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梦境》 一 明朝万历九年,正值皇帝朱翊钧选妃时期。太监们奉命上街,挑着好看的身家清白的姑娘们进宫,是不少平民女飞上枝头变凤凰的绝好机会。 郑梦境原是一名小小女子,由于母亲早亡,弟弟是一个远在边疆的士兵,已经多年未见,十四岁的她和父亲郑承宪相依为命。郑梦境生于京师,父亲原是私塾先生,在父亲的熏陶之下,梦境有些才学,知书达理。 郑承宪久考不中,母亲去世之后,二人生活得略微窘迫。迫于生活压力,郑梦境被父亲嫁给贾商人做妾。 贾商人是个地方富商,虽然大明朝经商之人社会地位不高,日子好歹过得舒坦。郑父和商人谈妥之后,便领着女儿上门拿聘礼。 敲门,开门的是位下人,手上拿着聘礼单,递交给郑父。 “我家老爷说了,你拿着聘礼单回家,聘礼会差人送到你家里。小姐就由我带着熟悉熟悉贾家吧。” 郑父知道这是赶他走了,他拉着女儿的手,“进了贾商人的家门,好生护着自己,爹爹没有能力,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好在贾家虽然经商,贾公子好歹也是读过书的,讲理。把你交给他,爹爹也放心。”郑承宪说话之间,眼里似有泪光闪烁。 “爹爹不要难过了,女儿会经常看爹爹的。” “出嫁之女,不得时长见爹爹,以后倒不必来见我,”郑父从怀里掏出一个碧玉镯子,“这是你娘亲生前戴的镯子,算不上名贵,爹爹把它交给你了,留作念想便是。” 郑承宪最后深深看了女儿一眼,便拿着聘单转身走了。 梦境望着父亲的背影,生性好强令她忍着眼里的泪。“进去吧。”她也转身对着下人说。 贾家甚是气派,经商之人,东西都精致,管家将她带到贾商人前。 梦境本以为,自己出色的相貌可以让自己寻得两情相悦的一心人,夫妻相守一生,可谁又知一切都由不得自己。 “郑家姑娘,你可愿抬起头,让我瞧瞧?”贾老爷正坐堂内,说话倒不像寻常商贾,声音甚是清冷。 梦境抬头便知道这一生不再会有任何涟漪,她顺着眼并未看向老爷,再低头,便认自己确是这一汪死水。 谁知贾老爷竟有些惊讶不安的样子。“这……郑家小姐竟然生得如此美貌?” 他起身,在屋子里踱步,甚是焦灼。“小姐有所不知,贾某纳妾不为别的,是愿妾可分担一些家事,这样夫人便不会过于劳累。可如今,你生得那么漂亮,做我的妾,岂能……” 梦境见他急切地踱步,想必与他家夫人伉俪情深,不想这样美丽的小姐使他夫人多了心。 梦境觉得可笑,竟是自己的样貌使得自己无处可去。可是贾家夫妻伉俪之情实在触动她,她不忍夹杂其中,不如就趁此,退了聘回家陪爹爹也好。 她趁机扑通跪下,央求道:“老爷,实不相瞒,家母早亡,爹爹身子不好,每每发病便卧床不起。如若我不在,爹爹无人照拂。恳求老爷放了我,老爷与夫人情深,我不愿打扰,还愿老爷许我回家照顾爹爹。” 原本姑娘家被退聘大大有损姑娘的名誉,可既然梦境先开口了,贾老爷也就松了口气。 “小姐既然执意如此,便回去吧。只是聘礼不必再退了,就当赠与小姐家的赔罪。” “如此便谢过老爷。” 梦境从贾府出来,算是松了口气。回到家,准备把这个事情告诉爹爹。 可是令郑家女儿没能想到的是,郑承宪已经惨死在家中。 梦境赶到家门口,就闻见一股不寻常的血腥味。她觉察到一丝异样,开门时候发现门锁活活断成两截。再进屋,爹爹竟背着身子倒在血泊之中,梦境惊惶不已,颤着手试图扶起郑承宪。郑父的半边脸被血染红,眼睛睁得老大,脖子处有深深的刀伤,明显被歹徒一刀毙命。不仅如此,伤口似乎有些许微弱的白色粉末。再看他手里,还紧紧握着聘单,想必是刚回家就惨遭杀害。 滚烫的泪从梦境眼里滴下来,掉在糊了鲜血的郑父脸上。她不敢大哭,怕歹徒还在附近,再三确认父亲没了心跳,踉跄起身,搜寻家中一切值得注意的地方。然而除了凳子上一双脚印,她什么都没能找到。这脚印倒不寻常,一浅一深,尤其纹理独特得很。并且家里什么都没有少,本看着就是贫家,怎会有谋财的来杀人?梦境越想越觉此事不简单,只能报官了。 梦境从家里走出来,余晖从天际洒在她脸上,使得她眼圈的红晕不那么明显。正赶上摆市的收摊,三三两两的人经过她,看她几眼。她恨极了,恨官府路远,非得她看这群人或笑或闹,恨世道不公,竟纵容如此为非作歹之人,更恨自己,生得貌美,所以被贾家退回家,倒不如生得普通,在贾家安然度日,也看不到这血淋淋的一幕。 梦境就这样冒冒失失地走着,竟撞了一队人马也未发觉。 “这小女子,见了咱家也不避让?”梦境方抬眼,见眼前之人的穿着打扮像是宫里太监才有的。 “哟,这姑娘,生得真是标致,不知是哪家小姐?”太监看她抬头,被她的长相惊艳。 时值万历皇帝选妃,太监们这几日总上街寻家世清白,长得好看的姑娘为皇上延绵子嗣。可是寻了很久,竟都没如今眼前这女子一半美貌。 梦境才发觉自己失了礼仪,慌忙跪下。这一跪,看到地上这队人的各种脚印,大小深浅各不同,但是这独特的纹理,竟然与在家见到的脚印纹理一样。 梦境不可置信地抬头,斜阳渐渐陨落,在远方紫禁城墙边只剩一点余影。领头太监正等着她回答,她知道,父亲被害,实和这紫禁城脱不开关系。 “民女郑梦境,年十四。” “家住哪里,家里可有人在朝为官?” “民女自幼住在京师,家父是一位私塾先生,母亲早亡,其他的没有了。” 既然杀父之人敢在天子脚下明目张胆行凶,必是不惧官府的。加上这鞋的纹理,和官府有关,若是报官,或许不会被重查。看来是冥冥之中的天意,令梦境遇到选秀的太监。 梦境知道历朝历代为防后妃干政,都选家世清白的女子作为皇帝的妃子,便故意隐瞒父亲的事。太监听闻家世并无问题,欣喜得很,直接差了个小太监领着她走了。 太监总管目送梦境离去,低头叹口气,然后对着身边一跛脚小太监说道:“可都拾掇干净了?”小太监说:“没来得及,办了事儿,没收拾,见她从贾家出来便慌着过来告诉您了。” “哎哟,赶紧去收拾了!没心肝的,可别让旁人瞧见!”首领太监一脚踢在小太监屁股上,小太监领了命飞速跑出去。 “这事儿办得,啧啧。幸好是赶上了。”领头太监叹口气,终于带着一队太监们回宫。 二 梦境被带进一个屋子,屋子里有十来个和她差不多大小的姑娘,可谓百态。有喜笑之情溢于言表的,有眉头微皱似有心事的。梦境大致扫了一眼,见一姑娘尤其生得清丽,正在角落里默默站着,瞧梦境看向自己,回笑了笑,温婉极了。 “也不知这位小姐多大了,不知是姐姐还是妹妹。”旁边一个看着打扮显妖艳贵态的女子便过来找梦境搭话。 “十四了。” “我十六,妹妹生得好漂亮,肯定能入选。我姓王,叫王巧,不知妹妹叫什么名字?” “郑梦境。” “梦境……这名儿可真有意思,你可知道咱们接下来要干什么吗?” “不知……” “等会儿啊就有嬷嬷过来,看我们身上有无胎记啊,疤痕啊什么的,这样的人可是断断服侍不了皇上的,等会见到这样的,都得被嬷嬷们拖出去……” 那刚刚角落的清丽姑娘,听得这话心头一紧,右手抱着左臂,紧咬嘴唇,恰巧被梦境瞥见。 不一会儿嬷嬷就进屋,让姑娘们都把衣服脱了,再一个个检查过去。梦境站在后面,看到那姑娘手臂上的胎记,红红的一小片。 嬷嬷一排排检查着,见到有疤痕胎记的就令穿好衣服离开了,眼看着便要轮到后排。 “这位姐姐肤白若雪,臂上这梅花胎记更是奇特,倒让人想起一首《雪梅》来。”梦境故意放大些声音,“‘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这雪和梅若分开了,就不好看了。姐姐有这梅花胎记,倒更显姐姐肤如凝脂呢。” 大家闻声都好奇地望过来,嬷嬷见状也走过来,看了那姑娘一眼:“长得清丽,皮肤是白,这胎记确像朵梅花,只消好看,便不打紧,就留着吧。” 陆陆续续的检查完毕,嬷嬷们又出去了。 那姑娘松了口气,随即转身感激地看梦境:“谢谢妹妹。” “姐姐清丽,即便梦境妹妹不说,姐姐也不会被退出去的。”梦境回道。 “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妹妹倒是颇懂诗书,用这卢梅坡的诗成全了我。” 梦境摇头,表示只略懂。 “我叫李静菡,和你同岁,以后唤我作静菡就可。” 王巧默默看着两人相谈甚欢,心生一丝羡慕之情。因从小未读过书,她一句也插不上话,只能在一边无聊待着。 正此时,嬷嬷们走进说话:“姑娘们久等了,太监们已经查明姑娘们的家情,确是清白无误的,恭喜姑娘们,即刻进了紫禁城,梳洗打扮,学习宫里的规矩,好好儿做皇上的妃嫔。” 大多数人听了这话松口气,王巧可开心得快跳起来了。梦境却瞪大了眼睛,尤其嬷嬷说的那句“太监们已经查明家里”,更令梦境感到奇怪。家里正躺着父亲尸体,若不是知道这和紫禁城有关,她也不会丢下父亲尸首来这选秀了。本想着一旦选中即刻就差人安葬了父亲,倒不知竟会让太监去探,而且更奇怪的是,太监竟未能发觉?这必不可能,定是有人在这之中做了什么。 梦境很想回家看看,她走向嬷嬷:“嬷嬷,民女望回家见一面父亲,以后进宫甚少能见,民女望报答家父养育之恩……” “不行!”谁知嬷嬷粗暴打断她,“您已是皇上的人了,应即刻前往紫禁城!”说罢走了出去,临走是瞥了梦境一眼。 出门的嬷嬷,叹了口气道:“也是可怜孩子。” 天色已黑,十多台辇车已在外等候,梦境无可奈何地上了辇车。在夜色的笼罩之下,她终于可以掉些眼泪哭一哭,也不能哭出声音。 这一整天发生的事情,郑梦境如何也想不通透。她想不通透如何朝廷之人要害父亲这一小小私塾先生,更想不通透自己进宫如此顺利。或许是去她家门的那个太监恰巧怠懒了。她想安葬父亲,想得不得了。她想只要进宫,有了下人,便马上吩咐来安葬。 紫禁城越来越近,高大的城墙带来的是强烈的压迫感。姑娘们在这压迫感下不敢言笑,静静等着穿过那多少人想进不得进的城墙。充盈着期待或好奇的眸子,在进入城门那一刹那便被前途的黑暗吞噬,看将不清。 “新来的秀女可都安置妥了?” “回皇上,路上有点事儿耽搁了会子,现在估摸着才到呢。”太监冯宝低眉顺眼。 “哦,那朕就还去皇后宫里吧。”皇帝坐在榻上,翻看着手里的折子,头也不抬地说道。 皇帝十岁登基,便是冯宝陪着的。冯宝是皇帝还是太子的时候,老师张居正推荐的太监,从那时起便照顾皇上的日常起居。 “皇上与皇后娘娘可真是伉俪情深啊。”冯宝好话说完,又喊了“摆驾景仁宫”,外头太监们赶紧准备去了。皇帝起身,走得倒是慢悠悠。 此时的王皇后正翻看着新选的秀女,这群姑娘现都安置在储秀宫里,等着皇后分配住处。原本是等明儿皇上看过以后,喜欢的便会成全,挑出来住得离皇上近些,若皇上不太喜欢的,便随意安排着住了,这便是为投皇上所好。还有一些未年满十六的,理应不得侍寝。先养在宫里,学学规矩才艺。这后宫深似海,没有身份没有宠爱的小主,定没有好日子过,皇后拿捏着这群姑娘的前程,自然要谨慎一些。 “春兰,你跟着太后宫里那李嬷嬷去选秀,可留意到些什么?”王皇后坐在烛灯下,手上拿着秀女名单。春兰正在一旁替她卸掉头上的厚重凤冠,细声地说:“没有什么特别奇怪的,倒是有一位小主,名叫郑梦境,几句话竟让嬷嬷破格选了位身上有胎记的。” “噢?嬷嬷竟被几句话就给说动了?” “是,不过那长胎记的小主生得白净好看,嬷嬷看入眼了也是可能的。” “那这郑梦境,可也入了秀女?” “入了,这郑梦境过于美艳,又看着伶俐得很呢。”春兰不满地噘起嘴嘟囔着。 “你对她好像不太喜欢?” “瞧她狐媚样子,奴婢是不喜欢。她还求着嬷嬷非要回去拜别她父亲,被嬷嬷呵斥回去了。” 皇后看到了名单上这个名字,郑梦境,年十四。她的目光在这“年十四”停留了会儿。 “行了,这话以后别说了。皇上这会儿应该在来路上了,给本宫换那件前几日皇上赏的冰纨。” 王皇后轻身走进内室,唇齿微启,缓缓念出一句“酒有兼旬绿,花无百日红”,唇边笑意正如妆台边的紫檀香,袅袅散开来。 “是。”春兰心领神会地笑了笑,便退下了。 不过一会,皇上的轿子便到了景仁宫。皇后身着冰纨,发髻梳得简雅,特意走出来迎皇上,月光下浑身像泛着银光,飘飘若仙。 “这料子果就适合穿在你身上。”皇帝上前,拉着皇后的手温柔地说,“夜里风寒,皇后不必特意来迎朕。” “臣妾思念皇上。”皇后随皇帝缓缓入了寝殿。烛火之光渐渐羸弱,虽是春日,但夜深偶尔也传来一些蛐蛐儿叫声。 “皇上,明儿秀女们来拜见臣妾,皇上用了早膳,可在景仁宫多待一会儿,也见见她们?也好看看有没有喜欢的。”皇后侧着身子望着已经闭眼的皇帝道。 “朕明日有要事,这些后宫琐事皇后便替朕应付了罢。”皇帝翻个身,不久便熟睡。 “是。” 三 第二天便是新选秀女们的封赏之日,按规矩得先去景仁宫拜见皇后。一大早姑娘们便梳妆打扮好,穿着统一的襦裙,跟着领头的太监们往景仁宫走去,而这走在最前头的便是秦香湘秦姑娘了。 早上郑梦境睡醒时只是五更天,梳洗打扮好了出来,却见秦香湘早早地站在那准备了。秦香湘长得高挑,这襦裙穿在她身上合适得很。 这时,站在旁边一跟班小太监夸赞道:“这衣裳穿在秦姑娘身上好看,皇后娘娘必赞赏有加。” “小嘴儿可真甜,你叫什么,回头我成了小主,定要讨你过来给我做掌事太监。”秦香湘经这小太监一夸竟掩不住自己的高兴,笑了出来。 “奴才小德子,给小主请安。”小德子赶紧卖个乖,对秦香湘行了大礼,这秦香湘笑得更欢了。 郑梦境远远瞧着,李静菡和王巧也在一边。王巧有些生气:“还未分宫呢,怎能直唤小主,不懂规矩。这小德子,真是个会投机卖乖的太监。” 李静菡见王巧生气,劝道:“是有些不合规矩,不过早晚是要分的,现在喊一声,也没有大错。” “走吧,咱们也去站着,一会儿得去景仁宫拜见皇后娘娘。”梦境见王巧还想再说什么的样子,赶紧抢着话,“言多必失,姐姐。” 三人走了过去,其他姑娘也陆陆续续到了,这秦香湘二话不说,就站到最前头。站最前头的当然好,听说当今皇上与皇后感情深厚,昨儿极可能宿在景仁宫里。若是站在头一个,自然皇上能多看几眼。秦香湘既是最早到的,非站在第一个,也没人敢说什么。 到了景仁宫,姑娘们对皇后行着大礼,这秦香湘忍不住四处望望,想看看皇上在不在。这一张望被皇后看在眼里,随即皇后开了口:“皇上一早就上早朝去了,可惜没能见一见你们,”皇后话说一半,见秦香湘察觉自己失态重新低下头来,继续道:“你们是新选的秀女,即日起分了宫,便是小主了。今日过来拜见本宫,一来是为给你们分宫,二来是为见见你们,以后咱们可都是姐妹了。” “皇后娘娘母仪天下,臣妾岂敢与娘娘称呼姐妹呢。”秦香湘插话道,这秦香湘显然是想卖乖讨欢心,却不知太急了是不好的。 皇后看了秦香湘一眼,显然是有点不悦,继续说着:“这后宫里有后宫里的规矩,虽说皇上不常来后宫,但是这规矩可不能懈怠了。以后大家在这宫里,可要谨记规矩,皇上最恨后妃干政,太后喜欢后宫和睦,本宫希望后宫妃嫔常常走动,不要生分了。” 坐在一旁的刘昭妃,接了话继续说道:“这新来的,是不懂规矩。皇后娘娘说话,怎的容你在这插嘴。等分了宫,每个宫里都有嬷嬷教着,学学说话的规矩才是。” 本是为了讨好皇后,竟不知皇后娘娘和刘昭妃让自己闹了笑话。秦香湘心里有气,却不敢撒,只得把头埋低些。 “好了好了,不打紧,都起来吧。”皇后温柔地笑,这威立得见效,眼看着姑娘们虽起来了,却个个低头,不敢出一点声响。 “接下来就开始分宫事宜,春兰,把本宫的宝印取来。” 秦香湘盼着住个不偏远的位置,她深知在这后宫之中,皇上的宠爱才是最重要的。若有个好位置,离皇上近,机会就多一些。 梦境心里是十分无所谓住在哪,对她来说,住哪儿不要紧,有什么样的下人才最重要。这以后深宫之中,外面有什么风吹草动,她一人多不方便,全靠着下人去探听。若没有得心的下人,在宫里的处境便如鱼肉,任人宰割。 李静菡看着郑梦境,对她来说,只要离得梦境近一些便好,她不想着能承皇上雨露之恩,只想着有个依靠。 “秦香湘,居长春宫,思水轩。”春兰念着一早拟好的书册,递交给皇后亲自盖了印,由皇后递给小主。 “王巧,钟粹宫,馨梦阁。” “李静菡,钟粹宫,怡兰轩。” “郑梦境,长春宫,依雪阁。” 梦境行了礼,上前接过皇后的册子。皇后抬眼,正见梦境徐步走来。所谓“指如削葱根,口如含朱丹。纤纤作细步,精妙世无双”,不似春兰口中的狐媚,只令皇后想起宫里早死的宜妃,也是这般美貌惊人,令皇上宠幸至深。这一眼,王皇后心里虽隐隐觉得不好,但是想起她才十四岁,两年以后才可侍寝,又稍稍安心了些。 “以后你们便都是宫里的淑女了,位分相当,待遇相当。回宫记得跟教习嬷嬷好好学习宫里的规矩。好了,本宫身子有些乏,你们退下吧。” 四 梦境和李静菡,王巧一同走着,李静菡虽有遗憾不能同梦境住一个宫里,但是好歹有王巧作伴,瞧着心情不错。梦境一心想着回宫,不在意旁的。 秦香湘快步向前走着,她自知在景仁宫里丢了人,说不准这会儿谁都在笑话她。索性谁也不搭理,只快步向自己的思水轩走去。 “看这秦淑女,走步如此之快,今天可是难受着她了。”小宫女夏莲扶着刘昭妃走着,远远看见秦香湘说道。 “难受还能怎么着,这秦淑女太张扬,太明显,皇后娘娘怎能容这样的在身边?” “娘娘,今日皇后娘娘那话,您本来不必接的。” “我不显得和皇后一心,让她看出端倪,我还怎么保全自己?”刘昭妃叹口气,示意夏莲别说了,转身回自己宫里。 梦境到了依雪阁,太监宫女们都已跪着迎接了。领头的宫女看着老练,主动上来扶着郑梦境进了屋。 “小主,一路来,可乏累了吧。奴婢已经差人泡了茶等小主,虽入春了,但是天儿容易转寒,碳盆也备好了,小主若怕冷,奴婢就差人送来。” “我不怕冷,什么都不用准备太多。”梦境没受过这等服侍,有些不适应,“咱们宫里的宫女太监就刚刚那些吗?” “回小主,小主现如今是淑女位分,宫女和太监的数量全是按位分规矩来的。” “你叫什么?” “奴婢玉芷,是咱们宫里的掌事宫女,小主有事情都可以找奴婢。” “那咱们宫里的掌事太监呢?” “宫里还没有掌事太监,太监们都听奴婢吩咐,不过小主若想封个掌事太监也可,告诉奴婢,奴婢可以去尚宫局请旨,派个能干的太监来。” “那倒不用了,我不爱麻烦。人多了反而不好管,我只要忠心耿耿,不见风使舵的下人。” 梦境说着话之时,看着玉芷,仿佛等她表态。玉芷心领神会,忙跪下说道:“奴婢不敢瞒娘娘,奴婢原先是宜妃娘娘宫里的掌事宫女,宜妃娘娘薨逝,死因不明,太医只道是风寒不治。宜妃娘娘虽常年风寒,但是也不至死啊。奴婢人微言轻,又因照顾娘娘不得当险些被赐死。是昭妃娘娘保全了奴婢,让奴婢出了宫正司。奴婢之所以苟活着性命,只想有朝一日查清宜妃娘娘死因!” 玉芷越说越激动,眼里泪盈盈的。梦境听了,知这宫里也是滩浑水。 “那你为何不去昭妃娘娘宫里?” “昭妃娘娘为保全自己,不愿奴婢过去,奴婢也不好过去。” “可我只是普普通通的郑淑女,甚至两年后才可侍寝。你怎知跟着我,可得你所愿呢。” “奴婢听闻选秀时小主得事情,又知小主美貌过人。今日见到小主沉鱼落雁,倾国倾城之容。奴婢便知道小主有朝一日,定会一鸣惊人。” “后宫不乏美貌之人,”梦境不爱听这个,但也不想计较,“罢了,你只答应我做好一件事,我便帮你查明真相。” 梦境把父亲的事情大致和玉芷说了。虽说后宫里她本不该轻易信人,可这玉芷,打第一眼,她就觉得挺有眼缘的,便相信了她。说完自己的事情之后,玉芷也百思不得其解。 “玉芷,你身边可有信得过的太监?” “有一个小贵子,原名乌贵,前天新来的小太监,今儿一同分过来服侍娘娘,聊了几句,竟是奴婢老乡,年纪还小,是可培养的。” “你可让他替我出宫,安葬爹爹?” “这几天新选,想必后宫六局都忙着,此时随即找个理由出宫倒也不难。” “那快去办吧。” “遵命。” 梦境终于长抒一口气,一想起爹爹尸首还在,她便不得安睡。如今只盼小贵子好好完成她交代的差事。 五 正午,梦境坐在院子里,这长春宫里各处都是培育得极好的花朵儿,惹人贪看。 “春来百花齐放,这海棠开得红艳艳的,好看极了。”秦香湘走出来,见梦境盯着一束海棠看,便搭话道。 “海棠花美,终究不如牡丹端庄大气。”梦境见秦香湘走来,站起身行礼,“见过秦淑女。” “牡丹虽美,但妹妹可不还是只盯着海棠愣神吗。”秦香湘回了个礼,对着梦境婉笑。 “正因为海棠太过艳丽,盖住牡丹姿色了,宫女们才会修剪它。”梦境朝秦香湘笑,眉眼之中却透露深意,“玉芷,我这会儿有些困意,咱们回去歇息吧。” 梦境朝秦淑女点了头便回去了。秦香湘站在院里,一只手抚着脖子上的挂坠,自言自语道:“凭牡丹如何国色,也断压不住海棠美艳。皇后,你拿我秦香湘立威不打紧,只要皇上宠爱,你又能奈我何?母亲,您可得帮我。” 下午,淑女们原应忙着跟嬷嬷学规矩,可王巧和李静菡烦闷得不行,领着嬷嬷直接来了长春宫找梦境,说是三人有伴,一齐学。 天色渐晚,梦境想留了她们一齐用晚膳,便问玉芷膳食如何多得。 “奴婢可去司膳司打个招呼,长春宫多两位淑女用晚膳。” “这司膳司又是做什么的?”王巧问道。 “司膳司属尚食局辖内,管着后宫的饮食,后宫娘娘们的膳食统一由司膳司做了送来。除此之外,每个宫里都有自己的小厨房,有时娘娘小主们想吃零食甜点,会做的宫女们也可直接去小厨房做。长春宫自新帝登基一直空着,小厨房积灰已久了。” “行了,我听着头疼,你快去吧。”王巧抚着头。 “姐姐这会儿就头疼了,早前跟着嬷嬷学规矩也嚷嚷叫太难,可发愁呢!”静菡捂嘴笑说,梦境也笑。 “你们可不知,我父亲是锦衣卫,早跟我说这后宫规矩繁多,我算是见识了!”王巧摇头,一脸愁容,李静菡见了笑得更欢。 “噢,怪不得姐姐知道选秀的规矩,想来这是原因了。”梦境想起了昨天选秀的事情。 “可不是嘛。哎,说起选秀之事,梦境妹妹可出了名了,咱们宫里的小宫女都知道昨天选秀,梦境妹妹替静菡妹妹说话,几句话就让嬷嬷选了身上有胎记的……” 王巧还没说完,便觉自己这话没说好。再看一眼李静菡,她脸上笑容似减。 “妹妹,我不是这意思……”王巧赶紧拉住李静菡的手,带着愧疚看她。 “我……我能进来,还是亏了梦境替我说话……”李静菡说话声音小了,听着委屈。 “姐姐多心了,梦境即便不说,姐姐好看,嬷嬷也会让你来的。”梦境赶忙说。 “对对,瞧我这口无遮拦的,我真是无心说的,你可别怪罪了!”王巧也道歉。 好在李静菡立马好了,二人才松口气,继续嬉笑着。不一会儿,玉芷姑娘回来,告诉梦境膳食马上到了。 三人坐在不算大的依雪阁里,规矩什么的抛诸脑后,只边吃边谈边笑,像寻常百姓家里那样。夜风徐徐,偶有一些漏进来的,吹得三人的钿花发出阵阵脆响。 膳食用了刚不久,一声凌厉的尖叫传来,令三人停止了动静。像是女人的尖叫,就在长春宫里。梦境赶紧叫了玉芷出去看看,玉芷不一会儿就回来了:“好像是秦淑女屋里的。” “怕不是秦淑女出了什么事,咱们去看看。”梦境首先出去,王巧紧跟着,李静菡有些不愿意,但也跟着出去了。 到了秦香湘的思水轩,见桌上膳食几乎未动过,秦香湘的宫女翠兰面朝下倒在地上,手里还拿着一个调羹。 秦香湘坐在地上,表情是害怕得不得了,见梦境她们几个过来,嚎啕大哭,边哭边喊着:“有人要杀了我!” 梦境搀起秦香湘安抚她不要慌张,李静菡吓得发抖紧拉着王巧,屋子里一团混乱,梦境上前碰碰翠兰,见没响动,索性用了劲给翠兰翻了个身。 翠兰被翻身过来,众人方才看见她另一只手抓着胸口的衣服,嘴里全是白沫子,眼睛翻白,表情狰狞。 李静菡看了一眼就吓得失声尖叫,王巧也不敢看地转过头去。郑梦境倒是镇定,心想这情形像是中毒,手上又拿着调羹,怕同这桌上的膳食有关联。她拿起筷刮了点翠兰嘴里的白沫子,凑在鼻子上闻了闻,有股腥臭味道。这举动令秦香湘瞪大了眼珠子,半晌才说:“梦境妹妹,胆子可真大。” “李姐姐,王姐姐,先和秦姐姐到依雪阁去,玉芷,你去找两个太监过来,快。”梦境起身,又在地上找那盛汤羹的碗,头也不抬地说道。 李静菡和王巧带着失魂落魄的秦香湘出去了,秦香湘嘴里还念叨着:“定是有人要害我……有人要害我……” 梦境在一犄角旮旯里找到了盛毒羹用的碗,再看桌上膳食,菜式除了份量不同,其余的和送来依雪阁的菜式一模一样,应该是宫女翠兰用了这汤就中毒了。可宫女怎会用主子的汤呢,其中缘由,可能还要细问秦香湘才能明白。 秦香湘在出去之后,也随即镇定了一点,她转身拉着王巧的手,眼里含泪地说:“我本是今日身子不爽,不想吃东西,想着这一桌子吃食不能浪费了,便叫翠兰过来尝尝,谁知翠兰尝了一口,就倒地了,吓得我……我……”秦香湘哽咽得说不出话。 王巧轻拍秦香湘的背:“幸好你是命大的,这等可怕的事情必禀明给皇后娘娘,抓那下毒之人!” 李静菡看着哭凄凄的秦香湘,倒什么也没说,她只担心梦境怎么不出来,回头不停张望。 “王姐姐说的对,必须禀告给皇上知道!”秦香湘听了王巧的话,马上喊了另一个宫女翠芳,让她立刻跑去同皇后娘娘说明情况。 王巧在心里含糊:我明明说的是皇后娘娘,怎的到了她嘴里变成皇上了? 六 玉芷带了两个太监过来,梦境让太监把宫女的尸体和一桌子吃食搬到院子里,又问玉芷:“这宫人生病了,一般是去哪儿请诊的?” “回小主,这宫人生病,都是去司药司说了症状直接拿方子的。” “可有办法将懂医理的带过来?” “奴婢可去太医院找太医来,不过一般这位分高的小主生病才可以请太医,奴婢怕请不动……” “你去,就喊娘娘生病了,也不说哪个娘娘,先诓来看看这是中了什么毒,时间久了怕看不出来了。” 玉芷走了,梦境又到院子里检查尸体,她用帕子将翠兰嘴上的白沫擦了放好,却发现翠兰脸颊有些淡淡的痕迹。 而另一边,皇上正在皇后宫里用晚膳,皇帝身边的太监冯宝正站在门口,见宫女翠芳冒冒失失闯来,把事儿一五一十地说了。 冯宝赶紧进了屋,跪着说不好了,长春宫死人了。 皇帝分明瞪了冯宝一眼:“什么?” “回皇上,死了个宫女,像是误用了新来的秦淑女的膳食,毒死的。” 皇帝看看皇后,皇后却一脸茫然。“朕去看看,是哪个敢在这紫禁城里做这种事情。”二人起来,赶着去了长春宫。 皇帝和皇后到了长春宫,见宫女尸体摆在院里,太监们正将饭菜连着桌子搬出来,尸体边竟有位穿着绿襦裙的姑娘,正聚神看着翠兰的脸,竟一点都不怕。冯宝也是看呆了,愣了好一会才喊:“皇上驾到!” 梦境站起身慌张回头,正对上皇帝双眸,皇帝眼里的疑惑也逐渐散去,更多了分惊喜。眼前这女子玉貌花容,竟瞬间令长春宫众花都黯淡了三分。 梦境反应过来,慌忙跪下行礼,刚刚那一眼,她方才知道前日自己在街上撞的太监正是皇上身边的冯宝。 “臣妾见过皇上,皇后娘娘。” “你起来,你可是那被害的秦淑女?”皇帝看着她,眼神发直。若不是皇后在,他定上前亲自搀扶梦境。 “回皇上,秦淑女正在嫔妾的依雪阁内休息,她受了惊吓。”梦境依然低着头,不敢起身。 “这里是怎么回事?”皇后用帕子捂着嘴,她也受不了这翠兰的尸体横在眼前。 “回皇后娘娘,臣妾差下人将秦淑女的膳食和翠兰都搬了出来。这样一会儿太医来检查就方便了。” “太医?你竟私自请了太医?你可知太医是不管这些宫人的?”皇后有些不敢信,这太医怎是能随随便便请得动的。 “臣妾认为这有毒膳食是秦淑女的,下毒之人定是想毒害秦淑女,只不过被宫女翠兰误食了。此事与后宫嫔妃有关,当请太医过来。” 皇后虽觉得这理由可笑,但也未说什么。语气一转,十分柔和地说:“郑淑女,你机敏果断,多亏你,倒省了咱们不少功夫。” “郑淑女?你是郑梦境?”皇帝问道,皇后顿觉奇怪,皇上素来不问后宫之事,从何知晓有郑梦境这人? 见皇后疑惑看着自己,皇帝继续道:“朕听冯宝说有个秀女将皇额娘身边的刘嬷嬷都说服了,便好奇地打听了。” 正说着,秦香湘、李静菡和王巧出来了,三人怯怯地对着皇上和皇后行礼。秦香湘本哭好了,这会儿估计见了翠兰尸身又怕了起来,眼里泪盈盈的,看着楚楚动人,直让人心头不忍。 玉芷带着一个太医也到了,行礼之后,梦境将擦了沫子的帕子给了太医,太医检查了帕子,又检查了尸体道,再用银针探了汤羹,确定了:“回皇上,这汤羹里有鹤顶红。” 秦香湘听了以后更是嘤嘤地哭了,皇后倒是煞有心事地看了她一眼。 “鹤顶红?后宫之内怎有如此毒物?冯宝!”皇帝不解,这样的药品,只有司药司在皇帝行赐死时才可得,平日里就算皇后要,也得在司药司记档,旁人怎能随便拿了鹤顶红。若司药司没有记档,便是有人从宫外私自带药进来。 “回皇上,奴才这就差人去看看司药司的记档!”冯宝赶紧找人去了。 皇帝看了看地上的尸体,面目狰狞,是可怕。 秦淑女此时突然上前磕了个头,哭道:“皇上,皇后娘娘,臣妾只想在这宫里平安一生,谁知刚来一天便发生此等事情。臣妾实在是不想因己之身令皇上心烦,令皇后娘娘心烦,臣妾不想追究此事,再惹得大家不安了。” “秦姐姐,凶手未查到,只会引得大家猜忌,心生不安。”王巧并不同意秦淑女的想法,她心里隐隐觉得秦淑女奇怪,却说不上来为何。 “只要加强饮食的监管,大家就会放心了。出了这等事,惊扰了皇上和皇后娘娘,想必那奸人也不敢再犯了。”秦香湘回道。也是有点道理,王巧一时也想不到什么能回,她看一眼郑梦境,梦境正低着头思索些什么。 “那便如此,皇后,这事儿交给你了,后宫嫔妃的膳食,你劳心着点。”皇帝倒无所谓,他看了眼李静菡和王巧,“你们两个是?” “回皇上,她们是王淑女和李淑女,今天晚上来臣妾这里用膳,撞上这样的事情,才晚回宫了。”梦境答,语气里全是护着这二人的意思。 “好,这么晚了你们回去可得小心,”皇帝看了她们一眼,又回头看着梦境,“你今天这些事情,处理得很妥当,很果断,朕很满意。” 郑梦境没有说话,依然低头跪着。皇帝自顾自地说话,顺便环顾着四周:“这宫里太监宫女怎么那么少?” “淑女位分低,按规矩就是这么多的。”皇后回答道。 “朕登基以来,还未封九嫔,这次入宫的几个秀女都不错,择个日子便封了九嫔吧。” 皇帝看看皇后,又看看梦境,再看看还在哭的秦香湘,看看跪着不敢起来的王巧和李静菡,大呼口气,说道:“好了,都散了,回宫吧。朕晚上还批折子,便不宿在皇后宫里了。” 七 皇帝坐在榻上,心思却根本不在。转身问冯宝敬事房的牌子怎么不端来。 冯宝心里看皇上是透透的,但是嘴上故意:“先前皇上自己让敬事房不用递牌子了,皇上可忘了?” “……” 皇上无语,只得继续看看奏章,看了几句,又问:“这牌子今儿可做好么?也就几个牌子,不麻烦。” “回皇上,这……倒是不麻烦,只是那尚寝局也要备着,总不是一晚上能出来的,奴才明儿一早便去。” “行吧。”皇帝无计可施,实在心情不好。 “皇上,您想见谁,奴才替您召来就好了。”冯宝见皇上急了,终于说道。 “朕觉今儿那几个新的秀女,有的就不错。”皇帝说得含糊,不愿他想见郑梦境的心情表现得过于明显。 “皇上,这可不行。郑淑女年未十六,不能侍寝啊。”冯宝早看透皇帝心思,可这规矩在此,不能随便越了,还是得提醒。 “朕何时说了是郑淑女了,”皇帝一听冯宝的话,觉着心思被冯宝猜中了,一时恼火,故意说,“朕看秦淑女楚楚可怜,正想着安抚呢。” “奴才遵旨,奴才即刻便去秦淑女宫里请。”冯宝偷摸笑着出门,心想皇上少有这种时候。 长春宫里,皇上和皇后走了之后,几位小主们纷纷起身。李静菡一言不发,显然惊吓得不行。秦香湘起来,抹了眼泪,看着梦境道:“妹妹刚才可真是伶俐,若是没有妹妹,我可真是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呢。”秦香湘虽这么说,却没有一点好脸色,话中无非是觉得梦境抢了风头,惹得皇上总看她。 “夜深了,姐姐回宫歇息吧,妹妹告退了。”梦境并未多说话,王巧听了本来正想着反驳,被梦境生生拉住,三人一同回了依雪阁。 夜风渐冷,玉芷端了暖盆来,三人横躺在梦境床上,太晚了,怎么也不敢回去了,睡在一起更好。 王巧首先将自己的感觉说出来:“这秦淑女,是真的奇怪,在屋子里见到梦境便梨花带雨地哭,出来马上差了人去禀告皇后娘娘。” “她可不是去禀告皇后娘娘的,今儿嬷嬷不是说了,皇上几乎每日都和皇后娘娘一道用晚膳,她定是掐准了时机去禀告皇上的。”李静菡接着说道。 “对,她既早上在皇后娘娘面前没讨个喜欢,自然晚上不愿再去贴她的冷屁股。”王巧回道。就这样一人一句,直到说起翠兰中毒。 “秦淑女说,翠兰喝了一口汤羹就倒下不省人事了,这世上竟有这么毒烈的药,真叫人害怕。”李静菡说着,将被子掖了掖。 “姐姐们,我发现一件事情,觉得蹊跷。”梦境突然坐起身,吓得俩人一激灵。 王巧也坐起:“什么蹊跷?” 李静菡也坐起来:“可别是吓人的东西!” “我发现宫女翠兰的脸上,有些痕迹,本来我不确定,现下听你们说,我觉得自己猜的有几分可能,”梦境皱着眉,“姐姐,你敢肯定秦淑女说的,是那翠兰只喝了一口汤羹便倒下了吗?” “是。”俩人异口同声。 “可我当时细细查过,那碗里一点羹食都没有,地上也干净得很。可这盛汤羹的碗,明明滚到了犄角旮旯里,照这样说,地上应该各处都是痕迹,但是我看着并没有啊。” “许是碗里只有一点呢?”李静菡立刻明白梦境在疑虑什么,实际上她也不确定。 “姐姐,我还发现一样事情,我在擦那翠兰口角白沫,发现翠兰脸颊上有痕迹,像是被人用力捏着留下的。” 梦境说完这话,王巧也明白了她想说什么:“妹妹是怀疑,这宫女翠兰,是被人生生灌下去这碗……那也太狠心了吧?她有什么缘由这么做,她和这翠兰无冤无仇……” “理由什么的,我倒能猜到几分,可她的毒药又如何带进来?”李静菡补充,“你忘了嬷嬷都检查过我们的东西衣物,她逃不过这些关窍啊?” 梦境不说话了,她心知自己推了七八分对,尤其秦香湘不愿深究此事,实在反常。但一切没有证据,即便有几分猜疑,也无济于事。 “若真是这样,那秦淑女也太会做戏了。”王巧没好气地说,她心里早不喜欢秦淑女。 正在这时,外面传来一阵响动,三人赶紧静下来,梦境喊玉芷进屋问是什么声音,玉芷脸上有些难色:“是皇上的人,刚刚抬了轿子,接秦淑女走了。 “看吧,这便是她的理由了。”李静菡轻蔑笑着,“这楚楚动人梨花带雨的样子,任谁看了都会动心。” 三个人终睡下了,到底不怎么牵扯自己,只能叹叹气,叹春兰人命一条就这么没了,叹明知真相绝非如此简单,却只能像那抬走的轿辇,在宫门口左右拐几个弯就消失得如同从未来过。这宫墙一砖一瓦,竟不知掩盖了多少罪,粉饰了多少孽。唯有深夜的小声叹息,在这宫墙之间回荡一阵便恢复平静。 八 秦香湘被轿辇送至乾清宫,首先是去沐浴更衣。更衣完毕,嬷嬷专程过来讲了如何服侍皇上,秦淑女听得认真极了。 皇上本恼着见不着梦境,在养心殿呆得很晚,冯宝催了两回,才慢悠悠准备回乾清宫。 乾清宫寝殿内,秦香湘玉人浴出新妆洗,身着白色蚕丝小衣,外披粉色轻纱,正红着脸盼皇上来。皇上到了乾清宫,在门口踌躇一会儿进了寝殿,见秦淑女这般香艳,不似先前哭啼啼的样子,惊讶之余终究也动情了。 一夜承恩,秦淑女知自己再非常人能比。第二天一早,回长春宫时,头也高昂了几分。正撞上王巧与李静菡从宫里出来,秦淑女也不理她们,径直进了思水轩。 午前,一群太监排着队进来,手里抬了许多东西物什,说是皇上赏的,全堆到秦淑女门口。首饰布匹家具尽有,快把宫门都堵了。秦淑女是笑得嘴都合不拢了,冯宝跟在后头,手里也拿着东西,秦淑女以为冯宝是拿着贵重的送来了,却看他直接进了依雪阁。 “郑淑女,这是皇上特意吩咐奴才赏您的。”冯宝进了屋,梦境正同玉芷学着刺绣。 梦境见人进来,有些疑惑:“皇上昨夜召了秦淑女,这东西自然是送去思水轩的,怎么还有我的份?” “奴才不知,只晓得这料子可是苏州进贡的,皇上命奴才亲自送来依雪阁。” “谢过皇上,”梦境心想大约是昨晚表彰自己处事果断,皇上给的赏赐就名贵了些,“玉芷,接过来,劳烦公公了。”冯宝告退出去,送完这苏绣,见秦淑女宫里的东西也送得差不多了,便命属下跟着回去复命。 秦淑女远远站着,眼见这幕,心生不悦,脸上笑意也不见了。 见人们都走完了,梦境和玉芷又继续刺着绣,梦境眼看着手里一针一线:“昨天一直没有机会问你,小贵子的事情……怎么样了?” “小贵子昨儿回来了,已经安葬了。”玉芷小声回着。 梦境长舒口气,虽然这事情并未结束,总算先葬了父亲。 “小主,小贵子办了事,您按规矩得给些赏,宫里小主惯是这样,若不赏些东西,这些奴才们,时间久了易生出不臣之心呢。” 梦境苦笑,这宫里就是认钱的,一旦没了钱,自己的宫女太监指不定反过来害了自己。而这钱,又得在月例银子里拿,昨儿皇后发的也没几个,看来在宫中想过得长久,银子问题还要好好想想办法。 “那便召小贵子来。” 玉芷召来了小贵子,这小贵子满脸灰,上来就跪下磕了个头:“奴才给主请安。” “叫你来是给你些赏钱,可你这满脸灰是怎么回事啊?”玉芷边掏出银钱包,边问道。 “奴才打理长春宫小厨房呢,奴才会点厨艺,想着把小厨房打扫出来给小主做饭,总比去那司膳司好,菜领回来都凉了半截了。自己去领些吃食做饭,不仅热乎,还省些银子。” “这主意不错,”梦境点头赞许,“你既心里想着这些,定是有本事的,以后便做我的掌事太监,可好?” 乌贵听得这话倒是受宠若惊,一连磕了两个响头,道自己必和主子一心,愿为主子当牛做马。 “也不用你当牛做马,你去打理好厨房,今儿晚膳便做些饭菜来看看。”梦境和玉芷看小贵子一脸憨相,齐齐笑了出来。 小贵子出去,玉芷立刻问:“小主怎么这么信这小贵子,竟让他做掌事的?” “我不是信这小贵子,我与你相互交了底,肯断定你不会害我,虽说小贵子事情办得不错,我却不能马上打消对他的疑虑。便先给他最好的差事,稳着他,也能顺便试探。他过得好,自然不会害我。” 正说着话,秦淑女便走进来:“郑淑女,怎么有太监打扫长春宫小厨房?” “秦姐姐,是我吩咐小贵子去的,晚上在小厨房做吃食,闲来无事做些糕点也……”梦境以为秦香湘只是来聊天的,便平常地回答了,不想立刻被秦香湘打断:“那也要同我说一说,我们位分相同,这种事情妹妹怎么就自己做了主了?瞧这太监,还私自喊了人过去帮忙,这乱糟糟的,皇上见了多不好啊。”秦香湘虽语气柔和,但话说出来刀子一般,梦境方知她醉翁之意不在酒。 秦香湘继续道:“妹妹你看,昨儿皇上召幸了我,想必日后是常来长春宫的,皇上定是希望这宫里事情交待给一人管着,才显得秩序。咱们长春宫,也该有个主了。” 一个宫里住着诸多嫔妃,这主位便是宫里最大的,平时都是这宫里位分最高的才可以当一宫主位,且只有妃嫔以上位分才有资格。秦香湘却如此着急,直想着成个主,管着别人,便宜自己。梦境嘴角一扬:“姐姐管着就好,长春宫里但凭姐姐做主。若小厨房不好,姐姐吩咐太监出去便是。” 秦香湘见梦境表态,便松了口:“妹妹放心,姐姐定好好管着这长春宫。小厨房是个好主意,打理就是了。” 说罢,秦淑女又在屋子里走一圈:“妹妹这屋子,没些物件,怪简陋的。皇上赏了我那么多,我这宫里也放不下,不如也给妹妹点?” “皇上赏姐姐的东西,妹妹无福享用。”梦境当然不敢要了。 “也对,刚刚见冯宝亲自拿了东西过来,想必皇上也念着妹妹,给妹妹送了什么名贵物件呢。” “只是寻常布料,冯宝过来告诉妹妹,皇上赏赐昨儿梦境反应快,护姐姐有功。这赏赐自然比不得皇上赏赐给姐姐的。”梦境答着,心里是烦得不行,若不是有规矩在,真想拿着笤帚给赶出去了。 秦香湘听了这话很舒心,梦境如此好性子,她也发不起什么威风,觉得无趣,终于是走了。玉芷朝着她出去的方向狠狠白了一眼,回头小声说:“这秦淑女和昨天比像变了个人似的,就是承一夜宠,竟了不起成这样,奴婢真是烦她。” “就这便烦了,以后还有得烦呢。走吧,陪我去钟粹宫找姐姐,咱们眼不见心不烦。” 九 养心殿内,冯宝送完了东西,向皇上复命。皇上见他一来就起来。焦急问道:“她可有说什么?” “说了谢皇上赏赐。” “朕亲自挑料子,她自然是喜欢的。”简简单单一个“谢”字,也惹得皇上心情舒畅。 “这苏州进贡的料子中,上上品一共就七匹,皇上给太后送去三匹,又给皇后送去三匹,这剩下唯一一匹给了郑小主,郑小主自然是喜欢得爱不释手。” 皇帝听了这话甚悦,笑说一句“赏!”便赏了冯宝一把金瓜子。 冯宝捧了金瓜子,又说:“皇上,敬事房牌子已经做好了。” 皇帝摆摆手:“不急,这几日朕都去长春宫里。对了,册封九嫔的日子选好了吗?” “回皇上,日子倒是选了,但是时间倒远着,皇上登基以来一直没有立九嫔,太后娘娘的意思,是要隆重点。所以太后娘娘挑了明年八月,中秋当天,册封九嫔。” “怎么拖了这么远,如今才三月份,怎么都拖到明年去了?” “太后娘娘说,皇上膝下还没有子嗣,若有子嗣,再行册封礼,便更齐美些……”冯宝说话小心翼翼。几年前,因为宜妃感染风寒,连着肚子里四个月大的孩子一起薨了,皇上忧心了很久,自此以后,子嗣之事一提便惹得皇上不高兴。如今太后提了,也不知皇上作何感想。 皇上叹口气,之前因为宜妃,总不愿提子嗣一事,除了皇后宫里,别的地方都不去,甚至免了敬事房每天端牌子。现如今秀女都进宫了,确实不可在为此伤神了。 “朕明白太后良苦用心,”皇帝忖度一会,有了法子,“母后只说册封大典在明年中秋,并未说不能先把位分封了。那便先给些低的位分,封了位分,宫人和例银也涨涨,别辛苦了她们。” “皇上英明,听皇上的。” “别的不打紧,郑梦境,就封个婕妤吧。”皇上直提了梦境的名儿,冯宝听了却面露难色:“这郑小主原是淑女,这婕妤之上便是嫔了,位分怕是晋得有些高了。且这郑小主未满十六,还没侍寝,这侍了寝的秦淑女,按规矩该比她高些。” 皇帝听了觉得有些道理,况且只封她一人,易让她被后宫嫔妃妒恨:“那就都不要太高了,封郑梦境为才人吧,秦氏便封个美人,其余的,都封贵人。” 冯宝领旨,刚走出宫,春雨便淅淅沥沥下了下来。好雨还真是知时节,只一会便给紫禁城披上一层水雾做的纱,这一天的时间,紫禁城上下全得知了晋位的消息。 刘昭妃坐在窗前,看窗外的芍药,还含着苞将开未开的,在春雨敲打之下红得夺目。宫女秋月端杯热茶过来,刘昭妃接过茶,叹口气道:“这春雨倒给了这些芍药花些许盼头了。满心以为下雨了,便争着开花,却不知开花了,就离入药不远了。” 宫女秋月点头道:“有盼头,也不见得是好的。” 雨断断续续下了整个月,这时间皇上每晚都去秦美人宫里。秦美人受宠人尽皆知,溜须拍马的也常来长春宫,郑梦境见这些人来来去去烦吵得很,只得每天去钟粹宫找两位姐姐说话。 皇上每进宫,不外乎多想着看梦境一眼,可是每回都见不着她。一日在秦美人宫里用晚膳,皇帝又问秦香湘:“长春宫里还有位才人,怎么朕在,总不见她给朕请安?” 秦美人本以为自己受宠,皇上是嘉奖梦境那晚护着她有功,所以也封了郑才人。现如今皇上频繁提郑梦境,令秦美人心里不安起来。看皇上嘴上埋怨,但是心里实为念着她。有这念头在,秦美人难免对梦境心里生恨,语气也有些醋意:“那郑梦境总在钟粹宫和巧贵人李贵人交好,十日有九日都见不着,哪里得空来拜见皇上。” 秦美人本只想发发牢骚,没料到皇帝听了甚不高兴,沉着脸一言不发。半晌,起身道:“朕晚膳用完了,时间还早,朕回宫了。”说完便大步出了思水轩。 秦美人气得不行,狠狠将筷子摔在地上。桌上的碗盘跟着也遭了殃,宫女翠芳慌忙跪地上来打理。翠芳同翠兰是双生女,本都是长春宫里的宫人。翠兰死了,翠芳便成了秦美人身边的侍女。秦美人见这翠芳面目与翠兰相似,想起翠兰死那日梦境出尽风头,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拿起一大碗鸡汤朝着翠芳头顶浇下去。 翠芳跪着求饶,汤水让她眼睛睁不开,鼻子不能呼吸,她张开嘴喘气,样子倒像是溺水。秦淑女见这模样,眼珠子骨碌一转,心生一计。 皇上离了长春宫,觉得很不是滋味。人都道帝王逍遥,却不知其中酸涩。他为梦境晋了秦氏美人,又为梦境常去长春宫,竟一面也不得见,心痒难忍。 夜里,一声春雷划破景仁宫的寂静。皇后坐在榻上刺绣,皇上几日不来,似乎并未影响她。宫女春兰换了盏新茶过来,见刺绣图案夸赞道:“这红肚兜配上用银丝线绣的平安锁真是好看,皇后娘娘绣工精巧,比那尚功局的都好出不少。” “本宫哪有那么好的绣工,”皇后听得赞赏心悦,“眼看着平安锁快绣完了,再去替本宫找些金线来,本宫再把这边缘绣得精致些。” 春雷一声接一声,阗阗若众车,也打不破长春宫阴谋诡计,乱不了景仁宫一针一线。 十 下了许久的雨,终于在今日停了。秦美人一早就亲自来到依雪阁,跟着的翠芳手里拿着一大箱盒子,到郑梦境跟前跪下打开,全是贵重的首饰物品。 “郑妹妹,那日翠兰死时,多亏你及时发现,安排得妥当,不叫姐姐吓坏了。姐姐自那时承宠,找不到好的时机谢谢妹妹。今日得空过来,又是难得没雨的日子,妹妹可愿随姐姐去宫后苑走走?” 梦境知道秦美人无事献殷勤,必有些蹊跷,想都不想就欲回绝。可是秦美人接下来一句话,倒让梦境打消念头。只见秦美人凑到梦境耳边,轻声说了句:“妹妹可想知道翠兰死因?” 梦境瞪大了眼,不可置信盯着秦美人,秦美人红唇似火,嘴角隐隐多了一抹邪笑,转身斜看着梦境,恢复温婉的语调继续问道:“妹妹可愿去?” 玉芷在一边,心觉可笑。秦美人得势以来便总刁难梦境,这回要她陪着去宫后苑,小主能答应就怪了。可梦境却一口答应:“姐姐赏脸,妹妹怎能不去。”欣然接受秦香湘的邀请。 玉芷赶紧说:“小主,外头这会虽是天晴,等会不定又会下雨,小主还是别去了。” 此时秦香湘已走到外头催了,梦境还是起来了,趁秦香湘不在,赶紧同玉芷轻声说道:“等会到了宫后苑,你我会分开一阵子。分开之后,你马上喊小贵子来远远跟着我,见机行事。”玉芷点了点头,跟着梦境走了出去。 宫后苑内,风景如画。亭台楼阁星罗棋布,石子路纵横交错。秦美人和郑梦境前头走着,翠芳和玉芷在后头跟着,秦美人这会儿一路只顾着看景,不说话。二人直走到了宫后苑花池附近,见池里鱼儿游动,秦美人兴奋不已,命翠芳赶紧找些上好鱼食过来,并深深看了梦境一眼,梦境知晓这是让她也打发了玉芷,便回头看玉芷:“你也陪着去,多拿一点。” 玉芷领了命赶紧走了,手心捏着汗,拐了弯就推脱有事往长春宫跑去,还没等翠芳来得及反应。 见人都走了,梦境终于开口:“翠兰是如何死的?” “妹妹忘了,翠兰是误食了姐姐的汤羹,被奸人毒死的。”秦美人望着这花池四周,清晨的宫后苑,真冷清得很。 “姐姐为何不愿查明歹人?为何要那翠兰喝下汤羹?姐姐为了争宠,就把别人的命不当作命吗?” “妹妹好端端便血口喷人了。姐姐何时害了翠兰,妹妹有什么证据认定我杀了她?” “姐姐今天用此事叫我出来,说明姐姐早就知晓我觉得蹊跷。姐姐,今日你以翠兰之死引我,就已暴露姐姐便是毒害翠兰真凶。姐姐同我一起来到花池边,根本就没想着要同我一起回去吧。” 秦美人终于不再四处张望,而是直直盯着郑梦境:“你是聪明,但也不是绝顶的聪明。” “姐姐是想推我下水,你可知我已命玉芷唤了太监过来,若我掉水里不死,来日定找出证据!”梦境边说边防备地退后。 “哈哈哈哈,郑才人啊郑才人,你若淹死,皇上或许会怜你念你,说不定还怪罪于我。你若出去,仅凭一己之词如何扳倒我!更何况——”秦美人一声哼笑,竟干干脆脆跳下了花池。 梦境怔住,眼见秦香湘在花池里扑腾呼救,水性不通。刚刚赶到的小贵子当机立断跳进水里救人。梦境没想到秦美人对待自己如此狠心,竟不惜拿自己性命做赌注。梦境方才知道,自己之前看扁了这位美人,以后怕是有些难过日子了。 秦美人被救上岸时已然昏迷,因她呼救动静太大,吸引了些宫人。梦境命小贵子赶紧带秦美人回长春宫,又命玉芷请太医。梦境跟着到了长春宫思水轩,见翠芳早就在屋子里等着。 “你不是去取鱼食了?”梦境问。 “奴婢……”翠芳含糊说话,战战兢兢。梦境瞥见她脸上脂粉打得浓厚,觉得疑惑,但没有多说什么。 秦香湘躺在床上,昏迷不醒。郑梦境为她褪去湿漉的衣衫,竟发觉她脖子上挂着一块形状奇特的玉石,这玉是柱形的,只是上头小,下头大,中间有一缝。还未等梦境细看,玉芷领了太医便来了。梦境只好马上给秦香湘换了衣服,随即让太医进来,趁太医诊断的功夫,同玉芷说了一段悄悄话,玉芷点了点头悄悄出去了。 院子里,玉芷拉着翠芳,二话不说拿着帕子便擦了她脸上脂粉。翠芳惊惶不已用手遮,也遮不住脸上露出的好多些红印。 “我问你,你这红印怎么来的?”玉芷问道。可翠芳并不承认,只说自己烧水不小心烫伤了。 “好,那我再问你,你为什么不去拿鱼食,莫非你明知秦美人会落水!” “我没有!我只是回宫有些事!玉姐姐不也回宫了,玉姐姐为什么不拿鱼食!” 玉芷摇摇头,凑近了小声说道:“你可知你姐姐翠兰不是误食了有毒的汤羹,而是秦美人逼着她喝,毒死的!你还肯替她说话,你瞧瞧她平日里怎么待你的!”玉芷指着翠芳满是红印的脸。 翠芳听了这话终于哭了,她并非没有察觉,只是自己人微言轻,即便发觉什么,也定会被秦美人害死。翠芳家里穷苦,就两个女儿进宫靠着例银添补家用。姐姐死了,若她再有三长两短,恐怕一家都活不下去。 玉芷看出她心头不安,马上说:“你只按我说的做,保管你以后会好好的。”翠芳听了这话,才点了头。 十一 皇帝正在养心殿,看着张居正弹劾朝臣贪腐的奏章,眉头紧锁,心情有些不好。这时见冯宝推了门进来,慌里慌张说长春宫秦美人出事儿了。皇帝一听便发火:“怎么一天到晚这么多事?朕不得空!” “皇上,这事不比寻常,秦美人和郑才人今儿在宫后苑散心,不知怎地落水了。” “什么?谁落水了?谁?”皇帝听了“郑才人”三个字,心头一紧忙问。 “是秦美人落水了。郑才人没事,不过应该也吓得不轻。好在郑才人宫里的小贵子机灵,及时跳水救了美人,总算没有性命危险。” “既然没事就让皇后去看看,朕不去了。”皇帝一听梦境没事,便不怎么关心,低头继续看奏章。 长春宫里的花开得更盛了,春兰扶着皇后,二人急匆匆地进了思水轩。皇后是不乐意的,本就不喜欢这秦香湘,自从她得宠,便目中无人接。可是作为后宫之主,且皇上也命她来了,她也只能做出一副关切样子,过来看看。 秦美人仍旧躺在床上昏迷不醒。梦境在一旁,太医诊完了出来:“禀皇后娘娘,秦美人身子无大碍,醒了便好。” “没事就好,好好养着吧,”皇后转身,“把伺候秦美人的宫女拉来,怎么服侍主子的!” 梦境一听皇后要处置翠芳,赶紧跪下:“皇后娘娘,臣妾和秦美人到花池时,见池里鱼儿游来游去的好看,便差翠芳和玉芷去领鱼食。秦美人失足落水,她的宫女翠芳并不在身边,还请娘娘不要责罚翠芳。” 皇后听了这话心生疑窦,怎么领鱼食还要两个宫女一起去?但是她并未多问,只答应了梦境的请求:“那是与这宫女不相干,便不罚了。本宫记得你宫里的太监及时跳下去救了秦美人,这小太监该赏。” 皇后又关切了几句便走了,秦美人素来不和宫里妃嫔交好,昏迷了这一整日,除了皇后,竟没一人来探望。 半夜里,秦美人醒了,倏地坐起来。她看四周无人,只有翠芳在跟前睡着了。低头看自己已经被人换了衣服,忙检查自己脖子,幸好坠子还在。 “翠芳,起来!”秦美人踹翠芳一脚,翠芳惊醒,赶紧起来跪着。 “我的衣服,是谁给换的?” “是……是奴婢换的。” 听到翠芳这样说,秦美人松口气,随即又问:“皇上可来看过?” “皇上听了消息后,便命皇后娘娘来看小主了。皇后娘娘问了太医,太医说没什么大碍以后,方才回去。” 秦美人听皇上未来过,眼神黯淡了会儿,又问:“那郑梦境可获罪?” “皇后娘娘以为小主是失足落水,并未怪罪郑才人,且她宫里的小贵子救了小主。皇后听了,赏了小贵子。” 秦美人嗤之以鼻:“她也没多少时日得意的。” 第二天早上,秦美人气势汹汹闯进依雪阁,玉芷拦也拦不住,还被打了一耳光。梦境本在睡觉,被响动声吵起来,外面宫女太监们乱作一团。只见秦美人抱起一个花瓶,哐当砸了,吓得所有人不说话,只听她哭着大喊:“我平日待妹妹够好了,妹妹为何要害我!” 还未等梦境反应,皇后身边的宫女春兰也赶了过来,要秦美人与梦境赶紧去景仁宫见皇后娘娘。 到了景仁宫,只见正当中跪着一个太监,头埋得很低。秦美人一路哭着,眼都哭红了,见到皇后哭得更大声。皇后正审问着地上的太监:“你可真看清楚了?若说话有半句不属实,你知道后果。” 小太监边磕头边说:“奴才看清楚了,昨儿早上奴才去花池附近打扫,无意间看到两位小主在池边说着话,这郑小主趁秦小主不注意,一把将她推下了水!” “你胡说!”梦境听了这等空口白话再不能冷静,上前就要掀了那太监的顶冠。太监抬头掖帽子,竟不是生面孔,是那日储秀宫里同秦香湘搭话的太监小德子。 梦境发愣之时,秦香湘趁机跪下发作,哭得凄惨至极:“皇后娘娘!昨儿臣妾去见郑才人,郑才人便邀臣妾陪着去宫后苑散心,臣妾一开始不肯,可郑才人用翠兰之死做引诱,臣妾便上当了!这才同郑才人一起去了宫后苑。谁知,谁知到了花池,郑才人便把臣妾推入水中,臣妾若不是命大,今天怕就不在这了!” “皇后娘娘,秦美人在污蔑臣妾!”梦境虽气愤,但很快恢复冷静,“臣妾若是想害死秦美人,又怎会让小贵子来,任他能跳下水去救秦美人性命?” “皇后娘娘明鉴,郑才人为何让小贵子提前在花池附近侯着!分明就是想害我!” 皇后此时若有所思,心想倘若郑才人真的为了推秦美人下水,就不必拦着自己惩罚秦美人的宫女翠芳了。在皇后心里,是更信梦境几分的。但是这太监又口口声声说自己的确见到郑才人推秦美人下水,且秦美人是皇上宠着的,她也不能轻举妄动。再三想了想,觉得这事还是任皇上处置的好:“春兰,你去把这件事告诉冯公公,等皇上下了早朝,让皇上过来景仁宫定夺吧。秦美人和郑才人先在本宫宫里侯着,至于小德子,先扣下去。” 十二 皇帝赶到景仁宫,一路上春兰已把大致情况都说了一遍。秦美人伤心欲绝地跪着,见皇上来,又哭凄凄了。皇上却瞪她一眼:“整日哭哭啼啼的,晦气得很。”这话真是有效,秦美人立刻止住了哭声。 “把那太监带上来。”皇上一声令下,几个宫人押着小德子上来了。 “你说你亲眼看见郑才人推秦美人下水?”皇帝质问。 “回皇上,奴才亲眼所见,是郑才人推秦美人下水的。”小德子心里慌得很,一个劲磕头。 皇帝虽不信,但也找不到理由反驳,只得威胁:“你若撒谎,朕便把你舌头一刀一刀割下来。” “皇上,奴才所言,千真万确啊!”小德子手心冒了汗,他明白这时候反悔已来不及,只有咬死了郑梦境推秦香湘落水才有些希望。 皇帝望向梦境,心觉可笑,平日里想见见不着,一见就是跪着。他是断不信梦境会害人的:“你可有什么,要辩解的?” “臣妾没有推秦美人入水,小德子诬陷臣妾。”梦境只说了一句。 “可有人为你作证?”皇上见梦境看着像瘦了些,语气里全是怜爱。他也希望有人能为她作证。 “秦美人以翠兰之死引臣妾去花池,又以领鱼食为由支走了翠芳,趁机故意跳下水构陷臣妾。秦美人先支走翠芳,翠芳便可作证。” 皇帝点点头,看向一旁的皇后:“也不能只听一个太监的片面之词。”皇后从皇帝一句话中也觉皇上实际向着郑才人。 “你胡说!皇上,明明是郑才人以翠兰之死邀臣妾去的宫后苑。翠兰是臣妾的宫女,臣妾听了着急,又因翠芳是翠兰的双生妹妹,臣妾不想她听了伤心,才支走了她。小德子一直是储秀宫的,怎会偏帮远在长春宫的臣妾?可见他所见全是真实的!” 皇帝听秦美人振振有词,心里着急。因梦境证据不足,若再没些理由,就只能罚了。 “臣妾认为,这事都提到了翠兰之死,倒不如把翠兰之死查个清楚再作决定。”郑梦境抓住话机说道。 “郑才人的话不无道理,冯宝,之前你说去看了司药司的记录,可有查出什么?” 冯宝出来叩头:“回皇上,司药司记录没有差错。下毒之人定是私自从宫外带了毒进来,奴才本想向皇上禀告的。只因秦小主不愿查明此事,奴才……便给忘了。”冯宝也立刻卖乖,话里分明踩了秦美人一脚。 “你这一说,本宫倒想起来一件事,”皇后接道,“当日秦氏以不想再烦扰皇上为由,不愿继续追查。可是这死了的是自己宫里宫女,又是因为服食了自己的晚膳汤羹,这等可怕之事,怎么说不查就不查了……” 秦香湘见局势变换,心觉不妙。原是想借落水构陷郑梦境,却不想牵扯出翠兰之事。虽是心虚,但也得强装镇定:“臣妾实是不愿皇上与皇后娘娘因此受扰,如今此事不得不查,皇上大可差人去臣妾宫里搜宫,还臣妾清白。” “既如此便查,冯宝,你先去秦美人宫里搜一搜。” 冯宝领了命出去搜宫了,梦境瞥一眼秦美人,神态自若,看来思水轩不会搜出什么来。 “皇上,翠兰之死,臣妾有话要问秦美人。”梦境低头,长抒一口气,终于作出决定。 “你问。” 梦境看向秦美人:“那日秦美人同巧贵人说翠兰喝了一口汤羹便倒地了,可有此事?” “是,臣妾那日胃口不佳,又不想浪费了晚膳,便让翠兰喝了一口汤。谁知它喝了,立刻倒下,臣妾惊吓不已,不敢靠近……” “那日臣妾,拿帕子擦拭翠兰嘴角白沫,发现翠兰两颊有红印,像是被手掐住留下的印子,”梦境话里透着逼人的冷静,“臣妾检查过地上,没有汤羹洒落,掉在地上的碗也干净得很。若像秦美人所说,翠兰喝了一口便倒地,那地上应全是汤羹留下的痕迹才对。” 秦美人没想到自己一句话说错,被梦境抓住把柄,一时语塞。 “臣妾认为,宫女翠兰是被秦美人活活灌下一碗毒汤羹毒死的。” 十三 正午时分,天气稍稍热了起来。长春宫里太监们仔细地搜着宫,景仁宫里秦美人和郑才人还是跪着,小德子的腿已经麻得毫无知觉,此时的他汗如雨下。秦美人还是那句话:“郑才人,你空口无凭,我从没用过什么毒,你若不信,等冯公公搜了宫便知。” 郑梦境接道:“冯公公搜宫定搜不出什么,这毒在秦美人身上。” 秦香湘听了这话,顿时眼神躲闪。梦境本还没有十足的把握,见秦香湘如此紧张,终于确定自己猜对了:“皇上,昨日秦美人落水,被小贵子抬回宫,是臣妾给秦美人换的衣裳,臣妾见到秦美人脖子上得坠子,甚是奇特。” 秦香湘不可思议地回头看翠芳一眼,却见翠芳正死死盯着她看,眼里寒意逼人。秦美人瞬间明秦香湘白,翠芳被依雪阁的收拢了。 “冯公公说司药司没有取鹤顶红的记录,那便是有人私自带进宫了。可是秀女进宫,身上都会被仔细检查,想寻常带进宫是不可能的,除非……”郑梦境斜眼看了看秦香湘胸口,秦香湘下意识地捂住胸口的坠子。 “朕记得你说那坠子是母亲遗物,”皇上起身,缓步走下来。 “既是遗物,就能躲过嬷嬷检查,带进宫了……”皇后看着秦香湘的神情。心里已大概猜测分明。 秦香湘处于极度慌乱之中,皇上已经走到了跟前,将那坠子硬生生拽了下来。这坠子果然是有关窍,皇上拿起看了一眼,见中间有条缝隙,怎么使劲也掰不开。秦美人盯着,只愿他们都不知怎么打开。可皇上只稍稍看了看,便知晓了其中机关。这坠子上头有个小圆珠,看着像个装饰用的,实际上连着坠子中间一些机关,皇上拧动那个珠子,在用力讲坠子往前一推,这坠子便沿着那条缝隙打开,像是棺材盖。坠子打开,果然有些粉末在,秦香湘终于低了头。 正在这时,冯宝赶过来,还未汇报搜宫结果,皇上赶紧叫他来看看。冯宝本身是会点医术的,着急忙慌过来看了看,又拿起一点闻了闻,大惊失色跪下:“皇上,这就是鹤顶红啊!” 皇帝低头看着跪在脚边的秦香湘,厌恶之情溢于言表。这时候翠芳突然跪下大哭:“姐姐,姐姐,你死得好惨啊!”哭声可谓是凄惨凌厉,仿佛要耗尽所有力气,叫人听着也潸然泪下。 梦境继续说道:“皇上,翠芳是翠兰的亲妹妹,二人进宫只为照顾家中病重的父母。可是秦美人为了争宠,竟不惜人命,也难怪翠芳恸哭如此,叫人心下难忍!” 玉芷见此情形,拉扯着翠芳上前,把翠芳的袖子挽起来,身上伤痕累累,有的明显是旧伤之上还有伤。淤血不散,青紫相加,触目惊心。 “皇上,皇后娘娘,奴婢是依雪阁的掌事,一日见翠芳打水,瞧见她身上伤痕,问起这事,她直摇头。现在想来,定是经常被秦美人欺凌,又不敢说话。” 秦香湘看向翠芳,虽说她是时长欺凌翠芳,但也不至于让她遍体鳞伤,怎么如今竟多了这么多伤痕? 皇后见此情形,亲自下来拿起翠芳的手,轻抚那些伤痕,眼里泪光点点:“这是何等蛇蝎心肠,才会如此苛待下人!春兰,快去司药司拿上好的药来!”说罢看着皇上,皇上已是怒不可遏,尽量压着自己的怒气摇头:“朕真是没想到。”他回头走了两步,又转过来看看秦香湘,心想她这争宠之举愚蠢至极,若非郑梦境,即便当日她真被毒死,他心里也不会伤情。仔细想了想,皇上终究没有说破这句,只看了她吓得如土色的脸,厌恶说了句:“杀人偿命,秦氏戕害宫人,即日起打入冷宫,每日午时笞刑,直至幽死。” 秦香湘瘫坐下去,事已至此,她奋力爬过去捡起被丢在地上的玉坠,想着用里面鹤顶红粉末自尽,可是刚刚打开之时已经被冯宝倒了个干净,秦香湘将玉坠放在手心里紧紧攥着,心里一阵酸楚。 小德子跪着,心想秦氏已无翻身可能,连滚带爬到了皇上跟前哭道:“皇上,都是秦美人指使奴才的啊!”小德子这会儿倒是翻供了,可皇上并不领情:“朕倒是差点把你忘了。”说完对着冯宝看一眼,冯宝便知晓了:“哪来的腌臜东西,拖出去打死!” 侍卫们领了命,带了小德子和秦氏下去。小德子求饶无果,已经面色惨白,根本站不起来了。侍卫带走他时,才发现他已经吓得尿在地上,又湿又长的痕迹自他身下出来拖了一路,直到拐角处消失。 十四 棍子打在小德子身上,每一下都像把骨头连着皮给打断,他叫喊了几声便没有声音了,只剩下侍卫打他的一声声闷响传进宫。梦境腿已跪得没有知觉,身后有些尿骚味传来,令她胃里翻江倒海。她不明白秦香湘为什么以她为敌。更让她不明白的是,皇上好歹宠过秦香湘,竟然说打入冷宫就打入冷宫,一点情分也不讲。她闭眼,父亲的尸身又浮现在眼前,这鹤顶红让她联想到父亲脖颈处的白色粉末。父亲死得不明不白,缘由是什么尚不明,只知杀人者是宫里的,心狠手辣一刀毙命。她不明白父亲做错了什么竟要被杀死。如今大致也懂,只要权力足够,杀人算什么,惩罚宫人算什么?后宫本就是人吃人的,倘若别人不害自己,她也不想去害别人半分。 “你起来。”梦境再抬头,不知皇上已站到眼前。皇上上前扶她,眼里全是疼惜之情:“今日定是贱人嫁祸于你,叫你受委屈了。” 梦境并未扶着皇上,而是自己起身:“臣妾谢过皇上皇后明察秋毫。” “宫里经那么一折腾是有些乱了,你快先回去歇息吧。皇上也是,臣妾在这好好打理一下。”皇后见皇上目光从不离开梦境,心里有些不舒服,便想把俩人都打发走了。 “也好,那朕去养心殿。” 梦境也出来,回长春宫的路上,长舒一口气。玉芷跟在后头,小声说道:“昨儿就知道那秦美人会来告诬状。幸好小主聪明,让奴婢把翠芳拢过来,这才成了。” 梦境语气有些忧伤:“今日见那小德子在,便知这二人早就有谋划。秦美人在河边观望那会儿,现在想来定是在等小德子。得亏小贵子跳得快,不然今天就反驳不出什么了。” 玉芷点头:“是啊,只是这秦氏为什么要针对小主呢,小主明明对她避之不及,实在不行也敬让着,她从前几次三番想过来难为你也就算了,昨天竟然……” “我何尝不是百思不得其解啊,”梦境想抬头看天,却只看到一堵高高的墙,墙的外边还是墙,走过这道墙门,不见得能走过下一道,“我想弄清楚些,玉芷,咱们还得去冷宫见见她。” 玉芷虽心觉冷宫不吉利,但认为梦境的话破有道理,便答应了。正这时,后边的一位公公着急忙慌赶过来:“郑小主,皇上唤你一会儿去侍茶,快回宫准备准备,过一会儿便有轿子来抬您了。”公公笑着,像是宣布什么喜事,梦境不明,心下以为皇上还要查问细节。玉芷见公公脸上这神情,终于恍然大悟猜出几分:“谢过公公。”说着塞了几个碎银子给公公,看着他走了。 此时皇帝正在回殿的路上,身边的冯宝跟着:“皇上命奴才放在秦美人宫里的鹤顶红,奴才刚刚差人弄干净了。” “那就好,原不以为秦氏能留着那东西,倒真是让梦境给找到了。” “皇上英明,奴才一进景仁宫便要奴才去看那玉坠子,不然奴才就按事先说的搜宫搜出鹤顶红了。” “那样也无妨,朕也有办法让她百口莫辩。”皇帝咬牙切齿,心里还恨她诬陷梦境。 “皇上怎断定昨日秦氏落水定是她蓄意争宠呢。” “朕去长春宫,提郑才人次数不少,她不解风情,语气里多有愤懑。而梦境对她,从来谦让,不然也不会三番五次地不在宫里。朕相信梦境,不会做这种事。” 冯宝称是,心知皇上对梦境情意不简单:“皇上,今早侍茶的宫女病了,奴才刚派人请了郑才人过来侍茶。”冯宝脸上笑盈盈的,心想着讨了皇上欢喜,皇上必然高兴,可谁知皇上脸上并无喜色。皇上心里是不舒服,他想着自己贵为天子,伸手扶郑梦境,换做旁的嫔妃都跪着谢恩了,她却也不领情自己起身来。 “她心里没我,侍不侍茶,都一样。”皇帝喃喃地说,没让冯宝听清。 十四 梦境只是简单梳妆就去了养心殿,一路上只想着从前秦香湘也是坐在这样的轿子上,不过去的时日不多,更多时候都是皇上来看她,不愿她多走些路。以前明明情深至此,也落得这样的下场,未免有些凄凉。 到了养心殿,皇上正看折子,面无表情。梦境端了茶,在他案边放下。皇帝因为心里计较着先前景仁宫之事,怕自己说多错多,并未多讲话,只在梦境低头时偷偷看她一眼,真是芙蓉不及美人妆,只看着便心觉极好。 “今日叫你来侍茶,是因平日侍茶的宫女病了。”这是事实,但是说出口倒听着像是借口。皇帝说完,见梦境只点点头,低头继续看奏章。 冯宝特意让侍卫奴才们都站外面了,好给皇上和郑梦境独处的机会。可是两人,一个觉得说什么都别扭刻意,一个又不敢先开口说话,气氛有些尴尬。半晌,皇帝才开口说了句:“秦氏的宫女翠芳,对溺水之事多少有些知情,你应该也能看出来。你说该怎么处置?” “处置后宫,是皇后娘娘的权利,臣妾不敢僭越。”梦境答得谨慎,皇上却不以为然:“没事,你受秦氏所害,她的宫女交由你处置,皇后也不会多言。” “翠芳受秦氏迫害已久,所以落水之事,她虽知晓,也不敢多言。臣妾觉得翠芳并无大错,不该受罚,不如把她赐给臣妾,侍奉臣妾就当抵过了。” “那就听你的,另外,朕再给你封个美人,并赐你长春宫主位,这样以后就不再有人欺负你。” “臣妾不敢,臣妾未满十六,封为才人已不合常理,臣妾不想皇上因此违反规矩,落人话柄。”梦境嘴上为着皇上考虑,实际知道后宫之人都是拜高踩低的,一旦位分高,就会像秦氏那样被一群妃嫔奴才们围着,烦都烦死了。况且秦氏落水,也没一个来探视的,可见其中虚伪。梦境巴不得自己才人位分都没,和所有新选的秀女一样是贵人,省得总遭些背后妒忌。 “朕想封便封,没人敢说什么。”皇帝虽嘴上这么说,但是心知太后不会高兴,张居正必然也会上个奏章谈论此事。可是在梦境面前,他还是想展现展现君威。梦境听了此话,觉得不知所措,重重看了皇上一眼,又低头,心里有些不明的情愫生出来。 皇帝这才拿起茶细细品来,见梦境拘束娇羞的样子,觉得她美如雨前桃花,将绽未绽。皇帝想看她笑靥,想听她笑音,想见她月下之舞,见她酒后微醺,想和她如池中鸳鸯,相伴一生。只是帝王不得如此,儿女情长,英雄气短。这一切心声若表露出来,定被世人指为昏君,皇帝知道自己刚刚冲动所言,不仅给自己,更是给梦境带来一些麻烦,但是话既已出,便收不回来了。最后,茶喝完了,唇齿之间茶香淡淡,他也只得说出这句:“茶有些冷,你到底是不太熟练,等侍茶宫女好了,你便不用再来了。” 梦境答应了一声,脑海始终回荡着那句“朕想封便封”,心觉皇上待她好,或许并不是因为秦美人,而是因为她本身呢。她美貌,所以皇上封她才人,对她另眼相看,要她来侍茶。可是后宫美貌之人如此多,她即便倾国倾城,也不会受宠太久。况且,父亲之死还未查明,不该想些不切实际的东西。梦境很快就打消了这样的想法。 皇后收拾完了乱糟糟的景仁宫,疲倦地坐下,春兰扶着,有些不高兴地说道:“娘娘有了身子,不该如此劳累,审翠芳的活儿,本交待给下人们做就好。” 皇后却满面愁容:“你可见皇上,看了那郑才人多少眼,又看了秦氏多少眼。” 春兰低头默默不说话。 “本宫今日才明白,皇上去长春宫,明着是去看秦氏,实际竟是为了她,”皇后又拿起肚兜,肚兜上的平安锁几乎绣好了,“正因如此,本宫才要细细审问翠芳。” 春兰明白话中意思,点点头。皇后细细审问翠芳,对翠芳关怀有加,一来是为在皇上面前显出自己温婉,二来是为让郑梦境明白是皇后在推波助澜。皇后当时就懂,皇上来日定会宠爱郑梦境,送她一份人情,日后她便对皇后少一份防备。 “今日之事,想必太后还不知道。你现在去禀报太后,就说事关重大,本宫有身子在,力不从心,还请太后定夺。对了,拿上本宫前几日手抄的佛经。”春兰出去,皇后继续绣起肚兜来,一转眼身子也有三个月了,实际上是有显出来的,只是皇上这几日从未关心,所以没发觉自己已经有孕。既然如此,便让太后好好说道他。 春兰拿着佛经到慈宁宫门口,正听见太后正和刘嬷嬷念叨:“这秦美人不是前几日得宠,怎说打入冷宫就打入冷宫了?”刘嬷嬷也不明:“仿佛是因为昨日落水的一些事情,奴婢也打听得不清楚。”春兰听了这话进去,将事情的经过讲了一番。 “皇后娘娘本就有了三个月的身子,今日亲审翠芳又累坏了,实在是力不从心,所以吩咐奴婢过来问问太后的意思。”春兰故作委屈,太后听了有孕,本坐着的不禁站起来,凑近了问:“有身子了?”眼里满是喜悦,刘嬷嬷赶紧上去扶着腿脚不好的太后:“太后别激动,春兰,皇后娘娘有孕,皇上可知晓?” 春兰低头:“这几日皇上朝政繁忙,晚上又不来景仁宫,并不知皇后娘娘有孕。” “真是荒唐,看看他宠的什么妃嫔,又是下毒,又是诬人,真是蛇蝎心肠。放着自己的正室不好生照顾,净找些狐媚来!”太后一听皇上连皇后有身子都不知道,瞬间大动肝火,骂了好几句。 “太后息怒,”刘嬷嬷赶紧劝道,“皇上好歹是处置了秦氏,说明皇上还是赏罚分明的。” 春兰心知皇上并不宠秦氏,真的原因还是在那郑梦境那里,脸上就有些不快,这让刘嬷嬷看到了,刘嬷嬷便问:“见你面色不好,可有些话没说干净?但说无妨。” 春兰又将郑梦境的事情说了一遍,这倒勾起太后回忆来:“郑梦境,不就是那个选秀时候,你说的那个,伶牙俐齿的小姑娘吗?我记得她年未十六啊……”太后看向刘嬷嬷,刘嬷嬷想起郑梦境选秀那日想回家拜别父亲她拦着未让,实际是有些缘由的,可这话不能当着春兰说,便摇头:“奴婢不太记得了……” 太后听刘嬷嬷话便懂了,知道这不能当着外人说,就按下不提:“这是捕风捉影的事,皇帝若真宠她一人,我也不答应。刘嬷嬷,这事情怎么处置,不是最重要的,先把皇帝叫来,哀家好好说说他!春兰,你先回去吧,好好照顾皇后养胎,这可是皇上的第一胎!” 十五 春兰走后,太后马上问刘嬷嬷:“怎么了?” “太后有所不知,郑梦境的父亲,就是郑承宪。” “就是那……”太后惊讶,见嬷嬷点头,心觉怜惜,“是个可怜的孩子。” “无论可怜不可怜,都是别人的命数。太后只管养好身子,等着抱孙子颐养天年才是。” “不急,过几日随哀家去佛殿给皇后祈福吧,”太后语气平淡,之前的欣喜之情是做给春兰看的,“不过,那个翠芳,是可怜的孩子,哀家倒想让她过来哀家宫里伺候,你去,让皇帝得空过来一趟。” 刘嬷嬷到了养心殿,见冯宝和诸多侍卫都在殿外侯着,殿门也不开,上前问道:“怎么大白天的殿门紧闭?” “刘嬷嬷好,这会儿郑才人和皇上在里头呢。”冯宝说着意味深长看了嬷嬷一眼。 刘嬷嬷心想果然如春兰所说,那皇上宠幸郑梦境是事实,又问道:“郑才人年未十六,怎可……” “不是不是,皇上批折子,郑才人只是在里头侍茶,是皇上吩咐的。”冯宝知道刘嬷嬷是太后身边的不好糊弄,又补充道,“嬷嬷有什么要说的,咱家立刻去传。” “那倒不必传了,只是太后想见皇上,让皇上得空去慈宁宫,冯公公,你便等皇上得空了再去传话吧。”刘嬷嬷本是守规矩的,所以心里有些不满皇上近日不合规矩的事儿,故而有意扯大嗓门,说完也不走,只在原地等着。 刘嬷嬷声音很大,皇帝和梦境都听见了。梦境心想外头嬷嬷敢在皇上殿门口这样大声,来历肯定不简单,赶紧告退。皇上也着急着亲自出来,看到刘嬷嬷还等着,虽然心里憋着气,但是也没有发作:“母后找儿臣什么事,还要刘嬷嬷亲自过来等朕,冯宝,去慈宁宫。” 转眼就到傍晚,天上显出许多红霞。梦境牵着玉芷,有些紧张地向冷宫走去。由于皇上登基不久,之前也未纳太多妃嫔,冷宫里此刻就秦香湘一个人。梦境远远地见一些太监拿着鞭子走出来,进去见秦香湘正躺在地上,身上皮开肉绽,表情痛苦万分。见梦境来了,勉强坐起身,有些防备看着她:“你怎么来了,来见我惨状么?” 梦境并不理会,直接问道:“你为何几次三番与我过不去?” 秦香湘哼笑一声:“皇上明面上宠爱我,实际都是想着你,我看得出来。我虽是个不服输的人,但是你年未十六,承宠还晚,若这样也罢了。可是你早就怀疑我害死翠兰,且谋划要告发我,你以为我不知道?” 梦境感到奇怪:“我怀疑你,从未在人前表明,更无告发之心!” 秦香湘嘲笑:“呵,在我面前又装着什么都不知道的无辜样子,可我听人说得真真的,翠兰死的那天晚上,你和王巧李静菡,是如何谈起翠兰身上疑点,如何想着去皇后跟前告状,这一切,我全都知道!” 梦境一惊,自己确说过怀疑的话,可是三人当日都只是猜测,更未想过利用这件事告发秦香湘。 “我们若要告发,为何迟迟不告发,却要等到现在?你可知自己是被人白白利用了?那人是谁?” 秦香湘下身已被那带钉的鞭子打得血肉模糊,她的手撑着地面,手上也没一块好肉,就算这样,她还是硬向前挪了一步,咬牙切齿说道:“我不会告诉你的,即便你当日没有此心,我有这样的下场也是你害的!翠兰的死也是你戳穿的,都是你害的!你就猜吧,凭你怎么猜,也绝对想不到是她!”说完就突然起身用力抓住梦境的手。梦境没有防备,使尽浑身解数挣脱却脱不开,玉芷赶紧上去狠踢了秦香湘一脚,她才松手。虽挣脱开来,但是梦境的手臂还是被秦香湘指甲给划伤,渗了血。梦境也不顾,只用手捂着,再次问道:“究竟是谁?谁偷听我们说话?” 冷宫多年未打扫,地上是厚厚的积灰,又下了这么多日的雨,有的地方还有些泥泞。秦香湘手上全是干了的土渍和血迹,抓着地还是艰难坐起来,她笑得愈发诡异:“你会有报应的,哈哈哈哈,谁让你多管闲事……哈哈……”见她如此疯癫之状,梦境和玉芷都被吓得不轻,两人赶紧跑出来。 跑出来之后的二人仍是心有余悸,到底是谁可以有机会听到她们谈话,又是什么目的要这样引得秦香湘将矛头对准她? 回宫路上,梦境的手被抓得疼想来想去还是觉得奇怪,忍痛问玉芷:“玉芷,当日守夜的奴才丫鬟是哪几个?” “小主,奴婢也疑这是当日有人偷听,可是时间过去久了,奴婢记不清了。当日情况突然,宫里乱糟糟的,奴婢回去看看值夜册子……” “这件事,还得抽空去钟粹宫,让巧姐姐和李妹妹一起想想……”二人缓缓回去,夕阳一抹洒在紫禁城,却独独照不到冷宫,那阴暗潮湿又脏乱的地方,谁进去就毁了。郑梦境这样想,心里对秦香湘多了一丝怜悯。 “小主,秦氏的事情,你怎么看?” “她只是太想出人头地,太想赢,却不知早被人算计,或许,我们,也被那人算计着……” 十六 “皇帝,春兰今儿来过了。”太后见皇帝一来便有些不耐烦地喝着茶,主动开口说话,“皇后已经有身孕,三个月了。” 皇帝嘴里一口茶险些喷出来,自己竟浑然不知:“真有这事,儿臣竟不知情?” “你这几天净顾着那郑氏,怎么还会有心去关照皇后身子?”太后语气里带着责备,“你要少去长春宫些,就不会出今天这档子事,还是春兰跑来告诉哀家,哀家才知道。” “母后说的是,儿臣知错。”皇帝嘴上这么说,心却认为太后向来喜在后宫指手画脚,这王皇后便是太子时太后亲自挑给自己的,所以只是相敬如宾,更多时候是为让太后满意。如今难得有心仪的女子,又因种种被指责,他心里是不服气的。 “你若真喜欢,也等两年,人家年满十六了,再怎么宠就是你自己的事儿。可是年未十六就盛宠,不合规矩不说,她或许也会生出别的心思来。” “儿臣知道她不会。”皇帝一脸笃定的神色。 “你知道?你怎知道?你才认识她几天?你这是因杀了她父亲郑承宪而感到有愧,所以对她多出些情分来,可别被此蒙蔽了。”皇帝的头埋了下去,太后也不管,继续说着:“帝王家最忌讳儿女情长,谁能给你生个皇子,谁才是最要紧的。” “儿臣知道了。”皇帝声音透着些不耐烦,“母后,郑父之事,以后不要再说了。” “哀家知道,郑承宪是能接近张居正的最佳人选,是皇帝扳倒他一颗重要的棋,所以杀了他,找人代替,本都是算计好的。郑梦境一旦入宫,就与她郑家毫无关系了,从此她便是后宫的女人,你今日召她侍茶,看着只是侍茶如此简单,你可知这事要让后宫多少妃嫔内心不平,又让皇后内心有多不平?雨露均沾,后宫祥和,趁你未宠她至深,哀家先把这话说了。” “儿臣知道了。”皇帝变得失落,不是因为太后说进心里了,而是放不下对梦境愧疚之情。 这一切只因皇帝十岁登基,而张居正作为内阁首辅,又是皇帝的先生,这九年来,清仗田地,平定西南。他主持一切军政大事,功高盖主,只手遮天,朝野上下诸多党羽,皇权因此岌岌可危。 一年前,太后告知有位名叫郑承宪的人,写了本歌颂张居正的书,并主动请荐于张居正,没想到张居正竟对他有几分赏识,正准备见。太后得到皇帝授意,便杀了郑承宪找人代之。 当时皇帝只知郑承宪有女正准备嫁出去,便想等其女出嫁之时杀了他。可他没料到女儿没嫁成,跑街上来,冯宝急中生智以带她入宫为由没让她知道真相。皇帝原只想让她在宫里安稳过完一生就好了,可没想到自己看她第一眼就深陷其中。 “皇帝,你听哀家说话!”太后见他心不在焉将嗓门放大,“还有这秦氏下毒的事。如此明显的争宠,如此诡毒的心肠,你当时竟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儿臣想着死了个宫女而已,查来查去闹得后宫不宁,便听了秦氏之言不查了,是儿臣的错。” “宫女也是你的人,也不能一条人命都不顾了,哀家听说那宫女有个妹妹,也在长春宫,你就把她赐给哀家吧,省得再经历些污糟事来。” 皇帝告诉太后已把翠芳赐给梦境,可是太后执意要翠芳,皇帝争执不过,只好答应,不过也抓着时机提出来封梦境美人的事,幸好太后同意了。 说了这些话,太后说起正事来:“那位‘郑承宪’可还应对自如?” “很好,张居正没有疑心,他也老了。” “大明的江山,终究是姓朱的,有的树长得太高太盛,就得连根拔起了。” “党羽众多,不到关键时刻也不能轻举妄动,”皇帝打了个哈欠,发现自己一天未得歇息,已经累得不行,“儿臣有些困倦了。” “去休息吧,别忘了去看看皇后,好生安抚。” 十七 秦氏在冷宫死了,午时太监去冷宫执行笞刑,才发现她尸体。头上磕破了好大个洞,应该自己撞破了头,流血死的,死时手里紧紧抓着玉坠。这事很快传到了依雪阁里,梦境听到,倏地起身,她本想过几日再去问背后是谁在挑拨,可秦香湘却直接自戕了。 “玉芷,昨儿让你查值夜册子,你可查到了?”梦境平复心情,回头问玉芷。玉芷却吱吱呜呜:“奴婢查了,那晚值夜的,每宫一人,依雪阁是奴婢,而思水轩是……是翠……” “是翠芳,对么?”梦境摇头,“我隐约猜到了会是她。” “昨晚我躺着,心想既然是有人给秦氏通风报信,那通风报信之人定是有目的的。你还记得前日秦氏落水后,咱们去思水轩,碰到翠芳之事?” “奴婢记得,当日她说了去取鱼食,却早早回了长春宫。” “当时我们只道是抓了秦氏破绽,现在想来若翠芳知情,再笨也不至于直接回宫令我们知晓。正是她故意卖个破绽给我们,让咱们感觉到她是可用的……” “小主这么说,翠芳可不简单啊……好在她被太后要了去慈宁宫当差了。” 梦境这才知道皇上答允自己的事情并没有兑现,不过也省了她许多事。一想到皇上,她便有些心神恍惚,想着昨日皇上说的许多话,想着秦香湘口中所言,她不曾想过能为皇上所青睐,也明白受宠是件危险的事,可是她竟想见皇上,不为别的,只为见见他是否对自己有这样的情意。还没想多久,养心殿的轿子便来了,同昨日一样,皇上派人接她去侍茶。 两日天晴,阳光洒在人身上,让人总是懒懒的。虽是四月,这样的好天气还是难得,紫禁城里湿冷湿冷的角落也终于见干了许多。梦境今日也着意打扮了许多,长春宫的花儿开得更艳,燕子停在枝头,可谓鸟语花香。 到了养心殿,梦境端了茶出来,皇上已等候多时。一眼便见她精心打扮,心想女为悦己者容,欣喜万分:“朕觉得你今日甚好看。” 梦境放下茶杯,抬头望他,见他眉眼深邃,想自己从前从未认真见他颜面,只扫一眼,觉得一般。今日看竟是如此英俊,一时看迷了,脸上不禁现出两抹红晕。 皇上见她脸红,又是盯着自己看,有些不好意思,咳了一声:“母后执意要翠芳,朕也没有办法。不过你若还有看中的奴才宫女,朕定赏给你。” 梦境赶紧收回目光,随手拿起一边的凝神香,往香炉里添:“臣妾没有想要的,皇上不必费心了。” 这举动直让皇上想起红袖添香四个字,令他整个人无比轻松,他伸个懒腰,嘴角像是不听使唤地上扬着,拿起一叠奏章看了起来。梦境低眉挽袖继续添香,不敢抬头,脸有些红烫,也抑制不住地微笑。一切都没有言语,像已然白头的夫妻如一般和谐。夏初的荷花,不经意间便悄然绽开,水波荡漾,微风暖人。 秦氏之事告一段落,翠芳终去了太后宫里,谋得好差事。李静菡托人弄了一台筝,整日研习音律。王巧将钟粹宫的小厨房整理出来,亲自下厨做糕点,研究出许多美味吃食。自秦氏获罪一事后,梦境总去侍茶,晚膳之前才回,回来十次有九次便去钟粹宫住。皇上还是每晚去皇后宫里用膳,只因太后吩咐,皇后有孕,皇上应多照拂。 平静了数十日,天气愈发暖热了,已不是穿厚襦裙的日子,妃嫔们纷纷换了轻薄的纱裙。梦境到了养心殿,见皇上正一筹莫展。 时直万历九年五月,大明严格实行海禁政策。此时却有人上报,南越近日有诸多船队登陆,屡次想进入大明国传教。张居正年事已高,卧病在床数日不上朝。其他朝臣们议论纷纷,说来说去都崇尚武力解决。皇上踌躇不决,只因军政大权不在自己手中,只得等张居正病好了,可朝臣一道一道奏章地上来,令他烦闷不已。 “茶放下,陪朕去宫后苑走走吧。” 宫后苑内千秋亭中,刘嬷嬷陪着太后正出来养神。太后远远见到皇上身后跟着一女子,散步走去,好奇问:“刘嬷嬷,那是谁?” “回太后,那便是郑梦境。” “皇帝竟不理朝政,陪个小女子出来散心。”太后不满地撇撇嘴道,“确实是长得好看,太好看总是不好的。” “这几日,皇帝都和她在一起么?” “回太后,自秦氏获罪后,郑梦境每日午后都去养心殿里侍茶,不过都是天不黑便回宫了。皇上每日的晚膳还是去皇后宫里用的。” “那也不行,皇帝如此爱慕她,美人在侧,岂不是乱了他的心思?他还怎能好好看折子?” 太后随即向刘嬷嬷耳语了几句,刘嬷嬷点点头便走了。 皇帝走了一会,梦境拘谨跟在后头,冯宝也跟着,还有几个侍卫宫女一群人浩浩荡荡。皇帝第一次觉得人多,便要冯宝把人都支开,冯宝却不太乐意:“皇上,总得留几个跟着……”话没说完便被皇帝白了一眼:“走走走,你也走,人那么多,路那么窄,都挤在这作甚?走走走!” 皇帝说完直接拉着梦境的手向前走,走得极快,一拐弯就不见了。冯宝呆了半晌都没反应过来,不可置信张大了嘴。 这是这么久以来,皇上第一次与她有肌肤之触。“后宫佳丽众多,竟不比你手如柔荑,肤如凝脂。只是你的手有些凉,看来殿里还是冷了。” 梦境低头不说话,这是生平第一次被男子牵住手,一丝丝的暖意从手上流遍身子,酥酥痒痒的。她不知这种感受奇妙,轻轻握回去,觉得心里多了些安定。入宫以来,风波不停,从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安全自在。 皇上一改在宫人眼前的常态,语气也不似平时冷静严肃,而是略有兴奋地说:“朕带你去朕最喜欢的地方。” 皇帝带着梦境走到钦安殿右边一块奇石嶙峋的地方,将一怪石用力挪开,竟出了个小隧道,里头黑黢黢的一片。皇帝拉着梦境二话啊说走进去,又把石头挪回来,带着梦境向里走去。因怕梦境磕着,还用另一只手护着她的头。走了一阵,有些出口光亮照来,梦境惊讶地发现,他们来到了这堆怪石之中,更令她惊讶的是,这堆怪石之中,竟是一片密盛的草地。 皇帝突然变戏法似的从胸口掏出一块毯子来。梦境方才疑惑皇上胸口鼓鼓当当的,还好奇是什么又不敢问,原来是条薄毯子。皇帝在地上铺好这薄毯,说:“你猜这毯子是谁的?” 梦境摇摇头。 “冯宝在养心殿里,有时候陪着朕在那过夜,他便找了条毯子,夜里盖毯子睡会。” “皇上出养心殿前说有些事让冯宝与臣妾出去等着,竟是偷这条毯子?”梦境噗嗤笑出声来,一想到冯宝盖着的毯子被皇上这样铺在有泥的地上,她觉得有趣。 “这可是朕第一次见你笑。”皇帝见自己逗笑了梦境,心里得意,“郑才人一笑,朕这心里不知怎地暖了三分。”说罢便非要拉着梦境坐他身旁。 “皇上是怎么寻得如此宝地的?” “朕还是太子之时,调皮不听功课,常被张先生,就是现在的内阁首辅,被他责罚。朕有时实在不愿对着他那张脸,趁人不注意溜到宫后苑来,不过那时朕没力气搬这么大块石头。朕是一个劲儿往上爬,跌了下来,才发现这块地方的。” “朕在这儿嬉闹许久,抓地上的蛐蛐儿,在石头上刻画儿,玩了许久才回去。宫人找了朕许久,因为没管好朕,朕的贴身奴才们都受了母后重罚,朕就不敢随便来了。还是十岁登基那年,才有机会借散心偶尔来这里休憩。” “皇上可带别人来过?”梦境听得入神,后宫里寻这一处无人知晓的地方可是不容易。 “你是第一个。”皇上定定地看着她,仿佛一切顺理成章,即便皇后尊位,冯宝亲近,她梦境却是第一个来这里的人。 “你是第一个”,五个字,令梦境感叹到自己竟在皇上心里如此重要。她虽然这方面迟钝不确定,但是她很清楚地知道,侍茶以来这几日,皇上说的话,他的一举一动,都是对她的情意。她的内心也从一开始的畏惧变得期待,或许不知不觉中,她也对皇上产生这样的情意。此时,在这堆怪石中的一片绿地上,仿佛紫禁城里的世外桃源,在这样的桃源,难免想着纵容自己一番,松一松绷紧的弦。 梦境不说话,长袖一挥转身,自顾自跳起舞。身量翩翩,仪态万千。如章台柳,如昭阳燕。舞时转头看皇上,他已看得入神,眼里热切,屏着呼吸不作声,只怕惊扰了眼前一切。 紫禁城一如既往地肃静,宫后苑千秋亭附近,冯宝和宫人们还在原地侯着,不知要不要进去找一找。太后坐在亭上看看花花树树,等刘嬷嬷回来。后苑深深,亭台楼阁鳞次栉比。这堆石山将他们二人与紫禁城隔开,一人用舞倾泻情绪,一人赏舞平息压抑。梦境知道这只是一时,她一日不为父亲报仇,便一日不得真的安心。看似脚步轻盈,实则步履蹒跚。 这样的快乐,也是皇上不奢求的。只关乎两个人的情爱,决计不可能实现再他身上。每每过于开心,他便本能认为是他的错误,是不为人认可的事情。他终究是分心了,抬头看了看,明明天色没有沉下来,却黯淡许多,不如来时明艳。 梦境停下舞步,有些累了,才想起规矩来:“梦境不请自舞,让皇上笑话了。” 皇上不说话,只是将她拉过来坐在身边:“再过一会便回去,不能太久,容易令人怀疑。” 梦境点头,皇上并未对她的舞作出评价,她有些失望。心想皇上贵为天子,见过的舞比她吃过的饭还多,定是觉得她舞得不尽人意。 皇帝很喜欢梦境,但是后宫之中,他深知自己不能只喜欢一个人。这样对她不好,朝臣会议论她,后妃会嫉妒她。所以,更多时候,他不能在梦境身边。他知道侍茶之事,已让太后诸多不满,又是郑承宪之女,麻烦多,若她被太后抓了把柄,肯定不会好过。他应该做的是克制自己,保护她。 “你已侍茶半月了,朕喜欢你侍茶,所以打发了原来侍茶宫女走。” 梦境心说早就猜到了。 “朕喜欢你,但是朕是皇帝,不能只喜欢一个人,母后会不高兴。所以朕每晚去皇后宫里,都是为让母后放心。朕的心在你这里,只是出了这石堆,朕就有许多不得已的事情。” 梦境心想,即便皇上真想去皇后宫里,她也不会埋怨,她早就知道皇上不可能是她的。皇上努力竟向她解释的举动,她觉得可爱。 “臣妾理解皇上,不会因此心生不快,所以皇上也不必因此心烦。” 皇上拉了拉梦境的手:“时候不早了,出去吧。” 十八 皇帝带着梦境回殿,正巧碰上刘嬷嬷。刘嬷嬷奉太后旨意带梦境去千秋亭坐坐,已经派人来接了。梦境无奈,只好上了轿子离开。 梦境走后,刘嬷嬷告诉皇帝,原先的侍茶宫女病了太久,想必不适合在皇上身边服侍,太后已将新来的侍茶宫女给皇上找到了。 皇上虽心底里不舒服,到底没有发脾气,只说了声:“母后周全,儿臣谢过母后。”进了养心殿。 侍茶的宫女一身粗衣裳,毫无美意。皇帝眼都不抬,径自走到台前坐下看章。 皇帝闭眼便是梦境舞姿,翩如兰苕翠,婉如游龙举。用什么词句都不能形容它的美好。他睁眼,却发现侍茶宫女在眼前添着香,举动笨拙,和梦境完全不能比。 皇帝不由得白她一眼,才看到面前这人竟是翠芳:“你不是翠芳吗?你怎么到这里侍茶了?” “回皇上话,是太后派奴婢过来的。”翠芳低头看着自己的裙子,刘嬷嬷故意给她穿如此粗陋的衣服,定是太后的意思。皇帝想起翠芳被太后强要了去,看都不看她一眼,低头继续看奏章。 刘嬷嬷将梦境带到了千秋亭。“你来了,”太后见她拘谨低着头,“低着头做什么,哀家又不吃你?” 梦境抬头,想起这里是千秋亭,又看桌上茶盏里茶叶显然泡了许久,便知太后在这里已久,定是看到皇上在这个时间与自己逛宫后苑,心生不满。 “臣妾知错。”梦境低着头。 “你这孩子,我可什么都没说,你怎么就认错了,你何错之有?” “臣妾侍茶多日,本该有助于皇上社稷,可今日因皇上头疼犯了,臣妾便要皇上来宫后苑散心,是臣妾自作主张,臣妾知错。” 太后一听,皇帝即便头疼,也不会在批奏章时被一个小嫔妃拉到宫后苑如此荒唐,定是皇帝的主意。郑梦境说这番话,无非是想告诉她侍茶也好,出来散心也好,她是无心的。 “哀家不怪你,皇帝头疼,出来散心是应该的,你做得很好。”太后脸上尽是慈祥的笑,“今日哀家叫你来。也不是因为这事,只是皇帝喜欢你,多次在哀家面前提你,哀家才想见见你。” 太后说完,便要梦境一同坐下来:“听说你的父亲是位私塾先生?” “回太后,是。” “这么说你也是个知书达礼的人家培养出来的。你父亲被张居正张首辅看中,封了个小官,你可知此事?” 梦见听了这话大惊失色,父亲竟然还活着?她明明亲眼见到了父亲的尸体,可见太后说的并不属实。可是她若此时承认父亲已死,说不定有更可怕的事情发生。梦境只好假装不知情:“臣妾自入宫以来,并未同父亲有过联系,臣妾不关心前朝之事,并不知父亲已为官。” 太后对这个答案非常满意:“后妃就该如此,恪守本分,想着为皇上绵延子嗣,不要总想前朝母家事情。” “是。”梦境心里一阵酸楚,太后难道是过来试探自己?这种事情不会弄错。父亲的死,和那个被张居正看中的假父亲定有什么关系。她的脑子飞速旋转,想着父亲死了谁是受益之人。 “怎么,有心事?”太后问道。 “臣妾不想欺瞒太后,臣妾来时不见父亲,十分想念父亲,提起他便分心了。”梦境这样说着,她想起曾求刘嬷嬷回家告别父亲。却被刘嬷嬷阻拦,现在太后来问,自己若太不想父亲就显得有些刻意。 “哀家知道,但你已入宫,是皇上的人了,若你母亲在,还方便请来看看。你母亲去世,你父亲入宫不便。所以……” “臣妾明白,臣妾只是思念父亲并未想见他。臣妾不愿因为自己为后宫带来麻烦。”梦境虽然这么说,但心里却产生疑问。太后对她母家事情太清楚了,又极力反对她见父亲。梦境总觉得父亲之死同太后有些关系,或者同张居正有关。至此,她终于有些眉目。 太后倒对眼前的郑梦境十分满意,她不知自己父亲之事,又美貌懂事,恪守本分,唯一不太好的便是皇帝对她太过喜欢了。但既然她懂事,想来也不会专宠。太后便不想太为难她,反因不让她侍茶之事有些愧疚之意。 “你很懂事,难怪皇帝喜欢,哀家也很喜欢。”太后叫刘嬷嬷俯身,小声对她说道,“你去趟哀家宫里,把哀家的金镶玉宝石挑心分心拿出来,赏给她。” 刘嬷嬷看太后一眼,仿佛确定太后的意思,太后点点头,说着“快去”,刘嬷嬷这才回去。 另一边,皇上累了,按照惯例起驾去皇后宫里,走时只随便打量翠芳一下:“你好歹也是太后宫里宫女,穿得怎么如此粗俗?” 粗俗二字,令翠芳眉头有些紧皱,但她还是回答:“太后吩咐奴才穿得简陋些,这样便不会打扰皇上了。” 皇帝苦笑,太后煞费苦心,无非是看不惯这几日他让梦境侍茶之事。他心生一计,冷哼一声:“既然给朕侍茶,就该穿得好看些,穿得如同妃子才好。” 翠芳因这句话,心生疑惑,她抬头看皇帝,皇帝竟握着她手道:“宫女也是朕的人,今日起便让冯公公给你穿最好看的衣裳。” 翠芳怔住,有些错乱:“皇……皇上……” 皇帝立刻命冯宝给带下去,换身艳丽衣服。心想太后不就看不惯郑梦境,所以送了翠芳来。若太后见翠芳换身艳丽打扮回去,肯定吓得不敢再让她来了。 “冯宝,你记得,把她那旧衣服藏起来,让她就这么回太后宫里。” 冯宝眼珠子一骨碌便领会皇帝的意思,答应着下去了。 十九 翠芳被带到一小梳妆台前,冯宝在外头令她换上衣服。她心里当然知道皇上意欲何为,穿得那么艳丽,且拿走她本来的衣服,就是为了让太后瞧见,心里不高兴罢了。 翠芳心里更多的是想着皇上刚刚的举动,皇上的手温暖有力,这么握住她,倒让她心里生出许多非分之想来。 翠芳穿好衣物,着意在脸上抹了妆色。她的底子是好看的,只是做惯了下人,脸上皮肤有些粗糙,只要化化妆遮住了就好看。翠芳心想总能让皇上惊艳一番,便化了妆出去。 冯宝看翠芳的样子,只是让她换件衣服,她倒打扮得那么精致,心说这翠芳姑娘看来也不是省油的灯。 冯宝将翠芳带到皇上面前,皇上看一眼,果然震惊了会,心想翠芳打扮起来还挺好看的,不过他也只是这样想想:“行了,朕要去皇后宫里,你回去吧。” 翠芳回了慈宁宫,太后还在千秋亭没有回来。她慌慌张张本想换衣服,不想正好撞上回来取首饰的刘嬷嬷。 “你怎么穿成这样?”刘嬷嬷看见她穿得像个妃嫔,“眼里还有没有规矩!” 翠芳扑通跪下:“刘嬷嬷,不是奴婢这样的,是皇上非要奴婢这样穿着,同太后置气呢!” “快去换了!”刘嬷嬷找到了首饰出来,听翠芳说了这是皇上的意思便匆匆走了。 翠芳看刘嬷嬷走了,支走了小宫女,径直进了太后寝殿。翠芳站在梳妆台前,欣赏铜镜里的自己,心觉自己魅态万千,只要有机会,皇上定会对她动情。只要有这样的机会,她必牢牢抓住,跃上枝头。 刘嬷嬷赶着将首饰带去千秋亭,太后拿起亲自给梦境戴上:“是好看。你可知道,这对挑心和分心是谁赠与哀家的?” 梦境摇头。 “这可是先皇赏赐给哀家的,哀家珍藏了多年,一直不舍得呢。如今将这么厚重的赏赐给你,只想你以后都如今日这般,让哀家放心。” 梦境谢了恩,抬头见刘嬷嬷给太后递了个眼神。太后看到了又说:“天色不早了,哀家回宫了,你也回去吧。” 太后扶着刘嬷嬷慢悠悠回宫,路上便问:“怎么了?” “回太后,翠芳回来,打扮得花枝招展都不像个宫女了。她说皇上执意让她这样,是为了和太后您斗气呢!” 太后哼笑一声:“哼,皇儿都十九了,还是小孩子心性。侍茶这事,哀家决不妥协,明儿翠芳怎么回来的便送翠芳怎么去,哀家要他知道,宠妃误国,就算再宠,也不能时刻陪在身边。” “这郑梦境不得侍寝便如此得宠,往后若诞下皇子,简直不可设想啊……”刘嬷嬷喃喃自语,这话太后听到耳朵里,倒不以为然:“她对自己父亲之事一无所知,也不多问,倒是省了不少麻烦。既然皇上宠,那就让他宠两年,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 “还没来就闻到香味,一猜便是巧姐姐在小厨房做吃食。”梦境是被香气直勾勾给勾引去了小厨房的,在太后面前过于紧张消耗了太多,她只想好好吃一顿晚饭。 王巧从厨房出来,她的贴身宫女菊枝笑盈盈的,正忙着把菜端出去,李静菡出来接过碗碟,让菊枝去帮着小厨房,宫女太监们都忙着自己的,整个钟粹宫像寻常人家一样和谐。 “就你鼻子灵,快去坐着,马上好了。,”巧儿厨艺惊人,端出一盘肉,“今儿的重头菜便是这油炸烧骨了!”热油浇在猪骨上还滋滋儿地冒着热气,端上桌王巧又去厨房端出三碗荷叶裹着的饭,清香扑鼻。 王巧的父亲原是广东的,后来入朝当了锦衣卫,王巧说他们家乡都爱吃荷叶饭,今天又想着这道菜,索性带着菊枝去宫后苑采了好几片荷叶,洗干净了,裹着米饭蒸出来。 三人围着饭桌坐下,梦境吃一口荷叶饭:“太香了,巧姐姐可真厉害!” “这夏日的气息尽在碗中,是令人食欲倍增。”李静菡也接到。 王巧这才想起今天下午的怪事来:“今儿下午去宫后苑花池采荷叶路上,见一大堆人乌央乌央地站在那,为首的是皇上身边的太监冯公公,也不知等什么,奇怪得很。” “还有这种事?”李静菡一听和皇上有关,好奇地睁大了眼睛。梦境正吃饭,知道事情原委的她狠狠呛了一下,连喝好几口汤。 “对了,梦境不是在皇上身边侍茶吗,你这样激动,可是知道些什么?”王巧顺了顺梦境的背问道。 “这……”梦境觉得难以启齿,说了皇上拉着自己去宫后苑,显得炫耀,不说又显得做作。她想了一会儿,只能说道:“我侍茶一半,皇上说要出去转转,其他的我便不知了。” “你没去?”李静菡问道。 “我怎会去,我被太后娘娘叫去训话了。皇上是头疼出去散心,冯公公跟着他去的,许是皇上嫌他们人太多,所以让他们站着等了。” “什么?皇上头疼了?”“什么,你被太后训话了?”二人几乎同时问出口,王巧关心梦境有没有受责罚,进一步问:“太后说了什么?为什么好端端地要训话?有没有罚你什么?” “倒是没有,只是不满我每日侍茶。” 李静菡问皇上无果,闷闷在一边:“你看她头上戴的首饰,如此好看,一看就是皇上赏的。你这样招摇,太后怎么会满意。”李静菡语气有些酸,梦境听了下意识看她一眼。 王巧才注意到她头上的挑心分心:“好漂亮,皇上赏赐这么好的,想来是对妹妹青眼有加呀!” “姐姐,不是皇上赏的,是太后赏的。”梦境低头,全因想起太后说自己父亲之事,她总觉得自己有什么没注意到的,可是也想不出来所以然。 “我有些糊涂了,妹妹不是说太后训斥你,怎么又赏你东西?”王巧挠挠头。 “说来话长,不说也罢,”梦境笑了笑,“吃饭吃饭,食不言寝不语,嬷嬷教了几天怎么说忘就忘?” 梦境故作轻松,模仿起嬷嬷语气,逗得其余二人大笑,气氛也微微好转了些。 二十 慈宁宫内,翠芳换了身衣服,等在宫门前,一个劲地抹眼睛。 太后进门,见她双眼发肿,眼里全是血丝,以为她是哭得很久将眼睛哭红了。她家里贫寒,姐姐被害死,本就是个可怜孩子,今日被太后派去侍茶,才遭受皇帝这样作弄。 太后亲手扶她起来:“你本就是去侍茶,只因皇帝同我较量,倒让你受委屈了。” 翠芳连连摇头:“奴婢受委屈没什么,奴婢是难过……奴婢……奴婢是太后娘娘的宫女……想一直在太后身边服侍太后,奴婢害怕……太后娘娘……不要奴婢了……”她抽抽搭搭说着,眉头弯成倒八字,嘴也向下咧开,说完又嚎啕大哭,看着是极度伤心的。 “傻孩子,哀家从皇帝那里将你讨来,怎会说送就送出去?哀家是让你去侍茶,你乖巧,又没有什么心思,你去侍茶,好过那些总想把皇帝勾了去的。” 翠芳点点头:“太后不打发奴婢便好,奴婢什么都听太后的。奴婢以后都去侍茶!” 太后听了这话便放心,不作它言。翠芳见太后放心,心里一阵暗喜。她心想太后命她去侍茶,皇上不敢不听,她每日若都如此打扮,皇上可是热血方刚男儿,总会有抵不住诱惑的一天。 白天有些热,可夜风却凉爽得很。梦境按惯例宿在钟粹宫,却怎么也睡不着。白天太后所言,让她将矛头直接指向了张居正。张居正在位九年,以身许国,是朝廷股肱之臣。这些话都是父亲时常提起她才记得,父亲总是赞许他,以他为典范,甚至梦境本人的为人也受到他间接影响。 父亲已死,张居正怎可能推选她父亲郑承宪为官?这凭空生出来的郑承宪是谁?太后又为何对她的事情格外上心?梦境只知道这和父亲惨死必有关联,看着有些眉目,实际上更加繁复纷乱,扑朔迷离。种种问题纠结在心里,使得郑梦境辗转反侧,彻夜难眠。 第二日天不亮,梦境便回到长春宫,玉芷还在寝宫门口打瞌睡,见梦境来赶紧起身:“奴婢都没来得及去钟粹宫接小主,小主怎么起这么早自己过来了?”说完才看到她一脸憔悴,“小主,可是一夜没睡?” 梦境点头,看了看四下无人:“快把小贵子找来。” 玉芷找了小贵子来,小贵子显然是刚起来的样子,衣帽都没穿戴整齐。梦境开门见山:“有件事要你去帮着打听打听。” “小主吩咐。” “你替我打听打听,内阁首辅张居正,他最近是不是举荐了什么人?那人姓甚名谁,是什么来历。” 小贵子领了命,梦境又嘱咐:“千万不能明显,要暗地里打听,不要让人知道是我要你打听的。无论听到什么,都回来告诉我。” “小主放心,奴才一定办好。” 梦境听了这话稍稍松口气,她只想弄清楚一件事,那便是太后口中所言真假,若是真的,就是不得了的事情。 天稍微显亮了,梦境这才有些困意,正想着睡,李静菡带着她的贴身宫女兰叶过来了,李静菡一见梦境便抓着她手道歉:“姐姐是不是生气了,才半夜里回宫的?定是昨日妹妹说话惹姐姐不快,求姐姐不要生气。”说着便想要跪下。 梦境知道李静菡是心思多又容易多想:“说什么呢,昨日倒是你,看上去不怎么高兴,可有心事?” “昨晚我……”李静菡支支吾吾,她夜里思来想去,自己对皇上太过于好奇,表露出来,还用那样酸溜溜的语气说梦境,是她的错。 梦境也看懂她在想什么,直截了当:“不必为昨日之事多想,我们都是皇上的女人,惦记皇上是再正常不过的,以后难免也会有些争风吃醋。但是自古以来帝王宠爱不过一时,宫里只有你我和巧姐姐最要好,咱们的姐妹之情才是一辈子的,你心里不恨我,便好了。” 李静菡点点头:“我心里只把你们当做亲姐姐。可是我想着你日日侍茶,皇上这样不合规矩地宠你,我是真真的嫉妒。是我小气了,日后我不再这样。” 梦境也不想李静菡太过自责:“我侍茶,是因皇上因秦氏一事怜我无辜受了这么久的跪罚,皇上批奏章时,可没怎么瞧我。” 李静菡摇了摇头:“姐姐,就算皇上真的宠你也不会有什么。” 说完,李静菡便拉着梦境回钟粹宫。梦境却推脱,称自己夜里没睡好,现在有些困意。李静菡只得自己回去,路上一直沉默不语的兰叶开口了:“主子亲自去请她回来,她也不回来,怕不是气还没消干净呢……” 李静菡眉头微皱:“我已经去过了,再也没法子,不如请巧姐姐来吧。” “主儿性子真好,依奴婢,这郑梦境没规没矩受着皇上宠就算了,昨儿还故意显摆太后给她的首饰,两头都那么卖乖,真是狐媚。”兰叶边说边白眼。 “你胡说什么!她是我姐姐,你直呼其名就罢了,还把人家想得那么坏,你这舌头是不是不想要了!” 兰叶立刻低头委屈地哭起来。 “下次再听你这么说,我便换个人伺候我了!”李静菡愤愤快步向前走去,兰叶小心翼翼地跟着,她从前只以为李静菡性子软弱,所以嘴上没遮没拦惯了,今日头一回见她生这么大的气,吓得她哭着都尽量小声地哭。 梦境一觉直接睡到傍晚,醒过来见外头天色昏黄,赶紧喊玉芷:“玉芷,不好了,快更衣。” 玉芷慌里慌张赶过来,一边替梦境换写一边问:“什么事这么要紧?” “侍茶,我还没……”梦境说完便意识到,侍茶的时辰早就过了,若轿子早来了,玉芷定会来叫醒她,不会由她这样睡着,于是停下慌乱起床的动作:“今日轿子没来?” “是,许是那侍茶宫女病好了吧。” 梦境心知皇上说过打发了侍茶宫女,那定不是玉芷说的那样。说不定是皇上今日有什么事,她正好偷得一日闲:“咱们去钟粹宫吧,我饿得不行了。 二十一 接下来的几日,养心殿的轿子也不来了,梦境心里难免有些失落。玉芷打听一番,才大概知道太后喊自己宫里的宫女去侍茶,表面只是遣了个宫女过去,实际是想借此看着皇帝,让他好好料理朝政。 既然是太后的意思,不是皇上的意思,梦境心里倒没有那么烦闷了。 “索性在宫里无事,小贵子这几日也没什么要说的,不如去走走,见见昭妃娘娘。”梦境知道玉芷心里记挂着宜妃之死,便这样说。她知道昭妃不会无缘无故见她,但是这事还是要做出来让玉芷明白,让她知道自己不会忘记这事。玉芷听了果然很激动地去准备了。 二人到了咸福宫,宫里很安静,按理来说昭妃作为妃子,宫里不该只有这些人。玉芷好不容易逮到个小宫女,喊她去通报一声,小宫女看了她们一眼,又看了看四下,才进了门,回来时却跟着另一个妃嫔模样的过来。是个和梦境差不多大的,这人柳叶眉,桃花眼,一身蓝素罗裙,看着清心寡欲。她见梦境上下打量她,开口说道:“你是郑梦境,我知道你,有什么事。” 梦境定睛看她,才隐约有印象。她和自己是一起进来选秀的秀女,大约是太不起眼了。 “你是……周……”梦境脑海里思索着她名字。 “周念乔。”她淡淡地回答,仿佛早就知道梦境不记得她,“昭妃娘娘近日身子不好,卧病了好多天了,不适合见你们,你有话,我可以代为转达。” 梦境摇头:“没有了,本是过来问一声好。”果然不出她所料,可是玉芷心里急,又不大信这周念乔,脸色便不好看。周念乔见她这样,似要张口,欲言又止,转身回去。 二人莫名其妙吃了闭门羹,令玉芷心里憋了一肚子火:“怎么她说娘娘不见就不见了,咸福宫里难不成是她做的主?” “你冷静些,这样的话可不能乱说,被人听了你就是没规矩的。”梦境拉了拉她衣袖提醒道,“你可看见她来时,手上拿了什么?” “奴婢没仔细看……有什么?” “她手上拿着颗白棋,身上有股淡淡的茶味。想必是在同人下棋时候被那小宫女打断了才出来的。” 玉芷明白过来:“是昭妃娘娘么?嗯……也不见得一定是昭妃娘娘啊。” “我前几日在皇上跟前侍茶,碰巧闻过这种茶香。这是上好的顾渚紫笋,刚入宫又不受宠,得不了如此好茶,只有昭妃娘娘,才有可能……” “可是昭妃娘娘为什么不见我们?她和宜妃娘娘姐妹情深,当时奴婢被牵连,昭妃娘娘保了奴婢。若她不起疑心,早该恨透奴婢没有照顾好宜妃娘娘了。如今奴婢多次求见她都不肯,今日主儿来了都不肯见,奴婢真的不知该如何是好。” “时机不对而已,你别急。其实我一早猜到可能是这样的结果。”二人往回走,梦境还想着周念乔指间那枚棋子,她将手露出来,更像是故意让梦境看到的。 玉芷疑惑地看向梦境,梦境继续说道:“你在宫里的时间比我久,你说,昭妃娘娘在宜妃娘娘去世后后,可得皇上宠爱?” “宜妃娘娘在世时候,二人常常陪在皇上身边,宜妃娘娘弹筝,昭妃娘娘唱曲儿。可是自从宜妃娘娘死后,昭妃娘娘便从来不得皇上探视,若非必要,也不愿意见人。”玉芷想起宜妃温柔样子,话说得哽咽许多。昭妃自宜妃死后便深居简出,皇上一直爱护皇后所以冷落了昭妃,是宫里人尽皆知的事情。 “宜妃娘娘薨逝时,她怎么样?” “奴婢是后来才知道,宜妃娘娘死的头一天,昭妃娘娘哭晕过去了,还是她的宫女秋月去禀报皇上,才派了太医去的。” “你既说她起了疑心,又哭这么伤心,却不敢去查任何东西,你说,这是为什么?” 玉芷似懂非懂地摇头。 “怕是已经抓住了蛛丝马迹,却不敢说出来,只得将事情埋在心头,这么做,是在惧怕什么,在保全自己。” “她贵为皇上的昭妃,后宫除了皇后属她最大了,还有谁能让她话都不敢……”玉芷话没说完,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梦境点头肯定了她的想法:“是的,所以,时机未到。” 午时已经过了,太阳毒辣辣打二人身上,这日子若没有要紧事谁也不愿出来。回依雪阁的路上,梦境细细问起玉芷:“你方才说,宜妃娘娘会弹筝?” “是,奴婢虽不懂音律,也知弹得极好。” “你可知她最常弹奏的是哪首曲子?” “不知……若奴婢听到,定认得出。” “李妹妹也会弹筝,咱们去钟粹宫,说不定能找到。” “主儿是觉得,这或许可以成为突破昭妃娘娘的一道口子?”玉芷一拍脑门,“可是,咱们要怎样寻得机会,让她肯见咱们呢……” 梦境不说话,只唇角稍稍勾起,心说我有办法。 二十二 第二日一早,梦境拉着玉芷到钟粹宫,直奔李静菡的怡兰轩,非要李静菡弹所有曲子,李静菡倒是不觉得累,反倒因为梦境有事求她觉得心里高兴。 可是尽管如此,李静菡的贴身宫女兰叶却不乐意得很,暗地里的白眼都快翻出花来了,她找借口出来倒茶,气呼呼走外边来,正巧碰上菊枝,逮着菊枝便说道:“这郑氏怎么那么能作妖,一天到晚跑来吃喝,一大早的又过来烦扰,见她我就烦!” 菊枝是个年岁稍大的姑娘,比兰叶稳重许多:“口无遮拦,还像个宫女的样子么?这话我听了就罢了,传到巧主儿耳朵里,你可是要挨打的知道么!” “我是怡兰轩的,巧主儿管不着我!”兰叶见菊枝没有帮着说话,反倒是怪她不守规矩,气得跺跺脚丢下一句就走远了。站在原地的菊枝摇摇头,喃喃自语:“宫女没有个宫女的样子。” 兰叶就是很讨厌梦境,一个美貌的女人,刚来后宫便闹出那么多事,未满十六便在几个月时间里又得皇上喜欢,又得太后赏赐。在兰叶看来,这样的女子就是狐媚,所有举动都是有目的的。她觉得李静菡笨,看不透梦境,还反过来怪她不懂规矩,连菊枝也被她蒙在鼓里了。 兰叶虽气,但是还是端了茶回到怡兰轩。三人和玉芷一起正研究着筝曲,可是到现在没有一首同宜妃娘娘当年所奏一样。 “从古至今流传了那么多筝曲,你若哼一段也好,不哼,恐怕是很难找的。”李静菡摇头,凭她对于音律的精通程度,只要玉芷能哼一段,她便可以听出来。 王巧是个五音不全的,更关心的是玉芷为什么要寻这样首曲子。梦境不想让两人也掺和进来,已事先和玉芷商量好了。玉芷告诉王巧,她幼时母亲弹的这样一曲,如今甚是思念母亲,便想听了。王巧听了倒感动得落泪,也凑合跟着一起找了。 “主子们,茶来了,天儿热,奴婢特意晾凉了送来的。”兰叶两每盏茶亲自递到每个人手上。 三人歇息,梦境低头正要喝茶,瞥眼瞧了边上李静菡手里的茶杯盖,转头看了看兰叶,她正看着自己,嘴边还有些笑意。梦境把茶放下,突然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兰叶突然被梦境叫,有些惊讶:“奴婢兰叶。”她说话间,右手不停抓着左手小指,看似紧张。 “兰叶,你胆子可真够大的。”梦境平静地说出这话,本一手喝茶一手拨弦玩儿的王巧听可以这话也回头,李静菡见梦境手里拿着茶杯盖子,不明所以:“怎么了姐姐?茶……茶有什么不对?”说了闻一闻自己杯子里,似乎也没觉着不对。 “你瞧这儿,”梦境拿起自己手中的杯盖,又拿起李静菡的杯盖:“你看这两个盖子!” 玉芷看了一眼便朝着兰叶皱起眉头,李静菡比对一下也发现了其中问题:“怎么我这盖子上边全是雾气,梦境姐姐这盖子却那么干?兰叶,你给梦境姐姐喝的,难道是生水?” 兰叶顿时慌张,额头渗出些汗,她因讨厌梦境,确实故意只晾了两杯茶。她给梦境的杯子里倒的全是井里还未烧过的生水,可是她知道不能承认:“奴婢冤枉啊,这是奴婢晾的,只是这盏茶的盖子盖晚了,所以……” “这是井水,”梦境冷哼一声打断,随即拿出一块帕子擦了杯壁一圈,帕子明显湿了一块,“井水冷,天热,所以杯子四周会水糊糊的。巧姐姐和李妹妹的杯子却不这样,因为他们是热水晾凉的。你倒是解释为何我这杯水格外冷些?” 李静菡听了终于忍不住,她心里想玉芷忠心,菊枝老练,偏偏她的贴身宫女丢人至此,害得自己也在姐姐面前丢人。她气得一巴掌打在兰叶脸上,把大家都惊着了。 “上回这样说姐姐,我饶了你,这回你变本加厉,做这些恶心手脚!我现在便去找皇后娘娘,我宁肯不要贴身宫女,也不留你!” “妹妹坐下,”王巧拉着起身要走的李静菡,“皇后娘娘保胎呢,可别让她听了心烦了。”“既要换宫女,不必麻烦皇后娘娘,我这便让玉芷去趟宫正司。”梦境接道。 兰叶没想到郑梦境居然如此,更没想到只是背地里赌气的小手段竟给自己带来这么大的麻烦,她扑通跪下磕头:“奴婢不敢了!奴婢知错了!小主不能不要奴婢啊!” 李静菡丝毫不理会,反而让玉芷即刻去禀宫正司,将今日之事一五一十说去。 兰叶明白,一旦玉芷去报告一通,她下半辈子就毁了,这样一个宫女谁敢要,只能做苦力到老了。她抱着李静菡腿嚎啕大哭,认错了几百次。 李静菡眼见郑梦境毫无情绪的表情,这表情她见过,翠兰死时,她便是如此冷静,寒气逼人。玉芷也见过,被秦氏陷害时,梦境也这样,脸上平静得像这事与她无关。 兰叶又一把抱着玉芷的腿:“不要,你不能去宫正司,你去了我这辈子就毁了!我真的不敢了!” 玉芷一脚踢开她:“你说一句不敢我便信你么?”玉芷是真的气她所为之事,生水多疫病,若梦境感染了可就大事不好了。得亏主子机智,发现得快,不然可不知会导致怎样结果。 可是梦境听了兰叶的话还是心软了,终究没让玉芷去。 “先罚出去跪着。”梦境给了李静菡一个眼神,李静菡便听话罚兰叶去外面跪着。 兰叶出去,梦境又说道:“算了,我不计较,她只是不懂事不懂规矩,罚一罚便可,真去宫正司,太可怜。” “那我便罚她跪久些。”李静菡嘴上这么说,心里松口气,她是个不愿意惹事的,只要梦境没生气,那大事化小再好不过了。 “咱们接着找吧。”王巧说道,又随意地拨起筝上的弦来。李静菡听了那乱七八糟的音律,摇摇头坐下:“哎呀,我来吧我来吧,你再把它弹坏了。” 院中,兰叶一脸恨意地跪着,天气热得她犯晕乎。她牙齿咬得咯咯响,以此盖住宫里传来的阵阵她不愿听见的筝音,从这一刻起,她心里有些东西便悄悄变化了。 二十三 梦境在钟粹宫直待到天快黑了才走,兰叶一直跪着,双唇都白了,看着梦境走时的背影也模糊不已。不一会儿王巧跟着从怡兰轩出来,上来就狠狠踹了兰叶一脚:“恶心的东西!”当着梦境的面她不发作,现在梦境走了,她的火爆脾气也控制不住了。 兰叶被突如其来的一脚踹得趴在地上,回头见王巧正准备踹第二脚,却被李静菡拉开了。李静菡到底也是她的主子,自己的奴才让别人打了心里不是滋味:“巧姐姐,让妹妹来吧,天晚了,姐姐别生气,先回去歇息吧。” 王巧气冲冲领着菊枝回去,李静菡才让兰叶起来,语气冷淡了不少:“看你今天这样,也该是受了教训。虽然姐姐们要去宫正司替我换了你,可我是念主仆情分的,还是没有同意,才把她们劝好了。今后你跟着我,一定要忠心耿耿,要稳重一点。不要再这么愚蠢,也千万别搞什么小动作了。天快黑了,你去司药司拿药自己上好吧。” 兰叶跪地向着李静菡深深磕了三个响头,哭着谢恩,又踉跄起来告退。 李静菡说这话是心虚的,她知道实际上是郑梦境不让她送兰叶去宫正司。可是李静菡这样一番话,或许兰叶对其余二人会有些误会,可对自己就更忠心了。 梦境和玉芷回了长春宫。却无端发现宫里多了很多东西:上百匹布料,几箱子首饰珠宝,宫里宫外还添置了许多新的物件。床上多了瓷枕头,屋里多了几处冰盆,比外头凉爽了许多,还有两个生面孔的宫女,正拿着扇子在冰盆上扇风。梦境同玉芷正感到奇怪,以为自己走错了,身后传来一个熟悉声音:“你可算回来了,朕等了你可有一个多时辰了。” 二人慌忙跪下行礼,皇帝倒是手一挥让她们转身,自己过来坐郑梦境榻上:“冯宝!” 冯宝拿着圣旨进来,见郑梦境跪着便直接宣读:“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郑氏才人,丽致清灵,性资敏慧,克令克柔,率礼不越。特破格晋为郑婕妤,钦此。” 郑梦境迟迟不敢接旨,她心想皇上不是说过一旦出来便身不由己,怎么今日这事做得那么不合乎常理?犹豫之时不由得转头看一眼皇上,皇上见她这样眼里还有些笑意:“接呀!” 郑梦境接了旨行了礼,转身用询问的眼神看皇上。 “朕知道,朕今日拟了数十道旨,这次新选的秀女们都有份,不是唯独你一人。”皇帝看懂梦境心思解释道。 梦境这才松口气,又免不了好奇地问:“皇上为何事大封后宫?” “朕想让你高兴,可是又不想你遭母后刁难,遭后妃妒忌,便想了这个法子。”皇帝说话间眼里都是爱意,他心里只想借机看梦境。 “郑娘娘有所不知,皇上赏给别宫的,都没有这宫的多,更不会亲自去瞧。皇上还特意吩咐奴才,拿了最好的赐给郑娘娘。”冯宝絮絮叨叨地,巴不得把皇上心思都说给梦境听了。 “退下退下。”皇上又嫌冯宝话多,白了他一眼。 冯宝伶俐地答应一声,领着玉芷和宫女们出去了。 见下人们都出去了,皇上一把拉起梦境坐他身边:“多日不见,你可想朕?” 梦境头一次如此近距离与皇上接触,脸红心跳没有作答,反而反问皇上:“皇上可想臣妾?” “想,日思夜想。”皇帝直白地答了,“太后让她的宫女侍茶,那宫女便日日过来,说着是侍茶,实为监控朕,朕有点举动她都报告给太后,真是令人不快。” 梦境不做声,通过这段时间的相处,不难看出皇上忌惮太后。太后不让梦境侍茶,他便妥协;太后要他照顾好皇后,他便日日都去。凡事太后说一,他不敢说二,只能用别的办法耍小聪明,可谁知这样的小聪明会不会早被太后看在眼里?那日太后已经警告过她了,此时的她更不能松懈。 皇帝见梦境久久不说话又开口:“不说这些令人不快的事,你今日是去哪了,那么晚回来?” “回皇上,臣妾去钟粹宫了,选秀之时,臣妾与钟粹宫的巧姐姐和李妹妹情同亲姐妹,臣妾时常去钟粹宫。” “你这一说朕有些印象……可是翠兰死时,在你宫里那两个秀女?” “是。” 皇帝若有所思,点了点头,握住梦境的手:“你的姐妹们都穿的比你艳丽好看。朕见你总穿得素,好像偏爱翠色,已让冯宝挑了许多这样颜色的布料来。” 皇帝的大拇指在她手背上摩挲,梦境心里有些害怕,赶紧将手抽出来跪下:“谢皇上恩典。” 皇上见她这样,叹口气笑了笑:“你放心,你年未十六,朕不会动你。有朝一日朕会光明正大地纳你为妃,专宠于你。” “皇上专宠臣妾,岂不是让臣妾在后宫之中成了众矢之的?”郑梦境不解,皇上连太后都应付不来,又怎么应对后宫。 “到了那时,便没人敢动你了。”皇帝如此说,像是胸有成竹的样子,“好了,你早些歇息,朕回殿了。” 皇上心里当然是有自己的盘算,现在的他无权无势,只能隐忍,但隐忍不代表不发,他也决计不会永远如此任人摆布。 二十四 皇上连着两次大封后宫秀女,很快传遍每人的耳朵。钟粹宫里李静菡已成了李婕妤,王巧也成了王婕妤。婕妤之上便是嫔妃位,在九嫔册封前,婕妤已经是最高位分了。皇上对外只说天热,后宫多生烦闷之言,特此封赏各宫,以达祥和。 王巧高兴得很,多了四个宫女不说,还得了许多赏赐,月例也高了,领旨时候千恩万谢。李静菡也开心,但是似乎不太张扬,而是小心记下自己的赏赐,暗自欣喜。 这日晚上,王巧多了两个打下手的,做起吃食更是得心应手,不一会儿五六个好菜上桌,香气四溢令人食指大动。 “也不知皇上是怎么了,又给咱们涨位分,一下子都成了婕妤,还赏了好多东西。”王巧边说着夹了块肉往嘴里放。 “皇上说是为了天热,给些赏赐不至于大家热得怨声载道。可我总觉得这理由有些不充足,应该有别的不方便透露的地方吧?”李静菡说着,手上拿着的汤匙在碗里一搅一拌的。 梦境摇头,她知道皇上不方便透露什么,可是这话她可说不出口,便和玉芷交换了个眼神。玉芷抿嘴偷笑,她便瞪过去一眼示意她别笑了。 “你们主仆二人眉来眼去干什么呢?”李静菡瞧见这一幕问道,梦境连连摇头表示没有。可李静菡更觉得这二人定有什么瞒着她们,心里多出不好的感觉来。 一声响亮的“皇上驾到”,打断了三人,皇上和他身后一长串的队伍竟到了钟粹宫门口。“皇上怎么来了?”王巧赶紧起来,李静菡吓得险些从椅子上摔下去。梦境一听皇上来了,想起昨日和他说了钟粹宫的事,皇上应该是为此过来的。 “朕在宫门口闻到诱人的香味,进来看看。” 三人行了礼,王巧心虚了,饭菜是她做的,虽然她只是多做了几个菜,但是嫔妃吃食也是要有规矩的,这样的数量不符合她们身份了,虽然害怕,但是这责任在她,她还是得担:“皇上,这饭菜是臣妾亲手做的,和妹妹们无关,臣妾知道这样没有规矩,可是……” 没等她说完郑梦境便开口打断:“巧姐姐多做几个菜,就是想着皇上来了呢!菊枝快去拿碗筷!”说完朝皇上眨巴眨巴眼睛。皇帝心情也不错,回她一个笑,说道:“皇后宫里的饭菜都是些大补的汤汤水水,着实不合朕胃口,朕今儿可是饿坏了。” 说完皇上便坐下来,看着桌上饭菜,李静菡和王巧都惊得一愣一愣。王巧以为皇上是严肃不好说话的,不想皇上却性子那么好。李静菡则眼看着郑梦境与皇上眉目传情的样子,没有说话。 “你们也吃,别总那么在意礼数。”皇帝心情大好。他知道御膳房的膳食已经吃得腻味了,王巧的手艺新鲜。 “这脆脆甜甜的,可是莲子?仿佛小了些。”皇帝夹起汤里一颗珍珠般大小的球,问道。 “回皇上话,这确实是莲子,只是还不成熟,所以小些。这是臣妾领着奴才们去宫后苑采的,又收集荷叶上的露水,一起炖的鸡汤。” “怪不得,朕喝这汤丝毫不觉油腻,还有一股清甜的莲香,当属夏日最佳。这鸡汤,可胜过御膳房做的千百倍。”皇帝忍不住又喝一碗。 “臣妾不敢当。”王巧喜滋滋的表情藏都藏不住,嘴角已弯成一轮新月。 梦境和李静菡互相看一眼,忍着没有笑出声,见皇上吃得津津有味,梦境突然叹了口气。 “郑婕妤怎么好端端叹气,可有什么心事?” “臣妾失仪。”梦境欲言又止。 “你说。”皇帝在乎她一切所思所想,定要她说出来。 “眼看着就是六月六了,”郑梦境思来想去还是开了口,“民间有说法,六月六,请姑姑。”梦境的眼神黯淡下来。 六月六,请姑姑,是自春秋战国以来就有的。每逢这一日,民间各家各户都要请回出嫁的老少姑娘,好好招待一番再送回去。 “姐姐可是想家了?”李静菡关切地问道。 “是想家了?”皇帝心头一紧,她的父亲已被自己害死,她这样说,使得他又陷入自遣自责之中。 “是有些,”梦境低头,“可是臣妾进了紫禁城,就是皇上的人,紫禁城便是臣妾的家。臣妾想着,若六月六宫里能热闹些,或许姐妹们都会舒心一些的。” “既然如此,朕便在六月六开设家宴。太后也喜欢热闹和睦,这个提议,是好的。”皇上心里只想着梦境开心, 梦境这才谢恩:“皇上体恤妃嫔之情,臣妾感恩。” 王巧和李静菡也跪下:“谢皇上体恤臣妾之情。” 皇帝继续吃,嘴上没歇着:“免礼免礼,快起来一起用膳,菜都凉了。”他心中愉悦,没想到在这三人面前,自己竟然如此轻松自在。 用完膳,皇帝回宫,叫上冯宝:“告诉皇后朕回殿了。”又朝冯宝交头接耳几句,冯宝眼瞥了王巧一眼,脸上带着意味深长的笑容。 郑梦境心里知道皇上会来钟粹宫是因为她,可冯宝那个眼神她也瞧见了,她眼里透过的一丝黯淡很快藏匿起来没叫人发觉。 梦境心里不是吃王巧的醋,反倒太明白皇上的心思。皇上不回皇后宫里,又想常常见到她,最好的办法就是借着宠幸王巧,多来钟粹宫,着套路同当年的秦氏一模一样。可是秦氏也就罢了,到底与梦境没有情分。王巧却是梦境当做姐姐一般的,皇上若明摆着宠她,她性子又直,是个没有城府的人,一旦受宠,很容易会被后妃嫉妒算计,招来祸事。皇上因为想时常见她,没有顾及巧姐姐,这让梦境一时间愁眉锁眼。 梦境只好告诉李静菡:“姐姐今日若得宠,日后若有人刁难她,你在宫里多打听,也多谨慎一些,帮着姐姐。” 李静菡虽点头答应,但她实在不信王巧可以得宠。一个不怎么读过书的女子,整日像个下人似的往厨房钻,皇上怎可能宠她?李静菡心觉郑梦境多心,可是不一会儿她便傻眼了,因为她刚答应不久,就见冯宝半路折返,回来竟然直接宣了王巧去侍寝。 李静菡一脸不可思议,王巧倒是不知所措,梦境叹口气说自己疲累回宫。菊枝赶紧扶着还在状况外的主子去换身衣服,李静菡一人坐着,神情落魄。 见大家走了兰叶领了两个宫女上来收拾桌上残羹冷炙。李静菡还坐在桌前,眼神空呆呆地望着王巧去的地方。刚刚这一切,兰叶倒是在远处偷摸看到了。因李静菡特意交代她,有郑梦境她都得站得远远的,最好是不出来,她才得机会躲着偷看。因为服侍李静菡时间也挺久,兰叶心里清楚自己的主子是不太服气的,便开口:“主子比巧姐姐好那么多,皇上看都不看一眼,同那郑梦境眉来眼去的也就罢了,竟召幸了巧婕妤。” “闭嘴。”李静菡习以为常,倒懒得凶她,只是听完这话,心头不舒服得很。她只得安慰自己,因为自己年未十六,所以皇上才不看她一眼。 二十五 六月六办家宴这件事很快便传遍紫禁城。既是家宴,宫里所有妃嫔都得到场。。皇帝对外只说皇后怀孕,借此热热闹闹办个家宴,也算迟到的贺喜。太后倒是没什么意见点头同意了。只是昭妃十分不愿意,可惜也没有拒绝的由头,只能硬着头皮答应了。 还有五天便到了六月六,皇帝宠了王巧,已在钟粹宫就寝了好几日。虽说实际为了见梦境,可王巧如此真性情,皇帝也是有几分欣赏的,所以比起秦氏,赏赐恩宠都多了许多。 最不好受的便是李静菡,虽然王巧总是拉着李静菡一起,可皇上好像总不看她一眼。若郑梦境来,皇上便总要王巧做好吃的,让大家一起用膳。钟粹宫的人心里都和明镜似的,皇上喜爱梦境最多,也因王巧直率真的宠爱她,只有李静菡最没有存在感。可她总认为,自己比王巧美貌又有内涵,皇上若细细品味,定是喜爱她更甚于王巧。 “还有五日便是六月六家宴,既然要办,朕便想办得好些,”皇帝夹了口盐水鸭进嘴,“朕倒有个不错的想法,御膳房来来回回就那些菜,也不好变动。这回的家宴,朕便将御膳房给你掌管,再拨给你几个下人,你负责在这三日,把他们教会了。既然是六月六,拟出十六个荤菜,十六个素菜,六个汤羹,可好?” “好!臣妾一定办妥!”皇上给王巧这么重的任务,她兴奋得不得了,一口答应下来。心想别说三十八个菜,就算八十八个菜,又能难到哪儿去,便痛快答应了。只是时间有些短,自己得累些,定是只能整日待在御膳房里。 皇上满意,特给她夹了几筷子菜:“这好吃,你多吃些。”皇上给自己夹菜,她荣幸之至,喜不自胜,频频看向郑梦境和李静菡,不禁要把这样的心情传递给她们。郑梦境虽然心里难免有些酸意,但见她眉欢眼笑,也真的为王巧高兴,回了她一个挤眉弄眼的笑。李静菡只装作没看到,低头吃着碗里的,食不知味。 “皇上,大家若只是自顾自吃着定是索然无趣。臣妾入宫不久,好奇问问,家宴时可有什么歌舞活动之类的?”郑梦境问道。 “寻常家宴都有歌舞,宫里会办,不过也都是那些,除非是除夕新岁,再是中秋,否则就很简单。” “臣妾想,既然皇上都让巧姐姐管御膳房了,咱们二人不如也准备一个节目,”梦境拉起李静菡的手道,“宫里姐妹们都准备些才艺,一起表演出来,一来,也是为皇后娘娘腹中胎儿道贺,二来,可以增进姐妹们感情,这样可好?”梦境接着说,她知道此刻提什么要求皇上都会答应的,况且是这样的好事。皇上果然点头称好,对于后宫才艺众多的嫔妃来说,有个展示自己的机会,她们定不会推辞,且如此别出心裁的庆贺,皇后也会高兴。梦境这样的提议,实是非常不错的。 梦境当然不是为这些,王巧获宠,还得了御膳房的管理之权,风头太盛,这样的家宴,岂非将她推至风口浪尖。梦境这样做,当然是为给嫔妃一个机会,也让王巧不至于如此锋芒太露。当然,她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拟定了这样的事情,皇帝便吩咐冯宝去各宫通知。嫔妃们多是高兴得不得了,只有咸福宫里的苦恼,问冯宝谁出的主意。冯宝本也不知情,只说是皇上。昭妃一听是皇上这样,憋着也无计可施。 王巧第二日一早就奔着御膳房去了,为了这事,平日素爱艳色的她也穿得简朴,只为干活方便。虽然皇上叮嘱她不必每件事都亲力亲为,但她认定事无巨细,能多盯着一些都是好的。 李静菡因为梦境的提议,也着手开始练筝,正挑曲子。梦境陪着她:“妹妹,前几日玉芷说的那曲子,用来家宴表演,是再好不过的了。” 那曲子便是玉芷想找却一直找不到的曲子,找不到的原因也很简单,原来宜妃娘娘弹的不是筝曲。而是琴曲《阳春》,宜妃别出心裁自编了筝版,所以李静菡寻遍筝谱也寻不得这曲。倒是一日郑梦境哼起,玉芷留神听了,发现这音律熟悉,才让李静菡试着改编,李静菡本也懂琴,改得也好听极了。 “这《阳春》本就是唱万物生长,欣欣向荣的,祝贺皇后腹中胎儿再好不过了,且筝曲大多不登大雅之堂,这首曲子弹出来,别有意境,且雅了许多。”郑梦境自圆其说解释道,她当然不会把真正的原因告诉李静菡。 “姐姐说得对,这《阳春》用筝弹起来,比琴少了萧瑟之意,倒多出许多轻快畅丽之情,确是合适不过了。妹妹必定好好练这首,只叫人听得心神荡漾,如沐春风才是。”李静菡心里感激不尽,若不是郑梦境,她也不得此机会,“姐姐也要和着曲子好好舞才是,咱们定不能输了其他人!” 梦境应付地点头,心里早在想着旁的了。 兰叶在宫门外头听,她那日跪后身子也没好全,膝盖还隐隐痛着,这些痛时刻提醒着她,找准机会定要报复,而现在机会来了。 二十六 保和殿内热闹非凡,皇后最早到,挺着肚子,表情复杂。这六月六的宴饮本是借为皇后腹中孩子祈福为由办的,妃嫔们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巴结她,各宫都是礼和人一起到的。 梦境和李静菡到时,保和殿已经乌泱泱全是人了,王巧不见踪影,想必还在御膳房里。刘昭妃带着秋月和一尊送子观音,也很早到了,一来便给皇后请安,嘘寒问暖的,规矩的事情做得滴水不漏。二人正闲聊,皇上扶着太后也来了,至此,所有人除了王巧都齐了,可是迟迟不见她来。 约摸等了一刻钟,大家都入席了,王巧才急匆匆赶来,说了声御膳房已经准备好了,坐到梦境边上,一边还擦着自己的汗。 “你去哪了,还以为御膳房出了什么状况。”梦境问道。 “是有原因,你听我说,可把我吓坏了,”王巧顺了顺气,“昨日我喊了御膳房采摘荷叶备着,用来蒸荷叶饭。可不知哪个没脑子的奴才,把存荷叶的冰缸盖子打开了没关上,今儿才发现荷叶发黄破边了,全都不能用了。” “什么?菜谱都是拟好给皇上看过的,这临时也换不了啊?”梦境一听就紧张,害怕王巧受责罚。 王巧却摆摆手:“没事没事,我赶紧喊大家再去花池摘新鲜的,洗了洗用起来,总算赶上了。” “没事就好。”郑梦境见王巧没事便不再注意她,而是把注意力都放在宫嫔们身上。她四下张望,大致扫了眼发现,周念乔周婕妤和昭妃走得特别近,昭妃还特意召她坐在自己身边。皇后偶尔同两个脸生的妃嫔聊聊天,仿佛是从来没见过的深居简出的妃嫔。太后把皇上叫在跟前,絮絮叨叨不知说些啥,皇上只俯耳听着,频频点头。李静菡坐在她边上,眼睛向着皇上的方向望去。 御膳房的宫女们慢慢将菜肴抬上来,精致好看又有新意,不是宫里常能吃得的,令众人眼前一亮。尤其荷叶包饭,糯圆爆满的珍珠米中间夹杂腌制得十分入味的腊肉,小火慢蒸到腊肉的油混入米饭中,米饭裹了层油光看上去晶莹剔透。配上本来宫里头酿的梅花酒,更令人回味悠长。 暖场的歌舞已经开始,大家纷纷吃宴。太后与皇后对今日的菜肴甚是满意,尤其太后,非要见一见赏一赏今日御膳房的厨子。 “母后,你说的大厨,远在天边,近在眼前!”皇帝大笑,卖起了关子。 “嗯?” “王婕妤,还不快过来给太后看看。”皇帝招呼了王巧,她如此哄得老人家开心,皇帝确实喜欢。 王巧紧张得捏紧拳头,乖乖上去给太后请了一个安。 太后才知道这就是这几日里颇受皇上宠爱的姑娘,穿一身素色衣服,看上去极不张扬,居然有这么一手好厨艺。 “很好很好,都是你做的?色香味俱全,这手艺可比御膳房好多了。”太后笑得和蔼,“穿着也很得体,这样的孩子哀家喜欢。” 皇后看了王巧也笑:“王婕妤,平日里倒不爱和本宫走动,本宫都不记得王婕妤如今喜爱穿得如此素净,似乎平日更喜穿艳红些的。” 王巧尴尬答了一声是,她本就是更喜爱鲜艳的衣服,今日穿素了也是因为忙着。可这在皇后嘴里说出来,像是她有意为之。 太后听了皇后的话,皱了皱眉,心想是王巧蓄意邀她的宠,对她喜爱立减,只撇撇嘴继续吃菜。 宴会进行得差不多,到了妃嫔们展示才艺的时间了,按照座席开始,从左至右,从前往后轮。梦境和李静菡坐在左边第三排,比较靠前。昭妃和周念乔坐在右边第一排,在梦境之后。排在梦境前头的是个梦境不认识的妃子,刚刚和皇后说话的其中一位。她上来跳了一段舞,舞得很好,只是有些拘束。皇上只顾着吃菜聊天,并不看她,且显得极为不耐烦。 梦境小声问身后的玉芷:“这是哪位妃子?” 玉芷小声回道:“这可不是什么妃子,是邵婕妤,也是同郑娘娘一起选来准备做九嫔的,只是她是皇后的表妹,所以皇上看在皇后的面子上,让她直接进了宫。不过,她似乎……一直不得宠。” 梦境点点头,紫禁城宫深似海,也不知多少人是她还未见过的。 李静菡倒没有心思关心旁的,她只想弹好接下来的曲子,到了这个份上,她紧张得不行。不是因皇天子之威,就几天下来,她觉得皇上是个温和的人。那么这股不安是由谁而生,可想而知。 太后身是皇帝的母亲,皇帝作为先皇三子,前二位哥哥全都不满周岁即殇,他才有成威太子的机会。先皇在世时,荒淫无度,过于劳损,不到六年便命丧黄泉。太后于这之间做了些什么文章,谁都不知道,只知晓她深得先皇宠爱,亲近张居正,为人处事老练计远。李静菡正是因此害怕她,她不怒自威的样子,稍微瞥李静菡一眼,都令李静菡瑟瑟发抖。 轮到李静菡和梦境上来,太后心知是梦境,多些期待之情。二人换了衣裳,玉芷和兰叶将筝抬了上来。“你还会弹筝?”太后看着梦境说,全不理会李静菡。太后心里甚至有些害怕梦境这个人,不由得十分注意她。凭太后对皇帝的了解,皇帝不会无缘无故两次大赏后宫。所以她查了查,郑梦境所得赏赐竟然多出别人几倍来。如果是平常喜欢,大大方方赏赐便可,可是如此大费周折,无非是想将她保护好,不落别人一句不是,更不叫她太后抓得住话柄。这样的女子,单单靠美貌是不够的,定有特殊的手段,而太后看不透这点,面对她便有些紧绷。 “回太后,李婕妤奏筝,臣妾只是伴舞。”梦境恭敬地行了个礼。 “自古筝曲都是不登大雅之堂不入流的,这样的曲子用来赠与皇后与皇子,是否不太合适?”邵婕妤说话了,这是梦境第一次听她说话,嗓子尖细,叫她不舒服得很。 皇后听了这话先是递了个白眼给邵婕妤,再看向皇帝,总盼他有些表示。可是皇帝却慢悠悠:“无妨,都是音律,不应有高低贵贱之分,你奏便是。” 邵婕妤马屁拍到马腿上,瘪屈屈坐下,一句话也不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