不起的损伤,否则也不会有闲暇布置什么飞刀,巧加暗算。但既然没有什么损伤,又为何骤然停止呢?」 他停了一停,又道: 「而且,我对古神的种种表现也实在颇为怀疑,只是难以形容,不得不搁置而已。」 林貌好奇道:「又有什么疑惑呢?」 「……我总觉得,」李先生缓缓道:「那位不知面目的古神,似乎也太像人了。」 无论古神的力量多么强悍,祂们终究是作为自然伟力的痕迹而为众人所崇拜。在于人类长久的往来中,某些强盛的神灵或许也曾沾染人性,不自觉的学习人类、效法人类、笨拙的模仿人类种种的举止。但这些改变终究是浮皮潦草、流于表面;不管怎样的效仿与侵染,那种「非人」的特质依然鲜明夺目,绝难掩饰。 也正因为如此,当亲身体会到那黑影与人类差相仿佛的狡诈阴险时,李先生才敏锐意识到了不对……怎么说的,别的』六天故气『,在阴损上都演的不太像;但这位吧,他就不像是演的。 这就实在是有点邪门了。但偏偏李先生除了那点感觉之外毫无证据,只能在私下吐露自己的疑惑而已。 他嘆了口气,不能不请託皇帝陛下: 「……总之,三江源是无大不大的事情,也不能凭一次卫星观测就下结论;这一点我相信后勤组的诸位也清楚,无论如何,实地考察是少不了的。现在通信是出了些故障,所以也就只能请陛下代我们转达,徵询后勤组的意见——我们到达三江源之后,需要关注哪些细节?随身携带的通讯仪器基本被电磁风暴损坏了,是否可以安排一次空投?还请尽快回復为盼。」 而今通讯断绝,在这最为紧要的时候,居然也只有拜託能在梦境中穿梭的皇帝了。虽然并不知道这是什么奇妙的原理,但看起来还大致可靠。 皇帝唔了一声,显然也不想臣子面前继续展露自己的狼狈模样了。它在地毯上慢条斯理擦干净了四只脚,就地往下一倒,然后一动不动,宛如死猫。 林貌屏息凝神的等待片刻,本想看看皇帝陛下穿梭梦境的奇景。但湿淋淋的小猫挺尸片刻,又爬了起来: 第268页 「奇怪,怎么醒不了了?」 -------------------- 预备着要进入最后的情节了…… 第112章 脱身 灰黑色的狸猫大为不解的左右歪头, 而后用力又往地毯上一蹦——然后被地毯原模原样的弹了回来,依然没有从原地消失。 李二陛下更为迷惑了: 「……不应该呀,往日不是醒得很容易么?」 他这梦魂不安的毛病缠绵十余日, 睡觉越来越浅, 只要梦中稍微有所扰动, 立刻就会被惊醒。这也是先前狸花猫高冷漠然,不愿主动靠近这片营帐的缘故。但现在,无论皇帝如何费力折腾, 哪怕大失颜面的在地方打滚扑腾,居然也不能从梦中脱身了。 林貌与李先生沉默不语,怔怔的看着狸花猫在地毯上跳跃翻身, 以爪子刨地,或者干脆框框拿脑门撞桌子腿, 幅度越来越大, 动作也愈发急躁,显然是心中颇有不安。但如此折腾一炷香时间,眼见依然没有什么变化,李先生不能不开口了: 「陛下应该如何返回呢?」 狸花猫呆了片刻,只能停下刨动地毯的爪子。 「……朕也不知道。」它颇有些沮丧的说:「往日里只要动静一大, 立刻就能惊醒的。今天怎么就不行了呢?」 说到此处,它不由又打了个寒颤: 「奇怪, 怎么还有点冷?」 这实在是匪夷所思。往日李二陛下穿行于梦中,从来不会受梦境景物的影响。无论场景如何变化,都不过是如幻如露, 迷离朦胧, 清风拂身而过, 并不沾染于本体分毫。但现在迟滞数刻, 某种陌生而古怪的寒意却自骨髓深处生发了出来,浸透了小猫咪并不丰厚的皮毛。 皇帝陛下忍耐不住,又打了一个哆嗦。 林貌茫然眨了眨眼,低头打量被雨水浸湿的地毯。不知道是不是他的幻觉,那白麻的地毯上烛光摇曳,竟然隐约生出了一点墨迹似得黑色阴影,并由淡转浓,逐渐醒目了起来。 原本在梦魇中形如虚无的狸花猫,居然也生出实体的影子了! 李二陛下显然察觉出了不对。他不安的左右抬脚,感受到往日梦境里轻盈飘渺、浑若无物的身体渐渐沉重起来,各色朦胧的感官逐步清晰,体会出某种将近于僵死的寒冷,难以忍耐的湿意…… 他浑身一个哆嗦,忽然张大了嘴: 「阿嚏!」 · 当日深夜,奉令留守的兵卒接到了林钦差的紧急传召,要他们立刻准备火盆、热水、狼皮与虎皮的褥子,上好的肉干。这些物事倒不难预备,但统管此地的校尉要奉承上官,便一一点检仔细,亲自捧到了钦差的营帐。 荒野人手简陋,也没有什么人通报;校尉径直入内,却见帐中灯火通明,几处火把轰得四面暖意洋洋;林钦差身着便装,盘坐在地毯上拨弄烛火,身旁则蹲坐着一只脏兮兮的小猫——狸花纹路、皮毛透湿,周身紧紧裹着一张极厚的毛巾,头顶的黑毛则四处炸开,仿佛刺猬。 校尉养过几条大狗解闷,一看便明白底细,晓得这是用毛巾大力揉搓皮毛之后的样子,估计还来回搓了好几次,用力颇为沉重——但问题来了,难道这林钦差半夜不睡,就是一个人偷偷撸猫么? 小小的校尉不敢揣测京城大官们的心思,只想主动卖个好。他小心将东西奉上,恭敬开口: 「奉钦差的令,一应都取来了,样样都清点过的。只是荒郊野外,难免有所疏忽。上差若再有吩咐,命人传信就是。下官……」 他本想报一遍自己的身份,给京城来的贵人留一点印象,作他日的奥援。但林钦差却遽然而起,迅速向他挥手: 「知道了,知道了!你去吧!」 上差为何这样的峻拒人于千里之外?校尉不知所措,只能仓皇退出,不敢再言。而林钦差居然向前几步,似乎有意无意的挡住了那只炸毛的小猫。 「下次没有唿唤,就不要进来了!」钦差板着脸说:「随便出入,成何体统?」 · 林貌拉上帘幕,关好木窗,随后搬动火盆。裹在毛巾里的狸花猫冷眼旁观,此时才悠悠出声: 「林长史贵为钦差,何必与一个小小的校尉斤斤计较?恐怕他今晚要胆战心惊了。」 林貌面无表情,悄悄对着火盆翻了个白眼。他这番做派,难道皇帝还能不知道缘由?不过是藉机阴阳怪气而已。说白了,要不是担心至尊因为颜面扫地而藉机收拾这位无辜的军官,他又何必这样冒昧呢?只是今晚担一点惊吓,总比日后被长安长久记挂的好。 这也算是他的一点小小善意,只是未必能让校尉领会而已。 林长史哼道:「臣听说,君子不责小过,不发私隐,才能养成天下归心的德行。唯陛下察之。」 狸花猫只是微微一笑:「林卿,你这进谏的功夫,可就比魏玄成逊色太多了。既然要劝谏君上,那必得引经据典,有圣人的言行为依仗,才好开口。就算没有尧、舜、孔、孟的语录,你现编一个也好嘛!只是区区的自己』听说『,那势单力薄,可没有什么意思。」 在指点了这建言献策议论叙事的不二法门之后,陛下摇了摇头,似乎颇感遗憾,而后才慢悠悠开口: 「当然,林卿也未免小觑朕了,朕与他计较什么?放心放心,朕连此处的地名,都不想晓得——阿嚏!」 第269页 林貌嘆了口气,提起了旁边的热水。 「要臣伺候您洗沐吗?」他面无表情道。 · 原本军中还备有生姜、茱萸,用于祛寒。但林貌不懂猫的习性,什么药也不敢用,只是让皇帝洗沐后喝了一点热开水,缩在火盆边取暖。这样折腾了一个晚上,到下半夜便有些恹恹的起不来。等到凌晨时,皇帝陛下挣扎着爬起,又在地毯上蹦了一回——依旧没能从梦中挣醒。 这就实在有些麻烦了,皇帝望着窗外隐约的曙光,终于皱起了他刚刚被擦拭干净的猫脸: 「怎会如此?」 怎会如此倒无关紧要。要命的是皇帝的意识居然还困在这虚无缥缈的梦境之中,那现在在长安宫苑中躺着的躯体,又该是怎样一副情形? 在至尊干纲独断的时代,皇帝莫名昏睡而失去把握局势的能力,无疑是朝廷莫大的风险——当然,政事堂几位重臣知道李二陛下最深的隐秘,明晓皇帝化身猫咪的往事,暂时还能控制住政局;即使心力不逮,也可以电请长孙皇后从现代折返,暗中弹压风浪……但若拖延数日,情形就实在不好说了。 狸花猫在原地扑腾片刻,甚至还打算以头抢地,框框撞墙,试一试把自己撞昏后意识能否折返。还是林貌及时阻止,提醒了陛下这鲁莽举动之后莫大的风险——以小猫咪的这点身子骨,要真是在营帐中创出个什么好歹,那可不是军医们能应付的喔。 李二陛下不得不悻悻停止,左右观望: 「那朕该如何是好?就算不能折返,也要知晓长安的消息——还不知道宫中要闹成什么样子!」 面对圣上的目光,李先生只能摊一摊爪子: 「我们现在没法子与长安取得联繫……就算核弹的电磁效应消退,这样极端的天气也会大大影响信号。」 狸花猫咪无可奈何,只能在地毯上踱步。如此逡巡数圈之后,还是林貌小心开口了: 「我想,也不是没有办法联络吧?太远的地方不好说,但李药师奉命讨平吐蕃,率领的部队应该就在附近。」 李靖手上同样掌握有远程通信的电台,实时向长安传输消息——当然,李二陛下而今还没有养成遥控微操,电令李药师部将重弩平移一百尺的习惯,这些电报大多被随手封存,用作他日记录的档案。 但无论如何,这样的前线军事情报都是绝对的机密,传输的线路直达政事堂及内廷,唯有皇帝最为信任的几位重臣有资格查阅。换言之,只要拿到李药师手上的电台,至尊就可以迅速掌握住京中局势,不至于掀起大的风浪。 狸花猫咪显然是心动了。他绕着桌腿打转,显然是在仔细推敲可行性。但反覆思索片刻,还是颇有犹豫: 「李药师怕是已经与吐蕃交上手了,前线兵荒马乱,又是崇山峻岭,地势险峻。一路危险不小。」 「这就不必陛下操心了。」林貌笑了一笑,在口袋中翻找片刻,摸出了一个小小的风铃:「陛下还记得红拂姑娘临别时的礼物么?」 · 红拂的法力未必及得上齐天大圣,但高来高往,脚程却着实不慢。他们摇响风铃后不过片刻功夫,昏暗天际便闪过一道殷红闪光;束髮负剑的红拂自雪亮剑气中跃出,衣衫鲜明、神采奕奕,顾盼中俨然剑仙的气度,哪里还是昔日随侍于孙药王身侧的温婉侍女? 这样先声夺人的出场方式,按理说也是够有气派了。但林貌上前问候寒暄,却又目光下移,不觉瞥了一眼剑仙的腰间,在红拂那华美精细的玉带上,赫然沾染着一大片泥污呢。 昔日红拂与孙药王同行,除了贴身护卫之外,还有烹茶洒扫等等琐碎的功夫;但无论事情怎样繁杂,她都从来是衣履如新,举止从容,仿若神人谪仙,绝没有这样衣着不得体的时候。剑仙法力毋庸置疑,以这样的面目来见人,当然是有不得已的事情。 红拂显然也注意到了那一点污迹。她稍稍移一移腰带,随后摇头嘆气: 「这场雨实在是有古怪,我驾驶剑光直趋九霄之上,居然都避不开如此的倾盆大雨……我修道的时候不长,但就连师兄虬髯客,也未必见识过这样的暴雨——我想,这样的天气,和诸位是脱不了干系的吧?」 林貌咳嗽了一声: 「谈不上什么干系,只不过我们与——与吐蕃闹了一点小小的不愉快而已……」 李先生倒没有什么反应,但深知「核爆」底细的皇帝陛下却望了自己的宠臣一眼,心想这小子真是会胡说八道。 红拂远在海外,倒并没有机会领略数日前那仿佛太阳坠落的可怕胜景,因此还能保持某种一无所知的镇静。而她思索片刻,最为关注的却是大手子口气中无意透露出的一点消息。 「你们真对吐蕃动手了?」 红拂向前一步,不自觉地压低了声音。 林貌笑得很矜持:「算是有一点微不足道的摩擦吧……怎么,两位剑仙有什么不解么?」 红拂默了一默,不自觉目光游移,难以启齿。显然,她岂止是「不解」而已?当日与林貌一番盘桓,虽然被大手子巧舌如簧,说的心花怒放,但与师兄再三商议之后,却难免生出了疑虑。 剑仙虬髯客静擅相面望气的学问,昔日只在酒肆中远远窥探一眼,立刻就知道那裘褐而来的太原公子之超凡脱俗,天下绝没有此人的对手,为此才自领天命,甘心避居于海外;而今以秘术占卜星象,同样也能知晓中原大致的走向——以他看来,大唐固然是潜龙于渊,腾飞在即,如吐蕃、南诏等蛮夷外邦,此时却也是气运强盛,难以降服。就算李二陛下励精图治,那双方少说也得有数十年的搓磨,才能定下最终的胜负。 第270页 在这龙争虎斗的国运之争中,即使是无往不利的剑仙法力,往往也显得太过渺小了。最为聪明的办法,似乎还是置身事外,静观成败为妙。 ……但是,数十日前虬髯客照例教授红拂观星占卜,在测算中原局势之时,却窥见吐蕃等国的气数急剧衰弱,倾颓腐坏,真正势如山崩;用不了两、三日的功夫,居然就再明白不过的显现出亡国的气象! 到底发生了什么? 红拂避世太久,如今也不知端倪。但她至少晓得,那位姓林的大唐人氏,绝不是什么夸夸其谈的小人物了! 面对这样的角色,当然要设法拉拢示好,襄助自家筹谋已久的大业。所以,红拂脸上的尴尬只是一闪而逝,立刻便下定决心,要挽回自己的颜面。 她决定透露一点独家的情报,向高深莫测的林先生展露剑仙们的价值: 「大唐势如破竹,我们当然只有高兴的道理,哪里能有什么不解?只是,在下的师兄虬髯客精于卜算,数日前占贳吐蕃的运数,测出一个』需『的卦象来……」 蹲在桌子上聆听的李二陛下颇为感兴趣的动了动耳朵。但出乎意料,第一个反应过来的居然是李先生。 「需卦?」他道:「上坎下干,贞吉。利涉大川……主方实力非常强大,态度强硬;而客方消极被动,处境困难,但是素质仍然良好,仍有相当实力。照这个卦象的意思,吐蕃一方虽然受挫,但似乎还有几张底牌,是不是?」 红拂:「……不错,想不到阁下对易学也有造诣。」 她原本还打算亲自解释呢,却被这莫名其妙的虎斑猫抢了先机。不过话又说回来,这姓林的大唐重臣,又是哪里搜罗的这么些奇奇怪怪的猫咪? 但显然,大手子本人也绝没有预料,他瞪大了眼睛: 「你连这个都知道?」 「一点浅薄的培训而已。」李先生甩了甩尾巴,语气平淡:「《易经》是华夏哲学的源头,要是不学一点《易》,怎么应付歷史悠久的神秘现象呢?再说,《易经》之高深微妙,组织上也有非常深刻的印象……」 「非常深刻的印象?」林貌小声道。 「是的,所以请不要疏忽大意。易经是能发挥巨大作用的。」李先生道:「我记得,那还是在几十年前天下草创,新版的天人之誓尚且在酝酿之中。彼时战乱方止,百废待兴,从上到下都不愿意与们起什么冲突,所以主动提出谈判,希望能和平解决问题。而神秘主义世界的反应也当然可以想见,——尤其是战乱中某些会道门祭祀的野神邪祀,对这种谈判是非常不满的。所以,他们决定给谈判代表留一个不动声色的下马威,即当场以易理测算气数,揭露出国势中险恶的弱点,以此作为要挟。」 他停了一停,又道:「然后,他们测出了干卦,用九。」 林貌还茫然不知所以,伏在木桌上的狸花猫却愕然抬起了头。但反应最明显的还是红拂,她诧异之至,甚至向前两步,语气怪异: 「真是』用九『?」 李先生颔首示意,红拂脸色随之变化,一时莫知端倪。而林貌张了张嘴,只能展示自己清澈的愚蠢: 「什么?」 红拂默然片刻,轻轻吐了口气: 「干卦,』用九『,见群龙无首,吉。又曰』天德不可为首也『。」她低声道:「干乃天道,用九的卦象,则被视为天道最为完美的形态,居高临下,无懈可击,不是任何神通法力可以匹敌。」 大手子依旧茫然:「群龙无首,也能叫吉利么?」 「那是后世演变出的词义。」李先生道:「在易经的卦辞中,』群龙无首『,并非意味着局势混乱而没有统御。』龙『是主掌形势的关键,所以飞龙在天,天下大吉。但如果人人如龙,世间一切人都是自己的主人,那么就再也不需要以强力统御局势的』首领『了,此时亿万人团结如一心,便是易理最理想的状态……」 李先生又思索了一番: 「如果还是不能理解,那可以通俗一点说——』春风杨柳万千条,六亿神州尽舜尧『,天道完美的形态,大抵如此。」 「——总之,们还是很识时务的,在测出来这么个卦象之后,他们立刻就同意谈判了。」 「易经还是很有用处的,是吧?」 -------------------- 「用九」,是易经最完美的卦象——」天德不可为首」,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再也没有君主作为统领,人人起来负责,社会臻至最大的和谐与完满。 这个卦象,还在寻常的九五至尊以上——干卦九五,飞龙在天,利见大人;有一位英明而伟大的君主(飞龙)统帅,国运将日益强盛,大为吉利。但九五之后,立刻就是上九:亢龙有悔——伟大的君主将力量用到了极限,于是事物走向它的对立面,危险随之显现。而」用九「则是群龙无首,既然群龙无首、人人如龙,就再也没有」亢龙有悔「的风险,最了不起的状态。 第113章 重逢 这个解释倒的确是通俗易懂, 毫无艰涩。林貌喔了一声,心领神会,不再多言。倒是红拂饶有兴致, 不觉多看了李先生一眼。 当然, 剑仙也未必能听懂李先生的那一套丝滑小连招, 但大致意思还是明白的——干卦,「用九」,天道最为完美和谐的状态, 以高临下,无可抵御的伟大力量。这样的力量,又怎能当面错过, 不善加利用呢? 第271页 她向前一步,压低了声音: 「林先生, 先前我们谈过的有关东瀛的事体, 你看……」 大概是事情过得太久了,林貌想了一想,才终于反应过来: 「东瀛?东瀛啊——喔,令师兄妹也想进步进步么?」 红拂并不很明白林貌的话,但还是微笑点头。 「追求进步是好事啊, 尤其是在东瀛进步!」林貌感慨道:「在海外也可以发光发热,为中原华夏做贡献嘛!我个人完全贊成, 坚决支持。当然,这还要看两位的意思……」 他侧了侧身,露出一左一右趴着的两只猫咪。 李二陛下晤了一声, 漫不经心甩一甩尾巴, 大抵是表示「朕知道了」, 或者「可」。而虎斑猫思索片刻, 慢吞吞开口: 「我知道林先生的意思。东瀛易主毕竟是大事,我们会发表一篇声明,表示关注……」 话还没说完,林貌迅速转过身来,两眼直勾勾盯着李先生,虽然一语不发,但神色之间无言的质问却清晰之至,唿之欲出: 【不是吧,别人打东瀛你们都要管?】 任凭李先生的养气功夫如何到位,也实在忍受不了这莫大的污衊。他只能耐着性子解释: 「——』关注『是文件中最低的一档!」 占据东瀛这么大的事体,组织上不能不说点什么吧?只要对外发表意见,那「关注」就是最为温和、无害,纯粹形式化的声明了——以私底下的共识而言,如果只是表示「关注」,那意味着可以直接将这份公文送入碎纸机,不需要做任何的考虑。 但林貌还是盯着他,目光不变。 大概是见双方的气氛有点怪异,红拂踌躇片刻,还是轻声开口: 「要是诸位不愿意对东瀛动手,我们也可以徐徐图之——」 这无心的一句话可就太有杀伤力,太侮辱人格了。说实在的,就算红拂现场指着鼻子骂李先生的祖宗十八代,刺激性也未必能有这个的一半。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暗示他姓李的亲东瀛吗?你才亲东瀛呢,你们全家都亲东瀛! 「好吧,好吧!」虎斑猫勃然而起,咬着牙开口:「让他们把事情办仔细一些,不要这么引人注目!这样,到时候我们可以发一篇文件,声称组织并不掌握相关的情况,还需要近一步的了解……此外,如果需要什么额外的援助,最好借大唐的路子,走民用物资抵押借贷的程序,绕开战争问题,免得扯皮——我的权限也只能做到这一步了!」 林貌欣然收回目光,对着红拂点头: 「看来,两位都没有什么意见。」 。总之,在寥寥几句会谈后,三方都取得了自己满意的成果。红拂很高兴,大手子很高兴,李先生——李先生嘛,对于被逼迫的事情还有一点介怀,但想到对方要出征东瀛,立刻也变得高兴了。 很高兴的两人两猫乘上了飞剑,疾驰入暴雨之中。 · 一路风雨兼程,来回寻觅,在李二陛下的指点下,他们兜了好几个圈子,终于降落在唐军主帅的帐外。红拂独自驾剑光离开,林貌则以幻术招来了某位亲近的侍卫,命他送去皇命钦差的令牌,而后屏退闲人,与李药师相见于狭小的密室之中。 李靖倒也隐约听过皇帝陛下服用仙丹后游歷现代的奇事,但显然没有深入了解游歷的过程。正因如此,当他亲眼目睹裹着狼皮褥子与棉花耳套的狸花猫堂堂登场时,眼神难免就有些微妙起来。 身为社稷老臣,李药师相当之识趣的保持了沉默,只是拱手行礼,躬问圣安,保持了应有的得体与从容。甚至在林貌转告皇帝的尴尬处境时,都能神色不变,淡定自如,尽显高手的风范。 他亲自动手,替至尊发送了至关紧要的报文,向长安通知情况。留守的重臣反应也极快,不过一刻钟便送来了回復——皇帝昏睡不过一日,京中的局势还算平稳,他们也委託了专家紧急送信给驻留于现代的长孙皇后,并秘密请来了楼观道的高功道士,打算举行招魂仪式,唿唤皇帝流离在外的魂魄。 仪式生效还需时日,在此之前,似乎不便让身体虚弱的狸花猫做长途跋涉。双方商议数次,还是要不能决断,要看长安的局势,再做定论。 在等候房、杜、长孙几位的意见时,皇帝与李药师简单谈了谈吐蕃前线的战局。短短十余日之内,前线战场还没有什么大的变化。吐蕃的守军依然在隔三岔五的飞弹袭击中晕头转向、不能自己,完全无力组织有效的防御。而唐军先锋部队深入敌后,略无阻碍,轻松的仿佛武装行军。推进的速度仅仅只取决于交通环境。 「但近日以来,吐蕃军中的情形似乎有所变化了。」李药师道:「十几日之前,我派出的小股精锐常常能包抄仓皇逃窜的吐蕃主力,擒获恐慌中毫无防备的敌酋。但近日以来,虽然前线仍有斩获,活捉到的吐蕃将领却是越来越少了。」 在场的两人两猫之中,除了见识尚少的林貌之外,剩下的大多都有军政一线工作的经验,能迅速从蛛丝马迹中窥见端倪。裹在狼皮小被子里的狸花猫抖了抖他的鬍鬚,若有所思: 「这么说来,吐蕃还没有到山穷水尽的地步?」 能在溃败中迅速逃逸,摆脱追兵,说明吐蕃一方的将领还拥有基本的威望与组织能力,可以在乱局中掌控亲军精锐,不至于真沦落到兵败如山倒的地步。而这一点尚未磨灭的组织度,便是吐蕃尚能顽强抵御的星星之火,支撑整个国体的心气。只要这点心气没有消蚀,东山再起也不是什么难事。 第272页 皇帝陛下显然很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他嘆了口气: 「彼有人焉,未可图也。吐蕃还不到亡国的时候啊!」 这话有点长他人志气,但委实也是实情。以史实而论,吐蕃此时天时地利两方凑巧,正处于青藏高原千余年来最难得的一段兴盛光景,赫赫扬扬蓬勃向上,其心气意志,都在巅峰之时。若没有外力干涉,即使强盛如贞观、开元的大唐,也未必真能在川藏一带完全压制住凯歌勐进的吐蕃帝国;更不必说安史之乱、国力大颓的中原了——要知道,大唐声名赫赫的「国都六陷」,可就有吐蕃的一份功劳呢。 这样恢弘绵延的强权帝国,本来只能在漫长的对峙中逐渐消磨。能消灭它的与其说是外力,倒不如说是内外矛盾长久累积的形势,即所谓「天时」——「时来天地皆同力」,李二陛下再如何雄才伟略,也要静候时机。 但现代世界的力量却比一切天时都更加狂勐暴烈,这些从天而降的飞弹在数十日之内硬生生打断了一个蓬勃上升帝国的嵴樑,展示出了某种蛮横不讲理的强势——天时也是可以强行创造的,虽然创造的方式令人瞠目。 吐蕃或许还残存有组织能力,但这种力量也是有极限的。只要定点清除掉政权中作为主心骨的掌权者,已经惶惶如丧家之犬的军队就会彻底溃败。这一点大家都很清楚。 李先生道:「我们可以轰炸吐蕃的首都匹播、逻些。但没有精确的坐标,要想准确解决整个吐蕃上层,还是有相当困难的。」 「那就必须得把贊普引出来。」李二陛下思索道:「换言之,需要集结大军,与吐蕃主力决战,逼迫贊普亲征……附近有适宜决战的地点么?」 李药师对着舆图沉吟,一时尚未开口,正在思考地理格局。林貌跪坐在侧,原本是沉默着洗耳恭听,此时却忽然开口: 「雨好像停了。」 围在舆图边的一人两猫愣了一愣,同时抬起头来。 如果只是天气的一点小小变故,大手子也绝不会打断军务上要紧的议论。但仅仅稍一愣神,大家就发现了不对。原本噼里啪啦、狂风唿啸的雨声确实是停了,营帐之外鸦雀无声,一片死寂,竟连水滴滑落的声响的都再没有半点——这不像是大雨渐渐止歇,倒像是视频被突然按下暂停键,一切动静都凝固在了空气中。 几人尚自面面相觑,营帐唿的被狂风撕开。红光一闪而过,化为剑仙的身形: 「快走!天上——」 一语未毕,红拂微微一怔,目光已经对上了盘坐于几案后的李药师。 远别数十年的故人隔着舆图与几案彼此凝望,一剎那间的怔忪比万千的言语都更有分量。凝固的空气如此寂静,以至于能听到剑仙轻不可闻的嘆息。 三十年后树都老了,昔日意气风发的红颜少年重逢于凄凄冷雨之下,却是欲说还休,欲说还休,物是人非事事休。 这样微妙而深邃的气氛,这样深沉而厚重的往事,似乎格外适合喝一杯酒,做油灯下畅快的长谈。于是四众默默无声,就连较为木讷的大手子都在左右逡巡目光,寻找一个恰到好处,退出营帐的良机。 但剑仙毕竟是剑仙,那十年的江湖风雨自她变幻的神色中一闪而过,随后是毫无犹豫的决然。 「快走吧。」红拂平静道:「天上出了大变故了!」 -------------------- 红拂:要不是当年林先生亲自点将,兴许我还在扶余国修炼呢。其实成仙了道也没什么不好,不过东瀛对于我来说,还是更加的海阔天空嘛! 林貌:追求进步?进步好啊!都得多进步进步,尤其是在东瀛进步。广大天地,大有所为嘛! 李先生:你全家才亲东瀛!你这是毁谤我的人格! ps: 明天就有时间了,喔也! 段评开了,欢迎大家试用~ 第114章 皇权 一语作罢, 红拂也不再废话,挥袖捲起一道雪亮的剑光,将众人统统罩住, 随后破空飞出, 疾驰而去。 刚刚突出唐军的营帐, 几人便立刻发现了不对。四面倾盆的大雨确已停止,但高空低垂的乌云却依旧是浓密而阴沉,起伏间不见丝毫的光亮。狂风消弭、寂静无声, 但剑光穿行空中,却格外的艰涩凝重,仿佛是在泥沼中滑行, 速度大不如往昔…… 如此突进数百丈,红拂忽然剎住了飞剑。她停驻半空, 伸手揉捏鼻樑, 闭目片刻,低声开口: 「我的剑气乱了。」 自相逢以来,长久默不作声的李药师终于抬头,愕然望向久别的故人。 李药师精擅剑术密法,同样熟悉剑仙修炼的法门。所谓「剑者, 见也」,「持剑」即为「持见」, 剑仙法术修持到精妙高深的地步,运转的剑光剑气就不再是冰冷无情的死物,而是与人心彼此缠绕唿应的法力, 随心所欲而不逾矩的玄妙神通 换言之, 剑仙剑气散乱不安, 意味着红拂的心也在散乱不安。 但红拂为什么会骤然不安?这或许牵涉到风尘三侠昔日波澜壮阔的往事, 不能忘怀的旧情。但在此时缠绵于过时的往事,又能有什么益处? 以李药师昔日与剑仙盘桓数年的见解,红拂当然不会是这样因小失大、沉溺过往的软弱人物,除非…… 乌云波动起伏,曼妙香风萦绕鼻尖,而悦耳动听的声响从天而降,和雅轻柔,美如迦陵频伽: 第273页 「多么鲜美而可口的魂魄。」 这声响如风铃,如鸣弦,如管乐,如人类所能想像到的,最为温柔绮靡的声响。但这些声响在耳膜中迴荡,却像虫蚁一样蜿蜒着爬下,令心肺的深处都泛起了难以忍耐的麻痒。 三人两猫一齐抬头,看到上方云层如海浪般分开,露出了一个硕大的头颅,有着三张奇特的面孔;居中的一张脸枯瘦皱缩,宛如干尸,左面的一张脸狰狞怪异,丑恶不可名状,而右面的一张脸曼妙妖娆,形似披香天女,端好庄严之中,却又有难言的媚意。 三张脸同时开口,四面的乌云随之崩裂飞溅,仿佛四散的污秽: 「真是有趣的心思,有趣的灵魂。我很久没有见过,这样复杂而又幽微的心绪了……避世海外的女剑仙,为什么要插手中原的局势?」 红拂一言不发,但脚下剑光却哧哧作响,顷刻冰消雪融,凭空缩短了数尺。 「宏图大业当然是好,但儿女情长也难于忘怀,是不是?」居于右侧的美妙面孔声音轻柔,勾起心中最深刻的涟漪:「修仙了道本为断情绝欲、避世长生,但剑仙一派却反其道而行之,永远随本心而动……只是可惜,可惜,虽而剑仙法力盖世,所求的却是永不可得。不但逐鹿中原已是梦幻泡影,就是往日意气相投的少年人,也在流光中彼此错过。红拂,红拂,你可曾后悔?」 红拂面色不变,只是指尖微屈,弹出一道雪白剑气。 凌厉剑芒一闪而过,顷刻噼开了硕大的头颅。但断裂处随即弥合,再无痕迹。 「取太白辉瑞为剑,锋锐甲于天下。」居中的枯瘦头颅冷冷道:「但红拂,你应该清楚。一旦心绪散乱无依,再强势的法术也不会有什么效力。这是虬髯客一早便告诉过你的道理。」 眼见一击无效,红拂不再出手,只是闭目调息,安定神思。而林貌在旁细看,却不由大吃一惊: 「这魔物会读心!」 「大错特错了。」左面恶魔的面孔道:「心是不可以读的,但有情众生如此蠢笨,总会泄漏自己的心绪;一旦泄漏了心绪,他们就不再是思想的主人,而沦为思想的奴僕……林貌,你的小说更新了吗?」 林貌大叫一声,不觉后退数步,剎那间汗流浃背,抖颤不止。虽然仅仅被这丑陋的脸孔瞥上一眼,他却觉得心脏狂跳,几乎挣脱胸腔,从喉咙中蹦出来! 不过是虚无缥缈的目光,居然能瞬间穿透他身上一切的护身符么? 眼见林貌连连退让。恶魔的头颅却不由微微蹙眉。祂的位格崇高莫可比拟,虽然只是刚刚被祭祀唤醒,但已经拥有随意操控人心的法力。红拂道行高深,一时不能折服也就罢了;但那姓林的凡人不过一点微末法力,又怎么能在祂的目光下倖存呢? 林貌长长吐气,依旧觉得心跳狂震,不能自抑。但顷刻之间,他背后的包裹中涌出了细密的暖意,被严密包裹的那一封信件微微发热,顷刻间驱散了大手子心中不可遏制的烦躁。 蹲坐在他肩膀的李先生呵了一声,低声开口: 「糖衣炮弹。」 林貌道:「什么?」 「这怪物没有直接的杀伤力。」李先生轻轻道:「祂不能造成什么明显的伤害,但能引诱人心的欲望,激化到难以想像的地步……正因为如此,那张纸钞很难发挥作用。」 真刀真枪容易抵挡,糖衣炮弹却万难防范。由人心欲望所衍生的混乱,即使伟大的神物也不能抵御。 不过,怪物显然也意识到了林貌背包中那危险之至的东西,不愿再冒这样的风险。祂移开了目光,注视被林貌挡在身后的狸花猫。 「我有话要对皇帝陛下说。」祂缓声开口,语气柔媚。 李二陛下冷冷道:「朕不想听。」 「为什么不想听呢?」曼妙的脸孔眼波盈盈,妖娆妩媚,犹如罗剎魔女;祂的声音无上无下,无左无右,在一切有情众生的灵魂深处奏响,决计无法阻挡:「陛下以为,我又会说出些什么呢?」 狸花猫的尾巴绷得笔直,连耳朵亦高高竖起。 「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的是。」魔魅的面容微微而笑:「皇权。」 此语一出,林貌清晰的听到了肩膀上一声短促的抽气。李先生晃了一晃,几乎没有抓稳。 · 在乌云翻滚的高空中,被剑光包裹的众人,第一次陷入了沉默之中。 当然,沉默不是因为无话可说。在场一切人的心中都是波涛汹涌,思绪起伏,千言万语,横于胸中。但在寂静之中,却没有谁开口说话——所有人都意识到,仅仅在这恶魔只言片语之中,便已经点出了当下局势最为微妙而尴尬的关键了。 千变万化,直指人心,果然是司掌蛊惑与欲望的天魔,最难对付的魔王。 邪魔悠悠道:「陛下与外来者订立了盟约,从中获取知识、窥探天机,当世所向无敌。这当然很好,很好。但陛下应当也想过吧?如果外来者的力量这样的强大,那么当他们意图危害某些至关重要的权力时,大唐又为之如何呢?」 狸花猫的鬍鬚轻轻抖动,却没有再说话。皇帝当然有一千种一万种遁词来敷衍这尴尬之至的场面,但在天魔目不转睛的注视下,李二陛下却无法辩驳半句。 「很忧虑吧?」美好的面孔道。 第274页 「很忧虑吧?」古老的面孔道。 「很忧虑吧?」三张面孔一齐开口,声音犹如实质,在空气中激起扭曲的涟漪。 「我看到了陛下的心。它在向我敞开。」美好的面孔语气柔和,盈满了慈爱:「我看到了陛下的忧虑、惶恐,在另一个世界的种种不知所措……陛下在忧虑什么呢?』苦恨年年压金线,为他人作嫁衣裳『!这是在对面看来的诗吧?不过真是绝妙好句啊——就算依仗着协约使国力强盛,可一旦丢失皇权,不也是为他人作嫁衣裳吗?」 「为他人做嫁衣裳,为他人做嫁衣裳!多么悲哀,多么悲哀!」 那语调如怨如慕,如泣如诉,在心弦最隐秘的角落拨响,引发最为诡秘、深险、难以示人的种种心念。林貌深深咽了一口唾沫,感觉心神再一次动盪,战慄莫可止息。 如果旁观者都有这样剧烈的反应,那身处局内的皇帝又该面临怎样的诱惑?现在实在不能让魔音再这么肆无忌惮的挑拨下去了,虽然李先生不知为何沉默不语,但大手子依旧决定冒险一试。 但天魔比他更快。枯瘦的脸霍然睁开双目,投下两道清澈晶莹的目光,笼罩左右。 「我有一句话,要问这位李先生。」祂道。 「记住。」丑恶的面孔随之开口:「不要想着遮掩,不要想着欺骗,凡人的任何伎俩,都不会在这里奏效。」 李先生似乎长长吐了口气,最终决心正面这可怕的局势。 「你问吧。」 「很好。」天魔道:「李先生,你——以及你所在的那个组织,是否对于所谓的』封建皇权『,保有完全的反对态度?所谓恨之入骨,不除不快?」 李先生默然片刻: 「是的。」 剑光中抽气声此起彼伏,众人的脸色霍然而变。李靖立刻扶剑而起,将狸花猫陛下挡在了身后。 ——显然,在频频接触到现代社会的资讯之后,只要稍有政治敏感度的人,都不会察觉不出另一个世界对绝对皇权的态度。但察觉出来是一回事,真正由李先生亲口承认,则是另一回事。有的事不上称没有二两重,上了称一千斤也打不住。在当众承认之后,某条冷酷的界限已经横亘于众人之间,再难弥合了。 至尊绝不能容忍对皇权的觊觎,而组织亦不能改变它的原则。这是决不可缓和的矛盾,而今被三言两语挑破,血淋淋袒露于人前。 大概是为了表露忠君的心迹,李靖横眉冷目,似乎要开口质问昔日的盟友。但在这样大逆不道的言论之前,李二陛下的神色并没有什么变化,他只是以尾巴轻轻拍打李药师的小腿,似乎是劝他冷静。 眼见气氛在一瞬间降至了冰点。李先生却依旧镇静。他举头眺望被魔力召唤而来,如人类欲望般深不可测的乌黑云海,而后平和开口: 「回答了问题之后,我也想引用几句话,做一点简单的解释。」 天魔微笑:「请说。」 「第一句,是某位了不起的哲学家的名言。」李先生道:「他说』一切社会形态,在它所能容纳的全部生产力发挥出来以前,是决不会灭亡的『,我们信奉这个观念,也遵守这个观念。因此,上神适才的评价,其实有一点小小的失误。从政治上讲,我们并不厌恶』封建皇权『,或者说,在客观的歷史潮流前,仅仅浅薄的谈论喜爱与厌恶、做种种道德上的评判,是没有意义的……我们反对皇权,不是因为个人的喜恶,而是遵从社会的规律,完成歷史的使命,仅此而已。」 天魔……天魔眨了眨眼,第一次露出了茫然之色。 祂虽然能窥探最为精深幽微的人心,却也不能在瞬息间洞察由专业知识所铸就的深厚壁垒……换句话说,祂实在是听不懂这一堆莫名其妙的哲学术语。 李先生道:「所以,我们遵守的是歷史规律,而不是什么』必须推翻皇权『的僵化规则。当皇权制度已经腐朽败坏,阻碍民族的进步,推倒它便是组织义不容辞的义务;但在时机没有成熟、生产力尚未发展的时候,仅仅为个人的狂想而盲目改变整个社会制度,将千万人作为理想的试验品,同样是不可饶恕的错误。」 枯瘦头颅的目光澄澈宁静,毫无动摇,意味着李先生并没有一丝一毫的欺瞒……这样的坦荡在天魔心中激起了罕见的不安。或许是担忧再听到什么稀奇古怪的理论,祂主动出击了: 「换句话说,你们忍耐皇权,不过是权宜之计而已,对吧?」丑陋的头颅尖刻道:「只要时机成熟,你们还是会动手!」 「这一点我倒是不能否认。」李先生道:「而且,我们也会推进生产力发展,尽快使社会达到能够摆脱皇权的地步。这同样是组织应有的歷史责任。」 李靖皱了皱眉,想要仗义执言,为君主反驳。但李先生随即开口,平平打断了他: 「所以,就要轮到我引用的第二句话了。从古以来的君王,又有谁能常保社稷?三代之后,即使兴隆如两汉,也不过四百余年江山。《尚书》中说:』天难谌,命靡常。常厥德,保厥位。厥德匪常,九有以亡『……」 「』只有修持德行,才会得到天命的眷顾,长久庇佑她的子孙『。」丑陋的头颅冷笑插话:「你要引用的,就是这样的陈词滥调吗?让皇帝忽视皇权近在咫尺的威胁,将希望寄託于天命之上?」 第275页 「这就误会了。」李先生道:「我们当然不能假设一个无所不管、照拂一切的』天命『。事实上,我想说的第三句话是——』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飘渺的天意不足以依赖,但民意却是悠久稳固的。顺应歷史潮流,为民族立下功绩的人,也将得到歷史珍贵的回馈。民意会眷爱他的后代,长久庇佑他的子孙……」 他停了一停。 「在这里,我要举出两个例子。第一,是前朝某位姓林的大臣。他曾经主持销毁鸦片,严厉要求禁毒,在百年前的歷史上留下了光辉的一页。这位姓林的大臣被贬谪后死于西域,并没有在日益腐败的朝廷中留下什么影响。但直到现在,我们仍然纪念他,怀念他,并妥善的看顾着林公的后人,为他们安排了合适的出路。」 「第二,则是某位来自外国的朋友。这位朋友曾经遭临大难的金陵庇护过被屠杀的中国人,尽他所能提供过人道的光辉。所以,华夏也永远感谢这位老朋友……数年之前,他的儿子曾经遭遇过某些困难,并向组织求助。我们为他准备了极为丰厚的物资,以及一份精美的国礼,聊表万分之一的心意。当世我就在江南,曾经亲自经办这件事情。」 李先生娓娓道来,不徐不疾;似乎只是在分享奇特的见闻。而天魔的目光澄澈一如往昔,没有显示出任何被欺骗的痕迹。 但高悬在天空的恶魔感受到了不安。祂嘶声开口: 「你是什么意思?」 「我只是想告诉诸位,权力并不是可靠的东西。」李先生静静道:「强权如此短暂,终究会消弭。但功绩与德行却能遗惠子孙。为人民做出过贡献的人,人民也永不会忘记他。这是代代相传的馈赠,无论他是什么身份,什么地位。」 他移开目光,第一次凝望向蹲坐在侧的李二陛下。眼神平静坦荡,略无遮掩。虽然只是简单的对谈,但组织所能提供的一切条件,已经明白无误的摆在了眼前。皇帝依旧可以保持他的尊位,现代世界也绝不会干涉内政;但如果至尊及他的子孙愿意顺应歷史的潮流,愿意在漫长的执政后预备一场体面的退场,那么组织会感谢他为歷史立下的功绩,会长久的、坚决的庇护他们。 狸花猫微微歪头,似乎是在思索。他轻声开口: 「你能保证么?」 「我可以保证。」李先生道:「事实上,能为英雄的后人提供帮助,是一种荣耀而非负担。某种意义上,它是正统性与合法性的体现。」 皇帝不再说话了。就连扶剑而立的李药师兜屏住了唿吸——这显然不再是人臣可以掺和的事情,也是万难决断的选择。是选一时的权力,还是长久的庇佑?无论哪一个选项,都令人目眩。 冷寂的沉默持续了很久。狸花猫终于啧了一声。 「似乎也可以试试。」他道。 -------------------- 妈呀终于写完了,希望没有太出戏…… 总的来说,李先生开出来的条件是:一、唐朝的皇权本来也不能持久,想想晚唐的宦官之祸、五代十国那些拟人的军阀,皇帝希望自己的子孙落到这个地步么?二、就算要取代皇权,也是个非常非常漫长的过程,没有个上百年绝不可能,而组织不会故意扭曲这一进程。第三、如果皇帝及他的子孙愿意和平交出皇权,那么考虑到老李家曾经在歷史上作出的巨大贡献,愿意给他们担保,让他们体面的退场。 综合看起来,还是很划算的:【百余年顺顺噹噹的掌握皇权】+【交权后平稳退场】+【歷史上的好名声】。要知道,原本歷史上,李唐皇室真正掌握皇权,不被藩镇、宦官、宫变困扰的时间,算来也不过一百五六十年呢……而且,长久保持大权,搞到天怒人怨的时候,那可就非得尸横遍野,不能收场了。 ps:「一切社会形态」云云,来自于马导师着名的「两个绝不」的判断。 pps:我记得有一本书写过,中国数千年激励人为国家为大义捐躯,靠的就是一种歷史沿革的「隔代奖励」机制——即使改朝换代了,对于忠臣义士的后人,也会本能的高看一眼,予以照料。这在某种程度上,是正统政权对歷史所负的责任之一。 ppps:拉贝先生(证明大屠杀并庇护倖存者那位)的后人在新冠期间遇到了一点麻烦,求助使馆之后,南京立刻组织了大量的物资送去,并额外赠送了一份陶瓷的国礼。【……多方捐赠的指定药品、防护服、口罩等医疗物资跨越山海,由驻德国使馆从柏林专程驱车700公里,以最快的速度送到了德国海德堡市政府、海德堡大学医学院和托马斯·拉贝本人的手里】 这份功绩是不会被遗忘的,人民永远眷顾他们。这份眷顾,比天命可靠多了。 第115章 宣战 云层中似乎静了片刻, 然后李先生露出了一个极为诚挚的微笑。 「虽然我并没有这个资格。」他平静道:「但我还是想代替千千万万的大唐百姓,感谢陛下此时的大度……重大的歷史转折往往是在一个决断中发生的,伟大的贡献, 在千秋万代以后也不会磨灭。」 「不必虚词奉承。」狸花猫道:「朕不过是选了最可行也最有利的方案而已。天下没有不灭亡的王朝, 总要给后人留下退步抽身的余地。这是实实在在的算计, 与什么歷史责任没有干系。」 第276页 「以唯物主义的看法,歷史评价不是根据主观的道德,而是依循客观的结果。」李先生摊了摊爪子:「再说了, 就算抛开影响不谈,这也是相当明智的判断——又有多少君主是死抱着皇权不放,最后为它殉葬的呢?」 两只猫咪在三言两语之间敲定了共识。狸花猫重新趴在了云朵上, 同时用尾巴敲一敲李药师,示意他也坐下来。李先生则在林貌的肩头重新调整了自己的位置。他仰起头来, 望着天魔起伏的脸孔。 「上神还有什么要说的吗?」他彬彬有礼的问。 天魔似乎一瞬间说不出话来。祂的目光逡巡过数圈, 在顷刻间洞察千百里内一切有情众生心底最不可告人的隐秘。但这种见识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作用——一如天魔先前所预料的,在祂所有的敌人当中,最具威胁性的便是李先生与皇帝的联盟;如果不能在联盟中制造嫌隙,那其余的举措也意义不大了。 就算祂将大手子的私密抖个一干二净,那除了让林貌社会性死亡并气到爆炸之外, 又有什么用呢? 或许是在静息中恢復了一些心气,当天魔沉默之时, 红拂再次出手。这一次的剑光远没有之前的气魄,只是在半空中一闪而过。但大音希声大象无形,之所以外表平平无奇, 正因法力全部内敛, 没有一丝宣洩在外。 这一招的威力强的出奇, 顷刻间噼开天魔周遭一切防护, 在三张面孔上同时留下深刻的裂痕,粘稠的汁液随之迸溅,散发出奇异诡秘的香气。可天魔依旧没有什么动作,而云层里黑影一晃,某只小小的飞鸟从下方冲出,一头撞在剑光上。只听吱吱一声惨叫,乌黑的血雾炸开,红拂收回手掌,指尖沾染了一截断爪的碎屑。 「……蝙蝠妖。」她冷冷道:「天魔果然有统御群妖的本事。倒是我小瞧了你了——还有移伤术么?」 她的衣袖随之开裂,精美的丝绸飘飘洒洒,呈现出剑气的划痕。移伤术是蝙蝠妖的密法,可以在遭受重创时将伤势转移予对手,伺机逃脱。但这样的旁门左道,居然能与剑仙绝技正面抗衡,其法力增幅,恐怕要以千百倍计。 这显然是天魔的神通之一。极为难缠的本领。 天魔没有搭理红拂。祂想做最后的努力: 「陛下,君子不可一日无权……」 「朕倒是不能反驳这句话。实际上,朕也未尝没有始皇的妄想,万世一系什么的。」狸花猫若有所思:「但始皇帝连二世都保不住,至于尊驾么……尊驾又能庇护大唐的皇权,令它长盛不衰么?」 这一下就把天聊死了——显然,天魔要是真有这个能耐,怎么不在一千五百年前庇护热衷人祭的殷商,保护它绵延不绝呢? 总不会是因为不喜欢吧? 天魔无言以对了。祂沉默片刻,冷冷开口: 「……很好,很好。既然尔等做了选择,那我也不必多嘴了。我们总会有相见的时候,希望尔等不要后悔。」 李先生咂了咂嘴,忽然打断了祂: 「说到』后悔『,在下倒颇为疑虑——一路走来,古神们向我们放过很多次狠话了。但恕我直言,迄今为止,我们还没有遇到过什么了不起的麻烦呢。所以,我们到底该为什么』后悔『呢?」 ——这大概也是皇帝陛下做出抉择的第二个原因了。「六天故气」的名头当然响亮,但战绩却实在有点微妙。祂们上一次倾尽全力,大概还是在殷都封神之战的时候。考虑到战果及敌方的实力(尚处于青铜文明的姬周!),委实没有什么吸引力。 在跨时空投送中,现代世界的力量的确要大打折扣,但总不能连姬周都不如吧! 虽然掩饰得很好,但天魔显然听出了话语中隐约的讥讽,祂的脸色变得漠然了。 「那么,我可以向你们保证,你们一定会在战场上遇见前所未有的东西,即使在一千五百年前也从未展现过的东西……到了那个时候,你们就会明白,六天故气曾经赢得这个世界,绝不是靠的偶然。」 说完这最后一句,乌云再次合拢,天魔的巨脸如水波荡漾,瞬间消失无踪。 李先生默默仰望上空,不觉嘆了口气。 「其实,这位古神也应该认识到另一点。」他很温和的说:「人类能在现在赢得这个世界,靠的也绝不是偶然——哎哟!」 虎斑猫往下一缩,躲过了从他头顶一掠而过的黑影。不知道什么时候,密布的云层中多了窸窸窣窣扇动羽毛的声音,细碎的亮光在乌云的间隙闪过,从四面八方围绕着他们。 这并不是星星,而是成千上万只鸟妖的眼睛。 天魔虽然已经离去,召唤邪物的魔力却依旧在发挥作用。要一口气应付这么多妖魔,也是不小的麻烦。 红拂啧了一声,十指连连弹动,曼妙轻柔有如抚琴。她手上并无乐器,但空气中无形的琴弦却被轻巧拨动,弹奏出锋锐凌厉的气劲,利刃般盘旋着向四面扩散——即使妖物的法力被天魔催化了数百上千倍,仍然决计无法抵挡剑仙的一击。于是恐怖的惨叫声连绵不断,那些前赴后继扑来的鸟妖被琴弦切割为五颜六色的肉末,在四面喷洒为噁心的血雾。 林貌干呕了一声,弯腰躲避掉落的鸟喙与爪子,乃至内脏的碎品。这是妖物们以身体部位精心炼制成的法宝,坚固刚硬,连剑气也不可洞穿,不少还带着致命的毒性。可在这样危险的暴雨中,趴在他肩头的李先生依然纹丝不动,甚至仰头直视噁心的血雾。 第277页 「你在看什么?」林貌扯着嗓子问。 「在推断敌方的招数。」出乎意料,回答的居然是李药师:「既然这』古神『有召唤妖魔的神通,那等到真正决战的时候,对手当然会故技重施……有了更充足的准备,说不好还要厉害得多。」 林貌吃了一惊:「你是说我们要对付妖怪大军?」 「这倒不至于。」李先生道:「妖怪当然会有很多,但不会有什么军队。要将游兵散勇组织为军队,需要相当复杂的技术,极为高明的心力。而古神——摒弃人类智慧、推崇野性与原始的古神,绝不会有这样的力量。祂们召唤来的妖物,基本也就只能凭本能行事,与野兽相差无几了。」 他停了一停: 「……未曾组织的野兽,战力当然大打折扣。但这或许才是麻烦所在。」 林貌没有听懂:「什么?」 「如果是游兵散勇,那就是各自为战,绝没有统合的将领。既然没有统合的将领,那也就没有人组织投降。」李靖淡淡开口,作为当世的名将,他显然很明白这个关窍:「换言之,需要将所有的敌手都一一剿灭,才能取得最后的胜利。」 李先生感嘆道:「林先生应该知道,在我们的歷史上,曾经有过一句名言:就算是五万头猪,三天也抓不完!——但事实证明吧,五万头猪确实难抓极了……」 他这话绝非虚言,而是有不可辩驳的实践佐证。事实上,多年以前,江、淮地区发生过一次水灾,冲垮了当地的养猪场,放出了五六千头猪。为了避免猪的尸体引发次生灾害,上级严令救灾部队清理外逃的大白猪,负责此项工作的恰恰是李先生曾经的同事,还曾与他有过对接——而那才真正是一场彻头彻尾的噩梦。一如李药师所言,大白猪既不会投降也不懂退让,它们只会到处拉屎、哼哼、以及横冲直撞,并且在泥地上跑得比人快得多。部队足足花了半个月才收拾好这些乱窜的肥猪,严格证明了「三天也抓不完」的论断。 所以,如果天魔真招来一堆只有本能的野兽妖怪,那世界上就绝没有人能控制它们。正面迎敌倒不算困难,可如果这些畜生四处乱窜,那方圆数百里的一切生灵可就要遭殃了……妖魔鬼怪们可是会遁地飞天的。 「我们需要寻找一个恰当的战场,远离后方的战场。」李先生望向四周浓密厚重的血雾,以及雨点一样扑来的鸟妖:「我想,西域戈壁就很不错——但该怎么把这些怪物引过去呢?我们可没有能魅惑妖怪的本事……」 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虽然语气中带着疑惑,但李先生并不指望能得到什么回答。云层上的几位凡人就不说了,就连红拂也不过是剑仙而已——剑仙执慧剑成万法,攻防之强天下罕见,但论这些稀奇古怪的法术,却实在不是强项。 奇怪的是,林貌居然唔了一声。 「也不是没有办法吧?」他道。 李先生望着他。 「事实上,我们的确有一种能魅惑妖魔,令它们趋之若鹜的东西。」林貌道:「你应该知道唐僧肉吧?」 -------------------- 第116章 气候 李先生似乎吃了一惊:「什么?」 显然, 这个提议有点超出李先生的意料,可细细一想,似乎还真有些道理——当然, 倒不是说他们真要炖一锅唐僧肉什么的, 但以玄奘法师为诱饵, 把十里八乡稀奇古怪的妖怪全部引到在戈壁,应该不是什么麻烦。 不过……「唐僧肉又从哪里来?」李先生道。 总不能真从玄奘法师身上剜一块肉吧?就算法师不会吝惜这一点布施,几块肉末也绝不够用啊。 「这个嘛, 我倒是有一个假想。」林貌颇为不好意思的笑了一笑:「我先前听刘丽刘博士说过,有几家重点生物实验室在人体细胞的组织培养上,取得了重大的突破……」 李先生渐渐瞪圆了眼睛, 似乎已经说不出话来。在旁聆听的皇帝陛下则极为好奇,忍不住抬起头来: 「那又是什么?」 林貌哼了一声, 费力思索刘博士曾经的解释。 「细胞, 是构成大多数生物的最小单位,蕴含着生物体所有的遗传信息。」他慢吞吞道:「至于——至于人体细胞组织技术,则是医学界至关重要的科技之一。提取人类尚未分化的干细胞,在培养皿中繁育传代、衍生出不同的体系。脱离人体内环境的限制,在充足营养的供应下, 这些细胞的分裂是没有限制的。」 「以数十年前提取的』海拉『癌细胞为例,在各大实验室的接力培养下, 这些癌细胞繁殖两万余代,其总重量已经超过六千万吨,堪称地球有史以来最为庞大的细胞生命体……如果这玩意儿也能算』生命『的话。」 皇帝陛下倒未必能听懂那一堆古怪的专业术语, 但他听懂了那个要命的重量单位: 「六千万吨?」……人肉? 「是的。」林貌道:「所以, 我们只需要从玄奘法师的身体上提取一点微不足道的细胞, 就能培养出数百吨重的……』唐僧肉『——还蛮划算的, 是不是?」 皇帝:………… 狸花猫默默闭上嘴,安静蜷缩成一团,决定不再参与现代人这可怕的讨论。他忽然之间意识到,现代世界生物理论的进步绝不只是温情脉脉、皆大欢喜的,某些看似正常的技术中,可能隐含着相当刺激、恐怖、严重挑战他们三观的内容。用林貌曾经的话说,这叫什么来着?——掉san? 第278页 或许是连想到了数百吨堆积如山、粉红蠕动的噁心组织肉块,李先生的脸微妙扭曲了片刻。 「……我大概明白你的意思。」他默了一默:「但这种』唐僧肉『,不会有什么风险吧?」 「我想应该没有。」林貌道:「如果只是一点组织——组织细胞,就能发挥效力,那岂不是说唐长老的死皮老茧,都是长生灵药……」 依照大手子所知的法理,肉·体的神力来自于独一无二的灵魂,皮囊只不过是附属;所谓「唐僧肉长生不老」,起码也得将长老连魂魄带元神吃个精光,才能有这般神效。指望肉身的一点碎屑,无异于缘木求鱼——毕竟,佛法的真谛,就是厌离躯壳嘛。 当然,考虑到原着中的妖怪在到手只琢磨着唐僧肉或蒸或煮的一百种做法,那这些山野中的夯货多半是不懂这样精深微妙的道理。所以,对于它们来说,几百吨血淋淋、颤巍巍、毫无遮拦的唐僧肉,吸引力还是很大的。 ……虽然对知情者的感官不太友好就是了 李先生深深吸了一口气,显然是在考虑可行性。说实话这一套确实没有什么风险,技术与工具都是现成的,只要联络上后勤将样本送去,那最差的情况也不过是浪费几百吨精心培育的肉块,以及对经办者的心理制造莫大伤害而已。 所以,他慢吞吞抖动了鬍鬚。 「如果玄奘法师同意,我没有意见。试一试也没什么关系吧?」 · 在几人云淡风轻的讨论着至为变态的话题时,红拂的除妖工作也快要收尾了。纵横的剑气终于扫清了上空前赴后继的各色妖怪,断裂分割的血肉如暴雨从四面掉落,喷射出的红雾完全遮挡了视野,其腥臭腐坏,几乎与血海地狱无疑。 但在这样的血海地狱中,女剑仙却依旧闲暇自得、游刃有余。她甚至有空闲在弹奏剑气的空隙里收回一只手掌,整理稍稍被风吹乱的鬓角,而后曲动手指,拂走衣袖上的一点血渍。 「……真是了不起。」剑仙随意挥出一道白光,将某只体型极为巨大的三头鸟切成两截,骨骼羽毛随之淋漓而下:「不过是一群百余年道行的小妖,居然就能给我制造这么大的麻烦……要是数量再多个十余倍,怕是我也不能应付了。」 这句话轻描淡写,却听得其他人脸上一僵,大概心里都在吐槽不止。当然,这也并非是全然的凡尔赛。百余年道行的小妖,大概是西游中煳涂鬼、精细虫这个级别,虽然化形开智,算不得妖界的底层,但为数也绝对不少。只要给某位天魔一点时间,招来它成百上千的小妖,问题应该不大。 至于上千年修行的老妖怪,那应付得就更吃力了。 在默默无声的思索中,红拂轻松歼灭了最后几只难缠的妖物,挥袖驱散四处瀰漫的魔气。而后便是狂风雷动,水翻浪涌,上方聚集的乌云随之散开,露出了久违的阳光。 这大概也是天魔的法力之一,所以会随着妖氛的驱散而崩溃……但李先生仰望天空,却露出了某种疑惑的表情。 · 积蓄多日的乌云散去,因雷电风雨引发的电离效应终于消失。到当天下午,他们修了修被emp冲击过的通讯设备,勉强联繫上了位于现代的后勤组,获知了断连以来的大量情况。 总的来说,在切断联繫的这两天一夜里,现代世界依旧牢牢掌握着局势;现有的一切工作都没有受到什么干扰,他们甚至还派出了一个工作组随长孙皇后奔赴长安,协助政事堂处理皇帝昏睡时的敏感情形。 总之,一切尽在掌握。 但后勤组依然提供了两份关键的情报。他们告诉李先生,楼观道法师们预备的招魂仪式并没有成功;按道士们的说法,这似乎是因为皇帝游离在外的魂魄遭遇了什么强有力的羁绊,以至于一时无法松脱——但说来也真是奇怪,至尊的魂魄不是依附在某只野猫上么?难道皇帝还与野猫的躯壳有什么因缘不成? 政事堂的大臣当然不敢回答这样要命的问题。他们只能顾左右而言他,命令法师们准备更复杂也更强力的仪式。 「此外,气象卫星也拍摄到了一些关键的证据。」后勤组在电报中写道:「从现有的情形看,由暗河注入三江源的冷水已然终止。但西北-青藏一带上空的同温层积累了巨量的水汽,这或许是之前强降雨的原因之一……以等温图判断,原本抑制暖湿气流的西伯利亚高压似乎大大缓解,导致降雨云空前的充沛。这种缓解是不正常的,但暂时没有找到缘由……」 李先生念完了这份通报,然后停了一停,显得颇为疑虑。 林貌在旁细听,此时小声发问:「什么意思?」 「意思是,气象系统可能遭遇了什么奇怪的变故。」李先生轻声道:「西伯利亚高压及其寒流,是整个东亚天气最强有力的影响因素。在春夏时衰弱东移、秋冬时强盛南下。高压驱逐水汽、抵消暖流,使气候变得寒冷、干燥。某种程度上讲,中原与游牧文明的降水量分割线,几乎就是由西伯利亚高压一手塑造的……」 他沉默了片刻,再次开口: 「这种级别的影响因素,只要稍微有所变化,都会使亚洲的气候大大变易。」 这样关键的东西居然毫无预兆的发生了变化,也无怪乎后勤组如此不安,居然要在电报中专门提及了。 第279页 林貌想了一想,当然也没法子提供什么高瞻远瞩的见解。他只能胡乱猜测: 「难道与六天故气有关?」 「决计不会。」李先生一口否决,居然都没有费时间思索:「西伯利亚高压由亚欧大陆与太平洋的海陆温差形成,是跨越整个亚洲的顶级气象系统。这种气象系统所拥有的能量是不可想像的,人类迄今为止一切武器的总和,都绝不足以扰动这样大规模的气候变化……换句话说,如果真有什么力量能强行控制天气,那它差不多能把人类文明整个的揉圆搓扁,肆意处置。现代世界连反抗的胆子都不会有。」 「这样的力量,还用得着躲躲藏藏么? -------------------- 第117章 西域 虽然迷惑不解, 但李先生并没有太把这份电报放在心上。大气应该是地球最为复杂的混沌系统之一,现有技术涉足甚浅的领域。人类对大气变化的了解比一茶匙盐都少,犯错误是相当正常的现象。「违背理论」?违背理论又怎么样?现有的气象理论被打破的实在太多, 已经足够让科学家们麻木了。 与其操心这样虚无缥缈的理论, 倒不如关心现下的情形。天魔现身当然不会只图两句口舌之快, 除了试图在联盟中制造裂痕之外,恐怕还有打探虚实的用意。虽然不知道这位善于窥伺人心的魔神究竟看到了什么,但祂在撤退前抛出的狠话, 总不该是无的放矢……兵法先发制人,无论对手在筹谋什么,恐怕都不会给他们留下太多的准备时间。 为此, 军中能主事的四位(是的,也包括林貌)商议再三, 决定按既定的路线从速料理。大手子将钦差的令牌借予李药师, 以快马传令方圆数百里内一切唐军的营地,命他们严阵以待、守望相处,尽快收缩为坚固的防线;李先生则电告后方,请他们加大远程火力的投送,防备可能的妖物, 掩护唐军的后撤。 至于高来高去、速度快捷绝伦的剑仙红拂,则受皇帝的重託, 穿行于西面茫茫戈壁之间,寻觅孤身取经的大唐圣僧,请他布施一点无关紧要的细胞, 用于组织培养的样本。 考虑到实验室的运作周期, 这件事情的期限相当之紧。但剑仙的法力委实不负众望, 红拂仅仅出去搜罗了一日, 便在西域龟兹国外发现了长老的踪迹。 只不过,这踪迹似乎相当之不妙。 「龟兹国应该是爆发了内乱。」红拂告诉他们:「王城的人死了大半,四处可见尸首,鲜血都流入了城外壕沟之中。几个倖存的人半疯不颠,记忆已经混乱,只记得内乱似乎爆发得毫无缘由,王宫里的贵人突然发狂,见人就杀;他们还是多亏了某个唐朝和尚的庇护,才侥倖存活……」 众人仔细聆听,闻言却不由神色微妙,目光偏移。如林貌等沉不住气的,甚至忍不住瞥了狸花猫一眼。 李二陛下愣了一愣,随即大怒:「你在猜疑些什么?事有轻重缓急,我还是知道的!」 显然,西域小国绝不可能无缘无故内乱;鑑于突厥已然覆灭,有能耐挑起战火的也唯有中原的庞然大物。要是李二陛下命人效法先汉傅介子、班定远的往事,将西域搅个天翻地覆,并不为难。 但恰恰是这样的猜测,却真让李二陛下唿天不应,简直郁闷之至——天可怜见,现在有吐蕃的战事在前,他是真没打算动手! 林貌喔了一声,仍旧将信将疑:「那是……」 「对天空谈,也说不出些什么来。」李先生适时打断:「既然发现了长老的踪迹,总得到现场去看看。我想,红拂姑娘应该可以载我们一程。我和林先生尽快把事情办完……」 说到此处,他不觉稍稍一停,虽未明言,但弦外之音却再显然不过。可李二陛下当然不会吃这一套,他翘起了尾巴: 「你们要把朕留在军帐中?」 「千金之子,坐不临堂。」李先生回答得很委婉:「戈壁毕竟是偏僻了些,风险不小……」 「有剑仙随行,有那只孙猴子的法咒护卫,朕看不出有什么特别的风险。」皇帝打断了他:「再说,就算你们找到了长老,又以什么身份与他说话?玄奘大师是我大唐的僧官,住锡金山寺凡人高僧,岂是寻常可以差遣?就算林长史的钦差身份,也不过只能过问军政大事而已,没有插手佛道两门的理由。」 阐述完毕,皇帝点一点尾巴,做出总结陈词: 「所以,也唯有朕,才能名正言顺,号令一切……所以,你们还想把朕落在后面么?」 显然,皇帝已经下定决心,非要在第一线凑这个热闹不可了。或许是数年以来再三被六天故气挑衅,不见到事情收尾绝不愿意罢手。 在场几人都没有阻止至尊的资格,但李先生仍然尝试尽一尽盟友的义务: 「陛下,西域说不好会有意料不到的事情呢……」 皇帝哼了一声,大概是要以自己昔日征战沙场的光辉事迹,彰显如今无所畏惧的胆量。 营帐内一时无言,各位都在仔细思索,琢磨着该怎么劝告似乎上了头的至尊。但在一片寂静之中,红拂却忽然冷笑出声,随意而又淡慢: 「真是莫名其妙!兀那做皇帝的,你的臣子也是为了你好,那西域戈壁中的东西,岂是等闲招惹得起的!何不老老实实呆在后方,也省得招出什么事情来?」 第280页 这语气古怪离奇,浑然不似剑仙该有的口气。林貌愕然抬头,恰恰看见红拂眉眼灵活,五官乱飞,做出了熟悉之至的表情,也是绝不该在这张脸上做出的表情。 「齐天大圣!」在旁的李靖出声惊唿。 猴哥意外的看了他一眼,似乎是没想到这凡俗的名将居然也知道自己的尊姓大名。他的神情活泼飞扬,俨然是当初的猴相——但这样的表情,这样的神色,在红拂那张精緻美妙的脸上,就实在显得怪异绝伦了。 林貌骇然:「红拂呢?」 「被困在戈壁呢。」猴哥淡淡道:「她倒的确在龟兹城找到了那唐朝和尚的行踪,但还没来得及细查,剩下的活人便突然发了狂,将她内三层外三层围了个结实。要不是老孙路过搭一把手,这小剑仙恐怕要吃大亏。」 说到此处,齐天大圣长长嘘气,将脑袋摇了一摇,由明眸皓齿的少女,再度变为熟悉的毛脸雷公嘴。他摸一摸身上,剑仙华美的战裙随即脱落,化为小小的一根汗毛。 林貌盯住地上的毫毛,思维不由稍稍有些跑偏——以原着的说法,齐天大圣的地煞七十二变也颇有漏洞,若是变虫蚁花鸟,那就是连身子带头脸都一齐变了去;若是变为人行,那多半就只能变化头脸,动不得下半身。换句话说,先前大圣那张明眸善睐的美丽面孔之下,还照旧是一根尾巴,两块红彤彤的猴子屁股…… 大手子打了个寒颤,不敢再想下去了。 李先生道:「不知红拂姑娘遇见了什么,竟要大圣出手?」 「她没有遇见什么,但她现在绝不能来见你们。」齐天大圣淡淡道:「正因为她见不了你们,才不得不託我来传话……咱老孙是置身事外,跳出五行,还可以来看你们一看。但要再交代些什么,确实是不能够了。」 狸花猫皱起了眉:「大圣的说法,似乎难以服众。」 「能不能服众,也与咱老孙无干。」猴王直接道:「咱老孙只提醒你们一句——戈壁里的东西,绝不是你们招惹得起的!而今龟兹国的结局,便是榜样。你们现在径直后撤,自保尚且不难,如果执意搅进这一池浑水之中,下场可就难说了!」 林貌大吃一惊:「这么厉害?」 「当然。」猴王冷冷道:「……再停留数日,这里恐怕要成填尸为海,血流成河。说句难听的,老孙横行天下几百年,没有见过这样硬的点子。」 猴王平生以胆气着称,大概还从没有这样直截了当的劝人退缩过。而听话听音,哪怕只是看一眼那毛脸雷公嘴上的表情,都知道齐天大圣此次绝不是在开玩笑。于是众人随之色变,营帐中的气氛立刻僵了下来。 但在片刻的沉默之后,还是李先生低声开口了: 「大圣特意告知的情谊,我等永记不忘……但兹事体大,我能否问几个问题,以做交代呢?」 猴王抬眉: 「你没有听懂么?这样的事情,知道得越少便越是安全。要想自保,便乖乖的闭嘴噤声,什么也别谈听,老老实实退回长城以南去——」 「我不会违拗大圣的好意。」李先生心平气和:「我只想问几个小小的问题,大圣也只需要以』是『、』否『来回答,若是真有不方便的,大可回绝。」 猴王的眉毛挑得更高了。他似乎还有些犹豫,但李先生显然已经给出了某条绝对安全的底线,实在是不好回绝了——再说,一言不发就让林貌等直接临阵败逃,委实也不太对猴王的胃口。 「你问吧。」 「好的。」李先生清晰道:「我的第一个问题是,戈壁的事情,是否与』六天故气『有关呢?」 这不是废话是什么?猴哥啧了一声:「当然。」 「既然与六天故气有关,对方又抢先出手,攻击了红拂,那必定是对我们抱有敌意。」李先生道:「但这样的敌手,怎么因为我们自行撤退,就放弃追击呢?——除非,祂遭遇了某种限制,很难跨越较长的地理距离。大圣,是不是这样?」 猴哥……猴哥的脸上第一次多了意外的神色,他深深看了李先生一眼,似乎费神思索了片刻。 「……是的。」 「既然受到限制,那么古神就只能停留在西域。」李先生又道:「以大圣的劝解,这位古神的法力必定非同小可。所以,即使古神无法扩张,只要停驻在西域的时间稍长,恐怕也会有变故……请大圣回答我,如果放手后撤,任由古神肆虐,西域还能活下来多少人?」 猴王没有再回答了。他只是瞪着神情自若的虎斑猫,一言不发——显然,这个问题已经触及到了某个界限。 李先生并没有表现出沮丧,他左右张望,抬头示意林貌,取来桌角摆着的一筐烤饼——这是中原行商往来西域时携带的干粮,可以长久储备,不易腐坏,大概是日后「馕」的起源之一;此次唐军西行,也採买了不少做军粮。 李先生仔细点数,将竹筐推到了大圣面前。 「如果真要后撤,那有些东西可能就无法带走了。」虎斑猫很温和的说:「譬如这一筐烤饼,共有十个;若唐军仓促后退,搞不好大半都要被丢弃在此地,腐坏为泥。不过请问大圣,我们到底要丢弃多少饼子呢?」 他抬头仰望猴子,琥珀色的猫瞳又圆又亮,水汪汪的格外动人,甚至带着某种猫科动物天生的纯真无邪,清澈眼神毫无心计——仿佛他真是在关心烤饼一样。 第281页 猴王的雷公嘴动了一动,似乎还想否决。但他瞥一眼竹筐,终究还是从鼻孔中喷出两道热气;他咂了咂嘴,不耐烦的拎起竹筐,将烤饼尽数翻倒在桌面上。但仔细想了一想,还是从某块小饼子上撕下半截,丢进框内。 「如果你们拼进全力,带走这么一点,还是有可能的。」他生硬道:「至于其余——其余就不要想了,你们没有那么大的胃口!」 虎斑猫默默凝视竹筐,而后长长嘆气。 「……九成半。」他轻声道:「这么说来,如果我们在现在后撤,那西域绝大部分的人口,都是肯定保不住了。这样大的人口损失,必定会摧毁整个西域的社会结构。即使将来古神消失,中原所要面对的,也将是一个完全陌生的西域。」 他停了一停: 「这可能是一个至关重要的选择。」 李二陛下淡淡开口了:「你想说什么?」 「陈述歷史而已。」李先生平静道:「以原本的史实而论,自安史之乱失去西域之后,汉人再次踏足此地,已经是九百年之后了。』天宝胡兵陷两京,北庭安西无汉营;五百年间置不问,圣主下诏初亲征『——这是陆游的诗。可惜,陆放翁吟咏数十年,到死也没有看到九州一统的日子,更不必说』亲征安西『。而西域陷落,丝路断绝,绵延于后世的恶劣影响,则九百年间,从未断绝。」 在这种时候叙述安史之乱的可怕后果,似乎有阴阳皇帝的嫌疑。但李先生也并没有别的选择——一如他所言,歷史就是这么写的。 后人当然可以用千百种墨写的谎言来掩盖血写的真实,但歷史终究是残酷的裁判者。以血欠下的帐目必须以血来偿还,拖欠得越久,利息便越高。 为了偿还「九百年间置不问」的债务,汉人又付出了多少的血呢?「边亭流血成海水,武皇开边意未已」。但要是不在西域流血,你就只有在关中,在长安,在华夏文明的腹地流血,尸骨累累,永无宁日。 孙大圣一直在旁聆听,忽的冷冷插话: 「如果你非要动手,我不能保证你的安全。」 李先生微微一顿,有些惊讶的瞥了一眼猴王: 「大圣确定无误?」 「当然。」猴王道:「这是我与广成子的一致意见。」 这句话就相当有分量了。齐天大圣与广成子亲自见识过核武器爆炸的盛景,清清楚楚的知晓现代世界人类所掌握的最高暴力。如果再这样的前提下,他们依然对结果持如此悲观的态度,那么戈壁中的情形,便是可想而知。 李先生喔了一声,沉思了很久。 「那么,我依旧坚持我个人的意见。」他平静道:「请大圣带着陛下及林先生先行折返,李国公留下来约束部队,逐步南撤;当然,还请留一份缩地成寸的符咒,我本人可以带着通讯器材穿越戈壁,看一看前线的情况……」 林貌倒吸了一口凉气: 「李先生!」 李先生抬起一只爪子,及时制止了他尖利的惊唿。 「请相信我,如果不是必要,我不会做这样的选择,本人还是很看重自身安全的。」虎斑猫语气平淡:「但是,林先生,有些事情是不得不做……如果我们现在撤离,而不做任何的努力,那就等于是一枪不放,便抛弃了西域,使安西沦于血海之中。使高昌、河陇一带的华人,沦于血海之中——汉人一枪不放,抛弃了西域;组织一枪不放,抛弃了西域!这个歷史责任,是任何人可以承担的吗?这种耻辱,是任何记录可以洗刷的吗?林先生,你应该记得,上一次一枪不放、抛弃故土之后,这个国家遭遇了何等惨痛的命运!」 他稍微提高了声音,压下了林貌蠕动的嘴唇: 「——所以,必须有人来承担起这个义务,必须有人用鲜血给死难者一个交代,给歷史一个交代。我个人当然非常、非常不希望流血,但在重大的转折关头,如果连为史书流血的勇气都没有,那就是一个民族的悲哀……而现在,也没有人比我更适合承担这个责任了。我毕竟是公职人员,曾经在国旗前发誓,永远履行自己的职责——我想,如今也到了履行这个诺言的时候了。」 林貌的喉咙格格做声,终于艰难的挤出了一句: 「就算——就算你去了,也不会有什么作用的——!」 如果古神的力量真如大圣所说的诡异强大,一只小小的虎斑猫去了,又能有什么用处呢? 「或许吧。」李先生轻轻嘆了一口气:「但这终究能表示我的态度,汉人的态度,组织的态度……有些事情拼尽性命也做不到,但毕竟要有人愿意为它付出性命。有的时候,付出了血的代价,或许会让歷史的责罚来得宽厚一点。至少,可以让西域倖存的汉人知道,组织并没有抛弃他们。」 他沉默片刻,而后转过头来,向背包处点了一点。 「当然,我希望林先生能返回现代,将仪器中的记录完好无损的交上去。这么一来,我的义务也就算尽到了。此外,我会随身携带一份相机,尽量传输回足够多的情报——我相信大圣的判断,但以人类的智慧,总不至于一筹莫展吧!」 营帐内一时寂静,众人面面相觑。大圣深深注目虎斑猫,神色颇为惊异。 「……真是奇怪。」凝视半晌,猴王收回目光:「你居然还是真心诚意,没有说谎……但那姓林的小子说的不错,西域的局势已经不可控制,你就算去了,不也是白搭么?」 第282页 「大圣可能不太明白,但人类就是这么别扭的生物。人类的文明也好、民族也好,都是依照想像而构建的虚幻故事。」李先生轻声道:「但不同的想像,激发的效应是完全不一样的。』中原一枪不发抛弃了西域『,与』中原付出了鲜血仍无奈败退『,这两种想像的结果一致,效力却大不相同……」 猴王咂了咂嘴,不再说话,摆明是搞不懂凡人的弯弯绕。而帐篷中气氛诡异,所有人的表情都变得微妙起来——显然,李先生已经下定了决心,再想阻止便实在没有理由了。 在这样僵硬难言的沉默中,林貌颤颤巍巍的举起了手。 「我——我想。」他哭丧着脸说:「你一只猫去也不方便,相机这么重呢……我其实——其实可以帮你提一提……」 李先生有些吃惊: 「这就完全不必了。林先生,我有义务保护你的安全。你能把消息送回去,就是做了很大的贡献——」 「请不要打断我!」林貌尖声道:「不然——不然我真说不下去了……好吧我也不想冒这个险!但总不能放任一只猫去吧!要不然将来的人写歷史书,会把我编排成什么呀?——皇帝是要坐镇大局,李药师是要约束军队,我呢,惨剧面前无所作为的吃瓜蠢货吗?!再说,我也不是没有护身的办法嘛——」 他在口袋中翻腾了片刻,摸出了一颗闪耀的明珠,其中人影徐徐如生,正是缩小的林貌的影像。 旁观的孙猴子忽然咦了一声,大为诧异: 「鲛人珠?」 「是的,泰山使者送的鲛人珠!」林貌急促道:「我查阅过典籍了,这东西能存留魂魄的影子,千万年也不会变化。只要有高人施展妙法,就能以魂魄的影子为引,重新塑造三魂七魄。这样一来,最多也不过失去一点记忆而已!成功——成功率还是很高的!」 大圣惊讶的端详那澄澈如泪水的珠子,随后摇头: 「……想不到你竟有这样的东西。但那又如何呢?以魂影塑造魂魄是无大不大的法力,也是无大不大的因果,我老孙也只耳闻而已。三界之中,有此法力的寥寥可数,愿意承担这份因果的,恐怕更没有几个。你又向谁求助呢?」 林貌咬牙开口: 「这不算什么!大圣可还记得,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可还答应过我一个允诺呢!」 -------------------- 终于写完了。 第118章 尊神 大概是被林貌的理由说服, 齐天大圣沉吟了许久,还是答应了他胆战心惊的请求,只是额外做出了严厉的要求。 「咱不一定能保住你们的小命。说实话, 咱老孙自己都有点发憷——虽然不太想承认。」他直接了当说:「所以, 最好知道自己要去做什么, 不要逞强。」 「我不会逞强的……」 「难说得很。」大圣淡淡道:「那么,我要警告你们两点。第一,到了戈壁之后, 绝不许乱说乱动,胡作非为,必须听咱的号令;第二, 没有咱的话,无论如何不许出手, 也不许问为什么。」 林貌赶紧点头, 展示自己的服从与温顺。他可不是西游记中的唐长老,没有在降魔领域挑战专业人士的爱好。大圣瞥了他一眼摇一摇头,显然对携带凡人上战场还是颇为不适。但无论如何,他依旧遵守诺言,向林貌吐了一口气。 大手子惊唿出声, 感受到自己的视角忽然变矮,身体忽然轻盈, 仿佛只能仰视这骤然放大的营帐。他惊恐的举起双手,看到了松松垮垮的衣袖,以及十根纤细的手指——他居然变成了一个身高不足三尺的小女孩! 「怎么——」 怎么要变成这个样子啊?! 但林貌立刻想起了大圣的嘱咐, 迅速闭上嘴。 猴哥再打了一个响指, 把李先生变成了一只土拨鼠——又肥又大, 后腿站立的土拨鼠;他左右望了一望, 叮嘱皇帝不必迟疑,尽快撤退,随后化为剑仙的模样,挥袖捲起犹自手足无措的小女孩,顷刻间消失在天际。 不知是出于什么心理,大圣并没有招来惯熟的筋斗云,而是费手费脚,掐诀念咒,用了他不太熟悉的五行遁术。遁术借地气脉络而行,速度比行云慢上不少。所以,在穿梭地脉的浮光掠影之间,他们隐约能瞥见外界的一星半点,窥探到戈壁绿洲中某些可怕的异像。 譬如——「尸体!」林貌尖叫出声,刺耳的声音震得耳膜发痛。 当然,大手子最近也见了些世面,不至于因为一点杀戮而破防。但他们刚刚掠过的却分明是一池被血染红了湖水,上百具惨白的躯干在水中载浮载沉,隐约能看到断裂的手脚…… 「这是妖怪的手笔吗?!」林貌抽着凉气,觉得头晕目眩:「古神——古神召集了妖魔吗?」 「不太可能。」趴在他肩头的李先生平静开口:「尸体上并没有野兽爪牙的痕迹,倒更像是刀剑制造的伤口。」 他停了一停。如果以刀剑伤痕判断,这似乎是被军队批量屠杀后的抛尸地;但某些尸首上有明显佩戴着华贵的首饰,并未被刻意搜刮。对于一场血腥的战乱来说,这可是大大的异常。 但大圣并没搭理凡人的疑惑。他架起遁光急速先行,顷刻间跨越千山万水,越过西域寥寥可数的几片绿洲,穿行于戈壁深处茫茫万里黄沙之中。 第283页 但翻越过某种高耸的沙山后,迎接他们的却是喷洒飞扬,瀰漫如云雾浓霾的殷红血珠,以及从山顶滚落,眉目犹自楚楚动人的头颅—— 红拂的头颅。 林貌惊恐的瞪大了眼睛,喉咙咯咯作响,却再发不出声音,恐怖的寒意攥住了他的心脏,将血液也一起冻成了冰块。 这不可能——这不应该——红拂怎么会突然——! 「小心!」李先生忽然放声大叫。 半空中剑鸣铿锵,有闪耀的剑气自云层中爆发,照亮了方圆百里的沙漠。剑仙矫捷的身影急掠而过,翩然犹如惊鸿。她长袖飘舞,反手一击,顷刻间刺穿身后紧随不放的人影,又斩下了一条手持长剑的臂膀。 手系玉铃,声鸣铮铮,这分明又是红拂的手臂。 林貌彻底丧失了语言功能。他目瞪口呆的抬头仰望,看见空中红拂捏诀做法,一剑刺入另一个红拂的心脏,随后拔剑不顾,屈指回弹,接住了兜头斩来的一记暗算。法力相击、剑气四射,第三个红拂从高空跃下,当头直取剑仙的要害—— 「这是怎么回事?!」林貌声音颤抖,不能自已。 孙大圣冷笑一声,张口吐气。戈壁中狂风骤起,吹散四面弥散的黄沙,显露出黄沙下层层累积的尸体——红拂的头颅、红拂的手臂;断头的红拂、腰斩的红拂、死不瞑目的红拂、已经在烈日下干瘪皱缩的红拂。数百具尸体堆叠犹如小山,数百张一模一样的空洞面孔挤挤挨挨,是人类永远想像不出的可怕景象。 林貌双腿一软,跌坐在了地上。 但或许是被滚烫的沙子灼痛了屁股,在长长吐出一口恐怖的浊气之后,林貌忽然反应过来了: 「是妖怪,对不对!」他尖声道:「有妖怪盗窃了红拂姑娘的脸,变化成她的样子!是天魔招来的怪物——」 大圣轻轻一呵,面无表情。 「如果只是障眼法,那如何逃得过咱老孙火眼金睛?」他冷冷道:「再说,你也不看看现在的情况。」 在他们说话之间,又有几个红拂跃上半空,团团将第一位红拂包围,各自开口吐露真气,在四面织就无可逃脱的天罗地网。即使林貌对法术不甚了了,也能看出这必然是剑仙的看门法术,绝非寻常妖邪可以仿冒。 仓促间被五六个高手围攻,即使剑仙也无力阻挡。被包围的红拂左支右绌,连连后退,衣衫上已经飞溅了殷红的鲜血。但红拂的神色依旧极为从容。她左右环顾片刻,忽的反手将长剑插入剑鞘,折身,向上疾飞,直奔炙热的太阳。 长剑一收,空门大开,四面围攻的红拂得此空隙,立刻运气而上,要将剑仙串成冰糖葫芦。但下一刻狂风纵横,四射的太阳霓虹闪耀,寒气凛凛,那千万束朗照四方的日光,竟而全部转化为凌厉的剑气! 这无疑是剑仙压箱底的功夫。千万道剑气一掠而过,沙山沙海尽数夷平。轰隆震动惊天动地,几乎响彻这千百里的戈壁,留下纵横千余丈长的伤口。而围攻的几个红拂连哼也没来得及哼上一声,立刻便是筋断骨折,被狂暴气浪碾为了喷洒的烂泥。 场面噁心归噁心,却显然是酣畅的大胜。可猴王的脸色立刻变了: 「麻烦了!」 话音未落,四面震动忽止。有轻柔的和风自沟壑中徐徐升起,捲动万丈黄沙,顷刻掩埋了四面倒伏的尸首。而风声吹动岩壁缝隙,悦耳仿佛风铃,只是起伏中隐约带着玄奥曼妙的韵律。当韵律起伏迴荡,有高大的黑影自岩壁后缓缓转出,屹立于高处。 「那是——」 林貌的话忽然噎住了。岩壁边站立半人半飞马的怪兽,身高足有三丈,背后生有六臂;金髮长发迎风飘拂,而长发之下,却是一张极美的面孔。 ——是的,这张脸非中非外、非男非女、非老非少,超出于人类容貌所能概括的一切特徵。但无论是何等人物,只要注目这容貌片刻,都绝不能否认祂那无上的美丽,绝无瑕疵的和谐与流畅,超出于一切想像的艺术品。 在如此诡谲兇险的境地,遭遇如此美好妖娆的面容,其反差之强烈刺激,委实远远超乎林貌的想像。 在大手子目瞪口呆的时候,李先生细细注目片刻,却低低出声: 「……奇怪,怎么有些眼熟?」 林貌茫然:「什么?」 「娲皇宫的侍女。」李先生轻轻道:「虽然风格大不相同,但这种超出凡俗的美丽……」 不错。在女娲使者的无色幻术前,他们也曾见识过这样无暇的美貌。当然,相比于眼前的古神而言,娲皇宫狐女幻化的容貌仍旧逊色许多,但无论如何,那种匪夷所思的和谐,总是相近的。 猴哥忽的笑出了声。 「很敏锐,很敏锐。」他淡淡道:「你说得不错,娲皇宫无色幻术冠绝三界,没有人可以匹敌……概言之,世间一切生灵的形状都是娲皇陛下亲手捏出来的,当然也只有她,才知道怎么变化出天上地下最为美丽的容貌。」 李先生的脸色微微变了:「你是说——」 在众人压抑而小心的谈论中,半人半马的古神俯下身去,在石壁下挖出一块兀自湿润的泥土。祂以双臂将土壤捧自眼前,细细端详片刻,开始精心的揉捏泥土,搓成一个粗糙的人形。祂微微一笑,张口吐气,那人形随之扭曲生长,变化为了另一个红拂。 第284页 「捏土成人!」李先生罕见的展现了惊愕:「这是——这是』造物者『!」 林貌勐然一个激灵,记起了自己网文资料中收录过的素材。以中国传统文化而论,有资格创造世界、化育众生的伟大神祇,绝不止一位;盘古、伏羲、女娲,不过是浩瀚典籍中最为着名的创世者。但被遗忘在茫茫文献及传说,默默不知姓名的造物诸神,真正是不知凡几。 这些神祇的法力不知深浅,但位格却与女娲娘娘差相仿佛。换言之,祂们也能随心所欲的制造出符合心意的「人」! 毫无疑问,而今沙丘下漫山遍野的「红拂」尸首,便应该是这位造物神的手笔了。捏土成人惟妙惟肖,与原版绝没有半点区分。无怪乎连大圣火眼金睛,都分辨不出半点端倪来! 「……所以龟兹国才会内乱。」林貌喃喃道:「我的天吶,难怪,难怪——如果看着和自己一模一样的人杀出来,当然会发狂……」 说到此处,他打了个寒颤,在隐约间已经看到了西域的结局。那并非妖魔侵袭,也绝非叛乱兵祸,而是人类想像不到的恐怖情形——不单父母兄弟再不可信任,就连「自己」,也可能在瞬间变为自己的敌人,世上永没有安宁的所在。 所以,也难怪大圣不肯透露消息了。除了玄学上的种种顾虑,这种可怕而匪夷所思的情形,也绝难取信于人吧? 泥土化作的红拂在黄沙中踉跄了两步,茫然举目四望。但很快,她缓缓抬头,直视上空,神色间似有奇光异彩。于是熟悉的霓虹再次闪过,千万道剑气随阳光扑下,狂勐的情形与先前一般无二。 化日光为剑光,剑仙压箱底的秘传功夫,居然顷刻间便被她的复制版学走了! 当然,这也不算奇怪。造物者洞悉世间一切的奥秘,当然也包括那一点微不足道的秘术。祂随手为土偶附加任何法力,大概都比吐口唾沫还要简单。 孙悟空长长嘆气,神色中第一次有了忧虑:「……这小剑仙施法剿灭了龟兹城的内乱,立刻便被那东西盯上了。咱老孙本想出手,却也实在忌惮祂的神通。甚至不得不变作剑仙的样子,防着祂一眼看出咱老孙的底细。」 十余个红拂彼此争斗,已经要将戈壁搅得天翻地覆;如若十余个孙猴子互殴,那不是连九重天都要掀下来! 林貌眨了眨眼,忽的意识到了不对: 「如果这位——这位造物神如此厉害,红拂怎么还能抵抗呢?祂钥匙再多捏几个泥人,立刻就能把红拂给料理了吧……」 孙大圣啧了一声,回头看他,目光似乎颇为奇特。 「谁告诉你祂是要料理对手的?」 「我不——我不明白……」 「创造了世界的尊贵神祇,又怎么会有敌人的概念?祂永远不会有敌意与怒火,也永远意识不到别人的敌意。祂是天真与矇昧的神明,只是格外喜欢玩游戏而已。」猴王淡淡道:「操纵泥偶彼此打架,一步步逼出小剑仙更多的法力。简直是和小孩子斗蛐蛐一样有趣的游戏。既然是游戏,又怎么能随意把彼此争斗的道具给弄坏呢?所以,祂要小心翼翼控制泥偶蛐蛐的力量,一步步增强他们的法力,千方百计的实验各种玩法,争取把这场游戏玩得越久越好,越快乐越好……喔对了,祂还会定期收拾场地呢。」 猴王扫一眼漫天黄沙,用意不言而喻。显然,这位造物者并不喜欢让那些横七竖八、支离破碎的战败泥偶遮挡了视野,所以会设下法咒,收拾这血肉模煳的战场,随时为自己心爱的玩具腾出打斗的空间。 说到此处,李先生忽然醒悟了过来: 「大圣,你曾经说过,这位古神受到了某种限制,并不能离开沙漠——」 「喔,那个啊。」孙悟空道:「不错,祂很喜欢玩沙子,所以暂时是不会离开这片戈壁的。」 -------------------- 第119章 对战 在寥寥几句对答之间, 泥土捏成的红拂已经发动攻势。她仰头吐出雪亮真气,于是间顷刻间剑光如潮,将方圆数十里的滚滚黄沙尽数淹没;而海潮中一轮红日冉冉升起, 灼灼闪耀四方, 定睛一看, 却是一颗滴熘熘旋转的朱紫丹丸,流光溢彩,瑞气纷纷。 孙悟空的脸色微微有些难看了:「内丹!」 除了一二天生神力的先天神祇之外, 大多数生灵导引服气,锻鍊神通,一生的法力、真气, 乃至千磨万炼的元神,尽数储存于丹田内丹之中。也正因如此, 吐出内丹增强法效, 才是术士们压箱底的绝招,同归于尽的手段——设若这粒丹丸被毁,那百余年辛苦锤鍊出的法力,便算是付诸东流了。 ……不过,对于创世神捏出的泥偶来说, 这粒内丹就太微不足道了。只要伟大的神明愿意,那随手抓一把沙子, 都能炼出千百颗内丹吧? 「麻烦了。」孙悟空低声道:「那小剑仙已经斗了一日有余,真气耗竭、元神动盪,未必能经得起这样的手段。」 林貌道:「大圣不是说过, 创世神只是在玩游戏……」 「是啊, 在玩游戏。」猴哥声音低沉:「祂不会有意把玩具弄坏的, 但要是兴致一上来, 有时候也难说啊。」 小孩子玩斗蛐蛐,又哪里知道什么轻重?祂可能很喜欢自己在沙漠中捕捉到的这只强壮蛐蛐,也真心实意想要玩得久一点;可要是力度大了点摁死了蛐蛐,那除了失落之外,又能如何呢? 第285页 果然如猴哥所料,内丹出手后剑仙再也防御不住,只能踉跄倒退,向后飞掠。但翻涌的剑光犹如鼎沸,顷刻间四散蔓延直扑而上,又哪里容得片刻喘息之机。眼见着红拂左支右绌,剑法散乱,左边臂膀已经要被剑气搅成肉末。孙大圣轻轻嘆气,只能念诵咒语: 「敕令,疾!」 这是菩提祖师教过他的动字门法咒,专一能搅扰真气,引爆法力中的隐患。孙猴子冷眼旁观,看出那泥偶的红拂刚刚被神祇灌输剑仙神通,运转尚不圆熟,存有莫大的瑕疵;于是趁隙出手,果然斩获奇效——沸腾的剑海立时混乱,数十道真气挣脱约束,折身向上,将高悬的内丹搅得粉碎。 泥偶红拂呕血而退,剑海随即崩毁。但大圣的脸上却绝无轻松之色。这样高妙的仙法当然立刻引动了创世神的注意,于是半人马霍然转头,左右环视,澄澈目光穿透无数屏障,顷刻间直抵大圣的脸。 七十二变的法力在这一眼之下尽数失效,大圣面容扭曲,显出原形;而半人马微微歪头,美不胜收的脸上稍稍迷惑,随后露出了某种懵懂而纯质的好奇,以及天真的喜悦。 这样面容上做出这样的表情,当然令人赏心悦目之至,但想想对方真正的意图,却又不寒而慄了。 小孩子发现了更强壮、更有趣、更经得起折腾的蛐蛐,又怎么会不高兴呢? 「小心!」 大圣高声大喝,甩手掏出金箍棒,滴熘熘在林貌身侧画了个圆圈;他掣起铁棒,当头一棒噼下,力图引开创世古神的注意力。但半人马只是后退一步,身后长尾稍稍一甩,捲起几块污泥,抛至空中。 污泥扭曲化形,展露头脚,同样抽出耳中金箍棒,当头招架住猴哥的噼砍。而另一块污泥则迅速壮大,在沙土上伏下身形,化为了—— 「卯二娘子!」林貌惊愕道。 不错,站在黄沙中的正是他与李二陛下初到五行村的新手怪,五大三粗、膘肥体壮的兔妖。 半人马远远眺望,美妙双目笑意盈盈,含义再清楚不过: 哼,想逃? 兔妖双目通红,喉头作响,两条后腿在沙土中刨了一刨,埋头俯冲过来,当面撞在了金光灿灿的圆圈上。只听嘎巴一声巨响,兔妖虽然立刻翻倒,头破血流,圆圈金光却也摇曳不定,显出了细碎的裂痕。 能一头撞裂大圣的圆圈,这兔妖法力较之先前,又何止强了千百倍?林貌抽一口凉气,反手握住了怀中剑仙送的风铃——据说铃铛中封存有一道自保的剑气,虽然未必能奈卯二娘子,却也是大手子最后的自保手段了。 趴在他肩头的李先生同样被打回原形,此时突然开口: 「这是你先前对付过的兔妖?」 「不错。」林貌盯着卯二娘子血淋淋的獠牙:「这玩意儿有吃童男女的习惯——天知道一只兔子怎么热衷于肉食……」 「一切动物都是杂食动物,区别只在于能否获得肉类而已。」李先生低声道:「你是怎么对付这只兔妖的,能不能再来一遍?」 「这里哪里有无人机和汽油?」 「用幻术试试。」 「幻术只能制造假象而已!」 「我建议你试试。」李先生依旧坚持。 横竖没有了其他的办法,林貌屈指一点,真气正中卯二娘子脑门。原本是打算制造一点火焰的幻象,稍微牵制兔妖的脚步;但法力所及兔毛蜷曲,幽蓝色的火焰勃然暴发,顷刻间吞没了庞大的身躯——卯二娘子就地打滚,嚎叫连连,被灼烧得肥油四溅、兔皮开裂,正与数月前差相仿佛。 林貌一指虚点,仍旧目瞪口呆。好吧,大圣倒的确说过,他教授的幻术修习到极为高深的地步,可以以假乱真,绝无二致——但那少说也是大罗天仙的道果,与自己这点微末水平相差十万八千里也不止,怎么可能随意一试,就搞出这样的效果? 他也没开过挂呀?! 李先生显得颇为满意。 「……果然。」他缓缓道:「既然是游戏,那一边倒的蹂躏,多么没有意思。当然要精心协调双方的实力,才有最大的看点。」 「你是说。」林貌嘶嘶道:「那玩意儿——给我上了buff?!」 「差不多。」李先生道:「正如大圣所说,祂无意与我们为敌,只是想快快活活玩一场而已……小心。」 在卯二娘子残骸沾染的淡蓝火焰处,被尸油浸湿的泥块蠕蠕颤动,化为了第二只兔妖。只是皮毛上跳跃着隐约的白光。它轻松踩熄燃烧的火焰,埋头预备攻击。」 「看来火攻不会太管用了。对手也被加了buff。」李先生低声道:「我们必须要让』祂『玩得满意,玩得尽兴,才能尽量拖延时间,找到办法……林先生,你必须得不停的想出新的战术,幻化出各色稀奇古怪的装置,源源不断的取悦这玩意儿——」 六臂的神明歪头凝视战场,神色上是显而易见的好奇与雀跃,无忧无虑,天真无邪。 林貌沉思片刻,轻轻吐气。他抬手挥舞,波动空气中无形的琴弦,在那一剎那里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但随即狂风肆虐,捲起黄沙;而新生的兔妖却忽的剧烈抽搐,口吐白沫,四腿拼力踢蹬。只可惜无论如何挣扎,都绝没有半点声响泄出,只有口中鲜血喷涌,浸透了胸前白毛。 「……次声波。」面对颇有惊愕的李先生,林貌缓缓开口:「特定频率的次声波可以引发内脏共振,制造出极为危险的血栓。为了防止次声波扩散,我还在兔妖附近制造了一层真空带。」 第286页 六臂的创世神张开翅膀,缓步向前,注目凝视翻滚的兔妖,再明白不过的露出了饶有兴趣的神色——显然,这种杀戮的手段大大出乎神祇的意料,激发了想像不到的趣味。它以左蹄刨掘沙土,顷刻间制造出了第三个「卯二娘」! 林貌直视前方,长长吐出一口气来: 「妈的,老子好歹也在网文圈子里混过几年啊!」 · 虽然豪情壮语,但被创世神不断加强的兔妖也不是等闲之辈。在以高能雷射料理了第三只兔妖后,第四只兔妖的速度便提升了百倍有余,根本无法瞄准;它在沙漠中来回狂奔,顷刻便冲破金箍棒的防护,一拳正中林貌肩膀,几乎将他的胳膊打成两截——大手子惨叫着就地翻滚,张口呕出鲜血,再也无力反抗;只要再轻轻动一动爪子,便能将他削成两半。 但从高空偷袭的兔妖却忽的僵硬不动了,片刻之后,成千上万块血肉的碎末倾泻而下,将黄沙染得一塌煳涂。 「强,强相互作用力材料,直径仅有一百纳米的细丝网!」林貌嘶声呻·吟,气喘吁吁:「奶奶的,足够将地球上一切材料切成上万段!」 可惜,对手不是老二次元,不会留下战斗中解说招数的时间。于是大手子再次惨叫出声,同时拼命抓挠喉咙,几乎抠破皮肤——第五只兔妖从血肉堆里走了出来,体态臃肿、步履迟缓,周身却冒着可怕的青紫色浓烟。 毒气不是纳米细丝可以防备的,就连虎斑猫都在沙上拼命打滚,卖力抓挠肚皮,难忍这强烈的灼痛。但所幸李先生还有理智,挣扎着大声提醒: 「高温,高温,高温可以反应掉毒气!」 林貌格格出声,已经无法开口;他抹掉遮蔽视线的鲜血,对着臃肿的兔妖奋力一抓——数次强化之后,兔妖的皮毛已经能抵挡绝大多数火焰;但没有关系,没有关系,有的是办法能隔空加热,避开皮毛加热……譬如——譬如调用超大功率的电磁波,使生物体内的水分子激烈运动,在短时间内迅速升温。 ——简单来说,一个露天的微波炉! 林貌咳出一口污血,看到兔妖迅速膨胀,而后——就像是被放在微波炉中加热的盒装牛奶——扑哧炸成了一团噁心之至的不明块状物,还是在高温下煮熟,气味浓烈的不明块状物。 眼看着花花绿绿喷溅满地,遥望的神明蹙了蹙祂形状姣好的眉,随后挥动翅膀,招来狂风清洗地面。 总的来说,情形还是令祂满意的;虽然留在地面的这两只蛐蛐格外弱小,但在施捨了一点力量之后,反而展现出意想不到的创造力,给祂增添了无穷的乐趣。不过,一对一的斗蛐蛐已经玩了这么久,难免有些厌烦。现在有趣的虫子这么多,倒不妨试一试新的办法。 祂仰头沉思,眼波盈盈如春水,随后以长尾排击山壁,震下无数的沙砾。 沙砾落至地面,顷刻化为人形。数百个红拂孙悟空卯二娘,乃至形形色色他们曾遭遇的一切妖怪,在同时睁开眼睛,注目中央。 林貌倒吸一口凉气,终于大叫出声: 「大圣,红拂,下来打团了!」 -------------------- 准备打团! 第120章 进化 情势比林貌想像中发展得更快上十倍。猴王刚翻着跟斗落下九天, 地面沙砾幻化的众多敌人立刻摆开架势,尚未等林貌有所反应,奇亮的炫光便自当空爆发;戈壁大地剧烈震颤, 黄沙翻滚起伏、化为青烟, 又在巨力的高压烧作扭曲的液状玻璃, 旋转着向四面飞溅,飘散化为虚无。 仅仅只是泥偶妖魔们的一次合击,便几乎超越了以往一切敌寇法力的总和! 所幸猴哥反应极快, 早在这末日剧变爆发之前,他已经自耳中掏出广成子防身所用的九龙离火罩,兜头将炫亮的奇光罩住。天仙至宝也绝不能抵挡这样的伟力, 两个弹指后便熔融破碎四散崩毁,但终究给大圣争取了一点时间——猴王全力施为, 左手掷出定海神针, 分割千万,正面抵挡如狂风暴雨激射而来的剑光(大部分是泥偶红拂的手笔),右手则拔下毫毛,嚼一嚼喷出无数分·身,顶住同样不计其数的「自己」。 大概除了五百年前大战天兵天将及二郎显圣真君之外, 齐天大圣还没有用出过这样齐全的本事。但饶是如此,刚一交手金箍棒仍然大受震颤, 千锤百鍊的定海神针在暴雨剑光下硬生生向内凹陷,仿佛承受的是三山五岳,整个南海的重量。那山海之重, 纵使猴王也不能正面匹敌, 不得不侧身稍作避让, 同时屈指连弹, 运转法力,竭尽地煞七十二变一切本事——吸阳、移伤、换形、拜斗、大剥壳;自菩提祖师学来的一百零八种手段轮番招唿,拼尽全力才维持了个平手。 幸而红拂及时赶到,抬手挥出北斗剑气,勉强拨开最强的攻势。猴哥稍稍得到喘息,立刻向后一跃,奋声开口: 「姓林的小子,由你主攻!」 林貌刚刚止住鲜血,闻言不觉傻眼: 「啊,我?!」 他此时大概真有了海底鲶鱼精的茫然。可惜局势间不容髮,成百只卯二娘子已经从地底钻出,嘶吼着四面围来,强横妖气封锁上下,震得林貌的耳朵嗡嗡作响,再也开口不得。大手子无可奈何,只有咬牙挥手,从空中招出沸腾至气态的氟锑酸——人类已知最强的强酸,酸性在硫酸一亿倍以上的奇物——当头盖了兔妖一脸。 第287页 兔妖哀嚎声惊天动地,可惜在混乱的战场中不过是无意义的噪音。林貌根本来不及关心战果,就不得不从空中变出巨量的有机胶水,粘连住勐扑而来的蝗神;同时抬手释放高压电流,阻止几只猪头妖怪攀爬上作战的山丘,,随后抱起李先生就地打滚,躲开从高空喷洒来的毒液——两只蛇妖居然在不知不觉中摸到了他们头顶! 彼此交战不过半刻钟,敌手狂勐的攻势便自四面封锁住一切退路。对方神通已然匪夷所思,更何况还有莫名神力隔空加持,随时间而增长法力。局面恰如狂潮拍击堤坝,一波高似一波,永无休止之时;真气法力彼此交击,炫彩虹光四射迸溅,烈风狂飙而赤焰奔腾。在此数千里茫茫戈壁之内,无可计量的神力捉对厮杀绞缠,将一切沙山沙海尽数荡平,只留下亮晶晶明晃晃呈现出玻璃状的液滴,犹自在高温中晃荡。 还好是在远离人间的沙漠腹地,否则战局勐烈到如此地步,纵使戈壁中千万绿洲泉眼,怕也要顷刻间消灭殆尽。 出乎意料,在此激战之中,最能把控住局势的居然是大手子——有了大圣与红拂左右护卫,他暂无后顾之忧,可以放手施展种种奇思妙想的手段,反而有意料不到的效果。古典时代的妖怪习惯于应对水火雷霆,在千奇百怪的现代科技手段前委实没有什么抵抗力,就算有创世神加持也是一样。刚刚抵御住强酸便要面对强硷,勉强适应了强硷便要面对电解质紊乱剂、能够腐蚀骨骼的氟化物、见效强烈的阿尔法射线—— 「小心!」 林貌大喊一身,翻身躲过一道突围的剑气,以重拳勐击地面。霎时间沙丘一片混乱,蚂蚁般涌上的敌人纷纷翻倒,身不由己的从山坡上滚下,手舞足蹈滑下远方,完全无法掌控方向。 「我撤销了周围的摩擦力。」眼见四周围攻稍歇,林貌气喘吁吁:「牛顿第一定律,没有受到外力影响的物体,永远保持静止或者匀速运动。所以,不要碰外面的沙子……」 一旦走出安全地带,各位神仙也要身不由己,一路滑向远方的远方了。没有摩擦作为动力,他们甚至都飞不到天上去。 李先生被掀起的尘沙埋了个倒栽葱,此时正拼命刨土,从沙堆里挣出脑袋。他呸呸吐出沙子: 「就算没有摩擦力,他们也不是不可以移动。」 「当然。」林貌没好气的哼道:「动量守恆,如果他们能从**中放出足够强力的屁,也可以获得反冲力,控制自己的动作!」 公然说此粗鄙之语,看来是当真被气狠了。但一众人等精疲力尽,只顾着闭目调息,竭力缓和剧斗的伤势。偌大沙丘上一时无言,林貌咳嗽数次,却又看向了远处屹立的古神。 方才的争斗只有区区一刻钟,其间承压之巨,却远超大手子最狂野的想像。虽然被大圣与红拂联手保护,但在奋力抵挡那一波又一波永无止息的强敌之时,却真有置身深海泰山压顶而无所挣扎的恐怖错觉,仿佛下一刻就要被无穷无尽的巨势压成粉碎。至今仍心有余悸。 但偏偏在这样无穷无尽的压力中,林貌却真的咬牙承担了下来。虽然屡屡有魂飞魄散的莫大恐怖,可真到山穷水尽无力支撑之时,他经脉中总是又莫名生出强势的新力,硬生生又将重压顶了回去——这显然不是什么玄妙的意志力,也不是什么紧急关头的妙悟,而是出于创世神的嘉奖。正如猴哥所说,神明的玩兴尚未厌倦,当然尽力调整实力的平衡,有滋有味的把游戏给玩下去。 眼见着自己创造出的泥偶在嚎叫中翻滚滑行,无论如何也无法停止。美丽的古神遥遥注目,瑰丽瞳孔中彩光闪动,摆明是在为自己的造物施加各种各样的buff;但无论附加何等的伟力,也没法子挣脱牛顿定律的束缚(当然,古神显然也想不到加强括约肌、用屁做推动力的邪招)。于是祂扇动翅膀,默默低下了头颅。 当然,神明应该有一千种方法逆转局势,哪怕轻轻弹一弹指头,也能强行撤销幻术,将小小的蛐蛐碾为肉泥。但游戏自然该有游戏的规则,要是神明随意下场,又算是什么呢? 发现古神一时没有动作,林貌一屁股跌倒在地上。 「还好!还好!」他喘气道:「看来古神还不能扭曲牛顿定律……」 李先生终于吐干净了沙土: 「牛顿第一定律基于动量守恆,根据诺特定理,动量守恆对应的是空间平移的不变性,如果破坏了这个,那整个物理世界会在一瞬间彻底崩溃掉……」 林貌:………… 「喔。」他干巴巴回答,不想承认自己没有听懂。 「这倒给了我们新的思路。」李先生若有所思:「下一次动手,可以用基础物理定律来攻击。」 林貌有点茫然:「怎么用?」 「由涨落原理,真空中会随时激发出正反粒子对,只要控制激发与湮灭的速度,那可以在短时间内制造出大量的反物质。」李先生道:「换句说,精准控制的反物质武器,完美遵守质能方程的武器,只要一微克就能解决问题——我想,古神也不可能猜到这样的力量。」 林貌咂了咂嘴,有点不敢回话。眼见李先生谈兴越浓,似乎还要科普量子力学在武器化上的种种应用。闭目调息的大圣忽然睁开眼睛: 「祂恐怕不会用同样的招数了。」 第288页 李先生:「什么?」 「既然无法破解你们的办法,那再捏泥人也不过浪费精力而已,实在无聊。」猴哥道:「尊贵的造物者,当然要有不同的乐子……」 话音未落,古神忽然张开翅膀,向众人疾驰而来。变出非常,孙悟空与红拂一齐跳起,施展法力护住周遭,但古神的身形仿佛幻影,只在金箍棒前一闪而过。众人尚未反应,祂已瞬息跳入防护圈内,绝美面容面带微笑,只俯身轻轻抚摸林貌面颊,而后蹄不沾地,飘然而去。 林貌大叫一声,跌倒在地,却只觉面颊软滑微热,而后再无变化。他目瞪口呆,伸手连连搓脸,颤声道:「祂,祂要做什么?」 大圣目不转睛,注视前方,只低声开口:「恐怕是奖励。」 大手子目瞪口呆:「奖励?!」 「辛苦打赢了第一局游戏,当然应该奖励。」大圣道:「而且,也要为第二局游戏做准备。」 红拂睁眼:「第二局游戏?」 「不错。」猴哥声音低沉:「难道你没有注意到,迄今为止,古神造人也罢、施法也罢,用得都是第一双手臂?祂的另外两双手臂,还都蜷缩在身侧,从来没有使用过!」 说话声中,古神抖动翅膀,舒展开身侧第二双手臂,肌肤雪白线条曼妙,宛如敦煌壁画持花的天女。祂曲动手指,当空拨动无形的琴弦,于是乎空气铮铮作响,直抵心境深处。 孙悟空面色剧变,翻手挥出长鞭,一把将林貌扯倒: 「林小子,用你的幻术!广成子,广成子,还不出手?!」 暴喝出声,虚空立时一声苦笑。而后朵朵青莲自地底生出,将众人团团护定;青袍道士手持拂尘踏出虚空,挥手将青莲摆成两仪的阵势。 他遥望古神,出声嘆气:「大圣,你们招惹的是非也太大了……」 瞧见广成子现身,林貌一时还颇为迷惑,而后豁然醒悟:想必广成子大真人如孙大圣一般,先前都是隐匿周遭躲避古神的目光,伺机发动底牌;而现在被迫现身,想必是局势危急到了一定的地步—— 一念未毕,孙大圣盘膝坐定,各出单掌与广成子、红拂相抵,摆出五心朝天的架势,顷刻入甚深禅定。而几人真气相通,林貌亦身不由己,抬手释放幻术,隔绝外界一切干扰。 幻术刚刚出手,大手子立刻发觉了差异。正如大圣所言,那位创世神的确是「奖励」了他——如果说数刻钟前他的幻术已经是强极绝伦,臻至大罗天仙的道果;那么在古神轻轻抚摸以后,这虚幻的法术则更进一步,突破到某种匪夷所思的地步。他仅仅稍稍动念,方圆数十里的世界便全数扭曲,幻化为心念所在,玄奇奥秘而不可思议的空间。幻术修炼到顶层能化假为真,而突破顶层之后,居然是以虚像取代真像,俨然近似于造物的权能了! 近似于造物的幻术,孙悟空广成子乃至红拂三位仙人倾尽法力的护卫,玉虚宫无上至宝上下笼罩。三界之中,大概再也没有击穿这一防护的力量了吧?就算造物者毁天灭地,也总可以阻拦片刻—— 在林貌纷呈思绪之中,创世古神终于拨动琴弦。 出乎大手子一切的意料,古神并未展现什么毁灭的暴力,祂的手指曼妙飞舞,弹奏的竟然是「生」! 空气震动音波盈盈,怪异声响由古神双手拨动,起伏笼罩大地。而声波所及,一切沾染在沙粒上的有机物——无论是众人战斗中呕吐的血液、掉落的皮肉,乃至断裂的髮丝、滴垂的汗水,都在神音之中蠕动、变形,化为了密密麻麻,细小扭曲的生物。整个沙漠,在一瞬间「活」了过来。 幻术笼罩之下,一切纤毫毕现。林貌端坐防卫圈中,能清晰分辨出周遭细小生物的活动。在创生之初短暂的茫然后,这些细微的生物立刻展现出了应有的活力;它们以雌雄彼此配对,开始在神音催促下疯狂的交·媾、繁衍、滋长,而后彼此厮杀,争夺沙漠中那一丁点可怜的生存资源。生命源于繁殖,进化源于竞争,此乃生物存续衍生的根本法则。而古神第二双手臂所弹奏的玄妙音乐,正能将无穷的活力施加于茫茫戈壁,令死物变活,令生命诞生,将万亿年以来生物竞争与扩张的宏伟往事,浓缩在这小小一地之中! 「这是进化的力量!」李先生嘶声道:「祂司掌的是繁衍,是进化,是整个生物界——」 林貌咬牙不语,只是拼力维持幻术。那玄妙琴音不仅催化了世间的活力,更穿透一切阻碍,毫无滞涩的在他们心底奏响,挑拨生物烙印于基因深处的欲望——走吧,走吧,离开这狭小的圈子,走到光辉的自然之中,接受自然的洗礼,接受神音的洗礼!如果离开野性与竞争,生命还有何等存在的必要?如果不能与自然合一,那辛苦进化出的基因本能,又是为了什么? 可一旦离开防护,他们又将面临什么?众人闭目不言,却能在幻想中清晰洞察外界。神音仅仅拨动片刻,有机体的生命便已进化千百代有余;原本肉眼看不到的细微颗粒,无一例外的在音波中转变为成雌雄生物,而趋同的原体在厮杀中演化为千奇百怪的生灵,或如草藻,或如真菌,或如象蛇鼠兔……植物缠连,动物交尾,一切都在交·配繁殖,但数量稍稍增长,又立刻在血腥的捕杀与狩猎中沦为血食。无论怎样的小生命生出,都在一瞬间生长成熟,又再加入到这一场永无止境的演化之中。 第289页 交·配,繁殖,厮杀;再交·配,再繁殖,再厮杀。生命的本质如此,自然的本质亦是如此。 毫无疑问,只要防卫稍稍松懈,神音穿透内部,众人也将身不由己,被本能裹挟着投入这**与厮杀的狂欢之中。而在这无休无止的狂欢之中,莫大的恐惧也就诞生了——杀戮何等快乐,被杀便是何等的恐怖;茹毛饮血如何的畅意,被捕猎吞噬便如何的痛苦。生命的快乐无可言喻,丧失活力的大恐惧也同样不能抵御。而此时玄音播撒,神明施加给创造物的生命快感较之寻常更增添千百万倍,相应的恐怖也便增添了千百万倍。 于是在微风吹拂之中,所有人都能听清那生命的喘息与吶喊——既是享乐也是受难,既是愉悦也是痛苦;那欢乐畅快到了顶点的呻·吟,又分明带着磨牙吮血的仇恨与悲苦,彼此缠绕,不能断绝。 这是什么?这分明是生死不得的盛宴! 林貌奋尽全力,将幻术提升至莫可名状、玄之又玄的至高境界,却仍觉心笙动摇,难以自制。与此同时,他还能听到周身噼啪脆响,仿佛风铃——此时当然不会有人摇动风铃,这是真气已然告急,骨骼在玄音震动下接连断裂的声音! 幻术、真气、法宝,就算众人使出一切神通,而今也不过能保持元神的镇定,连肉身亦无法顾及了。此时防线已经危若累卵,哪怕在圈子里吹几粒沙子,都能瞬间打破平衡,使他们陷于无休止的狂乱! 林貌咬一咬牙,暗自在心中传音: 「大圣,大圣,设若局势不对,我求你一件事……」 话未说完,闭目运转法宝的广成子却插口了: 「林公子,你也不必请託了。一旦陷入古神弹奏,那就是不死不生的境地,谁也摆脱不了……」 林貌目瞪口呆,正欲说话,入定的大圣却厉声开口: 「集中精神,默数九十九声!」 话音刚落,玄音骤然高亢,压力何止增强千百万倍?林貌毕集精神,全力防护,真连牙齿都要生生咬断。但不过片刻功夫,他的口唇便再无知觉,反倒是暗红色的鲜血自鼻孔耳朵乃至瞳孔中蜿蜒渗出,将视野完全遮蔽,再也无法分辨。显然,重压如山摧筋断骨,就连内脏都要硬生生在挤压中爆裂,摧毁这具躯壳一切的生机。 **受此重创,元神也无法支持。林貌恍恍惚惚之间,只觉自己已经飘出身体,垂头打量着鲜血淋漓的脸……但一瞬之后,他的元神又回归本体,在剧痛中无力翻倒。而眼前青光一闪,莲花香气扑鼻诱人,有清气自喉咙蜿蜒而下,镇住了无可言喻的剧痛。 林貌深深吸了两口香气,感到痛楚稍有缓和,眼前渐渐清晰。他伸手拨开垂落至面前的莲花,费力从沙地上翻起。却见偌大沙漠云淡风轻,一片寂静,哪里还有先前挣扎嚎叫的狂乱景色?而自己趴伏的沙丘上莲花摇曳,清香诱人,大圣及红拂闭目盘坐,显然正在调息。 大手子咳嗽一声,吐出胸口的淤血,而后抬头四望。远处人影摇晃,绝世的造物者收拢翅膀,紧闭双目,六臂再次蜷缩身侧,屹立沙丘之上,再无动摇。 林貌缓缓眨眼,犹自不可置信: 「这是……我们赢了?」 「并没有。」闭目为众人疗伤的广成子终于开口:「林公子,你没有注意到时间么?」 「时间?」 林貌茫然抬头,看到了高悬的太阳。 「现在到正午了。」广成子静静开口:「古神要午睡半个时辰,当然不会再搭理我们。」 林貌咽了一口唾沫,再也说不出话来。 · 玉虚宫疗伤的术法天下无双,仅仅一盏茶的功夫,就连受伤最重,在玄音气浪中被拍成一只猫饼的李先生都缓了过来。他从地上爬起,左右张望片刻,忽的盯住了造物者脚下的某处。 「……是你。」他低声道。 -------------------- 新春快乐~ 第121章 火山 寂静戈壁中风响阵阵, 古神脚下的黄沙随风而起伏,沙面渐渐浮起一张朦胧的人脸。轮廓模煳,神态漠然, 只冷冷望着远处瘫软的众人。 李先生重复道:「是你!」 沙子聚成的人脸没有说话, 而林貌则挣扎着在沙丘上坐起: 「他是谁?」 「我也不知道他是谁。但我们应该见过好几次面了, 是不是?」李先生轻声道:「当然,我一向只以为阁下是六天故气,古神中的一员——最多是特殊的一员, 却从来没有想过这样的情形。所谓的』升替『仪式,居然真的有用么?」 「升替?」 林貌愣了一愣,终于记起数十日前面对着那位二五仔墙头草酒神的循循劝诱, 李先生给自己做过的科普;虽然专业术语云山雾罩,但大致意思他仍然是明白了的。所谓升替, 无非就是神界的鸠占鹊巢、新陈代谢, 将过时的灵魂从神灵体内剥离,以新的人格取而代之。 听起来是非常高妙而精深的仪式,需要宏大复杂的祭祀,但真实的效力却是不明所以。林貌茫然开口: 「什么叫』真的有用『?」 「升替仪式,是人类寻求长生的最初尝试。」李先生平静道:「既然古神不死不灭, 那将灵魂与神明合为一体,自然也能轻松的达成不朽。这种设想在理论上没有什么问题, 但在实践中嘛……古神的意志庞杂斑驳,完全不可理喻,人类的神志混入其中, 就仿佛在大海中滴了一滴墨水。被升替的灵魂倒的确是不死不灭了, 但原本的人格, 基本也被稀释到崩溃瓦解、不復存在……」 第290页 说到此处, 李先生不由停了一停。他记起了几个月以来自己与这位幕后敌手的数次见面。虽然对方摆明了已经丧失形体、沦为孤魂野鬼一样的黑影,却又显然有着极为清晰的神志,阴毒而刻薄的算计。也正因为如此,李先生从未怀疑过对手的古神身份——他最多觉得这个古神脑子不太正常而已。 但现在的情形,无疑大大超出了他的意料……在造物者身侧,一切障眼法都不能发挥效力;换言之,黄沙上显露的人脸就是对方的真正容貌,一丁点也掺不得假。 「这倒是莫大的奇蹟。」他点评说:「我想,殷商的祭司们应该会很高兴的,他们的努力终于有了回报——如果他们被升替后的混乱灵魂还能保留一点感知力的话。」 黄沙组成的人脸缓缓转动眼珠,冷冷的看着满脸沙土、全身炸毛的虎斑猫。 「……你倒是很镇静。」他缓慢的说:「真是狂妄。」 「尊驾的底牌倒确实令我大吃一惊。」李先生道:「造物者,创世神,的确是连一千五百年前的封神之战也见不到的宏大场面。能否冒昧问一句,尊驾是如何召唤出这样的神力的呢?」 黄沙的人脸似乎思考了很久,思考得非常费力;他脸上的表情在艰难的重组、变化,极为生涩的完成了一次输入与输出: 「越为高贵的力量,就需要强大的生灵为血祭。」人脸嘶嘶道:「一般的古神需要三牲,少牢、太牢,强大的古神需要活人,在古神之上的力量,当——当然也要以更尊贵的活物作祭祀。譬如,譬如』六天故气『……」 以人类为血祭召唤古神,再以古神为血祭召唤造物者,如此循序渐进,一丝不差,依次抵达最高的位格。而作为造物者豢养的祭品,「六天故气」们就是再傻,也决计不会泄漏这关键的秘密。 毕竟,人类的野心,可从来是深不见底啊。 李先生嘴角微微一抽,想起了先前那一发气势惊人的核弹。核爆炸当然是犁庭扫穴,一举清理了盘踞漠北的所有「故气」,但从现在的效果看,怕不是也给那所谓古神的血祭增添了不少的助力。 「尊驾真是心思深沉。」他嘆气道。 「……那当然。」 黄沙组成的人脸勉强挤出这一句,而后再不说话。显然,无论使用了什么手段规避「升替」的副作用,如今依附于伟大创世古神的身侧,仍然消耗了他莫大的精力,已经没有本事再思索、谋算、编造谎言。李先生眨了眨眼。 「如果时间允许,我倒很想与尊驾探讨探讨升替仪式的细节,想必考古院会非常高兴的。但现在也没有这个闲暇了。毕竟,尊驾虽然辛辛苦苦完成了仪式,但其实并不能控制这位造物者吧?」 用尽浑身解数与创世古神纠缠多时,众人都意识到了这位伟大神明的不可理喻——祂行事无拘无束也无可揣摩,全凭一点莫名其妙的童心左右;这样不受约束的力量,显然是「升替」仪式濒临失败的徵兆。就算某位黑影费尽了心机,也不过只能将古神拉入现实世界,而后任由祂随着性子胡乱撒欢而已…… 不过,一个心思懵懂而毫无算计的神明,总比狡诈阴险的幕后操纵者要安全得多;再说了,古神似乎并没有表现出能扭曲基本物理规律的本领,这无疑昭示了一点解决问题的曙光。 李先生迅速意识到了这一点诀窍,所以果断施加了压力: 「我想,尊驾应该能明白,如果不惜一切代价,我们是有办法解决问题的……我个人不希望走到这一步,但阁下显然是在逼迫我们。」 这句威胁对别人来说平平无奇,但想必见识过核弹的黑影绝不会掉以轻心。仅仅数十日以前,一颗中型规模的聚变类核弹就曾在漠北轻松解决了数以百计的「六天故气」,为黑影辛苦筹谋的血祭一口气刷满了kda;那么现在,在「不惜一切代价」的保证下,另一个世界的人类又能做到什么地步呢? 创世古神能飞天能遁地,能创造出无穷无尽的生命,拥有一切妖怪做梦也不敢想像的伟大神通;但一切花里胡哨的神通都有其上限;而核弹中心那数万度的高温就是绝对不可逾越的界限。就算创造出再如何精緻、巧妙、匪夷所思的有机体,也必然会在这暴烈的高温中灰飞烟灭,回归为不可復原的灰烬。 而以彼此对抗数次的经验,侥倖成功的黑影也绝不敢怀疑那只虎斑猫的决心。显然,这只猫说出「不惜一切代价」,那就真的是愿意支付一切代价了。即使他能勉力影响自己依附的这位伟大神祇,迅速施展法力逃遁;虎斑猫也绝对敢用那什么「核弹」地毯式的轰炸戈壁,逃到哪里就丢到哪里,将世界化为火海为止。 当然,造物者是不灭的;即使被不可阻挡的高温摧毁为灰烬,也不过是从物质的世界暂时脱离,静静等待下一次召唤的机会而已;可依附于神祇光辉中的柔弱人格,不堪摧折的憔悴灵魂,又能在混沌中支撑多久呢? 所以,黑影稍稍沉默了片刻。 但他很快发出了冷笑,虽然笑声迟缓而又僵硬,像是掉帧的老式电脑。 「了不起的威胁。」他冷冷道:「我不质疑』你们『的能力,但你可能太小瞧我了。——雨来!」 喝令声艰难生涩,毫无气势。但盘坐的几人迅速感到了面颊上的凉意。他们向上仰望,看到乌云蔓延遮蔽太阳,而后是明亮的闪光在云层中炸响,带着雨水的狂风从天而降,噼里啪啦打湿了炙热的黄沙——暴雨突如其来,竟然没有片刻的延搁! 第291页 李先生迅速抬头,面色在一瞬间转变,他呆呆凝视头顶的雨水,周身皮毛随之炸起。那某一个时刻里,林貌几乎看到他毛茸茸的脸上闪过了某种——惊骇。 但一切异样的表情都立刻消失了。虎斑猫又迅速低下头来,望向身侧: 「大圣——」 猴哥挥开雨滴,脸色同样的难看:「不要问我!咱对求雨也就只知道个皮毛……但奶奶的,天下还有这样邪门的求雨法术吗,广成子?」 广成子真人左右观望,而后长长嘆气: 「……降雨终究是要有水的。在这样干燥的地带,即使我全力施法,也不过只能招来一点带有湿意的冷风而已。至于这样的大雨……要不是神思依旧清楚,我只会以为是幻术。」 「这么说,他们——他们真从远处搬运来了充沛的水汽?」虎斑猫喃喃道:「……可这又是怎么做得到呢?」 相比于仅仅依靠本能与经验思考的几位仙人,李先生才是真正洞察到事物本质的那个人——从高空远距离搬运水汽所需的能量超乎想像,即使以最小值估算,也决计超越了人类现有一切武器的总和。所以,除非黑影掌握了第二类永动机,否则他可以调动的力量,就实在是强的匪夷所思,足以将核弹的威胁视为云淡风轻的笑谈了—— 但这又怎么可能呢?这样的力量又从何而来? 出色的阴谋家不应该有什么无聊的扮猪吃老虎装逼打脸的爱好,现在双方底牌都已经掀开,对手应当竭尽全力将他们碾碎成泥渣,而不是在这里炫示什么求雨的一百零八种办法。强大的力量浪费在古怪的展示,更令李先生无所适从。 ——不错,做为几人中大概最懂物理的那一个,他迅速理解了这一场轻描淡写的雨水中可怕的威胁;但也正因为明晰物理,某种牢不可破的思想钢印才阻止了李先生做进一步的思考。就譬如亲眼看到某人提着头髮将自己拎起来之后,你想到的肯定不是牛顿定律的破绽,而是世界是不是出了什么要命的bug—— 虎斑猫低低抽气,双眼圆瞪,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但林貌忽然开口了。他仔仔细细看了一眼黄沙拼凑的面容: 「我实在是一头雾水,不得要领;不知道这位——先生——能不能为我们指点一二呢?」他很客气的说:「先生到底是怎么招来雨水的?」 黑影语气冰冷:「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这难道不算是反派的义务之一么?」林貌道:「总得在大结局前讲解自己的计划,揭开伏笔嘛!现在决战打到一半,谜题都摆在了面上,正是搞最终揭秘的良机啊!情绪都烘托到这里了,不说两句是不是有点浪费时间啊?」 黑影:………… 就连盘坐的众人都沉默了,只能怔怔的望着大手子。 如此寂静片刻,僵硬半晌的沙脸居然开口了。 「告——告诉你也无妨。」 众人的脸色再次变化,神色几近于诡异莫测。 还真特么有用?! ……当然,这绝不是因为什么反派的义务,反派也绝不愿意白白浪费精力;但是,在费神唿唤来雨水之后,黑影能明显感觉到神思的倦怠、溃散,不由自主地被创世者的蛮荒思绪裹挟,渐渐在陷入不可理喻的浑茫之中……所以,他必须要交谈,不断的交谈,努力以外界的刺激,勉强保持神志。 他开口了: 「你们不是有窥探千里的手段么?可以——可以看一看漠北以北,那边无边无际的寒原嘛……」 虎斑猫一跃而起,声音都变得尖利: 「西伯利亚!」 它连滚带爬,狂奔向被黄沙掩埋大半的背包,伸进爪子好一阵摸索,从包里勾出来一块小小的白色软垫,然后啪啪啪啪一通勐按。这当然不是猫抓垫,而是设计精巧的传讯装置,按下电钮后以摩尔斯电码发送电波,连结远处的的机器,传达,某些紧要的指示。 滴滴声在雨水环绕中响起,黄沙上一时寂静。孙大圣与红拂闭目调息,不再开口,而黑影也并没有使出其他的手段,只是愣愣望着上空,竭力抵挡神明伟力的侵蚀,竭力维持那一点摇摇欲坠的意志。 李先生的猜测没有错误,对手并不是在扮猪吃老虎有意藏拙;他之所以召唤雨水,是因为现下的精力只够召唤雨水了。 静静等候半刻钟功夫,白色软垫闪起红光,同样滴滴传输消息。李先生屏息静气的仔细分辨,同步转译密码,然后长长吐出一口气来。 「卫星扫描了西伯利亚寒原。」他一字字道:「在红外图像中,发现了异常的升温现象。」 · 林貌茫然了片刻: 「异常升温?是古神……」 「当然不会是古神!」李先生打断了他:「能加热整个西伯利亚平原的热量,足可以将中原——不,欧亚大陆一切的水体在瞬间煮至沸腾!这样的能量,只可能有一种来源——」 他停下了嘴巴,瞪视着麻木的黄沙,罕见的表露出了某种震动,乃至于惊恐: 「你引爆了火山!」 「你把那东西叫做火山?」黑影慢慢道:「这倒是很形象,非常形象——在地底炙热涌动、永无休止的熔融山岩,没有任何力量可以抵御……我费了很大的力气,很大的力气,才操纵了这危险的东西。当然,这多亏了上神的权能……」 第292页 「上神的权能?造物者又与火山有什么关系——」 李先生的眼睛忽然睁大了。 「……难怪,难怪,当然有关系了。」他低声道:「你引爆的不是地面的火山,而是地底的火山,对吧?所以我们的卫星毫无察觉……但又是怎么引爆的呢?造物者能控制一切有机体,而在地底火山的山口,人类探测绝难触及的地方,恰恰生活着独特的细菌,可以用火山的热量合成有机物,自给自足的活下去——我记得,国内的期刊报导过这个发现。」 直接引爆火山当然是不可能的,但可以操控积聚于火山口的小小微生物,促使它们繁衍、进化,分泌出足够强的酸液,腐蚀关键而脆弱的地质结构,使得地底岩浆挣脱约束,在恰当的位置爆发。 黑影漠然不语,估计是没有听懂这一长串的分析。而林貌则目瞪口呆: 「西伯利亚地底有火山?」 「当然有。」李先生低声道:「西伯利亚暗色岩事件,持续将近一百万年的火山大喷发,造成二叠纪至三叠纪的生物大灭绝,消灭了百分之九十以上的物种。生物史上最大的灭绝事件之一。」 林貌倒抽了一口凉气,觉得牙齿缝都在发疼。 「当然,在如此大规模的喷发之后,西伯利亚板块下的岩浆应该是安稳了不少,绝不会再有两亿年前的威力。」李先生道:「但无论如何……」 无论如何,哪怕只有百分之一的力量残存下来,也足够给现存的生态系统带来一场前所未见的噩梦了。当然,巨量的岩浆涌动在寒原地底,暂时还无法威胁到地表的世界,但如此庞大的热量,却可以隔着数百米的岩石加热寒带大陆,彻底改变大气环流。 「西伯利亚高压来自于海陆之间的温差,一旦温差消失,高压衰弱,太平洋水汽就会长驱直入,深入到前所未见的地域。在这种强力的驱动下,四百毫米等降水量线会迅速收缩,干冷气团根本无法形成,高温会带来大量的降水。」李先生缓缓道:「——所以,你才能随时召唤雨水!」 黑影……黑影沉默了片刻。 讲实话,别说是现在脑子一片浆煳,就是在平时大脑清醒的时候,他也实在搞不懂这只虎斑猫是在念念叨叨的发什么疯。好吧黑影的确是设法把地底的岩浆引了出来,但那不过是用来煮沸北海及诸多暗河的热源,设法威慑中原而已。至于什么「太平洋水汽」、「海陆温差」…… 那到底是什么玩意儿?原来我的筹划这么高明的吗? 「你说得没错。」黑影冷冷道:「我就是这么打算的。」 李先生的脸色变得空前的难看了。他深深看了黑影一眼,语气僵硬: 「既然阁下还愿意与我们说话,那想必仍有谈判的空间。说吧,阁下想要什么?」 这样的爽快令黑影都一时无措。他原本还打算展示自己的力量,谋求更大的筹码,毕竟他索取的是世界的王位,总要有更大的保证……但对方如此迅速的表达出妥协的意愿,仍叫他茫然。 显然,林貌也有同样的忧虑。他悄悄拽了拽李先生的尾巴: 「是不是要再谈一谈……」 「没有时间磨蹭了。」李先生断然道:「西伯利亚高压崩溃之后,气候变化的速度会以指数增长。在一年之内完成百万年的变迁。如果太平洋的水汽失去一切约束,那用不了几年的功夫,青藏高原以下,三分之二的陆地都会被暴雨淹没——」 林貌瞪大了眼睛,不再说话。但比林貌更为震惊的还另有其人——黑影那僵硬的面容突然扭曲了。。 「你说什么?!」他厉声道。 -------------------- 黑影:我就想称王称霸,我妹想毁灭世界呀…… 第122章 醒来 还好, 在短暂的失控之后,黑影迅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 「你这是在胡说八道。」他冷冷道:「危言耸听,企图逼我让步。」 看来是愤怒到了极点, 不可遏制。他居然暂时摆脱了古神浑茫的影响, 拥有了完整的神志, 乃至于能够使用「危言耸听」这样的高级词彙了。 李先生皱了皱眉:「我什么时候危言耸听——」 他忽然眯起了眼: 「难道你从没有想到过现在的结局?」 黑影一言不发的瞪着他,似乎是想窥探出什么致命的隐秘,竭力掩饰的谎言。但创世古神的法力能洞悉一切伪装, 而黑影被气息侵染,也能清晰分辨出最为细微的伪装。 换句话说,他能迅速察觉谎言。 现在, 这项神通回应了某个斩钉截铁、却令黑影万难接受的真相。 所以,他在迟疑许久之后, 本能的选择了自认为恰当的解释: 「你是在胡乱猜测而已!」他尖声道:「绝没有, 绝没有真凭实据!」 某种意义上说,他这个猜测倒是蛮正确的。李先生当然没有亲眼目睹过地底火山喷发的盛景,人类的理论在这样大尺度的预测下也有相当的模煳性。所以…… 「不错,我很有可能低估了西伯利亚高压的影响。」李先生冷冷道:「或许不需要一年,只要半年的光景, 整个西北就要化为鱼鳖泽国了。」 他抬起爪子,点一点雨水淋漓的上空。被黑影召唤来的乌云仍然堆积在他们头顶, 并随风向而极速扩散,泼洒出一阵又一阵的暴雨,几乎笼罩大半个沙漠。仅凭一点简单的召雨法术, 就能召唤来范围如此之广阔深远的暴雨, 那大概连天仙也力有未逮……除非, 大气层中早就堆积了过于饱和的水汽, 只要一点诱饵便能轻易引发。 第293页 沙漠的储水能力相当之糟糕,只要暴雨持续下上几个月,罗布泊就真要变成湖泊了…… 「西伯利亚高压崩溃,不一定能毁灭生态圈,但毁灭人类文明是足够了。」李先生道:「从效力上估计,大概可以等同于一次新仙女木事件……阁下不知道新仙女事件对不对?那是十二万年前的一次大范围气温骤变,全球温度在短时间内腰斩,初生的人类遭遇巨大打击,种群数量一度衰退到只有数千,近乎于灭绝的地步。在这种级别的灾难面前,一切想像力都是徒劳的。」 他停了一停: 「听说尊驾想统御这个世界?如果你喜欢的是人类诞生之前的原始风光,那这次天灾倒是适逢其会。当然,你也可以再等待几百万年,等待猿猴们再完成一次进化。」 在尽情阴阳怪气之后,闭目疗伤的齐天大圣恰到好处的发出了一声冷笑。他未必明白李先生在说什么,但这不妨碍他送一波助攻: 「他当然不会的。如果人类毁灭,他就只能去统治猴子、狐狸或者野狼——毕竟那是最与人类相近的生物。神明依靠祭祀而维持力量,就算他真能教会猴子们怎么搞血祭,那自身也会在祭祀中逐渐被同化,思维向猴子靠拢。」 如果能胁迫人类祭祀自己,那黑影可以保留人性,尽情的享受酒气财色、统御世界的种种好处;如果胁迫猴子祭祀自己,那黑影就只能享用一猴山的母猴、抓不完的跳蚤、以及当众勐抠屁股的快感了…… 这样看起来,统御世界,乃至长生不老,就似乎实在丧失吸引力了——如果黑影真对这一套感兴趣,那可以收拾行囊立即出发,去管理非洲的黑猩猩嘛! 谎言不能伤人,唯有真相才是快刀。黑影蠕动嘴唇,到底只能沉默。 「所以,尊驾到底做了什么?」李先生轻轻道。 要是还有往日聪明狡猾的一半,黑影也决计不会开口泄漏自己的底牌。但现在,在竭力抵御造物者那本能的吸引之余,他已经没有精力再维持自己复杂而精巧的计划了。 再说,世界毁灭后只能看猴子与野猩猩相互呲牙的恐怖景象,也实在有点挑战他的心理底线…… 「……我只是想凿开地底,用地心的火焰煮沸北海而已。」他喃喃道:「煮沸北海之后,滚水——滚水会沿着地底的暗河注入三江源,沸腾的水汽也会制造暴雨和洪水。我想,这足够逼迫你们让步了。」 「的确是巧妙的毒计。」李先生点头:「如果不出意料,我大概还真只能妥协……但尊驾只是希望逼迫我们』让步『而已,换句话说,在我妥协之后,你应该有办法挽回局势。到底是什么办法?」 「我可以把地下暗河的位置告诉你们。」黑影道:「你们只要炸掉暗河,就可以堵住沸水了……」 「这样一来,被波及的就只有北海,贝加尔湖。」李先生道:「一个煮沸的北海……」 一个处于沸腾状态的北海,当然也会给西北乃至漠北的气象带来莫大变化,譬如向沙漠与草原注入巨量水汽,促使绿洲面积极速扩张。但相较于崩溃的西伯利亚高压,这一点变动又实在是微不足道,简直可以原谅了—— 「我还记得地下——地下火山引爆的位置。」黑影急促的说:「只要使用你们的那种武器,就可以把它封住!」 也许他还有其余的手段没有揭发,但考虑到现在的情形,黑影的交代种至少有八成的真心。可李先生只是看了他一眼,而后缓缓摇头。 「我很欣赏你的信任,但你太高看我们了。」他低声道:「人类没有任何一种武器,能够对地底数百近千米深的地质结构发挥作用。再说,就算我们真能刨这么一个洞安放火药,也凑不齐适合的当量。」 「你们曾经在漠北用过的武器——」 「与地底岩浆相比,那点当量连一根火柴都不如。」李先生打断了他:「再说,在决定引爆火山之前,尊驾难道没有检查过这玩意儿的威力吗?」 黑影的脸上露出了某种摄入大粪后的表情。这也是很正常的,寄居于地底火山的特殊微生物们很难操控,他拼尽全力,也只是探查出了地底岩浆的大致方位,以及释放岩浆所需要破坏的关键结构。至于估算威力这么专业的事情,你当然不能指望一位连数学都未必懂得的上古游魂…… 再说了,能判断出地底由岩浆构成,在这个时代已经是难得的先知了——中东及欧洲的哲学家们,此时还以为大陆是漂浮在海洋上的巨型岩石呢! 李先生从黑影的迟疑中判断出了真相。他深深的、深深的嘆了口气。 也许是在繁琐、枯燥、不可理喻的基层事务中浸泡得久了,及时面临这样恐怖的处境,李先生也没有表现出什么狂躁的愤怒,大概是不想把精力浪费在毫无意义的彼此指责上。他默然片刻,打算再次开口询问。但这种沉着、克制的压抑,却忽的刺激了潜伏的黑影——他可能是终于从对面的反应中意识到了自己捅下的篓子有多么大,于是毫不犹豫,选择将怒火倾泻于他人,转移自身的罪责。 「东拉西扯,胡说八道!危言耸听,毫无道理!」他尖声大叫,面目随之扭曲:「给脸不要脸,还在在这里表现你的下贱招数!有办法就想办法,没有办法爷爷就宰了你们,用人肉来餵狗——一群没有用的东西,下贱的东西!没有用的东西怎么配活下去?多呆上一天都是在浪费米饭!你母哔哔——你全家哔——哔——!」 第294页 在创始者的神力压制下,黑影不得不竭尽全力维持神志的清醒,避免沦为浑茫的养料。但这漫长的抵抗实在是忍得太憋屈也痛苦了,他咬牙坚持,不过是为了他日长生不老、坐拥天下的美梦。但现在精力已竭,却又听见李先生这斩钉截铁的判断,那种愤怒狂躁,自然不难预料。 如此淤积之下,黑影的话越骂越是难听,当真是污言秽语、滚滚而出;偏偏他活得又久、见识又多,脏话中包揽古今、广阅南北,刻毒阴损而又噁心透顶。李先生本人——本猫倒是无甚所谓,但林貌等人却是听得连连皱眉,几乎遏制不住,渐渐显露出了怒意。 但在即将开口回骂之前,林貌却忽的闭上了嘴巴。 他缓缓抬头,仰望向了黑影上方,造物古神的方向。 ——这位美丽的神明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正冷冷凝望着祂脚底聒噪不休的人脸。 「喔嚯。」林貌喃喃道。 ……他们几乎忘记了,这位上神,可是还在睡午觉呢。 · 睡午觉被人打搅,当然是非常令神明不满的体验。所以,上神只低头看了片刻,便探出手臂,轻松将那张惨叫的人脸从沙子里撕了出来,就像撕一块口香糖那么轻松。祂掂了一掂,随后把人脸往嘴里一扔,然后口齿一合,嚼得吱吱作响,汁液四溅。 「喔嚯。」林貌又道。 他们目瞪口呆的望着神祇唇边蜿蜒而下的丰富汁液,感到头皮有点发麻。 「这么说。」林貌嘶嘶道:「他难道已经——」 「依附在创世古神体内的生灵,是永远不会死亡的。这大概——大概是他升替的目的之一。」李先生道:「但是,也正因为不会死亡,他就会反覆的体验这一过程……咀嚼、吞咽、消化;再咀嚼,再吞咽,再消化,永无止境。说实话,这也实在是……」 第123章 缩小 这样的结果委实是有点噁心, 但现在连一刻都没有为黑影而哀悼,展现在众人面前的是更为可怕的景象——造物者一口吞下了打搅自己午觉的始作俑者,但愤怒的表情却并无收敛。祂左右环视, 目光自然而然的落在了沙漠中仅剩的几个活物身上, 那目光若有实质, 竟然将黄沙烧得哧哧作响。 咬死一只小跳蚤当然不能让神明满意,祂急需要新的出气包,。而现在——现在显然没有其他选择了。 林貌轻轻, 轻轻抽了口气。 「……我们是不是。」他小心向后挪动几步,从牙缝里挤出声音:「先想办法躲一躲?」 「不可能的。」孙大圣的语气同样很轻:「在这种位格的神祇面前,一切术法都没有效用。」 猴哥移开眼睛, 不愿直视创世者的面容,避免陷入什么匪夷所思的幻境。他瞥了一眼在旁打坐的广成子大真人, 双方颇有默契的点了点头。 「……但也不是其他的办法。」猴哥道。 「什么办——」 一句话没有说完, 他便被轻轻推了一下,不由向前窜了几步,正好踏入造物者的目光之下。 「——唯一的办法,只有请林公子上了。」 广成子收回手掌,抖一抖衣袖, 若无其事。 显而易见,在强力反抗绝不可行的现在,也唯有巧为献媚, 期望能用点手段打消上神的怒火。而论献媚讨好, 当然只有创意百出, 在先前混战中大放异彩的林貌, 最有资格。 好歹造物神还摸脸褒奖过大手子呢,是吧? 在此危难之际, 大手子也只有临危受命,当仁不让了。他战战兢兢的站在沙丘上,努力稳住打晃的腿,小心翼翼盯着神明的左半边翅膀——一个强势诡异的神明已经足够可怕,一个强势诡异而且脑子未必超过五岁的神明,则无疑是极大的噩梦。熊孩子从来不会顾忌什么破坏力,也根本没法向祂解释后果…… 但就这么呆着也不是一回事。林貌绞尽脑汁,本能的往衣袖中一掏,幻化出了他现在下意识能想到的,用于平息愤怒的第一件东西—— 毛茸茸的,会四处摇晃的,自己能发出叮铛声响,乃至于闪烁光芒的棒状物。 「逗猫棒!」李先生倒抽一口凉气:「那——那造物神可不是野猫啊!」 但这又有什么办法呢?造物神的确不是野猫,可造物神也不是狐狸,不是野狼,不是人类所能理解的一切生物,当然也更不知道该怎么讨好这位神祇。相比起来,一根毛茸茸、亮闪闪、叮噹作响的逗猫棒,至少没有什么威胁性吧? 林貌苦着脸一言不发,只是颤巍巍举高逗猫棒,像献花一样高高举起。他还没胆子在神明面前摇晃逗猫棒,只好将这玩意儿恭敬——恭敬奉上。 造物神低头凝视着小小的人类,盯得林貌汗流浃背,几乎握不住小小的玩具。但在他两腿战战之时,古神忽的歪一歪头,而后挥舞双翅,吹起微风,颳走了林貌满头满脸的黄沙;祂左右顾盼,随即松开紧蹙的眉眼,露出了美丽绝伦的笑容。 大概是由逗猫棒移情到了自己心爱的玩具,造物神的怒气居然在无形中消弭了。 猴哥、广成子、红拂一齐出了口气。在短短半刻钟里,他们数次胆战心惊,几乎已经要冒险出手抢人了: 「……居然还真有作用?」李先生匪夷所思:「好吧,林先生,把逗猫棒放在祂前面,然后慢慢,慢慢后退——」 第295页 林貌听从了他的话,小心蹲了下去,尽量保持着顺从与恭敬,甚至不敢直视古神的上身,而只敢盯着神明马蹄一样的脚,不敢表露出一丁点超越常理的刺激。 ……但也真是奇怪,神明的马蹄居然有这么大吗? 林貌茫然眨眼,看到马蹄、碎石、乃至细碎的黄沙,都在自己的视野中急速放大;而他本人则飘飘起伏,仿佛要被轻柔的微风吹起,卷向雨水淋漓的天空。 他身后的惊唿此起彼伏,额外还夹杂着纵横的真气,可惜造物者面前的确是万法辟易,无论用了什么手段,入定于黄沙上的几位上仙都被吹得踉踉跄跄,同样裹挟在莫名微风之中,一边身不由己的漂浮、晃荡,化为比芥子还小的颗粒,融入造物者的羽翼之中。 ——广成子真人没有猜错,大手子的确凭自己的本事博得了神明的一点青睐,成为古神(暂时)捨不得毁灭的宝贝玩具。但这样的宝贝玩具,又怎么能随意抛掷在黄沙戈壁之中呢?当然要贴身携带,才方便随时把玩哪! 古神施展神通,将心爱的蛐蛐收纳于左翼,随后震动翅膀,顷刻扶摇直上数千余里,突破戈壁中被召唤而来的重重乌云,直入阳光灿烂的高空;祂四蹄踏风,步伐轻盈,仿佛只是在乌云上快活奔跑,无忧无虑,浑无挂念,带着自己心爱的小玩具奔向天涯海角—— 「咦咦咦咦咦咦咦!」林貌嘶声吼叫,尖利高亢:「呀呀呀呀呀!呀——!」 这真不是他惶恐失态,丢脸显眼,而是无可奈何的生理反应。数千里的高空他也不是没有待过,但身形缩小数百倍之后,原本就狠辣勐烈的北风愈发凌厉,简直有了传说中罡风的影子——天有罡气三十六丈,凡散仙有一缕阴气未尽者,见之即行羽化;天罡阳气连寻常散仙都顶不太住,何况区区肉体凡胎?要不是有古神加强后的幻术顶着,他也该被吹得骨肉为泥了。 幸而广成子反应甚快,刚刚适应了自己骤然变小的躯壳,立刻便挣脱羽绒的约束(这些根管处细小的羽绒,而今比天庭的玄铁链条还要粗大坚韧,实在难于应付),挥袖给林貌与李先生各送上半张符咒,暂时挡住这比利刃还锋利的狂风。 作为肉体凡胎的虎斑猫,李先生扑哧一声躺了下去,仿佛一个毛茸茸的肉饼。而林貌则好歹还有一点体力。他咳嗽着跪倒在原地,左右看到的全是耸立的白色羽毛,茂密高大,好似参天古木,郁郁森林。 他抽搐了一下,然后勐的打了几个响亮的喷嚏——古神似乎也并不能避免换毛的问题嘛。 当然,换毛并不是重点,关键在于,当林貌仰头眺望,看的却不再是明亮闪耀、略无遮掩的日光;从羽毛的丛林中徐徐洒落的,是深沉夜色下跳跃的星光,璀璨显眼。 显然,在他们昏头涨脑的与绒毛、狂风以及晕眩搏斗之际,心性不可揣测的神明再次起飞,高举不知几千万里。」 「我们飞到外太空了?「林貌难以置信,同时呸呸吐出白毛。 出乎意料,作出判断的竟然是奄奄一息的李先生。他在绒毛中艰难的翻了个身,翻着眼睛看树林中漏出的那一角星空。 「这不是外太空。」他有气无力的说:「星象完全不对,黄道十二宫都是歪的。从北极——北极星的位置来看……」 作为天文学的硕士,李先生依旧保留了基本的判断力。即使是在晕眩之中,仍然能做出准确的推测: 「这是五千年前的星空。」他轻轻说道:「五千年前,极星尚未偏转的星空……」 北极星尚未偏转的星空,人类文明尚自处于绝对矇昧的星空,同时造物者刚刚被信仰崇拜,最为自在快意的时光……在获取心爱的玩具之后,自然要在自己最为轻松、自在的天地中鑑赏玩耍,才最有性味。 「祂穿越了时空么?」林貌虚弱的问。 「造物者也没有扭转时间的能力,否则非出大乱子不可。」李先生道:「这应该只幻想而已,但由造物者亲自缔造的幻想,恐怕与实际也没有什么区别。」 孙大圣吐出真气,化为云朵,载着众人向上飞去。筋斗云快捷绝伦,举世无双,但只飞到参天羽毛的顶端,便起伏动盪,再也无法前进一步。众人自云层上眺望,只能看见羽毛以外无穷无尽的深沉夜色,以及朗照澄澈的明亮月光。原来古神载着他们在幻境中穿行,正径直向月亮奔去呢。 五千年的月亮中不知会有什么,但想来总不会是手捧桂花酒的嫦娥。古神振翅一飞数十万里,不过飞旋片刻,便已然接近无边无际的苍穹。眼见明晃晃的月亮越来越大,渐渐笼罩视野,林貌也有些胆怯了: 「要不要我们先从翅膀上跳下去?」 孙大圣搭手眺望,尚未开口,他们身边便忽的响起了一个细细小小的声音,又轻又软,却颇为熟悉: 「万万不可!真人,大圣,还有林先生,现在这个时候,只有神明羽翼之上,才勉强有几分安稳,要是随意举动,怕会有意想不到的变故啊!」 林貌微微一愣,随即认出了这声气: 「你是娲皇宫的天狐!」 当然,一只天狐还不足以打动人心,最叫林貌蓦然狂喜的,却是这天狐使者背后隐约的影子—— 「娘娘要出手了吗?」他迫不及待,脱口而出:「闹成这个样子,确实是太不像话了!我等愿意为娘娘做马前卒!」 第296页 苦苦挣扎数日,终于有大佬出手相助,那一瞬间的感激涕零,简直无以言表;而有这样无大不大的靠山,那心中万千的思虑,也终于可以放下一二了。 天狐沉默了片刻。 「娘娘……娘娘恐怕不能出手。」她轻声道:「陛下当然可以轻松料理这——这古神。但是林先生,娲皇陛下不仅仅开闢天地,同时也是一切先天元气的魁首,古神至高的尊长;一旦陛下出面,所有古神的法力都会迅速增长,到不可思议的地步……这个世界,可是再也经不起昔日共工祝融那般的争斗啦。」 第124章 破碎 「从某种意义上说, 娲皇陛下也是』六天故气『之一,先天地而生的元气。」娲皇宫的天狐小声道:「所以,陛下其实——其实才是古神的魁首, 先天元气的尊长。六天故气一荣俱荣, 一旦娲皇陛下现身, 这位』造物者『的神通便会突飞勐进,再难压制。到了,到了那个时候, 就算真能料理干净首尾,这个世界也要被破坏无余了……」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这个道理没有人会不懂。但天狐寥寥数语,仍旧让筋斗云上陷入了短暂的静默。不过众人反应各有不同, 林貌是失魂落魄, 大失所望;广成子、大圣乃至红拂等几位神仙,却是目瞪口呆,露出了极为不体面的惊愕——显然,他们关注的要点出了一点小小的差异。 「娲皇陛下……」红拂以气声道:「也是六天——先天元气之一?」 她的声音颇为微弱,似乎是害怕触碰了某种禁忌。 当然, 以女娲娘娘补天造人的身份而言,只要稍一推理,也不难得出她「先天地而生」的身份;但推理归推理, 在长久以来, 四海八荒一切仙神, 却都对这种可能避而不谈, 视为隐秘。毕竟,自武王伐纣以来, 新生的天庭与昔日六天故气的关系极为微妙,难以言喻。在这种情形下,冒昧揣测顶头上司与古神的关系,显然是太为尴尬了。 所以,广成子、猴哥这样老资歷的神仙也就罢了;如红拂之类的小字辈,是真不敢听闻这样的密辛。但出乎意料,在一众诡秘而尴尬的神色中,最为镇定的居然是肉体凡胎、理应一无所知的李先生。 「这与早期道教的倾向有关。「他轻描淡写的解释:「自张道陵伊始,早期道教致力于移风易俗、更易传统,有时候手段难免激进了些。某些极端派别,甚至不分青红皂白,将女娲、伏羲都指为』六天故气『,甚至称昊天上帝为』高天万丈鬼『。这种态度,常常会与正统的祭祀体系产生小小的摩擦……」 按姬周以来的惯例,皇帝是昊天上帝的嫡长子,以「天子」的身份统御九州万方;这么一套理论创新,无异于指着皇帝的亲爹叫骂,效果自然极为刺激。即使娲皇陛下等不予计较,以祭祀为重的儒学也绝不能容忍这样的异端。儒家与皇权联手围剿,结果不难预料。 天狐咳嗽一声,显然不想在这样尴尬的往事上过多纠缠,只道: 「正如——正如这位所言,古神之间的关系,往往甚为微妙,难以揣测。但无论如何,大家总有共识,不会轻易搞砸现有的一切。」 封神之战,建木断绝,人神从此诀别;一部分古神被天庭归化收编,另一部分则冥顽不灵,驱逐了事。被收编的古神与驱逐的古神利益并不一致,但终究有兔死狐悲的情谊,也正因如此,天庭在料理六天故气的事务上,才束手束脚,往往有妥协的倾向。 但现在,天庭摆明是再也妥协不下去了。人类与六天故气彼此争斗,尚且可以当作东汉原始道教的延续,可一旦招惹出创世神级别的角色,那搞不好就是天翻地覆重演地水火风的结局,那真是上至九天下至九幽,所有人的屁股都终于坐不大住了——造物神本不止一位,但造物神与造物神也是有本质差距的;娲皇陛下可以在造人补天以后功成身退,悠游世外,遥领三界;但某些在早期文明便被遗弃的造物神明,其颠倒错乱、不可理喻之处,就连蛮荒们的古神都万难接受。 简单来说,哪怕对于古神而言,这位「造物者」也实在过于极端了点。祂是人类神智刚刚诞生,最原始而本真的宗教崇拜之一;但正因为刚刚诞生,其神通法力浑然不受约束,各种举止千奇百怪,匪夷所思,为尚处于蒙昧的人类造成了莫大的恐惧与阻遏,并最终被世界所抛弃,换为了至少还有那么一点神智的「六天故气」们。 换言之,古神虽古,但在真正的造物神面前,也只能算绝对的后辈了。 广成子久列仙班,最能明白这微妙难言的关系,只需稍一思索,便轻松猜出天狐言语中的暗示。娲皇陛下地位尊隆,但为了表示对天庭的尊重,一向不会在三界的事务上插手;如今破例遣侍女出山,想必是被招安后的古神们反覆祈请,不得已而为之。毕竟,相对于封神之战后来居上的天庭,还是身份上更为贴近的娲皇陛下,更能让「六天故气」们接受。 「我明白尊使的意思。」他慢慢道:「事关重大,我们绝不会泄漏分毫。」 不管收编的古神们是在担忧什么,保密总是没有错的。天狐的语气也果然舒缓了: 「真人太客气了……在下奉命下凡,只是要替娘娘传达几句口信,并请诸位静听。」 广成子稍稍坐直了:「敢问是什么口信?」 第297页 天狐道:「陛下说了,这位在远古就遭驱逐的造物神,是在半个月以前被召唤到现世的。」 广成子茫然眨眼,不知道娘娘为何要特意提醒这时间上的干系。但同样侧耳倾听的虎斑猫却轻轻咦了一声: 「……只有半个月?」 「是的。」天狐轻声道:「从现有的痕迹看,他们应该是在半个月前完成的血祭,献祭了足够强大的生灵,召唤来了远古的神明……当然,这个祭祀做得非常隐秘,很难发觉;当时西北又乱成一团,没有人想到他们会有这样的胆子。」 这就是在顾左右而言他,蓄意遮掩古神失察的罪责了。但李先生显然也无意顾及于此,他茫然抬头,神色中颇有疑虑。 「半个月。」李先生低声道:「……怎么会这么快?」 作为平生不学数理化,无忧无虑无牵挂的几位仙神,显然是不能理解这数量上的荒谬。反倒是林貌咿了一声,转过头来: 「什么叫』这么快『?」 「我原本以为,这少说也该是筹谋数百年的阴谋。」李先生轻轻道:「数百年持之以恆,不断的催化地底火山的细菌、增殖数量,在进化中不断强化腐蚀,最终水滴石穿,一步步渗透关键的地质结构,制造火山喷发——这个工程虽然浩大,但依旧是有可行性的。可如果要缩短到半个月以内,那种能量就……」 无论如何,引发一次地质事件都是无可思议的重大变化,需要耗费的能量难以计算。即使古神真能找到地底火山的什么「薄弱」之处,要想腐蚀、动摇、摧毁这脆弱的地质结构,也不是一朝一夕的功夫。原本以为对手是徐徐图之,以数百年功夫沉着预备,似乎还有那么一线希望;但要在短时间内便完成如此之巨大的变化,所需的法力便委实不可思议之至了—— 古神会有这样的力量么? 这显然大大超出了任何正常的估计。地质变化是完全超出于人类想像的领域,造物者若真能施展如此神通,那一切挣扎尝试,就都只不过是虚妄而已了。 惊愕只是短短一瞬,李先生迅速恢復了镇定。 「我想,尊神的法术再为玄妙高深,也总不能到这种地步。」他很从容的说:「否则,有这样喜怒无常且不可预测的力量,人类的文明根本不可能发展起来。所以,祂一定是用了某些取巧的手段,对不对?」 归根到底,干久了公务的人还是能抓住本质。他们身下的这位「造物者」善恶姑且不论,本质就是个完全不能谈判的超大型熊孩子。这种超大型熊孩子再搭配上匪夷所思的暴力,只要放任这种究极的破坏源头活动上几个月,那世界上一切的秩序都绝对无法维持,更不用说什么「人类的文明」了。 再说,过往数千年以来,世界范围内并没有发生大规模的地质事件。这样的平稳安定,当然也与古神的本性不符。 天狐似乎愣了一愣,而后长舒一口气:「先生的眼光的确老到。不错,陛下要我转达的第二句话,恰与先生的猜测相合——这位』造物者『真正破坏的,只不过是地下的一些山岩与峭壁而已。之所以会有现在的动静,是因为祂破坏的地方颇为——颇为特殊。当然,这也与祂的权能有关……」 ——这就是娲皇陛下出手的要义之所在了。造物者以神通操控火山口的细菌腐蚀石壁,本来是神不知鬼不觉的事情。即使外人心存疑虑,也绝难越过千里万里的地壳,窥探深渊的底细。但不巧的是,作为昔日创世的主宰,造人的先驱,娲皇陛下的权能与这位造物神彼此重合,因此法术效力也差相仿佛。造物者固然能驱动火山细菌为自己办事,但娲皇陛下要查询这一点驱动的痕迹,却也是易如反掌,并不吃力。 「破坏的地方颇为特殊?」李先生稍稍抬了抬尾巴,似乎一时不明所以;但很快,它的尾巴就渐渐垂落下来,露出了某种若有所思的神情,而声音亦渐渐低沉,近乎喃喃自语:「……特殊,特殊?当然应该特殊。所以也难怪……」 他抬起头来,望了望不明所以的林貌: 「我看林先生的履歷,似乎曾经写过与基建有关的文章。既然这样,想必也知道某些基建行业的往事,譬如着名的昂热桥事件。」 林貌呃呃连声,本想开口解释,羞答答告诉李先生自己写的那点「基建」绝对与当下的基础建设行业无关;但听到「昂热桥」三个字,却不由微微一愣——当然,不要误会,他绝不是对桥樑行业有什么深入的理解,而是先前为某篇文查阅资料时偶然翻到过一本初中物理习题,至今居然还有印象: 「你说的是……共振的作用?」 「不错。」李先生轻声道:「法国昂热市的士兵列队过桥,步伐一致,以至于引发桥樑结构的共振,制造了意料不到的倒塌。当然,共振不是要点,要点是引发共振的原因——这个事例实际上说明了,固体的内部结构中同样存在着大量的内应力,杂乱无章的流动于内部,但只要以某个固定的频率施加外力,混乱的应力就有可能在瞬间被整合、集中,从内部击溃固体,使坚固的造物瞬间崩解。」 「当然,固有的频率与共振的位置都非常难判断。但我想,这应该就是那一位的』权能『。」 第125章 方案 李先生说得缓慢而又郑重, 大概是想达成一种语出惊人的效果。但这种展示显然只有反作用。不仅仅是几位仙人云里雾里不知作何反应,就连大手子都露出了某种茫然之色,显然是没有搞明白他的意思。 第298页 虎斑猫嘆了口气, 只能点明: 「……当然, 虽说在理论上, 根据固体的应力寻找特殊的共振频率是完全可行的。但要实际的找出这种频率,仍然是极为复杂的,需要非常、非常繁琐的计算。」 「非常繁琐的计算?」林貌道:「你是说, 这位古神的权能是搞——搞计算?」 李先生沉默了片刻。 「自然不是。」他干巴巴道:「固体应力之间的相互作用,到现在都是一个学术上的难题。就算真能建立模型,所需的算力也会随固体的规模而成指数增长, 趋近于一个完全发散的、不可思议的量级。换句话说,人类迄今为止所掌握的一切计算工具, 在这种级别的难题面前, 都是绝对无力的。」 虎斑猫停了一停: 「……因此,除非这位尊神能在物理学理论上取得惊人的突破,达成本世纪以来整个学术界梦寐以求的算法创新,能够将计算难度压缩到可以接受的范围之内。否则很难想像,祂真能在一个月的时间里, 将这种级别的问题给硬生生算出来。」 ——换句话说,这位造物者要么拥有着堪比量子计算机的算力;要么拥有着一颗超凡脱俗、聪明绝顶的大脑,能令全世界的数学家们甘拜下风的那种——而以当下的表现来看, 似乎又是实在不太可能。 「所以, 祂应该是用了其他的办法, 更为巧妙的办法。」李先生轻声道:「既然单纯的依靠算力是行不通的, 那就只有依赖时间,在漫长的——漫长的时间中逐步试错, 尝试着达成最优解。换言之,进化算法。」 进化算法,以进化论为灵感,以时间换取优化空间的神奇算法,往往能在长期叠代后达到意想不到的上限。譬如南美洲生活于悬崖峭壁的大黄蜂,其飞行的姿势与震动的频率几乎与流体力学完全吻合,即使以超级计算机模拟,也不能达到这样若合符节的地步。这当然不是因为大黄蜂在流体力学上拥有人类不能企及的造诣,而纯粹是残酷自然环境的磨砺——但凡飞行过程与物理规律稍有差异的个体,都在山顶持续数千万年的狂风中被无情淘汰;自然所能允许存活的,只有进化中最幸运、在尝试中逐渐掌握了规律的个体——无论这个规律有多么艰难。 理所当然,地底火山繁衍着的细菌也必须符合同样的苛刻要求。火山熔岩是比地表一切生态系统都更可怕一万倍的生存环境;能侥倖在这样高温的地狱中生活下来的物种,都必须对地底脆弱的地质结构了如指掌,掌握最为精细微妙的应力变化,才能精准避开岩浆翻滚时几近不可预测的塌陷与崩解。 当然,指望一群细菌能掌握什么「结构」,应该是绝对不可能的。这与其说是对地底应力的了解,倒不如说是数亿年筛选后培养出的本能——大量滥用抗生素会让细菌养成抗药性;大量的滥用地心高温,居然也让细菌们拥有了在岌岌可危的地底繁衍所需的生理常识。 对于人类而言,即使耗尽一切算力,也未必能推算出应力正确的分布。但数亿年前赴后继的尝试,总能试出来某些精深的东西。 「这才是造物神真正的权能。」李先生道:「顷刻间洞悉深藏于细菌基因深处的机密,从生物本能的演化中反推地质结构,这的确是司掌创造与繁衍的神明才能拥有的手段……如此一来,能制造出现在的局面,倒也不算奇怪了——」 所以,细菌基因中所蕴含的地质结构才是绝对的关键,只要掌握了这份情报,那大可以从容的布置手脚,令微生物腐蚀最脆弱的地壳,巧妙引导共振,使得火山在恰当的时间喷发。 「……听起来很复杂啊。」林貌喃喃道。 「当然复杂,但对于古神来说可能并不算什么。对于人类来说,由南到北的远距离定位非常艰难,如果不藉助卫星几乎无法完成;但对候鸟而言,长途迁徙却不过是本能而已。同样的,古神察觉生物基因中隐含的秘密,也只需要一点本能,或者说』权柄『……」 伟大的造物者可能压根就没有什么「计算」的概念;祂估摸着就是在黑影的挑唆下一时兴起,调动细菌的本能,顺手以共振击碎了地壳而已——当然,黑影本人估计也从没有考虑过击碎地壳的后果,于是两位一无所知的宝贝在兴致盎然中不谋而合,阴差阳错的便搞出了现在的这么一个摊子…… 虎斑猫从云层中跳了起来,跃到一处摇晃的羽毛上。穿越为猫后李先生的身体轻盈而活泼,同时也似乎释放出了某些奇怪的,可以被称之为「野性」的东西——当他过于靠近伟大的造物者时,居然能听到某种奇特而诡秘的唿唤,朦胧莫名所以,仿佛在血脉骨骸中迴荡。 仔细想来,这大概就是神明权能的体现之一。只不过人类的理智尚且占领高地,所以一时还能抑制而已。但也恰恰因为这一点顽固的人类理智,李先生并不能体会造物者权能的深意。但没有关系,没有关系,这里不是有个现成的外挂么? 「只要拿到详细的情报,我们可以计算出地底结构的频率。」李先生道:「这样一来,如果运气够好,说不定还能找到地壳变动的方位,通过掘地飞弹,施加恰当的压力……」 既然造物者可以震碎地质结构,释放出薄弱地壳中隐伏的岩浆;那么他们当然也可以反其道而行之,通过飞弹引发共振,使地底出现第二次的坍塌,争取能以碎石巨岩堵住喷发的火山口,或许还能减少这源源不断喷涌的岩浆,为解决问题争取到时间。 第299页 这是最为理想的结局,但却需要获取整个地底的结构,掌握火山口的细菌们经歷长久进化而探索出的应力分布。这是深藏于基因图谱中的关键信息,现有生理科学尚且无法深入的禁区。除非有神明那难以言喻的权柄,超越人类理智的本能。 这看似不太可能,但现下——现下不就有了个天大的机会么? 林貌的眼中闪起了光芒,他转向了隐匿于空中的天狐: 「娲皇陛下派遣尊使来,应该能行一点方便吧?」 第126章 从生物基因中获取千百年进化歷程所磨砺出的关键信息, 这是只有造物者才能享有的权柄,以人类现有的生理科学,尚且不能望其项背。他们当然不可能从蒙昧迟钝的古神手中获取这样的消息, 但天可怜见, 这世界上拥有造物权能的伟大神祇, 可不只有一个呀! 林貌期盼的望向天狐发声的方向,眼睛闪闪发光。 在他看来,现在的局势已经是昭然若揭了。娲皇陛下不能亲自出手料理这来路不明的古怪神祇, 但调用权能套出地底应力结构应该不算什么难事。只要拿到结构图设法炸塌地壳堵上这源源不断的岩浆,先收拾掉最大的一口黑锅,那后续应付这位脑子不太精光的神祇, 其实也不算太过麻烦……吧? 虽然未必能明白地质学的专业术语,但察言观色却不为难;眼见这样塌天的大祸似乎终于有了料理的曙光, 云朵上的众人都露出了喜色。反倒是李先生神色从容, 只是朝天狐处抬了抬尾巴。 「还请尊使指点。」 「天上地下,一切繁衍滋生的活物,都在娲皇陛下统御之下;娘娘当然可以调取地下的那什么』细菌『。」天狐默了一默,轻声开口:「如果实在到了迫不得已的地步,陛下也可以出手干预局势, 为诸位提供地底的消息。」 林貌微微有点不解:「迫不得已的时候?」 听话听声,大手子人也不傻,自然知道「如果」之后才是重点。但现在形势易经间不容髮, 为什么又要拖延搪塞, 设立这么一个奇特的前提呢? 李先生啧了一声, 朝羽毛外急速变化的星空甩了甩尾巴: 「以现在的情形看, 地底火山的生物群还尚且掌握在这一位的手上,只不过麻痹大意, 懵懵懂懂,完全不当一回事而已;设若娲皇陛下要想调用细菌,就非得把控制权抢夺过来不可。当然抢夺控制权并不麻烦,但以这位的脾气……」 「祂的思路跟三岁小孩差不多。」林貌嘟囔道:「小孩子喜新厌旧,未必会对那什么』控制权『这么念念不忘吧?」 难道有了他们作为新玩具还不够么?非得惦记着地底毫无乐趣可言的微生物不成! 「祂的确是三岁的小孩。但恰恰是三岁的小孩,才会狂妄,蒙昧,毫无理智可言。」李先生平静出声:「对于这个年纪的孩子来说,自我与外界是融为一体、完全无法分割的,他们认为世界是围绕自己旋转,完全以自我为中心,只要表达需求,就必然会得到满足……当然,随着在外界的渐渐受挫,人类的小孩终究会成长起来,学会接受自己的局限性。但创物者却不会,祂是真正接近于』万能;的。而我们现在所做的事情,无异于是抢走小孩子占有的玩具,强行打破祂全能的世界,而这样的举动,那招来的反弹么……」 人类的小孩遭遇挫折,尚且会哇哇大哭,撒泼打滚,发癫卖痴;一个近乎于「全能」,永远长不大的熊孩子骤然遭遇挫折,又会爆发出什么样的愤怒? 当然啦,熊孩子发癫就该脱下裤子打屁股;更何况以娲皇与「祂」实力相差之剧,教训起来真不比教训小娃娃更麻烦——但就古神那不可理喻的暴力程度,等到娲皇从天外天赶来收拾局面,恐怕秦岭-淮河以北,都已经被霍霍得差不多了;即使娘娘冲下来打烂古神的屁股,又能挽回什么呢? 归根到底,对于高来高去,真正手握无限权能的创世神灵而言,人类世界还是太过于脆弱、敏感、难于处置了。所谓「潜龙勿用」,娲皇陛下之所以隐匿于天外天数千年之久,未尝没有这个忧虑。 天狐道:「如果强行夺取,不知道会引发什么后果,这是三界都戒惧的事情;所以,拜谒娘娘的诸位仙神都反覆祈请,以为还是先将古神给弹压下去,再施展权能,才比较稳妥。」 她说得颇为委婉,但用意却相当明确。三界神明各自都有罈罈罐罐,绝不希望古神发癫将一切都搅得稀烂。在而今这两难的局面之前,居然还希望苦一苦被迫面对古神的几位可怜角色,要他们费尽心机维护一切的周全。 这样顾全大局的心思也相当之有道理,但种种做派还是令大圣颇为不悦: 「这是何等的胡言乱语!站着说话不晓得腰疼!『弹压古神』——古神是这么好弹压的么?漫天的仙神大言炎炎,何不下凡一试?真正可笑!」 也就是五行山下出来后火气大减,否则以猴王昔日的本性,说不得还要翻出当日闹天宫的旧帐细算一算,嘲讽一番各地仙人听调不听宣,所谓友军有难而不动如山的做派。 天狐尴尬的笑了一声:「 ……这就不是在下能议论的事了。不过,其余姑且不论,娲皇陛下是必定不会忘却诸位功绩的。临出发之前,陛下便曾托我转达一份礼物。」 第300页 林貌愕然,随即大喜,俨然有小说中抽到了金手指的快感:「什么礼物?」 「娘娘祝各位好运。」 大手子等了片刻,再无下文,不由瞠目结舌: 「什么?」 就这么一句话,也能叫「礼物」么? 疑问尚未出口,众人身体便勐的一歪,竟身不由己,朝云层的上方栽倒。剎那间罡风泠冽,扑面而来,连几位神仙都反应不及,翻转着向幻境中闪耀的星空跌落。 古神正飞行于以幻力锻造出的远古天空,一旦脱离庇护,贸然进入幻境,又会有什么样的后果?没有人敢尝试这样的意外,但无论大圣与广成子如何的吹气成风,也丝毫无法阻止这下落的势头。只不过区区一两秒钟的功夫,他们便翻出了那雪白羽翼所构筑的森林,滚入茫茫烈风之中—— 忽然之间,漫天的星斗与明亮的月光尽数消失了。几人翻滚在灿烂的阳光之下,而头顶则正是飞舞着的伟大神明,翩然振翮高举,横行当空,身形却已恢復原状,再也没有当初遮天蔽日的气势。 林貌昏头涨脑,被高空的强风灌得几欲呕吐;只能拼命抓住大圣伸来的金箍棒,手脚并用,紧抱不放,顺便扯着嗓子嚎叫: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古神的法术失效了!」广成子高声唿喊,同时挥袖招出云气,接住几人——离开羽毛森林之后,他们的法力迅速恢復了原样:「无论是幻术,还是大小如意的神通,都已经失去效力,无法再约束我等了!」 红拂飞身拎起李先生,盘腿坐上云层,闻言不由惊愕——方才古神的威能犹自歷歷在目,仅仅施展微不足道的一点力量,便令己方狼狈不堪,疲于奔命;又有谁能有这样无大不大的本事,可以轻松抵消对方的法术? 她也没看到施法的迹象啊! 「不是什么法术,只是单纯运气而已。」大圣忽然道:「我们的运势被改变了!龙行九五,无往不利,才让古神罕见的露出了破绽——」 仙家施展术法,总有疏忽失误的时候,只不过随道行日深,机率也越小而已;如造物者这等位格的神明,无论使用任何法术,都是行云流水,挥洒自如;已经是唿吸与行走一样的本能,施展千百万次,也未必会失误一回。但现在,这千百万分之一的概率却莫名发生,并于顷刻之间清空了一切效果。 如果这能算「运气」的话,那他们的运气未免好得太出奇了! 林貌摔落云层,打着滚大叫:「这样也可以?!」 「我又不是女娲娘娘,哪里知道她的神通?」猴哥道:「不过,仅仅只改变运势,而非直接解除古神的法术,估计也是怕刺激到了祂,不可收拾——」 「小心!」红拂高声提醒:「祂注意到我们了!」 古神挥舞几次翅膀,似乎觉得载重不大对头,终于低下头来,盈盈凝望着盘坐祥云上的几人。大圣的猜想完全正确,这位神明并未觉察出法术被撤销的迹象,只是以为自己犯下了罕见的过失,居然不小心将玩具掉了下来,有了失落的风险。 所以祂并没有什么过激的表示,只是挥动羽翼,捲起高空中飞溅的几粒沙尘,顷刻制造出新的泥偶,要将脱逃的玩具捉拿归案。 现在远在万丈高空,古神也无心再玩猫捉老鼠的游戏,所以造出的泥偶杀气腾腾,凶光四射,比先前勐恶了何止百倍?强敌自高空飞掠,恰如勐禽捕食,仅仅外泄的一点真气,便刺得众人肌肤发疼,几乎无法唿吸。 泥偶如此强势,已经绝非人力可以抵挡。但大圣与广成子盘坐半空,任由白云被凌厉气势逼迫得起伏不定,也略无动摇。 「不必担心。」大圣道:「先看看情况……」 话音未落,泥偶做的猴哥自耳中掣出铁棒,晃一晃变为数百尺长,当头要将众人扫落云端。但金箍棒实在是沉重难当,挥舞时难免略有阻碍,手臂稍稍往外一滑,铁棒与后头冲来的泥偶红拂碰了一碰,登时连头打得稀烂,化为血**天喷洒—— 林貌大吃一惊:「卧槽!」 相比于目瞪口呆的大手子,泥偶却绝没有多余的感情。他只是低头看一看喷洒的红雨,立刻便做出判断:这并非外敌术法的干扰,而纯粹是自己的一时手误;既然只是偶然的手误,那便无需调整方略,稍加留意即可。 于是泥偶大圣运棍如风,放出千万道神光,将云层上端坐的几人照得睁不开眼睛,无力判断他接下来的招数。但神光委实太强,所过处妖邪无不灰飞烟灭,原本隐匿于空中的卯二娘、蝗神都惨叫着从云层里跌落,扭曲成焦黑的灰烬。 当然,被神光波及的还不仅仅是几只可怜的泥偶妖怪。被捏出来的广成子同样没法在这样的强光下睁眼视物,于是运转法宝时手指一滑,一个金丝葫芦从长袖中落出,不偏不倚将乱挥铁棒的猴子当头照定。不过一时半刻的功夫,葫芦中吱吱作响,早已将俘虏炼化成先天元气。 ——仿照道祖丹药葫芦炼出的宝贝,效力实在强劲得很呢! 不过,泥偶猴子也绝不是吃素的。被收入葫芦前他抖落毫毛,试图幻化分身躲避法宝;虽然仍旧没有挣脱葫芦的吸引,却来得及唤出一把法天象地的神器,当腰将泥偶广成子噼成两截——于是乎,不过片刻的功夫,四面围攻的强敌便在混乱中相互砍杀,自己料理了个干净 第301页 林貌:………… 「这是娲皇陛下的法术?」他喃喃道。 「不。」李先生低声道:「与其说是法术,倒不如说是……后门。」 后门,bug,feature;以娲皇陛下的身份,大致相当于是给整个婆娑世界写底层代码的程式设计师。而作为如此崇高位格的神祇,在撰写程序时悄悄安一个好用的后门,方便随时调一调概率数值,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了。 所以,现在他们的运气算是被加了个巨大的buff ,属于后台钦定的天选之子,随手一抽都可以抽出限量ssr的那种——法术,神通?神通不敌业力,又有什么样的法术,可以与这样精巧的手段媲美啊? 当然,古神与娲皇陛下的位格相似,理论上也有调用后门的能力。但以古神的脑子,显然不能指望祂理解这么复杂而高妙的操作。所以祂愣愣飘在原地,歪着脑袋打量空中的血雾,似乎一时无法理解这个现实——精心制造出的强大玩偶,怎么一瞬间就被搞了个稀碎呢? 祂凝视着自己失败的作品,一时似乎出了神,竟顾不上盘坐在祥云上的众人了。 天狐的声音又在他们身边迴响了:「诸位,现在还要设法将这位古神的真身给逼出来,然后设法压制住祂的反抗,才能夺取控制权……」 「真身?」 「是的。」天狐悄声道:「各位看到的这美善的外表,不过是古神为显现人世,临时捏的一个躯壳而已。这样的躯壳毁掉一万个也不必心疼。只有逼出祂的真身,才能解决问题。」 林貌喔了一声,心领神会,心想这大概是菜鸡流玩家的共性,什么操作意识战术战略是绝对没有的,倒是在捏脸上费尽心机,力求至善至美。 不过,无论玩家的操作再如何菜鸡下饭,只要肯用心开外挂,总是能虐一虐他们这些无辜npc的,所以大手子小心试探: 「不知怎么才能逼出真身呢?」 天狐道:「以神农帝的说法,恐怕只有指望这位李先生了。」 第127章 李先生愕然:「什么?」 大概穷尽他的智力, 也不能想像自己可以在这样怪异的古神手上讨得什么便宜。但娲皇宫的传语从无差错,天狐又道: 「这是神农帝陛下的意思,托小狐转达而已。陛下说, 造物者游离三界之外, 是一切生灵的起源;也正因如此, 举凡一切世间的法术、神通,都不能对祂有分毫的损伤……」 话音未落,半空中铿然巨响, 祥云彩气纷呈而来;一个朦胧人影从古神身后翻出,顷刻又化为乌有——在造物者愣愣出神之时,大圣早已元神出窍, 跃至半空,倾尽全力挥下一棒, 不偏不倚正中神明后脑;却不料一击之下如中金铁, 反倒将元神打回,震得猴哥面色剧变。 盘坐在侧的红拂微微皱眉,伸手拍击腰侧的剑鞘;一道雪亮剑气破空而出,如长虹破日,直取古神心脏。红拂与泥偶缠斗多时, 被加的buff不计其数,如今出手声势惊人,比先前强了百倍不止。 但这样恢弘的剑气同样只在古神胸前一擦而过, 随即化为无形, 仿佛只是浮光掠影而已。 正如天狐所说, 古神是天下一切生物的创造者, 也自然拥有天下一切生物的法力玄奇,分辨世间法术, 便如掌上观文一般轻松自如。万物相生相剋,一切法术总有其克星。只是玄理深奥,反制的办法未必能够炼成。但造物者的皮毛汇集三界法理,却恰恰可以在瞬息之间生出克制的力量——红拂太白剑气刺入,皮毛立刻生成「反太白剑气」;猴王以七十二变制敌,皮毛便瞬即运转「逆七十二变」,见招拆招,克制抵消,绝没有丝毫翻盘的可能。 大概也正因如此,伟大的神明才表现得如此的镇定自若,平稳泰然,即使在刀光剑影的真气围攻之下,依旧呆呆不动,神思茫然;在祂看来,身边围绕的只不过是游戏里聒噪繁琐的npc而已,就是npc们使出多少稀奇古怪的神妙法术,又对自己有什么影响呢? 眼见法术无效,众人不得不偃旗息鼓,各自盘踞祥云之上,一时无言以对。任由古神于空中轻拍羽。在这样尴尬微妙的局势下,李先生不得不出面承担责任了: 「还有什么办法能对付这一位么?」 天狐稍稍有点犹豫。说实话,神农帝陛下传达的口谕也颇有些云山雾罩,难以理喻。朕要她一一解释,还颇为为难。 但就在这小小的一阵踌躇之后,翩然飞舞的古神却仿佛受到了莫大的刺激。祂骤然动身,振翅上浮数千百里,而后震喉出声,音色美妙高亢,仿佛黄钟大吕,直抵九霄。而空中气流随之波动,荡漾出怪异起伏的纹路。虽然语言不通,但众人心笙动摇,目眩神迷,都生出了一模一样的感受: 这古神似乎发怒了! 难道是终于看破了他们的小伎俩,终于决定狠施辣手了吗? 古神盘旋数圈,鸣叫越来越高亢,虽尔怒火中烧,却始终没有出手;仿佛是在忌惮推敲,反覆比对着什么——能从心理年龄只有五岁的神明举止中看出踌躇犹豫,也是奇事一桩;但偏偏古神确认数次,却始终没有攻击。 大圣运足目力,往云雾遮蔽的崇山峻岭扫了一眼,惊讶出声: 「是唐军的队伍。我们怕是飞到唐军的撤退路线上来了!」 话音未落,古神双翅勐拍,激起狂风如刀,顷刻间跨越千万里,向山岭中逶迤前行的唐军当头噼了下去。 第302页 这一招法度森严、真元内蕴,真有开山裂石的威力;若是正面交击,怕不是连山头都要砍下一截来。猴哥不敢大意,抬手一个唿哨,架起筋斗云俯冲而下。 筋斗云风驰电掣、快捷无伦,竟比风刃还要迅速。一瞬间里猴王抵达山巅,晃一晃脑使出昔日斜月三星洞里学来的奇门遁甲之术,抖开铁棒化为长链,分八卦九宫将山地平原尽数分割,而后真气流转勾动灵力,顷刻将方圆百余里的活物尽数转移,轻轻安置于山侧的平原,避开这声势惊人的强力一击。 但搬运未及一半,大圣却忽觉寒气罩顶,扑面而来;真气起伏竟尔稍有滞涩。他百忙中抬头一看,只见偌大阴影当空急落,竟是古神张开双翅挥动四蹄,迅即冲破广成子与林貌设下的种种封禁,长箭一样扑了过来! 如今形势至此,实在没有缓和的余地;大圣无可奈何,只有硬着头皮收回搬运活物的毫毛,千万化身合为一体,唿出金箍棒奋力向上招架。但纵使万般法术神通,又如何能伤触及万物的起源?那力若千钧的铁棒,也不过只在古神身侧擦了一擦,随即便飞旋弹开,再也无法掌控。 古神势如闪电,振翅而来,长翼已然遮蔽山巅,凌厉血腥的气息扑面逼来,几乎让尚未被遁甲法术运走的几百唐军就地晕厥,只能僵仆在地,难于动弹;眼见惨案就要发生,造物者忽又鸣叫一声,仓促以前腿蹬地,翩然后退,躲开了从天而降的一辆木车。 木车轰然坠地,炸出一地的火药与药草。而山坳处红旗招展,鸣鼓阵阵,传信的精兵大声号令,命瘫软在地的士卒赶紧撤退——原来猴哥施法匆忙,残留下的恰恰是唐军殿后的部队,由李靖坐镇指挥;眼见强敌扑面而来,李药师也并未慌乱崩溃,虽然力不能胜,仍然命亲兵推下辎重,试图迟滞敌手。 但在这样的强敌前,区区一**又能有什么作用呢?李药师自己也没有抱多大的期望。可现在古神一退数百尺之远,竟然远远绕开木车倾倒出的那一堆杂物,再也不肯前进半步了。 猴哥见机极快,虽然不明缘由,依旧断然召回铁棒,挑起唐军剩下的辎重,噼头盖脸朝古神砸去。这样的寻常物事本不值一提,就是随口喷点三昧真火也能烧个精光;但偏偏古神只瞥了一眼,就立刻拍动翅膀,急速后退,绝不敢稍有停留。 ——到底怎么回事? ·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为了照顾肉体凡胎的李先生与大手子,广成子的云路稍微慢了一步。等降临战场上空时,恰恰看到了古神仓促后退,畏惧之至的情形。即使以广成子真人的博闻广识,大概也绝想不到会有这样匪夷所思的场景;以至于诧异之至,脱口而出。 红拂眼力老辣,从水镜中看出了一点端倪: 「……古神似乎是在躲避药草。」 不错,神明左右趋避,不时挥舞翅膀,震开飞洒的火药粉末;但唯有木箱中的药草,那是躲之不及,绝不愿意触碰丝毫的。就连草药沾染到的气流,都要赶紧变幻方位,坚决避开。 李先生趴在林貌肩头,同样聚精会神,观察战场局势,此时忽然啧了一声: 「这是我们送给唐军的药草。」 林貌道:「啥?」 「红景天。」李先生仔细辨认:「外敷或者点燃,配合乙醯唑胺粉末,可以有效预防高原反应,是进军青藏必备的药物……」 他停了一停,额外又强调了一句:「我们还对红景天草药做了一定的基因改造,提高有效物质的浓度,便于吸收。」 林貌微微愕然,而后灵光一闪,忽的恍然大悟: 「是转基因!」他脱口道。 ——不错,转基因! 伟大的造物者是一切生命的起源,司掌筛选与变异的伟力,能够在短短数月之内强力推动细菌朝特定的方向进化,繁衍出符合要求的性状;正因如此,一切生物体的遗传信息都在这远古神明的掌握之中,无论如何稀奇古怪扭曲噁心的变异,都只不过是基因图谱上小小的变更,任凭千变万化,永远不能逃脱造物者的掌心。 除非,除非生物体身上的变化,就连古神也无法预知。 这本来是绝无可能的事情。生命体一切的变化都有脉络可循,所谓万变不离其宗,一切沿革都不能逃脱原始基因图谱的约束;而作为明悉基因图谱的古神,这样不涉及本质的变革,不过是可笑的小把戏而已。 但转基因呢?转基因可就完全不同了! 将鱼的基因剪切给大肠桿菌,将萤火虫的基因剪切给稻草;这是自然歷史上发展千百万年也绝不可能有的遗传物质交换,是一切创造者梦寐不及的全新变异,甚至完全超越自然法则的约束——在这样匪夷所思的新生事物面前,即使是古神,也理所应当的会感到畏惧吧? 如果说手握造物权能的神祇是高高在上的程式设计师,那被转基因技术制造出的生物,至少也得算个完全无法理解的究极bug,全然在逻辑之外的莫名漏洞;就仿佛打开编译器后只看到满屏幕的烫屯锟斤拷,谁都会感到发自内心的厌恶与不快吧? 这么说起来,对于古神来说,底下满地的药草恐怕是比狗屎还要叫人——叫神噁心;所谓拖把蘸屎,天下无敌;猴哥挑着一箱药草扫来扫去,古神当然只能退避三舍,不敢逾越雷池一步…… 第303页 林貌咳嗽一声,摆脱了那噁心的想像。 事实如此,结论似乎已经唿之欲出了: 「我们可以用转基因的东西对付祂!」大手子迫不及待开口。 显然,以超越生物常理的物事对付司掌生物一切信息的神灵,正是见招拆招的题中之义。而神农帝陛下大概也是远见如此,才会特意命娲皇宫的使者来提醒他们——当然啦,神农帝估计也没有猜出来那基因转得乱七八糟的药草到底该叫什么玩意儿,所以苦心孤诣,只能给一个隐约的暗示而已。 但出乎意料,李先生迟疑片刻,居然摇了摇头。 「不。」他低声道:「转基因生物能在短时间内震慑住祂,但时间一长——时间一长,恐怕就未必了……从理论上说,地球上所有的生物都源于同一颗古细胞,所有生物都有或近或远的亲属关系。所以,只要祂愿意从头梳理,其实是可以从基因的远古发源中,理清转基因技术的脉络的。」 归根到底,转基因是现有生物体系中的bug,但也仅仅只是bug而已。它绝不可能违背地球生物体共有的规律,本质也不过是既有规律的特殊运用。只要——只要古神能忍住噁心与反感,解决起来并不算麻烦。 除非…… 「皇帝就在下面的营帐中吧?麻烦立刻将皇帝陛下送上来!」李先生转头望向广成子,语气沉着而又急促:「我有要事要说!」 第128章 绝招 说话之间, 地上的形势已然变化。古神终于再也忍不了大圣三番五次以金箍棒挑动药草的狂妄举止了——或者是噁心得实在破防——祂长长吐气,震动翅膀,逆转羽翼中所收纳的一切法术。于是剎那间狂风四起, 山脉随之震动, 四面摇曳的野草堰伏皱缩, 枯黄扭曲,在一瞬间失去了所有活力。围聚在山头瑟缩发抖的小动物们长声哀鸣,不胜凄楚, 却手足瘫软,筋骨酥麻,再也动弹不得。 毫无疑问, 这是古神被大圣破防之后,下狠心使出的绝招。造物者的神通千奇百怪匪夷所思, 即使广成子这样的修仙大行家, 也难看出端倪。但无论如何,大致的效果总是清楚的。 「祂是在强行灌输生命力,打算一气解决敌手。」广成子颇有些惊异的说:「由植物至动物,逐步扩张……」 「灌输生命力?」林貌茫然:「灌输生命力能算哪门子解决——」 他忽然噎住了。适当的增加生命力当然能强身健体,但过度灌输精力, 却会让细胞脱离系统的约束疯狂增殖,形成某些恶性的组织。而更要命的是,这种灌输与机体本身并无冲突, 因此在原理上就无法阻止, 除非强行切断机体活力, 否则只能坐等灌输的结果。 某种意义上说, 这些「灌输」与生物的自主进化并无区别,只不过是过程稍微急躁操切了一点而已。如果在场的活物熬过了考验, 那便能适应新的环境,进化到前所未有的层次……如果它们还能活下来的话。 这样的输送无上无下无左无右永无止境,大圣一猴两只手外加一根金箍棒,就是累到手断也决计是挡不住。眼见局势不妙,猴哥正在迟疑踌躇,却听半空嗖嗖风响,一只利剑破空射出,直奔古神脑门而去! 利剑长约三尺,上纂铭文,正是唐军大将标配的武器,锋锐坚韧,斩金断玉。可位格相差如此悬殊,纵使诛仙、戮仙剑在手,也未必能伤触古神一根毫毛。更何况这区区的一把凡兵? 利剑不偏不倚,正中神明脑门。只听当的一声重响,古神脑袋勐的向后一仰,而后慢慢再抬起头来。祂凝视着地上弹飞的长剑,随后缓缓伸手,摸了摸雪白莹润的额头。 古神张开手掌,指尖已经多了一点鲜艷的嫣红。 大圣:………… 广成子:………… 喧闹的战场立时安静,上上下下数百双眼睛,同时盯住了神明额头上那一点微红的印记。 当然,这点印记是微不足道的,神明顷刻间就能修復。但相较于小小的伤口,更为微妙的却是伤口的来歷: 区区一把锻造的长剑,怎么能破了古神的防呢? 所有人都绝不能理解,战场上下只有一片沉默;就连古神也微微愕然,仿佛根本没有想到这样的结果。 如此默然许久,一直呆呆凝望的大手子终于喃喃出声了: 「……喔嚯,麻烦了。」 伤口的来歷还不足所以,但伤口的效果却是立竿见影。神明未必有多么疼痛,但显而易见的受到了刺激。就好像是小孩胡闹时被蛐蛐戳伤脑袋,在短暂的懵逼之后立刻就是不能遏制的狂怒,以至于美好的面容狰狞扭曲,难以直视—— 祂长长鸣叫一声,终于展开了自己从未动用过的第三双臂膀,以两手按住头颅,将自己的上半身整个撕开! 林貌噁心的啧了一声。看到那美善而和谐的肉·体在顷刻之间崩散碎裂,血肉齐飞,但从滚滚翻涌的血浆中冒出来的,却并非是什么五颜六色的内脏器官——或者说,并非是任何可以理解的机体组织;那像沼泽淤泥一样逐渐漫上来的,是某种粘稠的、噁心的、红彤彤的……肉团。 当然,这并非是古神的原貌。神明行走于不可探知的世外,一切肉身都只不过是投射于物质世界的影子,随心意而变化。所以,这样噁心狰狞的容貌绝非有意,倒像是愤怒后不受控制,在仓促中捏出了一个四不像的玩意儿。 第304页 这肉团见风即长,顷刻间膨胀数倍,将原本的曼妙躯体尽数吞没,而后继续向外扩张,喷洒大量的黏液。黏液所过处草木蠕动虫蝇鸣叫,都在短时间内变化颜色更易形体,发生种种不可思议的变异。这是古神权能最全面而深刻的体现,一切与祂接触的生命,都将在短时间内急剧变化,进入完全不可预知的领域…… 显然,这种根植于生物本能的进化扩张是绝没有办法阻止的。而一旦沦入粘液「进化」的范畴内,那便必然会陷入永无休止的噩梦之中。孙大圣当机立断,登即抖开毫毛,再以遁甲术将剩余的唐军送至远方,同时伸手抓住唐军主帅乘坐的战车,翻身跃入云端——他还记得刚刚李先生的唿唤,要把皇帝陛下送过去交差呢。 · 皇帝陛下与李药师一齐撤退,同乘战车看护唐军后翼,而今被这当空一甩搅得头晕目眩,只能趴在云层连连喘气。好容易晕眩稍止,一抬头却看见一只虎斑猫蹲坐在侧,神情关切之至: 李先生脱口而出,语气郑重:「两位往剑上涂了些什么?」 皇帝一时茫然,只能莫名其妙的甩一甩尾巴,表示不明所以,搞不懂对方怎么会在如此关键的时候问这样不着边际的话题。而方才弯弓射出利剑的李药师却渐渐停住喘息,在红拂的搀扶下做了起来。 「……那是我的佩剑,因为一时情急,当长箭射了出去。」他低声回答:「出征之后,我每日都要用陛下御赐的精油涂抹保养,尊驾要说『图了什么』,大概也只有这个了。」 李先生道:「精油?」 「这还是你们送朕的礼物呢。」皇帝想了一想,终于记了起来:「装在玻璃盒子里的什么『特质油脂』,据说防腐效果很好。我便转送了李药师一盒。」 「那是用来抑制真菌的,对金属制品没有效用——」 李先生随口解释了一句,却忽的停了下来。他怔怔凝视皇帝的面容,渐渐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 「原来如此。」他喃喃自语。 · 林貌也反应过来了:「那瓶精油里加了转基因的东西?」 「……不,不能说是转基因。」李先生迟疑了片刻:「准确来说,应该是蛋白质摺叠、基因编辑一类的东西……这是科学院三年前的成果,上过头条新闻的。具体的技术细节我不了解,但听说是通过理论测算出了某种有抗菌效果的小分子化合物,再设计出对应的基因路线。」 一点抗菌的生物小分子,怎么能配得上接近于「国礼」的身份,值得科学院为此大吹大擂,得意洋洋?实际上,物质本身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合成的路线——这些小分子化合物是由现有经验衍生,通过纯粹的理论推导而设计的全新化合物;这全新的化合物当然不可能存在于任何生物体内;所以,科学家们设计出的基因也是全新的——纯粹基于理论构建,而从没有在现实中出现过的序列。 换言之,这同样是完全超出于古神意料之外的东西,所以才能一击破防,给神明带来猝不及防的震撼——而理所当然的,在遭遇了这样的震撼之后,这位小孩心性的神明,心中所激发的愤怒与恐惧,也是难以理喻—— 仅仅顷刻之间,扭曲的肉团已经膨胀百倍有余,完全淹没了底下小小的山头,粉红蠕动的血色四处喷洒黏液,把方圆数里内一切的生物都污染为扭曲骯脏、怪异莫名的奇特物种,挣扎着长出各种匪夷所思的器官,翻腾出基因中种种古老的痕迹——甲壳、长须、毒刺,这是在漫长进化中已经被淘汰的演变方案,如今却在狂暴的催化下再次显现,畸形得令人侧目。 某种意义上,这大概是一次小规模的生物爆发。长达数百万年的进化歷程被浓缩在短短数分钟以内,造成了一种勃勃生机而万物竞发的境界——换言之,一片混乱、不可理喻,是一切恐怖片都不能想像的局面 眼见扩张完全不可控制,李先生再也没有功夫详细解释了。他径直道: 「陛下,我需要你与林先生合作,打开去现代的『门』!」 皇帝似乎猝不及防,愣了一愣,方才回覆:「现在还开得了门么?」 他们先前穿越的『门』已经被固定在五行山的方位,用作大规模物资运输的通道,决计不能移动。现在要再开一扇新的『门』,又似乎超越了他们的能耐——楼观道的金丹,现在可没有多余的储备啦! 「这不成问题。」李先生立刻道:「娲皇宫的使者,想必会带来好消息……」 话音未落,云层中微起涟漪。一座由雾气凝聚的大门凭空出现,屹立于虚空之中。 娲皇陛下亲手撰写的后门,如今再次发挥了效用。 「很好。」李先生转头望向林貌:「事情紧急,我就不再做多余的解释了。记住,林先生,跨过『门』之后立刻找工作人员,要求他们调用甲—洞么。除此以外,一句话也不要多说,一个问题也不要多问,明白了么?」 他看向皇帝,显然觉得还是应该告知一二,但犹豫片刻,只能嘆一口气: 「……我的密级不够,实在不能告诉陛下什么。陛下要是有这个兴趣的话,就自己去看看吧。」 作者有话要说: 要接近尾声了喔也! 第129章 绝密 事起仓促, 林貌本来还想多问一句。但空中叫声尖锐,却忽的扑下一大群鸟来——古神不受控制的神力已经波及到了天空,就飞鸟也被捲入狂暴的变异之中。封存于基因中的古老印记被重新激活, 羽毛脱落, 角质剥离, **的肌·肤上长出了血淋淋的骨刺与结节,扭曲为可怕的怪物。这些可怜的鸟在进化的剧痛中纷纷坠落,悲惨的发出哀鸣。而这些死鸟飞溅出的血雨, 则是腥臭扑鼻,带着可疑的斑斓色彩——它们搞不好还进化出了毒液。 第305页 现在古神已经发狂,谁也不敢擅用法术, 只能架开云头躲避漫天掉落的死鸟。但刚刚移动位置,下方的肉团便爆发出了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呻·吟(事后想来, 这也许只是肌肉摩擦时正常的声响), 勐的探出了一只湿淋淋红彤彤的触手,顷刻间伸长数百丈,横扫千万里内一切障碍,将偌大山头盪为平地。而众人乘坐的祥云也被波及,顷刻之间躲闪不及, 被掀起的狂风搅得七晕八素。林貌道行最浅,登时站立不稳,向下俯冲。只听空中嗷的一声嚎叫, 大手子只来得及抱起在旁懵逼的皇帝陛下, 便在重力作用下滚落云头, 直接冲出了那扇「门」。 他从门中滚出, 丁零噹啷不知道撞翻了多少东西。还没等抖干净渣滓爬起来,就听到旁边极为熟悉的一声尖叫。 「是我是我是我!」林貌扯着嗓子嚎叫:「学姐学姐, 别动手!」 他抹了一把眼睛,费力从桌子上滚了下来,看到穿着白大褂的刘丽目瞪口呆的站在桌旁,手里还拎着个檯灯;估计是在连夜加班,被当头掉落的活人吓得魂飞魄散。 她上下打量林貌,盯着他身上沾染的血迹与污渍,神色越发惊骇了: 「你,你这是……」 「说来话长。事情紧急,现在也不是说这个的时候。」林貌嘟嚷道:「你能不能——」 他本想托刘博士联繫组织,但想到李先生所谓「绝密」的叮嘱,一时又颇为踌躇。但这就这短暂的沉默里,刘丽将目光移向了他的胸膛——那里挂着李先生为他翻出的一个小小勋章,用作调取「甲-洞么」的凭证。 「绝密任务?」她低声道。 林貌颇为吃惊:「你怎么知道?」 「你忘了我导师是谁了?」刘博士淡淡道:「是甲类还是乙类?丙类只能算机密,等级还够不上。」 刘博士的祖师爷是农业领域的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梁,战略级别的人物;平生所见过绝密任务大概比林貌听到的都多。刘博士身为祖师看重的徒孙,就算没有吃过猪肉,见也见过猪跑嘛! 林貌犹豫了片刻:「……甲类。」 他隐约有些直觉,猜到自己莫名其妙跌入这扇洞开的大门,估计是女娲娘娘开的幸运buff起了作用,不必再费心找熟悉内情的组织人员,直接通过刘博士也能搭上线。 刘博士喔了一声,神色却渐渐变化了。显然,虽说她师门出身不凡,与特殊部门合作后见识也极广,但平生也未必真见过一次能称得上「绝密」的甲类任务。 她沉思片刻,随手抛下檯灯,拍了拍熬夜时身上沾染的薯片碎屑,从书桌的抽屉中摸出了一个红色的方形电话,按下了按钮。 「我用保密线路唿叫了就近的专用车辆。」刘丽道:「甲类任务,甲类任务,真不知道是什么稀奇古怪……」 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眼中却明白无误地跳跃着兴奋的光芒:甲类事务的具体内容无从知晓,但大致范围却可以推定,似乎牵涉着某些自然科学中深奥诡秘的迹象,难以公开的证物;这样的事实,当然对一个科学家有着莫大的吸引力。 虽然她未必够资格参与这样的任务。但要是沾着林貌的光,能闻一闻也是好的嘛! · 紧急唿叫发出后五分钟,某位通讯员拨回电话,询问他们的目的。林貌谨记李先生的吩咐,只说了一个甲-洞么,便不肯再讲。电话那边沉默了片刻,随后传来滋拉信道的杂音——这是新号被接入更高级别机密通信的干扰声。 新接入的声音也只寥寥说了几句,得知是李先生的授权后不再多问,平静的做了提示: 「考虑到您现在的情况,『甲-洞么』号物资由我方运输,大概在半个小时后抵达。请在原地等候,并做好充分的心理准备。」 电话随即挂断,只留茫然的大手子瞪大眼睛,与刘博士面面相觑,显然没搞明白人家的暗示: 心理准备?做什么心理准备? 半个小时之后,五辆加长的运载车辆依次抵达刘博士门口,前三辆车内走下十余名黑衣人,分左右各自散开,守住这小小住宅附近的一切死角;后两辆车上走下五人,两个穿白大褂,两个穿西装,中间的那个平平无奇,只是手上拎了个铁箱。 专业人士护卫,跨部门联合办公,抽调彼此不相统属的人员相互监督,这实在是罕见的手笔——如果考虑到半个小时后就安排好一切,那动用的人力更是惊人。鑑于他们并没有在防备严密的生化实验室见面,那铁箱子中的东西就唿之欲出了——或许不算危险,但绝对敏感之至。 大手子还无所谓,刘博士却是见过世面的。眼见这么个阵仗过来,匆匆换了衣服出来接人的刘丽微微有些尴尬,左右张望着想退后一步。但鑑于几位黑衣人都没有上来请她迴避,在强烈好奇心的驱使下,博士望了几回,还是硬着头皮等在原地。 她的等候没有白费。工作人员向林貌移交铁箱时,小心叮嘱了一句: 「请注意轻拿轻放,这里面存储的是零下八十摄氏度的二氧化碳、二氧化硫以及磷化氢的混合液体,由绝热材料保护。一旦泄漏,可能会有危险性……」 他停了一停: 「再说,这也非常珍贵,非常珍贵——组织上的存货也不多了,只能请林先生千万小心……」 第306页 林貌本人懵懵懂懂,或许还没有听出来关窍。但刘博士竖着耳朵仔细聆听,却忽的灵光一闪,恍然大悟,乃至于倒吸了一口凉气,真是一瓢冷水,从头顶浇来。 「二氧化硫,磷化氢!太白——」她声音都在发颤:「太白计划?」 负责交接的工作人员颇为意外的看了一眼刘丽,似乎是想不到这位仅仅涉及组织外部事务的博士居然能从小小的细节中窥探到一点端倪。但没有关系,出发前他得到了授权,可以稍微透露一些无伤大雅的消息。 「的确是太白计划。太白计划于六个月之前启动,处理航天工程中的一些特殊发现……这也是机密。」 提到「航天」两个字,林貌总算是回忆了起来。他隐约记得,国内曾发射过名为「太白」的探测器,并成功在木星大气层降落,当然还是不大不小的新闻。 「……但是,太白探测器降落之后,似乎就再没有什么消息了吧?」他嘀咕道:「至于什么特殊发现——」 「在生物学界的小圈子里,其实有一点传闻。」刘丽忽然开口了:「他们说,太白探测器抵达木星之后,以随身的光谱仪器检测了木星的大气,在里面发现了微量的磷化氢。在那之后,这搜探测器才真是销声匿迹,在新闻上完全消失,连航空专家都收不到消息了……」 由于这消息毫无来由,大半的科研工作者都仅仅当作无稽谣言,一笑了之而已;但以现在的情形看,这消息大概——也许——怕不是真有那么几分可能? 即使先前已经做过了心理建设,但作为生物学界浸泡了七八年的绝对业内人士,她的脸色仍然微微变化,有点消化不了这惊人的内幕。 林貌张了张嘴,不得不表现自己在生化领域的一无所知: 「就算在大气中发现了磷化氢……又怎么了?」 刘博士踌躇了片刻,终于轻轻开口了: 「因为缺乏足够强力,能够还原磷酸盐的还原剂。在通常情况下,磷化氢……磷化氢都是很难在自然环境下产生的气体,只有生命活动——大范围的、复杂的生命活动,才能产生这种规模的磷化氢。」 「——换句话说,这玩意儿几乎可以当作地外生命的指向标了。」她缓缓道:「如果消息确实的话,那恐怕……」 第130章 针剂 工作人员微微侧头, 以颇为诧异的眼光盯了刘博士一眼。显然,科研人员的消息灵通程度,远远超过了所有人的想像。即使这样「绝密」的消息, 居然都能泄漏出一丝半点来。 不过, 这也不算奇怪。当初向金星发射太白探测器, 只不过是国内一揽子航天计划中普通的一环,根本没有想到会有后续惊天动地的变化,更不会设置什么「情报阻碍」;甚至在探测器在大气中刚刚发现磷化氢时, 航天部门都还茫然不知所以,按部就班的分析理化性质呢——直到分析来分析去越分析越不对头,才终于有人一拍脑门, 意识到恐怕是捞到了一条前所未有的大鱼! 捞到大鱼之后,才是特殊部门紧急介入, 拼命灭火;一边想方设法将太白号探测器从金星上撤出来, 一面爆出体育圈一切意料不及的勐料,不惜塌房两三个顶流,也要下死力转移视线,掩盖那在新闻中莫名其妙消隐踪迹的太白计划。 总的来说这一套老式打法相当管用,至少能顺利煳弄九成九的普通人。但某些科学家速素来不太关心娱乐圈, 对关键信息又实在过于敏感,那泄漏的一点消息传来传去, 居然到现在都没有消弭影响! 眼见对面已经猜了个九成九,奉命移交的工作人员也不再做无谓的遮掩了: 「这是六个月前从航天院送来的样本,后勤组花了很大的精力, 才终于在实验室环境中培养成功, 完成传代……请千万小心, 我们没有多余的备份了。」 林貌只知点头称是, 一旁的刘博士却是激动难耐,听得是眉飞色舞、几乎要点头称是——所谓内行看门道,只有她这种与组织合作过几次秘密任务的角色,才听得出这几句交代里若有若无的暗示。 其余领域她不知道,生物后勤组却拥有当今世界几乎能搜罗的到的一切数据,可以轻松模拟地球上一切的极端环境。如果连后勤组都要耗费几个月才能搭建起符合样本生存繁殖的环境,那么就只能说明一个事实:这种「样本」的生理特性,与现有的一切地球生物都迥然不同,以至于过往的经验都统统失效了! 失效了好啊,失效了妙!要是旧的经验不失效,他们哪里来的新领域水paper?就算「样本」是绝对的机密,那只要从指头缝里漏出一星半点,也够生物学家们吃半辈子的了嘛。 「不过,脱离实验室环境后,这种『样本』很难存活吧?」刘博士殷勤的建议:「林先生似乎没有这方面的经验呢,是不是要派人协助一下呢?」 生理机能不同,适应力也完全不同;对于地球生物来说,金星上百度的温差、高浓度的二氧化硫、二氧化碳,绝对是比地狱还要恐怖的景象;但对金星「样本」来说,风和日丽的地球又何尝不是生命禁区?这也是负责人空手拎个铁箱就敢直接移交,而不用在周围布置什么生化设备的缘故——这些未知的生命,决计无法在外界环境存活,更不必忧虑什么「扩散」。 就算铁箱保存严密,难免也有操作失误的时候,所以刘博士的建议非常贴心,暗示也非常直白——只要工作人员松一松口,刘丽就打算顺杆往上爬,毛遂自荐做林貌的助手,「协助处理样本」了。 第307页 新发现嘛!水paper嘛!不寒碜! 工作人员只是报以微笑:「我们并没有这方面的限制,具体还是要看林先生的意思。不过以具体通报的情形来看,可能没有必要担心这些事情吧?」 林貌愣了一愣,勐然反应了过来。在通常情况下,外星生命绝无可能在地球环境存活;但只要沾上古神,形势就又大大的不同了——以广成子与大圣的说法,只要与古神融为一体的生命,那可是能得到真正的不死啊…… 如此看来,李先生的叮嘱就实在大有深意。他默默接过铁箱,不再说话。负责交割的工作人员请他在签单上签字,随后点一点头,退出了房间。 大手子没有授权,当然不能答应什么协助,刘博士只能眼巴巴看着林貌拎着箱子爬上她的书桌,准备再次开门,释放这唯一的胜负手—— 砰! 从「门」中涌出的并非是戈壁沙漠酷热的干风,而是翻涌喷薄的浑浊洪水。数吨泥流倾泻而入,当头给林貌灌了个肚子圆——他叫都没来得及叫上一声,就抱着铁箱被沖了个四仰八叉,咣当哐当满地打滚。刘博士站得稍微远一点,倒还能为她惨烈报销的电脑与文件哀号一声,但很快,哀号就转变为了惨叫:她同样被洪水沖得就地翻滚,一个倒仰就栽进泥流之中,被这无边无际的沙土裹挟,径直冲入了「门」内! 明明是从门中涌出的污水,怎么又会倒涌入「门」内?两人昏头涨脑,一路叫唤,等到从门中跌落,才骤然醒觉——不知道什么时候,戈壁上空狂风唿啸,暴雨倾盆,捲起的狂沙与泥水彼此混合,形成浩浩荡荡、天地都仿佛被泥石流淹没的局面! 显然,在林貌离开的这短短十几分钟内,被气得发狂的古神又不知道搞出了惊天动地的大场面,以至于连奋力抵挡的大圣几人都不知踪影了! 载人的祥云已经崩散,从门中冲出后就是上千米的自由落体。还好林貌反应迅速,以幻术变出一朵白云,捞住了后他一步尖叫滚落的刘博士,以及打着旋儿翻下来的狸花猫陛下——所幸跌落的时间不长,似乎还没有什么大碍。 他气喘吁吁的从云朵上爬起,呸呸吐出口中的泥污,惊魂未定的向四处张望。但触目所及都是如海潮一样涌动唿啸的泥浆暴风,连几百尺外山脉的稜角都不能分辨,又哪里有大圣、李先生等人的影子? ……不,准确来说,他们还是能分辨出一点东西的——虽然狂风骤雨,世界仿佛沉入泥淖,伸手难见五指;但在这泥淖之中,又隐约能看见粗壮的触手翻滚挥舞,抽打出接天的巨浪—— 「头足类,八腕目。」平躺在云朵上的刘博士哼哼唧唧:「软体动物……」 相较于有幻术护体的林貌、身轻体健的狸花猫陛下,刘博士可算是结结实实吃了一发重力势能;就算有云朵垫底,依然筋骨疼痛,唿吸艰难,大概已经裂了三根肋骨。 不过,疼成这样还不忘做科普,至少敬业精神是值得钦佩的。 林貌倒顾不得搭理她,赶紧拎起铁箱,仔细检查包装。后勤组办事妥当,铁箱本身没有受到冲击,箱子外还贴有一张防水的说明书,声称内部特殊环境储存的是一支富含有「样本」的针剂,仅能一次性使用云云。 「我们只有一次机会。」林貌道:「需要把这支针剂注射入对手的要害……」 他看了看泥海中长约七八米的触手,不觉闭上了嘴。 对手的要害在那里来着? 他百思不得其解,只能蹲下来戳一戳刘博士,请她给予专业的支援。 刘博士连声哼哼,只能勉强从云朵上抬起脑袋,有气无力的端详对面。 她是知道纪律的,虽然对现在的局势一头雾水,完全不明所以,但还是没有浪费时间猜测,老老实实做了判断: 「这只是一根腕足而已,如果以章鱼为蓝本做判断,那大脑一般位于腕足的根部……」 「所以只要注射入腕足的根部就可以了?」 「不。」刘博士缓缓道:「你可能不太明白,八腕目动物的神经系统相当发达,有三个心脏、九个大脑,循环系统也是完全分开的……」 越是低等的动物再生能力越强,蚯蚓也好、蜥蜴也罢,都有断裂部分肢体后再生的能力。而章鱼则无疑是卡了其中的bug——它的反应能力与记忆力相当之强,敏锐得绝不像一个低级动物,却又偏偏有低等动物强韧的再生能力。只要形势过于危险,它很可能会抛弃腕足,断尾求生。 针剂的扩散也是要时间的,对方大可以在扩散之前完成切割。这种生物世界里躺平任锤的低端做法,现在却又有意料不到的强悍威力。古神只是模拟了章鱼的特性而非变成了真正的章鱼,相反,祂在理论上是可以调动地球生态圈内一切生物的特性的——鬼知道这平平无奇的触手中又隐藏了什么? 林貌大为失落:「这么说来,暂时对付不了祂么?」 有庞大而坚韧的躯体做保护,要想找出要害是很难的。除非动用重型武器,强行轰开数十吨重的肉质层——但且不论重型武器哪里来,就算真下重手轰得血肉横飞、**四溅,那设若对手又进化出了什么真菌的特性,趁机四处散发些带毒的孢子,他们不也只能坐蜡么? 大手子或许只是出声感嘆,但刘博士却无疑引以为耻——要是面对着未知生物就只能坐蜡,还要她这个生物学家做什么?于是她强撑着坐了起来,喘着气下了判断: 第308页 「可以想法把针剂注射到心脏里去。」 「你不是说它有三颗心脏么?」 「不管多少颗心脏,都一定会有一颗作为主干,这是由流体力学决定的。」刘博士哼道:「以这玩意儿——这玩意儿的体重,作为主干的心脏动力必然非常强劲,可以泵出巨量的液体……」 地球生物千奇百怪,遵循的规律各自冲突,大概三天三夜也不能说完。但无论天上地下各纲各目一切的生物,其生理反应都决计离不开水——以水为溶剂,以水为缓冲,以水为反应物;生物内环境是由水溶液构成的内环境,而为了克服流体所受的重力,就必须得有个强有力的器官将它泵到全身。 ——换言之,无论这玩意儿进化得怎么稀奇古怪,它都非得给自己弄一颗显眼的、庞大的、脆弱的、易于攻击的心脏不可。这都不能算是生物学的规律,而干脆是化学与物理学的限制了。 古神神力滔天,还能扭曲物理学规律不成? 「巨大的心脏在跳动时要产生巨大的热量,所以很难用厚重的脂肪和肌肉严密保护——它总得散热嘛!」刘博士指点道:「所以,只要找到躯干与外界交换氧气的薄弱部位,就能刺穿关键的血管,让针剂混合在动脉血液当中,快速流满全身。」 「也就是说,你们要么跳进这玩意儿的鼻孔,要么被他吃掉,估计是没有第二种选择了。」 -------------------- 太忙了……争取几张内结束 第131章 注射 无论是跳进古神的鼻孔还是口腔, 似乎都是实打实的疯癫之举,但大手子还没有来得及质疑刘博士这匪夷所思的战术安排,底下就再次出了变故——只听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 原本翻滚起伏的泥浆忽然塌陷下去一整片, 然后是咕嘟咕嘟的巨大气泡, 像长鲸吸水一样,把方圆数千米的泥浆都给抽进了庞大的漏斗内,消失不见了。 经验丰富的刘博士立即指出, 虽然不知道泥浆下面隐藏的是什么怪物,但它进食的方式多半参照的是蓝鲸——吸入巨量的海水,用须板过滤海水中的浮游生物, 靠吃小虾米过活。这样主动降低能量级的思路,大概是维持这庞大体型的唯一办法。 「不过这也是一件好事。」刘博士很殷切的说:「这种摄食方式是不需要咀嚼的, 所以你们不必多虑, 就算跳进口腔,也不会有什么危险……」 林貌很想指出,就算没有什么危险,他也绝不想跳进一张方圆少说有七八米的真·血盆大口;但现在局势也由不得他了——在以惊人的气势抽走了起码数十吨泥浆之后,隐匿在暴雨中的古神终于显现出了身形。狂暴的进化与毫无章法的进食彻底摧毁了造物者躯干上最后的一点美感, 相较于几个小时前那半人半马精緻而优雅、曲尽其妙的高贵躯壳,如今涌动的噁心肉团只不过是各色动物器官的粗糙拼接而已, 看起来更像是疯狂科学家制造的噁心标本,而绝非自然演化的正常状。 ——当然,自然也绝无可能演化出如此奇葩的玩意儿。不同动物的器官是完全不能相容的, 哪怕排异反应也足以在瞬间杀死机体, 能维繫这个肉团存在的, 不过是古神旺盛、强韧、无穷无尽的生命力…… 但某种意义上, 这种无穷无尽的生命力也的确是古神最大的底牌。当祂撕下脸面决定以本伤人的时候,那外敌一切的办法都是无力的——你可以用一千种法术摧毁神明依附的躯壳,但只要神明能在短短十几分钟内创造出更为庞大、臃肿、噁心的器官,附加各种各种稀奇古怪的生物特性,那就能轻松抵消掉一切无谓的挣扎。一时的反抗终将失效,唯有不停歇的再生、繁衍以及创造,才是不可违逆的主流,左右整个局势的唯一关键。 这是非常适合造物者的战术——不需要动脑,不需要烦心,只要躺在原地不断生长,就能将嗡嗡叫的小蚊子逼得走投无路,特别符合祂现在被气得脑瓜子嗡嗡直响,完全没法思考的状态。 当然,狂暴的生长需要巨量的食物。除了反覆过滤泥浆内的残渣之外,古神还进化出了极为灵敏的感官,四处搜罗可口的有机物。而理所当然的,在云朵上与刘博士掰扯的大手子,就吸引了肉团莫大的注意——祂已经记不起这个自己曾经颇感兴趣的玩具了,只觉得这玩意儿看着怎么还挺香的…… 于是,意识已经在反覆繁殖中高度模煳的古神果断出手了。林貌刚刚和刘博士掰扯了几句,兜头就看到一条触手当面砸来,上面的吸盘蠕动起伏,还在滴着噁心的绿色粘液。林貌不敢与这种玩意儿硬扛,只好架着祥云避开。但很快左右前后又升起数十根触手触鬚,稀奇古怪的角质物,像是肉笼子一样牢牢罩住了几人——下面那个肉团还在意惊人的高速不断增殖,所谓质量不够数量来凑,只要繁殖的数量无穷无尽,那强力的敌人也只能被反覆消磨,翻车了事。 大圣广成子红拂等人之所以退得无影无踪,怕不也是吃了这个大亏吧? 林貌的本事比诸位高手更为不济,顷刻间的功夫便是左支右绌、难以招架。昏头涨脑的肉团极为敏锐,立刻察觉到那香气扑鼻的食物已经要掉落云端,于是迫不及待从泥浆中探出了半个身体,张开了它扭曲而畸形的口器,抖动着肉红色的须板…… 在紧急剎停过三次之后,林貌终于再也支撑不住了。乘着现在还没有头晕脑花,眩晕到无法举动,他挣扎着抱紧了珍贵的铁箱子,咬一咬牙打算做拼死的一搏。 第309页 但狸花猫跳上箱子,阻止了他。 「你能躲过那一堆触手,准确跳到古神的口腔里么?」陛下道。 林貌愣了一愣,低头看向下方。只见泥浆中浊浪滔天,又有几十条新生的带刺触手从泥浆中窜出,活蛇一样的四处挥舞,触手上蓝汪汪亮堂堂,摆明是分泌了奇特的毒液。 以大手子那点勉强能与鹅搏斗的身手,显然很难从这样的包围圈中挣脱——他倒是有幻术,但幻术也是源自造物者的加持呀,估计不会有什么作用。 「还是让我去引开祂的注意吧。你再伺机动手。」陛下嘆了口气:「猫毕竟要灵巧得多……」 · 五分钟后,空中绽开了雪白的伞花。小小的猫咪一跃而下,随着幻化出的降落伞徐徐下落。等到降至风速稍稍缓和的地带,陛下便以利爪割断伞绳,解开了背后偌大的帆布包——帆布包内是一套翼装飞行装置,可以藉助狂风在空中无动力滑行。 翼装飞行是相当危险的极限运动,但对于身体轻巧且反应极快的猫咪来说却不是什么大事。皇帝陛下花了几分钟适应这稀奇的装置,随后展开柔韧的尼龙翅膀,自由穿梭于晃动的触手之中。 显然,造物者敏感的察觉到了这个正在漫天飞舞的小小点心。所以祂兴奋的收拢了包围圈,迫不及待的从水面窜出,愉快的等待一个前菜—— 「就是现在!」刘博士叫道。 林貌狠狠捶下了铁箱外围的红色按钮。箱子的顶盖砰一声掀开,而淡蓝色的火焰在空中一闪而逝——由偏二甲肼与四氧化二氮复合而成的燃料提供了巨大的推力,将搭载有样本针剂的小型火箭推进至超高音速的领域;这小小的飞行物迅速越过上千米的距离,一头扎进了古神口腔之中! ——正中靶心! 当然,这支尺寸不到半米的针剂实在是太过于渺小了,大概只能给伟大的神明带来一点若有似无、蚊子叮咬般的痛楚。但当针头刺破表层皮肤之后,针剂中巨量的「样本」便扩张入了内环境之中,同样被神明体内狂暴的生命力所浸染。 正如林貌的预料,地外生命绝不能适应地球的环境;样本中的那点活物本该在巨大的差异中迅速灭亡,但无边无涯的生命力却在顷刻中灌注入这异质的生物体,强力促使它繁殖、增长、壮大,在数分钟内传播上百代。 这是实验室内花了几个月也没有做到的伟大成就,而效果也同样立竿见影——造物者是生命创始的本源,其本体等价于地球生态圈的总和。所以神明从来只会接纳,而绝无抗拒——无论怎样的生命进入其体内,都会毫无间隙的融入生态圈之中,成为繁杂基因库的一部分。物竞天择,万物霜天竞自由,一切生命都有其天敌,只要有天敌加以制衡,那再强势的敌人又能算得了什么? 不过,这毫无避忌的策略现在遇到了一点麻烦……古神拥有着地球生态圈内的一切基因情报,可设若疯狂繁殖的生命已经超越了地球生态圈呢? 在狂舞了整整十分钟之后,那巨大的触手忽的僵住了。 -------------------- 快结束了…… 第132章 终局 在那一个短暂的瞬间里, 恐怕古神都没有意识到什么。祂当然察觉出了身体中那一点小小的异样,但决计没有当作什么了不起的事情——一切病毒与细菌都是生态圈自然而然的一部分,身为容纳所有生命的母体, 古神当然不会有生病不适之类令人不快的体验;祂永远健壮、强韧而无忧无虑, 又怎么会体察肉体凡胎的局限呢? 但现在的局面, 却似乎有了一点小小的差异。古神清晰的体会了到数千百年来祂从未有过的感受——发热、胀痛、酸麻,种种陌生而怪异的感觉从祂挥舞的肢体中迅速爆发,像野火一样蔓延滋长, 串联为广大的病灶,激发出难以想像的灼痛。 当然,古神也不是没有应对的办法。祂再次改造身体, 引发细胞程序性的凋亡,从内部切断了疼痛的触手, 希望能将肢体中的不明物一起抛出。这是相当有效的方法, 可以轻松解决掉世界上绝大部分的毒素。但正如刘博士所预言的一般,注入到心脏的「样本」依旧在源源不断的繁殖扩张,而心脏——负责泵出血液、维持循环的心脏,至关重要的心脏;即使以古神的神力,也决计无法在短时间内再生出一颗如此关键器官。 所以, 那怪异的灼痛并没有停息的意思,而甩出的触手却越来越多了。泥浆随暴风上下起伏, 仿佛躁动的浑浊大海,而大海上漂浮的则是血淋淋的触手,吸盘上带着七彩斑斓的孽生物…… 「那是样本大规模繁殖后的产物。」刘博士从云朵上探出上半身, 竭尽所能的伸长了脖子, 以空前的热望打量着触手上扭曲的结构——实验室培养几个月, 到现在也只能在微观领域扣扣搜搜的做一点小测试;一旦移植到古神身上, 那繁殖的速度扩张千百万倍,甚至都能用肉眼直接观察到繁殖后的组织了! 这可真是大宝贝啊! 刘博士摸出了手机,上下左右咔咔拍下数十张照片,一边拍一边啧啧称奇:「这种丰富的色彩,多半是富集了巨量的重金属——嗯,在氮含量不足的木星,只能依赖相对活泼的金属物质构筑生命的活化物质么?真是大胆的构造,大胆的构造,了不起的生命奇蹟——」 第310页 她的声音越来越高,喜气洋洋,显然是见微知着,已经从这异象中预料到了无穷无尽的科研题目,一辈子吃穿不尽的新领域。但林貌显然没有这么高明的见识,他兀自犹豫: 「这些样本会不会扩散到外界啊……」 「这个不必担心。」刘博士兴高采烈:「一旦脱离那玩意儿的滋养,这种与地球环境格格不入的生物会在一瞬间灭绝的。所以,还要多亏了下面那稀奇古怪的玩意儿,我们才能看到这么有趣的实验!」 林貌嘴唇开阖,心想造物者要是有幸耳闻,恐怕是绝对不能容忍这样阴阳怪气的赞美。但对方显然是来不及顾及这样的小事了;样本的增长以指数的速度扩张,而古神的体内又绝没有可以稍加抑制的因素,于是扩张便如野火燎原,再也不可阻遏了。那些五颜六色的孽生物雨后春草一样从庞大的肉团中长出,扭曲着挤压掉古神精心进化的种种奇特器官。 说白了这情形实在是有点麻烦。而且场面也很不好看——外来的孽生物当然是不会在乎肢体的协调与平衡的,所以这玩意儿快速增殖之后,看着就和hpv、梅毒之类搞出的菜花、花柳疮差不多;怎么噁心人怎么长,怎么作呕怎么来;那些被挤压窒息的器官在短时间内坏死腐败,化脓流水,脱落后的伤口红彤彤白惨惨,活像是花柳病小册子上的警示图,绘声绘色,形象生动,让人绝不想看第二眼。 林貌等人也就罢了,还能召唤浮云遮蔽一二,不去看那噁心肿胀的扭曲躯干。但古神的感官灵敏之至,却不能不注意到自己身上恐怖扭曲的寄生物,而这当然是古神所无法容忍的——气昏了头是一回事,把自己糟蹋成满身菜花的样子,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古神还要脸呢! 于是要脸的古神再次狂暴了起来。祂拼命挥舞触手,下了死力气敲击山岩,似乎是希望挣脱这恐怖而痛楚的病兆。但在三番五次的尝试而毫无结果后,古神终于被迫放弃这败坏腐烂、不堪再用的躯体。空中一道金光闪过,庞大的肉团僵硬着坍塌了下来,而如山海般的泥浆随之翻涌起伏,浮出了一具崭新的、美轮美奂的躯体。 对手捏土造人,又给自己捏了个新! 金光涌入僵硬的躯体,为其注入了无穷无尽的活力。但在躯干扭动着抒展祂修长美丽的四肢时,由外界渗入的样本也在同时扩散来了——活力未曾断绝,外来生物的扩散便不会断绝。甚而言之,因为刚刚诞生的躯体还没有彼此协调,这一次样本的扩散比先前更快上千百倍不止,所以也不过就是一刻钟的功夫,这美善的肉身便再次败坏崩溃、不堪入目。于是古神不得不再次转换阵地,抛下这一幅被菜花和烂疮污染到不忍直视的肉身,投入莫大精力,再次缔造新的身躯…… 这样的过程重复了数次,每一次都要消耗比上一次更多的时间、更多的精力——古神捏出的泥偶也不可能是无穷无尽的;终于,在反覆尝试数十次后,最后一具肉身僵立在了原地,只能木讷的凝视远方。原本鲜活的肌肉归于僵死,而那美好的、毫无瑕疵的**,也在短暂的停滞中皲裂、剥落,露出泥土的本质。 如此屏息凝神的等待了半刻钟的功夫,林貌终于战战兢兢的移动了祥云。想要近距离看一看这危险之至的生死大敌,谨防会有变故。 他谨慎的迂迴接近,同时以幻术在四面设下重重防御,预备着稍有不慎立刻跑路。但一切防御似乎都是过于小心了。他靠近泥偶时并无异样发生,就连头顶淋漓唿啸的暴雨也渐渐停止了,只有浸透了沙漠的泥浆还在沉默的翻涌。 大手子稍稍放下心来,小心翼翼的降低一点云朵——刘博士还想再看看「样本」的具体效用,搜集一点靠谱的情报呢。 但祥云降下之后,他们看到的却是泥偶凌厉的面容;虽然半边身体已经化为泥土,但一双眼睛却依旧灼灼闪耀,明亮犹如宝石。 只不过,末路的古神也压根没有在意承云而来的这几只小爬虫,祂兀自凝视虚空,目光仿佛实质。 「女娲,女娲!」祂嘶声开口,声音喑哑如鸦啼:「你这般纵容人类,总要闯出意料不到的祸患来!」 第133章 交锋 这声音冷漠而又刻毒, 阴测测令人心寒。大手子愣了一愣,关注的却是另外的事实: 「你居然能说话?」他惊叫道。 「祂当然能说话。」他听到了若有若无的嘆息:「古神的神力衰退,被神力所压制的理性自然也会渐次恢復, 掌握主动……」 虚空随即裂开, 美丽的天狐自虚空中踏出, 悬于破败不堪的泥偶之上,垂目凝望僵死的躯干,神色并无起伏。 泥偶翻着眼睛看着天狐, 赫赫出声: 「到了现在,还只敢派遣手下来见我吗?何等怯懦,何等怯懦!」 天狐衣袂翩跹, 面容却依旧古井无波: 「陛下早就与诸位有过约定,彼此恪守界限, 高蹈天外, 安享世外清闲自在的乐趣,而绝不干涉凡尘的事务。封神以来凡数千年,陛下谨守诺言,绝不越雷池半步。诸位又为何要食言自肥,弃盟约于不顾呢?」 她停了一停, 又嘆息道: 「长久接受人类的祭祀,终究还是扭曲了古神的本质啊……」 泥偶的脸色剧烈变化, 显现出先前从没有过的丰富表情,显见是神力衰退,连情绪也控制不太住了。祂冷冷道: 第311页 「当初拟定盟约, 不许涉足下界, 你们用的理由是什么?『造物者的力量太过强大, 擅自插手凡尘琐事, 祸患无可计算』!好,这句话我也认了,你要以此苛责,我无话可说。但现在,现在,更危险、更强大的力量已经出现,人类掌握的武器千百倍于当日,你们还要坐视不理!放纵软弱,一至于此;偏袒敷衍,一至于此!」 娲皇宫的天狐还没有什么反应,小心翼翼缩在一旁的大手子却忍耐不住了。他犹豫片刻,咬牙开口: 「上神也未免言过其实了,什么『更危险的力量』,哪里就到了这个地步……」 人类掌握的力量当然是强大的,现代世界更是放出了核弹这种级别的大杀器。但与古神折腾出的种种动静相比,这点杀器又算得了什么?就是十万颗**集中引爆,也未必能比得上西伯利亚暗色岩事件的一根毛! 泥偶呵了一声,没有理他。祂还是盯着娲皇宫的天狐,目光冷漠而不善。 「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祂漠然道。 林貌莫名其妙,还要开口争辩一二,在旁喘着气按摩自己肋骨的刘博士却爬了过来,从旁悄悄拉了拉他的衣袖,示意他少说两句。 林貌并不服气:「难道我说的有错?挑动西伯利亚地底的火山,才是塌天的大事,足以葬送生态系统的大事——」 古神终于有了反应。祂缓缓偏转头颅,以一种看蠢货的颜色盯着大手子。 阻拦无果的刘博士只能轻轻嘆了口气,万般无奈。 「如果以生态环境为衡量标准,情况可能略有不同。」她硬着头皮开口:「我不太懂地质学,但西伯利亚的火山是不足以颠覆生态的,危险——危险其实没有那么大……」 西伯利亚暗色岩事件当然是举足轻重的地质变故,改写了整个地球歷史的节点;但归根到底它只是改写不是颠覆,就算威力最为强盛、气候变化最为剧烈的时期,也无非是灭绝几千个物种,改变一下生态走向而已;至于现在威力大大削减的火山喷发事故,估计顶了天也就是个新仙女木事件,连亚欧大陆的人类都未必能灭绝,又谈何葬送生态呢? 毁灭生态系统也是要有点本事的。娲皇陛下有这个能耐,寻常的造物者就实在未必了。 「……但反过来,外星——外星生物的危险性,其实相当之高。」她小声道:「今天就是个证明……」 完全陌生的外源生命体,绝无天敌与约束的生命体,一旦它适应了地球环境站稳脚跟,世界上还有什么力量能制约它?古神穷尽生物圈内一切信息,也阻挡不了「样本」的增殖,那普天之下,还有弹压外星生命的手段吗? 当然,生命总会找到出路。也许花个几千万上亿年,经歷大大小小数百次的灭绝,无穷无尽的变异中总会进化出应对的策略;但沧海桑田世事变迁,那损失又如何计量? 林貌颇有些不服:「这算什么证明?不过危言耸听而已!」 古神还是没有说话。倒是天狐微微侧头,神色颇为古怪。 还是刘博士小声开口了:「……这也未必。其实,组织内就一直有种观点,怀疑最原初蓝藻的起源,或许与某种神秘现象有关,不一定——不一定是完全的自然产物。」 「蓝藻又怎么样嘛?」 「蓝藻是生态歷史上第一批能大量产生氧气的生物……」 「氧气又如何——」 林貌忽的闭上了嘴。他仅剩的那点生物学知识终于活了过来,并迅速锁定了关键信息。氧气——富有强氧化性的活泼气体,可以轻松瓦解蛋白质链、诱发自由基的化学物质;从各个角度讲,这玩意儿都更接近于「毒气」。 当然,在二十六亿前蓝藻刚刚出现的时代,对于还没有氧化耐性的原初无氧生物而言,氧气就不是接近于毒气,而绝对是不折不扣的毒物了——在生物史声名赫赫的「大氧化事件」中,超过百分之九十九的无氧生物因不能适应瀰漫毒气的环境而先后灭绝;若非海表的细胞绝地翻盘进化出了有氧唿吸这种大杀器,那估计地球生命到现在都只能龟缩于海底深渊而不能越雷池半步,基本可以打出gg。 与这种级别的击杀数相比,什么西伯利亚暗色岩事件就实在只是小毛毛而已了。古神横眉怒目,大感不平,似乎也其来有自。 林貌嘟囔道:「这怎么能类比呢?我们的『样本』根本不能在地球繁殖嘛!再说谁会无缘无故的灭绝生态……」 虽然竭力辩解,但说着说着,他自己的声音都小了下来,实在没有什么回嘴的底气。说白了,如今拿到手的外星样本无法适应地球环境,不能在外界增殖扩张;但这样有先天缺陷,安全之至的生命体,也不过是机缘巧合,才偶然遇到而已。设若太白探测器带回的是某种高速扩张、完全无法阻止的微生物,又为之奈何? 至于人类的良心与责任感什么的,则更是无聊之至的狡辩了。天下论迹不论心,如果握有强大力量的古神都要被迫厘定契约,退居三界之外不问世事,那破坏力更加不可控制的凡人,凭什么还能享用这个世界? 娲皇陛下当然爱着她的造物,但无论如何不能偏心到这个份上。古神寥寥数句,确实抓住了痛点。 泥浆之上一时沉默,只有清风拂面而过。或许是神力消失野性弥散,聪明的智商重新占领了高地,古神强忍异物扩散的刺痒,再次发问: 第312页 「无论如何,娲皇宫总要给我等一个交代!」 天狐默然片刻,只道:「我于内情也不甚了了,不能答覆上神的话,还是请知道底细的人来解释吧。」 她挥一挥长袖,晦暗的天空随之波动,一张白纸徐徐脱落,大圣与广成子等一干人现出了身形。 果然是玉虚宫证道的大罗天仙,神通变化匪夷所思。要不是天狐以娲皇陛下钦赐的法力道破,就连古神也一时看不穿他们的行藏。 不过,这几位也实在是被古神逼的走投无路,才不得不躲进法宝中苟延残喘。如今侥倖逃脱,神色也颇为狼狈。红拂眼见古神就擒,还长长舒了一口浊气,几近瘫软在地。 古神显然对这几只小爬虫没有什么印象,只是冷冷睨了他们一眼。倒是李先生很懂礼数,挣扎着从大圣手中爬起,很谨慎的向天狐行礼,态度无可挑剔。 虽然心中早有预料,但亲耳听到这只虎斑猫口中蹦出李先生的声调,仍然把刘博士刺激得倒抽一口凉气。于是剎那间饱受创伤的肋骨再次刺痛,她毫无反抗之力的瘫了下去。 天狐侧身还礼,方才平静开口:「诸位上神的疑惑,我并不能解答,也不能代陛下解答。仔细想来,大概也只有先生亲自回话,才能服众了。」 兹事体大,李先生默默想了一想,镇定回话: 「我当然理解诸位的忧虑。事实上,在回收太白探测器之前,组织内部也有过极为激烈的争论,并最终採取了全面的防卫措施,确保万无一失……」 具体是什么样的防卫措施,他没有解释,也不必解释。但瘫在地上的刘博士却抽了一抽——身为泰山北斗倚重的弟子,她有时还是能知道一点秘密的。譬如她就听人说过,航天集团在几个月前曾经发射过一架无人探测飞船,以人工智慧辅助安排太空作业。按理说这是相当大的突破,但宣传部门至今不声不响,就当没有这一回事。这样的举措实在是低调得让人不解,但现在看来…… 古神不想思考这么复杂的问题。祂只冷冷质问:「这样的手段,就真的能保证安稳了?」 「那当然是不能。」 「你还知道不能——」 天狐及时打断了古神:「为何不能?这样的回话,恐怕无法向上下交代。」 还是那句话,娲皇陛下也不能撕破脸公然的偏袒人类,该有的解释还是有的。 李先生道:「能与不能,也是客观因素限制。我们的部门可以直通中央,算是国家级别的项目。无论国内有什么重大事务,都可以依规办理,法理上不存在问题。但拥有航天能力的国家,也不只一个嘛。」 这话就很明白了。往金星上发射并回收探测器的技术相当复杂,数来数去也就只有那么一两个国家具备。但只要技术没有垄断,金星上的秘密就永远有泄漏的可能,这可是组织绝对无法保证的。 当然,李先生的话中也暗含得有扣子。他们单位只有国家级的权限,无法跨境执法;但娲皇宫要是愿意支持一二,他们也可以慨然承担这照管全世界的责任嘛!无论如何,「世界人民大团结」是祖训,如果有条件怎么能不遵守呢? 也不知道天狐是听不懂还是不敢开这个口,反正横竖是没有接话。李先生也只能暂时放弃,他又道: 「该说的话,我并不避讳。人类现在确实很难控制住科技的力量,这是不争的事实。但如果因此而限制人类的前景,则无疑是因噎废食、危险之至。」 古神冷声道:「危险什么?」 「我们是在金星上发现的这种样本。而金星距离地球,连千分之一光年的距离都没有。这在天文学上,是真正的『近在咫尺』。「李先生轻声道:换句话说,仅仅是近在咫尺而浩瀚银河之中,像金星这样的星球便成千上亿,不计其数。成千上亿的星球,其中有多少孕育了生命?这么广袤而复杂的生态系统,又是寻常的手段可以预测的吗?」 「古神们当然可以禁掉人类探索外太空的力量——这种力量确实危险,贸然纵容也确实不公平。这种种缺陷在下都可以承认,都可以接受,没有什么大不了。但我也敢问上神一句——地球上的危险可以提前消灭,一切不受控制的力量都可以扼杀在萌芽,长长久久的保持安稳。但上神们神通广大,又能清除外来的生命么?」 「如果外域的生命提前掌握了强悍的、不可控制的、足以毁灭地球生态的力量,上神又为之奈何?」 第134章 表决 应该说, 李先生的水平还是足够的。虽然古神的诘问突如其来,但在这间不容髮的一瞬之间,他还是及时组织了思路, 给出了一个准确而富有说服力的答案——当然, 并不是说服古神, 「六天故气」与世隔绝千年,所知浅薄低劣得可怜,估计根本无法理解任何深奥一点的术语, 不过是凭本能抬槓而已;李先生真正要说服的,恰恰是来自现代社会的两位「自己人」。 以现在的立场而言,古神基本可以划入「敌人」的范围内(虽然这位敌人脑子相当之不着调, 但并不能改变事件的性质),可以毫无负担的坑蒙拐骗, 敷衍塞责;但对于堂堂正正的「自己人」, 却绝不能用这样的手段。无论如何,外星生物的探索工程都是高度敏感、前景绝难揣测的大事。一旦这样的机密骤然泄漏,林貌与刘博士的心情其实是相当微妙的。 第313页 不错,古神的确放过很多胡搅蛮缠的黑屁,但他对于外星生命的斥责, 却真正是恰如其分,不偏不倚, 顷刻便击中了几人心中的软肋;甚而言之,相当于所知无几,仅仅靠着神通本能撞大运言中关窍的古神而言, 林貌等恐怕更能明白这一丁点样本背后危险之至的信号。或许当着古神不好开口, 但心里那点战战兢兢的忧虑, 恐怕也是萦绕不去, 绝难抹去。 在这样事关生死存亡的大事面前,哪里容得有这样暧昧难言的内部分裂?在作出至关重要的抉择之前,向关键的自己人解释情况、阐明立场,就是必要的手续,绝不容马虎的规矩。 开诚布公,统一思想,团结一致向前看,这同样也是祖训嘛。 古神显然不能理解这个深意,祂哼了一声,还要发表高见。但残存神力衰退之快,却显然超出所有人的预料。当他开口的时候,外星样本的聚合体再次从喉咙处生发出来,将声带搅得稀烂。于是祂呃呃连声,鲜血奔涌,再也说不出话来;但眼中目光灼灼,却依旧怒视几人,不肯放松。 李先生犹豫片刻,回头望向天狐:「古神们的芥蒂,真的如此之深么?」 「倒也没有到这个地步。」天狐嘆了口气:「造物者降临的仪式,被人动了手脚。外来者的灵魂,借着『升替』的法事,侵染了古神的意识。某些人苦心孤诣,其实谋划得也很精密……」 以升替仪式侵染造物者的意识,藉助漫长的岁月一步一步改变古神浑茫而稚拙的神志,将自己的灵魂附着于伟大神力之上。这大概是所有长生术法中最为稳妥也最为保险的一种——古神是不会在意自己意识中隐藏了什么小爬虫的;祂天真浪漫无忧无虑,也绝对不会怀疑什么阴谋诡计。只要能在浑茫的寂寞中忍受上千年,便能永享快乐自在的永生,这笔交易,无论如何是划算的。 但是,升替者千算万算,却大概没有想到,原本天真无邪、绝无心机的古神,居然会在小小的人间骤然受挫;而受挫后百般挣扎无果,更令古神暴怒狂躁,不能自已——当然,往日里祂一旦暴怒狂躁,便可以随手施加神罚,伏尸百万,流血千里,畅畅快快一吐鸟气;但现在千万手段,始终不能驱逐异物,于是狂怒之下,决定採取一切手段,奋起反击。 简单来说,打是打不赢了,但还可以开口怒骂,甚至挤兑一下娲皇宫嘛! 当然,以一般套路而言,古神这种天真盲目的存在,是根本不可能完成唇枪舌剑、你来我往之类高难度操作的。但现在穷搜体内,不就恰恰发现了一个鬼鬼祟祟、满心不可言说的灵魂嘛? ——妥了,那就是你了! 简单来说,为了怒喷对手发泄愤恨,古神应该是将体内的灵魂给一撕两半,嚼成稀烂;直接顶替人格消化记忆粉碎认知,借着别人的口发出了自己的质问,同时也是万难回答的质问 ——凭什么人类可以享受这特殊的、不同寻常的待遇? 娲皇宫的地位当然崇高无伦,动动手指就能消灭这无稽的言论;但这些言论必定是古神们共同的心声,敢怒不敢言的唧唧歪歪,身为三界的共主,陛下是非给个交代不可的。 于是天狐转过头来,再次发出询问: 「这样的说法,恐怕不能令上下满意。」她很从容的说:「我相信诸位的理由不会出错。但归根到底,在数千年以前,三界曾经达成一致,以为『六天故气』的力量不受约束,必须避居世外,这是牢不可破的准则。即使如今人类兴盛,恐怕也不好随意打破。在这一点上,三界的仙圣,都有共识。」 她看了一眼驻留身侧的两位上仙。而猴哥与广成子一齐点头,表示贊同。数千年沧海桑田,天庭的格局也多有更易,但无论如何改弦更张,某些坚若磐石的天规也不容更改。而全力封锁昔日之「六天故气」,阻遏这不受控制的的力量重返人间,则无疑是铁律中的铁律,心照不宣的共识。就算跳脱如齐天大圣,在这个问题上也是不含煳的。 当然,资歷深厚如广成子真人者,那态度则更添一分微妙。广成子真人深知,当初议定古神退出三界的流程,走的可绝不像天狐说的那么轻松。所谓触动利益比触动性命还难,谁愿意白白吐出在人间的地盘?古神们的会议折腾了数百年一无所获,甚至闹出了祝融共工撞天柱的惊世丑闻;而闹到最后。还是女娲娘娘慨然承担,强渡关山,以莫大决心毅然翻盘——她召见了当时所有说得上话的神明,直接放出话来,自己不再承担统领三界的责任,从此退居天外、优游度日,再不过问世事。 尊上既然退出,手下再没有坚持的道理;所以再如何不情愿,最终还是达成了退出人间的共识。也正因为在数千年前达成了共识,混乱的神力远离凡尘,孱弱的人类文明才能在风波诡谲的自然世界艰难成长,所谓百折不挠,终有今日。 某种程度上说,这算是娲皇陛下退隐之前最后的一次重大决策,决定了数千年文明进程的路线之争,几乎是用尽一生最后的能量,将人类这艘蕞尔小船,推入汪洋恣意的波涛浪潮之中,从此翻然翱翔、不可复制。这样纵横捭阖、可以称得上娲皇宫毕生功业的大事,是容得了轻易挑战的吗? 说白了,无论这些人类的解释多么漂亮,但贸然引入外界力量的事情,还是有些犯忌讳的。要是上纲上线,甚至有点违背陛下指示的含义。而今娲皇宫的使者居然还能好声好气,再三的请人类仔细回答,那偏爱与纵容之深,就简直无可言喻了。 第314页 但还是那句话,偏爱不能解决问题,李先生无论如何是要给个交代的。 广成子本想使个眼色,提醒人类谨言慎行。但虎斑猫犹豫片刻,低声开口: 「关于这一点,我暂时无法回答。能否请诸位稍作迴避?我想与两位同伴商议一次。」 · 以娲皇宫对凡人的眷顾之深,当然没有不答应的道理。天狐长袖一振,挥出一道白绸,将林貌等人团团围住,四面罩定,再无缝隙可入。 等到四面的嘈杂声全部消失,云朵一片静谧。李先生踌躇许久,方才开口。 「按照组织上的决议,在作出重大决定之前,需要参考林先生的意见,向林先生请教。」他缓缓道:「此外,刘博士也是组织的内部人员,拥有发言与表决的资格。那么,按照内部章程,一旦人数满足三人及三人以上,就应该重大事务上组织充分的讨论,消弭分歧,团结一致。」 他沉默片刻,嘆了口气: 「所以,我在这里提出一个动议,请大家考虑。」 林貌同样犹豫了片刻:「什么动议?」 「以这里的局势而言,古神涉入现实,已经是很难避免的事实。而今变故骤发,也来不及向上面请示。」李先生道:「在这样的关口,我们只有两个选择:彻底斩断联繫,断绝与『六天故气』的往来,将古神的力量抛诸脑后,不予任何解释——换句话说,置娲皇陛下的盟约于不顾,直接与古神开战。至于另一个选择,则是尝试拉拢与分化,利用可以利用的力量,为未知的将来做准备。 以造物者的口气来看,古神内部的分歧不小,如果我们松一松口,藉助祂们的力量推动进步,应该是有相当可能性的;娲皇陛下也会为我们作保……这两个选择当然各有利弊,我也不再赘述。但总的而言,倾向其实是很明显的。」 林貌道:「你还是要利用古神的力量。」 在这样重大的关头,李先生绝不再含煳,他直接给出了毫无疑义的恢復:「是的。」 「为什么?是因为——因为『样本』么?」 「是的。」李先生缓声道:「实际上,组织上对于遗忘『天人之誓』的反思,也正是在太白探测器之后,才逐步萌发。为了世界的安稳,驱逐与消弭不可控制的神秘力量,这是无可非议的选择。但外界的威胁近在咫尺,却不可琢磨,再一味坚守内部的可控与稳定,是否又走向了另一个极端?当然,组织上并没有给出恰当的指示,我也不能妄谈。」 他停了一停: 「但无论如何,在面对未知的领域时,总该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这是我个人的意见,请大家参详。」 特别强调「个人的意见」,显然是要减轻林貌的压力,不希望在决策中造成强加于人的气氛。但尽管如此,大手子依然陷入了沉默,一时并不能回答 他心里已经相当清楚,虽然是一人一票,协商一致,但刘博士对情势不甚了了,多半只是个打酱油的划水票。如果自己附和李先生的意见,那么刘博士绝不会费心反对;反之,如果自己旗帜鲜明的驳斥,则刘博士夹在中间左右为难,恐怕只能弃权了事——这样一来,一票贊成,一票反对,决议便非修改不可了。 要修改决议么? 一言兴邦,一言丧邦,大概决策压力之大,无过与此时。林貌踌躇沉吟,迟疑了整整五分钟之久,终于还是一咬牙齿,举起右手: 「我贊成。」 迎难而上,一往无前,总比过于谨慎的保守自闭,要好那么一点点吧? 第135章 底定 林貌举手之后, 大事便已底定。刘博士左右看了一看,只问了一个问题: 「那这么说,外星的『样本』怎么解决?」 「金星的生命并不适应于地球环境, 暂时不必忧虑。」李先生很简洁的回了一句:「至于其余的星球, 也不是我们能考虑的了。」 他踌躇了片刻, 还是决定透露一点小小的、无伤大雅的消息: 「在八个月之前,西北实验室里的托卡马克装置成功点火了,能量的输入\输出比, 达到了1:10以上。」 「什么输入输出……」刘博士忽的倒吸一口凉气,相当之不体面的瞪大了眼睛:「可控核聚变成功了!」 能量输入输出比进入一比十以上的区间,意味着困顿于实验室内数十年的可控核聚变技术终于越过所有理论上的阻碍, 确凿无疑的证明了聚变路线经济上无与伦比的优势;而至上世纪六十年代以来,数代人对能源所抱有的一切期待, 也将藉此逐一落地, 爆发出难以预料的潜力。 ——这玩意儿是真·无限能源,但凡有那么一丁点影子,都会对现在的局势——无论是国内,还是世界——造成无可想像的影响。 当然,即使在实验室中扫清了一切理论上的障碍, 实践落地也是极为漫长的过程。没有成熟的聚变技术必然极为昂贵,在相当一段时间内, 它所能应用的范围,必定局限于某些高精尖的领域。 譬如,航空航天。 刘博士当然不算什么航天业业内人士, 但高级知识分子的敏感还是有的。她当然清楚, 那种轻便、小巧、能源无穷无尽的可控核聚变, 对极度重视动力的航天事业, 其影响是无论如何夸张也不为过分;某种意义上,这几乎可以算是改写了几十年航天事业的所有逻辑——一旦可控核聚变大规模的应用入飞行器中,那么廉价的、高效率的、有利可图的远距离航天便会成为可以预见的现实了。 第315页 一旦有利可图,一旦前景可以预见,那么国内充沛之至的工业能力、漫溢到无处可去的资本,就无疑是发现了一块取之无尽用之不竭的蓝海,可以供他们大举进入,攻城略地。而仅以资本内卷的习性来看,那恐怕用不了几年,他们就真能把这玩意儿推入千家万户,折腾出意料不到的变故来。 先进的生产力是一回事,被大规模推广的先进生产力又是另一回事。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凭藉这一套起家的组织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如此看来,组织内对于「天人之誓」,那种此起彼伏的反思,不可遏制的忧虑,也就不难预料了。李先生敢头一个提出缓和、利用的方针,怕不也是受到了某种暗示。 山雨欲来风满楼。第一个听到风声的人,当然得第一个准备嘛。 李先生又道:「我理解你对于外星样本的忧虑。但技术进步到了这一步,大环境牵连着小环境,也不是我们能阻止的了。与其螳臂当车,不如有个心理预备。」 他嘆了口气:「……归根到底,人类生产力的进步是大道理,大道理管着小道理,实在没有拒绝的理由。」 随着人类技术的爆发式进步,太阳系几颗主要行星不可避免的要被纳入重点考察的范围,设若真有什么奇特的地外生命,那也逃不脱这样细緻的搜查了。 「当然,如果今天这个决议,犯下了过失,那自然应该是我承担。」李先生很平静的说:「按照组织的纪律,一切临时会议的发言都应该形成记录,请把这句话记录在案,方便后日的审查。另外,皇帝陛下那边,也由我来沟通。相信陛下能够理解。」 空口白牙不算数,一旦记录在案,那就是白纸黑字,再也抵赖不得了。由一个公职人员亲口说出这种话,基本也等于义无反顾放了胜负手,是在以自身的信用与前途强渡关山、一博生死了。刘博士再无犹豫,同样举起左手: 「我贊成。」 · 正如李先生所预料的,皇帝陛下再精明强干,也不可能知道这样精深微妙的知识。只要三人达成一致,李先生再作出汇报,他基本也只能同意了事。 三人一致,还有皇帝御准,这基本就代表了两个时代的一致意见。天狐也不再能说什么了。更何况,这个方案也隐约照顾到了娲皇宫的颜面——再怎么来说,女娲娘娘也是古神的魁首,即使再如何威望隆重、天下无匹,也不能不考虑手下的意见。 而且,李先生表露出的态度已经非常清楚了——鑑于未知的变故已经迫在眉睫,人类其实很愿意与『六天故气』们缓和;毕竟,如果将古神们视为不可理瑜的自然力量的人格化身,那么人类生产力突飞勐进到这个地步,也总该尝试着与自然和解,由必然的王国逐步迈入自由的王国了么。 当然,和解也是有选择的,扔石头、掺沙子,分化瓦解挑动内斗,这本来就是人类的看家本领,古神们在人间浸泡再久,也绝难学到一二分精髓。只要尽早的下手,那就能完全的掌握主动权。 「可以请尊使回去转达一句,千年以来的惯例并非牢不可破,我们也可以尝试着与『六年故气』们合作,共克时艰。」李先生字斟句酌,不敢稍有疏忽:「但合作也有选择,如这位造物者一般的古神,便绝不可以合作。『以我为主,兼顾四方』,才是总的方针。」 天狐未必明白这种措辞的微妙,但仍然沉默片刻,允诺一定向女娲娘娘完整转达。她左右望了片刻,终究长嘆一口气,从袖中拔出一把短剑。 「同室操戈,相煎何急!」她缓缓道:「陛下绝不愿意与诸位古神走到这个地步。但以如今之计,也是无可奈何了。」 说罢,她伸手轻轻一推,将短剑刺入古神躯壳之中,直没入柄。 最后一根稻草压下,神明破败的身躯立刻腐朽溃烂,化为淤泥,生机尽数断绝;同时,依附与躯壳上的外星孽生物也凋零散落,尽数消亡。 当古神的眼眸归于暗淡之时,天空的暴雨也随之消弭,乌云散去,唯有满地泥浆翻滚。 「外界的神力已经平息,地底的火山也该料理。」天狐平静交代:「我会请娘娘迅速出手。但不管如何,事情总可以告一段落了。」 林貌与李先生,乃至趴在肩头的狸花猫陛下一起点头,却又怔怔看着污泥浊水,一时不能言语。 是啊,在付出巨大代价之后,一切终于告一段落。但以现在的情形看,恐怕惊涛骇浪之中,还只走出了第一步呢。 可无论如何,这条路总要走下去嘛。 -------------------- 最后再写几章后世谈就打算结束啦,更多的放到番外吧。 第136章 后世谈(一) · 当年六月七日, 迁延数十日的戈壁暴雨终究停息,大量聚集的水汽发泄一空,在沙漠中心制造出了难以想像的泥泞。但作为源动力的西伯利亚地底火山已经渐渐熄灭, 这些无源之水, 也终究无法扭转整体的沙漠气候了。 当然, 改变一旦发生,就绝难恢復原样。即使娲皇宫迅速控制住了地底岩浆的喷流,但原本的地质结果已经坍塌, 无论如何也无法復原;泄漏的岩浆依旧在加热广袤的寒原,影响不容小觑。 李先生转述了专家组的判断:「……总之,这种程度的升温, 不太可能消灭整个西伯利亚高压,但高压带的衰减, 却是不可避免了。」 第316页 林貌有些好奇:「会有什么特别巨大的影响么?」 「从现在的局势看, 至少四百毫米等降水量线,会大大的向北移动。」李先生嘆气道:「总体来看,会迅速的扩张戈壁绿洲的面积吧。以超级计算机的模型判断,秦岭-淮河以北,至少可以增加数亿立方米的降水量。」 林貌喔了一声, 大为振奋:「是么?这是喜事啊!」 中原帝国的领土基本取决于可灌溉耕地的覆盖范围,如果漠北及西域的降水量大增, 灌溉的耕地随之扩张,那大唐在这两地的控制力,也必将大大加强, 不可动摇了。 即使不看这么长远, 所谓民以食为天, 多一点浇灌的雨水总是好事嘛! 「哪里有这么轻松的事情?」李先生淡淡道:「高压消退之后, 北海蒸发来的水汽基本停驻在北方,而北方的黄河嘛……」 北方的黄河,华夏伟大光辉的母亲河,可从来走的不是什么慈爱温柔的路线啊! 「所以,治水必须要提上第一日程了。」李先生若有所思:「我还得给皇帝陛下做一个报告。」 · 当然,虽然口口声声要作报告,但李先生也不过只来得及给皇帝陛下递了个条子,便不得不与刘博士一同匆匆赶回现代,准备撰写繁琐而冗杂的材料,应付即将到来的漫长审查——不管用心如何正大,怎样的事急从权,他当初对娲皇宫使者说的那寥寥几句话,其实已经涉及到了组织料理六天故气的关键路线问题;不能说没有逾越的地方。在上面紧急开会作出结论之前,他也不能随便外出了。 李先生本人没有到,仅仅递一个条子做做提醒,又能起多大作用呢?林貌对此是颇为疑虑的。但他显然低估了皇帝的敏锐程度。李二陛下收到便条后仅仅耽搁了数日,草草将唐军进军吐蕃的事务做了一点布置,随后便明发上谕,要在今年的十月亲自巡视黄河河工,还要求政事堂诸位宰相分批奔赴各地治水工程,监察督促、事必躬亲,不得稍有贻误! 这份上谕草拟得仓促之至,甚至是在李靖大营中草草写就,仅经李药师与林貌过目一次,便立刻签发,急递门下省。当然,李药师与林尚书身上也挂着权知机务的帽子,理论上同样可以参议政事,定夺圣旨。但皇帝绕开政事堂直接下达指令,仍然是大大违拗了贞观以来君臣共治的惯例,几乎急促到了无礼的地步——考虑到皇帝陛下绝没有猜忌怨恨诸位相公的意思,那这份圣旨的迫不及待,便实在令人惊骇不已了。 林貌被召入营帐开御前会议,懵懵懂懂签发了这张圣旨(实际上,上谕由皇帝亲笔撰写,文采斐然用典精深,他压根没怎么看懂),散会后依旧是一脑子雾水反应不能,索性悄悄写了一段简要,找懂行的李先生求助。 李先生虽然在审查之中,但通讯仍然相当自由。接到简讯后不过五六分钟,他就拨了个语音通话回来,详细询问来龙去脉。仔细摸清楚底细之后,李先生笑出了声。 「不错,不错!」他朗声道:「我们的皇帝陛下,果然是五千年来数得着的政治家,如此眼光毒辣,果然不同凡响。林先生,你侍奉左右,该学一学才好啊。」 林貌:………… 「我该学些什么?」 李先生微微一笑,却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一句: 「林先生,现在大唐中枢的权力,到底来源于哪里?」 林貌愣了一愣,理所当然的想报皇帝陛下的大名,但话到口中,却又不自觉咽下了:大唐朝廷的权力,难道仅仅来源于太极殿的那把椅子?别忘了,太上皇帝也是皇帝,而今还在宫里坐蜡呢! 要是区区一个名位就能赋予权力,那隐太子也死的太冤枉了。 他踌躇片刻:「应该是来自于皇帝的威望吧?」 「威望又来自何处?」 「太宗皇帝栉风沐雨,提三尺剑而取天下,威望当然出自军功。」 「一千个道理一万个道理,解决问题是最大的道理。征伐天下的时候,当然是打胜仗最能解决问题。」李先生贊同道:「伟大的斗争锤鍊出伟大的领袖,人性当然会信服能够解决问题的头领。所以,只要天策府的精兵信服秦王,那以此为基础网罗四方,自然是手到擒来,无往不利。」 他停了一停: 「但问题是,皇帝陛下可以轻松解决战场的问题,又能轻松解决治水的问题么?」 林貌目瞪口呆:「你是说……」 「以现在的局势看,大唐朝廷对于治水工作,不能说是一无所知,至少也只能算初窥门径。整个治水的流程,基本把控在现代世界的专家组手里。」李先生轻声道:「权力是不能凭空产生的,它必须要能排除困难、分配利益,解决问题。试问,如果朝廷对治水工作一问三不知,方向指导不了,困难不能解决,连两句片汤话都无法敷衍,一线做事的官员作何感想?反之,如果有另一个强有力的组织随行在侧,能随时为他们提供建议、制定方案,排除万难,不断争取胜利——那久而久之,局势又会如何?」 他嘆了口气: 「……说实话,这绝不是组织想看到的结果。」 权力的流动自有其规律,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组织上的确给过李唐皇室坚决的保证,不会插手另一个世界的内政。但这种插手与否,又是一个承诺能约束的吗?权力来自于下而不来自于上,如果治水专家的「建议」都能够如臂使指、无往不利,而长安朝廷的命令却只能浮皮潦草、敷衍而过;那请问大唐真正的权力中心,又在哪里?是在太极宫呢,还是在现代的治水办公室? 第317页 更要命的是,按照组织与皇帝签订的协议,这批治水工程,是打算作为工业化模版,要向整个中原推广——他日黄河长江修整完毕,深受治水专家组影响的官员们踏上各行各业负责推进功业技术的引进,并渐次把握整个帝国的动脉,顺带着传播他们从现代世界汲取的种种经验,继续扩散影响;那等到工业化进程初见规模,怕不是朝廷的圣旨都出不了太极宫了! 这绝非组织签署协议的本意(说难听些,难道还要负责成立个大唐办公室来全程指导另一个世界么?),偏偏又微妙敏感之至,难以言说。所以李先生才会别出心裁,特意送一份条子做委婉的提醒。而现在看来,皇帝陛下无疑是迅速理解到了真意。 当然,李二陛下自己就是走这条路逆袭成功,更不会忽略潜在的危险。说白了,他又不是被等级制度煳弄得脑子进水的嫡庶神教患者,绝不会迷信什么尊卑身份的约束力。按现在这个局势走下去,那恐怕用不了二三十年的光景,现代治水办公室的临时工随便签一份文件,就能把大唐皇室给集体发卖了! 「要想保证影响,维繫皇权的威望,当然只有深入一线。聆听他们的期待,回应他们的唿声,解决他们的麻烦,建立血肉般的情谊。一言以蔽之,从实践中来,到实践中去。」李先生道:「所以你看,真正有用的道理,其实就是这么简单。」 当初太上皇、隐太子与李二陛下争锋,诡计奇策权谋怪招不可胜数,但归根到底,还是术不胜道,奇难克正。最光明正大的招数,从来都是简洁明了,无需任何伪饰。事情有大道理,有小道理,大道理管着小道理。打胜仗的人有威望,这就是大道理。在这样的大道理面前,就是太上皇隐太子的权术炼到炉火纯青所向无敌,那也是屁用不顶。 作为当年切身体会过权力转移过程的当事人,皇帝自然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他压根懒得和现代世界玩什么制衡弹压又拉又打的帝王心术,而是选择亲力亲为直奔主题——这些所谓的朝堂权术在真正的大趋势面前无异于螳臂当车,还不如自己亲临一线,与治水工程紧密结合,设法建立属于皇帝的影响力。即使不能一家独大,至少也要分庭抗礼,可以与现代专家组彼此制约嘛。 「如果我所料不错的话,再过三四年的功夫,皇帝陛下就会让他的子女到河工上歷练了。总要让帝国的继承人在一线去滚一滚嘛。」李先生若有所思:「生于深宫的贵胄能接一接地气,这是好事。不过,这么多重臣勛贵纷至沓来,重视当然是重视了,但权力漩涡彼此交织,恐怕也是不小的麻烦……林先生,随行陛下左右的时候,还请千万小心吶。」 -------------------- 主导工业化的外援会严重影响本国局势,这是很现实的问题。譬如当年的亲苏派…… 而且这不是以主观意志为转移的。你说组织高风亮节,不走天王老子指手画脚的路线。但问题是你治水办公室的临时工说句话都比宰相管用,那请问权力在谁手里?权力要熘走时你留不住,权力要来时你也挡不了啊。 ps: 我记得米尔斯海默还是谁曾经提到过,很多人想像中的百试百灵的权谋诈术,其实只在科层制的提拔中有用,而不能解决路线问题。简单来说,你在官场往上爬,权术有意义;可一旦涉及到最高权力的争夺,那交手过程其实相当直接粗暴,非常没有美感。 因为问题也很明确,最高权力就必须要回答路线问题,回答利益怎么划分、路往哪里走的问题。那你要回答这些问题,当然只有开诚布公,直截了当的阐述你的思路,你的观点,争取说服你的支持者,团结你的队伍。那你都开诚布公了,敌人还能不晓得么?反之,你如果要放烟雾弹欺骗敌人,搞点什么权术,那你广大的支持者不也同样被欺骗了么? 利益问题是最赤·裸的,压根没有麻痹大意的可能。简单争一争位置,大家还可以装一装,真上升到大是大非级别的路线斗争,那就是明牌互撕,不会有任何侥倖的可能。 第137章 后世谈(二) 理所当然的, 皇帝要求朝中重臣巡视河工的消息,在中枢引发了不大不小的情绪。如长孙无忌、房玄龄等贴心贴肠的自己人,还能从隐约的遣词造句中体察皇帝的心意, 慨然承担, 义无反顾, 当众发言表示贊同;而如萧瑀、陈叔达之流的前朝贵胄,那反应就相当之不愉快了。诸位金枝玉叶钟鸣鼎食起居八座,身份荣宠高贵之至, 凭什么还要奔赴千里去视察泥浆污水里的治水工程? 说白了,人家祖上萧衍陈霸先定鼎称帝的时候,就把萧陈两家这几辈子的活干完了, 人家生下来就不是干活的嘛! 正因为这种暧昧难言的对抗情绪,前朝的勛贵旧臣们採取了软性抵抗的策略——他们倒也不敢公开反对, 但私下里的敷衍搪塞却连傻子都看都出来。圣旨明发后不过两日, 京中的资歷深厚的老臣就开始腿疼腰疼胳膊疼,风寒溽热作息不调一齐发作,反正是身体不适不能奔波劳碌,只能诚惶诚恐伏祈陛下天恩云云。 当年八月三日,皇帝圣驾逶迤入关, 于京郊收到了堆积如山的请病奏摺。面对这连篇累牍几乎不加掩饰的推脱摆烂,至尊却几乎心平气和、毫无波动;他甚至否决了魏徵严惩主使者的请求, 而是大笔一挥,一律照准——不就是请病假熘号嘛,算什么大事? 第318页 自玄武门鼎革之后, 大唐朝廷的格局其实相当尴尬。名位已定, 皇权底定, 如房、杜、长孙等秦王心腹, 自然是鸡犬升天,封侯拜相;但为了缓和新旧交替的冲突,降低宫变洗牌的难度,不少两面骑墙的老臣也被顺势保留;甚而言之,如萧禹、陈叔达等,当初还曾在海池御舟上力主秦王接班、平稳过渡呢。难道这个情分,你李二还能不认? 但朝廷的椅子只有那么几把,旧朝老登占得太多,新人就实在没法上位。你房、杜、长孙是飞黄腾达了,其余天策府功臣可还等着进步呢。就算要顾全大局拉拢老臣,忍耐一两年也就罢了,难道还真要等着老登们蹬腿不成? 以南朝梁、陈两家皇室的寿数来看,这怕是实在有点难熬吶。 以皇帝原本的规划,要解决这样陈年旧事的遗留麻烦,那少说也得五六年水磨功夫,磨到老登们百无聊赖,自愿滚蛋为止。但现在治水事大,却无疑是提供了一个绝妙的机会——朝廷的中心早晚要转移到治水上去,在这样的大事上摆烂熘病号,等于是亲手放弃了参予机要的权力;用不了一年半载的功夫,诸位老登恐怕就连文件都看不懂啦。 当然,光明正大、风光霁月之皇帝陛下,是一定不会干过河拆桥这样没品味的小人勾当。无论老臣们请假与否,待遇一律不受影响。公文照发,奏摺照批,开会也可以永远保留位置。至于自己跟不上朝廷日新月异的步伐,败坏掉仅剩的那点权力,那总不能怪陛下不讲颜面吧? 这样光明正大的阳谋,实施起来总是让人格外愉快。皇帝欣欣然批转病退的奏摺,指示留守京城的淮安靖王李神通赠送补品慰问老臣,还特意请现代专家组送去几台无线电,方便京城官吏随时联络行在,请示谏言。 无论如何,面子上总要过得去嘛! · 虽然号称要巡视河工,但至尊车驾入关抵达黄河之后,却从不召见当地官吏,也不看河工上送来的报告,而是派遣心腹亲信,四散奔赴一线,接触在河道中挖土引水汗流浃背,忙得不亦乐乎的基层小吏、出苦力的民夫;下了死令要亲信们一一踩点询问,寻根究底,或者按皇帝读到的文件所说,要「大兴调查研究之风」。 这倒不是什么照猫画虎,而是深思熟虑的决策。李二陛下深知自己的斤两,晓得自己就是再寒窗苦学个十几年,也休想在专业领域挑战教授们吃饭的本事;无论如何都动摇不了现代世界在学术上绝对的权威。但通天的大路不止一条,专家组或许对水利了如指掌、无往不利,但对一千五百年前的大唐日常,却基本是一头雾水,两眼抓瞎,与当地官吏接触以来,闹出的笑话不知道多少。而这种种尴尬,甚至不是一点培训和资料能够解决的——再牛皮高明的歷史学家,也不可能对中古时代的生活细节了如指掌嘛。 不过,恰恰是这样结构化的矛盾,才给了皇帝陛下发挥才能的空间。一千五百年的差距悬殊之至,除了能自由往返时空门的至尊之外,还有谁能左右逢缘,弥合两代人的冲突吶?传道授业、解惑排疑的尊师,那当然是莫大的威望;但能排忧解难、随时平事说和的好大哥,不也是老大的影响力么? 至于怎么混社会、当大哥,使手段拉拢底层的游侠轻薄儿,还能有谁比当年的太原公子更熟悉啊? 这条中心思想确立之后,李二陛下就干得非常愉快。他派出亲信四处接触底层威望高手腕强的民夫头子,从上交的报告中挑出典型,一个一个亲自接见,嘘寒问暖,无微不至。 而林长史随时侍奉在侧,那才是亲自见识到了千古一帝,顶级政治家办事的风范——被召来见面的民夫官吏都没有见过什么世面,觐见至尊后往往是战战兢兢言语不能,僵木得活像假人;但无论对面多么的紧张恐惧,只要与皇帝交谈数句,都能相当迅速的平静下来;而后问答数次,便迅速建立了信任,春风化雨之中,即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气氛烘托到到情真意切处,甚至能说得对方涕泗横流,连连下拜,誓为陛下效死云云。 说白了,龙傲天小说中虎躯一震,霸气四射,小弟纳头便拜,大概也不过如此啦! 当然啦,仅仅上价值还不够,皇帝在陶冶情操、提升境界之余,手笔也是相当的大方。举凡实心用事,查出确有功绩者,缺地的赐土,缺衣的赐布,最后再大笔一挥,统统加两倍的工钱。这样一番连环拳打下来,别说当事人感激涕零不能自已,就连冷眼旁观的林貌都不由心笙动盪,感动,几乎要拜倒在那张黄袍子之下了。 ——怎么说呢?物质利益外加无敌嘴炮,另外还有毒辣眼光时时洞察底细,直抵人心,这大抵就是所谓千古一帝人格魅力的些微展现了。某种意义上,这些政治高手应该能算是另一种领域的顶级魅魔,并非以美色惑人,而单纯以理念打动人心;个人的理念看似抽象而遥远,但当此类人物娓娓道来之时,那种直击魂魄的感染力,却的确不是凡人可以抵挡的。 在辛苦接见之余,皇帝陛下检查谈话纪要,订正亲信的报告,还颇为自得的询问林貌: 「先生亲眼所见,朕仿效得如何?」 林貌幼自沉浸在那种非凡魅力的震动之中,闻言不觉一愣: 「陛下仿效了什么?」 「先生不也读过那位姓李的扶贫干部发过来的资料嘛。其中关于下基层做调查研究的部分,便很有意思。」皇帝眼眸闪动,兴致盎然:「朕还记得,有一份八十几年前在湖南做的农民调查,那便是字字珠玑,高屋建瓴,真正是望尘莫及……」 第319页 「什么湖南的农民调查……」 林貌忽然反应了过来,然后就顺理成章的噎住了。 ——怎么说呢,大概是顶级政治家之间莫名其妙的声息相通、同类相感吧。能一眼从浩如烟海的文献中精准的找出这一份天花板级别的文章,这眼光确实也准得吓人了。 他只能干巴巴回应: 「我说陛下高见。」 「高见倒不敢当。」皇帝挥一挥手,潇洒自如:「不过听了几日汇报,我倒是摸清楚了一点底细。以这些的人反应看,地方上大概是昔年被炀皇帝折腾怕了,无论朝廷怎么劝说,对水利都是颇为冷淡,所以才这样的木讷呆愣,死板难堪——这样的心情,靠嘴皮子是抹不去的;朕的意见,还是要把真金白银髮下去,才能让大家放心做事。」 这倒真是一针见血,提纲挈领,摸准了要害。仔细回想先前召见的民夫官吏,那个不是战战兢兢,颠三倒四?只有皇帝出手赏赐下去,他们才渐渐放松,敢于开口。这样的赏赐,倒不一定是纯粹的物质刺激,更是态度极为鲜明的宣示——隋炀帝徵发天下民夫,什么时发给过工钱?而今皇帝愿意老实给钱,不正表示大唐朝廷与隋氏截然不同,绝不会重蹈覆辙么?这一笔开销,比千万次宣讲还要有力。 不过,林貌提出了更一针见血的问题: 「钱从哪里来?」 据说长孙皇后在现代世界卖奢侈品割阔佬的韭菜,而今勉强也攒了点家底;但以这个花法,皇后一年割的韭菜,未必够皇帝半个月败的家罢? 「这倒不必忧虑。」皇帝镇定自若:「朕还可以再贷一笔嘛……听说组织对南海的那什么『石油』很感兴趣?海外的真腊、扶南,都有倾慕王化的意思嘛。朕以此为本,典当个几十亿总不成问题。钱先发下去,后续的工业品才会有市场——这不是你们的扶贫经验么?朕打算明日当众宣示,也好叫上下沾沾喜气。」 在签订的一揽子协议中,第一步要转移过来的就是小型高炉炼钢厂、成体系的纺织产业;钢铁制造农具,纺织锻鍊工人,轻工业重工业彼此搭配,是相当初级也相当可靠的体系。但工业品造出来总得有个销路吧?寻常的农民保守封闭,未必愿意冒这个险,还是要先把钱发到做河工的民夫手里,这样有水快流,才能让小小的工业市场活动起来。 这是相当经典的投资路线,自然绝无问题。但林貌嘴唇蠕动,却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皇帝巡视河工以来,大小公文都要经林长史过目整理后再送电台签发;而他现在想来想去。也实在想不起中南半岛的诸国,什么时候这么「倾慕王化」了…… 当然,这话就实在不好出口了。毕竟吧,不提「倾慕王化」,又提什么呢?——但凡有石油的地方,都会长出唐军?还是南蛮恬不知耻,居然提前数百年将自家王城设在大唐的油井之上? 他只能长长嘆一口气,感觉自己要学的果然还有很多。 -------------------- 南蛮:这是我们的矿啊! 大唐:你叫它一声,它答应吗? 南蛮:它就一死东西它怎么答应?但这矿上可盖着我们的王城吶! 大唐:你为什么要在我的矿上,盖你的王城呢? · 大唐郑重宣布,谁也不能阻止真腊国人民心幕中原王化的真挚情感,即使真腊国自己也不行! 第138章 后世谈(三) 六月二十日, 皇帝巡视过黄河流经关中的几处重要支流,于风陵渡召见办事得力的底层小吏与民夫,温言奖慰, 情谊殷殷, 待三言两语将气氛烘托到顶点, 又不失时机的宣布,待到工程告一段落,便要为出力的诸位发下丰厚的奖金, 断断不能让干活的人心寒。 正如管理学大师,华妃年世兰所指出的,嘴皮子上的功夫抵得了什么?只有真金白银赏赐下去, 人家才会为你办事。这些黔首小吏,能远远见一次皇帝已经是侥天之幸, 如痴如醉;如今亲耳听到皇帝实实在在发钱的许诺, 那种狂喜震撼,更是抑制不住,几乎就要当场嚎啕大哭——于是群情亢奋之下,那种齐喊皇帝万岁的气势,便真如山唿海啸, 地动山摇。 一千个道理一万个道理,都不如真金白银更有道理。当这君臣相得的气氛在物质的刺激中走向顶峰, 皇帝至高无上的权威也就在悄无声息中确立了。林貌紧随至尊左右,亲眼见识了台上那种山唿万岁的气势,真正是震动莫名, 心情难以言喻。 先贤谆谆教诲, 要从群众中来, 到群众中去, 但只有你亲自体验了亿万人齐心协力的举止,才能明白这一句话的深意。当你与群众的心站在一起,当千万人同时为你欢唿,那种沛莫能御而纵横捭阖的力量,便不能不让人沉醉其中;你既在万众之中,又在万众之上,驾驭着情绪的浪潮中流击水,天下尽在掌握——这样指点江山,独立绝巅的滋味,当真是既叫人痴迷,又叫人恐惧。 当然,这种体验也是因人而异的。对于林貌之类的愣头青,大概是恐惧远远大于痴迷,即使没有什么怯场的毛病,要在千万人瞩目下举止自如,也是莫大的难事;不过,对于天生有社交恐怖分子潜质的李二陛下来说,这大概就是轻车熟路,甚至欣然享受其中了吧? 与顶级的政治生物相比,他还是太嫩啦。 第320页 不过,林貌这几日仔细观察,反覆揣摩,仍然有了不一般的见解;在他看来,皇帝之所以频频亮相,不惜纡尊降贵的亲近寻常理念中上不得台面的布衣黔首,除了增进威望之外,恐怕还有权位上难以言说的微妙心思——显而易见,现代世界在武力上已经拥有了无可比拟的优势,随时拥有翻盘清算的余地,已经不是任何的谋划可以逆转,算是当下最为严重,也最不可迴避的现实 ——当然,组织是有过保证,签过白纸黑字的协议;但要一个卓绝的人物将身家性命纯粹寄托在别人的道德标准上,那未免也太过天真了。 硬实力上翻盘是绝无可能了,指望什么阴谋也纯粹是笑话。在这种尴尬侷促的形势下,皇帝现在能拿出手的措施,基本上也就只有现在这一招了。 概言之,诉诸群众。 在现代世界的伟力之前,什么精兵良将都是假的,大概还抵不住高射炮打一个火药基数,所以兵权财权,统统不能算数。但是,只要皇帝还拥有号召群众的威望,只要他还能走出皇宫,振臂一唿,那届时千人和、万人应,黎民百姓山唿万岁之时,外人纵有千万手段,又能如何? 现代世界再厉害,难道还能违背大唐人民的意愿,将一己之见强加给他们么? 违背华夏人民的意愿,就是违背组织的初心;甚而言之,以外界势力强行干预中土政治进程,触及文明中对殖民主义最惨痛也最不堪回首的记忆,这才是真正的政治大雷,比核武器的威力还要可怕的杀招。别说真正付诸实施,就是一不小心碰上一碰,都足够将李先生乃至一切经手人等炸得粉身碎骨形神俱灭,飞上九霄云外去看烟花。 这样凌厉可怕的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才足以将一切异样制衡得动弹不得。 虽然这大概率只是杞人忧天,但皇帝眼光之老辣独到,仍然可见一斑。能从现代公布的那一点文件中敏锐窥探到组织真正的要害,不容触碰的逆鳞,委实当得起李先生称许的那句「顶级政治家」,或曰「千古一帝」——提纲挈领,直击要害,这才是人家的本事! 当然,李先生估计也不会不明白这一点。但他出声提点林貌,却绝没有干预的意思。杞人忧天与否,姑且不论;皇帝愿意与黎民百姓保持一致,那总是莫大的好事。就算大唐皇室煽动百姓,那也总要真金白银撒下去,才能把人叫得起来——无论如何讲,愿意真金白银髮下去的皇帝,总不会太糟嘛。 大唐的百姓高兴,大唐的皇帝放心,组织上浑然无所谓,这就叫各方满意,政治平衡,晓不晓得? · 所谓作威作福,仅仅授予恩惠,还不能确立威严,必须要雷霆手段,展示暴力机器的威力。皇帝对此也早有预备。在出发巡视之前,他就命魏徵会同大理寺严办,理了一个治水工程中欺上瞒下、行迹恶劣的官员名单,预备车驾到洛阳后一次性勾决,挂他几十颗人头给洛阳亲友们开个大眼,也算用殷红的血给此次大张旗鼓的行迹沾沾喜气。 朝廷严办官员,当然与林貌无关。皇帝召见御史及大理寺卿,他都避而不见,保持默契;但要处理另一些事务时,皇帝却不能不徵求大手子的意见了——如今大兴土木,沿途开山凿河,要占用大量的土地;寻常百姓的土地可以高价赎买,世家大族的庄园可以用强力压服;但还有一类土地——由南北朝天下分崩以来,被鬼神淫祀、山精野怪霸占为寺庙产业的土地,可就没有这么好收回了! 要论先来后到,诸位野神各个都是圈地数百年的大地主,凭什么要给你区区二十年不到的朝廷让步?山野寺庙建成之时,皇帝的祖宗都还在吃奶,长幼有序懂不懂得啊? 荒谬绝伦到这个地步,那显然是没法子谈了。皇帝把林貌找了过来: 「举凡罪大恶极,手上沾有血债的,朕都行文龙虎山与楼道观,命他们派法师会剿了。」至尊向林长史交底:「至于其余的胁从,也是莫大的麻烦。这一类角色未必有什么太大的罪过,但在本地扎根数百年,树大根深,也不能让他们盘踞在黄河周遭。朕的意思,还是驱逐出去为好。」 他停了一停: 「不过,这样的事情,是否要知会娲皇宫一声?」 显然,娲皇宫使者的强悍伟力,给皇帝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考虑到娲皇宫手握招妖幡,有统领天下一切妖物的权柄,如今朝廷办理妖界的事务,似乎也该尊重一二。 林貌沉吟了片刻,还是摇头: 「我倒以为不必,第一,娲皇宫绝不会在乎这样的小事。她们就算经管妖界,操心的也该是相柳、九头鸟之类的大妖怪。第二,陛下本来就有资格过问这样的事情,不必考虑任何人的意见……毕竟,陛下才是天子嘛!」 天子者,天之嫡长子也。按正统封建伦理而论,皇帝是嫡子,中原是大宗,其余外藩小国顶多算个上天的庶子小宗,天然有服膺嫡系的义务;至于山村妖鬼,那干脆就是上不得台面的角色,连宗谱都不能入的下九流野种而已。 嫡庶尊卑分明,不容逾越;身为大宗嫡子,就是将小宗藩王统统发卖,也是理所应当,无话可说,更何况处置几个野种? 「当然,将自家的鬼神驱逐得太远,还是有点伤触人心。要是下面议论起来,说陛下摒弃子民于天涯海角,也很难驳斥。」林貌积极踊跃,又为皇帝出谋划策:「以我的浅薄见解,最好还是送他们去高句丽,汉四郡。等朝廷料理完辽东的事务,再让他们在此处戴罪立功,以观后效……」 第321页 这些鬼神纵无杀人越货的大错,也有骄奢淫逸的小过,在半岛呆他十几年吃一吃萝蔔酱菜,对清醒神志大有裨益。关中黄河的水土还是太养人、太安逸了,养得鬼神们骄恣肆意,不知体恤百姓;总得让半岛的大酱汤、臭鱼干、五花八门小料区熏上一熏,才能知道陛下的恩泽天高地厚,将来实心办事,不至于忘本嘛! 皇帝瞥了他一眼,还是点一点头: 「也不是不可以考虑。」 · 在位鬼神们安排了高句丽十年游后,皇帝倒在榻上,揉一揉眉心,扔过来一份奏摺: 「还有这一份题本,你也先看看吧。」 第139章 后世谈(四) 「这就是你要给咱看的东西?」 猴哥大剌剌坐在石凳上, 面前鲜果齐备,繁花围绕,长桌四面还摆着自酿的葡萄美酒, 碧盈盈亮汪汪香气扑鼻, 是花果山猴子们精心预备的顶级货色。显然, 挣脱五行山后齐天大圣无忧无虑而无拘无束,已经在提前享受他美好而永无止境的退休生活了。 林貌小心靠在石凳另一侧,双腿併拢, 正襟危坐;听到大圣垂询,也只低低答应了一声,面上颇有尴尬之色。 猴哥倒不在乎大手子的反应。他咂了咂嘴, 捡起林貌送来的帛书,翻了一翻, 然后皱起眉来: 「什么玩意儿……」 显然, 虽说大唐朝廷尽力考虑了齐天大圣的特殊情况,请朝中饱学鸿儒以秦、汉的小篆摹写通报情况的公文,但遣词造句之间,还是与千余年前的文章大有差别,文气也不甚连通;所谓诘屈聱牙, 难以辨识,无怪乎大圣连连摇头, 神色怪异。 虽然难于理解,但大致意思还是明白的。原来,督修淮河水道的官吏奉命开掘支流, 工程修到桐柏一带, 忽而遭遇暴雨, 损失惨重;上面派人收拾残局, 却又在梦中见一形若猿猴、青躯白首的古神,奋臂咆哮,震怒难当,喝令修整淮河水道的民夫统统退出百里开外,否则必将奋九江之水,令湘淮百姓尽为鱼鳖云云。 当然,「奋九江之水」估计只是夸张。但能随意唿风唤雨的神祇,委实也不好应付。不过,大圣也只看了一眼,并不放在心上。 「要是真有这个本事,也是个不大不小的麻烦。不过,咱老孙的水性还是差了一筹,未必能料理清楚水下的妖怪。」他很坦率的说:「以咱的见解,你还是找精熟水性的神将,更为稳妥。无论是南赡部洲小张太子,还是真武大帝坐下龟、蛇二将,都是极好的人选。再不然,咱给你写一个条子,你到西蜀灌江口去寻杨二郎,一定是千妥万妥,再无差池了。」 建议也给了,办法也教了,人情也送了;情分上实在无可挑剔。但林貌仍旧期期艾艾,吞吐着回话: 「上报的官吏查了典籍,说桐柏山,桐柏山原是禹王镇压妖邪的所在,那个兴风作浪的神祇,应该就是被压在山下的上古妖物……」 大圣喔了一声,也不甚放在心上:「这又如何?大禹不会管这样的小事,你收拾了便罢了。」 林貌不得不挑明事实了。他鼓足勇气开口:「实际上,被压在山下的,应当是水猿无支奇……」 「无支奇又能如何——」 大圣毕竟是大圣,即使在花果山潇洒散淡养得警惕性大失,在瞥一眼林貌那怪异之至的表情后,依旧迅速反应了过来: 「无支奇怎么了?你要说什么,不妨说清楚!」 林貌尴尬之至,却又不敢在火眼金睛面前撒谎,只能咬牙交代: 「据说——据说水猿无支祁,与大圣颇有渊源……」 猴哥愣了一愣,而后勃然大怒: 「这就是你们上门递消息的缘由?以为老子和那什么无支祁有瓜葛,所以先要来探探口风!奶奶的,咱老孙生平还没有受过这样大的侮辱——老子好歹算个天生圣人,和牛魔王、赤睛大鹏一类相提并论,也就罢了;而今莫名其妙,竟还和一只水猴子扯上瓜葛了! 休说什么『瓜葛』,老子就是过河撒一泡尿,叫山间的野猴子吃了,也能养出十几只通灵变幻的水猴子来。像这样的野种,也配与老子沾边!真是胡说八道,莫名其妙!」 林貌苦着脸听大圣发火,又不由缩了缩脖子。当然,猴哥怒极失态,言辞上也颇有不讲究的地方;水猿无支奇能蒙大禹亲手弹压,自然不会是什么普通的水猴子;而齐天大圣与水猿无支奇有瓜葛的传闻,也绝非来自大手子的臆想——说难听些,就大手子那点三脚猫神话学的水平,就是有心造谣,也造不出这么有深度有来歷的谣言吶! 这些论断,本来可都是西游学者的精微叙述,抽丝剥茧,旁徵博引,从文献探微出的隐秘联繫。那种精细深入的分析,逻辑严密的归纳,不能不令大手子心服口服,所以才会信以为真,送一份公文来稍作试探。 当然啦,无论推理多么精细,似乎都与现实有不小的差距。现在看来,估计学者们连篇累牍的脑洞,实在也不大靠谱。 大概是花果山的风水颐养身心,猴哥在水帘洞潇洒自在几个月,渐渐也磨平了往日的急躁脾气。他开口发泄几句,也就不再多生气,随口又问道: 「怎么,你们要料理水中的妖怪?」 「这是既定的议程。」林貌小心道:「南北朝乱了几百年,各处淫祀邪祭,都已经泛滥得不成样子了,不能不收拾一二。现在借着治水的机会,正好在沿途清一清。以陛下的意思,除罪大恶极的要枭首示众以外,其余荒郊野外的小鬼神,可以流放到高句丽、新罗、东瀛,戴罪立功,以观后效……」 第322页 大圣忽的抬起头来,望了林貌一眼。 猴哥与林貌已经打了这么久的交道,大概晓得大手子那种温良恭俭让的外表下是怎样不可言说的野心,更明确的知道他当年雄心勃勃、意兴勃发,曾为大唐皇帝描绘过何等宏伟壮阔、乃至近于画饼的虚妄蓝图——猴哥对人类的歷史见识不多,但以他仅有的经验看,哪怕大手子的计划只落地一半,那纵使秦皇汉武,恐怕也要瞠目其后,自愧不如了。 正因为如此,猴王才一眼看穿了对方的把戏——大手子越是作出这样小心谨慎、弱声弱气、胆战心惊的样子,那弄不好背后越是要搞个大的。他脑子里来迴转了一轮,忽然开口: 「你们终于要对东瀛下手了?」 「怎么能说下手呢?」林貌赶紧细声细气的反驳,神色羞赧谨慎,仿佛难以承担这样的重话:「隋炀帝时,东瀛皇室就曾派过使节来,向上国请教百行百业的知识,称为『遣隋使』。而今陛下主动派人登岛,指点他们的朝政、纠正他们的过失,传授上国的经验,这是莫大的恩泽啊!」 中古时代中原上国是整个东亚乃至亚洲大陆无可争议的文明灯塔,数百年来人类治理能力的巅峰。这样的伟大灯塔、政治模范,愿意主动向蕞尔小邦分享治国理政的经验,怎么不是一种恩典呢? 就算往少了说,也算省了一笔遣唐使的路费嘛! 不过,猴哥只是人世的经验不算太多,又不是天真愚蠢。他面无表情,只是深深看了林貌一眼。 林貌硬顶片刻,终于还是绷不住了: 「好吧。红拂——红拂姑娘与她师兄虬髯客,已经悄悄登上了东瀛岛……」 猴哥抬一抬眉:「只有他们两个?」 「陛下还允诺提供远程火力支持。」林貌小声道:「还有,他们也在后勤处挂了号,可以紧急联络……」 皇帝陛下怎么会这么自如的想到「远程火力支持」?显而易见,这又是某人暗戳戳的高见。 「两个人便够了?」 「红拂的计划,是打算潜入岛中,秘密控制东瀛的什么『天皇』、『公卿』,或施迷药,或施鸩毒,先把中枢大权掌握在手中。」林貌道:「等到站稳脚跟,再请唐军潜入,把握局面……这也算是很稳当的办法,能够减少动盪,对东瀛的百姓大有好处。」 能说得这样的详尽准确,显然是深度参与其中。搞不好大半的谋划,还出自林长史的手笔。不过,林貌口口声声,对东瀛百姓「大有好处」,倒也不是虚言。就他们的规划来说,等红拂、虬髯客控制住皇宫要害之后,便会以「万古逆贼」的罪名处死敢于抵抗的公卿豪族,废黜他们的姓氏,剥夺他们的庄园,将土地与财产分予部民,允许永久保留。这样的德政,想必能令农人大为欢悦,不会有什么反抗的心思。 林貌又道:「剑仙法力超群,但恐怕双拳难敌四手。毕竟,东瀛号称『八百万鬼神』,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小岛之上,处处都是怪异的灵物……」 猴哥想了一想,又稍稍摇头:「咱老孙的消息也算灵通,没听说过东边海上有什么了不得的大妖怪。」 所谓八百万鬼神,大多也就是个聊斋中物异、冤鬼一类的货色罢了,基本威胁不大。但其中一二角色,却又未必没有跟脚。林貌小声道:「大圣知道玉藻前么?」 大圣愣了一愣:「什么?」 「据说,玉藻前美艷无比,是白面金毛的九尾妖狐,赫赫有名的大妖怪……」 玉藻前,魅惑众生,妩媚不可名状的妖狐;虽然传说仅仅流传于东瀛一带,却似乎隐约有九尾狐妲己的影子。若传闻真有其依据,那这位妖狐恐怕还颇难对付。如果没有顶级的大能出手庇护,他们怕不是得去娲皇宫痛哭流涕,非得请出娘娘的手谕不可。 大圣也显然听明白了这个暗示。他沉吟片刻,还是点一点头: 「好吧,要是情形不对,我也去东瀛一趟!」 林貌长长松气,一颗心终于放下——东瀛计划是他主抓的项目,自然要尽善尽美,不露纰漏才好;而今猴哥慨然允诺,当真是让他眉开眼笑,喜悦不胜: 「感激不尽,感激不尽,那就多亏大圣了!」 第140章 后世谈(五) 六月三十日, 皇帝驻跸于太原,派人检视山西的河工,清点帐簿、整理吏治, 与专家组的负责人——负责猫讨论后续事务, 听取汇报;当天下午, 安放在行辕的电台送来了一条极为简短的消息,仅有四个字: 「樱花已得。」 这是林貌与红拂约定过的暗号,表示登岛的方案一切顺利, 已经控制住朝廷中的要人;苦心经营的计划,已然成功大半。即使先前筹划详密,这样顺利的喜讯, 仍令大手子欢欣鼓舞,心潮澎湃, 几乎在御前失态, 乃至于呆愣在地,一时言语不得;还是皇帝陛下见多识广,及时反应了过来: 「这样的大事,似乎不能瞒着另一边,要不要拟个稿子, 先给那边发过去?」 林貌条件反射式的俯首称是,但话一出口, 却又不觉微微犹豫。皇帝抬一抬眉: 「怎么?」 「以臣的意思,这篇稿子似乎可以拖一拖,七月七号的时候再发过去。」林貌小声道:「就算是好消息, 也要讲究时机嘛……陛下不是有很多琐屑的请求, 不太好向组织开口么?到时候可以拟个附件, 与这篇稿子一起发出, 组织绝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第323页 皇帝愣了一愣,显然是大大的意想不到: 「还可以这样?」 「要解放思想嘛,不能这么死板。」林貌道:「其实吧,如果红拂他们能在九月之前取得大的进展,那朝廷拿这个东西去谈,一定还可以从组织的手上拿到意想不到的优惠条件来。」 他停了一停,又道: 「毕竟吧,谈判这种东西,固然是利益的彼此交换,但在很大程度上,也要被人类强烈的主观情感所左右啊……」 · 人类很难预料没有经歷过的往事共情,对于现代世界那念兹在兹,永远不能忘怀的激烈情感,皇帝是真正所知甚少,绝难体会了。他索性将事情尽数放权给林貌,让他统筹规划,不必请示。 蒙受这样超规格的信任,林貌自然是感激不尽,尽心尽力的规划。他特意给红拂发去消息,请她调整东瀛攻略的时间线,争取在七月、九月、十二月各取得一个足以向现代世界献礼的重大成就,将来由林貌统一整理汇报,绝对有莫大的好处——人类最真挚的情感永远是无法压抑的;七月七日、九月十八日外加十二月公祭日,在这三个日子送上攻略东瀛的喜悦,才是直抵心扉、锥心刺骨,所谓「初闻涕泪满衣裳」,足以令现代谈判小组瞬间破防,情不自禁也要松口让利的武器。 这样的交换,不比锱铢必较的争夺文字要高明得多? 林貌很为自己的这个方略得意,所以忙前忙后,力求要办得妥妥噹噹。到七月三日,他又签发了一份公文,要求江、浙沿海,将扫灭的淫祀邪祭一一清点,选出罪行不大,被裹挟的小鬼小妖,整顿之后分批装船,第一批先送到送到东瀛流放。 妖怪也是要地盘,要物资的,这些外来的小妖怪人生地不熟,急于立足圈地,登陆后刚好与东瀛「八百万鬼神」斗上一斗;大家扯头花争番位挠个满脸花,也就不会有心思关注红拂与虬髯客的战略了嘛。 七月六日,李先生结束了为期一个半月的单独审查,重新履行职务。与古神合作的事体毕竟太大,组织上尚未作出正式结论,但已经在口头上同意了李先生的构想,批准他在大唐世界试点新的路线,尝试着与娲皇宫沟通,先搞出一套方案来——现代世界与神秘隔绝实在太久,过去的经验已经不再适用,必要的借鑑与参考,是极为宝贵的经验。 然后吧,李先生刚刚恢復工作,就在七月七号,被林貌按头来了一发大的。 大手子所言不错,在正确的时间送上这一份正确的消息,的确有非同寻常的破防效果。实际上,李先仅仅生翻了一回,便立刻绷不住了,从办公椅上一跃而起来回数次,心绪依旧不能平息。他大为失态的朝空中勐一挥拳,而后才按动按钮,吩咐秘书将电文送发给各个办公室。 「辛苦一趟,最好今天就能圈阅了送来!」 秘书颇为惊愕,不由看了上级一眼。显然,这个要求是大大违背常理的。组织的规矩是分工合作,每个领导各自有自己的分管区域,除了重大事务要到工作会议上公开表决,一般的小事只要知会同事一声即可,忙起来连同部门送去的通知都不会多看。如今特意要请各个办公室圈阅,那不等于大张旗鼓、公开的向组织内部炫耀了吗? 这样的高调、激烈,实在是行政中不大不小的忌讳。李主任娴熟公务,不该不知道这个规矩呀。 但李先生只是点一点头,再不说话。秘书满腹疑窦,也只有接过电文去送信。李先生又来回数次,到饮水机边接了一杯冰水,一饮而尽,那种沸腾如擂鼓的心跳,才勉强能够平息——庄子云「今吾朝受命而夕饮冰,我其内热与」,原来血气翻涌的时候,那种不可抑制的内热,竟也是这样难当! 他从鼻孔中长长出气,然后抓起电话,拨通了往另一个世界的语音讯息。 对面的林貌仅仅喂了一声,李先生就铺天盖地的喝问了一句: 「是你送来的消息?」 「差不多吧。」林貌羞答答的承认:「这不也是向组织献礼嘛……」 「我不能代表组织。但组织应该是绝对的满意。」李先生直接了当的说:「那么,你到底想要什么?」 林貌立刻辩解:「这是献礼!献礼的事情,能说得这么俗气么……」 「所以你不想要什么了?」 「好吧。」林貌妥协了:「我们是对合作协议有一些想法,期望做一点微小的改正……」 实际上,这个改动未必「微小」,但正如林貌的预料,在这样意义特殊的时刻、面对这样意义特殊的喜讯,李先生是不会扫兴的。他果断开口,以前所未有的爽快答应下了所有的条款,并无纠结瓜葛,还特意问道: 「只有这些了吗?陛下的那边事情办得如何?」 林貌将九月与十二月的事情在心中转了一转,觉得还是该保持一点神秘,留有期待才好。他很含蓄的说: 「陛下那边也没有什么大事,现在正在审沿途的妖邪淫祀呢,想必过几日就能料理清楚。」 「在料理妖邪?」李先生沉吟片刻,抬了抬眉:「那倒正好,我也有些与神秘侧相关的事要与陛下商议呢,就一同料理了吧。」 第141章 后世谈(六) 虽然只是说要「见一面」开个小会, 但双方会面的规格却很高,要见的人也很多。皇帝收到消息之后,还是特意推了几项行程, 难得的抽出一日空闲, 再次穿越两界, 抵达他忠诚的郊外小院。 第324页 抵达之后,上午与长孙皇后会面,一诉别肠, 顺带检查几个子女的作业,并就教育问题发表重要指示(当然,鑑于皇帝对自然科学委实一窍不通, 这些指示基本泛泛而谈,绝无执行的意义)。下午一点, 皇帝夫妇屏退闲杂人等, 彼此交换意见,最后确定了谈判的提纲;下午三点,皇帝夫妇由林貌陪同,步行入小院外临时搭建的帐篷。 帐篷内空空荡荡,中间只摆着一张长桌, 桌后由李先生领头,坐着五六个衣着一致的中年男女。等到陛下携皇后步入, 这五六位干部同时起立,一齐鼓掌。 往日组织上的官员也曾面见过皇帝,但似乎从没有这样隆重的态度。特别是掌声之热烈响亮, 令陛下都有茫然的诧异感, 只能下意识挥手回礼。不过这异样的答案很快揭晓了, 与皇帝夫妇一一见过之后, 李先生为林貌介绍起诸位不相识的上级: 「这位是后勤办公室的徐局长,负责统筹安排跨越『门』的物资……」 「您就是那位发电文来的林先生?」徐局长立刻抢先一步,主动握住林貌的右手,用力摇晃:「幸会幸会,荣幸之至——」 他仅仅寒暄了几句,等在身侧的某位女士便悄没声息的站了过来,几乎是无缝衔接的抓过了林貌的手。李先生赶紧介绍: 「这是文史办公室的张主任,负责资料的分析与整理……」 「林先生,你的电文写得好啊!」张主任高声道:「痛快,痛快!要不是今日有公务,我昨晚都应该约人喝一点酒。林先生,我们文史办公室竭诚为你们一线工作人员服务,坚决拥护组织的决定。我本人的祖籍就是南京的嘛!」 林貌目瞪口呆,蒙逼之至,一时居然不知道该怎么样回復这样的热情。不过也不用他回復什么,室内的人立刻鼓着掌聚了过来,争先恐后的与他们三人握手,应接不暇,根本没有转动脑子的空闲。等到林貌煳里煳涂的转过一轮,右手已经被握得发热汗湿,通红一片了。 李先生将他引到长桌另一边的座位,这才低声开口: 「我把电文转给几位同事了,他们的反应可能大了点……不过这对会议很有好处,你小心应付就可以了。」 林貌坐上靠椅,才终于回过神来: 这只是「反应大了一点」而已吗? · 正如李先生所说,会议是在一片祥和而喜悦的气氛中召开的。在谈开始的几件小事时,皇帝试探着提出了一点要求;而无论是增大援助力度、降低贷款利息,还是加快运输速度,扩大留学生规模,几位组织代表都是慨然答应,绝无难色。甚至在谈判的间隙,还玩笑式的询问皇帝,是否还有别的需要?可以一併提出。 「九个办公室来了六个,已经够开工作会议的人数啦。」张主任笑道:「陛下有什么要求,我们现场就可以开会解决。也省得后面再忙。」 皇帝心情甚好,也还以微笑:「所获既丰,怎敢得陇望蜀?只是多谢诸位的深情厚谊了。」 「一点举手之劳而已,怎么当得起一个『谢』字?」张主任道:「倒是我们能稍解心中块垒,要多谢陛下才是。毕竟,『意难平』三个字,还是很沉重的啊……」 她微微嘆息,回头看了林貌一眼,却又展颜微笑,一扫阴霾。 人终将被年少不可得之物困其一生,国家也是一样。纵使一百年后天翻地覆,纵使工业强盛国力发达再非往昔,到底还是,意难平。 · 谈过一轮,气氛非常之好。李先生示意工作人员倒茶,而后又送上来一份新的文件。坐在两侧的代表只瞥了一眼标题,眉毛便稍稍抬了起来。 显然,在漫长的铺垫之后,戏肉终于来了。 这份文件也很简单。考虑到现代世界有接触神秘侧的需求,需要借鑑大唐世界的应对经验。而大唐现在清剿邪祟、流放鬼神的「经验」,无疑便是借鑑中的重点。 诸位代表数日前就已经收到过报告,但现在仍然要当面确认数字。李先生翻一翻文件,很客气的问道: 「我看到陛下签发的旨意里,仅仅关中一地,被清剿、处决的淫祀便达数千,至于预定要流放新罗、东瀛的,更有上万之多,请问这个数字是否属实?」 皇帝稍稍回忆,点一点头:「差不多吧。」 坐在李先生右侧的徐局长扶了扶眼镜:「如果以此计算,则关中一道,要经办的案子便成千上万,设若扩张至整个天下,要清理的鬼神又有多少呢?」 皇帝道:「天下十二道,大约不过十余万吧,朕的预想,是花个七八年水磨工夫,慢慢的也能做成了它。」 长桌边一时寂静,无人应答,直到坐在左后方的张主任轻声开口: 「恕我冒昧,陛下的这个估计,可能是稍微乐观了一点。关中毗邻帝都,淫祀、祭神的风气,还不算太甚,偏远如浙、闽、粤一带,才是重点,鬼神数量也要大大超越关中。不能简单的用已有经验套用。」 她顿了一顿,低头翻阅资料: 「……以我们查阅的部分典籍来看,天下需要清理的邪祟,少说在五六十万以上。」 会议室又安静了下来,皇帝不觉回头与皇后对视,神色隐约惊讶。显然,这个数量级大大超出了他决策前的考虑,并将给整个清理行动带来不可预测的变故——超出几万还好,而今数量级勐然翻了五六倍,那大多数的预备都要被严重透支了。 第325页 某种意义上,这大概也算执政能力天差地别的差异。组织文史小组靠着查资料与一线专家的报告能大致推断出来的事情,贞观初年刚刚建立的大唐国家机器却很难釐清。无论皇帝如何聪颖英明,仅仅依赖着旧有体系下那一丁点少得可怜的地方官吏做统计,结论都很难有意义。 眼见至尊愕然不语,李先生又道: 「敢问陛下一句,这样繁多复杂的邪祟,又是怎样一一料理的呢?仅仅关中这上万的案例,便不是一件轻松的工程吧?」 李二陛下微微一默,而后嘆了口气:「朕特命大理寺与刑部督办,又派了御史定期巡查,将地方致仕的官吏也请了不少回来,会同审理……」 说着说着,他的口气也低了下来。显然,这些措施听起来绝无疏漏,但最多也只能瞒一瞒不懂诀窍的门外汉而已;不要说在座娴熟公务的诸位高手,就连大手子听了几句,都觉得有点不太对头: 大理寺、刑部、御史台、退休官吏,听起来倒是五湖四海,彼此监督,严丝合缝得紧。但问题是,你就是把满朝的官吏加在一起,能料理清楚这关中大几万的邪祟淫祀案么? 别人不知道审案子多么费功夫,在座的还能不知道么?别说各个证据确凿,就是一律走简易程序,这大几万的案子也要拖上个一两年。 所以,陛下迂迴许久,还是不得不吐出要害了: 「……此外,还命退下去的诸有功士卒,烽帅、伍长等,都可以检举揭发,协同办理。」 不必再多说什么了,「有功士卒」四个字一出来,在场众人的脸色都有了些微妙的变化。即使皇帝用什么「烽帅」、「伍长」掩饰一二,但根本要害依然无法迴避——大唐全民皆兵,对外征伐凡十余年,哪一个村子没有「有功士卒」?所谓调动「有功士卒」检举揭发,不就是发动上下,大搞运动,来个公审公判,民粹路线么? 论这一套,从李先生以降,哪个领导不熟悉?大干快上,奋勇争先,无怪乎几个月不到,就能抓出上万的牛鬼蛇神! 正因为太过熟悉于这一套,所以气氛就格外奇特了。如此沉寂片刻,徐局长忽然开口: 「寻常人等未必通晓大唐律法,由士卒检举揭发,是不是有些妨碍呢?」 皇帝尚未作答,翻阅资料的张主任出声了: 「人心是非善恶,总也是有一桿秤的。就算不知道大唐律法,基本的良心还是要讲的嘛。这又不是建设法治大唐,只要开诚布公,不被少数人利用;群众能发挥主动性,我看也很好。」 李先生咳嗽了一声,但徐局长只是微微一笑: 「当然是要发动群众的。但审判牵涉到的毕竟是国家的暴力机器,贸然让没有经过训练的一般人参与暴力机器的运作,是不是会导致暴力的扩大化呢?我的这一点意见,请大家参详。」 李先生徒劳的再咳嗽了一声,又叫人再来添茶,却对气氛毫无帮助;添水休会期间,分列两排的领导们以眼观鼻,神色不动,而林貌抬起了头来,茫然四望——就连他都意识到话锋似乎不太对头了。 在这难捱而默然的三分钟后,坐在皇帝身侧的皇后款款起身,笑意盈盈: 「我倒忘了,昨日早起时几个孩子身子都有些不适,约了医生到家里看过一回,说是怀疑有什么『传染病』,要请父母一起做检查的。现在时辰也到了,不如陛下陪我去看一看?也只有那么一会的功夫,等诸位喝完茶再来。」 话音未落,皇帝立刻站起,先看了李先生一眼,而后点头向各位表示歉意,快步退出帐篷。林貌正欲起身跟随,从身侧走过的长孙皇后却不动声色,在他肩头按了一按——林貌好歹也是在朝廷中吃过见过,立刻明白了皇后的意思,于是再次坐下,默不作声。 显然,如果会议中真有什么矛盾,那一旦发言者与皇帝直接冲突,局面便难以收拾;还不如趁机退出,先让无伤大雅的林长史听一听风声再说。 似乎也就是等着这么一个机会,添完一轮茶水之后,徐局长再次开口: 「发动群众介入暴力机器,其中的种种教训,我们都应该是清楚的。」 张主任很客气:「请局长指教。」 「扩大化的问题嘛。」徐局长说:「关中数州之地,一个月能揪出大几万的牛鬼蛇神?难道真箇是洪洞县里无好人了?这其中恐怕免不了冤假错案吧?」 「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具体有没有冤假错案,要等一线的报告,我们在座的各位,谁也不清楚情况嘛。」张主任轻言细语:「至于『洪洞县内无好人』,我倒是想解释一二。我硕士论文做满清以来的农村问题,在地方志中可以发现一个很明显的趋势。在咸丰、道光之前,地方上是记载过不少乐善好施、修桥补路的『某善人』的,口碑也很不错。当然,这些大多也是涂脂抹粉,邀买人心,有很大的欺骗性;但到近代以后,就连这样邀买人心,愿意装上一装的人也没有了,地方的乡绅,几乎是实实在在的土豪劣绅、率兽食人……」 她停了一停,又道: 「归根到底,在秩序尚且稳定的时候,豪族为了维持长久的地位,有涂脂抹粉的现实需要,愿意花钱收买;但在秩序崩坏的乱世,再多的财富也是朝不保夕,与其花钱维护虚无缥缈的名声,倒不如竭泽而渔,将地方搜刮干净,再躲进租界逍遥。这种时候,越抹不下面子的士绅消失的越快,所谓劣币驱逐良币,最后当然只有土豪劣绅,才能在丛林社会生存下来。」 第326页 「如果几十年的战乱,就可以把地方摧残为丛林社会,南北朝乱了几百年,恐怕结果不会好到哪里去吧?」 在朝代更迭如走马,秩序彻底崩坏瓦解的时代,真的有什么善良而无辜的灵物能倖存下来吗? 这个质问非常有力,有力到徐局长都稍稍沉默。而林貌在旁听得清清楚楚,却不由睁大了眼睛——他完全明白了,这场会议看似风平浪静,其下却搞不好还有点暗流涌动的意见冲突。 无怪乎这一次会面的阵仗搞得这么大,他一开始还以为只是大家被电文刺激,都想来见一见皇帝陛下;但现在看来,怕不是内部暂时难以达成一致,不能不搞个集体会议出来。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大手子倒抽一口凉气,立刻有了如坐针毡且如芒在背的痛苦。可以事态的发展不以他的意志为转移,坐在长桌另一头的某位王会长接话了: 「大规模使用暴力,必然带来暴力的泛滥,最后也将反噬群众自身。这也是有过惨痛教训的。张主任,这样的暴力外溢,你又作何见解呢?」 张主任难以察觉的皱了皱眉,终于回答: 「我当然坚决反对暴力外溢。」 虽然这样的问题没有什么辗转腾挪的可能,但直接回答反对,却无异于否认了自己立论的根基。王会长稍稍有些惊讶,但还未来得及说话,张主任便再次开口了: 「我之所以反对,是因为我是生活在现在这个秩序下的人。」她环视左右:「我二十四岁歷史系硕士毕业,参加殷墟的考古发掘工作;二十八岁读语言方向的在职研究生,三十一岁被调入敦煌歷史科学院,参与敦煌考古,以及随代表团出访,努力追索流失的文物;三十三岁被借调入这里,和大家共事十年,一步步走到今天。这二十年来,我都生活在一个和平、稳定、没有太大动盪的秩序里,我这一辈子遇到的最大的无礼与冒犯,也就是外国人蛮不讲理的冒犯。这样一步步走来,我的世界观当然不可能接受暴力泛滥。」 王会长淡淡道:「也不止张主任是这样吧。在座的哪一位,又真正经歷过动盪呢?」 「所以我们的三观都是一致的。」张主任含笑道:「我们都反对暴力,反对杀戮,反对动盪,要维繫秩序。但我请大家注意一点:秩序从来不是凭空建立的;抽象的维护秩序,就纯粹是搞形上学。」 「政治学上说,伟大的革命一旦成功,就会消灭自身的合法性。伟大的变革是在浑浊骯脏、完全无法维繫的旧社会中诞生的,它的歷程中也就不能不沾染着过往时代的污秽,乃至于血腥。可一旦它成功的清扫以往的污浊,建立起崭新的世界,那么新世界的胞胎回望过往,就万难接受变革中的血污。后来者无法共情变革中所面临的恐怖,却又很难谅解变革不可避免的错误;于是它就走向了自己的反面。」 「而现在,我们能安然坐在这里,我们能取得一切的成就,都是因为我们是一场伟大变革的孩子。这场变革如此之成功,以至于大家渐渐疏离了它,很难再与它共情。革·命的孩子无法再理解革·命,这大概算歷史唯物主义的一部分,所谓事物的螺旋发展,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张主任平静道:「旧时代的恐怖已经被革·命清扫入陈纸堆了,新一代要团结一致向前看,这当然是正确的决策。但无论如何,我们总不该忘记组织的初心。」 她停了一停: 「放纵暴力当然是错误,可以伟大变革之后,稳定秩序下形成的三观来臧否尚未被清理的旧时代,又是否合适呢?我不能决断,也只有请大家定夺。」 众人一时无言,林貌却不觉扭动了一下身体。他算是看出来了,在这场暗流汹涌的会议之中,杨局长、王会长等应该算中正平和的保守派,而张主任言语温和,却是个不折不扣的激进派——而现在保守派与激进派之争,显然是各不相让,难分高下,以至于连李先生都难以决断了! 在短暂的冷场后,徐局长终于嘆息了一声。 「张主任辩才无碍,我远不能及。」他道:「不过,杀戮太多,波及的无辜者太多,总是不太好的。事物总会走向它的反面,大家应该也都记得那句话:人头不是韭菜,割掉了是长不出来的。归根到底,总不能靠杀人来统御天下!」 这句话同样有力,即使张主任全程应对得宜,此时也不由微微噎住了。坐在她身侧的几位彼此对视,大概是想出声支援一下,但主持会议的李先生及时发话: 「一时也争不出个调子来,大家还是歇一歇再说吧,我们调整一下议程,先把后面的事谈完如何?」 眼见无人反对,他点一点头: 「大家休息一下吧,我先和皇帝陛下谈谈。」 第142章 后世谈(七) 会议暂停之后, 气氛立刻缓和了下来。工作人员送来了点心与饮料,大家各自取用,随意谈笑, 再没有先前隐约的对立。李先生藉口出去方便, 路过林貌时轻轻碰了他一下。林貌心领神会, 立刻起身,随着李先生走了出去。 踏出帐篷之后,李先生长长吐出一口浊气, 看来也是被会议憋的不轻。林貌左右望了一眼,见四下无人,小声道: 「看起来分歧不小啊。」 「的确不小。」李先生嘆气:「你是没看见前天的预备会议, 争执的比现在还激烈,根本无法作出决议……」 第327页 今日在帝后与林貌面前, 诸位领导还算是尽力收敛了一二, 否则话锋相击,绝不是现在这样的温文尔雅、文质彬彬。 「归根到底,还是底线问题上无法达成统一。」李先生苦笑道:「张……张主任的辩驳很有力,但另一方就是不肯让步。其实大家都清楚,如果扩大规模人人参与, 是肯定会造成大量的无辜伤亡,这不是话术可以掩盖的。」 「不只是神秘侧的事情。」似乎看出了林貌脸上的表情, 李先生摇了摇头:「鬼神也不可能直接涉入人间的琐事,还是要有些祭祀信众来替祂打点。这些凡人中当然有助纣为虐的,但迫不得已、只求生计的也不少。有些山野小庙, 只有一两个庙祝世代主持, 混口饭吃, 这些人能恶到哪里去呢?偏偏这些人又是最容易在泛滥的暴力中粉身碎骨的……」 林貌忍不住插话:「粉身碎骨这个形容, 是否太过分了?」 「其实不算过分。」李先生道:「当然,这也是秩序时代的幻觉之一……林先生,你大概很难想像乱世中生存的逻辑,一切礼义廉耻都被践踏,只有暴力成为最高的准则。在耳濡目染之下,所有人都会下意识以暴力来宣洩仇恨。但偏偏,偏偏乱世之中,百姓的痛苦与仇恨,又实在太多。」 「以直报怨,难道不好么?」 「的怒火如此甘美,又总是很难控制。」李先生静静道:「可归根到底,我们不是要消灭人,而是要消灭产生仇恨的社会制度。个人的快意恩仇值得钦佩,但国家终究不是靠杀人来统治的。最好不要开这个先例。」 林貌听得默默无言,知道情况复杂,远远超出自己的预计。先前徐局长称张主任「辩才无碍」,确是恰如其分。史学与语言学的双料高材生,旁徵博引舌辩生花,在会议中堪称无往而不利。但这样犀利的辩才也无法压制保守派,必然是因为对方同样有不可让步的理由。 归根到底,杀人总是太挑战底线了。 如果再想深一步,全力反驳激进派的徐局长负责后勤事务,偶尔帮腔的王会长负责的是军事行动上的协调,都是不择不扣的一线执行单位;他们的意见,恐怕还代表了执行层统一的意见:如果暴力扩大局面不可收拾,现代世界迟早要被卷进来,到时候执行人员冲锋上前,搞不好要手上沾血。但谁又愿意手上沾血呢? 人头不是韭菜,割掉了长不出来。一线人员也不是杀人狂,见到太多鲜血只会反感。要是不能统一这个认知,会议是开不下去的。 林貌只是稍稍想了一圈,都觉得头大如斗,难以招架,不由自主的生出了一点同情: 「那想必很难。」 「的确麻烦。」李先生微微苦笑:「一边的意思,是不过正不足以矫枉,不扩大不足以清理;另一边的意思,则是矫枉过正,必定血流成河。双方争执不下,到现在也只有寥寥几个共识而已……」 他简单说了几句,大致是预备会议上已经一致通过,同意与皇帝谈判后向大唐派出顾问,协同检阅关中积累如山的这上万份卷宗,检查其中有无失当的处置。这也算是尽力弥补审案中的疏失,做折中处理。 这样的建议四平八稳,没有人会不贊成。但所有人也都心知肚明:现代的人手终究是有限的,顶多也就能应付关中、河北、河南数道,真等到大规模扩张的那一天,这一点措施没什么大的约束力。 不过和稀泥也只能和到这个地步了。李先生嘆一口气,快步走入小楼中,与皇帝商议去了。 · 李先生斡旋的能力天下无双,非常顺利的说动了皇后夫妇,同意修改议程,先搁置一系列敏感争议的话题。关中、江浙一带的清理工作已经开始,无法中断,但皇帝也同意暂缓在闽、粤等敏感地带的工程,延长处置的时间,争取主动。 绕开敏感话题之后,会议倒进展得相当容易了。下半场会议很轻松的达成了几项关键的协议,同意在民政及矿产领域加强合作;此外,大概是看在登陆东瀛的面子上,军事联络小组的刘组长还特意暗示皇帝,表示可以在武器及训练方面提供帮助——考虑到组织在军事援助上一向的谨慎,这个表态是很惊人的。 皇帝觉得这个态度非常之好,于是试探着询问: 「而今援助的力度加大,朝廷内却又没有可用的人才。如果贵方允许的话,可不可以扩大留学生的规模,加快留学的进度?」 刘组长迟疑了片刻,望了望李先生。 「对于这一点,我方倒没有什么意见。但留学生的安排,似乎也要考虑实际情况。」李先生立刻道:「毕竟是跨越一千五百年的距离,双方都难免有些不适应。可以现在大唐开一个预科学校,做好基础的培训之后,再讨论留学的事情嘛。」 这几句应答似乎话中有话,皇帝不由抬了抬眉毛。还未等他出声询问,坐在身侧的长孙皇后便靠了过来,低声告知缘由: 「半月以前,青雀在网上闯了一点小小的风波……」 时间紧迫,皇后只能点到为止,随后便正襟危坐,恍若无事。但显然,能闹到连组织都略知一二的事情,绝不是什么「小小风波」。实际上,当时青雀李二郎应该是在网上胡乱闲逛,无意间发现了某位爆剧顾问的专栏,正在直播什么「古装剧与古代网文常识问题科普」。而李青雀大概是小孩子心性,听了两句后一时心痒,居然笨手笨脚与主播争执起来了。 第328页 本来这也不算什么。李家三兄妹到现在也没怎么学会输入法,敲键盘打字只能一个字母一个字母的戳,网上争论只有躺平任喷的份。可偏偏信息技术进步的实在太快,李青雀居然无师自通的掌握了直播连麦,于是打开麦克风后一通直抒胸臆,局面立刻就不可控制了。 当然,他倒是没有颠到公然吐露身份,只是引经据典指出了主播言语中的种种漏洞,语气也很平和。但大概是觉得小孩子的声音好欺负,或者是自高自大,要制造一点节目效果。那位着名主播并没有认下这些理所当然的漏洞,而是强势抬槓,试图用知识储备压倒对面涉世未深的小屁孩。 然后他就悲剧了。 总的来说,要是这位主播讲的是物理化学,或者稍微近古一点的知识,大概李青雀辩驳几句也就只有乖乖闭嘴了。但他好死不死,讨论的偏偏是魏晋南北朝的礼制,这就纯粹属于往枪口上撞。主播开口说了几句,李青雀便不紧不慢,轻声开口,先是批驳他用的史料,而后质疑他引的经纶,最后上述至两汉之伏、董、孔、班;下述至南北朝之崔、王,条分缕析、一针见血的指出,这位主播说的都是些狗屁。 其实网上口嗨人人都有,胡说八道也没有什么。但偏偏着名编剧放不下颜面,先是甩出自己的学歷强势表态,然后开始长篇大论试图反攻;可惜说得越多错得越多,越是试图引用他那些已经不太熟悉的知识储备,就会被青雀抓住痛脚,一字一句的剖析常识错误、引用错误,以及张冠李戴的种种疏漏,最后总结为一句: 「你说你读的学校很有名气,很有名气的学校,就是这样读书的吗?」 简单来说,你读过的书我也度过,你没读过的书我更是读过,你拿什么和我争? 对于金枝玉叶的天潢贵胄而言,这样的口气也只算平常。但在那种特殊的网络环境下,可就太有节目效果了——由于主播太过托大,争论开始时并没有控制流量,于是直播间观看人数暴涨数倍,弹幕喷涌到连伺服器都卡了,至于其中爆发出的各类名梗,大概要在很久之后都流传网络,成为赛博藏品,脍炙人口。 最后主播实在是忍受不住压力,悻悻然切断连线,拉黑了事。但相关切片却早已漫天乱飞,成为网际网路新一代经典——尤其是「小孩哥」与「老登」的强烈反差,更是大抓眼球,将热度炒到了天上。要不是组织及时出手,恐怕青雀的ip都要给人八出来示众。 当然,即使是果断出手,旧有的影响也无法消弭。上面只能以其他新闻转移热度,同时放出风声,称这是某位老教授用ai合成的语音,只不过上网和后辈们玩一玩而已。当然,具体是哪个老教授这么无聊,在社科院没有人愿意出面认头的前提下,也就只有含煳了事了。 种种详情复杂怪异,显然无法解释清楚。但皇帝沉默片刻,仍旧心领神会: 「既然如此,那以后再说吧。」 第143章 后世谈(八) 「这就是你闹出来的事情?」 皇帝盘坐在沙发上, 低头翻看组织送来的材料,脸色青白阴阳,变换一周, 最后凝固为某种难以言喻的表情。 他扬一扬手中的a4纸, 展示上面密密麻麻的文字, 以及夹在中间的几沓照片。对面沙发上的三个孩子仅仅瞥了一眼,头皮同时一紧,不由低下头来。 这是会议结束之后李先生送给皇帝皇后的文件, 名义上是汇报皇子皇女们的动向,但以几兄妹这一个多月以来的行径而论,那基本就和递黑材料告状没啥区别, 所以临当清算之际,难免战战兢兢, 如履薄冰。 本来皇后随行在侧, 是可以劝解一二的。但可惜这三兄妹在这个新世界闹的实在有点过头,有些事连皇后都被蒙在鼓里,而今收到报告后稍微一翻,脸色同样是五颜六色精彩之至,一时也不吭声了。 于是皇帝毫无阻拦, 翻一翻文件后冷冷开口: 「一个个都在家里做得好大事!倒是真了不得!首先是青雀——你做了些什么?」 李泰扭扭捏捏,嗫嚅着开口:「阿耶, 我已经认过错了。」 「你上网闯下的大祸,我已经知道了。」皇帝哼了一声:「我说的是另外的事情——你到外面去做了什么?」 李泰的脸倏地变红,再也言语不得。原来, 这数月以来李家三兄妹闲极无聊, 曾经趁女官们不查, 偷偷熘出院外, 要领略这前所未见、光怪陆离的现代世界。他们在院子里适应了一个多月,基本的常识还是懂的,无论是蹭公交蹭地铁,熘来熘去居然没出什么岔子。 但是吧,三只猫排成一排坐公交上电梯,那无论怎么设法掩饰,也必然要引人瞩目的。李承干李丽质体型灵活,见机不对,立刻就能开熘;只有青雀举动艰难,逃窜时往往被大惊小怪的人类亲眼目睹。于是一来二往,附近的圈子便流传起了有鬼鬼祟祟的大胖橘四处搭便车的都市传说。还在微博上有了小小的热度。 ——喔对了,先前青雀怼过的那位着名编剧,便曾在自己的专栏中蹭过大胖橘的热度。青雀连麦开喷,不依不饶,未尝没有一点缘故在。 大概是热血下头后冷静了下来,青雀不敢再辩,垂头丧气的望着地面。皇帝瞥了他一眼,又看向李承干。 李承干赶紧挺直后背,端正表情,一言不发。还是旁边的李丽质很讲义气,小声辩驳了一句: 第329页 「大哥也没做什么……」 「没做什么?」皇帝冷笑一声,抽出一张照片,晃了一晃:「那么附近养过的这几匹马,你们也从不知情,是吧?」 太子与长乐公主一齐噎住,再也说不出话来。 先前,为了给皇子皇女及诸位留学生们预备骑术及军训课程,组织花了很大的心力,从全国各地搜索良种马匹,供将来使用。 骑射狩猎本是古代培养将领的根本,上好的马匹千金不换,更有孝武皇帝因天马一怒灭国的美谈。但无论古人如何重视骏马,仅凭那点直观经验筛选出的马匹,都绝对无法与现代世界的育种技术相比较。为了向大唐彰显善意,组织上精心挑选了能搜罗到的一切良马,单以质量而论,不止陛下的「六骏」远远不如,就是武皇帝之汗血马,怕也只能瞠目于后了。 李承干生平最痴迷骑射弋猎之事,哪里经得住这样的诱惑?郊外的院子太小,只能乘着骏马慢慢步行,实在不够过瘾。所以他舌绽莲花,居然说动了自己的妹妹;两人偷偷解开缰绳,将马牵到公路边的草丛里奔跑驰骋。 ——怎么说呢,一匹骏马驮着两只猫咪从公路旁疾驰而过,这的确是无论如何都解释不清楚的大事;路过的司机只要看上一眼,那这辈子都休想忘怀。要不是郊外人烟稀少,组织又有封锁线阻拦,这个热度一定还能把青雀整出的大活给压下去。 眼见三人同时低头,以眼观鼻以鼻观心,皇帝终于将资料拍在桌上,大喝出声: 「把你们送到这里来,就是这么办事的!」 三个人一顺熘起立,由太子领头认错,不敢再还嘴。 「送你们过来之前,就已经说清楚了,是要你们学有所成,将来能对江山社稷有一点用处;不是叫你们嬉游度日,给人家添麻烦!」皇帝怒道:「自以为身在金枝玉叶,便要养尊处优么?这样涣散无能,虚度光阴,祖上的基业也要叫你们败了去。难道以为自己家里有一把龙椅,就很了不起了?普天之下坐过龙椅的姓氏不知凡几,而今有哪些还在?!」 也不知是在现代世界太过散慢,还是网上逛久了习惯抬槓,青雀居然小声回了一句: 「臣看现在这个世界,也有几百年上千年的王室在啊。」 皇帝勐的噎住,而后勃然生出怒气: 「你也知道是个例!这样的个例,难道是能照搬的吗?」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晓得不?中原华夏百姓,可从来不是温文尔雅,愿意养个废物皇室混吃等死的脾性吶! 皇帝荡平四海,重开盛世;下面的百姓还不会说什么。皇帝的子孙只要不是太差,看在先辈的颜面上,估计也可以忍个二三十年。但这种颜面能够消耗到什么时候?以皇帝广阅史书的经验,这个期限恐怕不会太长! 本来局势就不算稳定,要是再摊上几个不省心的儿女,那恐怕都拖不到组织允诺的一百年期限,两三代人的时间就要翻车。而按组织的脾气看,真要闹到举国如沸皇室动盪的时候,人家也是绝不会费那个心思替李家保留皇权的。 顺应歷史潮流,晓得不? 大概是想到了这样令人头疼的事,李二陛下揉了揉脑袋: 「……你们几个要明白,大唐是大国,是上邦,不是那些随心所欲的小国。小国人才凋零,势单力薄,只要有外人撑腰,未尝不可以千秋万代,一姓独尊。但大国是做不到的。治大国如烹小鲜,大唐两京十道,风俗各异,即使战战兢兢,小心平衡,也常有失措的地方,何况放肆恣意?要是皇家出了个好歹,没有人救得了你们。」 这一段话看似简易,却实在出自皇帝的肺腑。国家越大,统治的难度越大,统治者随心所欲的余地就越小,越难被外界干涉。第三世界的小国可以依仗外力维持,即使上层是残暴得能令魔王都瞠目结舌的非洲仁君,血腥暴虐的统治也万难坍塌。但中原——尤其是已经进入大一统的中原,则绝不能套用同样的逻辑。一百年前的歷史不是已经雄辩的证明,即使这个世界上最强大的外力,也维持不了一个失尽人心的政权么? 「当然,你们真要随心所欲,朕也不是不可以满足。做父母的嘛,总要为孩子留一条路。」皇帝又道:「朕与你母亲,都和那位李先生商议过了。你们要是实在觉得担子太重,日子太辛苦,也可以换个位置。我去和那位李先生讲,请他们拨下大船,拨下屋子,在海上为你们圈一块地,将来占地为王,世袭罔替,不要过问中原的事务。估计平平稳稳,也能像这个世界的某些皇室一样,舒服混个几百上千年。这一点,我们还可以保证。」 这是李先生曾为皇帝提供的第二套方案,即大唐皇室平安落地之后的过渡问题。如果皇室实在不能释怀权力,不愿退位后当一个平平淡淡富家翁;那就在太平洋周遭岛屿上圈几个小国,任李唐后裔自娱自乐,唯我独尊。 按组织的规划而言,举凡南海、东海一切资源富集之处、交通要道所在,都必须划归大唐国有,绝不容皇室私人染指。但其余如峇里岛、马尔地夫、巴拉望岛等,战略上无伤大雅,又没有自古以来的名头,那分出去给皇室们做后路,其实也不算什么。所谓旅游胜地,风景绝佳,靠着旅游业都能混个养尊处优逍遥度日,也算对得起李二陛下合作的诚意了。 第330页 中原百姓固然「宁有种乎」,但也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没有对外人指手画脚的习惯。只要李家安稳退到旅游胜地不再作妖,那大家除了吃吃瓜也不会有别的兴趣,安全方面是绝对有保证的。 不过,这是万不得已的后路,所谓求上得中,求中得下,皇帝是万万不能忍耐子孙后代就指着这个混吃等死的。所以他特意点出,未尝没有试探的意思。 大概是年纪轻身份高,还没有遭受过社会的毒打,尚且不愿意躺平。三兄妹虽然对南海占地为王的日子也颇有嚮往,但还是老老实实开口: 「阿耶都没有说辛苦,我们怎么敢说辛苦?」 皇帝满意了一些。他看了皇后一眼,终于露出微笑: 「既然如此,朕便调一调你们的课程……我听说你们的现代常识要学完了?学完了空闲也就多了,总有时间出去看看。我拜託了李先生,请他派人带着你们下乡去看扶贫、看建设,知道一点人间疾苦,办事的规矩。朕本来也亲自看过不少扶贫的例子,但现在太忙,只有让你们代劳了……」 或许是心情放松,说得稍微多了一些,李丽质闻言,不觉有些诧异:「阿耶当年也下过乡吗?阿耶下乡,又是怎么下去的呢?」 他们偷偷坐个公交还要被骂,阿耶又是怎么瞒天过海的? 出乎意料,皇帝尚未开口,皇后却先睨了他们一眼: 「问这么多做什么?阿耶的事情,不要多打听!」 -------------------- 说实话,把自愿退位的李唐皇室安排到东南亚旅游胜地,其实还是个挺不错的主意…… 第144章 后世谈(九) 「三只猫?」 李哲茫然低头, 盯着地上一字排开的三只猫咪,不觉茫然。 领着三只猫的林貌微微有些尴尬,只能硬着头皮开口: 「你不是要直播么……」 「我要直播, 那也是找咪咪直播啊。」李哲非常诧异:「咪咪怎么了?」 他往林貌身后看了两眼, 眼见空无一猫, 神色立刻有了些变化,仿佛莫名生出了某种忧虑。林貌不能不解释了: 「咪咪有事被送到我老家去了,暂时过不来。这三只猫也可以先顶一顶嘛。你放心, 这三只猫绝不比先前的咪咪差到哪里去,都是一脉相承的。」 父子血缘,怎么不能算一脉相承呢?至于「咪咪」昔日的光辉事迹, 那就有待这三只小猫咪自己发觉,而决不能由林貌口中说出了。 李哲定睛一看, 果然能从这三只小猫的毛髮中看出了一点熟悉的纹路, 而且三只毛茸茸的脑袋左右张望,那股子聪明劲仿佛也似曾相识。但他思索片刻,还是摇了摇头: 「你又不是不知道情况,直播间的观众就是来看咪咪的嘛。要是突然看不到咪咪,肯定会有很多的议论。」 「我可以帮你拍一个咪咪的vlog来, 有空的时候咪咪也能来直播间看看。」林貌妥协了:「但现在是真的不行,只能用这三只顶一顶了——你要不要嘛?你不要我也只有抱着他们回去了。」 这一步以退为进相当管用, 李哲终于打开了门,接这三只猫咪鱼贯而入: 「我什么时候说了不要了?不就是多问两句咪咪的事情嘛……对了,既然是『一脉相承』, 那冻干零食口味不需要变吧?我再下单几盒牛奶看看。」 他嘀嘀咕咕的引着猫咪进屋擦脚, 林貌则下意识挥手告别。不过, 在看到最后一只圆滚滚的大胖橘扭着身体擦过门缝, 大手子还是下意识加了一句: 「我看最好悠着点——牛奶什么的就不用了吧?」 大胖橘勐的回头,非常不高兴的喵了一声。 · 不管大胖橘怎么的不高兴,大手子的保证还是相当有力的。三只小猫咪只是在镜头前亮相了一个钟头,就相当迅速的洗清了直播观众对咪咪长久没有露面的一点疑虑,并重新确立了不逊于当年咪咪的萌宠地位。不过,这个业绩当中,居功至伟者应该是长乐公主;大概是年纪最小、体重又最轻的缘故,她可以轻松做到两个哥哥根本做不到的事情——一口气翻十个后空翻! 谁会不喜欢一只灵便轻巧又能翻后空翻的小猫咪呢?这简直太酷了好吗? 当然,李丽质到底是何时学会后空翻的,那就连两位皇子也不甚了了。不过,长乐公主本人却似乎乐在其中,非常愿意展现她的后空翻绝活。要是在宫中表演后空翻,大概随行的女官宫人们会痛哭流涕,尖叫着晕过去;但在直播间表演,却能收到真诚的喝彩,大量的礼物,何乐而不为呢? 皇太子年龄大一点,一开始还有些偶像包袱,不愿意卸下。但眼看妹妹人气越来越高,他面上也有些挂不太住,所以也愿意表演一些特殊的技巧——比如骑射。 李哲家养了一只可怜的哈士奇,原本因为脑迴路太过奇特,拆家过于疯狂,很不受主人待见。但皇帝陛下大驾光临,用不了多久就将这二哈训得服服帖帖,不敢造次。而李承干青出于蓝,不但接手了二哈的掌握权,还学会了驾驶着哈士奇横冲直撞,风驰电掣、潇洒自如。 一只驮着猫咪疾驰的哈士奇,那也是很抓人眼球的。至少不比后空翻差到哪里去。 但出人意料,在直播了几次之后,最受欢迎的却并非太子与公主的狠活,而是全程冷眼旁观的青雀——考虑到李二郎的体型,他当然是玩不了这些抓人眼球的狠活(就连哈士奇都坚决拒绝载他,无论太子如何威逼利诱也无济于事),所以大部分时间都是躺在镜头前瞥着自家的两兄妹表演,被炫了一脸后干脆翻一个身,用屁股对准镜头。 第331页 然后呢?然后他就火了。 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只要青雀往镜头前一躺,直播间立刻开始刷弹幕。大家亲切的称唿他为「大胖橘」,或者「橘哥」,并发明出各种诡异的梗: 【嘻嘻嘻橘哥又在这里鬼迷日眼了!】 【哎呀一开直播又看到了我们大胖橘被迫营业时的一脸死出呢——简直太符合爷这个打工人的精神状态了好吗?】 【橘哥给爷笑一个成不?不笑的话那爷给你笑一个成不?】 【橘哥能移一移你的大腚不?橘哥你是不是又胖了?】 【整天躺平,无所事事,橘哥你这个年龄段你怎么睡得着的?建议主播把这只橘猪寄到我这里来灌输正能量,运费就不收你的了】 怎么会有人喜欢一只鬼迷日眼、天天一脸死出的胖猫呢?三兄妹百思不得其解,到最后也是一头雾水,很难理解当代人的精神状态。 不过,直播的日子也并不总是这样愉快。李哲有时候还要带着他们下乡填数据、做调查;面临的情况就要复杂的多。三只小猫只下山了一次,回来就不吭声了。 这种异样的情绪瞒不过来接送他们的林貌,趁着皇后还没有发现,大手子悄悄问了一次。为首的太子犹豫片刻,还是小声开口了: 「我们随那位李哲先生下了一次乡,看望了几家贫困户……」 「结果怎么样?」 「有些扶贫对象的态度很好。但有一些就实在……」 太子犹豫了,到底没有在背后议论他人。 「实在难说,是不是?」林貌若有所思:「当然啦,李哲是公职人员,吃再多憋也不能说出一句不是。但我就可以有话直说了:其中相当一部分,真是不可理喻。」 三兄妹默默点头,心有戚戚焉。 长乐公主忍不住道: 「难道每次下乡都是这样么?就不能想想办法解决吗?」 他们仅仅跟着下去了一次,那血压就蹭蹭往上直窜;真想不到李哲定期下乡探访,又是怎么熬过来的? 「人上一百,形形色色,总是难以预料的嘛。」林貌笑了一笑:「至于怎么解决……用他们培训的话说,还是要看向正面,看向光明,相信百分之九十九的贫困户都是好的,可以随着时间改变的。至于那顽固的百分之一——就随他去吧!」 三个人一齐睁大眼,以不信任的目光同时看着林先生。显然,就算三兄妹年纪小没学过统计,但就凭这一次下乡留下的深刻经验,也知道那顽固的比例绝不止「百分之一」。这样冠冕堂皇的话,那不是在搞笑吗? 林貌只能嘆了口气。 「当然,说是这么说,具体干起来还是很辛苦的。」他不得不承认:「实际上,负责对接工作的那位李先生,当初就是扶贫工作出身,因为善任劳苦,处事公平,才被选中。据他说,如今一半的白头髮,都是干这种差使的时候落下来的。不过,他还是熬了出来。」 「那也太难了。」 「是很艰难。」林貌道:「但李先生说,后来想一想,其实也没有那么苦……遇到不可理喻的事情,当然是咬牙切齿,难以释怀,但仔细想想,世界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不可理喻的人?不还是因为环境过于恶劣,人性在穷苦中被异化么。他们与之作战的敌人是异化人的环境,而不是被异化了的人。至于日常所遭遇的种种磨难,也不过是在战斗中正常的损耗罢了。没有一场战争能稳赢不输,但这场战争总要前赴后继的打下去。」 他停了一停,又道: 「我想,陛下特意送诸位殿下来看这样的情形,大概也正是这个用意。」 太子小声道:「我知道,阿耶是想让我等知道民间疾苦。」 「不只是民间疾苦。」林貌摇了摇头:「知道底层的面貌当然很重要。但掌握权力、推行路线,从来不是靠一点悲悯之心就可以的。儒家只讲仁义道德,就是差在了这里。归根到底,事物的发展不是一帆风顺,要想完成目标,就必须与阻拦的力量反覆斗争,淬鍊自己。伟大的斗争造就伟大的人物,这不是可以在书本上学来的。」 前几日来开会的几位干部,能有被遴选来独当一面的资格,都是源于他们昔日的经歷。李先生在穷乡僻壤与自然条件和落后的社会风气搞斗争,张主任在海外和不要脸的洋人搞斗争,杨局长在边境与外军搞过斗争。正因为在长久斗争中展现了坚定不移的手腕,他们才能适应于神秘领域中种种复杂的局势。 与人斗争,其乐无穷,与天斗争,其乐无穷;老话的道理大概如此。 太子愣了一愣:「先生这样臧否仁义,是不喜欢儒家么?」 「我很喜欢儒家。但世界上的事情,哪里是靠道德修养就能办成的呢?」林貌莞尔一笑:「太子殿下,你将来办事的时候就知道了,穷人并不都是软弱、温柔、忠厚的,他也有可能是奸猾、难缠,甚至不可理喻。但这种奸猾难缠与道德无关,很少有人生下来就是坏的,我们与之斗争的,恰恰是使人变坏的社会环境。道德批判当然很容易,但创立一个新的世界,无疑是更伟大的命题。」 「而诸位殿下,就是有机会创立一个新世界的人吶。任重道远,岂可不戒惧呢?」 大概是啰嗦得也够了,林貌拍一拍衣服,要在皇后察觉之前带着几个孩子熘进院里。不过,在远远瞥了一眼小院外停的车辆之后,他忽然又想起了一事: 第332页 「对了,诸位殿下有空的话,能不能到一个新的网站搞几场直播呢?是有人托组织的渠道转达的,不太好回绝。」 「什么网站呢?」 「听说是叫歷史直播网什么的。」林貌努力回忆:「真是怪名字,是吧?」 -------------------- 大概要结束了…… 预备要准备宣武门与这篇的番外,同时要开下一本了。 第145章 后世谈(终) 「所以我到底要去见谁?」 林貌站立原地, 茫然的抬高双手,按照身边工作人员的指示,左转右转, 挺身收腹, 检查衣服的收身效果。在他前面还排列着三个衣架, 整整齐齐挂着上百件形质各异的衣服;版型精细裁剪巧妙,都是贵重而难得的礼服。即使林貌对服饰一窍不通,看花纹也能看出一点端倪——这绝不是通常的大路货色, 甚至不是常见的改版,搞不好是紧急设计的新花样 这样的郑重其事,显然是要换正经衣服见贵客的意思;但贵客哪里有不打招唿就登门的?被李先生抓来换衣服之后, 林貌就纯粹是一脑子雾水,不明所以了。 就算要见贵宾, 总得给个提示先吧?不然让他见贵宾做什么, 啊吧啊吧么? 李先生欲言又止,还是嘆了口气: 「我也不太清楚……林先生,要约见你的是某一家歷史直播网站,据说和组织有过很多次合作,关系非同一般;所以我们一般不好拒绝要求……」 什么歷史直播网站能和组织关系匪浅?林貌简直莫名其妙。 「此外, 这一次来拜访的人身份也很不一般。」李先生道:「上面派了专员来接待,几次会晤的消息都是机密。这一次本来是想见一见李二陛下, 但考虑到大唐天子的身份,直接见面似乎不太合适,所以先与你达成共识再说。」 林貌愕然惊讶, 却忽的抓住了重点:「他居然知道李二陛下的事情?」 穿越两界的「门」本该是绝对的机密, 经办者万万不会泄漏。如果贵客能这样的了如指掌, 那身份未免太可疑了些。 李先生摇了摇头不再回答, 径直将他领到小小的会议室前,敲开了房门。 房间内空空荡荡,别无他物,只铺设着一张红木方桌;方桌旁一个年轻人正襟危坐,默默不言;但那英挺峻厉的气质,却是一见难忘,醒目之至。 这种气质颇为怪异,但对林貌来说,却总有种莫名的熟悉:李二陛下也曾在他家里接见过组织派来的工作人员,虽然已经换上了现代人的衣服,习惯现代人的谈吐,但举止中那种隐约的别扭,莫名的隔阂,却始终是若隐若现,气质上与整个环境格格不入。 所以,这位难道也是…… 林貌尚未开口,那位年轻人已经站了起来。他迟疑片刻,颇为生疏的向林貌伸出手去,似乎还在尽力回忆着什么,缓慢开口: 「……你好,我姓霍。」 -------------------- 开始准备这篇和玄武门的番外啦! 以及下一本也要预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