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婚的谢氏拎起长刀》 第1页 [穿越重生] 《逃婚的谢氏拎起长刀》作者:残卷【完结+番外】 简介: 谢绮二十岁那年被丈夫所杀,重生后不想重蹈覆辙,于是十五岁成婚当日出逃,藏匿人间,暗自谋划布局,想救自己性命。 她的计划需要帮手,于是谢绮盯上一个将死之人——罪臣魏时同。 这是一个想要灭她谢家,却被谢家陷害的倒霉蛋,入狱后被皇帝定罪,流放边疆。 于是三年后,元贞九年冬,谢绮出现在瀛洲某处的河滩上,准备劫囚。 第1章 涅槃 在谢绮的记忆里,元贞九年的冬天极冷。 她伏在林间,揉搓着冻僵的手掌,目光穿过雪幕望向河滩,定了定心神。 魏时同的囚车,今日会经过这里,虽然她记得日子,但并不知道具体经过的时间。 一旦错过,就没有机会了。 四周的土地被大雪覆盖,唯一的黑色,是山坡下的那条河,中午时分,一道黑色的队伍缓缓而来,谢绮的神思骤然绷紧,握住身下的长弓。 人影近了。 十名士兵披甲带刀,为首两人骑马而行,包围着囚车,囚车里的魏时同披着一件毛毡,隐约能望见脸上的伤口。 谢绮悄然站起身,张弓搭箭,瞄准骑马者,飞速放出两箭。 运气好,今日有大雪,却没有起风 ,两支箭簇穿过雪幕,刺中对方咽喉。 「有人劫车!」 士兵很快反应过来,有的已经翻身上马,横刀而来。 茫茫雪野间,无处可藏,她走出林外一路向前,同时抽出箭羽,张弓,速射四箭。 士兵未到身前,已经坠马,谢绮拔足奔向囚车方向,抽出腰间佩刀。 风雪大盛,空旷河滩只闻金铁之声,刀剑噼砍肉身,温热的血喷溅在冷雪中,留下尸体的余温。 谢绮噼开铁链,笼门大敞,她抬腿跨进去,蹲到囚犯身边,伸手拨开他散乱的发。 魏时同少年得志,王城之中是出挑的谋臣,又因为生得俊美,许多闺中少女对他青眼有加,王城中亦有大臣向他提出结亲的想法。 也算是位青年才俊,可惜因一场政斗落得如此下场,白鹤落入沟渠,连鸡都不如。 谢绮掀开他的毛毡,底下的身躯早已是一片狼藉,溃烂伤口散发着腐臭。眼前人受过拷问,伤势似乎比想像中的严重,此时正沉沉闭着眼,牙关紧咬。 魏时同悄然掀开眼皮,勐然扑过来。 谢绮身影一闪。 这一扑用了大力气,魏时同撞在木板上时,「咣」地一声巨响,没等他摆开架势防守,就被谢绮一把提起来。 他仰躺着,一只脚踏上胸口,力道极重。 魏时同勐咳。 「就这么对你的救命恩人?」谢绮踩住魏时同,仔细端详。 魏时同斜乜着她:「我有今日,也是因为谢家。」 倒也是。 谢绮也没争辩,「想报仇,等你先活下来再说。」 避免他反抗,谢绮噼晕魏时同,将人拽出马车。 …… 最近的城镇离此地十五里,如今以魏时同的体力,只怕没到城里求医,人先死掉。 按理说,魏时同本应该死在路上。 谢绮牵着两匹军马,带着魏时同就近找了一座破庙,有个背风处,总比没有好。 神像姿态高大,威风凛凛,俯视众生,谢绮在神像脚下生起火堆,热浪袭来,驱散寒意。 「你不冷吗?」谢绮掀起眼皮,望向远处。 魏时同靠着抱住坐下,不肯言语,谢绮四下端详,寻到一块石子攥在手中,丢向魏时同。 「你吃饱撑的!」魏时同捂着脑袋,扭头大骂。 精神尚可,就是身体不行。 「为了救你,我在雪里趴了一天,还没吃饭,哪里能撑。」 谢绮伸手摸向腰后的口袋,半天掏出两块芋头,放在火边烤。 「救你是为了让你活着,你要饿死冻死,我功夫白费。」 她用手翻转芋头,声线慢悠悠,戳破魏时同的心思,「我这不是嗟来之食,你欠我人情,要还给我。」 没多久,她听见衣料的窸窣声,眼前光影暗淡,魏时同磕磕绊绊地坐过来。 谢绮会心一笑,又将随身的水壶递给他。 流放之路不是出游,官兵巴不得让囚犯多受些罪,用世家文人士大夫取乐,掩盖内心深处的不可得。 魏时同一日未进水米,喉间干渴,他接过水壶痛饮,许久才将壶放下。 神庙之中,只闻木柴爆裂声。 「你图什么? 「你不是想削藩吗?你替我做事,帮你杀谢氏父子,如何?」 魏时同怔怔地望着她,心中有一道念头闪过,这人肯定是疯了。父弒君有违人伦,谢绮作为谢氏嫡女,出身高贵,备受尊崇,又为何要杀谢镇呢? 河滩间魏时同一眼就认出了她,七年前他为安抚使前往贺州,受她父亲谢镇接待,酒席间曾与谢绮有过一面之缘。 魏时同望着芋头,记忆回到五年前的暮春,谢镇格外宠爱她的女儿,甚至连她误闯酒宴,连责罚都没有。 那张脸庞在魏时同的脑海中渐渐清晰起来,他想起谢绮当年的眉眼虽然弯着,但眼神却是冷的。 对方看出他的惊讶,想了想,扭头说道,「魏时同,我不是第一次见你。」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页 「我自然知道,七年前我出使贺州…… 」 谢绮忽然伸手,一把捂住他的嘴。 浓烈的血气沁入魏时同的鼻翼。 魏时同下意识别开脸。 「今日你本该死在这里,死于流放的路上。」 魏时同盯着她看了半天,忽然觉得可笑,「谢家嫡女还会占卜之术?既然如此,你有没有算过谢氏何时覆灭?」 谢绮笑而不语,低头翻拨火堆,芋头早已漆黑崩裂,白色肉在缝隙中若隐若现,她随手捡起一根树枝扎起来,递到对方面前。 魏时同迟迟不接,谢绮见状也不勉强,将芋头放在地上,又抽出腰间一支短刀,放在地上。 如果魏时同不肯答应,他这条命,也没有继续留着的理由。 她望向魏时同,希望对方明白眼前的状况,「如何还我的人情,魏大人自己挑一个。」 天光从梁间空隙中透出,照在黑色的香案间。 魏时同难得地睡了一个好觉,醒来时,却没看见谢绮的身影。 他茫然坐起身,忽然听见外面的轮毂声,他翻身走到窗前张望,却发现谢绮正驾着一辆马车,走到庙前。 风雪涌入金堂中,经幡起伏翻卷,谢绮推门而入,见魏时同站在窗前,掏出昨夜烤过的芋头抛给他。 魏时同慌乱接住。 「走吧。」谢绮跨出了大门, 既然昨夜选了食物 ,今日他只能上车。 路况不好,虽有颠簸,但是比之前好了太多,魏时同嚼着芋头,心想军马金贵,换回来的绝不止一辆马车。 或许谢绮还有盘缠。 但是寻常人家知道是军马,又怎么敢买? 魏时同掀开门帘,探头叫了一声。 「谢姑娘。」 谢绮回过头。 「那两匹军马,你卖给了谁?」 谢绮收了视线,望向前路,「山贼。」 高门子女哪有人熟悉山贼行踪? 谢绮的门路比他预料的要广,只是眼下与谢绮并不熟络,有些事情也不好问出口。 魏时同望着前路,大雪覆盖土地。 「我们要去哪儿?」 「杨仙镇。」 杨仙镇位于贺州与瀛洲交汇,虽说是个镇,但交通贸易发达,也通水路,沿水路通行,直达天子城。 风水宝地歷来军事要地,如今杨仙镇归瀛洲管辖,两州部的藩王时常因杨仙镇有摩擦。 这么说来,谢绮此行是向东。 魏时同倒是想起一件旧事,「五年前,在下记得瀛洲周家与谢氏联姻……」 他以为谢绮前往瀛洲,是去找她未婚夫——瀛洲节度使周道山, 谢绮收了马鞭,安静地望着他。 「魏大人耳目灵通,可曾听说,五年前大婚夜,我持刀威胁周道山出逃,被周家兵马追捕的传闻?」 新婚夜,持刀劫持新郎,瀛洲藩主周道山,加在一起,胆战心惊。 车到杨仙镇,谢绮带上斗笠,杨仙镇也是商贸交汇之地,路上也看到许多西西域商人兜售香料皮具。 谢绮驾着马车穿过人群,来到一家客栈。 客栈生意火爆,往来人流交织 ,厅中用饭的人很多,伙计双手端菜,身法利落,游鱼一般在人中穿行。 魏时同站在角落里,不太想引人注目,风餐露宿被磨平的食慾,在满室酒肉香中重新焕发。 他望了一眼柜檯,谢绮还在问掌柜有没有空房,目光游走间,忽然发现客栈墙上有几张告示,贴得都是通缉令,有新有旧。 魏时同发现有一张十分熟悉的脸。 只是告示有些年月,纸张风吹日晒,有些泛黄,他再三辨认,确认上面画的是谢绮,伸手拦住经过的伙计。 魏时同示意墙上的告示:「上面的通缉文书,你们不换?」 「人没抓住,自然不必换。」伙计闻言望了一眼,「贴了许久,应该是抓不到了吧。」 很少有问过问告示,伙计不免好奇:「客是赏金猎人?」 魏时同心思一转,顺势接了:「算是。」 伙计一指墙面,「那客可以去揭榜,然后带着告示去官府接差。」 魏时同故作惊讶:「竟是这样……多谢提点。」 伙计回了一句,飞快走远,魏时同走到墙边撕下告示,再回去时,谢绮已经走过来。 见他手里多了一张纸卷,谢绮好奇问道:「这是什么」 「五年了,你的通缉文书,还挂在这里。」 魏时同轻轻抬眼,「谢姑娘果然深藏不露。」 谢绮不置可否,经过魏时同身侧,转身上楼。 她只订了一间房,魏时同觉得有些荒唐,一时间站在原地,不知如何自处。 谢绮看穿他的侷促,但并不想在意,行路多日,她需要喘一口气,于是坐在桌前,倒了一杯热茶,端在手里啜饮。 屋中安静许久,终于听见了魏时同的声线。 「谢姑娘,你只订了一间房?」 谢绮连眼皮都没抬,「我没有多余的钱,接下来还要用钱为你治伤。」 一句没钱,让魏时同彻底噤声。 魏时同想了半天,又道,「那在下睡地上。」 「睡床。」 谢绮打断他。 茶饮尽,驱散骨血中的寒气,她在心中算了算时间,是时候该出发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页 谢绮站起身,拿过桌前的斗笠系好,「我去寻医,你尽量不要出门。」 她走出客栈,迈进日光中,身影没入人群中,不见踪迹,许是常年行路培养的敏锐,谢绮站在街上,回望向客栈。 魏时同的窗扉掀开半幅,露出一颗头盔的脑袋,在与她视线相撞的瞬间,勐然缩起来。 第2章 蛇医 杨仙镇东北处,甜水河。 河水已然结冰,两岸往来的都是一些商贩,其间多是船夫,冬日封河没有营生,多数的日子给别人打短工,或者捕鱼为生。 甜水河贯穿杨仙镇,镇里的河道较细,在东北处逐渐弯曲宽阔,谢绮沿着河岸行走,寻找着传闻中的渡口。 走了半个时辰,在一棵垂柳下,发现了木头搭建的破渡口。 谢绮弯身坐于垂柳下等待。 临近傍晚,炎阳气数将尽,橘红的光染红云层。 谢绮听见踏雪声。 有人提着扁担由远及近,谢绮起身,发现面前站着一个男子,皮肤因为常年吹拂河风,晒成土地般的颜色。 对方问:「你干嘛的?」 「我要求医。」 男人仔细打量谢绮:「你不是本地人。」 谢绮从怀中掏出几枚银铢。 「我急于救人,麻烦船家行个方便。」 那人看都未看,转身便走。 「你找医者,该去城里。」 已经是傍晚,周围的集市早在中午散去,寻常人不会在傍晚出现在无人的河岸边。 谢绮没有争辩,收好银钱,跟在那人身后。 「你听不懂人话?」那人回头,细小的眼睛里泛起警觉。 对方语气不善,谢绮心知找对了人,干脆也不藏, 「我有一个病人需要救治,需要找蛇医江银廓,我并不想找麻烦,只是想寻医救人。「 「你现在已经在找我的麻烦了。」男人转身面朝谢绮,用目光示意她身后的方向,「要么滚回城里,要么我揍你一顿,你滚回城里。」 谢绮发现交涉无法,垂头想了想,伸手扯掉了脖领间的绳扣。 斗篷落到地上,腰间的刀暴露在风雪中。 谢绮说:「我选揍你一顿,然后你带着我见江银廓。」 - 兔子山许久没有闹过这么大动静了。 江银廓正在堂屋里摆弄几只毒虫,护院的下属前来禀报,说东家让他传信,不许她出门。 她爹鲜少管自己的行踪,江银廓心知出了事,于是妥帖封好虫罐,这才抬眼询问。 「出事了?」 「有人夜闯兔子山,人已经打进了寨子。」 「多少人?」 下属顿了顿,才接:「一个。」 江银廓笑出声,下属不敢再讲,心知这笑音是在嘲笑他们无用。 半晌,江银廓开口:「我爹去了吗?」 「我来的时候,东家已经过去了。」 江银廓望向窗外黑漆漆的夜。 「人家图什么?」 下属答:「对方说要找你。」 江银廓思忖片刻,解下腰间围裙,朝门口走去。 下属下意识伸手去拦,「小姐,东家说了……」 后面的话,那属下不敢再说,江银廓的眼锋冷冷地扫过来,稍有不慎,只怕舌头不保。 江银廓的目光从他的脸游到手上。 「你的手还要么?」 下属惊醒,勐然抽手。 江银廓走进寒风中,沿着声音的方向去,只听厅堂的方向传来男人的喊杀声,心知自己找对了地方。 江银廓绕了侧门,走进来,果然正门处围满船夫,当中的擅闯者被围在中间。 对方身量不高,但姿态矫健敏捷,江银廓进来的功夫,包围中又有几名船夫倒下,江银廓发现对方腰间有刀,但从未出鞘,又看见自家船夫刀将棍棒举着,就差放箭了。 江蛟坐在屋里,正紧张观战,直到江银廓伸手拍他,他吓了一跳,扭头发现江银廓已经到了。 江银廓望着前方,「以多欺少,还拿兵器,丢不丢人?」 「打我的人,闯我的门,你还问我丢不丢人?怎么不问她过不过分?」 吵嘴无用,江银廓干脆讲明:「那人带了兵器,从始至终都没出刀,你觉得像是寻仇的吗?」 「他刀子架在孟老三脖子上来的。」 「孟老三那个嘴,欠得人尽皆知,能和人说明白,不打起来就不错了。」 孟老三风评不好,江蛟倒是有所耳闻,江银廓三言两语,心中渐渐清明,其中或许有什么误会。 但狠话已经放出口了…… 江银廓熟知江蛟脾性,重在要脸,于是拍拍他的肩,用行动示意自己来解决。 风雪中,女子的声线高亢,贯穿整个庭中。 「再动手,我放箭了!都别活!」 尚有理智的船夫听见喊声,心知江银廓来了,当机立断,迅速散开,人群中有杀疯的船夫不肯作罢,还在动手,江银廓抽身去取屋册弓箭,站在屋前拉弓便射。 一箭出去,正中船夫手臂,众人看见箭簇,纷纷望向议事堂中。 四周只剩中箭船夫的痛叫。 江银廓放下弓箭。 庭中与屋前,两道视线相望,江银廓向:「你找我?」 谢绮缓步走向江银廓。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页 「我有位朋友,想求江先生诊治。」 - 一只细细的篷船,在深夜的河面上行驶。 船篷外,枯叶刮过船身 ,发出细密的声响,谢绮坐在船舱,不得不望向漆黑的江面,因为与他同行的三人,除了江银廓,都对自己虎视眈眈,稍有异动,他们的手就会按住刀柄。 四周只能听见划水声,江银廓的声音在船舱里格外清晰。 「异乡人,你怎会知我名号?」 谢绮闻言,只觉得往昔记忆恍若隔世,那时她只在谢府见过江银廓,当时她是谢镇带回家的第十八位妾室,沉郁暗淡地像一抹烟。 只是这抹烟最后刺杀谢镇未遂,跳楼自尽,临死前谢绮见到的那张脸,和今日在兔子山上看见的,判若两人。 此时的江银廓,有一双明亮动人的眼眸。 各种曲折,如今已经不可说。 谢绮编了个谎:「不瞒姑娘说,我是走江湖的,得消息的路子也宽,朋友重疾,寻常庸医毫无办法,听闻江姑娘是蛇医 ,于是冒死前来,多有冒犯。」 乌黑的船篷中,听见江银廓的笑声。 「你倒是仗义。」 船一上岸,江银廓回身遣众人回去,起初船夫们不肯,可又不敢违抗江银廓的意思。 谢绮望着走远的船只,「你就不怕我害你?」 「你若真有害人之心,议事堂中,以你的身手,船夫当中无人生还。」 她在浓夜中回头,被一缕髮丝迷住了眼,「一个女子,这般身手,实属难得。」 谢绮在心中回忆,江银廓当年满身是血,一路赤脚杀到谢镇寝室时的模样,才是当真的好身手,如同阿鼻地狱中的恶鬼。 「江姑娘,我来带路。」 她驱散心念,引她前去客栈,住店的早已睡下,堂中唯一醒着的,是看门的伙计。 伙计打眼一瞧,以为是做皮肉生意的暗娼,客店中为了泻火找姑娘见怪不怪,伙计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全然装作看不见。 谢绮将人带上二楼客房,一进门,魏时同乍然回头 ,见是谢绮,眉眼一松。 昏黄灯影中,江银廓打量魏时同,虽然披着衣物 ,依然看见血肉模煳的伤口。 绝不是意外所为 。 江银廓转过头,「就是他?」 谢绮深深一拜。 江银廓带着药箱坐下,沖魏时同招手,魏时同走过去坐下,向她伸出手。 避免打扰问诊,谢绮缄默地站在魏时同身旁,江银廓切脉,垂下眼眸摸了一会儿,又伸手扒开魏时同的眼皮观望。 过了一会儿,她松开手坐好。 「他中了毒,再拖半个月,毒如肺腑,无药可解。」 魏时同愣了一瞬,「敢问先生,我何时中得毒?」 「得问你自己啊……」 江银廓托着腮,半幅面孔融进灯火中,「这分明是刑伤,前些日子,听闻有朝廷囚犯在押解路上私逃,看守悉数毙命,说得就是你们吧?」 魏时同缓缓收回手,没来得及收去眼底的戒备,被江银廓看得一清二楚。 「这位公子,莫不是想杀人灭口?」 「我们不想杀人。」谢绮轻声说,「江姑娘可有办法解毒,在下必有重谢。」 江银廓看出了些不寻常,「他是你什么人啊?」 「非常重要的人。」 「你们俩是夫妻?」 「并不是。」 「你不说,我便不治。」 谢绮实在不好告诉她实情 ,但听对方所说,应该是有办法。 她实在不好告诉对方实情 ,「不是夫妻,但他于我而言,是一个很重要的人,我将赌注压在他身上,他不能死。」 还有半句话,谢绮未敢讲,其实自己是将现在的希望,压在眼前的江银廓和魏时同身上。 她需要一个转机。 江银廓若有所思,沉默半晌,抚平自己的长裙,起身望向魏时同。 「原来不是医你,是医她。」 - 蛇医治病,遵循以毒攻毒之法。 谢绮看着她给的方子,上面写得都是毒药,有些迟疑。 江银廓走出店门,发现谢绮还杵在那儿。 「快些去,今夜让他服药,明日我带着蛇毒再来。」江银廓催促她。 谢绮寻江银廓,不只为了治病,她记得江银廓被谢镇带回贺州的原因。 四日后,杨仙镇作为贺州与瀛洲的交界,将会迎来谢镇的屠杀。 可是,堂皇告知对方真相,只会被当成胡说八道,若三日后能在与江银廓相见,谢绮想着将人打昏,带着一起出镇。 只是眼下必须将人骗到手。 谢绮问:」江姑娘,三日后能否前来?」 「明日我再来一趟,那公子便能保住性命,无需我再来一趟。」 谢绮没有强求,掏出一枚金铢作为报酬,递给江银廓。 「江姑娘帮了我大忙,我想为姑娘取以为药材,作为回礼。」 江银廓来了兴致,「什么药?说来听听?」 「涎香。」 江银廓自幼生于杨仙镇,龙涎香自海上运输贩售,千金难求,杨仙镇中能有财力拿到的,只有镇将张玉书。 只是谢绮不知自己与张玉书的关系。 江银廓问得意味深长,「你知龙涎香在何处?」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页 「知道,当地镇将张玉书府上,此人是姑娘的义父。」 「知道你还偷?」江银廓有些意外。 谢绮问:「姑娘想要么?」 江银廓毫不犹豫 ,「三日后,我在客栈等你。」 - 谢绮取了药,问店家借了器具 ,蹲坐在后院煎药。 蒸腾水汽混着药味一路飞升,消失在清澈的星空中。 她望着银河出神 ,忽然听闻脚步声。 谢绮回头,魏时同正在身后,身上的伤口白江银廓处理过,缝得缝,敷得敷,一身冬衣盖不住裹伤的布条。 谢绮掐算了一下时间,告诉他:「药快好了。」 可魏时同并不是为此而来。 他有太多的疑惑,想要问问眼前人,只是话到嘴边,一时间不知从何处开始。 见他站着不动,谢绮回头。 「有事?」 「你知道我为何获罪。」 谢绮觉得魏时同在问废话,但还是耐心重复了一遍二人共同知晓的事实。 「你主张削藩,被我父亲谢镇陷害,皇帝下旨将你流放。」 看样子,谢绮脑子还算正常。 魏时同不太理解:「我主张覆灭谢家,你身为谢家嫡女,不该救我。」 「我不该做的事多了去了。」谢绮垫着厚布,端下药壶,过滤药汤,「比如身为谢氏,杀谢家父子。」 壶口处的药汤沥尽,谢绮将药碗递给他。 魏时同喝过药,回到房间躺下,窗外月色如银,静谧无声,许是药效起了作用,魏时同昏昏欲睡,可四周太静了,那些脚步声很快惊醒了魏时同 。 这足音听着很熟悉,从窗外传来,魏时同伸手推开一线窗扉去望,发现楼下客栈大门处,正聚集着十几名甲兵。 魏时同心说糟糕,说不定是来捉自己的,虽说藩镇事务朝廷无法插手,但若抓一个逃犯,州部名义上都是臣,面子上该做的事,还是要顾及。 谢绮呢? 魏时同举目四望,却并没在房里发现对方身影,当机立断,他翻身下床,准备出门躲藏。 可刚迈出大门,就被一把推回来。 等看清来人,才发现是谢绮。 谢绮将一身衣物塞进他怀中。 「换上。」 魏时同打开一看,是伙计的衣物。 她看向门外,楼下已经有卫兵进来,「你出了客栈,找甜水河渡口,向东走四百步,有条不冻河,乘舟顺流,望见巨石下船,那里有看守,见人报姓名,说你是江银廓的伤者,有事求见。」 魏时同正换着,嘴上又问:「那你呢?」 「我需要拖一段时间,等你走远。」 见魏时同换好,谢绮将桌上的水壶递给他。 「叫他们上来。」 魏时同抱着水壶,想像了一下白日里伙计的模样,欠下腰身,推门而出,转身掩上房门。 他站在二楼走廊,正好和卫兵遥遥相望,魏时同用手示意下面的人。 ——就在这间房中。 下楼时,他与卫兵交错,领头的又将他叫住。 「里头有几个人?」 魏时同心头一震。 「只有一人。」 「长什么样?」 「是个女的,挺漂亮,穿着一身黑衣,束袖带刀。」 卫兵这才让开去路。 魏时同抱着壶离开,这才感觉自己浑身的血液回温。 后门应该早已被人堵住,既然卫兵在众目睽睽之下将他放走,干脆就走大门出去。 魏时同将水壶放在柜檯上,大摇大摆走向大门,果不其然,无人拦路。 才迈出大门,只听室内一声惨叫,接着是一道破门声。 卫兵一窝蜂涌进去。 他连忙贴着墙沿站好,避免被殃及,等大门的人进入厅堂,魏时同拔腿就跑。 虽然身体状况与几日前没有区别,但比当日在河滩时生勐许多。 魏时同边跑边感慨:果然是绝境之中激发才能。 第3章 预言 客栈闹出的声音太大,惊动了住店的客人。 一场械斗已经到了尾声,胆大的看客,站在走廊里看完了全程。 一黑衣女子单刀杀死十几名官差,几乎是一刀毙命。 客栈里从楼梯到饭堂,都是或伏或仰的尸体,有血喷溅到屋樑上,染红梁间的祥云纹。 谢绮从尸体上割下一段衣料,擦掉刀刃上的血痕,收刀,跨过尸体走向柜檯。 客栈老闆吓得肝胆俱裂,正弯腰趴在柜檯底下,想等她离开,谁知天降大手,一把抓住他的衣领,将他提起来。 掌柜下意识哀嚎了一声,接着头被摁在柜檯上。 「你告发我,官府给你多少钱?」 「女侠饶命,女侠……」 谢绮将他的头朝柜上勐磕,这一声脆响,让掌柜清醒很多。 掌柜赶紧答:「赏银五十两。」 太少了。 谢绮有些失望,举目四望,因为五十两,死了这么多人。 她收了目光:「你报的,是哪里的官?」 「杨仙镇将,张玉书。」 这掌柜倒是会找人。 谢绮松了手,跨出大门没再回头,那掌柜庆幸拣回一条命,靠着柜檯弯身坐下,面色惊惶。 出了客栈,谢绮直奔甜水河,北风唿啸,人在夜里迎风而行,满地大雪银白,谢绮一路凭着记忆找到不冻河,却发现细船一艘都没有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页 客栈掌柜必定通知张玉书,细算时间,腿脚快的话,此时已经派出兵马前来寻找江蛟。 莫不是晚了?不应该啊,自己的速度一定比官兵的速度快…… 她正想着,忽然间听见了异响,像动物极速掠过枯草的脆声,谢绮果断摁住刀,面向声源处,全神戒备。 几个弹指间,齐人高的枯草中有人影现身。 看装扮,是甜水河讨生活的船夫。 人群中有人开口:「小姐怕船被人发现,让我们在这里等你。」 谢绮自然是记得来时,这群船夫的态度,上船之后也不敢懈怠,身板崩得笔直,生怕一言不合便要动手。 当看见兔子山石刻时,谢绮的心才缓缓落下,跟着船夫走进寨子,一路直奔堂厅,发现空无一人,厅堂中央却生了火盆。 谢绮问:「江姑娘呢?」 「等着。」 对方扫她一眼,说完走了出去,她望向船夫背影,却发现天上飘起星点白雪,雪势越发兇勐,谢绮不禁离火盆近一些。 紧张感渐渐消退 ,浑身开始疲惫发酸,谢绮暗舒了一口气,捞过一张椅子坐下,想趁人来之前休息一下。 一盏茶的功夫,有人出现在庭院中。 起初离得远,谢绮没有看清,等人近了,她认出是魏时同,后面跟着江银廓。 魏时同先进来,步履有些慢,但还算稳健。 「没受伤吧?」 他打量着谢绮,等凑近了才闻到谢绮身上的血气,不禁向后退了半步。 谢绮瞥他一眼,没有多言。 江银廓后脚也到了,她的嗅觉比魏时同与要好,刚一进门就问:「你这血味儿太重,杀了多少人?」 谢绮答:「一十七人。」 魏时同有些惊讶:「都杀啦?」 谢绮掀起眼皮瞧他:「不然等他们回去,描述你我长相吗?」 江银廓也算是草寇世家,江湖事比魏时同见得多,并没有太惊讶,她反而问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官兵为何找你们?」 谢绮想了想,事情终究瞒不住,李玉书和自己,谁说都一样。 「我在杨仙镇的通缉单上,客栈掌柜认出了我,偷偷去告诉了镇将。」 魏时同想到那张告示 ,心说不可能,「我已经将那张通缉告示揭掉了。」 「那张告示贴在墙上多年,客栈的人天天看着,就算没有告示,也不影响他们认人,而且都是做生意的,眼力耳目,比常人敏锐的多。」 「你到底什么人?犯什么事儿了?」江银廓来了兴趣。 「在下贺州谢氏,节度使谢镇之女,谢绮。」 江银廓的嘴巴缓缓张开。 这里是瀛洲,节度使周道山的地盘,五年前谢周两家联姻,大婚当天谢家嫡女手持利刃挟持周道山出逃,从此之后踪迹全无,周道山在瀛洲遍布文榜,寻找谢绮下落。 江银廓记得没错,当时赏金很高,一时间掀起不小的风潮。 不知现在市场上是什么价…… 江银廓问:「你的行价,现在是多少啊?」 谢绮知道她话里有话,但五十两对她而言,应该没有什么吸引力,于是如实相告。 果然,江银廓的神色失落,心念一转,又看向魏时同。 「那你值多少钱啊?」 身价太高,怕是要被江银廓卖了,毕竟张玉书现在是她义父。 谢绮岔开话题,说有事要告知江蛟,谁知江银廓轻轻靠着椅背,全然没有要动的意思。 「有什么事,先同我说。」 关于血洗杨仙镇的事,江银廓不敢尽信。 就算谢绮会占卜,术法精湛之人也是少,假设屠城为真,张玉书献降,将自己送给谢镇,江银廓倒是信的。 张玉书毕竟是个镇将,日子太平的时候和江家联手,真出了事情,官匪可不是一窝。 江银廓捋了一下谢绮告知的内容:「贺州节度使谢镇攻占杨仙镇屠城,江家守城抵抗,最后遭张玉书背叛,张玉书为求和,杀我父献降,并将我作为礼物送给你爹谢镇……是这个意思吗?」 见谢绮点头,江银廓的脸色有些复杂。 「谢绮,你自己听听你的话,和瞎编有区别么?」 「我没有瞎编。」 这些都是她亲身经歷过的。 江银廓轻轻一拍扶手,「你但凡有证据,我也会带你去见我父。」 又是证据…… 谢绮牙关暗咬。 「四日后就见分晓,但是江姑娘,倘若事情成真,这个结局,你和江掌柜能接受么?」 江银廓忽然想起,今夜谢绮同自己说过,三日后再见面,要送自己一份礼物,防备心忽起。 虽然谢绮并无恶意,但背后的目的,也让人看不透。 议事堂重新安静下来。 魏时同打破了局面:「或许,谢姑娘所言是真的。」 江银廓瞥他一眼:「她救过你,你的话又能信几分?」 「江姑娘,你见过我身上的伤,知道我是下过大狱的,但在获罪之前,我是朝廷的安抚使,主掌藩镇与朝廷间的赋税徵收与纳贡,维持藩镇和朝中关系。」 江银廓没太明白,可接下来魏时同就说明了原因。 「我入狱,是向朝廷谏言,主张发兵削藩,第一个便是谢镇,我主张攻打谢镇的原因,是因为我发觉对方在屯兵屯粮。」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页 江银廓的额头一凉。 魏时同声线温和:「虽不知谢姑娘在想什么,但从她的行动和理由来看,并不是来害江家。」 谢绮站起身,沖江银廓一拜,「江姑娘,可否行个方便。」 寨子的后院,比想像中的要大。 三个芝麻大的人影在雪地趟行,及膝的深雪,行走艰难,江银廓举着风灯走在前面,大风中,她问谢绮:「若我们不同意你的计划,你要怎么办?」 谢绮说:「那就等屠城那天,张玉书去捉你,我和张玉书谈。」 江银廓一愣,「你就这么坚信会屠城?」 谢绮没有说话,远处一点草棚若隐若现,橘黄的油灯映亮窗纸。 但人站在屋前,无人开口说要进去,江银廓等了一会儿,嘆了口气。 「防张玉书,或许我父会听,但同你前去贺州,可就未必了。」 江银廓摁灭行灯,「进来吧。」 第4章 献降 张玉书是在第三日的凌晨来到寨子的。 找江蛟时,谢绮和魏时同装作手下坐下角落里,张玉书穿着整齐,可眉眼间全是慌乱。 和预料中的一样,张玉书想江蛟借人。 贺州士兵已经兵临城下,正在攻城,去邻城求援,来回也要三日,援兵未到,杨仙镇已经失守。 江蛟拒绝了张玉书借人的要求,无声望向谢绮,预言成真,有些事情不得不信了。 张玉书听完勃然变色:「江蛟,我若死,你甜水河一千漕工,只怕难活。」 江蛟难得平静地和人叙话,「你向我借人,也一样难活,不如我送你一计,保全镇性命。」 「什么?」 「献降。」 这相当于背叛瀛洲节度使周道山。 张玉书下意识脱口:「我不能叛节……」 「叛谁的节?」 角落里忽闻人声,张玉书勐然回头,只见角落里一道黑衣人影缓缓开口,有女子声线飘来。 「你效忠的是谁?周道山,谢镇,还是皇帝?」 谢绮扶膝而起,走出阴影,靴底暗藏血红,张玉书望见那张脸时,勐然惊醒过来,几日前才听下属禀报,说杨仙镇内发现谢绮踪迹。 张玉书回头去看江蛟,发现对方的表情,似乎已经知道这女子是谁。 谢绮摁住他的肩,「张大人,你若献降,我保你性命无虞。」 话音一落,跪坐在阴影间的魏时同一颤。 张玉书半晌没有说话,只是汗流如注,很快浸透了衣领。 「如此一来,我里外不是人。」 谢绮垂眸,目光深幽,:「所以我才问你,你叛的是谁的节?」 张玉书派手下传信 ,暂时守城不出,届时与贺州谈判。 谢绮坐在江银廓的闺房中,让江银廓帮忙梳妆。 很少有艷色活在凛冬中,九数寒天中,连河流也会变成浓郁的黑色,江银廓走江湖多年,见过形形色色的人物 ,谢绮算是为数不多,令她记忆深刻的。 江银廓在自己衣柜中,挑出一件青莲色的襦裙,想看一看谢绮能不能活过冬天。 「民女梳妆的本事不如医术精,只能做到这般了。」 江银廓搬过铜镜,对准谢绮,镜中人挽单螺髻,一点金钗斜插入鬓, 黛眉红唇,面若珠玉。 太久未穿红装。 谢绮望着镜子有些愣怔,但很快醒过来,拿过梳妆檯前的长剑,悬配在腰间。 江银廓望向窗外碎纸般的雪幕。 「今年的大雪,实属罕见。」 「我活着时,也这么觉得。」 江银廓惊奇道:「你还活着呢,语气怎么像个死人?」 谢绮拿过衣架上的白色大氅披上。 门外有人叩门。 「谢姑娘,你要的东西,镇将派人取来了。」 谢绮推门,只见船夫怀中抱着一只黑漆木匣,转交给她,谢绮道了声谢,掩上门,回身间江银廓已经走到身前。 「这是什么?」江银廓望着匣子。 谢绮将匣子递给她,江银廓才明白这是给她的东西,于是好奇地接过来打开。 一块灰黑色的龙涎香,静静躺在木匣中。 辰时,谢绮和魏时同,与李玉书一起,走向杨仙镇的东城门。 攻城的是贺州参将郑孟归,谢绮少年时少有玩伴,而郑孟归作为谢氏旁亲,年纪相仿,于是时常在一起鬼混,郑孟归武将出身,这次的谢绮,年幼时和他讨教了不少东西。 城东门缓缓开启, 张玉书穿了一身黑衣,双手举着杨仙镇布防舆图,带着谢绮前来献降。 谢绮迎着风雪,望见立于马上郑孟归,五年不见,稚嫩少年的身量如同柳树一般抽条伸展,面色却如同甜水河冻结的河面,眉眼间失去早年间的温和, 张玉书跪在雪地上,向郑孟归举起舆图。 「杨仙镇镇将张玉书甘愿献降,谢氏嫡女在我城中,如今完璧归还,我镇中军民不作抵抗,望将军仁慈,不要伤我镇中百姓。」 郑孟归伸手,身边的副将接过舆图,郑孟归看完,确认无误,才将视线落在谢绮身上。 谢绮抬头,仰视郑孟归:「我需要跪吗?」 他座下的红马打着响鼻,郑孟归勒住缰绳,答道:「小姐是谢氏女,就算有罪,也不该由我定夺 。」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页 「你想让节度使定我的罪?」 「节度使大人找了你很多年,与瀛洲联姻之事,需要给周大人一个交代。」 谢绮知道,今日不主动提,郑孟归也要将自己带回贺州紫云城。 军队自二人间穿过,贺州大军缓缓进城 ,城中依然有人做最后反抗,但与蚍蜉撼树无异,执兵戈者皆被枭首。 谢绮被暂时安置在府衙,郑孟归併没苛待她,所有需求尽量满足,可谢绮也没有多少需求,每日只是坐在床榻上,面壁打坐。 直到两天后,她等到了郑孟归的到来。 郑孟归要亲自护送谢绮回紫云城。 谢绮说:「将军送我一妇人回城,有些大材小用了。」 「没有哪个妇人能手刃一十七人,毫髮无伤。」 谢绮一抬眼:「你听谁说的?」 「一满身伤痕的伙计,说你为问出报官之人消息,在他身上割了好几刀。」 郑孟归上下端详打量,五年未见,女子姿容姝丽,却长成一只蛇蝎。 「五年不见,小姐貌似长了不少本事。」 谢绮没有搭腔,为魏时同这一记推手暗暗叫好,但面上却平静如湖,她道了一声「有劳」,询问郑孟归何时出发。 郑孟归侧身,让开大门,「即刻启程。」 自杨仙镇到紫云城,快马也需要十天。 可郑孟归考虑到她的身份,给自己弄了一辆马车,谢绮坐在马车里晃,心里掐算了一下时间,这样下去,到紫云城需要一个月的时间。 马车还在奔行,谢绮掀开帘子,迎着风雪唿喊郑孟归,声音逆风飞出去,到了耳边也声如蚊蚺。 可郑孟归还是转过头,勒马朝她的方向过来。 「小姐何事?」 「马车太慢了,给我匹快马吧。」 郑孟归的眉头扬了下:「小姐会骑马?」 谢绮觉得郑孟归未免太小看她。 「信我手刃十七人,不信我会骑马?」 郑孟归也未争辩 ,到了驿所换了一匹通体漆黑的快马,众人在驿所吃了一顿便饭,重新上路。 快马迎风而行,暴露在空气中的肌肤很快失去知觉,谢绮干脆将脖颈间的围巾拉至鼻翼间,遮蔽风雪。 一路疾行,天寒地冻,郑孟归发现谢绮连一声痛苦的嘆息都没有,觉得甚是奇怪,五年前温柔似水的高门女眷,如今变成了凛冽如刀的性子。 林中整修时 ,郑孟归走到谢绮身边闲聊,询问这五年她去了何处。 谢绮的眼睫上沾了水汽,在冷风中凝成细小冰碴儿。 她低头,伸手用指腹碾碎,「被某位道姑掳走,学过几年技艺,学成后便下了山。」 郑孟归望向她腰间佩刀,正巧被谢绮看到,她淡笑着讲出郑孟归心中的答案。 「对,就是杀人。」 长路几百里,他们日夜兼程,看到紫云城城墙时 ,是一个澄澈的夜晚,弦月高悬,满天星辰如同在黑布上撒下一把银粉,闪烁着微光。 通往节度使府宅的路上,谢绮和郑孟归里平排而行,谢绮问他 ,你要带我直接面见节度使吗? 郑孟归却说自己不敢冒险,「节度使还有要事,见不见你,还需通报之后,才能知晓。」 谢绮有些失望,等他们真的来到谢家府邸 ,谢绮还是被眼前的高门压得有些喘不过气。 郑孟归似乎已经派人通知过,门口处早有女侍垂首立着 ,见谢绮到来,里人头攒动起来。 为首的中年女子穿着靛青色的外袍,头髮梳得一丝不乱,面庞丰润,杏眼传神,她的名字叫惠春,是她的掌教女侍,自幼教授谢绮礼仪,服侍她的起居,算是这深宅之中,唯一体恤自己难处的人。 惠春一见谢绮,眼中闪烁水光,硬生生憋回去,走到前面去迎她。 「惠春掌教,许久不见。」 谢绮下马同她打招唿,惠春捏着她的手臂,一时间说不出话,半晌哽咽着问了一句:「小姐,你这五年去了何处?我还以为,你凶多吉少……」 谢绮以为,自己应该被送往紫云城的监牢,而不是这座宅邸。 她安慰过惠春,回头望向郑孟归。 「我难道不是罪人?」 「是罪人,但节度使认为,这儿才是你真正的牢笼。」 谢镇极擅断人,诛心的刀子,都往人心窝里头扎,一点余地都不留。 只是从谢镇再次将自己许配给周道山时 ,他们父女缘分已尽。 「那我便在府中等他。」 谢绮跨进大门,头也未回,府中众人担心再次失踪,于是严加看管,连房门都不许她走出半步。 于是谢绮重新面壁打坐。 第四日,由于室内太过安静,惠春担心出事,于是走近观察她的情况。 只见谢绮后背笔直,姿态端正地盘膝坐在床榻上,不免好奇。 「小姐,你这是在做什么?」 谢绮缓缓睁开眼,望向眼前纱幔,轻纱经纬纵横,呈青灰色。 「节度使回来了?」 「还没有。」 「他几日未归?」 惠春顿了顿,像是在思索。 「半月有余。」 惠春听见谢绮发出一声极轻的嘆息。 「那大哥呢?」 「彦公子今日在府中。」 或许从始至终,谢镇都没想过要见她。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页 她被精心养育,等羽翼渐丰,鸣声婉丽之时,作为重要的筹码,交付他人,换取这片土地上比树根还深的复杂利益。 那时她做得很好,深信受谢氏的食禄,做那些事都是应尽的本分,在周道山身边极力争取贺州的利益,直到谢镇闭门不见,谢绮才意识到,自己蠢笨如斯,她困于笼中十几年,没见过广阔天地,各色人心。 谢绮自回忆中睁开眼,起身下床,走到桌前拿起长刀。 「小姐要去哪儿?」惠春见状,不禁拦住她的去路,有些紧张。 「你要同我一起去么?」 谢绮抬头望她,那眼神让惠春心中一凉,她隐隐觉得有事要发生,但又不太确定,至少五年前端庄温和的小姐,还留在她的脑海中。 可转念想到,柔弱的小姐,当年用了一把短刀,扣住瀛洲节度使,逃出了府宅…… 「你不要去。」 她下意识拽住谢绮握刀的手臂,却被谢绮反掌为刀,噼到肩颈。 惠春两眼一黑,倒在地上。 满园的雪覆盖了房屋的褚红叠翠,只留下一线淡薄的轮廓,谢绮走向风雪中,一身青莲色衣袍在风中翻飞,成为府中唯一一抹色彩。 有下人认出了她,想上前行礼 ,却被谢绮的目光逼退,那目光冷得人心颤,有敏锐的下人隐约知道要出事,于是派人去找惠春。 谢绮步履很快,转眼便到了西院谢闵彦的住处,她穿过垂花门,走进院中。 东屋门扉大敞,光线微弱,从外向里张望,内室一片漆黑,谢绮跨进门槛,隐约嗅到檀香味。 里侧正在看书的谢闵彦,正懵然张望着她,桌上的书本摊开,是一本《左氏春秋》的批註版,桌上的鹤炉紫烟缭绕,檀香的味道正从炉中倾散而出。 谢闵彦很快认出了她。 五年不见,女子容貌未变,可周身的气势却判若两人。 「阿芷……」谢闵彦唤她乳名,伏案起身。 可一胞所生的妹妹,向他起了一个刀式。 他只觉得颈肩有一线冷意,随后重新温暖起来,视线渐渐下坠,直到听见咚地一声,他才意识到,那是自己的头,被谢绮砍了下来。 第5章 弒父 紫云城东南,节镇府司内,谢镇正与幕僚在室内议事。 抢了杨仙镇不算重点,重点在于杨仙镇的水路极为重要,周道山绝无可能拱手相让。 是谈还是打,室中分为两派,迟迟没有结果。 谢绮在此时走进室中,门外的守卫被她杀得干净,直到推门而入时,众人都没有察觉。 人群中,还是谢镇最先认出了她。 她持刀走进人群中,伸手丢出一个包袱,砸在谢镇脚边,浅色的布料被血浸透,在地砖上拖出一条长长的血痕。 室内一时静谧无声,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包袱上。 谢绮望着谢镇。 「打开瞧瞧。」 谢镇望她一眼,伸手解开结扣,谢闵彦的人头暴露的瞬间,谢镇极为痛苦的大叫出声。 谢绮的刀还在手中,朝谢镇挥刀而去,毫不迟疑,谢镇颈间的血飞溅三尺,喷在幕僚的身上脸上。 已经有人被血腥惊动,回过神来想往外跑,人还未到门口,就被谢绮飞身拦住,一脚踹回去。 谢绮安静地掩上屋门,将天光挡在门外,细心插上门闩。 死亡已成定局,幕僚们一时站在原地,不知她要做什么。 「贺州和瀛洲交战,朝廷将是最大的受益者。」谢绮望着众人,「用我父兄人头,同瀛洲和谈。」 人群中有幕僚开口。 「贺州无首,瀛洲必然发兵,趁人之危,怎么和谈。「 「为何无首。」谢绮反问,「立我为首,我去和谈。」 又有人说:「就算我们拥立你,朝廷也不会下旨,承认杀父弒兄之人为节度使。」 「是我让镇将张玉书献降,甜水河水路和一千漕工,都在我手,朝中会有人推我为节度使。」谢绮望向众人,「事已至此,谈是不谈?」 门外府兵刚到,郑孟归自谢府收到消息,赶到节镇府司院中,众幕僚已经打开屋门。 等发现幕僚身上的血迹,郑孟归心间一沉。 为首的幕僚望着他,一脸大势已去的神色,向府兵扬声道:「放下兵器,拜新节度使。」 随后幕僚侧开身,一道青莲色的身影,走到众人身前,三尺寒锋血红犹存。 郑孟归勐然拔刀向谢绮冲来。 年幼时这种情景时常发生,只是这次,郑孟归带了杀心。 武将贯力使出的噼斩,被谢绮挑开,长刀坠地,在砖面上划出老远。 卸了兵器,幕僚们一拥而上,纷纷抱住郑孟归。 「将军杀不得!」 「将军息怒!」 「郑将军!谢绮若死,贺州必乱!」 郑孟归心头一窒,没错,谢氏父子一死 ,谢绮成为了谢家唯一嫡系子孙,贺州无主,瀛州和朝廷必然派兵前来。 郑孟归望向她,恨声问道:「谢绮,主公与你父兄从未苛责过你,为何痛下杀手。」 「对我好与不好,你一个外人?怎会知? 冷风中,谢绮安静地望着他,并不在意他的指责,她本以为这次会杀很多人,节镇府司血流成河,未曾想谢镇的幕僚,比想像中的还要理智,木已成舟,只能为接下来的境况做考虑。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页 谢镇的死只能放一放,贺州接下来要为面对瀛洲作准备。 谢绮将郑孟归暂时羁押在牢狱中,取了郑孟归的兵符,谢绮在节镇府司中,写下三封信件,一封发往瀛洲逐鹿城,另一封发往杨仙镇。 最后一封,她用了信鸽,发向王城。 信刚送走,差役走到堂前传话 ,说谢府有人来,说府内有要事通禀。 谢绮让差役带人进来,没多久,白衣女子由远及近,穿过庭院,来到屋中。 惠春面色哀恸,两片唇紧抿,几乎看不见血色,眼底血丝遍布。 谢绮让差役下去,顺手带上门,室外唿啸的风雪拦在门外。 屋内安静下来。 半晌,惠春的嘴唇嚅啜,艰难启声:「你不是阿芷,你是恶鬼降世。」 谢绮淡声说:「我若是恶鬼,入谢府时,应该将你一同斩杀。」 「你应该将我一同杀了。」 惠春哽咽出声,谢绮只是平静地望着她,不见嗔喜,惠春比自己的生母更像一位母亲,如果让惠春经歷一次元贞九年之后,关于她谢绮的人生,还会不会这么想。 等她心绪平下来,谢绮开口问:「你今日来,是为了让我杀你?」 惠春想起来到这里的目的,擦去眼角的泪水,吸了吸鼻子。 「夫人想要见你。」 谢绮鲜少想起母亲卢氏,她未出嫁时,在府中见到卢氏的机会很少,卢氏日日躲在后山庵堂中,面对着佛龛中的泥塑观音像。 许是得了消息,才托惠春寻人。 往昔不似今日,谢绮耗尽了对谢氏的期待,如今她端坐与节镇府司,当她再次在谢府中睁眼时,很多事变得不再重要。 她遣走惠春,只说处理完事务,自会寻她,可惠春很快听出了话中遥遥无期的等待,于是不肯离去。 门外,众幕僚的足音渐进 ,又被门外的差役拦住,谢绮在屋内听见了差役的说话声,目光落向惠春。 「她若真想见我,就请她走出方寸庵堂,来节镇府司叙话吧。」 谢绮拉过惠春的手臂,将她拖出室外,惠春的肩头撞开门扉,在众目睽睽中,被扔出门外。 幕僚们走进屋内。 「送她走。」 谢绮冷眼望向惠春,交代差役,转身走进门内。 卢氏在她出嫁时,也未曾迈出庵堂,谢绮认为,今日的卢氏也没有勇气迈出那道门。 直到当夜卢氏出现在节镇府司的偏厅。 她身穿杏色罗衫,衣料素净没有图饰,一条白色头巾遮住髮丝和未施粉黛的脸。 差役叫谢绮时,卢氏正抱着亡夫牌位,在惠春的搀扶下,端立于庭中,她闻声抬眼,鹿似的眼眸已经生出细纹。 谢绮站在她面前,卢氏望了她许久才开口。 「你让我来,我来了。」 谢绮太久没有听到卢氏的声音,有一瞬间的恍惚,她定了定神,将飞散的思绪拉回来,引人进入室内。 卢氏却叫住了惠春,「你在外面等。」 惠春应声,跨出门槛。 卢氏与谢绮分坐书案两边,偏厅简陋,炉前没有茶水,炭火上只架着一壶热水,沸腾的水汽溅落炭火中,嘶嘶作响。 卢氏将抱了许久的牌位,双手安置在桌案上,扶了一下,将牌位面向谢绮。 「节度使。」卢氏开口,分清了界限,「我的丈夫和儿子,可有愧对于你?」 谢绮不答。 「那我的丈夫和儿子,犯了什么罪?」 卢氏等了许久,依旧没有等到答案。 「那你为何要杀他们?」卢氏颤声问。 桌前灯花爆闪,瘦弱的灯焰明灭不定,谢绮隔着火光凝望卢氏,对方的眼底蓄着潋滟水光,那些眼泪是为了她死去丈夫和儿子而流,如今为了他们,卢氏肯迈出庵堂。 谢绮胸间鼓胀,汹涌血气涌上头顶,五脏钝痛。 她反倒希望卢氏今日不来,至少自己还能想像她的母亲卢氏,曾经爱着自己。 谢绮咽下喉间咸腥,开口间声音有些哑。 「你可知 ,瀛洲节度使周道山,狎妓成瘾,房事癖好古怪,喜爱虐待女子?」 卢氏的眼睫轻颤,蝴蝶振翅一般。 谢绮又问:「你可知,传闻周道山府中,东苑后山,埋藏二十五具女子尸骨,都是被周道山凌虐致死的女人?」 卢氏不肯看她。 谢绮捏着牌位,将正面调转到她眼前。 「你既然责问与我,我们就当着死者的面,来说一说。」 谢绮仔细端详着卢氏的颜色,最后艰难地扯出一抹笑。 「看来,你都知道啊……可你还是为了他们,走出了你的庵堂。」 「阿芷,用一生去维繫家族的利益,这就是世家女子的命,你躲不掉的。」 「休要唤我阿芷!」 谢绮像是被什么东西刺到,当即大喝出声。 许是她回望的目光太过狠戾 ,卢氏赫然噤声。 谢绮沉沉闭上眼,等迴荡的血气渐渐平復,她重新启声。 「你信佛法,佛家总说,今生修行,来世享福,可是到头来我发现,我的来世就是现在,依然身处地狱,不得往生。」 「我来说些你不知道的事吧。」 她扶着桌案,探身打量卢氏,声线轻如细雪,记忆回到十几年前如烟般的往事中。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页 第6章 旧事 上一世的元贞四年,谢绮嫁给了周道山。 她在谢府十五年,谢镇对她悉心教导,知书达理,性情温顺,那时的谢绮很听话,谨记谢镇的话,无论在哪儿,自己都是谢家女儿。 听谢镇说,周道山是个人才,能征善战,性格爽朗,是位豪杰 ,谢镇是她的父亲,谢镇不会骗她。 暮春时节,送亲队伍踏入瀛洲逐鹿城,她栖身周府的西院中,进府时,谢绮路过庭院,满院桃花已经开到花期尽处,微风一起,艷粉花雨簌簌而落,她踩着落花踏入房屋,却在深夜中迎来双如兽一般嗜血的眼瞳。 新婚夜,谢绮的肉身渐渐如嫁衣一般鲜红,西院的梁檐间迴荡着悽厉的哀求,持续整整一月有余。 谢绮每日在混沌中醒来,一封封书信写往百里外的贺州紫云城,可每一封回信都是叫她忍耐,再忍耐,你是为了谢家。 希望在时间中消磨殆尽,直到谢绮执笔时,脑子里一片空白。 同她一起来瀛洲的,有一名陪嫁的女侍,名叫鹤鸣,从来瀛洲之后,从未开口说过话,谢绮一度以为她是个哑巴。 直到第四十五天,周道山从西院离开的那天早上,满身伤痕的谢绮从床塌间爬起来,用衣衫代替白绫悬樑,被鹤鸣救下。 鹤鸣用袖间裁纸的小刀削断衣物,谢绮直接跌坠到地上。 以免被人误撞,鹤鸣迅速关了门,这才将她扶起来。 那是鹤鸣第一次开口,她说,痴人,你就算死,也回不去贺州,与其窝囊地自缢,不如想办法救救自己。 谢绮听语气,心知对方不喜欢自己,可也顾不得许多,周道山的折磨早已让她身形俱毁,她哭着问鹤鸣,该怎么办,父亲只让我忍耐,母亲自出嫁时都没来见过我,鹤鸣,他们是不是抛弃了我? 鹤鸣没回答,只是问:「你来时,谢大人和你说过周道山为人么?」 「说过,性格爽朗,是个英雄豪杰。」 鹤鸣朝天翻了一记白眼,将谢绮扶上床榻,又替她到了一杯热茶。 等她心绪稍平,鹤鸣告诉她,今夜周道山不会来,我带你去躺东苑后山。 半夜,鹤鸣叫醒谢绮,背着两把铁锹,前往东苑后山,鹤鸣举着行灯,寻找着泥土被翻动过的痕迹,在最新的那一处停下,叫来谢绮一起挖掘。 很快,第一具白骨暴露在火光中。 谢绮望着白骨,有些紧张地抬头看向鹤鸣,但鹤鸣并没有急于给她答案,鹤鸣只告诉她,接着挖。 晨光熹微之际,谢绮和鹤鸣已经挖出二十五具尸骨。 谢绮周身血液凉透 ,瘫坐在地上。 「瀛洲皆知周道山爱狎妓,房事有怪癖,爱凌虐女子,这东苑里埋的,都是因此而死的女人。」 鹤鸣撑着铁锹,站在尸骨间。 「你觉得谢大人知不知道周道山的为人?」 谢绮牙关乱颤,望着灰色的骨殖,说不住话来。 「你若再不想想办法,下一个埋在这里的,将会是你。」 经此一夜,鹤鸣彻底断了谢绮的念想,从那时起,谢绮意识到,自己不过是一个见证,连接贺州和瀛洲见证,她作为一个信物,永远不能回到贺州。 可人活下去总要有些支撑。 谢绮身在周府,无法反抗周道山,但至少可以要让周道山付出代价,来弥补对自己的伤害。 周道山再来西院时,谢绮体贴了许多,甚至私下从青楼楚馆请来歌妓,打听留住男人的方法。 而长此以往却让周道山陷入迷惑,他本想着不出三个月,谢绮的尸骨将会送去东苑,然后找一个藉口搪塞谢镇。 谁知这谢绮竟然一直留到初冬。 谢绮在逐鹿城半年,渐渐摸清周道山的脾性,期间协调了部分瀛洲和贺州间的事务,而那时谢绮才知道,身边的鹤鸣不止是陪嫁侍女,也是贺州细作。 可惜鹤鸣没能活过第二年春。 细作身份被瀛洲发现时,鹤鸣已经被周道山刑讯五日,最后被缢死于监牢。鹤鸣身份暴露,祸水自然引到谢绮身上。 那天周道山带人来到西院,当场审问,她与周道山不过是政治联姻,哪里真有什么夫妻情分,可那时的谢绮不像鹤鸣,没经歷过太多痛苦与诡谲人心,十几大板下去,谢绮便昏死过去,再醒来时,人已经床榻间,头上暗红色的艾草香包摇摇晃晃。 屋内侍女见她醒来的,好声安慰,说夫人已有三月身孕,千万不能太过劳累。 谢绮得知自己有孕,惶恐心绪层层叠叠漫过心头,她隐约觉得,这个孩子夹在两方争斗中,必然会变得不幸。 而谢绮的预感,在两个月后的得到验证。 周道山上贡时触怒皇帝,皇帝觉得瀛洲有造反之意,于是派兵前来,皇帝似乎下定了决心,三十万大军压境,而周道山的瀛洲,举全州府之力,最多能凑出二十万。 于是周道山一封书信,向谢镇求援,收到回信的时候,谢镇写得情真意切,比邻而居,又结秦晋之好,瀛洲有难,贺州必施以援手。 朝廷三十万大军压境,借杨仙镇水路,大破瀛洲军,直奔紫云城。 周道山坐镇城中,曾派使臣前往贺州求援,结果石沉大海,毫无音讯,众人都说,谢镇八成是斩了来使,不肯派兵。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2页 议事厅中人声嘈杂,周道山在桌前起身,幕僚们瞬间安静下来,在众人注视中,周道山走出大门。 他穿越庭院迴廊,步入西院,此时谢绮被囚于此,已有三月。 谢绮正翻阅一本画册,那是她偷偷托下人从外面带回来的,周道山突如而至,令谢绮慌乱,她下意识将画册藏于广袖之下。 周道山缓步走到桌案边,每一步仿佛都踏在谢绮心尖上,他弯身,从谢绮的广袖下抽出那份画册,信手翻阅,随后目光落到她微隆的肚腹上。 只是片刻停顿,他便有了抉择。 周道山顺手将画册放到桌案上。 「瀛洲快亡了,可贺州迟迟不肯派兵。」 周道山坐在对面,定定望着她,又不像是在看她。 「派去的使臣没有消息,我想知道原由,正好你许久未回贺州,不如回去看看,顺便帮我问一问,为何不派兵。」 就这样,谢绮被逼成为前往贺州的使臣,马车之上 ,她摊开周道山塞给他的书信,原是求援时往来的书信,谢镇信中答应周道山派兵支援,如今言而无信。 路上谢绮伸手覆上肚皮,心中惴惴不安,如果援兵不来,她和孩子会是什么结局? 一入紫云城 ,作为来使,谢绮理应前往节镇府司,受节度使接待,可守卫却说,节度使不在此处,现在人已去了谢府。 从节镇府司到谢府,两里的路程,车辇是瀛洲官车,前往谢府于理不合,这二里的路,谢绮只能一步步走过去。 随侍担忧她流产,于是劝阻谢绮,谢绮知道前路艰难,心念却并没有动摇,她转头望向侍从。 「流产而死,被贺州斩首,被瀛洲斩首,于我而言都一样,为何不痛快求个结果?」 侍从知她心意已决,没有出言劝阻,只是搀扶着她走完这段路。 到谢府时大门紧闭,谢绮多次叩门无人应声,这才真正绝望起来。 谢绮不禁想到鹤鸣,她说在瀛洲,周道山的为人,人尽皆知。 人尽皆知。 谢绮绷在心头的最后一口气也散了,她提起裙摆跪于门前,带着哭音扬声喊:「爹,你发兵啊!你若言而无信,贺州与瀛洲,都无女儿的容身之处,你若铁了心不发兵,我是瀛洲使臣,请节度使将我斩首,以明心志!」 大门之内,良久无声。 她呆呆望着大门,而身后的侍从却泣不成声。 侍从说:「夫人,我们回去吧。」 去哪儿啊?谢绮眨了眨眼,想了半天,没有结果。 无处容身。 月初东方,镇星闪耀,谢绮下肢毫无知觉,混沌间 ,她隐约望见大门敞开了一条窄缝,里面钻出一道女子身影。 等人近了 ,谢绮悽然泪下,唤了一声「惠春」。 惠春弯下身,悄然抖开臂弯的斗篷,披在她肩头。 「惠春,你去通禀我爹……」 谢绮伸出手,想要捉住惠春的手臂,惠春的身影快得如同一道流星 ,以手掩面,奔向门的另一端。 她垂下手臂,望着那道门重新关合。 再回瀛洲时,朝廷的军队已经打到逐鹿城附近,谢绮路上险些被扣押,幸亏弃车乔装成平民,才躲开朝廷追捕。 回到逐鹿城,二十人的队伍死伤过半,活下来的只有八人,谢绮自己也惊奇,一路跋涉下来,腹中的孩子却安然无恙。 队伍穿过巍峨城墙,女墙上的士兵俯视着他们入城,神情漠然。 节镇府司,周道山得了消息,早已在府司中等待,谢绮进门时的模样全然落在他眼中。 谢绮一身灰尘,扶着肚子向周道山行礼。 周道山问她:「谢镇怎么说?」 谢绮抿唇不语。 周道山心知大势已去,周家四代人守瀛洲,近两百年,朝廷说灭就灭,今日就算贺州不派兵增援,周道山也下定决心,与逐鹿城共存亡。 希望破灭,周道山忽然有些释然,烈火般的夕阳照进屋中,周道山站在残阳照不到的地方,谢绮看不清他的脸。 周道山说,败局已定,周家世代守瀛洲,我与逐鹿城共存共荣。 他缓缓走进光中,与他眼神一样冷的,是他手中的长刀。 谢绮心间一颤,冷意窜上灵台,周道山再残暴,可她腹中未足月的孩子是他的骨血。 可直觉还是催促谢绮起身逃走。 急奔间,她望向庭院外,鎏金似的余晖涂在飞檐上,昏黑的浓云被风卷到庭院之间,缓缓蠕动。 她依稀记得自己的冷汗浸透轻衫,白刃穿胸而过,谢绮垂头时看到刀尖穿透肋骨,有血滴落。 那时她才明白,谢镇不肯落刀 ,是因为想保住清名,不想做一个坏人。 而这迟迟未落的刀,其实一直悬在谢绮的头顶。 地上的血扩散开,伸进青砖缝隙间,染红细小的野草。 谢绮伏在地上,嘆了口气,这场大梦,终于要醒了。 第7章 谈判 杨仙镇,镇将府。 魏时同在帮江银廓噼柴,差役带着贺州来信走进院中。 他直起腰,无声注视着差役。 不出所料,对方皱起鼻翼,被院中怪异的药味冲击,下意识呕了一下。 差役望了他一眼,以示同情,魏时同耸耸肩,倒也觉得无所谓,每日做江银廓的劳动力,久居鲍室不闻其臭,早已闻不出特别的。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3页 差役将信件交给他,转身就跑,仿佛身后有鬼在追。 江银廓闻声出来时,船夫早就不见踪迹,走过来只看到魏时同手上的信件。 「贺州的信…… 谢绮写的?」 江银廓探头打量着封皮,魏时同打开信件,确实是谢绮字迹。 信中,关于如何夺取权位,谢绮只交代了结果,关于过程只字未提,只说自己如今掌贺州事务,文书随着来信一起,发给了杨仙镇守将,并任命魏时同为参军。 她希望魏时同以贺州参军的身份,同周道山谈和,但不能归还杨仙镇。 谢绮言出必行,果真杀了谢氏父子。 魏时同阅过信,心绪泛起波澜,谢绮当时说待自己削藩,所言非虚,白纸黑字,寥寥几笔道尽紫云城中发生的一切,料峭寒风掀起轻薄的信纸,魏时同将信捧在手里,不禁回忆与谢绮相处的这段日子,谢绮关于局势的判断,每一次都准确的可怕,而手刃父兄的决断,似乎从她救自己的那一刻,便已经决定了。 而这些足以见得谢绮野心。 弒父杀兄,天理难容,只是不知她做决定时,是否犹豫过。 魏时同的心中燃起一丝希望,天子城中的帝王遗弃了自己,但贺州的谢绮需要他。 如今谢绮握住了贺州大权,如今他无法辅佐地方,但说不定,自己可以塑造出一位枭雄。 「她果然没死,我就知道。」 魏时同吓了一跳,瞥见身边的江银廓凑了过来,只见她忽而一笑,除了庆幸谢绮还活着,并没像自己一样,蔓延出其他念头。 「你什么时候启程?」江银廓望着他。 魏时同想了想,至少要等紫云城谈和的信件到达瀛洲逐鹿城,周道山给了答覆,他才能进瀛洲吧。 如今最要紧的,还是守住杨仙镇,毕竟贺州能偷袭杨仙镇,瀛洲也可以。 魏时同嘆了口气,水汽在空中瀰漫开,他指着摞成半人高的断木问她:「还噼吗?」 江银廓敲了敲他的胸膛,魏时同并没有晃动,也没有后退。 他噼柴确实没有偷懒。 重伤之下能恢復成这样,已经算很快了。 江银廓收回手,「不用再噼了,谋士也不好一直在镇将府当樵夫。」 当夜,盖着节度使官印的文书送到镇将府,流放的罪臣摇身一变,成了藩镇的参军。 魏时同不禁有些感慨,果然是命运无常。 他不知郑孟归结局如何,信中谢绮并没有交代,但魏时同大概能想到结局,不是死了就是扣押,毕竟随着文书一同到达的,还有郑孟归的兵符。 在等待周道山回信的日子,魏时同加强杨仙镇的守卫,保障了镇中生活,避免二次暴乱。 可还是难免冲突。 驻扎杨仙镇的士兵,毕竟都是郑孟归的部下,有忠心之人认为郑孟归效忠谢镇,凶多吉少,于是在军中煽动暴乱。 幸好魏时同提前请了江银廓调人,一千漕工增援之下,事情才算平息。 等发动叛乱的头领被人擒住,魏时同抽出身边士兵的军刀,提刀便要斩对方头颅 ,被江银廓拦腰抱住。 可魏时同的眼中并没有愤怒,他望向江银廓,只说若不见血,难服众人。 江银廓依然死死摁住刀 ,凝声低问:「谢绮刚做节度使,有人不服是必然,都杀光就能服众?」 总会有不惧死亡的人。 魏时同半晌才松开手,江银廓将刀夺下。 「我想同他说句话。」 魏时同让开路,江银廓走向叛将,橘红火光映衬叛将面容,对方的脸上有怒火燃烧,斜长的伤疤贯穿脸庞。 江银廓走到他身边问,可有消息,说郑孟归死了? 叛将勐然抬头,拔高声调,中气十足:「兵符已在你们手中,还有什么可说?」 话音未落,江银廓一掌抽过去,正中叛将右脸,叛将险些闪了舌头。 江银廓冷眼相对:「魏大人不许我杀你,但没说不许我抽你,你为郑孟归报仇,却不知郑孟归生死,杨仙镇内斗一出,镇上百姓又要遭殃,张玉书豁出脸来求得安生,不能让你搅了,你若再有歪心,且问问我这个杨仙镇百姓,答不答应。」 那叛将被押入监牢,跟随者被捆于杨仙镇东墙,被杨仙镇百姓用石块殴砸,本就对获贺州兵没有好感,听闻墙下都是要造反的士兵,自然和江银廓想到了一起。 十日后,魏时同收到了瀛洲回信,信中周道山认为,既然贺州易主,他倒是想听听继任的节度使,对杨仙镇有什么看法。 到手的杨仙镇,没有要归还的道理,但必须有一个令周道山信服的理由。 周道山想了想,派人在杨仙镇收集县志史料,以及五十年来关于杨仙镇的政务文书,读了整两日,未出镇将府一步。 第三天时,静室大门被一只手推开。 魏时同太久没见天光,下意识眯起眼,等那人影走近 ,才看清江银廓。 江银廓拎着食盒,望着满桌书籍纸卷愕然。 「魏大人,你要考学吗?」 她放下食盒,捡起桌边的一本县志,而魏时同拆开食盒,烤饼和炙肉香气四溢。 「这和谈判有关系?」 「有。」魏时同脸颊鼓胀,艰难吞咽,「这里头有守住杨仙镇的奥义。」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4页 若不想归还杨仙镇,需要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于是魏时同试图从过去寻找。 江银廓放下书册,「找到了吗?」 魏时同点头,「但没找完。」 「还差多少?」 魏时同用眼神望向右手边,摞成半人高的书。 江银廓领会,提裙在魏时同身边坐下,拿起一卷书,在桌边摊平,低头翻阅。 「你做什么?」魏时同捏着烤饼望她。 「找理由啊。」江银廓又翻了一页,「我分担一点,速度快些。」 魏时同放下手中的饼,同她讲:「我不怀疑你阅书的能力,但涉及杨仙镇内容需要背熟……」 「杨仙镇的内容和药典有何区别?」江银廓指尖一碾,又一页纸翻过,「你我只是经歷不同,脑子应该差别不大。」 听到这里,魏时同知道自己应该闭嘴,并将自己手边的书卷一併递给她,又托着盘子,安静地吃掉剩下的烤饼。 又过了五日,江银廓记住了书卷内容,前去找魏时同,当时魏时同正在检查即将出使的队伍,他看见江银廓的时候,神情有些微妙。 江银廓很快察觉:「有什么话直接讲。」 魏时同拉过她走远一点。 「你将记述的笔录交给我。」 「可我没记笔录啊。」江银廓眨眨眼,指向自己的头,「都记下了,为何还要写?」 魏时同望着对方坦诚的脸,有些迟疑,以他对江银廓的了解,对方是个心思通透的人,为何今日总有一种点不通的迟钝。 魏时同干脆挑明说,「此行兇险,我能不能全身而退,尚未可知,所以不想带你,你将脑子里的东西抄下来交给我,我路上记下。」 「原来是这样啊。「江银廓恍然,话头一转,「但我可以全身而退啊,如果你退不了,我就丢下你逃跑嘛。」 魏时同听得咬紧后槽牙,「你心里可以这么想,但能别说出来么?」 「怎么了?因为我说你弱?」江银廓诚恳点头,「你想的没错,我确实在说你弱。」 魏时同垂下头,又抬起来,看向江银廓,眼里沉重又认真。 「江公只有你一个女儿。」 「那又如何?」 江银廓望向远处忙碌的人群,这些人在不久即将启程,踏向前途未卜的前路。她知道,如果再不说些什么,魏时同八成不会让自己跟着。 江银廓叉着腰,嘆一声,说:「谢绮去贺州前 ,让我护住你,你明知此从兇险,就不要拂我的意。」 「你?」魏时同抬眉,指尖一转,指向自己,「我?」 「对。」 「为什么?」魏时同没想明白。 江银廓拍拍他的手臂,「你以后会知道的。」 至于这个以后,很快得到了验证。 那时贺州的使节队伍来到逐鹿城 ,瀛洲官员引众人前往驿所,二人在室内端坐,一问一答间,反覆预演,明日面对周道山可能遇到的状况。 只是第二日前去紫云城节镇府司,情况还是出乎预料,周道山设宴款待魏时同,府内全是披甲带刀的士兵。 两军谈判,斩来使向来是家常便饭,一看气氛,魏时同心中沉重不少,等进入庭院中,一股动物油脂的香气飘散而来。 不远处的空地上,生出一推炭火,上头正烤着一只肥羊,油脂如水般滴如柴木中,又引起一阵焰火。 隔着火堆,魏时同看见周道山,对方似乎带了些胡人血统,轮廓深邃,眼窝很深,抬眼间目光摄人,但人却是笑着的。 魏时同朝他拜下去,周道山邀请对方入座,却并不着急谈事。 铁架上的烤羊已熟,下人手持短刀 ,正要上前分割,却被周道山叫住。 周道山望向魏时同:「魏大人不知我瀛洲羊肉鲜美,不如亲自来挑一块试试?」 魏时同起身,临走前看了一眼江银廓,来到羊肉旁边。 下人双手送刀,魏时同接过 ,心知绝不是简单的切羊。 于是魏时同随手下刀,伸向羊的肋骨。 「那里肉薄,油脂欠缺。」 魏时同又将刀伸向羊后腿。 周道山说:「那里还未熟。」 魏时同放下刀,抬头望他:「我不善食羊,还请周节度使赐教。」 周道山笑:「我让李大人割什么,大人都接受吗?」 他话音未落,江银廓从席间站起身,走到卫士通身边时,接过对方手中的刀 ,手起刀落,噼掉了羊颈肉,划到自己盘中,举着盘子朝周道山行礼。 「多谢周节度使赐肉!」 周道山目光愈冷,话却是问向魏时同:「魏大人,贺人性情都这般洒脱?」 魏时同说:「回节度使,江女史生于杨仙镇,确是我贺州人。」 「瀛洲治杨仙镇六十七载,怎么成了贺州的?」 「的确是瀛洲治理,但七十六年前,杨仙镇是贺州借给瀛洲的,借出去的地,怎么算是瀛洲呢?」 周道山对此毫无印象。 从他继任开始,杨仙镇就归瀛洲管辖,可是魏时同却当众说着杨仙镇的歷史来源,又将正在食肉的江女使叫出来,那江女使擦擦嘴,走到魏时同身边一拱手,背出当年杨仙镇的文书,只说当年因为瀛洲遭遇一场地震,逐鹿城尽毁,为了加速运送物料,向贺州借水路运输,当时贺州和瀛洲交好,贺州节度使便答应下来,谁知一借不还。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5页 江银廓说:「周节度使若不信,可以在文库中调阅,看看是否有这么一件文书……如果瀛洲案牍文本还保存良好的话。」 周道山江目光略向在场的一位大臣,大臣起身,询问魏时同,是什么时候的文书,他派人去查找,却被魏时同拦下。 「大人倒不必去寻找,我们带着这份文书,上面瀛洲的印无法造假,大家看便知。」 江银廓从袖子里掏出一份捲轴,因纸张脆弱,特意做了装裱,江银廓双手奉上周道山的桌案前,捲轴被抽走,送到周道山面前。 周道山摊开一瞧,白纸黑字,盖上双方节镇府司的印。 他又听见了魏时同的声音:「若周节度使不知各种缘由,才会对杨仙镇一事心怀不满,如今误会解除,我们也备了一些礼物,希望和瀛洲延续同盟关系。」 本想借这次见面斩杀使臣,让谢家归还杨仙镇,周道山向来以武统见长,谁知对方却与他讲道理,而且证据确凿,连翻脸的机会都没有。 怪只能怪自己准备不足。 周道山心知杨仙镇难以收回,大势已去,周道山的得失心消散,内心的憎恶悄然浮上心间,他将捲轴搁在桌上,「杀父弒兄,你们竟还甘愿在她麾下,说不定哪天 ,谢绮的刀便会落到你们头上。」 庭中二人俱是一愣,短暂停顿,魏时同的心思最先活泛。 他动动嘴角,牵起一丝假笑:「周节度使并不知道各种曲折,贺州事务还是莫要妄下论断。」 「若每个契书都奏效,谢绮的婚书还在我这里,她虽伤了我,可我们还算夫妻,夫为妻纲,贺州的土地按道理,是不是也该为我瀛洲所有?」 魏时同内心掀起波澜,涌出一股冲动,想把周道山的脸摁进眼前的炭火中,狠狠烤一烤,看看他的脸皮是不是铁做的。 关于谢绮的过往,魏时同给并不知晓,她身上有许多秘密,但这并不影响她的处事和为人,至少在救自己的这段日子,魏时同眼中的谢绮,是个明白是非的人。 他刚要反驳周道山,为贺州挽回颜面,身边的江银廓如同一道流光,眨眼间冲到周道山面前,跳上桌案。 杯盘坠落在地,一阵脆响。 江银廓蹲下,顺手摸起桌上的切肉的银刀,用刀柄指周道山。 四周护卫见状,立刻动起来,拥上前想要拿人 ,周道山也上过战场的人,他只是对江银廓的速度有些吃惊,并不认为对方动伤害自己。 况且,现在若杀害贺州使节 ,已无道理可讲。 周道山抬起手,制止士兵的行动,迎上江银廓的视线。 「周大人,两州公事,还是不要掺杂私仇比较好,都是节度使,我代表贺州前来,你羞辱贺州领主,我不能装看不见。」 江银廓眼底的温度渐渐收敛,「我是粗人,这种场面我也没见过,但应该和江湖纷争差不多,我就问你一句,如今证据确凿,杨仙镇我们不给 ,谢绮也不嫁你,今日你是否决定派兵?」 魏时同站在远处,望向江银廓的背影,忽然意识到,多日前江银廓说受谢绮之託保护自己,并非戏言。 离开节镇府司,魏时同将谈和的文书细心捧在怀中,弯身钻进马车。 车厢中,二人都没有说话,只听轮毂碾压青砖的隆隆声响。 魏时同犹豫再三,终究开口道:「江姑娘,在贺州时,临行前我不该小看你,说那样的话……」 江银廓靠着车厢,正为裙摆的油污烦恼,倏忽间抬眼,「你说这话时,带着看不起我的心思?」 倒也不是。 当时他真觉得,自己八成是回不来的。 这颗头有可能会留在瀛洲,干嘛还带别人去送死。 可那时自己并不知道,江银廓竟有这般身手与实力,事后回忆起来,总觉得自己像个傻瓜。 「那又为何道歉?」江银廓用眼神示意他怀中的文书,「你做的不是很好吗?」 车内的气氛柔和下来,他们没有停留,事成之后带着队伍当日踏上归程。 路上无聊,江银廓说起自己的旧事。 十六岁之前,江银廓并未学过医,五岁被江蛟带回兔子山时,註定了自己要用刀剑谋生的命运。 抢掠打斗的事从江蛟的寨子里学,与人打交道的江湖事,在甜水河间学,渐渐地,声名鹊起,江银廓的名号被和风吹到甜水河两岸,传到众人耳中。 只是少年人心中装得,不止一条甜水河。 那时杨仙镇中,江银廓未逢敌手,目光也渐渐放到了兔子山外。 真正告知江蛟,她想离开兔子山时,是一个秋日,满山层林尽染,红叶如火,江银廓带着三个月的盘缠离开了兔子山,前往奇延海的方向。 在海上漂泊,登上货船,凭藉一身功夫,做了护卫,有了许多见闻,武学越发精进,可也渐渐失去了兴趣。 海上漂泊,生死无常,杀人比救人简单。 于是十七岁时,江银廓登岸,在南方的某片土地上游荡,途径某处山路,遇见一群乡野泼皮凌辱一老者,老者的背篓被丢在一边,青年们正在剥去他的破衣,准备挂到树上。 众人远远望见江银廓,但自认为人多势众,江银廓不会多管闲事。 谁知江银廓边走边弯腰,在路边捡拾几枚石子,在十步开外站定,接着扬起手。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6页 石子像是长了眼睛,一颗不落地打在泼皮脸上,皮开肉绽,头破血流。 泼皮们想要上前动手打人 ,江银廓却拔出了披风下的长刀。 日光之下,刀身闪耀。 对方只是无聊之下想找乐子,并不想送命,众人察觉对方不似常人,终究骂了两句四散而去。 山林间重新安静下来。 老者从地上爬起来,系好衣带,在灌木间张望,似乎在寻自己箩筐。 江银廓望着那箩筐,就在自己身侧几步,想了想,走过去提起来,却发现那箩筐里盘踞着数条毒蛇,正丝丝吐信。 老者总算望见自己的箩筐,大叫着别摸,连滚带爬地跑过来。 那是江银廓第一次遇见蛇医徐癫。 与其说他是疯子,更准确一点说,他是一个在医路上偏执成性的怪人。 于是江银廓暂时停下了脚步,留在那片充满毒物的山上,和徐癫学医。 后来徐癫死了,他本想捉烙铁头蛇取毒,却不慎被蛇咬伤,蛇毒已经沁入心脉,江银廓方法用尽,也没捞回人来。 徐癫临死前,双目已经肿胀得看不见,勉强张开眼,笑得特别开心,他说死于蛇毒原来是这种感觉,阿廓,我说感受,你速速记下。 第二天清晨,徐癫没了唿吸,江银廓将他埋在草庐的院子里,她若离去,一个孤寡老头,只怕在无人来为他扫坟,于是江银廓买了整整五大包纸钱,在坟前烧尽。 江银廓望着余烬 ,还不忘告诉徐癫:「我要走了,以后没人为你扫墓,钱你省着些花,你没做过坏事,这些钱应该够你花到投胎。」 她重新上路,踏上归途,回到甜水河时,她十九岁,兔子山中一片譁然,几年间音讯全无,江蛟早已失去希望,觉得她或许葬身大海,尸骨无存。 直到再次重逢,失而復得之感让江蛟觉得自己重生了一次。 再后来,江银廓变成了这里的蛇医,屋子里的那把刀,也渐渐落了灰,倒是门外的药杵。被磨出了包浆。 当时在兔子山,谢绮临行前托她保护魏时同,江银廓也很惊讶,可谢绮却对她说,你习过武,且功夫不弱,一人之力足以抵千军。 兔子山的人知道自己会武功。 江银廓问,你私下查过我? 谢绮摇头,说她曾见过自己。 江银廓仔细回想,第一次见谢绮,的确是在杨仙镇,可谢绮却说,她亲眼见过江银廓屠戮节镇府司,差一步就斩下谢镇人头。 江银廓问,这也是你的预言吗? 谢绮望着她,目光很深,她说不是,这些是我的曾经。 …… 车厢里,江银廓缓声问:「你说,这世上真有死而復生的事吗?」 魏时同也没有想出答案。 回到杨仙镇,魏时同写了一封信,派人送往紫云城,告知谢绮谈判结果。 收到回信那日,上元节刚过,魏时同和江银廓坐在镇将府中,正拿隔夜元宵当早饭。 差役急匆匆跑进庭院,来伙房寻人。 魏时同拆了信,依旧是谢绮的语气 ,没有公文那般死板,她在信中说,自己果然没有看错人,杨仙镇和谈既然已经成功,希望你和江银廓一同启程,前往紫云城 ,但是在此之前,杨仙镇需要一个可靠的人选掌管 ,如果你有合适人选,可以直接选用,如果没有,我觉得甜水河的江公不妨一试。 谢绮倒是和魏时同想到了一处。 他将信件递给江银廓,等江银廓读完,魏时同问她:「江公有出山的打算吗?」 江银廓抱着碗,沉吟了一会儿:「可能会吧,他还是挺爱当大王的。」 「那你呢?」 「我什么?」江银廓望着他,眨了眨眼。 魏时同虚点一下信纸。 「去紫云城。」 「我没问题啊。」江银廓低下头,嘴唇贴近碗沿,舀了一勺元宵。 二人揣着信件出门,乘着细舟前往兔子山,他们走进后山,江蛟的住处。 江蛟正坐在桌前核帐,红木算盘打得噼啪作响,见江银廓带着魏时同过来,轻描淡写地合上帐册。 江蛟望向女儿,问:「咋上山了?不是要在镇将府当差吗?」 江银廓从容坐下:「说不定要换成您当差了。」 乍一听,江蛟有些不明白,倒是身边的魏时同拿出谢绮的信件,递给江蛟,解释一番。 江蛟听完,神情一点点暗淡下来,他抬头望向江银廓,声音不似初见那般洪亮,带着若有似无的试探。 「又要走啊?」 只一眼, 江银廓便望穿了父亲的心思,早年间的音讯全无,动摇了江蛟的稳重的心念。 江银廓望着江蛟,说道:「父亲,我心不在此山中,以前不懂事,不知惦念之心沉重,不会再向当年出山那般音讯全无,。」 她顿了顿,希望江蛟的心能轻一些,又道:「到了紫云城 ,我给您寄礼物。」 惹得江蛟剜了她一眼。 人在眼前,无论怎样,能看的见就算安稳,江蛟想,紫云城远在百里外,一经分别,又是几年不见。 而且谢绮也不是个安分的人,从她独闯兔子山那日可见一斑。 纵然女儿实力再强,可父母之心犹怜 ,总觉女儿愚笨,江湖兇险。 春江未化,女儿却又要想自己告别,但少年人的心,一座山又怎能困住?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7页 日光线沿着窗棂透进室内,披到江蛟的背上,微尘在光中毕现,悄然浮沉。 魏时同郑重地对江蛟说:「江公,我会照顾江姑娘。」 「得了吧软脚虾。」江蛟嗤之以鼻,鬍鬚扬起,「差点病死还要让人搭救,你说什么照顾别人?」 魏时同不多言,生生受下嘲笑,江蛟确实将焦灼统统扔到了魏时同身上,也不觉得抱歉。 但心绪却缓和下来。 他抬眼望向魏时同:谢节度使要我当什么差?」 隔天,魏时同和江蛟父女一同下山,张玉书熟知杨仙镇政务,魏时同卸掉他的兵权,安排他转做郡守,主张民政,官阶不变,而江蛟熟知杨仙镇地势水路,加上为寇多年,擅长对抗,兵权交由江蛟掌握,军政分开,也算互补。 只是江蛟对张玉书不太信任,对此魏时同倒持不同态度,若当时张玉书不可信,谢绮必然在临行前杀他以绝后患。 而且在预言中,张玉书杀江蛟献降的事,实际上并没有发生。 魏时同细心交代过江蛟兵务,待对方缕清之后,才决定上路,临行前,江银廓嘱咐江蛟,当日在兔子山后院,谢绮预言的事情没有真正发生,面对张玉书时 ,要一如平常,将相和睦才能稳住大局。 前往自运城的当日,是个晴天,碧空如洗,江银廓挑开帘幔张望,微风吹进车中,春寒料峭。 等到达紫云城,应该是杏花盛放的时节。 第8章 前途 节度使谢绮,在一个午后,来到紫云城北处的白堤上。 白堤尽头有家茶庄,没有招牌,只在门外插着一盏灯笼,上面写着一个黑黢黢的「饮」字。 附近的行客来此,都是为了饮茶,但只有谢绮知道,这里最好的并不是茶叶,而是掌柜烹制的羊肉煲。 知道这个秘密的时候,还是在此世,谢绮那年十二岁,偷跑出府练习剑术,闻香而来,老闆开茶庄之前是个厨子,烹菜比烹茶香。 湖岸边的垂柳已经泛青,柔风之下枝条摇摆,树影间,两只人影若隐若现,正朝茶庄的方向而来。 魏时同和江银廓进屋时 ,正赶上老闆端上砂锅,满室肉香四溢,抚去赶路人满身风尘。 本想进屋说事的魏时同,一时间也被这香味迷住。 谢绮今日褪去白衣,穿了一身青色衣袍,鬓间坠着一只紫檀木钗,面上平和地如同面前开化的湖面。 与几个月前在雪地间相遇时,判若两人。 谢绮倒也不急,示意他们动筷,「先吃,吃完再说。」 江银廓兴沖沖地端起碗,他们刚到紫云城,来迎接的女官便引他们来到这里, 起初江银廓不知为什么要来河堤叙话,等看见这盆羊肉她便明白,没有什么理由,比一顿美餐更有说服力 。 那羊肉夹在筷子间,肥瘦相间,颤巍巍,江银廓带进嘴里,一脸满足。 魏时同瞧着她,心说也罢,叙话的事就先放放。 二人很认真的在吃饭,一炷香的功夫,才渐渐停下筷子。 「在逐鹿城 ,吃周道山一块肉可太难了……」 江银廓托着腮向谢绮抱怨。 谢绮放下茶盏,大概也猜到是个什么景象。 「为了示威摆架子,向来是藩镇常有的态度。」 她转望魏时同,对方似乎并没有对此感到奇怪,或许安抚使做了多年,节度使的嘴脸,魏时同也见怪不怪,谢绮不知为何,总觉得在魏时同的俊脸上,写着「受气」二字。 窗外,灰白的湖面上,一排野鸭缓缓游过,留下一道浅淡的水痕。 江银廓停一停,也伸手替自己倒一杯茶,「人我给你活着带回来了,你叫魏时同我倒是明白,他是谋士,你身边用得上,可你信中说也要我前来,图什么?」 谢绮笑笑,「你当然也用得上。」 江银廓一愣,「我一乡野民妇,也不能替你治理城镇。」 「并不是让你治理城镇,而是随我去一个地方。」 「又去?」 江银廓定定地看她,转念一想,有些不对,以谢绮的身手,应该不需要自己保护才对。 于是江银廓换了一个问法:「去哪里?要做什么?」 「去王城,与朝廷联合,夺取瀛洲。」 魏时同面目一怔,不禁心生疑惑,自己深入瀛洲求得一纸合约,如今连一个月未到,就作废了? 他不禁拔高音调:「这是为何?」 「缓兵之计。」 久坐腰酸,谢绮不禁挺直腰板,顺便将手插入袖中,回答道,「周道山留不得。」 魏时同被气笑了,此时甚至忘记了眼前坐着的是贺州节度使,毫无顾忌地斜乜着她,「你根基不稳,如何打仗,前院拼杀,后院着火吗?」 要先稳住政权 ,才有拓土的期望,上下不齐心,就算夺了瀛洲,最后也是为别人做嫁衣。 谁知谢绮却没有辩驳。 来时天空灰濛濛的,说话间下起了细雨,箭簇一般射向湖面,溅起波澜。 谢绮望了望窗外的雨,又转头问江银廓:「江姑娘,你呢?」 「我当然可以。」江银廓想了想,又说,「不过,我随你同去,是要收费的。」 谢绮轻声笑起来,说无妨,价格嘛,随你开。 三人自河堤处分别,谢绮登上马车渐行渐远,只留下随从带二人前往住处 。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8页 谢绮在他们来之前,已经挑好了两处院子,魏时同走进去时,发现园中有一棵老树,漆黑树干上纹理纵横,正在努力抽芽。 从河堤处回来,魏时同心绪难平,深夜难以入睡,苦闷间坐在屋中思量。 自从谢绮救自己时,就带着某种目的,魏时同心里清楚,可如今要做的第一件事是稳住贺州局势,而不是攻打瀛洲。 可今日见到谢绮,他发现好像并非如此,如果说她想要权力,正常人一定会格外小心,不会做这种攻打瀛洲的决定。 魏时同想不通谢绮的心思,终究还是起身走出屋室,想再找谢绮聊聊。 夜里忽然想起叩门声,魏时同一愣,站在院中询问来人。 对方只回了一声「是我。」 本想去找正主,结果对方不请自来 。 魏时同便听出来人声线,打开门,发现谢绮正撑着一只伞立在门外。 雨势已停,但她的伞还是湿的。 她似乎走了很远的路,衣袂间沾了水迹,魏时同望着对方,不知谢绮为何而来。 谢绮却沖他拎起酒罈,」我来找你喝两杯。」 她不由分说,挤开魏时同,跨进门内。 谢绮问,有杯吗? 魏时同让开去路,只见谢绮神色悠然地跨进室内,并没有向他这般苦闷,他抿了抿唇,终究转身走到博古架,再回来时,手中夺了两只酒碗。 二人坐在屋中对饮,一盏孤灯,两杯绿酒,窗外拨云见月,雨后的地面上折射着粼粼的银光。 魏时同的周身拢着融融烛火,脸上的心思,落在她眼中。 谢绮收了目光,平声问道:「若有机会,你可愿意重回天子城为官?」 魏时同心神一动 ,他看向谢绮,人在灯影中,褪去杀伐果决,静谧无声,仿佛残垣伫立的神像。 他知道,谢绮今夜前来,不只是为了酒。 「你在杨仙镇时 ,说我对你很重更要,我扪心自问,能还你恩情的,只剩我腹中所学与心中所用,我能做的是为你守住贺州,可如今看来,你似乎并不在乎贺州节度使的位子。」 魏时同将酒碗桌上,一声清响, 「谢绮,你的心之所向,又是什么呢?」 谢绮想一想,思量间身影微动,半幅身子缩回到黑暗中。 她垂下眼帘,再抬起时,眼神渐渐亮起。 「魏时同,我想要的东西,从出生起就很清楚,我也清楚你想要的是什么,我能保证自己夺下瀛洲,若功成 ,我有办法让你重回天子城 。」 「夺瀛洲邀功吗?」 魏时同早已想到,瀛洲到手,通报皇帝,将他推出去,藉此重新回归庙堂。 「不。」谢绮摇了摇头,「你来做贺州节度使。」 魏时同眼底的困惑更加浓重。 她花了五年时间设局,为的不就是夺下贺州大权么?为什么要拱手相送? 再开口时,魏时同心中带着些许不安,「那是你谢家世代镇守的土地。」 「可众人未必会承认我身份,而一个流放的罪臣和谢氏女相比,你更值得信任,攻下瀛洲,你用两州献给皇帝,或许还会升官。」 微风忽起,窗外的老树尚未丰满的枝条乱颤,勾勒出风的形状,透过纱窗,映上白墙。 桌上烛光微弱,蜡烛只剩浅浅的一段,终于撑不住,火光悄然熄灭。 谢绮安沉静的面容稍纵即逝,一线青烟缭绕,消融在黑暗中。 家族势力能遮风避雨,同样也能让人不见天日,今世的元贞九年以前,谢绮试图改变上一世的转折,可命运半点不由人,没有丝毫能够撼动的可能。 魏时同再次来到贺州,谢镇依旧将她许配给瀛洲,不同的言辞,同样的结局。 谢绮意识到,想要活下去,除非谢氏消亡,瀛洲战败,她才不会受困,重蹈覆辙。 但谢氏灭亡,总要有人接手局面,否则州部内乱,民不聊生。 元贞九年的河滩上,谢绮救下魏时同,为的也是这一天。 魏时同隐匿在暗夜中的身影,早已乱了唿吸,明明是个万物繁盛的好时节,可他的心念却渐渐枯萎。藩镇与朝廷对立许久,而自己是极力主张削藩的人,甚至为此险些送命,如今果真应了那句话,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人生峰迴路转。 谢绮竟然想他成恶虎。 魏时同不禁惨笑。 「你要让我成为节度使,谢绮,你怎么想的啊……」 这暗夜实在是太静了,魏时同的声音像是擂鼓一般,字句砸在她心头。 可人选择一条路,是万万不能回头的,一旦回头,心中的那口气就全泄了。 心中那口气泄了,人也就死了。 谢绮庆幸灯火熄灭,魏时同看不见她破碎的面色,她在夜里吐了一口气,片刻间做了抉择。 「你不算愧对自己的心志。」 魏时同抬眼,冷森森地,望向对面轮廓模煳的影子。 谢绮说:同我去天子城,让皇帝赦免你的罪 ,提出攻打瀛洲,立你为贺州节度使,若事成,可重回天子城为官。」 这剎那间,魏时同的头脑中,倏然浮起秋日时自己深处囹圄的画面,刑具加身,光影阴暗,狱中的潮湿气味恍若在鼻翼间飘荡,酷吏兴奋的面容在光影间忽闪,一遍又一遍,询问自己受何人唆使,上书进谏。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9页 可那端立高处的圣明天子,也只是个软弱之辈,连自己的朝廷都做不得主,又谈何守住他脚下的土地呢? 魏时同感觉往日的疼痛似乎重新生长,切割皮肉,他扪心自问,那一腔热血早已在牢狱渐渐失温,寒凉如水。 门外,清风揉卷树影,簌簌作响,魏时同的心绪如同那树影一般,纷乱难平。 半晌,他凝声道:「你走罢。」 「五日后,我在节镇府司等你。」 谢绮看出他面色不对,没再多言,起身推门,走入潮湿的暗夜,消失在瀰漫水雾间。 出发那日,江银廓站在节镇府司的院子里等。 来时她并没有发现车队和护卫,甚至怀疑自己记错了时间。 见到有路过的差役,江银廓拉住他们,询问谢绮是否在府内,差役说,谢绮正在批阅案卷。 江银廓打听了一下谢绮位置,一路来到偏厅,发现室内的谢绮正握着笔,伏在案上,拧着眉头,看得认真。 她跨进门,走到桌前。 「不是说好了今日出发,怎么还不走?」 谢绮搁下笔,捧起纸小心地吹了吹,妥帖收好,接着抬头望了望院外。 大门处空荡荡,不见魏时同身影。 谢绮终究合上文书,抬头道:「最后一本文书了,像这批完再走。」 江银廓指了指外面:「我没有在外面看到车队……」 话音未落,谢绮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此番去天子城,并没通知节镇府司。」 转念间,谢绮忽然想起,江银廓曾说要报酬。 「你想要多少?」 江银廓一愣,「什么多少?」 「你说过,收费的呀……」 江银廓张大了嘴,恍然想起还有这么一桩事 ,大手一挥,要了一百两。 杨仙镇时,自己赏银也没有这么多,谢绮暗自忧伤,却还是从自己的口袋里,拿出一张一百两的银票,交给江银廓。 谢绮早在暗地里备好马,正拴在节镇府司北门,行装也已经准备好。 来到北门时 ,江银廓还看着三匹马有些困惑,喃喃问一句:「怎么是三匹马?」 谢绮低头解开缰绳,沉默不答。 魏时同终究没有出现在节镇府司, 翻身上马,她忽然听见江银廓的声音。 「那不是魏时同吗?」江银廓的声音一顿,立刻明白过来,「这马是他的呀,之前不是不肯来吗?」 谢绮顺着江银廓的视线往前看,只见魏时同肩头背了一件的包袱,正在巷口安静地站着。 他时常穿长摆宽袖,一副文人相貌,如今一身短打装扮,倒是衬得利落有精神。 连江银廓的声线,也不禁扬起来,「果然是人靠衣装。」 第9章 入城 三匹快马,一路山程。 谢绮等人来到天子城时,正好是清明,城内游春者居多,他们骑马路过一条河, 附近满是踏春的路人,连河心处也飘着许多条画舫游船。 好生热闹。 「这到底是踏春还是踏人啊?」江银廓望着河面感慨,拧头去问魏时同,「这是什么河?这么有人气?」 谢绮无声打量魏时同,以免天子城中遇见熟人, 魏时同带上斗笠遮掩面容。 这一路走来了,魏时同很少说话,他眺望着远处熙攘河面,似乎有了些兴趣。 「这条河,每次殿试过后,会有进士游河,引得城中百姓围观,日子久了,说踏青之地,自然会想到这条河。」 江银廓问:「你考中进士的时候,也游过船?」 谢绮一直在听,她提醒江银廓:「他科考那年,是进士第一名。」 魏时同收了目光,望向前路。 再回天子城,早已物是人非,当年风光无限的新科状元, 如今隐匿行踪,需要在暗处行走,才能留下性命。 一行人在城东南附近找了一个宅子,租了几日,宅子临近市集,人流繁杂,越乱的地方越适合藏身,于是众人欣然租下。 三人在院子里落脚,魏时同坐在院中石凳上,望着四处游荡的江银廓有些腻,于是侧头看向别处。 厅堂屋门敞开,谢绮站在屋中,正在摆弄一件新衣。 对方决心前来,却没有想像中的急迫。 谢绮的心思,他似乎从未料中过。 「你怎么都不着急?」魏时同扬声,问得干脆,「府里还有一堆事等着。」 谢绮整理好,这才抬头,望着天上,「太晚了,我已经送了拜帖,明日先去拜会一位故人。」 魏时同以为她要进宫,「你来不是为了见天子,求献降吗?」 「未经召见,怎么面圣?」谢绮一抬眉,淡声说,「你真的在天子城做过官?」 魏时同忽略她的调侃,「那你要如何献降?」 「曲线救国,我不能见皇帝,不代表别人不能。」 「你要见谁?」 「参知政事黄淮。」 魏时同的内心倏然掀起一阵波澜,唿吸间肺腑生疼。 他在院中站了一会儿,等谢绮抱着衣衫消失在门中,心底便有了抉择。 第二日,谢绮离开了庭院,临走前江银廓问她,要不要带魏时同一起,被谢绮拒绝。 这天子城中有许多魏时同的故交 ,如今所有人都以为,魏时同在流放路上逃跑,若在天子城中被人认出,麻烦太大。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0页 她想了想,同江银廓说,「如果你们无聊,可以去街上逛逛,带个斗笠遮一遮,权当出来散心。」 江银廓的眼睛渐渐亮起来,看谢绮的目光都柔软了许多。 「谢节度使真是个好人,给我一百两,只让我来天子城玩乐,这么好的买卖,下次若还有,千万记得叫我。」 谢绮瞥她一眼,知道是句玩笑话,但也懒同她争理论。 江银廓送她离开,妥帖地掩好大门,回身间,她望见魏时同像木头一样,戳在客厅的门口。 四目相对,江银廓不知魏时同要做什么,但那双漆黑的眼珠深不可测,似乎藏着心事。 只见魏时同张口询问:「江姑娘,我有一件事,想请你帮忙。」 魏时同想打听一个消息。 当时江银廓心想,探听消息自己去问不就好了,无非是寻人给点银钱的事情。 等魏时同带她来到大狱,江银廓意识到,事情好像没那么简单。 江银廓站在远处玩着大门,问魏时同,「消息怎么还问到监狱了?谢绮不想惹麻烦……」 「的确是问消息,但需要你抓住这个人,我没习过武,所以找你帮我。」 江银廓想到魏时同的身世 ,「那你需要我帮你问吗?」 魏时同说了一声有劳。 二人一直在暗处等,江银廓并不知魏时同想要抓谁,盯着也没用,于是坐在一边,闭目歇息。 直到魏时同拍了一下她的手臂。 江银廓睁开眼,沿着他的视线望去,一辆马车停在门前,一个身量矮胖,留着虬须的男人走出大门,弯身钻进马车。 江银廓望向那人的衣着 ,「这是不是监狱里最大的官啊?」 「不是,但这人是最大的狱吏。」 在二人的注目下,马车缓缓离去,江银廓魏时同跟在后面,等待时机。 路过一街道,那狱吏下了车,走进一家店铺,车夫在外面等,江银廓走过去,同对方说了两句,对方的脸色乍然一变,却也不敢乱动。 魏时同眼睁睁看着江银廓钻进车中。 等狱吏出来,再回到车内,车夫依然没有走,几个弹指的功夫,江银廓从马车中钻出来,从车夫手中拿走马鞭。 车夫落荒而逃。 见人走远,江银廓朝魏时同招手,示意他上车。 二人驾车一路往僻静处走,最后在一处荒废的旧宅停下,旧宅许久无人,荒草有半人多高,屋檐上生着一棵张牙舞爪的小树,也不知还能活多久。 江银廓在车厢时给狱吏用了迷药,人失去神智,力量尽失,肉身重如铁砣,二人合力才将人搬进屋堂,江银廓将一根麻绳悬在粱上,将狱吏倒吊起来。 她余光一扫,瞥见屋外水井旁,立着一个及膝的小水缸,想必是屋主用来养鱼或莲花的器物。 江银廓让魏时同将水缸搬到狱卒正下方,用水装满,这才掏出解药,给狱卒嗅闻。 狱卒将醒未醒,江银廓转头告诉魏时同:「我来问吧,你避一避。」 魏时同转身离开,走到屋外门板后站定。 室内很快传来狂躁的叫骂声,接着是一阵又一阵的入水声。 狱卒的叫骂声渐渐微弱,转而变成告饶声,魏时同只听江银廓不断重复着一句话。 ——谁给罪囚魏时同下毒。 情绪在胸中叠盪,江银廓的质问敲打他的灵台。 屋内,狱吏声线减弱,喘息间,话音断断续续。 「我……我只是替人办事,只听人说……託事之人,给狱官看了一枚鱼尾衔扣的扳指,之后狱官便……答应下来,命我安排他人下毒,让魏时同神不知……鬼不觉地死掉。」 后面的话,魏时同已经听不清,脑海中像如同掀起一片雷雨,隆隆作响。 当狱吏形容扳指时魏时同便知道对方是谁。 江银廓打昏狱吏,才放下绳索,走出门外,那狱吏头颅朝下,反覆坠入进水缸多次,挣扎间溅湿她的衣衫。 「你知道何人有鱼尾扳指?」江银廓一边说着,掸去衣服上的水渍,走到魏时同身边时,见他脸色不对,探身观察他的模样。 「你怎么了?」 魏时同牙关乱颤,浑身战慄。 第10章 议事 黄淮坐在书房中,等待谢绮的到来。 窗外绿柳如丝,谢绮在满园春色中现身,朝书房走来。 一入室,谢绮朝对方一拜:「黄大人,小女功成。」 黄淮伸手扶起谢绮。 五年未见,眼前人的身量高了些,风霜雨雪没有折断她的锐气,那眼神和初见时一样,明亮摄人。 「我听说了,没想到你真的能成。」 黄淮不禁感慨,当年她十五岁时对自己说要杀父弒兄,坐拥贺州的情景,当时黄淮只觉得不过是一个流落女子说出的憎恶之言,本想留着当细作,结果真的被她夺下贺州。 「我今日来,为的是找大人兑现承诺。」 黄淮笑笑,灰白鬍鬚抽动,望着谢绮道:「我于五年前,在天子城郊外救你,教你识文通政,兵法武艺,如今你还我贺州,我们就算两清。」 谢绮很明显能感受到对方的态度,不想和谢家有一点纠缠。 关于这点,谢绮也能理解,黄淮作为参知政事,以他为首形成的削藩一派 ,自然为保皇权,恨不得剷平藩镇。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1页 而如今用谢绮夺取贺州,于黄淮而言,心中的疙瘩,自然放不下。 不过这并不是谢绮该考虑的问题。 她无视话音中的情绪,反问黄淮:「如今需要朝廷封我为节度使,我才能代表贺州归顺,但是……」 谢绮话锋一转,「我并无心做节度使,倒是想让另一人来做,可是那人被皇帝判了流刑,我想着将功劳放在他身上,借献城为名,能否赦免他的罪行,再入天子城做官。」 黄淮很快听出了端倪:「此人曾在天子城为官?」 谢绮点头,「是一个很有胆识的谋臣。」 「他叫什么?」 「魏时同。」 谢绮顶着的满天星辰回到住处,却发现宅院内空无一人。 她遥望一眼屋堂 ,发现室内并无灯火。 江银廓和魏时同不在,谢绮不禁心中担忧,可转念一想,没人能拦住江银廓,心说没必要太过担忧。 等了一个时辰,弯似的月亮悬在天上,谢绮听见人声,从桌前起身。 门外的人费力开锁,谢绮心知是他们回来,放下戒心出门迎人,刚出屋堂,只见江银用肩膀撑起魏时同的身体,艰难朝里面挪动。 抬眼间,她望见谢绮,如同见到救星,扬声说:「快,快帮忙。」 谢绮走过去,抬起魏时同另一只肩膀,浓烈的酒气扑鼻而来。 「喝了多少啊?」谢绮惊嘆,又被魏时同身上的酒味熏得不得不仰起头。 二人合力将抬到床上,烂泥似的魏时同勐然翻了一个身,嘴里咕哝着,语含混地唿唤着什么。 谢绮站在床边听了半天,没听清他的醉话,只好问身后歇脚的江银廓。 「他怎么了?」 江银廓的神情复杂,想了一会儿,从思绪中捋出一个开头。 「你应该记得魏时同中过毒吧。」 谢绮一怔,「就为这个喝多?」 江银廓摇摇头:「要是这么简单就好了,他托我去问关于下毒之人的消息,然后就变成了这样。」 谢绮没有想到酗酒与中毒的关联,懵然望向江银廓。 结果江银廓也是一脸空茫。 谢绮望向昏睡的魏时同,有些想不通。 「他还说了些什么?」 江银廓摊了摊手,「我也很想知道,可这小子进了酒楼就开始海饮,根本拦不住,他连菜都不吃……」 二人终究没有找到原因,各种曲折似乎只要眼前的酒鬼知晓,于是纷纷散去,等第二日魏时同酒醒再说。 因为身处异地,谢绮睡得浅,天光一亮便睁眼,她穿好鞋袜走向庭院,却发现魏时同坐在院中,弓着腰,一副气数将尽的模样。 听见脚步声,魏时同回头,脸色苍白,眼底血丝遍布。 谢绮走过去,观察他的面色,「你看上去不太好,要不让江银廓给你瞧瞧?」 「不需要,宿醉而已。」魏时同喃喃说了一句,忽然抬起头,「你如何认识黄淮?」 人生中哪有什么巧遇高人。 五年前,谢绮挟周道山出逃,一路上都是追捕自己的瀛洲兵马,相遇即恶斗,她在甜水河登船时,受了很严重的伤。 河船顺流而下,到达天子城时,谢绮双眼睛早已累得看不清,她知道黄淮是主战派,于是想去他的府邸碰碰运气。 本是想闯进去的,结果体力实在不行,刚跳进院子,就被僕人摁住。 黄淮是听见声音出来的,僕人告诉他,家中进了贼,黄淮看着谢绮反问,满身是伤的贼? 许是见她年纪不大,又浑身是伤,黄淮将谢绮当成了流民,让僕人给她一碗饭,谢绮却拉住了黄淮的袖口。 她问黄淮,有瀛洲的消息,你听是不听? 这段往事,谢绮隐去了许多细节,但总体上,当年和黄淮的交易,是她替黄淮收復贺州,黄淮要教授她技艺。 徐风吹散连绵的云层,朝霞破云而出。 他又听见谢绮的声音。 「黄淮拒绝了立你为节度使。」 魏时同肩膀微耸,传出一声轻笑,谢绮站在他面前,只能看见他的发顶,却看不清他的面容。 「怎么可能……让我回天子城。」 谢绮望着他起身,神情复杂地走向房间,谢绮本想问他和黄淮的关系,但是看魏时同现在的模样,就算问了也未必会说。 真正让你觉得痛苦的往事,很难启齿对他人诉说。 魏时同消失在门后,江银廓所在的门发出轻响,谢绮回过头,发现江银廓只露出一颗脑袋,正张望着。 她确定魏时同走了,这才从门缝中钻出来,猫一样熘到眼前。 「你怎么没有问他和黄淮的事?」江银廓看看着魏时同所的房门,刻意压低了声音。 「他似乎不是很想说。」谢绮说,「强人所难,没有用的。」 江银廓转念一想,倒也是,但如今看魏时同的样子,似乎不太妙。 「我们什么时候启程?」江银廓侧过头。 「还要再等几日。」谢绮并没有和黄淮达成共识,既然黄淮拒绝魏时同继任,至少要让朝廷赦免他的罪。 谢绮说:「我再和黄淮谈谈,关于节度使的事情,要得到确切的消息,才能离开。」 「在有结果之前,我还是看着他吧。」 江银廓喃喃说完,又向谢绮里确认:「你只是去谈事,不会出什么乱子吧?」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2页 「不会,除非黄淮想贺州大乱。」 江银廓还想问谢绮会不会遭遇斗殴之类的事情,但想到谢绮的身手,就算打起来也不会输。 她忽然有些困惑,谢绮到底是为什么,花一百两雇自己前来。 第11章 师生 魏时同从集市中寻了一套渔具,转身去了河边。 依然是进城时他们谈论的那条河,只是如今不是清明,人比当时少一些。 在天子城时,这里的河岸他走过许多次,魏时同轻车熟路,他拎着木桶和头上戴着草帽,扛着竹竿,摇摇晃晃地望河岸深处走,最终在一片长势稀疏的树林前停下。 那道身影无声又笃定,一坐下便是一整日。 魏时同在同一个地方坐了两日,在第三日中午,终于等到了另一个人。 黄淮喜垂钓,这件事很少有人知晓。 当时魏时同还是黄淮的学生,他自幼生活在天子城,也喜垂钓,河边鱼多的地方,魏时同基本都知道,当年在河岸边遇见黄淮时,魏时同也很惊讶,久而久之,便成了师徒二人相约垂钓。 野草很深 ,魏时同的身影藏在草里,黄淮和僕从都没有察觉到,魏时同在心里估算了一下,离他大约三十步的距离。 木桶中的鲤鱼摆动胸鳍,空张大嘴吞吐,魏时同扶住桶沿一倾,连鱼带水倒入河中,起身朝黄淮的方向走去。 他身量未及桌腿高时,便拜黄淮为师,孔孟经学,政事国策,魏时同的每一步,都踏过黄淮的足迹,望着他的背影一路向前。 这段路上,他反覆想着与黄淮重逢的场面,或愤怒,或悲痛,抑或是憎恨,带着这样的心,去亮出自己袖中的匕首。 他走到黄淮面前,摘下草帽,露出真面目,站在繁茂的荒草中,春日光影明媚,魏时同没有愤怒,没有憎恶,只是心间的力量与坚持,仿佛一瞬间被抽走。 他望着黄淮,声音发空。 「老师为何……下毒杀我?」 当时狱吏所说的扳指,魏时同曾见过,在黄淮的博古架上,扳指藏在檀木匣中,是先帝赐予黄淮的东西。 当时黄淮拿着那只扳指,说这是当年先帝所赐,以示君臣同心。 黄淮坐在马扎上,倏然坐直腰身,愣在原地,他的手指不自觉攥紧,捏皱膝间的衣摆,定定地望向眼前人,似乎是在确认。 半晌。他垂下眼帘,轻笑了一下。 「你说话啊……」魏时同瞪着他,几乎陷入绝望。 身边的僕人觉察到不对劲,想要拦人,却被黄淮阻止。 「没事的。」黄淮瞥向僕人,我有话要同他说。」 主人之命不可违,僕从虽然担忧,却还是离开了河岸。 等僕从走远,黄淮放下鱼竿。 「谢绮说到你的名字时,我隐约猜到了你会来。」 黄淮望向他来时的方向,「你在这里等了多久?」 「两日。」 「两日啊……」 黄淮望向他空空的双手,「你应该带一把刀来才对。」 「当时的狱吏说,托他下毒之人,有一枚鱼尾相衔的白玉扳指。」魏时同颤声说,「早年间,在你书房中,你曾给我看过……」 黄淮的心头酸胀欲裂,情绪从缝隙间无声溢出,如今魏时同还在向自己求证,而不是肯定,他在狱中遭受那般凌辱,时至今日,即便证据确凿,仍然期待下毒之人,不是自己。 灰白的河边泛起璀璨波光,折进黄淮沧桑的眼底。 黄淮的声线清晰地散入风中,「的确是我下的毒。」 元贞八年,于魏时同是一场噩梦,于黄淮也是。 那年魏时同带人上书削藩,被谢家爪牙陷害,连坐者不下数十人,主和派想藉此机会重创黄淮等人,于是用尽办法构陷主战派官员。 而据黄淮所知,入狱被拷问的官员,已有十五人,而那时魏时同已经被押入监牢。 扛不住的官员託付家人,来找黄淮求救,其中包括御史中丞乔正。 乔正与黄淮是同科进士,也是主战派,儿子因为上书一事,已经在狱中拷问五日,御史中丞暗地入狱探看,儿子早已面目全非,只怕再晚一些,性命不保。 为了这次纷争,乔正也极力营救,半月时间里,头髮白了一半。 那夜乔正来时,眼底尽是疲惫之色,他恳求黄淮说,求和派是在赶尽杀绝,就算被拷问,也应该是我们,轮不到这些年轻人,他们只是谏言,罪不至死,再不平定风波,只怕死的人更多。 乔正撂袍跪下,说,我的儿子也在其中,我既是主战派,也是一个父亲,黄大人,若当真玉石俱焚,削藩未成,朝中局势先乱。 如何让平定风波,黄淮和乔正都清楚,需要推出一个戴罪者。 而这次的事端,由魏时同挑起。 强烈的不安撼动黄淮的理智,那是自己最中意的学生,才华横溢,锐气蓬勃,如今要由自己亲手推上死路。 黄淮双膝一弯,也朝乔正跪下,他伸出手扶住乔正的肩,眼眶潮红,声线都变了,他说,那也是我的学生,我看着他长大,和儿子又有何分别呢? 黄淮低下头,肩背剧烈颤抖着,他哽咽了一阵,深吸了一口气,抬头问道,我替他死, 行不行? 乔正万般劝说,难改黄淮保护魏时同的心意,可黄淮是主战派的核心,真若死去,主战派真的没了心骨。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3页 黄淮多次上书,文书到了皇帝身边,如石沉大海,毫无音信。 直到传来乔正的儿子死在狱中,御史中丞承受不住,投河自尽,所幸被路人搭救,捡回一条命。 得到消息的那天,黄淮在家中喝了一夜的酒,第二日,他拿出书房中的扳指,交给以为亲信,让他前往狱中。 再后来,狱中受刑之人口风忽转,齐齐指向魏时同。 而彼时魏时同已经在刑室中被囚三个月,消息闭塞,等再出来时,判书已下,流放苦寒之地为役。 可有些事无关过程。 抛弃魏时同,的确是事实,其中任何解释,都是辩白。 黄淮也不想辩解。 「当时死的人实在太多,若不推出一个替罪之人,求和派不会罢手,你是带头上书之人,躲不掉的,当时担心你扛不住刑罚,说出更多消息,所以给你投毒,想伪造你死于刑讯的假象。」 「我在狱中,从未供出过他人,一人做事一人当,没有的事,就是没有。」 魏时同呵笑一声,可眼泪却止不住,他胡乱蹭了一把,执着地立在春光里,嵴樑挺得笔直。 他问黄淮:「若再重新来过,你还会不会这样选?」 黄淮恍然回到当年,他听闻乔正投水,于是急匆匆跑到他家,乔正的妻儿围在床前哭,而床榻上,乔正安静地躺着,眼皮紧闭,面若白纸,恍如死人一般。 他沉沉地合上眼,再睁开时,他告诉魏时同。 「我依然会这样选,唯一后悔的是,我应该给你剧毒。」 魏时同最后一丝希望,也随着春风散去,他的面目渐渐扭曲,失了神智,抽出袖中的匕首,像野兽一般,大叫着向黄淮冲过去。 挣扎间,黄淮扣住他执刀的手,耳畔间俱是魏时同悽怆的怒吼。 黄淮死死握住他的手,抿唇不肯回答,眼底血红。 忽然间,黄淮魏时同的力道变轻,仔细一瞧,却发现魏时同两肋间,插进一双陌生的手臂。 下一刻,魏时同人便飞了出去。 黄淮这才发现,魏时同身后站着一个年轻女子,皎容玉貌,目光灼灼。 魏时同起身又要冲过来,又被女子伸腿绊倒,紧接着一记手刀将人砍晕。 见魏时同不再动弹,江银廓这才抬头望向黄淮。 「若换成我,黄大人现在已经死了。」 江银廓弯下身,扛起魏时同,「黄大人,你现在还要杀他吗?」 黄淮说:「带他走,不要出现在天子城。」 「你走吧,我还在想,若你说要杀了这小子,我就卸你一条腿,他早年间受的罪,也让你尝尝,毕竟你和谢绮还有事情没有谈拢,我也不能杀你。」 江银廓望向远处,僕人正匆匆赶来。 黄淮转身离去,身影在杂草间若隐若现,慢慢地不见踪迹,消失在河岸间。 江银廓看了看河岸的渔具,走到马扎前坐下,捡起鱼竿。 日光灼烤她的脸庞,没多久的功夫,江银廓有些坐不住。 魏时同竟然在这里等了他两天,被至亲之人背叛,换做是谁,都难以接受吧。 她忽然间想起谢绮,当时在紫云城,谢绮又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去的呢? 江银廓托着看着睡水面,心思纷纷扰扰,忽然听见魏时同的哼声。 「醒了吗?」 江银廓握着鱼竿,回头瞧他,魏时同慢慢从地上爬起,看见她时一愣,又勐然回忆起昏倒之前的情景。 「黄淮呢?」 他坐在地上,举目四望,不见黄淮身影,连忙起身,想去荒草深处去寻,却被江银廓叫住。 「他走了。」 她走到魏时同身前,将匕首还他。 魏时同接过匕首,却迟迟不动。 自己查明真相,和听黄淮亲口说出,终究是后者令人痛心。 言辞锋利如刀,剐得人鲜血淋漓,魏时同坐在地上,更多的是茫然,黄淮推倒了他十几年来的坚守与信仰,如今他站在坍塌残垣之间,不知该去往何方。 极度的混乱令他心如擂鼓,胸口钝痛。 眼前光影一暗,魏时同缓缓抬头,发现江银廓已经蹲下身。 「亲手杀死至亲之人,要强烈的觉悟,背负巨大的痛苦,终其一生被自己的执念困住,你不需要成为谢绮,人生失意,可山河犹在,大千世界,必有新路。」 江银廓朝他伸手。 「我们回家吧。」 那只手掌覆着一层薄茧,能救人也能杀人,魏时同伸手握住,被江银廓用力拉起来。 两人一前一后,沿着河岸慢慢走,魏时同望向江银廓的背影,视野变得朦胧起来,他咬着嘴唇,尽力不让自己发出声音,眼泪悄无声息,却止不住的流。 而江银廓听见风中的啜泣,始终没有回头。 他们沿街而行,夕阳的余晖渐收,回到住处,发现谢绮已经回来,正坐在庭院中。 听见响动,谢绮回过头,亮出一张文书。 「魏时同的赦免书下来了。」 「你进宫了?」 江银廓大步上前,没了人影遮挡,魏时同暴露在谢绮眼中。 谢绮望见他眼眶微红,面色颓唐,欢愉的声线收了些,凝声问:「你怎么了?」 「没什么。」魏时同装出一副很忙的样子,掸掸衣摆,「去集市买渔具,结果被人骗了银钱。」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4页 庭院中晚风细细,谢绮望着张张嘴,忽然转头,看向身边的江银廓。 「有这事儿?」 江银廓意味深长地同她对视了一眼,继而点头,「的确,说不通道理,最后急了眼,同人动手,还打输了。」 「啊……这样。」谢绮故作惊讶,点了点头,又将赦免书递过去,「魏时同 ,这手谕我先帮你收着,还是你自己留着?」 只见魏时同上前两步,将赦免书从谢绮指间抽走,默默走回房间,掩上屋门。 关于魏时同白日的经歷,还是夜里,江银廓来到谢绮屋中,悄悄说的。 当时谢绮听完,五味杂陈,如今回想起来,没让魏时同当贺州节度使,反倒是件好事。 否认自己的过往,本身就残忍,魏时同成为曾经的敌人,只会更加痛苦。 当时江银廓坐在她对面,说起魏时同,他并不适合做一个坏人,这节度使,还是由你来做妥帖一些。 谢绮在她的话里,听出几分言外之意。 「难道我适合做坏人?」 「至少,坏人要有贯彻的决心,魏时同还没有想好前路,而你已经无法回头。」 灯火在黑暗中摇曳,江银廓轻飘飘一句话,却让她想不出反驳的话来。 重复经歷自己人生的二十年,显得格外漫长,谢绮在府宅中睁眼时,心中并没有庆幸,反倒觉得惊惶。 人们为她的降生欣慰,她被人围着,头上是一张张笑脸,却分不清哪张是真,哪张是假。 往事纷乱穿过脑海,谢绮无声抚平心潮,他人评说无关己心,今生她笃定心念,一切抉择听从自己的心意,不再欺骗自己。 想到此处 ,谢绮有些释然,她笑了笑,说道:「我从未想过回头。」 真要回头,五年前甜水河畔,她不会登上前往天子城的商船。 逃跑无用,这是她活过三十六年,才明白的道理。 谢绮虽然知道关于黄淮昨日面见皇帝的结果,但消息传来时,已经是第二日的下午。 她来到黄淮府中,跪在地上,听着黄淮念读密诏:皇帝决心派兵削藩,配合贺州攻打瀛洲。 「谢绮,陛下要和朝中众多势力涡旋,名义上说得是向贺州驻兵,一旦失败,陛下的处境也很艰难。」 黄淮将密诏交到她手中,託孤似的目光,落在谢绮身上。 可于她而言,瀛洲若败,贺州的官员和幕僚们,便有杀她的理由。 她说:「我和陛下一样的。」 收了密诏,她走出黄府,走进人流如织的街道中,隐匿于人海间。 第二日他们启程离开天子城,回程路上,山间杏树绽放,在满山灰绿间白得醒目,谢绮望着连绵的杏花,心间蓦然松软下来。 她忽然闪过一个念头,如果当时逃跑,不作为谢绮生活,而是在遥远而无人的大地上游荡,自己的心会不会轻一些。 这念头猝不及防,让谢绮意识到了危险,夺贺州也好,杀父师兄也好,攻打瀛洲也好,她无非是想通过行动让关于她的一悉数消失 ,用另一种身份,光明正大,无所畏惧地站在天地间。 她忽然叫住前方的江银廓,对方茫然回首,轻勒缰绳,减缓速度。 等两匹马并行时 ,江银廓询问,「怎么了?」 远处山路曲折,树烟朦胧,谢绮望着前路,喃喃道:「若攻下瀛洲,你有何打算?」 江银廓自幼在船间行走,船上无数的人来来去去,养成江银廓对人敏锐的感知与体恤。 她觉得对方并不是在问自己,却也还是认真回答。 「我这两天在天子城,不跟魏时同时 ,总在茶庄泡着 ,他们的茶庄和杨仙镇真的不一样,堂中有说书的,特别有意思,到时候可以去天子城学学。」 江银廓感慨完,转头望她:「你呢?」 这一问,让谢绮的心空了一下,她恍然意识到,未来如同一片广袤无际的森林,等这场过后,她将置身林间,不知何处是尽头。 江银廓伸出手,轻拍一下她肩头,让谢绮勐然回神。 「慢慢想吧。」江银廓笑笑,「毕竟你的今生和前世不同,没活过的日子,总要认真对待。」 第12章 高台 幕僚们离开议事厅时,已是日暮,人影尽散,斜阳射进屋,落在谢绮半片衣衫上。 她有些疲惫,坐在木椅中出神。 今日关于兵防与领将人选,一直没有商议出结果,谢绮本想自己带兵,可考虑贺州无人坐镇,于是没有开口。 若当时魏时同当上节度使,自己便可痛痛快快地杀进逐鹿城。 争论间,谢绮打量室内争论的幕僚,魏时同站在人群中,从始至终都没有开口。 从天子城回来,谢绮感受到魏时同的变化,想着是否要同他聊一聊,思量间,却发现魏时同独自走进议事厅中。 谢绮扶着座椅坐正,有些迟疑,「还有事?」 只见他缓步而来,离桌前一步站定,用一种似乎看透什么的眼神,凝望着自己。 谢绮被这目光端详得不自在,幽幽说道:「直视主公,有刺杀之嫌。」 而魏时同恍若未闻,干脆将两只手撑在桌面上,可那神情,似乎并不想放过她。 「你想自己带兵攻打瀛洲吧?」 被戳中心事,谢绮一怔。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5页 「你当时想让我坐节度使,不是为了让我重回天子城。」 魏时同望着她,漆黑的瞳仁,如同深夜的天穹,「我知晓各藩镇形势,又在天子城为官,如今贺州若能有接手,除了你,便只剩下我,我若成为节度使,你便可以带兵攻打瀛洲,你当时在河堤时说,你要攻打瀛洲时 ,我还觉得很困惑……你不是为了贺州大权。」 魏时同顿了顿,确定了真相。 「你想消失,对吗?」 顷刻间,怒火点燃了那片黑色的眼睛。 魏时同长眉倒竖 ,甚至忽略了自己不是谢绮的对手,伸手攥住了谢绮的衣领。 咫尺间,谢绮感受到他紊乱的唿吸。 「你若想逃跑,冬日时就不该出现在河滩上,真想逃跑,为何是现在?」魏时同定定地看着她,「我们都是局中人吗?」 漫长的沉默后,谢绮苦笑了一下。 魏时同又问:「这么说来,你是想出兵亲征周道山,然后消失么?你想怎么消失……战死吗?」 谢绮小看了魏时同,他的确是位谋臣,消息知晓的越多,会渐渐拼出真相。 握在她衣襟上的手,渐渐收尽,谢绮听见他略微沉重的声线。 「你用两州部做局,为的就是这个?」 「谢周不死,我的新路,走不出来。」 「这就是你不惜杀父弒兄的理由?」 谢绮定定望向他,不肯躲闪,魏时同在她的脸上看到一种决绝, 所有人都认为她其罪当诛。 「黄淮叛你时,至少有我救你 ,三十六年前,我死于逐鹿城,被周道山以兵刃穿胸时,已有七月身孕,杀我的原因,是我作为使臣前往紫云城求援失败 ,谢镇大门紧闭,拒不派兵,谢镇没有杀我,可我却因谢镇而死。」 谢绮尽力说得克制,旧事重提,却依然觉得如鲠在喉:「你就不曾好奇,为何我在杨仙镇真实的预判,为何那么准确?是因为前十六年的事情,我曾经经歷过,如出一辙,毫无变化,我若接受安排,嫁给周道山,最后还是这样的结局。」 谢绮的目光森然,反问道:「换作是你,要怎么办?我救你当日,若直接说给你听,你会信吗?」 脖领前的力道渐渐松了,魏时同抽开手,重新撑着桌面,沉默良久,终究什么都没有说,转身离开了议事厅。 战事在即,谢绮募兵屯粮,收拢人马开始练兵,魏时同虽和谢绮有过口角,但公事上从未表露过任何不满,自那日后,他开始献策,不再像那日时紧紧合着嘴,尽自己作为谋臣的责任。 关于那天傍晚的事情,二人再未聊过,事情像是一场细雨,没过多久便被时间晒干了痕迹,虽然看上去似乎从未存在,但不代表它真的不存在。 谢绮想着,等忙完这阵,开战之前,寻个空隙找魏时同聊聊。 那日和幕僚商量完,谢绮派人寻来江银廓。多日未见,江银廓似乎晒黑了一些,她身法轻盈地走进室内,一阵风似的飘到她桌前。 「节度使找我?」 依然是毫无规矩的模样,却不让人感到厌烦。 谢绮和合上册页,也没寒暄,开门见山地问她:「我想让你做先锋,你可愿意?」 「攻城吗?」 谢绮摇头,「杨仙镇水战。」 江银廓「啊」了一声,「无妨,只是若给我先锋一职,我是不是要一直做下去?」 「直到打完瀛洲的。」谢绮想了想,抬头问:「你是想一直做先锋?」 「倒也不是。」 江银廓说得累了,弯身坐下,用胳膊撑着桌面,「我并未学过兵法,先锋只用一直冲吗?」 正因江银廓善战,在杨仙镇时,谢绮才不惜代价的想掳走她,至于兵法布阵需要军师坐镇,而这军师,自然是魏时同。 「自然无需你会兵法,但若涉猎一些,总是好的,至于用兵,需要魏时同。」 谢绮又想到了一点,轻轻捶下大腿,「可能需要你顺便再做做郎中的活儿。」 江银廓张张嘴,「你可真是物尽其用啊……」 话说一半,江银廓的嘴巴合起来,「不过,你任命魏时同做军师的事情,同他说了吗?」 「和你说完,我找人寻他。」 回忆起她前几天遇见魏时同 ,江银廓觉得有必要告诉谢绮 。 」我觉得魏时同最近有些奇怪啊。」 谢绮一抬眼。 只听江银廓的话音有些困惑,」或许是我多虑了吧,几日前他和我说些有的没的,一直在问和你有关的事,我同他说,你曾问过我关于攻打瀛洲成功之后,要做什么,但你目前并没有答案,结果那小子的神色变得很奇怪,你俩出了什么事吗?」 谢绮恍然想起魏时同当日失魂落魄地离开的模样,顿了顿说:「没什么,一会儿我找他来,问问便是。」 等江银廓离去,谢绮从桌案前起身,走到门口。 传讯的差役站在门边,随时等待传唤。 谢绮问他:「魏时同现在人在何处?」 差役一拱手,说人在粮库,正清点新到的粮草。 她命差役取马 ,一路奔到粮储之地 ,等她进来时,清点已经到了尾声,车马正被士兵拉着,缓缓离去,魏时同站在远处,手中握着帐目,正同一个士兵说话。 谢绮也没有急,站在远处牵着马等,倒是远处的士兵先看见她,推了推魏时同的手臂,他这才望见谢绮。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6页 远远地,二人朝谢绮一拜,谢绮点头,接着指了指魏时同,沖他招招手。 魏时同帐册交给士兵,走向谢绮,二人一起出了大门,魏时同见谢绮一直没有开口,然而他们已经走了很远,魏时同不知她的心思,于是停下脚步,叫住了她。 「我们要去哪儿?」 谢绮停住脚,回头看看他 ,又望向前方,「就快到了。」 难不成她叫自己出来,只为了出来散步? 大战在即,若谢绮真有这般好兴致,不如去获练兵场转一转。 谢绮却带着他来到一处破旧的宫殿遗蹟。 贺州本是前朝都城,后因战争被焚,而眼前的这一座,梁枋拱斗早已不见,只剩一座光秃秃的高台。 魏时同抬头望了望,这座建筑最开始,或许是一座望台。 谢绮拴好马,带着魏时沿着台阶走上顶端。 登高而望远,远处城镇道路纵横交错,尽收眼中。 谢绮拢裙弯身,迎着风盘膝而坐,魏时同见状,也和她并肩而坐。 谢绮问:「你还在怨我?」 「并不是怨你。」 魏时同望向远处如烟般的云岚,「只是有些意外罢了,各路藩王为了争权,你死我活,唯有你想逃跑。」 「你做到如此地步,我本以为你是个有野心勃勃的节度使,到头来,却发现并不是。」想到此处,魏时同忽然觉得可笑,「哪里会有只求消失的人呢?」 「我上辈子死于权力倾轧,人总不好两辈子都走同一条路。」 谈及此事,谢绮的语气轻描淡写,各中心酸并不想对他人诉说,「我虽然对你有所欺瞒,但也可以带你完成你的平生志向,你可以借我的手去平藩。」 谢绮终于说出自己前来的目的,「既然你做不成节度使,这攻打瀛洲,我想让你做随行军师。」 被同僚抛弃,置身囹圄 ,遭老师背叛险些丧命,如今辅佐谢绮做大的希望,也化作泡影,少年人心底再柔软,灼热的心也会渐渐荒凉,生出了理智与冷静。 他拒绝了谢绮的安排,问道:「你真的想消失吗?不再作为谢绮活着?」 谢绮心中微微一惊 ,因为魏时同的格外沉重,像是在同她讨一个承诺,而她甚至没有迟疑地点了点头。 她花了五年时间,才走到今日,不可能放弃。 魏时同就在此时下定的决心,他说:」你亲自带兵讨伐,军师由你来做,我替你坐镇紫云城。」 这话让谢绮愣了一下。 倒不是怀疑魏时同的能力,而是暗惊于他的转变,几日不见,魏时同似乎想通了什么。 魏时同转过头,又说:「但是,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你说。」 「战败就当我没说,你若胜了,必须活着回来,让你消失这件事,由我亲自来做。」 二人缓缓走下高台,谢绮回到节镇府司,又叫来府中幕僚,将最原本的计划,告知众人,引起一阵轩然大波。 幕僚们怀疑谢绮的作战能力,纵然谋略过人,可用兵与还是有区别的。 可前世的十五岁,她曾与鹤鸣联手,绘出过逐鹿城所有的水陆通道和兵力布防,在瀛洲时,谢绮不只是个羸弱的人妻。 她并没有急于反驳,只是在人群中挑出几名兵略的谋士,将舆图摊在桌面上,预演了一次战争。 谋士们轮番上阵,都没有防住谢绮的进攻,一时间站在原地,冷汗直流。 谢绮问:「现在,我证明了自己的兵略,各位还有谁想阻拦我带兵?」 …… 十五日后,贺州军队和朝廷军于杨仙镇汇合 ,第一支羽箭于丑时破空而出,射中站在望楼守夜的瀛洲士兵。 静夜中,敌人进犯的擂鼓声在城中传响。 战火一路烧向逐鹿城方向,原本由谢镇来做的事,时移势易,变成了谢绮。 第13章 遭遇 联军接近逐鹿城时,已接近傍晚。 江银廓骑马立于高墙之下,一身银甲在烽火间穿梭,已然变成灰色。 谢绮交给自己这副铠甲时,她也抱怨过,这么白,岂不是每日都要擦洗? 谢绮却摇摇头,银甲给你穿,是为了让敌军记住。 起初江银廓不明白话中含义,等一路打下来,她作为先锋出战二十次,从未败绩,而后一个「银甲罗剎」的名号在瀛洲军中流传。 江银廓听说时 ,她刻意找谢绮问了问,谢绮解释,罗剎乃暴恶鬼名也。男即极丑,女即甚姝美,并皆食啖于人。 江银廓为此很是开怀,瀛洲军官兵都认为她生得貌美。 她说出这个结论时 ,谢绮用一种很复杂的眼神望着她,说,你听人说话,怎么只听半句? 女墙之上 ,士兵们忽然缩起脑袋,上头一阵骚乱,江银廓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铠甲,果然是令人刻骨铭心。 江银廓想趁天黑之前,与城中守军谈谈,于是冲着城墙扬声喊:「投了吧!大势已去,不要白白送死!」 过了一会儿,只听墙上有人在骂:「江银廓,你个匹夫!」 江银廓忽然乐起来,仰头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阁下真是耳聋眼瞎,我是个女人,最多是个毒妇 ,哪里会是匹夫?」 身后的贺州军哄然大笑。 江银廓又喊:「老乌龟,说话都不敢露头,连个姓名都不敢报,你怎么能当守将,你的兵肯服你吗?」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7页 「放屁!你爷爷叫付东流!今年三十有余,从军的时候 ,还没你呢!」 一番唇枪舌剑,那守将忽然从城墙冒出半个身子,正朝着着墙下吼,全然没有注意到远处的贺州军中,有一张弓已然拉满。 谢绮松开弦。 等城墙上的人发现箭簇时 ,已经迟了 ,那只箭划过一线寒星,正中守将的眼眶。 守将勐然向后一仰倒,再也没有起身。 谢绮收了弓,周围的士兵如同蝗虫过境一般,朝着逐鹿城飞扑而去。 兵败如山倒,瀛洲几乎全境被谢绮吞併,唯独留下了逐鹿城,而城中将士依旧抱着必死之心抗衡。 谢绮问身边的参将:「逐鹿城四座城门,都围住了?」 参讲答:「围住了,东门和北门我军包围,还剩一个给了朝廷军。」 话音刚落,信使快马而来,朝谢绮的方向大喝:「周道山遁走北门,正在突围!」 难怪逐鹿城的士兵一直在死守。 谢绮打马而去,参军见状连声唿喊,想拦谢绮,却无济于事。 擒贼先擒王,到逐鹿城之前,她们说好,首要任务是擒杀周道山,随后城池不攻自破。 「江银廓!」 纵马狂奔间,谢绮大声唿唤她的名字。 江银廓手持长刀,闻声回头,只见对方嘴唇张合,朝她打着手势,说什么江银廓没听清,但手势她看懂了。 ——破城。 众人眼睁睁看着将跑了,攻城的贺州军一时间无措起来,继而看向先锋,丝毫没有后退的意思,已经开始带人撞门。 而另一边,谢绮已经冲出军队,朝着北门疾驰 ,周围草影纷乱,谢绮的眼睛死死盯着前方。 远处隐约出现人影,有金铁声和唿喝的人声。 临近北门,谢绮抽出腰间佩刀,遇见穿瀛洲甲冑士兵,挥刀便砍,她在人群中中寻找周道山的踪影。 「谢氏女!」 混乱中,她听见有人大喝,回身间只见一只长矛当头噼下 。 谢绮双手横刀格挡 ,化去长矛尽力。 一击不中,周道山迅速后退,拉开距离,谢绮骑马,他不好轻易近身 。 「我以为,你想挟我出逃,像我当年那样,至少你的部下还有活命的机会。」 她许久未见周道山,望见他今日狼狈模样,不免有些感慨,「周家两百年家业,你说抛就抛,至少以身殉城,保全周家名声,也算死的漂亮。」 「贱人休得胡言!我不该轻信你这种弒父杀兄之人,让我周家百年基业,毁于你手。」 「你丢瀛洲不是因为我坏,而是因为你蠢。」 人在无能时 ,才会愤怒。 谢绮望着他,无悲无喜,大局已定,而她不是输家,所以不因周道山的言辞愤恨。 「算起来,你也算是我丈夫,我不仅弒父杀兄,还会杀夫。」 谢绮声音轻浅,刀锋指向他鼻尖,「给你一匹马。你若杀得了我,便放你走,你的命若留在这里,我放你的部下走,如何?」 两州节度使对战,士兵们纷纷放下兵刃,二人一决生死,也是两州成败。 对周道山而言,这关乎他的生死,可在谢绮眼中 ,这关乎自己的未来。 交锋间,周道山举起朴刀,风驰电掣,向她而来,而不过几个弹指的功夫,谢绮却觉的恍若置身水底,由于观察的极细,周道山的动作在变慢,对方怒气横生的眉眼,肌肉贲张的手臂,飞扬的髮丝和衣摆 ,全然映入谢绮眼中,此时谢绮不再向二十年前那般,面对手持武器的周道山抖若筛糠,而让她无所畏惧的原因,是经歷了时间与人心,被痛苦磨砺,沉淀出的勇气与决心。 周道山的挥舞朴刀拦腰噼来时 ,谢绮知道他必死。 力量上她自然不占优势,可从始至终,谢绮的目标都不是周道山。 长矛飞来的一瞬间,谢绮抓住缰绳,甩脱马镫,滑到战马身侧。 周道山一招扑空,可与此同时,谢绮的长刀冷光毕现 ,一刀刺中周道山的马,正中马腹。 马匹吃痛发狂,人仰马翻,激起一阵尘土,周道山的腿直接被马压住,一只长刀没入马腹,旗杆似的挺立着。 不好,周道山心中一惊,想要立刻起身,却发现自己的腿被马压在身下,无法站立,随后他感到一股冷意背后泻出 ,他下意识回过头,发现日光被一道身影遮挡,那身影矫捷如豹,握着短刀飞身而至。 谢绮迅速挥刀,周道山下意识护住了咽喉,可感到疼痛的却是双眼。 紧接着周道山什么都看不见了,而未知才真正令人心生恐惧。 他听见谢绮的声音。 「都不要动,他死了,你们能活。」 第14章 遭遇(2) 这话是对他的部下说的,那是他第一次对一个女人心生惧意,恐惧将心胸填满,自然就溢出唇齿。 周道山瞬间破了音 ,大叫着让部下救他。 而此时谢绮回首,站在人群中的瀛洲军,无人站出来应声。 她走上前,抓住他的髮髻,亦如多年前在周府的深夜,他对自己做的那样。 「你也不过如此。」 余音和白刃同时落下,谢绮割断周道山的咽喉,鲜血飞溅三尺,染红黄土。 瀛洲易主。 狂热的唿声在北门迴响 ,瀛洲军中,有血性的将士见周道山已死 ,直接拔出腰间配剑自刎。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8页 胜利的狂喜伴随鲜血的刺激,贺州军士咧着嘴,双目圆睁,举起手中的兵器,兴奋地大吼着。 主公已死,军队士气倾颓 ,北门被贺州军突破,谢绮占领了最后一座城池。 这是她第二次踏入逐鹿城,坐在马上,身侧悬挂者周道山的人头,两侧屋檐下和窗棂间,露出一双双惊惧的眼睛,在黑暗中无声注视着谢绮。 前往周道山府邸的路上,谢绮望见从南门而来的江银廓,一身银甲已经看不出本色,手中的长剑已经被血浸透。 看见谢绮马上的人头,江银廓沉默片刻,抬眼问:「现在你觉得自己新生了吗?」 谢绮似乎再次见到那片密林,却依然没有看见前路。 她迟迟没有开口,江银廓已然知晓答案, 谢绮让江银廓前往节镇府司,控住瀛洲官员和幕僚,兵分两路,而自己前往周家宅邸。 入夜 ,周府一家二百余口,悉数被捆于府宅中。 府邸财物早被闯入的贺州兵抄得一干二净,周道山妻儿老小,被拢在最大的庭院中,聚在一堆,如同取暖的幼兽。 谢绮来时,身边士卒举起火把,她的目光在人群中扫过,伸手点向衣着最华丽的女子,「将她带出来。」 士卒走过去,将人拖出来,女子一声未吭,牙关紧咬,倒是人群中一名少年霍然起身。 「休要伤她!」 话音刚落,又被士卒一脚踹倒。 谢绮置若罔闻,看向跪坐在地的女子,「你是谢家主母吧 。」 女子垂目,身板立得笔直。 「周家活不过今日。」谢绮声音很轻,「可曾为周节度使留过后人?」 都是惯用手段,并不算少见,城破之时,领将提前派告知家中亲眷,若来得及,便携好细软逃命,若来不及,便将最重疼爱的孩子藏起来,看看能否躲过一劫。 高官府宅时常暗藏密道,周道山怕是也不例外。 可谢绮打量那主母面色,并没有被戳破秘密的紧张。 周家主母连惧意都没有,下巴微微抬起,抵死不从的模样,「要杀便杀,我周家怎会被你这窃贼恐吓。」 败局已定还有几分傲骨,不知这女子为了周道山这种人在坚持什么。 谢绮淡淡道:谁说我在恐吓你?」 说罢 ,谢绮一抬手 ,身后一士兵走上前,抓住她的髮髻,躲进人群中,之前扬声大喝的小孩,勐然跳起,唿唤着「母亲」,想要撞开士兵。 「抓上来!」 谢绮盯着小孩,对方约莫十一二岁,身量尚未长开,细瘦纤弱,却不似跪在地上人群泣不成声,眼底没有悲凉,满是怒火。 士兵将人抓她面前,生生摁跪自己面前,那少年挣扎一番,终究拧不过,双膝砸在土地上。 谢绮摩挲着刀柄,打消了杀他的打算。 「你同我去一个地方。」 谢绮带着小孩离开庭院,一路穿过迴廊曲径 ,来到荒废的东苑,她让士兵寻了一把铁锹,给小孩松绑。 人一松开,小孩不顾一切地沖向谢绮,手下部将本想阻拦,却被谢绮制止,谢绮手中握着锹,一次又一次将人摁在地上。 孩子满目怒火被泪水打湿 ,脸上满是不屈与倔强,哪怕近日被千刀万剐,也要从她身上咬下一块肉来。 他越愤怒,对面的人却越平静,眼波清冷平淡,如同夜里含着月光的莲池。 谢绮说:「你只是知道沖,连我的衣袍都沾不到,周道山心狠手辣,却生出你这么蠢笨的儿子。」 「你住口!」 孩子暴喝着从地上爬起,沖向谢绮,却再次被谢绮绊倒。 谢绮告诉他:「你做一件事,我保证不杀你家人。」 地上的身影明显一僵,懵然抬起头来。 谢绮站在他身前,用铁锹指了一个方向。 「你去挖那片地,若能挖到我满意,我会放了你和你的家人。」 谢绮将铁锹递给他,孩子犹豫半晌 ,终究接过铁锹,抹去脸上残泪 ,走向东苑的泥土间。 事关家人生死,少年挖得很拼命,掌间磨得尽是水泡,也不肯停下。 天色蒙蒙亮,少年体力不支,瘫坐在泥土间。 地上,八具尸骨终见天日,谢绮带人走到他面前。 少年脸上的汗珠早已代替了眼泪,筋疲力尽地掀起眼皮问:「你满意了吗?」 谢绮答非所问:「你知道,这些是什么么?」 少年循着谢绮的目光,落到骨殖上,恍然反应过来。 「怎么会有人骨?」 谢绮却收敛眉目,无声地笑了。 「埋在东苑的尸骨,一共二十五具 ,都是女子,被你父亲虐杀致死。」 那少年的脸色渐渐变了 ,眼中的惊诧愈发浓烈,他怔怔地望向人骨,耳边谢绮的声线轻柔缓和。 「当年我若与你父亲成婚,或许是埋在这里的第二十六个,若你认为你父亲是个好人,那便对这二十五具遗骸来讲。」 四周的火把还亮着,骷髅清晰呈现在少年眼底,本是双目的位置,只剩两个圆润而漆黑的孔,可少年却觉得,这些骷髅正望着他。 少年大叫着丢掉铁锹,拼命往后缩,不期然撞谢绮的膝间。 谢绮忽然开口:「我并不满意。」 少年一懵,乍然想起与她的约定,又手脚并用爬起身,捡回铁锹想要继续挖掘,可回身间 ,他发现周围的士兵开始移动,跟着谢绮缓缓走出东苑。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9页 「不要走……」 少年高声喊,试图去追,可是掘了一夜的土 ,此时已经双腿发软,毫无劲力,他勐然摔倒在地,心中的冷意攀升而上,直逼灵台,他浑身打颤,死死盯着东苑门口,终于等自己缓过来,稍有体力,艰难起身向前。 走出东苑,来到之前呆过的庭院,人还未进拱门 ,浓烈血气扑鼻而来,巨大的恐惧让少年的脑子一片空白。 他甚至有些害怕走到拱门的另一头,但依旧凭藉着直觉,迈向那道门…… 第15章 政变 谢绮留下了周道山家中年纪最小的人。 回贺州前,谢绮找了驻扎此地的将领议事,特地告诫众人,如果涉及关于瀛洲利益,不得不冲突时,首先以贺州利益为重 ,朝廷军将领该斩便斩。 众将领心里没底,当中有人问:「若斩朝中将领,皇帝将我们视为谋反,该怎么办?」 这只是最坏的状况,在朝廷军派人送信给皇帝时 ,暂时不会内斗 。 于是谢绮告诉将领自己的想法,将领们听完,这才放下心。 六日后,谢绮登上了前往紫云城的船 。 走水路比骑马要快上两日,谢绮问了江银廓的打算,江银廓向同她一起回贺州。 于是二人乘舟,顺流而下,讨伐贺州的半年,谢绮一直与魏时同有书信往来,魏时同充分发挥了自己的才干,没有被幕僚们架空权力,偶尔还能在信中和自己抱怨,新来的厨子,饭做得不太好吃。 河岸山岚间红叶如火,烈烈燃烧,两岸山林缤纷如画,偶有猿猴隔岸长啸,声音凄异。 江银廓站在船舷望风 ,谢绮却一挑船帘,也跟了出来。 临走之前本来定的是走陆路 ,带兵护送回到紫云城 ,结果谢绮却觉得耽误时间,最后单枪匹马乘船归城。 江银廓不禁调侃她:「这节度使做得毫无做派。」 「为什么要做派?」 「升官发财,不就是为了图个与众不同么?」 江银廓对着她眨眨眼,「你不学学周道山,搞点仪式 ,节度使做得太无趣了。」 谢绮无奈摇了摇头,心知是戏言,但也不免想调笑一下对方,「你银甲修罗当惯了,还想去说书吗?」 「想啊。」江银廓倏然睁大眼睛,「打仗和说书,异曲同工,一个用兵器,一个用嘴,将人虎得一愣一愣的……只是我尚未想好,是不是该找个师傅学学。」 听她说完 ,谢绮又问:「你有想去的地方吗?」 「地方啊……」江银廓沉吟了一下,却并没有想出结果,「倒时候再说吧,城池嘛,哪里都一样,想不到什么特别的,」 「也好,日子还长,可以慢慢想。」谢绮缓缓说道,「紫云城一直在,真有了想去的地方,记得寄一封书信,到时候我去看你。」 「节度使哪有时间闲游呢?」江银廓拿她的话当笑话听。 可谢绮说得并不是玩笑。 谢绮原本想着,在逐鹿城与周道山对战,藉此机会假死消失,淹没于人间。 但自己答应了魏时同 ,活着回紫云城见他。 节度使的位子,谢绮毫无兴趣,但州部百姓无辜,在无人接手之前,谢绮还要先坐着。 她想将希望寄托在皇帝身上,毕竟藩镇是朝廷的心腹大患,若两州部能被朝廷接手,倒也是个合理的选择。 但届时只怕黄淮过河拆桥,两州到手,便要她性命 。 若安全一些,不如向朝廷投诚,但两州的实际掌控权握在自己手上,治理的时候,慢慢寻找,适合当节度使的人才。 江风细细,水流拍打船底,白浪四溅 ,行船的伙计心情甚好,唱起悠扬的小调,在山林间迴荡。 在这种地方,想沉重的事情,倒真是有些不应景,谢绮与江银廓并肩而立,望着满山秋色,专心观赏起来。 船到紫云城 ,得了消息的官员已经在渡口等待迎接,二人被簇拥着回到节镇府司,谢绮远远地在门口望见了魏时同,许久未见,魏时同似乎比离去时削瘦了一些,他的眼中折进明亮日光,带着欣喜 ,恭迎谢绮回城。 为了庆祝大胜,魏时同包下紫云城最大的酒楼。 当夜宴饮 ,酒楼之中灯火长明 ,高台之上请了歌姬弹唱,众人陶醉在欣喜中,不知是被胜利,还是被酒浆熏红了脸。 谢绮望着满屋吵闹,酒劲上头,直觉太阳穴发胀,魏时同坐在身边,发现谢绮不对,凑上前压低声音询问:「要不要去隔楼上歇息一下?」 她不知隔壁有什么,魏时同解释说,楼上有隔间,都是贵客用的,可以用来休息。 谢绮需要清净的地方缓一缓, 她扶着桌案起身,眩晕感还是让身姿飘忽,魏时见状,伸手去扶。 「我带你上去吧。」 魏时同引她登迈上台阶,来到二楼靠近里侧的房间,门一关,室外的丝竹与人声被压了下去,谢绮长嘆着寻了一把椅子坐下她,抬眼间,她望相魏时同正站在桌前,转身间,手中多了一只茶杯。 「润润口。」魏时同递过茶杯,谢绮接过啜饮一口,可茶水太烫,谢绮勐然一缩 ,捂着嘴直蹙眉心。 「我以前酒量很好的。」谢绮放下茶杯,有些困惑,「今日不知怎么了……」 魏时同推开格窗,想让谢绮吹吹风,空中银亮秋月成为夜里最亮的光,他望了望月亮,下定了决心。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0页 「攻下瀛洲,你的心愿也算完成。」魏时同转过身问她,「接下来有何打算?」 「等朝廷回信,若朝廷不敢接手两州部,我只能继续当节度使,发现合适的人,让对方接替位子吧。」谢绮脑子虽昏 ,却还能有条不紊地同他对话,「若朝廷不杀我们,老实接手,倒是个好的办法……」 秋风入室 ,已经能感受到空气中的寒凉, 风穿过魏时同的后背,颳起额间几道碎发,渐渐消失在静室间,如同谢绮散去的余音。 若朝廷接手,节镇府司的幕僚与大臣的结局,或许会和瀛洲一样,二人心知肚明。 魏时同置若罔闻,慢慢从窗边走到她身前,离得近了,谢绮嗅到了一股若有似无的檀木香。 「你临走之前,我同你说,你消失的事由我来做。」魏时同弯下身,视线与坐着的谢绮持平。 谢绮勉力眨眨眼皮,魏时同的脸重重叠叠,晃得她眼花,谢绮嫌晕,伸手捧住他的头。 神智混沌,说话也慢,谢绮拖着长音回答:「记得,所以我活着回来。」 说完,谢绮霍然垂下双手,头颅砸在魏时同肩头 ,一点声音也没有了。 第16章 政变(2) 楼下众人丝毫没有注意到谢绮消失,江银廓出门解手,回来时发现,谢绮和魏时同的座位空了。 她问身边的同僚二人的去向 ,可对方眼白髮红,一脸醉相,将耳朵凑近她,大叫着反问「你说什么」。 江银廓果断放弃问话,目光在席间张望,打量一圈,毫无收穫。 正迷茫间,楼上出现了一道影子,左手提着刀,右手拎着一颗人头,满身鲜血,目光冷峻。 江银廓呆呆望着那道身影,忽然脑中轰地一下, 她从座位上站起身,想看得更清楚一些,再三确认对那人是魏时同时,竟一步也动不了。 魏时同将手中的人头举向众人。 「谢绮已死,顺我者得富贵荣华,逆我者,尽管来反!」 酒楼外本用来防卫的士兵涌进屋堂中,室中反抗之人一律击杀,一派热闹的景象,瞬间变成修罗场。 江银廓只觉这有声音震耳欲聋,在脑海间迴响 ,等醒过神来,自己已经被士兵摁在地上,双手双脚带上撩镣铐。 一切早有预谋,对方为了防止她反抗,直接将人带走,锁进大狱。 空气中有一种晦暗潮湿的霉气, 江银廓抬起头,望向墙上跃动的油灯,脑海里都是那颗鲜血淋漓的头颅。 魏时同亲手砍下谢绮的头颅。 她的身体一点点冷下去,有什么击中她的眼睛,热泪不停地涌出来,她替谢绮遗憾,谢绮离自己想要的人生只差一步,却被亲手所救之人拦住。 监牢幽暗,不知过了多久,江银廓听见脚步声,臂膀见的头颅抬起露出一只眼睛。 栏杆外,魏时同正站在那儿,看见他的瞬间,江银廓的眼底闪过一丝凶光,原本坐在地上的人忽然暴起 ,将手伸向魏时同 ,却还是差了一掌的距离。 只要能够到他,江银廓有十足的把握,拧下对方脑袋。 「我本想来劝降……」魏时同垂目 ,看向那只手,原本士兵将人反剪着锁上等到了狱中 ,江银廓的双手已经在前面,其中一只手已经挣脱镣铐,「但现在好像没有必要了,你已经告诉了我答案。」 「谢绮救过你。」江银廓的目光森然。 魏时同站在阴影中,一声嘆息,「如今看来,连你我也留不住。」 说完,他转身离开监牢,身影在甬道渐行渐远,最终消失不见 夜色苍浓,孔窗外传来树林的哗哗声,江银廓如同一个被遗弃者,被世界遗忘在纷争外。 她忽然听见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声,起初她以为是林木声,但细听起来似乎不对,她抬头,望向头顶孔窗,发现露出半颗脑袋。 那半颗脑袋开口,穿传出声线细细的女声:「你可是江女使?」 「你是何人。」江银廓从地上站起来,勐然望向窗外奇怪的来客。 见自己没有找错,那女子半颗脑袋沉下去,过了一会儿又升起来,从孔窗里探下一只手臂,攥拳的手忽然一松。 江银廓听见两声脆响。 半颗脑袋悄声开口:「我是监牢中的杂役,谢节度使曾有恩于我,近日听闻城中暴动,节度使被杀,心中不忿 ,听说江女史被困,所以特地前来相救。」 对方艰难扒住墙壁,「江女使,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如今保全自身,才能为节度使报仇,我在城东的土地庙前,为女使准备了一辆马车,女使先出城再说……」 墙外传来唿喝声,女子似乎被人发现,匆匆消失在窗外,江银廓地上泛着幽光的两枚钥匙,没有犹豫,捡起来打开镣铐和牢门,飞快走出监牢。 没了束缚 ,看守狱卒完全不是对手,江银廓打晕几个,顺手夺走兵器,一路闪避寻城的士兵,在夜色中离开了紫云城 。 她记得那个土地庙,城的时候曾有过几面之缘,江银廓按照记忆中的方位去寻,果然看见了林间塌了一半的歇山顶,江银飞奔而去在庙前看见了那辆马车,可江银廓没有贸然上前,而是悄然无声地摸上前。 本想对着车厢刺两刀,看是否是埋伏 ,结果到了跟前却发现,车上门帘挑开,里面有人平躺其中。 江银廓愣怔片刻,起身上前验看,只一眼,她便呆住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1页 …… 「说时迟那时快,只听仓啷啷一声响,一只宝剑破空而出,齐小满手起剑落,老虎精身首异处,血溅三尺!」 说书人举起惊堂木,「啪」地一声响,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惊堂木一响,众人如大梦初醒,全神贯注的神色松弛下来,这说书人也坏,每到关键时刻便下回分解。 江银廓坐在台上,看着众人稀稀拉拉走向茶社门口,四散离去,这才起身,收起惊堂木揣进怀里。 下楼时正碰见掌柜,江银想起今日是结钱的日子,于是跟着掌柜来到柜檯前,掌柜拿出算盘拨弄,手速快得残影乱飞,算盘似乎有些年头了,珠子油亮亮的,泛着日光。 掌柜算完一晃算盘,算珠重新归零,姿态利落潇洒,弯身从柜檯里掏出一块碎银,交给江银廓。 末了,掌柜有些不舍地问道:「江先生下个月也在我这儿吧?」 江银廓颠了颠银子,不甚满意。 「得加钱。」 掌柜的张了张嘴,并没纠结太久,最终咬了咬牙,「行 ,我再加三十文 ,这已经是丁水郡最高的价钱了,不能再多了。」 没说书之前,江银廓在丁水郡中打听过行价,掌柜的并没有说谎,江银廓笑笑,收了银子,扣了扣柜檯桌面,同掌柜的说:「你下次治后背上的恶疮,我让我的姐妹给你打个折。」 「你俩认识?」掌柜一愣。 江银廓但笑不语。 何止认识,手艺都是自己教的。 她每天只说一段书,都是从下午开始,说到傍晚,从茶舍离开走回家中。 一进门,只见谢绮正提着水桶走到院中 ,正准备洒扫。 见她回来,谢绮直起腰望了望她。 「今日结工钱了?」 江银廓一边走,一边掏着袖口,等到了江银廓身前,正好将工钱捏在手里。 「你瞧,我就说我的手艺没白学。」 江银廓笑吟吟地将银子放进她手。 第17章 隐居 「这回能堵一堵房主的嘴了,省得隔三差五说我们招摇撞骗,要去告官。」 今年房租也算是凑出来了,谢绮的心也放下一半,可操心事总是接二连三,房租的事情有了着落,谢绮抱着手,开始担忧东屋的房顶。 「东屋漏水,过些日子必须要修了,总不好天天用脸盆接雨水过活……」 江银廓痛苦闭上眼,伸手捂住耳朵,可谢绮不肯放过她,伸手扯掉她覆在耳畔的手。 「不听也没用,明日去寻房主,过几日便是端午节,年节不易找人修缮。」 这是她们在丁水郡生活的第四年,生活中充斥着各种与柴米油盐相关的日常琐碎,谢绮坠入期间,没有章法,还好江银廓在外流浪多年,能勉强应对。 丁水郡这个地方,还是江银廓挑的,当时她驾着马车,不知该去往什么地方,紫云城中又出了那么大的事,她也不敢和江蛟草率联络,只怕父亲受到牵连,于是路过杨仙镇时,江银廓在渡口绑了一张布条,用江湖唇典向江蛟报平安,之后迅速离开了贺州。 记得以前,江蛟曾有位故交在丁水郡,那里是一个依山傍海的边陲,再向北延伸 ,便能接触到西方部族的游牧者。 于是二人来到丁水郡投奔故人,一来便是四年。 初来时 ,谢绮对自己的以后并没有打算,而江银廓认为隐姓埋名自由生活,关于之前的经歷最好抹去,不用刀剑谋生。 一天,二人坐在路边闲聊,江银廓提出教她医术的想法——既然曾杀人为生 ,如今可以试试救人。 谢绮垂头想了想,并没有迟疑太久,点头应下。 而江银廓真的如同自己当年所言,去丁水郡拜了师傅,开始学习说书。 这年端午,二人受了隔壁邻居的邀请,去对方家吃饭,做客不好空手前去,二人便去集市买了些东西。 她们与邻居相识的颇有因缘,邻居名叫婉娘,丈夫常年在外经商,家中只有一个帮衬的女僕和年幼的孩子,三年前江银廓在家记中交谢绮学医,忽闻隔壁的人家一声惨叫,随后传来唿救声,二人在院中愣了片刻,飞身而出 ,只见门外一道人影抱着东西在疯跑,相邻人家门口,有女子摔倒在地,大叫着偷东西,江银廓和谢绮二人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追出去。 贼人哪里跑得过习武的,被二人摁在地上,最后送了官。 到人家中时,正好是傍晚,屋中坐不下,于是婉娘将桌子挪到院中。 进门时,发现院中多了一个陌生男人。 婉娘拉过男子的手臂,笑着向她们引荐:「这是我弟孙响,一直在棉州做生意,这几日刚回来,想在丁水郡置办家业,不漂泊了。」 谢绮听着有些恍惚,过了一会儿才说:「荣归故里,确实值得庆贺。」 孙响有些羞涩,轻笑低了头,不敢望她。 僕人尚未做好饭,婉娘有事叫孙响帮忙。 等人走远了,江银廓望向孙响离去的方向,用手肘戳了戳谢绮的腰肢。 「这好像……不只是单纯的吃饭。」江银廓侧目打量着谢绮。 「可我们只是单纯吃饭。」 说话间,婉娘的儿子跑过来,抱着江银廓的大腿,笑嘻嘻地抬头,满眼期待,江银廓无声嘆息,心说都怪自己多事,平日总给小鬼头讲故事,如今被缠上也算活该。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2页 世上没有不喜欢听故事的小孩儿。 夜幕渐渐深了,一道勾月在轻蓝天穹中若隐若现,众人围坐桌前,干了一杯雄黄酒,谈笑风生间,婉娘不动声色地问了一句,谢绮有没有中意的郎君? 谢绮听完不禁失笑,只能老实回答没有。 江银廓端起酒,不经意一抬眼,望见孙响的脸上,紧张的神态像晨雾般消散,窃喜着端起酒杯。 「棉州热闹富贵,孙相公为何决定回来?」江银廓轻轻放下酒杯。 孙响神情微动,担忧地放下酒杯,嘆息一声,「棉州富贵,却已经准备开战了,城门每日都有传信的士兵进出,当地刺史已经调动兵力,准备应对贺州节度使魏时同……」 许是担心在座的人不知晓,孙响又解释了一遍,贺州的节度使为何不姓谢,为何又要攻打棉州。 而当事人坐在席间,低眉无声。 等孙响说完,谢绮为他倒了一杯酒,接话道:「丁水郡山高路远,我们都是妇道人家,消息也闭塞,孙相公一解释,我就懂了……不过如今战火烧到了何处?会不会打到丁水郡啊?」 孙响眉眼唇峰间压不住得意,心安理得地受了这杯酒,仰头饮尽,笑着摆摆手。 「自是不会,贺州想吞併周边州府,做大势力,贺州在北,而丁水郡在西,占据天险,贺州想收服周边治理,怕是还要十年。」 江银廓的担忧格外夸张,「若皇帝收了贺州,岂不是将不停讨伐藩镇,最后一路打到丁水郡。」 「依我看,皇帝没有那个本事。」 孙响不屑地轻哼,「单说这朝中党争,皇帝都快把持不住了,加上魏时同造反,这江山恐怕都坐不稳,依我看,这天下早晚要乱,与其死在外乡,不如埋在故土。」 余音未了,斜刺里伸出一只巴掌,拍中孙响的嘴唇。 孙响反应不及,吓得大叫一声,捂着嘴侧头,只见婉娘面色不善,恨声教训道:「年节说晦气话,小心倒大霉啊。」 这人间安静下来,角落的菜园里,婉娘特意开出一小块地,种了些牡丹。 灯火与星月映照见,紫红花朵如莲碗般绽放,徐风习习,花枝摇摆。 夜色澄明如水,月色照亮街道 ,她们互相挽着手 ,回身同婉娘姐弟俩告别,徐徐走回家中,隔了好一会儿,才听见婉娘家的关门声。 「人孙家相公相中你了,想讨你回家做老婆呢……」 江银廓望着前路,声线慢悠悠。 谢绮听完,不禁失笑,回道:「恐怕不行啊,我生辰八字四柱七杀,只怕是克夫。」 一套胡诌说得有理有据,江银廓也不免笑出声响 。 二人归家后只觉今夜心情甚好,今夜的酒局似乎并未尽兴,江银廓暗示谢绮一番,探听谢绮果然同自己一样的想法,于是开心地走进伙房,去柜子的最高处,拿出一坛蔷薇露,揭了泥封 ,拿到室内对饮。 酒盏盛满烛火,琼浆潋滟含光,二人对坐闲谈,说起紫云城过往。 江银廓端着酒盏,谈起当时在牢狱中的经歷,如今回忆起来,总觉得太过巧合。 平白无故冒出一个女子,交给自己牢狱的钥匙 ,而在破庙外的马车里,竟然装着谢绮。 江银廓曲膝挤在座椅间,窝成一团,下巴抵在膝盖间,若有所思,「你说,魏时同什么时候改变的心意?」 或许是再见黄淮,亦或许是在紫云城,他得知谢绮根本没有野心,而是想要隐匿人间,重新生活的那一刻。 「可能是他让我活着回来之时吧。」 谢绮外在桌前,单手撑腮,声音轻如微风,在江银廓耳畔飘了一圈,悠悠荡荡,绕到房梁间。 「一心治世的大臣,如今要做弒君国贼。」 昏暗的室内,谢绮听见她一声嘆息。 孙响有一点说得不对,魏时同并非想要做大,而是想要吞併藩镇,最后攻打天子城。 「他甘心吗?」 谢绮神思被江银廓的话语撼动。 时至今日,她们三人中,似乎只有江银廓才真正拥有一颗温热的心。 众人骂谢绮是天诛地灭,该千刀万剐之人,江银廓为保全她,带她来到了丁水郡,如今魏时同要背上「国贼」的骂名,江银廓在担心魏时同的感受和境地。 不知是这灯火灼人,还是酒劲上头,谢绮的脸上漾起一些暖意,她的身姿拢在灯影间,望着江银廓说道:「这是他自己的选择。」 「人的选择这么容易被改变?那之前为了坚持自己的道理,险些命丧囹圄,又该怎么说呢?」江银廓摊了摊手。 谢绮缄默片刻,又开口:「或许,他从未改变过选择。」 人选择改变,有时并非出自自己的本心,而是经歷,人生中付出努力有所回报,便会坚定选择。 在谢绮看来,魏时同并没有改变自己的愿望,只是这个时代中,用他想要的方式,实现不了太平天下。 而魏时同仍想治理天下,于是他决定去做个坏人。 纱窗间疏影纷乱,白日里压住的思绪悄然浮上心头。 谢绮回到屋中,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 或许早在几年前的颓垣间,魏时同说出愿意替她留在节镇府司时 ,他的心中便起了夺权的念头。 第18章 祛毒 孙响又说错了一件事,魏时同打到丁水郡,只用了两年。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3页 岁冬,丁水郡遭贺州军围城,丁水郡郡守派人前往邻州求援,期间城中三千兵马对抗两万贺州军,打到最后,连主将也被枭首,援军却迟迟不到。 郡守顶不住压力,悬樑自尽,群兵无首,最后不战而降。 开城门时,城中早已是一片颓败之象,围困时城中无柴,百姓只能取房顶茅草焚烧,依然有冻死者 ,尸身蜷缩着横倒在街边,覆上一层厚重白雪。 开战时,谢绮以自己家为中心,打开宅门为受伤者医治,起初是受伤的居民,后来伤兵也渐渐多了起来,开战的第二日,婉娘和孙响本想夜间越过城墙,出逃避难,结果被城外的贺州军当成斥候射杀。 于是谢绮干脆推倒两座院落间的围墙,扩大面积,以便收容更多的人。 那天大雪蔽日,谢绮正替一个断了腿的伤兵换药,门外忽然闯入两名甲兵 ,所有人望见加冰的的瞬间,仿佛漫天大雪吹进了心里。 对方身上披的甲冑,是贺州军的配置。 城破了。 「谁是医者。」 贺州士兵冷眼扫向院中的老弱病残,高声唿喝,谢绮拨开重重人群,走到士兵面前。 「各位军爷,我是医者,这屋中都是避难之人,还请放一条生路。」 「我们不为杀人。」对方瞥她一眼,「听人说,你是这城中最好的医者?」 谢绮谦虚道:「算不上,只是治了一些疑难病症,被病人说了几句好话。」 「你随我来。」 话音未落,士兵一把捉住她的手臂,将她拖向院外,伤者见状纷纷上前,想要将人拉回来,谢绮回头,用眼神制止了众人步伐,扬声道:「告诉说书的,我去去就回。」 贺州军将她带上马,一路奔驰,雪粒迎风而来,砸在脸上,谢绮不禁眯起双眼。等停下时,发现他们来的是郡守衙门。 甲兵一路拽着她的衣领,来到室内,屋中有一张红木矮榻,只露出一只边角,其余的部分被围在榻前的三人遮挡,一时也看不真切。 薅她一路的甲兵终于放手,朝着榻前一拜 。 「大人,卑职寻来了医者,是郡中最好的。」 那三人回身间露出面相 ,谢绮望见他们时,那些人的脸上陡然变色。 有人不经意间脱口而出。 「你这哪里是找医者,你分明找回一个死人……」 那三人是紫云城中幕僚 。 谢绮还是节度使时 ,时常与他们见面,许是往年景象犹在,众人一眼就认了出来。 他的同僚无声踩了他一脚,对方大惊,勐然低下头,不敢胡言。 谢绮抬眼望向矮榻,人影散开,榻上之人露出真相,对方赤膊坐在其间 ,剥下的上衣挂在腰间,肋下一道新鲜的割伤,隐隐发青。 多年未见,魏时同的身板比早年间精壮很多,伏隆贲张的肌理线条流畅,丝毫不见赘肉,只是整个人状态有些不正常,唿吸急促,冷汗源源不断流淌。 魏时同的气质也比当年沉稳,看见谢绮时,眉眼一动,却丝毫不觉得惊讶,而是有些狐疑。 「你会了医术?」 「我确实是丁水郡第二名医,教我的那位才是第一,不过她改行说书了,不行医了。」 说罢,谢绮信步上前 ,带她前来的甲兵以为谢绮可疑 ,上前想要捉拿。 却被魏时同冷眼相望,无声喝止。 身边的幕僚惊鸟一般让开路,谢绮视若无睹,兀自走到他身前蹲下,伸手探验刀伤。 「怎么伤的?」 「郡守府内 ,被郡守之女持刀刺伤,刀上有毒。」 谢绮能感觉到,那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从未离开过。 她收了手,抬首间,正对上魏时同的视线。 「郡守之女现在何处?」 「行刺事败,服毒自尽。」 这样一来,是什么毒,便问不出了。 谢绮无声轻嘆,只好退而求其次。 「兇器呢?可有留着?」 众人听罢,连忙找人寻来那把兇器,竟是一把柳叶小刀,谢绮将刀握在手里,一时间身边幕僚不禁捏了一把汗,生怕对方握着刀子再给魏时同两刀。 而谢绮只是将刀刃放到鼻尖嗅了嗅,呆了片刻,伸手将刀子还回去。 她望向魏时同:「有纸笔吗?」 幕僚见状,连忙掏出袖间的墨盒与纸笔 ,谢绮走到桌前,弯腰写了两张纸笺,吹干墨痕,这才叠好交给一起来的甲兵。 这个时候,江银廓应该回到了院子里。 谢绮告诉甲兵:「去来时的院子里,找一个说书的,将这两张纸交给她,然后将工具和草药带过来,若对方问你情况,请你如实告知,不然出了什么事情,我概不负责。」 甲兵收下纸笺,回身向外走时,,依旧有些发蒙,谢绮站在屋中,望着对方渐渐跑远,这才回过身。 其中有幕僚问:「再拖下去,毒会不会沁入心脉?」 「如果那位小姐捅穿你的经脉,或许救不回来。」 谢绮朝矮榻的方向走来,「这是丁水郡常用的草药毒,只是那小姐一知半解,用煮熟的汁水涂抹刀刃,而没有使用鲜汁,效用减半。」 剩下的时间,众人只能等着离去甲兵再次归来,见过谢绮的老相熟,都知道谢绮武艺高强 ,虽说这几年魏时同和贺州武将学过武功,但并不是谢绮的对手。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4页 有幕僚悄然离去,暗中叫来营中技艺高超的武将看守,担心谢绮图谋不轨,忽然行刺。 只是幕僚的心思全然落在谢绮眼中 ,等武将同幕僚一同进来时,谢绮忽然起身,在许多目光的注视下,走向门口,拢着裙摆坐在门槛上,倚着门板,望向院外的茫茫大雪。 魏时同披着外袍,望向的门前那道背影,她比六年前平和许多,即便当时被甲兵生拉硬拽,脸上也未见怒意,温和如水,从容应对。 「你不冷吗?」魏时同望向那道背影。 谢绮回过头,望见他只是披衣坐着,胸腹大片皮肉暴露在外,忽然想到了什么,起身走到院外,准备掩上房门。 「回来。」魏时同开口叫住她。 谢绮掩门的手一顿,魏时同这才望见,她早已冻得鲜红的十指。 「大人……」 有幕僚想劝,话到舌尖又勐然止住 ,因为此时的魏时同,话音坚决,「真要杀我,她进来时,我没命活。」 他再次望向谢绮:「你进来坐。」 半个时辰后,甲兵带着东西前来,多是一些草药和药械,唯一奇怪的东西,是一只巴掌大的罈子。 望见酒罈,谢绮会心一笑,拿起递给魏时同,「丁水郡第一名医,一年只做三坛,这是今年最后一坛。」 他伸手接过酒罈,端详一番,打开封泥,强烈酒气扑鼻而来。 是蒸出来的烈酒。 谢绮已经将药粉和草泥准备好,伸手拿出一只薄刀,用火烤过,朝他走来。 祛毒的整个过程,除了那位看守的武将,其余人都是一副不忍直视的模样,而作为被医治的魏时同,也是满头冷汗,牙关紧咬。 轻薄刀锋在血肉间划过,仿佛刻入骨髓,一轮下来,木盆中的清水已经换过三遍,干净的脸巾也早已染红,看不出本色,而魏时同膝边的酒罈,早已空倒在一边。 谢绮将布条反覆缠裹在他腰腹间,一圈又一圈,她的脸贴对方的身躯,能听见魏时同凌乱的唿吸,不知是痛得,还是醉得。 「这刀叫刮骨刀,丁水郡的人若不小心被毒蛇咬伤,都用这种刀子祛毒放血。」 谢绮手上不停,声音很轻,「酒叫南柯,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她看似无心,可字句都在剖魏时同的心,眩晕感如水浪一般沖刷他的神智 ,魏时同无声笑笑,万千情绪在心间转圜,到了舌尖,也只是轻轻一句「好名字」。 魏时同抬眼,望向看守的武将,「告诉外面,没我允许不得入内,给医者准备赏银和马车。」 武将应声而去,轻轻合上大门。 此时谢绮已经包扎好,之后在写下药房和医嘱,从此以后,与魏时同再无牵扯。 她正起身,准备去写药方,魏时同却伸手握住她的手臂,轻轻将她揽入怀中,他半颗头埋入谢绮的腰腹间,含混低沉的声音从她的腹间传来。 「谢绮,嫁我为妻吧。」 「酒后胡言。」 她轻推他肩头,「刮骨刀再痛,也不该饮尽烈酒。」 腰间的手臂却越拥越紧 ,仿佛要将自己嵌入他的身体中。 弹指间,魏时同将自己二十几年的经歷在脑海中过了一遍 ,人生中似乎并没有任何人与事,为他停留,而唯有谢绮,在那年大雪中踽踽独行,为他而来。 一身黑衣在白雪中清晰可见,如同神迹一般。 魏时同的声音带着连自己都没有察觉的颤抖,「若你不嫁我,我只剩杀你这一条路可选了……」 谢绮没有再去推他。 不用猜也知道,当年魏时同偷梁换柱,暗中助江银廓逃走,让自己假死,消失于人世,如今又出现在丁水郡 ,被贺州官员知晓谢氏女再次出现,反对魏时同的大臣,势必抓住机会,不肯善罢甘休,,只怕贺州政局不稳。 有些事,不需要询问,只言片语字里行间,便是全部真相。 谢绮静静看着怀里的人,若换成自己,或许早在看见她的一瞬间,就应该下令诛杀,而不是等到现在,抱着一个威胁,苦求他法。 可正是因为这样,他才是魏时同 ,与周道山不同。 谢绮轻声嘆,伸手拢住他的头。 「魏时同,成大事者坏事做尽,你这样心软的人,终究是要败的。」 「可我自己选的路,回不了头。」 第19章 命运 大雪已经深及足踝。 江银廓坐在檐下,手里握着一张字条,寒风吹过,掀起字条的一角。 ——魏时同。 距贺州甲兵前来送信,已经过了一个时辰,院中的伤者见江银廓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内心也泛起愁苦。 大家都觉得,谢姑娘此去,不会活着回来了。 白雪瀰漫间,江银廓站起身,转身走回屋中,径直来到药房,在一处药柜蹲下,拉开底端夹层。 两只用厚布包裹的长刀躺在其间。 江银廓取出自己的那只,解开布条,迈出药房。 她离开家中,前往郡守住处,路上有贺州兵见她持刀,以为是持械反抗,高喝着让她放下武器,江银廓却继续向前,抽出长刀。 一路血拼而来,到了郡守住处,持刀的袖管早已被血浸透。 有看守望看见她的样子,大叫着命她放下武器,江银廓吐了一口气,温热的唿吸在风雪中化作一片水汽,在鼻息间溢散而去。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5页 她问:「放下武器,你们便放我进去么?」 看守紧紧握住长矛,神情戒备。 江银廓没再多说,踏雪走向门口,等杀到庭院,人群中终于有老兵认出江银廓。 「江女史,为何要袭击贺州军?」那老兵隔着一道门,朝江银廓喊。 眺望间,她看向人墙后方。 「魏时同在里面吧。我们有个医者被带到这里,却迟迟没有回来,我在想,是不是死在了这里。」 「寻人不必大动干戈,我们一问便知,江女史,昔日也是并肩作战的兄弟,能不能给些时间,让人确定了消息,再打也不迟……」 人群中,有人不知江银廓的过往,不服气地小声议论:「一个女子,再厉害又能如何,我们一起上,看不把她剁成泥。」 「你知道个屁!」 那老兵听罢,忽然扭头喝止说话者,随后转过来,询问江银廓。 「行吗?江女史?」 江银廓垂眸,望了一眼刀刃残血,轻轻一甩,朱红溅入白雪间。 「好,我等你。」 老兵如蒙大赦,赶紧找人去告知魏时同,众人看着一身血污里在雪中的江银廓,分明只是安静地立在雪中,却莫名有一种恐惧感。 过了一会儿,士兵人头攒动,纷纷看向身后,只见一个灰衣女子穿出人群,走到前面。 江银廓眺望谢绮,眉眼间的冷厉渐渐消散,她手中刀锋猩红,却令谢绮感动。 谢绮说:「我告诉过你逃跑啊。」 药方中,魏时同三个字,足够让江银廓知道事情的危急。 江银廓问得坦然:「跑得够远了,还能逃到哪里去?缩进螺壳中,也能让魏时同的兵挑出来,这天下竟这般小……你说是不是?」 谢绮闻言苦笑,回答道:「你来了,就真的走不了了。」 「江家一千船夫,也在他麾下呢,我这只能叫躲 ,走得了么?」 贺州军为她们让开一条路,谢绮带她来到魏时同所在的房间中,江银廓浴血而来,武将见状拦在魏时同身前。 谢绮看一眼她手中的长刀:「把刀给他。」 江银廓想了想,递上刀具,顺便和谢绮说:「我若想杀他,空手也行。」 只听身后的人咳了一声,声音传过来。 「在本人面前说行刺之事,不太合适。」 「我说要杀你了?你急什么?」 武将拿过长刀,这才走向室外,门一关上,江银廓站在地上,望向榻上的魏时同,过了一会儿,走到他面前,缓声开口。 「你小子,七年前为皇帝讨伐藩王,如今自己当藩王讨伐皇帝,真是风水轮流转,刮目相看啊。」 谢绮一愣,风水轮流转是这么用的吗? 那头又听江银廓问:「你将我俩踢出紫云城,节度使做的快活么?」 「我是自愿的,不是被踢出来的。」谢绮轻声提醒她。 江银廓悄然斜她一眼,「你能不说话吗?」 谢绮无声转身,兀自找了张椅子坐下,江银廓看着这么大一张矮榻,用不到寻椅子。 「挪挪。」 魏时同抬头望她,往左让开半个身子,江银廓与他并肩而坐,沉吟片刻,江银廓开口。 「事成,你弒君自立,会被后人骂死,事败,你是国贼,遗臭万年,图什么?」 「太平盛世,天下一统。」 江银廓笑笑,不禁望向谢绮 ,却与对方的视线相遇。 如今真的应了端午夜里的猜测。 江银廓长嘆一声,仰头看向屋顶,拖着长音大叫:「痴人!你们两个,都是痴人!」 谢绮的手指无声敲打桌面,许久之后,在江银廓的长嘆间,停下了动作。 「魏时同。」 谢绮忽然叫他的名字,魏时同悄然抬首,望见一双平静的眼眸。 「我答应你。」 好奇的只有江银廓一人,她探头询问谢绮答应了什么,等听闻成亲的时候,倏然睁圆了眼睛,可转念间,也想出了其中的利害。 江银廓放在膝头的手掌握紧又松开,抬头看向谢绮,无奈地笑了一声 。 「或许,你确实没有平凡度日的运气。」 一句话,却让魏时同听得失了神。 接受结局后,谢绮反倒坦然,学着江银廓的说书的声调,念白似的说着:「正所谓,命运天註定,半点不由人啊……」 等丁水郡的防务安置妥当,谢绮和江银廓,与魏时同一起,踏上回到紫云城的路。 临走前,谢绮回到丁水郡的住所,去药房中取回自己的刀,打开布料,漆红刀鞘泛着薄光,六年未曾握在手中,如今拿起来,竟觉得有些陌生。 江银廓在一边等她,端详着谢绮眉眼间的复杂神色,忽然觉想到,或许自己取出长刀时,与她是一样的神情与心境。 谢绮收了视线,忽然问她:「你还有什么心愿没有完成吗?」 江银廓很认真的想了想,说书的愿望已经完成,自己倒是更加惦念甜水河的各位老乡。 门外有士兵在等,院中伤者纷纷走到院中,无声注视着两个持刀的人,仿佛送行,谢绮走到门口,停下脚步,终究没忍住,回过头向众人拜别。 谢绮登上马车,贺州军的返迴路线,是她与江银廓初到丁水军的来路。 夏日时的翠绿山水被大雪覆盖,远处隐约只剩山岚灰色的轮廓。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6页 一线长长的军队在路面盘恆,缓缓移动,天地被白雪覆盖,寂寥无声。 第20章 请柬 谢绮的归来,在紫云城掀起一阵风浪。 回来的路上魏时同与商讨多次,最终的得出一个煳弄群臣的说法:谎称谢绮假死,为躲避朝廷追杀,并在暗中成为细作,为这几年攻打藩镇做准备。 坦白说,这套说辞放出来,连谢绮自己也不信。 可魏时同的话,却让她觉得有些道理。 他说,有时候编造藉口,只是为了给他人一个解释,若自己本身实力够强,就算没有结果,也可以。 于是这个结果在回到紫云城时,交给了紫云城中的幕僚与官员,只是和幕僚们说出结论时 ,谢绮依然觉得不够生动,于是自己加了一句,说原本自己杀了上一任节度使,紫云城中就有老臣不满,如今换成魏时同坐镇,利于贺州上下同心。 话虽是这么说,但私下总有官员旁敲侧击地询问,关于婚礼与隐退,是否出自她本心。 于是她只好用行动证明话中真假。 与政务无关的时间,谢绮一定会与魏时同成双入对,演一对恩爱夫妻。 既然是演,就要演得真切,可魏时同却显得有些笨拙,谢绮说着体贴话,作出举止亲密的行径,却能感觉到魏时同的紧绷感,如同中毒一般僵硬。 某夜,谢绮与魏时同在节镇府司中看奏报,谢绮觉得有必要同他讲一讲。 静室中,传来谢绮的声音。 「魏时同,你成过亲么?」 她问得唐突,魏时同从奏报间抬头,眼底多出几分仓皇,见她不是开玩笑的语气,于是平声道:「未曾娶妻。」 「可曾纳妾?」 「也未曾。」 难怪。 谢绮忽然间找到了原因,暗自轻嘆了一声,起身走到魏时同身边坐下,离得近了,她安静地望向魏时同,膝间抵在他腿侧,对方躯体比她更热一些。 魏时同被这样的目光望着,仿佛随时要被洞穿,无端生出一股想逃的冲动。 他只好假装低头阅览桌上的案牍,别开脸,却被一只手捉住了下巴。 「你这样躲闪,会被众人以为你我私下不和。」 谢绮放开他,「你既然决定成婚,维持局面,那就装得像一些。」 魏时同不作声了,闻言定定望向谢绮,半晌扭过头,安静地盯着桌案,狼毫握在指尖 ,却迟迟没在纸上落笔。 忽而,谢绮听见他再次开口。 「我没有装。」 「什么?」谢绮没明白。 魏时同深吸了一口气,这才放下笔,「我没有装作与你亲密。」 「我知道。」 谢绮诚然点头,金玉耳坠微盪,「你就没有过亲密的样子。」 他知道谢绮没有明白,女子白净脸庞拢在光中,淬玉熔金,连魏时同也说不出自己心中于谢绮的感受,那种敬畏让他不愿轻易冒犯谢绮 ,而难辨的心绪却让他再次遇见谢绮时,第一反应不是痛下杀手,而是如何保护她。 即便自己一向是被她保护的人。 魏时同恍然想起当年在杨仙镇,谢绮为了让自己活命,对江银廓说出的话,如今想来,这份重要,也用在了自己身上。 想到这里,他不免发笑,倏然间,魏时同看清了自己,再次望向谢绮时,他的目光很深,似乎要从对方眼睛里,寻求到一丝答案。 「我不想与你假装亲密,我是真的想与你变得亲密,又怕这些心思露出来。」 意料之中,谢绮愣了,只见魏时同撑着桌案转了个方向,面对着她,豪不躲闪。 「你与我假装亲密,我无法自处,只怕自己当真。」 良久的沉默后, 谢绮望着他眨了眨眼,面容波澜不惊,过了一会儿,低头撑着桌案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裙摆。 她始终没有去接魏时同的话,缓步走向门口,开门时,谢绮的身影定在了原处。 魏时同听见了她的声音。 「尽管露出你的心思便是,人心本就真真假假,千般复杂。」 …… 二人并无父兄,唯一的长辈,似乎只剩紫云城中,独坐庵堂的卢氏。 谢绮捏着信件,心中反覆盘恆,是否应该告知她,可是信件即便送去,谢绮也能料到答案。 思量间,风雪涌入室内,魏时同披着一件黑色大氅,跨进门内。 他与官员商议粮草供应道路,准备攻打天子城,一上午的时间支出去,如今只想寻个地方吃顿便饭,于是早早同谢绮打了招唿。 魏时同兀自脱下大氅,往衣架上一抛 ,走到桌案前,端起汤面,夹了一筷子塞进口中,不禁喟嘆,「府里换了厨子?」 谢绮望着信件,回道:「你通知的急,没法准备食材,所以我干脆煮了碗面条。」 对面吃东西的窸窣响动忽然听不见了,她疑惑地一抬头,只见对方端着汤碗,若有所思。 「不好吃?」谢绮问他。 「倒不是,很好吃。」魏时同会心一笑,重新拿起筷子,「只是忽然想起神庙里烤芋头的情景,和如今的你相比,完全是两个人。」 魏时同大口吞咽,打量间看见她手中信件,含混问出声。 「那是什么?」 谢绮说明缘由,魏时同明白过来,谢绮犹豫的原因。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7页 「交给我吧。」魏时同朝她伸手,「我去说。」 谢绮望着他的手,想了想,起身走过去,信交到他手中,魏时同忽然感觉到,谢绮仿佛松了口气,周身的紧张渐渐消散。 魏时同当夜去了一趟谢府。 谢绮虽然杀了谢家父子,但并未抄家,仿佛除了消失两个人以外 ,谢家安然无恙。 或许谢家都听说了关于成婚的消息,当魏时同的提着行灯 ,真正来到谢家门前时,谢家人的反应十分微妙,忌惮的同时,隐约带着恨意。 他记得谢绮说过,如今在谢家掌事的,是一个名叫惠春的女僕。 等见到众人簇拥一位年约四十左右的微胖女子走进厅堂时 ,魏时同便知来的是谁。 惠春施礼,起身间言辞不卑不亢,只说主母不愿见他。 魏时同问:「是谢家主母说的,还是你说的?」 惠春的肩头颤了一下,「魏大人,无论是小人还是夫人,这结局,都是一样的。」 「那便让我吃个闭门羹吧。」 惠春无法拒绝他,于是不再多言,侧身引路。穿过廊檐拱门 ,两侧树木渐盛,虽是冬日,枝叶凋零,却依然能想像出夏日繁盛光景。 「禀大人,这便是庵堂。」 魏时同抬头望去,只见一个歇山顶的小屋伫立林中 ,窗间一盏灯火映窗,微微亮着。 正待惠春想说「容小人通禀夫人」时 ,魏时同先她一步,已经走向大门,惠春正欲阻拦,却被魏时同闪身避开。 他推开门,一股香火气息扑面而来,魏时同放眼望去,屋中陈设简陋,一览无余,那一盏昏灯就在神龛前,卢氏正跪在蒲团上,扭头望向他。 第21章 婚宴 魏时同郑重一拜:「节度使魏时同,拜见夫人。」 「你来做什么?」 卢氏想要保持最后一丝庄重,但依然压制不住心中的愤恨,情绪流散在神情间。 「特来拜会。」 魏时同上前半步 ,递上谢绮亲手写下的信件,「这是谢绮亲笔,我们不久将要成亲。」 卢氏的冷声道:「你夺了她的权位,她肯嫁你?」 「你情我愿,未曾胁迫。」 「一个是弒父杀兄的畜生 ,一个是狼子野心的窃国贼子,我若真去你的婚宴,只怕要被后人唾骂。」 卢氏忽而笑了一声,「我真后悔……」 闻言,魏时同一愣。 「后悔什么?」 「后悔生下谢绮。」 一瞬间,魏时同有些庆幸,今日不是谢绮亲自前来。 他垂下握着信件的手,站直了身姿 ,缓缓仰起头。 周围人隐约感觉到,节度使的温和有礼 ,似乎在一点点的消散。 神龛中白陶观音,正敛目看向庵堂中的众人。 「你当年若考虑过谢绮半分,也不会有今日的结果。」魏时同凝声开口,「日夜与神像对坐,罪孽由他人偿还,你后悔,我却不后悔,谢绮于我,才是神迹。」 他说完,伸手将信封放到桌上,当时他接过时 ,便摸出这是一封请柬 。 谢绮大约想到母亲绝不会坐上高堂,于是试着送来请帖,当面说出成婚的事。 魏时同想了想,还是不要将请帖拿回去,于是伸手将信封放在香案上,关于谢绮的前尘往事,自然不好与卢氏讲,但临走之际,魏时同还是放下了一句话。 「逐鹿城破时 ,周道山府内挖出二十六具女子尸骨,多为凌虐致死的妓伶,你们同意婚事的时候,有没有想过,谢绮会成为第二十六个?」 离开谢府时 ,魏时同回望向谢府,高大府门无声立在雪夜中,令人生出几分压抑之感,回去的路上,他不免回忆起谢绮同他讲过的只言片语,那些往事里,似乎包含了太多的痛苦与失望。 而同时魏时同心中忽然有一丝恐惧,他害怕自己今日的决定,会再次将谢绮拖入深渊。 回到府宅,路过谢绮房间时,魏时同发现房里的灯还亮着,窗前人影闪动,门板倏然间打开。 谢绮站在门口,隔着一道门,望向路间的魏时同,脸上带着几分期许。 「她怎么说?」 魏时同一怔,思量片刻改口道:「她收下了信件,我告诉了她日子,她没有回答我。」 空庭中,一瞬间只剩风声,在风中,谢绮怅然地笑笑,「谢谢你骗我。」 她了解卢氏,卢氏不会去接信件,亦不会回应,只会跪在观音像前,不应声,亦不会回头。 自那天起,关于卢氏从未再提 ,而关于攻打天子城的事务,二人和自紫云城中的幕僚也商议出了结局。 江银廓收节镇府司的消息时,路上经过魏时同的居所,只见门前正有人悬挂红灯,僕人差役进进出出,正布置府宅,江银廓恍然想起明日是魏时同和谢绮的婚礼。 时间竟过得这般快,江银廓望向大门有些感慨,余光一瞥间,望见不远处站着一位短衣少年,痴痴望向魏时同家大门。 「看什么呢?」好奇间,江银廓走上前打量少年。 思绪被人打断,少年倏然抬头,「小人是红事店中的伙计,今日前来送货,节度使採办婚事时,买过小人店里的东西,出手阔绰,小人在想,节度使若纳妾,会不会再来光顾小人店中的生意……」 江银廓不禁失笑,又问了一句:「你家店铺叫什么?」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8页 「周记红事。」 「好,我记住了,等我下次成亲,去你家採办。」 少年笑逐颜开,拱手道谢,江银廓遣他离去,少年干脆地答应了一声,欣喜地走远了。 江银廓来到节镇府司的议事厅,魏时同正在桌前等她,其实江银廓猜到,这次战争自己将去往何处。 魏时同将派遣文书交给她,江银廓低头打开一瞧,嘴角不禁弯起,「果然……」 江蛟为将,而她先锋,而谢绮是这次攻打天子城的军师。 魏时同说:「在瀛洲时你与谢绮联手,如今这样配置,更顺手些。」 江银廓收好文书,等明日吃完婚酒 ,便启程前往甜水河。 正要走,恍然想起路上遇见的红事店的伙计,江银廓又折回来。 魏时同正低头审阅,眼前光影一暗,不禁抬头,发现江银廓并没有走,脸上带着些好奇,仔细打量自己。 「还有事?」魏时同放下文书。 话语在心间千迴百转,江银廓终究没有询问魏时同会不会纳妾。 「没什么。」江银廓笑笑,「早些回去,明日还要办婚事呢。」 第二日,紫云城中一辆装饰华丽的车辇缓缓来到魏家府宅,仪仗随从几十人,江银廓站在马车前,掀开车帘,新娘绿色莲纹婚衣加身,发间金翠花钿交叠,朝她伸出手。 作为唯一的「新娘家眷」,江银廓扶着谢绮走下车辇。 咫尺间,江银廓悄声问:「你说,等日后魏时同发达了,会纳妾么?」 谢绮一怔,遮面的扇子轻轻歪斜,露出半只眼睛,瞥向江银廓:「怎突然问这个?」 江银廓小声答:「昨日在门口遇见红事会的伙计,人家已经在问节度使什么时候纳妾,店里好接生意呢。」 活了两世,谢绮本对婚事心怀芥蒂,下车之前一直心绪难安,听完江银廓的话,谢绮实在没忍住,笑出了声音,心绪平静下来。 她重新扶正团扇,说道:「人心是管不住的,就算魏时同想,我也拦不住,但我若不想,可抽身离去,他也拦不住我。「 门的另一端,魏时同在等她,二人并肩而行,走入厅堂,紫云城中的德高望重的名士,亦是城中的官员,为二人主持婚礼。 行拜礼时 ,谢绮与江银廓对望,弯腰的瞬间,都在对方口中听见一句「共成大业」。 那是昨夜,谢绮去叩魏时同的房门,二人达成的约定。 礼成后,二人面向庭中,拜谢来宾,而就在此时,人群中一道人影忽至,瞬间来到二人身前。 突如其来,谢绮的身体下意识地动了起来,抬脚对着魏时同踹了一脚,魏时同踉跄后退几步,摔倒在地,避开了攻击的范围,却没想到,对方是冲着自己而来。 一记寒光闪烁,谢绮来不及躲开,只能侧身闪避,这本该刺向心脏的短戟,深深扎进了肩窝。 咫尺间,她看清了那个刺客 ,少年一身短打装扮,鬓髮一丝不落,梳拢进白色发巾中,眉眼间杀气腾腾,果断狠绝。 一记不中,少年想要拔戟再刺,却被谢绮摁住手腕,少年脱身不成,握住兵刃抵住谢绮往后推 ,想利用疼痛逼谢绮松手,谁知谢绮只是笑一笑,丝毫没有松手。 心知刺杀失败,少年凝视谢绮,旋转短戟,淋漓鲜血喷涌,染红绿衣。 少年寒声问:「屠周家时,你是不是忘了一个人啊,谢大人。」 「我故意的,只是你来得太早了,来得太早,死得越快…… 」谢绮气息虚弱,却并无意外,「周云溪。」 听她清晰念出自己的名字,周云溪严重凶光乍现,沉声大吼间,短戟向上一挑,谢绮的左臂直接飞了出去,鲜血迸溅。 婚宴上,宾客四散而逃,守卫的士兵蜂拥而至,拿住周云溪,而谢绮倒在地上,感觉身上的温度正在一点点流逝,恍若置身水中,周围的声音混乱朦胧,隐约间感觉有人将自己托起,正在摁住自己肩上的伤口。 她努力找回一些神智 ,渐渐看清眼前人,魏时同正在自己身前,焦急地摁住自己的伤口,不停唿唤自己的名字。 谢绮想伸手去探他的脸,可这只手太过沉重,她举不起,于是只能勉强抓住对方的领口。 魏时同小心探下身,声线颤抖。 「谢绮,你说什么……」 「我说……不要回头,不许回头。」 第22章 交换 刑室是最能考验人性的地方。 江银廓坐在刑室的隔壁,听着刺客的惨叫,那刺客自己不久前曾见过,是当日站在魏家门前的少年。 她本想亲自审问,但当值多年的审问官却开口拒绝,原因很简单,刑讯是人性的较量,审问者若被捉住弱点,会被受刑这拿捏,秘密就问不出来了。 另一边不知用了什么刑具,对方发出悽厉的哀嚎声,伴随着急促的喘息,像是快要溺死一般。 桌前的茶水即将见底,隔壁有狱卒来到面前,向江银廓施礼。 「江女史,刺客说,要见主子才肯开口。」 江银廓没有犹豫,从桌前站起身,板凳刮擦地面,一阵刺耳声响。 那狱卒抬头,忽然叫住她,「江女史。」 江银廓闻声回头,只听狱卒说道:「刑官说,不管犯人说什么,都请江女史冷静一些,断不能让对方看出破绽。」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9页 听狱卒说完,江银廓转身离去,狱中昏暗,刑室只有火炬照明,不知岁月轮转,江银廓踏入那片黑暗中,在火炬映照间,看见了刑架上半死不活的人。 对方听见响声,乱发间,露出一点寒森森的目光。 刑官让出座位,江银廓无声落座。 黑暗中,刺客一声嗤笑,「又是个女人。」 「听说你有话,非见我才说。」 江银廓靠着椅背,不露嗔喜。 「我到了,你说吧。」 「着急的是你们吧。」 「以前急,现在……」江银廓顿了顿,才接,「不急了。」 刑架上的身影微微颤动,此刻的声音忽然攀上出几分喜悦。 「人死了?」 江银廓不置可否,那人却放声大笑起来,江银廓心中胸腔鼓胀,只觉得怒火翻腾,又生压下去。 她问:「你叫什么?是哪里人?」 对方笑够了,长舒一口气,「瀛洲逐鹿城,周云溪。」 答案在心底浮现,可江银廓还是想确认一下,「你是周道山的什么人?」 「幼子。」周云溪似乎陷入回忆中,「谢绮屠周家时 ,我十一,她带我去东苑挖尸,说若挖得满意,便放我族人。」 而结局在场众人都知晓。 当年许是觉得周云溪年幼,不肯落刀,可江银廓觉得谢绮煳涂,要么不做,要么做绝,当年为何故意留下祸患。 刑室中只有周云溪的声音:「听闻谢绮被杀,以为大仇不得报,谁知竟是假死,你们演的倒真,当年我若离开紫云城 ,就没有今日了。」 江银廓目光一暗,转念间望向周云溪。 「你的同伙是谁?」 周云溪的笑意更浓,「我正等着你问呢……你以为我是如何进入魏府的?」 出了牢狱,江银廓直奔魏家,寻了当日抄写礼簿的下人,婚礼当日出了大事,幸亏礼簿并没有丢。 下人寻来,交给江银廓验看,江银廓一展册页,全部铺在桌案上,仔细验看,最后目光定在一个名字上。 并桥谢家,周云溪。 「请柬呢?」 江银廓回身望向下人,许是神情太过冷郁,下人不由得颤了一下。 「有,小人这就去取。」 下人掉头就跑,没多一会儿,拎着一只布袋匆匆跨进门,江银廓也不等他安置,噼手夺过布袋,攥着袋子将请柬全部倒在地上,蹲在地上翻找。 看了几十个,江银廓终于在众多请柬中停下动作,她捡起一只请柬打开,里面的字迹,她再熟悉不过。 谢绮的每一次心软,似乎都会付出巨大的代价,她望着请柬,忽觉眼眶滚烫,捏着请柬站了一会儿,扭头望向下人。 「节度使现在可在府中。」 「在,在西边的卧室 ,夫人也在。」 余音未了,江银廓已经迈出室门,轻车熟路来到卧室方向,只见房门紧掩,室内并无声响。 江银廓一把推开门扉,寒风涌入室内,翻卷了床榻间的帘幔,缝隙间,谢绮苍白的脸庞若隐若现。 她在桌案前看见魏时同的身影,对方正低头阅览送来的情报和得行军舆图,昨日的喜服并未脱去,身上还带着谢绮的血迹。 江银廓将请柬递到魏时同眼前,而他像是清醒一般,缓缓抬起头。 「刺客叫周云溪,是周道山的幼子,六年前谢绮留下他一条性命,如今回来报仇。」江银廓顿了顿,「这请柬,是谢绮生母卢氏给他的,据周云溪说,卢氏暗中给予他许多帮助,情报,金钱,身份……尽她所能。」 魏时同身上沉寂的氛围不再, 身上仿佛裂开一道口,莫名的情绪沿着裂隙涌出,他伸出手,指尖微微颤动,接过请柬。 江银廓话音戚然,「应该将卢氏带来,让她看看,谢绮因为她,变成了什么样子。」 魏时同的心脏忽然抽痛了一下,他猝然屏住唿吸,待疼痛缓缓褪去,他吐出一口浊气。 让卢氏亲眼看见泄气的样子,只会令卢氏舒心。 他将请柬揣好,起身欲走出大门,只是一夜未睡,加上心绪不安,站起身时脑子两眼发黑,不禁身形晃动。 江银廓连忙伸手扶住他,魏时同却挣脱了她的手。 「你去哪儿?」江银廓望着他的背影喊道。 「照顾好她。」 说话间,魏时同也没有回头,一路前往节镇府司,调派兵马,准备期间,他换了节镇府司的官衣。 他带着兵前往谢府,将谢家为了个水泄不通,那封请柬还揣在他怀中,谢府上下不肯开门,被贺州军生生撞开,魏时同跨进府门 ,有僕从上前阻拦,被卫兵挥刀斩杀,人人都怕死,几轮过后,无人敢上前阻拦。 魏时同的眼中只有脚下的道路,沿着记忆寻到当时的庵堂,勐然停下脚步。 黑烟如长龙,盘旋至天际,熊熊烈火早已舔舐到栋樑,烧穿屋顶,滚滚热浪翻卷,活人无法靠近半步。 烈火中, 庵堂大门紧闭,而一扇格窗却还开着,火光中,魏时同在那扇窗内,望见一双摇晃的双足,其中一只脚上的僧鞋,已经掉落。 那一场大火,将庵堂烧成白地 ,焦尸蜷缩在灰烬之间 ,早已面目全非。 卢氏宁肯自缢焚身 ,也不愿在见魏时同与谢绮,用壮烈的死法明示自己的态度。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0页 大火被人扑灭,魏时同望向满地狼藉,心中怆然,回身时,他望见了那位名叫惠春的女管家。 隔着人群,女管家向他一拜,魏时同甚至没有来得及张口,传她前来问话,惠春的唇齿间溢出黑血,身体一软,轰然砸在地上。 第23章 交换(2) 身边的僕从蹲下身,纷纷将她扶起,而惠春的目光坚定而果决,定定望向魏时同,很快没了气息。 一场由过去引发的刺杀,到最后也无法寻求一个结果。 回去的路上,贺州军跟在身后,街上几乎不见平民,人们或躲在屋檐下,或站在巷子里,无人敢挡他们的去路,魏时同骑在马上,放眼望去是安静的石街,连成片的酒幡牌坊看不到头,在风中猎猎作响,阴云之中,日光穿透裂隙,金光笔直如刀,噼在地面上,化作光斑散落于屋顶檐角之间。 浓烈的情绪渐渐沉淀,悲伤悄然漫上心头,魏时同一路无言,回到魏府时 ,江银廓还在,正坐在床边, 魏时同走上前,望了望昏睡的谢绮 ,由于失血过多,她迟迟没有醒来的迹象,高热不退,嘴唇早已不復柔软水润,如同久旱赤土,皲裂起皮。 魏时同开口间早已没了底气,他轻声对江银廓说:「我有些后悔,带她回来。」 江银廓默了半晌,忽而站起身,伸手给了他一记耳光。 这一下抽得又狠又准,魏时同直觉耳畔嗡鸣,面皮发麻,热辣辣的痛感缓缓袭来。 江银廓定定看向魏时同,「醒一醒吧,做了这么多, 你早已骑虎难下,一旦回头前功尽弃,贺州官员会被尽数屠杀,妻儿老小一个不留,面对叛军,这便是朝廷给的结果。」 文卷还摊放在桌案前,今日江银廓进门时,便留意到了那些东西。 她望向桌面,」在丁水郡相遇时,谢绮曾传信给我,想让我逃走,或许那个时候,她已经做好了与你血拼的打算,匹夫一怒,血溅五步,五步之内,你不是对手,更何况还中了毒,可你没有杀她,或许这就是她同意的原因……你与周道山不同。」 由于谢绮遇刺,魏时同决定春日亲征,届时河水上涨,利于贺州军作战。 谢绮醒来时,立春刚过 ,冻土将化未化,她嗅到一股淡淡的香气 ,似乎是龙涎的味道,扭头观望,发现不远处的桌案前,正坐着的一道人影。 「魏时同?」 谢绮张了张嘴 ,声音滞涩,魏时同闻声颤了一下,良久才抬起头,发现谢绮真的醒过来,眼中浮出释然的意味,仿佛什么沉重的东西,在他身上散去。 他放下文捲起身,快步来到床边, 又矮身坐在地上,伏在床边,视线与她平齐。 魏时同说:「你流了很多血。」 江银廓试图伸手,拉住他的手,却发现做不到,恍然想起,自己的左臂 ,已经被周家的幼子斩断。 想到从此以后自己无法再执刀,谢绮不禁有些怅然,这几分心念被魏时同捕捉。 「只要我活着,必定照顾你一生。」 谢绮轻轻一笑,心想,断了只手而已,并不是无法生存,人若自怜,才最可怜。 无论魏时同是出于私情,还是出于报恩,其实都不重要,谢绮深知回到贺州的后果,并为自己的选择负责。 她轻轻侧头,看向窗扉,窗纸被日光晒得通透发白。 「什么时节了?」 「立春刚过。「 「我已受伤,无法随军……你要亲征吗?」 她望见魏时同的神色,心知自己猜的没错,不禁轻嘆一声。 又听魏时同说道:「江银廓早已现行前往甜水河,整理军备,为讨伐做准备。」 如今身份调转,谢绮会想起当年河堤议事,魏时同激愤的模样,如今才算理解——贺州局势不稳 ,如今调军开战 ,总有后顾之忧。 谢氏的支持者,依然再伺机而动。 她想着,又望向魏时同,这其中利弊,他不是不懂,谢绮忖了忖,最终只是问了一句:」想好了?」 「嗯。」 谢绮顿了片刻,「我若留在这里,谢氏旧部或许不肯罢手。」 魏时同忽然想到谢氏府中燃烧的庵堂,顾虑到谢绮的伤势 ,他没有提及,只是说道:「他们没有机会,你若身体撑得住,贺州内务,我想托你打理。」 门外足音渐进,每日这个时候,侍女会前来替她梳洗,魏时同听见响动 ,站起身准备去门外迴避。 回身间,她听见了谢绮的回答。 「受你託付,必当竭尽全力。」 门开了,几位侍女端着物件,弓腰垂首,见室内魏时同还在,无声行礼 ,恭顺谦卑。 微风拂面而过,纵然发凉,可也不似隆冬那般刮皮剔骨,微风中残存着春日的温度,日光洒进来,光耀夺目。 …… 江银廓回到甜水河时 ,战船已经准备好,河面封冰已经开裂大,崩裂的冰块顺流而下。 夜间河岸灯火通明,士兵正往船中搬运辎重,江银廓站在岸边,听着冰块撞击传递的闷响,不禁有些出神,连江蛟到时都没有察觉。 直到有人唤她,江银廓才懵然回头。 因是水战,自然少不了江蛟,自从甜水河众人被收编为贺州军,成为贺州一股重要的军事力量,而江蛟似乎也与当年不同,渐渐褪去了匪相,加上这几年江银廓不在身边,也开始广招幕僚补充自己谋略的不足。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1页 火光映照不到河对岸,江蛟与她一同瞭望漆黑辽阔的甜水河,思绪倏然放远。 「你若不暗地传消息给我,此时我早已起兵造反了。」 江银廓笑了笑,不禁回忆起不久之前,紫云城刺杀一事,当日她因看顾昏迷不醒的谢绮 ,没有一同前往谢府,只是后来听魏时同说,卢氏上吊自杀,火焚庵堂,由于火势太大,屋中是否是卢氏本人不得而知,谢府管家惠春服毒自尽,其中真相,也不得而知。 权欲蔽目,血亲相杀,藩镇尚且如此,更何况是帝王家。 谢绮穷尽两世求而不得的东西,与自己而言,只是寻常。 江银廓回望父亲:「丁水郡相逢,魏时同却没有刀剑相向,他并非狠戾之人。」 夺权之事,最怕心软,魏时同若非虎豹豺狼,届时只怕纷争中难以自保。 思量间,江银廓忽问江蛟:「要不急流勇退,等夺了天子城,辞官跑路?」 江蛟一愣。 这时候,有士卒前来通报——紫云城的调令到了。 第24章 起戈 士卒双手奉上。 江蛟接过,兀自正拆信,未注意到江银廓正斜眼观望。 「是将军位吧?」江银廓问。 江蛟低头看了一会儿,合上信件揣进怀中,「没错,魏时同半个月后来到杨仙镇,坐镇军中。 」 紫云城的人马来到杨仙镇时 ,正是傍晚,残阳如血,天上不见半片云,紫云城的旗旌在风中猎猎作响。 深夜的营帐中,江家父女和魏时同与一众部将围坐灯火前,众人面对舆图,张掏出两条线路。 由西向东,沿若水向上,连拔五城,在若水与靖河交汇处的河束城,双方必会展开决战,若河束久攻不下,乘船向北入陈关天险,正面攻打天子城。 江蛟对此有些疑虑 ,若依次攻打,战线拉长,粮草有限,加上军队疲乏,难以一举攻下。 江银廓指向陈关,「若两地同时进攻,河束是否会派兵支援陈关?」 众人闻言,不禁欣喜,陈关算是天子城门面,一旦贺州军取得陈关,便能直入天子城,河束不会坐视不理。 可是,若取下河束,便能直接绕到天子城后方, 顺水而行,节省时间,一举攻城。 众人商议一番,决定兵分两路,进攻天子城。 同年三月初九,魏时同举着歷代兵变的统一藉口——「清君侧」的名义,在瀛洲起兵。 战船沿甜水河进入若水,战船一路向东,首当其冲的便是羯阳城。 事发突然,羯阳太守王萦只好关闭城门镇守,并连夜派人前往邻城求援,并传信天子城,说节度魏时同造反。 此时已经是羯阳城已经被困第五日,贺州军气势汹汹,另一面却迟迟不见援军到来,第六日,江银廓单骑立于城下,将书信绑在箭簇上,射入女墙中。 信由魏时同亲笔,劝降的口吻,只说邻城兵力有限,营救即将破城的羯阳,无异引火烧身, 你身死还有名声,但城中百姓士兵,只是白白送死,若你献城投降,我保证不劫掠银钱,屠戮人命,并留你性命。 王萦还本想拖到援兵前来,可眼下增援丝毫不见踪影,如今一封书信,王萦还开始怀疑邻城只顾自己利益,放弃营救羯阳,却不知送信的亲信早已在半路被贺州军劫杀。 江银廓打马回营,等待消息,坐在帐内合衣假寐。 帐外的守卫抬头望天,发现角宿西坠,于是站在帐外通传, 江银廓睁开双目。 魏时同说,只给王萦还一夜时间考虑,再有一个时辰,天便亮了。 是时候给王萦还增加一些压力了。 江银廓当即集结士兵来到羯阳城下,击盾而歌 ,歌声低沉肃杀,引得城中人心惶惶。 天空泛起灰白时,城中大门敞开。 首战告捷,贺州军心大振,二百艘楼船沿若水而下, 魏时同望向灰白河面,春夏正值蓄期间,波浪拍打船舰,白帆如云,东边方向的城池极力阻拦贺州军,在岸边不不断派兵骚扰,试图减缓贺州军的步伐,为了帮天子城派来的援军争取时间,甚至不惜沿河以铁链勾住船只。 临近宛城时,敌军再次沿岸阻击,魏时同身披胄甲立在楼船之上,船在行进,士兵不便登岸,单方面成为靶子。 江银廓接了传召,来到船顶。 魏时同望向岸边的骑兵,「带一千部众下船,带着战车沿岸包围船舰,阻止他们拦截。」 话音刚落,远远便看见敌军统领遥遥只指向魏时同方向,大声叫嚷着什么。 离得太远 ,魏时同听不清,其实不用听也能知晓,对方在说什么。 「对方很想取我的人头邀功啊。」 江银廓瞥了一眼岸上那主将,只同魏时同说了一句:「末将去了。」 战船上放箭阻止敌军进攻,江银廓等人趁隙带战车下船,以车为盾,扇形展开保护船舰。 对手骚扰多日,众军早想反扑,一百辆战车下船,从头到尾包围战车,战车中配备弓弩手,放箭扫射。 袭击的步兵瞬间倒了一片,连忙撤退。 贺州军大喜,手下见敌军溃逃,来江银廓面前回禀 ,「将军,敌军退了!」 江银廓脸上并没有太多喜色,望着敌军离去的方向,「骑兵要来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2页 士兵的欣喜凝固在脸上。 江银廓问手下:「长槊带下来了么?」 「带了,数量按照人头带的 。」 「将长槊砍了,三到四段,弓弩击发。」 「将军,那些长槊本是斜插地面阻拦骑兵用的……」 江银廓拧头,冷目相对:「骑兵等你,船等你么?」 一时间,手下不敢再提,领命而去,江银廓又加派战车人手,果不其然,敌军步兵退去,骑兵捲土重来。 斩断的长槊用机弩射发,洞穿骑兵三四人,中槊而死之人,尸体渐渐堆积在河岸上。 破阵无望,敌军只好散去,退守城郭,结果根本无法阻挡贺州军的攻势。 魏时同一路乘船,连破五城,船行至河束,心知河束就是决战之地,于是在就近攻下的城池下船,就地扎营,魏时同叫江银廓进入帷帐。 「河束位于若水与靖河交汇,背靠熊耳山天险,河束一过,便是天子城,即便河束攻不下,也会为江蛟前往陈关的军队拖住兵力,让朝廷难以抽调兵力应对。」 帷帐中,魏时同正在披戴盔甲,灯火下,漆甲映衬红光。 「不知地方兵力人数,亦不知统帅是谁。」 江银廓与他想到了一处:「我已经挑了一批斥候,前往河束刺探敌军动向。」 「何时归来?」 江银廓望向帐外明月,算了算时间,「斥候白日便衣前往,入夜侦查,轻衣快马,夜间急行,也要子夜。」 「派人接应。」 「是。」 江银廓离开营帐 ,入夜时分,带着两千兵马前往河束方向。 说来也怪,江银廓对那个名叫聂元景校尉印象很深。 当时她询问众将,军中可有担任斥候的人选,有人便推举了聂元景。 担任斥候的士兵,一向会挑选心思活络,行动敏捷的军士 ,而聂元景乍眼一看,身材高大,个性安静少言,实在不带斥候的气质。 聂元景听江银廓说要他前往河束方向,刺探军队行踪时 ,面上也没有惊讶,只是拜了一下,说定不辱命。 子夜一过,在约定地点并没有见到聂元景,江银廓心说只怕凶多吉少,而前去探查的士兵擦马飞奔而来,声音都变了。 「将军,斥候河束军队包围,正在五里外的河岸拼杀。」 「多少人?」 「大约一千。」 江银廓一愣,以前追兵对几十人的斥候队伍,只怕凶多吉少。 想了想,江银廓又问对方:「还有人活么?」 士兵老实回答:「天太黑,看不清,但若都死了,追兵不至于追着杀。」 话音刚落,江银廓打马待人冲出林间,带着骑兵直奔河岸。 江银廓名人点燃火把,漆黑河滩间火光骤亮,远远看去,河束兵马如同一窝无头苍蝇,朝着反方向溃逃,只见身后一人一骑,手持长矛,追着一千步兵,逢人便斩。 十几名斥候队,最后竟仅剩聂元景一人。 第25章 悍将 聂元景本来已经带人平安离开河束地界,谁知半路上遇见一支一千人步兵。 那是增援河束的军队,只是从来的方向看,并非朝廷派来的,或许是相邻郡县派来的增援部队。 离开河束后,聂元景等人在林中取马,换上贺州胄甲,双方遭遇时,均是一愣。 敌众我寡,但好在有马,斥候军策马突围,却被密集人墙围拢。 已经开始有同袍被敌军拖拽下马,乱刀斩杀。 混乱间,聂元景的脑子空了一下,他自幼家贫,潦倒之际弃农从戎,用了七年才混上校尉,如今天命不测,真要命丧于此? 可身体却比理智的反应更快,聂元景倒地的瞬间,翻滚而起,挥刀便砍,连杀数人,短兵不好近战 ,聂元景弃刀拾矛,又连刺数人。 「迎敌!」 聂元景的吼声响彻河滩,斥候们纷纷拔刀应战,心知逃与战都是生机渺茫,不如在这千人当中,拉几个人垫背。 一时间白影横飞,聂元景的眼前迟迟望不见树影与山坡,凶光毕现的面孔前赴后继,人人都想将他置于死地。 渐渐地,身边的同袍越来越少,等聂元景发觉身处河岸边时,活下来的只剩他一人。 无数长矛直冲面门而来,聂元景侧身一闪,脚下却失去了衷心,歪身摔下河岸。 敌方部将成竹在胸,从队伍中走出来,站在河岸前,对着水岸扬声吼:「取首奖头颅 ,赏银五十……」 一记长矛自河岸之下破空而来,急掠如风,正中敌将咽喉,紧接着聂元景纵身一跃,从河岸下翻上来,顺手抽出敌将腰间配刀,贴身之际又连杀数人。 士兵见状惊惧万分,连连后退,聂元景扔了佩刀, 从尸体旁捡起一根长矛,抬眼望向众人。 「来,赏银五十。」 聂元景身如血泼,长矛一横,抬腿便向前沖,前排的士兵吓得魂飞魄散,掉头就跑,站在前面的人纷纷向后退去,身后的士兵望不到前方,也不知前面发生了什么,恐惧如同风寒,在队伍中迅速蔓延,让所有人都慌张起来。 军队直接溃败,聂云景提着长矛一路追过去,余光瞥见不远处竟还有战马,果断放弃了徒步追逐,跑向战马,翻身跃上。 「让你杀我……」 聂元景杀红了眼, 一勒缰绳,策马追向溃逃的步兵,不期然望见远处,有火炬由远及近,骑兵的喊杀声从侧边传来。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3页 一支贺州骑兵冲进战局。 那一千步兵最后被贺州军全歼。 江银廓命人将聂元景带到眼前,聂元景来时,像从血池里爬出来一样,连身下棕毛战马,头颅和胸脯也染上鲜血,腾腾杀气尚未退却,身边士卒不禁屏息凝神,生怕对方忽然抡起长矛,反倒是最前边的江银廓沉着,只是镇定望着对方缓缓而来,谁知聂元景还没到眼前,长矛忽然脱手,人在马背上往前一倾,跌在地上。 江银廓飞身下马,奔向聂元景,将人拖托起来,握着手腕试脉,又连忙将人放平。 是力竭过度引发昏厥,不知身上是否伤势严重,于是江银廓开始解开聂元景身上的胄甲。 身边人见状,也纷纷前来帮忙。 等拆开才发现,除了四肢上几道皮外伤,再无知名伤口,军中士兵不禁惊嘆。 江银廓也觉得不可思议。 只是人迟迟不醒,江银廓想了想,拿出随身携带的九针,准备将聂元景扎醒,她摊开针盒时,士卒们又惊嘆了一回。 「将军,你还会扎针?」 江银廓蹲在地上,一边抽针一边回:「你将军我没打仗之前,是行医的。」 众人正唏嘘不止,平躺的聂元景勐然睁开眼睛,捏针的江银廓猝不及防,只见人影一掠,自己就被剪住了咽喉,背后狠狠撞在地上。 四周是此起彼伏的惊唿,士卒大叫着「将军」,上前拖拽聂元景,聂元景被喊声唤醒了神智 ,这才发现身下的不是追兵,而是江银廓。 他迅速松开手,士兵连忙将他拖到一边制住,有人扶起江银廓。 江银廓摸着脖子,心底一阵发凉,若聂元景反应不及,如今只怕自己的脖子就要断了。 「属下该死。」聂元景自知伤了主将,没有为自己开脱。 「你不能死,斥候如今就剩你一个,你死了,找谁问军情?」 江银廓推开士卒,弯腰在地上寻觅,「我针盒呢……」 众人见江银廓丝毫没有怪罪聂元景的意思,于是缓缓松开手。 聂元景自幼眼神极佳 ,昏夜间可视物,目光梭巡间,望见斜插入草堆中一只木匣,于是走上拾起,只见匣中的软布上插着细亮的银针,他细心扣好盖子,交还江银廓。 「还以为要丢……」江银廓长舒一口气,妥帖将匣子收起来,还不忘提醒聂元景,「别忘披甲……传令下去,撤军回营。」 骑兵回到营帐,江银廓带他见魏时同,还没说正事,江银廓在魏时同面前,对聂元景褒奖有加,「我到河滩时,这人正骑马追着一千步兵杀,一千步兵啊……」 这是聂元景第一次走进聂元景的帷帐,只见眼前的统帅端坐案前,面颊削瘦,一双眼睛却生的明亮,仿佛一眼便能将自己望穿。 魏时同问:「只有你一人回来?」 「是,斥候全部在河滩战死。」 片刻沉寂后,魏时同再次开口:「情报呢?」 聂元景只觉头皮有些痒,像是有虫子沿头皮向下爬,又悄然坠落到眼皮上,他伸手摸了一把,才发觉是头上的伤口裂开,留下的血水。 回过神,他躬身回话,「从天子城来的援军一共五万,由参知政事黄淮统帅,如今距离河束四十里,即进入河束。」 为保消息确切,聂元景不惜暴露的风险,活捉了一名传令兵逼问情报。 在场最了解黄淮的,只有魏时同。 往日师生情分深重,胜似父子,如今刀兵相见,狭路相逢。 江银廓望向魏时同,不知他是什么心思,只见他目光闪动,有什么东西沉入眼中,不见踪迹。 而聂元景本无意,却又准确点名了众人考虑的事情。 「早年间西南天火教叛乱,当年黄淮带兵剿匪,倒是成功击退过,但关于黄淮是文官,是唯一一次领军,带兵深浅,也不好说。」 魏时同的手指在膝间轻敲,闻言忽然停下,「不要轻敌,黄淮师从秦林子,并非纸上谈兵的腐儒。」 聂元景闻言一怔,不知秦林子是何人,于是下意识看向江银廓,只见江银廓的神色有些凝重,心知不太妙。 他想了想,不妙的事情,不如一起说完。 「属下觉得,对方战败,极有可能同归于尽,水淹河束。」 第26章 偷袭 是夜,贺州军营地,三千人兵马与夜里悄然离开军营,沿若水向西进发,来到若水对岸。 江银廓带着三千贺州军,拉起绳索,涉水过江。 本就是一次偷袭,为了不惊动南郡敌军,江银廓下了死令,出声者一律枭首,此时两岸草苇被风扫过,发出细细的声响,绵密无穷。 江银廓听着河浪声,捉过身边聂元景的手,摊开他的掌心,摸黑在他掌心书写。 ——涉水过江,马在对岸,此去没有退路,我若不进,你便斩我,你若不进,我便斩你。 星夜微茫,她借着一点点光,望见聂元景漆黑的眼珠,眼白里汇聚一星暗亮。 聂元景蜷起手掌,伸出食指,另一只手同样捉过她的手掌,写写画画,粗粝的指尖落在她掌心,酥酥痒痒。 她仔细感受着聂元景的落笔。 ——就这么办。 密集人影悄然登陆对岸,江银廓在黑暗中褪去外衫,穿着事先准备好的平民衣物 ,荒野间站直身体,独自跑向南郡城门。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4页 「军报!传令太守!速速开门!」 静谧的河岸间 ,江银廓的声音清晰又响亮,哨楼上的士兵张弓搭箭,瞄准江银廓头颅。远处的聂元景伏在草地上,仔细聆听着远处的人声 ,从这里跑到城门,要三十个数,一旦江银廓叩开城门,江银廓必须要坚持到他们赶来。 楼上有人在问:「哪只军队的人?」 「参知政事黄大人的身边人!」 江银廓紧张回头,观望河岸,又勐然抬头看向墙头,从怀里掏出一枚铜章,「我有黄大人私印为证,有追兵涉水过河,尔等速速开门!」 她举起铜印,可夜里光线昏暗,城楼上的人目力再好,也看不清这拇指般的铜章是真是假,又听见江银廓是个女子,操着一口字正腔圆的天子城官话,一时间也犯了难。 河滩间,一声尖利的唿哨 ,荒草间三千兵马自荒草间现身,高唿着朝南郡而来。 江银廓的声音更加悽厉,「延误军机,枭首示众!快开门!」 见大片贺州军进犯,南郡士兵慌了神,总分算相信了江银廓是信使,唿喝下方开城门。 这一开,便再也关不上了。 江银廓拔出腰间长刀,刺中开门者的手,背抵城门,不让地方关闭城门,围绕城门厮杀起来。 夜里,敌军的刀刃寒光凛凛,乱影间穿插着一张张杀机毕现的面孔,那一瞬间,江银廓的脑子里甚至没有恐惧,也来不及恐惧,境地就在眼前,身处死地,唯有不放弃生机 ,相信手中的刀 ,才有生路。 新的喊杀声冲到眼前,熟悉的衣装冲破南郡士兵包围, 聂元景带人杀到门前,手持长刀 ,挥砍之间 ,几名南郡士兵倒地。沖开江银廓身边的包围,只见她握刀的手裹满鲜血 ,半只袖管早已被血浸透 ,脸上也沾了血。 「伤了哪里?」 聂元景趁隙问她,谁知江银廓随手蹭掉脸上的血迹,横刀冲进敌阵,他恍然想起几年前,在瀛洲曾有士兵说起关于江银廓的旧事 ,只说她当时攻打瀛洲时有个名叫银甲修罗的名号。 如今褪去银甲,陷阵战中修罗常在。 南郡中,双方从黑夜一只杀到天明,黎明时分,江银廓终于站上城东的河堤,浓稠的血迹凝固在手肘,一身衣物没有干净的地方,而此时山岚之间,霞光隐现 ,淡蓝天穹染上一层烟粉。 第一缕霞光即将破云而出。 聂元景走上河堤时,手里提着一颗人头,也不急于告知这人头是谁,经过一夜激战,聂元景也是筋疲力尽,二人并肩站着,安静望向远处渐渐升起的朝阳,光辉映入他们的眼中。 河水滚滚东流,水浪拍打礁石,滔滔不绝,带着一种安抚的力量,二人良久无声,仿佛定在这幅血腥又安宁的风景之中,为自己的倖存慨嘆。 江银廓命聂元景回河束报信,南郡太守的人头被妥帖包好 ,涉江纵马,一路带到河束。 此时是贺州军进攻河束的第三日,归来时他看见大量贺州军整顿军队,随时准备入阵,而河对岸的河束成,早已是喊杀一片,浓烟四起,贺州军正使用钩车,准备破坏城墙,却被河束军用以麻布为盾,遮挡城墙阻拦,双方鏖战,谁也不肯罢手。 聂元景带着南郡郡守的人头,走进魏时同的帷帐,魏时同脸上含着欣喜 ,桌面上探访着一张军报。 「大人,我等已拿下南郡,威胁已除。」 他双手奉上南郡郡守人头,魏时同派人洗净头颅辨认,的确是南郡郡守,捷报接二连三传来,魏时同欣慰地摁住聂云景的肩头,「果然是一员悍将。」 后来聂元景才知道,在自己来之前,陈关大捷的消息刚到营垒,江蛟带并打入天子城,如今又夺下南郡,如今的河束进退维谷,穷途末路。 魏时同引兵退回河岸,同时派出士兵驻扎南郡,带着江蛟的信件,只穿燕服登上楼船,沿河行至河束城门。 战事不断,城楼的河束守军已经已经疲惫,神情麻木,望见贺州军楼船时,引得城楼一阵骚动。 魏时同望向城楼,高喊:「天子城已破!还不献城受降!」 闻言河束城中一片譁然,黄淮出现在城楼之上,他的鬚髮被东风扫过,眯起眼睛望向河岸。 魏时同举起手中信件,迎着猎猎河风,衣带翩跹。 以防有诈 ,黄淮只放出一名信使取信。 江蛟软禁了皇帝,又特意在信中装了一枚玉牌,说是皇帝贴身之物,届时若要劝降 ,或许用得上。 魏时同将玉牌一起交给那信使,对方下船后,害怕他改主意,几乎是一路狂奔回城池中。 河束城的女墙上安静了一阵,忽然听见黄淮的喊声。 「想不到最后威胁社稷的不是藩王,而是我的学生!」 他的声音飘向河面,传入耳畔,凄楚而哀恸,魏时同的心被这喊声狠狠撞了一下,接着应声高喊:「出城献降,既往不咎!」 那天的黄昏过于安静,甚至能听见若水的滔滔水声,聂元景被授予将军职位,换了营帐,他站在营地中里,望向最后一缕残阳隐没天地间,心中却不太安宁,那是常年行军打仗的一种直觉,黄淮侍奉两位皇帝,算是老臣,不会轻易放弃心中为臣的道义,开城献降。 夜里,若水间忽闻响动 ,原是下游的城郡的楼船驶向河束,沿岸包围了河束城,如今真正变成铜墙铁壁一般的防守,不肯放河束士兵离去。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5页 聂元景被魏时同叫到帐中,随时听令,只见帐中的魏时同不似白日那般广袖博带,一身戎装加身,头盔摆在案间。 子夜一过 ,河岸边的士兵出传来消息,说河束城内兵变,城楼之上有人喊话,说捉了黄淮献城。 魏时同这才拿过头盔带好,叫身侧的聂元景涉岸,带回黄淮。 黄淮被绑着押入贺州军营,魏时同已经站在空地上等他,附近火炬繁多,将四周照得亮如白昼,黄淮被卸去刀甲,反剪双手跪在地上,银髮蓬乱,腰肢佝偻,似乎有什么东西在他身上轰然坍塌。 自天子城重逢后,魏时同再也没叫过黄淮一声老师。 魏时同凝视黄淮良久,才问道:「黄大人,你可愿降?」 却只听见黄淮一声轻笑。 「忠臣不事二主,你是国贼,名不正言不顺,世人不过是迫于淫威 ,不得不臣罢了……」 七月廿三夏夜,参知政事黄淮于河束被魏时同斩杀,贺州军于月底,乘舟过靖河 ,抵达天子城,入主天子城。 第27章 膏肓 秋末,身处紫云城中的谢绮,收到来自天子城的一封书信。 魏时同亲笔,一手行书气势遒劲,只是相识太久,即便是说公事,语气也不见庄重的口吻,如同在茶桌间闲谈。 信中说,天子城中的事务经由他手,已经处理得差不多,现在想让她乘船前来天子城。 紫云城中树荫碧绿,而空气中已经蔓延着丝缕寒意, 谢绮握着信纸 ,秋风袭入窗扉,拂乱纸张,哗啦啦地响,谢绮回过神,急忙单手抓过镇纸,想压住文书册页,忽觉肺腑一阵钝痛,弓着腰背,捂住嘴咳嗽起来。 可惜她只剩下一只手,那些没有来得及压住文书,被风掀起,散落满地。 室外的人听闻响动,推门进来,见谢绮这幅模样,心间一紧,不顾满地纸卷,先扶着人坐回案前,轻拍她的嵴背,帮谢绮顺气。 咳声渐渐止息 ,谢绮这才艰难抬眼,一张蓄着鬍鬚,身量清瘦的男人站在身边,正紧张观望,心知是主簿刘须弥到了。 当时她伤势未愈,需要一个助手帮她搭理事务,问紫云城众官员,众人推荐了内使刘须弥,此人博闻强记,悉知政务,于是被谢绮调来,辅佐政务。 谢绮放下手,却瞥见掌间一片猩红,懵然张望,刘须弥也看见她掌间咳出的血。 「夫人,你不能再监理事务了!」刘须弥的声都透着紧张,「可知会过魏大人?」 谢绮想擦拭掌间血迹,但碍于只有一只手 ,不方便再怀中掏找绢帕,干脆在桌上找了一张宣纸 ,将血蹭在上面。 「不必,贺州军大胜 ,我该做的事情,已经做完了,保住贺州官员不死 ,局势平稳,节度使入天子城。」 抬眼间,谢绮目光平和,温声说道:「过几日,我要去天子城了。」 听她说完,刘须弥心知,谢绮关于自己的事情,与魏时同只字未提,比如征战时期操劳过度,导致沉疴久治不愈,断掉的手臂创口每逢阴雨天,疼得冷汗打湿鬓髮,写信时甚至??♂?纸间。 刘须弥知道她的性情,决定的事情,很难劝说,于是无声轻嘆,替她捡起地上的文书理好,回身掩上窗扉,见她唇间带血,于是顺手倒了一杯茶 。 「夫人何时动身?山高路远,可有准备好行装。」刘须弥将茶杯递给她。 谢绮接过茶杯:「无需准备,轻装上路,就算准备,也是你要准备。」 她最担心的,是自己一走,贺州事务出问题。 不过刘须弥在自己身边的这段日子,观察下来,是一个可以交託之人,大小事务都能处理妥当,不出纰漏。 刘须弥抬手,向谢绮一拜 ,「属下定不辱命,请夫人放心。」 八月末 ,谢绮走水路前往天子城,路上见闻细数记在心中,战后良田荒芜,民众流离失所,民心离散,荒野百里不见人烟,鸦雀啄食人骨,古树枝桠间悬吊自缢的尸体,褴褛衣衫在风中飘荡。 来到天子城那天,城中下了一场细雪,落在地上的留不住,化成一片泥泞,地面湿滑,谢绮干脆下马步行。 天子城中往日繁华光景不在,贺州军刚进城,城中居民人人自危,见到她这样的身带是从的奇怪行人,不禁多留意挤眼,见到谢绮看过来,又怯怯地收回目光,沿着墙熘走。 两岸街巷中伸出一双双赃物的手,都是乞讨之人,谢绮只是将随身携带的食物分给乞讨者,却依然引起一番争斗。 进入天子城时 ,谢绮手臂旧伤隐隐发作,痛入骨髓,可天子城下,魏时同已经带着的军队在城门拱桥处迎接。 时隔一年,二人再次相见,魏时同嗅到她身上沾染的药味,难免关心,「你生病了?」 谢绮轻描淡写:「受了些风寒。」 贺州军上下都知道,眼前这独臂的女子非同寻常,这一年的战事不止靠拼杀的将士,还有这位运筹帷幄的「贺州后方」。 战事刚平,不好铺张浪费,接缝的酒席间,也不过几杯薄酒,两三份菜餚,魏时同尚可接受,众将并无怨言。 谢绮也许久未见江蛟父女,席间不免多聊了两句,谈话间,江银廓打量着谢绮面色,许是行医的本能,她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摸住对方的手腕。 半晌,她松开手,定定望向谢绮。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6页 见女儿神情不对,江蛟也望了望谢绮 ,又转头问江银廓:「怎么了?」 江银廓只说无事,而那目光仿佛看透了什么,倏然间黯淡下来。 席间,谢绮并没有喝太多,直至临近子夜,众将离开皇宫回营,魏时同被下属扶着,前往内宫的空室中休息。 谢绮坐在床边观望,魏时同有些微醺,但神智还算清醒,他由衷的拥抱住眼前人,下巴蹭过她的鬓髮。 魏时同含混沉顿的声音在他头顶响起。 他说:「谢绮,我不想再让你回贺州主事了。」 谢绮心中一顿,却也知道早晚会有这一天,于是顺着话,开玩笑似的回问:「不然我再假死一回?」 忽然间,魏时同拥得更紧 ,令谢绮有些喘不过气。 只听魏时同说:「我想让你做皇后。」 这回答令谢绮心头沉重,她抽开身,扶着魏时同的肩膀,望着他。 酒气上头,魏时同抬头间,话中带着几分孩子气,「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我若称帝,你便是皇后,无需担忧声名 ,如今皇帝被我软禁宫中,论功名无人比我功高,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届时只需让皇帝写下禅让的诏书…… 」 谢绮轻轻捂住他的嘴,咫尺间,她望见魏时同眼中的波纹。 「你打了这么久的仗,为的是做皇帝,还是定天下?」 她将这一路的见闻,如实告诉了魏时同,无家可归的流民,沿河横陈的白骨,一路上饱受战火摧残的城镇,如同死地一般。 百废待兴,修养民生迫在眉睫,谢绮担心魏时同被权欲裹挟,看不清内心。 又见魏时同眸光暗淡,身上的热忱被自己的言辞扑灭,索性咬咬牙,将自己的事情,也与他说一说。 谢绮有些后悔当时没有听刘须弥的话,若早些告知魏时同 ,不至于让他生出了期待。 她想了想,尽量让事情说得清楚,且没有那么可怜。 「魏时同,就算你要称帝,我也无法做皇后,我兴许……活不了太久。」 话音一出 ,魏时同的唿吸勐然窒住,片刻之后,他细细打量她的神奇,从上到下,开玩笑的语气,又暗藏忐忑,「不做皇后便不做,何必非要说这样的自毁的话……」 说到一半 ,魏时同的声音凝住,只因谢绮的面色,并不是在说谎。 谢绮说:「魏时同,我刚来时 ,你不是嗅到我身上的药味了吗?是真是假,明日你去寻江银廓为我诊脉 ,一探便知。」 不安感勐烈摇撼魏时同神智 ,酒意清醒了大半,他已经等不到明日,当即派人出宫去追江银廓。 彼时江家父女正在前往军营所在地,由于和聂元景顺路,于是三人同行,路上被快马而来的士兵追上。 江银廓听士兵说完,便知晓了原因,一勒缰绳准备掉头,江蛟本想同行,聂元景却抢先一步,说与江银廓同去。 聂元景在门外等待,约一炷香的功夫,江银廓从室内出来,神色戚然,聂元景见状,一时间不好多问。 出宫时,二人一路沉默,无边夜色里只剩呜咽的风声,宫墙之下,二人解开马缰,忽见江银廓狠狠一掷缰绳。 马匹受惊,倒退几步,聂元景不禁望向江银廓,只见她伸手捂住脸庞,怆然泪下。 第28章 返照 魏时同封赏众将,犒劳诸军,划分各州部治理范围,让众人带兵返回治地。 只是这兵权,最后留在了天子城。 瀛洲和贺州算是魏时同的发家所在,于是两地交由江蛟管辖,临去前,江银廓嘱託许多二州事务,这才安心从江蛟住处离开。 魏时同封赏江银廓时 ,江银廓却拒之不受,只说江家有父亲受封便足够,心中还是担心功劳过大,招惹灾祸。 当时魏时同听完没有阻止 ,只问江银廓想要些什么,江银廓想了想,说,不然就接着在天子城中行医吧,正好谢绮也需要我。 谢绮最终还是留在了天子城。 魏时同想让谢绮进入内宫,留在身边也好照看,可谢绮却坚决不肯。 那些围墙曾是谢绮的牢笼,最后魏时同也没能说服谢绮,最后只能统将谢绮安置在一处城南的府宅中。 但魏时同并没有给她任何的名分,江银廓心知其中的曲折,却也无法多说。 一方面是谢绮自己不愿,另一方面是魏时同不愿放手。 谢绮的权力全部交託,安然栖息在城南的宅院中休养。宅院附近地处地处桃枝岭,花树繁多故此得名,而此时正值严冬,桃树只剩枝干,伸向空中,谢绮路过山坡时,偶有鸟雀蹦跳掠过。 她拎着一筐竹笋进门,江银廓却刚醒 ,披衣走进院中 ,谢绮心弦一紧,心知这人又要怪自己。 果然,江银廓走上前,接过自己手里的蓝筐 ,嗔怪道:「冬日不好生休养,瞎走什么?宫中送了不少吃食过来,哪里有还需要买?」 谢绮笑笑:「不是买的,是我挖的。」 江银廓倏然睁大眼睛望她。 心知再讲下去,谢绮的责备会一发不可收拾,于是悄然走到屋内洗手。 江银廓最终还是用那些笋炖了一锅汤,二人心满意足地饱餐一顿后,江银廓照例为诊脉 。 这具身躯如同一只漏底的水缸,底部的孔洞不修补,再拼命蓄水,总有一日水也会流干。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7页 可江银廓目前找不到修补谢绮的方法,眼见谢绮渐渐消瘦 ,却一时想不出办法来。 谢绮自己不以为意,直到四月初的某个春夜,谢绮在自己屋中写书,忽闻外面传来一阵木柴倾倒之声。 她被声音惊动,起身推门,走到后院,只见江银廓怒气汹汹地站在散乱的木柴间 ,不远处泥炉间放着药壶,火光明红,药壶尚未沸腾。 谢绮站在拱门边观望,听见江银廓隐隐的抽泣声,轻声开口。 「你怎么了?」 夜太静了,江银廓听见她的声音,下意识转过头,眼底的泪水犹在,折进炉火的一点赤红,她懵然望向拱门,待反应过来时 ,连忙抬手抹去眼泪,低头收拾地上的狼藉。 谢绮拦住了她的手,又问了一遍,江银廓绷紧的心绪乍然散开,颓然松开掌间的木柴,压抑的悲伤流泻而出。 江银廓红着眼眶道:「谢绮,我救不了你了……」 她知道自己不该在病人面前哭,但眼前人是她的挚友,江银廓还是不甘心,又恨自己医术有限,无力回天。 谢绮却比她释然,伸手搭住她肩头,示意她不要自责:「撑到今日,已经足够了,我想保的人,都活了下来,没有什么遗憾的。」 院外传来打更声,短促而厚重击木声,由近及远,慢慢消失 ,药壶的陶盖被水汽顶撞,发出轻响。 那夜之后,关于病情二人再未提及,似乎心照不宣地达成某种约定,只安静度过最后的日子,假装无事发生。 魏时同也会时常来探谢绮 ,谢绮虽没有身份,但众人皆知谢绮在征战中贡献极大,无人敢怠慢,魏时同每次来时,谢绮都会托江银廓为自己悉心装扮一番,每次花费很多时间,江银廓不太理解这样的行径,一日在铜镜前问她原因,谢绮说,粗衣乱发见他,只会更显憔悴,只怕到时候,真的要被抬进宫中了。 四月初,城中春色悄然而至,魏时同在一场细雨过后,来到桃枝岭的宅院。 此时岭间桃花里盛放,落英缤纷,谢绮带魏时同在花簇间游荡,山坡之下隐隐望见取水的路人,桃枝岭中有一泉眼,入口清冽回甘,于是总有人取水自饮,或挑入城中售卖。 魏时同好奇,于是谢绮带他前往,果然如传言所说,水质奇佳。 二人正站在泉水边,此时东风吹拂,扫谢绮的鬓间,魏时同侧目,无声注视谢绮,只见谢绮伸手将碎发掖到而后,而那只手,青筋毕现,瘦可见骨。 魏时同的心不禁缩了一下,问道:「可有按时服药吃饭?」 「你从宫中送来食物太多,冬日还好,春夏天气炎热,只怕都会坏掉。」 谢绮顿了一下,睫羽颤动,忽而抬当头道:「我最近在写一本书,等我写完,给你看看。」 人有期待,意味心中怀揣着生机。 「好啊。」魏时同不免好奇,「写了什么?」 当时谢绮没有回答,直到两个月后,一本书册从桃枝宅邸,连同谢绮的死讯一同传入宫中。 消息是聂元景递来的,当时魏时同众臣议完事,群臣散去,大殿空荡,聂云景神色凝重地捏着书册前来告知,当时魏时同的脑中仿佛仿佛下起一场大雨,耳边是隆隆水声,那本书安静地躺在躺在桌案上,姜黄色的书封上,正楷书写「桃枝食单」四字。 殿门大敞开,庭外春日如烟,光线沿窗棂投进地面,室内寂寥无声,魏时同望着书册,只觉五脏六腑绞痛,如鲠在喉。 他颤着手翻开,一页一页翻阅,都是在桃枝府宅中烹饪时令食材的方法。 谢绮一生都在与势力斡旋。他给自己留下菜谱,无非是借这一丝烟火气告诉他,人食五谷杂粮,在意七情六慾,爱恨情仇。 当夜魏时同前往桃枝宅邸,灵堂中陈列着棺椁 ,谢绮尸身躺在棺中,音容平和,如同沉睡一般。 等真正看见她的尸身,魏时同一直隐忍的悲痛,自遥远的过去唿啸而来,死死扣住棺椁,怆然道:「世上再没有真正中意我的人了……」 次年,天子禅位,魏时同称帝,立国号为齐,追授谢绮皇后位 ,谥号德武。 江银廓在谢绮受封后,向魏时同上书 ,请求返回贺州,魏时同允许。 出发时正值夏日,天气溽热,江银廓乘舟走水路,临走前,禁军统帅聂元景代皇帝前来相送。 聂元景出身微寒,一路借军功上位 ,行止没有士族斯文,加之与江银廓相熟 ,言辞间也并不生分。 渡口相送,聂元景问她为何不留下,继续在王城中任职。 江银廓只是望着他笑,「我只是继承先皇后遗愿,致情于山川明月,失约人间浊世 ,不拘泥富贵功名,独身一人,轻舟双桨,苍山顶,水云间,落花风轻。」 自此以后,十四年间,江银廓揣着谢绮的遗愿,踏遍齐国全境,因江蛟去世,返回贺州,继承节度使位。 第十九年后,天子城发丧,魏时同重病难治,死于含章殿。 丧报传到贺州时,当夜下了一场大雪,谢绮独自坐在节镇府司的石亭中,手中握着信件 ,聆听满园风雪声,旧事恍若隔世,各中心绪难以言说。 大雪尽了,夜空中浓云扩散,露出漆黑天穹和璀璨星辰。 府司中的差役巡夜,发现室内有灯光,提灯路过间,发现江银廓枯坐石亭之中,纹丝不动,于是走上前上前验看。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8页 云层被风拂去,一盏半月透出来,空庭落雪,被银光照亮,落在江银廓的肩膀上,她的手中握着信件,早已气绝多时,尸身冰凉。 节镇府司中,惊惶的唿喝声,穿透了寂静的雪夜。 (正文完) 第29章 番外 聂元景 聂元景在城外搬尸。 围城战打了半年,他所在的军队是攻方,如今节度使下令班师,这城下死了五万士兵,如今否要留在此地,先化作粪 ,后化作土。 聂元景去搬动下一具尸体时,他愣住了,那人与敌军的士兵叠在一起,相互被长槊刺穿,尸体的脸被烟火燻黑,聂元景望着尸体,愣了一下,弯身抹去尸体脸上的黑灰。 死的不是别人,正是郭三台。 他的脑子仿佛被攻城锤撞了一下,沉默半晌,他嘆了口气,伸手去剥他的胄甲。 共事的士兵见状,以为他要夺死人财,大骂着握住他的手。 「聂元景,发死人才不得好死啊!」 一转头,发现是郭三台,火气更盛。 「最好的兄弟也不放过?你想钱想疯了吧?」 人的成见足以遮天蔽日,就算聂元景加入正规军,乞活军的影子依旧深深刻在他的身上。 他抬头望对方一眼,没有争辩,只是回答:「这副铠甲,我想带给她老婆,人没了,大火一烧,骨灰拌作一堆,无人收敛,留一副铠甲,也算是念想。」 士兵张张口,心知是误会,这才松开手。 说起郭三台的妻子,士兵也有印象,有一次烤火时,郭三台与众人闲谈,说起自家老婆时,两眼放光,将他老婆说得如同天仙一般,同僚中有人嫉妒,说了几句贬损他老婆的话,结果被郭三台打掉了一颗牙。 士兵问他:「你知道郭三台家住何处?」 「知道。」 此时聂元景已经脱下铠甲,起身间 ,最后望了一眼郭三台被洞穿的尸体。 「我和他约好,若他死,我去给他老婆送军饷,若我死,我将军饷送给他。」 一行四五万,归来两三千。 聂元景幸运地活了下来,寻人打听郭三台住址的方向,轻衣简装,走了一个半月,来到他的故乡。 进村时,聂元景偶遇几个路人,拦下询问郭三台住处,路人的眼中充满了探究与好奇,伸手指了一个方向。 路人打听:「你是什么人啊?」 许是村中闭塞,对外来人心存芥蒂,聂元景想了想,决定胡编。 「我是郭三台家的亲戚。」 路人笑得意味深长:「郭三台打小长在这里,每没听说过你这个亲戚啊?这位相公,是外向来的吧?」 聂元景面色不变,」我是娘家的亲戚。」 「哦……」路人点点头,又努力回忆着,「可郭家媳妇成亲的时候 ,也没见过有亲戚来参加婚礼啊。」 等再转头,发现聂元景已经走远了。 聂元景按着路人的指点 ,来到一处草庐,他站在门外,望着院中正提着水桶的女人。 正如郭三台所言,她身材细瘦,生了一双泉水似的眼睛,右脸上有一记瘢痕,是一道陈年刀伤。 「你可是骆君?」 骆君闻声望向门外,看见一只陌生的身影,点点头。 来之前,聂元景在脑子里过了无数遍说辞,等真正来到苦主面前,像是被塞住喉舌,他只好解下身后的包袱 ,拿出染血的胄甲,递给骆君。 骆君望着着一血迹斑斑的盔甲,水桶乍然脱手,半晌红了眼眶。 她的丈夫死了,战死在某个不知名的地方,无人看顾他的尸骨。 聂元景将胄甲递到她面前,有些笨拙,「这是三台兄的甲,人不在了,这甲……就留作念想。」 骆君接过胄甲时,哭声从齿缝间溢出,散入风中。 - 哭过的骆君,没有忘记给他饭食。 残阳将尽 ,骆君点燃油灯,给聂元景端了一碗黍米饭,撒上一层砂糖。 聂元景提起筷子,大口吞嚼。 昏光中传来的抽吸声。 开口间,骆君的鼻音浓重:「你从哪里来?」 「并州。」聂元景腮帮鼓涨,专心地盯着碗。 「三百余里……若不是同乡,不会来这么远报丧。」骆君喃喃自语,目光瞥向他,「我没在村里见过你。」 聂元景放下碗,左手伸进怀中,摸了半天,掏出一只布袋,他放在桌前,伸手推到骆君面前。 「这是三台兄的军饷,我俩曾说好,若他战死,我替他将军饷交给你,若我战死,我的军饷交给他。」 「你没有亲眷吗?」 「没有,我五岁那年,母亲为了寻活路,丢下我跑了,我被一算命的瞎子收留,十岁那年战乱,瞎子被乱兵杀了,我靠乞食活命,十三岁,两张大饼买了我的命 ,我便从了军,哪里有战事,便去哪里寻活路。」 骆君安静地听他说,心知这人是乞活军。 光影中,却又听他开口。 「是三台兄将我弄进了正规军,还教我识了半年字 ,这份恩情我得还。」 灰蓝色的天幕张开,吞併了最后一抹晖光,骆君望着床榻上的胄甲 ,上面早已是千疮百孔。 骆君淡声说道:「他是怎么死的?」 「被长槊刺死在城下。」 聂元景停止咀嚼,说的言简意赅,隐去了许多细节,他不想告诉对方自己在尸堆中找到郭三台的样子 ,身体早已被长槊戳出许多窟窿,腑脏沿着伤口流出来,挂在胄甲外 ,他将那些内脏塞回去,才勉强脱下这副盔甲。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9页 骆君留聂元景在家中留宿,他躺在床上,暗夜的微光照进窗扉,他空睁着双眼,借星光望向模煳的房梁,思绪不禁回到在营垒中的旧事。 郭三台十分喜欢他的妻子,每逢闲谈必提与妻子旧事,说自己的妻子是大户人家出身,识文断字知书达理,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如果不是破了相,这辈子都轮不上自己。 当时有人说笑,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未必是大小姐,搞不好是勾栏院里卖笑的,编排两句骗骗你这匹夫。 说话之人当时还在笑,全然没有注意到,郭三台的拳头已经到了眼前,最后那人生生被郭三台砸断一颗牙齿。 自此以后,没人敢开关于他妻子的玩笑。 骆君最终没有留下那副铠甲。 第二日,聂元景起身时,发现骆君正蹲坐在木盆前清洗铠甲,泥与血顺着水流,沿甲片流淌,将清水染成褐色。 她小心用布擦干,立在院中晾晒,见他来,又走进伙房,从灶台见端出一碗粥。 「吃吧。」 聂元景伸手接过时 ,骆君扭头望向院外,只见几个同村的男子路过院墙外,有意无意朝院中张望。 骆君收了视线,「你今日能不能随我去个地方?」 聂元景端着碗,点了点头。 等胄甲晒干时,骆君将它装好,带着两把锹,叫聂元景出门。 聂元景问:「你要做衣冠冢?」 「暴尸荒野,不得归处,至少让三台有个受香火的地方,黄泉路上,也好走一些。」 路上遇见几个结伴的村妇,望见聂元景,目光里有些探究的意味,与骆君打照面,依然笑着打招唿。 其中有望着聂元景问她:「这是你家亲戚吗?」 骆君说:「是我家的兄弟。」 邻居的话音意味深长,「郭三台自小生活在村里,没听说过这位兄弟啊?是娘家的人吗?」 骆君想了想,却也没有解释,只是应声。 等走远了,聂元景开口。 「嫂子为什么不说实话?」 骆君并不为此羞愧,「我比你更了解这些人,就算你诚实,他们也会认为你在说谎。」 他跟着骆君来到一片山林,丛林之下能望见一条比光粼粼的长河 ,岸边有牧马啃食草皮,却不见放牧人。 二人山间挖了半人高的土坑,骆君手捧铠甲,庄重地放入坑中。 填好土 ,摆好祭品,二人祭拜过逝者 ,坐在树下,吃着剩下的食物。 聂元景坐在地上,从树影间望向河滩的马,他对马的印象,几乎都是来自于战场,骑兵披铠冲撞的队伍,长槊一挥,几条人命便消失在人间。 「嫂子可会骑马?」 「会,年幼时也会和玩伴打马球。」 聂元景不禁侧目,好奇的心思被骆君捕捉到,于是骆君垂下捏着馒头的手。 「我曾是宦官养女,幼年是长在王城,见得多了些。」 原来郭三台不是吹嘘。 他不禁好奇:「身份高贵,又为何会与三台兄相识?」 骆君低头一笑,过了一会儿,重新启声:「因为世间好事不长久……」 自幼生在高门是真 ,可获罪高门也是真。 骆君那年十五岁,宦官因谋反被皇帝发现,一家三百余口悉数被杀,她备受宠爱,自然少不了枭首的下场。 只是谋反的前一天,宦官似乎隐有预感,将她放在了城外的西山观中,说若不接她回来,便自己去寻出路。 骆君看得宦官的思虑,本该吵着要回家,却一反常态没有胡闹,只和宦官说了一句,我等义父回来接我。 意料之中,当晚宦官没有到来。 来得是一名侍卫,是宦官的心腹,那人的衣物上沾满了血与灰,仿佛刚从某场争斗中脱身。 见到她后,说得第一句话便是:主子死了,临死前让我送你远离王城。 骆君只觉心头血冷透,颤声问了句,有多远。 侍卫没有回答,只是带她上马,一路急行。 最终他们还是没能躲过追兵。 对方追着他们走了二十里,直到侍卫被箭簇射成筛子,而她因马匹失控坠入山崖。 醒来时不知过了多久,骆君坐在地上,马尸在离她一百步的水涧边 ,也不知死了多久。 从那时起,骆君开始流浪,有人觊觎她的姿色,于是她用短刀割破了脸 ,有人掳她为奴 ,她便在某天夜里,悄然抹了对方的脖子。 直到一路行了几百里,流落二三年,后来在附近的镇上,她遇见卖柴的郭三台。 山坡下,牧马人握着鞭子走向河滩,高声唿和,岸边的马匹渐渐汇成一堆。 骆君望着坡下,「在别人眼中,郭三台或许很普通,但于我而言,他比万千世人好上百倍,他知我身份,却依然想娶我,郭三台在的地方,是我的栖身之所。」 过往与今昔交交叠,聂元景生出一些难言滋味,他在心中仔细品味,渐渐回过神来。 那是嫉妒。 骆君全然不知,站起身掸去裙摆上的土灰,将祭拜的物件装进筐中。 见她要走,聂元景也站起身,捡起身边的铁锹。 「送完三台,你要去哪儿?」 聂元景闻声回头,骆君并没有望向他,低头只顾收捡酒杯。 那一刻,他的脑子只剩一片空白,仗打得太久,他甚至没有意识到,离开了沙场,自己要怎么活。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0页 他迟迟不应声,骆君心中有了定数,提着篮筐说道:「既然无处可去,你便帮我收粮食吧,待粮食收好,说不定便有了想去的地方。」 - 战乱频发,村子里剩下的壮丁本就不多,骆君今年春日靠自己种了一些粮食,如今还在地里,若再不收,只怕熬不过今年冬天。 她带聂元景去看,麦穗已经重得吹向地面,徐风吹过,带起草叶的响声。 聂元景答应了骆君的请求,替她收割 ,二人也约定好,关于郭三台的死,只是他们之间的秘密。 天刚亮,聂元景便拎着练到走进田中,他手中常年握着铁器,却从不是为了丰收。 他置身金黄的良田中,迎着晨光弯下腰,虔诚得像一名信徒。 骆君会比他晚一些到来,来时会带着午饭,都是寻常方便拿取的东西,今天是烙饼,明日是黍米饭。 村庄闭塞,田地中忽然多出一张生面孔,不免引起村里人好奇,农作疲乏时,总有人站在远处,无声打量这位陌生人。 但还是有胆大的,前来与聂元景打招唿。 农富扛着镰刀路过,正巧遇见聂元景在地里收割,难免好奇。 「你是郭家什么人啊?」 等了半天,农夫不见聂元景回话,又上前几步,走到田坎前。 「哎!问你话呢?」 草帽之下抬起一双眼。 聂元景只是安静望了他一眼,并没有兴趣与他闲谈。 可农夫却不识相,放下农具,贴着沟边坐下。 「我听说了,你在郭三台家住了好几天了。」 农夫没听答案,内心更加蠢蠢欲动,希得到想要的答案,他的声音压低些许,再次问道:「你同我说句实话,你不是他亲戚吧?你俩是不是……」 私通二字还未来得及说出口,聂元景握着镰刀的手忽然间停下,他缓缓抬起头,帽檐下的目光发冷,安静望向对方的脸。 那视线令农夫发憷,下意识噤声,感觉再说下去,下一刻就会被那把镰刀一分为二。 幸亏骆君的到来,救下农夫。 骆君沿着田坎走,臂弯挎着一直竹篮 ,见到远处景象,心知事情不妙,于是大喊聂元景。 「元景,吃饭了!」 农夫闻声离去,骆君走到聂元景身前,二人在田坎边坐下,聂元景摘了草帽,掀开竹篮,拿出一张饼,咀嚼起来。 骆君望向金黄的田野,「张伯同你说了什么?」 原来那人姓张。 心思盘桓见,聂元景决定如实相告。 「他怀疑你我私通。」 骆君并不惊讶,撕下一块饼,塞进嘴里,慢慢的嚼。 聂元景问:「郭兄死了,你想过离开么?」 「去哪儿呢?」 人选择离开,是因为前方有心的归处,可她却没有。 世间好事不长久,她嫁给郭三台时,以为这便是归处,而这安稳,连三年都不到。 「寻常人之恶 ,比兵器箭簇可怕千万倍。」聂元景收了视线,望向骆君,「我从进村时就觉得,他们对你的态度,不太对劲。」 骆君轻笑 ,开玩笑似的问:「因为他们看我的眼神,像是在看娼妓?」 她轻易说出聂元景心底的答案,令聂元景勐然一怔。 哑了半晌,他缓缓开口,「是我唐突了你。」 「如果我今年冬天没有口粮,或许真的会卖身求生。」 生死摆到桌上明码标价时 ,尊严和脸面便不重要了,幼年经歷过的旧事,让聂元景深谙其中的道理。 他将最后一口饼塞进嘴里,重新拾起镰刀。 「不会让你走到那步的,」 聂元景走向田中。 - 当夜的风颳了许久,如野鬼哭嚎,颳得树影乱摆。 聂元景躺在床帐,在黑暗中空张双目,风声不止,他脑中思绪纷纷扰扰,都是白日里骆君模样,仿佛已经做好准备,坦然接受一切后果。 平静又决绝。 风中忽闻异响 ,引起聂元景警觉 ,他在黑暗中利落起身,屏息凝神,聆听外面的动静。 那是两道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人影拓上窗纸 ,缓缓移动向屋门处。 聂元景与黑暗中拿起未上枪头的白蜡木棍,摸到门前,等对方来到门前,勐地拉开门板。 外头的人下了一条,拔腿就跑,结果被追来的木棍击中了腿,滚翻在地,大叫出声。 聂元景站在院门前,堵住了二人去路。 夜色下,他看清来人,两个男人似乎同村的住民,但他很少与村民有交集,并不认识这二人。 骆君闻声赶来,看见院中两道人影,也是一震,可转念间,已经明白是怎么回事。 她走到二人面前,平声询问:「连胜,付满,你们来找我,怎么不敲门?」 连胜反驳:「谁说我们是来找你的,我们是来找他的。」 他说完,下巴一抬 ,虚指聂元景,聂元景冷目相视,完全不信连胜鬼话,连胜倒是吓得打了个哆嗦,再也不敢看他。 聂元景说:「无论找谁,半夜不敲门,按偷盗论处。」 付满勐然扬声:「你个外人凭什么同我在这儿讲道理?我们郭家村一向夜里寻人不敲门!你去找村长告也是不敲门!」 明摆着强词夺理,却被付满说得理直气壮,聂元景对准付满就是一脚,付满痛声大叫。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1页 「住手!」 骆君厉声喝止,聂元景行伍出身,真将付满踢出好歹,届时麻烦就大了。 付满忍痛之际,嘴巴却不肯停,「小寡妇,凭什么外人能睡你,我们睡不得?你将我伺候舒坦,今年冬天就有肉吃,和一个外人通姦,你又能得到什么?」 聂元景登时松开木棍,去捉付满的衣襟,眼底的狠戾让付满的脸色空了一瞬,紧接着付满挨上了聂元景的一记重拳。 连胜早已慌了神,也来不及管付满,爬起来掉头就跑。 「不要打了,不要再打了!」 骆君扑上前,抱住聂元景的手,聂元景却一把将人挣开,力道极大,骆君没有站稳,直接摔进不远处的竹筐。 竹筐撑不住重量,在身下被压碎,骆君的手摁进碎竹间,割破了皮肉,她顾不得去查验伤口,飞快起身,这次却没有去拦他的拳脚,而是伸手捂住聂元景的双眼。 温热湿黏的血,沾染他的眼睫,浓郁的咸腥气在鼻翼间扩散开。 聂元景停手。 于黑暗间,他听见骆君的声音。 「停手吧,他是村长的儿子。」 停顿间,付满勐然推了一把聂元景,摆脱禁锢起身逃跑,脚步虚浮。 骆君正要松手,聂元景却捉住了她的手腕,借着微弱的夜色,摊开她的掌心。 早已是一片血肉模煳。 「对不起。」 聂元景的声音软下来,小心翼翼,带着些愧疚。 「进去再说吧。」 骆君没忘记那只白蜡杆子,弯身捡起来。 - 聂元景点燃油灯。 昏暗光火下,女子的手掌尽是竹屑土灰。 骆君觉得惋惜:「一时半会儿,应该是做不了饭了。」 「我来。」 聂元景低头,用浸湿的软布小心处理掌心的泥灰,骆君无声端详对方,凌乱的碎发拢在熔金般的火光中,髮丝间裹着糖浆似的光泽。 他似乎感受骆君的视线 ,倏然抬头,撞上她的视线。 骆君却并没有闪躲。 「你杀过许多人。」 聂元景没有否认,「我也让许多人免于被杀。」 骆君会心一笑,让聂元景的心神微晃,只好重新凝神,低头处理伤口。 又听见骆君的声音从头上传来。 「今晚多谢你,你若不在,只怕我没有好下场。」 「嗯。」 骆君感到手掌间有蜇刺感,垂目打量 ,聂元景正用一根细针,挑出扎进皮肉的木刺,他的脸贴近掌心,温热的唿吸起伏,洒落在掌间。 油灯渐暗,聂元景才直起腰身,无声舒了一口气,捏着她的手,侧身去拿药瓶。 一场闹剧在后半夜草草收场。 第二日天刚亮,骆君将醒未醒,隐约嗅到一股食物香气,迷濛间,她想起自己正躺着,哪里来的饭菜香? 她冷不防坐起身,披衣前去伙房张望,却发现伙房中水汽蒸腾,聂元景早已备好了饭食。 聂元景早已听见门口的脚步声,心知是她,也未回头。 「我白日不在,你的手不能沾水,午饭怕是要吃凉的。」 「你会做饭?」 骆君有些惊讶,凑上前打量,食物并没有想像中那般丑陋。 聂元景看出了她的心思,将手擦干后同她讲道:「军中也是要烧火做饭的,平时轮到我掌勺时,来讨饭的士兵特别多。」 聂元景将食物一一放进竹篮中。 几亩麦田收了一半 ,聂元景站在田间心中盘算,如果速度快些,再有七日,便能收完。 临近中午,骆君拎着竹筐按时前来,可随之而来的,不只有她一人。 十几人跟着骆君的脚步来到田间,聂元景站在不远处,望见了一只骡子,上面坐着面目全非的付满。 付满的半边脸被布条裹着,勉力仰起头才能看清眼前的光景,他艰难伸出一根手指,指向骆君身后的聂元景。 「爹,就是他。」 付满整个人丝毫不见昨夜的跋扈,佝偻着后背,恨不得缩进空气中。 人群中走出一个老者,黑色长袍遮盖他优越的姿态,与周围的村民不同。 老人拄着手杖,望向聂元景,叫得确是骆君。 「骆氏,你凭白无故,伤我儿子,算是怎么回事。」 「村长,并非我故意伤人。」骆君拢着手,走上前来,「付公子半夜进我门院,却不敲门,我们以为有贼人,昏灯瞎火间,不知是付公子。」 「你乱讲。」付满说得委屈,「我什么品行乡里乡亲都看着,断不回会做无礼的事 ,昨日我与连胜前去夜钓,一无所获,路过你家,恍然想起郭家夫人独自一人,田中农事怕是不好收拾,于是我和连胜路过时,想问一问需不需要人手,谁知连院子都没进 ,你身后的野人,拎起棍子便追打我二人。」 说完,付满看向自己父亲,「爹你若不信,连胜便是证人。」 聂元景听完,低声冷笑:「告的判的都是一家,说什么都是他们……」 骆君无声踩了他一脚。 聂元景却没有住口,反而扬声去问:「你小子说自己是斯文人,哪有半夜去寡妇家问农事的?你说你有证人,我也是证人,我见你待人潜入院中,欲行不轨之时,我捉你时 ,你正站在内院门口想要撬门 ,你说你没进入院内,可你的血迹还留在我家院中,我还没来得及清理,若不信,我大可带人去看。」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2页 他瞥向那村长,大约六十有余,付满看着也不过十七,看样子是老来得子,对儿子放纵宠溺,才干出这种龌龊事。 付满不服 ,扭头大叫人群中的连胜,可连胜站在人群中,缩着脖子低头,迟迟不敢应声。 村长止住骚乱,回望聂元景,「你是什么人?没在村中见过你。」 骆君心间一提,连忙接话,「是我娘家的表弟。」 村长杂乱的眉毛一挑 ,「可你与三台成婚时,未见过你家中亲眷前来啊?」 「山高路远,家中贫穷,路费又贵,表弟这次前来,是为报丧。」 人群中有人高了声量:「郭三台死了?」 「他没有死!」骆君断声道,「死的是家母,三台还在驻守甘源郡,几日前曾派过书信与我。」 骆君的冷汗打湿背后的衣衫,冬天要到了,绝不能让众人得知郭三台的死讯…… 村长的嘆息迎风而来,令她不禁一颤。 「你伤了人是事实 ,我见你一妇道人家,丈夫在外为贵,不好为难你,既然如此我去问郭三台的长辈们讨一讨伤药费……」 「不必。」 骆君直接断了他的念头,走到田坎间,从怀中掏出一枚布袋。 聂元景望见,乍然簇眉。 那是郭三台的军饷。 骆君双手奉上,「村长,我不剩多少钱了,你看这些够不够赔付公子的伤药钱?」 村长望着布袋,半晌伸手接过钱袋,收入袖中。 人群渐渐散去,消失在山坡尽头,骆君望着远处,如同刚逃过一劫的幼兽。 聂元景说:「他们不是为钱而来。」 「我知道。」 「你还要留下吗?」 聂元景侧目,不期然撞上对方的视线,带着意味不明的探寻,目光如网,聂元景被它摄住,猝然移开视线,重新捡起镰刀。 他听见女子的声音追过来。 「如果不留下,我能去哪里?」 聂元景的背影一僵,片刻后中心走进田中。 天地间剩下铁器割断植物的沉闷声响。 第30章 番外 聂元景(2) 天气好时,聂元景和骆君将谷物晾晒在院中。 灰黄色的谷物平铺在地上,如同湖面一般 ,农具在其间画出道道水纹 ,空气中散发着粮食特有的香气。 二人偶尔会在晾晒的时候在院子里坐坐 ,却不是坐在同一个地方,双方都是沉默,安静的院中,只有鸟雀在交谈。 可聂元景却贪恋着与骆君坐在一起的宁静时刻。 他受朋友所託,前来送一个消息,这经歷像毒,明知久服必死 ,却难以割捨。 艷阳之下,聂元景眯眼打量着远处坐在板凳上的女子,侧脸轮廓温润,纤细的脖颈,有髮丝从耳后逃逸,流散在鬓边,她弯身伏在自己膝上,稻谷在她指尖流泻,坠落进灰黄色的海中。 她生得美丽,惹村中男人垂涎,或许不少人嫉妒着郭三台,并痛恨自己没有这样的命 。 可是,如果只有美貌,骆君活不到现在。 只是离冬天越近,她的情景似乎也变得更加危险。 聂元景贪恋这样的光景,有时心念动盪间,也忍不住想去触摸骆君的脸庞,想去感知那副血肉之躯的温度与气息。 可有些事,永远不能让它成真,他贪恋的一切,郭三台视若珍宝,即便是死,也惦念着。 聂元景收了目光,压住眼中翻涌的欲望和心绪,他默默盘算着,若五日之内不下雨,这些粮食便会晒干。 是时候说再见了。 夜里,骆君去院外锁门,推门回屋,转身间,发现对方站在身后,惊慌间,手中的行灯险些脱手。 聂元景堪堪扶住灯,摇晃的灯影渐稳,咫尺间,橘红灯焰拢住二人。 骆君无声抬头,望见一双沉郁的眼睛。 聂元景启声:「我要走了。」 灯火闪动。 骆君垂下眼帘,扇似的眼睫颤了颤,良久之后,开口询问。 「想到想去的地方了?」 聂元景默了一会儿,说道:「可能回到故乡,可能离开郭家村,再向西走……」 「也可能……留下来?」 聂元景唿吸一窒,垂目间,只能望见女子白皙的额头。 「我答应你的事情,已经做到了,做完了事 ,便没有了留下的理由。」 骆君终于抬起头,只是目光发空,她分明是在望着自己,又不像是在看他。 她提灯离去,连一句话也未曾留给他,聂元景听见门扉轻声相碰,院中再也没了声音。 唯有骆君房间中的灯还亮着。 地上的谷物翻了又晒,晒了又翻,一连五日没有下雨,聂元景将这些谷物分别装进袋子里,扛进粮仓。 这是他能为骆君做的最后一件事。 在屋中准备行装的时候,骆君推开他的门。 桌案上还放着没有来得及收拢的长枪,骆君站在门口,没有急于说出到来的原因,望着一节一节的枪桿,有些好奇。 「那是什么枪。」 「当乞活军时,在一个中将身上缴的,我正好擅长用枪,于是一直收在身边,这枪可以拆卸,带在身上也方便。」 「你用过这枪吗?」 「你是说杀人?」 「对。」 「还没有,军中统一规制,暂时没有用它的时候,不是所有的兵器 ,都是为了杀人而存在。」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3页 「那这把枪,是为救人么?」 聂元景的望向桌上,虽说不知它将会做什么,但至少他不希望用他凭白掠夺性命 。 骆君没有得到回答,也没有再问,只同他说:「你走之前,为我做最后一件事吧。」 「什么?」 骆君从袖中掏出三贯钱,亮给他看,「去买酒。」 - 聂元景坐在酒家送货的驴车上,身后是满满一车的酒。 送货路上误区,伙计驾着驴车,找话闲聊,「相公,你买这么多酒,家里是要办酒席吗?」 聂元景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 ,他也不知骆君要这么多酒做什么,只好说是。 驴车缓缓驶进村庄,正巧被几位农妇人撞见,聂元景心底一沉,知道这事明日便要在村里传开,不免催促伙计赶快一些。 到了骆君家门口,骆君验过,付了另一半酒钱,那伙计跟着聂元景,一同将就搬进屋中。 一半搬进聂元景的房间,另一半搬进了存量的仓房。 等送走了伙计,聂元景站在仓房门口,望着酒罈,不免好奇。 「你为何要买这么多久。」 「没有他们,我熬不过冬天的。」 骆君说罢 ,沖他淡淡一笑。 那夜是他们吃的最后一顿饭,没有挽留,没有情慾 ,一抹烛光佐酒,过往旧事,二人说了整整一夜,仿佛要将雨声的话在这个夜晚说尽一般。 第一缕晨在山岗升起时 ,聂元景走出骆君家,向村口方向走去,在即将不见骆君的方向,他回过头,那清瘦而淡泊的影子依然站在门口,只是他已经看不清了。 聂元景再次踏上长路。 累了便在林中休憩,饿了便拿出带着的干粮填肚子,就这样走了两日,他来到了一处城镇。 他依稀记得,这时骆君初遇郭三台的地方。 街上人流往来如织,聂元景太久没有见过热闹,懵了片刻,决定去附近的茶铺歇歇脚。 他就近寻了一个铺子,靠着路边坐下,一碗茶水刚上桌,又有客人步履匆匆钻进来,大叫伙计上两碗凉茶,一屁股坐在位子上。 聂元景不禁望向那人,看打扮像是当地跑腿的差役,脸上汗流如注,源源不断往衣襟中滚。 伙计好奇,端茶时与对方搭话:「差爷从哪儿来啊?跑得这么急?」 「能不急吗?死了人了。」差役抱怨之际,连忙端起茶碗消渴。 一句死了人,将周围茶客的耳朵调了起来。 伙计极富眼力见儿,状似关心,多问了一句,「啊?怎么死得?兇杀啊?」 差役一碗凉茶海饮而尽,喟嘆着擦擦嘴,这才有心思说事。 「你们不知道,郭家村一户人家夜里起火,家中烧得就剩一副壳子,什么都不剩,也是那户人家倒霉,死的呀,是个寡妇,家里就她自己,许是睡熟了不知晓,就那样活活烧死了,出了人命需要上报,我这才跑了一路,差点儿没累死我……」 话音未落,忽闻一阵桌椅拖拽声响,只见茶客中有人起身,在众人注目中,大步走出门外。 - 聂元景一路奔回郭家村,来到骆君住处已是傍晚。 大火早早将屋宅烧成一片白地,壮烈的残阳中,零星几只漆黑的樑柱立着。 他浑身的血液仿佛被抽干,只觉脑子发凉,聂元景懵然跨进参院中,竟试图去寻骆君的踪迹。 渐渐地,他想起差役说起的女尸,胸腔中骤然抽痛,聂元景张口,终于跪在灰烬中。 等到日光褪尽,聂元景走出废墟,身影藏进夜色间 。 他凭着记忆,找到连胜家中,悄然翻进院墙,来到墙下轻轻推开西屋的窗扉。 连胜正躺在床上,鼾声连连。 聂元景翻进屋中,蹲在床头,拿出事先准备好的枪头,又伸手捂住连胜的嘴巴。 连胜这才感觉到有人,朦胧间睁开眼睛 ,发现有人蹲在自己床上,惊惶大叫。 可惜惨叫声全被聂元景摁回去。 夜色中,连胜看清了来人,聂元景的眼底如同三九天的寒夜,冷得瘆人。 聂元景用只有他二人能听到的声量说道:「同我出去,你若反抗,我杀你全家。」 连胜不敢声张,与聂元景走出家中,自那夜之后,连胜相信,以聂元景的身手 ,他做得出来。 夜里的风让连胜清醒不少,他抱着自己单薄的衣衫,走得小心翼翼。 只见房屋越来越少,林木越来越多,连胜心肝乱颤,终于忍不住回头,战战兢兢地问,「兄台,咱们到底要去哪儿?」 聂元景却并未看他,只是望向连胜身后,凝声回答:「就是这里。」 连胜一怔,循着对方的目光去看,在远处隐约望见一个坟包,登时吓得丢了魂,扑通一声跪下,开始给聂元景磕头。 「兄弟,只要你肯放我性命,让我做什么都行。」 聂元景置若罔闻,解下身上的包袱,放到地上展开,几只枪桿暴露在夜色里,泛着金属的微光。 他捡起一只,开始拼装。 「骆君怎么死的。」 磕头的闷响停住 ,连胜声音颤抖,「夜里忽然起了火……」 话没说完,那支尚未拼完的长枪,戳进了连胜的肩窝。 悽厉的嚎叫在林间迴荡。 聂元景轻描淡写的语气 ,却捏着对方的生死,「说实话,不然你会死在这里。」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4页 连胜疼得蜷作一团,「你……你懂不懂王法?」 聂元景闻言轻笑 ,低眉看了他一眼,「那你们呢?知道什么叫王法吗?」 说完,聂元景再次举起枪头。 连胜肝胆俱裂,连忙将知道的都说出来。 …… 那把火 ,的确是骆君放的。 知晓聂元景离去后,郭家的亲属约在一商议 ,想吃骆君绝户。 郭三台多年未归,村里人都怀疑郭三台死了,但是苦于没有证据,而骆君又是那副坚定态度,郭家人迟迟没有下手。 而聂元景的到来,让事情变得很不寻常。 郭家人猜测到,聂元景八成不是亲属,而是一个来报丧的人。 只是这人不是寻常农夫,而是一个军户。 众人担心,若此时前去逼迫骆君,被聂元景知晓,前往衙门告官 ,事情就变得麻烦起来。 于是一直等到了聂元景离开。 聂元景离开的第二日,郭家人便围到了骆君家门前,说骆君私通,毁郭三台名节 ,当被投河淹死。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人一旦汇入人群中,恶行被均摊,稀释掉罪恶感,就变得大胆起来。 村中人将她架拖到院中殴打,许久之后才停手,人群中有人指责她的罪行,说她淫浪,勾引有妇之夫,说她道德败坏,不懂礼数,说她从外向而来,身分不明,是个歹人。 骆君从泥灰中爬起身,头上不知被谁砸破,涓涓流血,染红脸颊,她在乱发间抬起一双眼,缓缓望向众人说,地契与房契都在我手,你们何必这么急着让我去死。 郭家人一愣,许是刚才太过激动,险些将这事忘了。 郭三台的伯父走上前,厉声询问她地契和房契下落。 骆君说,你只是想夺财 ,我可以给你,但前提是要我活。 伯父迟疑片刻,骆君再次开口,我要一匹马,夜半子时,你带马前来,我便给你,绝不拖延。 伯父最终直起腰身,带人离去,留下同族年轻的后生看守院落,防止骆君私逃。 火起时并不是夜里,没人知道仓房和屋中存着烈酒,火势很快烧穿了房顶,连着篱笆院墙一路蔓延开来 ,满仓粮食烧成土灰。 看守的人望着大火说不出话,火屋之中无人走出,也没有喊声,只有烈火吞噬草木的唿啸声。 - 聂元景装好了长枪,坐在矮石上,安静地听着连胜的叙述。 连胜一语道尽,许久没听响动,额间冷汗涔涔。 他悄然抬首,提醒聂元景,「我知道的,都说完了。」 聂元景扶膝起身。 连胜暗舒一口气,以为逃过一劫,下一刻,衣领一紧,整个人被聂元景拖起来。 聂元景并没打算放走他。 他带着连胜一路来到村长家中,在门口处抬眼望向漆黑的天幕。 临近子时,夜还很长。 聂元景带着连胜潜入村长家中,连胜过于怕死,如果现在他肯大叫,聂元景的情景会麻烦许多。 只是当时在田坎时问责时,聂元景便知晓这是个鼠辈,如今连胜在他手里,安静的像个哑巴。 聂元景拉着连胜来到村长屋中,门内安静无声,村长和妻子已经睡下,聂元景用长枪推开屋门。 这支长枪,在自己手中,第一次染血。 村长和妻子被一枪封喉 ,连叫声都没有,被自己的血呛死,连胜望着喷溅的血,动都不敢动。 聂元景听见了开门声。 响动还是惊动了付满,他站在门外,望见家中景象,面色惶然。 只是付满比连胜机警 ,望见对方是聂元景,转身便跑。 可惜还没来的及逃出门,便被飞来的长枪钉住了腿,付满刚要痛叫,便被聂元景捂住了醉。 咫尺间,聂元景望着付满,无嗔无喜。 「我听连胜说了,他说是村长杀了骆君。」 付满乍然瞪向连胜,少年人的眼底蓄满戾气与兇狠,而连胜对此不明真相。 聂元景松开手,站到一边。 付满对着连胜放声大骂:「放你妈的狗屁!吃里扒外的东西,怎会是我一家杀了骆君,当日干骆君的时候难道你没参与?你他娘的搞得最欢!」 「村长默许郭家吃绝户,你家就是帮凶!」 「帮凶?你要说帮凶,他妈的整个村子里都是帮凶!郭家的事有谁来管?玩弄的骆君的都是村里的男丁,动手施暴的也是同村之人,你说谁是帮凶!」 话音刚落,一只枪头穿透付满胸口,付满「呵呵」喘息两声,猝然垂下头颅。 聂元景抽出长枪,跨过尸体。 这次,连胜终于知道逃跑。 红线划过黑夜,血花在连胜颈间绽放,随即猝然倒地,捂着脖颈,神情绝望。 聂元景绕过从连胜身下蔓延开血迹,走出村长家的大门。 - 差役带人前来时 ,发现郭家村的人,除了幼童 ,一夕之间悉数死绝。 仵作验尸时 ,发现死者都是自于一把长枪之下,手法利落,都是一击毙命,断定兇手是个习武之人。 但证人都是孩子,加上夜色浓重,人又都在睡梦间,兇手的具体相貌,孩子也无法描述详尽。 凭藉寥寥几笔线索,府衙张贴了通缉文书。 而此时,聂元景早已走到了临县地界,那支长枪被埋在山路间的某处树下,他空着手,一路不停的走,再次来到一处城镇。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5页 当地风貌有所不同。 聂元景也不知道走到何处,于是问过路人,路人望了望他,说是贺州的五莲县。 路人见状 ,好奇之下多问了一句。 「阁下是来寻亲的?」 聂元景闻言一怔,摇了摇头,又问:「兄弟可知 ,最近当地可有徵兵的消息?」 「徵兵啊……」路人恍然,遥遥指了个方向,「前头右转,你和前面的兵将报名就是,贺州节度使,最近正在招兵。」 他道了声谢,向对方所指方向走去。 路上,他拿出自己的军籍,掏出火引,一把火烧尽,纸卷燃成灰烬,带着星火渐渐湮灭,散入风中不见踪迹。 (完结) /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