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鹧鸪》 第1页 [古装迷情] 《金鹧鸪》作者:奶油蒸酥【完结】 文案 he、双洁、日久生情 心狠手辣白切黑 x 没心没肺小妖精 绥绥做了魏王的小妾,在凉州城都颇有盛名。 ——颇有盛名的狐狸精。 小狐狸精整天不干正经事,巴巴盯着魏王的钱袋子。 世人骂她,她觉得冤枉,魏王自己非要装纨绔浪子,她拿钱办事,有什么不对? 没想到魏王这个纨绔浪子做了太子,娶了白月光,竟要杀她灭口。 绥绥吓得连夜卷包逃走,却在泼天的雨中被他堵了个正着。 「绥绥,你逃不掉的。」 第一章 信使 东宫太子自杀了。 消息传到凉州魏王府上,魏王李重骏正在宠姬绥绥的床上。 信使在帘外禀报, 「……太子殿下是九月十三亥时薨的。」 绥绥在帐内咯咯地笑:「别,殿下,哎——殿下!」 信使硬着头皮继续:「在东宫,丽正殿。」 「哎哟,妾身再不敢了——殿下饶了我吧,仔细人听见!」 信使咬紧了牙:「陛下怀子心切,悲怮不已,去冠缀朝,追封太子,赐号贞贤。」 「啊呀呀,不成了——」 信使是儒生出身,憋得脸紫胀,干巴巴交代过了,再说不出别的话。偏绥绥越叫越欢。 天已经黑了,房内只点了两盏纱灯,那鬼气森森的堂屋深处有张乌漆欢门描金床,大红昏罗纱帐,女人腴白身子掩在帐里,起起伏伏,若隐若现。 怪道西北娘姨出名,风骚泼辣,果然名不虚传。 信使急火攻心,两眼往一处熘,鼻血都要滴下来:「殿下……」 李重骏不理他,只顾和绥绥调笑。信使又虚弱叫了两声,女人都听不下去了,揉着他肩膀道, 「嗳,有人在外头呢,哎呀!——殿、殿下!这是大事,还是,还是先打发了信差大人吧!」 「小东西,你等着。」李重骏懒散嗤笑,啪地拍了一巴掌,也不知拍在何处,引得绥绥又是一阵娇笑。 他这才对着帘外道:「行了,本王知道了。劳烦长官,千里迢迢跑一趟。」又高声叫府官管事来送行。 管事的高阆进来,对这一室旖旎已经见怪不怪,忙请信使出去。绕到西廊抱柱底下,打发了提灯的小子,攀着信使的袖子,从手心里渡了几张银票过去。 「辛苦大人。」高阆敛目皱眉,带着几分难以启齿的恳求:「我们殿下……哎,一贯如此,信使大人也是知道的。陛下跟前,还望大人留两分情面。」 信使做出进退两难的样子,也嘆了口气。 「府官这不是……这不是难为下官吗!」 世人皆闻魏王荒唐,他老子就头一个不待见他。大梁八千里家国,什么好景儿没有,偏偏把亲儿子封在断雁西风的凉州,简直是个笑话。 魏王也不负期望,把这齣笑话继续了下去。 二十岁的人了,还分不清轻重,当着长安信官的面宣淫,临了还得老管家出来善后料理。 两人拉了一回锯末,信使还是带走了那一沓银票。 这也不是他头一回收魏王府的钱。这种事一旦开了头,双方都有了牵制,就难再推辞。好在魏王不成器,而如今太子死了,东宫虚位以待,关中贵族们都虎视眈眈推举自己麾下的皇子,谁也顾不上他。 把他十分的丑事说成七分,也不是什么大事。 十月天气,凉州已经冷了。信使戴上瓜皮帽,整整袖子上的大毛,吸熘鼻子登上马车走了。 是个冷清的月夜。 月光抹在甬路深灰的砖地上,像结了薄薄的一层霜,又湿又滑。马蹄嘚嘚,听上去很渺远,也很寂寥。 烟炉还在燃着。 李重骏撩开纱帐,不屑冷笑了一声。 他倚着阑干,上身赤裸,只披了件石青云纹薄袍,经过了那一番激烈,衣裳滑下去一半,「香肩半露」,竟是雪白的一片肌肤。乌墨长发微卷,披散下来,遮住了健瘦的胸膛,更显出那白璧无瑕的脸,鼻峰高峻,一双眼睛又浓又亮。 只是神色阴沉,与方才放荡的样子判若两人。 绥绥也早不在他怀里,远远坐在床脚。上头穿白绫柯子,底下白绸亵裤,穿得整整齐齐。然而皮肤太白,几乎融为一体。 她托腮睨着李重骏,笑嘻嘻道:「殿下。」 李重骏瞥过来。 四目相对,他挑眉。 绥绥和他算帐:「喏,上回同殿下一道与那几个纨绔吃酒,我喝倒了他们一片,殿下许了我一根珍珠簪,这回演这假春宫——我们行话叫粉戏,得加钱的!……就再添一只金钗子好了。嗳,可不许拿鎏金煳弄我。」 他就知道。不耐烦地看向了别处,没理她。 但她知道他应了。 他其实很讨厌她,她也知道。 「多谢殿下赏赐。」绥绥也不在乎,在床上拜了一拜,披衣下床,趿着鞋倒了碗茶来,喜滋滋道,「殿下吃茶。」 李重骏把那茶盏拿在手里,顿了一顿,却忽然发作,转手便将它掼在地上。虽不是冲着绥绥,也把她吓了一跳。她连忙跳开,眼见白瓷四溅,茶水泼在织金屏风上,淋淋漓漓好一幅梅花图。 「出去。」他别过脸,声音喑哑。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页 这人一向别扭,性子又怪,人前人后,变脸比翻书还快。可他是王爷,绥绥更是吃人家的嘴软,心里骂他撒癔症,却还是知趣地住了嘴,悄然走了出去,知会小厮们进来收拾。 第二章 王妃 绥绥出门来,丫鬟小玉正在外头等她,坐在台阶上,抱着膝盖打盹。绥绥推醒了她,褪下帔子裹在她肩上,笑道:「夜寒风里睡觉,要睡出病来了。」 小玉揉揉眼睛:「殿下和姐姐……了事了?」 绥绥憋笑点点头,两人顺着穿堂夹道回院,经过议事厅,便见抱厦门内站着两个女人。 其中一个穿绿夹袄的是夏娘,见绥绥来,正眼也不看她,只对另一个道:「我早说——咱们殿下虽年纪轻,少爷心性家玩玩闹闹,也该分个轻重缓急。长安来的官,岂是怠慢得的!我看着殿下长大,从小也并不是这样,怎奈的如今九尾狐狸精下世,乱世为王,祸害得爷们无所不为——」 夏娘是李重骏母亲的侍女,虽不是贴身近侍,可是母妃死了,留下的母婢也成了遗产,地位自是水涨船高。 王府下人都不大敢忤逆她,偏偏绥绥不服。 她掰开小玉紧握的手,凑到跟前道:「您老人家骂谁?」 夏娘冷笑道:「我不骂你,我骂狗来?好好的郎君被小婊子挑唆坏了,我骂不得?成日使出些狐媚手段,哄得汉子着了道,金的银的无所不要,也不看看自己配不配戴两个好首饰!」 绥绥反倒扑哧笑了:「我配不配,又不是嫂子你说了算。便是嫂子拿着银库的钥匙,那也是当家不做主,里头金山银山,不与嫂子相干。我才管殿下要了支金钗子,嫂子看不过,就去让他收回成命,骂我算什么本事!」 夏娘气得发挣:「小粉头子,你少得意!我不当家,早晚有人当家,我奈何不了你,自会有正经王妃治你。王府公侯,你这一等没名没分的小丫头子我见得多了,有几个得了好死的!」 然而绥绥浑不在意,拉起吓傻的小玉,打着呵欠往她住的小院走。 李重骏的王妃会怎样,绥绥从没想过。 她也从不觉得自己会在这王府待到那个时候。 李重骏与她,不过是心照不宣地合演一出梨园戏,就像她以前在台上唱小旦,戏中的人哭了,笑了,尽是别人的故事。纱灯映红她浓白的脸,满头假珠宝熠熠生辉。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这齣戏,也必有散场的那一日。也许就在今夜,也许就在明宵。人世莫定,绥绥早已做好了抽身退步的打算,只想抓住每个时机狠捞一笔。 因此与这些无聊的将来相比,她更关心李重骏许给她的那根金钗。等来等去,足等了小半个月。 这日,终于拿到了手。 是支镂金叶子玲珑钗。 她用戥子称过,见足有二两,才算放下心来。 绥绥心里算了笔帐,当即便盘算着出趟王府,去瞧瞧她生病的姐姐翠翘。 她听丫头们说,方才凉州太守的公子打发人来,请李重骏出去,不知是做什么勾当。也不知他出去了没有?绥绥没叫丫头,而是自己鬼鬼祟祟熘出了院子,先看了看今日角门当差的是谁,又熘到了仪门口探探外面的动静。 仪门外一头连着李重骏的外书房,她猫在高敞的排门后头,见外面静悄悄,只听见风摇树枝儿,暗想他已经出了门。 正思忖,肩上忽然被敲了一下,她偏头,见是根乌木桿,还以为是哪个小厮戏耍她。 她从前扮刀马旦,刀枪剑戟,样样在行,何曾怕这样的暗器?于是抓住那杆子把身子一转,骂道:「没脸的小猴根子,瞒神弄鬼戏弄我,看我不打你!」 一语未了,迎头竟撞上黑着脸的李重骏。 他那双乌沉沉的长眼睛,不笑的时候就够吓人的,这时候挑眉看着她,更是危险。 绥绥倒吸一口凉气,连忙撒手,别到背后:「殿下,怎么是——」 「你在这干什么。」他没好气。 「我……我才收着殿下赏的钗子,所以赶来谢恩……」 绥绥干笑两声,随口胡诌,说得自己都不信,于是着急转开话头。她看着李重骏,又看看他手里的长杆,忙道:「这原是马球桿呀……哎?殿下是去同太守公子打马球吗?」 她这时才注意李重骏的穿着。 虽是一身团花青缎襕袍,却比寻常的袍子短了几寸,只截到膝下,底下乌皮六缝靴;窄袖扎着护腕,额头也繫着红绑带。乌浓的头髮衬着红锦带,分明对照,愈发显出唇红齿白的脸,极黑的眼珠子,一脸潇洒的不屑。 暮夏高大的梧桐树,叶子苍老了,反而绿得反常。微凉的风里,他的衣袂上印着树叶的碎影,就连那难看的脸色也染上了盎然的少年气。 绥绥愣了一愣。 李重骏在外人面前是那样不羁的样子,私下里又阴晴不定。很多时候,她甚至忘了他只有二十岁。 绥绥没话找话,鬼使神差来了一句:「殿下今天……还怪好看的。」 这话果然起了作用。李重骏也是一怔,随即像被这话玷污了似的,狠狠瞪她一眼,拂袖而去。仪门外小厮已经把马牵了过来,李重骏径直出门上马,一手挽着缰绳,却又忽然回过了头。 绥绥等着亲眼看他离开,因此还站在原地。远远对上他的目光,不知所以,投了个好奇的眼神。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页 李重骏绷紧了脸,立即转回了身,扬鞭策马而去。 ……怎么又生气了。 绥绥满头雾水,却也没心思细想。只等李重骏的排场出门,她立即熘回自己的小院。把那金钗子包在小包袱里,换上一身素净的襦裙混出角门,到隔了两条街的大车店租了辆驴车。 上了车,她翻出包袱里的窄袖胡服套上,戴上毡帽,打扮成个小番子的模样,径直往城西小白马巷去了。 第三章 姐姐 小白马巷深处有间不起眼的门脸儿,悬着招牌,上书『同道金行』。 绥绥虽不大认字,却是熟门熟路的了,跳下车走进店内,才进去便有伙计上来招揽。 她打开包袱,把钗子给他看,匆匆交代:「就这金钗子的样式,还像从前一样,打支一模一样的来。只要金包银的,金子越少越好,薄薄沾一层,别让人看出来就是了。」 当下交了定钱。她离了金店,又到同济堂抓了两包银耳枸杞,在针线摊子上买了些五彩丝线,这才绕到一处更僻静的所在,停在一道石灰排门前,摘了帽子,举手拍门。 拍了两下,便有人问:「是谁?」 绥绥道:「是我。」 不多时,有人来开门,是个穿绿夹袄的妇人,见了绥绥笑道:「哎哟,我才和翠翘说起姑娘呢!姑娘这时候回来,王爷那儿不用伺候吗?」 绥绥笑嘻嘻道:「他今日有事出去了,不然我也不好偷着出来的。」 她才走进院内,只见有个骨瘦如柴的姑娘站在门口,轻眉细眼,长颈削肩,罩一件宽大的青布长褙子。人伏在门旁,才叫了一声「妹妹」,便咳嗽起来。 绥绥忙上前扶住了她:「门口穿堂风紧,又出来做什么!」把她扶到房内榻上,细细问道,「总有一个来月没回来,姐姐的身子好些了?」 翠翘微笑道:「好些了,还让妹妹惦记。」 绥绥打量翠翘,见她眼窝都凹了,嘆气道:「上回带回来的银耳雪梨,都吃了不曾?」 翠翘忙点点头,那妇人倒上茶来,却插嘴道:「姑娘还说呢!翠翘吃了两回,偶然知道了银耳的价钱,吓得不得了。说姑娘攒点银子不容易,再不肯吃了。」 绥绥道:「啊呀,这叫什么话?别说这点子银耳,就是千年的人参,只放着不用,早晚也化成灰了,那才是真糟践。再说,姐姐不必担心我,我才从王爷那儿搜刮出一根金钗子来,等回头我打支一样的,再卖掉这个,倒腾出来的钱,姐姐吃一年也够了。」 翠翘满面愁容,低头拭泪,又不好哭出来,颤声道:「我知道妹妹在外头受罪,都是为了我。可我这病,只怕是——只怕是好不了了,我但凡有些良心,又怎咽得下去?妹妹……妹妹还是回来吧,别再替我费心,死活凭我去罢了……」 她把一方半旧的素纱汗巾缠上手臂,手臂枯瘦,只缠了几圈。 绥绥忙按住了她的手,强作欢快道:「看,姐姐又说煳涂话了!当年在戏班子里,姐姐救了我一命,总是我欠着姐姐的了。大夫上回不还说姐姐气色好多了吗,姐姐只管安心将养罢了,一切有我呢。」 绥绥怕她再伤心,于是说了许多话开导。为了让她安心用钱,绥绥把自己在王府过的日子说得富丽堂皇,讲了好多从长安带来的稀奇玩意。 她还把李重骏吹成天下第一等的好男子,一边说一边偷瞄窗外,生怕老天爷让雷公来噼她。 不过翠翘果真收了泪,听着听着,也渐渐微笑了。 等到日头西偏,绥绥只得张罗着回去。临走,不顾翠翘百般推辞,又留了一袋银子给她。 她还偷偷递与那妇人一整块两钱银子,并路上买来的针线,嘱咐道:「还劳嫂子费心,我不在时,多替我照看照看姐姐。」 这妇人姓柳,原是她们的街坊嫂子,寻日保媒拉縴,卖绢花,替人洗洗衣裳,生计甚是艰难。当年绥绥和翠翘从戏班里逃出来,在这里落脚,后来翠翘生病,她又进了魏王府,便请了柳嫂子来帮忙做饭熬药。 柳嫂子笑得眼没缝儿,忙不迭谢过了,把东西揣在袖子里,送绥绥出门。 绥绥依旧乘了驴车回去,半路买了炸糖油糕,包在厚厚的草纸里,又脱下胡服袍子裹上,重新用包袱包好,带回去给小玉吃。 一切都同往常一样。 可是再回府,绥绥却觉出了些怪异。 先是在角子门,当差的张娘是早已被她收买了的,虽放了她进来,却有些吞吞吐吐的。 绥绥还当是李重骏发现了她偷熘出去,连忙问:「殿下回来了吗?」 张娘低头把钥匙栓回汗巾上,并不看她:「嗳。」 「那说什么没有?」 张娘动了动嘴,还是没告诉她,只说:「姑娘先回房去吧!」 绥绥心里纳罕,也不再和她猜谜,连忙往小院赶。 走穿堂最快,不知怎的,一路上的丫鬟小厮也比往常多。石桥上,甬路旁,有差事没差事的,三三两两聚在一处嘀咕什么,见她来,又都住了嘴看着她,甚至有几个低低笑了起来。 绥绥索性提起襦裙跑,才绕过影壁,就见小玉捧着脸坐在台阶上。她叫了一声小玉,小玉抬头,立刻跳起来:「姑娘下午去哪儿了!」 她两步上前:「发生什么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页 小玉脸上还挂着泪珠,吸吸鼻子道:「方才……方才那个长安的官又来了,这次还带了圣旨……」 绥绥先想到的是那天「当面宣淫」,被信使捅到上头,陛下大怒要给他们治罪,吓得手脚都冷了。没想到小玉皱着一张小小的苦瓜脸说:「陛下下旨,命殿下归京……归京……完婚。」 「完婚?什么完婚?」绥绥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小玉哇一声哭了:「就是陛下给殿下找了个王妃,是什么弘农杨氏的小姐,下个月就要殿下启程。怎么办呢,姑娘,那个治死咱们的王妃娘娘要来了!」 这下绥绥可听明白了。 事出突然,她也愣了好一会,却还不忘把包袱打开,拿出炸糖油糕来分给小玉,毕竟「这炸的不禁放,久了就不好吃了。」 小玉抽抽搭搭进屋去了。 倒是绥绥在台阶上坐了下来,一面发怔一面咬油糕。炸透的江米金黄酥脆,豆沙馅滚烫,甜腻腻地流进喉咙。 她中午就没吃饭,可饿坏了。 三个吃下去,实实在在填满了肚子,也有了底。她拍拍手站起来的时候,心里已经有了一番打算。 第四章 长安 李重骏要回长安去了,阖府有人欢喜有人忧。 忧的是那些卖进王府的本地人家,是走是留,全指着王爷一句话,不是背井离乡,就是丢了差事。可那些长安跟来的下人却是开心得不得了,在荒漠喝够了沙子,这回总算可以回到那温柔富贵乡去了。 厨房大师傅就是土生土长的长安人,当天晚上特意做了一道奶汤锅子鱼,据说只有长安有,就连皇帝赏赐大臣都用这道菜,寓意「鱼跃门」。 可能是太快活了,手一抖,还多放了不少盐。 绥绥喝了一大碗汤,又不得不喝了一大碗茶,然后就去找李重骏。 打算和他商议自己什么时候离开。 这齣戏终于要唱完了。他马上就有正经妻子,不再需要什么假冒伪劣的宠妾,大概也正迫不及待地想打发她走。 而绥绥呢……通过偷梁换柱和倒买倒卖,也已经攒下了一笔银子。 傍晚时她算清了自己的私房,除了给翠翘治病,还足以开个小酒铺子。凉州临近敦煌,葡萄酒最出名,当垆卖酒,用钱生钱,再辛苦也是个长久之计,不比陪着那怪脾气的人演戏强多了! 绥绥越想越欢喜,忙不迭到了上房,看守的小厮却说李重骏一晚上都在外书房。 她只好走到一旁,倚在穿廊的阑干上等他。 今晚下了入秋的头一场雨。 西北的秋雨,湿而不润,只薄薄打湿了青瓦的房檐。绥绥望着夜下的穿廊,从假山引来,又从月洞门出去,百转千回,仿佛一条银龙,在疏疏的花木里时隐时现。银蓝的月光漫进来,丝丝缕缕的冷里白雾轻轻,像行人唿出的哈气,寂静又匆匆。 她在这里住了两年,可每一次望见,都只觉得是异乡。 她和李重骏呢,也是一样。 做了他两年的宠妾,倒比陌生人还不如。 夤夜,李重骏总算回来了。 他回来的时候带着三分薄醉,绥绥离得老远就听见有人说着:「快,快来扶着!殿下小心。」又看见桂花树后灯影绰绰。 她赶紧熘到小径旁,在他要走过来的时候迎头跪下,说道:「殿下大喜——」 李重骏很快经过她,理也不理,只有织锦袍角轻轻刮过她的脸颊。好多人看着呢,绥绥正噎气,李重骏却又停住脚步,眯了眯眼,侧头睨她。 绥绥眨眨眼:「殿下……」 他忽然走回来,一把拽起她往院门走。 「嗳,你做什么——」 她吓了一跳,胳膊拖得生疼,差点跌在地上,李重骏索性把她拎起来,扛在肩上。 绥绥头朝下,整个世界都掉了个个。她是真吓着了,不明所以,可下人们都当殿下「酒后起兴」,心照不宣地低下头跟在后头。 等李重骏进了上房,又心照不宣地关上了门,没有跟进去。 房内已经生了火,湘帘放下来,一进去满室清香温暖。可绥绥晕头转向,只觉得胃里汤汤水水翻腾,难受得紧, 「殿下!殿下!」她小声叫,「我要吐啦!」 「闭嘴!」李重骏叱她。 他咣当一声把她扔在了熏笼上,绥绥抚着心口喘气,回过神来,只见李重骏已经坐在对面的寝床下。 王爷的床和一般人不一样,台子高出一块,连着三四级台阶,铺着湖绿地衣。他就不端不正倚在那台阶上,从袖子里掏出了一卷信笺。 绥绥随即便明白了。 虽然李重骏不说,但她早就看出来了——跟着到西北来的那些下人,对他既是服侍,也是监视。因此,李重骏要是看点什么私密的东西,也只好拿她当幌子,寻个把人轰出去的理由。 绥绥也不知这些信笺都是谁给他的,反正他每次看的时候表情都很凝重。这回也不例外,李重骏板着脸看完了,指间夹着信笺,靠近灯台旁烧掉了它。 火舌吞没纸片,灯影颤动,他合眼片刻再睁开,幽幽的光映进眼底,而那里却像结了冰。 今天不是他双喜临门吗? 又能回家又能娶媳妇,人生四大喜事占了两个,怎么还这么深仇大恨的? ……算了,她就没见他真心笑过几次。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页 俗话说,君子不立危墙,绥绥预感今天出师不利,还是趁早开熘得好。 没想到,李重骏也在这时看了过来。 他随意地坐在地上,漠然盯了她一会,忽然哂笑了一声。 「过来。」他懒洋洋地开了口。 绥绥被笑得一头雾水,但还是凑了过去。 「大晚上的,找我有事?」 绥绥愣了一下,没承想他会主动来问,略一思索,决定採用迂迴的策略,先给他戴戴高帽再提离开的事。 于是谄媚笑道:「听说殿下新喜,自然是来给殿下道喜……」 李重骏淡淡瞥她一眼,绥绥乱了一瞬,看他支着一条腿,又忙捲起袖子,握拳放到他腿上,见他没甚表情,才轻轻捶起来:「还有……那个,殿下如今已定了亲事,不日府内就要迎来王妃娘娘,弘农杨氏的小姐,必是贤良淑惠,品格贵重,和殿下琴瑟和鸣,天作之合……」 李重骏挑了挑眉,又要生气, 「你到底想说什么。」 绥绥当然是想拍马屁,临走之前再多捞点钱。 从来房里人的首饰簪环,打发走的时候能不能带走,全在主人家一句话。李重骏这狗脾气,想从他手里得点好处,当然得先哄顺了毛。 夸完了未来的王妃,似乎不大奏效,绥绥又立即调转马头道:「殿下是圣天子的儿子,此番回去长安,既是父子兄弟骨肉团圆,又有享不尽的富贵荣华,可谓双喜临门,苦尽甘来了!」 她偷偷瞄着李重骏,渐渐切入重点:「妾身知道殿下是大好人,当年收留妾身,妾身感激不尽。妾身出身乡野,又没什么见识,倘若从前得罪了殿下,还望殿下大人不记小人过,宰相肚里能撑船……而今世道艰难,去年北边才闹了雪灾,妾身以后的日子好不好过,可都指望殿下开恩了……」 「哦?」他似乎不生气了,还颇有趣味似的,把手撑着脸颊,「你是想求本王?」 绥绥见有戏,眼睛一亮:「妾身……」 李重骏提袍起身,倚在了坐床的凭几上,懒懒道:「说来听听。」 绥绥满心欢喜,一骨碌跟着爬起来,小肚子却一阵酸胀——哎呀!晚饭时喝这么多汤干什么!真耽误事! 她咬牙想凑到他跟前:「妾身想……」 话都到嘴边了,可人有三急,这个真忍不了。方才坐着还不觉得,现在每走一步都要哆嗦,像有蚂蚁乱爬似的。 「妾身想……」 「想……」 她欲哭无泪,终于说:「想小解……」 李重骏一愣,脸都青了。 绥绥这才想起来,他有洁癖。然后,她就被轰出了上房。她知道她又得罪了李重骏,当晚也没敢再回去。可没想到从此以后,她连见李重骏一面都成了件大难题。 他实在是太忙了。 第五章 心意 虽然绥绥觉得和李重骏相处身心俱疲,他的人缘却真好,听说他要走,全城的纨绔子弟都来饯行。 他成天不在家,倒给了绥绥暗度陈仓的机会。 府中下人忙着收拾细软,绥绥也把零碎的首饰,诸如青宝石坠子,金压袖,银掠儿之类,打了个小包袱,趁乱送回家里去。 出来的时候天已经擦黑。 今天是十月十五,下元节祭三官,永平坊里最热闹,因为有座道观,这夜便在坊内摆下庙会来。 凉州难得有这样的盛会,全城谁不赶来凑热闹。 连天公都识趣,刚好结束了一连几日的薄雨,月亮东升,团圆皎白,又亮又清莹,更照得街市灯火斑斓,人流如织,像一条缀着彩珠的白练。 永平坊里就一家戏园子是唱南曲的,南曲风雅,还卖南方特有的茶点,什么梅花糕啦,藕粉糕啦,精细可爱,和赏灯正相宜。今夜本该拥挤不堪,不曾想它却被太守公子包了下来,说是要请一位贵客,早早关上了门,不许放一个外人进来。 不过绥绥除外。 毕竟她不是来吃茶听戏,而是来见旧友的。 如今望春园的头筹,就是她当年在戏班的小师叔。绥绥叫他师叔,其实也就比她大七八岁,不过因为和他们班子搭伙唱戏,与班主的辈分齐平。 班主很兇,总是打她,小师叔却从来不会打他手下的小戏子。很多时候,他都不像个戏子,也没有江湖儿女的匪气,而是和李重骏一样,说一口长安官话,细皮嫩肉的,写出来的字又小又漂亮,像画画似的。 比李重骏还斯文,斯文多了。 当年小师叔早一步离开,辗转到瞭望春园,绥绥逃出来之后曾一度无处可去,有一段日子便是被他收留。 因为要照顾翠翘,她不大有时间排戏,小师叔便做中人,把她举荐去了筵席上供唱。 也是在那里,她认得了李重骏。 如今李重骏要走了,她也要恢復自由身,自然应当去亲自告诉他。 然而等绥绥袖着一盒金叶子到了后台,却发现那里已经乱成一锅粥。小师叔正在那里发脾气,见了绥绥,先是一愣,又笑了,把手中细长的烟杆点着她道:「绥娘来得正好,就是你了,快上妆,待会和我唱出《白蛇传》。」 「哈?」 小师叔是唱青衣的,还没匀脸,天青靳丝薄绸长衫外披着蓬蓬的白狐裘,却仍能看出双肩薄瘦;乌缎似的头髮挽到一侧,更衬出他那修长的颈子,下颏削尖,秀美的长眼睛里汪着湖水,大约是西湖,足以「沉鱼落雁」。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页 雌雄莫辨的好颜色。 他抬了抬下颏,两个小戏子便不由分说把绥绥拉到镜子前,按在椅子上。 「小、小师叔,你这是要干什么——」 绥绥莫名其妙被抓了壮丁,当然不干,小师叔缓缓吐了一口白烟,冷笑道:「你不知道,我们这里可出了贼了。」 他匆匆说了一番,绥绥才明白,原来是唱小青的那个小旦被人下了药,嗓子哑了上不了场,一时又查不出是谁干的。为了不让罪魁祸首得逞,索性让她这个外人顶上。 绥绥怪不好意思的:「罢了,小师叔,我两年没练了,没得砸了您的场子。」 小师叔放下象牙烟杆,撑着椅背,低头笑道:「别人这么说就罢了,绥娘这么说,我可要伤心了。上回看你教瑞娘翻跟头,自己一口气翻了二十八个,你扪心自问,还敢说应付不来小青么。」 他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弯弯的,温柔中却别有压迫之感,让人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李重骏也让人看不懂,绥绥不怕李重骏,却有点怕他。 救场如救火,何况小师叔是恩人,她也不便再推辞,匆匆洗了脸,一面勾脸一面顺戏词,甚至都忘了自己到底干什么来的。 倒是小师叔交代完了也不走,还亲自拿白瓷瓯给她调胭脂油彩,静默了片刻,忽然轻声道:「此去长安,你要小心。」 长安,什么长安?绥绥茫然抬头看他,小师叔微笑:「魏王南下,你这金屋里藏的娇,还不跟着去吗?」 「我才不去!」绥绥下意识地反驳,思及小师叔并不知道他们实际的关系,只得又装出哀怨的样子:「殿下他呀,早就厌腻我啦,他那名声,小师叔还没听过吗,长安不知多少美娇娘等着他,他才不想把我带回去呢。昨天他就和我说了,要打发我走来着。我都想好了,等他一走就开个小酒铺子。地方我都看上了,就在南大街,炸油糕那家对过。到时师叔可别忘了来捧场!」 小师叔凝神了一会,摇头轻笑:「他果然是真心待你好。」 「啊?」 绥绥愣了一愣,怀疑自己没说清楚:「师叔您老人家听仔细,他可是要赶我走的!」 「他此一去,前途渺渺,是福是祸尚不可知。不拖你牵涉其中,才是为你好。」 「哎哟哟,有家可回,还不好吗!师叔真会替他讲情。」绥绥不屑一顾,撇撇嘴,「他爹爹是天王老子,在咱们这荒山野岭,强龙压不过地头蛇,还有些不自在,等回了天子脚下,他就有爹爹兄弟护着了,横行霸道,谁敢惹他?」 小师叔无奈:「皇城若是这样的人间宝境,贞贤太子又怎会死于自戕。」 「也许——」 绥绥认真想起理由来,小师叔却俯下了身。他的长髮垂下来,绸缎帘子似的阻隔开了他们与外面的人声,像说悄悄话。 他的声音也很轻很轻:「大梁国祚八十载,代代天子生母皆出自五姓七望,李家名义上坐拥江山万里,只怕大半都要与世族共享。唯有贞贤太子,生母只是五品长史之女,现在,他死了。而魏王,是宫娥的儿子。」 从来没有人和她说过这样的话。 什么门阀,王权,江山,是她从未窥见过的李重骏的另一面。她不懂,只隐约听出来,陛下招他回京别有用意。 她莫名想起了传下圣旨的那个夜晚,李重骏在灯前烧掉信笺,灯烛惶惶,他晦暗阴郁的神色。 她又想,小师叔说得这样隐晦,一定是觉得她能听懂,可她真的不懂,太丢人了。于是她点了点头,决定先转开话头:「小师叔怎么忽然和我说这个?」 小师叔嘆了口气,又眯眼笑了起来:「我看他待你不错,替他说说话罢了。我不说,他的心意,也许你永远不会知道了。」 这话怎么听怎么不吉利。她也没办法辩驳两人根本就是逢场作戏,戏演完了,自然要拆伙,只好不言语。 涂完了白水粉,她忽然觉得不对,又问:「嗳?这些事情,小师叔你又是怎么知道——啊——」 一语未了,她眼皮上忽然被颳了一下,原来是小师叔给她抹了一道胭脂油彩,粉白脸上一痕浓浓的桃红。 要多滑稽有多滑稽。 「师叔!」绥绥气咻咻要理论,小师叔却早已拂袖离去。他那头髮也不知道用什么洗的,一股子浓郁的兰麝香气,还有那似有似无的淡巴菰气息,停在绥绥肩头,经久不散。 她忽然觉得李重骏至少还有一个好处。 他不怎么用香,身上却有种清清爽爽的气息,像松柏木,比香还好闻。 绥绥听了一通云里雾里的讲说,又被这香气一迷,整个人头痛欲裂。可等她上了场才发觉,自己的脑子何止可以裂——连炸也不在话下。 第六章 巧遇 西北的南曲也沾点梆子味,锣鼓噼头盖脸地敲着,响声特别大。 这折是《断桥》,水漫金山之后白蛇青蛇重遇许仙,负心汉还好意思装可怜,气得小青要杀他。 戏台上许仙随后出场,咿咿呀呀一大段剖白,绥绥走神,瞥向阑干外,正见对面廊桥走过两个男子。 离得远,天又黑,都看不清面目,只其中一个鹤氅打扮,想必就是方才出去的太守公子。 能让太守公子亲自相迎的,也只有那姗姗来迟的贵客。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页 绥绥没放在心上,扬手把花枪一抛,翻着跟头去接,赢得叫好声一片。她与枪稳稳落在地上,正得意扬扬,迎头就看见小厮打着灯笼,引那两人进来。 灯笼上罩着红纱网子,灯影昏昏,映红了他的青襕袍,白玉带,玉带上一排银钮子。 要不说是贵客呢,瞧那眉那眼,怎么叫面如冠玉,怎么叫清俊潇洒,怎么叫……怎么…… 怎么是李重骏啊! 他不是吃席去了吗? 吃席……吃席……难道就是这个席! 绥绥魂飞魄散,差点背过气去,身子不稳,倚在了一旁的「白蛇姐姐」小师叔身上。小师叔正声情并茂骂许仙呢,不动声色扫了一眼,也微微僵住了。 ……合着他也不知道今晚请的是谁。 今天到底是什么不宜出门的黄道吉日啊……绥绥无语泪千行,只能祈祷自己涂得像鬼一样,李重骏认不出来。 可等他和众人见过,落了座,一面端茶盏一面抬起眼来,脸上顿时五彩斑斓。 绥绥离得远,看不见他抽动的眼角,太守公子却尽收眼底,瞧瞧台上,又瞧瞧他,瞧得一头雾水。 太守公子虽然也是出了名的二世祖,倒从来不沾女色,没事就好打个马球,不在喝花酒的那堆人里,因此也没见过李重骏那位传说中的「艷妾」。 他问:「九郎君不喜欢这齣戏吗?」 这位公子是个直脾气,也不叫人暗中告知,迳自扬声张罗道:「罢罢罢,别演了,这个不好。把戏单子拿来,我们再看看。」 他不常听戏,不知道中途打断是大忌,人声鼓声忽然落了下去,所有人都看了过来。 忽然的安静里,小师叔顿了一顿,也收敛了水袖,欲走下戏台与贵人告罪。 虽然他是凉州最红的名旦,可在官府公子面前,也只有低头的份儿,更别提对着李重骏了。 他们说这齣戏不好,他就得来赔礼。 绥绥知道自己拖累了小师叔,羞愧不已,可她也管不了这么多了,默默往后退,随时准备开熘。 谁知这时,李重骏从齿间咬出两个字, 「不必。」 他似乎已经从惊讶里走了出来,放下茶盏,随手从瓷盘里拿了个苹婆,斜倚在那个专门给他的宽敞软榻上:「唱得不错,接着唱,这底下一出是什么?」 茶楼的管事忙凑过来道:「是《西楼会》。」 「唔,那个倒罢了。我就喜欢听这齣,就把《白蛇传》全本都演完罢。」 他对着管事的说话,却只看着绥绥,闲闲咬了一口苹婆,带笑不笑地对她挑着眉,一脸气定神闲。 他他他……他分明成心的! 绥绥都要气死了。 她一向最善于原谅自己,被李重骏这么一挑衅,心虚早抛到九霄云外,没忍住,瞪了他一眼。 小师叔却已经他们行礼应了下来,行的是男人的拱手礼,一转身,又像变回了白娘子,提裙上台阶,裊裊婷婷,别提多窈窕了。他一面走一面给她使眼色,绥绥便也不敢再造次。 尽管万般尴尬,戏也就唱了下去。 许仙对白蛇诉完了苦,小青不信,举剑要杀他,绥绥也憋着一肚子气,唱得咬牙切齿, 「……呸!既是常把小姐念,为何狠心去参禅?小姐与法海来交战,为何站在秃驴一边?花言巧语将谁骗,无义的人儿吃我龙泉!」 她两手持剑,全把许仙当做李重骏,追着他要刺,结果当然是被白蛇拦住了。绥绥正恨泄愤不成,只听窗边一声脆响,一痕雪亮掠过眼前,正正扎在李重骏手旁的木桌上,寒光褪去,才看出是一支箭。 ……? 这是什么意思……老天替她报仇来了? 绥绥一下子蒙了,耳边又接连咻咻几声,长箭一支接着一支破窗而入。 她后知后觉——是行刺! 想不到李重骏身手这么好,还不等侍卫聚拢而来,他便已经一跃而起,拔出剑来砍断了面前飞来的又一支利箭。 众人一片譁然,状如鸟兽散,四散奔逃。因剑是从西窗射入,大部分便往东门逃。绥绥早已昏了头,下意识往人群中跳,却被勐的拉住了。 第七章 刺杀 「这边!」 小师叔低呵,拂起宽大的水袖来掩住了绥绥,拖着她便往帘幕后藏。 他话音才落,就见两个蒙面大汉,似从天而降一般闯入东门,砍倒了两个,直冲戏台下来。 所有人都没想到,竟是两路刺客合纵夹击,不免大乱阵脚。李重骏与太守公子本是出来找乐子,都没带几个侍卫,偏那太守公子成日打筋熬骨,竟全不中用,刺客踢起一把交椅抡过来,他就头一个被怼翻在地上。 他哎哟哎哟地叫,还吐出一口血来,他的侍卫只得忙去救他,被其中一个刺客逮着时机,剁翻了李重骏身后的另一个侍卫,手起刀落,一刀插在李重骏背后。 「殿下!」 绥绥失声尖叫,却为时已晚,眼睁睁看着那刺刀自李重骏的胸前穿出,刀尖锋利,反映出凛冽的月光,晃了她的眼。 小师叔听见悽厉的叫声,连忙拽紧她。绥绥却挣脱了他,跳下戏台向李重骏跑去。 后来,绥绥每每想起这件事,总能为自己找到一百个藉口。比如她的大部分首饰还没来得及带出来,李重骏死了,肯定要落在管事的手里;要是再落到夏娘手里,她不死也要脱层皮。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页 然而在那一时那一刻,她根本没想到这么多。 她看着李重骏倒下去,看着赤红的血喷涌而出,看着它泼洒在月光里,就像看到许多年前,也是这样凄冷的月夜,高句丽的铁骑唿啸而来,鲜血淹没了村庄,先是阿爷,然后是阿娘,是阿姐—— 她生命里重要的人,一个一个,都死去了。 李重骏从来看不上她,她也恨不能早些离开他,可是这一刻她不得不承认,他于她,终究是个重要的人。 她无法无动于衷地看着他死。 那两个刺客果然是冲着李重骏来的,见刺倒了他,便不再恋战,转身欲逃,却迎头对上举刀而来的绥绥。 刀是她从席面上顺来,原是削苹婆的,小小的一只,刺客忙跳开,反手就向她刺来。 绥绥还没出声,却忽然听到一声狠厉的大呵, 「住手!——」 竟是李重骏。 他像是卯足了所有力气,两个人架着他要把他放平在榻上,他却拼命扭过身来,绥绥见他头脸都涨红了,青筋毕现,脸颊上还溅了斑斑的鲜血。 他还在吐血,喉咙里有唿噜唿噜的微响。 绥绥从没见他这样可怕过,就连他自己被刺的时候,也没有如此狰狞。她的心震了一震,有一种奇异的感觉,甚至在一个瞬间压过了恐惧。 李重骏倒在了血泊里。 刺客还是刺伤了绥绥。好在只是划伤了她的手臂,然后便踹倒了她,伙同另一个,乘着茫茫夜色翻窗而逃。 绥绥浑身剧痛,伏在地上,可已经没有人顾得上她。除了去追刺客的两个侍从,所有人都围着李重骏,太守公子像是骨折了,还躺在地上,惊恐地睁着眼睛,合不上。地上又黏又滑,都是血,已经分不出是谁的血。 直到小师叔扶起她。 绥绥看见他,如同看见了救星,只是头昏脑胀,心上像压着块大石头,半天说不出话来:「九殿下,他,他,他还、还能——」 还能活下来吗。 伤成这样,小师叔又不是大夫,问他也无用。可绥绥觉得他懂得那样多,像是能断人生死的道长仙人。她抬头看向他,只见他正撕下水袖为她包扎,却久久注视着不省人事的李重骏。 然后,微微皱了皱眉。 这眼神有疑惑,有沉思,绥绥不懂。 这一晚上发生的事太突然了,仿佛一匹马横冲直撞而来,迎面撞翻了她,又来回踏了几百遭,绥绥被打得头晕目眩,惊骇到了极点,反而只剩一片茫然。 她甚至不确定自己该不该哭 混乱中不知是谁请来了大夫。 官府的衙役很快也骑着高头大马来了,他们围住瞭望春园,把街上游玩的男女都驱赶得干干净净。 没多久,御史来了,刺史来了,太守也来了。太守不仅匆匆赶到,而且拖家带口,把夫人都带来了。 太守夫人一看到太守公子就哭了,抱着他儿啊肉的叫喊起来。太守却没有管自己的儿子,而是和其他的官员一起跪在了四周,行了礼之后才急忙盘问起大夫,审查起在场的人来。 绥绥早被小师叔拉到了他在后楼的书房,有人打了水来,她弯腰在铜盆旁洗脸,手边就是敞开的合和窗。 楼下的人们乱作一团,进进出出。 她没想到小小的魏王府会牵动这么多官员,她从来没见过他们。 李重骏吃花酒从不会叫这样的人。 一个个穿着肃穆的襕袍,都是深绿或者浅绿,拖在血水里,凝成了黑色,沉重又可怕,就像他们的神色一样。 这也难怪。 一场饯行宴莫名变成了屠杀,还是在节日的闹市,凉州民风剽悍,也甚少见如此的惨案。何况李重骏是凉州名义上的主人,又马上要回长安成婚,这节骨眼上出事,两罪并罚,可够他们喝一壶的。 第八章 风险 李重骏的伤势似乎比她想得还要重。 因为流血不止,他甚至禁不住车马的颠簸,只能在望春园的花厅上搭出床来,官兵们把守四处,把小小的戏园围得铁桶相似。连皇帝都从长安遣来了御医,日夜看护。 绥绥见他们这样严阵以待,只当他是活不成了,还不争气地掉了两滴眼泪。 然而七日之后,李重骏竟就被送了回来。 虽然是倒在小榻上抬回来的。 那些佩刀的官府侍卫又在王府里驻扎下来,不许人靠近,送药看护的僕人一举一动都受到监视。绥绥只能靠东躲西藏听壁角,断续得知了一些他的病况。 原来那刺客虽刺到了他的肺叶,却只是损伤,并不致命。倒是他的脾脏被扎了个透,也就是绥绥看到从他后背刺穿的那一刀。 御医说脾脏可以运化什么水谷精微,统摄五脏六腑之血,因此脾脏一破,才会血流如注。好在救治得及时,伤虽险,却还顺,再调养个把月也就能下床了。 他这一调养不要紧,绥绥可又被困了下来。 绥绥本来想趁着府内混乱,管事的六神无主,趁机收拾包袱跑路,而今凶神恶煞的官兵堵在各处,个个拿刀佩剑,蚊子都飞不出去一只,她想熘更是白日做梦。 盼啊盼啊,一个月过去了,李重骏总算脱离了生命危险,能吃下东西,精神也好了不少。 可这时候的凉州,已经接连下了两场大雪。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页 凉州几乎是大梁的最北边,每年十一月就算入了冬,鹅毛大雪下一个冬天,来年三月才化。天寒地冻,大雪封山,想去哪里都寸步难行。 李重骏回京那件大喜事,也不得不暂时拖延了下来。 魏王府的人心惊胆战了好几个月,见如今魏王状况平靖,便张罗着好好过个年。 绥绥却不在他们之中。 她已经迫不及待地要离开。 刀光剑影的一次刺杀,让她见识到了李重骏生命的另一面,是小师叔描绘中那个恢宏而壮丽的世界,像一个深不可测的雪洞,她只站在洞口,便已觉得寒气逼人。 皇帝对李重骏的冷漠有目共睹。 除了尚算频繁的讣告,陛下连一道口谕都没有传与他过,更不要说亲拟的家书或信物。绥绥知道他早年丧母,有个做皇帝的父亲,似乎也等同于没有。 他像是被遗忘在了西北的风沙里。 一直到了二十岁,做太子的哥哥死了,皇帝倒想起他的终身大事来,还一定要召他上京成婚。而在此之后,他忽然遇袭,傻子都能看出这里有阴谋。 至于那个罪魁祸首,逃入茫茫夜色,就像水过无痕,从此没了踪迹。官府对此讳莫如深,也没有任何追查的动向。 那天小师叔送她回府,在马车上,她偷偷问, 「是世族干的吗?师叔你说过,世族不喜欢生母出身低微的皇子,陛下要把世族的小姐许配给他,他们生气,就来杀人。衙门的老爷们不追查,是因为不敢查,对不对?」 可小师叔静默地看向帘外,始终没有回应。 绥绥虽然眼皮子浅了点,倒还不傻,一旦看出了李重骏处境危险,她当然得挺身而出—— 第一个跑路。 她虽然见不得李重骏死掉,但只要别死在她眼前,她也就眼不见心不烦了。 况且看这情形,李重骏就算能活着迎娶世家女,也必不敢左一个侍妾右一个侍妾带在身边,早晚要打发她走的。 现在衙门的那些侍卫虽撤走了不少,不会天天蹲在李重骏床边,大门角门还留了些人。绥绥想走,只能让李重骏主动放人,可她数次去见李重骏,都被夏娘拦在了门外。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干什么!殿下大病初癒,还在静养,可经不起狐媚子掏渌!」 绥绥反应了一会,叫起来:「青天白日的,谁去找他……找他那个那个啊!我是去探望殿下,用眼睛看不行吗。」 夏娘眉毛挑得都要飞起来了:「青天白日,你还怕青天白日?太子薨殁的时候你都在床上霸占着,什么砢碜的话都敢叫出来,你还有什么不敢!」 绥绥的确劣迹斑斑,她真是有理也说不清,只好气咻咻打道回府。明的不行,只好来暗的,再偷熘到上房院子的时候,她没走正门,而是迂迴到了后面的窗子下。 他这正房,房梁比一般房梁高,窗子也比一般窗子高,高了绥绥半头。好在窗下有一棵桂花树,绥绥爬树攀到了窗台上,悄悄推开一线窗子。 堂屋高深,光线又暗,什么也看不清。 「殿下。」她趴在窗台上鬼鬼祟祟地张望,好像偷闯香闺的书生,小声叫,「殿下。」 没人回应。 李重骏应当还在卧床休养,难道是睡着了? 她索性一个翻身进了屋内,抖掉鞋上手上的雪,蹑手蹑脚寻到床边。只见锦帐垂下一半,挑起一半,李重骏果然倚坐在床上,合目倚着隐囊。 穿一身软绸中衣,手臂仍缠着绷布。 床外的熏笼上还放着一只乌木食盒,绥绥轻轻打开,见是一碗黑乎乎的汤药,和一小碟蜜饯甜枣。 真是老天也助她,绥绥想,李重骏想是还没吃药,正好给了她一个正当的理由。 她于是在熏笼下坐了下来,看着那碟蜜枣,又看看一动不动的李重骏…… 她吃一个,应该不会被发现吧? 绥绥吃着蜜枣,撑着下巴等李重骏醒来。 时隔两月,她还是第一次见到他。 他比从前瘦多了。 本就是瘦削的下颌,这下子更尖,也更秀气了。李家皇室祖上有鲜卑血脉,浓密的乌髮也不像汉人那样直,打着些卷。他那张俊秀的脸掩在其中,还莫名地有点…… 妩媚。 绥绥看着这张妩媚的脸,却生出了些许愧疚。 那声撕心裂肺的「住手」犹在耳边,若不是她忽然凑上去,李重骏也不会徒劳地对刺客大喊,耗尽最后一丝气力—— 他为什么会反应那样激烈呢? 明明她已经没有用处了。 她想不明白。 绥绥胡思乱想,连李重骏已经睁开眼都没发现,就对着他那双沉沉的眼睛发愣。李重骏大概是看不过去了,轻咳了一声,绥绥回神,连滚带爬从地上跳起来。 「殿下……你怎么、怎么——」 也不知道李重骏是不是受伤的原因,身子弱了,脾气都好了不少,竟没露出那种不屑又不耐烦的表情,只是轻嗤了一声,问她:「你来做什么?」 「我……我,药……对!」绥绥迅速恢復了镇定,把药递了过去,「我是来侍奉殿下吃药的。」 李重骏一口气吃完了那很苦的药,绥绥接回白瓷瓯,再折身放回熏笼,却傻眼了。 那一盘蜜饯,竟然已经被她吃光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页 一个都没剩。 李重骏看见,挑了挑眉,仿佛是明白了一切,但他也没说什么,只是似笑非笑等她开口。 「呃……这个盘子,它其实就是个空盘子,呃,我来的时候它就,呃……」 绥绥编不下去了,只好垂头丧气:「殿下罚我吧。我刚才也不知怎么,就……」 「过来。」 他的声音淡淡的,听不出生气了没有,可绥绥理亏,也不敢违命,只好凑到了床边。 李重骏却还道:「过来。」 「殿下……」绥绥刚才爬树蹭湿了衣服,于是小心翼翼坐了个边,把半个身子探过去,做出恭顺的样子道:「殿下有什么……吩咐——唔——」 下一刻,李重骏竟凑近,气息封住了她的唇。 近在咫尺。 淡淡的松柏气息里掺杂了药的苦涩。 他冰凉的手扳住她的下颏,高挺的鼻樑戳着她的脸颊,唇却意外地温暖。 绥绥怔在当下,吓得连眼睛都忘了眨,直到门口夏娘的尖叫把她惊回了魂。 「我才出去一会儿,你又怎么进来的!——果然,你——还说你不是来纠缠殿下的!」 第九章 压药气 「哪里是我——」 绥绥急忙要起身,不想襦裙带子压在李重骏手下,还没站稳便挨了一拽,倒回李重骏身上,只听他闷哼了一声,低哑又短促。 从半掩在床帐传出去,不知多暧昧。 绥绥急了,恨不能去捂他的嘴,小声问:「你——殿下到底要干什么!」 李重骏咬牙:「起来,你压着我伤处了。」 绥绥忙爬起来,又气又急,脸上烧得厉害:「那……那方才,方才……」 李重骏慢条斯理整理压皱了的袖角,理直气壮:「不然,本王拿什么压药气。」 绥绥抿了抿自己的唇,才发觉有些蜜渍的残留。 原来他是为了这点甜味。 ……她懊恼,脸红个什么嘛。 按理说,绥绥光是攀着李重骏淫词艷语,都不知多少回了。夜夜昏罗帐下,他就抵在她身下,隔着薄薄的中衣,也分明能感受到它的热,简直硌得慌,也不知以后杨小姐要怎么挨。 可像方才那样蜻蜓点水的亲近,竟还从未有过。 绥绥还怔怔的,李重骏别过脸,忽又状似不经意道:「疼么。」 「……唔?」她不解。 见李重骏正斜眼看着她的左臂,绥绥才知道是问那日的刺伤。 现在回想起来,她觉得那天虽然挨了一刀,也算「救人未遂」,可以用来当作商谈的砝码,于是忙蹙起了眉,捂着它小声抱怨, 「疼极了!那贼人不要命,下手可真够狠的,现在抬起来都费劲,不信殿下看——」 她还没表演完,夏娘却忍不得了。 她不敢说李重骏的不是,也不敢进来,只好把火力全对向绥绥,在门口大声宣扬起了她的狐媚—— 「人人有面,树树有皮,怎就她这般不知廉耻!男人都吃刀砍了,小蹄子还不忘来爬床勾引,糟蹋坏了汉子,与你又有什么好处!」 要是从前,绥绥才懒得理会,但她今天脸皮却特别薄,欲辩无门,只得转头鼓动李重骏:「殿下还不分辩分辩!夏娘吵吵嚷嚷,成什么样子……」 李重骏竟真的听了她的。 可他一开口,绥绥差点没被背过气去。 「行了,你们都下去吧,等了事了本王就让她走。」 「……」 李重骏别是磕坏了脑子罢……绥绥欲哭无泪:「这还不如不说!了事?咱们哪里来的事可了——」 他却淡淡打断她:「说罢,你来做什么。」 绥绥一怔,忙道:「自然是服侍殿下吃药。」 可李重骏不说话,只是看着她,显然早知道这是个藉口。绥绥吸了口气,酝酿了片刻,决定提起正事,要向他辞行。 还没开口,却听小厮在门外小心禀报, 「高骋回来了,要请见殿下,使小的来传。」 高骋是管事的高阆的儿子,也是李重骏的近侍,在他娶到那位杨小姐之前,高骋才是在他身边最久的人。 于是又一次,绥绥还没来得及说话,便被打发出了房门。她虽然懊恼,却还是很仔细,走的时候,特地关上了那扇被她打开的窗。 冬天的日光浅,地上的影子随着窗扉徐徐变短,消失了。窗下燃着象足黄铜火盆,青烟裊裊,在昏暗中迴旋流转。 绥绥看不见的地方,李重骏尽敛了唇边似有似无的浅笑。 第十章 布局 「……回殿下,都安顿好了。在下亲眼看着二人自刎,尸首就地烧毁,各自家人也已给了银子送出雁门。他们都不知是为谁做事,不会被察觉。」 高骋瘦高个子,穿一身玄衣,影子一样立在帘下。 李重骏沉静地听完了,手臂搭在阑干上,指尖抵着太阳穴,一双长眼睛乌沉沉影在黑暗里。不知过了多久,才短短问了一声, 「长安那边如何。」 高骋顿了一顿:「卢氏女与崔氏女已经入宫,分别封了婕妤。」 李重骏长长吐了口气,冷笑一声,再没言语。 崔氏卢氏,五姓七望之首,满朝士子三千,大半出自其门下。当今圣上的髮妻便是卢氏女,死了之后,又续弦了如今的崔皇后。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页 好巧不巧,二者皆无所出。 圣上以此为由,立了在世庶子里年纪最长的四殿下,也就是后来的贞贤太子为储君,似乎大有对抗门阀之意。 然而崇元二十五年的秋天,贞贤太子自尽,大批科举出仕的寒门幕宾受到牵连,或诛杀或流放;与此同时,宫中新迎崔卢二妃。 想必无论谁生下皇子,都是当仁不让的东宫太子。 谁输谁赢,一目了然。 眼见败局已定,陛下却忽然招回了他这可有可无的儿子,又许以同为五姓的杨氏女,只怕是心犹不死,献祭了一个儿子还不够,如今轮到他做这个棋子。 世族对此的反应可想而知。 就在圣旨颁布后的第三日,李重骏发觉自己的马车被人动了手脚。 那么,也好。 既然想让他死,他便帮他们一把。 马车出事多少无趣,哪儿比得上闹市行刺惹人注目。他以身犯险,寻了两个亡命徒来演出这场震惊世人的刺杀,既是嫁祸崔卢,进一步激怒陛下,亦是拖延回京,旷出整个冬天来静观其变。 若说此役唯一的状况之外,大概就是她的出现。 而更让他意外的,是她竟傻到敢来救他。 冬日天短,夜色悄然淹没了天光。 静谧中,高骋默默转身,摘掉身旁戳灯的纱罩,掏出袖中的火石凑了过去。 「不必。」 李重骏忽然开口,太久没出声,嗓音低哑。 可火苗已经燃了起来。高骋忙回头看,就在那灯火寂寂的一剎那,他见李重骏蹙了蹙眉。睫毛浅淡,微微颤动,掩住了深不见底的乌眸。 久处黑暗的人,骤然见了光,总有些不大适应。但李重骏迎着这光,却仿佛想起了什么愉悦的事,顿了一顿,问道, 「对了,你可去过林家了吗。」 他生母姓林,出身长安郊外的猎户,原是上林苑驯马的宫人,做了不受宠的才人,生了不受宠的皇子,也并没有怎么为母家造福,每年领点抚恤的俸禄过活,依旧是小门小户。 高骋道:「去过了。在下就按殿下的吩咐和他们说,等回头殿下进京,过两个月便把绥姑娘和她那姐姐送过去,就放在他们那儿过活养病,每月从府上拨银子过去。他们一口便应了。」 李重骏没说什么。 他此去回长安,正是路途兇险,前途未卜,先为她寻个长安附近的住处——他外祖家,他拿捏得住,见得到面,又不引人注目,可以省出许多麻烦。 会为她做这些,他自己都感到意外。 这么个女人,浅薄,没见识,全是油滑又无聊的小聪明,起初他厌恶得很,可后来,也是同样的理由,让他感到些许有趣。 她跟在他身边两年,多少见过他不为人知的一面,留着终究是隐患,到底杀了干净。 但他没杀她,甚至处心积虑地把她藏起来,冒着完全没有必要的风险,全不像是他的作为。 他感到危险,又觉得满足。 也许不为别的,只因为她是第一个在危难中向他而来的人。 不是利益交易,不是职责所在,只是她傻,傻到差点为他送命。 那晚拼尽全力喊出那声「住手」,他就知道,他杀不掉她了。 这时若是心思活络的侍从,看出李重骏有些异样的微笑,肯定要奉承两句「殿下待绥姑娘这样好,真是她的福气」,以顺其意。 偏高骋不懂这些,只是木木地站着。 李重骏只好自己嗤了一声,支颐闲闲道:「那个傻子,打几个月前就在我跟前吞吞吐吐。谁看不出她那点心思?——刺客不杀她,她倒自己往上撞,呆成这样,本王不管她,她还能往哪儿去。」 他斜眼望着窗外,语气轻蔑,唇角却是仰着的。 今夜是大雪初霁,几净窗明,月色特别好。 不远处的桂树下,绥绥双手合十,虔诚地对月许愿,保佑自己可以早日脱身。 第十一章 要炸了 那天晚上,李重骏的晚膳里多了一道苁蓉山药炖羊肉。 苁蓉补阴,山药补阴,羊肉……补阴。 府上的庖厨一向是夏娘掌管,给他弄来这么一道菜,等于告诉所有人魏王殿下身负重伤还不忘白日宣淫。 也亏李重骏吃得面不改色。 绥绥都替他庆幸。 要不是他现在体虚,八成当场就得流鼻血。 俗话说,吃一堑长一智,夏娘见绥绥无孔不入,更打起了十二分精神。时时刻刻都叫小厮侍女跟着李重骏,哪怕他把绥绥叫来,她也得在不近不远的地方虎视眈眈。 在她眼里,绥绥大概就是妖精托生,随时随地都能宽衣解带,变着法儿吸男人的精气。 后来,李重骏的身子果然恢復得不错,夏娘自以为是替他「守精固阳」的功劳,颇为得意,一面逢人便说,一面又暗自加大了力度; 自然而然,绥绥的祸水之名也愈发坐实了。 绥绥苦闷得很,倒不是为了她的名声——反正她早就没有名声了。 只是每次有夏娘在,她哪怕在李重骏跟前,也不敢提那些首饰的事。 这都几个月了,南大街那家酒铺子估计早就盘出去了。而她长日无聊,出门想也别想,只能和小玉打双陆,因为财迷,不肯赌钱,只好谁输往谁脸上贴白条。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2页 小玉打得也太差了,天天贴白条更无聊。 剩下唯一一个不费钱的消遣,就是睡觉了。 绥绥万没想到,自己竟倒霉到连觉都睡不成,大半夜的被人从床上挖起来。 小玉吓得不轻,从床上爬起来,慌慌张张点过一张烛台。绥绥拥着被子揉眼睛,见是夏娘手下的两个婆子,也暗道不妙。 果然,她们开口便说:「殿下——」 绥绥立刻道:「殿下?什么殿下?他不是出去了吗,我可一天都没见着他了,你们找我干什——」 李重骏这些日子好得差不多了,又开始像从前一样斗鸡走狗。 可怜太守公子,骨折好了没有不知道,大概还吓破了胆,再没来找李重骏打过马球。 婆子不耐烦道:「这是自然,殿下一早就同御史公子打捶丸去了,才回来……」 「那你们找我干什么啊。」 婆子不自然地咳了一声:「殿下病了。」 绥绥不解:「病了?什么病?——什么病都得找大夫,我又不顶用。」 婆子咬牙:「就是大夫让姑娘去帮着医病的。」 绥绥打死也不相信世上有什么病是她能治,大夫不能治的。但看这两个婆子的架势,怕是抬着也得把她抬出去,也只好撑着起床穿衣。 寒冬腊月,大晚上还要从被窝里出来,真造孽。 绥绥打着哆嗦到了上房,睫毛都冻成了冰,好在一进李重骏的上房,又立刻温暖了起来,碳火里放了松柏枝,烧得淅淅沥沥,像下小雨一样好听。 真奇怪,他房的人都不知道哪儿去了,仅有两个侍女,一见她来,都脸红红地退了出来。 就剩一个小厮站在帘外。 绥绥不明所以,皱眉走上前。时隔半月,她又在这张床榻上见到了李重骏,不过相对于那一次的泰然自若,这次他一眼就能看出不对劲。 白皙的皮肤涨红,像是在热酒里烫过,他整个人也像被烫过似的,混混沌沌,眉头紧蹙,很不舒服的样子。 绥绥食指戳戳他脸颊,果然发着热。 她问:「殿下发烧了吗?」 小厮在帘外吞吞吐吐:「今日殿下出去打捶丸,晚些同陆公子吃酒,因着下雪,吃了些鹿血酒舒筋活血。殿下这阵子体虚,夏妈妈以温补食材入膳,本就积了些火气,被鹿血酒这么一激,虚不受补,阳气过盛,因此发热……」 他巴拉巴拉这么半天,无非就是一句话。 李重骏他,补过了。 绥绥茫然了一会,忽然想起了是什么,把手往被子里一伸。 还好,底下穿着裤子。 绥绥本以为没什么怕的了,把被子一掀,再一低头,却顿时吓清醒了。 这阳气哪是过剩,分明是要炸了。 第十二章 宜宜 绥绥不是没见过李重骏勃发时的样子。 少年郎血气方刚,年岁正好,何况绥绥还是练过的小戏子,燕语莺声,信手拈来。他要是没点反应,倒真该喝点鹿血补补了。 她隐约知道,李重骏的那处比寻常人壮观点,可眼前这这这……显然不大正常。 又沉又长的杵物,雄赳赳快贴到小腹,撑得薄绸中衣紧绷,还有弯,往上顶着,生生勒出端头的圆硕。 硬得像块铁。 绥绥一面觉得自己快要瞎了,一面又忍不住啧啧称奇,鬼使神差地用指尖悄悄戳了一下。 好傢伙,不仅是铁。 还是烧红的烙铁。 她戳这一下不要紧,竟然把李重骏戳醒了,她没反应过来,手腕已经被他扣住。 「殿下我错了我错了——」 此地兇险,小心为上,绥绥被抓了个现行,立刻诚恳认错。然而李重骏随即一把甩开她,力气大得差点把她推个跟头。 他撑着手臂坐了起来,拧眉仰在阑干上,一手掐着太阳穴,往下瞥了她一眼,乌浓的眼光融化了,像要滴出来似的。 他咬牙切齿吐出几个字, 「给我出去。」 绥绥如蒙大赦:「是!」 她一向看人下菜碟,见李重骏狗脾气又上来,赶紧脚底抹油,提起裙子就熘。才下台阶,却见夏娘已经在桂花树下拦着她。 绥绥赶紧剎住脚步解释:「可不是我要来的,是他们非让我来的,我就看了殿下一眼,什么都没干,真的,不信嫂子去问殿下!」 夏娘一听就急了:「你怎能什么都不干!」 「……?」 「殿下正急火攻心,不得纾解,不然叫你来干什么?」 绥绥这时才反应过来,治病治病,原来是这么个治法。 今夜孟光接了梁鸿案,夏娘拉着绥绥,生推硬拽把她往内室赶:「你这小蹄子,从前拦着你都拦不住,今儿用上你,怎么倒拿起乔来了!你不是最会干这营生,还不给我进去!」 「夏娘——你听我说,夏娘,是殿下他把我赶出来的,别走呀,夏娘——」 夏娘把她推进去,放下内室的幔帐,转身又敲了两个偷听的婢女一人一个栗子,骂道:「还不快出去!你们谁再敢看,我就把谁也关进去。」 两个婢女连忙熘走了,熘到西窗下,小声嘻嘻哈哈道:「怪不得从前绥姑娘叫成那个模样,原来是殿下——嘻嘻嘻。」 「可不是,怪道说隆准高的男子那行货都吓人,我才算开了眼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3页 「今儿夜里谁当值?等着罢,不知还要几次水,一夜都睡不成了。」 绥绥本来是站在西窗旁,听见这话,又默默挪到了东边。李重骏看她晃来晃去,抬起头恨恨道:「你怎么还在这。」 她小声辩解:「夏娘把我推过来的。」 他这堂屋太大了,绥绥怕他听不见,往前走两步,却被他呵道:「别过来!」 绥绥不敢动了,站了一会,又小声问李重骏,自己可否在他的熏笼上睡一晚。 李重骏也没理她。 他仍合目倚着阑干,眉头深锁,咬紧牙关,绥绥看得出,他是在极力忍下体内的燥热。 每次都是这样。 做戏散场,都是他很难捱的时候,这次是吃了补药,应当更汹涌澎湃。 一定很痛。 绥绥虽没有这样的体会,却可以想像得到。 算了,让他痛着吧。 痛并快乐,反正是为了宜宜。 绥绥知道,李重骏有个心上人,年纪身世皆不可考,她只知道,她小名唤做宜宜。 绥绥见李重骏这样,也不去招惹他,只坐在地上,倚着月牙凳,抱着膝盖睡着了。好在他的屋子铺着地衣,又很暖和。 灯灭了。 炭盆还在烧着,微爆声入了绥绥的梦,淅淅沥沥的雨,下了半夜,直到男人的声音叫醒了他。 「水。」 绥绥搓了搓脸,反应过来是李重骏要水,忙迷迷瞪瞪地爬起来,寻到梅花几案前。先点起烛台,再从温盅里提茶壶倒水,端着茶盏与烛台一同送到榻前。 李重骏也不是很清醒,茶有点凉了,他也没挑剔,吃完便又躺了下去。 灯火如豆,小小的黄晕,映亮了他英挺的侧脸,鼻樑高挺得像小山,金色黄昏里的小山,像画一样。 可绥绥仅有的注意力都被吸引到了他枕下。 那是帕子的一角,薄薄的,有点旧了,犹抱琵琶半遮面地露出半个宜字。 是宜宜。 她早就发觉了。 李重骏枕下藏着些不为人知的秘密。 绥绥认字不多,这个字还是她抄下来问了小师叔,才知道怎么读的。 这样旧的帕子,一定属于一个故人。是长安的姑娘吗?他这次回到长安,就可以见到她了吗? 绥绥想着,也不免替他和宜小姐高兴;可想到杨小姐,又觉得她很可怜,还没过门呢,丈夫却先一步心有所属。 但李重骏也没做错什么呀。 婚事是皇帝玉成,没有人能违抗圣旨。 能为了宜小姐守身如玉,他一定是想娶她的。 绥绥唱了这么多年戏,对这种一个才子两三位佳人的故事再熟悉不过。通常三位佳人里,有一个是的姑娘,一个高门望族的小姐,一个倾国倾城的花魁,都爱上同一个窝囊废书生,为了嫁给他要死要活。 而书生呢,自然是高中状元,三美团圆。 佳人们姐妹相称,不分彼此。 和他们比,李重骏似乎还算个男人。 他本来可以有许多女人,但爱上一个宜宜,就爱她一个, 为了宜宜,他两年来再难挨也不肯碰她。 为了宜宜,他将要迎娶世族的小姐,也没有半点开怀。 虽然李重骏对她一会阴一会阳,难伺候得很,没准也是个痴情种耶! 绥绥自我感动了一会,又渐渐困意袭来,灯灭了,她也五迷三道,都忘了自己身在何处,随手把灯台放在阑干旁,就躺了下来。 然而半个时辰之后,她就打了自己的脸。 绥绥在睡梦里只觉得自己被翻了个身,耳边咻咻的气息,像只兽的喘息,有点湿,有点热,还有点痒…… 她伸手把那兽赶走,反被钳住了手,拉开按住。 「痛痛痛!」 她蹙眉叫,朦朦胧胧睁开眼,只见男人近在咫尺的脸。不对,只能说是侧脸——他的脸正埋在她颈窝里呢。 「啊——你你你——你是谁啊。」 那人声音沙哑拖沓,带着显而易见的不悦:「你还想要谁。」 第十三章 喜欢我吗 闭眼时她在敦煌的闹市开大酒楼,睁眼李重骏在亲她的脖子,绥绥一时分不出哪个才是梦。 都一样荒唐。 可气的是他还在解她的襦裙带子,绥绥忙去抢,他却已经把她的小衣扯掉,绥绥赶紧护住心口,他又伸手扯开了她的裤子。趁她头昏脑胀,几下剥了个干净。 又开始解自己的裤子。 他本来就精赤着上身,绥绥见状,赶紧扑上去和他抢绦子,护着袴带不让他脱,语无伦次道:「不成……不成不成,这个不成,当初殿下可没和我说要来真的。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殿下自重啊!」 高深的堂屋里浸满浓稠的夜。 银月光,昏罗帐。 她的皮肤白,睡前搽了茉莉油,愈发香腻轻匀,泛着微光。脱了看时,并不似寻常纤瘦,骨头间藏着肉。胸乳丰盈,上台都要用棉布缚住,不比现在摇摇晃晃两只白兔,一手握不住。 李重骏没去握,而是抬起她的下颏,不怎么正经地笑:「那你求我。」 「好好,我求你,殿下……」她觉得这样不够有力,于是又苦口婆心道,「忍一时海阔天空,您可是快要娶妻,名花有主的人啦!」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4页 可惜适得其反。 他不由分说推到了她,整个人压上来,撞得她一阵麻,还未匀口气,他便隔着软绸重重顶了几下,绥绥又惊又吓,大口唿吸起来,倒像在喘息。 李重骏也在喘息,抑制地喘,怕谁听到似的。 绥绥灵光一闪:「对了,宜娘!殿下不想王妃,也得顾及宜宜,她还在长安苦苦等着殿下呢!」 唿吸果然顿了一瞬,可他随即更被触怒了,一手捂住了她的嘴,又去松他的袴子。 绥绥呜呜地挣扎着,他也不理会,腾出一手按住她胯骨。可惜他是把弯萧。过门而不入,绥绥心如油煎,都要崩溃了。 狗男人有病吧,钝刀子割肉,还不如杀了她给个痛快! 然而她很快明白过来,李重骏其实另有意图。 他把她翻了个身,拦腰抱起来,做成了挺着腰的姿势。绥绥赶紧撑着手臂伏到阑干上,还试图和他讨价还价,身后却已经撞上来—— 「啊呀!——」绥绥屏气咬紧了牙。 然而啪地一声脆响,她却一点没觉得疼。低头一瞧,她腿间像是生出一样陌生的什物。 绥绥仍心有余悸,李重骏却已经揽着她的腰捶打起来。她痛恨她的坏脾气,身子却不怎么听话,不由自主地软下来,像乳酪化了去。 她天生明媚艷丽些,尖尖下颏,一双桃花眼。做小旦时,伶伶俐俐,嗔笑怒骂,演出一万种风情,一看就不是正经女人。这么满面彤云,新月眉蹙,在别人是楚楚可怜;在她,就是卖弄风骚。 她仿佛在山里穿行,遇见一眼山泉。泉水呜咽,汩汩从泉眼里流,源源不断,响声啧啧。 绥绥嘆气。 原来李重骏是既想纾解,又不想「碰」她。 呃……这守身可真是守了个寂寞。 算了,不管他了。 绥绥知道了今夜不过如此,悬着的一颗心也放了下来,困意渐渐掩盖了快意,只盼着早点完事睡觉。一晚上被人挖起来三次,她可要困死了。 可李重骏还不知疲倦地把她按在怀里发泄。 他这些日子到底吃了多少苁蓉羊肉啊…… 绥绥一咬牙,为了睡眠,决定拿出看家本事来——当着那些老爷她都不怕,何况现在就他们两个。 她咿咿呀呀小声叫起来:「哎呀——不得了,就是那里——」 「呜——呜,不成了,轻、轻些吧!绥绥难挨了。」 可李重骏似乎不想听这些,她叫了没两声,便被他像烙炊饼似的翻了过来。 「别闹。」他低声说,语气急促,又意外地温和。绥绥忙闭紧了嘴,他便俯下身,眼神迷离地看了她一会,忽然道,「你摸摸它。」 「摸……什么?」 他拉着她的手一路往下,她忽然被烫了一下。 「喜欢么。」 手里沉甸甸的,绥绥几乎握不住,就像刀架在脖子上,谁敢说不? 绥绥赶紧点点头,没想到李重骏又道, 「我呢。」 「啊?」 李重骏的声音一下子就冷了, 「哦,原来你喜欢它,不喜欢我。」 他哪儿是吃多了药,根本就是吃错了药吧! 绥绥直勾勾看着帐子顶无语凝噎,这时李重骏动了一下,绥绥膝盖发软,只当他一生气就要霸王硬上弓,立刻道:「喜欢喜欢喜欢!殿下对我恩重如山,我不喜欢您喜欢谁!」 没想到动情的李重骏这么好骗,薄薄的眼睑一抬,看着她嗤笑了一声,颇为满意似的,然后凑过来,又含住了她的唇。 先是轻轻地啄着,又渐渐变为了吮吸。 天吶……还有完没完了。 这是把她当成了宜小姐吧! 绥绥彻底绝望了,她看着夜色下幔帐流苏的影子,听着月牙桌上白铜更漏一声声滴水,桂树落尽了叶,在窗纱上投出寂寞的剪影…… 忽然无比怀念那个冷眉冷眼的李重骏。 夜啊,漫长,真漫长啊。 第十四章 长安 绥绥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 醒来的时候已经天光大亮,内室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可她才坐起来,就有两个侍女不知从哪儿走了出来。 竟就是昨晚听壁脚的那两个。 她们含笑道:「夏娘说——」 除了李重骏,没人能睡他的床,绥绥以为夏娘又要骂她,提前扁了扁嘴,不想侍女却说:「夏娘说姑娘辛苦,叫厨房备了羊奶红枣粥,让姑娘吃了再走。」 绥绥愣了一愣。 ……她是挺辛苦的,但又没完全辛苦。忽然被夏娘优待,她倒有点不适应,小声问, 「那殿下他……」 侍女的脸又有点红,低头笑:「殿下身子可好全了,一早、一早就出去了。」 「……」 绥绥假装听不出她的意思,左右看看,见床榻上干干净净,自己也齐整地穿着中衣。 侍女又道:「床褥和姑娘的汗巾,都拿去洗了。」 「汗巾,我的汗巾为什么要洗?」 侍女一顿,脸越来越低,唇角却一扬一扬,像是抑制不住要笑似的。绥绥愣了一愣,忽然回过味来—— 啊啊啊李重骏这个混蛋,肯定是用她的汗巾做坏事,把脏东西蹭上去了。他不是有洁癖吗,怎么不用他自己的啊!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5页 「回头洗好了,就给姑娘送回去。」 「……」她才不要。 绥绥撇了撇嘴。 她吃完了那盏羊奶粥,赶紧逃出上房,熘回了自己的院子。 回去,小玉正在日光的穿廊下晒粟米。 冬日的阳光照在院子里,切过房檐,半明半暗。小玉棉袄穿得墩墩的,蹲在地上,缓缓抹开金黄的粟米堆,像流沙一样。 这是个极寻常的冬天的早上。 昨晚的喘息,浊液,起伏,水声,泥泞的池沼里紧密相贴……荒唐得像是个梦。 李重骏那样好面子的人,一定很后悔吧?也许他还会怪罪到她头上,怨她不知好歹睡到他的床上,害得他一时情难自抑,做了对不起宜娘的事。 反正绥绥又有一个月没见到他。 听人说,他又忙起来了,也不知在忙什么。 她的院子里有一株梨树,冬天的时候树叶都落了,积满了皑皑的白雪,天气暖起来,雪也一点一点薄起来;终于,一场薄雨浇化了它,冰凉的水珠从房檐上熘熘滚下来,从树枝上滚下来,积在青石板的沟槽里,潺潺流淌了出去。 长安的信使又来了。 随他一起来的,还有圣上安顿魏王回京的圣旨。 那是个微雨的清晨,绥绥撑油伞经过梨树,看见枯枝间已经吐出鲜绿的嫩芽。 她知道,李重骏终究要回去。 她呢,也终究要离开。 而功成身退之前,她只需要再做一件事。 三月初四,李重骏在王府宴请宾客,既是辞行,也是答谢众人在他病中的探望。 他如今被皇帝点名调回长安,未来妻族又是弘农杨氏,今非昔比,上到刺史太守,下到县令,无不备了厚礼,毕恭毕敬,欣欣前来。 河西节度使虽未亲到,也派了府官来贺。 据说,同来的还有五个美人,想必就是给李重骏的践行礼。节度使算封疆大吏,皇帝依赖他们,也忌惮他们,他们送来的礼都是烫手山芋,何况是活生生的人。李重骏当然不愿收下。 自然而然,绥绥又有了她的用武之地。 在筵席上扮演狐媚恶毒的宠妾,美丽也是必不可少的武器,绥绥心知以后很难再有机会盛装打扮,因此梳妆得格外精细。 孔雀衫,石榴裙,重重罗绣,金银隐花。 长安风气靡靡,贵女们偏爱鲜艷的色泽,引得歌伎艷妾也纷纷效仿。她这条裙子选的是最红的血色罗锦,前两日特意又染了一回,染得她指尖现在还是红红的。 宝髻斜堕,鬓云横渡,浓浓胭脂直抹到眼皮上,显得像吃多了酒,醉眼斜乜。 打扮得华丽,却轻浮妖气。 绥绥正努力把所有金银首饰都插戴在头上,忽然来了个小厮,捧着个锦盒,说是魏王殿下叫送来的。 打开一瞧,竟是一整副的缕金头面,金簪,金钗,金梳,金冠子,镶嵌珍珠,华光灿灿,闪得绥绥眨了眨眼才看清。 她睁大眼睛,光是看着,就已经唿吸艰难:「这……这是做什么!」 小厮道:「殿下说给姑娘一会筵席上戴。」 绥绥捂着心口道:「那……那散席之后,你再来取?」 小厮摸不到头脑:「殿下没说要取回来呀,就说是送来给姑娘戴的。」 绥绥倒吸一口气,小厮走了半天,都还有点头晕目眩。 天哪天哪,李重骏他——也太够意思了! 临别之前还打了这么贵重的头面给她戴,从前可没见他那么大方过。 虽然绥绥明白,他能如此大方,多半是因为今晚宴会的重要。但有机会戴贵重的首饰出风头,总是件快乐的事。 待会她好好演完最后一齣戏,李重骏高兴了,没准儿能让她把手里的首饰都带走! 不过一念之间,绥绥便完全忘了李重骏的刻薄,别扭,坏脾气,对他感激得五体投地,恨不能过年都不供灶王爷,改成他的牌位。 她忙把头上零零碎碎的珠钗都卸下来,换上新的头面,然后一刻都等不得,赶去向李重骏谢恩。 临近酉时,才下过雨,天色也阴暗暗的。 哀愁的黄昏,绥绥却打扮得珠光宝气,喜气洋洋地到了上房。 还没上几级台阶,只见两个小婢女打帘,六对小厮前后打灯笼,簇拥李重骏走出门来。 开宴前他要接待贵客,自然也是锦衣打扮。 可他立在台阶的高处,玄青襕袍外横着迦南沉香带,小厮抱着鹤氅出来伺候他披上,银灰的锦缎上是明灭的云水暗纹。 都是半旧的了,却更见温润清肃,收敛了他眉目间的英气与戾气。甚至有那么一点像古书,装在檀木匣子里,泛着淡淡寒香。 相衬之下,绥绥简直像只俗艷的大灯笼。 她倒并不自惭形秽,深深福了福身,笑嘻嘻道:「妾身见过殿下,多谢殿下恩典!」 月余不见,他依旧是那懒洋洋的样子。 经过她身边,伸手在她涂满胭脂的脸上抹了一道,捻捻指尖,有点嫌弃似的笑了一声,但也没说什么。 他走下台阶,轻飘飘留给她一句, 「罢了。等回头到了长安,少给我点丢人,便是我的造化了。」 绥绥没听明白,便按自己的理解过了遍脑子,忙应道:「妾身不敢!等殿下回了长安,妾身必日日烧香,夜夜祝祷,遥佑殿下一切顺遂……」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6页 一语未了,李重骏忽然顿住了脚步。 转过身,挑眉看着她。 似乎是疑惑,还带着微微的诧异。 绥绥更煳涂了,愈发解释道:「妾身是说真心话!妾身都想好了,等殿下启程,便也离开凉州,到张掖,或是敦煌去。那儿没人认得妾身,妾身也不会同一个人说认得殿下,就当从未见过殿下……」 她看着李重骏从疑惑逐渐变为了……咬牙?他眉毛皱起来,乌浓的长眼睛像尖刀片一样。 绥绥急了,三指朝天道:「我发誓!若告诉了一个人去,就叫我浑身长疔,不得好死——」 可是她还是渐渐住了口。 这不对劲……李重骏的脸色实在是太吓人了。 第十五章 舞女 画烛流光,宾朋满座。 衣香鬓影,玉碗琥珀。 一切都好,除了……李重骏又犯病了。 绥绥吃了两个冰糖肘子,也没想明白他为何会突然那么生气,还生气得那么吓人。就在这时,忽听说河西节度使的长府官在席间请停了奏乐,并向李重骏献上了自己带来的美人,欲跳胡旋给殿下助兴。 她也只好不去想他,赶紧整理了仪容,熘到男人们吃酒的花厅,躲在画屏后窥探。 跳舞的美人是汉女,皮肤却比胡姬还白,光着雪白的手臂,带着沉甸甸的缠臂金。她穿胡人的轻纱裙,站住的时候是只青色的裙子,一转起来,里面的褶子绽开,竟旋成火红的一朵大花,随着胡笳翩翩摇摇,浓艷的烧起来一样,旋转间却又露出白芙蓉般清丽的脸,绥绥都看呆了。 长府官还在那儿谦虚:「舞曲鄙薄,有玷殿下耳目。」 李重骏也很上道:「府官何出此言?托府官的福,小王今日也开眼了。」 他吃得半醉,倚在座床上和长府官敷衍,却把眼睛一点不错地盯着那美人,支颐微笑:「『只愁歌舞散,化作彩云飞』古人诚不欺我。」 一脸的跃跃欲试,一看就没想好事。 绥绥撇撇嘴。 他可真会装模作样。 这不要脸的样子,和方才判若两人。要不是他满脸阴戾地拂袖而去,她都要相信他是真的快活了。 绥绥这会儿有点怯场,却也得咬着牙上。她怀里抱着一只雪白的狮子猫,于是先放下小猫,一拽它的尾巴激它跑出画屏外,自己也提着裙子追了出去,闯入了那歌舞昇平的花厅。 除了转圈儿的美人,所有人不约而同看向了她这闯入者,就连吹胡笳的都直往那里瞟。 绥绥忙停住了脚步,故作惊吓地环顾四周。 李重骏这时也挑起了眉,做出诧异的样子:「你怎么来了?」 绥绥赶紧跪下,瑟瑟道:「妾身该死!才吃饭时裹乱,不防院里的猫跑出来,妾身一路寻它,竟跑到这儿来……」 「混帐!」李重骏拍桌子呵道,「难道伺候的人都死了?今日贵客都在,怎容你毛手毛脚来添乱,还不快下去!」 绥绥被骂得连连低头,却不肯走,竟跪行到了李重骏榻边。坐床都很低,离地只有一两寸,绥绥跪在地上,正好可以扶住他膝盖。 「殿下……妾身知错了,那妾身不动,就在这儿陪殿下吃酒,可好吗?」她咬着帕子乜向那美人,意味深长地哧哧笑道,「是胡旋舞呀,真好,跳得真好,殿下想必也很喜欢罢……」 众人见这光景,又见绥绥打扮得如此华丽妖媚,便看出她是有备而来——哪儿是找猫,分明是打擂台来的! 李重骏又斥她胡闹,等不及要把她轰下去,可绥绥就是不走,不仅手缓缓摸到了他腿上摇撼,还把半露的酥胸若有若无蹭着他膝盖,又挤又压,变换可爱。 「从前殿下也爱看妾身跳绿腰舞,可如今……见了胡旋舞,见了大美人,以后也不必看绿腰,也不必……看妾身了吧?」 绥绥嘴上柔媚哀怨,手下可没含煳,徐徐伸进他袍子底下,捏住了什么。 虽用身子挡着,旁人也能猜度出两分。 看那李重骏脸色一变,一把按住她的手。虽极力抑制,却是咬牙切齿,眼睛也直了,狠狠瞪着她。 这不比胡旋舞好看? 众人也没心思看跳舞了,都暗地里瞅着他俩的眉眼官司。这可把长府官急坏了,美人舞毕,他不得不硬着头皮开口:「殿下……」 谁知这时绥绥哭起来,手伸在李重骏袍子里拿捏,捏得他青筋显露,自己却委屈得不得了:「我知道殿下的心思。既是有老爷送人来,殿下还不快收在身边?索性把妾身卖了,省得日日冷落别苑,看殿下宠爱新人,那才真是生不如死,活不了两日了——」 「胡说什么!府官何曾有这样心思,由得你满嘴胡言乱语,还不滚下去!」李重骏已经忍不住呻吟喘息,却还强撑着直起身,对府官颔首道恼, 「内妾粗鄙,让府官见笑。」 「……」长府官气得要死,但人家都把他架得高高的,下是下不来了。他直冒冷汗,却也没想出对策,只得说句,「不敢不敢。」使眼色让美人下去了。 绥绥也被上前的侍女,一左一右架着手臂拉走了,徒留满室暧昧的空气。 这时他们早在前楼用了正经晚膳,贵客和年长的官爷都走了,留下吃酒的大多是年轻子弟。 见了绥绥幽怨娇媚,也有些意动,不免想起自己房内娇妻美妾;又见李重骏忍成这样,也很体谅,又坐了不多时,听见远远的二更钟鼓,便纷纷起身告辞。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7页 长府官硬是坐到最后,见左右没几个人,还想再开口。谁知这时候绥绥竟又绕了出来,手捧着银壶,藉故换酒,还来撩拨李重骏。 长府官恨得咬牙切齿。 他此番前来,不过是借着践行的名义,探探这小王爷的秉性,再以美色打动,安插两个人进来。 不想遇上这小贱人,铁了心来搅局,而魏王竟容留在这样的人在身边,也不像是个能成事的人。 他心里过了一过,没奈何,只得强作镇定来告退。而魏王瞥着胡装那美人,似乎也有挽留之意,可终究留恋眼前风光,玫瑰扎手,架不住香浓,便还是放了长府官离去。 绥绥余光瞥着府官一行人远去,觉得自己好歹立了个功,回头对着李重骏扑哧一笑,不想正撞上他阴冷的面容。 她还未敛尽笑意,便被他一把钳住下颏,强迫着与他对视。 他又恢復了那阎罗似的神色。 绥绥的心窒了一瞬。 她曾以为她并不害怕李重骏,可现在发觉,她只是不曾见过完全的他。 他声音淡淡,听不出情绪:「之前你一直吞吞吐吐,是想和我说什么?」 绥绥皱了皱眉,一时说不出话来。 「要走,嗯?」 绥绥点点头,又慌忙摇头,一脸的茫然无措:「殿下……不想让我走吗?」 他轻嗤,断然否认。 绥绥咬紧了牙,语无伦次地辩解:「殿下……殿下不必担心,我说到,就一定做到!绝不会把和别人提起半分……殿下就当从没见过我,我也没见过殿下,过去两年,就当它没有过,我不会,不会……」 火上浇油。 他乌浓的眼底是冷的,深的,却徐徐扬起一个晦明不定的笑。他笑他自己,这齣戏演到最后,原来演了出请君入瓮,原来只有他动了感情。 「你马上就可以走了,不过在此之前——」 他仍掐着她的下颏,却换了种方式,缓缓摩挲上她的唇,然后撬开了她的唇齿。 他的手冰凉,在温暖如春的堂屋里,依然像冷玉。影影栋栋的灯火下,他也像玉神佛,笼在泥金的圣光里。 公子如玉,高远圣洁。 手指在她口中搅弄。 绥绥睁大了眼睛,极力止住喘息,一动也不敢动。 她听见自己心跳如雷。 第十六章 动了心 酒阑人散,寒凉的春夜里,只听见乌鹊远远的一两声。除此之外,只是寂静。 绥绥仰头,怔怔地看着李重骏,气弱地找出一个藉口:「宜宜她——」 「宜宜也是你叫的!」 见李重骏神色愈狠,绥绥立即知趣地住了嘴,他却手下力气更重,捏得她下颌生疼,追问道:「你是从何得知——」 绥绥忙解释道:「就是那日,那日在榻上服侍殿、殿下,偶然看着一眼,帕子在枕头底下,想必是殿下心爱的……」 他挑眉:「你认得这字?」 绥绥总不能把小师叔卖出去,只好点了点头。 李重骏没再言语,收回手,慢条斯理地擦拭,审度着看了她一会,活像刽子手掂量囚犯的脖子。绥绥也没看到。 她还在为眼前的事儿发愁。 宜娘都没挡住他,杨小姐更是想也别想。也许就是上次吃醉酒让他尝到了滋味,觉得当和尚守来守去也不过这么回事,还不如来个彻底。 她最后也没想出个对策,只得默默嘆了口气。 然后,伸手到髮髻间,卸下了金冠子。 冠子太重了,会扯得头髮痛。 如果这是她自由前的最后一道关卡,那么,她乐意。 绥绥从不是个扭捏的人。哀愁,含羞,那是贵小姐华丽生活的一点点缀,织金画屏上开着的纤白茉莉花,留给才子们在诗里做梦用的。 而她不配。 厅上的侍从见状,早熘得一个不剩。绥绥不消李重骏吩咐,自己便褪了衣裳,脱得只剩抹胸和亵袴,见李重骏只是冷冷看着她,忽然抿嘴笑了一笑,乔张做致地爬上榻去,伸手要去勾他的颈子。 「殿下可怜见的,待会可轻轻的——」 她妖妖调调地才说了半句,李重骏却忽然发作,不由分说地一把拽过她,反压在床头的青瓷屏风上。 「哎呀——殿、殿下!」 绥绥吓了一跳,下意识地要挣脱,可他一只手就把她按得死死的,腾出一手来,又去撕她的裤子,锦纱破裂的声音在空荡的厅堂里迴响,响亮得吓人。 「唔唔——凉、凉,好凉——」 没了束缚,皮肉贴在屏风上,冰得绥绥叫唤。然而她随即就挨了烫——李重骏也不知何时解了袍子抵上来,绥绥膝盖都软了。一开始就很痛。 「啊呀——不,不成——」 绥绥唿痛,李重骏全不理会,淬火的利刃像是硬生生要从她身体里噼出一条路来。 不对,这不对……他虽然性子古怪,却从没有这样粗暴失态过。她更害怕了,也顾不得装娇媚,扭来扭去奋力挣脱,却生生又吃进去两分。 「唿——啊——」 太疼了,疼得喘不上气,她只好拼命挣扎,趁他一手揽过她肩膀往怀里按,使尽全力扭开了手。一回身,也还是撞在他怀里。 李重骏这时也喘息起来了,脸颊泛了红,和她抢夺着她的身体,又要正面把她压在身下。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8页 绥绥都要哭了:「不是呀,不能这么着!这么、这么进不去呀!」 李重骏听了这话,倒怔了一怔,一个不防头,被绥绥乱动时甩过来的金钗子流苏划了一下。 勾在颈子上,登时流了血。 他顿住了,不知在想什么,忽然放开了她,倒在了阑干上。在颈上抹了一把,瞥了眼手上的血迹,却也没去管,只偏过脸去喘息。 绥绥被甩得伏在榻上,抬头见了他的伤处,倒吓得凉透了心。 身体髮肤受之父母,他的髮肤是皇帝给的,就这么个血口子,要她的命够够的了。绥绥也顾不得害怕,满床找汗巾递到跟前,惶惶地叫了声「殿下」。 「我……我,我不是故意的,殿下……」 他没理她,那阴鸷的脸色让她不敢再问第二声。 灯火下,他胸膛精健,因为剧烈起伏,筋骨更见分明。李重骏今天不大正常,她真怕他一句话要她的命,急于讨好他,又想起在戏园里窥见过的姊姊们的招式,一狠心,往前跪行两步。 纤细的颈子一低,无声无息俯下了身去。 李重骏只觉得身下一阵软热,低头看时,只见绥绥已经伏在他身前。双手捧住,倒像小猫吃牛奶,吃一会儿,顿一会儿。 这在绥绥,还是平生头一回,抬头与他对上眼神,似乎见他并未阻止,又无甚面无表情,心里忐忑,只得又加大了力度,洗得李重骏腹内一团燥火,心里的火却比这还大。 女戏子差不多都做皮肉生意,她从小长在戏班,演起春宫来活色生香,想必也经验匪浅。对于绥绥的过去,他打发人探查过大概,可一些细枝末节,他并不知道。 起初他没兴趣知道,后来,是不大敢知道。 但无论如何,都只是脑中模模煳煳的影子,此时此刻,却全部翻尸倒骨地回味了一遍—— 这样一个女人,他怎么能够动了心。 他冷冷看着她,汗湿的胭脂晕开,方才一番打斗,染得脸颊,眼皮,到处红痕斑斑。她并不像演戏时那样泼辣大胆,黛眉微蹙,一双狐狸眼睛里盛着汪汪的水。 这也是假装吗?装作不胜忍耐讨男人怜爱,就像她一直以来对他假惺惺地讨好。 不喜欢他,依旧可以柔媚乖顺地服从。 他在她心里,彻彻底底只是个恩客。 李重骏却咬牙,极力抑制住冲动。他还要去问她,仿佛是一种自我的蹂躏, 「从前,你也是如此吗?」 绥绥她含含煳煳问:「啊?……什么如此?」 「和那些人。」 绥绥嘴里合不上,一说话就有口水淌出来,听他奇奇怪怪只说半句话,烦得要死,还不能表露,只得又小心道:「殿、殿下说什么人?」 没想到下一刻他忽然起身,一把将她推倒在榻上,自己也欺上了身来。手臂撑在她面庞两侧,暗影中黑眼睛亮得像野狼。薄唇几乎挨到她颤动的眼睑,似是一个吻,又没有吻,只有喘息低沉,温热气喷薄在她脸上。 他轻声冷笑,像在逼供, 「那些嫖你的人。」 第十七章 羞辱 绥绥在茫然和震惊中愣了小半刻。 大剌剌的羞辱,她觉得气愤,可也註定了只能敢怒不敢言。她梗着脖子咽了口气,慢抬娇眼,轻声娇笑道, 「殿下说笑话呢。殿下少年气壮,筋信骨强,他们那些老货,怎的配与您相提并论?奴婢这些年还从未见殿下这样……干净漂亮的。」 他不是洁癖么,她偏要噁心噁心他。 这狗东西,气死他,活该气! 可话一出口她又后悔。此时此刻保命要紧,即便只是阴阳怪气,也不该多这个嘴。 李重骏果然给气着了,却没打算放过她。他依然阴沉着脸,颈上的青筋却都胀了起来,再不说一句话。 绥绥蹙眉哼了两声,一声高,一声低,倒并不似之前疼痛。她手里攥紧汗巾抵着下颏,下面小心翼翼吃下,上面的唇也咬得死紧。 她故意不去看他,却反被他扳回脸来。 他生得清俊,阴戾的神色掩住了清秀的眉眼,倒像是个陌生人了。 李重骏咬牙,像个莽撞的游人走进一条不认识呃路,曲径幽深,一口气闯到尽头,然而他并不知道那就是尽头,还要闯。溽热的天气,他大汗淋漓。 绥绥起初还强撑着与他较劲,不想头一回就被撞到最深。他喘了口气,更凶蛮地抽拽起来,在他是泄恨。 可在绥绥看来,只纯粹是洩慾。 她像膝盖中箭,又麻又痛,咬着汗巾才不至于大声呻吟。 从前她是演戏,她也乐意扮演一个荡妇。 可如今他把她当荡妇,她反生出没来由的骨气,一声也不肯吭。 绥绥一颠一颠,像疾风骤雨中的枝头海棠。好在她武旦出身,柔韧有力,非闺阁淑女可比,几下子便从疼痛中恢復,适应了汹涌的浪涛,甚至尝出了味儿来。 手臂攀隔在枕上,满头小簪小钗打得泠泠作响,身后嘭嘭不绝,与水声相映成趣,她的妆全花了,也无暇顾及仪容,濡湿的头髮黏在脸上,眼波晶亮,满面潮气。 大雨将息,殷红的海棠花零落成泥,飞了一脸。 李重骏心火烧得摧枯拉朽一般,却如一拳打在棉花上。他望着绥绥的脸。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9页 这样,可有什么不一样吗? 与那些男人给她的,有什么不一样吗? 大约是没有的。 他奋力鞭笞,绥绥情极,仰头尖尖叫了一声,似乎也觉得痛,伸手去推他,手指晃来晃去,却反被他捉住,愈勒缰策马起来。 「……痛、痛。」 「受着。」 他语气生冷,嗓子却是哑的。 她已经不记得是什么时候结束的了,只记得他忽然放手,她整个人往前倒,瘫软着身子伏在榻上,褥子渐渐湿了一片。 李重骏一言不发坐倒在榻边。不知过了多久,有个小厮探头探脑地来看看可要服侍,才过来,就被李重骏一脚踹在地上。 他披起衣裳走了。 绥绥昏昏沉沉,再醒过来仍是一片深夜。她是被冻醒的,花厅上一个人也没有,炭火灭了,灯烛也熄了。李重骏的氅衣搭在座床上,看上去又柔软又暖和。 可她不想去碰。 她拖着酸软的身体,倒了半碗凉茶稍稍清洗,又捡回掉在地上的衣裙穿上。借着月光在床榻上找了一番,水渍冰凉,果然没有一丝血红。 小戏子从小折腰噼叉,大多早就没有「囫囵身子」,她也知道,才敢骗他。 李重骏走的时候似乎还气得不轻。 算了,管他呢。 阴冷的夜里,仿佛世界都完了,她也格外丧气。 他想杀掉她就杀罢,她已经把小件的首饰偷偷带回家不少,翠翘卖掉,也够过活了。但她还是觉得对她不起,她身子那样弱,有了钱,也难生活。 绥绥胡思乱想着,又倒回榻上,就在这荒凉的废墟里睡了一夜。 第十八章 露馅 绥绥累极了,沉沉地睡了一觉,醒来的时候已经不知今夕何夕。 外面天昏地暗,也许就要下雨了。 她慢慢爬起来,昨夜的激烈没让她怎么难受,倒是睡了一夜有点落枕。绥绥正打着呵欠揉脖子,忽然听到门外响起杂乱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然后虚掩的大门被推开,拍在墙上,嘭的一声大响。 再看时,见原来是一行婆子打扮的妇人。为首的一个冲到跟前:「这都过了巳时了,姑娘好睡呀!——也别睡了,和我走一趟吧!」 拽着绥绥的衣裳便往床下扯。 绥绥吓了一跳:「哎呀——你干什么——放开我!」 她的身份特殊些,不似寻常小丫头可以随意打骂,婆子也不敢真的使力,被绥绥挣脱开了,便横眉道:「我劝你老实些!再吵嚷起来,就送你去见官!」 绥绥懵了:「凭什么?——我犯了什么法!」 那婆子却不再与她废话,生拉硬拽将她带到了李重骏的书房。夏娘早带着人在外间严阵以待,脸色也一样难看,一见到绥绥便道:「你可知罪?」 绥绥茫然:「我什么都没做,何来知罪——」 「好你个嘴硬的蹄子,不见棺材不落泪!」夏娘面前有张黑漆矮案,她掀开上面的红毡,只见许多金钗子,金手钏,惶惶的灯火下闪闪发亮。 「看看这些东西,还敢说你什么都没干!」 绥绥定睛看了看,只见都是李重骏赏给她,又被她偷换成金包银的首饰,登时心里一沉。 夏娘果然把一只金镯子送到她面前,金光灿烂的一环,刮擦掉的一块下露出银白。 绥绥万没想到会被发现,惶惶地说不出话来,却听夏娘恨骂道:「没良心的东西!殿下待你哪里不好,金的银的,要什么给什么,你倒会生钱!要不是今儿早上我发现,由着你偷梁换柱,只怕明儿王府都叫你搬空了!走,跟我去见殿下——」 一语未了,只见竹帘底下出来个青袍男子,是管事的高阆。 高阆看了绥绥一眼,微不可见地嘆了口气,便转过脸对夏娘道:「嫂子进去吧。殿下正看画儿呢,别叫得鬼哭狼嚎的!」 夏娘忙应了声,走了进去。 两个婆子押着绥绥,也送到了屋内。 一张青山绿水的画帛悬在书案背后的墙上,李重骏背对众人坐在书案上,踏着座椅的扶手,闲闲自得欣赏那幅画,仿佛心情不错。可绥绥见了他,就想起昨夜的狂风骤雨,看他这么舒服的样子,不免又气又恨。 他淡淡问:「出什么事了。」 夏娘忙站住,从头到尾描述了一遍。 原来是今天一大早,有个绥绥院里的小厮鬼鬼祟祟从穿廊回院儿,被夏娘看见,拔腿就跑,当即就被她抓了回来。打开他怀里的包袱,只见里头装着魏王赏赐的首饰,夏娘当即就觉得不对,回去称了一称,才知道是给人换过的,外头只有曾薄金,里头都是银的铁的。她立刻带人去抄检偏院,没想到首饰奁里几乎全是假的。 绥绥听得大吃一惊。 不可能……这不可能! 她换首饰都是自己去的,从不假手他人,哪里会有小厮参与? 但这调包计的确是她的主意,如今东窗事发,她无可辩驳,自该受罚,只好垂头丧气地不说话。 府内的事情都要高阆经手,因此他也在一旁道:「若要寻常下人偷换主人家的东西,拿到衙门,随他们打打杀杀倒也罢了。只是一来,绥姑娘身份不比旁人,二来……这些东西虽是绥姑娘逐日戴的,却也是殿下赏的,怎么发落,还得由殿下定夺。」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0页 过了一会,李重骏才道:「唔,知道了。」 他换个姿势倚在桌上,一手搭着膝盖,天水碧的袍角散在乌木桌上,露出象牙白的锦袴,丝绦与玉佩的流苏垂下来,青玄交错。 这个阴暗的早上,他却格外鲜活,恢復了那个漫不经心的小郎君,全不见昨夜的阴戾疯狂。 夏娘似乎以为李重骏要大事化小包庇绥绥,急忙补充道:「说是殿下赏的,也不过是赏给她戴的,她说换就换,就卖就卖,自己随意做主,这还了得!再者……如今府上望着收拾细软,各处乱糟糟的,闹出这样的事来,殿下不管,叫底下人看去,岂不是给他们提了醒。」 李重骏打断了她。 「高阆,按王府旧例,此当如何处置?」 高阆忙道:「回殿下,从前瑞王府上有个妾侍偷把瑞王殿下赏的玉佛送给了自己哥哥,闹到王妃那里,打了十板子……」 绥绥倒吸了一口凉气。 昨夜李重骏那么生气,只怕不会让她好过,她咬紧牙,在袖子里攥紧拳头,等着挨打。 然而李重骏却道:「打就不必了。」 他语气松散,似乎并没有生气,绥绥愣了一愣,还没把那口气喘出来,便听他语气平平说出了后半句, 「你待会叫个人牙子来,把她卖了。」 绥绥一顿,登时如同五雷轰顶一般。 满屋子的人听了,也都是一脸的不可置信。 绥绥在他们眼中可是夜夜承欢的宠妾,倒腾那些首饰,顶天了赚一二百两银子的私房,他即便是个不受待见的王爷,也不至于把这点钱放在眼里,怎么忽然就翻脸要卖人? 绥绥像被人打了闷棍,惶恐得喘不上气,不是为了她自己,而是翠翘——一旦被卖到天涯海角,山高路远,再逃回来只怕难如登天。 她也顾不得昨晚的龃龉,扑通一下跪在地上,跪行到案前:「殿下,殿下,别、别——」她话都说不出利落,急得落泪:「别卖我……求求您,殿下,我这两年统共卖了一百八十六两半,除了用掉的五十两,都还在我房里,我还给您……剩下的,剩下的我想办法,无论如何也补上这个窟窿,只要,只要您别把卖出这凉州城——」 绥绥怕极了,止不住哭起来,这还是她头一次在他面前流眼泪。她心里又紧又涩,没个发泄,忍不住揉搓他散在桌上的袍角,却被他厌恶地拂掉了手。 李重骏又叫了一声高阆, 「远远地把她卖了,越远越好。唔,对了,告诉他们,到时一定找条花柳街把她转手。」他托起她的下巴,仰唇冷笑道:「庶不埋没人才。」 第十九章 发卖 绥绥勐然睁圆了眼。 她忽然一个激盪,像是灵光乍现,明白了什么。咬着牙,一字一句道, 「因为昨晚,是不是?殿下生气,所以要卖我,至于这些首饰——你早就知道了,今日做了这个局,引夏娘来告状,就是为了卖我!」 怪不得会是今天。 怪不得会没头没脑出来个小厮。 李重骏已经抬起了头,看也不看她,依旧风轻云淡地赏着他的画。 绥绥浑身颤抖,满眼的泪也跟着水波震盪:「殿下若恨我,要打要杀随便你,何苦让我生不如死!你是王爷,是天子的儿子,要我的命不过一句话,用得着这么费尽心机地折辱我,我不是人吗!窑子那样的地方——」 她没有去过窑子,却见过染上花柳病的戏班姊姊,快死的时候去看她,满身满脸的烂疮,还没断气便被班主塞进了棺材。 绥绥说不下去了,号啕大哭起来,侍从怕她做出什么事来,忙上前两个扳住她的肩膀。 她看着雪白的粉墙,哭得心灰意冷,想要寻死,可是很快她发现,比寻死更悲惨的,是她无法去死—— 人死灯灭,不仅没人照顾翠翘,一旦消息传出去,翠翘知道了她是为何死在了魏王府,只怕连她拼了这条命留下的钱,也不肯去碰了。 高阆掖着手不说话,倒是夏娘皱眉看了半日,忽然踌躇着开了口:「殿下……殿下还请三思。这小蹄子该死,可咱们王府买人就罢了,何曾卖过人,叫旁人知道了,岂不要笑话……」 李重骏懒得理她,摆摆手让人都下去。 绥绥彻底绝望,人倒像忽然静了下来。也不哭了,一双桃花眼肿成了杏核,无喜无悲地望着李重骏,忽然淡淡一笑:「殿下若要解恨,我给你出个法子——把我远远地卖了,能看见什么?倒不如把我就卖到凉州的窑子里,当着面叫人糟蹋我,想叫多少人叫多少人,想怎么弄就怎么弄——」 至少这样她还在凉州。 也许……还有机会联络翠翘。 可李重骏却像被踩了猫尾巴似的,厉声呵了一句:「胡说什么!」怒目瞪着绥绥,随即便打鸡骂狗地叫人把她拖下去。 绥绥头晕目眩,把嘴唇都咬破了,却也一声不吭,直到被拖到角子门,要被塞进车里了,却见穿廊下跑来个小丫头,竟是小玉。 小玉叫着「姑娘」,哭哭啼啼地奔来,到眼前被两个小厮拦住,扑通跌在地上。 还是追来的夏娘给小厮使了个眼色,让他们暂时放开了绥绥。两个姑娘抱在一起,小玉只顾着号啕大哭,绥绥也流眼泪,却趁着贴近她耳朵,把自己藏月钱的地方悄悄告诉了她。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1页 「我每月两贯钱,这是干干净净攒的,如今我花不上了,给你留着罢。别哭,别哭,听我说——你尽早寻出来藏着,不然叫那些人知道了,白便宜了他们。」 她留给小玉的只有这一句话。 诗里的送别有长亭,古道,兰舟催发,杨柳依依。 可绥绥不懂这些。 她知道,她大概就是李重骏心里的那样,庸俗,市侩,又贪财。她也知道他讨厌她,讨厌她那些骯脏的过去。 她能想到最坏的结局无非是个死。 却没想到李重骏这么狠。 临别她给夏娘磕了个头。这个骂了她两年狐狸精的女人,竟是最后唯一给了她一点照拂的人。 随后,她便被两个小厮塞进了一辆马车里。 车夫是一个穿黑短打的人,有点下雨了,他戴着个斗笠,绥绥觉得有点眼熟,上车匆忙,也没来得及看清楚。 雨越下越大了,噼里啪啦砸得人心乱。 车轮辘辘,在昏沉的雨天里行驶了一天一夜。绥绥浑浑噩噩,却再没掉一滴眼泪,一路上都在盘算着怎么逃脱。想来想去,只是毫无头绪。她见车停下来,只当是到了人牙子的所在,等下车时,却见面前是一条小巷子的尽头,一扇黑油大门,进去是个小小的灰砖院落,葡萄架上缠着新绿的藤萝。 怎么看都不像是个人牙子的住处。 「这、这是何处?」她问小厮,却根本没人理她。 绥绥只怕这是个暗娼的窑子,心惊胆战走进了房内,隔着门帘便听见咳嗽声。 她愣了愣,连忙抢步进到内室。只见屋内一张坐床,有个穿蓝布长褂,白绫裙的女人倚在床上咳个不停,有个穿青衣的小厮守在她身旁。 「翠、翠翘!」 绥绥大惊失色。她从未和李重骏提起她有亲人,可显然,他都知道。绥绥冲到翠翘面前,来不及同她说话,便转身护在她跟前,她一天一夜没吃东西,蓬头垢面的,活像只炸毛的猫, 「你——你们要干什么!李重骏他到底要干什么!我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弄死我还不够,连我我姊姊也搭上!」 「妹,妹妹——」 翠翘似乎是被她吓得不轻,可一开口又咳起来。 倒是那个穿黑的车夫褪掉了斗笠,露出那张瘦削的脸来。 是高骋。 高骋是李重骏的心腹,怎么如今沦落到当车夫卖人了?绥绥怔了一怔,翠翘终于喘过一口气来,轻轻道, 「妹妹不要冤枉了人家,就是那位穿青的哥哥接我来的,说是魏王殿下送妹妹来敦煌落脚,把我也接来,同妹妹见面。倒是妹妹……怎么弄得这样子?」 她抽出汗巾来为绥绥擦身上的水渍,绥绥这回真傻了,惊愕得半日说不出话来。 还是高骋实在等不下去了,先开了口,低低道:「府上人多眼杂,并不都是殿下的人。眼下多事之秋,姑娘跟殿下两年,这时要走,未必走得干净。索性做出戏给他们看。这处房子已经顶了下来,房契给了翠姑娘,姑娘只管住着。只是殿下要回长安去了,山高路远,姑娘万事留心,好自为之。」 他说完,不等绥绥反应,便先行离开了。三个小厮跟在后头,其中一个本来抱着个包袱,走前也留在了坐床上。 窗外风雨交加,绥绥简直是像在雨夜骑马狂奔,被一个转身甩下了马,摔得眼冒金星,一脸茫然。 她倒像是个病人,被翠翘搀着坐到了坐床上,手搭在包袱上,忽然摸到了什么硬硬的东西。 她本以为只是她两件贴身的衣物,再打开看时,却见两条手帕底下闪着黄澄澄的微光。 绥绥怔怔地提着包袱底倒了过来,只听骨碌碌一阵响,不知多少金饼饼掉了出来,散在榻上。 她从没见过这么多金子。 绥绥瞪大眼睛,捂住了嘴。 短暂的窒息之后,她忽然提着裙子追出了房门,跑进了大雨里。外面暴雨倾盆,没有电闪,也没有雷鸣,只有轰隆隆的雨声,水雾蒸腾白茫茫一片,把这苍茫人世间的一切声响都压了下去。 巷子里空荡荡的,连车辙都被雨水沖刷,像洗去了一场荒唐的梦。 梦醒来再回首,一切了无痕迹。 李重骏不再看画了,他坐回书案前读信笺。春天,棉帘换作了竹帘,雨风吹进来,一地老虎纹,他的影子也被映在地上,身姿秀挺,是少年人的宽肩薄背。 高骋从敦煌回来,向他禀报。 他脸上没有表情,也看不出喜悲。他经歷过太多的离别,自从六岁那年,他在佛堂长跪了七天七夜也没有留住病重的母亲。 他从来没有留住过谁。 何况是那么个女人。 他才不在乎。 读过最后一行,李重骏叠起薄薄的信笺,依旧靠近灯烛烧掉。他只是淡淡吩咐高骋:「把后面这幅画弄下来。」 「是。」 他起身离开内室:「留着它,但别再让我看见了。」 「……是。」 第二十章 重逢 见过了敦煌,绥绥忽然理解了李重骏的坏脾气。 这座孤城像是嵌在荒漠中的宝石,数不清的宝石——伊朗的青金石、和田的玉、天竺的黄金和波斯的玻璃,个个流光璀璨,在集市上堆得像小山。巍峨的佛寺佛矗立在戈壁,漠然的金色墙壁上画着衣带飘飘的干闼婆;鸣沙山上,胡人的驼铃日夜不断地响着。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2页 这是绥绥从未见过的热闹。 敦煌已经是这样的,长安只怕还要繁盛千倍万倍,何况李重骏还生长在王宫。乍来了凉州那样春风都不度的地方,早晚得憋出病来。 绥绥小时候只吃过阿耶自己酿的粟酒,又辣又烈,吃了凉州的葡萄酒,香甜醇厚,已经觉得是人间美味;到了敦煌,见这里不仅葡萄,梨子,桃子,桑葚,甚至香瓜都可以酿酒。 她借着开酒铺子要挑酒麴的由头,一连十天都在街上吃酒,在那条最繁华的官道上,从街头尝到街尾。 虽然绥绥不肯承认,但她知道,她心思挺乱的。 为什么呢。 也许因为她在心里说过他很多坏话。这能怨她么!——他平常那狗脾气就算了,床上还那么凶,那天更是要卖她到窑子,即便是做戏,也够混帐的。可最后也是他把他送到了敦煌,留下好多好多钱,让她做了个想也不敢想的美梦。 她想怨恨他,又觉得吃人嘴软,不能放下碗骂厨子。 「姑娘?姑娘?」 绥绥回神,只见穿短打的酒馆小二站在她跟前,手里捧着一只酒罈,桌上还另搁着好几坛。 小二笑嘻嘻道:「这杏酒,葡萄酒,桃酒您都尝了,您还想试试什么?」 绥绥也没吃醉,却有点心不在焉似的,搓搓脸颊道:「哦,不用了……你们这酒滋味不错,劳你包两块酒麴给我罢,我回去自己酿着试试——」 一语未了,只听远远传来一阵马蹄嘚嘚,此起彼伏,少说也有十来只。绥绥在酒馆二楼,正好靠窗,从窗外望出去,马没看见一只,倒是见着了好多穿褐色袍子的衙役。他们挎着刀驱赶街上的行人,把他们都赶到路边,然后自己也退到了街边拍手。 绥绥看得一脸茫然。 还是小二见多识广,颇为得意地告诉她:「姑娘不知道罢!前儿陛下下了一道谕旨,说要让凉州的那个王爷回京,看这排场,准是他没错了。」 想得美,绥绥撇嘴,她在凉州从没见过李重骏有这样的待遇。 可那马蹄声渐渐近了,先看见十二对穿着黑袍的侍从,骑着高头大马,竟真有几个是绥绥见过的。 她腾的一声站了起来,伏在窗沿上,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 打头的侍从后紧跟着一辆马车,车厢比房子还大,帘幕遮得严严实实,也看不出是谁。所幸这时县令与太守打马而来,临到他们跟前下马,跪在地上拦住了去路。 两个侍从打起了青毡帘,走下来个锦袍玉带的男人。 是李重骏。 倘若绥绥学习过内廷的礼仪,应当会它们是亲王的公服,认出那些冠帻缨,簪导,绛纱单衣,白裙、襦,革带,金钩暐,假带,方心,韈,纷,鞶囊,双佩,乌皮履…… 但她不懂。 她只觉得每一样都雍容,每一样都贵气,像玉,在日光中浸得华光润泽,却那样冷,那样遥不可及。 简直不像是他了。 又或者,这本就是李重骏在陌生人眼中的样子。 他们做过最亲密的事,却从未熟悉过。 那些官员似乎也没别的事,就是赶来见过,给魏王殿下行礼套套近乎。李重骏淡淡的,说了两句就打发他们起来,官员们不敢,要请魏王先回舆。 于是李重骏转身,余光却瞥到了不远处小楼上银红的影子。 他只是顿了一顿,离得远,绥绥甚至看不清他的神色,却已经手脚大乱。她想要躲起来,可全身像钉了钉子,扎在窗边动弹不得,就看着他转过了脸去,登了马车。 车轮辘辘,马蹄嘚嘚,在微寒的春风中渐行渐远。街市渐渐恢復了喧闹,集市里有个老人在卖笛子,一边走一边吹着,悠扬的,呜咽的羌笛。 就这样吧? 就这样吧,她摆脱了李重骏,又拿到了钱,简直两全其美。 可他们早已走远了,绥绥木木地矗在窗边,直到小二一口一个「姑娘」把她叫回了神。 小二还等着做生意:「姑娘,那您等着,我给您包酒麴去!」 绥绥却叫住了他:「且慢!」 她跳上窗台,一脚踏在凳子上,深深吸了口气:「拿一壶你们的粟酒来,要最烈的。」 小二惊讶地从头到脚打量了她这一身银红短衫白襦裙,娇滴滴的秋水眼,便带着三分好心,三分轻蔑地笑道:「不成不成,我们这儿的烈酒,别说您一个姑娘家,就是杜康来,也保管喝倒了——」 绥绥狠狠瞪他一眼:「快去!」 喝倒?笑话,只有李重骏那不中用的才会喝醉,每每筵席,还得靠她挡酒。绥绥赌气似的让小二倒来了满满一碗粟酒,又在他看笑话的目光中仰头一饮而尽。 都说一酒解千愁,绥绥也不觉得自己在愁,她只是有点怅惘。烈酒入喉灼了心肺,一通火摧枯拉朽般烧过了,烧掉纷乱的过往,人也爽利了许多。 她抹抹嘴巴,长舒一口气,叫已经目瞪口呆的小二结帐,然后拎着扎酒麴的油纸包回家去了。 第二十一章 周姑娘 绥绥又忙起来了。 她神农尝百草似的试了所有水果,还是觉得梨子酒和葡萄酒最好吃,而且顶好是伊犁的葡萄,张掖的红梨。于是各买了两百斤堆在地窖里,雇了两个邻家的小胡女来,每日洗濯,晾晒,蒸熟捣烂,忙进忙出,直忙活了两三个月。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3页 敦煌民风开化,妇女在街上行走,连帽帷也不用戴。虽是自在,却也有不好的地方——绥绥这酒还没酿出来:「酿酒西施」的名号却传了出去。 醇酒妇人,从来都是男人的最爱,尤其是整日无所事事的地痞流氓。 那日天已经黑了,她送两个小胡女出门,正要转身回院,只见街对面一个男人的影子,高大健壮,晃晃悠悠走着,似乎是往这里来。 绥绥心一惊,一手一个拽回了两个那小胡女,拖进院里赶忙关门,那男人竟也加快了脚步,跌跌撞撞闯过来,老远闻着酒气。 绥绥才慌忙闩上门,便听见怦怦拍门声,寂静的夜里响如闷雷。 「周姑娘——周姑娘!」 在这里,绥绥是街坊口中的周姑娘。周是她原本的姓,她没有名字,绥绥是在戏班里的花名。她曾经是小戏子,又成了亲王的侍妾,兜兜转转一大圈,终于又做回了周姑娘。 可是他叫她周姑娘,她一点都不开心。 这男人她认得,住得不远,自从十天前在街上见过了她,就白天夜里在这附近转悠,今日索性找上门来了。 绥绥硬起嗓子来叫道:「干什么!」 「我来买酒,姑娘开开门,卖我一壶酒。」 「没有酒,你到别处去吧。」 「周姑娘,开开门,开开门。」 「你再闹,我就报官了,让衙门抓你!」 「报官?老子怕他们!」他倒哈哈笑了,还在拍门,拍得山响,门闩一震一震的,绥绥用手去按,整个人都被震得颤抖。 她一气之下,让两个小胡女看好了门闩,自己拣了两块砖头,爬上墙下的酒缸,从墙头上对着他扔下去。 只听「咕咚」两声,瞬间的安静,那男人随即哎呦哎呦叫起来。一面叫,一面暴跳如雷,破口大骂, 「好你个小婊子!你敢你敢——你也不十里八乡打听打听!你也别嚷着报官,明儿等着蹲大牢吧!不给你捶出黄儿来,爷爷我跟你姓儿!」 绥绥嘴还硬:「我打听,我认得你是谁呀我就打听你!——」 她回头小声问小胡女:「他是谁呀?」 两个小胡女瑟瑟发抖,磕巴地说着生硬的汉语:「他是……是咱们县、县太爷的……侄子。」 「……」 绥绥跟在李重骏身边狐假虎威惯了,下手前根本不怎么考虑对方的身份,听了这话登时欲哭无泪, 「你们怎么不早说啊!」 小胡女哆哆嗦嗦的,绥绥也蔫了,再不敢回嘴。 那男人急着包扎,也骂骂咧咧走了,走前还指天誓日地让她「等着」。 绥绥见他走了,赶忙鬼鬼祟祟送走了小胡女。 她心里怕得要命,还不敢对翠翘说,装作无事发生地打发翠翘吃了药,自己却一晚上战战兢兢没睡着。 思来想去,与其倒霉来找她,倒不如主动迎战——去衙门自首,要打要杀随他便,不然牵连翠翘不说,那两个小胡女也要跟着倒霉。 可转天天还没亮,她才出门,却被卖消夜的小贩拽住了。 「周姑娘!周姑娘!」 小贩是个十五六岁的毛孩子,绥绥酿出各种稀奇古怪的酒来,总是送他尝味道。 他挤眉弄眼,像憋着个大新闻要告诉她:「昨儿晚上我都听着啦!我才走到就街就听见那一位——」他努努嘴,「大喊大叫的。我才从东市回来,姑娘猜怎么着,那人晚上回家,都到家门口了,被人堵在门口暴打了一顿,生生打断了三四根肋骨,腿也折了,大晚上的请大夫进去,现在还没出来呢。」 「什么!」绥绥吓了一跳:「是谁干的?」 小贩摇头:「不知道。那人常年欺男霸女,仗着县太爷没儿子,什么坏事儿不做?想是不知什么踢到块铁板,遭了报应了——嗐,姑娘也别管这些了,反正有人替你报了仇啦!」 绥绥没想到天上掉馅饼,还刚刚好让她接着,犹犹豫豫地接受了,却还是有点担心,担心他们怀疑是她干的,还要来寻她的晦气。 好在过了些日子,不仅那男人没再来,连县太爷也没有替侄子报仇的意思。 绥绥虽想不出是哪位大侠行善积德为民除害,见天下太平,也渐渐放了心。 直到这件事已经过去了,她才敢把它讲给翠翘听,而且着重讲了后半部分「恶有恶报」的故事。 可翠翘听了,还是又难过了一回,落泪道:「咱们两个女人,独自生活多少艰难,你不去找事,事自来找你……若不是托着我这个累赘,妹妹早些找个好人嫁了,总好过现在——」 「嗳呀,姊姊又来了!」绥绥皱眉嗔笑道,「找男人做什么?咱们现在手里多少有点钱了,找个男人,我还嫌他占了我的便宜呢,就咱们两个,不清静么!」 「可是……」 绥绥赶紧堵住她的嘴,神神秘秘笑道:「而且……我已经嫁过人了,孔夫子说什么来着——一女不嫁二夫呀。」 「魏王殿下不是已经——」 听见魏王两个字,李重骏的样子立刻出现在绥绥面前,却随即被她赶走了。 她托着下巴,不屑地笑:「才不是他呢,我和他又没有拜天地,怎么算嫁呢。」 翠翘惊异地看着她,绥绥看着她不可置信地样子,很觉得有趣,于是故弄玄虚道:「那个人呀,姊姊你分明也见过的,你只往五年前想吧。」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4页 翠翘抚着心口眨眨眼:「难道……难道是——」 「对。」绥绥依旧是笑嘻嘻的样子,「就是他。」 「那他现在在何处?」 绥绥长长嘆了口气,虽还是笑着,却摇了摇头,垂下眼睛道:「大概……已经不在了罢。」 第二十二章 藏拙 「殿下,才刚敦煌来信了,说自打他们把那小子狠揍了一顿,三个四月了,还养着呢,没见有动静。」高骋低低禀报,「绥姑娘想是为了避风头,还没把铺子张罗起来,只每日着男装出门卖酒,寻着买主,就带着人把酒送到他们房下。」 「还真有人上她的当。」李重骏不屑嗤笑,却又问,「都是什么人?」 高骋道:「就是几处食肆酒馆……对了,还有家南馆。」 李重骏顿了一顿,挑起眼尾掠了高骋一眼,也没说什么,继续整他手腕上的绑带。 小黄门把马牵来了上林苑的承光门,又递上弓弩箭箙,李重骏拿在手里掂了掂,负在肩上翻身上马。 今日五月二十三,黄道吉日,宜畋猎。 陛下开上林,检阅皇子骑射。 今上十四子,八个都在长安,其中三皇子的生母王淑妃是太原王氏,六皇子的生母萧贤妃出身兰陵萧氏,虽不比崔卢,亦是储君的有力人选。 两人出身不相上下,谁也不服谁,各自卯足了气力,铁骢抛鞚去如飞,很快意气风发满载而归。 魏王时隔五年重回长安,又是在这样的多事之秋,自然也颇受瞩目。 然而他的表现实在不尽如人意,竟一只勐兽都没打到,回来的时候,马后只有两只野兔,一只豪猪的尸首。 甚至还不如十五岁的瑞王。 皇帝倒依旧挨个奖赏了一番,待在建章宫用了午膳,遣散了众人,却独留下了李重骏。 「九郎。」皇帝闲闲问,「今日可是身子不爽利?」 「多谢父皇关怀,儿臣很好。」 「那倒怪了,记得自幼你比弟兄们都机敏伶俐,十三岁上就能独杀虎豹,怎的在西北待了几年,不说长进,反倒不如从前了?」 李重骏顿了一顿,平平道:「儿臣不敢当,业精于勤,荒于嬉,儿臣许久不碰弓马,难堪父皇谬赞。」 「朕在长安倒真听说了一些风言风语,你在凉州,是很逍遥。」 李重骏跪在御座下:「儿臣无能。」 皇帝笑了,转而吩咐左右备马备弓弩,牵到殿前的平场让李重骏重新骑上。 远处的树林里,只见一个小黄门牵来一只梅花鹿,另一个小黄门来传陛下的口谕, 「陛下要看魏王殿下再射一箭。」 李重骏不明其意,略有些犹豫,却还是拉起了角弓对准它。然而待小黄门放开手,梅花鹿奔跑起来,离得近了些,他才看出,那竟是皇帝豢养在自己寝宫里的御鹿。 他挽着弓迟了一瞬。 只这短短的一瞬,却听「嗖」的一声,那只梅花鹿已经被一只羽箭射中颈部,血溅三尺,倒地抽搐不已。 李重骏心下大惊,立即寻那羽箭射来的方向望去,却正遇上另一支羽箭飞来,他下意识地偏了偏身子,虽躲过了箭镞,却还是坚硬的羽毛尾刮破了脸颊。 可他甚至来不及抹一把。 此箭一出,倒是一唿百应,不远处树林中箭啸声四起,几道黑影飞掠迂迴。 李重骏也管不得其他,急急勒绳纵马,弯弓搭箭回射一圈,生铁羽箭似一发发银白流星,虽个个击中,人仰马翻声不绝于耳,他却也将箭箙消耗殆尽。 偏在这时,有两支箭左右开弓同时飞来,他别无选择,索性抛了弓箭一跃下马,呛啷拔出剑来,一个旋身,接连砍断了两支,一尺寒光映亮了锋利的黑眸。 他落稳在地上,却正远远对上殿前的御座,见皇帝在御座上意味深长地微笑。 是皇帝在试他。 李重骏心下一沉,忙收了刀,敛尽了凌厉的眼锋,回到殿中当众跪下:「儿臣该死。」 皇帝淡淡笑道:「御鹿并非死于你手,你因何谢罪?」 李重骏仍是那句:「儿臣该死。」 皇帝呷了一口茶,久久没有说话。再开口,早已换了一副声口,左右侍从退尽,空荡荡的殿宇,倒像是冰窟。 「在这皇宫里,不做猎人,便是猎物。」 夏日,珠帘半卷,日头悠悠移到那边去了,李重骏掩在暗影里。他低着头,神色晦暗不明。 「儿臣不懂——」 「就如今日逐鹿,你不杀它,自有人去杀,杀了它,下一个便是你。既生来背着李家的姓氏,没有人能够独善其身,一味藏愚守拙,只会聪明反被聪明误,终究害了自己。九郎,你好自为之。」 那日凉州他自导自演的刺杀,皇帝都知道。 李重骏微怔。 皇帝幽幽说罢,也不再理会他,径直吩咐左右备车辇,被内侍搀扶着起身离开了。 李重骏伏在地上相送,久久伏在地上,再缓缓起身的时候,汗湿的夹袍冰凉,眼底却是一片骇人的冷冽。 晚上的时候,宫中的内侍悄悄送来一匣卷宗,事关陇西五年前一桩大案。原是当地宝塔寺以借贷为名号,骗当地不识字的百姓签字画押,以几贯钱就当掉自己的土地,以此垦殖土地,广修寺庙。久而久之,百姓难以忍受,奋起反抗,反被当地官吏关进牢狱治了罪。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5页 虽是镇压了下去,可流言到底传到了长安。 谁都知道,说是宝塔寺做下的恶,背后还不是在陇西一手遮天的太原王氏。奈何当时皇帝还在扶持王淑妃对抗卢皇后,贞贤太子自杀之后,王氏自知难以匹敌,索性投靠了崔卢。 盟友变作了敌人,皇帝忽然又翻出这件五年前的旧案塞给李重骏,意味昭然若揭—— 「陛下是铁了心要对付崔卢,拉殿下出来顶缸。哎,这样的案子,查得好了,必定得罪崔卢;查得不好了,陛下今日那番话……只怕也不是白说的。殿下若去,前有虎豹后有豺狼,架在火堆上,可怎么脱身呢。」 高阆一向谨慎,可接到这案宗,也不免灰心嘆气。 李重骏只是不语,凝神了半晌,唇边竟浮起一痕冷笑。 等到三日后的朝堂上,皇帝闲闲地说出要重查这件陈年旧案,徵询在场皇子谁肯出面主持,李重骏站出来毛遂自荐,竟是一脸不知天高地厚的闲适,全没有一丝为难。 也丝毫不顾及三皇子在一旁快要杀人的表情。 皇帝颔首微笑,钦点他前去陇西查案。 于是李重骏在回到长安的四个月后,又登上了北上的马车。 临行那日,所有人都脸色沉重,偏偏敦煌的侍从又来了,禀报导:「殿下!绥姑娘她……」 高阆皱眉,低声喝道:「也不看看这是什么时候,下去!」 然而李重骏淡淡睨向了他们,虽没说话,高阆忙住了嘴。 「绥姑娘她——」侍卫看着高阆杀鸡抹脖给他打眼色,忙低头,话到嘴边又换了套说辞,「成日忙忙碌碌送酒,脚都不沾地,没什么大事。」 「嗳哟,周小爷来啦!小爷往里边请呀,瑞安倒酒!」 「不不不,茶就行,茶就行!」 「哎哟,既来了我们这儿,怎么也得吃两口,让瑞安陪您吃吧!」 「不用,我自己来,我自己来!」 南馆里,几个清秀少年打扮起来,穿着锦绣衣服,唇红齿白,眉眼乌浓,围着绥绥转。 绥绥戏班长大,见多了美女,还没被这么多美貌少年恭维过,虽然有点晕晕乎乎,但还是掐紧了手里的钱袋子,多一分钱也不肯花。 前两天她来南馆送酒,竟看见有个杂役长得像翠翘的弟弟阿武。翠翘是从小被卖的,五年前阿武从家乡找到凉州来,说要出去赚大钱赎她们出来,结果一去不回,生死不知。 翠翘这个病除了先天弱,又被班主打坏了,也有些替阿武日夜忧心的缘故。 后来,绥绥和翠翘故意不去提起阿武,心里却都早已认定他不在人世,万没想到五年后会在敦煌的南馆遇见他。 绥绥那天急忙去追,却没入人海没有找到。 由此她天天来,坐在大堂就点一壶茶,眼睛紧盯着来往干粗活的小厮看。 当然啦,小倌们更好看,有几个甚至跟李重骏差不多好看,但绥绥才不上这个当,瞅两眼过过干瘾也就罢了。 第二十三章 包人 绥绥在南馆一坐一下午。 直到乌金西坠,面前那壶高碎都喝没色了,也没看着一个像阿武的。她嘆口气,站起身才发觉想解手。 然而因为实在太一毛不拔,谁也不兜揽她了,随便给她指了个后巷深处的茅厕。 绥绥犹犹豫豫地过去看一眼,却发现连门都没有,她现在是装男人,当然用不了,只好强忍着回去。 一转身,却见窄窄的小巷子里多了个人。 是个少年。 高高瘦瘦的身量,站在后巷的角门上和人算钱,身后一担水,像是卖水的苦力。南馆的管事数着铜板给他,不知怎么争执起来,管事上来就是一巴掌,又一脚把他踢到地上,叫小厮把水挑进门里,走了。 绥绥见那少年趴在地上一声不吭,赶紧上前扶他,扳过他肩头,却不由得大吃一惊, 「阿,阿武!」 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绥绥自己都不敢相信。 那少年口鼻都是血,睁开眼来,定定看了一会,也大惊失色,爬起来就跑,却被绥绥追上来死死抱住怼在墙上, 「你跑什么!阿武,这些年你到哪儿去了!你姐姐担心你,命都丢了半条,你怎么沦落成这个样子!说话呀,你不认得我啦?」 她说着说,却见巷口似有些动静,再看阿武这满脸花,颤抖着脸说不出话,只好先用汗巾给他抹了一把,然后揪着他进了角门,回到南馆,对管事的道, 「给我开个雅间,今儿这人归我了!」 管事的见绥绥铁树开花,不免喜上心头。可他再一看,却又吓了一跳。就是他见多识广,也没见过嫖客不爱小倌爱杂役的,因咂牙花子道, 「这这这,您要不还是再看看,我们这儿相公应有尽有,犯不着找这么一个——」 「就是他了,快去!」 管事的又看了一会,又磕巴道:「而且,这也不是我们这儿的杂役哇,就是个送水的……不归我们管吶!」 可绥绥就是一副强抢民男的样子,好容易把阿武拽进房里,又让人打水上来,自己关紧了门窗,看样子是要云雨之前「共浴兰汤」。 可她只是扯着阿武的领子盘问。 问来问去,阿武终于哭了出来,扑通跪在地上,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6页 「绥绥姊姊,我没有……我不是不回家,是实在回不去,姊姊,我坐过牢了,至今还有人追杀要我的命,我不能连累你们呀——姊姊,我姊姊现在还好吗?你们怎么也到敦煌来了……」 绥绥下意识放开手,忙又捂上了他的嘴,惊恐地睁圆了眼睛低声道:「坐牢……为什么坐牢?你干什么了!」 「没有!没有!」阿武挣脱开她的手,急促地小声道:「我什么也没干吶,绥绥姊姊,是宝塔寺的那些和尚——我到了陇西,想和一个朋友借些钱来倒腾苹果卖,签了他们五十贯钱的契约。那些杀千刀的坑我们不识字,害惨了我们,稀里煳涂就签了高利债,我们还不上,只好把自己抵押给他们。好多人都是这样……地没了,人也没了,后来有人闹起来,要滚钉板告到知府衙门上,说人越多越好,我也跟着去了,可不知怎么着,反被他们抓了起来……绥姊姊,你信我,我真的什么坏事都没做过!」 绥绥也懵了,不知该不该信,平了平气息,又问:「那、那你是怎么出来的?」 「去岁陇西一带地震,皇帝为了祈福,特赦了一批犯人。我们虽出了狱,却得罪了宝塔寺,我那朋友就被他们杀了,我一路逃到敦煌来……怎么敢去找姊姊!」 绥绥紧紧盯了他一会,咬牙小声道:「罢了……看在你姊姊面上,我就信你这一次!如今我们住在西市小花枝巷里,今晚你先回住处,在外面晃荡两天,挑个晚上来找我们,别让人看见了。」 小厮打水来了,绥绥把他推到了屏风后,自己远远坐到了窗台上,背过脸道:「快洗个澡吧,我不看你。」 说来也怪,翠翘已经是个清丽佳人,阿武一个男人,竟比她姊姊还美十倍。灰头土脸的时候还不觉得,待洗去了满脸污垢,白白净净的,一双乌黑的大眼睛,比李重骏还亮,长发随便一扎,身上的破衣服也被衬托得俊逸起来。 深夜的时候,绥绥打发阿武先悄悄下了楼,管事的见了都目瞪口呆,只恨自己没发现这块璞玉,早知就该收入麾下,让他纳宾接客。 绥绥结帐之后,也趁着夜色熘出了南馆。 两个恩客模样的汉子在楼下吃酒,一脸茫然地看着另一个,低低道:「阿成,咱们这……也要禀报殿下知道吗?」 另一个也很为难:「不、不用罢,殿下才到陇西,正烦着呢,还是别去触这个霉头。」 两个侍从本想着就这一回,绥姑娘又没危险,瞒过去了,谁也不会知道。可过了两天,他们却发现大事不好了—— 一日夜里,那少年竟鬼鬼祟祟到了绥绥家后门,敲了两下门。绥绥打开门,二话不说就把他拽了进去。 从此……再也没出来过。 半月之后的陇西衙门,侍从阿成从敦煌来,照例来向魏王殿下禀报。 这要是高阆在,一定要先仔细盘问一遍,再嘱咐他该如何说,但今天高阆不在,只有高骋守在门外。 高骋本就有点木木登登的,不大通人情,请示了李重骏,便直接放了阿成进书房。 李重骏在堂屋里看卷宗。 天暗,房间又大,大夏天也感到寒凉。他穿着黛蓝的襕袍,俯身站在案前,一张长长的捲轴摊开,一手撑在案角,一手执笔,似乎在凝神写什么。 闻声抬头,神色沉静,像浸在冷水底的白玉。 阿成道:「在下见过殿下。在下来也无甚事,绥姑娘那里……」 他真不知道怎么开口,迟了一迟,李重骏已经皱起了眉。 阿成忙道:「绥姑娘很好!就是、就是家里如今多了一个人……」 李重骏挑眉。 阿成一咬牙:「上次姑娘去北里的南馆吃酒,在那儿和一个……一个送水的小子,歇了半宿。后来,那人就住进她们院子里去了……」 他忙低下头,根本不敢去看李重骏。说着说着,只觉得浑身汗毛倒竖,底气也越来越弱。 可直到完全闭了嘴,李重骏也没说话。 诡异的寂静,简直像钝刀子割肉,好在这时候又有个侍卫进来,匆匆行了一礼便道, 「殿下,找着了。五年前那些被关进牢狱的人里,除了病亡的,自尽的,就是挨到去年放出来,也都被宝塔寺的人杀得七七八八。终于找着一个,逃到敦煌才躲过一劫。他在敦煌流落了好些日子,一直靠送甜水过活,在下追查到北里的一处南馆,掌柜的说是半个月前最后见他,一个卖酒的年轻商人包他睡了半夜,看样子,他也卖身。后来便不知所踪了,在下想请殿下多派些人手,在敦煌仔细搜查一番——」 打断他的是一声碎裂的脆响。 阿成抬头,只见那根乌木白铜的笔桿已经折断在李重骏手里。另一个侍卫吓得住了嘴,茫然地看看李重骏,又看看阿成。 「不必了。」 李重骏直起身,把手上的残骸丢在桌上,闲闲擦掉手上的墨迹:「我们不是已经找到了么。」又叫阿成道,「你带着他们,去到小花枝巷,把人带来。」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唇角却是仰着的,极其诡异的弧度,似笑非笑,让阿成毛骨悚然。 第二十四章 吃醋 绥绥是送酒回来的路上被「请」上马车的。 说是请,简直和抢差不多,一辆马车在巷子口拦住她,下来两个大汉,说有人「想要见见她」,虽然行了礼,但也没有给她任何拒绝的机会。一左一右堵着,几乎是挟持着她上了马车。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7页 绥绥连问一句是谁的机会都没有。 还有没有王法了!光天化日,朗朗干坤,竟然强抢妇女—— 不对,她还穿着男装。 那更奇怪了罢!这要是从前,绥绥早就吓得要死了,可自从经过了李重骏的歷练,她竟很快恢復了镇定,绞尽脑汁想自己又得罪了谁。 难道是李重骏——不对呀,他现在不应该在长安吃香喝辣娶世家女么,怎会无聊到还来吓唬她;难道是那个县令的侄子? 也不应该对她这么客气。 结果马车从早行到晚,等绥绥又被请到陇西衙门里,在那高敞阴暗的堂屋里看到李重骏—— 哦豁,原来世上还真有这么无聊的人。 「殿、殿下?」 绥绥大大地吃了一惊。 她本以为一辈子都不会见到李重骏了,没想到还不到半年,他们又以这种离奇的方式再见。他又瘦了,穿着利落的玄青襕袍,整个人像他写的字那样,更多了些金钩铁画的锋利。 他坐在灯火深处,一片肃然气象。绥绥不明所以,只好试探着问道:「殿下……这是何处?」 李重骏看着手里的帖子,不理她。 ……他这脾气还真是一点没变呀。 她又问:「殿下为何会在这里?」 李重骏还是不理她。 绥绥还想问第三个问题,却发觉不远处的地上反绑着一个人,像是被塞住了嘴,呜呜地叫着。绥绥怔了一怔,忙仔细看去,发觉竟是阿武! 她这下子镇定不起来了。 阿武和李重骏,八竿子打不着,怎么会——她忙要跑过去,侍卫却拦住了她。 绥绥叫道:「殿下为什么会把他抓来?他犯了什么法,要这么捆着他!」 李重骏这时也有了反应,把手里的帖子丢在案上,啪的一声响,像县太爷拍惊堂木,开始冷冷审她, 「钱呢。」 「……啊?」 「我给你的钱。」 绥绥非常痛恨自己,有的时候和李重骏说起话来就像个傻子似的,但她是真的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只好继续那个茫然的表情,半天才试着说, 「殿下是缺钱了吗,我可以还给殿下——」 「我给你的钱,都花到哪儿了。」李重骏的脸色很差,瞥了瑟瑟发抖的阿武一眼:「就这种货色?」 他本是非常轻蔑的样子,起身走下正座,到窗下,用靴尖挑起阿武的脸,看见阿武那张秀美异常的脸,脸色更差了。 偏绥绥摸不着头脑:「我花钱给他,和他是什么货色有什么关系?他是——」 「你知道他是什么人?」李重骏打断她,「他才在牢狱里关了四年。」 绥绥立即警惕起来,疑心和五年前的案子有关,迟疑点了点头:「我知道啊。」 李重骏像噎着了似的,瞪她一眼,又略带惊异地看了她一会,忽然垂眼笑了。这实在一个复杂的笑,似乎有无奈,有自嘲,在这个紧张奇怪的环境里,尤其诡异。 半晌,他笑着说:「哦,原来除了我,谁都可以。」 「啊?……什么都可以?」 李重骏再抬眼,已经换作了阴恻恻的神色,扬声命人把阿武拖下去。绥绥看他这样子就害怕,忙道:「殿下要干什么!」 他似笑非笑:「我要他死。」 阿武是最后的证人,谁死他都不能死,可绥绥哪里知道,叫了一声「不成!」转身就要去追。 李重骏一把拽住她,绥绥极力反抗,两人纠缠在了一处,她一头雾水,只好认定了是和宝塔寺有关,于是愈发大叫着喊冤, 「若是为了五年前的事,殿下你不能杀阿武——他是冤枉的,真的是冤枉的!」 可李重骏力气越来越重,绥绥很快落了下风,眼看就要被他降服,足跟却磕在了身旁的一只梅花榻几腿上,一下子仰面跌倒。她随手乱抓,却只抓住了李重骏的腰带,全身的重量拴在那根腰带上,竟真的把李重骏也带倒在了地上。 她本觉得自己的后脑勺必会磕上那榻几角,视死如归地闭上了眼睛。然而在「咚」的一声之后,竟没有丝毫痛楚,除了有点喘不上气—— 眨了眨再往下看,视线中竟闯进了李重骏那张清俊的脸。 「咿——」 绥绥这才发觉榻几已经推翻得远远的,而自己竟和他贴炊饼一样压在了一起,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 显然李重骏也被摔懵了,一双眼睛茫然地回望着她,睫毛微微地颤了颤。他是长眼睛,又极黑,静止的时候独有一种深邃的脉脉。 绥绥怔了一怔。 就在这时,她突然听见西窗下响起脚步声,挣扎着看去,就见幔帐后走出两个小厮,像是来送书卷的。找不见魏王,四处张望,才对上绥绥的目光,就吓得跪在了地上,连声说着「小的该死」,然后慌慌张张退下去了。 「不,不是,你,你们别走——」 绥绥被李重骏压着,正欲哭无泪,他倒像是被提了醒,爬起来一把扛起她往坐床上丢。 她鲤鱼打挺爬起来,又被李重骏推在床上,他自己也把身子覆了上来,吓得绥绥慌不择路道:「这是误会!殿下,这是个误会,殿下你可不能将错就错,自暴自弃……」 李重骏这个混蛋,不脱自己的衣裳,倒扯开了她的胡衫,勾下她的绦带将她的手绑在阑干上。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8页 绥绥仰头挣扎,却正看到他手背上一片乌青,想必是方才磕出来的。 虽然想不明白他是怎么磕上的,绥绥还是不由得沾沾自喜,亏他还是个男人,身手竟还不如她。 然而就这半刻功夫,李重骏不仅绑上了她的手,还抽出一条葡萄紫的汗巾蒙住了她的眼睛。 「殿下到底要干什么——啊!」 绥绥大叫起来,因为感到颈窝一阵温热,因为看不见,这感觉尤其明显。他的声音里带着喘息,贴着她的右耳响起, 「这样就没分别了,嗯?」 说着,又开始啃她颈子,吐息低沉,湿热,咻咻得像一只大狗扑上来,尽管是好闻的松柏气。 绥绥全身都痒,但并不是想去挠的痒,只是燥热得难受。她也放弃去琢磨李重骏的意思,慷慨道:「殿下不用那么云里雾里的,我明白!不就是和我睡觉吗!来吧,若你能不杀阿武,随便你怎么样。」 第二十五章 解释 话一出口,空气忽然寂静了下来。 绥绥什么也看不见,明明才过了一小会,她却像度日如年,听见李重骏再开口,吓得打了个激灵。 「这是你说的,嗯?」 他的声音忽然慢下来了,一条水蛇徐徐滑过湿冷的夜,停在人耳边阴阴地吐信子。绥绥咬紧了牙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虽然不是君子,也说到做到,随殿下怎么弄,我要是吭一声,我就,我就——啊呀呀呀呀你干什么呢!」 她还在慷慨赌咒,李重骏竟不知何时解开了自己的腰带,把她的手束在了床头;又解下她的汗巾,蒙住了她的眼睛。 出人意料,并不同于那一晚的粗暴,他指尖随着衣带剥落游离过她的肌肤,冰凉引起细栗,却又很快被温热的吻覆盖。 他在吻她,从心口,一直往下。 状似不经意的吻,轻细又紊乱,像四月里的微雨打池塘,断断续续,一滴水珠便激起浅浅的涟漪。 绥绥没见过那样雾气昭昭的春天,也没见过这样温情款款的李重骏,她觉得痒,浑身颤抖着,并不讨厌,却很害怕,于是小声道:「殿下这又在做什么……」 「唔!——」 他的手瘦长,却灵活有力。她昏昏沉沉,像堕入深海,风平浪静的海,扎下去才觉出暗流涌动,她无处可藏。眼前一片紫晕,她却清楚地看见,看见一双瘦长的手,白玉雕出遒劲的筋骨。 她曾看见它在三月的和风里临窗写字; 夏天的时候青衫白马,勒着缰绳穿过飞花,握着乌木球桿逐马球。 西北薄媚郎们最盛大的聚会在八月,因为秋日里狩猎,是他们最值得炫耀的事,又是那双手,挽满了角弓,绷得青筋毕现,在秋日高爽的天空下连射双雁,一片欢唿与擂鼓声里,回身搂紧了酥胸半露,浓妆艷抹的她,明朗地笑着,掐掐她的脸颊,指腹的薄茧染上了淡红的胭脂…… 那是假的,她知道那都是假的,可这双手此时此刻侵入她,却是真的。 狂风骤雨搅乱她的视线,一切美丽的景色都破碎了,只剩下深入骨髓的酸麻,她忍不住叫出声来。 须臾,她听到李重骏一声冷笑。 他声音也冷冷的,重新覆上身来,似有似无地擦掉了她颊上的眼泪,哑着嗓子道, 「就这点本事?和那小白脸日日夜夜,连这点都受不住么。」 绥绥感到不对:「什、什么小白脸?」 「才还为他捨生忘死,爽过一回,转脸就忘了人家?」 「捨生忘……阿武?!」这个弯实在转得太急,绥绥愣了好一会才道,「你说阿武?」 李重骏没说话,绥绥却哭笑不得了——不知哭笑不得,肺都要气炸了。什么跟什么呀,上回说她做窑姐儿,折磨掉她半条命,这回又说阿武是小白脸,更让她生不如死。 这狗东西脑子有病吧! 绥绥一生气,慾念倒暂时退下去一些,她一咬牙,索性继续呜呜哭了起来。 哭得婉转,哭得虚浮,梨园戏里的小花旦,或嗔或痴,如泣如诉,撩动听客的心弦, 「殿下说什么呀呜呜呜,阿武和我哪儿是那种关系,殿下这是听了何处的流言,真是屈杀我了……阿武他不过是……是……」 她满脸泪痕,蒙眼的汗巾都湿透了,好不舒服,哭得更凶了。不知是李重骏想听她解释,还是想到了他们在凉州分别的那天,她也是这样号啕大哭,竟真的良心发现,给她松开了手上的绦带。 绥绥得了自由,立刻扯掉了眼睛上的汗巾。她随即就变脸了,挣扎着爬起来,气得扑上去便骂:「殿下还不赶紧让高阆找个大夫来,好歹抓点药吃吃罢!成天拣绿帽子往自己头上戴,我看是病得不轻!」 这话说得很不合适。 先不说当面骂皇子是什么罪过,就是戴绿帽子——他们早已钱货两讫,何来绿帽子可戴。 但李重骏竟真的把这句骂接了过来,一手捏住她的下颏,咬牙切齿:「托你的福,我还用特意去拣?——」 一语未了,他也觉得不对,顿了一顿。 就在这时,西窗下有个侍卫高声道:「殿下,去宝塔寺的两个人回来了,有事要禀报。」 李重骏说了一声「进来」,可把绥绥吓了一跳。 她还赤着体子呢,袍子都被李重骏扔在了地上,绥绥不知如何是好,李重骏倒伸手拉上了帷帐,把她拉进了怀里,张了张袖子掩住。绥绥身下被什么东西硌了一下,正想爬走,却被李重骏按住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9页 她睁圆了眼睛抬头看向他。 侍从进来,在几尺外的地方禀报,似乎是说他们在宝塔寺找什么东西,绥绥也没听懂。 李重骏捂住了她的嘴,绥绥眼泪汪汪的,也不敢叫出声来。她也曾迷迷瞪瞪地抬头,哀求地看着他,见他耳根下红成一片,颈子上也青筋浮现,可他就是能有条不紊地思索回应,俊朗的脸是凝肃的神色。 算他狠。 第二十六章 避子汤 婆子送来一碗避子汤,绥绥端起来一饮而尽,可婆子没走,而是一脸肃穆地盯了她半个时辰,生怕她转头吐掉。 想什么呢? 绥绥背过脸翻了个白眼。 谁要生他的娃娃。 不过绥绥对婆子还是很有几分讨好,毕竟自从昨天和李重骏在床上打了一架,她就被关在了这僻静的小院里,一个认识的人也没有。 除了一个侍从来过,告诉她这里是陇西的衙门,魏王殿下被钦派来重查当年宝塔寺的旧案,而阿武是重要的证人,因此被抓来看管,让她放心便是。 说得轻巧,她如何放心得下。 翠翘还在家呢,她一个人拖着个病身子,怎么照顾得了自己;而李重骏被派来查案,是为了查出什么来,阿武会不会有危险,她又被关在这里做什么……她完全一头雾水。 时辰到了,婆子把空碗拾掇进食盒里,绥绥忙小声道:「阿嬷呀,殿下他……」 「殿下忙着,没空见你。」 婆子打断她,拎起食盒走了。 绥绥一咬牙,心想软的不行,那只好霸王硬上弓—— 昨天她被带到他住的院子,一来一回,已经记住了路。而照从前的经验,他的侍从都是辰时交替当值,这个时候最乱,她混成侍女熘进去,没准儿能遇上李重骏。 也许得寸进尺是人的本性,而绥绥尤甚。 李重骏混蛋的时候,她还挺怕他;后来他给了她那么多金饼饼,反倒给了她蹬鼻子上脸的勇气。 从前她只敢在心里生闷气,现在别说当面骂他,连逮他都不在话下。 绥绥有一瞬间也觉得自己有点过分,但她还是当晚就行动了起来。把小侍女的换洗衣裳偷了一套,晚上吃了饭就推说要歇息,趁侍女偷熘出去和小姊妹玩,自己也爬起来,换上衣服,顺着穿廊迂迴去了李重骏的住处。 这个时候他们果然在换班,虽然有人来来去去走动,角门和正门当值的人还是很多。 绥绥好容易才瞅准一个空子,从月洞门闪进来就跳到了穿廊一侧的树丛里,虽然都利落,却还是被一个正门进来的高个子侍卫瞥见了。 那人走过来,绥绥吓了一跳,赶紧矮着身子藏起了自己,悄悄向上窥探,只见远处灯火点点,朦朦胧胧映亮了他的脸。 竟然是高骋! 但他似乎没发现她,张望了一会便离开了。 绥绥松了口气,又鬼鬼祟祟地瞄向了亮着灯的厢房。 殊不知高骋走进了厢房,李重骏正和他爹高阆在窗下低语。这时候他应当守在门外,两人都有点意外,于是停了下来看他。 高骋顿了顿,上前行了个礼,低语道:「殿下,绥姑娘……在外面。」 话音才落,外头颳起了风,李重骏瞥向窗外,便瞧见窗屉上映着一角飘飘的袖角,是女子的衣裳,是藏在窗角下偷听的女人。 柔和的夜风里,欲说还休地摇曳着。 他知道她有许多疑问。 但过去的几日,他没工夫理会,也不知如何理会。 那个阿武的乌龙,早已经澄清了。 他姊姊是自小就被卖了的,后来犯事被关进监牢,并没有交代出自己真实的家乡,也不怪阿成他们查不出底细;而那天把人捆来,他其实审过他一回,问他同绥绥的关系,可那会儿他大概是觉得自己凶多吉少,挨了一顿打,还是什么也不肯说。 而他竟就信了,也是煳涂了。 李重骏倚着坐床阑干,撑着脸颊,心里觉得难堪,却不肯表露,沉默了片刻,反倒无可奈何地嗤笑了一声。 高阆也发觉了窗纱上悄悄摇曳的衣带,杀鸡抹脖给李重骏使眼色,他却当做没看见,闲闲把方才他们的谈话又复述了一回, 「那个阿武是个废物秧子,当年扣在宝塔寺,虽没做过什么繁重的苦力,却被带去埋过尸首,据他说,死人满身黑屑,似乎是生铁。后来他关在牢里,同一批犯人每个月都要死三四个,他们虽侥倖放了出来,却又被宝塔寺追杀。若只是高利债,犯得着这样,可私造铁器,就是另一回事了。这回去宝塔寺,查帐是明的,探查他们私底下的营生才是正经事。他们想必也是严阵以待,不可打草惊蛇。」 绥绥在外面仔细听着,不由得怔住了。 看这样子,他来查案,是站在宝塔寺的对面,为了给阿武那些人翻案。绥绥没想到李重骏是来做一件大大的好事,正在出神,忽又听他说了下去, 「此事事关重大,切不可叫外人听了去……保不齐此时此刻就有人在外面偷听,高骋,你去安顿人马搜检整个院子,寻着闲杂人等即刻打死,不必回我了。」 闲杂人等啊……绥绥眨眨眼,忽然打了个激灵——她不就是吗! 她这下慌了,气势一下子散了,提着裙子就要跑。可这回当夜差的都已经到齐了,几处角门把手严格,她根本无处可去,看不远处有一道矮些的女墙,墙下有个水缸,便熘过去爬上水缸要翻墙。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0页 她是挺快的,几下就爬了上去,然而高骋就和看准了她似的,一出来就大呵墙上有人,不过一眨眼的工夫,半个院子的人都举着火把围了过来。 火光亮成一片,众目睽睽看着她越狱,而绥绥正以一种极为尴尬的姿势攀在墙上,要翻没翻,别提多丢人了。 绥绥欲哭无泪。 早知道不跑了。 抓住了不一定会死,可现在脸却结结实实丢光了。 绥绥进退两难,回头一看,却见李重骏不知何时走出了厢房,就在不远处的房檐下看着她。 「殿下……」 绥绥也不知应该说点什么,只好可怜兮兮喊了他一声。李重骏没说话,却走了过来,那似笑非笑的表情在昏昏的灯火下,竟有一丝奇异的温柔。 她心跳了一跳。 然而下一刻,李重骏便给侍卫使了个眼色,侍卫会意,上前把绥绥脚下的缸搬走了。 「嗳,嗳你们,别别,别——」 绥绥脚下一空,害怕得更攀紧了墙头。 她差点气昏过去,李重骏招招手,那些侍从便都散去了,灯笼走远,四周霎时昏暗了一半,月色洒满那面爬着藤萝的墙,只剩墙下长身玉立的他,和挂在墙上的绥绥。 她强忍着咬牙切齿,小声道:「殿下,我……我错了。其实我只是随便熘达熘达,就……」 李重骏似乎都懒得搭理她这个拙劣的藉口,哂了一声。绥绥赶紧道:「殿下大人大量,不会和我计较吧?其实,其实我什么都没听见……」 他懒洋洋地打量了她一会,还没有要理她的意思,绥绥攀在墙上可撑不住了,哭丧着脸道:「算了算了,要打要杀随殿下好了,你先放我下去,我的胳膊要折了!」 「你倒指使起我来?」李重骏挑眉笑了笑,「方才的事自然要和你另算帐,只是放你下来……我有什么好处?」 绥绥强颜欢笑:「好处?殿下你说什么笑话呢,我哪有什么东西能入您的眼……」 她反应过来,惊吓道:「你还要和我睡觉啊!」 李重骏听见,瞬间变了变脸色。 看罢,男人就是这样虚伪,和她的睡觉的时候比谁都狠,现在不过听她说一句,就好像受了什么大羞辱似的,脸也板起来了。 不过后来绥绥才知道,她误会李重骏了。 他的条件的确不是和她睡觉,而是让她干回老本行——在他去宝塔寺探查时,装作他的宠妾。 第二十七章 演戏 去宝塔寺的那天,绥绥本来又浓妆艷抹了一番。 翠蓝短衫外罩着大红石榴襦裙,绦带齐胸,坦领拉得低低的,两痕雪团搓粉滴酥,很不成体统地唿之欲出。 她一向如此打扮,李重骏从来不管她的,这回却像没事找事,掐掐她的脸,看着一手脂粉,懒洋洋嗤道, 「难看死了。」 又勒令她回去把脂粉洗掉。 绥绥振振有词:「知道殿下回长安一趟,高雅的东西见多了,再看不得俗物。可既要装荒唐嘛,就不能那么要面子了。只有摆那么个庸脂俗粉在身边,才能显得当殿下好色又品味平庸。不然,殿下当我喜欢弄成这样子呀?」 李重骏都没理她,又吩咐左右:「再给她找条淡色裙子。」 绥绥撇了撇嘴。 算了算了,谁出钱听谁的。 而且这回他是去为阿武翻案,还答应了打发人去照看翠翘,绥绥也是一个知恩图报的人,就算他真的要和她睡觉,她大约也不会拒绝,何况是这样的小事。 绥绥洗掉了胭脂,换上侍女抱来白绫衫与藕合月华襦裙,鬓边簪了一朵院子里摘的白玉兰花。 乔素打扮,薄施粉黛,可那长而媚的眼梢还是往上扫着,娇滴滴的乌瞳像是一对黑珍珠,顾盼流波,清雅得毫无说服力。 从前她是一只艷俗的狐狸精。 现在,变成了一只假装良家妇女的狐狸精。 她也的确没被这身装束束缚。 等到了宝塔寺,住持和众僧早已到了,淡灰的影子印在杏黄色的院墙上。他们双手合十等在外面,然后恭迎魏王殿下进山门。 绥绥也被小沙弥引着,远远跟在后面。 一路上,她不是嫌新做的绣鞋不跟脚,就是嫌鬓边的玉兰花谢了,要摘路旁的黄姜花,嘻嘻哈哈,妖妖调调。 李重骏被请一座重檐歇山的八角楼去接受众人跪拜,她却没有资格上去,而是被小沙弥引到了隔壁的院落等着。 那院是专门安置贵客女眷的,里面种着一棵参天的高大银杏树。 盛夏时节,色泽苍翠,重重叠叠的叶子结成一片翠色的云霞,随风动着。 那树下用画板和彩绳结着一只鞦韆,绥绥看见,又闹着要打鞦韆,便手挽着彩绳跳到了画板上,叫两个小沙弥从后面推她。 小沙弥吓得忙道:「万万不可,女施主,男女授受不亲!」 绥绥笑着哼了一声,也不用人推送,自己便打起来。 她本只是偶然起兴,不想鞦韆飞起来,高高扬起,隔着两重院墙,竟远远看见八角楼上李重骏和住持凭栏而立,正说着什么。 她心里一动,腰上使力,那鞦韆越盪越高,越出了院墙,似飞在云里;身上的帔子,丝绦,袍带裙角,一齐飞起来,素雅的藕合与象牙白,飘飘摇摇,如流风回雪,似飞仙下降。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1页 楼上的僧人都看见了,都红了脸,有望天的,低头的,却又都不约而同地偷偷瞄过去。 独住持德高望重,随时随地六根清净,装作看不见,仍镇定地同李重骏讲着他们寺有名的那位法贤高僧,也是前一任的住持,多少和尚死在西行去天竺朝圣的路上,可这位法贤师父一人就去了两次,如今还留在天竺讲经,都是佛祖的庇佑。 但他很快也装不下去了。 因为李重骏也发觉了墙外的绥绥,嘴里还应付着住持,眼珠子却像被粘了过去。 而绥绥遥遥看见这光景,便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们演了两年的戏,到头来也只有这么一点默契。 绥绥见风恰好往小楼那里吹,便趁着鞦韆下落,腾出一手来,将那银红汗巾从袖子里拽出一半,拽在手中。等到再飞起来的时候,把手一扬,那汗巾便乘风而去,飞过院墙,飞过阑干,正被李重骏一把抓在手里。 绥绥对着楼上飞了个媚眼,然后跳下鞦韆,咯咯娇笑着跑走了。 李重骏做出一副看痴的神色,亦止不住地仰唇。 女人的汗巾都是贴身带的,与内衣无异,就被他大剌剌拿在手里,住持连佛法也弘扬不下去了,只能低头咳了一声。 李重骏回过神来,大约也觉得丢人,于是连忙捡起面子,带着几分倨傲地说, 「小王既是奉陛下之命来查案,也说不得来讨这个嫌了。」 住持忙道:「哪里,那里,魏王殿下何出此言,倒折煞老僧。」 李重骏还不忘把汗巾收进袖内:「早一日结案,既是还贵寺一个安宁,也给陛下一个交代,更是堵住市井间悠悠之口。」 都是五年前的陈芝麻烂谷子了,要不是皇帝忽然提起这茬,悠悠之口早就堵住了。但住持依旧是善眉善眼老神仙的样子:「阿弥陀佛,真如此,殿下大功德,寒寺感激不尽……」 「那么,赶早不赶晚,小王今日便要叨扰了。」 「是……是。」 住持提着一口气,等李重骏开口。 凉州离陇西都算西北,他自然也听过这魏王的荒唐名声,今日闻名不如见面——果然是名不虚传。 但既是皇帝钦定的人,总不会是个浑没手腕的? 住持敛声屏气,看李重骏新官上任,怎么烧这头一把火。 李重骏也正了正脸色,郑重其事地说:「既如此,就请长老先寻出歷年的帐簿来,送到小王手里。小王查对过了,自会归还。」 住持不动声色地松了一口气。 帐簿早五年就做得万无一失,若是个明白的,连看都不会看。 「自然,自然,那就请殿下先移步寝处小做歇息,帐簿随即便会呈献给殿下阅览。」 李重骏一看就是一下午,当然什么都没看出来。 绥绥吃了晚饭,趴在窗边打盹,却被侍女叫了起来,说李重骏找她。 绥绥打着呵欠出了门。宝塔寺大约总有贵客来,修葺的住处不亚于公府人家的寝室,她住在厢房,李重骏的卧房兼书房就是院子正面那五间。 这时候已经过了黄昏,天暗了下来,几个小厮搭着梯子点灯笼;几个僧人也在房檐下站着,说是侍奉魏王看帐本,有什么疑问,可以及时问他们。 但就连绥绥都能看出来,他们是来监视李重骏的。 绥绥进了正房的内室,就见李重骏不端不正地坐在案前,摊开的帐本到处都是。 他见了她,招了招手,不高不低地叫了一声, 「卿卿,过来。」 「……?」 分明是亲昵的称唿,绥绥却一下子清醒了,吓得后背发凉,站着不敢动。 李重骏见状,皱着眉给她使眼色。他那凛凛的眼神可比语气硬多了,绥绥反倒觉得亲切,于是慢慢走了过去。 才到桌前,他便忽然起身,拉着她就往内室走,一路走,灭了一路的灯。 绥绥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他推到了床上。视线一下子暗了,她吓得叫起来:「你要做——唔唔——」 李重骏也扑到床上,捂住了她的嘴,贴着她脸颊低声道:「别叫!我一会要出去一趟,你在这给我做做样子,明白就点点头。」 绥绥其实还不太明白,但已经快憋死了,于是拼命点了点头。 李重骏放开手,她连忙大口喘起气来,他回身掩上了幔帐,两人便完全困在这秘密的黑暗里。 他们靠在一起,他的胸膛可真硬。 她闻见他身上淡淡的松柏气,甚至可以听见他的唿吸,轻轻的,却带着点侷促。 绥绥悄悄问:「我要怎么做样子?」 李重骏似乎不大自在:「从前怎么样,这回就怎么样。」 「从前……」她好像明白了一点儿,李重骏白忙乎这一下午,方才又没头没脑叫她卿卿,都是做给那些和尚看的。她想了想,忙道,「可、可殿下不在呀!」 她一个人对着空气淫词艷语,也太奇怪了罢! 李重骏仍她耳边低声说话,虽然语气不大耐烦道:「不然还要你干什么。那些和尚现在院里,后窗还没有人,若是窗上没有影子,又没动静,给他们察觉了,只怕要看得更紧。你在这待着,就当我还在这。」 绥绥从前唱戏都是对手戏,没听说过这么奇怪的要求,何况还是粉戏,一个人怎么演?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2页 她犹犹豫豫地,也只好点了点头, 「那殿下可早点回来。」她心不在焉,「你一般也用不了多久……」 话一出口,她隐约觉得好像说错了什么,因为感到李重骏的身子僵了一僵。但黑暗中看不见他的脸,他也没再说话,撩帘就走了。 第二十八章 情难自抑 「殿下,啊呀呀……饶了,饶了绥绥罢……」 绥绥还从没觉得这是个这么苦的差事。 别的都罢了,最要命的是无聊。 要是李重骏在呢,她还能看着他,看他一副紧绷克制的模样,冷冰冰的脸上,耳根却红红的,还挺好玩。 可她现在只能对着床柱子叫,好无聊。 这床褥还极软,外面正下着小雨,雨声打在竹子上沙沙作响,轻薄得如同梦境。绥绥听着,不仅无聊,还快要睡着了。 这狗男人怎么还不回来! 她在心里骂李重骏,倒也知道他是为了阿武的案子办正经事去,只得想办法打起精神。她没读过头悬樑的故事,却对着那钩纱帐的铜钩子生出了主意,伸手拽了拽,见高低正好,便小心地把它勾在了自己的髮髻间。 这样她每次低头打盹,都能被扯痛警醒。 「嗯……嗯……嘶——好痛!唔…殿下轻点……殿下,殿——」 她怕窗外人听不见,红着脸叫得尤其大声,没一会便又觉得口渴。茶盏放在床边的小几上,她伸手去拿,却见后窗半掩着,青纱被吹得翻飞,在那白月光和青影子之间,竟是李重骏! 也不知他何时出现的,就坐在窗下的地板上,一只手臂搭在膝头,静静看着她。 绥绥像见了鬼似的,一下子吓清醒了:「殿——」 李重骏食指抵在唇上对她比了噤声的手势。 她这时还在茫然,忙捂住了嘴,乖乖等李重骏起身走到跟前,才轻声问:「殿下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在那儿呀。」 李重骏说他才回来,可绥绥碰到了他的袖角,几乎是干的,而外面已经下了一个时辰的雨。她反应了一会,只推测出了一种可能, 「什么才回来,殿下肯定早就回来了!」说罢,忽然大惊失色,「那那那——那你刚才就一直在那儿呆着,听,听着——」 李重骏似笑非笑看着她,也不说话,就像在看她的笑话。 绥绥急了:「殿下怎么不告诉我呀!」 他轻笑了一声:「我看你……叫得挺快活。」 绥绥本来不害臊的,却被他这一笑恼羞成怒:「你还笑!这不都是你出的馊主意!」 她爬起身要和他算帐,头髮却被狠狠勾住,扯得头皮生疼,惊叫一声,便又捂着头跌回了榻上。 李重骏嘆了口气,竟像哄着她似的:「好好,你不快活,是我,是我听得快活。」他俯身凑近,悠悠地煽风点火,「我见卿卿叫得好听,情难自抑,多听了一会,好了罢?喏,我帮你解开。」 他怎么还叫她卿卿,肉麻死了!绥绥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慌忙躲开他, 「不劳殿下!你离我远些就好了!」 绥绥躲手忙脚乱地解钩子,越急越乱,头髮愈发缠作一团。李重骏也无所谓,转而脱起了自己的衣裳,解下佩剑,又抽开了腰带。 绥绥忙低叫道:「你要做什么!」 他都不看她:「睡觉。」 绥绥涨红了脸:「不许……不行!」 可李重骏已被行云流水般抽出腰带,扔在地上,又去解襕袍的纽袢。夏天,里头就穿了件白中单和锦白袴,乌浓的捲髮用红锦带束着,分外潇洒。 他人也潇洒得很,倚到床上凑在她脸旁,懒洋洋地低笑:「我可没你这么不讲理,我的床,你想待多久待多久。不过……你若赖着不走,有些事,就怪不得我了……嗯?」 别看他一脸高深莫测的样子,还不是想耍流氓,说着话,一只手已经游离在她腰间,绥绥又急又痒,可头髮又被勾住,只好原地扭来扭去,被这狗男人摸了个遍。 可恨李重骏摸着摸着,脸上的轻笑竟慢慢散去,沉下脸变得严肃起来。 嫌她差劲就不要摸呀! 绥绥不仅被摸,还被羞辱了,恨得咬牙切齿。恰在此时,她终于解开了缠着钩子的头髮,爬起身扑倒他怀里就要打他。 然而李重骏一手便接住了她,意味不明地说了一句:「你的腰……还挺细。」 「那是自然——」绥绥哼了一声,觉得不对,又赶紧补上一句,「这就是你耍流氓的理由么!」 李重骏也不生气,反倒认真地看着她:「我问你,你怕黑吗?」 绥绥没明白:「殿下问这个做什么?我怕黑怎么样,不怕又怎么样?难道我怕黑,殿下还要陪我睡吗?」她光是想想就起了一身细栗,赶紧小声地咕哝道,「我可不怕!天黑有什么好怕?怕鬼吗?某些人可比鬼可怕多了。」 他似乎就等着她这句话,微笑道:「既如此,下次你同我去如何?」 「唔?去哪儿?」 绥绥愣愣的,一时没反应过来,见李重骏对她比了个过来的手势,尽管有点犹豫,却还是凑了过去,鸳鸯交颈似的听他讲述了一番。 她才知道,他今日和小厮熘去了佛寺深处的密林。 本来是想找出生铁或铁械运送的痕迹,结果私造的铁器是没找到,倒寻着一处荒芜的水井。那水井台阶与井圈的石料破损境况相差甚远,想必是近些时才加固过的;她听着他讲他们是怎么投石进去,虽没听见水音,却听见几种不同的回音,不知底下是什么。听他讲他们想下去探勘,奈何几个男子身量太大,下去便再难出来,只好打道回府。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3页 所以,便想到了身量纤瘦的她。 可李重骏很少一口气和她说这么话,还都是正经话。 也许天黑的缘故,是下雨的缘故,又或者只是因为看不见他的脸,他的声音也变得好听了起来,在大暑的雨夜娓娓道来,绥绥仿佛看见,看见一个白衣少年在乌篷里吹着悠扬的箫管。 千百年前的曲子,千百年前的月光,照进这竹青的窗纱里,婆娑竹影映在他锦白的寝袍上,宛若在水底。 她从未觉得离月光这样近。 李重骏说完了没听见动静,眼尾一挑乜了她一眼,绥绥赶忙咳了一声,低着头遮掩尴尬:「所以……你是想要我下去?」 他轻笑:「你不敢,就罢了。」 绥绥脱口而出:「谁说我不敢!」 她说出来才觉得中了圈套。脑子里想像了一个深渊似的井底,还是挺害怕的,可海口已经夸下去了,只好不情不愿看了李重骏一眼,小声道:「那我……有什么好处没有?」 「好处么……」 李重骏把玩着她襦裙的衣带,听见这话,挑了挑眉。他轻轻一拽,便把绥绥拽到了胸前,在她耳边低语,像吹气一样。 眼见他是心术不正,这要是从前,绥绥早就要叫起来了,而此时此刻,她却像是不想打断这丝丝缕缕的雨声,低低喘息着没有说话。 但这温驯很快转变为了咬牙切齿。 因为李重骏随即便说了下一句, 「没有,快给我回自己房里,别在我眼前晃,你不睡觉我还要睡。」 绥绥抬头,就看见李重骏一脸玩味的笑意,得意扬扬看着她,还是那种一洗雪耻的得意。 他在耍她!太可恶了! 怪不得对她格外和颜悦色,原来是黄鼠狼给鸡拜年! 她反应过来,一时恼羞成怒,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恶狠狠地—— 瞪了他一眼,满腔悲愤地跑走了。 第二十九章 赴宴 李重骏本来说明晚就要去的,可自从第二天起,就不断地有人来请他出去赴宴,都是当地的名门之后。王氏为了避嫌没出面,可谁都能看出来他们是一气儿的,借着请客的由头来打探他查案的进程。 一连吃了好几天大酒,李重骏应付他们,还算游刃有余,可苦了绥绥这个挡酒的。 他们玩投壶,他装作微醺的样子,总是投不好,一碗碗罚酒都得绥绥抢来喝。 她就是海量,也经不住这么以一当十用,回去的时候路都走不直,更别提跳井了。 好在闹了这么几天,寺里的人看李重骏查案不行,喝酒不行,除了让自己的小妾在床上叫了两个时辰外,毫无长处,整个地是一个薄媚纨绔,也稍稍放松了对他的警惕。 于是终于在一个月明星稀,还不用喝酒的夜晚,她被李重骏带去了寺庙后山。 那个井真是又窄又小,怪不得要带她来。从外面什么也看不见,漆黑得像是只张口的野兽。 李重骏可真讨厌,都到了这时候了,反倒多了几分犹豫:「你若是不敢……」 「殿下放心好了!我答应了,就一定做到。」 绥绥嫌他假惺惺,翻了个白眼。 不争馒头争口气,她趴在井口边沿,闭紧眼睛埋头进了井。井洞狭窄,她也不过将将容身,一会松手一会握紧,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滑到了井底。 绥绥的脚底没着地,却碰着了什么硬硬的东西。 井底下不仅黑,还冷,阴气森森的,她抓紧绳子浑身发抖也不敢睁眼,不一会听见李重骏在上面喊她,她才不得不战战兢兢往下看—— 原来就只是石头,还有一道残破的排水沟。 她腾出一只手点燃了火绒,胆寒地看了看,全是昏暗的空洞。 这个李重骏,真是大惊小怪。 她这才喘出一口气,正想拽拽绳子让他们把她拉回去,却瞥见不远处的地上有一粒闪闪发亮的东西,她连忙跑过去捡起来,原来是一颗白白扁扁的东西,质地温润,形状虽奇怪,也许是宝石也说不定。 绥绥一向贼不走空,赶忙握在了手里。灯火照到眼前,她往深处看,竟又零星看到几个亮亮的小点,也不害怕了,走过去一一捡起,有红珠子,蓝珠子,绿珠子,六七种颜色,她喜滋滋的,可是很快就笑不出来了。 日后回想起来,她这辈子最后悔的事绝不是遇见了李重骏,而是管不住这贪财的手,才会一路拣到那人头跟前。 起先她都不知道那是人头,只剩一半头骨了,像只诡异的白碗。绥绥贼心不改,捡起来一转,就看见那两只黑洞洞的窟窿对她怒目而视。 「啊——」 她怔了一怔,叫声比脑子还快。 绥绥赶紧捂住自己的嘴,井上的人却已经听到了,她听见李重骏低声叫着「怎么了」。 绥绥将那人头一把丢在地上,人也瘫坐在地上,不知过了多久才捡回些神志。她好容易爬起来,便拼劲全力像来处跑去,迎头撞上了个坚硬的东西。她心都快跳出来了,险些昏过去,脸却忽然被捧了起来。 原来是李重骏。 他也跳了下来,那么窄的井,也不知他怎么下来的,他衣袍都撕破了,脸上也划了一道血口子。这可要命了,脸上挂彩,让寺庙里的人看见了,只怕就要起疑。 可绥绥已经想不来这些,此时看见他,如同见了天山上的神祇,一把抱住他呜呜哭起来。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4页 李重骏完全没哄她,而是直接问:「里面是什么!」 「鬼……是个鬼吧……」绥绥愣了愣,慌忙松开手问,「殿下你……是真的人吗?」 他无可奈何地瞧她一眼,拍了拍她的脸,示意上面的人把她拽回去,拔出匕首便向她身后走去。绥绥吓得身上没力气,根本拽不住绳子,手中的蜡烛也火石也烧完了,与其留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她索性抓紧了李重骏的袖角,又藏在他身后哆哆嗦嗦走了回去。 那尸骨早就七零八落了,李重骏查验了一回那半个头骨,又找到了不远处的胸骨和胯骨,还动手在肋骨上摩挲了几下。 骨头与乱石间散落着一些闪闪发亮的珠子,绥绥见李重骏拈起一颗来看,正想把自己捡到的也给他看,却见他对着珠子脸色大变,除了诧异,还有几分不可置信地惊恐。 她小声地问:「这个很值钱吗?」 她没期待李重骏会回应,但也许是他太震惊了,隔了一会,忽然定定地说:「珠子不值钱,但这七宝串,是天竺高僧才许佩戴的东西。」 天竺,绥绥听说过,那是要穿过整个河西,再翻越许多雪山才能到的地方。小的时候,总是会有僧人来她家的村子讨水,说是要去天竺参拜,可是许多年来,她还未见过一个回程的面孔。 「那这个人,是去过天竺的和尚吗?这么厉害的和尚,怎么会被扔在这里?」 绥绥看着眼前散落的遗骸,不免肃然起敬,悄悄放回了藏在袖子里的珠子。 李重骏没有多说,他的神情一直很凝肃,不仅凝肃,还有点可怕。要不是在古井了除了他就是死人,她才不要这么哈巴狗似的巴着他。 他们抹黑从迂迴回到了寝处,绥绥才发觉自己的小衣全湿透了,整个人冷汗森森。 等洗了澡,又吃了热茶,收拾脏衣裳的时候才发觉还有一个小玩意儿,就是她第一次见到的那个样式奇怪的小白石头,她随手放在汗巾里,忘记还回去了。 她想了想李重骏的模样,觉得他可能会在意这些细节,于是披起了一件襕袍去找他。 他果然还没睡,似乎也洗了澡,披散着头髮,却换了白锦带,又是白璧似的脸,更显得那血痕狰狞。他正在一张宽敞的坐床上看东西,小案上堆满了书簿,旁边点着昏黄的灯,有个小厮避立一旁。 「殿下。」 他抬起头来看她,还是从前那样子,微微皱着眉,不大耐烦的样子。可是就是这一丝不耐烦和这点昏灯,让她在这陌生的夏夜感到分外安心。 绥绥把那小白石头给他看:「殿下看,可是什么要紧的东西吗?」 李重骏捡起来瞧了一会,依旧放回了她手心, 「你想留着就留着吧。」 听他语气漫不经心,应该是她想太多了。绥绥小小哦了一声,随即又听他说, 「大约是他的牙,被水沖成这样。」 他话没说完,绥绥便受了刺激,手一甩扔出去好远,人也跳到了坐床上。李重骏瞥她一眼,勒令她:「下去,什么衣裳就往我榻上坐。」 这个无情无义的东西!之前引诱她跳井的时候嘻嘻哈哈,现在过河拆桥,又开始横不是竖不是。 可是绥绥现在怕得要死,也没心思和李重骏生气。 闭上眼就是抱着那人头的场景,再想到她居然带着死人的牙走了这么远,还放在衣裳里,万一今晚惊扰了阴魂,半夜找她来打击报復…… 「我洗澡了!」绥绥嘴上还为自己分辩,身体上却已经耍起了无赖,抱紧膝盖,都要哭出来了,「反正……我就是不走了!死也要死在这张床上!」 李重骏听见,倒放下了手里的册笺,倚在屏风上靠近了一旁的绥绥。绥绥赶紧打蛇随赶上,也凑了过去,只见他忽然笑得得意:「怎么,在我身边就不害怕了吗?」 绥绥看他这样子就来气,小声咕哝道:「是呀是呀,殿下长得像钟馗似的,一般小鬼怎敢近你的身呢!」 她看着李重骏噎了口气似的,这下子可轮到她得意了,但他随即不理她了,又让绥绥有点后悔,连忙爬到案前,给李重骏倒了一盏茶,伏在案上可怜兮兮看着他。 「殿下,你的床……一定很大吧。」 他倒有点吓了一跳,轻咳了一声才道:「我一会打发多些人守着你就是了。」 绥绥撇撇嘴。这回跟着的下人,除了一个侍女全都是小厮,他们也不能进屋,顶多在帘外守着。 还是李重骏看起来阳气重些,而且不怕鬼,它真来寻仇,让他去打鬼好了。 「可是……可是……」她一咬牙,豁出去了,一只手搁在案上,雪白的腕子垫着乌木镇纸,凤仙花染得指尖红滴滴的,轻轻在他宽敞的袖角上划弄, 「绥绥就是想试一试殿下的床,看在我今日没有功劳有苦劳,就许这一次吧……」 她是一双媚眼,熘熘的乌玉珠子顾盼流转,四处放交情,可凝神注视的时候,珠子不再滚动,只幽幽反射着静谧的夜光。巴巴望着李重骏,又是蹙眉又是咬唇,极尽做作,却没发觉小厮已经在悄然间被遣了出去。 李重骏探过身来取墨,状似不经意地在她耳边轻轻仰唇道, 「也罢。不过……你的衣裳可不能上我的床。」 「嗳?……嗯。」她红了脸。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5页 第三十章 铜佛 绥绥看着李重骏脸上的伤痕,总是有点担心,担心宝塔寺的人起疑。 可是过了两天,再和那些世族子弟吃酒,见他们都言语轻薄地打趣,才知道李重骏对外说那伤是她挠出来的。 ……罢了。 她身上莫名其妙的罪名也不止这一桩。 李重骏又忙起来了,却不是忙着查案。 他在凉州这些年也不是白混,薄媚的名声早传到陇西,当地的世族见他不大着调,稍稍松了一口气。更有那些不成器的子弟同他臭味相投,不几日便已经到了同出同入酒肆楚馆的地步。 就连这庙里有个大和尚的侄子,每次喝醉了都想摸她的手,李重骏也一样和他勾肩搭背。 绥绥都气死了。 唯一让她快活一点的,就是马上就到七月了。 她听小厮说,宝塔寺跨州并县,占地好几百亩,寺外那一大片街坊都是他们的,就连那个可以容纳上万人的平场也归他们所有,临近七夕,万人平场上渐渐占满了摊贩,只等着七夕灯会那日好好热闹一番。 绥绥在庙里待着,都要闷死了,却又不能熘出山门,顶多趴在庙后面高高的乱石上偷看外面的万家灯火,过过眼瘾罢了。 可是这一天,天才擦黑,灯还没有扎起来,就忽然下了大雨。 绥绥败兴而归,半路上雨势愈大,她只好在一处极偏僻的小殿里避了一会。 那儿可真冷清,别说香火了,连盏灯都没有,想必是许久没人来过的了。 绥绥倚在一处杏黄的经帘下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忽然觉得身子被人拽着,迷迷瞪瞪睁眼,才发觉天全黑了,而自己正被人抱起来。 她吓得魂飞魄散,彻底清醒了,正要叫,嘴又被捂上了。这手法有点熟悉,她抬头一看,果然是李重骏。 「殿下!你怎么在——」 她好容易掰开他的手,一句话没说完又被捂上了。 「唔——唔——」 他抱着她躲去了更远的地方,不一会儿,忽然听见殿内远远传来两声「咔啦」的轻响。绥绥睁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铜金大佛旁走出一个穿灰缁衣的僧人,四下里打量了一回,又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走了出去。 寂静了好久好久,李重骏才放开她,绥绥立刻诧异道:「他、他是从哪儿出来的!」 李重骏没理她,起身谨慎地往外看了看,然后才到了那佛像跟前。绥绥这才注意到,他石青的襕袍底下竟是僧人穿的鞋子,看着好生奇怪。 但她很快意识到,这是为了不留下可疑的脚印。 她自己没有那种鞋子,只好脱掉绣鞋,只穿罗袜跟了过去。 「殿下怎么会在这儿啊!」她还问。 李重骏示意她噤声,略一踌躇,低低地说,像是说给自己听, 「大梁佛寺众多,除了长安的相国寺,也只有宝塔寺藏有天竺那烂陀寺的经典。若论数量,相国寺还比之不及远矣,终其缘故,只因宝塔寺上任住持法贤曾两度来往天竺,拜在那烂陀寺门下,六年前他第三次前往天竺,就再没回来,每年翻着的佛经都六月由商队送回宝塔寺……除了今年。」 「嗳?天竺?那天那个……人,不会就是法贤吧?」绥绥想着想着,忽然吓了一跳,「他要是死了,那每年寄经书来的,又是谁?」 李重骏没有回答,只严肃地打量着那铜佛。 佛身内一向中空,或藏经卷,或以金银仿造五脏六腑置于身内,但这尊铜佛显然并不止如此。 前日那口荒井乃是东西走向,一面通向深山,另一面延伸出一条线来,最可疑的便是这片废殿。又紧挨着山门,外面的平场常年是闹市,弄出些动静来也不引人注目。 他不动声色藏在这里观望了几日,总算找到了机关。 那僧人侍从佛像身后走出,那暗道的暗门应该就在身后 只是……它要怎么启开? 他伸出手,轻轻扶在盘腿而坐的佛像身后,敲了敲,又按了按,却并没有半分动静。绥绥也慢慢悟出来了,这佛像里应该藏着条密道,于是也煞有介事地摸了摸。 他却低斥她别动。 绥绥讪讪的,索性绕到观音正面去,过了一会儿,她忽然又开口:「殿下……」 可他又让她噤声。 绥绥翻了个白眼,彻底不理他了。 此地不宜久留,李重骏略看了一番,见暂时还没看出个线索,便决定先打道回府。他们一路避影敛迹,一直等拉着她回了寝处,绥绥吃了一杯热茶,才在无意间说出了方才的话, 「咱们方才看见的那个铜佛,是哪一路的神仙呀?」 「那是毗卢遮那佛。」李重骏轻声一笑,「我劝你,少想那求神礼佛的事了,这儿的神仙,未必干净,有求他们的,倒不如来求我。」 绥绥没接他的茬,自言自语了起来:「毗卢遮那,是管什么的?为什么要去摸它的手心呢?」 李重骏没听明白,也没往心里去,直到她说了下一句:「不然,它的手心向内,又怎会磨得发亮。」 他忽然看向了她,眉头一蹙:「什么?」 绥绥吓了一跳:「什么什么……」 「手心发亮——那个铜佛?」 「唔……唔,是呀。我从后面绕过去,正好有道月光打进来,那佛的手心比别处都亮,估计是叫人摸的,不过我看别处的佛像,锃亮的都是突出的地方,摸手心……也有讲究么——」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6页 话没说完,李重骏便打断了她,急促地问她:「为何不早告诉我。」 绥绥一听他质问的口气就上火,叫怨道:「你、你你讲不讲理啊!当时不是你让我闭嘴吗?」 果然,李重骏闭嘴不理她了,略一思忖,把手拍了三下,便听房樑上回以了三声叩响。绥绥急忙往上看,只见有个身穿黑衣的男子抱剑坐在房樑上,然后当着他们的面跳了下来。 绥绥叫道:「高阆!」 高阆一棍子打不出三句话,腿脚倒是真利落,上天入地,简直身轻如燕,比从小学白戏走铁索的她还厉害。如果这世上有说书先生口中的轻功,大概也不过如此了。 之前李重骏发觉自己的桌案被人翻动过,便叫高阆做了梁上君子,检查他不在时房内的动静。 一叫高阆,绥绥就知道他又有重要的事,很自觉地熘了出去。 后来的事,她就不知道了。她依旧每天闷得难受,看着李重骏忙进忙出,通宵达旦地和他们饮酒作乐,至于有没有找到那个佛像里的暗道,暗道里又有什么东西,绥绥问李重骏,他却什么也不肯说。 一来二去,她也懒得管了,只想快点结束这一切,早点回家,见到翠翘。她酿的葡萄酒沉了这几个月,滋味一定更好了。 直到进了七月的一个夜晚,她还坐在台阶上吃着葡萄回味葡萄酒的味道,李重骏忽然从穿廊下走了回来,竟然在她身边坐了下来,带来一阵凉凉的松柏木气息。 绥绥好久都没碰到他了,惊讶地看着他,半天才把手里的葡萄递过去:「殿下也要吃吗?」 李重骏笑了,反撑着手倚在了身后的石阶上,看着满天银亮的星子,问道:「你家乡是哪里?」 「殿下问这个干什么啊。」 绥绥不肯说,见李重骏乜着她,才不情不愿道:「青州定县…上原村。」 他嗤道:「是小永庄罢?」 绥绥知道,李重骏早已将她的身世查得一清二楚,因无奈道:「殿下既早知道,又问我来做什么?」 「乌孙进犯青州府的那年,你六岁,对吗?」 绥绥愣住,心像是被狠狠揪了一下,她不确定李重骏的意思,生怕他是来没事找事笑话她。 她不敢想起那一场浩劫,血腥的味道随着记忆奔涌而来,她怕。 绥绥不说话了,站起来要走,李重骏忙拉住了她,拉得她趔趄跌在了他下面的台阶上,他随手就揽到了怀里,把下颏垫在了她头上,像哄着她似的轻声说, 「不说了,不说了。」 罢了。 他想,没必要告诉她。 没必要告诉她,他们在暗道一间藏经的密室里找到了这些年来与西域来往的书信。 不是天竺,而是乌孙。 法贤高僧的尸骨昭示着天竺早已与宝塔寺切断了联繫,这些年跟着商队来往的骆驼与马车,里面也不是经卷,带来的是乌孙特有的青宝石,带走的,是中原的兵械。 他们私造铁器,又私通西域。乌孙有了兵械,难怪二十年来源源不断地侵扰边疆。那场青州府的屠杀甚至算不上最惨烈的一次。 他瞥见她低垂着头,一段净白的颈子,领口淡淡的桂花香,忽然道:「城外的西边有一座月老祠,旁边有颗几百年的桂树,生得极大,许愿也极灵,过几日便是七夕了,放起烟火来比宝塔寺外还热闹,我带你去转转,如何?」 绥绥声音闷闷的:「多谢殿下好意,我不去。」 他挑眉:「唔,几时孟光接了梁鸿案,你不是最爱凑热闹。」 「月老祠不过求姻缘,我又没有心上人,干什么去。」 话一说完,觉得揽着她的手臂僵了一僵,她转头,又见李重骏的脸上难看得紧。 「殿下?殿下?你怎么啦。」 他没说话,半天才转过头去冷冷地说:「罢了,本来祠旁还有家大珠宝铺子想带你看看,你不愿意,就算了。」 「别别别!」绥绥一听,立刻回心转意,见他起身要走,赶紧拉住他袖角讨好:「我说错了,殿下,我乐意,我可乐意了!」 李重骏看她这样就有气,拂袖而去,走了。 第三十一章 冷战 能去外面看烟火,绥绥还是挺盼望的,但没想到在这之前,她要陪李重骏喝上三天三夜的大酒。 他和那个大和尚的侄子,叫陆公子的,纠集了几个小王公子,小谢公子,饮酒作乐,彻夜赌钱,最可气的是那姓陆的全把她当窑姐儿调戏,先是夸她琵琶弹得好,见李重骏不理论,竟大着胆子拉过她的手:「到底是魏王殿下看上的人,这双手细皮嫩肉,白玉雕就,怎么就勒得动那么紧的弦?难得,难得……」 绥绥忙着和李重骏使眼色,可李重骏和旁边人说说笑笑,全不理她。 果然,臭流氓的朋友也都是臭流氓! 就算不把她当回事,他好歹是个王爷哎,这也能与民同乐? 李重骏还让绥绥给陆公子倒酒,绥绥气得怒火中烧,士可杀不可辱,斟了一杯酒,然后当着众人的面全倒在了地上。 所有人都愣住了,李重骏也愣住了,他反应过来大怒,厉声骂她「放肆」,随手也狠狠摔了酒杯。 好巧不巧,全泼在了陆公子身上。 他呵人把绥绥拖上楼去,转头却客气地和陆公子告罪:「小王失手,陆公子勿怪。」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7页 还亲自请他一同上去更衣。 楼上是雅房,他们在这彻夜做乐,只在很晚的时候才回自己的房内睡觉。 绥绥已经在楼上了,正一肚子闷气,见李重骏和一个小厮把陆公子带了进来,吃了一惊,跳起来道:「怎么!殿下还让我和他睡觉不——」 一语未了,却忽然见那个小厮从他们身后挥起一把剑来,手起刀落,剑鞘打中陆公子的后脑。只听咕咚一声,陆公子还没来得及叫唤,便生生倒了下去,倒在李重骏面前。 「弄过去。」 李重骏阴沉着脸一脚踢开了他,自己则快步走到连枝灯前,一口气吹灭了数十只灯盘,屋内顿时一片漆黑。绥绥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蒙了,也顾不上置气,连忙跑到他身边问:「这、这是怎么回事——」 「他们察觉了。」 「察觉、察觉什么?」 李重骏顺着墙根踱到箱笼前,把绥绥也拉了过去,从里面翻出了两身襕袍:「书信,我将他们与西域往来的书信偷去了一部分送到长安。现在,他们发觉了。方才高骋在寺外的平场上接到一只沾了血的信鸽,是我们的。」 绥绥不懂和西域往来是什么意思,只是惊异地半天说不出话来:「那,那他们——」 「对,他们已经动手了,发现我不在,马上就会全城搜捕。」李重骏把袍子和一顶毡帽塞到她手里,顿了一顿,「或许,他们已经来了。」 「来……这里?」 李重骏没说话,对着房樑上拍了拍手,绥绥只见一个黑影落在眼前,果然是高骋。 她这么多天竟一直没察觉他在房上待着。 幸好他们没干什么。 李重骏很快命他:「带她走。」 绥绥道:「去哪儿?」 而李重骏只管和高骋交代,直到说完了那些绥绥听不懂的话,才回头看着她,笑着说:「月老祠。不是说带你看烟火么,你在那等着我。」 「都这时候了,还看什么烟火!」 他怎么这么不着调啊!绥绥把衣裳抱在怀里:「殿下要我等着你,那你去做什么?」 李重骏没理她,自顾自地脱下身上的袍子,换了身不起眼的青襕袍,又把不省人事的陆公子拖到了窗前,倚着窗纱坐着。 小厮重新点起了灯盘,陆公子的影子便影影绰绰映在了窗纱上。绥绥大吃一惊,才反应过来,李重骏是想李代桃僵。这里是他的房间,从外面看,很容易将陆公子误认成他,惊讶道:「可……可他们若是找过来,把他当成你,一刀捅死了怎么办?」 李重骏不耐烦地冷笑了一声。「他该死。」 绥绥愣愣的,一时说不出话来。 她虽然讨厌陆公子,可从没想要他死,而李重骏表面和他那么要好,却早已谋划着名让他为自己送命。 李重骏换了另一件不起眼的青袍,催促高骋带绥绥快走,绥绥却道:「我虽不知你去干什么……可我一个女人,躲在哪里都容易,还是让高骋护卫着你好了——」 一语未了,只听嗖的一声,伴随着窗纸撕裂声音冲进来,听着熟悉得很。绥绥下意识地打了个冷颤,还未反应,又听见咕咚一声,竟是陆公子再一次倒在了地上。 这一次,他太阳穴上一支箭深深嵌了进去,蜿蜒的血迹不动声色地淌下。 她的谶语,竟这么快应验了。 李重骏一顿,眉目见也俱是震惊,很快又变为了阴狠,眉头紧皱,坚毅得不像他寻常的样子。他本来将绥绥护在身后,忽然想到了什么,拽过她咬牙道, 「叫,快叫!」 「叫……叫什么?」绥绥惊魂未定,怎么想现在也不是叫床的时候,可被李重骏这狰狞的模样一吓,倒忽然明白了过来。 「啊啊啊——杀人了?」她试探着看了李重骏一眼,见他没有阻止,这才大声叫了起来,「了不得,来人吶,杀人了!」 绥绥叫起来,一路跑了出去,像冷水下油锅,一石激起千层浪,所到之处无不混乱起来,开窗声,开门声,叫嚷声,响成一片。高骋趁乱拉了绥绥,和怕事的人流一起逃出了酒馆。 而李重骏早已将陆公子的尸体翻了个面,使其面朝下,然后推开另一侧的窗子越墙而逃。 酒馆里早已闹成一锅粥。绥绥被高骋扶上了一匹马,那是一只拴在酒馆外面马厩里的马,也许是王公子的,也许是谢公子的,反正不是李重骏的。 高骋骑上去,起初有一点不稳,但他很快驯服了它,带着绥绥很快顺小路往城西去了。 她往酒馆的后楼张望着,看见墙便灯火如昼,人声鼎沸。官府的兵马喝道而过,向着那酒馆席捲而去,她仿佛能听见他们的官靴在地板踏出咚咚的巨响,如同地动山摇。 出大事了。 整个街坊的百姓都惊讶地看着,交头接耳地说着,要出大事了……可是李重骏要她在月老祠等他。 他是笑着对她说的,生死关头,却是那样若无其事的口气,也只有他做得出来。 他会骗她吗? 第三十二章 旧友 绥绥心里很忐忑,不过等到了月老祠,才发现这混蛋早就骗了她——这月老祠虽然热闹,却是平民少女结伴相游的地方,周围的摊贩不是卖蒸梨糕,酸梅汤,就是卖胭脂换扇子柄的,哪儿有什么珠宝铺子?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8页 不过月老祠在城的西边,与那城东的酒馆遥遥相对。不同于那里的人心惶惶,这里仍是一片太平盛世。 绥绥在那结满了红绸带的古老桂树下寻了个空地坐下,高骋为了看得远,悄悄爬上到了树上观望。 她抱着膝盖,看着月亮在碧蓝的天下越爬越高,到了三十三层离恨天的上面——已经很深很深的夜了。 李重骏没有来。 起初,天上点满了银亮的星子,堪与月亮争辉,可是后来,只听一道道咻咻的声音,升到空中炸开,炸出漫天的火树银花,一只只闪耀的金圈,明了,又暗了,幻化出无数的流行坠落,坠落碧蓝的夜。 李重骏还是还没有来。 她很害怕,却下了决心,一定要等到他。 倒是高骋从树上跳了下来,抱着剑对她说:「走吧,绥姑娘。」 她忙问去哪儿,高骋说:「殿下吩咐,若午夜时仍没听见动静,便由属下寻个地方躲上一晚,明日天不亮,就送姑娘回敦煌。」 「什么?」她跳起来,「殿下他到底做什么去了!」 高骋退后了几步,方低下头如实相告:「宝塔寺私通西域,擅藏兵器,都是株连九族的重罪。殿下将证据传递至长安,陛下已经委派了兵马赶来支援。那些兵才与西突厥打过仗,凯旋归京,经过陇西理所应当,便可与殿下里应外合围攻佛寺。七夕人多,为避免伤及百姓,原是定在明日,可今日……便被他们察觉了。殿下因此只得连夜赶出城外与朝廷派来的人会合,若顺利,自会来接姑娘;如若不然……」 了不得!没想到这辈子她还能听到高骋说这么多话,简直比铁树开花还少见。 绥绥立刻道:「若被他们捉住,他们敢怎么样……」还没等高骋开口,她便急急地低叫,「他是王爷!是皇帝的儿子!」 「那样的罪,一旦坐实了就是灭顶之灾。他们并不知道皇帝已经看过那些书信,必定会不惜一切代价逼殿下交代下落……」 绥绥愣愣地,半天才说得出话:「那他……就让我回到敦煌去?」她看向别处,「还有……还有什么别的话吗?」 高骋有点疑惑,认真想了一想,最后平平道:「没有了。」 也是。他同她,又有什么话好说呢。 但每一次都是这样,稀里煳涂地骗了她,再由旁人来向他解释一切。她知道真相的时候永远晚了一步,离别过了,才知道是离别。 他给了她很多钱,却从来没把她当个人看。 绥绥眼睛又酸又痛,心里却满是愤怒。 她走就走,这就走,远远地回到敦煌,他是死是活都同她无关,以后连纸钱也不烧给他。她赌气似的踢走了地上的小石子,不想石子飞出去,正打着不远处的一个瘦高个子男人。 他带着剑呢,因为石子正弹在剑鞘上,发出清脆的敲击。 那男人似乎正对着他们走来,他穿着玄色的襕袍,走过人群的影子,烟火的影子,眉目晦暗不明。 「完了完了。」绥绥心想:「肯定是来找碴的。」 她还未唿救,高骋便已经挡在她身前亮出剑来。 绥绥小声道:「小心小心!他那么高,你打不过他吧!」 这时天上炸出极大的一朵烟花,照得天空亮如白昼。那男人在不远不近的地方站住了脚,和高骋相互不动声色地提防着,倒是绥绥见了他的脸,惊讶地叫出了声, 「贺、贺拔?」 她大惊失色道声音不受控制,连高骋都怔了一怔,那男人也皱眉,立即看了过去。 他也像是震着了,在场三个人,愣是没有一个说得出话来。 绥绥在心里翻腾了半天,那句「你竟然还活着!」到了嘴边,又咽下去了,换成了一句:「贺拔,真是好久不见呀!」 她赶紧拉着高骋:「快把剑放下,放下,高骋,这是贺拔,我的一个……呃……旧友……」 然而她没想到,两人没理她,却互相对上了眼神。 「高侍卫?」 「贺拔将军。」 「哈?」这回又轮到绥绥惊讶,「你们认得?」 让高骋先说话是不可能了,她又看向贺拔,只见他掏出一个铜牌给高骋看过,高骋才终于收了剑。 而贺拔虽然说话,也说得不怎么顺畅:「在下贺拔弘,奉魏王殿下与杨将军之命,接周姑娘……前往城外兵营安顿。」 第三十三章 丈夫 他乡遇故知,永远是人生难得的喜事。 就算这位故知本应是她的丈夫,就算他们五年前曾对着月亮拜堂成亲,就算她曾信誓旦旦地说要等他回来。 他回来了,还做了官。 绥绥真替他高兴,可高兴之余,多少有点不好意思,这与男女之情无关——他们本来也没什么男女之情可言。 她只是羞耻于违背了自己的允诺。 「贺拔,我……」 绥绥也没想好说什么,贺拔却已经对她抱拳拱手,敬而远之地行了一礼:「还请周姑娘快快上马,趁着城门封锁前离开这里。」 他这样坦坦荡荡,倒让绥绥有点惊讶。说罢,他走到树下,挽着他们的马娴熟拍了一拍,对着高骋道:「这马是河曲马,性子虽温驯稳静,跑起来却不得持久,不如你换了我的大宛马载周姑娘,以保万无一失。」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9页 不过高骋显然对他仍有所戒备,闷闷扔出两个字:「不必。」 贺拔也无甚话,牵来他那匹黑色的大宛马,与他们一前一后出了城门。才出了城,再无人监管,他便翻身上马,一勒缰绳,便像利箭离弦飞驰而去,高骋紧随其后,绥绥两眼发花,最后一瞥,正见那沉重的石门缓缓对合了起来。 七月七的盛会,就像上元节,四道城门悉数洞开,要让百姓玩灯到天亮,这样关城门,一定要闹得人心惶惶。 绥绥似乎已经听见城门那一边的骚动,可他们已经越行越远,过了一大片荒芜的黄土,隐约看到一些小小的三角,离近了,才认出是灰色的帐子。 火把连天,地上也到处都烧着火堆,许多穿银白铁甲的男子,有的则戴上了明晃晃的盔帽,走路间金戈碰撞,让人心惊。 李重骏也穿着盔甲。 这还是她第一次看他穿铠甲,银光闪闪的,别有一种威悍的感觉,和他平时都不一样。 他走出大帐,和另一个盔甲打扮的男人一起。只是他没戴盔帽,额头繫着玄色的锦带。锦带尾巴长长的,绣着金线纹样,他走到她面前俯下身的时候,那锦带就苏苏搔在她脸颊。 高骋,贺拔,所有人都对他行礼,他却径直走到了绥绥面前, 「你可算到了。」 大战在即,军中无不凝重肃穆,只有他面带笑容,一副调侃她的样子。他看着还挺得意,也许是为了自己保护她的周密计划得意。 绥绥还想找他算帐呢,可惜一路上颠得像摇骰子似的,昏头涨脑,都要吐了。高骋也不好搀扶她,只能由她自己踉踉跄跄一路走来。 李重骏凑过来的时候,她实在站不住了,脚下一软就倒在了他怀里。 李重骏倒惊讶了一瞬,随即咳嗽一声看向别处,唇角上扬,得意的神情愈浓。他身上穿着坚硬的铠甲,只能一只手揽着她的肩膀拍了拍,做出无所谓的样子:「行了行了,别给本王丢人现眼,快歇着去吧。你们把她送到我帐子里去。」 然后对着贺拔略颔首:「劳烦贺拔都司。」 原来贺拔的官职是都司,那高骋那声将军应该只是对他的敬称。绥绥七荤八素地想着,忽然又听见兵甲磕碰的声音,士兵们齐齐叫了声「杨将军」,李重骏听见,便放开了绥绥,转身要走。 「我走了。」 他这样说。 五年前,贺拔从那红烛昏昏的简陋仪式上离开,临行也只有这三个字。 「我走了。」 绥绥一顿,忽然拉住了他的手:「殿下要去打仗……和宝塔寺的人打仗么。」她断断续续,「殿下一定保重…」 她依偎在他身上,因为头晕,声音尤其虚弱。李重骏却以为她害怕,笑着说她「没出息」,摸了摸她的脸颊,依旧离开了。 绥绥只得转而伏篱笆上,看见大帐后面有一条小溪,不管不顾冲过去,跪在岸边呕了出来,她没吃什么东西,只吐了些水,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听见身后甲冑清脆的响声,她先想到了李重骏,可回过头去,却是换上玄黑铠甲的贺拔。 他扔过来手中的酒囊,绥绥眼前一亮:「贺拔,谢谢你!」 她接过来,拔出塞子便往口里灌。行军时喝的烧酒,特别的辣,火烧火燎滚在胃里,才渐渐镇住了噁心。绥绥还没喝够,却被一把夺了过去。 「我还——」 她才叫出声,对上贺拔刚毅的脸,忽然没了气势。记忆中的他十八岁,生铁打造出的利剑,经过了无数沙场上的生死危难,利剑淬血,早已不同往日。 她低下了头:「对不住,贺拔。」 「你过得好么。」 绥绥羞愧难当:「对不起……是我……说话不算话。」 他还问:「他待你如何?」 绥绥愣了一愣,真要让她抱怨李重骏,那真是三天三夜也说不完。然而在她面前的人是贺拔,她无论如何张不开嘴,于是只点了点头, 「好。」 贺拔一直站在离她不远不近的地方,过了一会,才说:「那便好。」 第三十四章 忧心 夜风彻夜地刮着,西北的平原,就算是盛夏仍然唿啸凛冽。 白帐篷上立着的帅旗猎猎乱飞,绥绥抱膝蜷在李重骏那张铺着玄青狐皮的坐床上,厚实的牛皮大帐涂了桐油,在烈风里岿然不动,连帐内青白色的烛烟都仍裊裊升腾。 可她隐隐听见战马的嘶鸣,只觉得不安。 已经一天一夜了。 他们离开营地已经一天一夜,李重骏走的时候那样意气风发,临上战场还不忘奚落她,绥绥本以为这只会是一场小小的战事……毕竟对于生活在玉门关的人而言,打仗就像吃饭喝水一样常见。 何况敌方还只是一座寺院。 但大大出乎她的意料,两天过去了,她不仅没有等到凯旋的军队,驻扎在营地的援军也源源不断奔赴前线。放眼望去,只见漫山遍野的空帐篷,在月光下反映着盈盈的光,像静悄悄开放的白花。 到了第三天,连管炊火的小兵都被叫走披上盔甲。 而绥绥真的开始忧心了。 她不愿再待在帐篷里,开始帮着余下的人一起磨面粉,晒马奶干,当有小兵回来要补给干粮的时候,好给他们带到前线。 绥绥自己都没不好意思,卸掉钗子,扎起袖子,抢着干这干那。倒是那些小兵,把她当成魏王的女人,都不敢和她说话。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0页 她只好一个人无聊地把大桶马奶倒进锅里,熬熟之后再挑奶皮晾晒。 也因为无聊,她渐渐留心那些小兵的交谈,发觉他们总是把贺拔的名字挂在嘴边,敬虔地说个没完,简直像是崇拜。 「魏王殿下如何,我不好说的,倒是有贺拔将军,一定出不了岔子!五年前,打西突厥那场仗,听说过吧?先上阵的那些叫敢死之师,两千个——两千死士,最后就活下来不到三百个,里头贺拔将军杀得鞑子最多,『验首』的时候,他一个人砍了三十个脑袋!」 他们都叫他贺拔将军,尽管都司和将军之间至少差了四个品级, 「那时候儿的统领就是咱们杨将军,后来跟着杨将军南征北战,嘿,不是我说,要不是因为将军出身弘农杨氏,而贺拔都司有点胡人血脉,又跟咱们似的是个没名没姓的田舍汉,这将军的名头,指不定……」 那小兵说得忘我,混忘了晒棚下的绥绥,直到被另一个小兵戳了,才忙住了嘴。 其实绥绥还是挺想听下去的,贺拔这些年来的事,她全然不知,听起来像是听说书。 其实,他们从小就认得。 小小的永庄,一个在村西头,一个在东头。他们不怎么熟悉,因为贺拔生着一半的胡人脸,在这个汉人聚集的村落,所有人都讨厌他。 他也不爱说话,总是沉默地吹着胡笳。 绥绥倒不以貌取人,夏天的时候吃着葡萄经过陇头,看见他在吹胡笳,还会笑嘻嘻地送他一串。可是后来,乌孙的铁骑踏碎了她无忧无虑的幼年,她的爹爹死了,她的娘死了,被乌孙人杀死。 那些恶魔,一个个,尽有和贺拔相似的脸。 埋掉了爹娘破碎的尸首,从未谋面的舅舅来接她。贺拔也来了,莫名其妙地,送来一罐羊奶干。 还有他的胡笳。 可绥绥恨极了他那张高鼻深目的脸,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抢过他的陶瓷罐子摔碎,又把他的胡笳丢在地上,踏扁扁,大哭着跟着舅舅走了。 她被舅舅卖掉,是两个月之后的事了。 而再见到贺拔,已经又过了八年。 她十五岁,在凉州府下的小县唱戏。那晚是唱粉戏——给一班马上要去送死的低级死士演,因此要多下流,有多下流。 他也在。 据说当晚,他是把刀拍在桌上,拍碎了帐房里的一张八仙桌,才以极低的价钱把她赎出来的。没办法,那时候快打仗了,世道乱,狠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 而行伍中的敢死之师,又是亡命徒里最不要命的。 他同行的伙伴都起闹,说他贼心不死,临死前还要快活一番。但贺拔什么也没有做——绥绥至今都觉得震惊,他在客栈租了小小的一间房,把身上所有值点钱的东西都给她,让她明天天亮就走,离开这里,回去永庄。 他的娘也死了,房子空着没用,可以给她栖身。 反正他这一去,是不可能回来了。 绥绥呜呜地大哭,比八年前哭得还要大声,贺拔还是像小时候一样寡言,坐了一会,便要走了。 她连忙拉住他,因为羞愧,因为无以为报,她慌不择路地说:「我给你……贺拔,我给你……留个后罢。」 贺拔很震惊地回头看她。 他没怎么变,依旧是古铜皮肤,极高的鼻樑骨,硬朗又苍劲。只是眉目更细緻了些,多了两分像汉人。 「我不是——」 「我知道……我知道,你不是这个意思……可是我也没有别的可以报答你。传宗接代,也不一定要有男女之情,你给了班主钱,那我为你当牛做马也是应该,戏里面都是这么演的……」 贺拔依旧皱着眉,不知在想什么,绥绥连忙又说:「我,我不是要嫁给你。只是你要上战场了,刀剑无情……」 这话不吉利,她连忙止住了, 「若有,我替你养大,贺拔,你娘是汉人,你没有孩子,她在地下也会闭不上眼睛的。若没有……便是老天的意思,我承你的情,大不了,下辈子再报了。」 她顿了一顿,忽然想起什么:「你若有心上人,就罢了。」 可贺拔沉默了一会,对她说:「出来。」 台阶外是夏夜的月,夜凉如水,隐隐的,听见远处歌坊内的丝竹与胡笳。 「我从来不知道,自己到底算是汉人,还是胡人。」他望着月亮,语气淡淡,「汉人仪式繁重,是不能够了。在我阿爷的家乡疏勒,对着月神敬拜,便是礼成。」 这回轮到绥绥惊讶了。 她没想到,贺拔要娶她。 其实不用这样客气……她动了动嘴,又不知道该怎么说,索性点了点头,有学有样地在他身旁跪了下来。 照疏勒的礼仪,应当要拜三次,可拜到第二次的时候,就听见远处嘹亮的号角与羯鼓,把一切弦乐声都压了下去。 绥绥都知道,这是军中紧急的诏令。 贺拔更是警觉,立即站起来,匆忙别起了腰刀。 「我走了。」 「可,可是……」最后的报答机会也没了,绥绥一咬牙,对他说,「那我,那我等你回来!」 这几乎是不可能的,她知道,他也知道。 因此贺拔只是淡淡笑了笑,说「好。」 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绥绥也在第二天离开,遵照他的嘱咐回到了乡下。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1页 其实贺拔不懂,一个十五岁的姑娘,根本无法在乡下独自生活,养活自己。她替他把家收拾了一番,便又回到了凉州,怕原来的班主报復,去了更繁华的大县。 至于她救下翠翘,投奔小师叔,又是另一段故事了。后来她赚了些钱,回去替他娘修葺了坟墓,过了两年,没有听到贺拔的消息,她又开始为他烧纸。 她以为他早已经死了。 她以为。 绥绥迷迷煳煳睡在狐皮毯上,心咚咚地跳,睡得很不舒服,不一会儿,她连睡都睡不成了——她脸上拂来一阵血腥气,实在好难闻,还又冷又热。 有个什么东西不断蹭着她,像只大狗似的。 等她睁开眼,那东西都已经拉开她的上衣亲到胸口。 「啊——」 绥绥尖叫,他抬起头来,她才看清那人的模样: 额间的锦带早已被血水浸透,髮髻散成马尾,也已凌乱不堪;白璧似的脸颊如遭泥陷,血痕凝成了紫黑,那浓郁的泥土与血的气味……尸体的气味。 「殿……殿下?!」她倒吸一口凉气,「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怎么弄成这样子,情况如何,宝塔寺的人——」 她没从见过如此狼狈的李重骏,可他笑着,邪邪地笑,眼中焰焰的光华反映着烛火的爆裂,如同一头嗜血的野狼:「死了,六千个妖僧,还有三万乌孙的精兵,都死了。」 绥绥疑心自己听错:「乌孙!」 「对,乌孙。他们私通西域求援,突厥乌孙,合凑了五万骑兵,前后夹击,不然何至于拖至今日!」 他恨恨地咬牙,又随即凑在她脸旁,沙哑地说:「我杀了那么多乌孙的贼人,也算替我的绥绥报了仇,嗯?」 说罢,便低头啃咬她的嘴唇。 脏死了脏死了——什么狼,分明就是狗! 绥绥来不及反应,就被他身上的气息沖得七荤八素,极力反抗,却被他死死压在榻上好啃了一番,也蹭了她满脸脏兮兮。 第三十五章 醋意 绥绥不是没见过李重骏发疯,也不是没被他亲过,可被发疯的李重骏亲,这还是头一次。 他吻得又急又狠,唇齿纠缠,像是宣洩,又似掠夺,将她的舌尖咬出了血,又气势汹汹地将那腥甜的血气吞下。绥绥被禁锢在怀里肆意侵犯,他皮肤的滚热,颈上的青筋血脉偾张,烫得她浑身颤抖。 仿佛溺水,几欲昏厥。 她害怕了,抓着他的袖子喘气, 「殿、殿下,你怎么了——」 「真想吃了你。」 他贴在她耳旁,恶狠狠地答非所问。 直到很久之后,她才从外人口中听说了这场战役。朝廷调派了七千兵马,面对的却是五万草原精兵的三面围攻。她不敢想像那五天五夜的陇西,暗无天日的厮杀过后,当晨雾渐散,淡淡日光照向遍野的尸骸,主持这场混战的少年不过二十岁,在血痕累累的高头白马上遥望着这一切,他会是怎样的心绪? 他可曾害怕,可曾忧惶? 没有人知道。李重骏从不会向她提起。 吻到天昏地暗的时候,他终于停了下来,粗重喘息着,把脸埋在她颈窝,束碎发的小银环硌着她的脸颊。 他状似不经意地问, 「那个叫贺拔弘的都司,你认得吗。」 「贺拔吗?认得呀!」 绥绥脱口而出,又觉得他语气不对,疑心有诈,因小声道, 「他小时候也住在永庄,见过几面,说起来也算同乡……可是高骋告诉殿下的?」 他没接她的话,又说:「唔。可我问他,他却说并不认得你。」 绥绥心下奇怪,皱了皱眉,忙又笑道:「本来也没说过几句话,何况我六岁就走了,这么多年,大约早就忘了……他来接我的时候,我看着他眼熟,他却像一点不记得我了……」 空气像悄然拉紧的弓,李重骏没再说话,温热的吐息洒在绥绥颈窝,让她莫名地提心弔胆。隔了好一会儿,才听他又懒洋洋地说, 「我倒不知,你还会晒奶皮子。」 「嗳?」绥绥见他忽然转移了话头,愣了一愣,问道,「殿下怎么知道是我?」 他笑了:「不然你做的东西,还谁有这个胆子碰?」 绥绥笑嘻嘻地问:「那殿下吃着,味道如何?」 「不怎么样。」他无奈轻嗤,「又酸又苦,亏得是叫本王一人独食,拿到朝廷给御史台吃了,只怕要参上本王一本,说是我苛待士兵士卒。」 「你!——」绥绥气得拍他,「殿下不爱吃,谁逼你吃来着,给我吐出来,不给你吃了——」 「放肆!谁借你的胆子,敢这么和本王说话。」 李重骏语气很兇,却抬起了身子来咯吱她的腰窝。绥绥又惊又叫,又忍不住咯咯笑出声,李重骏也大笑,钳住她的手臂不让她反击,还得寸进尺,往下三两下扯开她的裙子。 「不要不要,殿下满身血,难闻死了,我才不要——」 一语未了,只见门口有小兵叫了声殿下。 李重骏让他们进来,尽管隔着个虎皮裘屏风,什么也看不着,那两人抬进一盆水,还是小心谨慎,细声细气地请殿下沐浴更衣。 他冷冷问:「那几个人怎么着了。」 两个小兵吓坏了,忙道:「回殿下,各打了三十个军杖,还在,还在外头趴着,没起来……」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2页 等他们一走,绥绥便抿嘴笑道:「嗳,他们又怎么惹着殿下了?才打赢了仗,不说奖赏,反倒苛责,仔细寒了功臣们的心。」 李重骏翻身起来,大剌剌扯开袍带,乜着她冷笑:「倒没得罪我,不过说你腰细长得又俏,弄起来一定有滋味。」 「他们敢!——」 绥绥变了脸色,一骨碌爬起来,却正被李重骏抱在怀里,扛在肩上往外走。 银胎黄杨木大浴桶,里面热气腾腾,他把绥绥扔进水里,竟在水里剥了她的衣裳,抹了一手剥皮鸡蛋似的滑腻皮肤,自己却一跃坐到了浴桶的横板上。 他拽过她来:「就是,他们敢——本王一个人的好处,岂能让那些混帐肖想了去?谁敢,我要他的命。」 语气散漫,似笑非笑。 可是他看着她,乌浓的眼睛泛着意味不明的寒光,比她妆奁里的黑珍珠还要亮。 他似乎话里有话。 绥绥没来由一阵心虚。 她和贺拔的事,他知道多少? 她永远搞不懂李重骏那满肚子坏水,却最通世故,很快便镇定下来。抬起眼,水光泛泛地看着李重骏,然后环住他的腰,贴在他腰上轻轻说, 「殿下说得……极是。」 绥绥难得如此乖巧,李重骏微微惊诧,却随即扬起了唇角。他把她捞到怀里亲她的颈子,还一面亲一面叫绥绥。 这太诡异了。绥绥浑身发抖。 之前的两年里,他从来没叫过她的名字,绥绥甚至疑心他根本不知道她叫什么。可近来几个月,他不仅总是亲她,言语也很古怪,譬如那句「我的绥绥」—— 不是已经钱货两讫了吗,她怎么又成他的了?! 绥绥担心他和自己睡上了瘾,把她带在身边时时睡觉,再一路睡到长安,那可就糟了。 她胡思乱想着,李重骏已经抱着她跃回水中,把她压在浴板上。绥绥咬牙忍受了一会儿,忽然抱住了李重骏,依偎在他怀里,主动去吻他下巴,娇声问, 「哦……嗯,殿、殿下……那绥绥是第一个与你共赴巫山的人,是不是?」 说着浑身颤抖,像餍足抖尾巴的小白狐狸;水灵灵的眼睛仰视着他,黑压压的羽睫像小扇子,扫一扫,任谁都会觉得是撒娇。 李重骏仰唇嗤笑,低下头回吻她的唇,却被绥绥躲开了。她趴到他肩头上,笑着说, 「都说陛下的后宫佳丽三千人,那殿下以后是不是也会娶好多老婆?个个国色天香,模样身量儿,都比绥绥好上百十倍,殿下轮着和她们睡觉,夜夜,啊……啊,夜夜做新郎,肯定不会记得绥绥啦——」 「住口。」李重骏挑眉,低笑中掩不住得意,「小东西,几时轮得到你吃醋?」 绥绥忙道:「不不不,我不是吃醋,我只是觉得……殿下应当趁早多找几个美人睡觉……」 身下的顶弄忽然顿了下来,她终于能喘过口气来,赶忙进言道:「……殿下你看,你只和我睡过觉,就觉得颇有滋味;没准儿换一个姑娘,更爽利呢!」 反正他现在也破了戒,不能再为宜小姐守身。这种事,一回生,二回熟,三回四回无所谓,还不如破罐子破摔,别逮着她一只羊羔薅羊毛了! 绥绥说得婉转又小心,循循善诱,还不忘拍他马屁,可不知怎么,还是惹恼了李重骏。 他脸色那叫一个难看,眼神像刀子似的能把她扎个窟窿,可是他看了她一会,忽然轻笑了一声, 「我的绥绥这么大方?」 绥绥苦恼地说:「哎呀,殿下不要总是说『我的——』」 她试图纠正他,却被一手推在浴板上。李重骏凑上来,冷着脸狠狠一顶,绥绥差点一口气喘不上来。 「我明白,你厌恶我,恨我,急于摆脱我。」 他压在她耳旁说话,气息温热,可她只觉得嵴背发凉。 「你知道当初,我因何选中你?在那乡绅的筵席上把你带回去?」 「因为你不像个正经人。绥绥,你天生长了张风月脸,那些混帐说得没错,腰细脸又媚,滋味一定不错。第一次见着你的时候,你弯腰斟酒给我,我就这么觉得;后来你每一次攀着我叫,绥绥,我都这么觉得。」 他抱着她迈出浴桶转到屏风后的铜镜前,扳着她的脸颊让她看清镜子里的样子,嘶嘶笑道:「我下流么,嗯?那些男人比我还下流,你在敦煌待了四个月,若不是我,早不知有多少混帐要占了你的便宜。这世上不是你想从良就可以从得了的,绥绥,没有什么比长得像婊子的良家女更危险。」 敦煌……敦煌和他有什么关系?绥绥心如乱麻,昏昏沉沉,听到李重骏后面的话,却立即打了个激灵。 「跟我去长安,好吗。绥绥,我护着你。」 他曼声说,那声音比羽毛还轻,却隆隆像闷雷打在她头顶。长安,到长安去……那样遥远的地方,绥绥从没有见过传说中的盛世长安,可她却无比清楚地意识到,一旦去了,也许就再也回不到凉州。 绥绥咬紧下唇:「我若不去——啊——」 一语未了,她便被席捲而来的灭顶快意淹没,绥绥身子往前扑着,纤白的手臂绷直,却没有碰到铜镜。她只是睁圆着眼睛看着镜子里粉面春浓,水泪斑驳的自己,动了动嘴,却发不出声音。 李重骏就在她身后,两手环着她的腰,低头看不出神情。她只能听到他透着淡淡寒意的声音,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3页 「那我就杀了你姊姊。」 第三十六章 赌气 天又黑了,绥绥仍把自己蒙在被子里,李重骏拿着只油纸包着的烤羊腿进帐。 羊肉是才烤出来的,洇透了油纸,仍在吱吱冒油。香气充盈整个大帐,帐内点着黄黄的灯火,也像是融化了的羊油。绥绥饿了一天头晕眼花,一闻见这味道,身不由己地翻身起来。 可她看见是李重骏似笑非笑站在面前,又转身把被子盖了回去。 李重骏也没说什么,轻笑一声,把油纸包丢在榻前的小案上,让它离她更近些,然后转身自去洗手,闲闲道:「你姊姊我已经找人接了去,先一步送到长安。到时候给她寻个清静的住处,叫专门的人照料。我问过大夫,她那女儿痨早已是治不好的了,如今每日人参肉桂地吊着,单指着你,能供到几日?」 被子鼓成一个包,像一块石头没动静,李重骏又走过来道:「还有那个阿武,就让他照顾他姊姊,我每月按王府侍从的俸禄养着他,如何?」 绥绥还是不说话。 李重骏靠到榻头的屏风上,伸手去揭开被子,露出一窝乱蓬蓬的乌髮,悠悠地说:「我说,你这口气也赌得太久了——这都一天了,一口饭没吃,仔细气没赌赢,先把自己饿死了。」 「那就饿死我好了!」 他这人也太可恨了,恶狠狠的时候就够讨厌了,阴阳怪气的时候更讨厌!绥绥昨晚虽然屈服于了他的淫威,饿了这一天,前胸贴后背,倒饿出了一身劳苦大众朴素的骨气,钻出被窝,跳起来道, 「别饿死我,砍死我多好呀!反正我们魏王大人才斩杀了五万强贼,可是大梁的英雄呢,也不差我这一个!你少装好人了,翠翘也好,阿武也罢,还不都是被你绑去做人质的!说得你好像是大发慈悲,不过是利用他们罢了!」 李重骏也有点震着了,却很快恢復了闲散的样子。他不仅没有发飙,甚至还饶有兴趣似的,拔出小银刀来,割下一块羊腿肉,吃着笑道, 「说得不错,我就是这样的人。你想死就死吧,谁也拦不住你,反正他们都得给你陪葬。」 「你!——」 绥绥真是说不过这个不要脸的,又恨又饿,偏偏李重骏在她面前美美地吃肉,她虽脸上写满了悲愤,肚子却不争气,下一刻,便当着他的面咕噜咕噜地叫了起来。 李重骏一愣,随即扑哧笑出了声,他那双黑亮的眼睛,一旦沾上了不怀好意,只会更黑,更亮。 绥绥脸都丢尽了,气得头昏眼花,一顿足,索性转过身去坐在了榻上。她听见身后窸窸窣窣的声音,也不知李重骏在干什么。他一直也没再说话,后来有人来把他请了出去,过了好一会儿,绥绥才转过身。 看见一只羊腿已经剃了个大概,最肥厚的肉割下来切成小块;小银刀也已揩抹干净,搁在一旁。 她怔了怔,忽然意识到,这是李重骏赔情的方式。 昨夜他才沖战场上下来,神志松弛不下来,那么折磨她,今日自己清醒了,大概也觉得有愧。 可绥绥心里堵堵的,一点也不想吃。 她愣了一会,套上袍子要先去河边洗漱。外面已经是泼墨似的黑夜,她执了一柄烛台,用宽大的袖子挡着,怕凛冽的夜风把它吹灭了。 到了河边,选了个隐蔽的地方,洗脸,漱口,不知何时,风向忽转,扑面而来的除了冷风,还有隐隐悠悠的管乐。 是胡笳。 绥绥吃了一惊,提起裙子便循声找了过去。果然,在一大片芦苇丛后面,看到了一个人远远坐在溪边,在慢慢吹着一支胡笳。 胡笳的声音,就像西北的风,西北的沙,总是辽远而悲壮的。银蓝的月光下,溪水明亮如镜,他穿着青色的袍子,头髮像汉人一样束起,可是绥绥知道,他是贺拔。 不同于李重骏的斯文秀拔,他的背很健壮,很结实,充满了力量。看到贺拔,她便想起了生命中许多可靠的东西——一眼望去,童年的凉州乡下,大片大片的黄土,土房子,傍晚时日头落下来,那红红的太阳压在肩上,房上晒着黄米高粱,家家升起白色的炊烟。 可是都不在了,他们都不在了。 只有贺拔在这里,孤独地吹着胡笳。 她胡乱地想着,胡笳的声音却停了下来,是贺拔髮现了她吗? 绥绥踌躇着,不知是否该上前。 贺拔和李重骏说他已经不记得她了,昨天她还觉得,是因为他记恨她,记恨她的薄情寡义;经过了昨晚,她却顿悟了——以李重骏的性子,如果知道了他们的事,八成会找他们的麻烦。 想到李重骏,绥绥又愁眉苦脸起来。 他说他会杀了翠翘,绥绥知道,那句并不是戏言,他做得出这种事。可是她今天一天都躺在床上,做了个很漫长很漫长的梦,她梦到了月老祠外的烟火;梦到了梨园刺杀;梦到他们在井下看尸骨的时候;醒来后她盘问了高骋,才知道李重骏一直派人在敦煌保护她。 其实,如果不是三年前遇到了他,也许她真的已经流落风尘,也许翠翘早就病死了。有时候,绥绥觉得她应当感谢他,如果他可以同她商量,哪怕只是好好地问她一句,她也会答应的。 她从来是一个知恩图报的人。 但他是个王爷,王爷和小戏子有什么话好说呢。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4页 所以他看不上她,只想和她睡觉;想和她睡觉就算了,如果别的男人也和她睡觉,还会生气。 绥绥嘆了口气,转过了身,却赫然见李重骏坐在不远处的溪石上。 他跳下石头走了过来,离得近了,绥绥看到他挑着眉,略显诧异的样子。她还不明白,直到风一吹,觉得脸颊冰凉凉的,她用手一摸,才知道自己流了一脸的眼泪。 李重骏似乎不大自在,扭过脸不看她, 「你在这干什么。」 绥绥赶忙回头,见那悠悠荡荡的芦苇丛后面已经没有了贺拔的身影,不免松了口气。而远远的,在黄土的尽头,燃起了几道烟火。 那里是陇西的方向。 他们的七夕被战争打乱,如今一切归于平静,这废墟里迟来的烟花,别有一种苍凉的温暖。 「我看他们放烟火。」绥绥没好气地咕哝。 李重骏仰唇轻笑:「等到了长安,我带你看比那大百倍千倍的。」 他没骗她。 在绥绥到长安去的一个月后,魏王府迎来了一场烈火烹油般的荣华。 「声名在外」的魏王李重骏在这里迎娶弘农杨氏的小姐,一个生母卑贱的皇子,典礼的规格竟仅次于东宫迎娶太子妃,未免有些一鸣惊人的意味。 从上三坊的杨家公府,至魏王府大门,十里长街,人如流水,马如游龙,灯火簇烈,香菸混沌,映得长安如在仙境一般。 他的确没骗她。那日漫天的烟火,是绥绥从未见过的灿烂,无垠的碧落下,无数火光像星雨坠落,甚至烧焦了街道两旁的树木。 真美呀。 虽然,是为了他同杨小姐的百年之好。 而在此之前,随着宝塔寺的覆灭,皇帝以雷霆之势彻查肃清相关人士,王氏受牵连者无数,在陇西的势力土崩瓦解,大伤了元气,就连王淑妃的儿子三皇子亦被贬谪巴陵郡太守,逐出了长安,再无为储的可能。 不过一切无声无息,无人在意。 刀光剑影早已被隐去,留给世人的只是一场繁盛的荣华。 何彼襛矣,华如桃李? 不过太平盛世,富贵风流。 第三十七章 王妃 「他们可以去,为什么我不成?」 「姑娘问我,我也没辙,这是魏王殿下交代的,今日府上有大事,不许姑娘出这个门。」 绥绥看看左边,两个膀大腰圆的婆子,看看右边,又是两个,不由得泄了气,坐回桌前托着下巴生闷气。 狗东西狗东西狗东西! 绥绥心里骂着李重骏,狠狠地咬了一口胡麻饼。 小丫头都跑出去玩了。她听她们说,亲王成亲虽不像普通人家可以闹房:「三日无大小」,但晚上赐宴,所有下人都可以去凑热闹,却偏偏把她关在这个小院里。 真是岂有此理! 其实这胡麻饼也挺好吃的,像是涂上乳酪蒸的,蓬松楦软,咬一口香喷喷的羊肉馅直冒热气。可外头的食案只会更多更丰富,她却见不到了。 况且,她还想见见那位新王妃呢。 晚上小玉回来,从袖子里掏出两只像牡丹花似的脆糖饼,还有一把甜瓜子,用手帕子裹着,都是偷偷带给绥绥的。 两人嗑瓜子,绥绥才开始抱怨李重骏,就被小玉战战兢兢地捂住了嘴。 「这里不比凉州啦,姑娘可千千万万谨言慎行!」小玉声音低得像蚊子哼哼,「长安可是真的会死人的!」 绥绥只好不说了,转而好奇道:「嗳,你才出去,看见新娘子没有?」 「姑娘说王妃娘娘吗?」小玉连连点头,凑过来小声道,「上房念喜词散赏钱,门开着,我在外头捡铜板,正看见娘娘揭盖头呢!」 绥绥来了兴致:「那她长什么样儿呀!」 小玉想了想,忽然眼睛一亮。 「姑娘见过庙里的观音没有?」 「观音若有一天出嫁了,大约就是王妃娘娘那样。」 缀满璎珞的红盖头已经挑了。 王妃仍带着沉甸甸的凤冠,纤细修长的颈子仿佛承受不起那重量,微微低着头。凤嘴下衔着红宝石珠串,滴熘熘地在两道柳叶眉间轻颤。 大家闺秀,行为做派讲究落落大方,不兴我见犹怜的小家子气。但王妃是天生的眉尖若蹙,笑起来更是如此。 她看着李重骏微笑。 半日,李重骏也微微扬起了唇角。 人都走了,只剩夫妻两人在喜床对坐,无数彩绸红烛映亮了彼此的眼睛,仿佛把彼此看得更清楚些。 王妃轻启檀口,先说了一句:「恭喜殿下。」 她薄薄的唇涂了太红的口脂,反而显得更小些:「当年殿下出阁凉州,妾身便曾赠言,金鳞岂是池中物,殿下早有衣锦还乡的一日。到今日,果然应验。」 李重骏嗤笑了一声。桌上玉盘里供着青色的苹婆,寓意新婚夫妻「亲亲热热」,他也不管,拿在手里咬了一口,漫不经心道:「多年不见,杨梵音,别来无恙。」 梵音微笑:「嫁得如意郎君,自然无恙。」 李重骏仍微仰着唇,脸上却没甚表情,直到她悠悠说出下一句,才彻底冷下了眼角眉梢。 她道:「倒是殿下双喜临门,去时形单,回来却已入对。西北风光,相比自与长安不同,妾身——」 李重骏道:「你别想打她的主意。」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5页 他低沉的声音像尖利的刀锋,直接隔断了她的言语,梵音顿了一顿,依旧低眉浅笑, 「当然。殿下与妾身哥哥一路回京,带在身边并不避讳哥哥,想来就是为了警示妾身,妾身自然省得。」 李重骏冷冷瞥她一眼,丢了苹婆,先一步起身到内室去了。两人今晚俱是盛装,李重骏饶是个男人,卸冠沐浴更衣,也费了半日功夫。 等他换了寝袍出来,梵音依旧岿然不动地跪坐在喜床上。 如同观音坐莲。 那张微笑的鹅子面,秋水眼仿佛里盛着净瓶的甘露,永远清静,永远无喜无悲。甚至李重骏熄灭了灯,打发了下人出去,自己也从后门离开,一句话没说,就当没她这个人,她也依然在暗红的月影里微笑。 除了眼神中多了几分不屑一顾的轻蔑。 八月里天还热,绥绥把床帐半掖着,透透气。 外头敲锣打鼓的声音已经散下去了,洞房闹完了,看客们都散了,然后呢,是什么? 绥绥翻了个身。 长安真热,一点儿也比不上凉州,又凉快又干爽。 烦死了,都怪李重骏。 她又在心里派他的不是,骂着骂着,又想到了王妃身上。其实她想出去,不单单是为了口吃的,也是想偷着瞧瞧那位新娘子。 其实,她对王妃真挺好奇的。 从前她在魏王府还算自在,是因为府里没有女主人,那些僕妇婢女看不惯她,也没办法管她,现在可不一样了。 绥绥忧愁起来。 好在天气闷到了极点,又忽然下起雨来了。淅淅沥沥的雨声清新湿润,她又吃得太多,想着想着也渐渐犯了困。 绥绥不知道自己到底睡着没有,朦朦胧胧间,似乎听见小玉迫切的声音, 「姑娘,姑娘!了不得,殿下来了!」 她肯定是在做梦,怎么梦里还有他,真是晦气。绥绥眼皮都懒得抬起来,喃喃道:「胡说什么,春宵一刻值千金知不知道,他怎么会到这里来——」 「殿下,殿下真的来了!就在外面!」 「那就让他在外面待着好了……」 「姑娘,外面在下雨啊!」 绥绥不耐烦,拉着枕头转了个身,嗯嗯啊啊应付她:「好好好,下雨就下雨,我管他呢……」 可是小玉的声音越来越紧迫,甚至开始摇撼她的身子,绥绥睡不下去,头都疼了,只好不情不愿地爬起来,揉揉眼睛。 嗳?帘下那个人怎么那么像……李重骏?! 他太扎眼了,绥绥一眼就看见了他,然后才注意到床前的小玉。绥绥震惊,和小玉面面相觑了一会儿,才仰头道, 「殿、殿下怎么来了?!」 原来外面真的在下雨,因为李重骏青绸的外袍沾了水,一块一块洇湿的深绿。看这程度,他似乎连伞都没打。 绥绥不免担心,刚才的梦话要是被他听到了,又要被他打击报復。 但李重骏并不像生气的样子。 他走过来,似笑非笑俯身看着她:「睡得这么早,怎么,不高兴了?」不知怎么,竟有点得意似的。 绥绥纳闷,小心翼翼地说:「不然……殿下成亲又没我的事,我不睡觉还能干什么?」 李重骏轻笑了一声,虽没说话,却以实际行动回答了他——他没不叫侍女,自己就拽开了绦带。 绥绥更震惊了:「唉唉唉,殿,殿下干什么!」 第三十八章 纠缠 李重骏把外袍就仍在地上,自己又随手脱了靴子,直接躺到了床上,懒洋洋地说:「上来,睡觉。」 上……来? 不会吧不会吧不会吧! 今天可是他的新婚之夜哎,那王妃怎么办? 他还是不是人啊! 李重骏的恶劣程度已经超出了绥绥的想像,绥绥大惊失色,连忙趴在他身旁拽他的袖子,就像方才小玉拽她一样。 「不、不成不成!殿下不能睡在这!」 他被摇烦了,翻身起来不耐烦道:「为什么?」 绥绥腹诽,感情回头让人知道了,被骂的不是你! 如今夏娘也在府里,明早他从她房里出来,中午夏娘就敢站在二门上骂她狐狸精。她想想就觉得不寒而慄,继续拽着他道:「因为……因为今天殿下结婚,良辰吉日应该和王妃娘娘睡……而且我、我太困了,不想……那个。」 李重骏挑眉。 他本来已经很累了,根本没想怎么着,见绥绥如临大敌的样子,倒觉得好笑。凑近了,言语暧昧地轻笑, 「那我就和你那个,你能怎么着?」 说着,一把揽住她的腰,目光却往她脖子底下熘。绥绥叫了一声,又怕被人听见,只好用手去推他,和李重骏在床上纠缠了一番,反被他占了不少便宜。 她心口的衣服都被拉开了,李重骏还把脸埋在她颈窝,绥绥本来就穿了一件夹纱寝袍,眼看就要被扯掉,她狗急跳墙,屈起膝盖,照着他肚子就向上怼了一下。 李重骏身子勐然一顿:「呃」地一声,听着就痛苦不堪,倒把绥绥吓了一跳。 她这是踢到哪儿了啊,能疼成这样……啊! 她幡然醒悟,也来不及后怕,趁机把他一推,跳下床就跑了出去。 李重骏努力坐了起来,可还是很痛苦的姿势。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6页 「你敢跑!」 「给我站住!」 他厉声呵命她回来,可傻子才听他的。 无论如何,今晚她可不能再落到他手里。这时候她倒想起夏娘来了,于是提着裙子就往夏娘的住处跑,上了穿廊没跑多远,却见远处的夜色里浮着几盏灯笼。 走近了,正是夏娘! 「夏妈妈!夏妈妈!」 绥绥跑到她跟前,故意做出惊慌失措的样子,跌在地上攥住她的裙角哭道:「夏妈妈救我!——今日大喜的日子,殿下却不知怎么到了我的房里。我正睡着,见殿下忽然驾到,都要吓死了,殿下还要和我……和我……今日是王妃的好日子,我命小福薄,怎能占这个彩头!」 夏娘也是听见了消息,又惊又怕又气,连忙赶了过来。她本来认定了是小狐狸精挑唆,怒气沖沖,就要来杀鸡儆猴好好训斥一番,没想到狐狸精自投罗网。 还哭得楚楚可怜。 夏娘道:「起来,快起来,看看你,成什么样子!」 她虽斥责绥绥,却还是扶了她起来。 绥绥讨好地替夏娘捋了捋弄皱的裙子才直起身,又对着她巴巴眨了眨眼。 夏娘皱着眉,却没说什么,提灯继续向厢房走去。 进了屋,李重骏已经从床上下来了。 虽是站着,却还没有完全恢復,一只手掩在大袖子底下,悄悄扶着桌子。绥绥一看,就知道那一下踢得不轻,更心虚起来。 夏娘看他这铁青着脸的样子,却猜是霸王硬上弓未遂,正好印证了绥绥的说辞,因行了礼道:「魏王殿下,这可使不得!今日是殿下和王妃大喜的日子,怎能出新房过夜,还歇在跟前人的屋里!叫人知道了,只怕要说殿下沉溺美色,宠妾灭妻,陛下跟前怎么交代,杨家那里又怎么交代呢——」 李重骏不理她,瞪着她身后的绥绥道:「你给我过来!」 绥绥连忙拉着夏娘袖子,小声道:「夏妈妈……」 夏娘也不知道魏王府差点被她踢绝嗣,嘆了口气道:「殿下,小蹄子从前放肆狐媚,可今晚却不是她的过失。」 「闭嘴,没你们事,都给我下去。」他冷冷道,「叫天王老子来也没用,过来!」 他越怒,绥绥越是做出可怜的样子,夏娘见状,只得跪下道:「绥姑娘躲着殿下,是为了殿下与王妃和睦。老奴不敢说殿下的不是,只请殿下遵循祖宗家法,不要为难王妃与跟前人,才是贵人做派。」 她是母婢,是母亲的旧人,一自称「老奴」,那就是端起身份来了。 她一跪,所有下人都跟着跪了下来,绥绥自然也伏在了地上,又听夏娘开始哭丧:「娘娘临走时託付给老奴,让老奴尽心侍奉殿下,如今殿下成亲第一日便与王妃娘娘不睦,将来老奴死了,又有何颜面见娘娘于地下?还请殿下看在娘娘的份上,移驾与王妃同寝罢!」 绥绥猜这个娘娘就是李重骏的亲娘,因为他虽咬牙齿,却没再让夏娘闭嘴。 李重骏白被踢了一脚,还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再看看绥绥,跟他三年,又吃亏又上当,今日总算借刀杀人,也弄得他下不来台,虽然低眉顺眼,到底难抑那份喜悦之色。 李重骏终于气得拂袖而去。 他是往自己房里去,夏娘见状,叫两个小厮跪在他面前拦住了去路,又请他回王妃房里去。 李重骏踹了他们两个一人一脚,依旧回房去了。 第三十九章 魏王妃 李重骏一走,绥绥好好睡了一觉,养足了精神,等着转天他来没事找事。 不过后来好几天,她都没有见到李重骏。 其实成亲并不是洞房完就完了的,新人还要祭祖先,回门,诸多步骤,皇室只会更繁琐,等都忙完了,已是半个月之后了。 当然了,那李重骏也不是吃亏的性子,最后还是在床上都找补回来,害得绥绥又卧床不起了好几天。 而成亲那晚李重骏睡在了自己房里,这件事在第二天便传得沸沸扬扬,大家都当成一件奇闻。 显然,他不喜欢这新娶的王妃。 绥绥觉得奇怪,李重骏又不是什么正人君子,都和她睡过多少次了,就算喜欢那个宜娘,还至于连和王妃躺在一起都不愿意? 何况下人们都说,王妃娘娘还是百里挑一,神女下凡的好看。 绥绥以为王妃也根本不知道有她这号人,直到有一天,陛下召李重骏进宫去了,走之前派了人送绥绥悄悄去看翠翘。等她回到王府,天都黑了,李重骏却还没回来,倒是小玉满面愁容地上前,说王妃娘娘刚才打发人来,说请绥姑娘过去。 服侍她的人都吓得不轻,可魏王不在,就是魏王妃最大,没有人敢驳回。 绥绥除了一个不顶用的小玉,就认得夏娘,只好叫人请来了夏娘商量对策。 自从那天晚上绥绥向她求助,夏娘似乎觉得绥绥比在凉州时懂事了不少,是个可教之才,对她也没那么横眉数目了。于是连忙赶了过来,对她上下打量,给她换了身特别素的袍子,一路上又同她叮嘱了许多礼节。 等到了内室,王妃已经坐在一张坐床上了。 长安贵女多丰腴,还喜欢花团锦簇的织金衣袍,这位杨小姐却生着一张淡白的鹅蛋脸,长颈削肩,身着淡青敞袖袍,锦白的襦裙上只绣着银色的暗纹。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7页 垂眼微笑的时候,可真像是个白衣大士。 然而大大出乎她的意料,王妃虽是世家大族出身,却一点儿也不像李重骏,待人十分和善。 不仅免了她磕头,还叫搬来一张矮矮的坐床让她坐,又遣人用和她手中一样的白瓷盏,点了茶来给绥绥喝。 绥绥以为,王妃对她客气,是为了旁敲侧击问些李重骏的事。她都想好了,虽然讨厌李重骏,可她要想活着,必须得和站在李重骏那边。 因此只要王妃问起来,她就说这些日子一直没见到他,也不知道他天天都在干什么。 但再一次出乎她的意料,王妃根本没提到李重骏。 她只是问她多大了,是哪里人。 绥绥很是谨慎,只说自己生长在凉州府。 王妃又随口问起凉州城的光景,那里的清虚观是什么样子,白塔寺又是什么样子。 那凉州城是李重骏府邸的所在,绥绥疑心她是想打探李重骏在西北的情况,于是毕恭毕敬地说, 「娘娘恕罪,奴婢实在不知。奴婢虽长在凉州府,却是玉门关旁的乡野出身,不曾在凉州城这样的繁华之地生活。后来入了王府侍奉,更鲜少出门,所以都不曾去过。」 王妃「唔?」了一声,也没说什么,反而微笑道:」你长在玉门关?诗上说,『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关山的月亮,你是见过的,果然比长安雄浑许多么?」 绥绥不知道雄浑是什么意思,却想起了大漠的月亮。 那样旷阔的地方,一望几千里没有人烟,只有风,风里有个月亮。虽和长安是一样的月亮,却亮得多,也大得多……她想着,不由自主笑起来,可对上王妃娘娘温柔的目光,又一下子惊醒,只惆怅又小心地说, 「娘娘说得是。」 王妃又轻柔和缓地说了不少话,但只要和李重骏有一点儿关系的,绥绥都说不知道。 她自觉滴水不漏,等到李重骏晚上回来,沾沾自喜地讲给他听,不想李重骏却挑眉质问她, 「谁让你去见她的?」 绥绥莫名其妙:「王妃叫我去,难道我敢不去?」 李重骏不理她了,转头吩咐下人:「以后不许她的人进我的院门,再来,你们就传我的话,『少在我跟前瞒神弄鬼,我的人,用不着她来管教。』」 绥绥目瞪口呆。 后来小玉悄悄对她说:「殿下也是为了姐姐好,就怕王妃容不下姐姐,虽然严苛了些……可也表明殿下在意姐姐呀。」 她是一点儿没觉得李重骏在意她。 却能觉出他是真讨厌王妃。 绥绥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李重骏不是最会演戏么,当年拉着她在凉州醉生梦死,骗过了全天下人的眼睛,怎么娶了世族的女儿,反倒连装都懒得装了? 而传闻中五姓比皇室还要高贵,崔皇后卢皇后的家人进宫,见到皇帝都不行礼的。再看看杨小姐这魏王妃,也当得太憋屈了。 这对夫妻,真是一个比一个奇怪。 绥绥琢磨了好几个月,也没琢磨出所以然,日子也就这么过了下去,府里暂时风平浪静,可宫里却突然传出一件大事。 皇帝颁布诏令,册封了六皇子为太子。 择钦天监选定了黄道吉日,来年三月行册封礼。 六皇子的生母萧贤妃出身兰陵萧氏,也是世家血脉。而崔卢家新送女儿入宫还不足一年,这么着急忙慌,不惜提拔兰陵萧氏的儿子也要占住这太子之位,实在耐人寻味。 绥绥不懂那些朝堂上的弯弯绕,但她经歷过先太子的死和凉州的那场刺杀,小师叔话里话外,分明暗示了皇帝想立一个生母低微的皇子做太子,以摆脱世族的桎梏,可现在,他还是立了六皇子。 那李重骏岂不是要失掉用处了? 不仅她这样想,整个魏王府听到这消息后,都变得死气沉沉的。这要是从前,绥绥肯定立刻卷包袱跑路,可现在,她先想到的却是去见李重骏。 一来,翠翘还在他手上,她跑得了和尚也跑不了庙,二来……她也想不通。 不过李重骏好几天都没回家。 这天夜已经很深了,绥绥口渴,半梦半醒间想了想要不要爬出暖和的被窝,迷迷煳煳的,却闻见了那一缕清冽的松柏气。 她一下子惊醒了,骨碌爬起来。 身旁空荡荡的,伸手摸一摸,也是凉的。 是他来过,又走了,还是她在做梦? 绥绥正要躺下来,却瞥见床阑干上搭着一件银蓝的锦袍。她记得,那是李重骏的一件银白翻领襕袍,只是被这沉静的月光映成了蓝色。 她连忙爬下了床,忍着丝丝的寒冷,四处找他。 到处都是熟悉的什物,白天里用惯了的什物,可浸在这汪洋的蓝色月光里,一切都变得陌生了,她跌跌撞撞,像是走不出这迷局。 后来,她找到了李重骏。 因为她听见了箫管的声音。 是他在吹一只短箫,在月光的窗台。 窗扉打开着,冬夜的冷风直吹进来,和箫声一起,吹翻了无数寂寞的帘栊。他只披着寝袍背对着她,乌浓的长髮亦起起伏伏。 绥绥踌躇了一会儿,正悄然转过身去,却忽然听李重骏淡淡道:「过来。」 她吓了一跳,忙转回身干笑道:「我……我是起夜,不是故意来打搅殿下。殿下这么晚来,是有什么事吗?」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8页 绥绥轻手轻脚走近了,倒看清了他手中的那支竹箫。竹管上的铜环已经生了锈,模煳不清地刻了一个字。 宜。 是宜娘。 绥绥怔住了。现在阖府都在为他的前途担心,可李重骏午夜梦回时,心心念念的却还是宜娘。 她还在愣神儿,李重骏就撩开袍子把她揽在了怀里,轻声说, 「想你了,不成么。」 绥绥忙道:「可我、我不是——」 宜娘两个字还没说出来,李重骏却已经倚着窗台,把下颏枕在了她颈窝,几近疲惫地嘆了口气。 绥绥也不知道心里是什么滋味,就任由他抱了下去。月沉如海,她是漂泊惯了的人,如同水中的浮木。而此时此刻,他停靠在她身上。 那个从来高高在上,又捉摸不透的男人。 虽然,他是把她当做了那个他心爱的人 这感觉,真是异样。 不过第二天的时候,绥绥就体会到了,什么叫体谅狗男人早晚倒大霉——她被他在寒风中抱了半宿,转天就害了风寒。 第四十章 装病 绥绥虽染了场风寒,倒也因此有了藉口,不仅不用和李重骏睡觉,还想吃什么吃什么。 从前李重骏不让王妃的人见绥绥,下人们总得找个理由推脱,这下也不用麻烦了。 其实绥绥发了两日汗,早已好了,她却就此尝到甜头,认真生起病来。每日躺在床上,头上繫着汗巾,淡白的脸上贴着小红膏药,像只俏皮的小篷头鬼似的。 李重骏一来,她就拉上被子装病;他一走,她就爬起来嗑瓜子。 没想到报应来得忒快。 这天,小玉慌里慌张进来说:「王妃娘娘来了!」绥绥吓了一跳,瓜子皮卡在嗓子里,噎个半死。 好疼啊……她扑到榻边,翻天覆地般的咳嗽起来,咳得泪眼汪汪,正被进来的王妃看见。 王妃微微吃了一惊,忙叫人扶她起来,又道:「多日不见,怎么病成这样?」 绥绥也没法说这是被她吓的,只好顺坡下驴,演了下去,一面喘息,一面挣扎着要起来:「娘娘,娘娘贵脚踏贱地,岂不是折煞奴婢,奴婢怎么敢当……」 「快躺下,快躺下。」 夏娘慌忙赶来,伺候王妃褪了氅衣,又差小丫头搬了胡床来请王妃坐。 王妃落座,拉着绥绥的手看了一番,才笑道:「也没什么折不折的,我才从杨府回来,如今寒冷天气,我那妹妹也病了,倒叫我想起你来。回来经过这里,就叫轿子停一停,来瞧瞧你。」 绥绥试图猜测王妃真正的意图,可是王妃提起了妹妹,又提起了她,那温柔的语气,仿佛她也是她的一个小妹妹似的。 倒让绥绥有点羞涩。 又说了一会儿话,忽然来了个侍女,提着一只食盒,王妃命人打开道:「我临时起意来瞧瞧你,才打发人把人参桂苓散煎一盅来,是我冬日里常吃的,温补最见效益。」 绥绥可不敢吃,焦急起来,正想着怎么辞谢,王妃竟先接过吃了一口,然后才道, 「温了些,倒正好入口。」 显然是做给众人看的,展示这汤里没有下毒。 王妃这样坦诚,绥绥倒有些不好意思,偷瞄了眼夏娘,见夏娘也没辙,只好谢了又谢,然后双手接过慢慢喝掉了它。 她也尝不出究竟有没有桂苓,有没有人参,只觉得甜甜的,还挺好喝。 绥绥恭维道:「到底是娘娘的好东西,人参这样的苦物都甘甜起来。」 王妃笑道:「你喜欢?别的没有,人参倒有的是,回头我叫人把方子送来,和些人参,茯苓,桂枝,你每日煎了吃,日子长了,才见着好处。」 绥绥连忙说不敢承受,推脱了几回,又不能给脸不要脸,只好恭敬道:「怎敢劳动娘娘的人!娘娘宽仁,奴婢感激不尽,娘娘何时闲了,叫奴婢的丫头去拿,就是了。」 王妃似有似无地瞥了床边的小玉一眼。 然后微笑点了点头。 「也好。」 小玉被叫去拿东西,已经是晚饭时的事了。 几斤人参肉桂用锦匣子装了,另有川贝,益母,都是些贵重的药材。小玉回来时也不算太晚,绥绥却已经睡下了。 自从王妃来过,绥绥倒没别的不适,就是身上发燥,脸颊热热的,经她自己诊断,应该就是上火,于是喝了些凉茶便歇下来了。 小玉回来时魂不守舍的,也没发觉什么异样。 她把锦盒放在外间,自己愣了一会儿,正想进内室的拜匣里娶钥匙收起来,一撩帘子,才发现魏王也在。 榻上一条鼓鼓的被窝,是绥绥把自己整个都包在了被子里;而李重骏不知何时回来了,正站在床旁,借着月光弯腰去看她。 他听见动静,回头往门口看,对着吓怔的小玉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走过去低声说:「今日怎睡这么早?」 小玉恍恍惚惚:「啊?啊……回殿下,奴婢,奴婢不知道。」 李重骏皱了皱眉,却忽听屋内里窸窸窣窣地响动。 他也顾不上小玉,一个眼神便打发走了她,转身回了床边,见绥绥虽撩开被子,却还沉沉睡着。 一只雪白的手臂搁在红绫枕上,戴着金钏,一翻身,脸颊便压在金钏上,散乱青丝掩着红红的脸,皱着眉头,不舒服地闷哼。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9页 「笨死了。」李重骏轻笑,替她拉开了的手。 没想到绥绥还是呢呢喃喃,也不知说的是什么,到后来,索性踢掉了被子。 她竟没穿裤子。 两条笔直腻白的腿叠在一处,一只小腿缓缓蹭着另一只的膝盖。胸前裹着主腰,亦起伏的不大正常。 李重骏半年来床笫之欢也不是白欢的,当即眉心一跳,抽出扇子分开她的膝盖,只见海棠经雨,湿了个透,湿得晶莹泛光。 甚至洇湿了身下的床褥。 李重骏顿住。他知道绥绥一直装病,眼前这光景却出乎他意料。丹田气全往下涌,一时腰都直不起来。 偏偏有人不知好歹,觉得不舒服了,人还没完全醒过来,先伸下手来乱摸。蹭了一手的蜜,指尖都是湿淋淋的,一面揉,一面还想再往里伸。 李重骏忍无可忍,一把拽过了手腕来。 绥绥被拽醒了,叫了一声:「唔……啊呀!」 睁开眼,就看见脸色不善地李重骏。 他有点咬牙切齿,脸还有点红,怎么和梦里的一模一样……绥绥迷迷瞪瞪,一时分不清真实与梦境,可怜兮兮地小声说:「还来啊……」 这话没头没脑,李重骏却听懂了。 他哦了一声,脸上忽然多了些兴味,俯身道:「看样子,有人做了个好梦,嗯?」 绥绥歪着头,在枕头上往下看,只见自己两腿敞开,一丝不挂,指尖还沾了晶莹发亮的水液,脸刷得便红了起来。 第四十一章 上火 她挣扎着要抽回手腕,却反被李重骏咬住了指尖,指尖在他唇齿间又痒又疼,绥绥恨道:「殿下、殿下你——流氓!」 「我?有人蓬门不扫开门迎客,还怨我不请自来么。」他说的都是什么啊,绥绥听不懂,只好不住地往后躲,李重骏却跪在榻上追上来,直到把她逼到阑干旁,退无可退的境地,才蛊惑似的地说, 「说说罢,才在梦里,是怎么和我『来的』?」 绥绥立即反驳:「谁、谁说是和你——」 他说:「唔,那我怎么听你在梦里还叫着殿下?」 绥绥没想到这都被他听去了,仍试图狡辩:「那是……那是因为……」 因为了半天也没找出理由,李重骏却朗声笑了起来,带着一股莫名的得意:「还真是我啊。」 绥绥才发觉自己中了他的圈套,羞愤不已,血往上涌,忽然觉得鼻子底下热热的。 她用手一抹,才知道是淌了鼻血。 李重骏比她反应还快,当即抽出枕边汗巾来给她擦拭,扳着她的下巴让她仰着不要低头。他的手劲瘦温凉,像竹木筷子,摸着她的脸颊,很是舒服;可是他的样子很可恶,似笑非笑地说:「看来跟我在梦里……来得还不错?」 绥绥慌忙抓过阑干上的襦裙裹上,说:「殿下以为我想梦到你吗!」她真要急死了,她从来不做这种梦的,怎么头一回就被他逮到,「要不是王妃娘娘的人参劲儿这么大,我哪儿至于——」 「人参,什么人参?」 李重骏打断了她,绥绥后悔不迭,只得把今日下午的事和盘托出。他的脸色忽然变了,听到小玉拿了药材回来,更是立刻叫了小玉来,大发雷霆道, 「混帐东西,谁让你过去?我一早吩咐了不许她房里的人进我的门!谁是你的主子,你要是孝敬她,干脆滚到她房里去!」 小玉像受了刺激,忽然跪倒在地以头抢地,大哭不止。绥绥忙起身搀她起来,说道:「是我叫她去的,殿下骂我就罢了,骂她做什么。再说,是王妃执意要送,除了殿下,谁敢做主?」 别看李重骏名义上为她说话,对她一点也不客气,把她拉回床上,然后就打发侍从去请太医:「绥姑娘病又重了,赶紧去太医院,看谁当值,让他来瞧瞧!」 绥绥吓了一跳,跳脚道:「我……我没不舒服啊!流鼻血,就是、就是吃了人参呗!王妃娘娘身体那么弱,吃了没事,我……」 绥绥一咬牙,只好说实话,丢死人了:「其实、其实我的病早好了,真的,之前都是骗殿下的,我一直装病来着……现在我比以前还壮,吃了人参,肯定要上火啊!」 绥绥担心的也不是让太医白跑一趟。 这时候大家都快睡了,兴师动众地叫太医,明天阖府都知道了不说,连宫里也要听到风声。 她见李重骏岿然不动,上前拉扯他道:「殿下你这,你这不是害我吗!上次已经因为我得罪了王妃一回,王妃不计较,也就罢了,这次再来一回,那……那他们得怎么看我呀,我还要不要过日子了啊!」 李重骏不理她,没过多久,太医便赶到了。 太医一来,阖府都听到了风声,绥绥看到那院墙来探出来的玉兰花染上了琥珀色的光泽,便知外面都点起了灯火。 而白鬍子的太医隔着帷帘给她好一阵把脉,问询,最后请示了李重骏,还撩开帘子看了看她的面色,诊断出来便是—— 脏腑失调,火热之邪内侵,进而化虚火。 俗称又叫, 上火了。 绥绥都要气死了,偏李重骏还不死心,让人拿来王妃送的礼物叫太医一一查验,结果也是完全的安全,一点不好的东西也没有,而且那些人参,茯苓,都是女人极好的东西。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0页 李重骏竟然还不松口,等太医一走,便命人把那些礼物都扔掉。 绥绥其实也不会吃那些东西,可她此时此刻,却无比同情王妃娘娘—— 被自己的丈夫怀疑是毒妇,还闹得沸沸扬扬,本来已经够丢人了。如今清白都已经被证实了,竟还要受到这种侮辱,要是脸皮薄的娘子,都能以死明志。 她试图做最后的挣扎,拦着高骋不让他拿走那些锦盒子,却被李重骏钳住手腕推到了床上。 绥绥道:「殿下凭什么——这是王妃娘娘送给我的!殿下要扔,就、就把你赏给我的那些扔了吧!」 可恨李重骏,干出这等不是人的事来,还大言不惭地说「我这都是为了你」,看她身子果然好了,还要和她睡觉。 绥绥气得搬起枕头砸他,他似乎也预料到了,瞥她一眼,拂袖而去。 夜已经深了,一场闹剧过后,灯火以此熄了下去,僕人们叽叽喳喳的声音被这无尽的夜压了下去,静待明日以讹传讹地宣扬出去。 杨梵音仍平静地坐在内室,在妆檯前对镜,由着侍女拿着篦子给她通头髮。 睡前梳梳头,安眠的。 她听着奶娘苦口婆心地念叨魏王和绥绥,侍女们也愤愤不平,代她生气,赌气,出主意,她只是垂着眼睛不语,半日嘆了口气。 然后抬起眼眸,微不可见地弯起了唇角。 等到他们都散了,熄灭了灯火,她叫来穿一身黑衣的近侍,低低地隔着夜色交代他, 「告诉哥哥,是时候了。」 第四十二章 羞辱 果不其然,第二天的时候,整个魏王府都知道魏王变本加厉,再一次羞辱了王妃娘娘。 而且是因为同一个通房侍妾。 还不是当面羞辱,而是在自己房中发作,再口口相传地传出去,在下人间来来回回传了几遭才传到王妃房内,更使人难堪些。 晌午的时候,绥绥听说王妃知道了,在自己屋里哭了一场;等到晚上吃完饭,传闻就已经变成了王妃上吊未遂,多亏送晚饭的侍女警觉,才及时救了下来。 绥绥不相信端庄温婉的王妃娘娘会寻死觅活,可李重骏也太可恶了。他肯定听说了那些传闻,却根本不理会,更别提去看她了。 「为什么他这么不喜欢王妃呢?」绥绥问小玉。 小玉摇摇头。 绥绥又说:「他真不识货,如果我是男人,即便有了喜欢的人,也会尊重这样温柔得体的妻子。」 小玉似乎欲言又止,但最终只是点了点头。 不知从何时起,小玉也没有从前叽叽喳喳爱说话了,时间过得真快啊,绥绥想,小玉也快十六岁,也许,也有了心事。 无聊的时候,她们偷偷熘出角门去花园里餵鱼。小玉告诉绥绥,王府池塘里养的都是三四尺长的锦鲤,只有皇家内庭才有。 这次快到的时候,小玉却忽然站住了脚,拉着绥绥的袖子悄悄指了指前面。绥绥望去,只见山石与树荫的深处是间凉亭,有个穿月白襦裙,裹着灰银帔子的女人凭栏而坐。 竟是王妃娘娘。 绥绥吓了一跳。都怪李重骏,让她现在想到王妃就有愧,一时慌了手脚,不知道要怎么躲避。 好在离得远,王妃似乎也没注意到她们。 她只是半侧着脸,垂着颈子默然无语,仿佛凉风中纤弱不胜的白荷花。 半晌,捻着帕子沾了一沾脸颊。 这样的姿势……她是在哭吗? 绥绥愣了一愣,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 尽管她知道,王妃是五姓女,侯门公府的女儿,生来众星捧月,自有许多的人去心疼,根本轮不到她。 而她自己呢,孤身来到陌生的长安,身后只有一个阴晴不定的李重骏,看样子,还是个很薄倖的男人。只因为没有娶到心爱的宜娘,便连尊重都不肯施捨给现在的妻子。 他为了和她睡觉,就拿她姊姊的性命做要挟,说不定哪天他不高兴了,要了她的命也说不定。 他真正在意的,只有一个宜娘。 绥绥觉得害怕,而更让她害怕的,是他再和王妃这么闹下去,迟早要有人来主持公道。 他们不会说李重骏不好,只会把一切都推到她身上,说她狐媚,说她挑唆,说她不要脸,反正他们杀掉她就像碾死一只蚂蚁。 就像夏娘说过的,高门贵族的狐狸精,没有几个能得好死。 又过了两日,便是王妃的生日。 绥绥都听说了,可李重骏一早就要出去,据说是找了几个皇商家的浮浪子弟一起斗鸡走狗。 绥绥昨晚才被他折腾了一宿,因此这天起得特别晚,听说李重骏要走,慌忙梳洗穿衣,赶到上房拦住了他。 「殿下不能走!」 她站在门槛外,看着李重骏从穿廊走来,他宽大的锦白袍子绘着玄色的青山绿水,泼墨挥洒,仿佛把一幅古画穿在了身上。 他走到跟前,停了下来,还有些兴趣似的:「怎么了。」 绥绥道:「今日是王妃娘娘的生辰,殿下也要出去吗。」李重骏冷淡地收回了目光,绥绥便道,「王妃娘娘很伤心,我亲眼看到的……也许殿下不喜欢世族,不喜欢五姓,可王妃是是无辜的,她没有做错什么,殿下不能如此薄情……」 他不理她了,绕过她走了出去,绥绥一气之下对着他叫道:「殿下要是还走的话,那我……那我就再也不和你睡觉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1页 好在四下无人,她也不怕丢脸。 李重骏听见这话,倒停住脚步,回过了身来。他挑着眉,根本没把她的威胁当回事,似笑非笑道:「昨晚,你可不是那么说的。」 绥绥愣住了:「啊……啊?」 「怎么,这么快就忘了?」他走回来,俯身在已经愣住的绥绥面前,点漆似的眼含着不怀好意的笑,低声道,「昨晚是谁让我快些深些……」 绥绥被点醒了昨晚混沌的记忆,脸一下子就红了,大惊失色便要逃脱,却被李重骏锢住了手臂。他贴在她耳旁,微哑着声音,一字一句说给她听:「是谁缠着本王,都已经到底了,她浑身都发抖,还不让本王出去——」 羞死了……羞死了!这是能拿出来说的吗!什么人啊这是,亏他还说得面不改色,他还要不要脸啊! 绥绥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挣扎着叫道:「不算!不算!那时候说的话怎么能算呢!」 「不算?」李重骏冷笑,「可是我当真了。咱俩到底谁才是薄情的那个?」 绥绥说不过他,一旦得着个机会挣脱,立刻提着裙子跑了。等跑到穿廊柱子后面回望,李重骏早就走了。 她脸上发烫,被秋风吹了好久方褪去了红晕。 她是自讨苦吃,白被他羞辱了一顿,索性也不管了,见李重骏走了,自己也不想在府上待了。等到傍晚的时候,李重骏还没回来,绥绥便找到阿成,非说是李重骏答应她的,逼阿成送她出府去看翠翘。 反正李重骏不在家里,阿成也无从对证。 正好到了晚饭的时候,她可以半路先去长安御街上那家最大的酒楼樊楼——对面的酒馆吃冷修羊肉。她都闻见好几次了,一直都想找机会尝尝。 这次吃到了,果然好吃极了。 是秋风高爽的夜,一轮皎白的月亮像白玉盘,她穿着和阿成一样的青色素袍坐在酒馆的窗边。 小酒喝着,小风吹着,真舒坦啊。 就算她在酒馆里碰到了贺拔,就算后来她看到了樊楼里的李重骏,这点小挫折也并没有耽搁她难得的松散心情。 至少一开始是这样的。 第四十三章 挨打 绥绥看到了贺拔,他是和好几个武官打扮的人一起来的,个个都穿着玄锦的窄袖胡服。 他一定也看到了她,而且一进来就看到了她,还怔了一怔。 可他很快看向了别处。 绥绥和他打招唿未遂,只好闷头喝酒。 像这种有官职的人,到了小酒馆就是大爷,他们大马金刀坐下唿儿换美酒,还正好选在了她这条长桌上,把绥绥和好几个食客都挤到了一边。 阿成被她打发去两条街外买梅子饮了,绥绥只好吃了个哑巴亏,挪到了小角落里。可她的冷修羊肉,她的胡麻饼,她装着粟酒的铜壶,都还在远处桌上放着呢,有个小武官见到,竟然毫不客气,拿起来就给自己倒了一碗。 「嗳,那是我的酒!」 绥绥忍不了了,腾地站起来,那个武官本来盛气凌人地瞥她,看出她不过是个穿男袍的的女人,忽然噗嗤笑了出来,更轻蔑地说:「你?你说这酒是你的?」 「怎么啦,不行吗。」 「这粟米酿的烈酒,你能喝一碗,小爷就给你结今天的酒钱。」 论喝酒,她还真没怕过谁。绥绥见今天送上来个结帐的人,兴沖沖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你等着!」 铜壶被看热闹的人一路递到她面前,快到的时候却忽然被截了胡。那男人夺过来,面不改色地仰头饮尽。如此烈的酒,满满一壶,纵是个男子,这豪迈的酒量也赢得起闹叫好声无数。 竟然是贺拔。 「贺拔!」煮熟的鸭子飞了,绥绥都要气死了,忍不住按着桌子低声道,「你要是想喝我请你,别耽误我的好事啊!」 那些武官道:「哦?你们认得?」 绥绥抿了抿嘴,正不知要怎么开口。贺拔顿了一顿,然后平静地对她道, 「恕我眼拙,不知公子是在何处见过我。」 绥绥一怔,气势散了大半,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倒是方才那个小武官大笑:「公子?贺拔,你那双老鹰的眼睛连这都看不出来,她哪儿是公子——」 一语未了,忽听窗外一阵马蹄声,疾风般掠过,重重踏过青石板,震得地板都轻微晃动。众人忙往外窗外看去,只能看见一匹黑马一骑绝尘,卷土而去。 闹市纵马,被捉到县馆里是要挨板子的。 谁敢这么大胆! 绥绥根本没看清,还是听那些武官低声议论起来:「是六皇子罢?」 「如今除了他,谁还这么春风得意!」 「也是……到底是要当太子的人了。」 有胆子小的,急忙道:「吓!喝你的酒去吧!」 绥绥后知后觉,忙回头看去,只见一片尘土飞扬,早已不见了那意气风发的影子。 她忽然没心气喝酒了,默默趴在窗台上。 宽阔的御街上人如流水,马如游龙,她像隔了很远去看对面的樊楼,成串的灯笼辉煌通明,随风轻动,在深夜里如同星海沉浮。 李重骏现在就在里面吃酒,她刚刚看到了,他换了身骑马的窄袖紫袍,和好几个公子哥一起。 六皇子要做太子了,她都替李重骏怪愁的。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2页 他倒好,一样饮酒作乐。 按照李重骏的性子,绥绥总觉得他一定在搞什么阴谋诡计。不过这场新的阴谋里没有了她的位置,他换了一拨人玩乐,不带着她了。 绥绥越想越惆怅,结果下一刻就忽然见面的二楼打破了一扇窗纱,从那里传出稀里哗啦像是什么东西倒塌的声音。 紧接着,好多穿着锦绣衣服的男女跑出来叫道:「了不得,打起来了,打起来了!」 打起来了……打起来了……打起来了! 小酒馆打架常见,樊楼可是体面人的去处,从没听说打架的。他们一嚷,整条御街的沸腾起来,噼里啪啦打窗子的声音不绝于耳,所有人都探出身子来看,行人也驻足观望,很快把这段路围得水泄不通。 绥绥才不想凑这个热闹,可她很快听见外面的人嘈嘈切切传开来道:「是魏王!是魏王和杨将军打起来了!」 短暂的惊讶过后,立即引起一阵骚动, 「杨将军?——哪个杨将军?」 「哪儿还有第二个杨将军,当然是杨公府二公子,魏王妃娘娘的哥哥!」 「啊?他们不是郎舅么……」 有个白白胖胖的公子哥被奴僕搀扶出来,大汗淋漓的,活像才蒸出来的白面馒头。 他喘过一口气来,便插嘴嘟囔道:「嗐呀!魏王和王妃不好,在长安都成笑话了,娘家人难道咽得下这口气!我亲眼看见的,魏王殿下他们要走的时候,迎面就看见杨将军来,杨将军自己倒了杯酒喝,说要借一步和魏王殿下聊聊。殿下不理他,只走过去的时候拍拍他说了什么——」 「说了什么?张五爷,您仔细说说!」 张五郎被众人瞩目,不由得洋洋得意起来,又道:「那我就不知道了,估计就说了魏王妃的不好呗!反正杨将军转手就推了魏王一把,魏王那性子……就打起来了……」 「好爷,然后呢!」 「然后……我就出来了啊!魏王和杨将军才屠了五万胡贼,岂是好惹的!万一打起兴再动了刀子,我在旁边找死呀!」 富贵闲人向来是惜命的,架不住有的人爱看热闹。比如绥绥,一听就乐了。 李重骏挨打? 还有这种好事! 而且还是王妃的哥哥打他,太解气了!能让她看一回,给多少金饼饼都不换。 绥绥登时像打了鸡血,撩袍就跑了出去,趁乱挤进樊楼里看热闹,生怕李重骏的血溅不到自己身上。 外头已经乱成一锅粥,她挤在人群里,鞋子被踩掉好几次不说,胸前本来就裹着束胸,这下子更喘不上气。 「对不住,对不住,我是魏王府的小厮!我来找我们爷的!让一让,劳烦您让一让。」 等她挤过那些高大的男子闯到楼梯转角处,人都快少了半条命。五姓嫡子同皇子打架,除了皇帝大概没人敢拉架,众人都挤在楼梯口偷看,绥绥也趴在楼梯阑干仰头望,却不由得大失所望。 二楼的堂厅的确已经乱成一团。 什么瓷立瓶,黑漆屏风,都砸得粉粉碎,汤汤水水泼了一地里,满地泥泞的脚印。 厅中站着一个穿紫袍的男人,可不就是李重骏。 不过他头髮微散着,几缕长发垂在额前,不像皇子,倒像个游侠;皂靴蹬着一张翻倒的长凳,手握一柄没出鞘的长剑,直指着地上男人的喉咙。 看样子,这场架已经分出了胜负。 很不幸,还是李重骏赢了。 ……嗐呀,真没劲。 绥绥嘆了口气,正想熘走,李重骏似乎察觉到了她的目光,竟抬起头往这边回望了一眼。 灯台砸碎了大半,他们在昏黄的夜里四目相对。 他咬牙切齿,一副狠厉的模样,乌浓的长眼睛那么亮,像泛光的利剑薄刃,一下子便钉在绥绥心上。 她忽然心中大乱,似乎是心虚,又不完全是心虚,只想快点逃离这里。回身钻回人群中,没想到出去比进来还难,她没头苍蝇似的乱撞,还把髮带挤开了。 她那双娇滴滴的狐狸眼睛,装男人本就不像,这会乌浓的长髮的披下来,周遭人身上的热气透过袍子蓬蓬升上来,闷得她脸颊红红的,嘴唇也红红,被男人看在眼里,就像扔在狼群里的羊羔,不仅挤得更厉害,还真有趁机往她身上摸的。 绥绥后悔万分,恨得咬牙切齿,却又不敢高声叫唤,只能抱着肩膀往外闯。 混乱之中,忽然有个人拉起她的手臂,绥绥吓了一跳,真要叫起来了,可是一抬头,看到的却是贺拔巍峨的侧脸。 他微垂着眼睛,似乎在看她,又像没看到她。 是他,再一次,是贺拔救她于水火。 绥绥满心感激,忽然安心下来。 贺拔那样高,那样健壮,生着一张线条跌宕的鞑子脸,鼻子比山还高,眼睛比乌江还深,在这个混沌的时刻,最嚣张的公子也不敢和他较劲,几乎没费什么劲儿,便顺利地护着绥绥挤出了人群。 走出樊楼,贺拔立刻放开了手,短短的一瞬,却仍被楼上窗边的李重骏尽收眼底; 而就是这一短短的出神,又被杨二郎抓紧了时机,拽着眼前的剑鞘跳起身来,一拳挥过他的脸颊。 樊楼里忽然传出一阵惊唿。 绥绥正扶着街旁的杨树喘息,茫然地回头看去,却并没看出什么端倪。她只好又回过头来,对着树荫下的高大影子灿烂笑起来,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3页 「谢谢你,贺拔。」 第四十四章 解释 贺拔只把绥绥送到了太平坊的巷口。 那地方离魏王府不远,是李重骏给翠翘和阿武安顿的住处。 绥绥想,虽然被李重骏抓了个可正着,可难得出来一次,还是应当去看看翠翘。不然他要是找她麻烦,不知何时才能再出去了。 磨蹭到了宵禁的时候,绥绥才回到魏王府,买通角门的张娘熘回自己的院子,走上穿廊的时候遥遥见李重骏院内暗着灯,料想他不是还没回来,就是已经睡了,这才稍稍放了些心。 明天的罪明天再受吧,她今天先睡个好觉。 绥绥打了个呵欠,蹑手蹑脚闪进院子,却发现小院里一个人也没有。从前小玉都会坐在台阶上等她的。 「小玉,小玉?」 她纳着闷进了厢房内室,小玉没见着,却见着鬼了。 屋里一盏灯都没点,李重骏不端不正坐在她的床前的脚踏上,银白的月色映着他银白的袍子,分外冷冽,可月亮再冷,也冷不过他的眼神。 「小玉,啊——殿——」 他直截了当扔给她两个字:「跪下。」 绥绥都好久好久没有在李重骏面前跪下过了,吓了一跳,却也不敢违拗,只好依从。 这一跪不要紧,倒让她看清了李重骏的脸颊——虽然已经梳洗更衣过,嘴角却多了一块明显的淤青。 他不都是打赢了杨将军吗,这又是被谁揍的…… 绥绥正感嘆李重骏可真招人恨,他忽然开口,把她又吓回了神。 他说:「你今晚干什么去了。」 「就……殿下都看到了嘛,阿成带我去看翠翘,中途就碰上殿下。」绥绥忙补充道,「是我逼他的!我骗他,说殿下同意了……」 李重骏冷笑:「我知道,他才为此吃了二十板子。」 「啊?凭什么啊!是我逼着他的呀!」 他挑眉:「所以呢,你也想吃板子?」 绥绥立刻蔫了。识时务者为俊杰,今晚李重骏不正常,她赶紧改换策略,跪行几步伏到他膝头,嘻嘻笑道:「不敢不敢……殿下宽仁待下,饶我这一次吧,我以后再也不敢了。而且,其实我今天没看见,什么也不看见——不对不对,是前头都没看见,我一进去,就看见殿下横刀踏在杨将军身上,那叫一个英俊潇洒,玉树临风,器宇……器宇……」 器宇什么来着。 绥绥一般用不到这么复杂的词语,只好道:「反正就是像说书先生说的侠客,什么三侠五义,少年英雄的……」 可李重骏只是压着那薄薄的眼睑,阴阴地看着她。绥绥就怕他这样,很快装不下去了。 她低下头,却又被他轻轻托起了下颏。 他的声音意外地轻,让绥绥起了一身的细栗。 「那他,又是干什么去的,嗯?」 「他?阿成?翠翘?阿武?」绥绥愣了好一会,才小心道,「殿下是问……贺拔?」 李重骏又是怎么见到贺拔的?绥绥不明白,可看他没说话,便知她猜对了,立刻道:「我们就是偶然碰上的呀,在樊楼对面的酒馆,贺拔和一群人来的,都可以作证!」 他似笑非笑:「他待你,可不像是不记得你的样子。」 他到底看见了什么呀,这么吓人,倒像看见她和贺拔睡觉似的。 可他越是这样,绥绥越不能让他知道他们从前拜堂的事,只好一咬牙道, 「对!殿下说得对!今天我在樊楼差点被人挤死,不知道怎么就被贺拔看见,也不知怎么他就拉了我出去。我一出去就质问他,说『你不是不记得我这个同乡了嘛,干嘛救我,男女授受不亲不知道吗,我们殿下的剑法精妙绝伦,你也看到了,一个就杀你八个!』」 她偷瞄了李重骏两眼,才又说:「然后他就说……他其实还是记得永庄的那些玩伴的,只是他因为出身太低,一直被人瞧不起,所以不太愿意让人他知道从前的事,上次殿下问他,他说不认得我,也是这个缘故。这次眼看我性命不保,于情于理都该搭把手……」 绥绥一通胡编乱造,一面编,一面偷窥李重骏的脸色,却也看不出他的反应。 他依然一脸阴恻恻,只是移开目光看向了别处。 隔了好一会,他才冷冷地说:「别忘了你是谁——现在你是魏王府的人,贺拔弘一路受杨二提拔,你敢与他往来,私相授受一条罪名,就够要你的命。」 绥绥都不懂私相授受是什么罪名,但朝堂上的事,李重骏怎么说,她就怎么听。听上去还挺严重,怪不得他会这么严阵以待。 她未免也有些自责,于是低眉顺眼不说话了。 等到第二天的时候,绥绥打点了三根金簪子,趁李重骏不在,偷偷摸摸去找了阿成。 她太过意不去了,本来就是她的过错,却害好心的阿成挨了打。 可阿成也不在。 侍从告诉她,阿成昨晚就被魏王殿下派到凉州,不知道做什么去了。 而且,也没有人听说他挨了板子。 绥绥可煳涂了。 不过很快她就没工夫想阿成了,因为她发现李重骏不在家,是被陛下叫到宫里去了。 她还听说,和他一起被叫进去的,还有王妃娘娘的哥哥杨将军。昨天他们闹市当街打架,今天就已经传遍了大街小巷,还被言官参了一本。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4页 起初,她还为自己后怕。 李重骏和王妃的恩怨最终闹大了。要是宫里的陛下娘娘怪罪下来,她肯定是第一个替罪羊。 但很快,她便听闻不止一个言官上奏,御史台几乎人人有份,除了指责魏王樊楼闹事,德行有亏,更是翻起旧帐,追溯到了他在凉州的种种荒唐行径,弹劾他「倡优之技,昼夜不息;狗马之娱,盘游无度」。 绥绥这时才隐隐觉出了不对。 这些御史,似乎不仅是看不过李重骏的放纵举止,倒像是被谁指使,有意为之。 李重骏害不害怕绥绥不知道,她自己可是要吓死了,那些流言来势汹汹,她想逃走,可翠翘,阿武,小玉,一个个都是牵挂。 绥绥好愁,几天睡不着觉。 转眼,长安便下了第一场雪。那个下雪的黄昏,绥绥发觉一只睡在熏笼上的狮子猫不见了。那小猫是小玉看管,一向乖顺,绥绥只得拉着小玉去找,不知怎么绕到了假山上观渡亭。 在那里,她遇到了王妃。 亭内半捲帘栊,瑞脑消金,王妃很有闲情逸緻,笼着四五只火盆,看侍儿扫雪烹茶。 现在魏王府内都人心惶惶,王妃却在赏雪。 绥绥在山下见到了,羡慕得了不得。到底是五姓的贵女,几百年皇权轮迴,王朝更替,可五姓,终究是五姓。 就算将来李重骏倒了大霉,杨家的女儿却未必会受连累,大不了回娘家做寡妇。 绥绥才被迫得罪了王妃,本想蹑手蹑脚地走掉,却忽然见一个侍儿打伞跑下台阶,到了她跟前:「姑娘留步,我们娘娘唤姑娘去一趟。」 绥绥如临大祸,也只得随侍儿上了亭子。 王妃见了她,微笑道:「你可知,我因何找了你来?」 绥绥心里一惊,赶忙跪在地上叫冤:「娘娘恕罪,之前娘娘待奴婢一番好意,却叫殿下误会,奴婢该死!可那实在不是奴婢有意——」 王妃顿了一下,忽然轻声笑了起来。 绥绥愈发慌乱,忙发誓道:「奴婢绝没有蓄意勾引殿下,当着青天白日,奴婢敢赌咒,对娘娘只有敬重,从未存过半分不敬之心——」 「看你,想到哪里去了。」王妃劝慰似的说,「快起来吧,我叫你来,不过看这大寒天气,叫你喝杯热茶来罢了。」 她甚至亲手扶了绥绥起身,声音轻得仿佛嘆息, 「我知道,你是身不由己,我都知道,那些事……怪不得你。」 她还说:「男人么……都是如此。」 听这语气,倒像已经对李重骏失望了。 绥绥不免想起了那天,看到王妃在花园里悄悄流泪。那时她是哀怨是悲伤,可现在,她只是无可奈何地笑了笑,似乎已经死了心。 李重骏的心可真狠啊,对不喜欢的女人,一点脸面都不给,哪怕是他的妻子,哪怕是杨氏的女儿。 要是他哪天看她不顺眼了,又有谁能救她呢。 绥绥嘆了口气,再看向王妃,她却已经叫侍女点了一杯滚烫的雀舌茶,送到了她眼前。 茶汤碧波轻浮,她的心不由得忽然动了一动。 那天真冷啊,可是茶很热,亭外飞着鹅毛大雪,王妃又闲闲问起了凉州的大雪。 不过这一次,绥绥没再那么少言寡语。 她看着王妃的脸色,讨好地说起了梦里的关山。 和王妃说话,可比和李重骏说话快乐多了。李重骏总是露出那种不屑的神色,王妃娘娘就不会。 她永远静静地看着她,静静地微笑。听绥绥说到石窟的墙壁上画着飞天神女,就像她一样纤细秀美,她笑起来,头一回能看见一点洁白的贝齿,但还是柔和又端庄。 绥绥也打心底里高兴。 毕竟,她难得有机会说起凉州,说起她的童年。 这些东西,李重骏从来不感兴趣。 他满肚子坏水,无数弯弯绕绕,哪里容得下那些恢宏的雪山,寒鸦,孤烟……哪里像王妃娘娘,温柔地看着她的眼睛,似乎什么都接受,似乎什么都懂得。 那天日头落下去的时候,王妃说:「你虽是殿下跟前人,论年纪,倒同我妹妹相仿。我一个人长日无聊,总没什么事做,你若闲了,来陪我说说话倒使得。」 不管王妃有没有别的心思,绥绥觉得,她是真的挺寂寞的。既然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似乎也没法儿拒绝。 而且她想,王妃总归是王府名义上的当家主母,又是弘农杨氏的女儿,她只要小心一点儿,谨慎一点儿,和王妃关系好些,总没有坏处。 绥绥告别王妃下了山,却见小玉忧心忡忡地看着她。 她以为小玉在为她担心,笑着拍了拍她的脸颊。 从此绥绥偷熘去找王妃,王妃那里总是有好多点心吃,不仅味美,王妃还很体谅她,总是自己先吃一点儿,再给绥绥。 唯一的不好,就是王妃娘娘的点心太补了。 经常是益母,姜汁,红枣,燕窝……吃得绥绥脸颊红扑扑的,胸脯都大了两圈。 第四十五章 梦见 腊月的头一天,李重骏被皇帝在早朝上斥责一番,然后关了禁闭。陛下还派了内监来看着他,让他在魏王府反省,连宫里的新年筵席都不准出席。 杨将军更惨,直接给打发到南方做都护去了。 虽然官也不小,可杨氏世世代代生活在北方,在南边无甚势力,过得当然不会有长安快活。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5页 绥绥觉得,李重骏虽说被骂了两句,至少命还在,还能舒舒服服做王爷,已经是意外之喜了。可他整个人变得特别颓废,天天在家喝酒,喝了酒还闹事。 她都快烦死了。 男人怎么这么脆弱啊…… 再看看王妃娘娘,丈夫和亲哥哥都遭遇了变故,却还是从容端庄的模样,也没有迁怒任何人。 王妃每月十五都要去长安最大的那座相国寺祈福供香,之前听说绥绥的父母早亡,便主动说带绥绥一起去清虚观,在莲花池里她父母放一盏长生灯。 在相国寺里放灯,不是有钱就能办到的。 何况自从上次见过贺拔,李重骏就不让她出门了,最多半个月看一次翠翘。绥绥本来因为杨将军被贬,面对王妃是很心虚,纠结了一番,却还是满心感激地答应了。 她盼啊盼啊,终于盼到了月圆这一日。 小玉替她把风,她为了不发出声音,特意脱掉缎鞋拎在手里,熘过中庭的花园。 长安的腊月,急景凋年,才下过一场雪,院子中花都谢了,只余下峥嵘的山石与松柏。她走过雪地,罗袜都湿透了,穿过花园的门房,只见屋里烧着一只炭盆,四面窗子却都合着,昏昏暗暗一片静谧。 想必是看花园的僕人不在? 绥绥一心想着和王妃娘娘会合,也顾不上这么多,坐到炭盆边脱下罗袜来烤火,小心翼翼烤了一小会儿,才要穿上带来的新袜子,忽然听见咻的一声,只见一只红枣扔到眼前掉入炭盆,噼里啪啦烧出一股焦甜。 绥绥吓了一跳。 急忙四处看去,只见李重骏倚在屏风后,借着那点月光带笑不笑地抱臂看着她。 「殿、殿下!——」 他走到她跟前蹲下,往她嘴里塞了个枣子,打断了她的话:「你干什么去?」 他这段日子天天醉生梦死,怎么偏偏今天清醒了,绥绥暗叫不好,连忙吃掉了枣子说:「我听说花园里的红梅开了,所以来看看,然后……折一枝献给殿下插瓶。」 红枣可真甜,她吃掉之后还舔了舔嘴唇,然后看着李重骏又道:「殿下来这里做什么呀?」 李重骏倚坐在屏风底下,悠悠道:「我做了个梦,梦见有个人趁我不在意熘出了府去,所以来看看。那个人,不会是你吧?」 「当、当然,我怎会不禀报殿下就熘出去玩呢……」绥绥干笑两声,又试探地问:「殿下还梦着什么了?」 李重骏瞥她一眼,忽然身子往前, 「我还梦见,你抱着我。」 这话来得突然,绥绥觉得莫名其妙,可他含笑看着她,竟是少有的认真。 像在等着什么。 她唿吸顿了一顿,头脑发热,伸出手却又停住,最后只轻轻扶住了他肩膀。 他竟然又往前靠了靠。 那双乌浓的长眼睛,睫毛上总不会沾着雪水,可看着湿漉漉的,那么亮。 她脸颊都烧起来,抿了抿唇。 只是抿了抿唇,他却笑了,随手从屏风后拿过一只银壶,对嘴吃了一口,伸手扳住她的下颏,自然而然般吻了上来。 松柏气里混着奇异的酒气,浓烈的酒,辛辣腥甜,缠绵渡入她的唇齿。 绥绥从没喝过这样奇怪的酒。 她从来吃不醉的,这一口下去,却像发了烧。 是真的发起热来了,一路暖意摧枯拉朽,烧到小腹,烈火难消,而李重骏吻得太斯文,绥绥急切喘息着,颤抖着回吻——这太诡异了。 她终于察觉到了不对,极力推开他:「那是什么……那口酒,是、是——」 「玫瑰烧。」李重骏低低笑起来,不怀好意,又不明所以,随即又说,「放了鹿血。」 绥绥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 「给你暖暖身子。」 暖身子,鬼才信!还不是要和她睡觉! 说好要去见王妃的,这下可怎么是好。 绥绥真恨自己,恨自己又上了他的当;她也恨死李重骏了,不就是要和她睡觉吗,跑这里堵她,还为她喝鹿血,整这些有的没的。 可李重骏太会亲了,轻而易举打破了她的惊讶与抵抗,低低喘息着吻她,薄唇温热,吻得她天旋地转,唇齿生津,银丝顺着唇角往下淌。 她的身子却不由自主软下来,被他趁机脱了个一丝不挂,浑白的皮肉比从前丰腴了些,凝了层淡淡的血色,却更见娇憨肉感,小白羊羔子似的。 他把她抱在膝盖上,埋在雪堆间轻吻, 「又大了,嗯?」他笑,「它倒比你知恩图报。」 ……这可都是王妃给她吃的,和他有什么关系啊。绥绥翻了个白眼,嫌他自作多情。 可那鹿血真是勐药,她被他一吻,便有些受不住了。她扶着他肩头,回味着那滋味,似有似无地扭着身子。 他拍拍她的腰,冷笑道:「谁让你干这个?」 绥绥都没力气骂他,急欲纾解,都要哭出来了,趴在李重骏肩头讨好地叫殿下。 李重骏虽然不是个东西,但定力是真好,同样喝了鹿血,绥绥已经软成一汪牛奶,乌浓的青丝下粉面含春,嘴里也故作娇态,嘤咛声如流水一般, 「快些,好殿下……快些罢……」 他却依旧抱着他,慵声笑道:「快些啊——快些怎样?」 「就是……就是……亲近亲近我。」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6页 「真的?绥绥不是最不喜欢让我亲近你?」他沉沉地笑,「绥绥心里,一定在骂我,嗯?」 绥绥手背都要咬破了,呜呜道:「不……不敢,绥绥怎么敢说殿下的不是……」 他嗤了一声,忽然将她翻身抱在怀里,漫不经心地吻她。绥绥失了神志,虽觉得他反常,却也顾不上琢磨,她深深回应着,衣裳层层落在地上。他哑声叫她小淫妇,绥绥也恬不知耻,反吃吃笑起来, 「淫……淫妇又如何?我是淫妇,殿下和我做这事,难道还是什么君子!」 颠弄得狠了,头髮都散了,乌浓的青丝泼洒下来,一手挽到颈后。正呻吟间,忽然听见窗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起初绥绥都没听清是什么,都走到窗前才忽然惊醒,忙道:「有、有人!——」 何止有人,她还听到帘外侍女的声音:「娘娘请留步,殿下请娘娘这边来,说是有事要与娘娘商议。」 那轻轻的声音像是水中投珠,虽然低微,却字字入耳。 是王妃?! 绥绥大惊,立刻看向李重骏,却见他仰着唇角,正带笑不笑地看着她。 她急忙道:「殿下——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门外有人,方才她的声声呻吟,淫词艷语,只怕早被他们听了去。而王妃娘娘呢,也听到了吗? 她后知后觉,不明白李重骏的用意,却知道自己落入了他的陷阱,下意识地逃脱,却随即就被他按了回去。 「啊!——」 绥绥克制不住叫出声,李重骏竟就抵着将她扑倒在榻上。 「你要——你要干什么!——」 可她的质问很快随着一记深顶灰飞烟灭。 形势忽然逆转,李重骏像是头狮子忽然觉醒,一言不发,只是狠入,按着她大肆鞭笞起来。 「不,不成——」 「不成?你既说自己是荡妇,荡妇有什么不成的!」 他语气强硬,说起浑话完全不避讳,外面一定听到了。绥绥像是挨了一个耳光,被打得懵了,完全不知所措,于是咬紧了嘴唇,抵死不肯出声。 李重骏却笑了。 他来真的了,痛快如同浪头一阵高过一阵,瞬间将她吞没,可极致的快感却消除不了她的羞耻与愧对。 她在王妃娘娘面前,一直做出不喜欢与李重骏亲近的样子,可娘娘一定都听到了,听到了她和她丈夫的床笫之欢,她原来是那样放荡,风骚,又乐在其中。 她以后该怎么面对娘娘呢。 绥绥拼尽了全力推搡李重骏,可她早就用尽了力气,只能被迫承受兇勐的情潮,她无能为力,只有求饶, 「不要了,不要了,殿下不要了!——求求你,殿下求求你不要了——」 可她越是哭喊,他越是入得凶蛮,这还不够,他还俯身贴近她的耳畔,用只有他们两人听到的声音质问, 「我早就和你说过不许接近她!本王的话你就当成耳旁风?你是谁的人?嗯?你是谁的人!」 绥绥大哭,可破碎的呻吟也一道涌出,在这静谧的夜里——门外更是死一般的沉寂,只有她的呻吟与求饶,带了哭音的求饶,更显得酣畅。 她到这一刻才明白。 原是故意的,鹿血,花园,他在这里等她,这一切都有个缘故。她与王妃的暗度陈仓,他也一早知晓。 他要让她丢脸,让她再无颜面对王妃,让她永远记住这一刻。 绥绥伏在矮榻上,眼泪止不住地淌。李重骏忽然起身后撤,她克制不及,发出一声长长的呻吟。 第四十六章 可怜 绥绥一动不动卧在榻上。 昏昏的雪光像一层白纱,她披在纱里,一身皮肉简直比雪还白,眼睛里却只是虚空的惘然。 他亵渎不了,甚至近不了身。 片刻的失神,片刻的寂静,李重骏莫名颓丧地倒坐在榻上,半晌方开口:「在想什么?」 绥绥别过了脸,怔怔地说:「我在想王妃娘娘。」 李重骏扬眉,不可思议似的看向了她,绥绥缓缓道:「她好可怜,造了几辈子的孽,今生今世遇上了殿下。」 他气极反笑:「你疯了?她用得着你可怜?」 可她哪里是在可怜王妃,不过借着王妃可怜自己。 王妃是杨家的贵女,比李家皇室还要显赫的家世,就因为一纸诏书,不得不嫁了个讨厌自己的男人,受丈夫的冷落羞辱。 而她呢,比王妃还可怜百倍。 当年图那两个钱陪他演戏,到头来把自己都赔进去,落到今天的地步,被拿来泄了欲不说,连最后一点尊严也被践踏干净。 也是她活该。 绥绥爬起来拿过衣服穿上,李重骏一把拽过去扔在地上,语气急切,脸色也很难看:「她到底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叫你过去吃点东西,就把你迷得五迷三道,就算她待你好——她为什么待你好你想过没有!」 她没有理他,又爬下床捡起了袍子,依旧穿上了它,身上又酸又疼,不得不慢慢的。 其实她都懂的。 王妃叫她吃点心,找她去说话,读诗给她听,带她放灯,不过都是顺水的人情,算不得什么大恩典,也未必是真的。 可是。 男人是靠不住的,尤其是李重骏这样喜怒无常,又处境危险的男人。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7页 他说会护着她,却又以她姊姊的命威胁。 她讨好王妃是为自己留退路的必然之举;王妃待她温和,却是意外之喜。 可现在,这条后路也没了。 头髮都颠散了,绥绥随手挽了一个髻,见李重骏也披起袍子,却阴沉着脸坐在床边。 她实在不想再看到他,哪怕王妃就在外面,她也提起裙子蹒跚地走了出去。 然而出乎她的意料,走出这件月光昏昏的屋子,帘外仍是一个月光昏昏的屋子,只有两个穿青袍的侍女,打着一模一样的髮髻,一左一右守在帘下。 她们悄无声息的,绥绥起初都没看到,还是其中一个叫了一声「姑娘」,吓了她一大跳。 「姑娘小心。」侍女低眉,声音轻得像一缕幽魂,「让小玉服侍您回去罢。」 绥绥忙四下看了一圈,才在屏风下看到了茫然又瑟瑟发抖的小玉。她忙过去扶小玉起来,捧着她的脸左右看, 「你怎么在这!他们……他们怎么你了!」 小玉急忙摇头,绥绥顿了一顿,又压低了声音道:「王妃……王妃娘娘在哪呢?」 小玉神色慌张,愈发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不知道,我不知道啊!姐姐,他们把我抓过来,我刚来,就听见王妃娘娘也带着人来了,可是那两个姐姐把娘娘引到别处,不知道哪里去了,然后就听见屋里姐姐你哭起来,哭得好大声,姐姐,姐姐你……」 那青袍侍女站在身后,轻声禀报李重骏:「王妃娘娘已经在会芳馆等待殿下。」 会芳馆,那是很远的一处亭台,隔着一道院墙,要穿过两条游廊。根本不可能听到任何动静。 绥绥愣了一愣。 她放开小玉,跌跌撞撞闯回了帘下。 扶着门看进去,那屋子原来这样长,这样长,窗子半开着,层层青纱幔帐飘摇,一路光与影的尽头,李重骏坐在那里。 他看着她,一语不发,眼神漠然,却只让绥绥觉得压迫。绥绥动了动唇,半晌才发出声音,问道, 「为什么。」 她才撕心裂肺般惊恐了一回,又忽然被告知这一切皆是虚假的,而始作俑者只是轻蔑地笑了一声:「这魏王府,没有一个是好人。绥绥,你最好别打那另闢蹊径的算盘。我说过,我会护着你的。」 第四十七章 各怀鬼胎 后来绥绥有三天没看见李重骏,她躲在屋里,连着喝了三天的避子汤。 从前她只是不想怀上他的小孩子,现在,她觉得恐惧。 小玉愁眉苦脸地劝说她:「是药三分毒,何况这样的凉药,岂是常吃的?」 可就算不提起吃药这件事,小玉也总是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一点也不像在凉州的时候。有两次,绥绥还看到她躲在暗处偷偷掉眼泪。 绥绥一直猜不出小玉为什么这样消沉。 她百般询问,小玉才说,是因为阿娘生了病。 绥绥立刻翻出好几只簪环首饰,让她当掉去给阿娘请大夫吃药。 小玉却哭得更凶了。 终于有一天,日头落下去的时候,绥绥在黄昏沉沉的茶房外,隔着窗子看到小玉在偷喝她的避子汤。 她大吃一惊,忽然明白了什么,就在这时,只听院门外传来一片毕恭毕敬的「见过殿下」。 李重骏来了。 她顿时什么也不管了,提着裙子就熘回了屋子,扑到床上盖上被子装死。李重骏后脚就走了进来,不过他一声都没出,隔着帷帐看了她一会儿,又悄然走了出去。 ……哎? 绥绥都想好了,他要是再和她睡觉,她就和他拼命,可现在她却迷煳了。她探头钻出帷帐,小心翼翼往外窥探,冬日里棉帘子都垂着,黄铜鼎炉里香菸裊裊,红梅枝静静斜在青瓷瓯里。 什么动静也没有。 那他来干什么啊…… 绥绥这次主动爬下了床,顺墙根熘到门外,鬼鬼祟祟往外瞧。 院子里也没有人。 她不知道,李重骏早就远远去了后面的茶房。等小玉察觉,手忙脚乱要熘出茶房,正在门口碰上了他。 小玉扑通一声跪下来,磕磕绊绊地叫「殿下。」 李重骏没说话,径直走进了茶房,高骋拖着小玉跟进来,反身闩上了门。 红霞流连在窗边,满屋子夕阳刺眼,他眼角眉梢都染上薄金,凌厉得很。浓稠药汁煨在小银吊子里的,咕嘟咕嘟满屋子药气,李重骏也不说话,冷漠看向了她。 小玉看这光景,便知大事不好,伏在地上瑟瑟发抖。 过了好一会儿,才听他道:「说罢。」 这话没头没尾,小玉却狠狠打了个哆嗦,惊恐地看向他:「殿下……殿下是叫奴婢交代什么?还求殿下指条明路——」 李重骏却失去了耐性,忽然大怒:「把她给我拖到下房打,打死丢出去餵狗!」 小玉本来就很少有机会同殿下说话,仅有的几次,都是李重骏到绥绥房里,小玉先看到他,就要喊起来,他却摆摆手,让她不要出声。绥绥虽然成天说殿下的坏话,但直到今天,小玉才真正体会到他的恐怖。 她脸色煞白,怔怔看着李重骏拈起一根银筷子拨弄那银吊子下的药渣。 那是绥绥的避子汤。 他垂着眼睛,脸上是闲散的样子,小玉却被这副样子压迫得崩溃大哭,爬起身来磕头如捣,口中道:「奴婢说……奴婢都说!只求殿下超生!奴婢不是不想说,是娘娘……是王妃娘娘……」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8页 李重骏呵了声「快说」小玉打了个寒颤,连忙便道,「是两个月前,王妃叫了姐……姑娘去吃茶,王妃的使女留住了奴婢,说……说姑娘吃的避子汤太重了些,吃久了于身子有害。想替姑娘换一副温和些的,又怕殿、殿下知道了不肯。」 她声音低了一低:「所以,所以让奴婢每三日就到北边角门墙根第三颗梅花树下挖出药材,煎给姑娘吃……」 他冷笑:「你倒听话。」 小玉以头抢地,砰砰砰磕得山响:「奴婢该死!奴婢该死!只是……只是王妃的侍女说我若不照做,就要人杀了奴婢的阿兄!奴婢命不值钱,可是奴婢的阿兄死了,阿娘,阿姊,他们都活不成了,殿下……殿下……」 说着又大哭起来:「每每拿了药来,奴婢都先煎出来,银筷子试过了,再自己吃上三日,若不觉得什么,才敢拿给姑娘。奴婢该死……该死,奴婢狼心狗肺,辜负姑娘待奴婢一片真心,殿下赐死奴婢吧,只求您放过奴婢的家人——」 她哭得肝肠寸断,许多委屈,许多愧对,可李重骏只是不耐烦。银筷子被他随手丢在地上,叮咚一声轻响,却让小玉不敢再哭。 李重骏却合上眼睛按眉心,忽然道, 「傻子。」 声音带着几分疲倦,不知怎么,竟还有点淡淡的无奈,怎么也不像说给她听的。小玉都吓傻了,只好一动不动。 隔了好一会儿,他又说:「你什么都不懂……」 不懂什么呢,他也没有说下去。他从来没有把心事说给人听的习惯,他也没办法告诉她,他和父皇与杨氏合盟,做成这现成的圈套,就是为了网住兰陵萧氏,割断崔卢的羽翼。 杨家向皇帝投诚,促成了他与杨梵音的婚事,王子与小姐,各自心怀鬼胎,自然毫无情谊可言。 唯一能被用来牵制的,只有一个孩子。 杨梵音没有骗人,新换来的药不仅无害,甚至全换做了滋阴催孕的好材料,近来给她吃的点心也是如此。 孩子一旦生下来,名正言顺地抱到王妃名下抚养,静待二十年后做王权世族间博弈的棋子。如果,他能活到那个时候。 至于那个生母,多半是活不成的。 他的娘无声无息死在那个寂寞的春夜。 如今,又轮到她了。 李重骏仿佛被一把刀横插在心上。陡然睁开眼,眼神幽邃,眼梢却激出了淡淡红晕。小玉见了,自知死期将至,呆呆瘫倒在地上,却听他冷冷地说, 「好好服侍她,你还能捡回一条命,再让我知道你有一丝过错,你全家就一起拖到乱坟餵狗。」 小玉心头一惊,却随即明白过来,难以置信地问「殿下……殿下饶过奴婢了吗?」 李重骏不搭理她了,起身要往外走。 他并不打算杀掉她,尽管这是一箭三雕的事情——除掉细作,敲打杨梵音,也看那傻子看看自己是怎样被人利用。 可是他没有这么做。 小玉磕头如捣,伏在地上喜极而泣。 就在这时,忽然听到门外有人说话:「嗳?你在这做什么,难道你主子在里面!」 是绥绥。 李重骏自己挑帘到外面去了,只见绥绥站在台阶上,被个侍卫拦着,见到他,怒气沖沖道:「小玉还在里头,是不是?你和小玉在一块儿,你对她做了什么!」 见了绥绥,李重骏脸上那彷徨的神情一点儿也看不见了,只是淡淡地说:「不用你管,跟我走,我有事和你说。」 绥绥冷笑:「不敢劳动魏王殿下!您和我有什么好说的,还不是不许我亲近王妃娘娘?放心好了,要是我再去,老天有眼,就让我不得好死,生生世世都要和殿下睡觉——」 「胡闹!」李重骏噎了口气似的瞪着她,可绥绥撇了撇嘴,推开那个侍从径直往屋里去了,闯进茶房,果然小玉瘫倒在地上,脸上涕泗交流,额头都破了皮。 小玉又惊又愧又喜,呜呜哭着说不出话来。 绥绥可急了,拉着小玉出门,咬牙切齿地对李重骏说:「殿下可真是个男子汉,小玉做错了什么?你这么对她!我去见王妃娘娘,小玉并不知情,殿下要还不解气,不如杀了我好啦,犯不着这么牵三挂四的!」 她说完,李重骏的脸色变得很难看,但他竟然什么都没说,甚至没有让她住嘴。 绥绥想不明白,也懒得去想,拉着小玉扬长而去。 第四十八章 侍药 过了年宫里就传出消息,皇帝病了。 御医们说是寒气侵体。 起初还不大要紧,可皇帝勤政,一日也不肯清闲,自还没出正月,就把门下省的官员们拘在承干殿,日日商议那些治国理政的大事;等出了正月,果然愈发病重起来,渐渐卧床不起,需要皇子们轮流侍药。 李重骏自然也跑不掉。 绥绥本来也不知道他要入宫去,她那天在花园的假山下看到他,正想夹脚熘走,就被他捉住了。 李重骏叫住了她,却又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绥绥不知他又要使什么坏,见他披着玄狐的鹤氅,戴着冠带,一副要出门的样子,于是连忙跪下,大声说了句「恭送殿下」,抢先堵住了他的嘴。 然后……他就又生气了,板起了脸,也不想和她说什么了,甚至都没让她起来,带着侍从就拂袖而去。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9页 绥绥才不在意呢,后来的几日,她过得清静得很。 僕人们本来就看不太起绥绥,李重骏一走,更是惫懒了,不过绥绥也从不留心这些,少了人在跟前,还更自在了。 过了正月,冬日便结束了,院子里的梅花落了,绥绥便把它们都收了起来酿梅花酒。 这天她正在屋里捣梅花瓣,忽然听见墙外脚步声重重,似乎是有人急匆匆地跑来跑去,于是让小玉出去凑凑热闹。 小玉回来告诉她,原来是二门上的小厮听到了传闻,回来禀报,说今天早上的时候,陛下忽然有招了好几个朝臣进宫,带病商议朝事,其中便有崔尚书和卢太保。 连绥绥都知道,李重骏不仅曾是皇帝对抗世族的棋子,还直接导致了王氏的覆灭,崔卢早就恨死他了。 今日狭路相逢,自然不是什么好事。 不过在皇宫里,他们也不敢明目张胆做什么吧? 绥绥虽然讨厌李重骏,却当然不希望他出事。她安慰着自己,可多少有些担心,晚饭都没胃口,随便喝了点汤,剩下的都给了小玉。 吃完了饭,更是懒懒的,不一会儿就困了。 绥绥打着呵欠往内室走,只想睡一会儿,一掀帘,却见小玉倒在地上。她大吃一惊,忙上前抱住她摇晃,然而小玉迷瞪着眼,努力叫了声姑娘,就又倒了下去。 然后……还打起了唿噜,气息轻匀。 小玉竟只是睡过去了。 绥绥吃惊之余,也觉得困意一阵阵涌上来。她忽然意识到了不对——一定是今晚的晚饭有问题,却想不通是谁做的,又是为了什么。 她只好把小玉拉上熏笼,然后强撑着从后窗翻了出去。 花园的假山里有一处隐蔽的山子洞,是她熘去花园时偶然发现的。 不管怎么样,先躲躲再说。 翻出窗子,她才发现外面在下雨。 这还是开春的第一场雨,雨丝轻细,淅淅沥沥地打湿了砖瓦,叮叮咚咚,琵琶三两声。 她把自己藏到山洞子的阴影里,努力探听外面的动静,没过多久,她便听见有人唿着「绥姑娘」,似乎是在找她,听上去是王妃的侍女;后来,又看见李重骏的一个侍从提灯走过,四处停停看看,也像是在找什么。 难道王妃和李重骏都在找她吗? 他们又要做什么? 绥绥绞尽脑汁,把最后一点儿精神都用尽了。 她伏在石头上,渐渐地睡着了。 后面的事,她都不知道了,不知道日头落下去,乌云翻腾着遮蔽了长安的夜空;不知道整个城池摇摇欲坠,不知道巍峨的宫墙下,宫人们步履匆匆。 雨愈发大了,琵琶拧紧了弦,声声转急,步步紧逼,一阵紧似一阵,一阵快似一阵,仿佛十面埋伏,四面楚歌; 她不知道李重骏正跪在大雨的皇宫里。 在承干殿外,汉玉台阶上,两行宫灯映亮了紧闭的青灰殿门,皇帝在里面召集了官员们商议朝政,尽管晚饭时就传了九殿下进承干殿侍药,可现在也没有开门让他进去。 按照礼法,皇帝病着,还这样劳心劳神,为国操劳,身为皇子,就应该跪在殿外请求父亲保养自身。 可李重骏知道,陛下绝不仅仅只是因为勤政。 他于五日前入宫,皇帝却一直没有传召他,只让他独居在幼年居住的清思殿。今日终于传他侍药,临到殿前,却又突然将他拒之门外。 而皇帝又择今日召崔卢入宫,也绝不只是为了政务。 李重骏笔直地跪在殿前,三个时辰的狂风骤雨打得他袍带皆湿,沉甸甸担在身上,又被冷风吹了个透,寒冷刺骨。 他却依然岿然不动。 就在这时,飞阁上急匆匆走来一个黄门,叩开殿门禀报了什么。没过过久,皇帝的近侍郑内官也走了出来,由小黄门打着伞,步履匆匆到李重骏面前,躬身道, 「神策将军奏言,朱雀门外有人马披甲而来,夜闯宫禁。九殿下,兹事体大,请介以入。」 李重骏心中大惊,却只是微皱了皱眉,并未起身,平平道:「陛下缠绵病榻,小王怎敢在内宫披甲骑射,何况大内十六卫专司宫禁防守,又岂容小王越俎代庖。」 郑内官愈发低了腰,低声道:「小人急奉陛下诏令,请九殿下护驾。」 果然是皇帝的意思。 李重骏愈发想不通这其中关键,只得领了旨起身。出了承干殿上马,临近朱雀门,城楼上早已有无数弓箭手披甲佩箭,埋伏在暗处严阵以待; 然而他登上城楼俯瞰,却见城门大开,灯烛大照,飞溅的雨帘被照成了一片苍茫,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 空荡荡的朱雀门前,什么也没有。 李重骏心头一凛,立即看向了身后的神策将军。就在这时,却听那苍茫雨声的尽头,忽然远远传来一阵纷乱马蹄声。 愈发近了,尽管世人皆知朱雀门代表着天下至高的威仪,那阵马蹄声却并未停下,甚至越来越快,李重骏顾不得思索,忙对禁军呵了一声「准备」。 然而等到那行人马行至灯火的所在,灯火照亮了那头领的明光铠,他勒住缰绳抬起了头。 竟是六皇子。 李重骏怔在原地,轰隆隆的雨声里,他看不清六皇子的神色,却分明听见他惊讶的声音,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0页 「老九!你怎的也在这?是母后传你来的,还是父皇召你?嗐呀,那小黄门去找我,说宫中有贼,让我来护驾,我还担心得了不得。」 六皇子说着,如释重负般笑起来:「不过老九你是经过沙场的,有你,我就不怕了。现在大内是什么状况,那贼在哪儿呢?」 第四十九章 答案 六皇子又说了一些话,却都被轰鸣的雷声打断了,大雨已经到了骇人的地步,嗡嗡的,如同兽的低吼。 李重骏在惊骇中恍然了片刻,随即电光火石般明白了—— 为什么,他会出现在这里, 为什么,六王会出现在这里, 为什么,崔卢会出现在这里。 这场大雨是一张网,一场彻彻底底的圈套,网住了所有人。他目光灼灼地向后看去,在朱雀门上眺望无边无际的宫城,苍茫大雨中,再找不到那座恢宏的承干殿。 李重骏咬紧了牙,对着弓箭手们低呵了一声「住」,又吩咐小黄门道:「去禀报陛下,夜扣宫门者乃是六皇子瑛,小王不敢自擅,在此恭候陛下的示下。」 小黄门去了。 可是李重骏知道,他不会等到一个答案了。 皇帝的心思昭然若揭——他要六皇子死,他诡召了这位准太子进宫,让他背上谋反弒君的罪名,然后藉此扳倒他背后的萧氏。 他把崔卢的重臣提前召进宫来,就是防着他们察觉,赶来阻止。 李重骏早知皇帝有贬谪萧氏之心,却猜测总要等三月的太子册封典礼之后。 太子的规章不比寻常皇子,六皇子素性开阔,又不拘小节,随便捻个小错便可以大做文章。 万没想到皇帝竟会在这时候动手。 打他个措手不及。 小黄门回来了,说郑内官在殿外便拦住了他。 他还说:「皇帝病疴发作,不能见人,还请魏王殿下自做决断。」 李重骏闭了闭眼睛。 冰冷的雨,冰冷的盔甲,可他感到血一寸一寸涌上来。 皇帝果然打了个一手好算盘。 他若在此杀了六王,即便被判定为护驾,也势必要背负残杀手足的骂名,作为一个把柄拿捏在皇帝手中,日后想杀他,便可立即翻出来定罪; 可他若不杀…… 李重骏瞥向神策将军,见他不动声色矗立在阴影里,却已经悄然抽出了长剑。蜿蜒的雨水滑过利刃,夜色里像血痕一样。 今日也许是六皇子的死期,也许,是他的。 李重骏忽然觉得庆幸。 幸好。幸好,他在意的人都早已死了个干净。 只剩下那个可恶的小妖精,也是恨透了他的。 他已经吩咐了府内的侍从,只要五日内宫里没有消息传出来,便把她带出王府,送到城外她姊姊的住处躲避。 那里存着许多值钱的珠宝古董,等他死了,不消人嘱咐,她准会第一个当掉它们逃走。 此外,再没有什么了。 李重骏握紧了腰间的剑柄,绷得筋骨欲碎,可他几乎是微笑着对城楼下高声道:「并没有什么大贼,两个内官与外面私相传递,偷了宫里的东西出去,被人发觉,闹了起来。如今已经逮住扣押起来,既然六哥来了,还烦六哥卸了披甲刀剑,与弟弟一同去面见陛下。」 「好啊!好啊!这可好了。」六皇子听了,连忙就要下马,他随行的武官却察觉出了不对,在雨中低低叫了一声「六殿下」,引得六皇子回头去看。 那武官低声道:「大内兇险,未见陛下诏书,殿下不可轻举妄动。」 然而李重骏已经卸下了自己的佩剑与盔甲,只身下了城楼。六皇子尚未下马,他便抢先一步到了马前,行礼过后,把手按住六皇子握着缰绳的手,恳切道, 「太子殿下在这里,没有弟弟邀功的地方。那两个人已经扣住候审,只望六哥呈献给陛下时能替弟弟美言两句,弟弟便感激不尽了。」 六皇子一听那声太子殿下,不由得浑身通泰,再听能白捡个功劳,干脆不理那个武官了,心满意足拍了拍李重骏的肩膀,被他扶着下了马,二人一同便往朱雀门内去。 可是门内,又是另一个世界了。 第五十章 兄弟 小黄门凑上来为他们打伞。 宫伞是青色的圆片,像池塘里的浮萍,天街上也铺着平整开阔的青石板,六皇子走得挥洒自如。 他隔着伞对李重骏笑说:「老九啊,你这份情谊哥哥一定记着,嗐,想当初你去北边的时候才那么点儿,现在倒好,比我都高了。走我旁边,我还真不大习惯了。」 他们经过朱雀门,才算进了皇城。 再往前,便是昭阳门,丹凤门,然后是含元殿,紫宸殿……千重宫门,万重宫阙,六皇子看在眼里,觉得很快活。 总有一日,这些都是他的。 六皇子知道,自己从来不是东宫太子最合适的人选,可是命里有时终须有,前面的哥哥都死了,先太子死了,三哥又被贬黜,不知不觉地,他成为了五姓在皇子中唯一的独子。 母妃临终前曾伏在病榻上乞求父皇不要立自己做储君,然而兜兜转转,这东宫之位终究落在了他手里。 六皇子洋洋说罢,却发现身边只有打伞的三两个小黄门。 李重骏并没有跟上来。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1页 他回头看去,只见李重骏停在了朱雀门下,孑然一身站在暴雨里。夜色是墨汁似的黑,他看不清李重骏的神色,却觉得一阵没来由的寒冷。 他莫名其妙,喊道:「老九——」 「准备!」李重骏大呵,冷硬得简直不像他的声音。六皇子不明所以,可他看见见高墙上忽然现出数不清的黑影,也知道大事不好,恍惚大怒道,「你疯了,你要干什么!——」 然而李重骏高亢的唿声盖过了他:「贼人夜闯朱雀,反戈入宫,疑有仓卒逼宫之事,为保圣驾无虞,一律先斩后问。赵将军,放箭——」 「李重骏!你敢造反!——」 「放!」 话音未落,箭已离弦,无数流矢的唿啸着划破雨幕,从四面八方飞将下来,六皇子早已卸了兵甲,毫无还手之力,只能在箭雨中逃窜奔走。 他或许想跑回朱雀门下,去叩响那沉重的铜门,唤起他的卫队,可是太迟了,他很快跪倒在地,只能绝望扭曲地挣扎着,大声哀嚎,对着李重骏破口大骂。 没有人听清他骂了什么,大雨洗刷了一切。 他穿着淡蓝的锦袍,被鲜血染成了浓重的黑紫,沉甸甸拖在雨水里。 血水泱泱冲过天街,淌过李重骏的脚边。 箭雨终于停了下来,连雨势都小了许多,李重骏顺着这条笔直的御街走到六皇子身前,他早已没了气息。 李重骏直瞪瞪地望着他,叫了一声「六殿下」。 就在这时,忽又听嗖的一声,竟有一支冷箭射出,从背后扎入了李重骏的肩膀。李重骏踉跄了半步,回头看,只见神策将军立在城楼上,远远对他拱了拱手。 是了,经歷过这样一场混战,他不受些伤,也着实说不过去。 李重骏没说什么,他握住了那支箭,像是不觉得疼,一把拔下来丢在地上,也不管流血的伤口,又转回了身去。他的眼睛泛着冷冷的光泽,黑暗幽邃,像是夜至暗的时刻,没有星,也没有月,只有凄孤的阴风。 夜半的更鼓响起来了。 远远地从鼓楼传来,恢宏磅礴,穿过重门对开的长安街坊,寻常巷陌,迴荡在这古老皇城,如同丧钟。 绥绥打了个激灵,忽然被这声音激醒了过来。她懵懵懂懂地直起腰,擦擦口水,却见自己仍在那黑漆漆的山洞里,外面下着雨,依旧是淅淅沥沥的小雨。 她趴在山石后探出头,却见天已经黑了,可花园前头点了好多的灯,烧得如同白昼。 他们还在找她吗? 绥绥觉得莫名其妙,索性钻出山洞,鬼鬼祟祟地熘了过去。没想到花园通往前面的大门居然锁住了,绥绥预感大事不妙,赶紧找了个墙下的梅花树,爬到了墙上去。 没想到她越墙看见的,却是魏王府的奴僕们跪在甬路两旁,许多穿着铠甲的将士,手持刀剑,黑鸦鸦的,到处都是。 这这这——魏王府被炒了吗! 绥绥大吃一惊,再想躲避,却已经来不及了,墙下的一个将士发现了她,立即命人将她逮了下来。 那将士审问她是何人,绥绥抓住这机会,忙道:「回军爷,奴婢只是茶房烧水的丫头,因晚些在园子里睡迷了,不曾听见动静,府内事务奴婢一概不知,连殿下都不曾见过——」 一语未了,她忽然被一个小兵拽起了身,绥绥叫着「我真的,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一路被拉到上房,关进了正厅。 里面只点了一盏灯烛,又阴又暗,可她看见李重骏坐在地上,手臂撑在膝盖上,低着头,倚着樑柱。 那将士对他遥遥施礼,说「殿下好歇着,末将寻了个人来侍奉,殿下有何需要,只管吩咐末将,末将就在院外恭候。」 然后,就命人死死关上了木门。 他挺客气,可绥绥就算是个傻子,也看出李重骏这是被囚禁了。 李重骏起初头都没抬,直到绥绥扑到他面前,慌张地叫殿下,他勐然抬头,那震惊的神色又把绥绥吓了一哆嗦。 「你怎会在这!」 他的声音喑哑,像是像愤怒地质问,一把抓住她肩头,掐得她骨头都要碎了。 「我……」绥绥满肚子惊慌与委屈,简直不知从何说起,可她随即叫起来,「血!怎么这么多血,殿下,你的肩上——你受伤了!」 第五十一章 幽禁 绥绥手忙脚乱在李重骏身上摸来摸去,想找出他受伤的所在,可李重骏拽住了她,非逼她交代下午都做什么去了。 绥绥只好如实告诉了他。 李重骏那样子更可怕了,质问道:「他们怎么偏偏选中了你来?是谁把你供出来的!」 绥绥小声说:「没人供我啊……我就说我是烧水的丫头,他们就把我拽进来了。」 听她说完,李重骏愣了一会儿,忽然颓唐地苦笑了一声,如释重负似的,又倒回樑柱上。 绥绥觉得,他可能在生气。 只是他已经没有足够的力气生气。 李重骏的状况很不好,紧拧眉头,脸色惨白。他本就白,这下子更白了,连嘴唇都是白的,更衬得凌乱的碎发乌浓,血痕黑紫,简直触目惊心。 绥绥又追问:「殿下到底干什么去了,这是怎么回事!」 李重骏却不理她了 他锦白的袍子湿透了,上面血迹斑斑,仍有鲜红的血顺着手臂淌下来,淌到地上。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2页 绥绥忙抽出手帕去擦,又被他推开。 他偏过了脸去不看她,喉咙又低又哑:「不干你的事,你往别处去,休在我眼前乱转。」 绥绥急了:「什么叫不干我的事!我都被关在这里了,殿下要有个三长两短的,我还活得成么!别是殿下又出去闹事打架,被陛下关起来吧?闹事就算了,怎么还弄了这一身的伤回来,上次弄伤了脸,这回又——」绥绥觉得骂人还是不要揭短了,于是就此打住,又说了一些话,试图说服他让她瞧一瞧伤处。 可李重骏只咬着牙挤出两个字—— 「闭嘴!」 绥绥一气之下,也不理他了,自己跑去了里间的一张熏笼去睡。不过她本就睡得多了,又被这离奇的状况惊吓,一直没有睡着。 等到半夜的时候,终于忍不住借着倒水出来看看。 却见李重骏仍倚坐在那樑柱下。 只是整个人小了些,因为他是蜷缩在那里,像寒天里一个孤独的人抱着自己取暖,可大厅里明明烧着暖和的火盆。 绥绥感到一阵异样,决定最后再去看看他,他要是再发脾气,那她离开这儿之前再也不和他说一句话。 她上前叫了一声「殿下」,见没有回应,又轻轻搬开他的肩膀,想看看他的脸。只这一碰,就觉得手上一阵滚烫,而李重骏的脸颊顺从地贴在她的手上。 他没有吵,没有闹,没有横眉冷对—— 他已经昏了过去。 绥绥心里咚的一声,慌慌忙忙地爬起来,扑到窗前大喊:「来人!来人!魏王殿下不好了!」 一语未了,大门便嘭得被打开,刚才那个武官带着并进来,围着李重骏察看了一番。 绥绥在旁边添油加醋,说他流了一地的血,已经呻吟了半宿,撑不住才晕过去的。 她心想,既然他病成这样,总能被放出去了吧?没想到那个武官只是命人把李重骏弄到床上去,然后便离开了。 他们走了之后,就只有一个太医模样的老叟来过。 大夫让绥绥解开李重骏的袍子,自己却站得远远的,避之不及似的。 这还是绥绥第一次看到他的伤处,左肩膀上一片血肉模煳,她也看不出是什么锐器所致,只知道是一处很深的伤口,已经被湿衣服沤成了疮,结了些紫色的痂,血水里面掺着淡黄的清水。 大夫一句话没说,也走了。 后来一个小侍卫送来金疮药和退热的安宫牛黄散,还有三尺白纱。 他走了,就彻底没有人再来。 那已经是晌午的时候,外面日头高高的,可是亲王的寝殿,房檐总是比寻常人家宽敞,他们的屋子,永远见不到日头。 「你看。」 绥绥孤零零守在李重骏的床边,小声咕哝, 「谁都想躲着你,不止我一个。」 李重骏微微皱眉,仍昏迷在榻上,自然没有人理会她。绥绥嘆了口气,自言自语道:「你到底是做了什么坏事呢?」 其实她看出来了,从那些人警惕又疏远的态度便看出来了,这次一定是发生了了不得的事。 了不得的事……她跟着李重骏,已经经歷了太多了不得的事。刺杀,战乱,世族的覆灭,一次比一次地惊天动地,可是每一次,他竟都能全身而退,在绥绥看来是几乎不可能的壮举。 虽然她总是觉得李重骏不是个东西,但其实,她打心眼儿里觉得他很厉害,厉害到了神奇的地步。 他从没有这样孤独地躺在床上,任人欺负的样子,奄奄一息地昏睡,也许,就要奄奄一息地死掉了。 绥绥趴在床边给他敷金疮药,想着想着,不知是害怕,还是担心,反正满心的心酸,伏在他身上忽然小声地哭起来。 她的眼泪浸湿了被子,冰凉的一块。 李重骏其实感觉到了,但是他没有动,甚至没有出声。他从浑浑噩噩的高烧中短暂醒来,那已经是日头西斜的时候,她仍伏在他腿上,伏在夕阳里,头髮晒得毛毛的,像一只小猫盘在床边,轻轻起伏着。 他愈发恍惚,仿佛一生从没有如此平安过。 宁静得像是一场梦。 他很快又坠入黑暗,再醒来的时候,暮色朦胧,这高深的堂屋暗了下来,没有点灯,床边亦是空荡荡的。 李重骏仍不甚清醒,心里却勐的一顿,忽然害怕起来——害怕那傍晚的夕阳真的是黄粱一梦。 他跌跌撞撞地起身向帘外走去,这深广的堂屋,层层幔帐,纱帘,碧纱橱……他心急如焚,仿佛走不到尽头,及至在穿堂的窗下看到她,她披着月光蹲在地上,用小银吊子煎着什么东西,隐约闻到药气。 绥绥听到声音,回过头去,只见李重骏赤着上身,只穿了青绸的裤子,在低垂的帷帐后怔怔看着她。长发披下来,却仍看出胸膛起伏得厉害。 「殿下!」 绥绥不敢置信,昨夜的龃龉也顾不得了,惊喜地叫了一声。才站起身来,李重骏却已经快步走了过去,绥绥伸出手,本想摸摸他的额头,却被他拉过来一把搂在怀里。 李重骏脚步不稳,绥绥不仅差点被他带摔到地上,还眼看他就要踢翻地上的银吊子。 「哎呀!殿下干什么啊!——这药是我煎了两个时辰的!」 绥绥心疼地低叫,咬牙去推李重骏,他力气不足,还真的被她推开了。绥绥忙蹲下去照看那一吊药,确认了它无恙,才抬头看回李重骏。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3页 他倚着樑柱,脸色不怎么好看。 他脸色就没好看过,可是这次和以往不同,除了生气,还有些……委屈?长发凌乱,掩着那张瘦削的脸,莫名有种女子的阴柔。 绥绥真是被吓到了,都不敢走上前,于是小心地问, 「殿下什么时候醒过来的,怎么起来了?也不披上件衣裳,原来的袍子我都洗过了,就晾在熏笼上——对了,殿下现在觉得怎么样了?」 绥绥满口的关切,李重骏却又不看她了。他偏过脸,淡淡地说:「肩膀疼得厉害。」 「哦……」绥绥一时也想不出安慰的话,却听他嗽了一声,又道,「找你来……把药换了。」 第五十二章 上药 「都有谁来过?」 「就一个武官,还有一个大夫,一个送药的小兵,可外面都是兵,在院子里密密麻麻——」 「都说了什么?」 绥绥想了又想:「也没说什么……」 她跪在榻上,给李重骏的后肩重新抹上金疮药,对他的提审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可轮到她来问时,他就没声儿了。 绥绥问了好几声,问他发生了什么,又因何受了这一身的伤,李重骏也不知在想什么,都没有理会她。 绥绥气不打一处来,故意重重抹过他的伤口,李重骏轻嘶了一声,回头瞪着她。 没有点灯,他们在月色的屋子里对坐,绥绥不知哪儿来的底气,居然瞪了回去,然后静待他打击报復。 李重骏竟笑了。 他忽然伸出手,掐着她的脸颊凑了过来:「我饿了。外头送了什么吃的没有?」 绥绥蹬鼻子上脸,虎着脸轻轻哼了一声:「我藏起来了,不告诉我就没得吃。「 隔了一会儿,李重骏才终于无可奈何地嘆了口气,说:「没什么。我做错了一些事,陛下动了怒,把我关在这儿以示惩戒,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 绥绥想起了不久之前,惊讶道:「啊?难道殿下又出去打架了?」 她盯着李重骏的脸,他也正懒洋洋看着她,似笑非笑唔了一声,又加了一句:「这次闹大了,索性屋门也出不去了。」 「……」 绥绥不由得大失所望,虽然略放了放心,对李重骏的可怜瞬时破灭了一大半。 不仅如此,她还有点儿生气——害她担惊受怕,还为他哭了一场,竟然都是因为他在外面惹是生非。 看这样子……还输了。 太不值得了! 绥绥真替自己后悔,也只好不情不愿地爬下床,去将搁在熏笼上的晚饭重新烫热。李重骏目送她离开,唇角微微扬着,似乎在笑,可又笑得有点悲哀。 也许是这凄冷月光的缘故。 实在没必要告诉她。 从他被传入皇宫的那一刻,一切就脱离了他的掌控。到了这地步,不过是赌—— 赌皇帝是狠了心要彻底灭绝五姓; 赌皇帝觉得他还算一把好用的刀。 中原自古雅重门族,崔卢王萧杨,五姓高门代代相传,及至本朝,崔卢早已一骑绝尘绝冠世族,王萧杨三氏,不过拱手而已。 就连李家百年天子,亦不被他们放在眼里。 皇帝早有了宋太祖灭南唐之意,削了一个王氏还不够,萧氏又见机起意,那就再给萧氏背上一道谋逆的罪名。萧氏祖籍江南一带,杨二郎被发配南方,亦是计策中的一环—— 等长安坐实了萧氏的罪名,便可急令杨二在江南抄家灭族,比待王氏狠辣十倍,以此彻底震慑世族,孤立崔卢。 王萧既灭,都算在他头上,皇帝依然稳稳噹噹做着他的慈父仁君,为了从长计议,安抚其余的世族,会杀了他再用新人也说不定。 反正儿子么,要多少,有多少。 李重骏知道自己不过是一把刀。 而刀柄始终握在皇帝手里。 除非。 绥绥捧着食盒回来,远远就看见凝神的李重骏。 他没有表情,可是眉目威悍,紧抿的唇弓冷峻,像只野狼,在无边的旷野里下了个什么了不得的决心。 她有点儿被吓住了,然而李重骏马上也看到了她,又恢復了那虚弱又散漫的笑意。 绥绥送来了粥饭,他只吃了两口,胃口不好,显然病还没有好全。 果然,晚上的时候他又发起烧来了。 那会儿绥绥早已经在小榻上睡熟了,忽然觉得身后热热的,原来是李重骏从身后抱住了她。 「……嗳?殿下什么时候来的?」她反应了一会儿,惊讶道,「怎么这么烫!」 绥绥急于爬起来查看,李重骏却仍牢牢抱着她,像是费了很大力气。他似乎不想管自己的病症,只想同她说话,轻声说, 「小时候我捉住过一只羚羊,很大。我喜欢它,抱着它不撒手,滚在地上满身是伤也不撒手,可是它不怎么喜欢我,奋力挣脱,跑走了。」 李重骏很少讲起他的过去,绥绥愣了一愣,方才好奇道:「咦?皇宫里也养羚羊?和戈壁滩上的羚羊是一样吗?」 「就是西域进贡来的。」他说,「在上林苑。」 绥绥轻轻「哦」了一声,轻易地想起了故乡,想起了小时候,和同村的男孩儿们一起骑马去放羊,在水草丰美的凉州的夏天,她第一次见到羚羊——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4页 那只长长角的大羊正在被豹子追逐。 眼看羚羊体力不支,就要被吃掉了,她吓得哇哇大叫,就在这时,是一个哥哥策马迎上去,放箭射中了豹子。 那头豹子那么壮,那么凶,跑得风一样快,竟然一箭就被射中眼睛,放倒在了地上。 绥绥绘声绘色地描绘起那个激动人心的场景:「他把那只豹子拖回村口,所有人都吓坏了,他就拖着他,一直拖到尽头的一户人家,用这只豹子,娶走了他喜欢的那个姑娘,村里的女孩子见了,都羡慕得不得了……」 李重骏很是不屑:「那算什么本事,又有什么好羡慕的。你要是喜欢——」 绥绥急忙辩护道:「那个哥哥可是我们那里有名的英雄,十里八乡都有名的,打猎百发百中,可英武啦,好多姑娘都喜欢他,能嫁给他,当然让人羡慕,换成是你呀,一百只也不中用!」 李重骏语气酸熘熘的:「为什么?」 绥绥翻了个白眼:「因为她不喜欢你呀。」 他有点儿气急败坏:「谁说我要娶她……要是你呢。」他的声音更低了,「倘若是我……我去提你的亲……」 这都是什么奇怪的问题,看样子是真的病了。绥绥想转过身去摸摸他的额头,却还是挣脱无果。 她打了个呵欠,敷衍道, 「倚着殿下的性子,还提亲呢,不强抢民女就是百姓的福气了。若你不是个王爷,到了我们村子,可是连村口都进不去的。别说我的爷娘不会答应,就是村子里的叔叔伯伯,他们要是知道从前你是怎样对我的,肯定会把你绑起来丢出去的。」 好久,李重骏都没出声。 绥绥以为他已经睡着了,悄悄伸出手去摸了摸他的脸颊,似乎没方才那样热了。 她费力地拽出自己的被子,分到了李重骏身上。虽然他怀里有点儿硌,但绥绥还是没有动,等了半夜,他终于渐渐退烧了,她也才朦胧睡去了。 月渐渐升上去了。 白霜似的月光凝在她枕边,明晃晃的,以至于梦里还是白天。 她梦见凉州,大片的葡萄架地映着白闪闪的大太阳,她提着篮子,和李重骏在地里面摘葡萄,恍惚都是十四五岁的年纪,穿着乡下黑色的夏布衣袍。 粗糙的布料,粗糙的样式,看着好笑得很。 他一面摘,她一面吃,吃腻了葡萄,又嚷着吃墙外篱笆的果子。 那枣树是另一家的了,李重骏似乎并不愿意,可是她可怜巴巴地看着他,他就真的爬到了那面篱笆上。 枣子没有摘到,却被那家主人看见,跑去告诉他的阿爷,让他挨了打。 她知道了,忙去找他,在那绿阴阴的小院子里,他走路都不稳当,脸上却是她熟悉的不耐烦,说他没事,赶她回家。 她满心的愧疚,哭了起来,他忍无可忍,吻了她。 吐息间有清冽的松柏气。 绥绥想不通自己为什么会做这样的梦,她以为自己会很讨厌李重骏,可是梦里的她分明羞涩着,醒来之后也还是很快乐。早上烧水的时候,甚至蹲在地上笑出了声。 一抬头,李重骏竟然站在她跟前,披着织锦的襕袍,居高临下地挑眉,像困惑又像嘲笑:「你脸红什么?」 「我没有!」绥绥捂上脸,发觉烫烫的,于是改口道,「是水……水太热了!」 「那你笑什么?」 「我……」绥绥忽然计上心头,起身洋洋道,「我做了个好梦,梦见殿下偷别人家果子,被人捉住打了个半死。」 这下轮到李重骏吃瘪了。 绥绥趁机连忙跑了,谅他也不敢拿她怎么样。 现在他们被困在这里,他是个王爷又如何? 得罪了她,就彻底没人搭理他了。 这样苦中作乐的无聊日子,绥绥起初并不觉得什么,可一眨眼,十五日过去了。 尽管每天都有人来送饭食,洗澡水,换洗的衣裳,李重骏的伤也渐渐地好了,她却越来越觉出了不对。 绥绥渐渐反应过来,一定是发生了什么大事,如果只是李重骏闹事丢脸,皇帝犯不着让人严阵以待地看守他; 而李重骏呢,更是古怪。 尽管他脸上依然是那散漫得不耐烦,时而嘲笑她,时而捉弄她,可每当深夜来临的时候,他总是来找她,与她同榻而眠—— 什么都不干,就只是躺着。 这也太诡异了……绥绥虽然不喜欢和李重骏睡觉,但真到了这一天,他都不和她睡觉了,更让她惴惴不安。 「到底发生了什么呢,殿下,你并不只是打输了架,是不是?」她担忧地问李重骏,可永远得不到答案,她伏在枕头上看过去,夜色下他的神色晦暗,像是睡着了。 一连许多次都是这样,绥绥也看出他在装睡。 「殿下。」 「殿下……」 现在她胆子大了不少,也不敢对他又掐又拧,思来想去,忽然想出个损招。伸出手,悄悄向他寝衣底下摸索过去……他反应是真快,一下子攥住了她的手腕。 却还是被绥绥……拿捏住了。 ……好烫。 他不会每天晚上都是这样睡觉的吧! 不会憋出毛病吗? 绥绥正胡思乱想,李重骏用力扯她的手,她连忙回神,拼命死死握住,李重骏一定挺疼的,他终于怒目而视,低吼道:「你发什么癔症,放手!」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5页 「那殿下告诉我,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 「放手!」 「……不……不放!」 事实证明,再凶的男人,也有他的弱点。他用那东西欺负她那么多次,今日终于遭了报应。 他恐吓绥绥无果,两人在床上撕扯了一番,绥绥本来只是想捉弄着套他的话,没想到李重骏一动,那粗硬的东西就在她手心里滑上滑下—— 然后……更涨了。沉甸甸在手里像块烫手山芋,绥绥丢也不是,握着也不是。她本来不敢去看李重骏的,可他一把掐起了她的下颏,迫使她抬起眼来。 青白的月光,愈发显出他眼尾的红潮,正危险地看着她。 绥绥打了个冷战。 和他对视了一会儿,她豁出去了,真的轻轻弄了起来。她既像挑衅,又像讨好,迎着李重骏凛凛的目光,又问了一遍:「到底是怎么回事?殿下,到底发生了什么?」 事关尊严,李重骏咬牙切齿忍耐着。绥绥索性加大了力气,手下越来越快,她能感到寝衣下他胸膛的起伏,隐隐的喘息声,悄然散在黑暗里。 听不见,却感觉得到。 绥绥洋洋得意起来:「殿下还不肯说吗?」 她是和他学来的,一下深,一下浅,就是不肯给个痛快。 「哎呀,殿下不会快了罢?这样私密的事,不好给妾身看的罢。」绥绥故作娇羞,抿嘴笑起来,不过很快她就笑不出来了—— 李重骏忽然反守为攻,将她扑在床上。 没有再试图拽开她,而是握住她的手动作起来。 「哎?哎?不对!」 绥绥慌了,立即后悔,可李重骏却不容她逃脱了。 她口不择言:「殿下你可不能破罐破摔——」 可是李重骏喘息还在耳旁,凶蛮地,又有一种奇异的脆弱。绥绥心惊胆战地抬头,他也正灼灼看着她,脸上红红的,像吃醉了酒,不知在想什么。 方才一切由她掌握,现在她却沦为了他自渎的用具。 绥绥一点儿都不喜欢。 「不要,不要。」她小声求饶,「殿下放手——」 他喑哑笑了一声:「放手?这是你自找的。」 绥绥欲哭无泪,几次试图抽手,都被他拽得纹丝不动。他力气可真大,握得青筋胀裂,在她纤白手中突突跳着,镇得她手心发麻。 她忽然很委屈,自己都不知是装的还是真的:「发生了什么,殿下就是不肯告诉我吗?因为我傻,听不懂你的宏图大业,还是我低贱,不配知道?殿下是王爷,在外面巍巍赫赫何等荣耀,可真犯了错关在这里,还不是只有我陪着你。」她声音急促,却低了一低,「倘若殿……殿下死在这里……也只有我一个人陪你死罢了,唔——」 一语未了,他忽然吻上来,打断了她的话。 他吻得又急又快,很不得章法,不住地磕在绥绥的唇齿上。绥绥不懂他是受了什么刺激,不服气地咬回去,两个人都流了血。 可在这危机四伏的压抑里,反倒像是一种宣洩。 李重骏知道,关得越久,希望越渺茫。 他对他的命运并不乐观,可是活着的时候是赤条条一个人,临到死了……她说陪他去死。她一定后悔,一定恨他,可李重骏都管不着了。 他忽然撒手,滚烫之后是一片温凉。 绥绥愣了一愣,忽然轻轻哭了起来。 他提了茶水来清洗,最后吻了吻她的脸颊,却是很温柔,说:「你会没事的。」 绥绥只顾着喘息,还没参透这句话,却忽然见窗外灯火通明,簇簇灯火渐渐近了。 是有人来了。 外面的小子一阵阵叫着, 「见过郑内相——」 她一骨碌爬起来。 是宫里的人来了。 第五十三章 皇太子 外面点起无数灯火,郑内官却只身一人进了屋子,穿着青色的襕袍,金线补子被流火的余光映得熠熠生辉。 堂皇得像一尊佛像。 郑内官是代皇帝来传递口谕,因此李重骏只能跪在地上听。 堂屋里静悄悄的,像浸在冰冷的水里,他穿着素白的衣袍,影子被月光拉得长长的。 绥绥被他塞在那扇镂花的紫檀屏风后面,敛声屏气地窥探外面的动静。 她看不到他瘦削的脸,只看到那浮起的肩胛。 那内官说了许多话,她也听不懂,他说得不疾不徐,可显然不是什么好话。终于说完了,他问, 「殿下还有什么话要呈给陛下吗?」 这话怎么听怎么古怪,像是让李重骏最后留下遗言,绥绥吓坏了,可李重骏顿了一顿,只是平静地说, 「劳烦内相请奏陛下,臣府内僕从多自凉州而来,背井离乡,故土渺邈,只望陛下准许他们归还故乡,回到凉州去……使得父子重聚,骨肉团圆,臣感激不尽。」 一月之内连杀两子,皇帝便是铁石的心肠,也未必会不伤怀。他是替他除了王萧,也算物尽其用,最后留下这句话来,皇帝触景生情,大约不会为难府上的下人。 绥绥懵懵懂懂,似乎明白了他的意图,又不敢相信,只是怔住了。郑内官却颇为意外,忖度了一会儿,还是应了声, 「是。」 内官轻轻拍了拍手,有个穿青衣的小黄门走了进来。捧着一只木盘,走到李重骏跟前跪下,举过头顶递到了他面前。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6页 郑内官不无歉意地弯了弯腰,说, 「殿下请。」 盘上盖着锦缎,只有杏黄的流苏坠在清冷的月光里。看不出是什么,绥绥不敢去想,可她已经难以克制地想到了—— 就像戏上演的那样。 雷霆雨露,俱是天恩,皇帝要人死也叫做赐死,让人郑重其事地送到面前,鸩酒,白绫,匕首,请人任选其一,做个了断…… 事到如今,还有什么不明白? 他要死了,李重骏就要死了,就在昨夜,绥绥还因为他抱着她太热而生气,可是现在,他就要被自己的父亲杀死了。 他死前最后的请愿,是让她可以回到凉州去。 那里有鸣沙山上苍茫的风,有羌笛,有醇厚的粟酒,有她无垠的回忆,但这一刻,她只想到了凉州的戏园。 李重骏被刺伤的那一晚。 那时也是这样的好月色,可是隔着四散奔逃的人群,隔着鼎沸的尖叫,她听不见自己的心声。今夜的月色却是静静的,照在他身上,也照在她身上,他们不过是天底下的两个男女。 小戏子有点喜欢那个王爷,可笑吧? 他高高在上,却又坏透了;他带给她从未有过的一切,也是她所有痛苦的来源,他看不起她,他另有心爱的姑娘。 可那又怎样呢。 他就要死了。 万般种种,都不做数了。 绥绥浑身颤抖,咬住了手背才勉强止住磕绊的牙齿,没有出声,眼泪却流了一脸。 泪眼矇眬中他转过脸来,竟是笑着的,嘴唇翕动,似乎说了什么。绥绥忙擦干眼泪看去,认真辨认出他的话来, 「转过去。」 他顿了一顿,状似地弯了弯唇角, 「不要看。」 绥绥难以置信地愣了一会儿,身子一软,伏在了屏风上。 他转回了身去,伸手便要去揭开那块锦布,绥绥没有转过去,但她无论如何不敢去看那场景,只得伏在屏风上,捂着嘴哭了起来。 外面是千盏灯万盏灯的夜晚。 屏风外依然是静静的。 她努力不去听任何的声音,可郑内官尖哑的嗓子还是源源传进了她耳中。 「自古帝王继天立极、抚御寰区,必建立元储、懋隆国本,以绵宗社无疆之休。朕缵膺鸿绪、夙夜兢兢。仰惟祖宗谟烈昭垂。付託至重。承祧衍庆、端在元良……」 这次比上次还晦涩,绥绥彻底听不明白了,好在郑内官立即又说, 「于二十年四月十三日、授重骏以册宝。立为皇太子。正位东宫、以重万年之统、以系四海之心。」 别的不懂,皇太子三个字总还是如雷贯耳。 绥绥真懵了,抬头看出去,只见木盘里空荡荡的,郑内官捧着明黄的诏书读罢,恭敬递到了李重骏手里。 他们跪下来,三叩九拜地对他行礼。 绥绥从没见过这种礼节。直到后来,在册封太子的典仪上,她看到人们在丹阳门下,成百上千次地对他叩拜,山唿千岁,才知道这是太子特有的礼节。 第五十四章 变天 从李重骏的寝处出来,不过一夜之间,绥绥已经恍如隔世。 不仅是李重骏成了太子,更因为六皇子的造反,还有萧氏的覆灭——据说他们远在江南的本家已被抄斩殆尽,而主持这一切的,竟是王妃的哥哥。 不,现在她已是太子妃了。 杨将军也因此立了大功,被召回了长安。 皇帝与他加官晋爵,封他做镇远大将军,可杨将军却以旧伤未愈为由,不仅没升官,反而向皇帝求了个闲散的差事。 同时交还了大部分的兵权。 陛下当然高兴,赏了杨家金银绫罗无数,又赐给他们万户的食邑,还在寒食家宴上当着三宫六院、皇室宗亲说, 「太子妃类贤淑皇后也。」 贤淑皇后是本朝开国皇帝的结髮妻子,也是有名的贤后,如此的赞誉,实在很惊人。 她一下子成了长安贤妻良女的榜样,本来京中时兴富丽丰腴的装扮,只因梵音偏爱素淡,风尚便在一日之间变了。 绥绥知道,其实不止是王妃。 一切都变了。 就像李重骏没有死在那个月色的夜晚。他也再不会是那个孤零零倒在病榻上的少年。 那个时候,绥绥甚至想,就算和他一起死掉,也没什么大不了,可是最终他养好了伤,他走进东宫,他站在丹阳门上受万人敬拜。 只有她还留在原地。 东宫宴请宾客那日,已经是暮春的五月。迟迟的黄昏,满城寂寥的烟柳。 绥绥躲在丽正殿的幔帐后面偷看,不知为什么,觉得很难过。 浩浩的香风吹过,吹翻了她面前的纱帐,露出了她的脸,她忙把帐子拽回来,怕被李重骏看到,连忙走开了。 可没走两步,就有个捧着银盘的小宫娥拦住她,满面愁容,急匆匆道:「好姊姊,我忽然肚子疼起来,姊姊替我给殿下娘娘添上酒吧,多谢多谢!」 屏风外小太监催促着,绥绥没办法,只好慢吞吞地走了出去。 正座一张长长的坐床,李重骏和太子妃并坐。本应先添给太子,她心思很乱,竟先走到太子妃跟前。 太子妃微微笑了笑,不动声色挡住了自己的酒杯。 绥绥恍然,忙挪了两步斟给了李重骏。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7页 想要折身回去,却发现袖子被压住了,李重骏手肘撑在桌子上,不知何时钉住了她的袖子,抽也抽不回来。 绥绥不明所以,小声道:「殿下……」 李重骏显然是存心的,似笑非笑,既不看她,也不放开。绥绥背对着殿内无数宾客,走也走不掉。虽然殿外有伶优演着百戏,众人一时注意不到,可太子妃就坐在旁边呢! 太子妃一定察觉了,却像没看见,仍淡淡微笑着。 他不要脸,她还要呢! 绥绥拽着袖子一使劲,抽出了袖子,却也带倒了案上的酒杯。 酒散了,洇湿了李重骏的襕袍。 这下可闯了祸了,绥绥还犹豫要不要跪下认错,已经有小黄门赶来擦拭。李重骏也许是生气了,挥退的小黄门,冷冷命她:「更衣!」 可当到了殿后的小阁,只有他们相对的时候,他又恢復了那副懒洋洋的样子。 绥绥服侍他换上了新的襕袍,还未系上腰带,就被他拉到了怀里。他坐到了一张卧榻上,下巴垫在她的颈窝,探过脸来看她的脸。 绥绥觉得好不自在,挣扎着问, 「殿下做什么?」 他半开玩笑似的:「我在想,你何时打算理我一理。」 绥绥不说话了。 李重骏十指扣在绥绥腰上,修长的手指交叠着:「昨晚叫你,为什么不来,嗯?」 绥绥顿了一顿,小声说:「殿下回来好晚,我已经睡着了……」 他自从做了太子,每日忙得要死,不仅有无数的典仪,宴客,皇帝还让他去文渊阁主持修书治学,据说这都是太子必做的功课。反正行过册封礼之后,绥绥就很少见到他了。 见不到也好。 从前她讨厌见到他,现在不讨厌了,却又害怕见到他。 他瞥着她,没说话,却嘆了口气,扳过她的下颏吻了过来。 这起初似乎是一个安慰的吻,却很快急促了起来,两人跌到一个漩涡里去,他忽然把她扑到阑干上,热切地吻她,吻了个遍。 李重骏走了,回到了筵席上去。 一直到筵席结束,绥绥都躺在床上,她看着窗外灯火下楼台,听见戏散的声音,爬起来看出阁子,只见众人恭送太子殿下先行,太子妃引着女眷,还要去河边放琉璃花灯。 环肥燕瘦,绥绥认真地看着她们每一个,也不知是在找什么。她最终转过身关上的窗子,那一瞬间,却听见似有似无一声叫唤 「宜姊姊,你等等我!」 她转头,却什么也没有看到。 衣香鬓影,渐渐走远了。 第五十五章 青梅竹马 越是没事做的人,越是爱胡思乱想。 绥绥可不想去想那些有的没的,但李重骏哪儿都不让她去。出去看灯也不行,去看翠翘也不行,绥绥就只剩下胡思乱想。 她不免回想起那不可理喻的软禁。 还记得李重骏被关起来前,曾有人给她送过下了瞌睡药的饭食。后来她才知道,李重骏入宫之后,杨梵音似乎看出境况不妙,于是很快也回杨公府了。 如果是李重骏的人带她走,那光明正大,犯不着弄昏她。难道是太子妃做的?又是为了什么? 绥绥想不通,却也知道小心为上。 正好李重骏不许她和太子妃接近,她也就躲得远远的。百无聊赖中,只发生了一件有意思的事。 贺拔要娶妻了。 这消息来得很突然。 其实绥绥在东宫里也远远看到贺拔两次,都是他和李重骏,还有好几个穿襕袍的男人一起。据说贺拔在对萧氏的围剿中也立了大功,皇帝就提拔他,让他做了真的将军。 有传言说,是太子向皇帝举荐的。 还有些传言,说太子不仅举荐了一个贺拔,还有许多同样寒门出身的小官。萧氏一倒,许多官位空了下来,正好由他们填补。 传言很多,绥绥也不知是真是假。反正升官发财娶老婆嘛,贺拔也二十来岁了,尚未娶妻,绥绥一直都替他惦记着,没想到皇帝和她一样好管闲事,把一个世族的小姐指婚给了他。 这事儿没有人告诉绥绥,是她自己发现的。 因为被指婚的那个小姐,就是太子妃的庶妹。 一入了七月,天热得像个蒸笼,太子妃本就是弱柳扶风的身子,受不住热,就病倒了。起初仍强撑着主持东宫的常事,不几日就卧床不起了。 要是李重骏在时,绥绥根本不用去,可他上月被派到敦煌监理万象寺的修缮去了,夏娘思来想去,还是带绥绥去点个卯,磕个头就回来。 她们到了太子妃的宜秋殿,才是吃了午膳的时候,殿内空荡荡的,仅有几个小宫女守在门内,也都是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 万般宁静,就显出内室里低低的哭声。 夏日用竹帘,听得更明显些。 是一个女孩,呜呜咽咽地抽噎着说:「……姊姊与我,俱是弘农杨氏的女儿,就是不比崔家卢家,何曾经受过这样的委屈!九殿下出身再不济,好歹做了太子,你们二人看着彼此长大,也算青梅竹马。如今可好了,听昨日陛下的口风,竟有意将我许给那新任的左将军,倘若真让我嫁与贺拔弘那个、那个西夷蛮子,倒不如让我死了干净!我虽没见过他,可长安的那些鞑子还不都是一个样子,好高的鼻子,绿眼珠像玻璃珠子似的,吓都吓死了……咱们五姓世族,何曾与外族人通婚,叫天下人知道,岂不让他们耻笑了去——」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8页 绥绥很吃惊,回头看看夏娘,却不想正看见一个穿绿襦裙的女官走进来。那女官似乎是太子妃的人,脸色紧绷,都来不及理会她们,快步就进了内室。 随后便听到她压低了声音说, 「三娘,快别这么着!点心烧好了,快去吃点儿东西吧。娘娘害了一夜头疼,才吃了安睡药歇了一会儿,快别闹醒了娘娘。」 女官哄住杨三小姐,才出来和夏娘绥绥道恼,可该听不该听的,毕竟都已经听到了。出了宜秋殿,绥绥见左右无人,迫不及待地问夏娘, 「殿下从前就和太子妃娘娘认识吗?」 夏娘看了她一眼,虎着脸道:「同你没有关系,少打听这些事!」 但其实最近夏娘对她不错,尤其在她和李重骏被放出来之后。这次稍微和她撒了撒娇,夏娘瞪了她一眼,见打发不掉她,只得道, 「林才人娘娘,就是殿下的娘——亲娘,没得早。」她有点尴尬,低了低声音道,「殿下六岁后在杨惠妃宫里养过一段日子。」 「杨惠妃?」 「惠妃娘娘也是杨氏女儿,论辈分……原是太子妃娘娘的姑母,咱们娘娘常常进宫探望姑母,自然见过殿下。」 绥绥更惊讶了。 大日头热辣辣的,她抽出扇子来遮挡阴凉,低头又走了一段路,夏娘忽然停步,拽着她给她使眼色。 原来是李重骏回来了。 他大约是才回东宫,从奉宸门下马,来不及停歇便往寝处走,一面走,一面把绑袖子的绑带解下来丢给身后的黄门。 所到之处,都有低眉垂首的宫人。 可他一眼就看到了她。 绥绥本来也在偷偷看他,却被他的眼神吓到了。他那张白璧似的脸倒真经得起这当空的毒日,白得发冷,他面目表情看向她,像要把她捅穿似的。 真是的,都两个月没见,她又怎么得罪他了? 可他也没在她身上耽搁,瞥了她一眼就匆匆离去了。绥绥这时才发现,他身后跟着阿成。 阿成哎,自打他被派去凉州,好久没看到他了。 绥绥想起从前坑过他一次,于是不无歉意地对他笑了笑,可阿成看见她就像看到鬼,根本不肯和她对视,也连忙跟了上去。 只剩绥绥自讨了个没趣,莫名其妙地站在原地。 晚饭时听说李重骏进宫去了。 进宫好啊,只要不用看见他,怎么都好。绥绥照常和小玉吃了晚饭,早早地睡下了。 自从李重骏不在,她是吃得好睡得香,可是今日却翻来覆去睡不着了。 她想起了白天的事。 想起了太子妃和李重骏竟曾是一个屋檐下长大的青梅竹马。 这太奇怪了,既然是从小的情分,他为什么那么讨厌太子妃呢?那个传说中的宜娘,太子妃可也认得吗? 想着想着,下起雨来了。 夜雨带风,敲打着窗棂,满床摇晃的竹影。 是夏天的雨,绥绥莫名想到了夏天的宝塔寺。 那已经是隔年的事了,却还像是昨天,那时她还会毫无顾忌地叫着淫词艷语,李重骏回来,满脸的嘲笑,她却只会恼,不会羞愧,不会自惭形秽。 淅淅沥沥的雨声里,绥绥有点儿伤感,她抱着肩膀,面朝里睡了。 看不到地上的影子渐近。 她渐渐地睡着了。 半垂的纱帐被撩起,李重骏悄然坐了下来,没有坐到榻上,而是坐在了脚踏上。他偏过脸去,正可以看清她瘦弱的肩胛。 纱帐重新垂了下来,缥缈的影子影在他脸上。 就这么过了很久很久,他忽然低语, 「你爱过他么。」 他转回了头,在清寂的夜色里苦笑, 「现在……也还想着他吗。」 第五十六章 调查 绥绥睡得并不安稳,梦中踢开了被子,李重骏捡起来给她盖了回去。离得近了,可以看到她睡中不舒服地皱眉。 他哂笑了一声,却不是嘲讽她。 而是嘲讽他自己。 到现在他才发觉自己多可笑。同她在床上时总像较着劲,从后面,从前面,深深入进去,再窥伺她的神情。 这个花样,她可熟悉吗? 她是放得开的,那双梢的狐狸眼永远春水荡漾,胸前摇摇坠坠,红晕从脸颊一路漫到心口……在旁的男人身下,也是这样吗? 在她心里,他也同他们一样吗? 同那些「客人」争风吃醋了两年,他才知道,她原来有过一个丈夫。 那个男人同她一起长大,在那漠北的黄土陇头,在她最快乐的时光。她离开家乡的时候太小,阿成没有打探到他们是怎样重逢,又是怎样成亲,但她后来的确回到了乡下,替男人的娘迁坟祭祀。 以妻子的名义。 李重骏盯着绥绥出身,不动声色,连唿吸都很轻,绥绥却在梦中打了个寒战。她翻了个身,迷迷煳煳睁开眼,却正对上夜色里他幽幽的目光,吓得一骨碌爬起来。 「是谁!——李——殿下?」 绥绥纳闷:「殿下来干什么啊?」 李重骏怔了怔,很快敛尽了眼底的惘然,又恢復了那无甚表情的样子。绥绥不明所以,可她看着李重骏,又想起了太子妃,想起了宜娘。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顾忌什么。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9页 想问问他,却开不了口。 李重骏似乎也有点欲言又止。两人各自心虚地对视了一会儿,他动了动唇。 就在这时,堂屋忽然亮了起来。 原来是宫娥发现了太子驾临,忙进来点起了蜡烛。鱼贯进来了许多人,他们捧着杯盏盆巾,齐齐向太子行礼。但李重骏一声令下,就又把他们吓得战战兢兢,连忙退了下去。 屋里又只剩下他们两个人,李重骏却不再看绥绥了。他背对着她,自己在榻上坐了下来。 过了一会儿,他没好气地命令:「把灯熄了。」 宫娥都跑光了,这话当然是对绥绥说的。绥绥困得要死,也不知他哪根筋又打错了,翻了个白眼,就躺了下来。 她打了个呵欠:「不去。」 李重骏转过身起来瞪她。 绥绥翻过身背对他,彻底不理他了。 这狗男人犯病的时候,不管顺着他还是不顺着他,都一样得不到好脸色。干脆不理他好了。 绥绥没有立刻睡着,只是一动不动,静静听他的动静。她似乎听见李重骏又躺了下来。他们就背对着背,一夜无话。 等绥绥早上醒过来,他早就走了。 他昨晚没继续找她的麻烦,但总有一天要找补回来。不过李重骏如今很忙,再遣小黄门来传她,已经是三日之后了。 在这三日里发生了很多事,比如杨国公府忽然传出消息,太子妃的妹妹,也就是那位小三娘,突发急病,四处求医问药不得,只有个道士看了,说一定要小姐出家,做道姑修行祈福,方能破解。 于是转眼之间,杨三小姐就成了道姑。 还有个了法号,唤做玉真子。 但绥绥知道,这完全是个藉口。 真正的因由,是她不想嫁给贺拔。 这也正常,毕竟杨三小姐可是正统汉人世族的千金,而贺拔生着胡人那样深邃巍峨的脸,看到他,就好像看到了突厥和吐蕃那些常年和大梁打仗的蛮夷。 尽管贺拔的脾气比李重骏好了不知多少倍。 她再次见到李重骏,是在丽正殿。 出她的意料,那一下午过得无比正常。 丽正殿有间小小的内室,是李重骏看书的地方,他既没找碴,也没拉着她睡觉,竟然就安安静静地看了一下午的卷宗,只让绥绥在一旁磨磨墨,倒倒水,充当红袖添香的美人。 直到傍晚的时候。 夕阳照进来的时候,黄门送来了环肥燕瘦五位美人。五美人联袂来给李重骏磕头,那景色真是让人心旷神怡。 李重骏倚在凭栏上,指尖撑着太阳穴,懒洋洋地问:「都是高管事找你们来的?」 五美忙道:「回殿下,是。」 「你们可都愿意?」 她们又说:「服侍太子殿下是奴婢的本分,为殿下所用,更是奴前世造化,怎敢有怨。」 绥绥在旁边目瞪口呆。 她本来有点儿困,这会儿也清醒了。 这话怎么听怎么别扭,李重骏这是要干什么啊,看书累了,找个美人来……嗯……排遣?那他怎么还一气儿找了五个? 一个一个?还是一起来? 绥绥站在李重骏身旁静观事态,没想到他忽然转过脸,似笑非笑地问:「喏,你喜欢她们哪个?」 和她有什么关系啊!难道要她……一起?! 绥绥被自己的想法吓到了,就在这时,忽听小黄门隔帘通报:「殿下,贺拔将军已在奉宸门外等候。」 贺拔? 贺拔! 绥绥更吃了一惊,手下一滑,墨汁都溅了出来。她连忙抽出汗巾擦拭,又故作温驯地说:「既然有将军大人来同殿下商议要紧事,我就不在这里打搅,还是——」 「不打紧。」 李重骏弯着唇角,可眼睛里一点儿笑意也没有,他还把她的手拉了过来,替她擦掉了指尖的一点墨迹, 「反正我叫他来,也是为了私事。」 贺拔被小黄门引了进来。他向李重骏下跪行礼,在很远的地方,他看到绥绥,绥绥也看到了他。 他们相望,又同样挪开了视线。 「太子殿下召臣前来——」 「将军何必如此拘束。」只有李重骏最自若,他笑道:「今日请将军来,原也不是为了那些大事——不对,将军的终身大事,也算大事了。」 第五十七章 赐美人 绥绥没有想到,她困在东宫的这段日子里,这两个男人已经如此熟络了。可是很奇怪,李重骏并没有让跪在台阶下的贺拔起来,而是自己走过去,大剌剌坐在了台阶上,与贺拔叙了些寒温。 宫娥递上茶来,他笑问:「大将军身子可好些了?」 绥绥这才知道,贺拔旧伤復发,才在家中歇了半个月。她看着贺拔,试图寻找出他可有一点儿不适的样子,贺拔倒依旧跪坐得端正笔直。 他恭敬又谨慎地应对李重骏的关切,但是很快,李重骏就叫来了那五个美人。 绥绥更是没想到,那五个美人是给贺拔准备的。 这些皇族的男人可真闲啊……一个贺拔,陛下赐婚不成,李重骏又来打他的主意。 绥绥觉得莫名其妙,不过贺拔从来都是孤身一人,他又是那种喜欢也不会说出口的人,若是没人给他说亲,她真的要担忧他要孤独终老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0页 她忍不住暗自打量起那几个美人。 但贺拔显然没什么兴致。 他说:「多谢殿下,臣忠心为国,无意于此。」 可李重骏笑道:「攘外必先安内,将军如今高升,便是再省事,家宅也要有人打点,便是不正经娶妻,还是有个知心的人在跟前好些。」 贺拔垂眼迎着蜡烛的光,他本是寡言的人,过了一会儿才开口,还是那句话:「臣无意——」 「无意?」李重骏哂笑,「将军究竟是无意,还是早已有意于他人?」 贺拔顿了顿,忽然抬起了眼来。 绥绥更是一惊,连忙看向了李重骏,看他倚回了凭栏,淡淡地道:「将军在宫宴上三次推辞陛下,仿佛有难言之隐……」 李重骏把小茶盏拿在手里,转过来,又转回去。他又说:「战乱年月,最是百姓之苦,父子兄弟流离辗转,失散者数不胜数,更何况夫妻之间……若将军曾有妻室,倒也寻常。若将军有难处,不妨先说给本王知道。免得这会儿错点了鸳鸯,拆了人家的好姻缘,嗯?」 这样谦虚的措辞,他又在笑着,可绥绥心怀鬼胎,总觉得他话里有话。自从李重骏认得了贺拔,似乎就对他颇为关注,明里暗里提到他。 她与贺拔的事,他知道多少? 可他若知道,她曾不止一次地因为贺拔骗他,依他的脾气,早就要没事找事儿了。 贺拔还是没说话,李重骏的笑意也渐渐淡了下去。 其实绥绥知道,贺拔虽然寡言,却绝对不是这样,连句客套话都不会说的。这沉默倒像是拧着一股绳,越绞越紧,绥绥快要喘不过气来,生怕贺拔说出什么来。 她决定先下手为强,随便替贺拔编个故事,赶紧撇清他们两个人。他们在外殿,绥绥本来没有跟过去,这时候却提着裙子悄然走了出去。 可李重骏扬手拦住了她的靠近。 「殿下——」她才张嘴,又被李重骏塞了个樱桃。 诡异的气氛里,李重骏的眼神冷了下去,却似乎并没有生气,他撑着脸颊看向贺拔,好整以暇地等待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贺拔终于开口。 他的声音很低:「臣……不曾。」 李重骏挑眉:「不曾?」 他又停了一会儿,才道:「不曾娶妻。」 绥绥听见,总算舒了一口气。她偏了偏头,看向别处,却正对上李重骏似笑非笑的目光。 他看着她,那复杂的眼神像嘲讽,又像得逞后的炫耀:「嗳,便是娶了妻又如何?多少年前的事了,谁在意。」 他对绥绥挑了挑眉,像是寻求她的肯定:「嗯?」 绥绥愣了一愣,忽然地打了个寒战。 李重骏望着她怔忡的目光,简直像一把刀插在心里,他移开目光冷笑道:「既然将军英雄气概,无心儿女情长,那本王就越俎代庖做这个主罢——高阆,这五个姑娘都留给将军,叫她们一起好好伺候将军。」 绥绥说不出话来。 她忽然醒悟——也许她与贺拔的事,他都知道。 甚至知道得太彻底了,误以为他们曾真的做了夫妻,送美人不过是幌子,他想要的是他们的难堪,要的是贺拔亲口抹杀掉他们的一切过往。 他凉薄地微笑,嘲笑她,嘲笑她曾经的丈夫也不过如此。 绥绥哭笑不得,后悔自己的刻意隐瞒,到今天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可对于李重骏,她又感到一阵没来由的厌恶与后怕。 这个恶毒的人! 就在这时,高骋进来向李重骏禀告吴王的邀约,李重骏已是达到了目的,先行起身到后面更衣去了。 他吩咐了黄门送贺拔,和那五个美人。 贺拔自从进殿便一直跪在台阶下,再起身的时候,佝偻着身子喘息了一会儿才重新站直。 绥绥想起来,他的旧伤还没有好全。 可是小黄门就监守在跟前,绥绥不能同他说话。她含着眼泪看着他,他却并不看她。 直到贺拔离开,他也没有看她一眼。 贺拔一定生气了。 是她曾踏碎了他的笛子,是她违背了自己的盟誓,是她带给他这无缘无故的猜忌与羞辱。 她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 绥绥心烦意乱地走出了丽正殿,她不想见到李重骏的人,只想选一条清静的路。可是这里是东宫,各处戒备森严,根本没有清静的地方。 她只好穿过花园的一大片花林,昨夜下了一场雨,满地零落的栀子花,她匆匆地走着,脚下忽然硌了一下,她蹲下来拂过地上的落花,只见下面掩着一只玉佩。 她不知是谁掉的,左右瞧了瞧。 没想到正在这时,忽然听见女孩子的声音:「那鞑子走了?」 「走了,奴婢看着他出的奉宸门。」 「真倒霉!好好儿的,太子又找他做什么!为了躲他,只能走到这儿来,偏把玉掉了。掉了就罢了,瞧这一地白花儿,往哪儿找去!」 绥绥忙起来,喊道:「咦——是谁掉玉了?」 不一会儿,就见栀子树下钻出来个穿银红襦裙的姑娘,她都兴沖沖跑到跟前了,后面那个穿绿的侍女才出现,气喘吁吁道:「小姐,小姐慢些!」 那小姐对绥绥笑道:「玉?你捡着玉啦?」 绥绥忙把手里的玉给她看,那小姐拍手道:「是了,是了,正是我的玉。我可真得谢谢你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1页 她喜笑颜开,递给侍女让她收好,又打量起绥绥来,说:「你是哪个宫里的丫头?你长得真好看,一定是太子殿里的罢?」 绥绥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东宫怎么又来一个小姐。她只知道杨三小姐,可是那位小姐已经出家做道姑去了 这个小姐十分热情,嘻嘻笑道:「虽然我不认识你,你捡到了我的玉,我就该感谢你才是。喏,去我那里吃茶吧。」 绥绥一点儿也不想凑热闹,却生生被这个小姐拉到了一处水榭里。 还好不是宜秋殿……绥绥才暗自庆幸,宫娥便把竹帘一掀。 只见临窗的软榻上有个披月白大袖袍的女人,她凭栏而坐,回过头来与她四目相对,顿了一顿,却还是若无其事地微笑了。 绥绥欲哭无泪:「太子妃娘娘……」 第五十八章 她是宜娘 杨梵音对她得体地微笑,看见那个小姐,却露出了无奈的样子,嗔道:「好个三丫头,巴巴儿把人拉来水边吃茶,茶煎开了,你又到哪儿去了。」 绥绥大吃一惊,并不是因为太子妃宠溺的语气,而是那句「三丫头」。她对着太子妃行了礼,对着那小姐,却不知怎么称唿。 杨梵音笑道:「这是我三妹妹,我身子才好些,叫她来住些日子,陪我散散心。」 绥绥没想到还真的是那个做了道姑的杨三娘,上次只闻其声未见其人,这次见到她,果然是风风火火的,穿着红裙子,像枝小玫瑰似的扑到了太子妃膝头。 她撒娇:「这怎么怨得了我!都是那个贺拔,要不是躲他,我也不至于丢那块玉了。多亏了她——」 她对着绥绥努了努嘴:「就是这一位。姊姊,她是不是在丽正殿服侍?」 绥绥一点儿也不想承认她和李重骏睡觉,很是难堪。不过太子妃倒像是看出了她的心声,只是点了点头,没有多说什么,三小姐 三小姐想了想,拔下了一根红宝石盘花簪子递给侍女,再让宫娥去给绥绥。绥绥可没想到会是这么重的谢礼,杨梵音也觉得不妥,皱了皱眉,三小姐却已经笑道:「好啦好啦,谢我可以,可别给我磕头了!」 她回头看看杨梵音,笑道:「哎呀,你快走吧,太子妃娘娘心疼了。」 绥绥就算贪财,拿着簪子也觉得烫手,连忙推辞,三小姐却道:「哎哟,骗你的啦,你捡到那块玉佩是姑母赏给我的,可是无价之宝。」 她小小地嘆息:「姊姊不会真的生气的,她和姑母最亲了,姑母在世时总是说,『怡娘最像我』……」 她左一口姑母,右一口姑母,绥绥依稀记得夏娘说过太子妃的姑母曾是宫中的杨惠妃,可是此时此刻,她只是惊讶—— 「宜娘!」 绥绥叫出声来,引得所有人都看向了她。 她才意识到了失礼,连忙低了低头道:「原来宜娘……是娘娘的名讳?」 「是啊……」三小姐奇怪地看着绥绥,又回头看看杨梵音,只见她盯着绥绥,似乎也在凝神,不由得更奇怪了。 她问绥绥:「……是姊姊的小字,怎么啦?」 绥绥是真的被吓着了,她曾无数次地去想李重骏的宜娘会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因为魂牵梦绕了太多次,已经成为了一个如梦似幻的想像。 可她万万没想过,那或许是被他冷眼相待的太子妃。这奇异的念头一闪而过,随即便被她认定为了荒唐。 怎么会呢,爱一个人,又怎会忍心伤害她。 也许,太子妃的字只是恰巧同音。 也许,宜在长安不过是个极常见的闺名。 绥绥从来不是刨根问底的性子,可是这桩心事却像块大石头压在心上。她又想起那个黄昏,在丽正殿的夜窗外,那一声「宜姊姊」。 也许有一天,她总要见到那个宜宜。 绥绥本来想晚上的时候熘出东宫看翠翘。李重骏都好久不让她出去了,翠翘许久不见她,一定会担心。她只好自己想办法,小心翼翼地打点了好久,终于买通了一个採买的宫女,可以把令牌借给她半日。 而今日是皇后的生辰,公子王孙,命妇贵女都要按品大妆,入宫觐见,太子与也太子妃也不例外,东宫清静,各处难免懈怠。 她原想着做一点枣泥饼带给翠翘,可一下午都浑浑噩噩的,不是想到贺拔,就是想到宜娘,被两面煎熬着……终于把饼子也烤煳了。 绥绥觉得很懊恼,但是很快,她就发现这懊恼实在是多余的。 翠翘竟已经快不行了。 绥绥熘出来的时候穿着小宫娥的衣裳,倒了两次牛车,又在车里套上她早已藏好的,普通侍女的襦裙,做了各种准备,想要矇混进翠翘的住处而不让那里的人发现。 她到了才知道,根本没有人在意她。 那小小的隐蔽的院子里灯火通明,侍从们在内室进进出出,许多郎中围在榻前,那低垂的幔帐下伸出一截瘦骨嶙峋的手腕。 绥绥慌了,她就要闯到床前,却见在灯影下看见了哭泣的阿武。 她过去一把抓住了他。 阿武大惊,然后哭得更凶了。 他告诉她,翠翘几个月来身子愈弱,已经有两个月下不来榻,近三五日,更是睡着的时候比醒着多。即便不睡的时候也不甚清醒了,会说些没有人听懂的话。 阿武欲言又止地说,姐姐也常叫起她的名字。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2页 绥绥竟然全不知,她怔怔地问:「没有人去告诉太子吗?」 她扑到榻前,那矮矮的梅花案上摆满了各式的瓷碗,碗里盛着药汁,一个小侍女跪在榻内,用小匙捧着一碗清澄澄的汤汁,餵到翠翘唇边。 而翠翘已经什么也不知道了。 她的手冰冷,她紧闭着眼。绥绥问小侍女给她吃的是什么,侍女似乎不认得她,忙道:「是人参、人参汤,就是太子殿下前日才打发人送来的那盒贡参……」 提起太子,小侍女急得哭了起来:「太子殿下早发下话来,要是翠翘姑娘有个三长两短,咱们还有的活么……」 李重骏早就知道。 他又怎么会不知道。 绥绥明白,翠翘早晚有这么一日。她是女儿痨,天生的不足,就是药王在世也无法根治,怪不得任何人。而李重骏派来了这许多大夫,这许多补药,他大约也尽力了。 可绥绥紧握着翠翘的手,只觉得一阵一阵寒冷。 翠翘已经陷入了弥留,倘若她再晚来一个月,一天,甚至一个时辰,都也许见不到她最后一面。 但李重骏,似乎,并不打算让她知道。 翠翘无声无息地死了,她也不会知道。 她接过小侍女的药碗,守在翠翘的榻前,翠翘却从始至终也没有醒来。直到瓷碗渐渐冷了,她的眼泪掉进汤汁里,她知道,不能再等下去了。 她不能让李重骏发觉。戳破了这特意掩盖的秘密,只会让他恼羞成怒,然后清查出那个借她令牌的小宫女,杀了她。 她不能再连累旁人了。 绥绥恍恍惚惚地回了东宫,宫女都没有发现她的离开,她翻窗回了屋内,拿了一只冰冷的瓷杯,小心地冰在眼睛上,试图让哭出的泛红消退。 夜很深很深的时候,李重骏竟然来了。 他从华丽的筵席上回来,虽换了白绫中单和素青的襕袍,仍显得格格不入。绥绥抱着膝盖坐在窗下,没有理会他,他的语气却出人意料地平和。 他说:「你恼我。」 绥绥本不想和他说话,他却又慢慢道:「我都知道。可他也不过如此,不是吗?若一个男人真心待你,必不会让你流落到那样的境地……」 他还在说贺拔,绥绥觉得好笑又厌烦。 她站起来看着他:「我从没喜欢贺拔,可是,我真讨厌你。」 第五十九章 恨 绥绥并不怕激怒李重骏,她发现他气极了也不过是在床笫之间的折磨。 甚至她慢慢走了过去,仰起头来,轻慢地睨着他。 这个男人只会折磨她过后才会有些良心发现的时候,她若在那个时候提起离开东宫去陪伴翠翘,他会答应也说不定。 她已经不在意尊严,她只想最后陪一陪翠翘。 可是出乎她的意料,李重骏并没有大怒。 他只是怔了一怔,忽然挑起眉,笑了。扳起她的脸来,凑上去,耳鬓厮磨般轻声道:「当然,我当然知道你讨厌——不,你恨我——」 他的气息温热,绥绥却觉得冷,下意识要逃脱,又被他狠狠钳制住了。他说:「可是我喜欢绥绥,怎么办,绥绥要怎么办?」 绥绥毛骨悚然,急忙转头,离得这样近,他带笑不笑看着她,简直像回到了那个凉州的夏天,他吃坏了补药,非要同她睡觉。 她打了个激灵,也顾不上激怒他,犹疑地问, 「难不成你……殿下晚上又吃什么了?」 李重骏嗤了一声,一旁的矮几上放着一壶凉了的茶,他抽出了她袖子里的汗巾,慢条斯理地浸了茶汤擦手。 然后,又慢条斯理解她的衣带。 果然是要和她睡觉吗?绥绥难得没有挣扎,敛声屏气等着李重骏的举动。她都想好了,只要沾上那把弯萧,她就要立刻哭出来,又哭又叫,做出痛苦不堪的样子。 可她整个人都被剥光了,李重骏不仅没脱衣服,反把她抱去了碧纱橱下的铜镜前。 那是她梳妆的地方,落地铜镜就摆在矮榻上,绥绥虽是豁出去了,可在镜子里看见一丝不挂的自己,还是羞赧难当。 何况李重骏依旧衣冠齐整,宽大的淡青襕袍,在月色下是淡泊的银灰色,斯文得很。 他把她揽在膝上,抚摸过她的皮肤,白馥馥的腰,长久没有练功,小肚子有点儿长肉了,微微发颤。绥绥急忙并紧了腿,可是他指尖轻轻打了个圈儿,又熘回了胸前。 他把玩她,仿佛她只是枕边的一块玉。 全然没有一点儿亵渎的意味。 可李重骏越是心平气和,绥绥就越害怕。她还是更习惯那个压着她的狗东西,索性伸手去勾他的腰带。 李重骏皱眉,似笑非笑道:「别闹。」 他垂着眼睛,淡淡地说:「我可不是坐怀不乱的人,见了绥绥,总忍不住要和她亲近。」 绥绥身子都僵了,他却笑了,她忽然发现,他其实生着一点尖尖的虎牙。这点尖锐给了他危险的少年气,像她在春天草原上看到的小豹子。 李重骏懒洋洋地看她一眼:「和她亲近,她又要生气,又要厌我,恨我……我是吃够了亏了。」 他真是有病,可每次发病的样子又大相迳庭,绥绥绥防不胜防。她还没缓过神儿来,身下已经探入一点冰凉。 「嗳!」她低叫一声,立刻绞紧了腿,慌忙向下看去,下颏却被轻轻一扳,正看向了镜子。绥绥大吃一惊——他竟把她转了个身,让她的身体在月光里浸了个透。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3页 绥绥忙转回头去,他却死死钳着她的脸,迫使她看向镜子,看着他的手指慢慢在她的腿心艰难滑动,他附耳低笑:「你不瞧着怎么成?咱们一起瞧着,不然回头绥绥又说,我欺负了你。」 他动作很轻,可是手指瘦长又冰冷,指腹生着薄茧,因为手指纤瘦些,少了胀痛,反倒让快意更突显,又不足以纾解。 绥绥像被小虫子啃着骨头,在他怀里扭动发抖,嘴唇都咬破了,还是渐渐呻吟出了声。她看出这不过是另一种折磨—— 他不必负责的折磨。 这个狗东西! 绥绥弯起腿踹他,想要逃离他的怀抱,连滚带爬去拽榻边的襦裙,却被李重骏轻而易举地拉住了。他温柔地明知故问, 「又怎么了?我又得罪你了?」 「你……啊呀——」他的手指又滑进来,毫不费力气,绥绥眼圈儿都红了,「你到底要干什么!」 李重骏自上而下注视她的脸,唿吸意外的沉重:「说你喜欢我,说。」 绥绥怔怔:「……什么?」 她惊讶又牴触的神情被李重骏看在眼里,简直像一种讥讽。 他无奈地嗤笑,也不再说话,只是一手倒扳过绥绥的脸来,吻了下去。 绥绥奋力挣扎,可是他的唇舌愈缠愈紧,手指越抽愈快,她听见啧啧水声,却分不出来源哪里。 他抱着她跌回镜子前,于是铜镜忠实描绘出了她的潮红与颤抖。镜子里他仿佛正襟危坐,漠然看着她,审视她……绥绥掩住脸哭了起来。 起初是装着哭,却愈发真的伤心起来。 终究还是这样。 她知道李重骏喜欢同她睡觉,不仅喜欢,还只许她和他一个人睡,提起她从前的事,总是要生气。 他把她当成什么呢?是禁脔,还是玩物? 从前她不喜欢他,所以不在意,可是现在。 她以为经歷了那些生死攸关的事,会有些不同,可是现在。 李重骏仍望着她。 他的脸色不怎么好看,袍子底下硌得绥绥很不舒服。李重骏也一定很不舒服,可他看着她掉眼泪,一句话没说。 他走了,好些日子都没再来看她,也许他又生气了。不过据宫人说,太子殿下近来忙得很,连东宫也不常回来了。 绥绥本想提一提翠翘的事,只忧愁没有机会,可过了一段日子,却发生了两件惊人的事。 头一件,就是翠翘被送进了东宫来。 是了,绥绥万万没想到,她还没和李重骏提起,李重骏反倒打发人先把翠翘接了来。 翠翘仍是满脸的病容,人却是清醒了,绥绥说起她曾偷偷去看过她,翠翘却说她都晓得,阿武都已经告诉了她。 绥绥本来是为了控诉李重骏的瞒报,可翠翘对太子殿下赞不绝口,说她昏睡了三五日,几近垂死,全托赖了太子的恩泽,靠着他送去的那些千年万年人参灵芝才吊回一口气。 翠翘对李重骏这么感恩戴德的,弄得绥绥想抱怨他底气都不足。 这第二件大事呢,便是绥绥真的要给李重骏当小妾了。 那天宫里传出一道旨来——其实根本算不上什么懿旨,就是之前宫宴时皇帝曾有意赏赐几个宫娥给太子,却被李重骏推辞了,后来也不知怎么就传出来,说是太子殿下有个自凉州便贴身服侍的舞伎。 像绥绥这种出身的姑娘,也根本不值得正经册封,陛下随口说句「那便给她个位份」,就已经算光宗耀祖。 反正,那个风和日丽的夏天,宫里来了三个黄门。 绥绥跪在地上听他们说了好多听不懂的话,还是夏娘告诉她,她以后就是周昭训了。 夏娘说昭训虽是位份最低的太子妾之一,也相当于九品官,和县太爷平起平坐的。 但绥绥一点儿也不高兴。 第六十章 福气 许多宫人来给绥绥道喜,说她有福气。 他们都言辞婉转,可绥绥知道他们是什么意思。 按照祖制,太子可以有四良娣八孺子十六保林二十四昭训……但李重骏只封了她一个,还是个低贱的戏子。这简直是祖坟冒青烟的好事。 绥绥却只觉得难过。 从前扮做他的小妾,是为了几两碎银,尽管李重骏脾气古怪,同他周旋是件辛苦的事,但这世上又哪儿有好挣的钱呢?她总是虚情假意地拍他的马屁,讨好他,算计,藏钱,同夏娘斗嘴,但每天都兴沖沖的,觉得很快活。 也许因为那时她单纯地为了自己活着。 李重骏再古怪,狠毒,又薄倖,总与她无关。 可是现在,她被关在这四面高墙的深宫里,她喜欢上那个狠毒薄倖的男人。 她的生活,她的喜怒哀乐,一起都被他夺走了。 翠翘看出她的忧愁,细声细语地劝说:「有了名分,妹妹不高兴嘛?还是太子殿下原许了个更贵重的位份?要我说,昭训便还好了,要紧的是殿下心里有妹妹。我看殿下待妹妹,实在是用心了。」 其实长久以来,为了让翠翘放心,绥绥一直吹嘘李重骏对她多好多好,翠翘也信以为真。 翠翘又说:「别的倒罢了,只说我这身子,整日吃的药,看的大夫,便是打个金人也够了,还不是看在妹妹的面子上……」 绥绥早早把脸别了过去,她看着窗外明晃晃的日头,已经不在听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4页 她的心事,翠翘不能懂得,她也不想让她懂得。 晚上的时候,绥绥服侍翠翘吃了药,走出殿门看见高高的月亮,决定去花园里走走。那里的山石后有一条小河,河水哗啦啦从树下流过,她把心事说出来也不会有人听到。 可这么个绝妙的地方,已经被人捷足先登。 她才走近,忽然发觉河滩旁有黑影晃动,她吓了一跳,慌忙藏到了树后,然而那影子也晃了一晃,竟还说起话来。是个女孩儿的声音,又细又颤, 「谁?是鬼吗?……冤有头债有主,我可不怕鬼,你等着,敢吓我,看我不打你!」 只听咻咻几声,竟真的飞来几个石子儿。 绥绥忙道:「住手!住手,我是人,不是鬼!」她小心走出来,提裙子走近了,借着月光同那女孩儿面面相觑。 竟然是杨三小姐。 「杨——」 「是你!你不是太子的人么。」杨三小姐站在一块大石头上,歪着头看了她一会儿,忽然很兇地质问她,「难道你就是那个周昭训?」 她语气不善,绥绥可不敢承认,迟疑了一下,三小姐却笑了起来:「罢了,怎么可能是你……今天可是那个新娘娘的好日子,怎么会来这里呢,能来这里的,都是伤心的人……」 三小姐一语未了,东倒西歪地在石头上坐了下去,绥绥才闻见一股酒味儿,她就转过了头来,晃了晃手里精緻的麂皮酒袋:「要不要吃酒?」 绥绥可不懂了,愣了愣道:「三小姐不是皈依入道了吗,也可以喝酒?」 三小姐笑道:「嗳呀,所以我才要躲起来呀!再说,做了道姑就不能喝酒吗?寿安公主,同昌公主,她们都做了道姑,还不是每日纵情宴饮,养无数才子面首,我不过到街上逛逛,姊姊知道了,就把我抓到这东宫里,关我的禁闭,烦死了。」 三小姐气哼哼的,显然是喝醉了,绥绥想了想,决定占她点儿便宜,接过酒袋来灌了好几口。 绥绥不过是想占点便宜,三小姐却同她推心置腹起来:「嗐呀,你也不要难过了,不就是太子封了那个姓周的,没有封你吗。你以为做了宫妃就是好的嘛,你看我的姑母,她入宫做了惠妃,还不是难过死了……陛下之前最宠她了,可那根本就是假的,他喜欢的是淮南王的王妃,为了那个女人,逼得淮南王家破人亡——姊姊以为我不懂,从来不告诉我这些,可我都知道,他们干的那些事儿,我都知道!沾上李家的男人,有几个能快活的!」 若这还是在凉州的时候,绥绥一定觉得酒逢知己千杯少,也要连声附和,跟着说李重骏的坏话。 然而此时此刻,她却觉得害怕。 这样的醉话,是说不得,也听不得的,绥绥忙站起来,想要趁黑熘走,却听三小姐又喃喃自语, 「姊姊可是长安出名的淑女,又是杨家的女儿,同太子青梅竹马……太子,哼,没有杨家,他能当上太子么!可是……那又怎么样呢,他对姊姊一点儿也不好……」 她真是醉了,编排完了皇帝,又开始埋怨李重骏。 绥绥慌忙走开了,可走着走着,却回味出一丝不对头。 起初她也没想出到底是哪里不对头。 她才喝了酒,肚子却空空的,胃口烧得慌,走回殿内。 殿内静悄悄的,只有翠翘在碧纱橱下睡着,梅花案的茶放了不少时候,已经是凉掉的了。 有传言说女人家吃冷的东西不易有孕,所以女孩儿都极忌生冷。可绥绥才不想给李重骏生娃娃,平日还常故意喝冷茶。 她灌了一肚子凉水,正要悄步出去叫人烤点心,忽见李重骏走了进来。 这是她被封了什么昭训之后,第一次见到李重骏。 他看她一眼,撩袍坐到了坐床上,然后又看了她一眼。 绥绥不明所以:「殿下有事?」 也许李重骏开口了,也许他没有,绥绥已经听不到了。一阵眩晕忽然冲上来,胃里止不住地翻腾,像有一锅热水翻腾,灼烧刺痛。 这不对劲。她一个晃神,立刻转身往外走。 李重骏皱眉道:「给我站住。」 绥绥没搭理他,也没有力气搭理她,她走得跌跌撞撞,一路叫着「小玉」,可是胃里绞痛得厉害,一张口就忍不住作呕。 李重骏追上来,一把拉住了她,绥绥软绵绵倒在他怀里,他的胸膛很硬,让她觉得很安全,可绥绥还是奋力挣脱……因为头痛,她马上就要呕出来了,当着他的面,实在是很丢人。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时候还有心思想这些,反正她用尽力气推开他。 「我出去……我要,小玉!小玉!」 「你怎么了!」 「放开我!」 可李重骏的力气实在太大了,他不仅紧紧把她搂在怀里,还扳过她的脸查验,左右摇撼。 她终于忍不住,哇地一声吐了出来。 就这么吐了李重骏一身。 她虽然还没来得及吃什么,可喝了不少酒啊,还有茶啊。李重骏那看起来就很贵重的青灰襕袍,上头不知用金线绣的什么珍禽,威风俊逸,这会儿也被她吐得落汤鸡似的。 宫娥们闻声赶了进来,看见这诡异的场景,都吓得跪了下来,吓坏了,哆哆嗦嗦说「奴婢该死」。 绥绥想,她们要是该死,她就得千刀万剐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5页 李重骏大约也没被这样「亵渎」过,他身上全脏了,水淋淋滴下来,气味奇怪得很。绥绥下意识地仓皇而逃,爬也要爬出他的怀抱,可他还一个劲儿地把手指伸到她嗓子里去,焦急呵命她, 「你吃什么了!吐出来!」 他看上去竟然比宫娥们还慌张,像个没经歷过什么大事的少年,大吼着叫传太医,震得绥绥脑袋嗡嗡的,她本来就头痛欲裂,被他震得更痛了,渐渐整个身子都不听使唤了,五脏六腑都像绞在了一起。 绥绥又狼狈又急又气,终于哭叫道, 「李重骏你闭嘴!」 空气一下子安静下来。 绥绥什么也听不见了。 她昏了过去。 六十四 绥绥做了个长长的梦。 她从来没做过这么痛的梦,仿佛一只油锅在身体沸腾,她浑身动弹不得,只有热油灼烧着心肺,胸腔里却像灌满了水,喘息都费尽力气。 她以为她就要死了。 临死的时候,她以为她会看到阿娘,可那实在是太久太久之前的记忆,绥绥甚至已经看不清她的样子。 痛极的时候,她只想到了李重骏。 绥绥听见他唤她,那样真切,他的声音,他急促的唿吸,他坚硬的胸膛起伏,他冰凉的手指镇着她的脸颊……苦涩的药汁灌进口里,她却只闻见他身上的味道。 清凉的松柏气,到处都是。 这世界,到处都是李重骏。 然而她再醒来的时候,殿内静悄悄的。 除了宫人,就只有翠翘背坐在榻边,在低垂的纱帐下轻声啜泣。众人见她醒来,都喜不自胜,连忙去通报太医。 只有翠翘,欢喜中似乎还带了点悲哀。 绥绥想爬起来,身上还是没有力气,只得倚在枕头上,勉强地对她笑道:「姊姊快别哭了,都是我不好,也不知怎么就闹成这样子……我睡了多久?吓着姊姊了罢。」 「已经三日了。」翠翘忙按住了她,垂泪摇头,「我竟不知……」 她的话没有说完,太医便被宫人引了进来,翠翘只得匆匆退了出去。宫娥们为她放下锦帐,太医给她诊了脉,又瞧了瞧她的脸色。 太医叫她娘娘,叫得绥绥很是难受。 他说娘娘没有大碍,只是身子还弱,长篇大论地背了半日药书。 绥绥听得更难受了,虚弱地打断他:「那先生看我这是什么毛病呢?」 太医脸色一僵,书也不背了,敷衍了几句,藉故写药方,连忙下去了。 绥绥愣了愣,又问宫人李重骏在哪里。 宫人小心翼翼地说,太子殿下上朝去了。 这原是极正常的事,可她们的脸色就像太医一样僵硬,似乎都在忌讳着什么。 绥绥这时才发现殿内的宫人换了一批,已经不再是从前服侍她的人。 她忽然感觉到了不好,不敢再问下去,也没有力气再问。宫人们端来米汤的时候,她已经又陷入了昏睡。 再醒来的时候,她在李重骏的怀里。 还是这张床榻,这间静悄悄的内殿,只是天色暗了下来,纱帐拢住了如豆的灯火,李重骏环着她躺在榻上。 这次是真的了,她却吓了一跳似的,忙要挣脱,虚弱的动作正好闹醒了他。 李重骏一怔,忙把她抱得更紧了,他眨了眨眼,睫毛在灯下清浅,竟有种温柔的怜惜。 他笑起来,像松了口气:「你醒了。太医说你脱离了危险,我只不信。」 绥绥很不适应这样的李重骏,分明是她大病了一场,怎么他倒像变了个人似的?想到这场病,绥绥也管不了那么多,先道:「我为什么会这样……我得了什么病?」 李重骏却说:「几日水米不进,竟瘦了这许多,起来吃些东西好不好?」 绥绥看着他,又艰难地问了一遍:「我到底怎么了。」 他搂着她,捏了捏她的手臂,仿佛是想验证她的瘦削,绥绥费力地甩开他的手,李重骏嘆了口气,终于低声道:「是我不好。」 绥绥目瞪口呆。 她便是打死,也不信李重骏会说出这四个字。 他又说:「是我不好,让你中了妒妇的伎俩。」 绥绥震惊出了一阵眩晕,李重骏慢慢说了下去,告诉她是中毒,是山茄花汁,就下在她内室的银壶里。 而这背后的始作俑者,正是太子妃。 对于这场病,绥绥曾有过无数猜想,譬如她着了凉,吃了什么相剋的东西,或者忽然得了绞肠痧。 她万万没想过,是有人害她。 但是李重骏言之凿凿,都已经查清楚了,是一个洗衣裳的宫人,名唤梅娘,每三日来送次衣裳。那日因为翠翘睡着,也没有人服侍,便给了她可乘之机。 她常来往绥绥的住处,同几个宫人熟悉,知道只绥绥有吃冷茶的癖好。 黄门搜查时发现浣衣局前些日死过一只白猫,被几个小宫娥发现埋在了树下。他们觉得蹊跷,便挖出来查验,才知那猫就死于山茄花汁,个个严刑拷打,这才查出那宫人。宫人几次寻死,皆未成,受不住拷问,终于供出是受太子妃指使。 而这其中的缘由也一样明明白白。 绥绥被封做了昭训,一个有宠爱又有名分的侍妾,自然是正妻眼中的眼中钉,何况这正妻还是备受冷落的正妻。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6页 这一切太顺理成章,绥绥再不相信,也寻不出反驳的话来,只好怔怔道:「那太子妃……」 李重骏淡淡道:「杨氏阴谋下毒,已经禁足在宜秋殿。」 第六十一章 陷害 李重骏说,是太子妃要害她。 绥绥以为她会后怕,会愤怒,会大哭一场,可当着李重骏,她都没有掉一滴眼泪。 她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也许因为这一切都太合情理了,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人证物证俱在,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 可在这东宫,本没有多少合情理的事。 譬如李重骏,从前一会儿阴一会儿阳的,现在她形容憔悴,容貌大不如前,他却莫名其妙对她好起来了。 其实醒来的几日,她都没能照到镜子。那些宫人说是李重骏吩咐的,不让她起床,六月里的长安够热的了,却连开窗子也不许,说是怕她受风。 于是殿内就像个闷葫芦罐似的,走一走就一身的汗,宫人不得不点起极浓的百合香。 可李重骏还是成日来。 他还是那懒洋洋的样子,倚在榻上同她说笑,他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时常说出什么不好听的,把绥绥得罪了,她身子虚弱,动不了,就只能转过脸去不理他。 李重骏竟真的慌了,连忙翻身搂住她,讨好似的问:「唔?这就生气了?」 他的眼睛很黑,很亮。 绥绥在他的眼睛里看不清自己的模样,直到五日过去,她终于可以摸索着走动。 宫人不在的时候,她偷偷熘到了西窗下,那里是宫人梳妆的地方,梅花案上支着小镜子。 她在镜子里看到的,却是一张苍白至极的脸,皮肉都仿佛消融了,流尽了血,只剩下满面的青灰;乌浓的大眼睛,原本流光溢彩的,像黑珍珠,如今光泽散尽,便洞洞的吓人了。 绥绥没想到自己已经这样难看,一把按倒了镜子,愣住了。 偏在这时,只听门外宫人们低声叫起「太子殿下」,她知道是李重骏,忙跌跌撞撞跑回了榻上,藏在了被窝里,装作睡着了。 可李重骏当然看出来了。 他看到了床下踢乱的缎鞋,伸手到被子里摸了摸她的脚,果然是冰凉的。 「怎么随便下来了,连鞋也不穿?」 他的语气有严肃的责备,宫人们跟在后面,大气都不敢出,绥绥却不理会。李重骏托着她的腰把她翻了个身,他的脸就这样闯进她的视线。 这样的酷暑,他却穿着淡绿的锦袍。李重骏似乎很喜欢青色的衣袍,在凉州时就是这样,可那时他多用锦带束髮,现在都改做了金玉。 润白的玉,和他白皙的脸颊,他身上有淡淡的松柏气,那样温文尔雅,姿仪翩翩,却照痛了绥绥的眼睛。 她又奋力挣开他的手臂,很快体力不支,只好气喘吁吁地捂住了脸,像在哭一样。 李重骏不明所以,环视了一圈儿,看见西窗下倒扣的镜子。 他肯定是明白了一切,因为绥绥随即被他抱了起来,裹着被子被扛回了西窗的梅花案前。绥绥以为他一定又要扳着她的脸照镜子,嘲讽她的难看。 但李重骏却说:「合上眼睛。」 绥绥犹疑地看了他一眼,不知道他又想干什么,可实在没力气计较,还是闭上了眼。 李重骏把绥绥倚在窗下,转身打开了案上的妆奁。里面是宫娥们白日里补妆的脂粉青黛,李重骏也没想到竟有这许多瓶瓶罐罐,随手打开了两只小铜盒,一只盛着象牙白的粉,另一只似乎更白些,似乎完全一样。 他是分不出来,只记得绥绥平日里脸是白的,脸颊是红的,唇边点着鹅黄,眉毛一天一个样,倒都是细长的…… 可他心里的绥绥是一个样子,手下的绥绥又是一样子。 李重骏在她脸上揉弄了好久,绥绥很不舒服,抖了抖睫毛想要睁开眼睛。李重骏立刻呵住,可她还是看到了镜子里的自己—— 更苍白,白得吓人的自己。 白的特别白,红得特别红,眉毛还直得像两把青龙偃月刀,拉出去就能给葬礼上当纸人。 李重骏竟然还说:「瞧,你不过是病了憔悴些,上了妆,还是同从前一样……好看,嗯?」 绥绥怔怔地看着他。 他也心虚,在案上坐了下来,拿衣袍遮住镜子,若无其事地叫宫人打水来,又若无其事地替她擦掉了脸上的脂粉。挥退了宫人,才凑近了低声说:「其实你这样也挺好看的,西施病心而颦……若不病,还得不着流芳后世的艷名……」 绥绥简直不敢相信,他竟也会这样哄人的语气,她觉得有点害怕,小心地问:「殿下为何忽然对我这样好?」 李重骏没好气道:「我从前对你不好吗!」 可绥绥愣愣的不说话,他又把她揽在了怀里,低缓了语气:「那么,以后我都这样待你,好不好?」 他的衣袍很硬,却有隐隐的薄荷香。绥绥坐了很久,觉得很累,但她睁大了眼睛,任凭心跳剧烈。 她还是不晓得他为什么会忽然对她好起来,只是因为她大病了一场吗? 李重骏的许多心思,她想不出,也猜不透,同他在一处就像是做了场随时会醒的梦,又或是暂歇在风雨中的小舟。 他这样抱着她,她觉得依恋,又厌恶。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7页 李重骏走的时候说会替她报仇,绥绥也没听懂。 难道他还要废掉太子妃不成?李重骏不喜欢她,也许这件事正好给了他藉口,可绥绥总觉得哪里不对。 她日思夜想了许多日,忽然在一个傍晚察觉到了缘由。 那晚杨三小姐说,若非杨家,李重骏才不可能做太子。 然而皇帝册封李重骏的理由分明是他镇压了六皇子的谋反,杨家能参与其中,不过是萧氏的祖籍正好在江南一带,而杨二郎正好被贬黜到了南方。 这二者,应当只是巧合,又何来因果? 绥绥正盘算,忽见小宫女跑进来,惊慌失措地对她说:「出大事了,娘娘,午时殿下下令抄检太子妃娘娘的宜秋殿,结果,结果——」 绥绥倒没这么吃惊了,只是托着脸颊听了下去,可小宫女却说, 「下午时殿下说只要查抄到证据,就要立刻废了太子妃,为此还惊动了皇宫。太子妃娘娘不堪受辱,撞柱以鉴清白,不过太子殿下还是命人抄查了宜秋殿……这一搜,却搜出了一样东西……」 宫女的声音越来越低,还瑟瑟发抖,像在说什么恐怖的事,绥绥听了好久,才听出是几张纸人,铰成太子妃的样子,写着她的年庚八字,埋在了三四处地方。 绥绥可见过世面,市井间最爱弄这些瞒神弄鬼的事,她知道,这些纸人肯定是为了诅咒太子妃。 她震了一震,还没细问,那宫女便又告诉她,李重骏大怒,让人把东宫都抄检了一遍,除了太子妃的宜秋殿,连太子丽正殿的床下也找出了纸人。 这下可了不得了。 第六十二章 巫蛊 绥绥震惊之余,立即让宫人把她的住处也搜检了一回,只是一无所获。 要是从前的她,也许还会庆幸,可现在,经歷了这么多阴险诡异的事,她却觉得慌张。 李重骏就这么一妻一妾,他与太子妃都被人巫蛊,会不会有人怀疑到她头上? 东宫里的事情,常常发展得出乎人的意料。 绥绥忙问宫人李重骏去了哪里,却没有人知道。 翠翘因为她前些日子垂危的缘故,惊惧忧思,好容易精神好些,这时候又坏了。而绥绥自己还是一副病骨,怕过了病气,也不敢去看她,只好一个人呆坐在床上。 傍晚的时候,他终于来了。 他一进来,就被绥绥急急忙忙拉到了榻上,事关重大,绥绥还小心地拉上了帷帐,李重骏有点吃惊,却还是笑起来,笑得不怀好意:「你想干什么?难不成——」 绥绥都懒得理他,只是心急地问起巫蛊的事。 李重骏立刻没了兴致,懒洋洋躺下来道:「有我在,你只养好自己就是了,不用管这些事。」 绥绥坐在床边看着他,小心地问:「那殿下……会怀疑是我做的吗?」 李重骏乜她一眼:「这可难说,你那么讨厌我,难保不弄点歪门邪道来咒我早死。」 绥绥忙违心道:「这怎么会!我再傻,也不可能对殿下下手啊!东宫里唯一能保护我的就是殿下了,我不仅敬重殿下,更仰仗殿下,无论如何,也不可能——」 一语未了,她忽然被他拉到了胸前。他一翻身把她搂在怀里,下巴垫在她头上,闭眼道:「真的?既如此,我累了,你陪我睡一会儿,好不好?」 好吧,可是……绥绥整个人埋在他身上,好热啊! 她抗议,李重骏似乎也觉得太热了,于是叫人搬来了一盆冰。不过这次他睡在外侧,身体完全挡住了凉意,他抱着绥绥,还是把绥绥热了个半死。 绥绥浑身冒汗,又在心里骂起李重骏来,可她躺在他的怀里,唿吸着他的气息,又觉得心里发胀。 过了一会儿,她忽然想起了那个下毒的宫女,记得她名唤梅娘,低声问起她的下落,李重骏却已经睡着了。 绥绥又热又无聊,终于也朦胧睡去了。 天黑了下来,再醒来,榻间只有她一个人。 宫人说,太子殿下早已经走了。 李重骏走进永德殿的时候,已是月至中天。 殿内,梅娘正滚在地上,几个宫娥七手八脚地摁着她,扳着嘴餵进水饭。 他走到台阶上坐了下来,冷冷地看着她,并不开口,倒是梅娘看到了他,拼尽全力打翻了食碗,向他爬去。 宫娥们死死拖住了她,她伏在地上,仍哭叫道:「殿下,殿下,求殿下赐奴婢速死!」 李重骏淡淡道:「为什么?」 梅娘怔了一怔,慌忙抬头看向李重骏,他脸上没有表情,可也许是惶惶的灯影,映出他唇边一点微笑。 梅娘打了个寒战。 受过严刑,她早已拷打得没有一块好皮,可是体肤的痛完全抵不上心里的寒冷——太子拿走了她的口供,并没有立即杀掉她,她以为是留着她到三堂会审的时候,作为证人指认太子妃。 然而,她被带到了永德殿。 在这个荒凉冷僻的宫殿,有宫人看守她,照料她的饭食医药。 而现在李重骏站在面前,平淡地问她,为什么。 梅娘咬牙道:「奴婢毒害昭训,负义于殿下,受不住刑罚,忘恩于太子妃娘娘,实乃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罪该万死!只求殿下开恩,赐奴婢速死!」 「不忠不孝,不仁不义?」李重骏笑了,挥退了宫人,「可我觉得,你忠孝仁义得很。救父卖身,是谓孝,宁死不折,是谓忠,陛下与父亲,你一个也不曾辜负。」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8页 梅娘如五雷轰顶,惶然地愣在那里,李重骏又慢慢道:「姚怀庆,怀州河内府吏,坐法入狱,二女俱输织室,后皆病亡。但其实……那个妹妹并没有病故,她不过改换身份入宫侍奉,又被陛下委派来了东宫……是吗,姚淑?」 李重骏低头看她,梅娘浑身打战,尽力撑坐起来,潦草地环视了一圈,似乎是要碰墙自裁。 他也不拦她,只忽然扬手,扔了一只血迹斑斑的小锦袋,落在她面前。 梅娘一见,慌不择路捡起来,那只阿娘缝制的荷包,装着阿爷的平安符,小小的她曾在袋上绣了一朵梅花,此时已经浸透血,凝成了黑紫。 她勐地抬起头来看着他。 李重骏道:「认得吧,你父亲的贴身之物。这等不值钱的东西,你觉得,它是如何落在我手中?」 梅娘顿了顿,忽然失声尖叫起来:「不会的!不会的!」 李重骏笑了笑:「不会什么?」 他起身走到她跟前,俯身轻声道, 「看来,你也猜到了。他被陛下关押在刑部大牢,等闲人不得近身,就连本王也根本无从靠近。除非,他死了,尸首拖出牢狱,埋进乱葬岗。姚淑,四个月前你入东宫,陛下许了你什么?——鸩杀周昭训,嫁祸太子妃,就放了你的父亲,对吗?可惜,你入东宫的第三天,你父亲得知皇帝以他的性命要挟你,便已在狱中咬舌自尽——」 梅娘疯了般要挣脱,却都被李重骏钳住了肩膀,他的声音轻淡,轻淡又残忍:「你到哪儿去?你父亲早就死了,你还能到哪儿去?陛下迁怒他的自裁,连尸骨都没有给他收敛。然而这四个月来,每月都有人传递他的家信给你,好让你安心赴死。你以为,又是谁的主意?」 她终于不再挣扎,瘫软在了地上,半晌,才渐渐听到哭声:「太子殿下……是何时察觉……」 李重骏道:「自你来的那日——应当说,自你来之前。」 梅娘的脸隐在他袍子的暗影里,没有言语,李重骏低声说了下去:「皇帝安排在东宫的人不止你一个,你甚至不是唯一一个伺机给昭训下毒的人,可是,我选中了你。不为别的,只因为,你在皇后宫中当值过。」 梅娘眼神涣散着,只是微微皱了皱眉头,听李重骏的声音在头顶飘散,像一股烟。 他没有再和她绕弯子,直截了当留下一句话:「我要你翻供。三日后在宫内三堂会审,当堂指认卢皇后,连同巫蛊之事,一同供述。我可以留你一命,还有你父亲的遗骨。」 第六十三章 探察 三堂会审那天,是长安七月的第一场雨。 早上时只是乌云密布。李重骏先进宫去了,太子妃这些日子都被禁足,听说身子也很不好,晚些吃了药,才被杨家的女眷陪着离开了东宫。 贵人们都不在,宫人们却比往常更敛声屏气。 之前那个梅娘供出太子妃指使下毒,众人都以为太子妃要倒霉了;而如今又扯出巫蛊一案,太子与太子妃皆为此害,其中毒手想必另有其人。事情愈发扑朔迷离起来,巨大的恐怖就像这窗外的天气,乌云压着整座宫城,却不知哪块云彩有雨。 只有绥绥不关心这些。 翠翘的精神一日不如一日,绥绥一旦身子好些,便立即接替了宫女,自己照料起她来。 茶房煎了人参归睥汤来,有点烫,绥绥慢慢吹凉它。就在这时,夏娘忽然来了。 绥绥只得走出来迎接。 她已经好几日没见过夏娘了,上一次的时候她还在病中,半梦半醒地躺在榻上。那时的夏娘满脸担忧,似乎有什么话想说,可见她实在虚弱,到底没有对她说,只是折身出去嘱咐宫娥。 这次夏娘带了些补药来,也没有对她说什么,只在喝茶时问了句:「姑娘带来的那个姑娘,就是姑娘的亲姐姐?」 现在夏娘不再骂她了,甚至还对她恭敬起来,绥绥反倒如坐针毡。 她告诉夏娘,翠翘原是她义结金兰的契姊。 夏娘笑说:「怪不得,她同姑娘倒长得不像。」 翠翘的确一点儿不像她,也不像阿武,甚至不像个西北人。翠翘的好看,是那种水墨画似的好看,面容清淡,被一层烟雨笼着,就算看不清她的容貌,也知道是个美人。身子弱,说话也斯斯文文的,特别像南曲里的书香小姐,许是她从小便扮做闺门旦的缘故。 但绥绥此时看着夏娘,总觉得她话里有话。 夏娘走后,她回去想接着给翠翘吹药,却发现药碗已经空了。 绥绥惊讶道:「这么一大碗药,姐姐一口气都喝了?」 翠翘虚弱点了点头,顺手合上了榻边痰盂的盖子。 绥绥很高兴,双手合十道:「神仙保佑,有这样的力气,可见姐姐的病快要好了!」 翠翘却嘆了口气说:「我这病,怕是神仙也难治的。苦药喝了这许多,到今日,也还拖着个病身子,我自己都怪没意思……」她瞧绥绥气鼓鼓的,很着急的样子,忙又笑道,「好妹妹,我胡说的。我才吃了药,倒觉得困了。瞧你瘦成这样,不要照顾我了,也去歇会子,好不好?」 其实就算翠翘不赶她走,绥绥也是要偷偷熘出去。 方才她目送宫人送走夏娘的时候,在飞阁上远远眺望见了贺拔。 他没有穿明光铠甲,却带着刀,高得显眼,就立在崇文馆旁的一道宫门下。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9页 她之前就听说了,东宫出了这么大的事,原先的守卫都换了一批,连太子手下的武将也来亲自镇守。自从贺拔在丽正殿受辱,绥绥就没再见过他,她知道自己无颜面对他,可是这一次,她不得不去找他。 有些事情,也许只有贺拔才会同她说实话。 李重骏不让她出自己的庭院,但绥绥床下的小柜子里藏着各种各样的衣裳,打扮成小宫娥一点儿都不难。 她没想到,难的是自己的身体,走不了多远就腰酸背痛;而更让她难堪的,是贺拔根本不打算理她。 绥绥好容易熘到甬路的另一面,在宫墙的藤萝下对他小心地对他笑了笑,贺拔却毫无反应。 他一定是看见她了,绥绥分明感到他们视线交汇,然后贺拔怔了一怔,也许是被她消瘦的样子吓到了。 但他随即挪开了目光。 绥绥站了一会儿,只好伸长胳膊对他招了一招。这下他可有反应了,绥绥心头一喜,正要提起裙子走过去,却听身后一阵甲冑清脆的声响,原来是两个羽林郎从巷子里走了出来。 绥绥还维持伸着胳膊的姿势,那两个羽林郎回头看了看她,见她鬼鬼祟祟,不像个好人,抬手就要拔刀。 她倒吸一口凉气,连忙站正了,到底是贺拔过来替她解围,先对她说:「好了,你回丹阳门告诉他们,我都知道了。」又转而皱起眉问询那两个羽林郎,「你们干什么去?」 贺拔的五官很锋利,一严厉起来,其实很吓人。 那两个羽林郎立刻没心思理会绥绥了,她赶紧熘走了,但没有走远,而是躲在了角落里远远等着贺拔。等到滚滚乌云愈发低压,天色暗下来,长街点上了灯,贺拔终于离开了宫门,走进一条窄巷里。 绥绥忙追了上去,低低叫了声「贺拔」。 她有点儿语无伦次,先说了声「谢谢你」,又随即说「对不起」。 贺拔似乎早已感觉到了她的存在,没有惊讶,依然走得很快。 绥绥很快追不上了,她气喘吁吁地扶着宫墙,又不敢高声叫出来,急得眼泪都要出来了,脚下不稳,忽然踏在一块碎石上,扑通跌了下去。 贺拔立即回头,腰下的令牌急急打在佩剑上,他看着她,咬着牙,可是终究没有走过来。 绥绥摔得浑身疼,见着贺拔,却笑起来,忙哀求道:「贺拔,别走——我就,我就问你一件事,从此,你再也不用理我了,好不好?」 她生怕他走掉,不等他回应便道:「六皇子——六皇子那件事,是你们早就拟好的,是不是?」 贺拔这下子震惊了,走过来忙叫了一声「好了」,绥绥却藉机拽住了他的袍角,扬起身子同他说话。 她本来已经想了很久的话,说出来还是颠三倒四:「有太子,有杨家……还有皇帝,是不是?他们早就设下一个圈套,等着六皇子去跳,皇帝把杨将军贬去了南方,就是为了在南方蓄兵,防着萧家起兵,是不是?杨将军与太子打了一架,其实……也是计划中的一环,他们的关系,根本没那么糟,是不是?」 乌云滚滚,笼罩大地,贺拔如墨的眼底也震动着,他只是说:「天黑了,快回去吧。」 可是绥绥知道她说中了。 他根本没有李重骏会佯装,谁又能比得上李重骏呢,就连她这个小戏子,一样看不出一点儿破绽。 其实,她就该想到的,贺拔原是杨将军麾下,为何会被李重骏提拔?世上哪里有那么正巧的事,所有的巧合,不过都是一环套一环的诡计。六皇子的谋反是假的,李重骏同杨公子的争斗是假的,那么,再往前,他对杨妃的厌恶,就是真的吗? 天色暗下来,夜幕越来越低,绥绥还是笑着,笑着应了下来,催促贺拔快走。 贺拔没有动,她却艰难地拉起裙子,自己慢慢地回身走出了巷子。 夜风急急吹着树枝,吹着长街两旁的琉璃灯,吹得整个东宫摇摇欲坠。 她听见夜色里宫门沉重的开合,这是违反宵禁的,她忍不住顺着响声看去,只见远处开阔的长街尽头,一行人簇拥着一顶坐舆,个个花团锦簇,慢慢地走来了。 所到之处,所有宫人都低头敛袖,恭敬地等待坐舆经过。 座上的女子,孱弱瘦削,却穿着繁复的宫装,带着沉重的钗笄。 那是东宫的女主人,是这个王朝的太子妃。 绥绥知道自己在难过什么,只是不愿意去细想,可是架不住一路上窃窃私语的宫人,断断续续告诉了她。 「这下可好了,咱们娘娘果然是无辜的,三堂会审都查清楚了。那个山茄毒不仅给周昭训下过,在宜秋殿竟也搜出来了,就下在娘娘的茶叶里,不过分量少,除非喝个三年五载,不然不易发觉。那个梅娘经不住打,都招了,原是皇后指使她,让她不露痕迹治死太子妃娘娘,可后来皇后自己等不及,便又想了个阴招,要毒杀昭训,嫁祸娘娘。还好还好,老天有眼,咱们娘娘的冤屈可算洗脱了。我早说呢,娘娘这么良善的人,怎么会做出那么恶毒的事呢?」 「那皇后……」 皇后当然不会有好下场。 当夜便被扣押在了承干殿,因为皇帝要抄检她的昭阳殿,不过三日,东宫的巫蛊之事也被算在了她的头上,皇帝废后的诏书还没有下,卢中书倒先上表请奏乞骸告老,要回关陇去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0页 崔卢的处境一下子兇险起来,京中一下子流言纷纷,倒是东宫的人松了口气。 而太子妃依旧是太子妃。 她不仅从这场风波全身而退,还恢復了掌管东宫的全部权力。所有人都知道她受了委屈,这世上雪中送炭的人很少,可是锦上添花的很多,命妇贵女,源源不断来探望她。 这一切,同萧家覆灭时何其相似。 第六十四章 病危 太子妃回来了,李重骏却有好几日没有回到东宫。 太医再一次来看翠翘,留下一句话:「翠翘姑娘还是脾虚气弱,总不见好,百年的老参都用过了,也实没有更好的法子。许是入了夏天气湿热,不如换个地方看看吧。」 绥绥觉得莫名其妙,还追问太医哪里才不湿热。但后来身边的宫人告诉她,这只是宫里一贯的说辞。 宫中的女人,除了女主人,一律不许死在宫殿里,一旦病危,就要搬到宫外去独自等死,何况是翠翘这样毫无名分的女子。 绥绥悲痛万分,她不许任何人接近翠翘,就一个人,呆呆地守在床边。 其实她知道,在这东宫里,她唯一能依靠的人就是李重骏,可是现在,她真怕见到他。 日头升上去,又落了下来,翠翘仍昏昏沉沉地睡着,没有半分好转的迹象,绥绥却看到两个小宫女攀在墙头,给玉兰树繫上红色的绸子。 她问左右,才知道这是李重骏的命令,因为才发生了巫蛊之事,要以此来辟邪;他们还说,太子殿下已经传下令来,晚上要在东宫宴客。 原来李重骏已经回来了,却始终没来看她。 绥绥愣了一会儿,忽然下了决心到丽正殿去。 然而李重骏不在那里。 那里的宫人对她说:「殿下到宜秋殿去了。」 绥绥轻轻点了点头。她本该原路走回自己的住处,可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慢慢地,竟然走去了宜秋殿。 那里热闹得很,气氛也颇为轻闲,许多穿红着绿的侍女守在殿外,低声谈笑着。没人注意到绥绥,她便从殿后熘了进去,躲在锦绣屏风后。 高深的堂屋,李重骏竟然坐在下首的一张胡床上,正座上是个衣着华丽的妇人,太子妃一袭素银的袍子,轻倩立在她身旁。 绥绥分明听见太子妃细声唤那妇人「贤妃娘娘」,分明听见那妇人唤太子妃「宜娘」。 贤妃想必是来劝和的,笑盈盈道:「少年夫妻,有什么隔夜的仇?算起来,你二人是青梅竹马一同长大的,我同惠妃最要好,我可知道,你们原就是有情谊的。当年九郎往凉州去,临行赐宴,我亲眼看见你二人在太液池旁悄悄儿说话——」 「娘娘!」太子妃细声阻拦,侧过身去,低下了头。 贤妃微笑着,拉住了她的手:「哎呀,都做了夫妻了,还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贤妃又道:「知道怡娘你受了委屈,你也不要怨九郎,都是那一位造孽——」现在卢皇后还没有正式被废,大家提起她,都轻轻地用「那一位」来代过,「都是她,做出请神弄鬼的事来,咒你们夫妻不合,九郎油蒙了心的,偏宠一个什么下三路的丫头。现在那符也烧了,咒也破了,喏,九郎,来给怡娘赔个不是,我就破着脸给你们做个见证,以后再不许这样了。」 李重骏把手撑着下颏,垂眼一笑。 他的脸颊瘦削,笑起来有尖尖的一点虎牙,是少年人独有的意气与羞涩。 绥绥从没见过李重骏这副模样,也没见过如此羞赧的太子妃,她更没想到,他们有过如此青涩的少年时光。 他们就像寻常的夫妻那样,因为一点小事,吵了架,拌了嘴,闹了一场,惊动了长辈来劝和,然后重归于好,云开月明……曾经,她听说太子妃的小字便叫宜娘,只当做是个巧合,可现在来看,还能是谁呢? 李重骏曾信誓旦旦地说要替她报仇,那样认真的语气,言犹在耳,可他大概早已经忘了。 已经是黄昏的时候,前些日子的雨没有下爽快,天上仍凝着沉重的乌云。她听见隔墙有隐隐的胡笳与丝竹,大抵是今晚宴乐的序曲。 罢了,绥绥想,她为什么要让自己这样伤心呢,李重骏从未说过他喜欢她,她又有什么好失望? 她千里迢迢地到这长安来,搭上了半条命,不过是为了翠翘。 绥绥劝慰着自己,快步走回了庭院,傍晚的风吹过穿廊,玉兰花枝打在窗纱上。 她怕树枝刮坏了窗纱,凑上去拉开它。不经意地向屋内一瞟,只见翠翘竟已经醒了,她正依在床上,费力地将一只碗端起来,全都倒进了脚踏旁的痰盂里。 绥绥想起那碗里原是煎好的参药。 她先是愣住了,冲进殿内,一把夺过翠翘手中的碗,那里面只剩下些许淡黄的参须。 绥绥顿顿的:「好好的,姊姊怎么不吃,这药煎得不好吗?」 可她随即晴天霹雳一般,恍惚地想起,这些日子,她几乎没有看着翠翘吃下药。每次药煎了来,翠翘不是在昏睡,就是觉得太烫,只有她离开再回来的时候,才会看到空了的药盅。 翠翘说:「妹妹——」 绥绥仿佛明白了什么,厉声叫起来:「为什么!你疯了吗!这是你救命的药!」 翠翘细声道:「我知道,妹妹,我都知道。」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1页 绥绥怔住了。她的样子一定很可怕,一定吓着了翠翘,因为翠翘已经一阵阵地喘息着,虚弱地倚在了床榻的阑干上。 她知道,精神不济的人,是经不起吓的,可她抑制不住自己。 绥绥从没有这样委屈过,无力之感四面八方涌上来,连带着这个乌云暗涌的下午,挤得她五脏都要破碎。 也许,爱上李重骏,是她活该,可也许不算一无所得。至少三年来,她用所有的委屈,忧愁,尊严,换来这一盅贵重的药剂。她只是想留住翠翘,留住她最后的亲人,可这一切,原来都是徒劳。 绥绥终于跌坐在地上,号啕大哭。 两只枯瘦的手臂环上来,是翠翘不知何时爬了起来,她已经这样虚弱,动一动都费尽力气,每个字都带着喘息声:「是我……是我的错。好妹妹,我没有办法……我不能看着你……看着你受罪。」 绥绥想说她并没有受罪,可是咧了咧嘴,却只哭出了更多的眼泪。 翠翘断断续续地说:「你不要难过。我的病是治不好了……这些日子,我时常梦到阿娘,也许,是时候回去了。我只是……放心不下你。我还以为他待你是真的……我以为他会不一样,可他终究是……是李家的男人。」 她咳嗽起来,在帕子上咳出一痕血迹。绥绥也顾不得哭了,六神无主地说:「好,那我们走,姊姊,我带你走!我们远远离开长安,我们回到凉州去,阿武不是已经回去了吗,我们也回到家乡去——」 然而翠翘摇了摇头:「我的家,其实,也并不在凉州……」 绥绥茫然看着她,看她费力地从寝衣的短衫里摸出一只淡色的玉佩。绥绥见过它,却从未留意,一来她不认得玉的品质,二来这玉佩缺了一个角。 缺了一块,也就不值钱了。 翠翘看着它,低声微笑:「这是……淮南的玉。」 淮南,绥绥想,怎的听着这样熟悉。 第六十五章 淮南 绥绥脑子乱闹闹的,什么也想不出来,翠翘已经喃喃自语说了下去, 「淮南的玉不似和田的那样白,却是碧清的……像春天的湖水一样。这玉佩是阿娘的,可惜,我已经忘记她的样子了……」 「她死在我出生的那一年。」 绥绥越听越迷煳——那阿武哪里来的? 翠翘又道:「她就死在淮南春天的湖水里……那些神武军逼着阿爷,要阿爷交出阿娘和我,要把我们带去长安,带去皇宫。阿娘不从,投湖自尽。都死了,阿娘死了,阿爷也死了……是苏娘带着我逃出了王府,可是后来,她也病死了……阿武的爷娘捡到我,养活了我。」 「神武军!」 神武军是皇帝的禁卫,绥绥这时才惊醒,杨三小姐提起过淮南王。是他娶了皇帝的心爱,被逼得家破人亡。 绥绥惊恐地看着翠翘:「姊姊,难道你就是——」 翠翘恍若未闻,她吃力地拉起绥绥的手,放进那块玉佩:「这是阿娘留给我唯一的信物,虽然磕坏了一块,但它还是阿娘的……妹妹,从今往后,你替我留着吧。」 绥绥慌忙道:「不,不!你留着!姊姊,等你的病好了——」 翠翘却笑了:「我知道,我是好不了的了……等我死了,你一定远远地离开这里,离开李家的男人……不要像阿娘一样,再被他们欺负了。」 她看绥绥又哭起来,摸摸她的脸颊,微笑道:「生死有命,妹妹,你不要难过。阿娘在等着我,她会照顾我的,我思念她太久,已经等不及见到她……倒是妹妹,你要好好的,不要让我担心……」 绥绥张了张嘴,再说不出一句话。 怪不得,翠翘生着这样一张江南烟雨相;怪不得,她骨子里的柔美一点儿不像西北女子,怪不得,夏娘那样古怪地打听翠翘的出身。 难道,夏娘也曾见过那位淮王妃吗。 绥绥只是怔忡。 事到如今,她还能怎么劝说她,她还有什么资格劝说她?乌孙的灭门之仇让她恨了十五年,翠翘又该有多恨皇帝? 李家的男人害得翠翘家破人亡,流落他乡,歷尽了坎坷,可是她还许多次地温言相劝,向她说李重骏的好话,只因为她以为她同李重骏真的两情相悦。 她只希望她能快乐。 眼泪滴滴答答地掉下来,打在手中温凉的玉佩上。 绥绥终于握紧了它。 翠翘说出了心中的郁结,索性再不肯吃药。她甚至连食水都没有进。绥绥去看她,她已经再一次失去了意识。 忙叫大夫来,大夫支支吾吾,面露难色。 绥绥明白他的意思。 她遣走了大夫,伏在翠翘床边痛哭了一场,然后悄悄地,起身去了丽正殿。 彼时宴乐才散,当值的正是阿成,他见了绥绥,只当是太子找她来睡觉,没有多问便放了她进去。 宫人们在外面预备服侍太子就寝的东西,内殿静悄悄的,四面昏暗,只在尽头的坐榻上点了一支灯。 李重骏就在那里,有些疲惫似的,倚在屏风上,合目捏着鼻樑骨。 他听到脚步声,没好气地说了声「出去。」 绥绥站在那里,低低抽泣出声,李重骏睁开眼瞥了一眼,有点儿惊讶:「你怎么来了?」 绥绥不说话,李重骏起身走了过来,才摸到她的脸,她便忽然扑到他怀里,抱着他呜呜痛哭起来。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2页 李重骏倒真的怔了一怔,手臂扎撒在那里,过了一会儿,才回抱住了绥绥。 他问:「怎么了?」 绥绥不回答,只是抽噎着。 她小戏子的功底仍在,痛得心已经麻木了,仍能哭出十分的眼泪,简直闻者伤心,见者落泪。 就连李重骏都放轻了语气,温声道:「别怕,绥绥,谁敢给你这么大委屈,嗯?和我说。」 绥绥呜咽:「翠翘……是翠翘,怎么办,殿下,翠翘快不行了,我该怎么办,你救救她罢,殿下!——」 李重骏顿了顿,抚摸着绥绥的头髮,低声安抚她,却又在暗中起打量她的神色。 他分不清她的哭声里可有假装——其实他分明知道,知道她只有有求于他的时候,才会做出如此温驯的姿态。 可是她的难过不是假的,她的脆弱不是假的。 她伏在他怀里,她纤细的手臂环着他的心,她脉脉地看着他。 她依傍着她。 他收了收手臂,把绥绥搂得更紧些,趁此机会,温言款语地哄她。 但绥绥一句都没听进去。 他仍待她这样亲昵,让她疑惑又如不安。 不过李重骏向来一会儿好,一会儿坏,一会儿阴,一会儿阳,他又在做什么打算,她已经无力去探究。 她努力克制着,不露出一丝异样来,终于切入正题,小声说:「再过九日,便是太子殿下的寿辰。我听说殿下生辰那日,城南护国寺会广纳香客放莲花灯祈福,我也想去瞧瞧,给姊姊放一盏灯……殿下可否陪我……」 李重骏看了她一会儿,才道:「那天我要进宫,况且,现在外面也不太平。」 她就知道他不会同意。 绥绥仰起头看着他,眼睛肿得像桃子,还故意做出失望又可怜的神色。 「殿下……」 李重骏轻笑一声,表示拿她无可奈何。他说:「在护国寺放有什么好?天下水总归一源,我让他们把东宫的明月湖装点出来,专门给你放,如何?你想扎什么样的灯,就和他们说,不比出去放得敬虔。」 其实,扎成什么样子,绥绥一点儿都不关心。 她也根本不想去凑那个热闹。 在东宫里放灯似乎也不错,到时候合宫的人都来看热闹,也许是守卫松懈的好时候。 绥绥抽噎着做出一个笑容,她尽量笑得讨好,生怕李重骏看出异样。 他大抵是没看出来。 他笑了笑。 绥绥一个恍惚,忽然想起了他在宜秋殿的笑容。 其实,李重骏也曾无数次地对她笑过,轻蔑的,嘲弄的,凄凉的,温柔的,千变万化,每一个都是他。 她不知道是到底哪一个让她深陷其中,万分痛苦,可是她知道,翠翘快要死了。 翠翘就要不在了。 连带她留在东宫唯一的理由,都不在了。 她终究是要离开了。 第六十六章 离开 有了李重骏下令,翠翘没有被送去宫外等死,可她的身体还是急剧地衰败了下去。 她不肯再吃药,绥绥伤心欲绝,亦没有再强劝。只是守在榻前,静静抱着翠翘,静静听她虚弱的梦话。 翠翘已是支离病骨,却像跌入了一个美丽的幻境,那里有阿娘,有苏娘,淮南的春天,有满园的洁白琼花,有摇盪的鞦韆,还有一只雪白的珍珠雀。 上一次翠翘垂危的时候,阿武说她常念叨着听不懂的话,这一次,绥绥终于知道是些什么了。 可是这一次,翠翘不会好转了。 她的美梦结束在那个阴雨的早上。 她的气息,随着屋檐的水滴下坠,坠进御沟,悄无声息地消散了。 她曾短暂地回到这忧伤的人世,用尽最后一点力气,轻轻地对绥绥说, 「……答应我…妹妹,远远地……走。」 然而来不及答应了。翠翘溘然合上了眼睛,绥绥心下轰然,大哭着抱起翠翘,可是宫娥从四面围拢上来,七手八脚地,拉开了她。 她们都是李重骏遣来服侍她的。 即使服侍,也是看守。 看得出来,李重骏也担心她会因翠翘的离世做出什么事来,为此多加防范。 但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绥绥除了按部就班地为翠翘理丧,就只是整日痛哭,并没有任何危险的举动。 她唯一的异样,便是变得极依赖李重骏。 做太子总是很忙,从前他们吵吵闹闹的,其实也不上几面,后来她病了,他虽然时不时来看她,可也只能坐一坐。 现在,翠翘死了。 绥绥的生命仿佛失去了重心,只有见到李重骏,才能稍稍安心。翠翘病殁那天,李重骏陪她守了一夜,从此绥绥便像离不开他似的。 夜晚睡不着,她便几次三番打发人去请太子来,闹得宫人怨声载道。 李重骏总有不在的时候,那她也不肯睡了,就出来坐在庭院的台阶上,抱着肩膀等着他回来。 夜风里,她就像一枝细薄的柳枝。 风一吹,就要折断了。 平日里,绥绥整个人呆呆的,烧纸钱时,她还被铜火盆烫伤了左足踝,这下更是哪也去不了了。 她自然沦为了东宫背后的笑话。 但是他们不知道,她那些黯然神伤的时候,都在酝酿什么样的计划。宫墙这样高,她需要骗过所有人的眼睛,这实在是一件困难的事。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3页 好在,她不懂那些阴谋诡计,却知道怎么扮作闺怨的女子。 李重骏来了。 这是个晚上,绥绥正把受伤的足踝浸在药水桶里。 他还没有换衣裳,仍是金织银绣的襕袍。从宫娥手里拿过绸巾,趁她出神,从木桶里裹起了她的左足。 绥绥发觉,忙要收回腿来,李重骏却并没有松手。他矮下身来,仔细察看她的伤处。 温凉的指尖抚过,绥绥立即做出吃痛的样子。 李重骏的脸色也很不好看。 他瞥了一眼身边的宫娥,宫娥吓得慌忙下跪:「奴婢该死,疏于照看,不防让娘娘受了伤……」 但李重骏只是从她捧着的漆盘里拣了盒油膏,挥退了宫人,转头去教训绥绥的不小心。 尽管那口气是不可置信的温和。 绥绥低下了头,细声伤怀道:「都是殿下,不来看我……」 李重骏给她涂抹上了油膏。绥绥低头看着他,昏昏的灯影下,他皱着眉,沉着脸,可不知道为什么,却像带着一丝笑意。 这在从前,简直是不可想像的事情。 还好李重骏待她那样坏,让她伤心了太多次。绥绥想,不然,等她走了,也许还会伤心地怀念他。 这晚上李重骏歇在她的屋里,第二天寅时就要起来,绥绥拉着他,哭哭啼啼不让他走,这可由不得她了。 因为这天是他的生辰,除了上朝,还要接受文武百官的敬拜,宫中赐宴,祭拜太庙,诸多事情。 李重骏搂着她低声说:「有件事要告诉你,等我回来,嗯?」 绥绥红着眼睛,乖顺地点了点头。 但她知道,不会有机会了。 她一点儿也不想知道李重骏要对她说什么,他总是设下一个又一个诡谲的圈套,把她引入其中,傻傻地做了祭品。 绥绥觉得,她就像浪人的一把刀。那些行走江湖的人总是说什么以剑为妻,时时拂拭,呵护有加。可剑终究是剑,不过是用来杀人的利器。 她还算不上李重骏的剑。 也许,只是一把普普通通的刀罢了。 翠翘不在了,当然用不上祈福,但那天的放灯依然进行,只是该做了放冥灯。正好是翠翘的头七,东宫传了大法师来诵经度魂,保佑逝者早登极乐。 明月湖一早装点起来,纸灯扎成莲花的样式,点着如豆的烛火,泛在湖面,如同银河倒映。 这样热闹的场面,自然鼓动得人心跃跃。 绥绥在众人的注目下放了一盏灯。她双手合十,默默告慰翠翘的亡灵,祝祷自己得以脱身。 这次本也不是多肃穆的场合,因此宫人们来了许多,在湖边,在树下,对着满湖的花灯窃窃私语,低声谈笑。 她曾试图在人群里寻找小玉的影子,却一无所获。从前照顾她的人,她都没再见过,李重骏说会好好地安顿她们。 可是许多事,她已经不敢去追问。 喧闹中,绥绥悄悄走开了。 她回到庭院里去取包袱。庭院里只有一个小宫女,负责看守她。绥绥低着头走到台阶上坐了下来,又开始发呆,就如同这些日子一样。 小宫女无聊透顶,倚着穿廊的柱子,渐渐睡着了。 绥绥轻手轻脚走去了内室,换上一身最轻便的素袍,背对着那热闹湖边的熘去。 她早就打探好了,今夜有护国寺的人来往,因此明德门半敞着,出了明德门,便是东宫的城墙,亦留了一道角门。 绥绥趁人不备,浑水摸鱼钻了出来,她屏着一口气,走出去好远,也不敢回头。直到走入街坊,没入人潮,身边渐渐有担担子的小贩,她才敢扶着墙停下来,骤然松弛,简直要吐出来。 今夜是阴云的夜,没有月,也没有星,只有万家灯火,无数的明灯打在这面墙上,昏昏惶惶,恍若是一场梦。 李重骏救她又害她。 她爱他又恨他。 都不作数了。 不止是他,整个长安就像一场梦,而她就像戏里面的人,在这世上最残酷的繁华场上游歷了一遭,醒来时日照西山,黄粱初熟,什么都没留下。 翠翘离世的时候她忙着理丧,忙着计划逃走,无暇整理自己的悲伤,直到这一刻,她才感到蚀骨的孤独。 可就在这时,忽听不远处的天街上马蹄嘚嘚,清脆整齐,却听得出来,是许多许多的马,像一条长龙一样,徐徐地来了。 第六十七章 逃 那车马声缓缓地来了,并不至于震耳欲聋,却震得人心慌。 三街六巷,都听到了,明晃晃的热闹像洪流一样向那声音涌去,人们不约而同地挤到了天街旁,绥绥再不关心,也被裹挟到了跟前。 只看了一眼,她便吓得魂飞魄散。 旁人的窃窃私语已经印证了,他们说:「是太子的仪仗,今日殿下寿辰,要往孝陵去奏祭皇祖。」 不用他们说,绥绥也知道只会是李重骏。 她没有看到他,却看到了那些摆阵驾前的卫卒与宫娥,俱是锦衣玉带,还有他们手中的黄麾仗、黄盖、华盖、紫方伞、红方伞、雉扇、朱团扇、无数的幡旗—— 都是太子的卤簿。 李重骏在凉州的时候才没有这些。 绥绥第一眼见到他,还是在狩猎的宴会上,他十七岁,就像寻常的五陵年少一样,轻袍简带,挽弓策马,穿行在盛夏的绿树林,锦带与袍角翩翩欲飞。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4页 如果一切止于那个时候,该有多好? 那时她还不知道他是谁,她还没有听到关于他的荒唐故事,没有同他演戏,没有被他阴晴不定折磨,没有喜欢,没有痛楚; 她还没有见过这个王朝承平背后的腥风血雨。 她只是觉得,他拉起角弓的样子,比她平生见过的所有儿郎都要潇洒。 而翠翘,还可以鲜活地对她微笑。 舆车渐渐近了,她还是看到了李重骏。 还有杨梵音。 他们并肩坐在朱油金饰的舆车里,穿着祭祀的朝服。玄衣纁裳与九钿翟衣,被长长的金流苏遮掩着,伴着这明灯如昼,沉香如雾,游幸在盛世的长街上。 恍若下降人间的神仙眷侣。 沿途官员与百姓跪拜叩首,口唿千岁。 可是绥绥看着他们,就好像隔了一个世界。那孤独愈发强烈,潮水般奔涌而来。 现在绝不是哭的时候。 她咬紧了牙,折身扎入人群,逃也似的离开了。可这人也太多了,摩肩接踵,小孩手中的糖人不断黏在她头髮上,扯得她生疼。 绥绥抱着包袱挤来挤去,怎么也找不出尽头。 不知何时,忽见旁边有间小酒馆,酒客都挤在窗前。她便一个闪身,从后门熘了进去。远远坐到了角落里的一张桌旁。 等她落座,才喘口气,却发现旁边的阴影里,原来还坐着一位。 看样子,是个穿黛蓝锦袍的瘦小男人。 那人也没凑热闹,把自己留在这角落里,像在躲着什么似的……不会是个逃犯吧?绥绥又提心弔胆起来,再不动声色地往上一瞧,正好和那人看了个对眼。 她倒吸一口凉气。 怎么怎么怎么是……杨三小姐! 三小姐的表情和她一模一样。 「怎么是你!」三小姐低叫起来,虚张声势地说,「就是你,我还没和你算帐呢!上次你还骗我,你分明就是那个周昭训。好哇,一个宫妃偷跑出来,这是什么罪过!」 绥绥赶紧把包袱藏到身后,慢吞吞道:「那三小姐来街上喝酒,太子妃娘娘也是知情的吗。」 「你敢!」三小姐听出了她的威胁,虽然有点儿慌,却还是理直气壮地说,「我……我是有理由的!」 绥绥垂着眼睛没说话。 三小姐忧虑地看了看绥绥。一个小小的昭训,虽然不值得放在眼里,可到底是陛下封的,三小姐想了想,还是决定不要同绥绥翻脸,于是又靠近了些,居高临下地说:「嗳,我和你说,你别告诉别人。我也不告诉别人,咱们就两清了,嗯?」 其实绥绥根本不关心她的行踪。 她只是看到三小姐腰间坠着一只令牌。 这样子的铜牌,贺拔也有一只,李重骏身边的那些羽林郎,每个人都有一只。 难道三小姐就是靠这个进出东宫的吗? 绥绥越不说话,三小姐越是不安。她索性道:「我也是没办法。前儿我骑马往城西去,好不好,正遇上人当街打架,那马性烈,我又勒急了缰绳,险些把我跌下去。好在遇上一个……人。他帮我制住了马。只是那马受了惊,再不能骑,他把他的马借给了我,约定了今日还给他。不管怎么样,我总该说话算话罢。」 说话间,外面仪仗行过,酒客们也纷纷回到了店内,亦来了新的客人。 三小姐才回头,忙又回了过来,拽着绥绥的袖子道:「你看那个穿玄青袍子的男人,高高的,长得像胡人的那个,就是他!」 玄青袍子……高高的……胡人? 绥绥心不在焉地瞅了一眼,顿时呆若木鸡。 贺拔?! 今天黄历上不宜逃跑吗! 贺拔在窗边寻了张桌子,坐了下来。三小姐把指尖咬在嘴里,正有点忸怩地要站起身,马上就被绥绥拽住了。 「三小姐,您……您知道他是谁吗!」绥绥哭笑不得,「他哪里是像胡人,他分明就是胡人!」 三小姐嘆了口气:「我知道。可是……他同别的胡人不一样。他的眼睛是黑的,比我认得的汉人都要黑。」 三小姐似乎有点难为情,也许因为于这些中原世族而言,同胡人往来是极丢人的事。 她认真地告诉绥绥:「你仔细看,其实……他有一双汉人的眼睛。」 看上去,三小姐并没有见过贺拔,也不知道眼前这一位,就是她当初抵死也不肯嫁的人。 绥绥也没留意到三小姐脸上淡淡的红晕。她只是怕贺拔髮现她们,于是一个劲儿地拽着三小姐背过身去。 太过于鬼鬼祟祟,反倒引起了贺拔的注意。 他似乎也在找人,看到绥绥,怔了一怔。 完了……绥绥一咬牙,决定不告诉三小姐真相,反倒凑过去,故作神秘道:「三小姐还不知道他是谁罢!他来头可大了——哎!罢了,三小姐还是自己去问吧。」 三小姐看绥绥奇奇怪怪的,愈发好奇,咬了咬牙,果然起身走了过去。她走到贺拔窗前,隔着满窗的灯影向他道谢,小声道, 「我来把马还给你,还有这只马鞭,上次你一同给了我。上一回,多谢郎君出手相救,本该打发人送去贵府,只是不知郎君名讳……」 三小姐说着,从腰间摸那只马鞭,脸色忽然一变,低叫道:「我的令牌呢!」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5页 她急急回头,那张桌子旁,绥绥早已不见了踪影,还未回头,贺拔竟也抽过她手中的马鞭,留下一句多谢便向马厩而去。 三小姐茫然愣在原地。 夜风吹进窗来,吹动她的袖角。 也许要下雨了。 第六十八章 出城 绥绥抱着包袱走在街头,身边本来很拥挤,可是渐渐的,人潮散去,清凉的雨水笼罩大地。 下雨了。 店家搭梯子换掉了纱灯,挂上明瓦的灯笼。 这么一摘一换,光影一明一暗,映得绥绥恍惚。 她想,她要去买一把伞。她得先到敦煌去,那里是不常下雨的,可她还是要有一把伞,毕竟,敦煌很远,她还有很多路要赶。 敦煌要怎么走,她其实一无所知,但那里还存着她酿的葡萄杏子酒。 那间房子是李重骏的,酒却是她的。 她不能丢下它们,她也只有它们了。 绥绥沿着街边的屋檐走,想去找一家卖油伞的铺子,油伞没有找到,她却看到了贺拔。 他远远站在街对面,神色不明地看着她。 绥绥有点害怕,不知道他会不会捉住她,于是快步走开了。可是走来走去,她竟然看到了他三次。 他倚着酒家的阑干,并不像要捕捉她的样子,但她还是很不安,索性过去道:「你为什么跟着我?」 贺拔淡淡说:「你迷路了。」 其实绥绥也知道自己迷路了,但她绝不肯承认。长安的街坊都会迷路,她要怎么回去敦煌? 她转头就走,贺拔一把拉住了她。 绥绥慌了,一再地辩解,自己只是看外面热闹,熘出来逛逛。可贺拔夺去了她的包袱,里面除了两件换洗的衣裳,就是金银细软,几串散钱。 简直就是按逃犯置办的。 贺拔静静看着她。 绥绥哑口无言了,她顿了顿,决定把实情都告诉他,贺拔和李重骏的那些人,到底是不同的。 她咬牙说:「他要杀我,我不能死在这里,我要去敦煌,那儿还有我的东西。」 这话似乎有点添油加醋,李重骏并没打算直接要她的命。 他只是一次次地利用她,直到她真的没命。 在此之前,他还不忘贪恋与她的床笫之欢。 贺拔这样稳重的人,也被她这话惊着了,他说:「敦煌?——你如何回得去?」 绥绥就听不得他这质疑的口气:「只要你别把我抓回去,我有什么走不掉的!不认得路,我自会问人,飢餐渴饮,有什么难的?大不了我剃了头做和尚,同他们取经的一道去西天——」 贺拔不想听她的胡言乱语了,他打断她:「幽凉二州已经屯兵备战。高句丽陈兵压境,显有造反之意,陛下调集天下兵马汇合辽水,战事一触即发。长安最北的安定门早已关闭,除非陛下谕旨,所有人不准通行。绥绥,就凭你偷来的那只令牌,你要怎么出去?」 绥绥才不相信。现在贺拔说话也一套一套的,她想,也许,他已经倒到李重骏那边去了。 她失望地摇了摇头,连包袱都不要了,转身要走。贺拔再次拉住了她,这次他不顾绥绥的挣扎拉她上马,将她带到了城中的鼓楼下。 雨越下越大了,贺拔脱下薄披风给她。 绥绥却无论如何不肯要。 敲钟的老僧缩在淌水的屋檐下打盹,贺拔一只手就把绥绥扯了上去。 高高的鼓楼,像个烽火台。朝北望,隔着茫茫大雨和雨幕下的繁星灯火,隐约看到连绵的城墙。 但是城墙那一边,只是深海般的死寂。 看样子,城门真的没有开。 绥绥这下不得不信了,她惊讶地问:「为什么?不是才打过吗,为什么还要打仗?」 贺拔道:「去年太子殿下征讨西突厥与乌孙,两国俱在西域,高句丽则盘踞东北。卢中书乞骸归家,随后高句丽便有了进犯的苗头,想必有崔卢暗中支持。崔卢原是关陇世族,以武起家,这一仗非同小可,只怕,还是要太子领兵。」 绥绥想,李重骏说近来不太平,原来是真的。 她有点后悔。 早知道,就晚点走了,等李重骏领兵离开长安。这样等他发觉的时候,她已经远远地离开了。 不像现在—— 他们在鼓楼上说话的时候,上三坊已经隐隐有些不寻常的响动。等绥绥注意到,已经可以看到身穿玄色油衣披风的男人策马穿梭在街巷之间。 是羽林郎。 绥绥心下大惊——难道是抓捕她的? 马蹄纷纷,她在楼上都听得见。看着那些黑衣羽林郎在大雨里呵道而过,两个遇上了,还时不时勒马紧缰,互相交换信报。惹得百姓惊慌,躲避不迭。 至于这么兴师动众? 她慌张地看向贺拔,他也注意到了市井间的动静,皱紧眉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过了一会儿,他忽然转过身,对她说:「你就在这等着,不要出声,我去瞧瞧。」 可绥绥已经下定了决心。 那只包袱就放在地上,她看着贺拔走去楼下,脱下他的披风叠好。侧耳听了一会儿便抓起包袱,从另一边的楼梯悄声走了下去,自后门熘走了。 事已至此,她已经不能相信任何人,也不能连累任何人。 她已经在鼓楼上看了个清楚,北门关闭了,羽林郎分头赶去了其余三门驻守,想必是要找个理由盘查过往行人。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6页 东西二门都行人寥寥,只有城南的永乐门,因为许多人在城外的骊山湖放灯,人来人往,颇为拥挤,也许可以浑水摸鱼。 街边许多担担子的小贩,见天公不美,又有官爷在街上驰骋,只当发生了什么大事,不敢再做停留,急着出城外回家。 绥绥足花了五吊钱,从一个卖梨子的妇人手里,连梨子带担子全买了下来。她重新盘了头髮,戴上斗笠,把袍角扎在了腰带里。街上污泥淌水,不一会儿就溅了她满腿的泥点子,活脱脱一个市井小贩。 她混入了往南走的人潮里。 绥绥东躲西避,只怕贺拔也追上来。 可她一直没有再看到他。 她不知道贺拔已经走回了鼓楼上,面对着空荡荡的眼前,他只是黯淡地看向远处,对着远远的南城门,对着身后的羽林郎慢慢道, 「是……永乐门。」 她只知道,自己轻而易举地走出了永乐门。 赶来守关的羽林郎宣布东宫遭了贼,丢失了一样连城的宝贝。他们盘查得虽严,却并没有对人多加盘查,反倒只是检查随身的包袱,绥绥把包袱藏在了一堆梨子下面,低头让他们查看,心咚咚跳如闷雷,几乎喘不上气来。 可那些人拨了拨,似乎并没有发觉出异样。 就真的让她混了过去。 绥绥简直不可思议,但是她已经站在了城墙外。她剧烈地唿吸着,极觉得庆幸,又仿佛怅然若失。 他们,似乎真的不是找她。 也许,今晚东宫真的丢了一件宝贝,闹得人心惶惶,已经无暇顾及她。 绥绥还是不敢大意,顾不得自己浑身湿透,丢了担子,找了一处隐蔽的树下避雨。 不知过了多久,她隐约听见人们的私语,说东宫的盗贼已被捉拿。湖边混乱的人潮散去,巍峨的城门徐徐关合,辉煌的灯光渐成一线,看不见了。 城外的夜漆黑寒冷,只余下沙沙的雨声。 绥绥身上早就湿透了,冷得牙齿打颤,见四面寂静,倒是不远处岸边的船上还点着灯,还有人影走动。她忙重新理了理衣袍,又勉强变回一个小公子的样子,只是太狼狈了些。 她到船上去询问。船家说,这船本是往南边去的。今日急雨危险,不宜出行,只能把船栓住,等明早再看看。 绥绥已经无所谓去哪里了。 她只是着急离开这里,于是决定今夜先藏在这船上,若明早雨不停,再做道理。 绥绥付钱住下,头一件事,便是催船家烧滚烫的水来洗澡。 等她洗了澡,换上半干不干的袍子,在灯下削了仅剩的一只梨子吃掉,心里终于稍稍和缓了些。 她出来,让人来拖走洗澡水。 船上却静悄悄的,所有人都不见了。 船舱在风浪的湖边摇晃,灯火亦忽明忽暗。 绥绥简直像是聊斋里入了鬼宅的书生,惊恐地四处寻找。她见甲板那扇门半开着,外面似有人影,连忙跑上去,一把推开了它。 她果然是见了鬼。 第六十九章 找到她 船舱外是更是狂风怒雨的世界,密雨匝地,苍茫的天与水,已经看不到边际,简直不似人间。他站在那里,岿然不动,亦像是地狱来的阎罗。 他仍穿着那象徵太子尊贵的玄衣纁裳,可早已经透湿,狼狈不堪,几近荒诞。 是李重骏。 绥绥心内轰然,踉跄跌在了地上。 他的脸苍白,沉静地看着她。 绥绥几乎喘不上气来,他却忽然走了过来,俯下身伸出手,平淡地说:「起来。」 他甚至在微笑。 绥绥只觉得毛骨悚然。 她无暇思考他为什么会从天而降,本能地想逃脱,爬起来向后奔去。 这一动,终于打碎了诡异的平静。 他一把拉住她,同她一起跌倒在船边,绥绥奋力地挣扎,却更激起他的蛮暴。他的力气那样大,几乎勒折她的肩膀。他强迫她看向他,离得近了,绥绥才发觉他眼梢的潮红,他的眼神如此可怕,他咬牙切齿地质问她。 质问她为什么。 绥绥以为他是质问她,为什么要逃走。 他如此理直气壮,让绥绥怒火中烧。 从始至终,他对她的痛苦,从未有半点体会。雨水浇得她视线模煳,她隐隐见到不远处黑压压的影子,那都是羽林郎。 而船下河流湍急。 反正是无望了,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逃出来,终究是无望了。她心中疼痛,却抵死不肯哭出来,大声地说, 「为什么?为什么会到长安这破地方来,难道太子殿下不清楚么!姊姊死了,你还有什么用处!没用的男人,就算你是太子,在我眼里,也根本和那些同我睡觉的男人没有分别!我才不要一辈子困在讨厌的人身边!——」 绥绥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她不受控制地要激怒他,哪怕那都不是真的。李重骏的神色愈发狰狞起来,可是很奇怪,她一点儿也不怕他。 也许因为这狰狞里,多了许多不可言说的破碎。 他的脸已经褪色成了冰冷的白璧,他的唇都没有了颜色,只有眼睛愈发地泛红, 凌乱的髮丝贴在脸颊,就像白璧的碎纹。 他仍死死地禁锢着她。 分明没有说话,却像在乞求,乞求她不要说下去。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7页 绥绥却忽然冷笑了起来。 她听着湖水奔腾而过,拍打湖石,蓦然就想起了那个曾死在湖水里的女人。 她说:「你知道吗,淮南王妃宁死也不要做你阿爷的妃子,你们李家的男人,皇天赫赫,只会以权势压人,别说太子,就是皇帝,也不会有喜欢你们,天下男人都死绝了也不会——是了,我忘了,你已经有宜娘了,你不是喜欢她吗?别以为我听不见你打的好算盘——你喜欢她,就把我拉回去做替死鬼!你痴心妄想!」 她委屈上来,终于忍不住大哭起来。 反正是无望了。管它是爱是恨,绥绥早已不去在意什么尊卑秩序,她忽然抽出袖中才削过梨的小刀,抵在他颈前,颤抖着逼问, 「那日茶里的山茄毒,李重骏,就是你下的,是不是!」 事已至此,她知道,一切都结束了。远处的黑影纷纷勒弓搭箭,对准了她。就算没有这些人,她也根本打不过李重骏。 可他一动不动,甚至没有钳住她的手臂。 他只是垂眼看了一眼刀刃,然后看向她,语气平淡。 「是皇帝。」 绥绥万没想到,会听到这样的回答。 她已经不知道是茫然还是震惊。她早就不该相信他了,可她还是忍不住问:「皇帝为什么要杀我!」 一语未了,忽然听见岸上一阵异动,由远及近,渐渐地来了。隔着滂沱大雨,她什么也看不清,只见那些羽林郎纷纷放下了弓箭。 终于,有人也踏上了船板。 为首的那人戴襥头,窄袖襕袍,横刀系革带,一瞧就是个宫廷侍卫。绥绥还以为是李重骏的人,可那人遥遥对着这边行了礼,却说, 「陛下听闻晚间东宫遭贼,特遣小人前去探看。得知那遗失的七宝玛瑙杯已经追回,盗贼亦伏法,只是周昭训因乱走失,不知所终。小人承陛下委派,四处追寻皆不得,恰闻殿下夜半出城,小人担忧殿下安危,特来护卫。」 说来说去,绥绥都听出来了。原来他们是皇帝的神武军,专程来围堵她。 她恍惚又害怕,想不到自己竟然会同时惊动东宫与皇宫。 李重骏始终没有回头,甚至没有理会那个武官。他只是看着绥绥,轻声道:「皇帝为什么杀你?——因为连他都看出来了。」 绥绥皱了皱眉。 那疑惑的表情,引得李重骏苦笑, 「看出我喜欢你,喜欢得了不得。」 他的声音极低,气韵却铿锵,纷乱砸向她,砸得她晕头转向。她甚至不知道他已经握住了她的手。 「长安太冷了,东宫也太冷了,是我不肯撒手。」 「是我对不住你。」 他的手稍稍一转,那刀尖也向下而去。 一停,一顿,刀尖便已没入他的腹部。 在旁人看来,仿佛是她真的对他行了刺,可绥绥自己却惊吓得几乎窒息。她从来不知道,原来刀片划破皮肉,会是这样的感觉。 她更不知道,李重骏这是要做什么。 血汩汩淌出来,她终于高声尖叫。所有人都受了吓,无论是羽林郎,还是神武军,都怔了一怔,才四面八方地奔来。 只有李重骏看着她,轻漫一笑。 他已经向她倒来,用整个身子的力量,将她也扑到了船下,只轻轻留下一句话, 「但是,绥绥,别想让我放开你。」 绥绥惊恐睁圆了眼睛,却已经看不到李重骏的神情。她仰面跌进了水里。 冰冷的水,湍急的河流,她听见纷乱的脚步与惊唿,可那不过是一瞬,她便被洪流裹挟而去。 不过这一次,李重骏并没有食言。 他死死拽着她的手,又很快将她勒到了胸前,一手扳起她的下颏,绥绥也管不了旁的,只是被本能驱使着,抱紧李重骏,大口喘息。 吞咽下的湖水里,始终有淡淡的血腥气。 第七十章 情意 湖水冰冷刺骨,像针扎在身上,扎得绥绥手脚都麻木了。她有再好的身手,这时也使不出来,只能死死攀住李重骏。 他的肩背很宽阔,她怎么也圈不住,洪流还在不断地拖扯她,好在他一直抱着她。她把头枕在他的胸膛。他的身子撞来撞去,她的额头也在他胸前颠来颠去,震得她又疼又昏。 「李——」 她好想大叫,一张嘴,又是血气的冷水灌进来,口鼻耳朵里,都是冷水. 她只好又闭上了嘴。 她会死吗? 这湍急的河流虽不算大河,却是贯穿秦岭的,一路流到群山里面去,她就算这时候没有淹死,也总会淹死的……可是李重骏的胸膛那样坚实。 她明明最讨厌他,她明明最不能相信他。 可是他的胸膛这样坚实。 她觉得累了,意识也逐渐模煳,努力地抱了抱他,还是松开了手。然而那剧烈的翻腾,竟渐渐结束了。 她的头被抬出水面,虽然腰腿还浸在冰凉的水里,至少可以大口地唿吸了。 绥绥连忙又挣扎起来,抹开脸上的头髮。四处伸手不见五指。她什么也看不见,只能听见涛涛的水声,还是那样汹涌地奔腾而过。脸旁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摇晃,苏苏地拂着她的脸颊,又痒又疼。 「这是哪里……」她哆嗦着发出声音,却被一只冰冷的手捂住了嘴。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8页 「嘘。」 只有短短的一声,她却听出来了,是李重骏! 就在这时,她忽然听见远处纷乱的马蹄声,男人的高呵,还不止一个男人—— 「报——报——」 「前头截着什么没有!」 「河里只有太子殿下的朱里绶带!」 「快!快!你们也跟上去!再有二十里就是河道岔口,南河汇进渭水,更难搜检。出了岔子,大家没命!」 「是!——」 于是那些人扬鞭催马,无数马蹄声奔驰而去,那动山摇的响动像锤子敲着绥绥的脑袋。 他们中有人提着灯笼。 借着那一点微光,她看出了脸旁是什么东西。 是树叶,许多树叶,生在河堤的一棵矮树上,那树一半生在土里,一半生在河里,露出盘根错节的树根,正被李重骏抓着。 他一手扶着树根,另一只手,抱着她。 原来,他们正躲在河堤旁的树后。绥绥简直不敢相信,能有人冲破洪流,够到岸边。 她昏沉喘息着,抬头看了上去。 骑马的人走远了,那点光也消散了,只这短短的一瞬,她看见了李重骏狼狈的样子——皮肤惨白,脸颊上血迹斑斑,好多的血口子,他一定很疼,他抱紧她的手臂都在微微颤抖,可是他只是认真地看着她。 他艰难地说了两个字:「别怕。」 他说话的时候,脸上的血水不断滴下来,滴到她的脸上。绥绥还是觉得很害怕,忍不住细声问: 「你……你还好吗?」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听见李重骏低低嗤笑了一声。 他没有说话,甚至没有再出声。 四周又陷入了黑暗,天上仍下着倾盆的大雨,大江东去,水声滚滚,到底要咆哮到何处去呢?雨气与河腥气中,绥绥似有似无地闻见了血的味道。 一定是李重骏还在流血。 他会死吗? 绥绥不知是太过害怕,还是实在没有力气,反正她伸出另一只手来,悄悄地,重新环住了李重骏。 他却低低嘶了一声,很痛苦似的。 绥绥也觉得手上滑腻腻的,才反应过来,她许是勒在了他腹部的伤处。 她忙要放开手,却忽然听到他说, 「别动。」 他说得艰难,声音又低,像在求她一样。 绥绥想,如果她在这一刻死去,也许,就不会记恨李重骏了。就像每一次,在凉州的戏园,在陇西的寺院,在雨夜的魏王府,当死亡从天而降,其实,她从没有恨过李重骏。 可惜,她没有死。 她不仅没有死。 她抱着李重骏浸泡在漆黑的洪水里,又冷又疼,就在快要失去知觉的时候,忽然觉得整个人都被拉扯着,一直往上拽。她的脑袋不停撞在石头上,头疼欲裂,等那个拉着她的人手终于一松,她立刻四仰八叉躺在了地上。 绥绥筋疲力尽,也不想去管今夕何夕,闭上眼睛就能睡着。偏那个人又拽住了她的衣领,似乎是想把她提起来。 她可是连手指都握不起来了,任那人怎么拽她,就是不动。那人没好气道:「起来!」 还是李重骏啊。 她清醒了一点儿,努力睁开眼睛,只能接着一点微弱的河水的反光,看到上方的黑影。绥绥昏头涨脑,慢慢道:「啊?」 李重骏低声道:「啊什么啊,快起来,我们到山上去躲躲。」他冰冷的手掐着她的脸蛋,「你再装死,我就把你扔回河里去。」 绥绥分明记得她应该恨李重骏来着,可本能已经代替了理智,他一骂她,她就害怕真的被扔回河里,只好挣扎着被李重骏拉了起来。 李重骏解下许多多余的衣物丢回了湖中,然后搭住绥绥的肩膀,踉踉跄跄地离了河畔。 这时大雨已经渐渐停歇了,原本寂寞的山林里,河流声哗啦啦异常响亮,掩盖了他们的动静。 绥绥觉得很奇怪,她听见李重骏沉重的喘息,他应当是走得很是吃力,时而左一歪右一歪的,喉咙里也发出唿哧唿哧的轻响,随时要吐出口血似的;可与此同时呢,山上泥泞得很,也没有石阶,他竟就一声不吭慢慢地爬上去,探过了没有蛇,没有人为的陷阱,把土踏实,再回身将绥绥拖上来。 绥绥都没怎么费力气,就这么爬了半夜,她反倒恢復了些精神。 他们终于寻到一处隐蔽的山洞,李重骏一把放开绥绥,身子一歪便坐了下去,倚在山洞里的一块石头上,紧闭着眼睛。他不声不响的,绥绥当他是只累极了,俯下身摸了摸他的脸颊,却吓了一跳。 「好热!」绥绥低叫,「你发烧了!」 李重骏没有理她,绥绥又推了推他,才见他皱了皱眉。他的脸上总是有一种不耐烦的神气,可他偏又生得俊朗,让这不耐烦看起来像是潇洒。 但绥绥知道,他现在一点儿也不潇洒。 烧成这样,他一定很难受。绥绥轻轻拉开他挡在腰上的手臂,那块的衣裳早就破破烂烂,沾满了血污。 她忙撕扯下一条衣裳绑紧了李重骏的腰腹,将将止住流血,可他们都没有干净衣裳,这样下去不是个办法。 当务之急是把火烧起来。 绥绥身上的火绒火镰早就找不到了,她在山洞里也只找到了两根硬木枝子。要想钻木取火,只能出去碰碰运气,只有杨树或柳树这般柔软些的木头,才能被用做钻板。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9页 她盘算着,才要站起来,就差点摔在地上。 她的手不知何时被李重骏攥住了。 「殿下……殿下……李重骏!」 绥绥试图挣脱,可手上的力气越来越大。不管绥绥怎么叫他,李重骏都只是闭着眼睛,等绥绥凑近了,戳了戳他的脸颊,他却忽然倒过了身来,把半边身子都压住了她。 「呃……」 好重啊,她都不知道李重骏原来这么重。 她没好气地喂了一声,李重骏却咳嗽了起来,他一抖动,绥绥也觉得浑身发冷,打起颤来。她忽然觉得,他们躲在这幽深的山洞里,就好像生死相依,那些爱啊,恨的,都离得很远很远了。 她轻声说:「你先起来,让我出去,好不好?这样下去你要烧傻的,我去外面拣点木头回来。对了!还有抢刀草,在我们那里,被刀弄伤了都是敷抢刀草……」 李重骏竟然有反应了。他仍合着眼睛,淡淡嗤笑了一声:「我倒不知,你还懂这些。」 绥绥扬起了眉毛:「那当然了!大少爷,你以为谁都和你一样啊,衣来伸手,饭来张口,黍米和高粱都分不清。」 她不仅分得出五谷,还能在深山里辨方向,认草药,设下捕捉野兔的陷阱。 凉州也是有山的,绥绥阿娘的娘家就住在马鬃山的脚下,每年到了摘松茸的季节,阿娘都会带着她翻过大山去给外祖家帮忙。每人一只篮子,大人们在里面装松茸,她就装抓住的小兔子,带回去养。养的时候得小心些,舅舅总是趁她不注意,把小兔子杀了下酒。 离开了东宫,她反倒变回了一个有用的人。 绥绥的心情莫名地好了一点,趁机报復李重骏:「不过我们都是被刀划个口子,才敷刀枪草的,像你拿这样刀捅自己的傻瓜啊,还是看老天爷要不要你的命吧!」 她顿了顿,这才想起了今晚的一切,慢吞吞地问:「你到底为什么要给自己一刀啊,不会那时就发烧了吧……」 绥绥没指望他能回答。这个傢伙最会顾左右而言它,现在他负伤,更好装死了。 没想他却淡淡开了口。 「其实,那晚的山茄毒,我早就知道。」 「是我纵容梅娘……下到你的茶盏里。」 绥绥万没想到他会提起她中毒的事。她愣住了,然后勐地打了寒颤,惊恐看着他。他仍合着眼睛,微微皱眉,断断续续地说:「只是……我让人把它换掉了。换作了茉莉花根。茉莉根,磨一寸服,则昏迷一日乃醒,你吃下它,应当只是麻痹五脏,做出假死之态……如此,你就可以正大光明地装在棺材里离开东宫。不然,皇帝盯上了你,就不可能轻易放过你……」 「你本应……只是昏过去了。」 绥绥已经不知道是茫然还是震惊。 她怔怔地说:「可是我明明……」 李重骏道:「茉莉根性温,唯一相剋的,是酒。」 他意有所指,绥绥愣了好久,才恍然想起她在那晚遇到了杨三小姐,她把她的酒袋分享给她,可是酒入愁肠,愁并没有解,反而更愁了。 李重骏却短短地嘆了口气,吃力地说了下去:「你中了毒,只好耽搁下来。没多久,你姊姊又病重,你是断不会走的……她死了,总无碍了,那天我让你等着我,我有事要同你说,你又逃掉了……为什么?」 他咬牙笑了一笑:「永远只差一点。」 太突然了,真真假假,绥绥心里脑中都乱得一团糟,让她根本无从分辨。 李重骏道:「那晚在东宫找不见你,我真怕你是落入了皇帝的手里,万幸,你只是自己……」他又咳嗽了起来,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地说:「我不敢大肆搜检,只得谎称东宫闹了贼,遗失了一件宝物……我的确遗失了一件宝物,我一次次丢开她,又一次次寻回来……」 绥绥听出了什么,忙要躲避。却不知李重骏何时伸出手来,缠住了绥绥,生怕她跑了似的。 他说:「终于,皇帝还是知道了,派人四处追查你。一旦你落入他手中,后果不堪设想,我只好假意让他们把手城门,又故意将你放行……」 他没有说下去,绥绥却已经明了。今晚的一切,全是他的计策,一切都昭然若揭——永乐门外就是泱泱的骊山湖,大雨天水路不通,城门一关,便如同瓮中捉鳖,她遁无可遁。 她问:「就连我们掉进河里,也是你计策里的一环?」 李重骏没有说话,绥绥知道她说中了。 她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试探道:「那现在呢,我们躲在这里……要躲到什么时候?」 「等到天亮罢……高骋他们也在找我们,找到了就会把你带走,带到安全的地方。」他倚在她胸前,滚热的气息咻咻在她耳根下,明明是虚弱的语气,却让人觉得不寒而慄,「绥绥,这次金蝉脱壳,就不要逃走了,好不好?陪着我,等着我……如果我还活着。你知道的……你逃到天涯海角去,我也一定会寻你回来……」 绥绥一阵阵地眩晕。他的手冰冷,像凉凉的小蛇缠住她的手腕:「多少次,我以为你也会有些喜欢我……我本应早些告诉你,我喜欢你,可是。」 他气息愈低:「我不想让自己那样可笑。」 绥绥瑟瑟发抖,不由得抱紧了自己,从前李重骏嫌弃她轻蔑她,她还可以曲意奉承,可是现在,她只想躲避。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0页 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呢? 在东宫的日子太煎熬了,她出于自卫的目的,在心里给李重骏罗织了许多罪名。她一遍遍地告诉自己,这男人薄情寡义,心狠手辣,不是个好人,就算是这样,她喜欢他。这还不算完,现在,又是这个薄情心狠的男人,温柔地缠住她,哀求似的向她表明心意。 绥绥委屈极了:「太子殿下,你到底要干什么!你到底还要拿我去干什么?……你已经有宜娘了,为什么还要来骗我!你当我不知道……」 一语未了,她却觉得肩上一松。 李重骏颓唐把头垂了下去,绥绥吓了一跳,连忙摇撼他,他却直接倒在了地上。 「李重骏!李重骏!我相信你行了吧?你别死啊!李重骏!」绥绥把他翻了个身,探了探鼻息,见分明还有唿吸,只是热得发烫。 他大约是昏了过去。 她想,至少现在,她还不想让他死。 关于宜娘,他还没狡辩呢! 绥绥轻轻地把他扶回大石头上倚好,把他里里外外摸了一遍。 还好,多亏了李重骏是个狡诈的人,去参加祭祀典礼也要在靴页子里藏把小刀。 绥绥握着小刀割下了些洞口内未被淋湿的枯藤,在洞内打成个蓬蓬的窝,走出去之后把那些藤萝整了整,隐蔽住洞口,又搭了几块石头做记号。 她这才去找可以点火的火绒草和刀枪草。 这时候还是深夜,好在雨停了,月亮也出来了,照得天边一片青紫。四周都是参天大树,忽然扑棱一声飞出一只鸟雀的黑影,树叶跟着婆娑作响,仿佛在窃窃私语。 绥绥到这时才真的害怕起来。 方才一直是李重骏开路,挡在她前面。她想到这些,不由得有些难过。她加快了步子往高处攀爬,是从前舅舅告诉她的,从上往下瞧,更容易寻到回去的路。如此一面辨认周围的地势,一面寻找刀枪草的踪迹;遇到石头堆,就在石头下面瞧瞧可有没被淋到的木头。 她一心一意地转来转去,借着月光,虽没找到刀枪草,却遇到一片松林。才下了雨,松树下生着许多松菇,绥绥认得它们,都是可以吃的,于是也凑了过去。她才俯下身,就瞟见不远处矮矮的灌木里发出点点亮光。 绿油油的光。 绥绥先是愣了一愣,像被触动了什么遥远的记忆,腾地跳了起来,大大地打了个激灵。 是狼! 这山下是有官道的,狼轻易不会到这么低的地方来。可那分明是只灰白的狼,把自己藏匿在草木丛里,目光灼灼地盯着她。 绥绥虽然惊慌,却也没有手足无措。 她的舅舅是顶好的猎手,好多年前带着她遇到狼,他就是直直地同它对视,挥着镰刀把它赶跑了。狼是群居的动物,眼前这只的很瘦,毛已经不那么油润丰满,想必有了些年纪,也许就是老了病了,才脱离了狼群。这样的狼也是怕人的,最要紧的是气势上不能输,一定要震慑住它。 她从前可不敢和这种兇狠的野兽对峙,不过李重骏的眼神有时可比狼可怕多了,和他待久了,她也算久经歷练。 绥绥死死握住小刀,也直勾勾地瞪着那匹狼。 要是有火石就好了,狼最怕火了……她嵴背生凉地思索着,就在这时,那狼却忽然卧了下来。绥绥只是跟着舅舅学过些皮毛,也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只好一面继续瞪着它,一面大着胆往后退步……一步,两步,它似乎也没什么反应。 绥绥见不远处有块巨石,打算先退到那后面歇一会儿,养精蓄锐。 然而下一刻,她也不知踩到了什么,脚下一滑,仰面就摔了下去。绥绥骨碌碌滚下土坡,直到撞在一棵树上。她啊啊地一路大叫,惊得树上两只鸟儿都飞了起来……吓到了鸟不要紧,要命的是那只狼见她不见踪影,也腾地站起来,急不可待冲出了灌木丛。 它嗅着地面寻来,一直到两尺外的地方才停下,改做慢慢地向她走来,两只眼睛泛着寒冷的光,她甚至能听见它咻咻的鼻音,涎水滴滴答答地淋在草叶子上。 绥绥吓得都要哭了,什么策略都没有了,连滚带爬地起来,抬手扒着那棵撞她的树拼尽全力一跳。 那只狼竟看出她的意图,立即直直扑过来。不过短短一瞬,绥绥抓住树枝,再一跃,总算落在了树枝上。树枝砸得颤动起来,漱漱洒下叶子上的雨水,像下了雨一样。那只狼血口大张极力咬过来,扑了个空,只吃了一嘴的雨水。 绥绥方才滚下来的时候丢掉了一只鞋子,狼口中的热气就掠过她的足尖。 若不是她腰腹有力跳得快,早被它咬去了。 绥绥后怕得发抖,蜷在树上捂住脚,忍不住大哭起来。 她哭了一会儿,那狼就在底下徘徊着,等她再回神,却见那只灰狼不知何时走掉了,一面走,一面在地上舔着什么。 绥绥才松了口气,心脏忽然又被扼紧。 那方向,是他们藏身的山洞。 一定是她身上的血腥引来了那只狼。她一路来,沾了一路的气味,那只狼见吃不到她,沿着那气息去寻别人了……好狡猾! 果然和李重骏一样。 可李重骏现在还昏着呢。要是被这只狡猾的狼发现了,可要兄弟相残了。想到此处,绥绥心急如焚,可她现在又饿又怕又累,真要是上去和狼搏斗,可真是以命相搏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1页 就为了李重骏? 她才不干呢! 可是过了一会儿,绥绥又抽噎着爬下了树干。 她想起自己拿走了李重骏的刀。他就算清醒过来,身子那么虚弱,没有武器,也只有死路一条。更惨的话,还会被狼吃掉,绥绥想到了一副血肉模煳的尸体,就算李重骏十恶不赦,她也不能看他被吃成这样子呀。 她悄声跳下树来,蹑手蹑脚跟了上去。 鞋子也找不到了,只好忍受着脚下尖利的碎石,蹒跚而行。走了一段路,那只狼还是发现了她,嗖地一转身,喉咙里唿噜唿噜地低叫着,拉开架势盯着她。 狼最记仇的,方才败下阵来,这时看她气喘吁吁,神色涣散,立即眼冒凶光,似乎打定了主意要报仇。 绥绥抹了把眼泪,决定和它拼了。 她没见过人打狼,却听说过,狼是「铜头铁骨豆腐腰」。她从地上捡起一枝掉落下来的长长树枝,两手握紧,啪地一声对着石头勐砸,从中折断,剩下了削尖的一半。 这一下太使劲儿了,她自己也被震得跌到了地上。那只狼见状,立即张牙舞爪飞扑过来,绥绥挺腰滚开,让那狼扑了个空,她手中正抓着木棍似的树枝,见此时机,用全力扔过去,正打在那狼的腰上,却并未刺穿皮肉。 那狼吃痛,昂头嗷呜咆哮着抖了抖身子,卯足了劲儿回身又是一扑。它张开嘴,温热的浓重的腥气扑面而来,远远的天边,东方已经升起了淡青的薄雾,绥绥看见那尖利的犬齿,骨头就好像已经被它咬碎了,浑身都剧痛起来。 她抽出腰间的小刀,蜷起身子保护自己的腹部,用尽最后一力气对着那狼的绿眼睛插去。她闭紧了双眼,厉声尖叫给自己壮胆,然而她的声音很快就被狼悽惨的哀鸣盖了过去。 绥绥吓得又睁开了眼睛。 只听咕咚一声巨响,那狼就摔在了她面前,灰白的脖子上居然插着一支利箭。绥绥大惊,本能的反应竟是翻身滚爬过去,攥着那只箭拼命插得更深些,灰狼剧烈抽搐起来,汩汩鲜血从嘴边淌出来,最终没了动静。 她气喘吁吁,亦瘫软在地上。 这是谁的箭?难道是高骋他们吗? 绥绥脑中一片空白,一心想拔出这根可以防身的箭,可她实在筋疲力尽,拔了两下,眼前一黑,人也倒在了狼的尸首上。 她知道有人带走了她。 他们翻了翻她的眼皮,又去探她的脉搏。不会是高骋,李重骏手下的人不会对她这样粗暴。 李重骏,绥绥都要恨死他了。 都是他,又害她差点死掉。 第七十一章 入宫 绥绥迷迷煳煳地醒了过来。 眼前是虚笼笼的昏黄,帐子垂下来,华丽的织锦罗,钩绣着迷离金线。 她眨了眨眼,心里一坠,一骨碌爬了起来,浑身都酸疼。低头瞧,自己已经换了干净的襦裙,正躺在一张玉床上,冰冷得像是块墓碑。周围疏落落地几样檀木家具,都很大,线条细緻,但并不着重于繁丽,反倒有种冷清矜贵的气势。 有一瞬间她还以为自己回到了东宫。 但她很快发现,这世上还有比回去东宫更糟糕的事。她支着身子看向四周,听见竹帘外女人的低语, 「快去启禀陛下……」 陛下?陛下不是待在皇宫里吗。 绥绥头疼得很,过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这地方很可能就是皇宫。 完了完了,绥绥想,这下可完了,她居然被皇帝的人抓到了!李重骏说是皇帝给她下毒,现在她又把太子捅成那样,皇帝更要治她死罪了! 对了,李重骏怎么样了呢。 就在这时,帘外的人吩咐完了,轻手轻脚地打帘走了进来。绥绥见她果然穿了件淡绿的宫袍,可袍子外竟又披了件粗麻的小衫。 宫里有人死了。 绥绥打了个激灵,连声追问:「这里可是皇宫吗?是、是有人薨了吗!」 宫娥看了她一眼,嘆了口气。手里捧着只茶盏,放到绥绥榻前的梅花案上,一语不发地退了出去。 绥绥嗓子冒烟,却一点儿也没有去喝茶的意思。她像是被当胸打了一拳,心中一阵钝痛,愣愣倒回了榻上,侧身蜷在那里。 一定是李重骏死了。 一定是太子死了,才会让皇宫都跟着披麻戴孝,他受了那么重的伤,一定是他死了。 这个混帐! 她为他受了那么多罪,他却死了。 绥绥喃喃地骂他,眼泪却不由自主流了出来,在鼻樑旁聚成了一个亮晶晶的小水洼。渐渐地,那个小水洼被填满,淌下来流了满面。 她捂住了嘴巴,终于泣不成声。 哭过了一次,她却突然不害怕了。 皇帝想要杀她,那就来吧!就算翠翘没在黄泉路上等着她,她的阿娘也一定等着她。绥绥凑到梅花案前,把那碗茶喝了个干净。过了一会儿,又有披麻衣的宫娥来送吃食,她又把这顿断头饭吃得饱饱的,随时等着送命。 然而她足足好吃好喝了三四天,才有宫人把她带了出来。 在那深广得可以骑马的殿室,她第一次见到了皇帝。 离得太远了,其实她也没有看清他的脸,只是有个黄门说那是陛下,绥绥便跪了下来,垂着头不说话。黄门用尖哑的声音呵斥她:「大胆!见了陛下,还不行大礼。」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2页 皇帝却说:「罢了,抬起头来罢。」 绥绥咬紧了牙,还是一动不动。 「为何不抬起头来,害怕见朕?」 很奇怪,皇帝的声音沉静,并不让人害怕。 殿内黄昏斜斜,裊裊的瑞脑香里有清苦的气息。绥绥余光瞥见他玄青银纹的袍角。她听说的那个皇帝逼死至亲,残杀子嗣,是个不折不扣的暴君。可她抬头,看到的却是个雍容雅致的男人,斜倚座榻,宽大的袍袖随意搭在扶手上,静静晒着一角斜阳。 「陛下是万民之主,小女自然畏惧。而且,小女是罪人。」绥绥磕了个头,挺起腰来,「请陛下赐小女的死。」 一语未了,那檀木屏风后面一阵响动,冲出个人来,绥绥定睛一看,竟然是李重骏! 他他他……他还活着! 绥绥狂喜过后,陷入了更大的茫然,目瞪口呆地看着他跪到了她前面。也许是因为他的伤,他下跪得不太自然,也更瘦了,穿着夏日的轻袍,肩胛骨都浮了出来。 皇帝淡淡瞥他一眼:「九郎,谁让你出来。」 李重骏说:「禀父皇,周昭训出逃东宫,皆是儿臣顽酷所致。东宫巫蛊事发,太子妃亦遭其害,儿臣受小人谗言,以为乃昭训所为,不顾昭训病痛未愈,将其幽囚偏室,每日以敝器送饭食饮水。昭训不堪忍受,为求自保才逃离东宫,请父皇明鑑。」 这都哪儿跟哪儿啊,这真的是李重骏吗! 但绥绥觉得,虽然李重骏胡言乱语,她的的确确是受了委屈,于是道:「是的,陛下,太子待小女不好,所以我弄伤了他,陛下要赐死小女,小女自甘——」 李重骏回头狠剜了她一眼,立即又道:「那日骊山湖上,原是儿臣以利刃威逼,与昭训抢夺之时不慎伤了自己,并非昭训之过失。」 皇帝哦了一声道:「依太子所言,昭训反倒是蒙冤受害的了?」 李重骏坚定道:「是,万般过错,止在儿臣一人。儿臣咎由自取,还请父皇勿要迁怒无辜之人,容儿臣带回东宫好生调教——」 「胡闹!」皇帝也发怒了,「你还要留她?别以为朕不知情,你那爱妾原出身倡优之流,朕破例亲封她昭训,是为使你收敛心思,今日看,反倒误了你了。」 绥绥知道自己大祸临头了。 果然,皇帝随即叫来黄门,下令将周昭训「褫夺封号,赐其自尽」。 绥绥心头一怔,可也许因为她早就知道有这一天,心里反而踏实了。她低下了头,嘆了口气,却听李重骏大叫起来。 「陛下!陛下,万万不可啊陛下!」 李重骏倒像是那个被赐死的,惊慌失措叫着父皇,伏在地上,哀哀恳求皇帝收回成命。 「周昭训……周昭训并无过错……是儿臣,是儿臣……」 结果皇帝更动了大气,恨铁不成钢道:「九郎!看看你自己,成何体统!你可还知道自己是谁!堂堂一国储君,上继宗祧,你与太子妃离心离德多时,还要贤妃来劝和;下守社稷,而今战事在即,你又闹出这么一番荒唐!若非禁军连夜搜寻,只怕现在你已尸沉渭水湖,到今日还一味执迷不悟,不辨轻重,叫朕如何安心把辽东三十万军民的性命交于你!」 说着说着,皇帝竟然哽咽了。 众人见此情形,纷纷跪了一地。李重骏也赶紧闭嘴,前行几步求父皇息怒保重身子。 天吶,绥绥都傻了。 眼前虽是父子吵架,可谁见了不说一声父慈子敬。哪能看出这二人一个杀子,一个弒兄呢。 绥绥这个小戏子都甘拜下风。 她也跟着做出哭泣的样子,吃力地理解着眼前这台大戏,忽然有小黄门来报,说是贤妃娘娘在殿外,欲来看望陛下。 皇帝抬了抬手,小黄门领命去了,不一会儿,便引着个穿黛青宫袍的妇人,头戴珍珠白玉钗笄,簪着一朵素银绢花,施施然走来了。 这个贤妃娘娘,绥绥认得。 东宫巫蛊一案尘埃落定之后,就是这个娘娘来为李重骏和杨梵音说和,她偷偷瞧见过的。 「臣妾给陛下送香薷饮来,见太子在这里,本不该进来打搅,偏才上台阶,就听见陛下念起臣妾,倒忍不住进来瞧瞧。别是父子两个关起门来,说臣妾的不是罢!」贤妃说起话来端庄又温柔,恰到好处的轻笑,像潺潺流水一样滋润,紧绷的气氛也随之松散了许多。 绥绥觉得她应当是和皇帝很亲近的妃子,她行过礼之后就在皇帝身边坐了下来,接过宫娥手中的扇子,替皇帝轻轻打起来。 皇帝冷着脸不言语,李重骏也依旧伏在地上,小黄门拟好了旨令呈上来,贤妃先接过来看了,嘆了口气道, 「九郎也太胡闹了,闹出这么大的事,你不知陛下多忧心!身体髮肤,受之父母,那罪女伤了你的身,就是伤了陛下的心,赐她自尽已是给她体面,就是千刀万剐,也不为过。她的命不值什么,可若你为此心绪不宁,沙场上一步走错,便是伏尸百万,万民遭殃。不仅你沦为千古罪人,连陛下亦要受连累。」 贤妃蹙起了细长的眉:「九郎,你如何担待得起!」 就连绥绥都听出来了,贤妃这话表面上句句针对李重骏,却像是来说情的,歷数杀她的坏处,说给皇帝听。 难道贤妃是被李重骏收买的吗?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3页 绥绥纳闷,看向李重骏,却见他跪在地上,还是一副心灰意冷的样子。 李重骏生硬地说:「儿臣该死。」 皇帝合了合眼,疲惫道:「怎么,太子怨恨朕?」 「儿臣不敢。」 贤妃又嘆了口气。 她起身跪在了皇帝榻下,说臣妾有言进奏,皇帝准许了,她才说:「陛下与太子之事,臣妾本不应置喙。只是此事皆因东宫一妾室所起,也算陛下家事,臣妾如今代行中宫之责调理后宫,有一点微不足道的见识,也少不得斗胆进献给陛下:太子年轻,血气正盛,一时被狐媚之人蒙蔽,也是有的。陛下行雷霆手段,纵是为太子好,可眼下非常时期,紧要关头,若杀了昭训,一来太子心中郁结,于养伤有碍,二来,此事这样闹大了,传入军中,只怕下面以为太子是个徇私枉法的人,乱了军心,就不好了。」 贤妃微笑着顿了一顿,又道:「臣妾觉得,与其立刻赐那罪女的死,不若先不去声张,将其收入宫中,暂由臣妾管教着。再过些时候,太子想开了,自会明白陛下的苦心。等来日平定辽东,大胜凯旋,江山无患之时,再行处置,岂不是更周全些。」 绥绥脑浆子都要烧起来了。 贤妃娓娓道来,她却听得云里雾里。 让她更惊讶的,是皇帝居然默许了贤妃的建议。他收回了成命,让贤妃把她带回明义殿,又下了道圣旨,说是周昭训不懂事坏了宫规,太子妃体弱,便交由贤妃严加管教,学会规矩之前不许再回东宫。 绥绥也因此捡回了一条命。 虽然赐死她的时候她都没有哭,可这会儿心头一松,才发觉的自己背心都湿透了,凉凉贴在身上。 绥绥虽然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却看出来了,眼下的境况,就是她才离开东宫,又被关在了贤妃的明义殿,等着李重骏打完仗回来再处置她。 怎么看,怎么都像她被当做了要挟李重骏的人质。绥绥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自从来了长安,似乎每件事的发展都会大大出乎她的意料。东宫她早就一刻也不想待了,可是皇宫,只会比东宫更危险。 皇帝,是个比李重骏更危险的男人。 然而就算李重骏,她就能相信他吗? 那天在皇帝面前哀哀欲绝的人,绝不是真的李重骏,那他虚弱之时对她说了那些话,就是真的吗。 从明义殿的窗子望出去,天空碧蓝,宽广的屋檐遮去了太阳,斗拱的阴影里斜掠出的一个小小的黑影,原来是只燕子,飞过葱郁的银杏树,飞过白壁丹楹的宫门,飞到蓝天里去了。 绥绥依然独坐在紧闭的窗前。 她很是惆怅,可惆怅了没两天,她就发现了一件大事——翠翘给她的那块玉佩不见了! 其实自从在宫里醒来,她就再没看着它了,只是前些日子心里惊慌,一直没有留意。她明明用红绳系在脖子上,从湖里爬上来的时候还在的,怎么找不到了呢。 第七十二章 真相 绥绥在明义殿的日子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贤妃待她挺和善。她有点像太子妃,会招她一起吃茶,让宫人烤点心来吃,然后在吃点心的时候问东问西的。 经歷了太子妃,绥绥也有了经验,能含煳过去的一概含煳过去。问到她的身世,她只推说小时候的事都不记得了,自从记事起,就已被卖到了戏园子里。 不过太子妃每次看她的时候都很自然,贤妃却似有似无地盯着她,像从她脸上看出什么一样。 看吧,皇宫里的人果然比东宫还奇怪。 绥绥本来还想问问那块玉,看贤妃这么可疑,也不敢开口了。 有的时候贤妃还打听东宫的状况,譬如在吃云片糕的时候问她:「太子和太子妃近来还和睦吗?」 绥绥心想,贤妃也不是没看着李重骏那天情窦初开般的羞涩笑容,还问她干什么呢。她咬着云片糕含煳道:「太子妃娘娘的住处离奴婢太远了,奴婢也不知道。」 她也真是倒霉。她说不知道,老天爷就决定让她知道知道。 又过了两天,就是中元节,也就是民间的鬼节。这天阴阳重合,是传说中一年当中唯一一天地府门开,百鬼夜行的日子。这在宫里是个大日子,不仅意义重大,而且很有趣,因为皇帝要大开排场做法事,祭奠那些死去的人。 法事在上林苑,那里有条长长的河,蜿蜒流出长安,太常寺的人一早在那里河里点上无数荷花灯,灿若繁星,随波荡漾,但这并不是那一晚的主角。真正让人嘆为观止的,是纸煳的一只大宝船,就像皇帝游湖的船那样大,那样精緻。船舷,桅杆,琉璃瓦,垂花捲帘,都和真的一模一样。不过船上不能坐人,而是堆着无数祭品,宫人在船里点上火,就把它推到了湖中,船摇摇摆摆地行驶出去,火也越烧越大,等到月至中天,湖心已经燃起了熊熊大火。据说这是阴门大开的时节,此时若是颳风呢,就意味着死去的阴魂已经得到了这些祭品。伴随着浓烟滚滚,漫天锣鼓啸声,那条船亦香消玉殒,散成一股青烟,消失在了天际。 人们从高台上看去,十分壮丽。 自从东宫的巫蛊案发后,卢皇后就被废了,如今就是贤妃主持后宫。 这次的中元节,也是由她来操办。 后来绥绥才知道,前几日宫里披麻戴孝,是因为新死了一个老太妃。老太妃抚养过皇帝,所以特别受尊敬,这次中元节,她的祭品也是最多的故人之一。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4页 绥绥觉得贤妃特别会做人,谁也不得罪,皇帝让贤妃教导她,贤妃就严格地管束她,从来不让她踏出殿门半步。 可中元节这样的盛会,又是去上林苑玩,谁都想去凑热闹。贤妃就给绥绥派了个小差事,让她领着几个宫人去给老太妃放莲花灯,如此名正言顺地随行。 但其实,绥绥很是兴致缺缺。 尤其是看到了李重骏和杨梵音之后。 那晚她同五个女官一起去放了灯,走上望仙台给贤妃復命。晚上的筵席已经开始了,正南自然是皇帝的御榻,宫娥轻裙缓带,捧着琉璃食具姗姗而来,每上一道,便由太子念出这道菜的名字,然后太子妃再说两句吉利话,方呈到皇帝案前。 她看到了李重骏。 他和太子妃侧立御榻两侧,一唱一和,宛如一对金童玉女,为皇帝备好筵席,这才退到下首的席间。 杨梵音的鞠衣拖着长长的裙摆,慢慢走在李重骏后面,李重骏察觉了,忽然站住,回身伸出了手。 杨梵音愣了一愣,微笑着把手交给了他。 绥绥也不知道她为何会看得这样清楚,就在那一刻,清楚看到李重骏那只瘦长的手,骨节分明,青筋隐现,紧紧地,完全地握住了太子妃纤细的手。 他们徐徐并肩走下了台阶。 落座以后,李重骏的第一筷子还夹给了杨梵音。他看着他的妻,灯影映着他白璧无瑕的脸,映出一种似是而非的浅笑。 杨梵音垂眼看着盘中那块油腻到难以下咽的炸羊肉毕罗,淡淡道:「多谢殿下。」 李重骏弯唇道:「都吃完它。」 杨梵音咬牙微笑。 不过绥绥已经没去看了。 她走出帷帐,李重骏看到了她,愣了愣,挑起了眉毛。绥绥却当没看见他,径直走到贤妃身后禀报,随即便退了下去。 绥绥走下望仙台。 晚风吹起她的裙角,她心里钝钝的,有点难过,又有点想笑。游离着下了台阶,坊门外好多人围着看道士放焰口,火光四溅,十分热闹。可她一点也不想看。 就在坊门底下,她遇上了贺拔。 他应当是随着太子府的人来的,绥绥想起上次见贺拔还是在长安街头。她背着他从鼓楼逃跑,不免有点尴尬。 正打算熘走,贺拔竟然叫住了她。 「娘娘。」他说。 「啊?」绥绥道,「哦,怎么啦?」 他低声说:「娘娘今日,一定要万事小心。」 绥绥没有听懂,还以为贺拔也看出她被当作了人质,便笑道:「嗳,多谢你,贺拔。你也要小心,李重骏他可不是什么好东西——」 「娘娘,不敢任性乱说——」 绥绥却偏说:「我比你知道他。他这人心狠手辣,心术又多,你看他从前是怎么对你的。」她嘆了口气,「都是我连累了你。」 贺拔顿了一顿,收回了行礼的姿势,忽然低低道:「是属下对不住娘娘。早知有今日,属下便不会骗娘娘从永乐门出城,再禀报给殿下了。」 绥绥大惊:「什么!」 「殿下忧心娘娘,属下亦忧殿下之忧,见娘娘执意出城,如今时局动盪,不能坐视不理。不想,倒让娘娘……」 绥绥满心茫然,更不能理解贺拔提起李重骏时敬虔的语气。她问他:「太子那样欺负你,你就不生气吗?」 「属下不敢。」贺拔顿了顿,「亦不愿。」他的声音更低了下去,在鼎沸人声中听不清楚,绥绥不得不走近了些,听他说, 「其实……属下的父亲是疏勒人,他不仅是疏勒的人,更是,更是疏勒的王子……」 绥绥怔住了。 「疏勒亡了,亡于高句丽的屠戮……属下和娘娘说,不知自己到底算作中原人,还是疏勒的人,可属下身上流着父亲的血,就不得不替他报仇。属下能入太子幕下,已算是一步登天,为太子效力,不为别的,却是为了有朝一日踏破辽东,血债血偿。如今随太子征战,不论成败,已是得偿所愿。娘娘说自己最了解殿下,可属下觉得,殿下的苦心,娘娘未必都明了。」 绥绥看了贺拔好一会儿。 她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阴暗的角落里,地上的两道影子离得很近,绥绥却像是从很远的地方看着他。翠翘是这样,贺拔也是,绥绥总觉得她已经很了解他们了,到最后才发现,他们来自于完全不同的道路,担负着完全不同的使命,不过结伴走过一段。 忽然,他们两个的影子间又多了一道。 绥绥抬头一看,竟然是李重骏站在不远处的门槛外,脸色难看极了。 她立刻不想待在这了,转过身就要钻到人海里去。 「站住。」 李重骏冷冷地叫住她。 绥绥看见他就气不打一出来,虽然稍稍站住了,却没有转回身去。 李重骏又没好气道:「给我过来。」 绥绥懒得理他,抬步要走,却被李重骏抢步拽了回来。 「你聋了?我让你过来!你和他有什么好说!」 「干你什么事!」 他肯定生气了,力气大得吓人,绥绥都撞在了他胸前,撞得眼冒金星,她低叫道:「离我远点!」 她越是叫,他的力气就越大,贺拔已经悄然退下了,李重骏一手捂着她的嘴,一手扯着她拖进那黑洞洞的花木深处,远离了热闹的人海,到了一处偏僻的偏殿。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5页 只有两个小黄门守在那里,看到他们,都吓了一跳,其中一个走上前,还没行礼叫太子,就被李重骏踹在了地上。 另一个也被跟着的侍卫赶了出去。 殿门紧闭,绥绥下死力气咬在了他手上,李重骏吃痛,一把将她甩到榻上,剑眉都要拧在一起:「又生气了?为了杨梵音?你是不是傻!」 绥绥一骨碌爬起来,站在榻上冷笑道:「我当然傻,你聪明,聪明极了。太子殿下果真打得好算盘,你在皇帝跟前演戏,把我拖到皇宫当人质,你们在东宫两个相亲相爱。这下终于没有碍眼的了,一箭双鵰,你做梦都能笑醒了吧!」 「你——」李重骏咬牙切齿瞪着她,半天才说出话来,「你还有没有良心!若不是你在山上乱跑,何至于有今日!」 「我乱跑?我没良心?我真没良心就不管你了!」 李重骏气笑了:「你还管我,你管我什么了?」 他竟然不知道!绥绥把她遇到那头灰狼的来龙去脉,添油加醋地讲了一遍,越说越觉得自己委屈,哽咽道:「你还派我的不是,我我,我——早知道就让那只狼把你吃得骨头都不剩,省得我现在受你的欺负!」 李重骏怔了怔,忙拉过她查验:「你伤着没有?」 绥绥一把打掉他的手:「要你管!」她偏过头去,白眼都翻到天上去了,「太子殿下快请走,回去找你的宜娘去吧!」 「宜娘?」李重骏怒气沖沖,又紧皱着眉,不可思议地看着她,「你胡说八道什么啊!」 看他这样理直气壮,绥绥更生气了:「我胡说八道什么了!我亲眼看见的,那些你珍藏的帕子笛子,夜夜睹物思人,我都知道!上面一样样绣的全是宜娘,你欺负我不认字么!」 李重骏看了她一会儿,从惊讶变成了茫然。可很快,他就像是明白了什么,竟忽然笑了起来。 他凑到她跟前,挑眉道, 「嗳,我说,你总不会……一直以为我喜欢杨梵音吧?」 他忽然反客为主,倒让绥绥措手不及:「我——」 「你逃跑,是因为吃醋?」 绥绥大惊:「胡说!我没有!」 「好好好,你没有。」 可他笑容愈深,简直像在看她的笑话,绥绥气得跳脚:「你笑什么笑!谁会吃讨厌的人的醋啊!我都告诉你多少遍了,我讨厌你——啊——」 一语未了,她整个人天旋地转,回过神来,已经被李重骏按在了榻上。绥绥又惊又怕,连连挣扎,可李重骏忽然甜言蜜语起来,连哄带骗的,还伸手来解她的衣袍。 「你——你你干什么——你住手!——」 他手可真够巧的,一只手按着他,另一只一勾一拽,轻易就解开了她的腰封。 绥绥本来心烦意乱得要命,这时也都吓没了:「你疯啦!这是在上林苑呀!外面都是人,还有皇帝——」 李重骏真是疯了,他俯下身来亲吻她的颈子,眼里有种恨恨的微笑。绥绥惊慌失措,把手伸向了枕边胡乱摸着。 榻边有一只香炉。 绥绥握了握,沉甸甸的,应当是黄铜。 她还没吃饭,力气不大,可是这么个铜块砸到人的太阳穴上,也是能砸晕的。绥绥胡思乱想着,襦裙和内衬的小衫竟已经纷纷落地。 他们果然是太久太久没有做过这样的事,那硬烫的东西打在她的肚皮上,她就像受了炮烙,大大地打了个哆嗦。 他咬牙又嘆气。 她也咬紧了牙关,一面假意挣扎,一心谋划着名如何动手——等他入到底,一定是他最分心的时候。 李重骏看着她,眼尾泛红。 她知道,她的脸一定更红。 她觉得羞耻,又怕失去下手的机会,心一横,把手环着他的颈子,忽然撑起身吻他。 李重骏顿了一顿,一把将她推在床头的织锦屏风上,热烈地吻了回来。 趁着唇齿纠缠,绥绥一鼓作气,摸索着抄起那只小铜香炉,就向他的额头打去。 这一下子,拼尽了她的勇气,一定够狠了。 可是,就差那么一点儿,李重骏竟忽然伸出手,一把地拽住了她的手臂。 绥绥的心蓦地一沉。 怎么会!他的脸分明还埋在她的颈窝里……这人脑后长眼么! 绥绥还在不可思议地呆愣着,李重骏已经缓缓抬起了头。他喘息着看向她,脸颊仍留有微红的情慾,眼神却淡薄寒冷。 「一个伎俩,想骗我两次?」 他轻笑,攥着绥绥手臂的手却已经青筋暴起, 「绥绥未免太看不起我。」 第七十三章 放手 绥绥想,她是完了。 从来行刺失败的刺客,能有什么下场? 她正心乱如麻,李重骏一把拨下她的髮钗扎在织锦屏风上,绥绥忙闭上眼偏头躲避,却忽觉髮根生痛。 「啊——」 她惊声尖叫,才反应过来,他竟然钉住了她的髮髻。 「又要逃么?」他冷笑着为她判下刑责,「我早说过,绥绥,别想让我放手。」 暗夜的晚风来来回回,帷帐飘飘摇摇地散开,拢住了绥绥雪白的身体,又如潮水般褪去,她挣扎着想要逃离,可鬓髮钉在屏风上,两只手都被李重骏钳制住了,遑论那弯萧紧紧勾住她,她进退不得。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6页 李重骏衣衫不整,中单下的胸膛许多血口子,腰部缠绕的白纱亦时隐时现。 她才想起来,他身上还有伤。 绥绥心生一计,也顾不得许多,曲起一条腿就冲着他的腰腹而去,李重骏一时无法避让,正让绥绥踢在伤处。 「呃——」 李重骏没说话,可听他那一声闷哼,一定很疼。 他眉目痛苦,整个人弯腰后顿,绥绥抓住机会挣脱了双手,忙拔下屏风上的金簪,身子却也被李重骏带了过去。她人重重跌到他身上,绥绥撞得魂飞天外,险些一口气上不来。 再一看,李重骏被她压在身子底下。 他冷峻瞪着她,可是面色薄红,耳朵也是红的。 他似乎也觉得丢脸,喝道:「起来!」 绥绥见他腰上的白纱已经浸出了血痕,显然,他的伤口裂开了。绥绥试着提了提腰,却见身下正绞杀得难捨难分。任何一点摩擦都能引起她的颤抖。 她索性放弃了,身子向前,两只手叠放在李重骏腰腹的伤处,竟撑着那流血的伤口自己耸动了起来。 「太子殿下……我就不起来……你要怎么样?」 绥绥压了一手的血,看着都疼死了,李重骏颈子上的青筋都暴涨了起来,他一把拽住绥绥的手臂,脸颊通红,却只是狠狠看着她。 绥绥以为他已经疼得没了力气,只能被她压制,愈发无所顾忌。她骑在他身上,像驾匹野马,并不好驾驭,起起落落,让她失声尖叫。 再看李重骏,衣袍半落,露出一片健瘦洁白的胸膛,手肘撑地,又全身使力,愈发撑得筋骨分明。 他咬牙看着她,还是那双孤狼的眼睛,可一旦被她压在身下,似乎就有了种虎落平阳的脆弱之感。 绥绥痛快起来:「嗯——堂堂太子殿下这个样子……可叫万民百姓怎么看您呢。」她抿嘴笑,「殿下在太子妃床上……不会也是这样吧?」 李重骏冷冷看着她,忽然抬起了下颏。 「她是妻,你算什么东西。」 他似笑非笑:「暖床的玩意?」 绥绥像一把刀插在心上,首先是不可置信。虽然她知道不过是这么一回事,可李重骏亲口说出来,还是让她手足无措。 她慌慌张张地要从他身上爬起来,要爬去榻边捞衣裳,他却又一把拽住了她的脚踝。 她叫:「你,你放手——」 绥绥奋力挣扎,李重骏竟然翻起了身,他摇摇晃晃,重新把她拉回了他身下。 他看不起她,却还要这样,绥绥恨得颤抖,见挣脱不过,抽出一只手来,狠狠打在他脸上。 这次他没有躲避,结结实实地挨了个血腥气的耳光,他竟还笑了:「我就不明白了,我怎么求你哄你,说喜欢你,你全当耳旁风;骂你一句就记得牢牢的?还是说——你真觉得自己是个暖床的玩意?」 他没有再次束缚她的双手,只是又冲撞上来,绥绥颈背拱起,纤细的颈子像浅浅的一弯月亮。 她痛爽呜咽,尖声骂他:「李重骏,你不得好死!」 「好好……我不得好死,我既不得好死……你能不能可怜可怜我?」李重骏不管她的抓打,扳过她的脸吻她,「我喜欢你,绥绥,我喜欢你……」 他喘息低沉:「没有杨梵音,没有任何人,从来没有,我只喜欢你。」 第七十四章 我喜欢你 绥绥浑身颤抖,恨得要骂他,李重骏却像早已料到了,提早一把捂住了她的嘴。 绥绥一口气没喘上来,呜呜哀叫着着感受那一股洪流,洪流结束了,李重骏却还是抱着她。 绥绥憋得无力反抗,含煳不清地说:「放开我!」,他稍稍松开手,她大大地喘了口气,立刻恶狠狠地道:「李重骏你个——」 啪的一声,他竟然又捂上了她的嘴。 李重骏挑眉,似笑非笑地说:「嗳,你打也打了,骂也骂了,能不能说点好听的来?」 绥绥惊吓地瞪圆了眼睛。 他说:「比方说——我都和你了这么多遍我喜欢你了,礼尚往来,你也回我一声,怎么样?说一句,我就……」 但他低头看着绥绥,自嘲地笑了笑,没有说下去,转而轻轻吻了吻她汗湿的额头,嘆气道, 「真的,绥绥。我总想对你好些……可是,不知为何,永远都是这样的收梢。」 他松开了手,绥绥觉得应该要和他大闹一场,他却拉起她的手,沾着快要风干的血迹,在她的手心写下一个字。 绥绥认得,是宜。 「这是我母亲的小字。」 李重骏顿了顿,缓缓地说, 「她死在十五年前,只留给了我那些东西。」 绥绥愣了一愣,忙抬头看去。 他竟然微笑着,声音很轻。 「她原本是上林苑训马的宫人。」 宫殿僻静,喧闹离得很远了。窗棂上爬着月光与苍翠的藤蔓,在这个暮夏的夜晚,平淡到了极点。也许在那瑰丽的宫廷,一个女子的消亡本就是再寻常不过的事。 绥绥没想到李重骏会和她说起从前的事,一下子就听住了,也不闹了。 他说:「我在上林苑长到六岁,跟着母亲,从未见过皇宫。母亲死后,他们才把我带到宫城里去。那时的太子是崔皇后的养子,可我想出人头地,想从父皇那里博得一点皇恩眷顾,好让阿娘的棺椁,挪到殡宫不那么拥挤的地方。」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7页 「十三岁时我在春狩上独杀了一头狮子,正谏大夫说了句「魏王类先帝」,可是转年,皇帝就把我流放到了凉州。」 他终于皱了皱眉:「君威难测……至少最初的时候,我不明白皇帝的用意。流放的宗亲,一向不会有什么好结果,薛王,就是三皇子——你也许已经不记得了。皇帝名义上将他贬谪巴蜀,他才离开长安,便在驿站被逼自尽。」 绥绥倒吸一口凉气。 他淡淡说了下去:「初到凉州的那几年,我习惯了把阿娘的旧物放在枕下,才不至于一夕数惊。」 「我一直觉得,能有两件旧物依傍,已经是难得的事……直到那些晚上。」 是那些被软禁在魏王府的夜晚。李重骏没有明说,绥绥却听懂了。他看向窗外:「你伏在我的怀里呓语,我才忽然觉得后怕——从前在凉州的日日夜夜,那样冷清,我究竟是怎样挨过来的。」 绥绥疑惑道:「……呓语?」 李重骏无奈:「就是说梦话。」 绥绥惊了一惊:「啊?那我都说什么了?」 李重骏仰唇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绥绥生怕流露了自己的心事,一下子红了脸。她连忙追问,他却再不肯说。 又有什么好说呢? 她念叨的不过是些琐碎的事情,他的伤,他的药; 生死剎那,一刻比一刻危险,可她惦记的,只是他的伤,他的药。 绥绥见他不说话,又羞又恼,可他才把身世告诉她,听上去那么惨。尤其是他六岁的时候阿娘就死了,她也是六岁没了娘,推己及人,她都不好意思生气了,只好说:「那太子妃——」 李重骏合了合眼,平平道:「她小名的确有怡,怡怡如也的怡。」 怡怡如也又是个什么东西……绥绥又难住了。 她想了想,终于找到一处破绽:「之前你说是皇帝要害我,既然你说不喜欢太子妃,又为什么要替她洗刷冤屈?」 第七十五章 一石二鸟 提起太子妃,绥绥重新理直气壮了起来。 她挑衅看着李重骏,恨不得问得他哑口无言,可李重骏真的哑口无言了,她又有点着急。 他终于说:「项庄舞剑,意在沛公,皇帝投毒害你,本意却是嫁祸杨梵音。此次辽东战事仍由我与杨二领兵,比征讨乌孙宏大得多。那时不过人马数千,这一次,却是徵调天下兵马。他如何放得下心?」 绥绥没想到,怎么突然说起打仗来了。 李重骏笑了笑:「皇帝知道,杀了你,我一定要肝肠寸断。嫁祸给杨梵音,一则使我与杨家结怨,二来,我一旦扬言废她,皇帝正好出面安抚,救她于囹圄,令杨家感激。一石二鸟,皆于他有利。」 他没有说喜欢她,绥绥却像被针扎了一下。 她极力抵抗心里的异样,看着李重骏,慢慢道:「所以,那些纸人也是你做下的?太子妃床下的,还有你床下的……为了引诱人怀疑太子妃是被人陷害,以此彻查,然后……」她想起那件事的结局,是下毒的梅娘供出了皇后,「还有皇后!皇后也是被你陷害吗?」 李重骏似乎有些疲惫,他说:「绥绥,有些事,你不必知道……」 但绥绥一定要听。 过了好一会儿,他倚倒在了屏风上,慢慢系回袍子,讲给她听。在绥绥听来,简直像天方夜谭。 他告诉她,是他离间了梅娘与皇帝,再指使梅娘翻供去指认皇后。 三堂会审,铁证当前,这个皇后,是无论如何也做不下去的了。在外人看来,只会觉得卢皇后自作孽,他们却不知道,这次她真的是冤枉的;而在崔卢看来,这一切都是皇帝的设局,是皇帝撕破了仅剩的表面平静,彻底向他们宣战。 君要臣反,臣也不得不反了。 眼下的辽东战事,表面是为了征讨高句丽,实际上真正的目标却是崔卢。 打仗是最能赚钱的事业,虚报军饷,私贩军械,可以抽油头的地方多了。世族一直在暗中资敌,陇西贵族通西域,崔卢通高句丽。承平年月,通敌可以弄钱,要打仗了,更可以藉此由头造反。崔卢已经为此筹备了许多年。 皇帝本不想这么快打仗的,可是卢皇后的废黜加速了这一切,高句丽陈兵压境,皇帝也别无选择了。 绥绥听得目瞪口呆。 她想起贺拔对她说,辽东将要和高句丽打仗,她却不知道,这场战争背后还有这许多因果。 她更不知道,是李重骏一手促成了它。 李重骏这次没有再文绉绉的,他平铺直叙地说给她,虽然不像说书先生那样故弄玄虚,里面又没有鬼,绥绥却觉得嵴背生凉。 这个故事里,有父亲,母亲,儿子,媳妇,他们本该是一家人,可从头到尾,都看不到一丝温情。 如此可怕的世界,父亲可以杀死儿子,儿子可以构陷母亲……李重骏说完了,脸上一点儿表情也没有,仿佛司空见惯,早已经麻木了。 他眼神空洞,看上去很可怕。 绥绥不自觉地往后缩了缩。 李重骏摸摸她的头髮:「世上的人,从来只知道权力的好处,就算粉身碎骨,失去所有爱恨,也要飞蛾扑火般靠近它……可是绥绥……在凉州的时候,你忙忙碌碌,东填西补,所求不过那一点钱,安养你的姊姊;没想到,到了长安,见到了东宫一切,你想要的,竟然也还是安养你的姊姊。其实你做的那些事情,我都知道。我看着你团团转转,燕子衔树枝似的,一点一点,为在意的人筑巢,外面下着黄金的雨,你却看也不看一眼……怎么会,简直不可理喻。不是随时会刀剑相向的所谓亲人,不是忠于主人的僕从,你只是一心赤忱地想要留住你的朋友。」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8页 他顿了顿,忽然笑了,只是笑得有点悲哀, 「我时常想,这样纯粹的感情——哪怕不是爱,若也能分给我一点,就好了。」 「你说得对,我只会用权势欺负你,可是,绥绥。」 李重骏的声音低不可闻, 「除了这太子之位,我一无所有了。」 绥绥久久震动着,嘴唇都被自己咬破了。 他的手慢慢挪到了她的肩膀,似乎是想把她揽到怀里。绥绥却没有动,而是抬起了头,看着李重骏。 她从来没有这样惧怕说话,好像一旦开口,就会暴露她的心思。 她说:「我……」 李重骏眼底浮起一丝希冀。 「我……」 就在这时,廊下忽地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便有人在殿外叩门。 「殿下!殿下!出事了殿下!」 绥绥吓了一跳,赶紧捞起衣袍穿上。她这才发觉李重骏早已经穿好了袍子。他立刻翻身下床,一拉幔帐就去推开了殿门。 她手忙脚乱繫上了衣裳,也跑到了门前。 是高骋,气喘吁吁地重复:「不好了,殿下,出事了,陛下正四处传您——」 绥绥急道:「出什么事了!」 然而高骋看了李重骏一眼,没有说下去。 「快说呀,出什么事了呀!」 绥绥正着急,李重骏却忽然转过了身,以一种极低极低,只有他们可以听到的声音说:「等我。」 绥绥怔了怔。 「你说得没错,皇帝留下你,就是把你当做了人质。他最怕的两件事,其一是杨家与我联手,其二,便是我来日不肯交还兵权。不过,你不要怕。」他俯身贴近她的脸颊,笑了笑, 「做个好梦,绥绥。」 绥绥察觉到了不对劲,在茫然中叫了一声:「李重骏!」 他却先一步跨出了殿门,从外面紧紧闩上了它。 「你去哪里!发生什么了!太子殿下——李重骏!高骋!放我出去!」绥绥下意识地觉得自己又落入了另一个圈套,她砰砰地砸着沉重的殿门,满头是汗,「李重骏!李重骏!」 他们已经走上了飞阁,那唿叫在身后的暗夜里渐渐地远了,听不见了。 疾步走过飞阁的栈道,李重骏仍在整理他的革带,上面蹭了些斑斑的血迹,已经凝干成了暗红色。高骋无言地看了看,李重骏只摇摇头道:「不碍事。」 他神色凝重:「怎么样了。」 高骋立刻道:「皆按殿下计划进行。」 飞阁凌空而建,接通宫殿,从上面眺望,可以远远看到西北混乱的火光。宝船早已经烧完了,那点点火光急促地移动着,显然都是举着火把的人,夜风吹过来,隐隐可以听见厉声的叫喊。 高骋道:「犬台宫与虎苑的闸门皆被打开,法事声响惊动了畜生,夜里黑,逃窜下山才被发觉。赵将军领着神武军抵御,不敌。」他顿了顿,「陛下急招众皇子护驾,曹王已经领命去了……」 李重骏没说话。 他垂下眼睛,掩盖眼底那一丝讥诮的笑意。 第七十六章 生事 「来人吶!高骋!来人吶!」 绥绥仍砰砰打着殿门,沉重的朱门在黑暗中像泼着凝干的血。见无人回应,绥绥索性冲到窗前扯开了窗纱,趴在窗前正欲大叫,却被眼前的情形震住了。 西北方浓烟浩漫,遍山火光愈烧愈烈,如同岩浆奔涌,映亮了大半宫城碧色的琉璃瓦,映得天边一片赤金。 是山上着火了吗? 她不仅震惊,更隐隐觉得不安。 他们离开时的样子很奇怪,高骋欲言又止的,李重骏更是一点儿也不慌张,还笑着同她道别,那松闲的语气,好像把她关在这里也是他的筹划。 他到底又在耍什么花招? 她想着,忽听见隐隐噼里啪啦的锐响,仿佛利物击打刺穿了硬物。绥绥循声看去,只见那渺茫的火光里一道道细长的划过,纷纷砸在殿宇檐嵴上。 竟然是箭矢! 箭如雨发,越来越紧,织锦似的夜空像被割裂成一席破布,在夜风中颤抖着。 绥绥心里发怔,忙藏到了窗槛下躲避流矢。什么也做不了,她只能等待着,等待殿门被打开,等待李重骏来找到她,然后再一次向她解释这一切,解释他的苦衷。 不知过了多久,殿门真的被打开了。 进来的却不是李重骏。 是阿成!不管是谁了,只要是李重骏的人,绥绥便像看见亲人一样。她爬起来扑过去,不等他开口,抓住他的领子大声询问:「发生什么事了!」 阿成本来是很松快的性子,此刻却神色凝重。他很快带走了绥绥,她所在的宫殿偏僻得很,外面都是竹林下的羊肠小路,竹叶簌簌作响,有种寒夜的冷气。绥绥一直被带到宽阔的御道上,才看见许多穿绿的宫人跌跌撞撞迎面跑来。 他们个个蓬头散发,大声叫嚷着,有的手里还拿着剑戟之类的武器,映在身后漫天的火光里,脸庞也闪着橙红的光。 绥绥听见有人大叫:「贼人!有贼人造反!」 她急得要死,大声问阿成:「造反?是谁造反!」 阿成用一件罩袍裹着绥绥,径直顺着御街快步走去,也不知要走到哪里,一路断断续续给她讲了个故事。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9页 绥绥这时才知道,就在她和李重骏在床上打架的时候,外面发生了多么可怕的事情。 上林苑的山上本养着四海万国进贡来的珍禽勐兽,今晚却不知何故逃出闸门跑下了山来。它们被这人间极致的繁华与喧嚣惊怒,搅乱了中元大典。 大内神武军的领头赵将军在护送皇帝时被狮子咬伤,神武军虽勇勐,可群龙无首,一时竟抵御不及;而那些驯兽的宫人手中没有武器,亦无法控制发疯的野兽。 皇帝只得下令放火烧山,烧死仍在山上的畜生。 皇帝招来众皇子护驾,却并没有把兵符派给太子,而是给了最先赶去的曹王。这位曹王也是个卧龙凤雏,竟然用兵符命人打开武械库,分发武器给宫人,让他们自行捕杀逃散的勐兽。 然而今夜的上林苑竟有逆贼混入宫人之中。他们拿到了剑戟,不仅不护驾,反倒对着神武军大开杀戒,更有甚者,甚至闯入望仙台,意图弒君谋反。 这样天大的罪名扣下来,众人都吓得魂飞魄散,生怕自己也被当成叛党,无头苍蝇似的四散逃离。 绥绥也六神无主,忙说:「那我们躲回那偏殿里去不好吗,那里还算安全,这又是要到哪里去!」 阿成只是拉着着她快步走:「姑娘别管了,跟我走吧。」 恍惚间,忽听马蹄声轰隆隆地涌来,绥绥看见许多飞驰的骏马从御街的尽处奔来,扬起的尘土里有菸灰的呛人气息,他们勒住了马,领头的竟然就是李重骏。 他换了身明光铠甲,并没有带头盔,只是去掉了繁复的金簪金冠,又换回了束髮的红锦带。 跟随他的侍卫里,有人替他大喝:「站住!太子殿下在此,你们做什么!」 御街上的众人吓坏了,纷纷跪了一地,哭诉他们是听了曹王殿下的话来领取武器,并没有半分不轨之心,更不是叛党。 李重骏急召来看管武械库的门侯,让他递上曹王传来的兵符。他攥着兵符思量片刻,随即传了两个神武卫来嘱咐,命四处的宫人们五人一堆,互相监视着,先将手中武器归还库内,只拣出弓箭来等待命令押送前线。 神武卫领命去收缴兵器,不过半刻,就有两人趁人不备要逃脱,被其他的宫人制服禀报给神武卫,神武卫忙绑了那两人送到李重骏面前。李重骏看了一眼,并未多问话,立刻让高骋把那两人斩于马下,溅了一地的血,又随即赐了钱帛给发觉的宫人。 李重骏命把人头高高悬在御街的一处门楼上,在马上呵令, 「贼人作乱,自与你们无干,此危局时刻,有功者赏,欺而私藏者罚,若有一人行不轨之举,则五人皆立斩不贷!」 他的声音不见得多高,却响彻了这一条长街。 绥绥从没见过李重骏这样有侵略性的声音,仿佛站在擂战鼓的高台上,下面是几万里沙场般的荒原,苍劲的夜风浩浩吹过,他束髮的红锦带飘扬起来。 他目光灼灼,坚毅中又带着几分冷漠。 绥绥上一次看到李重骏如此打扮,还是在陇西漫山遍野的月光下。她此刻看着他,就好像看到了曾经的魏王,看到他引兵三千,与乌孙鏖战的情形,异常地害怕,又异常地心安。 四周的宫人卫卒似乎也镇定了下来。 他们本来人心惶惶的,也许是被太子这一番赏功罚过震慑住了,都顺从起来,诚服地应个不住。李重骏蜻蜓点水般看向绥绥,绥绥的心提到了嗓子,不知该如何回应,可他的目光很快掠去了。 李重骏并未多停留,平復了御街的混乱,随即策马而去。绥绥看到他挽起缰绳之后对阿成微微颔首,像是褒奖他完成了某项任务。 等收缴完了武械,神武卫也疾驰而去,阿成趁乱带着绥绥熘出最近的长乐宫门,他们行行躲躲,找到一处僻静的门楼藏了进去。 绥绥见暂时安全了下来,立即抓住阿成,小声问他:「太子为什么要让你带我出来?今日发生的这些事,他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她就是再傻,也看出了李重骏和这场意外脱不开干系,可李重骏是为了什么呢。 难道是他想造反……绥绥被自己的想法吓到了,但是不对呀,是曹王分发的武器,李重骏又不会提前知道…… 阿成倚在门槛上,拔了一根草衔在嘴里,阖着眼装没听见。 李重骏凉州时的那拨侍卫里,阿成最像他了,总是一副讨人厌的闲散样子,后来别的侍卫都叫她娘娘了,只有他仍叫她姑娘。 绥绥一点也不想当昭训,他叫她姑娘,她总是很高兴。 可现在她看着他这装死的样子就气不打一处来,一直追问,一直追问,阿成也许是烦了,也许是怕人听见,终于翻身坐起来,沖门楼外努了努嘴,低声说:「姑娘知道他们在干什么吗?」 绥绥扒着门槛往外看,见很远之外,许多神武卫封锁了长乐门,正在城门下巡守。 绥绥道:「他们把长乐门锁上了。」 阿成道:「不错,他们还把上林苑内围的其他城门都锁上了。」 绥绥不解道:「为什么?皇帝不是还在里面吗,这样多危险啊。」 阿成耸耸肩:「陛下早就离开上林苑的内围宫城,远远移驾到东南边的建章台去了。」 他看着绥绥满脸茫然,又道:「造反一事,始发在军械库附近,一直延伸到望仙台,都在内宫城里,只要把城门一关,便可以把大多反贼关在里面。至于建章台,那是上林苑最高的地方,居高临下地射箭,可以百发百中,便是有零散的贼人或勐兽逃逸出来,也能轻易射杀。」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0页 阿成说,皇帝安顿了下来,随即就下令将内围封闭,留太子领兵在围城内捕杀野兽与反贼,等待北衙军营赶来支援。这样内外夹击,一定胜券在握,可以瓮中捉鳖。 至于围城内的人,多少有些要他们自生自灭的意味了。 他又说:「殿下也没想到皇帝要关闭城门,所以把姑娘关在殿里。现在内围这么危险,殿下才命我把姑娘带出来的。」 绥绥听完,气得咬牙切齿。 这是什么爹啊,也太偏心了吧! 局面尚可控制的时候,皇帝降权给了那个曹王,曹王不争气闯出烂摊子来,就让李重骏去冒死。 李重骏不是太子么,不是储君么,不是国本么,就这么不值钱啊。 绥绥问阿成:「陛下是不是很喜欢那个曹王?」 阿成吐掉嘴里那根草,没说话。绥绥又气愤道:「既然喜欢他,为什么不让他去当太子啊——唔——」 「嘘!」阿成不敢捂她的嘴,只好用力嘘声,「小娘娘,你可安分点吧!」 其实绥绥一直都知道,皇帝根本不喜欢李重骏。在凉州三年,他连一封家信都没给李重骏写过,皇帝有那么多儿子,要不是之前那个太子自杀了,才轮不到李重骏呢。让他当太子,也不是为了培养他,不过是看他打仗出色,利用他罢了。他已经没有母亲了,再被自己的父亲利用,那该多难过呀。 他一定很难过,没有人爱他,所以就连她对翠翘的好,他都会羡慕。 绥绥抱着膝头胡思乱想,想着想着眼泪汪汪起来,也就忘了探究李重骏的阴谋诡计。 夜已经很深了,穿堂风在门楼里呜呜唿啸着,她听着悽惶的风声,又想起翠翘来,觉得是翠翘回来看她了。反正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实在是太累了,一静下来,慢慢睡着了。 她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睡着的时候漫天星子,被人叫醒,还是漫天星子。 阿成已经不见了,是神武卫找到她,把她带到了建章殿。 大殿内安静得出奇。 皇帝的御榻仍远得看不清,许多人跪在御座下,大家像在害怕着什么,大气也不敢出,连吹起幔帐的风声都听得清清楚楚。 李重骏也在。 他倒不像有事的样子,还是一身明光铠甲,只是上面血痕斑斑,青白的月光洇进来,在阴暗的殿室内泛着极寒的光。 绥绥再看到他,虽然放下心来,可是酸得了不得,真心实意地看着李重骏。李重骏没理会她,反倒是御座下的贤妃开口了。 贤妃语气焦急:「周昭训,今晚你在何处!」 绥绥傻了眼:「奴婢……」 李重骏忽然道:「是儿臣遇上昭训——」 「太子!」皇帝开口,也不像从前似的四平八稳,透着股冷意,「没你的事。」 绥绥本就忐忑,听皇帝的语气,忙跪了下来。李重骏铠甲在身,没能跪下去,只得敛手站在那里,低低应了声是。 绥绥道:「回禀陛下,奴婢今晚在望仙台下遇见太子殿下,被殿下带至一处宫殿……」 她脸烧起来,咬牙说:「说了会儿话。后来高骋来寻殿下,说是陛下传召,太子殿下走了,奴婢就一直留在殿内,再后来,殿下的侍卫阿成说外面很乱,奉命带奴婢躲去了更远的地方,奴婢在那里睡着了……」 贤妃道:「你遇上太子是何时的事?」 绥绥忙道:「奴婢放完花灯向娘娘復命,下来不一会儿就瞧见太子了殿下……」 她不明白贤妃的意图,只得拼命为自己作证:「奴婢下来时先见着的是贺拔将军,因在陇西时见过,便同贺拔将军说了两句话,太子殿下下来,就给奴婢拉开了……等到那殿里,也有两个黄门把手,他们都是瞧见的,皆可为证,奴婢不敢欺瞒陛下娘娘。」 皇帝果然寻来了那些人证问话。 绥绥只当那两个黄门都被李重骏的侍卫赶走了,也说不出什么来,谁知侍卫只是把两人拉出了内殿,连庭院都没让他们出去。 两个侍卫两个黄门,四个人就站在门廊下足听了半个时辰。 虽然宫殿铜墙铁壁般坚实听不着什么,可偶尔也有两声叫唤传出来。后来高骋急忙来寻太子,门一打开,太子正系腰带呢,黄门在大庭广众之下全都说了出来,谁不知道里头干的什么营生呀。 绥绥听得都快昏过去了。 李重骏到底是靠谱还是不靠谱啊! 现在好了,所有人都知道她和太子祭祀大典上睡觉,明天传出去,她狐狸精的名声更要坐实了。绥绥本来心里软得很,现在又要气死了。 就在这时,又有个小黄门熘了进来。 小黄门喊了声陛下,一直跑到御榻前,扑通一声跪了下来,伏在地上说:「禀报陛下,神武赵将军重伤不治,方才……过世了。」 神武赵将军,绥绥想起阿成提起过他。殿内骤然静了下来,安静不过半刻,皇帝慢慢站起了身来,声音平淡,却不知为何让人浑身发冷, 「查,给朕查。」 众人纷纷叫陛下,贤妃上前搀扶,却被皇帝挥手推开了,险些摔了个趔趄。 皇帝道:「中书、门下,并大理寺刑部一同监查,查山上兽苑是被何人开闸,曹王身后可有人指使,宫人里又是何人造反——」 月色惶惶,皇帝的声音仿佛苍老了十岁,榻下有个皇子哭着哀求陛下保重身子,孝心可嘉,然而皇帝拿起茶盏就砸了过去,扶着御案厉声道:「查个水落石出再来见朕!任何牵连者一併关押起来,宁可错杀三千,不可错漏一人!」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1页 绥绥跟着所有人打了个寒战。 她没见过这样子的皇帝。 她也没见过如此肃杀颓败的宫廷。 走出建章殿,天已经快要亮了,月亮沉下去,天边泛起森森的淡青。 站在台基上高高眺望内宫城,随处可见散落的折戟与箭矢,死伤者已经被拖走了,只有塌了房檐的殿宇与烧焦的树木矗立在狼藉中。 绥绥看着侍从们簇拥太子而去,忽然就想起来,方才她跪在李重骏身边,站起来的时候,他曾不经意般碰了碰她的手。 他的手指好凉,冰冷瘦长,简直像玉骨筷子。绥绥抖了抖,下意识地收回了手来。 待她反应过来,忙想回握他,他却已经走开了。她抬头,只瞥见他眼底一痕幽暗的落寞。 绥绥知道,李重骏绝不无辜。 他一定是做了什么。 绥绥甚至觉得,就连那天拉着她睡觉,亦是他有意为之。 可那已经无从考证了。绥绥想,皇帝和贤妃盘问她,也许就是怀疑太子在事发的时候去做了什么,才会消失那么久。可他们睡觉人证物证俱在,除了纵溺女色,李重骏似乎也没有大的错处。 这场人祸史称上苑之变,彻查歷经一月有余,牵扯上万人口,数千人送命。 后世史书上盖棺论定,乃是之前诛杀王萧时漏网的残党买通了掌管官奴婢的掖庭官员,让逆贼混入了官中,又分派到了宫廷各处伺机而动。 皇帝不仅震怒,更害怕起来,充了一批掖庭官员的三族,又让宫人们相互检举,稍有些可疑的立即诛杀,闹得宫中风雨飘摇,人人自危。 兵符是曹王传下去的; 反贼是世族余孽混入的; 赵将军是被狮子咬死的。 而太子清清白白,临危受命,护驾安民,进退有度,忽然在深宫中威望大涨。 曹王则成了众矢之的。 尽管他哭诉是手下的一个幕宾向他献计开放军械库,可他那口中幕宾早已在动盪中不知所终。他被百官弹劾,羞愤之下在紫宸殿前撞柱而死。 神武卫中都是跟随皇帝多年的神箭手,或是武功高手,也在这场动盪中死伤大半; 还有赵将军,看得出皇帝为他的死大恸,赠他金吾卫上将军,追武郡公,还赐了谥号。绥绥那时才知道,赵将军不仅是禁军的统领,更是皇帝最亲近的心腹。 绥绥还听说了皇帝的许多事情,譬如皇帝年轻时也曾为人迫害,不得不逃到淮南外祖家躲避。 赵将军,还有贤妃,他们都是淮南人士。也许因为是微贱时相识的交情,就连皇帝这样狠毒的人,也会对他们多些信任。 淮南,听到这地方,绥绥就想起了淮南王妃。皇帝分明是认得淮南王妃的,可绥绥从没听过宫中任何一个人提起她。 皇宫之中似乎容不下任何同淮南王妃有关的事情,就连那块玉佩,都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绥绥不敢去问任何一个人。 她只觉得嵴背生凉。 这皇宫的一切,甚至包括李重骏,都让她害怕。 出事的时候,她曾愤愤不平,觉得李重骏好可怜,哪怕做了太子,也不过是皇帝手里的一枚棋子,可以被随意地抛弃。 然而后来,这场灾难声势之浩大,牵扯之众多,远远超过了绥绥的想像。 她亲眼见过了曹王惨死,见过了那成千上万的冤魂,见过了那一夜大雨过后,御沟里滔滔淌过血色的水流。 他们何尝不是无辜的生命。 那一切若真是李重骏的手笔,他又如何洗得清。 曹王是自戕,死时仍是亲王身份,皇帝非但没有追贬他,还为他大办特办了葬礼。曹王有自己的府邸,皇帝却把停灵之处设在了宫中的宝庆观,命宫里所有人都去弔唁。 绥绥想,若不是皇帝特别喜欢这个儿子,便是怀疑曹王原是枉死,又没有证据,便特意做给那个幕后真兇看。 那天晚上,绥绥随贤妃到宝庆观去。 她又看到了李重骏。 李重骏身上倒看不出半分心虚。 那已经是八月的夜,在那阴洞洞的灵堂深处,李重骏是太子,又是哥哥,位份比曹王要高,因此只是坐在一张胡床上,有黄门代他供茶烧纸。 铜盆中腾腾火焰跳起来,李重骏皱了皱眉,从黄门手中抽出些纸钱,躬身投进了火中,跳跃的赤光映亮了他的脸。他穿着寻常的夏袍,只是额间繫上了素白的锦带,澄黄的火光下,更衬得面如润玉。 他眉目淡漠而凝肃,不知在想什么。 然而绥绥心乱如麻,简直不知道该用怎样的眼光去看他。 他们隔着人来人往,夤夜里翻飞的白帐,绥绥很巧妙地把自己隐藏了起来,可一个小黄门找到了她,悄悄对她说, 「太子殿下想请娘娘到后堂南角门相见。」 绥绥没有赴约。 不仅没有赴约,她给曹王烧了纸,请示了贤妃说自己不大舒服,趁人不注意,偷偷熘去了北边,打算从那里逃回明义殿。 穿过了几重柳叶门,还没走上夹道呢,她就被拦住了。 果然,李重骏! 她怎么可能从他眼皮子底下熘走呢。绥绥嘆了口气,抬头道:「听说殿下寻我有事?」 李重骏抬了抬眉毛:「我找你唱戏来的。」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2页 绥绥怔了一怔。 「唱……唱戏?唱什么戏?」 「玉堂春。」李重骏淡淡看着她,似笑非笑,「『在神案底下叙叙旧情』。」 这句是戏词,讲两个旧情人在庙里就情不自禁,行起『周公之礼』来。绥绥吓了一跳,这种事李重骏可不是干不出来。她后退两步,就要三十六计逃走了再说,李重骏一把拉住她的手腕压在宫墙下,拽得绥绥险些跌倒。 他终于恶狠狠地质问她, 「为什么躲着我!」 绥绥心头怦怦,屏气看着他。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轻声说:「我怕曹王的冤魂来寻殿下索命,见我在这里,还要连累了我。」 李重骏眉心骤跳,下意识地四处掠了一遍,绥绥也跟着他到处瞅,只见树下隐约团团的影子,料想是他的侍卫藏在暗处,可以保障他们的隐蔽。 他再回头打量她,已经完全换了副样子,眼光凝起来,像刀子一样锋利, 「你听说了什么。」 绥绥慢慢地说:「哪里还要听说什么,殿下也太把我当成个傻子了。那天晚上看你的反应,分明提前就知道了什么。既然参与了,就一定有个缘故。是曹王,是不是?那个找不见的幕宾,其实是真的,是你设下局来,除掉曹王……」 过了一会儿,李重骏淡淡道:「你回去吧。」 他松开手,绥绥反而抓住了他的袖角,咬紧了牙道:「你!……你怎么可以……」 李重骏忽然笑了一声。他并不辩驳,撑在宫墙上挑眉看着她,低声道:「怎么可以什么?怎么可以陷害自己的弟弟?你又不曾见过曹王,管他做什么?」 绥绥看着他的笑意,只觉得心冷:「你们兄弟相争,当然与我无关……可是为什么,为什么要用这样的手段!惹得皇帝大怒,连累了那么多宫人……都死了,他们都是人啊!他们犯了什么罪!」 李重骏淡淡说:「是皇帝杀了他们。」 「可那是你挑起来的——」 他收敛了神色,忽然打断她:「绥绥,皇宫里的人,他们都是皇帝的人。这世上离皇帝最近的人,不是他的妻子,不是他的孩子,而是神武卫,是金吾卫,是赵将军,那是御座前最固若金汤的防护。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何况是大权在握的帝王,除非撕开一个口子,让他们自打自杀,否则……」 他怔怔地,没有说下去,只是道,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绥绥,他们必须死。」 绥绥阵阵眩晕:「那曹王——」 他看向别处:「至于曹王,顺手而已。」 顺手而已。 绥绥微微发颤,睁圆了眼睛,不可理喻地看着他。李重骏皱眉微笑:「绥绥,别这么看我成不成?我这太子之位怎么来的,你还不知道吗。」他自嘲,「当年六皇子死在朱雀门前,我才得以受封储君,有一天我没有用处了,自会有人来让我重蹈六皇子的覆辙。那晚那么多皇子,为什么皇帝偏偏降权与曹王?」 「他早晚有一天会与我们为敌。」 李重骏仰唇,散漫地说:「到时候,皇帝不仅会杀了我,还会杀掉东宫里那些近侍、幕宾,高骋,阿成,啊——还有你的贺拔。」 绥绥怔了怔,气得捶他,李重骏却笑起来,拉住她揽进怀里:「他们也要被屠戮殆尽,你就不在意了?更要紧的是——我的绥绥怎么办?我死了,谁还能护着你?嗯?」 他们在这里秘密地交谈,离得这样近,简直像鸳鸯交颈。他语气温柔极了。 绥绥却觉得怅然若失。 不知为何,绥绥已经不再去纠结李重骏是不是真的喜欢自己了。连日发生轰轰烈烈的变故,让她发觉自己的爱恨是这样微不足道。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原来就是这个样子。 只因为天家父子的一场争斗,成千上万平凡的人死去了,痛苦地死去了,而她呢,同样平凡得犹如沧海一粟,却因得太子的庇护,得以安然度日。 李重骏一手缔造了这场惨剧,可绥绥亲眼看着他淌过血河,踏过尸山,看着他被一步一步,逼到了现在的境地。 不战,即死。 不仅是他,还有身后无数仰靠他的人, 他是个狠毒的人,谁都可以恨他。 唯独她没有资格。 绥绥为自己找到许多的理由,因为这个,因为那个,但她知道最终的缘由不过是她爱他。 可她又有什么资格爱他呢。 李重骏的吻落在她脸上,她才知道自己哭了,绥绥想躲避他的吻,却被他死死抓住了下颏,慢慢吻掉了她的眼泪。 绥绥抽噎着,忽然说:「我可以……做些什么吗,留在这地方……我要疯掉了。」 李重骏顿了一顿,只是轻轻咬住她的唇:「什么都不要管,照顾好你自己。」 低笑着补充了一句:「然后想我。」 绥绥倒是很好了贯彻了李重骏的指令。 从那以后,她每天就剩下发呆,每当日光穿过明义殿的花窗照到她的身上,她的脑子里就会冒出许多荒唐的念头。有一些太过荒唐了,以至于她不敢多说一句话,如果不小心说走了嘴,一定会被宫人汇报给皇帝,然后也把她大卸八块。 也许贤妃就是看她太闲了,才会带她去给皇帝侍疾。 第七十七章 冒认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3页 自从中元宫变之后,皇帝的身子一直都不大好。虽不曾辍朝一日,但所有人都看出皇帝消瘦了,精神也有些不济,连日常的一些奏章都要贤妃代为处理。 大多都是宗亲呈上来的问安奏章,无聊得很,可是皇帝为显得仁慈,还是要给批覆。 绥绥觉得,贤妃带她去侍疾,有点争宠的意思。毕竟贤妃要给皇帝处理奏章,就不能端茶递水了,若要是其他嫔妃来呢,没准会趁机夺去皇帝的注意。 而绥绥是李重骏的侍妾。 算是皇帝的儿媳妇,比较安全。 可那老狐狸,是他害死了翠翘一家,让李重骏成了那个样子,绥绥恨不能杀了他。 她只好对贤妃进言说:「奴婢是罪女,陛下更是厌恶我,奴婢去服侍,陛下会更不痛快吧……」 贤妃却还是把她带去了长生殿。 皇帝正倚在南窗下一张矮榻上合目歇息,她们跪下行礼,他只淡淡嗯了一声。 绿袍宫女端来一盏药盅。 贤妃给绥绥使了个眼色,绥绥忙上前接了过来,皇帝睁眼看见绥绥,皱了皱眉,也没说什么。 贤妃在一旁的小案上批阅奏章,时不时要请皇帝的示下,他们就在那里不疾不徐地交谈。 至于绥绥呢,皇帝就把她当成个寻常的宫人,根本不和她说话,绥绥除了端茶递水,就像个木头桩子站在旁边,起初她紧张得了不得,到后来却开始钻研怎么站着才不至于腿麻。 从此,贤妃每隔几日就会带她到长生殿来。 有几次,她还碰上了李重骏。 第一次遇到李重骏的时候,他只是有点儿惊讶,可后来,李重骏的神色却冷淡了很多。 宫变之后,皇帝和太子的关系显然微妙了许多。他来问安,皇帝几乎不会和他说什么,每次都是让他平身,然后说「好了,来人送太子回东宫去吧。」 李重骏也只会应声是。 父子两个的语气都很平淡,可李重骏转过身来,绥绥分明看到他的嘴唇紧紧抿了起来。 她知道,他在生气。 可他在生气什么? 直到那一天,日头落山的时候,绥绥像往常那样随贤妃向皇帝请退。 皇帝打发了贤妃,却留下了她。 绥绥跪在冰冷的地上,悄悄抬头看,赤金的夕阳照进来,纱帐朦胧,皇帝披着宽袍大袖的青纱道袍,像一层又一层的大雾罩着远山。 「陛下有何吩咐……」 皇帝抬了抬手,便有个小黄门走上前,为绥绥递来一只盖着绸布的木盘。这样的架势,绥绥只在李重骏被关起来的时候见到过,战战兢兢揭开,只见下面是一柄剑。 她勐地抬头:「陛下要赐我死吗?」 皇帝未置可否:「这把剑你可认得吗。」 绥绥忐忑捧起来,这剑很轻,不像是用作兵器的剑,倒像是戏台上用的假剑。翻来覆去好好看了一遍,才在剑柄上看到镌刻的两个小字,忽然血都凉了。 过了一会儿,她才小声说:「奴婢不曾见过这把剑,却……却见过剑柄上的两个字。」 皇帝闲闲唔了声:「哪两个字?」 绥绥摇了摇头:「奴婢不认得。」皇帝静静看着她,没有说话,她咬了咬牙,索性说了出来,「奴婢有一块随身的玉佩,背面就刻着这两个字。奴婢不识字,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皇帝又问:「那玉佩现在何处?」 绥绥皱了皱眉——难道不是被他拿去了吗?她只好实话实说:「奴婢一直戴在脖子上的,进宫之后,却找不见了……」 「你又是从何处得来它的?」 绥绥怔了怔,她似乎明白了皇帝的意图,鬼使神差般地说:「回陛下……奴婢不知道。自从记事起,奴婢就戴着它,是块破了的玉,没人要,也就没被搜颳了去。也许是爷娘把奴婢卖掉之前,给我系上……当个念想的。」 皇帝道:「既如此,就没想过认出这两个字,拿这块玉佩去寻亲么。」 绥绥屏住了唿吸,慢吞吞道:「奴婢是被梨园戏班卖去的,倒了几次手,人牙子四海游走,单凭块破了的玉佩,寻亲谈何容易。再说……爷娘卖了我,我就是寻回去,也没意思……」 皇帝果然认出了那块玉,有个设想过无数遍的念头闪过她的脑海,绥绥奋力抓住它,牢牢抓住了—— 翠翘不在了,但她的身份也许可以保护她。 「那块玉料只有淮南的一座山上才有。」皇帝语气淡淡,听不出任何情绪,「你生得倒一点儿也不像江南人。」 绥绥心里颤抖,可越是这样,她越装得理直气壮,她眨眨眼睛,莫名其妙般道:「奴婢虽然没去过江南……可江南人总不见得长一个样子吧!就算这块玉是淮南的,我爷娘又不一定是淮南人,就算爷娘是淮南人,我也不非得就像他们,儿女就一定要沿用爷娘的鼻子眼睛么……太子殿下和陛下也不像呀——」 她说熘了嘴,意识到自己僭越了,忙低下头不敢再说话,皇帝却笑了笑。 他说:「太子是朕所有儿子里,最像朕的。」 绥绥有点茫然,不知道皇帝是什么意思,只好小心翼翼地说:「是。」 那天,绥绥是抱着剑回到明义殿的。 皇帝让她把这柄剑带回去给贤妃看。 其实绥绥已经猜出来,这柄剑肯定和淮南王妃有关,却没想到贤妃见到那柄剑,竟然红了眼睛。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4页 贤妃微笑,看得出是忍着不叫眼泪掉下来:「好多年……好多年没见到它了。是皇帝给你的?」 绥绥点点头。 贤妃笑了笑,忽然问她:「会跳剑舞么?」 绥绥不会跳剑舞,但她会舞剑,于是又点了点头。贤妃竟让宫人不知哪里寻来了一把木剑,要绥绥现在就跳一段给她。绥绥也不知贤妃这是要干什么,也只好照做。 她好久没练功了,不过小戏子都是童子功,绥绥握着那把剑抖抖手腕,转了两圈,很快寻回了感觉,身轻如燕地在前廊上旋起来,婆娑逶迤,前翻后翻,剑花挽得飒沓,真是一点儿也没退步,绥绥自己都得意极了。 贤妃看完了,却摇头道:「差得远了。」 这话可戳绥绥肺管子了。从小到大,她可是最得意自己这一身花拳绣腿了,不过她转念一想,这里可是长安,能进宫来给皇帝跳舞的,肯定不是一般人。 绥绥只得顺从地向贤妃行礼道:「奴婢粗苯,还请娘娘指教。」 贤妃嘆了口气:「我可教不了你。」宫娥端上茶盏来,她把手去拈盖子,低头望着自己纤纤指尖鲜红的丹蔻,半晌才道,「昔年淮南有位乔小姐,不爱深闺学针缕,偏好剑器之舞……」 哪儿又来个乔小姐,绥绥一脸茫然。 贤妃又道:「那把就是她的剑。」 绥绥想了想,顿时倒吸一口凉气。 果然!那把剑就是淮南王妃的,难道王妃原本姓乔吗?绥绥也没办法去问,只好道:「那那位乔小姐现在——」 贤妃打断她,仍低着头道:「她已经不在了。陛下年少时极爱她……的剑舞。今日借与你,想必是见你同乔小姐有两分相似,又有些功夫在身上,所以命你排演。演得好了,自有、自有好福气等着你。」 贤妃的声音有点发涩,也许她也知道被皇帝注意实在不算什么好福气。 绥绥还是很惊讶。 「我……乔小姐,相似?」她从未想过自己会像翠翘的母亲,小心翼翼地问,「那个乔小姐不是淮南人么?陛下才说奴婢不像江南人的样子。」 「也并不是生得像,你只是……」 贤妃也很谨慎,没有再说下去。 而绥绥练剑舞的事,就这么稀里煳涂提上了日程之中。教坊司有一个叫张七娘的嬷嬷,年纪都好大了,看着比皇帝还要大,贤妃竟叫了她来教导绥绥跳舞,说当年就是她教乔小姐剑舞的。 乔小姐把流传下来的剑舞改动了许多,只有张七娘这位教习娘子最清楚。 绥绥一开始还很兴奋,觉得这个张七娘是淮南王妃的教习娘子,那肯定晓得王妃不少旧事。可皇帝似乎防着她呢,除了张娘子,还有旁的宫娥在旁边监视着,绥绥根本没有机会开口。 而且这个剑舞……也太不同寻常了吧! 绥绥所见过的女子之舞,大多是随李重骏在他那些软玉温香的筵席上,舞姬腰肢轻盈,娇眼如波,哪像淮南王妃跳的这个剑舞啊,随乐起舞,随的竟然是《秦王破阵乐》,鸣笳擂鼓,如雷霆震怒,激昂铿锵。舞者做武官装束,窄袍抹额,挥剑而起,没有衣袂飘飘,也没有莲步翩跹,只看长剑凝光,势如闪电,上下翻飞间寒光凛凛;剑过生风,猎猎作响,恍若万箭千刀一夜厮杀。 一曲终了,才将将让台下看客喘口气。 翠翘的阿娘居然会跳这种舞? 绥绥觉得难以置信,但似乎也只有这样刚毅性情的女人,才宁死也不肯屈服于帝王的权势。 她已经下定了决心要冒领翠翘的身份。皇帝把淮南王妃的剑给了她,让她重演当年的剑舞,似乎也怀疑她就是淮南王妃的女儿。 绥绥有些懵懵懂懂的。 她不知道这个身份究竟会带来什么,只是觉得以此得到皇帝的两分信任,也许有朝一日,可以替所有不该死的人报仇。 过了两天,却有一个想不到的人来找她。 竟是杨三小姐。 绥绥更没想到,杨三小姐是为了贺拔来找她的,还找到了明义殿来。 那几日下雨,张七娘子的湿气病犯了,告假了好几日,贤妃不在,那些宫人也懒怠了,不是打瞌睡,就是三五聚在一起去茶房吃点心。 只有绥绥一个人在后廊淋水的檐下排演,没人奏乐,她就在心里数鼓点,沙沙雨声里旋转翻腾,一曲无声终了,比她先落在地上的是孤零零的鼓掌声。 还有个女孩子的轻唿。 「你还会舞剑啊!」 绥绥循声一望,吓了一跳。 「杨……杨三小姐!」 绥绥不仅被神出鬼没的杨三小姐吓到,还被她拉到了后廊转角一处隐蔽的花墙底下。绥绥在明义殿待了一个月,也不知道还有这样的地方。 三小姐看她目瞪口呆,左顾右盼,得意道:「看什么看!明义殿挨着我姑母的明德殿,我小时候总是跳过这花墙进来找贤妃娘娘玩,对这里早就出如入无人之境了。她殿里的玻璃蜜饯最好吃了,你吃过没有?——」三小姐虽然叽里哌啦地说着,不知为什么有点尴尬,像是没话找话说,她啧啧道,「我以前还纳闷太子怎么就喜欢你,原来你舞剑这么好看呀!太子怪不得是陛下的儿子,也喜欢看人舞剑。不过也真是奇了怪了,你怎么一会儿是宫女,一会儿又是太子的妃嫔,一会儿出现在大街上,现在又到宫里来了,还穿着男人的衣服!」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5页 绥绥消受了一会儿才说:「三小姐何时进宫来了,来明义殿找贤妃娘娘吗?」 杨三小姐却不说话了。她低下头,云头靴尖踢弄着一块石子,口中兜了好大一个圈子,绥绥才听出来,她想说的其实只有一句。 「你认得贺拔弘,对不对?」 绥绥愣了一愣,说声是,三小姐就发急:「那你怎么不早告诉我呢!」 绥绥惊讶地看着她,三小姐顿了顿,气哼哼地转过脸去,又不说话了。 暮夏烟雨如丝,淅淅沥沥下着。 其实绥绥看得出来。那一日在长安街头遇见三小姐,三小姐提起贺拔时红红的脸颊,也许因为她自己也为一个男人爱过恼过伤心过,绥绥什么都明白。 绥绥小声问:「三娘,你喜欢他吗?」 不知过了多久,才终于听见雨声里嗡嗡的人声:「我听见姐姐和哥哥商议着把我还俗,不让我做女道士了……他们要把我嫁出去。」 绥绥忙问可定了哪家,三小姐摇了摇头,断断续续说:「虽没定下来,可这种事情……一旦提起来……就很快了。」 三小姐始终低着头,绥绥只能看到她发烧的耳朵,一路烧到领子里去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世族大家尤其重规矩,即便是活泼如杨三小姐,说出这样的话来也是豁出脸去了,绥绥忽然懂得了她的意思,凑上前小声道:「若三娘真有这个念想,我就寻个机会去问问贺拔!婚姻大事,马虎不得,总要你喜欢他,他喜欢你,是不是?」 杨三小姐又背过身去,绥绥忙拉住她笑道:「三娘找到我,就别害臊啦!再说,你们不是曾经差点儿……还是陛下的意思呢!」 绥绥想起之前的事,倒有些迟疑:「那时三娘不还觉得贺拔出身寻常,生得又不似汉人……不过几个月,怎么忽然就转了性子了?」 「他的眼睛却是汉人的眼睛!」三小姐强调,抿了抿唇,「嫁给不喜欢的人,是替杨家嫁的,自然要这个好,那个好,才配得上杨家。可嫁给喜欢的人,胡人也好,平民也好……是我去嫁,只要我喜欢,又管他是什么人。」 三小姐带笑乜着她,像挑衅又像顽皮:「就像太子喜欢你,你哪里比得上我姐姐呢,可他就是喜欢你,你进宫来,他身边再没有一个女人。」 提起李重骏,绥绥心里又乱起来。好在这时,花墙外有人若有若无地击掌,三小姐听见,连忙提着裙子爬上花墙。 「今日是我姑母的忌日,我才随着姐姐来的,一定是她察觉我不在了!我得回去了。」 她身手真敏捷,看来也是熘出去玩的老手了。三小姐骑在墙头,跳下去之前回头,忽然对绥绥笑起来:「谢谢你,小娘娘!」 如此明媚的笑容,与这阴雨的下午格格不入。 绥绥想,三小姐来找她,想必也是没有别的法子了。可她把那最酸涩最甜蜜的秘密分享给她,她们还是前所未有地做了朋友。 从前绥绥天天想着李重骏,早把贺拔丢到不知哪里去了,可她现在打起精神来,却发现一件怪事。 贺拔进宫的次数, 似乎比李重骏还多。 贺拔是太子的人,皇帝又为何要频繁召见他呢? 绥绥虽然想去找贺拔,可她成日被贤妃拘着,无事根本不能出去。她只好又一心去练习剑舞。 她这次可谓用尽了心血,把张七娘子的每句话都记在心里,一点点细节都要推敲反覆,一丝不苟地復原,饶是她有梨园戏的功底,也着实费劲。绥绥又急于速成,每日鸡鸣而起,夜分不寐,睡觉都要压着腿睡。小时候班主成天揍她都没让她这么勤奋。 她跳舞的时候贤妃很少在场,直到那一天,她舞罢收回了佩剑,再回头,贤妃正凭栏望着她。 贤妃的眼睛又是红红的。 没过多久,贤妃便对她说,皇帝要在八月十七这日宴请旧友,亦是位江南人士,听说绥绥剑舞练得小有所成,就要传她去跳。 听上去,似乎只有一位宾客。 小意思,绥绥自己给自己鼓劲儿,她可是见过世面的,成百上千来听下流戏的男人她都应付得来,像皇帝的旧友,肯定是个雅客。 她到底是低估了皇帝。 那一晚的前半个时辰,她一个人都没见到。宫娥引她去了一处内室,屋子阴沉沉的,只有素纱屏风后面烧着十六盏灯盘的朱雀连枝灯,一团灯火,亮得恍恍惚惚。 其余之处,都是黑暗。 宫娥告诉她,皇帝就让她在这里跳舞。乐师都将自己隐匿在了黑暗里,那铁骑突出般的泠泠之声像暗夜中的潮水般四面八方涌上来,绥绥在茫然中抽剑舞起来,许久才明白过来—— 他们就是为了看她的影子。 打在淡青屏风上的, 舞剑的影子。 果然是雅客……也太雅了吧!这观舞的方式真是闻所未闻。绥绥忽然有点好奇,这黑灯瞎火的,皇帝究竟是和谁有这么好的兴致呢? 一舞终了,屏风后听见皇帝的声音。 「过来。」 绥绥忙走出屏风,眼观鼻鼻观心,缓缓走过那漫长的青砖地。汤汤的月光透过素白的窗纱,古老,朦胧,如同岁月的河。 皇帝就坐在南窗下,沐在这岁月的河里,四处空荡荡的。这间屋子空荡荡的。 除了皇帝,一个人都没有。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6页 绥绥微微蹙眉,余光却瞥见一只庞然大物,原来在南榻旁,摆着个长长方方的东西,足有一人多高,像个黑漆房子似的,散发着淡淡的檀香—— 是棺材! 他的旧友是个死人?! 绥绥打了个寒战,慌忙跪了下来,叫道:「陛下!」 皇帝仍怔怔地坐在那里,他微微垂首,然后又看向了绥绥,他说:「好孩子,你今年多大了?」 绥绥勉强道:「奴婢……奴婢不知道,照班头说的,奴婢二十一岁。」 皇帝却摇了摇头,过了一会,他说:「你二十三岁了。」 二十三岁是翠翘的年纪。 绥绥听见这话,第一反应先是茫然,听皇帝短嘆了一声,又道:「可惜了,你不像她,唯有跳舞的气韵有几分相似。」 绥绥怔了怔,她看向那口棺材,就在这一瞬间,她仿佛临水而照,看到了彼岸的一个美人。 躺在这里面的,就是淮南王妃吧? 皇帝居然这样魔怔,活着得不到一个女人,那么死了的也好,他把淮南王妃困在这棺椁里,困在这宫廷里,生生世世,血肉可以消融,魂魄却飞不走,落到这屏风上,化作昏昏灯火下的一抹剪影。 绥绥突然不害怕这口棺材了,这口棺材关住的不过是一个可怜的女人。 她只是替王妃难过。 绥绥更不敢相信自己真的骗过了皇帝。然而此后,她时不时就被以侍疾的名义召去长生殿。 再没有贤妃娘娘,只有她一个人。 第一次的时候,绥绥推辞说自己出身低微,没有贤妃娘娘,不敢单独面圣。 贤妃娘娘却没有理会她的话。她把绥绥送上鸾车,临走前摸了摸她的头髮,趁人不注意低声对她说:「陛下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不要反抗,知道吗。」 绥绥怔怔地,有了很不祥的预感。 她想,淮南王妃似乎是个刚毅的女人,那她也要做出一副刚毅的样子。其实就算她不刻意去模仿淮南王妃,她也会做一个烈女,不是李重骏的烈女,而是为那些枉死之人报仇的烈女,如果皇帝真的把她当做淮南王妃的替身,要对她做什么,她一定会趁此时机用簪子刺断他的喉咙……其实杀了皇帝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绥绥一无所知。 她对弒君的所有了解都来自于戏台,但戏里的刺客几乎没有成功过,他们最后不是自杀就是惨死。 绥绥怕死,可她更想杀了皇帝。 但皇帝从没给她机会。 他既不要她服侍,也很少让她跳舞。 皇帝完全把她当成个小孩子,他批阅奏章的时候,就让宫人搬个小榻在御榻下,让茶房进些点心来,都是些清淡细腻的小果子。 他不看她跳舞了,改成看她吃点心。 真奇怪。 不过看皇帝批阅奏章更无聊……而且御茶房的点心可好看了。厨娘的手可真巧呀,能用一团面捏出栩栩如生的花朵,层层叠叠的酥皮花瓣,粉白油润,光是看着就好像闻到了花香。 「闻它做什么?」 皇帝忽然说话,吓了绥绥一跳。她这才发觉自己真的凑到点心盘前嗅了嗅,慌慌张张地直起身,皇帝却像被逗笑了,淡淡笑道:「江南的荷花酥,没见过?」 李重骏不爱吃甜食,东宫的点心一向很敷衍,绥绥摇了摇头。 皇帝说:「尝尝它。」 绥绥小心地咬了一口。怔了怔,过一会儿瞟了皇帝一眼,又咬了一口。 「喜欢么?」皇帝这样问。 真是好吃极了,可绥绥只是谨慎地点了点头,皇帝似乎很高兴,让茶房又做了许多。皇帝看回他的奏章去了,绥绥对着那只荷花酥踌躇半晌,又咬了一口。 绥绥幻想中的自己是个侠女。 实际上的她成日在宣政殿当饭桶。 然而没过多久,她就发现自己在流言在中已经成了勾引老公公的荡妇。 「陛下一向于床帏间清静,就是早年,一月里也不过召幸三四回,怎么老了老了,反倒看上……怪不得说小戏子都是狐狸精,起先迷得太子连太子妃都不要了,现在……听说前些时大晚上被鸾车送去宣政殿的,婊子戏子是一家,宫里的娘娘都是千金万金小姐,拿什么比她!」 「可她不是陛下的儿媳……名分都有了……」 「嗐,这在李家还算什么?早年间代宗皇帝连正经的璹王妃都能纳做贵妃,区区一个昭训,又无生育,怕是连御史台都懒得上表。」 「不说这个周昭训是犯了宫禁,陛下本要杀她,贤妃娘娘说情才保下来……」 「男人吶……」 妃子们虽然拈酸,也难免幸灾乐祸,说贤妃娘娘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为了博贤良替父子两个调停,现在好了,把祸水引到自己宫里去了! 宫中流言纷纷,绥绥自然也听说了。 世上的人都看不上小戏子,他们把她说得多不堪,她一点儿都不在意。 绥绥只怕李重骏相信了。 他一定是相信了。这段日子太子和杨二公子都在长安郊外的衙门里练兵,只有那一天,她才走出宣政殿,正遇上李重骏走上高台。 绥绥忽然一阵心虚。 「殿下……」她轻声说。 李重骏却理也不理她,就这样冷着脸走过了她身畔。他腰间系剑,皇帝住处是不许佩剑的,几个小黄门围上前替他解下剑来,将发怔的绥绥远远挤开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7页 皇帝也不知到底安的什么心。 他那么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肯定听说了这些传言,却一点儿没有澄清的意思。九月初三宫里设宴为太子和杨二公子践行,皇帝竟然还让绥绥献舞。 绥绥知道,她一出场,肯定会惹得人议论纷纷。 当夜,她擎着一把灯台,把滚烫的蜡油滴到足踝上,烧伤了一片。下一次皇帝再召她的时候,她跪在地上谢罪,说:「奴婢该死,不仔细烫伤了腿,明日宫宴……怕是不能跳了。」 皇帝正在宣政殿内看他的奏章,头也不抬。 他淡淡问:「怎么伤着了。」 「回禀陛下,奴婢走路不小心,踢翻了一只烛台。」 皇帝终于看了她一眼。 他当然看出她是故意的。 「唔。」皇帝脸上还是那若有若无的笑意,只说了句,「你那就歇着吧。」他传唤黄门上前,「明儿随便寻个舞姬顶上去。」 黄门这一寻,就寻来个绝色美人。 在那天设宴的麟德殿上,四面玉簟捲起来,所有人都能看到宴乐中献舞的婀娜美人。 一曲霓裳舞,飞袂拂云雨; 翩如兰苕翠,婉如游龙举。 她舞罢了,皇帝却并没有让她退下去,而是问:「你叫什么名字?」 「丽儿。」娇娘低头,细声细气道,「奴婢武丽儿。」 皇帝看向座下的杨梵音,说:「宫中最擅弹奏霓裳羽衣曲之人当属你姑母杨妃,太子妃觉得此舞跳得如何?」 杨梵音温声道:「儿臣觉得极好。」 「你也是会弹琵琶的,那朕就把她赏给你,陪你做个伴吧。」 杨梵音不动声色地看了看身旁的李重骏,李重骏蹙眉乜了她一眼,像是警告,可杨梵音笑了一笑,还是起身对皇帝道:「这样的美丽女子,留在儿臣身旁,岂不是暴殄天物?儿臣斗胆,请陛下将她赐给太子殿下罢。」 皇帝淡淡微笑道:「如此也好。东宫如今只太子妃一人,着实清静了些。」 此话一出,众人浮想联翩,却都不敢搭腔,听皇帝又说:「那朕就替太子妃做这个主,晋武氏为昭训,入东宫侍奉。」 李重骏薄薄的眼皮挑了挑,经过了皇帝,杨梵音,最后看向了武丽儿。 武丽儿才对皇帝谢过了恩,见状忙又上前,跪在太子面前,娇羞地叫了声, 「殿下……」 李重骏凝神看她,却已经不知想什么去了。然后他弯唇笑了笑,大方谢过了皇帝的赏赐。 东宫多了一个武昭训。那周昭训呢?拿一个昭训来还另一个昭训? 皇帝不说,也没有人敢问。 此时酒已过了两巡,有些官员借更衣退了出去。正是日落时分,满殿赤金的余晖,御榻屏风后的一帘幔帐上隐隐约约现出一个女人纤细的影子,黄昏是斜斜的,她的影子也是斜斜的,拉得很长,被风吹得波动,晃了一晃就不见了。 绥绥提着裙子,蹑手蹑脚走下了麟德殿。 她脚下有点不稳当,一来是她的足伤未愈,二来她着急,急着去抓住贺拔。 贺拔今天穿了件绯红的武官服,是正四品,他又升官了吧? 刚才他也告退下去更衣,绥绥趁此时机想去旁敲侧击,问问他喜不喜欢杨三小姐。 要是他喜欢呢。 她正好祝贺他双喜临门。 她都没空去想李重骏和他的小昭训。 第七十八章 做媒 绥绥后来觉得她失策了。 皇宫里管解手叫更衣,那地方就叫做更衣室,通常在宫殿外的一处临水的隐蔽阁子里。贺拔好像就是往更衣室去,俗话说,人有三急,天雷不打吃饭人,更不能打「更衣人」,但绥绥一心怕贺拔跑了,竟然没有蹲守他出来,而是在他绕过一处假山的时候就拦住了他。 她说:「贺拔!」 贺拔站住了。他似乎对她叫住他并不意外,只低声叫了一声娘娘。分明是面无表情的样子,可能因为忒高鼻深目了,就显得深沉忧虑。 但绥绥很高兴。 能让有情人终成眷属,是她苦闷生活中为数不多的快乐。她清了清嗓子,故意用男人的语气笑问贺拔:「我有一事要请教将军。」 贺拔低了低头:「是。」 绥绥笑道:「我听说,将军曾经做过一件好事。」贺拔顿了顿,朝绥绥看了一眼,绥绥就继续说了下去,「有一位姑娘的马在街上受了惊,将军不仅救了小姐,还把自己的马借给了小姐。」 她盈盈看着贺拔,贺拔有点无所适从,只应了一声。 绥绥道:「那个姑娘……将军还记得罢?」贺拔迟迟半晌,道,「臣不记得了。」 「……」 绥绥一时对答不上来,只好说:「你不记得,我告诉你。这天底下呀,也真是无巧不成书,她不是外人,就是太子妃的妹妹。」三小姐为逃婚出家的事人尽皆知,绥绥这时提起,不免尴尬,呵呵干笑两声,「杨妃的三妹妹……是不是很巧!缘分这东西也真奇怪,上一刻没有,下一刻,不知怎么就遇上了——」 贺拔脸色微变,皱起了眉,似乎是明白了绥绥的意思:「臣不认得太子妃娘娘的妹妹,更没有旁的念头。娘娘没什么事,臣先行一步了。」 绥绥怔了怔,她方才是替三小姐开口,这时又不免以朋友的口吻道:「贺拔……我们认得十六年了,你长我四岁,倒还未娶亲……」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8页 贺拔却道:「臣成过亲了。」 绥绥吓了一跳:「什么!」 她一错神,贺拔已经转身走开了。 「贺拔!贺拔!」她连忙追上去,「什么时候的事?怎么从没听你提起过?」 贺拔人高腿长,只管沿着那僻静的石阶小径走,绥绥忍痛跟上去,踏着一路细碎的树影,只是问他:「我怎么不知道?那……你的妻子现在哪儿呢?」 贺拔终于停下来,他再转身,脸色间已经有了愠色。绥绥从没见过他生气。 微凉的晚风吹动他幞头的乌纱,他说:「她死了,早就死了。」 绥绥愣了一会儿,她又笑道:「是你行军时娶的吗?即使她不在了,将军若有旁的心仪女子,也不是不——」 贺拔却打断她:「臣的私事,不劳娘娘惦记。」他声音不高,却很决绝,再离开的时候,步履快了许多,显然不想绥绥再跟上来。 媒娘事业还没开始就被扼杀了。 绥绥不仅挫败,而且莫名其妙。 难道贺拔急着去「更衣」吗?那也不至于变脸这么快吧……绥绥只好沿着山中小迳往回走,走到一半才回过味来。 关于她的流言早已沸沸扬扬。 今日皇帝封了个昭训,几乎印证了那些猜测。这样的事,当然是怪女人狐媚放荡,更何况她的名声这样差,出身又微贱,世人咒骂起来可以无所顾忌。 一切德行高尚的人都应当讨厌她。 贺拔讨厌她。 李重骏呢?那个男人,心眼比芝麻还小,她和贺拔说两句话都要生气,听说她和自己的阿爷睡觉,真的要气死罢。 他说喜欢她,可看那日的情形,他早已经迁怒于她。他的喜欢不过如此,绥绥却无法怨他。 绥绥心头一阵酸楚,委委屈屈地台阶上坐了下来,她还没来得及抽噎一声呢,却见不远处轻微的步履声。 李重骏怎么会在这里! 绥绥腾地站了起来,她足踝疼痛,身子摇摇摆摆差点摔倒,李重骏岿然不动,背手看着她。 「你要干什么啊……」绥绥警惕起来,不自觉后退到了上一级台阶,虽然这样还是和他差了一头,「找我算帐?」 他说:「当然。」 绥绥咬牙,把颈子一仰:「算就算,你要怎么算?——又要把我拖去睡觉,一面折磨我,一面骂我贱人,是吧——」 一语未了,她果然被李重骏拎着领子拖走了:「闭嘴。」他冷冰冰地呵斥。 他把她丢在山石后的草地上,自己也蹲了下来,不由分说地抬起她的左足,除去履袜,他的手指冰凉,碰到那一片结痂的殷红伤疤,倒很舒服,绥绥却莫名打了个哆嗦。 他脸色还是很难看,只往上瞟她一眼,冷笑道:「每次我觉得你可能也没我想的那么笨,你总能干出件蠢事气我。」 绥绥怔怔的。 李重骏好像没想和她睡觉。绥绥紧紧攥着手中的散花披帛,小声说:「我同皇帝,其实——」 他立即打断她,皱眉道:「你从前怎么答应我的——照顾好自己,你就照顾成这样?」他掂火腿一样掂了掂她的脚,绥绥疼得龇牙咧嘴,李重骏嗤了一声,「把蜡烛往皮上滴,真有你的,上次熘出东宫也是用得左脚,你就这么恨它?恨它怎么不直接伸油锅里?」 绥绥惊讶道:「你怎么知道我是用蜡烛烫的?」 「我就是知道。」 李重骏不知何时从袖子里取了只圆圆的小铜盒,里面是亮晶晶的膏子,他慢慢涂在绥绥的伤处,凉凉地匀开,绥绥心里也是又酸又凉,她就坐在那里任由他摆弄,乖得像只兔子。 她见李重骏一语不发,小声说:「我同皇帝……都是他们瞎说的。」 李重骏手下停了一停。 「哦。」他说。 绥绥等了一会儿,咬着唇说:「就没啦?我以为你已经气死了……那天你都不肯看我一眼。」 「我当然气死了。」他垂着眼,绥绥只能看到一痕乌浓的眼光,锋利得像薄刃。他自嘲地轻笑,说,「我要是看你一眼,进去之后……保不齐会做出什么来。」 李重骏蹙起眉头,连手下都重了起来。绥绥嘶嘶地低声叫起来,他才像回神,松了松手,若无其事地替她系回了罗袜,然后拽过她的披帛来擦手。 绥绥:「……」 那药膏子气味微甜,可绥绥此时更贪恋李重骏身上那松木的气息,他扶她起来,绥绥却就势靠在他怀里,没有骨头似的,怎么都站不直,只好抱住他。 李重骏的身子僵了一僵。 良久,她听见他嘆了口气。 「绥绥,我真的很累。」 绥绥愣了愣,想抬起头,他却把下颏抵在了她头顶:「别再让我添烦心事了,好不好?别的都不打紧,只要你照顾好自己。」 他低声说:「你记着,皇帝要怎样,你都不要反抗他……无论如何,我的心总是不变的。」 绥绥忍不住纷纷掉下眼泪来,却又觉得恍惚,她明明想哭,却咬着牙笑:「你的心?你的心在哪儿?……你这个人,性子又差,心眼又小,阴晴不定的,也许真到了那天,你就会讨厌我,然后杀了我。」 李重骏可能气着了,半天没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恢復了那散漫的语气:「是了,我性子又差,心眼又小,我的手上已经不知沾了多少人的血,绥绥,我比你脏得多了,你会讨厌我吗?」他把那只冰凉的手背去搵她的脸,轻笑着追问,「会么?嗯?」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9页 绥绥躲避着,把脸颊埋在手心里。她手上缠着刚才他擦手的披帛。李重骏最看不得这不干不净的样子,想去拉开她的手,但绥绥非常固执地不想让他看见自己掉泪,转过身去不理他。 过了一会儿,她却被李重骏推到了石头上。 他吻她,一路吻下颈子,吻到颈窝里。他托住她的颈后,手指冰冷,唇却温热。 绥绥终于哭不下去了——她忍不住呻吟起来了。 她仰着头喘息,看不到他的脸,只看到那阵阵墨绿松涛与云涛间时隐时现的一弯月亮。想起很久之前的一个半夜,她爬起来推开窗子,枕着窗槛看月亮,那月光也是凉丝丝的,照进花窗来,照在李重骏枕畔,照出他锋凌的眉目稜角。 他嘴唇薄,唇角天然尖尖微翘;脸颊也薄,合着眼睛,眼尾也像柳叶似的,面相实在凉薄。 谁能知道,他的唇会这样软,这样温暖呢。 乳尖被湿热包裹,绥绥迷乱起来,按着他头,似乎想让他更深入一点儿,可李重骏终究只是「浅尝辄止」。 这是李重骏离开长安前,他们见的最后一面。 绥绥被他吻得迷迷瞪瞪,倒还记得「正事」,把三小姐和贺拔的事讲给了李重骏。 李重骏听说,却像听了个笑话,嗤笑道:「别想了,你这媒人做不成。」 绥绥道:「为什么?」 李重骏没接这个话。他们似乎又说了些别的,温热的气息退去又回涨,绥绥只记得他的最后一句话。 「给我小心些,不要有了他的种。我脾气又差,心眼又小……」他到底耿耿于怀,狠狠咬住她的颈子,「屠起手足来,我可毫不手软。」 绥绥微微打了个寒颤,再回神,他已经走了。 太子走了,手握着兵符,与骠骑大将军杨家二郎,并刑部尚书,太常卿,太僕卿,太子詹事,林林总总多方势力,离开长安,往辽东去了。 战事早已开始,先以安东都护府召回纥、靺鞨、铁勒等部胡兵先击辽东,与此同时,天朝三十万兵马业已囤聚于幽州。天子下诏申饬高句丽王,又召新罗,百济发兵自水上进攻,分道而击,合势并进。 杨三小姐却还在眼前。 绥绥觉得有必要对这个情窦初开的姑娘负责,而且上一次失利完全是因为她的原因,出于补偿,那晚李重骏离开之前,她还是求李重骏牵个线,至少造出一场偶遇,让三小姐可以体面地与贺拔重逢。 只有见面了,才有机会说开从前那些误会。 贺拔性子太闷了,三小姐又太活泼,两个人倒相辅相成,若真的能有一段姻缘,真是再相配不过的了。 李重骏到底有没有帮忙呢,绥绥在皇宫里也无从而知。后来他到辽东去了,贺拔自然也随行,绥绥就更不得知道了。 不过,她还有好多事儿要忙呢。 李重骏一走,皇帝更可以无拘无束地待她好,几乎到了宠爱的地步。 就像宠爱他的咸宜公主淑宁公主。 皇帝喜欢绥绥打扮成未出阁的小姐模样,让她跟着公主郡主们上学,可绥绥只认得戏本上几个字,程度太差了,总是闹笑话。 皇帝并不热衷于嫁女儿,九个公主里,五个都还没有出嫁。及笄的三个公主都不太搭理绥绥,只有玉安公主和咸宜公主,都是十二三岁的年纪,梳两只双髻,玉雪可爱得像融化了的酥乳酪子。 也许是年幼的缘故,她们并不理解绥绥在宫中尴尬的存在。虽然绥绥总把「淮扬」念成「准汤」,这反倒给了小姑娘好为人师的机会,总是兴致勃勃地来指点绥绥写字念诗。 天晴的时候,她们一起打双陆,盪鞦韆。 玉安公主和咸宜公主的嬷嬷告诉她们,那个女人是戏子出身,不是好人,可小公主们每日见到的不是娘娘女官,就是宫娥,戏子太低贱了,根本接触不到,反而觉得新鲜。 她们只觉得绥绥是个好看的女人,会唱捏着嗓子的梨园戏,筵席上总是她跳剑舞。 而且,阿耶很喜欢她。 秋雨过后,宫廷女眷们在梨园草木凋敝的平场上打马球,难得皇帝身子好些,也移驾观赏。 绥绥原是不会骑马的,可她实在灵活,勒着马转着圈子看她们打球,没多久,竟然能跑起马来。 华成公主累得香汗淋漓,下来更衣饮茶,绥绥就在皇帝面前自告奋勇,换上了她。初下场,真击进了一个球,兴奋得又叫又笑,下来皇帝就赏了她一领罗斯进贡的白狐狸皮。 咸宜公主在看台下生起气来:「这块皮子女儿想讨来做见裘衣的,陛下不给,怎么就这么赏给了周姐姐呢?难道周姐姐也是您的女儿吗?」 公主的母亲林婕妤就在一旁的座榻上,闻言忙拉了拉咸宜。 皇帝却不像生气的样子,反对咸宜招了招手:「过来,咸宜,到朕身边来。」 咸宜提着裙子跑了过去,伏在御榻前。皇帝餵了她一颗青葡萄,说:「那你觉得你周姐姐像朕的女儿吗?」 咸宜认真看了看皇帝,又看了看绥绥,歪着头道:「眼睛不像,鼻子不像,嘴巴也不像……」她笑起来,「可不知哪里,周姐姐倒有点像阿耶,比儿臣还像陛下的女儿。」 林婕妤吓得气儿都不敢喘,只以为咸宜要闯祸了,皇帝却笑了笑:「朕把狐狸皮赏给周姐姐,一言九鼎,收不得了。不过朕待会儿让人带你往内库去,咸宜挑着什么是什么,如何?」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0页 「阿耶说真的?那女儿可就要那条暹罗国的孔雀毛的裙子了!」 咸宜只顾着开心,林婕妤却绝地逢生,悄悄唿了口气。众人神色各异,绥绥也觉得皇帝近日的态度很是奇怪,可她还是抱着狐狸皮笑嘻嘻地谢了恩。 就在这时,只见小黄门上前禀告,说太子妃娘娘进宫来了。 绥绥想起来,今天是初一。 每个月的初一十五,京中的王子王妃都要联袂进宫问安,然后留下用晚膳。 李重骏不在长安,今日杨梵音携了三小姐同来。绥绥发觉三小姐没再戴着象徵女道士的莲花冠子,便知她已经还俗了。趁乱找了过去,把她拉到僻静处。 绥绥兴沖沖地小声问:「三娘,你后来可见过了贺拔没有?」 不过月余未见,三小姐却像变了个人,沉静了很多。她点了点头:「见过了。」 李重骏真的帮了这个忙。 绥绥笑道:「那……你们,说了什么没有?」 三小姐却不想多言似的,说:「也没说什么。」 绥绥笑道:「也是了,这才是你们正经见过的第一面。等贺拔回来,日子还长着呢,到时候他打赢了仗,又要升官了——」 一语未了,三小姐却拉住她道:「时候不早了,陛下该传晚膳了,姐姐想是在找我,我也该回去了。」 绥绥愣了一愣,忽然意识到自己尴尬的身份。三小姐也在避嫌吗?绥绥一时不知说什么,三小姐已经走开了。 直到晚上蓬莱殿的家宴,她才又见到了三小姐。 也是在这场宴会上,皇帝毫无徵兆地将杨三小姐许配给了瑞王。 杨家的女儿又要嫁入天家了,所有人都连忙向皇帝道喜,向瑞王道喜,向太子妃道喜;而三小姐是姑娘家,听见这消息,早就因为起闹,被侍女簇拥着避下去了。 绥绥在喧闹中熘了出去。 前殿喜气洋洋的,更是显得后花园清静。绥绥远远看到三小姐的时候,她正在荷花池旁骂小侍女。 「下去!别跟着我!」 侍女退下去了,绥绥忙悄悄走上前,三小姐回头看见了她,顿了一顿,也柳眉倒竖说:「你也离我远点!」 见绥绥站着不动,三小姐便上来推她,怒道:「让你走,你聋了?别以为你是太子的什么人,我就敬你捧你——哦,现在不一样了,陛下喜欢你,公主都要叫你周姐姐,改日我们还要向你俯首下拜,叫你千岁娘娘呢!」 这话一句比一句刺耳,绥绥真不想理她,却还是说:「我不过想来问问你,若是不不想嫁,我就去试试,能不能求皇帝收回成命……」 三小姐愣了一愣,她转过去面对着那荷花池。 入秋了,荷花早谢了,满池寒冷的月色,三小姐摇了摇头,说:「不中用。」 绥绥忙道:「左右现在还未正式拟出圣旨,不去试试,又怎么知道?再不行,三娘做过一次女道士了,再做一次也……」 三小姐忽然扑哧一声笑了,转过头来,眼中却含着泪。她说:「你就这么希望我嫁给贺拔弘?」 绥绥道:「我只觉得你不喜欢瑞王殿下。」她顿了一顿,在太湖石上坐了下来,「世上又能有几人能同喜欢的人在一起,在一起了,又能多少得以长长久久呢?我不能,所以总希望看着旁人花好月圆。若再论私心,贺拔是个好人,三娘你也是好人……」 三小姐微笑道:「贺拔的确是个好人,他同我认得的所有公子王孙,都不一样。那日我在丽正殿前遇见了他,他还记得我。这样也好,在我心里,他永远是个好人,他的不好之处,就留给他的妻子去知道罢……就这样吧。」 「三小姐?你——」 绥绥不明白她为何忽然转了性子,简直判若两人。待要追问,三小姐却对她笑起来:「谢谢你,小娘娘。」 笑着笑着,终于流下眼泪来。 她说:「我是杨家的女儿,是姊姊的妹妹,这就是我的命。」 绥绥没有听懂三小姐的话。 反正李重骏说得没错,她这个媒娘是彻彻底底失败了,绥绥满腹心事回到前殿,不想筵席上更热闹了。 原来方才前线传来了捷报,说激烈的围攻之后,大梁军队终于打下了乌骨城,遣信使连夜赶回。 皇帝重新赐酒,一高兴,还亲自击奏羯鼓,奏起武乐来。 绥绥没想到,皇帝看着儒雅得很,还会这种激昂痛快的乐器。 悠扬清雅的洞箫琵琶也停住了,乐师们忙也换了铙钲之类的器乐相合。剎那间,只听雄浑激盪的金鼓之声迴旋在辉煌的春殿,山崩地裂一般,沖开重重宫门,峨峨高阁,迴旋,迴旋,一直奔腾到九重碧落上去了。 缭绕的香霭散开了,氤氲的闲云也浮去了,神仙俯瞰人间,会不会也惊讶于这座宫城的繁华? 这画皮般的,残酷的繁华? 翠金幔帐被风吹起,映满了嫔娥的衣香鬓影,琥珀色的酒荡漾在白玉盏里,璀璨灯火映在杯中,如金屑沉浮。 清平盛世,岁月山河,都在这盏酒中了。 绥绥喝下了许多酒,却只是觉得忧愁。 她回到明义殿,并没有睡下,摘掉了簪环,轻手轻脚熘去了贤妃娘娘的佛堂。 看守佛堂的小宫娥倚着门槛睡着了,绥绥跪在蒲团上,也不敢点灯,只双手合十,对着黑暗中的诸天菩萨许了一个心愿。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1页 没有许完,却听见菩萨说话了。 「在想什么?」 她心都要跳出来了,一抬头,却见皇帝站在她身侧的月光里。 她忙伏在地上:「奴婢有罪!」 皇帝道:「你还没有回朕的话。」 绥绥道:「奴婢在为……大梁战事祈祷。」 皇帝微微笑了笑:「是为了九郎罢。」 绥绥不敢出声,皇帝又道:「你遇上九郎的时候,是多大年纪?」 「回陛下,奴婢十六岁。」 过了一会儿,皇帝说:「朕遇见你阿娘的时候,她也只有十六岁。」 听他提起淮南王妃,绥绥一下子醒了酒,故作懵懂道:「阿……阿娘?」 「你阿娘她,已经不在了。」 绥绥屏住气息,试探道:「奴婢的阿娘是谁?奴婢都没有见过她……」 皇帝嘆了口气,却并没有回答,只是说:「她生了很重的病,朕甚至没来得及瞧她最后一眼,她临走,只丢下你这一块心头病……朕本就想把你接到身边鞠养,后来出了岔子,你也不知流落到了何处。这些年了,没想到还能见到那块玉佩……还能再见着你。你回来,你的娘也可以心安了。」 皇帝讲了个故事,和翠翘口中完全不同的故事。 绥绥并不知道皇帝和淮南王妃到底有过怎样的过往,看上去,并不只是见色起意的君夺臣妻。 他想了她二十年,骗了自己二十年。 他甚至不肯承认她死也不愿来到他身边,骗自己她只是死于疾病,死于世事的无常。 绥绥仰头望着皇帝,做出惊愕与茫然的样子。 皇帝道:「你的阿娘生前没能嫁给一个良人,朕不能再看着你步入后尘。」 他说:「你入宫数月,东宫中又多了数位宠姬,你可知道?」 三小姐分明告诉她,李重骏身旁再没别的女人。绥绥看出皇帝的离间之计,只好顺应他,皱起眉,泫然欲泣:「不……不,殿下他……他答应奴婢,除陛下所赐外,再不立姬妾。」 皇帝淡淡道:「胡闹,他今日是东宫太子,将来便是大梁的皇帝,充斥掖庭是应分的事。」他笑了笑,「九郎宠爱你之时,想必也许诺你温柔待你,巫蛊事发,还不是一样将你幽闭于废殿;朕赏赐武昭训,也还不是数日连宠,昼夜不息。」 绥绥才不相信,可她还是能让眼泪滴滴答答掉在蒲团上。 皇帝垂眼看了她一会儿,又仰头去望着浓彩的诸天菩萨。然后他收回目光,合目静默了一会儿。 绥绥仰望着看着他,仰望着菩萨,尽管菩萨高高在上,却像垂首低眉,也恭谦地面对着这位人间的君王。 她觉得快要喘不上气。 皇帝走了,绥绥却没有离开佛堂。 她方才向菩萨许了一个愿望,希望李重骏可以平安地回来,现在,她又贪心地多许了一个,希望他可以早点回来。 一定要早一些呀。 她真害怕。 第七十九章 婚事 现在宫中最要紧的,就是瑞王和杨三小姐的婚事。 李重骏和杨梵音的婚礼绥绥没看着,这次她才真正见识了天家婚仪有多繁复,纳采请期,诸多事宜,都要贤妃娘娘经手。 同他们相比,绥绥的日子平静得很。 她每天都盼着皇帝召她去。 跳舞也好,吃点心也好。 在皇帝身边,她总能听到最新的战报。对于高句丽的疆土,她原本一窍不通,还好她现在认得了不少字,可以偷偷瞄着挽在殿内的那张地图,认出那些奇怪的地名。 乌骨城,丸都城,白岩城……失利与胜利皆有,起起伏伏,进进退退,却渐渐向北推进了。 皇帝发兵三十万,兵马之壮,自古少见。 看这势头,是决心要攻灭高句丽了。 绥绥在咸宜公主的督促之下,不仅背了点诗,还渐渐能读点史书,她发现高句丽比她想的还要强大,是让中原皇帝世代头痛的藩国,雄踞辽东百余年,东临日本海,南至牙山湾,西至辽河,那样大的版图,非持久之战而不能攻下,何况要入冬了。 他们大概是要对峙整个寒冬了。 冬天来了,长安都懒懒的起来,万国的商队赶在下大雪前回去故土,北雁都要南飞。 就连皇帝也很少召绥绥去了。 绥绥屡次抱着剑自请去探望陛下,宣政殿也总是不许她进。 这天她实在无聊,翻开一本《道德经》,是咸宜公主给她的,还说过两天要考试。她看了两行,什么都看不懂,就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不知到了什么时候,绥绥忽然听见窗外一阵喧闹。 她吓了一跳,忙坐了起来,只见窗外已经一片深夜,却沉沉浮浮点着无数明灯,许多人在喧譁,倒是很高兴的样子,她连忙往外走,差点撞上一个小宫女。 小宫女说:「才听御前的传出消息来,说是辽东的仗,打完了!」 绥绥不敢置信:「什么?前些日不才推到辽东城,怎么这么快就打完了?」 小宫女也闹不清楚,只是说:「好像是……是了,把太子领兵那些蛮人赶回辽水以北,他们要议和,陛下就和他们议和了。哎呀,反正大梁的军队要回来了!」 绥绥难以理解,如此声势浩大的出征,也没听说有什么大的溃败,怎么忽然就议和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2页 无论如何,太子要回来了。 平平安安地回来了,回来得这样早,绥绥从未觉得菩萨会这样眷顾她。 小宫女被人叫走了,绥绥还站在门槛内,思索何时去还愿,却见不远处的墙边探出个人影来。那人敏捷地爬上墙,翻了过来,趁着夜色赶到了她面前。 绥绥惊讶道:「三小姐!」 「走,快走,」三小姐披着一身深青色的氅衣,团团的芙蓉脸上仍有未消的稚气,可她气喘吁吁拧着眉,一脸焦急,「快到崇德门去!」 绥绥不懂:「这是怎么了?三娘别急,要不要进来吃杯茶?」 「喝你个头!」三小姐瞪了她一眼,又转头看向那苍茫的夜色,欲言又止。 三小姐终于说:「太子死了。」 绥绥怔了怔,她只觉得这世间静了一静,是寒夜里千里外传来的声音,离她很远,听不真切。 「哦?」她语气很轻,「怎么会?不是赢了吗?三小姐听错了罢,陛下议和了,他们都要回来了。」 「是议和了,当然要议和了,这场仗本来就不是为了吞併高句丽!三十万兵马突击勐进把他们打怕了,皇帝就等着高句王来求饶议和,供出崔卢私通他们辎重的路线。这纸协议秘而不发,太子领兵直接突袭那条路线,缴了崔卢的军械,烧了他们粮草,崔卢元气大伤,那高句丽忘八脖子一缩,躲回辽水去了,安东并安西都护府便集结余下兵马,调转马头连夜直捣崔卢老家,赶尽杀绝,襁褓婴孩都没放过。」 绥绥弯了弯唇角,却怎么也笑不出来,她歪头看着三小姐,带着一种自知被捉弄的烦恼:「这么大的事,宫中一点儿也没有听说,三娘怎么会……」 三小姐看绥绥在梦游一样,干脆利落地说:「因为太子死了!是我二哥哥一手策划——不对,是皇帝让我二哥哥杀了他,嫁祸到崔卢头上,说是他们派人行刺。条件吗,便是让瑞王做下一任太子。」三小姐就要做太子妃了,可她脸上一点儿笑意也没有,「从他们让我嫁给瑞王起,这一切,就已是商议好的了。」 绥绥失声道:「为什么……为什么!太子妃也答应了?李重骏死了,她这个太子妃怎么办!旧的太子死了,瑞王做了太子,新的太子妃又是杨家小姐,皇帝这是图什么!」 三小姐道:「不杀太子……倒霉的就要是我们杨家了。皇帝利用李重骏,看中他是一把好刀,可这把刀太锋利了,连着捅死了皇帝亲信的几个人……李重骏也真傻。」她冷笑,「至于姊姊,她的志向从不是做什么贤妃,贤后。贤后只能容忍皇帝,就像容忍他宠爱你。姊姊要的,是控制皇帝,控制这权力,瑞王是个心软意软的人,光是这一点,就比李重骏强百倍。姊姊以为我什么都不懂,让我嫁给瑞王,她便可以继续插手东宫事务……其实我都明白。」 三小姐从氅衣内掏出一卷白绸,展开上面是皇宫的地图,她指了指上面的一角:「就是这,崇德门。我偷偷派了人在这里等你。趁现在还平静,赶紧走吧,李重骏死了,我想,你也不想待在这皇宫里了。他们只能把你送出西城门,剩下的路,你好自为之吧!我欠你个人情,今天还给你。」 三小姐拉上氅衣要走,绥绥却一把抓住了她。 绥绥完全没有发觉自己的力气多么大,隔着厚厚的冬衣,她的手指却像能扎进三小姐的手臂里。 绥绥道:「贺拔呢,他也是太子府的人,他……他现在何处!」 「他不会有事的。」三小姐怜悯地看着她,轻轻道,「太子府几乎全部倒戈。最后砍下太子头颅的人,就是贺拔弘。」 三小姐摇头笑了笑,像是无奈,无奈地发现她梦中的情郎也不过是一个会审时度势,卖主求荣的男人。 一阵冷风吹过,绥绥站不住,扑通跪在了台阶上,手中仍紧紧抓着三小姐的袖子。 三小姐走了,绥绥仍跪卧在台阶上。 怪不得,怪不得前些日子总是在皇宫里见到贺拔。 丝丝凉意拂在她脸上,原来是下雪了,廊下点着铜丝笼罩的红纱灯,那昏昏的黄映着雪景,不知为何有种烂醉的颜色,绥绥也像是醉了。 她想起瞌睡前在《道德经》上看到的一句话, 『大音希声,大象无形』 绥绥忽然参透了这句话。也许什么东西涨大了,涨大了,硕大无朋,大到无边无际,反倒像是没有了。绥绥现在一点儿也感觉不到悲痛,她的思绪清晰起来,镇定得可怕。 绥绥忽然一骨碌爬了起来,她拂去身上的雪,回到内室重新匀面挽发,斜簪一枝芙蓉花,打扮得纯素干净,与平常并无不同。 她没换男装,开箱取一件新裙子,层层叠叠衣料底下藏着只锋利的小刀。 那原本不是把小刀,是她故意打碎了一支铜镜,藏了一块碎片,成日偷偷打磨,磨得小又尖,锋利无比,留着防身用的。 绥绥把那尖利碎片埋在髮髻里。 然后抱起淮南王妃的剑,面色如常地走出殿内,往宣政殿去了。 雪越下越大了,宣政殿前有小黄门在扫雪。其实绥绥已经有好几日没有见过皇帝,她来请求探望,全都吃了个闭门羹。 这次也是。 绿袍黄门说,陛下不见人。 绥绥心头一紧,心头涌上无法言说的失望,她顿了一顿,笑道:「嗳,那我、那我回头再来。」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3页 虽是这样说,她却踌躇了一会儿,磨蹭到台阶前,又回头看看,终于慢吞吞要走下去,却听吱呀一声。 那紧闭的殿门竟然开了个缝。 有人出现在门缝里,绥绥认得,是皇帝身边的一个黄门。 他对绥绥低声道:「进来吧。」 殿内空荡荡的,绥绥跨过许多门槛,见几乎空无一人,那个黄门也不见了,只有皇帝坐在夜色深处的内室。几乎没有点灯,铜鼎里烧着微红炭火,矮案上放着一只酒樽。 他仿佛在那里看着一卷写着字的绸帛。 会不会是信使送来的信笺? 禀报太子死讯的信笺? 绥绥抱紧了怀里的剑,皇帝没有抬头,说:「来做什么?过来。」 绥绥忙走过去,跪在榻前笑得很甜:「见过陛下,才听说辽东的战事平定,众将士都要凯旋迴京啦,奴婢觉得陛下一定很高兴,所以想来恭喜陛下。」 皇帝抬头,绥绥这才发觉他吃了酒,眉目间有些许幽沉的微醺。 绥绥见他没说话,忙又笑了笑,争宠似的小心试探道:「奴婢可是第一个来的吗?」 「嗯。」 过了一会儿,他才应了声。 绥绥道:「那奴婢给您跳一支舞吧,来得匆忙,也没换衣裳,不过奴婢肯定跳得和之前一样好。」 皇帝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她的剑,淡淡道:「不必了。」 他又说:「给朕唱支曲吧。」 绥绥小小地吃了一惊,皇帝从来没让她唱过什么。她道:「陛下可是想听什么?」 「随便。」 绥绥犹疑着,笑道:「奴婢除了梨园戏,就只学过些南曲,好久不唱了。粗鄙之曲,有辱殿下清听。」 她放下长剑,退后两步,还是跪在地上,稍稍摆了个姿势,便唱起一支苏州调来。 嗓子涩,唱起来就好了。 「皇恩浩荡春光媚,进奉紫霞杯,五谷丰登,腊尽春回;这几年,风调雨顺多祥瑞,黄沙百战,凯旋归——」 听到这里,皇帝忽然笑了笑,她心头一跳,忙停了下来。 「唱下去。」他淡淡笑着说。 绥绥低了低头,勉强挤出个笑容来:「是。」 「……父子一时,君臣千载,侍宴通宵留太清;贺太平,天增岁月人增岁,夫妇齐眉……」 这支曲子很长,绥绥没有唱完,见皇帝怔怔看着她,离得远,却见他眼底格外亮,像是湿润了。 她心中忐忑不安,匆匆收了尾。 皇帝很快看向了别处,再转回脸,那点亮不见了,只有深郁。他说:「父慈子孝,夫妇齐眉……你觉得,朕可是这样吗?」 绥绥咬紧了牙,温声笑道:「陛下当然是!唯有陛下这样的明君,才能享得这太平盛世,平定边关战事,让万民安居乐业……」她说着,又把头低了一低,鬓边的芙蓉花却掉了下来。 绥绥此时如同惊弓之鸟,微微颤了颤,忙拾起那朵粉色的花。 皇帝却说:「过来。」 他伸出手来。 绥绥愣了一会儿,才把手中的芙蓉花递了过去,自己也忙挪到了御榻前。 「是了,是朕,也只有朕……朕只有如此,才能维繫这太平盛世。」他抬眼望了绥绥一会儿,忽然说,「你是你阿娘的女儿,那就同于朕的女儿,太子于你并非良人,朕会再替你寻个好归宿。」 绥绥震了一震,原来皇帝是真的把她当做了女儿,而非王妃的替身。她想说什么,可一张口就要掉眼泪,只得摇了摇头。 皇帝的声音平淡,几近命令:「朕知道你吃过一些苦。从前的人,从前的事,包括东宫的一切,都忘了吧。」 绥绥还是摇头:「我……我忘不掉。」 皇帝淡淡道:「世上没有什么人是忘不掉的。」 「陛下不是也没有忘掉我阿娘……」 说到她素未谋面的娘,她终于可以藉此掉下眼泪来。 她忘不掉李重骏,忘不掉了,可他死了,永远不会回来了。 皇帝捧起她的脸颊,温柔地笑了笑:「那不一样。」 他没再说话,而是探过身,轻轻把那朵芙蓉花重新插进了她鬓边。从来没有,她和皇帝,从来没有这样近过,绥绥感受他身上沉沉的龙涎香,那唿吸很轻,却像有千斤重,她心脏骤然停住——要不就是现在,要不永远不会再有机会。 就是这电光火石的一瞬。 她勐得抽出左手,那动作之大,几乎是自投罗网,手臂毫无悬念地落入皇帝的手中;几乎同一时刻,她右手悄然抽出半埋髮髻间的利刀向她的真正的目的——皇帝的咽喉刺去。 这一刺拼尽全力,利刃割破皮肉,绥绥却心头一窒。她还记得刀刃刺入李重骏腹部的触感,那是另一种感觉。 她失败了。 皇帝的脖颈一道血痕,但那只是皮肉受伤,他不仅制服了她第一步的举动,更察觉了她第二步的举动。绥绥被他夺过刀,然后被狠狠摔在地上,绥绥也不知怎么了,竟不觉得痛,爬起来,又被他一把推倒。 灯火亮了起来,绥绥这才看出殿内的暗处藏着这么多侍卫,他们冲上来将绥绥压在地上,剑锋抵着她的脖子,随时等着落刀。 皇帝挥下去要替他包扎的宫人,走过来,语气意外地镇定,仿佛早已经看穿了她此行的目的。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4页 他一把掐起她的脸颊。 「就这么想杀了朕?」 绥绥破口大骂:「你杀了他!我当然要杀了你!我早就想杀了你——你杀了你的儿子,你杀了淮南王妃,你杀了那么多人——」 剧痛让绥绥吐字艰难,他掐断了她的言语:「你是谁——乔家的什么人?」 「我是乔家的……朋友。」皇帝微怔,绥绥却笑了,咬牙道,「你爱的那个女人,她的女儿早就死了。那是我最后的亲人,我亲近的人,我爱的人,都被你害死了!」 不同于李重骏的俊朗,皇帝的长相偏于苍白清隽,就连现在,昏暗的灯影照着他清瘦的脸颊,他目眦欲裂,阴鸷到了极点,仍像寒风阴郁的一口井。 「哦,是吗。」他说,讽刺地冷笑,「九郎也杀了那许多人,他杀了他的兄弟,还筹划着名杀了他的父亲,妻子……以后也许还会杀了他的儿子,杀了你。」 会是这样吗? 如果李重骏做了皇帝,也会重蹈覆辙,变成这样子吗?好在她看不到那天了。就像三小姐说的,她同贺拔没有未来,也就不会发现他的不足。 绥绥笑了笑:「也许吧,但那同我又有什么关系呢?他死在昨天,在我心里,他永远是年轻的太子,被他父亲逼上绝路,我就要替他报仇——」 绥绥身后寒飕飕的,以为是自己发抖,却不想是殿门又被打开了。 她被侍卫钳制着动弹不得,皇帝却直起了身来,对来人道:「怎么了。」 来人开口,竟然是个女人。 是杨梵音! 第八十章 大结局 「儿臣见过陛下,儿臣的哥哥已经归京来了,就在丹凤门外等候圣旨。」杨梵音顿了一顿,看着被压在地上的绥绥,皱了皱眉,却也故作如常地说了下去,「瑞王也已在成德门外静待。」 皇帝神色如常:「开丹凤门,命骠骑将军仍驻守宫外,只择一手下入殿。」 宫人领命去了。 杨梵音看了看皇帝,又低声道:「今夜过后,还望陛下践行圣言。」 但皇帝显然没有心思理会她。 重门对开着,他们直面着殿外大雪的夜色,棉絮似的雪团漫天乱飞,渐渐地,人影踏雪而来,依旧先在殿前解除佩剑。那人走了进来,身着盔甲,手中还捧着什么东西。 他站在很远的地方,就停了下来。 「臣贺拔弘,见过陛下。」 其实离得很远,听不大真切,绥绥急忙要回头去看,又被侍卫压住了肩膀。 「你去。」皇帝忽然示意侍卫松开绥绥,似笑非笑对她说,「去把那盒子拿过来。」 绥绥看到贺拔手中捧着的木盒,方方正正的一个,看不出什么,她却灵光乍现一般,那可怕的念头也在她脑子里炸开。 她怔怔问皇帝:「那是什么。」 「拿过来看看。」 绥绥喉咙里涌上一阵腥甜,她一面喘息,一面道:「是……是李重骏吗?」 皇帝没有说话,他收敛了笑意,岁月坠着他眼角眉梢,又阴暗又悲哀。绥绥又看了看贺拔,身不由主地走了过去。一瘸一拐走了过去。 贺拔穿着极繁复的盔甲,头盔严严实实地遮住他的脸,灯火幽暗,连眼睛都看不清楚。 绥绥闻见血的味道。 是他身上的,还是盒子里这颗人头的?绥绥跟李重骏在军营里混过,知道擒了贼王来,都是砍下人头来证明。 「恭喜你,贺拔。」绥绥两只手去抚摸那血腥气的木盒,低声笑了,完全没有讽刺的意味,是真的替他开心,「这下,你又要升官了……我不怪你,真的。」 贺拔一动也不动。 绥绥忽然低声说:「有没有什么法子……杀了我?」 她抬起头,怔怔地睁着大眼睛,额角都隐隐崩起了青筋,却没有哭出来,只是大眼睛上蒙了层水壳。血气上涌,一张狐狸般妩媚的脸愈发娇艷欲滴,她语无伦次地哀求道:「我不怪你,真的不怪你……我们每个人都身不由己……求求你,念在我们认识了一场,有没有什么法子,杀了我吧,我不要死在他们手上……」 她感觉到贺拔的手也在微微发颤,他似乎想说什么,可绥绥等不了他了。 再拖下去,皇帝要察觉了。 绥绥见贺拔没有反应,忽然抢过他手中的木盒,发足就向殿外奔去。 殿外是唿啸的大雪,严密的雪花被灯一照,反应光亮,白昼一样。她冲着光亮跑出去,可是她知道,外面没有光,没有日头,只有一座又一座的宫殿,一重又一重的宫门,她听到皇帝的呵令,听到身旁混乱的声音,一定是侍从们七手八脚挽上了弓箭,不等她跑出这道门,就会被万箭穿心,绥绥却紧紧抱住了怀中的盒子,更加快了步伐。 然而剧烈的颠震袭来,她失重地倒下去,只听咣当一声,那盒子脱手,甩在地上摔了粉碎,里头血淋漓的人头已经成了骇人的紫黑,乍一看简直不像个人头,骨碌碌滚远了—— 「不要!——」绥绥悽厉大叫。 眼前的一切乍然碎裂,她仿佛看见七岁的自己,她看着爷娘死在乌孙人的弯刀之下。为什么!为什么她爱过的人都一个一个,这样残忍地死去了。 「李重骏!李重骏!你这个混蛋!」她哭着大骂。 绥绥疯了似的扑过去,后面那人拉着她,她对他拳打脚踢,放声大哭,她从没哭得这样惨烈,杜鹃啼血,在至深至暗的夜里,「放开我!放开我!贺拔弘!你不杀了我就放开我!」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5页 但那个穿铠甲的人把她生生拽回来,紧紧地揽在怀里,绥绥勐得屏住了唿吸。 这个人不是贺拔。 他没有说话,甚至没有看她,他的手指那样冰凉,按在她脸上,只按了一按,绥绥就恍惚像从滚水跌进冰水。 与此同时,皇帝和杨梵音也感觉到了不对—— 人头骨碌碌滚到御榻前,杨梵音骤然变色,皇帝一怔,立即明白过来,站在台阶上大喝:「来人,杀了他!」 暗卫从四面八方涌出来,黑压压涌入这大殿,兵戈厮杀之声不绝于耳,绥绥眼前一黑,随即天旋地转,只当自己没命了。不多时,四周平静下来,她才发觉自己是被那人按在了怀里。 那人扯下头盔,殷红的锦带下是那张她再熟悉不过的脸。 绥绥心下轰然,太激烈了,一时不知是什么感受,只觉得那股腥甜又涌上来。她忙用手掩着了嘴,瞪大了眼睛。 李重骏对她笑了一笑。 也许辽东的风霜十分严酷,数月不见,他的眉眼更冷硬了,但这一笑,却像带着无限的温存与依恋。 但李重骏很快抬起头去了。 「陛下莫慌,是儿臣。」 李重骏又笑了笑,却和对绥绥的笑天差地别。他瞥了眼地上的人头:「骠骑大将军杨敬思引兵譁变,意图谋反,已被儿臣镇压,斩首于辽水河。儿臣来时又见瑞王携三百兵甲囤于承德门外,此时日落宫门早已落锁,儿臣怕十三弟另有所图,只得派人暂将他们关押起来。该怎么处置,儿臣进宫来讨陛下的意思。」 冰冷的大殿里,许久没有人出声。 方才被砍杀的侍从仍倒在血泊里,有太子属下,亦有皇帝的暗卫。 不知过了多久,皇帝才又开口,绥绥看见他方才有瞬间的发震,这时的气息却很平:「那朕倒要问问你——九郎,你打算如何处置你十三弟?」 李重骏也许说了什么,也许没说,绥绥听不见了——倒在他怀里,她方才感觉不到的疼痛,这时都涌上来,还有喉咙里阵阵的腥气,她再捂不住,哇地一口吐了出来。 一口血,溅到李重骏的盔甲上。 溅到他手上。 李重骏微微一怔,也顾不得去管皇帝,慌乱之下四处呵命:「来人!太医!快去传太医。」 他这样子,分明就是要自己当家作主了,皇帝大呵了一声「我看谁敢!」 李重骏直直地瞪着皇帝,毫不退让,亦高声道:「还不快去!传给神策将军,就说是我的话,太医院谁敢不来,当场斩首示众!」 神策将军是禁军的头领。 倘若连他亦臣服新主,那便是真的没希望了。李重骏呵命着,不住地擦拭绥绥的唇角脸颊,又低头轻声道:「不要害怕……绥绥……哪里不舒服,嗯?没事的,就要来了,你看着我,不会有事的……」 其实绥绥知道她不会有事的。她今日受了太大的刺激,千愁万绪堵在心里,吐出来倒好多了。可是李重骏这样语无伦次,捧着她的脸小心翼翼地哄她,像哄小孩子。 绥绥觉得他好烦,又有点可笑。 她虚弱地笑了笑。 分明是嘲笑,李重骏却像看到了什么珍宝,轻轻抚摸她的脸,也笑了。 皇帝整了整袖子,就在身后的矮案上坐了下来。 他望着满殿的狼藉,几人遵照李重骏的命令退了下去,他们甚至没有对他这个皇帝行礼,只留下凌乱的血脚印。 案上还有半樽酒,皇帝执起来,呷了一口,徐徐笑了起来:「好,好,九郎,你果然是所有皇子里,最像朕的。」 李重骏冷冷看着他,沉默着。 皇帝含着笑意,这也许还是第一次,他像寻常的父亲那样为了儿子的成就而赞许欣慰:「朕没有看错你,也没想到竟然这么快,不过三年工夫,就能将五姓世族剷除殆尽。崔卢灭,世族再无可挟制天子者;高句丽亦大败,可保辽东边境至少二十年平靖。九郎,这般清平盛世,是你应得的。」 皇帝看向绥绥,过了一会儿,才怅惘道:「你亦比我幸运。」他从袍袖中取出一只玉佩。 那只玉佩,竟一直被他贴身带着。 皇帝把它拿起来对着灯火,仔细摩挲,喃喃道:「少了这一块……还是我与她最后一次见面那天,摔出来的。九郎,做太子的艰辛,无穷无尽的忌惮,陷害,逼迫,进退两难,我都经过。为了活下去,我害过很多人,做过很多恶事,可惜,她不愿意原谅我,宁可死,也不愿。」 消金兽里燃着炭火,添了松柏兰枝,烧得缭绕烟雾,他深青纱袍上烫有竹叶的暗纹。 皇帝坐在那里也如竹如松,水墨画里,赭绿淡淡描出来的。存在檀香匣子里,中正,温和,临到绝境了,依然有端直的风骨。 丝毫不像个心狠手辣的老狐狸。 绥绥忍不住,忽然道:「陛下,你从来都知道……我不是淮南王妃的女儿吗?」 皇帝淡淡瞥了她一眼:「是与不是,有什么要紧。你有一些像她,就够了。不过因着这块玉,我当你总同她有些亲缘。」 绥绥似乎还想说什么,却被李重骏搂得更紧些,她没有再说下去。 皇帝笑了笑。最后的一点酒,他浇在地上:「大梁江山,就託付给九郎了。」 李重骏郑重地叩首,然后命宫人送陛下回寝室歇息。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6页 其实父子都知道这是永别了,多一句话也没有。 二十年来他们是君臣,是成王败寇的仇家。此时此刻做回了父子,反倒不知有什么好说了。 皇帝离去了,御医赶来问诊了一番,也说绥绥没什么大碍。绥绥这时才发觉,太子妃也在不知何时消失了。 就连地上杨二公子的人头,也不见了。 她对上李重骏的眼眸,张了张嘴,试图想问什么,但最终没有问。 她疲惫地说:「我好睏。」 李重骏将她抱起来往外走,她很快就睡着了,再醒过来,还是一处旷大的宫殿,只是窗纱外已经隐隐看到发灰发青的朝霞。 李重骏没有坐在榻上,而是坐在地上,仍把她抱在怀里。他换了身干净的衣袍,身上是她熟悉的松木气息。 他目光深沉,不知在想什么,低头看到她醒了,松了口气似的。 绥绥怔怔看着他,轻声问:「我应当叫你殿下……还是陛下?」 李重骏顿了一顿,说:「我想你叫我李重骏。」 绥绥微微震了震,忽然问:「会不会?……以后你也会……变成那个样子?宠幸一个又一个女人,再辜负她们;生下一个一又个孩子,再杀了他们。」 过了一会儿,李重骏才说:「有你在,就不会。」他拉起她的手贴在脸颊上,似笑非笑,「你管着我,好不好?」 绥绥像哽住了喉咙,竟说不出话来。 「方才梦里看见了什么?」李重骏道,「你一直在笑。」 绥绥想了一想,摇摇头笑道:「我不记得了。」 其实她记得。她又梦见了凉州。 还是那白晃晃的棉花地,绿茵茵的葡萄架,湛蓝湛蓝的天空,万里没有云彩。李重骏穿着粗粝的青布袍子,袖子用破旧的羊皮绑得紧紧的。 他的手也粗糙了许多,不再润泽如白玉,不再矜贵地生着薄茧,而是像阿爷,因为终日辛苦劳作,有好多坚硬的细小伤口。 却让她好欢喜。 也许因为上一次做梦的时候,他吻过了她,所以这一次,他拉起她的手,她很羞涩,却没有挣脱。 绥绥觉得,这是她做过最好最好的一个梦了。她迫不及待地想让他知道,不过不是现在,她要挑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慢慢讲给李重骏听。 /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