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事宫女不宜摆烂》 第一章 旧时梦 快些,再快些。 不然就来不及了! 漆黑的皇城甬道中,一只摇摇欲坠的宫灯如飞蛾扑火般冲向深不见底的黑夜。 “去传,快去传!青芜宫掌事陈星儿,求见四皇子殿下!” 雨丝细密,女子浑身被浇透,单薄的身躯似那烛火一般,仿佛随时都会熄灭。 “原来是青芜宫陈姑姑啊。”守卫抬起眼皮。 若是先前,任谁听到这个名字都会多给几分颜面。贵妃娘娘荣宠不衰,陈掌事是她手中最锋利的一把刀。 可现在一切都不同了。 先帝驾崩,令宣贵妃殉葬,昔日辉煌的青芜宫早被皇后娘娘派人围得水泄不通,哪怕是贵妃亲生的四皇子也阻拦不得。 更何况么,这位四皇子自小就是养在皇后膝下,说是皇后的儿子也不为过,跟贵妃这个生母素来是不亲的。 “实话告诉您吧,四殿下这会子没空见您,皇后娘娘来了,正陪着在里面说话呢。”守卫压低声音。 皇后,又是皇后!她恨得咬牙。 她早该料到的!整个青芜宫人在短短七日内被打的打,杀的杀,若非最后几名亲信宫女拼死拖住守卫,她也没法趁机冲出来寻四皇子。 他们都死了,血顺着莲花纹砖石地面流了一院子,血腥味浓得连大雨都冲不掉。 她要怎么回去?她还如何能回去! “姑姑,去吧,还赶得上见您家主子最后一面。” 雨势骤然变大,如大海倾倒,铺天盖地席卷而来。视线蓦地一黑,再能看清东西时,她发现自己居然已经回到了青芜宫中。 面前怜惜地望着她的,正是她的贵妃娘娘。 “苦了你了。星儿,我记得你的本名不叫这个,是不是?”贵妃挑起她鬓边碎发。 “是,奴婢本名照夜。” “嗯。星辰照夜,是个好名字。”泪水顺着贵妃的脸颊落下来,“瞧,你才三十二岁,也有白发了。你知道本宫有多后悔么?早知今日,那个孩子提出要娶你时我便该应允的,让你早早离开这火坑,再也不要回头…” “嫁谁?奴婢谁都不嫁,奴婢一辈子陪着娘娘。”陈照夜泪如雨下,“他不好,四殿下也不好,那些受过您恩惠的人居然没有一个出来阻拦,他们都要眼睁睁地看着您死!” “本宫原先以为,那个孩子与你年纪相差太多,又家世显赫,怕他一时兴起后就对你丢开手。现在想想,实在是耽误了你一辈子…” 贵妃依然自顾自地说着,忽然咳嗽起来,血顺着她的眼睛、鼻子缓缓往外淌。 “傻孩子,你无依无靠的,没了本宫,你要怎么办呢?” “奴婢、奴婢跟去地底下继续侍奉娘娘!” “照夜,真是个傻孩子…” ———— 照夜。 关于上辈子的最后一个梦境里,贵妃娘娘叫了她的本名。 她的神智恍惚,以至于被人搀扶起来时,一时弄不清自己是在梦境还是现实。 “照夜,喝药了。”圆脸宫女捧着汤碗,小心翼翼递到她跟前。 窗外是皑皑白雪。北风呼啸,摇晃着早已破旧不堪的窗户纸。 陈照夜直起身,小口吞下药汁,突如其来的苦涩味道令她忍不住皱了皱眉头。 是了,她怎么又忘了。 这不是在青芜宫,她也不是当初的陈姑姑。 贵妃死后,她也跳了宫中花池。再醒来时不知为何就躺在了这处宫里,还莫名其妙成了一名与她同名的十六岁小宫女。 她的一沉一浮一梦,时间便过去了七年。 这七年中,四皇子李允堂登基,皇后王氏成了寿康宫王太后,她的小侄女成了新帝的皇后。原先的六宫重新修缮,昔日的痕迹没了踪影,就连新嫔妃都来了两批。 她的这个新身份,便是一位卫才人宫中的粗使宫女。 陈照夜在床上躺了三日。她满腔愤懑不愿说话,那名照顾她的小宫女桃枝就每天陪在旁边替她解闷,那些消息也都是从桃枝口中打听到的。 她的确想过用这个身份安安分分生活下去,可每每听到那些人的名字,心里就像有一把火烧得滚热,烧得五脏六腑都要爆裂。 她很想闯入殿前问一问御座上的那位:是否还得自己有位生母,又为什么不愿意去救她? 而至于那个人……少年承诺做不得数,她从来就没有当真。 风从窗户纸的破洞里钻进来,陈照夜被吹得一个哆嗦。 桃枝心疼地搓了搓她的手,“很冷是不是?再忍忍吧,我们宫里已经很久没有炭火了,你这点被子还是卫才人从自己那边抱过来的。” “卫才人?” “是啊,先前你睡着那会,卫才人来探望过。”桃枝笑道,“我还从没有见过这样好的人呢,生得漂亮,性情也温和,天上的仙子都比不过她。” 说罢又叹了口气,“唉,只是这样好的才人,为何陛下就不喜欢呢…连带小公主也忽视了。” 陈照夜眼神微动。 当年贵妃入宫时也只是一位六品美人,比才人还低一阶。若她想给寿康宫那位找点不快,或许可以借助新帝嫔妃的力? “卫才人现在何处?我想去亲自谢恩。”她道。 “出去有一阵子了,说是带二公主去御花园堆雪人。”桃枝替她掖好被子,“你歇着吧,我去看看。” ————— 桃枝傍晚才回来,被人用木板抬着,停放在中庭,身上覆盖血迹斑斑的白布。傍晚风雪又起,布上很快积了一层薄雪。 那些人很快走了,陈照夜披着外袍费力地走出来,尝试着想将木板拖进去。 “来人!来人!” 无人回应。 她发现这处虽说属于卫才人的寝宫,可这几天来除了桃枝之外,她竟没见过别的下人,整座庭院安静得像冷宫似的。 陈照夜费力地挑开那层白布,少女身体早已变得冰凉,白日里还在说说笑笑的花瓣似的嘴唇此时只剩惨白,下半身血肉模糊,应该是重刑所致。 是谁做的?她手指骤然缩紧。 无缘无故就将宫人杖毙,新帝的后宫竟已经乱成了这副模样? 回廊那边传来脚步声。 一位高颧骨的宫女边走边四下环顾着,看到陈照夜后立刻尖声嚷了起来:“哎哟,可让我找着人了!这么大的地方,连个像样的下人都没有……还愣着做什么,快去御花园把你那失仪的主子领回去呀!” 第二章 故人来 雪后的御花园一片冷寂。 卫才人跪在乌青砖石地面上,嘴唇冻得青紫。 她约莫二十出头,容色秀丽,一双脉脉含情的眼睛此时哭得红肿,刚想动作,胳膊立刻被两名内监左右压住。 站在她跟前的是位老嬷嬷,身材矮胖,眼神犀利。粗壮似萝卜的五根手指上戴着硕大的蓝宝石戒指,应该在主子面前极为得脸。 “昭媛娘娘一番好意,才人为何就是不懂事呢。”嬷嬷道,“二公主到了读书的年纪,却连宫中规矩都没学好,若是能养在昭媛娘娘身边,不仅能有最好的师傅教导,还能与大公主做个伴。” “娘娘好意,臣妾心领了,只是淑宁实在顽劣,怕是会扰了娘娘清净。”卫才人嘴唇颤抖了半天才说出一句话,“还请秦嬷嬷将淑宁给臣妾带回去吧……” “母亲!母亲!我不要走!” 不远处,身穿朱红色锦袄的淑宁公主忽然挣脱宫女的束缚,朝这里飞奔过来。 秦嬷嬷眼疾手快将她一把拉住。 “好公主,随老奴去吧,别使性子。”说着伸手想去擦公主头上碎雪,谁料小姑娘脾气火爆,张嘴就是狠狠一口。 “嘶!”秦嬷嬷吃痛,下意识地甩过去一巴掌,淑宁被打得踉跄后退,粉嫩的脸颊立刻浮现出五道手指印。 “你、你敢打公主!”卫才人又惊又心痛,“淑宁是陛下的亲骨肉!你怎能以下犯上?” “卫才人入宫也有五年了,难道还不明白,这宫里皇嗣地位的高低,从来都取决于生母是谁。”秦嬷嬷干脆也懒得装了,声音骤冷。 她眼神轻蔑地扫过地上依然瑟瑟发抖的宫装女子,“传昭媛娘娘口谕,卫才人今日在御花园冲撞娘娘,念其是初犯,禁足望雪阁一月。淑宁公主礼数欠佳,暂交由昭媛教导。这些事么……就不必再去回皇后娘娘了。” “淑宁!” “我不走!我不走!你们打死了桃枝姐姐,还想把我和母亲分开!你们都是坏人!”淑宁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恰好旁边有一棵粗壮的桂花树,她便整个身体贴上去环抱住,两条腿拼命乱蹬。 “这……”宫女内监到底碍于她的身份,不敢太过粗暴,场面一时陷入僵持。 “御花园中,何故喧闹不止?” 风掀起枝头薄雪,一道清沉声线恰在此时响起。 众人闻声看去,只见厚重积雪中有道人影朝这里缓步走来。 那人穿着天青色银绣祥云纹路的宽袍,外罩雪白狐裘,玉冠束发,面容似细笔勾勒的水墨画,几乎能与远处的雪景融为一体。 秦嬷嬷轻咳几声,连忙带着宫人屈膝行礼。 “见过祁太傅。” “公主,臣带你去崇贤馆逛逛可好?”年轻男子不搭理她,微微俯身,朝淑宁伸出手。 淑宁愣了愣,在这副惊为天人的容貌震撼下,居然止住了哭。她先回头看了一眼卫才人,得到示意后,便将手递给他。 “好。” “大皇子还在崇贤馆等我,若有事可让你家娘娘直接去那里。”祁溪淡淡道。 “这……” 秦嬷嬷后槽牙咬紧,憋屈得半句话也不敢说。 ——谁不知这位祁太傅是陛下身边的大红人。 当年陛下还是四皇子的时候,身为国公嫡子的祁溪就陪伴身侧一同读书习武,两人比亲兄弟还近些。更何况如今宫中唯一诞下皇子的文妃还是祁溪的亲妹妹,这样双重加持的人物,就连她家昭媛娘娘都不敢招惹。 “是,奴婢省得。”秦嬷嬷讪讪低头,只得先回宫复命。 ———— “才人!” 陈照夜匆匆赶到御花园时,那一袭天青色的袍角刚好消失在石子路尽头。 她只觉得空气中那股掺杂书卷味的熏香有些熟悉,也没多想,搀扶着依旧跪坐地上垂泪的卫才人起来。 “照夜,你怎么来了?”卫才人擦干眼角泪迹,反过来扶住她的手,“外面冷,快与我回去。” 陈照夜这才第一次进了卫才人的寝宫。 陈设简朴,没有半点装饰器物,分为厅堂和里间。 里间虽说是就寝的地方,但实际也只比外面多了架雕花木床而已。纱帷破旧,洗得看不出原本的颜色,床榻靠里面的地方放着淑宁公主还没来及带走的旧布娃娃。 卫才人鼻头发酸,又要落泪,她在枕头下翻了一阵,好不容易翻出一支玉簪。 “对不住啊,照夜。”她笑容苦涩,“我这里实在没有什么好东西了。这只簪子还是我入宫那年陛下赏的,成色还算不错。你拿着它,去求你那同父异母的妹妹,让她替你想想法子,把你调去其他娘娘那儿。留在这里……迟早会被我拖累的。” 烛火映照着卫才人的脸。 她才二十出头,五官生得很美,五年的宫闱生活尚未完全磨去她的清丽容颜,但已在两道柳眉中间刻下抹不平的哀怨。 在这风云诡谲的深宫,勾心斗角、尔虞我诈都是常态,唯独这艰难时候还想着保全身边人的善意,最是难得。 陈照夜看着面前这位年轻女子,不知为何想到了当年贵妃初入宫闱时的模样,也是这样天真烂漫,纯净得像一朵雪花。 可惜若无人护着,很快就会凋零。 “才人,”她没有接玉簪,“若我走了,您一个人准备怎么办?” “不必担心,我这里虽然清苦,但也算衣食无忧,比外面那些无家可归的人好多了。”卫才人反过来宽慰她,“你要是记挂我,还可以回来看看。” “桃枝枉死,公主被人夺走,您难道就没有想过反击?” “怎、怎么可以呢。”卫才人结结巴巴道,“我娘说过,宫妃当贤良淑德,断不能有害人的心思。” “你不去害人,人会来害你。一味退让,不仅护不住身边人,还会把自己赔进去。” 卫才人拧着手帕,低头不语。 桃枝的死给了她极大的打击,半年前才被分派到她殿内的陈照夜是她唯一信任的人了。 听说陈照夜还有个同父异母的妹妹,两人是同时入的宫,妹妹被分去了得宠的姜嫔那里,陈照夜却被丢来这里陪自己吃苦。 前几日皇城落雪,她殿内的炭火又被同宫的姜嫔扣走,陈照夜气不过,硬是闯到姜嫔那里替她讨说法,结果炭火没讨到,还被人诬陷盗窃,狠狠打了一顿板子丢出来。 她的确想讨回淑宁,可若因为一己私利再害得陈照夜也送命,她是永远也不会原谅自己的。 “你不必劝我,退下吧,我想一个人静静。”卫才人背过身去。 不可教也。 陈照夜默默摇头,端起桌上冷透的茶水朝外走。 庭院里很冷,花盆里的枯枝被雪压得直不起身,僻静处堆砌的黄叶在风里乱舞。 她记得,从前的宣贵妃宫里,就算是暂时失势,宫人们也是一派兢兢业业不敢疏忽。 不为别的,就因为他们相信贵妃娘娘永远有东山再起的本事,被打压得越厉害,复起时就越痛快。 她的确想扶持卫才人,可对方软得像一团棉花。 如何是好? 第三章 雪下风 陈照夜思索着,第三天晒衣服时,忽然看见院墙外有道纸风筝晃晃悠悠探出了个头,盘旋几下,最后挂在树梢上。 她走出去,看见宫室外一高一矮两道人影。 矮的穿着明红色缎袄,领口处蓬松的白兔绒包裹着一张粉雕玉琢的小脸,眼睛似葡萄珠子。高的是个年轻男子,衣着华贵,半张脸被树枝遮挡,看不真切。 “照夜!”来的是被带走两日的淑宁公主,小姑娘看见陈照夜后甚是激动,跑过来扑到她怀里来回地蹭。 “咳。”她没有继承本尊的记忆,对这样的接触本能地有些抗拒,可淑宁把她抱得很紧,一时挣脱不开。 皂靴踩在雪地上咯吱作响,她闻声求助地看向走来的那人。 他在距她三米开外的地方停了下来。 一阵风起,雪花簌簌飘落,有几朵沾上他前额碎发。年轻男子的眉眼似山水,似初春乍破的湖面,似画师精心绘就的工笔画,入眼只觉满心惊艳与温柔。 一枚石子落入湖心,涟漪一圈圈荡开。 她迅速地低下头去,再抬眼时,瞳孔里只剩一潭平静的死水。 “这是祁太傅。” 淑宁唯恐她不认识,十分热心地介绍起来,“我今天借着放风筝为借口想过来看看,可柳昭媛非要派人跟着,幸亏半路遇到了祁太傅解围,还亲自把我送过来呢。照夜,我母亲好吗?” “才人很好,就是十分惦记公主。” ——祁溪,当年金尊玉贵的祁家小公子,如今的祁太傅。她如何会不认识。 记忆中的少年昂着倔强的脸,眼睛璀璨如星辰。那年她穿过缠满花枝的回廊,满宫的人见到她后都掩着唇憋笑。 “做什么?”她自是呵斥一番。后来才知道,原来是那位二十岁的祁小公子不知撞了什么邪,居然跑去贵妃娘娘面前,说要求娶她这位年逾三十的掌事姑姑。 真是胡闹。 她记得,自己统共也就见过他三次,第一次是御花园中,第二次是中秋宫宴,第三次听说他以弱冠之年中了探花,她站在贵妃身侧,见他远远举杯朝贵妃与四皇子敬酒,嘴唇微启,似乎还敬重地唤了她一声“陈姑姑”。 贵妃殉葬那日,祁溪陪在四皇子身边。 “照夜,照夜。”淑宁摇晃她的手,“带我去见母亲,好不好?” “公主,才人尚在禁足中,任何人不得探视。要是被昭媛知道了是要受罚的。”陈照夜回过神来,不再去看祁溪,轻声安抚怀中小女孩。 “那……那我就隔着院墙跟母亲说几句话,行么?”淑宁尾音发颤,眼睛里已经泛出泪花。 “去吧,我们在这里替你守着。”祁溪道。 淑宁欢喜地跑了过去,里面的卫才人早听见他们的声音,已经抱着那只风筝守在墙后面。淑宁没说两句就开始哭,里面的卫才人哑着嗓子哄女儿,声音被风吹得摇摇晃晃,钻进耳朵里又有说不出的柔软。 “好好宽慰你家才人,二公主这边我会照拂。”祁溪道,“陛下虽然准许昭媛暂时抚养公主,但还是更倾向将公主养在生母身边。” 夹杂雪粒子的风掀起他宽大袖袍,祁溪负手而立,晨光照着他秀丽的侧脸,轮廓褪去了少年稚气,而多了些清冷与深邃。 他与她说话,可眼神并没有落在她身上,瞳仁里始终是远处湛蓝的天。 “大人好像对公主格外照顾?” “卫才人与我的一位故人是同乡。”祁溪并不隐瞒,“锦乡,江南的一个小镇,姑娘应该没有听过这个地方。” “的确,是奴婢孤陋寡闻。” 祁溪没有再说话。 半盏茶的工夫,淑宁实在不能再多待了,年仅四岁的小姑娘硬是压下眼泪,十分乖巧地对着宫墙屈了屈膝,然后跑回来牵住祁溪的手。 “照夜姐姐,要好好照顾我母亲呀。”淑宁鼻头被风吹得通红,“等我回来给你带糕点吃。” “公主保重。” 她低头屈膝,直至两人身影完全消失,都没有再朝他看一眼。 ———— 锦乡。她心里默念那个地名。 出来这么多年,家乡的亲人早死光了。 当年贵妃说替她在那边买了一个漂亮的小院子,等她出宫时作为礼物送给她。可她还没得知那个院子的位置,她的贵妃娘娘就被他们害死了。 “才人。”陈照夜打帘子进去时,卫才人抱着那只风筝坐在窗前,眼睛红红的,显然又哭过了。 她这才注意到,这只燕子风筝上画的是她们家乡特有的一种小野花。 罢了,也许这就是上天的安排。 陈照夜叹了口气,“才人,就算是为了公主,您也不愿意争一争么?” “别争了,争不过的。”卫才人轻声道,“这就是命。陛下早就不喜欢我了,能够诞下一个冰雪聪明的女儿,已是上天给我的恩赐。” “哪怕公主从此养在别人膝下?” “当今圣上也非太后所出,生母是先帝宣贵妃,但能自小养在太后身边得到庇护,最终承袭大统,足以证明贵妃娘娘远见。” “远见?”再度听到熟悉的名字,陈照夜忍不住冷笑,“原来这就是他们的理由。骨肉至亲,这世上哪会有母亲不想把孩子留在自己身边?” 卫才人察觉她声音里的冷意,错愕抬眸。 “不必担心,只要才人有这个心,奴婢愿意替您筹谋。”陈照夜收敛心绪,轻握住卫才人的手,诚挚道,“不会有比现在更差的处境了。横竖不过一条性命,搏一搏,就当是为了公主,也许能柳暗花明呢?” “可是……” “奴婢不怕,您愿意么?” 卫才人看着她,脑海里浮现出淑宁面上那道通红的掌印。她隐约觉得,面前的陈照夜好像与从前不一样了,握着她的这只手是如此的瘦弱单薄,可却仿佛有着安抚人心的力量。 “我愿意。”卫才人终于点头,缓慢而坚定地与她回握。 “奴婢必不叫您失望。”陈照夜舒眉笑道:“只是奴婢这次生病烧坏了脑子,从前的事情都不记得了,所以,还要劳烦您仔细说一说这宫中的事。” 第四章 折花枝 现今是景帝登基第七年,除了当初的四皇子妃与府邸侍妾之外,又经两次选秀,后宫美人不少。 卫茉是第一年选秀入的宫,初封宝林,生下公主后被册为才人。某日不知为何惹恼了得宠的柳昭媛,很快失宠。 她居住的望雪阁西偏殿位于后宫西北角,是座规模很小的宫殿。东偏殿空置,正殿住着与她同年进宫的姜嫔。 其实按照份例,从五品才人的应该配有内监、宫女各四名。但卫茉失宠多年,原本指派给她的宫人都被姜嫔寻各种理由捞了去,连同月例银子一同昧下。桃枝死后,西偏殿的宫女便只剩下陈照夜一人。 雪夜风寒刺骨,陈照夜与卫才人相依缩在窗边,借着微弱的烛火做些针线活。 “这个花样,陛下当真会喜欢?”卫茉凑上前看她笔下的图案,画的是腊梅,“是不是太简单了些?” “才人那不是还有两匹素色的缎子?搭配起来正好。” 陈照夜心中盘算着,一个月后的除夕宫宴,便是让卫茉露脸的好机会。 ———— 卫才人这里缺衣少食,宫宴的新衣服都得自己缝制,胭脂水粉更是稀罕物。听闻近来御花园中腊梅开得正好,夜深人静时,陈照夜打算去折几支回来做香料。 她刚穿过回廊,面前忽然扑出来一个人。 “可叫我逮住了!”面前少女约莫十五六岁,作宫女打扮,一袭翠绿衣衫,发髻上却插了红宝石排簪,整个人显得夸张又艳俗。 陈照夜皱眉,她不认识这个人。 “说话啊,你傻了?”陈碧珠双手叉腰,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只见陈照夜神情淡淡的,一副不想搭理她的样子。 “这么晚了还跑出去,莫不是要来我们娘娘这里偷东西吧。” 陈碧珠有些讶异。她知道自己这个同父异母的姐姐性情刚烈,听到这些话必定是要与她大闹一番的,可今日的陈照夜不知怎么了,一派油盐不进。 她便追在陈照夜身后,绞尽脑汁想了刻薄话来激她,“啧啧,我要是你啊,前几日被姜嫔娘娘当众捉住打板子的时候,就该一头碰死在柱子上,也好早些与你那死掉的娘相聚。哎呀呀,我们陈家的脸都要给你丢尽啦。” 陈照夜步伐一顿,她大致猜到面前这嘴碎宫女的身份了。 细看去,对方的眉眼的确与自己有几分相似。 ——同父异母,同时进宫,一个侍奉宠妃,一个丢去卫才人宫里……她想想便知道,这对姐妹必定形如水火。 但是么,也不是完全没有利用的余地。 “偷、偷东西!不知廉耻!”陈碧珠没料到她突然停下,脑袋差点撞上去,刚一对上陈照夜那双深邃漆黑的眸子,嘴里也结巴起来。 “我没偷东西。”陈照夜心里盘算,面上毫无波澜,“你知道我是被诬陷的。何必呢,说到底都是一家人,我名声受损,旁人也不会给你好脸色。” 这话不错。 陈碧珠从小讨厌这个同父异母的姐姐,嫉妒她相貌比自己漂亮,脑袋也比自己灵光。进宫之后,她被分到得宠的姜嫔那里,好不容易扳回一局。 前几日陈照夜挨打,她起初挺高兴的,直到听见姜嫔宫人对她冷嘲热讽,说她们一个家里走不出两种人。 陈碧珠气得睡不着出来乱晃,正好瞧见陈照夜出来,跑过来一顿撒气。 “你没事做么,要不要跟我一起去折梅枝?”陈照夜道。 “啊?”陈碧珠再三确认自己没有听错,“要我陪你去?陈照夜,你脑子当真烧坏了?” 陈照夜瞥她一眼,道:“若我没有记错,论辈分,你应当唤我一声‘阿姐’。” “你做梦……” “这些天你的日子想必也不好过吧。我们做奴婢的,最重要的职责就是帮主子排忧解难。听说陛下好一阵子没去看姜嫔娘娘了,娘娘心里烦躁着呢。你跟我走一趟,我教你讨娘娘的欢心。” “你能有什么办法?” 陈碧珠嘴上不信,可不知为何,在这万籁俱寂的雪夜,陈照夜低沉的嗓音好像有了蛊惑人心的魔力。 两人前后到了御花园里,月下的腊梅树林暗香浮动,陈照夜一手压着树枝,另一只手将剪下的花枝轻抛到陈碧珠的篮子里。 “将你这身艳俗的装扮换掉,这是我教你的第一课。”她指了指陈碧珠髻上那枚夸张的红宝石簪,“一般而言,根基不稳的宠妃都不喜欢身边下人穿得太张扬。” “可这是姜嫔娘娘赏我的。” “赏你的,你就收着。就算娘娘不在意,你戴着恩赐的东西到处走,是生怕其他宫人不嫉妒你么?” 陈碧珠觉得她说的好像有些道理。头上一轻,那支红宝石发簪被陈照夜拔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一支色泽剔透的玉簪。 “明天你回去换身素色的,就搭配这个,也不要与旁人多言语,只把这新鲜的腊梅花放到娘娘暖阁里,若别人再说什么难听话,你只当耳旁风,娘娘自会替你做主。”陈照夜道。 陈碧珠摸了摸发髻,难以置信,“你、你送我东西?” “你是我亲妹妹,送你件首饰有什么好奇怪的。” 月光下,陈照夜的神色格外温柔,她叹了口气,“以前是我不好,身为你的亲姐姐,却从没顾及过你的感受。你我血脉至亲,在这深宫中本该相互扶持,结果却闹得像仇人一样,实在不该。此番死里逃生,倒叫我想明白了这个道理。” “你、你不要以为这样说就能迷惑我!”陈碧珠面上一红,张牙舞爪地吓唬她,“若我发现你是骗我的,我就叫娘娘继续打你板子!” 说罢抱着几支花跑走了。 后面两日无事发生,到了第三天早晨,陈照夜正在替卫才人梳洗盘发的时候,外面桂树下有人探头探脑朝这里望。 “找我有事?” 来人果然是陈碧珠。 她今天穿了身最简单的宫装,妆容也淡,一双眼睛亮晶晶的。“姜嫔娘娘把阴阳我的秋白好一顿训斥,真解气啊!”她喜滋滋道,“想不到你还有两把刷子。” 随后把身后一个小布包抛给陈照夜,不情不愿道,“我不想欠你人情。听说你们这没炭火了,我拿了些自己用的过来。你要嫌弃的话……就丢了吧。” “不嫌弃不嫌弃。”陈照夜笑吟吟地道了谢,“往后有什么事都可以来问我。不过,下次能否给我们带些脂粉?不必太稀奇,普通宫人用的那种就行。” “丑人多作怪……”陈碧珠嘴上嘟哝着,下午再来的时候还是照做了。 第五章 试新妆 宠妃宫里除了份例里的东西之外,常有其他赏赐,如螺子黛或番邦进贡的珍奇香料之类的,彼此间拿来赠礼或相互攀比,用不完的普通胭脂水粉就会打赏下人。 指腹沾一点花露胭脂轻拍在唇瓣上,剩下几抹点在脸颊,再描上远山眉,铜镜里的女子眉目温柔,如芙蓉出水。 偏着头看看自己的杰作,陈照夜很是满意。 卫才人乌黑长发如瀑布般垂散脑后,看着陈照夜手拢桂花油,一点点替她盘发髻。 “近来你与你妹妹关系不错。”她感慨道,“从前你跟她势如水火,没想到她还会过来给我们送东西” “好才人,想要翻身,只靠我们两个人的力量是不够的。说到底还是个小姑娘,能懂什么?少不得要我这个姐姐来调教她。” “你自己又才多大年纪,装什么老沉。”卫才人抬手轻刮她的鼻尖。 从前宣贵妃是后宫最得宠的嫔妃,贵妃好奢靡,宫里珍奇宝贝数不胜数,每日更换搭配的华服发饰就有好几套。陈照夜多年耳濡目染,眼光锻炼得毒辣不说,还学会替主子做各种精巧漂亮的发髻。 陈碧珠这阵子过来的频率愈发高了,就算没事,也要赖在庭院里听陈照夜说那些奇奇怪怪的先帝故事。 但她依旧是谨记自己是姜嫔宫里人的身份,眼珠子警惕地转着,说什么都不愿意进卫才人的寝殿。 这天下午,在她无意窥见卫才人梳着颇为精巧的发髻照镜子时,陈碧珠终于忍不住了。 “怪好看的。”她指了指殿内道。 陈照夜闻弦歌而知雅意,“我替才人绾的。你想学?” “我怎么不知道你还有这手艺……”陈碧珠鼓着腮帮子,“别想贿赂我。” “你我姐妹一体,哪来的贿赂。”陈照夜笑着上前拉她的手,“进来吧,我家才人很好的,必定不会把你拜见她的事说出去。” 卫茉按照陈照夜的嘱咐,就端庄地坐在妆台边上,不时低头翻书,并不参与她们姐妹的对话。 风吹得窗下新扎的风铃叮咚作响,室内安静得能听见黄梨木梳摩挲头发的声音。这样的氛围在姜嫔宫中是不常见的,陈碧珠有些发怔,最后几道步骤便没看清楚。 “学会了?”陈照夜伸手在她眼前挥了挥。 “那当然。”陈碧珠一看天色,惊呼道,“居然这么晚了,我得赶紧回去!” 待她走后,卫才人舒展着僵硬的肩膀,不解道:“我看她不像学会了的样子,这也能讨得姜嫔欢心?” “才人莫急。”陈照夜笑容狡黠,“再说,奴婢的本意也不是要帮她。” ———— 姜嫔这阵子很是焦虑。 她五年前进宫后就直接投奔了柳昭媛,因为年轻貌美又识相,一直很得柳昭媛器重。但半年前柳昭媛有孕,把一位新入宫的甄姓小宫女指去服侍景帝。那甄氏天生一副狐媚样,颇会撒娇讨好,天天想着各种法子霸占景帝,姜嫔已经快两个月没被招幸了。 帝王多薄幸,她可不能跟那卫氏一样落得个凄凉下场。 姜嫔盯着镜子左看右看,发现了问题所在——再美的脸蛋也有看腻的时候,还是得搞点新花样。 “你,过来替我梳头。”她随意指了后面噤若寒蝉的秋白,秋白抖抖霍霍地上前,没梳几下抖落了簪子,姜嫔勃然大怒,甩袖就是一巴掌。 “都是些蠢东西!天天拿着俸禄不做事,还不帮本宫想想如何吸引皇上!” 陈碧珠早就在等这个机会。她拨开众宫女缓缓走上前,跪地叩首,“奴婢愿为娘娘梳妆。” “你?”姜嫔并不留意这个入宫不久的小丫头,“哦,想起来了,前阵子寝殿里的腊梅就是你放的吧?过来吧,要是梳不好,仔细本宫打你板子。” “是。” 旁观宫人都是抱着看热闹的心思,没想到随着陈碧珠并不熟练的动作,姜嫔满头青丝竟渐渐被盘成了从未见过的漂亮发式。最后一步,陈碧珠大着胆子从首饰匣里选了支银鎏金并头花簪。 啪嗒。 簪子从发髻上掉落。 陈碧珠吓得手抖,幸亏姜嫔并未跟她计较。她慌慌张张把簪子捡起来,再试一次,依旧摇摇欲坠的。 “怎么了?”姜嫔凤眼一挑。陈碧珠慌得眼泪都出来了,跪在地上连连磕头。 与她不睦的秋白抓趁机煽风点火,“学艺不精啊,也敢来糊弄娘娘?” “起来吧,”姜嫔拨弄鬓边碎发,“学艺不精是真的,本宫看出来了。说吧,你这手法是谁教你的?” “是……是奴婢的姐姐。”陈碧珠嗓音带着哭腔,“西偏殿里的陈照夜。” 秋白凑到姜嫔耳边,提示道:“就是前几日手脚不干净被您赏板子的那个……” “哦,原来是她。”姜嫔这才想起那个冒冒失失跑来讨炭火的小宫女,长得挺不错,可惜是个没脑子的暴脾气,“没被打死也算她命大。去吧,带她来见本宫。” ———— 晨光熹微,陈照夜正陪着卫才人用早膳,只见陈碧珠忽然拨开帘子哭哭啼啼地跑进来。 “给卫才人请安。”她脑门青紫,边哭边来拽陈照夜的胳膊,“你要害死我了!快跟我过去。” 卫茉抿唇看向她。 “我害你什么……”陈照夜心中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绕过抄手回廊,花藤缠绕廊柱掩映着望雪阁正殿大门。薄雾紫的垂帘后面,姜嫔身披宽松罩衫慵懒斜倚在贵妃榻上,似乎等了很久。 姜嫔抬了抬手指,两名宫女立即压着陈照夜将她推到贵妃榻边。陈照夜注意到,那边还有座镜箱,上面放着梳篦、铜盆与玫瑰头油。 “听说你很会梳头。” “是。”她也不多话,直接拆开姜嫔摇摇欲坠的发髻重新上手。陈照夜的手指柔软灵活,姜嫔只觉得头皮被黄杨木蓖刮过的地方又酸又松软,舒服得令人发困。 大约半柱香的工夫,姜嫔一头青丝已层层叠叠绕在头顶,发髻朝前额微倾,配一支孔雀尾垂苏,妩媚又别致。 姜嫔长相是偏明艳那种,很少尝试这种柔婉的打扮,令人眼前一亮。 “你今天倒是乖顺。”姜嫔照照镜子,甚是满意,“怎么,不说本宫克扣你家主子炭火了?” 陈照夜恭恭敬敬磕了个头,“先前是奴婢眼拙口笨,明明敬重娘娘,恨不得立刻帮娘娘把身边的刁奴揪出来,一时急火攻心说错了话。娘娘宽容,愿意再给奴婢机会,是奴婢上辈子修来的福分。” 姜嫔敏锐地捕捉到了她话里的意思,“刁奴?” 陈照夜目光扫过宫室内神情各异的几位宫女,“是,娘娘宫里丢了东西,却没在奴婢身上搜出什么。因此奴婢猜想,那偷盗之人,应该还在娘娘身边。” 第六章 治刁奴 姜嫔眼神变得深邃。 在这后宫里,上位者对下位者的敲打是家常便饭。卫才人的宫女跑到她这里来讨公平,打的是她的脸面,因此必须加倍地还回去。 至于她究竟丢没丢东西,丢的又是些什么东西,对姜嫔而言根本不重要。 如果陈照夜对她有助益,她也乐得给对方一个洗刷冤屈的机会。 “几块碎银子,一副珍珠耳环……哦,还有一只夜明石手钏。”姜嫔道。前两件都是胡诌的,唯独那手钏是个稀罕物,送来时有记档。 陈照夜走上前来,手指蘸着杯中茶水在桌面上迅速画出几道简单的花纹。 “娘娘请看,那手钏的纹路是不是这样?” 姜嫔凑过来看了看,点头称是。 “娘娘宫里稀奇宝贝众多,因此可能并不曾留意每样物品的来历。”陈照夜解释,“奴婢曾听教导嬷嬷提过,当年南疆来朝时,曾进贡过一批上好的夜明石,分配到各个妃嫔手中,制成各种首饰。娘娘得到的这只手钏,便是先帝的宣贵妃让人做的,只是因为匠人不小心磕碰了宝石,导致一道极小的裂纹,佩戴时偶尔会磨出粉末。贵妃不喜瑕疵,干脆丢去府库里。” “哦。”姜嫔道,“你倒知道的多。” “凑巧罢了。”陈照夜继续道,“娘娘应该已经猜到了,那夜明石会在夜里发光,因此,若想抓住偷窃的刁奴,只需去查一查宫女们这几日的贴身衣物与鞋袜,看是否留有夜明石粉末。” “好,果然是个伶俐的丫头!” 姜嫔笑着拍手,随即眼神一变,“来人!去给本宫查!本宫倒要看看,究竟是谁敢从本宫的眼皮子底下偷东西!” 掌事宫女领着人去了,满屋子的人面面相觑。陈照夜镇定自若,感觉到后面有只手怯生生地拉她衣角,她侧眸,示意陈碧珠稍安勿躁。 约莫半柱香的工夫,那掌事的去而复返,附在姜嫔耳边低语几句。 “原来是她。” 姜嫔眼神沿着在场宫人挨个扫过去,所有人噤若寒蝉,室内安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她寸长的指甲哒哒哒地扣着桌面,嘴角上扬,声音却比腊月的风还要寒冷。 “哎哟。”有人终于腿软,支撑不住地歪倒下去。 “竟然是你?!”陈碧珠杏眼圆瞪。 ——地上蜷缩一团瑟瑟发抖的竟然是平日趾高气昂的秋白。 她脸色煞白,嘴唇抖得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娘娘……娘娘饶命……”胳膊肘支撑身体,挪动着去碰姜嫔的裙角。 姜嫔目露嫌恶,一脚踢开。 “娘娘饶命,娘娘饶命啊!”秋白双手撑住地砖,用力磕头,“是奴婢鬼迷心窍,想拿娘娘不用的首饰出去卖掉补贴家用,顺便栽赃照夜姑娘。奴婢知错了,求娘娘绕奴婢一条生路!求娘娘念在多年奴婢尽心尽力服侍您的份上……” “多年尽心服侍?我看你是把本宫当成傻子!”姜嫔捉起茶盏朝下砸,秋白哪里敢躲,额头直接被砸出一个血窟窿。 “你贼喊捉贼!怪不得你诬陷我阿姐时那么来劲!”陈碧珠脱口而出。 陈照夜看她一眼。 “娘娘饶命!娘娘饶命啊!”鲜血流了秋白满脸,她却跟感觉不到痛似的,还在拼命磕头。 “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带走?”姜嫔翻白眼,“真是晦气!” 两名内监左右而上拖了秋白出去,外面随后传来打板子的闷响。 秋白起初还扯着嗓子哭叫,后面便慢慢喊不出声了,板子敲在肉上,声音又闷又脆。 直至两条腿已经模糊得分不出皮肉和布料了,行刑的才停下,庭院里弥漫出一股浓烈的血腥味。 陈照夜双手笼在袖子里,面无表情地听着外面的声响。 几天前,桃枝也是这样被抬走的吧。 后宫刑罚她见过太多,这种当众杖毙的多半是为了杀鸡儆猴,为的是保住主子的脸面。宫女的死活对她们而言,还不如一副首饰来得重要。 行刑完毕,内监“哗啦”接连几盆水浇透,宫人开始刷洗地砖。 “前阵子是本宫冤枉了你。”姜嫔拨弄着鲜红的指甲,斜睨陈照夜,“说吧,要本宫怎么赏你?” 陈照夜跪下谢恩。 “是奴婢不懂事在先,您信任奴婢,还愿意帮助奴婢洗刷冤屈,奴婢已经感恩戴德了,哪里还敢求赏赐。” “信任?”姜嫔眯起凤眼。 陈照夜坦然迎上她的目光,“其实娘娘并没有在宫人屋里搜查出任何证据,是不是?” 方才那番话都是陈照夜信口胡诌的,哪有什么先帝贵妃遗物,就是拿来诈这帮青涩的小宫女罢了。若姜嫔不够聪明,这出戏兴许还真不会演得这么顺利。 “本宫先前怎么没注意到你呢。”姜嫔不再掩饰眼里的赞许,她瞥了眼旁边满脸憨傻的陈碧珠,十分惋惜,“珍珠进了别人的袋子,倒把破石头丢到我这里。” “唉,也罢。”她倾身去扶跪着的陈照夜,“不如你也来本宫这里,也好跟你的妹妹做个伴。” “奴婢的确仰慕娘娘。”陈照夜谦卑低头,“但是奴婢已经是卫才人身边最后一名宫女了,要是娘娘把我也讨了去,难免落得他人口舌。西偏殿离这里不远,娘娘若有用得着奴婢的地方,随时可以让碧珠来传话。” “落人口舌?本宫压着她也不是一日两日的了。”姜嫔不屑道,“实话告诉你,本宫就是瞧不上她那副烂泥扶不上墙的样子!天天楚楚可怜地垂个眼,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本宫干脆替她把这份委屈做实!” 陈照夜环顾四周宫人,欲言又止。 姜嫔挥挥手令她们退下。 “好了,有话直说吧。”语气有点不耐烦。 “是,恕奴婢大胆,”陈照夜走到姜嫔身后,轻轻替她捏肩,“您入宫已有五年,位份说高不高,说低不低,虽然得陛下看重,但也越不过上面的那些。最重要的是您尚未诞下皇嗣,若是哪日陛下兴趣淡了,连个倚靠都没有。” 这番话过于露骨。姜嫔心里窝火,但也知道她说的的确是事实。 “所以呢?” “娘娘可以效仿柳昭媛,扶持人手。” “说了半天,你是要我扶持你家卫才人。” 第七章 青芜宫 “卫才人家世平平,性情懦弱,也没主见,陛下待她一直淡淡的。虽得上天庇佑诞下公主,如今也被柳昭媛夺走了。” 陈照夜不疾不徐,“您与她同年入宫,论交情是比旁人深的,更何况是卫才人先得罪了柳昭媛,您刻意冷落她也是受形势所迫,她心里明白。现在卫才人孤苦无依,如同水中浮萍,若您这时候对她加以援手,她一定当做救命稻草牢牢抓住,凡事听凭娘娘做主。奴婢相信,娘娘是有大志向的人,必不会甘心永远屈于昭媛座下。” 姜嫔垂下眼帘,似在思考。 陈照夜并不指望第一次谈话就能说服对方,因此也不继续紧逼,恭敬地退了回来,等着姜嫔的答复。 许久,姜嫔才缓缓开口,“嗯,且容本宫想想吧。” —— 回去路上,陈碧珠自告奋勇说要送送她。 “拜托你下次教人东西时用心些,差点被你害死了!”陈碧珠故作夸张地拍着胸口,“唉,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他们杖毙人呢,血淋淋的,真叫人害怕。” “这宫里死的人可不少,你若是怕了,早点让家人把你领回去。” “我才不怕!”陈碧珠嘟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你在姜嫔娘娘面前得了脸,就想赶紧把我挤掉,好给你腾位子!” “好好好,你说是就是吧。”陈照夜眼波一转,笑道,“对了,刚才你在姜嫔娘娘宫里唤我什么?我可都听见了。” “我方才……”陈碧珠回想起来,脸颊霎时烧得滚烫,恼得一跺脚,“你别得意!不就是一句‘阿姐’么,喊就喊了,我能屈能伸!我、我回去忙了!没事别来烦我!” 说着一溜烟跑了。 说话声传到西偏殿。卫才人坐在窗前,听闻了姊妹俩的全程。 炉子里新放的炭火哔剥作响,室内被熏得暖洋洋的。 “如何?有自家姐妹还是很不错的。”她见陈照夜抱着一堆东西回来,除了姜嫔的赏赐,还有好些明显是宫女会用的小玩意。 “各取所需罢了。”陈照夜低头清点赏银。 “别这样说,我家中也有妹妹,虽然平时彼此间少不了小吵小闹,但真遇到了什么事,都会相互依靠……” “好才人,别这么傻,”她嗤笑出声,“戏谁都会演。宫里的姐妹情就像冰渣子,看似坚硬,若拿真心去焐,转眼就融化了。这些玩意不该入您的眼睛,您该关注的,是如何取信于姜嫔,毕竟今日奴婢已经将您推到她跟前,您是没法再躲了。” “嗯。”卫茉轻低下头,不置可否。 ———— 接连两日放晴,积雪有了融化的趋势。 陈照夜出了望雪阁,漫无目的地闲逛。 她也知道自己方才对卫茉的那番话说得有些僭越了,兴许是自己太过急切,恨不能立刻就将卫茉这朵小白花培养成参天大树,好替她去和最高位者斗一斗。 可回过头想想,自己的那些恩怨,与卫茉又有什么关系呢。她理解不了自己的迫切,自己也理解不了卫茉的天真。 陈照夜思绪飘忽,走着走着,发现自己竟然走到了青芜宫前。 金瓦红墙被皑皑白雪覆盖,偶有飞鸟振翅掠过上空灰白色的天空。 她伸手触碰那对兽首黄铜门环,沉甸甸的,需得花好大气力才能叩响。她知道那叩门声定是厚重而响亮,不论里面人多喧闹都能听见。若门开了,便能看到那两个自幼由她培养的宫女毛尖与白毫笑盈盈地迎上前,引来人去正殿拜见贵妃娘娘。 她记得,每一年的除夕前,她们青芜宫都是后宫里最热闹的。 除了先帝的赏赐,贵妃母家也会有大把银子流进宫,昂贵的蜀锦,江南上好的缎子,贵妃娘娘需满宫自上而下全部打点到。 作为宫中掌事,清点账目通常需要花费陈照夜好几日工夫。她坐在灯下,一笔一笔地注记,宫女与内监则不断地把成箱的东西运进来让她过目。 那会儿,陈照夜除了职位品级最高,也是贵妃宫里年岁最长的。 毛尖淘气,时常会大胆打趣她,说自己家乡的表姐与她年岁相仿,都已经是三个孩子的母亲了。 “哎呀,你懂什么。”白毫咯咯地笑,“你姐姐是乡野村姑,哪能跟我们陈姑姑比!你是不是忘了,我们陈姑姑可不愁嫁,前几日那个祁家小公子、今年新科探花郎,据说接连拒绝了好几位大人的提亲,跑来我们娘娘跟前说想求娶陈姑姑呢!” “愈发没规矩了,还不出去!”陈照夜扭过头轻斥。 “我记得,我记得。”毛尖抱着首饰盒往外走,一边回头依依不舍地继续话题,“祁公子是不错,可我们掌事今年都三十一了!那祁公子才二十岁,也没比我们四殿下大多少,四殿下见了陈掌事都得称一声‘姑姑’呢。我就觉得吧,年纪太小的男子指不定不会疼人,到时候委屈了我们掌事怎么办?” “我看你是想挨手板子了!”陈照夜又恼又羞,抓起荷包砸她,“满嘴胡言乱语,国公嫡子身份显贵,岂是我们可以编排的!再多说,你今年的赏银就别想了。” “好姑姑,你别恼,我再不敢啦。”毛尖慌了。 白毫在旁边笑得前仰后合,忽然朝青芜宫门外一指,“快看,那个是谁?” 皇城刚落过一场雪,被压得弯腰的枯枝后面,有道人影久久立在宫门口。 他穿着霁红圆领广袖锦袍,外罩绣金披风。姿容耀眼,目光灼灼,比那檐下冰凌折射出的光彩还要明亮。 刚行过冠礼的少年脸上带着稚气,踟蹰许久,来回踱步,像是在思考自己冒然闯入是否失礼。 宽大如云的衣袖恰好挡住他手里红梅。还是新折的,鲜嫩欲滴,香气袭人。 忽然有个鹅蛋脸宫女跑到门口问他:“祁公子,您是来拜见我家贵妃娘娘么?” “我……”祁溪犹豫着举起红梅,“能否劳烦姑娘替我把这枝花送给你们掌事?” “好呀。”那宫女道,“正好我们掌事也有句话要带给祁公子。” 祁溪霍地抬眸,眼神期待。 “我们陈掌事说,她多年未嫁是在等一个人。那人……祁公子您不认识。” 第八章 结盟友 一瓣雪花落入脖颈。 陈照夜回过神来,发现自己两颊不知何时已满是泪水。 她匆匆擦掉,转身欲走,一个没留意踩在结冰的砖石上,眼看就要摔倒,后面有人伸手扶了她一把。 “您是……” 看见那人时,她险些以为自己还在回忆里。 祁溪裹着厚狐裘,面色泛出些许病态的苍白。“你是来找二公主的?”他的声音听起来也有些沙哑,咳嗽几声,“她来文妃这里跟大皇子玩了一会后就被昭媛接回去了,你们娘娘若是惦记,下次可在午时去崇贤馆。” “多谢祁太傅。” “嗯。” 祁溪不是多话的人。 若说七年前的少年如灿烂恣意的烟火,现在的年轻男人则更像初春乍破的冰面。温柔,清冷,又疏离。 他的狐裘披风堪堪擦过她的肩膀,一股夹杂清冽冰雪味道的药香钻进鼻尖。她留意到,在祁溪迈上石阶的时候,双腿很明显地颤抖了一下,像是在忍耐疼痛。 “雪天寒冷,大人千万保重身体。” 陈照夜脱口而出。 祁溪略一颔首算是回应。 “奴婢告退。” 她自觉失言,转身时听见里面传来沉沉的开门声。有人搀扶祁溪进去,一边絮絮叨叨地说:“哎呀,这种天您怎么出来了,也不传个轿辇,若是再犯旧疾可如何是好……” 旧疾? 她记得祁家祖上武将出身,小公子虽是文臣,身体是绝不会差的。兴许在这七年中,他也曾经历过什么事吧。 ———— 冬夜安静,每晚凤鸾春恩车载着侍寝嫔妃走过石板路的哒哒声,很容易就能传到各处宫殿。 陈照夜好几次看见姜嫔每到傍晚就眼巴巴地站在宫门口守着,然后失望而归。 帝王心思,最是难猜。 想要在后宫里站稳脚跟,除了诞育皇嗣,最重要的就是不断扶持自己的人手,可惜大多嫔妃并不懂得这个道理。 一日午后,姜嫔身边宫女终于来偏殿传话,请卫才人过去坐坐。 “前些日子宫中事务繁多,以至于忽略了妹妹,实在不应该。”姜嫔亲自吩咐宫女替卫茉上茶,用的是上好的龙井,茶香沁人心脾。 “姜嫔姐姐言重了。”卫茉连忙站起身,“是我自己不争气,再说我宫中一切安好,实在是没什么可挑剔的。” 姜嫔望向她身后站着的陈照夜。 “我家才人早就想来拜访娘娘了,只碍于先前还在禁足中。”陈照夜道。 “卫妹妹养出这副与世无争的心性是好事,但既然入了宫,侍奉陛下为其解忧就是我们的本分。”姜嫔道,“我愿助妹妹一臂之力。” 姜嫔打听过,今年雪多,山路难行,远在别宫避寒的太后赶不及回来过除夕,因此皇后吩咐六尚局宴席诸事从简。 “往年各宫都要报节目上去,今年也没了,只听说让内教坊编排几个歌舞。”姜嫔告诉卫茉,“我与她们坊主有些交情,她说可以把最后一支舞的时间空出来,可惜我是不擅歌舞的,于是向她推荐了妹妹你。此次机会难得,妹妹可要好生把握。” “是,我省得,多谢姐姐费心了。” 姜嫔眼里闪过精光。 “当然,我也不是白帮你的。”她话说得直白,“只希望往后宫中不论发生何事,妹妹你都要无条件站在我这边。” ———— 卫才人尚在家中时学过好些年舞,再拾起来不算难事。 那件精心缝制多日的舞衣也已经做好了,鹅黄色的轻纱衣料,窄腰宽袖,摆动时如同两片轻柔的蝶翼。 更妙的是袖子里面暗藏玄机:陈照夜把积攒的腊梅干花制成很小的香珠缝在袖口,只要风一吹,阵阵腊梅香就会顺势飘来。再加上那舞池位于湖心,香味被池水荡漾开,朦胧水雾混合着清凌凌的月色,那画面必定美轮美奂。 投靠姜嫔后,西偏殿一应生活用品换新。原先从卫茉这里拨走的两名内监重新被送了回来,鉴于卫茉的贴身宫女如今只有陈照夜一人,姜嫔还颇为好心地将自己身边一位叫做“藤萝”的宫女送给卫茉使唤。 “真是多亏了你。”卫才人斜倚着软枕,怀中是一枚崭新的黄铜手炉,感慨道,“你知道么,我真觉得像做梦一般。” “这就做梦了。”陈照夜笑,“您的好日子还在后头。” “那你呢,照夜?” 她怔了一下,问:“我?” “你想要什么呢?” 宫里的嫔妃想要恩宠,趋炎附势的宫人想要荣华富贵,可卫茉觉得眼前少女的眼睛始终蒙着一层雾。沉静,深邃,淡漠。 她想要的东西么。 怕是要卫茉很久之后才能给得起。 陈照夜垂下眼,“快午时了,您要不要去崇贤馆探望二公主?” 景帝年轻,膝下只有一子二女。 分别是五岁的大皇子怀彻,七岁的大公主淑月,以及四岁的二公主淑宁。 原本公主是由女官专门教导的,但大皇子如今到了启蒙的年纪,景帝唯恐他一人太过孤单,因此也允许两名公主去崇贤馆听课。 午时馆内安静,文妃与柳昭媛宫内的嬷嬷送他们的小主子回去用膳了,淑宁乖巧地蹲坐桌案前继续练笔画,宣纸上绵延出一道松香味的燕尾横。 “殿下快来,太傅喊您过去呢。”来人是祁溪的书童问渠。 淑宁步履轻快跑过抄手游廊,发现那头笑容温和看着她的正是多日不见的卫才人。 “母亲!”她一头扎进卫才人怀里,哭得鼻涕眼泪都蹭在母亲的衣服上。衣料柔软,触手光滑,似乎还是簇新的。 “别担心,近来我过得很好。”卫茉揭开食盒,“给你做了龙井茶糕和牛乳软酪,快些吃吧。” 陈照夜适时地退下,将空间单独留给这对母女。 崇贤馆的景致与从前并无不同。 绣鞋踩过石子路上细碎的光影,身侧几抹青竹挺拔苍劲,掩映游廊后两间垂挂蓖麻遮光帘的课室。当年四皇子年幼时,她也曾陪贵妃来这里送糕点。 有个书童模样的紫袍少年步履匆匆经过,没留神撞到了陈照夜的胳膊。 “这位姐姐,对不住。”少年道,见她面生,“您是……” “我是望雪阁的宫女,今日陪我家卫才人来瞧二公主。” “那您知道书斋怎么走吧?” 陈照夜点点头。她的确知道。 书童如蒙大赦,“可太好了!这会书院里人都不知哪去了,公子让我准备下午要用的书册,可我这手里还端着给他的药呢!” 他揭开食盒,里面是碗还在冒热气的汤药。 “能否劳烦姐姐替我走一趟?” 第九章 除夕宴 陈照夜反正无事,答应下来。 “不知你家公子是谁?” “哦。”书童挠挠后脑勺,“我喊习惯了。这里人应该称呼公子为‘祁太傅’。” ——又是祁溪。 她真不知说什么才好,这短短数日碰到他的次数,简直比过去那些年加起来还要多。 书斋里静悄悄的,正对门是一架山水画屏风,旁边的博山炉内白烟袅袅。祁溪靠坐在塌边闭目养神,膝盖覆着绒毯,面色比那日还要苍白。 “这是您书童送来的汤药,还请太傅趁热服用。” “搁在那儿吧,我一会就喝。”祁溪胸口闷得紧,懒懒的不想说话,连眼皮子都没有抬。 他听见碗底轻碰桌面的脆响,以及轻微的衣物摩擦声。 那人放下东西后就走了。 通常,人即使闭着眼睛,依旧可以透过眼皮感觉外面明亮的光线。朦胧的黑暗里,祁溪忽然觉得有人在深深地打量他。 但他睁开眼,书斋外只有婆娑树影。 ———— 公主缠着卫才人不让走,陈照夜回去后又在外面等了一会。 恰好又遇到方才那位紫衣书童拎着沉甸甸的书箱往这边来,非常欢喜地朝她招手。 “多谢姐姐,总算赶上啦。”他笑,“忘了介绍,我叫问渠,不知姐姐芳名?” “陈照夜。” 少年眼睛明亮似星辰,笑起来浮出两个酒窝,甚是可爱。 “听说你家太傅还有个妹妹?”她问。 “是呀,就是大皇子的生母文妃娘娘。”问渠道,“姐姐怎么连这个都不知道?文妃娘娘虽然不如柳昭媛得宠,但陛下待她一直敬重有加。” “哦,我是半年前才入宫的,因此不太清楚这些。”陈照夜继续打听,“那皇后娘娘呢,照理说她才是后宫里最尊贵的一位呀,为何很少被提及?” 贵妃去世前四皇子还没迎娶正妃,府邸里唯有柳楚楚一位侍妾服侍,因此她并未见过那位太后侄女。 “嘘。”问渠左右看看,到底还是没忍住小声告诉她,“我听公子说,咱们陛下好像不太喜欢这位皇后娘娘……或许是因为她是王家人吧,太后垂帘这么多年,陛下心里应该是有不满的。” 说着再三叮嘱她,“我也就是随口说说,您可别告诉他人,不然公子定要重重罚我。” 陈照夜连忙起誓绝不外传。 “还有一事好奇,”她又问,“你家公子得的是什么病?” “具体的我也不清楚。那时我还小,只知道公子是在雪地里跪久了落下的病根,需慢慢养着。”他嘟哝道,“公子自己也不当回事,平白惹人担心呢。” 陈照夜“哦”了一声,“你家公子年轻,养养就好了。” 她不便多待,问渠难得遇到愿意听他说话的人,临走时依依不舍送她到门口,说下次来时,再请她吃茶汤。 ———— 岁末一日冷过一日,皇城的气氛却愈发喜庆。 姜嫔终于被景帝招幸,赏了不少东西。她心情不错,带着两个宫殿的下人写灯谜、挂灯笼。 如今陈碧珠是可以大大方方地腻在西偏殿这里,与陈照夜一同拿彩纸剪窗花。姜嫔看中她姐姐,连带她的日子也好过不少,素来争强好胜的少女突然尝到了大树底下好乘凉的滋味,一声声“阿姐”越喊越熟练。 “我还是第一年在皇宫过除夕呢。”陈碧珠惋惜道,“只可惜姜嫔娘娘只能带一位宫婢同去,我是看不到那大场面了。你要是看到了什么好吃的好玩的,回来可要说与我听。” “也没什么特别的。无非是多几张桌子,菜色精致些。” “哼,说得跟你经常去似的。” 今年的宴席摆在升平楼外的水阁,布局分左右,中间是舞台,左侧坐着各宫嫔妃与皇子公主,右边则是受邀赴宴的宗室与大臣。 除夕傍晚,姜嫔打扮得花枝招展,早早乘辇过去。 “往年的宫宴,才人可都去了?”陈照夜手提宫灯走在前。 卫茉想了想,道:“我是没什么兴趣的,但淑宁能见她父皇的机会不多,因此从没缺席过。” 她位份不高,又早早失宠,座位在最后面,从不引人注意。 陈照夜陪着卫茉在席面外露了个脸,随后找了个理由离开,直接去舞池后面。 水面倒映着琉璃色的灯火,丝竹弦乐与觥筹交错声顺着波纹飘向这里。 舞池与后场由三扇木雕屏风隔开,好些宫女与乐师都眼巴巴地趴在那里,透过屏风上的木洞眼偷看宴席那边的景象。 有个小宫女见陈照夜是第一次来,好心地把自己的位置让给她。 “喏,你看那边!红色衣服的就是咱们陛下!” 大周第四位帝王李允堂今年二十有三,正是英姿勃发的年纪,目若朗星,风姿出众,身穿绛红圆领大袖袍,被人众星拱月围坐正中。 他扬起高足杯往宗室那边比划下,随即一口饮尽,赵王等人纷纷大笑着鼓起掌来。 皇后王璃坐在景帝下首,头戴华丽繁复的六龙三凤冠,反倒衬得她有些娇小单薄。 她见景帝又喝一杯,蹙起眉头,终于忍不住伸手去掩他的杯子,小声道:“陛下,少喝些吧,还没吃菜呢。” 乐师演奏的是一首节奏欢快的曲子,舞台上的女子们身姿灵活,跳得正热烈。 景帝装作没听见,摆摆手示意宫女继续倒酒。 王皇后遭遇冷场,薄面皮顿时有些挂不住。 “没眼色的东西,还不退下!”她厉声斥责道。那位倒酒的宫女吓得膝盖发软,连忙跪下认错。 “几杯酒而已,皇后过虑了。”景帝心中不悦,顾及到皇后颜面,还是耐着性子解释,“朕赴宴前吃了块糕点,不碍事的。” “陛下莫不是忘了?去年冬天您就是雪天贪杯,事后胃疼不止,足养了十几日才好。太后老人家离宫前还专门嘱咐过臣妾一定要照顾好陛下,臣妾不敢不从。”王皇后不依不饶。 她今年才满二十岁,说话语调却像极了老学究。 景帝听得窝火,“你拿太后来压朕?” 第十章 偷窥者 王皇后目视前方,下巴微昂,一脸“你又能拿我怎样”。 她的姑母、权倾天下的太后娘娘,早在她披上凤袍嫁给李允堂时就告诉过她,这天下都是他们王家给他的。 若非她姑母亲生的三殿下死的早,李允堂现在就该跟那群闲散王爷混迹在一起,卑躬屈膝地给她行礼。 她王璃养在府邸金尊玉贵过日子时,他李允堂还眼巴巴地跟在三殿下后面捡泥巴呢! “姑母的话,臣妾记得,陛下也不该忘。” 景帝气得想摔杯子,奈何不能在这么多人面前发作。场面正僵持,忽然听见珠玉碰撞脆响,柳昭媛在两名宫女搀扶下朝水阁这里来。 紫色与明黄交错的大袖衫与霞帔恰到好处掩盖住女子明显隆起的小腹,还让她原本有些凌厉的眉眼变得温婉了许多。 柳昭媛扶着腰,慢吞吞在景帝右手边坐下,声音甜腻,“臣妾来迟了,陛下不会怪罪吧?哦,给皇后娘娘请安,臣妾身子沉,为保皇嗣无虞,就不再起身了。” 从进场到就座,看都没看王皇后一眼。 王皇后身体坐得笔直,强迫自己不去看旁边这两个亲亲密密互相喂果子的男女。 景帝可不愿放过这个机会,故意道,“还好爱妃来了,不然朕可连一口酒都喝不上。” “不会吧?”柳昭媛故作惊讶,“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整个皇宫有什么东西是陛下做不得主的?哪个不开眼的宫人猪油蒙了心,敢惹陛下生气。”说着端起白玉碗舀了两勺甜汤送到景帝嘴边,“陛下别急,先喝点汤暖暖胃。” “嗯,还是爱妃懂事,不像有些人从头到脚都乏味如木头。” 王皇后霍地起身,“臣妾去更衣。” 屏风后面的宫人是看不清景帝与两位嫔妃说话嘴型的,只知道柳昭媛的到来好像把皇后逼走了。 小宫女揉眼睛,“是我看错了吗,皇后娘娘的样子似乎很生气?” “当然生气,柳昭媛已经是第二胎了,皇后却连一点动静都没有。若这次生下的是个皇子,任凭柳昭媛家世再低,也足够封个淑妃了。” “淑妃又如何,皇后娘娘可是太后的亲侄女,亲上加亲,永远越不过这层。” “要我说啊,还是文妃娘娘有福气,不仅生下了皇长子,亲兄长还是陛下最信赖之人。你看,今日的宫宴她都直接抱病不来,摆明了不在乎么……” 几个宫人小声八卦帝王与宫妃的恩怨,说得眉飞色舞又兴致高昂,有人推了推一直默默窥探的陈照夜,“这位姐姐怎么不说话?” “哦,我不太懂。”她道,“主子们做什么都有理。” 她对这位柳昭媛还是有点印象的。 当初四皇子府邸里就她一名侍妾,商贾出身,生得娇柔妩媚,还有些才情,唯独小心思多了些。贵妃看她还算乖顺,也就没把那个秘密说出去,没想到现今张狂得敢跟皇后叫板了。 菜肴如流水般送入席面,宾客微醺,台上的歌舞也即将走向尾声。 “还有半柱香的工夫,娘娘可以准备着了。”坊主过来提醒她们。 陈照夜用玉箸打拍子,陪着卫才人最后又跳了一遍,堪称完美。 “奴婢去拿腊梅花枝,您快换衣服准备上场吧,成败在此一举。”她从窗口探出身,去够外面早已准备好的新鲜腊梅。 突闻一阵窸窸窣窣,窗外树影摇晃,一道身影迅速隐入黑暗里跑远了。 有人偷看! “怎么了?”卫才人察觉她神态有异。 “……没事。” 外面太黑,她看不清,只知道那人身形娇小,长裙及地,应该是个女子。 若她没有猜错,刚才卫茉练舞的时候,那人就趴在窗下。 ——难道是柳昭媛的人?这么快就盯上她们了? 卫才人忽然惊呼道:“照夜!照夜!” 灯火跳跃下,卫才人手中舞衣泛着如星子般的光泽,只是衣衫正下方裙摆最靠外的位置破了一道三寸长的裂口。 裂口两侧衣料平整,没有线头,一看就知道是新剪开的。 是刚才那人! “这、这可如何是好!”卫才人焦急,御前献舞,穿破衣服可是大不敬,“要不……我去找舞姬借一件?” “才人不可。”陈照夜直接否定,“您这件衣服是画龙点睛之作,寻常舞姬的衣服如何配得上您的气质与首先准备好的腊梅?您先坐坐,奴婢去外面看看能否找到会修补的宫人。” 屋外夜凉似水。 歌舞快结束了,大多宫人都去了水阁对面去准备下个环节的烟火,外面只有稀稀疏疏几名换好衣服的舞女。 陈照夜问了一圈,都说没有把握。 她走得急,一个不留神,经过转弯处时与一人撞了个满怀。 “呀!” 是位宫妃打扮的女子,妆容雅致,鬓边斜插一支玉兰花流苏。 “奴婢失礼!”陈照夜连声道歉。 “无妨,无妨。”那宫妃自我介绍道,“本宫是徐婕妤,刚才喝多了酒来水边散散心,没想走到这里,你替本宫领个路吧。” “这……”陈照夜为难。 “你手里这是什么?”徐婕妤颇为好奇地翻看起她托盘里的舞衣,忍不住称赞,“好别致的衣服!你是教坊的舞女?这是你缝制的么?” “不敢欺瞒娘娘。奴婢是卫才人的宫里人,今日原本是要陪我家主子来献舞的,只是临上场时发现舞衣损坏,正急着四处找工匠缝补呢。” 徐婕妤努力回想,“哦,宫里的确有位卫才人……好一阵子没见着了。” “是。”时间紧急,陈照夜不欲多耽搁,“替娘娘带路原是奴婢本分,只是我家才人还万分焦急地等在那里,今日这次机会是才人好不容易才向教坊争取到的,若不能讨得陛下欢心,我们宫中的处境怕是更难了。” 她福一福身便要走。 “你这丫头,急急燥燥的,怎么不听人把话说完。”徐婕妤在后面道,“找什么工匠,你直接带本宫过去,论手艺,本宫可一点不比他们差。” 路上,徐婕妤向她解释,自己是祖籍苏州,亲戚里有经营绣坊的,因此从小请来家里教他们家姑娘女红的都是顶好的师父,她又颇有天分,自己做的衣服绣品堪比宫中巧匠。 卫茉在屋里等着,蓦地看到陈照夜领着徐婕妤进来了,连连行礼。 “不必多礼,本宫也是可惜这件衣服。” 徐婕妤果然厉害,飞针走线手指不停,坊主再度遣人来请时,舞衣僵僵好缝补完毕。她让卫才人穿好转了个圈,裙摆蓬松如绽放的鹅黄腊梅花瓣,更衬托出女子身姿轻盈。 “不错不错,”徐婕妤笑着推她一把,“快去吧。” 而另一边的席面上,忽然有个宫女快步跑到柳昭媛身侧,附耳低语几句。 第十一章 后妃争 景帝刚去宗室那边转过一圈,与赵王拼了几杯酒,见他摇摇晃晃走回来,坐在妃嫔席位靠后的两位女子同时站起。 “又是你!”姜嫔今天刻意打扮过,整个人艳丽如彤云,她恶狠狠地瞪了旁边碧绿宫装的女子一眼,以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警告她,“你是故意要与本宫相争?” “姐姐哪里的话,”说话之人正是姜嫔最讨厌的甄锦心。 她约莫二八年华,身材娇小玲珑,眼尾弧线微微朝下,瞳仁水光滟潋,嗓音也是甜甜腻腻的,比世家贵女多几分清新之美。 甄锦心侍寝时间不长,但有柳昭媛刻意抬举,没几个月就从采女晋升为从六品宝林。 “娘娘嘱咐过嫔妾要好好侍奉陛下,嫔妾也只是听从而已。”一边说一边得意洋洋地望向柳昭媛。 “算了。”姜嫔鼻子里哼出一声,换上笑脸,扭着腰肢走上前去扶景帝。 景帝已然醉了,两位美人左右搀扶着他的胳膊,脂粉味掺杂酒香扑鼻,让他觉得十分惬意。 忽然,舞台上的烛光暗了下来,乐师们停下动作,只剩一道清亮悠远的笛音荡漾着水中月影。 四扇遮挡拉开,微微透明的屏风后面,一位身材纤细的女子身影浮现,踩着节奏缓缓起舞。 再下一刻,水面上忽然飘来数十只点烛火的花船,如满天星子坠落湖心,习习凉风扑面,隐约还能嗅到一股清甜的梅香。 “嗯?”景帝一掀袍角,饶有兴致地坐下来。 屏风后的女子莲步轻移,即将走入众人视线。 景帝搁下酒盏,神色期待。 姜嫔在旁边笑道,“哟,看来今年的内教坊是用心了,好精巧的布置,想必后面那位定是个倾国倾城的美人。” “陛下!陛下!” 胳膊忽然被人抓住。 柳昭媛眼眶泛红,一滴泪水顺着脸颊滚下来,落在景帝手背上。 “爱妃,怎么了?”美人落泪,景帝的注意力立刻被拉回。 “臣妾不该打扰陛下雅兴的,”她咬着嘴唇,“可是方才淑月的贴身嬷嬷过来说、说……淑月喘病又犯了!这会正传轿辇要回去呢” “传太医了么?” 大公主淑月是景帝第一个孩子,最得宠爱。听闻爱女犯病,景帝也顾不得台上美人献舞了,反握住柳昭媛的手道,“不必顾虑朕,你随淑月一同去吧!” “是。”柳昭媛轻轻拽他的袖口,犹豫道,“可是……可是她们说,淑月口中一直在喊‘父皇’,陛下能不能……” 王皇后平静如湖面的脸终于出现涟漪。 依照惯例,像除夕这样的重要节日,帝王是应该留宿皇后宫中的。平日里这群女人花枝招展迷惑景帝也就算了,现在居然拿孩子做借口,直接把巴掌扇到她脸上来了。 喘疾,喘疾,一年能犯几十次,平日里看大公主活蹦乱跳的,也不知几次真几次假。 小门小户,果真上不得台面! 王皇后心里鄙夷,装模作样咳了一声,先看看景帝,然后漫不经心地望向对面那群宗室大臣,意思是这么多人都看着呢。 “也不差这一支舞的时间,等结束了,臣妾陪陛下去瞧大公主。”她并不在乎台上人跳什么,反正就是不能让柳昭媛太得意。 一边是代表太后尊威的皇后,一边是自己多年来最疼爱的女人。景帝眉头紧锁,左右为难。 “是臣妾不懂事……臣妾先告退了。”柳昭媛花朵般的嘴唇轻颤着,起身时还还踉跄了一下。 王皇后目露得意,谁知柳昭媛才走了几步,景帝就忍不住站了起来。 “爱妃等等,朕陪你回去。” 这一局,柳昭媛又赢了。 不只是王皇后银牙咬碎,心心念念要效仿柳昭媛给景帝塞人的姜嫔也失望不已,心里暗道这卫氏实在是没福气。 帝王离席,剩下的嫔妃纷纷泄了气。 一会儿,姗姗来迟的徐婕妤回到席面上,在皇后下首坐下,随后讶异道,“咦,陛下去哪了?不看歌舞么?” “陛下惦记大公主,希望公主身体无虞。”王皇后冷冷道。 “柳昭媛请去的?”徐婕妤与皇后关系更近些,心直口快,“嫔妾多嘴,这昭媛娘娘也太轻狂了,当着这么多人把陛下请走,不是公然拂您的面子么!弄得跟谁没养过孩子似的……” 这下不仅皇后,连带姜嫔、甄宝林都一齐沉默了。 舞台后的陈照夜目睹了全程。 曲子还剩最后半段,就算李允堂离场,卫茉也得继续跳下去。 她找了个小宫女,“我出去一趟,还请这位妹妹替我跟卫才人说一声。” 下一个环节是除夕烟火,水阁各处的火光熄灭大半,确保在座宾客都能最大限度地欣赏到空中烟花。 从席面到大公主暂歇的厢房,再到外面停放轿辇处有不短的距离。柳昭媛身怀六甲走不快,景帝非常体贴地搀扶她放缓脚步。 湖面光线黑暗,一条木板铺砌的曲桥通向厢房。此处安静,随他们二人同去的只有景帝的如意公公与柳昭媛的两名宫女,周围只听见水声与鞋底踩踏木板声。 嘤嘤嘤。 好像有女子在哭。 声音极细,也极轻,像是一只无形的手往耳朵里钻。 柳昭媛先听见了,步伐一滞。 “怎么了?”景帝问她。 柳昭媛迟疑片刻,“陛下……方才您有没有听到有人在哭?” 景帝屏息仔细听,然后摇头,“没有啊。四下无人,哪来的声音?” “是么,那是臣妾听错了……”柳昭媛往景帝身边靠了靠,刚迈出步子,忽然又听见那哭声,这次比方才的更明显,也更尖细。 “楚楚……柳楚楚……” 有人喊她的闺名。柳昭媛浑身一颤,连连轻拍胸口。 “爱妃?”景帝不解,“可是身体不适?” “陛下当真什么都没听到么?” 说话时,灌木丛里忽然蹿出一只黑猫,贴着她的裙摆跑远了。 “是猫儿,朕就说是爱妃听错了。”景帝笑着把她揽进怀里,“都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还是这么胆小。别多想了,咱们快去看淑月。” “娘娘您看!那是什么?” 有个眼尖的宫女瞧见柳昭媛的裙摆处不知从哪里蹭了团黑漆漆的东西,取下来后,发现是一方很小的丝帕,上面似乎还有字。 “拿来看看。”景帝道。 如意移来宫灯,暖黄色光圈中,只见丝帕上两个血字:薛樱。 第十二章 龙颜悦 薛樱。 随行宫人里,只有跟随景帝多年的如意变了脸色。 对柳昭媛和景帝而言,这个名字如同一道禁忌,代表着帝妃间心照不宣、绝口不提的裂痕。 世人只知柳昭媛独得圣心,荣宠不衰,却不知晓当年四皇子李允堂最爱的其实另有其人。 那个女子就叫薛樱。 江南人士,母亲早亡,父亲是私塾先生,因此女儿才思敏捷又聪慧懂事,还习得一手好字。李允堂一次扮作寻常百姓在市集闲逛被偷了钱袋,眼看要陷入窘境,幸亏碰巧路过的薛樱好心相助。 明眸皓齿的少女,于三月扬花间温柔望向他,无关身份,无关地位,只是单纯地喜欢他这个人。 这是浸润皇宫多年的李允堂从未经历过的心情,因此分外珍惜。 后来他遣人去薛家提亲,办得声势浩大,除了只能给侍妾名分,场面隆重得不亚于寻常官员迎娶正妻。 薛樱入府时,柳楚楚并没有表现出任何不快,还主动送她衣物首饰。可两个月后的某一天,柳楚楚与薛樱同去京郊的湖边游玩,待到李允堂从皇宫回到府邸时,等待他的却是薛樱意外溺亡的消息。 是不是意外,谁也说不准。 后来柳楚楚被诊出怀有身孕,宣贵妃一张轿子将她接到皇宫里调教了几日,再送回李允堂这里,此事便含含糊糊地揭了过去。 “这、这里怎么会有……” 柳昭媛面色惨白,仿佛那帕子是块烧得通红的炭火,只看着就会灼伤眼睛。 景帝早不是当初那个喜形于色的少年,神色如常地吩咐宫女把帕子丢掉。 “别胡思乱想,走吧,去看淑月。” 似乎没有掀起涟漪。可柳昭媛察觉到那只原本揽在她腰间的手分明松开了,湖上冷风吹得她浑身发冷。 快走到厢房时,忽然有个娇小的人影朝他们奔过来。 “母妃!父皇!” 七岁的大公主淑月面色红润,嗓音洪亮,哪里有生病的样子? 柳昭媛尴尬,替女儿系紧大红色披风,转身呵斥宫人,“公主不是好好的么?你们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敢糊弄本宫?” “母妃别气。”淑月伸手就要她抱,腻在柳昭媛怀里蹭了一会才道,“方才月儿的确难受得紧,幸亏碰到了出来散步的卫娘娘,她替月儿顺气按摩,很快就缓过来了。” “卫娘娘?哪个卫娘娘?” “喏,就在那里。” 清凉如水的月色下,有位女子安安静静地站着。 微风拂过,衣袂偏扬,女子手腕处鹅黄色的披帛像有了灵性般飞舞起来。她的妆容很淡,唇不点而朱,眼睛漆黑如墨玉,眉心处贴一朵五瓣花钿,宛若月宫仙子。 这种平和温柔的美,正能抚平景帝心头强压的焦躁。 才人卫茉。 景帝有一阵子没见到她了。先前祁溪带着二公主淑宁来找他,他听说是柳昭媛执意要夺别人女儿,思来想去,还是决定维护心爱的柳氏。 今日宫宴卫茉来还是没来,他压根没留意。 “给陛下请安,给昭媛娘娘请安。”卫才人的嗓音也是轻轻柔柔的,甚是悦耳。 柳昭媛不虞,奈何对方这会子是救了她女儿的恩人,勉强挤出笑脸,“多谢妹妹了。只是妹妹怎么作这种打扮?实在有失体统。” “回娘娘的话,”陈照夜提着宫灯站在卫茉身侧,恭顺地上前解释,“我家娘娘听闻陛下近来国事烦忧,又知晓自己一介女流难以在政事上替陛下分忧,因此专门苦练数月编排好一支舞,想借今夜内教坊表演时呈献给您,愿陛下一笑。” “原来那人竟是爱妃。” 景帝想起屏风后那道婀娜多姿的身影,连称呼都变得亲密了。 “朕竟然不知,茉儿对朕这般用心思!” 惊艳之余,又生出歉疚。 卫茉精心编排许久的舞蹈,只因为柳昭媛的一句话就尽数付之东流,她却不争不抢亦不解释,独自走在这片幽静处。 又因为她生性善良,愿意对身患喘疾的大公主淑月施以援手,哪怕不久前淑月的母妃刚夺走她唯一的女儿。 要不是被柳昭媛被强行拉过来,他甚至都不会知道卫茉今夜做了这么多事。 对比惯会撒娇的柳氏与死气沉沉的皇后,此刻站在眼前的卫才人真是越看越舒心。 “不早了,昭媛带月儿回去吧。”景帝道。 柳昭媛唯恐是自己听错,“陛、陛下?” “朕回寝宫批折子。” 柳昭媛樱红的嘴唇被咬得要出血。 景帝没跟她走,没去陪皇后,也没带上眼前这位娇滴滴的卫氏,对她而言,已经算是好事。再说湖面上的那处着实把她吓了一跳,这会她隐隐觉得腹中不适,是必须尽快回宫调养了。 景帝与柳昭媛先后离开,陈照夜陪卫茉换好衣服,依旧原路回去。 “你刚才去哪了,我到处找不着。” “奴婢没见过水阁,因此出去逛逛。”陈照夜往卫茉怀里塞手炉,“奴婢才是要追问娘娘一句‘去哪了’,连披风也不穿,也不怕染上风寒。” “和你一样,出来看风景,正好遇到大公主的嬷嬷急得四处喊人。”卫茉抓过她同样冰凉的手贴在手炉上,脸上难得出现调皮神色,“我也是偶然发现,这处虽然偏僻,看烟火的角度却是最好的。” 啪,啪! 像是回应她的话,此时,漆黑的夜空中倏地绽放出无数五颜六色的烟火。如千万朵金莲绽放,如漫天飞舞的萤光,如心中永不熄灭的喜悦与希望。 眼底积攒已久的阴郁被化开,卫茉终于像寻常二十出头的年轻女子那样露出轻松欢乐的笑容,她拎起裙摆,轻点足尖,灵巧地转了个圈。 鞋尖划过的地方扬起轻盈的雪花,呈圆弧状,朝四周飘开。 “才人仔细别摔着。”陈照夜道,她想起她刚入宫那年,贵妃也只是位双十少女,笑得明媚而张扬,会领着她们在庭院里跳红绳。 八角琉璃宫灯轻轻摇曳,两道人影牵引着那道暖黄色的光圈,无声蜿蜒过宫中漫长的甬道。 “虽然依旧没能请来陛下,但今夜当真是我入宫这么多年最快活的一日。”卫才人道。 陈照夜眨眨眼,“谁说陛下不会来。” “可方才陛下不是说……” “才人放心,您只顾回宫准备着,不论多晚,陛下今夜一定来看您。” 第十三章 承恩时 烟火在皇城顶的夜空炸开,响声隆隆如雷。 景帝坐在轿子里,朝外面跟着走的如意公公道,“什么时辰了?” “回陛下的话,还不到亥时。” “哦,时候尚早。”除夕这样的日子,一个人在太和殿孤零零的批折子,实在寒酸了一点。 今日宴席上他喝了不少酒,心口像是有团暖融融的东西在滚。 他不想去皇后寝宫,也不愿搭理柳昭媛,姜嫔聒噪,甄宝林浅薄,文妃冷淡,徐婕妤无趣…总之,哪哪都不对。 “那个卫才人住在什么地方?”景帝想了想道。 “望雪阁西偏殿,”如意道,“您去过的,就是姜嫔娘娘宫里。” “哦,原来她与姜嫔一处。” “是呢。”如意低眉顺目地应了声,余光瞥向远处宫室重叠的轮廓,“奴才记得望雪阁外那片梅花长得很好最适合月下观赏,陛下可想去瞧瞧?” ———— 卫才人身穿齐胸襦裙,外罩月白纱衣,婀娜身形若隐若现。 她再对着铜镜抿了遍胭脂,“还要再等么?” “才人莫急,再等等。” 陈照夜摘去她的珠翠,用一根饱满的腊梅花枝将她满头青丝绾在脑后。 “又是腊梅?”卫才人等得实在无聊,干脆捧起另一根花枝跳起舞来。 景帝迈入寑殿时,看见的便是朦胧烛光里,美人手捧腊梅翩翩起舞的画面。 “好!”他又一次被惊艳了。 “给、给陛下请安!”卫茉清亮如山涧溪水的眼睛流溢出片刻的惊喜,然后飞快地低下头,羞涩地朝景帝行礼。 这样的神态她再三练过。陈照夜说,如此含羞的神情最能打动帝王的心。 景帝双手搀扶她起来。 “这么晚了,陛下怎会来?”她顺势将手放入年轻男子宽厚的掌心,不经意,又无比自然地去探他双手的温度,“外面冷,陛下肯定冻坏了吧。照夜,快去端一碗红枣桂圆茶来。” 卫茉心里实际紧张得很,可这次机会是陈照夜好不容易替她争取来的,就算是为了她和淑宁,自己也必须得把握住。 她接过陈照夜手里的青花瓷碗,用那只金边瓷勺舀起些许,缓缓地喂到景帝唇边。 景帝低头含住,掀起眸子笑着看向他。 “茉儿真是体贴。” “侍奉陛下是臣妾的本分。”卫茉回答,火光在女子明亮的眼眸里跳动,她的神情似含情脉脉,又像藏起了满腹愁肠。 尾音微微放轻,眼尾恰到好处地下垂,添些楚楚可怜,再说一句,“陛下今日能来,臣妾当真欢喜。” “朕疏忽茉儿许久,你别怪朕。” 她摇头,柔婉地靠上帝王肩头,“只要陛下能来,茉儿等再久都是值得的。” “前阵子柳昭媛跟朕闹脾气,非说宫中孩子少,淑月一个人着实无聊,这才把你的淑宁接了过去,朕被她缠得没办法,顾及到她腹中胎儿,只得同意。让你受了委屈,是朕的不是。” 红枣汤炖得甜而不腻,温度适宜。 卫茉轻轻摇头,又喂他一口。 “同为人母,臣妾能体会昭媛娘娘的苦心。再说……臣妾这里实在简陋,淑宁能去昭媛宫里,对她也是好事。” 景帝叹了口气,抬手拔下卫茉发髻那枝腊梅。她心领神会,含羞低头,感到男子的手指探向她的罩衫。 灯花“啪”地炸开,朱红色的帷幔内,两道人影交叠。陈照夜默默退后,关门离去前,不忘朝账内不安看向她的卫茉递去一道肯定的眼神。 心如擂鼓。 卫茉闭眼,攀上景帝的脖颈,用柔软的嘴唇轻轻去碰男人轮廓分明的下颌。 她知道,自己做到了。 ———— 景帝留宿卫茉宫中的消息很快传到姜嫔处。 除夕夜,正殿里的宫人都没睡,姜嫔难得兴致高,斜倚在贵妃榻上看着地上几名宫女玩叶子牌。 门帘作响,陈照夜来了。 “明天你家才人侍寝的事就会传遍宫中。”姜嫔道,“除夕佳节,陛下没去陪皇后与柳昭媛,反绕道过来看卫才人,指不定会引出多少猜测。本宫原本想着能借献舞的机会让卫才人重新被陛下关注,再徐徐图之,现下这个结果实在比我们预想的更好百倍。” “今日虽说是柳昭媛先从皇后娘娘那里抢人,最终阴错阳差花落你家卫才人,但说到底还是抢了皇后娘娘的东西。”她又道,“所以,明日待陛下走后,本宫与你家卫才人一同去向皇后请安吧。” “是。姜嫔娘娘的恩情,我家才人定会铭记在心。” “嗯,不急,慢慢来。”姜嫔朝后殿指了指,“你妹妹在里面等你。下午那会你家里人送东西来了,你过去一同看看吧。” 家里人。 陈照夜缓步走过回廊。这几个字已经许久没听过了。 上一世那会,她刚及笄就进了宫,没过几年听闻家乡闹洪水的消息,她的爹娘兄长全部都死了。她孑然一身,无惧无畏,所有的依仗与寄托都在贵妃身上。但贵妃待她再亲切,也不可能如自己亲人般肆无忌惮。 宫女的厢房在庭院西侧,陈碧珠独自一人等在屋内,哈欠连连。 “你怎么才来!”她嘟嘴把包裹摊到陈照夜面前。 里面是各种民间小玩意。有福娃娃、绢花、巴掌大的兔子灯、桃花酥、酸枣糕,以及其他女孩子喜欢的小吃。 “还有二十两银子,是爹爹攒下来给我们的。不过我想你近来得到的赏赐够多了,一定看不上,就都留给我自己啦!” “行。”陈照夜从包裹里挑了一盒桃花酥,“我拿这个就成,其他的你都留着吧。” “喂,你去哪?”见她要走,陈碧珠愕然,“这就走了么……今天除夕呀。” 陈照夜不解。 “这还是我第一次在宫里过除夕,往年这个时候都是阿娘陪着我……我、我不习惯!”她别别扭扭地拧着衣裙。 “今夜陛下留宿,偏殿里只有藤萝一人,我需得回去帮忙。” “那、那好吧……” 陈照夜温柔地拍了拍这位同父异母妹妹的肩膀以作安抚,转身出去时,脸上再度恢复成一派淡漠。 刚才那番话当然是假的。 她接近陈碧珠只是为了利用她吸引姜嫔注意,这种虚伪的姐妹情,她并没有什么兴趣。 子时已过,辞旧迎新。 陈照夜没有选择回去,而是独自一人提灯走在宫室外。 她想起上一年,她还是贵妃掌事陈星儿的时候,也喜欢在尤为喧闹的时候享受独处的寂静。 “娘娘,您的四殿下如今长大了,连孩子都有好几个了。”她朝天边明月轻声道,“您没看到他穿龙袍的样子,真是气派,与画卷里的帝王像一模一样。” 天上浮云聚散,月亮的光时明时暗。 “我帮了一个宫妃,是看她可怜,也因为她跟我是同乡。四殿下的后宫乱得很,王氏那个侄女的日子似乎不太好过……” 夜风摇晃树梢沙沙作响,如同在给她回应。 她原本只是想去旧地散散心,没想到青芜宫外那方花池环绕的小亭子里,有两人先把地方占了。 第十四章 晋定嫔 “兄长如果实在不愿搭理长公主,趁早请陛下出面跟她说清楚,免得她隔三差五就往我宫里跑,我还得费尽心思应付她。” 说话的是个女子。吐字干脆,直截了当。 “再不济,弄几个年轻的侍妾放在府邸里堵一堵那些人的口舌也成,毕竟陛下身边亲信到这个年纪还未娶妻的就剩你一个,像棵孤零零的老树杵在园子里,能不惹眼么?” 女子越说越气,颇有点恨铁不成钢的意思。 被她教训的男子半晌才抬起醉意朦胧的眼睛,“你话真多。” 这声音…… 陈照夜熄灭灯笼,藏在树丛后。 醉酒的人是祁溪,那么说话的女子应该就是他的亲妹妹,那位传说中的文妃娘娘了。 “要不然你干脆传出去说我们兄妹不合,凡是我向你推荐的,你一律不喜欢。” 文妃祁澜今年二十有三,鼻梁高挺,轮廓深邃,比起眉目淡雅如画的兄长,她反倒更有当年祁家武将英姿勃勃的风范。 每年这个时候,除夕宫宴结束,问渠都要诚惶诚恐地跑来青芜宫求她,说他家公子喝多了酒,又跑到那方花池边上不肯走了。 “人早就死了,你难道要为她守一辈子?”祁澜道。 兄长不理她。 月亮被云层遮挡,原本清澄透亮的池水变为一潭漆黑,似深不见底。 “再说,就算你真的愿意守着,你的那位心上人在九泉之下也未必会领你的情。”祁澜决定把话说透,“当年你在殿外跪了三天三夜,好不容易求得太后松口,保下那位姑娘性命。可人家宁愿陪着主子去死,也没想过要出宫嫁你。” 话题冷不防转到自己身上。 默默偷听的陈照夜尴尬地垂下眼睛,心想若这两人再讲不到什么实质性的消息,她就赶紧离开。 “我知道。”祁溪轻声道,“毕竟当年我给她写了那么多封信,她一次也没回过。拒婚是贵妃的意思,也未必不是她借贵妃之口点我。” “那你还……” “阿澜,陛下这些年过得不容易,你待他好些。”祁溪反过来劝妹妹,“既然说到当年事,我便再告诉你一个秘密——陛下并非如你想的那样薄情寡义。自幼养在皇后膝下非他所愿,贵妃殉葬那日,他也想孤注一掷去求情。” 陈照夜蓦地捏紧拳头。 她听见祁溪以极轻的声音道:“陛下没去,是因为他被人下了毒。” “无色无味,让人昏沉无法动弹。太医诊不出来,只说是先皇崩逝,陛下悲恸心绪震荡所致。” “是太后娘娘做的?”祁澜问。 “不知道。”祁溪摇头,“前一日陛下的饮食很复杂,我们又后知后觉,查不出来。” “若真是太后所为……”祁澜声音低下去,那时有资格承继大统的皇子有三,太后出手,反倒是像为了保李允堂登基前不生波折。 “我们祁家世代忠骨,到这一脉虽只剩下你我二人,家规祖训也是不能忘的。如今陛下尚未亲政,朝政大权还在太后手里,你身为皇长子生母,更需尽好嫔妃本分,不能整日在自己宫中躲清闲。” “好好好,妹妹知道了,明日我就去给皇后娘娘请安……” 兄妹二人谈话,陈照夜没有再听下去。 她麻木地走着,心里想的全是刚才祁溪那句“四殿下被人下了毒”。 那日她跪在瓢泼大雨里,喊得声嘶力竭,那名守卫告诉她四殿下在里面陪皇后说话……然后她就晕了,再醒来时已身在贵妃宫里。那么在她晕倒之前,门里面发生了什么? 太后王氏尚未回京,很多秘密,唯有日后再找机会查明。 折回望雪阁前,陈照夜在青芜宫外宫墙北角一株老槐树下挖出一个方方正正的小铁盒,揣在怀里。 天蒙蒙亮。 皇城各处传来洗扫的声音。 陈照夜与藤萝张罗好早膳,算好时间在寝殿外跪下,等卫茉服侍景帝梳洗完毕一同出来。 大年初一,宫女穿的都是朱红宫装,鬓边各簪一朵海棠绢花,看着喜气洋洋。 景帝这一觉睡得香甜,依旧穿常服,腰间佩朱红龙纹玉带,宛若神采奕奕的寻常贵族公子。 望雪阁的早膳很简单,龙井虾仁、炒三冬配点心,以及小菜若干。 景帝一掀袍角坐下,抬头见窗户上是新剪的窗花,廊下一排红灯笼随风摆动。风吹入室,撩起卫茉前额细碎的刘海,女子羽睫低垂,神情温柔。 他随手夹一块甘露山药糕,软糯清香,酸甜适中,隐约尝出苦味。 景帝怔怔停下筷子,总觉得这股味道有些熟悉。 “这糕点是……” “是臣妾昨日做的,陛下见笑了。”卫茉道。 记忆里的温情被唤醒,晨光下柔婉清丽的卫氏看起来更令他心情愉悦,景帝环顾这陈设颇为简朴的宫室,暗道定要给她补偿。 如意公公从外面进来,躬身道,“皇后娘娘那边像是在等您呢,午后王家照例会入宫请安,您要不要先过去看看?” “陛下去吧,不必顾虑臣妾这里。”卫茉体贴开口。 景帝在她肩头轻轻拍了拍,“你放心,朕今日就让淑宁回来陪你。”继而吩咐如意,“去传朕旨意,才人卫氏温柔贤淑,知礼有度,擢晋为嫔,封号‘定’,赐住望舒宫。” 望舒宫华丽舒适,多为宠妃居所,里皇帝的太和殿也很近。卫茉与陈照夜对视一眼,连忙谢恩。 如意笑眯眯道,“是,恭贺娘娘大喜。” ———— 待两人走后,卫茉紧绷许久的那根弦终于松懈下来。 她手脚发软,忽然像断线偶人那样跌坐在地,陈照夜上前搀扶,故意笑道,“定嫔娘娘,您这是怎么了?” “你听到了吗,照夜,你听到了吧?!”卫茉反握住她的手,激动不已,“陛下说要把淑宁送回来!” “是,定嫔娘娘,恭喜您得偿所愿。” 卫茉这才想起自己的位份也升了,脸颊飞红,作势在陈照夜身上打了一下,“坏丫头,原来你在笑我呢!” “不止这些,陛下还说要让您去望舒宫住,那边宽敞又舒适,公主还有花园可以玩耍。” “是呢,是呢。”卫茉又开始发愁,“换宫殿后也会拨来新的宫人,我听她们说,通常都是要先发赏银打点下去的……咱们的银两还够不够?” “这个您不必担心。您莫不是忘了,除了咱们之外,还有一人心心念念希望您能翻身。” 话音刚落,外面传来姜嫔的声音。 “给定嫔妹妹贺喜,本宫没来迟吧?” 第十五章 见凤仪 没有女子愿意自己的夫君宠爱旁人。 可若是这个“旁人”对自己言听计从,甚至变成自己手中最好用的一把刀,那么,倒也不是不能接受。 姜嫔已经过了奢求帝王真心的阶段,明白地位才更重要。 见姜嫔走进来,卫茉连忙让宫女看茶。 “妹妹可谓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到底还是有福气的。唉,昨天可担心死了姐姐我,眼睁睁地看着陛下被柳昭媛请走,就怕咱们这一个月的努力都白费了……话说回来,妹妹究竟是使了什么法术,居然能让陛下最后改变心意过来这里?” “实在是凑巧。”卫茉把偶遇大公主犯病之事一五一十告知。 “原来如此,妹妹菩萨心肠,连老天都帮忙。”姜嫔开门见山,“如今妹妹是苦尽甘来了,不会忘记当初承诺我的事情吧?” “是,若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娘娘尽可开口。” “不急,不急。”得到肯定答复,姜嫔舒眉笑起来,“今天我来这边是有另一件事。帮人帮到底,妹妹沉寂多年,刚得晋封,势必引起他人议论,妹妹得罪柳昭媛在先,现在唯有投靠皇后娘娘,才能继续站稳脚跟。今日我已替你备好礼物,你随我同去凤仪宫请安吧。” “好,多谢姐姐费心。” 凤仪宫殿外,姜嫔与卫茉走在前,陈照夜与姜嫔宫里的槐花低头在后。 门前值守的宫女对姜嫔来访见怪不怪,看到装扮清丽的卫茉后愣了愣,“这位娘娘是……” “望舒宫定嫔。”陈照夜道。 “哦……快请进吧,几位娘娘已经在里面了。” 卫茉得晋封不过一个时辰,皇后宫人却已熟悉这个称呼。 暖阁内坐着的除了王皇后,还有徐婕妤、柳昭媛、甄宝林,正热热闹闹地说这话。另有位女子兀自端坐边上喝茶,怀中抱着一方软枕,时不时很无聊地揪枕头套穗子玩。 是文妃。 陈照夜这才算真正看清了她的容貌。 黑发雪肤,两眼奕奕有神,手指纤长却有力度,与这满殿里娇滴滴的妃嫔都不一样。 “直视主子是大不敬,快低头。”旁边的槐花提醒她。陈照夜连忙退后,站在角落里偷偷观察景帝的诸位嫔妃。 姜嫔与卫茉行过礼,在徐婕妤下首的位置坐下了。 皇后掀起眼皮,顺着卫茉清荷色裙角移到她发髻上颇为素淡的几点珠花,嘴角不动声色地弯了弯。 “不错,怪不得陛下喜欢,连本宫瞧着都心里舒坦。”王皇后余光去瞥柳昭媛,“定嫔从前就知书达礼的,人也恭顺谦和,向来挑不出错处。偏偏有些人想方设法找茬,硬是要折腾人家。好在如今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这往后啊,必定顺风顺水。” 卫茉连道“嫔妾惶恐”。柳昭媛白她一眼,“本宫折腾你了?” “嫔妾……”卫茉下意识地想下跪,听到身后陈照夜轻咳示意,咬咬牙,强行逼着自己迎上柳昭媛的目光。 “如皇后娘娘所说,昭媛与嫔妾间应该是有些误会。”不否认,也不肯定,态度不卑不亢,“昭媛娘娘侍奉陛下多年,愿意教导嫔妾,并看顾二公主,嫔妾心里感激。” “对哦,前阵子昭媛说宫里冷清,非逼着人家把女儿送去给你养,都传到本宫耳朵里了。”卫茉没发怵,皇后十分满意,顺势往下说,“定嫔不日就要搬去望舒宫,那边舒坦又宽敞,不比你的朱雀殿差,也方便皇上过去。你临盆在即,还是早点把女儿给人家送回去吧。” “嫔妾省得,不劳皇后娘娘费心了。”柳昭媛一只手扶住腰,调整坐姿,眼睛故意去瞅皇后多年未有动静的小腹,“过几日稳婆就会提前入宫,陛下说了,不能让嫔妾有任何闪失。唉,劳陛下如此上心,嫔妾真是惶恐。” 眼看皇后脸色要变,旁边吃点心的徐婕妤跳出来打圆场:“哎呀,姜嫔这是梳的什么发髻,真好看,我竟从没见过。” “是么,”姜嫔喜滋滋地拨动缠丝点翠金步摇,“就是这位定嫔宫女梳的,我也喜欢得紧。” 陈照夜赶紧出来福身。 一直默不作声的文妃抬起眼皮,淡淡扫过陈照夜的脸。 ——有点奇怪。祁澜心中道,这宫女长相明艳俏丽,那眼睛却像是深邃的寒潭,与她的容貌格格不入。 “需得查一查。”祁澜暗自记下。 “姜嫔姐姐许久不来昭媛娘娘宫里,原来是与卫姐姐作伴去了啊。”甄锦心不会放弃这个埋汰姜嫔的机会,“可我怎么听说,先前姜嫔待卫姐姐是最苛刻的,不仅克扣人家月例炭火,还把卫姐姐的宫人都抢走了……果然是姜嫔身子娇贵,服侍人手都得翻倍。” “甄妹妹这话说反了,”卫茉柔声道,“姜嫔姐姐不仅对我处处关照,还将自己身边的宫人送给我使唤。若如甄妹妹所说,她又何必领着我来给皇后娘娘请安,自找不快呢?” 姜嫔对她点点头,很是满意。 “可我听说……”甄锦心还想说话。 冷不防文妃忽然冷冷冒出一句:“够了没?聒噪。” ——吵吵嚷嚷,夹枪带棒的,怎么不去外面打一架干脆。 甄锦心委委屈屈地闭了嘴, 陈照夜躲在后面听得只想笑:景帝后宫比他父皇的实在热闹多了。 又说了一会儿话,王皇后推说乏了,让她们自行退下。陈照夜扶着卫茉出去,对方压低嗓音问她:“我今日表现如何?” “娘娘做得很好。”陈照夜安抚她,“您不必急,陛下既然允诺了会送二公主回来,就一定不会食言。” “好。”卫茉点头,“咦,我的手炉好像落在里面了,你替我取来吧。” 她靠在廊柱等陈照夜,甄锦心带着婢女与她擦肩而过。 突然一声尖叫,甄锦心顺着台阶滚了下去,趴在地砖上半天直不起身。 “阿弥陀佛,这是怎么了?”柳昭媛紧随其后,她身怀六甲,闪失不得,两名宫女见状慌忙冲上前左右护住自家主子。 “本宫无事,快去个人扶甄宝林呀。” 凤仪宫外的婢女也回过神来,手忙脚乱把甄锦心拽起来。脚尖刚落地,她便连声喊痛,一张俏脸涨得通红,泪珠子断线似的往下滚。 “毛毛躁躁的,本宫原先如何调教你的?下个台阶也能崴脚!”柳昭媛嫌她丢人,“快别嚷了,回宫里一会传太医。” “嫔妾知道。”甄锦心忽然伸手朝卫茉一指,“可是卫姐姐,你为什么要推我?” 第十六章 露锋芒 卫茉猝不及防,“我、我没有啊。” “我知道方才在暖阁里言语有失,定嫔姐姐直说就是了,没必要下手这么重吧!”甄宝林越说越委屈,“是,锦心出身卑微,人微言轻,先是惹姜嫔姐姐生气,又不慎得罪了您。就算摔折了腿、破了相也无人会替我做主的。” 柳昭媛制止她继续扯远,“你说是定嫔推你,可有证据?” “证据,事发突然,嫔妾到哪找证据……”甄锦心哽咽道,蓦地想起什么,“对了,方才嫔妾快掉下去时胡乱抓了一把,指甲好像磕碰到了什么装饰物。” “定嫔?” 众人目光齐齐转向卫茉。 她髻上簪珍珠钗,左右耳各戴一只玉兰耳坠,绣花锦袄领口压着一只翠镶碧玺双花项圈,浑身首饰不多,且都好好地戴在身上。 “嫔妾真的没有……” “快看!定嫔娘娘的衣服上是不是破了一处?”不知哪位眼尖的宫女嚷道。 卫茉衣服上绣的是海棠,大团大团的浅粉色,为了让花朵更鲜活,工匠特意用极小的银珠子在花蕊处滚了一圈。 仔细看去,成片的海棠花里,的确有一朵的中央缺了枚银珠。 甄锦心眼底闪过一丝得意,抽抽噎噎又哭起来,“娘娘您看,嫔妾没有说谎吧,的确是定嫔推了嫔妾……” 陈照夜抱着手炉出来时,见走廊里乌泱泱围了一大圈人。甄锦心被两名宫女搀扶,眼睛哭得通红,柳昭媛神情自若站在正中,宫女内监齐刷刷跟在她身后,而他们对面站着的、仿佛正经受千夫所指的,是露出茫然无措神情的卫茉。 又出事了? “娘娘叫奴婢好找。”她拨开宫女,站到卫茉身侧,“这里风大,您握着手炉吧。” “又是你这个丫头。”柳昭媛记得陈照夜的脸,除夕那晚,就是这丫头陪卫茉把景帝抢走的。 柳昭媛发现,就在那小宫女出现的一刻,卫茉黯淡无光的眼睛忽然有了神采,她看见卫茉急不可耐地附耳对宫女说了什么,然后那宫女就笑起来,不慌不忙地走上前。 “都是奴婢的错。”陈照夜神色淡然,目光真诚,“我家娘娘今日一心来凤仪宫请安,出门时走得急了,没留意穿了去年的旧衣,发现时已来不及更换。” “你的意思是,这上面的银珠原本就是没有的?”柳昭媛眼尾微扬。 “不敢欺瞒娘娘。” “你最好是不敢,否则,本宫不介意让你也被杖责一次。” “甄宝林福泽深厚,台阶湿滑失足摔下,应该也不至于有什么大碍。”陈照夜始终维持着谦卑得体的笑容,“我家娘娘衣服上的银珠在与不在又有什么意义呢,它可以是之前掉的,之后掉的,或被人刻意提前剪下来的。但不论哪样,都不能证明是我家娘娘推了甄宝林。” 她无视甄锦心愈加难看的脸色,继续道,“奴婢斗胆猜测,卫娘娘初得晋封,此时皇上希望听到的,是大年初一各宫嫔妃去皇后娘娘宫里请安,彼此畅谈愉快,且都和和睦睦地回去。” “大胆!”柳昭媛被她怼得火冒三丈,“竟敢妄自揣度圣心?本宫看你是……” “说得好!” 有人大笑着鼓掌。 “陛下!是陛下来了!”众人看清来人之后,纷纷屈膝行礼。 “很得体,不愧是茉儿调教出的丫头!” “给陛下请安。”柳昭媛咬着嘴唇,眼睁睁地看景帝无视自己径直走向卫茉,安抚地把她拉入自己怀里。 “茉儿受委屈了。”景帝怜惜地替她整理鬓边碎发。 女子鼻尖微红,眼泛水光,像是受了很大的惊吓。 他安抚完卫茉,皱眉转向甄锦心,“甄宝林既然伤了脚,这个月就不要再出来走动了。太后回宫在即,朕正烦恼不知给她老人家送什么礼物,你闲来无事,便替朕手抄几卷金刚经吧。” “臣、臣妾遵旨。”甄锦心小脸煞白,不敢多说一句。 景帝再看向柳昭媛,她怀着身子在风口站了挺久,神态有些恹恹的。他叹了口气,缓和语气道,“走吧,朕陪你回去。” 暖阁内,皇后亲眼目睹了全程。 “娘娘,赎奴婢多嘴,方才要是您出去替定嫔说话,这会陛下说不定就留下来了……” 掌事宫女秦桑是从王家带来的,与王皇后感情深厚。景帝用过早膳就匆匆离去,说午时再来,可人还没踏进殿里就又被柳昭媛勾走了,秦桑看在眼里,急在心中。 “本宫厌恶柳昭媛,但也没多喜欢卫氏,横竖都是些不入流的手段,她们自己闹去吧。”皇后神色倨傲,“本宫跟她们不一样,本宫身后是姑母与整个王家,怎能把心思浪费在谄媚逢迎上!且让她们得意几日,待到太后回宫,陛下会知道他该怎么做。” ———— “留步。” 经过御花园,姜嫔赶上来,邀请卫茉与她同坐轿辇。 卫茉却之不恭。 “你也瞧见甄锦心对你的态度了。”姜嫔对她说,“她原先就与我不睦,今天你与我一同出现凤仪宫,她自然而然视你为对手。” “甄宝林是柳昭媛的人,不待见我也是正常。” “妹妹什么都好,就是想法太天真了些。”姜嫔手指戳她的额头,“陛下只有一个,在你这里多停一刻,在她那边就少一刻,谁愿意自己的恩宠被分去呢。甄锦心现在得宠是因为柳昭媛怀有身孕,等昭媛生下皇嗣,哪里还会让她有显眼的机会!她这枚棋子,早晚都是会被丢掉的。” 姜嫔漂亮的凤眼逐渐深邃起来,她看看外面,确认旁边跟随的都是自己的人,压低声音,“妹妹既然答应要站在我这边,眼下有件事,就需要妹妹配合我来做。” “姐姐要做什么?” “不久后是甄锦心生辰,柳昭媛抬举她,肯定会在朱雀殿替她办一场的。”姜嫔高深莫测地眨眨眼,“到那时,不仅柳昭媛不会保她,甚至还可能比你我更希望她跌进泥淖呢!好戏上演,妹妹就等着欣赏吧。” 第十七章 问观音 后面两日,陈照夜忙碌得很。 景帝看重卫茉,各宫嫔妃便也朝这里送东西。望雪阁人手本就不足,还要张罗迁宫的事情,陈照夜一边核对礼单,一边指挥着小内监把卫茉的箱子搬到中庭装运,直到第二日傍晚才算结束。 卫茉被景帝召去太和殿用晚膳了,身边有藤萝陪伴,暂时不需要她。陈照夜舒展累得酸痛的胳膊,准备回厢房躺平。 “阿姐。”门外黑影里突然冒出个脑袋。 “怎么没声响的,吓我一跳。” 来人是陈碧珠。 陈照夜领她进屋,顺便把昨日景帝赏的一碟子糕点推到她面前,“吃饭了么?尝尝这个吧。” 陈碧珠完全不跟她客气,边吃边点头,腮帮子鼓得滚圆。 “阿姐……”她擦了擦嘴唇边的糕点渣,忽然吞吞吐吐起来,“我……那个……我想……” “快说,我有些乏了。” “我想跟你走!”陈碧珠大声道。 “跟我走?”陈照夜顿时明白了她的意思。 这段时日,她教陈碧珠顺利讨得姜嫔欢心,又如天降神兵一般直接让失宠多年的卫茉一跃成为景帝新宠,把陈碧珠看得一愣一愣的。 卫茉初晋定嫔,身边的宫女内监按例都要增加,陈碧珠如果能去服侍卫茉,再加上有自己阿姐这层关系,绝对比留在姜嫔身边更有前途。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或许,这个看似憨傻的少女也没她以为的那么笨。 “姜嫔娘娘能同意?”她反问。 “我还没跟姜嫔娘娘说。”陈碧珠掰手指,“可先前她不是也将藤萝给了卫娘娘么,想必是不介意的。她现在跟卫娘娘那么好,只要卫娘娘开口,她大概不会拒绝……” “好。”她应允下来,“后天定嫔娘娘迁宫,你还有一日时间考虑,若明晚你的主意不变,我就替你去求定嫔娘娘。” “说定了!骗人是小狗!”陈碧珠眼睛亮晶晶的,仿佛背靠大树乘凉的好日子已经在向她招手。 初入宫闱的少女哪里明白,这后宫里,皇帝视谁为匣中宝,其他女人便视其为肉中刺。宠妃身边的宫女看似风光无限,可若没有点傍身的本事,很容易就会陷入危险。 晚膳后卫茉回来了,说景帝并未让其留宿,因为要去凤仪宫陪伴皇后。 “陛下明明是因为挂念皇后娘娘才专程过去的,可我看陛下仿佛面色不虞的样子呢。”藤萝绘声绘色地向众人描述,“你们知道为什么吗?” “还能为什么,我听说是因为今天下午皇后娘娘的母家来人了,陛下需顾及面子呗。”内监福子道,“这皇后的父亲,大周的国丈爷,不就是太后娘娘的亲弟弟嘛!按辈分,陛下小时候还喊过他舅舅……被迫丢开咱们温柔似水的主子去哄亲戚,陛下能高兴才怪!” “这种话在咱们宫里说说也就算了,背后议论主子,若传出去,娘娘也保不住你们。” 陈照夜懒得听他们胡言乱语,丢下一句,扶着卫茉去寝殿梳洗更衣。 梳篦滑过女子绸缎般的黑发,忽然瞥见铜镜中人眉宇间隐隐透出忧愁。 “娘娘有烦心事?” “什么都瞒不过你。”卫茉苦笑着摇头,“你叮嘱过我不要着急,我便没有再提接回淑宁的事情。可今夜陛下主动开口问我,说能不能再让淑宁在柳昭媛那里住几日。” “这是为何?” 她觉得奇怪。按日子推算,柳昭媛下个月就该生了,宫里一切以皇嗣为重,照理说不该还有心思去挤兑卫茉。 “大概是不想拂昭媛娘娘的面子吧。”卫茉叹了口气,“说到生孩子……也正因为事关皇嗣,昭媛娘娘才会又想多让我不痛快几日。” “皇嗣?” 在她看来,卫茉温柔谦卑又没心机,从不会主动与人争斗,柳昭媛位高权重,难道还会在卫茉这里受什么委屈? “瞧你的眼神,把我当做什么人了。”卫茉佯装生气地打了她一下,“放心吧,我没刻意害过她。最多算是……无心之失吧。” “大公主出生得早,是陛下的第一个孩子。”卫茉嗓音轻曼,如说故事般娓娓道来,“柳昭媛身强体健又深得宠爱,打定主意要早日为陛下再生一位皇子。为使娘娘得偿所愿,在陛下登基第二年,柳昭媛的生辰日前,柳家人专门耗费巨资,辗转数月,从民间请来了一尊据说极其灵验的送子观音白玉雕像,送入宫中,作为贺礼。” “柳家送礼入宫的形式做得声势浩大,于是,几乎所有宫中人都听说了那尊观音像,传得神乎其乎。柳昭媛倒也大方,干脆在生辰宴时邀请所有后宫嫔妃去她宫里,一起观看。” “这和娘娘您又有什么关系?”陈照夜不解。 “这就是我得罪她的地方了。”卫茉凝视着床榻边黄铜鹤颈落地灯,烛火在她深黑的瞳仁里跳动,“她视若珍宝的那尊观音像……被我打碎了。” ———— 年轻的皇后王璃身着薄紫寝衣站在铜镜前。轻纱勾勒出她玲珑有致的身形,烛光衬得她瓷白肌肤细腻而有光泽。 她唇上抹过胭脂,因此泛出娇嫩的水红。她浑身浸泡过玫瑰花汁,因此弥漫着诱人的香甜。 她折下一支杜鹃放在鬓边比划着,忽然猛地将花丢在地上,还怒气冲冲地踩上几脚。 “凭什么!”她的眼睛里怒火燃烧。 凭什么她要这样做?! 凭什么她要学那群女人一样曲意逢迎,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期盼帝王一顾?! 她是王家嫡出、太后的亲侄女,半壁江山都是他们王家手里的。不论皇帝是谁,她都是众望所归的皇后。她的身份,她的高贵地位,永远都不会改变! 可是…… “阿璃,你不能再任性了。”几个时辰前,父亲再三提醒她,“你姑母的例子还不够让你清醒么?就算身居凤位,没有自己的子嗣,得到的东西再多也是虚的。当年的先宣贵妃家世平平,这才能让你姑母有机会夺走四殿下,如今皇长子的生母是文妃,国公家的小姐,你能有多大的本事能同样逼得她去死?” “阿璃,你知道的,我们王家不掌兵权,能有今日地位,全靠多年朝堂经营及世代声望……你务必早点生下皇子,不论用什么方法……” ——可是在她家人眼中,她越来越像一个巩固家族地位的工具,什么尊严骄傲矜持,全部都不重要。 父亲临走前将一张方子塞给她,“这是你母亲遍寻名医求的,能助妇人有孕,灵验无比,你让秦桑尽快去太医院抓药。” 王璃唇齿间迸出一声冷笑,“灵验无比?当初您费尽心思偷来柳楚楚的那尊观音像塞给我,拜了这么多年,不也一点用都没有?” 第十八章 簪缨家 国丈王观皱起眉头。 他身穿月白绣青竹翻领袍,系金銙蹀躞,儒雅挺拔,年轻时是京城首屈一指的美男子。如今虽年逾四十,走在街头也依旧能吸引无数道目光。 他有两个女儿,王璃是嫡长女,另一名是妾室所生且还未及笄。王璃生得也算标致,可比起他当年还是逊色许多,再丢到桃红柳绿环肥燕瘦的宫廷里,便一点优势也没有。 “娘娘平日跟陛下说话,也是这种态度?” 王观了解自己这个女儿,自小被娇养得不知天高地厚,遇事绝不愿低头。 “白玉观音像也好,助孕的方子也罢,哪一件事不是为你考虑?” “父亲是在教训本宫?”王皇后冷笑,她走到贵妃榻边,用力旋转高脚花架上那座四喜如意盆三角梅。 只听一声“吱呀”,博古架后打开一扇小门,里面灯火通明,香烛袅袅,一人多高的佛龛内的白玉观音大士眼帘微垂,神色悲悯,静静俯视着下方的叩拜者。 “是父亲的心不够诚,还是本宫叩拜得不够多?”王璃供三炷香,缓缓在佛龛前蒲团跪下,“亦或者,原本就是我们抢了别人的东西,最开始就错了。这尊像本宫留着无用,不如父亲把它早点带回去,说不定还能让母亲替您生个儿子,也省得父亲日日为本宫烦心。” 王观气得甩袖而去。 皇后转过身,两指嫌恶地捏起几案上那张薄薄的药方,揉成一团。 ———— “娘娘非莽撞之人,怎会打碎她的观音像?” 望雪阁偏殿内,陈照夜娥眉紧锁,觉得十分蹊跷。 “那时我怀着身孕,刚晋为才人,也算炙手可热吧。”卫茉回忆着,“与我同年进宫的几人位份都不如我,因此皇后娘娘便说让我先看,也替我腹中孩子讨个吉利。” “然后呢?” “我谢过皇后,便走上前,由于怀孕的缘故,步子走得很慢。寝殿内铺着织锦绒毯,应该是防滑用的,可我走到供台前不知为何足下打滑,眼看就要摔倒,身后宫人吓得齐齐冲过来扶我,场面一时很乱。” “我被人拉住,算是有惊无险,待我平复心绪准备为自己的失仪致歉时,发现那尊观音像不知何时摔在了地上,已经四分五裂。” 柳家耗尽功夫求得的送子观音像被人打碎,必定气愤,而柳昭媛在景帝登基第一年生下大公主淑月后,虽圣眷最浓,却再未怀孕。 宫中人都传言说是当初那尊观音像被砸碎所致,柳昭媛渐渐记恨卫茉,平日里便想方设法地打压她。 “可她不是又怀孕了?这个谣言也该不攻自破了吧。”陈照夜道。 “恨上一个人,是不会轻易改变的。”卫茉经历数年失宠,至今仍心有余悸,“昭媛娘娘位份高,平日里我多让着就是了,我只求她只针对我一人,别牵连到淑宁和你们身上。” “好娘娘,别多想,给奴婢一点时间,奴婢会尽力替您查明。” 皇后。 卫茉说,是皇后让她先上前观看。 只是,能够给柳昭媛找不快,又能顺势嫁祸景帝新宠,那夜宴席上当众给景帝甩脸的王皇后似乎没有这么灵活的脑子。 “会是谁呢?” 陈照夜走过回廊,成排的红色灯影在视线里逐渐重叠成一个个明红的光圈。 这段时日,后宫里的嫔妃她已经悉数见到。 皇后与柳昭媛摆明不睦,一位家世显赫,一位最得圣心;甄锦心唯柳昭媛是从;而徐婕妤态度暧昧不明似乎与皇后更亲近些。姜嫔暂时与卫茉交好,企图逐渐脱离柳昭媛的掌控,顺便打压一直与自己针锋相对的甄锦心,但联想到先前她对卫茉的苛待,还安插了自己宫女藤萝在卫茉身边,证明她也不值得信任。 至于文妃祁澜…… “祁家的女儿,应该心胸坦荡。”陈照夜下了论断。 祁家在京中世有威名。 祁溪的曾祖父、老定国公祁穆曾陪太祖开疆扩土,战功累累,但膝下的三个儿子都在战场上受过不轻的伤,英年早逝。 再到祁溪父亲这一辈,家中男子只剩下他一人。成帝体恤,不肯再让祁父走武将的路子,赐了文官闲职,保他在京城里富贵无忧地过一生。 祁父与妻子鹣鲽情深,一生未纳妾,祁母早亡,留下一儿一女,便是祁溪与祁澜。 祁溪小时候经常被成帝召入宫中,与众多皇子听课玩闹。成帝顾念老定国公忠义,又怜悯祁溪早早失了母亲,对他有时比自己的亲生皇子还要疼惜些。凡是祁溪在皇宫里看中的名贵器物都可直接拿走,价值连城的夜明珠被他当弹珠丢着玩。 陈照夜一次陪伴宣贵妃在御花园喂锦鲤,清澈如洗的水面上忽然啪啪打出几道水花,有几滴还溅到了贵妃裙角上。 她抬头一看,原来是池对面有个金尊玉贵的小公子在打水漂玩。 约莫十四五岁,一身华丽的天青色麒麟织金绣花圆领袍,腰间玉佩香囊挂了一长串,走起来叮咚作响。 少年容貌极漂亮,身形略带稚气却挺拔,已可窥见成年后的不凡风姿。 “谁在那里?竟敢冒犯贵妃……”她刚想斥责,宣贵妃摆摆手示意不碍事。 “是祁小公子,让他玩吧。”贵妃以宫扇掩唇,“陛下都宠着他,说是个天分极高的少年,往后会成长为国之栋梁。” “别养成纨绔就好。”她满心满眼只有自家娘娘,对打扰到娘娘喂鱼的贵族少年没什么好感。 对岸的漂亮少年也看到了她们这边,眨眨眼,作了个揖算是致歉,然后抱着怀里一堆玩意继续捣鼓。 “陛下那边送来了今年新进贡的荔枝,您快回宫尝尝吧。”白毫出来找她们,“后宫总共就分到两盘子,就咱们宫里和凤仪宫有呢。” “走吧,回去。”宣贵妃笑着点头。 陈照夜朝花池那边回望一眼,金尊玉贵的小公子不知何时已经跑走了。 那年春日,百花丛中无忧无虑穿梭的贵族少年,并不能预料到,就在仅仅一年后的同一片春景里,他会在御花园冰凉坚硬的鹅卵石路长跪不起,额头点地,放下所有的骄傲去求一道恩典。 第十九章 来年春 次年,杏园宴刚过,少年英姿的探花使打马游遍京城各园的热闹景象犹在眼前,忽然一道急报传入皇宫。 瑞王联合南疆谋反,往来密信被截。瑞王亲信经严刑拷打后招供了一长串名单,朝中重臣牵连甚广,其中便有祁溪的父亲。 此事原没什么根据,可刑部恰巧有位官员与祁父有过节,抓住机会蓄意报复,借成帝名义扣着体弱多病的祁父在牢房里却不审问,故意让他吃苦头。 “听说了么,定国公被下狱了。” 午膳后,陈照夜刚替贵妃插好一瓶芍药,毛尖忽然跑进来,满脸的不可置信。 “定国公?怎会。”她亦觉得惊奇,“陛下不是挺信赖祁家的?” “老定国公忠义自不必说,可那已经是几辈人之前的事了,人心易变,陛下顾忌也有道理,听说祁小公子几次求见陛下都被拒绝了……”贵妃斜倚在塌上,懒懒地绣着一枚紫色龙纹香囊,“好在如今只是下狱,还不算定罪。陛下晚些时候要来,你们可千万别提这件事。” “奴婢省得。”众人应道。 成帝喜爱贵妃亲手蒸的鲜花糕,宫里的鲜花用完了,陈照夜准备再去御花园采一些。 熏风怡人,鸟鸣清脆。 皇宫的美景并不会因为边疆动荡而减去半分,杏花疏影里,有年轻漂亮的宫女三三两两沿着小道穿梭而过,见到陈照夜后,纷纷笑着跟她打招呼。 “见过陈姑姑。”桃红色衣衫的小宫女开口提醒她,“您、您别朝那边走,绕个道。” “怎么了?” “方才四殿下与大殿下吵起来了,为着什么奴婢倒没听清楚,好像是……是为了定国公。” 涉及到四皇子李允堂,她便不得不去瞧瞧了。 陈照夜挎着竹篮,透过低垂的柳条,依稀能望见湖对岸鹅卵石小路上有两道人影。 是四皇子与祁溪。倒没看见大皇子。 隔得太远,她听不见两人说了什么。只见李允堂忽然拂袖,怒气冲冲地走了,祁溪背影倔强,一掀袍角,朝李允堂离开的方向跪了下去。 “殿下,出了什么事?” 陈照夜绕过湖泊,堵住满脸愠怒的李允堂。 “是陈姑姑啊。”四皇子与贵妃并不亲,勉强肯给陈照夜几分面子,“母妃近来可好?” “娘娘很好,也惦记殿下。”她问道,“发生什么了,怎么脸色这样难看?” “没什么。”李允堂不欲多说,“姑姑想必也听说定国公的事了,父皇的旨意,凭谁去说情都没有用,还容易引火烧身。横竖也就是多关几日,可偏偏有人非要强人所难……” 她大致猜到是怎么回事了。 涉及到谋逆这种事,哪里有人愿意开口。 午后日头愈发毒辣,贵族少年瓷白如玉的肤色渐渐被晒红,细密的汗水顺着他的额角躺下来。春日衣衫单薄,那鹅卵石又冷又硬,跪得久了,膝盖处阵阵钻心的疼。 少年漂亮的眼睛没了往日的灵动神采,变为死一般的寂静。 他不明白,为何就是这样一桩见怪不怪的、历朝历代都会发生的谋反案,就能让得曾祖父声名庇护多年的祁家一夕间如大树倾倒,平日里与他交好的朋友为何再不登门,只传来书信算是安抚劝慰。 一个时辰过去了。 四周空寂。宫人都默契地避开这里。 父亲被下狱,偌大的祁府只剩下他和年幼的妹妹,祁溪勉力主持,已经连续几日没有好好吃过东西。 他也不知道自己还要跪多久,视线逐渐模糊,身体即将歪倒之时,有人从上方伸来一只手他扶住。 清风拂面,在那片朦胧的光线里,他看见了一双很美的眼睛,形似柳叶,清淡秀雅,眼神宁静如水。 他像置身沙海中的旅人,于漫漫黄沙中骤然望见一汪清泉。 女子约莫二十出头,作宫婢打扮,可繁复的衣料图纹与髻上名贵的朱钗昭示着她的身份并不一般。 “还能坚持么?”他听见她问。 祁溪比她高出不少,陈照夜需用些力气才能撑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少年身上散发着清浅的杜若香,几撮毛绒绒的碎发碰到了她的脖颈。 “嗯。”声音带着软绵绵的鼻音。 陈照夜替他擦掉汗水,从随身小囊里取了一粒人参丸塞到他口中。 “祁公子且再等等。” 陌生宫女丢下这句话就走了。 祁溪强撑身体,决定再跪下去——连四皇子都不愿意的事,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毫无由来地相信这名与他素昧平生的宫女肯帮忙。 他继续跪着,等着,直至暮色四合,风中的炎热再度被凉意取代,逐渐灰暗下去的天色里,忽而摇曳起两排金红色的宫灯。 由四名宫人引路,与贵妃娘娘缓步走来的,正是成帝。 “好端端的,怎么跪在这里?”俗话说见面三分情,成帝本就疼爱祁溪,见他原本饱满的脸颊瘦下去一圈,不禁心疼,“是被太傅责罚了?快快起来。” “陛下!”倔强的少年仰起脸,却不肯动。 陈照夜站在贵妃身后,看着祁溪嗓音沙哑地替父申辩,思路清晰,有理有据。成帝紧锁的眉头慢慢舒展开来,叹了口气。 “好孩子,你受委屈了。朕会再令人好好查一查的。” 后面的事情便顺理成章。有成帝一句话,刑部尚书不敢怠慢,很快查出是有人栽赃陷害。定国公被放回,成帝还特意请太医去祁府医治。 “跪下!” 当夜,从未对她说过重话的宣贵妃破天荒令她罚跪中庭,任谁求情都没有用。 “姑姑,姑姑,您到底是犯了什么错?”毛尖心疼地摇晃她的胳膊,“娘娘一向最疼您了,您快去跟她说几句软话呀!” “不必。”她摇头,“是我一时冲动,险些给娘娘招来麻烦,以后再不会了。” 她这颗被宫闱生活打磨得圆滑坚硬的心本不该再受到任何情绪的干扰,她也想不明白,究竟是什么促使她甘愿冒那样大的风险,去帮助一位毫无牵扯的陌生人。 再不能这样了,她心想,以后若遇到祁小公子,得避开。 可种子落进地里,已经生根发芽。 祁小公子打听到她的名字,开始往青芜宫里送信。 她刻意回避,热心的白毫却替她把信都攒下来,好好地收在一只精致的嵌绿松石小铁盒里。 ———— 夜晚,陈照夜从床榻下翻出那只锈迹斑斑的小铁盒,里面的信笺由于历时已久,纸张已经泛黄。 明日就是卫茉迁宫的日子。 她有点纠结,要不要把这东西继续带着。最保险是烧掉,可这是她唯一剩下的、与过往有关的东西了。 “咚咚咚。” 有人敲门。她连忙将铁盒塞到床下。 “是你啊,可想清楚了?”陈照夜侧过身,让外面的陈碧珠进来。 陈碧珠今夜出人意料的沉默。她看看陈照夜,又咬咬嘴唇,憋了半天才开口道:“阿姐,我不跟你去了。” “你要留在姜嫔这里?” “是。”陈碧珠垂头丧气,余光瞥向姐姐,希望她能主动挽留。 “也好。”陈照夜尊重她的决定,“你想清楚就行。” 陈碧珠的眼神一瞬间黯淡下去。她缓慢地回想起今天下午母亲探望自己时,严词厉色警告过她的话: “跟她交好?我看你是猪油蒙了心!你该不会忘记她娘是怎么死的?她轻飘飘几句推说失忆就唬住了你,这时候扮演起姐妹情深来了?” “蠢东西,你是想等她翅膀硬了,再送为娘去蹲大牢?!” 第二十章 贺生辰 陈碧珠听得手脚发冷。 她娘是怀着身孕嫁入陈家的,自陈碧珠记事开始,就发现那位同父异母的姐姐会用充满恨意的眼神盯着她。 母亲厌恶陈照夜,不给她吃饱穿暖,寒冬腊月让她去河边洗衣服。陈父是个府衙小吏,平日忙得不着家,渐渐也默许了继室私下区别对待两个女儿,只要表面上过得去就行。 陈照夜恨了她们母女俩那么多年,不可能因为入宫短短半年就改变。 “那、那我走了。”她盯着陈照夜的眼睛,试图从里面找出对方虚与委蛇的证据,可那眼睛静得像结了冰的湖面,没有仇恨,没有虚伪,没有欢喜,连一丁点情绪都看不见。 “去吧,日后若得了什么有趣的东西,我再带给你看。” 门在她面前沉沉关闭。陈碧珠袖子里藏着那枚玉簪,还是没舍得还回去。 ———— 第二日迁宫时,姜嫔特意来送,不忘拉住卫茉的手嘱咐她:“九日后甄锦心生辰,妹妹切莫缺席……” “嗯,我记得。” 姜嫔一指身后抱着包裹的宫女,笑得如沐春风,“藤萝这丫头服侍妹妹也习惯了,就一起跟过去吧。” 卫茉既晋为定嫔,身为她的贴身宫女,陈照夜自然而然领了正八品充人的位置,算是有正式品级的女官了。 迁宫后,按例还会拨来一批宫女,都需要她来管教。卫茉新得圣宠,对其他人而言,这正是个安插眼线的好机会。 “宫正司傍晚才会把人送来,奴婢先陪您逛逛新宫殿吧。”陈照夜道。 望舒宫是景帝登基后重新修整过的,陈设精巧华丽,且目前仅有卫茉一位嫔妃居住。 庭院设有假山亭台人工湖等景致,湖水由京郊温泉引来,水温四季如春,烟雾袅袅,远望去宛如仙境。 到了日暮时分,宫正司的女官进来请安,说新拨来的宫女已经在寝殿外候着了。 “请传进来吧。” 宫女共有三位,都穿着统一的藕荷色宫装,梳双丫髻。 容貌最漂亮的宫女名叫浣纱,朱唇雪肤,眼神灵动;年岁稍长的宫女唤作琴酒,据说曾在慈安殿服侍过太妃,做事非常稳妥;最后一名瘦瘦小小的宫女木樨是新入宫的,看上去有些胆怯,但胜在心思单纯又勤快。 “多谢掌司。”陈照夜塞一枚银锭到那女官手里,对方笑着收了。 琴酒细致,陈照夜安排她打理卫茉衣物,浣纱机灵,便跟着藤萝贴身服侍卫茉,那名小宫女木樨有些木讷,暂时被她安排去后殿做杂事。 “你说……她们中真的会有别宫安排来的眼线?”卫茉瞧她们都挺顺眼,“我这里也没什么好探听的,送来做什么。” “要不然奴婢怎么一直说娘娘天真呢。”陈照夜轻笑,“您心怀坦荡,从没有害人的心思,可旁人嫉妒娘娘得宠,总会想给您使绊子。” 卫茉叹了口气,“说到害人心思……我总想起自己这番际遇也有姜嫔推波助澜的效果,她说要我帮她对付甄锦心,也不肯告诉我到底想做什么……我这心里真是不畅快。” 陈照夜朝外看,见藤萝正在向浣纱介绍卫茉起居习惯,压低嗓音,“娘娘觉得藤萝如何?” “这个我知道,她是姜嫔的人,但服侍我也挺用心的。” “宫女说到底都是墙头草,哪位主子能给她们好日子过,她们就会对谁心悦诚服。娘娘只需记得事事留心,其余的交给奴婢便好。” 三位宫女初来乍到,做事都勤快,浣纱稍稍出挑些,没过几日,已经主动要替卫茉去尚食局讨新吃食了。 “娘娘,这是新送来的酥油鲍螺和透花糍,您趁热尝尝。” 景帝正陪着卫茉在寝殿说话,忽闻一阵银铃般的笑声,有位面若春桃的宫女笑吟吟走进来,福了福身。 “辛苦你了,放在那儿吧。”卫茉道。 景帝眼神落在浣纱身上片刻,很快移开,什么都没说。 浣纱面露失望,躬身退下,出去时正遇到琴酒进来添茶,与她擦肩而过,只听琴酒嗓音轻柔道:“陛下不太喜欢性子活泼的女子。” “你什么意思?”浣纱蓦地扭头瞪她。 “没什么,姑娘就当我胡言乱语。”琴酒笑笑,打帘子进去。 景帝走后,卫茉跟陈照夜提及这件事。 “听说柳昭媛抬举甄锦心后,许多宫女都试图效仿,盼望飞上枝头变凤凰。”陈照夜道,“陛下年轻英俊,后宫嫔妃也不算多,的确是个机会。” “她也想当妃子?” “娘娘介意么?” 卫茉摇了摇头。 “娘娘也可学柳昭媛,扶持自己的人手。不过现在还不是时候,”陈照夜递上清单请她过目,“甄宝林生辰,娘娘看看这礼单上的东西是否妥当?” “你选的,自然妥当。”卫茉还是看了一眼,让陈照夜把她这几日亲手做的风筝也添上去。 “这个不值钱,可胜在精巧,也是我一番心意。” 卫茉善良,送上亲手制作的风筝,是真心希望对方能够吉祥如意。 ———— 天气渐暖,甄锦心的生辰宴就设在朱雀殿外花园里。 园内有座人工湖,与皇宫内湖相连,最是广阔,湖上还能泛舟。正值百花盛开,微风沾着水汽与花香扑面,十分惬意。 景帝单独陪甄锦心用晚膳,因此中午宴请的是各宫嫔妃。 柳昭媛坐在左手第二位,席位靠中间的两张椅子却都空着,皇后与文妃都没来。 “皇后娘娘今日身体不适,特令奴婢来给宝林贺喜。”凤仪宫派秦桑过来,两名内监抬上五百两黄金,在一众锦盒中甚是惹眼。 甄锦心谢过秦桑,脸色有点奇怪。 姜嫔那肯放过挖苦她的机会,“皇后娘娘体贴,知道甄宝林没读过什么书,再名贵的宝贝也看不明白,还是真金白银最搭配她的身份……卫妹妹,你说是不是?” “这……皇后娘娘的意思,我也猜不出。” 卫茉刚刚入席,猝不及防被迫卷入二人口舌,一时没回过神。 甄锦心发现柿子还是得找软的捏。 “怪我怪我,方才只顾着谢秦姑姑,忘了接定嫔姐姐的礼物了。定嫔姐姐心思细腻,准备的东西必定别出心裁。” 她知道卫茉没什么家底,伸手去揭陈照夜手中绸缎覆盖的方形漆盘。 “这是……” 漆盘中静静躺着一只福燕风筝。 以红纸为底,描了“万”字暗纹,燕尾飘逸细长,各有两道长长的丝带,中间加一段竹笛作鸣器,飞入天空时便会发出美妙声响。 材料很普通,捆扎处还有些小毛刺,但胜在精巧。 “是我做的风筝。”卫茉腼腆道,“愿妹妹能够青云直上,事事顺遂。” 准备好的刻薄话僵在唇边,甄锦心不敢相信,卫茉居然是真的为她的生辰花了心思的。 “锦心姐姐,卫娘娘,你们在看什么呢?” 旁边玩耍的大公主淑月恰巧跑过来。甄锦心原先是服侍柳昭媛的,淑月喊习惯了,也没纠正过来。“呀,好漂亮的风筝!”小女孩最喜欢这些民间东西,抱在手里看了又看。 “公主喜欢?”甄锦心讨好道,“那就借花献佛先给公主玩吧,想必定嫔姐姐不会介意。” 卫茉颔首算是默认。 “母妃,”淑月朝远处懒懒躺着的柳昭媛喊道,“等会用完膳,我可以去放风筝玩么?” “去吧,让人跟好你。” 柳昭媛临盆在即,身子愈发沉了,勉强陪众人用了几道菜肴,先行回寝殿休息。 今日天气晴好,湖面凉风习习。 淑月抱着风筝跑在前,贴身宫婢与甄锦心紧跟在后。卫茉原本准备在凉亭中坐一会,却见姜嫔搁下茶盏,“咱们也一同去看看吧。” 眼神意有所指。 陈照夜注意到,今日陪伴大公主淑月的不是那日她在水阁见过的嬷嬷,而是位年轻宫女。 第二十一章 目击者 淑月性子活泼,今日难得没有嬷嬷与母亲在身边,玩得更加畅快。一会放风筝,一会要宫女替她编花环,一会拿着竹竿要去捞水中锦鲤。 “公主,擦擦汗吧,仔细着凉。” 甄锦心递去帕子,淑月乖巧地把脸凑过来,倏地眼神一亮,指着湖边垂柳下那艘小小的乌篷船道:“快看!怎会有船?” “大概是宫人用来捞水中落叶的吧。”贴身宫女道,“奴婢家乡就有这个,小时候常坐。” “这么说你会划船了?”淑月眼睛亮晶晶的,“好玩么?不如你带我瞧瞧?” 这个年纪的小姑娘最会撒娇耍赖,搞定了贴身宫女,又拽着甄锦心的袖口不住地喊“好姐姐”,甄锦心被她缠得实在没办法,只能与宫女一起陪淑月上船。 小船很窄,船头与船尾都只能坐下一个人。宫女与甄锦心各坐一端,淑月坐在中间竹编拱顶棚子下方。她怀里抱着那只福燕风筝,风吹得女童手腕处成串的玉坠璎珞叮咚作响,远在岸边的三人看见淑月探出身,朝她们的方向招手。 “大公主可爱,一点也不像她母妃。” 陈照夜听见姜嫔对卫茉说。她跟在二位嫔妃身后,从这个角度,看不清姜嫔的神色。 惊险发生在一瞬间。 风吹过,透过成片柳条垂落的空隙,她看见湖上小船忽然左右摇晃起来。甄锦心与那宫女同时朝淑月那边挪动,三道人影在船中位置重叠,再下一刻,淑月小小的身影像是被什么东西撞到,失去平衡,落入水中。 “公主落水了!”贴身宫女的叫声响彻整个湖面。 所幸此处属于柳昭媛的朱雀殿,宫女内监离得都不算远,纷纷跑过来救人,很快便将淑月捞了上来。 小姑娘浑身湿透,小脸吓得惨白,水珠顺着精致的裙衫一滴滴地往下掉,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母亲,母亲!”她抽抽噎噎向闻声赶来的柳昭媛伸手,柳昭媛也是吓坏了,一把将淑月揽进怀里,霍然转身,怒目圆瞪。 “怎么回事?!” 那名宫女蜷缩在地,瑟瑟发抖,“奴婢与甄宝林陪公主划船,原本是好好的,谁知划到湖心时船身不稳……奴婢去拉公主,可甄宝林也吓坏了,试图往中间位置躲,然后、然后……” 一番话,含糊暗示是甄锦心害公主落水。 “混账东西!本宫让你好好看着公主,什么事情能做,什么事情不能做,心里没点分寸?凭你怎么说,公主落水你难辞其咎,自己去领二十板子,能不能活看上天造化吧!” 宫女被内监拖走了,嘴里连声喊冤,不住地说是甄宝林撞到公主,自己第一时间就跳下水营救。 打发完下人,柳昭媛怒火未消,望向同样忐忑发抖的甄锦心,“是你把淑月撞下水的?” “娘娘明鉴!嫔妾没有啊!是那宫女妄图推卸责任,故意攀扯!”甄锦心急得眼泪都下来了,淑月落水虽有惊无险,可若是因为她所致,难免在柳昭媛心里埋下一粒不愉快的种子。她能有今日全靠柳昭媛抬举,失了大树,往后再无倚靠。 “伺候本宫那会就是毛手毛脚的,当了嫔妃还是这么冒失!若害了我的淑月,你几个脑袋都不够赔的!” 听她这样说,甄锦心再顾不得自己如今已是宫妃身份,当众在柳昭媛面前跪下来。 “娘娘明鉴,嫔妾真的没有!” 一直在旁边看戏的姜嫔挽着卫茉,朝这边走来。 “对了!方才定嫔与姜嫔也在!她们也许看到嫔妾没有撞公主!”甄锦心眼睛都亮了,她略过姜嫔,焦急抓住卫茉的袖摆,“卫姐姐,卫姐姐替我作证啊!” 卫茉一惊,正要开口。 姜嫔慢条斯理用丝帕按了按鼻翼的脂粉,“甄宝林失仪了,我与定嫔同在一处,她能看见的,我亦看得清楚。”她看向卫茉,朱红色的唇勾出一道莫测的弧度。 “嫔妾知道,甄宝林的确不是有心的。”姜嫔朝柳昭媛笑道,“所幸公主无事,昭媛娘娘就原谅甄妹妹吧。” “你什么意思?!”在场人都听得出她意有所指,甄锦心银牙紧咬,两手更紧地攥住卫茉的袖子,“卫姐姐,你说,你说啊!” “还请甄宝林先放开我家娘娘。” 陈照夜躬身,缓缓将卫茉的袖子从她手里拽出来。 “娘娘的钗环乱了。”她侧过身,挡住众人视线,帮卫茉整理鬓边流苏。 “您都看明白了吧,”陈照夜压低声线,“今日之事是姜嫔有意推波助澜,甄宝林是柳昭媛的人,不会受什么责罚,您既站了姜嫔,不妨顺着她的话说。” 阳光下,卫茉鬓角的白玉兰流苏折射出明亮的光彩,她怔怔看向陈照夜波澜不惊的双眼,张了张口,内心不住挣扎。 “看样子,定嫔妹妹也受惊了。”姜嫔朝她站近一步,亲昵地挽起她的手。 “看见什么,都告诉昭媛娘娘吧。” 此刻的时间仿佛被拉得无限漫长。 卫茉的视线有些模糊,五颜六色的光圈在她面前重叠,脑海里无数种声音此起彼伏,相互拉扯。 她想起自己初入宫闱时沿朱红宫墙看到的上方那片湛蓝天空,清脆鸟鸣,远处重叠的琼楼飞檐华美而恢弘。她想起母亲将积攒多年的银票塞给她,叮嘱她务必贤良淑德,尽好嫔妃的本分。她也想起自己被柳昭媛刁难,每逢宫宴时总抱着淑宁缩在不引人注目的角落,连新册封的柳昭媛宫女都可以肆意嘲笑她。 还有今年最后一个寒冷的冬日,陈照夜把她从坚硬的鹅卵石小道上搀扶起来,让她为了淑宁去争一争,劝她像姜嫔那样加入到后宫明争暗斗的波涛里。她照她说的做了,也做得很好,景帝再度注意到她,还晋了她的位份。 你不去害人,人会来害你。陈照夜是这样告诉她的。 既然选择了这条路,事事再不能全凭本心。后宫里的女子,多的是身不由己。 也许今日,她就该迈出第一步。 可是…… 卫茉紧缩在袖子里的手指慢慢松开,她上前一步,迎上柳昭媛的视线,缓慢而坚定地开口:“回娘娘的话,嫔妾并未看到甄宝林推公主。” 第二十二章 化干戈 姜嫔的脸色变得极难看。 她抓住卫茉胳膊的那只手力度加重,笑道:“离得那么远,定嫔妹妹当真看清楚了?可不要乱说。” “嫔妾……” “娘娘恕罪!湖边风大,我家主子那会被灰尘眯了眼睛,并没有特别留神公主那边的情形。” 陈照夜没料到卫茉竟真的完全不顾姜嫔,暗道不好,不得已出声打断。 姜嫔挡住卫茉,朝柳昭媛福了福身,勉强笑道,“昭媛娘娘一生气,将卫妹妹都吓坏了,哪还记得方才发生过什么!好在公主无恙,此处风大,昭媛娘娘怀着皇嗣经不得风,还是快回去歇息吧。公主受惊,也得尽快请太医开点防止风寒的汤药压一压才是。” 天空飘来几朵浮云,阳光被遮挡,眼看就要起风。 柳昭媛从先前的盛怒中回过神。 卫茉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神情怯生生的,其后那名宫女还是一如既往的牙尖嘴利,令人厌烦。而姜嫔……摆明了看热闹不嫌事大,她与甄锦心不睦,是不是趁机落井下石也未可知。 总而言之,没一个好东西。 “雕虫小技,别在本宫面前班弄了。”她冷冷丢下一句,余光扫过依然跪地不起的甄锦心,“行了,别作出这副可怜兮兮的样子,陛下晚上还要来看你,回去准备着吧。” 柳昭媛在众宫女搀扶下扬长而去。甄锦心揉了揉跪得发麻的膝盖,转向卫茉,双手交叠,朝她行了一个十分规准的礼。 “先前在凤仪宫是嫔妾冒失,不分青红皂白冤枉了定嫔娘娘。”她诚挚道,“今日定嫔娘娘不计前嫌替嫔妾说话,嫔妾实在愧疚。往后……往后若有用得着嫔妾的地方,定嫔娘娘尽管开口。” “甄宝林言重了,你我都是宫中姐妹,不需要说这种话……” 姜嫔看着两人一唱一和,怒极反笑,径直撞开卫茉肩膀往外走,“姐妹情深啊,看来是本宫自作多情,还以为定嫔妹妹承的是本宫雪中送炭之情。定嫔与甄宝林一见如故,不妨在此多坐坐吧!” “姜嫔娘娘留步!”陈照夜急忙去追,边追边解释,“我家主子心思单纯,最不擅口舌,绝非有意拂您面子的……她昨天新得了陛下赏的一套首饰,颜色绚丽极为难得,还专门吩咐奴婢替娘娘留着,说宴席散了就给您送去……” “不必了!”姜嫔愤然甩袖,眼神阴毒,“你这丫头巧舌如簧,把本宫哄得是团团转,亏得本宫劳心劳神替你主子安排,到头来就是这样回报本宫的?这还只是一次小小的试探,往后再有什么事情,本宫如何还能相信你们?!” “娘娘,娘娘!” “不必多言!” 随行宫女上前,将陈照夜挡住。 “我家娘娘在气头上,陈姑娘先回去吧。”槐花开解她,“卫娘娘是好人,我看得出来,姑娘过几日再慢慢过来说话,误会总能解得开。” 陈照夜无奈,待回到原地,甄锦心已经走了。 卫茉鼻尖被风吹得有些发红,两只手不安地抓着披风系带。 “照夜,我是不是……做错了?”她神情委屈,“可我实在过不了心头那关……” “娘娘这会发现了?”陈照夜长叹一声,“也不打紧,奴婢早猜到娘娘心善,做不出构陷人的事情。姜嫔对您原本就不是真心,无非是想利用您替她对付甄锦心……好就好在如今甄锦心承您的情,若能让她在柳昭媛面前说说好话,化解您与柳昭媛的误会,会比攀附姜嫔还要有用些。” 卫茉知晓她是在安慰自己,低头默不作声, “说到甄宝林……我倒是发现了一件事。” 回去路上,卫茉见陈照夜心事重重,努力找补,想了半天,还真让她想出来了。 陈照夜微微挑眉,“您说。” “那会子你不是去追姜嫔了么,甄宝林怕我尴尬,也没多留。我看她独自一人走开,经过树荫处的时候,与一位侍卫说了几句话。” 陈照夜莞尔:“我的好娘娘,这算什么稀罕事!朱雀殿是宠妃与公主居住的地方,今天又逢甄宝林办宴席,增加侍卫巡逻也很正常。若说句话就是有问题,满皇宫的婢女侍卫要被抓得差不多了。” “我就是跟你说一声么。”卫茉见她笑了,心里也松快不少,“对了,你不是做主把我那套新首饰送给姜嫔了?自己答应的事得自己做完,晚些时候,就劳驾陈女官替我去望雪阁走一趟啦。” “是,全听娘娘吩咐。” 日头渐沉,西边的天空浮现出如层层海浪的金红色晚霞。 皇城各处的灯火次第亮起,像被晚霞浸染,尽是温暖鲜亮的橙红。 “好啦,我这里不用你伺候,回去用膳吧。” 按规矩,嫔妃是不能与宫人同桌用餐的。卫茉怕她饿着,只吃了一小碗就催促她回去休息。 陈照夜走至门槛边,侧身回望,殿外温暖的霞光似水中晕开的颜料,被风搅动,一层层地将宫室内陈设刷成温柔的暖色。 还能如何呢,遇上这么一朵纯净无邪的茉莉花,自认倒霉吧。 她突发奇想,若后宫中全是卫茉这样的女子,会不会一点阴谋诡计也没了,到处都是和乐融融? “怎么可能呢。”她自己都觉得好笑,跟卫茉待得久了,连她都开始天真。 “照夜姐姐。”藤萝端着一盘子糕点从前殿过来,“娘娘在里面么?” “怎么了?娘娘正在用膳,有浣纱服侍。” “瞧,朱雀殿送来的。”藤萝把糕点捧到她面前,“还挺精致。” 白瓷碗里装着数枚糕点,圆乎乎的,捏成兔子形状,小巧玲珑,还有股沁人的花香。 “送东西的宫女说是甄宝林亲自下厨做的。”藤萝道,“掺了鲜花,比尚食局做的味道更好。” 她咂咂嘴,问陈照夜:“也是奇了,这位甄宝林上次不是还在凤仪宫欺负我们主子来着?今日好心过来送东西,不会是下了毒吧?” 陈照夜把瓷碗推向她,“有道理,不如你先替娘娘试试,万一被毒死了,娘娘必定重赏你的家人。” 藤萝做了个鬼脸,捧着瓷碗朝里面去了。 当夜是浣纱与藤萝服侍卫茉就寝,陈照夜早早歇下,天蒙蒙亮时,浣纱忽然惊慌失措地来敲门,说娘娘脸上生出了许多红疹子。 “这可如何是好呢?” 第二十三章 生红疹 “出红疹?什么时候的事?” 陈照夜随手找了跟木簪把头发盘起,披上外衫,去见卫茉。 天色还早,稀薄的光线透过窗棂照入宫室,远远看见床榻纱帷里面有人抱着膝盖坐着。 “娘娘,是我。”她拉开帷幔,示意浣纱把烛台端近。 卫茉抬起头。 “怎会如此?!” 卫茉脸上从眼睛到嘴唇两侧的位置均布满了细密的红疹子,脸颊也有点发肿。她肤色白皙,看上去就更可怖。 “我也不知道。”卫茉也被镜子里的自己唬了一跳,“也不疼不痒的,方才浣纱进来想替我梳妆,看到我的脸之后直接摔出去了。” 说着还有点想笑。 “您如今的心态是愈发好了,”陈照夜转身询问浣纱,“娘娘昨日是否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翡翠豆腐羹、凉拌笋丝、炖河鲜……”浣纱努力回想,“就是尚食局送来的那些,没问题呀。” 望舒宫没有内设小厨房,一应菜肴都是尚食局比照份例送来的,且用膳前均由负责送菜的内监以银针试过。 菜肴布好之后,卫茉怕陈照夜饿,还特意让浣纱给她装了一些送去厢房,她吃过同样的菜,并没有出现任何不妥。 “去请太医吧。” 浣纱领命去了。陈照夜扶着卫茉起身,以清水洗脸,又用手帕包冰块稍稍覆了一会,两颊没那么肿了,但红疹丝毫未褪。 “怎么办,陛下今日要来用午膳,我这副模样如何面圣?”卫茉对着铜镜照了又照,“我听说有时沾到花粉会出现面部起疹的症状,难道是昨天在柳昭媛的园子里待久了导致的?” 时辰还早,前来看诊的是昨夜当值的年轻太医,告诉卫茉她应该是服用了会让人面上起疹的药粉。 “娘娘有轻微的中毒症状,但并无大碍,微臣替您开个方子,养几日就好了。” 卫茉虽中毒,但毒性极轻,只会让她出现面部起疹的症状,不会损伤身体。后宫内为了争宠的歹毒手段无数,这种程度的下毒,如同小孩子过家家。 那人大费周章给卫茉下毒,难道只想害她几日不能面圣? 送走太医,陈照夜见藤萝独自在门边踱步,不时朝殿内望望,欲言又止。 “怎么了?” “姑娘,您怎么忘了,咱们娘娘昨天吃过的食物可不止尚食局那些呀。”藤萝憋了一肚子话,像倒豆子似的,“甄宝林不是还特意送来一盘子兔子糕来着?我就说嘛,她能安什么好心……” 甄锦心? 见陈照夜不接话,藤萝愈发焦急,“您想想呀,那甄宝林素来跟我们娘娘不睦,为什么要专程做糕点送过来?您还真放心端去给娘娘吃了!这下怕是正中她下怀,娘娘不能面圣,陛下还能去谁那里呢?” “宫里嫔妃众多,就算不来望舒宫,也可以去文妃、徐婕妤,或是姜嫔娘娘处。”陈照夜看着她道,“甄宝林若蠢到直接把药下在自己做的糕点里,不是等于直接将把柄送给我们娘娘?” “这、这我就不懂了……”藤萝面上红了红,自知失言,迅速低头。 “好了,过几日淑宁公主就要回来,宫里还有一堆东西需要整理,琴酒新来还不熟悉,你去帮帮她吧。” 太医院那边很快把配好的药送来,几名宫女底细未明,陈照夜亲自煎药。她走过前院,见浣纱抱着扫帚,有一下没一下地扫落叶,似乎心不在焉。 “有心事?”她问。 “什么都瞒不过陈姑娘。”浣纱环顾四周,确定无人在侧,才斟酌着道,“那个……方才您与藤萝姐姐说的话,我都听见了……虽然有点突兀,但是我想说……甄宝林她不是坏人,做不出下毒这种事的。” “你如何能确定?” “我……”浣纱垂下眼睛,“我与她在宫正司当宫女时就认识了,十分要好,后来她被分去昭媛娘娘宫里,还会经常回来看我,给我带好吃的好玩的。她说她其实也不想当什么妃子,却不能不听昭媛娘娘的话。” 她倏地抬头,急忙分辩:“您别误会!我不是甄宝林刻意安排来服侍定嫔娘娘的!甄宝林也没有让我给她通风报信,我、我……” “她不想当妃子,那你呢?你想不想?”陈照夜话锋突转。 “您别笑话我了……”浣纱漂亮的脸蛋红得似能滴血,她越说头越低,“什么都瞒不过您。前几日陛下来的时候,我是殷勤得过了头……但、但那是因为……我有个倾慕已久的男子,可他喜欢的却是别人,我就想着,若我得到陛下的夸赞,他会不会有危机感,从而、从而……” 后面的话再说不下去。小儿女的心思,旖旎又天真。 大周民风开放,女子若有心仪之人,是可以大胆追求的,就算嫁为人妇,感情不和选择和离后也能自由再嫁。后宫里的宫女侍卫偶有私相授受,只要不太过分,嫔妃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赏个恩典直接赐婚。 朱红色药罐里咕噜噜地冒着泡,时而有零星的火花炸开。 陈照夜思忖着浣纱那番话的可能性。 她说二人尚在宫正司时,是一对非常要好的姐妹,又都年轻漂亮,很受器重。柳昭媛有孕后宫内人手不足,挑中了容貌更出众的甄锦心,安排她代替自己服侍景帝。 而再后,甄锦心颇得圣心,短短数月一路晋升到从六品宝林,甚至威胁到了姜嫔的地位。柳昭媛不管不顾,姜嫔深感危机,转而拉拢卫茉试图打压。 ——浣纱说甄锦心根本不想当妃子,那么以她的容貌和资质,难道只想屈居宫正司当一名普通宫女? “药有些苦,娘娘吃完了含颗蜜饯润一润吧。” 她去给卫茉送药。 对方温顺地就着她递去的瓷勺喝了,笑道:“这算什么。原先在望雪阁偏殿那会,太医开的药可比这难喝多了,完全是捡苦的往里放。” “昨天甄宝林送来的糕点还在么?” 卫茉搁下瓷碗,把蜜饯含在口中,“你也认为是糕点的问题?” “这是您唯一单独吃过的东西。” “说来也巧,昨天我吃了两块,觉得有些撑了,剩下的让藤萝端去厢房,留给值夜的宫人垫肚子。结果不知哪里跑来两只猫儿,给啃得干干净净。” 卫茉脸上覆着轻纱,轻拍胸口,“唉,你说猫儿不会有事吧?” 陈照夜:“……” 她既告病,景帝只能拱手让人了。 陈照夜挑了张金花笺,洗笔研墨,让卫茉写了两句诗,与新绣好的香囊一起放进锦盒里,送去太和殿。 她去送东西时只说定嫔娘娘病了,不宜面圣。可不知为何,短短几日工夫,定嫔吃了甄宝林做的糕点后起红疹的消息竟在宫里传得沸沸扬扬。 第二十四章 听壁脚 姜嫔不计前嫌来探望卫茉,还给她送来自己珍藏的玉容粉。 “多谢姐姐。” 几日过去,卫茉脸上的红疹已完全褪掉,为保险起见,她依然不施脂粉,因此看上去面色略显苍白。 “我就说吧,不要轻信甄锦心,柳昭媛一向不待见你,甄锦心是她提拔的人,能对你怀什么好心思?亏得你那天还为她说话……看看,好心没好报吧?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卫茉双手接过她给的宝贝,羞愧低头,一边连连称是。 “幸亏没什么大碍,”姜嫔漫不经心瞥过她身后站着的藤萝,“话说回来,妹妹的病已经好了,陛下怎么还不来瞧妹妹呢?” “是呢,”陈照夜接她的话头,亦是愁眉苦脸,“听说陛下这些天都歇在朱雀殿,对我们娘娘是不闻不问。姜嫔娘娘,您快替我们娘娘拿个主意吧,再这样下去,奴婢真怕又变成从前那样……” 姜嫔浅浅笑道:“那是自然。我既答应帮忙,就会帮到底。服侍好你家主子,后面的事么……我们从长计议。” 她坐在靠窗处,光从上方树叶缝隙穿插落下,为她明艳面孔抹上一层阴翳。 ———— 景帝多日不来,宫中事务便清闲许多。 今日卫茉去崇贤馆看淑宁了,陈照夜无事在宫中走动。她忽然想起,宫正司拨来的那三名宫女,除了稳妥的琴酒与容貌出众的浣纱,似乎还有个身材矮小的少女,唤作…… “奴婢名叫木樨。” 小宫女见她怔怔盯了自己许久,轻声提醒。 “木樨,我记住了。” 她招手,示意木樨坐到她身旁的石凳上。少女低着头,两手不住地拧皱皱巴巴的袖口。 “你别害怕,我就是问你几句话。”陈照夜和颜悦色,“你入宫多久了?今年多大年纪?” “奴婢是去年春天入的宫,今年十四岁。” “哦,那你与我是同一批呢,不过我是托了人进来的。” “姐姐也是么?”木樨惊奇地睁大眼睛,“可您瞧着完全不像生手的样子……” “大概是……先前服侍娘娘时,经历得多了些。我还有个妹妹,现在姜嫔宫里,我们的母亲是京城出名的接生嬷嬷,这次柳昭媛生产也招了她进宫……” 二人你来我往地闲聊,陈照夜对这名宫女的基本情况已经了解的八九不离十。 ——身世清白,经验尚缺,胆子略小,但做事情任劳任怨,服从度极高。 “我这里有个事情想劳烦你,可以么?”陈照夜上辈子就喜欢去宫正司捡人,花草从头培养,更容易长成自己想要的形状。 “姐姐请说。” 她附耳说了几句,木樨点点头,眼里闪烁出兴奋的光。 “您放心,我一定替您办好!” 陈照夜让木樨暗地里观察望舒宫里所有下人的举动,特别是与外面接触的,去过哪里,见了谁,记得越详细越好。 第四天晚上,木樨悄悄跑来敲陈照夜的门,还十分谨慎地确认过没有人发现自己。 “您请看,都在这里了。”她从怀里掏出一本毛边纸小册子,铺在灯下,“藤萝姑娘去了两次望雪阁,琴酒姑娘基本就是在娘娘的寝殿做事,浣纱姑娘稍稍特别些,总选择夜深人静时往御花园走。” “可看到她见谁了?”陈照夜追问。 木樨歪着头想了想,“太黑,我看不太清,看身形应该是个男子,比她高约一个头。” 这估计就是浣纱之前提到的那位心上人了。 “你做得不错。”她往木樨手里塞了一枚小银锭,“回去吧,别跟任何人提及这件事,娘娘也不行。” 好像并没有什么可疑之处。 陈照夜躺在床上,慢慢剖析这段时日发生的事,心中勾勒出大概的轮廓。 ——姜嫔有句话说得倒是不错:卫茉病愈,可景帝一直没来看探望。李允堂性情有多凉薄,她是再清楚不过,再这样听之任之下去,后果不太妙。 陈照夜提前打点过景帝身边的如意公公,对方答应她,这几日会在景帝面前找机会提一提卫娘娘。 晚膳后,陈照夜去徐婕妤那里取上次借给她看式样的舞衣,正巧要从御花园穿过。 今夜的御花园出人意料的安静。没见值夜的侍卫,只有成排的宫灯在栏杆边微微摇晃。 一刻钟前木樨刚来汇报,说浣纱又出去了。按照时间推算,此刻应当就在这御花园里。陈照夜突发奇想,记起木樨给她绘声绘色描述过的“浣纱私会侍卫处”:有几丛灌木、假山碎石、以及一棵像被雷劈过的老槐树……她对后宫本就轻车熟路,走着走着,还真给她找着了。 这块地方的草地偏软,也更湿润,踩上去没有什么声音。 隐隐约约,似乎真有一男一女在说话。 陈照夜屏息凝神,又往那边靠近了些。 “你知道我心里有你,从头到尾都是你……我每次找借口去那边巡逻都是为了能看你一眼……”她听见那个男子说,“可我不能确定你的心意,我一直以为、以为你……” 女子嘤嘤哭道:“那你为什么不来问我?这种事情,难道要我们当女子的先开口么?现在说什么都迟了,你知道我不能……她是我的好姐妹,你也不该伤害她!” 随后一阵衣料摩挲,那男子似乎非常强势地上前拥抱,女的挣扎几下,便也沉溺在对方的温柔攻势中。两人耳鬓厮磨了一会,隐约还有唇齿磕碰的声音。 陈照夜听得面红耳赤,早该走掉,可她总觉得那道女声与浣纱有点不同。 “你真大胆……”女人娇嗔,“竟敢觊觎皇上的女人。” “皇上又如何,是他横刀夺爱。” ——是了!她想起这个声音是谁了! 陈照夜心跳加剧,手指颤抖,一步一步慢慢朝后退。 “阿阙,”甄锦心擦掉唇边晕开的胭脂,不放心道,“你说,我们在此处幽会,不会被别人看见吧?” “今夜值守的都是我朋友,以为我要与浣纱见面,都被我打发到另一处去了。”沈阙安抚她,他生性谨慎,被她一提醒,也开始紧张,决定出来看看。 他拨开灌木,茫茫月色下,正巧看见陈照夜步步后退,脸色苍白如纸。 “有人!” 陈照夜当机立断,拔腿就跑。 第二十五章 跟踪者 陈照夜听到那人说,此处的守卫都被他支开了。 她本想快速逃到有人的地方再张口呼救,但她明显低估了皇城侍卫的身手。僵僵跑出去几米,背后袭来一股大力,她重重摔在草地上,手掌被石子划破,“救……” 身后那人训练有素,一只手捂住她的口鼻,另一只手飞快扯下布条,沿少女纤细脖颈连续缠绕几圈,再狠狠一拉。 她两眼发黑,竭尽全力扯住布条,为自己争取一些呼吸的余地。 甄锦心紧随而来,借微弱月光看清了陈照夜的模样。 “你……你是……”她胸口剧烈起伏,“你是定嫔娘娘的……” “你先走,记住,今天什么都没有发生。”沈阙回头简短道,手下力度加重。 月光照耀下,少女脸庞逐渐涨成红色,乱蹬的双腿慢慢失去力气,神智即将涣散。 “不、不要!阿阙,别杀她!”甄锦心如梦初醒,飞扑上前去拽他的手,“我认得她!你放开,我保证她不会说出去的……” “锦心,你不要糊涂!嫔妃与人私会乃是重罪,切莫因一时妇人之仁葬送了你的前程!” “我说了没事就是没事!我要什么前程?若你真为我的前程着想,今夜根本就不该约我来这御花园!” 此话如利剑刺入心扉,沈阙不由自主地放开手。 脖颈禁锢忽然消失,清凉的空气顷刻涌入喉咙。陈照夜趴在地上咳得天昏地暗,许久才撑起身体,着看向面前二人。 “你没事吧?”甄锦心的钗环也乱了,乌黑的秀发顺着她的肩膀散落下来。 “奴婢无碍,多谢甄宝林相救。” 陈照夜朝后面挪了挪——面前那侍卫模样的男子依旧面色紧绷,仿佛随时都会扑过来杀人。 “你就是浣纱的心上人?”她决定反客为主。 沈阙愣了下,“你都知道些什么?” “咳咳,甄宝林难道没有告诉过你,浣纱与我同在定嫔宫里服侍?”陈照夜努力使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轻松些,“浣纱与我十分投缘,因此连女儿家的小心思都告诉了我……我以为她与你是两情相悦,却没想到这里面还有另外一层意思……” 她看着低头的甄锦心与面无表情的沈阙,真诚劝告:“你若是心里没她,就早些跟她说清楚,别平白耽误了人家姑娘……” “你闭嘴!”沈阙恶狠狠地。 甄锦心长叹一声。 “你走吧,”她说,“陈姑娘,今日之事关乎我和阿阙身家性命,多有得罪,望你见谅。” “就这样放她走了?”沈阙依旧不放心,“不行,得让她服一粒毒药什么的……” “让她走吧,阿阙。”甄锦心望向月光下波光粼粼的湖面,“无凭无据的,她一介宫女能做什么,而且……我欠她主子一个人情,今日就算是两清。以后……我和你也不要再见面了。” “宝林放心,奴婢一定守口如瓶。” 生死不过一念之间。陈照夜生怕对方反悔,加快脚步,朝灯火明亮的地方走。 晚风摇晃灌木飒飒作响,走了约莫有半盏茶的工夫,快到徐婕妤的宫殿了,经过一处园景时,她察觉身后有人在跟着她。 步伐快而轻,且只有一人。 难道是那侍卫反悔了,支开甄锦心后又来杀她? 陈照夜心下一沉,不动声色继续朝前走,待走到院墙转角处猛然加速,“来人!来人!”她大喊,身后那人穷追不舍,她仿佛能察觉到对方沉重的呼吸快要碰到她的后脑。 叮咚。 珠玉碰撞声。 两列宫灯如萤火照亮漆黑夜色,陈照夜想也没想径直扑入光亮里,与缓步行来的宫装女子撞个满怀。 “阿弥陀佛,这是怎么了?” 来人是徐婕妤,被她撞得差点摔倒。 “你这丫头,怎么每次与本宫偶遇都是用撞的……” “娘娘救我!”陈照夜拽住她的袖摆,惊魂未定,“那边,那边有人追我!” “是谁?”徐婕妤顺着她所指的方向看去,黑漆漆的树丛里,好像真有一道人影快速跃过,“书茶,去传侍卫。” 贴身宫女应声去了。 徐婕妤示意宫人将陈照夜搀扶到她的画屏宫中,端来茶水,满目关切地看着她一口口喝完。书茶稍后来报,说巡逻侍卫已经去查看过,周遭并没有发现什么可疑人士。 “好啦,没事了,本宫这里很安全。”徐婕妤安抚陈照夜,“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好端端的怎会有人在宫里追杀你?本宫都快给你弄糊涂了……” 陈照夜捧着茶碗,“我……” 这位徐婕妤也是景帝登基第一年选秀入的宫,侯府嫡女,因此位份晋升比其他人快些。徐婕妤性情宽和,举止大方,除夕夜替卫茉缝补舞衣,后又三番五次替卫茉解围,不争不抢,似乎是个值得信赖的好人。 只是…… “并没什么事,可能是奴婢误会了。夜已深,不敢叨扰娘娘,奴婢今日是来取我家主子那件舞衣的。” 只是她与天真单纯的卫茉不同,事事要多留个心眼。 “哦?”徐婕妤以宫扇轻点下巴,柔声追问,“误会?” “书茶姑娘不是说了么,周围什么人都没有。兴许是有人恰好与奴婢同路,脚步又沉重了些,才让奴婢误会了吧。” “……原来如此。” 徐婕妤眼底的笑意暗了下去。有一瞬间,那双向来温暖得像太阳一样的眼睛突然蒙上薄薄的雾气,又很快消散。 “没事就好。”徐婕妤善解人意,“时候不早,本宫派个人送你回去。” ———— 卫茉见陈照夜一身狼狈地回来,满身都是草叶子,手掌也破了,唬了一跳。 “怎么回事?该不会是在徐婕妤宫里跟人打架了?” “没事,摔了一跤,差点掉进水里。” 卫茉拿手帕小心翼翼替她擦拭伤口,“对了,今天我在崇贤馆碰到了文妃娘娘,她问我是不是吃了甄宝林的东西才生红疹。” “您如何回答的?” “我否认了。”卫茉道,“说来也怪,我这里从没有说过什么,可外面好像有人非要把我和甄宝林置于针锋相对的位置。” “假装不合也没什么,后宫里的事情,不必说得太明白。” 陈照夜没跟卫茉提及今夜所见。 她回到厢房,解开衣领,对着铜镜,手指抚过脖颈处那道红痕。 被触碰过的地方传来轻微的刺痛感。 今夜发生的事情太多,她隐约觉得自己好像忽略了什么重要的线索,心里总是不安。 有那层关系在,浣纱是留不得了。可以让卫茉做主,直接将浣纱赐给那侍卫做妻子,如此不仅断了甄锦心与他的可能,也能让浣纱心生感激,时刻劝住那侍卫不要乱来。 “明天就跟卫茉说吧。” 不知为何,今夜她睡得格外沉。第二天起床时,卫茉已经由琴酒陪着去皇后宫里请安了。 待到她们回来,竟带来一道惊人消息—— 甄锦心与侍卫私通,打入冷宫。 “至于那侍卫……”琴酒如实答道,“已被处死。” 第二十六章 暴雨夜(一) 皇城上空飘来大朵乌云,玉宇琼楼被压在沉沉阴影之下。 要下雨了。 “照夜,你的脸色怎么这样差?”卫茉问她,“你也觉得这件事很蹊跷?” “陛下怎么说?” “昨夜柳昭媛身体不适,陛下在朱雀殿陪她,正好看到皇后娘娘压着甄锦心与那侍卫进去,龙颜大怒。柳昭媛本想求情,可皇后娘娘说证据确凿,不容分辩,陛下当场就将二人发落了。” 皇后。 又是皇后。 是她的判断出了错,还是那看似骄纵任性的女子背后另有高人指点,次次帮她抓准时机? 可昨夜之事她连卫茉都没有说,远在凤仪宫的皇后又是如何知道的? 轰隆—— 一道惊雷响彻长空,狂风骤起。 后宫最偏僻的角落,常年不见阳光的宫殿深处,黄叶在布满裂纹的砖石地面肆意地打着滚。 宫室潮湿,背阴处水迹斑驳,台阶布满青苔。有人提着裙摆,消无声息踏着满地落叶与湿漉漉的台阶,推门而入。 “吱呀。” 忽然刺入的光线让墙角处抱膝蜷缩的女子微眯起双眼。 “你来了。” 待看清来人,女子苍白的脸上浮现出笑意。她捋了一下披散的黑发,像飘飘忽忽的女鬼般直起身。 “怎么,害怕?”她朝门口那人笑。 “你知道我会来。”浣纱提着食盒,背后是凌乱交叠的枯枝与阴沉天色。 “我们这么多年的交情,你怎么舍得不来看我。”甄锦心轻轻掸了一下布满灰尘的座椅,“待客的茶水是没有了,将就着坐吧。” 不到二十岁的女子,正是花朵般娇艳的年纪,可这阵暴雨过后很快便要凋零。 一夕之间,浣纱看见好友乌黑发丝中钻出雪白。 “你已是后宫嫔妃,为什么还要招惹他?”她哽咽着,“他已经喜欢上了我,等我到了出宫的年纪他就会娶我!要不是你,要不是你……是你害死了他!” 浣纱与甄锦心同年进宫,年岁相仿,兴趣相投,相互扶持度过了皇宫中最难熬的无数个日夜。然而,就像民间话本里写的那样,知交好友常常会爱上同一人。 “你比我漂亮,比我机灵,连昭媛娘娘都那么看中你!你已经飞上枝头变凤凰,为什么还要回来抢我的东西?!”少女的眼眸不再清亮,多年压抑的嫉妒不甘像熊熊烈火般燃烧了她的理智,让她开始口不择言,“你知道我其实很讨厌你么?只要有你一日,所有人的目光就不会落在我身上!宫正司的嬷嬷如此,沈阙也是!你拥有了这么多,却依旧不知足,现在落到这种下场,我真是……真是痛快!” 甄锦心没有反驳。一股凉意像藤蔓般顺着她的心口生长出来,迅速爬满四肢。 “想不到你这样恨我……”她低下头笑了,从袖子里摸出一只小瓷瓶,放入浣纱的食盒里。 “你做什么?”浣纱追问。 甄锦心看向她,“你难道不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么?是你在那位陈姑娘面前走漏风声,引得她来抓我,我顾念定嫔的恩情没让阿阙杀她,她却食言跑去向皇后告密!” “浣纱,你知道么,阿阙的死,你也逃不了干系!” 浣纱如遭雷击,双手捂住脸孔,大声地哭起来。 “她骗了我,骗了阿阙。”甄锦心倾身上前,将浣纱搂进自己怀里,嗓音蛊惑,“好浣纱,你那么爱阿阙,难道不想替他报仇?” 浣纱哽咽得说不出话。 “你放心,主谋是我,你最多只是一个被买通的宫人,定嫔伪善,不会让你遭什么罪。”她将食盒提手塞入浣纱手中,用力按了按。 “我可没她那么歹毒,不想要人性命。定嫔主仆二人不是到处放话说是吃了我送的糕点所以生红疹么?那么……我索性将这个罪名坐实。” “你说,宫里的女子,要是失去引以为傲的美貌,下场会如何呢?” 轰隆。 这阵雷声过后,瓢泼大雨终于降下。 狂风裹挟雨水如海浪般一层层拍打树木与山石,雨线顺着檐角接连不绝,在宫室内外形成一道天然的屏障。 姜嫔环抱双臂站在回廊中,欣赏雨幕后的亭台楼阁。 “娘娘,仔细着凉。”槐花替她系上披风。 “天气这么好,真想出去散散步。”女子漆黑瞳仁中倒映着皇城的轮廓,嘴角微弯。 好久没如此畅快了。 是上天都看不下去,故意降下这场雨,将那些晦气玩意儿冲刷得干干净净。 “你说,是谁呢?”她喃喃,“好生厉害啊,直接除掉了甄锦心。柳昭媛挺着肚子跟陛下求情都没有用,好像还因此遭了斥责……毕竟那丫头是她一路保举的人,做出这档子腌臜事,她的脸都被丢光了吧。” “可是奴婢听说……甄锦心与那侍卫只是私会,并没有做出什么出格事……” “傻丫头,同样的事情有千万种说辞,皇后娘娘说是黑的,那么就白不了。”姜嫔一点婢女的眉心,假意责怪。 又是一道惊雷。 倾盆大雨中,两名宫女慌慌张张地领着众太医往朱雀殿跑,连伞都顾不得撑。 “昭媛娘娘要生了!快些!再快些!” 就在半柱香前—— 后宫最富丽堂皇的朱雀殿内,柳昭媛负气坐在床上,不搭理旁边景帝。 “楚楚,不是朕不信你,皇后的确在御花园亲自拿了甄锦心与那侍卫,众目睽睽,朕也没有办法。” “二人只是碰了下手,为何非得安一个私通的罪名?宫里无人不知那丫头是臣妾的人,这桩罪名如果坐实,臣妾以后还有什么威信可言!” 景帝心里有些烦躁,耐着性子解释,“不是这样的。皇后派人去宫正司查证过,那侍卫的确与她是旧相识,两人时常来往,好多宫女都出来作证……你知道朕素来更相信你,王璃那种女人,朕根本不愿多看她一眼。其实你不必故意往朕身边塞人,你在朕心里的位置不会动摇……” 柳楚楚知道,景帝不喜欢高门显贵的女子。 这么多年,一直没有变过。 后宫里得景帝青眼有加的有小家碧玉的卫茉,六品官员出身的姜若婉,以及曾当过宫女的甄锦心。她是陪伴年轻帝王时间最久的枕边人,关于他喜恶的由来,抽丝剥茧,渐渐明朗。 “陛下厌恶世家女子,是不是因为当年您觉得自己像一件礼物似的,被人拱手让给太后娘娘?” “楚楚!” 景帝猝不及防被人触及逆鳞,拂袖而去。 柳楚楚望着他头也不回地离开,心情震荡,下一刻,腹中开始阵痛。 第二十七章 暴雨夜(二) 哗啦。 暴雨捶打院内芭蕉,空气中弥漫湿漉漉的泥土味。 墨汁掉在宣纸上,迅速溶成一个黑点。 淑宁搁下毛笔,泄气地将已经写了大半的习作揉成一团。“在看什么呢?”她看见研墨宫女手指虽动,眼睛却出神地望向宫殿那一侧。 “嘘,公主您听……” 铺天盖地的雨声里,隐约能听见女子哭叫。 “昭媛娘娘这一胎似乎不太顺利。” 淑宁不喜欢柳昭媛,是她害死了陪伴自己多年的桃枝姐姐。宫人说女子生产往往险象环生,她小小的脑瓜里其实生出过一丁点恶毒心思,希望柳昭媛多吃些苦才好。可当痛呼声一阵阵地传来,她反倒难过了,丢开碑帖跑了出去,想去正殿找淑月。 “父皇。” 淑月不在,殿内景帝去而复返,手指摩挲佛珠正在出神。如意公公见她过来,躬身朝她问安。 “是淑宁啊。”景帝把她拉到怀里。 淑宁敏锐地察觉到父皇的心情不太好。她用双手攀住父皇的脖颈,踮起脚尖,娇娇软软地在他耳边安慰道:“父皇莫怕,昭媛娘娘一定会没事的……” 父皇轻轻拍了拍她的背。 “淑宁是个好孩子。告诉父皇,你是不是很想念母亲?父皇自作主张让你留在这里陪伴淑月那么久,你不会生父皇的气吧?” 淑宁思考了一下,点头,又摇头。 “嬷嬷说,是母亲惹昭媛娘娘生气,才会小惩大诫。父皇重视昭媛娘娘,不想让她伤心,我在这里虽然见不到母亲,可淑月姐姐时常陪我玩,什么好东西都想着我。而且母亲说过,不论身为嫔妃或是公主,为父皇分忧都是我们的本分。所以……淑宁不觉得委屈。” 女童的声音又软又轻。 闪电劈过长空,将墨色天幕劈成两半。 骤然亮起的视线中,宫殿景致无声拉远,雨水席卷天地。 同一片宫墙下,景帝仿佛看见一位身穿金丝锦袍的男童跌跌撞撞挣脱宫女的手,奋力朝前,想去够不远处嫔妃华丽的裙摆。 “抱四殿下回去。”他听见她冷冰冰地说,“别让皇后看见。” 贵妇鬓边垂曳的流苏与满头珠翠折射的金灿灿光线晃得他头晕目眩,他揉揉眼,女子已在众人簇拥下走远了。 “母妃!母妃!” 回答他的只有周遭的风。 “你有位疼惜你的生母,这一点就胜过父皇许多。” 逐渐成长的年岁里,就算他大致猜到了母亲的意图,记忆中冷风穿过手指空荡荡的触感却永远难以消失。 “如意,让管事嬷嬷收拾好公主的东西,送她回望舒宫。”景帝道,“挑两匹好缎子,再去把番邦进贡的那套玉膏取来,一道送给定嫔。” 雨线细密如织,淑宁由嬷嬷拉着,一路欢呼雀跃。她隐隐察觉自己应该是做对了什么事。可究竟是什么呢? 五岁的女童懒得去想,只要能回到母亲身边就好。 傍晚时分,雨势转小。 对比朱雀殿的沉郁压抑,望舒宫内的气氛显得分外温馨。卫茉搀着女儿的手带她里里外外参观新宫殿,又忙着在她身上比划新做的衣服。 “陛下怎么突然将您送回来了?”陈照夜站在卫茉身侧。 “我也不知道,”淑宁道,“父皇心情不太好,不过好像也不完全是因为担心昭媛娘娘。” 这场雨似曾相识。淅淅沥沥,多年未停。 “娘娘,”陈照夜向卫茉建议,“柳昭媛生产估计要整夜,陛下明日还要早朝,您不如去将陛下请来我们宫里休息吧。” “这……”卫茉愣住,“这个时间么?” “陛下心情烦闷,也许希望有人陪着说说话。” 她隐约觉得,这场暴雨或许会是一个契机,能够从年轻帝王天衣无缝的情绪中找到一丝缺口。 一位善解人意的解语花,远比满宫华而不实的摆件更来的珍贵。 庭院内,浣纱收起伞,帮琴酒一同清点景帝的赏赐。 “娘娘和陈姑娘呢,不在么?” “在里面梳妆。”琴酒注意到浣纱鞋袜上有青苔的痕迹,默默移开视线,朝殿内努了努嘴,“二公主回来了,娘娘甚是开心,说是等会就过去谢恩。” “梳妆啊……”浣纱若有所思。 琴酒善解人意地提醒她:“别的赏赐也没什么,唯独这玄女玉膏是番邦贡品,如意公公说十分难得。” “那我送去给娘娘试试。”浣纱顺势端起锦盒。 殿内烛光明亮。卫茉坐在妆台前,注意力全在蹲坐玩红绳的淑宁身上,陈照夜正在替她梳头。 浣纱深吸一口气,上前请安。 “照夜姐姐也在啊,”她讨好地笑,“这是陛下新赏的胭脂膏,特地拿来给娘娘过目。” 卫茉不疑有他:“拿过来吧。” 雕刻异域图纹的锦盒内整齐地摆着七八枚形状不一的玉瓶,色泽鲜亮,瓶身镶嵌琳琅满目的宝石。盒子打开的瞬间,宫室内被浓郁的花香占满。 浣纱选了一枚椭圆形的,正要打开。 咣当。 从外面进来的藤萝脚底打滑,震得卷帘作响。 浣纱手指一抖,瓶子落回盒子里。陈照夜不禁抬眼看向她。 “浣纱妹妹这是怎么了?”藤萝不知从哪里回来,手腕上多了一枚玉镯子,心情很好。她凑上前闻了闻,“呀,好特别的香味!” “是、是呢,陛下赏的,肯定是好东西。” 少女睫毛轻颤,似乎因一时失手而略显羞涩。 可若看得再仔细些,便能注意到那两扇浓密似羽扇的睫毛阴翳下,少女黑白分明的眼睛遍布血丝,眼底有火苗不安地跃动,眼尾干涸过水痕。 “是淋雨冻着了吧。”陈照夜道,“不急,放下东西先去歇着。” 浣纱捧着锦盒,不愿离开。 “娘娘新得的赏赐太多,一时半会用不完。”陈照夜接过盒子,放到藤萝手中,“姜嫔娘娘不是才送过玉容膏?礼尚往来,这么好的东西,不如送给她当个回礼。娘娘觉得如何?” 卫茉全然不在意:“你决定就好。” “去吧。”陈照夜吩咐藤萝,“就得在这样的雨天送礼,才显得心意珍贵。记得告诉姜嫔娘娘,这是陛下才送过来的,我们娘娘连盖子都没有揭,直接就想到她了。” “是,奴婢省得!”藤萝欢欢喜喜领命而去。 浣纱盯着她的背影,手指关节攥得发白。 最后一缕青丝扣入发髻,陈照夜搀扶卫茉起身。 “娘娘去吧,奴婢在宫里等您。” 风从外面吹来,女子宽松袖摆被风灌满,如一只振翅的蝶。 第二十八章 暴雨夜(三) 雨声绵延不绝。 柳昭媛仰面望着头顶明黄色床帏,豆大的汗珠顺着脸颊滚落,她时而清醒,时而几近晕厥,一波波疼痛侵袭下,已经分不清现在是白天还是黑夜。 “娘娘,再努力呀,就要看到小皇子的头了。”京中最有名的几位接生嬷嬷都围在身侧。 “陛下,陛下呢?”她挣扎着朝帐外伸出一只手,“还在外面么?” “放心,陛下疼惜娘娘,一直在外面候着。” 那就好……那就好…… 柳昭媛倒回锦被里,大口大口喘着气。他回来了,他还是顾惜她的!这些年一直都是这样,不论她犯了多大的错,他总舍不得真正生他的气。 这样一场雨……像极了那一年的…… 柳昭媛不知道自己为何选择在这个时候梦见当年的场景—— 皇帝殡天,满城缟素,目光所及皆是单调的黑与白。 可她是兴奋的,是欣喜的,因为他们都说诸多皇子里四殿下最得圣心,又有皇后这位养母与王家支持,必将荣登九五。 “楚楚,你要做皇妃了。”父亲激动得声音都在抖,“想不到我们这样的商贾人家,有朝一日也能养出个皇妃!” “爹爹别欢喜坏了。”她故作淡然,“女儿只是个侍妾,就算入宫后位份也不会太高,陛下还要从诸多世家小姐里选妃呢。” “世家千金又何妨!说起宫里那位贵妃娘娘的身份,不也就是……” “爹爹慎言!” 她想起自己最后一次见到贵妃,对方端坐殿中,左右倾斜的雉尾仪仗扇遮挡住美妇明艳至极的面容。那时她刚害死薛樱,跪在地上,不敢抬头,听见贵妃声音空灵,似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你的心思,本宫能理解。只是往后这样的事情莫再做了,你应当把你的聪慧脑子用在别的地方。”她听见贵妃道,“若你有朝一日入了这皇宫,你就会明白,世上有许多比帝王真心更值得去争的东西,也更有意思……” “回去吧,还怀着身孕呢,别这样一直跪着。那件事么,本宫会替你处理的。” 周遭一派光怪陆离。 “娘娘,醒醒,别睡啊……”许多声音还在吵吵嚷嚷。 忽然有宫女惊叫:“定嫔来了!” 定嫔?卫茉?那个讨厌的小贱人……她来做什么?还不把这晦气玩意请出去…… 柳昭媛昏昏沉沉,听见外面两道脚步声渐近,宫女嬷嬷太医哗啦啦跪了一屋子,景帝熟悉的声音在帐外道:“昭媛如何了?” “回陛下的话,娘娘无碍,只是力气用尽,刚昏睡过去了,臣已命人去端参汤。” “好,没事就好。” 一道女声轻柔悦耳:“天色已晚,陛下明日还要早朝,不如先去臣妾宫里休息。有诸位太医和接生嬷嬷在此,昭媛娘娘定能母子平安。” ——什么?! 她就知道这小贱人没安好心! “陛下……陛……”柳昭媛挣扎着吐出几个字,轻如蚊蚋,轻易就淹没在周遭嘈杂里。腹中又是一阵剧痛,她攥住被衾,黑暗再度袭来,恍惚中看见卫茉挽着景帝施施然而去,换成贵妃俯下身看她。 ——嫔妾,嫔妾学不来娘娘的本事。嫔妾还是只想要…… 雨还未停。 定嫔从朱雀殿请走景帝的消息不胫而走。宫人议论纷纷,说这么多年以来,只有柳昭媛截胡别人的份,从没见反过来的。 宫女书茶点燃檀香,试图驱一驱室内水汽,又多点一盏灯,送到桌前抄经的徐婕妤面前。 “这么好的一出戏,娘娘不去看看?。” 烛光映照女子沉静侧脸。“不必,”她搁下笔,“你去告诉琴酒,这阵子不要再过来了。宫中出了不少事,卫茉身边那丫头警觉,本宫怕她迟早会联想到本宫身上。” 书茶气质沉稳与徐婕妤相似。 “您是说那位刚晋升的女官?”书茶不以为然,“奴婢看她不过十六七岁,还稚嫩着,成不了什么气候。” “是啊,一个十六七岁的丫头,是怎么帮助卫茉离了那冷宫似的地方,重获盛宠,还从柳昭媛手上成功抢人的?” 徐婕妤目光探究,望向沉沉雨幕。 “大概她们至今还以为,除夕宫宴时是柳昭媛派人剪坏了定嫔的舞衣,因此事事针对柳昭媛。哪知道是娘娘您恰巧经过,看见定嫔练舞,事后被偶遇时又来了一招将计就计,借缝补舞衣的机会彻底消除她们的疑心。” 书茶感慨道,“谁也算不过娘娘。” “本宫做了什么?本宫可什么都没有做。”徐婕妤微笑,“捉奸是皇后捉的,告密是定嫔宫女做的,本宫只是让琴酒盯了个梢,没想到居然能有这么大的收获。说到定嫔宫里那丫头吧,本宫以为派个人吓吓她,她便会对本宫和盘托出,没想到她还防了一手……不过不碍事,甄锦心认定是她告的密就行。” “可是琴酒说……甄锦心的东西大概送到姜嫔那里了。” “哦?”徐婕妤掀起柳眉,“阴错阳差,还是故意为之?” ———— 雨夜寂寥,水滴顺着歇山式宫殿顶滚落。 景帝心情不虞,一杯接一杯地喝酒。 酒香醉人,秀色更可餐。朦胧温暖的光线下,卫茉清丽容颜比往日更动人,他轻轻拖起她的下巴,在女子粉嫩的唇上亲了一口。 “陛下怎么……”卫茉脸颊绯红。 博山炉内薰烟袅袅。 景帝揽过卫茉,顺着女子修长的脖颈继续往下亲,卫茉扭扭捏捏往后躲,“陛下,陛下,这个位置明天若是被淑宁看到了……” “嗯,淑宁。”年轻帝王轻唇齿间滚出一声叹息,“她有个好母亲,朕真是羡慕。”也许是一日间发生的事情太多,他忽然很想找人说说心里话。 “陛下怎么了?”卫茉试着抚平男子皱起的眉头,“臣妾听闻……太后娘娘待陛下也是很好的,可谓视如己出。” “可太后终究不是朕的生母。” 卫茉扫了殿内黄花梨花鸟五扇屏风一眼,“那……陛下的生母是什么样的?” “她……” 陈照夜站在屏风后,手指深深扣入黄花梨木雕纹缝隙。 窗外扫入的雨水沾湿了她的发丝,她觉得自己仿佛再度回到七年前那个雨夜,与李允堂仅有一墙之隔。 “茉儿应当知道,朕的生母是先帝宣贵妃。” 她听见李允堂道。 第二十九章 查宫人 故事从李允堂嘴里说出来,又是另一回事。 景帝说他是父皇的第四个儿子,生母宣贵妃总是忙于讨好帝王和后宫琐事,很少照顾他。他从一岁起,便由成帝做主抱到皇后宫中,与皇后亲生的三殿下一同养着。三皇子先天不足,不满十岁即夭折,自那以后,皇后待他愈发重视,衣食住行、读书教养皆煞费苦心。 “朕年幼时也曾往贵妃宫里跑,可她对朕很冷淡,甚至有些回避。”景帝苦笑,“大概是怕母后心里不舒服吧。有时候朕在想,或许她们在意的只是一位更有可能登上皇位的皇子,而非朕这个人。” “怎么会呢,”卫茉温顺倚在景帝肩头,“生在帝王家,得万民供养,许多事情身不由己,可父母待子女之心,古往今来都是一样的。” 二人说话声渐低。 陈照夜熄灭寝宫外面的烛火,轻轻退了出去。 贵妃当真薄待李允堂么? 那时她还只是个普通小宫女,每日为宫中杂事忙得脚不沾地,因为做事机灵得到掌事称赞,让她开始贴身服侍贵妃。 陈照夜眼中的宣贵妃貌若神女,再繁复的珠宝放在她身上都不累赘。贵妃是后宫最得宠的女人,也因此树敌不少,每日明枪暗箭地斗。但当宫婢前来向她汇报四殿下的近况时,贵妃眼底的杀气会顷刻消失,垂下眼睑,眼里的光芒圣洁而温柔。 由她送去皇后寝宫的衣物件件都是贵妃亲手缝制,四皇子在崇贤馆的功课,贵妃虽不懂,却也常常过问。做主的人是成帝,阻挡母子见最后一面的是皇后,李允堂怎能说母子隔阂多年是因为贵妃薄待他? 这些冠冕堂皇的理由,不过是薄凉帝王替自己开脱罢了! 先贵妃殉葬七年有余,至今还未被追封。九泉之下,她的娘娘是否也会觉得委屈? 陈照夜手指关节攥得隐隐发白。迟早,她会让景帝承认的。 天快亮时,宫人带来消息,说柳昭媛费劲千辛万苦终于生下一个女儿。 这是宫里的第三位公主了。柳昭媛心心念念的皇子还是没有来,反倒因为这次生产元气大伤,需要调养好一阵子。 景帝倒是很欣喜,用过早膳就要带着卫茉一起过去看公主。 “娘娘,娘娘!” 一名小内监慌慌张张冲到殿外,跪下喊道:“姜嫔用了您送去的脂粉,皮肤溃烂,现正在凤仪宫求皇后娘娘做主呢。皇后传召,让您即刻过去。” 景帝皱眉:“脂粉?什么脂粉?” “就是您昨日赐给定嫔娘娘的番邦贡品。”陈照夜解释,“定嫔娘娘感恩先前尚在望雪阁时姜嫔对她的照顾,特意让奴婢把东西给她送去。” “既然是朕赏赐的,那必定不会有问题。走吧,”他揽过卫茉,“朕陪你一起去解释清楚。” “你也来。”陈照夜示意旁边神色不自然的浣纱跟上。 凤仪宫中,王皇后眼下浮着淡淡的乌青,显然是一夜都没睡好。 姜嫔趴在里间贵妃榻上,薄纱覆面,不住地哭,旁边太医正在替她诊断。 “好了,别哭了,再叫眼泪泡到溃烂处怕是要更严重。”王皇后被她吵得头疼,“本宫都快被你们搞糊涂了,一会是定嫔用了甄锦心的东西起疹子,一会又是你跑来说定嫔害你。一天天的,没一个清净!” “皇后娘娘替嫔妾做主啊!”姜嫔右脸颊火辣辣地疼,边哭边说,“您知道臣妾待定嫔好,事事都维护她,她给嫔妾送胭脂,嫔妾验都没验直接往脸上用了。谁知道、谁知道才过去半柱香的功夫,臣妾的脸就成了这样……太医!您快替本宫开方子呀” “娘娘莫急……”太医令查看过她的脸,“您的状况与上次定嫔娘娘不同,要严重许多,微臣待会亲自替您准备一些敷脸的膏药来,再配合内调,假以时日……” “您就说本宫这脸多久能好吧?” “这……个人体质不同,娘娘急不得……” 外头内监来报,说景帝与定嫔一道来了。 “哦?”皇后起身,“陛下陪着她来的?” 姜嫔霍地起身,三两步冲到外殿,双膝跪地朝景帝哭道:“求陛下给臣妾做主!” 景帝虚扶一把:“爱妃先起来。” 姜嫔眼睛通红,狠狠扫过卫茉与她身后的陈照夜,不肯起身,“陛下若是不愿意给臣妾做主,臣妾今日宁愿长跪不起!” “好了,好了……”景帝皱眉望向皇后,“既然姜嫔是找你告状的,便还是由你继续审理吧。” 皇后吩咐姜嫔一五一十和盘托出。说她是如何开开心心地收到卫茉宫人送来的东西,又如何发现皮肤溃烂的。 卫茉完全不明状况,小心翼翼去关心姜嫔的脸,才揭开薄纱一角,立刻吓得缩回手,“阿弥陀佛,这、这是怎么回事?” “不就是你干的好事!”姜嫔打落她的手,“装什么好人?” “我……”卫茉很委屈地看向陈照夜,“照夜,这……” “回陛下和皇后娘娘的话,”陈照夜也跪下来,替自家主子喊冤,“那番邦贡品是您让如意公公送来的,我们娘娘瞧着东西珍贵,碰都没有碰,直接原封不动当礼物送过去了,在场的宫女内监都可作证。” “哦,对了,”她把浣纱推上前,“当时就是这丫头清点的。” 浣纱身体不自觉地颤抖起来,偷偷看皇后与景帝一眼,又飞快地低下头。 姜嫔哪会忽略这种细节。“皇后娘娘!”她喊道,“这宫女有问题。” 陈照夜继续叫屈:“陛下娘娘明鉴,这位宫女叫做浣纱,不久前才从宫正司调过来,对望舒宫事务都不算熟悉,也没见过姜嫔娘娘几面,怎可能冒然下毒!” “是与不是,审一审不就知道了?”姜嫔怒急攻心,顾不得景帝在场,抬手就给了陈照夜一个巴掌,“混账东西!主子说话,哪有你插嘴的份?” 这一掌力气极大,陈照夜脸上立刻肿胀起来,卫茉心疼不已,眼泪汪汪望向景帝。 “姜嫔,莫要失仪。”皇后见景帝皱眉,挥挥手让宫女把姜嫔搀扶到后面去。一旁的秦桑神色微动,似乎想起了什么。 “娘娘,您记不记得前天处置甄宝林那会,宫正司的人提起过……”她轻声在皇后耳边道。 对!她怎么忘了,宫正司的人七嘴八舌供了一长串讯息,其中好几人都提到那位沈姓侍卫除了甄锦心之外还和另一名宫女时常见面,名字就叫浣纱。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王皇后豁然开朗,这样快就让事情水落石出,她在景帝面前可大大争了回面子。 “陛下不是要去看柳昭媛?臣妾心中已经有定论,待审问完这丫头就派人给您回话!”她得意道。 陈照夜缩在卫茉身后,声音哽咽,哭得模样楚楚可怜:“陛下,皇后娘娘,我们主子实在冤枉!这段时日她都在宫里安安静静地养病,哪会有功夫去弄什么毒粉,您要查,也该从源头着手……” “本宫当然会查。”皇后不耐烦,“望舒宫上下宫人,里里外外,这段时间做过什么、经手什么东西,本宫都会调查清楚。” “好了,传朕旨意,定嫔禁足三日。”景帝安抚卫茉,“先委屈你一会,待事情查清楚了,朕定会好好补偿。你就安安心心陪淑宁,等朕的消息。” 第三十章 静园夜 望舒宫上下都被带走,自然也包括陈照夜。 宫正司北角有一处地方,名叫静园,顾名思义,便是专门让犯错宫人静心思过或接受审讯用的。园内有七八个小隔间,几乎封闭,只留上方一个小窗口提供食物和饮水。 刚下过一日雨,房间内有些潮湿。 “陈姑娘受委屈了,待会您写完后就喊一声,外面人会替您把东西交上去。”负责审问她的嬷嬷是宫正司的老人了,对上头主子的意思拿捏很稳,卫茉又专门着人打点过,对陈照夜的态度很好。“您这脸上似乎还肿着,要不要帮您拿点冰块来敷一敷?” “好,多谢。” 稀薄的光线从窗外射进来。 陈照夜接过嬷嬷递来的冰块与毛巾,褪下手腕上的玉镯塞到对方手中。 “嬷嬷,还有一事想请您行个方便。” “姑娘请说。” “有一名叫做浣纱的宫女也被关在这里,在皇后娘娘审讯完毕后,您可否安排我私下见她一面?” “这……”嬷嬷有些为难,“不瞒您说,那姑娘似乎是这次审问的重点人物,皇后娘娘带的人全都在那里,我不敢保证她能活着。” “您尽力就好。” 最后一缕光线逐渐隐没在窗外,黄昏与夜晚交界时,那嬷嬷悄悄过来开门。 “皇后娘娘的人刚走,说是已经审问清楚了,过半个时辰再来提人,姑娘可要快些。” 屋子里弥漫着浓烈的血腥气。 地面刚被水冲刷过,一室冷寂。墙角有道人影环抱双臂蜷缩着,骤然听到开门声,身体又是一颤。 陈照夜在她面前蹲下来,伸手拨开少女面上凌乱发丝。 “能不能告诉我,你为何要对卫娘娘下毒?” 浣纱迷糊地抬起头。 “是你……”她的神色由迷茫变得清晰,忽然扑上前,用力扼住陈照夜的脖颈,“是你!你怎么还敢来!” “陈姑娘小心!”嬷嬷眼疾手快狠狠踢开浣纱,扶起陈照夜,“您还是出去吧,这小蹄子怕是神志不清了。” “不必,我心里有数,还请嬷嬷替我到门外守着。” 浣纱重重挨了一脚,眼前花白,好久才重新直起身。她吐掉口中血沫,恨恨地瞪着陈照夜,“你倒是胆大,不怕我真的掐死你?” 陈照夜怜悯地看着她。 短短半日,原本明丽鲜活的少女已被折腾得像一个破碎的布娃娃。 “你是为了那侍卫?还是甄锦心?”她问浣纱,“若我没有猜错,毒是甄锦心给你的,可你们该找的人不是我,更不是卫娘娘。” “明明是你……” “我没有告密。我很庆幸那日甄锦心没让沈侍卫杀我灭口,即使后面遭到袭击,我依然决定守口如瓶。我原本想替你向卫娘娘求个恩典,让你出宫,嫁给沈侍卫,也断了他与甄锦心的可能。但第二天我还没来得及说,就已经听到皇后娘娘处置他们的消息了。” 浣纱愣住。 她视线停在陈照夜身上许久,想试图从女子黑板分明的眼睛里找到一丝说谎的痕迹。 “嫁给他……你说你想让我……”寥寥数句未来的勾勒,以及心上人的名字,浣纱强撑的情绪骤然崩塌,受刑之后浑身上下的疼痛让她无力瘫软下去,伏在地上,泪水不住地滚落。 是真的。 有个声音在脑海里对她说。 面前的人没有说谎。 “如果不是你……还会有谁呢?锦心说他们那天只撞见了你,不可能还有他人。” “甄锦心有没有告诉你,那沈侍卫后来又袭击了我?” “没有。”浣纱肯定道,“阿阙一直与她在一起,直至皇后娘娘突然冲过来拿人,不过一个时辰以内的事情。” “如果不是沈侍卫,那还会有谁?” 那日出现的第三人,不仅偷听了他们对话,还故意扮作沈阙攻击她。目的何在呢? 嬷嬷敲门进来提醒道:“陈姑娘,时间差不多了,一会皇后娘娘会来提人,您快出来。” 陈照夜站起身,最后看了浣纱一眼,“卫娘娘会尽力保你,若有机会出宫,把这些事情都忘了吧。” 浣纱低头默不作声。 空寂的隔间里,她眼里的光像室内即将燃尽的烛火一样,慢慢地黯淡下去。 凤仪宫第二日呈报景帝,查明是甄锦心蓄意报复,买通望舒宫人,把致人皮肤溃烂的药粉掺在玉膏里,又被定嫔阴错阳差作为礼物送给了姜嫔。 消息传到冷宫,内侍推开沉甸甸的木门准备提甄锦心出来时,却发现角落里蜷缩着的女子已经气息全无,浑身冰冷,两眼依旧僵硬地望向门外。 “是怎么死的?”景帝问。 “是暴毙。”皇后道,“除此之外,先前定嫔生红疹的事情也有了眉目——臣妾在另一名望舒宫女厢房里搜出了类似的药粉。那宫女招认说,是受姜嫔指示……” 景帝对这些女人间的伎俩厌恶至极,当即就要发落,幸亏卫茉不住地说好话,才勉强答应放过藤萝,赏了二十板子,依旧打法她回去服侍姜嫔。 “定嫔宫里人手不足,等会让管事的再送些人过去,你亲自挑吧。”皇后心情很好,特地给了个恩典。 午后,天色阴沉。 陈照夜从静园出来时,卫茉牵着淑宁在外面等她。 “你终于出来了,叫我好等。”卫茉在宫正司众目睽睽之下直接上来握住她的手,又把一直揣着的暖炉塞到她怀里,“里面冻坏了吧,快拿过去暖暖。” “劳您惦记,奴婢没吃什么苦。” “下次这样大的事你还是提前跟我说一声,突然就把自己往静园里送,真不知道是该说你有勇有谋还是胆大包天。甄锦心的事情我也听说了,她……还真是个可怜人,等没人时,我们替她烧点纸钱吧。” 一阵风刮过树梢,叶片打着卷儿从上方坠落。 陈照夜不由得顺着风吹得方向回头望去,静园墙壁依旧被阴霾笼罩,干枯的树影是灰白中唯一的点缀。 或许是如今借了别人的身体活着,这片春日难得的萧索景象,竟会让她那颗已经打磨得油盐不进的心生出些许感慨。她想起上辈子自己还是贵妃掌事时,一个轻飘飘的命令便能彻底改变宫人的一生。她在上方站了太久,倏然位置调换,才懂得一份由上而下递出的善意有多珍贵。 “好。”她迎向卫茉笑道,“宫中烧纸不合规矩,但既然是您的心意,奴婢必定陪您完成。” “知道了,知道了。”卫茉佯装责怪,“你就再次舍命陪君子吧。话说回来,今日陛下解了我的禁足,还说挑个日子让我和柳昭媛一起晋封。这才晋位没多久,我这心里都有些不踏实……” “有什么不踏实的,”陈照夜笑道,“您的好日子还在后头。” 雨过天晴,一阵春风回暖,院子里的花又开了大片。 这日淑宁蹦蹦跳跳来找她,说让她陪自己去崇贤馆。 “太傅要问我功课。”淑宁道。 第三十一章 曾记否 陈照夜有一阵子没见到祁溪了。 天朗风清,崇贤馆内弥漫着文墨书香。 此时已过了早课时间,大皇子与几位伴读均不在馆中。淑月与淑宁年纪尚小,能读的书不多,更多时候还是对照碑帖习字顺带磨炼心性。 淑宁这几天心不在焉,理所当然被祁溪批评了,让她在课室多留一会,把整张贴临完了才许回去。 “这个地方落笔不对……” 陈照夜站在窗外,隐隐约约,听见祁溪的声音。 阳光被雕花窗棂分割成无数道碎片,他天青色宽袍上像沾染了浅浅的水色。 她看见他俯身,指引淑宁去看宣纸上朱笔画出的部分,眉头微微蹙起—— 很认真的样子。 “想不到……真是想不到……” 记忆里金尊玉贵的活泼小公子,居然能变成如今这副一丝不苟的太傅模样。 祁溪忽然侧过头,与外面隔窗偷窥的她四目相对。 他又皱眉,嘴唇微动。 “照夜姐姐,太傅叫你呢。”淑宁朝她喊。 “是。”陈照夜低着头走进去,垂手站在淑宁身后。 祁溪反倒笑了:“不必拘谨,我只是让你过来看看,这几个字写得怎么样。” 修长如竹的手指划过纸面,落在最下方那一张——正是昨夜淑宁写不完帖子,软磨硬泡让她代劳的成果。 “这……”陈照夜心虚,“奴婢读书不多,觉得公主写得都挺好的。” “是,这几个字尤其好。”祁溪淡淡将那张纸抽出来,放在一旁,“你读过书,也写过字。心思应该放在督促公主读书上,不要再帮着公主胡闹了。” “是,谨遵太傅教诲。” 她头也不敢抬,鼻尖钻入一股浅浅的檀木香。 “嗯。” 祁溪丢下这句话便起身走了。年轻男子的身形比她高出不少,也比他少年时要挺括许多。 风水轮流转啊…… 陈照夜再度觉得恍惚。当年只有他整日在青芜宫外冒头心心念念想见她一面的份,哪想到现在轮到他公然教训起她做事了。 淑宁凑过来朝她做了个鬼脸。 “别担心,太傅虽然看着冷淡,但实际人很好的。你还记不记得当初柳昭媛把我带走时,还是他主动带我回来看母亲的呢。”淑宁道,“我猜吧,太傅这几日心情不太好,可能是因为黛姑姑又跑去父皇那边求赐婚了吧。” “黛姑姑?” “是啊。”五岁的小姑娘什么都明白,“黛姑姑喜欢太傅,宫里面大家都知道,可太傅就是不松口。先前皇祖母不在皇宫,她算是消停了一阵,现在皇祖母要回来,黛姑姑就有人撑腰啦。” 长公主李黛,王太后唯一的嫡亲女儿,三年前驸马因病去世,尚未再行婚配。 李黛身份尊贵,放眼整个大周,能配得上她的寥寥。 年轻的公主对自己府邸中那群涂脂抹粉、阿谀谄媚的面首失去兴趣,开始把目光放到景帝身边容姿上乘又出身高贵的朝臣身上。 “我听说太傅也二十有七了,比父皇还大几岁呢,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不愿意娶亲……她们都在猜,太傅究竟喜欢什么样的女子。” “照夜姐姐,你觉得呢?” “我?” 未等她回答,淑宁又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太傅这样好,能被他喜欢的,应该是天底下最好最好的女子吧!至少……也要跟母亲一样漂亮。” 光线从背后照来,她在淑宁的瞳孔中看见了自己的脸。 稚嫩,美丽,鲜活。 可这不是她。或者说,不是真实的她。 原来的那个陈掌事是安静的,清冷的,淡得像砚池里无意落下的一滴墨。她从未想过挟恩图报,也不愿和身份尊贵的少年有什么交集,她甚至不相信少年一封封信笺里夹杂的滚烫的心意,觉得那不过是对方的一时兴起。 区区几面之缘,能如何,会如何? 可她从那片冰冷的池水中归来,七年时光如风穿梭过指尖。她懵懂蹒跚地走出去,冬日萧索景致里,牵着女童走来的年轻男子是雪下唯一的色彩。 他选择以她不知道的方式,虔诚又无望的,证明自己的真心。 如今她的确有些动容。只可惜,她已经不是她了。 ———— 三公主满月后,景帝晋封柳氏为贤妃,同时晋卫茉为正四品容华,后宫中人都忙着向二位嫔妃道贺,一片喜气祥和。 无人还会在意前不久冷宫中离奇暴毙的甄锦心与容貌受损的姜嫔,她们就像御花园开败的花,悄无声息地在角落里碾落成泥。 与此同时,离宫数月的太后终于归来。 寿康宫重新迎回女主人,景帝携众嫔妃为太后接风洗尘,宴会直至深夜才结束。 卫茉位份算不得高,坐在徐婕妤下首,只与太后说了几句话,回来时,陈照夜向她询问太后的近况,她思来想去,说太后慈眉善目,还给她们每位嫔妃赏了礼物。 “对了,皇后娘娘也送了东西过来,说是贺我们娘娘晋封之喜。”木樨走上前道。 浣纱与藤萝被打发之后,木樨便顶了藤萝的位置,她虽年轻,但踏实本分,被陈照夜教导几日后,渐渐也麻利起来。 “是什么?”卫茉很好奇。 朱红的箱子里放着几匹蜀锦,色泽鲜亮,一看便知价值不菲。 “这么名贵的东西赐给我?”卫茉知道蜀锦珍贵,有些难以置信,“我听闻这料子极难得,宫里只有盛宠的嫔妃才能得到。皇后娘娘赐我这样的好东西,稍后我得亲自去谢恩。” “您这会去,怕是见不到皇后娘娘。”陈照夜笑道,“醉翁之意不在酒,奴婢听说,凤仪宫的两份赏赐是同时送出去的。价值连城的蜀锦被送往咱们宫里,另外一套寻常的头冠首饰却被送给了柳贤妃。尊卑颠倒,若是柳贤妃知道了,她会怎么想?” “这……”卫茉怔怔道,“贤妃娘娘宫里好东西多,应该不会计较。” “东西再多,面子上也得过得去。好在您如今正得宠,她暂时也不会怎么样。” 甄锦心与姜嫔沉寂之后,卫茉是后宫中最得宠的嫔妃,风头甚至压过了柳贤妃。皇后这一举动,无意是故意去拨柳贤妃心里的那根刺。 陈照夜想起王皇后的脸,娇美明艳,下巴微微扬起,满眼都是倨傲与不妥协。 那个总是与景帝呛声的女子,是何时起开始有了这么多的细密心思? 第三十二章 太后归 “今日叨扰娘娘了,嫔妾改天再来陪您说话。”徐婕妤喝完最后一盏茶,躬身退了出去。 空气里依旧充斥着清浅的茶香。 王皇后搁下茶盏,慢条斯理地两指捏起新送来的的糕点,咬了一口。 “呸,这是什么味道?”她张口吐掉,两名宫人立刻跪倒在地不住磕头。 “都说了本宫不喜欢吃酸的,谁让你们把这酸枣糕拿进来的?记性这样差,自己去外面领十下板子吧。” 王皇后近来心情很好。一切顺风顺水,如有神助。 不仅处置了柳氏费尽心思栽培出来的甄锦心,还成功使得柳氏与景帝之间生了嫌隙。明眼人都瞧得出,就算柳氏刚生下女儿又得晋封,景帝在她身上的心思却不如以前多了。 “只可惜还有个卫茉,看在她还算听话的份上,先留着吧。”王皇后想,徐婕妤说得对,她只管按兵不动,稍作引导,柳氏自己会按捺不住。 景帝喜欢谁又有什么要紧,只要这后宫牢牢在她掌控之中就行。 两名宫女被拉出去了,许久却没听到挨板子的声音。 “又出了什么幺蛾子?” 王皇后起身出去看。 走至殿门前,一道人影忽然如乌云般压过来。她一愣,眼神不由得低下去,连退数步。 “莲、莲禾姑姑。” 来人四十出头,身穿褐色宫装,容貌端正,不苟言笑,正是陪伴太后数十年的女官莲禾。 皇后王璃尚在府邸时,所有的宫中礼仪都是由她手把手教的。莲禾严苛,代表的是太后尊严,动辄拿竹板打得她手心红肿,若再做不好,连饭都没得吃。 “您怎么来了?”对方让她心有余悸。 “太后有旨,请皇后娘娘过去一趟。” “这么晚了,不如……” “娘娘,请快些动身。” 王璃忐忑不安来到寿康宫太后寝殿。夜深人静,殿内却灯火通明。 珠帘之后,太后居高端坐,莲禾面无表情走回太后身侧,朝两边的宫人使了个眼色。 殿门轰隆一声关闭。 偌大的殿堂中,王璃独自站在正红色的地毯上,摇晃的烛火刺得她眼睛发痛。 “姑姑,您这是……”她不由得开始发抖。 殿上坐着大周最有权势的女人。 太后王松念,凤仪宫上一任的女主人,此刻双目微合坐在殿堂中。曾搅弄风云的手如今握着沉沉佛珠,不时以拇指拨动,翡翠相碰,响声清沉。 年逾五十,妇人梳得整整齐齐的鬓角也有了霜雪的痕迹,眉眼中的凌厉被悄然掩去,变为眼尾几抹沟壑。她的嘴角习惯性地弯起,以一种更为柔和宽仁的神情居高临下地注视着面前人。 “跪下。”太后柔声道。 王璃应声跪地,“姑母,”她颤声道,“我做错了什么?” “阿璃,你如今很有本事。”太后手指动作不停,周围安静,只听见那翡翠佛珠一声声磕碰。 她挥挥手,莲禾走下来,将一张写满字的纸搁在王璃面前。 ——是那药方。 “是爹跟您告状?”王璃咬咬牙,“我说了,我不需要跟那些女人一样讨好李允堂,不论有没有子嗣,他都动不了我!” “阿璃,当初你嫁入皇家时只有十四岁,哀家怜你年幼,很多事情准许你慢慢学,也因此,纵得你不知天高地厚。” 太后嗓音低沉和缓,“哀家早就告诉过你,做事需三思而后行。身为大周皇后,需贤良淑德,教导嫔妃,为帝王开枝散叶。可哀家问你,这些哀家不在后宫的时日,你都做了些什么?!” 后半句骤然凌厉,皇后身体一震,强撑着回道,“儿臣……儿臣什么都没有做。” “没有?”太后冷冷道,“你与那柳氏争风吃醋也就算了,嫔妃间的明争暗斗已经闹到了出人命的地步,你非但不加以劝阻,反倒听之任之,甚至故意挑唆搅弄,这些心思不放在正道上,不仅对不起你头上这顶凤冠,就连我王家百年簪缨的脸面都给你丢尽了!” “儿臣……” “哀家不管你们嫔妃间的是非,那是你身为六宫之主的职责,哀家犯不着。哀家在意的,是你身为王家嫡女,是否能为大周诞下具有王家血脉的子嗣,是否能继续保住家族的荣耀。” 太后一道眼神,两侧站着的宫女忽而一拥而上。 “姑母?”王璃注意到,那些宫女多为太后宫中老人,好几个还是曾从王家带出去的熟悉面孔。 莲禾从后殿端来一碗汤药,还冒着袅袅白烟,递到王璃眼前。 “喝了它。”太后道。 王璃咬牙不肯。 周围宫女将她用力按住,莲禾一捏她的下巴,强迫她张开嘴,苦涩异常的汤池以不容抗拒之势顺着唇齿一路滚入喉咙。 一碗汤药喂完,王璃趴在地上不住咳嗽。 “好孩子。”太后重新恢复方才的和颜悦色,亲自走下台阶,搀扶侄女起来。 “今晚就去太和殿吧。”她保养得宜的手指划过王璃的脸,“别担心,是帮助你有孕的方子,特意按照我们王家女子的体质改良过的,十分有效。” 王璃脸上沾满药汁,哭得喘不上气。 “带皇后清洗一下,再去给陛下送一壶酒,就说是哀家的意思。” “是。” 王璃如同断线的木偶,任由几名宫女搀扶着到后面去了。太后揉了揉太阳穴,转身,重新坐下来。 殿门打开,室外沾染花香的风冲淡了宫室内的药味。 “你说的那位嫔妃叫什么来着?”太后问身边人。 莲禾回道:“叫卫茉,刚晋为四品容华。” “哦,有些印象。哀家记得她是个踏实本分的孩子,刚入宫没多久就替陛下生了个女儿,只可惜得罪了柳氏,一直被打压着……” “柳氏出身卑微,您其实可以稍微点拨陛下。” “不必,若连宠爱谁不宠谁的自由都要干涉,陛下怕是要与哀家翻脸。只是,这卫氏沉寂那么久,忽然复宠,又几度晋封,以她的能力估计做不到。”太后继续拨弄佛珠,“你去查一查,这几个月来,卫氏身边是否出现了什么人,又发生过哪些事。查仔细了,尽快报给哀家。” 第三十三章 长公主 数日安宁。 太后的归来似乎并没有给后宫嫔妃的生活带来任何变化,陈照夜依旧每隔几日陪伴卫茉去皇后宫中问安,或是与淑宁一起在崇贤馆婆娑树影里停留整个下午。 卫茉偶尔去看望姜嫔,对方恹恹地不愿搭理她,哪怕面上那块溃烂的皮肤已经褪淡得不明显,她还是固执地戴着面纱,也很少去外面走动。 “我今日碰见你妹妹了,”卫茉告诉陈照夜,“她拉着我欲言又止,可能是在姜嫔那里受了什么委屈,你要不要去探望她?” “等奴婢忙完这一阵吧。” 陈照夜忙着清点宫里新得的赏赐。卫茉晋封后几乎是一枝独秀,除了景帝与各宫嫔妃,宗室那边也有贺喜的礼物送过来。 “这是……礼王府中送来的?”卫茉看见她在册子上的字。 礼王是景帝最小的弟弟,尚未及冠,生母是先帝瑾妃,从辰国和亲而来。 “是,听说数月后礼王的及冠礼,辰国那边也会派使团。” 卫茉对这些朝政事不感兴趣,依旧感慨着姜嫔可怜,淑宁从外面跑进来揪着她的衣袖不放手,卫茉哄了女儿一阵,心情慢慢好转。 这日上午,寿康宫派人来请卫茉,说太后做东摆了一桌家宴,让她与二公主过去陪着说说话。 天气很好,寿康宫恢弘典雅的陈设在阳光照耀下显出一种古朴的美。 陈照夜陪同卫茉与淑宁抵达寿康宫花园时,发现宫中皇子公主与他们生母都到齐了:大皇子怀彻靠在太后身边,似在解释手里书册里的句子,淑月在旁边翻花绳,而文妃祁澜与已是贤妃的柳氏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给太后娘娘请安。” 卫茉带着淑宁行礼,太后笑着抬眸,点了一下头,示意她不必拘束。 “淑宁来了啊,去跟你姐姐玩吧。” 嫔妃与太后说话时,随行宫女只能远远站在外侧,静候主子下一步指示。 陈照夜抑制不住地去看太后。 隔着重重宫人,三扇折叠玉屏风后面的中年妇人侧影还似当年。但她的妆容明显淡了许多,连同凤眸里的凌厉一齐褪去,眼角微微上扬,嘴角勾起,如同寻常高门显贵的祖母般,笑着看一大家子人在她身边说说笑笑。 若不是她曾多次陪同贵妃与太后交锋,她几乎也要相信,面前这位雍容华贵的妇人是多么的慈祥宽仁。 宫里女人就像是戏台上的角色,置身哪个位置,就要变成那个位置上该有的样貌。 她记得问渠向她透露过,景帝与王太后之间似有隔阂。 是真的么,又是为什么? 太后眼神轻飘飘地扫过,无意识地,对上陈照夜探究的视线。 她连忙低下头,仿佛只是一位好奇心旺盛的小宫女,借难得场合偷窥主子。 太后淡淡移开视线,手指摩挲翡翠佛珠。 茶盏里的水有些凉了,宫人撤去盘子,换上燕窝羹。 约莫半个时辰之后,宫人禀报说长公主李黛来了。 “哦,黛儿来了?快请她进来。” 大周长公主李黛身穿牡丹红直领对襟大袖衫,环佩叮当,在众多宫女簇拥下施施然朝这边走。 她装扮极其华丽,额头三点金箔花钿,镂金凤簪镶嵌的是成色极佳的东珠。每走一步,衣襟上的宝石就会折射出明晃晃的光彩。 “儿臣给母后请安。”李黛盈盈笑道,“各位妹妹也在啊。” 李黛比景帝还大两岁,容貌娇艳,比在座嫔妃更多几分洒脱张扬。她也深知自己身份尊贵,平日里连王皇后的面子都可以不顾。 今日落座后,看见文妃祁澜在侧,脸上居然显出几分殷勤。 “文妃也在啊,”李黛笑道,“前阵子送给你的剑穗好不好使?我可是特意找人仿古意做的呢。” “臣妾很喜欢,多谢长公主费心。”祁澜淡淡道。 “这会已经散朝许久了吧,文妃的兄长想必还在陛下的太和殿里,何不遣人把他一同请到母后宫里用午膳?” 陈照夜眼神微动。 她也说不清自己是种什么情绪,像看好戏,又有些期待那人不留情面地拒绝。 祁澜不好当众拂李黛面子。 没过一会,宫女果真引着还穿着官袍的祁溪进来,与众人见礼。 阳光映照下,年轻男子的身影愈发显得挺拔如竹,目光触及李黛滚烫直白的视线后,眉头莫名一紧。 “坐吧,都是一家人,不必拘束的。”太后满目慈祥。 用膳时,太后坐在正中,卫茉携淑宁坐在祁澜的下首,柳贤妃与淑宁坐在对面。李黛等了又等,直至祁溪落座后,才在他身旁喜滋滋地坐下了,还不住请他品尝新上的菜肴。 “太傅辛苦,我这皇弟也真是,都不知道心疼人的。” 太后轻咳几声,并不阻止。 这会用不着宫人伺候,随行的内监宫女们多在院子里说笑闲聊。 “陈姑娘,你怎么一直站在那里,不觉得累么?过来这边坐吧。”说话的是文妃的婢女执棋,曾与陈照夜有过数面之缘。 声音太轻,陈照夜没听到。 “看什么呢,这么出神?” 执棋好奇凑上前,顺着陈照夜的目光,看见席面上的李黛正殷勤地替祁溪布菜。 “瞧这样子,长公主对祁太傅可谓势在必得啊。”执棋自顾自地开始解说,“你应该也听说过的吧,这位长公主是一有机会就往我们娘娘宫里跑,旁敲侧击地打听太傅喜欢吃什么、做什么,我们娘娘简直是不胜其烦。” “为什么?”陈照夜平静道,“长公主身份尊贵,容貌出众,对太傅又一往情深,整个大周哪里还能找得到比她更适合的女子?” “尊贵是尊贵,可是这位长公主与太傅的气质实在是不搭……你不知道么,她那公主府邸里可藏了不少俊美面首,而我们太傅多清冷干净的一个人,这么些年连个侍妾都不纳,自从我们娘娘嫁入宫中之后,国公府里就剩下他孤孤单单的,夜里静得连根针掉地都听得见……” 陈照夜拂去石凳上的银杏叶,整理裙角坐下。 “嗯,还真有些累了。” 菜肴流水般走完,宫人最后端上水果供众人解腻。 李黛笑眯眯捧起一片蜜瓜递到祁溪嘴边,“这瓜甜得很呢,祁太傅尝尝?” 祁溪皱眉朝后让。 正巧身后宫女俯身替祁溪倒酒,他一动作,身体撞到那宫女的手腕,酒壶倾倒,琥珀色的液体顿时淌了祁溪满肩膀。 第三十四章 诉衷情 “奴婢该死,奴婢该死。”宫女忙不迭跪下请罪。 祁溪摆手示意无碍,接过祁澜递来的帕子擦拭,可哪里擦得干净。 李黛提议:“母后宫里还有些陛下的旧家常衣服,太傅去偏殿换一身吧。” 王太后点头道,“不错。” 既然是景帝尚未登基前的衣服,借来一穿便算不上僭越。祁溪随宫女走后,太后与几位嫔妃还在闲聊,李黛环顾四周无人在意,寻了个理由先行告退。 翘头履轻轻踩过光滑地砖,声音低得似一阵风。 假山那边,陈照夜远远看见祁溪被一名宫女领着往后殿走,紧接着,身边没有任何婢女服侍的李黛也悄无声息地从席面那边走了出来,始终与祁溪保持着不近不远的距离。 这是要做什么? “我去去就来,里面卫娘娘要是叫我,麻烦姐姐替我顶一下。”她对执棋道。 “去吧。”对方只当她是去更衣。 按照常理,陈照夜应该选择视而不见。她的主子还在太后宫里,随时可能需要她帮忙应付。可不知为何,她的步伐比思绪动得更快,就好像自己看见的还是当年那个倔强高傲的小公子,需要她拉一把。 祁溪进了偏殿,宫女抱来一叠天青蓝的宽袍,款式素雅,配他并不突兀。 “奴婢在外面等您。”宫女屈膝行礼后就退出去了。祁溪将玉腰带上系着的玉佩与腰牌解下来,准备脱外袍。 咚咚咚。 有人敲门。 “请姑娘再等等。”他只道是方才那宫女。 “太傅,你在里面吗?”女子的声音明亮,尾音带一丝妩媚味道。 ——是长公主李黛。 祁溪迅速把腰带原样系好,略微整理衣袍,转身时李黛正好缓缓推门进来。她看见殿内只有祁溪一人,面上难得红了红,片刻不迟疑地走到他跟前。 “公主有事?”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任谁看了都会心生遐想。 祁溪转身便走,李黛先他一步跑到门边,用身体挡住。 “公主这是何意?” 寿康宫偏殿外百年古槐高耸茂密,稀稀疏疏的光线穿过树叶,为祁溪那张清雅俊美的脸染上一层柔和光泽。 真好看啊。李黛心里感慨着,比她府邸里任何一位面首都要好看。 这就是世家贵族几代沉淀所养出的矜贵公子么,虽然已二十七岁,眼睛还是又清又亮。若能让这样一个人倾倒在她裙下,任她挑弄戏耍,让那白皙如玉的脸泛起酡红,轻声喘息,就像是采摘下枝头最高傲洁白的一朵花丢进泥淖里……光是想,就让她激动不已。 “太傅难道不知晓本公主心意?”李黛再上前一步,目光灼灼,“我仰慕太傅已久,每每往文妃宫中走动也是想找机会与太傅碰面。本公主夫君亡故数年,太傅至今尚未娶妻,宫中人都说你我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呢。” 她说得大胆又火辣,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将祁溪抱住。 “公主请自重!” 女子身上浓烈的脂粉味腻得他头痛,祁溪顾不得冒犯皇室尊威,用力掰开李黛抱在他腰间的两只手,再将人狠狠一推。 李黛踉跄后退,眼底闪过一抹失落,又咯咯笑起来。 “是本公主唐突了。”她拨开搭在脖颈处的黑发,满不在乎地道,“事已至此,我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实话告诉太傅吧,辰国使团即将进京,朝中都在传,说他们为的不仅是替参加礼王及冠礼,还有和亲的意思。那帮尖酸迂腐的老东西,居然把主意打到了本公主头上。” “公主多虑了,至少陛下如今并没有这个意思。” “陛下没有,可不代表其他人没有。太傅也别装了,谁不知道我这皇弟还年轻,母后不在宫中的这些日子,朝臣一波波的唇枪舌战可让他焦头烂额的。辰国山高路远,就算是为了本公主府邸里那群小家伙,本公主也决不能嫁去那样的地方。” 祁溪眼里碎雪浮动,“这么说,公主并非心仪在下,只是不得已为之。” “怎么不是呢,”李黛眨眼,“倾慕太傅是真,若是太傅愿意接受本公主的心意,从今往后本公主便事事都听太傅的,哪怕要把府邸里的小家伙们打发去喂鱼都可以。” “祁某怕是要让公主失望了。”祁溪声音极冷,明显已有了怒意。 “太傅,太傅!您在里面吗?” 二人正僵持着,外面又传来说话声。 “公主留步,太傅正在里面更换衣服,您不能进去……”守门宫女似在阻拦。 “为什么不能?太傅最疼我了,绝对舍不得责怪的。” 说话的是淑宁。祁溪趁李黛愣神的工夫将她推开,高声回应:“公主请进来吧,我在里面。” 淑宁跑到门边,推了推,“咦,怎么打不开?” 宫女好声好气哄她:“是啊,怕是卡住了,奴婢带您去找人帮忙可好?” “不必,我直接喊他们来。”淑宁清了清嗓子开始喊,“淑月姐姐!文妃娘娘!你们快过来这边……” “哎哟,我的小姑奶奶……”宫女急得要哭。 殿门霍地被拉开,只见李黛咬牙切齿地走出来,狠狠剜了淑宁一眼,甩袖便走。那宫女亦小碎步追随李黛去了。 “太傅,您没事吧?”淑宁绕着祁溪来回检查。 祁溪不禁莞尔,摸了摸淑宁的头,温柔道,“没事,劳烦公主在外面等我片刻可好,我换了衣服就出来。” “您放心,我在外面替您守着,保证不叫任何人闯进来!” 祁溪换好衣服,牵淑宁的手原路返回。偏殿离宴席处有一段距离,他记得自己出来时,淑宁还在和淑月玩耍。“公主……” “您是想问我怎么会跑到这里来,是不是?”淑宁扬起脸,“是照夜姐姐让我来的。” “照夜?” “太傅不记得了?就是我母亲宫里的那位姐姐,长得可漂亮啦,人也特别聪明……” 树荫下的风夹杂些许凉意。 祁溪回想起就在不久前,自己于课室竹影下看见的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 清凉,沉稳,温柔。本不该出现在一位年仅十六七的少女脸上。以至于让他生出片刻的恍惚,好像透过她的眼睛看见了另一人。可与他对视时,少女眼底的沉静又没了,取而代之的是宫女千篇一律的谦卑态度。 “太傅,你可要保密,照夜姐姐不让我告诉你是她叫我来的。” 祁溪笑着揉揉她的小脑袋。 “这可不行,我得亲自去向她道谢。” 面色铁青的李黛与回到座位上,祁溪随后牵着淑宁缓步走来。远处的太后余光瞥过三人,继续与柳贤妃说话,直至同样出去许久的莲禾走到她身侧,附耳几句。 “卫容华知书达理,”太后微笑看向卫茉,“不止皇帝,哀家也很喜欢你。” 第三十五章 园中影 “太后娘娘谬赞,臣妾愧不敢当。” 卫茉没想到太后忽然称赞自己,瓷白的脸顿时红了。 “卫容华不必谦虚,当年你刚入宫时哀家就很欣赏你,觉得你聪慧谦逊,不论是教养公主还是服侍皇帝,你都做得很好。” 此话一出,在场众人都齐齐朝卫茉看去,柳贤妃搂着淑月,非常不屑地轻哼了一声。 “辰国使团即将入京,这个消息想必你们都听说了,是不是?”太后和蔼笑道,“朝堂的事情自然有皇帝处理,可前来恭贺礼王冠礼的,除了辰国皇子外,还有公主随行。近来皇后身体不适,所以哀家想另外找个妥帖的人,负责主理此次宫中宴席。” 她看向身侧最近的嫔妃,“柳贤妃,你觉得谁比较合适?” “嫔妾愚钝,自然是担不起这个重担的。”柳贤妃早听明白了大概,直接顺着她的话往下说,“既然太后娘娘觉得卫妹妹聪慧,不妨让她试一试。” “这……臣妾从未主理过宫宴,万一出了差错……”卫茉下意识便想拒绝。 “哀家相信你能做好。” 太后口吻温和又带着不容置疑,“就这么定了,若有什么不明白的,你可以随时来向哀家求助。” “是……臣妾遵旨。”卫茉无奈,只能应下。 午膳结束后,陈照夜在前头花园里等她。 “娘娘这是怎么了?”陈照夜老远便注意到卫茉满脸愁容,问清楚了,安抚她道,“原来是为这个,娘娘别急,主持宫宴也不是什么难事,奴婢会替您安排好的。” “你不懂,这可不是寻常后宫宴席那么简单,代表的是大周皇室的颜面,我对辰国公主皇子的喜好一无所知,万一出了差错,可如何是好呢?”卫茉愁眉苦脸,“说来也怪,不论是文妃娘娘或是徐婕妤,她们的身份资历都在我之上,太后娘娘为何偏偏选中我?” 是有些奇怪。 陈照夜思忖道,她回想起午膳那会,隔着重重人影,她与那双深邃眼睛对视的瞬间。 短短半年,卫茉能从一位无人问津的失宠嫔妃连跃数级,成为景帝身边风头最盛的女子,想必已经引起了太后的注意。 “您说的不错,此次宫宴我们必须打起十二万分精神,确保万无一失。” 卫茉需向太后证明她的能力,自己才不会被怀疑。 寿康宫外,三人意外看见了祁溪。 “公主有些东西丢在课室,劳烦陈姑娘跟我去取。”祁溪已换上那件天青色大袖衫,颀长玉立,甚是好看。 “去吧,去吧。”在陈照夜说话前,淑宁先一步开口,“我困了,母亲陪我回宫睡午觉。” 祁溪淡淡朝她颔首,先行转身。 陈照夜只得小步跟上。 寿康宫四周没有什么宫殿,被几处彼此相接的雅致园林包围。 午后安静,摇曳绿意糅杂细碎光影落在平实的青砖地面上,似光阴潺潺流动,四周似乎只剩下水流声与微风轻擦树梢的声响。 走了一会,陈照夜注意到,这不是去崇贤馆的路。 “太傅欲往何处?”她不相信对方是迷路了。 祁溪回身,鬓角碎发擦过男子挺拔的鼻梁,问她,“你认得这条路?” “太傅说笑了,我们做奴婢的,若连宫里的路都不认识,还如何伺候好主子?” 祁溪轻笑一声,“陈姑娘不必如此戒备,我将你引到此处,不过是想当面道谢罢了。” 他身体微倾,姿势标准地朝她行了一礼,诚挚道,“多谢陈姑娘在寿康宫替我解围。” “是淑宁……”陈照夜明白过来,“举手之劳而已,再说了,真正替您解围的人是二公主。” “不论如何,我都需当面向你道一声谢谢。”祁溪看着她,眼里流溢着柔和的暖意,“我进出皇宫这么多年,很少遇到过像你这么大胆的宫人。但大多时候,明哲保身才是上上策,冒着可能得罪长公主的风险去搭救臣子,这样的事情以后别再做了。” “是,奴婢知道,多谢太傅教诲。” 她低下头,做出微微惶恐的模样,避免与他对视。 ——这种奇怪的感觉又来了。 她明明记得,记忆里与她数面之缘的世家小公子还是秀美稚嫩的少年模样,举手投足尽显青涩,可时光突转,再度归来,站在她面前的忽然变成了二十七岁的沉稳朝臣,矜持,清冷,还喜欢教她做事。 “若太傅没什么事,奴婢就先告退了。娘娘与公主还有许多事等着奴婢去做。” “好。”祁溪道。 看着少女身影消失在扶疏花木中,祁溪按了按自己的胸口,不明白这里为何会莫名的抽动。 ———— 女官莲禾亲自送李黛出寿康宫。 高傲的长公主怒容未消,莲禾看在眼中,出言宽慰,“公主莫要担心,太后娘娘不是说了么,此次来京的有辰国皇子也有公主,也可能是那公主嫁入我们大周呢。” “我知道,多谢姑姑了。”李黛心里窝着火,勉强挤出笑脸,“若李允堂真的想让我去和亲,母后会替我说话的,是不是?” “那是自然。毕竟太后膝下只有您一个女儿了。” 李黛踩着内监的背上了步辇,放下纱帷,觉得浑身疲惫至极。 她斜靠软枕闭目小憩,步辇忽然一震,险些将她摔出去。 “怎么回事?”李黛探出头,径直踹了前方侍从一脚,随后看到前方宫道上有位轻纱覆面宫妃模样的女子非常局促地站着。 “哦,撞到人了?”李黛上下打量面前人,目露嫌弃,“哦,我想起来了,这位应该就是皇帝身边的姜嫔妹妹了,不是说容貌毁了么?那还出来转悠什么,安安心心在宫里歇着吧!” 来人正是姜嫔。 一段时日过去,她溃烂的地方已经好转许多,但红印久久不褪。她复宠心切,有空就往太医院跑,还遣人到处打听让人容貌恢复光华的方子,越折腾,心情就越焦虑。 她求徐婕妤替自己去向景帝说好话,对方答应是答应了,可就是不见把景帝请来。她又带了礼物去求皇后,但这些时日皇后自己仿佛也是恹恹的,没说几句就头疼呕吐,显然顾不上她。 姜嫔心神恍惚,这才不小心撞上了长公主的步辇。 或许…… 她蓦地抬起头,眼神熠熠。 第三十六章 迎使臣 李黛嫌恶扭开头,“你瞪本公主做什么?又不是我把你的脸弄成这样的,日头晒死了,快些回去。” “公主可否借一步说话?” “跟你?有必要么?”李黛自恃身份尊贵,连王璃都不怎么放在眼里,姜嫔失宠又毁容,连跟她说话简直是浪费时间。 “你不走我走。”她坐回步辇里,示意侍从快走。 “公主,公主!”姜嫔追在后面,手指攀上步辇扶手,用只有李黛能听得见的声音道,“我听闻辰国皇室的接风宴是由卫茉主理,对不对?” 李黛斜睨她,微微点头。 “既然辰国皇子公主都会出席,那么陛下这边势必是需要近臣陪同的,然而放眼整个大周,还有谁比祁太傅更得陛下信赖呢……” 李黛眼神一动,还是不接话。 “不瞒公主,我宫里有一名宫女,正是卫茉身边那位女官的亲妹妹,她们姊妹二人感情极好,若是当妹妹的对这种宫宴感兴趣,求姐姐让她也过去凑个人手,想必不会被拒绝。”姜嫔笑容逐渐加深,暧昧地朝李黛眨了眨眼,“到时候想怎么做,公主您尽管吩咐。” “停轿。” 李黛拨开纱帷,施施然走下轿辇,“我与姜嫔娘娘有几句体己话要说,你们退后二十步。” 待到宫人都走开了,李黛对上姜嫔的视线,眼神骤冷,“你在暗示本公主什么?” 姜嫔低下头。一阵风过,吹得面纱翻动,女子姣好面容上那块红痕如同雪缎上落下的茶渍。 李黛毫不掩饰目光里的嫌恶。 姜嫔连忙用手整理好,继续讨好道,“公主误会了,我是想着,祁太傅是个清冷含蓄的性格,最不擅长和女子打交道。您若是有什么能够传递心意的精巧物件,可以让我的宫女带给她……” “好了,别打量着本公主听不明白你在说什么。”李黛冷哼一声,“具体怎么做不需要你来指点我。你不会平白无故帮我,说吧,你想要什么?” “我不敢奢求什么,只希望您若是得偿所愿,能在陛下和太后面前多替我说说好话。”姜嫔毕恭毕敬,“您知道的,后宫嫔妃若是被陛下遗忘了,下场会有多凄凉。” 李黛凤眸上挑,掩着嘴唇轻笑起来。 “姜嫔妹妹年轻,这种程度的伤疤,调养个一年半载也该好了。本公主那里还有些祛疤的膏药,灵验无比,待回到府邸就派人给妹妹送来。” “是,多谢长公主。” “姜嫔妹妹脾气合我胃口,前些年怎么没发现呢……” ——那帮老东西不是总弹劾她荒淫无度不知礼数么,她若再谨慎下去,就对不起这个名声了。 她是大周最尊贵的长公主,只要是她想要,就一定要得到。 ———— 时间过得飞快。 下月初一,黄道吉日,正是礼王李允濯二十岁及冠礼。前一日,辰国的使团按时抵达皇城驿馆,由礼部尚书率领大队人马亲自迎接入宫。 冠礼过后,景帝携朝臣在紫薇殿宴请辰国使团,酒宴直至深夜才散。而在正式接风洗尘过后,辰国的皇子公主应邀入宫,在距离太和殿不远的闲置宫殿住下了。 “听说了么,这次来的是辰国的七皇子萧继,以及五公主萧知,都是辰国皇后嫡出,身份尊贵得很呢。” 木樨从外面回来,说得有声有色,“我远远偷看了一眼,那辰国皇子吧,的确是生得一副好容貌,就是纨绔不羁,据说跟陛下看个戏的工夫,已经讨走教坊司两名美人了。” 卫茉揽着淑宁写字,听到辰国使团的名字,眉头不由得皱起来。 “快别说了,”琴酒笑着截住她的话,“我们娘娘为宫宴的事情忙得焦头烂额,再提这些,真要叫娘娘觉都睡不好了。” “教坊司的舞曲册子取回来了,陈姐姐呢?”木樨又问。 “刚出去了,好像是她妹妹找她。” 望舒宫花园里,陈照夜领着许久未见的陈碧珠在石凳上坐下,问她:“找我有事?” “阿姐。”陈碧珠比先前清减了些,衣衫颜色素淡许多,估计在姜嫔手下日子不好过。 “在那边受欺负了?你母亲呢?” “柳贤妃生产后就把接生嬷嬷都送出宫了,因为生的是个公主,赏银并不多。”陈碧珠简短道,她没让陈照夜看见自己手腕处新得的一枚黄澄澄的金手镯,开门见山,“阿姐,我能不能过来帮你的忙?” “你要来服侍卫娘娘?可你那时不是……” “不,姜嫔娘娘待我挺好的,”她摇头,“我只是听说此次宴请辰国使团是卫娘娘主理,阿姐你又是她的得力帮手,你知道的,我从没有见过那么盛大的宴席,所以想去开开眼界。” 十五六岁的女孩子,对这些东西感兴趣,是情理之中。 “好,我知道了,到时候你就跟着琴酒吧,做事小心些。”她原本就要调用宫正司的大批人手,往里安排一个陈碧珠不是什么难事。 “阿姐,”陈碧珠又道,“我听说那位辰国公主是要入宫做妃子的,到时候陛下会不会比宠爱卫娘娘还要宠她?” 辰国公主? 陈照夜对朝政事了解不多,只知两国交好多年,先帝那会是辰国公主嫁来大周,册为瑾妃。若这位五公主来嫁李允堂,也不奇怪。 不过么…… 想到自己曾在寿康宫中看到的场景,她更希望承担起此次和亲重担的是另一人。 长公主李黛。 熏风袭人,衣衫华贵的辰国七皇子萧继摇着玉柄折扇,大摇大摆在皇宫里闲逛,一边走,一边对经过的稍有姿色的宫女抛媚眼。 湖边垂柳依依,水面倒映出一位华服女子婀娜的身影。 萧继眼睛一亮,快步走上前作揖,“长公主殿下,真巧啊。” 李黛刚刚花费重金托人弄来一瓶好东西,还没来得及捂热,冷不防听见后面有人叫自己,慌忙把那小瓷瓶藏好,转过身,满脸不耐烦。 “五皇子好兴致。” 对于这位纨绔皇子这些日子的丰功伟绩,李黛也听说了不少,想到自己有可能嫁给这样一个家伙,真是连场面话都懒得说。 萧继眯着眼睛,扇沿抵住下巴,看李黛扬长而去,嘴角玩味地勾起来。 他远远跟在后面,看着李黛穿过花园,径直走到一处崭新华美的宫殿前,将什么东西交到一位绿衣宫女手里。那绿衣宫女拿了东西,转身回去,随后又与另一位身份看起来稍高的年轻宫女简单打了个照面。 “嗯?”萧继摇晃折扇。 那位宫女约莫十七八岁,穿杏子黄交领襦裙,梳高髻,发髻上几点珠花折射出明亮的光点。 她长得很美,肤色雪白,面若春桃,但最引人注意的还是她那双清凌凌的眼睛,如夏日井水,看着便觉得清凉之极。 “望舒宫。” 萧继念一遍宫殿上的牌匾,晃着扇子悠然而去。 第三十七章 熏风宴(一) 两日后,华灯初上,熏风殿内酒席终于开场。 此次宫宴,除了景帝、太后与后宫嫔妃,宗室近臣等也来了不少,殿内觥筹交错,十分热闹。辰国皇子与公主是宴席的主角,满场宾客忙着向二人敬酒。 公主萧知约莫十八九岁,装扮华丽,眉心处一朵凤凰花钿,举手投足尽显贵气。而那萧继则来者不拒,酒盏似乎一直没空过,一边与景帝说笑,一边视线往对面的长公主李黛身上飘。 看什么看。 李黛狠狠瞪他。 萧继举杯:“早就听闻长公主被誉为大周第一美人,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 李黛只装作没听见,别过头与旁边的赵王妃说话。萧继兀自笑笑,也不在意。 萧知低声问兄长:“确定吗?我看那公主姿色平平啊。都说我们辰国女子更大胆,可那公主的外衫都快落到肩膀下面了……” 萧继一点妹妹的鼻尖,“傻丫头,为兄说她美,那就是美的。不然,你想留在这里跟那么多漂亮姐姐抢夫婿?” 教坊司几段歌舞过后,里面氛围逐渐轻松下来。 陈照夜看着席面一切妥帖,卫茉也已经在景帝身边坐定,揉弄了一下有些酸痛的胳膊,独自从偏门溜了出去。 她不喜欢宴会的喧闹。 上辈子是因为贵妃身份高,身为五品令使的自己太过惹眼,这种场合总逃脱不得。现在变成了无人问津的小小女官,倒可以躲个清净。 熏风殿外同样有流水环绕,清可见底,水面漂浮着成串的莲灯,在月光下尤为好看。 陈照夜向水边走去。 她坐在柳树下的阴影里,从这个位置,正好能隔着一层薄薄的纱帷看见熏风殿内的情景。 回廊上,几名宫女端着菜肴,有条不紊地列队朝里走。最后几人盘子里的是酒壶,容器高挑,壶嘴细长。 她们走进去,依次把美酒送到景帝近臣所坐的位置。 陈照夜眉梢微微一挑。她看见祁溪面前新上的那壶是烈酒。 他的酒量……应当还不错? 夜风吹动纱帷,殿内弥漫着醉人的酒香。 祁溪与赵王喝了几杯,刚搁下杯子,礼部尚书又来找他喝酒。 那许尚书年近六十,胡子和头发都有些花白了,精神很好,脸上被酒气熏得红扑扑的,手搭着祁溪的肩膀,神神秘秘凑上来道,“祁大人,我这里有一桩美事……” 他说新上任的翰林院编修有个亲妹妹,去年及笄,生的是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不仅知书达理,还颇为擅长女红,性子也开朗活泼……总而言之,摆到祁溪空荡荡的府邸里甚是合适。 “如果祁大人愿意,明日我就把那位小姐的画像带过来给你瞧瞧。不要声张啊,前几天户部那老头还委托我四处帮他儿子物色妻子呢……” 放眼大周,像祁溪这样年过二十七还未娶妻的绝对是另类,这些官员闲下来,除了议论朝堂发生的新鲜事之外,还总喜欢打赌今年祁大人能不能成功娶到媳妇。 春天快过去了,祁大人这棵铁树依旧不开花。 祁溪好不容易应付完许尚书,户部那几个又端着杯子走过来,几巡过后,他清冷如玉的面色渐渐泛出酡红,恰好此时有几名宫女施施然走来,为众人送上醒酒汤。 瓷白汤碗里琥珀色的汤汁温度适宜,底部似有几点调味糖粉没完全融化。 祁溪用勺子搅了搅,袖子掩住面部,一饮而尽。 余光里,他似乎察觉到席面那边的李黛若有所思地盯着他,待他看过去,对方的视线又很快挪开了。 宫女小碎步走出殿外,陈碧珠跟在最后,一眼看到廊柱边等候许久的公主府婢女。 两人没有说话,只互相点了下头,擦身而过。 夜风摇曳着廊下成排琉璃宫灯,殿内歌舞正演到精彩处。李黛云鬓微乱,一手扶着前额,慢悠悠地从里面走出来,让婢女搀扶自己去外面醒醒酒。 一切如常。无人注意。 “哎哟,吓死我了!” 陈碧珠刚走到水边,忽然被人轻轻拍了一下肩膀。她做贼心虚,吓得差点叫起来。 “我的好阿姐,你不在里面服侍卫娘娘,跑来这个黑灯瞎火的地方做什么?” 身后站着的是陈照夜。 自从去年冬天过后,她觉得自己这位同父异母的姐姐就像换了个人,再不是一点就燃的性子,变得温柔又有耐心,可眼神却叫她越来越看不懂了。 “我倒要问问你呢,跑出来做什么?”陈照夜淡淡道,“宫宴还没结束。” “我、我累了啊。”陈碧珠道,“陛下搂着卫娘娘说话,我在旁边杵着多没眼色。” “卫容华喝得多么?” “大概有四五杯吧,瞧着还好。” “菜肴走过几巡了?” “一共三波,八十道菜,都走完了。” “长公主的婢女叫什么名字?” “采薇。” 话刚出口,陈碧珠便知失言,有些恼怒又慌张,“你、你问这个干嘛?” “不论是望舒宫或是望雪阁,长公主都从没有到访过,你是怎会知道她婢女的名字?”陈照夜上前一步,冷冷逼问,“说,我要知道实话。” “我就是……就是……” 又来了。又是这种眼神。明明平静得像水,可每每触及就让她忍不住开始惶恐。 “也不是什么大事,”陈碧珠声如蚊蚋,“就是长公主说她新得了一些滋补身体的药,让我放到祁太傅的醒酒汤里……” 滋补身体。醒酒汤。 想也不用想,就知道李黛打的是个什么主意。 陈照夜眼神转冷。 每朝每代,宫中行这种事的从来不是少数,有的妃子为了固宠,也会偷偷用一些上不得台面的东西企图挽留圣心。 这场宫宴的主理人是卫茉,被李黛买通下药的是她陈照夜的亲妹妹。这件事若闹到明面上,她们都难独善其身。 “糊涂东西,被人当枪使都不知道!你当祁溪是什么人?他不动你,文妃都能直接把你杖毙!”陈照夜很少这样训她,陈碧珠吓得一哆嗦,嘴巴咧开就要哭。 “去找祁府的侍从过来,最好能找到一个叫问渠的书童,快去!” 陈碧珠一刻不耽搁地往外冲,很快回来,带着哭腔道,“找不到,说是被别家的随从喊走了。” “继续找。这件事不要跟任何人提及。” 陈照夜匆匆转身,再往殿内看去,祁溪的位子不知什么时候居然空了。 第三十八章 熏风宴(二) 最后一场歌舞结束,太后年岁已高,不胜酒力,先行回宫,宾客三三两两移步熏风殿后花园赏月。 许尚书喝醉了酒,祁溪把老头子搀扶到石凳上坐着,远远听见帝后那边有人喊了一句:“恭喜娘娘,恭喜陛下。” 原来是皇后身体不适传太医诊脉,结果发现已有了近两个月的身孕。 “皇后娘娘大喜啊!”在场宾客如水流般,缓缓地朝帝后那边移动。祁溪不愿凑热闹,把许尚书交给府邸随从后,便独自逆着人流往外退。 有许多宫女从身旁走过,衣香鬓影,脂粉味扑鼻。视线中琉璃色的宫灯与月光融合成许多片或大或小的光圈,层层交叠,令人眼花缭乱。 祁溪揉了揉眼,额角渗出一层细汗,风吹过来,非但感觉不到凉意,反激起脖颈处裸露的皮肤密密麻麻的刺痛感。 他的头愈发昏沉,与此同时,五脏六腑内似有火苗被点燃,沿着四肢骨骼一路焚烧。 他站立不稳,身体摇晃。 “大人这是怎么了?”旁边有宫女注意到他的异常,扶着他坐到僻静处。 石桌上有凉透的茶水,祁溪倒了一杯,液体滚入腹中,体内的灼烧感分毫没有消退。 祁溪手掌按住冰凉石料,轻声喘息,耳畔宫女的声音像被水流荡开,“大人喝醉了酒,奴婢送您出去吧。” 熏风殿外停着几架轿辇,在昏暗光线下轮廓如出一辙。 那宫女与轿辇前等候的侍从交换了个眼色,转身离开。立即有人左右扶住祁溪的身体,将他安置在轿辇上。 帷帘垂落,外面的声响与光线皆被阻挡。 祁溪很快发现自己身体的异常——有一次他陪好友去烟花地捉庶弟回家,嗅到屋内燃烧的香料时,就是这种感觉。 但远不及这次强烈。 而放眼整个大周,有胆量在他身上使这种下作手段的,只有一个人。 这一刻,祁溪对长公主李黛的厌恶攀升到了极致。若好言相劝不能让她打消念头,他不介意顺着朝中风向也往景帝那边参一本。 汗水落在手掌,滚烫似滴蜡。 祁溪闭眼靠在椅背上,竭力忍耐住身体的不适,从垂落的帷帘缝隙间,他看到逐渐远去的灯火。 糟糕! 对方既然做了,便不可能这么轻易地让他脱身。 “停下。”他厉声道。 抬辇的侍从眼神微动,满脸笑意地转身问他发生了何事。祁溪不再耽搁,快步走下,皂靴刚接触到地面便一阵天旋地转。他粗略推敲了一下自己的位置,径直朝着距离最近的园林快步走去。 “大人!祁大人!您等等!”身后人急忙追来,彼此小声交换意见,“快,你去禀报长公主……” 这处园子广种梅花,春日枝叶繁密,于黑夜中恰好挡住男子踉跄急走的身形。 鹅卵石小径从树木花丛中弯弯曲曲,不见一丝灯火,祁溪用力咬住嘴唇,凭借刺痛感吊着摇摇欲坠的理智,拖着自己快速往前。 “跟我来。” 黑暗中伸来一只手,掌心冰凉,与他十指相扣。 他头晕得厉害,只能感觉到拉住他的人应该是个女子。 祁溪下意识地想抽手,可体内强烈的燥热感令他不不由自主地朝对方身上靠。 浑浑噩噩中,鼻子里钻入一股非常清浅的香味。夹杂些许苦意,与那些甜腻脂粉味都不同。 他心头忽然淌过一股熟悉感,任由对方拉着朝前走。 女子轻车熟路绕过小园,很快将后面人甩开。再转弯,悄无声息进了一处宫室偏门。 “望舒宫。” 祁溪看见门匾上的字。 原来是…… 紧绷的弦松懈下来。 “太傅?祁大人?”陈照夜蓦地觉得肩头加重,神志不清的男人似乎把全身的力气都压在了自己的身上,沾染酒味的滚烫呼吸一阵阵地往她脖颈处撞。 望舒宫人大多都随卫茉去熏风殿了,她刻意避开留守的粗使宫女与内监,把祁溪拖到自己屋中。 她让他躺在床榻上,放下床帏,转身去点灯。 “且慢。”男子嗓音干哑。 “怎么?” “不要点灯……” 帷帘之后,素来清雅整洁的年轻朝臣此刻衣衫凌乱,大汗淋漓,墨黑的长发一缕缕地覆盖住脸颊,眼尾如被朱砂抹过。 这副模样艳丽到了极致,也暧昧到了极致。 陈照夜心领神会——这副落魄模样,他不想让人看见。 她莫名想笑。 大周民风开放,京城酒楼里最常光顾的客人就是他们这些出身富贵的年轻公子。不论是耳濡目染或逢场作戏,他都不该对这种场景陌生。 皎白月色照入屋中,如落了满地清霜。 祁溪听见外面的陈照夜对他说:“不瞒太傅,今日之事,我那蠢妹妹也牵扯其中,如果太傅顾念我两次冒着得罪长公主的风险帮您脱身,是不是可以放我妹妹一马,假装今夜什么都没有发生?” 他喘着气,“陈姑娘?” 陈照夜“嗯”了一声,等他回答。 两人隔一道床帘,室内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 陈照夜心头砰砰跳得厉害,听见帷帘内的祁溪嗓音喑哑:“陈姑娘可否替我打一盆凉水来?” 他还没正面答应她。 陈照夜很快去而复返。铜盆里放了冬日存好的冰,她打湿毛巾,再拧干,递给他。 里面人没有动静。 “祁太傅?”她等了片刻,掀开帘子,月光从她身后照入,年轻男子被汗水浸湿的嘴唇呈现出极瑰丽的水红,衣领大敞,双目紧闭,气息滚烫。 这样的一幕,任哪个少女看了都会脸红,然而—— 陈照夜毫不怜香惜玉地把毛巾按到他脸上。 祁溪身体猛颤。 “太傅,您振作一点,现在还不是松懈的时候。”陈照夜退出帐外,“您这副模样,自己走出宫是不可能了,我已经派人去寻你的随从,还请您先在这里等一等。” “你可以去找我的妹妹……” “文妃娘娘性情直爽,若看到您这样,必会闹起来。” 她拒绝得果断,祁溪无奈,仰面倒在塌上,任由去她安排。 黑暗中,他听到她关上门,脚步声逐渐远了。祁溪喘息着,浑身似被蚊虫啃咬,手一松,毛巾掉落床下。 他伸手去够,迷迷糊糊的,没找到毛巾,反而触碰到床下一件方方正正的物件,似乎是个盒子。 陈照夜离开望舒宫,快步往熏风殿走。 第三十九章 熏风宴(三) 那一边,衣衫半敞,斜倚塌上露着半边香肩的李黛百无聊赖地把玩着手里的凤钗,已经等得不耐烦。 外面传来脚步声。 李黛急不可耐地掀衣下床,没看见祁溪,只有四名抬轿子的侍从哭丧着脸,向她禀报说太傅半途跳下步辇跑了。 “人呢?怎么不去追?”李黛焦急起来,她冒下这样大的风险,万一失败,以祁溪与文妃的脾气,必定要去景帝那边狠狠地参她。 “中途跑了……”她皱起眉头,后宫就那么大,他一个人能跑到哪里去? 有个机灵的侍从眼珠子一转,上前禀报道,“从熏风殿出宫的路就那么一条,小的们一直没看见祁大人过来,兴许……是去了就近的娘娘宫里。” “嫔妃居所?” 熏风殿周围的宫室共有三座,分别是空置的浮翠堂、柳贤妃居住的朱雀殿,以及稍稍远一些的望舒宫。 柳贤妃忙着带孩子没工夫搭理这档子事,而今日宫宴出现人手最多的就是望舒宫,再加上先前淑宁公主跑来坏她好事,怎么看都是望舒宫嫌疑最大。 “跟我走!”李黛一甩袖袍,严词厉色警告侍从不许走漏消息,自己带着宫女浩浩荡荡往望舒宫去。 祁府今日进宫赴宴的侍从不多,最前面手里捏着草叶把玩的紫衣少年是书童问渠。 几人被拉去闲逛一圈回来,等在熏风殿外,久久没见自家公子出来,眼看里面赴宴宾客都走得差不多了,问渠终于开始担心。 “会不会是去大小姐宫里了?” 问渠准备去文妃宫里一问,刚走几步,发现陈照夜行色匆匆朝这边赶。他眼睛一亮,未及打招呼,对方猛地抓住他的胳膊。 “带上你的人,快点,别叫人看见!” “怎么了这是……” 问渠被她神色吓到,不敢多说,立刻示意众人跟上。 很快到了望舒宫前,陈照夜指路道,“看见后院那间独立的厢房了么?你家大人就在里面……他可能有些麻烦,你们不论看见什么都别惊讶,尽快搀扶他离开。出去的时候不要点灯,走偏门。如果有什么提神醒脑的东西,回去路上可以先给他用上。” 问渠带人进去。 陈照夜回到正殿,里面只有福子禄子两名内监在值守,卫茉还没回来。 宫门外砖石地面远远传来急促脚步声,陈照夜探身看去,只见一队宫人提灯浩浩荡荡朝这里来,走在最前面气势汹汹的正是长公主李黛。 “给公主殿下请安。”陈照夜迎上前,“我家娘娘还未回来,公主若有急事,请往熏风殿去吧。” 李黛凤眼上挑,冷冷打量着她。 “本宫听说这次宫宴是你们主子一手操办的,怎么,她宫中女官不一起待在熏风殿,反而偷跑回宫了?” 陈照夜低头,谦卑笑道,“不瞒公主,最近卫容华忙着操持宫宴,已经好几日没睡好了,奴婢看着宴席顺利,便先行回来收拾一下寝殿,也方便卫容华与公主回来休息。” 李黛冷笑,“原来如此。”她朝左右使了个颜色,直接往殿内闯。 陈照夜一步上前挡在她面前,“公主这是做什么?” “实话告诉你吧,方才宴席上本宫有重要物品遗失,有侍从看到那贼人似乎是逃到了卫容华宫里,既然你们主子不在,本宫就自己进去找了!” 卫容华算什么东西。 李黛心中鄙夷,小小四品容华,前几年宫宴上都是缩在角落里连声音都发不出,这才复宠几天,难道还想爬到她的头上? 陈照夜不知道里面的问渠是否已经顺利把人带走,一咬牙,再度拦住李黛。 “奴婢无意冒犯公主,可后宫大小事务皆由皇后娘娘做主,即使是搜查贼人,也该先行禀报中宫,得到应允才可搜宫。公主聪慧知礼,自然不会因为这种小事得罪皇后娘娘。” “你在教吾做事?!”李黛怒火中烧,一挥手,身后婢女上前用力把陈照夜按住。“走!”李黛带着人闯入正殿,挨个角落搜寻起来。 望舒宫人哪里见过这等阵仗,吓得连大气都不敢出。 福子躲在廊柱后,隐约能听见前面院子里传来掌掴面部的脆响,他推了推禄子道,“快去找娘娘来!” 一会儿,几位婢女纷纷回禀没看到人。 “没有?”李黛转身,抬脚踢在陈照夜肩膀上。面前少女刚受完掌掴,两边脸颊高高肿起,嘴角渗出血丝。 最后一位婢女归来,带来一枚青色香囊,说是从某处厢房内找到的。 “说!这是哪里来的?”李黛把东西掷到陈照夜面前——她认识这枚香囊,与那天寿康宫中在祁溪身上看到的一模一样。 陈照夜胳膊支撑身体跪坐起来,若无其事捡起香囊,“小玩意罢了,奴婢闲来无事缝着玩的。” “本宫劝你别不知好歹!”李黛怒急反笑,捏住她的下巴,“小小女官,在吾面前逞什么能呢,就算是你们主子来了,本宫也一样不放在眼里!你想想清楚,本宫是大周皇帝最敬重的姐姐,是太后珍爱多年的掌上明珠,那些臣子世家啊,不过是任由我们皇家把玩的漂亮器物罢了!他们许你什么,本宫能给你更多。你说实话,把人藏到哪了?” 李黛深知祁溪服用药物,几个时辰内都不会清醒,横竖事情已经闹到这个地步,有什么惩罚明日再说,今夜她一定要把事情做实! “奴婢不明白公主在说什么。” “好好好,你决意要跟本宫对着干,吾便成全了你!来啊!把她给我拖下去,狠狠地打!” 李黛一声令下。 殿内烛火似被声响惊扰,不住震颤。 “且慢。” 殿外传来的女声如一阵及时雨。 卫茉由琴酒搀扶,稳稳踏着方砖朝这边走来。 她今日的妆容比平日稍浓,珍珠头冠镶嵌的宝石颗颗硕大夺目,面容被酒意晕染。这副模样,竟让素来温柔的女子看起来有气势许多。 “不知我的宫女犯了什么错,竟能让您发这么大的火?”卫茉柔声发问。 “她……”李黛斟酌语句。 卫茉看见陈照夜面色苍白,嘴角有血,发丝汗涔涔地粘在面颊上,哪里还有平日里神采奕奕的样子。 “放开。”她沉声。 公主婢女迟疑看向李黛,不肯松手。 “啪!” 掌掴声清脆。 李黛难以置信地看过去。 “啪!”又是一掌。卫茉素来轻声细语,谁也没料到她手上力气竟如此大。 两名婢女被打蒙了,不由自主地松开手。卫茉扶起陈照夜,把她拉到自己身后。 第四十章 烛光灭 “陈充人是宫中有品级的女官,身份远在你们之上,你们竟敢这样压着她?” 卫茉声音清脆如冰。 公主府婢女对后宫不熟,生怕忤逆到了景帝宠妃,纷纷低下头,不敢再妄动。 李黛只懵了一瞬,回过神刚要呛声,只听卫茉又道: “统辖六宫的人是皇后娘娘,若我的婢女真犯了什么错,自有皇后娘娘处置。长公主无缘无故就跑来我的望舒宫拿人,还试图动用私刑,这是什么道理?” 李黛气得发抖—— 反了,真是反了! 她费尽心机冒着得罪祁家的风险凑成这一局,非但没成功,还莫名其妙被这主仆二人阴阳怪气一顿……难道是那些谣言已经吹到了宫里,她们都道她即将嫁去辰国,所以连区区四品容华都敢拂她的面子? 李黛越想越心惊,连与卫茉争辩的心思也没了。 耽搁这么久,再去找祁溪已经来不及。倘若他查出什么线索,带着文妃去向景帝告状,她那个同父异母的弟弟未必会选择保她。 不行,她还是得先去跟母后通个气。 “你们给本宫记住!” 李黛搁下狠话,拂袖离开。 众人把陈照夜搀扶到宫室中去,卫茉端起烛台仔细查看她的脸,“你怎么会惹到长公主的?琴酒,快去请太医。” “吓到娘娘了吧。”陈照夜用冰块敷脸,朝她笑笑,“话说回来,娘娘现在是越来越有宠妃的样子了,刚才那气势,就算对上柳贤妃都未必会输。” “少拿我打趣。”卫茉轻戳她额头,“坏丫头,我都被你弄糊涂了,好端端的跑回宫里做什么?怪不得我在熏风殿一直找不到你。” “有些急事要处理。”她并不打算把事情和盘托出。卫茉张了张口,也没多追问,直等到太医过来,替她诊脉后确定无碍才舒展眉头,让木樨送她回屋。 “陈姐姐,你错过了一桩大喜事。”木樨告诉陈照夜,“皇后娘娘有身孕了!” “皇后?” “是啊,就是瞧着脸色不太好,人也仿佛瘦了一圈。” 皇后王璃是太后的亲侄女,代表王家百年声望,嫁给李允堂时才满十四岁。她年纪小又脾气骄纵,这些年也不知跟景帝吵过多少次。眼看宫里妃子一个个地都生下孩子,王家心急如焚,翘首以盼这么多年,终是等到了这个好消息。 只是…… 上辈子她听贵妃说过,王家女子的体质似乎都不太适合受孕,如王太后这样小心调养多年的,生下来的三皇子也是体弱多病,早早夭折。不知道这位年轻的小皇后,能不能平平安安诞育皇嗣? 夜凉如水。 陈照夜推开门,屋内一团凌乱。 李黛的婢女几乎把她房内能藏人的地方都翻透了,她把地上的衣服捡起来,搁在旁边,先查看床榻是否还有遗留。 床帏轻轻垂落,被风吹得来回鼓动。里面的锦被揉作一团,依稀能嗅到很淡很淡的酒味。 她回想起就在不久前,那人满面潮红瘫倒在她床榻的模样,面上终于有些发烫。 “糟糕……!” 她蓦地想起一事,急忙探向床榻下方。 还好,那枚小铁盒还安安静静地摆在原处。她又觉得自己担心得多余——这种无头无脑的信笺,除了两位当事人,旁人看了只会一头雾水。 但愿祁溪信守承诺,别让她被陈碧珠牵扯到这桩丑事里。 陈照夜重新更换好被子,仰面躺下。 ——看来,不能再让她那个便宜妹妹继续留在姜嫔宫中了,借由这次事件,怎么都得把她弄到自己眼皮子底下。 明日就让卫茉出面,去望雪阁要人。 她沉沉睡去,窗外树梢一只通体灰黑的鸟儿似有感应,振翅起飞,沿着亭台楼阁重檐宫墙悠悠绕了几圈,最终落在望雪阁后院厢房外。 夜深人静,宫女居住的这些屋子几乎都黑了,唯独靠里面的那间屋子还有光。 灯罩里光线有些暗,陈碧珠拿来剪子,去拨灯芯。 烛光跃动,少女的影子投在灰白墙上。 陈碧珠的心砰砰跳得厉害。不知为何,从熏风殿回来后,她就莫名觉得不安。 她回来就去见过姜嫔,把今夜事情一五一十回禀,对方轻纱覆面,看不清表情,声音倒很平静。 “本宫已经把答应她的事都做完了,成与不成,也不是你我能控制得了的。”姜嫔告诫她,“记住,不要跟任何人提及。” “是,那这个……”她露出手腕那枚黄澄澄的金手镯。 “拿着吧,”姜嫔不屑,“你把本宫当成什么人了?给出去的东西,本宫断不会再要回来。” 风把窗户吹开,一片灰黑色的羽毛轻飘飘落在陈碧珠窗前。 她抬手拨开,手指触碰到羽毛时,心里忽然有了种奇妙的感应。 哪来的鸟呢?陈碧珠抬眸望向窗外,夜幕深沉,一轮弦月悬挂高空。 鬼使神差般,她将手腕上的黄金镯子褪了下来,打开妆奁,从里面翻出当初陈照夜送她的白玉簪,插在发髻上,对照铜镜看了看。 尽管母亲再三告诫过她要与陈照夜保持距离,但她始终觉得,比起姜嫔,还是与自己有血缘关系的姐姐更值得信赖。 笃笃笃。 敲门声。 “是谁啊?”陈碧珠打开门,来人是一位三十多岁的宫女, “寿康宫的秦桑姑姑有事找你。”那宫女面无表情,“跟我走吧。” “秦姑姑?”陈碧珠不自禁开始发抖,莫非是姜嫔与长公主的事情被太后娘娘知道了?可太后不是长公主的生母么,应该会替她隐瞒的吧…… 宫女步伐极快,陈碧珠半点不敢耽搁地跟在后面。 半路起了一阵风,宫女手里的灯笼被吹熄,四周顷刻陷入黑暗。 “姐姐别急,我这里有……”陈碧珠低头找衣袋里的火折子,话音未落,后脑勺突然被人狠狠一敲。 夜风晃得树丛沙沙作响,宫灯再度亮起时,路上只剩下宫女一人的背影。 灰鸟振动翅膀,无声划过宫墙上空,再也没有回头。 御花园僻静处传来轻微的水花声。 少女纤细手指徒劳无力地拍打水面,整张脸浸没水中,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直至少女再也不能动弹,身后人终于松开手,转身离开。 月光穿过云层,水面泛起圈圈涟漪。 偌大的湖面上,有一片轻得像叶子似的东西漂浮着,随水波摇晃。 第四十一章 暗倾心 陈碧珠的尸体在第二日清晨被人发现。 泡了几个时辰,少女清秀的脸庞已变得浮肿不堪,姜嫔宫里派来的内监勉强掀开白布看了一眼,立刻跑到旁边拼命呕吐。 这些年,湖中溺亡的宫人不少,一位年轻又无根基的宫女的逝去,并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卫茉陪同陈照夜去望雪阁。 数月时间,宫殿里的陈设似乎没有任何改变。不一样的,是如今卫茉与姜嫔的身份转换。 正殿的座位上,身穿华丽对襟宫装的卫茉捧起茶盏,轻啜一口,旁边的姜嫔偷偷用余光打量她,神色有几分不自然。 “碧珠那丫头的事,我也很难过……”姜嫔讪讪地道,她知道卫茉现在是如日中天,不能得罪,“卫妹妹可千万别误会,昨天宫宴结束后,我早早就让她回去休息了,哪知道她吃醉酒跑出去闲逛,居然掉进湖里。” 卫茉缓缓喝茶,一边关注陈照夜的神色。 还好,少女脸上神情依旧是淡淡的,似在思考。 卫茉知道她们姊妹的关系算不上好,但现在人没了,心里总归会难过吧。 “照夜,你也不要太伤心……”卫茉刚想出言安慰,忽然听见陈照夜问姜嫔:“娘娘,可否让奴婢到碧珠的屋子里看看?” “当然可以,毕竟你是她宫里唯一的亲人,她的东西也需要你来清点。本宫这就派人领你去。” 姜嫔让槐花亲自送陈照夜到厢房前。 “多谢。”她朝槐花福了福身,推门进去。 空气中飞舞着细小的尘埃。屋内一应陈设如常,就是乱了些。红褐色的木桌靠窗摆放,上面是一只精巧的花梨木首饰盒,以及女孩子常用的胭脂水粉。 没有什么问题。 下药的事情和姜嫔脱不了干系,但陈碧珠溺亡一事,观她方才态度,更像是怕卫茉因为自己的关系迁怒到她。 还是李黛做的。 按照时间推断,应该是在离开望舒宫后,李黛又回去专程布置了人手。 “宫中的女子,真是……” 陈照夜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 她没有本尊的记忆,关于这对同父异母姐妹的点滴,还是靠从卫茉及其他宫女口中拼凑得来,总之是关系不睦,处处争锋相对。 可到底是血脉至亲,这样凄凄惨惨的死了,她是该当着外人的面哭一哭的。 “陈姑娘节哀。”槐花道。 灰暗光线下,她看见陈照夜眼睛里干干净净,没有一滴眼泪,只顾有条不紊地收拾着屋子里的东西,就好像什么事都不曾发生。 “……我去外面等你。”槐花觉得里面阴恻恻的,不敢多呆。 屋子里没什么值钱玩意,不过几两碎银和妆奁里那些首饰。陈照夜很快整理好,用布包起来,准备遣人带去给宫外陈家。 首饰盒抽屉没有扣紧,露出叠好的纸张。 她以为会有什么线索,抽出来看,上面唯有几行并不美观的小字—— “娘,这是我新得的金手镯,就当做您今年寿辰贺礼。还有件事要告诉您,我已决定要去陈照夜宫里了,她待我挺好的,我觉得,她并不是您想的那样。” 陈照夜关门离开,带起一道轻风。 桌上那根灰黑的鸟羽被吹得翻了个滚,不知落到了何处。 ———— 祁溪信守承诺,并没向景帝透露自己被人下药的事。 卫茉顺利操办宫宴,得到景帝与太后的赞许,风头更胜。正逢皇后有孕,身体不适,后面几日招待辰国皇子公主游玩,景帝便都让卫茉过去帮忙。 “长公主似乎病了,这几次都没出现。” 卫茉赴宴归来。她近来忙得没时间陪女儿,淑宁大多时候都是由陈照夜陪着。 窗下熏风宜人,陈照夜一手搂着淑宁,另一只手握着她的手在宣纸上提按,扭头朝卫茉笑,“估计是被您的气势吓住了,不敢再来。” “说什么呢。”卫茉佯装要打她,“长公主没来,那位辰国皇子好像挺上心的,还说要亲自去公主府探望。”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多半是我们景国长公主容色姝丽,让他动心了。” “兴许如此吧,”卫茉继续道,“不过,那位萧知公主对咱们陛下也很在意,这几日陛下走到哪,她都要跟着。” “是么?” 辰国这对皇室兄妹,还真是牢记和亲的使命呢…… 深春时节,晌午阳光照得人懒洋洋的。 今日的酒宴由皇后做东,摆在凤仪宫外的花园里,应邀而来的都是京城中有头有脸的世家贵女,说是为了替刚及冠的礼王选正妃。 祁溪下朝后,与户部、吏部两位尚书商议了一些事务,正欲回府,景帝身边的如意公公请他过去,想让他一同帮礼王把把关。 “宴席上还有哪些人?”祁溪问道。 如意回想须臾,“礼王、赵王二位王爷都在,陛下与皇后娘娘自不用说,此外,像卫容华、柳贤妃这样受陛下宠爱的娘娘也会过去。” “好,劳烦公公带路。” 凤仪宫内,百花竞绽。前来赴宴的世家小姐个个盛装打扮,容色娇美,更胜园子里的花朵。 刚做完一场诗会,翰林院编修杜家的小姐拔得头筹,有人把她的诗呈到帝后面前,皇后先拿来看了看,不住称赞。 “状元郎的亲妹妹,果然不一般。这一手字洒脱老练,竟不像个十六岁小姑娘写出来的。” 像是注意到帝后的视线,那一边的杜雨微大大方方地转身,略一颔首,朝二人行礼。杏花疏影中,少女明眸皓齿,鬓边插着一朵浅粉色海棠,比旁人更多些泰然自若。 景帝看了也觉得满意,礼王年轻,能有这样美貌贤德的妻子是福。 “陛下看什么呢?” 说话的是萧知。她今日穿了身明艳的桃红色凤尾裙,靠近景帝坐着。见景帝盯着那堆美人目不转睛,少女樱色嘴唇忍不住微微撅起。 论亲疏,礼王与她是有点血缘关系的。 “你也来替你允濯哥哥把把关。”景帝笑道。 “有什么好看的。”萧知哼了声,“差不多得了。陛下选得那么认真,是不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实际是想给自己物色美人呢。” 皇后侧眸看了萧知一眼,不做声。 如意过来禀报,说祁太傅到了。 第四十二章 并肩行 “快来这里坐。”景帝特意替祁溪留了位置,正好能看见花园里的光景。 祁溪分别向皇后与辰国公主见了礼,顺着景帝所指方向看去,一众佳人中,有位簪着海棠的姑娘尤为惹眼。 “那位是翰林编修的妹妹,杜雨微。爱卿觉得如何?” “陛下与皇后娘娘的眼光自然错不了。” 祁溪心不在焉,与帝后闲聊几句后就寻了个理由先行离席,往园子那边去。 皂靴踏过小径落花,身着各色裙衫的俏丽少女不时与他擦肩而过,偶尔有人与他短暂视线交错,立刻红着脸把头别过去,跟身旁的女伴窃窃私语道,“看,那就是祁太傅,果然是一表人才……” 阳光落满外袍,祁溪缓步前行,终于在假山上的凉亭里看到陈照夜的身影。 风掀起少女萱草黄的裙摆,她独自一人站着,面向远处楼台,眼神安静而遥远。 祁溪没有出声,直至少女察觉到有人在看自己,转过身,与他四目相对。 “祁太傅万安。”陈照夜不知道他来多久了,连忙走过来向他行礼。 “陈姑娘不必多礼。”祁溪道。 不知为何,她觉得他那双清沉眼睛里好像多了些不一样的东西。 “那天回去后……您身上还好吧?” 话刚出口就后悔了,脑子里顷刻浮现出的,是年轻男子胸口处裸露出的大片皮肤,面泛潮红,蹙眉喘息,汗水顺着墨黑头发滚落的模样。 祁溪面上也红了红,轻咳一声道,“没有大碍。” 令人尴尬的沉默。 “那个……那天事出突然,来不及去太医院拿药,只能让问渠原样把您搬回去……像您这样身份的人,府邸中应该有不少美貌侍妾吧?” 她的脑子忽然乱成一团浆糊,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没有。” “什么?” “没有侍妾,”祁溪很认真地低头看向她,“一个侍妾也没有。” “哦、哦……那您真是……高风亮节。” “……”祁溪忍俊不禁。 大概是被春日阳光晒得晕了,满院花香拼命朝她的鼻子里钻。视线中是大团大团的绣球,如云朵般蓬松的花丛,身边年轻朝臣的侧脸渐渐覆盖住记忆中的人影…… “出来太久,我家娘娘想必要等急了。” 她也说不出这种窘迫感是来自什么,想找个理由赶紧开溜。 “嗯,刚才我过来时正好看见她们与几位小姐在一处玩,我带你过去。”祁溪很自然地走到她身侧。 两人并肩而行,沿途的宫女忍不住频频回头,猜测这位拒人以千里之外的臣子何时愿意与女子那么亲近了。 花园里,卫茉母女二人与赴宴的小姐们玩在一处。卫茉本就是文官小姐出身,词赋不在话下,陪着玩了行酒令和对诗,这会抱着淑宁看两位小姐作画。 “画的是什么?” 人群中冒出一个脑袋,原来是刚换完另一身衣裳的萧知跑来凑热闹。 她身份尊贵,一直坐在帝后那边,因此在场除卫茉之外的其他小姐并不清楚她的模样,只当她也是哪家千金。 “哎呀,你别挤我,想看的话到后面等着,先来后到懂不懂?”忠勇侯家的孙小姐脾气火辣,直接把萧知推开。 萧知也不生气,满不在乎道:“有什么了不起的?我看这画也就一般般,还不如我皇、我兄长画得好呢!” “你兄长哪位啊?可别信口开河!咱们雨微的画,连陛下娘娘看了都赞不绝口呢。”孙小姐反唇相讥。 “雨微?”萧知想起来,眼前这位被众人簇拥着的少女,不正是刚才被景帝不遗余力夸赞过的杜小姐么。她莫名窝火,撇开孙小姐直接站到杜雨微面前,“写字画画多没意思,咱们玩点别的。” 杜雨微稍稍一愣,目光触及萧知腰间挂着的玉佩,柔声笑道,“不知这位妹妹想玩什么?” “投壶!” 投壶源于射礼,由于文臣与后宅女子多半不会射箭,因此以投壶替代。每位宾客手持四矢,站在举例酒壶五尺的位置依次投壶,得分高者获胜。 赴宴的景国各家小姐们大多彼此相熟,因此很自然地站到了孙小姐这边,看她第一个迎战萧知。 孙小姐家是武将出身,这种游戏不在话下,四支箭矢中了三支,唯第四支倚竿,引得欢呼声一片。孙小姐有些得意洋洋,未曾想身边这位陌生的贵族少女嗖嗖几下,居然全部深深没入壶中。 “你走开,我要她来。”萧知扬起下巴,一指杜雨微。 “要让诸位见笑了……”杜雨微笑着摇摇头,接过箭矢,手腕一动投了出去。她还不如孙小姐,四支箭只中了两支,有些抱歉地朝众人笑笑,站回人群中。 萧知顿时像漂亮的小孔雀,骄傲地扬起尾巴走来走去。 各家小姐纷纷车轮般赛了一轮,竟无人是萧知的对手,有位小姐看见旁边看戏的卫茉,连哄带拉地将她请上前来,卫茉连连摆手推辞,“别闹了,我哪会玩这个。” “卫娘娘不擅投壶,她身边的女史倒是一位好手。”祁溪突然开口。 陈照夜错愕看向他,“太傅您……” “我猜的。”祁溪眨了眨眼,笑得有些狡黠,“陈姑娘冰雪聪明,这种寻常游戏应该难不倒你吧?” 的确难不倒。 上辈子,贵妃宫里没人是她的对手。可是死而复生以来,她还没用这副身体尝试过。更何况……祁溪是如何知道她擅长这个的? 他会不会发现了什么? 思忖的时间,陈照夜已被几位小姐推到萧知面前,孙小姐满脸期待,摇晃她的手道,“好姐姐,你只管拼命投,输了算我的。” 陈照夜接过箭矢,活动着手腕,慢慢找回感觉。 该尽全力么?她心中犹豫,余光瞥见祁溪含笑的样子,觉得实在可疑。 另一边景帝与两名年轻男子也注意到了此处战局,正朝这里走。趁着众人注意力被景帝吸引,陈照夜霍地抬手—— 四枚箭矢如有灵性般一支接一支朝着贯耳壶中心同一环落去。待到众人向景帝行礼完毕回身来看时,只能看见清雷纹铜壶中四支整整齐齐的箭矢。 陈照夜屈了屈膝,“给陛下请安。” “好!” 与景帝同行之人是礼王与辰国皇子萧继。听见兄长的声音,萧知朝孙小姐做了个鬼脸,跑回萧继身边。 “请问陛下,这位姑娘是谁?” 第四十三章 美人争 满园年轻美貌的少女中,萧继只注意到了陈照夜的一双眼。 “哦,你说的是她?” 这些时日,萧继从景帝这里讨走不少舞姬和宫女,他再度开口,景帝也没有觉得意外,看清楚了,才发现萧继所指的宫女面容有些熟悉。 “这位是……卫容华宫中的陈充人。” 景帝知道卫茉看中陈照夜,故意拿了职务来说,谁知萧继好似没听懂他的言外之意,继续称赞道,“卫娘娘宫中的女官就是不一般,简直是翩若惊鸿,婉若游龙,投壶的姿势也是这样好看。本王见了她,忽然觉得自己身边的婢女都是些胭脂俗粉……” 他摇晃折扇,眼神继续沿着陈照夜的脸庞来回,“不知陛下与卫娘娘可否割爱,将这位陈姑娘赐予本王呢?” “这……”景帝为难。 “不瞒七殿下,照夜陪伴我多时,是我最信赖之人,我早已经答应她,日后会亲自替她的婚事做主,风风光光地把她嫁出去,因此,怕是要辜负殿下这番心意了。”卫茉语气温和。 “原来娘娘是顾虑这个。”萧继了然,“娘娘是担心这位陈姑娘没名没分地被本王讨了去,日后受人欺负。那这样好了,本王愿意以侧妃之礼迎娶陈姑娘,一应规矩都按照大周来,娘娘觉得如何?” 对于普通宫女来说,最好的出路就是仗着主子的荣光嫁给达官显贵,或是出宫后找一户殷实人家度过余生。能以嫁入皇室为侧妃,的确是个极好的归宿。 更何况此次辰国皇室进京,本就是带着缔结姻亲的任务而来,大周皇室为正妻,宠妃身边的女官为侧妃,说出去也是一桩美事。 景帝显然也想到了这一层,不再等待卫茉答复,眼看就要点头。 “陛下,”祁溪抢先开口,“臣也想向您讨这位姑娘。” “你?” 这回不止景帝,连礼王与在场宫人都不约而同地露出诧异神色。 祁溪清心寡欲是出了名,偌大的府邸冷冷清清,连粗使婢女打扮得都比别家素淡。这些年仰仗国公府声名前来说亲的媒人也不知来过多少批,都被婉言请了出去。 若不是景帝知道祁溪多年前曾有过一位心仪之人,当真要怀疑他是不是哪里有问题。 铁树开花了。 景帝觉得自己就像是替子女操持多年的老父亲,骤然了却一桩心事,激动得声音都在抖,“你、你当真看中了这位宫女?” “是,还望陛下与卫娘娘成全。” 陈照夜站在卫茉身后,那边说话时,她能感觉到园子里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自己身上。 辰国七皇子看上了她。 祁溪也要讨她。 这都是些什么事儿。 上辈子她在宫里待了十几年,除了被她救助后坚持以身相许的祁溪,从没有人对她产生过非分之想。暗地里,他们都说陈姑姑就是一座冰山,光看着就足够生畏了,摆在家里是想把人冻死。 淑宁扯扯她的衣袖,“照夜姐姐,我觉得太傅挺好的。” 是挺好的,可是以她与他现在的熟络程度,根本谈不上倾心。 那边三人商量许久,最终景帝还是选择将美人留给自己的近臣,另选了几名美貌宫女送给萧继作为补偿。他乐见其成,当场就要下旨让祁溪把陈照夜领回去,祁溪反倒腼腆起来,说还是让陈姑娘多在卫娘娘身边待一段日子,待时机成熟,再议嫁娶。 “陈姑娘是否觉得祁某冒犯?” 待到这段插曲过去,陈照夜走在僻静处,祁溪从后面追上前道。 “祁太傅是想替奴婢解围。辰国山高水远,没有人愿意离开自己的家乡。” “是,也不是。”祁溪面上浮着浅浅的笑,“陈姑娘是为什么进宫呢?是否有什么心愿?我愿助姑娘达成。” “进宫的理由?无非是希望衣食无忧,有个好出路罢了。而心愿……”她摇摇头,“当奴婢的能有什么心愿呢,只希望我家娘娘一帆风顺,平步青云。” 祁溪若有所思。 ———— 临近日暮,宴会落入尾声。外面起了风,景帝将王皇后送到殿内,离开时半途在回廊中撞见一道俏丽人影。 “拜见陛下。” 来人是杜雨微。她独自一人,身边没有婢女陪伴,藕荷色的裙衫拖曳及地,妆容不见丝毫凌乱。 “你在等朕?” 就在半个时辰前,景帝让礼王陪杜雨微到亭子里下棋,苍翠竹影后两人时而对视,时而说笑,相处得十分和睦。 明眼人都看得出,这位杜小姐就是帝后选中的王妃人选了。 景帝只当她是来问礼王的事情,没想杜雨微福了福身,说了一句让他惊愕的话:“陛下,臣女不愿嫁入王府。” “你不愿嫁给礼王?” “不敢欺瞒陛下,今日臣女虽心甘情愿来赴宴,目的却并非参选王妃。而是……为了陛下您。” “为了朕?” “是。”杜雨微迎上景帝视线,“臣女倾慕陛下已久,不知陛下能否给臣女一个机会?” 竹影摇曳,风中浅浅夹杂着少女身上特有的馨香。杜雨微一双美目含情,姿态落落大方,任哪个年轻男子看了都难以拒绝。 ——杜雨微想当嫔妃? 甄锦心暴毙,姜嫔容貌受损,柳贤妃尚在调理中,皇后怀有身孕,他的后宫这些时日冷清很多,的确可以选一些新人。 只是杜雨微是他和王皇后共同敲定的人选,这样把臣弟的准王妃抢过来,传出去怕是不太好听。 景帝喉咙干痒,轻咳几声,别过头道,“事出突然,你容朕好好想想……” “臣女等陛下的答复。”杜雨微温婉一笑,施施然退后离去。 竹林之后,原本来找景帝玩的萧知恰好将两人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顿时什么兴致也没了,跑回去找哥哥。 “皇兄,我不开心。” 萧继正在殿外等妹妹,扶她上步辇一同回去。“怎么了?”他刮了刮萧知的鼻尖,“今天玩得还不够尽兴?” “我看到那个杜小姐向允堂哥哥表白心意。”萧知闷闷地道。 萧继忽然收敛玩世不羁的笑容,“阿知,当初从辰国出来那会我就告诫过你,大周皇帝年少英俊,你需把握分寸,不要动了不该有的心思。联姻这种事不该落到你头上,你只管开开心心地玩,等着为兄把那长公主娶回辰国就好。” 第四十四章 夕阳斜 “阿兄能娶长公主,我为何不能喜欢李允堂?” 萧知是皇后嫡出,自小养尊处优,性子又娇纵,那些贵族公子都捧着她,很少有人会像景帝这样以平辈的身份对待她。 李允堂容貌结合了宣贵妃与成帝的优点,当年在众皇嗣中就是拔尖的,当了几年皇帝,原本俊美面容又养出几分天家威严,这些日子他总陪着她,说笑逗趣,游玩闲逛,萧知看在眼里,情不自禁就陷了进去。 “我和你能一样么?”萧继眼里有了怒意,“还有,他是大周的帝王,你断不可直呼他的名讳,你的婚事,待回了辰国,我自会禀明父皇让他替你做主。” “做什么主?母后都说了,我的夫婿我自己挑!” 萧知鲜少被兄长训斥,满腹委屈,咬着嘴唇,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萧继狠狠心没有去哄她,心里盘算着得找个时间再去公主府拜访,尽快将这桩事敲定。 ———— 午后,寿康宫内太后刚刚午睡醒来,由女官服侍着梳洗。 莲禾进来说,长公主李黛又来了。 “成日往哀家这里跑,是心里不够踏实。”太后瞧着铜镜里自己花白的头发,漠然叹了口气,“你说,她到底是不是哀家亲生的?都已经三十岁的人了,还没有半分哀家当年的沉稳。” “太后娘娘是人中龙凤,且不说长公主殿下,放眼整个大周,又有哪位女子能及得上您一半的才能?”莲禾恭敬垂首。 “你不必安慰哀家,”王太后自嘲地笑笑,“你我都清楚,现在的王家不过是一尊摇摇欲坠的大厦,看似巍峨宏伟,实际里面底子早空了。这年轻的一代,竟没有一位能让哀家瞧得上眼的,就连阿璃都是当年好不容易才选出来,这些年她能勉强坐稳凤位,已经是上天庇佑。好在现下终于是怀上皇嗣了,但愿她能够生个王氏血脉的皇子。至于黛儿……” 她望向窗外,仿佛在看什么遥远的东西。 “你说……若允呈还在世该多好……他是个聪慧的孩子,必不会叫哀家失望……” 莲禾静静站在一旁。 “母后,母后!” 脚步声由远而近,李黛的声音打破了寿康宫内的宁静。 太后再叹一口气,由女官服侍着将那串翡翠佛珠戴在胸前,手指摩挲过冰凉的珠子,目光渐渐沉稳。 “那个宫女已经替你打发了,就算祁溪去找皇帝,也拿不出什么证据,你还担心什么?” 太后端坐殿中,垂眸看着走得气喘吁吁的李黛。 熏风宴已过去了好几天,可辰国皇子一日不走,李黛的心就一日不得安宁。 “母后,你还不知道么,那个萧继简直是个狗皮膏药一样的东西,成日带着礼物往我的府邸跑,还转挑朱雀大街行人最多的时刻出现,生怕旁人不知道他的心思。” 那日的事情祁溪虽没有当面跟她计较,可这几日朝中的风声更大了,连礼部那个素来圆滑的老头都开始向景帝推荐长公主,李黛觉得这件事与祁溪脱不了干系。 “你要哀家怎么帮你?” 李黛咬咬牙,“此次前来的不是还有位辰国公主么?皇后嫡出,出身极高,若能让她留在大周给李允堂做妃子,岂不两全其美?” “如何留下她?” “只要母后愿意安排,儿臣自然有方法……” 太后猛地丢开茶盏,瓷器磕碰桌面,一声脆响。 “混账!对方可是辰国公主!难道你还想故技重施?哀家聪明一世,怎么生出了你这么个糊涂东西?!”太后痛心疾首,胸口一阵发闷,莲禾见了,连忙上前搀着李黛往外面去。 “好公主,您先别急,太后娘娘是最疼您的,若陛下真的决意让您和亲,她定会尽全力阻拦……” 殿内散发着沉静的檀香味。 王太后深吸几口气,终于缓过神。 “奴婢扶您去塌上躺一会吧?是否要传太医过来?”莲禾的声音响在耳边,王太后摆摆手,示意她自己想独处一会。 日头慢慢落了下去。 博古架与花器的影子从砖石地面的一侧移向另一侧。 近来让她操心的,除了这个不成器的女儿,还有她那两个亲侄子,成日游手好闲,为了青楼女子与其他贵族大打出手,险些闹出人命。还有……南边闹洪灾,负责运输赈灾粮的官员是她弟弟王观保举的,走了一段日子,还没平安到达…… 桩桩件件,都是烦心事。 她坐在皇城里最为尊贵的位置,时常感到高处不胜寒。 这两年来,她梦到先帝的时候变多了,还有贵妃,那个与她斗了一辈子的对手,还是年轻貌美的模样,挽着先帝的手挑衅似的朝她笑。 当年她以为对方要的是圣宠,可后来她才看明白,或许她与她在意的东西都是一样的。 她们之间……真不知是谁成功算计了谁。 王太后单手撑着下巴,双目微阖,不知坐了多久,直至她听见有人迈着稳健的步伐走入殿内。 “皇帝来了。” 整个宫中,只有一人的到来可以不经过通传。 “是儿臣,母后身体不适?”景帝面色一如往常。 但王太后还是敏锐察觉到他嗓音中压抑的怒意。“怎么了?”她问他,“皇帝气势汹汹地往哀家这里来,是要兴师问罪?” “后宫死了个宫女,与皇姐有些关联,”景帝淡淡开口,“母后是否以为,朕这个皇帝还是乳臭未干的孩童,对于宫中发生的事情都一无所知?” “嗯,你知道了……”太后抬眼,光线从殿外投来,年轻帝王的眉眼越来越有成帝的模样,她叹气道,“允堂,你不要怪你姐姐,她也是一时鬼迷心窍……驸马走的这么些年,她很难过。” “她是大周的公主,当作天下女子的表率。”更改的称呼并没有唤起帝王内心一丝触动,景帝不欲多说,“不瞒母后,辰国七殿下今日向朕求娶长公主,朕已应允。” “你……你……”太后嘴唇动了动,最终只化为一声更沉的叹息,“皇帝做主便好。长公主代表的是大周皇室,亦是王家的声望,因此,这个紧要关头,不可让她声名有损……” “朕知道,赈灾粮一事,朕会找人替他们收拾残局。” 天边晚霞瑰丽如火,踩着暮色归来的李黛第一时间得知了自己即将嫁去辰国的消息。 第四十五章 绝食计 “不可能!这怎么可能!母后明明答应过本宫的,天塌下来也有母后顶着!” 李黛云鬓散乱,差点踩空脚凳,旁边与李黛相熟的小官苦着脸劝道,“错不了,太和殿那边旨意已经敲定,微臣快马加鞭才赶在他们前面先向您传递消息……您若还有什么法子,抓紧时间去办吧。” “事到如今,本宫还能想什么办法!”李黛拳头攥紧,晚霞映照下的公主府华丽得像一座琉璃宫殿。她身边环绕的美少年们个个面如死灰,他们深知若李黛离开,等待他们的将是更为渺茫的命运。有年纪稍小的面首已经眼里含泪,伏在李黛肩头轻声啜泣起来。 “宝贝,哭什么,还没到最坏的时候呢。让本宫去联姻多半是皇帝与那帮老东西的意思,他们要的是金尊玉贵的大周公主,不是一具冰凉的尸体。走着瞧吧,本宫就要让他们知道,这世上,从来没有谁可以勉强本宫!” 景帝的旨意在半个时辰后抵达公主府,令李黛即刻入宫,还回到她当年出降前居住的宫殿,从那里等待出嫁。 “公主殿下,请吧。”如意亲自来请。 李黛被迫坐上车辇,夜幕沉沉,她掀开车帘朝后看,公主府前华丽精致的灯笼将整条街照得红彤彤的。那些美少年,依旧穿着她最喜欢的大袖衫,领口微敞,身材纤瘦,全部依依不舍地小步追在马车后。 “公主,公主……”她听见他们喊,明明是深春的天气,夜风都是温暖宜人的,李黛却浑身冷得发抖。 车轮沿着道路平稳转动,径直驶向皇宫西角。 李黛下了车,面前有些陈旧的宫室唤起她还是少女时残存的记忆。殿门前等待她的都是生面孔,宫女个个不苟言笑,连推带请地把她送入寝殿内,里面已被布置成刺眼的正红色,精美的金漆酒壶就搁在她当年用过的檀木几案上,妆台边摆放的一叠明红衣料似乎是她的婚服。 “天色已晚,长公主殿下早些休息吧。”其中一名略有年纪的嬷嬷沉声道,“依照辰国婚嫁习俗,这嫁衣需由新嫁娘亲手缝制,公主金枝玉叶劳顿不得,故而嫁衣已由宫人绣好,只留下衣领处一丁点尚未完工,还请您这几日绣完。” “母后呢?本宫要见母后!” “陛下有旨,请公主安心待嫁,嫁衣完工之前,都不得迈出宫门一步。” “你们要囚禁本宫?!” 李黛怒火攻心,太阳穴突突跳得厉害,她大力扯掉屋子里装饰的红绸,又把那些名贵金器尽数拂到地上。可殿内宫人依旧面不改色,任凭她如何闹腾,只木然站着,不等李黛再发作,忽然齐齐退到外面,还将殿门上锁。 “本宫偏不让你们称心如意!” 值守宫人第二日下午禀报景帝,说长公主殿下开始绝食。 “绝食?” 两国联姻在即,这两日景帝大多时间都在凤仪宫,与皇后商议婚嫁细节。王皇后身孕坐稳,面色比前阵子红润一些,顾及她初次有孕,景帝近来对她也比往日体贴。 “皇姐气性大,一时想不懂也是可以理解的,陛下去劝劝吧。”王皇后温声劝道,“辰国路远,若把身体熬坏了,这一路上可怎么撑得住。” 景帝想了想道:“让尚食局做点长公主爱吃的菜色,尽量弄得精致些。” 内侍应了声退下,第三日早晨又来报,说长公主晕过去了。 景帝刚下早朝,恰逢萧继也在太和殿里,听闻此事,面上难掩担忧。 “这可如何是好呢,”萧继看起来很沮丧,“看来本王一片真心并未打动长公主……本王在辰国的时候,也称得上风流倜傥玉树临风,仰慕本王的女子能够绕京城一整圈……来了陛下这里后,似乎总是屡屡碰壁?” 景帝面上一晒,前面讨要宫女的事情他偏心祁溪,现在轮到李黛,他怎么都得把事情促成。 “如意,请太后身边的莲禾姑姑过去劝劝公主。” 如意低声提醒:“陛下,您怎么忘了,自从那日您从寿康宫回来后,太后就一直抱病,莲禾每日都在跟前忙得脱不开身。” “这样啊,那就让……” “文妃娘娘来了,在殿外候着呢。”如意又道。 文妃? ———— 午后宁静。 偌大的寝殿内轻得能听见树枝摩擦窗棂的声音。 李黛闭目躺在床榻上,听见外面一阵阵的鸟鸣,思绪随风从宫殿一直飘到皇城外。 她嘴唇干得开裂,浑身绵软没有力气,脑袋却分外清醒。 两日,已经两日。 她想起自己还未出降的时候,李允堂还没登基,每日循规蹈矩往凤仪宫请安,由母后盘问功课与朝中事,她便好整以暇地在旁边看。 那会的李允堂在她面前气势弱一大截,脸颊圆润,少年稚气未脱。她故意在他面前提青芜宫宣贵妃近况,然后看着李允堂焦急不安地在母后面前表忠心,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现在想起来都觉得好笑! 小狼崽子伪装那么多年,终于露出獠牙和利爪,开始向她发难了。 “咣当。” 殿门蓦地被人撞开。 是谁?值守宫人没有这样的胆子。 李黛费力地侧过头,胳膊肘用力,天旋地转间,又倒了回去。 来人破门而入后反倒平静下来,不慌不忙地走到床榻边,掀开帷幔。 “是你?” 明亮光线刺痛李黛的眼睛。 床边女子沐光站着,双手拢于袖中,视线微垂,神色倨傲。 若说皇宫里还有谁是被李黛给过好脸色的,那就只有文妃祁澜了。不论对方如何淡然冷漠,李黛就像不知疲倦的兵士执拗朝前冲,势必拿下目标。 “你也来劝我?” 李黛只道自己从前对文妃不错,对方应该是来宽慰她的。 没料想对方忽然拽住她的后颈将她拎起来,手腕用力,直接把汤药灌入口中。 “咳咳……咳咳咳……” 汤汁争相涌入喉咙,李黛被呛得连连咳嗽,勉强吞咽了几口,扶着枕头差点喘不上气。 “你做什么!”她忽然意识到对方可能知道了什么,惊慌失措往床榻里侧躲,“本宫是大周的长公主!你竟敢这样放肆?!” “外面天气好,请公主殿下出来坐坐。”文妃声音清冷如冰。 宫人不由分说把李黛拉起来,按在太师椅上,用丝帛绑了抬到殿外。 久违的耀眼阳光刺痛双眼,李黛大喘气靠住椅背,好一阵子才适应外面的强光。 “你!”李黛倏尔瞪大双眼。 第四十六章 皇城梦 庭院内跪着七个美男子,头发散乱,双手被捆,嘴里塞了白布,看到她之后纷纷开始挣扎,有的眼里还滚出泪水。 站在他们身后的内监立刻扬鞭。 “住手!谁让你把他们弄来的!”李黛目眦欲裂—— 这群柔弱不能自理的美少年正是她府邸里的心肝宝贝。 “他们服侍长公主多年,不能尽劝诫之责,受点处罚也没什么。”祁澜示意内监继续,随着阵阵鞭响,美少年们被打得皮开肉绽,滚在地上呜呜地哭。 “公主一日不吃,这鞭子就一日不停。”祁澜道,“辰国使团七日后离京,也不知道这群细皮嫩肉的家伙能挨过几日?” “你少威胁本宫!”李黛别过头,竭力忽略面首们的痛呼,“你以为本宫会吃这套?实话告诉你吧,这群小家伙的确得本宫怜爱,可本宫不是那种要美人不要江山的窝囊货,孰轻孰重本宫分得清楚!面首么,说到底就跟本宫豢养的猫儿、鸟儿没什么区别,你想拿他们逼本宫就范,实在天真了些。” “公主不必担心,”祁澜道,“公主离京前,每日本宫都会亲自来陪伴公主用膳。” 祁澜有一双很美的手,骨肉匀称,白皙修长,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看上去比其他嫔妃更有力度些。 李黛只听闻祁家祖上武将出身,这么多年子辈只走文官的路子,但方才那只钳制住自己下巴的手明显极有力度,简直不像寻常女子。 “你……”她盯着对方,眼底渗出恐惧。 ———— 陈照夜这几日体会到了万众瞩目的滋味。 祁溪与辰国皇子争抢望舒宫女官的消息传得沸沸扬扬,人人都想知道能让多年不近女色的祁溪动心的女子是个什么模样。 她在后宫中走动时,时不时能遇到宫女刻意绕路过来与她擦身而过,眼睛直溜溜地朝她身上瞟,待到走远了还不忘丢下一句:“哎,只不过中上人之姿,没什么特别的……” “是啊,也不知给太傅灌了什么迷魂汤。我听说她经常陪二公主去崇贤馆,莫不是那个时候勾搭上的……” 傍晚时分天色骤变,陈照夜使唤宫女把院子里的书往殿内搬,看见外面那个被自己灌了迷魂汤的男子一手持伞,另一只手牵着淑宁往这边来。 “照夜姐姐,你躲什么……”木樨眼疾手快拦住陈照夜转了一半的身子,冒头喊道,“给太傅请安!陈充人在这边!” 阴沉沉的庭院里,祁***蓝的袍角被风吹得翻动,像乌云下的一道光。 “陈姑娘,好久不见。”祁溪向她打招呼,“公主新学了几句诗想背给卫娘娘听,要不要一起进去瞧瞧?” “可以可以,照夜姐姐正要去见卫娘娘呢。” 木樨连声答应,直接把她推到后殿。 卫茉看到三人前后脚进来,心里明白了七八分。 她旁敲侧击打听过陈照夜对祁溪的想法,承诺说如果她不情愿,自己必定全力以赴求景帝收回成命。可陈照夜顾左右而言他,只说舍不得娘娘、前路未定等等,虽是推辞,却不像真的反感祁溪这个人。 毕竟年轻,害羞是寻常事。卫茉心想,那就先缓一缓。 “今天皇兄给我带了一盒子糕点,说是京城最有名的酒楼做的,比尚食局做的那些好吃多啦!皇兄还告诉我,京城夜市特别热闹,有许许多多皇宫里见不到的小玩意……母亲,我好想出宫看看啊!” “好,等下次你父皇来,我来跟他提。”卫茉捏女儿粉嘟嘟的小脸蛋,“每年夏天,你父皇都会带着后宫嫔妃去避暑山庄住一阵子,到那时,我们一同去逛市集。” “娘娘也不必等那么久,”祁溪先看了陈照夜一眼,笑道,“过几天不是要送辰国使团出京么?娘娘曾设宴款待辰国皇室,按道理是可以陪同去送行的,多带个公主,也不是什么为难事。” 淑宁闻言欢呼不已,祁溪看着旁边默不作声的陈照夜,温声道,“照夜姑娘在宫中待了那么久,应该也很想念宫外的家人吧?” 家人? 她对陈家的事情根本一无所知。 “是啊,挺想的。”她讪讪地道。 淑宁翘首以盼,可真到了辰国使团出京前一晚,她竟意外染上风寒,高烧不退。小姑娘脸颊烧得通红,额头覆着毛巾,还在眼泪汪汪地惦记着宫外那些好吃好玩的。卫茉无奈,只得喊上陈照夜陪她一同出宫,到时候见缝插针去把那些稀奇玩意买回来。 夜深了,天空中星棋罗布,看样子明日是个好天气。 这几天,闷闷不乐的人除了李黛之外,还有小公主萧知。 萧继不让她接触景帝,这两天带着她在京城到处逛,回宫时早过了晚膳时间,只能打听到景帝去了哪个嫔妃处过夜。 “人家跟自己妃子温存,你跑去凑什么热闹?” 萧知想去找景帝,被皇兄一顿话堵回来,萧继安抚她道,“你要真是那么无聊,不妨陪我去看看长公主。” “我倒是想,可是人家压根不见你啊,之前不就被打出来好多次?”萧知酸起自己兄长不遗余力。 “她见不见我,最后都要成为我的王妃。” 娇养在皇城中的金枝玉叶,三十年来顺风顺水万事无忧,可当命运洪流席卷而来时,一样的逃不过。 日升日沉,光影沿灰白墙壁游走一圈又一圈。 李黛被灌多了宁神静心的汤药,变得昏昏沉沉。 她时而醒着,时而坠入梦中,自己飘飘忽忽仿佛回到了熏风宴那日,她躺在塌上,看见祁溪朝她走来。 “装什么正经呢,到头来还不是落在本宫手上……”她喃喃,欣喜若狂地去亲吻心上人脸孔,对方没有拒绝,还很温柔地扶住她的脖颈,将她抱起来。 恍恍惚惚,他似在剥她的衣衫,又重新取来另外一件更为华丽的裙子替她换上。 李黛闭着眼睛,任由对方摆弄。 “这样就可以了么?”面首气喘吁吁把李黛抱到轿辇中,怯怯地问祁澜,“需不需要把公主的手脚绑住?” “不必。这些药剂的份量,足够让公主平平安安走到辰国了。” 辰国使团与大周送亲的仪仗队正午时浩浩荡荡从皇宫出发,晴空万里,大雁高飞,正是个极难得的好天气。 第四十七章 灯如昼 皇宫在身后渐渐露出全貌。 陈照夜掀开车帘,只见金色琉璃瓦殿宇沐浴在阳光之下,城楼上各色彩旗猎猎飞舞。 送亲的人马从宣德门出,至内外城交界处,几乎占据了整条街。 沿途百姓挤在道路两侧,殷切观望,所有人的神情都是激动而喜悦的,为这场声势浩大的喜事,更为两国间因联姻而将继续维持下去的和平。 陈照夜刻意寻找了一番,太后没有来。 这位大周朝最尊贵的女人,从前没有保住自己体弱多病的亲儿子,多年后,也保不住自己刁蛮任性的女儿。 上天是公平的,陈照夜想,王氏夺走别人的东西,终究会以另一种形式报复到她身上。 而在这之后,她还会看着她那无能的侄女一步步从权力宝座上跌下来,她珍惜的东西,都将无声无息地溜走。 “照夜,你笑什么?” 卫茉也从车帘缝隙往外望,外面只有酒肆的彩旗与道路旁吆喝的商贩。 “没什么,觉得新奇而已。” “嗯,我记得你家就在京城,入宫这么久了,是不是很想念自己家人?”卫茉善解人意,“前阵子你妹妹的事我实在没帮上什么忙,若你担心的话,不妨趁这个机会回家看看。” “不用了,多谢娘娘好意。” 那些根本不是她的家人,何来惦记?更别说真正的陈照夜本尊与家人多年不睦,他们看到她,还不如看到大批赏银来得激动。 车壁被人叩响。 外面传来祁溪的声音,“卫娘娘,打扰了。” 卫茉“哎呀”一声,“瞧我这记性!差点把淑宁千叮咛万嘱咐的事给忘了!果子和小玩意,是不是?照夜,就麻烦你和祁太傅替我走一趟啦。” 陈照夜一只手扶着车门,另一只手挑起帷幔。 熙熙攘攘的城南大街上,世家公子轻袍缓带,笑意柔和,朝她递来一只手。 “别怕,跳下来。” 祁溪的手很宽,修长有力,掌心柔软,她摊平五指也才僵僵够到他第二根关节处。 她借他的肩膀跳下车,后退两步拉开距离。他比她高了近一个头,肩膀挺括,衣衫散发出好闻的熏香味。 “陈姑娘想去哪里?”祁溪问她。 “我对京城不熟,既然是要给公主买东西,就捡最有名的铺子去吧。” 京城要属朱雀大街最热闹,被一条城中河划分东西,桥上挂满灯笼,入夜后灯火如昼。东面是城里高门大户的宅子,西面商铺林立,在阳光下呈现出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 祁溪让她走在里侧,时不时跟她搭几句。 “这位公子,给你家小娘子买朵花戴呀。”旁边有个卖绢花的妇人在招手,“瞧瞧这脸蛋、这身段,我还从没有见过这么标致的姑娘呢!凑巧是今天第十八单,讨个吉利,只收你十八文钱啦。” “我不是他娘子。”陈照夜反驳。 “哦,不是娘子啊……那是自家妹妹?怪不得都是一表人才,你跟你兄长眉眼还真有些相似呢。” “我们也不是……” 祁溪笑着止住她的话头,从竹盘里挑了两朵鹅黄色绢花,给钱走人。 “照夜姑娘今年才满十七吧?与我差了近十载,喊声兄长也不为过。” 哦,原来他都二十七了。 “照夜是否会觉得祁某得年纪略大了些?”祁溪忽然停下来问她。 “哪里的话,太傅风华正茂。” “说得是,区区十载而已,没什么大不了。” 两人在糕饼铺买了点心礼盒,又去买甜酒,排队的顾客很多,祁溪体贴地让她站到里侧凉棚下面去等,自己与百姓站在一处。 陈照夜远远看着,发现祁溪即使身着常服,他的气质也是人群里最惹眼的,哪怕有刻意穿得跟花孔雀似的富家公子也比不过。 祁溪买了东西回来,两只手抱得满满的。“走吧。”他说。 天气渐热,他的鼻尖渗出一点点汗,陈照夜顺手替他擦了,帕子挪开的那一刻,她看见他玉石般的脸颊上泛出可疑的酡红。 “咳。”陈照夜别过脸,“东西都买好了,该回去了。” 祁溪笑眯眯拒绝,“难得出来一趟,再逛逛吧。” “不用……” “每月中旬,河边会点彩灯,姑娘欣赏过了,也好回去跟淑宁公主说说,是不是?” 清风拂面,天空如同一张湛蓝色的宣纸,被笔刷来回涂抹,慢慢变成典雅的曼紫。 祁溪领着她走到京城最中心的位置,此处河面更为开阔,时而看到桥下有船家撑篙载着唱曲儿的小娘子经过。 天黑后,两岸的彩灯陆续点亮,灯光烧得夜幕一片金红。桥上开始聚集商贩,有卖冰饮汤水的,有卖花灯的,还有许多精巧的手工玩意。 “是不是很有趣?”灯光在祁溪鼻尖凝成一枚小小的光点,他侧身看她,眼眸璀璨如宝石。 “嗯,”陈照夜点点头,“挺有意思的。” 上一世,她十六岁入宫,直至殉主,都没有走出那座宫墙。她几乎忘了市井里还有这样寻常的生活,还有散漫闲适的人间烟火,还有不必勾心斗角明争暗斗也可以感到的满足和快乐。 “我母亲离世得早,”祁溪说,“父亲对我和阿澜一直很宽容,因此过得比别人家更肆意自在。小时候,阿澜经常缠着我带她出来逛街,她跟别的女孩子不同,不喜欢娃娃首饰什么的,反倒喜欢往卖兵器配饰的地方跑。她常说,若她是个男子,定能恢复我祁家武将荣耀。” 陈照夜安静听着。 “跟阿澜比起来,我那时就没心没肺多了,国公府家大业大,先帝又宠着我,在皇宫里读书那会就算是与皇子闹了矛盾也多偏向于我。我肆意妄为过了十几年,直到……”他微微侧身,视线似漫不经心地落在身旁少女脸上。 “直到我十五岁那年,父亲意外卷入谋逆案,遮挡风雨的大树倒了,我才初次感受到孤立无援的滋味,幸亏……” “有个人帮了我。”他的语调变得很温柔,“虽然我也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帮我。” 第四十八章 佳期渺 “她也不是什么权势滔天的贵戚,甚至还有可能因为帮我而遭到主子的训斥,我和她从前没有交集,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我想了又想,原因只可能是……” 陈照夜不由屏息凝神。 祁溪眨眨眼,笑得狡黠,“只有可能是因为我容貌惊为天人,她不忍看我被骄阳曝晒,因此偷偷帮我一把。” “……”她强行按捺住想翻白眼的冲动,转身看桥头兔子灯,“时候不早了,回去吧。” 祁溪笑得眼睛都弯了,像两枚亮晶晶的月牙。 “再等一下。”他快速跑到旁边铺子里买了个孔明灯,边写边说,“我那时候年轻,觉得对她那样的女子来说,能够嫁给世家显贵离开皇宫,就是她最好的选择了。于是我给她写了好多信,还跑去她主子面前旁敲侧击,结果她压根就不搭理我,估计是把我当做那类见色起意的纨绔公子了。” 孔明灯横在他们中间,陈照夜只看见祁溪快速走笔,却不知道他写了些什么。 夜风中,他的声音也像桥下潺潺流水,轻柔动听。 “我常常往她居住的地方绕,看着她皱着眉头训斥下人,每日勤勤恳恳地跑来跑去,猜测她会欣赏的应该是才华斐然的男子。于是我开始刻苦,终于如愿考中了功名,殿试第三钦点的探花郎,但……” 他的声音低了下去。 “但已经来不及了。” 陈照夜感觉自己的心口忽然隐隐抽痛,久远的记忆夹杂着许多难以言明的情绪如浪涛般朝她打来。 她想起了旧青芜宫,想起了宣贵妃,想起了毛尖与白毫,还有宫室僻静处成年累月生长的青苔与墙壁裂纹中生长的细枝…… 泛黄画卷再度闭合,画面外孤零零站着的只有她一个人。 如此幸运,也如此孤单。 她不明白这样离奇至极的机缘为何偏偏降临到她头上,冰冷的池水不是终结,醒来后长久的迷茫才是。 她执拗地从皇宫旧人中寻找当年的影子,寻找她继续生活的依据,固执地想通过托举卫茉证明自己还是贵妃手里最锋利的那把刀。 可是,这样就够了么。 等到卫茉站稳脚跟,等到王氏的荣宠和尊威都被夺过来之后,她,又该何去何从? “风真大啊。”陈照夜低头,不动声色用袖口擦拭眼尾。 祁溪点燃孔明灯,轻声道,“把它放到天上去吧,你我都会得偿所愿。” 夜幕中,无数枚孔明灯缓缓飞向天际,与长街石桥上的花灯遥相呼应,共同照亮这片人间烟火。 “走吧,”祁溪望着身侧少女,眼里满是温柔,“不然真要晚了。” “好。”陈照夜难得温顺。 夜风吹过脸颊时,她的心里也好像被什么东西温柔地啜了一口。 “别跑!你别跑!” 长街那边的喧闹声骤然打破这片温馨宁静。 两人应声看去,光线太暗,只能看到街上有群人在追一名少女。 那少女身形娇小,手脚却灵活,沿着两侧摊贩穿梭自如,随手抄起路边的竹筐篓子往后砸。 “都说了我不是不给钱,是钱袋子被人偷走啦!等我找到我朋友,就把钱给你送回来……”少女边跑边喊。 这声音…… 祁溪眉头一皱,迅速追过去。 “等等!你做什么……” 陈照夜只得跟上,而街那边,几名彪形大汉兵分两路,终于在巷尾死路把少女堵住。 “砸坏了我们店铺的东西,不赔钱就想跑?”为首壮汉恶狠狠道,“你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还不知道我们店里卖的都是价值连城的宝贝!拿不出钱来赔,老子就把你卖去青楼抵债!” “什么宝贝,就是些赝品冒牌货!一堆破铜烂铁还拿出来糊弄人,也不怕自己的牌子被人给砸啦?”少女害怕得全身都在抖,嘴上还硬气。 几个大汉彼此对视,撸起袖子上前拿人。 “放开我,放开我!你们竟敢对我无礼!你们……呜呜呜,快松手!” 一束月光照入小巷。 陈照夜紧跟祁溪追来,她惊愕地发现,不远处那个满脸是泪奋力挣扎的少女,竟是早该离开京城的辰国公主萧知! ———— 行走一日,辰国使团终于离开京城地界。 趁着休息用膳的工夫,萧继决定去关心一下一路上默不作声的李黛。 “长公主殿下?”他揭开车帘,身着正红色嫁衣的李黛浑身无力地到在车里,茫然看着他。 “您一向张牙舞爪惯了,突然这么温柔,我还真有些不习惯。”萧继把她抱出来,对马车里压根不敢看他的陪嫁婢女道,“下来吧,去点几道你家长公主爱吃的菜,可别饿坏了本王的心肝宝贝。” 婢女唯唯诺诺地去了。 “嗯?”萧继忽然发现,还有位麻烦货色这一路也安静得出奇,“咱们自己的公主呢?喊她来吃饭。” 昨夜他训斥萧知后,对方负气整夜没理他,早晨上车辇时还恶狠狠地威胁他不许来烦她。萧继也没当回事,心想大不了回京后多给她弄点好吃好玩的。 谁知侍从回来时居然告诉他,公主不见了。 “不见了?” 马车里只有萧知的贴身婢女,嘴里塞着布,被五花大绑靠在座位上,因此从外面看去还是有人端坐的模样。 “公主跑了!”扯掉布,婢女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从京城出来那会就跑了!殿下快去追她!” “真是个大麻烦!”萧继气得掀桌。 ———— “总而言之,本公主决定不回去了。” 客栈里,饿了大半日的萧知一边狼吞虎咽,一边用陈照夜的手帕擦自己脸上的灰。 陈照夜伸手把她头发上的杂草拔下来,“这可怎么行呢,萧继殿下会气死的吧。” “没事,我从小到大也不知气过他多少回了,这点挫折死不了。”萧知抹了抹嘴唇,盯着陈照夜,“我记得你,你是那天被我皇兄看中的宫女,你能带我进宫去,是不是?” “天色已晚,公主身份尊贵,为了您的安全着想,奴婢也是要带您回宫去的。” “你准备把我送到哪儿?” “自然是……皇后娘娘宫里。” “不要,”萧知想了想道,“今夜陛下是不是歇在你们娘娘那?你带我去见他,好不好?” “这……”陈照夜一愣,“公主先好好休息,您明日再见陛下也是一样的。” 祁溪在桌下轻踢陈照夜的鞋尖,换他来问萧知。 “您是不是对陛下动了心?” 第四十九章 萧淑妃 “是啊,”没想到萧知大大方方承认,“皇兄为此还把我训了一顿,他不允许,我只能自己偷偷摸摸跑回来。” “陛下知道您的心意么?” “我本想赶在离京前跟他说的,但皇兄把我看得很严,实在找不到机会。” 油灯下的萧知灰头土脸,原本精致的衣服也擦破了边,可那双圆溜溜的眼睛在提及心上人时格外亮,让整个人都显得神采奕奕。 同为金枝玉叶,萧知天真单纯,与李黛截然不同。 陈照夜心里忽然萌生了个神奇的念头。 “公主殿下,”她声音蛊惑,“如果奴婢能帮您心想事成,您愿不愿意成为我家娘娘的盟友?” “盟友?”萧知很快反应过来,“知道了,我父皇的嫔妃们也是拉帮结派明争暗斗的,你是想让我从此帮着你家主子,是不是?” 卫茉出身与位份都不算高,若是得到萧知帮助,日后会容易许多。 “好啊,我如果承了她的人情,肯定是要与她同气连枝的。更何况那天我也看到你家主子了,文文静静一个人,可比柳贤妃、皇后她们看起来舒服多了。” 萧知答应得很爽快。 约定既成,便要赶在所有人反应过来前将事情办妥。 “你当真要这样做?” 皇宫门前,祁溪扶陈照夜下车。她点点头,无视对方有些担忧的眼神,“你放心,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今日多谢你。” “好,若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你尽管来找我。” 灰白月辉铺满城墙,马车载着两人消失在宫门口。 春日的夜晚,庭院中飘满浓郁花香。 景帝沐浴完毕,松松散散披着一件薄衫,闲适地坐在殿内等卫茉。 鹤颈莲灯下,年轻的帝王领口微敞,半透明衣料包裹住修长紧致的身躯,黑发用丝带束在脑后,因为刚沐浴过,发尾不时滴下水珠。 萧知咽了咽唾沫,低头朝前。 “茉儿来了……” 曼紫色帷帘后面隐约能看到女子身影。景帝搁下书卷,抬眸看去,那人越走越近,却不像穿了大袖束腰的宫装。 “陛下。”萧知拨开纱帷,走到他面前。 “怎么是你?!”景帝慌忙扯过外袍遮挡住胸口,连鞋也顾不得穿,快步跳到帷幔后面,“公主不是跟着使臣团离京了么……公主稍待!容朕先把衣服穿好!” “陛下!陛下……允堂哥哥!” 萧知步步紧跟,霍地扯开那堆碍事的帷幔,逼迫景帝与自己面对面。 “我不想走,我想留下来!”萧知一字一句地告诉他,“我要跟你一起!” 景帝以平生最快的速度穿戴完毕,绕到屏风后面,从铜镜里确定自己仪容无碍后才走出,皱眉,“什么跟朕一起?” “是啊,允堂哥哥,我嫁给你,好不好?” “胡闹。”景帝被她这番大胆表白震惊,板起脸,“婚姻大事岂能儿戏!” “我没有胡闹!我是好不容易才偷跑出来的!你都不知道我经历了什么……呜呜呜,我这辈子都没有那么狼狈过……” 萧知见到心上人,强撑了整日的精神终于松懈下来,鼻头一酸,两只手拽住景帝袖子就开始哭。 她从自己昨夜开始是如何计划的,出行后如何与婢女和皇兄周旋,再到成功逃跑,没头苍蝇似的在京城里乱晃,最终被黑店老板追赶欺负……倒豆子似的都告诉李允堂。 少女梨花带雨,精致的妆容也花了,眼睛红通通的,像一只狼狈不堪的小兔子。景帝瞧见她手腕的红痕,心不由得软了,伸手揉了揉萧知毛绒绒的头顶,叹气道,“我的公主殿下啊,朕该拿你怎么办呢?” 萧知顺势倒在景帝怀里,抱住他的腰。 “允堂哥哥,我是真的喜欢你……” 少女身上特有的馨香钻入鼻子里,夜风呼呼地吹着,景帝内心也似那纱帷般不由自主晃动起来。体内一阵燥热,他的胳膊比他的神智反应更快,拦腰抱起怀中少女,走入帐中。 寝宫的灯灭了。 风顺着宫墙四角灵活游走,似年轻男女火热缱绻的低喃。 卫茉陪同陈照夜站在院子里,低声道,“这样先斩后奏,明日怕是要被皇后娘娘责罚了。” “只要合乎陛下心意,皇后就算生气又能如何?大周嫁过去一位公主,对方也送回来一个,谁都不吃亏。” “但愿皇后娘娘能想明白……” 第二日清晨,凤仪宫内等景帝过来用膳的皇后第一时间得知册封新人的消息。 “谁?你说陛下册封了谁?”她难以相信自己的耳朵,“辰国公主?” “是,据说是望舒宫那边帮忙促成的。”秦桑替主子捏肩,“陛下也没拒绝,今早直接封了淑妃。这会几位大臣忙着去找辰国使臣善后呢。” “望舒宫?卫茉的主意?” 说实话,王璃对于这个出身不如自己的皇帝夫君是没什么深厚情谊的,更多的是执念与占有欲。多年以来,她与柳贤妃缕缕争锋相对,一人独占盛宠,而另一人身世显赫,双方势均力敌,如此方能维持着长久的平衡。 可现在多了个萧知。同样身份尊贵,娇养多年,景帝待她明显比对自己上心得多,甘愿冒着得罪辰国皇室的风险也要把她直接收入后宫。 上来册的就是正一品淑妃。 秦桑柔声劝慰她,“娘娘,您也不必太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后宫嫔妃众多,陛下宠柳氏也是宠,宠卫氏也是宠,只要您稳坐中宫,又有太后撑腰,谁也跃不过您去。淑妃那里,您表面上过得去就行了。” “好,只要她不来招惹本宫,本宫也不会寻她的麻烦……” 半柱香之后,当景帝与萧知携手并肩出现在凤仪宫殿外时,皇后发现自己需很努力才勉强维持住嘴角笑容。 “淑妃妹妹来了,快进来,一起用早膳吧。” 带新人去陪她这位旧人用膳,真不知李允堂是没醒酒还是故意挑衅。 整个早晨,王皇后就看着景帝与萧知在她面前眉来眼去,你替我舀汤,我替你布菜,她手指在袖子里握紧,搁下碗筷。 “淑妃妹妹能够留下来,本宫甚是欢喜。只是,两国联姻这种大事需先征求萧继殿下与众臣子的意见,卫容华冒冒失失就把事情办了,实在不合规矩……” “是我求她的,陛下也同意了。”萧知打断她,“我皇兄那边我会去说,不会叫姐姐为难的。” 第五十章 桃花错 “臣妾听说昨日将淑妃从宫外带进来的是位宫女?”皇后又道,“不能规劝娘娘,反倒跟着胡闹,当重重责罚。” “是我逼她的,她没办法,只得由着我来。”萧知再度驳回。 皇后初次有孕,情绪本就不稳,终于按捺不住愠怒,“淑妃,统辖六宫的人是本宫,你一再干涉,是要爬到本宫头上去了么!?” 景帝顾及皇后身体,连忙暗地捏了捏萧知的手,出来打圆场道:“皇后说的不错,淑妃初入宫闱,许多事情还不明白,日后慢慢学便是。但这第一条,身为妃子,需恪守尊卑,当众顶撞皇后这种事,以后切莫再做了。” “臣妾知错。”萧知撇撇嘴,不再多话。 “还有一事要告诉陛下,”皇后板着脸,“礼王妃人选迟迟未定,原本看好的那位杜小姐突发重病,连日下不来床,礼王唯恐是二人命格冲撞,请您再替他挑一挑。” “朕知道了。”景帝想起那日回廊中眉眼含情的少女,比萧知多一分温婉,比柳氏多一分端庄。 是真的患病还是刻意为之…… 景帝猜测,这件事可能与他脱不了干系。 整片院子的桃花都在一夕之间开了,他竟有些手足无措。 皇后发觉景帝的脸色有点奇怪,但又猜不出是为了什么。 萧知浑然不觉,依旧粘着景帝撒娇道:“走吧走吧,不是说好今天要带我去逛京城的吗?皇兄的的人已经到驿馆了吧,我得快些过去看看……” “混账!” 景帝揽着萧知扬长而去后,皇后气得连砸了几个茶盏。 “我的好娘娘,您快坐下来歇歇吧,万一动了胎气怎么好!”秦桑捡起地上四分五裂的郎红釉瓷器,与几位宫女一齐上前搀扶。 “安胎药是不是熬好了?我去取,你们几个陪着娘娘说话。” “真是反了天,本宫乃六宫之主,惩罚不了卫茉那厮也就算了,居然连她身边小小的女官都处罚不得了?!”皇后怒气未消,“嘶!”身后宫女替她按摩太阳穴时不小心勾到一小撮头发。 “蠢货!”皇后反手便是一掌。 宫女立刻跪下,大气也不敢出。 “今日尽遇到你们这帮碍眼的东西,还不快滚……嗯?”皇后发觉这位宫女有些面生,似乎是不久前才从宫正司拨过来的,但重要的是…… 宫女生着漂亮的杏眼,鼻头小巧,下巴尖尖的,五官轮廓与萧知竟有五分相似。 “混账东西!也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货色,居然欺到本宫头上来了!来啊,把她给我拖出去,直接杖毙!” “皇后娘娘饶命!皇后娘娘饶命啊!奴婢再也不敢了!” 宫女完全没料到自己一个小小的错误竟会招来杀身之祸。内监过来拖拽她出去时,眼睛还不住往皇后身边瞟,可唯一能说得上话的秦桑恰好出去,身侧无人敢触霉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名可怜的宫女被拖走。 一盏茶的工夫,内监回来回话,说人已经没气了。 “什么没气了?”秦桑看着皇后喝完安胎药,疑惑问道。 “秦姑姑,是刚来的那个临水……惹娘娘生气,给打死了。”内监压低声音告诉她。 “怎会如此?”秦桑大惊失色,回头看了眼气色不佳的皇后,无奈道,“罢了罢了,娘娘心里憋屈,能让她出出气也好。你去后面取五十两银子,连同尸体一齐交给临水的家人,好好安葬了吧。” ———— 萧知的到来如同一粒石子落水,让平静的后宫荡出涟漪。 景帝嫔妃之中,要属服侍他多年的柳贤妃位份最高,文妃鲜少出现,徐婕妤庸碌无能,而卫茉这种出身平平的宠妃始终是谦卑礼让的。萧知初来乍到就封了淑妃,只屈居皇后之下,她天真无邪口无遮拦,喜怒哀乐全部表现在脸上,今天驳皇后,明天怼柳氏,偏偏跟卫容华交好,宫中两位宠妃抱团,柳贤妃与皇后各自心急,开始频频使小动作。 五月末的风里,逐渐有了些许燥热感。 寿康宫里旧病多日的太后终于能够起身,吩咐莲禾,让宫中嫔妃前来侍疾。 “皇后娘娘已经显怀,怕是不宜劳累。” 太后笑了笑,“哀家还没糊涂,怎可能让阿璃过来伺候我这老家伙。后宫嫔妃中不乏性格温顺又做事细致的……你去传卫容华,让她这几日都来陪哀家。” 该来的总要来。 寿康宫里依旧能嗅到令人安心的檀香味。太后靠在塌上,借窗前光翻看佛经。 “老了,看不清了,好孩子,你念给哀家听。”她将佛经递给卫茉。卫茉双手接过,轻声诵读。午后的宫室静悄悄的,间或传来殿外几声鸟鸣,太后嘴角噙着笑,轻轻点头。 “听说皇帝常跟你提到先贵妃,是不是?” 站在卫茉身边的陈照夜以余光看向卫茉,对方的神情依旧温柔恬淡,回答的也坦诚:“陛下信赖臣妾,因此有时会跟臣妾说一说他小时候的事。” “都说了些什么?” “陛下说他自幼养在您膝下,先帝宣贵妃与他母子情分极淡,他虽然得您疼惜,但内心深处其实也渴望能够得到亲生母亲多一些关注……只可惜……”卫茉眼尾微微泛红,“陛下是看见淑宁在臣妾身边无忧无虑,触景伤情,才会忍不住感慨几句。” 她的一番话皆是真情实意,说到动情处,嗓音还有些哽咽。 太后目光深邃游移过女子秀丽脸庞,又不动声色地收回来,拿帕子拭了拭眼角,也伤感道:“哀家的亲生儿子去得早,允堂陪伴哀家多年,在哀家心中,他与亲生的没什么两样。要是因为哀家的缘故让他们母子不得亲近,那真是大罪过了。” “母后哪里的话。”卫茉体贴宽慰道,“陛下虽对臣妾提及先贵妃,但更多时候还是感激您对他的教养之恩。陛下说过,若没有您和王家,就没有今日的他,您在他心中的位置无人可动摇。” “你这孩子……唉,无端端的惹人伤心,该罚。”太后佯装责怪。卫茉轻笑起来,另外说了个笑话带过。 “后面这丫头就是你宫中女官吧?生得果然不错,也难怪祁溪那孩子看中她。”太后又笑,“莲禾,你带她下去,哀家有件首饰赏她。” 陈照夜跟随莲禾走到寿康宫偏殿,在那里等待的,居然是久违的陈氏继母。 第五十一章 再试探 “卫容华的贴身宫女共有两位,其中一位已被柳贤妃杖毙,现在这个陈照夜是去年入宫,与她同批进来的还有她同父异母的妹妹。陈家不愁温饱,但这位陈夫人待继女可谓极尽苛刻,导致姐妹俩多年势如水火。令人奇怪的是,就在入宫后的这几个月,姊妹间的关系居然得到了极大的缓和,经常能看见妹妹去找姐姐……只可惜,妹妹前不久意外落水死了。” ——这些是莲禾从各处打探到的消息。 陈家邻居说,陈照夜个性倔强,脾气火爆,从不会假意奉承,是个实实在在的直肠子。可现在出现在卫茉身边的这位少女平和似水,淡定从容,举手投足比寻常这个年纪的女孩子都要稳重。 是什么能让一个人在短短半年间性情大变? 如果有疑点的不是卫容华,而是她的宫女呢? “皇后娘娘宫里提前筛选出一批民间的接生嬷嬷,其中正好有你母亲,太后体恤,安排你们母女二人见一面。”莲禾笑着推陈照夜过去。 陈母约莫四十出头,高颧骨,皮肤偏白,眼角稍稍下垂,能看出年轻时的风韵。若非眼里露出藏不住的精明,乍看去,还以为她是位柔弱善良的妇人。 “照夜,这些日子你在宫中过的还好吧?”陈母受过莲禾叮嘱,要故意让陈照夜多说话。 “嗯。”少女眼神淡漠。 这样简短的回答显然无法让莲禾窥探出更多,她朝左右使了个眼色,“你们母女久未相见,想必有许多体己话要说,我先去取东西。” “多谢姑姑好意,但奴婢与这位陈夫人实在没什么好说的。” “你、你胡说什么?”陈母结结巴巴。 “母亲,我唤你一句母亲,那是看着父亲的面子,不想让他为难。你以为我半年前挨了一顿板子,高烧多日,失去了部分记忆,就能装出这副慈母姿态任意拿捏欺瞒,想从我这里捞到好处,还连太后娘娘宫里的莲禾姑姑都找上了,还真是错了主意!” 少女姿态冷傲,语气咄咄逼人,与原先那副平静如水的模样截然不同。 “你……”陈母气得说不出话。 这个继女是被她从小打到大的,向来只有她打骂陈照夜的份,哪容得对方欺到她头上来。陈母只觉得一股怒火直冲天灵感,下意识撸起袖子就要上前,忽然听到莲禾轻咳一声。 “女儿大了,不听话了……”陈母慌忙用袖子掩住脸,装模做样地擦眼泪,边哭边道,“记得你从前是个温顺乖巧的孩子,进宫才短短半年,为何变成这样……” “管教?不知母亲说的管教是指什么?是寒冬腊月让我去河边洗衣服,还是动辄便用竹枝抽得我浑身上下没一处好肉?”陈照夜嗓音如冰,字字清晰,“家里没到捉襟见肘的地步,可给我新做的棉衣里面塞的是柳絮和旧棉花,妹妹的衣服就是簇新料子,里面棉花又软又轻。爹爹时常不在家,逢年过节,留给我的铜板没几日就会离奇遗失,我若是出来寻找,又会招来一顿打骂……” 她转身,背对陈母,朝莲禾屈膝致歉道:“叫姑姑看笑话了。但正如姑姑所见,奴婢与这位陈夫人根本没有什么情分,见一面都觉得倒足了胃口。” ——陈照夜没有本尊的记忆,可卫茉有。 真正的陈照夜进宫后与卫茉主仆情深,诚挚相待,这才会不顾安危跑去姜嫔那里讨要炭火。因此关于她在陈家经历的那些事情,全部能从卫茉口中得知。 “这……” 莲禾回想起宫人的确说过陈照夜高烧后失忆的事情,再看这少女气息起伏,脸颊由于激动而涨红,双眸几乎要射出火来。 到底还年轻,进宫后磨炼得收敛了些,但遇到事情始终按捺不住。 如此看来,倒没什么值得怀疑的地方。 莲禾默默在心里下了论断。 “唉,到底是我考虑不周,好心办了坏事。来人,送陈夫人出去吧。”莲禾道,“陈充人请随我来,太后娘娘的赏赐在里头。” 前面寝殿中,太后拉着卫茉说了许久体己话,面上渐有倦色。 卫茉察言观色,笑道:“臣妾叨扰母后太久了,您身体未愈,还是应当多休息。” 太后笑着道好。正好此时莲禾领着陈照夜缓步走来,她看见莲禾先是点了下头,又摇头,心中会意。 “回去吧,明日再来陪哀家说话。” 莲禾放下蓖麻帘,端来茶水给太后润喉。 “这么说,卫容华身边的宫女没有问题?” “是,就是个单纯的小丫头,只是比别个稍稍灵活些。”莲禾道,“卫茉得宠,应该是许多事巧合促成。” “唉,近来哀家愈发猜不出皇帝的心思,”太后没有再把区区宫女的事情放在心上,揉了揉眉心,“如果不是卫氏刻意挑拨,那就是皇帝自己的意思了。他冷落阿璃多年,现在又逼着黛儿去辰国和亲,哀家都没跟他计较。可这两日朝中传来消息,说是有人奏请皇帝追封先贵妃,皇帝没有直接反驳……“ 她黯然叹道:“谁不知道先帝那会哀家与她不睦,追封一个死了多年的人,是要明着打哀家的脸面?” 这番话说得长,太后一口气没接上来,忍不住连连咳嗽。莲禾上前替她顺气,道:“历朝历代,追封皇帝生母屡见不鲜,您不必太过介怀。说到底,您还好端端地坐在这里,宣贵妃却早已化成一摊白骨。” “是啊,你说的对。现在阿璃已经怀有身孕,若能生下个小皇子,我们王家的地位就算是保住了……” 五月末的风穿过蓖麻帘缝隙,落在身上,竟有轻微的刺痛感。 陈照夜与卫茉步行回宫时,正遇见萧知带着宫女在御花园中扑蝶。 她今日穿了身宽博的鹅黄色齐胸襦裙,身姿轻巧灵动,也像是花丛中的一朵。 “给淑妃娘娘请安。” “好巧,你们来啦,过来坐吧。” 萧知自降身份跑去给景帝做妃子一事让萧继大动肝火,但木已成舟,景帝又将萧继请回,重新操办一番,渐渐地也就安抚下来。萧知再无后顾之忧,每日吃喝玩乐,过得竟比在辰国那会还要自在。 “你们这里热得真早。”萧知喘气。 她才玩了小半个时辰,身上已经起了一层汗。 “娘娘这就嫌热了,等到六月份后,天气才叫热得厉害呢。”陈照夜站在二人身后,替她们扇风,“日头毒辣不说,还一阵阵的落雨,整个皇宫就像是用蒸笼罩子盖着,又闷又潮。” 宫女端来冰饮,萧知端起碗一口饮尽,“那到时候可怎么办?” 卫茉莞尔,“好了,你别吓唬公主了,宫中有冰块,只要不到太阳底下逛,倒也没那么难熬。” 陈照夜递上锦帕,“公主可听过避暑山庄?” 第五十二章 避暑行 “避暑山庄?是类似行宫那样的吧。”萧知接过帕子擦嘴,“每年天气最炎热的时候,父皇都会带我们去行宫避暑的,你们这里也修了行宫么?” “当然。”陈照夜手指蘸着茶水,在石桌上简单画出轮廓。 “大周的行宫不止一座,分别是南山行宫、西山行宫,以及距离京城最近的太白湖避暑山庄。往年陛下最常去的就是太白湖那里了。” “听着像是个不错的地方。”萧知来了兴趣,“有山有湖,肯定会有不少好玩的。” “是。”陈照夜笑道,“不过么,太白湖距离京城太近,除了湖上泛舟之外,吃食与周边商贩的东西都是京城里常见到的,没有什么新意。” “那的确没什么意思……”萧知手指沿着桌面逐渐干涸的水迹游走,最终停在一处。 傍晚,景帝来浮翠堂用膳时,萧知立刻跟他提出想去行宫避暑。 “何必舍近求远呢?卫容华有没有告诉你,京城边上就有座避暑山庄,里面的陈设都是最好的,又免去了舟车劳顿。” “臣妾知道。”萧知噘着嘴,“可这段时日,臣妾已经把京城近郊都玩得差不多了。来大周这么久,臣妾实在想去其他风景秀丽的地方转转,多体察一些不同的风土民情,如此才能更好地尽妃嫔的职责呀。” 她声音绵软,脑袋不住地蹭景帝的肩膀,见对方还在犹豫,胳膊又往景帝脖子上攀,撒娇道:“陛下,陛下……允堂哥哥,好不好嘛?知儿这样求您都不行么……” “这和嫔妃职责有什么关系。”景帝忍俊不禁,被她缠得实在没办法,捏了捏她的鼻尖,“那就去南山行宫。” “可臣妾想去西山。”萧知眼睛明亮。 既已决定走远路,两座行宫与京城的距离都相差不多,选择哪里都可以。只是西山那里除了宫室稍稍老旧之外,还有些宫人心领神会却闭口不谈的原因,萧知不知者无罪,大大咧咧提了出来。 景帝移开视线,“让朕想想吧。” “听说陛下已经决定要去西山行宫避暑。” 景帝那边还没决定,今年前去西山别宫的消息已经在后宫里传开。这日早晨,陈照夜照例陪同卫茉去向皇后请安,听得凤仪宫外几个嘴碎的宫人小声议论。 “卫妹妹,许久不见啊。” 她们在殿外碰见徐婕妤,对方这阵子清减了些,说是天气闷热吃不下东西导致的。 “姐姐倒是每日都来皇后娘娘这里。”卫茉请她先行,徐婕妤笑吟吟地挽过她的胳膊,拉她一同朝里走。 “我那里不比妹妹宫中热闹,又是淑妃娘娘又是陛下的,空闲时候多,就过来陪皇后娘娘说说话。”徐婕妤笑声爽朗,“妹妹可听说了,今年要去西山。那边呢,说是西山,但其实还是水乡的风貌,就隔了两座山,足足要多绕三日的路,这一来一回呀,实在折腾人……我估摸着皇后娘娘是不会去了。” 今日来请安的嫔妃除了萧知以外,其他都到齐了。 皇后依照惯例规劝了几句,忽然觉得身体不适,靠着椅背缓了许久才好些。 “娘娘这是第一胎,难免头晕犯恶心。”徐婕妤关切道,“再往后身子愈发沉了,娘娘平日里行走可要多注意。” 皇后笑着颔首,“多谢,本宫心里有数。太医院专程安排了医女在本宫这里,事事都会看顾。” 柳贤妃慢悠悠搁下茶盏,“娘娘应该也听说了吧,陛下今年要带咱们去西山……这山高路远的,为了您凤体着想,还是不要跟去了,臣妾与诸位妹妹会照顾好陛下的。” 皇后淡淡应道:“贤妃倒是很为本宫考虑。” “娘娘好不容易才怀上小皇子,不得不谨慎些。” “是,既然有了第一个,就会有第二个、第三个,希望宫中姐妹都有贤妃这样的好福气,能多为陛下开枝散叶。” ——自从上次生产后,不知是哪位太医走漏了消息,说柳贤妃难产伤身,日后再难有孕了。她膝下虽有两个冰雪可爱的女儿,但这辈子都与皇子无缘。 皇后这番话听起来没什么问题,但柳贤妃笑容明显僵硬了些。 这么多年以来,唯一替景帝生下皇子的,依旧只有文妃祁澜。众人话里藏针你来我往时,她就边喝茶边看着窗外花架那盆栀子花发呆,一副不想久留的模样。 徐婕妤看看卫茉,又看看坐在最外侧的姜嫔,笑道:“若婉妹妹的脸好些了吧?我是看不出还有何不妥了。” “是,是,多谢姐姐关心。”姜嫔宛如惊弓之鸟,霍地站起来。她脸上涂了很厚的脂粉,笑起来嘴角有点不自然。 “慌什么,坐下。”皇后朝她压了压手指,“没事多出来走动走动,别总闷在宫里,陛下都快不记得你这号人了。” “是,谨遵娘娘教诲。” “卫容华,你跟淑妃交好,跟本宫说说,这段日子她都在忙些什么,为何会想去西山那种地方……” 宫室内众人说话时,各宫嫔妃随行婢女只能站在外面等候。 风中飘来浓郁的栀子花香。陈照夜走到窗下,轻轻拨弄碧绿油亮的枝叶。 除了景帝与太后,几乎无人知道,从西山别宫朝东走一日,便可抵达宣贵妃的故乡。 不止景帝,就连陈照夜自己都从未去过那里。她只知道贵妃姓林,双亲早亡,是被伯父伯母抚养长大的,她在宣贵妃身边时,也极少听到林家人的消息。 她猜测,若引景帝去贵妃旧居,能不能唤起他对于生母的怀念之情呢? ———— 太和殿内,景帝停笔望着面前这张再度建议他追封生母的奏章,若有所思。 上奏者是新科状元,新进的翰林院编修杜珩,前阵子那位对他大胆表白的杜雨微正是他的妹妹。 杜珩出身不高,但景帝近年来有着意培养一批寒门臣子,与盘根错节的门阀势力相抗衡。他不想再像个傀儡般看着太后与王家脸色做事,这帝王宝座,不能成为束缚他羽翼的枷锁。 祁溪从外面进来,向他见了礼。 “你来了。”景帝召他来商议朝中要事。大周在六部之上分别设有左右丞相,左丞相是先帝托孤大臣,两朝元老,德高望重,但年岁已高,许多事情力不从心。右丞相未定,而祁溪有太傅这一虚衔,朝臣都默认他暂代右相之职。 处理完政务,景帝拍祁溪肩膀,笑道:“你也陪朕去避暑吧。” 第五十三章 雨中影 祁溪显然已经听到景帝欲往西山行宫的消息,“陛下为何选择去那?臣还以为……” 叮咚,叮咚。 后殿栏杆上挂着一串紫玉风铃,是萧知的手笔,一阵风吹过,安静的太和殿中回响起清脆的磕碰声。 年轻的帝王目光变得茫然而遥远,看向殿外,蔚蓝晴朗天空下是金碧辉煌的琉璃瓦与庄严宏伟的宫阙。 太和殿的位置最高,让人很轻易地就能居高临下地俯瞰这座皇城,俯瞰万民与大好山河,时刻提醒御座上的人拥有至高无上的身份,能够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可人终究不是神祗。会有七情六欲,会有恐惧与执念。 “你以为朕要一直回避?”景帝坦然迎上好友的视线,“这几个月来,朕常跟卫容华提及儿时事,说得多了,好像也没那么难接受。” 祁溪轻声问他:“您为何选择卫娘娘?” “朕也不知为何,在她宫里,总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不论是宫里薰的香,或是端来的那些点心吃食,让朕发自内心地觉得舒坦。说到底,还是因为茉儿温柔乖顺,比那些只知争强好胜的世家女子懂事太多。” “原来如此。”祁溪若有所思。 “说了半天,你究竟陪不陪朕去?你不是看中了茉儿身边那个宫女,朕可以直接安排她路上服侍你。”景帝最喜欢拿这桩事打趣祁溪,“你也是含蓄,你与她的事情在宫里都传得人尽皆知了,还不快准备着把她带走。你若是嫌她身份卑微,朕可以找个四品官认她为义女,风风光光送给你做侧室……” “多谢陛下好意,此事急不得,臣心里有数。” 西山别宫闲置已久,每隔数月会有工匠专程前去修缮。 宫殿建在山中,规模不比京城,随行宫人带不了太多。太后久病未愈经不起舟车劳顿,自然是不会去的,听说皇后打算跟随,心里担忧,召她来寿康宫说话。 “儿臣并非对那行宫有什么兴趣,而是实在不放心淑妃整日缠着陛下胡乱撺掇。” 太后年纪大,宫殿里还没用冰。王璃没坐多久,浑身就闷出一层汗,说话语气也变得有些急。 “姑母,您没听说萧知如今有多跋扈么?明明她只是个妃子,仗着公主身份,三天两头找理由不来凤仪宫请安,吃穿用度皆要最好,这个月光是给她制新衣服的钱就比其他嫔妃份例加起来总和还多。儿臣若不跟着过去,谁知道她还会闹出什么幺蛾子来!” 西山行宫虽然远,但与景帝同进同出昭示着王璃身为大周皇后的威严,只要她在景帝身边一日,那些女人就必须全部退到后面,按照规矩朝她行礼。 ——开什么玩笑,她要是不去,岂不是便宜了地位仅次于她的萧知? “阿璃,你还年轻,许多事情看不明白也可以理解。”太后瞧着侄女秀丽的脸孔,耐心劝诫,“但你要明白,不论是对于皇后还是嫔妃,诞下皇嗣都是最重要的事情。你心气高,手段本事却跟不上,哀家担心你路上万一被有心人害了……” “人人都道姑母您年轻时锋芒毕露、雷厉风行,怎么年纪越大,胆子竟越来越小?您放心,儿臣一切都准备好了。” 看侄女这副油盐不进的样子,太后知道多说无益,只能吩咐莲禾去嘱咐凤仪宫人注意着,千万别出什么乱子。 六月初八,大批车马由京城出发,浩浩荡荡朝西去。 西山行宫属于赵王李云武的封地,听闻景帝要去,早早动身回去布置。赵王生母是吴太妃,原先帝惠妃,多年来一直在宫里的慈安殿住着,吃斋念佛,平日也鲜少出来走动,母子二人都很安分。 此次除了文妃祁澜执意留在京城,以及失宠许久的姜嫔,其他嫔妃几乎都去了,卫茉由于位份不高,乘坐的车马在后面,几乎看不到景帝,她也乐得自在,笑眯眯地搂着淑宁翻偶人玩。 陈照夜前几日还是在卫茉身边的,后来景帝派人传话,让她去服侍祁太傅。 皇帝的话必须遵从。但只要想到后面都要跟祁溪一同待在小小的马车里,她总觉得有点不自在。 事实证明是她想多了。 “照夜姐姐,请上车吧。”问渠摆好脚凳,兴奋地朝她招手。 马车边上,祁溪骑着照夜白,昂然端坐,林间稀疏阳光落满他石青色的锦袍。 “车里备好了水和糕点,如果有什么需要的,你再告诉我。” 陈照夜刚掀车帘进去就被惊呆了:车里铺着柔软的织锦地毯,左右各放了两个装满冰块的铜盆,车内清凉舒适,靠近车窗的小几上摆着果酒、冰饮,以及好几个食盒,里面各类京城流行的小食应有尽有。 能够容纳五六人的马车里只坐了她一个人,竟比在卫茉车中还要宽敞。 陈照夜一时间弄不清自己是来服侍人的,还是来享福的。 她拨开竹帘,祁溪与问渠骑马走在旁边。他骑马的样子很好看,背脊笔挺,悠然自若,是名门世家才能养得出的高雅气度。感觉到陈照夜在看自己,祁溪故意装作不觉,嘴角却怎么都压不住。 “公子,您在那鬼鬼祟祟笑什么呢?这片林子有这么好看?”问渠左看右看,没发现什么特别。 “……就你话多。” 密林上空不知何时堆积大朵大朵的乌云,风声渐急,眼看就要下雨。 距离目的地只剩下一个多时辰的路,景帝令护卫军加快步伐,务必在天黑前抵达。 陈照夜靠着软枕,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她是被雨滴敲打车帘的闷响声吵醒的,外面光线昏暗,大部队还在冒雨前行。 “太傅,请进来避一避吧,小心感染风寒。” 待到他们进来,陈照夜发现二人身上早就淋湿了。问渠戴着斗笠因此还好些,祁溪从肩膀到后背则完全湿透,她连忙拿帕子给他擦拭,压根起不了什么作用。 问渠道:“公子,我去替您拿一身干衣服来。” “没事,你先把自己收拾好吧。” 雨水顺着年轻男子精致的脸庞往下淌,有一滴被他浓密的睫毛挡住,似眼里含泪,加上这副淋雨的凄惨模样,让人觉得楚楚可怜。 陈照夜“噗嗤”一声笑了,替他把那水滴抹去。 “雨这么大,怎么不早点进来躲躲?” “我看你睡着,怕吵醒你。”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她却莫名有些慌张,别过头,不敢触碰到他认真的眼神。 嘀嗒。 铜盆里的冰块已经完全融化,马车里凉气弥漫。 祁溪不禁打了个寒颤。 第五十四章 人如故 “很冷?”陈照夜担忧道,“您不会真的染上风寒了吧?” “放心,只是一冷一热,忽然有点不习惯罢了。” 夜幕沉沉落下前,大队人马终于抵达行宫,安置下来。 西山行宫共有四座宫殿,卫茉被安排与徐婕妤同住。 众人整装完毕后,先去用晚膳,之后便各自散了。景帝今夜陪皇后就寝,萧知一路舟车劳顿,难得没来叨扰卫茉,陈照夜服侍着卫茉与淑宁公主睡下后,也可以提早回到自己的厢房休息。 窗外雨声连绵。 这阵雨并不算大,但雨丝细密,像片薄纱,一不留神就把人罩住。 陈照夜躺在床榻上,翻来覆去,发现自己竟失眠了。她干脆披衣坐起来,随手找本书读了一会,依旧心神不宁。远远看见随行太医们所住的那几间屋子灯还亮着,便想过去讨一碗安神汤药。 “哟,这不是卫娘娘宫里的陈姑娘么,这么晚了,是娘娘身体不适?” 巧得很,今日值守的窦太医是先前替卫茉看过疹子的。陈照夜遇到熟人,直接道明来意。 “那边就有熬好的安神汤,姑娘自己取吧。”窦太医道。 “多谢大人。”陈照夜道了谢,将盖碗装进食盒,正准备走,忽然看见问渠急匆匆从外面进来。 “太医,我家公子突发高热,劳烦您过去看看。” “是祁太傅?”她不明白自己心中那股焦急因何而生,抓住问渠袖子道,“严重吗?” “照夜姐姐也在啊。”问渠这才看到她,“公子这次出来身边就带了我一个,我笨手笨脚的,姐姐能跟我一同过去帮忙么?” “这是自然。” 窦太医整理好药箱,三人很快到了祁溪的屋子。 床榻上,祁溪侧身躺着,半张脸被黑发罩住,面颊由于高热而泛红。窦太医诊脉后,道是淋雨导致寒气入体,随即亲自去熬药。 “小兄弟,你去端盆热水来。”药熬好了,窦太医继续指挥问渠,“陈姑娘,劳烦您跟我一起扶祁大人坐起来。” 他说着倾身上前,发现身后少女还红着脸不动弹,不免诧异。 “姑娘还在害羞什么?您与祁大人的事情不是早就定下来了么?放心放心,在下嘴巴严得很,不会到处乱说的。” “……”陈照夜咬咬牙,伸手去搂祁溪的肩膀。 这是她第二次与他如此近距离接触,能感受到男子皮肤的热度与衣衫内散发出的清浅熏香味。 木兰,还是杜若?挺好闻的。 被她碰到的瞬间,祁溪无意识地低哼了一声,身体顺势往陈照夜怀里倒,他觉得这股温凉的气息熟悉而舒适,下巴顺着少女的脖颈缓缓挪到肩膀处,寻了个可以搁置的位置,然后十分安心地不动了。 ——看这架势,两人分明已经到了彼此心领神会的地步,还偏要做出一副扭捏姿态……是怕刺激到他吗? 窦太医心里感慨。一抬头,发现陈照夜正瞪自己。 “大人,您别只顾着看,手上倒是使劲儿啊!” “……哦哦哦,使劲了使劲了。” 汤药喂下去,没过多久,祁溪开始发汗。窦太医让问渠替他擦身更换里衣,自己跟着陈照夜退出屋外。 雨已经停了,积水顺着瓦片滚到檐角,又落在水迹斑驳的方砖地面上。 万籁俱寂,仿佛整座行宫只剩下他们这处灯火。 “别太担心,祁大人年轻,这种程度的风寒,调养个三五日也就好了。”窦太医安慰身旁少女,“我这就回去了,姑娘不必顾及我,赶紧进去吧,有你照顾,肯定比那个毛手毛脚的小子更利于祁大人痊愈……” 太医院什么时候召进来这么一位嘴碎的人物? 陈照夜面红耳赤,懒得跟他多说,推门回去。 屋内问渠已经替祁溪换好衣衫,再度搀扶他躺下,“照夜姐姐,你也回去休息吧,我在这里守着。” 少年黑葡萄似的眼睛下面浮出两行乌青,圆鼓鼓的脸颊好像也瘦下去一些。 “你今日也淋了雨,还是我来守着吧,你去喝碗姜汤再睡觉。” 陈照夜心里愧疚,毕竟白天若不是因为她在车里睡着,他们二人也不至于半天不肯进马车。 问渠并不推辞。 才走了几步的窦太医听闻开门声,转身看见圆脸少年满脸是笑地小碎步跑出来,旋即了然。 “我就说,我就说嘛,现在的年轻人哟……哎你饿不饿?我们去膳房找点吃的。” 陈照夜把里屋的灯都熄了,只留下外面桌子上的一盏足够照明。她重新打了一盆热水,拧干毛巾,借着微弱的光线轻轻擦拭祁溪的额头。 他睡得比方才那会安稳些。 眉头舒展,气息微微起伏,羽扇般的长睫毛在面颊上投出两道阴影。微弱的烛光从她身后探来,年轻男子精致的面部轮廓仿佛被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边,整个人看起来安静而温柔。 这就是他们常说的“面如冠玉”吧? 陈照夜忽然联想到这个词。她对于别人的外貌素来是不在意的,可以说是油盐不进,青芜宫小婢女偷偷议论哪个侍卫更好看,她只当耳边窜风。如今换了副身体,她发觉自己的心思竟也越来越贴近十六七岁的小丫头了,会脸红,会羞涩,还会按捺不住加快的心跳。 如果……他那时与萧继抢人,不止是为了帮她避免嫁去辰国的命运,还因为别的什么…… 祁溪会动心么? 安静的屋子里,陈照夜听见自己砰砰加快的心跳声。 她无意识地把裙摆攥得皱巴巴的,心里似乎感觉到一丁点的欢喜,可随即而来的,又是巨大的茫然与失落。 ——她从没有认可过当初那个少年对她的心意,他们之间隔着年龄与身份,她不认为金尊玉贵的世家小公子能真正理解贵妃身边清高冷漠的女官。 可这么多年过去,当她重新归来,以旁观者的身份与他重逢,他的等待,他的诚恳,被成熟男子身躯包裹住的那份相同的真心,竟以她从未料想过的方式在眼前被一层层剥开。 矛盾之处在于,如果祁溪喜欢上现在的她,那么就等于放弃了当年的自己。 他打动她的就是那份坚持,她与他离得越近,这份坚持的心意就消失得越快。 陈照夜陷入到奇怪的沉思中,没有注意到床榻上的人呼吸声已经变轻,仗着半边床帏遮挡,有恃无恐地睁眼看她。 第五十五章 访旧居(一) 少女背光坐着,手指抵住下巴,眉头紧锁,似乎很认真地在思考问题。 是被什么事情难住了么,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帮上忙? 祁溪发现,屋里只有他与她两个人,问渠不知跑到了何处。 阴影朝他压来,祁溪意识到陈照夜在靠近,慌忙闭眼,做出依然沉睡不醒的模样,然后感觉到有温热的毛巾在触碰他的额头,顺着脸颊,一直移到脖颈。 她的动作很轻,也很温柔,就好像在擦拭一件易碎品。 少女唇齿吞吐的气息似乎能触碰到他的鼻尖,祁溪不由得握紧了被子,唯恐她听见自己胸膛里沉重的心跳。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锦被似有千斤重,赶在她还没发现自己的异常之前,祁溪装作刚从梦中转醒,哑着嗓子,疑惑开口,“咳……照夜姑娘,你怎会在我房间里?” “月黑风高,最适合谋财害命。”陈照夜用毛巾在他脖颈处比划了一下。 她心情似乎不错,还有闲情逸致跟他开玩笑。 “祁某全部身家都在旁边的包袱里,陈姑娘尽管去取。” 她放下毛巾,再伸手探他额头温度,没有再烧起来。“好啦,”陈照夜道,“时辰不早,我也该回去了,明天娘娘那里还有许多事要做。” 祁溪很想让她多待一会,又不忍真的耽误她休息。 “嗯,回去路上小心些,若有人问起,就说是来我房里……”她还没反应,祁溪自己先涨红脸,急忙解释,“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万一有人疑心你……那个,明日……” 简直越描越黑。 “明日淑妃娘娘设宴,您身体不适,跟陛下告假不去应当也没什么。”陈照夜打开门,屋外夜风吹拂少女浅粉色衣衫,“过几日我想去一个地方,祁大人可愿与我同行?” “乐意至极。” 他看见她回过头对他笑,眼睛灿若星辰。 ———— 兴许是这场雨下得不够利落,第二日,山中依然乌云密布,空气潮湿得似能拧出水来。 用过午膳,皇后觉得心口闷得厉害,秦桑闻讯要去请太医。 “罢了,晨起那会不是请过平安脉了么,想必是中午吃得多了,有些积食,你陪本宫出去走走。” “外面又湿又滑,您还是等路面干燥些再出去吧。”秦桑道,“况且今晚淑妃做东,说是搜罗了此地的特色菜,您歇一歇,也好提前做准备。” 皇后恹恹地躺回贵妃榻。 有位医女捧着一碗酸梅汤走上前,殷勤道:“娘娘喝碗酸梅汤吧,奴婢亲自熬的,解暑又消食。” 只见这名医女约莫二十出头,五官端正,打扮得清清爽爽,很是利索。 皇后心里生出些许好感,“哦,你就是太医院新拨过来的医女吧?叫什么名字?” “回娘娘的话,奴婢名叫照花,能有幸侍奉娘娘,是奴婢三生修来的福分。” “嗯,说话也讨人喜欢,该赏。”说着,从旁边抓了把金瓜子洒到医女手中,“本宫近来的饮食都是你负责,是不是?” “是,娘娘有何要求,尽管吩咐奴婢。” “本宫胃口不佳,不喜欢那些油腻腻的东西,你吩咐尚食局的人,让他们挑些又滋补又清爽的菜肴,送过来后,你务必样样亲自过目。” “是,奴婢一定不辜负娘娘信任!”照花喜滋滋地道。 她在太医院已经好些年,一直默默无闻,此次外出避暑,其他医女都嫌山高水远路途颠簸不愿随行,她却刻意花费重金贿赂嬷嬷,挣来服侍皇后的机会。 “太医不能时时刻刻过来,您身边有个懂医术的女子侍奉着,的确更稳妥。”秦桑也点头,“这次陛下对您真的是用心了。” 王皇后十分受用,得意道,“如果她干得好,本宫愿意留下她。” 这位叫做照花的医女确实聪慧,自从她开始替皇后搭配膳食,皇后胸闷气短的症状都缓解了许多,夜里睡得也更安稳。 “娘娘脚肿了,奴婢替您按一按。” 照花是医女,还熟悉那些推拿按摩之术,王璃双目微合靠在贵妃榻上,任由对方替她按摩小腿,觉得又酸胀又舒适。 “你是哪里人?来太医院多久了?”她随口发问。 照花跪在地毯上,手里动作不停。 “回娘娘的话,奴婢家住京城附近,自小跟随叔父学习医术,五年前通过筛选进入宫正司,后又被分配到太医院。” “原来是家学渊源,不错。”皇后眼皮渐沉,“家中可有兄弟姊妹?” “奴婢是长女,还有个小奴婢两岁的妹妹,也入宫做了宫女……” 见皇后睡着,照花不再说话,从旁边抱来薄毯替她仔细盖好,检查过确定无恙了,才放轻脚步退出去。 酉时,天光渐暗,黄昏与夜晚的交界,整座行宫呈现出一种既古雅又苍凉的韵调。 中庭有三两宫人清扫落叶,沙沙作响。照花忽然停步,回身看了眼沉重的殿门,眼里闪过恨意。 她迅速低下头,加快脚步离开。 ———— 到了陈照夜与祁溪约定那日,天气晴朗,风里裹挟丝丝清凉,正合适出行。 行宫后门,她远远看见祁溪站在那里,旁边是一辆靛蓝色油篷小马车。 “想去哪里?”祁溪问她。 今日陈照夜作寻常女子打扮,碧纱小袖短衫搭配郁金长裙,看上去清丽又灵动,祁溪没忍住多看了两眼。陈照夜扶着他的手,借力跳上马车。 “这里。” 地图上,她手指停留之处,与祁溪的猜测完全吻合。 她要去的是先贵妃的故乡。 从西山行宫到月川需要大半日,待到抵达那座安静的小城镇时,太阳已经西沉。 与京城相比,这座小镇的傍晚显得宁和而安静。 桥下流水潺潺,不时能听见孩童在河边嬉笑打闹的声音,妇人三五成群,抱着铜盆,说说笑笑地来河边打水做饭。 陈照夜要了两杯茶,向茶摊老板打听:“请问,您知不知道这里有户姓林的人家?” “林?”老板道,“城里姓林的人可太多了,不知姑娘想找哪一个?” “就是最有名的那户,家里曾经出过贵妃的……” “姑娘说的是葫芦巷林府啊!”老板恍然大悟,“那里不是十几年前就被一场火烧干净了么?因为实在特殊,这些年来那块地一直荒废在那,没人敢动。逢年过节的时候,偶尔会有官老爷领人去那边拜一拜……姑娘打听他们做什么?” 第五十六章 访旧居(二) “烧干净了?” “是啊,什么都没留。姑娘若是不信,可以自己过去看看。” 陈照夜与茶棚老板说话,祁溪则很安静地站在她旁边。 “陛下经常跟我家娘娘提及先帝贵妃的事,听说西山行宫距离贵妃的家乡很近,因此娘娘让我过来看看。” 她觉得应该向祁溪解释一下,对方“哦”了声,淡然望着西边烧红的天空,显然并不在意。 想来也是,谁会把卫茉身边一个十六七岁的宫女和亡故多年的贵妃联想到一起呢。 茶棚老板告诉她,林府旧址在城东两条街交汇处,因为街道中央有两棵高耸的千年古槐面对面伫立,从高处俯瞰像一枚绿葫芦,因此取名葫芦巷。 从城门走到城东还有一段距离,两人累了一天,都觉得饥肠辘辘,决定先去找家客栈垫垫肚子。 城中商铺都集中在两条街道上,左右分布着点心铺、酒肆、成衣铺等,来往行人明显比别处多。 经过一家棺材店时,陈照夜看见前方乌泱泱聚集了大批路人,不解道:“棺材铺也要排队了么?是不是城中出了什么事?” 有人在哭。 声音又凄凉又曲折,像冷宫深处的风。 陈照夜拨开人群,发现里面哭得凄惨的是位少女,蓬头垢面,衣服打满补丁,旁边竖着的牌子上写着“卖身葬父”四个大字。 “我只在话本里见过这样的桥段,没想到如今真遇到了。唉,真是可怜。”陈照夜看少女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心生怜悯,一抹腰间才发现自己没有带钱。 “祁大人,借我点银子。”她向祁溪伸手。 “我早说了陈姑娘是个热心肠,还偏喜欢装出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祁溪解下钱袋递给她,“你确定要帮她?” “……有何不对么?” “不,没什么。”祁溪摇了摇头,“拿去给她吧。” 祁溪的欲言又止让她不禁有些迟疑,握着钱袋的手僵在半空。 忽然有个大汉气势汹汹拨开人群挤进来,粗暴拽过少女手臂,喝道:“谁让你来这里卖身的?你爹欠老子的银子还没还呢!银子还不上来,就得拿你这个人来抵债!” 那大汉生得五大三粗,满脸横肉,一看就是个难缠的货色。 “不要,我不要!是你们做局骗我爹爹的钱,我家田产地契都给了你们,你们还想怎么样?!” 少女腿脚乱蹬,拼命挣扎。大汉被她缠得烦了,直接“咣咣”两道耳光甩在她脸上,恶狠狠道:“给老子闭嘴!” “救命!救命啊!有没有人可以救救我……呜呜呜……” 兴许是错觉,陈照夜总觉得少女的眼睛在看她,目光渴求又绝望,那一声声凄厉哭喊也像是冲着她耳朵来的。 “她欠了你多少钱?” 人群之中,大汉只看得一位薄翠衣衫少女缓步朝他走来。她容貌极美,仪态优雅如月下幽昙,大汉怔怔看了许久才继续面色狰狞道:“关你什么事?难不成你要替她还?” “对,我还。” “她欠老子……欠老子……”大汉记性不是很好的样子,抬头望天许久。还是卖身少女怯生生提醒他:“虎哥,你向我讨四十两白银。” “对!十四两!就是十四两!”大汉朝陈照夜摊开手,“给钱!” 陈照夜从祁溪钱袋里翻出张一百两的银票递给他,“这些钱你拿去,以后不许再来打扰这位姑娘。”又将剩下的银子倒到手心,统统给了那卖身少女。 “拿着这些钱,好生把你爹安葬了吧。”她扶起少女,用丝帕擦掉她面上灰尘,“别哭了,当心沙子迷了眼睛。” “多谢姑娘,多谢姑娘!姑娘人美心善,真是天上的仙女下凡呐!” 卖身少女拿着钱,千恩万谢地走了,围观人群也很快散开。 “做了桩好事,心情是不是很愉快?”祁溪问她。 “当然。只是……” 从他们踏入市集到撞见少女卖身葬父再到事情解决,统共才一刻钟的工夫,未免太过顺利。 祁溪唇边的笑意再压不住。 ——凭她自认成熟稳重,一旦出了皇宫,还不是单纯得像个小女孩。 “只要你心情好就行,对了,咱们不是要去用膳么?走吧,前面那家客栈看起来就不错。” 祁溪领她过去。向店小二要了雅间,二人坐在楼上。 此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了,沿街商铺亮起彩灯。陈照夜点了几个菜,托腮看着楼下来往行人发呆,忽然发现两道鬼鬼祟祟的身影有点眼熟。 “祁溪!你快过来看!” 这还是她第一次直呼自己大名,听起来亲密多了。 祁溪偷偷笑了一下,凑上前去,“嗯,你看见什么?” “那两个人!” 对面成衣铺的灯笼下面,一高一矮两个人正是方才的卖身少女和彪形大汉。 卖身少女此时已经换上一身干净布衣,头发整齐,眉飞色舞,一只胳膊还搭在大汉肩头—— 哪里还有半分凄惨可怜的样子。 “他们是一伙的?”陈照夜顿时反应过来。 店小二正好来上菜,听到陈照夜与祁溪的对话。 “二位贵客是初来月川吧?”他指着楼下道,“那丫头是我们镇上出了名的混世魔王,从小乞讨为生,偷鸡摸狗的事情不知做了多少。旁人可怜她没父没母,大多时候也就睁只眼闭只眼了。她不好意思再骗本地人,就把主意打到外地旅客身上。” 菜肴热气腾腾,四菜一汤,看上去就很有食欲。 “您被她骗了多少?”小二又问。 “没、没多少。”陈照夜端起杯子,一饮而尽。 总不能实话告诉人家,自己被骗了一百多两银子吧。 “咳咳咳……”酒水滚入喉头,她这才发现杯子里的不是茶,而是酒,醇香滚烫,劲头还挺足。 “慢点,慢点。”祁溪重新倒了茶递给她。 小二殷勤介绍:“这酒是我们店自己酿的,整个镇上就属我们家师父手酿酒手艺最好呢!刚开春那会,还有外地商贩专门夹着驴车来驼,说是运到京城能卖个好价钱。” “小二,小二!” 街上两个骗子没影了,客栈一楼倒传来少女脆生生的嗓音:“来生意了!还不快下来伺候你姑奶奶!” 第五十七章 访旧居(三) 小二看了看陈照夜,做出个无奈表情。 “二位先用餐,我下楼看看那小魔王来做什么。” 镇上人不多,即使是用晚膳的时辰,楼下大厅里也并没有几桌客人。行骗少女拉开座椅,招呼身后大汉坐下,拍出一块碎银。 “看看,这是什么?还不快把好酒好菜端上来!” 小二斜睨她,“哟,你这是从哪搞到这么多银子?不会是从哪位路过的客人身上骗来的吧。” “胡、胡说八道!”少女没说话,旁边大汉眼底先闪过一丝慌乱,结结巴巴反驳,“这是我妹、我妹妹自己赚的钱!能来光顾你这破店,是给你面子!” “就是,别那么多废话,我就问你做不做生意?” “做是做,不过……”小二环抱双臂,朝楼梯口努努嘴,“只怕你俩暂时吃不上饭了。” 楼梯口不知何时多了两个人,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们。 男的玉冠锦袍,女的绿衫黄裙,两人都气质高雅,一看便知不是寻常出身。 ——这不是半个时辰前被她骗过的倒霉蛋么? “别吃了,快走!”少女急匆匆拉过同伴就想脚底抹油,谁知那位俊逸公子出手速度极快,她只觉眼前一花,手腕被什么东西缠住,接连打了好几个转,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全身上下已经被对方绑了个严严实实。 “唔……”与她一同被五花大绑的还有跟班大汉。祁溪顾及他体格健硕,特意缠得紧了些。大汉哼哼唧唧缩在少女身后,像是有点恐慌。 陈照夜拍拍双手,在旁边圈椅坐下。 “说,为什么出来骗人。” “好姐姐,仙女姐姐,您最宽容大度慈悲心肠,就绕过我们兄妹这一回吧。”少女咧嘴开始哭,“能为什么,还不是因为过不下去了!这镇子就那么点大,能做的活儿也很有限,我哥哥天生痴傻,我又没什么本事,只能饥一顿饱一顿过日子……您行行好,就别跟我们一般见识了。” 陈照夜看她说风就是雨,比戏台子上的小丫头还专业,忍不住“噗嗤”笑了。 “也不是不能原谅你。”她正色道,“但你拿了我那么多银子,总得做点事回报我,是不是?” “仙女姐姐要我做什么?” “我们要去葫芦巷林府,你能替我带路么?” “能!当然能!”少女如释重负,“这一代我熟!” 这位少女名叫张悠,说来也巧,她有位干娘就在林府旧址附近开面馆。 “仙女姐姐,不是我吓唬你,那地方可邪乎得狠呢,”半路上张悠神神秘秘告诉她,“人们都道林家出了位贵妃,应该极有福气,可贵妃娘娘入宫没几年,林家就莫名其妙地失了火,那么大的宅邸,居然连一个人都没逃出来,那天深夜半个城镇的天空都被烧红了……我听算命的老伯说啊,是贵妃入宫搅乱了整个林家的命数,一人权势滔天,就要拿其他人的命来抵扣……” “胡说八道!”陈照夜不想听她再说下去,“什么人都有胆量编排先贵妃了,这些话你听了就忘掉,不许再到处说!” “是……”张悠莫名挨训,不明白方才还言笑晏晏的漂亮姐姐怎么一下子变得冷若冰霜,垂下头很委屈。 “随意编排皇室是重罪,她也是好心。”祁溪温声解释。 咕噜噜。 跟在他们后面的壮汉肚子适时闹起空城,倒让尴尬的气氛缓解许多。 张悠凑上前,一脸讨好:“姐姐,前面那个巷口就是葫芦巷了,你饿不饿?不如先去我干娘的面馆里坐一坐,我再把我知道的消息都说给你听?” 月色皎洁,如水般潺潺流淌过小镇碎石铺砌的道路。 两条巷子交汇处,百年古槐朝墨色天空肆意舒展枝干,树枝上那些祈福的红布条在月光下随风飘舞。 这条街没什么行人,唯两座陈旧的小四合院里依稀透出暖黄色灯光。 “你要找的地方就在对面。” 张悠领着他们在灯笼招牌下落座,一指对面,隐约可见古槐浓密叶片后露出大片院墙,高低起伏,破败不堪,有的地方明显被新补过。 “我小时候看到别家姐姐来此祭拜,说是想求贵妃娘娘的在天之灵保佑,让她也能像娘娘一样嫁给达官显贵,飞上枝头变凤凰。哼,真是痴心妄想……” 张悠看陈照夜神情又冷下来,连忙住嘴,跑去后堂催一催她干娘煮面。 夜晚的小镇比白日多些凉意。 祁溪替陈照夜倒了杯热茶,将自己的披风解下来披到她身上。 “我们在此最多停留一夜,天亮就得回去。” “是,我知道。” 林府早就没了,林家故人更是无处可寻。 陈照夜突然回想起来,其实,当初她在贵妃身边时,贵妃就是很少提及林家人的。 成帝后宫妃嫔众多,有家室显赫如皇后王松念的世家贵女,有身负两国姻亲重任的辰国公主瑾妃,有赵王生母吴太妃——曾经被誉为后宫女状元的惠妃,还有无数承宠不久便被抛之脑后的美貌女子。 宣贵妃多年一直被朝臣诟病的原因,除了她喜好奢靡、气焰跋扈,还因为她不像其他妃嫔拥有良好的出身,旁人不能允许这样卑微的女子在后宫一枝独秀多年。 “贵妃嘴里喊着伯父,可她其实跟林家没有半点血缘关系,是林家老爷子看她容貌惊为天人,捡回来认作侄女的,要不是后头阴错阳差入了宫,前面那些弯弯绕绕的打算谁说得清楚……” 陈照夜曾听凤仪宫人私下议论。说话时语气暧昧,挤眉弄眼,她气得要死,报给贵妃,对方只是冷冷笑了一声。 “世家贵族的女儿如何,贩夫走卒的女儿又如何?一样可以坐到天底下最尊贵的位置,说不定……”贵妃示意她拿走桌子上的锦盒,“这块玉料挺不错,送过去给四殿下,让他做个新腰坠子。” 眼前的少女似乎陷入了沉思。祁溪望着她,没有打扰。 没多久,张悠端着两碗热气腾腾的汤面过来,“快尝尝我干娘的面!在我们这里很有名呢!” 陈照夜舀了一勺汤送入口中。 “……”谁知汤汁刚触碰舌尖就被她吐了出来—— 又酸又苦,简直比隔夜的中药还难喝! 第五十八章 遇故人 “这就是你说的好味道?你干娘的味觉没问题吧?” 若不是张悠神情不像假装,陈照夜简直要怀疑这对母女是故意要整她。 “怎么会?”张悠低头喝了一口自己碗里的,疑惑道,“明明很可口啊。” 桌上四碗汤面挨个尝完,张悠与跟班大汉的面条爽滑劲道,汤汁鲜美,而陈照夜与祁溪碗里的像是把酸甜苦辣各种调料都放了一遍。 “还说你们不是故意?” “这、这……我进去问问!”少女打帘子进去。 里面依稀传来说话声。 张悠嗓音清脆,很好辨识,另一道女声却十分沙哑,如同砂布来回摩挲,似乎是喉咙曾经受过伤。 “干娘,您与人家无冤无仇,干嘛给人家喝奇怪的东西?这位小姐和公子都是好人,不仅没和我计较,还给我好多银子……” 那道沙哑女声冷冷打断:“好人?薄情寡义、朝三暮四,这种人的银子我可不稀罕!你若是还肯认我这个干娘,就把银子原封不动还回去!” 薄情寡义,朝三暮四。 陈照夜与祁溪面面相觑。 ——这是在说他们? “咳咳,”陈照夜本尊不过十七岁,又从没离开过京城,不可能有机会与别家姑娘抢人,但是祁溪已经二十有七,若是不小心制造了风流债…… “祁大人,您是不是……”她试探着问他。 “别乱说,我没有。”祁溪在这种问题上从不含糊,“我和你一样,都是初来此地,应该是面铺老板娘认错了人。” 油布门帘被人摔得砰砰响。 张悠与一位蒙面妇人先后走出来。 那妇人穿着靛蓝粗布裙衫,大半张脸被纱布遮挡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两弯柳叶眉,杏仁眼,额头眼尾没有丁点皱纹,看上去也就三十出头。 “我家面摊小,容不下二位大神,请收好钱,早点离去吧。” 不等二人回答,蒙面妇人抓过陈照夜与祁溪面前的汤碗,直接泼进旁边泔水桶里。 “干娘,干娘,您这是做什么,好好说话呀!”少女跟在后面拦着。她这位干娘是几年前才来的月川,有个冬天,张悠饿晕在店铺门口,是对方喂了她一碗汤面才侥幸使她没被冻死。救命之恩大于天,张悠无父无母,那妇人也是孤身一身,她便认对方为干娘,彼此也能做个伴。 “我干娘其实人很好的,平日里话也挺多,就是不知道今日是怎么了,莫名其妙对你们夹枪带棒的……” “没事,多谢你为我们带路,我们也该走了。”陈照夜起身与少女道别。 里间门口,那妇人环抱双臂靠墙站立,眼睛依旧冷冷看着他们。她靛蓝色暗纹袖口微微下滑,露出葱白手臂及手腕上一枚金镶玉手环——那手环造型别致,色泽剔透,竟不像这寻常市井人家所有。 陈照夜脑中如有惊雷闪过。 她霍地转身,直直盯住妇人唯一露出的那双眼睛,手指颤抖,几乎按捺不住已经撞到唇边的惊呼。 “借一步说话!”陈照夜抓住妇人胳膊,不容分说拽着她往里走,“你们不要过来!” “做什么拉拉扯扯的……快放开!放开!” 蒙面妇人被她这番反客为主弄糊涂了,厌恶地想甩开。陈照夜没给她反应余地,关上门,非常清晰地喊出两个字: “毛尖。” 蒙面妇人停止挣扎,眼神里有错愕,有试探,也有深深的戒备。“你是谁?”她低声道,“是祁溪的侍妾?可他应该不知道我的身份。” “你十四岁入宫,起初被分去服侍先帝瑾妃,一次失手打坏茶盏被揍得半死,躺在宫正司外,气息奄奄,是贵妃宫中掌事恰巧路过将你带了回去,收你为徒……” 妇人眼睛逐渐瞪大,嘴唇颤抖。 “你有喘疾,因此春日从不去繁花旺盛处,还常常佩戴面纱。你喜爱辛辣食物,满宫婢女只有你口味最重,掌事女官疼你,有时会让她们专门替你准备一道辣菜。” “你怎会知道这些!你、你到底是谁!”毛尖沙哑的喉咙因为过于激动而发出难听的声响。她看到面前少女也哭了,缓缓地朝她伸出手,落在她的耳畔。 面上一轻,风从门帘缝隙吹入,轻拂过女子布满烧伤痕迹的脸庞。 “毛尖,你以前总喊我姑姑。”看上去只有十六七岁的绿衣少女道。 “你说什么?!” “是我。”陈照夜按住她的肩膀,“我回来了。” 世间离奇事多,原本已经自尽殉主的掌事女官居然在七年后重生归来,变为失宠嫔妃身边的小宫女,陪着新主子从低谷慢慢攀爬,希望有朝一日能重现当年贵妃荣光。 主仆二人紧紧相拥,都感觉到对方滚烫的泪水打湿了肩膀。 “傻丫头,别哭了。”陈照夜指尖颤抖着触碰毛尖脸上红痕。 她知道,那本该是一张娇俏清秀的脸孔,肌肤细腻如玉,吹弹可破。那会毛尖打趣她与祁溪,陈照夜就反驳说第二年就要找个皇城侍卫把她嫁出去—— “人家都说,咱们青芜宫里除了贵妃娘娘姿容绝世天仙下凡,就属毛尖姑娘生得最标致,等不到二十五岁放出宫,怕是就要被人看中讨走啦!” 青芜宫被围那日天降大雨,众宫人趁乱拼出一个口子,这才让陈照夜有机会冲出去找李允堂求救。而毛尖……她记得少女被侍卫横刀砍中,鲜血汩汩流了一地,还以为没活下来。 “是我命大,虽然看着严重,实际并没刺中要害,贵妃娘娘派人把我抬了进去。”毛尖道,“我被人藏在密道里,昏昏沉沉躺了几日,后又被辗转送出宫,再清醒时已经在出城的马车上了。” 她最先受伤,却因祸得福,成了青芜宫被清扫时唯一落网之鱼。趁着皇宫动乱,被曾受过贵妃恩惠的宫正司女史帮忙送走,全部身家就是贵妃留给她的一份地契。 “娘娘在故乡有一座宅院,便给了我,希望我自此自由生活下去。”毛尖替陈照夜擦泪,“我孤身一人上路,半途遇到歹人,我放火烧了屋子拼死逃出,可脸上这些疤痕却怎么都治不好了。” “姑姑,别哭,我不难过,真的,能够再见到你,我已觉得此生无憾。” 第五十九章 叙旧情 毛尖七年前来到月川。 贵妃留下的是一座两进小院,虽有些陈旧,胜在环境雅致,她稍作收拾,添置了家具摆设。毛尖拜访林府旧址时,正好遇到对面铺子出租,她就把店盘下来,不显山不显水地做生意。 “姑姑,对不住啊,刚才我看您与祁公子举止亲密,以为你是他的侍妾,替你抱不平,才把你们的汤面弄成那样的……你饿不饿,我重新给你做一碗?” 毛尖说着就要去烧水。 陈照夜啼笑皆非:“什么叫做‘替我鸣不平’然后又捉弄我?你这丫头还是跟当初一样,想一出是一出。” 毛尖动作熟练地抓了把面条,再旁边罐子里舀一勺浓浓的乳白色汤汁倒进去,翻滚几下,锅里顿时香气四溢。 “姑姑,你还没告诉我呢,你与祁小公子现下是个什么情况?他也知道你的真实身份么?你终于肯接受他心意了?” 毛尖一直是最挂心陈照夜感情生活的人。 接连三个问题,陈照夜挑了最重要的回答:“没有,至今为止,只有你知晓我的身份。” “可是我看他看你的眼神……” 毛尖多年后再见到祁溪,男子容貌依旧惊为天人,可整个人的气质却完全变了——从前的小公子是活泼的、温柔的,眼里总蓄着笑,像五月里暖融融的风,而现在这个周身散发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清冷感。 唯独在他看向身旁少女时,眼神会变得温柔而明亮,与当初一模一样。 “对于我现在这个身份……他应该也有些不同,只是……” 陈照夜大致解释了一下不久前熏风殿发生的事情,毛尖如今已是妇人年纪,该懂的都懂了,听到精彩处激动得要跺脚。 “姑姑,我觉得你可以考虑一下,何必这辈子都困在宫里?”毛尖道。 她在月川生活的这些年,每日看着日升月沉,行走于人间烟火之中,岁月似桥下溪水安静流淌。不必揣摩旁人心思,不必担心阴谋阳谋,就做个平淡简单的普通百姓。 她希望陈照夜也能拥有这种幸福。 陈照夜避开她的眼神,“别说我了,你呢?没有想过回京城看看?你的家人们,都不想念了么?” 毛尖苦笑了一下:“家人?当初我也曾托人回去打听过,青芜宫出事后,对外只称作是奴婢自愿殉主,因此赏了一大笔银子回家。我爹娘连一滴眼泪都没掉,也没发现送回来的尸体压根不是他们的女儿,他们只顾着急不可耐拿着银子给我的两个弟弟娶媳妇……这样的家人,不要也罢!” 陈照夜轻拍她的肩膀。 毛尖很快平静下来。“姑姑,你来这里是不是为了贵妃娘娘?我刚到月川那会也是第一时间拜访了林府,可林府被烧已经是许多年前的事了,想要找回从前老人难于登天。” 夜色中,府邸那些断壁残垣如同沉睡不醒的梦境。陈照夜黯然,“我知道,可除此之外,我也找不到其他与娘娘有关的凭证了。” 她告诉毛尖,景帝与嫔妃此时正在距离月川不远的西山行宫避暑,她原本打算探访贵妃旧居,看能否找到从前林家旧人,再引景帝来此,试图以贵妃从前生活过的地方唤起他对生母的感情。 “你知道,我并不图宫中荣华富贵,我只想替娘娘挣个公道。不论如何,她是四殿下的生母。” “既然姑姑的目的只是想唤起四殿下的感情,那么重点并非在于能否找到林府旧人,而是在于能不能让四殿下怀念娘娘。” “你是说……” 毛尖点点头:“祁公子是这么多年来最了解四殿下的人,四殿下对于娘娘的心结在哪里,又如何能打开,姑姑不妨找他打听。” 桌子上的汤面已经凉了,里面两人依旧没有出来的意思。 “怎么办,怎么办,我干娘不会跟漂亮姐姐打起来了吧……”张悠急得团团转,可里面也未免太安静了,难不成是两人打着打着都晕过去了? “出、出来了!”跟班大汉道。 门帘再度拨开,蒙面妇人端着两碗汤面放到祁溪与陈照夜那张桌子上。 张悠连忙上前替陈照夜拉椅子,不料还没等她动手,她干娘先一步拉开座椅,还没忘记用帕子擦擦。 “小心烫。”蒙面妇人语气温柔,如同对待最重要的亲人。 “我、我一定是眼花了……”张悠难以置信地揉了揉眼,陈照夜与毛尖相视一笑。 此次陈照夜算是偷溜出来,停留不了太久。回去路上,她一直在想毛尖的话。 四殿下对于娘娘的心结…… 是什么呢? 祁溪曾经透露过,当年贵妃被迫殉葬,四殿下并不是明哲保身才选择闭门不应,而是因为有人在他的饮食里下毒……会不会对于李允堂而言,没能见到生母最后一面,也是这么多年心中难解的结? 要让景帝愿意来月川一趟,还需要卫茉从旁吹吹枕边风。 陈照夜回到西山行宫已是第二日傍晚,正好赶上陪卫茉去萧知那里用晚膳。 “短短几日,已经办了好几场宴席了,太后娘娘说了要节俭,可到了西山行宫以后花费得似乎比以前更多。”卫茉边梳妆边叹气。 自从晋升为宠妃之后,送过来的衣物也华丽了许多,她不喜奢靡,依旧只挑颜色清雅的来穿,为此还被萧知笑过。 “娘娘如此贤良淑德,区区一个容华的位子真是委屈了您。”陈照夜打趣她。 “娘娘,东西炖好了,一会直接送到淑妃娘娘的小厨房么?”木樨提着两个食盒过来。 “这是什么?”陈照夜接过来感受了下食盒的重量,沉甸甸的,似乎装了不少东西。 “照夜姐姐,你不知道,昨天淑妃娘娘不知从哪里搞到了一本古法食谱,嚷嚷着要办宴席,受邀的嫔妃每人领了一道菜,按照食谱上的做法,还要评先后呢。”木樨笑道。 “哦?”听起来倒是有趣,“那我们娘娘领了什么?” “全程都是咱们娘娘亲自动的手,奴婢只看见炖的是甜汤。” 雕琢成玫瑰花形状的玉碗里,梅子红的汤汁看上去清凉剔透。陈照夜看了一眼,称赞道:“这样精致,我们娘娘必定拔得头筹。” 第六十章 深夜召 萧知性情爽直,虽然不喜柳贤妃与皇后,但只要开设宴席,即使景帝不参与,她也会确保帖子递到每位宫妃手里。 山中的夏夜比京城凉爽,夜空中一轮明月光芒皎洁。 庭院中凉风习习,院门缠满花枝,一条猩红色地毯沿着石子路径直铺到凉亭里。萧知今夜刻意花了一番心思,每个座位前都摆了一枚绢花,有牡丹、蔷薇、芍药、玉兰等等。 陈照夜与卫茉来得最早,选了白玉兰,觉得工艺精美绝伦,简直爱不释手。随后徐婕妤也来了,再是柳贤妃,分别选了蔷薇和芍药,心照不宣留下牡丹。 皇后姗姗来迟,左右各有两名宫女搀扶着,一路走得小心翼翼。左边那位是众人都熟悉的女官秦桑,而右边那位女子是第一次见。 “皇后娘娘身边来了新人?” “卫妹妹有所不知,那位蓝色宫装的是太医院医女,专程派到皇后宫里帮助安胎的。”徐婕妤告诉卫茉,“唉,说到底,还是皇后娘娘肚子里的更得陛下重视,不像其他人……” 她余光瞥向柳贤妃,“就算生了两个,也从没有过这样的待遇。” 卫茉笑笑,没有接话。 医女?陈照夜有些好奇。 她总觉得,皇后娘娘这段时日以来,虽然看着面色红润,可行走时气息不稳,脚步也不像很稳健的样子,看来这独一份的荣宠也不像旁人以为的那样有作用。 宾客既已来齐,宫女便开始呈送菜肴。 “这道五珍汇是贤妃做的,这道荔枝白虾仁出自徐婕妤之手,砌香果子盏是卫容华手艺,剩下其他都是我与宫人做的。”萧知兴致勃勃介绍道。 雕花木桌上总共摆了十几盘菜肴,香气扑鼻,令人食指大动。皇后是在座宾客中唯一不曾下厨的,地位也最高,顺其自然承担起评选的责任。 “皇后娘娘只管说,若拔得头筹的是臣妾宫人,臣妾也会好好赏她。” 宫女端来几个小碗,从每样菜肴中挑了几筷子送到皇后面前。皇后并不急着动筷子,先由旁边医女从随身小盒子里掏出一枚银针,每样菜试过,确定无碍,才不慌不忙送入口中。 “诸位妹妹别多心,本宫身怀皇嗣,必须万事小心。”她笑眯眯道。 萧知撇撇嘴,心里不爽快。徐婕妤连忙打岔:“皇后娘娘尝过了,不知哪位妹妹的手艺最合您的口味?” “这古食谱上的东西,本宫原先也没有尝过,只能凭这些菜肴的色香味来评判。”皇后心里如明镜似的——这几道菜摆放精致,火候调味均掌握得刚刚好,多半是嫔妃懒得动手又不想驳萧知面子,找了宫人顶替。 “诸位妹妹心灵手巧,本宫实在难下决断。非要说的话……还是徐婕妤这道荔枝白虾仁更好些。” 徐婕妤笑着起身谢恩。 众人说笑一阵,直至月至中天,身上渐渐觉得疲惫,便都各自回宫歇息。 到了后半夜的时候,陈照夜已经睡下,忽然听见外面脚步声急促,她连忙披衣出去,见秦桑带着两名凤仪宫宫女站在殿外。 “皇后娘娘懿旨,传卫容华过去问话。” “这个时候我家娘娘早就睡下了,皇后娘娘宫中出了什么急事,非得这个时候传召?” 秦桑双目微垂,神色淡漠。“怎么,皇后娘娘的意思,卫容华想不从么?” “当然不是。姑姑稍等,我这就去喊卫容华。” 卫茉正搂着淑宁睡得迷迷糊糊,忽然听说皇后传召,也是不明所以。等到陈照夜陪着卫茉匆匆赶到皇后寝宫时,发现不仅是自己,连徐婕妤、柳贤妃与萧知都一齐到了。 “卫妹妹也来了?”徐婕妤睡得晚,钗环还没卸,因此来得最快。 萧知披着头发,睡眼惺忪地打着哈欠,不耐烦道:“大半夜的这是做什么?总不会是皇后娘娘睡不着觉,需要咱们陪着解闷吧?” “淑妃娘娘请慎言。”秦桑一板一眼。 陈照夜将徐婕妤身边的书茶拉到一旁,“可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事?” “刚才太医院的人已经进去了,似乎是皇后娘娘胎动不适,疑似今晚的食物有问题。”书茶道。 “这么巧?” 皇后宫中一直对外宣称胎相稳固,难得品尝一次嫔妃手艺,就能闹出这种事。 没过多久,景帝身影也出现在寝殿外。 萧知见了景帝,立刻委委屈屈地凑上前连声喊冤,“陛下,臣妾唯恐宫中姐妹在行宫无聊,才会找来古食谱给大家解解闷,谁知皇后娘娘居然疑心臣妾下毒!一番好意闹成这样……臣妾心里真是委屈!” “好啦,好啦,”景帝搂着她安慰,“皇后只说是身体有恙,让你们过来问几句话,无凭无据的,皇后不会干出冤枉人的事。” “陛下此话差异。”柳贤妃难得与萧知统一战线,亦颇为不满道,“那些菜肴虽是出自诸位姐妹之手,可端给皇后娘娘时,已由她身边医女专门检查过。更何况皇后娘娘品尝过的食物,在座姐妹每人都吃过同样的。如果真的下毒,为何其他人全都安然无恙?” “这……” 景帝到寝殿内去看皇后。 床榻上,女子脸色苍白,眼睛里含着泪,与平日盛气凌人的模样判若两人。景帝伸手探了探皇后的额头,转身问太医:“皇后这是怎么了?” “陛下放心,女子怀孕觉得身体不适是常有的,皇后娘娘初次有孕,可能比别人更紧张些,等微臣开点宁神的汤药服下就没事了。” “这么说并不是中毒?” “中毒?微臣何时说过这样的话!”窦太医大惊失色,“是哪个宫女乱嚼舌根?” “本宫刚才心里慌得厉害,头晕又犯恶心,吐得几乎晕过去,这还不是中毒?”皇后看景帝眉头蹙起,生怕对方觉得自己小题大做,急忙抓住景帝的手,急道,“臣妾这段日子都是好好的,偏生只有今晚吃了她们做的菜,是不是她们嫉妒臣妾怀有小皇子……” “好了,既然太医都说你没事,那就是没事。”景帝止住她后面的话,“刚才没听到么,是你太过紧张,才会导致这种状况,放松些就没事了。时候不早了,赶紧睡吧,今夜朕留下来陪你。” “陛下与娘娘放心,微臣这就亲自去为娘娘熬安神汤。” “等等,”皇后道,“煮安神汤不是什么难事,还是让本宫身边的照花去吧。” 第六十一章 传锦书 一炷香的工夫,安神汤熬好了。 景帝去沐浴,皇后独自靠在床榻上,由照花一口一口地将汤药喂给她。 “你也觉得是本宫小题大作了?” 方才景帝虽然没有说什么,可柳贤妃、萧知她们听说是她过度紧张,都在暗地埋怨。大晚上让满宫嫔妃陪着自己折腾一番,她也觉得脸面过不去。 照花摇头:“娘娘乃一国之母,又身怀皇嗣,陛下心目中您就是最重要的。只要能让您安心,哪怕每夜让那些娘娘过来回话,陛下也不会觉得有什么。” 皇后脸色好看了些。 “可今夜的吃食当真没有问题么?”她依旧不放心,“会不会是那菜肴对寻常人无碍,但若有孕之人服用了,就会出现症状?” “娘娘的担忧不无道理。”照花安慰她,“奴婢听说,每朝每代后宫之中嫔妃为了争宠可谓无所不用其极。防人之心不可无,现下又没有太后娘娘看着,为求稳妥,往后但凡其他嫔妃宫中送来的东西,您都不要冒险服用。” 皇后点头称是,心里对这位医女的好感又多了几分。 女子有孕容易嗜睡,第二日早晨,皇后醒来时,景帝早已穿戴整齐去了殿外。 “陛下在外面批折子呢。”秦桑告诉她,“近来朝中事务繁忙,陛下昨夜折子没批完就过来陪伴娘娘了,足以见得您在他心中地位……近来流行凤尾裙,搭配您那副红珊瑚头面是最好看的,奴婢替您梳妆可好?” 阳光照得一室敞亮,透光的薄紫色纱帘后能看见景帝坐在案前的身影。 “不急,你先去替陛下泡一壶茶来。”皇后被她这番话说得心情舒畅,横竖殿内只有自己人,忽然生出了小儿女心思,披上外袍,蹑手蹑脚朝外走,想偷偷吓景帝一跳。 殿外薰炉里燃着熟悉的玉露香,景帝右手执笔,低着头,正在出神。 身后脚步声极轻,他没有听见。 皇后刚想伸手,忽然瞥见景帝两指间那片薄薄的东西,伸出去的手悬在半空—— 景帝并不是在批阅奏章。花笺上的字迹娟秀飘逸,用的还是京城贵女间最流行的碧云春树笺,一看就知道出自某位女子之手。 随行嫔妃没有写信的必要,留在京城的文妃祁澜与姜嫔不会有这种旖旎浪漫心思。推敲下来,只可能是景帝又被哪位上不得台面的小妖精迷惑了心神,居然在她眼皮子底下鸿雁传书。 皇后轻咳两声。 景帝被吓了一跳,转身看见皇后面色不虞地盯着自己,十有八九已经看到了信笺上的内容。 “阿璃醒了啊,叫他们传膳吧。”景帝尴尬笑笑,把那窄窄一片纸藏入袖子里。 “陛下看什么呢,如此出神?竟连臣妾都要瞒着?” “没什么,京中宗亲问候朕身体安康。” “宗亲?与您最亲近的礼王忙着去给准王妃下聘,较活络的赵王得知您要到他封地避暑,早就提早动身过来准备。太后娘娘那里每隔数日臣妾就会去信,大到后宫要事,小到您一日三餐所用多少这种细节都说与她老人家。臣妾不知道,京城中还有什么人会比这几位对您更花心思,还专程挑了最时兴的花笺来写信?” 她连珠炮似的说了一堆,景帝面色一点点地冷下来。 “阿璃,有些事情朕不想说得太明白,你当心里有数。” 帝后间因为王璃怀孕而暂时维持了几个月的和平在这一刻摇摇欲坠。景帝看着面前的女子,虽然未着凤袍,不施粉黛,周身依旧散发出凌厉而不饶人的气势。 景帝发现,其实王璃的容貌与太后是十分相似的——眼尾上挑,眉中偏高,不怒自威。只是因为年龄太小,面颊的圆润轮廓使得那股凌厉气质被冲淡了几分,可只要王璃显出怒色,就会让人情不自禁想起太后年轻时的模样。 太后是她的姑母,血脉亲人,容貌相似乃是正常。然而景帝却通过她二人的相似之处联想到了自己那位早逝的三皇兄、太后亲生儿子,那位拥有耀眼如太阳的容貌和气质的皇子,甫一出生就承载所有人的期待和尊崇。 而那时的自己,卑微得像三皇兄身后的影子。 只要王家人还在他身边一天,他就会一直记得自己曾经如履薄冰寄人篱下的岁月,或许这对全天下最尊贵的女子从来都不把他当做大周的主宰,而是任由她们牵引控制的提线木偶。 “什么事不需要说明白?是陛下在先折了李黛长公主的情况下,还不顾姑母与辰国皇室的意思先斩后奏把萧知纳入宫中,还是明明已经选中杜家小姐为礼王妃,却与对方私相授受,共同演起一出命格冲撞的好戏?” 皇后只觉得浑身血液都往头上冲,完全忘记掩饰王家暗地安插眼线的事情。 “你们居然敢查朕?”景帝怒不可遏,“好大的胆子!” “莫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王皇后口不择言,“你当姑母有兴趣时时刻刻盯着你?是礼王自己觉得奇怪,专程派人打探那日凤仪宫宴席的事情,姑母怕他当真打听出什么,抢在前面把看到你与杜小姐私会的人都警告了,又亲自替礼王物色了一位更合适的人选,这才圆过去。” “君夺臣妻,自古以来只有昏聩无能的帝王才会做这种事,若传出去,真真是丢尽我们大周皇室的脸面!” 哗啦! 景帝将案头笔墨纸砚尽数挥落。 宫人闻声急忙赶来查看。 “滚!都给朕滚!” “是……”宫人从未看到景帝发这么大的火,吓得大气也不敢出,纷纷退了出去。 秦桑到底是王家带进来的人,放心不下皇后,冒着抗旨的风险上前搀扶住皇后摇摇欲坠的身体,颤声劝道:“陛下息怒,娘娘是有身孕的人,您就算再生娘娘的气,也该顾及娘娘腹中的小皇子……” “贱人!哪里有你说话的份!”景帝气得嗓音都变了调,顾不得秦桑有品级在身,直接下旨,“来人,把这贱婢拖出去,重打二十!” “你做什么!” 皇后看见秦桑被架走,到底是被吓住了。 “秦桑是凤仪宫的掌事,陛下若是当众打了她,以后要让她的面子往哪搁?”她拽住景帝胳膊,哭道,“更何况秦桑身体一向不好,这二十板子打下去,怕是会要了她的命啊!” 第六十二章 帝王怒 景帝怒气未消,不接话。 宫女受杖责可重可轻,行刑的内监都是聪明人,光凭主子语气就能掌握手里的力度。 对于秦桑这种身份不低的女官,他们自然是不会下重手的,可杖刑第一步是将下身衣裙扒掉,露出里衣,几番板子打下来,衣服没有不破的,下面皮开肉绽血肉模糊,伤的更是被行刑者的颜面。 “陛下,陛下!”皇后看见秦桑已经被按住,身体一软,跪倒在景帝身侧,“是臣妾错了……都是臣妾的错!臣妾以后再也不敢了,您纳多少宫妃都没关系……臣妾都不过问!您快让他们住手啊……” 她哭得喘不上气,胃里翻江倒海,“哇”地一声伏在地上吐了出来。 景帝看她浑身发抖,冷汗涔涔,没法再发火,上前把她抱回到塌上,再让宫女去请太医。 “陛下……让他们住手……”王皇后靠在软枕上喘气,眼泪顺着脸颊不住朝下滚,“不就是多个杜小姐么,臣妾愿意亲自去下旨,直接一举封为嫔……若还不满意,册个婕妤也可以,只求陛下放过秦桑!” “停手,别打了!”景帝又气又无奈,勉强等到太医过来诊了脉,看见同样面色惨白的秦桑与王璃主仆二人抱头痛哭,想继续发泄又发泄不出,心里一口气憋得难受。 “好好照顾皇后。”景帝丢下一句话就走—— 这地方他是一刻也不想多呆! 闹了这么一阵,外面日头都上来了,火辣辣的宛如火上浇油。 如意小心翼翼地跟在景帝身后,看他大步流星出了皇后寝殿,如没头苍蝇似的在中庭绕了一圈,先后经过萧知与柳贤妃的居所,都没有进去的意思。 “陛下,是否要去卫娘娘那里坐坐?”如意试探着道。 后宫嫔妃中,卫茉气质最为温柔清雅,在这炎炎夏日是让人身心愉快的。 景帝摇头:“茉儿如今与徐婕妤同住,徐氏唠叨又与皇后交好,朕懒得看她。” “这个容易,您只需传个旨意,说皇后娘娘身体不适,让徐婕妤过去侍疾,她自然不会出现在卫娘娘宫里。” 景帝眉头舒展,“好,你去办吧。” 昨夜折腾到很晚,今日卫茉宫人都起晚了,景帝进来时众人正好在用早膳。 “父皇来啦!”淑宁唰地从椅子上跳下来扑入景帝怀里,“外面好热,快来这边凉快凉快!” 景帝疼惜地刮刮她的小脸,心头怒气散去大半。 “陛下都出汗了,臣妾替您擦一擦。”卫茉亦柔婉上前。 “还是茉儿这里令朕舒心。”景帝话中有话。 陈照夜迅速收拾出位子,垂首退到旁边,看见如意在不断给她使眼色。 “公公也没用膳吧?请过来这边。”她心领神会。 后面另有个小厅,是给她们几位宫女用膳的,上面刚摆放好四样小菜并蒸饺、软酪、八宝粥,看上去令人很有食欲。 陈照夜让木樨带着其他人下去,请如意上座。 “刚才我瞧着陛下面色不太好,可是出了什么事?” “多谢陈姑娘了,”如意一声长叹,“昨夜闹出那么大的动静,陛下为安抚皇后娘娘,特意留下来陪着。今早原本皇后娘娘已经好转,可又不知因为什么事情与陛下大动干戈,连秦姑姑都打了,这会太医还在皇后娘娘塌前诊治呢。” 打了秦桑? 陈照夜也有些错愕。 她知道秦桑是从小陪伴王璃长大的,亲密非常,等于半个王家人,帝后不睦多年,还从不至于迁怒秦桑身上。 “公公真的没听到是因为什么事?” “应当也不是什么大事,”如意是不知道王皇后看到景帝与女子传信的,“姑娘知道的,咱们这位皇后娘娘不止是陛下的发妻,更是太后娘娘的侄女,多一层关系在这,虽比别个更亲近,但也更容易刺激到陛下……” “横竖就是那些旧事呗,这么多年了还在闹。”如意不欲多说,摆摆手道,“咱们当奴才的也猜不准主子的心思。姑娘待会进去服侍时可要小心些,也叮嘱卫娘娘好生宽慰着,别叫陛下二度动怒了。” “我省得,多谢公公。” 陈年旧事? 能够像一座大山般多年横在李允堂与王璃中间的,无非是帝王尊威与王氏权力。 陈照夜回想起,前几日她与祁溪从月川回来时,马车上他告诉她的话。 “其实陛下小时候过得并不快乐,尤其是先前三殿下还在的时候,我每日陪伴陛下身侧,最能体会他如履薄冰的心情。太后看中陛下,也有惜才的心思,可陛下终归不是她的亲生儿子,彼此间始终隔了一层。” “后来三殿下去世,太后娘娘再无其他指望,对待陛下愈发严格,陛下深知先帝与太后娘娘意思,从不敢懈怠,慢慢成为众皇子中最耀眼的那一个。直至顺利承袭大统,受万民敬仰,我知道陛下内心深处除了希望得到的,不仅是来自先帝的认可,还有来自他亲生母亲的认同。” 祁溪温柔看着她,仿佛想抚平她眼底翻涌的浪潮。 “你有没有想过,或许,先贵妃并不像你以为的那样盛宠不衰。” “这皇城中做主的人从来就只有一个。” 是什么意思呢? 她只能隐约听懂,景帝对先贵妃的确存有几分不能为王氏所知的感情。 “这几年,朝堂的风向已经逐渐转了,陛下可以放手去做很多事情,追封先贵妃也是其一,只不过需要等待一个合适的契机。” 祁溪说着,对她眨眨眼,“告诉你家卫娘娘,不必心急。” 那一刻,她觉得祁溪看她的眼神如同在看另一个人。可下一瞬,对方再度回到气定神闲悠然自若的模样,笑她:“嗯,陈姑娘才多大年纪,与你说这些事情,你也是听不懂的。” 景帝与王皇后大动干戈一事很快传到京城,太后勃然大怒,即刻请吴太妃到寿康宫说话,没过几日,赵王的亲信就到了西山行宫。 “王爷早就筹备妥当,等着为陛下接驾呢。”那亲信满脸堆笑,“王爷说行宫无趣,他已经备好了画舫,陛下与娘娘可以游玩赏景,必不会失望。” 第六十三章 闲散客 赵王李允武是先帝的第二个儿子,生母是惠妃,即如今慈安宫中住着的太妃吴氏。 惠妃出身文官清流,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有“后宫第一才女”之称,因此,对于她所生的皇子,成帝是寄托了厚望的。 李云武幼时聪明活泼,四岁启蒙,时常得到太傅称赞。他性情平和,定力极佳,还练得一手好字。但随着年岁渐长,李云武身上那点子灵气反倒越来越少,人也愈发木讷,到了十岁时,功课竟比伴读的那些宗室子弟还不如。 景帝渐渐失望,再加上皇后嫡亲的三皇子出生,以及天赋异禀、后来居上的四皇子李允堂,泯然众人的李云武更被成帝抛之脑后,只在逢年过节时让他过来题字写匾,秀一秀他唯一还拿得出手的书法。 “太后扶持陛下登基后,对赵王母子还算不错,不仅让吴太妃留在慈安宫安度晚年,还准许赵王留在京城府邸里,可常常进宫探望母亲。” “赵王无心朝堂,做的最多的事情就是搜集名家墨宝,品茶作诗,或带着美人游山玩水,是宗室中日子过得最惬意的一个。因此,太后娘娘请他来帮忙照应陛下与皇后,决定十分明智。” 红泥小炉上滋滋滚着水,陈照夜熟练地洗茶烹茶,再将清香袅袅的茶汤分给面前众人。 卫茉听得入了迷。 “赵王殿下虽与皇位无缘,但日子过得轻松自在,也算是因祸得福。”她忍不住感慨,“人各有志,说不定如今这样的生活才是他更想要的。” “谁知道呢。”陈照夜笑笑,“无论他接受与否,木已成舟,他怎么都不可能改变先帝与太后的决定。太后留惠太妃在后宫中,除了颐养天年,对赵王而言也是一种警示和忌惮。” “太后娘娘果真思虑周全。”卫茉不住点头,“话说回来,照夜,你怎会知道那么多事情?就好像亲眼见过似的。” 陈照夜手里停了停,笑道,“我的好娘娘,不是奴婢知道得多,而是您压根不关注这些。您是闲云野鹤人淡如菊,可奴婢不得不替您打算着。您现在膝下还只有淑宁公主一位,等到以后生下皇子,少不得要从前朝史书里吸取教训的。” “你这丫头,又打趣我。”卫茉脸一红,“能够生下公主已经很好了,诞育皇子这样的福气也不是人人都有。” “旁人我不知道,但娘娘您一定有。” 轩窗外阳光满院,错落有致的碧翠枝条勾勒出初夏时节的独特韵味。 院子里传来如意公公的声音,道今夜景帝还是会过来卫茉宫中,请娘娘提前准备着。 “喏,福气这不就来了。”她又笑嘻嘻地去看卫茉,对方俏脸绯红,低头喝茶不说话了。身后站着的木樨与琴酒看见,彼此相视一笑。 景帝沐着晚霞到来,英俊的脸庞被金红色霞光描上一层金边。 今夜尚食局多送来一道炙烤鹿肉,烤得皮脆里嫩,鲜美多汁,景帝不等陈照夜布菜,先夹了一筷子给卫茉。 “茉儿尝尝这个。”景帝道,“是否与宫中鹿肉滋味不同?” “多谢陛下。”卫茉咬了一小口,认真品味,“仿佛更紧实些?” “野鹿生长在山林中,喝的是山涧清泉,吃的是野果青草,比京城圈养的那波肉鹿机灵多了,肉质自然更佳。”景帝兴致勃勃,“最重要的是,这头鹿是朕亲手猎到的。” “陛下箭术这样厉害!”卫茉眼里尽是崇拜。景帝见了十分受用,乐呵呵地又去夹给淑宁。 小姑娘咬着嘴唇,看看景帝,又看看那烤鹿肉,欲言又止。 “淑宁怎么了?没胃口么?”卫茉关心女儿。 淑宁往旁边陈照夜的身上靠了靠,“没什么,儿臣只是想到了昨夜照夜讲的故事,一时不忍心……” “什么故事?” “就是民间话本子里的玩意罢了,陛下与娘娘不必在意的。”陈照夜揉了揉淑宁肉嘟嘟的小脸,“公主殿下最乖了,别扫你父皇和母妃的兴呀。” “淑宁莫怕,咱们一家人就是寻常说说话,不论你说什么,父皇都不会怪罪于你。” 景帝见状,愈发好奇。淑宁得到鼓励,回忆着昨夜陈照夜的口吻,娓娓道来。 她说的是个母鹿与小鹿的故事。 说是有年深冬,京城大雪,有位猎户家里粮食吃光了,冒雪去山中打猎。积雪厚重,山路难行,猎户搜寻大半日,终于在林子里发现一头腿脚受伤的母鹿。猎户当即拉弓,可那母鹿甚是机灵,明明腿脚不便,却总是能恰到好处地逃开。 猎户十分沮丧,想换个目标,便转身朝回走,那母鹿见状,忽然着急了起来,望着天空发出一声哀鸣,直接跳到了猎户面前。猎户再一箭射去,这次果然射中了。 他装好母鹿的尸体,兴高采烈地下山,待经过来时某处小灌木时,发现黑暗中似乎有一双湿漉漉的眼睛,拨开草叶,里面竟是一只受伤的小鹿。原来那母鹿是担心孩子的安危,才以自身为诱饵,试图把猎户引走。 淑宁说完故事,在场众人都沉默了。 “只可惜照夜姐姐没将话本看完全,不知道猎户最终有没有把小鹿也杀掉。”淑宁眼神清澈,“父皇,母妃,你们觉得呢?那猎户会动手么?” 卫茉轻轻擦拭眼角,“当然不会。” “嗯,儿臣也这么觉得。” 景帝再动不了筷子。不知为何,他心里某处像是悄无声息地被触动,一股莫名的柔软如水流汩汩淌遍全身。 他将淑宁抱到膝盖上,亲了亲女儿的额头,“淑宁是个好孩子。” 陈照夜默默将鹿肉撤下,换上一道雪霞豆腐羹。“是奴婢罪过,扰了陛下与娘娘用餐的兴致。” “不,不怪你。朕只是……” 卫茉体贴地握住景帝的手,安抚道:“陛下今日累了,臣妾陪您早些休息吧。” 山中长夜寂静,能听见风轻叩窗户的声音。 那晚景帝做了一个梦。 梦见自己还是先帝四皇子的时候,他独自穿过一座座空荡荡的宫室,不知自己要往何处。 白茫茫的大雾里,他忽然看见了一只鹿。 第六十四章 画舫游(一) 那是一只漂亮的梅花鹿。 绒毛柔软,色如赭石,背部布满似梅花瓣的白点,一双黑玛瑙似的眼睛看向他。 他跟在梅花鹿后面,一前一后走了很久。直至穿过大雾,周遭逐渐清晰,层层重叠的曼紫色帷幔之后,有位身着华丽宫装的美妇人坐在床榻边。 她低着头,很认真地缝制着什么。 “允堂,过来。”美妇人看见了他,笑着朝他招手。 满殿光辉都聚集在那张美艳绝伦的脸上。眉如远山,肤若春桃,眼眸明亮更胜漫天星辰。 ——是宣贵妃,他的生母。 “允堂,过来呀,还傻愣在那里做什么?快来试试母妃给你做的新衣服合不合身。” 画面在此刻戛然而止。 景帝猛然惊醒,枕畔是卫茉平稳安静的呼吸声。床榻边纱帷低垂,寝殿外微弱的烛火透过缝隙落在帐子里。 他有许多年不曾梦见先贵妃了。大概是昨日听到淑宁讲的那个故事,心有感触,才会夜有所梦。 晨起用膳,陈照夜看见景帝眼下两片浓重的乌青。 “过几日赵王的人会负责接送你们过去,到周边风景秀美的地段游玩,大约要四五日。” 听他的意思,似乎不准备与众嫔妃同行。 “陛下您呢?是不是有别的打算?”卫茉关切道。 “难得出来一趟,朕想微服出巡,考察民情,就在附近几个城镇转转。” 既然是考察民情,涉及朝政要事,卫茉就不宜再多追问了。她温顺地服侍景帝用完早膳,陈照夜端来清茶供二人漱口。 “说到附近的城镇,”陈照夜笑道,“前不久奴婢偷了个懒,求祁太傅带奴婢到旁边一个叫月川的地方玩了半日。那里溪水清澈,民风淳朴,陛下若得了闲也可以过去走走。” 月川。 无人注意到景帝眼神发生了细微的变化。然而下一刻,年轻的帝王再度恢复到神情自若。 “照顾好你家娘娘。” ———— 行宫位于山上,周围交通不便,每日当地官员送来的瓜果食物远不及京城丰富。 刚来的那半个月,诸位嫔妃都觉得新鲜,可渐渐的就发现实在没什么好玩的。再加上皇后半夜闹的那出,连萧知这样活泼好动的都懒得办宴席了,每日带着自己宫里的婢女抹叶子牌,连连朝景帝抱怨无聊得要生蘑菇了。 赵王妃的到来无疑是这夏日炎炎里的清风。 她约莫三十出头,体型微显丰腴,雪白皓腕上戴了一对碧翠剔透的玉镯子,笑起来左右脸露出两个小梨涡,看上去富贵又和善。 “臣妾可把皇后娘娘盼来了!快请上车吧。” 下山之后,再行一日的路,就到了江边。 赵王封地水路发达,自己就有画舫,为迎接景帝与诸位嫔妃又提前修整过。 皇后与赵王妃走在最前,只见浩渺江面水汽氤氲,一艘三层高的画舫如巨龙盘踞江边。飞檐翘角,雕梁画栋,浮雕盘龙柱与祥云层层相扣,华丽又恢弘。 天色刚暗下来,云层中一轮明月探出头。画舫流光溢彩,水中倒影摇曳,与清美月色遥相呼应。 “今夜臣妾已经安排好了歌舞,辛苦诸位娘娘在画舫上将就一夜。”赵王妃笑道。 画舫共有三层,装饰得与一座小楼无异,也分头中尾三段:船头呈叶子型,如龙头翘角,可供行船时赏景;船中是厢房,檐下挂着大小不一的红灯笼;船尾则短一些,另有一座如亭子般大小的舞台,四周悬挂红色帷帘,与船中宴厅相连。 赵王陪景帝微服私巡去了,之前特意嘱托过妻子,务必照顾好皇后。赵王妃知道皇后有孕,不敢大意,每样菜都精挑细选过。 “这道蜜炙火腿很是可口,娘娘尝尝吧。”赵王妃殷勤布菜。 皇后没动弹,却是她身边宫女模样的女子先行将瓷碗接了过去,查看许久,再递给皇后。 “怎么不见娘娘身边的秦姑姑?” “她身体不适,留在行宫休养了。” “什么身体不适,明明是……”萧知坐在皇后身侧,闻言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那天皇后先是在宴席上故作姿态,后半夜又闹幺蛾子弄得她整夜没能睡好,她一肚子火没地方发泄,第二日想去找景帝哭诉,结果却在小内监那里听到帝后争吵的事情。 “居然连秦桑都打了,可见吵得厉害。” 萧知喜闻乐见,想到这个好消息还不曾跟人分享,左顾右盼,发现卫茉带着陈照夜坐在距离自己很远的地方。 “卫容华,卫容华。” 舞台上丝竹声太吵,她的声音被淹没。 正巧有两位婢女来给卫茉上菜,萧知冒冒失失端着酒杯撞过去,婢女转身时一个不留神,“呯”地将她手中酒杯打落。 “呀!”徐婕妤坐着正与卫茉说话,闪躲不及,裙摆被泼湿大片。 “奴婢该死,奴婢该死!”婢女也没想到自己第一次服侍宫中嫔妃就会闹出这种事,慌得浑身发抖,不住磕头。 “不碍事,不碍事。”幸亏徐婕妤不是斤斤计较之人,她站起身,让宫女书茶替她擦拭裙摆,顺道安抚赵王婢女,“本宫多带了一套衣裙,到后面换上就行。” 说着便要走,她喝了酒,脚步略显虚滑,陈照夜见书茶独自搀扶徐婕妤略显吃力,吩咐琴酒同去。 琴酒视线落在徐婕妤脸上,愣了愣,飞快地低下头,“是。” 陈照夜注意到了她的反常。 ——琴酒害怕徐婕妤? 比起害怕,她方才的神情更像是一种刻意回避。 琴酒是当初宫正司拨来的宫女之一,她做事踏实,性情平和,在她们说话时也总是笑吟吟地听着,很少发表意见。 会不会……琴酒是徐婕妤的人? 陈照夜被自己的这个猜测吓出一身冷汗。若果真如此,这段时日卫茉身边发生的大小事就全逃不过徐婕妤的眼睛。 “走了正好,卫姐姐,我有桩趣事要告诉你。” 那边萧知大大咧咧地坐过来,把前几日景帝是如何在皇后屋里大发雷霆,还将秦桑也杖责了的事说给她们听。 “赵王妃两口子也是倒霉,一个负责哄陛下,一个在这里陪皇后解闷。” 席位那边,赵王妃果然在好声好语地开导皇后。 “娘娘初次有孕,心浮气躁是常有的,可别钻牛角尖,伤了跟陛下之间的情分。娘娘有所不知,陛下虽然没能陪您过来,但专门叮嘱过臣妾,务必要照顾好您的身子……一会歌舞之后啊,臣妾还准备了您最喜欢的烟花呢。” 第六十五章 画舫游(二) “本宫也不是有意要跟陛下置气,只是这段日子也不知道怎么了,胸口像有股无名之火压着,就想发作。”皇后闷闷地道。 她无意识将手搁在自己小腹,那里已经微微隆起些弧度,仿佛能感受到里面那条与她血脉至亲的小生命,而她总是倨傲的眼睛里也在此刻露出一种母性的温柔。 “王妃是生过两个孩子的人了,怀孕那会也有这样的症状么?” “那当然,女子怀孕情绪最不稳定,我那会也是与王爷整天的吵,瓶子都不知道砸了多少个。”赵王妃笑着说,“他们男人要面子,皇室出身的就更习惯被人捧着哄着,就算心里再紧张,嘴上也是不肯输的。” 江上风大,靠近船尾的舞台上,身着金红色衣裙的舞女踩着鼓点翩翩起舞。 今日船上的宾客都是女子,没有寻常男客那种试探打量的眼神,只纯粹欣赏她们跳舞的姿态。 舞女们跳得自在,也更肆意,有位舞女腾空跃起,灵巧地在半空中打了个圈,足尖又稳稳踩在鼓面上。 “这些舞女都是王爷养的?” “是。” 皇后觉得惊奇:“王妃竟然同意?” “有什么不同意的,不就是些会跳舞的物件么,与府上花花草草没什么区别,臣妾看着也赏心悦目。”赵王妃温柔地拍拍皇后的手,话中有话,“说句僭越的话,在臣妾看来,皇后娘娘您是天上明月,是陛下唯一的发妻,就算凡间乱花迷人眼,凋零不过朝夕,根本无法与您争辉。有些事情,您大可以睁只眼闭只眼,别气坏了自己的身子。” “本宫自然明白这些,只是……” 皇后有些羡慕地看着赵王妃。 她听说,赵王两口子的感情是很好的。 赵王性情温厚,除了习字作画之外,最多的时间就是陪着自己的发妻游山玩水。赵王妃生下两个孩子后腹中再无动静,太妃多次劝赵王纳妾,都被委婉拒绝。 “有时候本宫也在想,如果当初没有依照姑母的意思去做这皇后,现在的日子会不会过得更舒心……” “娘娘,慎言。” 赵王妃心里生出些许怜惜。 面前这位端庄华丽的大周国母,说到底,也不过只是位二十出头的年轻姑娘,没经历过什么就被家族像物件一样筛选了出来,推到他们觉得合适的位置上。 看似荣耀无比的凤仪宫,对她而言,会不会更像是一座囚笼? 赵王妃善解人意地握住王皇后的手,又轻轻拍了拍。 ———— 萧知不胜酒力,陪卫茉说了一会话就嚷着说头晕,让陈照夜去替她端醒酒汤。 江面夜风清凉,船舱外没什么人。 陈照夜对画舫格局并不熟悉,接连问了两个婢女才找到厨房的位置。 推开门,里面到处都是白乎乎的蒸汽,五大三粗的婆子挽着袖口坐在门边择菜,见到装扮精致的陈照夜进来,“哎呀,这是哪家的小姐?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嬷嬷,我来替我家娘娘讨一碗醒酒汤。” “醒酒汤早就准备好了,在前面那间屋子里,姑娘出去后往左拐就能看见。若是姑娘需要煎药,屋子里也有炉子。”婆子指完路,小声嘟哝,“今天这是怎么了,先后竟有两位小姐跑错地方,不是找汤药就是找炉子……” 陈照夜穿过两排下人休息的厢房,再顺着走了一段,发现原来就在宴会厅背后竟有个传菜的小房间,她拨开门帘,里面正好有一人低着头出来,两人撞了个满怀。 “哎呀!” “对不住,对不住,姐姐没事吧?” 陈照夜认出面前这位女子就是近日才出现在皇后身边的医女照花。 照花原本端着皇后的安胎药,被陈照夜一撞,大半碗汤汁都撒了,衣服上也沾了颜色。 “实在对不住。”陈照夜见她白皙的手腕都被烫红了,十分自责,“是皇后娘娘的药,对不对?皇后娘娘催得紧么?若是怪罪下来,一会我去娘娘面前认错,必不叫你为难……” 照花“噗嗤”一声笑道:“皇后娘娘心地善良,从不会因为这点小事为难宫女,姑娘别急,我出来时多带了几包药,再进去熬一碗就行。” 陈照夜过意不去,硬要陪照花熬药。 两人一同坐在炉子边上,药罐很快烫起来,照花小心翼翼地扇着风,房间里弥散起苦涩的药香。 “再半柱香的时间就好。”照花道,“有劳陈姑娘陪我说话解闷了,不然一个人等在这里还真是有些无趣。” 陈照夜对照花的印象很好。 她与太医院接触的不多,最常见到的就是那批说话老道一本正经的白胡子太医令,因此觉得整日待在不见阳光的屋子里与药材医书为伍的,都该是些无趣的家伙。 可面前这位照花性格大方,说话吐字清晰,对宫中趣事信手捏来,把陈照夜笑得前仰后合。 嫔妃身边能够有个会医书的婢女的确不错,不仅可以帮忙调理身体,必要时候说不定还能救命。 等回宫之后,她也要找机会替卫茉讨一名医女来。 “瞧你小小年纪,已经是卫娘娘身边的女官了。”照花对陈照夜也是赞不绝口,“我虚长你几岁,真是自叹不如。” “我有个妹妹,与你差不多大,也在这宫里侍奉。”照花又道:“可待人接物的能力就比你差远了,总让我替她操心。” “哦?不知您这位妹妹是在哪位娘娘宫里的?叫什么名字?说不定我还曾见过。” “她啊……”照花眼底闪过些许晦暗,摇了摇头,“不是什么重要的位子,姑娘不必认识。对了,陈姑娘,我这袖口沾了药渍,为免失仪,得先去换一身,可否继续劳烦你替我看着炉子?” 陈照夜无有不应,“自然可以,姐姐快去吧。” 照花去了一盏茶的工夫,回来时,药罐子里的汤汁还在咕噜咕噜地冒着泡。她躬身仔细查看过,笑道:“好了,如此可以端给皇后娘娘了。” “忘了问你,陈姑娘,你来这里原本是要做什么的?”照花见陈照夜两手空空。 “我是……” 这么一打岔,她竟完全把萧知抛在脑后。 取来醒酒汤,陈照夜与照花一前一后回到席位上。卫茉和萧知都不在,婢女说外面即将开始放烟花,淑妃娘娘已经早早拉着卫容华过去了。 “娘娘,该喝药了。”照花在皇后身侧轻声提醒。 第六十六章 画舫游(三) “好,端过来吧。” 自从秦桑受伤休养,每日陪伴皇后最多的就变成了照花。 皇后习惯性地揭开药碗。 “娘娘刚用完晚膳就喝药,会不会不妥当?”赵王妃多看了一眼,那汤药热气腾腾,闻着有股奇怪的甜味。 “没事,本宫自怀孕以来都是由照花照顾的,她最明白本宫的体质,不必担心。”皇后将汤药饮尽。 “王妃,皇后娘娘,岸上的烟花已经备好,您是否现在过去?”赵王随身婢女前来禀报。 赵王妃遂挽起王皇后的胳膊,“走吧,臣妾陪您出去看烟花。” 江面风平浪静,水面映出澄净月色,如一面银色的镜子。偶尔有浪花轻拍船身,发出清脆的声响。 画舫途径之处是临近几个安静的小镇,赵王不欲扰民,也为了船上众嫔妃安全考虑,只说是京城贵人前来游船,提前安排了当地小吏组织匠人在沿岸燃放烟火。 夜空像一张墨蓝色的染布,浓淡深浅,远近各不相同。远山层峦起伏,如墨色绸带将这片人间烟火包裹其中。 岸边能看到零星火光与人头攒动。 画舫上,众嫔妃与赵王府人大多都聚集到了前端。赵王妃搀扶皇后站在最前面的位置,身边被婢女围出一块较为宽敞的空间。 “娘娘就站在这里吧,别往前了。”赵王妃叮嘱道。 随着轰隆几声巨响,巨大的火花绽放在天幕中。山中的夜空比京城里更高远,也更清透,那烟花如牡丹,如飞溅的水花,如玄鸟振翅飘落的羽毛,五颜六色,争先恐后沿着河岸铺散开来。 兴许是因为脱离皇城樊笼,又没了景帝在身边提醒她们谨记嫔妃的职责,这场烟花虽不如京城那样盛大华美,但众嫔妃看得反而更加出神。 柳贤妃搀着淑月,凭栏而立,夜风吹动女子明艳至极的容颜,时不时回身看一眼奶妈怀中睡得香甜的小女儿。 徐婕妤与卫茉站在一处,两人都仪态端庄,宛如美人入画。 淑宁先是在母亲身边安分了一会,发现自己个头太矮,唯恐错过天上这番美景,又见那边萧知挤眉弄眼地召唤她,得到卫茉允许后,立即蹦蹦跳跳跑过去。 “公主,仔细别摔着,也别冲撞了淑妃娘娘。”陈照夜隔着人群朝淑宁喊。 此刻第一波烟花刚放完,船舱中的下人也有偷偷跑出来看烟花的。岸上百姓聚在江边,灯火辉煌的画舫与漫天星火,对他们而言都是难得的盛景。 没过多久,第二波烟花又起。画舫还在缓慢前行,这次距离岸边更近了些,能看见岸边用木头搭建起三层高的木架,每层摆满木盒,悬挂在离地约四五十尺的地方。 第一层烟花烧完,匠人打开鸽笼,无数只喜鹊乘火飞出,引得画舫众人惊呼连连。 “此取放生之意,为娘娘和腹中小皇子祈福。”赵王妃笑着解释道。 皇后很感动,“王妃费心了。” 两波烟火之后,画舫上的出来观看的下人就更多了。赵王妃与众嫔妃站在前面,因此并没注意。 陈照夜见船舱里那些烧饭的、打杂的、以及随行护卫都乱糟糟拥在一处,心生警惕,拨开人群来找卫茉。 “江面起风了,娘娘还是到里面坐着吧。” 卫茉正好有些疲惫,“好,淑宁呢?” 陈照夜四下环顾,发现淑宁与萧知已经挪到了画舫后端的位置,坐在原先跳舞的台子边上,身旁没什么人。 “娘娘先进去吧,奴婢替您把公主带回来。” 陈照夜顺着船舱穿过去。此时江面的风大了些,船身微微颠簸,檐下那排红灯笼的光彼此碰撞,有些晃眼。 隔着纱幔,陈照夜隐隐约约看见照花独自一人朝船舱底层走去。 “照花姐?”她试探着喊了一声,没有回应,想必是自己看错了吧。 陈照夜很快找到萧知与淑宁。 “淑妃娘娘,公主殿下,江面风大,前面二层厢房里一样可以看到烟花的,不如先进去吧。” “照夜今日偷懒了。”萧知面颊上还有细微的酒气,比划了一下,“我可没忘呢,晚膳那会让你去取一碗醒酒汤来,许久都没回。我现在醉了,风越大,我醒得才越快!” 幸亏淑宁软绵绵地拽着她撒娇,道:“可我有些想母亲了,淑妃娘娘,您陪我过去好不好?” “好吧好吧,受不了你这小祖宗……”萧知无奈。 陈照夜陪着两人过去。卫茉见到淑宁,很快按照陈照夜的建议坐到画舫二楼窗边,陈照夜再回去找萧知,发现她在人群里转了一圈后,被婢女护送着到了前面最佳观景处,就站在皇后与赵王妃边上。 如此应当无碍了。 她转身,准备回卫茉身侧。 “不好了!船舱走水啦!” 一片喜悦祥和中,忽然传来此起彼伏的尖叫声。画舫上的人群闻讯纷纷慌乱了起来,一窝蜂似的都朝前端跑。 “保护娘娘!”离得近的几个随行护卫当即做出反应,以身体围成一个狭小的圆圈,把皇后、萧知与赵王妃护在中间。 “走水了?哪里?”赵王妃高声喊道,“怎么回事?” “是画舫下层堆放木料的地方起的火,已经安排人去扑了。”赵王府老管家隔着人群回话,“娘娘请放心,只需片刻就会没事!” “都停下,都停下!不要再往这边来了!”老管家声音太轻,依然有人不住地朝前端挤,正逢江面起风,波浪翻滚,画舫一个猛颠,吓得众人尖叫逃窜。 “娘娘,王妃,请往这边走,不能再留在前面。”为首护卫当机立断,一面推搡人群,一面小心护着她们朝通往画舫二楼的楼梯处挪动。 “啊!” 混乱中,皇后忽然感觉后背被人狠狠一推。 她失去平衡,脚下踩空,整个人朝后倒去。 “娘娘!”赵王妃急忙伸手去抓,只触碰到皇后衣衫,她眼睁睁地看着皇后从第五节楼梯处接连滚下,最后重重地撞在围栏上。 “皇后娘娘!皇后娘娘!”赵王妃抱着皇后,喊得声嘶力竭。 “血,有血啊!”不知哪位小宫女惊恐叫出声。 大团大团的殷红顺着皇后下裙弥漫开来。 赵王妃脸色刷白,霍地抬头看去,只见楼梯上原先皇后走过的位置,淑妃萧知正束手无措地站在那里。 第六十七章 骤惊变(一) “我……我……” 萧知被眼前一幕吓到,一时吞吐起来。 不知是谁先喊了声“淑妃把皇后娘娘推下楼了”,似一锤定音,消息迅速传开,萧知只感到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自己身上。 “不是我,不是我!我什么都没有做啊!”她尖叫着为自己辩解,“都在胡说什么!无凭无据,是谁胆大包天攀扯本宫?” “淑妃娘娘莫急,等皇后娘娘清醒过来,自然会还您一个公道。”徐婕妤好心上前宽慰。 “对,等皇后娘娘醒了……等她醒来再……” 可楼梯下,皇后脸色苍白如纸,软塌塌地倒在赵王妃怀中,一时半会根本不会醒来。 在场嫔妃中,除了皇后便是萧淑妃地位最高,事故偏又发生在这两位之间,赵王妃左看看右看看,几欲张口,又生生咽了回去。 最后还是柳贤妃过来说:“先把皇后娘娘挪到二层厢房里去吧,这样叫下人看了实在不好。” 赵王妃连声称是。皇后被两名宫女连拖带抱送到二楼,她刚才躺过的那块地方渗出大片血迹。有个年纪稍大的嬷嬷见了摇头惋惜道:“看样子,娘娘肚子里的小皇子怕是……” “再满口胡言,仔细你们的脑袋!”萧知厉声喝道。 在场众人中,除了莫名其妙被扣上“推皇后下楼”罪名的萧知之外,就属赵王妃最是惶恐。 她是个妇道人家,脾气温和,平日里与赵王安稳度日,压根没经历过什么风浪。赵王妃深知太后与整个王氏家族是多么宝贝这个孩子,千叮咛万嘱咐,让他们夫妇务必照应好。 可现在,不仅皇后人事不省,连肚子里的皇子都有可能保不住,若是寿康宫那边怪罪下来,她们夫妇俩根本承受不住。 “太医呢?随行太医何在?” 皇后被挪去二层厢房,闲杂人等均被清退。淑月见了血害怕,柳贤妃先一步搀着她走了,此时聚在屏风外的,只剩赵王妃、萧知、徐婕妤、卫茉及各人贴身婢女。 跟来画舫的太医姓齐,是个年过花甲的白胡子老头,刚上画舫没多久就开始头晕,一直躺在床上休息,这会子拎着药箱颤颤巍巍走过来替皇后把脉,豆大的汗珠顺着鬓角往下淌。 “这、这怕是……怕是不妙!”齐太医刚一闻到房间里的血腥味便知凶多吉少,把脉后更加确信。他拿帕子擦拭汗珠,一边颤抖着去找银针,“微臣只能尽力而为,其他的只能看天意了……” 赵王妃瘫软在圈椅上。 “太医,您再想想法子,这可是皇后娘娘好不容易怀上的小皇子啊!”她口中喃喃,忽然想起什么,“怎么不见皇后娘娘的贴身医女?她最知道皇后娘娘状况,快传她过来回话!” 众人这才注意到,皇后身边的照花不见了。 “画舫失火那会乱糟糟的,照花姑娘怕是被人群冲散,还不知道皇后娘娘在房间里。”徐婕妤道。 “快去找!”赵王妃尾音发颤,她的婢女不敢耽搁,连忙去了。 齐太医年事已高又晕船,捏着银针,几次想下手又不敢妄动。赵王妃看得心急如焚,似没头苍蝇般在厢房里左右走动,脚下一滑,差点摔倒。 “王妃小心。” 幸亏有人及时抓住她的胳膊。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清丽脸庞。女子黛眉如墨,穿一身莲花白的对襟宫装,看上去雅致又温柔,另一只手还牵着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孩。 赵王妃想起来,这位女子正是景帝宠妃卫容华。 卫茉递来一方丝帕,“王妃出汗了,请先擦一擦吧。” “多谢卫娘娘。”赵王妃勉强笑笑,转过身,对着铜镜简单收拾了自己散乱的鬓发。 “本宫再多一句嘴,这船上虽有齐太医坐镇,但药材器具都有限,更别说船舱刚刚走水,到处都是乱糟糟的。王妃还是尽快吩咐船只靠岸,令当地官员配合护卫,并将城镇上千金圣手寻来同为娘娘诊治,再着人传信给陛下与王爷吧。” 卫茉说话不疾不徐,如山涧溪水,悦耳动听。 赵王妃正急得六神无主,听她一番分析,觉得很有道理,即刻照做了。她视线扫过旁边同样忐忑不安的萧淑妃,再问卫茉,“那其他的……” “王妃虽与皇后娘娘关系亲密,可毕竟君臣有别,王妃只能尽力保皇后娘娘与小皇子平安,至于皇后娘娘为何摔倒,又是不是淑妃娘娘所为,并不是您能判断的事。后续一切事情,只能等陛下与王爷回来后,再做处置。” “是,是,娘娘说得对。”赵王妃连连点头。横竖事情已经发展到这个地步了,再焦虑也是无用,后妃间的是是非非自有景帝去处理,她一个外人多操什么心。 赵王妃握住卫茉的手,满眼感激,“幸亏有娘娘在!否则臣妾真是……” “王妃也累坏了,请坐下来歇一歇吧。”卫茉扶她坐下,又道,“您放心,在您婢女出去之前,我的贴身宫女已经去外面找照花姑娘了,很快就会回来。” 失火的地方是堆放木料的小房间,空间狭小,火势很快就被控制。 画舫外此时已经安静下来,婢女与侍从拎着木桶与毛巾洗刷被踩脏的木板。江岸的人声与房舍逐渐清晰,已经有当地官员带着衙役在岸边迎接画舫靠岸。 陈照夜穿过满地狼藉的宴会厅,四处寻找照花身影。 她匆匆吩咐过卫茉几句就出来了,也不知道对方有没有按照她说的告诉赵王妃。 ——皇后昏迷,萧知嫌疑未清,如果卫茉能赶在比她位份更高的徐婕妤与柳贤妃之前,先帮助赵王妃出谋划策、稳定局面,等到景帝回来后,赵王妃势必会在他面前好好称赞一番。 如此,卫茉拥有的将不仅是“帝王解语花”“二公主生母”“温顺宠妃”等头衔,景帝还会发现她临危不乱处变不惊,是完全有能力协理宫务,甚至做的比那些世家贵女更好。 他会觉得,区区一个容华之位,实在委屈了她。 后宫里的机会是要靠自己争取的,若机会久等不来,甚至可以自己制造。大周的帝王只有一个,嫔妃越多,分得的关注就越少,正因如此,嫔妃才会彼此竞争、彼此仇视。 可当真是萧淑妃做的么? 第六十八章 骤惊变(二) 陈照夜心里有个奇怪的猜测。 刚才所有人都去看皇后与萧淑妃时,只有她恰好看见人群中有道熟悉的身影缓缓后退,朝反方向走。 是照花。她转身时还与陈照夜对视了一眼,唇角上扬。 她去哪里?要做什么? 等陈照夜随众嫔妃到厢房中关心皇后情况,满屋子人里,依旧没有照花的踪影。这对于一位皇后贴身医女而言,实在不同寻常。 “这位嬷嬷,请问是否看到皇后娘娘身边的照花姑娘?”陈照夜在宴会厅外的走廊上遇到厨房里为自己指过路的嬷嬷。 嬷嬷朝小房间那边一指,“喏,还是在那边。” 此时的小房间空空如也,所有的餐盘都被收走,只有角落里那只她曾使用过的小药罐孤零零搁在架子上。 陈照夜揭开药罐盖,里面一股苦味,药渣还未被清理。 但她并没有在屋子里看到照花的身影。 陈照夜想了想,从旁边找了一方粗布,翻倒药罐,将里面残余药渣尽数倒入粗布中,收入袖口。 “照夜妹妹在做什么?” 冷不防背后传来一道女声。 陈照夜手指一抖,依然面色如常地回过身,笑道:“姐姐原来在这里,可叫我好找。” 小房间里只有一盏油灯,灯芯有些短了,火光颤颤巍巍浮在油面上,仿佛随时都会熄灭。 照花背光站着,上半张脸被阴影覆盖,原本温和的眸子里好像多了些阴暗晦涩的东西。 “照夜妹妹不在卫娘娘身边服侍着,跑来这里做什么?”照花柔声笑道,偏过头,视线停留在陈照夜袖口,“妹妹是对皇后娘娘的药感兴趣?” 陈照夜知道对方都看见了。 “这话我也想问姐姐呢。”她干脆大大方方把那个小药包掏出来,未干的药汁顺着少女白皙五指滴落在地板上。 “姐姐是皇后娘娘的贴身医女,娘娘发生这样大的事,怎么不在身边看护,反而在外面乱跑?” “船舱走水,把我吓到了。” “那船舱走水之前呢?所有人都在画舫外观看烟火,为何我却看见姐姐同样撇下皇后娘娘往下面走?” “哦……原来你也看见了啊。”照花往前走了两步。 她的脸孔终于完全暴露在陈照夜的视线中。 与傍晚那会不同的是,女子面上那副温和可亲的神色已经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渗入骨髓的冷意。 烛火在她深邃如墨的眼眸里跃动。 风从背后吹来,几缕碎发贴着女子清瘦脸颊,衣衫被风灌满,她的模样看起来既张扬又诡异。 “欣赏烟花是主子们的消遣,我们这些做奴婢的,自然应该时时刻刻记着自己的职责。”她对陈照夜笑,“我是去后面看看皇后娘娘的药。” 陈照夜不欲多耽搁。 “既然如此,请姐姐随我一同回去照顾皇后娘娘吧。” 照花忽然回身关门。 “随妹妹回去可以,但……”她一字一句,“妹妹得先把手上的东西交给我。” 陈照夜看到了她指腹捏着的银针。 她警惕后退。 宴会已经结束多时,这个传膳的小房间被清理过,短时间内不会有人再来。 自己与对面女子的力量看起来悬殊不大,可对方是医女,难免有些不为人知的手段,房间里没有利器,唯一可以利用的是桌上那堆杂物。 如果她尽全力对抗,应该能够坚持到外面人听到声响赶来。 照花叹了口气。 “何必呢,”她道,“我是真心与妹妹相交,你看,我俩名字都如此相似,注定要有这段缘分的。” 陈照夜不接话。 “我听说陈姑娘也有个妹妹,是不是?”她接着道,“所以我想,你应当能体会我的感受。” “你说什么?” “我们这些做下人的就像湖中浮萍,无根无蒂,无依无靠,生死富贵全靠主子的一句话。 “可是宫女也是人,也有七情六欲,也有自己珍视看重之人。她们随随便便掐断的一根草叶,若积累起来,终有一日也可压断屋脊。” “我妹妹已经死了,”陈照夜意识到什么,“你与皇后有仇?” “是,她打死了我妹妹,甚至连理由都不需要找,就那样轻飘飘的一句话,我疼爱了十五年的妹妹就这么没了!” 照花手指关节捏得隐隐发白,眼里泪花翻涌。 “我比她早几年入宫,分在太医院,日子过得还算不错。听闻家里人也把妹妹送进来之后,我提前去宫正司打点,想让她分派个好去处。那会她们说凤仪宫娘娘有孕,宫中油水最多,等到生下小皇子后还会有一大笔赏赐,我信以为真,求着女官把我妹妹分到皇后那里。可我没有想到……没有想到……!” 她按住胸口,泪水簌簌滚落。 “就因为我妹妹替她梳妆时弄掉了她一小撮头发,她便命人将我妹妹杖毙!如此残暴不仁,哪里配得上这母仪天下的皇后之位?!不,不仅如此,还因为那会皇帝罔顾她的意思,强行纳辰国公主为妃,我妹妹又正好与那萧淑妃有几分相似,她是借惩罚我妹妹的名义给她自己出气呢!” 照花说至痛处,整个人颤抖得像寒风中的花枝,憋在胸口已久的秘密忽然找到倾泻口,又觉得说不出的痛快。 “我妹妹唤作临水,很好听,是不是?后来我花费重金从凤仪宫粗使宫女那里打听到事情始末,趁着皇帝为凤仪宫挑选医女,成功入选。秦桑让我挑一个名字,我一眼就看中了这个。” “临水,照花……你瞧,这两个名字是多么相配啊!你知道么,我是刻意挑了与妹妹名字相似的,看是否能唤起她对我妹妹的一丝愧疚……哈哈哈,狗屁!什么都没有!好一个慈悲心肠的皇后,好一位高贵无双的千金!” “还有那萧淑妃,她不是天真无邪无忧无虑么,哪里知道她轻飘飘的一个举动会给旁人带来无妄之灾。她们高坐庙堂之上,哪里听得见我们这些蝼蚁的悲鸣!皇后和淑妃,一个都跑不了!天潢贵胄又如何,蝼蚁草芥又如何!我就要用他们最珍视的皇子来给我妹妹陪葬!” 她又哭又笑,形若疯癫。 第六十九章 骤惊变(三) 跟疯子没办法讲道理。 陈照夜知道,现在自己应该做的就是尽可能弄出声响,等外面人过来查看,再伺机呼救。 可她看着面前又哭又笑的女子,似乎也能真切感受到那股巨大的悲哀。 上一世的她很幸运,入宫没多久就被选入贵妃宫中,机缘巧合,让贵妃认识到她的能力,于是尽力培养,视为心腹。 但还有其他人。 陈照夜见过无数覆盖白布被抬出去的尸体,有的孤零零丢在乱葬岗,有的交还家人,幸运些的或许能得到主子几十两白银安葬。 她们的一生就像窗外簌簌飘落的白雪,竭尽全力去成全一场银装素裹的幻觉。 “你妹妹是无辜,”陈照夜怜悯地看着她,“可你有没有想过,就因为你在船舱放了一把火,皇后摔下楼梯失去孩子,皇上与太后雷霆震怒,可能会因此牵连惩罚更多无辜之人。在他们看来,你的举动与皇后曾经的所作所为并无区别。” “是,我知道。” 照花的眼睛里有挣扎,有绝望,有不忍,可最终都被那片疯狂的血红掩盖。 她擦掉面上泪水,“既然我选择了这条路,是非对错便都能承受。” 画舫忽然震动了一下。 身后橱柜发出碗碟碰撞的声响。 陈照夜装作漫不经心地朝那边瞥过一眼,她看见就在第二层摆放碗筷的地方垫着一方靛蓝碎花布,有一角掉落下来,就垂在她伸胳膊能够着的位置。 “所以,船舱的火也是你放的?”她继续与照花说话。 对方似乎没有意识到她的想法。 “是,多亏赵王妃宽容治下,允许那帮下人到画舫外看烟火,我才能趁乱混入杂物房放火。” “那淑妃娘娘呢?她的举动并不受你控制,你哪来的把握,她一定会推皇后下楼?” 照花得意笑笑。 “她有没有动手重要么?只要旁人认定是她做的就可以了。至于皇后……就算她清醒过来,听到别人都说是淑妃企图加害于她,多半也会信以为真。哪怕她存了几分怀疑,能够借此机会打击景帝身边最有威胁的宠妃,对她而言也是有百利而无一害,何乐不为?” “你就那么清楚皇后没看清楚当时的事?” 快了,快够到了。 风吹着陈照夜的衣袖,她的心快要跳到嗓子眼。 指尖已经触碰到那块粗布,毛茸茸的触感是那么真实,她只要再往后半步,竭力扯掉粗布,让那些碗碟摔落…… “照夜妹妹,我是真的很欣赏你。” 她听见照花忽然换了口吻。 “你很聪明,也很灵活,处变不惊,若我妹妹能像你这样,或许她就不会枉死……只可惜……” 陈照夜发觉自己的胳膊不受控制地垂了下来。 先是上肢,随后是膝盖,一股麻麻的凉意顺着指尖蔓延全身。 她“砰”地倒在地上,使不出力气,也说不出完整的句子,眼前照花的脸变成无数个重叠的光圈,天旋地转,画面闪白。 “你……你……” “你在拖延时间,很巧,我也是。”照花在她面前蹲下来,怜惜地碰了碰少女的脸。 药罐旁边的木桌下面,有一枚锈迹斑斑的小香炉散发出袅袅烟气。 照花把香炉里面的东西倒干净,又从自己随身小药囊里摸出一粒药丸塞入陈照夜口中。 “这是我精心炼制的丹药,还没给别人服用过,不知道效果如何,就只能先在妹妹身上试试手了。”照花道,“不必担心,这药对人体没什么大害,不过是让人心神恍惚,思绪混乱,会不受理智控制地乱说罢了。” “如果妹妹受审时经不住说了些什么,下毒谋害皇嗣的罪名被敲定,可怨不得我。” 她阖门而去。 另一边的厢房中,皇后在齐太医施针后转醒。 “孩子呢,孩子如何了?”她气息奄奄,脆弱如被衾里一滩即将融化的雪。 “这……娘娘还年轻,只要悉心调养,往后怀上皇嗣的机会还很多。” 皇后骤闻噩耗,这些天来心中的委屈、憋闷、惶恐都一股脑涌上心头,失声痛哭,“你说实话!本宫的皇儿是不是没了?是不是没了!?” “这……娘娘除了从台阶上摔落,腹部受到撞击之外,体内似乎早就出现了滑胎的迹象。微臣斗胆问一句,今夜娘娘都吃了些什么?服用了什么汤药?” “娘娘今夜吃的都是王府厨子烧的菜啊。”赵王妃大惊失色,“我一直陪伴娘娘身侧,娘娘吃了什么,我也吃了一样的,怎么可能有事!” “王妃稍安勿躁。”太医安抚道,“那服用过的药物呢,皇后娘娘的贴身宫女何在?” 一位医女拨开人群走进来,朝在场众人屈膝行礼。“大人,奴婢便是皇后娘娘身边的照花。” 卫茉朝她身后望去,并没看见陈照夜。 太医院医女人数众多,齐太医对照花并没有什么印象,“哦,你来说。” “皇后娘娘自出宫以来,每日的饮食汤药都是奴婢负责的。”照花道,“奴婢深知娘娘腹中皇嗣的重要性,任何入口的吃食都由奴婢检查过,服用的安胎药也是奴婢亲自一碗一碗熬出来的,不会有任何问题。今夜皇后娘娘有王妃陪着,奴婢便先行离开,去后面的小厨房替娘娘准备安胎药。” 她忽然捂住嘴巴,似乎很惊慌的样子,“奴婢想起来了!今夜除了奴婢之外,也有一人触碰过娘娘的药!” “是谁?你快说!”萧知恨不能立刻洗刷自己嫌疑。 “奴婢替娘娘熬好药之后,原本准备按时送到宴会厅中,可就在出门时有位姓陈的姑娘撞到了奴婢,整碗药都撒得所剩无几了。奴婢只能再去煎一碗,那位姑娘说过意不去,执意陪同。后来药快煎好了,奴婢想着总不能穿着这身脏衣服去服侍皇后娘娘,便请陈姑娘帮忙看一会药,自己去换衣服……后来,后来奴婢就把药送去给皇后娘娘了。” “那位姑娘现在何处?”太医问道。 陈姓姑娘…… 卫茉越听越不对劲。 第七十章 栽赃计 卫茉想起来,刚才陈照夜过来喊自己与淑宁到二层厢房内躲避的时候,好像的确提到过她有在厨房那里碰到过皇后身边的婢女。 可陈照夜迟迟未归。 “奴婢不知。”照花很自责地摇头,“画舫失火了,奴婢一时被吓着,到处都找不到皇后娘娘,后来还是从别人口中打听到娘娘被送往厢房中,还遭遇到这种事……奴婢该死!是奴婢未能照顾好娘娘和小皇子!是奴婢辜负了娘娘的信任!” 她哭得梨花带雨,在场众人无不感慨医者仁心的。 “你说清楚些,那宫女生得什么模样,做何种打扮?”萧知急得窝火,“满王府的人居然找不到一名宫女,都是吃白饭的?!” 赵王妃莫名其妙也被她骂了进去,面色有些难看。 徐婕妤笑道,“倒也没那么麻烦,诸位姐妹此次随行宫女不多,只要查问出姓陈的有哪几位不就好了!” 随行宫女中姓陈的只有两人,分别是柳贤妃身边的锦里,和卫茉身边的陈照夜。 “回娘娘的话,锦里姑娘在厢房里陪大公主睡觉呢,暂时过不来,而卫容华宫中的照夜姑娘……” 众人注意到,那位总在卫茉身侧如影随形的少女,自从方才出去后,就一直没有回来。 “卫娘娘让她去找照花了。”赵王妃解释道,她对卫茉很有好感,并不觉得此事与她有关。 “找什么照花!她不是好端端的站在这么!还愣着做什么,快去把人给本宫提来!”皇后竭力喝道,扶着床榻不住咳嗽。 侍卫领命而去。 搜寻过程竟出乎意料的顺利。不出半盏茶的工夫,只见两名侍卫左右压着一位少女进来,丢在厢房中央。 “照夜?”卫茉惊呼。 少女衣衫整齐,鬓发一丝不乱,可整个人的神情却是呆呆的,木然从左到右扫过在座众人。 侍卫继续把他们在少女身上搜到的东西拿出来。 齐太医敏锐地嗅到了一股药味。 “快拿过来!” 已经半干的粗布中,药材残渣尤可辨析。齐太医挨个拈起墨黑的草叶,指腹摩挲,又拿到鼻子下细细地闻。 “这就是了。”他将东西呈到皇后面前,“娘娘请看,这服汤药果真被人掺了滑胎之物。” “卫容华!你可知罪!”皇后眼里似能喷出火来。 “还有你,萧淑妃!若只是服用伤胎的药物尚且还有挽回的机会,是你害本宫从楼梯摔落!是你要害本宫腹中的皇儿!” 赵王妃连忙上前轻拍她的背,“娘娘,我的好娘娘,现在事情还未查清楚,尚不能断定是谁做的,千万别冤枉了好人。” 皇后情绪几近崩溃,又哪里听得进去。 这几个月以来,那些苦得令人作呕的坐胎药她不知喝了多少,每一丝苦涩都在提醒她曾在寿康宫所遭受的屈辱。那些人压住她,把她像牲口一样按在地上,不顾她挣扎反抗,不顾她尖叫求饶,他们眼中没有高贵倨傲的大周皇后,他们看见的只是一个能够替王氏生下皇子的工具。 那高位上端坐的是她的亲姑母,是她血脉至亲,是从小看着她长大的、这世上她最崇拜之人。可那人亦是始作俑者,和旁人没什么不同,甚至看她的眼神更加冰冷。 她识得姑母手中那串翡翠佛珠,色泽剔透,混圆冰凉,姑母居高临下看着她时便在摩挲它,一粒粒地拨弄过去,背过身,任由那些人把汤药糊了她满脸。静谧如斯的宫室中,只听见自己的求饶声与佛珠磕碰时的沉沉声响。 她的苦日子原本就要结束了!只等她生下皇子,生下那个拥有她血脉的孩子,她便可以有所依靠,自此扬眉吐气出现在所有人面前,再也无所畏惧。只要她愿意,她也可以像姑母一样坐在如今的寿康宫,笑看山河风云…… 可现在一切都完了,一切都没有了…… 王皇后两眼翻白,晕厥过去。 “娘娘心力交瘁,需好好休息。”齐太医是宫中老人,圆滑无比,早就看出如今屋子里是个什么状况,快速收拾了自己的药箱,借开药方的名义脚底抹油。 皇后沉沉昏睡,厢房中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赵王妃如坐针毡,勉强笑道:“诸位娘娘受惊了,天色已晚,请先回房休息,等明日陛下回复后再做安置……” “至于这名宫女,”她咬咬牙,不想引火上身,“先关到船舱底。” “王妃……”卫茉被萧知拉住。 萧知到底出身皇室,对这些后妃之间的把戏多少耳濡目染,提醒卫茉道:“卫姐姐不可,皇后娘娘刚才有多震怒,你我都是看到的,若等她醒来得知陈姑娘身负巨大嫌疑,却还好端端地在姐姐身边,只怕会闹得更大。” “船舱阴冷,照夜哪里经得住。” “再经不住也是一个晚上,熬一熬能过去。等到明晚陛下归来,会想办法替我们洗刷冤屈。” “可是……” 卫茉一直在看陈照夜,希望她能给自己哪怕一个眼神。可少女仿佛一个毫无灵气的布娃娃,任由侍卫将她拖走。 连一句话都没有留给她。 “母亲,他们要把照夜带去哪里?”淑宁抓住卫茉的手焦急询问,她年纪虽小,胆识却比大公主淑月强许多,“母亲为何不替她解释?母亲怎么能任由他们将我们宫里人带走?” 卫茉不答。 她忽然意识到,自从去年冬天,那位聪慧逼人的少女如天神降临般来到她身边,拖她出泥沼,她的全部指望、全部思绪都在不由自主地跟着少女走。对方主导,而她只需跟随,不必耗费心力。 哪怕身陷险境,也有人会把她救出来。 可对方要的是什么呢?她似乎从来都没有告诉过自己,她想从自己身上得到什么。 “你放心,母亲不会任由他们陷害照夜的。”卫茉轻声告诉女儿。 画舫靠岸,四周由当地官差保护起来,只说船上住的是京城来的贵客,瞒得滴水不漏。 按照原计划,赵王妃将带着众嫔妃顺游而下玩上两日,等待陆上微服私访的景帝一行人归来与他们会合。但现在横生变故,所有人都沉默地回到各自厢房中,兴致全无。 房间里的灯次第熄灭。 夜深时,有间厢房门被叩响。徐婕妤打开门,让外面的头戴兜帽的人进来。 “你来找本宫做什么?” 第七十一章 再入梦(一) 光线算不得明亮的厢房里,左右婢女均被屏退。 照花摘下兜帽,朝徐婕妤行礼。 “深夜叨扰娘娘,是奴婢的错。” 徐婕妤眸中精光闪烁。 她没料到皇后医女会来找她,毕竟,她与对方的交集仅限于这段时日去皇后住所问安,对方会在她们说话时偶尔插进来问一句饮食,或是亲自端羹汤给她品尝。 照花说着抱歉,面色却分毫没有惶恐的样子。 “奴婢知道,满宫嫔妃当中,只有婕妤娘娘您最得皇后娘娘信任,平日里也只肯与您说上几句知心话。皇后娘娘骤然小产,痛苦万分,可嫌疑最大的二人一个是身份尊贵的萧淑妃,另一个是陛下宠妃身边的女官。您也知道,皇后娘娘与陛下的关系素来算不得和睦,奴婢斗胆揣测,等明日陛下回来,多半不会为了皇后娘娘对她二人大加苛责,而是高高举起,轻轻放过……” “旁人都道皇后娘娘金尊玉贵,是天上仙子一般的存在,可奴婢知道皇后娘娘这一胎怀得有多辛苦,每日三餐饮食不敢懈怠,太医开的安胎药一碗不落地喝,宫务操劳不算,还要烧香礼佛为小皇子积福……好不容易胎相稳固了,想着陪陛下出来游山玩水散散心,却在赵王妃这里出了事……” 她眼里滚出泪花,似乎真的为自己的主子感到愤慨。 “皇后娘娘温柔娴淑,就算再痛恨萧淑妃与卫容华,也只会遵循宫规办事。可这大周的天,说到底还是由陛下说了算……奴婢、奴婢真怕皇后娘娘会委屈!” 徐婕妤叹了口气,也掏出帕子拭泪。 “你说的本宫都明白,可又能如何呢?陛下宠爱谁、疼惜谁,都不是我们能控制得了的,本宫能做的,也只是好好陪伴皇后娘娘身侧,尽力安抚罢了。” 照花目光熠熠。“不,”她斩钉截铁道,“眼下的确有件事只能由您来做!也只有您能够帮到皇后娘娘。” “你要本宫做什么?” “提审那名宫女。” “不可,”徐婕妤当即拒绝,“赵王妃已经将陈照夜关押,在场嫔妃之中,淑妃与贤妃的位份都高于本宫,就算是提审,也轮不到本宫出手。” “若有皇后娘娘的旨意呢?” “可皇后娘娘并未醒来。” “婕妤,”照花上前一步,“皇后娘娘是王氏嫡女,当今太后最重视的晚辈,无论这后宫的风向如何变,都动摇不了皇后娘娘这棵大树。您平日与皇后娘娘虽能说得上几句知心话,可始终算不得亲近,必须要以某些事情让皇后娘娘看到您的诚心。” “眼下,就是最好的机会。” 照花看出徐婕妤眼神变化,轻轻勾了勾嘴唇。 “当然,至于审出什么,怎么审,还不是都婕妤娘娘您说了算?” ———— 淑宁睡下后,卫茉原本想去船舱陈照夜被关押的地方探望,可那里有赵王府的人把守,她调转方向,先去找齐太医。 凑巧,那白胡子老头正在窗下翻书。 “娘娘深夜来此,不知所为何事?” 齐太医听说那陈姓宫女是卫茉宫人,早料到她来做什么,却还明知故问。 卫茉与他简单见礼。“太医,”她开门见山,“听说您在太医院待了近二十年,想必对太医院内的医女医官十分熟悉,不知皇后身边的那位照花姑娘是个什么来历?” “恐怕微臣要让卫娘娘失望了,”齐太医捋须道,“太医院内医女人数众多,时有考核,有些不过关的会被逐出去,再从外面换更为得力的进来,变动频繁。更何况,微臣素来只在医术上专心,是不会去留神那些医女的。” “那……”卫茉依旧不死心,“此次随行人手当中,可有谁熟悉这些事务的?” “娘娘怎么糊涂了,”齐太医笑道,“既然是要打听医女的来历,当然还是得从那群医女身上着手。” 他朝楼下那几间依旧亮灯的厢房一指,“娘娘不妨去那里问问。” 卫茉转身刚要走,又听见齐太医喊她一声:“娘娘且慢。” “齐太医?”她不解。 齐太医从药箱里取出一枚小瓷瓶递给她,长叹道:“罢了,微臣就帮人帮到底吧。不知娘娘是否注意到,您那位宫女方才被人抓出来时,神色有异,像是中了什么迷惑心神的药物。若她能够平安回来,此物能帮她尽快恢复。” “那您刚才为何不说?” “娘娘年轻,老朽能够平安在太医院活到这把年纪,自然是知道主子问的时候说话,不问的时候不说。” 迷惑心神的药物。 卫茉摊开手掌,月光下,那枚碧色小药瓶泛出清锐的光泽。 不知照夜现下如何了? 她不再耽搁,匆匆往医女那处走。 ———— 船舱底层有两间空屋子,其中一间被简单清理过,陈照夜就被关在这里。 她手脚被捆,嘴上塞了谨防自尽的纱布,像一团浸湿了的棉花倒在冰冷的杂草堆中。 月光从狭小的窗口照进来,唤起她仅存的一丝神智。 “安胎药……照花……”陈照夜头脑昏昏沉沉,依稀记起自己撞见了那名医女在皇后安胎药中做手脚,与对方对峙时忽然天旋地转,再睁眼时,便被侍卫左右架着推到皇后面前。 他们嘴唇翕动,似乎说了很多,应该都是对她不利的。 她想说话,可是动不了嘴唇。 浑身上下所有的地方似乎都不再受自己控制,陈照夜觉得自己好像被高高地抛了起来,再落下,又抛起,许多张脸在她的视线中起伏、叫嚣,吵得她的头都要炸开。 “告诉我,是不是淑妃指使你向皇后娘娘下药的。” 恍惚中,有人解开了捆绑她的绳索,将她拎起来,扶到椅子上。 灰白的光照得她眼睛发痛。 陈照夜眯着眼,面前两道人影重叠,又分开。她勉强看出她们都是宫妃装扮,发髻上硕大璀璨的宝石光芒刺眼。其中一人的声音温柔,空虚缥缈,如同从梦中传来。 对方见她没说话,又柔声重复一遍:“告诉本宫,是不是淑妃指使你向皇后娘娘下药的?” 淑妃…… 皇后? 药物作用下,她的记忆出现了短暂的错乱。 陈照夜觉得对方的问题极为荒谬—— 成帝后宫嫔妃寥寥,盛宠如日中天的宣贵妃是她的主子,惠妃清高自持,从不愿使这些低劣小把戏,另有辰国来的瑾妃谦虚谨慎从不惹事……就是没有什么“淑妃”的。 第七十二章 再入梦(二) 现在是哪一年,哪一月? 她在哪里?她又是谁? 脑袋里有两张脸在碰撞。眉眼素淡、清雅如画的女官双手笼于袖中,倨傲站立,面部轮廓有岁月铭刻过的痕迹;而另一张脸属于明艳的少女,眼睛不安分地眨动着,衣衫单薄,固执站在冰冷的宫室前。 “淑妃?什么淑妃?”她听见自己的声音。 面前宫妃愣了一下,又继续笑道:“不是淑妃?那你告诉本宫,你的主子是谁?” “……你们将我抓来这里,不怕触怒贵妃娘娘?” 对方发髻边插着一只寿字金步摇,却不是多精致的做工,衣衫是偏色,看得出位份不会高于三品。 王氏治理的后宫是越来越混乱了,区区一位从三品嫔妃,也敢私自拘禁贵妃宫中掌事? “我的主子,自然是当朝贵妃。” 可惜她没什么力气,不然必定要怼得对方哑口无言的。 徐婕妤愕然看向照花,“你瞧瞧她说的都是什么?莫不是撞坏了脑子?” “这……”照花也很意外。 她记得自己那副药只会让人暂时卸下心防,极易受外界影响,并有可能不由自主地将心底埋藏的秘密和盘托出…… 但不论是哪一种效果,都不至于毫无章法地乱说。 “你再想想,是卫容华还是萧淑妃指使你的?” 徐婕妤一咬牙,横竖已经无法再在对方面前维持慈眉善目的模样,她必须在今夜拿到合适的供词。 “本宫没多少时间了,”徐婕妤朝旁边几位老嬷嬷道,“请你们想想办法,怎么能让这位姑娘说出正确的话。” 这些都人是她从赵王府仆役中选出来的,有些年纪和资历,平日里最擅长管理府邸里不懂事的新婢女。 有位豆青色衣衫身形最高大的嬷嬷凑上来,讨好徐婕妤道:“如此小事哪值得您费心思呢,交给奴婢便好。这种年纪轻轻的小娘子奴婢应付得多了,不出一盏茶的工夫,保管您让她说什么,她便说什么。” 徐婕妤颔首笑道:“那就有劳了。” 照花面上似有不忍,用力闭了下眼睛,复而睁开,别过身不再看。 老嬷嬷上前,用力抬起陈照夜的下巴。 ———— 画舫静静停靠在河岸边。 后半夜起了风,二楼厢房的窗户被吹开,凉风巧妙地从缝隙里钻了进去,将厢房内浓郁的熏香味吹散。 床帏中,沉睡的皇后逐渐苏醒。 她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梦见自己摇摇晃晃行走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前面好像有人在呼唤她的名字。 她觉得奇怪,想去看一看前面那人是谁,可是身后又有许多只手在拖住她,把她拼命朝后拉。 她回头呵斥,却蓦然撞上一张脸。 那是位十六七岁的小宫女,青白脸色,眼珠凸出,鼻孔嘴角都是血,凄凄惨惨地拽住她的袖子。 “娘娘,您不记得我了么?”少女哭泣着说,“娘娘,我好疼啊!您想不想跟我去见见您的孩子?” “你、你是谁?快滚开!别碰本宫!” 皇后吓得朝后倒,下一刻,她的脖颈似乎被什么东西扼住,没来得及挤出唇齿的尖叫声被生生吞了回去。她开始不断下坠,再下坠,最后好像落入了一团沉甸甸的棉花里,呼吸不畅,动弹不得,身体好像被巨石压住。 “是梦,是梦……醒来就好了……” 噩梦中仅存的一丝清明在努力提醒她。 快点醒来啊……醒来…… “啪嗒!” 瓷具碎裂声。 皇后挣扎转醒,背后的汗水已经将被子渗湿,头顶是床帏上方华丽精致的流苏。她大口大口喘着气,听见床帏外面似乎有人在轻声说话。 “卫娘娘,请您不要让奴婢为难,皇后娘娘尚未苏醒,您就算是跪在这里也是无济于事的……” “无妨,本宫可以在这里等。皇后娘娘若是醒了,请姑娘第一时间替本宫禀报。” 是卫茉。 皇后看见靠近江边的那扇窗户被风吹开,脑门被风一吹,竟觉得舒服了许多。 “传卫容华进来吧。”她浑身疲惫,连发火的力气都没有,拨开纱帷,朝外面道。 厢房内弥漫着一股甜香,由于刚开窗的缘故,已经被风吹去很多。 卫茉缓步入内,房间里的香味让她有些头晕,大概是那香有安神助眠的作用。 她不多耽搁,直接跪在床榻边那四合如意纹的地毯上。 “卫容华,你做什么?” “皇后娘娘身体可好些了?”她低着头。 皇后用手肘支撑身体,靠着软枕坐起身,“你这模样可不像是来探望本宫的。” “是,臣妾有要事要向您禀报。” 皇后记起那名下药嫌疑的宫女正是卫茉宫里的,猜到她多半是想为自己分辩,“要事?本宫顾及你宫妃身份又是二公主的生母,否则也直接将你下狱了,怎么,难不成你还想为自己宫女求情?” “皇后娘娘难道不觉得今夜的事情十分蹊跷?”卫茉道,“小小宫女,为何要冒着如此大的风险谋害皇嗣?就算是受臣妾指使,可臣妾仅是一位生了公主的普通嫔妃,完全没有任何必要对您和小皇子下手。” “也许,是萧淑妃?” 皇后的头隐隐作痛。这些日子以来,她只要稍微动脑,便会抑制不住地开始头疼,性情也变得易爆易怒。 “本宫不想与你多废话,有话直说吧。”她揉着太阳穴道。 “臣妾去找过太医院的人。”卫茉道。 “太医院的医女人数众多,更换频繁,对于彼此间的去留并不关注。但即使如此,臣妾还是从一位医女口中打听到,数月前,她曾在院中僻角撞见过某位医女替自己刚去世的妹妹烧纸钱。” “她觉得晦气,便上前劝阻了几句,对方因此差点跟她吵起来。再后来,她听说那名医女被分派到皇后娘娘宫里,专门负责照料您的衣食起居。” “你说的这个人是照花?”皇后蹙眉,愈发头疼欲裂,“这两者难道会有什么联系?” “是。”卫茉抬起头,“敢问皇后娘娘,这几个月来,您宫中是否处死过什么人?” 第七十三章 再入梦(三) “宫女?” 梦境里那张鲜血淋漓的脸仿佛就在眼前,皇后吓得一个激灵。可凤仪宫的婢女众多,她哪里记得过来。“本宫想起来了,”她喃喃,“淑妃入宫那会,好像有一个小丫头做事不利被杖责过,难道……她死了?” “如果时间对得上的话。” “你的意思是,那名宫女就是照花的妹妹?她处心积虑接近本宫,就是为了找机会报复?” 皇后背脊发寒,照花贴身照顾她已有一段时日,她的日常饮食、服用药物,无一不是经由照花之手。 刚小产的身体根本经不起这番情绪震动,皇后朝后仰倒,靠在软枕上许久才勉强舒缓过来,颤声道:“若……若果真如你所说,照花是为了报复本宫,这段时日以来她何必费心帮本宫调理身体?” “照花熟悉药理,只做些表面功夫,对她来说并不难。” “……咳咳……那这一路她有许多机会可以下毒,为何偏偏要等到这个时候?” “娘娘忘了,先前您身边有秦姑姑,秦姑姑聪慧精明,做事老练,想要在她眼皮子底下动手并不容易,可现下秦姑姑受伤留在行宫休养,陛下也不在您身边。而且这里是赵王妃的地方,人多口杂,更方便栽赃嫁祸。” 卫茉每说一句,皇后的脸色就愈差一分。她手指死死攥住被衾,懊恼、震怒、惊愕一股脑直冲天灵。 “贱人!那个贱人!本宫如此相信她!她竟敢……”像是回应卫茉那番推测似的,皇后血气翻涌,忽然喉头一甜,直接一口血喷了出来。 “娘娘!”卫茉大骇,慌忙上前去扶,皇后软绵绵倒在她怀里,又是喘又是咳,“这、这些都只是臣妾的揣测而已,请您切勿动怒,免得损伤凤体……太医!快传太医!” “卫容华。” 柳贤妃与两名婢女出现在厢房门口。 她淡淡瞥过里面乱作一团的宫人,“皇后娘娘骤然小产,身心俱疲,正需要好好休息。卫容华半夜三更不在房内陪伴公主,反而来这里叨扰皇后娘娘,不知是什么道理?” “臣妾是有要事禀报皇后娘娘。” “要事?什么事比皇后娘娘的凤体更重要?卫容华,胡闹也要有数!” 柳贤妃嗓音骤然拔高。 “臣妾……”卫茉手指不由自主颤抖起来,柳贤妃欺压她多年,她只要站在对方面前,就会情不自禁膝盖发软。 镇定些。 卫茉强迫自己抬头与柳贤妃对视,“正是因为事关皇后娘娘小产的真相,臣妾才不得不立即前来禀报。” “那你可问出什么结果了?” “事出紧急,因为皇后娘娘忽然晕倒,还未来得及传唤认人证。” “所以就是空口无凭了。”柳贤妃冷笑。 早在卫茉得宠那会她便想治一治了,后来由于甄锦心被废,自己又产后元气大伤,这才由得卫茉在景帝身边嚣张了好一阵子。 今夜这种送上门的机会,她怎么都得抓住。 “卫容华以下犯上,冒犯皇后娘娘,本宫既身为贤妃,就得替皇后教教你后宫里的规矩。”柳贤妃眸中冷意森然,目光落在卫茉脖颈处新得的那枚红宝石祥云金项圈,朝内走了两步,“嗯,卫容华不是说有要事禀报,一时一刻都等不得么?那么,在皇后娘娘醒来之前,就请卫容华继续跪在着厢房外面等候吧。” “臣妾甘愿领罚。只是,在这之前,贤妃娘娘可否先容臣妾去拿一个人?等到事情查问清楚,臣妾愿听凭贤妃娘娘处置。” 柳贤妃没料到卫茉居然敢跟她讨价还价。 “你如今胆子是愈发大了!看来本宫教训你是教训得少了!” 柳贤妃高高扬起的手掌即将落在卫茉脸上,她下意识地咬牙闭眼,却并没有等来想象中的疼痛感。 “陛下!” 赫然亮起的走道中,景帝穿一身紫金常服,白玉发冠,如同寻常贵公子。 满屋宫人齐齐跪倒,柳贤妃的手停在半空中,神色僵硬,讪讪地道:“臣妾……臣妾给陛下请安。” “皇后出事,贤妃还有心思在这里扇巴掌?” 景帝收到飞鸽传书后立即马不停蹄往回赶,身上尤带风尘仆仆的气息。他不满看向柳贤妃,“本以为这段日子你知错收敛许多,没想到还是老样子。” 柳贤妃委屈不已,“陛下明鉴!是卫容华冲撞皇后娘娘在先,害得皇后娘娘吐血,臣妾只是替皇后娘娘小惩大诫。” “茉儿起来。”景帝淡淡道,他也没伸手去扶卫茉,兀自进屋探望皇后。柳贤妃愣了愣,也快步跟上。 景帝掀开床帐,里面的皇后墨发披散,面色苍白如纸,如同一滩即将融化的雪。他心里有些许不忍,听见旁边齐太医躬身向他请罪道:“微臣无能,未能保住皇嗣。” “朕已知事情来龙去脉。”景帝叹了口气,“不怪你。” 他坐在床榻边,替皇后掖好被子,再度看向身边两位宫妃:柳贤妃神情忐忑,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而卫茉眼睫颤抖,一双明眸水色翻涌,显然是察觉到方才他刻意的冷落。 “陛下,照夜不会下药加害皇后娘娘,臣妾也不会指使自己宫人做这种事。”卫茉望着景帝,眼里尽是恳求,“是那名医女记恨皇后娘娘处死了她的妹妹,以此报复。” “茉儿先回房去,明日朕会亲自提审她们二人。”景帝道,“你放心,朕不会令无辜之人蒙冤。” 齐太医与宫女都被屏退,屋内只剩下昏迷的皇后,及柳贤妃与景帝二人。 柳贤妃不知道景帝为何留下自己,她看向年轻帝王英气逼人的侧脸,多年朝夕陪伴令她敏锐察觉到枕边人的情绪似乎有些低落。 “陛下不要太过伤心,”她柔声劝慰道,“皇后娘娘年轻,还有很多机会诞育皇子。” 景帝苦笑着摇摇头。 “嗯,朕的确有些伤心,却不是因为皇后小产。”他看了眼床帘内依然双目紧闭的女子,嗓音疲惫,“朕心中纠结的是,这个未能出世就死去的孩子明明是朕的亲生骨肉,朕却觉得……如释重负。” 柳贤妃意识到什么,“您是说……” “朕并不想拥有王氏血脉的皇子。” 第七十四章 故人归 “或者说,朕并不想这么快就让皇后诞下皇子。” 烛光摇曳,柳贤妃在景帝漆黑如墨的眸子里看见自己的倒影。 她是陪伴他时间最长的嫔妃,从李允堂还是成帝四皇子开始,看着他一步步走来,最终登上大周帝王的位子。 旁人都说他的皇位是王家给的,是王太后不计前嫌从众多皇子中选中了生母与她不睦的李允堂,是王家成为四皇子最坚实的后盾,他当感激涕零。 可没有人喜欢这种永远被操控的感觉,更何况至高无上的帝王。柳贤妃猜得到,若王璃当真生下皇子,那么刚出现颓败之色的王氏子弟又会蠢蠢欲动,寿康宫的那位会像当初推着李允堂那样再推这位小皇子上位,到那时,景帝又该如何自处? 她柔婉地将头搁在景帝肩膀,鼻尖轻蹭他的下颚,“陛下,臣妾明白的,臣妾知道您是身不由己……” 景帝反手搂住她,沉沉叹息。 没有人注意到,锦被下女子恰在此时睁开了眼睛,一滴泪水由眼尾滑落,而她锦被中的手指也用力缩紧。 ———— 船舱底层,徐婕妤去而复返,有些不耐烦地询问道:“事情办得如何?” 几名嬷嬷点头哈腰迎上前。 “娘娘且再等等,这位小娘子脾气倔得很,若能再宽限些时间……” “再等下去天都要亮了!”徐婕妤低声喝道,“本宫可是冒着与人撕破脸的风险来的,如果什么都问不出,本宫无法跟皇后娘娘交代,自然也不会放过你们!” “是,是……可这小娘子毕竟是宫里人,老奴几个实在不敢下狠手……” “有什么工夫都使出来吧!这整个后宫都是皇后娘娘的,区区一个宫女算得了什么?” 老嬷嬷应声去了。 屋内靠里的位置,少女双手双脚被捆,蜷缩着身体倒在地面上。 她纤瘦的脸庞已被汗水完全打湿,双眼半睁半合,嘴唇因为疼痛而不断颤抖。秋香色短袄被扯开,里衣被卷至胳膊,露出一截布满血点子的手臂。 嬷嬷解开捆绑手腕的绳索,把少女已然没有什么力气的手捉起来,抽出一枚银针,有些怜香惜玉地摇摇头,道:“唉,我也是逼不得已,姑娘可别怨我……” “砰!” 屋门被人踢开。 陈照夜仿佛再度置身那片冰冷的池水中。 视线模糊,什么都看不清楚,只能感觉周遭冰寒刺骨,流水似刀片般一寸寸切割她的身体。 她好像被两股力量来回拉扯,快要被撕裂,安静如死的水流忽然剧烈翻滚起来,形成了巨大的漩涡,漩涡中有个女声不断对她重复:“说啊,是谁指使你的,说……是不是淑妃?是淑妃对不对?” 淑妃是谁? 她疼得张不了口。池水争先恐后往她的鼻子里钻,又冷又痛,她无法思考,隐隐约约记起自己的确是有个做嫔妃的主子,雍容华贵,如御花园盛放的牡丹。 不能背叛。 即使神志不清,她依然知道不能依照那个蛊惑人心的声音往下说。 “不是。” 随后是一阵更剧烈的疼痛。 她忍不住痛呼出声,手指好像被烈火炙烤,疼得五脏六腑都要碎裂。那片池水一会寒冷如冰潭,一会又如同滚烫如油烹,她难受得大口喘息,直至—— 有人将她温柔抱起。 陈照夜嗅到了一股清浅的松木香,并感受到那人胸膛的温热跳动。 “这是赵王妃的意思?还是皇后娘娘的旨意?” 徐婕妤怔怔看着面前古玉色常服的男子,长身玉立,眉眼清冷,如山顶经年不化的雪。 “祁大人。” 祁溪毫不避嫌地抱着昏迷中的少女,嗓音极冷。 徐婕妤是听过他二人事情的,可过了那么久,还没见祁溪把人纳进门,便只当那清高自持的太傅只是一时兴起,或是不想让辰国皇子太过嚣张。 现下看来……好像不是那么回事。 她在祁溪的眼神里感受到了杀意。 “这……皇后娘娘统辖六宫,臣妾做的,自然是替皇后娘娘分忧的事。”徐婕妤脸上三分愧疚,七分无奈,避重就轻。 “辛苦婕妤。” 两扇木门被侍卫拉开,祁溪怀中抱着陈照夜,黎明时分的晨光透过男子衣衫缝隙倾斜落入屋中,他的袖摆被风灌满,步伐迈得稳健,甚至连一句多余的话都懒得对徐婕妤说。 “太傅回来了,那、那陛下也……”徐婕妤第一次显出惊慌失措的神态,祁溪已经走远,她提着裙摆急追上靠后的一名侍卫,问道,“陛下与赵王也回来了?” “回禀娘娘,陛下此刻正在皇后娘娘屋中。” “本宫就不该听信你的话!” 徐婕妤咬牙切齿,转而回身欲找照花泄愤,可屋内只有那些个嬷嬷面面相觑。 “那个医女呢?” “刚才还在这的……兴许是、是吓破胆跑了吧?”石青衣衫的嬷嬷道。 “跑了?本宫还没找她算账呢,她居然跑了?这画舫就这么大,本宫倒要看看她能躲到什么时候!” 徐婕妤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她是替皇后出头,只要皇后愿意说提审陈照夜是遵照她的意思,自己就还有办法转圜。 —— 祁溪将人放在床榻上。 少女白净秀丽的脸因为疼痛而布满了汗水,头发一撮撮地黏在额头上。 祁溪拿过帕子替她擦拭,兴许由于没有再被针扎了,昏迷中的陈照夜渐渐放松下来。祁溪抚平她蜷缩的手指,继而看到衣袖下那些还在渗血的针口,眉头紧皱,准备出去拿药膏。 “娘娘……娘娘……” “嗯?你说什么?”祁溪俯下身,陈照夜口中喃喃着破碎的句子,他听不清楚。 “贵妃娘娘……” 祁溪眼神震颤,指尖因为紧张而变得冰凉。心中埋藏已久的、让人难以置信的那个猜测如同春日的嫩芽即将破土。 他把神志不清的少女抱起来,让她以较为舒适的姿势靠在自己胸口,嘴唇凑在她小巧玲珑的耳垂边,颤声问道:“姑娘是谁?” “青芜宫掌事。” 那株嫩芽终于带着鲜活绿意与十多年刻骨的思念穿破土壤,迎着春风雨露舒展身躯,迅速生长。 祁溪仿佛再度回到那年御花园中,阳光刺得人睁不开眼睛,有人背光缓步向他走来,他听见自己如擂的心跳声。 “我就知道是你。” “你回来了。” 第七十五章 信中秘 早在熏风宴的那晚,祁溪被迫藏身与陈照夜的厢房中。 他受到药物作用,被体内横冲直撞的燥热感搅得大汗淋漓,他只能弓着身体,用力掐自己手腕,以此勉强撑住几分神智,好让自己不至于发出什么难为情的声音。 没有点灯的屋子里,月光映出少女朦朦胧胧的影子。 他听见她说,要出去替他把问渠找来,然后阖门而去。他热得厉害,迷迷糊糊伸出手,想去拢床榻边那缕月光,指尖漫无目的地摸索一阵,随后触碰到一件冰凉方正的东西。 “咣当。” 铁盒被他打翻,折叠整齐的泛黄纸张如小船飘浮在月光海面。 即使是背面,祁溪也认得出那是自己的字迹。 于是他强撑着理智,一点点将纸面铺开,几乎已经被他埋藏了的、只属于少年强烈直白的心事以未曾预料的形式卷土而来。那一瞬,身体的不适都被抛之脑后,他的眼睛里再度卷起风浪,手指颤抖,极快地将一封封信读完,然后叠好,原封不动放回盒子中。 她是谁? 她为什么会有这些信件? 他曾在她眼里看到的那抹熟悉神色,难道不是他的错觉? 这世上有许多事情离奇至极,非常理所能解释。祁溪曾经懊恼过自己为何会因为多年前一次单方向的恋慕始终无法释怀、停步不前,现在明白,这便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很多事情,就等你醒来后再亲自对我说吧。” 祁溪为昏睡中的少女掖好被子,又将已经涂过膏药的手臂温柔塞回。 ———— 卫茉叩响房门。 开门的人是祁溪,她有些意外。 “是您将照夜带回来的?” 祁溪侧身让卫茉进去。卫茉走到床边,俯身查看,见陈照夜露出来的那些伤口都被很仔细地处理过,连脸颊也被擦得干干净净。 “多谢祁大人了。”她放下心。 “娘娘不必道谢,救陈姑娘也是为了臣自己。”祁溪道,“娘娘如果不急着回去,臣也有些事情想向娘娘打听。” 卫茉蹙起娥眉。 祁溪向她询问的都是陈照夜的事,卫茉知道祁溪值得信任,便将去年陈照夜是哪一批入宫,何时到的她身边,又如何为了她向姜嫔讨要炭火结果被杖责赶出,后重病一场失去记忆的事情悉数告知。 “兴许死里逃生的经历让她成长不少,从那以后,照夜就变得沉稳冷静,处事圆滑,像是变了一个人。” “原来如此。”祁溪喃喃,“原来就是那个时候……” “大人指的是什么?” 祁溪温和地摇摇头,转头再度看了沉睡中的少女一眼,卫茉觉得他的眼神温柔到了极致,不由开口道:‘您若是真的喜欢她,不如早些带她走。” 她目光黯然:“我在宫里待了这么些年,许多事情也渐渐看明白了,看似花团锦簇的背后不知隐藏着多少滔天巨浪,让她因为我受牵连,我过意不去。” “臣也愿意带她走,只是,要等她心甘情愿之后。”祁溪朝卫茉比了个请的手势,两人一起走到距离床榻稍远的屏风后。 “听说娘娘是因为深夜惊扰皇后娘娘,才被贤妃处罚。” “是。”卫茉道,“本想等皇后娘娘醒来后亲自下旨,现在您既然发问,我这里便有个不情之请。” 她指尖蘸了茶水,在桌面写下两个字:“太傅可否先审问一个人。” 照花。 “皇后娘娘身边的医女,臣妾无权处置,但您是陛下至交好友,又有文妃娘娘这层关系,想必陛下不会介意。” ———— 东边泛出鱼肚白。 正值画舫外侍卫换班交接时刻,也有赵王府的下人从岸边进出,运送新鲜瓜果食材入内。 交班侍卫打了个呵欠,透明的晨光中,有位打扮不起眼的婢女低着头往下船的方向走。 侍卫于是拦下她。 “皇后娘娘嫌药苦,吩咐我去镇子上买蜜饯。”照花倨傲地掀起眉毛,“若是耽搁了娘娘的事,你可承担不起。” “赵王府画舫上什么都有,还需要姑娘亲自去买蜜饯?”侍卫疑惑道。 “王府做的东西跟宫里头没什么区别,娘娘想尝尝民间的。”照花不耐烦起来,“问那么多干什么!皇后娘娘的心思也是你能够揣度的?” “是,是,姑娘请便。”侍卫暗道这凤仪宫的婢子果真脾气大,赔笑脸侧身放行。 岸边有乳白色浪花轻拍泥土,空气里弥漫着氤氲的湿咸。 踏出这一步后,要去哪里呢? 照花眯起眼睛看着不远处人来人往的街市。 她们姐妹父亲早亡,得知妹妹身故的噩耗后,母亲因为悲痛过度,也在数日后去世。空荡荡的小院里只剩下三座牌位,也因此,她可以无所顾忌地去做任何事。 身后传来凌乱的脚步声。 值守侍卫听到来人的话,神色紧张起来。 照花的绣花鞋还没触碰到河岸的砂石,左右臂已经被人架住。 ———— 陈照夜服下齐太医所给的药后,逐渐恢复神智。 她睁开眼,全身上下如同被捶打过,软绵绵的没什么力气,略一动,还觉得手腕上密密麻麻的疼。 “我这是……” 她记得自己是被照花暗算了,后来迷迷糊糊好像被人拖到了一个小房间里,对方试图向她证实什么。 再后来……再后来她就记不得了。 “你醒了。”男子嗓音清沉。 陈照夜这才注意到,房间里还有另外一个人的存在。 “谁、谁在那里?”她目光警惕,霍地坐起身,用锦被盖住白色里衣。 外面那人轻笑几声,只见一截修长素白的手缓缓拉开纱帷,露出祁溪清隽面孔。 “哦,是你啊。”陈照夜稍微放下心,还是朝后缩了缩,尴尬道,“太傅大清早出现在我的房间里,让别人看了是要说闲话的。” 祁溪不接她这句话,兀自去端桌上还温热的汤药,舀起一勺,用嘴唇试试温度,递到陈照夜唇边。 陈照夜看到他樱粉色嘴唇还沾着一点琥珀色药汁,面颊滚烫起来,伸手想去接碗,“我、我自己来就好。” 祁溪笑意柔和,手里力度倒丝毫未丢。 她只得就着他的手喝了。 第七十六章 第一吻 祁溪稳稳端着碗,一勺又一勺,中途不忘拿帕子擦去少女唇边药汁。 两人这段时日熟悉不少,可这样亲昵的举止还是前所未有的。 陈照夜试探了几次,祁溪动作虽然温柔,一举一动却都莫名夹杂了一股子强势意味,尤其是那双水光潋滟的眼睛,时不时往她脸上瞪。 待她蹙眉看过去,对方又不动声色地移开。 一碗药喝得她面红耳赤,莫名其妙。 “这桩事怎么会牵扯到你?” “哦,”陈照夜如实告知,“我起初对皇后身边那名医女还是挺有好感的,后来见她行踪鬼祟,心里好奇,就跟了进去。本想把她药罐里的残渣收集起来让太医查验,没料到对方棋高一着,竟是专程设了个局来等我替她背黑锅。” 她猜测自己能够好端端地躺在这里,事情应当已经水落石出了吧。 “陛下这么快就赶回来了?事情处理得如何?” “皇后娘娘尚在昏迷,陛下在她屋中陪着。赵王已经另外安排车马,今日午后就返回行宫。” “陛下这次微服出巡去了什么地方?” “本来还有几个城镇欲走访,后来收到赵王妃传书,即刻启程往这边赶。”祁溪有意铺垫了几句才说她想听到的,“贵妃故乡,陛下去过了。” “那……” “去张悠干娘那里吃了面,只说是外地商人,打听林府的事情。”祁溪道,“那蒙面娘子口才不错,与陛下说了好长时间的话,我们远远站着也听不真切,只知道陛下回来时眼睛红红的,似乎感慨颇深。” “哦,那就好,那就好。”陈照夜又问,“关于皇后娘娘小产一事可有定论了?淑妃有没有洗脱嫌疑?” “照花已经招了,再去苛责淑妃娘娘也无济于事。” 祁溪说完这句便停了下来,两眼看着陈照夜。 窗户开在床榻侧边,梨花白的纸透光性极好,祁溪被光笼罩的那半张侧脸如浸润水中的宣纸。而另一边稍显黯淡,长而卷的眼睫毛在他面颊投下浅浅的阴影。 “你知道照花给你吃了什么药么?” “似乎是让人头脑昏沉的,类似迷药吧?” 现在她除了手臂上那些伤口之外并没有哪里不舒服,这一觉睡得久,被风吹过后只觉得神清气爽。 “她大概是指望我顶罪吧,没有下死手。” “的确对身体没太多伤害。”祁溪看向少女清冽如水的眼睛,“只是会让人卸下心防,说些平日里不会说的秘密。” 陈照夜心里咯噔一声,强装镇定地笑笑。 “是么,还好我没有什么秘密可说的。” 祁溪注意到她眼神分明闪躲起来。 没有被他挡住的那片晨光笼罩着少女的脸,他看着她,描摹两弯秀气如柳叶的黛眉,再到圆滚小巧的鼻尖。 越看,心里越有股莫名的火气。 ——她早就回来了,也早就遇到他了。 从往崇贤馆送药开始,她与他有无数次偶遇,可她就是不愿意把秘密告诉他。 也许是因为那时候他在陛下身边,所以她恨,她埋怨,她觉得他与那些人一样都是冷漠无心忘恩负义之辈,所以她不信任他。 现在想想,其实她对他从来都是拒绝的,她觉得他年少无知,是个矜贵骄纵的世家公子,多的是一时兴起头脑发热,所以不屑搭理他。 她的时间在冰冷池水中停滞,而他不断往前,独自迈过七年岁月。岁月磨砺过他的棱角,让他能够以成熟从容的姿态与她重逢,足够宽阔,足以让她倚靠,也有能力理解包容她的想法和执念。 可她依然不说。 如果她始终像从前那样冷若冰霜也就罢了,但她偏偏一次次出手,从寿康宫后殿助他脱身,又冒着惹怒李黛的风险在熏风殿中强行救下他,带回自己房里,见过他最狼狈不堪的时候。 绝望和希望,两者皆不是。 祁溪觉得自己的心就在冰火两重天来回起伏,折磨得他几乎要失去理智。 “你说你是贵妃宫中的人。” 陈照夜愕然抬眸,祁溪目光如炬。 “我、我一定是……”她心虚别过头,“你也知道的,这后宫里哪来什么贵妃呢,我大概是吃错药乱说的吧……啊!” 她的手忽然被祁溪捉住。 陈照夜第一次感觉到对方的身形高大而挺括,向她逼近时很有压迫感。 祁溪一手握住她的手腕,把她拉到自己胸前,另一只手揽住她纤细腰身以不容抗拒的姿势将人禁锢在自己怀里。 然后低下头,轻碰她的嘴唇。 她感到祁溪压过来的时候气势汹汹,可当他滚烫的气息拂到她鼻尖时,对方的攻势忽然缓慢下来。 他的嘴唇与呼吸一样灼热,落在她的唇上,那股清浅熏香味变得触手可及,冲散了她唇齿中的苦涩。 这个吻是压迫性的,可又小心翼翼。像春初时节乍破的冰面。 祁溪吻了她后,又轻轻将她放开,眼里的压迫感褪下去,眼尾和唇瓣都微微发红。他看着她,又不敢继续看她,骨节分明的手指因为紧张而僵硬蜷缩。 这一刻,清高冷傲的权臣仿佛又变回了当初那个倔强的少年。 陈照夜知道他在等她的答复。 他既决定捅破这层窗户纸,又逼她到这种地步,就是不愿意再留余地。她注意到他颤抖的睫毛,若她依旧拒绝,他必定会逼自己离得远远的绝不再纠缠。 冰面化开,夹杂暖意的水流汩汩涌入。陈照夜笑起来,朝他俏皮地眨了眨眼睛。 “好吧,被你发现了。” “那你说,我该怎么做呢?” “你要知道,贵妃娘娘曾教过我许多种方法逼迫别人保守秘密的。” 祁溪并没有在她眼睛里看到丝毫的厌恶与恐慌。她在对他笑,露出一排洁白贝齿,这张面容兼具体内魂魄的沉稳与少女的明艳灵动,而他自己又何尝不是,他们好像都完成了两个时间点的融合统一,终于可以适时地面对面。 他久悬的心终于落地。 陈照夜将他冰凉的手捉进自己手掌,再用另一只手覆盖住。 “你是有些冒犯了,”她轻哼表示不满,“我承认,这次归来之后,对你的感觉的确与从前有些不同。我不能保证立刻全身心地回应你,但我愿意慢慢试着与你相处,以……” “以更亲近一些的身份。” 第七十七章 揭谜底 更亲近一些的身份。 在光线朦胧的厢房里,这几个字足以让人浮想联翩。 祁溪眼里蓄着笑意,翻转手掌,与她十指相扣,复而将她拉入自己怀中。“是我理解的那个意思么?”他轻声问她,陈照夜又哼了一声,用力夹了一下他的手指。 “都这样了,不然还能是什么意思?” “这样是哪样?” “总而言之就是……来日方长。” 不论是陈照夜还是祁溪,这些年目睹过世间无数对痴男怨女,经历过二三十年的风霜雨雪,对于男女间情爱还处于浅尝辄止又无师自通的阶段。 两人相互依偎着说了会话,话题再度回后宫嫔妃身上。 “现在可以告诉我你究竟有何打算了么?”祁溪问她,“你选择卫容华,是希望她有朝一日能够威胁到王皇后的位置,以此报复太后?” “先前的确是这样想的。”陈照夜道,“不过现在这个念头已经没那么强烈了,我是实在见不得四殿下的后宫里乌烟瘴气的,卫茉是个好人,若她真的能够上位,这股风气会清正许多。” 她看着祁溪,道:“既然你已经知道我的秘密,那么正好有件事我想问你。早在去年岁末时,我有次经过青芜宫,听到你和文妃谈话,事关贵妃娘娘被迫殉葬那夜,你说四殿下原本是要求情,只是因为被人下了毒,无法动弹才作罢的,是不是?” “是,”祁溪不瞒她,“阿澜和你一样也觉得陛下铁石心肠,因此这些年对他始终很冷淡。” “你不认为是太后下的毒。” 陈照夜看见祁溪两扇薄唇动了动,欲言又止,联想到自己曾听到的许多关于贵妃的传言,心里第一次生出了一个无比荒唐的念头。 “这些年我与陛下都查探过,下毒之人……的确与王家无关。” 祁溪察觉到她的身体在发抖,他怜惜地将她鬓边碎发拨至耳后,柔声安抚:“好了,这件事情我们以后再说,卫容华很担心你,你梳洗过后就去陪她用膳吧。” “我数到三,你我同时说出心中猜测,如何?”陈照夜盯着他的眼睛,不依不饶。 祁溪叹了口气,“好。” “一,二,三……” 两人嘴里说出了一模一样的名字。 ———— 王皇后披着外袍,脚步浮虚,脸上不施粉黛,急不可待地去画舫最下层。 身后跟着两名婢女与徐婕妤,前者担忧主子身体,后者才被狠狠斥责过,一路不停地赔笑脸说好话。 在原先关押陈照夜的小房间里,王皇后见到了奄奄一息的照花。 “贱人!”王皇后恨不得当即将她碎尸万段。 身上血迹斑斑的女子闻声嘴边浮出一抹微笑,连头也不抬。 王皇后被她这副模样气得血气上涌,捉过旁边木棍朝她身上打。 “娘娘,娘娘使不得!当心凤体啊!”婢女怕她情绪激动再吐血,好不容易把木棍夺下来,“娘娘别跟她一般见识,等回京向太后交代完来龙去脉之后,陛下还是会处死她的……” “咳,咳咳……”照花挨了几棍子,吭也不吭。 “贱人!本宫如此信任你!”王皇后眼睛血红,“你知道本宫这一胎怀得有多不容易么?本宫等了足足七年!服过数不尽的药!京城里所有的寺庙本宫都拜过了,甚至为表示虔诚戳破手指以血入墨抄写经书……终于上苍听到了本宫的乞求,愿意赐给我这个孩子……可你、可你居然为了区区一个卑贱的宫女谋害大周皇嗣!” “卑贱的宫女?” 听到这句话后,始终不发一言照花终于抬起头。她盯着王皇后,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翻卷着恨意与嘲讽。 “什么是尊贵?什么是卑贱?我的妹妹心地善良,连蚂蚁都舍不得踩死,逢年过节会把家中不穿的旧衣服送去庙里救济无家可归的穷人。而你,所谓大周皇后,穿着绫罗绸缎,吃着山珍海味,却视人命为草芥,稍有不如意便打骂宫人。在我心里,你连我妹妹一根脚指头都比不上!” “你疯了!你这贱人!本宫现在就杀了你!”皇后目眦欲裂。 “娘娘,娘娘不可啊!”宫女拼命将她拦住,皇后恨得眼睛都红了,猛地推开众人,转身回去找景帝。 她要景帝同意立刻杀了这个贱人。 刚才出来时,景帝还留在她房里等候,答应陪她用早膳。 可此时房间里空空如也,问过旁边唯唯诺诺的侍卫才知道,是萧知哭哭啼啼过来说受了委屈,景帝去陪她了。 皇后转而来到萧知屋外,门虚掩着,依稀看见门缝内两道人影亲昵依偎。她听见景帝在哄萧知,嗓音又轻又软,是对着她时从来不会有的语气。 为什么? 她的手指紧握成圈,心里的酸涩如涟漪一圈圈扩散。 明明萧知也是皇室贵胄,也是一样的娇纵任性,与她当年刚嫁给李允堂时别无二致。 原来景帝并非不喜欢世家贵女,而仅仅是……是不喜欢她而已。 那她的孩子呢?她的孩子难道不也是他的骨肉么?! 他怎可以完全不顾父子之情,甚至还为这个孩子的未能出世而感到庆幸?! 屋门“吱呀”一声作响,萧知闻声看向门外。 “谁?谁在哪里?”她起身推门,空荡荡的走廊中只有呼啸的凤。 “哦,是臣妾听错了。”萧知回到景帝怀里,娇俏道,“陛下刚才说到哪了?您和祁太傅去了临近的城镇,有没有遇到什么有意思的事?” ———— “宣贵妃。” “贵妃娘娘。” 话说出口后,祁溪与陈照夜都愣住了。 祁溪握着她的手轻声道:“你为何也会这样想?” “我陪伴贵妃娘娘十余年,除了陛下之外,我应当是与她相处时间最久的人了。”陈照夜苦笑,“娘娘对我有知遇之恩,若没有她的扶持,就不会有当年的陈星儿,因此在我心中,娘娘是典雅雍容宛如天上仙子般的存在。” “可我忘了,娘娘是后宫中一人之下的贵妃,也是一个平凡的母亲。她与后宫中所有的嫔妃一样,都希望自己的孩子能有最好的前途。” “三殿下自幼体弱多病,恐命不长久,若想让王氏心甘情愿从众多皇子里选中李允堂,他就不能与自己的生母太过亲密。等到新皇继位,寿康宫里也断不可能同时住下两位太后。” 她一口气说了许多。 祁溪擦掉陈照夜脸上泪水,道:“所以,别再埋怨陛下了。” 第七十八章 人心变 如果那时由着李允堂违抗先帝旨意,坚持为自己生母求情,无疑会在皇后与王氏心里埋下一粒怀疑的种子。 “所以那时我告诉你,不必心急,多给陛下一点时间。” “那要等到什么时候呢?”她靠在祁溪怀里,无声落泪。 他轻抚她绸缎般的乌发,“很快。” ———— 八月初六,慈安宫太妃吴氏生辰。 景帝亲自为太妃筹办寿宴,并在早朝时向众臣征求封赏建议。翰林院新贵杜珩再度上表,请景帝借替太妃贺寿的机会追封先贵妃林氏为太后,景帝欣然应允。 太妃寿宴上,曾被传得沸沸扬扬与礼王议亲的闺秀杜雨微填词一首,为太妃贺寿,得到景帝称赞,当即宣布召杜雨微入宫,册为从五品才人。 消息传到寿康宫,王太后两度摔了茶盏。 “太后娘娘,您失态了。”莲禾默默收拾好满地碎瓷片,往博山炉中添了一把香。 这个夏天即将过去,满园树木碧翠欲滴,太后鬓角银丝却在盛夏阳光中白得愈加明显。 指腹摩挲,翡翠佛珠磕碰得脆响。 太后紧蹙的眉头一点点拉平,长叹一声,道:“是,哀家失态。” 她已经五十岁了,从去年起,便觉得身体头脑不如从前。 “莲禾,你说,哀家是不是真的老了?”王太后垂着眼帘,慈眉善目,神色祥和,如同凤仪宫密室里供奉的那尊佛像,“自从黛儿嫁去辰国之后,哀家身边总觉冷清了许多,从前她焦焦躁躁的在哀家身边转悠,竟也有她的好处。” 莲禾柔声宽慰:“上个月长公主不是还给您来信的?上面可没少介绍她在那边的麻烦事……长公主也真是我行我素,都到了辰国还不忘养面首,据说为此已和萧继殿下吵了无数次了。” “那孩子一辈子没吃过亏,从来不肯饶人的。”太后唇边终于有了笑意,无可奈何地摇头道,“罢了,还得让哀家好好写信规劝她,再从私库里挑点好东西送到辰国去,算是哀家这个做母亲的替不争气的女儿致歉吧。” “是。”莲禾笑着应了声,复而提议道,“皇后娘娘自行宫回来后就一直郁郁寡欢,整天抱病不出门,连陛下都不怎么搭理。您若是实在闲不住,不如去凤仪宫看看。” “阿璃那孩子……唉,你陪哀家过去吧。” 殿外脚步声急促。一名宫女跌跌撞撞顺着台阶铺砌的上好绒锦地毯摔进来,几下爬到太后脚边。 “太后娘娘!大事不好了!”宫女嗓音带着哭腔。 “做什么慌张成这个样子!成何体统!”莲禾眉头一皱,刚要训斥。 “长公主殿下过世了!” “你说什么?!”太后手里佛珠落地,碧翠的珠子四散,滚得殿内到处都是。 “大胆!好端端的竟敢诅咒长公主?!”莲禾慌忙扶住太后身体,转头喝道,“仔细你的脑袋!” “奴婢就算有一百个胆子也不敢诅咒公主殿下啊!”那宫女哭道,她在寿康宫当值也有几年了,不是个毛躁的。 太后脑海中一片空白,身体摇晃几下,无意识地动嘴:“你……你说清楚。” “公主殿下与夫婿吵得厉害,一气之下动了手,公主没站稳,后脑刚好磕到旁边桌角上,就……就……” 李黛嫁去辰国之后不改铺张奢靡,还公然在萧继府邸养起了面首。前阵子李黛变本加厉,在城中梨花院公然与别家贵族争抢一名美貌小倌,萧继得知后与她大吵一架,混乱中,李黛一脚踩空,竟落得一命呜呼的下场。 长公主去世的事情很快在大周后宫中传开。 “虽然这话从我口中说出来难免有些虚伪,不过,我还是觉得她挺可怜……” 陈照夜陪淑宁在崇贤馆中写字,祁溪得空过来坐到她身侧。 她望向祁溪,“为了利益被迫嫁给自己不喜欢的男子,这也是身为皇室公主的悲哀吧。”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祁溪抽出她胳膊下因无聊而临的两张字,拿笔圈了几个地方,“她若是温柔谦逊,也不会落得如今的下场。” 眼看那边淑宁要过来了,陈照夜收好东西,道:“我今日不便多呆,我家娘娘前夜去寿康宫侍疾,不知为何触怒了太后娘娘,硬是在风里站了两个时辰,回来就发起高烧,我得尽快回去照顾。” 望舒宫寝殿内,卫茉合衣躺在贵妃榻上,膝盖覆着一层薄毯。 “娘娘吃过药了么?” 陈照夜询问旁边的木樨。卫茉睁开眼,朝陈照夜身后的淑宁招了招手,小姑娘立刻跑到自己母亲身边。 卫茉别过头轻轻咳嗽,“淑宁今天有没有好好上课啊?” “当然有,太傅还夸赞阿宁了呢!”淑宁把自己新临的贴拿给卫茉看,卫茉眼神温柔,简单询问过淑宁功课后,就让木樨带着她下去,以免被自己过了病气。 陈照夜看她神色恹恹的。 “太后因为长公主去世的事情颇受打击,情绪不稳,这才会发泄到娘娘身上。”她安慰卫茉,“不用往心里去。” “我知道的。”卫茉又咳嗽了几声,她肤色本就白皙,生病后愈发显得单薄,她看看陈照夜,犹豫了一会才发问,“陛下这几日都在杜才人那里吧?” 陈照夜顿时明白过来。 自去年岁末,卫茉重新回到景帝视线,景帝对她一直是颇为宠爱的,就连荣宠多年的柳贤妃都夺不走她的风头。卫茉本就是个柔情似水的性子,几个月朝夕相处,她心里对景帝的那份眷恋倾慕又一点点死灰复燃,甚至比最初进宫时更热烈。 前几次她生病了,景帝第一时间就会来探望,滋补珍品像流水般往宫里送。 可这次,她已病了两日,连景帝的人影都没见着。 清晨琴酒回来给她带了消息,说景帝近来都陪着那位新进宫的杜雨微,赋诗作画,形影不离。 卫茉知道后宫嫔妃善妒乃是大忌,不敢有丝毫怨言,可是心里的酸涩与委屈无法纾解。她见陈照夜回来,见了最信赖之人,强装的坚强瞬间分崩离析,不禁流下两行清泪。 第七十九章 杜才人 陈照夜猜到她是因为杜雨微。 这位杜小姐在当初凤仪宫宴会上就出尽风头,还差点成了礼王的正妻。谁也不知道她和景帝私下发生了什么,短短数月后,居然摇身一变,入宫成为景帝新宠。 “娘娘要把心放宽些。”陈照夜劝她,“陛下还年轻,今日是杜才人,往后还会有林才人、周才人、孟才人……花无百日红,帝王的恩宠从来就不会只落在一个人身上。” “你说的我都明白。”卫茉抹掉眼眶里摇摇欲坠的泪滴,轻声道,“大概是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情太多,有些感慨了。” 陈照夜在卫茉身侧坐下来。 她有些愧疚。 自从她与祁溪互通心意后,她便时常出入崇贤馆,对望舒宫的事情倒关照得没那么多了。不论是前日卫茉在寿康宫被太后责罚,还是现下卫茉因为杜雨微的郁结难解,她理应做些什么的。 陈照夜端起旁边还剩了大半的汤药,温度尚可。 “其实我很早之前就想问娘娘了,您是只想做一名宠妃,还是想成为这后宫中有权势的女子?”她将一勺药喂到卫茉唇边。 卫茉低头喝了,不解道:“这二者有什么区别么?” “若要成为宠妃,便要对陛下的喜好、行踪、心思了若指掌,事事顺从陛下心意,若陛下的眼光落到旁人身上,还得想尽办法拉回来,如此方能保自己地位不被取代。” “那后者呢?” “后者,则需要将这后宫中的岁月看做一盘棋,每一步,每一子都要深思熟虑。您需要关注的不仅仅是陛下的宠爱,而是要利用一切能利用的资源和势力,保住自己地位屹立不倒,哪怕有一日陛下不再关注您、在意您,这后宫中人依然不敢对您有丝毫的怠慢。” 卫茉蹙着眉毛,似懂非懂。 权势,这两个字似乎离她很远。 她出身平平,姿色平平,才艺平平,能够凭借运气得到景帝一时恩宠,已经极为幸运。“权势”二字令她想起的是王皇后、文妃、萧知那样身世显赫的贵族女子,有母家可倚,不必小心翼翼揣摩景帝每一句话,偶尔脾气上来了甚至能够对景帝甩脸色。 她们的孩子也是众星捧月的存在,包括身边的宫人,不会轻易被人欺负了去。 她也能那样么? 她要如何才能做到呢? 卫茉不禁陷入了沉思。 “想想您曾经历过的那几年,相信您心里会有答案。”陈照夜替她把薄毯盖好,又道:“这几日都是琴酒在服侍您么?娘娘稍微留心些,不要太听信她说的话。” “琴酒?” “是,她性子稳重,不是个心直口快的人。可今日,她明明知道娘娘您身体不适,需要安心静养,却还是把陛下连日歇在杜才人处的消息放给您,叫人不得不怀疑她的居心。” 陈照夜安抚完卫茉,去小库房里挑了副银烧蓝嵌宝石珍珠发簪头面,以卫茉的名义送去凝霜殿,借此见一见那位杜才人。 八月后,天气逐渐转凉。 傍晚的夕阳染黄枝头扶疏树叶,凝霜殿的凉亭内,景帝正陪着杜雨微作画。 宫女上前禀报,说望舒宫的卫容华着人过来送礼。 “快请进来。”杜雨微搁下笔。她穿一身桃粉色薄纱衣裙,臂挽披帛,娇媚如芍药。 “哦,是茉儿送来的?”景帝也朝那边看去,果然见到陈照夜捧着精美的锦盒步履端庄走上前。 “杜才人新入宫,我家娘娘早就想过来送贺礼的,奈何身子一直不好,才耽搁了。”陈照夜盈盈笑着,“这副头面款式大方,精美却不至于太过奢华,最适合杜才人佩戴。” “替我谢过卫娘娘。”杜雨微道。 上次在凤仪宫时,陈照夜并没有太过留意她的容貌,只记得是个端庄秀丽的大家闺秀,可今日看她做宫妃装扮,竟是妩媚又娇柔,两种截然不同的气质在她身上完美相融。 再看杜雨微那双眼睛,眼角微微下压,有点楚楚可怜的味道,可眉毛却生得干脆利落。她的美带着精明灵动,与卫茉完全不同。 陈照夜含蓄地提到卫茉生病,但景帝并未捕捉到。 还是杜雨微关心了一句:“嗯?卫娘娘生病了?不知现在有没有好些?” “前日在太后宫中侍疾时着了凉,有些发热,并不严重。”陈照夜以余光看向景帝,对方的注意力已经回到凉亭中杜雨微尚未完工的作品上。 太后与卫茉,竟都不如这位新宠来得重要。 “那奴婢就不打扰陛下与才人了。” 看样子今夜景帝依旧会歇在杜雨微这里。陈照夜心中暗暗感慨帝王薄情,只希望卫茉能自己想明白才好。 她刚迈出殿外,看见木樨牵着淑宁探头探脑站在朱红宫墙边。 “怎么把公主带来这里了?” “公主念叨着要去找陛下,奴婢实在劝不住……”木樨愁眉苦脸,“您知道公主的脾气。” “照夜姐姐,父皇在里面,是不是?” 一个夏天过去,淑宁长高了些,也更聪慧懂事。她猜到母亲心情烦郁是因为父皇久不来探望的缘故,听说陈照夜要去杜才人宫里送东西,就拉着木樨偷偷跟了过来。 陈照夜弯下腰看着她清凌凌的眼睛,温声道:“好公主,跟奴婢回去吧,陛下改日就会过来看卫娘娘。” “可母亲生病了,也不开心,这样父皇都不在意么?是不是父皇又变卦了,不喜欢母亲了,我们还会再回到去年冬天那般光景么?” 陈照夜心里咯噔一声。 对于小小的淑宁来说,曾在画屏宫度过的那几年无疑是她永不会忘记的艰难经历。 陈照夜拉过淑宁的手,轻轻捏了捏,试图安抚小姑娘不安的情绪。 “怎么会呢,公主,奴婢向您保证,卫娘娘在陛下心中是很重要的。” “我想进去见父皇,可以么?” “这……” “我就进去看一眼,问候父皇身体,再向父皇说说我这几天的功课,保证不会打扰他和杜才人的。”淑宁摇晃陈照夜的手,再三恳求,“照夜,好照夜,你就让我去吧。” 第八十章 如槁木 “不是奴婢不相信您,而是……”她牵起淑宁的小手,带她走到宫墙边花枝稀疏处,透过枝叶缝隙能看到里面凉亭内两道相依的人影。 “可陛下看到公主后,他会怎么想呢?”陈照夜耐心地跟淑宁分析,“他会认为是卫娘娘争风吃醋,先让我过来送礼探知这边情况,又让借你年幼无知、童言无忌,跑去陛下面前为你母亲讨说法。” “陛下最欣赏卫娘娘的就是她的温柔娴淑、顺从谦卑,公主切莫因为一时不忿,让娘娘在陛下心中的好印象被抹杀了。” 淑宁噘着嘴,很努力地消化陈照夜这番话。 “好吧,”她垂头丧气,“我跟你回去。” 陈照夜莞尔,“放心吧,公主,这件事你母亲自己能想明白。” 不知是不是她的那番话起了作用,到了第二天,卫茉的病症明显比前一日好转许多,陈照夜送燕窝粥进去,她正倚在美人榻上翻书。 “娘娘看的什么?” “前朝关于后妃的记载。”卫茉笑道,“闲来无事随便翻翻罢了。” “奴婢听说,长公主的灵柩即将抵达京城了。”陈照夜搁下瓷碗,“您这几日去寿康宫请安时,千万注意些。” 长公主李黛,王太后唯一的掌上明珠,皇城内钟鼓馔玉娇养出来的天之骄女,最终竟落得了个客死异乡的下场。 灵柩进京,全城缟素,景帝宣布罢朝三日以示哀悼,令翰林院撰写祭文,户部工部负责冥器仪仗,再择葬地与吉日。 ———— “听说太后娘娘称病,始终不愿见陛下。” 凤仪宫内,重重帷幔低垂,外头刺目的阳光无法照入,光洁的木地板上倒映出女子消瘦身影。 秦桑回禀完毕,许久没等到主子回应。 皇后披着灰沉沉的外袍,背对殿门,双手合十,袅袅升腾的烟雾后暗格大开,佛龛上那尊灵验无比的白玉观音垂眸慈悲地看着她。 空气中飞舞着细小的尘埃。 “您什么时候过去看看?” 秦桑又问了一遍。长公主与王璃也算是一同长大的,她的灵堂,王璃理应过去祭拜。 皇后口中喃喃,似乎在念什么经文。 “你去取两沓虎皮宣来,本宫要为长公主抄经。” “娘娘,长公主丧仪诸事繁多,您现在当务之急是尽快去一趟寿康宫劝慰太后,还有陛下那边……” 秦桑苦口婆心地劝。 她心里一万遍后悔自己为何没有跟去画舫,更后悔早在太医院拨来那名医女时,疏忽大意,没能查清对方底细。就算涉事宫人与那医女都被处死,她家娘娘千辛万苦才怀上的小皇子却再也回不来了。 自从行宫回来后,秦桑觉得皇后仿佛变了一个人。 明明是二十出头花一般的年纪,却像秋日枝头染霜的叶子,摇摇欲坠,将落未落。不见妃嫔,不见景帝,每日闭门不出,独自对着那尊白玉观音像发呆。 就连那位引发皇后与景帝争吵的杜雨微入宫,她仿佛也不在意了。 秦桑随即想到了另一个词—— 槁木死灰。 秦桑蓦地一惊,慌忙摇头将这个念头甩出去。 殿门“砰”地被撞开。 没了厚重帷幔阻挡,秦桑不禁伸手挡住双目,有些不能适应瞬间刺入的阳光。 “给、给太后娘娘请安!”待看清来人后,秦桑当即跪下。 太后背光站立,身后跟着几位嬷嬷,她深月白松鹤纹暗花江绸氅衣拖曳过木质地板,头发抿得纹丝不乱,发髻上只用素银与白花。 大病初愈,太后那张面皮好似虚浮在骨骼上,那双锋利深邃的眼睛却更明显。 “姑母来了啊……”太后的到来并没有让皇后情绪泛出多少涟漪,她只是转过身,手心菩提珠未丢,问候道,“您身体可好些了?” “阿璃,你在做什么。”王太后喊了她的闺名。 王璃身体一抖,面前这位不仅是她的姑母,也是大周的太后,是主导她二十年命运的人,她本能地会感到畏惧。 但是很快,王璃就松懈下来。 “抄经,烧给黛姐姐。”她简短道。 王太后抬眸,隔着偌大的轩厅,与暗格中观音像对视。太后忽然冷笑上前,身后面沉如水的几位嬷嬷同样跟随,她们的衣袂擦过秦桑,她吓得大气也不敢出,拼命给皇后使眼色。 轩厅里响起清脆的掌掴声。 王璃猝不及防,朝后连退数步,捂着脸颊看向太后,末了,竟吃吃地笑起来。 “姑母,这是您第二次打我了。”她笑着说,“可您就算用再大的力气,也不能依靠这两巴掌把我变成你想要的样子。” “那你说说,你该是什么样子?”太后厉声道,她用尽全力,将佛龛前的贡品悉数拂至地下。 凤仪宫人齐齐跪倒。 “阿璃,你缩在凤仪宫内,是不知道外面已经成了什么模样么?”太后望着王璃,痛心疾首,“你姐姐的灵柩就停在皇宫里,你自己的皇儿未出世就胎死腹中,你名义上的夫君宠爱着别的女子,还有你姑母、哀家自己,至今还要与陵墓中那具白骨争太后的名号……” “你还不明白么!我们王家地位如今已经岌岌可危!” 太后的声音回荡在空寂宫殿内。 “姑母,您以为我没有努力过么?”王璃抬起头,眼里泪水翻滚,“我按照您的意思嫁给我不爱的人,按照您的意思做了这皇后,按照您的意思一副副汤药往肚子里灌,我做得够多了!可是天算不如人算,李允堂就是不喜欢我,上天就是不愿意让我们王家的孩子顺利出生,甚至连李允堂自己也……” ——也并不期待那个孩子的降生。 她僵了一下,没有继续将后面的话告诉太后。 “姑母,算了吧,我不想争了,就让我安安静静留在这凤仪宫里,做一个安分守己的皇后。只要我不犯错,李允堂是不可能废弃我的,我们王家的地位还是不会动摇。” 王璃跪下来,目露恳求。 “阿璃。”太后眼神逐渐冷下去,“这不是哀家想听到的答案。在你想清楚如何回答之前,就先好好待在这凤仪宫中吧。” 太后撤走了凤仪宫的所有宫人,只留王皇后自己。 第八十一章 秋意浓 最初的几日,王璃并不觉得如何。 她依旧披着灰蒙蒙的外袍,满头青丝随意用一根丝带系于脑后,像个幽灵般悠悠飘在后宫最富丽堂皇的宫殿内,烧香,礼佛,抄经,哭一哭她自己与那未出世的皇儿。 所有宫人都被撤去,包括自小陪她长大的秦桑。 每日会有宫人送饭,也只有这时,望着满桌珍馐,王璃才会感到宫殿里没有那么空旷。 她听见风里哀哀戚戚的哭声,应该是长公主的丧仪开始了,她可以想象宫殿里挂满黑白的模样。李黛的丧仪,她理应是要去的,不论是因为这层亲缘关系,还是自己大周皇后的身份。 但没有人想起她。 太后令她禁足凤仪宫的消息放出去后,竟没有人替她说一句话。 偌大的宫殿中只有盘旋的风与庭院内飘落的叶子。 再一次从满桌零乱宣纸中抬起头时,王璃终于有些按捺不住了,她趁着中午,嬷嬷领着两名宫女前来布置午膳时,对她们道:“本宫要见姑母。” “太后娘娘有令,在您想清楚如何回答她之前,还得先委屈您继续待在凤仪宫内。” “姑母不是希望本宫能够振作么,每日将本宫关在这方寸之地,难道会有什么作用?” 那嬷嬷摇了摇头,“奴婢怎可揣摩太后娘娘心思。不过的确有一事,奴婢觉得您应当知道。” 王璃从嬷嬷口中得知,自己的母亲重病卧床了。 “生是什么病?有没有请太医?”王璃顿时心急如焚。 她母亲是世家贵女,跟她一样有副倔强脾气,由于身体不好,这么多年来只生下她一个女儿。父亲王观府邸姨娘众多,若不是王璃高坐皇后凤位,母亲都有可能压不住那帮莺莺燕燕。 “奴婢不知。”嬷嬷丢下一句话,其余便再也没有了。 王璃几度求见太后被拒,禁足的第十五日,她终于等来了另外一人探视。 是她父亲,王观。 “爹爹来了?”王皇后迎上前。 日光透过窗纱照上她素净的脸孔,未施粉黛,大周最尊贵的皇后看上去如同一位普通的年轻女子。 王观不动声色地皱了皱眉,与女儿寒暄几句,让她放心,自己会替她去太后那边说情,随后抛出了此行的真正目的。 “不知娘娘是否记得你的三妹妹?” “你是说……阿姝?” 王家三小姐王姝,生母赵姨娘是王观从一户小官家里纳来的贵妾,身份清白,年轻貌美,最得王观喜爱,且与王璃生母不对付。 王观喜笑颜开。“娘娘记得就好,”他道,“阿姝上个月刚及笄,还没来得及定亲,为父想着你在宫里孤立无援,又因为前番小产伤了根本,不如找个机会把你三妹妹推举给陛下,也算是为你、为我们王家添一份助力……” 王璃打断他:“我母亲如何了?” “你母亲身体不好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娘娘放心,只要你在宫中好好的,你母亲自然后顾无忧。” 很含糊的一个回答。 王璃毫不怀疑,母亲卧病在床的这些日子,王观很有可能根本没去看过几眼。 “好,本宫明白了。” 或许,她和李黛都是一样的,都是他们手里的工具,等到无用时就会被抛弃,没有人真正在意。 她像这座华丽而空虚的宫殿一样,已经被禁锢了太久。既然他们不在乎她的死活,那么,她也不愿让他们顺心如意。 ———— 秋雨过后,天气转凉,风中渐渐有了桂花香。 皇后禁足,景帝令文妃暂理六宫事务,萧知因为自己辰国公主的身份,这段时日一直为景帝所回避,后宫之中只剩下杜雨微一枝独秀。 早膳后,卫茉让陈照夜替自己梳妆。 “娘娘今日依旧要去寿康宫么?” 卫茉点点头。她今日穿的是深月白银丝绣菡萏的对襟宫装,素雅大方。 自宣贵妃被追封,及皇后小产禁足后,前朝后宫似乎都心照不宣地默认王家大势已去,尤其是昨日朝堂上,景帝毫不留情面地将被言官弹劾王观次子收押,国舅王观步履蹒跚离去时,围绕在他身旁的官员都少了。 “卫容华来了啊。” 寿康宫内,太后以手支着头,斜倚在窗边圈椅上,风肆意翻动紫檀木案上摊开的书卷。 卫茉在她下首坐下,陈照夜则恭顺地站在卫茉身后。 “哀家记得卫容华平日不喜欢到处走动的,这段日子怎么常来探望哀家?” 太后并不喜欢卫茉,觉得她木讷懦弱,就像是一碗尝不出味道的清水。但对方选择在这个时候来探望她,光这份心意就胜过其他嫔妃百倍。 卫茉恭顺地低着头,“臣妾身为后宫嫔妃,侍奉陛下与太后娘娘乃是臣妾的本分。陛下近来国事繁忙,臣妾理应多来太后娘娘这里走动的。” 提及景帝,太后眼里闪过些许不自在。 她因为李黛之死和杜雨微入宫之事与景帝生了嫌隙,表面上维持了二十多年的母子情谊面临分崩离析,再加上王璃又是个烂泥扶不上墙的,心情愈加烦闷。 陈照夜捕捉到太后神色,刚想提醒卫茉,对方却抢先一步岔开话题,想了件趣事逗太后发笑。 她觉得卫茉这段时间似乎稳重了许多。 “哀家近来身上倦怠,听闻后宫事都是文妃打理的,你觉得如何,有没有出什么岔子?” “文妃娘娘蕙质兰心,从不曾出错。” 太后“嗯”了一声,视线又转向卫茉身边的陈照夜,“听说这个丫头与祁太傅好事将近了?卫容华是怎么想的,当真舍得让自己的心腹出宫?” “照夜助臣妾良多,臣妾自然不忍心她因为臣妾的缘故在这宫里蹉跎一辈子。” 二人继续闲聊。 寿康宫内点的是令人心安的檀香,在这股宁静氛围中,太后觉得眼前垂眉顺目的卫茉与她宫女都顺眼了许多。她目光移向窗外婆娑树影,喃喃道:“说到文妃……她居住的青芜宫可是个好地方啊……” 青芜宫。 陈照夜在那里生活了十几年。 “那里是从前先贵妃……哦,是先孝仪太后了,那宫殿是她居住的,哀家也没想到当初祁澜那丫头嫁入皇宫时会坚持住到那里……她的意思就是背后祁溪的意思,这是在隐约提醒哀家他们对王家不满呢。” 太后冷哼。 “这青芜宫有什么特别之处么?”卫茉好奇。 第八十二章 藏玄机 “青芜宫暗藏玄机。” 成帝即位后,耗时三年,搜罗全国上下无数能工巧匠,在原先皇宫基础上进行重建,现在后宫嫔妃所居住的宫殿大多都是那个时候建造的。 成帝登基之路坎坷,初登皇位那一年,光刺杀就遭遇过四场,因此,成帝未雨绸缪,除了自己居住的寝殿之外,也在不少嫔妃宫殿中修建了密道,以备不时之需。 宣贵妃居住的青芜宫,据说就有一条密道存在。 “先帝去世后,关于密道的开启方式也就无人能知了。”太后眼里宛若浮冰,透出深邃的冷意,“先帝那会还真是宠爱那个女人啊,连宫殿的秘密都告诉了她,哀家还以为她会是个特例呢。没想到,先帝弥留之际,还是决定让她陪着下去……” 太后幽幽冷笑道:“帝王心就是如此,不要奢望陛下对待你们会像寻常夫妇那样执着于情情爱爱,你们是天子妃嫔,是妾,也是臣,若连这一点都堪不破,也就白来这后宫一遭了。卫容华,你可明白?” 卫茉连声称是。 “你家主子若有什么想不通的地方,你也要细心规劝,知道么?”太后又转向陈照夜,目光深邃。 “是,奴婢省得。” 陈照夜猜测,应该是前阵子卫茉因为杜雨微伤怀一事被太后得知,对方借宣贵妃的事情提点卫茉,并不是什么坏的用意。 主仆二人本想着再听太后说说先帝时候的事情,却听见殿外宫女进来禀报,说杜才人来给太后请安了。 杜雨微。 这位风头正盛的景帝新宠,竟然与卫茉抱了同样的心思,踏足这冷清的寿康宫。 上次凝霜殿后,陈照夜一直没有机会再见到她。 阳光穿过树叶,如片片金箔掉落在宫装女子华丽精致的长裙之上。杜雨微唇边含笑,姿态端方,整座宁静宫殿因为她的到来而多了一股鲜活气息。 她轻轻提起裙摆,弯曲膝盖,朝太后行礼,声音也似泉水般清润动听。 太后瞥过杜雨微鬓边那枚垂坠摇曳的金步摇,淡淡道:“杜才人怎么有空来看哀家?” “臣妾一直想来的,只是这段时日身体不适耽搁了。”杜雨微柔声笑道,也问候旁边的卫茉,“卫姐姐也在这里,真是好巧。” “杜才人好。”卫茉简短回应。 杜雨微实在是个聪慧的女子,且这份聪慧不仅只体现在她的才华横溢之上。 她来得晚,来不及接上卫茉与太后的话题,就微笑着坐在旁边扮演聆听者的角色,眼神明亮,嘴角上扬,似乎很感兴趣。 然而很快她就意识到,太后并不喜欢她。或许是因为先前她曾与礼王议亲一事,亦或是帝后因为她与景帝传书的缘故发生了争执。 “杜才人进宫后,有没有时常去向皇后请安?” “回太后娘娘的话,臣妾去过几次,但皇后娘娘身体不适,因此并没有留臣妾太久。” “哦,”太后凤眸一挑,骤然发难:“这么说,是皇后冷待了你?” “当然没有。”杜雨微丝毫不乱,依旧笑盈盈的,“是臣妾愚笨,不能讨皇后娘娘欢心。” “皇后抱病,你身为嫔妃,理应侍奉在侧。”太后淡淡道,“只顾讨好皇帝,的确有错,自己到廊下跪半个时辰吧。” 卫茉与陈照夜对视一眼,暗暗惊讶。 杜雨微并不辩驳,提起裙摆朝殿外走,她身旁随行宫女连忙跪下来朝太后磕头,急道:“太后娘娘有所不知,杜才人前些日子为长公主殿下彻夜诵经,受了风寒,身体尚未调养过来,廊下风大,怕是经不住啊……” “多嘴,还不快退下。”杜雨微出声打断,随后有些羞腆地望向太后,“您别听这丫头胡说,臣妾的身子早就好了,未能侍奉好皇后,乃是臣妾失职,臣妾甘愿受罚的。” 太后眼神微动,“你能对黛儿有这份心,实在难得。罢了,哀家这里也没什么事,你与卫容华一同回去吧。” 杜雨微眼底有得意之色。 她神情依旧是谦和温柔的,跟在卫茉身后,缓缓走出殿外。 “上次卫姐姐送我的那套宝石头面,我喜欢得很,还没来得及当面向卫姐姐道谢。” 风吹动杜雨微前额细碎的刘海,眉心那点描摹精致的花钿在阳光下泛出夺目的光泽。 这副模样,像极了林间穿梭的狡黠小狐狸。 “妹妹喜欢就好。” “听闻前段时间卫姐姐病了,陛下一直在我宫中,未能过去探望,卫姐姐不会怪我吧?” “当然不会。我身体有恙,自然也是不适合面见陛下的。” 杜雨微又试探几句,皆被卫茉不动声色地带了过去。几人走至御花园岔口,卫茉与陈照夜先行离开,杜雨微看着二人的背影,眼底神色莫测。 树影摇晃,鹅卵石小道那边又走来一位宫妃。 “雨微妹妹,好巧。” 来人是徐婕妤。似乎在此处等了很久。 她瞥见杜雨微尚未来得及收回的眼神,笑道:“卫容华就是这样清清淡淡的性子,温柔恬静,善解人意,因此最得陛下的喜欢。” 说着又改口:“哦,错了错了,如今陛下最宠爱的要属雨微妹妹你了。因为陛下独宠妹妹的事,卫容华可有一阵子心里不痛快,为此还病了好几天呢。” 杜雨微抿唇笑道:“怎么会呢,我瞧着卫容华不像个小气的人。” “是,看上去是这样没错。”徐婕妤环顾左右,示意二人的随行宫女退开些,才凑到杜雨微耳畔神神秘秘接着道,“妹妹进宫得晚,因此有些事情没听说过也正常……这卫容华是个再好不过的人,可是与她走得近的嫔妃似乎都没什么好下场。” 杜雨微抬眼,“这是从何说起?” “先前,有位与她同住的姜嫔,两人关系亲密,好得跟亲姐妹一般,后来不知为何,那姜嫔莫名其妙用了旁人毒害卫容华的脂粉,因此毁容烂脸,至今没被陛下再招幸过。” “还有个甄宝林,起初与卫容华不睦,后来也渐渐和好了,谁知没过多久,这位甄宝林居然因为私会侍卫的事情被皇后娘娘打入冷宫,后来还离奇死了。” “再有就是现在的淑妃娘娘了,刚入宫时多受陛下宠爱啊,结果在赵王妃游船上莫名其妙被指认推倒皇后娘娘,回宫后还总被太后娘娘斥责。就连她身边那个叫做陈照夜的宫女,也是侍奉她没多久就死了妹妹……这几件事吧,说起来都与卫容华无关,但无法否认的是,冥冥之中似乎还真有股奇怪的力量在作祟。” 第八十三章 时局变 杜雨微精致的脸孔变得有些不自在。 “这世上……当真会有这样离奇的事?” 徐婕妤眼见目的达到,唇边笑意更深,面上却忽然懊悔起来,“哎呀,你瞧瞧我,平白无故吓唬妹妹做什么……兴许那些事都是凑巧呢!再说妹妹如今有陛下陪着,福气深厚,再多邪祟也进不了身。” 她的来去如一阵风,匆匆丢下几句扰人心烦的传闻后,很快消失在葱郁树影中。 “你们觉得她的话可信么?”杜雨微问身后宫女。 “这种事情,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那宫女煞有其事地点点头,“奴婢原先在宫正司的时候也听说过这些事,这位卫容华是个神奇人物,原先孤零零被陛下遗忘在画屏宫许久,一夕之间突然变得炙手可热,宫人都议论说卫容华是不是从哪里借了运势呢……”说着捂住胸口,“难不成那些传闻都是真的?才人,您还是谨慎为上吧。” “知道了。” 杜雨微墨黑的眸子轻轻闪动,也不知将这番话听进去了多少。 ———— 午后,文妃宫女送来一食盒新鲜糕点,顺便请望舒宫的陈充人过去坐坐。 “既然文妃娘娘叫你,那就去吧。”卫茉笑着推了她一把。 陈照夜随宫女来到青芜宫。 “陈姑娘,请这边走。” 再度来到这座熟悉的宫殿,满园碧翠欲滴的树木依旧在阳光下摇曳身姿,她与带着毛尖、白毫种的那颗桂花树还好端端地立在庭院北角,旁边几株枫树尚未转红,风吹时,扑面而来的满是馥郁甜香。 文妃入住后,并没有将这里多做修缮,宫殿景致构建依旧保留了从前的模样。陈照夜不知道这位国公府出身的贵族小姐为何会选择这样一个曾与太后不睦的先帝嫔妃的旧居,文妃给她的感觉是清清冷冷的,又肆意洒脱,好像什么事情都没办法束缚住她的心。 那宫女领着陈照夜穿过小花园,发现她不知不觉脚步竟迈到了自己前面。 “陈姑娘好像比我还熟悉这里呢。”宫女道。 “哦,我步子快。”陈照夜笑笑。 凉亭里没看见文妃,倒是有位轻袍缓带的俊逸公子悠闲品茶。 “太傅。”人已带到,宫女行礼后退了出去。 风灌满凉亭四周鹅黄色的纱帘,祁溪搁下茶盏,那些稀疏掉落阳光似乎都揉进了他的瞳仁里。 “原来是你。”祁溪每隔几日就会去崇贤馆为皇子公主上课,二人心照不宣,默认陈照夜陪伴淑宁过去时就会在旁边书斋里见面。 现在见面的地方变成了青芜宫,还惊动了文妃与她身边人,陈照夜便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可算来了,我等了你好久。”祁溪看穿她心中所想,不禁莞尔,“放心吧,阿澜不会说什么的,这对她而言就是举手之劳。快坐下,尝尝京城里这些新时兴的点心味道如何?” 快到中秋,糕点有的做成玲珑可爱的兔子形状,捏在手里舍不得吃。 “我要离京一阵子。”祁溪忽然道。 “要去哪里?”陈照夜一愣。 “放心,不是什么大事。”祁溪用食指轻轻抹掉她唇边鹅黄色的糕点渣,“南边有些不稳定,陛下派我与另外几位大人过去看看。” 数月前,南方水患,有王观保举的官员运送赈灾钱粮出了岔子,灾民未能及时得到安置,洪水退后几个城镇爆发瘟疫,大批灾民被迫背井离乡,后又不知是哪里来的传言,说赈灾粮款并未丢失,而是被以王家为首的官员层层瓜分,闹得民怨沸腾。 “哦,这个我听说过。” 陈照夜知道,先前景帝逼迫太后同意李黛前往辰国和亲时,用的就是这个理由。 “可陛下不是已经答应不再追究王观和他的两个儿子了?”陈照夜不解,“李黛长公主为联姻丢掉性命,太后已经震怒至极,陛下不会在这时候出尔反尔。” “陛下只答应保全王观的两个儿子,但没说要保住王家党羽。而且近来朝堂上风向有些古怪,不仅是陛下授意过的那些寒门,另有些根基深厚的世家也开始频频针对王家,像是逼着陛下与王家翻脸似的。”祁溪知道她对这些事情似懂非懂,也不多说,趁机刮了下少女樱红粉嫩的嘴唇,“太后娘娘最近心情不好吧?可有再迁怒到你家卫娘娘?” “没有了,卫容华近来稳重不少,太后反而挺喜欢她。”陈照夜摇头。 她见凉亭边上搁着一只红色的小罐子,里面放的似乎是鱼食,顺手拿过来,走到荷花池边,探出身体,准备给水里灵活漂亮的锦鲤撒点吃食。 “等等!” 她的腰忽然被人搂住。 原先还坐在亭子里的祁溪如闪电般冲到她身侧,似水平静的双眸忽而掀起滔天巨浪,他紧紧搂着她,嗓音微哑,嘴唇颤抖,却只是吐出简单的两个字:“……当心。” 水面清可见底,倒映出两人近在咫尺的身影。 “你怎么了?” 她不明白他眼里的焦急惊恐因何产生。 祁溪轻轻别过头,胸口起伏,似乎在尽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抱歉,”他松开手,余光瞥见那碧色池水,又好像是看到了令他畏惧的东西,复而搂住陈照夜的腰,把她按入自己怀里。 “……究竟怎么了?” 他下巴抵住她的额头。陈照夜听见祁溪嗓音闷闷的从上方传来。 “是这里……你记得么?就是这片池子……” 七年前的那个暴雨夜,陈照夜眼睁睁看着贵妃在自己面前自尽,她默默擦干泪水,最后一次替娘娘抹上口脂,更换服饰,搀扶她以端庄雍容的姿势在殿上坐好,然后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青芜宫里那片碧绿清透的池水,是她上辈子看到的最后一抹色彩。 这里是她自尽殉主的地方。 陈照夜蓦地回过神来。 她能够猜到,当第二日黎明的第一缕晨光照破黑暗,驱散宫室内沉沉死气,终于求得太后恩典的年轻公子迈着几乎已经没有知觉的双腿,一路跌跌撞撞来到青芜宫,想带走自己倾慕多年的姑娘,得到的,却是对方已经自尽的消息。 对她而言,七年不过弹指一瞬,一沉一浮间,她就又坐在飘雪的皇宫内了。 可对于祁溪来说,他却独自切切实实体会过时间的煎熬与漫长。 “没事了,对不起。”陈照夜不知道该说什么。她能做的,只有伸出手,同样用力揽住他的背。 搁着七年的岁月,同样拥抱住当初那个失声痛哭的年轻公子。 第八十四章 守初心 陈照夜感到心里有什么温热的东西在迅速生长。 似藤蔓,将她与这世上另一人缠绕在一起。 她曾经被家人遗忘,却在宫里遇到了改变她一生的主子与忠实的下属,度过了最辉煌难忘的岁月,而后静默,孑然一身,全部推倒重来,却没想到这片似曾相识的景色里依然有人固执地在等她。 “你愿不愿意跟我走?”祁溪温柔地抚摸着她的秀发。 “走?去哪里?” “自从阿澜入宫后,祁府一直很冷清,还不如后院那丛竹子发出的声响大。”祁溪松开她,改为眉目相对,漆黑眸子里映出少女微红的脸,“国公府有很多间屋子,有田产地契商铺,有祖辈留下来的银钱,却没有一个可以管理它们的女主人。” “所以,”他双手握住她的柔荑,似珍宝般小心翼翼捧至唇边,温柔一吻,“我想问问你,愿不愿意跟我走。” 未及她回复,又像是怕她拒绝似的焦急补充:“若你不愿,我也可以常来宫里陪你,我会让阿澜替我在青芜宫留一间屋子,陛下那边想必也不会介意。” “好啊。”陈照夜笑起来,蛾眉舒展,清凌凌的眸子里尽是暖意。 “贵妃娘娘被追封,我对于从前的事情也没那么多执念了。陛下那边的事情我不太明白,但看上去,王氏姑侄的日子会愈发不好过。若跟你走了,我还能时不时回去娘娘故乡探望毛尖。不过……” 她心里浮出卫茉秀丽脸庞。 “不过卫容华目前的地位还算不得稳固,暂且等一等吧,等她完全站稳脚跟,能应付宫里明枪暗箭了,我就跟你走。” “好。” 夕阳渐沉,落日余晖笼罩着园中花木与凉亭内相依的两道人影。 风吹起女子宽大袖摆,凭栏而立的文妃祁澜静静看着庭院中的一切。 “母妃,你在看什么?”年幼的大皇子好奇从她身后探出头,祁澜转身,将他的小脑袋按了回去。 “是好事。”她抿唇笑道,“种了这么多年的铁树终于到了开花的时候。不过……不干你的事。”她夺过大皇子手里的书册在他脑门上轻轻一敲,“做什么分心了?今天的课业完成了没有?还不快回屋去!” ———— 陈照夜神采奕奕地回到望舒宫,门边上哭哭啼啼的小宫女与她神情正形成鲜明对比。 “怎么了?莫不是因为中秋节没抢到月饼吃?”她打趣道。 那个小宫女荷叶是才分配来的,就在后院做粗活,平时由木樨和琴酒带着。荷叶见了陈照夜,慌忙抹了几把脸,抽了抽鼻子道:“陈姐姐,凝霜殿的人欺负我们。” 凝霜殿是杜雨微的居所。 陈照夜把小宫女拉到庭院僻静处。“你说说,这是怎么一回事?” 荷叶道,今天下午景帝身边的如意公公过来传话,说景帝晚上会来卫茉这里。望舒宫人已经许久不见景帝踏足,都欣喜不已,纷纷向卫茉道贺,琴酒更是提出要去尚食局领些上好的食材。荷叶便陪着琴酒去了,谁知在讨最后一份血燕时,遇到了凝霜殿的宫女,对方气焰嚣张,非要与她们相争。 “她们说,若是这补品是准备熬给陛下的,还不如直接送去凝霜殿,反正陛下十日有九日都在那里。她们还说我们娘娘看不出宫中形势,成天往寿康宫跑,是故意要让陛下心里不畅快。”荷叶说着气得又要哭了,“说怪不得陛下不来看我们娘娘!” 陈照夜无奈,“这有什么好生气的?宫里的风从来就是一阵接一阵,杜才人如果真的把她的宫女管教成这样,那她的恩宠也长不了。” “是,我知道。”荷叶垂头丧气,“本来我也想忍忍就算了,可琴酒姐姐服侍卫娘娘久了,实在按捺不住,就与她们吵了起来,她们嘴里说得难听,我又嘴笨帮不上忙,琴酒姐姐一对二,跟她们吵得嗓子都哑了……我、我心里好难过!” 又是琴酒。 陈照夜把自己的帕子递给荷叶,令她把眼泪擦干净。 “哭完了就去后面忙吧,晚上陛下还要过来,可别为这些不值当的人误了娘娘的事。” 安抚完荷叶,殿内,卫茉已经梳妆完毕,正对着妆奁将一对嵌蓝宝石的排簪往发髻上比划。 “回来了?”镜子里映出卫茉皎若春桃的脸。 她向卫茉说了琴酒的事。卫茉将排簪稳稳插到发髻上,点头道:“是,自从你提示过我之后,我便刻意留心了一下。这段时日,她的确在我面前说了不少挑拨我与杜雨微的话。” 琴酒容貌平平,对景帝不存在什么遐想,唯一可能的就是暗中受人所托,要让卫茉与杜雨微相争。 “其实当初我在御花园被人追杀时,我心里就生出过些许怀疑。”陈照夜告诉卫茉,“依照甄锦心所说,她与沈侍卫始终待在一起,那对方就绝对腾不出空来继续杀我灭口。而我没跑多远,就见到了出来散步的徐婕妤,那地方距离她的宫殿最近,她搭救我之后,还旁敲侧击向我打听究竟看到了什么……” “我的行踪,从哪里出去,又要到什么地方,只有望舒宫的宫人才有机会知晓。如果琴酒从头到尾都是徐婕妤安排的人,那么,这一切都能说得通。” “很有可能,我与甄锦心的对话被尾随的琴酒察觉,她迅速告知徐婕妤,而徐婕妤希望借由你我之口向皇后告发,从而除掉甄锦心,为了逼我做决定,还不惜安排人手假装沈阙追杀我。而她自己始终清清白白,坐山观虎斗。” 卫茉搁下胭脂,柳眉蹙起。 “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我要不要找个理由将琴酒打发出去?” “不急,徐婕妤能利用她来害我们,我们也可以反过来利用她。”陈照夜道,“奴婢会留意徐婕妤那边的动静的。对了,近来娘娘总是往太后那边跑,是有什么想法么?” “我是想着,虽然人人都说陛下与太后不合,可陛下毕竟养在太后膝下那么多年,隔阂再多,感情总是有的。因为皇后与长公主的事情,太后大发雷霆,不许陛下探望,陛下虽然嘴上不说,心里难免惦记。”卫茉叹了口气,“杜才人新宠风头正盛,那便让她一枝独秀吧,太后有句话其实没有说错,嫔妃也是臣,当为陛下分忧。” 即使经历了这么多,她依旧觉得,嫔妃需谨记自己的本分,贤良淑德,宽以待人。 第八十五章 凤影出 “太后心思深沉,非娘娘能揣摩,您还是凡事多留心眼,别被人轻易蒙蔽就好。” “你放心,我心里有数的。”卫茉道。 她见太后的机会不多,在她看来,这位曾雷厉风行的大周最权势滔天的女人,如今也不过是位年华老去的妇人而已。她的两个孩子先后去世,唯一的养子又因为诸多事情与她生出隔阂,这偌大的寿康宫其实远比其他地方冷清。 “太后原先不喜欢我,但最近待我已经和蔼不少了。”卫茉带她看今日莲禾才送过来的文房,其中一方砚台质地上乘,雕刻精致,一看就是好东西。 “这些日子,明面上暗地里的也经历了不少。”卫茉叹息,“有段时间我也怀疑,是不是我长久以来坚持的东西出了错。我珍视的良善、谦让,在她们眼里不值得一提,我曾真心递出去的善意,她们或许会用最大的恶来揣度。” “照夜,你告诉过我,后宫本就是个人吃人的地方,若我不去争,就会被别人踩在脚下。防人之心不可无,唯有自己先行强大起来才能保护好身边的人。但是,我总觉得,不论站在什么样的位置,坚持的本心不能变,像长公主、姜嫔那样依靠害人来达到自己的目的,终究会事与愿违。” 卫茉一口气说了许多。 她的眼神温柔,似春风般和煦,但那双漂亮的眼睛里分明多了些坚毅果敢。 陈照夜笑了起来,“娘娘有主意,我自然唯您是从。” 眼前这位女子愈发成长起来,能在她遇到危机时挺身相助,现在也渐渐有了自己的坚持和主张。 新月如钩,夜风摇晃廊下成排绢纱宫灯。 今夜景帝来得比平日晚一些。 满桌菜肴几近冷了,卫茉吩咐宫人重新去热一遍,才听见外面稳健急促的脚步声。 金丝绣龙纹的袍角沾了些灰尘,似乎走得很急。景帝在宫女手上掺了玫瑰花汁的清水里洗过手,再以软帕擦净,歉意笑道:“茉儿等久了吧,有些事情耽搁了。” “怎会。”卫茉摇头,亲自替他布菜。 景帝许久才来这一次,满桌菜肴都是依照他的口味精挑细选的。厅内烛光温暖,卫茉白皙脸孔被染成朦胧的暖黄,神态谦和一如往常。 景帝玉箸停了一停,“母后近来身体如何?” “太后娘娘饮食尚可,但夜里总是多梦,睡不安生,兴许是心神不宁所致,太医院已经开了方子让好生调养。” 心病还须心药治。但这副心药,他怕是没办法给。 景帝对太后的想法心知肚明,神情不由得有些颓丧。卫茉注意到了,轻轻覆上景帝的手,道:“太后还是不愿见陛下么?” “皇姐的事情只是个意外,你知道朕不可能因为这件事与辰国翻脸,更何况那边已经重责了萧继,难不成非要把人从辰国绑回来听母后发落才成么?”景帝恹恹道。 这位骄横的长公主与景帝感情并不亲厚,两国多年交好的局面不能因为一场意外破了。 卫茉又陪着安抚一阵,景帝忽然想起什么,开口问道:“茉儿最近不曾与谁相争吧?” “陛下为何这样问?” “朕听说……凝霜殿的杜才人与茉儿不太对付,她年纪小,又刚刚进宫,许多规矩还不懂,若是哪里得罪了你,尽管告诉朕,朕会替你做主。” 这番话听来像是向着卫茉,可暗地却在示意她不要去找杜雨微的麻烦。 卫茉讶异道:“这是从何说起?雨微妹妹端庄聪慧,是位再出色不过的大家闺秀了,臣妾有心亲近她还来不及,又怎会与她不对付?陛下是从哪里听到的谣言?” “哦,那便是宫人胡乱嚼舌根了。”景帝对嫔妃间的纷争不在意,只要别闹到明面上就好,“还能有谁,就是雨微身边的那个宫女,欲盖弥彰地向朕透露说卫容华不喜欢她家主子……不过雨微的反应与你一样,当时就否认了。” 他手指擦过卫茉水红色的嘴唇,似乎很满意。 “朕就是喜欢茉儿的温柔谦顺。” 第二日景帝离去后,让人给望舒宫送了不少赏赐,算是弥补这阵子自己对卫茉的冷淡。 “娘娘回答得很好。”陈照夜清点完礼单,“昨天荷叶不过和杜才人身边宫女拌了几句嘴,便立即传出您与杜才人不和的消息,实在太过刻意。” 如此急迫,倒不像徐婕妤素来徐徐图之的习惯了。 “徐婕妤与您是同年进宫,您对她了解多少?” “你知道,我从不在这些事情上用心,她来找我说话,我陪着就行。”卫茉很努力回想一番,“她出身高贵,因此与皇后娘娘更亲近,正好那时柳昭媛与皇后娘娘不睦,她便自然而然归到皇后娘娘那一方了。” “也许……是皇后的授意?” 三日后,凤仪宫传来消息,说抱病多时的王皇后终于痊愈,请各宫嫔妃过去小聚。 陈照夜再度陪卫茉来到凤仪宫,庭院里已染遍秋色。 枫叶尚未红于二月花,高大银杏树落得满地金黄,丹桂飘香的小径上,宫人小心翼翼捧着各色名贵的菊花穿过。 轩厅内,皇后笑吟吟等着诸位嫔妃的到来。 没人知道这些时日这位高贵骄傲的王氏嫡女是如何过来的,人人都猜测她因为小产一事遭受打击,又遭太后斥责,也许从此一蹶不振。可今日端坐殿上的女子妆容精致,鬓发抿得一丝不乱,镶嵌红蓝宝石的黄金凤冠迎着阳光璀璨夺目。 她唇上抹着正红色胭脂,嘴角勾出笑意,哪怕看到了同样穿了大红对襟华丽宫装的萧知都没有掀一下眉毛。 “臣妾给皇后娘娘请安。” “皇后娘娘身体可大好了?” “许久不见娘娘了,臣妾们甚是惦念。” 众嫔妃或真心或虚情假意地上前问候,遂依照位份高低在皇后两边下首坐了。 秦桑将卫茉领到杜雨微旁边,两人隔着一方小几。卫茉入座时,随杜雨微前来的那名宫女还故意撞了陈照夜一下。 她瞥那宫女一眼,对方眼里尽是不屑与挑衅,陈照夜装作没看见。 第八十六章 秋色变 今日办的是赏菊宴,故而宫女奉上的都是清香四溢的菊花茶。 降火气正合适。 萧知坐得离皇后最近。她这段时间过得不太好,因为李黛长公主意外身故,她这位来自辰国的公主少不得被宫里人偷偷议论着,太后又迁怒于她,几次当众让她下不来台。 她本想找卫茉说话,奈何二人实在离得太远。萧知左右看看,视线触及到旁边脸色冷得能结冰的文妃祁澜,不由打了个寒颤,悻悻地将目光收回。 “本宫前阵子身体不适,有劳文妃操持宫中事宜了。” 只见皇后朝祁澜点头笑道,祁澜淡淡起身回了个礼。 “这位便是新晋封的杜才人吧?原先在本宫的宴席上见过的,那时就觉得你端庄秀雅,竟将本宫的小妹都比下去了。”皇后又转向杜雨微,“本以为你会与礼王有段缘分,却没想到真正的红线牵到了陛下这里……也是你我有缘,注定要来这宫中做姐妹的。” 她招招手,秦桑从后面捧着一只锦盒送到杜雨微面前。“这是本宫父亲曾送来的前朝名画,本宫不好这个,不如送给杜才人赏玩吧。” “是,多谢皇后娘娘。”杜雨微连忙起身道谢。 ——王璃这是转性了? 陈照夜暗自惊讶。 她还记得那会王璃刚得知景帝与杜雨微鸿雁传书的时候是如何震怒,与景帝大吵一架,害得秦桑都被打了。现在杜雨微堂堂正正入宫成了嫔妃,还在王璃最悲痛的时候霸占景帝,后宫一枝独秀,以王璃的脾气,没当众让她下不来台就已经很好了。 现在居然还会送东西给她。 看杜雨微的模样,似乎也是没想到皇后此番举动。好在她聪慧伶俐,很快将面上错愕掩盖过去,笑着接皇后的话。 金黄的菊花在茶盏中舒展开来,变成蓬松的一大朵。 皇后轻啜了一口茶水,耳坠下金叶子磕碰她雪白的脖颈。“本宫听闻……淑妃似乎与杜才人有些误会?” 萧知? 怎么,难道传闻中与杜雨微不和的不仅有卫茉,还有萧知? 只见萧知杏圆的眼睛闪动,很不屑地瞥过杜雨微,嘴上道:“没有的事,只是下人之间拌拌嘴罢了。” 杜雨微身后那名曾撞到陈照夜的宫女适时上前跪下,低着头,脸上已经换成惶恐神情。 “都是奴婢的错,是奴婢冲撞了淑妃娘娘的婢女,请皇后娘娘与淑妃娘娘恕罪。” 她磕头时,袖口恰到好处滑落手腕,露出几道触目惊心的伤痕。 徐婕妤眼尖,道:“咦,这是怎么回事?难道是做错事被杜才人责罚的?” “是……是奴婢的错,不干杜才人的事!”那宫女哽咽,又连连磕头,说得模棱两可。 杜雨微咬唇,脸颊涨成樱红色,否认道:“臣妾并未责打过她。” “别看了,是臣妾打的。”萧知冷哼一声,“既然皇后娘娘提及此事,臣妾也就没什么好隐瞒的。” 她起身,并不回避殿内各处投来的眼神,“前日御花园里,臣妾身边的乔玉听到这丫头与旁人议论臣妾,说臣妾行事乖张,与臣妾皇兄别无二致,怪不得不受太后喜欢。乔玉替臣妾不平,当即出言制止,后来那丫头怕臣妾怪罪,又自行跑到浮翠堂磕头求饶,臣妾就令宫人打了她几下。” “如此……确是杜才人管教下人不力,背后议论主子,该罚。”皇后示意凤仪宫人将那宫女拖出去,“淑妃受委屈了,本宫就替你做主,再赏这宫女十杖吧。” 宫女浑身发抖地被拖走了,殿外传来打板子的闷响。 皇后满意地笑了,复而与众嫔妃闲聊,又招呼她们去院子里赏刚送来的菊花。 说说笑笑间,萧知与杜雨微的氛围反倒更加尴尬,两人都不约而同回避彼此的视线。 索然无味的一场聚会落入尾声。陈照夜送祁澜离开后,再度回到卫茉身边。 “娘娘如何看的?”她问卫茉。 “像是挑拨我与杜才人不成,转而将目标换成了萧知。” “娘娘有没有觉得……皇后好像与从前不同?” “皇后娘娘么。”卫茉回忆起殿上凤袍女子的模样,高贵雍容,眉眼似乎比从前柔和,但反叫人捉摸不透了。 “我也不知道,皇后娘娘看上去好像已经想开了。” 越是平静的海面,也许就越暗藏波澜。 凤仪宫外,半只脚踏出宫墙外的徐婕妤一敛裙摆,不动声色地退了回去。 秋风摇晃着庭院内金黄树木,她领着书茶沿小径绕至后殿,半遮的垂帘后面,换了身轻便外袍的王皇后正站在那里等她。 “皇后娘娘身体可大好了?” 徐婕妤示意书茶等在外面,自己放轻脚步,小心翼翼走上前来。 皇后转过身,殿外投来的一缕光线恰好照在她发冠硕大东珠上。珠子光华璀璨,而女子黑曜石似的眼睛反显得暗下来,她笑了一下,道:“有劳徐婕妤惦记,本宫已经好了。” 王璃从不会这样平和地与她说话。 徐婕妤莫名打了个寒颤。她全程目睹了皇后小产及被景帝冷落的过程,在皇后闭门不出的这段日子里,她家里人几度被王观找上,示意她多多宽慰皇后,也别忘记在景帝面前说好话。 可她本就不是个受宠的,因为家世显赫,又熬了这七年,勉强才能在后宫拥有个不上不下的尴尬位置,还是依靠向皇后出谋划策才彰显出自己的作用。 她只道皇后不喜欢杜雨微,便想尽方法挑唆着其他嫔妃去针对。 “多谢你为本宫考虑,你做得很好。” 皇后慢悠悠开口。 徐婕妤愣了愣,连忙道:“臣妾无能,不能替娘娘分忧……” “不,本宫说了,你做得很好。”皇后语气骤然加重,见徐婕妤目露忐忑,又缓和下来,“从前是本宫太傻了,自恃身份贵重,许多事情都不屑计较,才惯得陛下与那帮女人愈发蹬鼻子上脸……不过,往后不会了。” “不就是个宽容大度的皇后么,本宫当得起,但是本宫会让他们知道,就算本宫宽容大度,这后宫里的风浪一样平息不了。”她笑得畅快,胸口都开始起伏。 第八十七章 魂归处(一) 本是秋高气爽的好天气,夜里忽然起了风,撞在窗棂上呼呼作响。 陈照夜睡得迟,屋内只留一盏烛火,依稀看见庭院内芭蕉叶被风吹得直不起身子,重叠弯曲的树影打在灰白墙壁上,像个身姿柔软的女人。 ——怎么会有这样的联想? 冷风灌进脖颈,她莫名打了个寒颤。 大概是白日里复杂事情想多了吧…… 她起身往薰炉里加了一把安神香,辗转反侧许久,终于睡去。 第二日照例要陪卫茉去太后宫中侍疾,陈照夜来到卫茉寝殿时,见女子眼下俨然两道乌青,连脂粉都盖不住疲惫。 “娘娘也没睡好?”她问。 卫茉敏锐地捕捉到了她的言下之意。 “是,昨夜也不知怎么了,一个接一个地做噩梦。”卫茉揉了揉太阳穴,“就好像心里有根弦总是绷着,叫人睡不安生。” 旁边端温水的木樨闻言插话道:“娘娘是白天累到了吧,奴婢倒觉得天气越冷,睡得越舒服呢。” 整座望舒宫内,似乎只有陈照夜与卫茉二人未曾休息好。 天光昏暗,灰蒙蒙的乌云如同一张画布,裹挟着细微的雨点子从上方压下来。 庭院小径上黄叶翻滚,陈照夜替卫茉撑伞,遥遥望去,寿康宫仿佛被灰色的纱罩住,宫室内透出几点零星灯火。 “给卫容华请安。” 二人在寿康宫前庭撞见了两名洗扫宫女,神色闪躲,似乎正在聊什么秘密,见到卫茉与陈照夜后慌忙低着头走开。 “太后娘娘可起来了?”卫茉问殿前值守的宫女。 宫女屈了屈膝:“是,皇后娘娘在里面陪太后用膳呢。请卫容华稍等,奴婢替您通传一声。” 很快,雍容华贵的皇后在莲禾的陪伴下走出殿外,卫茉与陈照夜连忙向她行礼。 “听说近日卫容华经常来陪伴母后,真是有心了。”皇后朝卫茉笑着点点头,神色温和,眼眸如同深不见底的潭水。 “皇后娘娘谬赞,侍奉太后乃是臣妾的本分。”卫茉恭顺地低头回话。 “看样子卫容华昨夜没休息好?”皇后看见她眼下乌青,嘴角微微一勾,体贴提醒,“不必多想,子不语怪力乱神,宫中那些没根据的流言蜚语过阵子就会平息,卫容华若是实在害怕,可以让太医开些安神的方子。” 怪力乱神? 不待卫茉再问,皇后已经领着两名婢女款款而去。 寿康宫内的熏香味比前些日子更浓,今日是个阴霾天,宫室内本就古朴沉郁的陈设透出一股冷寂意味。 陈照夜注意到,寿康宫内的宫人面色似乎都不太好。 “卫容华请随奴婢来,太后娘娘在书房等您呢。”莲禾领着卫茉走了,陈照夜依制退出殿外等候。 回廊边,她又瞧见了方才那名洗扫宫女,正双膝跪地,费力地擦拭着灰青色方砖。 “这位姑娘……” “啊!”宫女被她吓了一跳,待定睛看去,才发现面前是位衣着讲究的宫女。“姐姐有什么事?”她尴尬地直起身子对陈照夜笑笑。 太后喜欢清净,寿康宫内的宫人不多,且都是默默各司其职,此时庭院内只能听见风拍打树叶的沙沙声。 冷风钻进脖颈里,那宫女莫名打了个寒颤。 “皇后娘娘刚才对我家主子说……说什么怪力乱神。”陈照夜道,“难不成这宫里发生了什么怪事?” “这、这……姐姐不知道?”粗使宫女看了眼阴沉沉的天色,觉得这风好像更冷了。 “就是……就是长公主殿下的事呗,”她用手掌遮掩住嘴唇,眼珠子不安地转动着,“殿下丧仪过后,有宫女半夜从殿下曾居住过的宫室经过,听见宫殿内隐隐约约有女子唱歌的声音,唱的还是殿下生前最喜欢的曲子……” “那宫女吓得掉头就跑,没留神,自己的荷包落在宫殿门外,第二日再去寻时,荷包内的银钱分毫没丢,还多了一枚沾着香味的翡翠耳环……她找服侍过长公主殿下的嬷嬷看过,说那耳环就是长公主殿下曾用过的呢!” “除此之外,这几日还发生了不少怪事,连太后娘娘宫里都有人说撞见殿下半夜回来过……”粗使宫女越说越怕,忍不住往陈照夜身上贴,她的五指刚在冷水中浸泡过,触碰到腰间宛如冰冷的触手。 陈照夜心头生出不适。 “皇后娘娘不是吩咐了么,不可再说这些怪力乱神的东西,长公主殿下是神女下凡,尘缘了结后是要回天上去的,断不会与话本里那些孤魂野鬼同样。这些传言听听就行,别再自己吓自己。” 她出言安抚,此时莲禾正好从殿内出来,那粗使宫女慌忙端着水盆走了。 卫茉在太后书房里待了一个时辰,依旧是陪太后抄经,或做做绣品。回去路上,陈照夜向她说了从粗使宫女处听到的事,卫茉蹙着柳眉,犹豫片刻才道:“其实……我也或多或少听到了些传言,昨夜心慌得厉害,不知道是不是被这些话搅的。” “俗话说冤有头债有主,长公主生前与娘娘基本没有什么交集,就算是魂魄不散,也绝对找不到娘娘头上。” “是。”卫茉勉强笑笑,“长公主殿下实在是个可怜人,太后娘娘与我说了不少她幼时的事,那样金尊玉贵娇养出来的人,最后竟然孤零零死在一片陌生的地方……真是令人唏嘘。” “瞧您把辰国皇宫形容得更荒郊野岭似的,是那萧继混账,亏得辰国老皇帝费了大把财宝来赔礼呢……” 满园秋意萧索,陈照夜蓦地想起萧知。 如果李黛阴魂不散的传言已经不胫而走,那么最该被影响的就是身为萧继亲妹妹的萧知。 “娘娘,您这两天有没有见到淑妃?” “就先前在皇后娘娘宫里赏菊时见过一次,后面她再没过来找我了。”卫茉明白她的意思,“横竖时间还早,你陪我去趟浮翠堂吧。” 雨雾朦胧,琉璃宫灯摇晃着清冷的光晕。明明是正午,整座皇城却像跌入了黄昏与黑夜的交界。 浮翠堂内,陈照夜见到了萧知。 果然如预料般那样神色恹恹,只梳着简单的平髻,脸色干黄,单手托腮,有一下没一下地舀着碗里燕窝粥。 第八十八章 魂归处(二) 她的眼神落在雨雾外,落在灰色屋檐下阴影与灯笼光晕相交的地方,像是要从那里看出些什么。 兴许是雨声遮盖住了脚步声,殿内宫人背对卫茉与陈照夜来的方向,并没有注意她们的到来。 “娘娘,”陈照夜听见宫女乔玉轻声劝道,“总这么心神不宁下去也不是个办法,奴婢听说京城国昌寺的住持颇有些本事,要不要向陛下提议,请他来宫里做做法事?” “不行。”萧知当即拒绝,“还嫌针对本宫的流言蜚语不够多么?那李黛不知检点,豢养面首一事闹得人尽皆知,皇兄不过与她争吵几句,她就恼羞成怒失足摔死,干皇兄什么事?父皇赔银子又赔地,什么好处都叫他们大周占了,偏偏太后那老妇还几番针对本宫,那些嫔妃背地里更是不知道说得多难听呢……这时候若再请住持过来,倒显得本宫心虚似的!” “可奴婢昨夜又听到那怪声了,窸窸窣窣的,像是有什么在院子里飘……” 乔玉说着,忽然看见卫茉与陈照夜,眼里露出几分喜色。 “给卫容华请安!卫容华可算来了,快来陪我们娘娘说话吧。”她躬身退下,去后面备茶。 萧知微微抬眼,略带疲惫地朝二人笑了笑。 “卫姐姐来了啊。” 萧知年轻却要面子,当初李黛亡故的消息传入大周皇宫,太后震怒,几次当众令她下不来台,甚至逼迫景帝降萧知位分泄愤,再加上杜雨微与她不对付,这段时日过得尤为艰难。 她长而卷翘的睫毛耷拉着,眼下泛黑,才说了几句话就抑制不住地打哈欠。 “不瞒淑妃娘娘,我家主子这几天也常做噩梦呢。”陈照夜试图宽慰她,“就连太后娘娘宫里人都免不了说胡话,娘娘若是听到什么不中听的,可千万别往心里去。” “是,本宫知道,本宫素来不相信这些。”萧知明明怕得要死,却还是强行装出一副满不在乎。她让乔玉取来自己新得的一只羽毛毽子,拉卫茉到回廊中,“姐姐陪我玩这个吧!” 卫茉歉意笑道:“别喊我,我是最不擅长这些的,若是淑宁在,还能陪你踢几下。” 宫里人多了,便显得热闹些,笼罩心头的阴霾也似乎散去不少。萧知兴致勃勃地带着宫女在回廊中开始比赛,足尖点地,时而轻轻跃起,像只灵活的小兔子。陈照夜与卫茉笑着站在旁边看她闹腾,萧知越玩越起劲,不知为何,蓦地一脚踩空,竟直勾勾后仰摔下台阶。 “娘娘!” “淑妃娘娘!” 宫人大惊失色,慌忙扑上前。 萧知仰面躺在地上,精致的宫装被泥水打湿,飞溅的泥点子有不少沾上了她的面颊。 “无、无妨……”萧知觉得后背火辣辣的痛,应该是磨破了皮,试图强撑着起身,却在脚尖再度触及地面时忍不住痛呼出声。 “淑妃娘娘可是伤到脚踝了?赶紧请太医吧。”陈照夜与乔玉一起把萧知搀扶回殿内。面前少女耷拉着脑袋,浑身湿透,神色恹恹,看样子是没法再与她们待下去了。 “先替你家娘娘换一身衣物,检查下后背有没有伤到骨头。”陈照夜叮嘱乔玉。 萧知被宫人搀扶回后殿沐浴,乔玉送卫茉与陈照夜出来,几番踟蹰,终于怯生生开口:“陈姑娘,你说……人死了,真的会有魂魄不肯散去么?” 她又匆匆摆手,道:“我、我不是说长公主的冤魂缠着我家娘娘啊,只是这段日子宫里发生的怪事实在多了些,不仅是娘娘,就连我也时常在夜里听到外面有阴恻恻的哭声……偏偏只有我俩听到,而其他来自大周的宫人就没事……姐姐你说,这是不是很奇怪?” 淅淅沥沥的雨滴拍打灌木,天边乌云裂出一道缝隙,像是谁狰狞张开血盆大口,要将这座皇城中的人吞噬。 冤魂不散。 这怎么可能? 陈照夜对于李黛为何被派去和亲的前因后果再清楚不过,若真有什么仇冤未了,李黛的鬼魂也该第一个来找她才对。 今夜景帝来卫茉宫中,聊到萧知受伤一事。 “淑妃这一跤摔得不轻。”景帝道,“怕是有一个月没法下地行走了。” 他看向窗外冰凉雨幕,年轻帝王的眼眸也似被一层灰蒙蒙的雾气遮挡。景帝的声音低下去,“皇姐那件事……朕也许处置得的确有些草率了,”他揽着卫茉,温热的呼吸触碰女子柔软脖颈,“淑妃性情娇纵,不能侍奉母后,还常与杜才人过不去,这件事后还占着那么高的位分,对她自己可能也不是好事。” 卫茉错愕看他,“那……陛下想怎么做?” “今日皇后向朕提议,不如暂时将淑妃降为从二品昭仪,小惩大诫,也算安抚母后心情。” “是……陛下做主就好。” 卫茉把头靠在景帝肩上,轻轻叹了口气。 ——身份高贵如李黛、如萧知又能如何,或置身云端,或凋零成泥,左不过都是帝王一个不经意的念头。她知道萧知当初是如何孤注一掷才做了景帝的妃子,原以为景帝对萧知多少会有几分不同。可如今看来,她们后宫里的所有人,都是一样的。 萧知被降位的旨意很快传遍六宫。 像王皇后、杜雨微这样素来与她不睦的,自然是乐见其成,而如柳贤妃、徐婕妤之流心思藏得深,面子上并不会说什么。 陈照夜再陪卫茉去太后宫里时,见宫里摆放的长公主灵位前新添置了不少鲜花,花瓣沾着露水,娇艳欲滴,是这座古朴宫殿里唯一的鲜活气息。 太后心情似乎不错,摩挲翡翠佛珠,视线凝视着殿外青砖上那抹即将淡去的光线。 “也许黛儿原谅了哀家吧。”午后,即将睡去前,太后对卫茉道,“这些日子,她总算肯入哀家梦里了。” 她眼里的光深邃又浑浊,如琥珀。 可宫里见鬼的谣言并没有散去。一日,琴酒照例往姜嫔那里送东西归来,说姜嫔昨天夜里也撞见外面飘忽的白影了。 “她们说,长公主殿下就算是做了鬼也是个暴脾气的,要让从前开罪过她的人都不安身。”琴酒不解,“可奴婢记得……长公主与姜嫔没什么交集的呀。” “姜嫔失宠已久,胡思乱想也是正常。” 陈照夜接过琴酒递来的食盒,里面是两只白玉酒瓶,上面贴着朱红色字条。她拿起来看了看,道:“这是什么?” “是皇后娘娘宫里送来的。”琴酒道,“说是娘娘闲来无事自己采摘桂花酿的酒,送给各宫主子,图个新奇。” “皇后娘娘病愈后,连心性都转了不少。” 陈照夜拎着食盒进去给卫茉。 瓷白的酒瓶里,清甜酒香丝丝缕缕弥漫开来,悄无声息地渗入宫室中。 第八十九章 疑鬼影 今秋的皇城,雨水比往年都要多些。 不知是不是因为天色阴霾,这段时日,各宫嫔妃都显得有些恹恹的,很少彼此走动,除了每隔数日定时去凤仪宫请安,陈照夜几乎没再与她们碰面。 相较于其他嫔妃,皇后的状态倒是很好,面色红润,笑得如沐春风,还安抚萧知不要多心,等流言平息后,景帝必定会恢复她位份的。 祁溪离京后,每隔十余日便会有信件传来。 南边的动乱似乎比原先预想得更严重,其中牵涉到官员错综复杂,如一张密密麻麻的网,厘清颇耗费工夫。他说由于事情冗杂,中秋时必定赶不回来了。 宣纸上的字迹清逸而苍劲。 与每封信同时抵达陈照夜手中的,还有一枚或金黄或橙红的叶子,被专门处理过,压得干燥而平整,应该是他每抵达一处时在当地采摘的。 陈照夜将树叶收进匣子里,往豆青釉荷叶笔舔中抹了一下笔尖,手腕虚悬,认真思考要给他回什么。 “宫中一切都好,文妃娘娘也很好。”陈照夜刚写了一行就搁下笔,有些为难。 ——她先前那些年从没学习过如何与人书信往来,更何况如今收信的对象还是祁溪。 他给她的感觉是既亲密又生疏——亲密的是二人心中都有彼此,并愿意携手走下去;而生疏的是他对她而言依旧是真正相处时间并不长的另一人,她错过的年月如经年未翻的画卷,画面已经泛黄,无论他重述得多详细,都不是亲历时的鲜活样子。 “淑宁最近功课有些倦怠,等你回来好好说她。” 思来想去,也只有挑了年幼的淑宁来写。她托腮,又把近来宫里零零碎碎的琐事写上好几行,整张纸面很快要满了,再拿起来,对着烛台照了照,轻吹几下,空气里飘散出淡淡的松烟墨味。 “李黛去世后,你有没有梦见过她?” 近来宫里传言让她突发奇想,如果世上真有鬼魂存在,会不会翻山越岭,去见见生前执念最深的人。 三更天已过,整座皇城静谧如死,能听见风拍打窗户纸发出呜呜的低吼。 忽然间,陈照夜看见厢房外似乎有道人影闪过,朝着园中暖池的方向去了。 “是谁?” 她迅速推门出去。 台阶下的石灯光线并不算明亮,潮湿的空气里混杂着一股泥土味。 夜间寒冷,暖池边雾气升腾,园中景致便多了几分不真实感。隔着太湖石,陈照夜依稀看见一道白影从灌木上方幽幽地荡了过去。 难道真的有鬼? “装神弄鬼!谁在那里?”她厉声喝道。 无人回应。 石灯苍白的光映照脚下碎石小径,有值守的内监闻讯赶来,询问陈照夜发生了何事。 “你们几个去园子里细细探查,看是否有贼人藏匿。”陈照夜道,“如有异常,立刻通知宫内侍卫过来。” 几名内监被她严厉神色吓到,不敢迟疑,迅速提来灯笼挨个地方检查。 “陈姐姐,这是怎么了?” 木樨与琴酒住得厢房离她很近,二人都没睡下多久,此时也披上外袍过来帮忙。 “没什么,也可能是我眼花了。” 木樨睡眼惺忪,琴酒神情却有些紧张,轻轻扯了下陈照夜的衣袖,道:“陈姐姐,你……是不是也听到怪声了?” “怪声?” “是啊,我原先以为是风,仔细听来却像个女人在哭。”琴酒打了个寒颤,摩挲双臂,神色不安,“要不然……咱们明天偷偷给长公主烧点纸钱吧?” “你糊涂了?长公主的牌位就好端端地在那放着,咱们私下烧纸钱算怎么回事?像对待孤魂野鬼那样么?” 琴酒慌忙低下头,“是、是我糊涂了。” 一炷香的时间,内监检查完宫室各处,说并无异常。陈照夜唯恐再加大阵仗怕是会绕到卫茉与公主休息,便让众人都回去睡了。 也许是被冷风吹醒了脑子,再度回到床榻上后,那种不安的感觉竟散去了,陈照夜翻了一会,很快睡过去。 第二天她清查账目的时候,琴酒端着点心在殿外踟蹰,后来木樨正好过来送东西,拉着琴酒进来,将她推到陈照夜面前,催促道:“说呀,有什么不能说的?照夜姐难道还会吃了你?” 陈照夜搁笔看向她:“什么事?” 琴酒素来端庄沉稳,这阵子却被鬼魂之说吓坏了,她看了陈照夜与不远处的卫茉一眼,低下头道:“听说国昌寺很灵验,奴婢想着这阵子娘娘与大家都睡不安稳,或许可以去那里一趟,求几个护身符摆在寝殿里。” 卫茉耳力很好,起身走过来。 “想去就去吧。”她点点头,“一会我让福子把出宫的腰牌给你,务必赶早回来。” 陈照夜发现卫茉眼下乌青未褪。 “娘娘昨夜可听到什么声响?是奴婢们打扰娘娘休息了么?” “与你们无关。”卫茉有些不好意思,“这些天都没睡好,昨日正好皇后娘娘宫里送来了桂花酒,我便想着睡前小酌两杯,说不定能助眠。谁知酒是喝了,噩梦还是一样地做,甚至梦见的怪相更多,反而弄巧成拙了……” “既然娘娘也这么说,你就去吧,记得要专门让住持诵经。” 琴酒办差稳妥,傍晚时分就赶了回来。 明红锦缎制成的护身符小巧精致,中央用金线绣成祥云状的框,做工精美,似乎是转为身份高贵的香客准备的。 陈照夜看了看,让琴酒分给望舒宫众人,又拿了些送到萧知宫中。 神奇的是,这一晚,陈照夜与卫茉居然都睡得很好,香甜无梦,一觉到天明。 难道真的是鬼神作祟? 陈照夜拨动了下床帏上悬挂的锦囊,总觉得哪里疏漏了些什么。 “陈姐姐,快准备着,刚才如意公公来传话,说陛下要来看咱们娘娘。”木樨欢天喜地从外面过来,探头张望,“卫娘娘呢?” “午睡刚醒,在后面梳妆,这会应该好了。”陈照夜遂打帘子进去知会卫茉,“娘娘可听见那丫头叫嚷了?换身颜色明艳些的衣服吧。” 卫茉往发髻上添了一对冰清莲叶排簪,碧色织锦对襟长衫在傍晚余光映照下显得清灵而雅致。 “陛下只是最近来得少了些,又不是头一次面圣了,值得你们欢喜成这样?”卫茉掩唇笑道,“去备陛下最喜欢的茶,再拿些尚食局新送来的糕点。” 她对着铜镜看了看,款款起身出去。 景帝今日不仅为了探望卫茉,也是想从她口中打听太后近况。 第九十章 定贵嫔 “朕去了几次,母后依旧不太搭理朕。” 景帝对王氏的感情很复杂,不是亲生母子,可撇去彼此隐晦难言的弯弯绕绕,到底存了几分情谊。 王家公子被下狱,世家势力被打压,所谓拔出萝卜带出泥,王家一事闹得朝中人心惶惶,有几个冥顽不灵的老臣仗着门阀几代积累的声望,频频向景帝进言,拐弯抹角提示他当重仁孝。 “半月后就是中秋节了,朕欲在熏风殿设宴,今日让如意去寿康宫送礼,却被莲禾冷着脸挡了出来。”景帝无可奈何,“这个莲禾是看着朕长大的,朕也拿她没办法……你说,她们这些在后妃身边当女官的,是不是都得挑一张公事公办的冷脸才好唬人?” 卫茉莞尔,“陛下瞧瞧,臣妾身边的照夜,还有皇后娘娘身边的秦桑姑姑,不都是温柔可人?” “秦桑还算温柔,你宫里这个么……”景帝看向稍远初安静替二人煮茶的陈照夜,“也是奇怪,看着挺年轻水灵一丫头,不说话时身上总有种淡淡的疏离感,就如同看尽千帆似的……总让朕莫名其妙想起朕亲生母亲身边那个冷冰冰的陈掌事。你说,把她放在祁溪府邸里,他们两人会不会整日相顾无话?” 卫茉不知他口中的陈掌事是谁,只笑道,“祁大人心仪照夜,他们之间必定是有些与常人不同的。” 炉子上滚出气泡,陈照夜过来替二人斟茶,只当没听见他们那番话。 很快到了用晚膳时间,菜色有不少是卫茉特意按照景帝口味做的,却也只是让景帝勉强多动了几筷子。 卫茉猜想景帝应当还是在担忧中秋太后不肯赴宴之事,思忖一番,柔声道:“臣妾若没记错,下个月就是大皇子的生辰了吧?” “是,九月十九,你记得倒清楚。” “大皇子是陛下唯一的儿子,得太后娘娘疼爱多年,他的生辰宴,太后娘娘是无论如何都会去的。届时,陛下可与文妃娘娘商量,生辰宴一部分为着替大皇子庆贺,请杂耍戏班子过来取乐,另一部分也可以按照太后娘娘的喜好来,借大皇子名义宽慰太后娘娘,以此求得太后娘娘原谅。” 景帝剑眉逐渐舒展开来,忍不住拍掌赞道:“很好的点子,让怀彻去做,母后总不忍心拒绝的,只是文妃性子别扭,怕是不愿意在这上面费心。” 他拉过卫茉的手,“不如,茉儿替朕办这个生辰宴吧?” 卫茉一愣,道:“这怎么可以呢?大皇子的生母是文妃娘娘,您让臣妾主持宴席,岂不是名不正言不顺?” “这有何妨,文妃巴不得有人替她分担呢。”景帝不以为然,“这样吧,生辰宴设在文妃的青芜宫里,昭显她皇子生母身份,名义上由朕主持,其余细节事项都由茉儿操办。” 他蓄着笑意上下打量面前清丽女子,故作深思。 “嗯,茉儿的身份比文妃是低了些。”景帝眨眨眼,“不如朕先晋封茉儿为正三品贵嫔,一来褒奖茉儿这段时日悉心陪伴母后有功,二来也可以堵一堵那帮老东西的嘴巴,告诉他们朕有多重视寿康宫。” 卫茉起身,仪态万方地朝景帝行礼。 “是,臣妾定不辜负陛下期许。” 殿内一袭碧衣的宫妃亭亭玉立,如夏日清风,总能恰到好处抚平帝王心头焦虑。 卫茉晋封的旨意第二日传彻六宫,陈照夜也没想到卫茉只是陪景帝用晚膳的工夫就升了位份,还让她也沾光,顺理成章成了定贵嫔身边的六品典人,只比她当年的贵妃令使身份低一些了。 “陪太后说了一个多月的话就连跃两级,娘娘如今真是让奴婢刮目相看。” 陈照夜陪卫茉试册封礼服,手指滑过绣工精美的衣料,二人都有些不真实感。 铜镜前,卫茉转过身子,很认真对陈照夜道:“你为我操心那么多,总该轮到我照拂你的。六品典人的月奉不低,应当足够你用了,日后陪嫁礼什么的你不必担心,就算你继母不准备,我这里也会提早替你备下的。” 陈照夜的脸蓦地烧起来,难得结巴道:“您、您怎么突然扯到奴婢头上来……” “没记错的话,等到明年,你就满十八岁了。你是等得起,但祁大人的年岁毕竟摆在那,陛下比他还小几岁,都有一子三女了,祁大人终身大事悬而未决,老国公的在天之灵也难安啊。” 卫茉挑了支金红步摇往陈照夜发髻上比划,“嗯,你穿婚服的模样肯定好看。没什么好害羞的,身为女子,能找到护你爱你的夫君是此生幸事,你与祁大人虽然相识时间不长,但只要彼此坦诚相待,感情定会越来越深。” “是是是,奴婢知道了。” 她也没想到,卫茉这种柔声细语的女子,絮叨起来居然那么能说,赶紧找理由说后面的账目还没清点完,脚底抹油跑了。 卫茉晋封贵嫔,各宫嫔妃都往望舒宫送来贺礼。 “皇后娘娘送来的玉屏风摆件真是精巧,上面镶嵌的宝石把奴婢的眼睛都晃晕了。” 木樨帮忙将一件件礼物拆给卫茉看。陈照夜拆开杜雨微的礼盒,里面是前朝大家的草书真迹,的确很符合她才女身份。 “杜家是文臣出身,杜学士清廉有为,家底比不过那些世家望族,能有这份真迹已经很难得了。”陈照夜感慨,“杜雨微与娘娘不睦,可面子上的礼数真是半点不出错。” “那娘娘是不是也回一份礼物给杜才人才好?”琴酒提议,“礼尚往来嘛。” “嗯。”陈照夜道,“上次陛下赏给娘娘的那件孔雀羽披风过于华丽,不衬娘娘气质,不如借花献佛送给杜才人吧?” 卫茉的确不喜欢那件披风,点头应允,“好,那披风颜色鲜亮,的确适合杜才人。” 陈照夜很快取来东西,琴酒便自告奋勇,说愿意去凝霜殿跑一趟。 “上次求的护身符还有些,也给杜才人一枚吧?”琴酒道。 陈照夜看着琴酒将那金红锦囊放入盒子里,再朝卫茉屈了屈膝,很快转身走了。 第九十一章 巫蛊术(一) 数日后便是中秋。 先是长公主意外亡故,又有南边动乱,今年皇宫的中秋宫宴较往年简单不少,就由皇后在凤仪宫设宴,令教坊司排了几场歌舞,众嫔妃携皇子公主来说笑一番。 柳贤妃因为淑月生病,今日未到,景帝右手边的位置空了出来,他朝卫茉招招手,示意她坐过来。 “可淑宁……”卫茉看看身边的女儿,有些迟疑。 “让她去文妃身边和怀彻玩吧。”皇后主动替她安排,文妃淡淡颔首,算是同意。 “还没当面恭贺定贵嫔晋封之喜,前几天本宫给你送过去的翡翠屏风可喜欢?”皇后又道。 卫茉起身谢恩,“多谢皇后娘娘恩赐,臣妾独爱翡翠,已经将它摆在寝宫里了,希望娘娘别嫌臣妾的东西粗鄙才好。” 陈照夜替卫茉送去凤仪宫的是一套红釉摆件,算不得名贵,但胜在精致,亲自交到莲禾手里。 但皇后显然并没关注卫茉送过去的东西,随口称赞了一句,“贵嫔的眼光自然是好的。” 这副和睦景象落在景帝眼中,令他颇为满意,心中感慨王璃经过上次的教训果然懂事多了,遂举杯朝她笑道:“阿璃贤淑有度,后宫有你管着,朕自可后顾无忧。” 皇后略一抿唇,算是回应。 台上弦乐声起,舞姬身姿婀娜翩翩起舞,景帝伸手揽过卫茉的腰,温热酒气喷在她耳畔。 远处的杜雨微静静看着二人,眼里似有波澜。 “皇后娘娘别厚此薄彼呀,雨微妹妹也新晋了位份呢。” 只听徐婕妤爽朗笑声,她今日穿得比往常艳丽些,硕大的红宝石金项圈衬得脖颈圆润雪白。 杜雨微冷不防被她提及,忙收回深沉目光,站起来朝皇后福身。她入宫后一直是盛宠,景帝借着晋封卫茉的机会,也将她由才人晋为良媛。但不知为何,明明是双喜临门,宫人视线却都被卫茉吸引去了。 “是本宫疏忽了,待宴席结束后必定为杜良媛补一份大礼。”皇后笑道。 “是,多谢皇后娘娘。” 今夜云层厚重,宫室外还起了薄雾,空中一轮圆月变得遥远而朦胧,时而有干哑的鸟鸣声划过长空,落下灰沉沉的羽毛。 这样的景色实在说不上喜庆。 舞姬下台更换衣裙去了,丝竹声暂时停了下来。 厅堂中骤然一声脆响,众人闻声看去,见杜雨微捂着胸口,似乎非常难受,脚边是一地碎瓷片与冒着热气的汤汁。 “杜良媛这是怎么了?”徐婕妤慌忙去搀扶她,“是吃坏了什么东西么?” “臣妾失仪,臣妾……”杜雨微眉头紧蹙,连气都喘不上来,整个人软塌塌地靠在椅背上。 她的贴身宫女扶冰便上前替主子解释道:“杜良媛这样的状况已经有好几日了,总说身上乏力,胸口发闷,还时不时心慌,夜里也睡不安稳。” “哦?”皇后遥遥地打量了一下杜雨微苍白脸色,见她难受得紧,连冷汗都冒出来了,“可传太医瞧过了?” “臣妾在家中时就有这些小毛病,不打紧的,吃些旧药调理些时日就好。”杜雨微气喘连连,如被雨打过的花朵,娇嫩脆弱,一双微红的眼睛看向景帝,含情脉脉又楚楚可怜。 “是朕疏忽了,竟不知道雨微已经病了这么些时日。”景帝不由得愧疚起来,看了眼卫茉,又看了看杜雨微,柔声安抚,“若是不舒服就早些回去休息,晚点朕过去陪你。” “是,臣妾多谢陛下体恤。”杜雨微脸颊飞红,她休息片刻,扶着桌子缓缓起身,扶冰替她拿来披风系上。 “臣妾身体不适,今夜实在不能陪伴陛下与皇后娘娘,就先行回宫了。” 凤仪宫明亮的灯火映照着杜雨微那件簇新孔雀羽披风,顿时流光溢彩,如同碎金落了满身。 徐婕妤不由得看呆了,“雨微妹妹这是哪里得来的好东西?我竟从没见过。” 杜雨微羞涩笑道:“是卫姐姐前不久才送过来的,我也喜欢得紧,这阵子都拿着穿呢。” 她见徐婕妤当真喜欢,便走近些让对方仔细一观。徐婕妤抚摸着精致水滑的衣料,一边啧啧称赞,其他嫔妃都好笑地看着她俩。 “咦,这处料子怎么与别的地方有些不一样?”徐婕妤突然道。 她手指按在一处颜色稍深的衣料上,碧蓝色羽毛下面硬邦邦的,像是有什么硬物。 婢女扶冰闻言也过来查看,两人前后按了又按,竟慢慢将那块地方按出了个模糊的轮廓,似乎是个红枣大小的硬物。 “莫不是工匠偷懒,往里面乱塞了什么东西吧?”徐婕妤道。 “胡说八道。”景帝面色不虞。 ——那披风是他赐给卫茉的,卫茉借花献佛转赠杜雨微,又被杜雨微穿得这样好看,正证明了他的眼光不错。 “都是进贡来的东西,他们哪来的胆子糊弄朕?” “是,是……”徐婕妤连忙低下头,不敢说话。 皇后视线与徐婕妤无声擦过,笑着打起圆场:“徐婕妤是关心则乱,杜良媛喜欢这件披风,时常穿在身上,就更该弄清楚披风里面这个奇怪的玩意是什么。陛下不必担心,臣妾宫里有擅针线的婢女,让她们细细将里面的东西拆出来,保证不会损坏这件披风的。” 皇后既已开口,景帝难免要给几分面子,在征得杜雨微同意后,两名宫女便抱着披风退到后面桌子上,小心翼翼地开始拆线。 卫茉轻声问身后站着的陈照夜:“这是怎么回事?” 陈照夜摇头道:“奴婢不知。” 她也觉得奇怪,东西从景帝那里送来后,就一直好端端地收在柜子里,拿去送给杜雨微前她还特地检查过。 “兴许是……是奴婢当时检查得不够仔细?” 陈照夜心里莫名有些不安,直觉告诉她,这些天发生的事情像是幕后有谁在织一张无形的网,但她不知道对方要做什么。 “会不会有什么不妥当?”卫茉喃喃。 徐婕妤注意到她们主仆二人的脸色,面上露出不易察觉的笑意。 “好了,拿出来了。”只听那针线宫女道。 她取出东西,想放入托盘里,待看清后忽然如同被火烫到般猛地甩开手中物,尖叫道:“呀!这、这是!” 随着骨碌碌的声响,一只木雕缠线的小人在绒毯上滚了几滚,在众人都能看清的位置躺平不动了。 “是巫蛊!巫蛊之术啊!”宫女扶冰大惊失色,霍地跪倒朝景帝磕头,“陛下!有人要害我家娘娘!” 第九十二章 巫蛊术(二) 那小人不过拇指大小,头颅是木头雕刻,身体与四肢由粗线缠成,因此塞入披风中并不突兀。 文妃低声冷笑:“也没看清楚是什么玩意,就直接下论断说是巫蛊之术了?这宫女未免太草木皆兵。” 扶冰慌忙连滚带爬捧起地毯上滚落的木雕小人,双手呈递到景帝跟前,“陛下请看,这小人的背后用红笔写了我家娘娘的姓氏啊。” 她将东西翻转过来,粗糙不平的线条表面的确有一个不算明显的“杜”字。 “如此说来,是有人要借巫蛊之术害杜良媛?”徐婕妤眼珠转悠,“雨微妹妹,难不成你这阵子总是身体不适,是因为这脏东西的缘故?可这披风不是定贵嫔送给你的么,这其中兴许有什么误会?毕竟……”她意有所指地看向从开宴起就一直沉默寡言的萧知,“毕竟宫里与杜良媛不睦的人可多了去。” 萧知怒意顿起,冷冷别过头,硬是按捺住自己脾气没有搭理她。 “卫妹妹的性情本宫是再清楚不过的,这件事必定与她无关。”皇后不疾不徐地开口,“再说了,这巫蛊之术历朝历代并不少见,可真正能被这玄乎玩意害到的,本宫还没听说过。” “娘娘您母仪天下,是天上的凤凰下凡,有神仙保佑着,自然跟嫔妾们这些俗人不一样,嫔妾们可害怕得紧呢。”徐婕妤心有余悸,不敢多看宫女手中的木雕小人一眼,“前阵子宫里流言四起,嫔妾被吓得几个晚上都没睡好觉,现在再加上这么个东西,若再不查探清楚,嫔妾真是要坐立不安了。” “这……”皇后觉得她的话也有些道理,“陛下,您觉得呢?” “自然是要查的。”景帝从来就不信什么巫蛊之说,可这些时日总听到宫人议论杜雨微不受其他嫔妃待见,其中被提及最多的就是卫茉与萧知。 “茉儿,你可见过这脏东西?”他只担心卫茉当真一时错了主意,难以收场。 卫茉站起身,十分坚定地摇了摇头,“臣妾一无所知。” “回陛下的话,”陈照夜走上前道,“这孔雀羽披风是奴婢亲自从库房取来,由宫女琴酒送去杜良媛宫里,除此之外再没有经过其他人之手。” “琴酒?”景帝大致有个印象,“传她过来说话。” 今日琴酒当值,很快就被宫女带来,在众嫔妃各怀鬼胎的目光注视下走入厅堂中,她环顾四周,似乎有些胆怯。 皇后温声道:“你不必恐慌,陛下与本宫只是传你来问几句话。” 琴酒俯下身,额头触碰地面,“是,奴婢一定知无不言。” 据琴酒所言,卫茉在收到众嫔妃恭贺她晋封贵嫔的礼物后,也一一送去了回礼,而卫茉的珍贵物件均是由陈照夜管理的,她没机会触碰,等到礼物递到她手上,已经是红绸包裹完美的锦盒,她一路小心翼翼护着,直至送到杜雨微的贴身宫婢扶冰手里。 “这么说来,你没有打开过?”皇后语气带了警告之意,“你想清楚,可不许乱说。” 琴酒连连磕头,“奴婢就算有一万个胆子也不敢欺瞒陛下与娘娘啊,奴婢所言句句属实!”她委屈又不明所以,含泪看向卫茉,“娘娘,您可要为奴婢做主啊!” “好端端的你慌什么?难不成你早知道那披风有问题?”徐婕妤步步紧逼。 为讨好皇后,她已经在明面上得罪了萧知,今天这处好戏唱罢,她与卫茉之间的和谐关系也将荡然无存,干脆全部豁出去。 “陛下,雨微妹妹刚入宫不久,先是被萧昭仪的宫女嘲讽,现在又摊上这桩糟心事……瞧瞧这脸色,竟是愈发苍白了!”徐婕妤掏出帕子擦拭眼角,“说来也是臣妾与雨微妹妹投缘,总让臣妾想起远在家中的小妹……若是她也受到这种委屈,臣妾这做姐姐的真是要心疼坏了。” 景帝一声轻咳,徐婕妤这才悻悻收敛。 “东西是交到你手上的?”皇后又问扶冰。 扶冰跪在地上,声音很肯定。 “是,奴婢猜想杜良媛会喜欢,因此第一时间就送进去了……对了!”她脑中如雷电闪过,惊叫道,“奴婢想起来了!除了披风之外,贵嫔娘娘还送来一枚护身符,说是辟邪用的,奴婢为此还与琴酒姑娘多聊了几句,知道她前日才听从贵嫔娘娘的吩咐去过一趟宫外,似乎见了什么能人异士。至于是不是借着求护身符的理由还要了什么别的东西……也未可知。” 她说得模棱两可,极易让人产生联想。 “胡说,贵嫔让她去的是京城的国昌寺!”陈照夜冷声反驳,“住持大师德高望重,哪容得你这般污蔑!” “奴婢也没说什么呀,照夜姑娘急什么呢?”扶冰咧咧嘴角。 “我家娘娘心怀坦荡,从不惧鬼神之说,是顾及宫人被传言所困,才答应让琴酒去宫外求护身符的,除此之外再无其他!”情急之下,陈照夜顾不得还有景帝与后妃在侧,说得愈发直白,“我看倒是某些人嫉妒风头被抢,故意贼喊捉贼陷害我家娘娘呢!” “照夜!” “陈典人慎言!” 卫茉与皇后同时低斥。 杜雨微本就苍白的脸色更加难看,拽住景帝的袖子,哭得梨花带雨,“陛下,臣妾没有!您知道臣妾的品行,臣妾家中家风严明,断不会教出善妒的女儿的!臣妾这阵子是真的身体不适,不会装神弄鬼来害卫娘娘。” “朕知道,朕当然知道。”景帝看向陈照夜的眼神里带了责怪,“你这是怎么了,还不快退下,别失了规矩!” “陛下明鉴!这位杜良媛自入宫后就风波不断,一会与萧昭仪不睦,一会又来招惹我家卫娘娘,就连宫中闹鬼一事也是在她入宫后开始的。奴婢斗胆揣测,这杜良媛兴许是个不祥之人,才会……” “别说了!”景帝愠怒拍桌,“退下!” 萧知难得见到陈照夜这副冲动模样,一时也看得愣住,她虽不明陈照夜是受了什么刺激,但直觉告诉她不能让队友孤军奋战,便也弱弱地在旁边低哼:“臣妾也觉得这杜良媛不太吉利……” 第九十三章 巫蛊术(三) “昭仪娘娘若不是忘了,您是因为什么才惹得太后与陛下不快的,嫔妾斗胆提醒一句,可别好了伤疤忘了疼呢。”徐婕妤护住杜雨微,转身嘲讽。 “你!” “好了!都给本宫住嘴!吵吵嚷嚷的成何体统!”皇后忍无可忍,将酒盏往桌上狠狠一磕,“你们都是宫中同住的姐妹,本该和睦相处,为陛下分忧,可现在却为了这么点误会吵得面红脖子粗,连嫔妃风范都顾不得了,传出去实在让人笑话!”她说得眼眶泛红,似乎颇为痛心,一敛裙摆作势欲朝景帝跪下,“是臣妾管辖无方,请陛下责罚!” 景帝连忙伸手搀扶,“怎会是你的问题呢!阿璃这些时日的转变朕看在眼里,你受了那么多委屈,却还愿意这样悉心尽责,朕愧疚还来不及,又能不分青红皂白将什么事都甩到你头上!” 男子修长有力的手指有片刻停在她的手腕上,又很快挪开,重新揽住另一侧更为柔弱妩媚的杜雨微。 皇后能感觉到皮肤稍纵即逝的触感,如风擦碰叶子,已不能再在她心中掀起丝毫波澜。 “臣妾谢陛下体恤。”皇后扶住圈椅,缓缓起身,目光平静地扫过在座众人,“今日之事实在蹊跷,一时半会查不出结果,不如先将定贵嫔禁足,待把牵涉宫人都审问过后,再做定夺……” 窗外风势渐紧,更多的浮云从北方涌来,终于完全遮挡了圆月的光芒。 厅堂中寂静如死,所有人都看向卫茉,有幸灾乐祸如徐婕妤,有忧心忡忡如萧知,而文妃怀里搂着吓坏了的淑宁,垂着眼眸,不发一语。 “定贵嫔,你可有异议?” 不及卫茉回答,景帝怀里的杜雨微又哽咽起来。 “皇上……臣妾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我家娘娘都被禁足了,杜良媛还要往她身上泼脏水吗?”陈照夜努力挣脱钳制自己的宫人,“陛下!卫娘娘温柔谦和,您是最清楚她的品行的!怎能任由旁人继续诬蔑她!” “哟,照夜姑娘这样气急败坏,莫不是心里有鬼吧?”徐婕妤见陈照夜再度被人掩住嘴巴拖倒,甚是满意。她上前摇晃杜雨微胳膊,柔声劝道:“我的好妹妹,都闹到这份上了,你还有什么不能说的?趁着陛下与娘娘都在,快把你的委屈一股脑说出来吧。” 杜雨微勉强瞥一眼木雕小人,很快害怕地收回视线。 “陛下,臣妾人微言轻,论根基论恩宠都远不及宫中各位娘娘,即使这样都能惹得旁人妒忌,对臣妾下手,那么宫中比臣妾尊贵的娘娘岂不是更加危险?臣妾斗胆猜测,兴许……幕后之人此次诅咒的不仅只有臣妾一人。” “你的意思是……” “请陛下派人搜查诸位娘娘的宫室,看是否还有其他巫蛊之物吧。” 搜宫?众人面面相觑。 “是。”杜雨微福了福身,“当然,定贵嫔宫里就更要仔细搜查明白了。” 徐婕妤并没想到杜雨微会这样说,面色略显尴尬,“雨微妹妹吓糊涂了,搜宫是多大的阵仗啊,皇后娘娘也收了定贵嫔的回礼,难不成也要搜查凤仪宫么?” “事出有因,相信皇后娘娘会谅解的。”杜雨微今日沐浴熏香才来赴宴,她轻轻靠在景帝身上,女子特有的体香掺杂细腻的脂粉香如藤蔓盘盘绕景帝的鼻端,“陛下,为让诸位姐妹安心,您就查一查吧。” 景帝深吸了一口气,只觉唇齿间都是香甜味道。 “好啦,”他摆摆手,觉得偶尔让杜雨微这样小女子心性地闹一会也无妨,“查就查吧,皇后乃六宫之主,身份最是贵重,就先从凤仪宫开始查吧,也好叫朕放心。” 皇后愣住:“这……臣妾并无觉得身体有何不妥,不必如此兴师动众。” “不用传侍卫,就派几个宫女随便翻翻看看。”景帝安抚皇后,“你看她们都吓成什么模样了,放心,若当真磕碰坏什么宝贝,朕事后赔给你。” “可是……” “杜良媛言之有理。”一直沉默的文妃忽然开口,“近来宫中人心惶惶,再加上今日之事,怕是会传得更加难听,倒不如当机立断即刻搜查。陛下若信得过臣妾,臣妾愿领下这桩活儿。” 夜风吹开纱帘,月亮四周的云层不知何时已悄悄散开,一缕清幽探入宫室,落上文妃清丽安静的脸庞。 文妃素来清高,很少掺和后宫事务。 景帝记得她唯一那次出手还是帮太后劝李黛上轿和亲,据说手腕雷霆,效果倒很不错。 “文妃主动请缨,朕又怎么能拒绝呢。”景帝应允,“不错,爱妃的确是最合适的人选,由你出面,皇后与定贵嫔都不会有异议。” “是。”文妃起身,令身后随行的两名宫女随自己往皇后寝殿去,皇后与徐婕妤对视一眼,也领着宫女紧跟而上。一时间,连钳制陈照夜的宫女也忘了自己要做什么,卫茉趁机上前搀扶陈照夜起身,随众人一齐往凤仪宫寝殿方向走去。 文妃的贴身宫女是从祁家带进宫的,因此比其他人手上更有力气。看似沉重的物件,她们轻轻一推便挪开了,文妃步态端庄走在后面,视线逐一扫过皇后寝宫中的陈设。 皇后寝宫宽敞而富丽堂皇,厚重的帷幔后面,能看见妆台上精美的首饰与博古架上光泽柔润的瓷器。 “听说定贵嫔送给皇后娘娘的是一套摆件?”文妃询问宫人。 “是。”秦桑今日不当值,殿内值守的是个年纪稍轻的宫女。 “嗯,退下吧。”文妃贴身宫女示意她让开,两人一前一后准备检查博古架上的瓷器。 “娘娘怎么了?”徐婕妤发现皇后脸色忽然变得很难看,直直盯着博古架,好像在警惕什么似的。 “是这一套么?”文妃宫女很快注意到那套红铀摆件,是当下最时兴的款式,似乎颇得皇后心意,因此被放在还算显眼的位置。 她本欲上手触碰,可博古架实在太高,宫女没把握住平衡,身体倾倒,她下意识去扶手边最近的高脚花架,上面那四喜如意盆三角梅被她推得挪动了位置。 只听“轰隆”一声闷响,博古架忽然朝侧边挪开,露出一间极小的密室。 “这、这是……!” 第九十四章 逐香尘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成片的火光。 从进门的地毯两侧向前蔓延,密密麻麻,延伸至正中央巨大的供桌,将整座密室照得明亮犹如白昼。 供桌之上摆放着两座牌位,一座无名,而另一座刻有长公主李黛的名字。鹤颈瓶内的百合还是含苞待放的姿态,新鲜欲滴,并没有因为不见天日而呈现丝毫颓败。 而在这之后,袅袅升腾的青烟中,白玉观音大士端坐莲花座上,眉目低垂,怜悯望向身下目瞪口呆的众人。暗门带起的风吹过,如同谁在耳畔轻声叹息。 “这座观音像是……” 文妃转过身,以目光询问景帝。 当年柳氏求子心切,柳家人耗费财力人力从民间求得观音像入宫又被卫茉不慎打碎之事,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人人都道柳氏两次生女,第二次还难产以至元气大伤,都是因为没保住观音像的缘故,柳贤妃多年处处刁难卫茉,为的就是出心中这口恶气。 可如今,早已碎裂的白玉观音像竟好端端地出现在凤仪宫密室中,不禁令人怀疑起当年的真相。 “朕不记得皇后宫中有这件密室。” 嫔妃大多希望诞育皇嗣,有多年寺庙虔诚祈求的,有暗地拿药房调理身体的,在景帝记忆中,王璃始终是个骄傲自持的世家贵女,不屑以这种手法固宠。 柳贤妃迎观音像入宫一事闹得沸沸扬扬,景帝那时好奇,也额外留神过佛像概貌。他皱起眉头,不由得朝前迈步,更清楚地端详着佛龛上的白玉观音。 他的眉头越皱越紧,直至视线触及净瓶中叶尖凝着的那一丁点碧色,终于能够确定,这正是当年柳氏秋来的那一座。 “你们在看什么?为何都如临大敌的模样?”萧知拽了拽陈照夜的袖子。 “嘘……” 陈照夜一直在看卫茉。 火光落入女子眼中,如成片麦浪被点燃,如水面下无数暗潮翻涌。第一次,她从卫茉温柔似水的眼眸里看到了不被压抑的怒火。 她不知道此刻卫茉想起了什么,或许是她尚未出现前,萧瑟如冷宫的画屏宫西偏殿里与年幼女儿相依为命的卫才人,或许是冰冷白布覆盖下桃枝血迹斑斑的尸体,或许是真正的陈照夜为了讨一点炭火而被姜嫔杖责时惨烈的痛呼。 她们是无人在意的下位者,只因为主子的一念之差就要白白地送掉性命。 可今日华服加身的定贵嫔,与当年惊慌失措的卫才人,始终都是同一人。 “陛下。”她看见卫茉背脊挺直,朝景帝跪了下去,不卑不亢,不带任何矫揉神色,“请陛下为臣妾做主。” 室内只听剩烛火哔剥声。 杜雨微不明白为何他们忽然都带着难以言喻的表情去看皇后,她无声退出景帝的怀抱,静静观察着众人神情。 此时,另一边负责搜查卫茉宫中的宫女正巧进殿复命。 “陛下,娘娘,”那宫女把搜查到的东西呈递到景帝与文妃面前,“定贵嫔娘娘寝宫中干干净净,没有任何异常,但奴婢却在她的贴身宫女琴酒厢房里查到了不少东西……” 有尚未烧干净的木料,还有一些简短字条,上面字迹娟秀沉稳,并非琴酒自己所能书写。 文妃略一查阅便有论断,冷笑:“这丫头身在曹营心在汉,怕是一直在向什么人传递消息呢。” 琴酒脸色登时煞白,浑身发抖,膝盖一软啪嗒跪倒。 “求陛下饶命!求娘娘饶命!”她连磕了几个响头,膝盖行走踉跄着去够卫茉的裙摆,“娘娘!奴婢是逼不得已的,奴婢真的不是有心要害娘娘的,实在是、实在是……” 杜雨微掩唇惊呼:“怎么,那背后之人想害的居然不是臣妾,而是定贵嫔么?” 陈照夜走到琴酒跟前。 “琴酒,你是除我之外跟随卫娘娘最久的婢女,你与我不同,你在宫外有血脉相连的至亲,容易为此遭到旁人的威胁。现如今有陛下与皇后娘娘为你做主,你尽可无所顾忌地说,把所有的事情都说出来,从头到尾,原原本本,不必有任何遗漏。” 琴酒泪如雨下。 “刁奴本就是卑贱之人,从里到外都是黑的,陷害主子哪需要什么道理?”徐婕妤冷冷笑道,聪慧如她,闹到现在这个地步,便已察觉多半是卫茉与文妃将计就计,想要趁此机会将她彻底扳倒。 “更何况……谁又能保证这东西不是文妃娘娘事先准备好的呢?”徐婕妤以目光警告了琴酒,再强装镇定朝杜雨微颔首,“雨微妹妹,你说是不是?” “徐姐姐言之有理,”杜雨微不禁后怕道,“宫中都知道臣妾与定贵嫔不睦,说不定那刁奴一会就要指认是臣妾唆使她贼喊捉贼了。” “陛下,”她于是恳求景帝,“请先去臣妾宫里查一查吧,臣妾愿将所有手书字迹都拿出来,与信件上进行比对。” 不等景帝同意,文妃已经雷厉风行亲自带婢女去了。 徐婕妤坐立不安,频频朝皇后递去求助眼神,而皇后此时只是木然地望着密室内摇曳的火苗与那座无字的牌位,仿佛周遭发生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求不得,也好……”无人听到她口中喃喃。 “扶冰,你这是怎么了?” 杜雨微注意到自己的贴身婢女嘴唇颤抖,体贴地弯下身去扶她,“先起来吧,地上凉,可别跪坏了。” “奴婢……奴婢……” 对凝霜殿的搜查很快结束。呈递到景帝面前的,是几张与琴酒那里字迹别无二致的纸条,上面叮嘱她注意挑拨杜雨微与其他宫妃的关系,务必让杜雨微成为众矢之的云云。 “也是奇了,杜良媛寝宫里没什么异常,倒是这位宫女厢房里也有同样的东西。”文妃道。 扶冰面如死灰。 “你替别人传递消息,为什么不及时把纸条烧掉呢?”杜雨微柔声问她。 明明温柔至极的神色,却让扶冰不由一颤,“因、因为您处事谨慎,奴婢是怕万一……” 万一宫妃争斗中杜雨微获胜,她也可以趁着自己入局不深,反过来以此为凭证反过来告发徐婕妤来向杜雨微示好。 “好,好,好!”景帝连道三个好字,怒极反笑,“朕竟不知,自己的后宫热闹到了如此地步……说!” 他愤然拍案,“究竟是谁指使你们这么做的?!” 第九十五章 夜将明 “是徐婕妤!” “是婕妤娘娘!” 琴酒抢先开口,扶冰在听到她的声音后,立刻给出相同答案。 “奴婢原先是在宫正司做事的。”扶冰本就是墙头草,事情败露,恨不能立刻全盘托出来将功补过,“杜良媛入宫后,宫正司照例要拨几名宫女过去服侍。杜良媛是陛下钦点入宫的,若能跟着她必定前途无量,因此,当奴婢看见自己的名字出现在名单上时,简直不敢相信这样的好事居然能落到奴婢身上。未免夜长梦多,奴婢当天就带了礼物去答谢管事姑姑,然后…… “然后奴婢就在姑姑的屋子里看到了婕妤娘娘!”扶冰双手交叠,重重磕倒,“奴婢这才知道,原来这位姑姑与徐婕妤交情极好,若徐婕妤想在哪位娘娘宫里安插宫女,只需向姑姑说一声即可。奴婢无意听到她们的秘密,又惊又怕,为保住性命,这才不得不答应替徐婕妤做事……这些字条都是徐婕妤身边的书茶写给奴婢的!陛下派人去比对笔迹即可……” “贱婢!竟敢污蔑本宫!” 徐婕妤狠狠扬起手掌打在扶冰脸上,制止她继续说下去。 她脸色青白,袖袍因为突然的动作而起皱,鬓边头发散落,哪里还有平日端庄优雅的模样。 “陛下,臣妾多年来一直不争不抢,您应当最清楚臣妾性情的啊!臣妾平日里也就是看看花,写写字,或是尽嫔妃本分悉心服侍皇后娘娘……臣妾不知是哪里得罪了文妃与定贵嫔,竟要这样污蔑臣妾!” 无人接话。 徐婕妤的眼神愈发黯淡,她不禁后悔自己为何这样莽撞地决定从幕后走到台前,孤注一掷,未曾命中,还把自己完全折了进去。明明就在不久前,她还稳坐钓鱼台,看着其他人明争暗斗、头破血流,不论谁胜谁败,她与她所依仗之人都不动如山…… 不,不是这样。 徐婕妤忽然如坠冰窟。 ——她会败在这里,是不是也意味着她的靠山也不稳固了? 文妃双手拢于袖中,冷冷睨着徐婕妤。 “陛下,”她朝景帝道,“事情已经水落石出,您虽令臣妾负责搜查一事,但皇后娘娘才是六宫之主,后续处置,是否还是交由皇后娘娘处理比较妥当?” “你来做吧。”景帝心烦意乱地摆手,他依次指向琴酒、扶冰与徐婕妤身侧瑟瑟发抖的书茶,“这些人你都带走,随便你用什么方法,详细查明了再来回朕。” “是。” 寝殿外,一轮圆月光辉愈发清冷。 秦桑从寿康宫匆匆赶回,连忙扶住摇摇欲坠的皇后,替主子申辩:“陛下,皇后娘娘虽与徐婕妤走得近,但从不曾掺和到这些事情当中。这些时日,皇后娘娘的转变您是看在眼里的,您与皇后娘娘相伴多年,千万要信任自己的枕边人啊。” “朕也以为,皇后虽然娇纵任性了些,但本性并不坏,可此情此景,朕只觉得嘲讽。” 景帝疲惫地按了按眉心,不愿再看皇后一眼。 他应当庆幸柳贤妃今日恰不在此,若加上她再闹起来,只怕要出更大的笑话。 “茉儿受的委屈,朕心里明白,但过去的事不宜再追究了。”他歉疚地拍拍卫茉肩膀,“堂堂皇后竟然私自拿嫔妃的东西,说出去丢的是皇室脸面。” 卫茉安静垂下眼帘,点了点头。 “娘娘,您是否失望?” 待回到望舒宫后,陈照夜屏退众人,亲自替卫茉热了一碗安神汤,送到床榻前。 卫茉温柔凝视着床榻靠里熟睡的淑宁,再替女儿掖好被角,摇头。 “有什么好失望的,再看不破,我便是无药可救了。”她笑道,“多亏你先让祁大人控制了琴酒宫外的家人,她才愿意倒戈我们,把事情全盘告知,好让我们将计就计。” 淑宁似乎梦见了什么,不安地蹬腿。 “往后应该都是风平浪静的日子了吧?”卫茉俯下身轻拍女儿,“淑宁睡了,我走不开,杜良媛那边若是派人过来,只能劳烦你替我接待着。” 风吹动纱帘,银白月光透过窗纱如清霜铺落满地。 陈照夜踩着一地霜华,缓步来到庭院中。 偌大的宫殿因为搜查一事而出现过短暂的凌乱,此时已经恢复如初,廊下十多盆名贵的秋菊沐浴月色恣意舒展着叶瓣,风里飘来草木气息与淡淡的桂花香。 殿门方向,两点宫灯照亮黑暗朝这里缓缓移动。 杜雨微只带了一名宫女随行,系着藕荷色兔绒披风,巴掌大的小脸几乎被绒毛遮挡。 “给良媛请安。”陈照夜道。 自杜雨微入宫,她还是第一次踏足这座以精美着称的宫室。杜雨微简略地欣赏了园中景致,并没有继续往宫殿中走,而是兀自在暖池边的石头桌凳坐下了。 “淑宁公主睡下了,定贵嫔走不开,让奴婢先跟娘娘道一声歉。” “无妨,我本就是来找你。” 杜雨微笑吟吟的脸上没有精明算计,整个人看上去肆意自如。 陈照夜也不合规矩地在她身旁的石凳坐下,“杜小姐的演技比奴婢以为的还要好,哭得情真意切,连萧昭仪都被您骗过去了。” “祁太傅应当对你提起过我,你知道,我这十几年来,最不喜欢的就是与人争吵,非要我扮演矫揉造作的小儿女,还真叫我为难了一阵子。”杜雨微连连摇头,“以后这种事切莫再让我来了。” 陈照夜莞尔。 “这么说,您对陛下完全无意?” ——新科状元杜珩,景帝与祁溪都看中的翰林新贵,他的妹妹自然不会是只知争宠的庸碌之辈。 杜雨微才貌双全,心有大志,哥哥愿意辅佐景帝从世家手里夺权,她便心甘情愿为兄长出一份力。 入宫之后,她前与陈照夜秘密商量,决定不正面与望舒宫交好,而是假意被徐婕妤挑拨,做出与卫茉不睦的假象,暗中收集线索,共同扳倒兴风作浪的幕后之人。 “陛下年轻有为,天下女子都会倾慕于他的。”杜雨微没有正面回答她的话。 人这一生,渴望的东西有很多,可真正能握住的很少。后宫中的女子,从来就不是靠帝王真心来存活。 她既已决意踏入这条河,便再不能回头。 “杜小姐曾中意过什么人么?”陈照夜好奇。 杜雨微有片刻的失神。她望着陈照夜清沉如水的双眼,似乎想到了什么人。 “没有。”杜雨微缓慢,又肯定地摇了摇头,笑道,“你还是唤我良媛吧,我早已不是什么杜小姐了。” 第九十六章 弃前嫌 一夜过去,园中小径落满桂花。 陈照夜独自前去朱雀殿。 此时尚早,宫门前两名内监正在洗扫台阶。阳光从云端探出,映得红墙金瓦一片辉煌。 “请姑娘通报一声,望舒宫定贵嫔听闻贤妃娘娘身体有恙,特让奴婢送来一些滋补佳品。” 殿外监督宫人干活的恰是柳贤妃贴身宫婢银箔,凤眼弧度上扬,颇有她主子的味道,她上下打量了陈照夜一眼,福身笑道:“娘娘正在陪公主用膳,请陈典人稍待。” “有劳姑娘了。” 若换了平时,朱雀殿绝不会对她们望舒宫的人有这样的好脸色。 想必是文妃做事有奇效,一个晚上的工夫,已经让中秋宫宴上跌宕起伏的经过传到了柳贤妃耳朵里。 “娘娘请陈典人进去。” 银箔很快回来,盈盈笑着引陈照夜入内。 朱雀殿自景帝登基起就一直是柳氏住着,雕梁画柱精美恢弘,没有一处破败的地方,正如它的主人多年荣宠不衰。 银箔步态端方在前,下巴微扬,泰然自若地接受两旁粗使宫女的行礼,行走时,腰间佩戴的成串红玛瑙玉石发出清脆的叮咚声,垂挂的另有一小枚腰牌,四角用黄金镶嵌,一看便知价值不菲。 陈照夜不禁多看了两眼,心里默叹这柳贤妃待下人倒是不错。 “陈典人请这边来。” 穿过游廊,银箔却没引她进正殿,而是绕过一处园林进了花木扶疏处。 此处树木生得极好,廊下成片的桂花被风一吹飘来清香阵阵,碎石小径上却没多少花瓣,应该是才被清扫过。花园内高耸粗壮的两株古槐中间用藤条缠了一座秋千,旁边石桌摆了不少女童常嬉耍的小玩意,估摸着是淑月公主的。 “公主用完膳后会有女官来教书,因此娘娘也在这里。”银箔解释道。 圆拱形花墙内有间阳光很好的屋子,被鹅黄色垂帘挡住,依稀看见里面有位女子端坐。 陈照夜踏着绒毯款款上前,双手捧着礼盒屈膝道:“给贤妃娘娘请安。定贵嫔记挂娘娘,特命奴婢挑了两支上好的人参送来。” 柳贤妃今日穿了一身杏子黄宫装,肩头缠一圈银白狐狸毛围脖,妆容偏淡,如寻常世家贵妇。她“哦”了一声,半晌才悠悠抬起眼皮子斜睨底下行礼的宫女,似在记忆里搜索陈照夜的容貌。 “替本宫谢你家主子。”柳贤妃风寒未愈,因此嗓音有些沙哑。 她身后站着的宫女是另一名心腹金箔,深知陈照夜此行不会只是来送补品那么简单,便朝银箔使了个眼色,领着众宫人纷纷退到外面。 柳贤妃春笋般的手指轻敲朱漆锦盒,似笑非笑。 “你有话要对本宫说?” “什么事都瞒不过娘娘。”陈照夜两眼弯弯,笑得和顺,“相信娘娘对昨夜凤仪宫发生之事已有耳闻,定贵嫔脸皮子薄,虽然一直仰慕娘娘风姿,但碍于当年打碎娘娘爱物一事始终不敢亲近。现事情水落石出,便即刻叮嘱奴婢来走这一趟,务必要将其中误会对娘娘解释清楚。” 柳贤妃手指停了停,冷笑道:“误会?本宫打压谁还需要误会?纯粹看不过眼罢了!定贵嫔不是素来柔情似水、与世无争么,短短一年内连跃数级,指不定某日就要爬到本宫头上去了,还需要这样做小伏低让你来讨本宫的好?” “娘娘性情率真,是宫里难得的直肠子,不比那些拐弯抹角借刀杀人的。”陈照夜轻叹了口气,“娘娘您服侍陛下最久,深得陛下信赖,可并非宫中每位娘娘都有您这样的好福气。就以定贵嫔来说吧,她入宫时不过是个小小五品才人,生下公主没多久就失了宠,连姜嫔的宫女都敢欺负她,四年来都是粗茶淡饭熬过来的。” 柳贤妃垂眸听着,没有接话。 陈照夜观察她的脸色,继续道:”贵嫔性子虽懦弱,可俗话说为母则刚,看着淑宁公主渐渐长大,贵嫔深知若再让公主陪她一道沉寂下去,日后很难挣到什么好前途。贤妃娘娘您是两位公主的母亲,应当最能体会其中心酸。为了自己的孩子,再难的龙潭虎穴都要去闯一闯的。” “哼,这是什么话,”柳贤妃语调依然冷,眼里却不似方才那般戒备,“能入宫为妃是她的福分,说得像是要下刀山似的。” “是是是,奴婢嘴笨,娘娘切莫怪罪。”陈照夜装模做样地往自己嘴唇上轻轻打了一巴掌,“陛下视娘娘为最珍重信赖之人,视定贵嫔为合适的嫔妃,敬重文妃与萧昭仪的尊贵身份,因杜良媛兄长在朝中出力而善待他的妹妹……后宫相安无事,陛下方可无所顾忌,大展抱负,娘娘待陛下一片真心,相信娘娘一定愿意为了陛下而宽容定贵嫔曾经的不懂事。” 她双手交叠,朝柳贤妃行了一个标准的叩首礼。 又道:“若得娘娘应允,我家贵嫔将感激不尽。” 柳贤妃鸦羽般的长睫在脸颊垂下两团阴影,捏起茶盏,轻啜一口,似在回味茶水的清香。 ——卫茉身边竟有这样聪慧的丫头么。 她在心里感慨了一声,装作不经意地扫过陈照夜脸孔——五官精致,明明是偏艳丽的长相,却硬是被这丫头眼睛里的光芒按捺得老练不少。 后宫相安无事,陛下方可无所顾忌…… 朝堂之上,他的麻烦应当很多吧? 她想起自己生下幼女的那个雨夜,景帝与她争执时愠怒离去的背影,她躺在被衾中,泪水簌簌滚落,后悔自己一念之差害死薛樱。噩梦里,她还看见了宣贵妃,贵妃依旧坐在那高耸巍峨的殿宇之上,如看蝼蚁般俯视她瑟瑟发抖的身体。 “你想要什么呢?”梦里宣贵妃问她。 “我想要……陛下的真心。” “可笑……帝王真心,本就是天下最难得也最倚靠不住的东西,即使是本宫这样也……” 这么多年过去,她华丽衣襟沾染过猩红血色,天真眉眼被风霜浸染。柳楚楚望向铜镜里的妇人,外表依旧娇艳年轻,可眼神却陌生得仿佛换了另一个人。 她还能回去么?陛下待她,真的还似从前么? 柳贤妃沉默了很久。 陈照夜跪在地上,久到她以为自己此番劝说已经失败的时候,终于听到对方如梦初醒的声音。 “好,本宫答应你。 “本宫不会再为难定贵嫔。 “可幕后借刀杀人者,本宫也不会轻易放过。” 借刀杀人。 陈照夜知道柳贤妃暗指什么。 她提着裙摆,缓缓起身,比方才更诚恳地向柳贤妃保证:“娘娘放心,文妃娘娘那边很快就会有别的消息。一定……是您想听到的。” 第九十七章 应有悔 早朝后,文妃带着连夜整理好的人证物证亲自前往太和殿。 没过多久,徐婕妤贬为七品采女的旨意传彻六宫。似乎是顾及已故老侯爷的面子,只敲定“陷害妃嫔”的罪名,保留了基本的位份,让她能够在宫中勉强度过往后的岁月。 谁也不知徐婕妤交代了什么。 贬谪的消息传出去后,景帝忽然更换走凤仪宫原先的侍卫与宫人,换上太和殿亲卫,里三层外三层值守起来,瞧着竟有要将皇后软禁的架势。 一切都在无声昭示着,徐婕妤所作所为与凤仪宫皇后脱不了干系。 “定贵嫔娘娘还在里面么?” 陈照夜离开朱雀殿后,早早传来轿辇去寿康宫等待卫茉。 此时临近午时,日头正好,耀眼的阳光照得宫殿内一片明媚祥和。风摇晃着高大的槐树,明暗交叠的树影下,几名宫女有条不紊地整理着园中草木。 “是,陈典人请随我来。”殿前宫女道。 宫室中安静得出奇,陈照夜能听见自己的绣鞋踩在地板上的轻微声响。 宫女引她去的地方是佛堂。她站在门外,远远看见太后与卫茉背对自己,将两卷新抄好的佛经恭敬摆置与供桌上,双手合十,虔诚拜了三拜。 “扶哀家走吧。”她听见太后道。 卫茉应了一声,接过太后递来的胳膊,两人一前一后跨过门槛。 “嗯,你的丫头来了。”太后一眼便看见殿外的陈照夜,她又抬头望望天色,檐角青铜铃铛折射出的光彩有些刺眼。 “差不多也该用午膳了,宫里淑宁多半在等你,回去吧,哀家不留你。” 太后对卫茉说话的语气很平静,似乎并未被昨夜发生的那些事情扰动。卫茉恭顺应了,陈照夜便很自然地跟在二人身后。 走至寝殿外,太后依旧没有要进去的意思。 “难得身上不倦怠,多陪你走两步吧。”太后道。 一阵风吹来,她品月色织金云霞纹的大袖衫泛出细碎光点,树叶沙沙,身后巍峨殿宇在风声中岿然不动。 胸前那串翡翠佛珠被她悄然按在袖子里,此时捻了一枚在手指间。 “啪嗒”,珠子滚动,陈照夜听见太后轻声问卫茉:“太医已经确定了么,是皇后送来的酒里有问题?” “是,不仅是桂花酒,连同臣妾们在凤仪宫用过的那些茶水中都有令人心神不宁的药物。不过太后娘娘不必担心,这些对人体并无大碍,只要停药,再搭配些滋补的汤药就会恢复。” “嗯,如此便好。”太后点头,“定贵嫔聪慧,以你看来,阿璃为何要这么做?” 卫茉想了想,斟酌语气道:“兴许是皇后娘娘小产后心情抑郁难解,一时错了主意……” “阿璃是不想让所有人好过,她是在报复。”太后说得直白,又笑道,”你们梦见已故长公主会觉得惊恐,可她在哀家梦里时,却依然只是那个任性小女孩。” 那双深幽如古井的眼眸里,终于裂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波澜。 太后指着殿外那株古柏,嗓音极轻:“喏,黛儿小时候就在那棵树下摔过跟头,哭得眼睛都肿了,硬是逼着哀家把那根让她摔了的侧枝砍掉……她就是这样,任性妄为,想要什么便说什么,仗着自己皇室公主的身份,总以为这世上所有事都会顺心如意。” “梦里她问哀家,为什么不拦她,为什么由着她被人嫁到那么远的地方去。可哀家又能如何呢,错是她自己犯的,她享受了尊贵身份带来的荣华富贵,便要承担起这个身份要付出的代价。” “可哀家心里终归是觉得亏欠的。所以那些时日总梦见黛儿,又听宫中传闻说长公主魂魄不肯散,哀家还觉得很欢喜,草木晃动,就好像黛儿在对哀家说话。只是如今……” 最后一句感慨轻如蚊蚋。 “如今哀家才明白……原来,哀家的黛儿是真的已经不会回来了。” 她在这世上活了五十个年头,站在最尊贵的位子,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可她终究不是能主宰一切的神祗,依然要面对人世间的生离死别。 “近来宫中事务繁多,定贵嫔好生安抚皇帝,哀家这里就不必常来了。” 一番剖心之语后,面前鬓发斑白的贵妇再度变回那副深沉冷静的模样。 “回去吧。” 丢下不容置疑的一句,太后从卫茉胳膊上挪开手腕,转而递给身侧等候的莲禾,转身,缓缓步入殿中。 “娘娘,走吧。”陈照夜轻轻推了推卫茉。 “好。”卫茉回过神。殿外,望舒宫人抬着轿辇正在等候。 “以我的身份,竟觉得太后娘娘可怜,是不是太过僭越了?”卫茉掀开纱帘,轻声问她。 “后宫中的女子都很复杂,太后如此,皇后也如此。奴婢只希望您能永远保持本心,不要变成自己都不认识的模样。” “是,我知道。”卫茉叹了口气,“皇后娘娘小产之后郁郁寡欢,我着实为她惋惜了一阵子,后来得知她终于肯出来面见嫔妃,还以她是调整好心绪了,却不曾想她竟愈发钻牛角尖,竟拿长公主亡故一事做文章,连太后娘娘都被牵扯进去了,也难怪陛下雷霆震怒……唉,我听寿康宫人议论说,陛下此举很有可能是要废后。” “王家女不止她一个,据说皇后还有位同父异母的妹妹,生得也是花容月貌。王家势力不能倒,一个下去了,立即换另一个顶上。”陈照夜笑得讽刺,“只可惜王家虽有女儿,却没有一个合适做皇后的,现在这副局面,那位国丈大人应当已经坐立难安了吧。” “嗯,我在太后宫里时就听说王国丈来了,却被莲禾挡了出去,说太后不想见。” “那您猜猜,此时他会去哪里呢?” 凤仪宫。 寝殿外,十多盘菜肴被原封不动地端了出来。 秦桑在外急得来回踱步,再度赔笑凑上前朝值守侍卫道:“大人,我是自幼服侍皇后娘娘的,没了我在身边,娘娘一日三餐都不习惯,还请您行行好,让我进去伺候娘娘用膳吧。” 这些守卫乃景帝亲信,家中是武将出身,身份尊贵,根本不把王家婢女放在眼里。闻言头也不抬,被缠着紧了便严肃地一按刀柄,示意秦桑退后。 “老爷!您来了!” 秦桑远远看见王观带着两名府邸家丁前来,如见救星,快步迎上前。 王观皱着眉头,朝她摆了摆手,“你退下。” 第九十八章 近佳期 国丈王观比太后小几岁,依旧气度翩翩,一袭宽袍锦带,身姿挺拔如松。 数月以来,王家遭受了前所未有的打击,势力受挫,儿子经受一番牢狱之灾好不容易才脱身,尚未来得及重整旗鼓,忽又听闻凤仪宫出事,疑是王璃犯了疯症竟堂而皇之对众嫔妃下药。散朝后,王观前往太和殿求见景帝遭拒,连早膳都顾不得用,立即马不停蹄去求见太后,再度受挫后,只能转道去凤仪宫。 “老朽要去见自己的女儿,你们拦是不拦?” 色厉内荏也罢,外表的工夫总是要做全。 皇后寝殿外,王观负手而立,目光压迫。 守卫得了景帝吩咐,倒没多为难他。王观一声冷笑,霍地推开守卫,令家丁哐当将殿门撞开。 “阿璃。” 待看清殿内披头散发的宫装女子后,王观的眉头皱得更深。 撞门动静颇大,王璃背对着他,仿佛如梦初醒般回过头。 她的脸色苍白如纸,墨发披散,脸颊瘦得几乎要脱了相,缓了一阵才适应殿外刺入的阳光,嘴唇翕动,道:“父亲。” “嗯,你还知道我这个父亲。”王观故作愠色,观察着女儿神态,似乎只是恹恹的,称不上疯症。 他决定先试探女儿的态度,捉起茶盏往地上砸,嗓音拔高:“为父是怎么教导你的?你是大周的皇后!不能替陛下分忧解难也就算了,还听信奸人挑唆,把那些上不得台面的东西带到宫里来,连你姑母都被惊动了……你!你真叫为父失望!” 王璃垂眸望着地上飞溅的碎瓷片,淡淡纠正他,“父亲,并非奸人挑唆,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本宫自己的意思。” 王观一震:“你?” “是,是本宫做的,又如何呢?”王璃满不在乎地抖了抖肩头披帛,两汪如干涸泉水的眼睛里有种异样的光彩,“徐婕妤是个聪明人,做事一向很让本宫满意,可本宫没料到那个新来的杜雨微竟然比她还要机灵……哦,对了,她那个哥哥,不就是新上任的翰林院编修么,为了宣贵妃追封的事情出了不少力,让姑母气得起不来床的就是他吧?呵呵,本宫早该想到的,她哥哥在前朝和李允堂配合得滴水不漏,当妹妹的又怎会是个蠢材……” “父亲。”王璃重新倒了一盏茶,尚有余温,推到王观面前,“看开些吧,时局至此,你我做再多都是徒劳。” “浑说什么鬼话!”王观不可置信地瞪着女儿,胸口憋着一股气无法纾解。 “当初就该直接把你妹妹送进来!也不至于闹成如今这样!”他气急,顾不得对方尚是大周皇后身份,逐渐口不择言,“你不愿好好当你的皇后,王家自然还有别的女儿可以顶替。” “父亲想做什么便做吧,别来叨扰本宫清净就好。”王璃兀自坐下,慢悠悠端起那杯茶,“劳烦父亲出去时和外面的秦桑说一声,最近的菜色过于油腻,本宫不喜欢。还有,柳楚楚那座宝贝观音,本宫这里估摸着是用不着了,让她找人搬走吧,指不定还能挣出个二皇子来。” “你!” 王观被她气得险些站不稳,奈何王璃神色冷漠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他一腔怒火无法发泄,只能甩袖离去。 秦桑在殿外早等得心焦,迎上前追问皇后可好。 王观冷笑连连:“她好得很呢!还能挑三拣四嫌弃菜色,是准备日后都庸庸碌碌过日子了。” “老爷,您再去求求太后娘娘,能否让奴婢进去服侍?小姐自幼就是奴婢陪着的,这样冒然把她关在里面,奴婢实在担心小姐的身子……老爷,老爷!” 王观不顾身后哭着追问的秦桑,带着家丁往殿外走。 他往崇贤馆绕了一圈,再到太和殿外,不见景帝与其他近臣,偶有与他熟悉的内监宫人都避着他走,生怕触霉头。 王观满腹憋屈,眼看就要走出宫门,突然听见有道熟悉声音唤他。 “国丈大人,这般步履匆匆是为何呀?” 来人是赵王,一身琥珀色锦袍,笑容和善,像是才探望太妃归来。 王观眼睛一亮,“早听说王爷这阵子住在京城,奈何事务繁多,实在脱不开身,这才一直没去王府拜访……王爷莫怪。” “国丈大人哪里的话!”赵王姿态亲昵地揽过王观,压低声音道,“国丈家里的事情么,本王已经听说了,正好府邸里新到了一批好茶,国丈可愿去本王府上坐坐?” “王爷愿意替我进言?”王观喜出望外。 然而赵王只是掀了掀眉毛,笑容忽而高深莫测起来。 “有比这更好的事情呢……”他笑着说。 ———— 数日过去,祁溪的下一封信准时送到陈照夜的案头。 文妃那边已经传去消息,因此祁溪并没过问宫中事情,而是叮嘱她天气转凉注意身体,他手边的事情快要处理完毕,会尽管赶回来陪她,若是景帝再承诺什么赏赐,他就借机提出以正妻之礼将她风风光光娶进门。 祁溪信上提及,有人趁南边受灾人心不稳,伺机鼓动灾民暴动,动静最大时竟将一个小城县衙冲垮,还将当地年逾花甲的官员打死,他们不得不多花一些时间处理。 “并无大碍。” 陈照夜读完信上最后四字,将纸张折叠平整,与朱漆锦盒里其他信件收藏到一起。 但愿一切无碍吧。 她揉了揉太阳穴,不知为何,总觉得心里隐隐有些不安。 “陈姐姐,陈姐姐。”木樨来敲她的屋门,“娘娘有事请您过去一趟呢。” 原来是今日太医去凝翠堂请平安脉,竟诊出杜雨微已怀有两个月的身孕,前些时日她总是头晕犯恶心也是由于这个缘故。景帝大喜,即刻晋封杜雨微为正四品容华,赐封号“清”,卫茉此番喊陈照夜前去,便是让她想想送什么贺礼。 “真好,宫中许久没有喜事了。”卫茉搂着淑宁,陪她玩案上两只憨态可掬的小老虎,“雨微妹妹端庄清雅,这个封号与她极般配。” “送些名贵衣料如何?上次番邦进贡的那批缎子色泽不错,摸上去也柔软,容华怀有身孕,衣服是要重新做的。”陈照夜点着库房里的东西道。 卫茉点头应允,“好,你再找两匹合适做软枕的料子,我亲自替她缝两个,也算我一份特别的心意吧。” 淑宁从卫茉怀里探出头,脆生生提醒:“照夜姐姐,你可别忘了我大皇兄的生辰呀!他是祁太傅的亲侄子,怎么说都比杜娘娘与你的关系更亲近些,他的礼物你可要多上心。” “公主说什么呢!”陈照夜笔尖一顿,脸唰地飞红。 卫茉笑得前仰后合,轻轻捏了捏女儿圆滚滚的脸蛋,连连称是。 “这话倒没说错,陛下看重大皇子的生辰宴,其一是显示长子尊贵,其二是趁此机会弥补与太后之间嫌隙,因此早早就令我准备着了。”她笑眯眯地看着陈照夜,“所以么,不论是为祁太傅还是为我,大皇子那边,你都得多出几分力。” “是,娘娘吩咐,奴婢必定做好。” “听说这次要从宫外请戏班子呢。”木樨在旁边插话,“估计是教坊司的那些看腻了,想弄些新鲜玩意吧。” “我也听说了。”陈照夜道,“负责筛选戏班子的是赵王。” 赵王夫妇最有闲情逸致,又正好回京探望太妃,的确是合适的人选。 第九十九章 拒美人 此次经筛选入京的戏班子共有三个,据说经过了层层选拔,各有一番绝活。戏班子提前进宫,暂交由教坊司管理,每日排练不停,为保无虞,赵王这段时日经常进宫亲自监督。 再次见到赵王,陈照夜觉得他仿佛比在行宫那会要瘦一些。 渐红的枫林里,阳光从赵王身后穿插而过,他皂靴下金黄色落叶明灿灿一片,那张背光的脸庞却显得晦暗不明。“许久不见卫娘娘,近来一切可好?”赵王循矩见礼,依旧是那副谦顺宽和的模样,“还未来得及恭贺娘娘晋封之喜。” “多谢王爷了。”卫茉礼数周全。 “这位是陈姑娘吧?”赵王笑得两眼弯弯似月牙,“画舫上的事,本王听说了,是王妃管辖不力才害得姑娘受了好大委屈,本王在此替王妃向姑娘赔个礼。” “王爷实在折煞奴婢了,宫里的事情哪能怪到王爷头上。”陈照夜连忙道。 “现在看到陈姑娘气色不错,本王也就放心了。”赵王朗声笑道,“听说祁太傅与姑娘好事将近?到时候可别忘了喊上本王去喝杯喜酒啊。” “是,到时候必不会忘记王爷的。”卫茉见陈照夜脸红,替她回答。 三人寒暄几句。 当年李允堂还是四皇子的时候,陈照夜只在皇宫宴席上见过赵王几次,觉得对方胆小怕事,唯唯诺诺,跟谁说话都将姿态放得极低,生怕得罪似的。可如今再看,却发现赵王说话滴水不漏,记性还很好,居然记得景帝身边位份不算高的卫茉以及自己这个普通宫女。 “娘娘这些时日事务繁多,也要多注意身体啊。”赵王知道大皇子生辰宴明面上有景帝亲自过问,但实际上大多事情都交给了卫茉,再度安抚道,“娘娘放心,陛下必定会称心如意。” “那就借王爷吉言了。” 又说了一会话后,赵王笑吟吟与二人道别。 他绕过枫林,很快消失在御花园另一侧。借着错落树枝间的缝隙,陈照夜看见那边等他的那人很眼熟。 “娘娘你看,那不是王国丈么?”陈照夜指着远处道。 “哦。”卫茉对这些并不敏感,“皇后出事,国丈大概是想请赵王去陛下那里说情吧。他们同为皇亲国戚,彼此熟悉也很正常。” “嗯,兴许如此。” 今日卫茉是要去寿康宫的。 太后因为长公主之事伤神,吩咐过她不必常去,这几日卫茉请安次数明显少了。可今天早晨寿康宫来了消息,说太后让定贵嫔过去陪着说话。 “不知道太后娘娘唤您过去是为了什么事。” 让婢女专程来请卫茉,必定十分重视。 待陈照夜看到寿康宫内坐着的那名顾盼神飞的少女后,顿时明白王太后是个什么意思了。 “给太后娘娘请安。” 她跟着卫茉,恭恭敬敬地行了礼。 “嗯,茉儿过来坐吧。”太后朝卫茉招手。 坐在太后右下手的少女神色有些局促,在卫茉行礼时专程站了起来,此刻才重新坐下。 她约莫十七八岁,眼睛清亮有神,瓜子脸,肤色雪白,鬓发乌黑,脖颈修长而清瘦,有些承受不住头上沉重而繁复的华丽首饰,因此只是姿态端方地两手交叠坐着,时不时以余光打量卫茉,这才透露出几分这个年纪少女专有的灵动。 “这是阿姝,也算是哀家的侄女,比皇后小几岁,是她的庶出妹妹。”太后笑道,“前年及笄,一直还没说人家。” “怪不得臣妾瞧着这位小姐气质卓绝与旁人不同,原来是您的侄女。”卫茉如今也练得圆滑腔调,捉起王姝的手轻轻拍了拍,止不住地称赞道,“天然去雕饰,清水出芙蓉,真不知以后哪位世家公子有福气能娶到姝小姐为妻。” “茉儿觉得皇帝如何?”太后忽然道。 “您是说……” “她父亲的意思,想让她见一见皇帝。” 太后此言一出,王姝的头压得更低,两腮飞出酡红,怯生生垂着眉眼不好意思看卫茉。 “皇帝这些日子常去你宫里,你想想法子,让他见阿姝一面吧。” 太后既开口,就容不得卫茉拒绝。陈照夜知道卫茉对这方面不擅长,笑着接过话,细细询问了王姝喜好,知道她并无所长,唯独能弹一手琵琶,其他方面与王璃相较都差远了。 看来此番变故王家受挫不轻,才会急匆匆地随便找了个庶出女儿就往景帝身边送。 而看太后神态,对这个王姝也算不上满意,因此只是淡淡的。 话已带到,太后便不多留卫茉说话,让莲禾将人送了出去。王姝再度起身与卫茉道别,依旧只是怯生生的,眼里并没有多少期待的光。 “看那位王小姐的神色,好像也是被逼迫无奈。”离开寿康宫后,卫茉不免惋惜,“她是庶出,想必养得也不如皇后娘娘矜贵,婚姻之事应该是她唯一能改变命运的机会了,没想到连这个都要被家族拿来布局。” “这是自然。”陈照夜知道卫茉慈悲心肠又作祟了,笑着摇摇头,“娘娘不必多想,她们能平平安安地当十几年世家小姐,必然会有些旁人不知道的本事。您只管按照太后娘娘说的,将她引荐给陛下。对了,陛下不是想弥补与太后娘娘之间的嫌隙么?这位王小姐兴许就是个机会。” 第二日景帝来望舒宫用午膳时,卫茉找了个理由,带淑宁一同离开。 偌大的轩厅中宫女忽然悄无声息地全部退下,景帝尚来不及反应,只见外面施施然走来一道清瘦人影。 “你是……” “给陛下请安。”少女今日着意打扮过,一袭鹅黄色宫装衬得容貌清丽婉约,微微抬眸,飞快地与景帝对视一眼。 “王姝?”景帝这才从记忆中拾起这个人名。 陈照夜与宫人都在后殿,并不知道前面景帝和王姝之间发生了什么,只没过多久,景帝忽然唤人进去。她连忙端着茶水点心入内,见王姝低着头,泪水盈盈于睫,景帝倒是神色如常,问她:“你家贵嫔呢?” “娘娘在后殿更衣,很快就会回来。” “嗯。”景帝瞥过王姝,把玩着手中茶盏,“朕在这里等贵嫔。外面起风了,你带上伞,亲自送王小姐回寿康宫吧。” 午后阳光晴朗,长空无云,哪里有落雨的意思? 陈照夜依言取来伞,替王姝引路,恭敬将她送到寿康宫外。 “陈姑娘,你说,我是有哪里做得不够好吗?”于无人时,王姝低着头问她,嗓音都有些发颤。 “陛下的意思,奴婢实在不好揣摩,兴许是怕委屈了小姐吧。” 陈照夜望着寿康宫殿顶熠熠夺目的琉璃瓦,安慰话滴水不漏。 王姝沉沉叹了口气,她明明是对景帝无意的,却因为被拒绝一事显得沮丧不已。陈照夜送她到正殿外,感觉到王姝身体忽然一颤,她抬起头,隐约看见王观在里面。 陈照夜心道这位庶出小姐多半要受训斥了。 然而自己爱莫能助。 于是她福了福身,告辞道:“小姐请进去吧。” 王姝咬咬牙,提起裙摆,起身入内。 果不其然,陈照夜刚离去没几步,就听见殿内传来国丈训斥女儿的声音。 第一百章 辨尊卑 原本要在宫中待一段时日的王家小姐忽然就收拾行囊走了,来去匆匆,并没有掀起什么波澜。 除了知情的望舒宫人,无人知道这位王姝小姐对景帝起过心思。陈照夜再三吩咐下去务必守口如瓶,因此,王姝虽哭过几场,到底还是保住了颜面。 卫茉专程去太后那里请罪,太后倒是没说什么,似乎也知道男女之事勉强不得,反倒安抚卫茉,让她注意休息,别为了大皇子生辰宴太过操劳。 “她们走了,有什么事直说吧。” 阳光斜穿过蓖麻帘落在书案上,卫茉走后,太后搁下书册,看向后殿走出的那人。 “太后娘娘。”王观在她右侧的圈椅坐了。 他来得比卫茉还早一刻,说是来请安,顺道有些关于大皇子生辰宴的细节想向太后请教,东拉西扯许久还没切入正题,正巧莲禾进来禀报说定贵嫔来了,王观便主动走到后殿暂避。 “你不是为了怀彻的事。”太后睨着自己这位亲弟弟,下了论断。 这些年来,王观所作所为整体差强人意,可就觉得少了那么一股气,遇事还是不够稳重,太后眉宇间隐隐不耐:“都当祖父的人了,吞吐什么?” 王观的视线与太后对上。 他别过脸,有些刻意地游移过室内古雅的瓷器、墨迹半干的砚台、拖曳及地的厚重帷幔,最后落至太后绣金万字纹裙摆下一双镶宝珠的翘头履,开口:“近来……陛下可来看望过您?” “陛下国事繁忙。”太后淡淡道。 景帝实际来过几次,她均称病不见罢了。 王观咳嗽两声:“阿姝的事,有劳娘娘费心,只是听说陛下对阿姝似乎并不感兴趣,直接从定贵嫔那边把人赶了出来,阿姝还是头一次这样丢脸面,回去之后不住地哭……” “你自己教出来的女儿是个什么模样,你心里没点数么?”太后低斥,“不是哀家说你,这一步棋走得实在有些急了!陛下尚未下定决心废后,你便急匆匆地要将女儿往宫里送,你让凤仪宫的人看了作何感想?更何况论出身、论才学,阿璃都胜过阿姝百倍,阿璃陪伴陛下多年尚不得欢心,你那个妾室所生的庶女又能讨得多少好处?” 她气息略急,胸口剧烈起伏,莲禾忙端来茶水,又替太后缓缓舒气,方好了些。 “是,是我心急,但……”王观当众被训斥,面上微微挂不住,“我也是为了咱们王家着想啊。若阿璃不能翻身,阿姝又入不了陛下的眼,难不成真要眼睁睁看到后宫落到祁家那对母子手里?太后娘娘……阿姐,您想想办法吧。” “文妃是姓祁,可怀彻更是正统皇室血脉的孩子,怎谈得上落入外人手里?更何况祁家早就人丁寥落,担心他们,倒不如担心朝堂上那些个新提拔的寒门。陛下还年轻,往后还会有更多皇子,不必急于一时。” 王观脸涨得通红,手心汗涔涔的,几番迟疑,终是咬牙将这些天压在心里已久的话说出口:“只是……李允堂终究不是阿姐的亲生儿子,他若不顺阿姐的意,以世家之力也并非不能另立……” “住嘴!” 太后霍地拍案起身:“你可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她所坐的位置高出厅堂约一级台阶的高度,直起身,便能居高临下地睨着厅中人。 王观怔住,在他面前的是他嫡亲的姐姐,亦是大周尊贵的皇室,凤纹锦袍昭显着对方地位,头顶沉重繁复的金凤冠更在提示他彼此身份有别。 “臣失言……”王观按捺住眼底晦暗,诚惶诚恐地躬身。 此刻他终于意识到,作为太后的姐姐,不愿完全站在王家利益考虑,竟然弃王家而选择李允堂。 可李允堂又是什么东西! 他恨得牙痒痒。 一位被生母弃若敝履的皇子罢了!是他姐姐心胸开阔,才让他和三殿下一起在凤仪宫中养着,悉心教导,又是他们王家看着太后的面子愿意支持相助,保他登上帝位。 若李允堂不听话,他也不介意换个扶持对象。 “臣告退。” 王观收敛怒容,装作无事发生地告辞。 很快便是大皇子生辰宴。 有过先前接待辰国使臣的经验,卫茉应付各类琐事已得心应手许多,不必等陈照夜帮忙,便自行吩咐宫人去做了。陈照夜因此得了清闲,多在青芜宫各处走走,漫步在似曾相识的庭院里,阳光照得浑身暖洋洋的,恍惚间,仿佛又回到了当初与宣贵妃前后走在花池边的时候。 “在想什么?” 文妃令婢女替她添茶,袅袅烟气模糊了女子略带英气的容貌。 凉亭里,无外人在侧,又有纱帘遮挡,陈照夜便心安理得地与她面对面坐着。 “那些就是这次民间筛选进宫的戏班子么?”陈照夜轻啜一口茶水,眼睛瞄着远处小径几个小碎步跑过的小旦——看上去都是些十三四岁的孩子,眉眼青涩,对宫中满眼好奇,说说笑笑的,手里抱着戏服与道具。 “嗯,其实怀彻并不喜好这些,他性子冷清,宁愿躲在书斋里看书,不像我与兄长小时候,总是想方设法翻墙出去看戏逛市集。”文妃笑着摇头,“你一定想不到吧,别看兄长现在是个正经人,从前那会他可没少淘气,进了崇贤馆也不知收敛,带着陛下把老太傅气得吹胡子瞪眼,若不是后来……” “后来如何?”陈照夜猜到她会提到老国公下狱一事。 “算是有惊无险吧,兄长运气好,遇到了贵人,虽然这位贵人也着实让他栽了个大跟头。”文妃看了一眼陈照夜,简单带过,“我原本以为兄长这辈子都要打光混了,幸亏他遇见了你。等他回来,挑个好日子,就把婚事定了吧。” 文妃说话向来直白。 陈照夜笑着睨她:“听娘娘的意思,是赞同祁大人以正室之礼迎奴婢出宫了?娘娘不觉得奴婢出身卑微么?” “姻缘自有天定,身份背景又算得了什么。”文妃掩唇笑,“更何况兄长要娶嫔妃身边的宫女,这件事我是早就做好准备的,兜兜转转还是回到原点,也算不得惊讶。” 陈照夜知道她话中所指,故意装作懵懵懂懂地应了一声。 “陈姐姐……”木樨办完事回来找陈照夜,嘴里嘟哝着,“生辰宴的烟花爆竹早就备好了,这些戏班子还要弄那么多爆竹做什么,弄得乱糟糟的,满地是灰。” “太后上了年纪,爱看热闹的戏文,再说这些戏班子有赵王把关,必不会差的。你只管做好分内事就行,明日若没出岔子,娘娘会有重赏。” 陈照夜顺着木樨目光看去,青芜宫临时搭建的戏台上,身手矫健的少年正在聚精会神操练,有两个少年身手尤为灵活,动作干脆利落,像是有功夫在身。 第一百零一章 鼎盛时 “咱们这位赵王殿下在朝政上没什么建树,但对玩乐宴饮之事倒是十分擅长。” 文妃身边年岁稍长的婢女笑道,文妃闻言瞪她一眼,婢女笑笑,转变语气,“奴婢是说,赵王殿下待咱们大皇子真是用心呢。” 陈照夜别过头,隔着花池,远远看见书斋半卷竹帘下,一位六七岁的男孩正聚精会神地念书。 窗外阳光晴好,鸟鸣清脆,戏台小旦耍枪弄棍与来往宫女的说笑声完全入不了他的耳朵。光线将男孩精雕细琢的脸颊映得有些透明,如同一尊精致的玉石娃娃,他低着头,偶尔轻轻将笔往砚台里舔几下,背脊挺得笔直。 大皇子怀彻,生于深秋,正逢天气转冷,黄叶纷纷,便造就了他一副清清冷冷的性子。 第一个孩子就这样优秀,实在是上天的恩赐,也怪不得景帝器重他们母子。 陈照夜复而看了看文妃,心中暗道。 早在成帝在位时,嫡出的三皇子可谓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可惜早早夭亡,余下几位皇子皆是庶出,为避免惹王皇后不快,很少选择大肆操办生辰宴。宣贵妃与其他嫔妃关系平平,都是随便送点礼物应付,因此,陈照夜陪同去赴皇嗣生辰宴的机会极少,也没什么印象。 而怀彻庆生的规模之盛大显然让她咂舌。 景帝嫌青芜宫宴厅太小,且不够精致,数月前就专程派人在青芜宫南殿外的空地上搭建起一座两层高的小楼,正对着花池前搭建的戏台。一层开宴,二层可另供帝妃与太后看戏。工匠日夜赶工,所用材料装饰皆是最好。 “奴婢那时好奇,很想走进去一观究竟,可小楼前的守卫很严,说是陛下的意思,到开宴当日方可开门。” 妆台前,陈照夜细心替卫茉整理好头冠,笑吟吟在她耳边催促道,“娘娘快些走吧,奴婢真是有些迫不及待了。” 卫茉望向镜子里的自己:云鬓乌黑,香腮胜雪,额间贴着熠熠夺目的金花钿,对襟衣刺绣华丽如同天边最绚烂的云霞。 “娘娘不必担心,现在宫中位份在您之上的只有柳贤妃与文妃娘娘,而柳贤妃经过皇后娘娘宫中那件事后,已经不会再对您抱有敌意了。” 陈照夜以为卫茉是担心装扮太过张扬。 卫茉摇摇头,笑道:“不,我只是有点感慨。” “娘娘感慨什么?” 卫茉拉过陈照夜的手,少女的手指修长而纤细,肌肤细腻,指尖微凉,掌心透出柔软的温度。卫茉不由得轻轻按了按,顺势将自己手腕上一枚金镶嵌绿玛瑙的手镯褪下来滑到陈照夜腕上。 “收着吧,就是想送你东西。”她食指一点陈照夜嘴唇,止住对方想要推辞的话,“现在日子好过了,咱们宫里这些东西也是随手可得的。” “好,奴婢谢娘娘赏赐。” 陈照夜遂笑眯眯地接了,并没有注意到卫茉笑意柔和的眼睛里有一闪而过的失落。 “娘娘,步辇就在殿外等着,木樨已经带淑宁公主过去了。” “嗯。” 卫茉应着。陈照夜穿着寻常鹅黄色宫装,步履轻快,走在先她半人的位置,她能看见少女细碎的刘海随她的动作起伏。 傍晚金灿灿的霞光映照着她的侧影,风吹过,依然能够嗅到深秋残留的桂花香。 卫茉知道她大概是要走了。 就在不远的将来,祁溪回京之后,她会离开这个复杂的皇宫。 她陪伴自己度过最艰难的时光,步步登高,立于鼎盛处,可她终究不属于这里。 越光明耀眼,便越接近她们的分别。 婢女放下帷幔。 卫茉揽着淑宁坐在步辇中,听见宫人步伐整齐地迈过甬道数不尽的方砖,而视线尽头红日正在西落,夜色渐浓,青芜宫的璀璨灯火映得那一片天空有如白昼。 “给贵嫔娘娘请安,娘娘请这边走。” 小楼前,文妃的贴身婢女亲自来为她们引路。 “宫正司与尚食局那边都是依照您的意思置办的,除了惯例的那些之外,还添了太后娘娘最喜欢的菜肴。陛下与太后娘娘坐在正中,文妃娘娘坐在陛下左侧,再下首是柳贤妃,淑月淑宁二位公主与大皇子安排在一处,也方便他们说话……” 婢女小声向卫茉回禀,卫茉边听边点头。 “宗室那边请了平王、赵王与礼王,赵王殿下早早到了,此时与教坊司女官一同在查验今晚的戏班子。教坊司的歌舞安排在开宴时,等陛下他们浅酌一会后再请太后点戏,上的是民间戏班子,都是些十几岁的小旦,说是专程为了大皇子与太后娘娘准备了惊喜,至于是什么,赵王殿下一直守口如瓶。” “还有,先前您吩咐过的,安排机会让陛下与太后娘娘解开心结,因此各位娘娘的位置与他们之间都有些距离,若声音轻,再加上丝竹乐器,旁人是听不见他们说话的。” “好,辛苦你了。”卫茉往她手里轻轻塞了一枚银锭,婢女本想推辞,却听见卫茉道,“本宫没为大皇子准备什么好礼物,还劳烦姑娘在文妃娘娘面前说说好话。” “这是自然,请贵嫔放心。” 夜风清凉,裹挟着花池涟漪荡漾出的水汽,轻轻吹开楼前月白色轻纱。 丝竹声起,人影重叠,宾客说笑间渐渐坐满席面。景帝携柳贤妃同来,方坐定,忽然听见外面内监通传道:“太后娘娘到。”慌忙起身,带着在座嫔妃齐齐向门口迎几步。 “母后来了,母后今日身体可好?”景帝看样子很高兴,曜黑的眸子明亮如灯火。 太后淡淡应了一声,看了看他。 “陛下近来倒是清减了些。” 莲禾适时退后,景帝上前搀扶住太后胳膊,笑道:“什么都瞒不过母后。朕这几日被朝中那帮老臣气得火气重,吃什么都不香。” “嗯,陛下还年轻,但也要注意身子,回头让太医院的人过来看看。” “是是是,都听母后的。” 太后难得肯跟他说几句,景帝顿时喜笑颜开,将太后送到席面上,一敛衣摆在她旁边坐下,又亲自替太后布菜,“母后尝尝,这些都是您爱吃的。” “今日是怀彻生辰,不必顾着哀家。”太后眼帘微垂,示意那边的大皇子过来,“好孩子,皇祖母送去的礼物你可喜欢?” 怀彻礼数周全地谢恩,声音稚嫩,举止却老沉,看得太后不住点头。 “听说……今日是定贵嫔操办的?” 台下,一众芍药色衣衫少女正在起舞,太后低声问莲禾,“定贵嫔呢?” 莲禾看看那侧,道:“方才还在这里,或许是带淑宁公主出去走走吧。” “嗯。”太后皱眉。 虽然卫茉不在,可她那位掌事宫女却称职地守在她的座位边,不时与身旁宫人交待着什么,眉头微蹙,神色郑重,说话时手臂会不由自主地抱在胸前,手指无意识地绕动一缕黑发。 这神态…… 太后忽然有一瞬间的恍惚。 明明这位女官只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女,不知为何,她的背影竟会让自己想起另外一人。 一定是因为这座青芜宫吧。 毕竟,这里曾住过她最讨厌的人啊…… 太后心想。 第一百零二章 骤生变(一) “太后娘娘,请点戏。” 恍惚间面前映入一张圆胖的脸,太后定了定神,见赵王双手捧着装帧精美的戏单躬身等待她的答复。 “赵王好意,哀家心领了,今日主角并非哀家,拿过去给怀彻看吧。” 赵王笑态可掬,依旧弯着腰,“臣已经问过他了,大皇子仁孝,让臣先请您的意思呢。” “原来如此。”太后这才接过戏单,视线瞥过宴厅另一端,与宗室安排坐在一起的太妃吴氏正巧看向他们。 “你们母子难得见一面,多陪陪你母妃说说话吧。” 就算是当年成帝在位时,太后也没留意过这位以才华闻名的吴氏,而今成了太妃,膝下赵王安分守己,太后也不曾为难他们母子。 “多谢太后娘娘。”赵王接过戏单,似漫不经心朝座位上瞥过一眼,赵王妃与他对视后,快速地低下了头。 “哀家那不争气的弟弟呢,今夜可有异常?”太后压低声音问身旁莲禾。 “娘娘放心,王大人并没有什么动静。” 那一侧,今夜国丈王观倒是泰然坐在席面上,有宗室小辈向他敬酒,还问他身体状况如何。 “无碍。”王观淡淡道。两个女儿都没了下文,他反倒对景帝不在意起来,整场宴席只与景帝说了几句话,其他时间眼神飘忽,手指缩在袖子里,似乎有什么心事。 宗室小辈见他不搭理,自觉没趣,转身朝礼王敬酒去了。 一轮明月挂上树梢,楼外长夜寂静,无人在意青芜宫外交班的第二波守卫尽是些生面孔。 舞台上,戏演得正精彩。几名少年嗓音宏亮,木剑舞得生风,跳上高台旋转几下,再接两个利落干脆的跟斗,足尖点地直接从梯子上翻下来,快步朝宾客这边过来。 为首的少年用木剑挽了个剑花,袖子里不知藏了什么东西,忽然绽放出极漂亮的烟花,火光熄灭时,少年手掌里凭空变出一把玉如意,略正仪态,双手捧上,准备递过去给席面上的大皇子怀彻。 “陈姐姐你看,这民间戏班子还真是别出心裁呢。”在场众人都被戏台上的动静吸引了视线,木樨也停下手里工作,扯了扯陈照夜的袖子。 陈照夜顺势望去。 那玉如意雕工平平,难得的是所用玉石是剔透的火红色,又以一层金粉点缀,映着小楼通明的火光,闪耀如落日碎金,还取了“吉祥如意”的好寓意。 “民间戏班怎会出得起这样名贵的东西?想必应该是赵王的手笔。” 陈照夜便想去看赵王,却发现本该最为期待此刻的赵王竟不在座位上,不仅如此,方才还坐着的赵王妃与吴太妃也不见了。 “母妃!那个好有趣!”是淑月公主的声音。 她由两位嬷嬷贴身服侍着,方才放烟花那会就已经离开座位,跑到距离舞台最近的地方拍手叫好。 这会见那少年双手捧着玉如意往这边走,淑月情不自禁迎上前,欲伸手去接。 “淑月!”柳贤妃连忙喝退女儿,“这是你大皇兄的生辰宴,莫要乱来!” “不打紧,就送给淑月妹妹吧。”怀彻温声道。 在座宾客众多,柳贤妃不愿落人口舌,依旧示意淑月不让动弹。景帝见状搁下酒盏笑着上前,主动拉过淑月的手,笑道:“既然你大皇兄都开口了,月儿便不能拂寿星的面子,来,父皇陪你过去。” 另一只手则递向柳贤妃。 “是,谢陛下。”柳贤妃受宠若惊,嘴角不免浮出得色—— 就算是得宠如杜雨微、卫茉又如何,唯有自己是陪伴景帝时间最久的,也是诞育皇室血脉最多的妃子。王璃已经败了,这宫里再不会有人能够与她抗衡。 她回握住景帝的手,于众目睽睽之下,牵着他们的女儿仪态万方并肩前行。跳跃的烛火映照着柳贤妃金色牡丹纹织锦对襟长裙,耳畔是宾客充满羡慕的私语声,柳贤妃得意地更朝景帝身旁贴近,看他带着淑月去接民间少年手中的玉如意…… “铮!” 寒光如电,利器出鞘。 众人尚未来得及反应,只听见玉如意擦过景帝指尖,啪嗒砸得粉碎。少年手中不知何时凭空多了一把寒气四溢的匕首,及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景帝扑来。 景帝蓦地一惊,下意识避开,堪堪躲过,衣襟却被割开,露出雪白里衣。他身手还算灵活,可怀里揽着淑月,一时显得有些笨拙。 “刺客!有刺客!” 柳贤妃花容失色,尖叫起来。 宴席上众宾客亦是惊慌失措,今夜他们赴的是宫宴,随行侍从都被拦在后宫外,随身也不让携带武器,有年轻气盛如礼王这样的,立刻抄起桌凳就要上前救驾,未等他们动作,台后所有入宫的戏班成员也纷纷手持武器从后侧包抄而来,将众人围住。 宴厅内都是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宫女与内监,都乱作一团,有个辰国来的胆大宫女想扑进去救萧知,被刺客一刀戳中,倒在地上不断抽搐。 礼王与几个宗室年轻男子趁机以桌凳掩护,奋力扑出冲到距离景帝最近的地方,阻挡住其余刺客的方向。 “乔玉!乔玉!”萧知手忙脚乱撕下裙摆想为心腹包扎,温热鲜血汩汩顺着她的五指往外冒,她急得泣不成声,“好端端的,你扑上来做什么!” 宫女颤颤伸手想触碰萧知的脸,嘴唇颤抖几下,手无力垂落。 “乔玉!”萧知哭得声嘶力竭,“莫要丢下本宫!” “娘娘呢?娘娘与公主何在?!”陈照夜抓住木樨,焦急询问。 ——她与木樨站在靠后的地方,因此被众宫女乱糟糟地挤着,并不在刺客控制范围中。 “方才公主说下面看得不清楚,娘娘将公主带到二楼去了。” 楼梯那边此时无人,刺客关注的只是席面上的皇亲国戚,想必应该无碍。 “这伙人的目标怕是陛下,你去找娘娘,务必让她淑宁公主躲好,不论听到什么声响都不要下楼。” 木樨身形娇小,很快如滑溜的鱼一般从人群里绕开了。众人关注的皆是台下与那少年周旋的景帝,一时无人注意。 那一边,景帝还在与刺客周旋。他虽由老武将教导多年,但只是学了些防身拳脚,意不在此,戏班少年一击未中,出手变得毫不留情,几次袭击景帝被躲开,竟霍地朝他怀里瑟瑟发抖的淑月刺去。 景帝一惊,慌忙去揽女儿,身体因此慢了一刻,少年手势忽然峰回路转,刀尖划过景帝腰间玉扣带。 “陛下!陛下!”众嫔妃看得心惊胆战,若非有腰带挡着,景帝此刻必定重伤。 “皇宫守卫呢?都死了吗?还不进来救驾!”文妃拍桌怒喝。 楼外一片死寂,早该破门而入的守卫此时像一座座雕像,与楼内喧嚣形成鲜明对比。 “文妃退下。”太后冷笑,“看不出么,今夜是有人刻意为之。” 她目光深邃,嘴角微微上扬。 “好啊,哀家也是数十年没见过这样的场面了。让哀家猜猜,今天这出戏的始作俑者是谁?” 第一百零三章 骤生变(二) “狗皇帝昏庸无能,人人得而诛之!我等今日是替天行道!” 刀光剑影中,似是有人高喊。 “他们给的赈灾粮都是些沙石树皮,我爹娘都是被活活饿死的,今日我便要替他们报仇!”又有道稍稚嫩的嗓音声嘶力竭道。 闻声,十几名刺客眉宇间露出悲愤之色,下手更加毫不留情,礼王与宗室子弟手中拿的不过是桌椅木棒,眼看就要抵挡不住。 “怎么办,怎么办啊……”其余女眷哪里见过这等场面,纷纷缩在太后身侧瑟瑟发抖。 “乌合之众何以将皇室逼迫至此?”太后不动如山,“怕什么?幕后之人拼的不过是这一时的机会,待到皇城禁军反应过来,自当入内救驾。” “是,是……臣妾听太后娘娘的……”那命妇唯唯诺诺道。 这满宫的皇亲国戚在风调雨顺中度过了十余年,早就忘记了这座王朝是在兵刃厮杀中建立而起的。如今的大周无外敌压境,也无外戚专权,满座宗室年轻一辈唯礼王稍有英姿,其余的都在贵族奢靡生活中逐渐失掉了棱角,可那些碌碌无为的外表下,当真都是一颗无欲无求只想安稳度日的心思么? 民间戏班的这些刺客显然也明白时机不待人,眼看伙伴被宗室男子们牵制住,与景帝缠斗的那名为首少年眼神一凛,径直将长刀朝景帝丢去,景帝连忙后闪避开,谁知那少年竟是虚晃一招,身体迅速上前,手臂旋转,霍地露出腕上袖箭,那箭矢锋利小巧,寒芒如星。 袖箭只有一发。 少年不顾空门大开,力求一击必中。 “皇帝!” “陛下!” 众嫔妃纷纷惊叫。文妃趁机捡起地上掉落的尖刀,用尽全力朝少年后背刺去,少年不避不躲,尖刀直接刺穿胸口,溅起飞扬血花,与此同时,食指准确扣动暗器,袖箭飞出。 “噗!” 箭矢刺入血肉,发出一声闷响。 电光火石间,满室缭乱的光影如同金秋纷纷扬扬的黄叶般落了满眼,片刻晕眩后,只剩下一道柔软明亮的身影缓缓倒落怀中。 “爱妃?爱妃!” 景帝不可置信地望着怀里替他挡下致命一击的女子。 “陛下……陛下可无恙?” 柳贤妃倒在景帝怀里,胸口剧痛如潮水般逐渐没过她的神智。眼前的世界黑了下来,摇曳的灯火也都看不见了,在这片空洞无声的冰冷中,只剩她眼前这张再熟悉不过的男子容颜,依旧夺目耀眼如空中的太阳。 于是她伸出手,想去触摸生命中唯一的光。 “母妃!母妃你怎么了?你看看月儿呀!” 淑月扑上前来摇晃母亲手臂。可母亲像是看不见她,依旧失神地抬着手,五指张开,指尖对着天空,似乎想要竭力抓住什么稍纵即逝的东西。 “爱妃!爱妃你振作一些……” “咳咳……咳咳咳……”柳贤妃咳出血沫,她胸口血窟窿里缓缓渗出墨绿色。 袖箭有毒! 景帝手指颤抖得几乎揽不住怀中女子,他用力握住柳楚楚那只茫然伸出的手,与她五指紧扣,将女子虚弱无力的身体按入自己怀中。 “楚楚,别怕……朕在这里……别怕……” 怀中女子进入了无意识的抽搐。她嘴唇触碰他的脖颈,是暖的,就像无数个日夜她曾伏在他肩头与他耳鬓厮磨那样亲昵。 她是那样娇纵任性的一个人,从少女时期就陪伴在他身侧,见过他所有不堪的与荣耀的时刻,她也知道她在他心中的地位,因此总是有恃无恐地任性,就连王皇后的面子都不给。他也以为她就会这样一直长长久久地陪伴他,只要他不厌弃,她就会一直守在朱雀殿中带着她的一双女儿等待他的御驾。 旭日东升,日落西沉。 她会取下华丽头冠,乌黑如墨的长发似上好的绸缎般垂落耳后,她光着脚,踩过光滑的木地板,如欢呼雀跃的鸟儿般扑入他的怀里,娇嗔道一声:陛下怎么又来迟了? 如果说,在年轻的帝王二十多年的岁月中曾在乎过什么人,除了与他血脉相连的至亲,便是这位出身平平却让他踏实心安的女子。 坠入黑暗前的最后一刻,柳楚楚感觉到了额头上滴落的泪水。 是炙热的,滚烫的。 陛下也会哭么?是为了她,哭了么? 她痛得紧,也欢喜得紧,巨大的喜悦如潮水般将她淹没,她觉得自己似被海浪卷入了最深处,朝深渊坠去时,看见的却是上空那轮永远灿烂温暖的太阳。 “陛下……” 陛下,臣妾算不算,得到了您的真心?那这颗真心就交给臣妾带走可好,您可不许……再将它轻易给旁人了。 “母妃!母妃!” 柳贤妃的手无力滑落。 “轰隆!” 与此同时,一扇沉重的帷幔忽然从上方轰然落下,正巧挡在景帝与其余刺客中间。 “陛下!这里!” 尘土飞扬,一道清润女声刺破喧嚣准确钻入景帝耳中。 他蓦地回头,只见乌泱泱人群中,黛青圆领束腰宫装的少女亭亭而立,眼神清凌,手里还握着刚剪断绳索的剪刀。 “照夜?” 景帝不再迟疑,放下柳贤妃尸身,迅速抱起淑月朝席面处奔来。 轰隆隆,又是几声闷响。陈照夜动作迅速,随着绳索断开,不断有帷幔从宴厅上方掉落,那布料上似乎还沾了令人视线不清的粉末,帷幔落地,器皿脆响,灰尘四溅。 趁场面混乱,陈照夜与文妃贴身宫女迅速指挥青芜宫人将太后与众嫔妃女眷聚到一处。 见景帝转危为安,礼王会意,也带着众人涌向这边,由陈照夜带着女眷先行,宗室众子弟断后,从宴厅快速退出。 “这边!”陈照夜再令宫人推开屏风,后面露出一条不起眼的碎石小路,顺着小楼后门延伸而出,直通青芜宫北偏殿。 “关上殿门!” 木樨带着卫茉与淑宁早先一步等在偏殿中,陈照夜便令宫人关门。青芜宫人训练有素,关闭殿门后又推来桌椅博古架挡住。 “照夜,照夜,我们现在算是安全了么?”萧知惊魂未定。 “还算不得完全安全,娘娘莫怕,他们暂时攻不进来。” 杜雨微年纪虽小,神色还算镇定。“照夜,”她道,“你是刻意在宴厅那里做了机关?” 陈照夜朝杜雨微福了福身,见景帝与太后也看向自己,干脆说得详细一些:“是,大皇子生辰邀请民间戏班入宫,奴婢想着,戏班那边有赵王与教坊司负责,奴婢不可越俎代庖,但也需尽力保证陛下与娘娘安全。奴婢也不懂别的,只能在这席面上稍稍做些文章,想着万一发生什么事情,可以稍稍争取些时间……却没想到如今真的用上了。这座北偏殿与青芜宫其他宫室相互独立,与宴会小楼只有一座花园之隔,奴婢便让宫人提前清理了花木,从后门那里多布置出一条小路,” “的确妥帖,不愧是祁溪看中的人。”景帝赞许点头。 太后毕竟上了年纪,气息有些不稳,陈照夜上前搀扶太后,请她到旁边塌上歇息。 “太后娘娘受惊了,请先休息一番吧。” “无碍。”太后摆手,上前看景帝,“皇帝怎么样?伤得重不重?” “让母后担心了。”景帝发冠凌乱,鼻子上也沾了些灰尘,衣摆被撕裂好几处,看上去颇为狼狈。 “贤妃高义,皇帝千万保重身体,才不算辜负她这份苦心。” 卫茉听太后如此说,先是一愣,再看到哭泣不已的淑月,很快明白过来柳贤妃多半凶多吉少了。她轻轻叹了口气,掏出丝帕,为景帝包扎起手腕上的伤口。 “茉儿……”景帝眼眶红了红,嗓音沙哑,“是朕的过失。” “允堂不必自责,古往今来,谋权篡位者总要找一些冠冕堂皇的理由,或是想方设法借刀杀人。皇帝亲政数年,一直风调雨顺,难得发生了灾祸,处理生疏也是情有可原。再说了,延误赈灾的是哀家的那些侄子,若说过失,哀家的责任不比你小。待此事过去,允堂不必顾及哀家面子,该怎么处置便怎么处置吧。” 太后一口气说了许多,仿佛疲惫至极,她平复气息,目光缓缓转向殿中指挥青芜宫人气定神闲的陈照夜,眼神微动。 “你的婢女倒是听她的话。”太后又看向文妃。 祁澜刚要说话,太后抿唇笑笑,道:“也不奇怪,她是快要嫁入你们祁家的人了……你很是勇敢,刚才那一击,倒让哀家想起了当年祁老国公的风范。” “当年……”太后微眯起眼睛,“青芜宫里也曾出过这样的闹剧。” “闹剧?” 成帝在位时,南边藩国假意为宣贵妃生辰献礼,借机行刺。 那时是在青芜宫正殿上,献舞美女从发髻中拔出藏匿的利器,朝殿上端坐的成帝冲去。是宣贵妃令人割断机关,从殿堂上方掉落捕网,将刺客困入其中。 “你今日这番手段,倒与当年的宣贵妃如出一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