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扒墙脚的女御史》 第1章 初遇 易禾是个孤女。 自小是被父母当男子养大的。 不是扮着玩玩,而是真正的假充养子。 所以自双亲故去之后,世上再无人知晓她这个秘密。 托祖上的福,及至十七八岁,被大中正定了上中的品阶,如今已经在大晋朝堂混了五年整。 虽说没有实权,但位列九卿,且是天子近臣,事重而位尊。 除却陛下爱发癫,其他都很完美。 …… 这日陛下又心血来潮,大半夜的不睡觉,非要宣人进宫听谕。 易禾郁闷地从床上爬起来,披衣纳履提灯入轿赶去面圣。 街上正在落雨,脚程不快,寅时正刻她方入得宫门。 御书房内黑漆漆一片,司马策已经屏退了宫人,只留了一盏案前灯。 易禾行过礼,便束手立于一旁。 昏暗中,一道声音幽幽传来: “刚刚接到两个消息。” “朕的皇叔司马靖,他死了……” 易禾闻言微微一愣。 司马靖正值壮年,且是习武之人,据说日日能食斗米十肉。 此前从未听说过他身染重疾,甚至王府一年到头也不见来宫里讨过御医。 所以这个逝薨得,的确很突然。 总不能是活活撑死的。 “微臣斗胆,敢问肃王爷因何亡故?” “撑死的。” “哦。” 易禾面色无波站在原地,手指不自觉地摸了摸鼻子: “陛下节哀,那坏消息呢?” …… 过了惊蛰的梅雨时节,向来只见雨,少闻雷。 此时却十分应景地响在头顶上一个。 司马策别有深意地看她一眼:“东海王不日就要抵京,你要做些准备。” …… 易禾终于知道为什么陛下睡不着,原来是双喜临门。 死了一个心腹大患的亲皇叔,迎来一个戍边回朝的亲弟弟。 东海王回京,是值得整个大晋额手相庆的大喜事。 对她来说却是个天塌地陷的坏消息。 除了后事,也没什么可准备的。 再看时,司马策已经倚在案后,一字一句念出口谕: “国失柱石,朕失至亲,辍朝三日,临丧痛悼。” 言毕半阖了双眼 ,挥手让她退了。 易禾接旨退殿,心里忍不住偷偷排揎: 是得辍朝,不然陛下在殿上笑出声来可如何是好。 …… 京城连日多雨。 易禾从御书房出来的时候,眼前仍是密密匝匝织就的一片水幕。 她站在檐下正了正漆纱冠,心中有些怏怏。 时节已近暮春,还有这般凄风苦雨的光景,流年多事可以想见。 疾步行至宫门处,只见道中央停了一辆通幰车——青牤金顶紫帷子。 于是忙转向墙边一侧,躬身揖手,侍立在旁。 余光只见来人身形高大,萧肃如松,一身玄色官袍,腰间金印紫绶。 她马上将头垂得更低些,目光落在脚下的天青石上。 绣着双头兽纹的聚云履停在她身前,来人住了步子。 眨眼功夫,她面前出现了一柄绛紫碎竹伞。 迟疑片刻,她伸出双手接了过去。 “多谢殿下。” …… 宫门外。 春雨寒凉,她的随侍有诚迎上来,给她搭了一件披风在肩头。 她顺势朝身后看了一眼。 堪堪瞧见消失在中门处的一片玄色衣角。 于是低声问:“方才是哪位亲王进宫了?” “回公子,是东海王。” 她脚下一顿,西北军少说七八日才能抵京,东海王就算是安了翅膀赶回来奔丧,也不可能这样快。 “可看清了?” 有诚垂首:“模样虽未看清,但大晋能驾六乘犊车的,只有两位亲王。” “不是还有一位吗?” “另一位出不了门。” 易禾一脸迷惑:“为何?” 有诚比她更迷惑:“因为他在家等着出殡呢。” 易禾一下恍过神来,随即被自己蠢笑了。 方才她依着宫规躬身旁行,不曾看见东海王司马瞻的真颜。 确切地说,即便是以前也从未见过。 但是六年前司马瞻离京时,曾立过一个誓:待我来日回京,定让易家绝后。 很不幸,易禾就是易家唯一那个后。 第2章 执礼 “公子,咱们现在去哪儿?” 易禾望着前头狭长冷寂的宫道,只觉得游丝一样的寒意直往骨头缝里钻。 她扯了扯自己的官衣:“先回衙门换礼服,然后去肃王府行祭。” 迟一会儿陛下也要临丧,已经没有闲暇容她想别的了。 …… 司马靖虽贵为皇亲,但陛下乃九五之尊,不便行大礼,需要易禾代为举哀。 其仪十又有八,仪程繁复不容疏漏。 她虽能熟诵礼序,但真正上执还是头一遭,心中颇有些重压。 临行前,在她手下任职的太祝白青先给她捏了圈肩膀。 “大人,如今陛下正推行俭丧薄葬,这次举哀,下官看只需十几人足矣。” 白青这话倒给易禾出了个难题。 陛下的这位皇叔,地位尊崇又手握重兵,在政见上向来强势。 可他在朝堂上从不帮衬陛下,反而时常和几个世家门阀穿一条裤子。 因其党羽众多,陛下一时半会儿还奈何不了他。 如今好了,他一闭眼,能释出十万兵权不说,陛下在政事上也少些掣肘。 怎么不算大快人心呢? 既然大快人心,当然要办得热闹些。 “不,还是循着旧制来,卜日、?筮宅、?祖载、?挽歌、?鼓吹一样都少不得。” 白青不解:“可万一陛下怪罪下来……” “本官顶着。” “那以后其他宗亲攀扯呢?” “本官顶着。” “御史上殿弹劾呢?” “本……” 易禾突然想起来,陛下第一次临朝就跟御史台那帮老臣交了底,能面刺寡人之过者,赐自尽。 “御史台自己顶着。” …… 司马靖到底是大晋的亲王,灵幡刚挂在门上不久,前来观礼的百姓就将一整条街堵了个严实。 白青在人堆里怒喊了一声:太常寺举哀,闲人避散。 这才辟出一条走道来。 易禾领着一行人走在街上,浩浩荡荡宛如白龙献瑞,啊不,献祭。 当她一身缟素出现在王府时,院里的诸亲六眷全都悄无声息看过来,连哭灵的都没了动静。 一半人在悄悄猜测她的身份。 “这是朝中哪位大人,之前怎么从未见过?” “此等姿容气度,想必是当朝太常卿,岂是寻常就能见的?” 这话倒也没错。 易禾在朝廷的职责就是主持五礼和接待来使。 若非和陛下亲厚的皇戚贵勋,是去不到这些场合的。 而代天举哀的机会亦不常有,宗亲们没见过她也在情理之中。 至于剩下的一半,应是被她的阵仗慑住了。 其实也没多大排场,区区两百余人而已。 她署下的鼓吹丞见偌大个王府不闻人声,便指挥着排箫虏鼓奏得欢。 一声“乐启”,一百四十人同时合鸣,声音震耳欲聋。 把前来吊唁的亲故们全都看愣住了。 白青小跑来提醒:“大人,今日是丧仪,咱们的人如此欢脱,恐怕不大合适。” 易禾扭头瞥过去一眼,只见左边鼓吹丞正兴奋地击瓯走拍子。 右边太乐令正撅着个腚在前头引舞。 大家如此勤谨奉公不辞劳苦,怎好苛责? 只能为难道:“那有什么办法,他们之前一直是奏吉礼的,最见不得气氛静默,今天又是头一回来白事,与其让自己人拘礼,倒不如让王府的家眷们多哭两声。” …… 易禾来到正冲灵堂的位置,开始行一拜礼。 行完一拜,陪灵的晚辈们应哭灵还礼。 可这群人只顾观礼,却忘了礼节。 易禾只得朝孝子贤孙们抬了抬手:“你们哭你们的,别客气啊。” 众人面面相觑。 总觉得这位礼官说的话有些不对劲,又说不上哪里不对。 白青又提醒:“大人,咱们今天执的是凶礼,不是吃席。” “哦,那何时吃席?” 白青尴尬道:“并未配飨。” “可是本官好饿。” …… 她是真的饿,从半夜进宫一直到现在水米未进。 好容易行完最后两拜礼,还要忍着腹中饥馁出班致词。 正诵到“皇叔此去,玉楼赴召,地下修文”的时候,司马策的銮驾也来到了肃王府,不早不晚,刚好辰时正刻。 王府内外一片肃穆,天子驾临,人皆列跪。 司马策身着一件素色常服,神色凄然。 他来到灵前扶棺而泣,涕泗横流,哀恸之状无以言表。 易禾见状,朝身边的史官递了个眼色。 几人会意,当即拿出笔来,将这感人肺腑的一幕书记之,随后又当场秉书而宣,高声颂扬当今圣上仁德孝义的贤名。 一时间,肃王府号丧声、谢恩声、称颂声响成一片。 易禾见时机差不多,在灵前放声道:“肃王爷薨逝,陛下哀惋之至,万望保重龙体,还是早些回宫吧……” 守灵的亲眷们纷纷应和,叩头送别。 她便趁机虚扶了司马策走出灵堂。 一路垂首将他送上銮驾,易禾在底下问了句:“陛下,微臣今早出宫时,仿佛看到了东海王殿下。” 司马策挑挑眉:“易卿眼神不济,定是看错了。” “这样……” 易禾朝銮驾走近两步,随后摊开手掌,掌心里赫然躺着一瓶蕃荷膏。 “陛下圣明,微臣方才在灵堂捡到此物,确实没看清失主是谁。” 司马策端坐在轿辇上瞟了她一眼,随后转过脸去,看着满巷的旌铭挽幛,偷偷翻了个白眼: “王弟确实是跟先头军昨夜抵京的,不过他前脚刚入城,后脚皇叔就死了,这话传出去好说不好听,朕这么说你能懂吧?” 一句话噎得易禾无言以对。 司马靖才刚咽气时,宫里遣了好几批御医来瞧过,都断了是酗酒暴食导致的中风猝死。 心里没鬼怕什么? 司马策看出她在走神,突然伸手一把将蕃荷膏抓了过去,随即飞快揣入袖中。 另只手放了什么东西在她手里。 易禾低头看去,掌心里多了四颗肥厚的干枣。 第3章 梦魇 司马靖和陛下系同祖同宗,所以是大功期。 按仪程易禾要陪灵三日。 人死后的第二日,称为“开七”,因为要执礼到子时,是以易禾留宿在了肃王府。 就在这晚,王府出了件稀奇事儿。 当天执礼结束后她乏累至极,待各处都消停了,又回房拾掇了一会儿,上榻时也到了丑时光景。 所以不消片刻便睡了过去。 一直到快天亮,忽听见隔墙的院内有一阵阵骚乱。 她本不想管,又想起陛下昨日“盯着王府”的口谕,少不得踹了被子,恼着脸出去瞧瞧。 懒得出院门,她蹲在墙根下细听了片刻。 好像是世子养的一只鸡莫名其妙死了,几个下人正在互相埋怨推责。 京中风气向来怪诞,官勋贵戚们彰显身份的方式也层出不穷。 有人喜欢豪奢宴饮,有人喜欢招揽门客,有人喜欢豢养歌伎。 当然也有直接斗富的,燃烛代薪、以椒饰墙的离谱事也出过。 最近一两年又开始盛行斗鸡,所以京中的显贵人家里,饲鸡的不在少数。 其实算不上是多么严重的错处。 只怕较真的论起来,终究不是正道,拿到殿上也要被陛下痛骂的。 不过眼下司马靖新丧,想必不会有人将这种小事呈到御前去。 易禾并未当回事,随即裹了衣裳回房,淅淅沥沥又盹了小半个时辰。 …… 次日一大早,司马靖的王妃刚到外院,一个家丁踩着风火轮一般来告状。 “王妃,大事不好了!世子养的斗鸡昨夜死了。” 肃王妃忍着怒意问道:“怎么死的?” 易禾正在灵前供香,上前两步挤走家丁:“回王妃,下官亲眼所见,那只鸡是自己从阁楼上跳下来自杀的。” 肃王妃一脸茫然:“一只鸡……自杀?” 易禾斩钉截铁:“正是。” 肃王妃揪着帕子:“那、那便找个地方葬了吧。” “回王妃,已经葬了。” “这么快?土葬还是火葬?” “胃葬的……” 肃王妃开始嗔怪:“易大人,这只鸡可是我儿最……” 易禾忙摆手打断,低声道:“陛下早有旨意,严禁官员宗室斗鸡走狗,违者至徒三年……” 肃王妃了然:“啊……对,这鸡养了快一年,如今也堪吃了。” 说罢绕过人群匆匆赶去灵堂了。 腿脚快得刮起了一裙摆子灰。 …… 易禾陪灵的这三日里,朝中官员、皇室宗亲以及各大门阀世家都来祭吊过了。 唯独没见司马瞻的影子。 看起来他十分避讳克亲的说法,要么就是有要紧事绊住了脚。 左右易禾管不了这些,也不作他想。 她只知道前日买的蕃荷膏确实好用。 虽然没买到跟陛下那瓶一模一样的,但功效也并不差。 只要在眼皮抹上那么一指,眨眼间眼泪就簌簌而下。 想止都止不住。 司马靖的亲眷一看代天举哀的礼官都哭成这样,哪能甘心落后? 嚎起丧来动静大得快把灵棚掀了。 现在整条街的百姓都知道肃王府个个都是大孝子了。 肃王妃念她辛劳,执礼结束后亲送她出府,趁无人注意时拂在她手上一枚绿松石指环。 易禾连连推脱,只是撸了半天都没将指环撸下来。 只好极不情愿地道了谢回家。 …… 她在王府执礼这几天,灵堂的门始终大敞着,穿堂风吹得她浑身发抖。 别人为了避寒,能穿多少穿多少。 易禾为了官体,能穿多少穿多少。 这会儿坐到车里,仍觉得手脚冰得发麻。 侍女在橙知道她今日回府,早早就在门口张望等候。 见易禾进门时面唇发绀,忙上前替她除了湿透的官衣靴履。 又道:“公子快去泡个热汤吧。” 易禾应着,走进浴房将门掩了,把裹在胸前的方尺之布一层层卸下。 直到整个身子浸在热水里,才感觉又活了过来。 还活着就行啊。 再是运筹挣命的事,也得等她沐浴完再说。 …… “枭首、弃市、斩刑,你自己选一个。” 蒙面男子指了指他身后一整面墙的刑具,露出一丝阴森可怖的笑。 易禾四肢被缚,丝毫动弹不得:“你是何人?为何掳我?” 男子笑着摇摇头:“不喜欢?那断足、活埋、剜心呢?” “我乃朝廷命官,莫名被害,陛下一定会彻查的……” 男子轻哼了一声:“杀一为罪,屠万为雄,我要杀的人,陛下也拦不住。” “竖子妄言!今日我若命丧此处,定会有人上奏朝廷,让陛下夷你三族。” “啧……” “那他恐怕办不到,因为本王三族之内,亦有陛下。” 男子说罢,缓缓扯下了蒙面的黑布。 一道泛着青色的刀疤从左眼角一直延伸到下颌,仿佛一条狰狞的蜈蚣爬在他脸上。 “想奏本王,你只能托梦给陛下了。” “陛下救我!陛下!” …… “公子、公子还要添些热水吗?” 易禾蓦地惊醒。 是在橙的声音。 方才恍如眼前的情景,原是她在沐浴时睡着了,做的一个噩梦。 一定是这几日太过疲乏,所以才生出这样的梦魇。 浴桶里的水已经有些微凉,她将身上擦拭干净,穿好衣裳迈进了卧室。 在橙马上绕到身后,开始替她打理头发。 “公子,您刚从凶礼上下来,奴婢给您的头发擦点艾叶油。” “好。” 易禾呆坐在镜前,又想起刚才那个梦境,突然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在橙,你听说过东海王吗?” “奴婢听过。” “那你觉得,如果有人得罪了东海王,下场会是什么?” 在橙正为她绾发,随口回了句:“死呗。” “那……如果这人运气很好呢?” “留个全尸。” 第4章 上朝 四更天的时候,窗外仍在落雨。 易禾翻来覆去睡不着。 往日她从榻上朝窗边看过去,入眼从来都是一片芽黄蕊绽、生意葱茏。 而今只有檐下的芭蕉不醒、格窗落花。 这遭雨即便停了,恐怕也再无往日妍丽。 她把目光又移到了墙角的小案上,那里倒是有新鲜的颜色。 绛紫尊贵祥瑞,伞柄上划了云气纹,还嵌了几颗鸡心玉。 她不禁想起了伞的主人。 那个素来有暴虐嗜杀之名的东海王司马瞻。 两个月前与大启的最后一役,司马瞻势如破竹剑指京师,不但将业已投降的皇室一脉屠戮殆尽,就连离京几十里外的皇陵都给掘了。 更有传言说他大破宫门之后,喘气的只放过了耗子,长翅膀的只放过了家雀,其余全部杀光。 所过之处山河破碎,草木惧生。 由此看来,司马瞻能征善战是真的。 残虐不仁也做不了一点假。 先帝原本令他十年内平定西北隐患,可他只用了六年就将大启收拾得服服帖帖。 收拾她不跟收拾小鸡仔似的? 夭寿了,往后这日子可怎么过。 很好,只是想到这儿,她又要起身如厕了。 …… 三日举哀完毕,陛下继续临朝。 这日,雨出乎意料地停了。 天光一片明朗,易禾一脸愁容。 其实认真论起来,给司马靖吊唁可比上值辛苦多了。 但是在肃王府能看些嫡庶亲后勾心斗角的乐子。 而今天一上朝,她就要成为别人眼里的乐子。 无论如何是高兴不起来的。 宫道上三五成群的同僚都在议论这场戛然而止的春雨,以及东海王明日归都的消息。 终有人道:殿下一回京就云初雨霁,如何不是贵人天助? 余人纷纷应和。 易禾闻言,面上愁容更甚。 怎么不是司马靖一蹬腿,老天开眼才放晴的呢? …… 早朝上,陛下果然宣布了东海王明日抵京的消息。 顺便还在殿上悼念了司马靖一番。 紧接着御史大夫上奏: 此次与大启一战,东海王厥功至伟,必得办一次接风宴犒劳主将。 还要将西北军所向披靡的战绩布告中外,咸使闻之。 陛下笑说:“东海王日夜兼程舟车劳顿,还要为皇叔守灵,朕允他一个月不用上殿,只听诏令。至于接风宴,须安排在五礼之后。” 说罢又点了易禾的卯: “太常卿听旨,加封你为使持节,于明日申时迎候西北军入城。” “易卿……” “……” “易禾!” “微臣遵旨。” 易禾正在走神,应诺的时候怠慢了陛下。 当场就被陛下申斥了一通。 “浮皮潦草的东西,通无半点规矩。” …… 大晋百姓都知道,他们的陛下喜欢骂人。 朝野上下数百位臣工,不拘是递奏疏的还是上殿的,几乎每人都收到过陛下的辱骂。 雨露均沾童叟无欺。 打从前朝的前朝开始,大晋的朝政就被门阀士族把持了大半。 君权不振的局面,还是从陛下登基后才有所改观。 靠的就是陛下既能骂人又能杀伐,另外前线还有个捷报频传的东海王。 前几年司马瞻攻打应州时,京中传闻他梦里杀人、阵前斩将。 还将战俘剥皮楦草、崩齿断指。 因此谢丞相上了道折子,恳请陛下叮嘱前线莫要虐杀战俘,最好以礼待之。 结果陛下御批:你行你上。 后来又有王太尉在殿上呈报,说东海王此去戍边多年,至今尚未婚配,不若先在河内的旁系里择一子过继给东海王,以继后嗣。 因为当时战事胶着,战况惨烈。 万一司马瞻以身殉国,却没留下一子半女,属实有些遗憾。 当时陛下听罢,只在殿上呵呵一笑:“芥子花虽小,也傍牡丹开。” 这句话无异于当庭打了王太尉一耳光。 明着是骂了河内不争气的司马一支。 其实是骂王太尉居心叵测不知廉耻。 是人当众被骂都会矮三分。 越是权倾朝野的大臣越得多臊上几天。 再加上陛下喜怒无常、脾性怪异,长此以往,竟然也能压制个七七八八。 …… 但是,陛下对易禾终究不一样。 她今天不但被骂,还成了大晋第一个未散朝便被赶出殿的臣子。 通常礼官殿前失仪,是会被罚去守皇陵的。 端看罪过大小,少则守一月,多则守到死。 守皇陵忌私语、忌深眠,忌荤腥油腻一大堆。 都是易禾做不到的。 不过为了保命,即便是去守皇陵她也愿意。 只要她往皇陵里一扎,司马瞻纵有再大的胆子,也不至于追到那里灭她的口。 只是易禾忘了一件事。 陛下上个月刚罚了大鸿胪过去。 上上个月刚罚了大宗正过去。 再罚她去的话,还要防止仨人凑到一起打马吊。 所以不大可能遂她的心愿。 “罚俸半年,滚出殿去。” 易禾两眼一黑,只好咬着后槽牙谢恩。 第5章 往事 朝臣们开始窃窃私语。 以他们宦海沉浮多年的经验判断,陛下是在拿易禾作筏。 此次东海王平西功高震野,平日在朝堂上作威作福的世家官宦,必定都会收敛些。 甚至连陛下都要略作逢迎。 可他身为天子,总不能放下身段当以趋奉。 那么还有些迂回曲折的法子——譬如东海王憎谁恶谁,他就为难谁。 平日里,陛下最是袒护易禾,这是百官都看在眼里的。 为何偏在今日大张挞伐,不正是做给东海王看的。 所以在易禾退殿的一路上,满朝文武朝她投去了各色目光,但每个人眼神里都明明白白地写着: 此僚好日子到头了。 …… 散朝时,易禾仍守在殿外罚站。 因为陛下没有允她去上值。 路过她身边的同僚都在聊着闲话。 有人曰:殿下去守灵也不差几个早朝的时辰,如此大功,当亲自上殿聆听贺表。 有人曰:怎么,是你搜肠刮肚写了一个月的贺表准备拍马屁,现在没有用武之地了吧? 也有人曰:与你们说的这些都不碍,殿下连年征战久旷之身,不得在府上搂着姬妾们温香软玉睡个三五日么? 于是众人一起开怀:哈哈哈哈…… 在大臣们一阵颇有涵义的笑声里,今日的早朝才算正式结束。 现在边境无虞,无论是陛下还是臣工,自然都是高兴的。 时逢乱世,没有什么比兵销革偃更让人安心。 可易禾知道,属于她的兵荒马乱才刚刚开始。 …… 这场兵荒马乱,始于七年前。 那年院中桃姿杏影,草长莺飞,她刚刚过了十五岁生日。 可是父亲易沣已经病入膏肓,请了无数郎中来诊过,却都不肯下药了。 易沣临终前叮嘱她:“要记得广交贤士,抱朴守拙,别吃太胖……否则……” 易禾一边流泪一边答应:“阿父放心,我这是先天不足,胖一点也不妨事。” …… 易沣在世时,官拜御史大夫,位列三公。 早在册立太子之初,他就极力向先帝主张,将二皇子司马瞻派去西北戍边。 边陲苦寒,距京千里之遥,将士们既要屯垦,又要御敌。 假如和大启一直相安无事,那司马瞻就要一直在西北擐甲执兵,枕戈待旦。 从终军弱冠到古稀白头也是寻常。 倘若一旦和大启开战,须得举全国之力,再搭上十年八年光景方可成事。 说好听点是戍边,其实与流放没太大区别。 先帝思忖再三,心里十分不舍,便说此事还须从长计议。 可易沣却等不得,他拖着病中残躯,联合朝中太子党一派,没完没了地往上递奏疏。 甚至在弥留之际还每天进言:陛下一日不下诏书,微臣一日不敢瞑目。 多少拿出了不死不休的架势。 先帝看多了这些辞令,心中难免松动,便说再斟酌半月。 易沣是个言而有信的人,硬是梗着脖子又坚持了半月。 最终他等来了先帝的回复: 他日太子黄袍加身,二皇子必入西地。 末了附了一句,汝可安去。 易沣当真是个言而有信的人,得到答复的当晚,他便撒手人寰。 临终时眼角带泪,嘴角带笑。 …… 一年后,先帝也缠绵病榻、药石无医。 他始终记得和易沣的约定,在殡天之前,一道圣旨将司马瞻扫去了雁门关。 遗诏一颁,朝野哗然。 臣工们都明白先帝的忌讳,东海王久居在京,将来必定要和世家大族议亲,一旦有了门阀势力襄助,恐怕生出兄弟阋墙的祸事来。 是以困心衡虑之下,不得已而为之。 …… 倘若易禾没记错的话,西北军从京城开拔那日,也是一个淫雨霏霏的时节。 她得知消息后欣喜若狂,买了一车奠仪跑去父亲的坟前告慰。 由于太过激动,上山时不小心崴了一只脚。 当时的宣阳门外,正是纛旗烈烈,角声震天。 初登大宝的司马策,亲携三公九卿夹道相送,给足了司马瞻排面。 然而司马瞻只留下一句话。 他日本王回京,定让易沣无后。 随后便跨马驰出了城门。 易禾在坟前奉完香抔完土,开开心心下山去,路上听说司马瞻要让易家绝后,不小心又崴了另一只脚。 …… 这些年易禾时常自己思量,这事儿也不怪司马瞻小心眼。 他原本就是陛下的胞弟、太后的心肝,大晋真正的龙血凤髓。 却因为易沣几道奏疏,被迫去千里之外的西北抗敌。 敌国大启战力强劲且国民富庶,真要开战胜算极低。 俗话说瓦罐不离井上破,将军难免阵前亡。 让他去送死不说,最要紧的婚事也给耽误了。 司马瞻出征那年还未及冠,太后早已看中了朝中几个高官家的贵女,就等择了最妥帖的人选让他完婚。 结果好一番经营就这样打了水漂。 她们母子焉能不恨。 许是司马瞻也想给自己争口气,到西北不过半年时间,便拉开架势同大启开了战。 徐徐图之是什么? 干就完了。 六年弹指一挥间,司马瞻全须全尾载誉而归。 易禾的好日子确实到头了。 第6章 遇刺 其实西北军大捷的消息刚刚传到京中的时候,她已经在四下找人活动。 或是说和,或是引荐,总归不能坐以待毙。 奈何司马瞻的暴虐之名如雷贯耳,实在是没人敢应承。 好容不易遇到朝中的监察使荀数多探问了几句,易禾当成了救命稻草,当天夜里就携礼去他府上拜谒。 荀数听她说完经过,蹙眉道:“容下官想想办法。” 易禾心生感激,一抬头,发觉对面正色眯眯地盯着她。 言语也开始轻佻: “易大人若生为女子,不知要倾倒多少世家子弟,下官想想就兴奋不已。” 易禾干巴巴陪笑:“荀大人玩笑了,本官可是个男人。” 荀数这便朝她伸出了手:“所以下官更兴奋了呀……” 易禾见情景不对,忙躲开去,起身便要告辞。 荀数却秉承着宁撩十个不,不撩一个咋的原则,笑得愈发放浪。 “易大人,事情还未谈妥,为何急着回去呢?” 易禾愠怒之下,一个大耳刮子甩了过去: “我求你奶奶个腿儿,本官乃三公后人,天子近臣,你敢对本官打出这样的算盘,等着本官把你老子娘的棺材板磨成珠子穿串儿卖了!” 即使她把陛下搬了出来,但荀数挨了一巴掌,仍是很气急败坏:“天子近臣……那就扮个女装去爬龙床啊,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那日幸得有诚出手,才得以脱身。 回到家中,她独自在阶上默默坐了许久。 有诚以为她伤心,便蹲下来宽慰。 “公子,这人头畜鸣的东西说的话,不当放在心上。” 易禾蓦然抬头:“其实,按他的说法,也不是不行。” 有诚闻言大受震撼,摇着她的双膝苦苦哀求。 “公子,你别犯浑,这可是诛九族的大罪。” 易禾拍了拍大腿:“怕什么,陛下若真诛我九族,权当是替我寻亲了。” 玩笑归玩笑,这件事的结果就是她鬼鬼祟祟忙了一个多月,竟无一人愿意帮衬。 然后一眨眼,就到了司马瞻归都的日子。 …… 这日,易禾未时正刻便已到了城门外守候。 身后跟着的是一众朝臣和仪仗队列。 她身着锗红礼服,手持符节临风而立,一站就是整整一个时辰。 申时二刻探马来报,司马瞻的座驾终于隐隐在望。 易禾重新理了理自己的冠服,又叮嘱了众臣和仗队的礼节,唯恐出现任何差池。 犊车行路慢,酉时正刻才到眼前。 通常这个时辰,京城的各家各户已经开始抱薪造饭。 但今日不同,城门内外都排起了长队,京畿百姓们倾巢而出,争相一睹战神的风采。 先是邮子策马,铃音大震,一路飞驰入了城门,这是前往宫中传报的。 随后仪仗兵敲响金镫,亮出铜戟,挺直腰背列阵迎接。 身后的百姓们也手捧香花鲜果,等着犒慰沿途的将士们。 六乘犊车披挂带甲缓缓止于城门口。 车辇上有帷幔华盖遮蔽窗牗,根本看不见人。 易禾持节向前,揖手念礼。 念罢之后,便同百官一起请他入城。 “有劳使节。” 车内之人只说了四个字,声音沉定无波。 随后在一片欢嚣声中,司马瞻的车驾驶入了城门。 易禾随侍在侧,心里琢磨着刚才落下的一句礼辞。 甚至没有注意到司马瞻的车辇何时停下的。 她与众人对望,以为司马瞻有话要说,便都自觉地噤了声。 可是等了片刻,又无一丝人声传来,连策马开道的裴行将军都一言不发。 易禾忍不住抬眸看向车内。 虽然有窗幔遮蔽,但是投射到车里的阳光,还是能映出司马瞻的影子。 她见司马瞻身子朝左前方向偏着,仿佛在看什么。 易禾也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 这一看不打紧,她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在执戟的最后一排的兵士中,有一人的铜戟横刃上闪着刺目的光。 那是利刃才能有的寒光。 戟是百年前战场上常用的兵器,后来由于战术变迁,逐渐被淘汰。 但曾因被诸多盖世名将所钟爱,此后便成了威仪之器,多做陈列和仪礼之用。 所以未免伤人,棨戟是不能开刃的。 而此时的仪仗中,竟然有一柄直横两锋、四面开刃的铜戟。 她马上反应过来,嘴里的那声“保护殿下”还没落地,混在仪仗中的刺客便飞身而出。 如果易禾没猜错的话,他是想等司马瞻的车驾再行近一些动手的。 只是没想到已经暴露,只能提前行动。 只见那人施展轻功,踩着前排几个兵士的肩膀腾挪升空。 一把长戟也劈头刺来。 人群中爆发出一片惊呼,裴将军也下了马准备迎战。 道旁的大臣们连连后退,生怕自己被刺客不小心砍了。 易禾不忍卒看,扭过脸去的时候已经将坟地在哪儿都选好了。 作为使持节,倘若司马瞻遇刺,自己定然活不成了。 她正兀自抖着,耳边突然传来“嘭”地一声。 再转头看去的时候,那刺客已然倒地。 口里“呼哧呼哧”剧烈喘着,腿脚拼命蹬了几下,而后便一动不动了。 一支袖里剑正中他咽处,还在汩汩冒着热血。 而车驾的帷幔只是翻飞起一瞬,车内之人更是连一角衣袖都没让人看见。 后排的百姓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只管跟着将士们齐声高喊:“东海王威武。” 裴行看了眼地面上的死人,而后又面无表情地翻身上马,仿佛什么事都未发生过。 周遭安静得仿佛不似白天。 易禾迅速整顿好仪容,带领群臣讪讪跟上去。 这日天气晴好,碧空如洗。 一截柳叶儿被风携着,轻点在她的眉心,她朝四下看去,触目皆是杂花生树、窃粉挟红的暮春光景。 眼神略过的一瞬,发觉帷幔之后的司马瞻也正转头看她。 好像是,不确定。 第7章 面圣 翌日早朝,司马瞻果然没有到殿。 说是要给皇叔守灵,只派了他手下的副将裴行上殿述职。 易禾忍不住心中腹诽,明明已经回京好几日,还要再折回去一次假装才入京。 这四天里,没给司马靖守一天灵,进一炷香,燎一刀纸。 今儿陛下临朝,当着文武百官的面,他想起来要做孝子了。 大晋历代帝王都奉行以孝道治天下,偏偏出了陛下和殿下这对混世兄弟。 一个哭丧靠擦蕃荷油,一个躲在家里不见人。 还真是人心不古,世风日下呐。 易禾这厢在殿上胡思乱想,众臣都在洗耳恭听裴行的述职。 陛下在听到西北军连克大启七十余城的经历时,险些泪洒太极殿。 满朝文武也唏嘘不已。 这六年来的每次战报,都让陛下和臣工们分心挂腹寝食俱废。 现在大患已除,开疆拓土,如何不让人振奋? 可惜,陛下并没高兴多久,他仿佛没有高兴的命。 京畿重地,天子脚下,亲王在凯旋之日被当街行刺。 千余人恭迎在侧,却无一人出手营救,还是司马瞻自己动手解决的刺客。 叫陛下如何不气? 这次的仪仗兵都来自城西的卫城军,卫城军的首将谢闻出来叩头领罪。 陛下先以渎职失察之由革了他的职。 然后命兵部要员前往军中彻查此案。 谢闻乃是谢丞相的亲侄子,可行刺亲王兹事体大,是以谢相也未敢出面求情。 这日的早朝便在陛下的骂骂咧咧中结束了。 …… 晚间,易禾只觉心中烦闷,便命有诚去南风阁请了个小倌入府,说是要听人弹屈茨。 有诚虽然老大不乐意,但终归不敢违令,撅了半天嘴还是去了。 等把人请到府中,有诚便在院子里不停徘徊,时不时朝易禾的窗上瞟上几眼。 那小倌的屈茨弹得一绝,只不过易禾也没听过一时半刻就让住了。 此后房间里就再无声息。 有诚愤愤地跺脚叹气:“唉!” …… 后来的几日,朝上朝下都很清静。 因东海王遇刺一事,已经让龙颜不怎么和悦。 再加上现如今京城有个煞神坐镇。 倒是难得消停了几天。 …… 又一眨眼,到了司马靖下葬的日子。 整整十四天的水陆大道场,朝中全员赐告前来吊唁,王府所在的整条街五步一祭,十步一幡。 在陛下正推行薄葬简葬的背景下,可谓风光大葬了。 易禾作为主礼官,执完礼回到府中便将自己埋进了榻上。 又累又闹的一天总算撑过去了,她现在最需要的就是好好睡上一觉。 有诚此时在房门外探了探脑袋。 “公子……” “公子,肃王府出事了。” 易禾蹙眉,王府能出什么事? 司马靖是她亲眼看着入土为安的,总不至于还会诈尸。 “方才监察使荀数去了肃王府,将世子捉拿了。” 易禾听罢,心里没由来地生出一股不好的预感。 陛下才说了要把龙骑军给世子,怎么这个当口上突然又把人拿了? 荀数虽是谢丞相一党,但要去王府拿人,必得是陛下授意的。 “可知道所为何事?” “听街上的人说,世子假借帛金之名,大肆收敛财物。” 易禾愣了半晌,忍不住骂了一句。 “蠢货。” 有诚颇有些担忧:“这事……不会连累到公子吧?” 易禾摇了摇头。 她一个礼官,只是听命行事,之前也不曾与肃王府的人有过什么牵涉。 硬要说交集的话,那就是去年上巳节,她曾与几个士族之后去水边踏青饮宴。 其中便有这世子司马微。 那日刚好有个涎皮赖脸的纨绔,说要衔觞吟诗方能得趣儿,死活缠着易禾豪饮。 司马微看不过,出面替她解了围,与其对饮了整整八觥。 这个人情,她至今还没寻到机会还上。 再就是她在王府执礼时,两人也打过几次照面,仍是看起来端方有礼,谈吐容雅。 绝然不是个糊涂的。 现在司马微的兵权马上到手,为何还要敛财,这不等于把“我要造反”几个字明晃晃地刻在脑门上吗? 陛下岂能容他? 他父王生前跟陛下斗了这许多年,都没敢明着生出不臣之心。 好歹他也是宗室子弟,怎么就敢作死不带等天亮的? …… 易禾自己琢磨了半晌,脑子里仍是一团乱麻。 趁着今天不用上朝,干脆往宫里走一趟。 刚迈出府门,就看到在橙自一顶小轿上下来。 怀里还抱着一个食盒。 易禾凑上前,掀开食盒一角,是刚炸好的香喷喷的粔籹。 在橙笑道:“总算能吃上点精贵的嚼用了,公子快尝尝。” 易禾见了爱吃的也欢喜:“怎么,宋管家给你加月钱了?” “不是,粔籹涨价了。” 不知为何,听完这句,她竟觉得周身有些寒意。 “以后禁止你给本官讲笑话。” 转过身去,她心里委屈惨了,刚被陛下罚了半年的俸禄啊。 不是半个月,不是一个月,是整整半年! …… 今日进宫,是借着为司马靖立祠从祀的由头。 以往诸事,只需循旧例递个折子,然后陛下批一个准字即可。 可她惦记着司马微的小命,总得找机会探一下陛下的口风。 刚迈上殿前石阶,御前侍奉的娄中贵又远远迎了过来。 娄中贵算是陛下的心腹,素日极少对大臣高接远迎。 且今日这个迎法更有些急了。 “易大人,您也是来替世子求情的?” 易禾有些吃惊,按理这话不该一个内侍过问,但娄中贵看起来满是急色,便老实回:“中贵如何知道?还有其他人来过?” 娄中贵皱着眉,微微点了点头。 “奴婢劝您还是休提此事了,昨天夜里连太后娘娘都没能劝下,今儿一大早御史大人也无功而返,您何苦还来触这个霉头……” “况且,陛下近日心绪不佳,万一迁怒大人……” 娄中贵越说越小声。 “陛下怎么了?” “陛下这几日有些烦躁,少食少眠,后宫也不大去了。” “没找御医来瞧瞧?” “瞧了,都说陛下除了肝火炽盛,别无他恙,可是几副汤药下去,总也不见好转。” 易禾点点头:“中贵放心,我不提此事。” 第8章 赏赐 易禾进门时,司马策正坐在案前,一手掐着眉心,一手翻着奏章。 龙颜确实不大好看。 她小心行过礼,恭顺站到一侧等着回话。 司马策着人赐了茶,顺带瞄了她一眼,随后又指了指案上的一摞奏章。 “如今各州郡逋缗未纳,亏空官帑,外面米珠薪桂,里边赤字打头,经国大业,度支难撑。” 易禾抿抿唇,难怪御医束手无策,她知道陛下是得了什么病了。 穷病。 “陛下莫急,其实今年的春税待夏粮落地之后再催也不迟。” 司马策撩起眼皮:“朕催的是去年的。” 易禾面露窘色,不敢再言。 “这些就罢了,什么狗屁倒灶的事也拿到御前来烦朕。” 易禾揣揣手:“若是些不要紧的,陛下可以先搁一搁。” 司马策眉头紧锁:“你听听这个,昌伯侯的女儿看上了一个庶民之子,寻死觅活非他不嫁,昌伯侯爱女心切,想给朕要个赐婚的旨意。” 说完“啪”地一声将奏章摔在案上。 “混账东西。” 易禾明白司马策怒从何来。 大晋律令士庶不婚,若有违者轻则罢官,重则入狱。 昌伯侯是世家大族,还在袭爵,自然不敢带头破坏婚制。 所以他把这个难题甩给了司马策。 不怪陛下整日一副草木皆兵风声鹤唳的神色。 原来总有刁民想害朕。 易禾垂首:“陛下若得闲,微臣这儿有个故事想说与陛下。” 司马策扔下手里的朱笔:“说来。” “太原崔氏有一子,而立不婚。 其母逼问,回曰:好龙阳。 崔母曰:男子也罢,但不知是哪家士族之后? 崔氏子答:是庶民。 崔母随即拍案:你……你怎么能喜欢男人呢?” 司马策听罢,笑意爬上了眼角。 这故事听起来荒谬可笑,却也合乎常情。 “陛下,崔氏一个寻常世家都如此,您觉得昌伯侯真打算让女儿嫁给一个庶人吗?” “这些朕自然知道,只是昌伯侯与皇室沾亲带故,又是长辈,他折子上说得人命关天,朕若是置若罔闻,岂非不仁?” 易禾知道司马策在意的不是这些。 因为昌伯侯管着京中几个郡的春税,还有一应的郡府诸曹里,也都有他的人。 若是京郡都存在赋税悬欠,朝廷怎么方便催外郡的欠税呢? 倒是不好跟昌伯侯闹抵牾,尤其是在这个时候。 “那陛下就允他。” 司马策脸色黯下来:“这是要朕背锅了。” 易禾摇头:“陛下只复一个准字,其他就让昌伯侯自己裁夺。” 反正昌伯侯只说让陛下赐婚,又没说清楚是圆郡主的心愿赐婚庶民,还是打消郡主的执念,另择一桩姻亲赐婚。 无论哪种理解都在情理之中。 “若是昌伯侯以为朕许了这桩婚事呢?” 易禾摸了摸鼻子:“那陛下刚好借此挟制他,削爵罢官任由陛下说了算。” 司马策凝眉思忖片刻:“也罢。” …… 易禾亲眼看着司马策在折子上批了一个“允”字。 笔下千钧、力透纸背。 写完他从案后抬起头来。 “没事要奏了?” 易禾知道陛下从不会下一招闲棋,这么问,便是给她机会开口向司马微求情。 只是她进殿之前就已经想清楚了。 丧事收授帛金,本不触犯大晋律例,连陛下和太后都有赙赠送到肃王府。 除非数额巨大的才会追究。 就像斗鸡一样,只要没人写奏疏递到御前,陛下根本懒得理会谁养了一两只鸡或蛐蛐。 但眼下又不一样。 有些事不上秤没有二两重,上了秤一千斤打不住。 一旦心照不宣变成众目昭彰,就必须要有人管了。 所以这些世家门阀才做局设套,将不臣的帽子死死扣在司马微头上。 然后等着看陛下的反应。 陛下若是不处置他,君威荡然无存,受贿之风也怕要趁势大兴。 若是处置了他,定会被诬君上不仁,戕害族亲。 前脚刚死了皇叔,后脚就要斩草除根。 放在之前也就罢了。 现在司马瞻已经归都,在这个局势上还被权臣拿捏,以后陛下说了算的日子恐怕也要到头了。 所以她反而笃定,陛下一定会想尽办法保住司马微。 无需谁来求情。 易禾再揖手:“微臣斗胆,确有一事。下次微臣再惹陛下生气,陛下可否责打微臣,只是最好……最好不要再罚俸了……” 您自己都说了外面米珠薪桂,动辄就罚俸半年,这谁受得了? 司马策扯了扯嘴角:“来人。” 从门外闪出一个年轻内侍。 “赐黄金梳篦。” 内侍转身又去了书房后头,须臾取了一支金灿灿的梳篦来递给易禾。 易禾心中欢快,道了声:“有劳范中使。” 那内侍抿嘴笑了,朝她使个眼色。 “哦,微臣谢陛下。” …… 她这厢刚走出大殿,娄中贵又切切地跟上来。 今日有些阴冷,易禾瞧见他两鬓吹出几根灰白头发。 看着怪心酸的。 便主动替娄中贵宽了一回心:“放心,陛下没事了。” 今天触怒龙颜的,不外乎就是昌伯侯上的那道奏章。 陛下既已打发了他,想必是谋定之后不再忧心,自然也会不药而愈。 否则也不会给她下赏啊。 娄中贵闻言,顿时喜笑颜开,小跑着回殿里侍奉了。 待他忙完再出来时,易禾已经走出很远。 娄中贵却还在望着她的背影,笑得眉眼弯弯。 “奴婢侍奉陛下快二十年,还是头一次见到像易大人如此可心的臣工……” 旁边一个小内监凑过来:“中贵,陛下是不是心情大好了?” “嗯,可不是么?” “那……今晚召谁侍寝?” “易大人。” “啊?” “嗐,淑妃娘娘。” 第9章 弹劾 易禾今日得了赏,心里高兴,便又请了南风馆的小倌入府一回。 这回一并请了五六个。 后面一连几日都是如此,轻歌曼舞通宵达旦。 有诚时常偷偷甩脸色给她看,偶尔会顶嘴,总之就是不想让小倌进门。 易禾也不欲多费口舌,干脆直接在馆里喝到漏夜才回府。 有诚见她这几日行为失态,便知她又因为什么事跟自己过不去了。 过不去不要紧,可是下了值连家都不回,日日跑去南风馆消遣算怎么回事儿? 因而劝道:“公子,您就别惦记世子了,倒是您跟东海王的恩怨,该早些化解才是。” “公子,您老往这种地方跑,官声还要不要了……” 易禾醉醺醺地拍了他脑门一下。 “这种东西,本官何曾有过?” …… 这几天的京城,坊间巷子里开始传出一些流言。 南风馆里一个清秀的小倌被易家公子瞧上了。 不但夜夜去听他弹屈茨,还将人带回府中以娱宾客。 那日在橙从外头回来,食盒还没撂下就急匆匆进了易禾的屋子。 “公子,外面那些人又说你是个断袖了。” 易禾点点头:“我本来就是。” “可您召小倌来只是教他写了一晚上字啊。” 易禾瞪她:“天杀的,你要是敢说出去,我马上将你撵出府嫁人。” 在橙委屈:“奴婢没说过,公子何必威胁?” 易禾细细一琢磨,其实心中倒颇为高兴:“你每五日才出门一次,如今你也听到流言,这就代表众所周知了。” “可是这样下去,公子你还怎么议亲?” 易禾忍不住笑出声,就算我不是断袖,又如何议得了亲。 前几年她在京中一直是这般名声,只不过最近一两年她安分守己,好像没什么人提了。 所以她还要重新加深一下大家的印象。 没办法,当年她爹一道奏疏把司马瞻送去雁门关的时候,也没想过以后司马瞻会把她送到鬼门关啊。 他不是说让易家绝后吗? 我自绝后路就是了。 以前她断的是袖,避的是婚。 现在她断的是袖,保的是命。 一袖多用,岂不便宜。 …… 御史台的耳目向来是最灵通的。 翌日早朝,御史中丞便上殿弹劾她官体有失、狎玩醉酒等一系列罪状。 陛下气得又当场怒斥一通。 “易家怎么出了你这么个浮浪不孝子孙,整日混沌撩闲跑去寻是非,蠢得你爹中元回魂都不忘骂你一句如此没良心。” 易禾在殿上磕了不下十几个头,喊了不下十几声“陛下恕罪。” 满朝文武都在幸灾乐祸,开始私下议论她的过往: 这易禾之前就是个花花太岁,当年易沣故去还没半年,他便同京中几个纨绔夜夜笙歌寻欢作乐。 只因当时京中盛行“居丧无礼”,他又是白衣之身,这才堪堪躲过了一劫。 后来他借着祖上荫封被定了上品,再因一副好样貌加一点学识进了太常寺,三五年就升擢为三品大员。 虽说没有实权,可毕竟官大一级,次次与他相见都要行上礼。 哪个能服气? 只怪陛下偏心得紧,将这么一个高高在上的差使给了他。 陈列下来,此人也就这一张面皮是精致的,除此之外,再无可取之处。 …… 不过陛下这次属实是被气到了。 骂完还不解气,下朝后又将她叫到书房继续痛骂。 “臣工失仪,据实纠参,你可有话要驳?” 易禾老老实实地继续磕头:“微臣死罪。” 司马策觑她一眼:“朕不管你打得什么主意,最近都给朕老实点,否则御史台那帮老东西能拟奏章告到你入土。” 易禾顿时明了,原来是陛下看奏章看恼了。 这也不怪她啊,司马瞻一回京,朝内朝外都恪尽职守秋毫不犯,御史台已经很久没开张了。 没事奏了怎么办,弹劾礼官呗。 陛下设宴她端酒慢了要弹劾,陛下赐花未簪要弹劾,告假三日要弹劾,上殿不疾要弹劾…… 除了喘气他们不劾,其他举动都被劾奏过一个遍。 如此也不是一两年,朝堂上向来都是舔痈舐痔者多,涂脂抹粉者多。 也搭上她辫子把柄多,恶名前科多。 所以御史台的政绩靠她一个人就能完成一多半。 今日殿上的几十名大员,若盘算哪些去过清馆雅舍,挨个砍头肯定有蒙冤的,隔一个砍一个肯定有漏下的。 御史台偏偏就只盯着她自己。 还不是因为她族中无靠山,朝中也无朋党,弹她没有任何顾忌。 再是太常一部事重职尊,在其位者动辄见咎,所以多数时候就忍了。 这次…… 这次也只能忍了。 经常被弹,就特别经弹。 “回去上疏请罪,事不贰过。” 易禾再叩头:“多谢陛下,微臣遵旨。” …… 回到太常寺时,几个同僚正在扎堆等她。 少卿问道:“大人,陛下没有训斥你吧?” 易禾摆摆手:“放心,没有。” 太常寺本就是个清水衙门,在各部各曹中,属于干活最累,挨骂最多,风险最高的一个部门。 还最容易被连坐。 唯一的好处大概就只剩尊贵体面了。 易禾今日殿上被朝臣弹劾,她手下的人也很是担心会殃及池鱼。 生怕全被罚去皇陵。 想想隔壁的大鸿胪,不但在皇陵里洒扫,还要每天给先祖们表演歌舞。 这哪是人干的事? 白青送到她手里一碗茶,趁无人的时候悄声道:“如今殿下回京,见风使舵的人蜂拥而上,陛下的态度又暧昧不明,属实让大人为难了。” 白青入太常寺已有三年,生性耿直、为人坦荡,算是易禾可以信任的手下。 太祝一职乃正五品,但凡换做中书、门下的这个品级,已经很有威势了。 可惜,白青这个五品同她的九卿一样,驴粪蛋上挂霜——面上光。 还要跟着她日日担惊受怕,也是过于寒碜了。 想到这儿,她拍了拍白青的肩膀:“无妨,劳你挂心了,本官心中有数。” 待白青走后,易禾掩上工房的门,掏出钥匙,将抽屉里的奏疏拿出来。 陛下要她将这几日在南风馆的见闻行事一字不漏写下来给她定罪呢。 第10章 登门 忙活完了陛下的交代,下值比以往迟了些时辰。 走在路上,易禾突然想起一桩事。 昨日邻家吃烤肉,香味飘了整条巷子,引得在橙伸长了鼻子在院中嗅了半晌。 府上确实许久没见大荤了,今日便想买些熟肉带回去。 因她要维持清减,所以常年茹素。 家里有诚和在橙他们几个,一年也有大半时间跟她吃素。 要说委屈倒也算不上,在建康,除了世家大族和巨贾富绅可以吃上肉,平民一年到头难得沾点荤腥的。 当然还有一个原因,她囊中鲜少富裕。 今日的肉价贵得令人咂舌不说,肉肆还限制斤两。 一问才知,是肃王府的家眷要办谢孝宴,几乎购了半个京城的炙八百里和羊肉兔肉。 易禾心中纳闷,司马微被下了若卢诏狱,家眷如何还敢大摆宴席? 若不是破罐子破摔,便是卯足了劲要气死陛下。 想想陛下每天被气到冒烟的样子。 啧,有再多肉吃也不好受吧。 这肃王府也不太会行事,她作为司马靖丧仪的主礼官,谢孝宴却没接到邀请。 一般这些皇室宗亲中有个嘉礼吉礼,都巴不得奉她为座上宾,以示自己受天家恩遇。 这肃王妃却奇巧,偷偷给她送了个不欲人知的宝石指环。 却在该为人知的时候,刻意跟她保持距离。 不知是记恨陛下呢,还是忌惮自己。 天地良心,司马微收授帛金的事,又不是她告发的。 相反,她留心了三天也没注意到王府何曾出过这种事。 罢了罢了,有肉吃谁还管那些。 既然限制斤两,那便每样都来一点儿,高低都是在肠肚里走一遭,还怕多几样不成。 她笑着走出铺子,想想在橙今晚预备下的馎饦汤饼和鱼鲊,怕是要明儿才能上桌了。 回府将几包肉搁在厨房案上,在橙见了,一抬手将洗了半截的蘑菇重又扔进了水里。 本来今天想煮蘑菇饭换个口味。 现在有了肉,蘑菇饭还算什么。 到晚膳时,易禾看着一桌烤肉卤肉,还是咽着口水下桌了。 她一直以来的习惯是过午不食,唯恐开了禁,日后再难忌口。 万一真的吃胖些,辛苦的还是自己。 只看着在橙和有诚他们用的香,心中也十分满足。 “公子,你常年吃素,口腹之欲都没有,这日子过得得多苦?” 在橙夹了一块鹿肉引诱她。 易禾无奈笑笑:“谁说我没口腹之欲,我最大的愿望就是早晨吃素,中午吃素,晚上吃吃素的全家。” …… 用过膳沐浴完,天才刚黑透。 她换好衣裳回到中堂,有诚匆匆递来一张请帖。 以往每到春至,类似雅集会、簪花会、春茶会都少不了收一摞帖子。 内容不外乎簪花饮宴,登高赋诗,把酒清谈,甚至……偶尔还会服散助兴。 易禾这阵子都记不清拒了多少。 明日就是上巳节,想必这是最后一帖了。 于是随口道:“答谢即可。” 有诚嗫嚅:“恐怕不妥……是东海王府送来的,请您明日去赴宴。” 说罢,将帖子展开来给她过目。 易禾扫了一眼,眉头微蹙。 京中邀人饮宴的规矩,三日为请,两日为叫,一日为提。 若非亲故或事急,断不会临时下帖。 司马瞻这是请她赴宴,还是提她赴断头台,着实难说。 “公子,这宴会是什么由头?” 易禾笑笑,由头再简单不过。 大晋的上巳节一向过得隆重,每年这日,陛下和皇后娘娘还会在护城河畔相携而游。 太后今年也有意办一场雅集会,邀请朝中的世家子女前去赴宴。 是个品茶赏花的男女们雅聚的意思。 可日子临近了,又说身子不爽,恐无力应付,决定由司马瞻代劳主持。 这个举动,实在是有些欲盖弥彰。 给司马瞻选妃就选妃,还搞这些说辞。 …… 有诚当她为难:“若公子觉得不便,不如称病婉拒了。” 易禾摇头又问:“投客是谁?” “是裴将军亲自来投的。” 她忍不住轻笑出声。 司马瞻又是设宴,又是派正四品的北军中候亲自来投帖,实在是不怕动静太小。 怎会轻易就让她躲过去? 她挽了回袖口:“你以为司马瞻给我递了帖子,就只是递张帖子吗?他是在警醒我,这个脸本王给你了,你要是不要?” 有诚发一声喟叹,也没别的好说。 “拿笔吧。” 有诚转身端上早已准备好的笔墨。 她在请帖上笔走龙蛇写了一个“知”字,又思忖片刻。 “算了,还是我亲自去送。” 顺便探探司马瞻葫芦里到底卖得什么药。 …… 东海王府门楣肃穆,倒是跟司马瞻的调性很相符。 易禾让车停在王府门前的拐角处,先给自己一点时间调整心绪。 不知道稍后会不会因为先迈了哪只脚进门被砍头。 或者因为她头旋靠右长、衣衽朝左开被剜心。 算了,反正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 胡乱想了半晌,她长吸了一口气,探身出了车子。 有诚已经在下面准备接应。 她提着衣裾一偏头,看到王府门口走出一人。 正是那日代替司马瞻上殿述职的裴行。 身后还跑出来一个气喘吁吁的侍卫。 那侍卫边追边叫:“将军留步!” “将军!大事不好,粘、粘锅了。” 裴行没好气,转身斥道:“跟你们说了多少回了,后院的锅里炖着人,要仔细盯着点儿……” 此时易禾下车的脚尖已经触到地面,闻言马上又撤了回去。 她使劲拽了拽耳朵,确认自己没有听错。 “有诚,你说是不是因为东海王刚从前线回来,还留着埋锅造饭的习惯?” 有诚皱皱眉,答不上来。 “回吧,不去了。” 易禾放下帘子,一屁股坐了回去。 她还得好好消化一下司马瞻在锅里炖人这件事。 只是有诚却不这么想。 他觉得易禾本就该早做打算,现在已经是临时抱佛脚了,怎可再打退堂鼓。 “不试探一下殿下的态度,公子难道要躲一辈子吗?” 易禾抚了抚胸口:“可我还是想在车里,不想在锅底。” 有诚见劝她不动,干脆也抬腿钻进了车厢。 见她正在车内紧张地对手指,泪眼汪汪好不委屈。 只好柔声道:“如果殿下真对您动粗,属下拼死也会救下您的。” 易禾看着他一脸大义凛然的神色,伸出手朝外指了指:“你连王府的大门能不能进去都难说……” “哪怕属下进不去,只要公子在里面喊一声,这些守卫根本拦不住属下。” 说罢又按了按她的肩:“公子放心,属下是跟公子一块儿来的,定能跟公子一块儿回去。” 易禾看他半天,语重心长地说:“咱俩是一块儿来的不假,但很有可能一块儿一块儿回去。” 第11章 为难 主仆二人重新回到家中。 易禾在院子里一圈一圈转过去。 在橙问道:“王爷出殡的时候,公子应该见过殿下了?有没有搭上话?” “并没有。那日王府内外人山人海,光是送葬的僧人就有百余人,我还要执礼,哪儿有功夫留意旁的。” 要早知这样,那天她死活也要在他面前露个脸搭个讪了。 俗话说见面三分情么。 “可奴婢总觉得,殿下兴许没那么可怕。” 易禾反问:“你如何知道?” “他还给公子送过伞呢!” “那是因为他不认识我啊……” “就算不认识,可他会给冒雨赶路的人送一把伞,应当坏不到哪儿去吧?” 易禾快哭了:让你这么一说,这个男人是挺好的,就是总爱在我最脆弱的时候出现。 有诚见她有些惊惶,心里也十分不落忍。 “事已至此,公子明日再见机行事就好。” 也确实没有更好的办法。 她虽知司马瞻不会在雅集会上将她直接砍了,但若是给她使绊子或者拿她立威,也够她喝一壶的了。 “备车,随我进宫一趟。” 身为天子近臣,去参加手握重兵的亲王饮宴,此行不知凶险几何,她得去讨个陛下的口谕,这样既名正言顺,又能震慑司马瞻。 …… 从宫里回来之后,易禾拿了本《幄机经》在手边,以往她遇事不决的时候,都是靠读书助眠。 可今日就是看不进去,脑子里总是跳出雅集会的事。 听到外间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她起身探头一看,是在橙正替她薰衣裳。 返梅魂的香味萦在鼻尖,闻着倒是安心不少。 大晋男子最讲究容止,以白为美、以瘦为美、以姿仪风流为美。 这点,易禾可以证明。 京城的美男走在街上,还会被一些老妪妇孺品评围观。 这点,在橙可以证明。 她就是易禾在大街上捡来的。 四年前,易禾乘车去游肆,当时正值酷暑时节,她裹着几层束胸,还中规中矩地镌着衣领,热得几乎透不过气来。 于是命车夫打帘通风。 帘子一打,没走片刻便被几个妇人看见,还有嘴快的打趣她。 “瞧瞧,谁家宁馨儿?” “啧,反正庶民生不出这种桂子兰孙。” 其中一个衣衫褴褛的小姑娘一路跟着她,不说话也不叫嚷。 易禾看着她,莫名有些似曾相识的感觉,突然想起父亲过世的那年,自己应是与她差不多年纪。 她让车夫将马车停在一处巷子的拐角,再回头看去,小姑娘也停在离她几十步远的地方。 她冲她招了招手:“你叫什么名字?” “橘红。” 姑娘答道,宛如含着一苞清水的眸子楚楚可怜。 “家里还有什么人?” “……” “你是想要这些瓜果?” “……” “我身边还缺一个打理内务的侍女,你可愿来?” 姑娘使劲点头,露出一对生动的虎牙。 之后的很多次,在橙总是问她:“公子,您怎么就放心在大街上捡来一个叫花子服侍您呢?” 易禾不答反问:“你怎么放心在大街上捡来一个男子就跟他回家呢?” “因为您长得实在太好看了!” …… 她其实不在意好看与否,毕竟京城多美男,傅粉画眉、熏香簪花者众。 好男风逐龙阳也在名流中屡见不鲜。 只是她从不敢簪花或者傅粉,唯恐装扮之后姿容更像女子。 唯有熏香不用担心。 在橙将熏好的衣裳一件件挂在衣桁上,对着案前凝神的易禾道:“公子明日去王府赴宴,这几件都穿得。” 易禾走过去看,都是素色宽衣,风流飘逸。 是往日出门看戏游肆时爱穿的。 想到那些所谓旷达名士们整日披发跣足,袒胸露乳的装束。 若是饮宴穿着,倒是麻烦。 她摇摇头:“还是穿官服。” 在橙愣了下,平日里公子都是不耐烦穿官衣的。 说官衣须系革带,系松了失仪,系紧了显得腰太细,少了些男子的英武。 她倒觉得公子穿什么都好看,无论是阔大常服还是锗红官袍,自有一股风流之意。 虽说腰是细了些,可佩着青绶就气派了啊。 …… 翌日一大早,在橙便起床与她装扮。 易禾直言:“无须起这么早,只要不迟就好。” “知道知道,去得早未免太过殷勤,去得晚人家会说您敷衍。” 易禾被她逗笑:“若你不是个女郎,倒也适合混混朝堂。” 一切打理妥当,在橙满意地打量着易禾。 “公子若是个女郎才更好,这样的气度容止,来求亲的怕是得踏破门槛。要让奴婢说,敷点粉会更好看。” 这种话打易禾十三岁之后,哪年都能听到几次。 她朝铜镜里探头看了一眼:“只是去赴宴,又不是去比美,只要不失礼就行。” 时下流行的胡粉,上脸之后宛如死了半月的尸体。 时下盛行的连头眉,画上之后更是如丧考妣。 怎么看怎么不知其美。 在橙哪知她心中所想,仍嗤嗤笑着:“殿下的宴仪,肯定遍邀京中名流,怎么会不关注仪容呢?” 易禾也随着笑了一声。 “许是吧。” 不过敷粉画眉对她毫无裨益。 还不方便仵作确认身份。 …… 易禾到的时候,王府门前已是门庭若市。 她随着府中侍卫穿过了两道垂花门,来到设宴的大厅。 几个下人正在往来穿梭忙碌着。 她一出现在厅门,所有人都齐齐看了过来。 众人所见,来人乌发雪肤,明目皓齿,一身锗红官衣也穿得韵致飘逸,宛如一蔟檐下盛放的红梅,泠泠若玉,冰雪可爱。 大晋的世家女子虽不拘深闺,但常出来走动的仍是少许。 大部分人没见过如此美仪的男子,心中都在思忖来者是谁。 易禾早已习惯被人注视,泰然自若地踏进了厅内。 裴行正在席间看着仆从布置饮宴,抬眸时见到易禾,似乎也有些讶然。 他疾步迎上来:“您是……易大人?” 裴行之前在京时就是司马瞻的旧部,多谋且善战,在大晋军中颇有些威名。 易禾颔首,对他行了个常礼。 “裴将军,你我见过的。” 易禾说的见过,指的是司马瞻回京那日,他骑着高头大马在前开道。 另一次是他代替司马瞻上殿述职,滔滔不绝讲了大半个时辰。 巧了,这两次他都是身负重任,不敢分心。 是以,应该从未真正留意过易禾。 他恍过神来,忙回礼:“大人,快请。” …… 由于易禾官位颇高,被安排在主位左下的位置。 她对面的是卫家郎君,卫凌。 卫氏是河东的滔天士族,祖上曾做过太子冼马,但如今族中几代基本已经无人在朝中任职。 之所以能坐右下,是因为他出身清流。 卫氏出了不少大名家大儒,名扬天下,族人虽不入仕,仍比旁人更矜贵些。 他二人互相点了点头就当招呼,只这一眼,就叫易禾忍不住赞叹。 何为珠玉在侧,觉我形秽。 卫凌也瞥了她一眼,神色淡淡的。 …… 司马瞻这个园子建的颇为雅致,假山活水相傍,鸟鸣啾转在耳,庭院深深,花木欣欣,宛如跟京中两个时节。 院中置了几座石桌石凳,女郎们有的在桌前谈笑叙话,有的去一旁赏花扑蝶。 空气中始终萦着一阵阵清甜新鲜的玫瑰茉莉、幽深轻逸的清茶果木的香风。 女郎们亦是薄鬓紫妆,美若仙娥。 她看得入神,却不察觉有道目光也落在她身上。 待转过眼眸,才发现是对面的卫凌。 神色仍是淡淡的。 …… 此间受邀之人大概已经到的差不多,易禾略略扫了一眼。 男子没有几个,除了她还有几个学士博士,几乎都是闲官虚职。 另有一个掌管京中屯兵的屯骑尉杨固,算是除了裴行之外的唯一一名武将。 自打她落座之后,就听杨固至少吹嘘了三回他的帖子是太后娘娘宫里下的。 易禾不禁感慨,太后还真是行事完备、允执其中。 给刚回京的司马瞻私设饮宴的恩典。 却不亲自坐镇,免得选谁不选谁要被前朝置喙。 最后还不忘安排一个陛下的亲信参与其中,监督东海王同谁过从甚密。 好一个一石三鸟。 太后娘娘不愧是谋士之后。 “殿下来了。” 第12章 赴宴 “殿下来了。” 不知谁喊了一嗓子。 众人皆起身面向主位。 之前从未有人跟她说过,司马瞻除了身形,全然不似个武将。 竟然不是豹头鹫眼刀疤脸。 而是素衣罗纹白玉簪。 宽袍广袖,步裾流云,周身英姿以极。 他立于案前,与身后屏风上的那幅雪意阑珊图相得益彰,尽是清辉熠熠,如水光华。 如此风姿,真的会在锅里炖人? 总觉得他连肉都不会吃。 易禾站定揖礼,抬眸时正好对上司马瞻。 以前坊间人人都赞自己风华绝代,她也甘之如饴。 如今看来,似乎有人比她更名副其实些。 司马瞻一直没落座,他端了一杯酒对众人道: “本王久不在京,今日有幸与诸位得见,本王先满饮此杯。” 众人也纷纷举杯一饮而尽。 易禾赏着司马瞻的美色,佐酒饮下这盏。 …… 司马瞻落座后朝下首望去,易禾端端正正长跽于席。 不同于许多年前,那时他除了清瘦秀致,就剩一双灿若晨星的眸子。 周身总有一丝恹恹的愁态,像是从来都不会笑。 当年他便疑惑,易沣虽是文官,但身形高大伟岸,风姿拔群。 怎么生出这么个小东西? 而今再看故人,身量高了些许,远观皎如玉树,近见盛如松乔。 行动间气度高华,容止倾城不过如是。 看来这些年,他在建康日子惬意。 不过,很快他就没这么舒坦了。 “殿下……” 司马瞻神思流转,被这一声牵了回去。 …… 易禾已经将酒重新斟满,起身向他:“下官也敬殿下,若没有您率西北军在边境浴血搏杀,我等今日也无法在此开怀饮宴,下官谨以此杯,代答谢忱。” 说罢一连痛饮了三杯。 这席间除了司马瞻,只有她官衔最高。 第二杯酒理应由她来提。 听说许多武将最爱在饮礼上抓人把柄,她不想给司马瞻大做文章的机会。 如此三杯,当是礼到了。 司马瞻手中辗着酒盏,始终未递到嘴边,反同她聊起天来: “本王记得当初去戍边时,大人还未入仕,去年才知你平步青云,如今已经贵为九卿。” 这话听起来是钦羡体面之词,可易禾听了,心里却忍不住直打鼓。 满朝文武都知道,因为易沣辅佐新帝有功,她是蒙祖上余荫,才得以在陛下登基之后,入仕做了一名太祝。 等于易沣用一道奏章将司马瞻踢出了京城。 又让易禾踩着这块垫脚石迈进了大晋朝堂。 单说履历,她十七岁入朝为官,二十二岁升擢为太常。 成为数百年来最年轻的九卿之首。 确实当得起一句平步青云。 只不过这话,从司马瞻口中说出来,便有些痛陈其罪的意味。 易禾忙揖手:“下官不敢,蒙陛下垂怜,才使易家不坠门楣。” 司马瞻几不可见地笑了笑,承了刚才她敬酒的人情,也饮过一杯。 …… 不消片刻,菜已上齐。 司马瞻示意众人举箸。 吃过几口,一人起身献礼:“殿下,这是下官托人从河东找来的桑落酒,以甖贮之,芳酎甘美。” 易禾一瞧此人,仿佛有些印象。 应是常侍大人的儿子,陈留谢氏之后,谢聃。 常侍是近臣中的近臣,几乎长在陛下身旁。 谢聃时任国子博士,正五品上。 这个职位跟易禾差不多,权力没有,但是地位尊贵。 唯一不同的是,易禾的太常卿已经升到头了。 而国子博士,可以走到门下侍中或者常侍,再下一步就直指三公。 谢家如今势大,野心更大,上几代人都做了权臣还不满足。 已经从及冠之年就开始培养下一辈的三公预备役了。 …… 谢聃开启了酒坛,先为司马瞻斟上:“殿下,这酒十分烈,一旦喝醉,便会经日不醒。” 桑落酒确实难得,河东只剩一个酿酒传人,是位耄耋之年的老叟,每年产酒不过几十坛。除了价高之外,没有人脉关节也是买不到的。 更要从河东千里迢迢运来,不可谓不用心。 司马瞻饮罢,示意他将酒分给席间众人。 谢聃便一手捏着自己的酒盏,一手提着酒坛,先来到易禾座前。 易禾起身相让:“不敢劳烦,本官自斟就可。” 她给自己倒上之后,发现谢聃的酒盏也伸了过来,便客套了一句:“本官也为大人满上?” 没想到这谢聃却倒打一耙,将手覆在盏上:“易大人执掌太常多年,如何不懂宴仪?殿下在此,你怎么能先给下官斟酒呢?” 易禾笑笑并不言语。 朝上有近三成的官员姓谢,朝下一个雅集会,竟然也没落下。 如今正是王谢共天下的时代,谢家子弟,能不惹就不惹。 她转身走到主位上,依着谢聃的意思,给司马瞻斟了一盏。 随后问:“依大人之意,下一盏该给谁斟呢?” 谢聃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道:“自然是裴将军。” 易禾马上又朝裴行身边走过去。 裴行起身礼让,易禾按住他的手,为他也斟满一杯。 “大人,再下一盏呢?” 余人纷纷缄口,厅内鸦雀无声。 谢聃此时也觉出不对来。 易禾分明是故意将他凌驾在殿下之上,逼他冒犯天家威严。 “殿下,下官不是这个意思……” 谢聃睚眦欲裂地瞪完易禾,又忙转向司马瞻解释。 司马瞻含笑不语。 这太常卿好生厉害,杀人不用刀,用刀不见血。 第13章 找茬 此时侍女们换来酒水茶果,又有妙音响彻,几名舞伶袅娜而至。 香风阵阵,乱花迷人。 此舞名作《天厚》,据闻是专门为司马瞻饮宴临时编着的,舞中多有铿锵之意。 三巡过后,舞伶翩然离场。 厅内突然失了鼓乐之声,周遭又陷入一阵干涩的气氛。 席间无人与司马瞻相熟,他又有威名在先,即便有几个放浪的世家子弟,当下也不敢造次。 至于女郎们,此种场合都十分温婉含蓄,没有人太过殷勤。 …… “清源,本王知你擅丹青音律,不知今日可有雅兴?” 司马瞻一开口,众人便循着他的声音转头望去。 期间一个前次就座的女郎起身见礼:“蒙殿下不弃,便献丑了,请殿下赐笔墨。” 桓清源身材微丰,形容窈窕。 描的是前些年时兴的妆容,柳眉积黛,两腮圆润,是驾驭得了簪花珠冠的贵女样貌。 候着她作画这个当口,易禾耳边也听到了几声低语。 “哎,这位是昌伯侯的女儿吧,听说十九岁了还未嫁人。” “着实大了,我父前月纳的侍妾才刚及笄。” “说这些屁话,这可是建康桓氏,就算老死在闺中也不会与人做妾。” 易禾突然记起昌伯侯的女儿非要嫁庶民的事。 应当就是这位了。 好好一个女郎,姻亲还是门当户对才合适。 …… 席间传来一阵铮鸣,是另一位女子在抚琴相和。 折裥裙上缀着的纤髾迎风而舞,同她指尖的琴音一样飘逸。 众人都停杯投箸,微眯了眼,倾听这天外来音。 一曲《无止》听得人心胸舒畅,荡气回肠。 且和着桓清源作画的节奏,一曲一画同时落定。 彼时已经有人将画作呈给司马瞻。 司马瞻看后赞道:“果真是年久之功,二位实乃大才。” 言毕便命人赏了一人一支羊脂玉簪。 易禾也跟着众人恭维了一番,随手吃下一颗蜜渍酸梅。 这酸梅不知是哪个铺肆买的,竟比她以往吃过的都要味美。 还是这葡萄也被冰过,甘甜冷冽。 还有林檎,软糯多汁。 …… “易大人……” 易禾冷不丁听到自己的名字,连忙起身,不露声色的将一颗林檎生生吞了下去。 有点卡嗓子,不要紧。 司马瞻正坐在案后看向她,语气倒还和煦。 “国家盛大,社稷常存,故称太常。我大晋历朝太常卿,皆是博闻广识之人,精礼乐、通经史、擅辞藻,不知今日易大人可否展露一二,替本王回赠贵客。” 易禾心中不防备,瞬间只有一个念头闪过。 要我献艺? 我最擅长的就是替死人送殡了。 我倒是可以演个礼官,可谁来演尸体。 一道连珠落地的声音自席间传来。 “殿下,我听闻易大人不但通诗书五礼,更擅作舞呢。” 滚啊! 擅长作舞的是她署下的鼓吹丞和太乐令。 见过她作舞的就没几个活人。 易禾怒上心来,偏头看向说话之人。 正是方才抚琴的女郎,谢丞相的二女儿谢嘉儿。 巧了,这也算易禾的半个仇家。 因为易沣跟谢丞相在朝堂上就是敌党。 当年谢相欲将长女嫁给司马瞻为妃,一听易沣请旨让司马瞻去西北抗敌,几番阻挠最终未能如愿。 自此再也不敢提议亲之事。 他知道司马瞻此去凶险,有去无回是极可能的。 就算能回也需要漫漫光阴,一个女郎如何等得。 于是这桩婚事便确凿地黄了。 没成想六年以后,他的二女儿又长成了。 …… 这谢嘉儿实在是个貌美女郎,若要议亲,还真得司马瞻这样的郎君来配。 琴艺倒是大气,心眼怎么这么小。 攒了半天的坏主意,就等着这会儿看她的笑话。 易禾朝谢嘉儿笑了笑。 “只要殿下答应,便依女郎之意。” 第14章 针对 易禾确实无法推辞。 这是亲王兴办的雅集会,是尽高雅胸臆的集会。 若饮宴上有超绝的技艺展露,很快便能在京中名声大噪,钦慕者趋之若鹜。 她就算不在意这些虚名,心中的气郁也不能当场发作。 否则就会变成逸闻里最大的那个败笔。 遗臭万年也说不定。 司马瞻朝全场逡巡一圈。 最后目光又落到易禾身上:“易大人能作何舞?” “回殿下,下官可作《?扶犁》?、《?凤来》?、?《?网罟》?” 她敢舞,就是担心没人敢看。 这些都是陛下祭天、祭神、祭祖时可能会做的舞,谁敢逼礼官在雅集会上将这些舞来,除非嫌命长了。 …… 司马瞻却不受她的反将,转头问众人:“诸位觉得呢?” 台下无人敢应和,都低了头看起来很忙的样子。 谢聃自后方起身行礼。 “殿下,这些都是祭祀凯旋之舞,曲高和寡不宜助兴,下官听闻易大人时常流连清馆雅舍,兴致所至时还与伶人同做清商,不如今日也让大伙儿饱一饱眼福。” 人群中嗡声四起。 楼子里的事虽然再荒唐的也有,但在这个雅集会上就显得尤其不中听。 易禾没料到谢聃还有后招等着,险些没叫这番话背过气去。 她确实没少去南风馆消遣,可大庭广众被人揭发出来,如何还有脸面。 她朝谢聃笑笑:“本官没记错的话,常侍府常年豢养歌舞伎,谢大人怎会没见过清商舞?” 此话一出,席间寂然无声。 可见这些世家子弟府中,不乏常侍大人的同好。 陛下严令五申,凡买良人为娼优者,杖三十。 中常侍既为天子倚重,私下豢养伶人是一回事,被人当众戳破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再有,钱是从哪儿来的? 谢聃当即挂了脸,他万没想到易禾竟敢将这一局。 方要开口,一道声音在前头悠悠传来: “一个五品博士,仗着姓谢,也敢挑拣百年士族三公后人了。” 易禾没听见源头,心道哪里又出来一位圣人菩萨。 要知道她在建康大也算名鼎鼎。 通常女郎们见了会赞一声她的样貌,之后便极尽惋惜之辞。 而郎君们一定会宣扬她的恶名,将她从头到脚踩到尘埃里。 当众替她说项的,除了亡故的父亲之外,此人还是第一个。 她看来看去,竟是卫凌。 卫凌这人看起来面冷,说起话来也冷冷的。 他手里捏着一柄麈尾,莹莹润润,同他的人一个样。 “若在下没猜错,谢大人的父亲官至三品,即便他见了易大人也要施个上行缓礼,你倒是不遵庭训,出来替常侍得罪人。” 众人默默点头,实在这番话说的挑不出错处。 各朝各国,礼官向来位大一级,况且她还是太常寺的长官,哪怕是手握实权的二品大员,在她面前也不敢倨傲。 无论心里多么不屑,礼数上是不能亏了的。 谢聃出身士族,并非不通此理,他只觉得这是宫外的饮宴,可以不受宫规束缚。 况且,这筵席的主人又是司马瞻。 大晋人人皆知司马瞻恨她不死。 此举既是替谢家出气,也能给司马瞻示好。 至于易禾,得罪就得罪了,反正她也没本事招呼回来。 第15章 作舞 易禾朝卫凌投去感激地一瞥。 碍着在宴上,不好当面表露,但初初一遇就能替她解围的人,事后须得好好谢上一谢。 司马瞻也朝卫凌看过去,神色有些沉郁。 他手里捻着一串细珠手钏,不知是何所制,数颗牙白珠子密密相撞,动辄有清越之音。 这个动静听了,反而让易禾心里更加惴惴。 …… 谢聃虽不愿跟卫家人结怨,但到底年轻气盛,此时如何肯相让。 他偏头看向卫凌:“既然卫郎君看不过,不如替他一舞。” 言毕又冲他挑衅地笑了笑。 卫凌垂头看进面前的茶汤里,说话时将手中的麈尾略扬了扬。 “舞自然是可以,只是在下断不会凭你驱使。” 谢聃轻哼一声,仿佛嘲他怯懦无用。 “如此,就遵照殿下的意思,还是要劳易大人一舞。” …… 清商向来为女子所舞,易禾身为男儿身,若今日做了此舞,明日御史台就有几十道弹劾她的奏疏堆到御前。 即便她不惧弹劾,此间的折辱受尽,以后也不必在大晋朝堂混了。 谢聃胆敢这般刁难,无非是托了司马瞻的大。 这里边最乐见她受辱的,恐怕就是首座上这位了。 只要司马瞻不肯放过她,余人无论是敌是友,都不能改变她的结局。 是以,她还是得靠自救。 想到这儿,易禾勉强挂上一丝笑:“殿下明鉴,今日下官实在不便。” 说罢,她刻意展了展自己的衣袖。 穿了官衣,就代表她是把饮宴当公事来参加的,官体还须郑重。 谁也不能越过这个“礼”字去。 司马瞻如何不能领会这番意思。 易禾这是在提醒他,若令其官衣做舞,届时御史上殿弹劾,陛下发落下来,自己也无法独善其身。 因而他只极轻地笑了笑:“无妨,本王为今日的饮宴请了几队舞伶,替易大人寻件合适的舞衣不是难事。” “……” 易禾再揖礼:“殿下容禀,下官前几日不小心伤了腿,实在无法助兴。” 眼下只能赌一赌,司马瞻不会真的当众撩了她的官衣验伤。 但凡他这般行事,也要顾及会不会带累了自己的名声。 司马瞻在案前微微探了探身子,目光锁在她的头顶上。 手中的珠钏捻得比之前更快,声音细碎聒噪。 他突然停了手,又笑道: “既如此,便不为难大人。” 这话落地,易禾方才松了一口气。 就说司马瞻这么大个亲王之尊,不会同她在小节上计较。 他若真想让自己一死,多的是手段,何苦落个欺人太甚的把柄。 独没料到,这口浊气还没吐完,谢聃这个缺大德的又出声献计。 他挽了挽袖子,似乎十分得意: “殿下,下官见易大人方才入厅时,身姿翩然吴带当风,不似有腿疾的样子。” 说罢又转向易禾:“大人,你可不要诓骗殿下。” 易禾死死瞪了他片刻,随即略有些心虚地垂了头。 谢聃见她不敢回声,只想趁热打铁: “殿下不妨请大人至旁处稍坐,再命府医为他医治。” …… 司马瞻微微蹙眉,显然是已有些厌倦。 裴行上前悄悄附耳:“这蠢货既然抢着要当这个始作俑者,殿下不如成全他。” 司马瞻思忖了片刻。 他久不在京,对朝堂的局势还不甚明朗。 目前看来,易禾固然是受皇兄信重的,但到何程度难说。 给易禾点难堪对他来说是小事,但是拂了皇兄的面子就不妥了。 因而回道:“确实是杆好枪,那就擦出去试试刃。” 裴行点头,随即清了清嗓子向众人:“殿下要去更衣,诸位先请自便。” …… 易禾还未来得及反应,就被人催着去了偏厅。 她心里不由哀怨,果然撒一个谎,就要无数个谎来圆。 谢聃也讪讪跟上去:“裴将军,不如让下官来做个见证,免得有人说殿下以势压人。” 裴行道:“也好吧。” …… 府医本就在偏厅待命,一见殿下亲来,忙上前打躬见礼。 司马瞻指了指易禾:“这位大人有些腿疾,你先带去房内看诊,本王在此稍候。” “殿下不亲去?” 司马瞻摇摇头,他就不便亲去了。 万一腿疾是托词,谢聃头一个不会放过他。 万一腿疾是真的,他被当面打脸也不好看。 府医见殿下亲自陪人来诊,自然不敢怠慢,当下就要扶了易禾进房。 易禾见他已年过半百,忙还了个礼:“不敢劳烦,本官尚可行路。” 无人理会谢聃,他做贼似的跟了进去。 片刻,那府医出来回话。 司马瞻瞧了一眼跟在后头的谢聃,见他颓着一张脸,便知自己高估了他。 “殿下,这位大人膝处有些外伤,才刚结痂,想是举步行路多有不便。” 司马瞻脸上无有意外,又问道: “可还有其他病患?” 府医一皱眉:“不太妙,大人膝处累伤无数,旧伤已经存了些年头,以后若不得保养,恐怕会落下病根。” 司马瞻起身:“那就给易大人开几副好方子保养,尽着贵重的药材用上,都从本王府里出。” 说罢抬腿迈出了偏厅。 易禾在房内理好衣裳出门时,厅内已经空无一人。 第16章 谈心 她回到宴厅时,天色比先前有些阴晦。 谢聃走在她前头,脸色比天气还难看些。 众人的目光都粘在他身上,随他一同落了座。 这厢人才坐稳,四下便响起一阵私语。 大多是笑他马前失蹄,弄巧成拙。 卫凌见易禾归席,冲她遥遥举了举杯,易禾忙抬手应他,一仰头干了。 心中颇生出些歃血为盟的感慨。 …… 裴行替司马瞻斟了一盏酒,回来落在她下首,突然出声赞了一句: “午间暑热,加之饮宴半日,本官已觉身如探汤,放眼望去,这席间唯有一人瘦雪霜姿。” 众人眼神皆扫向他左手边的易禾。 易禾一怔,方才反应过来裴行赞的是自己。 随即朝众人含蓄地笑了笑做回应。 看来她同司马瞻去验伤的光景,那两坛桑落酒没被他们少喝。 人人红光满面,衣襟大开。 只是这些白花花的胸膛看着确实使人……失了食欲。 偏生这就是时下所谓的名士风流。 易禾感慨,既然非要逼人看你们的身子,能不能修练紧致些。 她鬼使神差地将头偏向主位。 司马瞻倒穿得好好的。 没甚意思。 …… “易大人既然有腿疾,本王宴上可不必拘礼。” 易禾笑笑:“谢殿下挂怀,下官习惯了。” 她少时家教甚严,世家子弟的仪态礼节已经刻在骨子里。 哪怕是最放松的状态下,也从不让体态有丝毫垮塌。 当然,她的职责也不允许。 平日里为朝廷出使册拜和宗庙祭祀,执礼时每一步迈出多远都不容有差。 区区饮宴的一两个时辰,对她来说根本不值一提。 再来一个时辰,她也依然能正襟危坐。 …… “让下官说,易大人就是礼官做久了,忒大规矩。” 这直来直去的话锋,不用看就知道是杨固。 “易大人,你这衣裳里外两套,还把衣领束那么高,当真不热?” 易禾无奈应道:“杨将军见笑了,本官自幼有体寒之症,向来就畏寒不畏暑。” 这话她尽量说得看起来诚恳。 因为她实在快要热死了。 杨固打了个酒嗝,乱挥着一双手:“什么体寒,依下官看,是酒饮得少了……这桑洛酒三盏下去,准保你浑身燥热,衣不蔽体哈哈哈……” “来,下官敬你,喝!” 众目睽睽之下,易禾无法,只得又同他共饮了三盏。 老酒性烈,她只觉得喉咙里火辣辣的,两颊也火辣辣的。 “下官观易大人,建康最美的女郎也比你不上,大人若为女子,下、下官定将你娶回家,哪、哪怕倾尽家财……哪怕人头落地……” 席间已经开始有人暗笑杨固酒后失态。 更多的是替易禾觉得尴尬。 裴行也道:“杨将军,失言了。” 易禾笑笑:“若本官来世转生女子,必不让你倾家荡产人头落地。” 对付酒鬼,不能跟他抬杠,否则他有的是办法让你不得安宁。 顺着就行了。 “好!” 杨固高声应和,“嘿嘿”笑两声,心满意足地坐下了。 易禾见他不再纠缠,心里也松了口气。 只是头却有点晕晕的。 侍女给列席呈上来醒酒汤,她才要喝上一口,不妨又被人杀了一个回马枪。 “杨将军恐怕要失望了,易大人是个断袖,下辈子也不屑男女相悦之事。” …… 座有江南客,不宜唱鹧鸪。 她是个断袖的事人尽皆知,但人皆不提。 只因京中有龙阳之好的人,实在有点多。 恐怕只有谢嘉儿一人觉得将此事揭出来,仿佛很是占了便宜。 易禾这会儿正酒酣耳热,晓得自己可能已经有些微醺。 一股郁气也攒在胸口,几番想要冲出来。 她静了静神饮口茶,笑吟吟回道:“女郎说得对啊……” 作死也要有分寸啊…… 你们谢家难道没有? 刚想到姓谢的,谢聃跟了一句:“在下听说,京中断袖皆生得像大人一般如玉模样,见之就知传闻不假。” 言毕,他还似有似无地瞟了卫凌一眼。 好嘛,原来谢嘉儿不是一个人。 她也不是一个人。 卫凌天生面冷,只将“懒得理你”写在脑门上。 他是谣言上长了个人的主儿,还怕再添一个断袖的罪名? 谢聃见这一记铁砂掌竟打在了棉花团上,到底还是心有不甘。 他一脸揶揄地看着易禾:“还请大人指教,你与男子行欢时,是上者还是下者?” 要不说这人无耻呢。 为了羞辱她一个,不顾席间还有众多女眷在此。 惹得许多人或以帕子绢扇掩面避之。 “大人不妨说说……” 第17章 请柬 易禾心道:说你个驴头鸡脑老狗皮,一定是本官刚才给你脸了。 她本就有些吃不得醉,被谢聃一气,只觉呼吸也重了。 努力直了身子离座,三两步走到谢聃面前。 方才在偏厅时,易禾就闻到一股依兰香味,险些让她上头。 她还以为是司马瞻同姬妾们助兴所用,心中还暗自排揎了他一阵。 这会儿趁着风势,味道又冲进鼻腔几许。 她才知这味道另有所属。 依兰是催情之香,寻常只在楚馆里用得,按谢聃身上这个浓郁程度来断,怕是昨夜他就宿在里头的。 易禾摸了摸鼻子,虽说闻不习惯,倒叫这香味激得清醒了片刻。 互相揭发,哪有赢家。 她忍怒道:“谢大人身为国子博士,在饮宴上形容粗鄙污言秽语,当真不怕传到陛下耳中,问你个有失官体之罪。” 谢聃闻言,朝她微微躬身,看起来是在恭听上官训教。 实则神色中尽是挑衅。 “下官何惧,天塌了不是还有大人顶着。” …… “说什么呢?” 此时杨固提着酒盏又站了起来。 他用手抹了一把腮边的酒渍,粗着嗓门道: “诸位,要说眠花宿柳这种事,咱们谢大人当拔头筹,在座的有谁不知道,大人夜夜做新郎,村村都有丈母娘。” 余人再含蓄不得,此刻全都相视而笑。 据闻谢聃不止贪恋女色,男色也当仁不让。 谢聃面色窘迫,一步跨出席案,指着杨固半天“你、你……”了半天。 “原来斯文人果真不会骂人,博士承让了。” 杨固又戏谑一句,在席间笑得畅快。 …… 一阵屈茨声响起,众人这才渐渐止了笑。 据说这曲子是嵇氏名流不久前所作,还是头一回听见。 弹屈茨的正是南风馆的一名男伶,神色专注,仿佛隔绝外物。 众人听过片刻,便知此人是建康第一屈茨手连昱。 谢聃盯着连昱看了一会儿,突然上前几步抓了他的袖子。 “别弹了。” 连昱错愕不已。 裴行欲要上前拦他,被司马瞻一个眼神止住了。 …… 谢聃问道:“你抬起头来仔细看看,可识得这位大人?” 连昱并未抬头,只颔首回说:“是易家公子。” “哈哈哈……” 谢聃仰头大笑:“你这小倌,闭着眼睛都能识得恩客。” 连昱起身朝他郑重揖了一礼:“公子慎言,小人在南风馆只奏舞乐,不讨皮肉生意。” 众人朝他看去。 这小倌看起来眉眼低顺,说话倒是不卑不亢。 “装得清高,那这位易大人去南风馆都干什么?” “易公子听箜篌屈茨,看歌舞百戏,再就是……” 连昱抬头看了易禾一眼,易禾朝他微微摇了摇头。 “说呀,听完曲儿看完戏,还要作甚?” “再是命小的们陪他打马吊和叶子牌……用赢的彩头来付酒水钱。” 易禾默默转回身去:最后这句,也不是非要说的。 “……” 谢聃气急败坏松了连昱的袖子。 “你给本官等着。” 连昱点头:“小人的屈茨价贵,大人可要带足了钱帛再来。” 说罢敛了袖子,继续弹他的曲子。 …… 众人以为这厢事罢,专心听他弹奏。 谢聃却绕过乐伶,在席间放声:“殿下,这屈茨之音绝妙,下官若以辞赋和之,不知可否?” 司马瞻看了半晌的乐子,嘴角就没下来过。 此时点点头:“洗耳恭听。” 谢聃清了清嗓子,一步一吟:“腿若芙蕖,膝似鹅翎,玉立兰芝,白丝攘足……纤腰何弯弯,衣带何翩翩,入夜向谁宿,揭帐已三更……” 待念到此处,人也踱到易禾案前。 众人都知谢聃在偏厅替易禾验过腿疾,此时吟出这首诗,便是对她的(审核不给通过)意银罢了。 “谢大人……” 司马瞻抬眼看向谢聃。 “这些淫词烂调,如何能在本王饮宴上吟来。” 谢聃不知深浅,仍笑道:“殿下恕下官无礼,事后全凭殿下处置。” 说罢欺身朝易禾靠过去。 司马瞻脸色一黯,见他听不懂人话,便朝裴行使了个眼色。 此时易禾手里正端着茶,一扬手盖在谢聃脸上。 煎茶还热着,兜头一盏下去,谢聃马上以手覆面,痛不勘言。 席间惊声大作。 裴行刚迈出去的腿脚也收了回去。 …… 易禾起身,朝在座的众人揖了一礼。 随后将手探入内袖中,须臾掏出两封请柬来。 “这一封,是殿下邀本官饮宴的帖子。” “这一封,是陛下命本官赴宴的帖子。” 众人见那封名帖上缀了“朕谕”二字,皆罢酒弃箸,起身揖礼。 不仅是谢聃,席间众人都没有预料。 通常陛下自己设宴,会在中书给近臣下一个名帖。 但从没有给外出参加私宴的臣工特意下帖的先例。 况且只是为着殿下选妃,本不该邀一个礼官赴宴。 莫说还是九卿之首,天子近臣。 既人来了,定是陛下着意给司马瞻这个体面。 如此,执了名帖的易禾便是奉旨赴宴,对他不尊,则是藐视天家。 这席间事由种种,他也是可以直接呈报到御前的。 …… 杨固当着众人抽了自己两个大嘴巴。 “下官方才是喝了酒胡吣的,大人把下官那几句话当个屁放了吧。” 易禾知道他是武将作风,并无恶意。 只笑笑:“杨将军哪里话,既是饮宴,打个诨话何罪之有。” 杨固当下感激涕零,并保证绝不再犯。 …… “谢聃呢?” 谢聃再不服,此时也泄了大半士气。 由方才的揖礼改成了跪礼。 “下官方才酒后失言,还望大人恕罪。” 易禾自他身前立着,足尖踢了踢他的胳膊: “此次来赴殿下的饮宴,诸位见证,本官席间循规蹈矩未露软肋一根,也望在座的谢氏子弟安分守己,切莫轻易松开脐下三寸。” 言毕,她来到司马瞻案前端了端手。 “下官也向殿下请罪,皇命在身,容不得席间有人言行无状,此番若上达天听,恐有辱圣耳。” 司马瞻点点头,望着她闪着红晕的两颊,目光又向下扫了扫。 易禾顿时觉得被人扒了衣服一般,比方才谢聃的那几句恶言更让她觉得不自在。 她下意识地将衣领又向上提了提。 司马瞻已收回目光,轻飘飘地说了一句:“无妨,这谢聃也该长些教训。” 这话却叫她觉得好笑。 谢聃纵是吃了豹子胆,也不敢搅和您东海王的宴席。 他只是觉得您不待见我,才屡次给我难堪。 若真想给他教训,早半个时辰前您就可以发话了。 何至于闹到这份上。 …… 可再对上司马瞻的眼神,她又有些心虚。 初见时如幽潭一般的双眼,此刻灼灼如岩下电。 司马瞻看向她,晓得她现在额上沁满的细密的汗珠,是因为刚才的一番激愤所致。 他轻挽了广袖,自腕上撸下那串手钏来。 “易大人,你可知这是何物?” 易禾略扫了一眼,心里没底。 总不能真是荀数的棺材板磨了珠子穿的。 司马瞻将手钏勾在指上:“本王在西北每诛杀一个敌军将领,便叫人将他的臼齿敲下来,然后再命人钻孔串在一起,现在已有两串。” “今日本王就将其一赠给易大人,可辟邪驱晦……” 说到人齿手钏,宴厅内的氛围再次如坠冰窟。 裴行急得围着司马瞻直转圈。 “殿下……您这是何必……” “这里都是娇滴滴的女儿家,让她们如何不怕?您还怎么议亲?” “您故意的对吧?行,那回头看太后娘娘骂不骂您就完了。” 第18章 卫凌 好得很。 别人献艺不是赏金就是赏玉。 轮到她这儿,只配得到几十颗后槽牙。 易禾笑一声,将手钏接过滑在了腕上:“多谢殿下,下官愧受。” 在场的女郎们都唏嘘出声:这可是人牙,他怎么敢的? 裴行见状也停下了转圈的双腿。 他终于发现比司马瞻掏出手钏更可怕的事了。 于是指着易禾问:“大人,竟不怕?” 易禾笑笑:“他们活着时才可怕,如今连臼齿都被本官戴了,还有何惧?” 裴行露出一脸服气的表情。 转而悄悄对司马瞻道:“殿下您看,如果不是有人敢戴上,您还觉得这玩意儿能有多吓人呢。” 司马瞻觑他一眼:“你这么闲,不如来给本王侍宴。” …… 说到侍宴,裴行确实犯了难。 连女郎们都献了艺,郎君们却只出了谢聃这么个丢人现眼的东西。 这要传出去,殿下的雅集会办得多惹人笑话。 “若殿下喜爱清商,在下愿作一曲,以娱宾客。” 卫凌此时缓缓起身,淡淡地应了一句。 司马瞻笑问:“不知卫郎君可做何舞?” “只会《白雪》” “在下想请易大人与我选一件舞衣。” 易禾明白这是卫凌有话要对她讲,便回:“乐意之至。” 司马瞻大手一挥,允他们离席。 …… 他二人被带到安置舞伶的处所,卫凌自衣箱里找出一套女装。 易禾接过去一看,是素色的轻纱舞衣,杂裾垂髾的行制,倒是很适合作白雪。 卫凌突然沉声问:“大人,果真不是女子么?” 易禾只觉得心突然就不跳了。 她将舞衣又塞进卫凌手中:“郎君玩笑了。” 卫凌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大人勿怪,实在是在下一见大人就有种亲切之感。” 易禾刚要解释,卫凌已经扯开衣柜,钻进去换衣裳了。 …… 卫凌换过衣裳,便开始修眉、傅粉、涂胭脂和口脂。 易禾张着嘴看他熟练地在自己脸上折腾。 “在下还要梳个仙女髻,有翩然之意。” “哦。” 卫凌的手指在发丝间不住翻飞,顷刻间就盘好了一个发髻。 他抽空问道:“大人不奇怪吗?” “什么?” 卫凌笑笑:“或者该这么问,大人听过在下的一些谣言吗?” 易禾默了默。 她以前虽不识卫凌,但关于他的传闻却没落下过。 有人说他痴迷肤白之术,每每沐浴之后,要遍身擦满胡粉增白。 胡粉价贵,比范阳粉还高上几倍,用以敷身实在奢靡。 还有人说他有一柄麈尾,手柄为白玉所制。 若他某日发现自己的双手没有玉柄白润,便会在手背穿针引血。 更有甚者,说他以胎盘养肤,甚至私下里还会除腋夹足…… 但她今日一见,便知卫凌毫无修饰,肤白似雪乃是天生丽质。 “何以造谣?何宴不化妆不出门,曹植因傅粉让宾客等一个时辰,潘安亦常以女装示人……” 卫凌叹口气起身,苦笑说道:“前人瑕不掩瑜,在下利不抵弊。” 易禾看着他的背影,身形修颀,轻称霜袍,说一句玉人毫无过誉。 “谣言兴于愚者,止于智者,我以为郎君不需理会。” 卫凌笑着点头:“难怪我与大人一见如故。” …… 不得不说,卫凌的身材和长相,确实和女妆十分适宜。 易自幼好美仪,见了美人和美少年就不免多打量几番。 此时由衷赞道:“甚美,比女郎还要娇美……” 卫凌笑笑:“某之前也觉得自己是建康最适宜扮女装的男子,可今日看来,大人更比在下合适。” 易禾心想,那你还是太谦虚了…… 第19章 拜访 卫凌回到厅内,不出意料地引起一阵喧哗。 此舞开场需要遮面。 易禾在席间望过去,只能看到他一块白皙的额头和一双眼波流转的眸子。 《白雪》虽为清商,但气势激越,卫凌素服广袖,时而若玄鸟伏巢,时而似月升惊鹊。 一舞作罢,众人恍过神来,纷纷拊掌雀跃。 司马瞻照例是要下赏的。 他先招了卫凌到身边:“这枚鸾鸟掩鬓是西北的战利,既然卫郎君常作女装,本王便赏赐于你。” 易禾眼睁睁看着好大一个黄金镶嵌着火齐石的宝贝被卫凌收下了。 心里忍不住开始泛酸。 《白雪》她也是会做的,只是她没有机会赚到宝贝。 …… 卫凌压了轴,饮宴也至尾声,最后一曲《山阳怀古》奏罢,裴行便宣布宴席结束。 众人揖礼向司马瞻辞别。 待大厅散了个干净,王府的侍女执了两封请柬送来。 司马瞻眉头微蹙:“看来,本王得走一趟易府了。” 只是他下的帖子就罢了,还有皇兄的一封名帖,却怠慢不得。 …… 易禾在房内换了衣裳,又拿了羽扇在中堂扇着。 鬼得心静自然凉,就是热,就是热,就是热啊! “公子……公子,东海王来了……” 在橙跑得气喘吁吁,进门就给她报信。 易禾一愣,以为自己听错了。 不至于要追到家里赶尽杀绝吧。 她在椅子上坐下起来,起来又坐下。 故作镇定道:“快请。” 随即跨进房门,将头发又重新束了个髻。 …… 司马瞻见过京中不少大臣和士族的宅子,皆为高门大户、朱漆铜环。 楣上悬着的匾额要么是“四知传家”,要么是“凤衣文章”、“卿相三才”。 而易禾门上只简简单单镌着“太常第”三字,很是鲜有。 院中有一棵杏树,树冠如盖,浓荫匝地。 这时节,杏子已经开始着色,一点一点的橙,悄悄在青色的果子上晕开。 树下栽着几盆花木,其余再无点缀。 除了一个侍从,连下人都少见。 大晋的贵族虽然不都是极尽显贵,但大部分还是很要体面的。 易禾的这个院子,除了占地像是个大宅院,布置得简直可以用寒酸概括。 裴行发觉府上冷寂,因而问有诚道:“偌大个太常第,怎么不见人影?” 易禾在身后接了一句:“已经都在了。” 说罢给他二人见了礼。 司马瞻正抚着手边的一枚青杏,听见人声转回身来。 亲手将名帖交到她手上。 裴行问道:“大人府中只有一个侍从和一个侍女?” 易禾先将二人让进厅内,命在橙摆果奉茶。 这才回:“还有一个管家,最近告假了。” 当初说告假半月,现在已经一年半没回了。 裴行喝了口茶,不动声色地将她的中堂扫过一眼。 同样是空空荡荡,连椅子都没有几把。 实在是与他放荡纨绔、花天酒地的名声不符。 易禾落在司马瞻对面:“其实习惯了事事俭省,三人也足够。” “那也太少了,下官及冠后开府,院中也要十几人打理,大人可以俭省,可你的家眷呢?” 易禾稍稍失色,随后笑笑:“我幼年失恃,少年失怙,已经没有家眷了。” “呃……对不住……” 裴行本来就有些歉意,再看到司马瞻飞来的眼刀,面上更加惭愧。 …… “大人府中若不够支应,下官可以挑两个人帮忙打理……” 易禾谢他:“多谢将军,我素来喜静,这样倒也自在。” 易禾先前只知他同司马瞻一样,勇武且鸷忍。 不想竟是个性情外露之人。 此时在橙掌了灯进来。 这会也就酉时将至,只是午后不久天色便阴沉下来,室内有些昏暗。 司马瞻见状起身:“天色晚了,告辞。” 这是他进门后说的唯一一句话,看不出什么心绪。 易禾知道不便虚留,只客气将他送出门去。 二人辞别后,便上了车屏了帘子。 司马瞻的犊车虽然奢华,但尾大不掉,动转不灵,车夫纵是熟手,也好生折腾了一会儿才将车头调正。 正是这一时半刻的光景,让候在车旁的易禾听见了几句闲话。 …… “殿下,属下今日见到这位易大人,倒觉得他有些不同。” 司马瞻问:“哪里不同?” “与传闻中判若两人,生得仪容不俗,神采俊逸。依属下看,多少世家子弟的气度倒不如他。” 司马瞻不以为然:“或未见其父。” 裴行笑笑没有说话。 易沣他自然见过,那是个忠君爱国的好官。 不但才识卓着,人也生得风致无双。 可惜英年不寿,死得太早了。 “他那个叫有诚的侍从,仿佛不像咱们中原人。” 司马瞻正闭目养神,只说了一句: “天赋异禀,非我族类。” “瞧着身上是有些功夫,倒也没有那么彪悍。” 司马瞻没有接他的话,仿佛在回忆什么。 半晌他睁了睁眼。 “说起来,本王倒也发现些不同。” 裴行忙问:“何处?” “他好像……没长喉结……” 易禾本欲转身回府,硬是被这句话定在了原地。 一脊冷汗就这么发了出来。 第20章 晋王殿下 裴行下意识伸手触了触自己的咽部,一时搞不清男子没有喉结到底是鲜有还是寻常了。 “别摸了,没有喉结胡须的男子倒也常见。” “那殿下因何在意?” 车内沉寂了片刻,司马瞻又想起了雅集会上的情形。 今日饮宴,来人都做了最时兴的装扮。 男子们讲究宽衣博带,以示风流。 唯有易禾反常,不仅着官衣饮宴,且在席间频频提衣镌领,十分可疑。 大晋的官衣深领长裾,须着中衣才可上身,这是官仪。 由此可以断定,他穿官服不只是为了显示身份。 还是为了有理由穿上中衣,借此遮住脖颈罢了。 此其一。 其二,她自称有体寒之症,却在席间不饮热茶,也不食牛羊肉这些滋补驱寒的食物,反而不停地吃冰葡萄。 甚至连出汗也比旁人更多些。 其三,她回到府中就换了常服,且未着中衣。 室内还有一把未来得及收走的羽扇。 可见她分明也是畏暑的,体寒多半是假。 只是不知她这些离奇的举动,究竟企图掩饰什么。 …… “实在不是本王在意,而是他自己在意。” 裴行也蹙眉深思。 随后拿出一副了然于胸的语气: “听说这易禾时常招小倌入府,夜夜小登科,折腾得花样百出,身上定是留了不能示人的印迹,他不欲旁人看见,所以才要时不时遮掩一下。” 司马瞻先是愣了一愣,仿佛在咀嚼裴行这番话里的内涵。 片刻他默默点头,眉宇也渐渐舒展。 他确有耳闻,即便是断袖之间,也有一方须作女子角色。 难怪谢聃会好奇他与男子行欢时,是屈居人下还是……力争上游…… 谢聃也真是的,这还需问?只看他的身形…… 算了,想什么呢。 …… 入夜,御书房内。 司马策才将案上的奏疏阅毕,此时正倚在案后,边喝茶边听娄中贵回话。 “谢聃在雅集会上撺掇易禾扮女装做清商?” 娄中贵躬身道:“是,消息是这么说的,只不过易大人严词拒绝了。” “可惜……之后呢?” “之后易大人以腿疾推脱,被谢聃强逼着去寻了府医验伤。” 司马策在龙椅上直了直身子。 “验了?” “可巧,大人前些日子代天举哀,想是跪久了,双膝确实有些外伤。” “验伤时可有哪些人在?” “只有大夫和谢聃。” 娄中贵小心看着司马策的神色:“谢聃在席间,还借此事作了一首侧词羞辱大人。” 司马策将手中的青龙盏捏得吱吱作响。 半晌阖了眼轻叹一声。 “那就送他上路吧。” 娄中贵脸色一变:“陛下,谢聃乃正五品国子博士,又是谢氏子弟,轻易将人杀了,会不会……” 司马策睁开眼,抬头揉了揉眉心。 “是有点麻烦……那就让他走得体面一点。” 娄中贵无奈,只能点头应是。 司马策饮了最后一口茶,起身去往寝殿。 “召淑妃侍寝。” “诺。” …… 翌日早朝,易禾又提了一颗心去上殿。 意外地发现司马瞻也来上朝了。 没记错的话,陛下仿佛说过一月内都许他不必应卯,只听诏令。 难道今天陛下有召? 还是昨天饮宴发生的事已经有人呈报给陛下了? 这可如何是好。 雅集会好歹是太后娘娘殚精竭虑替司马瞻准备了许久的。 若是陛下知道她在席间跟谢聃抬杠,怕不会将她骂个半死。 这么一想,幸亏司马瞻今日来了,否则她一个人怎么承受陛下的雷霆之怒。 此时娄中贵一声唱喏,陛下临朝了。 她偷瞄了眼陛下的神色。 龙颜和悦,没有生气,想必无人拟奏章告她。 就看一会儿有没有人殿上劾奏了。 …… 陛下今日确实高兴,一上殿就宣布了一件大事。 为嘉奖司马瞻平西大功,封一字王,赐封号:晋。 加封录尚书事,位尊三公之上。 赐金印绿绶。 赐中门驾车特权。 赐剑履上殿、入朝不趋特权。 真正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同时加封易禾为大鸿胪,三日之后在太极殿行册封礼。 众臣皆肃穆揖礼:“恭喜晋王殿下。” 陛下则亲自走下殿对司马瞻叫了免礼。 …… 易禾暗自庆幸,原来司马瞻今日上殿是为了受封的。 她再抬眸向殿上偷瞄,发现陛下似乎也扫了她一眼。 吓得她忙将目光移到旁处。 “昨日谢丞相与中常侍给朕上了奏疏,盛赞晋王殿下仁厚礼贤,应予嘉奖。” 这奏疏上得也是莫名其妙,许是中常侍听说了昨日饮宴上的事,心中害怕。 然后马上就去找了谢相商议。 过程大约是这样的。 中常侍:怎么办啊,我那个不争气的儿子搅和了殿下的雅集会,谢相你得替我想个辙啊。 谢相:你是不是傻?殿下本就想将易禾置于死地,谢聃只不过做了把刀而已。 中常侍:可是没成功啊,听说殿下生气了。 谢相:莫慌,我们二人连夜上道奏疏,将他结实地夸一顿就罢。 中常侍:那谢聃怎么办?殿下以后会报复他吧。 谢相:随便,但是你这儿子太蠢,干脆打死算了。 “哈哈哈哈……” 易禾只是想想就忍不住笑出声来。 “易大人……” “易大人,下朝了。” 司马瞻见易禾眼神呆滞,久立不移,却挂着一脸诡秘的笑容站在殿内,便上前提醒了一句。 “哦,多谢殿下。” 易禾扫视四下,果然诺大个太极殿里只剩了他们二人。 “大人方才在想何事?” 易禾叫他一问,倒一下反应不及,不知怎么回。 抬头发现司马瞻的目光正落在她脸上,而后一寸寸移到颈下、胸前…… 这个眼神她很熟悉,昨日在雅集会上,他也是这么看她的。 因着司马瞻那句“没有喉结”,她回去之后几乎忐忑了一整夜。 今日刻意将里衣的第一个扣子解了,稍稍露出一小片脖颈。 省得被疑欲盖弥彰。 但她现下心中不悦,因此胡乱地答了一句。 “下官是替殿下高兴。” 言毕便侧了身去,准备先行。 “本王还以为大人昨夜又新得了清秀小倌。” 易禾刚要挂脸,突然想到自己断袖保命的策略。 只小声道:“殿下说笑了,昨日未寻小倌。” 司马瞻点点头,给她让出路来。 “嗯,这句是实话。” 易禾心道,你又知道了? 第21章 故人 司马瞻确信她昨夜没去寻小倌。 因为她脖子上不见什么痕迹。 只是看她一身官袍迎风鼓舞,广袖翩袂的身影,忽又想起谢聃那句:京中断袖皆生得这般如玉模样。 此人虽然蚩蠢,这话却有些根据。 许多所谓贵族名流,自诩气度超群洒脱不羁,平日里要么四处参加饮宴,要么钻进竹林清谈,更有甚者,还会花钱找名人大儒替自己作文吹嘘。 其实有一大半盛名难副。 大晋也的确多美男,可是能同何氏王氏这些真美男相较的,却是凤毛麟角。 他在建康也只见过两个,其一便是易禾。 其他颇负盛名的几个世家,相貌只能算英俊,胜在才气谈吐和身量仪容。 再其余的,譬如脑满肠肥的、头肩一般齐的、脱了衣裳前头看是排骨,后头看是糖葫芦的,竟然也敢自命不凡。 “可惜了……” 司马瞻数来数去,难得长相气度都如此出挑的男子,竟是个断袖。 …… “阿嚏!” 在橙刚从外头进来,就听见易禾打了一个喷嚏。 “公子,别是得了风寒。” 易禾摇摇头:“不碍,可能刚才下值路上吹了点风。” 在橙放下手里的食盒,在房间里逶迤着步子,脸上写着欲言又止。 以往这般,定是她在外面听到什么流言蜚语,又不好意思来跟自己求证。 所以易禾干脆问了:“有事直说。” 在橙嗫嚅:“公子,我听街上的人说,这次雅集会成了两对呢……” “怎么了?” “这两对里,会有公子吗?” 易禾忍不住想笑,原来是在这儿等着。 “你说呢?我素有断袖之名,还在席间得罪了殿下,腕上戴着人牙手钏,一出手就将人烫个半死……” 在橙没听完就拿起掸子去了外间: “奴婢错了,奴婢不该问。” 易禾走到门口,故意逗她:“除了这些,还有旁的新鲜事么?譬如金街有个学堂快要授课了。” 在橙闻言,脾气一下子就软了下去。 上学的事公子每年都要提几回,城里就只有一座官学,离家实在太远。 现在有了不用束修离家又近的学堂,她就知道易禾迟早还会打这个主意的。 “公子, 能不能不上学?往日您教我的那些,也足够了。” 易禾走过去,将她手里的抹布掸子都夺了: “本来我也觉得够用了,可前日你跟隔壁家的侍女夸嘴,说能替我抄书得赏钱,实际呢,一年都写不就几个字……” “可是奴婢一点都不喜欢读书,我是个庶民,些许识几个字就好了,读得学富五车又有何用?” 易禾板了脸:“不行,等学堂开馆,你必得去,我给你雇辆车上下学。” 在橙撅嘴:“卫家开馆授徒,还能缺弟子不成?奴婢还是在家替公子守着院子。” 易禾有些想笑,这丫头还真是有点聪慧在身上的。 前几日,卫凌确实托人带了封信给她。 信上说本应亲自来拜谒,可是他素来名声不好,恐怕连累易禾。 易禾当时就觉他杞人忧天:你再不好,还能有我荒唐? 再往下看,信里还说了另外一桩事。 一年前,卫凌打算在京城开一座学堂,无须束修,也不设试经。 消息一布开,平民子弟投名要拜他门下者就有不计其数。 因为大晋官学已经没落多年,士族家学大盛。 平民的孩子想读书,只能由家人传授,或者是去外面请先生入府来教。 所以束修就成了他们求学最大的阻碍。 卫凌这样的家世才学,贵族想给儿孙求个座下之席都要排队,他却能分文不取给平民传道授业,本来应该大褒特褒。 然而此间发生了一桩意外,使他遭遇了颇多挫折。 数月前,卫凌在府中设宴,一时兴起就作女装舞了一曲。 后来此事竟被散布得耸人听闻,人人说他是阴阳一体的孽根怪胎。 又将之前的谣言一块起底,令他在京中饱受争议。 后来投状的弟子来销名者已逾七成,眼见着学堂是开不起来了。 他只能一再推迟开馆的日子。 看到此处,易禾就明白了大半。 这些士族名流守着士庶有别的规制,风光了几百年。 他们见不得平民子弟进学,甚至忧心下一步是不是就要通婚、入仕。 这些人眼中,卫凌此举就是在纡尊临卑,践踏士族特权。 因而才编织谣言,兴风作浪,让他这个学堂未启先废。 卫凌寻了许多办法皆不见效,最后才决定到司马瞻的雅集会上,再扮女装一舞。 司马瞻当即答应,甚至连舞衣都与他备下。 外人闻听,就是大晋的亲王邀人共赏男子着女装作舞。 作得一曲,还有重赏。 如此谁再敢置喙,就是挑衅东海王的权威。 所谓名流皆爱追风,说不定男扮女装又成了京中最新的潮流。 是以信的最后,他想请求易禾为他推介一名弟子。 先替他占满名状,不至于开馆那日门可罗雀。 易禾看罢,当下雀跃,这不是瞌睡遇上了枕头? 她早就想寻个学堂让在橙去读两年,奈何没有良机。 …… “不想读书的话,那我就替你寻个人家吧,你这个年纪若不为学业,委实没有将你拘在府中做奴婢的道理。” “每日给你买肉脯带去。” “我让卫凌亲自教你。” “行!” 在橙终于点了点头。 横竖这学是必得上了,总不能一直跟公子拿乔。 易禾又被她气笑一回。 “你若回想下之前那般日子,再看看我过得这般日子,就知道能一心扑在学业上才是福气。” 在橙知道她从前的艰难,此刻安静下来再不敢嘴犟。 …… 易禾生在建康,三岁那年母亲病逝,她就被父亲送到千里之外的易家祖宅。 易氏是百年世家,家学渊源,本族设有私学。 她每日跟着先生们学四艺、诵辞章、习礼仪、伺蚕桑。 除了武师教了几天,说她实在不是棵习武的好苗子。 学堂里所有的课业,她都学了。 父亲每年告假一次来探望她,那十几天就是她一年当中最快乐的日子。 冀地气候干燥,夏热冬寒,不似建康那般宜居。 她初至的几年,一到冬天就脸生皲鼻出血。 那年父亲回乡,远远见到城门口一个小小的身影,鼻血在小脸上混沌成一片。 却一直在冷风里倔强地站着。 他又担忧又心疼,父女二人抱头痛哭。 至此之后,哪怕再想家,她也不会当着父亲的面提及。 父亲临别时每每叮嘱:“有朝一日先生们说你书读通了,艺学精了,为父便带你回建康。” 有了这个盼头,她每日拼命学,努力记,宵衣旰食夜以继日。 直到她十三岁那年,恩师和族长相继过世,她在老家无人照拂,父亲才终于将她接回了建康。 本以为回到家中,便可同其他世家子弟一样,春日里踏青饮宴,夏日里纵情山水,秋日里赏花游肆,冬日里围炉煮茶。 好好闲暇两年,且吃且玩且膝前尽孝,等十八岁上大中正给她定了品阶,再按部就班地入仕做官。 可惜,父亲觉得读书的苦她吃得还不够。 在她回去的第三日,又把她一杆子支到李姓士族的私家学堂里。 反抗无效,继续读。 李氏家学在大晋士族中最被趋之若鹜的。 百年以来,数朝天子都曾将皇子公主送来进学。 座下的子弟也不乏平流进取,坐至公卿之人。 父亲为求一席已耗费毕生人脉,纵使她心中再不愿,也不敢不遵。 正是在李府读书这几年里,她结识了一位故人。 也亲手了结了自己的一段孽缘。 彼时她自知求学不易,是以闭目塞听,每日发奋。 许久之后才同一名李姓同窗熟谂。 此人天资聪颖,文武双全,先生说他资质好得不似凡人,不愧是李氏的嫡系子孙。 武她没见过,却亲见他将才得的一本八卷二十余篇的《抱朴子》三天就诵了下来。 更难得的是他还有一副惊为天人的俊美相貌。 彼年之子,美如冠玉。 彼年豆蔻,不复来归。 因学堂就设在他自家,是以他时常在散学之后邀了挚友同她一道谈古论今。 还将学堂里极少授课的《六韬》《孙子兵法》带给她和他那位挚友来读。 后来再相熟点,便知他有些叛逆,常作惊人之语。 什么士族百无一用,相弃须臾。 什么世道不良,不如归隐。 什么研习百遍仪礼,不及上阵杀一敌。 那时的易禾懵懂,并不知他在发什么疯,大多时候都是和他那位朋友一起仰头看天,相顾无言。 但他真的很喜欢易禾,经常趁她不注意的时候,往她的车子里塞礼物。 有时候是条青虫,有时候是只蝘蜓。 然后躲在暗处偷听易禾惊喜的尖叫声。 易禾晓得要礼尚往来,但又怕自己的回礼他不收。 只好半夜隔着墙头偷偷扔进他的院子。 有时是攒了几个月的狗屎,有时是一挂点燃的炮仗。 端的是兄友弟恭。 可惜,好景不长,盛筵难再。 突然有一天,他就离开了李家,再也没回去过。 此后,他们也没有把酒言欢、促膝长谈的时光了。 第22章 杀戮 她心里正想着这桩陈年旧事,耳边听见有人紧了步子迈进中堂。 她鲜少见有诚疾走,忙起身出去探问。 “公子,方才朱雀街出人命了。” 朱雀街距她府上不过几百步之遥,因而易禾叫这话吓了一跳。 “京畿治防还算稳固,而且你不是上几天刚说过,东海王一回京,连京城的耗子都不敢出门,管保弊绝风清不遗巨细吗?” 有诚尴尬地低了头:“人就是殿下杀的。” 易禾又问:“所为何事?” “说是一个卖豆腐的货郎不小心冲撞了他的仪仗,被他……一剑射死了。” 那就错不了了。 司马瞻回京那日,也是用同样的手段杀死混在仪仗中的刺客的。 “后来呢?” “后来……殿下命人将那货郎的尸体拖在车后……血污碎肉撒了半条朱雀街。” 踏刑是胡人常用的虐俘手段,不过多用在活人身上。 说他暴虐吧,他拖了具尸体。 说他仁慈吧,他拖了具尸体。 权当那卖豆腐的货郎是刺客所扮,司马瞻杀也杀得。 但当街游尸是不是有些残暴了。 …… 朱雀街是易禾上朝的必经之路。 早晨出门前,有诚特意在腿上绑了几支短镖防身。 因为昨天的事故,他今日格外警惕,一路上手不离剑,眼睛也没闲下过。 易禾笑说:“不用紧张,就算有刺客,目标也不是我。” 有诚朝四下看过一遭:“公子,今日这朱雀街有些不对。” 易禾早上嗜睡,上朝的路上总要在车里打个盹。 因此没留意过之前是个什么光景。 此时她揭开帘子朝外面望了望,天色还没有大亮,路边有几声虫鸣茕茕。 长街尽头传来一阵呜咽,像是北风裹了不知哪家的破门颓牗。 清冷中有丝阴晦之感。 要说不对劲的地方,想是以往这个时辰,已经有引车卖浆者陆续入市。 她有时即便盹着,也能听到辘辘的车轮和叫卖声。 今天确实没有听到什么声响。 而且他们行了两条巷子,也空荡荡不见一人。 哦,除了在商铺檐下睡着的乞丐。 有诚走上前去将那乞丐踢了两下,脸色一变:“公子,人死了。” 易禾咽了口唾沫:“怎么死的?” 虽说春分前后多北风,但建康的春天是不会冻死乞丐的。 有诚抬了抬乞丐的脖子,沉声道: “一剑封喉。” …… 直至完全驶出朱雀街,有诚已经发现四个乞丐横尸街头。 虽然四人没有死在一处,但无一例外都是被抹了脖子。 她现在才明白,为什么司马瞻一回京,京中治防开始变好。 完全就是鬼怕恶人罢了。 想是周处见了司马瞻,也要甘拜下风。 …… 早朝上,易禾竖起耳朵,一字不落地将同僚所奏之事听了个遍。 果真无一人提及朱雀街的两桩凶案。 就连有事奏到天明,无事奏到明天的御史台也一个个成了锯嘴葫芦。 弹啊,不是挺能弹的吗? 若说那几个乞丐或许死于夜半无人知晓。 货郎之死可是有满大街的人证,怎么无人劾奏呢? 都在尸位素餐。 说到底,还是畏惧他东海王的势焰。 不对,很快就要称为晋王殿下了。 …… 说起这回事来,易禾倒是有些不解。 陛下既赐了他一字王的封号,为何不赐封地,却加封一个录尚书事。 前朝并没有武将兼任录尚书事的先例。 这个职位非同小可,即便是丞相之尊,没有录尚书事的权力也形同虚设。 如今司马瞻以一字王、大将军的身份,又掌管了权力最高的尚书台,称一句权倾朝野也不为过。 还稳稳压了同为录尚书事的谢丞相一头。 这不比赐个封地还要危险。 难怪满朝文武支支吾吾。 以后他们给陛下的奏疏,只要司马瞻在意的,也要在他眼下过一遍了。 她满腹牢骚捱到下朝,刚出殿门就被娄中贵悄悄拦住。 只看娄中贵的眼色,她就知道陛下八成是又生气了。 好在应付这种差事她还算有些经验。 以往陛下震怒之余,也会召她入御书房伴驾。 多数时候不需要她开口,只在一旁站着就行。 陛下若记得,就赐她一碗茶喝。 若不记得,就赐她一盘点心吃。 临走时才轻飘飘地问几个类似巡视皇陵、指引嘉礼之类的闲话。 …… “怎么今日恹恹的,是南风馆的人伺候得不好?” 司马策语气虽揶揄,但也叫易禾吓出一身汗来。 因为她一直忆着那四个乞丐的惨状,总是打不起十足的精神。 没想到陛下竟能察觉。 “微臣不敢,自上次陛下训斥之后,微臣再没去过南风馆。” 司马策见她语出惊惶,兀自扶额浅笑。 “平身吧。” “上回昌伯侯让朕赐婚的事,你可还记得?” “记得,陛下当时是允了的。” “没错,现在昌伯侯说他谨遵圣谕,觅了桩门当户对的好姻亲,又来请朕的赐婚。” 昌伯侯也是有意思,你嫁女便嫁女,要紧的是门第相当你情我愿。 偏要陛下赐什么婚? 她笑道:“依昌伯侯上封奏疏所说,桓清源为嫁寒门子弟多番寻死觅活,以证情真。后不过几日又欣然去雅集会候选,莫衷一是?。足见他之前所言不实。” 司马策也笑笑:“朕深以为然。” 易禾抬眸看去:“所以陛下是准备赐婚了?” …… 天子高坐案后,手指无声地点着桌子。 嘴角噙着一丝笑意,半明半暗讳莫如深。 半晌他道:“易卿觉得可否?” 易禾老实回话:“这桩婚事,倒是对朝廷社稷极有助益。” 司马瞻不但势焰可畏,人也生得俊美无俦。 桓清源能看上,一点都不奇怪。 还有昌伯侯这只老狐狸,应是知道司马瞻回京之后,第一桩大事就是要选妃。 所以才故意掐着节点给陛下送膈应。 先提一个陛下无法接受的请求,譬如赐婚庶民。 再提一个较好接受的请求,譬如赐婚皇室。 如此陛下就会在第一次拒绝之后,不自觉地做出感情让步。 他的第二个请求也就水到渠成了。 旁的不提,昌伯侯登门槛的绝技已经练到家了。 “朕也以为,这桩婚事可成。” “只要殿下没有异议便罢。” “不需要他的意见。” 易禾不敢再应和,这个话柄实在危险。 她知道皇室议亲并不看重这些,多在意的是能够利用姻亲来稳固江山,制衡朝野,利于社稷。 但哪有丝毫不问本人意愿的。 司马策见她突然缄口,稍稍在龙椅上探了探身子。 “因为她看上的不是王弟……” “是你。” 第23章 赐婚 易禾实在想不通。 她甚至连桓清源长什么样都不太记得。 只知道她长于丹青,还得了司马瞻的盛赞。 整场雅集会下来,他们两人半个眼神都没对上。 情愫因何而生? “陛下,这定是昌伯侯的诡计……” “哦?” 司马策挑挑眉:“你且说说,是何诡计?” 易禾愤言:“他、他想挑拨陛下同微臣的关系。” 话一出口,她自己也觉得心虚,昌伯侯若真要挑拨,必定是挑拨陛下跟殿下的关系。 或者是陛下和门阀的关系。 她一无实权,二无朋党,有什么可值得挑拨的。 司马策没有立时驳她,只是自案前起身,径自走到她面前。 因她垂首,只能看到官帽上的笼巾。 “抬起头来。” 易禾微微抬头,由于陛下身量颇高,只能看见他胸前的一块团型龙纹。 还能听到一道的声音在头顶上响起。 “其实朕也有些疑惑,王弟有身份才干,卫凌有家世样貌,为何清源偏偏倾心于你?” 易禾心道,不止是您,我也想知道啊。 总不会因为我是个断袖。 “朕是说,朕从来没见过易卿着常服的样子,许是别有一番风致。” 易禾颔首:“陛下明察,当日也是着的官衣。” 常服有什么可看的? 席上那些褒衣博带披发跣足,动辄袒腹露膀子的,哪一个中看。 司马策的眼神在她脸上停了许久,转身时留下最后一瞥,只道:“来人,设座赐茶。” 易禾哪里敢落座,一会儿磕头的时候多不方便。 “微臣还是站着吧。” “这么说,易卿是不想答应这门亲事了?昌伯侯的家世难道配你不上?” “微臣惶恐,不敢高攀昌伯侯。” “那别人呢?” 易禾有点懵,哪个别人? “雅集会上有没有看上别人?” “没有。” “如此……” 陛下的语气听不出一丝波澜,他同司马瞻一样,面上总是一副云山雾罩的神色,让人半分也琢磨不透。 可一句没看上,恐怕不够断了陛下的念想。 事已至此,也只能拿出杀手锏了。 “陛下是不是忘了,微臣是个断袖啊!” 情急之下,她竟然扯了扯自己袖子。 难道还不明显吗? 她何时同女子有过绯闻? 司马策笑笑:“你这个断袖,是只断在象姑南院的小倌身上?” 易禾又一懵。 陛下今日也是奇了,话头总在这上头打转。 不过自己是个断袖的事,昌伯侯不会不知,又如何不会在意? 除非是南风馆那几个小倌走漏了什么消息。 幸好陛下也没有难为,只抬了抬手:“喝茶吧。” 易禾不敢再推辞,将案上的狮峰老井端了起来。 这茶产自狮峰山麓,用龙鸿泉的井水冲泡,甚是难得,据说陛下从不轻易赏人。 若她拒了,唯恐陛下不悦。 “方才你说,朕替昌伯侯桓锏主张一桩婚事,将有助于社稷。” 易禾呆住,就说听话不能听半截,现在可是作茧自缚了。 “陛下若替昌伯侯赐婚,确实可以笼络一二,但是话又说回来……” “话已经说不回来了。” 易禾心里一紧,撩了官袍摆缘就要下跪,却忘了手里还端着一盏茶。 这茶水才呈上来片刻,也就将将落了滚,被她这么一颠,洒了些许出来。 司马策眼见着她莹如葱根的指节瞬间就红作一片。 易禾双眉紧蹙,硬是咬着牙将茶盏稳稳端住了,又郑重放回案上。 官体要紧,官体要紧。 不能失仪,不能失仪。 “那请陛下赐微臣死罪,微臣此生绝不娶妻。” 她若非义正言辞地明确拒绝,恐怕之后陛下一直会拿此事与她理论。 倒不如来个痛快。 司马策几欲开口,想知道她是因为着急还是方才被烫狠了。 不然为何眸中蒙上了一层水雾。 似泣非泣,氤氲着扯不断地愁绪。 不娶便不娶吧,何必一副慨然赴死的模样。 此后便是长久的沉默。 久到易禾的膝盖和脖子都开始酸痛。 “你起来吧。” “微臣不敢。” “你想没想过,如果朕拒绝了昌伯侯,会是如何一番景象。” 易禾伏地,轻声道:“赋税悬欠、官帑亏饷,昌伯侯怀恨在心,勾结朋党作奸犯科,轻则祸乱朝纲,重则……倾覆王朝。” 言毕她又一叩首:“微臣死罪。” 司马策看着她袖中露出通红的指尖,下意识地皱了皱眉。 “易卿所言极是,只不过在极端之下,还有中间。” 易禾蓦地抬头,她不知道这种事如何还能折中。 无非就是赐婚和拒婚。 除非陛下赌上一赌,赌昌伯侯这次的奏疏也并非真心,仍是试探。 或许陛下再复一次“允”字,昌伯侯自己就老实了。 但万一他这次来真的,陛下就再无反悔的余地。 自然,她也没有拒绝的余地了。 “你且退下吧,容朕再想想……” 易禾起身,见司马策倚在案后阖了双眼,似乎是不想再说话。 …… 娄中贵照例在殿外候着。 他见易禾出来时,失魂落魄形容恍惚。 便没有多问,只悄悄进了御书房伺候。 陛下果然也是一副忧思之状。 他心中了然一二,开始收拾小案上剩下的半杯残茗。 “放那儿吧,别收了。” “是。” “你先出去。” “是。” 娄中贵躬身悄悄退了。 司马策踱下阶来,偌大个御书房里,响起一声长长的叹息。 午时。 娄中贵来请午膳,发觉陛下已经恢复了神色。 顿时觉得心下宽松不少。 “午膳就在里间用吧。” “是。” “今夜召淑妃侍寝。” “哎,遵旨。” 娄中贵一迭声应着,难得陛下心情不好时,还能回应侍寝的事,这也算替他免了不少的盘问。 陛下自登基之后,整日顾着励精图治,一向不大爱去后宫走动。 不但太后皇后要紧盯着他问责,连常侍大人也时不时过问一句。 要是每天的差事都像今天这么好当就舒坦了。 娄中贵一高兴,就想给自己找点事做。 想起上午没收拾完的茶盏,准备一道收了。 走到案前却愣住。 茶呢? 他明明记得,半晌的时候还有大半盏茶水在这搁着。 这会儿只剩了一个空盏。 别是谁见这狮峰老井稀罕,给偷偷喝了吧。 陛下没有赏赐的饮食,若是被偷吃偷喝偷拿,都是要掉脑袋的。 他端着空盏紧走两步出了书房,召来几个当值的太监宫女。 “你们今天谁去御书房伺候了?” 几人都纷纷摇头。 他这厢正纳闷着,远远看见同在御前侍奉的范轶走来。 娄中贵朝他招招手:“今日御书房的茶水,是你上的?” 范轶道:“回中贵,是奴婢上的。” “那你去时,易大人可在?” “在呢,不在那茶可是赏给谁?” “那大人走后,你没进去给偷喝了吧?” 范轶立马严肃起来:“中贵如何冤枉人,奴婢奉完茶就去太后宫里了,这不刚回来么?” “知道了,忙你的去吧。” 范轶凑上来贴着他的耳朵:“陛下今日是不是召的淑妃娘娘侍寝?” 娄中贵瞪大双眼:“你不要命了?” 第24章 对峙 除了昌伯侯求赐婚,易禾还有一桩烦心事。 明日就是司马瞻的册封大典,他今日本该在太常寺和礼曹官员的指引下,来太极殿预先走一次行放,以免正式册封时出现纰漏。 结果他们等了一天,也不见司马瞻的影子。 署下派去的郎中令说帖子送了两回,王府的侍卫只收了,却一直不见来人。 连个口信都没给传出来。 情急之下,两处的礼官都来太常寺找易禾商议对策。 可易禾那会儿正在御书房面圣。 几个人一时半刻没等到她,便开始在院中闲聊起来。 易禾回去时,正听见他们踽踽私语。 太仆萧生道:“诸位,你们能猜透陛下这回大封殿下,究竟是何用意么?” 奉礼郎卢忠咂咂嘴:“说来也怪,殿下既然手握重兵,陛下何不赐他做个封疆大吏,远远地支出京城,还能免了卧榻之侧的危机。” 鸿胪寺少卿郑论表示异议:“你懂什么?封地的前提是京中有家眷留守,殿下还未成家,有何掣肘?若赐了封地,在山高皇帝远的地方招兵买马,日后谋反岂不是易如反掌?” “大人此言差矣,殿下长久留京,哪怕在王府打个喷嚏,唾沫星子都能飞到太极殿,要是造反逼宫的话,同样易如反掌。” 易禾拉了脸,悄无声息地走到他们身后。 她素日里极少严厉治下,一则因为太常寺的差事无关宏旨,实在不必呼来喝去。 二则因为礼官最重清贵体面,动辄疾言厉色,实在有失上下官体。 三则他们每日规行步矩,时不时还被御史台弹劾,实在已经够倒霉。 所以但凡不太过分的,易禾都是睁只眼闭只眼。 可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等于她瞎了。 郑论第一个发现她,忙躬身揖手:“下官见过大人。” 余人也吃了一惊,慌忙见礼。 易禾冷笑:“怎么不聊了?有什么是本官不能听的?” 奉礼郎卢忠小跑着去室内搬了把椅子给她,又讪讪道:“大人言重了,只是些家长里短。” “哦,我当你们在聊三公曹的大狱里有没有坐北朝南的雅间,还是秋决削首的时候要不要排号呢。” 易禾落了座:“妄议天家,祸及九族,你们有几个脑袋够砍?” …… 因为太常鸿胪两寺毫不涉政,是以多靠自治。 简单来说,只要陛下和易禾不管,就没人能管得了他们。 就算御史台弹劾,也是官体官仪之由,小小不言都能揭过去。 所以这两处的官员,最是喜欢背地里口无遮拦。 可是口无遮拦也该有个度,以今日之言,怕不是要太常鸿胪二寺都来陪葬。 此时几人只垂首不言,作聆训之状。 “今上是个杀伐果决之人,你们如此不知忌惮,公然诽议谋反逼宫之事,口出篡权僭位之言,此番若是上达天听,会是个什么后果,想必不用本官提醒你们。” 并非易禾吓唬他们,莫说当今陛下,换任何为君者遇上这种事,只砍他们自己的脑袋都算格外开恩了。 箫生听出她的言外之意,忙请罪:“下官只是见衙门里没有旁人,所以才一时大意,口出妄言,还请大人恕罪。” 没错,他们就是觉得礼官皆是不求闻达,自以无患。 只要不得罪人,肯定不会被告到御前。 “没有旁人?” 易禾指了指院内的几排公房。 “你们且进去走到窗前听听,一字一句皆能入耳。” “既知侧卧之榻不容酣睡的道理,怎么又对衙门的人深信不疑了?” “太常寺这个院里,焉知日后没有叛变告讦之人。” 易禾一连怒斥三句,几人面面相觑,神色已有些惶恐。 现在朝纲不稳,党争纷沓,还真说不好以后谁会党同伐异。 到时人家先入为主,随便一盆脏水浇下来,自己就再也洗不清。 须臾全都失色:“下官知错,求大人救命。” 易禾长叹一口气:“为防有人益己诛异,明日册封大典之后,本官以失仪为由,罚你们都去守陵,为期两月,可有异议?” 这就是将所有人都绑在一条船上了。 日后谁想摘清自己反咬一口,易禾便是人证,守陵便是物证。 “多谢大人周全,下官没有异议。” 易禾又道:“那便这么定了,你们就先委屈两个月。” 几人将感恩戴德的话又说了一箩筐,易禾忙叫他们止了。 因为正事还没解决。 亲王册封何其要紧,既然司马瞻不肯亲来,只能派人去晋王府教礼。 易禾虽不愿意,但她身居长官之位,也实在推辞不得。 真出了什么岔子,她还是被首要追责的那个。 教就教罢,反正她已经得罪了陛下,还在乎再得罪一个殿下么? …… 议定之后,易禾回到公房。 案上照旧有一盏热茶搁着,白青正背对着她在柜子里找东西。 看她进门便行礼:“大人回来了。” 易禾想想方才那几个,再看看白青,感慨道:“只有你是省心的。” 她突然冒出这么一句,叫白青有些不知所以。 “大人何出此言?” “别提了,有些人怕是守陵守傻了,只要见到活人就一堆废话,所以我让他们都去侍奉先祖了。” 白青笑笑:“可是大人罚他们去守陵,不怕他们怀恨在心?” “有什么办法,我来衙门之前刚面过圣,下值后又要去王府教礼,若今天的事一旦被人告发,你猜他们首先会疑谁?” 白青站在原地,好生琢磨了半晌。 终道:“还是大人最通透,既替别人挡了灾,又给自己消了疑。” 并非易禾多疑,是这几日手下告诉她,谢相突然好端端将一个中书舍人遣来了太常寺喂羊。 虽说丞相有官吏任免权力,从七品的官员任调不一定要呈报御前,但易禾还是觉得有些奇怪。 太常寺这几个署官惯爱搬弄口舌,保不齐哪天就被人拿了把柄。 先远远地支开俩月再说。 反正谢相不会让自己的人一直在这里喂牲口。 此时白青将嘉礼册子递给她。 易禾接过揣在身上,预备着晚间拿给司马瞻过目。 第25章 议事 “公子晚上出门也要穿官衣?” 在橙见易禾沐浴回来又套上一身新的官服,心中着实好奇。 易禾笑笑:“这不是官服,是大鸿胪的礼服。” 既然要去教礼,还是将穿戴都配齐了,免得司马瞻仍不觉得郑重。 在橙上手摸了摸这件新礼服:“公子,晋王殿下可真是你的福星,每次遇上殿下,您都能升官。” 啧,易禾听了忍不住咂了咂嘴。 事实是她只要挨上司马瞻,就是一连串的倒霉。 若不是他六年前那句话,她何至于现在被满朝文武欺辱挞伐? 若不是他邀自己去雅集会,又何至于被昌伯侯利用? 但这其中关节,跟在橙是无法说清楚的。 “是奴婢说错了?上次殿下回京,陛下封了您做使持节,这次殿下册封,陛下又封了您做大鸿胪。” 易禾本来还在烦闷,倒被她这句话逗笑了。 “错倒是没错,只是这使持节和大鸿胪,只是个虚衔,并无实权,且这些个名分只能用作一回。” 在橙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不管怎么说,也是份荣耀嘛。” 易禾点点她的额头:“数你聪明。” …… 日近戌时,她弃了车子,同有诚徒行至晋王府。 早晨她上朝时,街面上就空无一人。 眼下才戌时刚过,正是水门店家沽酒卖花的好辰光,如今却家家车马冷落。 不用想,都是被这两回凶案闹的。 作孽啊! …… 王府内一片肃穆。 虽有仆人往来,但都垂首穿梭,连脚步声也不闻。 易禾进门时,司马瞻正在不紧不慢地收着一幅地图。 她说明来意,将嘉礼簿子递了过去。 司马瞻翻了几下:“易大人是说,我们要将明日的册封大典预演一遍?” 易禾颔首:“正是。” “为何?” “晋王册封,礼逾立后,一则位尊事重,二则流序繁复,未免大典出错,嘉礼都应提前行放。” 司马瞻一脸不以为意:“如此,若是典礼上出错,可有人知晓?” 易禾想了想,除了礼官,想必无人看得出来。 便老实回道:“除却执礼的官员,无人知晓。” “那不就结了?只要大人不说,本王不说,谁知道错了?” 易禾伸出手指,朝上指了一指。 “举头三尺有神明。” 她今日穿了件笼冠大袖衫,浅栗颜色,外罩一件同色的半透纱衣。 虽说有些阔大,但更显几分风致。 她一伸手,广袖垂落,露出一截雪腕如练。 烛影摇红,素靥清妆。 没有熏香,满室只闻得阵阵罗草味道。 难怪她会作女子角色,这简直比…… 司马瞻定了定心神,将手中的嘉礼簿子随手甩到案上:“本王刀下伏尸百万、血流千里,现在才说畏惧神明,大人不觉得好笑吗?” 易禾没话可讲,将簿子收进袖里,揖手道:“既然如此,下官告辞。” 请你又不来,教你还不学。 祖宗神明都是你们司马家自己的,你爱敬不敬,与我有什么相干? 司马瞻负手立于她面前,冷冷问:“不如说些正经,昌伯侯桓锏一事,不知大人作何打算?” “不劳殿下费心。” “放肆!” 易禾假笑:“陛下都未明令下官迎娶桓清源,殿下此番应是逾矩了。” 司马瞻被她一呛,一时没有话回。 他只看得她一个头顶和投在眼睑下的长睫。 姿态看似乖顺,实则奸猾狡黠。 就知他毫无靠山却能攀上九卿之位,不只是因为有才学傍身。 这招“难听的话,笑着说”,怕也是他的得意之作吧。 司马瞻撩了衣袍,又坐回去。 “本王未有迫你娶亲的意思,但你须知,你若不娶,皇兄就必得娶了。” 易禾道:“昌伯侯未必真心嫁女,陛下自然也不用娶。” 司马瞻闭了闭眼,像是笑她的天真: “昌伯侯势力错综复杂,牵一发而动全身,即便是虚与试探,皇兄也得索尔必应,你一句不娶便罢,昌伯侯的脸面谁来成全?” “人道帝王三宫六院,纳一个门阀之女很是寻常,可你瞧着张皇后的母族是摆设吗?” …… 司马瞻的话虽然咄咄逼人,但易禾听了却有些耳热。 这件事她确实思虑不周。 她确实没想过还有昌伯侯的脸面需要成全。 目前看来,或许只能由陛下娶了桓清源才能息事宁人。 可是桓裥的女儿若是入宫,分位肯定不宜太低。 那需要顾忌的就更多了,毕竟这后宫中何止张皇后,还有谢夫人和四妃…… 陛下突然纳了桓氏女,想必这些嫔妃的母家都会心生不满。 届时门阀混战,皇权岌岌可危。 她深吸口气:“下官懂了。” “你懂也不懂,据本王所知,清源已过桃李之年,昌伯侯又十分疼爱这个女儿,所以他奏疏上说清源心悦于你,多半是真的。也因此,哪怕皇兄背着后宫门阀的重压想娶清源,昌伯侯也未必同意。这也就意味着,皇兄极可能腹背受敌。” 易禾捕捉到一个疑点:“可是下官听说桓清源是十九岁。” 司马瞻道:“她已经连续三年十九岁……这是要点?” 她当然知道这不是要点。 易禾默了默:“那就是只有下官娶了,才能让昌伯侯无话可说。” 她向来知道陛下心思深沉,算无遗策。 却不知帝王心术也有乏力的时候。 司马瞻偏了偏头:“再说一遍,本王不是这个意思。皇兄登基前就说过,以后安邦之策不靠姻亲,是以他不会迫你娶桓清源,本王亦然。” 易禾是相信的。 否则司马瞻现在已经有了一个权臣之女做王妃了。 不过是不是也没那么重要。 重要的是,无论司马瞻将此事的利害分析得多通透,她也无法答应。 若她是个真郎君,为了江山社稷,娶便娶了。 可她若是娶了亲,身份一朝被勘破,岂不是给陛下乃至大晋招来更多麻烦? “下官只问一句,如若桓清源心悦殿下,殿下会娶她吗?” 司马瞻极快地看她一眼:“自然会。” 易禾再揖手:“下官告退。” “等等。” 司马瞻转过身来,易禾顿觉一道阴影将她罩下,因而不露声色地退了一步。 “你既是皇兄的心腹,也该知道一些他的牵掣制肘,而不是只受君恩,怠于履职。” “下官会再作打算……” 她确实有个打算,只是不知道胜算几何。 言毕,她转身出门。 司马瞻在她身后道: “所以,大人还是走一趟破凉山吧。” 易禾脚下一顿,他如何知道这桩渊源。 第26章 上山 易禾离开的时候神思涣散,差点撞上正要进门的裴行。 裴行看清是她,刚要见礼,她忙挥手阻了。 “将军不必多礼。” 裴行也没同她客套,径自奔去了前厅。 “殿下,人抓到了,这回总算抓了个活的。” 司马瞻淡淡地点了个头:“先打个半死再说,若问不出什么,就将手脚剁了,该谁的给谁送去。” “是。” 她只不过走慢了几步,就又听到王府内的一桩暴虐行径。 心中不免有些后怕,往后要对司马瞻态度再好一些才是。 …… 易禾走后不久,王府内也驶出一辆车驾。 马蹄借着月色清辉,在官道上飒沓如风。 司马瞻一手揭开了窗帷,见外面人影寥落,街灯也甚是萧瑟,心中莫名有些沉重。 其实建康的模样和他离开时没什么变化。 只是同他一样,失了一份意气峥嵘,甚至还有些沉沉的暮气。 六年辰光,屈指堪惊,连城中那个少年也不复往日情形。 山水无恙,物是人非,大概说的就是这个心境吧。 …… 马车一路飞驰到了中门,一个小太监提灯来迎。 二人下了车,步行进得宫去。 他同裴行且走且聊。 “裴行,你说我们戎马倥偬四处征战,所图为何呢?” 裴行不料他有此一问,懵懵地答道:“想必是河清海晏、家给人足?” “是啊。” 司马瞻轻叹了一声:“可是本王这几日发觉,一到夜里城内杳无人迹宛若空城,连建康都寥落至此,其他州郡可想而知。” “咳……” 裴行握拳拢在嘴边,小声道:“其实,殿下没回京前,京城还是很热闹的。” “果真?” “不对,你这话什么意思?” …… “殿下,殿下不能在这里打,这是宫里……” “少废话,出招!” “……” “可以啊,再来!” “……” “别装死,给本王起来!” “……” “怎么了?” “御医!” “仵作!” …… 司马瞻漏夜入御书房面圣,兄弟二人一直谈到半夜。 “王弟匆匆赶来,就是怕朕要娶桓清源?” 司马瞻在阶下揖手:“朝堂之上虎狼环伺,臣工不顾民生艰难,不谙安危存亡,满朝尽是党朋染指吏胥弄权。皇兄纵是再有雄才大略,也经不起困顿在这些苟且之中。” 司马策闻言,走下来拍了拍他的肩膀。 “有王弟这句话,朕就算再难些也无妨,况且现在你已回京,再怎么艰难,也好过之前了。” “至于昌伯侯桓锏那边,似乎只有朕纳了清源,才能解眼下之困。” 司马瞻摇摇头:“清源心悦并非皇兄,万一她不同意进宫,非但无法解困,桓锏反而会认为皇兄将他女儿东推西卸是看轻了他,届时局面更难收拾。” 司马策陷入深思。 不得不承认,司马瞻的担忧是有道理的。 桓锏要的是易禾,他自以为纳了清源是对桓锏的补偿。 但桓锏可未必这么想。 …… “桓锏屡屡张机设阱同皇兄作对,不如干脆了结了他。” 司马策如何不想了结他? 桓锏贪墨坐赃中饱私囊,又恃权轻君兴风作浪。 若不是投鼠忌器,他早就将他抄家了。 可是这次并非良机。 “现在还不行,朕未想到万全之策,若一味负气斗狠,恐怕还会牵连他人。” 司马瞻走近问道:“除了他的同党,还能牵连谁?皇兄指的该不会是易大人?” 司马策笑笑:“父皇驾崩前特意叮嘱,要朕善待勋臣之后,你放心,朕心中有数。” 说罢摆摆手,示意他不必多言。 司马瞻虽住了口,但总觉得皇兄这般迫不及待地捂嘴,愈发可疑。 希望是他多虑了吧。 …… 今日好容易休沐,却又是一个连绵雨天。 易禾一觉醒来,已快午时。 她匆忙洗漱完毕,命人装了两筐杏子,捏起一柄竹伞就要出门去。 在橙急忙追出来:“公子,不先用午膳么?” 易禾笑笑:“去拜神仙,不敢用膳。” “神仙?” 在橙口中重复了一遍。 京中有此美誉的,也只有长生观的那位拂尘子道长了。 那可真是位神仙! 拂尘子出身陇西李氏,世代以诗书传家,祖上皆是文人大儒,门生故吏遍布天下。 功名利禄对拂尘子来说,简直是囊中之物。 不过他是个异端,在入仕和治学之间。 毅然选择了出家。 至于“神仙”之谓,只因他生得仙姿玉质,又能遁世离俗一心向道,故而得名。 在橙每每出门,时常听到有人赞他月白风清,有仙人之质。 本以为这是坊间讹传,直到有一次,她在街上亲眼看见拂尘子。 只此一回,此后她逢人便说:但凡给他身边牵只鹤,立时就可飞升上天的…… 现在听说易禾要去拜访他,在橙满心满眼都是艳羡新奇。 “公子,为何这么多年,从未听说你们还有私交?” “公子,奴婢可否同行?” 易禾笑笑没有言语。 这姑娘就是见不得美男子,比十顿炙肉还让她瘾大。 …… 长生观位于京郊的破凉山上,倚着山势孤兀而建,有种遗世独立的美感。 因为是皇家道观,寻常庶民不被允许登观,平日里也少见人迹。 今日有雨,更是半个行人也无。 她在山脚下雇了一个脚夫,替她挑着两筐杏子上山。 一路上看尽远山迷蒙,突峰鹜林,美不胜收。 若不是她有事急着上山,在这山中赏赏雨也是消遣。 两人行了约有二刻的脚程,便到了长生观所在。 道观门口有两个小道士守门。 其中一个易禾认得,是拂尘子的跟班小徒弟混玄子。 人长得齐整,心眼也通灵。 混玄子也一眼认出了易禾,他迎上前几步,笑眯眯地寒暄:“易大人怎么赶这么个天儿过来了?” 易禾揖礼道:“叨扰了,你家住持可在观中?” “在呢在呢,估摸着这会儿还在会客。” 易禾闻言停住,心中有些不决,看来今日来得不是时候。 可是明天就要上值,再没有旁的机会了。 第27章 拂尘子 她正在原地踟蹰,忽听耳边传来一声软语。 “不想今日在此偶遇易大人,大人恭安。” 对面,桓清源正含羞怯怯地对她施礼。 她忙还了一礼,再不敢抬头看她。 “不知大人是来敬香祈福还是相术占卜?” 易禾颔首:“来上炷香便罢。” 桓清源还想同她多说几句,但见她漫不经心,也只点点头,带着侍女下山去了。 …… “大人,您请。” 混玄子在前边引路,易禾笑笑跟了上去。 她见这小道士健谈,便多问了句:“这位桓家女郎,时常来长生观吗?” “只这三四日来过两次,昌伯侯倒是常来。” “不过她每次也待不长,方才就在咱们观内的亭子里同师父叙了片刻。” 易禾听懂他的言外之意。 这是让她有个心理准备,拂尘子的门是极难登的。 若被拒之门外安置在亭子里,也勿要心生不满。 可这小道士不知,她算是最了解拂尘子的人里,其中的一个。 …… 一溜九十九道石阶,走完就到了长生观的主殿。 “请大人稍等,容贫道进去通报。” “有劳了。” 混玄子刚进门不过须臾,易禾就听见拂尘子的声音急急传来。 “说了外头人不给进,凭他是谁……” 话音未落,人就已经赶到了圜堂门口。 看得出来,他似乎真的很怕有人入了他的门。 …… 易禾隔着门阶雨幕与他相见,恭恭敬敬地对他揖了一礼。 拂尘子一下愣在原地。 竹伞下罩着的那人,已经与身后的青山远岫融为一色,迷迷蒙蒙看得不甚清楚。 他眉目微动,似乎有些诧异。 易禾面上也有些赧然。 往日相见,自己都是陪王伴驾,执礼时须低眉敛目,连半个眼神也不敢落在旁处。 更没有同他私下说过半句话。 今日孤身前来,属实有些造次。 可面前的人似乎从未变化,只着单衣祫帻这般站着,就无端给人一种皎白弯月挂苍穹的感觉。 只要他不开口,怎么看都当得起神仙二字。 收起心思,易禾朝他笑笑:“不请自来,叨扰住持了。” 随后她指了指地上的两个竹筐:“这是今春才收的杏子,哦,这一路都是它在前,人在后。” “雨天行路沾了泥,我特意带了一双新的靴履来换。” “来时刚刚沐浴,也未进午膳……” “进来吧。” 拂尘子出声打断她,自己转身进了屋。 易禾在檐下换了靴履,进门后又净了手,从怀里掏出帕子拭干,这才跪坐在矮几旁的软垫上。 这是一间阔大的圜堂,堂内的香案上袅着几缕薄烟,香雾缭绕,盈满一室。 拂尘子掀了道袍坐在她对面,专注地碾起一角茶饼,并不看她。 屋子里静得使人如坐针毡。 “还是你院中那棵歪脖树上的果子?” 半晌过后,拂尘子终于说了第一句话。 易禾忙道:“正是,往日住持爱吃,这回便带了些。” 说罢起身拿起两枚,又淘洗半日,才给他递过去。 拂尘子幼时在常德一带住过两年,是以口音与京城有些不同。 他咬下一口,撇了撇嘴: “有点栓栓的……” …… 炉上的水已经烧开,拂尘子将碾好的茶扔进釉壶,灌了沸水进去。 易禾边打量他的神色,边小心问道:“不知住持可否告知,方才桓家女郎来此,所为何事?” 她本想问问昌伯侯桓裥有没有来过。 但又因没有遇上,贸然提及太过突兀,只得先探问一下桓清源。 稍微了解桓裥的人都知道,此人虽胆大包天傲睨一世,但唯独对拂尘子万分信服。 一个月三十天,倒有七八天都来长生观坐坐。 这其中有一宗前情。 那年京中连下了数日暴雨,京郡千余亩良田受涝,不少民宅被毁,数十人被洪水吞噬性命。 陛下在宫中斋戒三日,后又亲自来长生观祈天敬祭。 那次桓裥随同伴驾,礼毕后悄悄去见了拂尘子。 他因第二日要去郡县勘灾,又听闻附近不少路桥垮塌导致多人溺水,所以想让拂尘子替他卜上一卦。 拂尘子摆了蓍草龟甲和粟米,与他占了变爻。 “予安桥不可行,绕路天衢桥可破。” 桓裥当下不决,从予安桥到天衢桥这一绕路,至少绕出三十里地,大半天的功夫下去。 “向南走抱素村呢?” 拂尘子摇摇头:“若要平安无虞,只能直去天衢桥。” 由此桓裥就生了一块心病,这卦不占便罢,占了又不能不信。 于是半夜启程绕路,终于在第二日辰时到了目的地。 待他勘完灾情返程时,听附近的村民说,昨日朝廷派来的太仓令在经过予安桥时,桥面突然坍塌,太仓令不慎落入清溪河溺亡。 而籍田令想躲个懒不下田,在抱素村村口的树林中安营下帐,准备歇个晌就回去复命,却在明晃晃的正午时分凭空消失。 随身携带的田籍和税簿也一并不见了踪影。 至今连尸体都未寻到。 陛下为此事动了大怒,将大司农连降三级,又命人去几个郡县重新丈量置数了田亩和赋税。 大司农和太仓籍田二令都是桓裥的心腹,一人遭贬黜二人遭丧命的结局让他颇为失意。 但同时为之庆幸的是,他因为听了拂尘子的话,捡回来一条命。 自此就将拂尘子奉为神明,崇仰备至。 无论婚丧嫁娶、出行乔迁、破土启建,都要来拂尘子这里卜一卦才安心。 是以,桓清源的婚事,他必定也要来的。 这也是司马瞻让她来破凉山走一趟的原因。 …… “贫道这里只有武阳新茶,你饮茶羹还是茶汤?” 拂尘子未回答她的话,倒问了她一句。 易禾讪讪:“茶汤吧。” 拂尘子给她斟了碗茶,给自己也倒了一盏,方又开口道。 “你上来时,遇到桓清源了?” “嗯,前几日昌伯侯……” 不待她说完,拂尘子又调转了话头:“我以为你是来替陛下问事的。” “惭愧,是自己的事。” 拂尘子面无表情:“说起来,陛下许久没来了。” 易禾一怔,听出了一些旁的意思。 自她入仕以来,陛下每次来长生观祭祀敬神抑或是祈福礼道,都会命她伴驾。 陛下有多久没来,就意味着她与拂尘子多久未见。 “前些日子连着肃王爷薨逝和西北军回京两桩要事,许是还未得空。” 拂尘子扯扯嘴角,似笑非笑:“没错,司马策的确是个大孝子,年年问卦他皇叔什么时候死……” 第28章 孽缘 陛下曾在拂尘子祖父座下受教,他们有几年同窗之谊,是以他时常私下直呼陛下名讳。 易禾见他绕来绕去,终是不肯提及要害。 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 这一趟白来倒无妨,只是担心桓裥那边给陛下强压,使陛下为难。 再者夜长梦多,万一被散布出去,桓清源的清誉恐怕受损。 她还没开口,先觉得脸上辣辣的。 “今日前来,其实是有件事想请住持帮忙。” 拂尘子仿佛没有听见,眼神木讷地偏向一旁。 他不问,大概是已经知道什么事。 他不应,大概是不想帮忙。 易禾有些无措,半晌艰涩开口:“七年前的事,是我的错……” 拂尘子本来正对着壁上元始天尊的挂像发呆,一听这话脸色陡变。 随即喝道:“住嘴,出去。” 与此同时,院内响起一阵鸦鸣。 像是突然受惊蹬离树枝,呕哑之声在耳侧徘徊了许久。 拂尘子自入了道门之后,从来都是渊渟岳峙波澜不惊的性子。 这般失态,便是还没有释怀。 易禾被他这声呵斥怔忪了许久,她起身郑重揖礼:“还望住持既往不咎。” 她知道,此时再道歉未免有些装腔作势。 毕竟七年前他就没有原谅。 如今那些少年时候的情谊早已消磨殆尽。 就更没有理由原谅了罢。 …… 圜堂内再无一丝声响,易禾不知道他是不是也想起了那些瘦骨棱棱的往事。 七年前的那个仲春,她送父亲的棺椁葬入冀地的祖坟之后,又独自回到建康。 她沉湎于丧父之痛,整整三个月没有踏出府门半步。 拂尘子知她哀恸不愿出门,便隔日将私学里的功课记下来,悄悄从门缝里塞给她。 有时会在门外徘徊一阵,既不叫门,也不传话。 经此变故,易禾也再未去过学堂,只将易沣的藏书和他送来的课业在家研习。 便想从此杜门却扫,息交绝游。 后来一日,御史府的大门还是被人叫开了。 长吏大人突然造访。 易禾强打着精神,听对方说什么“仲春之月,会令男女”、“于是时也,奔者不禁”。 意思是如今春和景明,万物新欣,正是男女结对议亲的好时候,就连私奔的都不算罪过。 建康的长吏是有官衔的,专为世家子弟介绍姻亲。 轻易回绝不得。 大晋盛行早婚,按照律例,男子十六不娶,罚钱五贯。 十八不娶,长吏配之。 及冠不娶,双亲入刑。 女子则是十五、十七、二十。 男子还罢了,大多是女子受累。 罚钱也说得过去,但如果十八岁上还未出嫁,官署就会分派给你一个郎君。 质素堪忧的那种。 是以庶民一向早婚,而士族可适当宽限,也无须入刑。 刑不上大夫,古而有之。 易禾推托自己要替父守孝,且还未到年纪,便让长吏明年再替她相看。 …… 也就是这时,拂尘子突然给易禾下了个帖子,说要请她饮宴。 她知道拂尘子并不擅饮,不喝刚好,一喝就高。 那日他只一盏桑落酒下去,已是双目赤红,眼神涣散。 连一句顺畅的话都没说完,便在桌旁醉倒过去。 因他醉得沉,易禾费了好大力,才将他扶到榻上。 待转身离开时,腕子却一把叫他擒住。 “易之……” 他突然自榻上起身,睁着一双雾蒙蒙的双眼,片刻不停地喊着易禾的名字。 拂尘子有一双狭长凤眸,清澈见底。 可他直勾勾盯着自己时,又似乎烟视媚行,勾魂摄魄。 他生得过于漂亮,素日里无论是海棠下温书,还是格窗里写字,总是能让易禾忍不住看过一眼又一眼。 当时她颇有些悔意,早知如此,便不该同他走得亲近。 但因父亲庭训,在李家私学的两年,她自问专注学业,胜过喜欢旁的。 也包括拂尘子。 “你且先躺下,我这就将醒酒汤给你端来。” “别走……” 还是那句别走,易禾忘了那日他究竟说了多少回。 因为她心跳的声音,盖过了拂尘子说话的声音。 易禾很想伸手抚下他的肩膀,可是最终还是用沉默代替了。 她回握了下他的手,起身走了出去。 易禾知他胸中有一把荒草,已经肆意疯长了许久。 或者某天这把草会被一把火烧光,只留下苦涩带些清新的烟熏气息。 就像这个春天,会被更迭,会有轮回。 至明年,仍有余味。 拂尘子喝下她端来的醒酒汤,自嘲道: “我原本是个疯癫的人,若你弃我而去,疯癫来得更快些……” 易禾生硬地扯出一丝笑,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漫不经心:“我家四代单传,我自然要议亲,更要绵延子嗣。况且我是男子,心悦女子是人之常情。” 拂尘子拼命点头:“我知道,是我不好,是我混账……” 说到最后,他开始啜泣。 那日房中只燃了一根灯芯,连室内的布置都辨不明白。 可她却清楚地看见,拂尘子落下一滴泪,在她绣了菡萏的鞋尖。 …… 她与拂尘子第二次见面,是半年之后。 这半年中,有数不清的媒曹长吏踏进她的门槛。 易家门第甚高,易禾在外也素有贤名。 加上她生得俊逸非凡,早已是许多闺中少女们的梦中情郎。 是以京中那些只重出身,不重仕途的清流人家,也对这门姻亲趋之若鹜。 若是谁将她的婚配成了,只谢媒礼就不知能得多少。 易禾皆以守孝为由,一一将她们都辞了。 她深知这并非长久之计,明年、后年,终归还是要再来几遍的。 思来想去,反正她已经孤家寡人烂命一条,声誉再差也气不到谁了。 何不消弭祸根,永绝后患。 …… 不过多久,易禾居丧无礼的事就在京中传得沸沸扬扬。 再接下来,便是她有龙阳之好的传闻。 渐渐有人说她为了逢迎风尚,特意作怪。 有人说她本性如此,之前碍于易沣家教甚严,如今算是原形毕露。 无论是个什么说法,登门的长吏确实越来越少了。 后来她又连续数月隔三差五地耗在南风馆。 至此,再无一名长吏上门。 那次她在南风馆喝得酩酊大醉,左右各揽一个小倌踉跄出门。 将要爬上车子,却被人在身后一把扯了下来。 她狼狈着地,起身便骂道:“何方鼠辈……” 挂着月白麻葛长袍的拂尘子毫无防备撞进她眼里。 一个积玉堆琼般的人物,几月不见已经瘦得弱不胜衣。 那一瞬,她觉得心里某块地方好似碎掉了。 暗骂了自己一声不成器。 “这就是你说的依乎天理顺应人伦,男女同称延续门楣?” 易禾心中百转千回,可是终究也转不过那句身不由己。 她凑近他,一字一句道:“我确实是个断袖,可我悦非你。” 那天,是她第二次见到拂尘子流泪。 在她心里,那滴泪便是终结。 终结了他们在针尖上行走的小心翼翼,转成一场凄美绝伦的杀戮故事。 好一个华丽开场,落幕孤独。 第29章 册封 那年冬日,拂尘子去了破凉山修道。 人人都说他疯癫,他也没辜负这个名号。 他父亲将他绑回来数次,在房梁上一吊就是一夜,可每回到清早就被他脱身逃了。 这般折腾了几次,李家对他万念俱灰,只得放任自流。 起初易禾几次往长生观寻他,皆被他拒之门外。 几封道歉的信函,也被他原封不动退了回来。 再后来。 他就拒不得了。 因为易禾入了太常寺,时常伴驾同往。 二人即使再见,也形同陌路,各安其位。 易禾觉得,他们的定数若是这个结局,那就是最好的。 万没料到,桓裥这个老贼给她出了这样的难题。 旁的她都不怕。 不怕在他面前阿谀求助,也不差再被他痛骂一回。 怕的是扰清池静,徒增困扰。 就像现在,若只是绵绵细雨也好,沾衣浥尘,绝不如注浇头。 偏偏这雨才停了一盏茶的功夫,外头又起了风。 一柄梧桐叶从门缝里钻了进来,打着旋儿掉在地上。 凛风吹落,姑且驻足,但很快就被门外伸进来一柄长帚扫了出去。 看来,并非下雨天都是留客天。 …… 她上前两步,对着拂尘子的背影躬身行礼。 “叨扰了,告辞。” 拂尘子没有应她,他立在挂像前,站成了一棵树。 老实说,来破凉山之前,她曾担忧拂尘子心怀芥蒂,不肯相帮。 现在被扫地出门了,反倒觉得有些轻松。 没有什么比偶尔相见但长久无言更让人平静了。 …… 候在门外的混玄子见易禾要下山,弃了扫帚执意相送。 许是见她面色沉郁,路上又同她闲话:“人常说贵人出门多逢雨,今儿也算应验了。” 易禾提了衣袍拾级而下,想到这话陛下也曾说过。 只看字面,这是一句恭维话。 其实还有另外一层意思:越是身居要位之人,越容易遭遇荆棘载途。 “道长,你这是话里有话吧?” 混玄子也笑:“后面还有一句,叫逢雨出门遇贵人。” 这句是说,虽然遇上了棘手的事,但也遇上了能逢凶化吉的贵人。 易禾自己思忖,混玄子冒雨送自己下山,怕不只是出于礼节。 约摸着是因为拂尘子在雨天让她进了圜堂。 又约摸是自己带的两筐杏子一双靴履让他生奇了。 既生奇,恐怕他是有话要问的。 此时九十九道台阶已经到底,易禾站定留步。 “逢山开路遇水搭桥,守中抱一万法归宗,多谢道长开解。” 混玄子笑着朝她打了个躬:“大人还是莫要奚落贫道罢。” 易禾还礼:“既然道长替我破了一桩心结,那我能为道长做些什么?” 混玄子指指山下,道:“当心路滑。” 破凉山虽不算陡峭,但颇多弯折,雨后确实难行。 易禾笑笑:“多谢,告辞。” 她行过几丈开外,混玄子的声音自她身后响起:“大人,你可知师父的法号是何由来吗?” 易禾没有回头,一边赶路一边回他: “因为你师父好洁,他既喜欢拂尘这件东西,又喜欢拂尘的寓意。” 混玄子站在原地挠了挠头,突然就笑了。 的确,别人将拂尘当法器,师父却时常拿它当掸子。 …… 其实拂尘子在俗家时,洁疾就有些严重。 那年他们还是同窗,偶尔在先生散课后去院内饮茶清谈。 那日有小厮挑了两桶水自游廊经过,他远远看见,便招手让停了。 “这水是做什么所用?” 那小厮道:“主君夜里设宴,让小的去买了两担泉水冲茶待客的。” 拂尘子撇了撇嘴:“前头这桶可以泡茶,可惜后面这桶,只能洗脚了。” 小厮大惑不解:“郎君,这泉水可是清澜山上引下来的,要倒三道手才能用上,洗脚是不是太糜费了?” 拂尘子慢悠悠地回道:“你都竖着挑担了,还怕什么靡费?” 小厮仍问:“郎君何意?” 不只他一人不解,几个同窗也面面相觑。 拂尘子见众人都看他,当下便有些不自在。 “算了算了,反正今夜的茶也不是给我喝的,主君和客人兴许不计较。但你记得,如果给我院里送水,扁担都要横着担,我给你们加赏钱。” 小厮虽不辨就里,好歹听懂了最后一句,忙点头应了。 同窗几人书也不读了,论也不谈了,开始议怎么挑水才合理。 易禾笑道:“一根扁担担两头,只取前不取后,只能是因为前头迎清风,后头被屁嘣。” 众人拊掌大笑。 笑过之后,又觉得这个说法荒诞,非要拂尘子自己说出个丁卯来。 拂尘子苦着一张脸:“何止?还有鞋履上带起的尘土,衣摆上沾浮的柳絮,全都落在后头这担,如何要得?” “加个盖子就是。” 易禾说完,重新埋头看书。 半晌,拂尘子凑上前来:“你怎么不早说?” …… 一路上忆了几桩从前的旧事,不知不觉已到了家门口。 破凉山这条路已经被堵死了,还要看桓裥那边再出什么幺蛾子。 她习惯在深夜想一些事和一些人。 逝去的和未知的,眼下的和长远的。 诶,说起来明日就有件棘手的。 …… 翌日巳时,易禾捧着司马瞻的宝印宝册在太极殿待命。 司马瞻由东阶下入殿,先拜谢陛下,再被授宝印宝册。 陛下念礼。 太常卿念礼。 晋王念礼。 再拜陛下,太后、皇后。 再百官跪拜朝贺。还礼。 再内监宣读王府署官。 置师一人、参军一人、文学二人。 东西阁敬酒各一人。 另有长史、主簿、属、史、典签等。 共置二十六人。 跪拜。还礼。 再宣读亲事府官署。 置典军、副典军、执乘、执仗、校尉,以及账内官员。 共七百八十人。 跪拜。还礼。 再宣读亲王国署官。 置令、慰、丞、典卫、大农、录事、舍人等。 共三十人。 跪拜。还礼。 再往祖礼堂、庑殿、祭坛等处祭祖、祭天、祭神。 因为司马瞻未提前走过行放,易禾便一直紧随其后,每易一礼就小声提醒。 何处稽首何处顿首何处空首何处引身,可谓面面俱到。 司马瞻在前头侧耳听着,不时把眉毛拧成了一个疙瘩。 早知如此,确实不该轻视,若提前演习一番就不会眼下作难。 到得祖礼堂时,司马瞻开始面露难色。 祭祀礼仪比殿内更要繁复,临时相授根本来不及。 左思右想,易禾还是决定去他身侧躬亲示范。 寻常时节的祭祀,她身为人臣,是要参与仪礼的。 但这是亲王册封,司马瞻才是这次祭祀的关键,她作为主礼,只负责念礼就可。 眼下事出不意,她只好一边念礼,一边引礼。 又碍着宫规,不能在司马瞻身前。 好生费了一番手脚。 这番举动除了在场的几个礼官知道不必要,余人倒看不出端倪。 而他们更知道易禾此举的缘由,不免敬畏她劳心劳力。 第30章 开馆 司马瞻听说他的册封大典结束后,太常卿一连打发了四名礼官去皇陵省墓。 一方面有些追悔莫及,一方面又觉得易禾小题大做。 不管怎么说,还是等他们出来后,赏些什么东西安抚一番。 这个时候裴行气喘吁吁地进门,将一个宫皮箱重重搁在地上。 司马瞻命他启开,一看里面整整齐齐码了一箱帖子。 “哪里来的?” 裴行抹一把汗:“亲事府的长史派人送来的。” 是了,他名下现在有品阶的署官逾百人。 八品之下的又有千余人。 以后写给他的帖子都会先递到官署去,由长史梳理归类之后再呈给他。 再想行个歌舞饮宴之类的,也需长史、东阁祭酒和录事替他张罗。 裴行将名帖都放在案上,司马瞻一封一封看过去,神色愈发不耐烦。 “除了贺表就是祷笺,这些递来何用,本王看裴佐这个长史是不想干了。” 裴行闻言,红着脸垂了头去。 司马瞻恍然:“哦,本王忘了,是令弟。” “属下惭愧。” 这些贺表大都寥寥数字,一眼扫过去就能看完。 内容也不外乎千篇一律的“普天率土,莫不同庆”或“奉表以闻,不胜欢欣”云云。 唯独有一封,司马瞻盯着看了半晌。 倒是没有不耐烦,只是眉宇间有了些杀气而已。 裴行小心问道:“殿下,这是谁写的?” 司马瞻瞥他一眼:“你口中那个仪容不俗神采俊逸的。” 只不过她写的并非贺表,勉强算是一份文书。 意思也尽写清楚了,大抵是说:殿下您让我去破凉山求助,我已去过了。 奈何此行败北,还得另想办法。 可这办法一时半会还没想出来,请您稍安勿躁,再宽限几日。 失礼,恕罪。 司马瞻阅毕,又气又想笑。 此事乃二人共谋,不论结果如何,于情于理易禾都应亲自登门告知。 她必是担心自己当面给她难堪,才借着贺表的名义写了个文书递上来。 不过只递文书不来面议也是失礼,是以她在最末又写:抱疾杜门,赦过宥罪。 诶,我病得出不了门,还望您海涵。 明明将你气急,你还不能败坏。 “果然是个刁滑奸诈之辈。” 裴行愈加好奇,凑近略瞧了一眼:“殿下,易大人这表上密密麻麻都写了什么?” 司马瞻转头,将手里的名帖递给他。 言简意赅道:“求生欲。” 裴行皱着眉头看了两行:“那属下觉得,他大概也不是很想活着。” “怎么说?” “这个字写得啊……” …… 这夜竟下了暴雨。 易禾去关被风冲开的窗户,还未凑近就叫风雨打湿了头脸。 突然想起今夜是醉春楼选花魁的日子,搁在以往她定要去瞧这个热闹的。 只是从破凉山回来之后,她一直心绪不畅,也没了这个心思。 唯一可惜,这花魁运气这般差,赶上这么个晦气天,该如何挂灯游船? …… 第二日,易禾没去上值。 头天她就给侍中大人写了赐告,连同给司马瞻的贺表一起送出去的。 今天是卫凌的学堂开馆,她自当前去恭贺。 一则为了送在橙入学,二则为了给卫凌捧个人场。 卫凌为这所私学前后准备了近两年,今日终于能顺利开馆,实在值得她去贺上一贺。 她这几日给在橙从湛衣坊里量了几身衣裳,都是按着京中贵女们时兴的制式来裁的。 出门前,易禾亲替她正襟提领。 “记得,在学堂里就说你是我的义妹,千万莫说是侍女。” “那有诚呢?” 易禾仰头,也对,有诚还要接送她上下学。 同是侍从,一个在外的名头是义妹,另一个总不好还是下人。 有诚在门外抱着胳膊:“就说我是你的马夫,我不在意。” 易禾笑笑:“便说是你兄长好了。” …… 三人刚一出门,便有一浑身麻衣之人前来送讣告。 易禾接开一看,不禁唏嘘出声。 她忙问:“死因为何?” 来人支吾道:“昨夜郎君外出游船,不幸溺毙于河心。” “可还有旁人?” “昨夜暴雨,船翻了,共落水七人,船夫会水,余下的都被救了。可怜我家郎君醉酒,没怎么挣扎就沉了底,捞上来时人已经殁了。” 易禾轻轻叹了一声。 定是谢聃去醉春楼凑热闹,又拔了个头筹同花魁一起游船。 恰巧遇上昨夜的疾风骤雨,这才丧了命。 易禾握着这封讣告,脸色有些沉郁。 …… 朝廷命官身故,通常太常寺也要去人主持吊唁。 只是谢聃官位不高,又是少亡,想必动用不到她这个九卿之尊。 想了想,她对有诚道:“你先替我买些奠仪送去。” …… 易禾同在橙在学堂门口刚下车,卫凌就迎了过来。 她笑道: “我今日给你送来个天怨人怒的女弟子,是我的义妹,以后你少不了为她犯头风,所以备了三十件文房,就当谢师礼了。” 卫凌也没同她客套,抬手命人将礼物卸下了车。 二人执手互道了近况,卫凌又将这些天发生的事捡了要紧的跟她说了几句。 自雅集会之后,他在京中的名声已经大有好转。 后来又有京中李氏、嵇氏等名家大儒接连为他撰文廓清。 从一开始的“妖服贾祸”、“败德辱行”,到竹林里被名士们盛赞“不拘旧习”、“疏狂放达”,再流传于百姓中间,被奉为“人活一世,就是要放荡不羁爱自由。” 短短月余,坊间对他的评判就天翻地覆。 易禾且听且笑:“自古都说文人相轻,由此观之,文人也相惜嘛。” 谁都知道以卫氏的家学渊源,开个私学并不难。 值得钦佩的是大开门户,教行众生。 看来世家中也不乏明达之士,不为一己之私,肯替他撰文呼号,实在难能可贵。 卫凌神色庄重,遥空揖手道:“几位名士大家清风峻节自不必说,晋王殿下也从中帮衬了在下许多。” 这话倒让易禾有些始料不及。 本以为司马瞻出身武将,只懂杀伐,不想他也看重兴学尊教之事。 秉武兼文,极是难得。 因而由衷说了句:“殿下怀瑾握瑜,使人钦佩。” 只是…… “等等,方才你说殿下?” 卫凌点点头:“是啊,晋王殿下。” 易禾暗叫一声不妙,忙将他扯到一旁:“殿下那里你下没下帖子?他今日会不会来?” 卫凌误以为她急着见司马瞻,笑着将手中的麈尾朝不远处一指:“这不就来了?” 第31章 尴尬 易禾敢说,她此生从未经历过如此尴尬的境遇。 想躲是来不及了。 因为司马瞻一下车就将目光投向了她和卫凌。 他今日穿了一件月白袍子,广袖罗纹,风流蕴藉。 半发绾髻,余半覆肩。青玉为冠,白玉为簪。 易禾心道,桓清源啊桓清源,你亏大了。 我若是你,我都不会选自己。 那厢看去,司马瞻已经近在咫尺。 她戳着鞋底往角落移了几步,背过身不去看他同卫凌寒暄。 心中企盼司马瞻能被其他宾客绊住脚,没功夫搭理她才好。 不料卫凌贴心得紧,马上将人领到她身边。 “殿下身份有别,不宜在此驻足,今日就拜托大人,替我好好招待殿下。” 卫凌所想,易禾是天子近臣,又是礼官。 托他照料皇亲,应是既周到又不会失礼。 易禾心中哀嚎一声,硬着头皮应了。 嗯,他不用身份有别,只这副皮相也云泥有别。 她上前垂首道:“殿下,里面请。” 司马瞻碍着门口人多眼杂,也没同她多言。 …… 一名卫家门客在前头替他二人引路。 主院有一方池子,池底是盘曲的水道,是以此处做了流水席。 曲水燕宴,把酒临风,何其美哉。 接着转过一座旁院,游廊宽敞,又可蔽日,也置了几个席面。 如此再行片刻,终于到了一处僻静的所在。 易禾环顾四下,这里应当是卫凌设的茶舍,专供饮茶论道的地方。 因是露天,毗邻山石玉树,只放两张桌案,相去甚远互不搅扰。 那门客辞了他二人走后,易禾这才察觉司马瞻周身有些威压之气。 他倒不废话,劈头便问。 “大人在给本王的贺表中说身体抱恙,为何又在筵席上出现?” 易禾闻言,挂上一丝生硬的笑。 “殿下有所不知,下官得的正是不吃筵席就会死的病……” “哦。” 司马瞻神情淡然,微微扬了扬唇角。 今日暖风熏熏,一片落英堪堪吹在司马瞻肩上,倒叫他英姿之中又添了几分风情。 他抬手将花瓣拂去,眼神满是戏谑。 “本王若是你,就会说得的是耳聋之症,听不见旁人说话。” 易禾略一思忖,没错。 比自己那个不吃就死的借口更像回事。 “殿下英明,这次来不及了,只能留待下次再用。” 两人说话的当口,茶舍有几个宾客渐次而入。 那几人落座之后,目光便频频看向他们。 司马瞻小声道:“还在此处吗?” 易禾以为他担心被人认出来,又要见礼又要免礼,两厢都不安生。 于是摇头道:“不碍的殿下,那几人不过十几岁年纪,应当没见过您。” “那他们一直看什么?” 易禾笑笑:“一定是觉得殿下好看啊……” 司马瞻摆明了不想承她这个马屁,正色道: “大人确定在此处?” 易禾蹙眉:“难道殿下在这儿埋了火药?” 司马瞻眸中含笑:“那便好。” …… 见有人落座,卫府的侍女开始上茶摆饭。 “谢聃叫水淹死的事,大人知道了?” 易禾点点头:“憾甚。” “他被人猎了。” 易禾从未听过这个说法,以为是他们军中的暗语。 此时便懵懂摇头。 “还请殿下明示。” “船上七人,他身份最为贵重,若要救的话,也要先救他才是。” “听说他喝醉了,身子沉。” “只要没醉死,水里一呛都能醒个七八分。” 易禾望着司马瞻似笑非笑的眼神,突然有些明白过来。 “殿下,该不会以为是下官所为吧?” 司马瞻倒觉好笑,将桌上落下的一柄梧桐叶子端详了半晌。 “若是大人所为,那你昨夜必定现身醉春楼避嫌了。” 易禾如释重负地摊摊手:“对嘛。” …… “殿下安好,大人安好。” 突然传来的问安声有些耳熟,易禾扭头一看,身后站着桓清源,旁边还立着一个谢嘉儿。 难怪司马瞻一直跟她确认是不是要在此处饮宴,合着是他一早就看见她们了。 两位女郎都含羞怯怯,脸红得像刚绞出来的玫瑰汁子。 司马瞻没动地方,只淡淡点了个头。 易禾起身与她们见了常礼:“女郎安好。” …… “方才在远处瞧着像殿下,待看清了才来问安,殿下勿怪。” 谢嘉儿又施施然行一礼,这个礼是单行给司马瞻的。 赏给易禾的,是个大白眼。 司马瞻照旧点了个头,还是没一句话给出去。 易禾不晓得她们是不是有话要聊,正犹疑着要不要让个位子。 桓清源先她开了口:“可否劳动殿下移步……” 司马瞻虽有些疑惑,因着自小结识的交情,还是起身随她去了。 易禾偷偷抿了抿唇:最好将他移到你那席上,再也不要回来。 …… 他二人不知在远处说些什么,司马瞻时不时瞟过来一眼。 易禾有些坐卧不安。 哪有背后说人,还要让人看出来的? “公子……” 因这游廊上头盖满了花枝,易禾听见有人叫她,却几眼都没寻到人。 “公子,属下回来了,奠仪已经送去。” 是有诚撩了垂下的叶蔓走过来。 易禾瞧着些不对劲,有诚素来性子沉稳,鲜有惊惶时候。 这会儿神色虚浮,脖颈上还有些擦痕,正往外渗出血珠。 “怎么,让你送个奠仪,你跟见了鬼似的。” 有诚一笑:“属下一路疾走,有些暑热。” “那脖子的伤是怎么来的?” “哦……” 有诚摸了摸:“应是被树枝子刮到了……” 易禾虽有些奇怪,但也没有多问,因为桓清源和司马瞻左一个右一个眼神过来,让她实在难受。 她抓了抓额角,有些艰难地开口。 “你,过来坐下。” “属下坐这儿?公子开什么玩笑?” 易禾拉下脸:“让你坐你就坐。” 有诚只好掀了衣摆,在她旁边虚坐了。 易禾一手搭在他肩上,一手将酒盏塞进他手里。 “喂我喝酒。” 有诚伸出手轻拍了下易禾的脸:“公子没喝醉啊?” “废话,还没喝呢。” …… “再举高点,我够不着……” 有诚只抬了酒盏凑到易禾面前,将头偏过去不愿看她。 嘴里小声咕哝:“还不如刚才死在外边呢……” “你嘟囔什么,自然点儿……” 身后响起一阵脚步声,想是司马瞻回席了。 有诚急得不行,非要挣扎着起身,被易禾一把按住了大腿。 随后她低了头,就着有诚的手啜饮了一小口。 又眯了眼伸出手,摩挲着他的耳垂,口中笑道: “公子我一时都离不开你,他们哪有你可人?” 第32章 你没看上本王 有诚虽然知道她是故意做戏给司马瞻看。 可是…… 这个差事实在……超出了他做人的界限。 “易大人果真风流不羁。” 司马瞻落在她对面坐了,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们。 此时太阳刚好悬在正当空,司马瞻背着光,叫人看不清神色。 易禾装作失礼的样子,忙起身请罪。 有诚赶紧将酒盏搁在案上,临走时还被易禾趁机摸了把腮帮子。 司马瞻的目光一直追着有诚跑没了影儿,方转回来对易禾道: “你这手下,模样生得不错。” 易禾讪讪笑着:“殿下谬赞。” …… 司马瞻此时还忆着方才桓清源同他说的一番话。 这会倒叫他有些犹疑。 易禾是个断袖的事,他出征的前一年就有耳闻。 可桓清源却说,这几日她四处托人打探,都说易禾不曾在外头与男子有染,只是名声喊得响,像是不愿成亲做出来的幌子。 司马瞻闻言颇有些吃惊:“可问清楚了?” 桓清源郑重点头:“必然清楚,殿下试想,无论是秦楼楚馆还是象姑南苑,但凡讨皮肉生意的,哪个不拿恩客的尊贵来给自己加码?纵然他们被交代了不敢声张,里头的帮闲食客如何不出来卖弄口舌?” 司马瞻默默点了点头,这番话不无道理。 他若真的喜欢男子,如何能拒绝那个人呢? 桓清源见他走心,又有些羞涩:“我见殿下同大人交好,殿下能否帮我问下,易大人喜欢什么样的女子?” “放心。” …… 他刚送走桓清源,转身就看到易禾同属下打情骂俏。 巧得有些过分。 对了,桓清源的事他还没问。 只是话到嘴边,被他问成了另外一个模样。 “不知大人心悦什么样的男子?” 易禾怔住,稍后答:“只要样貌可人。” 司马瞻闻言,下意识将自己的衣领往上按了按。 随后笑道:“那不就是本王这样的?” …… 司马瞻好整以暇地看着她,刚才还眉眼肆意的人,现在被他这句话说得已经有些局促。 “殿下说笑了,您的风姿一句好看怎能说尽?” “并非本王说的,是易大人方才在此处说的。” 易禾回忆了一番,好像,是有这么回事儿。 再抬眼时,司马瞻已经挪到她旁侧,一张如雕似刻的脸近在眼前。 “本王懂了,大人没看上本王。” …… 易禾本纳闷,为何司马瞻脸上有刀削斧凿的线条,有时候看起来却不凌厉。 原是他眼睑有些下至,略一垂眸就生出柔和之意。 刚好中和了他灼灼的眼神和利落的下颌。 端的妙人。 …… 此刻,妙人正不错眼神地盯着她。 仿佛不得到一个答案誓不罢休。 易禾笑得干巴巴:“下官粗鄙不堪,怎配得上殿下惊鸿之姿?” 司马瞻冲她挑了挑眉: “本王从未觉得大人粗鄙,大人也不要觉得本王就不能是个断袖。” 司马瞻说完,最终还是笑笑,起身离了这座。 “大人,我们换个地方。” 易禾大惊:“殿下……” 司马瞻没好气:“换个地方喝酒。” “去哪儿?” “跟本王来。” …… 司马瞻习惯疾行,走出数丈之后察觉身后无人,便回头望了望。 不远处易禾正提着她上俭下丰的竹色衣裾,一路小跑着追赶他。 乍一看,像极了棋盘上的樗蒲。 他一路行来,目光所及之处见许多男子皆施粉点朱,只为了在一众名流中彰显形貌美丽。 唯独易禾不自藻饰就已经仪容非凡。 尤为称奇的是她那双眼睛,顾盼生姿已经不足以,月华辰星堪堪可拟。 心中不由感叹,桓清源不愧二十余年阅尽建康美男,还真是目光如炬。 …… “劳殿下久等。” 易禾跑到他跟前时,已经有些微微气喘。 司马瞻在前头不由自主地放慢步子,随手将趴在廊檐上的薜荔枝子替她撩了。 “易大人若想躲着本王,实在不该来这么热闹的地方。” 谁说不是呢? 卫家势大,卫凌第一天开馆,半个建康的名士都会来捧场。 搞不好给她准假的侍中大人也要来凑个热闹。 至于司马瞻,明眼人一看就知他在雅集会上刻意抬举卫凌。 今天怎么可能缺席? 怪只怪自己百密一疏,千虑一失。 易禾嘿嘿一笑:“殿下没听说过大隐隐于市嘛。” 第33章 殿下辛苦 两人七拐八拐,终于来到一块疏阔之地。 如五柳先生所作,土地平旷屋舍俨然。 最重要的确实是一处极为僻静的所在。 “就在这儿吧。” 易禾朝四下打量一番:“殿下常来卫公子的住处?” “第一次。” “京中除了官邸,大多世家大族的宅院都是这般构造,本王之前在李氏的私学受教时,他家院落就与之大同小异。” 易禾叫这话怔住。 司马瞻竟然也在拂尘子家中进过学。 可自己对他并无印象,只能装作不甚在意:“如此。” 一时半刻,房中再无人声。 易禾最喜在人声鼎沸时销声匿迹,最怕两人同处时相顾无言。 因此只能频频喝茶掩饰。 这会儿日头开始发威,她又才饮下一盏热茶,感觉出了些薄汗,便掏了帕子拭了拭额头。 司马瞻见易禾正被阳光投了一半在颊上,映得她肤白晶莹,宛若透明。 因出了些汗,更显额颊生津。 他闻到一股香风,随口道:“返梅魂。” 易禾擦汗的手停住:“殿下还能辨香?” 司马瞻看向窗外,眼神悠远深邃。 他许久之前就能辨返梅魂了,因为这香当初是三个人一起调出来的。 转过脸来,他笑道: “不止,本王还会栉发绾髻。” 说罢着意看了眼易禾的打扮。 今日是中规中矩的发髻常服。 说中规中矩,是因为时下男子饮宴出游大部分只绾半髻,余下的则披在脑后。 可修饰骨相,更有通侻之意。 易禾他既然是个断袖,怎么会不爱修饰呢? 京中这些断袖,哪个不是出门就扮得像只花蝴蝶? “仿佛易大人一直绾全髻,还喜欢戴远游冠。” 易禾道:“自然是半发挽髻,余半留肩更显风致,下官也曾尝试过,可是第一步就用光了我所有的头发。” “咳咳……” 司马瞻被一口水呛到,剧烈咳了几声,脸都憋红了。 易禾忙上前替他敲背顺气。 司马瞻摆手止了:“大人应说,府中侍女只会绾全髻。” “好好,都听殿下的。” …… 此时一名侍应在外头敲门。 易禾起身将门扯开,几个侍女鱼贯而入,将手中的膳食一一摆上桌。 易禾心道可惜,方才那桌上的菜都没用几口。 如今还要劳烦卫凌又破费一席。 她将几道远处的菜布到司马瞻盘内,又为他斟了茶和酒,才搓搓手坐下。 司马瞻见状,提了筷子几不可见地笑了笑:“用膳吧。” 易禾道声:“是。”便开始下箸。 司马瞻以为她饿了许久,要埋头苦吃,却见她仍是慢条斯理,连咀嚼声也不闻几丝。 体态也依旧端方,侧面看风姿秀隽,倒像是在秉笔描字。 “殿下,你怎么不吃?” 见司马瞻一直不动筷,易禾也将筷子搁了。 同上官一起饮宴就是这一处不好。 上官不吃你便不能动一口,上官吃起来没完你也要一直陪着。 司马瞻只好端了酒,自己饮了一杯。 “本王向来午膳少食,大人自用即可。” 易禾十分不解:“为何?” 为何,司马瞻想了想,大概是习惯。 过去在军中的六年里,他从未饮过酒,全军亦明令禁酒。 莫说饮酒,白日里饱饭都没吃过几回。 饱生困,困生怠,怠则废。 他笑笑:“腹中饥馁,能使人更冷静,况且真当大战在即,见到敌人便犹如饿虎扑食,遂忘饥渴。” 这番话叫他说得好笑中又有些心酸。 易禾起身揖礼:“殿下辛苦。” 第34章 裸尸 司马瞻也顺势起身。 “这房中有些闷热,本王去屋外略坐片刻,大人自便。” 说完抬腿迈出了房门。 倒不是顾及旁的,只觉得自己在这儿,别人还要敷衍着对他拘礼,实在是没意思得很。 …… 院中有一座石桌凳,上头摆了几样简单的茶点,搁了一束木槿花,正适合小憩。 他道卫凌果然是个心思细腻的人,不但将院子布置得一步一景,就连细微之处也陶然得趣。 不像他的王府,景么,是深致刻板的。 人么,是不像活人的。 他欣然坐下来,自怀中掏出一册籍子,一边看一边轻声念诵。 “至晨,尸入庙门。” “祝侑,奏《肆夏》” “尸入祭室,坐于南。” “帝执圭瓒裸尸……” 司马瞻越看越觉得触目惊心。 越看神色越难看。 “怎……怎会用尸体来做祭品?” “还要穿上皇祖的冕服?” “这些尸体是从何而来?殉葬?” “怎么还有裸尸?” …… “这些不是真的尸体,是活人穿上先祖的衮冕假扮,取敬畏之意。” “那由何人来扮?” “譬如下官啊……” 司马瞻蓦然回头,这才察觉是易禾在他身后搭话。 易禾冲他咧嘴一笑,露出一排莹润的牙齿。 “下官见过殿下。” 易禾晓得方才司马瞻离开是担心她守着规矩不好用膳。 所以稍稍加快了进食速度。 觉着有了六七分饱腹时,便也下了桌。 司马瞻拂了拂长袍摆缘,见她一脸的乖顺模样,也不好发火。 只冷冷质问她一句: “你可知道,敢悄无声息站在本王背后的人,是个什么后果?” 易禾没听出旁的意思,只当他怪自己失仪,又躬身深揖了一礼。 “下官原是怕搅扰殿下,可惜弄巧成拙,却吓到殿下了。” 司马瞻神色略有些缓和。 “确实。” 又道:“本王并非被你吓到,是被这簿子上所写吓到。” 随后他伸手点了点对面的石凳:“坐。” 易禾依言落座,将茶水也给他续上。 “殿下勿要担忧,实情就是下官方才所述,这些所谓的尸,都是由礼官扮的。” 司马瞻的手指在簿子上一行一行移过去,眉头仍是紧蹙。 “你刚说你也扮过?” “回殿下,是哦。” “好,那你听这里:帝执圭瓒裸尸,你也扮过?” 易禾笃定地点点头:“扮过啊。” 司马瞻不可置疑地豁然起身,又原地徘徊了两圈。 “裸的?” …… 易禾实在顾不得礼节不礼节了,就算司马瞻现在给她来个一剑封喉,她也要笑够了才肯咽气。 司马瞻本来闻之愕然,现在看她笑得开怀,竟也慢慢忘了吃惊。 最后不受控制地跟着她轻笑出声。 “别笑了……” “不许再笑了,给本王回话。” 易禾扶额垂首,不敢对着司马瞻大笑。 可她此时两个肩膀抖得像筛糠,一丝也掩饰不去。 司马瞻干脆不理会她,自己端了茶来喝。 “易禾……” 易禾蓦地抬头:“是,殿下,下官不笑了。” 说是不笑了,可她脸上还带着一抹绯红,好比石桌上摆放的这束木槿。 见之明媚,闻之醉人。 她朝司马瞻探了探身子,伸手指了指礼簿上的这行字。 “裸尸,实为对假尸行裸礼的意思。” 司马瞻没防备她突然靠过来,眼神正好触在她莹白丰润的耳珠上。 他下意识地向后避了一避,正色道: “何为裸礼?” “就是用圭瓒舀了酒,然后倒在假尸前的地面上。” 司马瞻轻咳了一声,略有些不好意思:“懂了,是本王不辨礼制,闹了笑话。” 这不就是寻常祭礼上的奠酒之仪。 难怪这位朝廷最大的礼官要来笑他了。 第35章 闲聊 易禾并非是取笑他无知。 甚至颇有些同情他。 “殿下言重了,合祭五年一次,您去西北那年正好是十月祭,可您春天就离开京城了,自然不知道合祭的仪礼。” 不仅如此,这六年里正好行了两次殷祭,他都没赶上。 司马瞻沉思了片刻:“是了,往前那次本王得了风寒,出不得门。” 再往前,应该就是极小的时候,是以未在记忆中留下丝毫印迹。 不过由这本祭统簿子,他也算明白太常卿为何被奉为九卿之首了。 又为何手中虽无实权,却备受代代朝野的尊崇。 毕竟也是扮过大祖和先皇的人,自当比其他人矜贵。 想到此处他敛了神色:“大人辛苦了。” 易禾听罢这句,实在是很想笑一笑,可是无论如何都笑不动。 太常一职,除了宗庙祭祀,还有五礼、皇陵、兴教,管辖太学和博士,另有礼乐、供奉、天文历法等二十余宗大小事务。 这些之外,丝毫的行差踏错都不被允许。 朝野上下的确敬重礼官,但也最爱挑礼官的错漏。 身心俱疲,却最不敢叫累。 她入仕以来,除了陛下和她的署官,没有一人对她道过辛苦。 是以,她也向司马瞻揖了一礼。 “下官深谢殿下。” 她也没太多的念想。 只希望陛下百年之后,不再留遗诏让他们每月去皇陵里吟歌作舞就好了。 她署下的太乐令和鼓吹丞每月家里都走水八次、孩子失踪四次、给老子娘抓药十次…… 可侍中大人连他们的赐告连瞧都不瞧一眼就全部回绝。 告假是不可能准的,除非你住在皇陵里。 所以大鸿胪和大宗正才跑去躲清净。 …… 在司马瞻眼里,易禾算大半个正直耿介之人。 有些心机谋略,又有些柔弱无断。 倘是放到军中,必定难堪大用,但若放在朝堂,兴许能博出一番作为。 这会儿她正眯了眼看案上的那瓶木槿,一只手搭在桌沿上。 这双手过于白皙纤细,天生像极了高门贵女才能娇养出来的。 …… 易禾随手将一片木槿花瓣扯下来,撕成几条浸在茶碗中。 又从鸡首壶中灌了热水进去。 绿色茶汤映着嫣红花瓣,煞是悦目。 不过司马瞻忍着午后的暑热还留在此处,不是为了看她拈花烹茶的。 “易大人。” “下官在。” …… “你果真是个断袖?” 易禾抬起头来:“岂敢诓骗殿下。” 司马瞻的眼神从她脸上落下来,也定在案上那瓶粉白嫣红的花枝上。 不是她现在演得不好,而是他已经见怪不惊。 即使在军中,在帐内同食同寝、在血做赤地的杀场上一起搏命厮杀过的同袍,也是可以白日诉忠心,夜黑做叛贼的。 “本王不想同你斡旋,只问你,你既是断袖,除了南风馆的小倌之外,还断在谁身上过?” 易禾咂摸了下这番话,总觉得仿佛在哪儿听过。 她看了眼手边那盏木槿花茶,知道是喝不进口了。 今日天朗气清,玉宇无尘,院子里除了檐角上的惊鸟铃叮叮铃铃,再不闻其他声响。 这会儿约摸着是申时末,正是暑气将消之时。 再有半个时辰在橙就要下学,也不知到时还能不能接到她。 …… “殿下怎么不知兔子不吃窝边草的道理?” “那你的窝也未免太大了。” 易禾束手而立:“下官也不想,可是有些事,没法对旁人说。” 此时堂鸣金响过。 “殿下,学堂散学了,下官告辞。” 不等司马瞻反应,易禾转身就走远了。 …… 这句“学堂散学了”,让司马瞻一时没缓过神来。 已经许久没有听到这句话了。 他是有些感谢易禾的。 感谢他给了自己久违的宁静,可以伴着那段学堂里的旧事,同他一直坐到日入西山。 …… 流云苑是卫凌和夫子们授课的院子,在橙下学后撅了张嘴出来。 “公子,我能不能不去上学了?” “被夫子打板子了?” “卫夫子他不打人。” 易禾闻言笑了笑。 “是夫子教的那些文章拮据聱牙,奴婢不是很能听得懂……” “若都听得懂,还去学什么?” “奴婢怕给公子丢脸。” “已让我自个儿都丢尽了,没多的可丢。” “不然,公子还是给奴婢寻个人家?” “就算你明日成亲,也得给我下了学再去拜堂。” …… 司马瞻路过流云苑的时候,刚巧看到这一主一仆并肩而行的背影。 “殿下。” 谢嘉儿从远处跑来,俏生生地脸上有些红晕。 “殿下不妨再来小坐片刻。” 说完朝旁侧一指,桓清源正在不远处对他行了个缓礼。 他想起来了,还有桩事由没给她交代。 …… 谢嘉儿执起酒壶要给他斟酒,被他摆手阻了。 “多谢女郎盛情,只是本王的习惯是午后勿饮,只好下次再领。” 谢嘉儿又给他换了一盏茶摆上。 桓清源低声问:“易大人有没有告诉殿下,他喜欢什么样的女郎?” 司马瞻清了清嗓子:“他不喜欢女的。” 第36章 南风馆 易禾路上一直在想对策。 虽说她今日没有听见桓清源究竟跟司马瞻说了些什么。 但料想一定跟自己有关。 怕就怕桓锏这只老狐狸,会到她常去的清馆雅舍打探她的底细。 倒是不得不防。 对面在橙一打上了车,就鬼鬼祟祟地摆弄自己的书笥。 这会儿小心翼翼地从里头掏出一枚玉带来。 易禾接过去一看:“哪来的?” “同窗送的……” 易禾脸色一沉:“你知道这枚九环蹀躞带何等贵重,卖了咱们太常第都抵不起,谁会轻易送人?难道他杀人被你发现了?” 在橙嗫嚅:“是肃王府的小郡主送的。” “司马甄?” “是。” 易禾闻言脸色一变,随后将玉带收到自己身上。 自打司马微下了若卢狱,陛下派了许多人日夜在王府内外把守梭巡,几乎等于将阖府都软禁了起来。 若不是读书事大,司马甄又是个将及笄的小女郎,势必得不到出府的恩赦。 所以这枚玉带,定是肃王妃的手笔。 “卫夫子还讲了这玉带的来历。” “说来听听。” “夫子说这是北魏皇室自吐谷浑得来的战利,后经数百年辗转,又为先帝所得。” “当年谢相还是尚书令时,曾为西南水患进言献策,先帝便在他升迁之日将此物赏赐给了他。” “还有旁的么?” 在橙摇摇头:“没了。” …… 易禾一个头两个大,一边是肃王妃求救的暗示,一边是桓锏要查她的老底。 思来想去,她还是决定给陛下上一道奏疏。 就让陛下准她娶一个男子进门好了。 料想陛下肯定不会同意,还会将她这个荒谬的想法拿到殿上去痛骂。 届时文武百官都知道她一门心思求娶男子,不怕桓锏不知难而退。 …… 可是陛下并没在早朝上搭理她。 甚至连个厌弃的白眼都没赏下。 直到午后中书的人才送来陛下的批复。 易禾打开奏疏一看,心里凉了半截。 陛下只给她复了言简意赅地一个字。 “唉!” 此招不奏效,还要另觅良策。 …… 她将那封奏疏锁进柜子里,脑子里翻江倒海地想辙。 一直捱到快下职,终于给她想出了一个功在当下,利在千秋的好主意。 于是心里也畅快了,一到府中就忙不迭地换了衣裳。 近日天热,她找了一件烟青色的宽衣穿上,不顾有诚劝阻,摇着扇子便颠去了南风馆。 …… 南风馆这种地界,愈是夏日愈热闹。 每个隔间都是帘笼倒卷、弦歌不绝,大厅内百端呼索,觥筹交错。 易禾熟门熟路地跑去连昱房内,揭了帘子一看,没人。 连昱是南风馆的头牌,向来随性,通常不到亥时末是不会出房门的。 以往她早来时,要么连昱在榻上睡觉,易禾就先在他房内自己弈棋。 要么他在案前描字,她在旁边略略指点。 …… 她在连昱房内稍等了片刻,见他就不回来,便出门去寻他。 不料才刚迈出一步,就被一个身影挡在了门口。 来人昂扬八尺,雅人深致,仔细一看,不是司马瞻是谁? 她真恨身边没叫一个史官随同。 司马瞻一个把断袖少伟男挂在嘴边上的人,竟然来逛南风馆。 简直是旷世奇闻。 第37章 请旨 “大人要去哪里?” 司马瞻迫近她,脸上挂着一丝揶揄地笑。 易禾只好又一步步退了回去。 司马瞻落在连昱的房中坐了,指了指他身侧的位子:“大人,请坐。” 两人此时只距一尺之遥。 “殿下今日是自己来的?” 司马瞻朝门口指了指:“门外还守着一个。” …… 一不会儿侍应敲门进来,摆了一桌茶水点心。 司马瞻从腰间扯出一枚碧玉环佩拍在案上:“去把你们这儿长得清丽秀致的伶官都叫来,今日好好侍奉这位公子,若侍奉的周到,本……公子另有赏赐。” 那侍应闻言,眼睛都亮堂了,忙上前两步,摸了玉佩就打躬:“二位公子,请稍等。” 待侍应离开,司马瞻亲为易禾斟了一盏茶汤。 “本王回京多日,还不知这南风馆是个什么光景,既然今日与大人相遇,干脆你我就在此处寻欢作乐,彻夜不归。” 易禾苦着一张脸,讪讪笑着:“怕是不妥,下官明日还要上朝。” “哦……” 司马瞻变了音调,拖出一个长长的尾音。 “看来这男子的温柔乡不过如此,还能让大人惦记着早朝。” 易禾晓得他的言外之意,但也没话可接,只端了茶喝了两回。 不一会儿,四五个小倌来到房中,乖觉地站成一排,等座上的二人差遣。 司马瞻将几人挨个打量一番,摇头道:“一般。” 说罢挥手让人退了。 易禾刚松口气,司马瞻又道:“再换几个来。” …… “殿下……下、下官只是断袖,不是外头那些老色鬼啊。” 司马瞻歉意地笑了笑。 “是本王疏忽了,大人的确不老。” “……” 又有三位伶官被带了上来。 这回的三人与方才的不同,一个个敷粉簪花,媚态十足。 “易大人,这个口味可喜欢?” 易禾还未来得及答话,其中两人便款摆着腰肢扭了过来。 “原来长成这般模样的郎君,也会寂寞啊……” 剩下的一个,只管盯着司马瞻看。 …… 司马瞻向来只有傲视旁人的份,何时被一个伶官这样赤裸裸地打量过。 当即神色不悦。 那伶官一看就是个心思忒活络的,伸了手就戳他的胸前而去。 “我还是喜欢这位公子,高大威猛的,想必……” 他人离着司马瞻还有五步远,就被突然窜出来的裴行一掌打出去三丈。 幸而门外还有一排寻杖拦着,否则人要是坠到一楼去,怕是没有几成可以活命。 余下的二人一见架势不好,也嘟嘟囔囔地离开了。 该。 让你也尝尝被人调戏的滋味。 易禾忍着笑,起身劝道:“殿下莫气,这些人也不过是想讨好恩客,多典些赎身钱。” 司马瞻恨恨:“既然做了这个生意,如何一点眼界也无,本王看着像是来狎妓的么?” “殿下这话就错了,来南风馆不为狎妓却……” 易禾止住话头,心中后悔不迭。 果然人还是不能高兴得太早。 …… 司马瞻不欲被她看了笑话,纵使心中再不忿,此时也收了脾气。 “本王倒要瞧瞧,今日易大人会选哪个同你共度良宵。” 易禾大为不解。 她没悟错的话,司马瞻的意思是今晚还要监督她同男子睡觉。 以此来确认她确实是个断袖。 夭寿了。 怎么会有人有这么个嗜好? “殿下有所不知,下官今日只是来听连昱弹屈茨的。” 司马瞻不理她。 “下官虽是断袖,但也不是荤素不忌。” 司马瞻不理她。 “下官……” “下官昨日已向陛下请奏,恳求陛下准许下官迎一位中意男子入府,从此再不流连清馆雅舍,也不同其他男子有染。” 司马瞻终于撩起眼皮看了她一眼。 这种事倒由不得他不信。 当年攻打涿城时,听闻当地十代城主九个断袖。 最后一个尤其疯癫,还给皇帝陛下请旨要立一男子为正妻。 更惊悚的是,皇帝竟然答应了,最终他没娶成,是因为他没抢过他儿子。 …… “易大人果真情深似海,皇兄竟然没打断你的……腿。” 易禾朗声笑道:“怎会,殿下想是不了解陛下,陛下意境达观、超脱豪迈,才行高远、胸纳百川,万不会因为这种事就……” “所以呢,皇兄是如何复你的?” 易禾垂头抠手。 “他让我滚。” 第38章 太后娘娘 易禾几乎一夜未眠,直到卯时才渐渐有些困意。 她刚阖了眼,外头就有叩门声。 她霍地从榻上爬起来:“是不是在橙又在学堂惹事了?” 有诚忙道:“在橙还未去学堂,是宫里来人了。” 易禾不胜其烦,掀开被子就开始穿衣裳。 陛下今天都不上朝了,宫里能有什么事? 退一万步,从没听说宫里有事,还要在休沐这天折腾大臣的。 出去之后才知晓,是太后娘娘让她去南宫一趟。 她问宣旨的太监:“中使可知所谓何事?” 太监笑着摇摇头:“这个太后娘娘可没详说,想是让大人去请个安罢了。” 易禾尴尬地笑着:“应当的,应当的……” 转回身忍不住牢骚。 太后是多缺人磕头啊,让太监大清早到臣子的府邸现来抓人。 再说请安也轮不到她啊,谁不知道太后最不喜的就是她。 宫里已经有些议论,说太后时常劝导陛下,易家一门两父子,皆是摇唇鼓舌哗众取宠之辈,可千万别被他几句花言巧语诱骗了。 要不是父亲一直上奏疏逼迫先帝,司马瞻能去西北吗? 如果司马瞻没去西北,不是老早就成婚了吗? 他成了婚,太后现在不就有孙子抱了吗? 真是要了老命了。 “太后说了,大人不必着急,辰时能赶到就行。” 送走宫人,易禾匆忙回房洗漱,草草用了早膳,然后无精打采赶往南宫。 一路上她不停思索,昨儿自己刚惹了司马瞻生气,太后就在这个当口召见她。 说不准她们娘俩已经给她安排好了怎么个死法。 就是不知道是在锅里呢,还是在缸里。 慢悠悠拐过一道宫门,发现前面也有一人与他去往同处。 仔细一瞧,竟是司马瞻。 好得很,她都没来得及转身躲避一下,已经被人发现了。 “易大人。” 易禾无法,只好紧走几步上前行礼。 “今日本王来给母后请安,不想母后也召了大人。” 易禾皮笑肉不笑:“那殿下知道所为何事吗?” 司马瞻摇摇头,一脸云淡风轻。 “不知,母后只说有件事要跟本王商议。” 易禾开始觉得后背发凉。 “哦,杀了我吧。” …… 南宫的宫人替她通报之后,再没传话给她。 她便只能在院中一侧候着。 屋内隐约传出庾太后与司马瞻谈话的声音。 并非她要偷听,实在是庾太后正在气头上,嗓门有些大。 “正月二十二,哀家在南宫里做茶会,那日路太妃吃醉了酒,说她年轻时因为不争不抢才有的福报,现在六个子孙围绕膝下……你听听,这不是讥讽哀家嫉妒专宠不得善报吗?她一个不得宠的妃子,都敢对哀家含沙射影……还不是因为你至今没有一子半女,哀家让你去戍边前就将亲事议定,你非不肯,现在倒好嘤嘤嘤……” 司马瞻无奈叹气:“母后,路太妃正月十六出的殡……” …… 庾太后也不恼,喝了一口茶继续。 “哀家上了年纪,说多了是聒噪,可哀家像你这般大时,你都不尿裤子了……” 易禾起初还以为自己听错了,抬头一见守门的两个婢女也在垂头偷笑。 便深知她低估了庾太后的功力。 “母后,殿外还有臣工候着。” 司马瞻一提醒,庾太后蓦地想起了易禾。 “哀家竟给忘了,宣他进来。” 易禾小心恭谨地进得殿去,规规矩矩给庾太后和司马瞻行了礼。 发觉司马瞻并不敢抬头看她,一味低眉顺眼地呆坐一旁。 心里莫名泛起丝丝快意。 怎么不狠了,怎么不狂了? 瞧刚才把你给厉害的。 庾太后只抬了抬眼皮:“平身吧。” 打量她片刻,又道:“你也不必做小伏低这般样子,想当年……现如今……算了,不提也罢。” 易禾心里松了口气,只要不是找后账就行。 “太后若有吩咐,微臣一定肝脑涂地。” 庾太后笑笑:“很是用不着,无非两桩小事。一是哀家前几日突然记起,庾大人今年是十年大期,哀家想在老家为他立座庙,你掌管太常最是懂这些,有些事还得你来参详。” 易禾凝神回忆了一下,庾大人是庾太后的亲叔父,出身颍川士族。 先帝在位时,也算是股肱之臣。 想是陛下要给司马靖立庙,由此太后也想到了自己的叔父。 可是颍川已经有了庾太后父母的宗庙,况且庾大人也已荣膺太庙,再立一座的话,相当于颍川一城便有同宗同族两兄弟的庙。 按照礼法,视为僭制。 易禾颇为难,庾太后再是一国至尊,她的叔父也还是外戚。 说到底这根本不是一座庙的事,而是外戚尊荣过盛,陛下是否会被朝臣非议的事。 太后知道不好跟陛下开口,这才先来探探她的口风。 “太后容禀,微臣虽掌管宗庙祭祀,但立庙表文一事,还须陛下首肯,另外,微臣还要跟太常寺……” “罢了,也不是什么大事,哀家就这么一说,你就这么一听。” 庾太后像是早已料到她有此说,不待她说完便轻飘飘打断了。 “是。” “另有一桩,晋王现已回京,婚事也不可再拖了,前些日子宫里赏命妇饭的时候,袁家女郎随她母亲进宫,哀家略瞧过几眼,资质还不错。听闻你两家府邸毗邻,不知你可了解这女郎脾性?” 袁家的主君现任门下省侍中,未来的三公后继人,门第与皇家也匹配。 关键是,朝中还有王谢二氏也有嫡女待嫁。 皇家想制衡门阀,必不会在王谢两家择人,可是门阀们的颜面也不能不顾忌。 要越过三公之尊,纳袁家女郎为妃,就得先堵上朝中大部分臣工的嘴。 那么问题就来了。 若她说袁家女品性上佳,便有替袁家作保的嫌疑。 若她说自己了解无多,便是敷衍虚应,欺君罔上。 无论怎么答,都会让她如履薄冰的境遇雪上加霜。 殿内静得鸦雀无声。 庾太后瞄她一眼,脸色有些不耐。 “你若不清楚,这阵子替哀家多留意些便是。” 易禾揣揣手:“太后,给庾大人立庙的话,您觉得选在颍川哪里合适?” 第39章 一个朋友 后来,易禾是跟司马瞻一起出了南宫的。 她在司马瞻身后三丈之遥踽踽独行,生怕再跟他搭上话。 不想司马瞻却故意停下步子等她。 “易大人,本王也有一事想请教。” 易禾心里开始打鼓:“下官不敢,殿下请讲。” “大人打算何时成家?” 易禾撞着胆子看了他一眼。 司马瞻也正微眯双眸盯着她。 “殿下说笑了,下官乃分桃断袖之属,如何成得了家?” 司马瞻真的笑了:“憾甚。” 呵呵…… 憾什么甚什么,让易家绝后不是你毕生所愿吗? “昨日本王与桓家女郎同席,听她的意思,长生观的主持已经替你婉拒了几回,不过看起来她自己还没死心。” 司马瞻突然提到桓清源,倒叫她心中有些惴惴。 绕来绕去,到底又亏了拂尘子一个人情。 这人还真是一点没变,说着疯疯癫癫的话,干着凄凄惨惨的事。 至于桓清源,其实并非她最担心的。 若此事实在撂不下,或许她们还可以倾心聊聊。 找个清净的地方,就着春光饮一壶茶,多赔礼少空谈,前头后尾地解释清楚,做个君子之交好过两处犯愁。 想必也是个法子。 桓清源毕竟是个大家淑女,总不会一定要尝自己这个强扭的瓜。 眼下难办的是桓裥。 他若一味觉得失了体面,不知道会折腾出多少花样来难为。 “多谢殿下告诉,下官且走一步瞧一步吧。” 司马瞻略停了步子,开始慢慢踱着。 易禾也只好迁就着,不好走到他前头去。 “本王听闻长生观的主持素来清高,哪怕是皇兄去了,也要看他几分脸色,没想到大人的事他倒肯上心。” 易禾如何听不出司马瞻在投石问路。 只是她跟拂尘子的那些过往,就不便被他知晓了。 “主持仁心,必是不想让好好的女郎来嫁个断袖。” 说话间,二人走到了中门处。 司马瞻上车前又问了一句: “大人果真不认识袁家女?” 易禾揖手:“识得是识得,可袁家只有一个在室女,年方十三,怎能跟殿下议亲?” 司马瞻停住步子:“那你方才为何不对母后明言?” 易禾一噎。 您还好意思问。 太后真不知袁家女几岁吗?她要问的也不是年龄啊。 是在逼我为她叔父立庙这件事上就范啊。 是在打量我跟袁家究竟有没有瓜葛啊。 连京城的耗子都知道,我现在畏您惧您,但凡能跟您攀上关系,别说让我给您引荐官家在室女,就是给您引荐我自己…… 当然了,这个要看您愿不愿意。 那我都必须没有二话啊。 但凡我刚才只考虑自己的小命,在太后那儿替袁家女说项。 那我现在就不可能好好站在这儿跟您闲话了。 司马瞻歪了歪头:“大人究竟想说什么?” 他见易禾一时半刻神色多番变幻,却什么也没说,终于忍不住问了一句。 易禾看着他,将满肚子牢骚又咽了回去。 算了,这些跟他说又有什么用。 力微不负重,人穷不说理,没钱不入众,轻言莫劝人…… “殿下,您有空还是多操心下您自己的婚事吧。” 你一天不成亲,太后就一天记恨我。 …… 今日又落着蒙蒙细雨,司马瞻一身青色麻葛长袍,长身玉立站在她对面,宛若一株仲春之柳。 他悠悠抬头,望了望天边淡如轻烟的云彩,转回来将目光投在易禾身上。 “成婚究竟有什么好?” 易禾比他矮半头之多,跟他站着说话时,要微微仰头。 每次都能看到司马瞻宛如深潭一般的眼睛。 有时幽谙,有时灼灼,有时戏谑如顽童。 “自然是为了有个知疼着热的人一块伴着,也为了绵延子嗣啊。” 司马瞻看起来不急着走了,就这么悠闲地负手站着。 “大人也未成亲,这些年是热死了还是冻死了?” 易禾垂下头去,她开始掰手指头。 “据下官所知,太后娘娘生殿下的时候,刚好十九岁,殿下今年二十三岁,按照娘娘的说法,殿下……您四岁才不尿裤子啊?” …… “此子断不可留!” 司马瞻回到王府,一边换下衣裳,一边愤愤然骂了一句。 裴行没有随他进宫,此时一头雾水:“殿下,您说的哪个子啊?” “殿下,只要您一声令下,要胳膊还是要腿,属下马上给他卸下来。” 司马瞻转头道:“本王有一个朋友,他四岁时才不尿裤子,这件事不小心被旁人知道了,你觉得他会怎样?” 裴行一本正经:“他会莫名其妙多一个朋友。” “答得好。” 司马瞻一掌拍在案上。 “去院子里扎一个时辰马步。” …… “公子,是不是太后她老人家责骂你了?” 有诚见她一路上神色不宁,忍不住问了一句。 易禾摇了摇头。 太后虽不喜她,但今天也算不上给她难堪。 立庙的事的确要费些手脚,倒是并非不能操作。 如果能借此事修补自己跟太后的关系,反而是她占了便宜。 “那公子故意激怒殿下,想必也是有所谋划。” 易禾扶额,仰天长叹。 “没有什么谋划,就是单纯嘴欠了。” 本来她接了给庾大人立庙的差事,太后一时半会儿是不会为难她的。 可她一见到司马瞻,没能压住自己强烈的胜负欲。 竟然当着阎罗的面,揭了阎罗的短。 她还记得司马瞻上车时那铁青的脸色。 怎一个悔字了得? …… 易禾一进家门,就急急忙忙寻来在橙。 “你马上找人去把墙头上淋一些泔水……” 在橙一下愣住,随后恍过神来:“早该了,那袁家女郎整日爬墙偷窥公子,打又打不得,骂还骂不得,还是公子有办法。” 这就是她不敢在太后面前提袁家女郎半个字的原因。 这女郎别看年纪小,实在是胆子大。 动辄架了梯子爬到墙上偷偷瞧易禾。 有时两人在院子里眼神对上,袁家女郎便趁机大喊: “易大人,等我及笄了,我就嫁给你。” 每当这时易禾就会朝她翻个白眼: “省省吧,我再努努力,都能把你生出来了。” 第40章 祸水东引 今日早朝,御史大夫劾奏了一桩要事。 是已经致仕两年的前任太常卿在河东老家抢攘民女一案。 据说此案已累续数桩,受害者逾数十人,一方百姓深受其害。 陛下闻奏,气得脸都红了,震怒之下颁了谕旨:“查,先将人着械着锁下若卢诏狱,若查而俱实,择日问斩,地方官首任一并问斩,余人至徒十年。” 强抢民女向来是重罪,陛下这么判倒是没有错。 大臣们都出声附和:“陛下英明。” 谢相也出言讨伐:“陛下,太常卿虽已卸任,可尊荣犹在,他职尊至此竟敢为害乡里,当予严惩。” 这句看似是嫉恶如仇,可易禾总觉得哪里有点不对劲。 众所周知,谢家掌管大晋朝政的半壁江山。 殿上站着的四品以上的大员,姓谢的怕是占了半数之多。 其余的也都仰仗王谢二人的鼻息混朝堂。 所以通常谢相一发话,肯定会有人陆续上奏。 果然,御史中丞郗原已经出列。 “陛下,太常一职代表天道,司宗庙明堂,掌祭祀监试,上任太常作奸犯科罔顾天命,毁的是我大晋颜面和陛下天威。现任太常枉义背礼,有失官体,实难担当此职,还请陛下三思,免遭前车之覆。” 易禾听了气就不打一处来。 拐弯抹角都要弹劾我? “郗大人慎言,本官只是继任了柳大人的职务,凭什么他作奸犯科的事也要本官担责?他的家产你能做主让本官继承吗?” 她话未落地,光禄大夫原地没动就参了她一本。 “陛下您瞧,太常卿目无尊卑,殿上喧哗,这是礼官正道吗?” “他四品我三品,谁目无尊卑?礼官就活该被你们造谣?” 坐在殿上的司马策已经有了七八分的不耐烦。 不出意外的话,很快就能听到陛下开口骂人了。 此时王太尉及时出列。 “陛下,河东一带不乏士族败类,欺压庶民,横行乡里,是以柳大人才在河东屡次犯禁,而近年我朝大兴纨绔之风,据微臣所知,京中有四大纨绔闻名于市井,陛下不若借此机会,匡救时弊,救时厉俗。” 司马策听了这半晌,只有王太尉这条像是正经议事,便开口问道:“那你说说,如今京中都有哪些纨绔之风?” 谁料王太尉却转身朝向易禾。 “本官代陛下问一句易大人,你觉得河东士族比京中的几家纨绔如何?” 易禾心里不由苦笑,原来你也在这儿等我呢。 若只是御史台也就罢了,反正他们一没事奏了就开始弹劾她。 不然怎么证明他们在为朝廷卖力? 可今天三公及党羽全都出动,分明就是要搞垮她。 谢王二姓为争大晋第一士族争了几十年,往上再数三辈都是老死不相往来,眼下也能沆瀣一气了。 那就来一个骂一个,来一对骂一双了。 易禾上前两步,嘴上噙着笑。 “王太尉所言极是,以前京中确有四大纨绔,成日里只知声色犬马恋酒迷花,下官对此十分瞧不起……” “不过后来我入朝为官,就只剩三个了,他们如今又怎么了?” 殿上几位大臣忍不住笑出声来。 谁能料到自损比揭发来得更快。 王太尉不依不饶:“既如此,方才御史台参你枉义背礼,有失官体,确乎属实了?” “王大人……” 易禾突然提高了嗓门,引得众人的目光又聚集了过去。 “今日早朝的要事是河东致仕官员抢攘民女一案,大人一再避重就轻,莫非是想祸水东引,包庇贼臣?” 王太尉位高权重,除了陛下谁敢让他受这种气,当即挂了脸。 “易禾,你……” 王太尉话刚止住,御史中丞郗原又出列。 “陛下,臣有本奏。” 说罢便呈上几纸诉状。 陛下接过去,边翻阅边当众念了出来。 “去岁三月初三前往南风阁喝酒……” “七月半召了两名小倌入府献技……” “中元节又去醉春楼狎妓……” 还未念完,司马策便将诉状狠狠掷到地上。 “好个混账太常卿,你还有何话说?” 易禾心中一凛,看来对方有备而来。 之前御史台变着花样参她的那些折子里,也只说她“枉义背礼,有失官体”,而从未劾过她“耽于酒色、骄佚奢淫”。 她向前一步道:“陛下,微臣只是去看歌舞百戏,从未狎妓,望陛下明察。” 郗原再奏:“有醉春楼舞姬为证,太常卿在看罢歌舞之后,便去了那舞姬房间一夜未出,自天明还拿了那舞姬两贯大钱。” 易禾想了想,去年她确实去过醉春楼。 那里的头牌是一个柔然舞姬,除了舞技超绝,人也生得倾国倾城。 有几个败家子便在她上场时豪掷千金,唯愿佳人一笑。 只是那舞姬整场只讨好易禾一人,一曲舞毕,还将她拽进了自己房间叙话。 这本该是天桥底下楼子门前那些说书人口中的风流轶事。 可舞姬后来却四处宣扬:那位易公子虽然留宿在了我房间,却又另外邀了两名歌姬,四个人在我那儿打了一宿马吊。 最后一分钱没花,还倒赢了姑娘们两贯钱。 且临走时又说:并非不知你美,只是更爱美少年。 也是打那时起,易禾是个断袖的说法才真正的甚嚣尘上。 可谓轰轰烈烈,响天彻地。 …… 易禾晓得他们已经掌握了一些消息,于是清了清嗓子,决定来个破釜沉舟。 “陛下,容微臣陈情。” 司马策居高临下地看了她一眼,不耐烦地说了句:“讲。” 百官也齐齐竖起了耳朵,看她当着陛下还能有何说辞。 “郗大人简直是信口雌黄胡说八道。” 易禾一脸愤懑:“那日微臣分明赢了五贯钱,是五贯!” 她可是盘腿打了一宿打来的,两贯看不起谁呢。 司马策抬头望天无语凝噎。 没办法,她只得在殿上将这件事当着陛下和百官的面又仔细复述了一遍。 众臣全都听得津津有味。 甚至易禾亲耳听见她旁边的侍中和太子冼马在咬耳朵。 “嘿,白大人,这种身边秘闻不比外头那些奇人异事有意思?” “谁说不是呢,老夫年逾古稀迟迟不愿致仕,一则是喜欢听陛下骂人,二则是喜欢听他们的绯艳流闻。” 易禾心道,什么所谓,大不了就辞官不干了。 反正她那点俸禄还不够陛下罚没的。 第41章 解围 易禾一脸惨状在殿上叫屈。 “既然郗大人说有舞姬为证,微臣恳求陛下请那舞姬的证言。若微臣真的同她有过肌肤之亲,她又存了日后揭发的心思,必定对微臣的身子多加留意,总不会什么实证也拿不出来吧?” 司马策微微点点头,对郗原道:“可有证据?” 郗原略一沉思,回道:“陛下,那舞姬的证词可以再去采用,只是易禾如此罔顾礼法、有悖人伦的臣子,如何能执掌太常?” 殿中的气氛一时陷入死寂。 随后响起司马瞻的声音: “大晋自立国以来,历任太常皆年过半百,诸位可知为何?本王近日观礼记,吉礼其仪五十有五,嘉礼其仪有五十,宾礼其仪有六,军礼其仪二十有三,凶礼其仪十有八,且不说仪程,单是这些礼辞流序,三年你能诵下来吗?他若难堪大用,怎能不及而立就执掌太常?” 呃…… 连易禾也不敢相信,说出这话的竟然是司马瞻。 众人匪夷所思,纷纷交头接耳。 晋王殿下自上殿这半日,一直在冷眼旁观,半个字也未评判过。 现在,竟然替易禾说项? 没理由啊,殿下不是最恨他了吗? 显然郗原也始料不及:“殿下此番说法虽然在理,即便易禾资历无亏,可、可他是个死断袖!” 易禾无言以对。 前任太常卿犯事了,都怪她是个死断袖。 你们想巴结司马瞻了,都怪她是个死断袖。 陛下今天不高兴了,都怪她是个死断袖。 我断个袖怎么了? 一没刨你家祖坟,二没去你家偷人,三没抱你家孩子跳井。 你们翻遍我祖宗十八代,就这点把柄可以抓了? 司马策掐了掐眉心,显然已经十分不耐。 司马瞻倒是不徐不疾:“京中世家名流,有龙阳之好者不知凡几,何故大惊小怪?” 郗原看向众臣,笑道:“殿下此话不假,可是易禾和其他人身份有别,太常卿是要执掌宗庙祭祀的啊……” 司马瞻轻飘飘驳了一句:“执掌宗庙祭祀又不近女色,不是刚好么?” “这……他……” “郗大人,你以后能不能精准参人,参人到户?” “好了。” 司马策在殿上出声制止。 “以后若要劾奏检举朝中要员,须持证供,画押之后再拿到殿上来议。” …… 很明显,陛下一直在包庇易禾,现在连晋王殿下也发了话,谁还敢再置喙呢? 于是这场由三公牵头、御史台发起的有预谋有组织的恶意弹劾,就这样被重重拿起,轻轻放下了。 散朝时,易禾照旧跟在人群后头,做一个百无聊赖地窃听者。 “诶,你们说,晋王殿下为何突然转性,竟然替仇家说情了?” “难道,殿下也是?” “这也说不准,殿下去戍边六年,西境又无女子,他久旷之身没准就……” 易禾再不忍听下去。 上几天你们还说人家久旷之身,要回府搂着姬妾睡个三五日呢? 怎么今天又安排人家喜欢男人了? 不过……司马瞻确实很奇怪。 他应该比任何人都希望自己被整才对,为何反倒在众目睽睽之下对自己示好呢? 莫非…… 一想到这儿,易禾身上一阵阵恶寒。 不过,她还是在殿外等了司马瞻片刻,想要当面向他致谢。 司马瞻是和谢相一同走出的太极殿。 谢相胖暄暄的面皮上挤出一堆褶子:“殿下风流洒脱,性情旷达,下官敬服。” 司马瞻也揖手还礼:“谢相过奖了,本王远不及陈留谢氏的子孙风流。” 谢相点头:“殿下过谦了。” 二人口中虽说着恭维话,表情却是:你才风流你才旷达,你全家都风流旷达。 …… 易禾在他二人走近时,微微躬身在侧。 司马瞻停住步子,冲她笑道:“易大人,请了。” 谢相见此,便同他二人点了个头先行了一步。 只剩一红一黑两道身影缓缓行走在青石官道上。 一个萧萧挺立,一个风致无双。 若是搁在一月前,易禾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她还能有跟司马瞻并肩闲聊的一天。 “方才多谢殿下替下官解围。” “大人不必客气,权当是本王还了大人册封那日的帮衬。” 易禾闻言,心里有些不大习惯。 司马瞻看起来并非那么不近人情,至少他眼里,没有那么多理所应当。 只这一点,就比朝上的一些权臣要强上许多了。 “想必易大人自飞黄腾达那日起,就料到有这么一天了吧?” “其实也不用下官预料,这几年里,也没短了被他们弹劾过,只不过今日有些特殊,把三公和御史台一起惊动了。” 朝野上下都知道,因为易沣辅佐新帝有功,她是蒙祖上余荫,才得以在陛下登基之后,入仕做了一名太祝。 后来前任太常卿致仕,她便奉命顶上了这个差事。 确实羡煞了不少士族之后。 可是她的晋升之路也没有司马瞻所想的一帆风顺。 当初陛下要晋她为太常时,朝野上下颇有微词。 尤其是御史台的那帮老臣,充分继承并发扬了前任御史易沣的风骨,弹劾奏疏往死里写,势必要把她拉下马来。 日夜不歇,每日必劾,比她的癸水还要准时。 可谓滴水石穿愚公移山。 当时朝中可提拔的文官虽然不少,但是能马上胜任太常的却没有。 再加上有陛下替她撑着,这才摇摇晃晃地升了职。 司马瞻压低了声音,似乎有些担忧:“今时不同往日,若之前是隔靴搔痒,现如今应是生死攸关了。” 易禾知道他担心什么,今日这道弹劾兴许只是个豪华宴饮上的前菜。 旨在给她一个下马威敲打一番。 若还不知适可而止,想必后面还有杀牲做食的大菜。 “劳殿下挂心,只不过我这条命留下,对他们也没太大威胁,但若是没了,恐怕他们麻烦更多,所以不到万不得已,这些人不会对我痛下下手。” “大人看起来,对生死似乎看得很淡。” 易禾笑笑:“我本就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家寡人,不论是明堂太庙或是荒郊野外,有口棺材哪儿不能躺?” 第42章 试探 她回到衙门时,整个太常寺在册的署官已经倾巢而出,全部杵在院子里等她。 她背了手站在人堆里,挨个将他们一一看过去。 “都站在这儿干嘛?手里的活干完了?晋王殿下接下来的仪礼都准备妥了?” 众人直勾勾地盯着她,无一人答话。 她伸手指了指其中一人:“牺牲可喂过了?今日喂的是青草还是干草?” “你呢?手下的人将祭品擦干净了?照不出人影来不算完。” “还有你,戒斋文书都发出去了?那群文臣有没有骂你?” 回应她的仍是一片静寂。 白青站在人群前列,愣愣地看了一会儿,低声道:“大人,咱们都听说了,今日在早朝上,三公和御史台将您弹劾了。” 易禾闻言拂了拂袖子,做恍然大悟状:“本官还当什么事,原是为了这个。可是本官现如今不是好好的么?倒是你们,这桩声势好像要给我送殡似的。” 殿上的发生的事,具体细节他们虽不知道,但三公弹劾的威力,他们还是能想象的。 从陛下登基到现在,还没有一个人能让三公同时弹劾的。 当然,一般情况下得罪他们的人,也不需要去殿上再费手脚。 通常都是其党羽动用手段,或贬或死,干净利落。 他们手上不会沾一滴血。 也就幸亏易禾是三品大员,还是太常寺的署官,他们轻易动不得,否则不一定还能站在这里了。 易禾仍旧背着手,“散了吧,你们要是巴望着陛下给你们换个长官,本官告诉你们,别做梦了!本官这九卿之首的位子,比皇陵里的石五供还稳。” 她这么恶狠狠地一句,倒叫众人面面相觑,随后都笑出声来。 易禾也跟着他们笑笑:“好了,好了,都去干活。” “是,大人!” 易禾假意嗔怪:“这不是会说话吗?刚才都跟本官卖什么秫秸。” …… 这几日朝上朝下都不太平,既然谢相一党觉得只在暗处还不够,非要闹到朝堂上来,那么自己也没有必要真的称了他们的心。 虽说她只是个礼官,但也没有随便叫他们唬住的道理。 当晚就命有诚将那个趴墙头的先逮住绑了。 可是也平添了一些麻烦,一个大活人,怎么处置都不太合适。 有诚道:“公子心善,不忍心让属下就地将他杀了,不如就把他送到殿下那去吧。” 被缚住的探子闻言,开始连连求饶:“大人饶命,小的不是死士,否则早就对大人动手了,如今大人毫发无损,还请大人高抬贵手,千万别将我交给殿下。” 易禾冷着脸:“哦,是这样。” “那你告诉本官,是何人差你而来,又为何让你监视本官?” 探子立马垂下头去,支吾了半晌也说不出口。 “知道了,你既不敢得罪你的雇主,也不敢得罪晋王殿下,唯独本官看起来是个好惹的。” 她看了有诚一眼:“带走吧。” 那探子将头磕得咚咚作响。 易禾将有诚扯到一旁悄声道:“告诉殿下留他个活口吧,我打眼瞧着,这人不像是个惯手,就是身上有些功夫,所以被派来盯梢,若审出来手里没有人命,暂且先关在殿下府中再相时而动。” 有诚点头,转回去拎着那人的脖颈便提了出去。 易禾无声叹了口气:这些门阀利用手中的权势,不知道已经号令了多少人无辜丧命。 …… 深夜,在橙吃力地完成了先生留下的功课,悄悄默默地来到易禾的卧房。 易禾放下手中的书,打开门就见她一脸颓唐地站着。 “怎么了?白日里被夫子打戒尺了?” “没有,今天是卫夫子授课,他不打人的。是奴婢……奴婢可能又给公子惹祸了。” 易禾先抚了抚自己的胸口,随后侧了身去:“进来说吧。” 在橙颤颤巍巍地从身后伸出手来。 手里捧着司马甄那日的白玉九环蹀躞带。 “这个……公子一定要相信奴婢,奴婢没有偷拿过东西,不知道是谁放在奴婢的书笥里的。” 易禾松了口气,笑问道:“既不是你拿的,为何说自己闯祸了?” 在橙十分委屈:“奴婢也想不明白,若是有人想诬陷的话, 肯定会在学堂里当着众人的面将它翻出来,坐实奴婢偷盗的罪名。可是却让奴婢安安稳稳将它带回府了,这说不通。” 在橙年方十六岁年纪,虽说性子有些急躁,但是脑筋活泛。 所以易禾才一直想让她多读点书,庶民家的女子,若是再不通道理,将来怕是会被欺压得很惨。 她瞧着手里这块稀世珍宝,一时有些感慨。 看来白天在朝堂的事,已经传到了肃王府。 是以下午司马甄才将这枚物证悄悄让在橙带了回来。 若是在橙一时犯了糊涂,认为别人栽赃嫁祸,肯定会找个无人的时候将这枚玉带藏匿起来。 那肃王妃的这番苦心,恐怕再也难见天日。 幸而在橙机灵,这才没有辜负她的这番作为。 “你做得很好,明天奖励你吃一顿熏肉。” 还在低头省过的在橙突然抬起头来。 “公子?” “嗯?” “你不会是看这条玉带值一栋宅子,想将它卖掉吧?” 易禾撇嘴:“你想什么呢,我夸你是因为你机敏又诚实。” 随后又道:“但是这枚玉带我确实要留下,如今不便告诉你,说不准它有大用处,待用完之后再将它完璧归赵。” 在橙不管什么用处不用处,总之公子说有用,那她就开心了。 “奴婢知道了,反正都听公子的,这么贵重的东西,本也不宜放在奴婢这儿。” 易禾心中宽慰,忍不住伸手刮了刮她的鼻子:“是,数你最机灵。” 在橙卸了心中的负担,一下子觉得浑身都轻松多了。 “那奴婢去睡了,公子你也早睡。” …… 易禾哪里睡得着? 肃王妃应该已经十分急迫了,否则也不会冒这么大风险。 不知谢相及其同党派出去的那些探子会不会发现这枚玉带已经不在司马甄身上了。 若是他们也注意到这个细节,后果还真是不好预料。 所以,她不能再自以为是地抱着陛下会保司马微一命的念想了。 无论如何,明日还要再探探陛下的意思。 她起身来到案前,自奁匣里掏出一只抽屉,里面还躺着肃王妃送她的那枚绿松石指环。 第43章 指环 她执着那枚指环,自己呆坐了半晌。 是顶好的金制加玉石,能抵她一年俸禄不止。 既然收了这份大礼,她也该还报一回。 …… 易禾下了朝,又在衙门各处各曹转了一圈,趁无人注意时,双脚迈出了太常寺的门槛。 娄中贵今日的脸色有些不好看。 虽说见到她时,勉强挂了一丝笑,但易禾看来,还不如不笑让她放心些。 “中贵,可是谁又惹陛下生气了?” 娄中贵低声道:“又被大人说中了,不过幸在大人来得及时,您就救救奴婢。” …… 提前知道司马策心情不好,她进殿时小心翼翼,问安时也颌首低眉。 “平身。” 她从司马策的语气中揣测,又是这群太监们小题大做。 陛下明明心绪平和,毫无怒意。 被他们说得要吃人了。 “谢陛下。” “这次来,又是为了谁的事?” “回陛下,是为庾大人立庙的事。” “嗯。” 司马策嘴里应着,笔下不停,既不跟她说话,也不让她退殿。 易禾就这么傻傻地杵着,一杵就是快半个时辰。 站得她都快睡着了,司马策才又问了句:“听说昨日母后召你去了南宫。” “是。” 司马策埋头道:“此为僭制,不可。” 易禾心里揪了一下,她也知道此举僭越,可是当时她还有更好的办法么? 见她久不回话,司马策抬头看了她一眼。 “你应了?是不是?” 易禾忙跪地叩首:“微臣死罪。” 这确实是死罪,非但她犯了欺君之罪,严格来说,太后单独召她商讨宗庙之事,也是有违宫规的。 陛下没法治太后的罪。 治她的罪可是易如反掌。 她原本也打算这几日上道奏疏跟陛下请奏这件事,大概有五成的把握陛下能应。 可惜还是迟了一步。 现在的局势看起来,倒像是她两头骗。 先骗了太后能为庾大人立庙。 又来请陛下的意思,先斩后奏。 “让朕猜猜,你打算将庾大人的陵园再扩建修葺一番,然后借着这个由头,在陵园内为他立座庙,如此一来,既不算违制单独立庙,太后的旨意你也做到了。” 易禾以额跄地,再不敢言。 陛下若不当皇帝,去做个算命先生恐怕也能养活半个京城的人。 “三公弹劾你的事,朕还没找你算账,你倒是敢背着朕连给外戚立庙的事都做主了。” “微臣死罪。” 司马策端起手边的茶喝了一口。 语气依然平缓:“你的死罪论起来,九族加在一起也不够朕砍。朕这里还有一道参你的奏疏,你想不想听听?” 易禾将种在地毯上的下巴抬了起来。 “谁?” 司马策一边瞧着她,一边从奏疏中抽出一本。 扬手掷到地上。 易禾庆幸陛下手里有些准头,否则她岂不是要爬着去拿这本奏疏了。 “监察使荀数参你一月前曾带着重礼去他府上拜会,可有此事?” 易禾一愣,忙回:“回陛下,确有此事。” 她千算万算,没算到荀数竟然会参她。 我没揭发你就该谢天谢地了,你还真来落井下石了。 “所为何?” 易禾嗫嚅:“回陛下,央他替微臣在殿下面前说情。” “然后呢?” “然后……此事有辱圣听,微臣……微臣不敢说。” 司马策没说话,又从案上拿起一块葛布来扔给她。 “那就把脖子抹干净了。” 易禾心如擂鼓,不是她要卖关子,只是这种事在陛下面前,该如何启齿。 可司马策似乎极有耐心,还在端坐着等她回话。 易禾无法,只能如实相告:“荀数见微臣有求于他,便想借机羞辱微臣。” “如何羞辱?” 易禾心里又羞又愤。 “就是……他……他想同微臣……” “好了,别说了。” 司马策语气冷厉地打断她。 “这人不能留了。” 易禾急忙抬头:“陛下,微臣不是这个意思,此人虽然行为不检,但他并未得逞。” 司马策走下阶来,直直盯着她:“妇人之仁,他在此时揭发你行贿,便是想置你于死地。” 易禾何尝不知道这些。 可是他如今是司马微敛财一案的监察,若是这个时候莫名死了,别的不好说,朝堂上就一堆麻烦等着。 除非陛下自己不想安生。 “朕知道你心软,既替他求情,便给他留个全尸。” 夭寿了! 她求情原就是想让您饶他一命的。 留个全尸有屁用? 司马策突然提高了声音:“易卿还不知道,世子收授帛金一事也是荀数告发给朕的。” 易禾闻言冷静下来。 荀数本就是谢相一党,又一心想构陷司马微,陛下可能早就存了诛他的心思。 既然陛下将利弊都考量过才做得决定,那易禾无话可说。 “微臣愿为陛下分忧。” 司马策笑笑,似乎对她的态度十分满意。 “你是文官清流,朕自然不会让你动手,你今晚走一趟晋王府,将朕的意思告之王弟,其他的就都不与你相干了。” “是。” “回吧。” 易禾起身,再揖礼。 她人还没走出书房,司马策突然在她身后说了句:“易卿手上这枚指环成色不错。” 声音不大,刚好够她自己听见。 她转身:“回陛下,这是微臣在肃王府代天举哀时,肃王妃赏的一个小玩意。” “如此,朕瞧着像是前朝的老物件。” 确实,本朝的指环时兴的是金珠焊缀,几十年前的指环大多是掐丝镶。 易禾颔首:“陛下圣明,此物应是先帝当年为了嘉奖谢丞相治水有功赏赐下的。” 司马策仍旧笑着,冲她抬抬手:“回吧。” …… 易禾转回身,在袖中悄悄将指环撸了下来。 这指环应是男子制式,环口太大,她戴着随时都有可能遗失。 若是丢在宫里,那可有得麻烦了。 …… 今日有些阴冷,她出门时,娄中贵还在殿外候着。 易禾瞧见他两鬓吹出几根灰白头发。 都说伴君如伴虎,瞧着旁的宫里的内侍大太监一个个都红光满面的,可他却总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 易禾心中不由有些酸楚。 第44章 了解 易禾下值回家,一头就扎进了易沣生前的书房里。 在橙正拎着水桶抹布来打扫,进门就看到她奋战在八宝格中的身影。 “公子,你要找什么?” “我找点好东西,拿去给晋王殿下送礼。” 在橙忙放下手里的活计过来帮忙。 “公子想通了就好,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送点礼总不会出错的。” “就它了。” 易禾擦擦汗住了手。 忙活了半天,总算给她找到了。 这是易沣之前收藏的一幅丹青,还是先帝赏下的。 如今让它物归原主再好不过。 她小心将画展开大半,细细欣赏着画上的仙池白鹤,旭日祥云。 气势恢宏,不愧是大家的笔法。 看着比那些苦竹孤梅吉贵多了,正合适送给司马瞻这样杀人不眨眼的武将。 她仔细地将画重新卷好,带着有诚去了晋王府。 有诚原本以为她会给司马瞻送个招魂避雷无所不能的好东西,竟然只是一幅画。 这能抵什么? …… 易禾将礼物连同名帖一起递给了王府的守卫,便径自回了车里等候。 有诚比之前更纳闷,既然公子不想来王府,那只派人把画送到就可以。 如今他亲自来了,为何又不进去? 易禾见他沉思,笑道:“端看殿下能不能勘破我的意思,若他能领会,兴许我今晚还有机会进他的门。若不能,我就在此处候着,免得他到处拿我时惊动街坊四邻。” …… 裴行执着画轴走进司马瞻的卧房。 “殿下,太常卿派人送了礼物给你。” 司马瞻从书卷中抬起头来,神色颇有些意外。 裴行却觉得新奇:“这易大人也真是的,既然亲身前来了,又不进府,把画交给值守的就回去了。” 司马瞻眉头微蹙,只点头道: “先打开看看。” 裴行缓缓将画展开,看到最后冷着脸一言不发。 司马瞻起身看过去,笔力罕有,气势绝妙。 确属名家所作,一派祥瑞和顺的氛围。 想是易禾在为那天骗他的事道歉——如果不是最右侧缀着“早登极乐”四个大字的话。 他仰头回忆了一会儿,好像幼时曾见父皇品鉴过这幅画,许是之后又转赠给了易沣。 只是易禾此时将它送过来,不知是什么用意。 总不会是真的想祝他“早登极乐”。 裴行这边已经怒不可遏:“殿下,可要属下将人拿来王府问罪?” “不必了。” “可是他竟然敢对殿下不敬……” 他话未说完,便被司马瞻出声打断: “你既然看到了此人迥然与常人的行事作派,就没想过事出有因?” 裴行一时半刻也没想出眉目来。 他只知道白日里,殿下从南宫回来就一言不发生闷气,其他的倒没发现什么端倪。 而且易禾自殿下册封之后,也没有来过王府。 司马瞻负手想了片刻:问道:“最近朝中可有易禾的敌党?” 裴行回说:“他是个礼官,除了官声差了点,平日倒是鲜少树敌。” “不过,属下听说殿下未回京前,易禾在朝中四处托人调停与您的恩怨,就是一直没人敢应承。 只有荀数说愿意为他周旋,于是二人便在深夜密谋此事。后来事情还未谈成,荀数就想与其欢好,结果还被易禾打了一耳光……” 司马瞻听完,稍稍回忆了一下:“荀数,就是告发司马微收授帛金的那个监察使?” 裴行点头:“正是。” 司马瞻重新坐回去,将那画盯了半晌:“这么巧……” “既然如此,就将此画给荀数送去,再去命人将易大人请来。” 裴行不解:“值守的府卫说,易大人将画送到就回去了。” “不会,眼下人一定还没走,速去。” “那这幅画……跟荀数怎么说?说是殿下送的呢,还是易大人送的?” “自然是本王送的。” …… 裴行随即安排了人去送画,一再叮嘱务必交到荀数手中才作数。 他自己则去请易禾。 在王府巷子旁的拐角处,他果然见到了易府的车驾。 易禾笑着同他问好,裴行因为对她不满,只拉脸着回了一礼,并未应她的话。 易禾心下惴惴,唯恐结果跟自己想得不一样。 自打迈进中堂后,她就开始察言观色。 奈何司马瞻眼中一片云山雾罩,看不出什么心绪。 “皇兄的意思,本王已经知晓,必将此事处理妥当。” 易禾揖礼:“下官无能,只好有劳殿下亲自动手。” 司马瞻笑笑,话锋却是一转:“对了,易大人可听说过枭菹之刑?” 易禾两手在宽袖中交缠在一起,亦笑道:“先施以墨劓,斩左右趾,再用笞杖杀之,然后枭首和菹骨肉。” “易大人果然博学强识,依照大晋律例,谎奏圣听者可夷三族,行枭菹。” 易禾听罢这句,已然察觉一串冷汗自颈后滚下,甚至不敢抬头再看司马瞻。 她佯装镇定:“下官惶恐,不知谎奏一说由何而来?” 司马瞻闻言,起身走到她身前。 看得出来,她其实是有些紧张的。 他轻声道:“易大人过于认真了,本王说的是荀数举告司马微佣兵敛财一事。” 易禾抬袖拭了拭额上的汗,颔首道:“此事,下官略有耳闻。” “大人不必紧张,本王只是今日读书读到此处,有些感慨罢了。” 随后他指了指案上。 易禾将目光移过去,扫了一眼书名。 “下官冒昧,这是殿下常读的书么?可否借下官一观?” 司马瞻将书推到她面前:“易大人也感兴趣?” “下官不敢,只是兴许日后奏文立表兴许用得上,所以想对殿下多些了解。” 她自认为这番措辞很能示好了。 反正现在最好别为难我,否则谁替你执笔吹嘘? 言毕她就着烛光细细看去,上写:阵讫游军从后蹑敌或惊其左或惊其右听音望麾以出四奇天地之前冲为虎翼风为蛇蟠围绕之义也…… 易禾讪讪笑着,将书又放回原位。 “要不,还是不了解了吧……” 第45章 寻人 待易禾走后,裴行问司马瞻:“属下不明,陛下如果想让荀数死,何不直接派人将他秘杀,或者传口谕给殿下就是了,让易大人从中做此暗示,岂不是多费手脚?” 司马瞻望着窗外幢幢黑影,是风扯了墙根下的几竿竹子,飒飒有声。 “一则皇兄想让他死得更神秘些,二则是暗示本王,易禾是他的心腹,免他受本王的欺负。” 皇兄这个人,从来不下一招闲棋。 一件事若不能盘算出三五桩好处来,他就不可能去做。 裴行笑了笑,有些不以为意:“难道陛下还怕您杀了他不成?当年离京时说的气话,真会有人当真?” 司马瞻扯了扯嘴角,眼神变得悠远绵长。 …… 翌日,监察使荀数被人发现在自家房梁上投缳。 易禾虽然知道他下场本该如此,可心里总归还是有些沉重。 由于荀数死得风口浪尖波谲云诡,各种说法也甚嚣尘上。 但大抵也没有多复杂,过程一捋便一目了然。 先是司马靖暴毙之后,陛下提议让世子司马微接管十万龙骑军。 对此,朝中几位要员持有异议,但此事被陛下搁置没有再议。 紧接着就是荀数告发司马微借帛金之名大肆敛财,恐有不臣之心。 陛下龙颜震怒,下旨命他协同尚书省调查此事。 如今案子眼看着就要有眉目,可荀数却在这个时候莫名其妙悬梁自尽了。 整个事件中,有两处颇为怪异。 一个是荀数告发司马微的企图很值得推敲。 按照他在朝中的权势地位,是万不敢检举宗亲的。 至于他背后的人是谁,众人也都心知肚明,按下不提。 其次就是荀数自缢的节点十分微妙。 离揭开案情真相就差临门一脚,这个时候自杀,确实很有些被逼就死的意味。 原本司马微一案,应该是一场漫长的君臣对决,结果荀数一死,提前让权力核心的争斗进入了白热化。 朝上人人都说,自打荀数进入王府的那一刻起,司马微就是注定的活不成了。 可到现在,司马微还活得好好的,荀数却突然死了。 甚至连他的家眷也不知何故。 荀夫人说大概是揭发皇室宗亲被人威胁,心中惧怕才自裁的。 数名仵作验了几次尸也未发现可疑之处。 便暂时按自杀结案了。 以谢相为首的世家权臣在殿上义愤填膺,扯着有人杀供灭口的幌子,敦促陛下尽快查明真相。 其实易禾始终没想明白,陛下为何一定要将荀数处死。 如果想用他这条命震慑一下谢相一党,那也该预料到,万一震慑不成,必定会遭到其党羽反扑。 眼下这种局面,便如易禾担心的一模一样。 …… 夜近子时,太极殿内烛影幽暗,映在御书房的窗框上,影影绰绰,森厉如鬼。 后厢的帘子被挑起一角,娄忠贵进来悄声道:“陛下,人来了。” 司马策揉揉眉心道:“请进来吧。” 片刻,一道人影无声无息走了进来。 来人着一身宫中内监的装束,仿佛不大习惯,不时用手扶几下纱冠。 他语气散漫,先是盯着司马策看了半晌,后道:“陛下, 您这御书房怎么也四处漏风。” 司马策神情有些恹恹地,手一抬示意他坐了。 “闲话少说,朕要你去寻个人。” 男子笑了笑:“这些年陛下找我都是杀人,寻人还是第一次,想是晋王回来,陛下又得了一把好刀。” 司马策微眯着双眼,只看着他不置与否。 男子一揖手:“陛下请讲,需要寻个什么人?” “也不难,只要能堪破奇门遁甲之术。” “奇门遁甲?” 男子微微皱眉:“这倒奇了,最懂奇门遁甲的人都在陛下手里,或者是司天台的太史令,或者是太常寺的太祝巫祝……” 说到此处他顿了顿。 “易禾就是由太祝直升的太常,陛下该不会是忘了吧?” 司马策正倚在案后,眼睛望天,闻言稍稍欠了欠身子。 “易禾只是修习礼仪文史,却从来不通此术。” “哦,那其他人呢?” “朕想找个民科。” 来人沉默片刻,最终束了束手:“遵旨。” …… 最近朝中看似太平,可易禾知道,底下早已暗流涌动。 昌伯侯桓锏连续两天请了赐告,说是因为近日多雨,天气潮湿阴冷,自己旧伤复发,不便上殿站立。 既看不到桓裥,易禾也暂时将赐婚的烦恼淡忘了几日。 桓锏这只老狐狸,知道司马微的案子快要水落石出,为免站队或者表态,干脆躲在家里不来上朝。 不过此举对陛下倒是有些好处。 搁在以往,他是不会放弃任何一个能给陛下添堵使绊子的机会。 也不知陛下给他灌了什么迷魂汤,这次竟然老老实实地在这么大的风波里甘心退出。 …… 这日在橙下学回府,人一落地就小跑着去了易禾房内。 “公子、公子……郡主她今日没来学堂。” 易禾忙问:“可知为何?” “卫夫子说王妃有病卧床,想让郡主在家侍疾。” 易禾点点头。 看来那枚九环蹀躞带被众人见识过之后,王妃出于对郡主的安全考虑,只能将她留在家中。 也由此可见,王妃大概对司马微一事不抱任何希望了。 “你好好在家做夫子的功课,我出去一趟。” …… 易禾没带有诚,也没叫车子,徒行去了晋王府。 亲王位尊,又手握重兵, 她若想见一面,必得通过亲王府的署官呈报才可。 否则只是过从甚密的这一条,也够她脑袋搬家了。 不过现在事出紧急,再去报亲事府来不及,她只能尽量低调行事。 …… 已经是后半夜光景,幸好司马瞻还未睡下。 他一见易禾,心下便明白了七八分。 “司马微是本王的堂弟,若是有办法,本王自当鼎力相救,无须大人多番暗示。” 这个道理易禾当然明白。 陛下和司马瞻都想救司马微,可现在苦于没有实证,无法堵上朝中权臣们的嘴罢了。 若是司马微敛财一事落定,休说君权不存,十万龙骑兵恐怕也要落入谢家之手。 是以,无论于公于私,这两兄弟都不会盼着司马微丧命。 “那殿下可去王府勘察过?” “自是去了,荀数没有告发之前,本王已经将王府探了一遍。” 易禾闻言,不由想起司马靖开七那日的事。 “世子的那只斗鸡,是殿下杀的?” 司马瞻一脸好笑:“皇室宗亲斗鸡走狗至徒三年,本王只不过是顺手替他清除了一个孽障,怎么易大人还要为一只鸡大动干戈?” 第46章 破解 易禾所想是:原来那几日您没为司马靖守灵,是暗中替他守家了。 司马瞻所想是:姓易的定是在置喙本王竟然连只鸡都不放过。 二人各怀心事,一时无话。 易禾见司马瞻神色不大好看,先行了个浅礼白开口:“难怪下官那几日没见到殿下,原来是被其他的事绊住了脚。” 司马瞻听罢,脸色变得更难看。 这人还没完没了了。 “大人半夜来此,就为质询此事?” 易禾愁得直砸嘴,干脆直截了当:“殿下果真没在肃王府发现别的?譬如来路不明的金玉珠宝?” 司马瞻没好气:“未曾。” 若是发现了,现在还愁救不了司马微? “那就怪了,殿下将王府查了一圈都未发现那么多财物,荀数当日并不曾在肃王府逗留,他又是如何发现的呢?” 这个问题一直也是司马瞻想不通的。 如果说那些东西是谢相派人放在肃王府用来栽赃的,一定是得有人里应外合才能成事。 他自回京以来,就一直盯着王府的动静,不曾发现有什么异常。 这个可能性终究不大。 再者,如果那些东西本就是司马靖生前的积蓄,却被污蔑是死后收取的财物。 可是这种事若要证实,想必更是艰难。 易禾见司马瞻陷入一阵苦思,忍不住插了一句:“殿下可想过,王爷生前同谢相的关系?” 司马瞻转头看她:“沆瀣一气。” “对,严谨来说,谢相虽然权倾朝野,但是王爷终究姓司马,他想拉拢王爷的话,势必要将自己处于下位。” 司马瞻慢慢在房间内踱着:“你是说,谢相极有可能也贿赂过司马靖?” 易禾摊摊手:“殿下可以设身处地想想,譬如殿下想拉拢下官,那美女、钱财、权势,总得有一样拿出来,下官才能甘愿为殿下所驱使。” 司马瞻闻言,眼神里都是迷茫。 “为何要用美女钱财,本王将你掳了先打个半死,你不也得干吗?” 易禾一噎:“那倒也是。” 可毕竟不是人人都是你晋王殿下啊,你能悄无声息地将人掳走,其他人未必能办到。 就算能办到,也要考虑能不能善后。 罢了,再辩下去就扯远了。 “或者殿下是否还记得,那日流云苑的事?” 易禾因为这件事,惹了司马瞻动气,本不愿再提。 可是这些天下来,她发觉那枚九环蹀躞带并没有引起司马瞻的注意,也不得不提了。 司马瞻却有些自嘲地笑了笑:“肃王妃行了一步险招,可惜本王未能助她脱困。” 易禾听到这句话,心里便有了底。 既然司马瞻已知晓肃王妃的用意,那后面的事就好谈了。 “下官以为,谢相及其他党羽给王爷的贿赂,并不在王府,否则他势必会担心陛下搜查王府的时候,将他们的罪证一并查获,又怎么敢轻易让荀数揭发世子?” “而且王爷是暴毙而亡,他们也没有机会提前转移。” 这番推理倒是十分贴切。 司马瞻不由得打量了她几眼。 这人明明是个礼官,精通仪礼和文史,有些许处事之道,倒不见得能称得上谋士。 可是近日他却发现,兴许是自己低估这位太常卿了。 “大人说得没错,谢相贿赂的证据,确实不在王府。” 易禾眼睛一亮:“如此说来,殿下可知在何处?” 司马瞻又打量了她片刻。 唇红齿白,眸光殷殷,不像是一味好奇的样子。 长成如此模样的人,应当不会骗人了吧? “本王虽有线索,但并不知在何处。” 易禾舒了一口气:“想必是殿下遇到了难处。” 司马瞻未回应,起身从抽屉里拿出一卷羊皮地图来。 易禾对这幅地图有些印象,她第一次来王府时,就见过司马瞻对着它冥思苦想。 她俯身凑了过去,还是用了最复杂的六位制图法,有三处用朱笔圈画了出来。 司马瞻鼻尖嗅到一阵阵返梅魂的香味,不自觉地向后退了些许。 顺便将地图朝她面前推了推: “若你能解得此图,司马微或可留下一条性命。” 易禾郑重道:“殿下从何处所得?” “在皇叔寝室一隐秘处。” 她凝神看了片刻:“依下官之见,殿下应当找一个精于奇门遁甲的术士来解。” 司马瞻有些失望:“如何没找过,至今无人可解。” 易禾笑而不语,那是你没找对人。 难怪这几次见司马瞻不是在琢磨这幅地图,就是在看《幄机经》。 原来他比自己用功多了。 但是此时却不好表现得太过伶俐。 于是笑问道:“殿下,这究竟是藏宝的还是藏尸的?” 地图最上面圈红的一点是一座石头山,右边是一座住宅所在。 底下两点被一条小河沟贯穿着。 她十分清楚,这地形藏尸并非首选。 如果是藏宝的话,一定不是宝藏主人自己的地盘,甚至他极有可能对这个地方不熟悉,否则也不会特意绘一张地图了。 司马瞻闻言,冷着脸就要将地图收起来。 易禾情急之下,一把按住了他的手: “殿下,让下官试试,下官需要一支细毫,对了,还有尺牍……” 司马瞻蓦地将手抽回,刚要发怒,却发觉易禾神色并无丝毫异样。 一个男人,不经意的时候摸了自己的手一下,委实不值得小题大做。 可不知为何,他却觉得脸上热辣辣的,若不是在夜里有烛火做衬,必定被人看了笑话。 “殿下?” 司马瞻胡乱地应了一声,随后立即起身到门口喊了裴行,又命人进来添了一盏灯。 裴行很快将文房送过来,索性也不避讳了,一心要看易禾如何解图。 易禾将地图上的三点分别做了标记,画了一条线连通了后面两点。 最后,她画出一个四方形,同时拿笔也圈画了一点。 “殿下,就在此处。” 司马瞻俯身看过去,冷冷道:“此处本王去过了,一无所获。” 嗯…… 兴许这个算法,司马瞻不难想到。 既然不准,那就证明没这么简单。 她死死盯着这张地形图,唯恐自己遗漏了什么。 随后她开始用笔杆在地图上指点:“天衡地轴为前,虎为翼、蛇重列,风为辅,此为八阵,再有五居中央,戴九履一、左三右七、二四为肩……” 最后她眉宇渐渐舒展,在地图上一点,笃定地说:“殿下,是这里。” 司马瞻抬眸朝她望去,只见易禾已经端起了案上的茶水开始痛饮。 此时再看她,眸若秋波,粼粼如玉,白润纤细的手指与浅碧色的茶盏相映成画。 司马瞻不动声色:“最快天亮就可验证,若大人所言不虚,本王必当重谢。” 第47章 再扮女装 司马瞻不愧为大将之风,信奉兵贵神速,原地未动就将几十个府卫安排好差事,命他们见机行事,有任何消息只来报他。 毕竟司马微实在等不起了,甚至连陛下这几日也没有安稳日子过。 寻找证据这种事,自然是越快越好。 易禾趁着还能睡个后半觉,也辞了司马瞻要回府去。 裴行亲为她提灯引路,将她送出门后才知晓她是孤身而来,便又派了两个人随侍。 直到看着他们一行走出巷子,这才回去给司马瞻回禀。 “你怎么不干脆将他送回太常第,然后侍奉他沐浴更衣,再安置上榻歇了再回来,如此天就放亮了,到底比陪着本王枯坐到天明要强。” 裴行知道司马瞻是在责怪他不该太过殷勤,面上有些愧意。 “殿下恕罪,是属下的错,只是不知为何,属下每回瞧着易大人这般柔弱可悯,都会莫名生出一丝怜香惜玉之心。” 说罢他又挠了挠头,十分不好意思。 司马瞻知他说的是实话,因为他偶尔也有些同感…… “不然,你道他为何是个断袖?” 就是靠这个样貌和天生女子般的神态,才招惹下这么多男人。 裴行笑笑,转而问道:“殿下能否同属下说说,易大人是怎么破解这幅地图的?” 司马瞻目光转回到地图上:“是否破解还需验证,但有一件事本王现在就可以断定。” “是什么?” 司马瞻重新拾起案上的那本《幄机经》,神色复杂。 “至少,他是读通了这本书的。” 裴行却十分不信:“殿下怕是忘了,前几日易大人来王府,见殿下正在研习此书,便也要看看,还说是想多了解殿下,方便日后奏表立文。结果她皱眉撇嘴看了几行,发现实在看不懂,最后只好说,还是不了解了吧。” 说完他自己也笑了起来。 司马瞻如何不记得,这就是他愈发防备易禾的地方。 他扬了扬手里的书:“一个礼官,不修习礼经周易,却每日埋头研习兵书,他怎么敢轻易给别人知道?” “那就是说,咱们被他骗了?” 司马瞻摇摇头:“是又被他骗了。” …… 隔日雨停,易禾在车内睡了一路,直到中门才被有诚叫醒。 她伸手拍了拍两颊,又要上朝了,哪怕再困,精神还得打起来。 整理好官衣,照旧仪态端方了下了车子。 不想一落地就看到司马瞻的车驾,正准备退至路边行礼,司马瞻在车内揭开了帘子,对她道了声: “大人昨日好睡?” 易禾便自己做主免了这礼,四下瞧了一遭,这才朝他的车子走近两步,低声问:“殿下,昨夜可有收获?” 司马瞻轻轻摇了摇头:“暂时没有,遇到些麻烦,恐怕还要再和大人商议一番。” “是何麻烦?” 司马瞻的车子并未停下,只是放缓了车速。 易禾只能一边疾走,一边跟他说话。 “那地方守卫森严,等闲进不得。” 易禾不解:“可殿下又非等闲之人。” 司马瞻以手支额,迎着东方微煦对她浅笑,易禾觉得他俊逸之余,面上竟然还现出一丝神性。 邪门了,这人明明是邪性才对。 “若是硬闯,怕闹出太大动静,万一惊动了你身后这群人,少不了要给本王寻麻烦。” 易禾不由自主地朝身后瞧了一眼。 这会儿正是上殿的时辰,宫道上朝臣们正扎堆赶路,她只粗略扫了一眼,就看见了谢相和御史中丞一干人等。 “殿下,请恕下官多言,倒不好让他们觉得下官同殿下心孚意合……” 司马瞻挑挑眉:“你待如何?” “继续演,就演您瞧不上下官,下官也不服气您。” 司马瞻放下车帘前留下最后一瞥,带着一丝奚笑: “那是你,本王又没演过。” 易禾今日尤其觉得司马瞻的容颜望之惊艳,此时才知越好看的花越有毒。 …… 这日天刚擦黑,易禾便穿了件玄色常服去了晋王府。 依照她在地图上确认的位置,这个地方不偏不倚正落在破凉山半山腰的一座宅邸内。 破凉山虽不高峻,但占地却十分阔绰,所以也有不少名流骚客隐居于此。 易禾又对照着地图估算了一下,应是建康出了名的“半仙”翟仙人的住所。 这位翟仙人来京不过五六年光景,却早已名声在外。 此人擅长看坟称骨、卜卦算经。 据说灵验得很。 不过他卦金要的很高,是以平日拜访他的都是京中的显贵。 若等闲之人求见,还需有贵人引荐他才接待。 易禾听司马瞻说完,忍不住笑了笑:“依下官看,此人倒颇有良心。” “就差抢钱了,良心何在?” “他只坑有钱的贵人,不坑庶民百姓,也算良心还在。” 司马瞻却不这么认为,既然开门做生意,何须他人引荐? 只要把钱直接扔在脸上便可成他的座上宾。 “他若没有和所谓的贵人们私下集结蝇营狗苟,就算本王失策了。” 以显贵推介显贵这个做法确实值得怀疑,不过易禾暂时管不到那么多,眼下的难题就是如何不像司马瞻派去的人一样吃闭门羹。 一则他们没有推介的名帖,二则翟府的护院十分警觉。 不过晋王府的守卫不愧是司马瞻一手调教出来的,既没有擅闯,也没有撤离。 只蹲在暗处一直盯着翟仙人的住处,但凡出门者、去往何处、见了何人都一一传人给司马瞻回禀过。 “目前本王有一计,唯恐大人不能迁就。” 易禾一笑替他宽心:“如今已经到这份上,除了这条命还对下官有些用处,其余便再没不舍的了。” 司马瞻垂头沉思了片刻,终于开口道:“这翟仙人偏好女色,需一貌美女郎前去打个头阵,眼下女郎好寻,可若是不知根由露了马脚,必定功亏一篑。” 易禾仍笑笑:“下官还当是什么棘手的事,竟让殿下也作难,女装下官也不是没有扮过,既这么,下官就先去会会这个半仙。” 司马瞻叹口气,言语中略有些歉意:“那便有劳大人。” 言毕,命人去寻了王府侍女的一件衣裙给她。 随后又同裴行出了房门,留给她换装。 第48章 虎穴 易禾相较寻常女子,身量颇高出一截,是以这件衣裳穿在身上,便有些拘谨。 削肩细腰勾勒十分明显。 她犹豫了几番,想要让人再换一件过来,又觉得若真要换,平白耽误功夫不说,太过宽大的衣衫,反而不像女子。 可身上这件,却未免太…… 司马瞻连她没长喉结都能注意到,如果被他见了,如何不怀疑? “易大人?” 裴行在门外开始催促。 易禾小声道:“这件有些小了,敢问将军还有别的换来吗?” 裴行答道:“已经是寻了个最合适的了,不如大人先凑合一回吧。” 也罢,让司马瞻怀疑,总比让翟仙人怀疑要强多了。 她硬着头皮出了门。 司马瞻见她这身打扮,只是微微蹙了蹙眉,并未多做评价。 “本王方才命人将有诚请了过来,一是他寻常就是侍奉你的人,不易暴露,二是他身上有功夫,必要时还能照顾大人安危。” 此举正合易禾之意,同他道了谢便出了王府。 马车行了半个时辰,到了破凉山脚下。 易禾一路让有诚搀着上了山,一路上她故意歇了几次脚,看起来弱不胜衣的样子。 可是到了翟仙人的门前,她还是略有些紧张地扯了扯有诚的衣角。 “这次切莫再冲动了,没有我的示意,你千万不能与人冲突。” 有诚使劲点点头:“放心吧大人,属下知道轻重。” 说罢便上前叩门。 门环叩响三次,有诚便停了手。 一个护院打扮的人将门扯开:“什么事?” 有诚忙揖手:“这位是我家女郎,因为近日发觉身子不适,吃了多副汤药不见好转,特意来求一副翟仙人的良药。” 那护院越过他朝身后的易禾看去。 易禾忙将帕子掩了半张脸,微微将头垂了垂,随后又抬眸行了个常礼。 那护院眼睛都看直了,忙说:“二位先稍后,待我禀明我家主君。” 说罢又将门严严实实地闭了。 易禾吐一口气:“方才做得不错,一会儿进了门,维持原样就可。” 有诚却有些不解:“公子,刚才你用的什么招数,属下见这赖货都看傻了眼。” 易禾假装咳嗽了一声,故意冷了脸道:“刚夸了你谨慎又犯错,要叫女郎,千万不可再称公子,务必要记得。” 有诚一迭声应下。 幸亏现在天黑,司马瞻也没跟来,否则就凭刚才那个卖弄风情眉眼的姿态,只怕当场就要被晋王府的人扣下验身了。 她正暗自庆幸,耳边又响起那护院的声音。 这次他只把门扯开一条缝,露出他一张涎皮赖脸的大脑袋来。 “嘿嘿,我家主君说入夜之后从不替人问卦,不过既然是女郎身上有病痛,怕是等不得,就当主君行善积德……只是这卦金……” 有诚闻言,忙将身侧的包袱递了过去。 “好说,这些够不够?” 那护院将包袱接过去,稍揭开看了看,又满脸堆笑:“够是够了……” 他嘴上说着够了,却始终不见开门,只一直干巴巴笑着。 易禾见状,忙在有诚身后捅了捅他。 有诚只好又掏出几个大钱来:“这么晚了,有劳仁兄。” “哪里,您客气。” 那护院将钱接过,马上开门迎客。 …… 翟仙人果然是京中除了士族之外罕见的富庶之家。 只是宅院,就比她的太常第不差分毫。 陈设自然就更不必说。 那护院将他们带至正堂门口,便换了两个貌美的侍女来接替。 进了正堂就看见中间位置挂了一幅字,上写:室雅人和。 易禾不由心里发笑,主人身上的铜臭味在门外就闻到了,还好意思镌什么“雅”字。 第49章 翟仙人 易禾被侍女带着拐了四个弯,才到了翟仙人的住处。 侍女一抬手:“女郎请自己进去吧。” 言外之意就是有诚不能随行。 这在易禾意料之中,但显然在有诚的意料之外。 “你在此等我。” 易禾朝他点点头安抚,有诚只能眼睁睁看着她一个人进得门去。 翟仙人的房间不算宽敞,三面墙上都是书柜。 正案上放着一个香炉,正袅着薄薄的香雾。 易禾轻轻抽了下鼻子,心中暗骂一句,老色鬼。 然后老色鬼正背对着她,手里执着一本书在读,开口也有些威严。 “女郎稍坐片刻,待老夫阅完这册。” 易禾撇了撇嘴:没学问还硬要装读书人,难不成读书人好色就不叫好色了? 口中却道:“叨扰了。” 说罢,她寻了个离他最远的圈椅,欠着身子坐了。 室内的香味愈发浓郁,易禾掏出帕子掩了口鼻,悄悄打量这间书房。 除了书柜多得异常,并无其他不妥。 她一路走来,发现每个房间都比此处宽敞透亮,甚至不少窗牗下植着海棠翠竹,分明更适合做书房所用。 翟仙人偏选了这间,恐怕图的就是此处狭窄闭塞,方便他作恶行凶。 想到这儿,她心中开始有些不安。 若是今日被戳穿了身份,司马微是不用救了,自己的命怕是也要搭进去。 …… “女郎有何症候?” 她正胡思乱想,翟仙人已经将书放下,自椅上转过身来。 一位面白无须的中年男子,五官还算端正,只是眉眼促狭不似善类。 她忙起身应道:“小女子自幼便有心疾。” 翟仙人一边应着,一边朝她走过来。 易禾下意识地向后挪了挪步子。 “既然是心疾,应免乏累戒忧思,心胸平和方可安稳。” 易禾低声道:“是,遵仙人嘱。” “伸出手来。” 易禾犹豫了片刻,将手腕伸了过去。 那翟仙人装模作样地一面看着书,一面给她把脉。 片刻后又道:“女郎的脉象来看,好似并无大碍。” “那就请仙人一副汤药安神吧。” 翟仙人笑了笑:“是药三分毒,女郎得的只怕是心病,而并非心疾。” “心病还须心药医,老夫治不得,还请女郎另寻高明。” 说罢端了端案上的茶盏。 易禾知道,这是要端茶送客了。 她起身行礼,告辞出了书房。 有诚没防备她这么快就出来,颇有些意外地迎了几步。 易禾拼命冲他摇头,他这才缄口,只伸手将她略扶了扶。 遵照司马瞻的指示,她出了书房就开始抬眸观望。 树顶房脊墙头,挨个不落。 有诚在她耳边悄声道:“左边墙头,溜了一个。” 易禾不露声色了点了点头。 “女郎留步。” 翟仙人站在她身后,手里提着一个桑皮纸袋。 “既然女郎不能安寝,这对安神的香囊拿去便可。” 易禾刚要道谢,翟仙人又道:“若三日之后仍不见效,女郎就再来一趟吧。” 她稍稍走上前两步,低声道:“多谢仙人,我家中有长姐,与我病症相似,她是否也可用此香囊?” 翟仙人点头:“想必是胎里作下的不足之症,既如此,可与之共用。” …… 易禾顺利出了门,一路走去,仍不放心地四下张望。 有诚笑说:“公子不用看了,这附近没人盯梢。” “你如何知道?” “习武之人都能察觉,属下说没有,定是没有。” 易禾闻言,提了裙子开始脚下生风大步流星,不过一刻就到了山下。 第50章 山雨欲来 到得山下上了车辇,易禾一路不停催促车夫快行。 有诚不明所以:“公子,现在时辰还不算太晚,因何这般着急?” 易禾扯了扯袖子:“你可记得我从翟仙人书房出来时,有个扒墙头的溜了?” 有诚略一思忖:“有啊,还是属下告诉公子的。” “那你觉得他是去做什么了?” “自然是去给主人送信……” 有诚答完也明白过来,马上跳下车去:“公子坐稳了,属下来驾车。” 稳是没能稳,易禾在车里差点没颠出来。 可是时间紧迫无暇他顾,一路咬牙坚持到家门口。 回到房间,她就急忙换了衣裳束了冠。 然后命在橙将茶托搁在院内的石桌上,她则摇着一把扇子,坐在外头望月饮茶。 …… 也是这个时候,谢昀的丞相府内,有二人正在密谈。 “禀大人,今日翟仙人处没有异常,只去了一个貌美女子求医。” 谢昀寻了案上的毛巾擦了擦沾满血点的右手,又命人将他刚刚活剖的老鼠端了下去。 “貌美女郎?” “是。” “大约年岁几何?” “是个年轻女郎,大约二十岁上下。” 谢昀没再说话,他抿了口茶水,绕着桌案踱了半圈。 “你再去一趟太常第,看看易禾是否在府上。” …… 晋王府。 “殿下,易大人已经从翟仙人处回来了,只是他没按约定来王府,倒是回了自己家。” 司马瞻正在院中的海棠树下习剑,听裴行这么一说,立时停住了。 “怕是不妙。” “殿下,何处不妙?” “被人盯上了。” “那……现在该怎么办?” “备车,去趟太常第。” …… 易禾在院中已经喝了两壶茶,溷轩也去了三次。 待有诚说四下清净了,她这才扶着腰从石凳上坐起来。 身子还没坐直,又听到外头有叩门声。 “公子,您不让锁门,我就虚掩了一下。” “去开门,想是贵客来了。” 有诚听命去了,易禾则赶紧回房,将案上的几本书册整理了一下,塞到卧房的枕头底下。 才掀了帘子走出来,贵客已经进了中堂。 “不必多礼。” 易禾还没伸手,司马瞻就出声阻了。 “被人发现了?” 易禾回说:“应是没有,下官去的路上无人跟踪,也未被姓翟的看出破绽,但下官怀疑谢昀也有个一模一样的地图,而且他已经派了人在翟仙人处哨探。” 司马瞻微微抿唇,沉默了片刻。 “地图谢昀必定没有,他派人盯梢,是有其他根由。” 其他根由。 那就只剩白日里司马瞻说过的那番话了。 以显贵推介显贵,必定是私下勾连集结。 若谢昀一早知道翟仙人的住处就是藏宝之地,怕是不惜将他的老巢捣烂了也要先得手。 他贵为当朝丞相,又是陛下的眼中钉肉中刺,不敢也不能在府中纠集党羽议事。 若是寻个不让人生疑的地方,莫过于道观或者寺院,这两处人多眼杂,添油进香卜卦问事,随便找个由头就能呆在里头半天。 即使本人不便亲去,使个人传话或者书信也使得。 可是破凉山上只有一座长生观,还是皇家道观,谢昀肯定不好选在那里。 翟仙人的住处确实更适合。 如此看来,司马瞻的怀疑倒不是没有道理。 妙啊,若是此计能成,可谓一箭双雕。 “殿下算无遗策,下官敬服。” 司马瞻对她这番恭维不甚在意,他有更关心的问题。 “那姓翟的,没为难大人?” 说到此处,易禾便有些颓然。 此去虽然没有露出马脚,但是也没什么收获。 “没有,只是他那所书房颇为怪异。” 易禾边说,边执了笔将书房的方位和陈设大体画了一下。 司马瞻就着烛光看了一会儿,随后揣入袖中。 …… 谢昀是人精中的人精,见到女郎就开始怀疑到她身上,易禾知道对他还有得提防。 于是第二日夜里,她约了卫凌一同去了破凉山。 无它,只又讨了个香囊便回去。 半个时辰后,丞相府派去盯梢的探子也 “大人,昨日那名女郎又去了。” “嗯,又去?那必不是易禾了,你没见过此人,他上巳节在晋王府里扮女装一舞,艳惊半个建康城,饶是个断袖,到底也是男人呐,有几个会真心喜欢扮女子的。” “是,今日是两个,也同昨日那个一般貌美,她姊妹二人得了香囊,欢天喜地回了。” 谢昀轻蔑一笑:“看来昨日是本相想多了,翟敏这个伪君子,多年擒美的招数没变过花样,就爱这招欲擒故纵,只不过这次擒的是双姝,啧啧……本官祝他心想事成。” 今日他心情不错,手上的功夫也异常顺畅。 几盏茶的功夫,已经剖了两只老鼠一只狸奴。 他命人将尸体端走,自己净了手,又喝了口茶。 “可惜,那日好好一个活人,还没剖完就死了。” “那丞相可将尸体处理妥当了?” 谢昀点点头:“我将他扔在肃王府的后花园里一天一夜,不知为何被司马瞻那个武夫寻了去,听说在锅里又炖了几个时辰,也不知他要查什么……” “兵撸子就是兵撸子……不过,这种人最适合做本相的女婿了。” “丞相运筹帷幄,一旦这桩姻亲促成,加上司马瞻手中的兵权,废了晋帝只是迟早的事。” …… “阿嚏!” 司马策正在御书房翻阅河东致仕官员抢攘民女的奏疏,越看越气,一激动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娄中贵紧走几步,将窗户闭了,又抖了件褙子给他披上。 “陛下,起风了,夜里有些凉,还是早点安置吧。” 司马策将奏疏合了,伸了伸双臂起身。 “今日房内熏得什么香?” “回陛下,是安神的。” 司马策笑笑:“倒叫朕精神,以后还熏返梅魂吧。” 言毕他缓步走出殿外,风虽不大,却能感觉到一丝凉意。 “是起风了,回寝殿。” 娄中贵在身侧跟着,嘴里也念叨:“这才晴开两天,怕是又要下雨了。” 司马策喟叹一声:“山雨欲来风满楼。” 第51章 给你脸了 的确是山雨欲来了。 第三日夜里,司马瞻便给他们安排了分工。 易禾仍扮做患有心疾的女郎。 司马瞻扮做了她的哥哥,给自己定了一个太学博士的名分。 至于裴行,就只能委屈做个随从。 二人坐进马车,戌时正刻从朱雀街出发。 在城内一直相安无事,出城的几里地也没发觉异样。 眼看着再有一刻左右就到破凉山,裴行在车外突然喊了声:“殿下,有动静。” 司马瞻睁了睁眼,仿佛倾听了片刻,没有说话。 不多时,就听到了裴行拔剑的声音。 “谁?” 树叶一阵簌簌掉落,易禾屏住呼吸,双手紧紧缠在一起。 早知道不跟司马瞻坐一辆车子,这也太危险了。 终于听见了武器相接的叮叮声,瞅一眼司马瞻,他却已经又阖了眼闭目养神。 虽说知道他这几日肯定没睡过好觉,可也不至于非要在这个时候补回来。 “殿下,是个高手。” 裴行与人过招的间隙,又补了一句,声音已经有些微喘。 “殿下,是绝顶高手。” 多加了一个修饰词。 意思已经足够明显,就是他自己应对不过来,要司马瞻下去帮忙啊。 难道刺客是为了刺杀裴行的吗? 易禾又紧张又不安,犹疑半晌开口:“殿下……” 话未说完,只听见了车外传来了熟悉的“扑通”声。 没猜错的话,这是死人落地的声音。 易禾有些着急,见司马瞻依然稳如泰山,便要起身下车去查看。 “坐下。” 司马瞻冷冰冰地说出两个字。 随后自己掀了衣摆下了车。 易禾往车门位置挪了挪,伸出胳膊将车帘拉开一道缝。 还好,裴行正好好地站着跟司马瞻说话呢。 “殿下,一剑封喉,人死了。” “去搜身。” 裴行在死者身上摸索半天,掏出一枚青铜制的羊首对牌。 司马瞻放在手中掂了掂:“这是谢昀府上的调兑手牌,不像假的。” 他望了望面前的破凉山,夜色之下薄雾笼罩,颇有些仙山洞府的意境。 “看来此人与我们是同路之人。” 裴行忙解释道:“这却不妙了,若是今晚谢昀见不到此人,怕是要起疑。对了,殿下,人不是属下杀的,是方才那个刺客杀的。” “本王自然知道,不过不是什么刺客,没见过谁家刺客还给你清障的。” 他将羊首对牌又扔给裴行:“收好,继续赶路。” 易禾在车内这半天总算听明白了。 原本是有个刺客要来行刺,结果被裴行察觉,二人开始对打。 就在裴行觉得力有不逮的时候,又来了一个暗探。 此人许是才要去翟仙人处盯梢,见此处有动静,便潜过来观战。 不料十分倒霉,被刺客发现了踪迹,先将他解决掉了。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能杀人如此迅疾又喜欢一剑封喉的,除了司马瞻,只剩当年被陛下派出去的那个杀手了。 之前司马瞻否认了杀害钟氏一族近四十口的事。 如今他也算自证了清白。 “这么看,这个刺客是来帮我们的,否则被谢昀的人发现殿下来了此处,恐怕横生枝节。” 司马瞻自回到车上之后,继续闭目养神,再没说过一句话。 易禾讨了个没趣,一怒之下也不理他。 她开始自己在心中盘算。 这探子并非从城内跟踪他们而来,否则的话裴行早就察觉了。 只是他等夜黑透了,这才来破凉山执行任务。 不想快到山脚的时候,发现身后有人打斗。 结果好奇心驱使之下,殒命于此。 这探子今晚不回相府交差,谢昀势必会知道破凉山有异动。 但若是让这探子随他们一起到了翟仙人的宅子,那司马瞻的计划一定会被谢昀知晓。 算来算去,仿佛也没有哪个更安全。 …… 易禾身上穿着女装,怎么感觉都不大习惯。 偏生裴行不似有诚心细,晓得要慢行。 这一路半山腰的路走下来,她就出了一身的汗。 …… 司马瞻如那日的易禾一样,临叩门前先叮嘱了裴行一番。 “务必记得,现在你只是个下人,不要太嚣张。” 裴行拍了拍胸脯:“包在属下身上。” “去叫门吧。” 裴行上前几步,扯了铜环就使劲拍了几下。 没听见有人过来,又使劲拍了十几下。 “来了来了,烦死了……” 易禾听见动静,马上对司马瞻小声道:“此人是翟敏家的护院,是个十足的赖皮。” “殿下,咱们要不要也下车?” 您才叮嘱了裴行不要太嚣张,现在去别人家拜访,却不下车不露面。 岂不是更嚣张? …… 那护院揉着眼将门扯开,没好气地问道:“干嘛的?” 裴行长出了一口气,似乎是在隐忍。 “这位仁兄,我等是来找仙人问卦的。” “明儿再来,今天不卜了。” 说罢就要将门关上。 裴行伸出手一把将门撑住,仍努力地笑笑:“还望仁兄通融,来者系太常寺的博士。” 那护院也报以一笑。 “一个区区太学博士,也不是多大的官么,你要说太常寺卿还差不多……晚了,我家主君睡下了,天亮再来。” 裴行面色有些不好看。 在他眼中,他们殿下就是全天下顶顶厉害的人物。 竟然有人敢不给他面子让他吃闭门羹,那就是纯粹找死。 不巧的是,翟敏家的护院也是这么想的。 我家老爷什么大人物没见过,连丞相来访都要提前预知,一个六品开外的小官,也能劳动我家仙老爷了? “聋了是不是?让你们明天再来!” 裴行不说话,仍旧用手撑着门。 “我是不是给你脸了?睡了就叫起来,别让我家公子久等。” 易禾听到此处,忍不住想笑。 原以为有诚不服管教,已经足够冲动。 不成想这裴行比之更甚。 她经常怀疑自己驭人无方,可威严如晋王殿下,照样也管不住手下。 裴行与他们的车子不过相隔十几步远,却也敢做出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行动来。 到底是当官当久了,哪里还懂的什么叫小不忍则乱大谋。 第52章 哥哥长得真好看 那护院一听,顿时来了精神,也没了之前一脸困意。 他耸了耸肩膀,转了转脖子,伸手将门开了。 “跑到此处来撒野,看来今天不教训你一番……” 话未说完,裴行已经一拳盖了过去。 易禾忍不住撇了撇嘴,这拳真的到肉了,看起来就疼。 那护院被打了一个不防备,从地上爬起来捂着脸就跑进院子。 临走前还拿手指了指:“你、给我等着。” 裴行“哼”一声,来请司马瞻下车。 门口没了阻拦,三人直接插进翟敏的主院。 院内寂静无声,这么大的宅子,这么冷寂的气氛,让易禾觉得有些诡谲。 上次她来的时候,还不是这种情形。 她正四下张望,那护院此时跑过来,手里拎着一根胳膊粗的棍子,指着裴行嘴里骂道:“你这狗奴,看我不打死你。” 司马瞻给裴行使了个眼色:“带去一旁打。” 裴行点头,拔腿就往门口跑,那护院果然追了过去。 易禾只听一阵噼里啪啦和几声惨叫,叫得她眉头就没下来过。 片刻, 得胜归来的护院绕了影壁走到院内。 语气十分得意。 “就这两下子,还敢跟我比划。” 易禾心里凉了半截,原以为裴行打不过“绝顶高手”的刺客就罢了,如何连一个平民家的护院都打不过了? 他这个北军中候,莫不是给贿赂了大中正得来的。 想了想,她决定还是先去看一下裴行的伤势,万一被打得无法动弹可如何是好? “何人在此喧哗?” 一道威严的男声出现在院内。 翟敏此时才装模作样地走出了房门。 架子真是够大,这半天总算是出来了。 司马瞻立在原地,朝他微微侧了侧身。 是夜月凉如水,莹莹之光照在他脸上,叫翟敏看清了来人。 他遂露出一脸惊艳之色,而后揖礼道:“这位郎君好样貌。” 是了,翟敏来京不过五六年,根本没见过司马瞻。 且他居在半山腰,下山不便,听说一年到头都不会出门。 之前有诚就跟她提过,说他故弄玄虚罢了,不肯下山只是为了保全他身上那点神秘感。 再就是唯恐被外头的人眼熟他。 人怕出名猪怕壮,这些年他为京中达官显贵们卜卦问事,不知道积攒了多少不义之财。 敢露脸才怪了。 司马瞻也十分勉强地冲他浅行了一个揖手。 “仙人客气了。” 此时他府中的护院也凑上前来,小声道:“此人是太常寺的太常博士,也是这女郎的兄长,另外一个被小人打趴下的,是他们家的随从。” “这几人对仙人不敬,来势十分嚣张。” 翟敏默默点了点头,挥手让他退了。 “不知大人深夜来此,有何指教?” 翟敏边说,边在院内的一座石桌前落了座。 他抬手示意司马瞻入座,司马瞻只是给了他一个眼神,仍是没动地方。 “还是为舍妹的心疾而来。” “哦。” 翟敏笑笑,似乎有些不信。 “在下当日就说了,令妹的病是娘胎里带来的,无法除根,只能细细调养着,虽说平时会比寻常人孱弱些,但并无性命之忧。” 司马瞻也笑,只不过是轻蔑一笑。 “仙人自当承认技不如人便是了,本……在下自会再去替她遍寻名医。” “那就请便。” 一名侍女此时奉上茶来。 翟敏也不相让,自己端了茶盏啜饮了一小口。 “仙人这住处住所富丽堂皇,比之京中许多士族名流的显贵人家也不多让,想必你一个外地人,在京中寻到了来钱的好门路。” 翟敏闻言,手搁在腿上压了压。 “郎君有话不妨直说。” 司马瞻摇了摇手里的扇子,语气倒像是来讨债一般。 “你既然有仙人之名,想必有普度众生的慈心,我知道蓟州有位名医专治心疾,只是山高路远……” 说到此处,翟敏就明白了七八分。 这些年隔三差五就有来他这里打秋风的。 大都欺负他是个外乡人,在建康没有根基也没有亲故。 偏偏还有不少积蓄。 所以明里暗里,是借是取是盗,他也见过不少。 但像此人这般能将乞讨说得如此理直气壮的,还是第一个。 给点钱息事宁人倒是不妨,只是可惜了这么个惊艳才绝的贵气公子,却干出这种行当。 算是辜负了这周身的浩然之气了。 他也不多废话,随即命人回房内取了一个匣子。 “这里是老夫一点心意,虽不多,但就是去往天涯海角也尽够了,还望郎君不嫌,权当交个朋友。” 司马瞻接过去,将里面的钱拿出来,又将匣子随意扔了。 “多谢了。” 翟敏见状,露出一丝鄙夷之色。 …… “吆……这还是翟仙人吗?” 凭空出现一道戏谑之声,带着一点儿口音,轻飘飘仿佛来自天外。 “在下早就提醒过仙人,不义之财来如流水,去如山崩,现在你信了?” 易禾借着月色打量在房脊上的来人。 嗯…… 一身红衣,头发散着些微有点凌乱,有几丝缠在颈间。 乌发雪肤不够形容,烟视媚行有些贴近了。 这双桃花眼眨巴眨巴,顾盼神飞。 易禾心里发笑,他到底还是癫回了之前的样子。 一模一样的眼神,一模一样的语气,一模一样的玩世不恭。 翟敏一见拂尘子,很是郑重揖了一礼。 “主持总是上房下树,倒叫老夫寻不见一个给主持见礼的机会。” 拂尘子踩了脊上几片残瓦御风而下。 甫一落地就绕着司马瞻转了两圈。 “这位哥哥,生得可真好看。” 易禾听见这句“哥哥”,心中莫名生出一阵恶寒,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没记错的话,这两人应该是同窗。 这会儿又开始装不认识了。 不过想了想,似乎也能理解,如果她是司马瞻,她也不想认这么个同窗。 司马瞻略冲他点了个头。 “兄台客气了,告辞。” 拂尘子却将红袖一展,提前一步挡住了他的去路。 “急什么?哥哥姓甚名谁?家住何处?贫道若要拜访,该往哪儿去寻你?” 裴行在地上趴了这半日,这会儿突然爬起来。 “这位……” 迟疑半天,想起方才翟敏对他的称呼,又接道:“这位道长,休得无礼。” 拂尘子白他一眼:“我同他说话,要你出来多嘴?” 说罢又将眼神粘在司马瞻身上:“哥哥快说……” 裴行气不过,从身侧抽出剑柄:“若是再对我家公子纠缠,休怪我不客气。” “呵呵……” 拂尘子笑出声来。 “做什么剑拔弩张的,快收起来么,吓死个人了……” “既知道害怕,就退远些。” 易禾见此也十分想笑。 拂尘子这身装扮虽然妩媚却毫无忸怩之态。 虽然嘴里说着孟浪之语,却毫无轻浮之感。 醉春楼明年选花魁,要是照他的一颦一笑学着,定能一举问鼎。 第53章 道长不要妄言 “不退。” 拂尘子笑得一脸奸佞。 “今日就要会会这位……对,太学博士,贫道想知道,何等人物让丞相千金这般死心塌地。” 司马瞻本来半天没有理会,闻听这句,有些气郁:“道长不要妄言,我同相府千金素无瓜葛。” 拂尘子抱着膀子,口中微微叹息:“唉……那可惜了。” 随后举步朝翟仙人走过去,一把提起他的衣领。 翟敏猝不及防,被他一路提着脚不沾地来到了司马瞻跟前。 “这几日贫道时常来此处拜会翟仙人,他的案头上可记着您和相府千金的生辰八字呢,若不是安排姻亲,要来何用?” 他说完此番,又笑着对上翟敏。 “仙人说句话,贫道方才可有妄言?” 翟敏心中很是纳闷,近日这年轻道士确实经常来他府中闲逛,不过书房却未曾进过。 如何知道案头堆了些什么。 与他这位皇家道观的主持相比,自己只是个民科,却也接待过不少的官戚贵勋。 因此,他起初以为拂尘子是来兴师问罪的。 或是怪罪自己抢了他的名头。 或是怪罪自己分了他的好处。 所以对他十分礼让,也拿出不少体恤想要逢迎。 可拂尘子不为所动,那日竟说:“笑死个人,你要是想巴结贫道,就你手上这些,再加上你藏起来的那些,在贫道面前都不够看。若你想在贫道面前炫耀,不妨告诉你,我俗家现时能拿出来的,就够埋你八回。” 翟敏也没了旁的主意。 连使钱都打发不走的人,还能怎么打发。 于是便随他去了。 是以拂尘子照旧在深夜造访,轻而易举地就能进他的中堂,外头的护院和谢相派来盯梢的人,从未发现过他。 “道长,在下只是一个小小庶民,如何知道相府千金的八字,道长玩笑开过了。” 拂尘子知他不敢认。 至少在外人面前,他肯定不敢认。 于是也不难为他,只还对司马瞻:“这位公子,可有兴致喝一杯?待贫道同你慢慢道来。” 司马瞻一脸拒人千里之外的脸色。 裴行恶狠狠上前两步,几乎快要贴到拂尘子身上。 “不喝。” 吓得拂尘子连连后退,脸色都变了。 “退远些,方从土窝里滚过的人,谁让你靠过来?” 司马瞻连看了他两眼,对裴行道:“撤。” …… 易禾忙跟上他二人一起出了门。 裴行心中十分愤懑:“殿下,那个死道士方才阴阳怪气,要不是您拦着,属下一定要教训他。” 司马瞻面色无波,摇了摇头:“你打不过他。” 裴行十分不服:“他是有些功夫在身上,可上个房都能踩碎几片瓦,下个树还要蹬下来几片梧桐叶子,最多是个学艺不精的花架子,摆出来唬人的罢了。” 司马瞻默了默,没有说话。 转身又折返。 裴行心中不明,不免问道:“殿下,又回去作甚?” 司马瞻言简意赅:“带你回去揍他啊。” “……” “要不还是算了吧,今日饶他一命。” …… 须臾,山下马车里传出裴行的一阵哀嚎。 “殿下,属下挨顿揍,就值这些?” 司马瞻扬了扬嘴角:“你不懂,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啊……” “可是这也太少了。” “明日必让你报仇。” “殿下,您别诓属下,这事说出去,丢的也不只是属下一个人的脸。” 司马瞻一记眼刀扫过去:“就你话多。” …… 这厢,送走司马瞻一行的翟仙人才松了一口气。 他素日里也见过许多无赖,但是仅仅三人就拿出这种气势的,他还从未领教过。 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头。 他摇着头叹息一声便回房了。 一进门,发现自己的椅子上正卧着一人。 只能无奈地抚了抚额,也罢,这位他惹不起。 谁让人家进出他的宅子就像扯根灯草那么容易。 “道长,若是困了,在下可寻个床榻让你休息。” 拂尘子在椅子上挪一挪窝,给自己斟了一壶茶。 翟敏一见那套新茶具,当下心痛不已。 这套茶具乃是朝中尚书台的一位官员所赠,据说可值一座平民宅邸不止。 自己都还没舍得用。 作孽呦! 何时惹上这么一个祖宗。 “不困。” 拂尘子说罢,指了指他对面的位子:“仙人也坐啊。” 翟敏见他一副反客为主的姿态,认命地过去坐了。 “怎么,你今晚还想睡?” “道长此言何意?” 拂尘子笑笑,手里扯着一本簿子。 “这里面的东西贫道都阅过了,你认识的达官显贵还真是不少。” 翟敏立时惊得脸色都白了。 这本簿子是他给自己留的一条后路,万一哪天被这些显贵们戕害,自己不留点保命的,怕是连尸骨都存不下。 可若是风平浪静的时候这个东西被人发现,他肯定难逃一死。 他一把将簿子抢过来,摘了灯笼罩子,就着烛火将它烧了。 拂尘子伸手扇了扇飘浮在空中的纸灰。 “多此一举,贫道已经都记下来了。” “道长尽可记去,反正口说无凭。” “关键是,你烧的就是我记的那本。” …… 翟敏瘫坐在椅子上已经快半个时辰。 他磨破了嘴皮子,除了身家性命之外的所有身外之物都托付出去了。 拂尘子还是不肯答应交换。 “贫道说了,钱财对我无用,其实贫道是在救你。” “这本簿子就放在贫道处,至于你的钱财,还是用来应付今夜来的那几人,他们喜欢。” 翟敏何尝不知道他们就是奔着钱财来的。 可如今不是已经打发了吗? “那几人不足为患,但这个簿子……” 拂尘子睁大眼睛,故作不可思议状:“不足为患?” 翟敏被他吓得有些摸不着头脑。 “你簿子上记得那些,远不如这几位狠角色,你日日给人卜算天时,关键时候却不认真神。” 翟敏马上不瘫了,他起身冲拂尘子深揖了一礼。 “请主持赐教。” “也罢。” 拂尘子又饮过一盏茶:“看在你这狮峰老井的份上,贫道就为你指点一二。” “方才被你那家奴打趴下的,是西北军的北军中候裴行将军,官居正四品上。” “他父亲是前任卫城军首领,他还有个弟弟裴佐,在晋王殿下的亲事府任长史,官居正四品。” 第54章 不知道起什么题目 翟敏闻言,已经吓得不知说什么好。 他踉跄着步子走到门口,将护院招呼过来。 “我问你,你将方才那位太学博士的随从打得厉不厉害?” 那护院一听,随即得意起来。 他挽了挽袖子:“主君这话问的,难道您没看到他在地上趴了半天没起来么?依小的看,八成是有内伤了。” 翟敏二话没说,一抬腿朝护院猛踹了一脚。 “糊涂东西,那个是朝廷的北军中侯,你打量不出来人家故意让着你?” 说罢尤不解恨,往前一步又踢了一脚。 “蠢货。” 待他转回屋内,护院不服气地嘟囔了一句:“就那两下子,还北军中侯呢。” …… 这边翟敏回了书房,堆了满脸的笑意。 “住持,那个奴才已经让在下收拾了,若还不济的话,明日我派人送些礼物去给将军赔罪。” 拂尘子摆摆手:“很是用不着,这人倒不是最要紧的。” “不是最要紧的?” 翟敏咽了口唾沫,颤着声音问罢了这句。 拂尘子又抬手请他落座:“贫道担心你一会儿瘫在地上,还是先坐了吧。” 翟敏木然地坐过去,又从袖中掏出一条帕子拭了拭汗。 “那女郎,就是当朝太常寺卿所扮。” 翟敏听罢,手上擦汗的动作更频了。 “太常卿,是三品大员?” “正是。” “还好还好,不如谢相官衔大。” 拂尘子将一条腿抬到椅子上,打量了翟敏半天。 “让你读书你非要去占卜,太常寺的长官虽然只是三品大员,但他是个礼官,谢相见了也只能跟他行个平礼,况且,人家是陛下的人。” 这下还能说什么,总不至于还有比这更糟心的。 “在下知道了,这位太常大人看起来就像个文官,斯斯文文的,在下自觉没有得罪他。” 心中却暗道一声好险。 他初见易禾时,就觉得他器宇不凡,非寻常那些貌美女郎可比。 所以才没急着下手,憧憬着还能有机会多见几次。 如今算是歪打正着。 否则猥亵三品大员的罪过,应该也够他抄家流放的了。 “那位被在下用几贯钱打发了的公子呢?” “晋王殿下。” 翟敏一下从椅子上溜了下去。 他狼狈地爬起来,尽量让自己还能发出声音。 “谁?” “晋王殿下,司马瞻。” “完了。” …… 一阵天旋地转之后,翟敏才稍微清醒了一点。 他本来以为惹上三品四品的朝廷大员已经够倒霉了。 幸好还认识一个谢相或许可以助他转圜。 如今又杀出一个晋王殿下,若非他认识天王老子,否则此局定是无法破解了。 “求住持给指条活路。” 拂尘子咂咂嘴:“这可难办了,旁的不说,晋王的手段你是知道的。” 就是因为知道,所以才害怕啊。 翟敏楞在原地半晌,突然起身走向他房内的柜子,开始手忙脚乱地收拾细软。 “跑?” 翟敏已经顾不上他,一边装包裹一边随口应了句。 “不然等死吗?” “跑是来不及了,你得飞。” 一句话惹得翟敏突然掩面而泣。 他心里十分清楚,今晚他是插翅难逃。 就算侥幸逃脱,哪怕出去十万八千里也无处遁形。 拂尘子俯身蹲在翟敏面前。 “钱财乃身外之物,只要你肯舍弃,或许还能活命。” “只是,他们要的,恐怕你不舍得给。” 翟敏知道他所言何意。 钱财肯定不是指他自己的积蓄。 而是另外一桩大宗钱物。 当初司马靖找到他时,他也婉拒了两三次。 考虑到如果被谢相知道司马靖的大宗贿赂都存在他这里,跟直接要了他的命也没什么区别。 可是司马靖他又如何惹得起? 最后他花了大半年的时间,在自家后院里选了个合适的地方,才将这些财物妥善安置。 又绘制了一副地图交给司马靖。 因为他精通奇门遁甲之术,为防止地图被人轻易堪破,他特意在绘图的时候做了些手脚。 司马靖死后,他一直等着他的家眷前来取宝,可是迟迟没有人上门。 他当时还琢磨过,司马靖是暴毙而亡,想必这些宝物,家人根本不知道。 就算能拿到地图,也未必能寻到他这里来。 如今看来,必定是有高中从中相助。 “可是在下有一事不明,既然殿下已经知道这些东西就在此处,为何不直接带兵来抄家寻宝?” 拂尘子笑笑:“抄家是容易,但是抄家得有陛下的旨意,还要派人来监督巡察,万一抄出来的东西震惊朝野,莫说司马微的命保不住,恐怕连王爷的妻女都要被连累,你当陛下不要面子?” “再者,司马靖党羽众多,虽然他敛财无数,至少没有不臣之心,若是抄到的东西各归百家,那大晋朝堂恐怕要立时倾覆。” 翟敏听完拂尘子这番话,似乎有些明白。 总之,殿下只要找到他需要的证据,余下的对他来说,其实没有那么重要。 怕的就是,他们是针对谢相的。 “贫道言尽于此,你再好好想想,记得,别打逃跑的主意,但凡你一只脚迈出门去,顷刻就会毙命。” 翟敏只能点头应是。 …… 易禾回城之后,裴行立马换了一身夜行衣,执了手中的羊首对牌去往丞相府。 “你此行务必当心,谢昀这只老狐狸不好应对。” 临行时,司马瞻又叮嘱了一句。 “放心吧殿下,他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 …… 谢昀此时正在房间内剖一只老鼠。 以往这个时辰,他的探子已经从肃王府和翟仙人处来给他报事了。 可今晚派往翟敏处的人迟迟未至。 他多少有些心焦,所以这老鼠剖得也不尽兴。 “大人……” 裴行潜至窗下,用了气音轻轻叫了一声。 谢昀立马从案前起身道:“屋里没人,进来回话。” 裴行暗道不好。 只要他一进门,肯定会露出破绽。 多少探子都是隔窗或者隔门简单报事的,谢昀果然心思缜密,定要让人站在他面前才可以。 “是。” 他口中应着,随手捡起地上的一块砂石,远远地扔了出去。 相府的守卫立马警惕地喊了一声:“谁?” 谢昀皱了皱眉,在窗边命道:“你先回去,明日再复。” “大人,今夜翟敏处一切如常。” “知道了。” 第55章 胳膊废了 “不对啊!” 天将放亮时,谢昀突然从榻上坐起。 不对。 昨天的探子一定有问题。 必是有人假冒,因怕被他拆穿,才故意留出动静被府上的家丁发现。 可惜自己当时只顾着掩人耳目,没有静下心来思虑。 他走到窗边看了眼外头的天光,已经到了上朝的时辰。 再安排人手怕是来不及,只叮嘱了府中管事,今日务必将府门紧闭,无论谁来拜谒,只等他回来再议。 …… 今天朝上也不太平,因为荀数的退出,司马微的案子又有些停滞。 本来其他人只负责从旁辅助查察。 现在背黑锅的人离奇死了,余下的不能不仔细斟酌。 陛下和门阀们常年斗法,每次都有人被累及,这些年他们早就学会了如何趋利避害。 好在都看得出来,陛下不急着给司马微定罪,所以三台官员也都在相机而动。 …… 为防夜长梦多,司马瞻一大早就带了亲王府的几十名府兵去了翟敏住处。 这次没有护院,没有探子,一行人简直如入无人之境。 翟敏本人早已在院中跪等抄家。 司马瞻也不理会他求饶,直接命了人去后院查抄司马靖寄存在此的财物。 正在一间平平无奇的柴房,东墙之下又九尺的地方。 司马瞻看着一口又一口的宫皮大箱从地里掘出来,心里的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 翟敏耷拉着脑袋,立在一旁备询。 “本王还有些不解,司马靖既然执意将东西交托在你这里,为何还特意让你绘一张地图给他?” 翟敏老实回道:“王爷当日所言,此处看似危境反而安定,他在朝中的党羽大多在此处汇聚,所以无人会防备他将东西藏在他们眼皮子底下。” “至于绘制这幅地图,是怕哪天小的为保命而出卖他。” 司马瞻想了想,果然是妙计。 一旦他手中有了翟敏绘制的地图,便是二人合谋,谅翟敏不敢将消息泄露出去。 万一有天他被其党羽反水,还可以将地图交出来。 只要他们一天无法破解,他就可以多活一天。 也难怪他这么有信心。 这幅地图到自己手中已经月余,若不是有易禾相助,恐怕时至今日还查不到此处。 “看来本王这位皇叔,近些年跟着这些门阀权臣没少学到本事。” 翟敏见此时司马瞻心情不差,依着昨夜拂尘子教他的,壮着胆子问了一句:“殿下,您想要的东西如今小的已经如数奉上,不知殿下可否饶了小人一命。” 司马瞻笑道:“想要活命,自然要留下买命的。” “小人若干年积蓄尽在此处,请殿下笑纳。” 说罢将地下库房的钥匙也一并交了出来。 “难怪拂尘子说你精通奇门遁甲,没想到你这院子看着寻常,竟然藏了如此多的玄机。” 他将钥匙接过,随手递给身边的裴行。 “待这厢的事了断,你随我同去王府,日后为本王效力。至于外头,本王就说今日已经将你就地斩杀。” 翟敏马上跪地磕头:“多谢殿下不杀之恩。” 司马瞻笑笑,这人除了骗了点钱,倒是没有死罪在身上。 既然他还有些本事,那就暂且留他一条命也无妨。 “只是你那贱奴实在可恶,先命人打个半死再说。” …… 待谢昀下值回来再寻人去翟敏去哨探,才被告知司马瞻已经将他的家抄了。 谢昀后悔不迭,还是迟了一步。 他在家中考虑了半天,又命门客替他写了几封密信送出去。 事到如今,算是前功尽弃了。 御史中丞郗原第一个收到了手信。 郗大人啊,监察和弹劾司马微的事先停了吧,司马瞻查抄了王爷的金窝子。 搞不好里面还有你送的大礼呢。 几天没有联系,你那边怎么样? 郗原叹口气马上回了一封信。 同病相怜啊谢相,今日听闻易禾和白青两个人将太常寺翻了个底朝天,把这些年所有的嘉礼簿子都寻了出来。 八成就是日后要一一查找那些东西的来源呢。 …… 易禾真的找到了很多嘉礼簿子,并且连夜将他们运送到了晋王府。 东西之多,一间屋子堪堪装下。 今夜他们要对照着司马靖的那一堆宝贝,挨个寻找哪一件是从宫中赏赐出去的,赏给了谁。 只要对得上,那些曾经贿赂过司马靖的朝臣,就一个字也无法狡辩了。 几人忙到半夜,全都觉得乏累,可是还有半数之多没有核完。 “不若本王将亲王府的几个执事找来一起核验。” 易禾揉了揉眼,忍着要出不出的一个哈欠道:“不可,万一这里面寻到了您的署官的东西,可怎么收场?” “本王当场砍了就是。” “殿下这就是气话了,虽说朝廷严禁官员私相授受,但司马靖毕竟是亲王之尊,年节或者做寿收点孝敬不是再寻常不过了么?” 见司马瞻还拉着张脸,她又补了一句。 “殿下,水至清则无鱼。” 司马瞻没再应声,重新又坐回去,继续干活。 鸡叫第一遍的时候,易禾终于看见了曙光。 只需多半个时辰,就能差不多全部完成。 她自地上撑着腰站起来,准备再给自己倒一杯酽茶提精神,好在天亮之前能一鼓作气地抄录下来。 这时才发觉房内静悄悄的。 仔细一看,裴行和裴佐手里虽然拿着簿子,但人却在打瞌睡。 至于司马瞻,已经伏在案上睡得安稳。 算了,反正也不剩多少,她自己还能撑住。 一口气喝了两碗茶,她拿起一条毯子覆在背上。 越近天明,越觉得身上直冒凉气。 一转头,看到穿单衣睡着的司马瞻,便起身又拿了一条,轻手轻脚走到司马瞻身后。 毯子刚给他盖上,司马瞻却从颈后突然伸出手来,一把拧住她的胳膊。 易禾想要呼痛,却发觉痛得叫不出来。 耳边只听“咔嚓”一声,想是脱臼了。 “疼……” 司马瞻连头都没回,甚至连眼都没睁开,就这么轻而易举地废了她一条胳膊。 “殿下,松手,殿下!” 裴行听见动静,三步作两步跨过来。 “殿下,是大人。” “殿下,你看看清楚,是易禾。” 第56章 皇兄又召他了 司马瞻被裴行使劲晃了几下,终于清醒过来。 发觉易禾已经痛得面上挂了两行清泪。 他忙将手撒开:“怎么是你……” “大人多担待,本王手重了。” 司马瞻看她一脸忍痛的样子,心中尤为歉疚。 “还杵在这儿?快去请府医。” 裴行也才回过神来,忙跑出去叫人。 出了门就小声嘟囔:不是您自己动的手么?朝别人撒什么气? 房内,司马瞻见易禾另只手拢着受伤的胳膊,额头两颊已经大汗淋漓。 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好。 他手掌搓了搓衣袖:“本王的确有个不好的习惯……” 易禾咬着嘴唇点了点头。 她都记起来了,之前司马瞻就质问过她:你知道悄无声息地站在本王身后,会是个什么后果? 当时她没有在意,以为司马瞻在怪她失仪。 到底这个后果究竟是什么,现在她总算知道了。 其实最痛的时候已经捱了过去,她唯一担心的这条胳膊还能不能要。 方才司马瞻将她当成偷袭之人,必定下手不会太轻。 府医来过一趟,替她将脱臼的胳膊接上,又在附近捏了几捏。 “万幸没有伤到骨头,但也要养上一阵子,最近这只胳膊不要提物负重就是。” 易禾点头谢过。 这可如何是好,她每天还有那么多礼序要写。 “本王一会儿去朝上替你请个赐告,大人就先在府中歇息一段时日吧。” 易禾忙婉拒:“殿下如何使得,太常寺一大堆的活没人干,再者,司马微的案子我从头到尾跟过来的,如今不让我看看谢昀的下场,岂不是白受了这个伤?” 司马瞻一琢磨,说得也是。 若不是为了寻找谢昀贿赂的证据,她也不用大半夜地在晋王府翻这些礼册。 若不是翻这些礼册,也不用被自己拧伤胳膊。 只是自己确实太鲁莽了些,已经好几个月不打仗,竟然还如此草木皆兵。 一想到易禾是为了给自己盖个毯子才被误伤的,心里愈加过意不去。 “既如此,那往后本王便随大人一同上朝。” 易禾刚摇了摇头,蓦地又想起什么。 “对了殿下,陛下允您的一个月不用上殿的期限,可到了吗?” 司马瞻道:“今日就是最后一天。” “……” 易禾想到了今天的早朝会很热闹,但没想到会这么热闹。 先是门下省侍中上奏,说司马微一案基本已经查清。 在他收取的帛金里,除了个别数额较大的,其他并无逾矩。 那几人受审时都言因是司马靖的旧部,平日多受其照拂,所以就奉了些礼物。 司马策居高临下,满脸不大耐烦。 “那监察使因何没有实证就说世子敛财?且朕闻奏,帛金之中不乏玉石珠宝又是怎么回事?” 侍中忙跪地请罪:“陛下恕罪,后经查验,那些都是肃王爷生前积蓄……” “生前积蓄……” 司马策咂咂嘴:“可能查清来源?” 侍中眼神四处乱瞄,支支吾吾不敢言明。 此时谢相突然出列:“陛下,肃王爷戎马一生,死后极尽哀荣。至于生前的赏赐,乃是先帝和陛下的天恩,臣以为不当再追查……” 哼。 这会儿你说不应追查了。 难道不是担心再查下去,自己的那份也被问责么? 这些年他没少派人盯着肃王府的动静,怕是王府的一草一木他都能了然于胸。 敢让荀数公开揭发,便是吃定了他送的那些贿赂,要么被司马靖拿去换钱了,要么被他拿去送人了。 否则不可能房前屋后都寻不到下落。 后来那枚九环蹀躞带现世,他才有点防备。 但他始终还有条后路,负责纠察这个案子的荀数就是自己的心腹,若真从赃物中发现了他的东西,必定也会替他遮掩。 万没料到,荀数死了个猝不及防。 他的后路也被堵死了。 …… 司马策深知谢昀不好对付,还得徐徐图之。 便是拿了赃物和礼簿搁在他面前,他也不会承认的。 到时只需在殿上随口一说是他被盗已久的财物,自有大把党羽拥趸替他上疏求情。 司马策想肃清一些蛀虫没错,但还不能把三台五监都肃清了。 这会儿他眉头紧蹙,一副深思之状。 谢昀不愧是两朝元老,在官场混迹这许多年,深谙处事之道。 他见司马策犹疑,接着又上奏道:“既然三台的同僚已查清此事,还望陛下尽早释放世子并加以抚慰。” 好么。 好话让他说了。 好人也让他做了。 合着让司马微在诏狱吃了这么久的苦,倒是陛下的不是了。 但是谢相发话,余人莫敢不从。 当下便有人在殿上附议。 司马策俯身看去,一大半朝臣已经跪地,请求他宽宥司马微,并大加封赏。 “罢了,既然查无实证,那便赦免死罪,只是收授帛金亦为律令不容,将司马微府中禁足一年,以儆效尤。” “另外,负责纠察此事的三台官员革职待遣。” 谢昀闻听此言,嘴角不受控制地抽了一抽。 算来算去,就是没算到司马策还有釜底抽薪这一招。 不过他也没有底气反驳了。 揭发司马微佣兵敛财的已经死了,自然无法追责。 可其余的这几个昨日还说司马微敛财板上钉钉,今日又言是司马靖生前积蓄。 缺乏实证就敢在殿上污蔑宗室有不臣之心,没掉脑袋就已经是陛下仁慈。 谁还能说半个不字呢? …… 下朝后,司马瞻又来到谢昀身旁,抬手邀他同行。 “谢大人, 这次皇兄雷霆之势,清理了五六个三台的高官,想必日后谢相要多些辛苦了。” 谢昀从鼻子里吭了一声,并不看他。 “多谢殿下记挂,既然是庸碌之辈,确实该早日让贤,不过殿下不用担心,下官明日便给陛下推荐几个可用之才。” 司马瞻也笑笑:“那本王就祝谢相水到渠成。” 谢昀朝他揖手:“下官定能马到成功。” …… 成功个屁,这次陛下借失察渎职之罪罢黜的臣工,都是谢昀的左膀右臂。 没了翅膀,卸了膀子,就算你浑身是铁,还能捻几根钉。 嗯,说起膀子,他突然想到了易禾,今日在殿上不便同他说话,也不知他的伤势如何了。 这么想着,他鬼使神差地向后瞄了一眼。 易禾正垂着一只胳膊,慢腾腾地跟在娄中贵身后。 想必是,皇兄又单独召他了…… 第57章 兔子不吃窝边草 “混账东西。” 易禾还未进殿,就听见里边传来司马策骂人的声音。 不知道陛下口中这个混账,究竟说的是哪个。 “他们检举污蔑司马微,为何要朕下赏抚慰?” 娄中贵在前为她引路,直送到御书房前就止步了。 “大人请,奴婢外头还有些功夫要做,先告辞。” 说罢转身就溜开去,易禾从没见他腿脚这么利索过。 陛下到底是动了多大的气,竟让御前侍奉了二十年的老人都摆出一副“自求多福”的神色。 …… 说起来,陛下确实有很久没单独召自己议事了。 上一次还是气她擅作主张给外戚立庙,将她结实地骂了半天。 这次瞧这架势,比上回强不了什么。 她检查了下仪容,担心自己那只半残的胳膊,现在提笔举箸都会犯痛,一会儿该如何行礼。 “人到了还杵在外头作甚?给朕滚进来!” 易禾心中惴惴,也有些困惑。 今日一下铲除了谢昀五六个羽翼渐丰的党羽,还救了司马微,不是应当高兴吗? 这气生得有些莫名其妙,早朝上那个既能雷霆万钧,又能举重若轻的年轻帝王,如何又开始癫上了。 唉,宫中御医那么多,怎么就没有一个能治癫病的呢。 易禾垂首进了御书房,还没来得及见礼,司马策就怼到她怀中一道奏疏。 “你自己看看。” 她伸手接了,司马策却还一直站在身侧。 一阵熟悉的香味钻进她的鼻子,是返梅魂。 只是熏香再好,也抵不过她看到这封奏疏的气愤。 郗原这个小人。 谢昀这个贱人。 御史台这群饭桶。 自知得罪不起司马瞻,就要将她赶尽杀绝。 这奏疏弹劾她作为天子近臣却频频出入晋王府,甚至昼夜不出。 又列举诸如朝臣之间过从甚密,导致亲王乱政,国势必危的要害。 最后还给自己邀了个功:陛下,幸亏老臣整日替你盯着他们,不然您还蒙在鼓里呢。 易禾将奏疏看罢,心里不由骂道: 要说聚众集会过从甚密,谁能比得过你谢昀? 可是眼见着陛下如此愤懑,显然很是介意了。 她思忖片刻,觉得自己得先请个罪,话还未出口,司马策又道:“朕自然信得过王弟,你若是想在此处给朕指天誓日就大可不必了。” 易禾闻言,心里稍微不那么沉闷了。 只要陛下信得过司马瞻,其他就无甚要紧。 “微臣有罪,近日为世子一案确实出入过王府两回,但事已密成言以泄败,是以并未请示亲王府署臣,晋王殿下人品贵重匕鬯无惊,陛下即便信不过微臣,也该信得过殿下。” 司马策望向窗外,长久不言。 这个易禾,看神色是一副小心翼翼,听言语分明字字在说:我没错。 用绕指柔对付金刚钻,也是她的得意之作。 “朕听这意思,你是因公忘私?” 易禾没回应,只是又将腰背躬了躬。 倒也不至于这么夸她。 司马策微微叹息:“你可知这个私,就是最要命的。” …… 易禾静了静神,总觉得陛下话里有话。 是了。 她是个断袖,陛下是担心他弟弟常跟自己一处,早晚连清白都没有了。 毕竟晋王殿下活到二十几岁,连个妾室都不曾纳过。 在多少人眼里,他还是棵冰清玉洁的小白菜。 而自己则是……算了,不提也罢。 就算他俩清白,但架不住言官御史喜欢风闻奏事。 若真有人借机推波助澜,将一些流言蜚语上达天听,确实让陛下难办。 也难怪他因此忧心。 话到此处,她觉得还是有必要替陛下松一松这根弦。 “微臣还是方才那句,陛下信不过微臣,难道还信不过殿下吗?” 我虽然是个断袖,但司马瞻不是啊。 谁还打量我能将勇冠三军的晋王殿下驱使在床榻之间吗? 给她贴金这么下血本的? “陛下,微臣虽是断袖,但从来断的有骨气。” 俗话说,兔子不吃窝边草。 她入仕这些年,可有哪位俊俏臣工劾过她形容猥琐以势压人。 司马策听得她这句,眼神中明显挂了一丝无奈。 易禾看见玄色的龙袍拂过她的鞋尖,终于走到旁处去了。 陛下自案前落座,将她的一脸义愤判了死刑。 “你说这话亏不亏心?” “陛下恕罪。” 亏不亏心有什么要紧,反正她只假意调戏过南风阁的小倌。 谅他们不能写个奏疏递到御前来。 “朕知道当年王弟离京时,说过一句狂悖之言,致你惶惶不可终日,你假装求人帮忙调停,只不过是借机将此事散布的人尽皆知,如此你若真有不测,满朝文武皆知是王弟所为。” 易禾束了束手,仍旧躬身道:“难逃陛下慧眼。” “可是王弟并未加害于你,却险些被你害得清誉尽毁。” 易禾忍不住抬眸看过去。 清誉? 您确定他有这个东西? 他要是有的话,那我也不妨有一点。 司马策见她缄默不言,不免有些不耐烦。 “以后再遇难处就来找朕,有朕在,你放心。” 易禾口称陛下隆恩,实则心里无比懊恼。 微臣实在放不得心啊!陛下! 因为她知道,司马策之前有个宠妃。 不,关键不是他有个宠妃,而是他非常宠爱这个宠妃。 宠到进宫三年一路扶摇直上,从美人升为了夫人。 就在她晋为夫人的那天夜里,司马策与她在龙榻上颠鸾倒凤。 权当是吧,总之那晚是宠妃侍寝。 他俩在颠鸾倒凤的时候,宠妃便趁机向司马策要了一个恩典。 想让陛下多关照一下她因贪墨被羁押在审的父亲。 司马策当时说的正是:“朕会尽快查清,有朕在,你放心。” 可是宠妃却不知道,那天更早时候,陛下已经命内卫将她的父亲从牢中秘杀。 为确认死的就是本人,首级也被内卫拎了回来。 就装在匣子里搁在殿内,当晚还在为他俩助兴。 后来宠妃知道了真相,来御书房哭闹了许久。 司马策烦不胜烦,只说:“把她送到金墉城去养老吧。” 金墉城在京城的西北角,实则是座冷宫。 里面缺衣少食,宠妃撑不过半年就香消玉殒了。 临终前口中还喃喃自语:“有朕在,你放心。” 第58章 只好如此 “你信不过朕?” 易禾在笼袖中捏着指尖,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这个话。 陛下实在不是个温吞人,够狠戾也够绝情。 满朝文武都认定自己是陛下的宠信之臣,其实她从来不敢自居。 未必不是因为父亲曾是个不折不扣的太子党,而如今自己也成了保皇党。 看在她忠心耿耿还没有党羽的份上,在大晋朝堂便显得尤为稀有。 是以,陛下对她更多的是珍惜而已。 连南大街上卖糖水的婆婆都知道,这世上有四样东西是最不可靠的。 春寒、秋暖、老健和君恩。 她与陛下的确有些君臣默契,但是信任二字犹如这几日的天气,变幻叵测。 君心难测不是说着玩玩的。 就连枕边人都不能窥其一二,何况她只是个臣子。 “微臣不敢。” “很好。” 司马策拍了拍龙案:“朕屡屡问到要害,要么微臣死罪,要么微臣不敢,语焉不详琵琶别抱,你可真是朕的好臣工。” “微臣死……微臣谨遵陛下圣谕,若遇难解之事,定当呈报陛下。” “朕一个字也不信,喝了茶给朕滚。” 易禾心里沉了一下。 怎么又给惹生气了。 …… 日近酉时,有诚已经在衙门外头候着接她下值。 这几日他跟着易禾跑来跑去,司马微和翟敏的事他也算了解了一些。 待二人坐上车子,他也奇地探问了一句。 “陛下可将谢丞相下狱了?” 易禾不觉好笑:“你想什么?连官职都好好的,如何下狱?” 有诚一脸失望,已经寻到了这么多证据,却原来还是动他不得。 “谢家势大,牵一发而动全身,况且这次只是为了救世子,如今使命已达。至于谢相,还未到时机。” “那寻了那么多证据有甚用处?” “震慑二字足以。” 西北军虽然大获全胜,司马瞻也替陛下开疆拓土,但是朝堂上下都需要休养生息。 想必不久之后还要接待来使,这个节点,只要这些世家门阀们不给陛下找麻烦,旁的还能图什么? 她瞧有诚一脸颓唐,轻声道:“你这点可不像陛下。” 有诚蓦地抬头:“公子哪里话,属下如何能跟陛下比?” 易禾看着他只是笑笑,嘴边就剩一句:“不管如何,我要多谢你。” …… 晋王府今日十分热闹,裴行一大早就征得了司马瞻的同意,今晚在王府设了一个简单的筵席。 只请了几个亲王府的署官作陪。 殿下被晋封一字王已经有十几日,还未同署官们正式见过,正巧借了歼灭谢相党羽这桩事由,干脆凑一块高兴一场。 顺便也让这亲王府的几个长官瞧着,日后勿要生出些旁逸斜枝的想法来。 只有跟随晋王殿下,才能细水长流屹立不倒。 …… 裴行早晨去请示此事的时候,殿下还应得爽快,待散朝回府之后,却见他神色怏怏,心中不免有些担忧。 想到殿下近日为司马微的事殚精竭虑,宵衣旰食,想是尘埃落定之后,难免有些精神不济,便没有过多打扰。 可这会儿现在天已黑透,酒水和人员也都聚齐,殿下却迟迟未现身,到此间,裴行觉得有些没底。 “几位大人稍坐,想必殿下在换衣裳,待本官去瞧瞧。” 他向亲王府的署官告了歉,马上去了司马瞻的院内寻他。 …… 彼时,司马瞻已经褪了宽袍大袖,正着了一身胡服在树下习剑。 据说这是一把故交赠的软剑。 舞起来韧如袖练,泄如流水,虽不似利刃能轻易杀人,但最适合增进步法和心术。 不知司马瞻已经练了多久,裴行进去时,只见他的衣服已经汗湿了。 “殿下,歇一会儿吧。” 他端了一盏茶立在他身旁。 “不累。” “几位长史和典军都已在前厅了。” 司马瞻动作不停,那把银练被他舞得飒飒有声。 时节已经不比一月前他们刚回京的时候,多行几步路就要汗岑岑。 这一身暴汗出了,万一再卷上夜里的凉风,一场风寒必是逃不了的。 他只好又进屋拿了件外裳出来。 “殿下……” “这么多废话,今晚有酒有肉也堵不上你的嘴。” “殿下莫非有心事?” 司马瞻脚下一乱,随口道:“本王的心事,便是六月少落几场大雨,莫叫今年的收成糟蹋了。你去跟那几人支会一声,就说本王今日身子不爽,少陪了。” 裴行无奈应是,将胳膊上搭的衣裳搁在桌上,转身就要离开。 “等等……” 裴行转身,司马瞻仍专心在剑上用功。 “本王昨夜误伤了易大人,是不是得去探望一下。” 裴行伸手抓了抓额角:“是属下太粗心了,这些事竟未曾替殿下记着,现在事毕,确实要去送点礼物过去慰劳一下。” 司马瞻停下,拿起桌上的麻布擦了擦脸上颈上的汗。 “事不宜迟,那就今晚吧。” “今晚府上有宴……” 想了想又道:“那属下掐好时辰,不让散得太晚,然后再让长史大人携礼去拜会一下。” 司马瞻不解:“为何是长史?” “殿下身份特殊,还是不便出入朝中要员的府邸,再说易大人定能理解,礼到即可。” 司马瞻在原地踱了几步:“不好,长史这人过于生硬呆板,不善辞令之人如何委去拜谒?” 裴行想了想:“那就让舍弟去吧。” “太年轻,显得本王不够重视。” “那属下去?可是殿下不在筵席露面,属下再不作陪,也太失礼了。” 司马瞻不置可否。 裴行摩挲着腮帮子想了片刻:“那就让祭酒的人去,他们能说会道还……” 司马瞻又摇了摇头:“太嘴碎了。” 裴行无奈摊手:“那就只有殿下亲去了嘛。” 司马瞻端起案上的茶水一饮而尽,又捞了衣裳搭在肩上。 迈步就朝浴房走去。 边走边道:“只好如此了。” 裴行叫这一句搞得愈发摸不到头脑。 您刚说了身子不爽,一会儿可怎么出门? 不过眼见着殿下比白日里高兴了许多,也顾不得跟他较真了。 第59章 探病 司马瞻出门时,突然想到还没准备贽礼,只好又临时将裴行找了来。 裴行一脸邀功地炫耀:“属下刚才替殿下准备好了,有百花铺的桂花糕,还有劝惜粮的肉脯干果,再是几件文房和……” “有没有蜜渍酸梅?” 裴行摇摇头:“没有。” “林檎呢?” 裴行将头摇得更厉害:“下市了。” “哦。” …… 易禾的院子里,在橙和有诚正在为谁侍奉她沐浴争吵。 “我是女子,公子从没让我侍奉过沐浴。” “我以前也没干过啊……” “以往就罢了,现在公子身上有伤,不该你去?” “我被轰出来了。” “我看是你不情不愿,公子自觉用不起你。” 易禾此时已经沐浴完出来。 “吵什么,够不到的地方少洗几次又何妨?你二人只顾着吵架,就没听见有人叩门?” 一番话叫两人都住了嘴。 确实有人叩门,只是这声音也太委婉了点。 这个时辰,想是山下来送柴的民夫。 …… 司马瞻是素衣简行且孤身前来的。 由于家中人丁稀少,在橙极为警惕,先从门洞里瞧了一眼。 不对,再瞧一眼。 随后赶紧将门开了。 “见过殿下。” 司马瞻在她的一番打量下有些不甚自在,他晃了晃两只手里提的贽礼问道:“你家大人, 可在府上吗?” “在,殿下快进。” 易禾正穿着一身雪白的中衣,散着还未干透的头发,和有诚就着一盏地灯下棋。 忽见来人,马上提了衣裾往卧房跑。 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忙停了步子讪讪地迎上去。 “下官见过殿下。” 司马瞻也让她吓了一跳,已经是夜色深沉的时候,猛然看见一个白衣乌发的女子,险些被他当成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等人到他眼前,却觉得愈发可怕。 这……真的不是个女郎吗? 难怪他日日都要束发戴冠了。 “本王就是来看看,不知大人伤势如何?” 易禾露齿一笑:“劳殿下挂心,总得要个十天半月才能方便,不妨事的。” 说话间,主仆三人将他让进中堂。 易禾安顿好之后,便赶紧跑去卧房换衣裳。 看来门房上必得雇个人来了,否则再有今日这般情景,叫她往后如何见人。 她从衣桁上扯了件青色麻葛衣裳套上,想将头发简单挽个半髻,可是胳膊不争气。 在橙已经被自己使去厨房准备茶点,眼下只能勉强在背后先系成一束。 回到中堂时,司马瞻正观望墙上的一幅字。 “这幅墨宝想必出自御史之手。” “是。” “果是好字,本王记得父皇曾多次赞过易大人的丹青,还有他那手文采旷达的策实。” 易禾本不愿意提及父亲,料想司马瞻未必不记仇。 既然他开口盛赞,也只好笑着附和两句。 “可惜,下官学业不精,未能承袭先父这笔好字。” 司马瞻转回身看她,笑得一脸兴味。 易禾正琢磨着他这个笑,院外忽然传来一阵清脆的女声。 “大人,易大人……” 来摆茶果的在橙闻言色变,立马将托盘搁下,转身就跑了出去。 易禾也迅疾地拿起一块山檎饼递给司马瞻:“殿下您吃。” 由于递得急了,差点怼到司马瞻下巴上。 他略将头向后退了退,接了点心过去,却转手又放到了盘中。 “是谁在喊大人?本王听起来,声音像是个女郎。” 易禾干巴巴笑着,又给他推了茶盏过去:“殿下您喝。” 司马瞻瞧她时,已是满脸狐疑之色。 可外面那只不觉死的鬼还在叫:“易大人,你到底什么时候娶我啊?” “到底是谁?” 司马瞻突然冷了脸,神色略微可怖。 易禾没辙,只塌了肩泄气道:“不是下官的女人,是一个差点成了晋王妃的人。” 司马瞻回她:“莫名其妙。” 随后又道:“同本王出去看看。” 等易禾反应过来司马瞻已经走到门口。 她忙窜过去横在他身前。 司马瞻未有防备,正举步时就被她撞了过来。 结结实实“吭”地一声。 易禾倏地红了脸,马上将头垂了赔罪。 “殿下恕罪,下官鲁莽。” 等了许久,不见司马瞻出声,她抬头看去。 这个角度,只能看见司马瞻低头正俯视她。 尽管人家拿下巴看她,可是这张清晰又迫近的脸,实在是让人欲罢不能。 这世上果然有连鼻孔都好看的人。 “大人?” “哦。” 易禾忙退后两步。 “殿下,这位就是袁家女郎,这小女郎十分大胆,下官恐她见了貌美男子,都要喊着嫁人。” 看来上次泼的泔水已经失了效用,或者方才自己在院中说话被她听见了。 否则怎会夜里还要爬墙。 只是这件事要怎么才能跟司马瞻解释清楚呢。 …… 她且在心里斟酌辞令,那边有诚已经飞身出去,将手提了袁家女给送了回去。 谢天谢地,再让她待下去,不知道还会说出什么狂悖之言来。 “殿下,还是入座吧。” 司马瞻却不接她的话,也在原地并不挪动。 只一脸揶揄地看着她:“既是母后中意的人,不如让本王先会会,若她也中意本王,恰好了了母后一桩心事。” 易禾生怕他出去再招惹,忙走到他身前挡住去路。 “殿下的婚事下官自然不敢置喙,只是殿下如果在下官府中与她相见,日后若是传出去,恐怕不太好全和呢。” 司马瞻终于不再坚持,他低头道: “如此,便听大人的。” 易禾蹙眉,说话就说话,好端端地又凑那么近…… …… 司马瞻见她面色羞赧,这才收了逗她的心思。 “大人若是伤情有异,可直接派人去王府将本王的府医接过来。” 易禾听见这句,便知他是要走了,遂面露喜色。 “恭送殿下。” “大人免礼,过几日本王再来探望。” “殿下……” 司马瞻住了步子,回眸看她。 是夜月色正浓,面前的人想必还未察觉自己的束发已经全然散开。 就着月色清辉,一头青丝如瀑如注。 偏偏还托着一张莹白如玉的脸。 如此看起来还是很像女鬼,却是个摄魂夺魄的鬼。 裴行说得没错,夜里果然起了风,就将这人的衣袂发丝卷起来又放下。 放下又卷起来…… 就像他这个时候的心绪一样,总也没个着落。 易禾神色有些沉郁,似乎是攒了很大的勇气。 “殿下如果无事,以后免了贵足踏贱地吧。” 果然是这话。 司马瞻默默点了个头,转身出了门。 第60章 宜喜宜嗔 司马瞻只晓得不叫人随侍,却忘记候在太常第门外的车辇。 在当晚不怎么深的夜里,那盏挑着晋王府三个字的马灯便闯了大祸。 连带这几日的高墙峻宇之内,无人不在用司马瞻和易禾的逸闻来佐酒下饭。 恰巧赶上易禾手臂的伤还没好。 于是流言便向着更香艳的方向吹展。 就像这暮春煦暖的和风,只要易禾的门打开一条缝,便能扑到面上来。 她只能比往日更加谨慎行事,生怕被御史台抓住一点把柄。 之前她是没有那么惧怕这群人的,只是眼下怕他们寻到由头在陛下面前含沙射影。 陛下信不信她倒是不妨,反正她孤家寡人,既起不了事,也谋不成反。 最多陛下看她不顺眼,将她罢黜。 届时她便将建康的宅子一卖,揣了钱去冀州老家快活去。 可若是陛下疑了司马瞻,那将是兄弟阋墙、同室操戈的大祸。 …… 司马瞻闻听到的风声比易禾要少得多,是以他并未十分在意。 眼下他只等着派往冀州去的探子今日是不是该回了。 那晚从易禾府上回来,他一夜都未曾合眼,除了脑海里总现出一个貌美出尘的女鬼之外,他还多有一些别的想法。 他知道自己向来多思多疑,但总归要打探清楚才放心。 这几日天气愈发热了,他总觉得这阵子连常用的佩剑也越来越不趁手。 每每只使了小半个时辰,便觉得神思远游不能专注。 可是他闲坐胡想时,又总想拿出这几样刀枪剑戟来耍一阵。 一直到东方微亮,他也使尽了浑身的力气,才收了剑预备去沐浴,院中的棠棣树上此时簌簌地掉了几片叶子。 一个人影从他身前落下。 司马瞻莫名地将手里的剑柄握得更紧了些。 “如何?” “回殿下,属下带着画像问了好几个冀州街上的老人,都说易大人打小就住这儿,看起来没怎么变过模样。” 司马瞻说不上听完这句话心里是个什么滋味,本是在预料之中,此刻亲耳听了,又有些彷徨。 “问清楚了?是个郎君?” “没错,那些人都喊他易家小郎君。” “知道了,去吧。” 对面之人抬手揖礼,回身时略慢了一瞬。 司马瞻立马察觉,当即问道:“还有别的事?” “殿下,还有一事,不知当不当讲。” “但凡冀州见闻,不必巨细,一一道来。” “仿佛陛下这些年都会派人去一趟冀州,赐钱赐物,偶尔还会去话探问易家祖宅和祠堂是否修葺或重建。” 司马瞻些许有些意外。 他知道皇兄是易沣从未册太子之时就看好的明君,是以二人的君臣之谊必定笃厚。 易沣英年早逝,想必皇兄也时常惋惜。 若是他还在世,仍然任着这个御史大夫,何至于像现在这样被谢相三台占去了两台。 原来皇兄并不似他想象中的那般淡于人情。 他默默抬了抬手,探子闪身而去。 片刻树上又掉落几片叶子,一柄刚好落在他眉间,托了鼻梁竟贴住脸。 他笑笑,将那枚叶子拿下来,自语道: “还真是一叶障目。” 他口里念完,眼神一晃,便也飞身蹬上了树梢。 须臾,他气喘吁吁将人追上。 “本王方才忘记问你,是易沣死后陛下才时常派人过去?” 对面摇摇头:“没那么久,就这三五年间。” …… 离司马瞻回京快三个月的时候,大晋周遭几国共同议定,各派使者来建康论商贸和通币之事,顺便想缔结和平盟约,两厢永世交好,不生战乱。 陛下已经将这件事和朝臣议了好几个早朝。 有人说为长远计,不可与他们盟定。 有人觉得缔结盟约,方显大国风范,若真到了大兴战事的份上,谁还管什么盟约不盟约。 也有人觉得这些人无非是见证了晋王殿下大败劲敌的局面,此行拿出通商的诚意来,倒无所谓结不结盟。 陛下觉得结盟事小,就怕周国借出使之便,暗自勾结,明着喊出不永世修好,私下却暗度陈仓。 是以久久还未给他们答复。 这日陛下散朝后,单独召了司马瞻进御书房议事。 司马策照例为他备了一盏绍兴茶,另有一碟子点心,是淑妃的手艺,将将才差人送了来。 娄中贵将茶盏端上来时,司马策皱了眉头。 “怎么是这盏常云瓷?” 娄中贵回说:“是了陛下,这套茶器总共四盏,平时里只有易大人常用其中一盏,这一盏是新的。” 司马策摇摇头:“不要,这是圆口盏,还是给王弟用方口,对了,去拿朕的那套青龙来。” 娄中贵看着刚煎好的这碗茶有些犯愁,他从来惜物,不知道将这碗茶水直接倒进青龙盏里,陛下会不会怪罪。 司马策见状,三两步走下阶去,拾起碗来一仰头喝了。 动作行云流水,猝不及防。 娄中贵兀自瞧着,好像突然明白了那日消失的半盏狮峰老井,它究竟去了何处。 …… 司马瞻进门就发现自己的赐茶跟陛下是一模一样的青龙盏。 因而他只谢了赏,却并未入口。 司马策将自己的顾虑同他又细说了一番,司马瞻起身回话。 “皇兄既担心他们另有图谋,不妨还是召他们进京分置于不同官驿,再多加人手以护卫安全为由,多哨探动静。” “至于盟约的事,就看他们其他约定上的诚意了。” 司马策没作声,将自己批复的策书递给他。 “朕同王弟的想法不谋而合,再有细节,可等来日商讨。” 司马瞻将策书认真看罢:“皇兄远比臣弟思虑周详,如此应当再无纰漏了。” 司马策望着他周身意气风发的样子,心中也生出些欢欣之意。 他端起手边的茶盏,笑问道:“自王弟入京以来,朝中颇多政务,有件事倒一直忘记关照,当日的雅集会上,王弟可有中意的女郎?” 司马瞻闻言稍显尴尬:“不怕皇兄笑话,据臣弟所闻,雅集会确实成全了两三对佳偶,只是王弟无福,辜负了母后和皇兄一番美意。” “清源与你相熟,你觉得如何?” “端雅大度。” “仿佛谢昀也去了一个女儿?” 司马瞻笑笑:“有殊色。” “朕记得还有侍中膝下的一个次女……” “皇兄恕罪,臣弟实在是没有印象了。” “那易禾呢?” “宜喜宜嗔。” 司马策一愣,眼神定在清澈隐翠的茶汤上。 第61章 回旋镖 这个答案和司马策心中预料的大相径庭。 寻常想法都会问一句:何以问易禾?他是个男子不是么? 是了,就是再怎么宜喜宜嗔,王弟他还能娶个男人回家不成? 除非…… 谅易禾没有那么大胆。 …… 这边娄中贵早已整理好了床榻,燃了助眠的熏香,却不知为何这都快后半夜了,陛下还在案前出神。 晋王殿下已经离宫一个多时辰,想必这时也已经睡上半觉了。 “陛下,明日还要早朝,还是早些安置吧。” 司马策回过神来,任娄中贵替他更衣洗漱。 一切妥当,他又摸了一本书坐到榻旁。 “夜深了,陛下再看书仔细伤眼。” 司马策不耐烦地又将书放下,自己坐着发呆。 娄中贵壮了一回胆子。 一把将他的腿掀上龙榻,随即落了床帷,又将灯火都吹熄了。 而后一溜小跑出了殿外。 …… 晋王府里的司马瞻也辗转反侧,没有一丝困意。 确切地说,这几日他都没有睡安稳过。 这是一种什么感觉,他说不上。 总之那日见到易禾去御书房面圣,他胸中会莫名有一阵失意。 除此之外,还有些气闷。 是的,气闷,虽然他不晓得自己气闷什么,但确乎察觉到了这种感受。 是之前的二十几年里,从未体验过的感受。 是在应州起事连连败退时,也从未尝过的患得患失。 这滋味不是太好受,是以他总是抑制自己,实在不能自持时就去习剑。 父皇说过,人这一辈子很长,如果看不到前路时,就去读书习武,总有一桩能消解眼下的彷徨。 他抓过枕边的《幄机经》,只翻了两页,满脑子都是那句:“要不还是不了解吧……” 父皇啊,读书这玩意,不如见到一个人顶用啊。 …… 这几日朝上唯一的大事,就是已经致仕的前任太常卿抢攘民女的案子。 河东当地民怨沸腾,一封封劾奏折子流水般递到了司马策的案头。 尚书台新换的官员恪尽职守,没几日就将案情查出了眉目。 为平息民愤,陛下将太常卿处了弃市之刑,并特意交代将他带回河东老家行刑。 当地三位首任官员因贪墨和包庇之罪,也被处了枭首。 余人至徒十年刑期不等。 新任监察使和御史台官员在殿上将爰书一并宣告,此案就算落了锤。 陛下不免又训诫满朝文武,要引以为戒。 太常寺诸多礼官也因为出了这样的前任而抬不起头。 一荣未必俱荣,一损一定俱损。 这就是做礼官的命。 …… 易禾回到衙门之后,也召集她所剩无几的署官又叮嘱了一番。 严令众人恪尽职守不得肆意妄为。 诶,临散值时,还是听见了一个不屑的声音。 管好自己就得了,您倒是有陛下跟殿下护法,咱们有什么? 易禾当即将人提到衙门口,命他自己掌嘴。 “辱骂本官便罢了,怎么还妄议天家呢。” 俗话说打人不打脸,礼官犯错,即便是御史台弹劾,只要不是作奸犯科,最多不过是被罚去皇陵或者太庙省墓。 现在易禾让他在大门口自扇耳光,跟被人脱了裤子游街没什么区别。 白青担心易禾给自己惹祸上身,私下里劝过一回。 “大人,您素日里都是宽宥驭下,如今忽然……忽然铁腕手段,怕是会得罪人。再者,他其实并非诽议皇室,主要是针对大人的。” 易禾拿起手中的簿册一把呼在他脑门上。 “废话,不说他妄议天家,我怎么寻由头罚他。” 之前还是脾气太好了,才让他们觉得背地骂两声自己不甚在意。 整个太常寺已经得罪了谢相这老贼,再不严厉治下,怕是以后被他的人收拾得毛干爪净。 要防外患,必先安内。 反正以后没好日子过了,不如抖擞起精神来,跟他们斗上一斗。 …… 时间忽忽悠悠就来到了七月,天气越发炎热。 一年四季,易禾最是讨厌夏天。 每年夏至都是她最难过的时候。 旁的女子大抵能轻衫薄履,可她不敢,束胸须比寻常还要紧些才行。 因为衣单,她只能穿玄色赤色等深色外裳。 为何府里只有一个侍女? 人多了眼珠子多,万一一个不防备,只欺君之罪这一条,就够她在陛下的御剑下死上十个来回了。 不过这日易禾突然收到一封请帖,马上觉得凉快许多。 帖子是桓清源下的,是则生辰饮宴的邀请。 是二十岁的生辰。 大晋人好饮宴,有事无事就要设宴,多为了图个热闹。 只是桓清源这个热闹,她不想凑也不敢凑。 自从上次陛下给她看了谢昀劾她同司马瞻过从甚密、昼夜不出的奏疏之后,她下了值连大门都紧闭了。 杜门却客,看你们还能有什么话说。 可看着眼前这封请帖,她没忍住轻轻抽了自己两个嘴巴子。 有诚见了,一脸心疼道:“公子,牙痛就喝点菊花茶,不然属下去街上给你寻个方子来,千万别拿手抽啊。” 易禾仰天长叹了一声,这话就戳到她的痛处了。 其实这封帖子是裴行来送的,想是桓清源不好意思送到她府上,便将两封一并给了晋王殿下,央他转交给自己。 司马瞻觉得这是小事一桩,就打发了人来送贴。 她方才跟裴行回说:最近俗务缠身,饮宴就不便去了。 可裴行听了笑得一脸得意。 “殿下说了,若大人推辞,就说大人有不吃筵席就会死的病。” 易禾一下子噎住。 “主要是最近暑热……” “殿下说了,雅集会上易大人说自小畏寒不畏暑。” 易禾一把将请帖抓了过来,口中骂骂咧咧:“这样好记性,怎么就记不住自己老祖宗祭祀的事呢?” 可是接了帖子也未必去得成,陛下不允她和司马瞻有私交啊。 桓清源既请了司马瞻,那自己怎好同去? 也罢,明日她就去请示陛下,一则未免陛下怪她知情不报,二则么,陛下若是不允,天王老子的请柬她都不用复。 这般想着,她又开始后悔刚才抽过的两个嘴巴子。 第62章 朕允了 待裴行回了王府,将易禾所述一一告知时,司马瞻难得笑了笑。 “也就是说?她同意去了?” 裴行回忆了片刻:“虽看着不大情愿,但帖子到底接了。” “很好,你去买二斤蜜渍酸梅来,明日带去桓府。” “殿下,您去桓府,就带二斤酸梅?” …… 这日一下早朝,易禾就颠颠儿跑去了御书房。 司马瞻只瞧着她一脸谄媚的样子,心中十分不快。 回到王府,将那二斤酸梅寻来,让裴行拿去喂后院养的几只黄毛大狗。 “殿下,咱家的狗只吃肉,不吃梅子。” “再废话你给本王全吃了。” 裴行委委屈屈,撅了老大个嘴去了后院。 …… 易禾入殿前,只见范轶一个内侍在檐下候着。 于是上前询道:“劳烦中使通报,看陛下是否有空。” 范轶捂嘴笑了笑:“大人客气了,陛下刚进去,这会儿得闲,您自个儿进去就行。” 易禾觉得不妥,便又央了一回:“还是请中使通报一声。” “中贵也在里头,今日听说陛下还召了中书的大人们议事,大人若此时不去,恐怕错过就没有良机了。” 易禾略一琢磨,也是这个道理。 于是便躬身进了御书房。 往日她受诏面圣,进门时候必定能看到陛下端坐在案前,要么看奏疏,要么习国策,要么就是在闭目小憩。 今儿龙案上却空空无人,御书房内也悄无声息。 她又近前进步,口中试探叫了声:“陛下?” 突见左侧屏风之后有个人影。 司马策已经走了出来,身上只着一件绫面中衣,还是敞开着的。 一片结实的胸膛就这么毫无征兆地被易禾看了个精光。 “议事大臣这么快就到了?先让他们殿外候驾。” 易禾这才反应过来,赶忙跪地,将下巴种在毯子上。 “陛下,微臣僭越,恕微臣死罪。” 司马策一见是他,忙转身又躲回屏风后头。 半晌传来一句:“僭越是真,死罪却不至于,你先起来。” 易禾起身之后想了想后悔不迭,又偷偷抽了自己一个嘴巴子。 …… 想是近日天气酷热,陛下穿着朝服下了朝,也要回来换件轻便衣裳。 召了大臣议事,就不宜再回寝殿一趟。 干脆就常在书房内的屏风后头换了。 之前冬日春日的时候,此处就从未架过屏风。 她久不面圣,自然不知陛下现在的习惯,但他的贴身内侍不该不知。 如此说来,范轶不替她通报,是故意为之。 若不是极为厌恶她,等着她被降罪,就是心里有些混沌污浊的想法。 其二中一,必不会错。 …… “说吧,你背弃宫规闯了朕的御书房,有什么大案要情来奏?” 司马策换好一件雾色常服,手里捏了一柄扇子,神清气爽地坐回了龙案。 易禾愈发不好意思:“陛下恕罪,实是小事一桩。” “哦?那你只为偷窥朕换衣裳了?” “微臣万死,只因范中使说不必通报,所以……” 司马策点点头:“范轶。” “是。” 他将目光转向在御书房随侍的娄中贵。 娄中贵马上躬了身子垂下头去,默领了这罪责。 “说正事。” 娄中贵对易禾打了个躬,默默退了出去。 易禾这才将桓清源邀她饮宴的事报给司马策。 “是个大日子,去便去吧。” 易禾没想到司马策脱口而出的是这个答案,一下不知该回什么好。 今日酷暑难当,可是易禾的赭红官袍内还是规规矩矩地着了厚厚的中衣。 此时她面色通红,正说话间就见额上淌下一串汗珠来。 司马策起身去了书房后头,竟亲自端了一盏茶来。 “先喝了再说吧。” 易禾诚惶诚恐地谢了赏,心里却十分不愿饮这茶。 一会儿奏完事她还要走一段不近的路去衙门,怕这碗热茶喝下去,立时就要化作热汗全发了。 她热一点不妨,生怕陛下同旁人一样,一见她发汗就要问她为何穿这么多的衣裳。 就凭她像刚从水里捞出来的一个样,再说什么畏寒不畏暑,就是欺君之罪了。 她皱着眉头喝了一口。 诶,竟是冰饮。 畅快之意直冲到天灵盖去。 司马策见她喝了两口,面上挂了一丝笑。 “朕知道你的忌讳,清源的挚友除了长生观那个孽障,还有王弟,再就是……谢昀家的千金。” “陛下明察。” “无妨,朕允了。” 易禾束了束手:“微臣……实则不想去。” 司马策轻轻摇着扇子,眼角的笑意就没下去过,仿佛很满意她这个说法。 “司马微的案子上,朝野上下皆知太常寺出了些力气,桓锏那几日连续赐告,所图就是不在此事上同谢相为伍,你当他是为何?” 易禾想了想:“是担心陛下难为。” “或许,但朕以为最大的可能是他不想公然与你作对,你别忘了,他的掌上明珠还心系于你。” 易禾闻言,不自觉地咽了口唾沫。 这话她每听一次,便尴尬一次。 桓清源确实是个不错的女郎,可惜自己无福消受。 “如此,陛下觉得微臣还是要去一趟的。” “自然要去,至于王弟和李祎,你三人既为少年同窗,此次就当小聚了。” 易禾点了点头,又惊觉不对。 她担心自己听错了,问了句:“同窗?” 司马策挑挑眉:“难道不是?” 她几时与司马瞻同过窗? 将思绪扯回七八年前,把李家私学的回忆挨个搜刮了一个遍,也没寻到一个叫司马瞻的人。 不,同名字没有关系。 是司马瞻这种色相,她就没个不留心的道理。 定是陛下记错了。 或许他们只是间错开在李家进过学,若真是同窗,李祎怎么可能不认识他。 那日在翟敏的府上,他见到司马瞻一口一声地叫“哥哥。” 而司马瞻对他也十分厌弃,没有看到半分同窗之谊。 啧……仿佛还是说不通。 她只知道李祎是习过武的,但是她并不知道学的如何。 因为李家重家学,武学倒是从未兴盛过。 而司马瞻却提醒过裴行:你打不过他。 第63章 赐他全尸 易禾直到从退殿到回了衙门,还在一刻不停思忖同窗的事。 一进院子就看见几个熟人。 正是被她因为失仪之由撵去皇陵做了两个月和尚的几名手下。 太扑箫生引了另外三人一起向她见了个上行缓礼,又郑重道: “下官上值后,听说了这两月间朝堂发生的事,当日大人将我们遣去皇陵,其良苦用心我等今日才知,还望大人不计前嫌。” 易禾胡乱地点了个头:“哪有这么言重,快止住了。” 鸿胪寺少卿向前揖了一礼:“大人高瞻远瞩目光如炬,实在是救了下官一命,此等大恩,来日必当相报。” 易禾平日最怕别人认真谢她,倒不如同她打几句诨话来得自在。 其实并非她高瞻远瞩,而是自她接了肃王妃所赠的那枚绿松石指环开始,就知道太常寺注定无法太平。 司马靖下葬后,世子被下大狱,这些都在肃王妃预料之中。 所以她才多番暗示,倒是自己领悟的迟了。 若说高瞻远瞩目光如炬,非肃王妃莫属。 至于当日,不仅仅是为了将他们支出去,实则也是他们有错在先。 眼下想想,她同白青几番折腾库房的五礼簿子,就凭这几个人的大舌头,早晚会扯出风声,恐怕多费手脚。 其次才是考虑他们的安危,谢昀若是报复,正反都是她同白青二人做这个替死鬼,与其他人都不相干就是了。 她摆出长官的架子,叮嘱道:“以后还是要朝奉夕礼,克己奉公啊……” 说完这句连自己都脸红的场面话,便抬腿逃离了此处。 …… 司马策待易禾离开后,悄声走出了书房。 没记错的话,今日殿外当值的确实是范轶。 他在门后略站了片刻,听了几句内侍们的闲话。 正是范轶在低声同侍女调笑。 “你说,今夜陛下是不是还召淑妃娘娘侍寝?” “这我哪儿知道,不过范中使又如何猜得出?” 范轶嘿嘿一笑:“不如你我二人打个赌,若是我赢了,你输我点什么?” “我输你一个心脚窝如何?” “使得,要夜里来房中踹……” 司马策冷笑一声,转身回了书房。 片刻,娄中贵进来研墨。 今日陛下没有生气,易大人也没有变脸。 想必这天的差事尤其好当。 司马策执了笔开始批奏疏,随口命了句:“一会儿中书门下的那几个老臣来面圣,你趁就这个空,将范轶带至门下衙门,处他枭首。” 顿了顿又道:“不,带去太常寺行刑。” 娄中贵以为自己听错了,研墨的手不禁抖了一抖。 陛下的意思是,让他抽空替他杀个人? 他忙叩首:“陛下,请恕奴婢耳拙……” 司马策笔下不停,也不看他,只道:“你没听错,还要朕说第二遍么?” “可……陛下这……” 他忽然记起来,易大人方才擅闯御书房,是范轶没有通报。 此罪虽说不轻,但至多也就打一顿了事。 如何开口就要去一条人命呢? 司马策此时也没闲着,他晓得范轶是娄中贵晋内侍大太监时就带在身边的,即便算不得他半个儿子,至少也能算他个囫囵徒弟。 方才范轶那番非议流言,他未曾听见,所以现在大为不解。 不过司马策也没准备解释,只搁了笔:“也罢,你且宣他进来。” “是。” 娄中贵惨白了一张脸出去,许是跪得久了,脚下有些不稳,险些摔趴在地毯上。 他踉跄着爬起来又蹒跚出去。 司马策关照一声,埋头继续批奏疏。 范轶很快便进来,身子比往常躬得更深些,声音在请安时就开始发抖。 “你先起来。” 司马策和颜悦色,语气无波,似乎心思都在眼前的奏疏上,并未看他一眼。 “方才朕听闻易大人要觐见时,你没有来通报?” “陛下恕罪,奴婢以为您刚进书房正好得空,易大人他又时常面圣……” 司马策抬眼过去:“就是说,此事没有异议?” “陛下恕罪……” “没得恕了,下辈子也要记得朕这句话,知之愈多卒之愈疾。” 言毕,抬袖拂了出去。 而后垂首继续看奏疏,顺道喊了句:“来人。” 娄中贵又惨白着一张脸进来。 “朕知你不忍心,已经替你解决了这孽障,寻个地方将人埋了便是。” 又道:“倒是没有撒谎,所以赐他全尸。” 娄中贵稳了稳气息,卒不忍看,但又不得不看。 范轶死状极其可怖。 双目怔忪,大片眼白翻着。 咽喉处还插着一柄笔杆,没入肉中逾半。 一剑封喉,是陛下才有的身手。 “若有人问及,可知如何答?” 娄中贵忍着眼泪不敢落下,只抽了抽鼻子:“奴婢愚笨,请陛下明示。” “就说他冲撞了前来面圣的易大人,是朕赐死的,若有犯者,与此同罪。” 娄中贵回:“奴婢遵旨。” …… 易禾也是下值时才听说了此事,她与范轶虽无交情,但也见过数次。 上次陛下赐她黄金梳篦,自己只顾着欢喜忘记谢恩,还是他提醒的。 乍然听到这个消息,她竟有些恍惚。 范轶是有过错,但是陛下也过于狠戾了些。 能做到中使这个官衔的,已经算是亲信,而今随意处了极刑,如何不让风言四起。 她只担心若是为着她告的那一状,那便是自己罪孽深重。 …… 她拢着袖子走出衙门,宫道上所见同僚皆向她郑重行礼。 有的还在几十步外,就开始缓施长礼。 平日里眼高于顶的吏曹和度支曹的官员都塌了腰下来,不像往常那般同她敷衍虚应。 就连有诚来接她下值,都被引了去树荫下躲日头。 她先前才在公房内捂出来的一身汗,这会儿尽数散了。 甚至还觉得周遭有些寒意。 有诚见她一脸凝重,也不同她多问,自驾了车缓缓而行。 拐出宫门,照例朝了私道而去,如今暑热,可以提前一刻回府。 易禾揭了帘子,向外探头看了看。 “走官道。” 有诚回了身:“往日都走这条,离家近。” “赔得多。” 有诚一头雾水,却也遵了她的令,又将车赶到官道上去。 第64章 淑妃娘娘 易禾因为范轶的死一直无法释怀,到底还是寻到个机会去了趟太极殿。 那时司马策去给庾太后请安还未回来,内侍请她先在殿外候着。 她琢磨着自己现在流言缠身,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还是不便在殿前久立。 已经是转了身要回去的,却听陛下在身后喊了声:“易禾。” 陛下极少唤她名字,大多是易卿、太常,或者是“某些大臣”,偶尔是“极个别人”等等。 一般直呼她名字的时候,后头必定跟着一句“混账东西。” 今日却不一样,易禾见礼的时候,陛下仍是一副笑吟吟的模样。 许是因为旁边跟着他的爱妃,不便发作吧。 “这位就是易大人?” 易禾虽未看清爱妃的模样,但她的声音十分温柔可亲。 她认识的女子很少,不知该如何形容,但她如今相信,这世上有些人初初一遇,就能让人感觉如沐春风。 易禾方才的那丝焦灼此刻全消了。 司马策道:“这是朕的淑妃。” 易禾偷偷抬眸望了一眼,好一双清澈的眼睛。 翦翦秋瞳像是含了一汪溪水,让人望之生悯。 原来陛下喜欢这样的。 她端正行了礼:“微臣请娘娘安。” 淑妃言笑晏晏:“大人免礼,往日时常听我宫里的女官说大人生得瘦雪霜姿怜同百草,今日一见,果真不同凡响。” 说罢又施施然向司马策:“既然陛下召了臣工议事,妾身先退了。” …… 有佳人相伴,陛下看起来心情不错。 易禾却心里没底,不知道一会儿会不会坏了陛下的兴致。 可自己今日来此,不正是已经把脑袋别在腰带上,只求痛快地将话说出来。 她直了直腰板进言道: “陛下一念之间杀了范轶,而今宫中谣言四起。” 司马策一听倒笑了:“是何谣言?” 易禾来之前就已经想好了七八成,自然不能指摘陛下的错处。 只好将自己的委屈给他倒一倒苦水。 “都赖微臣素日官声不好,眼下只差被骂成一代佞臣,祸君殃民了。” 话说到此处,她想陛下应该也能明白,毕竟以往谢昀和御史台都劾过她“耽于酒色、有悖人伦”。 她的名声已经是无可挽回,只希望陛下能重视一下自己的清白。 千万不要再行着维护她的名义替她树敌。 乍一听是君恩深重,但凡多联想一点儿,可就不是寻常的流言了。 她自觉这番话已经说得辞轻见重,没想到司马策却不以为意。 “惑君殃民?” “你是个断袖,如何能魅惑君上?” 易禾一时情急,忙解释道:“陛下误会了,是祸乱朝纲之祸,而非魅惑君王之惑……” “朕分不清。” 司马策的声音愈发低沉:“你再给朕详说一次,如何?” 易禾听着近在咫尺的耳语,却不知他何时从阶上走下来的。 她稍稍往后退了一步:“微臣……” 司马策便依着近了一步。 “你若要个说法,朕可以给你,只是这话不足为外人道,你,容朕附耳。” 说罢,果真欺身附了过来。 易禾心跳如擂,慌乱中双膝一跪,到底让司马策逮了个空。 她早已预料跟陛下陈情此事,势必会受些夹磨,只是万万没想到竟是这种夹磨。 想是陛下在南宫饮醉了,这才说话没了章法,失了国体。 她悄悄抽了抽鼻子,可嗅到的只是一身清泠梅子的味道。 “陛下。” 司马策没有应她。 无妨,她只说出来就罢了。 “陛下因微臣谏言将范轶处死,微臣难以自处,文武百官皆视微臣如洪水猛兽,避之唯恐不及,以后,还望陛下体恤。” 司马策看着她伏在脚下,突然觉得心中有些郁结。 他蹲身下来,眼前只有一片白皙的脖颈给他。 司马策垂了双眸微微叹息:“朕赐他一死,并非是因为你谏言,而是他戳到了朕的心病。” 易禾不知道陛下有什么心病,她只知道陛下颁了口谕。 若有犯者,如同此僚。 这句话让她再难坦然,朝中盼着她闹笑话的,何止谢相和御史台那伙人。 那些没有交恶的,也因此不敢和她交往。 随便换一个人,她都可以当成个屁放了,可一旦让流言成了气候,陛下恐怕也无法自保。 司马策单膝着地,向她伸出一只手:“你先平身。” 易禾扶了扶头上的笼冠:“微臣不敢。” 下一瞬却被司马策执了腕子。 她暗中用力扯了一扯,白扯。 门外传来一阵稀松的脚步声。 “陛……” “出去。” “哎。” 易禾心想,陛下一定是喝醉了酒,是梅子味的酒。 她挣扎着起身,不敢再抬一下头。 “朕累了,你也回去吧。” 她潦草地冲司马策打了个躬:“微臣告退。” “帽子歪了。” 她走出房门,在旁侧一边正帽子,一边调整心绪。 她一个断袖,若是红着张脸从御书房出去,怕是更为有些人推波助澜了。 …… “大人今日怎么了?自打来了公房就一直发呆,若是困了在案上将就着歇一会儿吧。” 白青坐在她对面,将一沓礼呈簿子递给她。 因笑道:“若大人不困,还请过目。” 易禾将东西接过,随意翻了几页,忽然开口道:“对了,范中使被陛下枭首的事,你可听说了?” 白青笑笑:“自打昨儿开始,这宫里的耗子怕是都知道了。” “其实是本官在陛下面前……” 白青宽厚地又笑了:“下官知道大人在意什么,大人宅心仁厚,必定不是存了要他命的心思,但是陛下此举,实则是在帮衬大人。” “帮衬?” “现在朝中都知道太常寺得罪了谢相和党羽,就相当于得罪了朝上半数左右的官员,这几日太常衙门的公事一桩都不好落定,前日是先祖的忌辰,咱们的人去各曹进馔,虽然那些人嘴里不说什么,但都给了好大的脸色。” “陛下心思深沉,他必定仔细斟酌过,流言只是一时,反正御史台不敢拿到殿上直言,但若是衙门的事做不好,想劾大人一个玩忽职守又何其容易。” 第65章 五人宴 那日的请帖易禾并未细看,今日在橙才提醒她,桓清源的饮宴安排在了紫金山上。 单程就要二十多里。 “她怎么不设在会稽山呢?我好去向陛下赐告,高低这半个月都不用上值了。” 在橙一边替她收拾衣裳雨具,一边劝道:“二十里而已,如果坐马车也经不起几鞭子,公子就是不想去,哪是嫌路远啊。” 易禾一下被在橙说中,心里实在烦得紧。 桓清源就罢了,这回受邀的势必还有她的闺中密友谢嘉儿。 再就是拂尘子、司马瞻。 这些只是她知道的,余下的还不知是敌是友。 心里又忆起白日里跟陛下那场龃龉,实在是想寻个地方好好哭一场。 怎么就不能平白无故生个病呐。 算了,装病也是行不通的,就算桓清源能信,桓锏也不会信。 倒像自己过河拆桥,卸磨杀驴似的。 …… 翌日一大早,她打着瞌睡被在橙从榻上拽起来。 闭着眼洗漱,由着在橙给她挽发披衣。 临上车前,还是惺忪着双眼。 “公子你好好赴宴,奴婢要去学堂了。” 易禾捂着嘴小小打了个哈欠:“嗯……晚上见。” …… 她本想在车里睡上一觉打发漫漫旅途,出了城却被马车颠得将将能坐稳。 偏去什么紫金山,紫金山到底有谁在啊…… 她跑了瞌睡,就揭了帘子朝外探了探头。 周遭素土铺陈,秀木洒荫,矮草杂生,蓊郁吐花。 远处有几坡屏带,如百里翡翠,拂面是凉风习习,只觉暑气消遁。 有诚在外头问道:“公子,这一路上景致还不错吧?桓家女郎有心了。” 易禾落了帘子,仿佛是不错,如果没有后面一句就更好了。 …… 等他们二人下车一瞧,山脚下已经停了四五辆车辇,显见是来迟了。 接下来要徒步上山,怕是脚底下不得闲。 回头看一眼有诚,背着她的一箱贽礼仍然走得虎虎生风。 她花了好几天的时间才给桓清源备好了礼物。 珠宝玉石是没有,有也是陛下赏的,给不得人。 想着她擅丹青,就将之前存下的一块好砚和松烟墨锭给她装了来。 贵而不奢,应当不会唐突。 因着要在山中饮宴,她特意入乡随俗,也将发散了一半,穿了件轻易不上身的烟色宽衣。 脖子露便露吧,天气实在是太热了。 …… 一路行来,见琅琊榆和青檀生在绝壁之上,旁逸斜出,姿态十分得意。 更不要说峭拔的山石和南坡的清泉。 听闻此间还有不少杜衡和紫楠,可惜她没有运气得见。 越往深处走,越发觉得不虚此行。 平日里同属下和朝臣们斗智斗勇,心力憔悴,乍然身处钟灵毓秀,竟然觉得浑身通泰,再无一处不妥帖。 只看选的这处地方,桓清源不愧是格高意远的名门闺秀。 …… 格高意远的桓清源正在一处平阔之地迎她。 此处有两座亭子,后面还有一座礼庙,因为山路难行,如今已经废弃了。 看样子,饮宴就安置在此处。 易禾紧走几步,上前揖礼:“女郎久候,在下来迟了。” 桓清源也行了上礼,虽有些羞涩但也很是落落:“不敢,劳大人辛苦跋涉。” …… 果然是来迟了。 桌前已经坐了司马瞻、谢嘉儿,还有一个陛下口中的孽障拂尘子在庙前瞻仰。 她先告了礼,等着桓清源安排座次。 左上首坐着司马瞻,他右侧便是谢嘉儿。 易禾的眸光扫过谢嘉儿,便觉眼前一亮。 今日是薄纱襦裙,纤秾合度,眉眼奕奕,灼灼流光。 这比仙女也不差分毫。 再瞧了一眼她旁边的司马瞻,除了美貌只剩般配。 “大人落座吧。” 桓清源指了指司马瞻左侧的位子,十分周到地请她入席。 “我要坐此处。” 众人还未反应过来,拂尘子便两步窜回席案。 随后将长袍摆缘一撩,依着司马瞻活色生香地坐了。 还颇挑衅地看了易禾一眼。 桓清源知他脾性,还当他二人有过节,只好同易禾歉意地笑笑:“若大人不嫌,就坐在此处吧。” 想是桓清源也知晓她定不愿同谢嘉儿邻座,那还剩下的两个位子,一个必得挨着拂尘子。 她实则不想,可是若当场拒绝,等同嫌隙。 也罢。 她落座颔首:“见过晋王殿下。” 司马瞻面色沉静,只道:“难得见大人轻装出行。” 拂尘子左右瞧了他们二人一眼,低声对易禾道:“你装不认识贫道也就罢了,怎么还跟司马瞻假意客套上了?” 自打上次在翟敏处一别,她与拂尘子已有月余没有见过。 不,即便是上次,他们也无别话。 再算上之前长生观一叙,她已经将他们二人不做私交奉为圭臬。 所以拂尘子这一番,倒叫她不知如何处置。 略一思忖,只道:“住持说笑了,晋王殿下贵为亲王,为臣者理应见礼,何来假意客套。” “这话就说远了,你们好歹是一起密谋过打劫翟半仙的交情……” 易禾轻轻咳了一声,特意在席间问了一句。 “人可到齐了?” 拂尘子一脸颓然:“不然呢?你还想等谁?太极殿上的那位大孝子吗?” 桓清源见他嘴上说话没个罩,也忙出来打圆场。 “再没旁人了,今日只邀了几位挚友前来,清源在此多谢诸位赏脸。” 拂尘子面上一冷,只端了案前的酒盏饮了。 唉。 一个道士,一个皇家道观的住持,浆酒霍肉,戒律清规是半点没有的。 想必这几年他的酒量增进了不少,都敢当着众人一饮而尽了。 司马瞻不同他计较,几人也依次举了杯。 易禾一尝,竟是果酒。 …… 谢嘉儿饮罢起身,将袖子挽了给桓清源布菜。 “今日清源做东,又是寿星,我先巴结你一回。” 她动作利索,笑容和煦,从无半点扭捏之态。 想来她跟桓清源应当是两个性情迥异的密友。 “那我便承你这份情,只是余下几位是否也劳你辛苦。” 谢嘉儿笑笑:“你这是存心使唤我,等我布完菜,怕是连口汤都不剩了。” “本王不用,先谢过了。” 第66章 和你说不清楚 既然司马瞻都说不用,其他人又怎好劳动谢嘉儿。 而且众人都知道席上还有个洁病的拂尘子。 拂尘子与人饮宴,都是自带杯箸盏匙,旁人的东西他不碰,他的东西一旦旁人碰过,那他也必不再用。 谢嘉儿落座后,十分好奇地问了句:“住持日子过得如此精致,可有什么不便么?” 拂尘子拾了落在案上的一根松针把玩,顺势扫了一眼司马瞻。 “习惯了也没有什么不便,你倒是该问问晋王殿下,他从前线回来没人可杀,有什么不便吗?” 今日是生辰宴,打打杀杀的话题自然不宜提及。 谢嘉儿就算再健谈,也不敢真的去询这个话。 倒是司马瞻冷冷清清地先开了口。 “住持若是活够了,本王倒是可以成全。” 拂尘子扯了扯嘴角,问席间几人:“你们道殿下这般瞧我不上,为何还能同我心平气和地说话?” 桓清源和谢嘉儿面面相觑。 易禾装作忙着用膳,头也不抬一下。 谢嘉儿见氛围冷落,说了别的话头岔开去。 …… 其实易禾很钦佩谢嘉儿,这是一个爽朗明媚的女子,只要有她在的地方,永远不用担心氛围冷清。 若是不对她有偏见就更好了。 席间桓清源拿出了馈赠的贽礼,朝众人致意:“清源何德何能,今日能得几位挚友作伴,这是我为大家准备的一点心意,不成敬意,大家挑自己喜欢的吧。” 司马瞻没说话,只冲她点头致谢。 拂尘子一把将匣子搬到自己面前,在里面搅合半天,选了一枚钗擘黄金合分钿。 几人以为他爱财,都笑笑随了他去。 却不料他转手递给了易禾。 “拿着。” 易禾瞠目,朝席间探了一圈,想知道大伙是个什么想法。 桓清源笑道:“大人怀瑾握瑜,想必不爱这些俗物。” 拂尘子嗤她一声:“你懂什么?他就爱这些俗物。” “果真么?” “无他,值钱。” 易禾叫他一解释,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只好怯怯地道了声:“多谢住持。” 本来她可以装作勉为其难接下的。 “贫道记得你之前就说过,玉洁松贞不如良金美玉来得实在,再重这些虚名,终究还是要吃喝拉撒,甚至动弹一步就要花钱……” 易禾心里开始懊悔。 这人真是个混账啊。 本官在外头拼命伪装的那点体面,端起来的那点架子,这回全让你扒光了。 司马瞻应了一句:“原来如此。” 桓清源也抬眸看向她,似是征询她的说法。 易禾灵光一现,笑道:“谁说不是呢?人活一世,想要炊金馔玉衣轻乘肥,哪一处不要钱。本官生平最爱这些黄白之物,远胜那些虚名浮利。” 去他的瘦雪霜姿怀瑾握瑜。 不装啦。 能恶心一个是一个。 没想到桓清源闻言,却咯咯笑了起来。 “大人果然是赤子心肠率真可爱。” 呃…… 易禾略显尴尬,握了拳拢在唇边佯咳了一声。 拂尘子将脚抬到椅子上,又将下颌抵在膝盖上,偏头瞧着她问道:“我替你挑了件应心的东西,你怎么谢我?” 易禾将酒壶拿起,替他斟上一盏:“住持请满饮此杯……” 喝吧喝吧。 再喝两盏人躺下就老实了。 拂尘子不错眼珠地盯着她,端起来一仰头喝尽了。 谢嘉儿拍拍手,叫声好。 …… 易禾不语,起身再为他斟酒。 拂尘子双颊有些微微泛红,眼睛也迷迷蒙蒙。 他含混不清地说了句: “我知道,你在等我饮醉了。” 他这会儿干脆将脸也搁在膝上,软语咕哝。 倒有几分孩子气。 易禾无奈笑笑:“你尽管喝,反正喝醉撒酒疯的不是我,满地浑爬的也不是我。” “说得好像你很了解我。” “至少你的酒量我清楚。” 拂尘子氤氲着一双眸子,伸出一根手指。 易禾点头:“是了,你就一盏的酒量,之前你自己说过。” “当年就是你解错了,这个一不是一盏。” “那是什么?一壶?” “是一直喝。” 说罢他抬起头,吸了吸鼻子,自己又斟了一盏,赌气似的喝下。 桓清源见状,伸手接了盛酒的偏提。 “住持还是先用些果腹的再饮。” 拂尘子将手一撩,不耐烦地说了句:“别管。” 桓清源脸色一红,颇为尴尬地愣住了。 拂尘子眼见着已有些醉意,此时也不好驳他的话了。 易禾看不过,有意替桓清源训他一句:“有气回你的长生观去撒,少在这儿耍酒疯。” 拂尘子却朝她笑了:“不如请教大人,若有心伤要疗愈时,除了借酒撒火,还能如何?” …… 易禾印象里的拂尘子,就算在六年前最潦倒的时候,也是个月白风清的人。 李家世代清流,有些教养和谈吐是苦练不出的。 他虽是清流中的异端,唯独在仪容和学问上,实在不算辱没了老祖宗。 只是今日……疯癫得过于明显了。 她探了探身子,只用他自己能听见的声音说了句:“你若对我有气,下旬休沐我去趟长生观让你骂个痛快,今日是桓家女郎的生辰,不要闹得难看。” 拂尘子也凑过去:“你是怕我毁了你这桩姻缘?” 易禾一噎,这才晓得他因何不痛快。 “同你说不清楚。” …… 众人都叫拂尘子这副脾气扫了兴,席间再不闻人声。 罪魁祸首却十分坦然地坐着出神。 谢嘉儿招了带来的侍女将杯盘撤下,摆了樗蒲和围棋以娱。 樗蒲两副,围棋两盘。 显然,她只备了供四人使用的。 易禾默默起身,笑对众人道:“在下不胜酒力,先去一旁醒醒酒。” 言毕,也不等他们回应,人已经离了席案。 这地不远处有座歇山亭,建在略高处,刚好适合纳凉观景。 她把游台吹了吹刚坐下,一身道袍的拂尘子也落了脚。 “你与我让个地方。” 易禾知道,他要坐自己刚侍弄干净的这块地方。 又起身往旁处挪了挪,腾出来给他。 拂尘子拽了一块帕子出来又铺上去,这才小心翼翼地坐了。 第67章 原来是颜值尴尬期 “司马策,他待你好吗?” 易禾麻木地听着,半晌点了点头。 他不知道拂尘子为何突然提及陛下,还偏偏用了这么个问法。 陛下待她,实在不能说不好。 只是有时候好得有些奇怪罢了。 “看得出来,每次他来观中祈愿,都寸步不离将你带在身边。” 因而又问道:“难道陛下他也是个断袖?” 易禾听了这句,感觉喉咙有些干涩,竟有些想念方才席上的龙井。 “你想多了,这是礼官分内的事。” “你也说是礼官了,太常和鸿胪的礼官又不止你一个。” 易禾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解释,礼官确实不止她一个,且循礼制的话,她实在不必连祈愿都跟着。 说到底,她是太常寺的长官,寻常的祈愿问道命她伴驾,已经有些大材小用。 可是陛下有旨,难道她能不遵么? 既然解释不清,她就缄了口,只望着眼前的林木发呆。 之后,周遭的空气陷入了长久的死寂。 …… “你怎么也不问问我好不好?” 易禾便问:“你呢?这些年也好吗?” 拂尘子从酒提中灌到口中一串果酒。 “心里藏着一座坟,里头住着未亡人。” 易禾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只垂了头去摆弄衣袖。 “有句话我倒想问问你,六年了,你为什么又来招惹我?” 易禾胸口一窒,是,那趟长生观,她原本不该去的。 她直到现在也不确定是真的想求他帮忙,还是一时受了司马瞻撺掇,或是这么多年,自己终于找到了一个恰当的借口。 “是我的错。” “当日被你从圜堂轰出来,其实我心里像放下了一块石头,那些年昏聩,始终没有好好跟你道个歉,能被你骂一次也好。” “呵……到底是你没有良心,三言两语就能解开一个心结,我若是有你这般心胸,就不会这些年过得人不人鬼不鬼了。” 易禾脸上辣辣的,她张了张嘴,终究还是沉默了。 “不过,是我自己易生执念,同你没关系。” 易禾抿抿唇:“那我以后跟陛下自请省墓,便不再来了。” 拂尘子抬头望了望密不透风的树顶,浓荫匝地,艳阳也失色。 他忽然轻笑出声:“只见不到你还不行,我也见不得司马瞻。” “对不起。” “屁,说了同你没关系。” …… 拢共五个人,还好几个有嫌隙的。 好笑的是还能凑到一处来。 果酒容易上头,易禾看他说话有些含混,想是也醉了个差不离。 再是千杯不倒,也经不起这么个灌法。 又知道拂尘子素来是个犟种,好好劝着必不会听。 于是她指了指他手里的偏提:“这半日坐着有点渴了,你的酒我想喝些。” 拂尘子转手递给她,动作已经有些不稳。 “喝吧,我喝酒都是倒下来的,不曾触过提口。” 易禾也学着他的样子,将提口倒下来,果不其然,入口一半,洒了一半。 “对着饮就是了,我又不嫌你,都给你浪费了。” 易禾一下被酒呛到,憋得满脸通红。 拂尘子笑了起来:“你看,干嘛非要学我,你又不行……” …… 头顶的树梢上起了一阵飒飒的凉风,易禾朝四角的天边都望了望。 “我就知道今日要落雨。” 前几日热得不安稳,早该闷一场大雨痛痛快快下一场了。 拂尘子也接道:“今日一定落雨,且是大雨。” 易禾拍了拍衣裳起身:“回吧,也不知他们几个玩得尽兴没有。” 拂尘子在她身后,伸手扯了扯她的衣角。 “怎么了?” “别去省墓。” 易禾看着他笑了笑:“好。” “让司马瞻多去。” “嗯,他应当的。” “少跟他在一块。” 易禾蓦地回头:“他到底怎么你了?我怎么瞧着你俩一见面就不对劲,仿佛宿敌似的。” 拂尘子一脸不解:“你跟他也做了三个月的同窗,你怎么不去问他?” 又是这话。 易禾掐了掐太阳穴,同窗这话总不能大风刮来的。 拂尘子虽然爱发癫,但是陛下总不会…… 算了,他也没好多少。 可她确实想不起来半点,总不至于别人联合起来诓她。 “在我家的学堂里,他之前一直出去拜什么世外高人习武,来得比你还晚,你当真不记得了?” 易禾仿佛有了些记忆,可是总也想得不甚明白,明明就在眼前嘴边,却就是跳不出来。 司马瞻是个能将人活人剥皮剥皮揎草,能把死人崩齿断指的人,她确信,她不可能有这样的同窗。 拂尘子又道:“是慕之。” 易禾瞪大双眼:“是他?” 是了,也只能是他了。 那时候他们仨人时常在一块,不过他极少说话,只当拂尘子带些兵法和策实的书籍时,他会开口央借看一看。 他们一起爬过房顶,烧过知了,也在拂尘子偶尔发癫大放厥词的时候,同她一起默默地听着。 只不过没什么交情。 可是,他也不长这样啊? 他但凡是今日这张脸,她怎么可能没印象? “别琢磨了,他那时候十五六岁,多少小时候粉雕玉琢的公子郎君,一到这个年纪就长得尴尬。” 易禾还是不能理解:“人们都说女大十八变,莫非殿下也变了?” 拂尘子朝她一摊手:“那就是变了有什么办法?” “不过,他肯定会变好看的,只看陛下就知道了。” 易禾默默点了点头,庾太后当年就是凭着美色和谋略宠冠后宫的。 司马二兄弟,其实都是随了庾太后的长相。 她笑问道:“那你呢?你是什么时候变好看的?” “我一直这么好看,我表字何宴。” 易禾撇撇嘴:“不要脸。” …… 何宴是魏晋第一美男,虽然她未曾见过,但料想也不会逾过拂尘子多少去。 若说绝世出尘,司马瞻也不遑多让。 啧…… 他俩既然读书时交好,如何后来反目成仇的? 想了想有些后悔,刚才到底没问清楚。 眼下再问也来不及了,马上就要走到宴席,司马瞻正虎视眈眈盯着他俩呢。 第68章 下雨天留客天 山里的雨说来就来。 几片黑云卷过,天光立时变得黯淡。 五人里,除了桓清源,只有易禾带了伞,还是在橙替她拾掇的。 拂尘子打量了下周遭,随即说: “让女郎们先下山吧,山路难行,再不走怕是来不及,依贫道看,这雨怕是一夜都止不住。” 桓清源四下张望,眉头紧蹙,心里颇有些担忧。 若不是因为自己将他们邀到紫金山上来,何至于现在委顿在此处。 依拂尘子的说法,这雨这下一夜,可怎么回得去。 谢嘉儿将身上的衣裳裹了裹,伸手挽着桓清源,面上也挂了一丝愁容。 “这要是行在半路落了雨,倒寻不到避雨的地方。” “不怕,我带了一把伞,可以跟你共用。” 谢嘉儿摇头:“山路崎岖,恐怕逼仄处容不得二人并行。” …… 几人议论了片刻,还是拿不下主意。 易禾默默转身,在自己的行李里掏出竹伞递到谢嘉儿手中。 “你用我的就是。” 谢嘉儿显然没有预料到,愣了一下,有些微微脸红。 随即谢了声:“多、多谢大人……” 司马瞻见雨具有了着落,也催促道:“你们先尽快下山,路上务必要当心。” 谢嘉儿看了看他们:“那三位公子怎么办?” “这里有庙宇可以栖身,我们就算在此处呆一夜也无妨,你二人是女郎,若是一夜不归,却难交代。” 何止是难交代,他们五人来紫金山饮宴,多少人已经知晓。 稍一琢磨正是:三男两女、狂风骤雨、孤山破庙、彻夜不归…… 若传了出去,想想都知道该是怎样一场腥风血雨。 要是被一些河东先生们闻听,保不齐还会写出什么花淫文姜的案头话本来。 更别说这里面还有一个道士呐。 风流什么俏什么的还被少写了吗? 不过…… 三个男人在破庙里共度一夜,依大晋现在的风气,风闻应该也好不到哪儿去。 …… 这雨来得不是时候却也是时候,约摸过了小半个时辰才开始袭了紫金山。 桓清源和谢嘉儿有人随侍,这会应该到得山下了。 易禾此时有些后悔,早知这雨来的慢,方才就应该跟她们一起下山的。 这会儿倒好,余下三人,还有两人相看两相厌,倒累自己难做。 “别在门口站了,下雨湿气重,当心着凉。” 拂尘子将带着的两个蒲团铺在地上,顺手指了指:“坐这儿。” 外头的确有些凉。 数年历夏,这怕是她穿得最单薄的一次,结果还遇到了这种天气,叫她冷得难受。 破庙她可以钻,但是蒲团却不敢坐。 司马瞻还没安置好呢,她身为下臣,怎么能先他落座。 她笑着摇了摇头,谢了拂尘子的好意。 “管他作甚?” 易禾瞪他一眼,怪他不该挑衅。 再看一眼司马瞻,正在自己箧笥找东西。 外头天阴沉得厉害,这破庙外头还有参天大树遮蔽,已经黑得几乎不见天光。 半晌,只听咣当一声。 两人循声望去,一柄碎竹伞自箧笥里掉了出来。 司马瞻匆忙将其捡起,又迅速塞了回去。 拂尘子冲易禾点了点下巴:“就说这人不是个君子。” 她走上前去,不敢离司马瞻背后太近,隔着几步问道:“殿下,可有什么下官能帮上的。” “不用。” 说罢他转回身,手里拿了一个火折子。 这破庙里许是有农夫樵民打尖过,里头有些码得好好的干柴。 司马瞻生了火,周遭顿时亮堂起来。 拂尘子见状,提起自己的蒲团也颠儿颠儿坐了过来。 他望进那丛火苗,慢吞吞说了句:“那年春天,也有这么一回。” 是,也有这么一回,他们三人一起去登山,是早春时节。 拂尘子说看惯了园子里的百花琼蕊,想去外面看看林涛卧野。 他们整整爬了一个时辰才登上山顶。 登高作赋古来有之,拂尘子即兴作诗,她在后头跟着应句。 “时当三月,岁在癸巳。” 易禾想了想接道:“晓音以来,暨盼得逢。” “故邀相赴,顿驰百里之遥。” “与子同游,往返只日之间。” “地负金陵之迤西。” “绕城之合。” “疏苑位落其正北。” “碧水要扼。” “水清皎彻。” “扁舟泛远。” “草木葳蕤。” “水作呢喃。” “渡口沃蓁。” “奔莒小白戳剑。” “河晏清显。” “姬姓管仲称盐。” 拂尘子笑了笑:“你书读得挺杂。” 他指了指远处,要替他们二人说景:“请相四顾。” 而后又叮嘱易禾:“你要接了,观山得意。” “吟水风流。” “白滔滔数顷。” “梨园盛也。” “青莘莘如珠。” “杏始生也。” “赘粒粒苔粟。” “葚果累也。” “黑绰绰几影。” “锄豆人也。” …… “上接高天。” “下临厚地。” “水米肥脂。” “田间涨绿。” “关隘也。” “要津也。” “桃李夭夭。” “未失颀立。” “松柏长青。” “四时不易。” “斯命有时。” “洪荒无尽。” “天地恒生。” “不知年纪。” …… “觉和风而发爽。” “感胜境之沈浮。” “最后两句,留给慕之吧。” 司马瞻笑笑:“附庸风雅,我不玩。” “阙然不尽。” 司马瞻抓了抓鬓边:“赋叹难成。” “染翰成章。” “盖因殊觉索然。” “仙人列座。” “绝类寻常二般。” “四季长风。” “时光竞走。” “今日曾游。” “去辞难再。” “未知穷途。” “登高望远。” “兴尽辞竭。” “诸公……那就没了。” …… 只能没了,因为要下雨了。 拂尘子还想赏会儿雨,死活不想挪步。 司马瞻早已先寻了个破庙跑过去了。 那日雨之大,破庙盛不下。 等他二人淋得落汤鸡一样进了庙,拂尘子一看傻了眼。 司马瞻已经自己倚在墙边烤完了火打瞌睡。 地下只剩一片木灰。 “唉,滂沱雨下,燃尽瘦薪。” 司马瞻醒了,看他一眼,只道: “今夕何夕,你是傻x。” 第69章 山中遇险 尽管庙外大雨如注,但掩不了烧着的柴火发出哔哔剥剥的声响。 庙里暖烘烘的,此间又有美酒,又是雨天,除了蒙头睡觉之外,正适合回忆些旧事。 只是拂尘子一张嘴,就将她扯回眼前。 “你还带了伞,倒是知道未雨绸缪。” 听语气,易禾就知道他又要排揎司马瞻了。 只能同他将话题扯开去。 “这世上必不是只有你一人能掐会算,今日这场雨,便是我算出来的。” “哦,其实桓清源也找我算过。” “你如何说的?” “我说今日天朗气清,万里无云。” “还不如我算得准。” “所以,你干脆收我为徒好了。” “又为何?” 拂尘子以掌拄颌,笑眯眯道:“因为我缺点调教。” 易禾无语凝噎,没好气道: “我不会。” 拂尘子好似乐见她窘迫的样子,依旧不依不饶。 “有甚要会的,你想怎么调,就怎么调,实在不行就将我捆起来抽上几鞭子。” 易禾听着他这话越来越邪性,碍着司马瞻坐在对面,也不敢动怒。 只能隐忍不发,不住拿眼神剜他。 “怕什么,那块木头自小跟一个和尚习武,小有所成时也不过十几岁,然后就是带兵打仗,一去六七年,你还担心他能听懂?” 易禾闭了闭眼,攥紧了拳头。 这世上到底有没有能将人毒哑的药? 她按捺下怒气,低声道: “别忘了你是个出家人。” 拂尘子“诶”了一声:“只要你愿意,我现在就不是了。” “别说道士,你想调教我是什么,我便是什么……” 没得治了。 都说拂尘子自幼酷爱读书,颇多涉猎。 如今她算是知道,这个涉猎涉的是什么,泛的又有哪些了。 “说话,收不收徒?” 火苗升腾,在拂尘子脸上投下明暗交替的光影。 他眼中还带着一丝酒后的微醺,听不出说的是醉话,还是胡话。 若是这庙中有个榻就好了,再灌他几盏酒下去,管保一觉睡到大天明。 省得他一会儿又说出些什么混账话。 三清真人怎么不能睁睁眼,收了这个妖孽。 …… 易禾不再搭理他,自己坐着闭目养神。 打了个盹的光景,再睁眼时,外头的风声好像止了,雨声也开始稀松。 她起身走到门口,山林中一片迷蒙混沌,竟看不清是雨是雾。 这会儿料想不会过申时,要是这个时候下山,只要小半个时辰不再下大,还是可以回城的。 大不了就是糟蹋一件衣裳。 “回来。” 司马瞻在室内催促了一声。 她依言走回火堆旁,确实要回来,只是站了这一会儿,就觉得好似叫凉风冲了胸口,寒意传遍了四肢百骸。 她原是想请司马瞻的示下,是不是可以先下山去,却发觉他神色有些凝重。 再看向旁边的拂尘子,早已正襟危坐,此时也有些警惕。 奇怪,难道他们二人在比一二三木头人? “殿下,现在雨住了,能否下山?” “下不得了。” 他话刚说完,火堆里爆出一根燃了一半的柴棍,恰好嘣在易禾身上。 她吓得马上退了两步。 接着头顶传来一阵闷闷地噼里声,细听了片刻,声音越来越密,越来越大。 “下雹子了?” …… 司马瞻跟拂尘子几乎同时起身。 “这回人多。” “至少几十个。” “你带了多少人?” “就一个,在山下。” “怎么打?” “你左我右。” 他俩商量完,就一起出门去了。 这几句话,易禾听懂了。 可是谁来管她呢? 她抄起一根柴棍,在手里掂了掂,又扔到地下。 在破庙里四下张望,发现墙脚里倚着一个掉了把儿的锄头。 她寻了根木棍塞进铁圈,又用砖头使劲将铁铸的锄头砸进去。 拎起来杵了几下,很结实,应当比柴火棍顶些用。 她把还未烧烬的柴火灰用锄头攒起来,攒成一堆。 然后将锄头埋了进去。 眼下只能自求多福了,她手里的锄头可能打不死人,但至少能烫得他们哇哇叫。 眼前一道黑影略过,扑通一声落了地。 她远远瞧了瞧,诶,是个死人。 不多一会儿又进来一个…… 她坐在蒲团上,甚至有些期待来个活口,让他们见识一下她这把锄头的厉害。 可是天不遂人愿,七八个尸体横七竖八躺着,除了苟延残喘的,她不忍心。 其他都是凉透了的。 后来,终于有一个竖着的人进来,她定睛一看,是司马瞻。 再一看,只有司马瞻。 “拂尘子呢?” “本王让他回长生观了。” “道观也会遇袭?” “他们知道本王和人在此饮宴,想要支开拂尘子,兴许会派人去骚扰长生观。” 长生观有数百道众,虽然知道刺客是调虎离山,但也无人敢拿这么多人的性命冒险。 “外面还有多少人?” “山上应该没有了,但山腰山脚不好说。” “殿下,你既然勇冠三军,能以一敌百吗?” “你话本子看多了。” 哦,就是不能。 …… 早知道饮个宴有性命之忧,打死都不会来的。 这会儿她只能紧紧贴在司马瞻身侧,随他一起下山去。 她上山时看到胜景绝色时的欢欣,此刻都化作乌有。 山中雨雾弥漫,树丛间雨滴窸窣落下,衣裳早已被打湿了多半。 脚下是落叶和树枝堆积,踩上去沙沙作响。 远处传来一阵低沉的咆哮声,易禾仿佛已经看到了猛兽猩红的双眼,浑身打了个寒颤。 司马瞻突然停下,易禾也紧张地握了握拳。 还未及反应,耳边已经传来兵器相接的声音。 “蹲下。” 易禾俯身蹲下,又挪了几步窜到一棵大树后头继续蹲。 她现在只恨冀州那个武师,只教了她一天便说:“骨骼清奇,不是那块料。” 易禾的夫子问他:“不是说骨骼清奇,是习武天才吗?” 武师却道:“她是反着的。” 若非寻了三四个武师都这般说辞,如今她也学会一些花拳绣腿,至少不能拖累别人。 她壮了胆子从树干后探了探头。 那些刺客简直就像苍蝇一般,司马瞻打发出去几个,马上又一群人粘上来。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一会儿等他打不动,就只能做俎上鱼肉。 第70章 受伤 打架不怕一对一,就怕被人缠着打。 车轱辘一轮一轮,迟早耗得你精疲力竭。 若此时再分一点心,极有可能被敌人得手。 易禾耳边只闻一阵阵出招对峙的叮叮声,心里愈发焦急。 有诚将她送上山后,她见这里连个正经歇息的地方都没有,白累他辛苦。 就命他下山先去逛逛,待申时左右再来接她。 否则现在司马瞻能有个帮手,也不至于挪不动地方。 她悄悄抱着树站起来,又往前走了几步,发现无人在意她,便壮着胆子窜入了树林中。 深林茂密,灌木丛生,想打斗都无法下脚,料想那些刺客不会追来。 毕竟他们要杀的人也不是自己。 只要她顺利到达山脚,就能找到有诚。 有诚说过,遍寻整个建康,也找不到几个身手比他好的,这句话几乎等于他跟司马瞻不差分毫。 这么想着,她脚底下一刻不敢停。 司马瞻解决了最后几个刺客,却不见了树后的易禾,原地喊道:“易大人。” 无人回应,他只好一边哨探四下,一边往前继续寻她。 才下了数丈的山道,前方方有些豁朗,一群人又围了过来。 司马瞻执起环首刀,丝毫不敢大意。 这群刺客和他之前所遇的都不一样,身手狡黠,出招奇特,就连躲招都懈怠。 他同他们一交手,就知道来者都是悍不畏死之人,可建康不可能有人能养出这么多的死士来。 若真有人能养得住,莫说他今日也许会命丧此处,怕是假以时日,连太极殿都要危矣。 易禾到底去哪儿了? 该死的东西。 左臂一阵钻心地痛,刺客的利剑割在他的皮肉上,熟悉的一声“嗤……” 他奋力躲过去一招,回首将人割了喉。 嘶嘶声响过之后,热血溅了他一身。 他按着左臂,一步步继续往山下捱。 “易禾……” 易禾正趴在地上,方才被老树伸出的虬根绊了一跤,跌下来的时候正好将脸扎在一株蒺藜上。 她不由呼痛。 “破相了……” 因为住了步子,突然觉得四周无比寂静,司马瞻的声音时隐时现地传来。 她顾不得摘掉发上的草稞子,起身回了一声。 “殿下!下官在此。” 重浅不一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她预感不好,提了衣袍走出丛林。 一只脚刚迈到石子路上,浑身是血的司马瞻已经站在她面前。 “让本王好找。” “殿下哪里受伤了,怎么流了这么多血?” 易禾想伸手去寻一下伤口,又怕误伤了他。 半晌张着手臂不敢动弹。 “没事,都是别人的。” 易禾搀过他的胳膊道:“殿下别牵了伤口,下官扶您。” 司马瞻额上开始沁出细密的汗珠,他咬牙道:“你抓的,就是本王的伤处。” 易禾一下将手弹回去,低手望见满手的鲜血,触目惊心。 她稳了稳心神:“此处不宜久留,我们快走。” 司马瞻摇摇头:“你不用担心,本王还能应付。方才你很聪明,替自己寻了个能避险的地方,现在我们二人照旧,你再往深林中走,一直到山脚不要停。” “不行,若再来几个刺客,下官料殿下很难支撑了。” 司马瞻笑笑:“本王今日的兵器带错了,若是带把剑或者鞭就不妨,你在此处,反而不妙。” 说完推了易禾一把:“记住,到山脚后先别出林子,直到看见本王……或者本王的人。” 易禾只好依言,闪身又钻进了密林中。 她将衣袍系了,袖子裹了,帽子扔了,没命地往山下跑。 早点见到有诚,就能早些去帮司马瞻杀尽那群该死的刺客。 …… 司马瞻没有继续赶路,他用刀割下了一片衣角叼在嘴里,辅助另只手将伤口简单包扎了一下。 然后倚在一棵树干上,做片刻喘息。 林中无比静谧,除了雨声滴答,再不闻其他声响,仿佛这里从未涉过人迹。 可他知道,只要他再走出几十步,那群人就像鬣狗一般跳出来,围着将他啖肉饮血。 失算,年年打雁,今年让雁啄了眼。 他打起精神,依着山势提刀疾行。 …… 易禾终于在密林中看见前方的亮光,好了,到山脚了,她步履蹒跚地拖着双腿,耳边只听见自己呼呼的气喘。 外头像是有脚步声。 她忙蹲下来侧耳细听。 好像是裴行的声音。 她拨开杂木矮草,吃力地走出林子。 “是裴将军吗?” 她记得司马瞻的叮嘱,不看到自己人不能现身。 裴行带着几十个府兵,正沿着山路逡巡疾走。 一路过来尤为安静,不知山脚下那批刺客是不是在山腰上还有同党。 易禾远远看见他,一用垮到石板路上冲他奔去。 裴行第一眼看来人,以为是个在深山老林里寄宿的乞丐。 蓬头垢面,衣衫褴褛,怕是遇到了豺狼鬣狗。 “裴将军……” 裴行听见声音,不由眯了眯眼,竟然是易大人。 他心里一沉,朝身后一挥手:快,殿下遇险了。 易禾跑到他面前,话都说不出完整地一句,裴行示意余人继续赶路不要停。 他打量了易禾几眼,只见她脸上擦了无数个深深浅浅的血道子,有的地方已经渗出血珠,不见了远游冠,头发上还沾了几颗蒺藜。 衣带尽没了样子,比乞丐还不如。 这一眼他就明白了七八分:“大人,这里暂时安全,你先在此处的林中稍坐歇息,我同他们上山寻殿下。” 易禾瘪了嘴,忍着泪使劲点头:“嗯。” 裴行见状有些不忍:“大人听话啊,下官马上就来。” “嗯……” …… 她浑身已经被丛中沾的雨水湿了大半衣裳,林中时不时还有一阵凉风扑来。 为了不让自己发抖,她蹲在路边抱了膝盖,一直等到天色将黑。 无数次朝山路那侧望去,每次都失望不已。 裴行已经带了几十个人前去搭救,总会好过司马瞻一夫当关。 她靠这点慰藉支撑着自己才能不去做别的猜想。 有诚啊有诚,你若现在还不出现,最好就永远别出现了。 第71章 或许不是我 林中最后一角天光也快看不清的时候,司马瞻终于下得山来。 易禾揉了揉酸软的双腿,起身迎了上去。 他今日原本穿的一件月白宽袍,之前的血迹已经干涸似铁。 只是上边又叠了更殷红的颜色。 不知他俩刚才分开后,他跟那些人又打了几回。 易禾又惊又惧,心如死灰。 裴行已经先谴了人去山下寻了油炬来,自己也一闪身,半挡在易禾身前。 “止步。” 易禾果真不再上前。 …… 司马瞻看着站在他对面的人,哪里还能寻到平日半分的光风霁月。 他并未受什么伤,但看起来就像损了全身的气数。 原来轻称霜袍,是这么个意思。 瘦骨嶙峋的人再着宽博衣带,自然周身流韵。 哪怕形容狼狈得像块破布,也依然遗世无双。 …… 几十个府兵将炬火燃了起来,朝他们越走越近,最终停在了易禾身后。 他知道,只要他一声令下,他们就会将人五花大绑甩到王府的地牢中去。 或者也不需绑,他现在已经是一副束手就擒的架势。 他看着火光在易禾身后跃跃起舞,映着他散落的头发,迷离惝恍得有些不真实。 这个场景,竟有些肃杀之气。 不知道当年他攻打应州时,若是城头上独立着这么一个美人,自己会不会心生怜悯。 还是会一箭射穿了他。 …… “你在此处等了本王多久?” “一个时辰。” “人呢?” “回殿下,死透了。” 司马瞻点点头,对随侍道:“拿下。” …… 易禾朝裴行伸出手来,裴行看着一众府兵,高声道:“今日出门仓促,未带绳索,你们将人押进马车,给本将牢牢看紧了,倘有闪失,必不轻饶。” “是!” “大人,下官只能帮到此处了。” 易禾苦笑着对他行了个浅礼:“多谢将军。” …… 马车再进城时,易禾竟有些恍惚,她想起今日跟有诚出门,自己一路上牢骚不断,有诚则一直笑着替她开解。 直到邻近山脚下,还告诉她此处景致不错,让她舒心些。 他们几人在山顶上觥筹交错,饮欢食脍。 同往日的每次饮宴结束一样,定是醉醺醺的返程,或者还要有诚扶上一路。 而他总是在一侧提醒自己:“大人,当心官声。” 可是今天怎么就出了这么个意外呢? 只不过半日,竟是地覆天翻,沧海桑田。 …… 昨夜这个时候,她已经沐浴完,绾了发同有诚在院中纳凉下棋。 再之前,或者要他给自己演一个鹞子翻身、猴子偷桃。 再或者是自己提了他那把死沉的宝剑,让他指点自己一二。 她清楚记得,他那把剑的剑柄上刻着一只猴头,有诚曾说,这是胡人的图腾。 而今日此刻,恐怕在橙已经热好了饭食,一趟趟往门口跑去张望。 她不敢骂自己,一定没少骂有诚磨蹭。 她揉了揉发酸的双眼,揭了帘子: “大人,能否派人去告诉我那侍女一声,就说我今晚有些公事,别让她枯等了。” 裴行在车外回道:“殿下方才已派人去过了。” “多谢。” …… 晋王府也没有几丝灯火,想是为了去救司马瞻,院子已经空了人。 好在夜里竟然放了晴,月亮也升了起来。 就挂在王府院中那棵棠棣的树顶上,别着一根颇有姿态的树枝子,像是一盘珍馐玉馔中掉进去一截儿野山根。 是要把它挑出来,不让旁人看见,还是将一整盘都倒掉。 这是个问题。 她被带进了司马瞻的书房。 这地方她曾经来过几次,唯有今天,是作为阶下之囚的身份。 司马瞻进来时,已经换了衣裳。 他面色有些惨白,眼神也很是倦怠。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易禾笑笑:“怕殿下不信,也只比殿下早一个时辰。” …… 因为有诚极听她的话,让他申时来,绝不会延误片刻。 这次想是路上车子坏了,或是他睡过了时辰。 总之,他一定会来的。 这许多年她出行交友、上值游肆,只要想回家时,总能看到有诚在等她。 今天也没有失约的道理。 她想多走几步去山脚下等他,可脑子里还是让司马瞻那句话劝住了: 要看到本王的人才可以出来。 为何不是她自己的人呢? 兴许有些不对头的地方。 她往山上走了几步。 只有几步,便发现路边躺了一具尸体。 她上前去揭开蒙面,底下是一张深目高鼻的脸,明显是个胡人。 她曾问过有诚,为何你的长相与很多人不太一样。 有诚说,因为我母亲是中原人,而我父亲是胡人。 易禾叹道:“我早就听闻异族联姻,生出来的孩子异常漂亮聪慧,只看你便知道了。” “只是,你没有胡人那么深邃,又比中原人更耐看。” …… “本王信你,只是,你不该放走他。” 司马瞻语气平缓,一副喜不由己悲不可殇的神色。 易禾笑笑:“殿下跟裴将军将几里路行了一个时辰,不就是等下官亲手料理他么?” “那尸体呢?” 易禾摸了摸鼻子:“顺着斜坡扔下去了。” 司马瞻起身,将柜上的环首刀取了放在桌案上。 “扔一个本王看看。” 易禾垂头:“下官是用胳膊推的,并非用抬的。” 司马瞻将刀拿起,“哗”一声抽出了刀身。 眨眼间就将它搁在了易禾的颌边。 “推一下试试。” 易禾不敢动作,只讪讪笑着:“还有个斜坡不是么?” “院内阶旁就是个斜坡,来,你现在来推本王。” 易禾抬眸:“我招。” …… 自打见了那个胡人的尸体,她就忘了司马瞻的嘱托。 若是有诚就在山下,不管有什么危险,她都要问清楚。 如果他要杀自己,那算她该着的。 可笑她自己在心里做了无数预设,却没想到事情如此清晰明了。 山脚下,有诚骑着一匹高头大马,正指挥着几个黑衣人撤退。 她与他丈远相峙,有诚竟然笑了。 “他们果然听话,没有伤害公子。” 易禾问:“所以你是为了当这个细作,才来做我的随侍吗?” “公子向来聪慧,只有这一件你猜错了,整个大晋没有谁更比我盼着司马兄弟死了,你之前怎么会觉得我是陛下的人?” “因为你是父亲过世后才来府上的,我以为这是先帝遗命,须派个人盯着我这个易家独子是不是真的安分守己。” 有诚居高临下冲她笑笑:“或许有这么个人,但不是我。” 第72章 五胡乱华 易沣一生为大晋殚精竭虑,临了却买了个细作入府。 倘若他还在世,怕是自请致仕都不够,要在太极殿上当庭触柱才能明志。 想到此处,易禾不由为父亲掬了一把同情之泪。 她再看有诚,突然觉得有些释然。 天地恒常,时运多幻。 此间中人,料想无人可以幸免。 “我还有一事不明,不知你是匈奴?鲜卑?还是羯人?” 有诚笑而不答。 易禾也笑着摇了摇头:“你那些死士是羯人,你定是匈奴吧?” 羯人高鼻多须,从来都是给匈奴的贵族做奴隶驱使的。 这也是他为什么能养出这么多死士的原因。 “或许我该叫你一声独鹿单于。” “不,似乎年纪不对。” 有诚又笑了:“你当真从未疑过我吗?” …… 易禾仰着脖子才能看清他,以往只当他野性难驯,想来他是不甘心为她所役吧。 七年光阴,够她从六品太祝晋为三品太常,却不够她勘破一个身边人。 “自然疑过。” “何时?” “总有许多年了,最后一次,是司马靖死的时候。” “司马靖的死与我无关。” “我知道与你无关,你怎么会帮着陛下对付敌党,是那日夜半我面完圣出宫,曾问了你一句,方才进宫的是哪位亲王。” 有诚坐在马背上沉思了片刻。 “是了,当时我说的是,另一个亲王出不得门,因为他在家等着出殡。” 易禾点头:“陛下召我入宫时,司马靖刚刚咽气,王府就算是急送讣告,也不会先送到太常第,你那日一直在宫外候着我,这个消息本不该知道的。” “哈哈哈……” 有诚笑得前仰后合。 “百密一疏,所以,你是故意试探我的了?” 易禾也陪着他笑:“如你所说,大晋能驾六乘犊车的,只有两个亲王,我虽然不识司马瞻,但也不会错认成司马靖。” 有诚从马背上俯下身子,盯着她的脸看了一会儿。 “你有这么一对洞若观火的双眼,不该只委顿在大晋朝廷做个费力不讨好的礼官,不如你跟我去了,封你做我麾下的大当户。” “可比太常卿官大么?” “没有,你们大晋的士族,讲究州乡贵望,把那些个虚名浮利看得比什么都重要,而我,只要军权就够了。” 易禾替他叹了一声:“所以,你这次没能杀了司马瞻,回去还有一席之地吗?” 他在自己身边蛰伏七年,听得最多的就是她抱怨上值辛苦,虽说也参与过一些紧要事,但从头到尾的却一样没有。 今天行刺司马瞻,显见着是得不了手了。 “哪里话,这事本就当徐徐图之,司马瞻若是这么容易死,早在雁门关时就被黄沙覆面了。” “不过……此人确实是个百年不遇的将才,算无遗策兵不留行,难得模样还生得如珠似玉,回头你转告他,若有朝一日我与他对列城头兵戎相见,他不必废一兵一卒,只要将这张脸许我,我就送他百年和平。” 他的几个手下听了这番话,也随着哄笑道: “哈哈哈哈……也去告诉你们大晋皇帝,以后还打什么仗,不如将自己送来和亲,换你大晋百年不倒。” 易禾淡淡点头,不露声色。 “我还有一句话要说,你附耳过来。” 有诚知道她身上没功夫,又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是以丝毫未有防备。 “洗耳恭听。” 易禾看他,笑着将袖中藏了半天的短剑送进他的胸口。 这柄剑上也刻着图腾,是方才她从那个死士的尸体上摸到的。 “文官虽重虚名,但也不容你亵渎我大晋皇室,践踏我大晋国土。” …… 有诚伏在马背上,吐出大口鲜血。 易禾的脖子上已经架满了一圈长枪短戟。 这位年轻的首领此时气若游丝,已经抬不起头来,勉力吩咐手下道:“放了他,若他死了,司马策明日就要发兵来犯……” 易禾冷笑:“知道怕就好。” “最后一句……他日……我直入建康,一定亲手擒你。” …… 几人护了他离开后,易禾不知自己在原地站了多久。 心里实在有个催人泪下的滋味。 可是风太疾了,刮得她要出不出的眼泪,到底还是没滴下来。 直到看见司马瞻安然回来,她又察觉鼻子有些微微发酸。 仿佛有些明白,为何司马瞻有个残虐嗜杀的恶名。 身处乱世,你若比别人狠得少一成,那你保命的胜算就弱三分。 经此一事,她又得了些在朝堂上学不到的经验。 …… 司马瞻还在等她回话,手里不紧不慢地捏着一盏越窑青瓷。 易禾能闻到绍兴茶的香气。 “他是细作的事,下官此前并不知道。” “是从未疑过,还是不敢细思?” 易禾一怔,竟不想被他一语说中了心事。 实在是这个时候的司马瞻,也想起了一桩旧事。 三年前的一个夜里,他欲发兵突袭,明明已经秣马蓐食,做足了起兵的准备,但临到城头却发现逾百匹良驹莫名倒地抽搐,余下的也大多精神萎靡,一夹马腹就一泻千里。 一场运筹帷幄,变成了溃不成军。 那日一役,损失了西北军四千余精兵。 将士们堵上自己的身子做了肉盾,才换来他死里逃生的机会。 回到帐中,他将麾下的首将提来,同他商议对策。 久等不至,他便阖了眼先歇了。 只乏极闭目的功夫,察觉到一个人影走到他身后。 手里执着一把寒璧剑。 寒璧是柄短剑,以执者歃血闻名。 歃血者,守信不悔。 它是父皇所赠,自己又送给了这位麾下的同袍。 司马瞻突然睁开眼,笑道:“你来了,本王方才睡着了。” …… 第二日子时,他又带了两万将士夜袭敌寨。 在城头叫阵前,他问策马立于身旁的同袍。 “你说,是你手中的寒璧更快,还是本王的紫电更疾?” 同袍道:“属下以为,利其器不如悍其技。” “说得没错,不只是悍其技,更要窥其细,昨日就是本王大意了。” 言毕,他挥出紫电,在马背上将其人斩首。 随后带领两万轻骑杀进毫无防备的敌营大寨。 由此,也落下一个阵前斩将的恶名。 第73章 灵魂被掏空 被人背叛的滋味不好受。 是以他现在还有心结,若是有人敢悄无声息站在他身后,他能要人半条命。 看着易禾那张满是伤痕的脸,想起她没命地跑去山脚下搬救兵。 如何能疑她呢。 司马瞻白日里凶险迭出,似乎是有些吃不消。 易禾总觉得他说起话来也没什么力气。 “本王信你,只是今日本王在亲事府点了府兵,此事必定是瞒不住的,因而只能将你带来,权当是堵他们的嘴。” 他帐下麾下所有将士都知道他疑心深重。 凡遇刺遇袭必定将同行之人一一审讯才可放心。 哪怕是自己人也没有例外的。 若是他今日一反常态放走了易禾,才容易落人口舌。 易禾闻言苦笑一声。 司马瞻分明很是疑她,只是自己方才的交代实在不像有谎。 他也只能暂且信了。 “外头只说是本王遇袭罢了,至于你那侍从,忠心护主,死于混战。” 易禾朝他揖礼:“谢殿下。” “本王累了,你先寻个客房自去歇息。” “下官还有一问,殿下是因为什么怀疑有诚的?” 司马瞻额上开始渗出汗珠:“哪有什么,这些年敌国细作、前朝余孽、朝中异党,每天都盼着本王死,但凡有陌生人到本王眼前,冥冥中就有些预感。” 言毕他又催促道:“大人今日也受了不小的惊吓,还是早些安置。” 易禾觉得司马瞻神色有些不对,可是人家一直送客,她也不好赖着不走。 刚迈出房门,司马瞻就将书房内的烛火吹熄了。 易禾隐约听见了他一声闷哼。 她没有走远,而是立在司马瞻窗下,一抬头又看见了那轮弦月,此刻叫乌云遮蔽了大半。 “裴行,叫人来给本王止血……” 裴行声音有些发抖:“不行了殿下,这个伤口太深又靠近一寸,府医不敢下手,属下还是出城去请人。” “殿下,你再坚持一会儿……” 随后裴行夺门而出。 易禾立在原地,就在这个无人看见她的地方,默默落了一滴泪。 扎进有诚胸口的那一刀,想必也是重伤了吧。 可惜了,没有立时让他毙命。 …… 这一日,易禾照旧上了朝,上了值。 只是对外物已经浑然不觉。 下值后,她习惯走向跟有诚约定好的地方。 以往在这里,她一拐弯就能看见他,每次都是抱着双臂倚在车旁等候。 只要一见她走过来,他就笑:“公子,下值了。” “公子,坐稳回家喽。” “公子,我在路上给你买了块嚼用。” “公子,在橙说我又胖了。” 今日她鬼使神差地又来到老地方,白花花的宫道上空无一人。 那个十几岁时就日日在她身侧的少年,那个大多时候恭顺,偶尔也不依她的伙伴。 那个无数次在她酒醉之后替她洗舆端茶,在她闲暇时陪她下棋说话的朋友。 那个见不得她在外面受一点委屈,动辄就要跟人拼命的兄长。 现在,真的不在了。 她又想起来他们第一次相见,他被人领进院子里,怯怯地看了她一眼,说: “公子,我叫姬诚。” 她躲着人去了墙角,眼泪滂沱而下。 …… 在橙特意迎了两条巷子走路来接她。 “公子,你说句话吧,你整整两天没说话了。” 易禾突然开口,声音有气无力:“你知道吗,我今天脑子里无数次听见有诚在喊我呢。” 在橙只知道有诚前日死在了紫金山。 隔天清早来侍奉她起床时,眼睛肿得像只桃子。 此时听了这话,再也忍不住。 她偏过脸去哭了许久,而后迎着风抹了把眼泪。 “公子,以后我来接您下值。” “不能,你还要上学呢。” 在橙又一抽泣,说不出话了。 …… 这天夜里,几封御史台的奏疏照旧落在了龙案上。 司马策皱着眉头看完,自己呆坐了半晌。 “难怪朕瞧着他一整天丢魂一般,原来又是去了晋王府,昼夜不出。” 娄中贵此时进来奉茶。 “陛下,喝口茶一会儿就歇了吧。” 司马策好像没听见。 “陛下……” “哦……对了,王弟今天的伤势如何了?” 娄中贵躬身答:“回陛下,只剩静养了。” 司马策微微舒了口气:“再派御医去晋王府值夜,不容有失。” “陛下,您晚膳时候已经下过旨了。” 司马策掐了掐眉心,气忘了。 “今天早朝上,太常寺少卿奏了给庾大人修葺陵园一事,朕觉得还有些不妥,你去派人宣易禾前来复话。” 娄中贵愣住,几经犹豫,终于张了张嘴。 “陛下,这会儿已经夜近子时……” 司马策抬手将案上的奏疏一把掀到地上。 “娄黑子,连你也要忤逆朕吗?朕说了,让易禾来御书房复话!” “是,陛下消气,奴婢这就去办。” 娄中贵说罢一溜小跑出了殿。 …… 易禾接到口谕,郁闷地从床上爬起来,披衣纳履提灯入轿赶去面圣。 她觉得这个情景似乎昨日才刚刚发生。 可是她掐指一算,距离她上次半夜进宫听谕,已经五个多月了。 那日,司马瞻刚刚入京。 …… 一进御书房,她就看见一地零散的奏疏。 只不过她心里再没什么波澜,依着规矩行了礼,便束手不言。 “平身。” 陛下的玄色龙袍拂下了台阶。 “你脸上的伤还没好,怎么又哭了这么多回?” 易禾木着一双眼:“微臣失仪,陛下恕罪。” “王弟已无性命之忧,你可不必太挂心了。” 易禾垂首:“晋王殿下吉人自有夭相。” 司马策似乎是觉察出了她有些不对劲。 以往她每次来御书房面圣,眼神或狡黠或警惕,虽有时面上做着恭顺样子,但时常语出惊人。 这回不一样,仿佛被人挟了魂窃了魄,眼神木然像行尸走肉般。 娄中贵依例端来狮峰老井奉在小案上,然后又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喝茶。” “谢陛下,微臣不渴。” 果然不对,以往每次赐茶,她都应声去领。 “易禾。” “微臣在。” “跟朕复话。” “是,陛下请问。” 第74章 能安什么好心 司马策突然觉得有些憋屈。 明明他给朕复话,怎么还要朕绞尽脑汁寻个话头? 他没好气:“给朕说说,这两日到底是怎么了?” 易禾刚要开口,司马策又补了一句: “想好了再说,若是欺君,朕革你一年俸禄。” 易禾有些回过神来了,革一年俸禄,以后她恐怕要借钱上值。 革一个月都多有不便。 她院中每月要请人彻底扫尘一次,花园里本来没什么活计,大部分自生自灭,但如今正值酷夏,杂草也要半月清除。 另外雨季已至,她这座宅邸几间久不住人的空房需要修缮,这笔钱是万不能省的。 去年就从房顶漏下一只癞蛤蟆来。 厨娘、车夫要给月钱,犊马要买草料。 她和在橙的吃穿嚼用,再加上火烛灯油。 在例行之外的,还时不时有些饮宴交游,人情随往。 就不说柴薪盐贵这些小节。 幸好在橙不用束修,她也能偷偷从衙门揣几袖子纸笔来带给她上学用。 否则,她一个三品大员的俸禄,暂能养得起家,但也没有多少富裕。 她的俸禄实在是不能算少,可是大晋士族个个花钱似流水。 即便多数时候不去结交,一个月也要支出一大笔钱用来还礼或支应。 是以,无论她有多么悲恸,一说到革俸,她突然觉得自己又回到当下了。 “回陛下,一则为晋王殿下不平,他在战场上浴血搏杀九死一生,回京后却仍被群狼环伺诸夷尽刺,殿下勇武至此都险象环生,可见建康治防不利,朝堂奸佞当道。” 司马策听着听着,眉头就微微蹙了起来。 “是朕疏于大计,日后一定加强治防,.除奸革弊。” “二则,紫金山一事,微臣失了一个亲随。” 司马策听了这话,点头道:“此事朕也听说了,你那随侍骁勇且忠心,你若觉得可行,朕便赐他一份哀荣。” 易禾摇摇头。 “那朕命人精心去外头挑几个亲随给你。” “陛下恕罪,微臣不是这个意思。” 司马策抓起案上的扇子扇了几下。 “那你待如何?” “时间,微臣需要时间。” 时间吗?那也是的。 疗愈心伤最好的法子就是靠时间磋磨。 “既如此,朕允你十天赐告。” 易禾忙揖礼:“陛下不可,礼官赐告三日就要被弹劾,若是十日之后微臣再上值,恐怕整个太常寺都要归他们御史台了。” “既这么,你先跪下。” 易禾不明所以,但是陛下口谕,先遵总不会错。 “来人。” 司马策轻喊了一声,须臾娄中贵战战兢兢地进来。 “传朕旨意,太常卿御前失仪,废座撤茶,自明日戌时入皇陵侍陵十日。” 娄中贵躬着身子微微瞥了易禾一眼。 只见她以额呛地,稽首不起,确乎是一副犯了大错的样子。 难得的是陛下这回却异常的平静。 设座赐茶是为人臣子极大的荣宠,有些臣工能在御书房或者太极殿喝上陛下的一口茶,出门就能在朝堂上横着走仨月。 所以能挨得上废座撤茶,必然是极大的错漏,可比罚俸严重多了。 可是陛下又只罚了去侍陵,还只有十日。 太常卿本来就要每月去侍陵省墓啊不是么? 再是小惩大诫罚不当罪,也不能这么……婉转吧。 “奴婢愚钝,还望陛下恕罪,这道旨意要传到何处?” 司马策冲他一瞪眼:“三台五监,有人喘气的地方都给朕传到。” “遵旨。” …… 第二日一上朝,同僚们就对她多有指点。 一个月前,因为内监中使被陛下枭首的事,他们畏他惧他。 还当易禾自此在朝堂忤逆不得。 可陛下终究是陛下,脾性怪异喜怒无常才是正常的。 而今他在御前遭痛斥,还失了看座赐茶的恩待,怕是离削官罢职也不远了。 那还敬他作甚? 易禾倒觉得陛下很是英明。 既允她暂时不用上朝看一些同僚的嘴脸,还顺便替她洗刷了下魅惑君上的流言。 难怪人人都说,一件事若是盘算不出三五桩好处来,陛下就不可能去做。 …… 这日她下值回府,看着在橙做完了夫子的功课,换了件衣裳去了晋王府。 她戌时就要入陵,已经请了陛下的旨意,前去探望司马瞻片刻。 有诚刺杀大晋一字王的事,她始终觉得有些愧疚在心。 …… 司马瞻面色苍白,就连唇边都无一丝血色。 看起来精神也不济。 “殿下,陛下让下官前去侍陵十日。” 司马瞻沉默了片刻,仿佛明白了陛下的用意。 他勉强抬了眼皮:“既然许了你一个省心的差事,你如何不向皇兄多问几天。” “要不得,大约再有半月,四国使臣就要抵京,下官还要伴驾执礼,太常寺的功夫多得做不过来。” 司马瞻点点头:“你手里既没了得力的人手,本王原本想找两个可靠的府兵给你支应,可思来想去,还是太过招摇,所以先派一个给你带去。” 易禾闻言忙起身见礼:“多谢殿下关照,既然有……既然那人离了,下官暂时先不要人随侍也可。” 司马瞻笑笑:“你一去就是十日,你那府上只剩一个叫在橙的侍女,大人不担心偌大的太常第里,她夜里孤身一人会不会害怕?” 易禾叫这话一下问住。 这几日她只顾着自己难过,对在橙的留意确实少了。 想想她同有诚相处的日子,远比和自己还多。 这回自己躲去了皇陵落清净,让她一个人对着空荡荡的宅子如何是好。 “下官惭愧,如此,谢过殿下了。” 实在不是她要占司马瞻这个便宜。 一则,寻个可靠的亲随不容易,有些本事在身上的更是难得。 二则,她没有钱。 …… 裴行将人带到她面前时,她略略将他打量了一番。 身材高拔,面皮白净。 虽是单眼皮,但是双目炯炯,看起来和善。 裴行悄悄附在她耳边道:“殿下说了,不但功夫要好,还要生得美仪,如此大人日日带在身边,也体面些。” 易禾方感动了片刻,转念一想,这个晋王殿下,怕是没那么纯良。 姿仪她确实满意,可是她自己都差点忘了,她还担着个分桃断袖的名声。 司马瞻刻意强调长相,能安什么好心? 第75章 侍陵 裴行介绍道:“这位是太医署石医令的儿子石赟。” 石医令是太医署的长官,只是官衔不高,从七品上。 而太医署隶属太常寺一曹,这样算起来,石医令是易禾的手下。 还是不怎么能够得上见她一面的属下。 司马瞻安排得很是精妙,就是不知是刻意为之,还是赶了个巧。 石赟朝他一揖礼:“属下见过大人。” 易禾笑笑:“倒是怪了,你父从医,你却从军。” 石赟有些不好意思:“属下自小喜欢习武,但……但也学过一些医术,虽说不精,但若是大人有个小病小痛,属下也能支应。” 他这么一说,易禾就明白了。 看来石医令也是有意让他传承衣钵的,奈何他兴致实在不在这上头,只能让他做点爱做的行当。 “甚好,你表字是哪个?” “回大人,属下表字寻方,今年十八了。” 易禾一叹:“看来本官没猜错,石医令真是干一行爱一行……” …… 因为是第一天上值,石赟也十分尽职,驾了半天车将她送到京郊。 戌时正刻,易禾准时入陵。 恰在庙前遇见了墓闭的鸿胪寺卿郑逸。 郑逸眸中含泪向她行礼:“易大人,下官出狱了。” 郑逸年方而立,这次来侍陵了半年,现在看起来竟有些垂垂老矣。 “出狱”是他们几个礼官私下的一些诨话,苦中作乐的说法。 易禾笑道:“恭喜大人。” 郑逸见四下无人,悄声道:“大人,这里的墓吏有些是贬黜而来,身上多少载着些过错,有些事不妨睁只眼闭只眼。” 易禾知他是好意,里头确实有些被贬一辈子守陵的,估计这些人没什么指望能出去,若是得罪结实了,难保不被报复。 “巡逻时若是有下半夜找地方打盹的,大人不用苛责。” 易禾心里暗笑,那也得我下半夜醒着才行啊。 “半月要锄草,一月要洗尘……其实若陛下近日不至的话……” “郑大人,本官只呆十天。” 郑逸的嘴好半天才合上:“下官告退。” 易禾喊他留步:“郑大人回去之后,记得将使臣到京的事宜准备就绪,待本官出去就可执礼。” 郑逸转回身去:“要不,下官还是继续守陵吧。” …… 皇陵里真是寂静。 再也不用偷着哭了。 扯着有诚这桩事,她时不时能想起父亲,想起冀州老家的族亲和夫子。 想起这些年来,自己如履薄冰筋疲力尽。 时常会在深夜痛哭一场。 哭得越大声,墓吏越钦佩。 几名小吏互相聊闲时便说:“难怪人家能执掌太常,这也太恪尽职守了。” “谁说不是呢?陛下来祭陵都没哭这么恸过。” “哎,听说这个易大人和陛下……” 易禾十分纳闷,他们整日在皇陵常年不出,这种轶闻究竟是哪儿传进去的呢? 琢磨半晌,还是决定回去就上道奏疏给陛下。 郑逸守陵守得特别好,待使臣离去,请陛下再让他来守陵吧。 …… 说来也怪,她前两日在府中夜夜难安,来到皇陵反而睡得踏实。 许是眼泪流了,郁也解了。 这些年多少人和事,都在她身边如烟云过眼,可早晨一来,日子仍旧要过。 这十日,她身先士卒,每日卯时定省,然后洒扫和擦拭祭器。 又将门下送来的起居注看了几遍,依着先皇先祖们的喜好,同几个礼官在墓前且歌且舞。 先祖们能不能听见不可知,但是舞乐最能抚慰人心。 皇陵孤寂阴郁,礼官们虽然也会偶尔讴歌起舞,但大多为了履职,十分敷衍。 易禾之所以不会潦草虚应,是因为这是她舞给自己的。 氛围一至,侍者也觉得颇有些逸致,几天下去竟然乐在其中。 能跟九卿之尊同歌共舞,仿佛守陵的日子也没那么苦了。 …… 十日将至,墓吏们同她挥泪告别。 石赟准时来接她。 这才是他们第二次见面,所以石赟仍然稍显拘谨。 这条路易禾的马走得熟,而且一路杳无人烟,易禾请他不必驾车。 石赟推辞了一番,便上车与她同乘。 易禾笑说:“你身为八品亲事府参军,就同我做个随侍,实在有些屈才。待我过阵子寻到合适的人选,你再回去为殿下效力才是正经。” 石赟一听这话有些着急:“是属下做得有何处不妥,请大人责骂。” 易禾忙笑着同他解释:“大男儿志在四方,你既酷爱武学,想必存着上阵杀敌的抱负,与我一个文官随侍,显然是没有用武之地了。” 石赟听完,沉默了好一会儿。 “这番话,其实殿下同属下也说过,不过殿下答应属下有战必召,所以,属下是有机会上阵的。” “殿下还说,若是连一个人的随侍都做不好,以后如何能率领千军万马?” 易禾手里捻着袖口:“也好。” …… 她之前确乎不太了解司马瞻。 自幼习武,十几岁就带兵伐启,本该是个痛快杀伐的性子。 但这些时日接触下来,他似乎也很擅长攻心之术。 远不是传闻中撮盐入火刚愎自用之人。 一手执剑,一手拈花,难能可贵。 石赟仿佛知道她在想什么,只轻轻说了句:“殿下是金刚怒目,也是菩萨低眉。” “是,也许你说得更对些。” 片刻又问:“殿下伤势如何了?” “已经能下地了。” “在橙呢?” “很是用功。” 易禾微微合了眼,一切总算归于平静了。 “大人,您这十日一定是乏累了,属下特意带了一副隐囊,您略靠一靠歇会儿。” 易禾睁了眼,忍不住又笑了笑。 他一定是见自己坐得太过端正,替她累得慌。 可是她自幼苦学姿仪,从小受的就是君子跽坐的教导,二十几年如一日,只要坐,必然跽。 虽说现在魏晋士族中开始时兴箕踞坐,只需要一个隐囊靠身,仍然可以坐得活色生香。 但她不敢破戒,只怕习惯之后,身姿垮塌再难矫正。 因而说道:“我这样坐已经习惯,不觉累,这个斑丝隐囊,怕是以后都用不上了。” 石赟面色有些尴尬,没想到自己周到了一番,却没周到在当处。 易禾又笑:“但是你可以在车上用。” 第76章 送错了 这日夜深,司马策刚合上奏疏,娄中贵就小心来报: “陛下,易大人今日戌正离了皇陵,现已回到府邸了。” “没去旁的地方?” “没有。” 司马策展了展胳膊,状似无意地说了一句:“以后这种小事,不报也罢。” 娄中贵跟在身后,开始替他更衣。 看来今夜陛下又要歇在御书房内间里了。 “陛下今夜可要召人侍寝?” 司马策不耐烦地摇摇头:“你这几日里没见朝上朝下多少事催着朕,你是嫌朕太消停了?” 娄中贵垂了头:“奴婢该死。” “你也不必守夜,睡得死沉的,换个年轻的来。” 娄中贵抿嘴笑回:“谢陛下恩典。” …… 易禾回府时已经过了子时,在橙听见动静,老远出来迎她。 到屋内一看,满满一桌烤肉熏肉。 她笑笑,不想她侍个陵回来,吃得比过生辰还要奢靡。 “你哪儿来的钱?” 在橙神秘一笑:“我……有月钱啊。” “你那点月钱不都让你买了水粉了?” “买个粉簪个花,当然是丰俭由己……这些也不要多少钱……” 不说这话还好,说完易禾有点想掉眼泪。 这么看的话,自己的积蓄可能还没有在橙多。 随后又命石赟去地窖里起一坛酒出来。 虽然她今日有些乏累,但是看着他们二人精心布置又肯花费月钱的份上,还是不忍心拒绝。 趁着石赟不在,易禾悄悄问她:“你跟这个石公子处得还习惯吗?” 在橙给她端了水净手,点头道:“石公子人挺好的,谦和有礼,脾气也温和,就是有些腼腆。” 易禾颔首:“那就好。” “以后他要长久地住在咱们太常第了,平时有事你尽可跟他开口。” 二人正说着话,石赟将酒坛提了进来。 易禾邀他入座,他有些羞涩地摆摆手:“大人美意,实在不该回绝,可是殿下军中有令,午后勿饮。” “哦,大人莫误会,属下并非心有旁骛,只是担心养成了陋习,待要紧时候不好纠正。” 言毕将酒起开,给她斟满:“大人这些日子辛苦了,饮一杯消消乏吧。” 易禾明白,这就跟自己不肯靠坐隐囊实一个道理。 更不好拂了他的好意,接过便饮了。 …… 这坛老酒存了多年,有些劲头。 之前一直不舍得喝,今日饮罢这一盏,方觉得无比痛快。 在橙想必是这几日也没见荤腥,这会儿正用得认真。 趁她不留意,易禾将石赟悄悄拽了出去。 “那个……不瞒你说,如今府上有些拮据,你的月钱可能要迟几天给。” 虽说石赟只来十日,但如今已是月底,就算给不到足月的,也要将这十日的结清,以便下月重结。 石赟一听这话倒笑了:“大人哪里话,属下来之前殿下就说了,在太常第的一应吃穿用度,殿下以后都会按月给属下,不劳大人破费。” “那怎么行,明日你去回了殿下,就说如果他出钱,就让他带走好了。” 石赟见易禾神色不悦,当下只说:“可是殿下已经给了属下一年的俸禄加月钱。” 易禾哽住。 行吧,有钱了不起。 “在橙是向你借的钱吧?” 易禾突然想到这儿,也就顺着意思开口问了。 石赟看看外头:“大人,属下刚才好像忘记关酒窖的门,属下先去关了。” 说完就冲进漆黑夜中不见踪影。 易禾吐出一口气,转身望着屋内,大喊一声:“在橙。” 在橙嘴里含着一口肉,垂头丧气地起身走过来。 …… 翌日早朝。 御史台三级长官联名弹劾了司马瞻。 因为荀数的家人终于发现了那幅“早登极乐”图。 于是便以司马瞻恫吓同僚,戕害朝廷命官为由弹劾之。 天可怜见,大晋朝堂之前能获此殊荣的,只有易禾一人。 现在终于有人接她的班了。 司马瞻虽然因为养伤这十日一直没能上朝,但是余威犹在。 更何况,今日他还来上朝了。 御史台弹劾礼官便罢了,他们素日里连三公都不敢得罪,这回竟然铆足劲干了件大事。 虽说御史台以劾奏高位者为荣,甚至以死谏为荣。 可是他们往些年也没劾过什么正经事,现在再来给自己贴金,是不是晚了些。 因此,文武百官都向御史大人送去了关切的问候:活着不好么? 有些不敢冲三公的,就骚扰御史中丞郗原:什么时候的事儿啊?真的治不好了嘛? …… 大晋言官可以风闻奏事,是以司马策并未十分警觉。 直到郗原从袖中掏出那幅画来。 他一边给殿上的朝臣一一展示,一边走到阶下。 每走一步都在控诉司马瞻的暴行:诸位都睁大眼睛好好看看,晋王殿下就是这么欺负人的! “陛下明鉴,晋王殿下分明是逼人就死啊陛下。” 司马策从娄中贵手中接过画略看了一眼。 朝司马瞻抛了一个“来来,你给朕说清楚”的眼神。 …… 司马瞻看起来脸色红润了许多,也无有一丝重伤后的羸弱感。 看来习武之人就是能抗。 他漫不经心地应道:“皇兄,此画确是王弟所赠。” “那你赠一幅早登极乐是何用意?” 司马瞻先是回忆了片刻,随后道:“秉皇兄,那日臣弟见监察使荀数为司马微一案殚精竭虑宵衣旰食,心中不胜感佩,便以一幅名家丹青相赠。 可巧,那日也是王太尉府上高堂祭辰,臣弟听闻老夫人生前懿德阃范恭谨笃厚,亦以一幅丹青祭奠。 谁知臣弟属下一时错漏,竟将太尉这幅早登极乐送给了荀数,请皇兄恕臣弟不察之罪。” 御史中丞闻言砸了砸嘴。 真是巧言令色,失察之罪可比逼死朝廷命官轻多了。 这厢的王太尉本来看乐子看得正带劲,一听还有他的事儿。 马上拂了袖子气呼呼道:“陛下明察,先妣已经故去三十余年。” 言毕恶狠狠地瞪了司马瞻一眼:你跟御史台斗气,连累我过身多年的老子娘作甚? 司马瞻愣是装作没看见。 此时御史中丞郗原又出列:“既然晋王殿下说此幅早登极乐是送给太尉高堂的,那原本送给监察使的又是哪幅?” 司马瞻脱口道:“音容宛在啊。” 第77章 打人不打脸 大殿之上,太子冼马忍不住先笑为敬。 随后余人也忍不住,纷纷开始掩口窃笑。 郗原又道:“早登极乐和音容宛在,有何区别?” 司马瞻回:“区别就是一幅送了出去,一幅没有送。” “可是荀数因为这幅画投缳了啊。” “跟本王有何关系?” “合着您还不想认?” 司马瞻反问道:“若没做亏心事,为何因一幅画就自裁?” …… 谢昀此时意外地说了一句:“殿下所言极是,以丹青为凶器定义杀人,未免太可笑了些。” 朝上大臣纷纷附议。 倒不只是捧谢丞相的臭脚,实在是这个罪名也太莫须有了。 谢昀此举仿佛也在向朝堂澄清:御史台这群蠢货做的事,与本相无关。 王太尉这时也刚刚琢磨过味来,合着司马瞻没认逼死荀数的帐,还要顺便敲打自己一番。 很好,竟然暗示早登极乐原是给他预备的。 一幅破画想害几个人。 一桃杀三士啊? 不过既然画没送到他手上,他也不想跟司马瞻结仇。 倒是御史台这群废物,荀数死了就一了白了,做什么过了俩月还来弹劾司马瞻。 就不怕他哪天也让你们“音容宛在”了。 …… 今日殿上十分热闹。 随后侍御史上奏,直言司马瞻回京几日后,曾在朱雀街头杀死一名行脚商贩,将尸体拖行游街。 并当殿痛陈了司马瞻倚功造过,闹市杀人、鱼肉良民云云。 不仅如此,此番行径导致街头大乱,老幼奔集,相顾失色。 一名年逾古稀的老太当场被吓晕了过去。 另有一名十五天的婴儿吓哭了半个月。 他每说一句,殿上的大臣们就吸一口凉气。 倒不是惊叹司马瞻的暴行,反正他一直是这个名声。 好奇的是这吓晕了老妪吓哭了婴儿的事,到底是谁搜罗出来的。 这次司马瞻倒是没有反驳,将上述罪状全都认了。 除了稍稍解释了一下那摊贩许是敌国细作,其他未有异议。 大臣们纷纷等着陛下责罚。 料想一个月禁足是逃不过去了。 司马策也不负众望,当庭下旨将司马瞻罚俸一年,并革去中门驾车和配剑上殿两项特权。 众臣有些始料未及。 俗话说打人不打脸。 罚俸禁足也罢了,褫夺特权,就有些弹压的意味。 陛下有些太心急了。 散朝之后,朝臣底下私议,晋王殿下终究还是走到了功高震主,被卸磨杀驴这一步。 …… 易禾想着上回自己被三公弹劾,还是司马瞻挺身而出替她解了围。 可如今他也身处同境,自己却没什么能帮的。 到底还是觉得有些惭愧。 四国使臣这几天就要抵京,去卫城军营走一遭是既定的行程。 而因着司马瞻回京那日遭遇刺客,陛下还革着卫城军首将谢闻的职。 粗略一算,已三个月有余。 这么一想就通了。 御史台今日突然发难,便是想让陛下禁足司马瞻,论过而惩的话,至少他一个月出不了门。 既然他出不得门,那四国使臣去营地时,哪里还有个首将之尊可以接待? 只剩那个革职待遣的谢相的侄子谢闻了。 今日早朝便是提醒陛下,手底下若是没人用,就赶紧将谢闻官复原职。 仿佛陛下也只有这一条路可走。 谁知陛下宁可褫了司马瞻的特权,也没禁他的足。 说陛下矫枉过正存着旁的私心也罢,说司马瞻才以大功之姿回京就被陛下打脸也好。 总之,没有让他们得逞。 …… 散朝后,易禾特意问起了司马瞻的伤势。 “无妨,只是暂时无法习剑习武。” “那殿下正好歇歇。” “大人明日戌时,可否来王府一趟?” 易禾问道:“何事?” “来了再议。” 说完也不理她,自己悠着步子慢腾腾走了。 嘿,你个被夺了特权的,还这么横。 想想也罢,反正自己从皇陵出来后还没探望过,此次就当去探病了。 易禾回了衙门之后,就写了封奏疏使人呈给陛下。 还是请陛下示意吧,否则不知道又要惹出什么乱子。 …… 等了一天,陛下没有回她的奏疏,通常就代表“允”的意思。 于是易禾安安稳稳地走了这趟晋王府。 自那次紫金山遇刺,很明显王府的守卫又森严了些。 虽说她这种没有半点功夫在身上的人不需要防备,但她还是先在门外立等了片刻,请府兵前去通报。 今日着了一件水蓝色的深衣,刚沐了头发挽了髻。 因未干透,便没有戴冠。 她同府卫道:“劳烦通报。” 府卫问:“何人?” 易禾一琢磨,这人应当是才来王府履职不久,便问了句:“你呢?” 那府卫笑笑:“卫城军。” “哦,鄙人乃是殿下一位故交,今日是殿下相邀来此。” “如此,那你略等一等。” 说罢便进了王府。 彼时司马瞻正在里间喝药。 裴行在一旁苦苦相劝:“殿下,喝吧……哪有不苦的药……” “蜂蜜加了,饴饧也备着呢……” “捏着鼻子一口喝下去,然后马上吃一块饴饧,片刻就能消释苦味。” “殿下,药凉了更苦呢。” 府卫忍着笑,在门外回禀:“殿下,门外有一故交说要见您。” 裴行一手端着药,探了头问道:“故交?长什么样?” “是个貌美女郎。” “蠢,肯定是骗子,让她滚。” 府卫应声而去。 司马瞻眨眨眼:“还没问清楚就让人滚。” “嗐,反正殿下的故交里又没有女郎,遑论貌美的。” “万一他看错了呢?” 裴行不以为然:“说什么也得喝药。” 司马瞻气得起身:“本王是说,有没有是这新来的眼拙,本王今日约了易大人入府。” 裴行这才有点恍然:“有可能,那您还不赶快喝药?” 司马瞻端起药碗,捏了鼻子一饮而尽。 裴行马上献宝似的端了一盘饴饧递过去。 司马瞻摇头道:“不需要。” 裴行也赶快放下盘子:“那属下去看一眼,万一真是易大人,可是大大的失礼了。” 他刚迈出房门,司马瞻一连往嘴里送了三颗,蹙眉道:“还是苦……” 第78章 没脸见人 易禾进门时,司马瞻已经坐得好整以暇。 往日见他,多是英姿勃发神采四溢。 如今他休沐十日,看起来倒多了些温文尔雅书生意气。 许是因为他手里真的握着一卷书的缘故。 仔细一瞧,还是以往那本《幄机经》。 易禾边行礼边道:“殿下受了伤还手不释卷,真是令人钦佩。” “惭愧,大人过奖。” 易禾摸了摸鼻子:“拿倒了。” 司马瞻一把将书扔下,解释说:“方才是本王看倦了……” “嗯,下官也时常如此,手倦抛书,乏极闭目。” 司马瞻好一会儿才敢抬眼看她。 眸中露出些许不解的神色。 易禾心中有些不好的预感,是又被他发现什么端倪了? 这回是没有喉结还是腰显细? “殿下,是下官哪里不妥吗?” 司马瞻摇了摇头:“没有,只是这件衣裳奇怪。” 易禾低头一看,原来是深衣上坠了幅水红色衣衽,她夜里才换的,也没注意这个关节,一看就知必是在橙的杰作。 “方才本王的府卫说,来者系本王故交,还是位女郎,原来误会在此处。” 易禾松了口气陪笑:“是我那侍女给拾掇的,殿下见笑了。” 心里将在橙已经痛骂了一万遍,头回见面的人都怀疑她是女郎,再这样下去,她就快要被人扒了衣裳验身了。 司马瞻似也觉察到她的尴尬,便扯了旁的来问。 不外乎皇陵里是否也落了些雨,里头是否需要修缮。 都给皇祖们演了什么歌舞,墓吏是否尽职尽责。 易禾一一答了,趁着他没再问的功夫,说起了石赟的事。 她没有提石赟那个当太医令的父亲,只谢了司马瞻的费心安排。 本想听听他的说法。 结果司马瞻也只字不提。 只道:“皇兄手下的人不便给你,否则哪里轮得到本王做这个人情。” 确实,陛下的人无法给她。 且不说若是被朝上那些同僚知道了,会如何议论。 陛下就算真敢给她人,想必还担心她怀疑派来监督刺探的。 两头不落好的事,陛下如何会做。 她只应了句:“下官岂敢。” 司马瞻笑笑起身:“不过,这里倒是有些本王的心意。” 随后他命裴行从门外扯了一口木箱进来,裴行当着易禾的面将箱子开启。 易禾一眼看去,觉得屋子里都亮堂了。 满满一箱的黄白之器。 “若不是因为大人破了那幅地图,司马微的案子也没这般顺利,这些是大人应得的。” 易禾不敢相信。 她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 “殿下,这些都是真的?” 司马瞻十分不解:“难道还能有假?” 易禾没好意思明言,前几年京中还真的流通出不少虚币大钱。 可惜她对此无甚钻研,一度被骗过好几次。 气得在橙直说:“您以后还是别出去花钱了,除了看假钱像真的,看什么都像假的。” 是以她换了个问法。 “殿下,这都是翟敏的积蓄?” 司马瞻笑了,好像觉得她的问题十分天真。 “那些已经充缴朝廷了,这是本王在西北的战利。” 好么,那她更不敢要了。 “你放心,战利也已经缴了,这些是皇兄赏赐下的。” 是了,司马瞻初回京时,五礼之中就有一项是专为战利兴办的。 不过他人没到场,犹言这也能办个典礼,有些可笑。 本王才不要去。 …… 易禾偷偷将手拢在袖子里,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 “殿下厚爱,下官受之有愧。” “无妨,你今日是驾车还是步行?若是驾车的话,本王命人送上车去,若是步行,那一会儿本王派车将大人和这箱子一起送到府上。” 易禾昨日还在为石赟的月钱犯愁。 你若说她断子绝孙孤独终老,她毫不在意。 但你若说她一辈子没钱潦倒度日,她能愁得一宿睡不着。 可是,突然间给她发了这么一笔横财,她也睡不着啊。 诶,上头这个应该是金瓣镶金珠,它旁边的是…… “易大人?” “哎,谢殿下……” 旁边的是金铺首,这件是银栉背…… “本王问这些东西如何带走?大人怎么方便?” 易禾随口道:“都行,都行……” 裴行见状,微微咳了一声:“易大人许是没有留心。” 她抬头:“什么?” 裴行笑笑:“殿下问你怎么方便呢。” 易禾蓦地愣住,眼神从箱子移到司马瞻脸上。 方才裴行所说,她应当是没有听错。 这竟然,也是可以问的吗? 看着司马瞻一脸期待的神色,她半晌垂了头去,小声回: “站、站着……” …… 易禾从晋王府出来时,脸已经被煮熟了。 眼下这一笔金银器也解不了她的尴尬。 她回想起裴行笑得直不起腰来的样子,就觉得自己大概以后不用再见他了。 倒是司马瞻反而淡定,还略点了点头。 但他肯定心里在想,这位朝廷里以姿仪礼学着称的太常寺长官,如何这般粗鄙。 …… 回府一进院门,就见石赟正在院子里就着地灯和泥。 白天里她说西厢房漏雨,得寻个泥瓦匠赶紧来摊些草泥堵一堵。 石赟见她府中日子拮据,便说这种小事自己也能应付。 于是自己去河滨挖了些黏泥来用。 “石赟,你别和了。” 石赟梗了梗脖子:“怎么了,大人?” “哦,我是说,你先别和这些泥了,我有件事问你,你平时怎么方便?” 石赟不知所以:“大人指什么?” 这就对了嘛! 易禾使劲拍了拍额角。 她就该像石赟这样问一句。 而不是直接就一脑门子奔到溷轩去了。 说到底还是自己贼人胆虚,所以才答得文不对意。 转念一想,这事儿也不能只怪自己,怪就怪这个问题是司马瞻问的。 若换了旁人,她必不会这么警惕。 有什么办法,兔子上树——狗逼的。 …… 石赟继续吭哧吭哧在院子里和泥,易禾望着今夜并不明朗的月光,自己出了一会儿神。 不知道会不会有那么一天,若是身份全被戳破,第一个对她起杀心的会是谁。 这一夜果然没怎么睡着。 第79章 校核 时间在在橙每天的“天长夜凉早晚加衣裳”的唠叨中又过去了三五天。 这几日易禾在殿上没敢跟司马瞻和裴行说过一句话。 有时候下了朝,裴行会同她打声招呼,她只当没听见。 每每觉得这个朝不上也罢。 …… 今日离了太极殿,她恹恹地回到衙门公房,照例已经有一碗白青替她煎好的茶。 烹茶添香,还能为她消消乏。 她饮了一口,这会儿开始怎么看白青怎么顺眼。 他也算是自己在说经夺席尔虞我诈的大晋朝堂里唯一的一点慰藉。 待来日有机会,一定好好提拔。 此时白青捧来几本簿子递道她面前: “大人,这是给四国使者的祝文,届时还需您掌读。” 易禾瞄了一眼:“你才是太祝,这不是你的活么?” 白青笑笑:“说起来该是的,只不过这次接待的是使臣,陛下下旨由您掌读。” “什么时候的事?” 平白无故给人临时加值,俸禄到底加不加。 若有赏赐,那也还罢了。 “大人今日怎么了?陛下刚在殿上说的。” 易禾一听马上没了脾气,这几日夜里没怎么睡好,上殿时一直酝酿瞌睡,只盼着下了朝到公房偷偷眯上一觉。 白青见她不悦,又劝道:“大人还是多体谅,谁让咱这太常寺唯大人样貌拔群气度不凡,陛下是想让别国使者看看我们大晋臣工的风姿。” 易禾没好气地说了句:“多余。” 使者若是喜欢看美男子,只看陛下和殿下就好了。 她一个断袖,便是看了也徒增话柄。 …… 一盏茶让她慢悠悠地喝完,却还是觉得有些困,反正使臣明日才能入京,这些祝文她夜里倒是也能诵下。 于是便伏在案上,想趁机打个盹。 白青知道她的本事,十行俱下过眼成诵完全不在话下。 于是偷偷将公房的门掩了,窗帷也放下大半。 “大人先睡会儿吧。” 易禾从案上抬起头来,惺忪着双眼道:“多谢。” …… 她这一觉再睁眼时,公房内空无一人,四下静得让她有些发慌。 没道理她一个太常寺的长官,还能有事不予她知悉的。 起身将门扯开,正见白青小跑过来。 “大人,方才送来消息,说四国使臣已经入京了。” 易禾疑惑:“这么快?不是说明日吗?” “方才太极殿的中使过来送信,也没详说为何早到,总之陛下喊您过去呢。” 易禾原地辗转了几步,自己琢磨了片刻,这会陛下宣她,必定是问她是否做好接待使者的事宜。 建康南北东西各四十里,城门共三道。 就算是车马疾行,到太极殿也要夜里了。 那日宴就要改成夜宴。 果真麻烦。 她理了理官服,拔腿就赶去面圣。 “大人,先洗把脸。” 易禾从白青的神色中,知道自己大概脸色不太好看。 又赶紧回去找个镜子照了一番,一脸睡相不说,脸上还被压出几道褶子。 这样去面圣,跟送死没什么区别。 但凡白青对她有些异心,只管任她去了便是。 …… 司马策的御书房里,三台的几个长官都已在列。 谢昀正在跟司马策回禀和平盟约的事。 她悄悄进门去,默默行了礼,又微微躬了身子站到了人群最后头。 没想到还是被陛下一眼看到了。 “如何来得这样迟?” 陛下急召,不应怠慢,易禾自知理亏。 幸好今日没有御史台的人在,否则当庭就要劾她一个上殿不疾。 司马策听了各部的安排事由,捡了要紧的叮嘱了几句,各人全都领命去办。 最后只剩易禾一人在殿内。 她没等司马策开口,先行了个大礼,口称:“微臣死罪。” “少跟朕来这套。” “朕看你这早朝以后不上也罢。” 易禾两眼直看着脚下,心道:但凡您说话算数呢。 …… “今日四国使者提前半日进京,想必太常寺的一些安排也要相时而动。” 易禾想了想,其实前几日已经准备得差不多。 既然他们早到,马上派了两寺的少卿去城门迎候便是。 至于筵席的准备,也可依照去岁使臣来京时的规格去办。 除了食材要做少许变动,其他也无甚要紧。 这些都是末节,就算无法臻于完善,也不会出什么大的纰漏。 易禾一一将上述事由向司马策奏明,方觉陛下的神色好看了一些。 “这四人途中如何打发次介,至我境时又是如何打赏我大晋次介的,你心中可有数?” 易禾颔首:“回陛下,前几日已经有报,几乎都是布帛答谢,惯例我朝以牛、羊、豕三牲馈赠,至建康境内,加赏了金银器,其他的都是依照之前陛下的意思布置。” 司马策略思忖了片刻:“既然他们有加赏,你觉得朕该多馈些什么?” “但凡是他国境内无有产出的,自然都可,微臣以为馈赠不必奢靡,只需加帛、茶此二物即可。” 司马策点点头:“如此既够隆重,又可彰显我大晋清雅之风,甚好。” 易禾心里松了口气,这哪是召她来议事,分明临时校核她的。 只是陛下对太常寺的职责还不够了解。 若真要校核,该问的是几日视牲几日省牲,申领的酒柴可走了谁手里的文书,份例多少。 谁来督促斋戒,谁来负责习仪。 朝中哪位大臣极力配合,哪位蹬鼻子上脸发牢骚。 她这厢正胡思乱想着,司马策又问了一句。 “你夜里不睡觉,是去南风馆偷人了?” 易禾一噎,差点没当场昏厥过去。 四国使臣马上就要到京,您不命人去准备您自己的礼服,不依着太常寺的指令走一次行放。 倒是关心起臣子睡不睡觉了。 “回陛下,微臣没有去过南风官了。” “是换了喜好了?” “……” “微臣近日为准备使者来朝的典礼,夙兴夜寐,近乎没有时间出门游肆。” 司马策既然问起她睡觉的事,想是自己刚才没能洗去一脸惺忪的睡意。 大不了就认了这个上值偷睡的罪过罢了。 “明日他们要去卫城军营观摩,朕命了王弟接待,届时你也随同吧。” 这是自己分内的事,易禾随即应了声遵旨。 “待使者离京,朕允你三日赐告,你在府上给朕睡足了,若再入公房酣睡,罚俸半年。” 易禾忙揖礼告谢。 白白多出三天休沐,若是掌读没赏赐,这样也算抵了。 第80章 走水 易禾退殿时,暗下决心一定要听陛下的话。 真要是因为睡一觉丢了半年俸禄,可没人帮她养家。 她还没傻到真把司马瞻送的那一箱金银花掉,它们只能当做一个退路,最好是永远也用不上。 司马靖的前车之鉴还在呢。 她这会儿心里惦记着祝文还没看,又顾及着官仪不敢疾走。 滋味着实不好受。 …… 这日便没有下值一说了。 石赟果然十分尽责,直说自己去外头寻口吃的,然后在宫外等她。 她劝了几回无用,只能由他去了。 礼服换好,又将负责礼乐和宴仪的下属都尽数叫来,重新安排了一些小节,剩下的就是只等使者入京了。 使臣们要先入太常寺与宾礼,然后才能入太极殿。 这次是鸿胪寺卿做了使持节,据陛下所言,还不知此行他们揣着什么心思,不必出动太常寺长官。 给他们脸了。 是以一个时辰前,郑逸就带了狮舞百戏去了城门迎接。 …… 这几日是回南天,各处都是湿热一片。 易禾跟太常寺的同僚在衙门外头立等,只片刻就觉得出了一身薄汗。 少卿在她身侧问道:“既夜间入城,理应让他们在官驿歇息一晚,明日养足精神才好上殿,陛下如何这么心急,这就要接见他们。” 易禾笑笑:“歇了这一晚,精神是养足了,怕是心术也养足了。倒不如趁着他们精力不济的时候,再趁机灌上一席酒,保管能看得更真切。” 想了想又道:“再者,陛下漏夜迎接,他们也说不出别的。” 少卿点点头:“只是咱们辛苦。” “无妨,反正白日里也还是这些功夫,左右这一夜是睡不成了,不如把宾礼扛过去,免得明日受累。” 少卿面露愧色,只垂首道:“大人所言极是。” 她正预备派个人前去外头接应次介,看看能不能将时辰再掐算地准一点。 人还没寻到,忽听夹道上传来一阵呼号:“库房走水了,库房走水了!” 声音愈来愈近,易禾面色倏地一变。 前排几位同僚也面面相觑,也有惊惧之色。 报急的铜锣每敲一声,易禾的心就猛跳一下。 心中暗叫一声糟了。 库房里放着五礼祭器,十分贵重且无有余制,另外存了一柜子的礼单礼簿,最不要紧的还有一堆舞乐生服。 再就是库房后头养着牺牲。 若牺牲都被烧死,月末的祭庙陛下不得将她杀了给先祖上贡? 现在最安全的恐怕就是放生池里白青养的那只黄头庙龟了。 那是太常寺里卜算用的。 她一边提了官衣,一边往库房跑。 心里不停默念,对不住了,我的九族。 …… “大人,你跑慢些。” 白青在后头且追且喊,大人素日里看起来斯文有礼,谁知道跑起来腿脚竟然如此神速。 易禾顾不得回头,只说:“你跑快点倒是真的。” “大人,你听我说……” “到了再说……” 易禾跑到库房,只见一群人已经开始在提了水囊灭火。 她喘息未定,一名库吏忙上来请示:“大人,这火起的十分蹊跷,库房从不让进火烛,而且这门栓也是好好的,不知为何就着了火。” 易禾一把揪住他耳朵:“你同本官说有什么用,留着去太极殿说,看看陛下听不听你这些废话。” 说罢她将人拨开,自己往前走了几步查看火势。 还好,没有她想象中那么嚣张。 可若是不能及时控制,后果也不堪设想。 她随即命道:“开唧筒。” 库吏同她确认:“大人,真的要开吗?” 此时白青匆匆赶来阻止:“大人,眼下开不得,礼簿礼单都在库房最里头,这火势还能救一下,或许烧不到西墙根。可是这唧筒一开,那些东西肯定都废了。” 易禾知道他们迟迟未开唧筒,就如白青所担心的。 这里面的已经不只是一墙的礼簿这么简单,而是这些东西烧没了,之前太常寺在司马微一案上的证据也都没了。 自打太常卿的署官知道了这些礼册单子有些讲究,自此都十分谨慎,甚至素日里都无人再去翻阅。 易禾最是清楚,这其中都是谢昀及其党羽向司马靖行贿的要证。 若是一朝毁于此,那这群人可就真的没有一丝后顾之忧了。 “开。” “大人……” 白青见拗她不过,只能拍了拍大腿叹息一声。 “大人、大人……使臣已经上了官道,再有两刻左右便可入衙门。” 易禾闭了闭眼,长叹一声:“知道了。” …… 唧筒一开,事半功倍,一刻左右,火势终被控制。 易禾抬腿就要进库房查看,被白青一把勒住。 “大人,万一里头有柜墙垮塌,恐怕伤人,使臣说话就要到了,您这身礼服也经不得糟蹋。” 言毕他自己冲了进去。 …… 此刻御书房也不得安静,水火律令将太常寺火情及时上报给了陛下。 司马策掷卷大骂:“易禾呢?他干什么吃的?” 律令吓得头都不敢抬:“易大人也在火场,这次为接使臣来京,微臣同太常寺前几日已经做了走水防案……可这火起的实在怪异……不过陛下放心,微臣一定会尽管查清火源火种。” 大晋无人不知,皇姓先祖在汉朝时就是做火正的,是以十分精通水火之禁。 再说简单点,这是司马氏的老祖宗最擅长的本事。 执政的功劳暂且按下不提,水火二禁历朝历代抓得那叫一个滴水不漏。 所以太常寺在这个节点走水,恐怕三五个人头不够砍。 司马策听了这话,开始在房内频频踱步。 “蝼蚁尚且贪生,人命关天,先让太常寺的署官们撤离火场,准备接待使者,余人无所任者,都可拿朕的口谕派遣救火。” 水货律令仿佛对陛下的宽宥有些意外,随后逃也似的退了殿。 娄中贵进来时差点与他撞了个满怀。 “陛下,方才火正来报,太常寺库房的火情治住了,易大人和少卿大人已经在正衙预备迎接使臣。” 司马策脱口道:“甚好。” 娄中贵:“……” “朕是问,可有伤亡?” “回陛下,未有人员伤亡,只是所损祭品祭器,还要清点盘查之后才有定论。” 司马策摆了摆手:“也罢了,该着朕今日倒霉。” 第81章 质子 库房暂时无虞,易禾携了一干人等从库房又赶往衙门。 而后一头扎进公房,开始整理冠服。 白青随后赶到,一边替她打理周身,一边向她禀事。 “大人,幸好这回发现得早,火势还没成气候,只是西墙的礼簿,已经湿了大半。” 易禾点头:“无妨,那些祭器呢?” 祭器除了贵重,还有圣器神授的要义,若是损了最要紧的那几样青铜,太常寺上下万死难辞其咎。 “回大人,都好好的。” 易禾住了手,睁大双眸对着白青:“好好的?” “是,三日前下官就命人将大小祭器都涂了湿泥,佐以雄黄和石灰,另覆了浣衣在上头,方才下官去巡查,有几个鼎些许熏黑了些,只消用水泡了浸白醋擦净便是。” 易禾的眼泪将将滴下来:“白青,你救了咱们太常寺的命!” 白青腼腆一笑:“自一月前大人说库房要严防水火盗徒,下官就琢磨着得想个法子,趁着使臣们还没进京,就先同几个库吏完成了。” 易禾频频点头,已经激动得不知说什么。 这火起的蹊跷,难保不是有人恶意纵火。 又刻意选在今日,分明就是见太常寺上下都为了接待使臣无暇顾及。 这一来就是趁你病要你命的架势。 “待此间事了结,我要好好赏你。” “下官不敢,只是眼下还有一桩要事。” 易禾的一只脚已经迈出门槛,闻言有些后怕:“还有何事?” “大人,您忘了诵祝文啊……” 截娘头! 可不是! 她面圣回来的路上还惦记着回头看几眼,后来被少卿催了去衙门迎人。 这事就再没记起来过。 白青劝道:“其实宣读也可,之前柳大人诵不过的,都是秉书而宣。” “那个泼才,术业不精,白披了这身官皮。” 白青立时晓得自己说错话了,前任河东出身的柳大人,上阵子因为祸害乡里,刚被陛下砍了头。 易禾边赶路边说:“来不及了,你读给本官听。” “大人,逾八百言呢。” 易禾脚下不停:“念。” 幸好今日太常寺衙门添了许多灯火,不能说亮如白昼,至少能看清字样。 白青就着院内的亮光,开始念文:“禄存灼烁天机,紫薇撼耀中宫,岁星次利东南,文曲飞临正北,行使吉日兹择于……” “再念。” 衙门口候着使者们的功夫,白青拢共念了三遍。 待远处传来排箫锣鼓之声时,易禾点头:“可以了。” …… 这次来使的四国分别是赵、燕、凉、成汉。 其中赵和燕都是派了中书令和中书监出使,凉派了散骑常侍,成汉则派了一位皇子。 易禾与使臣们一一见礼,在衙门正堂一字不漏地诵了祝文。 白青紧张地手心都攥出了汗。 直到易禾最后一个字落地,他自己在后头无声拍了拍掌。 厉害啊! 换他要背上两日的,大人只听了三遍就能成诵。 …… 客套摆完,易禾又在堂内宣了客制。 先礼后兵。 你们远道而来,我们盛情款待,但是面圣的仪礼和宴仪的规矩,你们还是要遵守一下的。 念罢无人呈异,易禾松了一口气。 主要使臣可随她进宫上殿,他们带来的随从下属则由人带去馆驿安置。 彼时司马策也换好了朝服,端坐在太极殿内等候。 中门已然大开,司马瞻携朝臣出,礼乐奏。 …… 易禾在前引路,直到在中门处跟朝臣接上头,她才退了前列,寻了自己九卿该站的位置,跟在司马瞻和三公后头。 这段路程,她可以稍稍歇息一会儿。 稍后太极殿的宴仪,才是她的重头活,至少还要忙活一个时辰。 几国使臣同司马瞻见过礼后,不约而同地赞起了他的样貌。 易禾在人群里偷偷笑了笑。 她算是看明白了,无论是王公贵胄,还是平民白衣,再加一个万法皆空的道士,谁见了司马瞻都是这一套磕。 您长得可真好看啊! 司马瞻仿佛也听惯了,如今连句“过奖”都不提,只点头应道:“眼光不错。” 易禾记得他初回京城时还不这样。 甚至十分介意旁人评说他的姿容,每每会打断他们的夸赞,还会说一句:“以貌取人,失之子羽。” 如今在建康呆了半年,到底还是跟那些厚脸皮的世家名流们学坏了呀。 …… 一行人浩浩荡荡入了太极殿,依礼面见了陛下。 司马策与他们寒暄一番,便叫了添酒开宴。 侍中、常侍以及三公也与使臣们敬过酒,氛围看起来还算和睦。 众人寒暄过后,开始说起了这段时日周国的一些轶闻。 易禾在座上倾耳细听,唯恐漏掉这些奇闻怪谈。 才打开话匣子的是赵国的中书令,名作秦怀,已经年逾半百。 他朝司马瞻拱拱手:“在下听闻月前一位匈奴单于的后裔在建康被人重伤,回去时已经奄奄一息,猜想这是晋王殿下的手段吧。” 司马瞻略微一愣,随即笑笑:“非也,只是本王麾下的一名干将所为,可惜技不如人,竟给他留了活口。” 说完不着痕迹地回头瞥了易禾一眼。 易禾接到他的眼神,赶紧看向别处。 燕国的中书监插嘴道:“殿下过谦了,在下也听闻此人武功盖世,鲜有敌手,否则如何能逃亡十余年。” 成汉皇子李阙冷笑一声:“那又如何?就算能拔山举鼎也难过阴谋诡计。” 说罢他叹口气。 “他本是单于后裔,可惜母族无能,自四岁起就质入苑川,一朝做了十二年质子。 后来他听说族中内部起事,便罢质偷逃回国,人还没入城就险些被单于太子杀害,自此为了躲避族人追杀,又两年不得见,听说后来落脚在建康。 仿佛在建康当了几年细作也被勘破,自此仍没逃过丧家之犬的下场。” 余人听罢,都沉默无言。 一定是方才外面风大,易禾觉得自己眼睛里被吹了粒沙子。 于是背过身去揉了几下。 第82章 饮宴 娄中贵在司马策身旁为他侍宴。 一盏宫廷蜂巢糕呈上来,司马策看了一眼:“太甜,赐与易卿吧。” 于是一个小太监从中贵手中接过,小跑下了阶。 赵国的中书令秦怀见内侍端了盘子朝他走来,以为是司马策赐食,忙起身相谢,正当揖礼时,发现内侍拐了个弯,奔着易禾的案前去了。 他面色略有尴尬,又不欲被人误会,于是将错就错,仍是郑重行了一个缓礼。 “陛下,此次出使大晋,国君命下臣带了一位术士随同。” 随后那术士打扮的男子也起身向司马策行礼。 “此人精通奇门遁甲,不但能卜算天时,亦能点石成金,还望陛下赏脸一观。” 司马策这才看了一眼那术士,这身打扮倒是跟拂尘子很像。 不过也合理,所谓术士无非就是儒生道士或者方士。 总归是差不离的行当。 想起拂尘子,他忍不住笑了笑。 他会什么卜算天时,全靠攻心而已。 那一身功夫载着,说什么便是什么。 于是道:“术士中我大晋也不乏一些高明之人,只是朕有一句话,希望秦大人回去带给你赵国国君。” “还望陛下赐教。” 司马策笑笑:“这些年,朕所见所闻,十个高人中,有九个是为了骗钱的假术士。” 这话让秦怀有些下不来台,余下三国使臣都等着看他的笑话。 秦怀讪讪道:“那就还剩一个,或许……” 司马瞻捏了酒盏在手,开口打断了他:“剩的一个,是为了骗钱的真术士。” 殿下开始传出一阵阵窃笑声。 易禾趁着无人注意,慢悠悠地吃了几口菜蔬。 这一天下来,她早就饿狠了。 …… “不过,若说点石成金,现在殿上就有人可做。” 司马策说完,抬眼看了看易禾。 易禾起身:“是,陛下。我大晋开国之初就有旌阳令许逊可点石成金,以足逋赋。” 随后又朝众人道:“说起来总有百年之逾了,诸位若想见识,本官便献丑一试。” 她面不改色地说完这番话,心里却怦怦直跳。 所谓点石成金,要么是用药液油液涂在铜铅银上使之变色,要么就用障眼法偷天换日,是纯粹的骗术罢了。 整个太常寺里只有白青会此术,她会个屁啊会。 白青可以,那是因为他的许愿池里养了只王八。 陛下下次装大时能不能先通知她一声? …… 司马瞻先出声:“本王倒觉得,点石成金折纸为马的幻术,只要留心,人人都能得其要领,也不一定非要在这大殿上看,皇兄以为呢?” 司马策颔首:“那便再择良机请赵国术士献艺好了。” 于是秦怀便同带来的高人一起垂头丧气地落座了。 此时舞乐响起,宫女们盈盈入殿,为众人再上美食。 司马策看了眼面前刚送上来的脍鱼莼羹,又道:“太腥了,赐给易卿。” …… 易禾正在礼序单子上用功,协律郎和太乐令都有些年轻,她想再去叮嘱一番。 见内侍端着赐食而至,只得起身遥遥冲司马策行了礼。 大晋的宴仪讲究左殽右胾、分餐而食。 易禾作为太常寺长官,虽说官衔颇高,但此时也只能作为一名高级侍者陪宴。 她自己独有一桌小案,上边也只放了些小食。 除却几碟干果凉菜,还有三五点心,是食不得大荤菜色的。 总之就是别人吃着她看着,别人聊着她干着。 如果陛下需要她侍宴,那就再加一条,别人坐着她站着。 …… 陛下大庭广众之下,一而再地赐食,让易禾心中属实难安。 一则当着众多使臣的面,此举太过引人揣测。 二则就算本朝这些大臣见惯了,可眼下不同往日的宫廷饮宴,说不准明日早朝御史台就要发难。 他们虽然不敢指摘陛下,但是可以把矛头对准她啊。 什么罔顾国体,肆意食荤,什么居官无守,罪加一等。 劾疏她都替他们想好了。 所以陛下可赐,但是她不敢吃。 …… 她出殿寻了自己的几个下属,交代他们接下来的舞乐仪礼,这才又悄悄折回了大殿。 特意在四国使臣身后绕了一圈,每人的案前都看上几眼。 吃食是不是放在左边,汤羹是不是放在右边,陛下的赐食是不是朝东摆着,杯盘是否在该在的位置上。 一圈绕下来,易禾终于安心地回到自己的小案前。 她算了下时辰,约莫再有三支舞乐的功夫,这宴饮就可结束。 …… 坐下来也不能闲着,她的目光不断在众人中间逡巡。 主要是看本朝的臣工,坐姿是否端正,仪态是否垮塌。 若有人饮醉了酒,坐成一滩泥,还需她上前提醒姿仪。 大醉的臣工,直接拉到檐下醒酒。 不过今日有使臣在此,她自然不敢这么干,幸而大臣们心中也有数,略有些疲态的,易禾一个眼神过去,就能立时调改过来。 她满意地点点头,不错不错,可以歇息一下了。 眼神不经意略过阶下左首的位置,却见司马瞻神色有些不自在。 起初她以为是不是莼羹里的鱼刺没挑净,被它卡住了。 看了两眼,发现司马瞻总是有意无意地抚上左胸。 眉头紧蹙,面色痛楚。 是了,今天距他上次遇刺不过半月,前几日他下了朝就可回府休息。 今日怕是一直在宫里议事和迎候,伤口吃不消了。 她悄声对身后侍者道:“你现在去知会下侍酒的女官,待会悄悄将殿下的酒换了清水。” “还有,去给殿下寻个隐囊来,自身后悄悄放下就行。若有人问及,便说殿下有些醉了略靠一靠。” 侍者应声:“是。” 易禾想了想:“算了,还是多寻一些,每席后头都放一个,要做的不留痕迹,让他们以为这是我大晋的宴仪即可。” 如此,应该再无不妥。 第83章 不明白 司马瞻见了身后的隐囊,面上有些诧异。 随后又看向易禾,远远地冲她举了一杯。 易禾笑笑,轻轻摆了摆手,她今日侍宴,饮不得酒。 司马瞻将自己的那盏一饮而尽。 刚喝完,他便双眼圆睁,仿佛才品出这是一盏清水。 …… 饮宴接近尾声,宫人上来撤走了杯盘,重新又摆上茶果。 使者们和陛下互相吹捧一番,时辰差不多也到了子时。 鼓楼里传来一阵鼓鸣,易禾便起身请司马策示下:“陛下,时辰已到,可以罢宴了。” 司马策最后与众人共饮一盏,又叮嘱了易禾务必将使者们安置好,便先告辞了。 在大晋臣工的祝祷声中,客人们先行离殿。 再接着殿上的同僚们又互相揖礼告别,一刻之后,这大殿上才清净。 司马瞻走在最后,想当面和易禾道声谢,人还未至跟前,被从远处跑来的娄中贵抢了先。 “大人,陛下召您面圣呢。” 随后朝司马瞻胡乱地行了个礼,引了易禾急匆匆往后殿去了。 …… 易禾越走心里越疑惑:“中贵,不是去御书房吗?” “陛下今日陪了不少酒,已经醉了七八分,肯定要往寝殿歇着。” 道理是通的,可是她大半夜的去陛下的寝宫算怎么一回事? 大家都知道她是个断袖,这要是传出去,陛下不会怎样,恐怕太后和皇后要先将她铲了。 她在殿前开始犹疑:“不若中贵先进去看看,万一陛下这会儿已经睡着了呢?本官再进去,岂不是搅扰陛下。” 她的经验,酒醉的人睡得极快,有时候就一个转身的功夫。 娄中贵略一思忖:“也对,那请大人稍待。” …… 易禾扶了扶礼冠,垂首立在殿外。 今日天气闷热,一丝儿风也不见,她此刻巴不得马上回家泡个浴桶,然后熏个香,美美睡上一觉。 这么想着,好像有些困了。 一阵细微地脚步声传来,易禾抬眼一看,是淑妃娘娘。 身后跟着一个侍女,手里端着托盘,上面搁着一盏青花儿的汤盅。 易禾躬身行礼,淑妃伸出手抬了抬她的胳膊。 “大晚上的,任谁也看不清楚,大人还是不必这么拘礼。” “谢娘娘关心。” 淑妃笑语嫣然:“对了,我听说陛下今日饮得有些多,煮了一碗醒酒汤来,大人若也醉酒,不妨在此处稍等片刻,我让侍女再盛一盅来。” 易禾只能又行了个礼。 “微臣不胜感激,多谢娘娘美意,因今日侍宴,微臣没有饮酒。” “好。” 淑妃冲她点了个头,就径自进了殿。 …… 易禾站在原地,还在回味方才这几句客套话。 这世上怎么有这种让人一见就心生亲近的女子呢? 许是她眉眼温婉,许是她声音轻柔,许是她善解人意…… 总之就是奇了。 她性子也算矜持,很少对不熟悉的人生出这种感觉。 …… 淑妃进了殿,见司马策正在案前拄着额角小憩。 她轻轻巧巧地走过去,柔声道:“陛下,臣妾给您煲了一盅醒酒汤。” 司马策乏力地抬了抬眼皮,冲她笑了笑:“辛苦你了。” 一双葱根似的指尖拈了汤盅,小心地放在了司马策面前。 “臣妾不苦,只是方才臣妾过来时,见到易大人还在殿外候着,想必今日使者入宫,易大人也跟着前后忙了一天,这都半夜了,陛下若有事召询,就赶紧宣他进来,若无事,不如陛下就让大人回去歇着吧。” 说罢又躬身行了一礼:“是臣妾多言,陛下勿要怪罪。” 司马策双眼似睁非睁,只点点头:“你说得对,是朕的不是。” “那臣妾告退,也望陛下议完事早些安置。” …… 淑妃出了殿,见了易禾依旧笑吟吟:“易大人快去面圣吧,陛下还在等你。” 易禾道了谢,心里有些不大好意思。 这么会儿功夫,恐怕只够她跟陛下说两三句话而已。 若不是自己在这里候着,兴许她今晚还能侍寝。 淑妃说话十分让人舒服,明明是自己奉旨前来候着陛下,叫她这么一说,顿时觉得这是陛下隆恩,自己须疾走上殿,不得怠慢。 一句话能叫所有人听着顺耳,便不是寻常本事。 难怪陛下喜欢她,她也喜欢。 …… 司马策果然没少喝。 虽然他尽力看起来要保持君威,但是些微涣散的眼神骗不了人。 殿内案上置的连枝陶灯已经尽数熄了,只有他案前燃着一盏白瓷盘豆灯。 易禾只能在烛火中看见他那只白皙秀致的手。 纤瘦又没有突兀出来的指节,此时正搭着那盏青花汤盅。 宛如几根修长笋白浮在清酒之上。 司马策抬头看了她一眼,却没有说话。 烛光只能照见他半张脸,也不甚清楚,只能看到他星眸如漆,映着那一点烛光,亮晶晶的。 易禾心里叹了一声。 若不是陛下身上还穿着冕服,也是好端端一个仙客皮囊。 …… “陛下……” 易禾见司马策长久不言,终于忍不住提醒了一句。 “无事,一会儿朕就放你走了。” “是。” “喝不喝醒酒汤?” 易禾知道他有些微醺,也不仔细去思量他的话。 只答:“谢陛下,微臣今日没有饮酒。” “是朕糊涂了。” 易禾不敢附和,只能不接这句。 她只知道陛下果然是喝醉了,明明自己说着没有饮酒,他还是将汤盅推了推。 “你近前来。” 易禾上前几步。 “再来。” 易禾又上前两步。 司马策见她矩行规步地样子,突然笑了: “怎么,朕有这么骇人?” 易禾很少见到陛下露出笑脸。 是那种真正的没有顾及没有涵义的笑。 易禾回说:“依照宫规,臣子不能直视陛下,也不能离您太近……” “你小小年纪,一口一个宫规官仪,这太常寺果真很能磋磨人。” 易禾略抬了头看过去,司马策脸上果真有些惋惜之色。 她忙解释:“陛下,微臣不小了,微臣只比陛下小四岁。” 司马策深深看着她。 “是不小了,只是有些事还不明白。” 第84章 朕有一桩心病 烛光如豆,爆出的灯花却十分响亮。 陛下的寝殿十分阔大,案上笼着丝丝熏香,冰鉴也渗出似雾非雾的凉气,正适合就寝安睡。 易禾神思飞转,最后还是对着司马策摇了摇头。 “微臣愚钝。” 司马策按了按眉心,仿佛在驱赶醉意。 “朕上次说,朕有一桩心病……” 易禾记得了,那次陛下杀了一个御前中使,因为他戳中了陛下的心事。 知之愈多卒之愈疾,这是陛下亲口说的啊。 可见知道这桩心病,是会要命的。 “微臣不敢听……” 司马策笑笑:“回的好。” “你不敢听,朕也不敢说。” 易禾垂首沉默。 “太常卿。” “微臣在。” “宫规里有没有这么一条,臣子给国君看一晚上头顶该定个什么罪?” 易禾下意识地扶着了扶头上的笼纱冠: “回陛下,没有。” “那现在有了。” …… 易禾只好抬了抬头,哎,陛下今晚真的很不对劲。 眼神里除了一些混沌,还有点细碎的不明意味在里头。 易禾看不懂。 而且这烛火抖得厉害,害她有些犯困。 “朕有时候想,若没有这身龙袍,好像更自在些。” 易禾正在发怔,司马策已经伸出手开始解衣。 “陛下,使不得。” “陛下,微臣还在呢。” 今天司马策穿的是一件蓝白错纹的冕服,制式比一般的宽袖衫子复杂些。 是以,他这会儿正费力地解着腰间的带衽。 因他垂着头,易禾看见他额上一圈微红的印子。 想是这十二道的冕旒太重,卡在皮肉里太久留下的。 灯下昏暗,他因为醉了酒手上没个准头,半晌都没有解开。 于是有些生气:“斗场锦署的人是给朕制了一件焊在身上的龙袍吗?” 他嘴里虽咕哝着,仍解得十分认真。 “陛下若要更衣,微臣去外头叫中贵进来服侍。” 司马策并不理她,专注和那枚玉带扣较劲。 …… “陛下,若九五之尊都无法解开的心病,寻常人岂不是更难了?” 司马策住了手,仿佛在思考她这句话。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啊陛下……” 司马策愣愣地坐了回去,半晌道:“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易禾忙应和道:“对,对,大晋的国土上,哪怕一枝一叶,都要姓司马。” 她说完这话,倒发现陛下的眼睛突然就清明了。 方才,好像是有些昏聩的。 龙袍哪是说披就披,说甩就甩的。 他自己折腾出一身汗,想必这个道理也能悟明白了。 易禾伸出手,将方才案上被司马策碰倒的冕旒和如意重新归置好。 她知道做皇帝累,陛下已经很努力了。 所以偶尔喝醉了酒,上来一阵孩子脾气,也不是不能宽纵。 只是……动不动就当着外人脱衣裳,有些太不合适。 “陛下,还是将醒酒汤喝了,否则凉透了。” “嗯。” 司马策端起汤盅,一股脑喝了。 “陛下困了,该上榻安置了。” “好。” “微臣告退。” “好。” 随后又叮嘱道:“王弟的伤还没好,卫城军又一直在谢闻麾下,朕担心明日不会太平静。” “陛下放心,明日微臣会叮嘱殿下多加防范。” “让他不要同卫城军负气斗勇。” 她笑笑:“微臣遵旨。” 唉,陛下嘴上说着嫌弃这身龙袍,到底还是操着当天子的心。 …… 她走到殿外,对着外面内侍道:“陛下今日有些醉意,你们小心伺候。” 这内侍看起来是个生面孔,神色有些慌张:“请大人示下,陛下是又发脾气了吗?” 易禾无奈地点点头:“别提了,方才将本官骂了个狗血淋头。” 这话一出,内侍更有点慌:“那、那奴婢怎么办?” 易禾拍拍他的肩膀:“骂了本官已经没力气骂别人了,快去吧。” 那内侍仓促地点了个头,随即拘着步子进殿了。 …… 易禾走在宫道上,自省方才骗人的举动。 实在是没有更好的办法,因为盼着陛下犯错和殿下殒命的人,现在数都数不清。 她抬头看了看并不明朗的月亮,时辰到现在,才方觉得一丝凉意。 之前的那点困意,这会儿却飞到九霄云外去了。 缓缓踱出中门,迎面就看见一辆车辇。 夜色昏暗,隐约是有个人正坐在车辕上打盹。 “石赟。” 她轻轻喊了一声,心里又开始后悔自己忘记石赟在等她,倒在路上磨蹭了好大一会儿。 石赟一抖擞,马上从车辕跳了下来。 “大人,快上车吧。” “辛苦你了。” “属下应当的,方才殿下在此处候了大人一会儿,见久等不至才走的。” 易禾放下要迈上车的一条腿,转身问道:“殿下可有事交代?” “倒没说有事同大人交代,只交代了属下几句。” “是什么?” “就是让属下好好照顾大人,尽职履责。” 易禾点点头,觉得是司马瞻不便同石赟讲。 …… 明日司马瞻要陪同四国使者去卫城军的演武场参巡。 主要是为了展示一下我大晋的军威还有将士们的风姿。 这是周国出使的一个必要流序,总归是不能免去的。 卫城军掌管京中治防,自陛下登基那日起改编重建,之后一直由郎中令谢闻掌管。 司马瞻回京那日,刺客就是混迹在卫城军的仪仗里行刺的。 这件事查了半年,仍未寻到有用的线索。 所以谢闻被陛下革掉的职,至今也未恢复。 卫城军跟随了谢闻六年,忠心总是有一点的。 之前已经传出不少流言,说将士们对陛下迟迟不肯复位谢闻颇有些不满。 刺客就是刺客,置几身衣裳打几样兵器,随仪仗混进去行刺,怎么就是谢将军的错了? 再说殿下也没受伤,怎么这职革还起来没完了。 这话不知真假,但听起来好笑。 仪仗已经走了一个月的行放,便是谢闻认不出所有仪仗军,难道与他同伍的将士们也认不得么? 他列位的前后左右,无人发觉多出一个陌生面孔吗? 陛下从来不是个杞人忧天的人,既然他特意交代了。 恐怕就是料到明日演武场一行,不会那么顺利。 第85章 送你一把剑 翌日,易禾早早就醒了,仿佛一有要紧的事,她总是会惊惶了早起。 今日不用去衙门,得驾了马车赶往城西的卫城军营去。 想想同僚们昨天忙完舞乐和夜宴,今天就能喘口气,精神愈加萎靡。 在车上她掏出昨夜找了许久的蕃荷油涂在太阳穴上,又轻轻揉了片刻。 一个喷嚏打完,确实精神了许多。 石赟在外头笑笑:“属下观大人上车下车的仪态已经赏心悦目,却不想大人连打个喷嚏都如此秀致。” 易禾笑笑:“你小子,现在敢调侃本官了。” “您凶人也不可怕,殿下说了,大人干练旷达不拘小节,对下人更是极其好。” 易禾本来眯着眼接受石赟夸赞,听完问道:“殿下时常跟你说起我来?” “只要见面,殿下必定会提及大人。” 随即又补了一句:“殿下可轻易不夸人。” 易禾心道,那却怪了,六年前怎么就恨我不死呢? …… 到得军营外,她下车便望见司马瞻的车驾也刚刚停下。 于是紧走两步去驾前侍立。 司马瞻今日着了一身胡服,上圆领,中束身,下开叉。 周身利落,英姿以极。 易禾又看了看自己的冕服,赤红宽衣,山龙九章织成文,仿佛跟演武场不太协调。 司马瞻将她叫到一旁,从袖中顺出一把短剑来。 “拿着。” 易禾接过,顺手将刀鞘抽出。 是一柄极其漂亮的剑,青玉剑柄寒铁剑身,触手生凉。 “这是本王的青璧剑,今日赠给大人。” 易禾不解:“殿下,下官一个礼官,也要舞剑助兴?” “防身所用,既来到军营,哪能身上寸铁无有?” 这话听起来不像是随便送个东西,怎么仿佛跟要送命似的。 “殿下此话何意?” 司马瞻淡淡地看她一眼:“大人不用多想,只是以防不时之需。” 说罢举步走了。 易禾紧紧跟在他身后,思忖着殿下武功盖世,在他身边应当安全。 走了几步突然又觉得不妙,在他身边才更危险。 于是又放慢了步子。 …… 今天易禾不是主陪,她一路上紧紧捏着那把青璧,一直留意自己身边的动静。 司马瞻特意回身小声跟她说:“不用紧张,有本王在,他们不敢怎么样。” 易禾讪讪笑着,本来是不紧张的,谁让您好端端送我一把剑。 赵燕二国的使臣岁数大些,凉国派来的是天子近臣,这三人都行事持重,待看罢了仪仗和军礼,都盛赞陛下治军有方。 只有成汉的皇子李阙有些年少轻狂。 “本皇子素来听闻大晋重仪礼,只是不知这军礼也如此繁复。” 易禾在旁解释道:“我大晋五礼之一便有军礼,凡授节命将、檄文露布、献俘饮至、讲武练兵,必施此礼。” 李阙笑了笑:“可有何用呢?军营中的事,还是靠战力说话。” “授军礼难道妨碍战力?” “这位大人, 难道你会花钱买用不上的东西?” 易禾笑笑:“确有许多东西用不上,但有钱未必能买到,譬如朝露夕晖、吉光片羽,再譬如才学雅望、温恭直谅。” 李阙听出来易禾是在讽刺他是个缺少礼教的人,气得拂袖离了人群。 待众人在城楼观礼时,他又凑上来 指了指底下的仪仗:“这些个兵士,看起来身上不够紧,若上战场恐要误事。” 裴行在旁解释道:“本是仪仗之用。” 对方默默摇了摇头。 …… 仪礼都行完,一行人又去了演武场。 兵士们正在操练长刀和阵法。 看到司马瞻携着一群人出现在场地,一位将军更是卯足了劲喊号子。 几百人威势赫赫,颇有些壮观。 中书令秦怀捏着长髯对众人道:“不愧是大晋的军容风貌,难怪能一举拿下强敌。” 这李阙又“哼”了一声:“马屁拍错了,这是卫城军,打败强敌的是西北军。” 这话一出,除了秦怀,余人也有些尴尬。 裴行道:“四皇子所言不虚,西北军的战力才是我大晋之最。” 言毕他看了一眼司马瞻,一脸的不忿。 易禾心道,司马瞻都能忍,你有何忍不了的。 …… 这几处都走下来,差不多过了大半个时辰,此时暑热也有些上来,司马瞻便邀众人去大帐中休息。 刚走出几步,李阙突然指着底下的演武场大呼:“诸位来看,这一拨人是怎么回事?” 易禾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下去。 在演武场西墙角,确实多出了一队军士打扮的人群。 约摸着总有百数之多。 只是身上毫无一丝军人作态,形容颓废,身姿萎软。 司马瞻眉头一蹙,低声问裴行:“怎么回事?” 裴行急色道:“属下连续叮嘱三日先将他们看守在营帐内,今日不得出帐,肯定是谢闻在军中的旧部从中作梗。” “靠嘴有用的话,还打仗做什么?夜里自己去王府领十军棍。” 裴行黑着一张脸退了几步。 司马瞻负手而立,也同李阙一起并列城楼。 他悠悠开口:“这是大启战俘,是本王从西北千里迢迢带回来的。” 众人一听,都来了好奇心。 周国无人不知司马瞻是如何对待战俘的,活着的一定会剥皮楦草,死了的还要崩齿断指。 凉国的中书监伯言问道:“既是大启的俘虏,如何不安置在西北军营,却在卫城军营呢?” 司马瞻笑笑:“他们同袍战死,蹙国丧师,若是同西北军一起安置,怕是要整日厮杀不休。” 伯言马上颔首道:“殿下仁心。” 这些战俘若是随了西北军,恐怕会更觉得耻辱吧。 李阙也问了句:“这些难道是精兵?否则晋王殿下何以不远千里也要掳回建康?” “确是大晋精兵强将。” “哈哈哈,可是,本皇子瞧着,他们不怎么服气呢。” …… 易禾十分厌恶这位四皇子,出使他国,客随主便都不懂,更别提什么仁义道德。 不怎么服气又如何?难道俘虏就不能有尊严了? 这般想着,她便上前引了礼:“诸位,先请回帐吧。” 李阙挥挥手:“别,再看看。” 说罢他将手拢成喇叭状,朝底下的人大喊:“我是成汉四皇子,是来出使大晋的,听说你们大启兵士擅棍术,可否演来?” 底下的人群只是站着,丝毫不动弹。 李阙回头看向众人:“殿下,他们果真不服。” 第86章 本王的鞭子呢 司马瞻面色无波,只笑道:“他们自来到营地,还未经本王训教,自然不能服气。” 易禾在侧看他,觉得殿下这个时候尤其好看。 嘴上说着打不过认怂的话,语气里却有一丝绝世高人的淡泊。 仿佛那日的拂尘子见裴行拔出剑来,立时退后惊叫:做什么舞枪弄剑的,吓死个人了。 李阙显然对这么轻飘飘的推诿之辞不甚满意,仍朝底下的人群喊道: “晋王殿下在此,命你们列阵舞一套棍法,还不速速演来!” 他不提这话还好,言毕底下的人群开始有了些骚动。 他们围拢在一人中间,开始排好队列。 中间一人振臂高呼:“士可杀,不可辱!” 余人随他同喊:“士可杀,不可辱!” 这下可让李阙一行人看了笑话,其余几人虽不露声色,但是也同时停住了迈往大帐的步子。 天下无人不知晋王殿下的威名和残虐,这群人当着外使的面,故意给司马瞻下马威,想必待会就有好戏看了。 易禾心里也十分清楚,这几个老家伙算是请不动了。 …… 司马瞻迎着城楼的晨风,向着武场又眺了两眼。 城楼上军旗烈烈,他温温而言。 “诸位,你听他们声音洪亮举臂有力,像是甘心赴死的么?” 伯言接道:“殿下所言极是,这些人来到军营已半年有余,真想以死明志,又怎会苟活到现在呢?” 李阙如何也掩盖不住一脸幸灾乐祸的笑意。 “说这些何用?得让他们演啊……” 司马瞻冲李阙点点头:“是得演,否则岂不是扫了四皇子的兴致?” 李阙愈加兴奋。 “前几年我听闻殿下夜取应州时,曾在阵前斩将。” 司马瞻点头:“没错,本王是于马上斩了一个叛军。” “我还听闻,因为此叛军私通敌国,致殿下陷入埋伏,失了四千精兵,后来多亏殿下勇武,以一诛百突出重围。” 他话刚落地,余人纷纷拱手:“殿下勇冠三军,名不虚传。” 司马瞻抬手还礼,又解释道:“本王虽擅战,但也不能以一敌百,只是讹传罢了。” 李阙开始拼命追捧:“那日是殿下深陷埋伏,自然杀得艰难,今日这一百名手无寸铁的战俘,想必殿下一支箭就能制服。” 《风俗通》里有一个词,曰“捧杀”,与“骂杀”相对。 意为用假意吹嘘的话或使人迷茫,或使人堕落,或使人激愤。 此番就是对司马瞻的“捧杀”。 李阙小小年纪,倒是深谙攻心之术。 伯言和善地笑笑:“四皇子说笑了,就算殿下箭无虚发,可有何箭矢能以一制百呢……” 李阙一摊手:“我只知同大启一役,殿下十分勇武,那今日就承认徒有其名罢了。” 司马瞻并不恼,甚至也笑了笑。 他朝身后伸了手出去。 城楼望哨的兵士马上将自己的弓弩递到他手中。 司马瞻搭箭引弦,眯眼瞄准,而后射之。 箭矢似流星般飞出,不偏不倚,正中方才那名带头呼号的战俘左心位置。 箭中人倒,毫无悬念。 众人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随后不约而同的拊掌雀跃。 “殿下好箭法。” 易禾也使了好大劲在一旁鼓掌。 司马瞻收了弓,又偏了头看了眼李阙。 “方才中书监大人所言极是,本王力薄,确实无法一箭制服百人。” “但是本王可以用一支箭,降服九十九人。” 李阙还不服气,只随着众人又看向底下的武场。 百余名战俘此时正将中箭倒地的头目围起来疾呼。 …… 由于两厢隔着距离太远,城楼上的众人无法听见他们商议了什么。 只能看见短暂的混乱之后,他们已经列队操练了起来。 棍法武得虎虎生风,十分提气。 秦怀朝司马瞻躬了躬身:“殿下方才所言差异,明明正是以一制百。” 司马瞻摇了摇头:“那一个胜之不武,不算。” 裴行趁机高喊了一声:“四皇子,不知这套棍法,你看着可尽兴了?” 李阙自然清楚演的如何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真的演了。 …… 易禾心中暗自思忖,恐怕今日一事也能让他们心生忌惮。 司马瞻射杀了一个战俘,也是一个警示。 虽然大晋暂时没有可能诛尽四国,但是杀鸡儆猴却易如反掌。 那个带头振臂挑衅的大启战俘,就类今日的成汉皇子。 若再敢跳出来,小命休矣。 她想了这般来回,却没想到李阙是个不怕死的。 待几人来到帐前,他又揖礼道:“方才亲见殿下的大将之风,本皇子也自幼习武,不知今日可否有幸同殿下切磋一番。” 司马瞻脸上挂着笑,足足盯了他半晌。 “无妨。” 随后对裴行命道:“取本王的清极鞭来。” 裴行一脸不愿,他附在司马瞻耳边:“殿下,你的伤要紧,不必陪他,不如末将替你教训他一番就是。” 司马瞻冲他一挑眉,裴行叹口气,转身去取了鞭子。 不用剑,不用刀,就是为了避免近身搏杀。 但是鞭子却不适用于二人对战。 …… 李阙这边执了一把长枪,自己先在空地上舞了一段。 众人围着他赞了一番。 他见司马瞻握好了鞭子,倾身就挑了过来。 易禾连眼睛都不敢眨,生怕这李阙使出什么杀人技来。 她方才见裴行真的拿了一柄长鞭出来,忽然记起昨夜陛下的叮嘱。 可是为时已晚,箭在弦上已呈张弓待发之势,她就算劝也劝不住的。 司马瞻只身子一偏,便轻巧地躲过了这一枪。 随后转身与他对峙,双臂一展,鞭哨响彻云霄。 易禾是第一次听到这么悠远锐利的鞭哨声,仿佛就置于耳侧,清越嘹亮。 因他长鞭在手,李阙完全近不得身,几个回合下来,已经有些泄气。 只待司马瞻的鞭身缠住了他的长枪,几番都挣扎不出,这才抱拳认了输。 …… 易禾长长舒了一口气,趁机将几人再次请入帐中。 待茶点上过,司马瞻同四国使者小坐了一会儿,便向众人告了个歉:“本王去更衣,诸位稍待片刻。” 说罢离了大帐,朝远处的一顶小帐走了过去。 易禾叮嘱属下好好陪侍,自己则悄悄地跟上他。 第87章 驾驭 她揭了门帘进去,帐内只有几把扶手椅,一张长条桌案,案上搁着一个药匣子。 此处布置过于简洁,应当是个医帐。 易禾看到了司马瞻的背影,微微挺直着,只是有些颤抖。 她似乎很早就发现,殿下的身形简直和陛下一模一样。 甚至偶尔一些动作神色,也会让她分不清到底在谁身上出现过。 不过眼下能确定的,有个伤口正在司马瞻身上。 她轻轻在旁侧喊了声:“殿下。” “关上帐门。” 易禾听他声音有些暗哑,想必极是痛楚。 细看之下,司马瞻已经解了胡服扣子,露出了里面雪白的中衣,上面染了一滩洇出的血迹。 易禾知道,这是因为刚才大开大合舞了长鞭,扯到了伤口所致。 “殿下,下官去请个军医过来吧。” 司马瞻摇头阻了:“不用,被使臣们看见倒是麻烦。” 说话间,他额上的汗已经顺着两颊滴了下来。 易禾忙将药匣子提了来。 司马瞻用一只手“哗”一声扯开里衣,又叮嘱了一句:“你去帐外守着,别让任何人进来,本王自己可以换药。” 易禾没替人处理过伤口,知道也帮不上什么,就依了司马瞻的话,去门外替他哨探。 耳边只听见几声细微地嘶痛声,此后就再无动静。 不一会儿,司马瞻在帐内叫道:“大人,进来吧。” 易禾一靠近,就闻到一阵淡淡的血腥味,地上是一卷被血渍浸透的麻布。 司马瞻声音十分疲惫:“你今日带的可有没有衣裳?” 易禾忙点头道:“有,在下官的车里,不过那件不是宽衣。” 她车里常年放着替换衣物,担心遇到不时之需。 司马瞻打量了她一眼:“脱。” “啊?” 一滴汗珠从司马瞻下颌滑下来:“你脱下这身衣服给本王,本王再派人去车上将你的衣裳拿来。” 易禾低头看了下自己的官袍,这是件阔大的深衣,除了短些,再除掉腰间的带衽,司马瞻或许还真能穿上。 她将案上司马瞻的胡服拿来一看,果然已经染了大片血迹。 “可是殿下突然换了下官的衣裳,怕是使臣们看了也要怀疑。” 司马瞻不以为然:“他们如何懂得大晋的官服制式,只说是本王的礼服便可。” 她垂头想了想,倒也可以说得通。 司马瞻今日穿的这身胡服也刚好是大红色的,现在军礼和演武都已结束,他换掉束身的胡服,再穿一件寻常的礼服出去陪客,并不会很突兀。 只是易禾有些为难,司马瞻毕竟是个男人,她如何能当着他的面宽衣解带。 “殿下,不如下官去寻裴将军,让他在军中找一件合适殿下身形的。” “本王安排他忙别的了,再者,军营里如何能有本王适合穿的?” 他见易禾迟迟不肯动弹,又问了句: “大人不愿?” 易禾忙道:“殿下误会了,下官马上脱给殿下。” 司马瞻点头,随即偏过头去不再看她。 易禾将玉带解了,迅速脱下官衣,一把扔在案上。 “殿下,您换吧。” 司马瞻吃力地抬起胳膊,须臾又放下。 片刻又尝试了一次。 最终还是开口:“本王方才痛得失了大半气力,还要劳烦大人。” …… 易禾除了官衣之后,身上只剩一件中衣。 虽说她是个男子身份,可是心里终究过不去那道坎。 “殿下,下官从未侍奉过别人更衣,不如下官出去找个内侍来。” 司马瞻虚弱地笑了笑:“这里是军营,且本王今日未带随侍。” …… 易禾咬咬牙,颤巍巍地挪到司马瞻身前,从他从手里接过那件官衣。 她小心扯出一条袖子,正要将司马瞻的手腕套进去。 帐外想起裴行的声音:“殿下,殿下……” …… 司马瞻因为受伤,身子微微倾着立于案前。 他身前便是站着替他更衣的易禾。 由于他肩宽体阔,将易禾完完整整地遮蔽住了。 以至于裴行进来后,竟没有发现她。 他冲司马瞻揖礼道:“殿下怎么来到此间了,叫属下好找。” 司马瞻只回了回下巴:“那名大启俘虏如何了?” “殿下箭法超群宅心仁厚,那枚箭矢只差分毫就射穿心口,军医说,只要尽力救治,人还是能保住的。” 司马瞻虚弱地阖了下眼。 “那就好。” 易禾见两人旁若无人地说话,悄悄将头抬了起来。 她总不好一直不露面。 此时裴行越过司马瞻的左肩,看见一张水灵灵的脸伸了出来。 他笑道:“原来大人也在……” 言毕又觉得有些不对头。 他走上前两步,依他的角度,易禾像是半偎在司马瞻怀中一般。 而且两人都除了外裳,只着一身中衣。 易禾因为窘迫,面上飞出一丝红霞。 更要命的是,她手里还勾着司马瞻的一角袖子。 裴行嘴张了又张,好半天没有说话,随即脸上开始现出五颜六色的神情。 他使劲拍了下大腿,在帐中来回抱头疾走。 “殿下!” “殿下啊!” “易大人,你……” “唉!” 说罢吊着一张脸出了帐子,走出几步之后,又回来将帐门关了。 …… “殿下如何不跟裴将军解释清楚?” 易禾替他将衣裳穿好,没好气地问了一句。 “大人觉得,方才是解释的好时机么?” 司马瞻反问了她一句,抬起一只手略抻了抻肩上的衣褶。 “可是……” “可是什么?就算是误会,本王也是被你连累,你若不是个断袖,他能一下想到那处去?” 嘿。 合着你还想全赖我头上。 “下官是个断袖不假,可下官只断在南风阁的小倌身上。” 司马瞻欺身过来:“听大人这意思,十分瞧不起本王。” 易禾后退两步,勉强想出一个说辞:“下官不敢,方才的意思是殿下这般尊贵,无人能够驾驭……” 司马瞻本来已经整理好冠服,正准备出帐。 经不得她这么一激。 转回身又走到她身前,低声道:“那下次便试试,本王不与你计较谁驾谁。” 说完也不等易禾反应,举步便走出了大帐。 易禾在原地立了半晌,待琢磨过来,只愤愤地骂了一句。 “怎么刚才不疼死你。” 第88章 用膳 大晋一度盛行玄学之风。 所谓玄学,便是儒道兼综,许多名流尤为喜欢注解经典,清谈玄学。 无论是玄理派还是狂放派,一时倒是涌现出不少闻名于世的玄学大家。 这次四国皇帝给司马策的国书中亦提到,他们十分仰慕大晋的玄理之风,请准允本朝的清谈家随行,前往贵国求教一二。 陛下觉得此乃小节,大笔一挥,将他们支去了长生观和紫金山。 紫金山可听三派清谈,长生观可听道法清谈。 可由于近日暑热,使臣们一商议,还是不便去几十里外的紫金山,只去趟长生观替国君应了这门差事便罢。 易禾听到这个消息后,独自在衙门沉思了半天。 拂尘子哪懂什么玄学,也不会清谈啊。 这些人想去长生观求道,等于白跑一趟。 可是拂尘子却不这样想,当看到一行人到达观内的时候,手执拂尘笑说: “这么多人?不白来,都不白来啊。” …… 易禾一听这话就知道此行不妙。 她是了解拂尘子其人的,有人说他是个异类,是清流士族中的癫公,其实不完全客观,他的灵魂里,高低还掺着三分戾气。 所以在他侃侃而谈却不知所云了一个时辰后,成汉四皇子李阙终于坐不住。 “这位住持,本皇子见你仙姿玉质样貌出尘,想必一定道法高深,可否讲些大晋的道理玄学,而非这长生观如何洒扫庭除、清荡污垢的细节。” 拂尘子挥了一下手中的麈尾,轻笑道: “皇子若是听不懂玄理,贫道还略通一些拳脚。” 李阙因着前日在演武场吃了司马瞻的亏,此番再不敢轻举妄动。 但他仍表现出强烈地愤慨,具体就是调整了下坐姿。 …… 易禾之前知道拂尘子贫嘴,但没想到他能一口气贫两个时辰。 使臣们带来清谈论道的玄学家们,愣是一句嘴都没插上。 一则是怕司马瞻生气,二则是怕拂尘子的拳脚。 于是众人便恹恹地一直捱到午时。 拂尘子终于罢了谈,朝众人嬉笑道:“诸位长途跋涉至我大晋,不如在山中留下用个便饭吧。” 易禾见四国使臣不怎么热络,正要婉拒,司马瞻却先开了口。 “如此就有劳住持,我等在这长生观用个午膳再下山。” 客随主便,余人也不好意思再驳司马瞻的话。 …… 在圜堂内跪坐了半日的使臣和随从们一个个揉着膝盖相继起身。 随后去溷轩更衣的更衣,在院内活动筋骨的也开始来回踱步。 司马瞻悄悄问易禾:“本王记得今日长生观一行,没有留饭的旨意。” 易禾反问:“殿下既然知道,为何方才还执意要留下来。” 司马瞻未答这句,只说:“大人代本王同拂尘子知会一声,便说到底是使臣来访,让他收敛些,至于午膳,务必要按道观的规矩来。” 易禾一想,是了,他是不同拂尘子私下结交的。 虽不知这两人有何芥蒂,但显见着眼下是解不开了,便点头应下。 …… 不料拂尘子却一脸不可置信。 “让贫道侍应他们道膳?殿下确定吗?” 易禾叫他这么一问,又联想起他素日的做派,一时还真有些拿不准。 因问道:“那素日里住持都吃些什么?” 拂尘子伸出手指:“炙肉、鲜鱼、兔首……” 易禾忙将他的手按下去:“今日吃素食。” 拂尘子拉下脸:“那就只有萝卜芋头。” 易禾有些同情:“皇家道观也这么清苦吗?” “这是喂猪的。” …… 什么都没准备,就敢大言不惭地替陛下留客,还要替陛下招待使臣。 今日之后,看来她这个礼官算是做到头了。 一回想,这事基本上是殿下跟拂尘子俩人做的主,她都没插上嘴。 若是问罪,也先问他们的才是。 想开之后也无甚顾忌,反正别人能吃的,她就能吃。 …… 幸好长生观有几个厨艺颇精的道众,将从豚彘口中抠出来的萝卜芋头还有蘑菇芥菜,佐以五辛调味,勉强还能算得上是小鲜大烹了。 易禾见到几样菜蔬上案之后,心里的那块石头才终于落了下来。 几国使臣颇给面子,席间不住称赞菜品可口。 易禾自入仕之后,便戒了五辛,因而只尝了几口髓饼和果脯。 席间,中书令秦怀讲了一个典故。 说他们赵国有一个士族,生就一张巨长无比的脸和阔大无比的嘴。 是以吃相十分难看。 有一日他去参加城中一名员外郎的葬礼,吊唁之后被家眷留在府中配飨。 员外郎家中富裕,又是喜丧,所以配飨十分丰盛。 可是同席的人却惊奇地发现,一道菜品上案,每人只尝了一箸,待再尝时却发现案上已经空空如也。 说到此处,秦怀问众人道:“诸位可知何故?” 李阙饮了口茶回说:“定是有人案边藏了兜囊,趁人不备时偷偷将菜拨到里头了。” 秦怀笑着摇了摇头:“非也。” “最后席间有人发现了端倪,正是这嘴大的士族所为。” 拂尘子问道:“菜藏哪儿了?” “藏在舌头底下了。” “哈哈哈哈……” “庖厨匆匆赶来问道,菜你吃便吃了,能不能把盘子还给我。” “哈哈哈哈哈哈……” 拂尘子听罢,几次仰头大笑不止。 一边笑还一边不停地拍着膝盖。 易禾就坐在他身侧,忍不住偏过头去朝他翻了个白眼。 此时燕国中书监伯言也出言道:“借着秦大人这个故事,下官这里也有一桩趣闻。” 拂尘子豪放地将腿抬到蒲团上,大咧咧地道:“说来。” “从前有一个泼皮无赖,去了京城最大的一家酒楼,依着最贵的十二道菜点了一个遍,但是他身无分文,最后却安然无恙地从酒楼离开,众位却道为何呀。” 在座的所有人都面面相觑,不知何解。 拂尘子悄声问易禾道:“你能猜得到吗?” 易禾装作没听见,一点不想理他。 伯言学着那泼皮的样子,叉着胳膊咂咂嘴。 “这是什么狗屁餐食,还不如老子在刑狱里的牢饭勘吃。” …… 众人都抿嘴不语,只有拂尘子还在笑。 笑到尽兴时,又开始拍膝盖。 易禾忍无可忍:“你笑便笑了,老拍膝盖干嘛?” 拂尘子揉揉眼角:“好笑嘛!” 易禾咬牙切齿:“那你能不能拍你自己的!” 第89章 他是为了贫道 拂尘子年少时就有这么个毛病,在学堂坐论或者外出饮宴,但凡遇到乐事就会笑得前仰后合,有时笑歪了还要往易禾身上拱。 推他几次也无甚用处。 众人见拂尘子没对这个笑话吃心,也开始跟着笑。 大伙儿笑了,他却突然冷了脸。 而后目光冷峻,两眼微眯,盯着伯言一眨不眨。 旁人只道他回过神来了,是以心中不悦。 但易禾知道,一旦这个神情出现在拂尘子脸上,必定有人要倒霉了。 最轻也是被赶出长生观。 她上次是领教过的。 因而她提前劝道:“你若因为口舌之争惹出事端,陛下面前必不能交代。” 拂尘子只是紧紧盯着伯言,并未答她的话。 易禾用胳膊怼他一下:“听见没有?” 拂尘子终于将目光收回,转到她脸上。 语气还是肃杀:“知道了,等他们出了长生观再宰了。” 易禾被他一噎,半晌没有话回他。 好端端一个道士,酒池肉林也就罢了,偏生戾气还这么重。 实在是不好,不好。 她朝他身边挪近了些,苦口婆心好言相劝:“不若你先将我宰了,再去追杀伯言,反正使臣出了意外,我也没脸再去御前。” 拂尘子低头看了看,语气随即软了下来:“你都这样了,我能说不行吗?” 易禾点头:“我信你。” “果真?” “嗯。” “那你还不把刀放下?” …… 易禾得意地笑了笑,笼好袖子将方才抵在他股上的短剑收了回来。 拂尘子偷偷将手伸过去,掌心在底下摊开。 “让贫道瞧一眼你的剑。” “待日后再有机会。” “我看着像是司马瞻那柄青璧。” “住持好眼光。” “青璧是他周岁时先皇所赠,如何在你手里,你俩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易禾哪里知道这青璧的来历,早知如此贵重,昨日就算有一万个胆子也不敢接下。 可眼下也只能先应付拂尘子。 “住持此话何解?殿下风竹智慧,怎能用这二字比拟?” 拂尘子使劲点点头:“是,你冰雪聪明,他风竹智慧,你俩天造地设的一对。” 易禾无奈抚额,不欲再应他。 拂尘子已经向司马瞻投去恶狠狠地一瞥。 司马瞻垂头饮茶,低笑不语。 …… “你辜负了贫道这番真心便罢,为何还要去招惹司马瞻。” “他还是素笺一张,二十几岁连女郎都没见过几个,你就高抬贵手,放过他吧。” “你若觉得寂寞了,可以继续来祸祸贫道啊……” …… 众人早已罢了宴,此时已经行到山脚下。 拂尘子这一路上在她耳边絮絮不停。 幸而司马瞻顾着礼节,在前头一直陪着使臣闲谈引路。 否则这些话要被旁人听了,不知生出多少遐思来。 易禾住了步子,回头冲他行礼。 “住持请留步,本官还要去宫中禀事,日后再来拜访。” 拂尘子对她这套说辞毫不理会,只问道:“司马瞻也进宫吗?” 易禾点点头:“要的。” “那位大孝子和司马瞻,再加上你,你们仨人若是生了嫌隙,大孝子会先砍谁的脑袋?” 易禾乍一听这话,以为拂尘子担心陛下和殿下会刁难她,只当是他的好意,便悄悄说了声:“虽说和殿下一起面圣确实危险,但一只羊也是赶,两只羊也是放,好过两头作难了。” “你在说什么?” 拂尘子一头雾水:“贫道没说司马瞻要害你。” 易禾也一脸莫名其妙:“他想要我的命,整个大晋都知道。” 她虽然没亲耳听他说过。 但是她崴过的两只脚替她记着呢。 拂尘子仰天半晌,郑重道:“六年前他说的那番话,不是为着你父亲请旨让他去戍边,而是为了贫道。” 易禾愣在原地,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你再说一……” “易大人。” 她木然转回头去,司马瞻正在不远处言笑晏晏地看着她。 “大人,使臣已经上了车,我们该回宫了。” 易禾点头:“好……下官这就来。” 她又看了眼拂尘子:“等我休沐时,再来找你问清楚。” …… 回城的一路上,易禾反复思量拂尘子的那句话。 谁人不知是易沣以性命相挟才迫使先帝应了司马瞻去戍边的请奏。 当时可去戍边的人在朝廷里随手就能抓出好几个。 正值壮年的司马靖,或者未受伤前的桓锏,再就是谢家那几个等着立军功瓜分政权的将军,都能去得。 偏生司马瞻还未及冠的年纪,又没有成家,就要不远千里去西地吃苦受罪,担着性命之忧和家国重任。 所以司马瞻恨她恨得情既可原啊。 可若说为了拂尘子,倒是想不出什么端倪。 …… 他们将使臣们送去馆驿,便要进宫面圣。 司马瞻来到她车驾前问询:“可否邀大人同乘?” 不知为何,自从听了拂尘子那句话,她对司马瞻稍稍放松的警惕性又回来了。 尽管他现在看起来眉目和善,彬彬有礼。 可她总担心这背后是否藏着什么惊天阴谋。 “大人?” 易禾只好亲自为他打帘:“殿下先请。” …… “大人仿佛和拂尘子重归于好了。” 车厢静谧,易禾连装作听不见都不能。 她看不懂司马瞻这个似笑非笑的神色,只能同他打机锋。 “本是同窗之谊,算不得重归于好,倒是殿下跟拂尘子好似有些不快。” “大人这次……可要想好了。” “什么?” 司马瞻却已经阖了双眼。 两人一路无话,只有车轮辘辘,辗转着易禾心里那些陈年旧事。 …… 他二人到底来的不巧,司马策前去南宫给太后娘娘请安,还未归殿。 娄中贵在殿内听到动静出来迎他们。 “陛下说了,若是殿下和大人早到,就先至御书房内稍等片刻。” 司马瞻点头,同易禾进了书房。 “好香。” 他一进房门就叹了一声。 随后看向易禾:“是返梅魂。” 娄中贵正在收拾御案,笑回道:“殿下好灵的鼻子,这返梅魂之前只在寝殿熏过,今日头一回在书房里供它,还是陛下临走时才让燃上的,殿下竟然都能闻出来。” 司马瞻笑笑:“以往书房内都熏些什么香?哦,本王也时常觉得伏案时该用些提神的香来,只是见识浅薄,不知该寻哪个?” 娄中贵停了手,揖手回话。 “陛下这房中常用的便是艾叶、白芷,多数时候是檀香。” 司马瞻道一声:“多谢中贵告知。” 片刻后,待殿内只剩他二人,他又轻声说了一句。 “本王以为大人身上的返梅魂是自己钟爱,不成想是沾染了皇兄殿内的。” 易禾不知如何答,陛下爱熏什么香那不是他自己的事么? “大人时常去皇兄寝殿内议事么?” 第90章 青璧 陛下此时恰好进得门来。 他疾步走向御案前,对他二人笑道:“平身。” 易禾先禀了自己的差事,将今日长生观一行给陛下详说了一番。 撇了拂尘子拿眼瞪伯言那段没提。 “李祎没给朕惹事就好。” 易禾垂首:“使臣们离观时,住持还每人送了一串朱砂流珠,说是他连夜加持过的。” 司马策蹙了蹙眉:“朱砂流珠?” 说罢随手抬起了衣袖,将腕上的流珠晃了晃:“可是这样的?” 司马瞻看了一眼:“皇兄,臣弟所见与之别无二致。” 司马策拉下脸来,干脆将珠子撸了,随手扔在案上。 “前月朕去请他一串流珠,他还给朕摆谱,说加持损耗他心神,到底坑了朕几锭黄金才换来的。” 易禾小心回道:“陛下容禀,流珠材质可能一样,但是加持的诚意却不能衡量。” “嗯,就你会说话。” 说罢又看向司马瞻:“对了,明日是不是就要同他们核定盟约了?” 易禾一看自己的任务完成,便躬身行了个礼准备退殿。 司马策适时喊了娄中贵进殿。 “方才只顾着说话,朕倒忘了,给二位设座赐茶。” 易禾一见陛下赐茶,便知是走不了了。 …… “今日御书房奉的有凉茶,你二人方才赶路,先喝了再复话。” 易禾见司马瞻已经端起茶盏来,也紧随其后。 就这么一个不小心,袖中的短剑溜了出来。 御书房中常年毡着毯子,这声音极是沉闷,但足以让房内的人都能听见。 易禾心里一惊,人还没反应过来,膝盖已经着了地。 她颤抖着声音:“陛下恕罪,微臣并非有意执剑上殿。” 司马策已经走下阶来,弯腰捡起了那枚短剑。 “是王弟的青璧。” 司马瞻也早已垂了头:“皇兄恕罪,此剑是王弟赠予大人的。” …… 易禾虽然官声不好,但大部分是被她这个断袖之名带累的。 对太常寺的差事,她向来勤谨履职治礼有方。 知道今日还要进宫面圣,午膳她连五辛菜都没敢用一口。 因为日常没有带兵刃在身上过,竟也忘了卸剑上殿这回事。 虽说她偶尔会气到陛下,但这种要命的错处却从未犯过。 陛下若连这都不恼的话,就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怎么回事?” 易禾就地叩首:“陛下容禀,是微臣……” “朕没问你。” …… 此时约莫是未时光景,正是一天当中最热的时候。 易禾却觉得自己脖颈后淌了一连串的冷汗。 周遭安静了片刻,随后司马瞻也撩了衣摆跪地。 易禾见他一跪,就知陛下动了大怒。 殿下自上次紫金山重伤之后,陛下允他十天不用上朝应卯。 使臣来京的这几日,司马瞻每每入御书房会事,陛下都要免他的礼。 昨日他在演武场重创旧伤的事,陛下也是知道的。 伤在左胸,揖礼已是不便,遑论稽首。 可现在,陛下却受了他的大礼。 …… “皇兄息怒,青璧是王弟赠与大人的,并未告知来历,入殿前臣弟也没有提醒大人。” “臣弟死罪。” 御书房内死一般地寂静。 司马策没动地方,一直盯着这位阶下之臣看了半天。 没有预料中的破口大骂。 只有一声长长地叹息,伴一句: “你有伤在身,先起来吧。” 司马瞻不应,又叩首:“请皇兄宽恕大人。” 司马策闻言,足尖在地上挪了寸许。 他居高临下看着司马瞻的脊背,半晌沉声道: “朕恕他死罪。” 司马瞻仍不应,只管跪地不起。 …… 易禾见不得此种情状,说起来殿下赐她短剑无错。 从头到尾都是她的错,一时犯浑,忘了宫规和官体,犯了御前大忌。 可司马瞻这样无声对抗,只会激怒陛下。 想到此处,她郑重叩首:“谢陛下隆恩。” 又对司马瞻道:“陛下已恕死罪,下官感激涕零,还望殿下成全。” …… 司马策就这样看着他二人,许久才对易禾挥了挥手。 “你先退下。” 易禾知道接下来的事大概自己不便知晓,只得惴惴不安地退了殿。 御书房内只剩他们兄弟二人。 “王弟这是要逼朕了?” “臣弟不敢。” 司马策大喝一声:“好一个不敢,满口忠君不二,浑身抗旨不尊。” “皇兄言重了,臣弟只是想替易大人请罪,皇兄若不解气,重罚臣弟便是。” …… 司马策执起案上的茶盏,抬手掷向了墙脚。 青瓷碎地,叮当作响。 “你可知佩剑上殿是何罪?” “是无庸闻奏,当庭诛杀的死罪。” “何况这不是太极殿,这是无有殿中侍御的御书房。” 司马策一连怒斥,已然气到极限。 司马瞻这才略抬了抬头:“皇兄,易禾向来忠心侍君,今日只是有些错漏,皇兄难道真疑他弑君?” 司马策也冷笑说一声:“剑在他身上,朕不疑他,难道要疑王弟么?” “不,皇兄气得不是这桩,皇兄是气……” “住嘴!” “混账东西!” …… 司马瞻果真不再回话。 “那青璧是父皇多年爱物,你竟随意予人。” “若为这桩,是王弟考虑不周,请皇兄恕罪。” 司马策晓得,这已经是他在让步了。 他这个王弟,自小就是个执拗的性子,莫说敢驳他的话,就是父皇在世时,也没少吃他的脾气。 “罢了,你明知朕不会降罪,先起来回话。” 司马瞻这才道了声:“谢皇兄。” …… 司马策揉了揉额角,显然是有些倦怠。 “说正事,成汉的皇子李阙如此嚣张行事,盟约的事还与之定是不定?” 司马瞻也思忖了片刻。 “如今国库亏饷,不是起事的好时机。” “那便明日给他点难处瞧瞧便罢,朕从不做无把握之事。” 司马瞻揖手:“皇兄英明,只是臣弟还想试探一下。” 这番话说着,他抬起眼皮来看了司马策一眼。 司马策倏地笑了。 “那王弟就是势在必得了?可有几分把握?” “这倒不好说,之前和大启对阵时,臣弟也并无几分胜算。” “总好过坐以待毙,只要皇兄肯给机会,眼下无把握,便将它变成有把握就好了。” “那朕就拭目以待。” 第91章 你又发癫 这厢司马瞻刚退了殿,娄中贵便轻手轻脚地进来收拾。 他先给司马策重新换了一壶茶,又将墙角碎掉的瓷盏收拾干净。 “这青龙盏本是四角齐全,可惜了了,余下的落了单。” 司马策苦笑一声,将新茶端了来喝。 入口有些烫了,搁在以前娄中贵少不了挨他一顿训斥。 这会儿他倒不想训人。 “娄黑子,你觉得王弟说的试探是何意?让朕给机会又是何意?” 娄中贵转回身,苦着一张脸。 “陛下,方才奴婢没在殿中啊……” 司马策笑了笑:“老东西,少跟朕来这一套。” …… 今日这场脾气发的,差不多算是把自己的老底交出去了。 既这么开的头,最后还是收了起来。 王弟原没有一国之君的重担在身上,尽可以随意些。 如今也未娶亲,掣肘什么的尚不存在。 可是自己跟他不一样,身为国君,大多时候不能失了章法。 早知如此,方才就不该跟王弟这么针锋相对。 悔之晚矣。 “陛下,该午歇了。” 司马策心中正烦闷:“不歇,自朕小的时候你就监督朕午歇,如今二十年过去了,怎么还没忘?” 娄中贵笑笑,只走近他身侧替他掌扇。 “陛下何须因为家事动怒。” 司马策闻言,抬头看了他一眼。 “奴婢看来,只是家事,也不应同旁的扯上关系。” 家事就家事吧,反正王弟总不能来请他旨意,要迎个断袖入门。 朕是皇帝,有人才说过,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只要朕想,任谁都要姓司马。 …… “陛下安睡,这返梅魂还燃么?” 司马策迷迷糊糊翻了个身:“以后还是只在寝殿燃吧。” …… 这日余下的时间,使者们各自在馆驿休息,太常寺暂时没有紧要的事可做。 易禾在公房伏案睡了一会儿,再睁眼时,觉得周遭扑来丝丝凉风。 她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抬头一看,是白青坐在她对面,正一手摇着扇子,一手托着腮打盹。 她想将他手中的扇子拿下来,白青一个激灵,人醒了。 “大人,还有小半个时辰咱们就下值了。” 太常寺寻常下值都早,夏日到申时末也就散了。 “倒不如晚些,天气太热。” 白青笑笑:“这话大人说出去,可少不了被注解。” 易禾一想,是了,但凡这话被御史台那群人听了,不一定又要传成什么悖论。 她只想赶路清凉,所以盼着晚回。 可那些家有双亲妻小的,却日日盼着休沐。 若人人说话只依着自己的一门心思,那旁人悟出来的意思就差远了。 …… 她起身端了茶给白青,又绕到案后洗了把脸。 两捧清水盖上去,终于清醒了些。 兴许是凉水冲开了她的神庭穴,兴许是她刚才梦中受了陆压道人点化。 一息之间,有些事她好像全都明白了。 拂尘子为何说司马瞻那句话是代他而说。 并非是他不甘心去西北,而是他痛恨自己骗了拂尘子。 恨到想除之而后快。 西北军开拔那日,正值父亲故去一年多,这个日子上再往前提三个月,李祎刚入了长生观出家。 这几个月里,司马瞻每天都巴不得将自己碎尸万段吧。 回京后他不与拂尘子相认,其中必定存了负气的原因。 气他一时冲动入了玄门,气他为了儿女私情弃了前程。 如此就说得通了。 …… “呵呵,呵呵……” 易禾想到这儿,站在原地不禁笑出声来。 白青叫她笑得有些瘆得慌,起身走向她,见她脸上还挂着水珠,忙扯了麻布递过去。 “大人?可是让梦魇住了?” “是啊,一把梦,魇了六年呢。” …… 这夜暑热尤甚,易禾沐浴完才理顺头发,又出了一身薄汗。 她出门时对在橙说:“我想寻个凉快的地方去坐一会儿,你困了就先睡下。” 在橙不解,还是点点头:“那公子不要走远,我去叫石赟备车。” 易禾摇头:“没得麻烦,都说不会走远,又何须劳顿车马。” 说罢也不等她去寻,自己带了把伞就踱出去。 …… 今夜应该不会落雨,因为天边就有满目的星光。 长生观也没有很凉快,只是她想寻个能让她心里平静的答案。 今日石阶处没有道童把守,她提着衣裾拾级而上。 人还没进圜堂,就见拂尘子在香案前打坐的背影。 身上穿的是一件海棠红的衫子,是他在俗家时就爱穿的颜色。 手上没了麈尾,也弃了道冠。 圜堂内灯火通明,她还未进门,影子已经拖出半个人远。 她慢了步子进去,在他旁侧的蒲团上坐了。 青烟徐徐,闻着心静。 …… “你是预备着我要来了。” 李祎盯着面前那几炷香线,只问:“你最怕黑,为何一人上山。” 易禾笑笑:“在你心里,我是身上有鬼的人,还怕什么黑。” …… “你膝下这个蒲团,还是当年你在我家进学时常用的。” 易禾突然就觉得眼睛有些酸。 “那我旁边那个呢?” “是贫道给旁人准备的。” …… “你怎么了?是这圜堂里的香太重,熏了眼睛?” 易禾轻声道:“没什么,就是有点栓栓的。” 他这点口音在年少时,就被易禾调侃过多次。 每次学他栓栓,她总是难得笑一次。 李祎忆起了一些嶙嶙旧事,没忍住笑出声来。 笑着笑着便开始低声叹息。 “你会不会笑贫道执念困身,遁道妄行。” “不,我只会笑你还是那么爱哭……” …… “你还俗吧。” “你肯收贫道了吗?” “我是个断袖。” “巧了,贫道也是。” …… “道观清苦,不如你在俗家自在。” “回不去了。” “为何?” “贫道浆酒霍肉,杀人如麻,三清不会原谅我,李家也不会容我。” “你几时杀过人?” “太多了,你问的是哪天的几时?” “我从未见过。” “那就好。” “我只知道你有些功夫。” “不多,够用。” “能打得过殿下吗?” 李祎仰头想了片刻。 “司马瞻和贫道之间,还差着一百个有诚呢。” 易禾笑了:“你又发癫。” “有人笑便好。” 第92章 烹茶 香灰落下又燃起,燃起又落下,半根香快要燃尽的时候,身后响起一阵脚步声。 易禾揉了揉膝盖:“我得走了。” 她刚转回身,双眼就笼进一片阴影里。 待看清来人,忙后退两步,朝司马瞻恭恭敬敬行了一礼。 “当日多谢殿下赠伞,今日下官将它带来还给殿下。” 司马瞻没回话,也没回礼,径自去圜堂一角坐了。 他撩了衣袍,开始动手烧水煎茶。 …… “殿下烹的茶,贫道定要尝一尝。” 李祎摇摇晃晃从蒲团上起来,挽了易禾的胳膊一起。 “坐,还跟以前一样,擎等着就行。” 易禾赧然垂头,一别几年,这些插花煮茶的功夫,她仍是没学会一星半点。 只能随手抄了小案上的一本书,自顾看了起来。 “咳……” 李祎干咳了一声,好像有些不太适应眼下的气氛。 “今天在贫道这儿,你俩干脆把话说开吧。” 易禾眼珠没挪一下,倒是司马瞻一边侍弄茶炉,一边撩起眼皮看了她一眼。 “有何可说?” “你六年前离京戍边时,在宣阳门说的那句啊……” “怎么了?” 李祎一把抢过司马瞻手中的茶饼,连同茶碾茶臼也一并挪到自己跟前来。 “那句话,不是你替贫道出气说的么?” “自作多情。” 司马瞻说完这句,起身寻了盆子去净手。 李祎转回头看他:“用你自己带的帕子擦。” 司马瞻倒是乖觉,虽然没带帕子,但确实没动李祎的东西。 只是坐下后,就开始将手朝他甩了几下。 李祎嗷嗷叫了几声,立时从蒲团上弹了起来。 “脏了,贫道脏了……” …… 易禾终于从书里抬起头来,忍不住轻笑出声。 有些旧事,她好像真的记起来了。 只是当年的司马瞻不长这样,一整天下来嘴里也说不出几个字。 除了每次来学堂排场很大,但人看起来闷闷的,倒没什么特别。 同窗人人都称他的表字慕之。 是以,易禾一直觉得他只是朝中某个勋贵之子。 …… 有一回散学后,易禾和李祎在他院子里的树底下烤鹌鹑。 外皮烤得已经焦黑,可是揭开皮肉一看,里面还是血红血红的,凑近一闻,有些腥气。 易禾道:“火还是太小。” 李祎不敢声张,自己寻了大块麻木隔着,抱回来一堆干柴。 那时候正是三秋时节,天干物燥,一阵儿风引来,火势“腾”一声起来,直蹿了一米多高。 李祎有些慌:“别把房点了。” 易禾朝他院里打探一圈:“不会,你这院子里净得跟猫舔过似的,都能在上边擀馎饦了,略蹦个火星烧不到什么。” 李祎深以为然,当下把柴全堆了上去。 结果一堆柴燃了个七七八八,鹌鹑还是只熟了一层皮。 “哪儿不对呢?” 易禾一边举着那只糊鹌鹑,一边陷入沉思。 李祎见不得失败,又起身抱了更大的一堆柴过来。 新柴刚引着,一个小厮小跑来报信:“郎君,主君过来了。” 李祎吓得不知所措,想将树下的柴火踩灭,又嫌灰尘不敢下脚。 正急得转圈,易禾一把扯住他:“来不及了,我们去躲躲。” 两人兜兜转转,钻进了院内一口太平缸里。 幸而他俩都十分清癯,勉强还能挤上一挤。 易禾竖起耳朵听外面的动静,果然听到一人的脚步声缓缓而来。 她小心探头瞧了瞧,对李祎道:“是慕之兄。” 李祎在缸里佝着身子本就难受,一听是他,作势就要爬出去。 易禾一把将他拉下来。 “你爹在后头呢。” …… 那日幸亏司马瞻机敏,他听见门房有人喊主君,立马蹲下来,执起树下那只鹌鹑继续烤。 想了想又觉得不保险,故意将衣摆凑到火堆上。 不久便闻到一股儿焦糊味。 李祎那个当夫子的爹一进门就大骂:“兔崽子又在……” 待他看清地上的几搓翎羽,又开始哀嚎:“老夫的鸟,老夫的鸟啊……” 哭完见司马瞻的衣裳已经被烧到及腰,也顾不上他的糊鸟了,赶紧将他围住,手忙脚乱地将他的衣服脱了。 “可烧到哪儿了?” 司马瞻红着一张脸摇摇头:“不妨事。” “您的鸟呢?” 李夫子却出乎意料地没有发作,只擦了擦眼泪,心痛道:“罢了,慕之没事就好,随我来换件衣裳吧。” …… “奇怪,你爹怎么对他这么和善?” 易禾没记错的话,夫子平日对他们甚至严厉,碍着都是娇生惯养的世家子弟,有时候不好总打戒尺,只好全打在李祎手上,然后让弟子们看着。 李祎生不逢时,被他祖父当鸡儆了两年之后,又被他爹接上了。 据他所说,他的一身移形换影就是这么练出来的。 李祎在缸里直了直身子:“你是不是傻?当然是因为他……听话。” “那你爹的鸟又是怎么回事?” 李祎挠挠头:“我不知道,我今日看檐下停着一只鸟,以为是只鹌鹑,就用网子扣了……” “你挨揍一点都不多,照我看,方才我们烤的不是鹌鹑,是你爹豢养的肥遗。” “肥遗是什么?” “听说是一种上古的鸟,长得有些像鹌鹑。” …… 待司马瞻换好衣裳再回来,李祎朝他行了个大礼。 “多谢你。” 司马瞻难得说了三个字:“没谢。” “你果真没烧到?” 司马瞻咬着牙,连摇三次头:“没有。” “我看看……” 李祎说罢就要掀他的后衣摆,司马瞻躲不及他,只好弯腰抓了一把树下的柴火灰,一把扬了过去。 李祎就像方才这般,嗷嗷地跳了起来,嘴里一直说:“脏了,我脏了……” 随后一溜烟跑进了房中。 易禾对司马瞻道:“这下没半个时辰他是出不来了,慕之兄,我先告辞。” 司马瞻没说话,只给她还了个礼。 随后跟在她身后出了李祎的院子。 易禾坐上车,偷偷揭了帘子来看,只见司马瞻一手揉着屁股,歪歪扭扭地上了车。 当下不仅佩服,旁人为朋友两肋插刀,此人为朋友两股被烧。 日后一定可交。 第93章 冰释前嫌 说起来,易禾跟司马瞻只能算半路同窗。 还是不怎么相熟的。 倒是李祎和他委实不该走到这地步。 现在看他俩冰释前嫌,易禾也觉得欣慰。 李祎将茶煎得了,一人一盏倒上。 见他们都默不作声,还是先开了口。 “你俩一个三品大员,一个亲王之尊,不好为了一句戏言闹得心存芥蒂吧。” 易禾不敢应他。 是不是戏言,只有司马瞻说了才算。 …… 只是司马瞻看起来还有些郁结,是以说话就夹枪带棒。 “亲王之尊只是因为生在皇室,若论本事,远不如住持大。” 李祎呷一口茶,咂咂嘴:“我与殿下多年不见,不想殿下不但带兵的本事见长,连嘴皮子上的功夫也精进了。” 他瞧了一眼司马瞻,顺手拿起几颗栗子,挨在炉边一个个排好。 易禾见他俩唇枪舌战,乐得看热闹。 若说吵架,李祎还没输过,这人天生带了一句话就能让人闭嘴的本事。 …… 不过司马瞻确实比读书时精益了许多。 “住持谦虚了,谁能有这般年纪就奉做长生观住持的气候。” 李祎闻言,臊了臊眉毛。 “殿下以弱胜强,勇冠三军。” “住持道法纯青,无欲则刚。” 李祎低头咂摸了一回,感觉司马瞻在骂他。 “你读书时笨嘴拙舌故作深沉。” “你读书时爬墙上树偷瓜摸枣。” “你怕鸡。” “你怕虫。” “你怕所有长尖喙的家禽。” “你怕所有身软带刺的虫。” 李祎又喝一口茶。 “你皇叔怎么死的?” 司马瞻果然闭了嘴。 …… 易禾听到这句的时候,莫名有些意料之中又出乎意料的感觉。 像是心中早有一个答案,只待呼之欲出。 就是不知道为何李祎却能一语中的。 怼得司马瞻连喝了三口水还没遮住面上的窘迫。 …… 既然他俩都不说话,易禾起了个话头。 “殿下回京当日,在中门处可是认出了下官?” “大人风姿,不减当年。” “不及殿下半分。” “四世三公,不辱门楣。” “不及殿下半分。” “你少年时骨瘦形销,穿官衣时革带移孔。” 易禾愣住,他这是要把气撒我头上啊。 “你上学时温良谦恭,出将后原形毕露。” 司马瞻也愣住,如何能甘心被人连下两局。 他也呷口茶,不紧不慢地问了一句: “谴我戍边的奏疏,到底是谁写的?” 易禾立马闭了嘴。 …… 她犹记得荀数自缢之后,司马瞻曾暗示过她一回。 “谎奏圣听者可夷三族,行枭菹。” 现在想来,那日司马瞻就在敲打她了。 易禾虽不知道这件事司马瞻如何知晓,但当年易沣那一道又一道的死谏奏疏,确实都是她代笔的。 弥留之际的人连意识都涣散,如何还能提笔上疏? 先帝如何不会怀疑呢? 易禾只不过是依了父亲的心愿,又仿了他的笔迹,自己措辞润色,之后才递到御前。 此举虽然不算谎奏,可若要论起来,还论个屁…… 死罪死罪,还是死罪。 …… “你们司马氏的人,个个都是天纵英才啊。” 李祎打破了沉默,话说得有些叹惋之意。 没错,至少先帝是做了两手准备的。 为保太子没有后顾之忧地登基,他咬了牙将司马瞻送去西北戍边。 若天子不仁,日后仍要赶尽杀绝。 那司马瞻也可持人长短,不至于坐以待毙。 “三公上死谏让皇子戍边,结果却是他人代笔,这话若是传出去,如何堵得住悠悠众口?” 易禾无声咽了咽口水,是啊,一旦有人说这是陛下发纵指使,容不得胞弟,陛下百口莫辩。 真到那时,大晋就要变天了。 …… 李祎见他俩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心里隐隐有些幸灾乐祸,连说话的语气都开始高亢。 “罢了罢了,都是些陈年旧事,你二人一个欺君,诶,一个灭祖,论起来都是死罪,如今只能狼狈为奸沆瀣一气了,谁也别嫌弃谁。” “闭嘴!” 易禾和司马瞻同时出声,对着李祎怒目而视。 李祎面带委屈:“关我什么事?这些不都是你们自己干出来的?” …… 司马瞻不经意地抚了抚袖口,轻描淡写地迎了他一句。 “你真以为自己当了道士,就冰清玉洁纤尘不染了?” 李祎立时将手中的茶盏搁下,顺便挺了挺腰杆。 “你这话什么意思?” 司马瞻指了指易禾:“父皇还未殡天时,直言易沣之子日后可入中书,如何去了太常寺?” 易禾虽不知缘由,但太常寺的苦她吃了太多了。 若是入了中书,还用每月往皇陵跑一趟? 还能被御史台那帮老臣指着鼻子揭短? 最差也能在致仕之前,自己取而代之啊。 想到这儿,她晃了晃肩膀起身,顺便也将袖子挽了挽。 留给李祎解释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她耐心有限。 李祎闻听此言,两眼开始在他二人身上不停逡巡。 最后梗着脖子辩了一句:“入中书还是太常寺,不是太极殿那位大孝子说了算吗?” “皇兄虽说了算,可若有人同他做交易呢?” “我一个道士,有何用处?” “备不住有人眼神不济,弃贤用废。” 李祎拿手指他:“你敢置喙陛下?” “果是庸才,我明明在夸易之。” …… 易禾忘了后面怎么回事,总之他俩去院子里打架了。 打了大半个时辰,难舍难分。 最后俩人都歇在了院子里的那棵梧桐树下。 “你这清极鞭妙啊,脱手还能回掷,尤其是这鞭柄,十分趁手。” “原本坏了一回,寻了南大街的一个工匠重新镶上的。” “南大街哪个工匠,我的拂尘柄也坏了。” “不知,是手下替我寻的。” “你再问问,回头给我个地址。” …… “你这些年的德行,是怎么当上住持的?” “很简单,我师父死的早,我就当上了。” “你师父又是怎么死的?” “被我气死的啊……” 第94章 腿疾 这趟长生观果然没白来。 至少易禾心里的很多疑惑算是解开了大半。 原来司马瞻当年如此恨她,是因为知道她代笔上疏的事。 约莫着是里头那几句“亲王乱政,国势必危”刺痛了他。 她也不想啊,是父亲为了催先帝早做决定,定要让她写得这般诛心。 就这么个当口,再算上李祎身上那笔账,这才让司马瞻离京前放了那句狠话。 唉。 她还妄想取日后取御史而代之,原来未入仕前就遇到了送命题。 …… 今晚他们聊的事不少,但大多不能示人。 至少司马瞻怕尖喙这件事,万万不能传出去。 若是两军对阵时,人家扔下几只家鸡老鸹来,这仗怎么打怎么赢。 还有肃王府里惨死的那只斗鸡,想必生前也是鸡中的常胜将军。 临死前还吓坏了大晋的常胜将军。 虽死犹荣。 …… 下山的一路上,她也忘了上下官体,大咧咧走在前头。 不知为何,心结虽然解开了,反倒有些不知该如何面对司马瞻。 天杀的李祎,出门时说好要送送他们。 结果就是送出圜堂门。 “易大人。” 易禾心里咯噔一声,就知道司马瞻没这么容易放过她。 她慢慢转身、回头、堆上一脸假笑。 司马瞻正在她身后有一下没一下地拈着那把清极鞭。 还朝她扯着嘴角直笑。 完了。 听裴行说,殿下的这把清极鞭一旦着了皮肉,取人性命就是一鞭子的事。 若甩出第二鞭,就算殿下失手。 她抖索着声音问:“殿下有何吩咐?” …… 司马瞻将手伸进衣襟里掏了几下,最后掏出一把烤栗子来。 “拿着。” 易禾被他一催,这才缓过神来,小心伸出手去。 “啊!” 她突然懂了,司马瞻不是想用鞭子抽死她。 是想用烤栗子烫死她。 “这么烫,殿下是怎么揣进怀里的?” “凉了不好吃。” …… 易禾在掌心里来回倒着那几颗栗子。 突然倒出个想法来:“殿下也没用晚膳吧?” 既然知道她来长生观不敢用膳,那他自己肯定也没用。 李祎的这些破规矩,怕是没有几个人不了解。 司马瞻笑笑:“所以才让你剥了给本王吃。” 易禾:我……定要自己全吃了。 …… 是夜月色如水,破凉山上一如既往地寂静。 连蝉鸣也不闻几声。 只是路不好走。 司马瞻早就命她走在自己后头。 即便如此,易禾还是被路边突然蹦出来的蛤蟆吓了一跳。 脚下一滑,险些惊呼出声。 司马瞻眼疾手快,一扬鞭将那蛤蟆抽了个稀碎。 …… 易禾伏在地上直呼痛。 “殿下,你应该先接着我的。” 司马瞻满脸歉意:“本王一贯先清敌再顾己,这次忘了。” …… 第二日,易禾忍着痛去上朝。 幸好官袍宽松,她腿上些许一瘸一拐,倒是没被御史们发觉。 否则当庭劾她一个殿前失仪已是最轻的。 下朝之后,陛下宣她进御书房议事。 她自觉这几日没惹什么祸,所以也不太明白陛下为什么又不高兴。 …… “你这腿怎么了?” 司马策待她一进门,劈头就问了这么一句。 哦,易禾一拍脑门,原来是为了这桩。 她老老实实回话:“陛下明察,如今四国使者在京,微臣日日循规蹈矩,再未去过南风馆。” 司马策听她说完,非但没释怀,眉头越发皱得紧了。 “易卿何出此言?” “啊?” 她抬头看向御案前,陛下脸上正挂着一丝绵长又暧昧的笑。 夭寿了。 她刚才到底在说什么啊? 陛下只是问你的腿疾,你为何要提南风馆啊! 你这样难免让陛下那样想你啊。 一个“腿”字,怎么就让你联想到这样那样的事啊? …… 易禾干脆把头埋在地上,决定待脸上的火下去之后再起身。 “起来吧。” “别给朕装死。” “传朕旨意,太常卿御前失仪,罚俸……” 易禾一骨碌从地上竖起来,还不忘扶了扶帽檐,理了理官服。 失仪?那不能够。 …… “易卿虽未成家,懂得却不少。” 易禾头上开始冒汗。 “陛下上回还说,微臣年纪不小了,有些事还不明白。” 司马策忍笑又问: “易卿的意思是,你这阵子学明白了?” 易禾额上开始冒汗。 “微臣不敢。” 司马策走下阶来到她身前,弯下腰去,又抬起头来,定要将她的神色看清楚。 易禾虽垂着头,此时颇觉尴尬地闭了闭眼。 “陛下,要不还是罚俸吧。” …… “近日使臣进京,易卿多有劳累,瞧着人又清减了。” 易禾心里松缓了一下,忙回:“谢陛下,臣不累。” “既然不累,就再答朕几个问题可否?” 易禾只能点头,她也没有拒绝的底气啊。 “这么多年朕都不知,易卿心悦什么样的男子?” 又是这话。 这些年,她不知被这样的话问了多少遍。 也只好将那句回了无数遍的八字答案奉上。 “回陛下,自然是英武不凡、样貌可人的。” 司马策立马镌了镌衣领,走开她几步远。 “朕这样的?” 易禾心里开始翻江倒海。 “微臣……微臣不敢亵渎陛下。” “朕害怕。” “……” 害怕您就别召我入御书房伴驾啊。 第95章 死不足惜 易禾不知道陛下笑个什么意思。 只是庆幸他这回没有癫得太久。 “是朕在一本书里看到,若对断袖以此试探,可知真假。” “是谁给陛下找来的这种混账书?” “忘了。” “微臣也想看看。” 司马策被问住,半晌答:“你是不是忘了君臣之仪?” …… 君臣之仪她自然不敢忘,只是这话在陛下口中说出来,就有十分的荒唐。 “你过来。” 司马策在案前朝她招了招手,易禾疾步上前。 就知道陛下召她,不是来跟她插科打诨的。 “朕想将你手下的白青挪个地方。” 易禾笑笑,上次太常寺走水,水火律令后来写了一封奏疏呈报到御前。 她那日特意交代了要将白青的功劳记上一笔。 看来这一笔也记在了陛下心里。 “陛下欲遣他去何处?” “易卿可替朕参详一番。” 司马策说完,将手伸去案边。 陛下案上一直放着一幅六国边防图,奏疏批完了的时候,他就会看看这张图。 奏疏批也批不完的时候,他还是会看看这张图。 然后再重新埋头政事。 此刻,他揭了这地图,从底下摸出一张小册来。 易禾低头一看,上边密密麻麻写满了名字。 从大司农到籍田、太仓二令,再往后是钟渊、范轶、荀数、谢聃…… 上上下下约有几十人。 这些名字无一例外都被陛下用朱笔圈了起来。 后面还缀着几个,尚未画名。 司马策见易禾看着这份小册神色有变,忙将它抽回来瞧了一眼。 随后又慌张地用衣袖将它压在案上。 “朕拿错了。” 他正要揭开地图的另一角,易禾伸出手将它盖住。 “陛下,微臣不想看另一册。” 司马策闭了闭眼,面上有些颓然:“朕真的拿错了。” 易禾也真的不想看那册对的,她现在只想问清楚一件事。 “石赟他怎么了?陛下为何想要杀他?” …… 易禾知道,这句话问出来才叫罔顾君臣之仪。 可是陛下却没问她的不是。 反而执起朱笔,将笔尖对上石赟的名字。 “既然易卿都看见了,朕……” 易禾两步绕到案前,一把抱住了他的袖子。 司马策只微微看了她一眼,将袖子甩了甩,又重新提了笔。 易禾直接抓了他的手腕。 司马策偏头瞧她:“易卿,朕提醒你,这是大逆之罪。” …… “求陛下饶他一命。” 易禾没有松手,反而将另一只手也攀上去,抓得更紧。 司马策被她一晃,眼睁睁看着一滴朱墨化在了石赟的名字上。 他叹口气:“你先松开朕。” “朕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易禾仍旧扒着他的手:“求陛下开恩。” 她知道,只要这支朱笔画上去,石赟必死无疑。 …… “若朕定要他死呢?” “微臣也冒死上谏,望陛下成全。” “好,确是朕的好臣工。” 她果然惹恼了陛下。 司马策伸出手,将易禾官帽上的垂緌一把扯下。 又极其粗鲁的将她唯一的一枝束发簪子拔下掷地。 一头乌油油的青丝倾泻而下。 司马策直勾勾看着她,久立不言。 易禾心如擂鼓,她从未想到陛下的怒意发作的如此之快。 卸冠脱簪对一个礼官来说是奇耻大辱。 若非下一步就被下狱,万万不会遭此对待。 她眼里噙着泪,忙松了手欲行大礼。 司马策却不给她求饶的机会,一把攥了她的手腕,拽了人就往书房后头的内间走去。 …… 御书房的内室易禾虽未去过,但也知道那里有案有榻,有香有茶,是陛下午歇或者小憩的地方。 是以她心中十分惶恐。 短短十几步路,脑中已是百转千回。 陛下若非也是个断袖,那就是堪破了她的身份。 无论哪一条败露,莫说要救石赟,恐怕自己也没命再出来。 …… “陛下……” “陛下,微臣知罪……” “迟了,朕给过你赎罪的机会了。” 司马策不理她,冷着脸将她拽进内室。 顺便将门狠狠地踢上。 易禾想抽回自己的手臂,挣扎了几下,却被箍得更紧。 “微臣真的知罪……” …… 司马策如何看不出她怕了。 往日十回有九回她都要在殿上和御书房请罪,回回口称微臣死罪。 却从未见她真正怕过一回。 如今这人倚珠帘盈盈垂睫的一幕,才像是真的怕了。 “你何罪之有?” “微臣冒犯圣体,罪不容诛。” 司马策闻言却笑了。 “冒犯圣体……” “你我同为男子,何谓冒犯?” 易禾垂着头,已经隐隐嗅到陛下身上的奇楠沉香。 她甚至觉得鼻尖快要贴上陛下胸前的龙身玄纹上。 待要后退,下一瞬就被擒住了下颌。 司马策轻轻摩挲着她的两颊,嗓子像是被熏坏了似的暗哑。 “这才叫冒犯。” …… 易禾被迫抬着头,只能从齿缝里挤出两个字:“陛下……” 这声陛下呼完,一串眼泪滑到腮边。 司马策好似有些烦躁,伸手将那滴泪抹了。 “给朕憋回去。” “方才不是敢以死上谏吗?现在怕了?” 易禾悔不当初,她早就知道陛下脾性怪异,喜怒无常。 一开始就不该逼迫。 她以为的那点君臣之谊,在九五之尊的威严下,根本就不够看。 当初但凡多叩几个头,也不会沦落到这个地步。 “陛下……若不解气,微臣愿用这条命,换石赟一命……” 这话说罢,她觉得钳制在她下颌的力道突然松开了。 刚要喘口气,蓦地又被扼住了颈子。 “陛下……是要掐死微臣吗?” “死不足惜。” 司马策这样说着,不自觉地将手松了下来。 他忘了自己刚才用了几许的力道,只觉得她的脖子过于纤长秀颀,稍稍用力就会捏碎。 “你有没有良心,朕屡屡为你……为你加官进爵,你现在却说要拿你的命换别人的。” 易禾咳了一口,深觉这话说得刺耳。 听起来好像他们是做了什么交易一样 还是见不得人的那种。 “陛下若觉得微臣难堪大用,削官罢职,贬为庶民,臣绝无怨言。” 司马瞻眼中怒意更盛。 “你果然知道如何激怒朕。” “陛下刚才说了,微臣死不足惜。” 第96章 羊入虎口 司马策眼底确实装了两簇焰火,此刻灼得易禾连发丝都觉得滚烫。 她担心陛下震怒之下做出格的事,试探着要把他的手拿开。 然而这个举动,让她的手也一并失去了自由。 司马策一手制住她性命的咽喉,一手执着她的腕子。 “朕的爱卿,又不怕冒犯朕了?” 易禾晓得,自己现在浑身都是掣肘,此番败局已定。 …… 门外响起一阵窸窣的脚步声,莲步款款,环佩叮当,是陛下的哪个妃嫔来了。 易禾抬手指了指身后,示意司马策有人进殿。 正好来人轻唤了一声: “陛……” “出去。” 司马策言简意赅抛出两个字,周遭沉默了片刻,脚步声也戛然而止。 “臣妾给陛下奉了安神汤,陛下忙完……政事,别忘记喝,臣妾告退。” …… 待外头一丝声音也无,易禾反倒比之前更惊惶。 没记错的话,她的冠和簪都滚在御书房内的地毯上。 她的人却跟陛下在内室里闭门不出。 淑妃娘娘看到此番情景,稍一遐想,定会生出不得了的误会。 内室中烛光昏黄暗沉,一个灯花“啵”地爆出来,这动静叫司马策回了回神。 随即将覆在她颈上的手移了。 “朕在你来之前就退了宫人,所以淑妃才能进殿……” 司马策不知道为什么要解释这一句,他只知道,此时不得不说这么一句。 易禾抚了抚自己的脖子,轻声回:“那此番误会就更大了……” “是何误会?” 易禾一噎,不知道如何回他。 今日陛下的问题太多,一个个都是要命的,她不能答,也不敢答。 …… “你既非亲王署官,几番去往晋王府昼夜不出,不怕误会?” “你?夤夜徒步去往破凉山探望故人,不怕误会?” “只是稍晚些在御书房与朕议事,如何有误会?” 司马策连连询问,步步紧逼。 易禾后腰直撞到了御案上,再无处可退。 案上的紫檀笔挂被外力一震,悬着的几支毛笔摇摇相撞,即有润如珠玉之声。 “微臣……微臣去往这二处,并未脱簪散发,且都有旁人在场,自然没有误会……” “如此。” 司马策将手撑在她腰间两侧,易禾遂成画地为牢之势。 内间里的御案不比书房内的做工厚重,又承着陛下双臂的气力,这会儿案上的砚台墨碟香炉皆有些微微颤动。 这声音听着就让人不安,仿佛下一瞬就能看见它们忽然坠地的场面。 …… 还有这个姿势实在……难以描述…… 她依着桌沿偷偷滑下,瞅准了司马策臂下的空隙,作势就要钻出去。 不料对面的人早有防备,只将手轻轻一提,她被掐了腰重归原位。 司马策垂头在她耳侧,沉声道: “这是朕的御书房,只要朕不下令,一只蚂蚁都不能跑出去,爱卿此举,是不是太小看朕了……” “微臣不敢……” “不如朕再将淑妃召来进殿,让她看看你我二人在此处衣衫凌乱相偎而立的场面,你说她会不会误会?” 他好像也不急着回应,又将头缓缓低下去,埋在她的颈窝里。 陛下略有些紊乱的气息扑在她颈间,烫得她忙侧了身子,离他一尺之遥。 “陛下国体贵重,没有衣衫不整,但此时夜深,微臣不宜在此搅扰圣驾,还请陛下允微臣退殿。” 司马策眸色如水,嘴角挂着一丝意味深长地笑。 “爱卿还是没改掉说话抓不住重点的习惯……不过,既然你嫌朕穿戴得齐整……” 易禾忙摇头:“微臣不是这个意思……” “迟了。” 一只修长如玉的手覆在腰间的玉带上,只闻“咔嗒”一声,司马策长臂一展,将手中解下来的玉带掷在地上。 动作娴熟无痕,甚至连眼神都一直落在易禾脸上,没有瞧别处一下。 …… 易禾心如死灰,她虽然穿得好好的,但九五之尊在她面前宽衣解带。 此事不知何解。 司马策倾了身子靠过来,易禾骇得不敢睁眼。 “陛下,你喝醉了。” 司马策没有抬头,只闻着她的发丝喃喃。 “朕没有喝醉……” “朕也并非不能做个断袖……” 易禾壮着胆子一把想将他推开。 没有成功。 她整个人被圈死在司马策身上,借不来许多力。 司马策抬头看她,眼里有些散碎的迷乱。 “不知天高地厚。” …… “微臣以为,陛下是个明君……” 易禾拼着死罪,决定要替他清醒一下昏聩的心志。 她有些怀疑陛下的安神汤里,是不是被人放了xx药。 否则的话如何真的弃了君臣之仪而不顾。 司马策不以为意,执起她的一缕发丝缠在指间把玩。 随后悠悠开口: “朕不想做明君了,朕今日就想做个昏君。” 易禾无语凝噎。 “陛下想做昏君,微臣却不想做邪佞。” “抗旨不尊即为邪,大逆不道则为佞,爱卿早就是邪佞之臣了。” …… 易禾郑重了神色,向他抱了个礼。 “微臣今日是来和陛下商议白青调任一事的……” “嗯,爱卿不提朕倒忘了,你觉得该将他调往何处。” 易禾正在思忖,不妨身上忽然一轻。 待她回神时,已经被司马策执了腰坐于御案之上。 司马策伸手揉了揉后颈:“朕的脖子不舒服,这个高度议事刚合适。” …… “陛下,这里是御书房,是陛下拓土开疆图谋大业的地方……” 司马策眉头微蹙,似乎有些不耐烦。 “你话怎么这样多?” 说罢眼神朝房内扫视了一周,点头道:“不过,爱卿这话说得也没错。” “那陛下先让微臣下来吧……” “下来去哪里,朕的榻容不下两个人……” 司马策的眼神已经化作一滩水,易禾就算再傻,也能看出他存了什么心思。 可她能看破是一回事,能不能化解又是另外一回事。 …… “陛下,晋王殿下求见。” 娄中贵的声音在门外响起,中气十足。 一定是陛下的气息太过扰人耳目,易禾竟没听见一丝动静。 司马策平息良久,对外面回:“就说朕睡了。” “奴婢正是这么说的,可殿下说事出紧急。” 司马策握了拳,使劲砸在桌案上。 “陛下,微臣怎么办,若被殿下发现……” 易禾只顾着慌张,完全没注意陛下的神色。 司马策眸色转黯,一扬手拂了案上的一概物伸,顺势将她压在身下。 易禾动弹不得,只急问:“陛下,放开,陛下,你要做什么?” 司马策一字一顿: “如卿所言,拓土开疆、图谋大业……” 第97章 性命攸关 易禾见案上还有一枚玉螭砚台,吃力地将手伸过去。 就算陛下治她一个弑君之罪,她也要先逃过这一劫。 可惜司马策快她一步,将那砚台随手挥到地上去。 “陛下不如杀了微臣。” 易禾咬牙说出来这句。 实在是她手边连根木簪都没有。 否则抵在颈上以死明志,也比现在口空起誓要来得有效。 司马策阖了阖眼,微微叹息一声。 再睁开时已经满目清朗,他直起身,朝她伸出手去。 易禾没躲及,被他一把扯了起来。 “朕险些以为,你要跟朕坦白了……” 这话说到半截,忽而转了话头:“既然横竖都是死罪,你为何要拒绝朕?” 易禾没琢磨明白这句话,她现在脑中混沌一片,什么都琢磨不出来。 “微臣不知,只知石赟何辜。” 司马策笑笑没有说话,又扯了她的袖子,拉着她疾步走到门后。 这里立着一面照衣大镜,是陛下整理仪容所用。 此时里面却映着易禾的身影。 玄色衣袍,青丝如瀑,隔着烛光,纱衣里面是纤腰一束。 铜镜模糊,又是夜里,照不清她唇红齿白,色如桃花。 “你自己看看你这个样子……” “你府中的随侍若非家生或死士,任谁看到你这副模样,大晋的朝堂,你就别想呆了。” 易禾仿佛有些明白了陛下的用意。 只是明白这个用意之前,她想到了另一桩事。 一桩性命攸关的大事。 还未及问,司马策已经理好了龙袍:“你先在此稍待,朕马上回来。” …… 司马策出去后,易禾烦躁地扯了一把头发,今晚的事千头万绪,眼下一时是理不清了。 她开始在房内徘徊,想要找个趁手的物件。 万一司马策再发昏,必得让他吃点苦头。 这是第一桩要紧的。 此时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易禾赶忙藏到角落。 一只手从门外伸出来,将她的官帽和玉簪搁在地上,然后又悄悄将门掩了。 透过那片茱萸色的衣角,易禾知道是娄中贵的手笔。 无有闲暇容她多想,她忙将头发束好,又将官帽端正戴了。 对着大镜扯平了官衣上的褶子,又小心地将几根碎发塞进笼冠里。 而后束手立于案旁,仍像每次面圣时一个样。 …… 司马策果真很快回了。 只是神色阴沉,有些不悦。 “燕国的使臣一行,方才提前偷偷溜走两个,不知有何祸心,明日还要再看。” 这事易禾插不上手,只能答:“是。” 房内一时无声,司马策扫了扫案上被易禾收拾好的文房。 有些无力地抹了抹额头。 “石赟未必可靠。” 易禾揖礼:“总比微臣连个侍从都没有要强些。” “朕再重新为你寻几个人。” “陛下的人每天轮番往微臣府邸跑八趟……还要寻?” 司马策哽住,小声骂了句:一群废物。 …… 易禾心中稍稍松了口气,陛下一蹙眉骂人,帝王的威压又重新回到了他身上。 她固然对此生畏,但远没有方才他眸中欲念丛生看起来可怕。 “朕答应你。” 易禾忙行了跪礼:“谢陛下。” 她起来后决定不再请旨,便引身退了。 只差一步就迈出房门。 “站住。” 易禾只好远远地停了步子,再行礼。 “今日是朕……” “今日陛下喝醉了,微臣也不记得,微臣告退。” …… 易禾出了御书房,疾步走在宫道上。 此间起了一阵风,她扶了官帽小跑,一口气跑到中门处。 石赟见她气喘吁吁,上前迎了几步。 “大人如何这般惊惶?” 易禾看到他好端端立在她面前,不由笑出声来。 “让你见笑,本、本官怕黑……” 石赟却没有笑,反倒认真问了一句:“那下次大人深夜面圣,可否请陛下寻个内侍送送大人?” “好,多谢你。” …… 车轮辘辘碾在天青石上,石赟还是不太习惯与她同乘。 她今日也并没有邀他。 这个时节,倏然让她想起了几年前的光景。 那日陛下在含章殿设宴,太常寺卿年迈,让她代为百官敬酒。 彼时她乃五品太祝,与少卿和赞礼郎一同侍宴。 那日饮的是桑落酒,她粗略算过,至少饮了整整十二盏。 只因太常卿下个月就要致仕,而宴前他招了易禾去了他的公房。 “今日是本官最后一次参加宫宴,也算是给老夫几十年的仕途一个交代,若易大人能代老夫圆满此局,老夫定向陛下力荐你接管太常。” 一个三品要职,对满朝无一朋党的易禾来说,效用不言而喻。 是以她那晚颇为卖力,直喝到脚下无根,浮行无力。 偏偏陛下点了她的名去御前侍宴。 她在袖中猛掐了几把大腿根,这才稳稳当当地替陛下斟好了酒。 司马策趁她附身倒酒时,在她耳侧低语:“柳大人前些日子给朕递了奏疏,连同大中正一起,举荐少卿掌管太常寺。” 易禾蓦地一愣,随后应道:“是,陛下。” “你身为……小小太祝,这些酒喝下去,至少三日身子不适,衙门的事你一旦应付不得,就别想着再往上走了。” 易禾强忍住眼泪,依旧垂首:“谢陛下关怀。” “你先去偏殿,这里用不到你。” 偏殿里,范轶正在里头候着,见是她来,颇吃了一惊。 随后笑道:“往日陛下应付不迭那些臣工们敬酒,就会来此处来避一会儿喝口茶。既然今日大人来了,合该这茶有了着落,大人您就在这儿安稳地喝上一盏,稍作歇息。” 范轶这番话说得熨帖,让她无法拒绝,一仰头将一盏热茶灌进了喉咙里。 …… 而今,范轶没了。 陛下也不再体贴。 她今夜在御书房受尽夹磨和屈辱,未必比范轶强到哪里去。 车子驶出禁苑,易禾将头埋进袖中,无声哭了一路。 趁着车子进朱雀街前,她已经将眼泪拭干。 今夜有些月色,她担心下车时,被石赟看见面上的泪痕。 陛下方才虽然昏聩,有句话却说得极对。 一旦被人堪破了身份,大晋的朝堂,她就别想混了。 第98章 两个消息 司马策在寝殿一夜未眠。 娄中贵进来一回,就听陛下在榻上自言自语。 “朕怕她受欺负,给她升了太常……” 娄中贵小声接了一句:“人家本是三公之质,入了太常其实算吃亏了。” 司马策白了他一眼。 娄中贵又进来一回,陛下还在榻上自言自语。 “她宁可砸死朕,也不跟朕说句实话……” 娄中贵又接了一句:“晋王殿下已经将那几个逃跑的燕国使臣抓回来了。” 司马策忽然起身。 “娄黑子,朕问你,朕……有一个故人,他看上一个……男子,可他家中已有妻妾,这男子断不能从,如何是好?” 娄中贵一懵,随即摇摇头:“奴婢愚钝,这听着就不像是阳间的事儿。” 说罢将他又掀回榻上:“陛下,别想了,譬如这晨曦朝露,日日都能见,但是花钱买不到,方才珍贵。” “可是朕这故人家中势大,想要什么,还没有得不到的。” 娄中贵揣揣手:“陛下,你这故人现在何处?” 司马策支吾:“你待如何?” “请陛下砸死他。” …… 使臣来京的这几天,成汉那个叫李阙的皇子态度桀骜,本以为状况一定出在他身上。 没想到是燕国那个年过百半的中书监伯言更善于伪装。 出访还未结束,他就将带来的随从深夜遣出了建康。 建康宵禁森严,平民不得出入城门。 于是伯言花钱请了两个士族将他的人送出城外。 夜行三十余里,觉得已经安全的时候,便寻了一处客栈休息。 不料他们刚安顿好行李,就迎来了大晋的卫城军。 …… 司马瞻玄衣打马,笑问道:“使臣欲往何处?” 那几个燕国随从十分心虚:“我们在建康水土不服,想出城寻个大夫。” “哦,水土不服,却能驭马。使臣还是随本王回京,本王会找些名医替诸位诊病。” 那几人自然不肯,他们身上带着要紧的东西呢。 “多谢殿下挂怀,此次出使,我们只是随行,早走两天不妨事的。” “这样……可是本王担心燕国皇帝事后会怪我大晋招待不周。” “不会不会,我们只是无名小卒,陛下不会在意。” 司马瞻仰头看了看东方的晨曦:“那就好说。” 转而命道:“来人,把他们都埋了吧。” …… 这几人以为司马瞻只是吓唬他们,开始并未在意。 直看到坑挖了半米,这才有些害怕。 裴行对他们鄙夷一笑:“我家殿下从不虚张声势,有人他是真杀。” 于是其中三人开始求饶,并答应跟他们一起回京。 只有一人抵死不从,仗着有些身手,还要跟司马瞻比划几下。 司马瞻只能原地将他料理了。 尸体也一并带了回去。 待他赶回太极殿述职时,陛下正在跟四国使者商议互市的细节。 他特意卸了佩剑,疾步上殿回了此事。 司马策看了一下座下的伯言,小声道:“燕国互市的条件也十分苛刻,不如你先将人带走,只要不弄死,其他的随你。” 司马瞻点头:“带去何处?” 司马策思忖片刻:“确实没有合适的去处,既然他们是从太常寺来的,就再去往太常寺吧。” 司马瞻下了阶,随便找了个由头将伯言请了出去。 余下三国使者看得脊背都有些发凉。 …… 易禾昨夜也没怎么睡好,白青正要拉了帘子让她小憩一会儿,一眼就透过窗格看到了走进来的司马瞻。 “大人,你没得罪殿下吧?” 易禾迷迷糊糊地抬起头:“怎么了?” “来势汹汹。” 易禾突然想起昨夜司马瞻来御书房回使臣出逃的事,也不知他发现什么没有。 到底有些心虚,是以马上出门迎接。 司马瞻对她笑笑:“不劳烦大人,今日天气凉爽,就在这院子里吧。” 易禾又命人搬了桌椅茶水置上。 …… 伯言看起来长得面善,实则奸猾狡诈。 他坐在司马瞻下首,满脸带笑地问道:“不知殿下将老夫请到此处,所为何事呀。” 司马瞻将手中的清极鞭晃了晃,随后搁到案上。 “大人带来的燕国使臣,意欲逃出建康,大人可知?” 伯言假装吃惊:“如何可能?老夫昨夜还与他们在馆驿见过。” 司马瞻果然不擅长跟人斡旋。 这会儿脸上不耐烦的神色,半分也骗不了人。 倘若对面的不是燕国使臣,恐怕他手边那柄清极鞭已经饮上新血了。 此时他喝一口茶,将手放在腿上压了压。 “本王正想告诉你两个消息。” 伯言继续装傻:“殿下的消息也不见得就是真的。” …… 司马瞻执着茶水起身走近他:“一真一假,大人先听哪个?” 伯言笑笑:“那老夫先听个假的。” “假的就是,你带来的使臣被本王杀了,一刀削首,死得很安详。” 伯言微微舒了口气:“就是说我燕国的使臣还好好的,那真消息呢?” 司马瞻垂头吹了吹茶盏里浮上来的茶叶。 冲他轻轻点了点头。 “真的就是,你带来的使臣被本王杀了,一刀削首,死得很痛苦。” “……” 伯言怒而起身:“司马瞻,两国交战,不斩来使,何况我们是为签订和平盟约而来,你竟敢诛杀使臣!” 司马瞻懒得听他聒噪,命人将余下的三名使者都带上来。 裴行亲自从他们的包裹里掏出一份份名册。 “你命手下回国报个信倒无妨,只是你报的这个信,与细作有何区别?” 易禾凑近看了看,纸上落着一个比一个权力吃紧的大晋要员的名字。 其中连同党异党都标记地一清二楚。 甚至她还看到了自己的名字,孤零零缀在角落里,上面备了一行小字:人长得好看吧还贼能喝。 第99章 倒行逆施 伯言自知理亏,所以损了一名使者的事也不好再提。 但是互市的条件依然苛刻。 尤其是大晋要同其他周国互市,需要在燕国借道,燕国开出了每年十万贯的过境费。 然而陛下只肯出五万。 并非陛下小气,而是真的没钱。 派了中书门下的几个官员同伯言议了整整两日,仍旧没能让伯言松口。 最终落在八万僵持不下。 司马瞻这日去请司马策示下。 “此事若要议成,还须有个奇巧的法子。” 司马策点头:“不如王弟再去吓吓他们。” “已经宰了一个了,再动手的话,怕传出去有损我大晋国威。” “那倒也是。” 兄弟二人大眼对小眼,开始长吁短叹。 司马瞻突然问:“此事不能按寻常手段推进,不知朝廷有没有那种惯用倒行逆施、悖礼犯义之人?” 司马策略一思忖:“还真有。” …… 午后,易禾在公房里咬着后槽牙接了一道圣旨。 她至今还记得娄中贵笑着同她说:“晋王殿下给陛下要一个足智多谋七窍玲珑的人,陛下就择了您。” 易禾不怎么信:“确定这八个字是形容本官的?” 娄中贵嘿嘿一笑,搁下圣旨转身走了。 …… 不信归不信,圣旨已经下了,她免不了要跑一趟馆驿。 半路路过太常第,她回去将司马瞻送她的人牙手钏戴在了手上。 打眼一看,妆奁内还有一串紫檀的,也顺便戴到了另只手上。 又叫了石赟同行。 彼时伯言正在驿馆内喝茶听曲儿,好不自在。 见到易禾来访,颇有些吃惊。 二人各怀心思面对面坐了。 易禾学着司马瞻的样子,将手里那串人牙珠子捻得迅疾,走珠之间,密密有声。 伯言瞄了一眼:“老夫见大人这手钏别致,不知是何所制?” 易禾一脸淡然:“哦,你说这个,是晋王殿下在西北所制,他每诛杀一个敌军将领,就命人将他的臼齿拔下来串成手钏,这东西多的是,我大晋朝臣几乎人手一串,用以驱邪避讳,要不,这串就送给大人?” 伯言连连推拒,而后又默默喝了口茶,神色晦暗不明。 易禾见他不做声,伸出另只手来。 “大人是我大晋的贵客,人牙相赠是本官思虑不周,不如就将这串赠予大人。” 伯言又看过一眼:“这一串像是檀木所制,也有渊源?” 易禾笑笑:“这串可就厉害了,这是晋王殿下屠了皇城之后,掘了大启的皇陵,拿他们的棺材板磨成珠子穿的。” 伯言瞪大双眼:“掘皇陵?为何?” “自然是为了钱啊,哪国皇陵里没点陪葬?” …… 伯言继续喝茶,脸上挂着一丝了然笑意。 “大人莫不是为了过境费的事,特意来此吓唬老夫的吧?” “哪有?” 易禾将茶给他斟上。 “听说殿下跟陛下已经商议过了,十万就十万。” 伯言一愣,似乎有些不信。 “陛下昨夜还说,只能五万。” “君心难测啊。” “既然议定了,那大人来这一遭所为何?” 易禾转身将石赟挥退了,对伯言悄声道:“不瞒大人,陛下是派我去省墓,我正好路过此地,这大热天的,躲到日头下去我再走。如果事后陛下问起,我就说途中来驿馆拜访使臣,想来陛下也不会生气。” 伯言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她:“易大人,果真狡猾。” 同样身为人臣,他如何不懂易禾的意思。 …… 三盏茶喝罢,易禾便要起身告辞。 伯言送她出门,仍是不放心地又问了一句:“大人没听错对吧,不瞒大人,其实我们昨夜已经商定在了八万,陛下今日如何还说十万?” 易禾停住步子,又看了看四下,小心回道:“我乃天子近臣,消息自然不会有错。陛下确实说的是八万,只是……只是殿下定要给十万,还说多出来的这五万,本王再想别的办法以数倍得之。” 伯言定在原处,半晌没想明白。 这两万贯的落价,是大晋五六个官员跟他整整谈了两天才谈下来的。 怎么一夕之间,司马瞻又给加回去了? 他可是为了钱连皇陵都敢掘的人,这不合常理。 事出反常必有妖。 一抬头,见易禾已经上车,他遂跟了过去。 “大人可知,殿下说的别的办法,是个什么办法?” 易禾摇头:“那我就不知了,殿下脾气不好,又爱冲动,多一嘴不如少一嘴。” “不过,殿下是个武将,估计也就拿以后的战利填。” 言毕冲他抱了个礼:“大人,咱们有缘再会。” …… 车子行出丈远,易禾在车里长长出了口气。 石赟赞道:“大人,您刚才演得真不错。” 易禾笑笑:“还是你慧眼识英雄。” “只是,那副手钏,并非人牙的。” 易禾又笑:“本官知道,这是棕榈种子打磨成的臼齿形状。” 司马瞻也就骗骗那些胆小的。 越胆小越不敢看仔细。 但凡细看上几回,就知道这不是人牙。 …… 这日到了戌时,宫中派人送到驿馆一份文书。 上面已经盖好了司马策的玉玺大印。 果然是十万贯。 看来白天那位易大人没有骗她。 送文书的太监笑得也渗人,他就问了句:“陛下为何没在文牒上下印?” 那太监当他面答:“许是陛下政务繁忙,一时忘了,奴婢请来再为大人送一趟也无妨。” 出了门之后却同另一位内侍取笑道:“还要什么文牒,铁蹄踏过去的时候,可不需要这些东西。” …… 大晋虽然不是周国中最强大富庶的一个,甚至他们举全国之力刚打败了大启,眼下正需要休养生息。 不到万不得已不会再起事。 可是架不住有司马瞻这个煞神在啊。 此人行事过于狠戾,而且无有章法可循。 若此番出访过后,大晋发兵燕国,确是不好跟陛下交代。 本来好好的,自己一出使,使出个兵荒马乱来。 届时搭上九族都解不了燕国之危。 他又想起临行前陛下交代的那番话,八万使得,五万也使得,端靠你见机行事。 看来这口肉必得让出去了。 …… 太极殿。 淑妃这晚又来送安神汤。 见陛下不在书房内,只能寻了娄中贵问话。 “陛下今日,是不是心绪不畅?” 娄中贵撇撇嘴:“前几日御书房损了一件玉螭砚台、一枚青瓷墨蝶、一个紫檀笔挂……” 说罢转回身去,心痛。 淑妃纳闷:“既这么,陛下如何还不尽兴?” “娘娘何意?” “错了错了,本宫的意思是,陛下既然还不高兴,那本宫就不便打扰了。” 说罢将安神汤撂下,匆忙退了。 第100章 献美 易禾幸不辱命,翌日一大早,伯言便依照五万的价格,同陛下签了互市过境的盟约。 白青偷偷称赞她:“大人更适合做个谋臣。” 易禾笑笑:“此计没有那么高明,伯言也没有那么傻,只是他顾及着自己的小命,不愿冒这个险罢了,毕竟钱是朝廷的,命是自己的。” 伯言是个未雨绸缪的人,他深知如果互市谈不妥,他没有那么容易离开建康。 所以才拟了那几份名册,先命人传回国。 说起来,终究还是因为司马瞻杀了一名燕国使臣,才让他心生忌惮,故而不敢拿自己的安危继续试探。 …… 今日就是四国使臣最后一次面圣,饮宴过后,他们就要从驿馆出发,踏上返程的路了。 易禾仿佛已经看到三日的休沐在朝她招手。 是而心情十分舒畅。 饮宴过半,赵国的使臣秦怀在殿上笑道:“我国国君特命在下带了一名舞使来为陛下助兴,还望陛下同诸位大人拨冗一观。” 司马策没当回事,素日两国相交,互通舞乐也十分寻常。 于是说了两句客套话,便命人宣了赵国的舞队入殿。 一美艳女子款款而至,手执美酒,摇曳生姿。 大晋礼教严格,宫中鲜少看到如此灵动恣意的女子。 舞得怎么样易禾没有注意,只顾看她明媚的笑容和眼睛。 若是美色也可鉴人,那这舞者便是殿上的莹莹明珠,映得余人都成了灰扑扑的。 …… 一阵掌声响起,易禾缓过神来。 那女子已经舞至阶下,一边引着舞步,一边为司马策斟了一盏美酒。 司马策颔首示意,将酒饮了。 女子行礼退了些许,又蹁跹移步,来到司马瞻案前。 司马瞻以为这舞者也要为他斟酒,就提了酒盏候着。 不料美人冲他一笑,却旋了舞步,一连转了数圈,看得人眼花缭乱。 最后她收了足尖,稍一拂袖,不知从何处掏出一支嫣红的芍药花来。 司马瞻见状稍微愣了片刻,随即端起酒盏,以酒还之。 身后有人悄声提醒了句,他踌躇一番,见司马策在案上冲他点头,又伸手将花接了。 殿内掌声四起。 秦怀起身揖礼:“陛下,此名舞使乃我赵国协律郎之女,我等此番来建康出使,蒙陛下和殿下关照厚待,因而想将此女献给晋王殿下。” 司马瞻刚缓过神来,这会儿又愣住了。 他刚要开口,秦怀又道:“殿下若喜欢,便留下做个姬妾,若不喜欢,便使之为奴为婢,如此也不枉我赵国国君一番心意。” 司马瞻一时叫这话堵住。 他如今还未娶妻,周国通婚或者献美,难免不在他身上打主意。 且人家也没有忝居正妻之位,不妨碍他的正缘,听起来倒是没有拒绝的理由。 至于为奴为婢却不大可能,莫说是官家女眷,只一个国君献人,就不能做奴婢使唤。 …… “王弟……” 司马策见他久不作声,秦怀面上已经看不过去,便小声催促了一句。 司马瞻如何不知道其中利害。 秦怀那句话说得不错,喜欢就给个名分,回去是娇是宠都好,不喜欢就扔在府里,好吃好喝待承就是。 左右她不会抢你的地位,也不能夺你的尊贵。 “皇兄,做臣弟的姬妾并非不可,只是要遭些罪……” 这话一出,席间众人都笑得一脸暧昧。 这个晋王殿下,怎么说话这般露骨? 那名赵国舞使更是一脸羞怯地垂下头去。 司马策笑笑没有答话,只问道:“只要秦大人舍得就可。” 秦怀起身回:“既献给了殿下,任凭殿下驱使。” 那舞使倒也乖觉,闻听此言,袅袅娜娜地走到司马瞻案前,谦恭跪地倒了一杯酒递到他嘴边。 司马瞻盯着她的脸看了片刻,随后伸手将酒接了。 “女郎喜食什么肉?” “肉?” “本王是说,你喜欢吃饶把火还是不羡羊?和骨烂本王府上也有。” 舞使眨着一双美眸,懵懂地摇摇头。 司马瞻笑笑:“饶把火不能委屈给你吃,肉老无汁,日后本王只给你吃妇人少艾者还有小儿的。” 说罢将酒饮下,嘴边还挂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 那舞使倏然色变,起身就回到秦怀身侧。 小声对他道:“大人,我不留在这里,都说大晋的二皇子爱炖人吃人,我看所言不虚。” 秦怀拉下脸来:“反正又不吃你,你怕什么?” “此人性情暴虐,未必不会将姬妾杀了来吃,反正我不会留下。” 易禾与秦怀邻座,此时悄无声息又向他挪了挪。 到底要听听他二人如何破这一局。 秦怀一边向司马策敬酒,一边小声警告她:“你是陛下钦点来和亲的,你以为你回去就能活了?” “所以,大人必得保我回去无虞,你若做不到,那我就留下,折腾他的后院不得安生,祸他正妃,害他子嗣,告诉他这是咱们陛下的阴谋诡计,到时候就让整个赵国给我陪葬吧。” 秦怀听了,差点没被一口酒呛死。 易禾拂了袖子,掩面偷笑。 这女郎既能分清利弊,又有一身好胆色,实在难得。 “可是老夫已经当着大晋的皇帝将话说了出去,如何收回?” 舞使跪坐在地,拍了拍大腿:“那我不管。” …… 司马瞻起身,问秦怀道:“怎么?秦大人这是又要反悔?” 秦怀一咬牙:“殿下说笑了……” 易禾在旁侧一把扯住了他的袖子。 “秦大人,本官好心提醒你一句,晋王殿下原本就功高震野,你将赵国美人献给他,往好了想,是两国永结同好,往坏了想,赵国岂不是明摆着让她来挑拨君臣、离间兄弟的?殿下如何敢要?陛下又怎能高兴?” 秦怀略一琢磨,好生有道理。 可是他们真没这么想过啊。 原本是要将美女献给大晋国君的,可是素来听闻国君不好女色,正好他那个弟弟还没成家,这不是预备着投其所好嘛。 谁成想还能被解读成这个意思。 易禾见他踟蹰,忙趁热打铁:“这舞使你还是带回去,换些别的来弥补吧。” 秦怀皱着一张脸:“那……良驹百匹?” 易禾咂咂嘴:“少了些。” “两百,两百够了吧?” …… 司马瞻在殿上一连质问,司马策也拉着一张脸。 秦怀这才知道自己闯了祸,又说带来的舞使粗鄙,与殿下不堪匹配。 又说来年再选佳人献上。 方才将自己那番话圆上。 …… 伯言见赵国的使臣也没得便宜,心里就不那么难受了。 临退殿时,他拽着秦怀倒苦水。 “来大晋这几天,咱们是天天上一当,当当不一样啊。” 秦怀频频点头:“你之前说这个太常卿什么来着?我前头再给你加一句。” “头发少心眼多,人长得好看贼能喝。” 第101章 掷果盈车 待最后一个使臣出了太极殿,易禾的一颗心也跟着飞出了宫外。 这时节,堪比读书时过了夫子每月的朔考。 总算又了了一个差事。 她这厢刚迈出殿门,就被身后小跑过来的娄中贵叫住。 “大人慢行,陛下有旨。” 易禾心里恨恨:早知道就快行,让你追都追不上。 还有什么旨不旨的。 随即极不情愿地引身揖礼:“微臣候旨。” “陛下说了,大人自明日开始可休沐三日,只是有句话让奴婢带给大人……” 只要不让她去面圣,其他都好说。 “中贵请讲。” 娄中贵附耳过来:“陛下口谕,若大人这几日出去消遣,只许找女人,不许找男人。” …… 好笑,我这么多年经营的断袖之名,你却让我找女人? 我偏不。 我男人女人都不找。 先在榻上睡足一整天再说。 …… “大人在哪处绊了脚?如何才出宫门?” 中门处是长身玉立的司马瞻,看起来心情不错。 易禾还未走近他,就先揉了揉后腰,预备一会儿给他见礼。 司马瞻先伸出手托了她的手臂阻了。 “说起来,今日还要多谢大人解围。” 易禾听他说到这句,嘿嘿笑了两声。 替你解围事小,刮点油水事大,搂草打兔子,捎带脚。 “那殿下可有后手吗?” 司马瞻抿抿唇,仿佛有些不好意思。 “有倒是有,只是本王这一世英明也要尽毁于此了。” “下官洗耳恭听。” “只能说本王是个断袖,你们一时断错了本王的喜好,送个女子来敷衍,本王不悦,你们得赔钱。” “哈哈哈哈……” 易禾觉得好笑,并不是因为司马瞻折了自己的名声,而是他境地至此,仍不忘讹诈别人钱财。 果然是有了装钱的匣子,就必然有搂钱的耙子。 “幸亏殿下没有选这个下策,否则这话一旦传出去,以后那些分桃断袖之辈,就会日日盯着殿下何时出街何时游肆何时饮宴……” “大人经验之谈?” “呃……玩笑玩笑。” 司马瞻弃车徒行,易禾也只能跟着他走路。 石赟远远跟在后头,与他们隔了数丈之遥。 …… 他俩这么一路踱着,司马瞻不叫停,易禾也不好意思告辞。 毕竟这天色尚早,也罢,逛逛就当消遣了。 这一逛,不知不觉就到了南大街。 南大街是闹市,两人一淹在人群里,就引来不少百姓驻足围观。 那些年轻的闺阁女郎,手里拿着什么就朝他们怀里塞什么。 几十步路走下来,二人胸前都堆满了锦帕香囊,外加葡萄李子。 易禾低头揪了一颗葡萄塞进嘴里,且吃且逛。 司马瞻看得直发愣。 “大人果真淡定。” “习惯了,哪天家里短了果子,我就坐车出来溜达一圈,但是,得打帘。” 司马瞻学着她的样子,也尝了一颗李子。 …… “大人,易大人……” 易禾听到有人唤她,回头一看,一个纤瘦高挑的人影冲她奔来,只是来人背着光,看不清模样。 司马瞻倒眼尖,笑说:“你那位东家子来了……” 易禾猛然回神,拽了他的袖子道:“殿下,快跑……” 街上行人如织,如何跑得动。 到底还是被人从身后扯住了衣角。 “易大人!” 袁家小女郎欢天喜地地蹦到她面前。 “怎样,让我追上了吧?” 易禾讪讪笑着:“原来是袁家女郎,女郎今日来游肆啊?想吃糖葫芦不,哥哥给你买。” “谁要你做哥哥,我又不缺哥哥。” 易禾被她一噎,场面有些尴尬。 袁缘抬起袖子,擦了擦小脸上的汗,又从内袖里扯出一个双璧环佩来。 “本来是想隔墙扔给你的,可是这环佩怕摔,今日正好遇见,就送给大人。” 说罢就将那环佩缠了缠搁在她胸前,丝毫没带含糊。 司马瞻拿过去一看,当下乐了:“这可是块罕玉,你这小女郎,磬露还真舍得下血本。” 袁缘这才注意到易禾身侧的司马瞻。 她盯着他的脸看了半晌,冲他行了个常礼:“这位公子,是谁?” 易禾低声回:“休得无礼,这是晋……” “我是易大人的同窗。” 司马瞻抢断她:“你敢在此处暴露本王的身份,纯粹是不想让本王安生。” 易禾想想也对,便依着他的话附和道:“是,是我的同窗。” 袁缘听闻这话,马上背过身去开始解腰间的一枚玉佩。 而后用掌心托着递给司马瞻: “这枚送给你。” …… 司马瞻撇着嘴瞧了瞧:“本……本人不要,这枚一看就没有易大人那枚值钱。” 易禾仰头望天无话可表。 袁缘想了一会儿,将两枚玉佩换了回来。 易禾当即不悦:“哎……你……” 袁缘拍了拍她的肩膀:“我与这位公子是初见,你让让他。” “不是,如何叫我让着他……先来后到懂不懂?” 原本她是不在意的,可是司马瞻说那双璧环佩是件稀罕物,她就不能不在意了。 司马瞻笑笑,将手里那枚一并塞到她怀里。 “都给你,不要你的。” 袁缘不管这些,她已经绕过易禾,走到司马瞻身侧去。 “这位公子年方几何?可曾婚配?” 易禾将头偏过去不停偷笑。 就说这袁家女郎性格十分彪悍,如今让司马瞻尝尝这滋味也好。 “二十郎当,尚未娶妻。” “那你仙乡何处?” “建康人,朱雀街。” “哦,父亲说,议亲还需门当户对,你祖上是做什么的?” 司马瞻略想了想:“读书人。” “诗书传家好啊,我爹喜欢。” “那你如今做什么营生?” 司马瞻指指易禾:“鄙人不才,在易大人手下当差。” 易禾悠悠看过去一眼:“殿下张口就编瞎话的本事跟谁学的。” “跟你。” 这厢袁缘没听见他俩咬耳朵,自顾说着:“不算不才,易大人才及冠就官拜九卿,百年也难出一个……” 说罢她又探身瞧了瞧易禾。 面上露出纠结之色。 司马瞻故意逗她:“女郎到底是心悦大人,还是心悦在下?” 袁缘咬咬唇,似乎在做决定。 “我……” 旁边一个路过的男子打了个诨: “你还真选上了,这俩一看就是一对儿,逗你玩呢。” 第102章 不能人道 那人路过撂下这么一句跑了,倒让易禾气闷了好一会儿。 她是个断袖当然不介意,只怕司马瞻迁怒到她身上。 建康但凡貌美男子,有一个算一个,谁被无端骂作断袖,都会立时跳脚的。 幸好,司马瞻今日还算稳重。 …… 不多时袁缘身边的侍女寻了来,三言两语将她哄走了。 司马瞻找了一个僻静的墙角,将东西全扔在那处。 “你跟本王来个地方。” 易禾不好多问,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 却是去了一处茶楼,要了个顶楼的雅间,待茶点上桌,也不及喝一口。 “你在此处稍候,本王片刻就回。” 易禾被他这番举动搞得无措,还没来得及询问,司马瞻已经蹭蹭下了楼。 幸好这个茶案就设在窗边,能望见整条巷子。 易禾见司马瞻径自去了茶楼对面的一间药铺里,出来时手里拎着几包药。 想是他的伤还未痊愈,需要用药慢慢调理。 这种事他也肯亲力亲为,倒不嫌麻烦。 司马瞻上得楼来,将手里的药一股脑塞给她。 “每日一副,连服十日。” 易禾捏了捏那几个药包:“给下官的?” “嗯。” “下官没病啊……” 司马瞻轻轻咳了一声。 “你不用不好意思,大夫说坚持用药,总能调理好的。” …… 易禾一头雾水,难道是?他怀疑自己得了花柳病? 谁这么缺德,给她造这种谣? “殿下,下官真的没病,你别听有些人胡沁。” 司马瞻一把将她按下:“你不用着急,那日是本王问了连昱。” 易禾又霍地站起来:“不可能,我压根没碰过他。” …… 此时正好茶楼的小二上来送点心,叫易禾这句话一怔,神色变得异常复杂。 易禾忙捂了脸转过头去。 以后这家茶楼大概也不用再来了。 司马瞻叹口气,面上满是同情之色。 “本王知道,这种事难以启齿,但是人不能讳疾忌医……” “殿下,我真没病!下官这就将连昱叫来对质。” 司马瞻情急之下,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腕。 随后又赶紧松开。 “你先坐。” “本王知道你没动过他,你不但没动过他,也没动过其他人。” 易禾摊手:“这不就结了!” “所以要吃药啊……” …… 易禾拿手从额头上抹下来,又使劲揉了揉脸。 “殿下,连昱到底怎么跟你说的?” “他说你……不能人道。” 易禾摸了摸鼻子,还好,不能人道就不能人道吧。 总比得花柳病要好听些。 反正她总算知道她的名声是怎么败坏的了。 “有病得治。” “下官没病。” 这回轮到司马瞻气急,他指了指案上那几包药:“你自己看着办。” 说罢拂袖离去。 “殿下,你结账了吗?” 易禾赶在他的身影消失在楼梯拐角的时候,开口问了一句。 “钱都给你买药了,你结。” …… 易禾出了茶楼还在犯琢磨,看方才的情状,司马瞻不像是故意试探他。 为怕自己的隐疾给旁人知道,甚至不惜豁出亲王的面子去给她抓药。 必定是将连昱的话当了真。 她虽不在意无法人道的传言,但她不想喝药啊。 好好一个女郎,整天喝壮阳药算怎么回事? 她连五石散都不敢服。 “大人,上车吧。” 石赟在茶楼的巷子里候着,见她出来就将她手里的东西接了过去。 易禾这才记起石赟是跟着自己来的。 这半天又害他将光阴弃在等人上,心里不免有些愧疚。 “又劳你久等了。” “大人哪里话,这是属下应当的。” 她望着石赟调车的背影,突然问了一句:“你方才候在此处,可看见殿下了?” “见了,殿下还叮嘱属下,说这几日大人忙着使臣的事,害了些风寒,让属下回去好好煎药给大人服下。” 易禾笑笑,大热天的,哪儿容易得什么风寒。 …… 翌日,易禾一觉睡醒就到了午时。 简单洗漱一下,没什么胃口吃东西,只喝了点白粥果腹。 在橙见她起了,忙弃了手里的活计,端了把扇子围着她坐下。 “公子,奴婢总觉得石赟有些不对劲。” 易禾心里咯噔一下,蓦地想起了一位故人。 “哪里不对?” 在橙将手拢在她耳旁:“奴婢觉得,他也是个断袖。” 易禾不由自主地直了直身子:“何以见得?” “从昨日一回来,他瞧公子的眼神就不对,三分心疼五分怜悯,还有旁的,奴婢就说不清了……” 易禾笑笑:“怎么可能……殿下不会告诉……” 说到此处,她突然收了笑脸。 “他人在哪儿?” “给公子煎药呢,不让奴婢插手。” 夭寿了! 她怎么忘了! 石赟是懂医的! 那些虎狼之药被他见了,自然眼神不能对。 易禾将汤匙朝碗里一扔,提了衣裾就往小厨房跑去。 …… 厨房里一股浓浓的药味,易禾一进门,差点没被冲过去。 她在门口轻轻叫了声:“石赟。” 石赟正埋头和药,见她过来,忙将药罐盖好。 “大人怎么来了,这药再有一会儿就好了,到时属下给您盛过去。” 易禾笑笑:“别熬了,本官没病。” 石赟面上现出几丝同情之色。 这个神情她昨日刚从司马瞻脸上见过。 “本官真的没病,都是殿下听人瞎说的。” “大人不能讳疾忌医,属下看了,这些都是顶好的药材,有些连太医署都缺着,十副下去,必能起效。” 易禾无言以对。 起不起效又能怎样? 她还能找个人试试不成? 天杀的连昱! 我让你替我断后,没让你断我的后。 石赟连推带搡将她撵离了厨房。 她算了算时辰,八成一会儿这药就得上桌了,石赟还要监督她喝下。 于是趁他熬药的功夫,自己偷偷溜了出去。 …… 她必须得找连昱问个清楚,怎么给她造的谣,再怎么给她圆回来。 街上人来人往,她突然觉得今日有些不想露面。 只尽量低着头,寻着墙根走。 眼见着还差几十步就到南风馆,又突然想起一件事。 陛下口谕,若要出去消遣,只许找女人,不许找男人。 真是好极了。 第103章 对饮 易禾到底不敢抗旨,只好去了南风馆隔壁的一个酒楼。 给小二使了些钱跑腿,命他去南风馆将连昱请来。 自己则要了一壶河东酿,靠着临窗的一桌自斟自饮。 建康繁盛,楼宇栉次鳞比,铺肆人满为患。 她在高处即能闻见吴越二吟,靡靡愔愔。 就着街景不知不觉两盏酒下了肚,这才想起不见小二归来。 这处酒楼和南风馆只有一道之隔,来回走路的功夫人就能到。 眼看着南边有些乌云压顶,她决定自己出去迎迎。 迎面撞见一个身影,冲她欣然一笑。 “怎么本王一来,大人就要走了?” …… 易禾如何知道司马瞻要来,甚至怀疑那小二正是被他半路截了去。 因是在宫外,司马瞻同她见了个平礼。 “大人孤身来买醉?” 易禾摇头:“只是喝酒。” “也罢,那就当本王来买醉,大人请坐。” 易禾心中不服,我又没说要陪你醉。 “请恕下官失陪,家中还有事务要打理。” 说罢展了袖子,就要行礼告辞。 司马瞻也不急着留她,只在她身后道了一句:“大人罔顾官体,竟邀小倌前来私会。” 易禾呵呵一笑:“小倌呢?” “大人在大祭之前不守斋戒,肆意食荤。” “凭证呢?” “你前几日去往御书房内室,漏夜不……” “行我喝。” …… 易禾先给他斟了一盏。 “殿下不是说午后勿饮吗?” “今日事出有因。” “是失了那美貌舞使,殿下心里不痛快?” 司马瞻知道他在故意排揎,只笑道:“是个美貌的,却不是舞使。” 易禾倒来了兴致。 “下官听着呢。” “是个男子。” 司马瞻一边将酒递到嘴边,一边抬眸看她。 …… 易禾将司马瞻看了又看,感觉他有些好笑。 就因为自己方才将了他一军,他存了报复心要讨回来。 故意说自己心悦男子来讽刺她。 并非她武断,实在是京中的断袖她见过没有一百也有八十。 司马瞻若是断袖,她把眼珠子抠下来给他当泡踩。 因而她并未吃惊,只淡淡问:“不知殿下这个袖,断在哪处?” …… “说来怪哉,本王也不知自己是不是。” 言毕他又喝下一盏,这次没等易禾上手,自己倒满。 “若是断袖,必定钟爱所有貌美男子,可是本王只心悦一个,至于其他的……” 他眼神扫了扫楼梯上几个相扶而辞的食客,皆是袒露胸背散发赤足的浑身醉态。 “恶心……” 易禾听到此处,顿时来了兴致,又抬手招了小二上酒。 “殿下不急,慢慢说。” “所以,本王大概不算断袖,只喜欢一个男人而已。” 这话说完,已经又一盏叫他饮下。 易禾原以为他是玩笑,这会儿见他这浑然失意的样子,倒信了七八分。 “殿下饮得太快,当心醉过去,左右是午后的功夫,不怕喝不尽兴。” 这么说着,也不好让他的酒盏空了,又给他斟了一盏。 …… 河东酿也是老酒,酒性烈,后劲足。 以往易禾观之,司马瞻的酒量不过尔尔。 所以这次故意不给他倒满。 司马瞻有些不乐意:“你执掌太常,如何不懂斟酒要斟满,倒茶要倒浅的道理?” 说罢将一整个偏提揽到自己身侧,决意不让易禾替他斟了。 易禾无声笑笑,只能随他去。 …… “大人既是断袖,想必这些年亦有不少心悦的男子。” 易禾扯着嘴角:“多是逢场作戏罢了。” “你倒不挑。” 这话她不爱听,她怎么就不挑了? 她也没把那些男人怎么着啊。 “哦,本王忘了,你不是不挑,你是不能人事。” 易禾后悔不迭。 早知如此,何必非要听他这些废话。 三言两语扯下来,挨骂的还是她自己。 …… 又一壶酒被他喝干,易禾起身瞧了瞧天光,仿佛阴得更厉害了。 这个时节,又有乌云罩着,雨是说落就落的。 “殿下,不如饮罢杯中酒,我们就回去吧。” 司马瞻抬起头来,眼中已有些醉意。 易禾素日见他,面上从来都是灼灼之色,少见犹疑柔断。 是以这个百转千回的眼神,少说醉了有五六成。 只是他多年的戎马生涯打底,倒没有因为这几壶酒被摧倒仪态。 “大人向来守礼,竟在本王开口前先提罢宴。” 易禾小声嘀咕:“你又不行。” …… “本王的确不行。” 司马瞻睁着一双有些雾气的双眸,伸手指了指她。 “大人是身体不行,本王是心力不行。” 易禾虽是个女郎,但到底在外头是男儿身。 被人怀疑不行,心里总是过不去这个坎。 这会儿见他醉得差不离,她壮着胆子顶了句嘴。 “没准你都不行呢。” “试试?” 易禾手一抖,盏里的酒洒出来几滴。 嗯?你又不醉了? …… “本王现在能明白李祎当年了。” “本王不想认断袖。” “这些日子胸中翻江倒海,如不终日。” “寻了卫凌来问,可他说他只是喜好女装,并非断袖……” 易禾听到此处,一口酒差点没喷到对面的司马瞻身上。 卫凌,他本来就不是断袖啊。 …… 一道雷声自远处滚来,闷闷的厚厚的,有点像现在司马瞻滚着喉结咽酒的声音。 “殿下不必介怀,万般情肠只需时间疗愈,只要时候一到,也无风雨也无晴。” 司马瞻端着酒不悦:“这些大道理,还需你同本王讲?” 易禾刚要驳他,转念一想,也对。 一个情场失意的人,又醉了酒,这些大道理自然没有用处。 只待他痛痛快快醉过这一场,再昏睡个三五日,保管醒来之后惆怅能消大半。 坐稳这个想法,她就不急着劝他了。 自己拈了一盅,起身走到栏杆处,望着底下巷子里往来的行人,直看了半晌。 待第二道雷轰下来,她觉得必须要回了。 这一回身,差点倒在司马瞻身上。 她抚了抚心口:“殿下怎么走路都没动静?” “是大人看得入神。” …… 司马瞻挪了两步,与她并肩凭栏。 脚下确实有些凌乱,眼见着比方才又醉了两三分。 易禾今日自己出门,若一会儿遇上大雨,倒是不好回去。 因而又请了一回辞。 司马瞻没说应不应,只抬头望了望四下的天光。 “来不及了,这雨不等大人到巷子,恐怕就要下了。” 第104章 他确实没病 司马瞻果真是个乌鸦嘴,他这话跟雨差不多是一块落下的。 易禾见雨幕越织越密,便知一时半会儿是走不了了。 “大人想什么呢?” 司马瞻扯了她的衣袖往后拽了拽,含混不清问了一句。 她也说不准在想什么,似乎每逢这样的雨天,她都会想起很多事来。 这些年形单影只茕茕一身,没有一个人长久地伴过她,她却仍是没有骨气地时常记得他们。 雨势有些急,窗檐遮不住什么,栏杆前已经湿了一片。 易禾确实经不住雨气,索性又回了案边坐下。 “下雨天喝酒天,殿下,下官敬你。” …… 司马瞻本就是存了不醉不归的念头,此时正中下怀,哪儿还用得着别人让酒。 一连几盏下肚,醉意就越发浓了。 说话也没些个章法。 “大人,喜欢过几个男子?” 易禾也有些吃醉,这个问题换在别处,她断是不会答的。 可今日不同,既然堂堂亲王都能趁着酒后对她吐露心扉。 她再遮掩,不算好兄弟。 “殿下说笑了,我年少时那一出,殿下不是已经知道了么?” “那后边呢?” “没有了。” “来,喝。” 司马瞻十分殷勤地一连又给她斟满三杯。 甚至弃了亲王的架子,屡屡抬手敬她。 易禾的酒量,根本就没把他放在眼里,是以杯杯见底。 司马瞻捏了酒盏看她,见她向来清明的眸里已经存了些零星的醉意。 就连她最看重的官仪也顾不全十分。 因而极其小声地追了句:“那皇兄呢?” “陛下?” 易禾觉得头很沉,因而只能一手扶额勉力支撑。 “陛下于我有知遇之恩。” “陛下虽长得好看,可我敬他畏他,没有别的心思。” 司马瞻想了想:“若皇兄愿意呢?” 易禾努力撑着双眼,无力地拍了拍桌子。 “殿下又开玩笑了,陛下若中意我,我还能好好在朝堂上混吗?” …… 司马瞻有些后悔,此番仿佛不是君子所为。 趁人喝醉来套话,套的还是这等……绯艳流闻。 可是话已经脱口,唯今只有一个方法补救。 “该大人问本王了。” “哦。” 易禾摇摇晃晃地起来,先向他行了个礼。 然后又摇摇晃晃地坐下。 “先说好了,可不许恼。” 司马瞻被她这个举动逗乐了,他使劲按了按眉心,试图驱赶一下压在头顶上的醉意。 “不恼,大人请讲。” “殿下果真将战俘剥皮楦草?” “不曾。” “那你为何在锅里炖人?” “验尸所用。” “殿下每次杀人之后有何感觉?” 司马瞻拽了拽耳朵,耐着性子答:“麻了,没感觉。” 而后道:“你除了死人,就不问问活的?” 易禾从案上抬起头:“殿下还是处子之身?” 司马瞻脸色一窘:“放肆。” 易禾嘿嘿一笑:“我就知道。” …… 外头的雨越来越大,大到两人面对面说话时,已经听不清声音。 也或许是她醉狠了,所以只恍惚间看到司马瞻的嘴在动。 耳朵里却一字不闻。 包厢里已经掌了灯,小二上来禀话:“公子若是累了,此处还有上房可以歇息。” 司马瞻本想让易禾在房中酣睡醒酒,可是看着外面昏黑的天色,怕她醒了也无法回府。 因而让小二取了一把伞来,预备送她回去。 眼下还横着一件事不太好办。 易禾醉得狠,该怎么将人弄到外头的车子里去。 打横抱吧,好像有些奇怪。 背着吧,她这一摊泥一样的,也爬不上来。 那小二挽了袖子要来帮忙,被他一抬手挥退了。 思忖半晌,司马瞻将人搭在肩上,扛着下了楼。 幸而车子停得不算太远,他一手撑伞,一手扛人毫不费力。 …… 司马瞻的车辇阔大,里面设了小案,座位也比寻常的宽出许多。 他将易禾放倒在座位上,担心车子颠簸会撞到头,又将自己的腿做了枕头垫在她颈后。 “再慢。” 车夫在外头应是,速度又放缓了些。 车里已经是黑漆漆一片,司马瞻腾不出手来燃灯,只能摸黑枯坐着。 他垂眸瞧一眼易禾,见她睡得安稳,嘴角慢慢挂上一丝笑。 …… 外头雨声逐渐稀松,雨势似乎小了大半。 车子在雨中行了小半个时辰,终于停了。 司马瞻轻轻晃了晃她:“易大人,到家了。” 易禾迷迷糊糊睁开眼,似梦似真还没有完全搞清楚。 “殿下,该你问了。” 司马瞻见她还在上一个情景里,无声笑笑:“本王没得问了,不如你问。” “殿下如何喝不醉?” 司马瞻再没忍住笑出声来。 “因为你们的千杯不醉,只能扛半日,本王虽然开始就微醺,但可以微醺地喝上一天一夜,决然不会醉倒。” “打仗也需这样吗?” “看情形。” 易禾拍了拍额头,她应该是喝得太多了,总觉得天旋地转,否则的话,殿下的脸怎么在她头顶上呢。 倒是极其地温柔。 之前没有见过的温柔。 她这么想着,就这么说了:“石赟没说错,殿下果真有菩萨低眉的时候。” 然而这话她说得吃力,连这张脸也很快在她眼前模糊了。 司马瞻沉默了许久。 “只是喜欢你。” …… 易禾睡死过去,司马瞻喊她两声,不见效用。 只好又将人扛进了府中。 开门的是石赟,亦是浑身湿漉漉的,见状大吃一惊。 “殿下……殿下如何使得,还是交给属下。” 司马瞻在檐下站定:“卧房在哪儿?” 在橙顾不上见礼,慌忙引了他去往易禾的住处。 “去煮碗醒酒汤来。” 他将榻上的一条薄被扯了给她盖上,随即迈出房门。 石赟还在外头候着。 “是本王的不是,今日缠着你家大人喝多了,还要劳你冒雨去寻。” 石赟赶忙抱礼:“属下不敢,只是担心大人安全。” 司马瞻冲他点点头,示意他跟来。 二人来到影壁处。 “那药,他不想不喝便不喝了。” 石赟一愣:“为何?” 司马瞻想起他白日里叮嘱过石赟,说易禾得了风寒,这些药务必按时服下。 因而回他:“本王今日证实过了,他确实没病。” 言毕疾步出了府门。 留下石赟一人在风中凌乱。 第105章 大醉三日 这日不知什么时辰,易禾迷迷糊糊地被在橙从榻上抓了起来。 “公子,快起,不然耽误早朝。” 易禾揉了揉两颞:“我忘记告诉你,我多了三日休沐。” 说罢又要躺下去,在橙一把托住她的背:“奴婢知道,今日该上朝了。” 易禾瞬间清醒:“你说什么?” …… 直到入了中门,她神思还有些恍惚。 好好的三天休沐,就这么被她几壶酒给喝没了。 在橙说这几天她连吃喝如厕都是闭着眼睛的,完事儿又爬到榻上继续睡。 整整睡了三日。 一觉醒来,才晓得又要上值了。 她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个心情,仿佛被人骗了一大笔钱。 还要替人还利息。 …… 大概是因为她精神过于萎靡,陛下在早朝上频频看向她。 看得她心里直打鼓。 自上次御书房的事之后,她一直不敢正眼看陛下。 散了朝也顾不上官仪,每次都是第一个离开大殿。 幸好同僚们并不知道这件事。 否则她早就被御史台的人在殿上弹成筛子了。 但是这会儿她的脑子还是不太清醒,总想着要把头扎到一口水缸里去去这个昏。 …… “太常寺。” 陛下一声召唤,将她思绪扯断。 她出列揖礼:“微臣在。” “方才所议之事,你意下如何?” 易禾没听见什么事,但一脸淡然:“微臣谨遵圣谕。” 依着往日的经验,一般事关社稷,根本用不着征询她的意见。 需要她发表意见的事,一般都是陛下说了算。 所以她这么答,决然不会出错。 “那便好。” …… 这个早朝就稀里糊涂被她上完了。 本月还有宗庙祭祀,易禾回到衙门,先到各曹各处转了一转。 而后一进公房,就见到白青正搓着手急得原地转圈。 “大人!” 白青见她回来,一把扣住了她的肩膀。 “怎么了?” “你怎么能答应陛下呢?” “什么?” “做捐官。” 易禾脑袋“轰”地一声:“早朝上陛下说的是这事儿?” 她就说么,怎么可能陛下这次给她加封,满朝文武都没意见呢。 合着是封了这么个官。 “不行,我得去找陛下。” 白青一把将她拦住:“大人在大殿上亲口应下的,陛下也不可能收回成命。” “陛下不收回成命,等于要我的命。” “好在还有晋王殿下跟大人一起。” 易禾收回步子:“晋王还管这个?” “陛下亲口说的,给殿下一个机会,让他和大人一起做这个捐官。” …… 所谓捐官就是督促大臣和门阀士族们捐钱捐物的临授官。 虽然现在时逢乱世,但是大晋的慈幼、养老还有恤贫一直是陛下最为重视的。 今夏北方受灾,多有流民,南方疫疠,急需食医。 是以陛下还广兴弘济和布施的政令。 甚至专门置了名,一为慈,二为善。 虽然国库捉襟见肘,但是门阀们手里有钱。 那些烧蜡造饭的、钻核卖李的,不吐点血是过不了陛下这关的。 陛下常说,你们依仗大晋优待士族,已经得了不少的好处,如今百姓需要救济,你们好意思袖手旁观吗? 再说简单点,你们的钱既然是大风刮来的。 那就让大风刮走一些吧。 …… 陛下是解了燃眉之急了,可捐官是个实打实得罪人的差事。 谁乐意有人整天跟在屁股后头问:“大人,这次你捐多少东西啊?是靠卖艺还是卖点别的呢?” 易禾开始在公房里搓着手转圈。 一直到下值回到府上,都没想出一个好主意来。 此时她的东邻,也就是侍中大人袁杰也刚好下值回家。 袁杰落地后笑眯眯地跟她打了个招呼:“易大人,如何这般沮丧?” 易禾默默答了一句:“今年陛下让我催捐。” “啧……” 袁杰咂咂嘴:“那还真是让大人罄竹难书的官声又雪上加霜呢……” 好么。 早知道你是来看我笑话的,我打死都不会跟你说实话。 她向袁杰微微躬身:“令爱送了我两块玉佩,本来预备着还给大人,既这么,明儿我就拿去卖了。” 说罢迈进院门,顺便将大门也闭了。 不消片刻,东院就传来袁杰追打孩子的动静。 易禾在树下的石凳上捶了捶大腿。 还是愁啊。 …… 翌日,易禾睁着微肿的双眼去上朝。 过去的一夜里,她还是没怎么睡好。 这些年无论是捐纳捐输,就没有一次容易过。 再去跟陛下请辞肯定是行不通了,既然这个差事栽在头上,还得想办法让自己好过一些。 还有七日开始捐纳,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她深知从今日起,她就要见人矮三分了。 好让那些原本有余力出钱出物的,不会因为想存心为难她而故意怠慢进度。 这些倒还好说。 难办的是那些最有钱的门阀。 抠啊,除了斗富时不抠,其他时候简直一毛不拔。 这么想着,她离殿时嘴里还在叹息。 …… “大人。” 易禾不用看就知道是司马瞻在喊她。 昨日下朝因为自己跑得快,他没追上。 今天是她大意了。 “怎么,大人因为醉酒的事,觉得不好意思再见本王了?” 司马瞻笑盈盈地看着她。 原本易禾确实是不太好意思的,尤其是听在橙说,司马瞻将她一路扛回了府。 她一个断袖,被另一个男人当众扛到榻上。 这事儿任谁都不能泰然处之。 …… 但易禾酒量输了他,如今不想气势上再吃败局。 因而拿出些底气来反问道:“醉酒而已,殿下没醉过吗?” “没醉成大人这般过。” 易禾心中不忿。 她整整醉了三天,白白荒废了三天的休沐,直到今日还有些昏昏沉沉。 再看司马瞻,一身鸦青官衣,玉带环腰,整个人风神闲雅,正对着她探眉浅笑。 仿佛比之前更好看了。 她嘴上不饶:“殿下还说了好多醉话呢。” “是什么?” “殿下说自己还是童身……” 司马瞻闻言,忙向四下看去。 随后小声道:“大人,你忘了这件事吧。” “你身为断袖却不能人道的事,本王也没告诉别人啊……” 易禾本来不想同他计较,不想他又反咬一口。 当即清了清嗓子:“那又如何?殿下还不是喝醉了说喜欢我么?” 司马瞻叫这句定住步子,正色道:“大人记错了。” “没记错。” 易禾应完这句,突然被他的身影罩下,面前的人对她垂眸深望。 “那是清醒时说的。” 第106章 出师不利 易禾回到公房,寻来一张纸,在上边狠狠记了几笔。 白青问:“大人写什么呢这么用力。” “墓志铭。” …… 她原本是不太确定那句话司马瞻是不是真说过。 只记得朦胧中仿佛听到了这游丝样的几个字。 声音极小极轻极温柔,宛若梦境一般。 方才之所以敢拿这句话跟他叫板,只是为了占个上风。 连她自己都不辨有无的事,料想司马瞻如何能认? 谁能想到,他还真认了。 …… 她决定以后不跟司马瞻行口舌之争。 好像从未赢过。 今日他在殿外轻飘飘地搁下这句话,随即翩然而去。 剩下她从宫里一直琢磨到衙门。 如今在公房又坐了一个时辰,还是没琢磨明白。 “阴谋。” “定是他的阴谋。” …… 下午,司马瞻派人到衙门给她送了一份名录,满朝文武的名字历历在列。 这是他分派好的任务,一人负责一半去催捐。 易禾仔细瞧了瞧,这人还算有良心,那些难啃的骨头倒是没扔给她。 她拿到的这份,最大官衔就是御史中丞郗原。 捐纳有个说法,第一个出钱的人尤为重要,称为“过捐。” 若是“过捐”没过去,就是狗尾巴挂秤砣,后头的全都有样学样。 她看着这份名单,决定还是先把郗原拿下。 一则因为他官衔摆着,可当垂范。 二则只要把他过去,也不愁其他人不听话。 所以这日一下值,易禾就匆忙回了家。 她从易沣的书房里寻了一副字帖,夹在袖中走了一趟郗府。 …… 郗原本是易沣在御史台的下属,理应同易禾关系亲厚。 可惜人走茶凉,他后来倒戈成了谢相的人。 因而也成了易禾半个敌党。 那些弹劾她的奏章里,十封倒有一半是郗原的手笔。 忆及此,易禾苦笑几声,捐纳本是为社稷计,如今却要催官出去搭人情才能成事。 …… 她行至郗府中堂的时候,郗原正端坐在堂中饮茶。 待见到一个笔直端雅的身影将要进门,这才起身行了个浅礼。 易禾知道,这是郗原给她的第一个下马威。 上官驾临,他理应大开院门,恭肃立等。 再是年迈不便者,也应在中堂虚左以待。 这郗原倒好,她人都进了院子,他还在首位慢悠悠啜茶水。 …… 易禾不惯着,立在他身前受了这一礼,没有还礼,只略微抬了抬胳膊。 你不同我客套是吧,那我也不必给你脸了。 而后也不等让,掀了衣角就坐上了首位。 郗原见状微微一愣,随即笑了笑落在她下首。 一个三品大员用了晚膳便匆匆踏足,为着哪桩事儿已经不用说破了。 …… 易禾见郗原没有开口的意思,将他的心思也捏准了七八成。 她一抬袖,把那本字帖拿了出来。 “这是家父留下的一贴名家真迹,当年本官还在进学时,尝见大人向他求过,想必极是钟爱,今日我整理家父遗物,便将它带了来。” 朝廷上的同僚都知道,易禾虽然学识卓越,还能过目成诵,但是这笔字却一直没练出来。 每每陛下看她的奏疏时,也总会皱着眉嗔一句: “这个字写得啊……” 是以字帖这个东西,对她来说用处不大。 今日将它送给郗原,就是提醒他顾念易沣当年的提携之恩,不要在捐纳上给她使绊子。 能互相体面地成全了“过捐”,那就是皆大欢喜。 若郗原不识这个抬举,那她还预备了别的法子。 …… 郗原此时在胸前端了端手:“多谢大人记挂,只是下官近年时常肩颈不适,已经极少临字。” 易禾对他笑笑:“是啊,岁月催人老,当年家父在世时,大人还时常去府上走动,本官犹记得,大人也有几副墨宝被家父收藏。” 郗原皱皱眉,仿佛想起了什么。 此时起身揖礼:“下官原是担心枉费了大人一番好意,既蒙大人不弃,下官愧领了。” 易禾却将字帖纳入袖中收好。 临走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大人,保重。” 郗原还未得空答话,易禾已经疾步出了中堂。 …… 这一遭无功而返,也不知临走时那句震慑起不起效用。 翌日,公房里照旧传来易禾的叹息声。 白青恰巧从外头推门进来:“大人,你的捐纳催的如何了?听说只一天功夫,晋王殿下那里投名者已过半数。” 易禾给自己灌下一大口凉茶。 “谁能跟他比?” 他还用催吗? 司马瞻这三个字就是悬在别人头顶上的一把刀,谁见了都要避开。 有本事他自己全包了啊。 白青见易禾面上愁云满布,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话,忙上前行礼赔罪。 “大人莫急,不是还有六天呢。” 如何不急? 头捐没过去,再多六天也不顶用。 她若是滞后太久,定要被司马瞻说自己拖了后腿。 输给谁都好,眼下她只不想输给这个人。 白青朝她比了个“嘘”的手势,然后指了指门外。 “好像是晋王殿下的人来了。” 易禾将手中的名册摔在桌上:“哎,烦死了。” …… 司马瞻作为主催官,每天派署下的长史裴佐来易禾的衙门询问进展。 今日是第二回。 裴佐得了消息去报司马瞻的时候,司马瞻问了句:“头捐还没过?” “是,听易大人说,没让他过。” “是谁?” “御史台郗原。” 司马瞻捏着手里的书,忽然扔到案上。 他自然知道郗原不让头捐过去,意味着易禾后面的捐纳都没法入手。 “拿笔来。” 长史应声去准备。 司马瞻略一沉思,低头写了几个字折好。 “你亲自给他送去。” …… 裴佐到郗府的时候,郗原正在自己仓库里盘点物什。 总得找出些破烂来应付下捐纳。 不,确切地说,是要应付下易禾。 只有让他过去,自己才能少一个后顾之忧。 …… 此时下人匆匆来报,说是亲王府的人求见,郗原连灯都忘了搁,匆匆赶到院门接应。 二人见了礼,裴佐也没多言,将东西交给他就告辞了。 就着手边的灯火,郗原在院中将帖子展开。 上面就简单的十个字。 “要么他过去。” “要么我过去。” 第107章 拮据 易禾虽然猜到自己的震慑会起效用,但没想到这么好使。 郗原不但痛快地交了捐纳,零零总总算下来,竟然还不少。 不过她又开始发愁另一个问题。 郗原官居正四品,捐纳了大约一年的俸禄。 而她为正三品,又是催官,总得比他多出一倍才能看得过去。 她秩俸中二千石,月俸一百八十斛。 将将够吃穿用度,哪有余钱捐纳? 不过这个问题随即被她抛到了脑后,因为她发现郗原这个头捐,似乎并未给她带来多大便利。 又两天过去,再无新的进展。 总不能让她挨家挨户去登门化缘啊。 …… 这日裴佐照例来了趟太常寺,易禾只能据实以告。 裴佐笑笑:“今日下官不是来催捐纳的,是晋王殿下想请大人过府议事。” 易禾一拂袖子:“不去。” 见裴佐面色有变,又解释了一句:“哦,本官的意思是,捐纳的事请殿下放心,本官今晚就登门去催,为免延误时机,便先不去王府搅扰了。” 裴佐闻言,又躬身引礼:“大人,不行。” 易禾闻言头皮一紧,脸上一热。 忙将他扯到一旁:“这事连你也知道了?” 裴佐被她问得一头雾水,只答:“大人何意?殿下只说如果大人不来,就将这个四个字告知,大约就是……不去不行的意思。” 易禾忙松开他。 显而易见,司马瞻已经开始传暗语点化她了。 裴佐虽然没听懂,但是她听懂了。 有什么大不了的。 “去,下了值就去。” …… 易禾自然不能下了值就去。 太阳还挂在半腰呢。 她回府之后先睡了个半个时辰,因为暑热,不妨睡出了一身汗。 见天色还没黑透,又起身沐浴晾发。 晚膳也没什么胃口,加上她时常过午不食,只用了大半个夏白桃就算打发了这一餐。 在橙知道她今晚要去晋王府。 一早就将头埋进柜子里为她找衣裳。 “别找了,就外头那件竹色的好了。” 在橙头也不抬:“奴婢记得大人有件水蓝色的宽衣,虽然年久,但是没上过身,那颜色很衬公子。” 易禾在旁问:“为何去王府就要特意寻衣裳?” 在橙终于从柜子里将自己拔出来,理了理有些蹭乱的头发,笑得一脸得意。 “公子就算是个断袖,也要寻个样貌相当的。” 易禾一时三刻没明白在橙的意思。 待迈出卧房时才终于悟了。 “你想什么呢?我虽是个断袖,殿下却不是啊。” 在橙手里捧着那件水蓝衣裳,点头道:“不是就不是,反正公子不能输阵。” …… 这件衣裳还是她当年读书时,依着尚在进学的子弟制式所裁。 仿佛只穿过几次。 后来她身量渐长,旁的都不合适了,唯独这件裁剪阔大,所以一直被她留了下来。 之后每看见这件宽衣,总会想起在李家求学的那段光景,便没再兴心穿过。 如今过去这许多年,也没那么忌讳了。 在橙说得不错,这个颜色的确很衬她。 她正忆着这桩小节,一眨眼的功夫,在橙连腰带都已经替她系好,又将她按到镜前绾发。 若执意脱了,倒为难她一番心意。 罢了,就且穿着吧。 …… 这日晋王府倒有些热闹。 门口停了一辆车辇,还有两个侍女候在外头。 她将名帖刚掏出来,府卫直接抬了手:“大人请进。” 易禾有些意外,她素来知道王府守卫森严,要么执名帖,要么执信物,否则必得通报可入。 看来今日王府确有贵客。 …… 易禾一路来到主院,见院中停着几口官皮大箱。 一个念头瞬间闪过:行贿? 这青天白日,哦不,这黑灯瞎火的。 也不能直接撂在院子里啊。 她特意绕过去看了一眼,封着盖子,看不到什么。 中堂里有说话的声音,听起来像是个女郎。 她忙住了步子,在阶下寻了个石头墩子坐了。 她担心自己贸然进去,万一里头真的在私相授受,那自己这条小命如何能保。 也不过片刻光景,司马瞻已经随客人出了门。 二人正在门前互相辞别。 …… 易禾起身,却见是谢嘉儿迈下阶来。 谢嘉儿也看清是她,原地施了个缓礼,即又颔首离开了。 因她站在背影处,所以司马瞻倒没有及时看见。 “怎么未有人通报?” 易禾见司马瞻要斥责侍女,忙上前解释:“是要通报的,赶上殿下出来了。” …… 易禾随司马瞻进了书房。 “她是来送捐纳的。” 易禾甫一落座,叫这句话说得一时没反应过来。 “谢嘉儿,是来送捐纳的。” “哦。” 易禾不好意思笑了笑:“下官原还纳闷,为何今日王府不设门禁。” “不设门禁是因……” 司马瞻眼神落在她身上,突然止住了话头。 “大人如此拮据吗?数年前的衣裳还能上身?” 易禾低头一看,不是还很新吗? 倒难为他还记得这是件旧衣裳。 …… 司马瞻神色有些不好看,但是颜色好看。 俗话说灯下看美人,月下看君子。 一屋的烛影投着,这一袭如画青衫,这深邃如鸿的眼眸,这千斛明珠般的…… 就是老爱拉着张脸,有些扫人兴致。 “大人年俸几何?” 易禾缓过神来:“下官岁得二千一百六十斛。” “没有布帛?” “有。” “怎么不做衣裳?” “也做,就是要做三口人的。” “禄地呢?” “有。” 易禾说完,司马瞻拧起了他好看的眉毛。 “有地如何还这般拮据?” “贫地。” 当年大宗正还被没罢黜,是桓锏的党羽。 她与桓锏素无交情,还想分到肥地? “荒着?” “只能种蜀黍。” “那蜀黍呢?” 易禾低头揉了揉袖子:“收下来酿了酒,都被下官喝了。” 她那几块地连蜀黍都多是瘪穗,吃又吃不着,只能拿去酿酒。 司马瞻看了她半晌,缓缓吐出两个字: “可怜。” “还行。” 大晋的俸禄,让谁说不可怜呢? 别人又不像她靠俸禄吃饭。 他们大都累世为官,子嗣兴旺,人多地多,族人家眷还能经商、租地,有的甚至背着陛下放贷。 穷得快只剩钱了。 她虽然出身世家,可是族中无人啊。 若是现在致仕从商,非把她爹生生气活了不可。 第108章 你也不是好东西 其实易禾是有一些祖产的。 京西和南大街还各有一处宅子,只地皮也能押出不少钱来。 若是租出去,她的日子会宽裕很多。 但是她没有赁房的习惯,宁可每年雇人修缮打理,算是贴钱供养着。 其他的,基本被她当纨绔的那两年败得差不多了。 当然,这些就不必给司马瞻知道。 她其实有些恍惚,不过半年光景,那个差点要取她性命的煞神,如今竟成了半个同伙。 交情虽不算笃厚,但一起密谋如何打劫别人财物的事,眼下已是第二回。 她忍不住问了句: “殿下捐纳收了多少?” “差不多了。” 易禾怅然所失,有些不信邪: “一个难啃的骨头都没有?殿下也登门去催过吗?” “硬骨头自然有,但本王不曾登门,只派人告诉他们,大人的捐纳迟迟不来,想是忙于公事无暇顾及,本王急着交差,就先替大人垫上了。” 易禾乍一听觉得匪夷所思,稍后再一琢磨,的确是个好主意。 既然有人给你垫资捐纳,那你日后必得归还。 捐多捐少,也由不自己说了算。 你原本只想拿出两个月俸禄来捐纳,司马瞻硬替你垫了两年的。 你要拿什么还? 不还势必不行,他司马瞻的钱是那么好欠的吗? 想到这儿她叹口气: “这个法子是很好,唯一的缺点是下官用不上。” 司马瞻点头表示理解:“大人若实在囊中羞涩,本王就先替你垫上。” “……” 她忙摆手:“多谢殿下,下官还是自己来。” …… 司马瞻知她忌讳,当着她的面将她的名字勾掉,随手指了指墙角的两个箱子。 “这些是本王的一点心意,不用大人还。” 无功不受禄。 易禾起身揖礼:“既然是捐给百姓,下官就不同殿下客套,只是下官自己终究要出一份的。” 司马瞻见她坚持,也只好点头应下。 临别时,司马瞻将她一直送到府门外。 趁着四下无人注意,又悄声问了一句:“大人,是不是还记挂着李祎?” 易禾浑身一冷:“殿下此话何意?” “那为何做学堂时候的打扮?” “下官……这不与殿下相干吧?” 司马瞻却偏过头去看天:“你若还记着他,倒可以叫他还俗。” “不是,下官没惦记他,殿下看起来倒是十分惦记。” …… 拐角处一辆马车里,车帘被悄悄放下。 谢嘉儿纳闷道:“殿下如何对这个易禾这般客气?” 她旁边的侍女应了一句:“可不是,方才女郎出门时,殿下都没送到此处,他的府卫还那么凶,不许奴婢跟您进去。” 谢嘉儿闷不做声,摆摆手叫人赶了车子离开。 …… 回去的一路上,易禾又开始犯琢磨。 莫非司马瞻真的看上我了? 不然又送钱送物,又说些莫名其妙的话。 他总不能对谁都这样吧。 细想一下,似乎又太不像。 他连对付大启这种劲敌,都不想讲究个徐徐图之。 若真看上一个人,为何总是一副温温吞吞的样子。 这哪像一个求爱的人呢? 如果这就叫喜欢,那他这份喜欢也太浅陋了。 像极了她惯见的那些风月场合的公子哥,虚与委蛇逢场作戏。 …… 又转来两日,朝堂上开始传出一个流闻。 太常卿数日前买了一个女婢,卷发黑身,尤其貌美。 是跟着一船的奇货美玉一同来到中原的。 昆仑奴在建康尚不多见,多是世家门阀们为了彰显地位和财力所购。 比五石散的威力可大多了。 若说此中还能貌美者,恐怕寻遍建康也无有一个。 传闻太常卿当时花了重金所得,现在为了凑钱捐纳,欲再寻个新买家。 只要一百贯而已。 一名五品官的纳徵钱都要三百贯,果真算上的是人美价廉了。 …… 于是这两日,易禾收到了不少名帖。 多是私下向她求购的。 别的事旁人大概不信,但若是易禾开口夸美的人,必当美艳无极。 而且他还是个断袖,是以这女婢定是完璧之身。 一时引得不少官宦世家们趋之若鹜,甚至还有主动加价的。 易禾只将名帖悄悄收了,没回他们半个字。 …… 捐纳只剩最后两日,这天陛下在早朝上问询了进展,并大力将司马瞻褒扬一番。 遂又问:“太常卿呢?” 易禾应声出列:“陛下恕罪,近日微臣被俗务缠身,还未有进展。” 司马策当即面露不悦:“俗务,你全家拢共三口人,有何俗务?” 易禾默了默,又回:“微臣家中有一貌美女婢,不知是谁走漏了风声,定要从微臣手中将人买走。” “微臣不敢欺瞒陛下,这女婢的事,其实是别人编的,现在微臣就把求购者的名字公布一下……” 她话刚落地,光禄大夫急忙出列:“陛下,这等上不得台面的事,如何能在殿上说来?” 另有几人纷纷附和。 陛下哪能看不出其中的门道,他狠狠瞪了光禄大夫一眼:“吴大人,让朕说你什么好,你都年逾六十了……” 又斥易禾道:“名字念来!” 易禾环顾四下,不少人开始对她使眉弄眼。 她对着他们面露难色,他们对她频频点头。 几个眼神之间,她就知道捐纳的事差不离了。 “陛下恕罪,微臣以为,吴大人方才所言见地极当。” 司马策气得直拂袖:“朕看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易禾垂头不语。 骂呗,我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捐纳是陛下您的旨意,所得是用以救济百姓的。 凭什么他们只能为难我,我就不能捉弄他们? 这桩事听起来像是笑谈,可是在大晋,在建康,比这荒唐几倍的事都有过。 陛下您是知道的啊。 当年您刚一登基,就有权臣给你献过昆仑女奴,柔然舞姬,甚至还有男宠啊…… 您没要归没要,反正不能说没有这回事。 这会儿来骂我不是好东西。 我看从一开始就没安好心的,陛下要算头一个。 “你嘴里念叨什么?” 易禾立时伏地。 “微臣失仪,望陛下恕罪。” 第109章 吾日三省吾身 天子高坐案后,一脸怒气。 满朝文武皆垂首不言。 “你们身为朝廷命官,整日豪奢宴饮,如今一点捐纳就给朕推三阻四。” 司马策眼神逡巡一圈,众臣都知道,陛下又要骂人了。 “常侍大人身为天子近臣,已经连续赐告了七日。” “尚书令日日在殿上哭穷,听说昨天出门还特意穿了件补丁衣裳。” “如此说来,是朕不够体恤众卿家了,竟不知诸位官宦世家拮据至此。” 遂有大臣想要就坡下驴,马上跪地道:“陛下明察,微臣确实家贫。” 少时又有一人陈情:“陛下,微臣上要侍奉双亲,下要抚育子女,微臣也不甚富裕。” 司马策将他二人盯了好一会儿,才道:“好,竟来殿上叫穷。” 说罢将手重重拍在龙椅上,竟气得咳嗽了两声。 “来人,给朕查!” …… 百官慌忙跪地行礼。 陛下虽然时常在殿上骂人,但是极少动真格的。 一般只要动了,那都是要人半条命的。 于是纷纷指责刚才那两个在殿上哭穷的。 “陛下为了捐纳的事,整日寝食难安,身为臣子怎么不为陛下分忧呢?” “就是啊,只是让你出点钱,你俩这么一闹,倒连累我们大伙被查。” 谴责完了这二人,遂有权臣起身回禀。 “陛下息怒,还望保重龙体,至于捐纳之事,臣等自当尽心竭力。” 余人也纷纷附和:“臣等今日,定将捐纳完成。” 朝上谁人不知,如今三台五监的人,这半年被陛下踢下去不少。 随后也安排了自己的心腹到了任上。 若真要查的话,恐怕无人能够幸免。 他们有多少家底,自己清楚,能不能禁得住陛下派人监察,自己也清楚。 交点捐纳事小,被陛下抄家才是要命的。 …… 娄中贵此时颤颤巍巍走到御前:“陛下,茶来了。” 司马策没好气地看他一眼: “让你给朕茶,你也不试试,都快凉了。” “……” 百官面面相觑。 司马策此时端着茶盏,笑吟吟看向阶下。 “朕这几日着了风寒,喉咙时有不适,今日在殿上喝杯茶,不妨事吧?” 能妨什么事呢? 只不过大伙又被您摆了一道罢了。 陛下如今也不知跟谁学的,越来越会玩了。 …… 既在殿上应了,便没有反悔的道理。 易禾一到衙门,投名的簿子也陆续到了。 直到午后,易禾盘点一番,人皆在册,一人不少。 这捐纳的差事,总算给她撑过去了。 她一盏茶还未喝完,就迎来一个年轻的御前内侍,看打扮,应当是位中使。 “大人忙着呢?陛下让奴婢请大人前往御书房面圣。” 易禾自然不想面圣。 上次的事她再也不想经历了。 料想陛下也没有要紧的事,否则在早朝上就能问询,何须特意召她。 她温声道:“劳烦中使通报,本官的腿折了,实在不宜面圣。” 那年轻中使将她上下打量一番:“奴婢怎么瞧着大人腿脚好好的?” 易禾走到墙角,拎起倚在墙上的水火棍,狠心朝腿上一砸。 “现在折了。” “这……那……哎……” 那中使吓得不知如何是好,到底踮着步子出去了。 …… 第二日还未到午后,娄中贵又奉了陛下的旨意亲自来请。 易禾一瘸一拐地起身迎他。 娄中贵满脸堆笑:“大人,陛下还是请您面圣呢。” 易禾笑道:“今日下官……” “大人,今天哪儿折了?奴婢也带了御医前来。” 易禾咬咬牙:“腰子折了。” 说罢从袖中掏出青璧来。 娄中贵识得此物,上次就为这枚短剑,闹出了好大的一场风波。 他忙上前一把架住易禾的胳膊。 “大人,您饶奴婢一条狗命吧。” …… 连续两日,陛下终于没再派人来了。 这日是个少阴天,还有些凉风刮着,是个消暑的好时候。 易禾从仓库巡视回来,见公房的门大敞着。 就在门口叫了句:“白青,屋内憋闷外头倒凉快,你搬两把椅子出来,你我二人在院中看这月的郊庙仪簿。” 里头没人应她。 她只好抬腿进去,只见他正背对着她在案前看东西。 “你在公房里为何不应声,是不是也要给本官装聋作……” 后头的话司马策没听清。 因为她下跪的动静实在太大了。 “平身。” 易禾拭了拭额角的汗,半晌没有站起来。 跪得太重了,膝盖有些僵直。 司马策朝她伸出手,她马上将手移到身侧,随后勉力站了起来。 “微臣失仪。” …… “陛下驾临太常寺,微臣未能迎驾,罪该万死。” 司马策没有回她,而问:“怎么,才下了朝一个时辰,就认不出朕了?” 易禾心里郁闷,不是她认不出,而是她从未见过陛下穿常服的样子。 唯一的一次,仿佛是去吊唁司马靖。 那次陛下穿的虽是玄色常服,但与龙袍的制式和颜色没有太大区别。 而今日,陛下穿了一件红色常服。 吴带当风出尘飘逸,与寻常世家子弟无异。 与白青的官服颜色也相近。 她初初入眼时,确实错当成了白青。 “微臣有罪,实在是微臣从未见过陛下穿衣服的样子……” 司马策眉头微蹙:“嗯?” 易禾险些咬掉自己的舌头:“微臣死罪,是微臣从未见过陛下穿常服的样子,是以方才没有立时认出陛下。” 司马策无声笑笑:“易卿同朕,到底是生分了。” 言毕他低头将手中的一张纸慢慢展开。 又举到她面前。 “朕若是提前着人通报,想必就看不到这个了。” 易禾定睛一看,如同五雷轰顶。 这是那日她一气之下写下的“墓志铭”。 吾日三省吾身: 一要远离陛下。 二要远离殿下。 三这辈子要做个贪财好色唯利是图之人。 “把门关了。” 司马策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反倒让她心里更没底。 “朕的人都在衙门口候着,无人进得来。” “既如此,那微臣就不用关门了……” 司马策没应她,展臂推出一阵掌风,门关上了。 片刻又塌了。 公房的门年久失修,平日里就吱嘎作响,现在倒有由头换个新的。 这是她第一次看到陛下在她面前用武。 万幸不是用在自己身上。 否则她现在必定人如此门,四分五裂。 第110章 万死难辞其咎 易禾见陛下捏着那张纸的骨节开始泛白,生怕跟上回一样,下一刻就要伸手掐死她。 因而不着痕迹地往后退了寸许。 “王弟他,怎么你了?” 嗯? 易禾浅浅抬头:“殿下他没怎么微臣啊。” “那如何上头有他的名字。” 哦,易禾突然明白了。 陛下一定是以为司马瞻也掐过她的脖子,所以才这般生气。 “陛下明察,殿下他真的没有……” 易禾正在斟酌这话该怎么说下去。 说人家真的没有掐过我? 也没有脱我的簪卸我的冠? 仿佛不太合适吧? …… 陛下却不依不饶:“没有什么?” 易禾无奈地把眼睛一闭:“微臣……微臣只是想提醒自己,要时时记得尊卑有别。” “也罢。” “那贪财好色呢?” 易禾本以为上个题是要命的,现在才意识到,或许这个更快些。 “贪财朕可以理解,易卿不妨只给朕解释下好色的细节。” 好色就是好色,能有什么新鲜的解释? 无非就是捏了南风馆哪个小倌的腮帮子,撩了醉春楼哪个美人的媚眼儿。 这些,想必陛下不会爱听。 “就是……陛下您知道的,微臣如果不说自己好色,这些年如何能避开姻亲。” 陛下身上今日熏的是冷香。 就跟他的脸色一样冷。 易禾虽不敢抬头看,但只联想一下就能猜个差不离。 “你既然还记得这个忌讳,就给朕老实点。王弟他虽年纪不小,但对男女之事懵懂茫然,你切莫……” 易禾连连点头:“陛下放心,微臣绝对不会对殿下下手。” “不是,微臣一定会对殿下恭敬不怠。” “甚好,记得你今日说的这番话。” 易禾悄悄擦了擦额上的汗。 如此,应是过了这一劫了。 “以后易卿若不想去御书房面圣,那朕就来此同你议事。” 易禾闻言又跪下去。 “微臣不敢,若非事出紧急,还望陛下不要移驾。” …… “你好大胆。” 司马策欺身站在她近前,声音里挟着一丝怒意。 “纵我不来,子宁不往。” 易禾心里一揪,忙岔开话题去:“陛下恕罪,日后若有要事同微臣相商,微臣必不再耽搁。” 上回御书房一事,她自然知道陛下的心思。 可她的心思,陛下又如何不知道。 只要自己一日在朝为官,又能躲到哪里去呢? 面圣就面圣,总比圣驾亲临要强。 若是陛下再踏足此处,太常寺上下就没有安稳日子过了。 …… 最后,陛下气呼呼地走了。 临走时还骂了她一句。 “太常卿以下犯上,令你禁足半日,下值之前严禁走出公房半步。” 易禾叩头应是。 心里却道陛下这个惩罚有些多余,她本就应该在公房上值的。 …… 公房内寂静无声,可太常寺的衙门外却攒着十几个身影。 几个内侍一直在门侧候着。 因着陛下的口谕,太常寺的衙门不许任何人进去。 娄中贵也带了几个殿前侍御匆匆赶来。 “陛下,那边的事已经办妥了。” “都瞧见了?” “遵陛下口谕,奴婢召集了整个太常寺的人前去观刑,只是一百廷杖只行了七十,那贼臣就毙命了。” 司马策点点头:“回宫。” …… 易禾是下值后才知道,水火律令已经查清了太常寺走水的缘由。 果然是谢相的人。 当初好好的一个中书舍人被谢相遣来喂羊就十分可疑。 却不曾想是来干这件大事的。 只是还有件事,她十分不解。 是以探问白青:“水火律令既然查清了纵火之人,为何没知会本官,却直接呈报给了陛下?” 白青也挠挠头:“若由大人去报的话,恐谢相记恨大人。” “那也不对啊,水火律令一个八品小吏,素日里连本官的面都见不着,他就不怕被谢相报复?” “想是陛下授意的,可直接将此事呈报御前?” 易禾点点头,她又欠了陛下一个人情。 …… 这晚,易禾将自己的捐纳也码在箱子里,和石赟一起送到了晋王府。 司马瞻虽然将她的名字勾掉了,也承诺替她代捐。 可是捐纳的便宜,她还是不想占的。 裴行引她进了王府的中堂,真好,这位也冷着张脸。 大概她今天就是为了挨冷脸而过的。 幸而他不止对自己这样,就连裴行在堂内站久了,也被他一个眼刀给送了出去。 …… 偌大的中堂内,只剩他二人。 烛火幢幢,映得他的身形也影影绰绰。 “听说今日皇兄驾临太常寺了。” “回殿下,是。” “处死一个纵火的贼人,还需劳动圣驾?” “下官不知。” 你想知道就亲自去问陛下啊。 何必冲着我横挑鼻子竖挑眼。 “殿下,下官的捐纳送到了,告辞。” 司马瞻却不应她。 “你是五年前入仕的,对么?” 易禾只好又转回身:“是。” “五年来同皇兄朝夕相处,恐怕不只是君臣之谊了吧?” 易禾很讨厌这种感觉。 被人旁敲侧击地打探质疑。 她又不是酒楼里的小二,你点出一道菜来,我就要给你报备食材做法风味。 “此事下官已经向殿下澄清过一回,殿下就算再问千次百次,下官也还是这个答案。若殿下信不过,不如去问问陛下。” 她义正言辞说完,总觉得多少能慑住司马瞻。 不料他答:“大人所言极是,是本王思虑不周,确要问一问皇兄本人。” 言毕就招了裴行:“命人去备车,本王要进宫一趟。” …… 完了,她好像闯祸了。 她身为下臣,自然是惧怕陛下的。 却忘了司马瞻的身份与她截然不同。 他替陛下守着大晋的半个江山,还是一母同胞感情笃厚的亲兄弟。 万一他被自己激将一时冲动,真的去责问陛下。 那就是大大的不妙。 此事落在司马瞻眼里,只是要问一个答案。 落在陛下眼里,怕就没有那么简单了。 陛下是天子,是九五之尊,如何容得下别人置喙。 亲弟弟也不行的。 司马瞻戍边六年,就是为了消尽先帝对兄弟阋墙的疑虑。 若是因为问句话而前功尽弃,那自己万死难辞其咎。 …… 第二日,她在早朝上十分留意陛下的神色。 没有发现异端。 倒是有件事让她十分不解,昨夜陛下突然将白青召入御书房。 但并没有同他议事,而是让他秉烛在殿内跪了一夜。 今天白青来上值的时候,腿还是抖的。 第111章 劫持 易禾午后便去了皇陵巡视。 其实上月就该来的,因为四国使臣进京的事宜,让少卿代劳了两日。 皇陵在城郊几十里外,驾车需要四五个时辰,若非她惦记着白青,合该下了朝就启程的。 易禾一路在车里小憩,石赟也将车驾得平稳。 只是一睁眼,车内已经漆黑一片了。 她扯了帘子朝外瞧了瞧,果然天色黯淡。 “大人,你怕不怕?” 石赟在外头听见车厢内有动静,关切地询问了一声。 她曾对石赟说过自己怕黑,没想到他一直记着。 “只有孤身时害怕,有人伴着就一点不怕了。” 石赟闻言,十分欣慰地笑了笑。 “再有小半个时辰就可入陵,大人不妨再打个盹。” …… “大人,别盹了,醒醒……” 易禾本也没睡着,只是听见石赟的声音有些不稳,方又揭开了帘子。 他们被包围了。 十几个黑衣人手执利刃,将他们的马车围了个密不透风。 敢在官道上劫杀三品大员,必定都是悍不畏死之人。 以石赟一人之力,万不可能逃出生天。 她叹息一声,吾命休矣。 随即整了整官衣,探身伸出了马车。 “大人,不要下来,属下跟他们拼了。” 易禾将手里的扇柄敲了敲石赟的肩膀:“别说傻话,他们要的是我。” …… 她走到最前头的一个黑衣人面前: “本官和你们走,只是我这随侍,你们要放他,否则本官自刎于此,你们抢个尸体回去,恐怕也不好交差。” 随后将手垂了垂,把青璧从袖中顺了出来。 一把长剑也横在了她颈间。 “大人……” 石赟要冲上来,易禾冲他眨了眨眼:“你先回去,本官无碍。” 石赟死死盯了那几个黑衣人片刻,随即卸了车驾,跨上马背便疾驰回了城。 …… 他一路马不停蹄直奔了晋王府。 先见到裴行,让他将消息速速报给司马瞻。 彼时司马瞻正在院中的棠棣树下舞鞭。 裴行回禀:“殿下,听闻易大人在去皇陵的路上被人劫了。” 新鲜。 敢在那条路上劫持三品大员,只有李祎那个疯子才能干的出来。 “无妨,有本事他……” 话未说完,他眉间突然一凛。 “取本王的紫电来!” “去亲事府叫兵!” 他突然想起,今晚皇兄去了长生观,李祎要接驾,必没有功夫搞这个恶作剧。 …… 易禾自然是沮丧的。 她现在被掳了,成了一个阶下囚。 若是一会儿被他们刑讯逼供,还不知如何是好。 她只能将青璧紧紧攥在手里,如果真到那一步,她就自己了断吧。 她是个礼官,不能在死前衣衫不整龇牙咧嘴的。 有失大晋官体。 …… 那群人十分看不起她。 竟然连个绳索都懒得给她套,自然也没有再用剑抵着她了。 如果不是这些人都一袭黑衣和蒙面,她差点以为是同世家子弟一起来京郊夜游的。 “你们的主子到底在哪儿?” 她同他们走了快半个时辰,已经快拔不动腿了。 走在他身侧的一人伸手朝前方指了指。 那是一个挺高的山头。 易禾笑笑:“你为何连话都不肯答?” 她头一次看见从劫人到押送一言不发的杀手。 原因只能有一个,他们不是中原人,怕张嘴就露馅。 多此一举,一会儿见了他们的主子,还不是一样知道。 想想,她也同这位故人小半年没见了。 …… 有诚正在山脚下等她。 同他们最后一次见面时一样,穿着一身玄色胡服,策马而立。 他身后是个不大不小的山洞,周遭还爬着蔓草蒺藜。 这人还真是野性难驯,竟在离皇陵不过十余里的地方掘了个山洞藏身。 不过也算粗中有细,还知道借用周围的杂草掩饰一番。 “你蹲我很久了吧?” 有诚笑笑:“马上就两个月了。” 易禾也笑:“你若是思念旧主,不妨去太常第坐坐。” 有诚让马挪近她一些,转低了声音道:“说来也怪,之前我在易府给你随侍的时候,你府上异常安稳,如何我才去了不过半年光景,你周遭竟时有探子暗卫盯梢,公子,你得罪太极殿上的狗皇帝了?” 易禾心里喟叹一声。 难怪陛下要骂他的手下一声废物了。 看来果真技不如人。 有诚能发现他们哨探,他们竟发现不了黄雀在后。 “几个探子就将你吓得白日逃遁,只敢在夜间打劫本官这个手无寸铁之人,料想你们北地易主的时辰还早着。” “哈哈哈……” 有诚闻听此言,开始在马背上仰头大笑。 “大人如此惦记北地,莫非想通了要跟我回去做个大当户?” 易禾不耐烦跟他打哑谜:“你将我掳到此处,到底意欲何为?” “无他,请公子尝尝北地的酒。” 说罢从身上解下两个酒囊来,扔给她一个。 易禾下意识抬手接了。 “新的,没人用过。” …… 眼下时节已经将将入秋,早晚会有些凉意。 易禾方才就有些受不得冷,因此将那酒灌进去一口。 十分辛辣,像一把小刀从喉咙一直划到胸腔。 却也香醇。 她咂咂嘴:“好酒。” 有诚弯了身子,好像在观察她的神色。 易禾再灌下一口,另只手悄悄划开青璧的剑鞘。 有诚又笑:“公子海量。” 随即俯视她一会儿,突然伸手将她一拎。 待易禾转回身时,已经被他架在马背上。 有诚自身后攥住她的腕子,稍一用力,易禾吃痛,手里的青璧落到地上。 “公子,同样的错误,我不会再犯第二回了。” “好香,还是返梅魂么?” 易禾不用转身,也知道此时他在干什么。 “狗东西,放开我。” 有诚的手牢牢圈住她的腰:“不放。” “滚。” 她抬手就拔了发簪朝身后扎去。 不拘是哪儿,最好是扎在他眼珠子上。 “嘶……” “你干得好事。” 有诚躲闪足够迅疾,还是不防被她的簪子划了脸。 易禾见他腾开了手,按着马背就要挣扎着跳下去。 有诚马上将她转了回来。 “原来你喜欢正面看着我么?” 有诚的脸被自己划了一道不算深的口子。 正在下颌处。 第112章 心愿得偿 他以指腹拭血,而后伸了舌尖,将这血卷了进去。 易禾见他笑得邪佞,野狼一般的眼睛里全是戾气。 忽然觉得,她应该是从未了解过他。 这七年里,他兴许也无数次短暂地露出爪牙,只是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听不见的时候,觉不出的状况里。 “狗东西。” 想到此,她又愤愤骂了一句。 有诚眼里染上一丝诡异的兴味,他挑了挑眉梢:“我与你随侍许多年,你素来矜持守礼,竟是第一次听你骂人。” “再骂一句来听听。” “贱人。” 有诚又仰头大笑:“哈哈哈哈,好听。” 他将手抬向她的下巴:“来,叫着我的名字再骂一次。” ”对了,我是独鹿王刘隗。” …… 易禾不知道这算什么嗜好,但知道如果真的骂下去,就是被他戏弄了。 无论如何也不能如了他的意。 她狠狠将他的爪子打到一边。 有诚的手停在半空,面色突然沉静。 易禾也听见了马蹄声,就在几里之遥的地方。 “让我们猜猜,来的是司马策还是司马瞻呢?” “无论是谁,你今日都没有命活了。” 有诚得逞地笑了笑:“这却错了,只要本王不杀你,就能安然无恙地离开建康。” “哼。” “不然你我打个赌,你若输了,就跟我回西北,大当户你不稀罕,就做本王的王后如何?” 易禾霎时懵住。 她开始搜寻这些年的记忆,唯独记不得何时在他面前暴露过。 有诚见她神色沉郁,又笑笑: “别担心,我不会告诉别人的,我还怕他们跟我抢呢。” 易禾稳稳心神细想了下,这个赌大概是打不得了。 现在北地几个皇子党争纷沓内乱严重,他们各自画地为王,已经消损了不少气数。 因此目前才成不了什么气候。 对于大晋来说,自然不希望他们上下一心羽翼丰满。 有刘隗这个搅屎棍横在中间挺好的。 他们斗上个十年二十年,别国就能趁机养精蓄锐。 所以,除了北地皇室,或许其他人真的都盼他活久一点。 …… “白衣仗剑,独立山巅,是你们大晋的二皇子呢。” 易禾不理会他的阴阳怪气。 只担心司马瞻寻不到她,所以才去了山顶远眺。 “殿下!” 她趁有诚不注意,匆匆喊了一声。 随即一道白色的身影从山顶落下。 有诚默默念了句:“犹夫尘外士,飘然有仙质。” “司马瞻,我们又见面了。” 司马瞻只瞥了易禾一眼,即看向有诚。 “你派人盯着本王就罢了,为何还要掳他?” 有诚突然就笑出了声:“说这些废话,我不掳他,你怎会现身?” 司马瞻沉默片刻:“好有道理。” …… 易禾只知果酒烈,没想到这北地的酒更烈上几倍。 她此时有些头痛,碍着有诚在,十分不想在他面前露怯。 因而见了司马瞻,也打起精神,免得被笑失了文人风骨。 有诚却浑然不知,一味对着司马瞻讲条件。 “用易禾换你五万西北军如何?用完就还。” 易禾心里笑了笑,这狗东西打得一手好算盘。 自己攒不够人来起事,拿她当筹码。 …… 司马瞻手里拈着马鞭,有一搭没一搭地落在掌心上。 “五万还是太少了些,不如本王借你三十万,可直捣皇城,也不用你还。” 有诚如何不明白他的意思,只耐了性子又说: “我朝太子平庸,不配立为新主,若你此番助我事成,日后我将奉大晋为上国,年年岁贡,你看如何?” 司马瞻原地踱了几步,又盯着他瞧几眼。 “本王早就看出来了,你是个狼崽子,罢质偷逃视作儿戏,杀兄弑父不在话下。若今朝助你成事,待你韬光养晦日渐壮大,必会将我嗜血啖肉……你这是让本王养虎为患。” 有诚似乎早就预料到这个结果,也没有继续游说。 “没错,殿下觉得在养虎为患,我觉得是在与虎谋皮。” “既谈不妥,那人我就带走了。” 说罢提起缰绳,作势就要逃跑。 “让你的人散开,否则我就带着易禾杀出去。” “对了,收起你的袖里剑,我只需躲一躲,这剑可就射在太常卿身上了,哈哈哈。” 司马瞻挥了挥手,围在他身旁的府卫悉数散开。 有诚载着易禾一路策马疾驰。 …… 风呼呼地在耳边撕扯着。 “真是阴魂不散,驾!” 有诚狠狠甩出一马鞭,马跑得更快了。 她寻了个空隙向后看了一眼,司马瞻果然紧追不舍。 白衣烈烈,一骑绝尘。 “你不扔下我,迟早会被他追上。” “追上再交人也不迟。” “那时候可由不得你选了。” “是吗?” 有诚随即将马勒了。 但是易禾马上觉得颈后一凉。 依照她的经验,这是刀又架在脖子上了。 …… “司马瞻,兵你不肯借,人你又不肯放,是要赶尽杀绝了?” 司马瞻的座下骏马忽然被刹停,前蹄扬起,萧萧长嘶。 他单手驭马,仍用紫电指着有诚。 “下马。” 有诚转了转脖子,用那双豺狼一般的眼睛盯着他。 他提了易禾的领子,将刀刃又往她颈上按了按。 司马瞻策马向前:“刘隗,你若再敢动一下,本王明日就发兵北地。” 有诚不理他,却低了头看向易禾。 “是啊,司马瞻怎么可能会借兵给我呢?我明知道此行不能成事,可还是给自己寻了个理由来了建康。” “心愿得偿,公子保重。” 第113章 来了就住下吧 “退后十丈,否则我用手里这把刀挑了他。” 有诚说完,将易禾抵在身前,又将人往上提了提。 易禾冲着司马瞻摇了摇头。 司马瞻垂眸,左袖微微动了动。 “别耍花样,你若敢用你那个破暗器,我定拿他当肉盾。” “后退十丈。” 司马瞻不敢轻举妄动,一边带人向后移着步子,一边跟他打商量:“你既是独鹿王,何不下马和本王比划比划,若你能胜过本王,五万兵马本王借你就是。” 有诚绷着脸满是怒意:“你府兵众多如何会输?司马瞻,你别把我当傻子,退!” …… 易禾最终被有诚扔到地上。 马蹄扬起的尘土里,她看见一柄闪着银光的袖里剑飞向他身后。 因他竭力伏在马背上,那短剑“扑哧”一声没入他的右肩。 她绝望地闭了闭眼,又让他跑了。 揉了揉酸痛的后颈还未起身,司马瞻已经赶到眼前。 他伸手撩向她的衣领。 “干什么?” “本王看看你的伤。” “没有伤。” “他手上的力道本王看得出,怎么会没有伤?” “他用刀背抵的。” …… 司马策是从长生观回去之后才得到的消息。 他当即换了衣裳就要出门。 娄中贵绕到他脚下一个头磕下去:“陛下,您要去哪儿?” “明知故问。” “殿下已经去了。” “朕去不得?” “陛下漏夜出宫,有违宫规。” 司马策冷笑一声:“娄黑子,你长本事了……” 见司马策铁青着脸,娄中贵又挪了挪双膝:“陛下想过没有,有殿下前去搭救,易大人许能活命,但凡陛下跨出太极殿半步,易大人必定活不成了。” “谁敢?” “这事一旦传扬出去,太后、皇后……或者想嫁祸给她们的臣工……” “祖宗,您就安心等殿下的消息吧。” 司马策叫这句话施了咒,原地站了半晌。 …… 马车里,司马瞻面上阴恻恻。 易禾在袖里揪着手指。 “殿下,今日是下官的错。” 司马瞻听了这话,没有什么反应,只是轻轻叹了一声。 “你错在何处?” “我刚才应在马上将他杀了。” 司马瞻忽然抬头:“你疯了?” 易禾没答话,只轻轻抽了抽鼻子,自打司马瞻靠近她坐下,她就隐隐闻到一股浅浅的药味。 想是他的伤还没好完。 …… 二人各怀心事,一路无言。 司马瞻心里清楚,大晋和周国其实并不图谋北地,否则的话早已趁他们内讧群起攻之。 可是匈奴却一直对中原虎视眈眈。 现在中原各国乐见他们族亲相残,就是不希望他们崛起。 北地有了独鹿王,现在乱得很让人放心。 依眼下的情景,没有数十载估计他们难成大业。 是以,他没能诛杀有诚并非过错。 甚至可以说是个良策。 可是他心中还是十分憋闷。 这辈子就没打过这么憋闷的仗。 只是他这番沉思,落在易禾眼里,就是在怪她惹是生非,还放跑了有诚。 …… 马车停稳。 易禾走出去一看,是晋王府。 “殿下,告辞。” “告辞去哪儿?” 易禾抬头:“回家啊。” “你府上不安全,既然来了,就住下吧。” 住下?晋王府? 易禾慌忙摆手:“不不,很是用不着。” 司马瞻声音略显疲惫:“那本王同你一起回去。” “为何?” “你若再被劫了呢?” “不会的,有诚被殿下重伤逃窜,如何还能回来劫人。” “他还有探子布在建康。” “他这些年都有探子,下官不怕。” 司马瞻仍旧神色冰冷,可眼里全是忧心。 “本王怕。” …… 王府门外还有数名侍卫在,二人僵持一番,已经引来一些目光。 易禾只得先随他入了院子。 一进中堂,她就躬身引礼。 “殿下,你就让下官回府吧。” “不行。” “不然,殿下派几个侍卫随下官一道回去?” “本王说了,不行。” 说罢他走到她身侧,仿佛怕她跑了,伸手就牵了她的袖子。 “走,本王带你去客房安置。” 易禾拼命想扯下他的手:“下官……不去……” 可是怎么可能有他的力气大。 情急之下,她踮起脚来一个手刀劈在司马瞻颈后。 二人四目相对。 空气陷入让人窒息的沉默。 …… 司马瞻先笑了。 越笑声音越大。 “你竟然觉得能一刀能劈晕本王?” “谁给你的自信?” 易禾低头瞧了瞧自己的手背。 她明明从书上看到,此招能制敌,只需大力即可。 “不过,你倒是可以学学用以防身。” 司马瞻将自己的手伸了出来,欲要演示。 “首先,算了……” 他那样的手怎么学都没有用。 “青璧呢?” 易禾听话地将青璧顺了出来。 “以后别用手了,就拿它。” “劈颈后也是不对的,要劈侧颈。” 易禾不解:“侧颈,是哪里?” 司马瞻伸手摸了下自己的脖子:“就是此处。” 易禾也摸了摸自己的脖子:“这里?” “不对。” 司马瞻将手盖在她手上,微微挪动了下。 易禾马上将手撤了下来。 “殿下,下官还是改日再学吧。” …… 司马瞻倒是忘了阻她,她一溜小跑出了晋王府的大门。 也顾不得礼节,见王府的马车还停在门外,她一抬腿就迈了上去。 “走。” 一直候在外头的石赟,倒让她这一番举动逗乐了。 “行,大人坐稳。” …… 直到回了太常第,她才明白司马瞻一番苦心。 院外停着一辆车辇,看起来倒不算阔气。 只是等她走进院内,着实吓了一跳。 娄中贵正在院子里来回踱步。 见她一到,两眼开始泛红,上前一把巴住她的胳膊。 “小祖宗,你可回来了……” 易禾本欲向他见个常礼,可是被他箍着胳膊,倒是不能动弹。 只好一脸歉意道:“劳中贵惦念,本官无恙。” 娄中贵一撒袖子,十几名宫人皆退出院子。 “哪儿是奴婢这么急,是陛下啊。” 第114章 我也想当个断袖 司马策确实在御书房等得很急。 自打遣了娄黑子出去,每一刻都变得难捱。 若非此事不宜宣扬,他定要派个能驭马的年轻中使去。 就这个功夫,两圈也能回了。 鼓楼里的更鼓响了一遍,子时将近。 幸而殿外终于有了些动静,司马策搁下手里的朱砂流珠,几步迈了出去。 预备着进来禀事的是娄中贵,却不想是司马瞻。 “皇兄果然还没睡。” 司马瞻一边讲了这么一句,一边引身向他行礼。 司马策刻意敛了神色。 “人呢?” “跑了。” 司马策一怔:“朕问的是太常卿……” “回府了。” “那便好。” “皇兄不问问臣弟?” 司马策闻言又是一愣,今天司马瞻好像有些不对头,仿佛心里存了气过来的。 随即笑笑:“王弟这不是好端端站在朕面前吗?” 司马瞻也笑:“蒙皇兄记挂,臣弟无碍。” 说罢他在书房内打量一遭,似乎是随口问了句:“娄黑子怎么不在御前侍奉?” …… 司马策没有应他。 而是转身坐上了御案。 如果方才是他想多了,那这句话问出来,便是司马瞻故意为之。 “朕派他去太常第了。” 言毕他又顺手捞起了案上的那串朱砂流珠,不轻不重地捻着。 方才身上的那阵焦灼已经散去,取而代之的是在心里铺开的一丝丝怒意。 他应该生气的。 他是九五之尊,是大晋的皇帝,不受任何人质疑和诘问。 可偏偏半夜闯进来一个人,对着他言行无状多番挑衅。 而对方却眸光沉静,在他的打量下,司马策竟然发觉自己有些心虚。 “若没别的事,王弟就先退下吧,朕也要安置了。” “皇兄想必睡不着吧?” 司马策在龙椅上探了探身子,流珠的走珠声也止住了。 “王弟今日似乎有些鲁莽,可是饮了酒来的?” “要来面圣,岂敢擅饮。” 御书房内灯火不算光亮,司马瞻的脸此时刚好隐在暗影中,叫人看不清楚。 “来人。” 他朝门口喊了一声,立时有个内侍躬身进来。 他命那内侍道:“设座赐茶。” 司马瞻俯身:“谢皇兄。” …… 司马策手指落在身前,频频点着桌案。 “前几日朝廷捐纳的事,王弟功不可没,朕想着总要赏你些什么。” 司马瞻躬身行礼:“为朝廷尽心乃臣弟分内之事,不敢讨赏。” 司马策将手抬起虚按了几下,示意他落座。 “如今十万卫城军群龙无首,朕还要仰仗王弟隔些日子去巡查一番,朕知你辛苦,可是眼下没有可用之人……王弟且多担待。” 圣上自谦,司马瞻自然免不了又要起身行礼。 “皇兄言重了,能为朝廷效力,臣弟责无旁贷。” 司马策面上露出一丝欣慰地笑: “过几日便是先祖祭辰,王弟数年不在京中,这次祭祀,朕决定由王弟主持进俎。” 事涉先祖,司马瞻仍要起身行礼。 “一切皆听皇兄安排。” 司马策笑得更开心:“坐嘛,不要动不动就行礼。” …… 司马瞻没再落座。 九五之尊的下马威确实屡试不爽。 一桩比一桩要紧的事由从皇兄口中说出来,便是让他坐不下去的。 很好。 这招“君威大过天”,皇兄运用得很是熟练。 …… 司马瞻瞧了瞧御案前摞着的一堆奏疏,嘴里却问了这么一句: “不知皇兄六宫可还和睦?” 司马策双目一瞠,不过他向来脑子比嘴快,仍笑笑:“自然,唯今只等王弟纳了王妃,母后才算安心。” 司马瞻束手点头,仿佛聊家常一般:“臣弟初初回京,倒是不急一时,说起来皇兄这两年倒没有皇嗣诞下,母后每每提及都扼腕不已。” 顿了顿又道:“听闻如今后宫之中,如烟正值盛宠?” 司马策抿抿唇:“王弟,如烟之前是表妹,如今在宫中,还是要尊她一声淑妃。” “哦。” 司马瞻敛眸片刻:“那淑妃娘娘入宫也有四年了吧,如何还无所出?” 司马策起身拍案:“大胆!” 正把进来奉茶的内侍吓得一哆嗦。 不是之前那个,而是娄中贵。 他手里端着一个茶托,手微微颤了颤,里面两个青龙盏碰在一起,叮叮作响。 司马瞻见他将茶放下时,那茶汤里还晕着圈圈水波。 …… “臣弟失言,还望皇兄恕罪。” 司马策胡乱地扒拉着案头的那堆奏疏,将朱笔提了,又发现没墨。 娄中贵赶忙上前捏起一个墨条子开始磨。 他拿手一指司马瞻:“你来。” 司马瞻略一思量,举步走到案前。 好半天挽好袖子,又点了朱砂进去,然后学着刚才娄中贵的样子磨起来。 可他是执枪弄剑的手,几时研过墨? 三两下那墨点子就飞将出去,溅了司马策一袖子。 司马策瞄了一眼他的龙袍,又抬头看向司马瞻。 二人面面相觑。 “皇兄,我说我不是故意的,你信吗?” …… 司马策抓了抓额角,一把将墨条夺过去扔在盒子里。 嘴里也没什么好气:“这半天,你的邪火总该消尽了?” “臣弟没火。” 司马瞻瘪了嘴不说话,又低头开始研墨。 “朕让你研墨,没让你犁地,放那儿朕来。” “唉……” “你想叹气出去叹,别把朕的御书房弄晦气了。” …… “臣弟不想成婚。” “为何?” “总之不想。” “朕还不想当皇帝呢。” “那让太子当。” “他才七岁。” “大了就不好骗了。” “滚,滚出朕的书房。” …… “其实,臣弟也想当个断袖。” “可以,先断了你的子孙根,朕就许你当断袖。” 司马瞻不由自主地捂了捂下身。 “那皇兄呢?” 司马策冲他翻了个白眼:“朕有六宫,有太子,你有吗?” “我不稀罕。” 说完觉得这话不太对头,又忙改口:“原是我不配。” 司马策也长长叹了口气。 “朕知道你的心思,可是……诶,人家兔子不吃窝边草……” 司马瞻瞪眼:“皇兄说这话亏不亏心?” 司马策又大力拍了下御案。 “滚滚滚。” 第115章 东家子 “滚就滚。” 司马瞻撂下袖子,行了礼就退殿。 娄中贵进来的时候,见司马策正握着手龇牙。 “陛下,你怎么了?” “朕手疼不行吗?” …… 翌日,侍中袁杰跟在司马策身边辅奏。 不知为何,司马策这会儿越看他越不顺眼。 “你将来是要位列三公的人,整天就只知道在御前晃,只盯着朕这点事儿。” 袁杰有些不解,他身为侍中,不盯着陛下的事盯着谁的? “王弟已经及冠好几年,回京也有半年,他的婚事一直是太后的一桩心病。” 袁杰悟了他的意思,待手里的事一忙完就去了南宫给太后请安。 …… 当时庾太后正在檐下“啾啾”喂鸟,听袁杰说完一番话,面色有些不悦。 只答:“哀家知道了。” 随后便气呼呼地命人请来了司马策。 “你这个皇帝当的,你弟弟的婚事都被你混忘了,倒叫一个近臣来提醒哀家。” 司马策只磕头赔笑:“是儿臣疏漏。” 庾太后也是操心:“这个袁杰,哀家以往当他是个胸怀坦荡之人,今日看来,倒也居心叵测,他有一女尚待字闺中,现在来催晋王纳妃,打得是何主意?” 司马策这才明白太后为何生气。 她以为袁杰是借着王弟的婚事,想让自家在室女攀附皇室。 不过,他也并不想替他澄清。 都做到侍中了,替朕背个锅能怎么。 他将话头扯过去:“当时听母后提过,说是袁家女郎质素上佳。” 庾太后略一回想:“没错,哀家记得那女郎性子爽直,长得也规矩,不似那些个勾眉狐眼的。” “只是……看起来面嫩。” 司马策又道:“兴许是年岁不大,倒是可以先定下来,宫里和亲王府打理准备着,等六礼行完,少说一两年也耗进去了。” “也罢,过几日哀家再寻个机会相看相看。” …… 易禾在省墓路上遭遇劫匪的事,朝中倒也无人知晓。 否则的话只白青的问候她都要应付半天。 不对,白青已经被陛下调去度支了。 管钱的,以后成器了。 易禾笑呵呵在公房内看白青留给他的信,少时,新任的太祝叩门求见。 是个眉眼舒朗面容清俊的年轻人。 身量虽不算高大,但是身材清癯,体态容雅。 他立在易禾面前,恭恭敬敬行了个缓礼:“下官公西如见过大人。” 易禾见他生得端正,又很识礼数,是而印象颇好。 太常寺就需要这样的礼官。 “大人,这是给庾大人修缮陵园和立庙的奏表,如今皆已办妥。” 易禾闻言翻开表文一看,满意又多了几分。 以往这种奏表,都是她自己写下呈到御前,虽然都是些官话,但是洋洋洒洒文几百,也要写上好一阵子。 且十回要有九回被陛下嫌弃她那几笔字。 而今公西如替她应了这个差事不说,并无有半分邀功夸嘴态度。 实在难得。 …… 易禾拿了奏表,就知道这趟御书房是免不了要走一趟了。 幸而陛下今日无比正常。 看完奏表只夸了句好字,就又还给了她。 “既然是太后着你办的,如今事成,朕许你去太后那里表个功。” 甚好。 易禾揣了奏表就匆匆赶往南宫。 她前脚刚迈出太极殿,司马策后脚就将娄中贵召来。 “今日南宫都有谁在?” 娄中贵不明所以:“回陛下,今日太后召了袁大人的家眷赏饭,还有晋王殿下方才去请安,现下不知还在不在。” “好,速给朕更衣。” “陛下要去哪儿?” “当然是给母后请安。” “刚下早朝那会儿,陛下去过了呀。” “你不懂,朝请安午视膳是老祖宗的规矩。” 娄中贵一脸犹疑,他明明记得是朝请安,晚视膳来着。 等他回过神来,司马策已经迈出了御书房。 他自己则跑到内室里,将昨日郡上才奉来的一尊玉面佛身揣了出来。 …… “陛下,陛下……” 娄中贵气喘吁吁地追上,将手里的佛身递给司马策。 “陛下既然是去看戏,不好太明显吧。” 司马策刚刚还想着,自己就这样过去,会不会有些刻意。 现在有东西在手,底气果然更足了些。 “老狐狸……” …… 易禾一进南宫,心道一声好热闹。 进去一看方知比她想象中的还要热闹。 看来太后今日在赏饭。 座下还有一个垂头丧气的晋王殿下。 …… 她刚才在门外候着时,就听太后正同袁夫人讲述当年抚育子女的难处,时而说笑,时而牢骚。 袁夫人略有些拘谨,一味说两句奉承话。 她进门后,瞧见袁缘正恭顺地立在袁夫人身后,丝毫没乱动过眼色。 才要开口禀事,殿外有人通报,陛下驾临南宫。 “方才有外郡的臣工给儿臣奉了一尊佛身,儿臣特来进献母后。” 当着袁杰家眷的面,皇帝如此体贴孝顺,太后自然高兴。 “坐吧。” 眼下一时没人搭理易禾,她就躬到角落里候着。 司马策瞧了瞧袁缘,问道:“多大了?” 袁缘上前再行大礼:“回陛下,臣女马上就十四了。” “好,规矩不错。” 随即叮嘱娄中贵:“稍后将朕的那什么拿来,赏给袁家女郎。” 娄中贵竟也点头应下。 …… 不多时,便有宫人来提醒时辰到了。 宫中赏饭都要遵照宫规行事。 这回的命妇饭想必就是个幌子,否则的话也没有只赏一家的道理。 是以这个规矩,自然是太后自己说了算。 袁夫人闻言,忙起身行礼,千恩万谢地退了殿。 殿内一时无人说话。 到底庾太后问了一句:“瞧着如何?” 司马瞻终于得了机会开口:“母后,儿臣比她大了近十岁,如何可配姻亲?” 太后怒目而视:“问你了吗?” “你一进来时,那小女郎看你的眼神都变了,哀家倒觉得有门。” 易禾想笑又不敢,只能偷偷憋着。 袁缘眼珠子看直了,那是因为司马瞻身份被拆穿。 幸好她聪慧,没当着太后的面大喇喇说出来。 …… 此时陛下扬了扬嘴角:“朕也觉得,此女十分知礼。” 碍着易禾在场,庾太后不好将这事深说下去。 听罢她的奏表,道了声:“辛苦易大人,哀家的赏赐晚些下去。” 易禾得了恩赦求之不得,一溜烟出了南宫。 …… 不多时,司马策和司马瞻也从南宫出来。 司马瞻用了不太恭敬的语气:“真是辛苦皇兄费心安排。” 司马策收住笑:“应当的,毕竟母后之前就十分中意这袁家女郎。” “反正臣弟不同意。” “为何?” 司马瞻原地徘徊几步。 “这袁家女郎,是个东家子。” 司马策眉头紧蹙,一时半会没琢磨过来。 娄中贵在旁提醒道:“陛下,袁大人的府邸与易大人毗邻。” 司马策闻言,气得一拍扇柄:“你的意思是,易禾男女不拒?” 第116章 易沣 司马策回到御书房,自己呆坐了半日,见娄中贵来上茶,突然问了句:“你记得有一年,朕还是太子的时候,有次冒着大雪前去面见父皇么?” 那是一个隆冬。 他早晨一出门,天上好似有仙人撼树,曳下千堆,摇落万粟。 在去太极殿的一路上,高屋矮舍都覆着雪粒,一路上冰碴雪窝,随侍几次险些摔倒。 父皇昨夜就派人下了口谕,要他今日辰时初到太极殿。 眼见着是要迟了。 娄黑子却说:“雪大难行,宫中一应侍奉陛下洗漱用膳请驾的时辰都会延后,太子无须着急。” 那时候的娄黑子问一道十,可现在…… 现在的娄中贵垂了头去,拎着掸子开始扫八宝阁上的灰。 嘴里还自言自语:“这群兔崽子,趁着奴婢不在就偷懒,陛下每天处理政务已经辛苦,再看到这些不干净的东西,何愁没有死罪?” 司马策见他铁了心不接话,也没有追问下去的理由。 可是娄黑子怎么会不记得呢? 那日正是他随侍的,只不过父皇没让他入殿。 因而他在殿外冻了整整一个时辰,回去脚都肿了好几日。 …… 父皇将自己叫到御书房,照例考教国策。 父皇问他:“大启频频骚扰边境,你以为如何?” 他答:“当徐徐图之。” “那朝中谁人可堪此任呢?” 他想了想:“桓裥多谋且善战。” “二皇子呢?” 他有些诧异:“二弟尚未及冠,儿臣以为还是等他成家之后再立大业。” 父皇沉默了。 彼时他还不知道父皇已经病了很久。 太医一直说只是邪风入侵,需要静养。 是以那半年父皇时常命自己替他批奏疏。 那些章奏表议可真多啊,他一天倒有四五个时辰被拘在御书房,可还是批不完。 做皇帝真是辛苦。 他正猜度父皇因何沉默,御史大夫易沣在外头求见。 父皇不欲易沣此刻见他,就将他撵到内室去。 可他在内室听得清楚,易沣说自己病得严重,特来赐告回家养病。 父皇看着他一脸病容,好似十分忧心,一连叹了好几口气。 朝中的权臣里,父皇的心腹不多。 易沣算是一个,可是连他也要病倒了,父皇自然是挂念的。 片刻的寂静之后,易沣道:“眼下大启国富力强,时常在边境作乱,还望陛下早做定夺。” 他在房内听到此处,也十分地想叹口气了。 易沣明明已经病入膏肓,还惦记着山河社稷。 大概这就是披肝沥血、忠贯日月的良臣模样吧。 父皇却道:“桓裥可担此任,可是他多次倚功造过,若是这次伐启得胜,整个大晋朝堂恐怕都要跟着他姓桓了。” 这回轮到易沣沉默。 片刻他回:“陛下,不如再等二殿下两年……” 父皇道:“可是朕等不了了……” 转而笑了笑:“易卿也觉得二皇子是个骁勇良将?” 易沣陪笑:“是,二殿下非但骁勇,且有大略,犬子与二殿下同在学堂进学,时常说有个表字慕之的同窗,终日少言,苦学不辍,当为楷模。” 父皇闻言,有些美滋滋。 在许多皇子中,二弟的骑射兵略是最出色的。 父亲一直深以为傲,毕竟皇室中已经很久没有出过一个得力的武将了。 “既这么,朕也有意试炼他一番,不如这次就点他赴西北抗敌。” 易沣微微拱手:“呃……这却不妥,殿下还未成家,倘若伐启遭遇不测,满朝文武可真是该死了。” 百官无能,才使一个十几岁的皇子去戍边。 父皇听了这话,似乎有些触动,他举步走下阶来,轻拍了下易沣的肩膀。 “朕要谢谢你这番心意。” “可是,朕已经决定了。” 易沣仍是不解:“二殿下如何同意?届时父子离心……” 父皇语气郑重:“所以,朕需要一副喉舌。” …… 易沣不愧是最了解父皇的人,又生就一颗七窍玲珑心。 一息之间就明白了父皇的意思。 他跪地行了大礼:“微臣既然赐告,就不参与政事了。” “朕还没准你的赐告呢。” “太子仁爱,殿下忠义,向来兄友弟恭,陛下若是担心兄弟阋墙,就是多虑了。” “未雨绸缪。” 易沣苦着一张脸:“此去千里之遥,边陲苦寒又风沙肆虐,谁若主张二殿下去戍边,不是被人戳脊梁骨吗?” 说完又补了一句:“那得多缺德的人才能想出这种提议?” 父皇冲他摊手:“所以让你来啊……” 易沣双眸含泪:“陛下果然心疼微臣。” …… 之后,御书房很久都没有动静。 后来一个略有些气闷的声音响起:“上这种奏表,臣恕难从命。” “事成之后,朕重重有赏。” “臣不要。” “配享太庙?” “臣无福。” “啧,可是朕已经将你假充养子的事告诉了太子。” “行我写。” …… 圣旨难违,易沣边写边牢骚。 “臣为大晋一辈子殚精竭虑,陛下却让臣流血又流泪。” 父皇回:“令爱明年开春就要及笄了吧?” 易沣闭嘴,很快写就一封。 “微臣如今举箸提笔十分吃力,陛下却逼着臣做这等违心事。” 父皇笑笑:“大启当徐徐图之,此事也不急于一时,多多益善才好。” 易沣搁下笔:“那您今日就逼着微臣写?” 父皇又笑:“令爱将来要择个什么样的良婿呢?不如朕替你掌眼。” 易沣抄起笔,很快又写就一封。 “微臣命在旦夕,陛下既然心意已决,那就早些下旨吧。” “你回家再写一些,一日一封派人给朕送来。” 易沣边抹泪边蘸墨:“臣写,臣回去躺进棺材里也要写。” “乖嘛。” …… 易沣到底替父皇背了这口黑锅。 他说不上那日心里是什么滋味。 总之不是个好受的滋味。 大晋新皇都是立长不立幼,王弟从来也无觊觎之心。 他不明白父皇为何非要派他去戍边。 那日易沣离开御书房后,在殿外险些滑倒。 还是娄黑子上前搀了他一把。 易沣是个礼数周全的人,三公之尊竟也向随侍的娄黑子行了个浅礼。 转过身去,他踏着茫茫的大雪,深一脚浅一脚走出了宫外。 锗红官衣与雪色相映,背影宛若一枝檐下冬梅。 这次,就是永别。 之后他再也没在太极殿和御书房里见过易沣。 有一次他询御医易沣的病情,御医答:“只等日子了。” 第117章 夸人不留名 易沣果然死在了来年开春,那个草长莺飞、桃姿杏影的时节。 父皇口谕,国失肱骨,辍朝一日。 并命他去太常第代为吊唁。 那日,他看到父皇转身拭了拭泪,口里喃喃道:“走了啊,易卿……” …… 其实,易沣私下派人送过一封信到东宫。 此人极其谨小慎微,哪怕临终托孤也是一口一个犬子。 生怕这信万一泄露出去,易禾会遭灭顶之灾。 幸好他能看懂。 易禾出身士族,她身为易家独子,仿佛只有入仕这一条路可选。 若不入仕,她在外头受了欺辱,自己在深宫里又如何知道呢? 即便知道,又如何名正言顺地帮衬呢? 思来想去,他寻了大中正来。 “你给易禾撰个品评簿,品阶不需太高。” 大中正摇摇头:“此人居丧无礼,守孝一年就声色犬马、醉酒狎妓,家世虽然尚可,但德行怕是入不了品。” 他当时说:朕会勒令他痛改前非。 大中正不应:怕前朝置喙。 他又说:给个虚职散官便罢。 大中正仍不应:堵不上朝臣的嘴。 他怒上心来,将手边的一堆奏章劈头盖脸砸在大中正身上。 “朕是给你下旨,你当朕给你商量。” “你担心堵不上朝臣的嘴,就来堵朕的嘴。” “四世三公在你嘴里只是尚可,你给朕摆什么狗日的谱。家世定上上,行状定中上,现在就写。” “写完去中门给朕跪足两个时辰。” “跪三日,滚。” 大中正灰溜溜地谢了恩退了。 自此之后他才知道,做什么仁君,给他们脸了。 …… 易沣临终前最后一次面圣时跟父皇说过,太子仁爱,殿下忠义。 唉。 司马策苦笑一声。 王弟仍然忠义,可这些年下去,自己却无仁爱了。 “陛下,该午歇了。” 娄中贵一声低语,司马策恍过神来。 “不睡了,去淑妃那儿。” …… 因为白青不在身边,易禾还以为自己会处处不便。 没想到公西如很是妥帖。 她手还没摸到茶盏,热茶已经递了过来。 她稍稍打了一个哈欠,窗帷便被拉上。 甚至陛下打坏的那扇破门,也让他叮叮当当几下就修好了。 这会儿衙门里没旁的事,易禾笑眯眯问道:“是白青去度支上任前交代过你?” 公西如摇摇头:“回大人,没有。” “那是陛下?” “回大人,下官是晋王殿下调任过来的。” 易禾恍然大悟。 她总是忘记司马瞻亲王之尊的身份上,还有个录尚书事的大权在握。 调任一个六品官还是很方便的。 其实还有一点,她没好意思问。 印象中,公西并非大晋的士族,世家名册里也找不到他们先祖的痕迹。 也就是说,他极有可能是个庶族。 上品无寒门,下品无世族,大晋的朝廷命官几乎都出身世家。 庶族也不是没有,非得有十分的才干和十二分的美誉才可,百年来也不过一二。 可想而知,公西如能一路走到现在是何等艰难。 …… “大人,再给下官安排些事做吧。” 易禾闻言乐了,竟然还有嫌公务少,要求加值的。 她随手指了指案前的一堆礼簿。 “背,能背多少背多少,若你还想高升,这些都是必得做的。” 公西如也笑了,眉眼弯弯的。 待他翻开礼簿,笑容又很快消失。 “大人,这五礼已经如此繁复,其中吉礼下面还有这么多?” 易禾笑笑:“对,有大田之礼,大封之礼,大役之礼……这还是陛下向来省事,才让咱们少做了许多功夫。” 公西如边看边点头:“听闻大人能过目成诵,换别人要背上两三年。” 易禾朝他探了探身子:“谁老在背后夸我不留名?” “晋王殿下。” “……” 她就多余问。 …… 捱到下值的前一刻,公西如还在案前用功。 她起身正了官衣官帽,便预备着应锣回家。 此时白青叩门进来,他身后还跟着个石赟。 石赟从来没到过太常寺衙门,都是在衙门的巷口等她。 易禾有些吃惊:“你怎么来此处了?” 白青行礼答话: “大人,听说殿下交代,以后都让随侍来公房接你,你这随侍不知路径,下官方才在路上遇见,便引他来了。” 石赟点头应是。 易禾却瞧出些不对头来,石赟鬓边微散,冠是歪的,衣裳也着了尘土。 当即问道:“你跟人打架了?” 一句话问出来,倒叫两个人都垂下了头。 那就没错了。 白青哪是遇见引路,想是遇见他跟人打架了吧。 “你胆子不小,这是太常寺的衙门,你在外头跟人打架?” “是,是……” “别吞吞吐吐的,有话直说。” 石赟偏头看了眼白青,还是拿不定主意。 白青一揖手:“还是下官说吧,方才石赟来公房的路上,听到几个路过的内侍议论大人是个断袖,还欲勾引晋王殿下……” 石赟拿胳膊蹭了蹭他:“最后一句,可以不用说的。” 易禾微怒:“那也不能来衙门打人,虽说这些跑腿的内侍不是御前得脸的,但终究都是陛下的人,你打他们就等于……就等于冒犯天家。” 说罢她更有些生气。 这些内侍怎么这么爱嚼舌根,还跑到她的地盘上来嚼。 说她是个断袖就罢了,竟然说她勾引司马瞻。 打一顿都是轻的。 石赟小心翼翼答:“是殿下允的,还在一旁看着属下动手。” 易禾眉头紧蹙,怎么还越闹越大呢。 “殿下如何知道?” “说是殿下要主持肉俎,今日特来走一次行放,碰巧遇上了。” “行吧。” 司马瞻倒是学会吃一堑长一智了。 她烦躁地摆了摆袖子正要出门,突然觉得当着几个属下,她好像应当给自己澄清一番。 都说三人成虎,众口铄金。 只这间公房内,就有四人了。 好歹宽一宽他们的心。 她微微咳了一声:“本官是个断袖不假,但是我喜欢瘦弱些的,最好跟本官个头差不离。” 他们都见过司马瞻风神伟岸的身姿,总不会怀疑自己要勾引他了吧。 却不料。 石赟和白青同时看向公西如。 他们三人里,只有公西如称得上瘦弱。 正在案前用功的公西如突然抬头。 他神色恐惧。 “不是啊大人,下官,下官可不是断袖。” 易禾临走前觑他一眼:“你是长得挺美,想得也挺美。” 第118章 断袖还是断臂 司马瞻在太常寺少卿的引礼下已经走了半天行放。 下值的锣声一响,他马上搁下手里的羊腿,擦擦手就走了。 少卿看着他的背影十分疑惑。 “只差最后一步了,可是急得什么?” …… 虽然行放就差一步,但是司马瞻足足追了几百步。 易禾听到身后的步履声,以为是同僚有事要找她,转身回头一看,司马瞻的鞋底已经快磨出火星子了。 好么,她的绯闻对象来了。 易禾忍住心里的憋屈,端端正正给他见了礼。 司马瞻一抬袖,倒是先把石赟挥退了。 …… “想必石赟告诉了大人,近日宫中有些不好的传言。” 易禾装傻:“下官不曾听说。” 司马瞻语气惆怅:“他们说,你我二人有一腿。” 易禾顿时拉下来脸,有个屁的一腿。 我都没有第三条腿,拿什么跟你有一腿。 想罢又觉得自己过于粗鄙,因而不自觉地叹了口气。 好像每次遇到殿下,她总是失态。 “殿下一看就是铁血汉子,谁若说殿下跟男人相好,纯粹是造谣,对,造谣。” “若是本王已经跟皇兄坦白了呢?” 易禾脚下一跌:“坦白什么?” “说本王是个断袖。” 易禾原地咂摸了一下,还是不大相信。 陛下连她这个断袖都十分不耻,三五不时地敲打,让她不要寻男子玩乐。 司马瞻可是他的胞弟,他岂能放任不管? “陛下竟没打断你的腿?” 司马瞻得意一笑:“如何可能?皇兄这人你不了解,他是一个海纳百川有容乃大的人,区区断袖而已,你不会以为他同御史台那群老臣一样迂腐呆板吧?” 易禾能信才有鬼:“殿下不妨直说,陛下到底如何回你的?” 司马瞻偏过头去,凄凄惨惨地看了眼西边的云彩。 “他让我滚。” …… 这不是风水轮流转是什么? 这不是万法皆空因果不空是什么? 这不是…… 诶,不对,扯远了。 “既然殿下在意流言,还是要离下官远一些,实在是下官的名声不好,唯恐带累了殿下。” 司马瞻瞧了她一眼。 因她正颔首身行礼,长袍委地,弱不胜衣。 片刻直起身来,又有英姿绰态,气度盎然。 与她相见多次,这张脸沉静时如姣花照水,动容时又如林下疾风。 也难怪既招男人,又招女人了。 可惜……怎么就不是个女人呢? …… 两人就这么晃晃悠悠走在宫道上。 直到裴行在街口迎上来。 他也不避讳易禾:“殿下,人抓到了。” 司马瞻显然不很在意,只点头:“知道了,先命人打个半死再说。” 易禾几次听见他们二人说过类似的话。 每次都是人抓到了打个半死,可又是抓的哪个人呢? “殿下最近又行杀孽了?” 司马瞻“哦”一声,兴许觉得自己方才太过严肃了,于是牵强地扯着嘴角笑了笑。 “大人言重,几个蟊贼而已,打一顿就放,一定放。” 一旁的裴行脸色不怎么好看。 “殿下,您不爱笑就别笑了。” 易禾听着有趣,插了一句:“下官见殿下常笑啊,裴将军怎么说他不爱笑呢。” “那是对您。” “殿下冷脸的时候指定有人倒霉,殿下微笑的时候,指定有人倒大霉。” 易禾不由咽了口口水:“竟是这样。” 司马瞻瞪了他一眼:“你就是在外这么编排本王的?” 此时,易禾正好瞥见候在街口的石赟,便同他二人辞别回家去了。 …… “本王三岁开蒙,六岁习武,十四掌兵,十七伐启……” “弓马骑射,五礼六艺……” “样样精通。” 裴行接了这一句:“殿下,您都念了一个月了。” “对,本王就不信克制不了一个男人。” 这日晚间,司马瞻坐在院中树下,手中捻着佛珠,照例开始自言自语。 之前那段时日殿下气郁发作,都在树下习剑。 直到把自己累个半死才作罢。 最近这一两个月,不知道从哪儿又求来个佛珠,开始打坐念经了。 每到这个时候,他总是能从殿下的神色里看出三分无奈六分想死。 杀气只能占到一分了。 “属下真担心您出去之后也这么念。” 一个手握重兵的亲王,若是天天念诵这些,怕是被人以为要造反了。 司马瞻闭了闭眼:“那本王念些别的。” “缘内摇,趣奔逸,欲为魔魇,贪嗔痴色在其中,皆如梦幻,不可得,不可住,不可把握……” 裴行在院中疾走。 “就算是佛祖亲自来渡,这如何可渡?” 司马瞻闻言豁然起身。 “人生苦短,刹那三世。” “所以呢?” “本王要为所欲为。” 说罢将手里的念珠狠狠掷了。 读书知礼有屁用。 修身养性有屁用。 裴行见状大喜,这才对嘛。 殿下向来是个狠角色。 用手一指,那人就知道自己今晚宿在床头还是地头。 眼刀一扫,对方就知道自己今天是在家里还是锅里。 对内大方,赏肉赏金不在话下。 在外威势赫赫,三军拱伏无违。 上回他去卫城军营代巡,初次见他的副将趾高气昂地问他:“哪儿来的?” 他只答了一句亲事府,对方马上点头哈腰:“哪儿来的什么要紧,卫城西北一家亲。” 当时他就觉得,跟着这样的上官,每天不知道有多爽。 想到这儿,裴行赶紧拍了拍脑袋,坏了,我竟是个狗仗人势的家伙。 …… 司马瞻去了长生观,是提着紫电去的。 李祎正在圜堂写字,见他来马上将纸揉成一团,搁在泥炉上化了。 “这是你该来的地方吗?” “想来便来了。” 李祎提了道袍起身。 “你别说得好像能打过我似的。” “试试。” …… 天下武功,唯快不破。 李祎的长处就在一个“疾”上。 只要三招之内治他不住,就只能等着被他立斩于剑下。 无它,他就是怕打久了,身上沾什么脏东西。 故而数年来练就绝技。 “断袖还是断臂,今日你自己选一个。” 司马瞻笑笑:“若断了臂,如何还能断袖?” “所以你这袖子果真不想要了?” “不要也罢,反正这长生观里也不止我一个断袖。” 李祎抬头一看,司马瞻已经刺了过来。 他偏头躲过,对他翻了个厌恶的白眼。 “好剑啊。” 第119章 耳目 混玄子跟一个小师弟在院中观战。 看他们白刃相接,打得昏天暗地。 小师弟问:“师兄,你说殿下和师傅,他们谁赢?” 混玄子摇摇头:“不好说,二人太熟悉彼此的招数了,不过,晋王好像有些冒进,贫道猜这局师傅赢。” 师弟点头:“晋王也是,大半夜的巴巴跑来挨师傅一顿揍,图什么?” “让你一说确实有些可怜,外战殿下打,内战打殿下。” 小师弟不明白:“谁的内战?还有谁敢打殿下?” “小孩子少打听。” …… 最后是李祎先撂了招。 “不打了。” “你马上就赢了。” “欲速不达。” “不如置之死地而后生。” 李祎坐下来,望着倚在树梢上的半弯月亮: “他连我都看不上,难道能看上你?” 司马瞻一噎:“我比你差哪儿了?” “你的出身就是错,贫道能还俗,你能不姓司马吗?” 他自然无法不姓司马。 但是他隐约觉得,跟这没关系。 看不上自己固然有可能,但是如何遍建康的青年才俊都看不上的? 他就不信了,易禾若喜欢男人,难道南风馆的小倌比李祎强? 他若喜欢女人,难道桓清源和袁家女都不能配他? 不过,李祎如果能搞清楚这里头究竟是怎么回事,恐怕也不会……这么惨了。 虽然他也没搞清楚。 …… 日子忽忽悠悠又过去了十几日。 这十几日里,陛下安稳,朝堂安稳。 唯有流言不安稳。 本来易禾那日当着白青石赟和公西如的面解释清楚了。 甚至还派了个手下特意到御史台的人面前提了一嘴。 谁成想根本没刹住,还有些甚嚣尘上的意味。 那次下朝,她悄悄跟司马瞻知会了一声。 没想到司马瞻浑然不觉:“流言来得快,去得也快,只是眼下有桩更要紧的。” “什么?” “中书里有没有大人的人?” 易禾一脸莫名其妙:“中书都是王谢的人,水泼不进针扎不透,下官要是能安插进人,还能被人烧了太常寺?” 司马瞻温和笑笑:“那,本王给你送一个吧。” 她当时也没当回事,纵火之人已经被陛下杖毙了。 料想再没人这般恨她。 …… 这日,她去中书送祭礼文书,恰巧看到工房内的着作郎在奋笔疾书。 她不由得心生惭愧。 不怪陛下重视中书,一个小史官都这么卖力。 她站在身后,俯身看他写东西。 旁边已经写了一堆,只是字迹潦草,像是匆匆写就。 易禾整天看比这还要丑上几倍的字,因而毫不费力。 【貌美男臣混朝堂,断掉皇室一字王】 【月黑风高,将军强掳文官入府二三事】 【世道变了,仇人也能执手相见了】 …… “题目取得不错。” “嗐,现在都喜欢先看书名再看文章。” “你x的还写成书了?” 着作郎惊觉不对,转身一看,吓出一个鬼脸来。 “大人、大人饶命。” 易禾一脚将他踹翻。 “我说怎么最近这么多人诋辱本官,合着是你从中作梗。” 易禾将案上的笔重又递他手里。 “来,笔给你,本官在此处看你写。” “大人……下官再也不敢了……还请大人饶命。” “写吧,写吧,谁能写得过你。” 易禾越想越气,将笔在他脸上狠狠画了几道。 “写了几本了?” “就、就一本。” “为何取这么多书名?” 着作郎将头埋得像只鹌鹑:“试试哪个起效……” …… 大晋的轶事记她倒见过,多是稗官野史或者清谈杂记。 根据传闻或者所见直录。 最不入流的就是绯艳流闻,律令是禁止这些书目流通的。 但是自《搜神记》之后,仿佛又有些苗头。 文几百至几千,一盏茶不到的功夫就能看完,是以口耳相传起来也十分迅疾。 易禾随便翻了几页,文中用了化名,倒是没有特别不忍卒读的。 到底是史官,知道万一被发现,好给自己脱罪。 “就你写得这破烂东西,有人看才怪了。” 史官不再做鹌鹑,而是把脖颈直了起来。 “有。” “你就嘴硬,没错,你是中书的人,本官不便处置,这事儿我必得上书朝廷,看看圣上如何裁决。” “大人……” “大人,下官家中贫苦,着作郎又是个闲官,若不是家中老母病重,下官绝对不敢排揎大人……” 易禾默了默,觉得他应当没有撒谎。 这着作郎身上确实有一股浓浓的药味,自她进门就闻到了。 又见他官靴外头的麻布已经薄薄如翼,官衣下的袴褶也洗成了灰白颜色。 案上落着的是最差的黄麻纸,没有用衙门公用的左伯纸。 算他识相,没有假公济私。 “下官家中还有三子要抚育,只束修文房都应付不来……” 易禾看着他眼底一片赤红,心里无端就抽了一下。 唉。 她恨她心软。 “也……也罢,这点小事倒不必搅扰陛下,可是殿下那边你如何应对?即便本官不说,殿下迟早也会知道。” 那日几个内侍嚼舌头都被他听了去。 莫说这都落在纸上的。 “殿下……他知道了……” 易禾不信:“那你还能安然无恙?” “殿下骂了下官半日,然后……掏钱买了一册……” …… 易禾眼前一黑,好半天才缓过来。 “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这个史官你是别想干了,来太常寺给本官喂羊喂王八。” 着作郎一脸难色:“可是,下官若要调任,如何跟长官陈情?再者这事,下官说了也不算啊……” “那我不管,你自己想办法,总之你得罪了本官,本官也不是那么好惹的。” 若就此轻纵了他,以后岂不是人人都要欺负到头上来了。 可是如果想让着作郎吃点苦头,势必要将此事呈报给朝廷。 太常寺不能刑讯,她也没有殴打中书官员的权利。 也罢。 可以开始议正经事了。 “你就留在中书给本官多留意些动静,无关大事小情,只要异常,都要向我禀明。” 着作郎仿佛不太相信。 这种避犹不及的事,怎么就被他这么轻易地说出来了? “下官人微言轻,怎能担此重任?” “本官说行就行。” 废话,正因为你不起眼,所以才最合适。 第120章 七夕 说起来有些怪异,近日她每出家门,总有一种被人暗中窥视的感觉。 因为知道陛下偶尔会派人在她住处哨探,所以开始的时候并未在意。 这几日越发觉得不对头。 陛下的人都是在太常第附近活动,从未如影随形地跟踪过她。 兴许是,换了一拨人? 反正建康城这样的高手不多见了。 她也算较为警惕的人,除了听到过动静,竟未发现一回踪迹。 …… 这几日,裴行又发现了一件不得了的事。 殿下自从长生观回来之后,既不习剑也不念经了。 而是躲在房间里绣花。 下朝回来就将门紧闭,谁都不给进。 那日自己一时着急忘记,喊了两回无人应声,顺手推了门就进去。 司马瞻慌忙从一堆针线中抬起头。 抄起紫电就向他劈来。 裴行看他一手拿针,一手拿剑的模样,几度要吓哭。 “殿下,你想做断袖就做吧,为什么还要屈居人下?” “你从哪儿看出来本王屈居人下了?” 裴行指指他的手里的针:“你都绣花了。” 晚间一起用膳时,司马瞻悄悄叮嘱他:“这事不许说出去。” 裴行十分为难:“就算属下不说,您这手扎得跟筛子似的,谁看了能不琢磨?” 司马瞻一点头:“有道理。” “本王换只手。” 没过几天,另只手也满是洞洞。 …… 这日是七夕,正巧赶上朝廷休沐。 白天易禾将父亲书房内的古籍字画都拿出来晒了晒。 黄昏时,又陪在橙和石赟玩了一会儿穿针结缕。 一直用了晚膳,他二人你推我桑来到易禾面前。 一个搓衣角,一个抠手指。 易禾瞅了俩人半天:“想让我带你们出去玩?” 在橙咬咬唇:“听说今晚南大街和朱雀街都有锦彩结楼殿。” 她见他们一脸兴味的表情,实在不忍心扫兴。 “行,那就去逛个把时辰,待我换件衣裳。” …… 石赟喜滋滋地出去套车,刚将门扯开,面上不由一愣。 “殿下?” 司马瞻见是他,神色有些赧然。 “你家大人在吗?” “在呢,殿下稍等……哦不,殿下快请进。” “不进了,你让大人先出来,本王有几句话要交代。” 石赟应了个是,忙跑回去喊人。 易禾听闻是司马瞻过府,也颇为诧异。 当下不敢怠慢,理了理仪容就出了门。 石赟正要跟上,在橙从后头扯住了他的袖子。 “你跟过去干嘛?” 石赟想了想:“也对,万一事涉朝堂,我倒不便多听。” 在橙默默摇头,什么榆木脑袋。 …… 易禾出门的时候,司马瞻正低着头,用鞋尖碾着脚下的一撮土。 “下官见过殿下。” 司马瞻听到动静,忙不迭还了个礼。 易禾按捺住心中疑惑,客套道:“殿下若找下官有事,不如进来说吧。” “没事。” 说罢又低下头去,继续碾那撮土。 不知为何,易禾看他这样子,简直跟刚才的石赟和在橙一模一样。 莫非? “殿下也想让下官带你出去玩?” 司马瞻蓦地抬头:“好啊。” …… 易禾有些后悔,但是人都来了,不去逛街,恐怕就要在府中安置他。 岂不是更奇怪。 回去后,她朝院内的在橙和石赟投去一个歉意的眼神。 “咳……今晚……可能……” 在橙没等她说完:“公子是不是没空陪我们逛了?没事,我跟石赟我俩去逛。” 说罢扯了扯石赟的胳膊就要往外走。 “啊……那公子呢?” “别管。” …… 今日天色不好,月亮也朦胧。 这条街上住的人家不多,只有几排灯笼在檐下齐齐挂着。 单只要再抬眼往远处一看,仿佛就是另一番天地。 一座楼宇以锦彩结成,高数丈,勾心斗角,振翼欲飞。 底下时而传来一阵欢悦的惊呼声。 在橙和石赟大约就是被这些光影人声吸引的。 那就去看看吧。 她伸手指了指:“殿下,我们去此处如何?” 司马瞻“嗯”了一声。 没走过几步又反悔:“本王身份不便,还是换个清净点的地方,大人意下如何?” 易禾稍一琢磨,也对。 他一旦被人认出来,那自己也难免。 可是还能去哪儿呢? …… “不如去本王府中?” 嗯? 易禾突然想起了着作郎的那本书:月黑风高,将军强掳文臣入府二三事。 定是自己上次从皇陵遇刺回来,去司马瞻府邸的时候被人看见了。 这回若是再去,岂不是坐实了他俩的传闻。 “殿下府中还是多有不便吧?” 易禾讪讪笑着:“不如下官请殿下小酌两杯?” 司马瞻不好意思地跟着笑:“也好。” …… 易禾没入仕前,常来长陵街的一个酒肆里给易沣沽酒。 长陵街不像朱雀街和乌衣巷那么繁盛,因而店里也没有太多客人。 她带司马瞻来到此处,就是图个清净。 因着是七夕,人堆都往几个主街去凑热闹,这家酒肆里更显得车马冷落。 掌柜的倒是个风流人。 脚踩着木屐咯哒咯哒就上楼来给他们设酒具食。 口中笑道:“易公子,多年不见了。” 这话叫易禾一下伤心,是啊,自打父亲去世之后,她确实再没来过了。 “难为孙掌柜还记得。” 掌柜的笑笑,不意瞟了眼一旁的司马瞻。 “这位郎君,生得实在耀眼。” 说完又将易禾看过一回。 唉。 从孙掌柜的眼神里就能看出,八成又被误会了。 …… 掌柜的给他二人各斟满一盏,便下楼去了。 易禾这才发现,酒肆中里外就她和司马瞻两个酒客。 司马瞻端起酒,朝她举了举:“还是大人寻到好地方,若是在闹市,恐怕只那些帮闲食客也让人难应付。” 易禾饮了这盏。 “此处卖的都是笨曲白醪和河东颐白,多为平民所饮,帮闲们自然是不肯来的。” 司马瞻默默点了点头,片刻将手伸入袖中。 “那个……本王见你没有鞶囊,这日才得了一个,送与大人。” 烛光下,司马瞻那张被孙掌柜誉耀眼的脸上,开始泛出一丝诡异的红晕。 耳朵尤甚。 易禾确实很喜欢鞶囊,但是她更喜欢丝帛的。 第121章 你有姐妹吗 在建康,女子大多用丝帛所制的鞶囊,男子多用皮质的。 她身为男子,丝帛的不宜上身。 皮质的又有气味,帕子绶印放进去难免沾染,所以她平日里就没有用过鞶囊了。 此时看着司马瞻殷切地眼神,鬼使神差地就接了过去。 也不敢不接啊。 凑到烛下一看,竟然飘来一丝香气。 “殿下,这是什么皮?” “鹿皮。” 易禾一瞧乐了:“哈哈,上边还有一只小狗。” 司马瞻垂下头去:“那是老虎。” “呃……” 是了,世家男子大多用兽头鞶囊。 可易禾左看右看,这怎么会是老虎呢? 这让谁能看出是一只老虎呢? “殿下,你花了多少钱买的?别是被人骗了吧?” 司马瞻终于肯抬起头了。 “怎么了?” “做工太粗糙了,这种手艺的绣娘竟然还能接到活就奇怪。” 司马瞻将两只手都覆在脸上。 连眉毛都没露出一根。 然后在底下瓮声瓮气说了一声:“是本王自己做的。” 易禾听清这句话之后,忽而想到了一些十分好笑的画面。 “竟然是殿下的手艺?” “这针脚……” 易禾咂咂嘴:哎呀……” “这绣功……” 又咂咂嘴:“哎呀……” “不过,下官确实属虎。” “殿下,你把手放下来吧。” …… 待司马瞻睁开眼的时候,发现那个鞶囊又搁在了自己面前。 易禾在对面对着他浅笑盈盈。 “多谢殿下赏,可是下官不能收。” “为何?” “无功不受禄。” 若是个旁的玩意,她收便收了。 关键这鞶囊是贴身之物,还是他亲手做的,又赶上这么个日子。 收了的话,那意义几乎不言而喻了。 司马瞻面色有些失落,不过倒也没有为难。 只默默又将东西重新纳入袖中。 “无妨,只是个不要紧的物什。” “殿下,下官敬你。” 易禾没有别的话可回,只能以酒答谢。 …… 几盏饮罢,外面突然热闹了起来。 街上经过一支鼓队,十几名精壮男子戴着傩面,裸着上身击鼓而行。 易禾本原本不太好意思瞧,可是司马瞻伸手引她去看。 若她扭捏作态,仿佛不像个男子。 别提她身上还担着个断袖的头衔。 那就看。 反正她也爱看。 “这应当是楚地的习俗。” 易禾顾不得回话,只匆忙点了个头。 “好看么?” “好看。” “本王说的是这些裸着上身的男子好看么?” “是好看啊……” 易禾脱口而出,答完才发觉有些失仪。 只好找补了一句:“下官以为殿下所言极是,听说今年楚地有些瘟疫,所以采了这支舞,如此寓意,怎会不好看呢?” 司马瞻渐渐有了丝笑意。 余光里他好像还偷偷按了按自己的上半身。 那鼓队一时半刻就过去了,再久一点,连声音也不闻。 这间本就不热闹的酒肆里更加安静。 “大人……” 易禾眉头一皱。 她不是听不得这两个字,而是最讨厌招呼了之后半天不见下文的。 就像太常衙门里那个公西如。 每次进门前都要问:“大人,在吗?” “在吗?” 怎么不在,有事你倒是说啊。 易禾勉强带上一丝笑,在他叫了三声“大人”之后,再也等不及。 “殿下请讲。” 此时司马瞻却又向窗外看了看。 “大人果真是易家独子?” 易禾周身瞬间冷了一下。 “殿下此言何意,整个大晋朝堂都知道我三岁失恃,父亲没有再娶。” 司马瞻带着叹息的声音又响起:“就没有一个姐妹么?或许,有你不知道的呢?” 易禾搞不懂他究竟是何意思,总之这话她不高兴。 “下官说了,不曾有。” “对不住,是本王冒犯了。” 易禾见他有些失意,猛地回了下神。 好像,他确实不是那个意思。 …… 两人这场酒饮得没滋没味。 司马瞻见孙掌柜已经在一楼客堂内和衣酣睡,便起身道:“回吧。” 易禾如何看不出他今晚既不尽兴又不尽意,临别时又添了一句。 “下官知道殿下对下官很是关照,下官心中感喟,自觉无以为报。” 没想到司马瞻却对她笑了笑。 “不急,有你报答的时候。” 他双眼微眯,笑得有十分的真心,衬得那张脸愈发惊艳。 只是说这话时,声音里带着几分倦怠。 …… 裴行用过晚膳见府中不见了司马瞻。 以为他去了书房或者地室,这两处都未寻着,便去了门外询侍卫。 侍卫说确实见殿下出去了,只不过也没叫车。 裴行正纳闷,见司马瞻从不远处悠悠地踱了回来。 仿佛霜打得茄子一般。 他关切地上前问了句:“殿下,您去哪儿了?” 司马瞻不是很耐烦:“出去逛了一圈。” “跟谁?” “没谁。” “易大人吧?” 司马瞻大惊失色:“你又是如何知道的?” “果然是。” 司马瞻张口就想骂,琢磨了一下又觉得无趣。 自打他看见自己做鞶囊的时候,估计就明白了七八分。 再瞒着有什么意思。 不就是断个袖吗,皇室里出一个断袖王爷,能算什么新鲜事? 第122章 小太子 裴行先他几步跨进院门,命人将院子里的结锦和灯笼都扯了。 可惜白白布置了半日,结果都是自己人看的。 司马瞻进了中堂,裴行小心翼翼跟去,见他没有怒意才报了件正事。 “最近卫城军营里不大太平,昨日有人械斗,死了一个。” “嗯。” 司马瞻淡淡应了声:“本王现在想让另一个人死。” “谁?” “南风馆那个弹屈茨的连昱。” 话刚落地,裴行就跑走了。 他早就看不惯殿下跟这个小子来往。 …… 那日司马瞻派人将连昱请到府中,问易大人素日喜好什么。 连昱如实回:易禾曾两次夸他的鞶囊好看,想必喜欢。 不过,他现在也有些不自信了,因为司马瞻正将一个鞶囊扔在案上。 灰着张脸说:“没有用。” 连昱忙拿过去看了看,半晌叹息道: “唉,王衍和王粲还都姓王呢……” 司马瞻突然想起传说中这二人的样貌,仿佛明白了几分。 “那就换个别的。” “嗯……不然殿下别送礼了,帮帮忙也好。” “什么呢?” 连昱沉思了一会儿:“譬如易大人之前有没有什么仇家,殿下可以出手替他解决掉。” 司马瞻慢慢转过头去:“有,就是本王。” …… 七夕果然热闹,易禾已经到家两刻左右才见在橙和石赟回来。 在橙也从袖里掏出一个鞶囊:“奴婢绣功不好,只能买一个送给公子。” 拿到眼前一瞧,是个罗纹扁纱的,颜色倒庄重。 易禾这会儿见不得这东西,只接过去:“多谢你,先替我收在衣箱里吧。” 在橙笑笑:“我见公子之前总是拿着夫人的一个鞶囊看,以为公子喜欢。” 易禾没多同她解释。 那个鞶囊也是父亲做了送给母亲的,手艺可比她今晚见的那个好多了。 诶,我娘长什么样来着? 好像又想不起来了。 …… 这日,易禾突然收到一封来自冀州的信,说是老家有个远亲去了建康,若在京中遇到什么难事求到你门上,你裁度着照应一下。 另外告诉她,如今人已经启程,怕易禾不认得将他当成骗子,特意信中知会。 写信的亦是她一个远房表叔,信末还附了他的私印。 易禾接到信之后的每一天都巴望着有人上门。 不拘认不认得,只要是沾了冀州的土来的,她必定盛情款待。 只是一连过去七八日,别说生人,门口连个乞丐都没来过。 兴许是来到建康一切顺利,不需要麻烦她。 兴许是觉得不算熟悉,不好意思来麻烦。 易禾这么想着,其实心里有些失落。 后来几天她忙着去给太子冼马吊唁,这事才被她渐渐忘了。 …… 大晋共有八位太子冼马,故去的这位路大人是最德高望重的一位。 他早就到了该致仕的年龄,但一直没有卸任。 偶尔来上次朝或者去太子宫应个卯,感觉更像是把上值当消遣。 虽说太子宫的事从来不指望他,但因他年逾七十,又是在这个尊位上故去的,陛下自然要给他些体面。 所以他命太子亲去吊唁,除了宫中内侍之外,又点了易禾随行引礼。 太子年七岁,虽然岁数不大,但已经有君子昭然的气度。 易禾见他连两颊肉还未消,此时却严肃地绷着脸,挺直腰背坐在车子里,心里不由觉得有些好笑。 “殿下,这段路挺久的,您可以在车厢里靠一会儿。” 太子目不斜视盯着对面,眼神坚定地像立誓。 “多谢大人,本宫不累。” 易禾点头:“那望殿下恕下官失礼。” 说完也不等太子答应,她先弯了身子揉了揉两膝。 一会儿免不了要行跪礼,或许还要给前去吊唁的同僚们引礼,先活络下血脉,到时就不会膝疼。 太子看了她片刻,有些欲言又止的样子。 像是很想提问,但碍着身份又张不开嘴。 易禾故意逗他:“殿下可是有话要跟下官说?” 太子犹疑地点了点头。 “父皇特意交代本宫,若与易大人同乘同席,头一桩要紧的就是一个礼字。” 易禾哑然,陛下也真是的,跟一个小孩子说这些干嘛。 孩子已经够拘束了。 太子继续:“父皇还说,最不要紧的也是这个礼字。” 易禾连连点头:“知我者陛下也。” “若本宫何处失礼,还请大人一定指正。” 易禾默默点头,这些繁缛礼节从一个稚气未脱的小孩嘴里说出来,莫名有些可爱。 她下意识伸出手,又马上缩回来。 算了,这可是太子的脸蛋,哪能随便掐。 说起来她倒是有些担心,若是吊唁时太子丝毫不见悲恸之色,好像也不大合适。 易禾不忍心跟小孩子动心眼,便直接问了: “殿下同路大人不算相熟吧?” 小太子不知何意,如实答:“路大人年迈,不常来上值,三五年间本宫也只见过几次。” 易禾忍笑,你拢共才七岁,还三五年间。 “那殿下一会儿吊唁的时候……” 太子截断她的话:“大人放心,本宫自有分寸。” …… 陛下这回赐了太子大驾卤簿,仪仗中的纛旗雉扇数不清,两队仪仗加起来逾百人。 等他们聚齐在路大人府邸门口,再规划空地安置,又将仪仗重新列好,一刻钟的时辰都不富裕。 陛下这么做,一则为了抬举太子冼马。 二则因为这是太子第一次自己出宫应事,陛下自然重视。 只是易禾看得出,小太子有些紧张。 但是他不说。 …… 路大人院中所有的亲故都等着一睹太子风采。 没想到揭帘而出的是一张清逸出尘的脸。 众人眼前一亮,齐刷刷盯过去,从眉梢眼角到姿容仪态都没放过。 易禾经历这种场景已经恒沙河数,自然能做到行动处风流又从容。 可小太子却是头一回在宫外摆驾。 第123章 告密 司马瞻已经在众人前头等着接驾。 太子年幼,下马墩属实不算高,这一脚踩下去,距离都赶上他半个多身量了。 这样下车必不能美观。 司马瞻见左右已有侍从贴身遮挡,他自己伸手趁着扶他的当口,不着痕迹地将他抱了下来。 太子小腿蹬了几下,在他耳边道:“皇叔,此地不宜。” 司马瞻故意低了头:“哦,那本王以后一定不再抱殿下了。” 太子匆忙又解释了句:“本宫不是这个意思……等回头再说。” 说罢又理了理仪容,神色凄然地走进了灵堂。 易禾以为他需要引礼,却不想太子一板一眼早已熟记在心,丝毫没有错漏和拘谨。 这可比陛下强太多了。 太子行完礼,剩下便是朝中二三品大员。 司马瞻立在易禾身侧,耳边才刚落下路府执宾的唱礼,又听灵堂外一声不大不小的“殿下”。 这声殿下同时让两个人回了回头。 司马瞻向太子告了个歉出了灵堂。 “你最好是有十分要紧的事。” 大半个朝堂都在这儿吊唁,连这拜礼都没让他行完,得有多等不及。 裴行见司马瞻脸色不大好看,也不确定自己该不该来这一趟了。 “殿下,一个自称从冀州来的人说要见您,因他雇了午后的船,午时之前见不到他就要走了,属下怕耽搁事,因而特意来寻殿下。” 司马瞻听罢,语气中有些愠怒。 冀州,没记错的话,是易禾的老家。 但这个人势必跟他无关,否则他要见的该是易禾,怎么也不会是自己。 “平白无故冒出一个人说想见本王已是奇怪,你还真就来此处提了本王去见他?” 裴行附耳:“说是有些关于易大人的事,想告诉殿下。” …… 晋王府主院内,一个骨销形瘦,脊背有些佝偻的背影映入司马瞻眼帘。 他轻轻摇了摇头,这个身形不可能是易家人,八成是被骗了。 或者原本就是个细作、刺客。 可是这个驼背,似乎又不像。 正面看来人是个中年男子,形容倒瞧不出别的,只是张嘴就一股熟悉的逢迎圆滑语气。 让人听着就防备。 “论理本王今日是没空见你的,只是白事上规矩多,因而本王为躲个懒才回来一趟。你若是有事不妨直说,无事还是趁早滚出王府。” 中年男子一脸故弄玄虚: “还望殿下屏退左右。” 司马瞻冷笑一声:“听不懂人话。” 他朝裴行使了个眼色,裴行急急退了出去。 这人才开始交代自己的身份。 他自称是冀州人,妻子曾被人介绍给易府做侍女,侍奉易沣的夫人,直到她过世。 说完,他好像担心司马瞻不信,因而保证道:“殿下可问镇上任意街坊,皆知道拙荆在易府做过工。” “好。” 此时裴行已经折返回来,手里提着一截马鞭。 司马瞻捏了鞭柄,没怎么费力就听到中堂内响起一声清脆地鞭哨。 随后跟着的是一声惨叫。 司马瞻这一鞭下去,来人半张脸上爬了一道血痕。 人已经痛地连面容都扭曲了。 “想一步登天来王府告密,那就先尝尝这马鞭滋味。” 不管他要告什么密,总之背弃旧主,就该受这一鞭子。 来人大约也知道自己鲁莽了。 他听了传言一时脑热,真就来了王府这个要命的地儿。 可是已经挨了一鞭,若此时退出王府,岂不是白挨。 “说!” 司马瞻一声呵斥,将人吓得哆嗦了一下。 “说……小的说……” “殿下或许不知,其实太常卿并不是易大人的儿子……” 他自认为这句话是晴天霹雳,任谁听了都要质疑片刻。 却不知为何面前这位晋王殿下,却没怎么么露出吃惊的神色。 只用了若无其事的语气回了句: “哦。” “然后呢?” “然后也没别的,小的记性不好,时而记得时而不记得。” 司马瞻自然晓得,这是向他讨要人事呢。 看来这便是他此行的目的,想从自己这儿发笔横财。 “很好。” 司马瞻走到他身前:“那就带着你知道的先下去吧。” 第124章 赠药 那人还以为是让他下去领赏,直到裴行将人拎去了后院,他才捂着被抽烂的半边脸试探裴行,要给他求个止血药。 “等本将军问完话,就送你止血止痛的良药。” 那人抽着嘴角笑得奸邪: “倒也不急,小人这次上京原本为做点生意,不料前几日在赌坊里手痒没忍住,一晚输了个精光,如今连打尖住店的盘缠也无了……” 说罢他斜着眼对裴行眨了眨。 裴行点头:“若你据实回话,殿下自然不会亏待你。” “是,小的先谢过殿下。” 裴行不慌不忙地撩了衣袍在石墩子上坐了。 “这第一件,是要问你为何要来晋王府告密?” 对面的人痛得龇牙咧嘴,脸上却硬挤出三分笑意: “小的本来想打听易大人府上在何处,结果却听赌坊的人说她得罪了晋王殿下,又因她的家世和高位,殿下眼下还奈何不了她。” 裴行心道,这都多久之前的消息了,怎么流言散播的速度差这么多。 按说现在议程已经该到第三回,殿下拜倒在人家的袖子底下了。 他不接这话,反问道: “这第二件,要问你既然是易禾的同乡,为何存了揭发他的心思?” 那人没料裴行会问出这么一句,因而想了一会儿:“自然是因为她……” 随后又止住了话头。 钱还没到手呢。 “你不说到底是什么事,殿下如何能论功行赏?” 那人嘿嘿一笑:“小的方才说了一多半了,易禾并非是易沣的儿子。” “至于后头的嘛……” …… “后头的也不必说了。” 司马瞻见裴行久不来回话,唯恐出什么岔子,于是略坐了片刻就来了后院。 他刚一进门,又听见这么一句。 易禾并非是易沣的儿子。 他只知道易家到易禾这辈,已经是四代单传。 听这人的意思,莫非易沣其实并没有诞下子女,而是收养了一个以继后嗣? 那人见司马瞻冷脸过来,忙转了身子讪笑。 “殿下,这里头的事小的全都知道,其实易沣根本没有生……” 这话还未说完,司马瞻便挥出紫电,一剑将人挑了。 “方才说了,带着你知道的事先下去。” 裴行在旁束手看见人倒地,觉得司马瞻这次有些冲动。 “殿下,好歹让他把话说完啊。” “不必了。” “万一有别的隐情呢?” 司马瞻沉下脸。 “什么隐情?譬如他不是易家血脉?” 裴行见他神色阴郁,知道不是跟他闹着玩的。 “属下没有别的意思,即便易大人真的不是易沣所生,总归也是给他养老送终的,实在算不上罪过。” “本王不在意他是谁的儿子。” 裴行无言以对,您当然不在意啊,您甚至不在意他是男的,还愿意跟他两情相悦呢。 “属下明白。” “这种无赖,今日若不杀他,来日他必定会以此相胁。” 裴行沉默着点了点头。 他倒没觉得这人不该杀。 只是觉得今日殿下有些奇怪,既然一早就打算在此处了结他,为何还不让他把话说完。 …… 司马瞻也觉得自己解释这一句有些多余。 以往他杀人便杀了,无须跟任何人陈情。 实在是他有些后怕,万一这人嘴里再说出别的隐情来,当着裴行的面,若事涉易沣欺君,他不知道如何处置。 索性用了个最鲁莽的法子,杀人灭口。 …… “殿下真的不担心,万一这人说的是真的,那易大人的来路……” 司马瞻笑笑:“如何?他还能弑君夺权不成?” 裴行皱眉:“属下的意思是,殿下要早做打算,万一这事还有别的人知道,届时以此为由给大人扣个乱臣贼子的帽子,后面多费手脚。” “不过这些不用属下提醒,殿下必定会想办法的。” 司马瞻没应他,他何尝不知道要早做打算,看来还要派人去冀州一趟。 这人的妻子还在冀州,总归是个隐患。 …… 也是这一日,易禾结束吊唁,又随太子进宫复话。 因为近日总觉得出门就被人盯着,所以这一路伴驾有点心惊胆战。 好在一切顺遂,车子进了宫苑之后,她终于松了口气。 看着在她上首正襟危坐的太子,她一时觉得有趣便问了句: “太子回宫后,是要读书还是临字?” “今日授国策的太傅请了赐告,所以换成了骑射。” 易禾不由感叹,既然师傅都告假了,就不能让孩子休息半天。 “皇叔曾答应本宫,有空便亲自教我弓马。” “那殿下一定进步神速。” “还未教过。” 易禾偷偷憋笑。 太子又道:“皇叔的弓马是得太上皇和父皇盛赞过的。” “臣略有耳闻。” 想是太子在太子宫里闷得太久了,这段路上竟然同她说了好几回话。 只不过十句里倒有八句是说司马瞻的。 其他无非是字临得不好,父皇要罚他。 那日太傅考他诗文,他没有背好,晚上只能吃白萝卜。 他想要皇叔的那把青璧,皇叔却说送给了别人。 说罢还像大人一般,叹了口气。 “本宫的日子,真是如履薄冰。” 易禾再也笑不出来。 她一个世家子弟,只学文不习武都觉得十分艰难。 太子尚年幼,需研习国策诗文,亦要修习仪礼兵略,其间所费晨光与心血,实难估量。 不过他被教养得确实很好。 想必将来一定是个好皇帝。 到中门处,易禾依宫规要下车。 太子从车内的匣子里找出一个鹅颈瓶来递给她。 “今日有劳大人随侍引礼,本宫见大人时常以掌抚膝,想是跪得久了膝上落了病根,这是本宫练骑射时常用的活血药酒,其效可入肌腠。” “本宫还要去面见父皇,大人告辞。” 易禾眼睛有些酸涩,忙行了大礼将药接过去。 第125章 如实相告 建康的盛夏时节,晋王府的棠棣树下,司马瞻想不明白,头一回喜欢上一个人,怎么偏偏是个男人,害他头一回吃这样的苦,比佐了蜂蜜的药还苦。 他浑浑噩噩不知坐了多久,再清醒过来时,天光已经微明。 借着一点酒气,他决定进宫一趟。 这个时辰,想必皇兄也已经起身预备着早朝了。 …… 幸而今夜司马策是宿在书房里的。 否则他还不一定能见到。 娄中贵给他搬了把椅子在侧,少时司马策才从内室出来。 “王弟今日这样早……你喝酒了?” 司马瞻稳了稳心神,给他见了礼。 “怎么一大早就醉成这样?” 司马策挥退了殿内的宫人,亲自递了一盏茶给他。 司马瞻趁着微醺,嘴里含糊地说了句:“皇兄,昨日臣弟杀了一人。” “嗯,是何人?” “冀州来的。” 司马策面色沉定无波,还将衣袖又整理了一下,冲他点了点头:“朕知道了,去上朝。” 司马瞻怔怔地看了他片刻,一闪身挡在他身前。 “皇兄是不是什么都知道?” 司马策皱了皱眉:“你这是喝了多少?” “很多。” 想必是真的,他眼底赤红,面上也是酸楚。 殿内寂静,司马策略一笑,转身坐回了龙椅。 “既然王弟有要事,这日早朝不上也罢。” “说吧,冀州那人怎么了?” 司马瞻走上前来:“那人说皇兄年年都派人去修缮易家祖坟和祠堂,可是真的?” 司马策仍然面含笑意。 “王弟当年去戍边,想必有些事不清楚,这是父皇的意思,易沣有功于社稷,却自请不入太庙,是以朕每年都要遣人去关照一下。” “那为何不是易沣过世后关照,而是易禾入仕后才关照呢?” 司马策一手拨着案上一枚小鼎上的香片,一边答他。 “因为易沣生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他这个独子。” “不是。” “是皇兄要让冀州的人知道,易禾是前朝宠臣,倘谁生出些不规不矩的想法,就是死罪。” 司马策脸色僵硬。 他不确定所谓冀州的人到底跟他说了些什么。 但他讲的这些,其实也无须冀州来人通报。 好歹他也是大晋的亲王,派个亲信去冀州跑一趟也能知晓。 也许,早就去过了。 因而笑笑:“所以,王弟不是已经替朕赐他死罪了?” …… 司马瞻抹了把脸。 他有些无力感。 世间万物,唯有“心术”二字,他至今还解不得。 罢了,不如开门见山。 “那人说,易禾并非是易沣所生。” 司马策先是一愣,随即扔了手中的香箸大笑了两声。 “当真好笑。” 他隔着御案伸出手来拍了拍司马瞻的肩膀:“姑妄言之姑听之,只不过是些宵小之辈来你府上打秋风,偏你倒信。” 司马瞻见他笑得毫无城府,一时间心里的乱麻更摘不清了。 “臣弟谅他不敢。” “那你为何将他杀了?关心则乱?” 许是吧,他也不是很清楚。 他隐约觉得那人确实有未尽之言。 但是他却不敢听了。 …… “还是朕替你说吧。” “你担心那人嘴里会说出些易家父子大逆不道的事情出来,所以迫不及待灭了口。” 司马瞻咬牙:“只是担心属下听见。” “与别人无关,你是担心那人说出来的许多事,你要不要来告诉朕。” “你不愿因他的话怀疑易禾,又不忍欺君,只能将人杀了一了白了。” “你自小就是这个性子,凡遇到难解之事,就喜欢抹去痕迹。” 司马策还记得,幼时王弟打翻父皇的宝砚,不解释不求饶,跪着等父皇回来罚他。 明明那宝砚只是磕了一角,还是勘用的。 他却说,日后父皇每次看到这瑕疵的一角,就会扼腕不止,不如再不见它,三五天也便忘了。 …… 司马策这话叫司马瞻不知如何回。 只能默认他说得没错。 虽然说问迹不问心,问心无完人。 但是他自问没有在大事上欺瞒过皇兄。 这件事上也不想。 昨日将那人斩于剑下的时候,他就打定主意要将此事呈报给皇兄。 无论他是不是已经知道。 或许皇兄和易禾二人之间,已经共同保守着很多秘密。 而这些秘密,都和他无关。 …… 可是眼下皇兄却说这消息假的可笑,甚至连一丝犹疑都没有。 这反而是最可疑的。 哪有帝王不多疑的?即便有,那也绝对不可能是皇兄。 他爱重易禾是一回事,毫无防备又是另一回事。 如此就衬得自己十分不磊落,随便听了一句妄言,就赶来跟皇兄呈报验证。 皇兄也只用几声笑语,就将他的质疑判了斩立决。 …… 司马策望着他怔忪的双眼,又笑道:“其实,朕很乐意你记挂着要来回朕。” 司马瞻依旧没有话回。 他之前的心性已经泄了大半,伸手抚了抚自己的右臂,些微酸痛。 想是这时节又要落雨了。 “你身上有伤,就不该驭马入宫,朕赐你御撵,还是早些回去歇着。” 司马瞻点点头,也笑着打了个躬。 皇兄一直是那个心细如发的皇兄,竟然连自己是骑马来的都知道。 还能有什么事是他不知道的呢? …… 司马瞻离开御书房时,天色已然大亮。 盛夏时节,暑热一向来得早,老天爷又憋了一场雨,外头更觉得气闷。 他望着密不透风的御撵,还是摆手辞了,一个人清清静静地走出了中门。 司马策隔窗看着他的背影,长叹了一声。 第126章 出来收尸 司马瞻没有回王府,而是在乌衣巷寻了个少人的酒肆钻进去。 他仍然郁结。 皇兄方才在御书房回他:“冀州的事朕会派人去查,你放心便是。” 他苦笑着应了一句:“皇兄要查什么,无非就是再杀几个人。” 这句话纯粹是为了给皇兄添堵的,因为若是派他去查,他也是至多杀几个人。 然后他便听到皇兄无奈地叹息声。 “你身为皇子,必不能做个断袖。” “并非断袖,只是心悦一人。” “你之前并未有过心上人,所以难免……” 司马瞻马上截断他:“所以难免失了章法,同第一次打仗一样,先摸着石头过河。” 皇兄拉着脸沉默良久。 “你是摸着石头过河么?你是摸着朕过河。” …… 没错,他现下忌惮皇兄。 皇兄也知道他忌惮。 所以他才四两拨千斤,让自己满腹的疑虑怎么来的,又怎么憋了回去。 “那皇兄还肯给机会吗?” “捐纳时不是已经给过了?” “不够。” “朕可以给你机会,你自己要中用。” 现在想来还觉得十二分的好笑。 皇兄一边警告他不要一时糊涂做个断袖,一边还大开金口愿意给他机会。 明摆着就是觉得自己不中用。 以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身份,之前从未深思过皇权到底有多要紧。 无非就是高坐龙椅之上,受几个头。 或者是三宫六院,莺燕环绕。 可那是要用每天批不完的奏疏和议不完的朝政换来的。 他并不觉得值当。 现在他知道了,皇权当真是个好东西,若没有皇兄恩准,许是易禾又要被责令身为天子近臣,不可与朝之重臣过往甚密了。 也或许,他如果昨日不急着将人杀了,也能知道些皇兄不知道的秘密。 不过他仍不后悔。 若真有能捅破天的机密,依皇兄的心术,不可能丝毫不觉。 这个一国之君皇兄做得很好,他没有一点不放心。 只是,他更想听易禾亲口告诉他。 尽管那一天有可能永远也不会来。 …… “公子……贵客……” 酒肆中的小二挂着一脸讨好的笑意过来。 “打扰贵客,现下门外来了一个卖唱行乞的瞎子,可是天上落雨,鄙店只有您一位贵客,所以同您打个商量。” 司马瞻昨夜本就饮了不少,这会儿又几盏下肚,脑中有些混沌。 “说这么多废话,到底要本公子怎样?” “若您不介意,小的想让他进来躲躲雨。” “哦,进来吧。” 大晋向来士庶坐不同席,若是乞丐再降一等,不可同室。 这小二想必是见自己衣着华贵,生怕他一个不如意将这酒肆拆了,故而特意来问了他的意思。 “打扰贵客了。” 门外果然进来一个男子,手执一根磨得光滑的棍仗。 一只手张开探着桌角,想找个合适的地方。 那小二是个好心的,引着他坐去墙脚的一个小墩上。 “今儿掌柜的不过来,你是个有运道的。” 那男子忙殷勤道谢:“多谢贵人。” 左右无事,又见这眼盲之人可怜。 司马瞻将自己案上的一盘果子给他端了过去。 “你既是卖唱行乞,不如今日就在此处唱一曲,本……公子有赏。” 男子立时起身揖礼:“多谢,多谢贵人了。” “要唱什么?” “不知贵客可爱听霸先?” 司马瞻眼神暗了一暗,随即正色道: “听说过,是个兄弟阋墙的戏文。” 那男子笑笑:“正是,这一曲是小的最拿手的。” 司马瞻掂了掂袖子:“唱来。” 这戏文并不复杂。 说是一国的八皇子能征善战,一次将敌国尽屠之后,却不返京师,而是在一片废墟之上自立为帝。 原因是当年他的父皇御驾亲征被困敌手,而他身为太子的皇兄竟毫无作为。 最终是他从边境赶来解了灭国之危,可是为时已晚,父皇还是惨死异国。 后来自己屡建奇功,皇兄也在京都过得滋润,日日酒池肉林,惫懒国事。 并且大言不惭地说:“有八弟在边境坐镇,我朝必能安然无忧。” 只是这个国君没有想到,后来冲破城门要他性命的人,正是他那位八弟。 司马瞻听完,频频点头:“果然唱得不俗,有赏。” 言毕将手探入袖中,没带钱。 腰间绶带里除了大印,也没有旁的东西。 挂账吧,他是头一回来此处,还不方便暴露身份。 只好忍痛将自己的玉佩解了下来。 他招来小二:“你将此物卖掉,除了本公子的酒钱,余下的你二人平分。” 一句话引来两个人千恩万谢。 他起身,踩着有些虚浮的步子出了门。 “对了,有本公子这半枚玉佩,你几年都不用出来卖唱了,也不出来送送本公子?” “应当的,应当的……” 那卖唱的男子拄着棍子站起来。 司马瞻退后几步让出地方来,让他先行。 …… 男子踏出门槛几丈远,不见有人跟来,便歪着头四下听声。 “贵客是否尚在此处?” 司马瞻立在门槛后头喊了句:“来了。” 男子转头过来,朝他又行了大礼。 …… “兄弟阋墙,简直是为本王量身而制的戏文。” 司马瞻站在这男子身前,笑眯眯地说了一句。 对方现出些惊恐之色,忙跪地去。 “竟是,竟是……” 一连三个竟是之后,那人将头磕的铿锵作响。 “殿下息怒,小人眼盲,不识殿下王驾。” 司马瞻望着路旁稀稀拉拉的行人,扯了下衣角也蹲下来。 “别装了。” “你眼不盲。” “殿下明鉴,这条街上的店家街坊都知道小的是瞎子。” 司马瞻轻笑出声。 “如果是瞎子,本王喊你,你应当先转肩膀再转头,你方才错就错在先将头转了过来。” “不妨再告诉你,装醉也该如此。” “不过你知道这些没用了,留着到下边去学吧。” 他出门时顺在袖子里一根筷子。 此时正好合用。 事情做完,他走到拴马柱上将马解了,临行前朝大堂门口喊了一声。 “小二,出来收尸了。” 第127章 巡营 司马瞻自打回京之后,身边可谓群狼环伺。 敌国细作、朝中异党、前朝余孽,还有各路来历不明的杀手刺客,全像苍蝇一样粘了上来。 那些盼着他死的人,恐怕比这会儿落下的雨点子还要多。 只是长久地刺杀伏击皆不奏效,所以用上了反间计。 这个在临死前说出“我等观今上不仁,彼可取而代之”的细作,就是头一遭遇上。 雨下得要大不大,风倒是刮得烈,碎碎的马蹄声中,他耳边还回响着那人和血吐出来的大逆之言。 取而代之。 犹之可也。 他笑笑,多么骇人听闻的一句话。 倏然勒了马,在街口调转马头,直奔了卫城军营而去。 …… 司马瞻一人一骑冒雨而来,让在营外值守的两个护卫军吃了一惊。 原本臊眉耷眼的二人,一见他立时便伶俐了起来。 其中一人上前与他见了礼,随即点头哈腰地就要引他下马。 司马瞻冲他笑笑,从马背的褡裢里摸出一卷细绳,指了指另外一个护卫军:“你先将他绑在这根柱子上,再来替本王牵马。” 那护卫面色僵了僵,知道这是司马瞻为了防止他们抄别的路去营中报信,只好依照他的意思将另外一人绑了,然后接过了缰绳。 “殿下想去哪儿看看?” 司马瞻捏了清极鞭,安稳地坐在马背上。 “本王先去拜访一下左卫将军。” 那护军笑着点头,脸色比哭还难看。 外头虽然阴风晦雨,但是营房里倒热闹。 他一路过来,不时听见左右的营房内传出阵阵笑声。 雨天确实不宜操练,但军营中却不允许饮酒投壶。 昨日械斗杀人,今日酒池肉林,谢闻才卸任半年军纪就涣散至此,不知是他一向这样带兵,还是他这些旧部故意存了拨弄张扬惹是生非的心思。 他日日叫裴行来巡营,竟给本王巡成这个德行。 “殿下,前头就是陆将军的营房了。” 护军垂着头回话,不敢抬眼看他。 司马瞻观他神色,便知他心里有鬼,也不想同他多问,随即跳下马来,自己踱着步子朝营房走去。 他将鞭柄抵在门上,正要推门进去,却听裴行在里面说话。 …… “本将遵殿下之命前来巡营,若有贼子起势,城中无备,尔等休想脱离干系。” “哈哈哈,裴将军别急,你日日来军营巡察,可见咱们哪一日懈怠过?今日不是特殊,俗话说下雨天喝酒天嘛!” “陆仲,这话你好意思说,本将都不好意思听,日日操练是军纪,你这护卫军每日不足两个时辰演武,军纪废弛至此,怕是陆将军过几日去太极殿述职都不好说吧?” 见裴行搬出了陛下,片刻房中无话。 随即陆仲的声音又响起:“裴将军,我听闻西北军三日一操五日一演,怎么你替殿下巡营,却对我们卫城军刻薄起来?” 裴行冷笑一声。 “胡搅蛮缠,军种有别如何相提并论,将军若是艳羡西北军,不如就辞了这左军统领的位子,再入晋王麾下效力。” “晋王?晋王忙着当断袖……” 话到此处,随即有人低声劝陆仲不要妄言。 可陆仲浑不在意:“怕什么,这又不是什么秘闻……晋王他忙着去南风馆,忙着调戏前朝貌美臣子,他如今能不能拿得动刀还不一定呢。” 裴行已经抽出刀架在他颈上。 他自然知道裴行不敢杀他,于是借着酒力,嘴里越发没遮拦。 “本将军倒担心,万一殿下哪日来军营,不小心相中了本将,那该如何是好,哈哈哈……” 陆仲出身江东世家,司马瞻之前见过一面。 是个玉面银甲的少年将军,最多也就及冠年纪。 模样在一群五大三粗的军中糙汉里,确实当得起一句上好风姿了。 只是人粗鲁了些,他不喜。 …… “说本王是断袖便罢了,如何还造谣本王眼盲呢?” 司马瞻抬脚将门踹了进去,人也跟着进去。 陆仲看见来人,晃了晃脑袋,又揉了揉眼。 而后“妈呀”一声顺势跪地。 “殿下恕罪,是末将喝醉了酒胡言乱语。” 旁边他的属下也跪地替他说情。 “殿下勿怪,陆将军确实是酒后失言,殿下念在初犯还望海涵。” 司马瞻没理他们,转身坐上首位,扫了一眼案上,杯盘狼藉,四个酒提六个酒盏,还并干果碟子七八个。 “这是何物?” 他指了指一个汤盅问道。 “回、回殿下,是醒酒汤。” 司马瞻笑笑:“本王看你不需要这碗醒酒汤。” “你需要一泡童子尿。” …… 陆仲哪敢驳他的话。 虽然今日司马瞻身着玄色宽袍,可是领下沾了一滴飞溅上去的血迹。 自打司马瞻一进门他就发现了。 很明显,这是在旁的地方杀了才来的军营。 又见他手里握着那柄号称沾上就死的清极鞭,更知来者不善。 同样身为武将,如何不清楚杀人红眼的道理。 作孽,谁能想到他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自己排揎他的当口就来了。 “殿下,末将知错,末将认罚。” 司马瞻望着阶下跪着的几人,心里也明白了七八分。 这陆仲是个没什么城府的人,口出妄言一是因为他断袖之事在卫城军中风评一般。 二来么,是因为他们是谢闻的拥趸,自然不可能对他多恭敬。 这些人不似前朝文官,懂得见风使舵。 可惜……无论是软骨头硬骨头,在他这里都一视同仁。 原本他来此处就是找麻烦的。 既然给他抓了把柄,不收拾几个就是白来一趟。 “你放才说,本王拿不动刀了。” “殿下,是末将……” “诶,你没说错,你我同为武将,见惯了血做赤地的厮杀,是以本王确实懒得动刀了。” “裴行,你拿着本王的清极鞭将人带出去,随便抽几鞭子就算了。” 话一落地,底下几个人开口求饶。 裴行也有些摸不清他的意思。 这清极鞭之所以厉害,是因为鞭身上绕了无数倒刺。 几鞭下去,人当时是死不了的。 就是总也养不好伤,几个月耗下去,早晚还是免不了一死。 如果赶在夏天,死得更快些。 第128章 上路 陆仲仿佛就此认命了。 落到司马瞻手里,他就没想过还能囫囵着脱身。 只是裴行却有些踌躇,他附到司马瞻耳侧:“殿下,这清极鞭要人命不说,就算命大不死,养伤也要好几个月,卫城军半年失了两名主将,怕将士们更多迁怒殿下。” 司马瞻亦小声道:“不妨,本王在外头时就将鞭上缠的倒刺拆了,你既替本王巡营,就由你来行刑,日后他们也能畏你。” 裴行一时感动得不知如何是好。 “去吧,今日就教他们个乖。” 裴行拎着鞭子走下阶去。 …… 陆仲也起身,垂着个脑袋不言语。 司马瞻朝窗外望去一眼,又将临出门的二人喊住。 “本王向来不在意流闻,你们尽可去传,但要记住今日这顿打是为什么挨的。” 陆仲揖手:“末将日后一定勤勉军务,决不懈怠。” 司马瞻挥挥手,让他们退了。 外头雨大,是以其他营房的人并不知道还有这桩大事发生。 裴行甩完三鞭,那陆仲只是咬了咬牙,连一声喊痛都不闻。 他仿佛也是疑惑,径自盯着裴行手中的清极鞭看了许久。 “别看了,这鞭子上的杀人器,已经被殿下拿下去了。” 陆仲揉了揉鼻子,入营房后又对着司马瞻行了大礼。 …… 这桩事了结,裴行同他一起出了军营。 两人趁着雨势变小,也不撑伞,一人牵着一匹马走了许久。 “不瞒殿下,今日陆仲那般出言不逊,属下以为殿下至少要卸他一条胳膊。” 卸一条胳膊都算轻的。 殿下的口头禅是“先打个半死再说。” 通常的“半死”打完,基本上当时就只剩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了。 能不能熬出生天,全看个人造化。 这一两个月,殿下看起来整个人似乎都柔和了不少。 他一度担心离了沙场你死我活的境遇,殿下会失了武将的戾气。 可又见他身上有血迹,分明是刚杀过人的。 奇了。 大清早的功夫,哪里有人给他杀呢? 司马瞻没应他这句,却叹了口气。 男女相悦就是寻常,男男相悦为何就成了笑柄呢? 可气的明明自己被人笑了,还不敢下死手报复回去。 只因还记挂着一个人。 他们不敢报复自己,若是报复到旁人身上,可就不妙了。 “本王的名声,要被这声断袖累完了。” 裴行点头:“是,今日没有重罚陆仲, 保不齐外头又要传出些什么。” “不然,再回去卸他一条手臂?” 裴行从他手里接过马缰绳:“下雨呢,回家吧。” “要你何用。” …… 这句要你何用,着实让裴行担忧了几天。 行军打仗可以,驭人之术他很乏力。 他日日巡营,也就只能保证卫城军操练个三五时辰。 连军中禁酒的规矩,他都拿不下。 若是殿下哪天得了可心的副将,恐怕自己就要被取而代之。 …… 此后几日,司马瞻一有空就在房中收拾东西。 衣裳也有,细软也有,文房也有,古籍也有。 几口官皮大箱被他装得满满当当。 裴行在一旁冷眼看着,心里有些害怕:“殿下,王府的日子,您是不打算过了?” “嗯,不过了。” 裴行一把抱住他的胳膊:“那您搬去哪儿?太常第连个客房都没有。” 司马瞻将他的手甩掉。 “容不下本王的又不是他家的客房。” 裴行抹着泪出去了。 夭寿了,殿下要离家出走了。 还不知道要不要告诉陛下。 司马瞻收拾完行礼,提了剑要去树下习武,看裴行一脸颓然地坐在树下。 “本王要出门几天,这些日子……” “还回来么?” “这里是本王的府邸,自然要回来。” “回来还要属下么?” “……” 司马瞻被他问得心烦,只好如实相告。 “本王要去一趟冀州,所以临走之前才替你收拾了陆仲,否则本王走得也不安心。” 裴行又开始抹泪。 “属下这回一定拿出雷霆之势来替殿下巡好卫城军。” “殿下安心上路吧。” “……” 这日下了早朝,司马瞻蹭到易禾身边。 “大人,本王近日要去往边境一趟,沿途兴许会路过冀州,你有没有什么口信捎去?” 易禾一脸迷惑。 “哪个边境路过冀州?” 司马瞻轻咳一声:“这是军情。” 易禾点头表示理解,随即又道:“半月前,下官一位远方亲戚写信过来,说有个同乡要来建康做营生,若他求到门上,让下官多多照拂。可是下官一直没见到来人,正预备着写信过去问问,如果殿下方便,就替下官将此话带到。” “那你不用等了。” “为何?” “本王的意思是一定将话带到,还有没有其他的?” “其他的……对了,下官幼时常看的几本古籍,这几年倒时常惦记,遍寻建康也没有寻到。” “好,旁的呢?” “代下官问好……算了,族中大约也只剩下官的同辈或者晚辈了,问不问也无妨。” “要不要板栗?” “什么?” “冀州的迁西板栗。” “哦,方便吗?” “方便,黄骅枣呢?” 易禾被他的眼神吓了一跳。 如何这般温柔地像是要吃人。 “来点……也、也行。” “好。” 司马瞻强压住笑意,可哪里压得住。 “殿、殿下一路顺风……” “多谢你。” 她本以为话到此处就该闸住了,谁知道司马瞻一路跟着她快进了衙门。 “本王离京这些日子,差几个人去你府上吧。” 易禾摆摆手:‘不用,石赟功夫不差。’ 他沉下声来:“如今京中盛传你我二人的流闻,你猜本王离京之后,他们会不会问你寻仇?” 易禾不自觉地攥了攥拳:“必然的。” “所以,四个够不够?” “八个,下官惜命。” “好。” …… 这天易禾临上榻前,突然又琢磨起白天的事来。 建康到冀州近两千里,司马瞻既然亲自跋涉,想必是有要紧的军情。 既然军情事大,他如何还能拿出这么多时间来替她带这些杂七杂八呢? 不对。 他应当是专程去冀州的。 想到这儿她心里一惊,起身又将靴子套上。 院外,四个人影正来回巡逻,另外四个要值下半夜。 她抓住一人问道:“你们殿下何时启程?” “回大人,午后已经上路了。” 第129章 中元节 司马瞻是做了个贾人的打扮出的城,先头雇了一驾车,预备着过了琅琊山就改为骑马。 至于他那几口大箱子,让王府的侍卫护着,慢一些也无妨。 此去山遥路远,尽量能瞒多久瞒多久。 动身之前,他入宫向司马策知会了一声。 “臣弟欲北上一段时日,望皇兄恩准。” 司马策闻言满目感慨,使劲晃着他两个肩膀:“王弟果真忧国忧民,上次北地的小小匈奴儿竟然来京城里掳人,朕就料到北地必定十分动荡,只是辛苦王弟去一探虚实了。” 司马瞻后退一步,挣出按在他肩上的手。 “臣弟是说北上,不是去北地。” 司马策似乎有些吃惊:“好好的你北上作甚?” “游山玩水,疗愈情伤。” 他自认没有说谎,可惜皇兄却不大相信,还一直冲他叫惨。 “前几日南境的匈奴有些异动,此事你可知情?” 司马瞻无奈道:“他们目前没有开战的实力,只是添堵罢了,不理就是。” “谢相及党羽连日上疏请朕恢复谢闻卫城军统领之位。” “皇兄先拖着,等臣弟回来再议。” 司马策冲他直瞪眼:“内忧外患,朕朝中就你一个可信之人,你怎么忍心出去游山玩水,你夜里睡得着么……” …… 他不出去游山玩水也睡不着啊,已经好多个夜里没睡着了。 皇兄也真是的,明明都是可以应付的小事,偏要这个时候说出来给他添堵。 所以临出殿时,他也多说了一句。 “臣弟此行会路过冀州,兴许会多逗留些时日。” 司马策抄起手边的御笔就冲他掷了过去。 “赶紧走,别在这里碍朕的眼。” 他笑着行了个礼,就转身走了。 他睡不睡得着未可知,皇兄今晚要是能睡着,那才算见鬼了。 …… 然后他又写了封信命人给李祎送了去。 信上说得也算明白。 我准备去一趟冀州,大概要月余的时间不在建康。 王府的事我都安排好了,你只需隔几日去住住本王的卧房,坐坐本王的车辇就好。 本王的清极鞭也借你玩。 哦,最好是夜里去。 便宜你了。 李祎毕竟出身名流,又是个出家人,说话没有皇兄那么粗鲁。 阅毕只是将那封信哗哗给撕了,然后叹了一句。 “他可真该死啊。” …… 过了琅琊山,路上行人越来越稀少。 马蹄踏踏带着回响,竟让他生出些少年意气来。 他其实不太懂该怎么形容,暂且称之为少年意气吧。 当年他初入雁门关时也有些类似的情结,不过还没等他仔细体悟,这点胸臆就被淹没在漫天的黄沙里了。 好一个关隘要津。 关内寸草不生,关外危机四伏。 若是运气不好,哪天赶上风云翻卷,连营帐都能压塌几座。 每天日暮时分,他则喜欢寻一个山头站上去,听朔风低徊,看残阳如血。 偶尔有羌笛几声伴着鹰隼长啸,惊空遏云。 …… 一忆起往事来,总觉得心里有块地方轰然倒了。 他从未想过还能活着回建康。 数不清有多少次,他已经被敌人的枪矛马槊刺进了肉里。 在对方杀意欲狂的眼神中,他也无数次想闭上眼,等人攘臂而起送他上路。 打不动了,太累了。死便死吧。 打仗哪有不死人的,只不过他命大而已。 可是只要眼睛还没闭上,身上还留着一口气,怎敢真的坐以待毙。 谢天谢地,他活着回来了。 幸亏活着回来了。 否则不知道还要错过多少个六年。 他虽然跟易禾有过同窗之谊,不过只有半年之余。 人家都不记得他。 当然,那时他也没十分留意过人家。 那日他去长生观,李祎宽慰他:“不记得你是因为你太正常了,贫道这么癫,在哪儿都招人。” 他不以为然:“你意思是他喜欢癫的?” 李祎郑重点头:“八成。” 他当时一拍膝盖,心道,坏了。 皇兄就很癫啊…… …… 易禾的少年时代被李祎占了。 成年后又被公务和皇兄占了。 留给他的,好像也只有从前。 既然他癫不了,那就去冀州看一看吧,想知道他以前在什么样的学堂里读书,读得才华横溢。 哪位夫子教他写字,写得像狗爬。 他都用什么样的桌案,睡什么样的床榻。 在哪里学礼,在哪里用膳。 府里种了什么花木,养了什么虫鱼。 他从不信人会有来世,就是想看看他的上半生。 若真有,倒是希望自己不要托生在皇家,可以做棵小花小草,每天盛放在他经过的路上。 “我可真该死啊。” 他暗骂了自己一句。 他后院里喂的那只大黄狗,恐怕志向都不止这些。 …… 马儿自己放缓了速度,他才意识到自己一路催得太快了。 倒像是在西北四处征战时的雄心壮志,一不小心就进入了备战情境。 他跳下马,寻了路旁一搓草棵子,让它啃了几口。 沿途看见有几家逆旅和酒肆,等天黑就能凑合一宿。 …… 这日易禾下了值之后,去山上给双亲扫墓焚纸。 照例一边烧纸一边对着墓碑说话。 “父亲母亲你们放心吧,我现在还好……” “虽然总觉得有人跟踪我,但是一直也没动手……” “不过晋王殿下现在不恨我了,还挺关心我的……” “他给我留了几个人,临走时还特意交代,若是遇到歹人伏击,他们要跑的话,那我第一个跑,他们要打的话,那我也第一个跑……” “可是今天他去冀州了,不知道老家那边有没有什么……唉,总之祝他一路顺风吧。” “有没有什么?” 易禾身后响起一个声音,吓得她直跳脚。 回头就瞧见一双桃花眼,白面皮。 “天杀的死道士,你是诚心让我死。” 李祎蹲身,也给易沣燎了一刀黄纸。 “司马瞻让我这些时日关照下你,贫道可不得来么?” “那你不能去府里?” “你府里跟天牢似的,看得密不透风。” “对了, 你方才说什么,老家有没有的?” 易禾白他一眼:“我是说,殿下为何挑了中元节出远门,总觉得有些不放心。” “好啊……你已经开始关心他了。” …… 司马瞻赶了一天的路,倒是睡得早。 只是夜里时常听见外头不时传来阵阵低泣声。 他突然想起来,今日是中元节,起了个半身坐在榻上,望见窗外竹影幢幢,森厉如鬼。 然后又躺下了。 很好,就是这个景致,如果再来点小雨,就更适宜睡了。 第130章 不允 翌日早朝,易禾无精打采去上朝,发现陛下也有些恹恹的。 还坐在龙椅上偏过头去偷偷打哈欠。 看样子像是一夜没怎么睡。 易禾也十分想打个哈欠,她昨夜也没睡好。 好容易捱到下朝,陛下却拿手指了指她。 然后愣在阶上半晌无话,大约是想寻个什么由头。 最终仍是没想起来,只说:“你,过来。” 易禾十分不情愿,这个叫法,跟叫狗有什么区别? …… “脸色怎么这样难看?” 她一进书房,司马策已经等在门边,礼也没见就被劈头问了这么一句。 易禾心想,您比我没好哪儿去。 她也没作声,依旧按着规矩把礼数全了。 司马策敷衍地抬抬手,道一声:“免礼”。 随即又问:“朕瞧着,最近好像又清减了?” 御书房里还有内侍,易禾将头垂了又垂,一句话不敢答。 不等司马策撵人,娄中贵便冲他二人行过礼出去了。 易禾这才回了话:“多谢陛下挂怀,只是微臣苦夏,所以每逢夏至都会瘦些。” “那朕叫个御医来。” “陛下,不可。” 易禾又行礼。 她哪敢着御医的面啊,这脉只要一搭,她不就都露馅了么? 所以她只能一脸沉郁地看着司马策,想让他记起这档子事来。 “对了,朕忘了。” “那你平日怎么看医呢?” “只能不看,幸而只是头疼脑热,依着方子抓药就是了。” 司马策沉思良久,点头道:“也罢,若是有了急症,记得来找朕。” “是。” …… “你来。” 司马策冲她一招手,随即打开御案上的一个红匣子,从里头拿出一串龙眼念珠来。 “这是朕命人带了你的八字去庙里求的,可祛晦辟邪。” 礼官的八字都要登记,免得跟哪个先祖皇帝犯冲。 所以陛下应当是找人查了。 可是这念珠,她却不是很想接。 眼下最急的就是差个说辞。 司马策不知她心中所想:“怎么?不想要?” “微臣不敢,只是微臣希望下个月祭祀之后,陛下再赐与微臣。” 这样应当没问题了吧。 每逢大祭,太后或者陛下总会赏些小玩意给执礼的礼官。 那时再接赏,名正言顺。 …… “那时候是赏给太常卿的,不是送给易禾的。” 易禾见计策被拆穿,只能老实答是。 “若朕定要你现在就戴上呢?” 她微微抬头看了司马策一眼,见他神色有些愠怒。 方才的念头马上就消散地一干二净。 您让戴就戴啊,这有何难。 上次的亏她吃够了,自那之后就下了决心,以后绝不逆着陛下。 再者,这只是一个念珠,又不是逼着自己喝鸩酒。 犯不着因为这事触怒龙颜。 “多谢陛下赏赐。” 说罢她伸出手,举在司马策面前。 司马策却没有将念珠交出去。 易禾的袖子垂下来,挡了她大半张脸,他只能从两袖的罅隙里瞥见她一对儿灿若晨星的眸子。 “难怪不稀罕朕的,原来是已经戴着了。” 易禾愣了一瞬,没错,殿下送她的人牙手钏她戴着呢。 还是昨日才决定戴上的。 这“人牙”据说也是驱邪避讳所用,她虽不信邪祟之说,但京中有不少人知道,这手钏是司马瞻在前线造下的杀孽。 当时在簪花会上他一亮出来,就吓退了所有宴会上的女子。 也吓退了自己的姻亲。 听说太后事后将他痛骂了好几日。 她为什么要戴这么个玩意儿,就是因为担心自己的小命,才戴出去唬人的。 不想没唬住恶人,倒把陛下气惨了。 …… 见陛下不悦,她悄悄探出手去,自己将念珠拿了过来。 而后挂在虎口上。 “谢陛下。” 司马策眼睁睁看着,半天说不出话。 “罢了。” “王弟去冀州的事,你可知道了?” “回陛下,微臣已知晓。” “你就不怕?” 怕,还真有些怕。 司马瞻是谁?能在被刺客围攻遍体鳞伤的时候,迅速分析出是有诚就是主谋。 能刚回京半年就在偌大个京城,三五不时地揪出细作异党。 能勘破父亲病入膏肓时,是自己代笔上书让他去戍边。 他可一点都不好糊弄。 “怕,也不十分怕。” 她自信冀州没有什么把柄给他抓。 当年随侍母亲的贴身侍女大约是知情的,不过父亲已经给了她一大笔钱,将她远远地支回了冀州。 并让她代为告知冀州的族亲,他得了一个儿子。 让唯一的知情人去传消息,确实更保险。 因为冀州族亲若是得到的消息与易沣的不符,那就是她从中作梗。 都不用怀疑旁人。 她便是为了自证,也会将消息传到的。 既说了易沣育有一子,日后也不好再反口。 况且,这侍女前几年已经因病过世了,至少在她逝前,应当是没有告诉过旁人的。 否则冀州肯定有人传信来问。 司马策一动不动,只低头看着她。 易禾不用想都知道,这个眼神必定带着探寻和审视的。 “回陛下,微臣族中已无有近亲,且他们也不知实情,应当无碍。” 司马策却笑了:“纸终究包不住火,若冀州尚有人知晓实情又口风不严,使你的身份暴露,你觉得他以亲王之尊求娶三公之女,朕可否不允?” 易禾一想,若真如这般,陛下好像确实没有理由不允。 易禾也笑:“不会的。” 司马策像是下什么保证似的。 “朕必不会允他。” “殿下也不会如此鲁莽。” 既然以他亲王之尊想娶谁都能娶。 想做个断袖也不差强占几个男人。 他倒是还一直挺规矩的。 …… 司马策十分不悦,没多久就轰走了易禾。 然后将自己埋在书房里一整天。 入夜去了淑妃宫里。 淑妃听内侍来报,顿时大惊失色,赶忙揭开枕头藏好那本【将军强掳文臣入府二三事】 唉,好容易搞到的好不好。 侍女提醒她:“娘娘藏在此处,陛下岂不是一上榻就能看见?” “别管,他从不上榻……” 侍女大惊:“娘娘可是说真的?” 淑妃拿手耙了耙发髻:“假的,你听讹了。” 说罢款摆了腰身出去接驾。 寝宫内只剩他二人,淑妃将窗帷落下,又燃了香,换上一脸奸笑。 “呀,陛下今日又来给本宫侍寝了。” 司马策揪她耳朵:“烦死了,没一个让朕省心的。” 第131章 腿打折 外头月满中天,殿内叹息连连。 淑妃今日也是郁闷。 陛下一不高兴就往她这儿来,要么就召她去。 伴驾本来就累,她还比别人多了一个劝解的活儿。 宫里那些不知情的,都以为她几年如一日地盛宠。 实际上她只是个有名无实的妃嫔,顶多算是陛下把她收养了。 “表兄,你赶紧再生几个孩子吧。” “你不生,太后就天天盯着我一个人催。” 司马策半倚在胡床上,一连掐了好几回眉心。 “你也来烦朕。” 淑妃转到他面前仔细瞧了瞧,果然见他满脸疲态。 只能端起小心答话:“表兄可能还不知道,太后已经暗中给您求医问药了。” 司马策一个激灵:“问什么药?” “你猜。” “随便吧。” 淑妃无语凝噎。 前几年她无意发现了陛下这点秘密,陛下见遮掩不住,索性那日趁着酒醉都跟她坦白了。 开始时她乐得听这些,当成是佐茶的嚼用打发宫里的漫漫辰光。 反正帝王情爱,哪有长久不移的。 不成想一年两年地过去,陛下还变得越发较真了。 因为他心里那位还不知情,所以二人尚能顾着君臣之仪和睦相处。 她也能靠自己这点嘴皮子上的本事,在陛下烦闷时替他消解消解。 可自打二殿下回京之后,陛下这一个人的独角戏,突然变成了三个人的电光火石,动辄就擦出一些火星子,她已经应付不来了。 大表兄固然有脾气。 可二表兄也不是吃素的。 得罪谁她也不愿意。 一门皇姓出了两个断袖,还都断在一个人身上,她知道这么多真是要死了。 她这一两个月能躲就躲,能装就装。 幸而陛下最近忙着朝政的事,不怎么找她了。 可是也没召幸其他妃嫔。 太后差人来关照,每回陛下都用一句“没心思”来打发人。 一来二去,靶子终究还是立在她的披香殿里。 要不是有太后撑腰,她早就被皇后和其他三妃撕碎了。 所以,她现在已经有些承受不住。 就是不知道陛下心里作何打算。 “臣妾好奇,这几年陛下都是靠什么坚持下来的?” 司马策转过身去,留了个后背给她。 “靠咬牙。” 说完竟阖上眼要睡了。 …… 自离开御书房之后,易禾自己也琢磨了半日。 她虽然一直有身份败露的远虑,但没想到这么快就变成了近忧。 说到底,还是司马瞻这趟冀州之行让她感到不安。 至于陛下,令她苦恼之余也庆幸他没有因此降罪,并且看起来也没有强迫她恢复女儿身的意思。 这就意味着因为身份掉脑袋的忧患其实已经消除了。 然而…… 心里还是有些不踏实。 …… 这夜,易禾仍然晚睡。 迷迷糊糊中,好像做了个梦,还梦见了李祎。 李祎正在门外不远处盘膝而坐。 她问他:“你是个道士,如何坐成个莲花台模样?” 李祎也轻声回:“你就当我今日成了菩萨。” “那你这个菩萨,可不大慈悲。” “何以见得呢?” “钟氏一族三十七口,都是你杀的吧。” 李祎面不改色:“是司马策告诉你的?” “陛下怎么可能跟人说这些,是我自己猜的。” 她又问他:“你不是说我这太常第守卫森严,你进不得么?” 李祎笑笑:“除非你换司马瞻来守,否则谁都拦不住贫道。” “你竟还有消形匿迹的本事?” “哪儿啊,是贫道先把他们打蒙了。” 她也笑笑没当回事儿。 这人说话惯会信口开河,信他才有鬼了。 她向来轻眠,如何听不见七八个人打斗的声音。 可是她困得狠,也没继续盘问他。 梦里李祎就在卧房门外默默地坐了一会儿,最后好半天才走进来。 给原本就热到快中暑的自己塞了塞被子,又离开了。 易禾再睁眼时,天色还是暗着的。 她是被石赟从榻上摇醒的。 “大人、大人醒醒……” 易禾起初只觉得眼皮沉重,就懒得应他。 石赟一边又急急喊了几句:“大人……” 易禾赶紧从榻上坐起来:“我没事。” 石赟手里执着灯,眼里尽是焦灼,领子也被人扯歪了。 “你怎么了?” 石赟面上有些愧色,他将灯盏搁在榻旁的小案上,起身给易禾揖了一礼。 “是属下无能,今夜不妨贼人潜入,我们几个……都被他用药迷晕了。” 好么。 敢情她没有做梦。 李祎竟真的潜到她的太常第来了。 高低这觉也睡不成了,她起身抄了支毛笔,刷刷写了一封短信。 信里将李祎夜半闯入她宅邸的事一通臭骂,并让他以后再也别来了。 装成菩萨也不行。 随后将信交给给石赟:“你速速送去长生观,记得,亲手交给住持。” 石赟以为她写信去求助,当下不敢犹豫,牵了马就出门去。 天色微明时,石赟回府,还带来一封李祎的回信。 信上拢共就两句话。 “贫道不是故意的,是从晋王府回来时就夜深了,下次不去了。” “我并非有意学莲花坐,是被你的属下把腿打折了好么。” “该。” 易禾愤愤地折上信,狠狠骂了一句。 第132章 到了 司马瞻一路打马跑了七天,终于到了冀州。 本来还可以再快些,只不过有时候他在沿途走走停停,也消磨了些时间。 他进城先寻了一家客栈,想喂饱自己和马。 乍一进店时,那客栈的女店主看他的眼神竟有些发直。 “客官一看就不是本地人,从哪儿来啊?” 虽然冀州口音与建康相去甚远,也不讲官话,还有些粗声大气,但奇怪的是他却能听懂。 于是回了句:“建康。” 那女店主咯咯笑了:“京城呀!我就说咱们这儿的漂亮郎君哪有我没见过的?” 虽说大晋的男女大防没那么要紧,但他还是惊讶于北地女子的直爽肆意。 倒叫他有些不知所措。 此时大堂内的一名食客笑着打趣: “冀州虽不比京城,但也不是小地界,你没见过的多了去了。” 女店主又笑:“旁的不敢说,但是像这位客官如此风姿的,我敢说咱们冀州寻不出第二个来。” “就说你没见识,易家在京城做大官的小郎君,你可见过?” 一句话将店主噎住。 她撇撇嘴:“说那些,那时候我还没嫁过来呢。” 司马瞻由此知晓,易家在当地应该还是颇具名气的。 易禾的姿容样貌,也是颇具名气的。 他看了看那位食客,犹疑地问了一句:“阁下与易大人相熟?” “哎呦,不敢不敢。” 那食客随即朝他端了端手:“只是在下走南闯北多了,每到一处都会打探下咱们冀州的世家子弟,倒是十回有八回听人提及这位大人。人人皆说易家子形如珠玉,翩若惊鸿,可惜在下无缘得见。” 说罢他也瞧了瞧司马瞻,又问道: “贵客是从京城来,莫非你跟咱们冀州的这位大人认识?” 一句话说得司马瞻有些害臊,何止认识呢。 “我二人曾为同窗。” 食客嘴巴微张,有些惊讶地点头:“竟这般巧。” 女店主插嘴:“看来还是京城的风水养人。” 他受不住这女店主灼灼的目光,提了行李就匆匆去了房间。 喊小二送来几桶热水洗尘,然后又随便用了些膳食。 北地的菜蔬讲究一个浓油赤酱,色泽和气味十分诱人,只是他吃得不大习惯。 在外不比在王府,早晨奉什么茶提神,夜里烧多热的水洗浴,午膳添几个碟子,衣裳熏什么香,一应吃穿用度都有侍从替他打理。 眼下只当是又要行军打仗,诸多事宜不再精细讲究,倒也没觉得哪儿不舒坦。 等他把自己打点得差不多,探了头朝外头一看,西边日头将将落下。 此时出去逛逛,既不酷热,天色也还光亮,于是便轻衣简行出了门去。 白日里日头大,他急着寻合适的住处,倒是没有太留意脚下这片地方。 这会儿闲庭信步地走出去一二里,才大概领略了些北地风情。 想来是冀州人都过分自谦,那堂中食客才说他们不比建康繁盛。 虽然他早知冀地为“天下腹心”,但还是亲眼见了才知此言不虚。 何来不比建康,让他看根本不让。 待天色一暗,街上灯火次第亮起,也是好端端一个锦绣北乡。 他这一逛就逛出去一个多时辰。 待再回客栈时,正是店里最热闹的时候。 小二忙得鞋底打着腿肚子,食客们索唤之声不绝于耳。 恍惚之中,他误以为自己还在建康。 女店主虽然忙得紧,但还是瞧见了他从外面回来,顺便也瞧见了跟在他身后的几个跑腿小厮。 那是他在城西金市上买的一些礼品,预备着明日去易家祖宅时拜谒所用。 虽不知此地的风俗礼节,只捡了又精又贵的买了些。 料想应该不会出错。 几家掌柜见他是个大主顾,都热情地遣了人替他将礼品送来客栈。 “呦,买了这么多好东西,这是相中了咱们冀州城哪家女郎,明日要去提亲?” 说罢也不管司马瞻别不别扭,自己又哈哈笑起来。 司马瞻已经走在通往二楼的台阶上,闻言又停了下来。 他招呼小二递给他礼品匣子,打开将里面的一包糕点取出来,然后一言不发地走到柜前放下。 那女店主眼睛又愣了一回。 “给、给我的?” 司马瞻朝她笑笑:“嗯。” 他这一笑,给店主笑了个大红脸。 她使了帕子掩笑:“您是贵客,哪能收你的东西,再说这金市铺子卖的糕点,都抵得上我这儿一桌寻常饭菜了,您还是快些拿回去吧。” 送出去的东西,哪有收回来的道理。 司马瞻冲她点了个头:“没别的,爱听你说话。” 然后不等那店主应他,转身又上了楼去。 他身长腿长,几步楼阶经不得他迈,眨眼间就不见了人影。 “诶……” 店主坐下琢磨了许久。 “我方才说什么了我?” …… 司马瞻这一路走来,大约晓得当地人多是坦率泼辣的性格。 无论贫富,也不见那些十分出格的作派。 至少遍大街上没有被发跣足,簪花傅粉的,也没有服散发作,在闹市撒泼打滚裸体疾走的。 这点倒是跟易禾的行事作派很类似。 只是也有些不类的,譬如他向来说话轻声细语,行动端庄风雅。 看来易家家学不俗,所以才能将他教养得不俗。 第133章 吵架 司马瞻离京之后,李祎每隔几天就要假充他一下。 为的是怕他身边的人瞧出破绽。 这日天刚擦黑,一道残影就蹿进了晋王府。 值守的护卫没看清,使劲揉了揉眼,然后问与他一起上值的同僚: “刚才谁进去了?” 另一个护卫回:“殿下啊,不然是谁?” “殿下从来都是规行矩步,哪回用过飞的?” 那人朝院内又看了一眼:“可我瞧着那身衣裳就是殿下的,再说除了殿下谁还能有这般身手?” 护卫想想,最终点了点头:“倒也是,太漂亮了。” …… 漂亮的道士咬着牙坚持飞到主院。 然后在中堂门口摔了个大马趴。 他腿疼啊。 昨夜潜入太常第时,不妨着了石赟一个扫堂腿,害他差点现了真身。 没想到这家伙还挺有劲,自己这条小腿疼了整整一天。 好在他蒙着面有备而来,一扬袖子就将迷药撒了出去。 后来掐着时辰,觉得药效差不离,他才一瘸一拐从太常第出来。 不然他必得爬着才能出门。 …… 他吃痛许久,抬头时落入眼前的是一双聚云履。 裴行那时刚要出门,不防天上突然掉下个小道士。 望着在地上像虫子一样扭曲的人,裴行从鼻子里发出两声哼哼。 随后任他伏地,生生将人拖到卧房。 “你哪儿不能掉,偏掉在门口,唯恐无人看见是吧?” 李祎朝他伸出手:“你骂完了能不能搀贫道一把?” 裴行偏不接他。 “住持这么大本事,想必不需人扶。” 李祎一连说了两声“好”,随后又问:“你是不是有个妹妹叫裴静?” 裴行神色微变,一把将他从地上捞起来,眼里都是刀子。 “你怎么知道?” 李祎也朝他哼哼两声:“前几日一个在朝廷里管阿堵物的郎君找贫道来问姻缘,仿佛女方就是这个名字,还说她府中两位兄长都在司马瞻麾下,贫道一猜就是你家妹子。” 裴行略一沉思,倒没错。 今年家中小妹确实在议亲。 只是这个在度支任职的家伙品行一般,父亲早就将他的媒人拒了。 不想他竟不死心,还要去李祎那里再问。 “贫道看他支支吾吾,就晓得这桩亲事被女家拒了。” 裴行脸色缓和了些。 “那你是怎么跟他说的?” 李祎直了直腰板:“你扶我坐下。” 裴行只好依他的意思,提着胳膊将他扯到椅子上。 “再给贫道煎杯茶来,贫道要喝茶汤。” 裴行抬了袖子就要出去寻侍女,李祎冲他摇头:“贫道是出家人,不习惯女子侍奉,还是有劳裴将军自己动手。” “行。” 裴行咬着后槽牙出去给他煎了茶。 …… “喝,喝完了赶紧说。” 李祎吸溜一口茶咂咂嘴:“唉,总之贫道替你化解了,他保证不会再惦记你家妹子。” 裴行心里有些没底,但凡沾上这个拂尘子的事儿,他都觉得悬。 无奈现在有求于人,只好耐着性子问:“敢问住持是如何化解的?” 李祎往茶盏里看一眼,裴行只好又给他倒满。 他伸手拿了碟子里的肉脯嚼了起来。 裴行没好气地提醒:“这是牛肉做的。” “知道,不是肉做的贫道还不吃了。” “吃饱喝足,可该说了。” 李祎伸出手划了划嘴角上的肉渣,开始摆谱: “贫道跟他说,你既在度支任职,姻亲当寻个能旺你的才好,偏你问的这家女郎,若只是姓裴也就罢了,奈何她还名静,这能不影响你的仕途吗?实在是不合适。” 裴行越听拳头攥得越紧。 李祎却浑然不觉,还一味邀功:“贫道三言两语就把他打发了,放心,准保他不会再去你家提亲了。” “怎么样?贫道这个主意不错吧?” 裴行:“呵呵……果是个好主意,想必有了住持这番说辞,我家妹子以后也不用嫁了。” …… 这日天将黑,裴行冷着脸跟李祎一同用膳。 没办法,谁让之前他也总是陪司马瞻。 若突然改了习惯,唯恐底下的人会怀疑。 王府的侍从不多,且都是老人,贴身侍奉的也了解司马瞻的规矩。 只要迈进不管哪一道门槛,向来眼皮都不抬一下。 话也从来没有一句。 所以只要李祎老实地在卧房里待着不喊人进来伺候,基本不会被人发觉。 几个侍女轻手轻脚地将膳食搁在饭厅的案上,须臾便撤尽了。 裴行又将吃食逐一端到卧房里,因为下手重,盘盏被他放得叮当作响。 李祎面色不悦:“你这是请贫道吃饭,还是请贫道吃气?” “堂堂晋王府的待客之道就是这样吗?” 后来,裴行吃鸡他撕腿。 裴行喝粥他咂嘴。 裴行夹鱼他甩尾。 裴行一怒之下:“我打死你算了。” 李祎顺手抄起清极鞭:“就等你这句话呢,这几天快把贫道憋死了。” 诶,裴行说他改主意了。 只骂了句:“脸皮真厚。” “没你脸皮厚,属下做得像主母。” 裴行不妨被他这样反击回来,气得拂袖而出: “我早就料到,京中断袖没一个正经人。” 李祎嬉笑两声:“那你岂不是把司马瞻也一块骂了。” 不想裴行却又退了回来,就为应他这句话。 “殿下并非断袖,只是心悦一人。” 李祎只道他图穷匕见,因而大笑:“竟然有这般给自己洗脱的。” 待裴行脚步走远,室内只余下珠帘被摔打出来的碎碎声。 笑容突然凝固在他脸上。 并非断袖? 还心悦一人? 仿佛这么多年他没有深想过这个问题。 在他眼里,喜欢男人就是分桃断袖之属。 纵是男人再美再风流,那也是男人。 可他从未想过心悦一人的原因。 多简单,必定是因为沧海昆仑,对别人无所用心。 司马瞻凭什么说他不是断袖。 第134章 去哪儿了 可是司马瞻只装作人在府中不顶用。 总不去上朝还是会遭人猜忌。 虽然陛下在早朝上说他身体不适,近日不宜上殿议政。 但被朝中一些大臣问询了两句,竟然有些语塞。 易禾觉得陛下有失水准,神色语态都太像是在扯谎了。 别说朝臣不信,恐怕连殿内的石柱子都不能信。 …… 这日,晋王府突然招了一堆巫师术士进去。 不久京中便传出流言。 说是司马瞻中元节那日冲撞了鬼神,因而生了重病。 也有人说他杀孽太重,难免被冤魂索命。 总之随着一拨拨的端公神婆进出,人们对这个流言越来越深信不疑。 不少朝臣之前还怀疑司马瞻不在京中,又见陛下在朝上语焉不详,十分笃定自己猜得没错。 现下才知道原来是这么个不好明言的缘由。 难怪朝臣问起来的时候,陛下一直是讳莫如深的态度了。 被邪祟侵身自然是件顶顶晦气的事,是以晋王府所在的整条街都开始冷落起来。 短短几日,已经有不下十几位在民间颇负盛名的捉鬼术士都纷纷败下阵来。 做法施咒皆不见效,可见这邪祟厉害。 只是苦了李祎,终日被隔在帘子后头一坐就是一天。 连个二郎腿都不敢盘。 一会儿听人念咒语,一会儿看人焚黄纸。 还要在他面前斩鸡头撒狗血。 几次都几乎要睡着,还是裴行在旁掐了他的胳膊才转醒过来。 …… 这日,一个刚行完法术的端公从王府出来不久,就被人掳了去。 掳他的不是旁人,正是权倾朝野的丞相谢昀。 这端公一脸惶恐,从进了相府的大门连大气都不敢喘。 作孽。 早知道何必接这么个大活。 谢昀在中堂端坐,端公在阶下跪着。 侍女奉茶上来,谢昀吹了吹浮在上头的茶沫子。 半晌才不徐不疾地问了一句: “知道这是何处么?” 谢昀毕竟是宦海沉浮多年的朝中权臣,自带一股威压之势。 那端公颤着声音答:“是、是相府。” 谢昀抬起眼皮:“嗯?” 这个“嗯”字不轻不重,带着上挑的尾音。 有些质疑又有些胁迫之意。 端公领悟过来,忙叩头请罪:“小人答错了,小人今夜一直在家中,何处都不曾去过。” 谢昀不露痕迹地笑笑:“本相问你的话,你要老实回来。” “不敢欺瞒丞相。” “听你的口音,不似建康人。” “回丞相,小人是徐州人士,是前两日才来建康的,偶然间在茶楼里听人说晋王府正广招能人异士祛鬼除祟,这才斗胆来试。” 谢昀也不急着开口,而是一直盯着他。 见他神色坦然,无有促狭回避之色,才勉强信了。 接着他又问道:“本相问你,殿下所患究竟为何症?” 端公答:“殿下乃邪祟予身,怨灵侵内,所以正气不足。” 谢昀闻言,皱着眉头缓缓点了个头。 “传闻殿下须发皓白,面形恶变,也是真的?” 端公回忆片刻,摇头道:“那倒没有,许是坊间以讹传讹。只是殿下自述常有错幻之觉,且精神萎靡不思茶饭,是以形容槁枯,颠倒心性。” “如此。” 谢昀面色凝重:“晋王殿下身份贵重,既是天子胞弟,又是国之肱骨,你等务必要尽心才是。” 那端公叹口气回说:“小的术法浅薄,恐无力回天。” 谢昀跟着叹了口气:“也罢,想必殿下一定吉人自有天相。” …… 这端公临出门时也没想明白。 堂堂一朝丞相,趁他不备将他掳了来,只问了些不痛不痒的问题,到底是图谋什么。 不过能从丞相府活着出来,他已经很是感激造化了。 …… “出来吧。” 谢昀在中堂内喊了一声。 堂中的屏风后头,站出来了谢嘉儿。 “这回你亲耳听见了?若不是为了你,为父何苦将这等下九流召入府中?要是传扬出去,咱们这相府想必也要驱一回鬼了。” 谢嘉儿抽抽噎噎,一边用帕子抹着泪。 “殿下病得如此重,这可怎么办?” “能怎么办?簪花会过去这么久,殿下可曾邀过你?你生辰给他下的帖子,他只应了谢,可见人来?还有乞巧那日……” 谢嘉儿蓦地抬头:“七夕怎么了?” 谢昀长叹一声。 “原本京中传闻殿下有断袖之癖,为父是不信的,可是眼下也由不得不信。” 他将谢嘉儿引到身前坐了,这才道了实情。 “为父听闻七夕那日,殿下是邀了太常卿一同去游肆的。” 谢嘉儿闻听此言,难过得天都塌了。 “我不信!” 可是这话说出去,她又没有底气。 谢昀也有些气愤:“如何不信?又不是一人所见。” 谢嘉儿闭了嘴不吱声。 捐纳那日,她曾亲眼看见司马瞻出府送了易禾回去。 温言软语不说,甚至还有些拘谨。 怎么不是情窦初开的模样呢? 只是她无论如何也不肯信,司马瞻这个窦年久不开,乍然一开,还开在一个男子身上。 她使劲擦擦眼泪。 “旁的先不管,父亲倒是想想办法,先给殿下的病治好。” 谢昀无奈道:“为父能有什么办法?” “那长生观的道士不是说百邪不侵,是个道法高深之人么?他素来跟殿下交好,怎么如今也不见人影了?” “为父如何知……” 谢昀说到此处,突然止住了。 “对啊,那个死道士去哪儿了呢?” 第135章 分身乏术 死道士这几日十分忙碌,恨不得能分身才好。 白天在晋王府做赝品,天黑又要找机会回长生观做出家人。 白日衣轻乘肥,夜里孤苦伶仃。 搞得他竟然有些恍惚。 早上一睁眼,要先确认好自己今天做谁。 …… 裴行从来心细,所有过府的法师术士他都派人盯得紧。 那个端公的去向自然没逃过他的法眼。 果不其然,最先坐不住的就是谢昀。 不过谢昀将人掳了又放出来,想必也不畏人知。 就算这端公出来告密,最多就是丞相挂念殿下,只问了殿下的病情之类。 这老狐狸,让他连个把柄都难抓。 思来想去,他将匿迹许久的翟敏放了出来。 这日刚刚入夜,他特意跟翟敏交待了一番,便差他出门去了。 既然他和那端公算是同仁,不如叫他俩先碰一碰。 翟敏只叹自己的运道不好,一朝被司马瞻幽禁,不想再出门时已经是两个月以后。 且又是一桩要命的差事落在身上。 …… 这几日京中的茶楼酒肆、秦楼楚馆里,所见所闻皆是司马瞻被邪祟上身这件事。 流言众说纷纭,还都说得有鼻子有眼。 翟敏刚跨进这家叫不归的酒楼,眨眼就被人群围住了。 众人一口一个“半仙儿”唤他,差点没把他眼泪叫出来。 天可怜见,他这个半仙儿已经两个月不见天光了。 那徐州来的端公也在堂内看着,他虽不认得翟敏,但身为同道中人,他的大名倒是如雷贯耳。 翟敏与酒楼的食客们寒暄了几句,便要去二楼寻个清净的雅间饮酒。 他路过拐角处,特意停下步子,对那端公稍作打量:“我见这位兄台一身清气,不知是哪派的方士?” 那端公闻听此言,心中十分受用。 因而也颇识抬举地行了个正礼:“鄙人乃道家方士,不才郭成,见过仙人。” 翟敏腆了腆肚子,又捋了捋胡子:“既是道家,又大老远来了建康,倒不得不去拜会一下长生观的住持。” 郭成回:“自然是应当的,只是在下这几日都在晋王府应事,还未抽出空来,又听闻长生观只有本地的世家子弟才可涉足,是以还未来得及拜访。” 翟敏心道,少给自己贴金了,你明明只在王府待了不足半日。 却不露神色地垂头思忖片刻。 而后挂了一脸诚意:“我与你今日偶遇,又恰好对眼缘,今日便替你写个推介,你拿着自可去了。” 郭成大喜:“那在下便请仙人喝酒。” “使得使得。” …… 李祎回到长生观之后,泡了将近半个时辰的热汤才出浴。 刚将自己从头到尾收拾干净,混玄子就来禀告有人入观。 李祎烦躁地扯了扯头发。 裴行果然跟司马瞻一个德行,万事信奉兵贵神速,连个喘气的功夫都不给。 于是只好装模作样地去圜堂打坐,只留了个背影给来人。 …… 郭成本是个游方术士,听闻建康富庶才来此游历。 说白了是在当地寻不到饭碗,想换个地方发点横财。 人一旦缺钱,都会生出许多幻想,什么法子都愿意试上一试。 因而翟敏将推介给他写好后,他迫不及待就来了长生观。 一来是想见一见传闻中的拂尘子,回去好跟人吹嘘一番。 二来若是能得拂尘子指点一二,他也好再去晋王府碰碰运气。 …… 他在圜堂门外对着拂尘子的背影行了个道礼。 “在下郭成,乃徐州道家术士,今日经翟仙人点拨,前来此处拜会道长。” 李祎坐在蒲团上没有起身。 半晌才慢悠悠问了一句:“凭谁点拨,贫道只问,你是自己来的?” 郭成老实回:“正是。” “滚。” …… 郭成还蒙着,混玄子抬了手就要送客。 “道长……请道长明示……” 郭成不死心,一步两回头地望向圜堂。 混玄子将他扯下石阶:“快走吧,今日若不是有人推介,我们住持早就将你打出去了。” 郭成十分不解,只好巴结混玄子:“小道长,在下同住持初次相见,他如何……” 混玄子不等他说完便打断:“你还好意思问,我们住持是那么容易就见的,你竟两个肩膀扛一张嘴就来了?” 郭成闻言半天都合不上嘴。 “道长的意思是……还需准备人事?” 混玄子一摇袖子:“你说呢?佛经道藏,若都白手济世,后人谁还愿意再入法门?” …… 郭成震惊之余又十分憋气,他好歹也是进过王府大门的人,今日却被一个道士臭骂了一顿。 一个堂堂皇家道观的住持,竟然给潜心问道者索要人事。 简直比他还要无耻。 好歹自己要摆上半天祭台,施上半天法术才好意思收些润金。 偏这死道士金贵,看个后脑勺就要给钱。 下山的这一路,他越想越气,越想越觉得受辱。 回到住处先把伺候他的小二一通臭骂。 小二委屈,故意将他的洗脚水洒了大半。 郭成坐不住也睡不着,又起身下了楼去。 他在大堂里寻了许久,最后相中一个喝得醉醺醺的食客。 听说酒后吐真言,想必此人不会诓骗他。 他从兜里掏出几个大钱递过去,笑眯眯朝他打了个躬: “在下乃徐州人士,初来建康便听闻此地有个拂尘子道长,道法极为高深,在下身为道家方士颇觉好奇,不知兄台可否同在下说说?” 那食客伸出手,一把将钱拢过去:“一看你就是外地来的,想去长生观求事,却没有门路,对是不对?” 郭成赶紧借坡下驴地点头认了。 食客笑笑:“道法却没见识过,只知道他仙姿玉质,武功盖世。” 郭成今晚真是吃了一惊又一惊,他稳了稳心神又问:“一个武功盖世的道士?那……想必习武之人定有不少仇家?” “不至于,他可是皇家道观的住持,谁闲着没事跟他结仇?” 这个道理也说得通。 谁会好端端去招惹一个出家人。 难怪他敢明目张胆地索要财物,原是有这等本事。 郭成又排出几枚大钱,故意激他的话:“照兄台这么说,岂不是遍京城都没人能管得了他?” 食客仰头饮下一杯酒,嘴里含混:“那也不是,这建康还真有一个人,是他畏惧的。” “谁?” “乌衣巷李府的主君,李寻。李寻出身清流,为人坦荡,眼里揉不得半点沙子,听说当年……哎,你还听不听?” 郭成确实没有听见后面两句,他生怕自己忘记这个名字,是以口中一直默念:“乌衣巷……李寻……记得了。” 最后冲他揖手:“多谢兄台。” “你也不问问缘由?” 食客见他起身要走,故意拿手点了点桌子。 郭成知道他还想要钱,但却不肯再给了。 他又不是建康人,知道那么多作甚,只要了解到关节之处便够了。 第136章 走不了了 郭成上了楼,恰巧遇见方才为他打水的小二。 他一把将人扯住:“我问你,长生观的道长最怕谁?” 那小二也有脾气,翻着眼皮说:“我是跑堂的,又不是包打听。” 郭成狠狠点了点头,又从身上摸出两枚钱来。 “说吧。” “乌衣巷,李寻。” “这人是何来头?” “出身百年清流世家,祖祖辈辈都是读书人。” “拂尘子因何与他结仇?” 小二言简意赅:“说起来都是陈年旧事,反正现在两人老死不相往来,您有功夫听,我还没功夫说呢。” 郭成嘴角抽了抽,有些心疼自己刚才花出去的钱。 看来那醉鬼果然没骗他。 早知道直接问小二就是了。 他几步迈出酒楼,一路打听着就去了乌衣巷。 可是行了半里地突然又止住了。 既然李家是建康的滔天士族,他一个外地来的方士,如何能见到李府的主君? 全是自己报复心切,异想天开而已。 罢了,他叹口气又转回了住处。 夜深之后,他在房间内几经徘徊,终于想到一个好主意。 人他虽见不到,但是可以写信啊。 于是寻来纸笔,将拂尘子如何将他驱赶出门,如何大言不惭地索要人事,再将自己听见的断袖传闻稍作润色全都写了进去。 末了又说长生观既为皇家道观,身为住持却浆酒霍肉,实在有辱大晋国体。 你们身为建康名流竟然等闲视之,为何不敢不上奏朝廷云云。 这封信他写得极其满意。 既然李寻同拂尘子早就有陈年旧恨,自己又激将了一番,不怕这姓李的不借此大做文章。 反正等拂尘子回味过来的时候,自己已经离开京城。 任他武功盖世,难道还能飞出建康寻他的仇不成? …… 因为夜深,只能又多使了双倍的钱给小二,这才打发他将信送去了乌衣巷。 就算这个叫李寻的不信他信上所言,他也不吃什么亏。 于是心满意足地睡去了。 …… 这日刚刚卯时,天色还未大亮,李祎便悄悄赶往了晋王府。 因为司马瞻习惯早起,每日还要在院内练上一个时辰的功再用早膳。 之前裴行给他开了后门,可是他总觉得走旁门歪道不是君子,所以宁可费些眼神和功夫从正门回府。 这几日王府戒备森严,出入人员又繁杂。 他也只能从下了破凉山就开始坐上车辇,然后勉为其难地走后门了。 裴行每回都提早去接应他。 然后依着司马瞻的惯例,让他去树下练一个时辰的剑。 练剑有风险,所以他只能用快招。 毕竟快一些才看不清脸。 几天下来,他竟然生出一种起早贪黑来王府上值的感觉。 关键是也没人给他俸禄。 晦气。 …… 那厢郭成正在房间睡得香,不成想一大早小二就来砸门。 “客官醒醒,快醒醒,李家主君回信了。” 郭成一个鲤鱼打挺从榻上弹起来,一把将门扯开。 信确实是李寻亲自复的,内容也通俗易懂: 你是哪个洗脚水喝多了的老狗皮,拂尘子是我儿子,再给他造谣老子撕烂你的嘴。 对了,你在不归酒楼是吧,有本事今天别走,你给老子等着。 郭成心里顿时凉了半截。 他出门将小二喊来。 小二以为给他送信还能得赏,乐滋滋地就进了门。 郭成一脚将他踹翻在地:“我让你说话说一半,我让你说话说一半!” 小二委屈。 “哪里说错了嘛!” “我问你拂尘子怕谁,你怎么跟我说的?” “怕李寻啊。” “李寻是他爹你怎么不告诉我?” “你也没问啊,儿子怕爹有错么?” “再有一桩,昨日是不是你说李家是百年清流,门生故吏遍布天下?” 小二梗着脖子:“本来就是,不信你再去打听旁人。” 郭成手里抖着那封信:“好一个清流世家,好一个读书人,睁大你的狗眼好好瞧瞧,这信上哪一个字像是斯文人说的?” 小二扫了一眼信上的内容,底气更足。 “骂人算什么新鲜,太极殿上的真龙天子还骂人呢。” 郭成气得脖子青筋暴起,随即又踹了一脚:“滚。” …… 待冷静下来之后,郭成开始担心李寻真来此处找他报仇。 即便李寻不来,这消息定能传到拂尘子耳中。 总之,父子俩总有一个要来找他的麻烦。 为今之计,看来只有一个脚底抹油了。 …… 那小二莫名其妙挨了顿打,下楼就去同掌柜叫屈。 掌柜听说之后,心里也有些郁气。 虽说小二是个侍奉人的差事,但也万万没有叫客人随便打骂的道理。 于是搁下手里的活计,上楼来找郭成要说法。 郭成一日结下两个仇家,不想掌柜的也要闹他。 他急着脱身,当下只能按下火气,好声好气跟掌柜的解释了一番。 掌柜听完却并不同情。 “你自己不磊落,我看你是活该。” 郭成不服:“道观住持索要人事就磊落了?” 掌柜也不服:“你为何去长生观,也是无利不起早,长个包子样还怨狗跟着。” 郭成不想再跟他纠缠,将身上剩的钱都掏了出来塞进掌柜手里。 再迟些时候,恐怕真要客死他乡了。 “你们建康人都爱骂人是吧,我认输,我骂不过你们。” 那掌柜的却不接他的钱。 “你只需赔了不是便罢,不过你得罪了李祎,现下只有一人能帮得上你。” 郭成对他端了端手:“好意心领,我不敢信了,告辞。” “你走不了。” 掌柜的推开他房门上窗子,朝下头指了指。 “自己来看。” 郭成闻言色变,疾步走到窗前。 底下十几个赳赳武夫,一人手执一根棒子,已经将不归楼的出口围了个严实。 第137章 团团转 郭成实在没有办法,只能又央掌柜地帮忙。 掌柜满是同情地看他半天: “听闻拂尘子跟晋王殿下曾是同窗,不如你去求求他吧。” 郭成垮下脸来,他本就是从晋王府出来的。 想要去而复返,除非说自己再为殿下设坛做法方可。 …… 掌柜只好替他出面劝和,可李府的家丁却个个都是腰杆硬的。 还拿棒子指着郭成:“我等便随你去王府走一趟,等你给殿下治完病咱们再算账。” 郭成没旁的路可选,只能硬着头皮去。 他也不是没想过半路逃窜,可是又预感到自己很难成功。 毕竟身后就跟着五六个李家的打手。 …… 到了王府,郭成也犯愁。 他昨日来的时候就没能见到殿下,如何开口请人帮忙。 瞧着裴行好像是王府中管事的,只好求到他头上。 来龙去脉跟他一交代,裴行大惊失色。 “你竟然敢骂拂尘子?” 郭成急忙噤声:“小心点,别让殿下听见。” 裴行看了一眼在房内珠帘后面端坐的李祎。 嗓门放得更大:“什么?你还骂他是个死断袖?” “还说他厚颜无耻?” “还写信给他爹告状?” …… 李祎又不是聋子,如何听不见? 他在帘后轻咳了一声,裴行随后迈回房内。 “你想骂贫道就自己骂,何必还借别人的嘴?” 裴行小声:“这人胆大人蠢,听说告状告到你爹那去了。” 李祎憋着一口气:“那就把他砍了喂狗吧。” 裴行白他一眼,不回话也不动弹。 “怎么,这不是司马瞻的做派吗?” “他骂的是你,又不是殿下,殿下为何替你砍人?” 李祎也不跟他计较,只淡淡地说了句:“那你放他走,稍后贫道自己解决他。” 裴行又点了个头出去。 …… “唉,你这事尤其不好办……” 郭成见裴行一脸凝重,就知道殿下不愿出手帮他。 这原本在他意料之中。 “连殿下也没办法么?” 裴行长叹一声:“你知不知道建康有句俚语?” 郭成顺势问了句:“什么?” “宁入阎罗殿,不入长生观。” 郭成语塞,觉得身上凉了几分。 “建康还有句俚语。” “将军请讲。” “宁可得罪皇室,不可得罪道士。” 郭成叹息,手心开始出汗。 “建康还有句……” “将军莫说了,我这就跟那些家丁回李家请罪。” 裴行一把拉住他:“我给你指条明路。” “你去太常第走一趟吧,信不信由你。” …… 郭成勉强信了三四分。 他向裴行揖了一礼:“总归是已经被人把刀架在了脖子上,如今也只能死马当作活马医了。” 他话刚落地,裴行果然将一把刀架在他脖子上。 郭成一早受了好几轮惊吓,这会儿膝盖一软,直接跪了下去。 眸中满是不解:“将军因何动怒?” 裴行将刀逼近他几分:“你这妖道,竟不避讳皇姓。” 郭成琢磨半晌,脸上现出几分死灰颜色。 哦,是那句死马当作活马医。 “不如将军杀了我吧。” 他如今确实觉得自己死到临头了。 还去求什么人,干脆躺在这儿也不错。 裴行自然不会杀他,留他做个人证最合适不过。 顺便等着瞧瞧易禾怎么打发。 “蝼蚁尚且偷生,这回本将就当没听见。” …… 郭成突然觉得自己像个车轱辘,这半日一直被人辗得团团转。 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可又没有机会静下来好好地做个盘算。 就这么一路神思飞转,还没想出眉目来,人就已经到了太常第。 易禾乍听这事也觉得新鲜,石赟给她来报时。 她不由乐出了声。 世上竟然有如此自负之人,因一句口舌之争就写信告刁状。 现在还异想天开来请人说和。 若非是裴行故意刁难,就是他蠢到家。 不过来都来了,倒不能辜负他这番诚意。 于是便安排在偏厅见了他。 郭成将事情向她禀明之后,易禾一连叹了三声。 “唉,惨……太惨了……” “你竟然敢得罪拂尘子,还有什么死是你不敢作的?” 郭成径自跪了:“求大人救命……” 易禾神色凝重,一连在厅内疾走了两三圈。 最后一拍脑门:“好说,你的八字可还记得?” 郭成眼里燃出一簇希望的火苗,他重重点头:“记得。” 易禾双眸含泪:“甚好,回去给自己看块好坟地吧……” …… 郭成从太常第出来,脑子越发混沌。 什么晋王殿下什么太常卿,看起来不过如此。 连一个道士都奈何不得,只会同他耍嘴皮子。 要说庄严威压,还是那日的谢相更像回事儿。 反正他已经穷途末路,不妨再作个大的。 心里这么想着,就打定主意去拜会下谢昀。 …… 谢昀听闻有个方士求见时,心中十分纠结。 这几日谢嘉儿心神不宁,定要他亲自去一趟王府探病,使他十分为难。 他虽然中意司马瞻做个女婿,奈何对方没有这个意思。 再贸然去探病,诚意显不出几分,倒被误认为是居心叵测。 因而这个病,他自己探不得,需要有个能出入晋王府的人向他呈报。 若非担心将人拒了谢嘉儿不依,他无论如何也不想再见此人。 …… 郭成不想如此顺利就进了丞相府。 遂将如何得罪拂尘子的事同谢昀简明扼要交代了一遍,刻意将他去晋王府和太常第寻人帮忙未果的事抹了没提。 不想谢昀也被他气笑了。 “这里是建康,不知底细竟敢轻举妄动,这个劫数你遭得一点不冤。” 郭成点头如啄米。 “不过,若你肯替本相多照料殿下的病症,本相倒是可以为你奔走一番。” 郭成终于苦尽甘来,饱含热泪向他行了大礼。 谢昀拐了个弯又问:“你连续两日出入晋王府,不知可曾见过太常卿?” 郭成心想,太常卿他虽见了,但却不是在晋王府。 因而答:“未曾见过此人。” 谢昀笑笑,仿佛松了口气。 第138章 冀州日常 易禾只知道这件事来得仓促,没想到了得也荒唐。 她跟裴行一起打个照应,有意捉弄郭成一番,算是替李祎报被人诬告的仇也就罢了。 不想郭成信以为真,最后竟求到了谢昀门上。 谢昀定然不在意郭成的死活,更不可能豁出面子去替他说项。 郭成也没拿谢昀的交代当回事,胡乱编了几句应付他。 两人各怀鬼胎,还都觉得自己把对方耍了。 …… 晋王府里乱成一锅粥,司马瞻在冀州却过得十分得意。 原本他是不打算道出身份的,只说自己是易禾的同窗,来替他整理几件旧物。 易禾本宗的亲戚虽说都出了五服,但她到底是易家的大人物。 所以司马瞻也受到了这些远亲长辈们的热情款待。 整理物件不着急,先为他安排了一场接风宴。 北方人果真都能豪饮,他又是远客,席间被轮番灌了一杯又一杯。 还没散席就有些吃不消。 而后在客栈睡到午后。 这一日就这么过去了,令他懊悔不已。 后来司马瞻一连三日都去了易府。 那些族亲看他的眼神就有些复杂。 易禾人在建康,安排一个顺路的同窗来取点东西倒是寻常。 可是没见过还要逛学堂和院子的。 连祠堂都没放过。 这些人本来就对易禾了解无多,能叫他们留下印象的,便是他如雷贯耳的断袖之名。 再搭上司马瞻在易府的做派,也怪不得别人多想。 …… 那日一个在院里洒扫的小厮不留心摔了一跤。 正赶上司马瞻进门,便好心搀了他一把。 小厮以为他是个好性子的,就壮着胆子问他:“这位郎君,您既然是易大人的同窗,想必在京城也是做官的?” 司马瞻正在院内的石案上翻易禾老屋里留下来的几本书。 头也没抬就随口回了一句:“算是吧。” “那您和易大人,谁的官大?” “只是无名小卒。” 那小厮一听他官位比易禾小许多,顿时卸了一身的拘谨,拎了扫把就跑到他面前来。 “那,你能带我去建康吗?” 司马瞻冲他笑笑:“怎么,在易府做工不好?” 小厮嘿嘿一乐:“不瞒郎君,咱俩是同一天来易府的,你到的那日,我刚被易家买进来,这么看咱俩也算有缘,只是易家规矩大,我这几天不怎么习惯。” 司马瞻晓得他是想寻个高枝攀,他又向来不喜好高骛远之人于是只答:“怕是不便。” 随后又埋下头去看书,摆明了不想再理他。 那小厮却像是在憧憬什么,自顾自在他耳边说着。 “小的没出过冀州,听闻建康多断袖,我想出去见识见识。” “断袖也是一个鼻子两只眼,有什么新鲜的?” “不一样,小的家贫,恐怕在冀州讨不到女子,若去了建康,兴许能有男人喜欢我呢。” 这话说得荒唐至极,让司马瞻有些哭笑不得。 但总不好告诉他,想要攀上世家中的断袖,只他这个资质,怕是没什么希望。 只能不再应他。 那小厮也缄了声,只默默将他看了一会儿。 而后颤巍巍地问了句:“你也是个断袖吧?” …… 司马瞻说不恼怒是假的。 莫说在建康,就是在整个大晋也没人敢当着他的面提这两个字。 可他一时又找不出合适的措辞来替自己辩解。 只眯着眼看他:“为何这么问?” 那小厮看不出个眉眼高低,还挠了挠头憨笑:“长成这样,不当个断袖可惜了。” 司马瞻瞪了他一眼,愤愤扔了书,抬腿就要回房。 那小厮还在身后叫嚣。 “不是我浑说,我就没见过……” 司马瞻转回身,手已经搭在腰间剑鞘上。 “翻白眼这么好看的人……” “滚。” …… 不过他静下来自己琢磨了一番。 这小厮固然蠢笨,可是连他都能看出来的事,易家老小会看不出来么? 虽说他这几日在易府来去自由,甚至上下人等都对他恭敬有加。 但背地里怎么揣测却不知道。 搞不好这小厮就是听旁人说了什么,才敢当面对他出言不逊。 他原本打算在易府多逗留几日,然后寻个机会打听一下,易禾母亲生前的那个侍女人在何处。 总归是个隐患,总要解决。 否则自己从冀州回去之后,易禾就再不好回来了。 想到这儿,书他是看不下去了,开始收拾易禾要的东西,准备先带回客栈。 他在屋内寻了半日,没找到一个合用的书箱。 想去找个人挪一只来用,出门就发现那小厮正在扫院子。 也不欲再同他说话,只好又折回去,只能自己在屋内找找。 第139章 对弈 易禾的这间卧房不大,陈列也简易,一眼就能扫过来。 司马瞻十分怀疑她临去建康前把家也搬了,只给这房子剩了四面墙和一扇门。 溜达到外间,木施后头有一口小箱子。 只是上了锁,撬开?不大好。 搁这儿,实在好奇。 他伸出手拽了一把,“咯嗒”一声,锁头自己开了。 这不能怪他,也不是故意的。 里头并没有几样东西,好像是些未写完的信。 是写给易沣的。 那就是易禾所书。 只是这字迹,却并非他之前所见易禾的字迹。 反而是隽永干练的,一看就是年久之功。 他不露声色地将信重新折好,又往下翻了翻。 压箱底的是一条儿白布,宽数寸,长…… 他伸展开来垂在脚边,没有他身量长。 他正思忖着这是何物,不妨那小厮在门外瞧见。 “天爷,你从哪儿寻来这个东西……” 说罢就要抬腿进来看热闹。 司马瞻一掌推出去,想将门关上阻他进来。 不妨劲使大了。 从此易禾的老屋里又少了一道门。 …… 虽然司马瞻不知道这布条是做什么用的。 但是看那小厮的表情,一定是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所以他又重新给它小心翼翼地叠好放了进去。 不如也给他带回去吧,想必是他搬家时忘记了。 …… 这几日天爷发威,天气越发热得狠了。 易禾在御书房里回话时,已经快要失仪。 她身上裹着两层束胸,本来就勒得要命,御书房内更是一丝风也没有。 汗已经沿着两颊流了不知道多少回。 黏得她脸上痒痒的。 拿袖子擦吧,有失官体。 掏帕子出来吧,正在面圣也不合规矩。 只能尽量站的离书房内的冰鉴近一些。 司马策见她面色绯红,额颊濡湿,命人给她上了一道冰饮。 又说了一句:“心静自然凉。” 易禾口中应是,心里却哀嚎。 到底哪位老祖宗流传来的这句话。 就是热,就是热,就是热啊! 司马策朝她一伸手,坐到了一个小案前。 “你来陪朕手谈一局,静坐片刻,自然就没那么热了。” 易禾心中十二分不情愿,她太常寺还有许多功夫没做呢。 下月就是八月,宫里宫外死的活的,一堆的仪礼祭祀等着她安排。 但是天大地大,陛下最大。 他老人家想下棋,谁敢拂他的兴致? 诶,这棋子是玉石所制,触手生凉。 要是能吸汗就更好了。 司马策下过一子,似是不经意问了一句。 “王弟离京之后,可曾写信给你?” “回陛下,不曾。” 他临行前说过拢共就去月余,写信要十天半月才能送到。 何必多此一举。 司马策点点头,端起手边的茶喝了一口。 “若是他此次冀州之行发现些什么,你预备怎么办?” 易禾手执棋子悬在案前,微微思忖了片刻。 司马策立时笑了笑:“举棋不定?” “水来土掩,兵来将挡。” 易禾说罢,咬牙搁下一子。 司马策垂眸一看,眉毛拧了起来:“这就是你的土?你的将?” 易禾忙起身揖礼请罪:“微臣棋艺不精,还望陛下恕罪。” 司马策抬手示意她坐下。 “只是棋艺不精也罢,但要落子无悔。” “跟陛下对弈,想必无人敢悔棋。” …… 第一局,易禾输了。 她没故意让着陛下,是真下不过。 室内一片静谧,今日御书房内连香也未燃。 陛下的脸色也冷冰冰的。 让她生出些忌惮。 倒比离冰鉴近些更管用。 “你若是哪天穿够了这身官衣,想换回红装,朕自有办法。” 司马策边说,边悄悄抬眸看了看她的神色。 易禾微微颔首:“多谢陛下挂怀,微臣以为,哪怕再过成千上万年,做女子也远比做官辛苦。” 那倒是的。 做回女郎,想必就要议亲嫁人,而后匿于中馈,相夫教子。 继续在朝为官不大可能,再见面也非易事。 这世间,任谁也压不过祖宗礼制和男女大防。 司马策落下一子。 易禾看了眼棋局,无奈笑笑:“双吃,看来微臣又要输了。” 司马策也笑着看她:“上子和右子,朕必得其一。” 易禾未抬头,只将眼神定在棋盘上。 陛下只管含沙射影,她只管装没听见。 …… 司马策见易禾苦苦沉思,知道她在想破局之法。 又想搅动她的心思,又想趁火打劫。 他执着棋子不肯落下,却问: “朕有一事,一直没想明白。” “当年易沣既然已经跟父皇道出了实情,为何不趁机将你的身份复了?” 这个问题,比眼下的棋局还让易禾难解。 她不敢在司马策面前叹气。 只沉声应了句:“想是希望易家不坠门楣吧。” “那……你可愿换个法子光耀门楣?” 易禾神色微微一滞,她明白陛下的意思。 大抵世家女子入宫为妃为嫔,确实也算光耀门楣。 只是她志不在此。 “微臣是福薄之人,不敢肖想。” 陛下的脸色仿佛比刚才更冷了。 “是不敢还是不愿?” 易禾下意识地咬了咬牙。 她有些吃不消这样的盘问,一步步越来越赤裸,越来越让她如坐针毡。 那日陛下在御书房失态,之后她都寻了个陛下酒醉的理由想替他遮掩过去。 因为她还想待在大晋朝堂。 若不给他寻个理由,她不知道日后该如何面圣。 所以她最怕的就是陛下将这层窗户纸再戳破。 再有二过,除了辞官,好像也没旁的路可走。 “陛下圣明,这确实同敢不敢没有干系,是微臣不……” 司马策伸手指了指棋盘:“你又下错了。” 易禾舒口气笑笑:“陛下方才说过,落子无悔。” …… 第二局,易禾又输了。 “最后一局。” 司马策下得轻松,虽然心里有别的盘算,但仍然能在方寸之间将棋局布得玄机重重。 易禾已经将毕生所学都尽数用上了,还是没能让自己输得好看一点。 这局陛下速战速决,将她杀得片甲不留。 易禾没有一丝气闷,反倒觉得畅快许多。 “怎样?还觉得热么?” 司马策又推给她一盏冰饮:“喝完去上值吧。” “同陛下对弈三局,微臣才发觉自己是个傻子,这会儿身上确实凉了。” 说罢她起身行礼退殿。 “易卿好像许久没跟朕讲笑话了。” 待易禾只差两步就出门时,司马策在她身后说了这么一句。 第140章 讳疾忌医 易禾病了。 是真的。 这天夜里她突然腹痛不已。 早上在橙叫她起身,见她在榻上已经蜷缩成一团。 脸色煞白,冷汗淋漓。 在橙吓得不轻,忙给她端了碗热水饮下。 “公子先忍一会儿,奴婢去叫石赟来。” 石赟进门时,看到易禾正捂着腹部,形容痛楚。 他将她的手腕拽出来刚要探上,易禾又将手抽了回去。 “我没事,不用了。” 这气若游丝的声音,哪里像没事的。 石赟有些尴尬:“大人若信不过属下,那就让属下去外头寻个大夫来。” 说罢就要起身出去。 “回来……” 易禾死命咬了嘴唇,不让自己痛出声来。 “你拿着我的绶印先去一趟中书衙门,替我赐告。” 石赟点点头,安排了一人去街上请医,自己则打马进了宫。 在橙在榻侧时不时给她拭下额上的汗。 “公子可是昨日吃坏肚子了?现下胃里恶不恶心?” 易禾双眸紧闭,无力地点点头。 坏就坏在御书房那两盏冰饮上。 也是她自己大意,只顾着当时饮冰痛快,忘了要紧日子。 昨夜沐浴完上榻时,觉得腰骶小腹有些坠痛,就拾掇好自己等着伺候过这几天。 却不想半夜小腹剧痛不已。 一阵一阵,拧着痛,抽着痛。 仿佛有只恶手钻进了她的肚子,在里头不停搅合,翻江倒海的痛感将她牢牢缚住。 小腹一痛,两股也痛,关节也痛。 现在只想有一把刀子给她,亲手将这块地方割了才好。 在橙担忧地蹲在她榻前,将热水小心地递到她唇边。 “公子,再喝点水。” 易禾虚弱地摇摇头:“不顶用,我昨日在宫里用了太多冰饮……” 在橙忙起身:“那必是凉到了,奴婢这就去煎一碗浓浓的姜汤来。” …… 司马策见易禾没来上朝,退朝后便问了侍中。 侍中如实回:“今早易大人的随侍执了绶印来替他请了赐告,说是得了急症,下不了榻。” 司马策觉得奇怪,昨日还好好的,如何一下子得了急症。 又惦记着她不方便寻医问药的麻烦,回到殿内便开始想办法。 外头的郎中,估计她不敢用。 差个御医去呢,担心到那乱说话。 娄中贵此时正进来奉茶,司马策看他一眼:“茶搁那儿吧,过来给朕更衣。” 娄中贵垂首应是,麻利地替他除了皇袍。 “朕要出宫一趟。” 娄中贵将他腰间玉带卸了,小心地码到枕边,而后才应话: “是,奴婢听闻今日鸡鸣寺中有燕国的高僧前来讲经,陛下定是想便服出宫,一睹法师风采,顺便替太后娘娘和万民祈福。” 司马策低头看他一眼,冷声道:“若是朕没听到讲经,也没能求来个高僧开光的物件呢?” 娄中贵无声笑了笑,抖在他身上一件素色宽衣:“奴婢瞧着今日天色阴晦,陛下也怕淋雨,所以去到半路又回宫了。” 司马策嘴角扬起:“老狐狸。” …… 易禾在府中正跟几个属下对抗。 外头中堂一个中年郎中候着。 石赟就差给她跪下了,奈何易禾倚在榻上连连摇头。 死活不肯让郎中诊病。 “大人素来最通道理,怎么还能讳疾忌医?” 易禾双眸紧闭,手在薄被下偷偷揉着小腹,有气无力地看着他。 “我自小就着不得郎中的面,实在是吃药吃怕了。” 在橙也在身侧且哄且劝:“公子,若今日不看诊不用药,明日恐怕还得去赐告。” 易禾听了这句,心中更加烦躁。 一日赐告还好,若是接连几日不能上朝,陛下肯定要折腾些主意出来。 兴师动众只会平添许多麻烦。 “不……” 一阵痛感又袭来。 仿佛有只铁拳一直在捣她的腹部。 她痛苦地闭了闭眼,几乎就要妥协。 咬咬牙还是说了句:“若今日不能自愈,明日再请医家来看就是。” 石赟和在橙自然不能理解。 易禾也知道自己这个拗法很是说不过去。 若真的坚持不住,她就勉为其难让石赟给她把把脉好了。 至于后边的,都靠天命吧。 …… “大人若信得过,先让属下替你看看。” 石赟再次请命,手已经悄悄探到她榻边。 “大人知道的,属下不是郎中,所以大人不必怕。” “不行。” 易禾攒足力气,声音略大了些拒绝他。 “在橙,你再去替我煮碗姜茶来,再喝一碗,我就能好……” 在橙无奈,只能应声去了。 房内只剩石赟和她。 “大人,是不是有什么隐疾不欲人知的,属下定会为公子保密。” 易禾寻不到理由驳他,只能默不作声。 石赟犹疑地问了一句:“大人只腹痛却不见呕泻,想必不是吃坏了吃食,属下观大人一直捂着小腹,是否是有石淋之症?若真是此症,一日都拖不得。” 易禾虽不知什么叫石淋之症,但却知道他肯定诊错了。 “不是。” “胁痛?” “不是……” 石赟微微蹙眉:“那却怪了……” 易禾没忍住闷哼了一声,又剧痛了一阵。 这痛楚折磨了她几个时辰,现在连想死的心都有。 “谁都别管我,就让我死了也好……” 石赟知她在忍痛,听了这话心里更不好受。 …… 司马策进门的时候,石赟正拍着她的手臂劝慰她。 语气还有些急促。 “怎么会没人管呢?大人素日待我如兄如友,属下也敬您爱您……” “大人定会长命百岁的,属下愿意一辈子跟谁您……” 司马策在易府下辇前,特意让娄中贵先知会了府中侍卫,莫要惊惶迎驾,以免影响易禾休息。 谁知太安静了也不好。 也许不该怪这院内寂静。 只能怪自己怎么不是个聋子。 …… 易禾揉了揉眼,以为自己痛出了幻觉。 怎么屋外那人那么像陛下? 旁边那人也挺像娄中贵的。 娄中贵轻咳了一声,还冲易禾挤了挤眼。 易禾叫声:哎呀! 这也太要命了! 她按着肚子就要下榻。 石赟还在一脸茫然。 他从未见过龙颜,所以一时认不得。 “快见礼,是陛下。” 石赟双目圆睁,立时拱伏在地。 司马策压住火气,盯着他的头顶半晌。 “出去。” 易禾大气也不敢喘,冷汗又下一层。 第141章 草木皆兵 “朕那日就说赐他一死。” “偏你不肯,还要拿自己的命来换他,朕如今亲见才知道,好一个主仆情深。” “主仆情深”四个字,司马策是咬着牙说的。 易禾恨不得有个地缝能让自己钻进去。 原本就是主仆情深啊,怎么这话从陛下嘴里说出来像是在骂人呢。 当着屋外几人的面,司马策不好枉顾君臣之仪,坐于案前受了她的礼。 然后冷着脸指了指御医上前。 易禾两眼一黑。 来的御医不是旁人,正是她署下的太医令石凌。 也就是石赟的亲爹。 一想到这个关节和陛下方才那几句话,易禾更想死了。 这还不算完,司马策又补了一句: “先来诊脉,今日若瞧不好易卿的病……” 易禾头皮一紧,冒着死罪开口抢断:“陛下,微臣这是胎里带来的症候,其实……不好除根。” 她撒这个谎,为石凌开脱是第一桩。 人家好好的一门两父子,凭什么因为沾上她的事就要命。 为自己的脉象铺垫是第二桩。 万一石凌一把脉就把出来她不像个男儿身。 也好打消他的疑虑。 石凌到底年纪大些,面不改色地应了句:“遵旨。” 而后示意给易禾请脉。 易禾忍着痛,尽量让自己的神色看起来平静些。 虽然此刻心如擂鼓,但不敢露出来一点心虚。 房间内,四只眼睛都死死盯着石凌的表情。 片刻石凌回话。 “陛下,大人并无大碍,只是有些气血两虚,昨日又着了寒凉之物,只需温补保养着就能好。” 司马策仿佛不信:“就这么容易?” “是。” 司马策又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仿佛想从他的脸上寻出什么痕迹。 只是石凌面色坦然,连眉头都不曾皱一下。 说到底,易禾也有些摸不着头脑。 她更相信是石凌掩饰得好。 司马策不死心,略微拔高了声音:“如你所说,男子也会气血两虚?” 石凌点头:“回陛下,通常男子是要比女子血气充沛些,但其中气血不足者亦不知凡几,大人既有不足之症,也难免身子亏点本钱。” 司马策瞧了易禾一眼,二人四目相对,都有些放心了。 “也罢,你先去太医署配方下药,然后派人送来便是。” …… 石凌退了,娄中贵不知何时也退了。 室内只有司马策来回踱步的声音。 “你这病症,通常要疼几日?” 易禾听他这个问法,便知陛下有些经验。 到底是有三宫六院的人,比旁人更了解女子。 只是碍于男女大防,且他还是天子,易禾总会有些难堪。 一时不知如何答话。 司马策见她久立不言,以为她羞于启齿,便放低了声音替她宽心。 “也罢,既然石凌替你请了脉,以后再有病痛,还是寻他吧。” 想来气血不足是女子通病,只要调理一番应当没什么大事。 易禾再揖礼:“谢陛下。” 司马策看着她额前汗湿的一缕头发,又叹一口气。 “陛下,您出来有些时候了,该回宫了。” 司马策有些不悦。 “这就迫不及待赶朕走,朕好容易出来一回……” 她没吱声,勉力维持着官仪走去外屋,寻了在门外侯着的娄中贵。 “有劳中贵,日后辛苦你多劝着些陛下,如今一不祭祀,二不拜神,陛下不当出宫的。” 易禾是个礼官,虽然不能直接上谏,但提醒宫规仪礼总是分内的事。 娄中贵如何不懂这些,只是他更懂陛下。 若今日决意阻他出宫,怕是他在宫里会闹出更大动静。 旁的不提,太医一次来领旨,二次来复命,只这两趟,就足够让整个太极殿的内侍和护卫们猜上半日。 届时再传到太后和妃嫔们的耳朵里,岂不是更麻烦。 但他知道易禾这番话也是为陛下打算,只能点点头应了。 “大人费心,可是祖宗铁了心要来……奴婢这回尽力了。” 易禾颇有些同情地看着他。 “那就劳烦中贵再尽些力,毕竟我这府上也不缺祖宗……” …… 司马策不用猜也知他二人嘀咕些什么。 他拉着张脸出了门。 娄中贵赶紧凑上前去。 “陛下,御驾该回宫了。” 院内十几人都跪地行礼。 司马策走下门阶,又走出院门,始终未叫平身。 易禾知道,陛下不叫平身时,必然是不大高兴的。 …… 太医署的速度不慢,司马策前脚刚走,后脚药就送到了。 看着这一碗黑乎乎的药,易禾拿出了赴死的决心灌了下去。 而后又继续窝在榻上躺着。 一觉醒来不知时辰,她下意识地抬眼向窗外看去。 天色还未转暗,可她的腹痛已经见轻了不少。 石凌果然妙手回春。 她之前从不看大夫,也是因为这个缘故。 万一他们都能看出自己是女子,早晚纸里包不住火,那这顶欺君的帽子她必得领了去。 若他们看不出她是女子……那下的药想必也不会起效。 如今这药见效了,她又担心石凌堪破了她的秘密。 在橙见她起身,转身出去端了一碗白粥给她,又吹凉了才递到她手里。 易禾难免有些不好意思。 别的不想了,无论如何,都比痛得要死好受些。 不光自己遭罪,阖府上下都没有一点笑模样。 她喝了大半碗粥,将石赟叫了进来。 陛下那番话不知道他听没听见,总要替他宽一宽心。 石赟进门时,手里还捏着张方子,想必是太医院连药一起送来的。 易禾张了张嘴,不知该如何开口。 倒是石赟看不过去,直接问了。 “大人是想说陛下想赐属下一死的事……” 易禾歉意笑笑:“因我这个断袖的名声,怕是陛下迁怒了你,说到底都是我的不是。” “不妨,属下行的端做的正,陛下若真要属下的命,刚才就能动手,大人也不必放在心上。” 说罢将药方给她搁在案上,行了礼又出去了。 她见石赟说得轻松,便知他通透。 又笑了自己一回,仿佛她是有些草木皆兵了。 第142章 还需节制 自郭成写了那封信告状之后,李寻派了十来个打手包围了长生观。 美其名曰是保护他。 实际上是监视,让他好好当他的道士,没事别下山去给李家丢脸。 李祎再是武功盖世,也不敢太扫他爹的面子。 只能老老实实在观里呆了两天。 后来他偷偷下山,到底找了机会将郭成打了一顿。 …… 郭成那晚给一个大户人家做道场,出来时已经半夜。 他是在一棵大槐树底下被人偷袭的。 劈头盖脸下来一顿拳脚,连反应的功夫都没有。 行凶者打完便扬长而去,他只见到一个背影。 他怒喊一声:“既然敢当街行凶,有本事报上名来。” 李祎在晋王府同他见过两次,怕自己的声音被他听出来。 只能尽量说得简短: “你爹。” …… 郭成在家躺了三天。 这日刚能下榻,他就去了相府。 说好的替他去说项,这么大个丞相了,怎么能言而无信呢? 谢昀见他被打的脸上没一块好皮,五颜六色像是开了酱菜铺子。 假惺惺问道:“哪个打的?” “您觉得呢?” 谢昀咂咂嘴:“这要不是你爹,谁敢这么打你?” 郭成:…… “殿下的病情如何了?” “这几日在家养伤,没见到。” 谢昀不悦:“让你办这么点事都办不好。” 郭成不敢顶嘴,只默默低下头去。 “丞相,您是不是想让殿下给您做女婿?” 谢昀脸色僵了僵:“你从何处听来的?” 郭成马上将腰杆直了:“那小的能告诉丞相,殿下从未说过要给您做女婿。” 屏风后头的谢嘉儿听见这话,揪着帕子嘤嘤嘤地跑走了。 谢昀气得嘴唇直抖。 …… 易禾第二日仍然去上值。 八月还有宫宴,太常寺得派人去中书送文书。 原本以前这种事交代给属下就可以了,但是她想找那个着作郎问问,最近中书的人有没有幺什么蛾子。 那天她不经意捏住了这着作郎的把柄,他就随口敷衍了自己一番。 此后连她的面都没着过,更别说替她打探消息。 她一路盘算着一会儿怎么套点话,别再轻易让他糊弄过去。 着作郎一职,在中书里不算要职,因而公房的位置也离衙门远些。 易禾担心这一路若是遇到太多同僚,会引人猜疑。 还好只碰到两个人,看样子也并不认识她。 只见她一身绛色官衣就匆匆行礼,头都未抬一下。 …… 易禾进门时的情景同上次一样。 着作郎依然背对着门,在案前奋笔疾书。 易禾敛了脚步,悄悄走过去俯身看了看。 哦,这次没写那些乱七八糟的。 而是陛下的起居注。 刚要开口夸他几句,又觉得有些不对头。 一旁的簿子上载着,己亥七月廿九日,幸林美人于紫光殿。 二更有雨。 三更有雨。 四更有雨。 易禾忍不住开口,她拿手指了指:“你这不对吧?昨夜没有下雨啊。” 着作郎扭头看她一眼,又慌忙扯了一本册子将起居注盖住。 这才一边给她见礼,一边回了她的话。 “大人,这个……按律是不能给旁人看的。” 易禾笑笑:“本官知道,只是不小心看见了几个字,可你也不能瞎写啊。” 着作郎一脸懵:“下官岂敢。” “昨夜明明没有下雨。” “这……” 着作郎伸出手抹了把脸,有些无语凝噎。 这易大人看起来还未经人事,所以一时不太看得懂他的意思。 可总不能让他跟上官解释得那么直白吧? 憋了半天,终于给他想出了一个合适的说法。 “大人,这跟天上的雨没有关系……此为雨露之雨,大人尚未成家,以后自然明白。” 倒也不用成家,她已经听明白了。 只是觉得脸上火辣辣的。 “嗐,是本官多言了。” 着作郎也给了她个台阶下:“哪里,大人一定是关心陛下龙体康健,故有此问。” 易禾堪堪忍住笑。 想必不需她关心,陛下相当康健。 “只是,下官还有一言……” 着作郎抿了抿嘴,有些欲言又止。 易禾不知他要说什么,也不急催他。 按照她从自己属下那里得出来的经验,这个表情,要么是事办砸了,要向她请罪。 要么是不知道怎么办,要劳动她自己出手。 着作郎笑笑:“也没什么,大人既然身为天子近臣,有些事也该时常规劝下陛下。” 嗯? 易禾眉头微动,这话把哪儿说起。 陛下向来不听劝的啊,他要是听劝,早就被王谢架成傀儡了。 她不动声色地笑笑:“你倒说说,该劝些什么?” 着作郎将手指了指被盖住的起居注。 声若蚊蝇:“譬如,床笫之事上,还需节制。” “咳……” 易禾刚喝进口中的茶水将将喷了出来。 羞愤之下,她豁然起身。 “你!你……这种事,你让本官如何开口?” 本来就是么。 若是陛下惫懒朝政或者是忧思过度,她都能开口劝诫。 可这种事让她如何劝? 横不能去御前说:陛下想绵延子嗣的心情可以理解,但也不能一夜不歇啊。 陛下不骂她个狗血淋头才怪。 管天管地,还要扒朕的床底了。 再者,她跟陛下中间,还隔着一个男女大防呢。 着作郎倒觉得她反应太激烈,不劝就不劝呗,怎么还急眼了呢。 易禾也觉得自己有些失态,只能收了些脾气给自己找补。 “不是……近臣又不止本官一人,若论近,常侍和侍中还有中贵中使不是更近么?怎么他们劝不得?” “他们不敢啊。” 易禾觉得气血又有些上涌,她指着他的鼻子:“你打量本官像不要命的么?” …… 着作郎被她骂得无话可说,只揖礼告罪。 易禾正愁没机会责问他,现在倒是个绝好时机。 “本官让你留意的事,你几时上过心?” 着作郎赶忙给自己剖白:“大人交代的事,下官时刻也不敢忘。” “那就是没有消息了?” “也不是没有,那日下官在衙门外听中书监和御史中丞说话,好像是说,上书弹劾,弹不死他,死的就是你。” 易禾握着茶盏的手不自觉地颤了颤。 不是她生性胆怯,实在是这也太像是在说她了。 第142章 暴毙 易禾一路心事重重回了太常衙门。 人果然不能知道太多,否则是没办法快活的。 心事一重,眼神就不济。 进门时差点撞上正从衙里疾走而出的公西如。 公西如煞白着一张俊脸,慌忙给她见了礼。 易禾见不得礼官失态,因而蹙眉问道:“何事惊惶?” 公西如神色紧绷:“大人,今晨陛下的林美人殁了,下官要去御前请仪注。” 易禾闻言大惊,林美人,不是昨夜刚刚侍寝吗? 还甚得陛下欢心,史官的起居注上都载着二更三更四更的。 莫非…… 难怪着作郎逾矩,让自己去劝诫陛下房事节制。 合着陛下在后宫玩儿得挺别致。 只是这林美人实在可怜,如何侍个寝竟落得如此下场。 “既然面圣,还要官仪得体。” 公西如又拂了拂额上的汗。 “大人教训的是,只是下官头一回面圣,听闻陛下今日龙颜不悦,所以有些惶恐。” 易禾突然想起自己第一次单独面圣时的窘态,不由得心软了些。 “你是第一回面圣不假,可宫里并非第一次死人,陛下只管问你公事,没空体谅你什么心绪,若到御前还这么噤如寒蝉,当心吃个渎职之罪。” “是,下官明白了,下官知错。” …… 待公西如出了衙门,易禾仍觉得有些纳闷。 若是御前的人刚才没寻到她,临时扯了公西如去应事还好说。 可是听公西如的意思,陛下是特意指了他过去的。 林美人虽然位份不高,不至于大办丧仪,更不可能让太常卿去哭临,但是身为后宫妃嫔,人殁了总得有点动静才行,这凶礼是否要办,如何来办,必要找个礼官问问的。 以往这种事都是她在御前支应,再不济还有太常寺少卿在值,为何这次偏偏叫了公西如。 陛下重视她手下的人自然是好事,可是林美人死得蹊跷,赶在这个节骨眼上挑了个新人问礼,就有十二分的奇怪。 总不能陛下专挑她的人下手。 她刚调教出一个白青,就被陛下遣去了度支。 现在的公西如虽然出身一般,但难得聪慧勤谨,眼见着能独当一面了,难道又要被陛下挖走不成。 …… 思忖不出个头绪来,易禾干脆走出公房,在院内随便抓了一个来衙门办事的小吏。 她常年身居高位,有些消息反而是最晚知道的。 那些在三台五监跑腿传话的小吏,耳目最是灵通。 她故意端了架子板了脸:“本官问你,林美人的事,前头有说法么?” 那小吏神色变了几回,最后摇摇头:“听说御前的人口风十分紧,无人敢妄加议论。” “那人到底是如何没的?” “回大人,下官真不知道。” 行吧,她一撒袖子让人退了。 …… 公西如整整过了半个多时辰才回的衙门。 脸色比去面圣前还要难看。 易禾盯着他灌了两碗茶,就等他开口禀事。 公西如起身去外头张望了一番,又将门掩了。 这才小声回话:“大人,林美人……是被陛下活活打死的。” 易禾听罢,默默将手也伸到自己的茶盏上。 方才教训了公西如注意官体,自己不能这么快就打脸。 她喝了口水,清了清嗓子小声问: “为何?” “御前的娄中贵说,她给陛下的安神汤里下了药。” 易禾心里直道可惜,人要是作死,谁都拦不住。 陛下不是沉湎女色之人,所以后宫向来和睦,妃嫔们争宠的花样也鲜有。 不想这名不见经传的林美人却作了个大的。 她长叹一声:“太糊涂了,陛下春秋正盛,如何用得到这些虎狼之物?” 公西如也发一声喟叹:“若只为助兴还罢,最多被送去冷宫,何至于丧命,是中贵同下官说,里头还有曼陀罗、莨菪子和五石散。” 易禾虽不通医理,但这几种药还是知道的。 曼陀罗致幻,莨菪子助兴,五石散致狂。 也不知这林美人是如何得到这几种药,又如何敢兑在一处给陛下喝的。 这简直与弑君没有区别。 “陛下如何将她处置的?” “鞭子,命人打了差不多一夜,皮肉已经被抽烂了,下官与她的内侍宫人成服时,听里边的人说衣裳都被粘在皮肉上,无法换服。” “幸亏陛下是命了下官去,大人是光风霁月之人,实在不该听见看见这些。” 易禾越听心里越不适,与光风霁月倒没有什么关系。 只是想象到林美人惨死,有些惊惧罢了。 陛下为何没召她去的原因,此时她也知晓了。 “陛下呢?这会儿还好?” 公西如愈加小声:“昨夜陛下饮了安神汤之后,片刻就吐了几口血,林美人一时害怕,才对陛下道了实情,御医天亮前去施针下药,陛下方能勉力支撑上了早朝,方才下官去面圣,中贵说陛下下朝后又吐了几口。” 易禾不由起身。 “这么说,陛下是中毒了?” “中贵说不打紧,陛下本就有肝郁气郁之症,这几日刚好服着太医署的药,林美人加的这几味都是主活血兴奋的,乍然服下损不受补,吐出来就见轻了。” 易禾刚才吓得差点喘不过气来。 这会儿听公西如一解释,方觉胸中顺畅了一些。 “这林美人若非天生蠢笨,就是受了歹人撺掇。” 公西如也一脸怔忡:“既能受人撺掇,必定蠢笨。” 第二日,宫里终于放出消息。 林美人旧疾复发,暴毙于紫光殿内。 因她死得仓促,丧仪从简。 只请了几个和尚在殿内做了三日道场,这一篇就算揭过去了。 第144章 赐婚 除了紫光殿的几个内侍,大概无人知道林美人是如何被捆在殿内,又如何被塞了封口布,再被两个内侍轮流打死的。 宫内宫外也有一些捕风捉影的说法偷偷散开。 人人都说,若林美人真是暴毙,为何当晚的宫人听见了鞭响和呜咽惨叫。 若林美人真的弑君,为何九族到现在都还好好的。 紫光殿的内侍现在见了人都躲着走。 生怕跟谁说上几句话,就被怀疑是在散布议论林美人的事。 可他们越是讳莫如深,越是让人惶惶不安。 听说这几日后宫妃嫔们已经不敢出门去偶遇陛下了。 …… 陛下开始辍朝养病,命侍中袁杰代理国事。 如今大王和小王都病着,朝中以王谢二人为首的门阀们又开始活络起来。 中书门下二省的拥趸们,时不时在衙门内凑在一起嘀咕半天。 不是密谋坏事才怪了。 易禾被迫让自己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也多番叮嘱太常寺上下要恪尽职守,万不能行差踏错。 免得被人揪到错处趁机报复。 然而屋漏偏逢连夜雨。 内忧不算完,边境来报,北地的匈奴又有异动。 虽然北境隐患暂无大碍,更像是对面在做试探。 但总得有兵有卒才能震慑得住。 陛下在病中点了特进、车骑两名首将,率步兵十万、骑兵五万并两万羽林郎从广陵北上,水陆齐发。 这边广陵大军开拔不过五日,中原的氐人在长安集结兵力,一路南下直逼襄阳。 虽然他们不一定是奔着大晋边境来的,但也不得不防。 陛下有意让桓裥再披挂上阵。 可是谢昀及其党羽一再上书让谢闻出征,戴罪立功。 桓裥卸甲多年,又不愿得罪谢氏,就上表说自己腿疾久年不愈,恐难当重任。 陛下看了他的奏表,气得牙痒痒。 当初为了不在易禾的事上表态,他就是用腿疾来躲避上殿。 没想到这回他用这招来将自己的军。 不过陛下最擅长的就是咬牙,所以也没有为难他。 只命人传了口谕,大体是说:你出身武将却比年患恙,底下的两个儿子也都做了文官,眼看将门衣钵无人传承。 不如择个武将做女婿,也好保你家门风范。 朕瞧着朝中的中郎将就不错,你之前请旨赐婚,朕就选他了。 千万不用谢恩,这些都是朕应该做的。 以上。 如谕。 桓裥听完气得够呛。 陛下既然病得连朝都上不了,大敌当前倒有心思关心他的家事。 他拒了陛下出征的暗示,陛下马上就反咬他一口。 难说不是早就挖好了这个坑,就等自己往里跳呢。 中郎将是不错,可那是陛下的人啊。 中使宣完口谕,笑眯眯问道:“奴婢不能在宫外耽搁太久,桓大人可想好让奴婢如何去御前复话了么?” 桓裥当着天子近侍的面自然不敢发作,只行礼说: “谢陛下隆恩。” …… 这日,谢昀的公房里站满了一屋子的同僚。 十几个权臣议了半天,最后有人提议:“氐人发兵三十万来势汹汹,我朝必得出一个勇慑万夫的猛将才可,依下官看,还需劳动殿下王驾。” 余人纷纷应和。 谢昀叹口气:“可是晋王被邪祟缠着呢。” 谁不知道司马瞻带兵是最合适不过的。 可他连朝都上不了,八成也不能上阵。 退而求其次的桓裥因为腿疾无法出征。 陛下又不允谢闻复职。 这不是给满朝文武出难题么? 一党羽又提议:“丞相不妨去王府探个病,若殿下无恙,能率兵上阵自然好,若还须休养,我等继续上书,使谢将军前往襄阳御敌。” 谢昀等的就是这句话。 若司马瞻真在京中,他这个血气正盛的年纪,就算身上不大好,恐怕也在府中坐不住。 可如今晋王府连个话都没传出来,倒让他不得不多想。 不过,如果探明司马瞻确实不在建康,那事情就好办多了。 只需让其党羽不断上书给陛下施压即可。 反正他们师出有名,陛下质问,就说总不能眼睁睁看着敌军来犯啊。 想到这儿,他给了众人一个答复: “本相今夜就去晋王府走一趟,一来探望殿下,二来求殿下个主意。” …… 着作郎等中书衙门的人群都散去之后,趁着下值溜进了太常寺。 易禾正巧在衙门外头与他撞上。 着作郎拉她躲在门后,跟她说了谢昀要去王府的消息。 易禾心里有些紧张。 司马瞻之所以瞒着他不在京中的消息,就是怕周国宵小趁机来犯。 防着王谢在朝堂裹乱还是次要的。 没想到怕什么来什么。 无论敌国获悉的是司马瞻患病的消息还是离京的消息,总之他们都要趁火打劫。 哦对了,他们的消息里肯定还有一条。 大晋的国君身中剧毒,已经下不了榻了。 确乎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 李祎坐镇晋王府,可以应付那些端公术士,却应付不了谢昀。 他一个丞相之尊,无论如何是不能怠慢的。 所以易禾决定,今晚也去一趟晋王府。 能帮衬多少算多少。 回府之后,先差了石赟去晋王府送消息。 戌时正刻,她乘车出门。 拐角处只候了片刻,便见到谢昀的车辇也停在了王府门口。 她装作才下车的样子,上前与他见了个平礼。 谢昀有些惊讶:“大人也来探病?” 易禾连连摇头:“是殿下这几日的病症正治在关键,特命下官来祷几句祝文。” 谢昀更惊讶:“那些术士不会么?还要劳动大人?” “丞相有所不知,因为下官大祭之年扮过先祖,身上有清阳二气,否则的话,殿下不可能让下官进门的。” 说罢她一脸神秘:“下官劝谢相莫要进去了,万一今夜那方士法术未成,不说自己功力浅薄,倒怪有人在场打扰了他,岂不是成了您的罪过。” …… 谢昀原地思忖了片刻。 他当然知道易禾的话不可尽信。 可万一他说的是真的,也不得不在意。 他朝易禾笑笑:“既然大人还在此处,想必里头还未开始,本相只看一眼殿下就走,不耽误殿下医治。” 说罢转了个半身,先她一步走进了王府。 易禾心里一沉,完了,到底没哄住。 谢昀要是这么好骗,就不叫老狐狸了。 第145章 刀剑无眼 易禾只好跟了上去。 一路畅通无阻。 未入中堂,裴行就出来迎接。 谢昀倒是没什么架子,只说前来探望殿下,顺便问问殿下的病症,再是氐人若此行来犯,当如何应对。 裴行边听边点头,最后一脸歉意道:“可惜谢相来得不巧,现在殿下正沐浴,术士已经候着,今晚恐怕不便。” 谢昀闻言只是笑笑。 “裴将军此言差矣,本相只瞧一眼,知道殿下安好即可,决然不会打扰殿下治病。” 说罢又使出刚才那招,绕过裴行就要进门。 裴行到底是司马瞻的人,远比易禾底气要足。 他闪身拦在谢昀身侧,照旧笑笑:“殿下说了,今晚不见客,谢相还是莫要为难下官。” 谢昀也不恼,转身坐在阶下的石墩子上。 “既这么,本相就等殿下治完病再去探望。” 他还真会拿捏人。 传出去就是三公之尊来晋王府探病,殿下避而不见不说,还让人家在阶下等着。 任谁不说司马瞻目中无人呢。 裴行无奈,只得抬了手:“请谢相入中堂等候。” 谢昀冲他点了个头,大摇大摆进了中堂。 随即有侍女进门,给他二人奉了茶果上来。 几人开始大眼瞪小眼,室内一片寂静。 只是这寂静也没多久,李祎这个妖孽就现身了。 易禾吓了一跳,她本以为李祎一直在王府,所以根本没派人去长生观送信。 可是看眼前这架势,他并不知道谢昀要来。 幸而他还算机敏,在门外就看清端坐在上首的是个陌生人。 于是头也不回地直奔司马瞻的卧房去了。 谢昀虽然上了年纪,倒是耳不聋眼不花。 他起身走到门外:“本相刚才仿佛看见拂尘子道长过去了。” 拂尘子不愧是习武之人,身形极快地闪出了他的视线。 裴行轻咳一声:“是……今晚道长是来护法的。” 既然都被认出来了,实在是抵赖不得。 “哦……” 谢昀应了一声,明显是不信的。 他越来越笃定司马瞻根本没在府上,拂尘子恐怕就是临时找来掩人耳目的。 否则他何必见了自己就躲。 护法? 一个世家子弟,从小学的是诗书六艺,他会什么法? 连陛下都从不请他设坛做法,就是知道他向来以武服人。 拳脚加上,比什么玄学道法都好使。 “本相还是去看看才放心。” 他原本是想在王府一直耗下去,总能耗到裴行寻不到借口。 但拂尘子一出现,他觉得没必要再浪费时间了。 不管今日裴行和易禾怎么拦,他一定要亲眼看看。 “拂尘子若精通辟邪驱鬼之术,殿下早就被他治好了,何须等到今日?本相倒是怕他谋害殿下。” 好了,又给他寻到一个无懈可击的理由。 他要去保护殿下王驾呢。 易禾疾走两步追上谢昀,耐着性子劝说: “谢相莫冲动,万一惊扰了殿下治病,被拂尘子误伤了怎么办?” 谢昀偏头看了看她,好像有些道理。 拂尘子可没他俩这么好说话,这人向来疯癫。 自己说要去护驾,拂尘子也可以说他惊驾。 万一引得他发狂,自己定然吃亏。 有点耳目的谁不知道,拂尘子是那把比殿下更锋利的刀。 但凡出手,可不是跟你比划比划。 而是一击必杀。 易禾不知谢昀低头在想什么。 只见他朝自己笑了笑。 笑得她头皮有些发紧。 “劳烦易大人与本相在前头带个路。” 说罢就扯了易禾的袖子,将她拽到自己身前。 他就不信了,拂尘子即便敢谋害他这个一品大员,还能不顾心上人的死活? “易大人,请。” 易禾自然不愿,心里暗骂一句,扭头看向裴行。 裴行也一脸无奈地冲她摇摇头。 …… 临进门前,裴行又问了一句:“上阵子殿下还说过,卫城军不可一日无将,他正预备着给陛下进言,尽快将谢将军官复原职。” 谢昀听罢觉得好笑。 这是实在无法,要同他做交易了。 卫城军半年群龙无首,明明就是陛下和殿下硬扛着不让谢闻复职的。 此时拿来做人情,未免太晚了些。 他也没戳破,只是对裴行笑笑:“如此,倒要多谢殿下费心,只是本相这侄子实在难堪大用,让他多反省一些时日吧。” 裴行神色微变,点头道:“也好,下官会将这话带到。” …… 卧房外间空无一人,内间挂着帘子。 室内香气缭绕,是浓浓的降真香。 即便隔着珠帘看不清脸,谢昀也识得端坐于前的是拂尘子,而非司马瞻。 因为拂尘子的手没被帘子遮住。 这死道士自小养尊处优,人也生得肤白如玉。 司马瞻可没有这么雪白的手。 是以他故意问道:“殿下呢?怎么不见人?” 李祎在门内回他:“今日这晋王府归贫道说了算,谢相此举,这是诚心和贫道过不去了?” 谢昀人已经到了此处,更不会轻易被他吓住。 “朝堂上下都担忧殿下的病症,本相今日只是代为探望,不知道长何出此言?” 拂尘子不屑笑了笑:“谢相这般深明大义,为何却推易大人挡在身前?” 谢昀一时语塞。 自己只不过错后易禾半个身子,这也能被他一眼瞧出来。 “道长言重了,易大人说自己要为殿下祷祝文,自然要站在本相前头。” “原来如此。” 李祎又看向易禾:“那就请大人进来。” 易禾举步朝他走去,不想谢昀在身后亦步亦趋跟着。 “谢相止步,否则别怪贫道刀剑无眼。” 谢昀毫不畏惧:“道长不必威胁,总之今日你若想杀本相,就得先杀易大人。” …… “谁要杀易大人?” 屋内传出一个有些熟悉的声音。 似乎这声音许久没出现过了。 易禾双目圆睁,不可思议地看向来人。 珠帘被人撩开,司马瞻笑着走出来。 “本王问你话呢,谢相。” 第146章 陌生 谢昀打量着周围几个人的神色,好像有些明白过来了。 这是故意设局,让他冒犯天家呢。 尤其是裴行和李祎,此时笑得脸都要烂了。 谢昀揖手向司马瞻请罪。 “老夫失言,惊了殿下王驾,还望殿下恕罪。” 这话自谢昀口中说出来,已经极是难得。 谢家权势滔天,朝堂上说话的分量可以和陛下分庭抗礼。 从来没有向旁人认错的时候。 认个错事小,只是人一旦低了头,以后总会觉得矮人一截似的。 可眼下他既然着了别人的道,好像也只能认栽。 司马瞻云淡风轻地笑了一声。 “谢相言重了。” 他应完这话便去了主位落座,顺便指了指下首的位子。 谢昀告了个礼便坐了。 二人寒暄几句,很快就说到了要紧事上。 司马瞻从怀里掏出一份邸报,隔案给谢昀递了过去。 “襄阳的守卫说,氐人早就视赵国为案上俎鱼,至于襄阳,料想他们不敢来犯。” 谢昀点点头:“殿下的意思是,我们只作壁上观就可以了?” “也没那么高枕无忧,总得做好万全之策。” 司马瞻说罢这句,便要端茶来饮。 易禾注意到他举臂时,眉头微皱了一下,随即又将茶搁下。 谢昀这厢将邸报细细看过,又问:“既如此,倒也不必劳动殿下。” “再议。” 司马瞻说罢,看了眼自己的手:“本王就是杀虐太重,所以才被邪祟缠上。” 谢昀笑笑:“殿下哪里话,为国杀敌,如何能算杀虐。” “谢相有所不知,本王回京这半年,私下也弄死几十个了。” 谢昀脸色僵了一僵,笑得更加紧绷。 傻子都能听出来,这是给他下马威。 “殿下所杀的,必是该杀之人。” 司马瞻抬眼看去,冲他点了个头:“谢相见地极当,本王手下的人命虽多,却从不敢将喜欢杀人挂在嘴边上。” 谢昀见他绕不开打打杀杀的话头,便知他介意自己方才说先杀易禾这话。 因而朝易禾看过去一眼。 “方才本相是同易大人玩笑罢了,殿下莫非当真?” 易禾装作没听见,故意不买他的账。 拿我的小命吓唬李祎就罢了,还想我配合你打圆场。 那不能够。 还是司马瞻先开口:“自然不会当真,放眼大晋朝堂,本王相信没人敢在易大人身上打不该的主意。” 谢昀笑着:“必然的,易大人若有差池,陛下第一个不饶。” “如此。” 司马瞻也挤出一丝笑:“本王就放心了。” 主人家说话字字锥心句句刺骨,客人也待不住,所以谢昀只略坐了片刻就起身告辞。 司马瞻和易禾出门送客。 李祎懒得起身,便在椅子上瘫着没挪窝。 …… 谢昀的身影一迈出院门,易禾便觉得周遭的空气都清透了许多。 这半晌她的心情跌宕起伏,这会儿才算松了口气。 棠棣树下,司马瞻神色十分和煦。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总觉的从冀州回来的司马瞻,整个人都陌生了一些。 之前他的眼神看起来能洞悉万物。 现在看起来能包容万物。 感觉不像是离家了一月,倒像是出家了一月。 也或许是因为他比之前黑了许多的缘故。 七八月的骄阳,又是千里跋涉,晒黑了倒也正常。 况且这几日不是烈日当空,就是雨大如注。 按照司马瞻回京的速度,定是一路披星戴月迎风涉雨没停过。 两人同行回中堂,易禾在他身侧寒暄了一句:“殿下一路过来,必定辛苦至极。” 她声音不大,说得也是客套的不能再客套的场面话。 只为了这几十步路不那么干巴巴。 司马瞻看她一眼,笑得一脸清气: “些许风霜。” …… 李祎早就从他卧房出来候在中堂门口。 他嘴里向来说不出冠冕堂皇的话。 见司马瞻走近开口就问:“你回来的路上,胳膊让人卸了?” 司马瞻将他推进去,又将门掩了。 这才一把捂住肩胛,没好气地回他:“皇兄三日前送到的消息,本王一刻不停跑了四天三夜,膀子都快颠碎了。” 李祎“啧”一声,又将目光向下移了移。 “那,别的地方没颠坏吧?” “颠得再坏也没有你癫。” 司马瞻见他没有好话,一点也不想再理他。 李祎嘴上不停:“我这些时日在王府当你的替身,累死累活,还差点被我爹打了,你就没什么东西犒劳犒劳?” “有。” 司马瞻朝地上的一个小箱指了指。 “本王去冀州的时候,沿途顺路买的。” 李祎将里头的东西拿出来,笑得有些得意。 易禾不知何物,也笑问道:“是什么?” 李祎马上就跟她谝上了:“君予我,六安茶。” 易禾白他一眼,几包瓜片也值当的。 “笑什么,你没有。” 李祎又闻了闻那茶,问司马瞻道:“你把他的忘了吧?” “没有。” “那东西呢?” “太多,本王不便带,在后头用车拉着,估计还要个三五日才到。” 李祎立时将手中的茶拿起,甩了袖子出门了。 临走时嘴里骂骂咧咧,也不知说的些什么。 …… 屋内只剩他二人。 每每这么个时候,都让易禾觉得头疼。 裴行也不知去了哪里,她眼神寻了一圈没见到。 也准备跟司马瞻告辞的当口,他突然说了句: “冀州是个好地方。” 语调里带了些回味的悠远,像是在是同易禾说话,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想必殿下此行见闻颇多。” 司马瞻眼神落在她脸上,低声笑了笑:“南方的民宅大都是白墙黛瓦,而北地多见青灰砖墙。” “是。” “本王或许又要出远门了。” 易禾知道他说的是去往襄阳的事。 虽说他推断氐人出征意在大凉,但是兵不厌诈,别国也不得不防。 第147章 负心人 适逢乱世,打仗仿佛是家常便饭。 易禾上几日还在想,马上夏天就过完了,秋杀来临之前若无有起事,想必今年就能安安稳稳地过去。 可没想到战鼓铁骑还是比第一场秋雨来得更早。 幼年时候,她对兵戎之事不怎么了解。 前线自有骁勇良将抵挡千军万马,只要没有兵败,人们就不必惊惶。 后来进学读了些书,才知道连天烽火的残酷。 且先不论仗打不打得赢,大军一动就是哗啦啦的银钱。 粮草兵器武备不说,千里跋涉活人去,马革裹尸枯骨还。 若打赢了,可保暂时无虞。 若打输了,就是满目疮痍,残垣断壁。 无论成败,最终战死的将士们只会变成征伐之礼上的一串数字。 名字比尸体消散得还要快。 所以司马瞻这句“要出远门”,让她一下生出许多伤感。 “若有战事,殿下必定凯旋。” 此时除了顺意的话,她也说不出别的。 “还有呢?” 易禾默默摇了摇头,还能有什么。 她希望氐人不来襄阳,她希望不要打仗,可这话说出去有什么趣儿呢? …… 司马瞻问出去的话半天没有动静,脸色冷得仿佛能掉下冰碴。 易禾想了想,好像是落下些什么。 “殿下……当心自己的安危……” 司马瞻应声回她:“本王一定。” 易禾见他霜雪之色瞬间化开,便知道这话答对了。 耳边有窸窣之声,司马瞻从怀里掏出一个册子来。 易禾乍看之下,觉得有些眼熟。 接过去翻了翻,原是她之前在冀州时写的一些诗文和策论。 大约是十一二岁时所写,十分稚拙可笑。 “大人当年小小年纪,一手策论就写得清放练达,字迹也汪洋肆意,现在只做个礼官,实在屈才。” 易禾正想着如何谦虚一番,抬头却撞见司马瞻带了些审视的眼神。 一汪幽潭,深不见底。 她蓦地想起来,她曾在司马瞻封王时给他写过一封贺表。 那时候他就见过自己的字迹。 …… 说起写字,当年父亲在世家子弟中就以书画见长,是以她自小就喜欢临他的字帖。 经年累月下来,没有练就父亲喜欢的行楷二体,倒是将他的笔迹学了个十足十。 所以她才敢代笔给先帝上疏。 可是自从她入仕之后,为免陛下瞧出破绽,还是换了个笔法。 其实也算不得笔法,只是她不循章法胡乱写就而已。 随意执笔落墨,既能写得极快,又能写得叫人认不出。 这么多年,除了陛下和同僚嫌弃,倒是一直没被怀疑过。 而今司马瞻特意将这份册子亲手交给她。 必定是存了猜忌她的心思了。 她笑了笑:“是下官少时所写,让殿下见笑。” 司马瞻还是一眨不眨地看着她,“本王想留下,不知大人是否同意?” 易禾讪讪:“自然。” 已经在他手里了,说不同意好像也没什么用。 至于说猜忌,好像自打司马瞻回京后,他对自己的猜忌就没停止过。 罢,只要不逼问她就行。 …… 待中堂内只剩司马瞻一人时,裴行才从外头进了门。 他将灯掌上,又看了看外面的天色。 “殿下,今晚可能又要下雨了。” “嗯。” 司马瞻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疲惫。 “您路上颠簸了好几天,还是早些歇着吧。” 裴行将几贴膏方搁在案上,准备离开时,不意发现了那本册子。 他随手翻开看了看。 只看了一眼,他就出口赞了句:“好字。” 而后发现了上面悬针纂体的私印,不禁又叫了一声。 “殿下,这是易大人写的?” 司马瞻还在呆坐着,只木讷地点头应了一句:“是。” 裴行见过易禾的字迹,至今对那封狗爬一样的贺表印象深刻。 只是他见司马瞻神色不对,也没有提起。 “仿佛易大人身上的秘密还有很多。” 司马瞻回过神来:“你指什么?” “属下的意思是,殿下自从回京跟易大人接触以来,仿佛每隔一段时间总能发现些他不对劲的地方。” “所以,殿下一点都不防备?” 司马瞻将文册从他手中抽出来,起身去了书房。 裴行在后头跟着。 司马瞻有些不耐烦:“你倒说说,本王要防备他什么?” “那属下哪儿知道,属下只知道殿下向来心细如发洞若观火,却不懂为何偏偏在易大人身上,装聋作哑不闻不问。” “私情属下自然懂,可是什么情也大不过坦诚相待。” “只是替殿下不值。” 裴行见司马瞻没生气,索性将心里话一股脑全说了出来。 “属下虽不是断袖,却也知道这跟儿女之情并无二致。” “可是隔着这么多秘密的两个人,如何能走到一起呢。” 司马瞻眼睛盯着灯上扑朔的火苗,也长长地叹了口气。 “殿下兴许没听过外头的一些闲话。” “说说。” “殿下不担心他只为替自己在京中寻个靠山,对殿下只有利用不讲私情?” “随他,别的呢?” “也不曾想过万一他是个异党或细作,但凭姿色俘获殿下,再谋而杀之?” 司马瞻脱口道:“也随他,有没有新鲜的?” 裴行顿时哽住: “这些您都不在意,那也不剩什么了……” “哦,还有那册子上他写的诗,属下虽然读书不多,但也能看出来那是几首情诗。” “小小年纪就开始四处留情……” 司马瞻皱眉打断他:“你确实读书不多,屁话倒是多。” 那几首诗并非是写给某个人的,而是他看罢惑溺之后,对荀粲夫妻二人的爱情有感而抒的。 裴行被骂了一顿,看起来也不欲辩解。 “反正殿下记住一句话。” “擅作情诗者,多是负心人。” 这句是他蹬着门槛说的,看司马瞻的神色,他怕再躲晚一步,就要被殿下抽鞭子。 第148章 吵架了 易禾从王府出来的时候,正迎上半边乌云遮月亮。 李祎神不知鬼不觉地从墙角钻出来,叫人着实吓了一跳。 她抚了抚心口:“你不是早就出来了?怎么还没走?” 李祎将拂尘插进后腰里,抱着个膀子学个大侠样子。 “贫道是那般不看事儿的人吗?” 易禾冲他抬了抬脚,看了看地界又放下去:“不是,我跟殿下能有什么背人的事?” “那谁道了……” 易禾见他癫劲儿上来,只跟他说了声“告辞”,便掀了衣摆要上车。 李祎从后头一把扯住她。 “下来,同贫道去喝半个时辰。” 易禾抬头望了望四下:“改日吧,今晚怕是要落雨。” …… 再一转眼,两人已经坐在了不归楼的包厢内。 她确实婉拒了,可是李祎在车外撅了嘴,狗眼巴巴地瞧着她。 还在后头跟着,走三丈跟两丈。 怎么看怎么像个没娘的孩子。 她在车里叹口气,最后还是依了他。 …… “这时节雨大,若是饮一肚子酒再着了雨,我看我明日不用去上朝,你也不用在圜堂打坐了。” 易禾将酒在旋子里温了,盛出来给李祎先倒上。 她自己也尝了一口:“嗯,是河东的手艺。” 李祎冲她端了端酒盏:“没错,这是贫道存在此处的。” 二人就着几碟干果蜜饯浅酌慢饮,时不时朝着窗外看得出神,拢共也没说几句话。 天边几颗并不明朗的星光愈发黯淡。 三盏饮罢,易禾挪了挪身子:“今日舍命陪君子也陪了,必得回了。” 河东酒向来后劲大,她怕再迟一会儿要醉醺醺着回去了。 不想平白给石赟和在橙添许多麻烦。 李祎还是看着外边,声如蚊呐说了一句:“七夕那日,你同司马瞻整整出去两个时辰。” “你是不是喜欢他?” 易禾还未来得及解释第一桩质问,李祎突然转过头来,又问了这么一句。 “你把哪儿看出来我喜欢殿下的?” “不喜欢就说不喜欢,你以为你反问回来就不算心虚了?” “你……” 易禾一时语塞,这道士怎么越来越不讲理了。 “我连他是个什么人都不了解,何谈喜欢?” 李祎自己又饮下一盏。 “你不了解,贫道却了解。” 一声闷雷从西边滚过来,要响不响的,总觉得还有后音。 只怕是这后音一炸,大雨立时就要落下来,那时谁都别想走了。 …… 易禾难得有机会坐得不那么拘礼。 此时还是鬼使神差般的又直了直脊背。 “殿下的性子,不是我所喜。” 李祎听罢,拢了拢身上的道袍:“你才看到他几分性子?” 易禾叫这话说得点了点头。 确实,她不是太了解司马瞻其人。 起初这人在她眼里,戾如洪水猛兽,躲之唯恐不及。 后来倒觉得他是个温温吞吞的人。 唯有一点,他不似陛下那般让人琢磨不透。 哪怕经年累月地相熟下来,她仍不敢说自己了解陛下五成。 到底是帝王心术深不可测。 那日她曾叹过,若陛下脱了这身龙袍,也是好端端一个仙客皮囊。 而司马瞻…… 司马瞻出身武将,长久地在战场厮杀,心思不算难猜。 比之陛下,他也没有那么喜怒无常。 老实说,他的性子跟他的样貌比起来,实在算不上什么。 …… “手腕能制服几十万西北军,是个十足的悍匪架势。” “若论权术谋略,他也不输太极殿上那位。” 易禾虽不知道李祎为何跟她说这些,但也抿了一口酒听了进去。 她不以为然:“倒未见得。” 李祎难得正经一回:“不然你以为,先帝为何只剩最后一口气的时候也要送他去雁门关。” “他连打仗都懒得讲究徐徐图之,怎么到你这儿就讲究起事缓则圆了?” 易禾倒没想过这些。 打仗归打仗,如何能同旁的扯到一起。 再说了,也不是万般仗打起来都讲个徐徐图之。 就不兴有个刻不容缓、一鼓作气的时候? 她伸手撩开翻飞过来的窗幔,将它系了个结又甩回去。 “你与我讲这些,是个什么意思呢?” 李祎笑笑:“没别的,若有朝一日你喜欢了司马瞻,和贫道说一声便是。” 易禾太熟悉李祎了,这人十回有九回笑起来,都是戏谑揶揄,少有正经时候。 唯独这会儿倒有几分认真。 “你别试探了,我与殿下清交素友,并非你想的那样。” 李祎已经有些微醺,此刻正半躺在椅子上。 他撩着眼皮看了她一眼:“你这话不妨留着去跟司马瞻说。” “我说得着吗?” 她心中有些郁气,方才已经决定今晚不多饮。 这会儿不自觉地又捏起一盏来灌进嘴里。 对面的李祎已经阖了眼,嘴里有些含混:“贫道总觉得,你对他……反正不一样。” 易禾现在彻底不知道回什么了。 “贫道和司马瞻,仿佛也没什么两样,若说差别……” 李祎说到这儿,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两步跨到她身前。 “对了,你原先是恨过司马瞻的……” “你是不是从没恨过我?” 易禾不防他突然靠近,只晓得他的酒量也差不多到极限了。 因为这桃花眼尾里有些赤红。 瞧着有些陌生,有些吓人的陌生。 “要不,你也恨我一回?” “恨你作甚?你又抽哪门子疯?” 经过包厢的客人朝朝他们看一眼。 易禾方才这句声音有些响,引了对面房间的食客也投来几束目光。 一个穿着道袍的漂亮道士,堂皇正大地坐在酒楼里喝酒。 对面也是一个男子,两人正脸红脖子粗地吵架。 任谁都要好奇。 “看什么看?没见过吵架的?” 李祎几步走到门口,伸手就要掩门。 第149章 醉酒 京中像不归楼这种地方,日日人满为患。 为方便食客酒客索唤,通常包厢里是不关门的。 想来需要寂静密谈的人,也不会寻这么个人多眼杂的地方。 所以李祎将门掩上也就算完了。 不巧门外有个倒霉催的,非要跟他顶上两句: “臭道士不在道观里呆着,跑到这销金窟里摆什么谱?” 李祎按下脾气,对门外那人斥了一声:“滚。” 那食客是个熟醉之人,非但没叫他吓住,反倒一手撑了门,喷着酒气又朝他走近两步。 “你这道士虽然生得标志,可人高马大的,本公子可折腾不动……” “对面那位小郎君还纤细些,今夜倒可以给我做个情郎……” 这几个一起来的食客里,也有带眼色出门的,在旁且看热闹且劝和。 “说了让你少喝,把你给蠢的,这位一看就是世家子弟。” “世家子弟怎么了?我还是太原白氏呢……” 李祎惯有洁癖,这会儿已经秉了呼吸。 他原本扣在门框上的指尖因为使力,看着已经有些泛红。 眼里更像是被浓烟熏过一般,灼灼地要吃人。 “滚快一些,贫道或可留你一条性命。” …… 李祎虽然时常在易禾面前耍些涎皮赖脸,可易禾素来知道,他天性疯癫之外,还带着几分狠戾。 现在这架势看起来有些不妙。 于是她忙上前来将他扯到身后,作势就要关门。 但有些人作死是不会等天亮的。 那登徒子竟然将手一把覆在她手背上,还冲她打着酒嗝:“果真是羊脂玉手,香喉玉口…,这样的郎君我们太原可没有……” 可惜那醉鬼的话没有说完。 易禾那句“饶他性命”也没来得及喊出口。 人已经飞了出去。 不知道算不算李祎打的。 毕竟易禾也没看见他出手。 …… 不归楼里乱做一团,一个大活人突然从二楼坠了下去。 你说吓不吓人。 掌柜的是一对亲兄弟,在建康坐地住家待了几十年,什么架势没见过。 见那食客躺在地上还能喊痛,忙派人抬到后院去。 随后他二人提了家伙就跑上楼来。 李祎好整以暇地端坐在位子上等着。 “何人敢在我不归楼撒野,活腻歪了?” 人未至,声先到。 易禾脸上一惊,眼疾手快地起身,一把按住李祎。 “已经打飞一个了,这回无论如何也不能再冲动。” 李祎咬了咬嘴唇,勉强点头应了。 不归楼的两个掌柜看起来是个斯文人,不想狠起来也有些气势。 毕竟他们身后还跟着十来个帮闲篾片。 他二人一人将环首刀抗在肩上,一人将长柄剑拎在腰侧。 被人群簇拥着来到了包厢。 李祎见闯进来的一群人,抬手朝案上指了一指。 “来得正好,过来给贫道将酒满上。” 兄弟俩对视一眼,大步朝李祎奔了过去。 一人给他倒酒,一人给他倒茶。 “住持几时来的?怎么也不招呼一声?” …… 易禾心里总算松了口气。 幸而这掌柜的还有些眼色,若是再动将起来,明日她怕是要被御史台拿到殿上去大做文章。 李祎既没饮茶也没饮酒,只起身跟掌柜的道了个别:“走了。” …… 外头起了风。 两人也没叫车,闲庭信步地往回走。 也不知怎么,易禾出门叫风一吹,非但没觉得清醒,反而更觉得头上千斤重。 头上重,脚下就不稳。 她按了按太阳穴,不发一言低着头赶路。 李祎当她不高兴,开始没话找话。 “果然入秋就是凉快。” “你知道我怕你,还故意甩个冷脸给我。” “这几年头一回喊你出来喝酒,还让你不顺心,不如改天我们再喝一回。” 易禾使劲晃了晃脑袋,冲他摆摆手。 “同你没关系,只是我这会儿有些经不住醉。” 李祎忙俯下身来看她。 “真醉了?” 易禾觉得有十二分的不对。 李祎的酒量她是知道的,他今晚比自己还要多喝两盏。 放在往日,能让自己醉成这样的老酒,早就把李祎撂倒三回了。 可是他竟然一脸闲散淡定,毫无半分醉意。 “这酒……仿佛不太对……” 李祎扶了扶她的胳膊,声音恍若飘在千里之外。 “许是你喝得太急了。” 易禾又甩了甩头,脑子仿佛比刚才更混沌了些。 她脚底踉跄,险些走不稳路。 李祎将她搀到一处铺肆外的门柱旁:“你先在此处歇息一会儿,我去叫辆车来。” “等等……” 易禾在他转身之前,一把抓住他。 “你今晚给我喝的,到底是什么酒?” 今夜虽然是个阴晦天色,但是不至于面对面连人的脸也看不清。 可是易禾就是看不大清李祎的脸。 只觉得一张玉白颜色的人在她面前晃来晃去。 最后说了一句:“你只知这是河东的酒,却不知是刘白堕的手艺,今晚喝的是鹤觞,如何能不醉?” 这声音十分柔和,末了还带了一丝歉意的叹息。 …… 李祎将她扶稳后,一闪身就没了人影。 不过几十步之外的一个角落,他抬手打了一个响指。 少时便有一人一驾赶到他面前。 李祎沉声吩咐:“将人好生送到太常第,记得敲了门就将车留下,别让他府上的人见到你。” 来人小声问 :“住持不一起吗?” 李祎摇头:“贫道还有些事要办,你且先去。” …… 第150章 迟了 李祎将易禾扶上马车时,易禾正烂醉着。 还不忘问了他一句:“这么晚了你还要去哪儿?” 李祎朝她笑笑:“自然是回长生观,然后在三清真人面前跪一夜请罪。” 易禾仿佛不信,她晃了晃头,又拿手砸了砸额角,似乎在驱赶醉意。 然后勉强说了一句囫囵话:“是得请罪,你今晚又差点大开杀戒。” 李祎微微愣了一下,没有应她,只将车帘搁了下来。 待马车驶远,他才后知后觉回了: “道心大乱自然要请罪。” …… 易禾被车子癫得清醒了片刻,发现周遭只有一灯如豆。 车里不见李祎,也不见石赟。 她隐约记得李祎扶她上车时,自己还出言嘲讽了一句:“你今晚又差点大开杀戒。” 李祎对着她似笑非笑,难得的没有跟她斗嘴。 后头的就记不大清了。 …… 这夜,含章殿内仍是灯火通明,十几名御医次第进出。 只是一个个都灰白着张脸,如丧考妣。 淑妃娘娘侧坐于司马策榻前,不时以帕揩泪。 娄中贵在旁小声提醒她:“娘娘身为九嫔之首,如今前朝后宫都瞧着您呢,此时千万不能乱了方寸。” 陛下除了中宫,底下未设夫人。 淑妃便是仅次于皇后的四妃之首,位同副后。 她看了眼躺在龙榻上冷汗岑岑的司马策,忍不住又红了眼眶。 “陛下病得这样重,皇后娘娘为何迟迟不来侍疾?” 不侍疾便罢,却来探望也不曾有过一回。 娄中贵垂眸不语,只朝身后偏了偏头。 龙榻的阶下跪着太医署的医令石凌。 淑妃会意,马上将眼泪和帕子都收起来。 随后敛了神色看向石凌。 “石医令,本宫问你,前日你说那碗安神汤的药性没有那么霸道,可陛下为何白日里精神还好,一到夜深就昏迷不醒?” 石凌唯有叩头请罪,因为他确实还未搞清楚陛下的病因。 林美人的汤里加了些禁药不假。 但药量并不多,陛下也只喝了一次。 照陛下这个春秋正盛的年纪,休养个三五日就能痊愈。 只不知为何,陛下每逢夜里就要梦魇一回,身上滚烫,口中念念有声。 寻常声音叫不醒,猛晃几下陛下才会睁开眼。 开口便说:“错了,错了……” 片刻又会睡死过去,总得那么多半个时辰才能渐渐清醒。 …… 石凌沉默一会儿,朝他二人揖手: “敢问娘娘、中贵,陛下在前朝是否遇到了难解之事?” 淑妃和娄黑子对视了一眼,心里也十分没谱。 近日边境突发战事,也思量过陛下是否思虑过重导致了梦魇。 可稍一琢磨,又觉得不太可能。 当年殿下跟大启为了一座城池鏖战数月时,陛下也没急成这样。 北地这次出兵无异于隔靴搔痒,连大臣们都不甚担心。 怎么就能轻易将陛下撂倒了? “本宫总觉得,似乎不像。” 娄中贵没有应话,只点头附和。 石凌见御前的身边人和枕边人都没有说法,便请命退了宫人。 淑妃依他的意思,抬手将人都撵出殿外。 “石医令,现在没有旁人,你有话不妨直说吧。” 石凌不过四十上下年纪,这七八日因为陛下的病情,早晚寝食难安,看着竟有些垂垂老矣。 他低了声音道:“娘娘恕臣斗胆,微臣所断……陛下恐是患了羹墙之思。” 淑妃脸色微微一怔,口中喃喃: “坐则见尧于墙,食则睹尧于羹……” 石凌又低声回了一句:“八成。” 殿中陷入寂静,直到司马策又开始呓语不停。 淑妃马上转回榻前,尽量将耳朵贴过去。 “易卿……” 淑妃咳嗽了一下,将这声遮了过去。 “你先退下吧,本宫再想想办法。” …… “眼下怎么办?” 石凌离开后,淑妃没了方才的静气,忍不住看了一眼娄中贵。 “林美人侍寝那日,想必中贵是跟着的,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娄中贵径自在她面前跪下来。 发生了什么事,他也不得而知。 只知道那夜陛下饮了些酒,告诉内侍自己要在紫光殿下榻。 紫光殿里是从不议事的,也轻易不给嫔妃进去,是陛下独处的所在。 多数时候,陛下想要读书作画时会来这里。 也不知林美人从哪里知道的消息,巴巴跑到紫光殿送什么安神汤。 陛下听闻她要面圣,当下就拒了。 可林美人说有事请陛下定夺,这才寻了机会进去。 之后的事,娄中贵确实不知道了。 他一直紫光殿的堂内候着,偌大个紫光殿,他如何能知道陛下的寝室里会发生什么。 因而他只能负罪似的回了淑妃一句。 “娘娘恕罪,奴婢大意了。” …… 淑妃想到一个问题,可是又觉得不好开口。 纠结半日,还是略转过去身子,低声问了一句: “那陛下究竟有没有临幸林美人?” “回娘娘,有。” 淑妃吸口凉气,脸上也阴恻恻的。 “那就难怪了。” 陛下定是马上饮了林美人的安神汤,好打发她早些回去。 不想那安神汤里有致幻的曼陀罗…… 又赶上陛下喝醉了酒…… 这不出事才怪。 陛下久不在后宫走动,宫中已经有些风言风语。 时间一长,太后竟也信了几分,暗中找人替陛下寻医问药。 林美人年轻没什么城府,她急着出人头地,不惜以药为饵迷诱天子,只想着一待天亮,阖宫皆知她被陛下一夜临幸数次。 死之前恐怕还做着人前风光的美梦。 却不料一朝失算,反误了卿卿性命。 …… 殿外,闷了一天的雨好像下了起来。 淅淅沥沥地淋在檐下的瓦当上,发出聒噪的响。 天气就要见丝凉意了,可陛下额头却烫得灼手。 “这么下去,本宫怕陛下的身子熬不住。” 娄中贵颔首不语。 “母后一日来探两回,本宫也快熬不住她的盘问了。” 娄中贵微微叹息:“那便请娘娘下令请人吧。” 淑妃闻言起身。 “请人容易,若是被太后和皇后知道会如何?” 娄中贵束着手,愣愣地跪在原地。 眼下处处都是掣肘,难。 第151章 你可想好了 司马策觉得身上有些热,头也昏昏沉沉的。 他好像又梦到了几天前那个夜晚。 那日是在太后宫里用的晚膳,自己陪她小酌了几杯。 却不想这酒颇有些后劲,人还未到含章殿就觉得醉意上头。 于是便转了步子,去了紫光殿。 他那日有幅画只作了一半,还有一半搁在寝室里。 如今时辰还不算太晚,便想着回去将眼睛描上。 紫光殿离含章殿没有几百步可走,他在路上命人折了几支柳叶秋海棠回去插瓶。 有人说过,秋海棠虽然随处可见,却是个不俗的花儿。 回到殿内,他将那卷未完成的画纸铺开,低头嗅了嗅内侍插好的瓶花。 果真是一股清新别致的果香味道,什么熏香也不及。 于是将殿中正在侍香的内侍遣了出去。 他想自己安安静静地待一会儿。 …… 眼睛盯着那幅画看了半日, 可是下笔时又觉得有些迟疑。 那双眼似深潭静水,又如秋日横波,眼神流转间也是渊渟岳峙波澜不惊。 偶尔垂眸时,又是轻云蔽月,望之犹怜。 仿佛怎么画,都画不出心中的那对眸子。 他暂且搁下了笔,苦笑一声,看来今日仍是完不成了。 此时门外有内侍回禀:“陛下,林美人求见。” 他头也没抬回道:“不见。” “林美人说,有桩急事要请陛下定夺。” 司马策心里有些不耐烦。 他都不记得这林美人长什么模样,且后宫嫔妃有事向来都是去寻皇后的。 没有谁敢在他面前说些狗屁倒灶的事。 刚要开口回绝,念头忽然一转,兴许她真有什么急事。 否则的话凭她一个小小美人,是绝不敢擅入紫光殿的。 此处就连皇后都没来过一两回。 “罢了,让她进来吧。” 他将画又重新卷好放在了案前。 …… 林美人袅袅婷婷走进来,施施然向他行了个礼,然后将手里的汤羹呈给他。 司马策扫她一眼,随即眉头紧蹙。 “你这是做的什么打扮?” 林美人垂头看了看自己,神色有些拘谨:“回陛下,这件衣裳是前几日皇后娘娘赐下的,是普通的宽衣,陛下想必看惯了那些繁复的制式,所以不大习惯。” 司马策又瞧过去一眼:“同普通繁复没有关系,是颜色不合适,以后别穿了。” 林美人脸上有些火辣辣的,这个形制的宽衣也只有赭红色能入眼了。 朝堂上那些臣工的官衣,也是赭红色。 陛下既然不悦,想必是忌讳后妃穿得跟前朝那些人一个样。 …… “你大晚上的找朕何事?” 司马策喝了口汤,抬头就对上了林美人的目光。 此时他才发现,这林美人也有一双极其漂亮多情的眸子。 以前竟未注意过。 或许是因为他方才一直琢磨着画中美人的双眸。 也或许是因为她正一脸迷恋地看着自己的缘故。 总之今日,也算是叫他记住了这个林美人的模样。 …… “臣妾许久未见陛下,心中极是惦念,今日无召入殿,望陛下恕罪。” 司马策就知道会是这番说辞。 听腻了。 不过人已经到了他跟前,再说什么怪罪的话,倒显得有些不近人情。 所以他转了个话头:“你既然非要朕喝你的汤,能不能精进些手艺?” “朕是泔水桶吗?” 林美人知道陛下喜欢排揎人,但当着面被斥责,难免有些下不来台。 于是红着脸又开始请罪。 司马策没叫她起身,一仰头将剩下的汤都喝净,又将碗放回托盘内: “回吧,以后此处不要来了。” 林美人紧张得声音微颤:“臣妾侍奉了陛下漱完口就回,请陛下应允。” 司马策已然不悦,但今日不想发火,于是耐着性子点了点头。 …… 不知为何,老酒的劲越发上头,他将漱口水吐掉的时候,竟然眼前黑了一瞬。 扶额支着头,他朝林美人吩咐:“你出去的时候将娄黑子叫进来侍奉。” 林美人提了提衣裾,走出几步又转回来。 “还是让臣妾侍奉陛下安置吧。” 司马策只隐约听到这一句,随后便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 不知过了多久,他从榻上悠悠转醒。 薄纱帷幔映着烛光,让他眼前一片朦胧。 头好晕,不知是不是在梦中。 四周有返梅魂的香味。 可他明明记得没有叫人燃香。 于是从榻上坐起来,伸手使劲拍了拍前额,妄图让自己清醒一些。 “来人。” 一个身穿赭红色官衣的人应声走到榻前,对着他盈盈一拜。 司马策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你怎么会在此处?” 来人只看着他笑,没有回他的话。 是了,这朝中数百名臣工,也就她敢在应诺的时候怠慢自己。 “朕方才还奇怪这香是谁燃起来的,原来是你么?” …… “陛下。” 这声陛下叫得柔肠婉转,仿佛是从天边传来的勾魂摄魄之音。 他的心一下软成了一汪水。 美人缓缓靠了过来。 一双有些冰凉的手抚上了他的脸颊。 “陛下,您真好看。” 司马策见她的脸已经近在咫尺,两人发丝勾连,鼻息相闻。 他觉得喉咙有些干哑,问出话来的声音也变了。 “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那声音又魅惑地传来: “是陛下醉了,我又没醉。” …… 司马策被自己粗重的呼吸声吓到了。 他略往后撤了撤,闭了双眼。 “易卿,趁朕还清醒,你赶紧退下。” 美人勾起嘴角笑了笑。 她明明没有开口回话,可不知为何,司马策耳边清楚地响着一道声音。 “不,陛下,你不清醒,五年来你没有一刻是清醒的。” “你很寂寞不是么?” “你日日心乱如麻,患得患失。” “如今人在你面前,你却要摆出君子风范。” 这声音兀自响着,美人已经俯身过来。 她在自己颈间柔柔呵气。 濡湿火热的舌尖一个不小心蹭到了他的耳珠。 就这一丝一瞬的热气,已经把他四肢百骸的血烧得快要沸腾。 一只小手钻进他的中衣里,自他腰间往上胡乱游移。 司马策难耐地咽了咽口水,长睫垂下看着她: “朕再问你最后一次,你可想好了。” 第152章 异想天开 那夜返梅魂的味道十分浓。 浓得叫他有些神志不清。 美人虽然没有应他的话,但是用行动回答了他。 软软凉凉的唇倏然贴在他脸上,辗转不离。 司马策有些意外,只觉一股血气涌到他心口又轰然炸开。 他微微偏了头,与她鼻尖相抵。 喉结滚动之下,他轻声低徊:“可以么?” 美人还是没有说话,兵临城下,她仿佛有些犹疑,再也不敢妄动。 司马策一手扶着她小巧的下颌,将唇抵在她嘴角上,喘息着又问了一遍:“回答朕,可以么?” “那陛下,还能忍吗?” 司马策垂了头,细碎的吻落在她颈侧:“你不知道的,朕在床榻间和朝堂上,都一样能忍。” …… “嗯,可以。” 美人终于轻轻应了。 司马策闭上眼无声叹息,将人圈进怀里,一手托住她脑后,一手捧了她的脸,将滚烫的唇压在她唇上。 这个答案足以让他感激涕零。 他登基七年里,数不清一共下了多少道圣旨圣意。 从没想过有朝一日,他竟如阶下之臣一般,苦等别人的一道口谕。 不若两月前在御书房那次,他用君威和醉酒做掩饰,才敢放肆冒犯一回。 事后心虚到不能自已,一忆起来就要在书房里走上几十遭。 而今夜,“可以”二字,是易禾亲口给他的旨意。 …… 二人呼吸纠缠,衣衫凌乱之时,司马策两臂撑在她身侧,突然定定地看着她。 美人像是有些羞涩,堪堪避开他的目光。 “现在反悔,还来得及。” 这话说时,他颌下的一滴汗也一起滚下来。 美人摇了摇头。 她知道陛下身上明明熏的是冷香,可今夜闻着却分外旖旎。 她知道陛下喝下的明明是苦辛之药,可唇齿间尽是佩兰和蕃荷味道。 也或许,这些都是她情动之下的幻象。 就像陛下此时眼底尽是杂乱丛生的欲望,却还能说出这句无比清醒的话来。 美人仰躺在他身下,朝他笑了笑。 随即缓缓伸出手来,试图抚平他额上因抑遏凸出的青筋。 司马策一把将她的手捏住,在她掌心落下一吻。 “对不起。” “朕恐怕,等不到你反悔了……” …… 什么君臣之仪。 什么允恭克己。 什么傻x道士暴虐王弟。 什么发乎于情,止乎于礼。 统统给朕滚。 他只知道这些年他忍得极苦。 他受够了身处暗昧之室,心存不轨之谋。 受够了欲见无因,欲爱无径。 受够了熟睹至宝,却徒留隔山隔海的扼腕。 …… “陛下……陛下……” 一声声支离破碎地吟叹送入耳内,比什么都让人觉得振奋。 他滚烫的吻铺天盖地地落下。 最后停在她耳边,暗哑的声音似泣似诉: “我爱你……” 美人身子微微一僵。 “是什么时候?” “朕不记得,总有很久很久了……” …… 他知道,他终究是成不了明君了。 做了多年和尚,到底还是被无尽的爱意冲昏了头脑。 这一夜,他漫天卷地纠缠到天光大亮。 外头已经有人催了两次,他无有闲暇理会。 心里却十分瞧不起自己,昏君为美色罢朝,原来不是说着玩的。 …… 枕边人仿佛已经乏极,正背着他沉沉睡着。 他将她的青丝抚顺在手里,然后靠过去,轻轻将人纳入怀里。 耳边传来一声呓语:“陛下,臣妾累了……” …… 他忘了他是怎么走出紫光殿的。 他只记得他上朝要迟了。 没有功夫处置林美人。 只朝门外喊了一声:“娄黑子。” 娄中贵应声进殿,熟练地给他更衣正冠。 临走前他向榻上问了一句:“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林美人满眼期翼:“回陛下,臣妾林之瑶。” 他点点头,将腰间玉带扣上,举步走出殿外。 边走边下了口谕: “林之瑶鸩毒弑君,处枭首,夷三族。” …… 去太极殿的一路上,娄中贵苦苦相劝,担心前朝揣测后宫不宁。 他才改了主意。 鞭笞一百,是死是活,端看她自己造化了。 “这几日,让太常卿先别来上朝了。” 娄中贵闻言,脸色如被冰封。 他思忖良久回道:“奴婢知晓,只是如何行事?” “你自己想办法。” …… 林之瑶死后,他夜夜梦魇,那夜的无数个旖旎瞬间总是会如约而至地进到他梦里来。 梦里那张脸,有时是易禾的,有时是林之瑶的。 但总有一个声音在笑他:百计用心终上错,一场大梦到头空。 他胸内泛起阵阵恶心,一股热流涌到喉间。 侍人皆被这口鲜血吓得脸色发白。 自此,含章殿内再也没了往日的清净。 看着往来穿梭的太医和宫人,他有些自嘲地叹口气。 仿佛他也不能怪林之瑶,只能怪自己异想天开。 第153章 进宫 今夜又是同样的梦境。 他在大汗淋漓中醒来,仍然觉得有些恶心。 淑妃侍奉过汤药,又小心地将太医的医嘱轻声说与他。 司马策愣愣地看着床帷一言不发,也不知道听进去没有。 殿外响起一串噼噼声,清脆中带点儿裂碎的动静。 是侍漏官将更签掷在了阶下。 淑妃缓缓起身行礼:“子时了,陛下喝了药再睡一会儿吧,臣妾告退。” 司马策突然开口:“传朕旨意,命皇后往紫光殿禁足,元日前不得出。” 淑妃诧异地微微张了张嘴。 陛下一病六七日,皇后从未来含章殿侍过疾。 刚才她还在猜想,莫非陛下将皇后娘娘禁足在了昭阳殿。 如今亲耳听见口谕,才算彻底解了这个迷。 陛下后宫不算充盈,因而这紫光殿成了陛下的第二个寝殿,规矩比他的含章殿还要多,平日里妃嫔和宫人和都是严禁进出的。 以前的紫光殿是他的桃花源,想必现在成了他最厌弃的所在。 淑妃知道这个口谕里是有文章的,但还是劝他一句: “现在离元日还有半年,若没有合适的理由禁足中宫,恐怕朝臣非议。” 司马策轻笑:“那便以杀止议。” …… 也是这晚,李祎派人将易禾送回府,自己则去了乌衣巷。 建康刺史张甄正在院中候着。 李祎本以为自己进不去刺史府,因而还在外围哨探了一番。 不想院门大开,连个护卫都没有。 他掂了掂手里的剑,觉得有些不妙。 “道士,你怎么才来?” 张甄一挥手,院内突然火把四起,百余人将他团团围拢住。 李祎也笑着同他打了个招呼。 “国丈,有礼了。” “不敢当。” 李祎四下瞧了瞧,一群武士满脸戒备死盯着他。 “我看你敢得很,你一个京官,府中豢养了这么多府兵,是想造反不成?” “岂敢谋反,但也需保命,道长往日替陛下行事,都是蒙面为之,对否?” 李祎笑笑:“知道的还不少。” “所以道长今日真容现身,就是断定老夫会死于你手。可是道长不知,老夫除了百余名府兵,还有几十弓弩手,今夜就是你死我活。” 李祎仗剑而立,他看了眼已经伏在四面围墙上的弓手,讥笑一声:“没错,今日你死我活。” …… 易禾清醒过来时,已经是跟李祎见过的第六日。 曾有人说过:不怕张弓拔刀,唯畏白堕春醪。 刘白堕的手艺确实名不虚传,自己被这鹤殇醉得险些死过去。 即便转醒,也有些恍若隔世的错觉。 李祎不知死哪儿去了,她派人去长生观去兴师问罪,却被告知他已经有许多天没有回去。 她总觉得,哪里似乎有些不对。 叫来石赟,三言两语竟问出个天塌地陷的坏消息。 “陛下还没好?” 石赟点点头:“听说到今天,已经十几日没上朝了。” 没错,她跟李祎喝酒那日,是林美人过身的第五天,而后她又昏睡了六日。 前前后后加起来,总有十来天了。 易禾心口闷闷地有些发堵。 “明日我要进宫。” …… 不知为何,她现在十分慌乱。 李祎莫名失踪,司马瞻去了襄阳。 陛下中毒不愈。 这一桩桩坏消息,就像排着队似的紧锣密鼓地堆在一块。 让她生出些不祥的预感。 缓步走到院内,看着院内的假山池鱼草木花蕾,一如往常。 可是整整六天,她不知这座高墙之外发生了什么事。 “前几天大人睡着的时候,殿下从冀州给您带来的东西送到了,大人可要看看?” 石赟见她神思彷徨,想说点让她高兴的。 易禾摇摇头:“以后再说吧,今日没心思。” …… 石赟告诉她,陛下不允她上朝上值,归日只听诏令。 易禾推测这几天,朝中定是发生了什么和她有关的事。 因而她想了一夜。 只是没想出个眉目来。 若说御史台上奏疏弹劾她,应当也没有什么理由,最近她安分守己,南风馆是再没去过了。 公事更是从未懈怠,太常寺也无有异端。 能有什么事参得让陛下连朝都不敢让她上了呢。 上几个月三公联名的时候,陛下都没当回事,只私底下骂了她几句,就静悄悄地揭过去了。 眼下只怕,是有更严重的事横在了陛下面前。 她一定要问个清楚,若根由在她身上,必不能再让陛下为难。 打定这个主意,她起身将自己的银印青绶拿出来,未免明日忘记。 反正陛下只说不让她上朝,又没说不让她进宫。 …… 翌日捱过一个白天,晚上戌时正刻左右她出了家门。 昨夜睡前她还想今日一早就去面圣。 可是白日静下心来思量一番,终是觉得不妥。 陛下都如此谨慎,自己若鲁莽冲动,必然坏事。 …… 提灯的小太监一路将她送到含章殿门外。 人还未进殿,就闻到一股浓浓的汤药味。 她暗自思忖,陛下到底中的是什么毒,竟然这么霸道。 娄中贵乍一见她,一脸泫然欲泣。 “易大人……” 易禾心里没由来地沉了一下:“中贵,是不是陛下身上不大好?” 娄中贵叹口气:“是,陛下他抑郁难安,憔悴瘦损,差不多已经十几日了……” 易禾未等他说完,便举步进了殿。 …… 殿内寂静无声,最里处的龙榻上垂了床幔。 榻前的小案上拢着一缕薄烟,是个沉香夹着白芷的味道。 想来陛下时常睡不好觉。 她欲问问身后的娄中贵,陛下这会儿是否醒着。 却见他已经退了殿,还顺手将门掩了。 易禾心中有些惴惴,她放轻了步子朝前走了两步。 依例行礼:“微臣陛见,圣上恭安。” 第154章 含章殿 司马策在榻上猝然睁开双眼。 方才他似乎听到了易禾在外边同娄黑子说话。 但这十几日,他每逢夜里便神志混沌,似梦似幻,因而不敢笃信。 可是现在这个声音十分真切。 他惊坐而起,一把扯开了帷幔。 殿内烛光轻曳,中间立着青衣一人,周身宛若流萤,将他的含章殿映得皎皎如昼。 他赤脚下地,疾走如飞。 “是你吗?” 易禾微微抬头,陛下形容远比娄中贵说得还要憔悴。 原先弓样的眉弦散了锐气。 双眼血丝遍布,也不见了清泉寒星。 只剩下野兽一般的焦灼恕目。 易禾有些害怕,她微微向后退了退,垂首答:“微臣见过陛下。” 话未落地,就被司马策连同肩臂一把捆入怀里。 易禾叫这个变故吓得有些反应不过来。 陛下身上只着中衣,衣襟半敞地就将她死命贴在上面。 一声声如雷的心跳声叫她晃过神来。 “陛下,你放开微臣。” 然而回应她的只有一声长长地叹息。 “陛下再不放开,微臣就要喊人了。” 司马策手上力道不减,只是将头埋在她颈后:“你要喊谁?” 易禾挣扎着让自己喘了口气:“宫人、还有中贵中使,既然陛下身中幻毒,请他们帮陛下促醒。” 司马策好像笑了笑,他腾出一只手抚上她脑后。 在她耳边如恶龙低语:“你喊一声,朕就让这含章殿里不剩一个活人。” 他不管她喊什么,反正现在没有人敢迈进他寝殿一步。 敢进来的都该死。 …… 易禾不知道陛下因何犯了癫劲,总归知道硬来是行不通的。 她顺了顺气息,压低了声音又和他商量: “陛下若有事,先将微臣松开再说。” “不好。” “那陛下究竟要怎样?” “不怎样,就是想你。” “微臣倒觉得太医院该先替陛下治治癫病。” “你骂,骂一夜,朕听着。” …… “陛下这是在羞辱微臣。” “你困了吗?困了就在朕怀里睡一觉。” 司马策嘴里说着,开始轻轻拍打她的后背。 仿佛真要安抚她入睡。 “陛下如果困了,微臣可以服侍汤药,但陛下要先放开微臣。” “不用了,你就是朕的药。” 易禾觉得她不是在跟一个活人讲话。 因为陛下仿佛根本不关心她讲什么。 “放不放?不放微臣咬舌自尽。” “朕不信,你惜命。” …… “陛下若还顾着君臣之仪,就请成全微臣的脸面,否则微臣只能上书致仕。” 司马策又叹了一声,将头抬起来,顺便松了她的肩膀。 易禾得了空隙,抽身就要跑开。 司马策先她一步已经将人圈了起来。 “上次是朕心软了,这次就不会。” 他将唇抵在易禾额上,察觉到她故意将头低下去,又伸手抬了抬她的下巴。 只望见一双眼睛盈盈欲泪。 “你确实不该入仕。” “朕也不该爱你。” 有一滴泪落在他胸前,他将人往怀里拢了拢。 “别哭了。” 易禾抽了抽鼻子:“陛下的心意微臣已经明白,既然陛下不懂微臣,微臣自请致仕,永生不入京城半步。” 司马策露出无奈神色,在她耳边轻叹:“朕不允。” “陛下这话,是要逼臣就死。” …… 司马策皱眉,显然是不爱听这话,又突然将唇贴了上来,密密落在她眼角鼻尖,最后攫住了她的唇。 他将易禾两臂圈在身前,另只手死死扣住她后颈。 现在欺她无法反抗,肆无忌惮地攻城掠地。 易禾被他吻得几乎窒息,眼泪簌簌而下。 “朕好想你。” 他在她唇边嗟叹一声,喘息越来越剧烈。 易禾终于得了一丝空气,刚要开口,再被他把双唇含住。 他偏了头,又将她细细吻了许久。 “有没有想朕……” “没……唔……” “那为什么一醒来就进宫?” 易禾只觉得天旋地转,她奋力挣扎了几下,只被束缚得更厉害。 仿佛过了一夜那么漫长,司马策终于停了下来。 他抵在她额上,望着她殷红的嘴唇,突然地笑了笑。 “你好狠的心。” 易禾见他下唇已经渗出一滴大如黄豆般的血滴。 便知自己咬狠了。 “还想咬么?” 易禾见他又要靠过来,赶紧开口。 “臣自请致仕。” 司马策已经贴在了她颈间,双唇轻轻摩挲她耳后寸许。 “朕说了,不准。” 一层又一层热气扑在易禾耳侧,察觉到司马策力逮,她趁机将一只手抽了出来。 “微臣明日就离京。” 司马策又将她的手腕执起,将她的手搁在自己胸前。 一大片赤裸的胸前。 “不如你现在就杀了朕。” 第155章 止于此耳 易禾冷静了片刻,她不知这几日陛下的含章殿里出过什么变故。 也不知道他为何癫痴如此。 只知道今晚必得同他说清楚。 失节事大,丢命事更大。 她微微后退,向他揖礼:“陛下,我们谈谈吧。” 司马策神色微变,下意识将手松了松。 “你说。” “臣当初在冀州,曾听族中的老人们闲聊说起过,建康的司马氏出情种。先帝当年还是太子时,庾太后的祖父遭异党陷害,做了外流官,先帝怕太后在东宫受辱,后使良娣宝林二位空悬三年之久。” “你说的这些,大晋朝堂无人不知。” “是,微臣要问,陛下是想让微臣女装入宫,与你为妃为嫔么?” 司马策竟然笑了。 笑得有些无奈。 “朕若存了这个想法,何必等到今日?” “那日微臣与陛下对弈,陛下曾说过,若微臣想换个方式光耀门楣, 陛下愿意成全。” 司马策伸手将她额前一缕散发别至耳后。 “是朕试探。” “倘若微臣应了呢。” “朕不允。” “既然陛下这么说,微臣相信。还有一问,陛下自认是个情种,所以微臣应当感恩戴德,甚至要主动以身相许,否则就是不识抬举。” 司马策闻言,眸光变得匪夷所思。 “你说这话丧不丧良心?你何时对朕感恩戴德以身相许了?” “假如……微臣是说假如……” 司马策朝她又靠过去,微微叹息一声。 这声叹息,听起来有些无计可施。 “你听好了,朕不是情种,也不屑当什么情种。” 易禾有些颓然,这些年她都是跟陛下议政议礼,从未议过儿女私情。 不想竟隔着如此天堑鸿沟。 “那陛下到底要如何?不允臣入宫,不允臣致仕,不允臣离京,是预备着将臣搁在太极殿下,衙门公房,将微臣当成你的玩物,想起来看上一眼,癫起来欺辱一……唔……” 司马策听得心烦,再次以吻缄口。 易禾趁他意乱,抬手拔掉自己的发簪。 不防手腕被他往下一扣,玉簪应声落地。 “你问的这些朕都不知道,朕也是第一次爱人。” “还有……弑君诛九族。” 滚烫的吻落在她颈上,司马策像一只不知餍足的妖兽,在她颈间颌下啃噬吸吮。 易禾叫他粗重的气息骇得不轻。 “司马策,你滚开!” 司马策抬起头来,又捧了她的脸。 易禾惊恐地闭上双眼,生怕下一瞬自己就要被他碎尸万段。 “原来易卿骂脏话,是这个样子。” 他忽而圈住她的腰,将人打横抱了起来,朝龙榻走去。 易禾颤着声音哀告:“放开我,求你……” 司马策坐回榻上,将她不停踢腾地两腿固在自己腿下。 “朕脖子痛,我们坐着说。” 人刚被他扳回来对上自己,一个巴掌就落在他脸上。 脆响之后,万籁俱静。 “滚!” 易禾有些心力憔悴,死就死吧,比起被羞辱来或许要好受一些。 司马策将腿松开,抬手将她脸上的泪水轻轻擦去。 “你告诉朕,朕该怎么办。” “你以后若是爱了别人,你让朕怎么办?” 易禾起身俯视他:“与你何干?总归不会是你。” 司马策闻言怔忪半晌,将头垂在膝上。 “若有那个人,朕一定杀了他。” “你卑鄙。” “你是个疯子。” 司马策缓缓立起,赤红的双眸里有些颓丧。 他一步步朝她迈过去,易禾连连后退。 “朕许你致仕,你走得远远地,以后嫁人生子不必给朕知道。” “鬼才信你!无耻小人!” “给朕抱一下就让你走,我们止乎于此。” “你现在就写诏书,许我致仕。” “无需诏书,你别逼朕……” …… 司马策又将她擒在身前。 “朕说了,不许在朕眼皮子底下跟别人,朕会杀人。” 易禾笑他:“你除了会杀人还会什么?” “不过凭你是九五之尊,你若是寻常世族我立时能将你斩于脚下。” “说够了么?朕的话你记住了?” “我不记!建康遍地青年才俊,我想跟谁就跟谁,不如你先砍了我,否则……” 司马策闭了闭眼,狠狠堵住了后话。 易禾挣扎着挥出手,被他反剪到身后。 “哪个青年才俊。” 易禾恶狠狠地瞪他:“哪个都比你人品贵重……” 司马策滚烫的舌探入她口中,搅动起他翻江倒海的情肠。 半晌他气喘吁吁问道:“你是还想着李祎?” “疯子……” “他这样吻过你吗?” “王弟呢?” 一股血腥气传来,司马策微微蹙眉,仍扣了她在怀里,辗转纠缠。 易禾靠近,将他的木簪抽下。 眨眼又插在了他肩上。 司马策闷哼一声,低头看了看深入肩头寸许的簪子。 他轻轻摩挲着她的下颌:“朕的枕下还有一把剑。” 易禾看见汩汩流出的鲜血,方觉害怕。 她没想过这木簪如此尖锐,所以用了十足的力。 司马策笑笑:“不用理它。” 他此时肩上流着血,嘴上也流着血。 殿内烛影昏黄,他一身素白中衣,长发下是一张苍白颜色的脸,看着她笑。 “我们止于此耳,原谅朕。” 第156章 喝茶 一个时辰前,街面上一骑探马绝尘而过,借着月夜清辉,飞驰去了朱雀街。 司马瞻在王府门前将马勒停,府中几个亲王署官在门外迎候。 他没有下马,只叫了裴行来问话。 “这半月京中可有要事?” 裴行挥退了众人,在他身侧回: “听闻陛下病情每况愈下,已经有十几日没有临朝。” 司马瞻听得皱起了眉头:“怎会这样严重?太医不是说不妨事么?” “太医说陛下中了幻毒,每逢夜间就会神志不清。” 司马瞻轻声重复了一遍:“幻毒……” “皇后被禁足在紫光殿,元日不得出,是陛下的口谕。” 他稍一思量,又问:“李祎呢?” “住持重伤,在李府休养。” “易禾可醒了?” “嗯,醒了。” 司马瞻调转了马头,这几件事都叫他有些劳心。 “本王先进宫探望皇兄。” 裴行上前掐住马缰:“殿下一路奔波,既然前线无碍,邮子已经摇铃去宫中传报,殿下不若在王府歇息一晚,明日再进宫禀事也不迟。” 司马瞻一脸质询,随着马背在原地挪了半圈,问道:“你是不是还有事瞒着本王?” 裴行嗫嚅:“没、没有……” 司马瞻继续盯他:“你打量骗本王一回,够不够你活命。” 裴行苦了一张脸,只好答:“是易大人……他今夜去了含章殿。” “你果真好样,这种事也敢欺瞒本王。” 他留下一个阴恻恻的眼神,随即打马而去。 裴行叫他慑住,半晌在他身后大喊:“殿下还未卸甲。” …… 宫门的太监已经接了邮子的消息去御前传报。 娄中贵正在含章殿外头发呆,听到传报在门外徘徊了好一阵子。 终是走到门口回了一句。 “陛下,晋王殿下派人传报,襄阳无碍了。” “朕知道了。” 司马策额上细汗密密渗出,他捂着流血的伤口,笑问易禾。 “你说,王弟今夜会不会来?” 易禾有些心慌,顾不上答他的话,只在殿内四下摸索翻找。 “陛下这里有没有止血药?” 司马策摇了摇头。 “朕这里只有要人命的东西,没有救人命的东西。” “那微臣去让娄中贵拿来。” 司马策一把扯住她:“别去,若给内侍看到,你还有命活么?” “朕疼不死……” 易禾当然知道疼不死,可是失血过多也危险。 “方才是微臣手重了。” “怪朕孟浪,你说得没错,癫痴迷狂都在朕心中,今夜若你不来,朕不知还要昏聩多久。” “这么说,是臣扎晚了。” 司马策惨白着一张脸:“同这个无关……你少跟朕装糊涂。” …… 司马瞻一路跑到中门,两个小太监将门拽开,一抬眼就看见高坐在马背上的人。 二人惊惶不已,赶忙阻在门前拦下:“中门处不可驭马,请殿下下马。” 司马瞻一脚踢飞一个,扬起马鞭奔往含章殿。 玄色披风在他身后烈烈有声,马蹄飒沓惊起了无数宫人。 娄中贵迎在大殿阶下,朝他和煦一笑。 “殿下急着进宫述职,也不短一时半刻,您说是不是?” “来人,带殿下去偏殿更衣。” 他朝身后一挥袖,几个内侍便将司马瞻围拢了半圈。 因为在马背一路颠簸,司马瞻此时有些微微气喘。 他将手中马鞭指了指娄中贵:“让开。” 娄中贵伸出两臂一展,面色冷肃:“殿下漏夜而来,又着甲佩剑,实在不宜面圣,请殿下前往偏殿更衣。” 司马瞻听他还是这话,便抖了抖手边的披风,继续向殿上走去。 “更好了。” “殿下再往前一步,就是万劫不复。” 娄中贵再提一度嗓门,声音已经有些发颤。 “殿下止步!” 司马瞻拎起一个内侍丢到脚下:“未必是谁万劫不复。” 娄中贵他自然不希望宫变,但此时君威需要人来振作。 他扬手一拍。 四下脚步纷沓,火把、羽卫、弓弩各就其位。 拉满的弓弦在寂静的夜里,嗡嗡峥鸣。 司马瞻知道,只要他的手一搭上身侧的剑鞘,这些弓手就会将他射成筛子。 …… 含章殿内,司马策坐于榻上,易禾已经将麻布勒在他伤处一侧止血。 “他来了。” 易禾默默点头:“嗯。” “朕是下令射杀他,还是让他进来呢?” “全凭陛下的意思。” “朕的意思……你去里间避着,就是今夜朕死在含章殿,你也不要出来。” “遵旨。” 司马策走到床头,犹疑片刻,还是揭了枕头,将底下的剑拿了出来。 他走到门边,对外头喊了一声:“让他进来。” …… 司马瞻疾走入殿。 他没设想过会看到如此景象。 司马策只着一身叫血染红的中衣,胸襟大敞,被发跣足,左肩还插着一根木簪。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皇兄。 倒像是竹林里那些癫痴的浪荡闲人。 司马策端坐于殿内的胡床之上,声音沉定无波:“边关路遥,王弟连日疾奔,想必腰腿也都累软了。” 司马瞻知道,这是怪他没有见礼。 于是撩了衣摆跪地:“皇兄圣安。” “平身。” 司马策远远地冲他抬了抬手。 “听说氐人没过襄阳,便是去了大凉?” “是。” “你觉得两国一役谁胜算大些?” “臣弟以为两者不分伯仲,无论谁胜,都是我大晋侧卧之榻,还须做长远计。” 司马策点点头,轻飘飘地回了一句:“朕已知情,王弟可回府安置了。” 这话说着,眼神却不像送客的。 而是一瞬不错地落在他脸上。 司马瞻笑笑,直截了当问他:“皇兄,易禾呢?” “哦,她睡了。” “王弟要不要喝杯茶?” 第157章 阴阳怪气的一晚 “茶就不喝了,人我要带走。” 司马瞻神色淡然,一片深湖看不出什么波澜。 司马策轻巧地将茶盏搁下,盯着他似笑非笑。 他这个王弟戎马十年,他以为他的城府向来只放在用兵上。 地位尊贵,有军功傍身,瞧着朝堂上的波光诡谲人心险恶,是没下过什么功夫理会的。 原来是他看走眼了。 至少在儿女之情上,他好像比自己还沉稳些。 …… “茶可以不喝,人你却带不走。” 司马瞻已经料到会是这话。 适才他听说皇兄中了幻毒,易禾又去了含章殿,没办法不想到一些让他血气上涌的事。 一路被风卷着,被马颠着,都没能让他祛了这火气。 直到见到皇兄肩上这柄簪子,他心里才静了些。 “现在未到亥时,皇兄今晚让他来侍疾也好,议事也罢,此时离殿,明日对外头都好说,若是一夜不出,传出去是个什么后果,想必不用别人来提醒皇兄。” 说罢他又一揖礼:“让臣弟带他走。” 司马策与他对视一眼:“晋王哪儿来这么多话,若说后果,怕是你宫苑纵马,佩剑上殿更险恶些。” 司马瞻一低头:“臣弟知错。” …… 司马策本来以为这番话已经说得没有余地,却不料他认错认的利索。 虽然寻不到理由再发作,但他拗劲上来,绝没有让人压制住的道理。 他挽了挽袖,眼神也不瞧他: “稍后朕派人将她送回去,王弟不必费心。” “太晚宫门出入不便,料想这含章殿里也不踏实,回去歇着是一样的。” 司马策突然笑了笑:“那倒也是,只是……” “只是朕担心她醒后看不见朕,更不踏实。” 这话说得暧昧,便是真正的夫妻伉俪,也不好同别人说这些。 司马瞻攥了攥拳,杀人的心都起了,想起刚才已经冲动过一回,只能又压下去。 “他与臣弟一同回去,可少大半麻烦。” 司马策连连摇头:“折腾累了,再歇一会儿。” …… “司马策,你想好了再说。” 司马瞻的脸色冷得能掉一层冰碴,连同这句话也是。 司马策闻言起身,下一瞬,冰凉的剑刃搁在司马瞻颈上。 “方才殿外还不够你放肆,朕的名讳也是你叫的。” 司马瞻垂头望了望颈下,清润剑柄,修齐剑身,是皇兄为数不多的爱物之一。 皇兄这人轻口欲,轻色欲,轻奢欲,所以从被册立太子到登基至今,教人挑不出一点错处来。 那些门阀想拉他下水,都寻不到投其所好的地方。 可但凡是人,就一定会有软肋,只是帝王的软肋,不会被人轻易知晓罢了。 “这把青霜,想必许久没有沾血。” 司马策冷笑:“不比王弟洒脱,想饮谁的血便饮了。” 司马瞻伸手将剑刃拨了拨。 “今日你有伤在身,想切磋的话,还是择日。” 司马策哪里肯迁就他,重新又将剑压了回去。 一股鲜血顺着司马瞻的掌侧滴下来。 “你是觉得朕坐了几年龙椅,打你不过?” “不敢,皇兄一夜能幸数次,想必龙体康健。” 这话让司马瞻说得轻声慢语,可是司马策却从他的眼里看出几分讥诮。 胸里冲出一股血气,涌着就到了喉咙。 他咬牙抑住,没有叫这口血吐出来。 也用了一个挑衅的眼神回敬过去。 “托王弟的福,今夜亦然。” …… 司马瞻看着对面与他有些相似的眉眼。 此时觉得无比厌恶。 “你可真是个好皇帝。” “是,你待如何?” “有病就治。” 剑刃又压下来,司马瞻知道颈上也在流血。 殿外脚步窸窣,娄中贵轻声传了句: “陛下,太子殿下前来面圣。” 司马策低头看了看伤处:“说朕睡了。” 司马瞻在他面前束了束手,脚底也往前挪了挪。 这含章殿铺的尽是毛织狮纹毯,走在上面不闻声响。 “皇兄,你有三宫六院,有太子殿下,那些屠门大嚼的梦,该醒了。” …… 司马策久立无言。 他如何不知道梦该醒了,只是有些不甘心罢了。 若非司马瞻回京,他的梦就可以一直做下去。 易禾想披回女装,离了皇权作保几乎不能实现。 当然,最好她一直做男子,如此就能日日相见。 可恨的难道不是司马瞻吗? 连男人他都不放过。 “她跟谁,朕就杀了谁。” 他知这话说出来没有底气,但能让他释怀的,唯有此句。 “听皇兄的意思,普天之下,也只有臣弟可勘匹配了。” “你当朕不敢动你?” 司马瞻见殿内深处露出一角青色衣缘,冲他笑笑。 “皇兄如此嗜杀,还望北地匈奴再犯时,皇兄能御驾亲征。” …… “会不会骑马?” 易禾站在殿外,对着司马瞻摇了摇头。 “不会。” 他解下身上的披风递了过去。 “穿上,头脸也盖住。” …… 娄中贵召集今夜侍奉在殿外的一应内侍宫人叮嘱了一番。 “都记住了,今夜是襄阳派下来的紧急军情,陛下特赦中门大开,可骑乘入殿。” “今夜除了邮子探马,余人不曾来过。” “若有一人泄密,咱们这几十口可就都得陪葬去了。” 今夜让方才那个情景已经吓得半死的宫人,哪个不知利害。 陛下没将他们灭口已经是老天保佑了。 唯有纷纷应诺,恨不得拿项上人头作保。 …… 司马瞻怕易禾经不得颠簸,特意信马而行。 人在他背后,一路上抽了无数次鼻子。 快到南大街的时候,他下了马。 易禾随后也小心地跳了下来。 “本王只是想让你在马上收拾一下,免得一会儿你回府时下人问及。” 易禾笑着揩泪:“殿下说笑了,如何敢让亲王之尊替我牵马。” 司马瞻没再解释,忽儿问她:“去看看李祎吗?只是有点晚了。” “明日再去。” “明日……你去上朝么?” “殿下觉得呢?” 司马瞻转了转手里马鞭,突然笑了:“嗯……让本王说,要去。” 易禾又抽了抽鼻子:“是该去,只是殿下为何笑我?” “本王也不想,可是你刚才冒出一个鼻涕泡儿。” 第158章 儿女私情 这夜,娄中贵挨了陛下数年来最狠的一次骂。 司马策听他报完之后,恶狠狠地问了句:“显着你了?” “不是……奴婢不懂” 娄中贵被噎住许久。 “这事若传出去,可是兄弟阋墙,国之大患啊……” 司马策拿手指他:“你懂个屁,朕要的就是兄弟阋墙,朝堂大乱。” 娄中贵转了几下眼珠子,使劲拍了拍脑门:“奴婢愚钝,一时没有转圜过来,坏了陛下大事。” 司马策白他一眼:“罚你替朕想个由头,一会儿御医要来,这个如何解释?” 他指了指插在肩上的木簪,总不能说自己插上去的吧。 “呃……那不就有现成的了吗?晋王殿下插了您一簪,您抹了晋王殿下的脖子。” 司马策片刻点头又摇头。 “倒是合理,只是朕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娄中贵也觉得陛下有些怪,他伸手探了探司马策的额头。 凉丝丝的,没有发热。 陛下今晚还惦记国事,想必真的大好了。 “陛下,奴婢看您今晚精神倒够。” “嗯,明日朕就临朝。” “那石医令说您得了羹墙之思,说什么解铃还须系铃人……” 司马策抬眼看他,见他满脸的揶揄之色,就知道他没琢磨好事。 当下也不欲再分辨。 石凌是有些本事的,但……与解铃系铃无关。 他只是觉得那晚的事实在让他窝火。 并非是跟林之瑶过不去,而是自己跟自己过不去。 易禾不是他的药。 是他的药引。 娄中贵不依不饶:“石医令还说,此症不易除根,陛下忽然转好,是否还觉得哪里不适?” 司马策忽然冷了脸:“你就当朕是回光返照好了。” …… 翌日,陛下重新临朝。 易禾心中惴惴,上殿之后再没抬过头。 幸而陛下也没太过关注她。 这日殿上气氛十分微妙,大约都听说了昨夜晋王佩剑入殿的事。 也有人说,殿下去襄阳原是预备着氐人偷袭的。 好在对方有自知之明,未从襄阳边境停留,直奔了大凉而去。 大军过境之前,氐人将领与司马瞻隔碑相望。 对方说了句:“听闻大晋皇帝染了恶疾,兄亡弟绍,不亦可乎。” 氐人和匈奴多有宗室内讧兄弟相残的争斗,是以他们以为汉室宗亲也会如此。 这话说得十分可怖,想必也没有人呈报到御前。 因而,众人对司马瞻披甲面圣的事愈发好奇。 …… 陛下今日精神虽好,只是面色不太好。 他手里拈着一本奏疏,朝阶下众臣看过一遍。 “襄阳守备月月都要给朕上奏疏,如何练兵如何屯田,如何备战如何赈灾,军疏末尾问朕恭安。” 众臣不知何意,边境的述职军疏本就是一月一奏。 事无巨细都要逐一上报,问安也是顺便的事。 如何又惹陛下生气了? 司马策逡巡一圈:“不想晋王昨日刚刚回京,襄阳的奏疏今日就递到了御前,朕猜想,必是他晋王离开襄阳后,守备就马上发了奏疏给朕。” 众臣互相看看,还是不懂陛下要说什么。 襄阳距建康千五百,这也不是紧急军情,路上跑个七八日算正常。 “朕只是奇怪,往日这襄阳守备都是给朕问安,可今日这封奏疏,却只问了晋王的安。” 言毕,他将奏疏掷在司马瞻脚下。 “众卿都知,这襄阳守备可是个二九年华的女将。” …… 殿下开始叽叽喳喳,什么样的说法都有。 一番激烈的讨论之后,众臣难得一次在朝堂上达成了统一。 那就是八成这襄阳守备看上了晋王殿下。 司马策微微一笑,瞧了瞧在阶下跪着的司马瞻。 “桃花战马,闺阁策勋,也算美谈一桩,晋王不如当着众卿的面同朕解释一番,这符将军是否对你有意?” 司马瞻垂头,低声答:“回皇兄,不曾。” “既然没有儿女私情,那符将军为何僭越行事?” 司马瞻半晌无言。 这事好像问不着他,他一不知符英为何月中未至就上请安奏疏。 二不知为何越过皇兄问他的安。 他临行时还是她带着襄阳的几个将领送他出关的,安不安的她也不是不知道。 何故特意来问。 只是眼下,他想不到合适的说辞。 司马策倒不急,在龙椅上悠悠开口。 “符将军虽是武将,但毕竟是女子,许是用这种方式提醒朕,该给她指门婚事了。” “臣深以为然。” “陛下圣明……” 众臣纷纷附和, 无一不称赞陛下明察秋毫洞悉万物。 司马瞻左右环视一圈,只好回应道: “皇兄误会了,臣弟只在襄阳逗留四日,与符将军见面不过三回,确无私情。” “哦……” 司马策拖着长长地尾音。 “那就是符将军觉得晋王比朕更得她敬重,是以罔顾君臣之仪,也要在给朕的奏疏上问你晋王的安。” 这话落地,殿内鸦雀无声。 众臣皆谓晋王殿下向来是个聪明人,怎么今日如此糊涂。 你认了那女将对你有仰慕之情,也好过让陛下疑你功高盖主。 这女将又这般僭越,你又与之相处数日。 让陛下如何不怀疑你同人家说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话。 这两桩根由,若非要认下一桩的话。 自然是前者最为合适。 司马瞻仍不改口:“臣弟不知。” 司马策看着他一脸信誓旦旦,一时笑出了声:“也罢,待朕召她入京一问便知。” “只是可惜,朕还以为皇室马上要能添一桩喜事了……” …… 此事没有继续议下去。 但众人皆知,历朝历代,没有哪个天子会不重视自己的君威。 这个安是问给晋王殿下的。 但这根刺,一定是种在陛下心里的。 否则他明明可以私下问询的,为何偏要拿到殿上来议。 摆明了是想让朝臣都知道这桩事的缘由。 若往后真有兄弟阋墙的那天,也好给人知道是谁先动的手。 帝王虽重权柄,但也重名声。 谁都不想平白落一个兔死狗烹卸磨杀驴的恶名。 第159章 卖给他了 这日一下值,易禾连家都没回,直接奔了李府去。 门口一个鸦青宽衣的身影正在踟蹰。 易禾下车见礼:“殿下怎么不进去?” “等大人呢。” “何故?” 司马瞻略有些尴尬地笑了笑,易禾马上悟了。 李祎是奉旨杀人身受重伤,虽然这是陛下的意思,但司马瞻总是免不了觉得亏欠。 说起来到底还是亲兄弟,荣辱与共。 “巧了,下官也不想自己去。” “你是为何?” 易禾比他方才更不好意思:“还不是怕夫子……” 司马瞻看她脸色,也极快地悟了。 当年李祎非要出家的缘由,他爹李寻不怎么清楚。 可是时隔多年,京中早已传得沸沸扬扬,李寻想不知道也难。 对易禾来说,李寻既是传道受业的夫子,又是李祎的父亲。 着实有些不好面对。 司马瞻朝她一抬手:“那正好同去,大人请。” …… 病中的李祎看起来十分虚弱。 他本就是个玉白肤色,现在更是一丝血色也无。 见他二人来探病,定要支撑着坐起来。 “贫道还是觉得头好烫。” 这是他见到他们说的第一句话。 “你是来给贫道送殡的吧?” 易禾和司马瞻面面相觑,都是一脸担忧。 易禾伸出手探了探他的额,转而又摸了摸自己的:“不烫啊。” 司马瞻也要伸手来试,李祎一把撩开他的胳膊:“你去一边。” 他朝易禾看了一眼: “你脖子上怎么回事?” 随后又将目光转向司马瞻:“你啃的?” 一句话问得两个人都拉下脸来。 易禾伸手将衣领往上又扯了扯,她今日出门前, 还特意在铜镜前照了半日,并没有发现什么痕迹。 早知如此显眼,她就应该镌个高领。 司马瞻也十分不自在,他将脸转向外头,半晌憋出一句:“本王先出去透透气。” …… 李祎在他走后露出一丝得逞的笑。 “他还不如贫道会看点眉眼高低。” 只是他再看回易禾时,笑意陡然收住,语气也有些冷冷的。 “狗皇帝到底不装了。” 易禾叫这话说得又惊又羞,只垂了头不说话。 李祎向来是个大大咧咧的人,今日偏心细如发了。 “你喜欢他。” 易禾倏然抬眸,冲他摇了摇头。 李祎“哼”一声笑了,这声哼的又短又轻,只是面色有些苦。 随后是一阵长长地叹息。 “你入仕以来,一路扶摇直上,朝堂上都以为他是还你父亲当年扶持太子的恩情。” 易禾低声回:“不只是如此,陛下当年初登大宝还要栽培心腹,我一无朋党二无强亲,只能对陛下一根筋地忠心,他扶持我是为了江山稳固。” “屁!” 李祎一着急,仿佛牵了伤处,面色痛楚地皱了皱眉。 “你骗谁不好,非要骗贫道……不,你是自己骗自己吧?” “呵,既无朋党又无强亲,大晋朝堂的三品大员是没人稀罕了,非要落在你头上。” 易禾再看时,只见他面色绯红,知道他是气极。 她也不预料自己探个病,竟然探出他一通猜忌来。 此时不好跟一个病人针锋相对,只能无奈说句:“你说什么便是什么吧,改日我再来看你。” 李祎却一把从身后扯住了她的袖子:“不许走。” 易禾回手拽了拽,没拽动。 只好又坐下来,实在是她的袖子攥在他手里,走也走不得。 “你不敢听。” 易禾也忍不住揉了揉额角:“你说,我听着。” 李祎却看着她沉默了。 他一手捂着胸前伤处,一手仍攥了她的袖子。 “有些人的情爱,有时候连自己都不知道。” “你们每来长生观拜祭,一个时辰他都要回头看你八百回,你不会一次也不知道。” 易禾不想做个自作多情的人,而今被李祎这么一问,有些陈年往事又在心里过了一遍。 那些都已经被她刻意忽略过的细枝末节。 叫他这一句话又扯了出来。 “他的心思贫道早已知晓,倒是你……” “君臣默契是狗屁,心意暗合才是正经……” 易禾拿了帕子擦了擦手心,不时将眼神落在衣角鞋面上。 虽不知道李祎接下来要说什么。 但无端觉得,大约都是让她坐不住的。 “去年你们来长生观,贫道养的一只兀鹫出门盘旋了两圈,你第一个将他挡在身后护驾。” “你会使剑么你就护驾?” “我不护驾就要没命。” “如此,那司马瞻遇刺时,你怎么不替他挡着呢?王驾不是驾?” “太常寺这样的清水衙门,你都能一年贪出三五万来给他充缴国库,易大人,你好本事啊。” “太常寺的火起得怪,那些被你拿水泡了的账簿才更怪。” “不说话了?” 易禾叹口气:“这一桩是政事。” “哦,政事。” “还有一桩……” “别说了……” 他伸手按了按额角,有些吃力地又放下来。 “发乎于情止乎于礼,没有十分,亦有五分。” 易禾不想同他饶舌,只看他现在说话都要喘半刻的样子,说不担心是假的。 “你既已出家,以后太过凶险的事,你就不要应承陛下了。” 李祎认命地说了句:“我已经卖给他了。” 第160章 不打扰 也不知怎么,易禾听他说出这句,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在他一个极轻权欲的人身上,这几个字说出来实在是让人心疼。 她不禁想到一句话,也就随口说了出来:“学得文武艺,卖与帝王家。” 不料李祎却有些自嘲地笑了。 “那是你,我没你想的那么高洁,我跟司马策,只是做了个交易。” 易禾已经要走,听见这句扭头又问:“什么交易?” 李祎呆呆地看了她许久,最后却朝她挥了挥袖子:“回去吧。” …… 司马瞻正站在他院中那棵梧桐树下。 树干还漆黑着半截。 这老树仍然枝繁叶茂,一边已经搭在了偏房的瓦檐上。 司马瞻手里捻着一柄梧桐叶子,百无聊赖地在树下徘徊。 她上前去,歉意笑笑:“殿下久等。” 司马瞻也回之一笑:“走吧。” 两人走到各自车辇前,司马瞻突然放慢了步子。 “有几句话,本王想跟你说。” 易禾想了想,现在天色还早,没有什么理由拒绝。 便点点头:“殿下请讲。” 二人便依着这条街逛了起来。 自从李府出来之后,她心里就空落落的,仿佛心里哪块地方破了个洞,四处都在漏风,让她觉得身上有些凉意。 “想跟你聊聊皇兄的事。” 好么,又是这话。 易禾在李府听李祎排揎了半日,还没仔细琢磨过他话里的意思。 可巧司马瞻又来提及。 明明她今日根本没提过陛下,怎么他们都念念不忘。 “荀数因何而死,大人知道么?” 易禾许久没听过这个名字,再一听到还是有些厌恶。 “他是谢相的人,因为告发司马微收受帛金,陛下容不下他。” “不对,因为他曾经欺负过大人。” 易禾脚下顿了顿,欺负过自己是真的。 但陛下明明说他诬告宗室子弟,又上奏疏弹劾自己,所以才降下死罪。 因而她笑笑:“或许这只是其中一个缘由,但却不是根由。” 司马瞻也不急着跟她分辨,又问了句:“那谢聃呢?” “谢聃是淹死的啊。” “一船五人,只淹死他一个?” 易禾一愣,这事她没细想过。 然而此时心里有些不安,她迎上司马瞻的眼睛,仍是柔情似水,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 明明记得头回见他时,是满面冰霜的高岭之花来着。 但他说的这事,自己的确不清楚,也只好答:“下官确实不知。” “那本王就来告诉你不妨更多些。” 易禾方才那种如坐针毡的感觉又涌上心来。 她下意识地捏了捏衣角:“殿下请讲。” 司马瞻缓缓举步,像是在说别人家的闲话。 “听说皇兄已经多年没有宠幸过后宫妃嫔。” 易禾忍不住蹙了蹙眉。 她只知道陛下心系政事,时常在御书房一呆就到后半夜。 娄中贵见她十回倒有九回要请她劝劝的。 她确实也劝了,只是没有十分用心。 因为她自己也时常夜深不眠。 朝堂纷争、异党权大,再是提防御史台找由头参她。 最最要命的,还有司马瞻这个时刻悬在她头顶的刀。 她哪儿有心思夜夜安睡。 只是不宠幸妃嫔,怎么都不大可能。 莫说皇后不能罢休,就是太后也不会纵着。 是以她摇了摇头:“这话倒不真。” “如何不真呢?大人或许不清楚,可后宫的人却清楚得很。” “太后能让?” “他说自己有病。” “什么病?” 这话把司马瞻一噎,他偏了头去小声说:“同之前本王疑你的病一样。” 好。 易禾瞬时懂了,不能人道。 “可他不是在紫光殿……” “被林之瑶下了药。” “下药的事下官已经知晓……可……” 她停住步子,原地想了片刻。 “下官明白了,陛下装病装得好好的,结果林美人非要给他下药,使得陛下露馅,所以陛下一怒之下,处死了她。” 司马瞻一时不知怎么回她,只抬头看天了好一会儿。 “大人再想想,本王要说的不是这个。” “不想了,林美人已故,再议论她不大好。” “也罢。” “本王只是想说,皇兄虽然行事荒谬,但对大人,却有十二分的真心。” 易禾原本是不想说这件事的。 只是一时搞不懂司马瞻的意思。 “大人入仕也有五年。” “是。” “五年辰光也不短,大人竟从未认真想过你同皇兄究竟是个什么关系?” “自然是君臣关系,只不过朝堂上下都说下官是宠臣,下官不敢拂逆天恩,所以这宠臣的头衔,下官也领了。” “别的呢?” “别的还有什么?” “你除了敬他畏他之外,或许还有仰慕和依赖,只是你不自觉。” “下官都是宠臣了……” 司马瞻站定,面对面看她:“嗯,你果然不知。” “所以大人从未想过,你为何要将司马靖的凶礼办成吉礼。” “为何皇兄想让荀数死,你就马上将音容宛在给本王送来。” “这些都不是圣旨吧?” “下官只是揣摩圣意,这是为官之道。” 司马瞻仍旧浅笑:“对于大人这样无有根基的朝廷命官,为官之道应在于中庸,在于制衡,绝非拼了命去得罪司马靖和谢党,你这样做,分明只是圆满了皇兄的感受。” “本王再问你,为何你敢答应母后给庾大人违制立庙。” 易禾还没从上一桩事上反应过来,听他又有一问,只好先答: “不应太后会要下官的命。” “这可是欺君的大罪,难道你不怕皇兄要你的命?” 易禾一时无话,相比太后,她确实没那么怕陛下。 “大人更未想过,为何你一醒来就要进宫去探病。” “所以呢?” “没有所以,只要大人看清自己的心就可以。” 易禾闻言心里有些发堵。 “殿下的意思,一定要说服下官承认心悦陛下才行?” 司马瞻脸上已经笑得有些无奈。 他向来觉得易禾是个极聪慧之人,却不想一时迟钝。 “这世间情愫种种,未必只有心悦,有些在之上,有些在其下。” “本王今日所说,其实也为了却自己的一桩心病,若大人确实心有所属,本王就不便打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