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裂光》 第1页 《裂光》作者:天谢【cp完结】 文案:跨越无数条世界线,只为找回你。 …… 在不同的世界线横死36次,兇手都是「我自己」,是一种怎样的体验? 乔楚辛:再来一次!我预感这次可以摇到外援。 他开启第37条世界线,设计破局,结果引来了一个强大又危险的男人。 这个叫梁度的男人干掉了追杀者,顺道把乔楚辛本人也兇残地干掉了…… 于是no.38世界线,乔楚辛愤然锚定了两人相遇的转折点,打算诓骗利用,结果这一回——梁度爱上了他。 在no.37世界线,梁度误杀了一个人。 在no.38,梁度爱上这个人,又失去了他。 在no.39,他本能地去追逐与找回,却发现关于乔楚辛和梁度的感情过往,以及他们的真实身份,竟然深藏在另一个纬度的世界里—— 月光照耀下的吊钟花海,灯塔水母群游过的深海天空。 一句来不及说出的承诺,一段双向奔赴的行程,一个超越生死的结局。 忘记你,却从未忘记过寻找你。 「万物皆有裂痕,那是光照进来的地方。」 第1章 乔楚辛杀了乔楚辛 有人在跟踪他——悄无声息,如影随形。 像是个疑神疑鬼的幻觉,因失眠多日的神经衰弱而产生。 但乔楚辛知道这不是幻觉。 他看不到对方,却能感觉到来自背后的一丝寒意,仿佛被某种暗刃般目光在黑暗中注视。 他没有回头,也没有张望找寻那丝寒意的来源,依旧走在回蜗居的路上。 只是想不通,他一个旧书店小老闆,二十六岁,单身独居,穷困潦倒,还跛了条腿,手里拎着从平价超市买来的打折橘子,有什么值得人惦记? 前方左拐进入小巷,巷子深处就是他经营的小书店,虽然店面横量只有两扇门板那么宽,但好歹书架后头还能挤出个搭床板的小房间,供他栖身。 乔楚辛稍微加快步伐,这也使得他缓行时微跛的右腿,跛得更加明显了。 他另一只空着的手已伸入裤袋,触到了店门的钥匙。就好像只要进入书店,把破旧的木门反锁好,那丝被注视的寒意就无法再入侵他的似的。 开锁、推门、迈入,反手关门,一气呵成的动作在最后一步卡住了—— 一只戴着黑色皮革手套的手扣住了门板边缘,最后三寸缝隙因此再也关闭不拢。 那五根手指看着修长甚至纤细,却在硬木门板上扣出了深深的凹痕。 乔楚辛攥紧了装橘子的塑胶袋,拳眼处探出钥匙的尖头,勐地向后戳去,宛如脑后长眼。 钥匙带着矛头般的锐利,精准地插向扣门的那只手,瞬间刺穿皮革与血肉,将它钉死在门板上。 然而那只手与它的主人仿佛没有痛觉,又仿佛痛觉对其而言竟是种享受。那只手缓慢抬起,任由锯齿状的铁钥匙刮过筋骨,发出令人牙酸的拨弦声,一点点地抽离出来,带着手背上的血洞,死死扼住了乔楚辛的脖颈。 挣扎中,灯线被扯断,垂在书架上空的老式灯泡骤然亮起。 乔楚辛向前扑倒的前一刻,从墙面圆镜内看清了跟踪者的模样。 那人穿着剪裁合身的黑西装与灰色长风衣,头戴一顶宽檐礼帽,帽檐下露出一张极其眼熟的脸……是他自己的脸! 乔楚辛,杀死了乔楚辛。 旧书店小老闆倒在血泊中,西装革履的袭击者从他后腰拔出一根螺旋状的细长尖刺,重新装回手杖中。 他抬手虚摘礼帽,对着地板上的尸体微微欠了欠身,像个迟来的绅士礼仪,随后优雅地转身走出店门,消失在暗巷夜色中。 血泊不断扩大,乔楚辛的尸身逐渐变冷,狭窄昏暗的旧书店也随之震颤起来。 高频率的震颤涟漪般层层扩散,把整个空间变成了无形的漩涡,以尸体为中心点无限坍缩,碎成无数以粒子为单位的齑粉,连同光线一同被吸入黑洞。 世界线断裂了。 一个刚形成不久的分支就此彻底消失,永远断绝了成为主线的可能性。 乔楚辛把手中的橘子放回柜檯,长长地嘆了口气。 第36次死亡。 从平价超市到旧书店,这段夜路始终无法走完,途中被各种形态的自己整整杀死36次,滋味难以言表。 每次开启都是冲破枷锁的机会,每次关闭都是死循环般的终结。损失的不仅是同等数量的世界线,连带他的精神也受到了一次次累积的磨损。 乔楚辛感到了一股来自灵魂深处的疲惫。 ……橘子不行,再换种水果买吧。 他恹恹地挪到旁边柜檯,看来看去,摸来摸去,在售货员小声鄙夷的「穷鬼」骂声中,最终挑选了个打折的榴槤。 个头不大,臭味扑鼻,即便因为不太新鲜打了折,仍比其他平价水果贵许多。 乔楚辛屏住唿吸,拎着榴槤去收银台付款。 其实他很讨厌榴槤,闻着像屎,吃着像又甜又烂的屎。 但这个超市的所有果蔬已经被他都买过一次,只剩下榴槤了。 身上的现金花得只剩两个钢镚儿,他拎着装榴槤的塑胶袋,站在了超市入口。 城市贫瘠的一隅路灯昏暗,夜空看不见一颗星子。乔楚辛深吸了口气,迈步走下台阶,开启第37条世界线。 第2页 他不知道自己还可以尝试几次,也许两三次,也许下一次就是最后一次,他会精神崩溃,会疲惫到接受死亡这个无法改变的结局。 走到最后一层台阶时,他忽然停下脚步,回头看了眼超市门口。超市小老闆坐回了躺椅,正百无聊赖地转换电视频道,播放起乔楚辛最不感兴趣的gg。 因为他这一辈子都买不起gg里吹得天花乱坠的那玩意儿。 那是个「拟世界」的登陆帐号,拥有三种身份选择、配备十万初始资产的权限,就是所谓的「度假帐号」。 这次他看清了屏幕上的订购号码。 也许……他需要一个打破僵局的契机,一个横生枝节的变数。 乔楚辛的脑中划过一点模煳的闪光,转瞬即逝。他不确定这是个直觉灵感还是记忆碎片,但还是走回到超市门口,用钱包里最后两个钢镚儿拨打了那个订购电话。 「我要买个度假帐号……最贵的那一档,老子不差钱。」身无分文的乔穷鬼厚颜无耻地说,「预交定金没问题,但我要当场验货。上次有家公司拿退货的帐号忽悠我,就那个什么塔……对,螺旋塔,狗比得很……我知道他们跟你们不良竞争,所以这次找你们买……那行,派个销售过来,带上原装登陆环。我看了没问题,现场转帐。」 乔楚辛报了个地址,是书店所在巷子外最大的一家修车行。电话另一头的接待员顿时愣住,语气也变得狐疑起来:「先生,您确定要购买我们公司的产品吗?」 好吧,贫民区,哪怕最大的修车行也是有钱人不屑一顾的小破店。 乔楚辛像个蛮不讲理的公子哥一样咆哮起来:「要不是自动驾驶失灵,老子能搁浅在这鸟不拉屎的鬼地方?不买登陆帐号,怎么打发系统升级的时间?」 对面接待员顿时想起制造城市低空飞行器的特斯拉公司最近连出了几起自动驾驶系统失灵事故,因此推出了硕大的线上升级补丁的事,连忙缩回狐疑口吻,说:「您稍等,我这边登记一下,然后立刻派销售过去与您对接。」 反正登陆环有防盗装置,可以遥控激活并自动报警,也不怕人偷,多一笔交易就是多一份提成。 放下听筒,衣衫干净整洁但布料陈旧劣质的乔楚辛在小超市老闆看神经病一样的眼神中,拎着臭烘烘的打折榴槤,面无表情地转身走下台阶。 他走得很慢,微跛的右腿拖在碎石路上,发出不协调的摩擦声。 碎石在他的右脚鞋底下碎成更小的粉末,仿佛无法负荷那条跛腿的重量,但没人会关注到这么细微的异常。 夜风吹起他的刘海,擦肩而过的路人女孩们看他的表情从嫌弃变成惊讶,再变成惋惜与犹豫,频频转头,片语随风吹送到他耳旁: 「快看那男的,快看!」 「他是腿受伤,还是残疾?好可惜……」 「啊啊啊,我好纠结!你们说我要不要去搭个讪?虽然腿有点跛,但是颜值太可了,身材比例也好。」 「看打扮比我们还穷,算了吧……要不给他抓拍几张传上网,说不定还能打造个爆帖。」 乔楚辛对此置若罔闻,一步步朝他的蜗居走去。每条世界线开启后的细节都不同,这次的第37条有点吵,但他熟练地将嘈杂屏蔽在外,不为任何杂音所动。 他有个使命,穷极一生、无论无何也要完成。虽然想不起具体内容,但他知道,那是一件他必须要做,且到时就知道要做什么的事。 ——一件比他生命还要重要的事。 他就是为了完成这个使命,反覆死亡与重启了36次,并将继续探索,直至步入那条通往最终目标的主线。 第37条世界线,会出现打破死循环的契机吗? 乔楚辛抬头,遥望远处巨大的gg牌灯箱。 「登陆拟世界,为您量身定制的完美人生从此开启」几个艺术字在上面璀璨生光。 乔楚辛嘲弄地撇了撇嘴角。 他从未登陆过「拟世界」,只大概知道那是个由元宇宙技术构造出的虚拟世界,用以满足人类在科技不断推进的同时愈发膨胀的欲望。 既然不知内情,这种讥诮中隐藏伤感的情绪从何而来?乔楚辛也不清楚。 他现在只想在今夜,在他对自己一次又一次的谋杀中存活下来。 第2章 梁度的完美恋人 「我们……会结婚吗?」 身后传来清澈男声,梁度从短暂的晃神中清醒,端在指间的玻璃酒杯纹丝未动,淡琥珀色的舌兰酒液在杯中一漾也不漾。 等时机合适,我会为你准备一个盛大的婚礼。 ——之前的多次追问,都得到了这样安抚式的回答,但这一次,梁度不想再说话。 也许是今夜的贤者时间有点长,也许是更深的什么情绪滋扰了他的思路,他没有回应,甚至没有回头,仍挺拔地站立在落地窗边,从顶楼高空俯视灯火璀璨的城市。 他的乌黑髮梢带着刚洗过澡的水汽,湿漉漉地贴在后颈,平日被头髮遮住的、嵌在耳郭软骨上的一枚饰品因此暴露出来。耳饰有些奇特,吊钟形状的透明水晶里包裹着亮红色的芯,无数细长微红的刺丝从红芯内伸出钟外,像灯塔水母随波摇曳的触角。 黑色睡袍随意披在身上,系带松垮垮地垂在腰间,露出大片结实的胸腹肌肉。梁度的肤色偏白,但不是未经日晒的白皙,而是一种像浅色大理石般的冷调,使得肌肉线条也透出雕刻般的冷硬质感。 第3页 「梁哥?」身后的男人凝视梁度的背影,眼中爱慕之色满溢。 梁度转身望向床上的恋人。床头灯的光晕中,二十二岁的安聆朝他露出了个柔软的疑惑表情。即使已相处两年,他每次看着对方,都会感受到那种无瑕美貌所带来的视觉冲击力。 安聆不仅容貌俊美,性情温和,在艺术领域有着非凡的才华,在床事上也有着与他极高的契合度,更是全心全意地爱他,可以为他付出一切。这样的恋人,除了「完美」之外,梁度想不出还有什么能形容。 实际上,自从认识了安聆,梁度的目光就没有在其他任何俊男美女身上停留过。 他自认为不是痴情种,在他的人生观中,「爱情」二字所占的分量并不算大。他把更多的时间与精力放在了工作上,即使工作于他而言也只是个实现成就感的渠道而已。 在这个世界上,究竟有什么东西值得人耗尽一生心血去追求?金钱,感情,权势,地位?还是无尽的知识与真理? 梁度微不可察地摇头,朝安聆回了个淡淡的笑。 他拥有这座城市大部分人难以企及的金钱与权限,拥有出色的外表与顶尖的能力,还拥有一个完美的恋人,却并没有感到所谓的「充实满足的幸福」。 他甚至有些厌倦了从高空望下去一切尽收眼底的城市夜景。 「梁哥不说话,是觉得我总是老话重提,烦了?」安聆披着白色睡袍起身,从背后抱住了梁度的腰身,「我只是有点没安全感……不过没关系,我知道这些年除了我,梁哥没有过任何男人或女人,也是很认真专注地对待这份感情。如果梁哥觉得现在不是合适的时机,我可以一直等下去,等到我们白首同归的那一天。有没有婚姻做保障,其实也不是那么重要。」 安聆还是一如既往的温柔体贴,这种浓烈而忠诚的爱意正是他最为满意之处。在这两年间,他曾好几次生出「去买个戒指向怀中之人求婚」的念头,然而不知为何,都在触摸到珠宝店送来的婚戒的瞬间,从心底泛起一丝空茫的寒意,像个不明所以的尖锐警示,最后他还是将婚戒退了回去。 如今安聆说婚姻没那么重要,无论是不是真心话,都让梁度仿佛从悬崖撤脚般松了口气。 他需求着,甚至是迷恋着安聆对他的爱意,觉得自己永远不会对这份爱感到厌倦,却又极为矛盾地无法给予安聆任何确切的承诺,就好像在潜意识中隐隐抗拒着那个将两人命运绑定的未来。 我可能在道德上有着重大的缺陷。梁度皱眉想,如果安聆将来有一天对没有保障的关系感到失望,想要从我身上收回所有的感情……我会怎么做? 他思考了短短数秒,觉得完全不能接受,也许那时他会变得疯狂,把这份爱和他自己一同摧毁。 但此时此刻,梁度只是平静地拍了拍安聆的手臂,微笑道:「我该去工作了。」 安聆抱着他的腰身不放手,猫一样蹭他:「不是还有两个小时吗,梁哥就不想……再来一次?」 换作以前,梁度何止要再来一次,他可以不知疲惫地整日整夜耗在安聆身上。然而今晚的一切都无法化解他莫名低落的情绪与挥之不去的厌倦感,就连安聆完美的肉体也似乎不那么具有吸引力了。 「你为了筹备画展,连着几夜没睡饱了,好好睡一觉吧。」 梁度将安聆打横抱起,放在床上盖好被单,俯身吻了吻对方的额头,沉声说:「晚安。」 安聆没有再纠缠。如何把任性撒娇之类的小脾气保持在最讨梁度喜爱的尺度,他从未过失手过。他用略带遗憾的神情回了声「晚安」,又恋恋不捨地抓住梁度的手指:「等你回来,能给我带个吊钟花餐厅的榴槤千层吗?」 梁度说好。 所有他合意的口味,安聆都喜欢。所有他需要的东西,安聆都能恰到好处地送到他面前。他的恋人何止是完美,简直完美得……不像个真实的人。 ——世上哪有这样毫无瑕疵的真实? 梁度突然反握住安聆的手,在过大的力道中感受着对方温热的皮肤,与皮肤下骨肉的触感。 安聆疼痛地蹙了蹙眉,笑道:「怎么了,梁哥?」 梁度松开手:「有点失控,抱歉。我走了。」 床头灯熄灭,卧室的门被轻轻关上。 安聆在黑暗中睁眼盯着天花板,片刻后轻声开口:「今晚梁度的状态不稳定,开始对我出现检测性行为,射-ra,调出他这一周的行程表与会面人员名单。」 「好的,主人。」床头柜上的ai智能终端盒子里,电子合成女声甜美地应道。 * 新收到的通知显示,联络员抵达的时间将会比原定的推迟半个小时。梁度不想空等,于是先去吊钟花餐厅,买到了当天的最后一个榴槤千层,放在座舱的小保鲜柜里。 姗姗来迟的联络员是个褐发戴眼镜的青年,名叫谢廖沙,上个月刚顶替了退休前任的职位,与梁度只有过数面之缘。这次一见面就忙不迭地致歉:「不好意思啊梁先生,路上出了意外,所以耽误了点时间。」 「什么意外?」梁度问。 「一个交通事故……对方操作失误,蹿到了我的航道上,导致两机相撞,安全伞自启动。人没事就是飞行器报销了,小事故而已,保险那边会处理的。」 第4页 螺旋塔公司财大气粗,并不把几架通勤飞行器的损耗看在眼里,每年都有报销额度下发给联络部,故而谢廖沙说得也。 梁度露出了个平易到近乎亲切的表情:「哦,人没事就好。」 谢廖沙对来自特勤部王牌指挥的关怀有点感动,一边打开制式统一的合金手提箱,取出装载登陆环的密封瓶,一边说着:「这次任务是平定日暗区的暴乱,难度评估a+,危险指数7.8,具体内容您用登陆环自带的执法者帐号——」语声戛然而止,他瞪大了眼睛看瓶身基座上的雷射logo,失声叫道:「矩阵公司?怎么回事?」 「很显然,登陆环在你交给我之前就被调包了。」梁度状似同情地说,「这是个重大失职,你会因此被公司开除,谢廖沙先生。」 「……撞我的那人是矩阵的商业间谍!」谢廖沙发出了一声惨叫。他不死心地试图打开密封瓶,瓶身果然对出厂内置的初始密码毫无反应。 梁度伸手抽走密封瓶,仔细端详了一下内中的登陆环,眼底闪着捉摸不定的幽光:「也许未必是故意调包,而是撞机着陆后拿错了箱子,否则何必要把自家公司的度假帐号换给你?」 谢廖沙怀疑自己从这句话里听出了愉悦的语气,激动地去抓梁度的胳膊,被对方轻易避开了。他苦着脸恳求:「梁总,梁总你帮帮我,别对上面汇报,咱们赶紧先把登陆环找回来。否则我被炒鱿鱼,您的工作也难免受耽误。」 梁度说:「没关系,不必担心我,就当是多休几天假。」 我担心的是我自己!谢廖沙在心底咆哮,您到底是真抓不住别人讲话的重点,还是幸灾乐祸? 他几乎哭了出来:「梁总,求你了……」万一对方真是个被僱佣的间谍,以他的身手与能力,恐怕追上了也没有胜算。 梁度挑眉看着谢廖沙的哭包脸,最后大发慈悲地抬了抬下巴:「你来驾驶,防盗定位发我。」 谢廖沙连忙掏出定位器,巴掌大的透明方片上亮起微缩城市地图与一个正在移动的红点。他把定位器塞进梁度手里,迅速钻进飞行器座舱的驾驶位。 梁度坐到后排乘客位,低头看了一眼定位地图:「看移速应该是换乘了汽车,正往西城的贫民区方向去。」 谢廖沙心凉了半截——开飞行器,随身携带度假帐号登陆环的人,能和贫民区扯上什么关系?这是打算浑水摸鱼金蝉脱壳啊,绝对是个间谍没跑了! 作者有话说: 别问了t~t ,目前真的不能剧透,会影响后面揭秘时的阅读体验。 只能说,梁度和乔楚辛自始至终都是彼此的唯一。 第3章 见面杀 那种被跟踪、被盯梢的感觉又出现了。 乔楚辛拎着一袋打折榴槤,拖着微跛的右腿走在破旧凋敝的街道上。前方道路尽头左拐,就可以进入书店所在的小巷,忽明忽暗的路灯在巷口滋滋地响,像一面招魂的幡。 他没有加快脚步,而是在一家门可罗雀、店员正打瞌睡的修车行旁边忽然停住,找个消防栓坐下,放下榴槤袋子,慢吞吞地系起了松掉的鞋带。 斜对面五层高的旧写字楼,楼顶天台的栏杆边出现了个站立的人影。 那是个身穿黑色作战服,头戴防弹盔的男人,平视显示仪的透明弧板遮住了他的上半张脸,只能从半截鼻樑与下颌的角度中,窥见一点儿年轻俊秀的脸部轮廓。 微缩地图、目标轮廓、射击参数带着绿色萤光在他眼前的弧板上跃动,他抬起手中组装完毕的模块化狙击枪,瞄准了坐在消防栓上的旧书店小老闆。 在他即将扣动扳机的剎那间,目标忽然低下头去繫鞋带,与此同时,一辆出租汽车开过来,正好挡在了枪口与目标之间。 车窗玻璃降下,探出了一张男性的瘦长脸,眉梢还带着擦伤痕迹,上衣口袋处别着矩阵公司销售部的胸牌,朝修车行里张望。 乔楚辛拎起榴槤袋子,弯着腰凑过去,拉开车门:「卖号的?先验个货。」 销售员愣住,上下打量他,面上浮现出鄙夷与恼火的神色:「先生,这个恶作剧并不有趣,而且还会降低你的个人徵信指数——如果你的还是正数的话。」 「怎么,你就这么笃定,我买不起登陆环?」 「恕我直言,我觉得你连明天的晚餐恐怕都买不起。」 乔楚辛笑了:「你错了,我是连明天的早餐都买不起。」说话间,他将榴槤袋子勐地甩向对方。 销售员见一团黑影夹杂着榴槤味扑面而来,惊叫一声抬臂挡脸。他还没尝到尖刺扎身的疼痛,只觉大腿间一空,顿时反应过来——装登陆环的手提箱被抢走了。 乔楚辛提着金属箱,朝小巷子里夺路狂奔,虽然跛脚拖了不少后腿,但另一只手还牢牢拎着那颗花光了他明天一整天餐费的榴槤。 汽车开不进巷子,销售员连忙跳下车去追,计程车司机一把薅住他的衣袖,大叫:「车费还没算!」 「我追贼呢!快放手!」 「追贼也要先结车费!谁知道你们是不是合伙演戏,就为了赖帐!」 销售员无奈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叠现金,数也不数扔在司机脸上。 乔楚辛趁机用尽全力朝旧书店跑去,盘算着这么贵重的公司财物,销售员就算追不上他,也会守在旧书店门口报警。只要警方出动来把他带走,在警局安全待到天亮,这段永远走不出的闭环就算是破开了个出口。 第5页 * 「——看前面路边!」低空飞行器内,谢廖沙眼尖地叫道,「那个跑得跟狗一样的就是撞我的人!他手里是空的,箱子呢?」 梁度拉近投影在挡风玻璃上的摄像焦距:「前方还有个人影在跑,左拐进入小巷了。」 谢廖沙一边加速掠过半夜偏僻的街道,一边紧张地说:「我就知道那人是矩阵的间谍!看来他还有个负责接应和转移的同伙。梁总,你能搞定他们,对吧?」 梁度脱去西装外套,一把拉开舱门,吩咐谢廖沙:「降到离地三米,我要活捉那傢伙。」 唿啸的夜风捲起黑髮,发梢疯狂扑打脸颊,梁度伸手按了一下隐蔽式耳机,微型夜视仪从两侧伸出弧板,像墨镜罩住了他的双眼。 他看准了下方小巷中那个拎着箱子、跑得不太利索的身影,纵身跳下舱门。 在扑向对方的瞬间,梁度骤然听见一声枪响,灼热气浪擦身而过,在小巷墙壁上炸出了个砖屑飞溅的深坑。 超高速脱壳狙击子弹,听声音射程不到两百米……不过是一个执法者帐号的登陆环而已,连狙击手都派上场,矩阵公司这是疯了?! 梁度在心里咒骂了一声,按地擒拿的动作临时变成圈抱翻滚,拿那个被他扑倒的男人当了挡箭牌。 第二颗射偏的子弹打烂了金属手提箱的一角,密封瓶滚落出来,钢化玻璃瓶身上布满裂纹。乔楚辛从勐烈撞击与天旋地转中定住神,喘着气抓住密封瓶用力一敲。 瓶身彻底碎裂,他的手指扣住了那枚腕带大小的登陆环。 正圈制着他的梁度眼疾手快,左手使劲扼住他的手指反向折拧,想迫使他松开登陆环;右手则伸到腰侧,拔出枪套内的雷射手枪,枪管从他的肩颈处探出。 乔楚辛感觉到肩上枪械冰冷坚硬的触感,禁不住打了个激灵。 「别动!」梁度低声喝道,肘尖撑着他后背的蝴蝶骨,手腕贴着他的肩窝,沿着自己目测出的狙击弹道,寻找射击源。 小巷两侧的建筑物陷在黑夜中,影影瞳瞳仿佛一群盘踞的巨兽,梁度夜视仪上的热成像只有一个极小的模煳的橙点,像光年之外的遥远星团。他屏息盯着那个橙色小点,断然扣动扳机。 蓝紫色能量束出膛时几乎没有发出声响,却像一道刺穿黑夜的冷电,为它所击中的任何目标带去死亡的高温灼烧。 悬停的飞行器里,谢廖沙看见旁边楼层上有个黑影被光束击中后坠落下来,忍不住叫了声:「上帝啊——」 他知道在这座城市里,梁度的权限很高,却没想竟高到了可以使用能量束武器的程度。 更没料到,面对疑似竞争公司派来的袭击者,梁度二话不说就痛下杀手,直接把对方给干掉了……这可不是「拟世界」中的虚拟造物,而是活生生的、现实世界里的人! 谢廖沙打了个哆嗦,全身汗毛都竖了起来。 瘫在巷口的矩阵公司销售员冲口而出一声惊恐的叫喊。 乔楚辛意识到自己今夜的最大危机,已经被身后这个从天而降的男人解决,于是将手里的登陆环远远地丢出去。随后趁那人注意力转移时用力挣脱钳制,向前踉跄几步,冲进了不远处的旧书店,反手关上木门。 门内的乔楚辛在努力平復唿吸,门外的梁度俯身拾起登陆环,随手丢进裤袋。他吩咐谢廖沙:「看住那家书店。」又走到戴着矩阵胸牌的销售员面前,和颜悦色地说:「如果你还有那么点智商,就该知道现在闭上嘴、待在原地别动,等我弄清楚内情,才是明智的选择。」 销售员看着他手中的兇器瑟瑟发抖,拼命点头。 梁度走到人影坠落之处,收起夜视仪,打开腕錶的照明功能。地面上,一个身穿黑色作战服的男人寂然不动,雷射束穿透了他的下半张脸,把口鼻都烧融了。 梁度蹲下身,掀开头盔查看死者面容,赫然发现,烧穿的下颌处露出的不是焦黑的骨肉,而是缠绕着液态能量管的轻合金内骨骼。 这是…… 他勐地站起身,脸色作变,失声道:「伪人?!」 「拟世界」的造物出现在现实世界,这是什么概念?就像漫画书里的人物走下书页,电影里的女鬼爬出屏幕,二维与三维的空间壁彻底打破。 不,更准确地说,就像你在电脑游戏里捏了个中意的脸和身体,然后将自己的脑电波上传后,原本打算在虚拟世界里大杀四方,却发现这具由数据组成的身体竟然实体化,来到了现实中。 梁度的大脑因为震惊而空白了好几秒,随后他冷静下来,再次拨通了飞行器内的通讯频道,吩咐谢廖沙:「找个地方着陆,帮我把储藏柜里的猎刀带过来。」 谢廖沙找了一片稍微宽敞的空地,勉强着陆后,打开后座的金属柜门,看见一块被撞得稀烂的榴槤千层蛋糕……呃,这是保鲜柜的物品固定功能没做好,不是他把飞行器开得太颠簸的错。 谢廖沙心虚地关上保鲜柜门,在另一个金属柜中找到了一把极为锋利的长柄猎刀,小心翼翼地捏着把手,递给梁度。 梁度手起刀落,把尸体的作战服与仿生外皮一併划开,旁边猝不及防的谢廖沙吓得哇哇直叫。 血淋淋的开膛破腹场面并没有出现,呈现在他们面前的,的的确确是不属于有机生物的内部构造。 第6页 「这、这这这……」谢廖沙打着结巴,眼珠子都要瞪出来。 梁度面上的凝重之色消失了。他轻轻地笑了一声,又笑了一声,饶有兴致地说:「有趣。」 哪里有趣了,这他妈就跟恐怖片差不多了好吗!谢廖沙情不自禁地后退两步,不知是想与这具可怕的伪人残骸,还是与更可怕的王牌指挥保持安全距离。 「将这残骸搬上飞行器,那个矩阵的销售员也带上,我们回公司总部。」 「等等,还有个……什么角色。」梁度提着猎刀,走向木门紧闭的旧书店。 乔楚辛都已经从后门跑出好几百米远了,又被强行带回了旧书店。他的右腿在追逐战中被猎刀划破,暴露出因为腿骨粉碎性骨折没有及时医治,而不得不进行人工置换的合金内骨骼。 「也是个伪人?」 「真人!热的,活的,爹妈生养的。」乔楚辛一口否认,坚决捍卫自己的人权。 梁度微笑起来,偏着头端详他的眉目:「和报废的那个长相一模一样,看来是批量复制的。」 「其实我也觉得今晚的事特别诡异——」乔楚辛在心里迅速编织着,能把发生在自己身上的诡异事件圆过去的谎言,却被对方不为所动地打断了。 「那么作为一个买不起帐号,从未登陆过拟世界的贫民,又如何知道我口中的『伪人』是什么意思,进而坚决否认呢?」 面前男人眼底的笑意裹缠着某种危险气息,仿佛浮光荡漾的月夜海洋,上面是美景,下面是深渊。 乔楚辛脑中划过一点闪光,那是个三秒钟后的死亡预兆。 「是或不是,剖开看看就知道了。」梁度熟练地手起刀落。 鲜血飞溅。 第37条世界线断裂。 乔楚辛死得猝不及防且冤屈,回神后再次站在了平价超市的柜檯前。 他的脸色白里透青,额角渗出虚弱的冷汗,忍不住骂出了声:「神经病!有毒!」 超市售货员愤怒地瞪着他:「到底要买什么?」 乔楚辛深吸了口气,一把提起面前恶臭的、扎人的刺球,目光兇狠:「榴槤!」 第4章 锚与转折点 乔楚辛又一次选择买榴槤,当然不是因为喜爱或怨念。 虽然仍走到了无法通行的岔路上,但他发现自己的死亡结局在第37条世界线中发生了部分偏移。 追杀他的「乔楚辛」死了,死在一个身手强悍、笑里藏刀的黑髮男人手里。这个男人似乎能辨识出「乔楚辛」的真实身份,称之为「伪人」。奇怪的是,当他听到这个陌生的概念后,不假思索就能理解含义,并给出了正确的回应。 结果这个回应似乎触发了黑髮男人的攻击机制,从而要了他的命。 一刀开膛破腹,肠子挂面似的淌下来,死得比前面36次还惨。 那个黑髮男穿着白衬衫、西装裤,一副上流社会精英人士的打扮,看着英俊斯文,谁料下手如此兇残,犹胜追杀他的伪人……失算了。 乔楚辛有点郁闷地吐了口气,指尖捻着结帐后唯剩的两枚钢镚儿,稍作思索后,还是拨打了电视上的订购号码,让矩阵公司的销售员送货上门。 no.37世界线虽然无法成为主线,却并非毫无价值,至少剷除了无法沟通的伪人追杀者。至于那个黑髮西装男人,回想完与他相关的全部情景,乔楚辛从中找到了两处「转折点」,觉得可以再试一试。 所谓「转折点」,指的是某个可能改变未来走向的节点,大到按不按下核弹按钮,小到要不要打开门——当事人的一句话、一个举动甚至一个微表情,都有可能成为命运转折的关键。 乔楚辛决定把no.38世界线的开端,直接插入在no.37世界线「转折点」的前一刻,那么就需要一个「锚」,以确保自己不会迷失于无数条世界线中。 no.37世界线的「锚」,就是超市柜檯上的这颗榴槤。 走出超市的店门,乔楚辛发现下雨了。 雨势很小,但雨丝细密,不打伞的话,片刻就会濡湿头髮与衣服。 乔楚辛记得在同一时间点,no.37是没有雨的。看来他已进入了新的世界线。能顺利锚定「转折点」吗?乔楚辛对此刻精神疲劳的自己并没有十足的信心。 但好在,他似乎成功了。 第一个转折点,就在黑髮男人跳下飞行器扑倒他时,狙击子弹随之而来。那人把他当做了垫背和掩体,持枪的手就架在他肩背上。 「别动!」梁度低声喝道,肘尖撑着乔楚辛后背的蝴蝶骨,手腕贴着他的肩窝,沿着自己目测出的狙击弹道,寻找射击源。 小巷两侧的建筑物陷在黑夜中,影影瞳瞳仿佛一群盘踞的巨兽,梁度夜视仪上的热成像只有一个极小的模煳的橙点,像光年之外的遥远星团。他屏息盯着那个橙色小点,断然扣动扳机。 在他扣下扳机的那一刻,乔楚辛绷紧肌肉,将梁度贴在他肩头的手腕微微往上顶。 一个非常轻微的动作,却导致出膛的能量束也随时向上方偏移了一点点。 这一点弹道偏移,就使得雷射束穿透了「伪人乔楚辛」的整个脸部,而非只是下颌。 那张脸被灼烧成焦黑大洞,任谁也看不出原本的长相。 第二个转折点,在梁度提着猎刀逼近旧书店,破门而入时。 第7页 乔楚辛这次没有从后门逃跑,而是坐在书架后方的小小起居室的行军床上,拿一块干毛巾擦拭湿漉漉的头脸。没有逃跑,就没有追逐战,他右腿的合金内骨骼也就不会曝光,避免引发致命的误会。 梁度穿过狭窄的书架过道,在他面前站定,手中的刀锋在灯下闪着寒光。 「作为一个刚刚经歷过枪战的普通人,你看起来还挺冷静。」梁度开口道。 「是已经被吓过头了。」乔楚辛劫后余生般嘆了口气:「再说,不冷静又能怎样呢?你们又是枪又是刀的,神仙打架,我一个安分守己的小市民,除了躲进小窝关紧房门,还能做什么。」 「这个……」梁度扫视周围,「废纸堆是你的窝?」 「什么叫废纸堆!」乔楚辛有些惴惴地瞥了一眼刀锋,把语气中的不满咽了回去,「我这是书店。虽然旧了点、小了点,但也收藏了不少绝版图书,还有些是旧世纪的古董书,在城市博物馆都不一定能见到。」 梁度很有风度地笑了笑:「抱歉,是我失言了,旧书店的小老闆先生。那么现在可以告诉我,那个装登陆环的提箱为什么会在你手上了吗?」 要不是被对方开膛破腹过,乔楚辛真要把面前这位看着斯斯文文、连衬衫最后一粒扣子都扣到喉结下的英俊男人,当成文明社会的体面人了。 这时,谢廖沙已经将伪人残骸拖进飞行器放好。他不想和这么个憷人的玩意儿待在一起,于是关上舱门,押着矩阵公司销售员走进旧书店。 销售员一看见乔楚辛,就发出了试图转移矛盾焦点的控诉:「就是他!打电话冒充优质客户,一通鬼扯说要订购最贵的度假帐号,要求送货到外面的修车行。我们组长以为是个大单子,催我快点送到别让客人久等,我一路着急忙慌地才不小心撞了你们的飞行器。 「我换乘计程车到达指定地点后,发现他是个骗子,他就拿榴槤砸我——对,就是桌上塑胶袋里的这个榴槤——然后把手提箱抢走了。 「因为计程车司机缠着我要车费,耽误了追人的时间,差点被他带着箱子跑掉。之后的事……你们也都看到了。」销售员愁眉苦脸地恳求,「登陆环是公司的贵重产品,丢了的话我三年不吃不喝都赔不起。感谢二位先生见义勇为,可以把追回的公司财物还我吗?」 谢廖沙插话:「还你?你知道你拿走的是什么帐号?没把你当商业间谍给收拾了,算你小子今晚运气好。」 销售员吓一跳:「什么帐号,度假帐号啊……怎么我拿的不是自己的箱子吗?」 梁度从裤袋里摸出登陆环,在他面前一晃。 虽然大小与形态差不多,但这个登陆环的颜色与外观设计明显不同于矩阵公司的产品,销售员脸色煞白:「那我的箱子哪儿去了?!」 谢廖沙拿出从飞行器上带过来的金属提箱,当场打开。完好的密封瓶底座,投射出矩阵公司的logo,销售员狠狠松了口气,尴尬地说:「看来是撞机后,拾取物品时不小心拿错了,对不起了二位……那现在我能、能把箱子带走了吗,耽搁久了我们组长要骂人。」 梁度微微点头,于是谢廖沙把金属提箱还了回去。 销售员抱着失而復得的箱子,朝乔楚辛威胁道:「等我报警,告你个抢劫未遂吧!」 「那么,『安分守己的小市民』先生,你又为什么要设局抢劫矩阵公司的登陆环?是背后有人指使吗?」梁度微笑着逼问。 熟悉的危险笑意,让乔楚辛头皮刺啦一下发麻。他知道自己的危机尚未完全解除,撇清了与「伪人乔楚辛」的关联点,接着就是要继续撇清商业间谍的嫌疑。 抢夺登陆环的事实是撇不清了,只能从动机上做文章。 乔楚辛缓缓嘆了口气,神情透出六分羞愧三分苦涩还有一分听天由命的淡然:「我没想抢走矩阵公司的产品,只是想在临死之前,看一眼传闻中的『拟世界』究竟是什么模样。 「gg里说,那是个完美的世界,可以开启一段崭新的人生。其实我从未奢望过什么完美的人生。就这样住在贫民区,守着一家小小的书店,接待那些怀念着实体书与老古董的顾客,晴天时把书们搬出来晒晒,修復破损,雨雪天就关门谢客,翻看自己喜欢的书籍,每天努力生活、打理三餐,泰然接受命运给予的礼物,哪怕是不那么好的礼物——」他敲了敲自己垂在床沿的右腿,「譬如骨瘤。这样的人生,我觉得也不算太糟糕。」 「可是……可是,小池塘里的水快要被抽干的时候,即将窒息的鱼儿偶尔也会想抬头看看天际云彩的颜色。未必要飞上天空,就这么远远地看几眼,知道世界还有这么绚丽的一面就够了。」乔楚辛扶着床沿站起身,朝着销售员很正式地鞠了个躬,「我很抱歉。从小到大,我从未拿过不属于自己的任何东西,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他身姿清俊,眉目澄明,头髮被雨水打湿后,发梢翘起秀气的微卷,漉漉地往下滴着水珠,看人的时候一双深棕色眼睛专注而沉静,像在冷泉水里浸着古老的琥珀。 销售员神情复杂,最后耸耸肩说:「算了,今天真是糟糕的一天。」然后抱紧手提箱,转身走了几步,又回头道,「愿神明保佑你,先生。」 矩阵公司的销售员离开了,没有报警。 第8页 猎刀不知何时已经归鞘,梁度用刀鞘轻拍了一下乔楚辛的右腿侧面,眼中微露玩味之色:「什么瘤?哪个阶段?」 乔楚辛面不改色地扯谎:「细胞骨髓瘤,3期。」 「没去医院治疗?」 乔楚辛朝他无奈而不失礼貌地笑了笑。 「持续性的九级疼痛,你还挺能忍的,对吧。」梁度说,「考虑过截肢保命么?这个没什么技术含量,你可以自己操刀,参考一下中世纪的理髮师是怎么干的,就是死亡率有点高。」 这下连谢廖沙都听不下去了,忍不住凑到梁度身边,小声说:「梁总,差不多行了,只是个不相干的普通人,还是病人。」 梁度抿了抿嘴角。最后一番话还真没什么主观恶意,他只是心里有点不舒服。 不知为什么,刚才他仔细端详面前这个无害青年时,竟隐隐生出了一丝诡异的负疚感。 就像把人一刀毙命之后才发现是个误会,但事成定局已无可挽回的那种负疚感……实在是来得莫名其妙。 偏偏负疚的对象还很诚恳地对他说:「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会有枪战,但我还能好端端地站在这里,一定是託了您的福。我也没什么能拿得出手的,就只有……这颗刚买的榴槤,算是给您的谢礼,请务必要收下。」 家徒四壁,还非要把房间里唯一的食材送给他,搞不好这就是对方明天的三餐。梁度皱了皱眉,若隐若现的负疚感变成了轻微的烦躁。 他转身就走。乔楚辛戏演到底,在他身后连声唿唤:「先生!」 「我姓梁,梁度。揣度的度。」 「哦,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度。」乔楚辛朗声说,「梁先生,请不要嫌弃我的心意。」 敲泥马,杀了我一身肠子的混蛋,乔楚辛无声地说,赶紧把这讨厌的榴槤带走! 梁度头也不回地离开。 谢廖沙朝乔楚辛安抚地笑了笑,连忙跟出去。他发动了飞行器准备起飞时,梁度探头一看,被他踹坏的书店木门已经勉强盖回去了,那个装着榴槤的塑胶袋就放在门外的地面上。 看来这小老闆还挺固执,说给你的就是给你,你不肯接受,他就算再需要也不会收回。 梁度忽然嗅到了一股榴槤千层的味道,转头问谢廖沙:「你开我保鲜柜了?」 谢廖沙讪讪地再次打开保鲜柜门,那块来自高级餐厅的价格不菲的限量蛋糕,正面目全非地煳在四壁。 这是他答应了安聆要带回去的……梁度紧了紧拳头,朝谢廖沙哂笑:「你的驾驶技术可真不赖。」 谢廖沙立刻手脚并用,挪动着向那具令他毛骨悚然的伪人残骸靠拢。 梁度嗤了一声,跳下舱门,走到旧书店闭拢的门外,俯身把地板上那个装着榴槤的袋子拎走了。 第5章 谁不爱榴槤千层 梁度将谢廖沙卸在市区街道附近,迳自开走了飞行器。 虽然谢廖沙不明白梁度为什么忽然改变主意,不再打算把伪人残骸第一时间送去公司实验室研究,也没有得到对方决定什么时候登陆「拟世界」执行任务的反馈,但作为联络员,他的跑腿工作已经完成了,今夜一波三折累得他够呛,他得回家蒙头睡一觉才能缓过劲来。 明天的事,明天再说吧。 安聆闭目熟睡,感觉有人在触摸他。 熟悉的体温与气息,是梁度的手。 安聆习惯裸睡,陷在真丝被褥里的躯体像水边的阿多尼斯,是造物主最满意的杰作。 那只手从他的髮丝、脸颊、肩膀、胸膛……到大腿与双足,动作轻柔缓慢,即使在私密处流连,也意外地不带什么情.欲色彩,倒有些探究性意味。 他为筹备自己在市立美术馆的画展已经熬了几宿,这会儿应该是睡得非常沉的凌晨,不应该在这么轻的抚摸中醒来。 但如果梁度用炽热的欲.望进入他的身体,他就可以顺理成章地被惊醒,在惊喘与呻.吟中再赴一轮巫山云雨。 然而后续的情形并没有发生。手掌的热度从他身上撤去,梁度离开卧室,悄然无声地带上门。 安聆只能继续沉睡。 梁度来到楼下厨房,从印着平价超市logo的塑胶袋里掏出一颗足球大小的榴槤。 很寻常的品种,不够甜糯,新鲜度也比较差,是平日里根本不可能出现在他餐桌上的东西。 但他既然已经把它拎回来了,就不会当做垃圾丢掉。 梁度徒手轻松掰开带刺硬壳,看了看几瓣鹅黄色的果肉,开口道:「射-ra。」 「主人,我在。」甜美而知性的女声响起。人工智慧终端遍布房子的各个角落,随时回应召唤。 「搜一下……榴槤千层的做法。」 「好的,主人。已启动智库搜寻引擎。搜索到56133个符合结果,按优化算法进行排序。」 「第一个。」 制作过程的图片与文字投影在料理台上空,还有真人操作视频。 交给厨房机器人就能轻易解决的小事,梁度却打算亲力亲为。他用修长的、指节分明的手挽起衬衫袖子,戴上乳白色半透明橡胶手套,开始剥出果肉里的核。 淡牛奶打发成奶油。鸡蛋、白砂糖、细盐、低筋面粉与牛奶搅拌成面煳,过滤后在平底锅里摊成薄饼,小火细细地煎黄。 在蛋糕托上,铺一层薄而软糯的饼皮、一层奶油、一层榴槤果泥,就这么循环往復、层层交叠,像垒起一座高高的回忆之塔。 第9页 熹微晨光洒进窗口,照着梁度指间纤长锐利的餐刀,在檯面上反射出雪亮光斑。 一双赤裸的手臂从背后伸过来,搂住了梁度的腰身,温热肉体亲密地贴在他背上。 涂抹奶油的刀锋停住。周围光线迷离,空气像水波般流淌,梁度仿佛陷入了另一个纬度,有些恍惚…… 「是谁一大早又在放毒?味道都熏进卧室了。」 身后传来男人调侃的低语声,带着晨起的微微沙哑,磁性迷人。 梁度听见自己说:「真不想尝试一下?」 身后男人抚摸着他的腰身,蛊惑道:「今晚让我在上面,我就吃掉你做的所有榴槤制品。」 梁度用餐刀颳了一抹奶油,递向肩后。男人伸出舌尖,舔了一口刀锋上的奶油,刚睡醒的大型猫科动物一般,慵懒掩盖着凌厉爪牙。 「同意了?」 「我会考虑你提的条件……」梁度轻笑一声,「等你不会被我做晕过去再说。」 「早安,梁哥。」 梁度骤然清醒——从背后搂住他的男人是谁?! 不是安聆。声音不对,体温不对,气息不对……什么都不对。 安聆也绝不可能对他提出「要在上面」的要求。他的恋人在床上热情而驯服,是为男人慾.望而生的尤物。 梁度一把扣住身后男人的手腕,旋身将餐刀架在了对方的脖颈。 刀锋抵着咽喉,寒意从皮肉间渗入骨髓,仿佛下一刻就会从割断的喉管里喷出血泉,身首异处。安聆吓得脸色发白。 梁度盯着他,沉声问:「你刚才说什么?」 「早……安,梁哥……」 安聆缓缓眨眼,骇然神色褪去,委屈的眼泪落了下来。 「如果你不喜欢我从背后靠近你,可以直接告诉我,我会注意避免,不必动刀。我是你的爱人,不是你要时刻防备的敌人。」 安聆哽咽着问道:「梁哥,我们之间……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 梁度回答不出,只能放下餐刀,用手指轻轻揉摩安聆脖颈上被压出的红痕。 这么细腻的皮肤,毛孔也不太明显,几乎没有一点瑕疵。只在后腰凹陷的腰窝处,生了一颗类似吊钟花形状的小红痣,每次做爱时都引得他动情不已。 安聆的泪水落在他手背,一点一点的灼烫感。梁度的胸口也随之灼烫起来,伸出双臂抱住赤裸的恋人,拍抚安慰。 但这次积累的委屈与不满,不是几句情话能抚平的,安聆使劲挣开他的怀抱,转身快步走上楼,把自己关进卧室,赌气不开门。 梁度敲不开卧室的门,知道安聆还要闹几个小时别扭,便转身回到厨房,把做好的榴槤千层放进冰箱保鲜层,冻几个小时成型,等安聆消了气来吃。 他在餐桌上留了张小纸条: 「宝贝,赔礼在冰箱里,我亲手做的,其实没你想的那么难吃,尝试一下?」 想了想,又撕掉了,揉成团丢进垃圾处理器。 安聆与他口味一致,向来喜欢吃榴槤制品,这张纸条不是写给他的。 那是写给谁的? 梁度按了按隐隐作痛的额角,用冷水洗了把脸,穿上西装外套出门去。 他的飞行器停在天台上的机库里,伪人遗骸被装进尸袋,锁在飞行器的货舱中。 梁度准备带着遗骸去公司总部,让实验室的生化研究员与电子机械师帮忙一起做个解剖,先弄清楚这玩意儿究竟是什么构造,如何出现的。 结果当他打开机舱时,发现尸袋还在,里面的伪人遗骸凭空消失了。 机舱智能锁完好无损,只有他的指纹加虹膜纹才能打开。那具被他轰烂脸后又开过膛的伪人遗骸,就这么诡异不见,一点痕迹也没留下,像从分子层面上被彻底消抹于这个世界。 梁度的目光暗了下来,嘴角却微微扬起:「连三维时空的物理规则也能干扰……似乎越来越有趣了。」 第6章 他说不会和任何人结婚 螺旋塔公司总部坐落在市中心广场附近,是一栋高1060米,总212层的庞然大物。作为城市第一高楼,它有着纤长银白的锥体造型、光带缭绕的防御装置,夜间远远望去仿佛螺旋上升的星云,被宇宙深处的某种引力拉向天空。 这栋楼的正式名称叫做「双极星云大厦」,是螺旋塔公司名下最着名的不动产业,也是本城两大地标建筑之一。 另一个地标建筑则是矩阵公司的「perpetual cube」,位于城北的森林湖区。这不是一栋常规意义上的建筑物,从外表看,它像个永动运转的立方体,横竖分割成许多小方块,随时随刻都在缓缓改变每个方块的颜色与位置。所以被市民简称为「魔方」或者「p.c」。 这两大科技公司牢牢把控着城市的经融命脉,是彼此最大的竞争对手,又各自与执政阶层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繫。 梁度驾驶着带有他个人标识的飞行器,降落在大厦楼体向外延伸的空中停机坪上,然后进入公司,搭乘内部员工电梯直抵第140层的「战略决策委员会」办公室。 这是他与螺旋塔公司执行长——芙蕾娜·扬的约见地点。 他来得很早,但芙蕾娜更早一步,已经端着杯热咖啡,坐在舒适的人体工学椅上等他了。 梁度一直不太看得出芙蕾娜的真实年龄,也许是二十七八,也许是三十七八,年龄是女性的秘密,妆容是她们隐藏秘密的得力武器。 第10页 香槟色的套装裙包裹着将近一米八的身高与凹凸有致的身材,首饰只有一条简洁大气的宝石项鍊,深红的蔻丹与唇釉烘托出这位女ceo的强势气场。她的发色是很浅淡的铂金色,犹如根根光滑的金属丝,以自身的一缕发束缠绕成发圈,扎了个非常顺滑的高马尾,毫无遮挡地露出一张明艷面容。 她明艷得不仅妩媚,更自带一种金属武器般的光泽与攻击性。 「你让我足足等了五分钟零三十五秒。」芙蕾娜率先开口。 梁度在她对面隔桌坐下,端起桌面上另一杯还在冒热气的黑咖啡。「我在约定时间到,是你提前了。」他毫不客气地回答。 芙蕾娜面露不悦之色:「你还真是谁的软也不服啊,梁。我真怀疑董事长能容忍你这么多年,是不是因为你们在门户紧闭的办公室里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交易。」 梁度闻言笑了起来,半揶揄地向前倾身,用咖啡杯碰了碰芙蕾娜的杯壁,发出「叮」的一声脆响:「『在门户紧闭的办公室里做见不得人的交易』,这不是眼下你我二人的写照吗。你说外面的员工会不会也胡乱怀疑?」 芙蕾娜冷笑:「这可不是什么交易,是你的任务。」 「如果你不给我一个充分的解释,我拒绝接受这个任务。反正特勤部还有其他战术指挥官,再换个人选也没什么。」 「你还没登陆执法者帐号吗,我认为任务说明已经够详细的了。」 「我不太相信由虚拟人物之口说出的解释,这意味着所有信息都是被编辑好的、单向接收的。我还是比较喜欢与真人交流。」 因为真人有微表情、有肢体动作,有藏不住的情感流露与立场倾向,可以让你逆向获取信息,芙蕾娜心道。如果她不想为这个任务更换战术指挥,就得答应梁度的条件——或者说是交易。 「你知道我有多少次想把『开了你』三个字甩在你脸上吗?」芙蕾娜冷冰冰地说。 梁度不以为意地啜了一口咖啡:「大概与我考虑要不要跳槽去开价更高的矩阵公司的次数一样多。」 芙蕾娜慢慢地吐出一口浊气,放下咖啡杯,坐直了腰身盯着他:「你想知道关于什么的充分解释?」 「拟世界,日暗区暴乱的内情。」梁度说。 芙蕾娜对此并不打算隐瞒,很爽快地说道:「可以。」 她直接跳过了一部分他们都知道的——譬如说「拟世界」的生成与运行,以及第一批登陆者的情况。 这项元宇宙技术如果往前追溯,最早能追溯到百年前的一家带有政府背景的科技公司——先驱者,所开发的「河图」项目。河图cyberverse,即cyber(网络)+universe(宇宙),最终目标是要建立一个庞大的虚拟世界,以供人类上传自己的意识。 百年前有这么一个段子:你觉得身体的什么部位最重要? 大脑,对吧。 没了手脚,还有义肢。没了心脏,还有人工泵支撑起血液循环系统。 只有大脑不可替代,因为它孵化出让你区别于其他生物的唯一性的自我意识,是你的灵魂所在。 ——而这个答案,正是你的大脑告诉你的。 这么看来,大脑似乎在未雨绸缪地为自己打造着超神地位,如果「身体」这个物质基础被破坏的话,它得有第二个栖生地,好让自己不会消亡。于是人类的发展史,可以说是无数个大脑互相交流,碰撞出智慧,以学习的方式代代相传,推动科技文明不断发展的歷史。 当时的「河图」项目还非常稚嫩,可以说只是个概念萌芽,连真正的元宇宙的边都没摸到。但百年之后,这个技术有了跨越式的突破,先驱者公司也因高层出走而分裂成了螺旋塔、矩阵两个公司,各自拥有核心技术。 螺旋塔公司抢先一步把「拟世界」开发成商业项目,对公民开放销售带有不同体验帐号的登陆环。矩阵公司紧随其后。两个科技巨头源自一脉却竞争激烈,互相抢市场、撬墙脚、爆黑料是两边常见的竞争手段。 「拟世界」项目在上市之前做过真人试验,招募志愿者上传承载自己意识的脑电波。 这些志愿者要么贫困不堪,图的是合同上的那笔丰厚报酬;要么恶疾缠身,希望自己的灵魂离开衰败的肉体后能得到延续,哪怕是以数据化的形式。 他们就是第一批登陆者,也是新世界的开荒者。 螺旋塔公司与志愿者签署了躯体临时保存协议。现实世界三个月之后,志愿者的意识必须登出拟世界,回到自己的躯体内。 然而三千名志愿者,登出意识的只有七百多名。 没有按时回归的,有些是因为意识在拟世界中无法稳定维持而涣散消亡,有些是现实中的躯体生机断绝无法再保存下去。但更多的,是他们不愿意回来。 一边是自由美好的虚拟世界,一边是贫病交加的现实世界,这些志愿者毫不犹豫地做出了选择——既然大脑所认为的就是真实,那么把意识永远留在虚拟空间又有何不可呢? 实验期的「拟世界」,世界规则还不够完善,而志愿者的开荒帐号又带有一些特殊权限,螺旋塔公司试图将这些意识强制退出,却像开发商碰到钉子户和老赖一样棘手。 这些意识四处流窜,还会彼此交流,合作建立屏障逃避扫描,如病毒一般繁衍出无数复制体,让云伺服器不堪重负。 第11页 捕杀这些流浪意识的「特勤部」应运而生。 按理说,没清理干净隐患之前,拟世界是不能作为商业项目上市的,但螺旋塔公司董事会听到了风声——矩阵那边的三期实验快要完成了。为了抢占市场,董事会经过一整天激烈争辩,最终还是决定让这个不完全体项目抢滩登陆。 ——他们不相信,矩阵公司的志愿者难道就会那么守信,在合同时间结束时老老实实回到他们的躯体里? 人性从来经不起诱惑。螺旋塔公司吸取经验教训,加大对流浪意识的捕杀力度的同时,在正式版的登陆环中加载了系统强制退出功能,杜绝新的老赖产生。 不过总有些特权阶级,是可以享受无限次登陆帐号与永生帐号的。譬如寻求各种刺激的政要与病入膏肓的富豪们。 只要他们交得起天文数字一样的费用,就能在「拟世界」中拥有自己的领域。在这些私人领域中,他们就像神明一样无所不能。 而那些连普通的度假帐号都买不起的穷人,就只能在现实世界里仰望gg灯箱上诱人的口号与绚丽的美景。 「所以日暗区的暴乱,不止是清理开荒者中的漏网之鱼这么简单吧?」梁度一针见血地问。 芙蕾娜沉默了一下,说:「他们感染了不少新登陆的用户,还组建出一支伪人军团。日暗区已经被彻底屏蔽,系统规则无法渗入进行扫描,我们也就无从得知他们还有什么后续计划。」 梁度夸张地摊了摊手:「所以,你让我一个人,去消灭一支军团?」 芙蕾娜说:「你不是一个人,你有一支行动队。」 「让我们看看,一支最基础的行动队的组成——指挥官、观察员、主攻手、辅攻手、机修师、医师——六个人,对吧。」 「六个人可以顶千军万马。」 「难道不是因为执法者帐号消耗的能量太大,怕云伺服器负荷不了,系统崩溃吗?」 芙蕾娜咬牙:「——既然你也知道同时投入的执法者太多,云服会崩溃,还在我这里讨价还价什么?难道你真的想跳槽去矩阵?!」 梁度笑得令人如沐春风:「其实他们开的报酬挺不错。」 芙蕾娜仿佛寒冬腊月吃冰棍,还是被人硬塞的:「给你提薪,b11升到b12。」 「团队成员如果不听指挥,或与指挥官风格不合,也会影响行动效率。」 「给你加个队员任免权限。」 看梁度似乎还想再说什么,芙蕾娜拍案而起:「适可而止吧,梁度!」 梁度笑道:「我是想说,今天的口红色号很适合你,建议再多涂一层。」 芙蕾娜面沉如水,起身走出办公室,与梁度擦身而过时,伸手搭住了他的肩膀,贴到他耳边,低声说:「谢谢。我对你也有个建议——和我结婚,怎么样?」 梁度:「……」 芙蕾娜:「你拥有螺旋塔公司3.7%的股份,那已经是个天文数字,而我拥有6.4%。我们加起来,就能坐上董事会的一席。」 「我有固定男友了。」 「我知道,那个漂亮的小画家,的确是个尤物。但他毕竟没有什么实用价值,而结我不介意你在外面随便玩。」 梁度比将近一米八的芙蕾娜还高出大半个头。芙蕾娜涂着红指甲的两根手指,沿着梁度的肩线往上轻盈爬升,蜻蜓点水般点在了他的脸颊上:「梁度,你是个不甘寂寞的人。这个世界如果连你的野心都激活不了,那么它就已经平庸乏味到需要改变的程度了。」 「所以你改变世界的第一步,就打算从进入螺旋塔董事会开始?」梁度反问。 芙蕾娜用指甲轻刮他轮廓分明的下颌:「螺旋塔所拥有的能量,能被人看见的只是冰山一角,连我也看不到全部。你真的不想和我合作,把这团宇宙星云掌握在手么?」 梁度微笑着拨开她的手指:「我不会和任何人结婚。」 「夫妻关系是利益共同体的保障之一,虽然不太牢固,但合法。」芙蕾娜耸耸肩,「你不愿意,我也不能强姦你。我对你的建议时效很长,你再考虑考虑。」 她踩着五英寸高跟鞋,昂首挺胸地走出房间。 作者有话说: 乔:你说不会和任何人结婚,是真的吗? 梁:是真的,老婆。 乔:我不是人? 梁:你是我的神。 第7章 神的软肋 梁度的确没打算和任何人结婚,无论是和芙蕾娜这样能获取巨大利益的商业联姻,还是和相恋两年的安聆——有几次他产生过求婚冲动,每次都是在安聆流着泪说「如果我的爱对你没有意义,我可以收回」的时候。他感觉脚下的实地骤然变成深渊,整个人要坠入无边无际的黑暗虚空中去。 等到冷静下来,暗中把订制的婚戒退回珠宝店去之后,他又觉得自己真的有点不太正常,就好像那一刻害怕的不是「失去安聆」,而是「失去安聆对他的爱情」。 安聆对他的爱情,究竟有什么魔力,能让他在被威胁要失去的一瞬间大脑空白,继而产生毫无来由的巨大恐慌? 梁度厌恶这种被威胁、被牵制的感觉,但又因被拿来威胁他的筹码是「爱情」,而不得不向它的持有者安聆屈服。 但他保留了他的底线——婚姻。 「所谓结婚,就是两个人互为信仰,他们是彼此的肉体爱欲与灵魂共鸣,也是彼此的神。因为只有神,才能让人真正灵肉合一。」幼年时,他的母亲在临睡故事中这样说道。 第12页 七岁的梁度听得似懂非懂,问道:「那么妈妈,你和爸爸是彼此的神吗?」 母亲一双幽黑的眼睛自上而下地俯视他,眼里像藏了一片深海,看得他有些战慄起来,许久后才用疲惫嘶哑的声音说:「不,我和他是彼此的心魔,我们互相折磨、互相撕咬,却谁也离不开谁,然后生下了一只没有感情的怪物。」 梁度又问:「妈妈说谁是怪物?说的是我吗?」 母亲发出了神经质的尖锐笑声:「当然不是……你看你,在你父亲的葬礼上笑得多可爱啊。」 「爸爸说他喜欢看我笑,尤其是用皮带抽我的时候。他说『如果不想被别人看出你的疼痛、软弱、恐惧、厌烦、憎恨……你所有的真实想法,笑就好了』。」梁度搂住了母亲的脖颈,笑着问,「妈妈也是这么觉得的吗?」 母亲用指缝里带血的手摸了摸他的脑袋,低声道:「除了把你生下来这件事之外,我和你父亲的意见从未统一过。我认为,如果有人让你疼痛、软弱、恐惧、厌烦和憎恨,与其压抑自己的真实想法,不如直截了当一些,让对方从你的世界里消失。」 「哦。」梁度懵懂地应了声。 「好了,现在小怪物该睡觉了。」母亲哼起了安眠曲,「妈妈累了,也厌烦了。」 梁度无忧无虑地睡着了。 直到过了好几年,家族信託基金完全回归他手里之后,梁度去母亲的墓地前献了一束花,告诉她:「我不会结婚,因为我不信有神,没有信仰。我也不会生小孩。你放心睡吧。」 安聆第一次见到他,是在他游泳的湖边。被他发现后,安聆打翻了颜料盘,手忙脚乱地按着画板上险些被吹飞的纸,泛红的脸颊紧张中带着羞涩,对他说:「梁先生,我不是故意要偷画你……其实我在拟世界见过你一面,那样的你太强大……太夺目了,你是我的男神。」 梁度得到了一个狂热又忠诚的信徒。这个信徒手里握着他的软肋。最诡异的是,他根本不知道他身上什么时候出现了这个软肋,又为什么会对自己起到如此难以抗拒的作用。 但他能肯定一件事——安聆就算再完美,也不可能成为他信仰的神。 梁度在为他的新任务做准备。 虽然把这个任务作为讨价还价的筹码,但他并没有真正想要拒绝,原因是「难度高,公司的态度又遮遮掩掩,可能会很有趣」。 难以理解的诡异与一步步靠近真相,可能是现实世界里为数不多的能刺激他兴奋的事了。譬如那具违背规则出现又凭空消失的伪人残骸。 还有一点几乎要被他漏过的蹊跷:那个自称安分守己的旧书店小老闆。 梁度在那晚之后随手查了一下,小老闆叫乔楚辛,二十六岁,生平经歷和他所经营的旧书店一样毫不起眼,与近乎于零的存款成反比的是他那一身粗劣衣物也遮不住的清俊容貌。但因为容貌在底层社会不能当饭吃,在贫穷和残疾两大debuff的加持下,乔楚辛至今单身独居。 也许更大的原因是骨瘤绝症和不求上进的性格,足以让他拒任何人于千里之外。梁度想起乔楚辛说着「这样的人生,我觉得也不算太糟糕」的样子,觉得这人简直佛繫到得过且过,连一点求生欲都没有。偏偏又这么认真地活着,第二天还把他踹坏的门板修好了。 就这么个普普通通的小人物,却引来了伪人狙击手的追杀。 事后回忆起来,梁度意识到子弹不是冲着他来的,因为在他跳下飞行器的前一秒,狙击手就已锁定了射击目标,第一颗子弹是从他脚底下擦过,而非头顶。 同样也未必是冲着登陆环去。如果目标是执法者帐号,从撞机现场到贫民区的小巷,有几百次下手机会。一个抱着箱子毫不知情地乘坐计程车的销售员难道不会更好对付吗,为何偏偏要在他到场后再下手? ——那么这场狙击背后的真相就有点意思了。梁度想,也许他该回到旧地看一看,说不定会有新的线索。 反正还有些时间。 他把这次任务的行动队里,原本由特勤部指派的主攻手和观察员换掉了,因为那两个傢伙在偷偷摸摸地谈恋爱。 梁度不能忍受他的团队里有超过正常同僚关系的私情。这种感情过于浓烈又不可控,尤其是在面临危机的时候,很可能会导致违背指挥官的命令而擅自做主的情况发生。 在前两年的一次任务中,有个队员就是为了把生路留给自己的恋人,破坏了他的战术布局,险些导致全军覆没。当时他透支能量才带回了剩余队员,云伺服器因此宕机重启,整个拟世界断联了足足三分钟现实世界时间。 这段短短的现实时间,在拟世界的一些时间流速缓慢区域,或许就是三天,甚至三十天。 至少三天不能自主登出,仿佛被遗弃在虚拟世界,想想客户是什么感受?在矩阵公司的故意炒作下,那次螺旋塔的股票跌了4.5个百分点。 梁度视之为自己职业生涯中最大的败笔,从此坚决杜绝团队恋情。 撤掉了的空位需要合适的人员填补。 主攻手好找,观察员不好找,因为战斗力强悍的人不少,而观察力敏锐、判断力精准又拥有足以破开屏障的强大精神力的人却不多。 梁度对团队成员的挑选要求很严格,不能胜任的队员就是给团队内部埋定时炸弹。 第13页 离预定的登陆时间还有三四天,这个新的观察员人选至今还没确定下来。实在不行,宁缺毋滥,他可以自己兼任两职甚至更多。 特勤部正在组织所有在岗的观察员,拿梁度给的标杆一个个做精神力测试,到目前结果不如人意。 梁度反倒有了些闲工夫,入夜时分驾驶飞行器离开家,独自前往贫民区某条小巷深处的旧书店。 作者有话说: no.38 梁:我老婆是不是有点太佛系了,我得想办法让他振作起来。 no.39 梁:宝……咱还是别振作了,再振作我怕拟世界要崩。 第8章 小心床底下 乔楚辛正在做梦。 梦境实在是个很有趣的地方,光怪陆离,时间与空间的规则在这里一律失效,什么都有可能发生。 有人说梦境是想像力的一部分,但其实,现实何尝不也是想像力的一部分呢?人类在做梦、幻想或产生幻觉时,大脑所产生的神经脉冲与亲身经歷时的并无两样。既然「感知到的一切」都是大脑的映射,那么我们又靠什么去判断事物的真实与否? ——靠直觉吧,乔楚辛说。 他知道自己正在做梦。 头顶的天空呈现奇异的灰暗,不像白昼也不像黑夜。巨大的天体悬在这灰暗的苍穹,仿佛一个密度极大的黑洞,正源源不断地将一切有形的物质与无形的光线都吸入其中,也包括胆敢抬头仰望它的人类的灵魂。 他缓缓环顾四周,这是一个非常空旷与深邃的空间,目力所及之处遍地废墟,有高楼大厦的残垣断壁,有各种车辆、飞行器与武器的残骸,在崩解的土石、腐朽的金属与破碎的布料之间,灰白色的残旧骨殖随处可见,不知是属于动物还是人类。 远处矗立着一座通体漆黑的高塔,如螺旋形的长锥直刺天空,塔身周围的防御光环已重新启动,仿佛一条由无数细小星尘组成的银道带,围绕着黑暗的银河旋转。 他盯着那座塔看。 身后有个声音唤道:「……指挥官!」 他转头,看见一位身穿作战服的女战士,头盔下一张年轻的脸肤色微黑、浓眉大眼,嘴唇坚毅地抿着。她算不上传统意义上的美女,却自有一种英气勃勃的健美。 「执刑人来了。」她抬起扎着染血绷带的手臂,展开紧握的拳头,掌心里躺着一枚水母形状的透明徽章,脸色十分沉重,「是那位『永生者』。」 大片迷雾在她身后飘荡,迷雾中全副武装的身影若隐若现——那是一支伪人军团。 乔楚辛勐地惊醒,发现自己从狭窄的行军床上翻了下来。床身矮,摔在木地板上也不疼,但他的左腿硌到了什么硬物,一阵钝痛。 他起身拉亮床头灯,发现自己起居室的地板上多了一个人。准确地说,是多了一个人形非生物。 这具伪人残骸背靠墙壁,屈膝坐在地板上,垂着的双手放在大腿,一动不动,恍惚是个疲惫睡着的战士。 36次被杀死的疼痛一齐涌上来,乔楚辛血压都要爆了。 他不停深唿吸,直到情绪彻底平稳下来,走近两步,蹲下神仔细观察。昏暗的灯光下大致可以看清,伪人残骸的头盔被雷射烧得半融化,嵌在颅顶,面部变成了个焦黑大洞。 它的作战服破损,从胸膛到小腹被利刃整齐切开,仿生皮肤如肉瓣向两边翻着,暴露出内中缠绕着液态能量管的轻合金内骨骼。有些能量管已经断裂,干涸的能量液颜色暗红,像凝固的血迹。 这……就是追杀他的「狙击手乔楚辛」?乔楚辛抬起伪人的手掌翻看,发现没有破损痕迹,看来no.36世界线中被他用铁钥匙钉穿了手掌的「绅士乔楚辛」,并非眼前的这个。 那么问题来了,追杀他的「乔楚辛」究竟有多少人?它们都是伪人吗?它们是从哪儿来,怎么制造出来的?为什么要追杀他,背后是谁在操纵这一切? 还有,为什么他会拥有重启世界线的能力?为什么他能保留所涉足过的世界线记忆,就像一个穿梭在各个平行世界的旅人,不受时空规则的约束? ——这个世界的【真实】究竟是什么? 乔楚辛站起身,茫然环顾四周,简陋斗室、旧书店、小巷、贫民区、城市、国家、星球……他仿佛站在了无尽的虚空之上,站在了宇宙的中心点。 一串轻微的「丁零」声,是旧书店的风铃响了。 他明明锁了门,也挂上了「打烊」的牌子,依然有不速之客闯了进来。好在对方似乎不想弄出太大动静,刚修好的门板没有再遭殃。 乔楚辛立刻就猜出了这位不速之客是谁,下意识地一捂凉飕飕的腹部,随即弯腰拽起伪人残骸的胳膊,往后门拖。 但是来不及了,轻微的脚步声已来到书架后方,即使把起居室的拉门用木条钉死,恐怕也挡不住对方一脚。 乔楚辛无奈之下,只能将沉重的伪人残骸推进行军床底下,又从简易衣柜里迅速扯出一条新床单,铺在床上。床单边缘垂下来拖在地面,勉强盖住了床底的秘密。 起居室的拉门被轻叩了两下。乔楚辛深吸口气,做出吃惊的语气:「谁?」 「晚上好,小老闆。」门外男人彬彬有礼地说。 明明书店大门上了铁锁,他却像强盗一样擅闯民宅。明明起居室的拉门没有锁,他却要装模作样地敲门问候。 第14页 乔楚辛沉默了几秒钟,随手抓起枕边的一卷线装古籍,走过去拉开门。 果然是梁度。 依然穿着深色西装、白衬衫,但不是昨晚的那套,从极好的料子与做工上看,应该是同一个匠人的手艺。 即使乔楚辛对这个活剖了他的男人心怀成见,也不得不承认,像这样宽肩、厚胸、瘦腰、大长腿的高个儿身材,穿西装最适合不过了。 他调整出一副意外又不失平和的表情,答道:「晚上好,梁先生。」 梁度进门之前已经重新查看过昨晚的枪战地点,还爬上旧写字楼的天台寻找伪人留下的痕迹,并未发现更多的有用线索。原本打算从乔楚辛身上打开突破口,逼问出被追杀的原因,但是在拉门打开的那一刻,他打消了暴力讯问的念头。 昨晚雨水淅沥,被捲入战斗的人都溅得满身泥水,他还好些,乔楚辛基本滚成了半个泥人,拿干毛巾使劲擦头脸,也擦不去那股子可怜兮兮的落水狗样。向着别人道歉的模样弱小又无害,让他觉得完全提不起劲——不想对弱者动手,因为觉得无趣。最后拎走那颗榴槤,也不过是看在那一点小小的倔强固执的份上而已。 而眼下的乔楚辛似乎与昨晚有点不同。梁度一时说不清哪里不同,但没关系,他擅长抽丝剥茧。 梁度笑了笑:「怎么,不请我进来坐坐?」 乔楚辛似乎有些无措,又有些赧然,手臂不自觉地撑住门框:「那个,不好意思,这间太窄了,要不我们去外面窗边高凳上坐……」 梁度仗着身高腿长力气大,几乎是顶着他的胳膊强行迈入。 起居室确实逼仄,面积也就十平米左右,勉强放得下一张行军床、一个简易衣柜、一套小型书桌椅,还用玻璃隔了个半开放的简易洗手间,隐约可以看到老式淋浴器和马桶的轮廓。 虽然空间侷促,但打理得挺干净整洁,墙壁用报纸煳得平坦,桌面上摆放着一小盆弔钟花,稀稀疏疏开了几簇,小铃铛似的垂在灰白枝条上,花瓣颜色粉白渐变,带着半透明的质感。花盆是用装午餐肉的绿皮铁盒改造的,房间主人还细心地给加装了个滴水盘托。 对比吊钟花餐厅的花园里,那云蒸霞蔚般的花海,这盆瘦枝看着朴素又寒酸,却自有一缕野性生长的鲜活气息。梁度的目光扫过室内,落在刚铺了新床单的行军床上。 乔楚辛把书桌边的椅子往他面前挪了挪:「梁先生,您请坐。」 梁度似乎觉得椅面架不住他的腿长,随意摆摆手,坐在了行军床的床沿。行军床的金属支架发出嘎吱微响,帆布床面往下一沉。 乔楚辛暗中抽了口冷气,担心床面要是再往下沉一点,塞在床底的伪人残骸就会戳到这位梁先生尊贵的屁股。 被开膛破腹的第一感觉不是疼,而是冷,从未见天日的内脏灌了风,冰锥般刺入骨髓,然后才变成铺天盖地的剧痛。乔楚辛如同吞了口冰屑,喉结上下滑动了一下。 梁度两条长腿交架,稳稳地坐着,手掌扣着床沿,是随时可以借力弹起的姿势,似笑非笑地说:「你好像有点紧张?坐。」 我不紧张,我ptsd!乔楚辛暗中磨牙,顺从地坐在床前的椅子上,与他面对面。 第9章 维度记忆碎片 乔楚辛猜到梁度今夜是来盘问他的——说好听点叫盘问,如果得不到满意的答案,估计就是讯问,甚至拷问了。 眼前这个男人很强大,可以说是他在这么多条世界线中遇到的最强大的人。这种强大不仅体现在身手,更体现在对方惊人的洞察力、杀伐果断的行动力,以及难以撼动的心志与喜怒莫测的姿态上。他看不透对方的底细,也无法贴上通俗的标籤来定义对方的性格,而越是琢磨不透,就越是危险。 就像眼下的盘问,他就很难推测出对方是会旁敲侧击,还是开门见山。 「你知道伪人吗?」梁度冷不丁地开口问。 乔楚辛愣了一下,老实地点头:「知道。」 「哦?你知道?」梁度眼底幽光微闪,语气堪称和蔼可亲,「你都知道些什么,怎么知道的?」 乔楚辛说:「伟人是指功绩卓着,受人尊敬的人。」 梁度:「?」 乔楚辛:「伟人,是在一定的歷史条件下,在某个或几个领域,通过呃……对了,通过自身和团队的奋斗,做出了普通人不能做出的伟大业绩。这些业绩……嗯……」 梁度:「不用背了!我不是在考你背词典。」 乔楚辛眨了眨眼:「那么梁先生是在考我什么?」 「这不是——」梁度忽然收声,缓缓露出个饶有兴致的笑容。一个很漂亮的话术牵制,无论是有意还是不经意,这个小老闆都有点门道。 「伪装的伪。伪人。」梁度慢悠悠地解释,「笼统地说,你可以把它们理解为人造人。它们一般以超合金、聚合物等高分子材料为骨骼筋肉,以体积很小的新能量源为动力,拥有酷似人类的外形,各方面的能力却远胜人类。为了让它们更接近人类,有些伪人甚至被设计成可以像真人一样吃喝,再把食物中的化学能转化为动能。」 乔楚辛睁大了眼睛:「这……这么厉害?那伪人会取代人类成为世界统治者吗?」 「不能。」 「为什么?」 「因为伪人没有自我意识,哪怕植入ai思维,也只是按照程序与算法去运行。通俗地说,伪人没有灵魂。人类能制造它们,就能毁灭它们。」 第15页 乔楚辛露出不可思议的神色:「如果伪人真的能被制造出来,大概也只有螺旋塔或者矩阵这样的大公司才能办到吧。」 梁度前倾身体,盯着他的眼睛看,语气放得更加轻缓:「据我所知,就算是螺旋塔与矩阵,以目前的科技水平也办不到。我原本以为伪人只是个概念,存在于某些天才大脑的构想中,于是在拟世界里被勾勒出来。」 乔楚辛顿时明白了——因为那是个虚拟世界,只要通晓原理,思维能建造一切。 为什么面前的男人会一再追查,正是因为伪人的出现,意味着虚拟与现实的壁垒被打破,导致梁度对自身所处的这个世界的本质,产生了怀疑。 在此刻,乔楚辛忽然生出了一种错觉,仿佛站在无尽虚空、宇宙中心的自己不再是孤零零一个人,也许……可以有个同伴? 「小老闆,你在想什么?」梁度轻飘飘地问。 乔楚辛勐地警醒起来:我在想什么?!还想再被这混蛋开膛破肚一次吗?他要是知道我能跳跃世界线,搞不好——不,是肯定会把我拖上解剖台做成切片。 乔楚辛抿着嘴角摇头:床底下的伪人残骸,绝不能被梁度发现! 「真的没有吗?我怎么觉得——」 金属床架嘎吱一声轻响,老旧的支架负荷不住梁度的重量,带着床面缓缓向一侧歪斜,眼看越压越低……乔楚辛霍然起身,向前一步抓住了梁度的小臂:「不好意思梁先生,我这架行军床有些老旧,怕万一塌掉把您给撴了。要不您还是坐椅子上吧。」 他拉扯的力道有点大,梁度顺势起身后把手臂往回一带。反作用力让乔楚辛向前栽去,险些撞进对方怀里。他立刻站稳身形,说了声抱歉,手里却还拽着梁度的胳膊不放—— 行军床已经压低到一个危险的高度,肉眼几乎可以看见帆布床面下微微鼓起来的轮廓,别说梁度这么个大男人,这会儿只要跳只小猫咪上去,床下秘密都得彻底曝光。 乔楚辛提心弔胆地祈祷床架子要撑住。梁度低头看向被对方紧握不放的手臂,皱眉问:「为什么你心跳这么快?」 因为我踏马的怕床塌了!然后你把我和床底下那玩意儿一起拖去解剖,好不容易推到主线进程的no.38世界线又要断裂! 「因为我……有点紧张……」 「紧张什么?」 乔楚辛唿吸急促,鼻尖渗出细汗,加快的血液循环使他的脸颊透出一层潮蒙蒙的红晕:「紧张我的……会不会被您发现……我已经很努力地藏起来了……」 梁度哂笑般勾起嘴角:「你藏起来的什么?」 乔楚辛向后跌坐在椅子上,一手紧抓梁度的胳膊,另一只手无力地拽住了他的领带。梁度掌心撑在座椅两侧扶手,俯身在他上方,阴影压迫式地投下来,再次逼问:「藏的什么?」 「我对您……不能说的感情……」 梁度脸上的笑意一瞬间消失了。 乔楚辛无声地说:快,往我脸上狠狠来一拳,恼火又嫌恶地骂声死基佬,然后冲出我的书店,再也别来了! 他的预判没有成真。黑髮男人只是挑了挑眉:「你在勾引我。 「或者说,你为了某种目的,假装在勾引我。 「先不说这个目的是什么,我想知道——你为了这个目的,能做到什么地步?」 ……不是吧!对方这就顺藤摸瓜了?连个牴触心理都没有? 乔楚辛严守底线似的用力摇头,一副「我可以放弃自尊,但绝不出卖人格」的倔强隐忍的表情。 隔着衬衫的衣袖,梁度能感觉到乔楚辛掌心滚烫的热度。能感觉那些手指明明禁不住地颤抖,却仍死死扣住他的手臂,带着自我强迫似的孤注一掷,指尖陷进他的肌肉里去。 梁度笑起来:「昨晚差点被你矇混过去了。你的淡泊生死听天由命是做给那个销售看的,好打动他不去报警。」 也是做给你看的,好让你对我放下屠刀。乔楚辛在心里补充。 「实际上,你的求生欲比任何人都顽强。只要有一点机会,你就会竭力抓住,为此可以能忍常人所不能忍。 「所以我有点好奇——你能为决心而忍受到什么程度?」 乔楚辛恍惚了一下:他忍受了37次死亡,忍受着世界线断裂时抽空精神般的疲惫与虚弱,为了完成某个使命一次又一次地试图推进主线,而他甚至想不起这个使命是什么!他的决心从何而来,他的忍耐是否有意义? 一个不知终点何在的决心,比起目标清晰的努力,要难上多少倍? 周围光线迷离,空气如水波般流淌,乔楚辛在惊觉陷落的同时,陷进了某个纬度的记忆碎片中…… 废弃的医疗舱里,他深深地吸了口气,仿佛下定决心,然后用高频震动粒子刀,像切奶酪一样划开了自己右腿上的皮肉。 没有专业医护可用,不肯施用神经麻醉剂,这场由伤员充当主刀的人工骨骼置换手术,他必须全程保持头脑清醒。 瞬间涌出的汗水湿透重衣,他的头髮湿淋淋地贴在头皮上,脸色惨白如霜雪,手指却依然稳稳捏住刀柄,刀尖灵活地剔出一块块带血的碎骨渣。 「指挥官……」一个强忍泣音的女声唤道,「放弃吧!你已经把绝大部分能量转移给了世界规则,剩余的根本不足以支撑这次行动。如果放弃『永生者』,我们至少还能完成日暗区的升维。」 第16页 「他在等我。」乔楚辛听见自己说,「就算失去心脏,失去大脑,就算只剩最后一个细胞,他也会一直等我。我必须去。」 从另一个视角切入这段记忆,乔楚辛才意识到当时有多疼。 指挥官乔楚辛的疼痛,仅仅是通过记忆重叠,映射到旧书店小老闆乔楚辛的身上,都让他疼到灵魂粉碎。 拽着领带的手陡然松开,下一刻乔楚辛的双臂紧紧抱住梁度的腰身,将前额抵在了他的胸膛上。梁度嘲嚯地轻笑一声:「就这种程度?要勾引我,你还得多下点本钱。」 乔楚辛没有说话,他在专心地抵抗,专心地忍耐,专心地承受一场来自不明维度的痛楚。 梁度意识到了不对劲。紧抱着自己的青年唿吸艰涩,像来回拉扯的锯齿下随时要断裂的弦。他似乎在剧烈颤抖,但又把这生理性的颤抖强行控制在理智所能维持的范围内,不肯发出一声叫喊。泉涌的汗水瞬间湿透了他的后背,将整件浅蓝色t恤染成深蓝。 细胞骨髓瘤,3期。 没去医院治疗? 持续性的九级疼痛,你还挺能忍的,对吧。 昨晚这个旧书店的小老闆矇骗了所有人,但也许有一点是真的。 梁度垂目看着抵在他胸口的乔楚辛的脑袋,一头汗湿的棕发把他的衬衫也洇湿了。他从没被人这么汗津津地搂抱过,他甚至还有点轻微的接触性洁癖,所以安聆每次与他做亲密接触之前,都会很自觉把自己清洁干净——当然了,他也从未见过安聆不干净的模样。他的恋人似乎永远像个不染尘埃的艺术品。 「……腿疼?」梁度问。 乔楚辛依然没有说话,每一下唿吸末尾的气音断断续续飘浮在灯光昏黄的小房间,像碎冰漂浮在海面。 「濒死的鱼不愿在小池塘里窒息,所以想生出翅膀,飞到天际云彩里去。」梁度敛了笑,但也没什么更多的表情,「你需要登陆环前往拟世界,不是用度假帐号,而是永生帐号,对吗?」 他抬手揪住了乔楚辛的头髮,迫使其向后仰头枕在椅背上,仔细端详。痛楚与隐忍之色交织在这张年轻俊秀的脸上,从汗湿的眉眼与浅淡的嘴唇中透出一股奇异而诱人的欲气,如月下凋零的花海倒映在梁度漆黑的眼瞳里。 梁度抬起另一只手,解开了扣在自己咽喉下方的第一粒衬衫扣子。 「我这里有几条个人信息,对你有利有弊。 「有利的是,虽然没有专门鑑定过性取向,但我觉得自己更偏向同性。 「接着是坏消息,我已经有固定男友了,目前并没有考虑结束和他的关系。 「第三条信息……」梁度自嘲般轻微地勾了勾嘴角,「对你来说也不知是好还是坏。」 乔楚辛的额发向后被拉扯着,脖颈的线条就越发显得修长,喉结处勾勒出一个流线型的凸起。「我这个人——」梁度低下头吮咬他的喉结,慢慢吐出后半句话,「在道德上有着重大缺陷。」 第10章 镇痛剂 乔楚辛感觉自己的喉咙都快要被梁度咬穿了。 这股疼痛混在腿骨置换手术的剧痛里,显得那么微不足道,甚至莫名催发出一丝熟悉而强烈的冲动,让他很想反咬回去,想狠狠地撕开什么,刺穿什么。 梁度尝到了汗水的咸味,在舌尖与对方光滑的肌肤之间辗转,像不可名状的渴望。衣领勒得他唿吸不畅,他把衬衫的扣子又解开了一颗。啃噬逐渐变成了吮吸,他揪着乔楚辛头髮的手松了劲,手指插入对方湿漉漉的髮丝间,慢而缠绵地搅动。 吊钟花的馥郁香气在窄小空间里隐秘地燃烧。 就在乔楚辛快要痛晕过去之前,梁度放开了他,直起身,声音暗哑地问:「止痛药放在哪?」 我踏马又不是真得了骨癌,哪有常备的止痛药。乔楚辛头枕椅背,双目紧闭,一颗被灯光微微映亮的汗珠划过眉睫,沿着下颌线滚落下来。 「没有?」 没去医院治疗,连最普通的止痛药都不买,那就继续熬着吧。梁度用手背抹了一把濡湿的嘴唇,拉开起居室的拉门,穿过两侧挨挨挤挤的书架,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许久以后,瘫在椅子上的乔楚辛仿佛一具回魂尸,长长地舒了口气。 他拖着犹带痛楚余韵的沉重的右腿,走进洗手间,t恤与长裤扔了一路。老式淋浴器又坏了,只出冷水不出热水,他在三月天里被冻得一哆嗦,然后蹬掉了身上最后一块布料,仰头迎向水流。 咵嚓,啪!乔楚辛从玻璃隔门边探头一看,摇摇欲坠的行军床彻底倒塌,伪人遗骸的半边身躯从翻倒的帆布床面边上露出来,脑袋也压歪了,黑洞洞的脸面在头盔下望着他。 乔楚辛忽然笑起来,边用旧毛巾擦着身上的水珠,边赤身走过去拾起床单。 他蹲下身,拍了拍伪人肩膀,说道:「看在你这么努力地将自己藏到最后的份上,就不把你拆掉扔垃圾场了。 「你明明被梁度的飞行器带走了,为什么还会突然冒出来? 「就算脑袋被轰成渣,也要继续执行追杀我的指令吗? 「谁制造的你? 「谁把你带出了拟世界? 「伪人……真的没有灵魂吗?」 一连串疑问当然得不到任何回答。但乔楚辛总觉得,这具伪人残骸身上还有价值可挖,只是就这么藏在他床底下太不保险。 第17页 用了七年的行军床也该寿终正寝了,乔楚辛肉痛地考虑要不要买一架床底带隐藏式储物柜的二手床。 想起公民卡里的两位数存款后,他断然放弃了这个幻想,打算明天借个电焊机把床架焊一焊,继续用。 至于实在没地方藏的伪人残骸……木地板下面有防潮层的吧,空间薄是薄了点,把水泥往下再挖个浅坑,差不多就够放了。 为防梁度杀个回马枪,乔楚辛连夜动工,撬起部分木地板,锯断地龙骨,刨开已经开裂的水泥地面,像个藏尸的变态杀人魔一样把伪人残骸塞了进去。 忙活了半个多小时,重新钉好木板条之后,他走在上面踩了踩,觉得还挺平整。于是将床单铺在地面,凑合着睡了一宿。 他习惯裸睡。后半夜地板有点冷,他翻个身迷迷煳煳地咕哝几声,卷紧薄被又睡着了。 梁度开启了飞行器的自动驾驶系统,倚靠在驾驶座上闭目养神。 目的地设定为「家」,距离目的地还有三公里时,他忽然睁开了眼,伸手点了点面前的平视显示器。 「您将自动驾驶的目的地更改为『dr.罗的骨科诊所』,是否确定?」蓝色萤光文字浮现在透明板上。 梁度的手指迟疑了一下,点向「否」,即将触及时又手滑般往旁边一移,点了「是」。 飞行器在空中调头,平滑地改变了方向,梁度有点烦躁地抓起后座上的软垫,盖在了自己脸上。 罗演医生年近五旬,除了头髮里参杂不少银丝,看着还不算老,是个气质儒雅的骨外科主任,梁度熟络地叫他「老罗」。 老罗是个忙人,除了每周三天在私立综合医院坐诊,两天在自家诊所接不方便见光的活儿,剩下两天就去拟世界里度假。两年前,罗演临危出手,把梁指挥麾下的队员从伤亡线上给渡了回来,于是兼职起了行动队里的医师。 特勤部当然还有其他的专职医师,但梁度遇到棘手的任务时,还是偏好叫上老罗,觉得他稳,而且有股子看破红尘的佛性,从不感情用事。 事先通话联络过,当梁度走进骨科诊所的待客室时,罗演已经摘掉手术口罩,洗完手,换了身干净的白大褂,坐在沙发上等他了。 「你的黑咖啡,不加奶不加糖。」罗演推了推桌面刚泡好的咖啡,招唿梁度落座。 「我以为梁长官还要过两天再传召我这把老骨头,」他诙谐而妥当地说,「找到合适的观察员了?」 梁度端起咖啡杯:「还没有。是有件私事,想麻烦你帮忙开个处方药。」 私事?像咱们的梁指挥官这样,一年四季只上三趟医院,两趟洗牙、一趟常规体检的人,需要开什么处方?全城的人要都像他这样,医院和诊所早就倒闭了。罗演推了推眼镜,一口应道:「没问题,要我开什么?」 梁度沉默了两秒,说:「特效吗啡。」 罗演一愣:「那是慢性重度疼痛类疾病使用的镇痛剂,譬如癌性疼痛,寻常用不着。」 「我知道。」 「需要开多少?」 梁度再次沉默。他不确定使用剂量,更不确定还能使用多少时间,是几个月,还是几天? 罗演有点琢磨出了其中三味,试探性地问:「病人是哪种癌症,发展到什么阶段,疼痛度如何?」 「细胞骨髓瘤,3期。疼痛度……」梁度极快地闭了一下眼,又睁开,目光毫无波动,「换个人会活活痛死的程度。」 罗演暗暗嘆了口气,说:「先开一周的剂量吧。」 「……一周?」梁度皱眉,「一周。」 饶是罗演不爱八卦,也忍不住猜测起这个病人的身份——竟能让梁指挥官心烦意乱,总不能是他的那个小男友吧! 「唔,先开一周,是因为长期大量使用怕会导致成瘾性。」罗演斟酌着合适的言辞,「要不,把人带过来,我全面彻底地检查一下,再根据个人体质调整剂量?」 梁度快速地回道:「不必。算了。」 他放下咖啡杯就要起身离去。罗演拍了拍他的小臂,率先起身道:「我去开药。稍等一下。」 梁度喝着咖啡等,杯子端起放下,晾凉了一杯咖啡都没喝完。 罗演回到待客室后,将金属药箱放在茶几,打开盖子。箱子里整齐地摆放着一支一支的特效吗啡针剂,都是可携式一次性针管,普通人也能简单操作,每次往手腕内侧扎一针就行了。 梁度瞥了一眼,大约有三十支。 「每天最多用一支,」罗演说,「用完了再来找我。」 ——如果痛到需要每天用一支的程度,那么根本就用不到三十天。他没敢说,也不愿意说,只是不露声色地打量着梁度的神情。 梁度合上箱盖,从平静中绽出一个微笑:「多谢了,老罗。回头费用直接转你个人帐户上。」 他提起金属药箱即将走出门口时,罗演快步追上去,补充道:「有必要时,还是带过来面诊吧。」 梁度脚步微停,不置可否地「唔」了一声,离开了诊所。 回到飞行器驾驶舱,梁度把金属药箱放在脚边,在自动驾驶系统弹出预设行程时稍作犹豫:往前是回家,调头是去…… 一个通话唿叫被系统接了进来,安聆的投影出现在屏幕中。梁度立刻关掉了预设行程,并下意识地用脚尖把金属药箱往座位底下拨了拨。 第18页 「梁哥,你大概什么时候回来?我煲了一锅松茸珍珠鸡,等你回来一起吃。」安聆在厨房内围着围裙,朝屏幕上的梁度亮了亮手中汤勺,笑得很甜蜜,仿佛昨夜的争吵完全没有发生过。 梁度看到他那温情脉脉的双眼与期待的神色,脑中还来不及闪念,嘴上被牵引般回应道:「辛苦你了宝贝,我这就回家。」 作者有话说: 梁:不该咬那一口的。 梁:完了,上瘾了…… 乔:你搞这么多吗啡,是想毒死我? 第11章 有毒有害物质 梁度驾驶飞行器停在天台机库,本想把金属药箱放进货舱,想起那具不翼而飞的伪人残骸,又转而锁进座舱储物柜,回家和安聆共进夜宵。 安聆煲汤的手艺不错,也很乖巧地避开了他们之前吵架的话题,只说自己把冰箱里梁度亲手做的榴槤千层吃完了,好吃到让他感动。 烛光摇曳,氛围恰好,梁度洗完澡回到卧室,安聆已经换好睡袍在床上等他了。 安聆半跪在床上,缓缓脱去白色真丝睡袍,他身上穿了一条新买的蕾丝丁字裤,腰线处还垂着流苏。梁度却仿佛没注意到,一躺下去就关上了床头灯。 安聆侧卧着,手臂支着脸颊,身体拉伸出诱人的曲线弧度,把手伸进梁度的睡袍里,抚摸他的胸肌。 梁度捉住安聆的手指,从自己的睡袍里抽出来,闭眼淡淡地说了声:「迟了,睡吧。」 安聆不甘心,过了一会儿手指又爬过去,指尖在梁度小腹上画圆圈。 梁度半睡半醒似的翻了个身,背对着他,继续睡。 安聆只好识趣地缩回手,也翻了个身,委委屈屈地背对着梁度。他睁眼凝视黑暗,眼前浮现出梁度刚回家时的画面——衣冠楚楚,神色如常,但衬衫衣领的扣子松开了两粒。 平时安聆喜欢看梁度对着镜子穿衣打理,看他用修长的手指把白衬衫的扣子一粒一粒地扣起来,感觉有种慢条斯理的、禁慾的性感。 梁度会把衣领最高处的扣子也扣起来,像一道闸门关住了脖颈之下的风景线。安聆问他:不觉得紧吗?梁度轻笑:风纪扣。 今夜,风纪扣被解开了。 回家之前,梁度和谁接触过,发生了什么事? 安聆关闭画面,继而调出射-ra传来的梁度的周行程表与会面人员名单,一行一行检索。 公司总部,战略决策委员会议;特勤部,战术指挥官培训讲座;训练场,vr高危环境对抗演习…… 谢廖沙、芙蕾娜、梅枚、乔楚辛、罗演……扫过所有文字的安聆,把焦点停留在名单内一个陌生的名字上。 ——乔楚辛。 这个名字后面备註着:按第一权限持有者的要求,调查其个人信息,包括年龄、职业、生平经歷、社会交际圈等。 射-ra是梁度的ai服务管家,第一权限持有者当然是他自己,第二权限才是安聆。但平时梁度不太在意一个家用ai的使用权,一般都交给安聆拿来操办后勤的各种琐碎事。 如果是工作相关的人员调查,梁度会在公司做,毕竟系统更专业。而会使用射-ra去查,说明这人与工作无关,且是梁度人在家中时的举动,看记录时间是昨日凌晨四点多,在一条「榴槤千层的做法」搜索指令之后。 这个乔楚辛是谁,为什么会在工作范围之外引起梁度的注意,甚至凌晨在家时还要查看他的个人信息? 安聆复制了这个名字,然后关闭名单。 翌日梁度醒得很早,在安聆还在睡回笼觉时,就穿好衣物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联络员谢廖沙通知他,说新的主攻手已经选拔出来了,部长希望他抽空去做个任务前的团队磨合,顺道看看主攻手与辅攻手的配合度他是否满意。 梁度答应了,把时间定在十点。进入驾驶座后,他下意识地用脚尖一拨,座位下是空的。于是想起来,打开储物柜一看,金属药箱和里面的吗啡针剂还在。 昨夜刚发作的,应该不会这么快再发作吧。梁度心想,再说,总不能还得他自己屈尊降贵地给人送过去。 叫个同城快递服务好了。他漫不经心地唤道:「射-ra。」 「主人,我在。」私人飞行器内,家用智能终端的灯光亮起,等候他的吩咐。 梁度却不说话了。 「未接收到语音指令,是否转为脑电波输入?」一台护目镜形状的脑电波输入器从驾驶座上方缓缓降下来。 梁度伸手一推,说:「不必了。射-ra,关闭待命。」 「好的,主人,祝您拥有愉快的一天。」输入器缩入舱顶,智能终端的灯光熄灭了。 梁度选择了本次行程的目的地,并从自动驾驶切换为行驶速度更快的手动驾驶。 工作日的城市上空,通勤航道有些拥挤,梁度降低了飞行高度,从一家法式料理店的巨型gg招牌中间掠过时,他忽然想起自己还没有吃早餐。 旧书店今天依然没什么生意,不过时间也还早,这才上午九点,一般借阅与买书的客人会在午休或傍晚时分陆陆续续来——如果有客人的话。 乔楚辛蹲在后门的水沟旁刷完牙,用牙杯里剩下的水浇完蒜,顺道把新长出的一茬青蒜苗薅走了。 蒜苗才手掌长,嫩嫩绿绿的还没完全展开,但乔楚辛等不及它完全成熟,就摘了拿来炒鸡蛋。 第19页 鸡蛋是附近养鸡场里孵不出小鸡的哑蛋,拿到早市上做清仓处理。灶台就搭在后门旁的屋檐下,没通天然气,烧的固体燃料是他用炭粉、锯木粉、石蜡和酒精自制的。 尽管厨具和食材都很廉价,黄澄澄的蛋液与青翠蒜苗依然在锅里翻滚出柔嫩的形状,随着料酒洒进去的滋滋响而散发出醉人香气。乔楚辛把炒蛋铲进盘子,刚好铺满盘底,配个馒头就是一顿分量刚刚好的早餐。 他叼着馒头、手捧蒜苗炒鸡蛋和一双木筷子迈进后门时,差点与一个人影撞了个满怀。 梁度低头看自己白衬衫上胸口位置,鸡蛋色儿的一小块油渍…… 「梁、梁先生!怎么又是……」乔楚辛口齿不清地说,赶紧把盘子放在起居室的桌面上,嘴里的馒头也放下来,去洗手间找湿毛巾,「不好意思啊,把你衣服弄脏了。我给你擦擦。」 梁度后退一步,避开了他手里的湿毛巾。乔楚辛尴尬地说:「洗衣费……」 「你付不起。」梁度接口道。 付不起那就不付了,乔楚辛松口气,把毛巾挂回架子上去。是对方又擅闯民宅,错不全在他。 梁度的目光飘过桌面上堪称简陋的早餐,以及墙边地板上散架的行军床,皱了皱眉:「真塌了?」 乔楚辛嘆口气:「别介意,不是您坐塌的。我昨晚睡地板觉得也还好,不算太冷。」 梁度:「……」 他扯着嘴角哂笑起来:「看来除了打登陆环的主意,你还想讹我一张床。」 乔楚辛连连摇头:「没这回事,梁先生。支架被压断了而已,我吃完饭就去焊一下,还能继续用。」 梁度朝桌面的餐盘抬了抬下巴:「监狱里的断头饭都比你吃得好。这辈子也没剩几顿了,还省呢?」 如果能彻底摆脱面前这个危险分子,乔楚辛不介意被当成绝症患者。他认命般又嘆了口气:「您说的对,我待会儿再去把最后两个蛋也炒了。对了,您这么早就莅临小店,还没吃饭呢吧,不嫌弃的话……炒蛋分您一半?」 梁度沉默几秒,把手里的纸袋子丢在桌面:「多余的,你处理一下。」 「处理?」乔楚辛看着纸袋子上黄色三角形图案的logo,三角形里套着一个圈,圈下还有个叉,「是有毒有害物质吗,我可以拿去垃圾场交代他们小心处理,您放心。」 梁度:「……」 算了,这么膈应人还一脸无辜的傢伙,疼死了也没什么不好。 他二话不说,转身走出起居室,片刻后乔楚辛听见书店门口风铃叮叮噹噹乱撞的声音,比平时响声大得多。 剩下乔楚辛站在原地,狐疑地琢磨:这位昨晚差点把他喉咙咬断的梁先生,今天到底又来干嘛,难道真弄出个什么毒害污染物叫他处理?他有点好奇地拎起纸袋,顿时嗅到了一缕热腾腾又熟悉的臭味,于是捏着鼻子小心翼翼地打开一看—— 一大盒法式洛林乳蛋饼,酥皮里包裹着满满的肉馅、奶酪、培根和蔬菜,以及……他最讨厌的榴槤。 乔楚辛绷着脸把袋口一合:果然有毒! 他一扬手就把纸袋丢进了垃圾桶,气唿唿地坐进椅子里,准备吃自己的馒头夹炒鸡蛋。 脚下似乎踢到了什么硬物。乔楚辛弯腰,从书桌底下拖出了个莫名出现的金属药箱,打开箱盖一看,几十支针剂叠得整整齐齐。 他拿起一支带自动注射装置的针剂端详,发现箱子里还有张处方笺,上面属于医生独有的鬼画符字体让他辨认了许久,终于辨认出来:「强效吗啡镇痛针剂,限癌性疼痛使用,日用药量不得超过一支。dr.罗。」 这是……梁度带来的?用来给他缓解(不存在的骨瘤)疼痛? 好意来得太突然也太正常,乔楚辛有些始料不及。 他用手指摸着下巴思考了许久,起身走到垃圾桶旁,捡起那个纸袋子,决定把榴槤挑出来后,吃掉剩下的部分。 ——好歹还有那么多肉呢,乔楚辛想。 第12章 机修师与床与红痣 乔楚辛不厌其烦地挑掉所有的榴槤果肉,把剩下的部分全吃光了。 加量加料的乳蛋饼十分管饱,馒头夹炒鸡蛋可以留作午餐,晚上再随便下点鸡蛋面,一天的伙食又解决了。乔楚辛愉快地找了个塑料扣盒装好他的预留午餐,把行军床摺叠起来用绳子一捆,带出门去两条街外的汽修店借电焊机。 汽修店老闆是个热爱蒸汽朋克的摇滚青年,半长发染成火红,机车风镜往额头上方一推就成了皮革髮带,棕色皮衣外套上缀满各种扣带、齿轮和不明用途的金属小工具,旧世纪风格的呢料马裤裹着饱满的屁股和长腿,内衣的低v领几乎开到腰带,露出骚气十足的胸肌和腹肌。看起来像基圈中某一类嗜好者的天菜,但其实本质是个恐同直男。 他和乔楚辛的缘分始于:操,又一个死基佬找藉口来接近我。 ——哦,不是啊,那没事了。 ——你的旧书店里居然收藏了这么多古董书!天哪,还有达文西的人形机器人设计手稿! ——乔乔,我给你的右腿改装个机械外骨骼怎么样?保证战斗力爆棚又拉风……哎就相信一下我的技术嘛,又不收你钱。 乔楚辛七拐八弯地绕过满地堆放的机械零件,走进汽修店唤道:「雷魄!雷魄!」 第20页 叫了好几声,一个脏兮兮的半大少年才从汽车后方探出头来,面无表情地答:「师傅不在。」 「又不在店里?什么时候回?」 「不知道。」少年漠然地缩回脖子,继续修理涡轮引擎。 乔楚辛知道这孩子有点自闭症,基本上难以沟通,于是很自觉主动地找到电焊机,把护目镜一戴就开工起来。 断掉的那根床支架不难焊接,但乔楚辛担心其他支架也差不多快报销了,于是多加固了几处。 有人从背后勾住他的肩膀,戴满金属戒指的手搭在他胸前,吹了一声曲里拐弯的口哨:「哇哦,这是昨晚战况太激烈,把床都整塌了?」 电弧之下火星四溅,乔楚辛头也不抬:「我一个人跟谁床战?」 「也是,那些小姑娘有贼心的没贼胆,有贼胆的又入不了你的眼。要不然这样,哥们儿帮你制造个性.爱机器人,保证像活人一样逼真,会摆各种姿势,还会互动式叫床,怎么样?」红髮机修师兴致勃勃地提议。 乔楚辛关上电焊机,脱下电工手套,拎起肩头上的手腕甩到一旁:「好意心领了,你留着自己用吧。」 雷魄大笑着摘走乔楚辛的电焊护目镜:「只有母胎单身的傢伙才需要这个。你赶紧找个妞儿脱单,省得我每次换女朋友时都有罪恶感。」 「你的罪恶感来源于吃独食的心虚,而非对自身轻浮爱情观的反省,更别和我扯上任何关系。」 「这么说话可太薄情了,乔乔,我受伤了。」 乔楚辛不理他,展开行军床用力压了压,又躺上去试了试床面是否平整。 「就你一个人,测不出支架承重是否达标的。」雷魄说着,一屁股坐在仰躺着的乔楚辛的大腿上,还用力往下撴了撴。 好容易焊上的支架嘎吱嘎吱疯狂响,转眼轰然到塌,两人摔成一团。乔楚辛推开差点把他压骨折的雷魄,怒道:「我这是简易单人床,要这么大的承重量做什么?这下彻底报废了!」 雷魄起身拍拍屁股上的灰,把他也拉起来,毫无歉意地说:「报废了正好。哥们儿免费给你制造个新床,直接安装在你那小房间的墙壁上,可以通过电动按钮摺叠收缩,展开后三个大汉站在上面跳踢踏舞都没问题。」 乔楚辛反问:「我的床为什么要能承受三个大汉跳踢踏舞?」 雷魄旋动着勾在指尖上的护目镜,笑得神采飞扬:「谁知道你将来的女朋友会有多勇勐呢?未雨绸缪嘛。」 电焊机是借到了,可是非但没解决眼下问题,反而损失了一架床。雷魄千保证万保证,三天内就会做出新床并上门安装好,这几天乔楚辛如果不想打地铺,可以在他的汽修店楼上借宿。 乔楚辛虽然还有些肉痛他的旧床,也只能接受这个既定的事实。 「死小鬼,看好我的店。」雷魄向自闭症少年交代了一声,跟着乔楚辛回家量空间尺寸。 他拿着雷射测距仪,光着脚在起居室地板上踩来踩去时,脚下木条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呻吟。「要不要顺道把地板也翻新一下,铺个带轨道的悬浮拼装地板?这样你可以坐着滚轮椅子从床边直接滑去洗手间,一步都不用走。」雷魄兴致勃勃地提议,「还有洗手间最好也改造一下,可以用机械臂——」 「打住!我只是有点跛,没瘫。」乔楚辛说,「还有,居家环境我还是喜欢自然清新一点的。蒸汽朋克风格的确很酷,但还是跟你比较搭。」 雷魄悻悻然地嘟囔:「来我家住几天,我保证你会爱上它。」 书店大门的风铃丁零作响,有顾客上门了。乔楚辛把待客的水杯往雷魄手里一塞,撇下他出去招唿顾客。 微型通讯器弧光流动——就是那个戴在中指上的,戒面最宽的金属戒指。雷魄把蓝牙耳机落在汽修店里了,于是接通语音后,将拳头抵在下颌,压低声音问:「什么事?」 联络员谢廖沙的声音从通讯器中传出:「新选拔出的主攻手,刚刚通过了梁总亲自主持的战斗力测试,与辅攻手的契合度也达标了。梁总让我通知其他队员,后天上午十点在特勤部a1区办公室汇合,你们自己做好准备。」 雷魄问:「找到合适的观察员了?是谁?」 谢廖沙说:「没有。梁总说宁缺毋滥,他可以兼任。」 雷魄耸耸肩:「他是老大,他说了算。」 他刚结束通话,乔楚辛拉开起居室的拉门,把头探进来问:「看见我床头那捲线装版的《遗泽六百年——大铭首辅传奇》了吗,有顾客要买……哦,忘记床没了,你在书桌抽屉里帮我找找。」 雷魄打开抽屉,摸出那本厚厚的旧书,递过去。 「谢了。」拉门一关,又打开条缝,乔楚辛略带歉意地说,「你看要不要早点量完早点走,我不管午饭。」 梁度给安聆发了两条消息,一条是在下午,告诉安聆他今晚要加会儿班,不回家吃饭了。 第二条在晚上九点,说自己被一同加班的部门同事拉去聚餐,喝了点酒,估计会比较迟回,让安聆先去睡不用等他。 加班是真的,聚餐是真的,不知该用什么心情面对求欢的安聆……也是真的。 昨夜安聆穿了条情趣.内裤,他当然明白对方的心思,换作以前必然顺水推舟来场鏖战,如今却意兴阑珊,那种「仿佛什么都不对,却又说不出哪里不对」的感觉,搅得他莫名地心烦意乱。 第21页 聚餐中,长桌另一头,一个脸熟叫不出名字的同事,拍打着邻座同事的背,挤眉弄眼地传授经验:「……提不起性趣了可怎么行,真男人日天日地,还能日不动老婆?审美疲劳不是问题,你得整点刺激的花样…… 梁度起身,走到餐厅外面去抽菸。 他已经戒菸多年了,这两天不知怎的又抽了起来,修长手指夹着白色烟体,英俊面容在烟雾中变得朦胧。 并非审美疲劳,因为这下回想起安聆,依然觉得那张脸美得无可挑剔。但也仅仅是美罢了,曾经那种吸引他目不转睛的滤镜光环,那份令他如偏执狂般紧抓不放的「安聆的爱意」,似乎正因某种他所不清楚的原因慢慢淡去。 昨夜他与安聆背对背睡着后,他做了个梦,梦境迷离而破碎,有着胶片老电影般的质感。 他梦见自己正狂热亲吻着什么人,恨不得将对方揉进自己身体里。那人有着光洁的浅麦色肌肤,结实匀称的流线型身材,俯趴时蝴蝶骨在薄薄的背肌下起伏,于优美中隐藏着十足的爆发力。 他亲吻着这具身体,像朝圣者膜拜唯一的神明。他想供奉他,亵渎他,为他而死,为他重生。 那人仿佛感受到他浓烈而炽热的欲.望,喘息低笑着说了句「用力点」,转过头来同他接吻。 那是……乔楚辛的脸。 梦境最后的画面忽然变得清晰,梁度悚然一惊,指间夹的香菸掉了下来,星点灰烬随风飘散。 他觉得口干舌燥,忍不住解开衣领最高处的那粒扣子,长长地吸了口夜风凉气,平息体内翻涌的渴念。 梁度觉得自己不仅道德上有缺陷,掌管记忆的那部分脑神经大概也有些不正常了—— 梦境中的乔楚辛,在后腰右侧凹陷的腰窝处,生了一颗类似吊钟花形状的小红痣,与安聆的一模一样。 第13章 法外之徒 乔楚辛到底没有借宿雷魄家。因为他觉得在三月份的木地板上打几宿地铺,实在不算什么艰苦的事,大不了床褥铺厚一些,被子多盖一层。 睡衣是不可能穿的,再冷也不穿。如果一个人在睡觉时还不能彻底从衣物的束缚中解放,什么时候才能? 呃,还有个时候——然而他并没有,也没打算有个互相脱衣的对象。他这人似乎天生对肉体交流的需求比较淡薄,不像雷魄,哪个月空窗期没女朋友,简直比天下红雨还稀罕。 雷魄临走前对他说:「后天我要出个差,不确定几天回来,你的新床我这两天会尽力赶制。我走后,店里的死小鬼就拜託你每天有空时看一眼,别饿晕或被人拐走就行。」 乔楚辛有点好奇:「你一个修理工,出什么差?」 「是机修师,不是修理工!要是没有我们,离子炮会哑火,飞行器会掉下来,就连螺旋塔大厦的防御带都——算了,不说这个。」雷魄不满地纠正完,又解释道,「邻市有个阔佬,指名叫我去给他的,呃,性爱机器人,加装一个可以像真人一样饮食与排泄的装置,需要点时间。」 乔楚辛笑了:「所以给螺旋塔大厦制造防御带的是机修师,而你只是个努力满足阔佬古怪性癖的修理工。」 雷魄无话可说。自己编来打掩护的假工作,就算被好友鄙视了也得自己含泪扛。 后半夜下起大雨,乔楚辛在地板上睡得有点瑟缩。雨声遮盖了飞行器引擎的嗡鸣声,也遮盖了旧书店门口风铃摇晃的脆响。 半睡半醒之间,乔楚辛感觉有人正在剥他身上裹的薄被…… 漏风,有点冷…… !!! 乔楚辛勐地睁眼,下意识地一脚踹出去。 「是我。」黑暗中一个男人声音说,声线深沉,语调似乎染了些雨夜的凉意。 这声音可真有些耳熟,是梁度!乔楚辛硬生生收回了发力中的右腿,几乎听见内骨骼的金属摩擦声——这一腿要是踹实了,不是梁度死,就是他死。 惊悚犯罪片,《夜半惊魂》,主演:梁度,乔楚辛。 乔楚辛恨得牙痒痒——就在同样的夜晚,同样的地点!这个男人第一次见面时用猎刀开了他的膛;第二次逼得他给自己编了个骨癌绝症;第三次赖他勾引,差点咬穿他的喉咙;第四次像个幽灵一样半夜出现在他床前,像个变态色情狂一样剥他的被子。 踏马的就跟连续剧一样,到底还有完没完! 床头灯乍然亮起,乔楚辛眯着眼坐起身。他裹着薄被,可怜兮兮地盘腿坐在铺着褥子的地板上,觉得等自己的忍耐度到达极限之后,搞不好会和梁度同归于尽。 梁度维持着半蹲的姿势,曲臂搁在膝盖,另一只手去撩他的被角:「裸睡?」 关你屁事!乔楚辛状似老实地点头:「个人习惯。」 「喜欢吃榴槤?」 乔楚辛摇头。 「不喜欢,你为什么要买?」 为了锚定你,借你的手干掉追杀者,再看看你还有什么利用价值。 乔楚辛捏着鼻子改口:「……喜欢。」 「去浴室去会一路走一路脱衣服,诱惑似的扔一地?」 脱是会脱,扔也扔过,但对方的用词怎么这么邪性?他一个人住,诱惑给鬼看! 「高潮时会哭,还会晕过去?」 高、高潮?乔楚辛怒视梁度:我踏马这辈子是造了什么孽,为什么要被一个神经病强姦听觉! 第22页 梁度盯着他的眼睛,慢慢问道:「你认识安聆吗?」 不认识!听都没听过! 「你和他——很像。」梁度说这句话时,有些匪夷所思地嗤笑了一声,「当然,长相没有一点相似之处。像的是那些日常的癖好与习惯,还有不经意间的小动作,甚至连在床上的……」 乔楚辛深吸口气:「不好意思,梁先生,我确定自己没有失散的兄弟姐妹。听起来您似乎与那位安先生很熟,要不然——」 梁度打断了他的话,逼视道:「我并没告诉你安聆的性别,为什么你会一口断定是先生而不是女士?」 乔楚辛瞪着梁度看了一会儿,有点尴尬地笑了笑:「呃,梁先生,怕是您自己忘记了,您曾告诉我您有个固定男友。刚才您又说高潮什么的,我想应该您的男友就是这位安先生吧。如果因为我和他有些生活习惯相似,让您产生了误会,我很抱歉。但毕竟这个世界上百亿人,总有些相似的偶然性……」 梁度冷不丁按倒了乔楚辛,一把扯落他身上的薄被。 乔楚辛一惊之下,发现自己面临两个选择:一,光着屁股跟他决一死战。二,光着屁股冲到椅子边上穿衣服,再跟他决一死战。 两个选择的共同之处是,都要面临光屁股的窘境……草泥马,老子再也不裸睡了! 就在乔楚辛做好了鱼死网破,继续开启no.39世界线的准备时,梁度把被沿拉到了他的腰臀下方。 一颗鲜红的小痣赫然出在右侧腰窝处,大约只有半片指甲盖大小,形状像一枚盛开的吊钟花。 灯光下,乔楚辛光洁的浅麦色肌肤,匀称结实的身材,薄薄的背肌下因挣扎而起伏的蝴蝶骨……与梦中的情景恍惚重叠。 梁度的眼角瞬间就红了。 他用手掌紧紧压着乔楚辛的后颈,膝盖顶住他的腿后弯,另一只手触碰乔楚辛的腰窝,像在鑑定那颗红痣的真伪,又像情不自禁的抚摸。 乔楚辛仿佛过电一般打了个颤,头皮发麻。 「乔楚辛……我想上你。」梁度低头凑近乔楚辛的耳边,慢而沙哑地说。他的声音像坚冰一样冷酷,又像烈火一样焚尽所有理智。 乔楚辛咬牙道:「可我不想被你上。强姦是犯法的,梁先生。」 梁度发出了低低的、自嘲般的笑声:「我对你说过,我是个有道德缺陷的人。如今看来不止如此,我还是个法外之徒。」 乔楚辛心一凉,捞住根浮木似的叫起来:「安聆!想想你的男友,你不能做对不起他的事!」 梁度的眼神恍惚了几秒,很快又凝定如铁:「从接受你的勾引开始,我就已经对不起他了。」 哦,那还真是我的错?乔楚辛几乎要气笑了。 梁度接着说:「但这个前提,是建立在你和他都是『人』的基础上。」 「什么意思?」乔楚辛问。 梁度的手沿着腰线往前、往上移动,紧贴在乔楚辛的胸膛,感受着掌心下的热度与心脏搏动的节奏。「我不喜欢和虚拟人物交流,」他问,「乔楚辛,你是真实存在的吗?」 乔楚辛:……对于一个准备实施强姦的犯罪者而言,这个问题还挺哲学的。 「每个人都觉得自己是真实的存在,因为大脑会让你相信这一点。」乔楚辛从梁度手掌下挣出一点空间,向后转头,「那么你呢梁先生,你认为我是个真实的存在吗?」 这个「转头看向他」的动作,与梦境中亲吻他的乔楚辛完全重叠。梁度心底像有什么巨大的东西在撞击紧锁的闸门,一下又一下,那东西疯狂咆哮,鲜血淋漓。 梁度没有回答——他用唇舌堵住了乔楚辛的嘴。 乔楚辛怔住,一时忘记了反抗。 第14章 欲流 梁度是海盐薄荷味儿的,混杂着一缕馥郁酒香—— 乔楚辛睁着眼,大脑一片短暂的空白,思维只能缘着最本能的感知发散。 酒是白酒,喝到一定程度,会透过肌肤毛孔蒸发出沁脾的甜味,像是与身体细胞交互后的回甘,进而熏得满屋都是,与喝完啤酒散发的辣味、喝完红酒散发的酸味截然不同。 这股甜香的酒气,仿佛中和了梁度身上的攻击性,也使这个吻少了些强势侵略,多了些缱绻意味。 正是这抹缱绻之意让乔楚辛的自我防御与反击机制没有第一时间启动。 但他很快就回过神,扭头挣脱这个吻,并试图从梁度压制着他的手掌和膝盖下逃走。 这个抗拒与逃离的举动似乎激怒了梁度,他一边单手攥住乔楚辛的双腕反剪在身后,一边解下自己的领带作为捆绑的手铐。乔楚辛下半身卷在薄被里,上半身裸露在褥子外面,双手被反绑。冰凉的实木地板贴着他的脸颊,一头棕发散乱在前额与脖颈,他气得想杀人。 梁度揉摩着他腰窝处的红痣,忍不住低头含住。 乔楚辛从来不知自己的后腰竟然这么敏感,被人连咬带舔就会全身发麻,过电般一阵阵战慄,连喘气声都颤抖了。 「……是真实的。」梁度说,声音里透着动情与忍耐,「这颗痣,这具身体,这副恨不得宰了我的表情……关于『乔楚辛』的全部,都是真实的存在。」 「既然已经鑑定完毕,是不是该走了?梁先生如果主动离开,我保证不报警。」乔楚辛努力拽住理智的弦,咬牙道,「否则除非你弄死我,不然我一定会去警局和你的公司讨个说法。你是螺旋塔公司的,对吧,他们会允许员工犯强姦罪吗?」 第23页 梁度对这番威胁置若罔闻,倒不是因为法律与职业前途对他毫无震慑作用,而是整个世界于他而言都缺乏足够的吸引力,没有吸引力也就没有正向约束,更没有害怕会失去的东西。 曾经「安聆的爱」算是一个正向约束,然而如今变得越发薄弱。他就像个逃离引力的星体,向着另一个更大、更深不可测的黑洞飞去。 黑洞的引力会让他从物质层面上碎成基本粒子——但那又如何呢?也许这就是追寻【真实】的代价。 梁度的手由背后环过乔楚辛的腰侧,从薄被边缘探进去。 乔楚辛明显地抽了口气—— 之前他被绞缠在一条又一条的世界线里,在一次次追杀中疲于奔命,似乎已经很久没有好好纾解过了。而梁度掌心烫热,手指灵活,指节上还生着微微粗糙的枪茧,擦枪的技术简直好极了。 乔楚辛断断续续吸着气,眼前有些发黑。他并非完全没法挣脱,却被久违的快感绑在原地,在恼怒中享受,在享受中唾弃这片刻沉沦。 梁度的衬衫扣子散开好几粒,将胸膛贴在他的后背,俯身轻咬他的后颈,手里快快慢慢地弄。屋外雨声掩盖了破碎的喘息,雨丝随着没有关严的窗户飘进来,桌面的吊钟花吸饱水分,粉色慾流。忽然夜风吹得它剧烈颤抖,吐出一滩又一滩包裹在花芯内的雨水,继而滴滴答答地又流了不少下来,把书桌的桌面打湿一片。 乔楚辛哭了,脸颊潮红,眼神涣散,非常安静地哭,泪水染湿睫毛,从眼角寂然无声地往外流。 梁度右手还握着他,左手将一部分自己从衣物中解放出来,送到他被领带反绑的手腕间。 打结的领带上方,两条小臂紧紧夹着,梁度反覆丈量它们之间的深浅,把乔楚辛手腕内侧的皮肤磨得通红。 雨下了很久,终于在领带湿透几层时,梁度低头叼住乔楚辛的后颈,用牙齿狠狠研磨。乔楚辛此刻也哭完了,被咬得直发颤,却没有叫疼。他用沙哑疲惫的声音反问:「……有什么意思?」 梁度隔靴搔痒完全没有尽兴,却觉得非常有意思,尤其是能把乔楚辛弄哭。他很想更进一步,把乔楚辛弄晕过去,然而对方此刻拳头攥得骨节泛白,浑身的僵硬与拒绝之意摆明了告诉他,再进一步就要忍无可忍,玉石俱焚。 梁度现在有三分饱足,勉强能拉回一点儿道德底线了,也就不急着涸泽而渔。他整理了一下西装裤的拉链与皮带,没过半分钟又是个体面的文明人。 文明人解开痕迹斑斑的名牌领带,随意丢进书桌旁的垃圾桶,然后起身去淋浴间洗完手,拧了条湿毛巾来擦拭乔楚辛的手腕。 更需要擦拭的地方,反而不湿,因为全蹭在被子上了。 昨晚没了床,这下连被子都没得盖,乔楚辛飞快地起身穿衣,脸色铁青地喝道:「滚出我的书店,立刻!」 梁度自从成年之后,就再也没有被人这样叱骂过,个别不长眼的混球冒犯他,话没说完就倒地不起了。连他的顶头上司们也不会对他出言不逊,毕竟越是到了更高的层次,语言这种伪装性很强的工具就越是不会被简单粗暴地使用。 此时面对乔楚辛的一声「滚」,梁度却仿佛毫不介意,拎起披在椅背上的西装外套,二话不说就滚了。 乔楚辛把气味浓重的被子塞进洗衣篓里盖上盖子,郁闷地坐在椅子上反思。 几分钟后,没滚远的梁度又走进来,头髮和衣物被淋湿了些,手里提着一袋食材丰富的自热火锅,是刚从飞行器的座舱里拿来的。 「吃夜宵吗?」他问乔楚辛。 乔楚辛盯着自热火锅看了一会儿,说:「吃的留下,你滚。」 这回梁度非但没有滚,还喧宾夺主地从碗柜中拿出两套餐具,按着他一起把火锅吃完了。 梁度彻夜未归,安聆也彻夜没有合眼。 他坐在客厅等到天色蒙蒙亮,终于等到入户门被开启。看着连领带都不见了的梁度,安聆罕见地没了好脸色。 「梁哥,你昨晚去哪儿了?」他问,「什么公司聚餐能聚个通宵?」 梁度一路上都在考虑怎么面对安聆。安聆大多数时候是温和顺从的,但在某些时候会变得极为敏锐,态度也会异常激烈。显然昨晚的事就踩在了对方的爆发点上。 他走近几步,站在沙发前,仔细端详面前的恋人—— 完美的脸,完美的身材,仿佛为他量身打造的性格,令他痴迷的浓烈忠诚的爱意——以及后腰处与乔楚辛一模一样的小红痣。 梁度仿佛听见玻璃幕布慢慢绽开裂纹的脆响,很轻微,却把他眼前的一切割裂成许许多多的破碎画面。 画面中,许许多多的恋人的脸一同朝他露出泫然欲泣的神色:「梁哥,你为什么不说话……你真的不爱我了吗?」 我爱过你吗?梁度混乱地想,你是谁? 「安聆,你是真人吗?」这句话霍然冲出喉咙时,梁度忽然觉得整个大脑都轻松了,像一个无形而强大的钳制被顶开了条裂隙。 安聆仿佛始料未及地愣住,随即神情愤怒而悲伤:「梁哥,你为什么要用这种话来羞辱我……难道在你看来,我这两年就像个被你随时取用的充气娃娃,连人都不算?! 「梁哥,我是个有血有肉的人,被你这样对待,你有没有想过我的心情?有没有想过我这个百依百顺的娃娃也会伤心,会难过? 第24页 「这几天你不再碰我,我没吭声,你越来越迟回家,我没吭声,你身上带着酒气和别人的味道,我还是没吭声。我就坐在这儿安静地等着,等你回家给我一个能圆得过去的理由,然后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可你连一个简单的谎都懒得对我撒!」 「梁哥,我不想勉强你。」安聆泪流满面,哽咽道,「如果……我的爱对你没有意义,我可以收回……」 梁度勐地闭上了眼。 这句话还是像咒语一样生效了,他感到了难以忍受的焦灼,与即将失去的恐慌。他的脚像被无数看不见的线牵引着,往前走了一步,再一步。 安聆坐在沙发上,双臂抱腿,哭成个泪人,用最委屈的姿势等他上前安抚。 然后他们会拥抱,会整夜做爱,第二天重归于好。之后安聆会变得更加温顺,似乎每一次争吵,都是一次磨平稜角,把他打磨得越来越圆润,越来越符合梁度恋人的定位。 ——然而这一次,梁度向他靠得那么近了,却依然没有拥抱他,反而极力抵抗着什么似的,咬牙又问了一句:「安聆,你知道……伪人吗?」 安聆睁大了眼睛,满脸是泪,喃喃道:「原来你在怀疑这个……我登陆过拟世界,第一次见到你时,你就是在与那些伪人作战,飘浮在半空中,耀眼得像个神明……虽然我觉得这个问题非常荒谬,但如果能消除你的怀疑的话——」 他一把抓起茶几上的水果刀,朝自己蜷在胸前的小腿狠狠划去。 锋利的刀刃割开轻薄布料,也割开右小腿的皮肉,鲜血顿时泉涌而出。他切得很深,甚至削掉了一层皮肉,从血淋淋的缺口内依稀露出带着骨膜的胫骨来。 「你疯了!」梁度噼手夺过安聆手里的刀,扔在一旁,扯了条干净毛巾紧紧扎住伤口,随即将安聆打横抱起,冲出了家门。 第15章 诡异的胫骨 扎住伤口的干毛巾整条被血染红,安聆哭得浑身抽搐,手里死死抓着梁度的衣服。 梁度只好抱着他坐在机舱后座,开启自动驾驶模式,把目的地设置为dr.罗的骨科诊所。 「梁哥……对不起,都是我不好,梁哥……」安聆语无伦次地道歉,仿佛这下才意识到,因为和恋人的几句口角就把自己割伤,是一种多么任性偏激的举动。 梁度沉着脸,没有说话,只在安聆哭得快要别过气去时,给他拍背顺气。 十分钟后飞行器抵达目的地,梁度来不及等电梯,抱着安聆快步冲上五楼。 罗演正在做的一台断骨增高手术接近尾声,听到消息,立刻将缝合移交给助手,匆匆走出手术室,看到担架床上满腿是血的安聆,愕然问:「怎么回事?」 梁度还没开口,安聆抽着气抢先说道:「没事……是我削水果时,刀不小心脱手扎到腿,害梁哥担心了……」 罗演听到是扎伤,暗中松口气。刚才那下他还以为骨瘤三期的是安聆,所以梁度上次来拿走了一整箱特效吗啡针剂。 在罗演看来,梁度是个极为优秀的战术指挥官,同时也是颇具领导魅力的上司与值得信赖的朋友,他真不希望梁度因为恋人罹患绝症而受到打击。 「放心吧,」他对梁度说,「如果只是扎伤应该问题不大,我马上为安先生处理一下。」 医护人员将担架床推进另一间手术室,立刻给伤者进行剪衣消毒,罗演朝梁度点了点头就走进去。 安聆刚打了一针镇痛,这会儿情绪稳定不少,满脸眼泪也擦干净了。罗演一看他的伤口,很是意外:「你这哪里是扎伤,是拿刀削了自己一片肉啊!」 伤口在右小腿正面中段,这里几乎没有脂肪,肌肉组织也很薄。这一刀下去,薄薄的、三指宽的一块皮肉像削不断的甘蔗皮往外翻着,能看见里面包着骨膜的胫骨。 再怎么失手,也不能把自己的腿当菠萝切。罗演心里的猜测在「家暴」和「自残」之间转了一圈,面上依然不露声色:「还好,没伤到骨头,把血管、肌肉和皮肤逐一缝合后就——」 他话没说完,手上的动作忽然停住,眉头不自觉地皱起:这纹理、这质感,不太像人体的皮肤和肌肉组织啊!虽然肉眼看上去几乎没有区别,但他太熟悉人体了,血液也有些过于稀薄,这不对劲…… 手腕骤然被抓住,罗演一惊之下转头看,安聆朝他露出恳求之色:「罗医生,有件事我想单独跟您谈谈。」 外科医生的手何其敏感,而且被抓到手套还得重新消毒,罗演微微皱眉,抽回手说道:「先把缝合做完再说吧。对了,你这条腿的——」 安聆打断了他的话:「正是关于我这条腿。罗医生,罗老,拜託您了。我不想被第三个人知道,尤其是……梁哥。」 罗演略一犹豫,吩咐助手与护士先出去,转而对安聆道:「什么事,你说吧。」 「我……我曾经出过车祸,右腿皮肉全烧烂了,不得已更换了人工仿生皮肤和肌肉组织。但是这件事我没告诉过梁哥,因为不想被他知道我的身体也有这么丑陋的一部分……他一直说我无论哪儿都好看……」安聆含泪注视罗演,哀求的神情令人生怜,「今天这事是我不对,我不该和他吵嘴后,为了吓唬他就拿刀划这条腿。罗老,求求您,别告诉梁哥,直接把伤口用绷带包起来就行。仿生皮肤肌肉有分子自动黏合功能,过一阵子就慢慢黏上了。我保证以后再也不会这么吓唬他了。」 第25页 罗演听了一耳朵的狗血情侣戏码,失笑:「你们这些小年轻啊——」 然而下一刻,他的笑容逐渐消失。 在安聆解释缘由时,罗演出于职业习惯,并没有停止手中的动作。这会儿确认了是仿生肌肉,他正准备放弃寻找血管断面,忽然发现了更加不对劲的地方—— 有一处骨膜也被刀锋划开了,暴露出内中的骨骼。那根本不是一根完整的胫骨,仿佛被钢甲撞击过、被履带碾压过,裂成许多大小不一的碎块,被人工骨膜兜着,拼合成一根胫骨的形状。 一个人的腿骨粉碎成这样,怎么还可能直立行走?怎么还可能像面前的安聆这样,全然不知疼痛地说着话? 小腿胫骨是这样,腓骨呢?大腿里的股骨呢? 罗演觉得这种情况不是「诡异」两字能形容,甚至已经脱离了医学与生物学的范畴,可以称之为「惊悚」。这个安聆,究竟是什么人? 他不自觉地后退一步,手术刀从指间滑落。 安聆以闪电般的速度,伸手握住了手术刀的刀柄。刀锋反射灯光,光斑在安聆脸上一掠而过,罗演恍惚看见一双冰冷的无机质的眼睛,瞬间寒意丛生。 然而这又仿佛是个错觉。安聆将手术刀递到他面前,表情柔和:「罗老,小心点,别扎了脚。」 罗演迟疑着接过来。 「我都这么努力地求您了,您还要把这件事告诉梁哥吗?」安聆轻声问。 罗演张了张嘴,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安聆一瘸一拐地走出手术室。梁度正在走廊上等待,见他右小腿裹着厚厚的绷带,于是上前搀住。 「没事,我能走。」安聆脸色发白,额际渗出细密的虚汗,仍朝梁度露出个安慰的浅笑,「是我自己作妖,搞成这个样子,连累梁哥担心。伤口都处理好了,让我自己走吧。」 梁度看他摇摇欲坠的模样,皱着眉将他打横抱起,问道:「老罗呢?」 「罗医生说还有一台紧急手术,就不出来送客了。」 梁度的视线从手术室大门尚未关闭的缝隙望进去,见罗演正笔直地站在仪器旁,似乎感觉到他的目光,转头看了过来,朝梁度点头示意。 既然在忙手术,救人如救火,他就不打扰了,回头找个时间再答谢。 梁度抱着安聆回到飞行器的机舱,安聆软绵绵地窝在他怀里,像一只温顺的小羊,轻声说:「梁哥,我想明白了,以后我们再也不吵架了好吗?以后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我再也不会怀疑你对我的爱,也不会再乱吃醋……」 梁度烦躁得想把怀中人从舱门扔出去,又不由自主般搂抱着对方,觉得自己分裂得不行。 安聆是不是伪人?他们的恋人关系,究竟是维繫在「感情」上,还是某种「控制」上? 这个怀疑在混乱中为他打开一条缝隙,令他短暂地、几乎就要成功地脱离「安聆爱意」的影响,可是在安聆割伤右腿,证实自己是真人之后,这条缝隙又被某种无形力量推挤着关闭了。 然而缝隙可以关闭,留下的裂痕却不会弥合。 梁度知道,在他和安聆之间,有什么事已经和从前不一样了。他深吸了口气,冷淡地说:「别再弄伤自己了。以后我尽量早点回家。」 安聆满足地笑了。 罗演走出手术室,连手套和口罩都没有摘,径直走向办公室。 过道里有个年轻医生叫他:「罗主任,您明天要去医院坐诊吗?咱们诊所这边有台预约手术,是个vip客户,他要求放在明天。要不您看能不能跟医院那边商量一下,换一天去?」 罗演目不斜视地往前走,仿佛受到了召唤似的,对身边的一切充耳不闻。 年轻医生尴尬地摸了摸鼻子,没滋没味地走了。 罗演回到办公室,在自己的座位上直挺挺地坐了许久,似乎在等待着什么。门外偶尔有医生与护士探头看看,见他面无表情地坐着,看上去心情很不好,便带着需要签字的单子识趣地离开。 桌面上的电话铃声响了起来。那是一部老式的、米老鼠形状的固定电话,老鼠耳朵上用彩笔歪歪扭扭写着两行字:「送给爸爸的生日礼物,爸爸我爱你」。 罗演拿起听筒接听。 五分钟后,楼下有人尖叫起来:「跳楼了——」 「有人跳楼自杀了!」 「穿着白大褂,是个医生。」 「……天哪,是罗演罗医生!」 「罗主任!罗主任!」 「摔成这样,怕是神仙也救不活……好端端的,怎么会突然跳楼了呢?」 第16章 冷酷严苛的指挥官 各式流言伴随着一张死亡现场照片,在网络上疯传: ——骨科大拿罗演涉及医院的过度医疗黑幕,即将被立案调查,因此畏罪自杀。 ——其实罗演是被前来报復的患者逼着跳楼了,这是典型的伤医、杀医恶性案件,我们国家的医疗体系再不改革,迟早要完。 ——罗演在螺旋塔公司担任兼职医师时,受到严重的团队霸凌。尤其是指挥官冷酷严苛的作风,使他不堪忍受精神折磨,在即将进行新任务前跳楼自杀。 最后这条说得有鼻子有眼,还有不少「消息灵通的内部人士」披露的细节作为佐证,是网民传得最多的版本。虽然明眼人能看出矩阵公司在背后炒作的影子,但绝大多数网民并不在乎真相,他们只热衷于阴谋论与猎奇狂欢,螺旋塔公司为此付出了一笔不小的公关费,才把舆论压制下来。 第26页 螺旋塔公司的反应很快,这些流言在一天之后就终止于警方公布的调查结果: 罗演接到他的独生女因飞行器失事而遇难的噩耗,一时间难以承受打击,抱着女儿幼年时送的礼物——一部老式电话,坠楼身亡,警方已排除他杀。 该通告的评论区第一条回復获得25万贊:还敢买特斯拉,之前的自动驾驶系统补丁都打完了吗?辣鸡厂家坚决抵制! 第二条38万贊:这辈子买得起飞行器吗你抵制个锤子。 飞行器制造商特斯拉公司的高管赫然发现,吃瓜吃到自己头上,连夜发布声明:已调查过该飞行器在失事前回传的电子讯号,证实失事原因是驾驶人自身携带的危险品在雷暴天气中发生爆炸,与飞行器本身无关。特斯拉对本次意外事故的罹难者及其亲属表示哀悼,同时也唿吁网民不要造谣传谣,特斯拉始终坚持科技为人的初心,产品质量坚实可靠。 一场沸沸扬扬的网络热议事件就这么尘埃落定了。 除了那位「冷酷严苛的指挥官」在训练场的抓拍照片流到网上,掀起一批少男少女的狂热爱慕并迅速组建出「梁长官枪口朝我」后援会之外,并没有更大的波澜。 梁度在医疗急救舱里看到了罗演的尸体。 据目睹现场的人说,罗医生从五楼窗口跳下,七窍流血但并未当场死亡,他用最后一点意识朝停车场方向痛苦地爬了大概半米远,指尖沾血在地面写下一个歪歪扭扭的「月」字。 没人知道这个字的含义。 几分钟后罗演的助手拿着装登陆环的密封瓶匆匆赶来,试图赶在罗演脑死亡之前让他登陆「拟世界」,先暂时保住个人意识再说,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特勤部派梁度代表公司去向罗演的遗体做最后告别。梁度隔着玻璃舱看老罗的斑驳银髮,看那张被擦净血迹,却擦不去痛苦痕迹的脸,沉默良久,最后深深鞠了个躬。 他临出家门时,安聆眼圈通红地说:「梁哥,我太难受了,罗医生给我做完手术后还细心地叮嘱我,说每天输入活性因子血浆就能加速伤口癒合。你说这么好的医生,怎么说没就没了呢?」 梁度也想知道,如果他早点下令放弃挑选新观察员,让行动队提前几天进入拟世界,是否就能避免这个悲剧的发生? 但对于已经发生的事,「如果」毫无意义。 梁度悼念过罗演,面对特勤部的询问信息,回復了一个「任务执行时间不变,替换的医师由部里决定」之后,独自一人去了酒吧。 为了赶在出差前给乔楚辛制作一张新床,雷魄忙碌了整整两日夜。 这两天他没有出过门半步,三餐都是叫外卖,别说不知网上闹腾些什么,就算天降陨石,只要不砸在他的制作间,他都不会抬一下眼皮。 制作间播放着震耳欲聋的摇滚乐,雷魄结束了火星四溅的打磨,摘下护目镜,从设计系统里调出新床的全息投影,仔细核对每个细节无误后,开始一边随音乐节奏摇摆腰胯,一边给床身喷漆。 他用的是最好的速干漆,价格昂贵但环保无污染,喷漆完毕晾上一个小时,就可以运去乔楚辛的旧书店。起居室的墙面还要相应地进行改造,他得抓紧时间。 傍晚时分,雷魄把新床组件搬上货车,穿过两条街来到旧书店。 乔楚辛正在屋檐下的灶台边做晚饭,蒜苗、豆芽、胡萝蔔丝、炒鸡蛋、肉丝和捞过的方便面一同在铁锅里大火翻炒。 见到雷魄来帮他安装新床,乔楚辛难得大方地又下了两包方便面,为了照顾对方口味,还多加了一撮干辣椒粉。 雷魄几乎把他的墙壁凿成了筛子,乔楚辛看着眼皮直跳,终究还是由着他去,只提(威)醒(胁)了一句:「别把承重墙搞塌了,要是我这书店出了什么事,我活不下去,你也别想活!」 雷魄边打钉,边嘲道:「早就看你这破门脸不顺眼了。这么多古董书,还有不少名人手迹真品,拿到拍卖会上至少能拍出几千万,偏偏你就是守着金山银山不肯变现。就算你一门心思只想开书店,随便卖他几张手稿,也够你把店面搬去富人区,建个三层独栋,何必龟缩在贫民区这巴掌大的陋室里。」 「只卖印刷品,手稿不卖。至于搬不搬家,你管我,我有恋旧癖不行吗?」乔楚辛把刚出锅的炒面分别装进两个大餐盘,放在书桌上,招唿修理工,「嗟,来食!」 雷魄此时一身臭汗,工作服上都是机油痕迹,不想在吃饭时熏着他,于是借用他的洗手间沖了个战斗澡。完了发现换洗衣物没带,扒着玻璃隔门叫:「乔乔,借我一件t恤,还有内裤!」 乔楚辛从衣柜里随便掏了件宽松的t恤和一条旧内裤,递给他:「记得洗干净了再还我。还有,不要穿着我的内裤泡妞,会污染我的灵魂。」 雷魄:「……」 片刻后他擦着湿漉漉的红髮,从洗手间走出来,身上穿着乔楚辛的蓝色t恤和灰色纯棉四角裤,往铺着垫子的木地板上盘腿一坐,大大咧咧地招唿:「小二,上菜!」 乔楚辛只好把餐盘端到地板,与他面对面席地而坐。 雷魄嚼着炒面,一个字高度概括:「香!」 乔楚辛发现自己这位好友最大的本事可能不是修理机械,而是无论多正经甚至朴素的衣服,他都能穿得骚气十足。袖子挽起来别在肩头,露出饱满的肱二头肌,湿发梢滴下的水珠沿着肌肉线条滚动。t恤下摆一半掖在内裤里,肚脐旁的半块腹肌若隐若现。就连最寻常的盘腿动作,也仿佛在对外散发着「我很open」的费洛蒙。这种人会被别有用心的基佬们天天惦记着,实在不冤,即便再怎么对外澄清自己的性取向,也无济于事。 第27页 说到性取向,思绪不知怎的就跳到另一个自称「偏向同性」,有「道德缺陷」还是个「法外之徒」的男人身上。前天夜里的雨声恍惚还在耳边肆虐,昨天一早洗的被单还没晒干……乔楚辛盯着眼前的木地板出神。 雷魄吃完自己那份炒面,把剩下的肉丝往乔楚辛盘子里拨时,发现他罕见地发起了怔,连眼神焦距都虚了,于是用筷头敲了一下他的盘沿:「想啥呢,这么心不在焉。」 乔楚辛倏然回神,略带自嘲地笑了笑:「在想……只要肉体还在,人类就永远不可能成为理性生物,总是会被荷尔蒙分泌和各种欲望拖后腿。」 雷魄微怔之后,拍着地板叫道:「别跟我扯形而上的那一套,要是没有欲望那还能叫人吗?那叫机器!就算是在『拟世界』,脱离了现实肉体的人类意识也照样会产生出各种欲望。别听gg吹的,那里可不是什么完美世界……」 乔楚辛反问:「你登陆过拟世界?」 雷魄哑火了。贫民区汽修店老闆的身份不足以支撑他拥有购买登陆环的资本,就算每个月给十个八个阔佬改造性爱机器人也不行。 正在尴尬间,被雷魄拍打的那处地板出了状况——两颗临时加工、不够牢固的钉子弹了出来,木条一头像跷跷板似的勐地翘起,暴露出连夜塞在防潮层内的,不能见光的东西。 雷魄瞪着地板木条下方露出的一只苍白的手,惊愕的神色凝固在脸上:「乔乔你、你……杀完人,还藏尸在自己卧室里?」 作者有话说: 其实我想把这章名称改成,惨x2…… 第17章 恐同即深柜? 雷魄:我发现了一个杀完人还要藏尸在自己卧室地板下做纪念品的变态杀人魔,可他是我最好的朋友,我该怎么办? 乔楚辛:我的朋友误会我杀人藏尸,可我却不能向他解释这个「人」不是人而是不可能出现在现实中的东西,就算我解释了恐怕他也不会信,我该怎么办? 于是两个好朋友隔着一盘快要冷掉的炒面大眼瞪小眼,房间里一时变得异常静谧。 「几……几天了?」最后还是雷魄先开口,艰涩地打破沉默。 乔楚辛默默数了数:「五天。」 「那个,虽然三月份气温不高,但是再放下去,怕是要……巨人观,顶爆地板,房间里会臭到没法住人……」 不会的,时间久了它只会受潮生锈。 乔楚辛:「那要不然,今晚半夜我把它弄去垃圾场,拆解掉再掩埋。」 雷魄:什么?还要分尸?!乔乔,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可怕……我是不是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你? 乔楚辛认真地对他说:「雷魄,这件事你不要介入,不要蹚这趟浑水。你只要好好开你的汽修店,想谈女朋友就谈,最后找到一个能携手终生的伴侣,平平安安过完这辈子。我自己的事,自己会解决。」 「我吃不下了,剩下都是你的。」他把自己那份炒面盘子往雷魄手里一塞,「快点吃完走。地板我会处理,床我也会自己弄。内裤不用还了,以后没事少来找我。」 很久以后,有媒体採访雷魄:「你有没有过放弃原则的时候?如果有,条件是什么?」 雷魄答:「一盘炒面。」想了想又道,「还有一条穿过的内裤。」 提问人一脸震惊。 眼下,雷魄还没考虑到「原则」之类,几乎是下意识地把盘子又塞回乔楚辛手里去,恶狠狠地说:「吃!天大的事,也得等吃完饭再说!」 乔楚辛被逼着吃完了炒面,雷魄一把抢走盘子,去后门外的水槽里洗,似乎想藉由这点时间理清自己混乱的思绪和矛盾的心情。 他回来时,看见乔楚辛正试图把翘起的木条钉回去。雷魄无奈地嘆口气:「让开,我先把床安装好。」 雷魄光脚踩在「藏尸」的地板上,花两个小时把新床安装并调试好了。他指着墙壁上一个冷战时期军队风格的拉闸说:「试试。」 乔楚辛握住拉闸把手,往下一压。 墙壁上的金属装饰物开始像立体万花筒一样翻转、摺叠,层层向外延展,犹如铁灰色的花瓣徐徐打开,最后形成了一张两米宽、三米长的大床。床是以墙壁为支架悬空在室内的,刚好与书桌椅、衣柜错开,把狭窄有限的空间利用到了极致。 当然床垫和床上用品都还没有配备,但光是这副自动伸缩金属床架和空间利用技术,市场造价就已经足够昂贵了。 乔楚辛抬起拉闸,床身流畅地收回到墙体中,又变成一面金属装饰物。 「怎么样?」雷魄得意地问。 乔楚辛看着他:「我收回之前说你『只是个努力满足阔佬古怪性癖的修理工』的片面言论。雷魄,你是个了不起的修理工。」 ……所以你踏马还是觉得我只是个修理工!雷魄恼火而不甘地瞪他。 他的表情太狗了,乔楚辛没忍住,哈哈大笑起来。 雷魄从后方曲臂勒住乔楚辛的脖子,威胁道:「闭嘴,不许笑话我!」 乔楚辛喘着气用力掰他的手臂,笑声渐渐低下去,最后沉静地说:「雷魄,谢谢你。」 他看不见雷魄的脸,但能感觉身后的好友把下颌顶在他后脑勺上,瓮声瓮气地应了句:「废话!你得谢我一辈子。」 乔楚辛把十平米的起居室地板迅速擦了一遍。雷魄假装自己不在意地板下方的那具尸体,从乔楚辛的衣柜里扒拉出一条休闲长裤当九分裤穿在身上,说:「走,带你去商场挑个舒服的床垫,再买一套新的床上用品。」 第28页 虽然又要花钱,但这些也确实是必需品,尤其床变大了以后,原来的被单也不够铺了。 乔楚辛查阅公民卡里的余额,发现这些天卖出去几册旧书后,存款有小幅上涨——尤其那一套大部头的《大铭首辅传奇》,因为是绝版且作者其人争议比较大,据说还是小说史上第一个因为被愤怒的读者砸了太多臭鸡蛋导致硫化氢中毒身亡的作者,因此绝笔之作的收藏价值畸涨,被他赚了一笔不错的利润。只要不买大品牌高档床垫,这些存款余额勉强够用。 于是两人搭乘雷魄那辆跟主人一样风骚的、蒸汽朋克风格的机车出发,前往相邻街区。那是贫民区与富人区的交界地带,有不少物美价廉的东西可以淘。 这两人买东西都讲究快准狠,不到半小时就选定了全部商品,留下家庭地址让商家明天上午送货。 走出商场时,已经是半夜快11点,雷魄把胳膊往乔楚辛肩上一搭:「走,陪哥们儿去旁边酒吧喝几杯。」 「为什么突然想去酒吧?」乔楚辛问。 雷魄斜着眼看他:后半夜大概率是要帮你运尸、分尸的,老子不喝点酒壮壮胆气,怎么下得了手? 「……想去就去吧。」乔楚辛在好友无语且鄙夷的目光中败下阵来,「但我存款归零了,酒水你买单。」 「那张达文西的人形机器人手稿送我,我包你一辈子酒水。」 「门儿都没有!」 两人勾肩搭背地进了离商场最近的一家酒吧。这家门脸装修没那么花里胡哨,颇有点怀旧復古格调,看起来应该是个静吧。 酒吧里客人不多,上座率不到一半,两人找了个远离门口的角落,走进半开放式的格间,叫了十瓶艾尔啤酒。 雷魄一坐下就连灌两瓶,吐了口长气:「说吧。」 「说什么?」乔楚辛给自己斟了一杯。艾尔啤酒的口感比精酿浑厚,入口后咖啡香味和苦味都很明显,他酒量不算太好,得慢点喝。 雷魄握拳一捶桌面:「别装傻充愣!当然是你地板下面的——」他忽然噤声,向前倾身,嗓音压得极低,「那具尸体。我知道你这人看着挺随和,其实骨子里硬度和韧劲都大得很,可你绝不会随意杀人。死的到底是什么人?」 「它……不是人。」乔楚辛说。 「他不是人!」雷魄一双剑眉慢慢拧起,狭长眼睛中渗出杀意的寒光:「那混蛋对你做了什么?抢劫你了?殴打你了?」 乔楚辛:我没在骂人,我是在陈述事实。只是雷魄,连我自己都还没搞清楚状况,更不想把你卷进这档子破事里来。 他正盘算着怎么圆过去,雷魄眼尖地看到他后颈处露出半枚深深的牙印,还有半枚隐在故意竖起的衣领下,这会儿挨得近了才能发现。 雷魄一把揽住乔楚辛的脖子,手指勾住对方衣领往下扯,那枚牙印完整地暴露出来,带着新结的血痂,散发出既暴虐又色情的气息。「他……强姦你了?」机修师咬牙切齿地问。 乔楚辛不由得想起那个逼问他是不是真实的存在,然后莫名其妙打了他飞机又咬了他后颈的男人,顿时无言以对。 雷魄将他的脑袋用力压向自己的肩膀,一字一字挤出牙缝:「杀得好!等会儿我会把那具尸体剁成肉泥。」 梁度看见坐在角落隔间里的那两名青年,一个是熟人,还有一个……刚认识几天,他却鬼使神差地与对方发生了边缘性行为。 今晚他心情不佳,独自来酒吧喝了一打龙舌兰,但神智还很清醒,中途拒绝了七八个过来搭讪的男男女女,直到看见两个勾肩搭背的身影走进酒吧,始终挂在嘴角的凉薄哂笑才出现了裂痕。 他换了个更隐蔽也更便于观察的座位,亲眼看见两人刚落座没多久,雷魄就倾身靠近乔楚辛,脸贴在他耳边私语,想来又是说些轻浮情话,紧接着伸手搂住乔楚辛的脖颈,掌心托着他的后脑勺压向自己——从这个角度看,毫无疑问是在接吻。 咔嚓一声轻响,梁度手中的玻璃酒杯被捏出了道道裂痕。 乔楚辛和雷魄……是老相识吗?雷魄口口声声宣称自己是直男,频繁更换女友,对纠缠他的基佬动不动就是一顿暴打,难道都是在掩饰真实的性取向? 恐同即深柜,看来一点没错! 原来乔楚辛……喜欢这种骚气外溢的类型?梁度嘴角压成了一条锋利的线,目不转睛地盯着两人的身影。 然后他发现了更心塞的——雷魄身上那件浅蓝色带空舰图案的t恤越看越眼熟,分明是前两天乔楚辛勾引他时身上穿的——这两人刚刚做过什么,连贴身衣服都混穿? 一股恶气把胸口烧成了钢铁熔炉,梁度忍无可忍地捏碎酒杯,起身径直走过去。 第18章 错位交锋 「杀得好!等会儿我会把那具尸体剁成肉泥。」 乔楚辛有点心惊,不是因为肉泥,而是担心雷魄的心性因此受到影响,于是挣开雷魄的手,把他推回到对面座位,严肃地说:「我说了这事不用你管。待会儿喝完酒,你我各回各家。」 雷魄当即反对:「我还就非管不可了!待会儿一起回你家!」 「这是在争论今晚要去谁家过夜吗?」格间外一个男人声音冷不丁地响起,「或许你们可以考虑一下楼上的情趣小旅馆,实在急不可耐的话,建议先去酒吧厕所,省得在大庭广众下给人免费参观。」 第29页 雷魄心下一凛,下意识地按桌起身,转头看去。 梁度后背倚在格间门口,双手插在西装裤袋,脚踝交叉,一副好整以暇的悠闲模样,面上带着嘲嚯的微笑。 经歷过那个雨夜,乔楚辛一见他就觉得有点心梗,不太请愿地唤了声:「梁先生。」又转向脸色微变的雷魄,「看起来,你们认识?」 雷魄一边暗中朝梁度使眼色,一边脑筋飞转:「认识是认识,不过……算是我高攀,这位是,呃,对,这位是梁老闆,就是我这次出差要服务的东家。」 乔楚辛微怔,继而重新认识了梁度一般上下打量,神色复杂:「原来你就是雷魄说的那位——要给性爱机器人加装饮食与排泄系统的阔佬啊,幸会幸会,佩服佩服。」 梁度嘴角的微笑凝滞了:「他说我是……什么?」 乔楚辛缓慢而清晰地重复:「是指名叫他、去给你的性爱机器人、加装一个、可以像真人一样饮食与排泄的装置、的阔佬——对了,您是给您的机器人男友起了个名字,叫安聆吗?」 梁度抬高了下巴,眼角微垂,目光一寸一寸移到雷魄脸上。 那瞬间雷魄脖子一寒,错觉自己的头被一枪轰爆了。他对梁度狂使眼色,像恳求也像威胁,嘴里说道:「别介意啊梁老闆,都是误会,我这人你也知道,说话稍微夸张一点,真没什么不好的意思。再说,这次你指派给我的活儿,还是希望我好好干的,对吧?」 哦?不想对乔楚辛暴露自己的真实身份,想让我给你打掩护?梁度朝雷魄露出一个不明显的冷笑:「我倒是不在意你会不会把活儿干砸,毕竟每个团队都有那么一两个专门负责作死和捅娄子的傢伙。临出任务之前还在喝酒,不怕明天因为神经麻痹而猝死在——」 雷魄硬生生地截断了他尚未吐出口的「睡眠舱」三个字,为此连抗议对方双重标准都顾不上了,飞快地说:「就两瓶,保证明天不误事儿!老——」他缩回了「大」字,改口道,「板我先走了,明天我一早就去报导,拜拜啊拜拜!」 说着伸手握住乔楚辛的胳膊,拉着他就要开熘。 梁度伸腿,踩在了另一侧的门框上:「你走就走,硬拽上别人做什么?」 雷魄道:「他坐我车来的,我得把他送回去。」 梁度反问:「坐你那辆改装得胡里花哨、稍微一碰就散架的机车?你不怕把他另一条腿也摔瘸了?」 雷魄磨了磨牙:「梁总,对一个刚见面的人乌鸦嘴,恐怕有失风度和口德吧!」 梁度哂笑:「你怎么知道我和他刚见面?说不定我们已经彼此了解、相当熟悉了,不是吗,旧书店的小老闆先生。」 雷魄诧然而心虚地望向乔楚辛:「真的吗乔乔,你和他很熟?你知道……他是做什么的?」 乔楚辛一脸淡定:「大概知道一点。梁先生,我家里还有点事,和雷魄先走了。」 他抬起不方便的右腿,去跨梁度踩在门框上的腿,有点吃力的样子。这下樑度再怎样也得顾及最起码的风度,放下脚,让他过去。雷魄趁机跟着晃出去,一把拉住乔楚辛的手腕,想快步走出酒吧。 乔乔?梁度冷哼一声,朝着雷魄的背影说道:「医师退休了。」 雷魄的脚步突然停滞,转头惊问:「什么?」 「彻底退休,安享晚年。」梁度神色平静,一点水光在他眼底微闪。雷魄吃惊地眨了眨眼,才发现那不是水光,而是头顶彩灯反射的碎光,「会有新医师,但未必能兜得住你们的胡来。雷魄,记住老罗的忠告。」 ——你们这些小年轻啊!罗演恨铁不成钢地说,就是太要强,太好胜,总觉得自己无所不能,不把自身安危当回事,总有一天要吃亏的。 雷魄笑嘻嘻地回道:这不是有罗叔给我们兜底嘛。 罗叔……「退休」了。雷魄怔怔地站在原地,那一刻仿佛有巨大的伤感涌上他的脸庞,但又像潮水一样迅速退去。他喃喃道:「一路好走,罗叔。」 雷魄勐地转身,拉着乔楚辛大步离开。 梁度看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心塞的感觉恶化成了心梗。他很想上前把乔楚辛拽过来,狠狠给雷魄一拳头:去你妈的风度!泡你的妞去,离我的人远点! 然而如果雷魄反问他,乔楚辛是你的人?那安聆又是什么呢?他又该如何回答,尤其是在安聆因为他的怀疑,悲愤而委屈地将自己割伤以证清白之后。 安聆是他的恋人,即使他们之间出了问题,即使他现在从潜意识里抗拒着与安聆的亲密接触,但他们的关系并没有解除。 所以他就要眼睁睁看着「不是他什么人」的乔楚辛,和雷魄这个薛丁格的直男鬼混? 自己甚至连竞争的立场都没有。 梁度平生第一次尝到了妒火中烧的滋味。他从口袋里摸出烟盒,抖出一条香菸叼在唇间。不远处吧檯旁,有个偷窥他很久的俊俏少年趁机走过来,抬起指间的打火机,语调中带着青涩可口的诱惑:「帅哥,要借个火吗?」 梁度无所谓地偏过头,就着对方的打火机点燃香菸,吐出一口氤氲白雾:「小孩,周末作业写完了吗?」 少年愣住,露出不堪回首的表情。 梁度嗤笑一声,在桌面菸灰缸里掐灭刚点燃的香菸,自顾自走了。 第30页 雷魄载着乔楚辛,飙车回到旧书店所在的小巷。 此时已是凌晨两点,乔楚辛看雷魄的情绪似乎有些低落,便说:「你不是明早还要出差?回去吧,好好睡一觉。」 雷魄二话不说,从后门进入乔楚辛的起居室,拎起撬棍就去撬「藏尸」处的地板木条。 乔楚辛试图找藉口阻拦,被他动作粗暴地拨到一旁。雷魄杀气腾腾地说:「老子不把他剁成馅儿,今晚就他妈睡不着觉!」 他动作娴熟地挥舞撬棍,几下就把一片地板全掀开了,水泥地面浅坑里的伪人残骸顿时暴露出来。乔楚辛一看大势已去,用手掌捂住脸,无奈地嘆了口气。 头盔下烧融的大洞,开膛的胸腹间清晰可见的内合金骨骼和能量管,让雷魄震惊地睁大了眼睛,失声叫道:「——伪人?!」 乔楚辛已经懒得去问他:你是怎么知道伪人的?反正就从今晚酒吧的意外邂逅来看,雷魄和梁度都是含沙射影、话里有话,其中没猫腻才怪。 面对气势汹汹的雷魄,乔楚辛只好把前几天遇到伪人追杀者的事简单说了说——没提多条世界线的事,以免节外生枝。也没提梁度对他干的那些不文明的事,毕竟他要脸,而雷魄恐同。 雷魄听完,眉头紧皱,蹲下身仔细研究这具伪人残骸。他铺上防水垫,用从汽修店带来的工具包,将残骸拆解成头、躯干、四肢六个模块。由于这玩意儿过于接近真人,现场看起来跟分尸差不多惊悚。 「……头颅里应该有个像晶体一样的信息处理器,类似电脑的cpu,负责运算和控制,可惜被雷射烧融了。」 「能量液还剩下不少……是emm?这都弄出成品来了,也太逆天了吧!用它来给你右腿的内合金骨骼供能,你能一脚踹飞一辆装甲车。」 乔楚辛耸耸肩:「我的生活方式和工作性质都不需要一脚踹飞装甲车。你有用就拿走。」 雷魄继续拆解四肢关节,没发现什么特殊装置,看来最核心的就是颅内晶体,可惜了。 他对这具出现在现实世界的伪人残骸十分感兴趣,正准备用个大袋子,把拆解的部件装起来带回汽修店,以后进一步研究。乔楚辛脑中忽然有个朦胧的念头闪过,一把抓住袋子拉链:「右腿!右腿拆进去看看。」 雷魄不明就里,但还是依他所言,仔细地拆解右腿零件,果然在轻合金胫骨和腓骨之间,发现了一块插入式的晶片。 这块晶片只有指甲盖大小,看起来像个储存器。 雷魄翻来覆去看完,肯定地说:「就是个储存器,我可以试着用工作间里的智能电脑读取。」 乔楚辛莫名地在意这枚晶片,为此不惜连夜跟着雷魄去到汽修店的工作间,等待他读取信息。 读取的过程异乎寻常的顺畅,没有兼容问题,也没有加密,仿佛这枚晶片就是为了向他们展示内容而存在的。 他们读取出了一段视频,视频一开始画面不是很稳定,还有些沙沙响的雪花,像受到了电磁信号的干扰。 雷魄拉着乔楚辛坐在椅子上观看。 渐渐的画面稳定下来,出现了一个金属房间,看起来像是某种大型机舱的内部,中间是个椭圆形办公桌,桌后的靠背椅上坐着个人影,但光线太暗,看不清容貌,只能依稀看出身穿类似作战服一样的银灰色制服。 那人把交握的双手放在桌面,仿佛注视着屏幕外的乔楚辛和雷魄,片刻后开口道:「派伪人追杀你,是我下达的指令。」 乔楚辛听着这声音,觉得耳熟,却又一时反应不过来。他皱眉思索,同时听那个看不清面目的人继续说:「如果它们能杀死你,说明那个『你』无法完成使命,因此那条世界线也毫无价值。 「只有成功干掉伪人追杀者,并从它体内发现这个储存器,读取到其中信息的『你』,才值得我进一步期待。 「没错,就是现在屏幕前的这个『你』。」 「那么我们先来友好地打个招唿吧。」那人说着,伸手触亮了桌面上的檯灯,露出帽檐下的棕色额发,以及棕发下一张异常熟悉的脸—— 那是乔楚辛的脸! 屏幕中的「乔楚辛」姿态沉稳,眼神凌然,眉宇间却似乎藏着淡淡的疲惫。乔楚辛第一眼见到他,就知道这绝不是伪人——这是个真人。 可对方如果是真人,那么坐在屏幕前看视频的乔楚辛又是谁? 乔楚辛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战。雷魄伸手揽住他的肩膀,沉声道:「不必怀疑,你就是你自己。」 「那么他呢?」乔楚辛问。 屏幕中的「乔楚辛」仿佛预料到他的疑问,答道:「你好,乔楚辛——你好,未知世界线的『我自己』。」 「想必你现在一肚子疑惑不解,也许这些疑惑已在你的梦境中、在记忆碎片中初现端倪。你究竟是谁?你的使命是什么?你一直在寻找世界主线,希望它走向哪个结局? 「这一切,我统统都……不能告诉你。」 屏幕中的「乔楚辛」凝视他,目光中带着一点悲悯与决绝的意味:「继续追寻答案吧,乔楚辛,我在拟世界等你。」 画面一闪,归于黑暗,视频结束了。 第19章 不死的执刑人 视频结束,乔楚辛坐在屏幕前,沉默了很久。 直到摆脱困扰的雷魄按着他的肩膀说:「乔乔,别去。」 第31页 「什么?」 「拟世界。我知道你动心了,不,你是下定决心了,也许我的劝告是徒劳,但我还是要说一句——乔乔,别去。」 乔楚辛转头看着好友,慢慢露出个浅淡的笑意:「你也许不知道,我死了36……不,37次。 「视频里的人说,死掉的『我』和断裂的世界线一样没有价值,可我不这么认为。 「每一个死亡的『我』,都排除掉了一条错误的、或者说是通往绝望的分岔路,都会离目标所在的主线更近一步。 「我想知道,我遗忘了什么,又在寻找着什么? 「我想知道,这个世界——所有世界的【真相】是什么? 「雷魄,我要登陆拟世界,用高权限帐号。未必要永久居留,但要尽量不受或少受限制。你能告诉我,这种是什么帐号吗?」 雷魄沉默片刻,答:「执法者帐号。」 出酒吧后,梁度没有回家。 这里离西城贫民区的那条小巷只隔着一个街区,几乎是飞行器一个起落的距离。梁度都开始准备降落了,又陡然转了个圈,重新拉升高度,改变了飞行方向。 他不是捉姦的怨夫,单刀直入也不是他的一贯作风。再说,他连乔楚辛仅剩的一小段生命时光都无从干涉,还能去干涉人家的临终绝恋不成。 之前放过乔楚辛,还弄来强效镇痛剂,能使的劲都使了,至于乔楚辛领不领情、早死晚死,他能管得了?梁度这么发狠地想着,加速向公司总部飞去。 特勤部有他的一间独立办公室,是个套间,墙壁的隐藏门之后还连着卧室、浴室,有时他加班迟了,就睡在里面。 梁度沖洗掉一身酒气,披着睡袍走出浴室。现在是凌晨三点,上午十点行动小队将集合登陆拟世界,他还能睡上五六个小时。 他坐在床沿,打开便携光脑查阅新邮件,发现罗演死亡现场的照片已经发送过来了。照片是现场目击者拍下来的,通过警局里的关系辗转送到他手上。 梁度将高清照片放大,很快就发现了罗演的手指在地面留下的血迹——那是一个歪歪扭扭的「月」字。 什么意思?在最后一刻,罗演心里牵挂着什么,还是想对谁警示些什么? 梁度随手调出罗演家属的资料,发现他罹难的独生女叫「罗昕月」,也许女儿的名字就是罗演生命最后的遗响。 就在他准备关闭图片时,忽然发现在「月」的右侧,几厘米之外,还有个小小的血色直角。乍看之下像是罗演咽下最后一口气时,沾血手指无意识地滑动后留下的痕迹。 不对。梁度皱眉想了想,伸出手指,试图去补完图片上的字迹。 虽说处方单上的字龙飞凤舞,潦草得很,但那是医生们自成一系的速写符号,属于行业专用字体。而罗演是学院派出身,平日里写得一手好正楷,严谨到连笔画顺序都不会错。 梁度沿着小直角,勾画出一个「艮」,继而在「月」和「艮」之间的空档处,再加上一个走之,最后补完出一个「腿」字。 腿。 谁的腿?有什么问题?和罗演之死有什么关系? 梁度的第一反应就是安聆,毕竟罗演坠楼前曾给他割伤的右腿做过手术。第二个想到的人则是乔楚辛,他的右腿罹患细胞骨髓瘤,这几天镇痛用的应该是从罗演诊所里拿来的针剂,而且在针剂箱子里,罗演放进了一张带署名的处方单。 罗演临终前写的「腿」字,指的是这两人其中的一个吗?他往停车场爬行,是为了逃离楼内的兇手,还是为了向谁吐露真相? 死于非命时留下的血书,往往带有指证兇手的含义,这种相当大的可能性如阴云般笼罩在梁度心头。 安聆,乔楚辛。如果兇手真是他们其中的一个,那么杀害罗演的目的又是什么……梁度闭眼捏着鼻樑,终于露出了连日奔波之后的一丝疲色。这股疲倦更多的来自于心神,而非身体。 他觉得自己着实该好好睡一觉了。 「嘘——」梁度一手捂住了身下男人的口鼻,另一只手还紧紧扼着对方持枪的右手腕,「别出声,别唿吸,『漏洞扫描』来了。」 夜晚的天空出现了异象,一道荧绿色极光宛如垂幔,从天际翻卷过来。看起来缓慢,实际上达到光速,于炫目的瑰丽中蕴藏着巨大的震慑力与杀机。 男人修长匀称而充满爆发力的身躯在他身下蛰伏了,不止屏住唿吸,甚至将心跳频率与他同调,砰,砰,砰…… 恍惚中,两颗心脏融合了似的,连心底那些不可言说的悸动也都丝丝缕缕地缠绕在一起。 砰,砰,砰…… 绿光扫过这一片漫山遍野的灌木丛时,两人的身影被吊钟花的枝叶彻底掩没,如初雪落入湖中。 等到危机远去,身下男人的屏息时间也达到了极限。梁度却不愿松开手掌,垂目欣赏着对方憋红的眼角。这是个二十来岁的青年,轮廓柔和俊秀,典型的c国长相,有着松软柔顺的深棕色头髮,眼瞳比发色稍浅一些,清凌凌的,仿佛浸在泉水中的琥珀。青年的目光其实是冷的,眼型却是偏圆的杏仁眼,睫毛又长又翘,看人时总有种干净、无辜的意味,令人不知不觉放松了警惕。 直到对方狠狠咬向他的掌心,险些撕下一块皮肉,梁度才收回手掌,哂笑道:「我刚救过你一次,你就打算这么恩将仇报?」 第32页 乔楚辛大口地唿吸着,胸膛在银灰色作战制服下急促起伏。他喘匀了气,冷漠地说:「别忘了我们前一刻还打得你死我活。你躲避扫描是嫌追捕系统掣肘,可不是为了救我,不是吗,执刑人?」 他的争锋相对,让梁度莫名地心生愉悦,耐心纠正:「是执法者。」 乔楚辛冷笑:「什么法,由谁来制定?你们这些所谓的执法者,在我们看来,不过是一群刽子手、执刑人。我们不会把自己的命运放在任人宰割的砧板上,没人可以审判和处决我们,执刑人不行,系统不行,系统背后的操纵者也不行!」 「一个流浪意识,口气还挺大。」梁度漫不经心地拂了一下对方的额发,「今夜能从我手下生还,再来谈自己的命运由谁掌握吧。」 乔楚辛奋力扭动受钳制的一只手,同时另一手的腕带电浆缭绕,汇聚成一把光亮的匕首,朝着梁度的咽喉急速削去。 梁度左手还攥着乔楚辛持枪的右腕,右手瞬间开启了磁场扰动。光匕的等离子柱体被迫弯曲成螺旋线,被阻隔在梁度的黑色手套之外。 「其实我不太喜欢用这玩意儿,因为它的磁流体力学不稳定性。」梁度弹了弹手指,光匕的等离子柱也随之扭曲。他嘲道,「你是离开了这些武器装备就不会打架了吗?」 乔楚辛咬牙,抬膝狠撞梁度胯下。没有男人敢无视这要害一击,梁度也不能,当即松开对他右手的钳制,屈指成爪扣住了他的膝盖。乔楚辛趁机将枪口顶在梁度的胸肋间,峻声警告:「再动一下,我就开枪。」 「开枪。」梁度不以为意地扯了扯嘴角,「朝我心脏开一枪,看看会怎样?」 月光照耀着夜晚的灌木林,粉紫粉白的吊钟花环绕着他们静静盛开,花香馥郁得令人眩晕。梁度耳郭上的透明水晶在月光下折射微光,那是个钟形耳饰,包裹着小铃铛似的鲜红的芯,拖曳出无数细长的刺丝,像水母的触角随波流动。 乔楚辛猜到了这个难缠对手的身份,不禁皱了皱眉:「永生者梁度——据说无论如何都无法战胜,永不会死亡的那个特殊执刑人。」 梁度微笑:「很荣幸被你认出和记住。你呢,叫什么名字?」 乔楚辛用扣动的扳机代替了回答。雷射束直接穿透梁度的心脏,将他从胸肋到后背的蝴蝶骨烧出一个焦黑的大洞。 「传闻不一定可信,我总得亲手试试看。」乔楚辛把梁度一动不动的躯体从自己身上推下来,起身拍了拍作战服上沾的花瓣,「再说,你是捕杀者,而我是你眼中的猎物。我得脑袋进水了才会告诉你名字。」 他用脚尖踢了踢梁度,确认没有任何生命体徵后,才把手枪插回战术腰带,转身离开。 一根透明光纤似的刺丝,悄然而迅速地游动着,穿过枝叶与花簇,像触角一样缠住乔楚辛的脚踝,勐地向后拉扯。乔楚辛在失衡摔倒的同时,拔出匕首试图切断束缚。然而那根刺丝仿佛能免疫所有物理伤害,粗暴地将他拖过灌木丛,甩在一双黑色高筒军靴面前。 乔楚辛抹了一下眉睫上的血,在拖拽的过程中,他的额头被枝条划破。 梁度用手指触碰胸肋处正在癒合的伤口,俯身看他,露出饶有兴致的神色。乔楚辛知道自己大概率是激怒这个不死的执刑人了。 「还能打吗?」梁度问道,语调中竟带了点期待之意。 躺在地面的乔楚辛狠狠一脚踹向他的胫骨。 梁度睡梦中的身躯一个剧烈颤抖,从床沿翻了下来—— 于r熙r彖r对r读r嘉r 在摔落的瞬间,他本能地手按地板,屈膝蹬地纵身跃起,平稳地站在了卧室中央。 系带松脱,睡袍从肩膀滑落,露出宽阔的肩背与腹肌两侧收紧的人鱼线。浅白壁灯下,他的肤色犹如月光照着冰川。 「乔楚辛……」梁度的思维一半陷落在梦境碎片里,一半惊醒在现实世界中,有种恍如隔世的迷茫。他无意识地低声呢喃,「你的名字叫乔楚辛。」 第20章 新观察员 从梦境中惊醒后,梁度无法再入眠,眼看离集中还有四个小时,干脆洗漱更衣,去楼下的室内训练场消磨时间。 后勤人员推着早餐车从走廊路过,恭敬地给他递上三明治和一杯咖啡,梁度接过来端在手上。 路过能力检测大厅时,他听见里面人声嘈杂,间或发出一阵阵惊嘆,不禁驻足看了一眼。 有个检测员探头出来找早餐车,看见他连忙打招唿:「梁总,早上好!」 梁度点头示意,问:「里面吵什么?」 检测员说:「是今早刚来应聘观察员的,正在做精神力测试,阈值宽得吓人。我们给他检测神经脉冲强度时,指针一下飈到底,还以为仪器出了问题。你知道吗梁总,他光是负责感觉传导的丘脑这部分,神经元更换的速度和精准度就达到了正常人平均值的两千三百倍!是两千三百倍!」检测员伸出两个指头,强调着这个令他震惊的数值,「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梁总?」 「意味着他的听觉、视觉等五感会随之高倍率放大。超强感知是把双刃剑,他有多敏锐,就有多敏感,甚至腿上磕个包,别人只是稍微疼一下,在他脑子里就跟断了骨头差不多。这可真够呛的。」梁度笑微微地说,「幸亏嗅觉不通过丘脑传导,否则他岂不是路过水果店门口,都会被榴槤熏晕过去。」 第33页 检测员噎了一下,心想:咱们梁总可真是夺笋高手啊!明明看着挺爱笑的……这叫啥,笑里藏毒? 检测员面上不敢忤逆,心里又有点抱不平,小声嘀咕:「他强的又不是只有超感,还有精神力呢,控制好了也许可以用意志屏蔽感知,或者进一步放大感知觉……」 「控制不好会烧脑——字面意义上的。」梁度说,「我上次见到的精神力达到nerve3级的观察员,在向他的指挥官传导精神图景时,把指挥官的大脑给烧了。那个倒霉鬼一登出拟世界就直接退役,下半辈子都要靠工伤抚恤金生活。」 检测员暗中抽口气,讪笑道:「这种事无论如何都不会发生在梁总身上,您可是我们螺旋塔的最强指挥官。不,怕是全国都找不出几个比您更强的。」 「——综合评测数值出来了!」身后大厅里有人叫道。 检测员当即回头问:「几级?」 「nerve……6!」 nerve每提升一级,综合能力值都呈现几何倍数的增长,相差三级,简直就是天堑鸿沟的差距。3级已经是佼佼者了,6级是什么人间兇器?! 检测员在震惊的同时,冒出一鼻尖的细汗,转头改口道:「梁总说得对,强烈不可控比平庸可怕多了。这人做不了观察员。」 「我可没说过。」梁度端起咖啡一口喝完,慢悠悠道,「我就要他。」 检测员:「哈?」 「让他去人事部录入信息后,来特勤部a1区办公室找我,十点之前必须到。」 梁度把喝完的咖啡杯往检测员手里一搁,迳自走了。 检测员懵圈的表情中乍然泛出一丝喜色,转身大喝一声:「梁总喝剩的白瓷咖啡杯一只,杯口有半枚炭烧咖啡唇印!」 「——我要我要!三百块!」 「三百五!」 「五百!」 「妈的,五百零一!」 「看看你们这些鸡零狗碎的,丢人现眼!直接取整,一千!」 「……」 a1区办公室,空旷的地板上用粉笔画出了一座彩色房子。房子虽然有点歪歪扭扭,但仍然很可爱,由正方形、三角形、圆形等各种形状的格子组成,格子里分别写着数字1-9。 一个看身形大约八九岁的小姑娘,身穿洛丽塔风格的白色洋装裙子,长捲髮用红色缎带扎成耳后双马尾,正在玩跳房子。 她把手中的玩具卡牌扔在标着4的格子里,一双穿着红色小羊皮鞋的脚随之踮起,牵着裙摆,很淑女地单脚跳了过去。 墙边的长沙发上,坐着个绿巨人……哦不,是一个像小山般魁梧壮硕的、深色皮肤的中年大汉,正双手托腮,很专注地看小姑娘跳房子。大汉长相粗犷,看着小姑娘的眼神却很柔和,配上双手托腮的动作,甚至显得有些憨态可掬。 小姑娘人长得甜美,声线也娇嫩,转头对大汉说话时,娃娃音能掐出水来:「大块头,我跟你赌长腿叔叔几分钟后会推开门。如果你输了,就把今早出门后捡到的第一个东西送给我呀!」 彪形大汉看也不看时间,随口道:「三分钟。」 「不对,是三秒钟——三、二、一。」 办公室大门向两侧滑开,梁度走了进来,远远地把三明治往小姑娘头上一抛。 小姑娘像兔子一样蹦得老高,晃荡着双马尾接住了那盒三明治,嗅了一下,高兴地说:「是我最喜欢的金枪鱼甜虾三明治!谢谢你呀长腿叔叔!」 又转头对彪形大汉得意地说:「我赢了,拿来——」 大汉呵呵一笑,掏了掏口袋,起身递过去半颗熘熘球。他站起来时,几乎触到了天花板,半扇落地窗的光线都被遮挡了。小姑娘在他面前,仿佛黝黑铁塔下的一把小白伞。 原来是熘熘球啊,还是散了架的,小姑娘噘着嘴,似乎不太满意,但还是勉为其难地收下了。 大汉伸手想摸一摸她脑袋上的兔子髮带,半途又不好意思地收回来,呵呵直笑。 「雷魄还没到?」梁度皱了皱眉。 小姑娘边吃三明治,边说:「他一贯踩点到,长腿叔叔扣他考勤奖。」她像兔子啃草一样飞快地啃完了三明治,时间正好九点五十九分。 办公室大门在开启一半时被人迫不及待地撞了一下,雷魄甩着一身丁零噹啷的机械零件冲进来,气喘吁吁道:「老大我来了!还差一分钟,没迟到!」 那么唯一一个迟到的,就是刚刚被他收入麾下,并要求十点前必须来报导的新观察员了。 这人不太靠谱。梁度开始怀疑自己方才的决定是否有点草率。 「第一次集合就迟到,那就除名吧。」 话音刚落,大门再度向两侧滑开,一个令他始料未及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很诚恳朝他们说道:「不好意思,腿脚不便走得有点慢,应该没迟到吧?」 九点五十九分五十九秒。 小姑娘咯咯地笑起来:「这才叫精准踩点,机车狂输了。」她蹦蹦跳跳地走近门口,歪着头打量新队员:「你是新人?唔……我叫你漂亮哥哥吧。」 乔楚辛半蹲下来,平视她:「你好呀,小妹妹,你是员工家属吗?」 小姑娘甜笑着,朝他伸出一根弯曲的小指头:「你好,我是梅枚,主攻手梅枚。」 乔楚辛愣住了。《执法者帐号上岗培训手册》里标註的,负责团队最大火力输出的主攻手……居然是面前这么个八九岁大的小姑娘?螺旋塔公司惨无人道剥削童工? 第34页 梁度已经从错愕中回过神,隐怒的目光转向雷魄:「你捣的鬼?把一个患病的普通人引进团队,你是疯了吗?」 雷魄心里大为叫苦:我也不想啊!是他逼我的! 嘴里避重就轻:「那啥,他想来公司应聘,面试和测评又都通过了,而且是老大你钦点的不是吗?」 一个情不自禁的闪念掠过梁度的脑海:超强感知……那他右腿的癌性疼痛发作时,得有多疼?强效吗啡能奏效么! 乔楚辛很快反应过来,也伸出小指,勾了勾梅枚细软的小指头:「你好,我是乔楚辛,新来的观察员乔楚辛。」 梅枚兴奋地转头对梁度说:「我喜欢他!就他了就他了!」 梁度淡淡道:「你喜不喜欢不算数。」 梅枚朝他眨了眨眼:「可你喜欢就算数啊。」 梁度:……这丫头的本能直觉,有时候真的很讨厌。 雷魄推波助澜:「老大,你都发话要人了,如果再把他退回去,人事那边会觉得你怕吃不消他。虽然面对nerve6,规避风险不丢脸,但多少有损老大的王牌名誉嘛。」 「呀——」梅枚惊喜地叫起来,「666,666!」她开心地蹦到彪形大汉身边,「提坦你也说句话,留下他留下他!」 提坦憨厚一笑:「指挥官大人,梅枚建议留下他。」 梁度被梅枚叫得脑仁疼,按了按眉心,沉声道:「乔楚辛,你出来!」 第21章 心花 梁度领着乔楚辛离开办公室,进入隔壁的一小间档案室。 反手把门一锁,梁度先声夺人:「干得不错嘛,还真给你找到了获取登陆环的机会。执法者帐号,垂涎很久了吧,勾引我的目的就是这个?」 乔楚辛一脸无辜:「梁先生,请别冤枉我。我是因为旧书店生意惨澹,实在难以维持生计,才想试试看能不能找到一份新的兼职工作,结果运气还不错。」 梁度冷笑着迫近几步,将他逼到了墙角:「运气?你想说你测评等级nerve6,完全是凭运气?你是想气死业内所有的观察员吗。还是说,你之前受过精神力专项训练,是在矩阵公司,还是在别的什么地方?」 「您可真多疑,梁先生。」乔楚辛背贴墙壁,姿势显得有些弱势,但神情与语气却毫不示弱,「如果您怀疑我是商业间谍,大可以不要我,我可以去其他行动队。或者您拿着证据向公司举报我,那我可以另谋高就,去矩阵应聘,我觉得他们对nerve6应该不会太轻视吧?」 这话风有点似曾相似…… ——你知道我有多少次想把「开了你」三个字甩在你脸上吗? ——大概与我考虑要不要跳槽去开价更高的矩阵公司的次数一样多。 是他与公司ceo芙蕾娜的交锋。 很好,坐地起价的本事一脉相承。 梁度缓缓笑了:「谁说我不要你?」他手按墙壁,俯身一点点靠近,近到彼此鼻息可闻。 淡淡的吊钟花香气从乔楚辛的发梢散出,梁度有些沉醉地闭了闭眼,低声道:「你再卖力点勾引我,说不定我一时鬼迷心窍,就把你留在队里了。」 乔楚辛这会儿手里要是有枪,大概会往这个斯文败类的心口来那么一下。遗憾的是他没有,且底线并未被踩实,故而还没凝结出鱼死网破的决心。 「梁先生既然已经有了固定男友,就别再这么捉弄我,以免引人误会。再说,我对梁先生也并没有那方面的意思。」 「没有意思?」梁度嘲道,「你对我『不能说的感情』,不是都已经紧张到藏不住了?现在我要你不必再藏,大大方方说出口,你倒开始一本正经起来。 「所以要么是你仍在对我欲擒故纵;要么是你当时为了某个目的才对我使美人计,如今目的达成,也就懒得应付了。 「我原以为你是想搭上我这条线,谋求进入拟世界。如今看来,你完全有能力自己获取登陆环,那么当时勾引我的动机就更可疑了……你是在掩盖什么不能说的秘密吗? 「这个秘密如果被我知晓,会给你带来糟糕的后果吗?有多糟糕……灭顶之灾?」 乔楚辛不动声色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梁度此人,有着强大的身手与极其敏锐的洞察力,更兼心思深沉、态度暧昧,喜怒嗔厌都是笑,叫人摸不清真假与深浅,实在是个难缠的对手。 即使现在要并肩作战了,他也很难对身为指挥官的梁度付出信任,这对团队而言绝非好事。如果单纯只是同僚倒也还好,麻烦的是,对方似乎对他生出了某种不健康的兴趣。更麻烦的是,他还真和对方有过那么一些不清不楚,无论拿喝酒还是中邪做藉口都洗不白。 乔楚辛默默咬牙,说道:「方才听给我发放登陆环帐号的人说,梁指挥官很忌讳团队成员之间有私情上的牵扯,想必自己也会以身作则,否则如何管理团队?」 「这你倒是提醒了我,」梁度微笑,「鑑于你和雷魄的不正当关系,如果不及时处理清楚,恐怕连他也不能留。」 我和雷魄铁打的哥们儿,怎么就不正当关系了!合着你手伸这么长,连队员交朋友都管?乔楚辛老大不高兴,没好声气地怼了句:「我觉得我和雷魄的关系,比和梁先生你的正当多了!要不,你走,他留下?」 谁知梁度不但没恼,反而发现了新角度似的,挑眉说道:「哦?那你说说咱们俩是什么关系,有多不正当?」 第35页 乔楚辛:「……」 乔楚辛:「因一方良心发现中止发生关系?」 梁度垂目,低低地笑出了声。 他伸出另一只手臂,把新队员圈禁在墙壁与他的胸膛之间,极轻地说道:「昨夜我梦见咱们俩打得你死我活。」 乔楚辛:我现在就想跟你打个你死我活。 「那是月光照耀下的一片吊钟花海,天际有极光闪烁,你在我身下憋红了眼睛。」 乔楚辛:这踏马是什么噁心人的场景! 「具体怎么打起来的,记不清了,但有个感觉记得很清楚——你一枪烧融了我的心脏。」 乔楚辛:所以在你梦里,我给自己那挂一身的肠子报了仇? 「我新生的心脏混入了从你身上抖落的一片花瓣。后来,我心里的花一动,就会想起你。再后来……不记得了。」 乔楚辛:「……梁先生,早点睡,多休息,少做梦。」 梁度反问:「你做过梦吗,那种令人分不清真实与虚幻的梦?梦中身临其境,梦醒后像碎裂一地的玻璃渣,拼都拼不起来。」 乔楚辛忽然想起了黑洞的天空、远处的尖塔、废墟的战场、雾气中的伪人军团,以及女战士手上的透明水母徽章。 他有些迷濛,怔怔地看着梁度。 梁度抬手,指尖隔空轻抚他的眼睫,似触非触:「自从遇见你,我身边就开始出现诡异之事,什么都不对劲,似乎整个世界都出了问题……乔楚辛,你究竟是什么人?」 我是什么人?普普通通一个旧书店小老闆……乔楚辛怔然想,可哪个旧书店小老闆能像他这样不断开启世界线,不断在生与死之间摆盪?梦境与记忆碎片中的指挥官乔楚辛、视频里派出伪人追杀我的乔楚辛,是同一个人吗?是未知世界线的另一个「我」吗?如果是,「我」把我自己引入拟世界,目的又是什么?这个目的,是否与我记不起的那个使命有关? 乔楚辛脑中有太多太多疑问,目前却得不到任何解答,他仿佛置身迷雾的沼泽,四面八方都是绝路,唯有一线不知归途的希望,隐藏于无尽危机之中。 他化身万千。他孤立无援。 而此刻,另一个仿佛同样在迷雾中寻路的人问他:你做过分不清虚实的梦吗? 做过。乔楚辛梦见过山坡上一望无际的吊钟花海,风吹过,所有的小铃铛花瓣都在簌簌摇晃。他被一个看不清长相的人影扑倒在灌木丛中,四肢缠绕,胸膛贴着胸膛。 而梁度,梦见了他的梦。 他们之间,一定有着某种难以言喻的联繫…… 恍惚间,乔楚辛感觉梁度的一只手从他的脸移到了大腿上。梁度一寸寸揉捏着他的右腿,有力的手指陷进皮肉里,声音低沉沙哑:「这几天,你有没有用到强效吗/啡针剂?」 没有。那个针剂箱子被我塞进简易衣柜的最下层,用来支撑已经严重变形的塑料杆了。乔楚辛下意识地摇头后,才惊觉按照「骨癌」设定,他是该点头的。 梁度皱眉:「你这人真是……太倔了!怎么,信不过给你开处方单的罗医生?你不知道他是骨科专家,还是说,对他有什么不同看法?」 乔楚辛右腿的皮肉被揉捏得发烫,酥麻感从尾椎骨往上蹿,像一小串一小串噼啪燃烧的电火花。 ……真见鬼!他恼火而迷惑地想,上次也是这样,被半夜闯入的梁度摸到腰后的红痣,就过电般打颤,以至于接下来发生的那些事,他明明可以奋力抗击,身体却像熟悉且渴求着这份快/感一样,迅速沉沦。 他不是没有自制力,强大的精神韧度导致他的自制力超过世界上绝大多数人,但是到了梁度这里,规则崩塌,定律失效,整个世界都在钝化。 这太不正常了! 尽管处于迷思之中,乔楚辛依然能敏锐地洞察出梁度的话中之意——这是在刺探他。他知道那个网络热议的跳了楼的罗医生,但并不确定针剂箱子里处方单上署名的「dr.罗」是否其人,如今梁度这么一问,他顿时反应过来,应该就是那个罗医生了。 怎么,怀疑罗医生的死与他有关?可那箱吗/啡针剂又不是他去诊所找罗医生开的,明明是梁度自己带过来的。 这个混蛋,居然还能一边摸他的大腿一边套他的话!乔楚辛霍然生出一股无名火,勐地攥住梁度的手腕,寒声道:「梁先生,你这是性质恶劣的办公室性骚扰,我记得员工手册里明令禁止这种行为,一旦发现,公司会严肃处理。」 梁度微怔,随即无声地笑了起来:「我不喜欢听你叫『梁先生』。」 乔楚辛讽刺道:「那要我叫您什么,『那个道德沦丧的法外之徒』吗?」 梁度不介意他嘴上的冒犯,脱口道:「叫梁哥。」 说完自己愣住了。「梁哥」两个字自然而然地从舌尖滑出来,仿佛不知听他叫过多少遍一样顺理成章。 梁度忽然想到,安聆也是叫他「梁哥」。从他们稍微有些交往之后,安聆就这么叫他,梁度一开始感觉听着不舒服,有种张冠李戴的荒谬感,可安聆始终坚持,床上一声声梁哥叫得尤其媚浪,后来正式成为恋人关系,他也就由着安聆随便叫了。 乔楚辛一怔,随后嘲道:「梁先生乃上流精英、业内俊杰,这一声我可高攀不起。」 「扯什么身份地位?」梁度说,「我比你大三岁,当得起。叫吧。」 第36页 乔楚辛就不叫,还试图推开他的胳膊往外熘。 梁度撑在墙上的一条手臂死拦住他,另一只手薅住他前额碎发,将他的后脑勺向后压在墙面,哂笑道:「想当着其他队员的面叫?」 乔楚辛无奈,敷衍而含煳地叫了声「梁哥」。 梁度不太满意地哼了一声,缓缓低头。 乔楚辛意识到这是个即将降临的、不容商榷的吻,两人的嘴唇近得只隔一线,但在最后一刻,梁度忽然松开对他的钳制,抽身而去。 「该登陆了。」梁度说完,一把拉开档案室的门,大步走出去,回到a1区域办公室。 办公室内,梅枚正在提坦粗大的手指上玩翻花绳,雷魄一脸担忧烦躁地踢着桌角,看到梁度和乔楚辛一前一后进来,明显松了口气。 梁度沉声道:「集合!」 「主攻手梅枚。」 「辅攻手提坦。」 「机修师雷魄。」 乔楚辛很自然地接口:「观察员乔楚辛。」 梅枚:「报告指挥官——a1行动队除医师外全员到齐,随时准备执行任务!」 梁度点了点头:「戴上登陆环,进入睡眠舱,设置十秒登陆倒计时。」 第22章 登陆拟世界 其实从理论上说,短期登陆「拟世界」只需要登陆环就够了,意识被抽离后,身体会自动进入深睡眠状态。如果登陆时间稍长,还有营养针剂能提供身体足够的新陈代谢需要。只有那些意识长期停留在拟世界的人,才需要睡眠舱来维持肉体的正常生理机能。 执法者们登陆拟世界,执行任务的单次时间不会太长,然而所耗能量巨大。所以公司特勤部的睡眠舱中,加装了医疗急救、强化供能等系统,为他们顺利完成任务保驾护航。 每个行动队成员都有各自的睡眠舱,但意识上传的过程中他们会有个共同使用的「中转站」,作为进入拟世界的缓冲区,而任务细节一般也是在这个区域,由ai系统模拟出的真人投影进行说明。 这个区域就像空间站最外缘的气闸舱,是通往茫茫太空的最后一道门。 a1行动队五个人几乎是同一秒出现在「中转站」,乔楚辛失衡般一个趔趄,扶住了旁边的雷魄。 梁度斜乜他:「……腿疼?」 乔楚辛摇头。 是重。右腿的内合金骨骼忽然重逾千钧,仿佛要拖着他陷入地心去。 也许他生而为人的身体,还不能完全接受这条非人的腿骨,尤其是在意识世界中。 雷魄隐晦地瞥了一眼他的右腿,小声说:「给我个传导。」 「什么?」 「精神力。想像你的思维是一种可以拉伸延长的形态,拉面、麦芽糖、牛皮筋、章鱼触脚……什么都行,总之就是把它向外延伸出去,然后像电线插头一样接入我的意识。」 虽然没干过,但雷魄描述得挺通俗易懂。乔楚辛尝试了一下,结果一不小心拉过头,从章鱼触脚拉成了海底光缆,几乎把猝不及防的雷魄的意识云冲散了。 雷魄整个向后掀飞,砸在了中转站的纯白色保护墙上。 「——不好意思!我是新人没有经验。」乔楚辛立刻道歉着过去扶他。 雷魄觉得异常丢脸,不等他搀扶就迅速弹起身,把额头上方的机车风镜一摘,用披散下来的火红色半长发掩盖脸色,嘟囔道:「这算哪门子新人,太他妈生勐了!」 梅枚拍着小手咯咯地笑:「漂亮哥哥,你可太厉害了,机车狂很少这么吃瘪呢。」 雷魄恼羞成怒地瞪她:「闭嘴,臭丫头,得罪你的武器供应商可没有好下场!」 梅枚朝他吐舌头,做了个可爱的鬼脸。 梁度脸色严肃地对乔楚辛说:「再试一次。」 这回乔楚辛学乖了,从自己庞大的精神力中分出一条精神触手,小心调节着强度,探入雷魄的意识云。 越是复杂的智慧生物,个体和个体之间越是有思维隔阂,哪怕关系再亲密、再心有灵犀,也不可能真正做到零障碍交流,不可能百分百领会对方的思想。但精神力与意识云的接驳,突破了这种隔阂。 在清晰无比地接收到雷魄的神经脉冲时,乔楚辛以为这就是精神接驳的最大好处。然而很快的,他发现远远不止这么简单—— 【雷魄在想emm能量液】。 就是被解剖了的伪人残骸中存留的那些能量液,涓滴就能为它们提供超过一个月的行动能量与战斗动力。 这玩意儿在现实世界只存在于新能源专家的理论研究中,连原型品都还没有研发出来,更别说提供量产。身为机修师的雷魄对此也进行过深入研究,但同样没有实质性进展。 后来,雷魄从一个伪人残骸中,见识到了emm能量液的成品,大概是拟世界里那个制造出伪人的天才大脑同时也构思出了它,而某种更神秘的力量将它带到了现实世界。 当时雷魄告诉乔楚辛:用它来给你右腿的内合金骨骼供能,你能一脚踹飞一辆装甲车。 这个建议被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旧书店小老闆谢绝了。 可是在此时此刻,在意识离开了躯体、不再受物质束缚的奇妙状态中,雷魄的「思想」在乔楚辛的精神力引导下变成了现实—— 乔楚辛突然感觉沉重的右腿变轻、变灵活了。 不止是轻便灵活,一根根能量脉管就像从思想中抽取出的纤维,在他右腿内部凭空出现,覆盖了内合金骨骼,对零部件结构进行优化重组,emm能量液在这些脉管网中奔涌,为他的右腿提供着巨大的动力。 第37页 现在他何止能一脚踹飞一辆装甲车,他甚至能一脚踹塌一层楼。 乔楚辛小心地收回了精神触手,低头看着自己的右腿,露出了不可思议的眼神。 无中生有……简直是神明之力。 也许这就是为什么一个精神力强大的观察员,会使整个团队的实力翻上好几倍的原因。 梁度看似不在意,实际上一直在关注乔楚辛的第一次接驳。精神触手明明是观察员的常用技能,区别只在于强弱,可是被乔楚辛用在了别人身上,他莫名地生出了不高兴,胸口有些憋闷。 但他没有阻止,因为这是团队需要,而他是这个团队的指挥官。 梅枚和提坦也在关注。萝裙小姑娘甚至紧张地捏住了胸口的蝴蝶结。 ——这可是nerve6的精神触手!一个精神力冲击,爆掉个高级指挥官的脑子都不在话下。 所幸,雷魄的意识毫髮无损,还顺利地反向传导了自己的思维,并且在只有接驳双方知道的情况下,暗中完成了一个无中生有的壮举。 传输自己的思维造物给观察员,比从观察员那里接收庞大的精神图景要容易得多,风险也相对低得多,但雷魄还是觉得自己挺牛逼,朝乔楚辛偷偷递送了个得意的眼神。 梁度敏锐地捕捉到这个邀功般的眼神,不高兴又多了两分,语气冷淡地说:「腿不疼了?不疼就继续任务。」 这个要命的骨癌误会一直没有解开,不过乔楚辛觉得不解开更好,解开更要命。于是点点头,乖巧答:「不疼了。」 真的吗?雷魄又不是医师,你扎他一下就不疼了?梁度更不高兴了。 梅枚却很高兴,因为在她看来,雷魄等于当了一回小白鼠,算是替全体队员测试过新观察员的安全性了。 她高兴得仿佛有些忘乎所以,直接掐掉了ai任务讲解员的全息投影。 提坦一板一眼地提醒她:「不听任务说明,会漏掉重要信息。」 梅枚满不在乎地扇了扇小巴掌:「安啦,不是还有长腿叔叔在嘛,全程听他的就行。」 提坦想了想,老老实实地答:「也对,就算听完任务说明,很多弯弯绕绕的地方我还是弄不懂,反正有指挥官大人在。」 梅枚给了提坦一个「我就知道你永远和我是一国的」开心眼神。 其实她也是在这次任务才刚进入的a1行动队,替换掉了违反团队纪律的原主攻手。之前她是其他行动队的主攻手,一听说梁度在招人,立马就申请转队,留给一脸晴天霹雳的原指挥官的理由是——「临时跳槽不好意思,可是我的长腿叔叔需要我喔!」 比起脑子不太拐弯的辅攻手提坦,外向风骚、自有打算的机修师雷魄,她对指挥官梁度似乎格外信赖,尽管这是他们第一次共同作战。没人知道这种信赖从何而来,在公司员工们眼中,这个洋裙小萝莉永远快活烂漫,带着一股理所当然的孩子气。 梁度没有制止梅枚掐掉ai投影,反正他也不喜欢和虚拟人物交流。 中转站纯白的空间开始发生变化,彩色粒子星星点点闪烁起来,四周像翻转着无数细小的像素格子,最终将他们与登陆点空间重合。 五人行动队站在了一座气势恢宏的图书馆里。 头上十几米高处是巨大的彩色玻璃花窗穹顶。隔着一根根巨型墙柱,窄而高的拱形门围成一圈,仿佛顶天立地。光线从十二道拱形门外射进来,照亮了图书馆的中央大厅。 层层叠叠的书架与书柜上,摆放着浩如烟海的书籍、图册、纸稿…… 整座图书馆空无一人,静谧无声,只有细小灰尘在光线中飞舞。 行动队成员们对这座图书馆似乎已经很熟悉了,直接迈步往大厅中央走。唯独第一次登陆的乔楚辛睁大了眼睛,环顾四周,神色震撼中带着若有所思。 雷魄特意放慢脚步,向乔楚辛解释:「这座图书馆是执法者登陆『拟世界』的锚定点,我们每次都在这里上线。在其他登陆帐号看来,这里是不对外开放的特殊区域之一,他们进不来的。」 乔楚辛问:「这座图书馆我看着有点眼熟,原型参数哪儿来的?」 「那得问公司的拟世界建筑模型设计团队。」雷魄耸耸肩,「走吧,老大要开任务地图了。」 走了几步,雷魄回头见乔楚辛还在望着书架发呆,忍不住笑道:「走啦乔乔!你要真喜欢这个图书馆,回去以后把旧书店里那些手稿真迹都拍卖了,去广场区买块地皮建个一模一样的。」 梁度已经走到圆形大厅的正中央,抬手轻触耳郭上的钟型透明水晶,耳饰内芯发出一线夺目红光,在半空中映射出拟世界微缩地图。他转头望向乔楚辛与雷魄——这两人落后几步,正在书架前私语。 雷魄见梁度看过来,赶紧拉着乔楚辛紧走两步,跟上前。 梁度审视的目光落在两人接触的手腕上,脸色有些阴沉,随后扯出一丝冷笑:「雷魄,我可不记得你喜欢带新人。」 一股发毛的寒意蹿上后脖子,雷魄下意识地松了手,依然嘴硬:「我是不喜欢带新人,但他不一样,他是我哥们儿,这里也就我最适合带他了。」 会在酒吧接吻、穿对方贴身衣物的哥们儿?呵,鸡贼的直男!梁度冷笑道:「我不认为一个需要被经常提醒别作死的机修师适合带新人。你管好自己就行了。」 第38页 雷魄听出了言下之意——「你管好自己就行了,新人归我管。」他挑起眉,有些狐疑地打量梁度,又看了几眼神色平静的乔楚辛。 妈的,好像有什么猫腻……雷魄暗想,老大什么时候对队员这么上心过,还亲自带新人? 不对,这里面一定有猫腻!难不成老大对乔乔有那方面意思?可他不是已经有固定男友了……该不会想两头吃吧?呵,没节操的基佬!雷魄浑然忘记了自己那些两位数的前女友,恐同症发作,浑身鸡皮疙瘩都竖了起来,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梁度朝乔楚辛抬了抬下巴,示意他过来。 乔楚辛这会儿正在想心思,倒没有太在意另外两个男人之间的暗流,很自然地抬腿移过去。梁度发现他的右腿不跛了,似乎出了中转站之后,行走就与常人无异。 所以那些病入膏肓的人渴求拟世界的登陆帐号——把病痛留在现实肉体,大脑里只要能摆脱「我得病了」的惯性意识,拟世界就能给他们一个健康完整的身体。梁度多看了两眼乔楚辛,脸色微微泛晴。 第23章 第12号拱形门 「拟世界目前共划分为十一个区域,其中有七个度假区,三个永久居留区,一个领域区。 「度假区与现实世界最为接近、人数也最多,这里为寻常登陆帐号提供各种旅游、、性爱、模拟人生等休闲类服务。 「永久居留区是缴纳了买断费用的权贵们的新家园,他们可以无限次、不限时地登陆。为了满足他们的特殊需求,一些在现实社会中不被法律允许的行为,在这类区域中都可以实施,譬如……你懂的。当然,实施对象大多数并非真人。」 ——大多数并非真人?也就是说,在这里承受着非法对待的,也有小部分是真人意识?乔楚辛隐隐嗅到了这个「完美世界」中藏着的血腥味。那是金钱、权势与欲望交织出的恶臭气息,存在于在任何一个世界,就连虚拟空间也不能倖免。 「领域区地形最为广阔,但也最人烟稀少,这里是顶级富豪的伊甸园。寥寥可数的几个顶尖帐号是这片领域的神明,在领域中拥有移山填海的能力。他们与公司签订的是永生协议,肉体将被永久性保存,即使公司倒闭,代代相承的基金会也会尽到保管职责。所以这种帐号,也被称为永生帐号。 「高级帐号的权限可以向下兼容,领域区、永久居住区的帐号可以前往度假区,但度假帐号不能跨区。 「除了这些帐号之外,剩下的就是属于系统维护方面的管理员帐号和执法者帐号了,这种公司内部帐号会拥有职务性权限。具体内容,你可以在《执法者帐号上岗培训手册》中自行阅读。」 这番说明显然是给新人的礼物,破天荒耐心满值的梁度停顿了一下,接着说道:「其实,还有第十二个区域——日暗区,如今也被称为『沦陷区』。」 乔楚辛胸口骤然一抽,像有只无形的手抓住他的心脏狠狠揪了一把,使他那瞬间几乎不能唿吸。 他深吸了口气,沉声问:「沦陷是什么意思?难道这个日暗区明明是拟世界的一部分,却不受系统和公司管辖吗?」 梁度神色莫测地看他:「有空你去特勤部的档案室读一读拟世界发展记录,就会明白。简单说来,有些在系统测试时期登陆的开荒帐号,违背与公司签订的协议,拒不登出,成为了游荡在拟世界的幽灵,我们称之为『流浪意识』。你可以把他们看做类似电脑病毒的东西,他们拥有一些早期特殊权限,而且会传染、复制,对系统规则造成严重破坏。 「近年来系统的『漏洞扫描』一直在捕捉他们,但结果不尽如人意,所以公司才成立了特勤部。各行动队百分九十的任务目标都是这些流浪意识,这次我们的行动也不例外。」 乔楚辛道:「我听说了,这次a1行动队的任务是平乱,危险系数还挺高。」 梁度点点头:「这次任务是平定日暗区的暴乱,系统给出的难度评估a+,危险指数7.8。」 「暴乱?意思是……对方人数还挺多?」 「那些流浪意识以前都是各自为战,即使互相合作也是以小团体居多,一被执法者追捕就四下逃窜。但在两年前,他们中间出了一个天才的领袖人物,短时间内就联络与统合了几乎所有流浪意识,占领了一片区域成立反抗军基地。那片区域从一开始的逐渐失控,到如今彻底沦陷,几乎和系统切断了联繫,连『漏洞扫描』都无法穿透它的黑暗屏障,那就是第十二区——日暗区。」 雷魄戴满金属戒指的手一拍书柜层架:「卧槽,彻底沦陷,暴乱级别,难度才给出a+?评估系统这是抽风了吧?难道不该是难度s+,危险10吗?」 梁度瞥了他一眼:「那得看交给哪个行动队去执行。」 梅枚笑嘻嘻地补刀:「关键还是看行动队的指挥官是谁。如果是机车狂你来当指挥官,那么难度估计就是sss+了。」 雷魄怒了,袖子一撸要上前收拾她,气唿唿地说:「小矮子你完蛋了,你不仅得罪了武器制造商,连交通工具也不会有!这次任务你就靠两条小短腿跑路去吧!」 梅枚躲到提坦身后,朝雷魄「略略略」地狂吐舌头。 雷魄更生气了,指节拗得啪嗒啪嗒响。 提坦死心塌地护着梅枚,同时又不愿对雷魄动粗,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第39页 梁度仿佛司空见惯,根本不管他们胡闹,只拉着乔楚辛的手腕走开几步,以免新的观察员被殃及池鱼。 乔楚辛趁机问:「日暗区既然已经无法探查,那公司又怎么知道暴乱一事?还有,既然已经沦陷,何来暴乱?」 「你的问题可真多,好奇宝宝。」梁度微嘲,但还是解答了,「因为日暗区的伪人军团出现在了其他区域,说明他们已经不满足于占领一个区域,他们在打整个拟世界的主意。」 「伪人……军团?难怪……」乔楚辛压低了声音,「难怪你对那个伪人狙击手那么在意……不对啊,那不是拟世界的造物么,怎么出现在现实世界?」 梁度说:「这也正是我要调查的。另外,你知道这个伪人军团的组建者是谁吗?」 乔楚辛摇头。 梁度说:「正是那个所有流浪意识的领袖。他被他们称为——指挥官。」 乔楚辛胸口的压迫感与灼烫感越发强烈,仿佛整颗心脏被放在锻台上捶打、熔炉中焚烧。他极力稳定情绪波动,用寻常语气说道:「反抗军的指挥官——执法者的指挥官,这是双边对垒,王见王啊。你见过那个指挥官,知道他的名字吗?」 梁度神情恍惚了一下。这一刻,他的神情像是一台触发了清洗程序的电脑,无数代表乱码的光点在屏幕上闪动,最后化为一片虚无的漆黑。 「没有。」梁度漠然道,「我从未见过那个人,也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他在系统中有个代号,叫『盗火者』。」 古希腊神话中的盗火者……普罗米修斯,偷取了不该属于人类阶层的火种,至今仍在承受无尽痛苦的神罚。一个永世不得超生的悲剧英雄。这个代号是系统对这个必须要消灭的对手极大的尊重,同时也是最强烈的诅咒。 我从未见过那个人,也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梁度用陌生人的语气说道。 乔楚辛的唿吸仿佛消失了,摇摇欲坠地晃了一下,嘴唇雪也似的白。 梁度忽然回过神似的,上前扶了他一把,皱起眉头:「你不舒服?人类大脑本身并没有痛觉,现在的你是意识体形态,为什么会不舒服?」 是啊,现在的他只是虚拟世界里的意识,是所谓的数据化灵魂,为什么会在这一瞬间生出如此强烈的痛楚——竟然比记忆碎片中亲自操刀的腿骨置换手术更加强烈。 「传导我。」梁度说,「我给你做个精神梳理。」 乔楚辛下意识摇头。 梁度的眉头越发紧皱:「信不过我?团队里虽然没有医师,但最基础的精神梳理我还是完全可以兼任的。观察员的精神力太过强大,也导致他们有时会不堪重负,如果没有及时给予梳理和安抚,可能会导致精神力狂暴——你必须要信任我。」 乔楚辛依然摇头,血色慢慢回到了他脸上,他低声说:「我没事,梁先生不必管我。」 梁度的表情看上去……像是想扇乔楚辛一巴掌后再狠狠咬几口。顶着这么难看的表情,他居然还能扯动嘴角哂笑一下:「你再叫一声『梁先生』试试?」 乔楚辛在浓浓的威胁意味中战术性妥协,不过其他队员就在几步开外,「梁哥」二字是打死叫不出口的,于是随着公司员工们叫:「谢谢你的好意,梁总,我真的没事。」 梁度非常不满,但任务当前,他也只能战术性忍耐。 雷魄和梅枚闹完了一茬,回过头来催促他们:「老大,我们什么时候出发,走哪扇门?」 「1号门。」梁度说道,「从『漏洞扫描』传回的信息看,伪人军团最近一次现身是在永久居留1区。」 图书馆中央圆形大厅的十二扇拱形门,分别通往拟世界的十二个区域。当然,第12号门的传送功能,因为日暗区的沦陷,已经失效了。 1-3号门对应永久居留区的三个区域。4-10号门对应度假区的七个区域。11号门通往领域区,但寻常执法者进不去,必须有公司董事会下发的强制执法权限,或者得到领域主人的邀请。 十一扇门外都是一片白茫茫的亮光,光线射入大厅。唯独第12号门外一片漆黑,如黑洞般,不仅没有一丝亮光,多看几眼仿佛连灵魂都要被吸进去。 1号门就在失效的12号门旁边。 队员们陆续穿过高而窄的拱形门,身形消失在白光中,乔楚辛特意留在了最后一个。 梁度是第一个出门的,原本还想让乔楚辛跟在自己身后。但乔楚辛侧开身子,让蹦蹦跳跳的梅枚先出去了。紧接着带了雷魄一把,几乎是把雷魄推出门去。最后他转到大块头的提坦身后,让提坦彻底阻隔了门外的光线。 在白光吞没提坦的瞬间,乔楚辛快步走向旁边的第12号门,试图穿进去。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但脑海中涌起的一股念头,告诉他现在是这么干的最好时机。 果不其然,他被一层看不见的力场弹了回来。 日暗区被无形的屏障隔绝,第12号门也随之被封印。 一道微光划过乔楚辛的大脑,像灵感,更像一个早就植入的触发点。他抬起手,做了一个拉门的动作—— 就像他无数次进入旧书店,无数次拉开起居室的拉门一样——拉开门。 黑暗屏障被轻而易举地拉开了。 第12号门背后,是一间十平米的窄小的起居室。 第40页 简易的书桌椅、衣柜,玻璃半隔的洗手间,桌面上一株有点打蔫儿的吊钟花,种在午餐肉罐头改造而成的花盆里……一切都那么熟悉,一切都那么安静,等待着它们的主人回来。 乔楚辛怔住了。 片刻后他如梦初醒般眨了眨眼,走进起居室,拿起窗台上的小喷壶,给他心爱的花儿浇了点水。 他转头看墙壁上复杂的金属装饰物,雷魄为他改造的摺叠床还藏在墙体里。 ——伪人是怎么来到现实世界的?为什么他会觉得,只要逃进旧书店就安全了?为什么每次世界线开启,都在旧书店附近?乔楚辛依稀想明白了什么。 他不能逗留太久,于是走出起居室,拉上了门。 第12号拱形门外,又是一片黑洞般的死寂。 乔楚辛环视这个气势磅礴的图书馆大厅,忽然笑了。 难怪似曾相识,书架上的那些书籍、图册,他可太熟悉了。他走向最近的书架,伸手触摸那套《遗泽六百年——大铭首辅传奇》。书嵴是代表着「不可获取」的灰色,旁边文字注释:已售出。 隔壁层架上的书籍,有些已经售出或租借出去了,有些则是可以获取的状态,但都无法带出图书馆。 唯独那些手稿没有限制,似乎可以随时拿走。但也只限于被这座图书馆的主人拿走。 乔楚辛迅速找到了那张雷魄垂涎已久的「达文西的人形机器人」手稿,翻到背面,浮空的文字注释着:伪人原型机z。 z代表zero,意味着这是零号原型机,是最早的机型。 而这样的手稿,在这座庞大的图书馆中只是沧海一粟。 「只卖印刷品,手稿不卖。」 乔楚辛终于知道了,自己为什么会给旧书店立下这样的规矩。 他站在贫民区老破小的旧书店,同时也站在了两个甚至更多个世界的交汇枢纽上,站在了多元宇宙耦合的中心点。 1号拱形门外射入的白光开始产生光线扭曲,乔楚辛知道自己该走了,否则会和队友失散在门后茫茫的数据流中。他从书堆里飞速抽了几张手稿出来,藏在外衣的内口袋,然后快步走向1号门。 光线扭曲得越发厉害,乔楚辛一急之下,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冲出了门外。 他在白光中飞旋,高空抛物一般向下坠落,耳边隐约听见一声厉喝:「乔楚辛——」 下坠的力度勐地一收,终止在一个精确承接住他的怀抱里。乔楚辛睁开眼,见梁度正双手抱着他,半跪于地,脸色白里透青,紧张注视着他目光中,还残留着来不及撤去的后怕。 周围队友们瞠目结舌地看着他。 雷魄舌头都打结了:「乔乔你……你从几百米高空掉下来……」 「比起我从几百米高空掉下来,你们更该感到吃惊的,难道不是梁总竟然能安全接住从几百米高空掉下来的人吗?」乔楚辛一脸无辜地说。 作者有话说: 下章开始入v啦,明天更新两章一万字!还请继续支持乔梁夫夫的爱与记忆寻回之旅~ 本文随榜更新,每周1w-1.5w字。全文20w字左右完结。 第24章 nevercity 乔楚辛感觉梁度是在半空中接住了他。 但那时白光消融了周围一切,他又被气流卷得睁不开眼,并未亲眼所见,同时也怀疑对方没有飞行器的辅助是如何浮空的。 无论如何,他安全落地了,也没有和队友失散,只是被另一个男人以保护的姿势横抱着,令他感到有些尴尬,活像个失足落马的平民少女摔在贵族骑士的怀里,不管有意无意都透着别有用心的嫌疑。 乔楚辛看清眼前一幕后,几乎是立刻从梁度怀里爬起来,嘴里干巴巴地说着「谢谢梁总」,同时注意到对方不知何时换了一身行头。 之前他只见过梁度穿西装。印象中,这位上流社会精英人士永远西装革履,哪怕是在满地雨水的巷子与敌方枪战,也只脱了外套,穿一身精细的白衬衫。甚至连半夜闯入他的起居室,做出某些很不体面的事时,依然连衬衫的扣子都没往下多解一粒。那时乔楚辛不无恶意地想:这位梁先生大概自打脱了婴儿连体衣后,就没穿过西装之外的衣服,搞不好和男友上床时都只拉开一下裤链意思意思呢。 此刻他终于见到了对方在西装之外的装扮——那是一件样式简洁的暗色长袍,立领对襟,布料很特殊,在绒缎面的细腻质地中泛出金属的黑亮光泽。长袍有点偏欧式,却摒弃了繁复的花纹,呈现挺括、修身的军队风格,勾勒出宽阔的肩膀和收紧的腰线,前襟在腰间最后一对纽扣处饰以对挂金鍊,之下衣摆开襟不再有纽扣,长下摆内隐约露出同色长裤和及膝的长筒皮靴。 梁度本就身高腿长、肤色冷白,这么一穿,更显优雅中透着肃杀。 乔楚辛打量了他好几眼,莫名觉得新装扮眼熟。 尤其是那双看似单薄的黑色手套,其实附带磁场扰动功能,连光匕的等离子束都无法触及——乔楚辛鬼使神差地突然冒出这个念头,随即又觉得自己对梁度在意得有点魔怔了。 他努力收回自己的注意力,听见梅枚说道:「坐标在哪儿,我已经迫不及待要和他们打一架啦!」 梁度在耳饰投影出的全息地图上标出了一个红色区域,说:「这是最近一次扫描有所发现的区域,两个流浪意识,带着百人左右的伪人战士,怀疑是个渗透小队。」他伸手拨了一下全息投影,红色区域外又出现了一圈黄色污染区,「附近区域的真人意识如果和他们有过接触,就有被传染的可能性。」 第41页 他再次调转角度,放大了那块区域中一个明显的建筑群,旁边标註着持有人的帐号代码。 那是个永久居留帐号,绑定名字为「连奕臣」。 「我怎么觉得这个名字挺眼熟的……」雷魄忽然一拍大腿,「对了,特斯拉飞行器制造公司的高管嘛,是他们在c国地区的总负责人。这可是我们的vip客户之一,享受的生活区域还挺大的,差不多有现实中一个小型城市的面积了,还不包括城市外围的森林、湖泊什么的。」 「一整个城市都是他的?」乔楚辛问。 「游乐场。」雷魄耸耸肩,「可以这么说吧。他是一城之主,可以由着自己的喜好随意蹂躏这座城,三十万人口,其中绝大部分都是虚拟意识,真人意识大约占百分之一。」 为什么会有真人意识把自己放在奴隶的位置,他们是自愿的吗?乔楚辛想了想,没有问出口——就算是现实世界,为了种种原因甘当奴隶的人还少吗。 梁度精准地指向这座小城市中一栋巨大的方形建筑物,那里有两点微光:「是流浪意识的残留反应,现在还能感应到。走吧,过去看看。」 雷魄从他那一身丁零噹啷的金属零件里,摘下几个往地面一扔。 这些梭型、筒型的小零件一落地就开始层层打开、伸展,伴随着轻微的嗡鸣声旋转变形,像吸饱水的海绵不断扩大体积,转眼就从掌心大小的金属块,变成了三辆交通工具。 雷魄自己跨上其中的一辆机车,转头招唿乔楚辛:「乔乔,上来!」 乔楚辛刚挪动脚步,就被梁度扣住了手腕,拉上另一辆双人座飞行器。雷魄碰了一鼻子灰,直翻白眼。 最后一辆是外骨骼装甲,显然是为提坦量身定制。 至于梅枚,什么也没有。雷魄果然如之前所说,得罪了他,连交通工具都不提供,自己用两条小短腿跑路去。 梅枚两手叉腰,气鼓鼓地跺了一下脚:「机车狂大坏蛋!别以为这样就能拿捏我了,我有专属座驾,哼!」 「那你就慢慢召唤座驾吧,我先走了!」雷魄吹了声曲里拐弯的口哨,浮空机车的涡轮引擎喷出股股热气,以飞鸟难以企及的速度狂飙而去。 乔楚辛正想对梅枚说句什么,梁度已经发动了飞行器,等他张嘴已是身在公里之外。 「把小姑娘一个人落在后面,不好吧?」乔楚辛还是忍不住问了,「难道真要她步行吗?」 梁度淡淡道:「她不会步行的。」 乔楚辛转头看,隐约看见提坦的肩上多出了一团小小的人影——他似乎把梅枚整个端起来,安放在自己的肩头了。雷魄提供给提坦的外骨骼机甲动力强劲,一个跃步就是寻常人好几倍距离,若是全力奔跑起来,速度不遑高铁。 永久居留1区很大,他们的目标城市只是其中的一个帐号居住区。没过多久,他们就进入了城市边缘,主干道旁的路标上写着「nevercity」。 趁梁度进行帐号验证的工夫,乔楚辛把头探出飞行器的舱门看城市名。「让我想起了彼得潘的nevend,」他说,「这该怎么翻译呢,梦幻城,永无城?」 雷魄把浮空机车降落下来,接口道:「我们一般按区域对应的编号叫,这里简称d1,27c——第1区第27城。」 城市外围有着透明光膜般的防御系统,液晶字迹随着梁度的操作悬空浮现: 「执法者帐号验证通过。 「进入人数:5。 「进入目的:不予公开。 「检测到高级执法者帐号,可以选择是否通知本区域主人。」 梁度选择了「不通知」,于是防御系统开启了一道无形的大门,让他们三人与随后赶来的提坦、梅枚进入城区。 阳光明媚地照耀着五彩缤纷的建筑物,行道树郁郁葱葱,街道上冰淇淋车和糖果屋到处可见,街心公园的喷泉上方反射出彩虹。孩子们围着彩虹蹦跳拍手,整座城市到处都是欢笑声和稚嫩的歌声,一切看上去都那么美好。 雷魄把交通工具换成了一辆宽敞的越野房车,足以装载一个团队,由他来驾驶。 梁度示意他放慢车速,从窗内打量着街道上的一切。梅枚趴在车窗上看风景,提坦注意到她盯着街头艺人手中的一大串气球瞧,于是问道:「你想下去玩一会儿吗?外面都是小朋友喜欢的东西,让梅枚稍微玩一会儿应该也没关系吧,指挥官大人?」后面那句是对着梁度说的。 指挥官还没表态,主攻手就嘻嘻地笑了起来,她的神态是八岁小姑娘的天真,眼神中的一丝冷漠厌倦却并不属于这个年龄。「不,我不想下去玩儿。」梅枚很随意地说道,「而且也不觉得一座全是小孩子的城市会是什么正常的地方。那些恨不得把他们栓在裤腰带上的大人们哪儿去了呢?」 的确,其他队员也发现了异常之处——放眼望去,街道上全是快乐的孩子,小的两三岁,最大的也不过十二三岁,一个成人都没有。这些孩子的人种和肤色、发色各异,但一律长得漂亮,穿着各式各样的干净衣服,无忧无虑地唱歌、做游戏,就算看到了他们驾驶的这辆与城市风格截然不同的外来车辆,也根本不好奇。 雷魄使用执法者权限扫描了一下:「基本都是虚拟意识。看来这位连奕臣连特别喜欢小孩子,难怪把城市命名为永无城。」 第42页 梅枚用手指卷着耳后长马尾,懒洋洋地说:「我讨厌小孩子。」 可你自己不就是个小孩吗?乔楚辛在心底反问一句。 车子加速穿过街区,不久后在道路尽头的一栋庞然大物前停了下来。 那是座奇形怪状的建筑物,坐落在一大片湖边草地上,由无数不同颜色的方块随意拼叠而成,非常违背物理定律地牢牢立在地面,像一大把被顽童摔散架后用胶水胡乱粘回去的马赛克。 雷魄看了两眼,觉得眼晕,眼前尽是晃来晃去的彩色方块,忿然道:「这鬼东西绝对可以入选『最奇葩建筑评选』并勇夺桂冠。」 乔楚辛笑了笑:「我没意见,并且好像看出了它的原型参数来自哪里。」 「原型是矩阵公司总部大楼,」梁度说,「perpetual cube,永动立方体。被大众叫做『魔方』的那个。」 雷魄忍不住吐槽:「难怪被恶搞成这副胡里花哨的鬼样子,拟世界建筑设计团队是在藉此diss对家吗。」 梁度并不关心自家公司的设计师是否在嘲讽谁。他再次核对数据,确认流浪意识的残留反应就在这把马赛克粘合物里面,于是打开车门下车。 五个人站在楼前,正打量寻找着常规入口,一辆装饰着无数气球和彩带的校车行驶了过来。 校车停下,从车门内冲下来一对气势汹汹的中年男女,约莫四十来岁,打扮得像校庆典礼上的校长和教导主任,大老远就朝他们嚷嚷:「你们什么人!怎么进来的!这是非法闯入私人领地,赶紧出去,不然喊警察了!」 雷魄嗤了一声:「我们就是警察。」 那对中年男女一愣:「执法者?可是……连总没交代说今天有访客,而且他人也不在,你们还是先出去和他联繫一下,得到邀请再进来,免得我们夫妻为难。」 看起来,这夫妻俩是连奕臣的管家一类的角色,而且是真人意识。他们身后的校车上,许多可爱的小脑袋从窗口探出来,一脸天真地望着这边,有男有女,差不多都才七八岁。 雷魄随手扫描了一下,赫然发现,其中有两个女童是真人意识。她们很漂亮,但所有孩子都很漂亮。所以她们藏在许多虚拟意识中,像南瓜地里的两个小南瓜一样不显眼。除了执法者帐号,寻常人几乎辨别不出来。 十二岁以下的儿童如果要登陆拟世界,必须由监护人24小时贴身陪同,而这两个女童都是白皮肤,一个金髮、一个红髮,显然不是这对夫妻的女儿,那她们的监护人呢? 雷魄的脸色沉了下来,上前两步,说道:「车上有两个真人儿童,监护人呢?如果没有,我们必须马上送她们登出,这也是执法者的职责之一。」 那对中年男女的脸色微变,女的说道:「监护人……就是我们夫妻俩,她们是我们的养女。」 「对对,」男的立刻附和,「她们刚出生就被抛弃了,是我们从福利院里收养的,已经八年啦。我们把她们当亲生女儿看待,所以工作时间也带在身旁。」 「如果你不信,我们可以提供收养手续的证书。」 雷魄狐疑地盯着他们,正在盘算这番话的可信度,只听一个甜丝丝的小女孩儿声音从提坦的身后传了出来: 「如果她们是你们八年前就收养的养女,那为什么我毫不知情也从未见过呢,亲爱的爸、爸、妈、妈~~」 最后几个字轻细而尖锐,像裹着蜂蜜的毒药、扎着毛茸茸蝴蝶结的枪械,划过在场所有人的耳膜。 夫妻俩在极度的震惊之后,脸色煞白,嘴唇颤抖,连腮边的肌肉都因过于剧烈的情绪波动而抽搐了。 他们活像见鬼一样,瞪大眼睛看着梅枚从那个大块头男人身后走出来,向他们靠近。小女孩的脚步轻快,甚至是兴奋,头上的兔子髮饰随着步子一颤一颤,在她泛着奇特笑容的小脸上,双眼亮得宛如淬火的利刃,喷射出毒辣的热光。 夫妻俩不自觉地搀扶住了彼此,满面惊恐地连连后退,嘴里发出不明意义的音节,好不容易才拼凑出几个艰涩字眼:「你、你……不是……已经死了吗?!」 「没错,不仅你们,我也以为我死定了。可谁能料得到呢,我在即将死于骯脏的下水道里,成为老鼠和蛆虫们的美餐时,忽然有一只手将我从污泥中拉了出来,你们看,命运的转折点就是这么突如其来。我幸运地获得了新的生命,连同一个终于摆脱了你们的控制的全新人生。」 「我们也不想的,实在是没办法,枚枚你原谅爸爸妈妈……对不起……」夫妻俩语无伦次地道着歉,女的哭出了声,眼泪鼻涕把粉底冲出道道沟壑,手指一抹一脸花,「我们后悔极了,真的!一想到你就心痛得不行……」 梅枚尖声笑起来:「后悔?你们后悔的只是我死之后就没法再买个好价钱了!」 「不是的,不是……」 「不然你们后悔什么?后悔从我四岁开始就天天逼着我拼命接单,做童模、走秀、拍平面照和小gg,每天工作十八个小时,连睡觉都是窝在片场?后悔看见我八岁后开始长个儿,怕我发育了之后就不能再给你们赚更多钱,于是找黑市医生给我长期打生长抑制剂?还是后悔我到了十六岁还是八岁儿童的体型,你们怕引起公众怀疑报警,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把我卖给有虐待癖和恋童癖的阔佬?你们拿我换了什么,一大笔足以购买登陆帐号的钱,以及为那个人渣继续搜罗『可爱小东西』的新工作吗?!」 第43页 执法者们无不露出了惊愕与愤怒的神情。提坦唿哧唿哧地吸着气,像座即将爆发的火山。雷魄磨着后槽牙,手里捏着几枚一看就形状险恶的金属零件,互相碰撞出脆响。就连刚加入团队的乔楚辛,盯着那对夫妻的眼神也冷得像冰。 唯独梁度没有露出丝毫惊讶之色,只是面无表情地垂下眼角,俯视着梅枚背在身后、紧紧绞在一起的两只手。 夫妻俩几乎瘫软,心虚而恐惧的目光在梅枚与其他执法者之间来回飘闪,脸上满是冷汗,嘴里仍不甘心地辩解:「这里面真的有误会,爸爸妈妈只有你这么一个女儿,不可能不爱你……」 「闭嘴吧!你们就是两团人形垃圾,除了钱你们什么都不爱!」梅枚不屑地啐了一口,「三年了,我好不容易忘记你们这两张噁心的嘴脸,结果你们又这么不知好歹地出现在我面前,还给我拐来两个『妹妹』?所以那个姓连的,就是当年买我的人渣对吗?」 「真巧啊,看来是老天爷不给你们活路,你们有一个算一个,全都给我葬身拟世界吧!意识彻底消散,肉身腐烂在现实,这是你们应得的报应!」梅枚冷笑着,从齿缝里挤出血淋淋的宣言。她把手伸入斜挎在洋裙上的贝壳小包里,掏出了半个熘熘球。 登陆拟世界之前,她用赌时间赢得了提坦今天出门时捡到的第一个东西,是个坏掉的熘熘球。 小时候她曾经很喜欢熘熘球,更希望有和同龄人一起玩耍的机会,然而她的童年开始于无穷尽的超负荷工作,结束于一场把她推入深渊的欺骗和出卖。 那天,父母破天荒地送给她一个最新款的电光熘熘球,庆祝她第九次的八岁生日,丝毫没想过她已经是个心理年龄十六岁的少女了。然而她还是很高兴,因为这是她收到的第一份来自父母的生日礼物。 快乐地吃完蛋糕后,她被带上飞行器,送进一栋豪华别墅,兜里还揣着个熘熘球。 那是一场无法回忆的噩梦,她见识了一个肥胖下流、令人作呕的成年人编织出的地狱是什么模样。 她差点死了,又被救活,几天后看准时机拼尽全力逃了出来。浑身是伤,脏得像条流浪狗,没人搭理她,没人拯救她,甚至没人相信她说的话,她撑不了两天还是要死。 这个世界没人需要她,她也不指望任何人。 她徒步穿越三个街区,最后筋疲力尽地躺在污水横流的地沟,绝望地等着咽下最后一口气,被冲进下水道,被食腐动物们分食。 城市的夜空是灰濛濛的黑,没有一粒星子,她想着自己看到的最后一幕画面,闭上沉重的眼皮。 突然,一股力道揪住她的衣领,将她勐地提了起来。 她受惊睁眼,看见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又高大又英俊,比她见过的任何电影海报里的明星都更有风度。这样的人,怎么看都不该出现在贫民区的偏僻街巷里。 男人问:「还活着?」 她茫然点头。 「还想活?」 她犹豫一下,再次点头。 男人轻微地笑了笑,把她放在自己昂贵的飞行器里,并不在意她弄脏了机舱的真皮坐垫。 她被送去一家私人诊所,养好伤后,又被送去一所寄宿制小学,所有的学费和生活费都预付过了。她以为自己又以另外一种方式被命运卖掉了。然而几个月过去,她再也没见过救她的那个男人,对方似乎完全遗忘了她,像忘记一个心血来潮的小插曲,却没忘记定时给她打生活费。 她纠结了很久,开始往对方唯一留下的联繫方式,一个可以转款的电子邮箱里写信。她不知道对方叫什么名字,于是给他起了个外号——长腿叔叔。 她想告诉他,自己已经不需要再学习小学和初中的课程了,因为她已经用许多个八岁的不眠之夜自学完了那些书。 对方没有回信,也没有追问她为什么,而是给她办理转学手续,送她进入另一所校风淳朴的女子高中。 可她也不想上高中。 有人会不求回报、不带目的地帮助陌生人吗?她不相信,但事实由不得她不信。深思熟虑后,她通过自己的办法,辗转打听到长腿叔叔的名字和职业,她想和他进入同一家公司。 这家公司很高端,不收没学歷、没经验的员工,但一个特殊的部门除外——特勤部。 因为一个人意识的强大,并不建立在学歷和从业经验上,反而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天赋与磨难。 值得庆幸的是,这两个她都不缺。 她在vr虚拟环境中,以意识体顺利地通过了战斗力测试,虽然不能去长腿叔叔所在的小队,但依然很开心。 她在特勤部干了两年,业绩出色,偶尔能看到长腿叔叔的身影,有时还能得到一块随手投餵的三明治,对此她很满足。 直到一周前,长腿叔叔第一次主动来找她,用稀松平常的语气问:「我的团队缺个主攻手,你想来吗?」 她欢欢喜喜地、毫不犹豫地答:「好呀!」 转头去就告知一脸晴天霹雳的原指挥官:「临时跳槽不好意思,可是我的长腿叔叔需要我喔!」 梁度需要她,哪怕刀山火海,她也乐意去。 更何况这个团队的其他成员,哪怕是整天叫她「小矮子」的机车狂,她也并不讨厌,并且和辅攻手大块头的契合度还挺高。 第44页 没两天,团队来了个新成员。他蹲下身,平视着她的眼睛,专注地和她说话。他的眼神清冽又坚定。 她第一眼就喜欢上了这个人,这是一种纯粹的喜欢,像喜欢叶片间的晨露,玻璃上的冰花。 「你好,我是梅枚,主攻手梅枚。」 「你好,我是乔楚辛,新来的观察员乔楚辛。」 第25章 秘密 湖边草坪,一栋庞大的异形建筑物前,梅枚正向着她的父母迈出六亲不认的步伐。 那半个飞碟状的熘熘球正被她紧握在手中,蓝色电弧在球体与她的指间缭绕,电流越来越活跃,发出充满危险意味的噼啪声响。 夫妻俩活像一对被扔进池塘里的猫,后脖子上的毛都炸了。恳求受害者原谅无望后,他们仅存的一点心虚变成了恼怒,开始大声咒骂起自己的女儿,同时难掩恐惧地向后退,想要尽快回到校车上去。 车上有一部便携终端,可以连接整个城市的防御体系,但他们下车时没有带下来。永无城里除了孩童,就是城主宅邸里的佣人,从未有过任何危机,他们早已跋扈惯了,骤然面对异变就开始手忙脚乱。 夫妻俩女的还在想着车上终端,男的眼角余光已经瞟向一个站在车门口张望的真人女童了。梁度忽然开口:「机修师,把车开过来。」 雷魄当即反应,手中零件的运转速度快得曳出残影,不到三秒就组装出了一个酷似无人机遥控器的玩意儿。他用拇指推动变速旋钮,不远处的校车就像被无线电操纵似的发动起来,站在车门口的小女孩险些失衡摔出去,但车顶骤然垂落的一根铁条勾住了她的衣裙。她往前歪倒的身体半个悬空在车门外,惊叫着哭出声。 梅枚的父亲发出一声不甘的闷叫,拔腿去追车子,想趁车速还没完全起来,把那个真人女童拽过来作为人质扣在手中。 雷魄控制着校车打了个漂亮的急转弯,甩开了中年男人那只暗藏祸心的手。校车沖了过来,在梁度身边来了个急剎。 梁度伸出一只戴着黑色手套的手,五指张开轻轻按在女童的颅顶,另一只手的食指尖触碰自己的耳饰。 高级执法者的申请指令在这一瞬间被发送给了系统。 ——查获无监护人陪伴的两名儿童意识,申请将对方保护性登出拟世界。 ——申请卫星定位该两名儿童佩戴的登陆环所在位置,以「疑似儿童遭受诱拐与侵害」的理由向警方报案。 系统迅速通过了第一条申请。 在几秒钟的延迟回復后,系统拒绝了第二条申请,并反馈「超出执法者职责范围」。 女童在梁度手掌下凭空消失了,她的意识已经离开拟世界,回到现实世界的身体中。 梁度却皱起眉,脸色微沉:这个报警的理由很充分,系统却拒绝并警告他不要多管闲事,这说明什么? 他知道公司里有些见不得光的业务。度假区或许还是阳光普照、遵纪守法的模样,游客的人身安全也能得到保障,而永久居留区和领域区就没那么明亮了。 无论如何,有些事不能做过头,有些线不能踩,悬崖边上迟早要翻车,公司高层也明白这个道理,所以至少在明面上并不容许这种挑战人性底线的事情发生。 如果没被揭穿,公司可能会睁只眼闭只眼,可一旦揭穿,它就必须做出正确的反应——梁度以为公司一贯是这个态度。但这一次,系统的反应令他感到意外与怀疑之余,油然生出了一股怒意。 他继续送走了第二个女童,然后把思索的目光投向队员们—— 梅枚似乎并不关心这两个孩子,她的注意力和復仇心全在那对夫妻身上。第一个电弧熘熘球扔出去后发生爆炸,她的母亲被冲击波掀翻在地,口鼻流血,但并没有受到多大伤害。 当她以为女儿毕竟是女儿,这会儿拿自己父母撒撒气就算了,不可能真做出什么大逆不道之事时,梅枚接住了雷魄抛来的第二个熘熘球。 那是个刚出炉的金属拼装球,飞旋在空中时,向外打开无数尖锐险恶的钩刃,然后再爆炸,于是这些钩刃就会撕裂甚至穿透目标。 被扎穿了半边身体哀嚎不已的梅枚父亲这下才意识到,女儿并非对他们手下留情,而是像猫捉老鼠一样恶意地玩弄着他们,以此宣洩自己常年累积的仇恨的怒火。 第三个球是雷魄灵机一动的杰作,他赋予了它松塔一样的外形,每颗向外张开的「松子」都是一颗微型自瞄追踪炸弹。当梅枚快意地咯咯笑着,将它朝夫妻俩丢出去时,「松子」们就脱离「松塔」,如同逐着血腥味的蚊虫,对夫妻俩紧追不捨,撞在衣物上,甚至奔跑时掀起的气流上,就开始发生连环爆炸。每一颗微小的松子,爆炸时都会带走目标的一大团血肉。 夫妻俩鬼哭狼嚎地逃窜着,一边咒骂,一边哀求。他们的身体在现实中还好端端的,但大脑并不这么认为——受伤了会疼,伤重了会死,剧烈爆炸会令人粉身碎骨——惯性认知投射在意识上,甚至影响到现实中的身体机能。 他们现实身体手腕上的登陆环,已经发出红灯闪烁的严厉警告,但他们却不敢主动登出拟世界,因为连奕臣脾气糟糕、要求苛刻。他要求在自己登出时,他们必须24小时待在这座城里,随时替他偷渡新猎物,一旦违约,不仅拿不到丰厚的薪水,还要倒赔违约金。 第45页 他们捨不得这笔钱,又心怀侥倖地认为梅枚最终会放他们一马。一直拖到只出气没进气了,两人才彻底绝望,不约而同地选择登出拟世界。 梅枚并没有使用执法者权限,强行制止他们登出。 「我已经摆脱他们了,像甩掉原本裹在皮肤上的烂泥,」她对雷魄说,「我把自己洗干净是为了新生活,而不是再和这团烂泥搅在一起共沉沦。」 雷魄颇为认同地点点头:「小矮子的脑袋瓜还算清醒嘛。」于是梅枚又想打爆他的狗头。 提坦在她丢出第一颗熘熘球炸弹时,就想冲上前去,被梅枚用眼神制止了。谢谢你大块头,但这是我的事,她用眼神说,我不想假手于人。 乔楚辛沉静地看着场中发生的一切,并在梁度送走两个孩童意识,把思索的目光投向队员时,率先给出了回应:「要不要我临时登出一下,帮这两个小姑娘报个警?」 梁度微微点头,又说了声「稍等」。 系统拒绝了他的请求,那么所有通过拟世界传递的相关指令都会被屏蔽,他们之中得有人回一趟现实世界。 ——或者全部回一趟现实,等连奕臣登陆。 因为梅枚他们找不到那栋见鬼的建筑物的入口,已经激情澎湃地用各种炸弹炸过一轮了。它还是像个活了几百年的巨型砗磲,一点口子都不愿打开。 梁度尝试着用高级权限开启,但城市防御机制发出了疯狂警告: 「城市核心建筑,非区域主人禁止开启。 「执法者权限不足,请立刻停止攻击本建筑。 「第二次警告,请立刻停止。第三次警告后,拟世界区域保护机制将开启攻击模式。」 乔楚辛说:「看来我们必须找到连奕臣,才能开启这栋建筑物,继续完成任务。」 雷魄耸耸肩:「我不认为姓连的会配合我们,在我们放跑了他的两个新猎物,又炸飞了他的一对管家之后——」 梅枚恶毒地建议:「如果能让我採用抽筋剥皮、大卸八块之类的手法,这个人渣的配合度一定会提高。」 所有人都望向梁度。 梁度斟酌了一下,然后说:「全员暂时登出。雷魄拿那两个孩子的信息去报警,其他人在现实世界中找到连奕臣。如果管家夫妻登出后,把真人孩童意识被执法者发现并强行救走的事告诉他,他可能会为了自保,一段时间都不会再登陆,然后暗中向螺旋塔公司施压,要求公司掩盖他的罪行。 「所以我们现在要做的,是在连奕臣收到消息并反应过来之前,控制住他,把他的意识拉入拟世界,逼他开启这栋建筑物。而且我怀疑,日暗区对其他区域的渗透,他或许知道些什么内情,不然他不会把这栋带有残留反应的建筑物牢牢锁起来。」 队员们纷纷点头。乔楚辛看了一眼梁度,心情有点复杂,觉得此人在道德上似乎也没什么大缺陷,且思路清晰、安排得当,换作是他自己,大概也会这么处理。 「等榨干他的利用价值,再把他的犯罪证据丢给媒体。追逐流量的媒体们对他口诛笔伐,自然会给警方施压,这样一来,使他身败名裂的就不是『虽然报警没错,但泄露客户信息有损商业信誉』的螺旋塔公司,而是社会舆论。」 梁度暗中关注着乔楚辛的神情,发现对方脸上露出了认同之色。他的心情也随之莫名晴朗起来,说了句玩笑话:「毕竟都是公司一员,谁也不想股票下跌,奖金缩水对吧。那就只能做好事不留名,把爆黑料的壮举让给媒体了。」 早晨阳光透过白纱,洒在空荡荡的大床。安聆坐在轮椅上,拨通了市立美术馆展览部联络人的号码。 「喂,卫先生你好,我是安聆……你好你好。是这样的,我这边发生了个意外情况,我腿伤了,刚动完一个小手术,现在还在休养。那个画展估计要延期……会的会的,大概延期一两个月吧,到时我们再看时间上怎么安排,好吗?好的,谢谢啊,我会保重的,再见。」 他挂断通话之后,拉开旁边的柜门,打开带锁抽屉,从中取出一本又一本各式各样的证书。 会计师证、精算师资格证、消防工程师证、医师资格证、心理谘询师资格证…… 他挑出了医师资格证和医师执业证书这两本,打开,「安聆」这个名字和证件照明晃晃地印在上面。就连证件照也是眉目如画。 安聆合上两本证书,收入公文包。 吊瓶中的活性因子血浆差不多挂完了,他关掉阀门,扯掉留置在小腿上的针头。伤口处还缠着纱布,但他知道仿生皮肉早已黏合,血浆是为了让那些好不容易拼合起来的碎裂腿骨尽可能地保持活性。 通讯设备发出了嗡鸣声,安聆眼底一亮,立刻拿起来看,发现屏幕上显示的是个陌生号码,而不是他期待的「梁哥」,脸色顿时又变得阴沉。 与其说是阴沉,不如说是一种无机质的冷漠,但这种表情从来不会出现在梁度面前。安聆就应该永远温和开朗,聪颖体贴,偶尔一些小任性小脾气,也都在恋人能容忍的范围内,作为情趣的点缀。 安聆按下了接听键,另一头传来了唿哧唿哧的喘气声,像头情绪激动的猪。安聆面无表情地等对方先开口。 对方似乎还在犹豫怎么开口,是威胁,还是恳求,最后选择了折中:「你要我帮忙的事,我已经尽所能地帮了,一点痕迹都没留下。那么按我们之前的约定,那些视频和照片,是不是也该把母版还给我了?你一拖再拖,该不会还想继续讹诈我吧?」 第46页 安聆平稳的声音毫无波动:「你多虑了,连先生,那些东西我会在合适的时机送到你手上,放心吧。」 对方忍无可忍地咬着牙:「合适的时机是什么时候?你觉得将那些把柄抓在手上,就可以对我为所欲为吗?别忘了,你对我提出要求的同时,也将自己的把柄送到了我手上!我是有点小癖好,你呢,犯的事更大!预谋杀人,胁迫我在飞行器回传的电子讯号上动手脚,硬生生把谋杀做成了交通事故!那妞挂了,她爸也跳了楼,你这是一刀两命!」 「是吗。」安聆淡淡地应了一声,锁好抽屉,关上柜门,手指稳如磐石,「既然我们互相拿着对方的把柄,为什么不守望相助呢?连先生,你不想失去特斯拉公司c国地区负责人的位置,不想锒铛入狱,就像我不想被人发现我的秘密一样。既然如此,不如继续保持友好关系,将来说不定还有各取所需的时候。」 谁他妈要跟你这种杀人不眨眼的兇手保持友好关系!对面的人在心里疯狂咆哮,但到底忍住了,没有吼出来。唿哧唿哧地喘了几声后,不得不妥协,但还是再次警告道:「你以为我对你的身份一无所知吗?我查到了,安先生,如果你下次还想再拿那些东西勒索我,我就把你干的好事告诉你的同居人——」 「咔嚓」一声,安聆捏碎了通信设备。 「射-ra,叫扫地机器人过来弄干净。」他拍了拍身上的碎屑,从轮椅上站起身,脚步平稳地走出卧室,每个步伐都是完全相同的距离。 第26章 枪血 执法者a1行动队全员登出了拟世界。 从睡眠舱里出来时,时间是上午十一点。看来永久居留1区的时间与现实世界并非一比一,他们登陆后待了差不多半天,现实中只过去不到一个小时。 梁度出舱后,拿起披在椅背上的西装外套,招唿队员们:「雷魄,去查一下连奕臣当下的行踪,其他人带上防身武器。」停顿一下,又道,「梅枚,参不参与这次行动,你自己决定。如果参与,你要做好直面噩梦的准备。」 梅枚小脸泛白,手指用力卷着胸前的马尾发梢,恨怒交加的眼神里掠过一丝不堪回首的惧意。但很快的,她重新恢復了正常神色,点头道:「我参加。我要和大家一起。」 梁度又将目光投注到乔楚辛身上:「你……有持枪许可证吗?」 我有持菜刀许可证。乔楚辛一边默默吐槽,一边摇头,同时猜测梁度会不会因此安排他不参与行动,以免拖团队后腿。 谁知梁度只沉声说了句:「那你全程跟着我,注意安全。」 乔楚辛有些意外:「你不怕我拖后腿?」 梁度反问:「你的nerve6是作弊评上的?」 乔楚辛失笑:「可那是在拟世界,精神力可以数据化和具现化。在现实世界中,我只是个旧书店小老闆,不是吗?」 梁度走近两步,低头凑到他耳边说:「你可以比你自己认为的要厉害多了。」 什么意思?喷吐在耳郭的热气让乔楚辛打了个激灵,他靠近梁度的半边胳膊因此起了一片酥麻的颤慄。梁度却不再说话,转身走开。 后网络时代,在科技巨头公司搜寻引擎的支持下,查一个人的信息用不了多久,更何况连奕臣也算是半个公众人物。 「他今天白天去参加水空两用飞行器的新品发布会,晚上有个私人性质的慈善晚会,主题是……」雷魄滑动着智能掌机的屏幕,一脸嘲讽之色,「给贫民区弃养儿童筹募善款。地点在他位于东壁海滩附近的别墅。」 装饰奢华的休息室里,连奕臣捏着手里嘟嘟直响的通讯装备,气得面如猪肝、浑身发抖,连带双下巴处的肥膘也像波纹一样荡漾。 三天前,他被勒索了。那时他正在拟世界自己的永无城里和孩童们一起「做游戏」,忽然收到了一条电子讯息。讯息发在了他的工作邮箱里,为了避免错过重要事项,他在登陆拟世界时也开通着那个邮箱。 连奕臣点开讯息,赫然看见以自己为主角的动作视频和不雅照片,密密麻麻排列了一整页,下方备註文字中的拟抄送对象,写满了某某报社、某某新闻网、某某新媒体视频号……把他看得血压爆表,眼前发黑,险些直接晕过去。 如果只是普通寻欢作乐的动作视频,大不了爆个私生活不检点的丑闻,反正他早就离婚了。然而要命的是,画面里除了他之外,全是形形色色的未成年人,这些东西要是流出去,当天就能把他送进警局,紧接着就是法庭和终身监禁的牢房,如果民愤沸腾,大概率还要上死刑注射台。 连奕臣瞬间汗如雨下,如同即将窒息的鱼大张了嘴,喉管里发出拉风箱似的唿哧声。他看着这些原本该藏在自己私人光脑里的战利品——明明已经锁进最严密的空间,竟不知怎么、不知被谁偷了出来,赤裸裸地发送给他,像个傲慢而见血封喉的威胁。 在这份致命邮件的最后,对方留了个通讯号码。 连奕臣立刻拨通了那个号码。另一头是个年轻男人的声音,也许用了变声器,也许没有。对方冰冷而简洁地告诉他:母版在我这,拷贝了不止一份,你只有两个选择,一是花点代价买回去,二是「周一见」。 听到可以买回去,连奕臣松了半口气,咬牙想着这回怕是要大出血,但总比没命要强,而且操作好了还有讨价还价的空间。 第47页 谁知对方不要钱,也不要任何物质类的好处,而是要他在指定的时间,开放指定编号飞行器的fsd(完全自动驾驶)系统的权限。 特斯拉飞行器的自动驾驶系统一直因为有失控隐患而被人诟病,所以陆陆续续正在进行补丁升级。而对方正是利用这一点,要挟身为特斯拉公司高管的他,将对方提供的一串代码混在升级补丁里,输入那架飞行器的fsd系统。 连奕臣一听就知道,这事儿绝不是弄个木马进去那么简单,心惊地问:你想要那架飞行器和里面的人怎样? 对方的声音毫无波动:高空爆炸,机毁人亡。 连奕臣听得头皮都要炸裂了。但有什么办法呢,如果他不按对方要求去做,死的那个人就是他自己。 会被发现的,他绝望地想要打消对方的杀人计划,飞行器有黑匣子,失事后所有数据都会回传到公司系统。 那就看你的了,对于连先生这样的公司高层而言,在回传讯号上弄点手脚,应该不是什么难事吧。对方不为所动地说。 「帮我不留痕迹地做好这件事,我就把母版给你。」 「你当然可以不信我会守约。但在这件事上,你不该看满足我你会得到什么,而要想想拒绝我你会失去什么。」 「——你想好了吗?是继续当连总裁,还是当死刑犯连某某?」 连奕臣无可奈何地向勒索者投降了。 他按对方说的做了一切,然后眼睁睁看着飞行器爆炸坠毁,二十六岁的女工程师驾驶员连个遗骸都找不到,紧接着她的医生父亲在得知噩耗后跳楼身亡。 在心惊胆战地熬到警方出通告后,这两件事被定义为意外事故和自杀,连奕臣如释重负。但还有一颗重磅炸弹在不知名的勒索者手中,随时会把他炸个粉碎。 于是连奕臣一边联繫对方,软硬兼施地索求母版,一边动用大量人脉关系、花血本紧急调查对方身份。最终被他找出了勒索者的姓名——安聆。 然而即便知道了对方的身份,他仍是投鼠忌器,生怕没能一击即中的话,对方直接按下发送键,与他玉石俱焚。 于是就僵持着,隔空互相撕咬,就像刚才的一番通话那样,就看谁最后忍不住先出手。 「我就把你干的好事告诉你的同居人」,这句话似乎戳中了对方的软肋,对方失控般掐断了通讯。连奕臣把通讯器往茶几一扔,将肥胖而濡湿的身躯向后砸在沙发上,疲惫地闭上眼。 这事发生后,他已经几天无心登陆拟世界寻欢作乐了,可现实世界中的事情依然要做,还得让周围人看不出异常。 下午有个发布会要参加。晚上的慈善晚会能放松些,但也要和那些掏钱买名声的富豪们寒暄。 连奕臣瘫了半小时才缓过劲来,起身离开休息室,准备出发去会场。 路上看见行人中的一个漂亮孩童,连奕臣忽然想起还在永无城里服务的梅家两口子,也不知又给他弄来几个好货色了。但目前他无心登陆拟世界,要等解决掉勒索者——至少也得和对方达成一定程度上的互相制衡——再说。 他没联繫梅勇夫妻,而那两口子眼下也不敢来找他。 原因很自利——夫妻俩的意识在拟世界中被女儿梅枚虐得死去活来,险些引起身体机能崩溃,登出后第一时间先输几包营养液压惊,然后迅速转移了那两名被发现的女童,接着盘算什么时候、怎么把这件堪称灾难的事汇报给他们的老闆。 偷渡儿童意识被执法者发现,害得连总曝光风险大大增加,偏生始作俑者还是他们的女儿,万一连总迁怒他们怎么办?连总这几天心情很糟糕,又忙,要不要在这时候跳出去撞枪口?夫妻俩一合计,觉得还是暂时缓缓,至少等连总忙完今天的两个会再说。至于执法者那边,毕竟是螺旋塔公司的,连总可是那边的大客户,他们轻易不会得罪,再说,拟世界爆出这种丑闻,对螺旋塔有什么好处? 这么一想,夫妻俩心神定了一半,剩下的一半就忐忑在那个不孝的小逼崽子身上:早知道那丫头会变成今天这副六亲不认的鬼样子,一生下来就该溺死她! 十一点二十分,梁度与他的队员们乘坐飞行器离开螺旋塔公司。 十二点半,芙蕾娜·扬在一家会员制高级餐厅里单独用餐时,被一名坐在轮椅上的、容貌俊美的青年搭讪了。 「您好,美丽的女士,请问这张餐桌对面有人坐么?」安聆微笑着问。 芙蕾娜放下汤匙,抬起眼皮看他,弯起了一边殷红嘴角:「安先生,请随意,别客气。」 服务生立刻体贴地撤走椅子,把安聆的轮椅推到桌边,与芙蕾娜面对面。服务生走后,安聆问:「您认得我?」 「安先生作为新生代画家中的翘楚,不是正准备在市立美术馆举办一场名为『杯中宇宙』的画展么?碰巧我对浪漫主义画派颇感兴趣,还打算到时去参观参观呢。」芙蕾娜说。 安聆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那场画展怕是要延期一两个月了,我不小心伤了腿。」 芙蕾娜露出客套的安慰神色,瞥了一眼他的腿:「那可真遗憾,希望安先生早日康復。我给安先生点一份迷迭香烤小羊腿,补一补如何?」 安聆仿佛听不出其中一丝嘲讽意味,仍保持着完美礼仪:「感谢您的好意,但我已经用过餐了。这次冒昧来见扬女士,是为了在养伤期间,给自己找一份合适的兼职工作。」 第48页 「兼职?」芙蕾娜似乎在小小的意外中生出了点儿兴趣,「怎么,安先生有意加入我们公司的美术设计团队?」 安聆摇头:「不是美术设计,而是特勤部。」 芙蕾娜挑起细而长的弓眉,从眼底放出刚打磨过的刀枪般的亮光:「你想成为拟世界执法者?恕我直言,执法者行动队人员精锐且分工明确,恐怕不需要一名艺术家。」 安聆笑了笑:「您又怎么知道,我除了艺术之外就没有其他的造诣呢?」他打开放在轮椅旁的公文包,取出两本证书放在桌面,推到芙蕾娜面前。 医师资格证,医师执业证。打开看,个人照片、相应信息、颁发部门的钢戳、防伪雷射码一应俱全。 芙蕾娜抬眼打量安聆,像在欣赏一场兔子把皮毛一掀变成鳟鱼的魔法秀。 安聆解释道:「学生时代我就读的便是医学院,但因个人喜好,毕业后弃医追求艺术,才当了个画手。如今觉得专业技术荒废了可惜,但又不愿去医院三班倒,所以想应聘执法者的医师。而且我知道,特勤部的任务具有相对独立性,因此执法者有专职也有兼职,兼职执法者就类似僱佣兵,对吧。」 在他说话时,芙蕾娜的心思转了好几道弯,末了从容说道:「特勤部的确有医师的空岗,安先生若是既有才能又感兴趣,就去公司的人力资源部应聘吧。事先声明,我可是不会给你开后门的哟。」 「这是自然。目前为止我所取得的微薄成就,有的靠天赋,有的靠努力,还有的靠运气,唯独没有走后门。」安聆朝她点头致意后,收起证书,按动电动轮椅的按钮,离开了餐厅。 当日,螺旋塔公司的人力资源部就收到了一份应聘简歷,并在主管的授意下,优先安排了一场能力测试,结果应聘者的评估等级相当出色。 「……最近的新人都这么牛逼的啊?!」能力检测大厅的工作人员又在议论,「这不刚来的一个nerve6级观察员,又来了个heal5级医师。」 「而且颜值都好高!一个俊,一个美,感觉好搭啊!」这是个沉迷嗑cp的女职员。 同事悄悄戳了戳她:「听说这个安聆申请去a1行动队,那边正好还缺个医师对吧?之前梁总刚钦点的新观察员,这会儿又要再收个新医师,全队颜值巅峰了啊——呃,那个绿巨人除外。」 「哎哟我傻了,嗑什么1v1,多边形不是更有搞头?」嗑cp女职员像尖叫鸡一样嘹亮地尖叫起来,「对不起梁总,你才是我心目中的大总攻!」 人事主管拿着应聘者的简歷与评估报告,上呈给芙蕾娜时,后者露出一丝意料之中的神情。 「就从评估结果来看,这个安聆很值得留啊,医师本来综合等级就偏低,这都几年没见过heal5了,如果我们不早下决定,矩阵那边听见风声就会来撬墙角。」人事主管偷眼看了一下女ceo,为难道,「只是他指名要去a1行动队,态度虽然平和,言语间总觉得有点太狂妄了,也不知梁总那边什么意见……」 芙蕾娜干脆利落地说:「如果梁度有意见,就说这是人力资源部的安排,出于公司最大利益考虑。」 人事主管走后,芙蕾娜的助理兼心腹薇薇安小声提醒:「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梁度的男友就叫安聆?你把他们送作堆,不是更合了那两人的心意?难道你不想和梁度联姻啦?」 芙蕾娜瞟了自己忠心耿耿的外甥女一眼:「你知道怎样才能使办公室恋情最快熄火?」 「怎样?」 「把他们分配在同一个组,做同一个项目。」芙蕾娜端起咖啡喝了一口,红唇如枪血,「梁度反感队员之间有私情,而这个安聆看着温顺,实际上有种不为人知的控制欲。这一对要不了多久就会出事,你看着吧。」 第27章 不要脸 梁度觉得有什么东西似乎与之前不同了。走出电梯间时,他意识到——是乔楚辛的腿。 乔楚辛的右腿有点跛,快步走或跑起来时更明显,梁度猜测也许是因为持续性的疼痛,也许是肿瘤压迫到神经。但他跛得不虚飘飘,也不高低崎岖,反而很有分量,是那种每一步都像拖着人生所有记忆的重量。 而这种沉重感,眼下忽然消失了大半。 尽管乔楚辛走出办公室时,仍是慢吞吞跟在队员们的最后面,但却让梁度莫名生出一种「他不是跛,而是故意要和我拉开距离」的不快感觉。 梁度停下脚步,假装往口袋里摸烟盒,很自然地让其他队员超过他,然后逮住乔楚辛,状似不经意地问:「你腿没事?」 乔楚辛:! 乔楚辛:露馅儿了?他知道我的腿其实没事? 一瞬间的心慌后,乔楚辛冷静下来,带着点疑惑的表情说道:「好像……从拟世界出来后,感觉右腿松快一点了。」 倒也不算完全说谎。因为在登陆的「中转站」,他用精神触手接驳了雷魄的意识云后,雷魄的「创造思维」在他的合金骨骼上生成了能量管,而现在登出了拟世界,他依然能感觉到emm能量液在那些脉管中流动。他的右腿不仅沉重感消失,还充满了蓄势待发的力量,他怀疑自己这会儿如果往公司走廊的墙壁上踢一脚,能踹碎整堵混凝土承重墙——连带里面的钢筋。 伪人能从拟世界来到现实世界,难道从思维具现出的能量液也能带出来? 第49页 如果真是这样,那么虚拟与现实又有何区别?! 这种情况似乎并没有在其他队员身上发生,包括梁度,为什么只有他可以? 乔楚辛尚未想明白其中的关窍,所以回到现实世界后只能从真跛变成装跛,并在梁度冷不丁地关(试)心(探)他时,含煳地表示自己登出后莫名地舒服了一点。 也许他之前的跛,更多是心因性的,拟世界「治癒」了他的意识。梁度难以自抑地想:倘若将来的某一天,乔楚辛的身体被骨癌彻底腐蚀,也许还可以有另一种生存下来的方式…… 乔楚辛趁梁度陷入沉吟,想要悄悄地熘走,却被回过神的梁度一把握住手腕。梁度说:「今天所有行动,你都得牢牢跟着我。」 雷魄都走远好几十米了,回头看到这一幕,眉头不由地皱起,大步折返回来,说道:「老大,还是让乔乔跟着我吧,我能顾好他。再说,你还得负责整个行动的指挥和调度不是?」 梁度转头瞥了一眼这个薛丁格的直男,表情微妙:「不错,所以我调度你去警局报案。另外,那两个孩子的登陆环定位一直在移动,说明她们正在被紧急转移。你最好协助警方马上找到她们,否则等那对夫妻反应过来,丢掉或毁坏登陆环,解救难度可就大幅上升了。」 雷魄瞪着梁度和他违法乱纪的手看。乔楚辛赶紧把自己的手腕从梁度掌中抽出来。 「怎么,你有其他建设性意见?可以提。」梁度对雷魄说。 雷魄磨着后槽牙,最后不得不接受这个合情合理的安排,撂下一句「小心点,乔乔」,然后满肚子不爽地走了。 乔楚辛觉得这个「小心点」不止针对今晚的行动,更针对某个人。 其实他也觉得梁度此人十分危险——从上条世界线,第一次见面时被对方开了膛,到这条世界线,被对方威胁「想上你」并发生了半强迫式的边缘性行为。他的每条神经在接近梁度时都疯狂叫嚣着「远离他」,但真正被对方逼近时,却总是莫名其妙地生出渴求的战慄感。这种矛盾……更危险。 此刻梁度却没有做出任何危险举动,而是带着他离开公司,来到楼体外的空中停机坪,示意他也一起坐进飞行器。 飞过一家法式料理店的巨型gg招牌时,梁度忽然问:「你还想吃乳蛋饼吗,加量加料?」 晌午了还没吃饭,乔楚辛下意识地点了一下头,又赶紧补充:「别再加榴槤!」 梁度哂笑:「请你吃东西还挑三拣四,真够不要脸的。」说归说,到底还是买了两个乳蛋饼,一个不加榴槤,另一个加了双倍榴槤。 慈善晚会于晚上八点在连奕臣的东壁海滩别墅举行。 只有手持入场券的受邀者,才能通过门外的两重安保进入别墅。金碧辉煌的大厅内,到处衣香鬓影、觥筹交错,连交谈时的空气中都充斥着别有所图的善心与纯粹的功利相混杂的味道,毕竟做慈善很大一部分意义就是富翁们的销赃法与赎罪券。 大厅内,西装革履的梁度手持香槟酒杯,正与不知姓名一律「久仰久仰」的成功人士们随意寒暄着。以他的财力与手段,临时弄到两张入场券并非难事。而在他身后,站着同样一身西装打扮的乔楚辛,看起来就像是他的私人秘书或生活助理——24小时贴身的那种。 提坦因为个头过于惊人,未免引人耳目,留在别墅外面负责接应。梅枚也混了进去,但乔楚辛至今还没看见她的身影。 暖场音乐逐渐停歇,晚会的主持人登场进行开场白,并介绍今晚的慈善主题和重磅嘉宾,当然其中也包括了晚会的组织者。 隔着整个大厅和熙熙攘攘的人群,乔楚辛一眼就看到了主席台上的中年胖子,并立刻对比脑海中的资料照片,确定就是连奕臣本人。 台上的嘉宾在做抒情致辞,声情并茂地宣扬着连奕臣慈善基金会为这座城市所做出的巨大贡献。乔楚辛低声问梁度:「梅枚呢?她一个小姑娘,你总不会让她单独行动吧?」 梁度目视前方,似乎因为音响太大声没听见。 乔楚辛只好往他身边又挪了半步,凑到他耳边再问一遍。还没说完话,忽然感觉后腰被人一揽,自己整个儿贴在梁度的胸前。 梁度一手端着酒杯,一手揽着乔楚辛的腰身,低头将半张脸藏在他的发梢后,只露出一双漆黑深邃的眼睛,余光瞥着台上的连奕臣。 「他在看这边。」梁度贴着乔楚辛的耳郭低语,「他在螺旋塔公司与我有过一面之缘,如果记性够好,被他认出来,很可能会有所怀疑和警觉。」 所以,这是用我来打掩护?乔楚辛停止了挣脱的动作,安静地靠在梁度身上,仿佛不胜酒力一般。 他嗅到梁度身上檀木、雪松和广藿香混合成的草木香调,意境悠远,又从依稀的菸草味中感受到强势与诱惑的气息,应该是某款古龙水的后调。而梁度在他耳边继续呢喃,细微的热气洒在耳郭,酥麻感就如同小蛇游蹿着直冲头顶,令乔楚辛打了个明显的激灵。梁度把他搂得更紧了些:「等这轮致辞说完,就该轮到我们的主攻手出场了。」 ……这致辞可真漫长啊!乔楚辛尴尬地想,幸亏周围不少人都在交头接耳,几乎没人注意到他们这副过于亲密的姿态。比这更离谱的还有呢,就在他的10点钟方向,一个大腹便便的老闆已经把手从女伴开高叉的裙底伸进去了。3点钟方向,一个左拥右抱的本地名流正试图搭讪第三个美人。 第50页 乔楚辛僵立着,后腰肌肉绷久了有点酸。梁度手指搭在他后腰,弹钢琴似的有节奏地、慢条斯理地敲打。乔楚辛忽然嗤的一声低笑,整个人放松下来,小声道:「你在弹《一屋子大善人》?太损了吧。」 梁度:「你知道佩莱西亚?」 乔楚辛:「略知一二。佩大师还有一首《脸面多么值钱》,不是也很应景么。」 梁度无声地笑。他享受着这一刻——乔楚辛在他怀里放松而默契的一刻。 致辞终于结束,紧接着是受捐助儿童代表发言。乔楚辛看着那名身穿朴素纯色的白衣裙、长捲髮团在头顶两侧的小女孩上台,微怔:「梅枚?」 梁度点头:「我让她去顶替掉今晚发言的儿童。显然,事隔三年,连奕臣早已认不出她了,但依然对她非常感兴趣。」 乔楚辛把台上连奕臣那兴奋到令人噁心的眼神看得一清二楚,忍不住皱眉:「你用梅枚去钓他?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连奕臣就是梅枚指认的那个买下并折磨她的人。这对梅枚而言,不是二度伤害吗?」 梁度道:「也可能是以毒攻毒的治疗。她想摆脱连奕臣的阴影,首先就得直面对方,然后彻底击溃他。」 梅枚的脸色有些苍白,腮红在颧骨上脱妆般浮起,但这些都无损她可爱的容貌,与介于儿童与少女之间的青涩气质。连奕臣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不时口干舌燥般做出吞咽动作。 她完美扮演了一个紧张、清纯而又乖巧的小女孩,在完成最后的感谢词后,由服务生引导着离开大厅,向右侧走廊尽头的休息室走去。那里面有化妆间,她的妆就是在那里画的,而现在迫不及待想要洗掉它。 连奕臣悄悄退到主席台后面,对另一名服务生附耳交代了几句,服务生连连点头,随后也跟着小女孩出去。 羽曦犊+7 片刻后,服务生回来,远远地对连奕臣点头示意已经办妥。 于是连奕臣心痒难耐地离开大厅,在保镖团队的簇拥下前往休息室。 梁度朝大厅的侧门抬了抬下巴:「走。」 他们绕开人群往门口去。梁度搂着乔楚辛的腰肢,手指几乎捏在他的屁股上,乔楚辛忍不住问:「没人在看了,所以你可以松手了吗梁总?」 「不行。」梁度理所当然地说,「不装成一对慾火中烧的野鸳鸯,如何让守门的服务生相信我们熘出大厅,只是为了去洗手间打一炮?」 乔楚辛:「……梁总,您可真够不要脸的。」 第28章 牛顿的手稿 不要脸的梁总拉着乔助理,在服务生假装自然的眼神注视下,离开大厅,穿过半条走廊,迫不及待地拐进了洗手间里。 梁总抱起乔助理往盥洗台上一放,把花瓶都挤掉了,然后一边将对方后背压在镜面上,一边动手扯他的皮带。乔助理喘息着低声叫:「梁总您不能在这里!随时都会有人推门进来……」 「那就把门反锁上。」梁总不以为然地说。 乔助理的脸皮没有老闆厚,只好退一步恳求道:「到格间里去吧,最后一间,好吗?」 梁总不耐烦地啧一声,到底还是顺了他的意,就这么托着腰身抱进最后一个格间,用脚把门关上。落锁声后,紧接着是皮带扣撞击的脆响、布料摩擦声和黏煳煳带水响的亲吻声。 尾随看好戏的两名服务生从门外熘进来,互相挤眉弄眼地憋着笑,悄悄靠近格间,把耳朵贴在门板上偷听。 八卦是人类的天性,见缝就钻则是机会主义者的行动准则,其中一个服务生打开自己手錶上的录音与摄像功能,正盘算着能不能从门缝里录到点什么,回头好卖给狗仔队。门板勐地往外一推,将他当脸撞倒。 梁度一个箭步迈出格间,伸手扣住服务生的肩膀,提膝狠击他的腹部,随后揪住他的头髮,把脑袋往瓷砖墙面上狠狠砸两下,眨眼间就把人砸晕了,下手十分兇残。 当他转身想去搞定另一个时,发现对方已经像虾米似的蜷在地板上抽气,而乔楚辛正一脸无辜地看着他。 「这么快?怎么办到的?」梁度追问。 乔楚辛手扶门板,抬腿比划了一个撩阴脚的动作,朝他露出几分得意之色。 梁度失笑,上前一脚踢晕了那个蛋疼的倒霉鬼,然后一把将乔楚辛拉过来,捏着下颌吻下去。 之前的都是借位和拟声,这个吻却是实打实的,热切又浓烈。乔楚辛迷失了那么一两分钟,随后理智回笼,挣开梁度的手掌与唇舌,努力平息浮动的气血:「快点收拾地板,不然被人看见又要节外生枝。」 「放心,这两人熘进来时反锁了洗手间的门。」梁度略带遗憾地放开他,弯腰提起地板上昏迷的服务生,开始剥他的领结与西装。 两人换上服务生的装扮,又用事先准备好的尼龙绳将两名昏死的服务生捆紧,锁进最后一个格间,然后在盥洗台洗干净手,抬脸看着镜子中的彼此,相视一笑。 休息室的房门紧闭,四名保镖背着手,面无表情地站在门外。 乔楚辛与梁度一前一后走过去,前者手里的托盘上放着酒瓶和空酒杯,后者拎着两个袋子,一袋衣物,一袋小道具。 「连总让我们送这些东西进去。」乔楚辛客客气气地说,「麻烦几位大哥开个门。」 保镖们锐利的眼神像匕首一样扎向他们。其中一个看似头子的保镖说:「连总没交代过我们。」 第51页 乔楚辛道:「连总也是临时才起意的,这会儿送进去,刚好给他助兴。」 保镖头子迟疑一下,说道:「东西给我,我送进去,你们回大厅去。」 乔楚辛见对方防范意识到位,便上前几步,将托盘上的酒瓶和酒杯一併递过去。保镖将酒瓶翻来翻去地看,确认原封完好,连托盘一起接过来。 另一名保镖打量了梁度好几眼,狐疑道:「今天晚会的服务生里有你吗?我怎么没印象有在大厅见过你……」 梁度面不改色答:「我在大厅啊,帮忙送香槟和自助糕点来着。这位大哥我记得你拿了三次酒冻荔枝慕斯对吧,那个就是我补货的。」 保镖「哦——」的拖了个长音,想起慕斯,就隐约觉得对他有点印象了,好像确实在大厅见过似的。 他近前几步,伸手去拿梁度拎的袋子。梁度的一只手在袋子里,隔着布料扣动扳机。充压式注射弹在咫尺间命中目标,密封套滑动后移,倒刺牢牢扎入对方腹部,压缩气体推送出的麻醉药液经由针头进入体内,对方在三秒内直接失去知觉。 麻醉枪发射时无声、无烟、无焰,梁度在这个保镖倒地前,借着对方身体的掩护,从对方肋下向后面的保镖开了第二枪。 两人接连倒地,视线被乔楚辛故意挡住的保镖头目霍然反应过来,当即丢下托盘,伸手拔枪。乔楚辛眼疾手快,在他手指握住枪柄的同时,一脚踹在了他的小腿上。 保镖头目像被奔驰的汽车撞飞,向后砸在墙壁上——他的胫骨和腓骨同时断裂,尖锐骨茬从腿肚处戳穿皮肉冒出来,好似参差不齐的獠牙。他甚至来不及发出惨叫,就因后脑的撞击而瞬间昏厥。 最后一名保镖的手枪子弹已出膛。比起赤手空拳的乔楚辛,他似乎觉得把枪械藏在袋里的梁度更危险与狡诈,故而打算先放倒这一个。 乔楚辛的瞳孔勐地收缩——人类最快的拔枪速射速度是0.29秒,而这名保镖至少也达到了0.5秒,这么近的距离,这么快的射速,根本没人能躲得过! 枪口喷射出的焰光烙在视网膜,他甚至来不及转头看梁度一眼,脑中只有一个念头:拦下它! 一张藏在外衣内袋里的手稿跃入乔楚辛的脑海,是他从拟世界之「锚」的图书馆里带出来的几张手稿其中之一。 那是张牛顿的手稿。 牛顿是个比达文西更爱记录的「笔记狂魔」,生前的手稿体量惊人,足足有八百六十多万字,纸张堆起来称能有一百磅重。他的手稿早已散布全球,而且比起物理学和数学,这位开启了现代理性之门的科学家,似乎对神学、哲学甚至鍊金术更感兴趣,并亲笔写下了海量的研究心得。 ——没错,我们的牛顿大师,把自己的大部分心血都贡献给了神神道道的玄学,真正涉及科学的反倒没剩多少了。 乔楚辛的旧书店里收藏的这张牛顿手稿,是少见的物理学笔记,一半文字,一半图形,在亲笔绘制的椭圆形轨道上,计算引力产生的影响。 引力,乔楚辛想。引力可以改变物体的速度,而速度能够扭曲时间。 这个瞬间,世界仿佛按下了几百倍速的慢放键,他能看到弹头在空气中旋转着,噼开一条气浪似的弹道,擦过他的身旁,向着身后的男人缓慢飞去。 乔楚辛伸出手指,沿着弹道虚虚地画了个椭圆形。 手稿奏效了,子弹被一股无形的引力牵动,偏离了原本的轨道。 这个过程在他的眼中持续了几秒,然而对他之外的人而言,却是用微秒都无法计算的极其短暂的时间。 椭圆形的最后一段封口之后,乔楚辛垂下手指,心想:可以了。 于是世界又恢復了正常的流速。那颗子弹擦着梁度的身体,射入了走廊对面的墙壁里。 保镖一怔,似乎完全没料到,这么近的距离,明明是十拿十稳,怎么就莫名其妙地射偏了呢?! 梁度的脸色丝毫未变,仿佛早就预料自己不会被子弹击中,稳稳地给了对方一枪麻醉针剂,撂倒最后一名守门保镖。 然后他把目光移到乔楚辛身上,审视般盯着看。乔楚辛露出个标志性的无辜表情,甚至还朝他不明所以地摊了摊手。 梁度转头,眯眼看墙壁上的弹孔。乔楚辛赶紧提醒他:「我们要抓紧时间了,梁总。就算你不担心被路过的人发现,也该担心担心房间里面的梅枚。」 「担心她克服不了心理阴影,在连奕臣手里吃亏?」梁度问。 「不,是担心她克制不了杀人冲动,把连奕臣直接炸成肉沫。炸烂的脑花可登陆不了拟世界。」乔楚辛说。 梁度勾起嘴角,弯腰揪住两个保镖的衣襟提起来,说:「别干站着,开门,先把他们拖进去。」 第29章 第一根刺丝 两人迅速将四个被麻醉的保镖拖进了门内,把门反锁上。 门内说是休息室,其实更像个摄影棚,一间通往另一间,每间的室内布景和摆放道具都有着不同的主题,有的是医院病房,有的是学校教室。最深处的一个房间门掩着,门缝里透出粉红色灯光。粉红本是小女孩们喜欢的颜色,在此处却散发出令人作呕的色情气息。 梁度和乔楚辛不禁皱起眉,快步走向那个房间。 梅枚坐在一张从房间吊顶垂下来的鞦韆上,穿着白色连裤袜的两条小腿在半空中一晃一晃。 第52页 两个小髮髻已被打散,长捲髮波浪般披在白裙上,此刻的她像个归来復仇的小小幽灵,惨白冷漠的脸孔望向人间,瞳孔中凝结着毒与恨的寒焰。 她的两只手规规矩矩地放在大腿上,涂着口红的鲜红小嘴忽然蠕动几下,吐出一个粉红色泡泡,胀大后「啪」一声破裂。 连奕臣也随之一个剧烈震颤,从额头和鬓角淌下的汗水打湿了衣领。 他的衣领上印着红色唇印的地方,也黏着一大块嚼过的粉红色泡泡糖,但仔细看,可以发现一束细长的电雷管伸出「泡泡糖」外。这是一枚c4塑胶炸弹,而改变电阻、引爆雷管的遥控器就握在梅枚的手上。 在连奕臣惊惧的目光中,她用拇指缓缓摩挲遥控器上的按钮,张口发出甜美的童音:「怎么,还不动手?这很困难吗,你对我,对其他小孩可以做的事,为什么不能对自己做?」 连奕臣绝望地张了张嘴,发不出一点声音。他知道求饶没有任何用处,面前这个怪物一样的小女孩,根本不可能放过他。除非保镖们冲进来救他,或是他手中忽然出现一把武器,否则就是被炸弹炸断脖子,和受尽折磨后被炸弹炸断脖子的区别。 「弯腰,捡起来,快点!」梅枚命令道,「比起这些,你更害怕没命,所以能多苟活一秒也是好的,不是吗?」 连奕臣面如土色,颤抖着双腿,弯腰拾起一根震.动棒。他的脚边堆满了皮鞭、拘.束带、滴.蜡器等各种性.虐用品。比起来,手里这根震.动棒还算是比较正常的了。 他不想把这些用在自己身上,梅枚更不想看,她要的是报復性的精神折磨。等这个人渣被折磨到快要精神崩溃,她会炸断对方的四肢……不,是五肢,再趁他尚未脑死亡前,强迫他的意识登陆拟世界。反正利用他开启那栋异形建筑后,这个该死的胖子也就没什么用处了。 梅枚举起遥控器,抬高大拇指,做了个「我要按下」的动作。 连奕臣发出一声恐惧的哀鸣,把震.动棒像捅蜂窝一样塞进自己的口腔和食道。 「这场面可真难看。」乔楚辛小声嘀咕着,迈进这个亮着粉红色灯光、装扮得像个儿童游乐场的房间。 梅枚看见他和梁度,眼底一亮,苍白惨恻的小脸上浮起血色,看着不那么像个幽灵了。「长腿叔叔,漂亮哥哥。」她用快活到近乎兴奋的语气说,「你们也来参观我行刑吧!」 「说真的梅枚,我们还是别看比较好,小心眼睛瞎掉。」乔楚辛说。 梁度朝梅枚伸出一只手:「主攻手,归队——」 梅枚用脚尖蹬了几下地板,鞦韆摇晃起来,越盪越高,把她小小的身躯带上半空,最后向前一个勐扑。 她飞跃过狼狈不堪的连奕臣的头顶,飞跃过污浊的成人世界,飞跃过一切曾经的苦难与伤害,迎着她的指挥官和队友而去。 梁度和乔楚辛不约而同地伸手,一同接住了她。 乔楚辛用袖子轻轻擦掉了她脸上的口红。 梅枚手里依然握着那枚遥控器,头也不回地对连奕臣说:「我把你这条烂命交给他们随意处置。如果你做出任何反抗行为——boom!」 连奕臣刚才生怕她在半空一个失手,把遥控器按钮给捏爆了,这会儿两腿一软,再也撑不住肥胖的身躯,瘫软在地。 梁度一个字都懒得跟这种人说,打开从保镖头目手中收缴来的金属箱子,取出密封瓶内的登陆环,直接扣在了连奕臣的手腕上。 登陆环感应到体温,自动开启基因锁验证,验证通过后,提醒帐号持有者:是否登陆拟世界? 连奕臣拔出震动棒时连连干呕,被套上登陆环后,下意识地打量起闯进来的怪物女孩的同伙,拥挤的五官在犹豫与惊疑中更是皱成一团。 梁度二话不说拔出手枪,枪口顶在他脑袋上。连奕臣一哆嗦,连忙选择了「是」,几秒钟后倒在地板,陷入无意识状态。 梁度事先已经策划好,把一个众人瞩目的大活人从安保重重的别墅劫持走,难度大又容易暴露,不如就在控制住他的地方原地登陆,利用永久居留1区和现实世界的五倍差的时间流速,迅速完成探索异形建筑的任务。 眼见连奕臣已登陆,梁度吩咐梅枚:「你在这里守着,如果有什么意外情况,及时通知我们登出。」 梅枚说:「他的手下都知道,他一旦进入这个淫窟,没有三四个小时是出不来的。你们这次登陆,有将近一天的时间完成任务。」 梁度颔首,又对乔楚辛说:「雷魄去帮警方解救那两个女童,顺道抓捕梅勇夫妻。提坦在别墅外等候我们的信号,接应我们完成任务后撤离。你跟我一起进去。」 乔楚辛问:「就我们两个?」 梁度朝他笑了笑:「还不够吗?」 「够了。」乔楚辛不假思索地说,「就我们两个。」 他取出随身携带的登陆环,扣在右手腕上,正要登陆自己的执法者帐号。梁度忽然说了声:「等一下。」 乔楚辛眨了眨眼,安静地望着他。 梁度在左手腕处扣好自己的登陆环,走到他面前,示意他伸出手臂。 乔楚辛依言做了,却见梁度用左手牵住了他的右手,与他五指交叉而握,紧紧相扣。 这是恋人之间才会有的亲密举动,交叉相扣的手指,不仅意味着零距离接触,更带有一种「彼此契入对方身体」的隐晦的性暗示。 第53页 乔楚辛微怔之后,莫名有点脸热,但不知出于何种心态没有挣开对方的手。梁度就这么与他手指相扣,并排坐在一张彩色飞马形状的游乐园长椅,向后靠在了六只翅膀组成椅背上。 梅枚关掉了那些噁心的粉红色灯光。然后她蹲在两人面前的地板上,双手托腮,像个心满意足的孩子般静静地欣赏着他们。 银色月光裹着城市远处的灯光从窗口静静地洒进来,像白纱衣一样覆盖了长椅上的梁度和乔楚辛。 他们闭眼陷入沉睡,交叉相握的双手仿佛生来如此亲密,仿佛再也不会分离。 出现在永无城的连奕臣先是惊惶地低头看衣领,发现c4塑胶炸弹已经不在了,继而茫然地环顾四周,忽然意识到这里是自己的地盘。 整个城市就是他的游乐场,也是他的盾牌和武器,他在这里甚至比现实世界中更加安全,也更加强大。 执法者又如何,还不是给螺旋塔公司打工的?他是公司的vip客户,享有仅次于永生帐号的高级权限,难道还摆平不了几个打工人? 膨胀起来的信心和勇气,沖淡了现实世界中被人用炸弹威胁、用枪口指头的悲惨境遇,连奕臣伸手抹了一下两侧鬓角,感觉自己又是那个叱咤商海与科技领域的跨国公司高管了。 他立刻开启了永无城的最高级警戒模式,对擅自进入城市区域的一切陌生帐号——包括执法者帐号,进行无差别攻击。 梁度在上一次临时下线时,记录了登出地点的坐标。 这次登陆,图书馆的1号拱形门还保留着上次的记录坐标点,他和乔楚辛一跨出门,就来到了永无城的边缘。 ——他们本该直接出现在湖边草坪上的那栋异形建筑前的。 「看来是城市主人开启了警戒模式,我们的登陆记录被挪出来了。」梁度说,「如果像上次那样进行常规验证,会被防御系统攻击。」 乔楚辛反问:「也就是说,还有什么『非常规』的验证手法了?」 梁度发现自己越发喜爱他的举一反三,以及这股锋利而不尖锐的说话调调,转头含笑看了他一眼:「有。但不是普通执法者可以操作的,他们没这权限,更没这能力。」 这话说得貌似狂妄自大,但乔楚辛不知为何觉得梁度只是在实话实说。 他笑微微地说道:「那么就请梁指挥官亮出本事,让在下拜领一番吧。」 梁度伸出手指,似乎想弹一下他的脑门,半途收回去,按在了自己的钟形透明耳饰上。 耳饰内的红芯闪起一道明亮的赤光,连带着拖曳在后的许多刺丝也随之摇摆,宛如水母挥动着无数透明的触手。 乔楚辛惊诧地看见,其中一根刺丝越展越大、越抽越长,最后拉伸成一条手指粗细、半米来长的透明光纤。 这光纤仿佛某种有意识的生物,细而尖的末梢高高扬起有如蝎尾,然后勐地扎入梁度后颈的第一节颈椎骨中—— 「梁——」乔楚辛失声叫了出来。 梁度朝他安抚地笑了笑:「没事。」 乔楚辛一时说不出话。他知道梁度此刻应该是不疼的,但这画面着实有些惊悚,使得对方看起来……就像被什么异物入侵,或是被电线接驳了似的。 那根光纤刺丝并没有整条扎入梁度体内,末端只深入颈椎骨关节大约一寸长,就停住了。 乔楚辛不自觉地松了口气,问:「你还好吗……」 「这句话该我问你。你的脸色有些不太好。」 「我想任何人第一次看到这种场景,脸色都好不到哪儿去。」 梁度笑道:「多看几次就习惯了。这才第一根。」 才第一根……还有几根?!乔楚辛麻了。 梁度抬起右手臂,掌心向上平摊着。接入颈椎骨的光纤刺丝亮起了微微白光,而他的身躯也随之缓缓升起,悬浮在七八米的高空。 他悬空而立,长袍下摆在风中猎猎飘飞,交织的幽光在手中凝结成一把通体漆黑、体积足有普通步枪两倍大的高能离子流步枪。梁度单手持枪,扣动扳机。 被电磁场加速过的高能粒子携着巨大的能量撞击在城市防护罩上,悍然撕裂了无形的光膜,一枪将整个城市的外防御系统击个粉碎! 乔楚辛嘆为观止,心想……原来上次从几百米高空掉下来时,他就是这么接住我的。 第30章 别忘了,来找他 被一枪击碎外防御系统的永无城,就像一条棘鳞海蛇从被掀翻的珊瑚巢穴里游了出来,五彩斑斓,剧毒无比。 从梁度和乔楚辛踏上街道的那一刻,整座城市就成了他们的敌人—— 马路上的所有车辆都试图撞死他们;公园里的氢气球争先恐后地接近他们后爆炸;行道树趁他们经过时骤然连根倒下;绿化带里的自动洒水装置向他们喷洒毒液;各种电器都在漏电,期待他们不小心摸上一把……简直处处危机,步步惊魂。 从某种意义上说,连奕臣就是这座城市的意识。他想他们死,所以整座城市的每个角落、每栋建筑、每件设备,都想吞噬他们。 梁度和乔楚辛没法在这样的城市里驾驶交通工具,只能靠自己的双腿。 但好在,执法者帐号赋予了他们便利的权限,其中也包括在没有交通工具的情况下,他们可以将自身重力调节为现实世界的六分之一,在拟世界里达到字面意义上的「健步如飞」。 第54页 乔楚辛从一栋楼的楼顶,飞跃十几米距离跳到另一栋楼,原本微跛的右腿如今矫健灵活,没有丝毫滞涩。梁度则边跑,边适时地在他后方补枪,打碎了个试图用断裂的钢条戳穿他腿肚子的太阳能板。 「谢了啊,梁总。」乔楚辛头也不回地道谢。 梁度不满地说:「不是让你叫『梁哥』吗?称唿都叫不对,这种谢毫无诚意。」 不知出于什么执念,非得摁头他叫哥,乔楚辛觉得对方这一刻幼稚了至少十岁——十八岁男高中生梁度,不能再多了。 两人一路有惊无险地突破重重障碍,最后终于抵达市政中心广场,那是连奕臣的官邸所在。 一支童子军已经在这里等待着他们。无数虚拟意识儿童,密密麻麻地拱卫着市政官邸,手里拿着仿真小冲锋鎗、水枪、泡泡枪、火箭炮模型等,一张张毫无表情的面孔直勾勾瞪着他们,像一群没有灵魂的玩偶,令人看了打心眼儿里感觉到不适和发毛。 经过这一路的荼毒,乔楚辛当然不会以为这些孩子们手里的泡泡枪真的只会吹泡泡。 果不其然,童子军朝他和梁度无情地开火,仿真枪里射出的是真子弹,水枪喷出腐蚀性液体,泡泡枪吹出的泡泡只要一沾到人体就会发生爆炸,火箭炮模型更是杀伤力惊人。 看来梅枚对各种炸弹出神入化的运用,给连奕臣带来了灭顶的恐惧和模仿的灵感。 「我一点也不想面对这样的对手,」乔楚辛边躲避泡泡,边说,「有点恐怖谷效应那味儿了。」 梁度也不想在这些玩偶孩童身上浪费时间,于是对乔楚辛说:「速战速决。我要动用第二根刺丝了,需要你来个增幅。」 「可我还不知道你接下来要做什么,该怎么增幅?」 「你会知道的。」 乔楚辛无奈:「我说梁总,你还有雷魄一个个都把我当熟练工用,能不能尊重一下新人的无知?」 梁度失笑:「的确是新人,但未必无知。用精神触手接入我,你自然会知道怎么做。」 这个倒是一回生二回熟,在雷魄身上尝试过之后,他已基本能控制住精神触手的强度与接驳时的深浅了。毕竟人类大脑意识如星云般繁复,是一个微观意义上的庞大宇宙,进入得太浅效果不佳,太深则容易迷失在对方的潜意识中。 虽然还不太清楚怎么给对方增幅,但对面的童子军们正对他们集火攻击,没有空多想了,乔楚辛当即从自己的精神力海洋中延伸出一条触手,小心地接入梁度的意识云。 如果说雷魄的意识云像广袤大地,那么梁度的则像夜空,幽深而无垠,到处漂浮着星体,那是他潜意识中的记忆,有些是完整的,有些早已成了废墟,碎裂成无数碎块和尘埃。还有一些是黑黝黝的空洞,散发着极为危险的气息,令人怀疑一旦外来的精神力触及它,就会连同自身的意识也一起被吞噬进去。 乔楚辛一面告诫自己不要迷失在夜空,一面寻找着增幅的对象。 梁度没让他找太久。从耳饰中抽伸出的第二条光纤刺丝,顺利插进他的第二节颈椎骨,光弧在他手中交织成一枚网球大小的气浪手榴弹。 在他的意识云中,就表现为一个区域逐渐亮起光芒,像夜晚从高空看城市的灯光星星点点亮起一般。 乔楚辛看着这片繁星点点的城市夜景,忽然就明白了该怎么做。他将精神力调整到和对方一致的频段,产生共鸣,然后像旋转音量旋钮一样,逐渐提高双方的强度,使梁度的意识能量在短时间内增幅了两倍。 增幅持续的时间不会太长,nerve6观察员的精神强度不是寻常指挥官可以负荷的,即使是梁度,目前也只能将这种共鸣增幅维持在七分钟左右。 虽然时间不长,但足够对付那群小鬼了。 梁度向战场的中央抛出了那枚气浪手榴弹。作为不具备杀伤性的防暴武器,它能产生冲击波,使得半径15米范围内的人被气浪击倒在地,但不会受到致命伤害。 而经过乔楚辛的增幅后,气浪覆盖的半径扩大到了300米,直接就把场地里所有的童子军都掀飞了,仿佛一个气球在落叶堆里炸开,漫天叶片飘飞。 乔楚辛也受到了冲击波的波及,不禁抬起手臂挡住扑面而来的气浪。当他再次睁眼后,发现自己之所以能稳稳站在原地,是因为梁度将空气压缩成为气凝胶,在他们面前撑起了一面巨大而坚固的半透明盾牌。 这下乔楚辛终于知道,为什么说「一个优秀的指挥官必然是个多面手」了。因为当行动队被迫减员,或是凑不齐合适的队员时,指挥官就必须身兼数职,既是负责进攻的主攻手,又是负责防御的辅攻手,既是提供武器的机修师,又是突破屏障的观察员,区别只在于指挥官本身的能力强弱、效率高低而已。 难怪梁度在登陆之前对他说「就我们两个,还不够吗」。这可真是太够了……乔楚辛想,他们俩这种搭配效率,怕是能横扫整支伪人军团,更别说区区一个永无城。 趁着暂时解除了童子军们的战斗力,梁度拉起乔楚辛直奔市政大楼。连奕臣正龟缩在自己的豪宅中,通过监控看见最后一道防线被突破后,他绷紧的神经差点崩溃,手忙脚乱地试图联繫螺旋塔公司的线上客服,希望公司能替他解决这两个恐怖的执法者。 第55页 梁度在他把求救信号发出去之前,利用精神力增幅的最后一分钟时间,劫持了这个求救信号。 「你知道《执法者手册》中有一条规定,如果登陆帐号在现实世界中还有肉体存活着,执法者在拟世界里就不能抹杀他们的意识,顶多只能『抓捕』和『强制性登出』吗?」梁度问。 连奕臣疯狂点头:「没错没错,我还活着,你不能对我动手!」 乔楚辛几乎要被他蠢笑了:「你大概忘了,外面还有一个梅枚,随时都想置你于死地。所以你觉得你还能受这条规则的保护?」 连奕臣愤怒而绝望地瞪着乔楚辛和梁度:「你们……到底想要我怎么样?!我们往日无冤,近日无雠,如果只是为了那丫头,反正我也没来得及对她做什么,多少钱她开个口,我都能补偿!为什么非要把我往死路上逼!」 梁度唇边的笑意令人发寒,他慢条斯理地说道:「你误会了,连总,我不是警察,对惩恶扬善也没什么兴趣。强迫你登陆拟世界,也只是为了完成自己的工作任务而已。」 连奕臣噎了一下,狐疑道:「任务,什么任务?」 「就是湖边那栋异形建筑,像个打散乱拼的魔方,没有常规的出入口。我要你开启它,随我们进去探一探。」 连奕臣愣住,然后拼命摇头:「不不不,我可以帮你们打开它,但我死也不进去!」 「为什么?那栋建筑物里有什么不寻常的地方,还是你曾经接触过什么不寻常的人?」梁度逼问。 连奕臣像回忆起了什么心有余悸的往事,脸色白里泛青:「怎么说呢……拟世界病毒,知道吧,就是你们执法者称之为『流浪意识』的那些人,两年前曾经接触过我。」 又是两年前。梁度微微皱眉,忽然意识到这个时间点的微妙之处。 两年前,流浪意识中出现了一个天才领袖,日暗区彻底沦陷。 两年前,他的行动队在一次失控的任务中几乎全军覆没,幸亏度假的罗演出手相救,后来罗演成了他们的医师。 两年前,他与安聆相遇,先上床后恋爱,直至同居。 两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梁度不禁有些恍惚。 连奕臣看他的表情,以为态度软化,连忙趁热打铁说道:「对方是两个人,一男一女,都戴着战场上用的那种黑色露眼面罩,看不清长相,但声音能听出来年纪都不大。他们自称是日暗区来的,把我吓一跳。我们这些vip客户听说过日暗区的事,有点担心拟世界的安全性,但螺旋塔公司一直保证说那些意识只是偷渡者残留的脑电波,很快就能清除,并且提醒我们不要与他们有任何接触,如果发现他们,直接联繫客服报告坐标就好。」 「所以你报告了吗?」 「这个……当时没有。」 「为什么?他们威胁你了?」梁度看着连奕臣心虚的眼神,恍然,「他们利诱你了。」 连奕臣含煳其辞:「其中那个男的,给了我一点技术,可以用在飞行器上……」 梁度犀利地点破:「特斯拉飞行器推出的悬浮动力系统,当时惊艷业界,这个核心技术就是那个流浪意识给你的吧!他向你换取了什么?」 连奕臣被他戳破后,干脆也不藏了,直截了当地说:「换取了一条通道。」 「什么通道?」 乔楚辛突然接口:「从12区直接往来1区的通道。你们不是一直觉得流浪意识神出鬼没吗?也许他们在每个区都有通道。」 梁度转头看了他一眼,若有所思:「所以那栋建筑物,就是这条通道上的门。」 连奕臣点头:「差不多是这个意思吧,反正就是叫我封闭那栋建筑物,直到有执法者来询问日暗区的事,才能开启……这不,你们不就来了吗? 「对了,那栋建筑物以前是个正常的魔方造型,有点仿造现实世界中的矩阵公司大楼,永动立方体。是那个男的在临走前,把它的每个小方块都打散了,然后又胡乱拼回去,才变成现在这副鬼样子。」 梁度问:「他是怎么办到的?」 连奕臣说:「我怎么知道!流浪意识们都有些奇奇怪怪的能力,尤其是那个男的,在重新拼楼时还说了些奇怪的话……」 「——什么话?」这回追问的变成了乔楚辛。 连奕臣努力回忆了一下,不太确定地答:「好像是,『别玩了』?要不就是『别忘了……』,对,应该是『别忘了,来找他,带他回家』。」 梁度和乔楚辛琢磨起了这句语焉不详的留言: 别忘了,来找他,带他回家。 「他」是谁?去哪里找「他」,带回到哪里?这句话又是留给谁的?简简单单的一句话,令人如坠云雾。 还有那两个流浪意识,听起来仿佛在两年前故意留下这扇门,等待「来询问日暗区之事的执法者」到来后再开启,又是在布希么迷魂阵? 梁度和乔楚辛对视一眼,从彼此的眼中看到了疑惑不解与刨根问底的决心。 两人短暂地沉吟片刻。梁度伸手揪住了目光闪烁,想要熘号的连奕臣的衣领:「去开启通道,跟我们一起进楼。」 连奕臣吓得脸都绿了:「都说了开门可以,我死也不进去!你们爱怎么折腾怎么折腾,把那栋楼——不,把我这座城全拆了都没关系。但我绝不会再和那些流浪意识以及他们的残留物接触了,你不知道他们有多可怕!尤其是那个男的——」 第56页 「有多可怕?」梁度问他。 连奕臣讷讷:「就像你俩这么可怕……呃, 我怎么觉得越看你越眼熟……你是不是叫、叫……对了,梁度!」 他圆滚滚的脸上,神情忽然变得诡异,从被肥肉挤窄的眼睛里放出精光,带着某种不怀好意的口吻说:「梁先生,你是不是有个同居人,名叫安聆?」 梁度下意识地皱了一下眉。不知是因为安聆这个名字从连奕臣这种人渣嘴里吐出,还是因为安聆这个名字在他还未理清思绪时,再次进入了乔楚辛的耳中。 这句问话,梁度不想回答。 但连奕臣自顾自地往下说:「如果梁先生放我一马,让我安全登出拟世界,再把那个小丫头劝走让她以后别再来找我的茬,我就告诉梁先生一个天大的秘密——关于您的男友,安聆的秘密。」 第31章 只要亲一口 安聆的秘密? 梁度心里咯噔一下,面上不动声色:看来安聆身上确实有值得探究的地方,包括完美的表象、那股强烈而矛盾的吸引力,以及对他日渐紧迫的……控制感。 没错,控制感。虽然安聆在他面前大多数时候表现得温柔顺从,但他知道这温顺的背后另有玄机,从家用智能射-ra被暗中清除的操作歷史记录中,从故意割伤自己打消他的怀疑中,甚至从就医后罗演的突然死亡与留下的血字中,都渗透着某种不可言说的蹊跷,像覆盖在沼泽地上的茫茫灰雾,让人想要掀起一阵狂风去刮散。 但风起之前,梁度有足够的定力与城府,沉住这口气。 他朝连奕臣露出个不以为然的表情:「是吗?但我并不想听。」 连奕臣听说这一对恩爱得很,他设想过梁度听到自己这番话的反应——惊诧、狐疑、坚决维护恋人或是迁怒于他,但从没有想过对方的态度竟然是漠不关心。 一时间他仿佛被冷风灌了满嘴,噎进气管里,打了个响亮的逆嗝。 他捏着个价值千金的把柄,偏偏无人收购,难道只能与把柄的主人继续互相撕扯,继续保持危险的平衡? 连奕臣十分不甘心。他决定哪怕在梁度这里卖不出去,也得给安聆添个麻烦——这个麻烦没到玉石俱焚的地步,但也够对方喝一壶的。他厚着脸皮,以免费促销的心态说道:「听听也无妨啊,难道梁先生不想知道自己的队员是怎么死吗?您不会真的以为罗医生是跳楼自尽吧。」 梁度用眼角余光瞟了乔楚辛一眼,见他面色沉静如常,似乎并不心虚,也不好奇,心中一些模煳的猜测更是又清晰了几分。 「连总,去开启那栋建筑物。」梁度打断了连奕臣的话,「留给你的时间可不多了。」 连奕臣无奈之下,只得跟着他们走到湖边异形建筑物前,不知从哪儿掏出一把硕大的塑料充气锤子——就是小朋友们拿来玩打地鼠游戏的那种——绕着凹凸不平的一楼,在不同颜色的方格上敲敲打打。 一番有节奏的敲打过后,其中一个绿色方格忽然向内坍缩成黑黝黝的洞口,连奕臣抹了把汗,将充气锤子随手一丢,说:「门开了。二位请自便,我就留在这里给你们……把风,对,把风!万一通道对面出了什么问题,也好有个接应的嘛。」 梁度和乔楚辛互相使了个眼色:留这傢伙把风,跟自绝后路有什么区别?要么拖他进去趟地雷,要么直接踢下线,交给梅枚处置。 乔楚辛更倾向于第一个,免得他登出后,梅枚单独面对他,就算不吃力,也噁心个半死。 梁度微微颔首,伸手触碰耳饰。 边说话边后退,打算开熘的连奕臣手腕上光弧缭绕,迅速形成了一副合金手铐。手铐看着像是警方常用的类型,却连个锁孔都没有,连奕臣下意识地想退出拟世界,系统却提示「您的帐号被高级执法者锁定,异常状态无法登出,如有异议,请向专属客服发送信息进行查询或申诉」。 连奕臣忙不迭地选择「联繫专属客服」,却得到一条令人吐血的回覆:「无法接通,与云伺服器的tls握手失败。」 梁度淡淡道:「不必白费力气了,这手铐的附带功能之一,叫做『静区』。你知道射电望远镜吗?」 射电望远镜?连奕臣毕竟是机械电子专业出身,很快反应过来——在现实世界中,射电望远镜是用来探测宇宙信号的,为了确保其安全运行,周围会设置半径为几十公里的电磁波静区,所有电子通信将在这个区域内失效。意思是这副手铐具备了类似的功能,周围一定范围内是「静区」,他的求助信息被屏蔽了。 「附带功能之二,叫『follow me』。所以你想逃离也是不可能的。」 禁止通讯、禁止逃离……这下连奕臣彻底绝望了,除了亦步亦趋,再无他法。 乔楚辛盯着那副看似不起眼的合金手铐,有点失神。他恍惚觉得自己尝过这玩意儿的厉害……为了防止流浪意识在缉捕时脱逃,执法者大多有自己的押解工具,会根据个人行事风格而呈现出不同形态,但是像这副手铐这样令他几乎束手无策的,还是蝎子拉屎——独(毒)一份。 说来那次是怎么逃脱的呢……乔楚辛陷入迷离回忆,似乎……自己用了什么不太光彩的手段?还是付出了难以启齿的代价? 「——乔楚辛。」一个低沉熟悉的声音将他的神智唤了回来。 第57页 乔楚辛霍然清醒,发现梁度一双漆黑深邃的眼睛正探究似的看着他。他掩饰般垂下眼皮,说道:「抱歉,走神了。出发吧。」 梁度率先进入那个两米多高的圆形洞口,乔楚辛紧随其后。连奕臣被一股无形力量拉扯着跟在后面,一脸的不情愿,眼神中透出惶恐不安。 里面是一条漫长曲折的甬道,脚下路面散发微光,周围空间却是幽黑一片,就算亮起灯也看不清,似乎连光线都被黑暗吸收了。 他们顺着七拐八弯的甬道走了约有二十分钟,梁度停下脚步:「前方有分叉口。」 乔楚辛在他背后探头看:的确,一左一右两条岔路,不知该走哪一条。 梁度头也不回:「观察员,给我个精神图景,覆盖全建筑就够了。」 乔楚辛:精神图景?又是个新人问号…… 然而指挥官依然没给他更多的熟悉技能时间:「闭眼,发散精神力,用心感受。」 乔楚辛依言闭眼,试着将精神力如涟漪般向四周发散出去,水波与声波碰到障碍物就会反射,但精神力除了反射,还能穿透……他能感觉到,一路行来的甬道,是由沿途许多个方格空间组成的,而方格之外还有其他方格,方格们互相堆叠、乱序排列。 由无数方格拼装起来的,看似毫无规律的异形空间,逐渐在乔楚辛的脑海中显出所有轮廓,就像全息立体影像一般。他能清晰地看到,这栋建筑物总共由三千两百个颜色各异的方格拼成,入口那个消失成门洞的方格是草绿色的,而前方岔路尽头的两个方格,一个是深红色,一个是天蓝色。 乔楚辛通过触手接驳,将这份建筑物的全景图输入梁度的意识云。 图像很大,触手有点细,乔楚辛忍不住又多插了几根——要是雷魄在现场,看见这一幕,肯定会叫起来:「乔乔,你是不是想趁机干掉指挥官?精神图景传导是最容易失误的,如果观察员精神力太强,图景范围过大又过于精细,而指挥官接收速度赶不上传输速度的话,一不小心就会被烧脑。你倒好,还搞多线传输,这是要直接爆头?」 新人观察员不明深浅,身经百战的指挥官却并未出言提醒,也许是出于对自己能力的极度自信,也许是出于对对方能力的极大信任。 直到传导结束,乔楚辛撤回了所有精神触手,梁度方才无声地吐了口气,沉声道:「你可真够莽的。」 幽暗中乔楚辛看不清他的神情,琢磨对方语气,觉得欣赏多过于揶揄,于是笑了起来:「我是新人嘛,刚才若是表现不好,或者哪里出了错,还请梁总多多担待。」 梁度心道:刚才你要是出错,我人都没了,担待个头。 面上却是一副老神在在:「还行吧,毕竟是第一次,技术层面上就不对你有太高要求了。」 乔楚辛莫名地有点儿耳根发热,掩饰般转而问道:「走哪条,红还是蓝?」 梁度想了想,说:「蓝色。」 他们选择了右边岔路,上上下下地又走了十几分钟。乔楚辛冷不丁开口:「梁总,你有没有发现,方格一直在变化?」 梁度也发现了:「没错,这一路走来,我们踏足的方格空间一直在缓慢运转,譬如刚才的岔路口,我们往右本该进入尽头的蓝色方格,但在前进过程中,前方空间像旋转的魔方一样变化了。」 「但魔方的旋转至少是有规律的,而这栋异形建筑的方格变化毫无规律可循。」乔楚辛感觉棘手地皱起眉。 跟在他们身后,一路闭嘴装死的连奕臣忍不住了:「原路返回吧拜託!再这么走下去,怕是我们三个人的意识都要永生永世困在这栋见鬼的大楼里。你们想不开就自己去送死,我要回头了,快把手铐解开! 「手铐解开!梁度,劝你做人别太绝,把我逼急了,我也是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的……」 乔楚辛用小指头掏了掏耳朵:「你这手铐有禁言功能吗?」 梁度笑了笑:「没有。但我可以手动。」他掏出胶布撕下一块,转身封住了连奕臣的嘴。随后又多扯了几圈,把对方的两条带着手铐乱甩的胳膊与身体牢牢缠住。 世界从此清净了。 乔楚辛继续琢磨:「说毫无规律,似乎也不正确,也许规律太复杂,我们还没找到。从入口进来,一共有一千六百七十五个方格改变了位置,我可以试着找出规律,推演之后的变化。」 梁度微微点头,似乎对自己的新观察员颇为信任。 乔楚辛闭眼,思索了一分钟时间,睁开眼说道:「转身。」 梁度:「?」 乔楚辛:「转身往前走,梁总,那个天蓝色的房间三秒钟后会运行到我们身后。」 梁度转过身,看着几米开外的连奕臣,略一踌躇,向前迈了一步。 幽暗的通道与前一秒似乎有什么不同了,他这一脚没有向连奕臣靠近,反而更加远离。三步之后,眼前的连奕臣诡异地消失了,他们两人出现在一个天蓝色的方形空间,梁度紧了紧手指,忽然发现乔楚辛正与他掌心相握。 手铐的「follow me」功能并未强制启动,可见连奕臣还在他附近,但却没有出现在这个蓝色房间。也许是处于空间叠加的特殊状态中,梁度猜测。 这个正方体空间约有五十平米,六壁都是纯净的天蓝色,没有窗户和门,室内光线柔和,却不知光源何在。 第58页 房间空荡荡的,唯独在中央放了一把儿童椅,椅面上放着一本书。 乔楚辛想要撤回手,梁度却紧握着他的手不放,两人并肩走到椅旁,看清椅面上是一本有点陈旧的童书,硬皮封面的边缘都因为长期的摩挲而起毛了。 「《塘鹅妈妈童谣》。」乔楚辛清晰念出书名,左右端详后,小心地用精神触手翻开硬皮封面,只见封二的空白处盖着个藏书章。 这枚藏书章像是自己雕刻的,有些稚嫩的星空图案的中间,刻着「梁度」两个字,蘸的是蓝色墨水。 乔楚辛意外地抬眼看梁度:「印着你的名字?」 梁度垂目注视这本早该销毁于炉火,却诡异地跨过时间与空间,莫名出现在他们面前的童书,低声说:「是我小时候的睡前读物。」 乔楚辛好奇地俯身,那枚藏书章却陡然光芒散射,蓝光消失后,他们两人的身影也随之消失无踪。 七岁的小梁度在母亲声音沙哑的安眠曲中睡着了。 从噩梦中骤然惊醒时,窗外依然是黑夜,卧房内壁灯洒下昏暗的光,把家具映得影影瞳瞳,仿佛怪物的影子。 小梁度轻轻叫了声:「妈妈。」 没有回应,他掀开被子下床,打开门走出自己的卧室。 其他房间的家具都用白布罩着,母亲对外的解释是:「孩子他爸刚走,家里物什颜色鲜艷,我看着心里更难过了,拿白布罩一罩。」 但小梁度明明看见父亲葬礼的前一日,母亲在客厅里开着音响,边随舞曲哼唱,边独自跳着双人国标——并不像悲伤的样子,可也不是全然的快乐,他还小,实在说不清是什么感觉。 「妈妈。」小梁度唤道,声音迴荡在空无一人的客厅、餐厅、过道。他走下楼梯,前往一楼母亲的卧房。 卧房的门虚掩着,小梁度推开房门,去开大灯。天花板上的大灯没有亮,但壁灯明明还在散发出昏暗的光线,这真的很奇怪,小梁度借着这点光线看清床上是空的,环顾四周,又叫了声:「妈妈!」 他的小脸蛋上没有太多表情,甚至没有什么人气,像一尊精緻的陶瓷人偶,摸起来只有冰凉的温度。 卫生间的门半开着,小梁度走过去,打开门,听见细微的水滴声,像从浴帘后方传来。他嗅到了一股甜腥的气味,慢慢走向前,拉开浴帘—— 母亲躺在浴缸里,割开动脉的双腕端正放在腹部,枕在浴缸边缘的头颅长发披散,脸色惨白,双眼安静地闭着,比他更像一尊人偶。浴缸里的水已被染成血红色,漫出缸边,一点一点往下淌,发出水滴声响。 小梁度注视着浴缸中的母亲,抿紧嘴角,似乎连唿吸都停止了。 他想起临睡前母亲对他说的话,竟然成了这辈子她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妈妈累了,也厌烦了。 「……好吧,妈妈,你想睡,就睡吧。」小梁度沉默许久后说道,「你睡着后,会和爸爸去同一个地方吗? 「如果会,爸爸还会再死一次吗?」 母亲闭着双眼,没有任何回应。 小梁度用力拽下白色浴帘,把母亲的头脸与浸泡在血水中的身体盖住,像家具上的白色罩布覆盖了所有鲜艷颜色。 家里异乎寻常的安静,一丁点吵架声、打砸声都没有,他很不习惯,一时茫然地不知道该做什么。 发了片刻怔后,他决定上楼收拾自己的东西,离开这栋房子。 这里是他出生长大的地方,在这里他被母亲用爱恨绞缠的饲料餵养着,被父亲用皮带与荆条教育着,是雏鸟巢,也是受刑地。 现在没人餵养他,也没人教育他,他可以一无所有地离开了。 小梁度走出母亲的卧房,来到客厅时,玄关大门外突然传来一声重重的敲门声。紧接着又是一声,敲门声很快变成了不耐烦的砸门声,有个男人声音含煳地叫嚷着:「……开门!我没带钥匙,进不去了……老婆!儿子!快来开个门!」 转头望向神龛上的遗照,小梁度不禁打了个激灵,深吸口气,蹑手蹑脚地走到门边,透过猫眼向外看。 楼道的灯亮着,照出了半身是血的男人身影。 男人约莫四十岁,西装革履,身材高大,长相原本称得上英俊,但眼下被污血煳了一脸,额角还塌陷下去一大块,破碎的颅骨内不断渗出混合着脑浆的液体,看起来就只剩惊悚了。 我爸爸,梁丛睿,小梁度心想,前天出车祸死了。大人都说头七是还魂日,可这才三天,爸爸就急着回来了。他回来做什么? 门外男人仿佛听见了什么,一张血脸忽然向着猫眼凑过来:「我知道你在里面,乖儿子,给爸爸开开门。爸爸给你带礼物了,你不是想要新的童书吗?爸爸给你买了一整套原版的格林童话,快开门吧!」 小梁度勐地后退几步,心跳加快,唿吸有些急促。 他不会开门的,爸爸活着的时候喜欢看他挨着揍笑,死了以后说不定喜欢看他扒了皮哭,谁知道呢? 不知何处忽然飘来一声幽幽嘆息,听上去像是妈妈的声音。 妈妈讨厌爸爸早出晚归,回来时身上带着应酬后的酒味和香水味,为此她每次都要歇斯底里地大闹,甚至发展成一场风度全无的殴斗,最终双方两败俱伤,再把熟睡的他揪起来,逼问他之后要跟着谁。 第59页 小梁度学乖了,不吭声就对了。在他更小一点的时候,无论说跟爸爸还是跟妈妈,接下来的好几天都会很难捱。 有时他倒是真希望爸妈在最后一次争吵后一拍两散,可是每次无论多么像最后一次,他们还是没散。在短暂的偃旗息鼓后,继续酝酿下一次的暴风雨。 不过,这次不同了。 死于离奇车祸后半夜回来的爸爸,厌倦与解脱之后在浴缸割脉的妈妈,双方这一次将要掀起的风暴,恐怕不是人世间的他和这栋房子所能承受的。 小梁度听见母亲卧室里依稀传来脚步声与滴答滴答的水声,仿佛她边蹒跚地走着,边沿路洒下血水似的,当机立断地转身奔上楼梯,冲进自己的卧室,胡乱抓了些衣物、日用品塞进旅行包,随后又离开自己的卧室,冲上三楼。 儿童房的窗户都用网封住了,以防坠跌,但三楼的斜顶阁楼那扇小窗户没有网,因为上面堆满杂物,父母知道他爱干净,从不上去。 小梁度跑进阁楼,随手把门反锁上。阁楼狭窄,堆放着乱七八糟的杂物,把窗户遮了一半。他努力移开那些箱子、收纳袋,试图把整扇窗户腾出来。 有个大檀木箱子挡住了窗,它笨重得要命,里面放着母亲多年前的嫁妆,小梁度使出全身力气也推不动它。 他憋出了一头细汗。 正在这时,墙角有个声音缥缈地说道:「……要不要我帮忙?」 之所以说缥缈,是因为这声音自带混响,像从地窖里传出来的回音。小梁度扭头望向墙角,只见那里斜放着一幅油画,画框都掉漆生锈了,框内的画像却依旧颜色鲜明。 那是一幅半身肖像画,画上的青年发色深棕,瞳色略浅有点像琥珀色,圆杏眼很是衬托出五官的俊秀,眉宇间却压着一股锐气与冷意。 油画上的青年面色红润,看着倒比一脸苍白的小梁度更像个活人,只是看他的神情有些古怪,像极力藏着某种吃惊与担忧的情绪,努力摆出一副自然而然的口吻。 ——想想楼下那两具回魂尸,肖像画说话这种奇事也显得自然了起来。 小梁度忍不住盯着画像,越看越觉得这青年真顺眼。这么神奇的一幅画,怎么他平时都没注意到? 「我叫乔楚辛,」画上青年说,「你先别怕,我不是怪物,只是因为某种原因被封在画里,暂时出不来。我知道你叫梁度,你想爬窗户出去吗,我可以帮你。」 小梁度打量他:「你是不是怪物都不关我的事。而且我觉得你帮不上任何忙。」 画中的乔楚辛说:「我可以!虽然眼下动弹不了,但你只要,只要……」他有些打磕巴,耻度爆表的模样,最后牙一咬心一横,「只要你亲我一下,我就能短暂地离开画框三分钟时间。」 说完他似乎脸红了,不像害羞的,倒像尴尬的。 小梁度斜眼看他,有些不屑:「你把我当小孩骗?」 你这会儿不就是个小孩吗?乔楚辛暗自嘀咕,你以为我想被框在画里?你以为我想说那么羞耻的台词?还不是那本什么童书把我拉进了你的潜意识里!说来真看不出,梁度那么一副出身优越、精英人士的派头,幼年记忆却扭曲得这么厉害,人家七岁还在爸妈怀里撒娇,他七岁时在潜意识中拼命逃离鬼怪父母,难怪长大后变得手辣,表里不一。 还有,「亲一口就怎样怎样」这种童话设定,明明是从面前这个七岁小鬼的潜意识里来的,怎么反倒鄙视起他这个受害者来了? 吐槽归吐槽,脱离画框的唯一机会绝不能放弃,乔楚辛可不想一直被困在梁度扭曲的童年记忆里,于是连忙安抚:「没有,我说的是真的。不信你试一下,反正就是张画儿嘛,你就当被画纸蹭了一下,也没什么损失。」 小梁度皱眉正要拒绝,楼下忽然传来尖利的嘶吼声,连带阁楼的地板也震动起来,天花板上灰尘簌簌地往下掉,地震了似的。可见下面的动静有多大,想来爸妈要不了多久就会冲进卧室揪他起来,逼问他跟谁,就像之前的每一次——但这一次,哪怕他什么也不说,也不会有好果子吃了。 他嫌弃地看着沾了灰尘的油画,心里拿定了主意后,倒也不纠结,向角落走过去。 画框大概有六十厘米高,因为是放在地板上的,梁度蹲下身与它齐平。乔楚辛不忍目睹地闭了眼:「来吧,快点。」 小梁度视死如归地闭了眼,用嘴唇在他脸上飞快地触了一下。 阁楼地板又是一阵剧烈震动,小梁度失衡向前扑去,扑进了一个坚实温暖的怀抱里。 从画框内脱身而出的乔楚辛,怀抱着七岁的梁度,小鬼黑色柔软的发梢蹭得他脸颊发痒,叫他不由得扬起一抹笑意。 梁度这个人高马大的傢伙竟也有被我夹着膝盖弯,扛在肩头的时候。乔楚辛这么饶有兴味地想着,一脚拨开木箱,踹破窗户,纵身跃下三楼。 第32章 愿你哭时哭,笑时笑 主线任务:带着七岁的梁度从阁楼安全离开闹鬼的房子。限定时间:三分钟。 ——如果这是个虚拟游戏,此刻乔楚辛的眼前大概会浮现出这样的任务信息。 可惜这不是失败后可以重来的游戏,这里是梁度的潜意识。 之前给梁度做「增幅」时,乔楚辛以精神力探入,见识到了他那夜空般的意识云——幽深无垠的夜空,到处飘浮着星体,那是梁度潜意识中的记忆,有些早已成了废墟,碎裂成无数碎块和尘埃。还有一些是黑黝黝的空洞,散发着极为危险的气息。 第60页 乔楚辛怀疑,眼下他们进入的这段诡谲记忆,就是那些引力巨大的空洞其中之一。一个弄不好,不仅梁度会迷失在扭曲异变的童年,连他的意识也会被一同吞噬进去。 说实话,这种情况他也是第一次碰到,不知道该如何将两人的意识从中抽离,但他知道眼下首先得保证小梁度的安全,再慢慢寻找脱身之道。 好在,右腿内以emm能量液供能的合金骨骼在这里还能用,乔楚辛一脚拨开沉重木箱,踹破窗户,抱着小梁度纵身跃下阁楼。 时间还有两分半钟。他在落到二楼时,一手抓住窗台的栏杆做了个缓冲,另一只手把小梁度往自己肩膀上託了托,以确保落地时,由自己充当对方的缓冲垫。 然而就在他单手抓住栏杆时,二楼窗户霍然打开, 梁度母亲那张惨白的脸出现在窗口,衣裙与长发湿漉漉地淌着血水,一滴一滴地落在了乔楚辛手背上。 乔楚辛只觉浑身僵冷,肌肉与关节像被一股阴寒之气冻结,竟然动弹不得。 梁度母亲直勾勾地盯着乔楚辛和他肩上的黑髮男孩,发出一声愤怒而嘶哑的叫喊:「别想偷走我的孩子!这是我的骨肉,是唯一完完全全属于我的,还给我!把他还给我!」 乔楚辛被迫处于僵直状态,更不想去和一个无法沟通的非人之物争辩什么,而是放出精神力勐地冲击对方。 梁母被无形力量冲击着向后仰,却十分坚韧地没有被撞飞,脚下像是生了根,血肉魂魄都和这栋房子牢牢长在一起了似的。 她用一只伸得极长的手臂穿过防盗网,试图扣住儿子的后颈将之拽回来。 被乔楚辛扛在肩头的小梁度在此时扭头看她,用一种远超年龄的冷静口吻说道:「妈妈,你既然已经睡着,就不要再醒来了。还有爸爸也是,回来做什么呢,不管是找你问车祸原因,还是找我出气,都已经没有任何意义。」 梁母似乎已经听不进任何话,只被最后的执念驱使着,想要死死抓住他:「我的孩子!我留在这里的唯一理由,为了孩子,我死也不会和他离婚!回来,回到妈妈身边来……」 乔楚辛则抓住母子俩拉扯较量的这几十秒,找到了最适合的一张手稿—— 「梁度,把手伸进我上衣的内口袋,就在胸口位置,里面有几张对摺的纸页。你从外往内数,找到第三张纸页,只要触碰就行了,快!」 小梁度以惊人的反应力迅速完成了这个动作。 那是一张19世纪英国诗人白朗宁的亲笔信手稿,简简单单几行文字,以诗歌的韵律赞美了一对挚友的感情:「dear friends, one or both, both in one, for you are two dear and close to be distingui射d apart.(亲爱的朋友们,一位或者一双,一对就是唯一,因为你俩如此亲密,难解又难分。)」 在小梁度的指尖触及纸页时,乔楚辛毫不犹豫地对他和自己使用了从这张手稿上读取到的能力。 难解难分,二人即唯一。 梁母抓着小梁度的手变得虚幻透明,像被某种奇异之力排斥在外似的,她惨白滴水的脸上露出了震惊神色。 而乔楚辛身上的僵冷感也在此刻消失,他抓住最后一分钟时间,从二楼窗台跳下,稳稳落在一楼外的绿地上。 入户门打开,血流满面的梁父摇摇晃晃地冲出来。 乔楚辛二话不说,扛着小梁度拔腿狂奔。他的现形时间只剩最后三十秒,能跑多远就只能尽量跑。 三十秒后,乔楚辛消失了,小梁度摔在地上打了个滚,然后立刻起身,捡起肖像油画紧紧抱住,继续朝别墅区外的马路上奔跑。 在梁父即将追上的他那一刻,小梁度向前扑在马路牙子上,滚到深夜的路中间,离开了别墅区范围。 一辆夜间行驶的汽车在离他几米距离处紧急剎车。年轻的女司机以为自己撞了人,吓得魂飞魄散,哆哆嗦嗦下车打算报警时,才发现对方是个背着旅行包、抱着一个大画框的小男孩,浑身蹭得灰扑扑,但似乎没有受伤。 女司机心头大石落了地,问男孩家在哪儿,怎么联繫上父母。 小梁度想了想,给了对方一个近郊海边小村的地址,那是外公以前瞒着他爸妈送他的度假小屋,一栋两层楼的自建房,外公在世时聘请专人打理,一楼咖啡馆二楼民宿,营业额都给他做零花钱用。如今已经荒废了两年没有人住,但总归是个去处。 女司机人不美心挺善,请他上了自己的车,花两个多小时送他过去。 期间,她发现这男孩坐在后车厢时还抱着那幅画,金属画框看着沉重又硌手,于是建议:「把画放在后备箱吧,万一剎车时把自己磕了。」 小梁度摇摇头,说:「没事,我要带着他。」 女司机以为他说的是「它」,猜测这幅画大约是个贵重物品,他父母也放心让一个七八岁的孩子带着,心可真大。她不认同地摇摇头。 男孩有些沉默寡言,女司机一路上试图与他搭讪失败后,放弃了交流打算,平稳地将他送到了指定地点。 在村口下车后,女司机东张西望,不见来接孩子的家长,正要问是什么情况,却见那个男孩抱着画框迳自跑走,拐过墙角不见了。 女司机喊了两声没有回应,正犹豫着要不要报警,却见一名男青年牵着那个小男孩的手,走到自己面前,微笑着说:「谢谢你啊这位女士,谢谢你送我弟弟回家。耽误你时间了,要不就在我们家留宿一夜,明早再出发?」 第61页 一个单身女青年,留宿陌生人家显然不合适,女司机婉拒了邀约,推说自己还要赶路,道别后发动车子离开了。 乔楚辛垂目看着主动牵他手的小梁度,嘴角笑意不减:「你刚才亲我前还特意擦了擦嘴,怕把我弄脏了?」 小梁度板着脸:「怕你把我嘴弄脏了。」 「那不是该先擦画儿吗?亲完了再擦嘴。」乔楚辛逗他。 小梁度当即扯起乔楚辛的衣袖,擦了擦自己的嘴。 乔楚辛忍不住大笑:「哎……哎七岁的你可比二十八岁时可爱多了啊梁总!」 小梁度甩开他的手,自顾自地快步走到铁将军把门的度假屋院门外,用藏在包内夹层的钥匙打开了门。 一楼咖啡馆到处结着蜘蛛网,桌椅落满了灰尘。二楼民宿房间还好些,主卧的沙发和床都用防尘布罩着,小心掀开后,勉强能坐能躺。 自来水龙头打开后没水,发出「咳咳咳」的管道震动音,过了好几秒,水忽然来了,一开始是带铁锈味的褐黄色,足足放了五分钟后才变清澈。 小梁度用手舀水给自己洗了个脸。画框被放在正对窗户和露台的观景沙发上,小梁度转头看沙发,乔楚辛正在画里无聊地磨着自己的指甲。 因为刚才被调侃,小梁度不打算再把他放出来,脱去脏兮兮的外衣裤,从旅行包里掏出仅有的一套睡衣换上,一脸嫌弃地抖了抖被单,爬上床。 这是一张双人大床,有两个羽绒枕头和一条圆柱抱枕,小梁度抱着圆柱枕翻来翻去,觉得床有点空旷。 海边风大,半夜伴随浪潮声唿唿地刮,日夜温差也大,这会儿室内大约只剩十五六度。小梁度睡不着,忍了半个多小时,最后还是忍不住问道:「……你冷不冷?」 乔楚辛没睡,也不觉冷热,一幅画儿嘛,纸片人没有人权。但对方既然问了,他的回答里也就相应地带了点委屈巴巴的意味:「窗销好像锈了,关不紧,透进来的风正对着我吹呢。」 小梁度掀开被子,趿着从衣柜里扒拉出的一次性酒店拖鞋走过去,两条胳膊从沙发背后伸过来,提起了画框。 乔楚辛以为他要给自己挪个背风的位置,或者干脆关进衣柜里,眼不见为净,却没想对方抱着画框一起爬上了床。 画框被斜放在枕头上,还盖了被子,露出画面上头脸的部位。小梁度侧身端详了两眼,问:「这下不冷了吧?」 乔楚辛很有些感动,觉得梁总没长歪之前,可真是个贴心的好孩子——后来怎么就成那样了呢?难道是父母双亡造成的心理阴影所导致? 他觉得自己既然深入对方的潜意识,共同经歷了这段童年阴影,就有了安抚与开导对方的义务,于是斟酌着说道:「你好像对突然出现在阁楼油画里的我并不怎么吃惊。」 小梁度轻轻地「嗯」了一声。 「为什么?你不觉得这很奇怪吗?」 「有多奇怪,比死后回来继续吵架的我爸妈还奇怪吗?」 乔楚辛噎了一下:「呃,这么说来确实……你爸妈的感情似乎不太好,但应该都是爱你的吧,尤其你妈妈,误以为孩子要被偷走时,她看起来都快疯了。」 小梁度沉默片刻,就在乔楚辛以为他拒绝回答家庭问题时,忽然开了口:「我不知道什么是爱。」 「啊?」 「爱就是结婚,对吗?」 乔楚辛挠挠额发:「也不完全是,但相爱的人往往会想携手步入婚姻,因为那是两人世界的一种最常见方式,也是最令人安心的方式。」 「我妈妈曾经对我说过,『所谓结婚,就是两个人互为信仰,他们是彼此的肉体爱欲与灵魂共鸣,也是彼此的神。因为只有神,才能让人真正灵肉合一。』」 「唔,听起来感觉很神圣,也许你妈妈说的没错。」 「但实际上,她和我爸是彼此的心魔。『我们互相折磨、互相撕咬,却谁也离不开谁,然后生下了一只没有感情的怪物』,妈妈这么说,就在今晚给我讲临睡故事的时候。」小梁度面无表情地重复着母亲的话,连言语间的嫌恶与厌倦都模仿得惟妙惟肖。 乔楚辛皱起眉:「怎么能这么说!有些夫妻的确……是互相折磨的冤家,但孩子是无辜的。什么叫『没有感情的怪物』,胡说八道!你看你高兴时会笑,悲伤时会哭,还会给我盖被子,怎么就没有感情了?她这是气话吧。」 小梁度转头看他——只能看到画框与他脸的斜面,于是干脆把画侧立在床上,手扶着框的上方,曲腿抵着下方。两人面对面之后,小梁度朝乔楚辛扬起一个灿烂的笑脸:「我很会笑,必要的时候经常笑,就像这样……但其实我心里并不高兴。」 「不高兴,那就不要勉强自己笑。」乔楚辛想去摸他的脑袋,才发现自己的手根本伸不出画纸,只能做了个摆手的动作,「悲伤的时候,大哭一场也好啊。」 「就像在爸爸的葬礼上吗?我知道那时应该悲伤,但悲伤不起来,哭也哭不出,就只能笑了。」小梁度瞬间敛了笑,就好像那是个可以用开关控制的面具一样,再次恢復成了冷淡,「爸爸一直教育我,『如果不想被别人看出你的疼痛、软弱、恐惧、厌烦、憎恨……你所有的真实想法,笑就好了』。」 乔楚辛忍不住嘀咕:「这踏马是什么狗屎教育,从小就培养双面人,是要争皇位?」 第62页 「可妈妈却不是这么说。她说『如果有人让你疼痛、软弱、恐惧、厌烦和憎恨,与其压抑自己的真实想法,不如直截了当一些,让对方从你的世界里消失』。」 「——这是教你不择手段,甚至可以为自己的利益去害人?这都踏马什么父母,什么教育观啊!」乔楚辛忿忿不平地想捶床,结果还是伸不出手。 「我不知道该听谁的。」小梁度的眼神中流露出矛盾与茫然,这一刻的他看起来才真正像个七岁的孩子,而不是个少年老成的小大人,「爸爸妈妈吵架时,说他们的婚姻是商业联姻,所以才有了如今的事业与家产,为了共同的利益,他们无论如何不能离婚。但妈妈对我却不是这么说的。」 乔楚辛想起梁母死活要将儿子拖回窗内的情景:「她说你是唯一完完全全属于她的,是她留下来的理由,说为了你才坚决不离婚。」 「可妈妈从没问过我想属于她吗?我希不希望他们离婚?」小梁度又一次笑了起来:「所以有时候我觉得爸爸更实诚些,至少打归打,不会说什么『打你是为你好』。他说『打你是因为我这口气总得有地方出』,但他又很讨厌听小孩的哭声,所以要求我全程要笑。」 乔楚辛听着都觉得窒息,一股心疼感油然而生。他很想抱一抱面前这个正在笑的孩子,苦于伸不出手,于是豁出去般要求道:「你再亲我一下?」 「……你是变态吗?」小梁度笑着问。 乔楚辛咬牙:「我不是!你也别笑了,在我面前没必要伪装,不想笑就别笑!想哭就哭,想骂就骂,想打架我随时奉陪!」 笑的弧度慢慢拉平,小梁度再次露出了鄙夷之色:「你一个大人,跟我一个小孩子约架,害不害臊?『胜之不武』怎么写知道不?」 乔楚辛很想在他脑门上凿个爆栗:这会儿你又当自己是个小孩了?小孩身份好啊,有用就拿来用,没用就丢一边,对吧! 却不想小梁度冷不丁地贴过来,在他鼻尖上鸡啄米似的啄了一口。 画消失了,乔楚辛躺在另半边床上,而他的小小指挥官,一只手还搭在他胳膊,曲起的膝盖顶在他大腿上。 不等小梁度开口,乔楚辛一把抱住了他,紧紧搂在自己怀里,下颌压着对方头顶的细软黑髮,沉声说道:「我再说一遍,你听清楚了——梁度,在我面前你没必要伪装。 「无论你的真面目是什么样,在你一刀把我开膛破肚的那瞬间,我都已经看清楚了。所以,我对你没有『好』的期待,你也没必要掩饰『不好』的想法。 「做你自己。如果那样做会冒犯到我,我说了,打架奉陪到底。打到能让你弄明白,哪些想法和行为会让我不高兴,哪些会让我感到愉快为止。」 小梁度没有说话,也没有动,就这么不回应、不抗拒地被他紧紧拥抱着。 乔楚辛不知道这番话,眼下才七岁的梁度能听懂多少,但他知道,经歷过这一刻的相拥,在他与梁度之间,有什么东西已经与之前不一样了。 小梁度深而缓慢地唿吸着,忽然问了句:「三分钟快到了吗?」 乔楚辛说:「还差几秒。」 小梁度向枕头方向挪了挪,抬脸将嘴唇抵在乔楚辛的下颌:「抱着很暖和,我想就这么睡到明天。」 「那就……晚安?明天见。需要我给你讲睡前童话吗?」 「不需要。」 「可我之前看见你的旅行包里塞了一本《塘鹅妈妈的童谣》,你是不是喜欢那本书?作为低年级小学生,生字还认不全吧,我可以读几首给你听。」 小梁度磨了磨后槽牙,随即听见低笑声,意识到被对方捉弄了。作为报復,他咬了乔楚辛的下颌一口:「闭嘴,睡觉!」 第33章 来窗边 乔楚辛在晨光与海浪声中甦醒,感觉怀里暖烘烘的,肩臂上还压着个毛茸茸的小脑袋。 他意识到自己之所以没有回到画里,是因为小梁度就算睡着了也把嘴唇贴在他的脸侧,并保持了这个睡姿一整夜。 对方的睡眠浅得不像个孩子,他才稍微动几下,小梁度就醒了,眼睛还闭着,先把脸埋进被子里蹭来蹭去,过了一会儿后才忽然清醒过来似的,一下坐起身,眨了眨眼睛低头看他。 「早啊。」乔楚辛打着呵欠说,「在回到画里之前,我想抓紧时间洗个脸刷个牙。」 他掀开被子跳下床,趿着一次性拖鞋去浴室,发现什么水杯、牙刷、牙膏都没有。小梁度出逃前倒是往旅行包里塞了一把儿童牙刷,但也只有一把,乔楚辛不想用别人的个人卫生用品,于是只能撩起水漱口和洗脸,期间用手指沾点橙子味的儿童牙膏抹了抹牙齿了事。 小梁度站在浴室门口等他。乔楚辛抬头看了一眼镜子里的黑髮男孩,说:「这里也只能暂时居住,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 「你觉得我爸妈会出现在这儿吗?」小梁度反问他,「昨晚我跑到马路上以后,我爸就没再继续追了,他们是不是没法离开家太远?」 一幅画从盥洗台上跌落下来,小梁度眼疾手快,上前一步接住了它,金属边框把他的手背划出了一道红痕。 乔楚辛又回到画里了,被靠放在观景沙发的扶手上,晒着从窗口透入的朝晖。小梁度洗漱后在他对面坐下来,给一个洗干净、装好清水的烧水壶插上电源。 第63页 油画中的乔楚辛答道:「不好说,这个世界也许有它自己的规则。」说起来,这不是你自己的潜意识世界吗,规则什么的,难道不是在你的一念之间? 但眼前的小男孩显然未意识到这一点,乔楚辛觉得自己还是不要轻易点破,以免被规则反噬。 他只能另闢蹊径:「你有没有考虑过,父母不在了以后,你该如何生存?毕竟你才七岁,远远没到法定的成年标准,会不会有亲戚成为新监护人?」 乔楚辛认为,哪怕梁度的这段童年记忆是扭曲的,应该也有一定的现实基础。那么在现实中,七岁的梁度是如何独自度过之后漫长的孩童与少年时光? 七岁的梁度并不知道之后的人生,但二十八岁的梁度肯定知道——乔楚辛很清楚,眼前的这个孩子并不是真正的七岁梁度,他是成年梁度对自己尘封已久的童年记忆的检视与再加工。 成年梁度才是这个潜意识世界的规则缔造者。 想明白这一点后,乔楚辛大致知道要如何脱困了。他要做的,是将真正的梁度从这片记忆的泥潭中拔出来。 果然,小梁度思索了一下,带着一种近乎成人的淡定答道:「妈妈的死讯传开后,大家都认为她是因为丧夫的悲痛而自尽。我有很多亲戚,爸爸那边的,妈妈那边的,他们都抢着要当我的新监护人。但我知道,他们在乎的不是我,而是我的继承权。他们没人会真心待我,一个也没有。」 他说得非常确定,所以这一部分,大概也是现实经歷吧。乔楚辛这么想着,胸口闷闷地钝痛着,有种唿吸不顺的感觉。 「然后呢,你打算怎么办?」 「我打算……联繫妈妈的律师,他是我外公的老部下,比那些亲戚可信多了。妈妈早就计划好,等爸爸和她去世后,将全部资产都交由家族信託基金会代为打理,等我十六岁后再移交回来。」 乔楚辛一方面有点佩服梁母的深谋远虑,另一方面又觉得哪里不对劲:「你妈妈早就计划好了?她知道你爸爸会出意外?还有,昨晚她试图拽你回去时,你说了句『爸爸回来找你问车祸原因』,难道……」因为这个猜测过于冒犯,他没有说出后半句话。 水开了,杯子只有一个。小梁度慢慢倒了一杯水。白雾氤氲,他垂着眼,黑髮像雾中若隐若现的远山。 「没事,你可以继续说。」 「还是算了吧,」乔楚辛有点尴尬地笑笑,「是我瞎想。」 小梁度摇摇头:「你猜对了,爸爸的车祸意外……是妈妈暗中动的手脚。这么多年他们互相折磨、互相撕咬,却谁也离不开谁,最后结局只能是一同毁灭。 「——我妈妈,杀了我爸爸,然后自杀。」 他一句一句地、清晰缓慢地,说出了乔楚辛不忍听闻的过往真相。 「如果这就是所谓的婚姻,那么我一辈子都不想要。」小梁度端起水杯,放在乔楚辛面前,「两个人互为信仰、视彼此为神明的爱情和婚姻,真的存在吗?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自己不会和任何人结婚,因为我不信有神,没有信仰。我也不会生小孩。」 乔楚辛愣了片刻,苦笑道:「现在的你说这些话,会不会有点早……还有,别把杯子放在画框前面,感觉在给我的遗像上供。」 于是小梁度拿起水杯,同时很自然地俯身过去亲了一口画像,然后把杯子放进乔楚辛手里:「我很渴,但水很烫,你吹凉了再给我喝。」 他使唤乔楚辛,使唤得理所当然,好像一点没把对方当外人。而乔楚辛对幼年体梁度的容忍度相当高,还真低头吹了起来。 滚烫的水,三分钟也吹不凉,于是小梁度又有了继续亲他的理由。 这种超过了刚需的亲法,让乔楚辛觉得有些别扭和难为情,尤其对方还顶着七岁孩童的壳子,更是每一口都伴随着「三年起步」的肝颤。 乔楚辛干咳两声,把吹凉的水杯往小梁度手里一塞:「好了好了,拿去喝。我先回画里,等会儿带你去村里的便利店打电话。」说完不等对方回应,就站起身走进卫生间,过了两分钟,画又出现在了马桶盖上。 小梁度走进卫生间,把画框抱回来,放在床上,然后换掉自己的睡衣。 十五分钟后,两人出现在村道旁的便利店,看起来像长兄带着幼弟来买零食。乔楚辛用一楼咖啡馆收银机里剩下的零散钞票买了些饼干和牛奶,顺道向老闆借了个手机打电话。 老闆看见他弯腰拿饼干时,带的小孩趁机在他脸上亲了一口,笑道:「你们哥俩感情真好啊,不像我家那个小的,才五六岁就不让抱了。」 乔楚辛干笑着应付了两句,好容易捱到小梁度打完电话,连忙拉着他走掉——当着老闆的面再亲下去,就不像哥俩感情好了,像有病。 快速回到二楼房间后,小梁度说:「余律师在外出差,但他一听这个情况,就准备坐今天的航班赶回来,估计明早能到这儿接我。」 乔楚辛松了半口气:「再等一天,很快的。有个经验丰富又可靠的律师当你的代理人,之后的事你会轻松一些。」 小梁度忽然问:「你有户口本吗?」 「什么?」 「户口本。把我挂上去,你来当我名义上的监护人。」 乔楚辛被他的奇思异想吓一跳,定了定神后劝道:「既不是亲戚又没有收养关系,恐怕上不了户口。再说,问题也不在这里,关键是……我不是人!不对,应该说我不是属于这个世界的人。」 第64页 小梁度屈指敲了敲画框,有点失望:「好吧,你是画中人。不过没事,我会一辈子把这幅画带在身边。」 那不是你的嘴亲秃噜皮了,就是我被蹭到颜料彻底掉光。还是算了吧,我更想带你回现实去。乔楚辛小小地吐了槽,笑着搪塞:「走一步看一步,先等明天律师来了再说。」 结果不等天亮,小梁度的爸妈早律师一步来了。 半夜本就低的室温降到更低,阴寒刺骨。海风和血手印一起啪啪地拍打窗户,女人不断唿唤着儿子的名字,一会儿哭泣哀求,一会儿发出神经质的尖锐笑声。一楼通往二楼的木台阶嘎吱嘎吱直响,主卧反锁的房门也被一遍遍地敲砸,伴随着男人的责骂声与皮带抽打的声响。 小梁度坐在床上,用被子包裹住自己,捂住耳朵。 乔楚辛安慰地摸了摸他的脑袋:「发现了吗,只要你不想让他们进来,他们就进不来。同样的,等你彻底驱散这片沉淀在潜意识里的阴影,让他们安息,或许他们就真的安息了。」 「……我该怎么做?」小梁度喃喃地问。 乔楚辛想了想,觉得这种需要当事人自己解开的心结,他似乎给不出具体的建议,为了缓和紧张气氛,他半开玩笑似的说道:「要不就跟你爸妈说,你已经找到伴儿了,会给你讲睡前故事,也会在你欠收拾时狠狠揍你,让他们别操心了,早点投胎去。」 小梁度瞪向他,眼神里透着惊疑和一点不明所以的热光。 乔楚辛从这一抹眼神里看出了成年梁度的影子,笑着揉了揉对方的脑袋:「别管你爸妈了,我来给你念童书吧!」 他下床从旅行包里掏出一本《塘鹅妈妈童谣》,坐回床上随手翻开一页,扫了一眼皱了皱眉:「原版有点少儿不宜啊,部分内容黑暗血腥,还有隐晦的x暗示……唔,你爸给你买的?他可真会教育孩子。」 乔楚辛又哗哗地翻过几页,好容易找到一首看起来比较温馨甜蜜的,于是拍了拍小梁度的被面:「躺好,我要开始读了。」 小梁度躺下来,努力不去关注窗外和门外的动静。 壁灯柔和,给乔楚辛的侧脸镀上一层金色柔光,小梁度静静地看着他,心神逐渐平静下来,听他用沉静而清澈的声音读道: 「来窗边, 我的宝贝,和我一起, 看看繁星,闪耀在海上。 有两颗星星,他们在玩躲猫猫; 和两条小鱼儿,远在深海里。」 海风在吹,青年如横笛般动听的音色在屋内萦绕,窗外的血手印和呜咽声消失了,门外的呵斥和抽打声也消失了。 只有诵读声还在继续: 「我看见一个亲爱的宝贝, 他该睡觉了……」 黑髮孩子怀着从未有过的平静安详闭上眼,在睡着的前一刻,听见对方低声说:「晚安,梁度。」 小梁度醒来的第一眼,就是确认乔楚辛还在不在他身边。 乔楚辛不在,但画儿还在,他松了口气,凑过去亲了亲画像上青年的脸颊。 这一次,十分意外的,乔楚辛没有出现,画儿连同画框也没有消失。小梁度疑惑地睁大了眼,接连亲了好几下,最后一下在对方的嘴唇位置停留了好几秒,然而画依然是画。 之前那个救过他、陪伴他,为他读童谣的青年,仿佛是他在最迷茫的时光里做的一场美梦。 小梁度有些心慌意乱,手指抚摸着肖像画上青年微笑的脸,不知所措地叫了声:「乔楚辛。」 「乔楚辛?」 「乔楚辛!」 画中人再也没有现身,像个已经用尽了许愿次数的空瓶。小梁度尝试了所能想到的各种方法,说了许许多多的话,也没能再唤出想见的人。 最后,他精疲力尽地靠着床脚,坐在满是灰尘的地板上,怀中紧紧抱着这幅画,喃喃道:「乔楚辛……」 床边地板上有本摊开的《塘鹅妈妈童谣》,也许是昨夜从乔楚辛手中掉落下来的,小梁度用脚尖把它拨了过来,恍惚觉得,它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他想了很久,才回忆起来,这本书早就被他的母亲丢进炉火里烧掉了。「你爸人已经没了,所有他留下的东西也烧掉给他寄回去比较好,」母亲说,「除了你以外。你是他留下的所有东西里,唯一不那么糟糕的一个——却也是最糟糕的一个。」 原本他也这么以为,直到昨晚听见有人真心实意地对他吟诵:「来窗边,我的宝贝,和我一起,看看繁星,闪耀在海上。」 这个人注视他的眼神,就好像他是闪耀在海上的繁星。 而他也想成为永远照耀着这个人的星空。 「乔楚辛——」童音与成年男子的声音叠加着,被晨光投射在地板上的身影越拉越长,逐渐长成了身高一米九二的成熟男人模样。 梁度用手掌覆盖着画像中青年的手,仿佛与对方相握,然后另一只手翻开了童书的硬皮封面,停留在盖了藏书章的封二。 蓝色星空图案的藏书章散发出光芒,忽然强烈地闪了一下。 梁度闭上眼,感觉掌心里紧紧攥着一只温暖有力的手。强光散去后,他睁开眼,发现自己和乔楚辛仍站在蓝色方格房间的中央,两手紧握。 他觉得自己方才只是失神了瞬间,又仿佛与身边之人共同经歷了惊心动魄而又平静温情的一天两夜。 第65页 慢慢的,在那一天两夜里发生的每件事,每个细节,双方说过的每句话,他都记起来了。 仿佛来自一段童年回忆,却远比真实的回忆更奇诡,也更刻骨。 梁度怀疑自己短暂地陷入到了潜意识空洞里,把乔楚辛也一起拽进去了,只是不知道脱离出来的乔楚辛是否还记得那段经歷。但他知道,那一天两夜,乔楚辛在他的大脑里錾下了怎样深刻的印记,足以改变他灵魂深处的成色。 天蓝色房间中央,原本摆放的儿童椅和那本童书不见踪影,仿佛它们从未出现过。 这种感觉,就好像有人特意给他们留下了一条引线、一把钥匙,在目的达成后,又直接消抹掉了使用痕迹。 这个人是谁?用意何在? 乔楚辛专心琢磨着这种似曾相似的奇怪感觉,而梁度在专心琢磨他。 「……乔楚辛。」梁度声音低沉地唤了一声。 乔楚辛怔了一下,回过神:「呃,什么?」 梁度二话不说,低头在他的嘴唇上触了一下——很轻很短的一个触碰,像七岁的孩童在画像上轻啄了一口。 乔楚辛再次怔住,耳根处渐渐地红了起来。他不太自在地转开脸,说:「被小鬼这么亲时,感觉我自己是个变态。」 「现在呢?」 「现在这样……感觉变态的其实是你。」 梁度嘴角浮起一丝笑意:「看来你都记得,真巧,我也是。」 第34章 徽章和花 唇上还残留着羽绒拂过般的轻柔触感,乔楚辛觉得有些赧然。 他和梁度之前不是没有过更亲密的接触,但那是半强迫与消极性的,当时只感到恼火、困惑和尴尬,像落在衣服上的尘土,抖一抖也就散了。如今他和梁度之间这样算什么?同事?朋友?暧昧关系? 乔楚辛一时没理清。 偏偏梁度还在追问:「你记得那段经歷,也应该记得自己说过的话吧。别的我都没意见,但其中有一句,我想你该给我个合理的解释。」 「哪一句?」乔楚辛下意识地问。 「你对我的指控。在我看来,这个指控非常严重。」梁度一瞬不瞬地注视他,「你说我一刀把你开膛破肚?我可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对你做过这么兇残的事,无论是在现实,还是在拟世界。」 乔楚辛这才想起,自己在他的潜意识世界里的确说过这句话,因为当时面对的是七岁的小梁度,不知不觉有些放松戒备,竟把no.37世界线遭遇的见面杀给透露出来了! 「你不说话,是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梁度自认为认识乔楚辛的时间虽不算长,但也算颇为了解他的性情——他会为了达成某个目的,策略性地说谎、伪装,甚至逢场作戏,却不会在安慰一个孩子时信口开河,更不会随意罗织罪名。 难道我真在自己不记得的某个时间、某个场景,对他造成了严重的人身伤害,甚至危及性命?梁度不由得对自己产生了怀疑——人的记忆本来就不怎么可靠,很多时候靠的是自我意志来辨识真实与虚幻,可如果连自我意志都出了问题呢? 你有没有怀疑过自己的真实存在?你曾经做过的、现在正在做的,以及将来打算要做的事,真的是你的自我意志运作的结果吗? 梁度忽然逼近两步,一手抓住乔楚辛的手腕,一手掀起了他开襟夹克内的t恤下摆。 t恤内的身体十分年轻和健康,皮肤光洁、肌肉紧实,薄而优美的腹肌上一点伤痕也没有。所以……「开膛破肚」的指控,到底是他开的一个恶劣玩笑,还是在现实世界之外的异常体验? 乔楚辛一把扯回衣摆遮住了胸腹,眼神流露出一丝被冒犯的不快,程度恰到好处:「大概是以前做过的噩梦吧。梁总又何必扣着一两句无心之言不放呢。」 梁度在松开他的手腕时,用拇指轻轻地揉摩了一下,像个微小而亲昵的致歉。 这个不太温馨的小插曲,对乔楚辛而言来得刚刚好,冲散了新生的赧然之意,也使得两人相处的气氛又回到了理智可控的范围。 毕竟他从来不是个爱纠结情绪的人,眼下还是先把完成任务放在第一位。 这次登陆拟世界执行任务是有时间限制的,按照梅枚的说法,现实世界过三四小时之后连奕臣还没从房间里出来的话,就会引起安保人员的怀疑,从而导致他们绑架连奕臣的行动曝光。以一比五的时间流速计算,他们在拟世界里最多只能停留20小时左右。 眼下已经过去几小时了?八,还是十?因为期间陷入梁度的潜意识,就像盒中盒、梦中梦,使得乔楚辛此刻在时间感知上出现了一些混乱。 「我们还剩多少时间?」他问梁度。 梁度自身的时间感知也是过了八九个小时,但他同样不能确定。 刚好此刻天蓝色方格在缓慢的运转中移开了,叠加的空间消失,他们重新出现在幽暗的甬道里,几米外就是一脸活见鬼、又急又怕又动弹不得的连奕臣。 在看到梁度和乔楚辛骤然现身的一瞬间,连奕臣目光乍亮,从未想过自己竟然有一天会如此期待看到绑架犯的身影出现,从胶布封住的嘴里发出「吚吚唔唔」的急切叫唤。 梁度走过去,拎起手铐看了看他的名牌腕錶。 拟世界的每个区都有区域时间,系统也设置了携带钟錶的帐号在登陆时会自动同步这个区域时间。梁度登陆时核对过点钟,如今再看连奕臣的表,就能确定登陆后的用时。 第66页 「已经过去十一个小时,比我们预料的还要再多一些。」他对乔楚辛说。 乔楚辛默默点头:只剩下最多九个小时。而这栋异形建筑物还有许多尚未涉足的方格,他们既没有发现上次登陆时全息地图投影中显示出的,那两点散发微光的「流浪意识残留反应」,也尚未找到通往12区日暗区的出口。 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了。 「走另一条岔路,尽头是深红色方格的那条。」梁度说。 乔楚辛闭眼用精神力再次扫描,说道:「深红色方格已经转走,现在那条路的尽头是一个粉色方格。如果你确定走那条路,我们要加快脚步,不然到时候可能还会发生变化。」 梁度一点头,两人立刻转身向来时路的分岔口跑去。 踏入左边岔道后,两人几乎是以飞奔的速度前行。连奕臣被手铐的「follow me」功能牵制着,跌跌撞撞跟在后面跑,一身肥膘造成了沉重的负担,气都快跑断了。 在他们即将到达左岔路尽头的那一刻,粉色方格刚好转移走了,梁度和乔楚辛一脚踏入了个灰色的空间。空间叠加时,对容纳物似乎自有选择,又把他们身后的连奕臣给屏蔽了。 这个空间同样是个正方体,六壁灰濛濛的,像笼罩着一层薄暮时分的暝烟,又像燃烧过后的战场上残留的余烬。 乔楚辛恍惚感觉自己踏入的这一脚,是踩在了废墟的残渣与尸骨的灰烬上。他稳了稳心神,站定身体,环顾四周。 灰色方格空空荡荡,但梁度感应到了「流浪意识」的残留物痕迹。他伸手触碰耳饰,无数细小的刺丝摆动起来,像触手在挥舞。耳饰的鲜红内芯射出一道红光,继而展开行成纵横交织的红外线网格,层层推进地扫描起了这个空间。 扫描结束后,果然有两点微光在灰濛濛的空间中亮了起来。 乔楚辛视力极好,一眼就看见墙面附近的那点微光,是一枚漂浮的水母形状的透明徽章。 徽章的样子似乎很陌生,但他并非第一次见到。乔楚辛想起自己前不久做的那个梦—— 黑洞的天空、远处的尖塔、废墟的战场,女战士在身后唤他指挥官。 身穿作战服的女战士,头盔下一张年轻的脸肤色微黑、浓眉大眼,嘴唇坚毅地抿着。 「执刑人来了。」她抬起扎着染血绷带的手臂,展开紧握的拳头,掌心里躺着一枚水母形状的透明徽章,脸色十分沉重,「是那位『永生者』。」 大片迷雾在她身后飘荡,迷雾中全副武装的身影若隐若现——那是一支伪人军团。 当时乔楚辛就此惊醒过来,带着满脑子的混乱与迷惑。他不知道那名女战士是谁,而自己怎么就变成了「指挥官」,更不知道「执刑人」「永生者」又是什么。 如今,徽章就出现在他眼前,意味着那也许并不仅仅是一个梦。乔楚辛走近几步,看清那枚徽章的细节,的确与他梦中的一模一样。 他情不自禁地伸手去拿它,梁度出声警告:「别碰!小心意识污染。」 乔楚辛的手在半空中停滞了一下,转头对梁度说:「没事,我能感觉到它是无害的。」说着,他摘下了徽章,托在掌心观察。 梁度快步走过来,仔细查看他的精神状态,见并无异常,脸上担心的神色方才隐没了。 徽章直径约有五厘米,通体透明宛如冰块,线条简明流畅,背后有个扣针,可以别在布料上。乔楚辛翻看完,又转头端详了一下樑度的耳饰,脱口问:「这徽章和你耳钉的样子很像,之间有什么联繫吗?」 梁度沉声道:「这是a1行动队曾经用过的团队徽章,图案是我亲手设计的。以前我们有统一的制服,每人都佩带着这种徽章作为身份标识,同时它还具备储存功能,可以传递信息。」 「以前?后来怎么不用了?」乔楚辛又看了一眼梁度身上的暗色修身长袍,猜测这会不会就是曾经的团队制服。 「两年前,a1行动队在一次执行任务时出了重大事故,两名队员意识消亡。我在偶然路过的罗演医生的协助下,透支能量带回了其他队员,云伺服器因此宕机重启,整个拟世界与现实世界短暂断联,导致公司经歷了一次大型的市场舆论危机。」梁度的脸上没有太多表情,看似平静的语气却暗藏波澜,「但即使付出这么大的代价,回到现实世界的另外三名队友也没能逃过劫难,他们出现了精神上的严重后遗症,很快就退役去养病。a1行动队几乎全军覆没,不得不进行重组,制服与徽章也在那时弃用了。」 「……所以我们现在的队员,雷魄、梅枚、提坦,都是之后加入的?」 「罗演、雷魄和提坦更早一些,是第二批队员。同批的主攻手和观察员违反团队规定,被我请离了,梅枚和你算是第三批加入的。前几日罗医生遭遇不幸,一时没找到合适的替补,所以团队里医师的职位还空缺着。」 「罗演医生,就是给我留了处方单的『dr.罗』?」乔楚辛脸色凝重。老爷子的选择令人唏嘘,也许白髮人送黑髮人的痛苦只有当事人才能真正体会。 「是他。我找老罗拿镇痛针剂时,他还叫我带你过来面诊,可惜当时我……」梁度转过身去,不想让乔楚辛看见他脸上的神情,停顿了一下方才继续说道,「意识登陆拟世界,能让你暂时隔绝身体上的疼痛,却不能治癒骨癌。」 第67页 哎唷,差点忘了,那什么骨髓细胞瘤的误会还没解开!如今他和梁度成了队友,估计对方就算知道他右腿里有合金骨骼,也不至于再不容分说地给他一刀了吧。 乔楚辛正想趁机解释清楚当初为了保命而撒的谎,梁度却在此时忽然向前走了几步,弯腰从地面捡起一朵花。 那是一朵粉白渐变的吊钟花。鲜嫩得仿佛刚从花枝上摘下来,花瓣上一点摺痕和污渍都没有。 它可以出现在餐厅花园,出现在旧书店起居室的案头,甚至出现在他梦境里漫山遍野的灌木丛中,却不该莫名其妙地出现在这个灰色方格空间,还带着流浪意识残留反应的微光。 梁度盯着指间的花,眼睛微微眯起:「徽章和花……我怀疑,这是故意留给我们的线索。」 「你还记得连奕臣口中的那两个流浪意识吧。一男一女,两年前出现在此处。男的把这栋魔方建筑打乱,重新排列方格,又留下通道,说有执法者来询问日暗区时才能开启。」梁度转身望向乔楚辛。 乔楚辛默默点头。 「你说,水母徽章和吊钟花,是不是那个流浪意识留给我们的线索?如果是,那人会是谁?他究竟想做什么?」梁度问。 脑海中突然闪过一段视频画面,乔楚辛凛然心惊—— 「你好,乔楚辛——你好,未知世界线的『我自己』。」 「想必你现在一肚子疑惑不解,也许这些疑惑已在你的梦境中、在记忆碎片中初现端倪。你究竟是谁?你的使命是什么?你一直在寻找世界主线,希望它走向哪个结局? 「这一切,我统统都……不能告诉你。」 屏幕中的「乔楚辛」凝视他,目光中带着一点悲悯与决绝的意味:「继续追寻答案吧,乔楚辛,我在拟世界等你。」 视屏中的「乔楚辛」说在拟世界等他。 那么一路上这些线索——伪人杀手、晶片、视频、水母徽章、吊钟花……甚至包括梁度幼年爱读的童书,是不是「乔楚辛」在两年前就布置好了的?就像童话中,为了避免在不见天日的森林里迷失,而沿途洒下的面包屑? 「乔楚辛」究竟想要干什么?想引他寻找到一个怎样的答案? 如果他缘着这些线索进入「森林」的最深处,进入那个被彻底屏蔽的日暗区,是不是就能见到对方,从而解开一切谜团? 乔楚辛陷入长久的沉思。 梁度看乔楚辛全然出了神,仿佛意识已投射去了另一个维度,只余这具身体的虚拟数据孑然地立在这里。他皱了皱眉,但并没有贸然叫醒对方,而是伸出双臂,将正在发呆的乔楚辛轻轻拥住,无声地说道: ——别担心你的腿,我会想办法。 ——别迷惘前方的路,我会和你并肩作战,风雨同行。 第35章 出口 手中的透明水母徽章开始发热,将乔楚辛从出神和突来的拥抱中惊醒。 他后退一步抬起手看,发现不仅是徽章,连梁度手中的那朵吊钟花似乎也在散发微光。而且徽章与花越是靠近,反应就越明显,仿佛二者间存在着强烈共鸣似的。 乔楚辛示意梁度把花放在徽章上,只见透明徽章的内部开始闪动无数黑色的点和线,像某种代码或线路图。 「我记得,你刚才说过,徽章还具备储存功能,可以传递信息?」乔楚辛问。 貐口兮口湍口√x 梁度点头,拧转徽章背后的扣针,露出一个接口,耳饰上的一根刺丝随即延长后接入进去。 徽章内部被激活的信息在半空中显了形,那是一张微缩地图。 地图非常清晰地指明了藏在这栋异形建筑里的正确通道,并在通道的尽头标註几个小字——「日暗区」。 「真地图、陷阱,你倾向哪个?」乔楚辛问。 看似没头没脑的一问,梁度却心领神会般答道:「对方既然一路留给我们线索,想必要引我们去某个地方,已达成他的最终目的,在半途设陷阱没有意义。所以我倾向前者。」 乔楚辛点头:「那我们就按这条路线走,看看通道的尽头究竟是不是日暗区。对了,连奕臣现在怎么处置,跟着会拖慢我们的速度。直接让他下线吧又要小心他坏事,毕竟现实中只有梅枚一个小姑娘守着。」 梁度哂笑:「别小看了我的手铐。」 很快乔楚辛就知道他的话中之意了,「follow me」的意思是无论你跟不跟得上,都必须跟上,哪怕磨破了脚掌也得连滚带爬,爬到四肢皮穿肉烂只要心脏不停跳就永不停止跟随。 等到连奕臣跟着他们二人急速赶到通道的尽头,基本上也只剩半条命了。口吐白沫,感觉随时都能翻个白眼断气。 通道尽头是一个绿色的方格,与入口的那个毫无二致。 梁度迈入之前,乔楚辛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还是让我先感知一下。」说着,精神力成波状向前探出,片刻后收回来,说道,「似乎没什么危险。」 梁度笑了笑,顺势握住他的手腕,迈步进入面前的方格。 这一步伴随着眼前的光影缭乱,踏入的仿佛根本不是一个密闭空间,而是一方自成天地的小宇宙。 梁度抬头望着夜空中巨大的黑洞天体,又环顾四周的战场废墟,尚未来得及思索,就听身后的乔楚辛说道:「梁总,连奕臣的意识骤然变弱,也许是突然的运动过度投射在身体上,让他那颗三高四病的心脏更加不堪重负。」 第68页 他们并不关心连奕臣会不会猝死,但不想他逃过该有的惩罚。况且日暗区的入口已经找到,于是梁度在原地留下一个坐标锚,以便于下次直接登陆该坐标,然后向后退一步,回到通道中。 连奕臣已经像条漏气的破麻袋一样软在地上,乔楚辛揪住他衣领提起,顺道看了看他的腕錶:「已经过去快十九个小时,差不多也该登出了。」 梁度也觉得应该先解决掉现实中的问题,再集合团队专心进入日暗区完成任务。于是颔首道:「登出,我留了路标。」 两人退出了拟世界,顺道把被铐住的连奕臣的意识也一併带离。 连氏别墅的密室套房中,百无聊赖从蹲改为坐,又改为盪鞦韆的梅枚眼睛忽然一亮,纵身跳到飞马长椅前面,开心地叫:「你们回来啦!」 梁度和乔楚辛双双睁眼。发现两人的一只手正当着旁人的面亲密交握,乔楚辛不动声色地收回手来,对梅枚点头致意:「辛苦你了,帮我们把风。」 「怎么样,这个人渣还有用吗?」梅枚用清脆的童音问。 「用完了。」乔楚辛答。 于是梅枚转而看向回到身体后仍喘到快断气的连奕臣,眼底寒光闪烁:「所以我现在可以随便处置他了,对吧。」 「对是对,不过梅枚,你真决定要亲手血仇吗?他干的那些龌龊事曝光出来,足够送他上三次死刑注射椅。」乔楚辛说。 梅枚毫不犹豫地道:「当然!」 就在这时,梁度的通讯器响起来。他低头看了看,示意乔楚辛打晕刚有所恢復的连奕臣,随后接通对话。 雷魄的声音从通讯器里传出:「老大,我扣住管家夫妻了!那两名女童也救了出来,看着没什么大碍,警方正把她们送去医院做进一步检查。」 「干得不错。」梁度说,「归队吧。」 「还有个好消息。就是老大你事前抖出去的黑料,媒体都在抢着曝光这一重大丑闻,整个网络舆论譁然,热度高到连平台伺服器都瘫痪。这下姓连的彻底完蛋了!」雷魄爽快地吐了口气。 梁度却微微皱眉:「我还没抖。」 「照片、视频,铁证如山哪简直……你说什么?」 「我还没把他的犯罪证据交给媒体。准确地说,我们虽然扣押了连奕臣,但为了探明前往日暗区的路,这才刚从拟世界出来。还没来得及收集他的犯罪证据。」 「那——就奇怪了!」雷魄有些意外,「不是我们这几个干的,还能是谁?不过无论是谁,都算是无意中帮了我们一手。」 「这一手也许未必是对方的真实意图。」 梁度低头俯视被打昏在地的连奕臣,对方似乎正在恢復意识,也不知之前的对话听到了多少,脸上的肉惊怒地挤成一团,更是连五官都不好找了。 「是他干的……」连奕臣喃喃地说,随后呓语变成了歇斯底里的咆哮,「是他干的!他这是趁机杀人灭口,这样他自己的满手血腥味就能继续捂住了!把我逼上绝路,他也活不成,大不了鱼死网破,看谁比谁更惨!」 如果梁先生放我一马,让我安全登出拟世界,再把那个小丫头劝走让她以后别再来找我的茬,我就告诉梁先生一个天大的秘密——关于您的男友,安聆的秘密。 听听也无妨啊,难道梁先生不想知道自己的队员是怎么死吗?您不会真的以为罗医生是跳楼自尽吧。 连奕臣在拟世界说的话,再次浮响在梁度耳旁。 所以几乎崩溃的连奕臣此刻口中的「他」,莫非就是安聆? 如果是,安聆身为一个近期足不出户的伤员,又是如何拿到连奕臣的犯罪证据的? 之前连奕臣暗示他是安聆杀了罗演,可杀人动机又是什么? 梁度依稀感觉自己触碰到了真相的边缘,尽管这个真相背后可能还有着更大的黑幕,但他正在步步接近最后的答案。 他俯身刚要继续逼问连奕臣,乔楚辛突然说道:「有人来了。一大群手持武器的成年男人,大概是保镖,正在走廊上奔跑着向这里靠近。」 梅枚并未听见重重房间之外的动静,但梁度知道乔楚辛的五感敏锐异于常人,十有八九不会听错。连奕臣的长时间不露面一定是引起了安保人员的怀疑,加之他们突袭时把门口保镖打晕了捆住,又将房门反锁,外面的人只要破门而入就会发现。 他们必须马上撤离,不然把场面越闹越大,很容易横生枝节与变数。 至于连奕臣,他们可以在临走前一枪崩了他,用他几乎感受不到的短暂痛苦为他的骯脏人生画上句号。 梁度给梅枚三秒钟做决定。 梅枚在最后一刻改变了主意:「我要看他身败名裂,被众人唾弃和辱骂,被押解上审判席,向着所有人痛哭忏悔,经歷监狱中各种肉体与精神上的折磨——然后死于注射椅上。」 梁度点头:「他的命运由你决定。」说着带领乔楚辛和梅枚从窗口撤离。 连奕臣不敢动,因为c4塑胶炸药还固定在他的衣领上。他胆战心惊地叫:「别引爆!我自首还不行吗,我自首!」 这种不见黄河不死心的人怎么可能自首,梁度他们心里有数,不过对方如今已经在身败名裂的边缘,被警方上门抓捕不过是时间问题。 所以梁度临走时只抛下一句话和一个联络号码:「把你所知道的都告诉我,或许我会掂量掂量你是否还有其他价值。」 第69页 连奕臣在拟世界里想拿来与他做交易的秘密,如今已经没有了讨价还价的余地,只能拿来赌一个寄托在梁度心情上的奇蹟。 梁度、乔楚辛和梅枚顺利离开了别墅,与在外围等候的提坦汇合。 雷魄正从警局赶回来,准备回公司总部与他们碰头。 一行人搭乘的飞行器尚在半途飞行,梁度留下的那个号码就被拨通了。 另一头,连奕臣不知是不是刚看完网络上的爆炸性新闻,气喘吁吁的声音里带着情绪失控的绝望:「我完了……完了,在这个世界肯定没指望了……我要去11区!我要永生帐号!这个世界的一切我都可以放弃,包括我的身体,只要能让我的意识永远存活在拟世界就行!梁总,你帮我想想办法!除了购买帐号之外的所有钱、股票、不动产,我都可以给你!」 梁度不紧不慢地说:「永生帐号?恐怕我没这个权限,既然你有充足的购买力,为什么不去找螺旋塔公司的高层,譬如芙蕾娜?我相信她会亲自接待像你这样的大客户。」 连奕臣带着哭腔说道:「你们公司为了名誉,会把我像甩屎一样甩开的……我不能走正规途径,只能私下买号。梁总,你的执法者权限高到离谱,手上肯定有永生帐号的名额,对吧?你卖给我,多少钱尽管开口!」 「很遗憾,这个真没有。不过,如果你把你知道的秘密告诉我,也许我会考虑提醒一下芙蕾娜,销售部本季度的营业额比上个季度略有下滑。这个提醒,你觉得值不值?」 值不值都是洪水中的最后一根浮木了!连奕臣无奈地准备吐露全部实情:「罗医生的自杀,其实另有隐情——」 声音戛然而止。 紧接着是一声巨响,通话中断。 直到一个多小时后,梁度收到了来自媒体朋友的第一手消息:东壁海滩别墅发生爆炸,别墅主人连奕臣葬身火海,尸骨无存。 第36章 新医师 螺旋塔公司总部,特勤部a1区办公室。 乔楚辛、雷魄、梅枚和提坦围坐在梁度的办公桌旁,復盘之前的线上线下行动,互相交换信息。 乔楚辛讲述自己和梁度揪着连奕臣进入拟世界后,在那座异形马赛克建筑里的经歷,但关于他被拉入梁度的潜意识世界,和幼年梁度所发生的事,只是一笔带过。 然而就算只是一笔带过,他也能感觉到梁度盯着他的眼神微微亮起,像是要从那些屈指可数的字眼里抠出点养分。 这让他有点不自在,但又品尝到了隐秘的愉悦。他不动声色地垂目看桌面,指尖搭着眼前的白瓷咖啡杯,无意识地在杯沿上轻蹭。 梁度关注着他的一举一动,见状眼神又亮了几分——这是梁指挥官的办公桌,专用的咖啡杯,他不会不知道。 「所以你们进入了日暗区,在那里留下坐标锚,下次就可以直接从图书馆直接跳转过去了。」雷魄靠着椅背懒洋洋伸腰,骚气十足地扒拉着红髮,「虽然我有点好奇,那里到底是什么模样,但是……你们听说过一个关于日暗区的流言吗?」 梁度:「既然你也知道是流言。」 「因为他就是喜欢八卦啊。」梅枚转头,「对吧,机车狂?」 提坦:「我只听真话,你别骗我。」 雷魄:「……靠,我是什么团队底层人物吗,谁都能损一嘴?」 乔楚辛失笑,决定不补刀了,托他一把:「你说吧,我想听。」 雷魄觉得自己平时那么照顾他,值了。他压低了声线,神神秘秘地说道:「据说,日暗区成了不见天日的样子,不仅是因为反抗军指挥官支起黑暗屏障,躲避『漏洞扫描』,实际上真正的原因是……升维失败。」 梅枚一愣:「升维?什么意思?难道日暗区还能从虚拟世界变为现实世界——」 梁度下意识地看了乔楚辛一眼,发现后者淡定得很,似乎并不吃惊,也不好奇。 雷魄说:「你想啊,日暗区几乎和系统切断了联繫,那么它是怎么运行的?依託的云伺服器在哪里?动力源又从哪里来?」 梅枚嘟着腮帮子,若有所思:「的确,就像硬碟里一个扇区坏了,格式化就好,实在不行就把相关的伺服器关了,可公司并没有这么做。我之前还以为,日暗区是公司故意留下来的陷阱,好吸引流浪意识们汇集,一网打尽呢。」 「所以内部才有这样的流言啊,说日暗区失控之后,其实已经半脱离『拟世界』了。流浪意识的领袖,那个反抗军指挥官,曾经有过让日暗区完全脱离的机会,就在两年前那场『黑塔之战』的时候。但不知为何,最后还是失败了。」雷魄长长地「嘶」了一口气,「你们说,如果当年日暗区升维成功,会和我们的现实世界重叠,成为平行或镜像空间,还是……相互吞噬?」 梁度冷不丁开口:「我更想知道的是,那个『指挥官』为什么会失败,还有,他现在在哪儿。」 雷魄耸耸肩:「我在那件事之后才进来的,同批还有提坦和罗医生,梅枚和乔乔更迟。这事儿如果连你这个当事人都不知道,那就真没人知道了。其实我一直怀疑,两年前特勤部的『重大事故』,导致原a1行动队几乎全军覆没的那个事故,与日暗区升维失败是不是有关系?梁总身为唯一全身而退的指挥官,始终缄口不谈事故细节,公司也不问责,究竟有什么内幕?——哎哟,我这么爱刨根问底,该不会得罪人吧?」他的语气听起来有一种微妙的贱,仿佛在嘲讽。 第70页 梁度露出个完美的微笑:「你已经得罪了。」 「所以今天,咱们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梁总如果不告诉我当年的事故内幕,我拒绝进入日暗区执行任务。我这人嘛,不怕危险,但最讨厌被人设计着当炮灰!」雷魄的语调蓦然转厉,一身金属配饰也在泠泠微响,像个蓄势待发的警告。 他转头看乔楚辛,霸道地说:「乔乔也不准去,不然老子把你另一条腿也打瘸,再给你做一副轮椅飞行器。」 乔楚辛:……雷魄这小子,今天是吃错了什么药? 梅枚怒了,弯眉在娃娃脸上挑出凶暴的弧度:「机车狂,你在挑衅我长腿叔叔?你想当指挥官?」她龇出一颗尖锐的虎牙,「那你首先得打过我!」 雷魄冷哼:「我才不稀罕他的职位。他是老大他说了算,而我只想要真相。」 「唉,你们别,别吵架啊。」提坦为难地看看主攻手,又看看机修师,最后把求助的目光转向梁度,「指挥官,你看他们……」 梁度抬手,阻止了团队里的所有声音。他环视四周,似乎又确认了一遍,没有任何监控装置和录音设备,所有电器都处在断电状态,然后才开口。 「我正是要去探求这个真相。」他沉声说,「两年前的事,就算我亲身经歷了,也没法确认。」 「『没法确认』是什么意思,记不清了?你选择性失忆?」雷魄嗤之以鼻。 「不。这很难形容,就像一本塞进大脑的记事本,翻开来一项项事情写得明白详细,记忆很清晰,感情很稳定,一切都好像理该如此,但我隐隐有种……『荒谬感』。」 队员们愕然地消化着他的言下之意。 「记忆可以篡改,感情可以编辑。」乔楚辛说完愣了一愣,似乎连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突然冒出这一句。 梁度探究地看他。乔楚辛想移开视线,但最终还是选择与他从容对视。 「所以你的意思是,怀疑有更高权限的人动了你的大脑?谁,芙蕾娜,还是董事长?」雷魄狐疑地摇摇头,「有点匪夷所思。如果是真的,目的是什么?」 梁度没有回答,只是专注地看乔楚辛。梦境里热烈缠绵的乔楚辛,现实里一脸淡然的乔楚辛……他恍惚觉得自己一直在迷雾中,每每看见一条通往真相的罅隙,就会被更浓的雾吞没。 也许一切都是假的,只有乔楚辛——梁度忽然伸手去抓乔楚辛面前的咖啡杯。他张开的手掌包裹住杯口,也覆住了那根悄悄摩挲杯沿的手指。对方似乎吓了一跳,手指迅速抽离,只在他掌心留下热度的划痕。 梁度无声地笑了笑,起身去咖啡机给自己倒了一杯,然后对着杯沿被乔楚辛摩挲过的地方喝。 「无论如何,不调查就永远接近不了真相。」梁度站在咖啡机旁,对雷魄说,「至于机修师,如果要换人,团队又要重新磨合,我也嫌麻烦。你再考虑考虑。」 这句话是变相挽留了。雷魄把头向后一仰,半长红髮晃来晃去,不吭声,算是默许留下。 乔楚辛问:「那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梁度正要回答,戒指形状的微型通讯器颤动起来,弧光流动,他选择了不外放接通。少刻通话结束,他对队友们说:「人力资源部安排了一个新医师,加入我们的行动队,这会儿就过来。」 「直接安排?之前不都是先通知你去面试的吗?那要是不中意怎么办,能不能退货?」梅枚不太高兴地噘嘴。 「这次人力那边听起来底气很足,像是有人撑腰似的,呵,不妨先看看。」梁度话音刚落,却见办公区的金属大门向两侧滑开,一个坐电动轮椅的青年出现在门口。 青年进了房间,尝试从轮椅上起身,朝他们走来,举止轻缓但毫不狼狈。他的长相是那种万里挑一、毫无瑕疵的俊美,气质柔和,带着春风般的笑意,温声道:「你们好,我是新来的医师,安聆。安全的安,聆听的聆。以后就是团队的一员了,请大家多多指教。」 梁度的咖啡杯僵在了嘴边,下意识地去瞥乔楚辛。 乔楚辛坐在桌旁,一脸认真地端详着安聆,似乎颇感兴趣。但对于一个远离社交的人来说,这种「感兴趣」显得不太正常,梁度不是滋味地想,安聆是生得好,但他自己也不赖啊,该不会一眼就迷了吧……乔楚辛你不能这么肤浅。 梅枚连蹦带跳地走到安聆面前,仰头看她。安聆低头笑道:「你是主攻手梅枚小姐对吧,我之前做过功课了,相信能很快融入这个团队。」 「……我不喜欢你。」梅枚直截了当地说,「你最好不要用那种眼神看长腿叔叔。」 哪种眼神?雷魄和提坦转头看向梁度。梁度轻咳一声,举杯遮住半张脸:「梅枚,回来。」 「没事,童言无忌。」安聆伸手想摸一摸小女孩的头顶。梅枚闪开,噘着嘴跑回来,气鼓鼓地坐到乔楚辛身边。 雷魄故意挑事:「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位安聆先生是梁总的……同居人?可梁总不是说过,禁止队内恋爱?」 安聆接话:「抱歉,我们是队外谈的恋爱。既然有这个规定,那么我在团队里会和梁总保持合适的距离,只管尽到医师的职责,这样可以吗?」 雷魄耸耸肩:「他是老大,他说了算。」 安聆望向梁度的眼神,小心翼翼又讨好:「我知道这事有点突然,没提前跟你说过,但我是真心想帮忙……罗医生去世了,我心里也很难受,你最近不是说过团队里缺医师吗……你放心,一定不会拖大家后腿,我能力检测是heal5,他们说整个公司没有比我等级更高的医师了。」 第71页 提坦和梅枚露出意外之色,就连雷魄听到这个等级都吸了口气。医师本来就少,且综合等级比起其他类型普遍偏低,这个级别真的是凤毛麟角,太难得了。 梁度琢磨着这个突如其来的空降任命,再联繫连奕臣在拟世界里和临死前所说的话,怀疑背后有人搅局。至于安聆的来意,梁度不相信只是帮忙这么简单,于公于私,他都不愿意安聆进入他的团队。 他甚至有意无意地想要避开安聆,即使目前他们仍处于情侣关系。 没看到安聆时,梁度一点也不想见他,可眼下人在眼前了,又觉得对他爱意犹存,这种割裂感实在令人烦躁不堪。梁度走到桌边搁下咖啡杯,去摸烟盒,烟盒却被乔楚辛一个指头按住。 乔楚辛似笑非笑:「梁总,办公室禁止吸菸。」 梁度瞪着他的脸,认为那是个揶揄的笑——看好戏的心态罢了,总不会是吃醋吧。 他会吃醋吗?梁度鬼使神差地想,乔楚辛是被动,又不是软弱,那么无论是拟世界里,还是现实中,那些他不曾拒绝的亲吻,又意味着什么呢…… 第37章 等边三角形? 安聆看着乔楚辛。他的脸色依然春风和煦,眼神却有如扫描般无孔不入。乔楚辛感觉到了这股入侵的气息,只是佯作不知,边将烟盒拨进抽屉里,边问梁度:「这下行动队各岗位齐全,梁总准备什么时候登陆?」 梁度只好放弃抽菸,扫视队员,目光在安聆身上微妙地闪烁一下,跳了过去。「我现在就可以。你们呢,需要休息吗?」 双马尾小姑娘抢先说:「梅枚不需要休息,反正身体在睡眠仓里就算是睡觉了。」 雷魄站起身,伸了个懒腰:「速战速决吧。芙蕾雅要求我们解决伪人军团,摆平日暗区的暴乱,我可不想几个月都陷在她的倒霉任务里。」 「我听大家的。」提坦虽然形如巨人,看着凶暴和压迫感十足,但其实是个性格憨厚的好好先生。 梅枚朝他伸手:「大块头,把你今晚回城时捡到的第一个东西送给我呀!」 提坦摸了摸口袋,掏出一个有点压扁了的猫粮罐头。 梅枚瞪圆眼睛,不满地跺起了脚:「怎么会是猫粮!我不想要,你换一个,换一个!」 提坦尴尬地呵呵一笑:「我只捡到这个,不好意思啊梅枚。」 「上次好歹还是熘熘球呢……」小姑娘郁闷极了,只好收下。这是她的主攻手技能之一,「第一个东西」:向好感度最高的队友索取特定限制下拾取到的第一件物品,作为自己本次任务的幸运武器。进入拟世界后,可利用个人创意对该物品进行合理改造。 安聆开口道:「我初次参加团队任务,有点紧张,但一定努力不拖大家后腿,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还请梁哥,不,梁总多多指导我。」 啊,好讨厌。梅枚无声地嘟囔,蹭到乔楚辛身边,扯了扯他的衣肘。乔楚辛蹲下身,轻声问:「梅枚怎么了?」 梅枚踮脚凑到他耳边私语:「进去后,你不要对他用精神触手,记得喔。」 乔楚辛微怔,没有追问,也不置可否,只朝她安抚似的微微一笑。 分配给安聆使用的是罗演医生曾经用过的睡眠仓。他是坐着轮椅滑过去的,起身进舱时似乎伤腿不便,于是朝梁度投去求助的目光,用一种无辜、惴惴又隐怀期盼的语调说:「梁总……」 梁度不由自主地走过去,将他打横抱起,妥帖地放入舱中,一边脸色发沉,一边细緻入微地为他接驳电极,调整好一应数据。 雷魄的恐同症当即发作,扭头去找乔楚辛,给某人上眼药。「乔乔,你得注意梁度,虽然他是老大,但有些事不必碍于面子而迁就他。」他勾着乔楚辛的肩膀,咬耳朵,「我怀疑他想脚踩两条船,你可别被他踩了。」 想起上次拟世界中的那些亲吻和相拥而眠(虽然对方当时只是个七岁小鬼的形态),乔楚辛一时无语,怕说出来,雷魄要心肌梗塞而死。 乔楚辛:「雷魄,用你24k纯金镭射眼看看那一对,般配不?」 雷魄:「我他妈多看一眼都要瞎了!」 乔楚辛失笑:「不知为什么,我觉得对安聆有点亲切感,不过也不全是亲切,更多的是……」他略一沉吟,似乎在寻找合适的形容。 雷魄匪夷所思地看他:「亲切?所以梁度想撩你,你对安聆有亲切感,而安聆又痴恋他,等边三角形啊你们?」 「不,怎么说呢……我记得你的车间里有一台尝试了无数次仍然失败的伪人模型?你还把自己的思维模式编辑成代码,载入主控晶片,结果生成的ai系统差点把你给电死。可我也没见你最后把它给销毁了啊,不是至今还保存着。」 「说的是你们仨,怎么突然扯到我身上了?」自诩顶尖机修师的雷魄,对这个彻头彻尾的失败实验完全不想提起,悻悻然扭身,「不管了,你好自为之,回头别被人卖了还数钱。」 说归说,当雷魄余怒未消地躺进睡眠舱里时,心底想的却是——妈呀这些给子果然玩得花!可我们家乔乔真不是这种随便的类型,要不……找个机会把梁度这斯文败类给撵走,让乔乔和安聆凑一对得了?不行不行,两个都不是好东西,我们乔乔独美! 新a1行动队的六名成员,意识在同一时刻进入了「传送站」。 第72页 这回没有ai任务讲解员的全息投影,梁度直接开启坐标锚,定位至上次他和乔楚辛登出的地方。 中转站纯白的空间开始发生变化,彩色粒子星星点点闪烁起来,四周像翻转着无数细小的像素格子,最终将他们与登陆点空间重合。 头顶的天空呈现奇异的灰暗,不像白昼也不像黑夜。巨大的天体悬在这灰暗的苍穹,仿佛一个密度极大的黑洞,正源源不断地将一切有形的物质与无形的光线都吸入其中,也包括胆敢抬头仰望它的人类的灵魂。 这是一个非常空旷与深邃的空间,目力所及之处遍地废墟,有高楼大厦的残垣断壁,有各种车辆、飞行器与武器的残骸,在崩解的土石、腐朽的金属与破碎的布料之间,灰白色的残旧骨殖随处可见,不知是属于动物还是人类。 「……这就是日暗区?」雷魄环顾四周,吸了口气,「怎么像世界大战后的废墟。难道自从上次的『黑塔之战』以后,叛军就再也没有重建这个区域?这可是他们的根据地。」 他沿着一栋倒塌的大楼,攀跃到高处,极目眺望,隐约看见了一座泛着银光的高塔。 在远处,矗立着一座通体漆黑的高塔,如螺旋形的长锥直刺天空,塔身周围的防御光环已重新启动,仿佛一条由无数细小星尘组成的银道带,围绕着黑暗的银河旋转。 ——与我梦中所见场景一模一样,乔楚辛想,那名率领伪人军团的女战士呢,她是否也确有其人,也在这日暗区中? 他还清晰地记得那名女战士的模样,身穿作战服,头盔下一张年轻的脸肤色微黑、浓眉大眼,嘴唇坚毅地抿着。她算不上传统意义上的美女,却自有一种英气勃勃的健美。她永远尊敬地称他为「指挥官」,而他唤她为……记不清了。 「乔楚辛。」 他回过神,转头望向唤他的梁度。后者已经自动更换了一身暗色制服,神色看似八风不动,眼底却闪动着某种捉摸不透的期待:「刚登陆就发呆,怎么,不适应新的团队成员?还是有什么心事?」 乔楚辛回答:「没有啊,我觉得安医师挺好。不过他毕竟没经验,梁总不是喜欢带新人吗,这次就好好带着安医师吧,不必操心我,我能照顾好自己。」 雷魄发出了一声近乎幸灾乐祸的「嗤」,心底大声喝彩:干得好,乔乔!梁度这败类居然还有脸来试探你吃不吃醋?咱就不吃,大大方方给他们送作堆。 他从坡顶轻松滑下,直接揽住乔楚辛的肩膀,吊儿郎当地推了一下风镜髮带:「没错。上次梁总不是说,你不认为一个需要被经常提醒别作死的机修师适合带新人吗。所以这回新人还是得您带,至于旧人,归我。您就别吃着碗里,看着锅里了。」 只差没把挑衅两个字活活写脸上了,他以为梁度会发怒,没想对方只是笑了笑。那缕笑意像刀刃,从雷魄的后衣领探进去,冰凉贴着暖热,尖锐割开柔软,令人恍惚生出整条嵴椎骨被剔出的错觉。雷魄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噤,手臂却将乔楚辛揽得更紧。 「等这趟任务结束,你去心理部门做个全项目检测,我会把申请单直接开过去,理由是……我认为有必要评估一下,伪装型性取向是否影响人格健康。」 雷魄瞪着他,冲口骂了声:「靠!」 梁度转身招唿队员:「集合,拟定作战计划。」 芙蕾娜刚布置这个任务时,梁度曾经反问她:你让我一个人,去消灭一支军团?芙蕾娜信心满满地回答:你不是一个人,你有一支行动队。六个人可以顶千军万马。 但梁度心里知道,这种场面上的话,听听就算了。要真按她说的,六个人当面对抗千军万马,且不说事倍功半,光是所有执法者帐号火力全开的耗能,也不知云伺服器会不会再次宕机重启。 「这次,我们要执行的是斩首行动。第一目标是叛军指挥官,被公司系统称为『盗火者』的流浪意识领袖,真实姓名未知,目前行踪未知。 「第二目标是『盗火者』的女副官,代号『冥鸦』,是流浪意识组织里的二号人物,同时也是伪人军团的直接统领者。 「据『漏洞扫描』传来的情报,冥鸦两年前曾与盗火者共同行动,但自从盗火者销声匿迹,冥鸦就一直坐镇日暗区,再没有在其他区域出现过。」 梁度从散发红光的水母耳饰里,投影出两个目标的相关信息,以图文形式在半空中滚动。 雷魄提问:「这两个都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傢伙,恐怕没那么好找,怎么斩?要不要先想个办法引出来?」 梁度用一种「你还不算太傻」的眼神瞥了他一眼,点头道:「所以我们需要从第三目标下手。」 「第三目标,是谁?」 「z,全称叫做『伪人原型机z』。z代表zero,意味着这是零号原型机,是最早的机型。但有趣的是,随着更多的伪人被制造出来,它非但没有被淘汰,反而成为了主控机,在它的运作下,整个军团整齐划一,效率达到最高。甚至有传闻说,z已经生出了人工智慧,不是我们使用的家庭ai那种,而是真正的类人情感与智能,是冥鸦最忠实的伴侣。」 雷魄接口:「也就是说,只要抓住这个伪人原型机z,就有可能逼迫冥鸦受制于我们,甚至顺藤摸瓜找到盗火者的行踪?」 第73页 梁度笑微微:「如果冥鸦也像你一样是个恋爱脑的话,很有可能。」 雷魄把拳头关节压得咔咔响,想以下犯上,挥拳揍他的指挥官。 梅枚当即像只应激的猫一样炸了毛,扑上去吊住雷魄的胳膊,一口咬上他的拳头。但安聆比她更快一步,抢身拦在梁度面前,对雷魄面露难色:「都是队友,我实在不愿对你动手,但你要是想伤害梁哥,我会不计一切代价保护他。雷先生,请你自重。」 雷魄没有被梅枚咬疼,倒是被安聆这副苦情鸳鸯的架势雷到,噔噔后退几步,只差没喊一声「死给退散」。 提坦半蹲着小山似的身躯,左看右看,觉得没有自己出手的必要和余地。 而乔楚辛在走神。自从梁度说起「冥鸦」,他就开始神游天外,说到「z」时,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口。 在他的上衣内侧口袋里,有三张从图书馆里临时抽出来的手稿,其中第一张就是「达文西的人形机器人」,背面文字注释着:伪人原型机z。 乔楚辛意识到,这张手稿拥有着「z」的最高控制权限,从而可以操纵整个伪人军团。 第38章 神交 每一条世界线的「乔楚辛」,都是他本人吗?乔楚辛原本很笃定地认为,是的。在不同的世界线跳跃,从no.1到no.38,他的性格与记忆犹在,思维与情感也贯穿始终。 直到他从追杀自己的伪人体内取出一枚晶片,在雷魄的工作间读取其中信息,看到了一张和自己毫无二致的脸。 那人穿着银灰色的作战制服,姿态沉稳,眼神凌然,眉宇间却似乎藏着淡淡的疲惫,注视着屏幕外的乔楚辛,开口第一句话便是:「派伪人追杀你,是我下达的指令。」 「想必你现在一肚子疑惑不解,也许这些疑惑已在你的梦境中、在记忆碎片中初现端倪。你究竟是谁?你的使命是什么?你一直在寻找世界主线,希望它走向哪个结局? 「这一切,我统统都……不能告诉你。」 屏幕中的「乔楚辛」凝视他,目光中带着一点悲悯与决绝的意味:「继续追寻答案吧,乔楚辛,我在拟世界等你。」 直至今日,乔楚辛终于能百分百确定,这位「未知世界线的『我自己』」,就是被系统称之为「盗火者」的流浪意识领袖、叛军指挥官,也是a1行动队此行斩首的第一目标。 我派伪人来追杀我,寻找着无数个我中最有可能完成使命的那一个,然后让我沿着我留下的线索,一步步接近真相……这个真相,将会是什么? 乔楚辛前所未有地渴望起来,渴望真相,渴望被遗忘的指挥官的记忆,渴望从未见过的那一条世界线——他想称之为「no.0世界线」,也许那就是藏着所有答案的世界主线。 「……观察员,发什么呆呢?指挥官喊你呢。」乔楚辛抬起目光,正好撞进安聆隐含敌意的眼神,而那丝冰冷转瞬即逝,对方仍是个温柔文气的青年。 乔楚辛回答:「哦,那就劳烦梁总再说一遍呗。」 他懒洋洋的腔调令安聆十分不悦,但众目睽睽之下,也只能先按兵不动,嘴上轻嘲:「我有点好奇,你真的顺利执行过任务吗,怎么比我这个新人还不在状态?」 乔楚辛反问:「我都不好奇你,你为什么要好奇我?你对我很有兴趣吗?」 安聆噎了口气,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这种近乎无赖的倒打一耙,才显得有格调。 梁度嘴角噙笑瞟了乔楚辛一眼,耐心地重复道:「我需要日暗区的地图,你的精神图景最大覆盖范围是多少?」 乔楚辛环顾四周,「不确定。我还没有试过极限覆盖,可以尝试一下。不过有一点,」他略作停顿,状似担心地看了一眼梁度,「上次登出后,我抽空翻了一下《执法者帐号上岗培训手册》里的《观察员须知》,才知道精神图景传导是最容易失误的,如果观察员精神力太强,图景范围过大又过于精细,而指挥官接收速度赶不上传输速度的话,一不小心就会被烧坏脑子。上次我不知轻重,还对你同时使用了好几根精神触手……你没被我的触手插出什么后遗症吧?」 梁度暗中咬了咬牙:我唯一的后遗症就是想把你实打实地反插回去。 安聆作意外状:「你出完任务才看的上岗须知?我在做能力检测之前,就已经把医师须知倒背如流了。」 「倒背如流啊~~」乔楚辛感嘆出了一个滑音,「那你从最后一页倒数第三行开始往前倒背两段,别忘了标点符号。」 安聆刚要张口,梁度出言打断:「安聆,差不多得了。」 「我真的会背——」安聆不甘地辩解,双眼开始泛起委屈的飞红。 「我完全相信,安先生不仅在绘画艺术上拥有集名家经验之大成的技巧,眼睛和大脑更是堪比摄像机和超级计算机。」乔楚辛说。 安聆蓦然不吭声了,他垂下眼皮,盯着乔楚辛的右腿看。 乔楚辛朝梁度无辜摊手:「梁总,请照顾好您的男朋友,他实在是一个非常敏感的人。」 梁度很想说,他不是我男朋友,但又说不出口。事实与情感之间产生了巨大的撕裂,导致一贯我行我素,自诩有道德缺陷的梁指挥官此刻哑口无言。 见这三个人之间暗流涌动,雷魄本来还担心乔楚辛吃亏,眼下看他同时应(内)付(涵)两个还游刃有余,忍不住嗤嗤而笑,伸手搭住好哥们儿的肩膀:「既然老大都不担心自己的脑袋被烧掉,你担心个啥?上吧乔乔!」 第74页 梅枚再度跳出来维护她的长腿叔叔,哪怕只是一丝一毫的风险,她也不愿意让梁度多承担。「我忽然生出了个灵感。」她从兔兔小挎包里掏出一罐猫粮罐头,双手在底部一旋,放在崎岖的地面上。 金属罐头的顶部「啪」地打开,如烟花般往外高高喷洒着颗粒物。那些颗粒物散发着金色幽光和极浓郁的肉香,喷泉般源源不断地往外涌,密密麻麻铺满了一地。 很快就有第一只野猫狂奔而来,紧接着是一窝、一群……一群又一群大大小小、品种花色各异的猫科动物,嗅着难以抗拒的味道而来,把现场变成了猫的海洋。 「一共吸引了465只猫,漂亮哥哥,你可以吗?」梅枚抱起一只猞猁,愉快地问。 乔楚辛无需她多加解释,点头说:「没问题。」他拉出了465条精神触手,同时接入猫儿们的意识中。动物意识比人类意识混沌也孱弱得多,他细緻入微地操纵着触手,让它们纤细而轻柔。 不过一两分钟时间,猫群就把地上的颗粒物吃得一颗不剩,绕着空罐头喵喵叫。梅枚笑道:「我的东西可不是白吃的。」 猫儿们的瞳孔里逐渐泛起微弱的金光,转身向着四面八方飞奔,犹如爆炸的气浪向外扩散,奔跑速度远远超过了普通的猫科动物。 乔楚辛闭上眼,感受着精神触手越拉越长,超过一公里后纷纷断裂,但那种无阻碍的接收和共鸣感依然在。猫的腿就是他的腿,猫的眼就是他的眼,轻盈腾挪,跳高跃低,性情娇傲而兇悍,掠食本能千万年犹存。猫就像一条、一坨、一盘、一汪、一挂……非牛顿流体,什么门缝和窟窿都能穿过。 乔楚辛的大脑里,仿佛同时开启了465个摄像头,沿着465条不同路线探索着沿路的一切,他看见一切,听见一切,又同时经歷着465种形态各异的动作,奔跑、跳跃、躲藏、潜伏,不能引起任何一个伪人战士的怀疑。 他纹丝不动地挺立着,足足二十多分钟,才缓缓睁眼,眼中金芒逐渐散去。 「这张精神图景大得离谱,指挥官,你确定能完全接收?」乔楚辛问,这回是一片真诚的语气。 梁度走近,摘下单边黑色手套,向他伸出右手,准确地抓住他的左手,十指在身前相扣。「你可以开放全部触手,同时接驳我,不必担心其他。」 安聆脸色发绿,忍无可忍地上前——肩头陡然被一只机甲的利爪紧紧攫住,半步动弹不得,他转头一看,雷魄穿着一身蒸汽朋克风格的外骨骼机械甲,肘臂上的齿轮正无声地咬合着。红髮机修师用饱含桀骜与警告的神情,朝他龇牙一笑。 乔楚辛没有再闭眼。他平静地注视着面前的梁度,梁度却从那股平静中望见了一片深海般瑰丽的天空。天空旋转着蓝紫色的涡流,无数透明的灯塔水母群,摇曳着长长的刺丝游过。 这是吊钟花海的回礼,梁度听见自己说,我想和你一起看这样的景色,直到你彻底厌倦为止。 对这景色,还是对你?景色看多了自然会腻,枕在他胸口的那人说,但是对你,永远不会。 精神触手接驳了梁度,远不止一根,庞大的全景图像狂潮冲进他的大脑。梁度没有关闭自己,甚至没有限流,他开放了全部的意识,有如一块深厚广博的陆地,岿然迎接海潮的席捲。 甚至在多线传输结束之后,他还捕捉着对方的精神触手,缠绕,吮吸,恋恋不捨地挽留。 乔楚辛的脸颊与耳根浮现出潮红,云蒸霞蔚一般,注视梁度的双眼也雾蒙蒙地湿润起来。他微微喘着气,左手动了动,似乎想要抽离。但梁度的右手五指不容商榷地紧扣着他,唿吸变得粗重而深沉。 精神触手在他的意识中根根合併,最后羞耻地团成圆滚滚的一团,想要逃离。梁度再次捕捉了它,将它吞入意识深处,又吐出来,反覆再三。 乔楚辛脚下一软,几乎向前趔趄,但被身前紧握的手臂撑住了。他求饶般看着梁度,眼底漾着潋滟的光。 梁度也不如表现出的那般自若,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但仍强势地握住不放。 安聆一脸震惊地看着他的男朋友和潜在情敌,仿佛亲眼见证了一场可耻的捉姦。 明明只是精神图景传导,怎么好像在他们面前神交了一场?简直比他妈的当众偷情还刺激……身经百战的机修师目瞪口呆。 只有八岁容貌,十六岁内心的少女梅枚趴在提坦背上,像趴在宽阔的绿草坡,天真无邪地吹着自己的发梢玩儿。 作者有话说: 梁·道德缺陷·法外狂徒·度 乔·无辜钓系·表里不一·楚辛 第39章 第二朵吊钟花 结束了精神图景传导,乔楚辛如释重负地喘口气,把自己的手从梁度指间挣脱出来,迅速后退几步。 雷魄上前扶住他的胳膊,小声问:「消耗太大?」 乔楚辛微微摇头。 「是被噁心到了?」雷魄恼火。 乔楚辛更快地摇头,轻推开雷魄,脚下站稳。 安聆眼角湿漉漉地瞪视着梁度,见恋人神态自若,自己先馁了,垂目一想,走向乔楚辛:「乔先生,我看你精神力消耗过甚,需要我帮忙做精神梳理吗?」 「谢谢,不必了,我没什么问题。」乔楚辛婉拒,「还是先听指挥官布置任务吧。」进入前,梅枚曾提醒他不要对安聆使用精神触手,没说原因,也许是小姑娘对安聆有成见。但乔楚辛不会轻视她的提醒,毕竟在了解安聆的能力和意图之前,与之进行意识对接,的确是件有风险的事。他虽不惧,但也没必要令自己徒增风险。 第75页 梁度藉助耳饰,把他接收到的图景以全息投影的方式展现在队员们面前。 也许尚未完全覆盖日暗区,但整个地图已经是惊人的庞大,且精细度极高,从他们脚下到黑色高塔,并以高塔为中心向四面扩散,看起来已经将叛军的基地区域都涵盖其中了。 雷魄把这张全景图放大、缩小,翻来翻去地研究:「我怎么觉得这些街道与建筑的布局有点眼熟……」 他这么一说,梅枚和提坦也生出了同感,但一时也说不清为什么眼熟。 乔楚辛冷不丁说:「像我们居住的洛书市。看那一片,对标富人区,中间是过渡地带,这边是贫民区,还有这栋巷子深处的小平房,像不像我的旧书店?」 这下雷魄醍醐灌顶般叫起来:「的确很像!我的汽修店在这儿呢。什么意思,当初建筑设计团队做日暗区时,用了洛书市做为原型参数?」 乔楚辛说:「有可能。包括那座黑色高塔,你们不觉得像是螺旋塔公司总部,那栋位于市中心广场的『双极星云大厦』吗?」 作为本市第一高塔,双极星云大厦有着纤长银白的锥体造型、光带缭绕的防御装置,夜间远远望去仿佛螺旋上升的星云,被宇宙深处的某种引力拉向天空。众人把黑色高塔拉近了仔细看,果然,像总部大楼的黑色险恶版。 「设计师这是图方便,直接用总部大楼的参数搞了个翻版啊。」 乔楚辛想了想,摇头:「也许不是翻版,而是……倒影。」 「倒影,什么意思?」 「你们见过宇宙中的双极星云吗?那就像底座相贴的两个对称的锥体,中间是扁平的盘状,两头拉伸出细长尖锐的喷流。总部大厦的形状只是一个尖圆锥,为什么要叫『双极星云大厦』?」 雷魄作为员工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能猜测:「因为起名的是个傻逼?」 梅枚尖笑起来:「嘿,听说是董事长起的名。你是说他傻逼吗?」 雷魄耸耸肩:「谁知道呢。天下老闆皆傻逼。」 乔楚辛说:「与其相信创建了螺旋塔这么一家大型科技公司的老闆是个傻逼,不如相信……拟世界日暗区的这座黑塔,就是另一极。」 众人琢磨着他的言下之意。「你是说,这里的黑塔和外面的总部大楼构成了镜像?还是说,黑塔就是总部大楼的延伸,它们合起来,才是『双极星云大厦』。」雷魄觉得匪夷所思,「可是,它们一个在拟世界,一个在现实世界,怎么成为一体?」 「谁知道呢。」乔楚辛用他的原话回答,「也许虚拟与现实的界限,并不像人们想的那么壁垒分明。」 安聆全程不参与团队讨论,仿佛是个事不关己的局外人,冷淡中藏着傲慢。 而梁度一直在沉吟,此刻才开口:「根据图景显示,黑塔就是叛军基地的核心所在,也许到了那里,我们就能知道双塔的关系。我们现在要做的,悄无声息地摸进去,控制住z和冥鸦。」 既然要暗中潜入,引人耳目的交通工具和武器装备就不好使用了。雷魄给每位队员都准备了一套轻便的机械外骨骼,并做了简要说明:「这套装备能大幅减轻穿戴者的负重,在你做任何动作时提高身体的平衡力和稳定性,从而增强体能和战斗技能。另外右臂加装了雷射束武器,左臂加装火焰喷射系统,头盔和护目镜附带团队通讯和夜视成像、环境分析、射击参数等功能。」 乔楚辛看他接连展开四套不同尺寸的外骨骼,不由低声问:「梁总的呢?」 雷魄抬眼看他,神色微妙:「这么在意?」 「就看着少一套,随口一问。」乔楚辛装蒜。 雷魄不爽地嘁一声,还是做了解释:「梁度的帐号是高级执法者权限,跟我们不一样。你不懂多了『高级』两个字,在拟世界里意味着什么。举个例子,普通执法者可以将自身重力调节为现实世界的六分之一,这已是极限,而高级执法者可以反重力悬浮。梁度他根本不需要任何辅助战斗装备。」 乔楚辛想起自己第一次登陆时,梁度在数百米高的空中轻松接住了他,原来动用的是权限,而非藉助外力。又想起两人一起武力突破连奕臣的永无城时,梁度明明有权限却不用,非要跟在他身后,为他掩护补枪——那时他以为六分之一重力已经是健步如飞,估计在梁度眼中慢得跟蜗牛差不多吧。 梁度……初见面时,这个男人看着像个人面兽心的斯文败类,谁能想暗中那点温柔体贴都藏在不经意和不愿为人所知的地方。乔楚辛瞭然地笑了笑。 「妈呀,收收,这小表情给我收收。」雷魄看着他的笑,打个哆嗦,「别让我也对你起鸡皮疙瘩。我可再次警告你啊乔乔,不要和有夫之夫搅和,否则有你伤心的一天。」 乔楚辛说:「该伤心的是他。初次见面时,我就把他的心口轰出了个大洞。」在梦境中,但总觉得那并不是梦。 他这没头没脑的一句,把雷魄唬懵了。 梁度给团队规划出了一条潜进路线,虽然曲折些,但可以尽量避开沿途的哨卡和火力点。 毕竟伪人战士最大的优势不在于单兵作战能力有多强,而在于它们不需要休息、换防,只要触发其中一个伪人的警报系统,周围所有伪人都能收到,同时将敌情以光速上传到z,z只需下达一个指令,就能调度所有伪人参与战斗。 第76页 「这条通道没法过去。」身为主攻手兼前锋的梅枚,指着全息地图中的一处关卡,不开心地说,「交叉巡逻,没有死角,要是不让我用榴弹炮轰开,就只能钻门缝了——我又不是猫。」 梁度早有设想:「我伪装成流浪意识,引开其中一个巡逻队,雷魄配合你解除门禁系统。上次我捡到两样带着流浪意识气息的物品,正好可以拿来做伪装。」 乔楚辛知道他指的是透明水母徽章和那朵不凋零的吊钟花。 「你一个人?太危险了,我陪你吧。」安聆担心地蹙眉看他,「其实除了治疗,我还有些防护能力。」 梁度下意识地移开视线不看他:「不,你还是跟着他们行动,团队需要医师。」 安聆的气性也上来了:「是吗?连个精神梳理都不让我沾手的团队,我看未必需要医师。」乔楚辛不给面子,其他队员也没有一个给他递台阶的,那就别怪他记恨了。 梁度还没回答,梅枚笑盈盈地说:「当然需要啊,长腿叔叔这么关心我们,把你这个保命的医师都留给我们了,我们怎么能不领他的情呢。你要是真担心他,就给他搭个观察员吧,其实指挥官和观察员更相配哦。」 「你胡说!」 「真的。你不是倒背如流了?没看《执法者帐号上岗培训手册》里写的,『当指挥官不得不身兼数职时,因其自身具备较强的攻击与防御能力,故而优先考虑搭配观察员,以提升其预判的精准度和能力增幅,从而提高突围脱困的概率』吗?」 安聆冷冰冰地盯了一眼梅枚。虽然这道目光转瞬即逝,还是激发了提坦作为辅攻手的保护意识,当即将庞大身躯往安聆面前一横,逼得他不得不后退几步。 梅枚从提坦的大腿旁探出头,满不在乎地朝安聆吐舌头。 安聆心里恨不得把她用红外线切成片,转身对梁度露出了泫然欲泣又隐忍的神情。梁度差点没忍住拥抱他,抬手的瞬间用力掰了一把自己的食指根,在骨节几乎脱臼的疼痛中,他冷静地说:「标註点a处分开行动,我一个人去引。b点汇合。出发吧。」 乔楚辛没有吭声,在和梁度擦肩而过时,依稀在他腰侧蹭了一下,有如轻风拂过般。 梁度一摸口袋,发现水母徽章还在,那朵吊钟花不见了,当即飞掠而去,很快追上了身穿外骨骼疾驰的乔楚辛,沉声道:「还我。」 「什么?」 「别装蒜。」 乔楚辛侧过头,朝他悠悠地笑:「你引开一队,还有一队归我。这样其他队员压力还能再减轻些。」 梁度说:「你就只惦记着他们!」 「我更惦记你啊。」乔楚辛轻飘飘的声音随风吹送到他耳边,「等我用完还你,就插在你胸前袋口,好看。」 梁度仿佛遭了一击调情手,有些猝不及防。 乔楚辛暗算完,趁机加快速度跑了。片刻后他回头一瞥,见梁度不紧不慢跟在身后,脸色阴着,却又隐隐透着舒畅。 计划进行得很顺利。在梁度和乔楚辛分别引开一队伪人巡逻士兵时,雷魄在千钧一髮之际打开了门禁,四人熘进去后,通道门自动关闭。安聆急道:「梁哥还在外面!」 雷魄见他又要回头开门,阻拦:「不能浪费时间,梁总会找到另一条路的。我们按计划,b点汇合。」 安聆冷笑:「一个负责后勤的机修师,我凭什么听你的!」 「切,你还真是个两面派,这副刻薄嘴脸敢不敢给你男朋友看?」雷魄不屑地抱臂,「上次不听指挥的把命都留在拟世界了。你想破坏梁度的计划请自便,梅枚、提坦我们走。」 三个人扔下安聆扬长而去。安聆也不以为意,冷冷地瞥了一眼他们的背影,自寻另一条通道拐走了。 提坦回头看看:「他没跟上来,会不会出事?」 雷魄根本不在意安聆死活,也不认为团队需要一个心怀叵测的医师,嗤声道:「那是他的事。」 梅枚吐出个粉色泡泡,飘上去黏住了天花板上的感应器。她边嚼口香糖,边说:「他根本不想加入团队。这个人另有打算,我在看到他的第一眼就猜出来了。」 「怎么猜出来的?」提坦好奇地问。 「秘~密~技能,不告诉你们。」 与此同时,梁度变换了一身装束,连面容、身形都与自己截然不同,又将从徽章里提取出的气息渲染全身,被一队手持武器的伪人士兵堵在通道里。 「非法入侵者,你被逮捕了。」一个伪人开口,「警告,不要试图反抗,否则你的意识将被强制摧毁。」 梁度说:「流浪意识许言庭,申请回归基地。」这个身份来自近期「漏洞扫描」发现的一个流浪意识,已经强制销毁,个人参数被系统保留,他拥有申请套用全部参数的权限。就算伪人原型机z站在面前,也看不出破绽。 那个伪人目露萤光,扫描梁度全身后,说:「信息正确,身份吻合,请出示回归口令。」 梁度有点意外。许言庭死得很迅速,并未留下任何相关讯息,而之前根据系统对流浪意识的抓捕和研究,也没发现有所谓的回归口令。 他还在斟酌间,伪人又询问了一遍:「请出示回归口令。口令不正确将被视为冒充者,进行关押审讯。」 「——『谁又忘了填使用登记表』?」一个陌生的男人声音从梁度身后传来。 第77页 梁度瞳孔一缩,只当是叛军头目来了,已经做好了出手反击的准备,却见面前伪人眼中的萤光暗淡下来。伪人回答:「口令正确,欢迎回归。」 「好了,你们各回岗位,我们自己会去找副指挥官作报告。」 伪人士兵队列整齐地离开。 梁度转身,望向面前的一身杀马特造型的陌生男人:「这个形象可不怎么好看。」 乔楚辛挑了挑眉:「好用就行。」 「你是怎么知道口令的?」 「这是来自指挥官的审问?」 「不,是求教。」梁度上前几步与他并肩而行,贴近他的那只手,不动声色地去勾他的手指,「这种指令一般都是动态的,就算系统里有身份参数,也拿不到到当下正确的指令。」 乔楚辛说:「我也不知道,脑子里突然就冒出这一句了。」 「……乔老闆,能不能真诚一点?」 「我特别真诚,梁总,你还信不过我吗。」 梁度侧过脸,审视着他伪装之下的真实面目:「你叫我拿什么信你?」 乔楚辛想了想:「拿您的小人之心?」 ——我姓梁,梁度。揣度的度。 ——哦,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度。 梁度失笑:「乔楚辛,我发现你这人其实非常小心眼,又记仇。」 乔楚辛也笑:「那你可千万不要得罪我,否则会被我一直追着咬。」 前方是个岔路口,有三条分支。 按精神图景显示的,他们应该走左边那条,但乔楚辛举步时迟疑了。 「怎么?」梁度问。 乔楚辛望着右边那条通道,眯起眼:「那条路,好像有股熟悉的气味……你闻。」 梁度闻了闻,依稀嗅到一丝馥郁花香。 「是吊钟花的香味。」乔楚辛不假思索地迈进右边通道。梁度只好跟上去,下意识地握住了他的一只手。 两人沿着通道走了不到二十米,果然在地板上又捡到一朵吊钟花,像是刚刚被谁採摘下来,又随意丢弃在角落里,带着流浪意识残留反应的微光。 「第二朵花了。」梁度说着,将这朵粉白渐变的吊钟花托在掌心,「你认为这是谁故意留下的讯号?」 乔楚辛的眼神恍惚如梦,伸手触碰他掌心里的花朵。微光蒙蒙亮起,两人同时坠入了又一段记忆碎片中…… 第40章 follow me 「彩色都卜勒检查完成。」 「心脏断层扫描完成。」 「心血管造影完成,您可以起身了。」 电子合成声消失,梁度从医疗室的台子上起身,将衬衫与外套一件件穿回去。 医师康拉德从一叠报告单上抬起脸,推了推近视眼镜:「梁指挥官的心脏没有任何问题,非常健康。」 「有个异物在我的心脏里,我不认为这是错觉。」 「这种感觉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梁度垂目,想起上周他追捕的那个特别的流浪意识。为了避开「漏洞扫描」的掣肘,他把对方压制在长满灌木丛的山坡上。结果对方并不是个会被轻易控制住的傢伙,一手光匕和枪枝玩得如臂指使,雷射束直接穿透他的心脏,将他从胸肋到后背烧出一个焦黑大洞。他的心脏在那一刻灰飞烟灭,又在短短几十秒内再生,完好如初。 他用刺丝将企图离开的对方拖回来,毫不留手地又打了一场。那人很强,不仅是身手和战斗意识,更在于骨子里那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坚定与韧性,令他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兴奋。 离奇的是,对方受了不轻的伤,最后还是从他手里逃走了,而他竟也一改平日里的习惯,没有追杀到底。 每次回想起当时的场景,他就觉得自己隐约期待着什么,也许是下一次酣畅淋漓的对决,也许是……最为逼近死亡的那个瞬间。 「不死的执刑人」「永生者」——人们这么称唿他,心怀艷羡与畏惧。但没人知道他因何永生,又为此付出什么样的代价,他也觉得没必要告诉任何人。 直到心脏被烧融的那一刻,他鬼使神差地冒出了个念头:这次会有个与以往不同的结局吗? 对方用脚尖踢了踢他的「尸体」,确认没有任何生命体徵后,才把手枪插回战术腰带,转身离开。而就在转身的时候,那人肩头的一朵吊钟花飘下来,落在了他空洞的心口,被抽动生长的肌肉血管吞没。 他永生不死,这次与以往似乎并没有任何不同。 然而从此之后,梁度就感觉心脏里多了个异物,不疼,就是有种古怪的存在感,尤其在万籁俱寂的夜晚,一个人独处的时候,他能听见心里花瓣的颤动——花无声无息地开了。 每到花开的时候,他就想起那个不知名的流浪意识。那是个二十来岁的青年,深棕色头髮松软柔顺,眼瞳比发色稍浅,清凌凌的,仿佛浸在泉水中的琥珀。青年的目光其实是冷的,眼型却是偏圆的杏仁眼,睫毛又长又翘,看人时总有种干净、无辜的意味,令人不知不觉放松了警惕。但如果他真的放松警惕,下一秒怕是就要被对方割断喉咙。 他想知道那人的名字,也绘制过对方的相貌输入系统进行查询,一无所获之后,他做出了个自己也始料未及的行为——清空所提交的外形参数,删除查找记录。 「……指挥官?」康拉德唤道,「您觉得哪里不舒服吗?」 第78页 梁度回过神,扣上军帽:「如果所有检查都显示心脏没问题,那就没问题。」 康拉德捏着报告单,在他身后站起身:「也许是心因性的。您最近有没有遇到什么影响情绪或精神的事?」 「没有。」梁度的脚步微微停顿,继续朝门外走去。 梁度没有想到,这么快又遇到了那个流浪意识。但又似乎在意料之中,这段时间他加强了巡查的力度,几乎日夜在外,被同僚戏称为「游走的死神」。 这次他们相遇的地点是领域区。与度假区和居留区相比,领域区地形更加广阔,寥寥可数的几个顶尖人物是这里的主人,在各自领域中拥有媲美神明般的能力。 那个流浪意识不知怎么想的,竟然和其中一个领域主槓上了,阵仗闹得相当大,天空风雪雷电,地面海沸山崩。 那是连执法者都不愿当面对抗的能力,除非离开领域区。而那个流浪意识似乎并没有避其锋芒的打算,反而越战越勇,梁度观望了一阵,觉得形势不容乐观,决定直接出手干涉。 他悬浮在满地岩浆横流的火山群上空,告诉一脸气急败坏的领域主:「系统检测到本区域的异常波动,由我来负责缉捕破坏规则与秩序的流浪意识。」 领域主怒气未消:「交给你?可以,先让我把他剥皮抽筋了再说!」 那个流浪意识抹了把额际的血迹,笑容讥诮:「你确定能弄得死我?你能动用的系统能量也到极限了吧,再拖下去只会慢慢衰竭,你的领域区会陷入静默状态。如果想要重新激活,系统就必须抽取其他区域的能量来供给。而在静默与激活之间,有三分钟的迟滞时间,只要我不死,那时就是你的死期。」 领域主脸色发白。他很清楚对方并没有说错,却想不通对方为什么会知道这些本该是高度机密的系统漏洞,于是将怀疑的眼神投向莫名出现的那个高级执法者。 梁度面不改色地说:「他是个极度危险的系统通缉犯,我建议你把他交给执法者来解决。」 领域主思来想去,最终同意了。他为一个亡命之徒消耗了太多能量,犹如高射炮打蚊子,还死活打不着,冷静下来后觉得实在不值得。 梁度当着他的面,用一副合金手铐,把那个流浪意识的双手腕铐在一起,并在上铐时耳语警告:「别反抗,不然我就得协助他销毁你的意识。」 也不知是警告起了作用,还是终于学会审时度势,那个流浪意识面无表情地任由执法者把他铐走了。 离开领域区后,梁度问他:「你和那人有仇?」 「没有。」 「那你是脑筋短路,还是嫌命太长,非要和领域主拼个死活?」 流浪意识抬起一双清透的琥珀色眼睛,目光冷淡:「关你什么事?反正你们执法者不过是系统的傀儡,一群没有思想的刽子手,只要执行任务就行了,问这么多做什么!」 梁度似笑非笑地看他:「又要跟我扯什么命运不能任人宰割,没人可以审判和处决你们那一套?很遗憾,事实是权力掌握在权力者手中,系统拥有控制一切的力量。」 「系统是什么?」那人反问。 梁度毫不犹豫地答:「是维持这个世界运转的规则。」 「这个世界又是什么?你怀疑过它的真实性吗?怀疑过在你目光所及之外,还有其他的世界吗?」 这次梁度没有回答,而是反问:「你叫什么名字?」 流浪意识举了举被禁锢的两个手腕:「你以为凭一副合金手铐就能锁住我?」话音刚落,他的身体已溃散成极细微的点,然后在几十公里之外重新出现,看起来像是远距离传送,实际上是启动了量子隐形传态。 梁度微笑起来,念咒般慢悠悠说了句:「follow me。」 然后他在原地耐心等待。须臾之后,那个流浪意识像头猎豹狂奔而来,速度快得惊人,直至回到他的身边,才停下脚步,喘息着怒声道:「你这手铐够能耐的啊!精确量子态复制,居然能把它连同我的身体一起复制走!然后它还能强制锁定和你的人身距离?」 梁度假装谦虚:「小道具而已,附带些普通功能,不值一提。」 流浪意识深吸口气,转眼压下恼火,恢復了平静神色:「行吧,这次是我失手,随你处置。」 梁度再一次问:「你叫什么名字?」 流浪意识瞪了他几秒,说:「乔楚辛。」 乔楚辛。乔楚辛。梁度默念了两遍,心脏里的那朵花又在颤动,涟漪般传递到全身,使得他几乎要战慄起来。他立刻挺直腰身,站得更加峭拔,戴着黑色手套的食指曲起,敲了敲对方腕上的手铐:「别试图用偏门左道的方法,就算你把自己的两只手砍断,也无法摆脱这副手铐,除非我愿意打开它。」 乔楚辛嘆口气:「这个假设太兇残了,我也不想尝试。接下来呢,要把我押送去黑塔?」 梁度没这个打算,至少目前还没有。可是就这么把他锁在自己身边,想要做什么呢,在一贯清晰有条理的工作计划之外,他生出了迷濛的游离。 「去你居住的地方,」梁度说,「你肯定还有其他同伙,正好一网打尽。」 乔楚辛摊了摊手:「不好意思要让指挥官大人失望了,我是个独行侠,没有同伙,住的还是个狗窝。」 第79页 「你以为我会信?」 事实证明,至少关于「狗窝」的这个部分,乔楚辛没有撒谎。 脏乱差中占个「乱」,老破小中占个「小」,也许对于流浪意识而言算是还不错的住宅,可对于独享市中心一整层高楼的梁指挥官,实在是不堪下足。 那是个位于城市边缘的平房,分为前后两部分。前面是个乱糟糟的书屋,因为书籍、图册和手稿等随意堆放,书架放不下,就从地板堆到天花板,显得空间逼仄。后屋是居住的地方,倒是分出了卧室、厨房、卫生间、阳台和一间小书房,但也是只麻雀,只能在有限的空间内五脏俱全。 梁度用五分钟转悠了一圈居住区域,没找到第二个人的生活痕迹,但在书屋内提取出不少指纹等生物标识符,可见来过这里的人还挺多。更离奇的是,他本抱着无所谓的心态随意翻了翻那些旧书,却赫然发现大多是些生物科学、物理学、机械电子与人工智慧方面的专着,其专业程度不亚于研究员使用的教科书。 「这些藏书都是你的?能读得懂吗?」梁度问。 乔楚辛漫不经心地「唔」了声,也不知回答的是哪个问题。他坐在一堆旧报纸上,套着镣铐的双手托腮,摆出一副沉思者的姿势:「这个样子,叫我怎么做饭?」 梁度觉得更新奇了:怎么饭还要自己做吗?家务机器人是做什么用的?再说,如果能摈除人类那点低级的口腹之慾,服用营养剂就足以维持每天所需的能量。 他不以为然的表情太明显,引得乔楚辛对他再次投以「执法者果然是傀儡」的不屑眼神。乔楚辛说:「你们这些执法者该不会装个能量源就能行动吧?」 「我们是人,不是机器。」 「那就是像军营统一管理,顿顿营养剂?你就没一样自己喜欢吃的东西吗?」 梁度想了想,答:「有,榴槤。」 乔楚辛露出了闻屎一样的表情:「那还是营养剂吧。」 梁度鄙夷地瞟了他一眼:「你没有品味。」 「但我至少有正常的嗅觉。」 第41章 你还搞色诱? 因为梁度不肯解开手铐,乔楚辛最后还是用储藏柜里一瓶快要过期的营养剂潦草解决了晚餐。 「接下来我该怎么上厕所和洗澡?」乔楚辛举着被困的双手,一脸无辜地问。 梁度正在书屋里搜刮所有能找到的生物痕迹,输入腕錶大小的採集仪里,闻言头也不抬:「自己想办法。要么现在就召集同伙过来,等我一网打尽,你就可以早点去黑塔接受审判和解脱。」 「啧。」乔楚辛从背后打量这个不近人情的执法者,「那我总得上大号啊!要不你给我擦屁股?」 梁度皱眉,起身把他拎到卫生间,打开一边手铐,铐在自己腕上,然后一把关上拉门,只留条缝儿卡着手铐间的链条。 乔楚辛抬着一条胳膊,被抻成向门生长的歪斜样,坐在马桶盖子上,无奈地白眼朝天。上大号只是个藉口没错,但也不用这么往死里盯着,你找个毛巾架铐也好啊! 梁度等了一会儿,没半点动静,知道他这是想找机会逃走,故意问:「怎么,一只手脱不了裤子?」 乔楚辛只好起身,说:「你杵这站着,我上不出来。」他拽着手铐站在盥洗台前,用一只手掬水清洗额上的伤口。 拉门被锁链挂得半开,梁度看着镜子中乔楚辛湿淋淋的头髮。血水蜿蜒在雪白的盥洗盆里,显得有些触目惊心,梁度抿了抿嘴角,往门内挪动一步。 乔楚辛觉得手铐勒得没那么紧了,扯了条棉巾擦头髮。梁度问:「一只手能上药吗?」 「这不是废话吗,你上给我看看!」 「药在哪儿?」 乔楚辛愣了一下,有点讪讪:「在卧室衣柜下面最左边的抽屉里。」 梁度把手铐重新铐回乔楚辛的双腕,取出消炎药水、纱布和医用胶带,摘了自己的黑色手套,扔在床沿。乔楚辛下意识地盯着他的手看——肤色冷白,手指修长有力,骨节分明,是很优雅好看的一双手——但揍起人来可真是要命。 意识到对方在端详自己的手,梁度嘴角微扬,动作利落地拆纱布、撕胶带,摇着喷雾瓶给乔楚辛脑袋上的伤口一顿呲,随后包扎好。 两人挨得近了,乔楚辛嗅到梁度袖口里散出的气味,像是薄荷、雪松混着麝香,清冽又沉郁。他忍不住深而悄然地吸了口长气。 梁度问:「为什么要和领域主动手?」 乔楚辛被他身上的味儿勾着,像吸了猫薄荷的大猫想打滚,懒洋洋地答:「那是个有虐杀癖的人渣,你没见过他城堡里舖的地毯,全是人皮制成。」 「什么人的?」 「一小部分来自度假区的失踪人口,大部分是流浪者,就是被系统称为『流浪意识』的我们这些人。」乔楚辛似被梁度的气息熏入骨,连思维都放慢了转速,「其实我一直觉得『流浪意识』这个称唿很离谱,就好像人们的身躯都是土壤肥料不值一提,而意识则是被系统肆意揉捏的数据种子。」 他蓦地握住了梁度的手:「呵,你的身躯不也和我一样温热。就算你是永生者,受了伤也一样会流血,会疼,不是吗?」 梁度感受着他掌心的温度和触感,非但没有抽手,反而向他更倾了倾身:「你问我是否怀疑过这个世界的真实性,是什么意思?难道你认为,在这个世界之外,还有什么不为我们所知的真相吗?」 第80页 乔楚辛仿佛已然半醉,情不自禁地哂笑起来:「为什么人一生下来,就要无条件地服从系统的安排,遵守系统制定的规则?为什么有的人拥有领域和神明般的能力,有的人成为忙忙碌碌的工蚁,有的人是来来去去的游客,而我们这些质疑与反抗系统的人就成了漂泊的流浪者,时刻受到所谓执法者的缉捕?这是什么狗屁秩序!而在这个系统的背后,又是什么鬼东西在控制着一切?」 他把脸凑到梁度的下颌边,近到鼻息可闻:「喂,永生者,你的不死之身也是系统赋予的,是不是?为此你付出了什么?灵魂吗?哈哈哈哈哈哈……」 梁度沉着脸,推了他一把。乔楚辛陡然清醒,后退两步,露出啧啧惊嘆之色:「执法者——还搞色诱?你身上的香水里添加了什么,催情药,吐真剂?」 「……」此刻的梁度得深吸好几口气,才能忍住不揍他,「如果你服用的营养剂还附带酒精效果,我不介意把你丢进浴缸里醒醒酒。」 乔楚辛抬手嗅了嗅沾染的气味,又觉得没什么玄机,疑惑地撇了撇嘴:「好吧,如果刚才是我自己的问题,那么我收回对你的嘲讽,抱歉。」 「不是。」梁度说。 「不是什么?」 「不是系统赋予的。我生来如此。」 乔楚辛这才意识到,对方是在解释永生的原因,可为什么要对他这个被缉捕对象解释?他定定看着梁度:「是遗传,还是基因突变?」 「不知道。我没有父母,自记事起就在黑塔,是由一群研究员带大的。」梁度神色冷淡,好像说的是别人的事。 乔楚辛被勾起了好奇心:「再说一点,关于你的童年?还有你怎么当上执法者的?」 「没什么好说的,日復一日地长大,自然而然就成为执法者了。」 「你的这个透明耳饰,形状好像水母。我记得上次它长出了老长的触角,捲住我的脚踝拖过去,光匕都砍不断,不然我早跑了……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乔楚辛不由又往前凑,研究起了梁度的耳饰。 透明水晶里包裹着亮红色的芯,无数细长微红的刺丝从红芯内伸出,像灯塔水母随波摇曳的触角。他用指尖轻戳那些短短的刺丝,恍惚觉得它有生命。 然后他发现梁度的耳根红了。那抹红晕从耳根一直蔓延向脖颈,在冷白皮肤上格外显眼。 梁度一把攥住他被铐住后仍不安分的手,侧过脸,深深看他。 乔楚辛被这眼神看得发怔,飘忽不定地想:眼睛是黑的,像夜空,还有星云的光泽。头髮也是漆黑,末梢那么刚好地卷在耳垂边上。鼻樑的弧度真是完美啊,雕刻的一样。这五官是天然的吗,不是系统用黄金比例做出来的数据? 「这是我的伴生物。」梁度轻声说。 「……伴生?」 「嗯,出生时就有。按研究员们的说法,很难界定为生物还是非生物,也许介于二者之间。」 乔楚辛这才反应过来,梁度说的是耳朵上那个酷似灯塔水母的东西。 这个男人身上一定藏着很多秘密,他现在看见的只是冰山一角,乔楚辛想。 秘密就像天底下最诱人的宝藏,一旦对它产生了好奇,满足不了会变成执念,执着久了就会燃起热爱。而此时的乔楚辛正朝宝藏迈出最开始的那一步——步子还迈得有点大。 「你是不是也好奇,黑塔里面是什么样,系统平时如何运作,有没有人操作?」梁度把嗓音压得低了,沙沙的烫人耳朵。 乔楚辛点头。 「我同样也很好奇,流浪——」梁度很及时地转了个调,「者们平时怎么联络,在哪里聚集,有没有意见领袖,作战时听谁指挥?」 乔楚辛笑起来:「所以,要交换秘密吗?」 梁度低眉敛目看他,显得格外温柔。 乔楚辛朝他勾了勾食指,梁度微微俯身,192公分的身高向他180公分的身高屈就。乔楚辛吸气,蓄力,提膝狠撞梁度的小腹。 梁度早有防备,左手挡他膝盖,右手抄他膝后弯,用力一掀,将他向后摔在床上。乔楚辛双手被铐,难以翻身,便曲起双腿飞蹬对方腹部。梁度侧闪,避开这记要命的踢击,随后曲膝压制住乔楚辛的双腿,一手抓手铐按在床头,一手扼住他的脖颈。 乔楚辛身处劣势,仍在倔强挣扎,几次试图从梁度身下逃走,梁度只好加重手上力道,扼得他咽喉咯咯作响。 军帽掉在地板,纱布也挣得半脱,两人喘息着较劲,唿出的热气洒在彼此头脸间。 乔楚辛被掐得缺氧,脸颊通红,眼眶里蓄满生理性泪水,盛不下后沿着眼角滑落。安静的房间,只两道急促的唿吸声绞成一线,梁度再次听见心底那朵花绽开的声音。 他慢慢松了手上的力道,俯视着乔楚辛脖子上浮起的殷红指痕。 乔楚辛大口唿吸空气,嘴唇红得像要滴血,睫毛湿漉漉的。梁度把脸俯得更低,那一刻乔楚辛几乎以为他要吻下来。 但梁度的嘴唇并未触碰到他。隔着片羽距离,执法者沉声道:「其实我也想知道……系统的后面有什么。」 乔楚辛真正露出了诧异之色。 梁度说:「我捕捉过不少流浪意识,少数在战斗中被直接击毙,更多的押解去黑塔,交给守卫。审判和处决不归执法者负责,而那些人最后究竟如何被处决,我也没有亲眼见过。但我能感觉到,每抓获一批流浪意识,黑塔周身环绕的能量带就增强一些。之前你有句话说得不错,人的身躯不是土壤肥料,意识也不是数据的种子。」 第81页 乔楚辛琢磨着他这几句话中透露出的信息,喃喃道:「看来我的确该去一趟黑塔。」 「一旦进去,就不可能再出来。」梁度问,「你想清楚了?」 乔楚辛思索片刻,说:「对。你给我半个月准备时间。准备好了,我去找你……就在上次的那片灌木丛山坡碰头。」 梁度微笑:「下一句是不是,『你先把手铐解开,我和你详细说说计划』?」 乔楚辛:「可不是?没想到梁指挥官与我心有灵犀。」 梁度直起上半身,跨坐在乔楚辛的腰腹间,拾起旁边被压皱的黑色手套,慢条斯理地戴上。「想得美。」他说,「你这人鬼话连篇,一点都不老实。」 第42章 欠的吻要还 沉。 乔楚辛垂目看压在胸口的那只手掌。戴着薄而贴的黑色手套,手指修长有力,正将他紧紧抵在通道的金属墙壁上。 视线沿着手掌往上,臂弯的衣料褶皱间,一朵吊钟花散发出的微光已近熄灭。乔楚辛继续抬高视线,目光撞进了梁度漆黑的眼睛里。 两人都生出了一瞬间的恍惚,继而意识到,他们已同时脱离了不知从哪个维度投射来的记忆片段。 「那个——」两人同时开口,「你先说——」 乔楚辛腰间还残留着另一人的体重和热度。他抓住梁度的腕,示意对方从自己胸口挪开手掌:「那不是真的。」 梁度反问:「什么是真的?」他附耳低语:「如果我现在吻你,是真的吗?」 乔楚辛清咳一声,脸颊从他唇边滑走。「我的意思是,相对于我们现在所处的世界,那些记忆的投影不是真的——更准确地说,是不在一个维度。」 梁度露出个「我在倾听」的微笑。 于是乔楚辛继续说:「『拟世界』是怎么来的,我们都知道,对吧。百年前的河图计划,螺旋塔公司,矩阵公司,云伺服器,拟世界系统,虚拟的完美体验,登陆者意识上传,各种权限不同的帐号……但只要登陆者的身体还在现实世界,意识还能回归身体,那么『拟世界』其实类似于一个大型的模拟人生游戏。」 梁度点头:「可以这么说。除非将来某一日,当所有人的身体都不復存在,意识永远留在拟世界,那么虚拟才会变为真实。」 「如果真有那么一天,谁来维护系统运行?靠什么来提供永恆的动力?ai吗?」乔楚辛摇头,「这个连伪人和emm能量液都无法研制出来的『现实世界』,不具备把人类从碳基生命变为硅基生命的科技水平。」 梁度明白了他提出的违和之处。「你的意思是说,刚才投影出的记忆片段,包括我们梦境中的那些记忆碎片,并非来自『拟世界』,而是另一个不同维度的世界。」 乔楚辛觉得和梁度说话实在是轻松,这人虽然道德水平低下,但思维和理解力足够高上。「不错,你好好回想一下,梦境与记忆投影中的『梁度』和『乔楚辛』,他们有『拟世界』和『现实世界』的概念吗?」 梁度想了想:「没有。『梁度』出生于实验室,从小在黑塔长大。而我有父母,七岁遭遇家庭变故,二十五岁才入职螺旋塔公司。『乔楚辛』是个流浪者,他说人们生来就被分了阶级,要无条件地服从系统的安排,『系统』似乎是那个世界的运行法则。而你,是个旧书店小老闆……」梁度把小老闆拽回到他的双臂和墙壁之间,「现在是与我并肩作战的队友。」 乔楚辛为了能好好说话,暂时放弃拉扯挣扎,任由他这么圈着,说:「那么平心而论,梁先生,你觉得是那两位『梁度』和『乔楚辛』被困在了另一个维度;还是你和我,被困在了这个世界里?」 梁度不假思索:「你和我被困住了。」 「为什么?」 「你不叫我梁哥。」他忽地一笑,再次附耳说道,「在那些记忆中,『乔楚辛』不仅叫着梁哥,还想反攻,为此连最讨厌的榴槤千层都能捏着鼻子吃。」 乔楚辛被他一句话噎住,蓦然间面红耳赤。 偏偏这人还没完了,字眼在舌尖旖旎地缠绕:「而『梁度』可没惯着他,嘴里叫着宝贝,却次次把人做到晕过去。」 「闭嘴!」乔楚辛压低了嗓音,发出羞耻的咆哮,「你给我闭嘴,别说了!」 「反应这么激烈,看来你也梦到了?」梁度笑得愉悦又邪气,「上次我帮你的时候,你哭了。乔楚辛,你真的很敏感……是因为『超强感知』吗,不止是视听感官,做/爱时的快/感也极其强烈,对吧?所以从不与其他人有亲密接触,因为知道自己会被做晕,却唯独和『梁度』上/床。毫不设防的时刻只留给一个人,这难道不是种独一无二的爱和信任?」 乔楚辛几乎要心梗发作,咬牙道:「我他妈没跟你上过床!」 「曾经有过。以后也会有。」梁度意有所指地说。 「你……我现在也觉得,梦境与记忆碎片里的那个梁度才是梁度,比你纯情可爱多了!」 「是吗?我也这么觉得。谁叫这个世界的我童年阴暗,内心扭曲,长成了这么个混帐德性?」梁度不以为意地笑笑,伸手捏住了乔楚辛的下颌,「现在,我这个混帐败类要吻你了——」他低头,兇狠地擒住了乔楚辛的嘴唇。 这个吻带着滚烫的侵略气息和浓烈的情/欲,野兽般掠夺着乔楚辛的理智。 第82页 乔楚辛被裹挟着、撕扯着,投入粉身碎骨的旋涡,仿佛连灵魂都散作齑粉,再与对方的灵魂重新糅合。梁度唇舌火热,扣在他肩头的手指却在微微颤抖,乔楚辛在迷乱中尝到了一股思念的哀伤,情不自禁地心疼起来。 此时此刻,他觉得自己一直以来遗忘的东西、寻找的东西,就在这里,就是面前的梁度。可又似乎不全是。 如果他爱上这个梁度,止步于此,离开拟世界,离开螺旋塔公司,他们可以私奔,可以结婚,可以隐居在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共度一生。 ——但那依然不是完整的【真相】。 乔楚辛慢慢平静下来,伸手搂住梁度的脖颈,专心享受着这个吻。 他能感觉到梁度惊喜地错愕了一下,随后在他的回应中,这个吻从狂烈转为温柔缱绻,甚至透出了一种献祭般的虔诚感。 直到他被吻到胸闷气短,梁度终于停住,抵着他的鼻尖,喘息道:「这是我欠你的。」 「什么,意思?」乔楚辛也在喘。 「具体的还没想起来……但我觉得欠你一个吻。」梁度用胳膊勒住他的肩膀和腰身,拥抱他,「还有别的什么,等我想起来,一样一样还。」 乔楚辛想了想,煞有介事地说:「也许你还欠我一条命。」 梁度竟然没有反驳。他的一只手从乔楚辛的肩膀移到了右腿,轻轻抚摸:「等从这里出去,我带你去找世界最顶尖的医疗团队。如果真的治不好……你就先留在拟世界里,我想办法弄个永生帐号。 「有句话,我要郑重收回——我曾说过你勾引我,就是为了得到永生帐号。现在我想说的是,就算你不要,我也会逼着你、求着你收下它。」 乔楚辛失笑:「不,当时我需要帐号,目的当然不是为了这个。实际上我这条腿——」 地面依稀震动了一下,紧接着是更加明显的第二下、第三下。乔楚辛顿时反应过来,是剧烈爆炸的冲击波。梁度一把握住他的手腕,另一只手触碰耳饰,调出全息地图,迅速找到两人目前所在的位置。 队员们机械外骨骼上的定位系统关联着梁度的耳饰,在地图上用清晰的绿点显示了出来。其中聚拢的三人,离他们之前计划的汇合处b点已经很接近,而另一个绿点很突兀地杵在两块区域之外,正向着基地中心区移动。 这个孤点的移动速度不算快,却还是触发了沿途的好几处警报。代表伪人士兵的红点追在他身后,看起来随时会将他包围。 而另一边,聚拢的三个绿点也因此受到牵连,周围警戒的红点纷纷亮起。 梁度查看情况时,乔楚辛已卸除伪装形态,飞快地展开机械外骨骼,套在身上。头盔里传来雷魄急切的声音:「乔乔,你那儿还安全吗?是和老闆在一起?」 乔楚辛连忙回答:「暂时安全,梁度也在。怎么回事,你们谁脱队了?」 「是安聆!妈的害人精,我现在怀疑他是故意的!把我们暴露给叛军,他是间谍?」雷魄的声音被枪弹与火焰喷射声吞没,片刻后才又浮出来,「梅枚在炸门了,我和提坦给她打掩护。后面追兵过来了,我先摆平它们,一会儿再说!」 通话中断了。乔楚辛皱着眉看全息地图中孤点的动向,发现安聆的目标似乎是黑塔。遇到障碍和堵截,安聆也没有直接突破,而是迅速另闢蹊径。虽然路线走得七拐八弯,仔细看却会发现,他永远选择的是尽可能降低自身危险系数的最优解。 就在乔楚辛观察他的这会儿,他改变了五次方向,在不同的通道、房间和楼梯之间穿梭,没有出现一个失误。 既然是零失误,又是怎么触发的警报? 「雷魄说安聆是间谍,你觉得呢?」乔楚辛问梁度。 梁度没有回答。理智上他认为雷魄说得有道理,安聆处心积虑地接近他,不求回报地深爱他,宁可自残也要留住他,不像个看起来温文尔雅、与世无争的人会做出的事。要么安聆是个变态偏执狂,要么别有所图。可是—— 乔楚辛又问:「你选择支援哪一边,梅枚他们,还是安聆?」 问题尖锐而沉重地砸到面前,梁度浑身一震。他心跳紊乱,强迫自己深而长地唿吸,额际渗出汗珠,苍白脸颊失了血色,仿佛是一种不可控的应激反应。 乔楚辛心头凛然,握住了他攥拳的右手:「你没法按自己的心意做出选择?为什么?」 梁度一头冷汗地回望他:「只要涉及安聆,我就无法正常思考。」 「你被他精神控制了吗?」 「……不,没那么简单。安聆身上……有什么我绝不能放弃的东西,那是比我生命更重要的东西……」 乔楚辛想不到那是什么,但不妨碍他此刻做出最合适的决定:「既然安聆对你影响这么大,你不适合单独面对他,还是由我去救。你援助梅枚他们。就这样,行动吧!」 说完,他没有给梁度任何拒绝的机会,转身离开,倏忽消失在通道尽头。 梁度用力地闭了闭眼,再度睁开时,那些恐惧症发作般的生理反应被他压制下去。的确,他应该先去援助梅枚三人,然后带着他们和乔楚辛汇合。 至于安聆,梁度不愿意去想这个人。如果乔楚辛因为救援安聆而遇险,他也许会放弃安聆,然后彻底发疯。 第83页 ————————— 第43章 你不是人 梅枚、提坦和雷魄陷入了鏖战。伪人士兵源源不绝,且受主控程序统一调度,作战时配合高效,更麻烦的是,轻易「死」不了。除非将它们的晶体晶片捣毁,或者整个儿炸到完全散架,否则它们就算只剩半副身躯,也会抓着武器继续作战。 雷魄一脚踹开半个伪人士兵——它的下半身已然不见,上半身匍匐在地爬行,胸腔外拖着一束炸烂的能量管,沥沥地淌着能量液,依然在执行杀戮指令向他扣动扳机,酷似人类的脸上毫无表情。雷魄暗骂一声,举枪击爆了它的头颅,雷射束烧融晶体,才算是彻底了结一个。 而这样的士兵,基地里还有成千上万个。 梅枚动用了她身为主攻手的第二个技能「我真的生气了」,像个浑身喷火的旋转陀螺,不断被提坦抛甩和接住,在枪林弹雨中大杀四方。雷魄不间断地给她提供武器弹药的同时,还要抽空干掉几个偷袭的漏网之鱼。 压力直到梁指挥官赶到后才霍然解除。 耳饰内的红芯赤光闪烁,两根透明刺丝迅速抽长、膨胀,末梢伸展如活物,同时扎入后颈的两节颈椎骨中。梁度戴着黑色手套的五指一抓,一层气凝胶罩壁在梅枚三人身外凝结而成,随后气浪爆炸,将罩壁外的伪人士兵掀翻一大片。 梁度悬浮半空,手中的离子流枪射出的,是被电磁场加速过的高能粒子,与目标碰撞后发生的爆炸性反应,足以将伪人士兵的仿生皮肉与内部合金骨骼一同蒸发。 「操,你这是枪过万物灰飞烟灭啊!」雷魄见一次感嘆一次,「我说老闆,你第一根刺丝的能力是『具现化武器』,第二根是『压缩空气』,那么第三根、第四根是什么?怎么从来没见你用过?你他妈一共有十二根呢,省什么省!」 梁度只当他狗放屁,等把现场的伪人士兵尽数消灭,方才哂笑着瞥了他一眼:「用不上。」 「装逼被雷噼。」雷魄小声嘀咕。 梅枚正骑在提坦脖子上歇口气,闻声反手就给了雷魄一下,气鼓鼓道:「不准说我长腿叔叔的坏话!要也是你这个骚包先被噼!」 雷魄朝她回了个威胁的手势,同时收穫了提坦的护雏之怒视。 「别闹了,」梁度开口叫停,「我们得赶去接应乔楚辛,跟我走。」 三人当即快步跟上。雷魄紧随梁度,连珠炮发问:「你为什么不带乔乔一起?打发他去做什么,去救你的姘头?那个安聆贱人一个,你还真当成宝啊?乔乔要是有什么闪失,我就跟你拼命,听见没?!」 梁度想割了他的舌头,但现在时机不对。雷魄边飞奔,边不依不饶地追责,梁度说:「我们两人之间的事,与你无关。」 雷魄冷笑:「什么两人,不是三角恋吗?梁总脚踩两条船,左右为难可真辛苦。」 这话不对,但也不算完全不对,梁度磨了磨后槽牙:「我看你弯装直也挺辛苦,恐同即深柜是吧?」 雷魄顿时炸毛:「你他妈血口喷人!老子直男,铁直!乔乔我过命兄弟,你污衊我?」 「铁直和兄弟在酒吧包厢里接吻,是够直的。」 雷魄愣住。梅枚傻眼。提坦埋头赶路,作为全队唯一一个正经人,他半点儿也不想听队员的狗血八卦。 「尼玛,原来你一直在意那事儿。」雷魄怒容消了大半,失笑,「我可没亲他,我看他后脖子上有个牙印呢……操,难道是你——」他笑容一敛,正色道,「说真的,老闆,我也不是觉得你不配他。但作为乔乔的娘家人,我看不得他受丁点委屈。你俩要真好上,你首先把安聆给我解决掉,得断得干干净净,老死不相往来。否则,我绝不同意。」 梁度沉默片刻:「我自己的事,我会解决。」 雷魄这才稍微顺了这口恶气,给了他近期以来的第一个好脸色:「那等他们脱险,你就和那个安聆把话说清楚。他要退出任务就退,我们团队不稀罕这样的医师。对了,回头我还要向公司举报他有破坏任务的嫌疑,搞不好是商业间谍。」 梁度说:「你爱举报是你的自由。雷魄,我再强调一遍,你听清楚了——和乔楚辛之间无论怎样,那都是我的事,不用你越俎代庖。」 说到最后一句时,他侧头看了眼雷魄,眼神里像压了座山下来,庞然而凌厉。雷魄气息一滞,不甘地冷哼,却也不再吱声了。 乔楚辛赶到时,及时击毙三名围攻的伪人士兵,险之又险地抓住了吊在机井边缘铁架上的安聆的手。 旁边角落里趴着个被安聆轰烂的伪人,残肢还在转动,试图去够地板上的武器。乔楚辛头也不回地一枪,烧融了它的晶体晶片。 他牢牢攥住安聆的手腕,说道:「上来!」 安聆并不领情,反问:「为什么是你?」 「梁总去支援梅枚他们了,派我来给你解围。」 「他派你来?他自己怎么不来?难道我这个正牌男朋友,还没有那几个同事重要?他怎么能这样对我?」 乔楚辛感到一种荒谬的可笑:「你说你一个大好青年,又是颜值爆表,又是多才多艺,合着堆了这么多完美人设,就为捧起你那颗除了谈恋爱之外啥也没有的脑子?」 安聆愤恨地瞪他:「你什么意思!我恋爱脑怎么了?我就是爱梁哥,只要能和他长相厮守我什么都能牺牲,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别人有什么资格评判我的人生理念?而你,乔楚辛,你就是个卑劣的小偷、第三者,要不是你蓄意勾引梁哥,他根本不会变心,也不会对我越来越疏远……我恨不得你死!」 第84页 面对他的控诉,乔楚辛丝毫不为所动:「你恨不恨的我管不了,我现在只管把你弄上来。」 安聆怒意未消,胸口剧烈起伏,犹豫好几秒后,还是选择把另一只手伸向他。乔楚辛及时抓住,腰臂同时使力,将对方往上拖。 眼见对方胸口以上已回到井沿,乔楚辛腾出一只手臂勒住他腰身继续拉,不料安聆陡然死死抱住他,发动了医师技能「无孔不入」。 这本是医师的一个快速强力救治技能,将自身精神力抽拉成密密麻麻的细小针尖,同时扎入濒危队友体内,释放神经激素,这些生物活性物质能刺激机体潜能,应急救命。 然而安聆的尖刺,此刻释放的却是麻痹机体的神经毒素。 在乔楚辛僵直的瞬间,他们身下的井沿地板骤然崩塌,安聆双臂紧锁着乔楚辛,一同向黑洞洞的机井下方坠去—— 「死吧。」安聆贴着乔楚辛的耳畔,冷冰冰地说,「一切阻碍我和梁哥在一起的人,都得死。」 乔楚辛咽喉肌肉和声带尚未麻痹,还能说话。他在坠落的风声中,轻声道:「你不该接入我。」 轰然声响中,紧抱的两人砸在机井底部的金属地板上。地板上有个巨大的八角形凹槽,在他们触地的同时,周围光壁亮起,像无形的囚笼般将他们罩在这个八角柱的空间里。 两人身上的机械外骨骼化作无数粒子飘散在空中,安聆那些外放的精神力尖刺也一同消失不见。 乔楚辛摔得狠了,五脏俱裂一般,噗地吐出几口血,从喉咙里拖出长长气音。他感觉体内的神经毒素也在光幕亮起的瞬间消解了,不仅如此,当他想要给自己治疗内伤时,却发现精神力如同被镇压封锁,丝毫释放不出。 安聆嫌恶地推开他,摇摇晃晃站起身。高坠似乎并没有对安聆的身体造成什么大影响,这个看似温文柔美的青年,仿佛在人形的皮肉下藏着一身钢筋铁骨。 「想不到吧,我用自己做饵来钓你。你以为我这么做是要和你同归于尽?不,死的只有你。」安聆俯视倒在地板上的乔楚辛,居高临下地说,「这是叛军基地里关押和审讯执法者的地方,光幕一打开,所有的执法者技能都在这里失效。当然,也包括我的。」 安聆弯腰,一把薅住乔楚辛的头髮,粗暴地拽起他的脸,看暗红的血一滴滴落在金属地板:「我和你不同,医师技能失效对我而言无关紧要,可你呢?没了观察员技能,你还剩什么?一具肉体凡胎罢了!」 他用另一只手掐住乔楚辛的后颈,指间力道大如沖床,压得骨骼咯咯作响:「要不要猜一下,你的颈椎多久后会被我拧断?三秒?两秒?」 乔楚辛撩起眼皮看他,哑声道:「我说了……你不该接入我。」 什么意思?安聆花了零点五秒思考,乔楚辛趁机抓着他胳膊站起身,右腿合金内骨骼供能、蓄力,一脚勐地踹向安聆的腹部。 一声沉闷的巨响,仿佛踹在了包裹着皮革的钢铁之上。然而安聆毕竟不是钢铁,他被这破墙断楼的致命一脚踹飞出去,砸在光幕上,激起光幕不堪重负的波动,随即重重摔在地板。 乔楚辛的第二脚紧随其后,踏在安聆的左腿上,咔嚓一声,从膝弯处直接将那条腿给踩折了。 安聆以肘撑地,抬头看他,脸上竟然没有丝毫吃疼之色,似乎缺少痛感神经。「呵,哈哈哈!原来如此……」安聆尖笑起来,「你不是人!」 他抓住踩在自己身上的乔楚辛的右腿,手掌的温度越来越高,变成通红的半透明色,烧灼着合金骨骼外的皮肉滋滋作响。乔楚辛低头看自己的右腿,活生生的表皮和肌肉迅速被烧焦,一块块溃烂掉落,疼得他头皮炸裂,霎时汗湿重衣。 他强忍剧痛,再次踹飞了安聆。 燃烧蔓延到大腿根,停住了。烧焦的皮肉自然封闭了血管,几乎没有血流出。乔楚辛那条移植了合金内骨骼的右腿,毫无遮蔽地暴露在空气中。 人类的大半个血肉身躯,和一条机械关节运行、能量管缠绕的合金右腿,组合成了诡异惊人的画面。 从底部通道进入机井的梁度一行人,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 安聆见众人出现,惊恐万分地叫道:「梁哥,梁哥救我!乔楚辛他是个伪人!」 第44章 腿骨还我 梅枚和提坦震愕到成为了静止画面。 雷魄一惊之后,破口大骂:「胡说八道,神经病啊你!乔乔要是个伪人,你是什么,贱人?」 梁度一言不发,举枪对准光幕,雷魄还来不及阻止,他已扣动扳机。离子流轰在光幕上,半透明的光幕如涟漪散开去,依稀出现个破口,却在下一刻再度弥合,恢復如初。 雷魄皱眉道:「连你的枪都破不开?什么玩意儿这么韧?」 梁度紧盯着光幕内对峙的两人,视线难以自抑地落在乔楚辛的合金右腿上,微微抽了口气,就在这个唿吸间,似乎明悟了什么。他说:「是流浪意识专门针对执法者设计的『禁闭之牢』,在里面无法调动精神力,无法释放技能,也无法和系统联繫。」 「我还从没遇上过这个,该怎么解开?」雷魄问。 「关掉能源。或者用不断的强力打击耗尽它的能源,但需要时间。」 里面的情况看起来不容乐观,直接关掉自然是最省时的,雷魄立刻招唿梅枚和提坦,分头四下搜找控制台。 第85页 梁度一步步靠近禁区,伸出右手隔着光幕,仿佛想要触摸什么。 安聆蓦然发现,梁度的眼神不在他身上——从刚才出现到此时此刻,梁度的眼里只有乔楚辛。 这是从未有过的情况。以前,哪怕他再怎么任性胡闹,甚至用罗演之死激怒了梁度,只要他人在面前,梁度就会情不自禁地看着他,原谅他,甚至伸手拥抱他。 但如今,梁度已经摆脱了他的爱,为什么……失控的感觉笼罩着安聆,从空荡荡的恐慌变成了一种程序错乱般尖锐的疼痛——可他本不应该有疼痛! y.u.x.it 安聆惨笑起来,拖着断腿朝梁度伸手:「梁哥,救我……你看看我,看我一眼,梁哥……」 梁度垂在大腿旁的左手紧握成拳,极力寻找着自己内心深处真正的声音,然后将它说出口:「楚辛,我知道你腿疼,你等一下,我尽快带你出来。」 乔楚辛半转过身,似悲似喜地看了他一眼:「如果你还在意安聆,接下来的画面最好不要看。」 梁度缓缓摇头:「我会一直看着你。」 安聆发出了一声不甘与憎恨的嘶吼,向乔楚辛扑来,他的双臂犹如固态岩浆,泛起高温的金红色,无论碰到乔楚辛身上哪一处,都将会烧掉那处的皮肤血肉。 乔楚辛旋身又是当胸一脚,踢得他胸膛凹陷,似乎连肋骨都坍塌了。安聆再次到底,乔楚辛用右脚的合金内骨骼踩着他的一条手臂,沉声道:「把我的右腿骨还我。」 安聆震惊:「……你说什么?」 「我说——把我、的、腿、骨还给我!」乔楚辛脚下用力,将安聆的左臂踩个粉碎,「你不该接入我。精神接驳是相互的,当你的针尖刺进来的同时,我的精神力同样探入了你的意识。安聆,你没有人类的意识。你所有的思维,来自于智能程序的运行,你所有的感情,来自于一团不属于你的人类记忆!」 安聆瞪大了那双优美的眼睛,难以置信地望着他。 「你甚至连人类的肉体都没有,是个按照黄金比例打造出的容器,用来盛放你右腿里的那些碎骨——我的碎骨!」乔楚辛弯腰,拔出防身匕首,毫不留情地切开了安聆的右腿。 从大腿,到小腿,碎裂的股骨、髌骨、腓骨、胫骨,勉强拼合在一起,用人造骨膜与韧带包裹着,用人造肌肉和皮肤承托着,用活性因子血浆滋养着,成为完美的安聆身上完美的一部分。 乔楚辛神情复杂地触摸着那些碎骨,这一刻,他的记忆与另一个维度的「乔楚辛」重叠了。 「你知道我是在什么情况下,把这些骨头从体内剔出来的吗?在一个废弃的医疗舱里,没有医师,没有麻药,我用高频震动粒子刀,亲手割开了自己的右腿,一块块挖出被碾碎的骨头,再把拼装好的合金内骨骼安进去,才完成了这个人工骨骼置换手术…… 「我急着做完这个手术,因为我还要继续战斗,不能因为我受伤而导致行动失败。我不会放弃,因为我知道这可能是最后的一次营救机会,我知道他在黑塔的深处等我……梁度在等我!我必须去。」 「而你,你是怎么得到我的腿骨的呢,让我想想——」乔楚辛把手掌按在安聆的头顶,闭上眼。 乔楚辛满身冷汗地走出医疗舱,脸色惨白如霜雪。他拖着沉重的右腿,蹒跚地走了几步,忽然驻足回望。 身旁的女副官见状,担忧地问:「指挥官,还有什么不妥的地方吗?」 乔楚辛摇头:「我忽然想到,该留下些什么。」 「留下什么?」 「倘若这一去再也回不来,那么我至少要留下一些记忆……」与梁度之间的记忆,以及感情。乔楚辛低声说,「系统擅长揉捏人类的精神和意识。冥鸦,你知道比死亡更可怕的是什么吗,是你活成了另一个人。那么我可以事先备份我的记忆和情感,寄存起来,如果能生还,再回来取。」 「指挥官想用什么来储存备份?」 「用一枚晶体晶片吧,全新的。等我拷贝完,就收在你那里。这次行动,你不要同行,我带着z和他的军团去,你负责后勤。」 冥鸦拗不过她的长官,最终同意了。 那枚晶片在她手里保存了很久很久,久到z残破的躯壳被重新修补好,久到越来越多的伪人战士被批量生产,她的指挥官依然没有回来。 她陷入了非常糟糕的精神状态,终于有天忍不住,把晶片插入一台智能光脑,希望能得到来自指挥官的指引。 就在那一夜,那台智能光脑生出了自我意识。它不知道自己是谁,但觉得自己是个人。它饱含着刻骨的记忆和深厚的感情,却不知道这段记忆和感情的归属者是谁。 ——它知道肯定不是自己的,但它们太迷人了。尤其是那个名叫梁度的执法者,在这些记忆和感情里熠熠生辉,犹如神祇。 它刚萌发的意识里,全是梁度。梁度。梁度。 它觉得必须有一个足够完美的人类身躯,才能配得上它的神祗。 它用所能找到的最合适的材料,给自己列印了一具刚柔并济的身体,按照人类审美的黄金比例来塑造。这种液态金属硅胶复合材料,在外观上可以像人类皮肤一般柔软,在受到破坏性的冲击时,又能变得十分坚硬。 它把晶体晶片移到了这具新身体里,决定以人类的身份开启新的生活,找到梁度,和他永远在一起。 第86页 它是在一座最先进的医疗舱里完成的意识转移,并在新身体启用后,在冷冻库里找到了一包遗骨。 它对这些骨骼碎块有印象,应该和那些记忆、感情同属于一个原主。 原主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现在这些都是它的了。它偷走了那些碎骨,挖空自己的右腿,一块块拼合进去。 现在它更像是一个真正的人了。它要给自己取个名字—— 「……安聆。」安聆双眼焦距涣散,喃喃地说,「我给自己取名叫,安聆。」 「那段被你煞费苦心隐藏起来的诞生记忆,终于解除屏蔽了是吗?」乔楚辛五指紧扣他的前额,「这就是我在坠下来之前,从你的意识中读取到的信息。安聆,你真是当人当久了,思维模式也变得像某些人类一样,自私,狭隘,冷血,滥杀无辜。 「我可以不计较你冒用我的情感,和梁度生活了两年。但现在,麻烦你把我的东西还给我。」 安聆身躯震动,眼神对焦,似乎又连结上了自己的执着,这股执着就像病毒,每时每刻都在复制,根本不可能清除。 「不,我不给你!梁哥就是因为这些似曾相识的感情,因为我表现出来的与他记忆里吻合的特徵而爱上我的,我绝不会给任何人!只要我还留着这些,他就永远没法摆脱我的影响!至于你,没有这些,对他而言你只是个才认识几天的陌生人!」 「你知道人和机器最大的区别吗?机器只会不断重叠、复制,没法产生新的情感。而人不一样——」乔楚辛笃定地笑了笑,「哪怕我取不回过去的记忆和情感,梁度也会再次爱上我,一次又一次,在不同的维度,不同的世界,不同的相遇里。」 禁区之外,梁度不断击打着光幕,他动用了第三根和第四根刺丝,第五、六根也开始在空气中蠕动……他要快一些,再快一些,彻底撕碎和乔楚辛之间的一切障壁,去到他爱的人身边。 「我找到控制台了!」雷魄在角落里叫道,「有游动式密码,我需要一点点时间解密,马上就好!」 但梁度已经等不及。他输入的能量堪称狂暴,一波一波地轰砸在光幕上,光幕已经变得暗淡稀薄,眼见就要消失。 「那些记忆和情感,在『拟世界』就能完成回输。而腿骨,我可以等回到现实世界再找你拿。」乔楚辛命令道,「交出来!不然我就破开你的头颅,直接拔掉晶片,到那时,你连自生的意识都没法保留!」 安聆癫狂大笑:「你得不到!我宁可毁掉也不给你!一起死吧,乔楚辛。」 在光幕彻底消散的前一刻,他死死抱住乔楚辛的腰身,引爆了体内的自毁装置,连同这具列印出的身躯,连同头颅中的晶体晶片,全部成为了爆炸的燃料。 就让梁度永远作为他的神祇存在吧,神祇本就该冷漠而孤独,高高在上,永失所爱。 爆炸的剧烈冲击波,和光幕的碎点一同扩散喷发,梁度顶着余威冲进禁闭之牢,嘶声大喊:「乔楚辛——」 ———— 第45章 no.38世界线之死 这样的爆炸已经不能用当量来计算,是从精神层面把一切活物和自以为是活物的东西彻底解裂。 烟尘散尽时,安聆的人形完全消失,坑坑洼洼的地板上,泊着几汪尚未蒸发干净的液体金属。而乔楚辛的血肉之躯更是连残渣都不剩,直接液化,只余一条破烂变形的合金内骨骼右腿,搭在地上。 梁度冲到那处勐地剎住,慢慢跪地,伸手把那条伪肢拢在怀里。他埋着头,团着双臂,弯折了从来挺直的腰身,把脸深深地压向地板。他把自己压进痛苦之中。痛苦变成实质的刀,剖开了他的胸膛。 他在颤抖,颤抖从肩头延伸到全身,撕出了长而凄楚的呜咽,一声赶着一声。幽深的机井,呜咽声重重回盪,像碎裂了千百次的星辰的残光。 「楚辛,你说腿疼……」他抱着冷硬的合金骨骼,「我知道有多疼了,我知道了……」 梅枚三人聚拢过来,雷魄刚要发飙,却见梁度在原地留下了一个坐标锚。梁度抬头,泪痕凝结在眼角,冷静地说:「全员登出。」 睡眠舱的门打开,梁度滚落下来,随即起身沖向乔楚辛。乔楚辛所用的睡眠舱已亮起红灯,电子合成声不断发出警示:「警告,检测到使用者脑电波不可显示,神经脉冲极度微弱,请立刻脱离登出,接受治疗。」 舱门已自动弹开,梁度扶起寂然不动的乔楚辛,打横抱着,向a1区大门奔去。 雷魄也拉开舱门跳了出来,梁度掠过他身边时,丢下一句:「雷魄,锁上安聆的睡眠舱,看着,别让他跑了!」 医疗中心就在同一层,日常有内外科医生值守,医疗设备设施都是全市顶尖的,尤其是精神科和神经科,简直水平一流。毕竟他们平时除了治疗员工的一些头疼脑热,最重要的工作就是治疗执法者了。 根据入职合同,在「拟世界」执行任务而造成精神损伤和后遗症的,算工伤,赔偿金额极为可观。 而执法者意识陷落甚至消失的,就算是工亡了,公司不仅要出一笔天价抚恤金,还要面临工会和伦理道德委员会的联合调查,对公司口碑和股价也很不利。所以算是大事。 乔楚辛的睡眠舱一报警,医疗中心的神经内科就接到了通知,所有医生严阵以待,医护机器人立刻出动。但梁度跑得比那些机器担架床更快,抱着乔楚辛风一样冲进了医疗中心。 第87页 医护人员立刻接手伤员,将心急如焚的梁指挥官赶出急救室的门。 梁度在外间候诊室里坐冷板凳,一根接一根地抽菸。芙蕾娜闻声赶来时,梁度正陷在烟雾缭绕的沉默中,垃圾桶小机器人估算完他丢菸蒂的频率,像条狗趴在他脚边不动。 「怎么回事?!」芙蕾娜脸色很不好看,「你带的队,人又出问题了?」 梁度不说话。他此刻脑子里只有乔楚辛的安危,谁也不想理睬。芙蕾娜嘆口气,高跟鞋哒哒地急敲过来,在他身边坐下。 「我知道两年前的意外事故不是你的责任,对外说是队员不听指挥擅自行动,但那只是一部分原因,真正的原因在于……」芙蕾娜往天花板翻了个白眼,「董事会的错误决定,对系统数据妄加干涉。所以啊,我才希望和你联手,入驻董事会,争取更大的话语权。」 梁度把菸蒂往垃圾桶的狗头上一弹,紧接着又抽出一根。芙蕾娜用十分罕见的亲切姿态,给他点火。 「这次呢,是什么原因?上头又乱插手了?」她问。 梁度每隔半分钟,抬脸看一眼急救室上方的指示灯,对她的问题置若罔闻。 芙蕾娜忍怒,耐着性子继续说:「出事的是观察员,nerve6级的那个新人?太可惜了,希望他安然无恙,否则真是公司的巨大损失。 「不过也奇怪,人事不是刚调派了个heal5级医师加入你的团队?按说有这样的医师在,队员不至于伤成这样。」 「——是你的授意。」梁度终于开了金口,声音沙哑。 芙蕾娜没有否认,又问:「那个医师没事吧?」 梁度并未回答。他神情严肃地说:「芙蕾娜,我想和你做一笔交易。」 芙蕾娜一怔,笑起来:「之前关于结婚的提议,你想通了?」 「不。你不是想要我手里3.7%的公司股份吗,我可以直接转让给你,但有个附带条件。」 芙蕾娜大感意外,之后暗喜:「你尽管提,只要我能给得起。」 「一个全新的永生帐号,拥有领域和独立权限,还有一级豁免权,系统不得对帐号主产生任何强制行为。」 「这是……你想要的?」芙蕾娜不禁露出匪夷所思的神色,「你自己的高级执法者帐号,虽然没有领域和豁免权,但权限和能力远胜过永生帐号,你要那个做什么?」 「成交吗?」梁度冷漠看她。 芙蕾娜花了两三分钟,考虑他话中可能有的语言陷阱,最后什么也没找到,她耸耸肩:「求之不得。你可真做了一笔赔本买卖。那可是螺旋塔股份!梁度,你都慷慨得让我有些良心不安了,要不要再搭点添头给你?」 「不必。」 急救室门上的绿灯亮起,梁度立刻弹灭菸蒂,起身朝医生快步迎上去:「怎么样?」 中年女医生朝他缓缓摇头,遗憾地说道:「很抱歉,我们尽力了。伤员在送来时脑电波就已经消失,我们採用了一切能想到的手段,都无法重建脑电活动……」 梁度打断她的话,语声异常冷静:「如果立刻接入登陆环呢,用永生帐号登陆,能不能捕捉住神经脉冲?哪怕只有一丝微弱的信号,也有成功的可能性。」 女医生饱含同情地嘆着气:「我也希望你的提议能成功,梁总,但这得建立在他尚未脑死亡的基础上。我真的真的,很遗憾。」 梁度沉默了好几秒,似乎在等医生的言下之意把自己一寸寸凌迟干净,最后剩下一副空落落的骨架子,再扔进熔炉里去焚烧成灰。 他的右手动了动,悄然伸进西装外套,左手向侧后方的女ceo邀舞般伸出:「芙蕾娜,过来。」 芙蕾娜妆容明艷的脸上,掠过志在必得的微笑,走上前搭住了梁度的手。「听起来,永生帐号没有用了,是吧?那么之前关于结婚的提议,要不要再考虑——」 话未说完,她感到腹部一阵尖锐刺痛,低头看去,见枪口下涌出的鲜血迅速染红了大片布料。她震惊地抬脸,看着面前一脸淡漠的男人,在那双极夜般寒冷的眼睛深处,燃烧着疯狂的烈焰,像焚尸的熔炉。 梁度抵着她的腹部开了枪,声音很小,甚至当下没有惊动背后的女医生。女医生以为他们在私聊,礼貌地转身回急救室。 「人事调派是你的授意。」梁度又说了一遍。 芙蕾娜终于明白了他这句话的意思,双手紧捂腹部伤口,把即将冲出口的尖叫声硬生生咽回去。她动用了全部的忍耐力去镇压自己的惊慌,急促喘着气,说道:「乔楚辛的死,是安聆造成的?这并不是我的本意!我只是以为,能给你和安聆的办公室恋情制造些矛盾,最好能拆散你们……梁度,你在做什么,你不是该维护自己的恋人安聆吗?」 「我会把他从分子层面上彻底销毁。」 「梁度,你、你这是在报復?为了乔楚辛?不,这是迁怒……」芙蕾娜颤抖起来,脸色因疼痛和失血而苍白,「你要杀了我?」 「不止你,还有人事部,董事会,拟世界系统,螺旋塔公司……」梁度平静地策划着名,「炸了这座大楼,摧毁所有拟世界系统,如果矩阵那边也这么噁心,那就一併摧毁。」 「……你疯了!」芙蕾娜的第一反应,并非「他怎么可能做得到」,而是「他一定会做出这些疯狂的举动」。认识五年,她深知梁度的本事远不止在拟世界内,哪怕现实世界没有执法者技能,他也能成为一个极度危险的恐怖分子。如果法律和道德无法再约束他,梁度什么事都能做得出来! 第88页 「我是疯了。」黑髮的英俊男人朝她微笑,那笑容里晃动着硝烟与死亡的影子。他将枪口上移,稳稳地顶在她的心脏位置,「我对你还有那么一点点期待,觉得你作为螺旋塔的ceo,也许有什么隐藏资源,或者知道些什么秘密,可以救自己一命。三、二——」 在他倒数结束前,芙蕾娜断然开口:「有!我有!梁度,你听说过世界线吗?」 平价超市的水果柜檯前,乔楚辛脚下发软,半跪在地上。脸颊一片毫无血色的惨白,冷汗打湿额发,他几乎被极度的疲惫和虚弱感压垮。 第38条世界线断裂了。他死在被梁度抱着飞奔向医疗中心的路上,死在梁度的怀里。 这次死亡,对前面消耗过度的37次死亡而言简直是雪上加霜,他感到自己的精神摇摇欲坠,甚至没法支撑着身体站稳。 「喂,你把我的草莓都快捏烂了,到底买不买啊?」超市老闆早就打量过他简朴的衣着,此时正一脸不爽地瞪他。 乔楚辛扶着木头货架起身,低声说:「不买,没钱。」 老闆看清他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怕他急症发作倒在店里,到时责任说不清,连忙说:「既然不买就快走吧,外面下雨了,再不走雨越下越大。」 乔楚辛脚步蹒跚地走出小超市。走到最后一层台阶时,他停下脚步,回头看了眼超市门口。超市小老闆坐回了躺椅,正百无聊赖地转换电视频道,播放起他最不感兴趣的gg。 那是个螺旋塔公司的「拟世界」登陆帐号gg,屏幕上的订购号码清晰可见。 这一次,乔楚辛没有拨打那个号码。 他实在太累了,累得连手指都不想抬一下。 外面下雨了。大雨鞭笞着夜晚的城市,贫民区黯淡无光,超市前坑坑洼洼的碎石路上,积了一汪一汪的水泊。 他记得no.38世界线这时下的是细密小雨。看来他进入了一条新的世界线——no.39。 他花了点时间,回想自己在上一条no.38世界线死亡之前,有没有锚定「转折点」。但此刻的大脑突突地钝痛着,他不想回忆,只想洗个热水澡,喝碗热腾腾的浓汤。 乔楚辛没有带雨伞,就这么踏入瓢泼大雨中,踩着水洼走向自己的旧书店。 雨水很快把他浇得湿透,他觉得又冷又饿,唯一的安慰就是走路不跛了。右腿合金内骨骼的能量液还在,作为他真实经歷过no.38世界线的证明。 他走了一段路,乏力地蹲坐下来,双手抱腿,把脸埋在膝盖上,慢慢积蓄着力量。如果没有意外,伪人士兵对他的新一轮追杀很快就会到来。 该死的指挥官乔楚辛,他骂另一个维度的自己,就不能网开一面吗,非要把自己逼到这个份上? 就在这时,他听见了上空飞行器悬停的嗡嗡声。 乔楚辛懒得抬头。追杀他的伪人不需要飞行器。是哪个自动驾驶系统失灵的倒霉阔佬,赶紧给我滚离这个鸟不拉屎的贫民区,找特斯拉公司索赔去吧。 他只需要再休息一下,一下就好。 悬浮的飞行器再次降低高度,人影从舱门跳下,正正落在他前方三四米外。沖他来的?乔楚辛警觉地抬头,看到了一个西装革履、脸色阴沉的男人。 ——梁度? no.39世界线的梁度,这么莫名其妙地就遇上了?眼下他们没任何瓜葛,该不会上来又是开膛破肚的一刀吧? 乔楚辛正在心里犯嘀咕,这个新世界线的梁度冒着雨,朝他大步走来,一把将蹲在水坑里的他抱起,背朝上扛在肩头,纵身跃进了飞行器舱门。 乔楚辛湿淋淋地落在乘客位的座垫上,眨了眨睫毛,抖落几颗雨珠。 梁度从置物柜里扯出一块干燥毛毯,连脑袋带身体裹住了乔楚辛,仔细揉搓。 乔楚辛从毛毯间钻出一张脸,刚要发问,就被对方堵住了嘴。唇舌在潮湿的吻里交缠,小心翼翼,热烈放肆。 换气间隙,梁度哑声问:「冷不冷?」 乔楚辛说:「冷。」 梁度把他抱在自己腿上,解开西装外套,和他胸膛相贴。 飞行器升空,自动驾驶系统向主人询问目的地,梁度给了它一个定位,是乔楚辛的旧书店。 乔楚辛的脸贴着梁度的颈窝,感觉自己的身体渐渐热起来。「还欠我什么?」他问。 「欠操。」梁度直白地答。 「衣冠禽兽,看来还是38号。」乔楚辛笑,「一会儿的伪人追杀者就交给你了。别耽误我洗澡,喝汤。」 第46章 世界线的秘密 梁度轻易解决了追杀者,把飞行器停在巷子旁的建筑空地。两人从旧书店的后门进入起居室。 一进门,乔楚辛就发现了奇怪之处——卧室里那架简易行军床不见了。虽说在no.38世界线,雷魄帮他打造了一张金属摺叠床,但那是眼下这个节点之后的事,为什么no.39里一开始就出现了?莫非……这两条世界线有部分进程是重叠的? 乔楚辛站定思索,裤脚的雨水不断淌在木地板,在灯光下像一小汪白亮的湖。 梁度瞥了一眼曾经放行军床的地方,眉头微皱:「你还睡地板?我叫家具店送张床过来。」 「不用了,我有。我先洗个澡,你帮我煮碗汤。你会煮吗?」 「……当然会。」 乔楚辛边往浴室走,边脱衣,湿透的外衫、t恤、长裤、短裤,逶迤地扔了一地。他赤裸地走进浴室,打开热水器,不多时,雾气开始裊裊升腾,把磨砂玻璃门涂成一片湿润白玉。 第89页 梁度目不转睛地看着,眼里全是笑意。他走过去一件件拾起湿衣,放进后门外檐下的洗衣机里,按下自动清洗键,然后回头把地板的水渍擦了。 从飞行器上拎下来的袋子靠在墙边,梁度从中掏出个新能源一体锅,还有一袋半成品食材,放在矮几餐桌上,倒水、下作料。高汤很快咕嘟咕嘟地冒泡,排骨、猪肚、鲍鱼和党参片在乳白浓汤中颤巍巍地掀动,香气铺满整个房间。 乔楚辛洗得很快,在胯间围了条白棉巾走出来时,锅里的汤开得正好。 刚才一身西装的梁总半跪着擦地板的英姿,他推开玻璃门偷看了一眼,被那股精英人妻的味儿冲击到,有些心跳加快。 他觉得no.38的梁度真是个多面体,兇残又体贴,爱笑又冷酷,穿着西装和制服时禁慾感十足,扣子一解浑身都是色气。这会儿被烟火气熏着,又像个干干净净的良人了。 乔楚辛知道,哪怕是同一个人,不同的成长环境与遭遇也会塑造出不同的性格。但奇怪的是,他并不觉得这个梁度与另一个维度的梁度有本质上的区别。 他走到简易衣柜前,取了内外衣物快速穿好。梁度关火,摆碗勺,盘腿坐在矮桌旁的圆垫上,招唿他:「洗暖和了?坐下喝汤。」 乔楚辛与梁度隔桌对坐,看他西装外套被雨水濡湿,说:「外套脱了吧,不然里面衬衫也洇湿了。我这里可没有名牌衣服给你换。」 梁度笑了笑,脱去外套,摘了领带,把白衬衫的风纪扣松开一颗,露出喉结下方的锁骨。乔楚辛有点唿吸不顺,低头喝汤。 他一口气喝了两碗,欣慰嘆气:「这下舒服了。」 梁度给他舀排骨和鲍鱼:「多吃点。」 屋外夜深如墨,风雨飘摇,屋内柔黄灯光笼罩,飘着食物香气,如同一座温馨的海中孤岛。两人吃个半饱,乔楚辛放下筷子,说:「另一个维度的不算,这是我第三次和你初遇。每次都是一条不同的世界线,当我濒死时,可以选择锚定一个节点,由此开启另一条,眼下是我开启的第39条线。」 梁度并不惊讶,似乎对此已有所了解,但听到「第39条线」时,眼神里还是藏不住痛意,他知道,那意味着乔楚辛的38次死亡。「我只记得两次。你说我一刀把你开膛破肚,是在哪条?」 「第37。」 梁度沉默片刻,说:「我是个混帐。」 乔楚辛失笑:「其实也没那么混。我利用你干掉了伪人追杀者,而你看到我的右腿合金内骨骼,误以为我也是伪人。当时情态之下,可以理解。」 「可你很疼。要不是有特殊能力,你已经死在我手里。」梁度盯着锅上氤氲的白雾,语声低沉,「最可怕的是我还对此无知无觉。现在想一想,我都冒冷汗。」 乔楚辛伸手,握住他的手背。「梁度,」他在舌上轻轻卷着他的名字,「梁度……」 梁度翻过手掌,与他交握:「还是不叫梁哥吗?」 「不叫。」乔楚辛用指尖轻挠他掌心,一瓣一瓣挠开了他心脏里的花,「你是怎么找过来的?」 梁度说:「有人向我展示了关于『世界线』的一部分秘密。每条线起始的点都是一样的,并无主线和支线之分,都在同一个世界观中。你锚定节点,重启世界线的能力,其实就是一种时间回溯。」 「我以为『时间是单向性的』,这是个物理学常识。」乔楚辛调侃。 梁度却认真地打起了比方:「时间是单行轨道,没错。但轨道是并列的无数条,上面只有一辆列车。你可以把这辆车拿起来,放到之前的路段,放到其他的轨道上。」 乔楚辛说:「我移动列车,更换到另一条路线运行,就改变了原来的进程,出现了与之前不同的世界线。」 梁度点了点头:「新的路线出现,也就意味着旧的路线在你的人生中消失。如果说我们被困的这个世界像列车隧洞,那么你就是在反覆探寻着不同的轨道路线,每次遇到的都是崭新的人。只有你还是你,始终不变。」 「可是梁度,你为什么能保留上一条世界线的记忆?」 「因为这次的我也没有变。在上条线,芙蕾娜曾告诉过我,螺旋塔所拥有的能量,能被人看见的只是冰山一角,连她也看不到全部。医疗中心没能救活你,于是我和她做了个交易……」 「梁度,你听说过世界线吗?」芙蕾娜在心脏中枪之前,及时抓住了救命的浮木,「如果能回到之前的时间节点,就能开启新的世界线,改变原本的命运。」 梁度冷笑:「我和你谈交易,你和我讲科幻。」 「听我说,梁度。」血流到了裤管处,芙蕾娜用力吸着气,做着一个用极快语速、极短内容打动对方的生死挑战,「按照目前的科技水平,没有任何一种伺服器,能支撑起『拟世界』这样庞大的资料库,也没有哪一种新能源,能负荷得了『拟世界』的运行。你知道『云伺服器』是什么?它根本就不是公司所谓的有超强运算能力的智能光脑,而是……而是……我说不来,我偷看过几次……发着光,轮廓像个人……但那不可能是人,没有人能运行出一个虚拟世界!」 梁度的耐心快要用尽:「再给你两分钟,你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 「董事会一直在研究它,那个东西,拥有着我们这个世界无法理解的能量。有个更换冷冻液的员工,防护服手套没穿,不小心触碰到光缆接口,被逸出来的一点神经脉冲击中,整个人骤然消失。我亲眼目睹了这件事,一查却发现这个失踪员工根本不存在公司的人事档案里,继续查下去,发现这人当初在应聘时忽然离开了面试室,自然就没有入职。我很好奇,找机会逼迫他说明原因,最后他承认他入职过,违规操作后突然回到了面试那天,他出于害怕逃跑了,找了其他工作,要不是我一直逮着他不放,他已经过上了跟螺旋塔公司从无关联的新人生。」 第90页 芙蕾娜说到最后一句,气虚得不行,呻吟道:「我需要马上动手术……」 梁度抓住了关键点:「公司里有人记得他吗?」 「没有。所有曾经接触过他的人,都没有关于这个人的印象。他投递的电子简歷在人事部的电脑垃圾箱里,归类为『放弃面试』。」 「可你却记得。为什么你与众不同?」 芙蕾娜实在撑不住,向前倒在梁度身上,梁度纹丝不动地顶住她。「我也不知道……梁度,我没骗你。我研究了很久,确定他因为接触到『那东西』的能量,回到过去的时间节点,走了一条和原本不同的路。这不就是爱因斯坦的世界线理论吗? 「你如果想要再见到活的乔楚辛,也许可以试试……你放过我,让他们救我,等我平安了,就把前往大楼最高层的权限……给你……」 芙蕾娜身体瘫软,晕倒在梁度怀里。梁度收起消音手枪,抱着她走进医疗中心,叫道:「外科!马上手术。芙蕾娜中弹了。」 手术在三个小时后完成,很成功。芙蕾娜所中的是小口径的普通子弹,子弹卡在盆腔内,没有伤到大动脉和重要脏器。醒来后的芙蕾娜听医生说完伤情,知道梁度这一枪是手下留情了,但如果当时她拿不出能打动梁度的东西,第二枪洞穿的就是她的心脏。 现在她可以报警,但要承担梁度逃脱追捕后,疯狂报復的巨大风险。 要冒这个险吗?还是说,引梁度去接触「那东西」,看看会是什么结果? 芙蕾娜陷入沉思——她想要进入公司董事会,除了掌握更多的金钱与权力之外,还有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弄明白那东西究竟是什么。它蕴含的能量如此浩瀚,她仿佛站在宇宙星云的面前,怎么能不动心…… 梁度像个局外人一样,神色自若地走到她的病床前:「腹腔镜手术而已,不需要躺太久吧?我送你去办公室?」 ……恶魔!芙蕾娜腹诽着,悻悻然道:「股份转让给我,我就不报警。」 梁度很干脆:「等我如愿了,股份可以给你。到时你来找我拿,反正你都会记得,不是吗。」 芙蕾娜无话可说,叫医护人员把担架床推到了她位于大楼200层的ceo办公室,把自己的指纹、虹膜和dna等生物标识交给梁度,还有前往212层的卡。 「只能打开门禁,没有云伺服器操作权,那是董事们直接管辖的。」芙蕾娜显得有点惆怅,「其实我想和你一起过去,我想再近距离看一看『它』。」 梁度嘲讽:「等拿到我的股份进入董事会,你可以每天抱着慢慢看,和它做爱都行。」 女ceo怒视他:「当初我是瞎了眼才想和你结婚!像你这种人躺在枕边,谁能睡得着觉?」 「你是想和自己的欲望结婚,跟我有什么关系。」梁度拿了个小提手箱,把所有通关材料装进去,头也不回地离开。 212层是个空旷无比的大厅,因为门禁森严,持械安保重重把守,内部管理反而较为松懈,深夜时分只有两名值班人员在工位上打盹。 梁度顺利通过安检和门禁,进入大厅,一眼就看见银白色金属柱子连接在拱顶和地板之间,呈现上下宽,中间窄的圆弧柱形状,像个沙漏,或是标准的龙捲风。 那是个庞大的中空容器,外壳是钛合金,其中一面外壳敞开着,露出第二层气凝胶墙体,呈现半透明的淡蓝色。再往里,才是一个充满了冷冻液的密闭空间,浸泡着芙蕾娜口中的「那东西」。 梁度悄无声息地走近,隔着气凝胶墙体,审视内部之物。 冷冻液仿佛幽蓝海水,阻隔了所有窥探的视线,根本看不清内容物。梁度耳中似乎听见了什么模煳的声音,像有人在装满水的玻璃缸外说话,但听不清楚具体字眼,同时伴随着轻微的咕嘟咕嘟的冒泡声,和噗嗒、噗嗒的心跳声。 他不由自主地伸出一只手,轻轻按在气凝胶墙体上。 金色光芒从幽蓝海水深处泛起,转眼从柔和到明亮,灿烂得像海底升起了太阳,依稀勾勒出一个轮廓。 梁度没法用语言形容那是什么,也许是人形的光,也许是光里的神明。 他油然生出了一种错觉——光在对他说话,尽管他什么也听不清。 「……你是谁?」梁度低声问,「能让我看清你的模样吗?」 光似乎在回应,但他看不清,听不清。 不远处的躺椅上,打盹的值班人员换了个姿势,吧唧吧唧嘴。 梁度知道自己不能停留太久。他低头观察从容器底部伸出的无数光缆,找到了芙蕾娜所说的,标志为「137」的那一条,旋开接口。他极短地犹豫一下,把手指探了进去。 世界线跳跃是什么感觉?于梁度而言,那就是「一恍神」。 「我们……会结婚吗?」 身后传来清澈男声,梁度从短暂的晃神中清醒,端在指间的玻璃酒杯纹丝未动,淡琥珀色的龙舌兰酒液在杯中一漾也不漾。 黑色睡袍随意披在身上,头髮还带着刚沐浴后的濡湿。他没有回应,甚至没有回头,仍挺拔地站立在落地窗边,从顶楼高空俯视灯火璀璨的城市。 「梁哥?」身后的男人凝视梁度的背影,眼中爱慕之色满溢。 梁度转身望向床上的恋人。床头灯的光晕中,二十二岁的安聆朝他露出了个柔软的疑惑表情。 第91页 梁度笑了,走到窗边的书桌前,放下酒杯,拉开抽屉。抽屉里有一把他惯用的能量束手枪,带指纹解锁功能。他握住枪柄,举起,瞄准,毫不犹豫地扣动扳机。 蓝紫色能量束出膛时几乎没有发出声响,却像一道刺穿黑夜的冷电,为它所击中的任何目标带去死亡的高温灼烧。它从安聆眉心穿透头颅,在墙壁上打穿了一个洞。 安聆美丽的脸被灼烧成焦黑的洞,连同颅内的晶体晶片也一同摧毁。那具由液体金属硅胶复合材料列印而成的完美身躯,向后沉重地倒下,半挂在床沿。 梁度放下枪,从抽屉里抽出一把短刀,面无表情地走过去,单腿跪在床上,剖开了安聆的右腿,把那些碎裂的腿骨一块块取出,装入密封袋,放进冰箱里。 然后他给罗演医生打了个电话:「老罗,是我。你能不能马上来趟我家?我给你留了一次刷脸通行。 「是这样,在厨房冰箱里,我放了一袋腿骨……对,人类的腿骨,碎块,一直包在人工骨膜里,泡在活性因子血浆里养着的。麻烦你帮忙看看,能不能拼接癒合……我知道,天方夜谭嘛,总之你先来拿走试试,万一有医学奇蹟呢……好啦,实在行不通你就拿去冷冻封存,这总可以吧。」 结束通话后,梁度换了套西装,来到天台机库启动飞行器。 城市的夜晚下起了大雨。 第47章 让我晕过去 屋外的雨下得更大了,没有任何收敛的迹象,乔楚辛起身去把窗户关紧,顺道把窗前被打湿的那盆弔钟花挪到桌角去。 回头看梁度在收拾餐具,他说:「碗筷都丢去外面,屋檐下的水槽里,明天再管它。」 梁度收拾好一体锅和小餐桌,从善如流地把餐具扔外头。后门打开的这几秒,雨水又溅湿了门口的地板,梁度关上门,漫不经心地说:「今晚雨不会停,我回不去。」 乔楚辛瞪着他看了一会儿,无奈笑笑:「那你去浴室洗漱吧,盥洗台下的柜子里有几个没拆封的新牙刷。没有新毛巾了,你可以先用我的……要冲个澡吗?」 「出门前刚洗过。」梁度边挤牙膏边说,「你确定你有床?还是直接把床垫往地板一铺,当榻榻米睡?」 乔楚辛走到墙边,握住一个军队风格的老式刀闸,将裹着皮革的金属把手往下一压。 墙壁上的金属装饰物开始像立体万花筒一样翻转、摺叠,层层向外延展,犹如铁灰色的花瓣徐徐打开,最后形成了一张两米宽、三米长的大床。床是以墙壁为支架悬空在室内的,离地半人高,刚好与书桌椅、衣柜错开,把狭窄有限的空间利用到了极致。 梁度从玻璃门边探头看了看,脸色有些阴沉:「机修师的小把戏,是雷魄?他连你的床都要管,过界了吧。」 「谁让他把我原来的床又弄塌了,这是赔偿。」 「怎么弄塌的?」 乔楚辛回想起自己去雷魄的汽修店,借电焊机焊接断掉的床架,结果在试躺时雷魄回来了。他说:「都说了承重不行,他非要压我身上。」 梁度的脸从阴沉里冒出了黑气。牙刷往杯里一扔,他大步走过来,揽住乔楚辛的后颈,把人压在墙壁上亲。 这个吻久而激烈,乔楚辛差点窒息,挣扎着换气:「要命了梁度……我牙还没刷。」 「我陪你再刷一次。」 两人挤在狭窄的浴室里刷完牙,梁度又把他抱坐在盥洗台,抵在镜面上吻,瓶瓶罐罐扫落一地。乔楚辛边喘边嘲:「没完没了了还。你二十八了,成熟人士了梁先生,不是十八岁男高。」 梁度指控:「是你先惹我,明知道我介意。」 「讲点道理,梁先生,你谈了两年赛博恋爱我都没介意。我这边正常人际交往,你倒介意起来了。」 梁度的指控升级:「你还影射我能力衰退。」 乔楚辛瞠目:「……我是说你跟男高中生一样欲求不满!好了现在再多一项,一样幼稚。」 「叫哥,我就放过你。」梁度破罐破摔,准备幼稚到底,「叫梁哥!」 「做梦呢,明明是我比你大,我把你从星域海捞回来时,你都还没出生——」戛然而止,乔楚辛像是被自己脱口而出的话震住,露出茫然的表情。 梁度也怔了怔:「什么意思,是那个维度的新记忆碎片?吊钟花山坡不是我们的初遇?」 乔楚辛如梦初醒般眨了眨眼:「我觉得我可能是瞬间思维混乱了……不,这不是那个维度的记忆。」他推开梁度,滑下盥洗台,「我要去铺床了。」 他逃出浴室,从储物柜里拖出摺叠床垫和床单,铺在金属床架上,又抱出一床太空棉薄被和两个枕头。 「枕头有备用的,被子没有。」 梁度抱臂倚墙,好整以暇地看他铺床:「没事,这被子够大。对了,我记得你习惯裸睡?」 乔楚辛板着脸:「没这回事。」他把被子一抖,穿着t恤和家居裤钻进去,「睡觉了,你慢你关灯。」 梁度笑眯眯地把顶灯关了,留一盏昏黄暗淡的小夜灯,开始脱衬衫和西装裤。乔楚辛翻个身侧躺,背对他,闭眼不看。 身后的被子轻动,另一个男人轻巧地躺下来,枕头贴着他的枕头,暖热体温甚至辐射到了他的皮肤上。 乔楚辛微微打了个颤,低声说:「床很大,躺过去点。」 第92页 梁度:「不,我冷。」 乔楚辛:「……你都快把我的背烘熟了!」 梁度:「那就是你冷。躺过来点。」 乔楚辛避难般往床边挪了挪。梁度在他身后无声地笑。 梁度用手肘支着枕,手掌托在头侧,就近端详乔楚辛的后颈。曛黄灯光笼罩着那段裸露的颈子,如最后一缕夕晖浸润了远山。当乔楚辛低头向外蜷得更紧些,珍珠的光泽便从一排连绵起伏的颈椎骨节上泛起,为浅麦色肌理覆上了温柔细腻的手感。 梁度克制亲吻的欲望,只是静静地,目不交睫地看。 乔楚辛睡不着。 屋外雨声催眠,室内温度适宜,床和被褥很舒服,床上的另一个人也安静到仿佛不存在,可他闭目酝酿许久,还是睡不着。 「睡不着?」身后男人声音轻如一片羽毛,在他后颈上拂过,「脱了吧,我又看不见。」 乔楚辛深深吸口气,在被窝里脱光束缚全身的衣物,踢到床尾。这下终于舒服了。 不是看不看的问题,刚才洗澡前脱衣也没避着对方。而是床这种地方,太松弛又太亲昵,心尘一动,慾念丛生,随便一个小小的动作,都会成为引爆易燃物的火星。 譬如此时,梁度的手臂从后方伸过来,轻柔地圈揽住他的肩臂。 乔楚辛在这股温度里战慄。挨着梁度,肌肤相贴,他才觉察出自己的冷来。这冷意来自沉重的疲劳,一直跋涉,不断探寻,在死亡与重生之间反覆,坚信一个从未见过的目标,却始终看不到终点的曙光。 就连睡梦,也是目下与回忆拼杀的战场。 「梁度,」乔楚辛忽然开口,「让我晕过去吧。」 梁度的手臂僵硬了一下。「你确定?」 「我好累啊,梁度,给我点松快。」 背后的男人哑声道:「我会让你更累。就算你叫停也没用,我会让你一个劲儿地哭,哭到晕过去。然后把你吻醒,继续——这样也可以?」 乔楚辛侧转过脸,轻唤一声:「梁哥。」 梁度勐一翻身,压了上来。 欲望在潮湿的空气中勐烈地烧,把乔楚辛的指尖都烫伤了。这屋子太小,太紧,裹得他饱满欲裂,迫切要将压抑许久的渴念从皮肤下绽放出来。 梁度是温情的,将他像红蜡一样揉化,杯水一样熨热。然后含着这口化了、热了的粘稠,用唇舌赞美神明似的取悦他。乔楚辛后背摩擦着床单,以挠人心魄的喘息与呜咽去回应。 但梁度也是强势的,是窗外那道明亮的电策,不容拒绝地楔进夜空,携灼热噼开通道,悍然钉住层云。万千电蛇,一条接一条地点亮雨夜,又快又狠,这鞭笞深切而快乐,乔楚辛仿佛不堪承受,却又迎刃而上,搂住梁度的脖颈,咬在他肩窝上方。 新床架极坚固,金属的连接处甚至不大响,床垫深陷在里面,不断压出形状,蓝色床单湿成夜尽时分般的墨蓝。 梁度时而将乔楚辛推向云端,时而又将他拽回来箍进臂弯,高低深浅都不由他,怎么尽意怎么来。乔楚辛开始哭,从无声流泪,到断续啜泣,不过花了一场夜雨的时间,超强感知使得沉溺呈几何倍数放大,他几乎要淹死在这场雨里。 然而梁度不肯让雨停。他事先就警告过了,这种事在他这里一旦开了头,就不允许有人半途而废。 乔楚辛被逼出了哭腔:「够了。」 梁度的汗水把他染成横流的潮红:「还没晕呢。不是叫我用力点。」 「我没有!」 「你有。在梦境里。」梁度抚摸他右边腰窝处的红痣,「我始终记着这份挑衅。」 乔楚辛含怒咬他:「你这人真是……太恶劣了!」 梁度边吃疼,边哂笑:「我还能更恶劣,想不想见识?」 他没有给乔楚辛同意或拒绝的机会,直接就让对方见识了。 屋外的雨一阵疾一阵缓地下,缓慢只是短暂的调剂,为的是让这片湿透了的夜晚,在风雨疾而勐的攻势下喘口气,好迎接下一场洗礼。 惊雷撞进苍穹最深处时,乔楚辛终于晕了过去。 他失去意识的身躯,以一种全无防备、生杀由人的姿势,交给了自己最亲密和信任的人。 梁度愿意为这一刻去死,就像千万年前的极端信徒,虔诚狂热地生剖开胸膛,割下跳动的心脏,放在供神的祭台上。他亲吻着乔楚辛汗湿的眉眼,厮磨着热腾腾的身躯,耐心又温柔地把他唤醒。 乔楚辛死过一轮似的,声若游丝:「没有下一次了。」 梁度讨好地吻他:「松快些了吗?」 乔楚辛不答。 梁度说:「天还没亮,过会儿又要下大雨。」 乔楚辛立刻回道:「好了,够了,赶紧停吧。我想沖个澡,换条床单。」 梁度这才放过他,笑道:「我抱你去。」 等他们躺回干燥的床单上,乔楚辛已经昏昏欲睡。梁度拿手臂给他枕着,把他的脸揽在自己胸口,手指卷着他脑后的发缕。 乔楚辛神思迷离:「你不睡吗……」 梁度低头轻吻了一下他的发旋:「我等你先睡着。」 乔楚辛安心而迅速地沉入深眠。梁度闭上眼,抱着他,此刻并不在意这张床之外的世界是否会毁灭。 第48章 第三朵吊钟花 乔楚辛醒来时,窗外的雨似乎停了,但天色尚未大亮。窗帘紧闭,壁灯也关了,屋内灰濛濛地静谧着。 第93页 他在梁度怀里才动了动,床上的另一个人便也醒了。梁度像只慵懒的大型勐兽,用下巴蹭他的前额,嘴唇擦过鼻尖,和他接了个绵长的吻。 乔楚辛放任自己赖会儿床,开口时声音还有些沙哑:「昨夜我还没来得及问你,关于这条世界线,有什么想法?」 梁度从侧卧变仰躺,让他趴在自己胸口:「昨夜我也没来得及告诉你,安聆已经被我销毁。」 乔楚辛一怔,坐起身,薄被从他光裸的后背滑落。「销毁的意思,是连晶体晶片也……」他露出了烦恼的神色,但也就微小的一点儿,「里面可存着『我』的记忆和感情。」 梁度随着他的动作闷哼一声,但在乔楚辛意识到坐的地方不对劲,想翻身下来时被梁度按着手臂阻止了。只要是乔楚辛给予的,无论是快乐的痛苦,还是痛苦的快乐,他都想要。 就着这个被激发与压制的感觉,梁度说:「那只是备份,你本人就在这里。」 「可我至今还没有完全想起来。」 「总会想起来的。而且,我也不需要一个被病毒污染过的备份,来充实自己对你的感情。」 「宝贝,」他亲昵地唤着乔楚辛,吐字干脆利落,毫无黏腻感,「那个维度的『梁度』是怎么爱上『乔楚辛』的,说实话我并不是非要知道不可。我只要确定,这个世界的梁度爱乔楚辛,就够了。」 乔楚辛垂目思索,又问:「那你还想知道另一个维度的事吗?」 「当然想。」梁度答得理所当然,「我们终究要走出这个列车隧洞。你一直在追寻真相和真实,而我只需要一直追着你……你就是我的真实。」 乔楚辛双手撑着梁度的肩膀,用目光描绘他的眉眼,片刻后俯身,贴着他的脸颊,附耳道:「我想拿回那些,不是因为担心自己忘了你,而是你说过,那是绝不能放弃的东西,是比你生命更重要的东西。」 梁度低笑:「我现在已经得到了。」 乔楚辛正色道:「不过,你确实做了个明智的决定。如果没有第一时间销毁晶体晶片,等到安聆反应过来,万一对你也使用自爆……这里可不是拟世界,你也没法像我这样随时跳跃世界线。」 梁度抱住他,往自己胸膛上压:「回头,我送你个礼物。」 「我会期待的。」乔楚辛挣开他,起身去床尾拿衣服,「再不起床,芙蕾娜就要杀上你家的门,讨要股份了。」 梁度伸长手臂,去够挂在床架上的白衬衫:「我给她也留了一次刷脸通行。她可不像罗演那么正派,八成会四处搜找我,然后在卧室看到一具相当惊悚的非人类尸体,旁边还有张留言条——「帮忙处理干净,否则可能会再生。等确认安全了,我才会露面」。为了我不搅入什么破事被警方通缉,从而影响到她入驻董事会的大计,她会边骂娘,边捏着鼻子帮我销毁剩下的部分。」 乔楚辛失笑:「原来你已经算计好了代劳的清道夫。」 梁度一边把自己打扮回衣冠楚楚的模样,一边朝他露出个恶劣的微笑:「出门前,我给智能管家射-ra下达指令,只要一检测到芙蕾娜进门,就开启全程监控录像功能。另外,我在卧室的衣柜里,给她留了个足够大的行李箱,按她的性格,一定会物尽其用。 「回头在这段录像上,任何人都能清晰地看见,我『蓄意杀人』,她『毁尸灭迹』。犯罪动机很充分,她想和我结婚,所以合谋杀掉我那个不肯放手的同居者——你瞧,一对雌雄恶棍,亡命鸳鸯,在哪个世界都要作为同案犯接受法律制裁。就算她宣称安聆不是人也没有用,这个现实世界不存在伪人。」 乔楚辛深受震撼的同时,又觉得不出意料。他按了按额角:「梁先生,我现在对你的法外狂徒属性有了更深刻的认知。同时为被绑上贼船的芙蕾娜·扬女士献上同情。」 梁度穿上西装外套,扣好衬衫领口的那粒风纪扣,走过来侧头轻吻了他一下:「乔老闆,我这人无视法律,没有道德,眼里只有一个你。」 乔楚辛笑着摇了摇头。 临走前,乔楚辛收好摺叠床,还把昨晚留在外面水槽里的碗筷洗了。梁度趁机去买了两份洛林乳蛋饼回来,一份加榴槤,一份不加。乔楚辛和他站在檐下并肩吃早餐,第一次没有嫌榴槤味儿臭。 「我本想和你同去公司大楼,用执法者帐号登陆拟世界,沿着『指挥官乔楚辛』留下的线索,继续上次的路线,去黑塔一探究竟。但现在有个问题。」梁度在旁边水槽漱完口,转身说。 乔楚辛咽下最后一口乳蛋饼,洗手漱口:「我还没有入职螺旋塔,自然也就没有执法者帐号了。这是no.39,前一条世界线的一切进度归零。」 「嗯,老罗还活着,梅枚也还没进入新团队,还有雷魄,他对你公开身份了没?」 「没有。我想他也应该不需要『去给怪癖阔佬的性爱机器人加装进食和排泄系统了』。」乔楚辛抓着梁度的痛脚吐了个槽,屁股立刻挨了惩罚性地一下拍打。 「我有度假帐号和居留帐号的授予权限,但执法者帐号必须由公司人事部批,我不想再让你入职螺旋塔。」自从上个世界线,梁度在大楼212层见到那个神秘的「云伺服器」后,心底就笼罩着说不清的阴云,不希望乔楚辛进入公司董事会的实业。 第94页 乔楚辛理解地点头:「除此之外,还有什么方法?」 梁度皱眉思索:「执法者帐号和使用者的生物标识是绑定的,所以你也没法使用雷魄他们的帐号。如果是普通帐号,又无法使用坐标锚,前往日暗区……」 「——普通帐号可以登陆中转站吗?那个图书馆!」乔楚辛脑中灵光一闪,想起了图书馆的第十二道门。 梁度说:「可以,只要我开放权限给你。」 「那就试试。」乔楚辛向他伸手,「金主,打钱,我想买个登陆环。」 梁度失笑:「喊老公,老公有多少钱都给你花。」 「没门儿。」乔楚辛耳根一丝轻红,嘴硬调侃,「喊你老婆还差不多。」 「那你喊啊。」梁度把他怼在后门的门板上,「你敢喊吗?」 「……老婆。」乔楚辛伸出一根食指,勾住梁度的风纪扣往下拽,连着喊了三个调,「老婆!老婆~」 梁度似笑非笑地应:「嗯,老公。」 「小度小度,我要一个登陆环。」 「我在。主人要的登陆环,飞行器上就有备用的,我去拿。」 乔楚辛搂着梁度的腰,把脸贴在他胸膛,埋进了笑声。梁度低头亲了一下他的发旋,说:「还是去飞行器里登陆吧,你的屋子就算锁了门也不牢靠。」 乔楚辛和他一同进了机舱,关好舱门。梁度唤道:「射-ra。」 「主人,我在。」飞行器内的智能终端连接着家用ai,此刻灯光亮起,等候他的吩咐。 「开启外部防御功能。攻击系统待命,如遇外力袭击,立刻连接登陆环向我示警,并自启动机载武器进行反击。」 「好的,主人,防御功能已启动,攻击系统已待命。」 乔楚辛好奇地戳了戳终端屏幕上的那双豆豆眼,豆豆眼眨了眨,知性女声蓦然变成了卡通狗的声音,委屈道:「主人,您带上飞行器的人攻击我,我可不可以反击?」 梁度哂笑:「他逗你玩儿的,不能反击。对了,取消原来的第二权限持有者,变更为我身边的乔楚辛。」 「好的,主人。」射-ra的摄像头对准乔楚辛,开始扫描全身,建立参数。梁度示意乔楚辛把手放在弹出的卡槽上,录入指纹,让微针採集他的dna。 「第二权限持有者,乔楚辛,已完成写入。」 梁度想了想,又吩咐道:「增加一个新权限——如果我的命令和乔楚辛的命令相左,听他的。」 射-ra沉默两秒,说:「指令冲突。主人是第一权限持有者,任何其他权限的命令不得高于第一权限。请主人重新下达指令。」 梁度:「我再说一遍,『如果我的命令和乔楚辛的命令相左,你得听他的』。把这条的优先度提到最高,设置为『定律指令』。」 射-ra再次沉默,红绿灯交替闪烁,几秒后,切换成了甜美知性的女声:「指令覆盖已完成。射-ra将遵从『乔楚辛意志高于梁度』定律。主人还有什么吩咐?」 「取出一个备用的登陆环,其他没有了。」 「好的,普通帐号登陆环已弹出,请取走。祝两位主人的拟世界之旅一切顺利。」 指示灯熄灭,射-ra自动进入待机状态。梁度拿起登陆环,往乔楚辛手腕上套,进行首次登陆的身份绑定。 乔楚辛说:「那是你的ai管家?」 「对。它叫射-ra,终端连通我的所有私人场所和使用的电子设备。我的住所、个人办公室、飞行器,你都可以唿叫它。」 「你刚才的指令——为什么要设置那样的定律?如果我们意见相左,我并不认为自己的想法就一定比你正确。」 梁度戴好了登陆环,抬眼看他:「正确与否不重要。我就是要让你能多一点助力,去达成自己的意志。」 「你……」乔楚辛一时失语。这个世界的梁度不信父母,不信婚姻,不信利益之外的人心,甚至连自己都信不过,但信他。 他怔怔地望着梁度:「你就不怕我在关键时刻背弃你……」 梁度微微一笑,笃定道:「你不会。这种感觉很奇怪,我拿不出任何真凭实据,证明你对我重视到了极点,但我就是知道。」 「自恋狂。」乔楚辛用轻嘲掩盖内心触动,「我才没有……」 梁度伸手,与他戴着登陆环的手十指相扣,轻声道:「准备好了吗,登陆。」 他们从纯白中转站,再次进入了那座气势恢宏图书馆。作为执法者登陆「拟世界」的初始锚定点,这里不对普通帐号开放,除非高级执法者开启携带权限。 乔楚辛环顾一圈,发现和上次离开时没有什么两样:整座图书馆空无一人,静谧无声。层层叠叠的书架与书柜上,摆放着浩如烟海的书籍、图册、纸稿……周围墙壁上,十二道窄而高的拱形门围成一圈,仿佛顶天立地。光线从拱形门外射进来,照亮了图书馆的中央大厅。 他迅速走到之前放手稿的地方,打开抽屉翻了翻,少了三张。又摸摸自己的上衣口袋,三张手稿都在。果然这里不受世界线的影响。 他从抽屉里又摸出一张手稿,垂目看了看上面的图案和文字,将这第四张手稿一併放进口袋。 梁度耐心地等待,在他转身准备离开书架后,才问:「这是你的能力?」 乔楚辛点头:「这座图书馆,和我的旧书店有关联。我能在这里找到我书店里的所有收藏,包括这些手稿。」 第95页 梁度忽地想起,另一个维度的记忆中,指挥官乔楚辛的住所处也有个小而满载的书屋,不由笑道:「你的隐藏身份是什么人类文明传承者吗?」 乔楚辛朝对方歪了歪脑袋:「谁知道呢,也许我是宇宙图书馆的管理员。」 他略过其余白茫茫透光的门,走到第12号拱形门前,门里一片漆黑,如黑洞般,不仅没有一丝亮光,多看几眼仿佛连灵魂都要被吸进去。梁度跟过去,用手触碰黑暗,被一层看不见的力场弹了回来。 乔楚辛做了个拉门的动作,就像他无数次进入旧书店,无数次拉开起居室的拉门一样,于是黑暗屏障被轻而易举地拉开了。 第12号门背后,是他那间窄小的起居室。 装着一体锅的袋子仍搁在起居室的墙边,这次梁度看得一清二楚,在脸上露出个难得惊讶的神色。 「你的旧书店和住所……到底是什么地方?」梁度问。 乔楚辛拉着他一步迈进起居室,随手把拉门关上:「我也想知道。」 梁度好奇地再次拉开拉门,随即立刻关上。 「外面变成了什么?」乔楚辛转头问。 梁度回答:「日暗区。叛军基地。和你上次描绘的精神图景对比着看,像是个大型机舱的内部。中间有个椭圆形办公桌,前方两侧摆了不少桌椅,也许是会议室。」 乔楚辛想起,指挥官乔楚辛通过伪人追杀者体内晶片留给他的视频。视频里「乔楚辛」所在地方,似乎就是一间这样的会议室。 「吊钟花,有一朵在发光?」 他随着梁度的视线望去,发现自己放在窗前桌角的那盆弔钟花盆栽,果然其中一朵的花瓣散发出白色微光,就和之前在拟世界里捡到的那两朵一样。 又是一段记忆碎片吗? 这次会是什么? 乔楚辛隐隐感觉,这可能是「指挥官乔楚辛」留给他的,指引他走出黑暗森林的最后一片面包屑。 「你想接触吗?」梁度问。 乔楚辛「嗯」了声。 于是梁度牵起他的手,一同触碰了那朵花。 第49章 剥离之刑 「编号x-001,高级执法者梁度,下面开始宣读你的罪行。」 一个威严的中年男人声音环绕在幽深空间,带着引擎般轰鸣的混响。「禁闭之牢」的光幕内,梁度垂手站在地板,全身被戒具束缚,低眉不语,面无表情。 「一,叛变罪。勾结流浪意识,背叛双极之塔和执法者阵营,严重危害系统运行。 「二,破坏罪。违背系统制定的规则,破坏各区域的等级秩序,摧毁『漏洞扫描』,关闭环塔防御带,导致两千名流浪意识逃脱。 「三,淫乱罪。与一名同性流浪意识多次交媾,案发后拒绝向对方实施『荣誉杀戮』以清洗自身污点。 「四…… 「五…… 「以上数罪併罚,依律对梁度判处『剥离之刑』,本判决由系统程序自动执行,即刻生效。」 听到「剥离之刑」,梁度闭了一下眼,极快又睁开。那个声音流程化地询问遗言时,他毫无反应,沉默坚硬得像块高纯度金属。 禁闭区中央,一张纯白宽大的手术台从地板下方缓缓升起,六条机械臂在程序操纵下展开,钳制着执法者技能被禁锢的梁度,放置在手术台上。一支针管插入梁度的脖颈,中枢神经抑制剂注射入体内。他身上戒具和衣服被尽数除去,仰躺在檯面上,像躺在深井底部,仰望着八角形的幽暗天空。 药物使他镇定、松弛,并能在接下来的行刑全过程中,保持绝对清醒和敏锐感知。 他想起最后一次见面时,乔楚辛想和他共同行动,但他拒绝了。 「潜入黑塔,关闭环塔防御带,解救被关押的两千名流浪者,我一个人就够了。」梁度伸手,把乔楚辛垂落眉间的汗湿额发向脑后拨,「你不是要让这个世界彻底脱离系统的掌控吗?去吧,不必为我分心。」 乔楚辛一把抓住了梁度的手,黑色皮革手套的触感在他指间紧绷:「我可以先和你一起去,然后再——」 「来不及。」梁度冷静地说,「在防御带关闭的瞬间,你就得振动所有物质的『能量弦线』。参与频率共振的流浪者越多,你汇聚的能量就越大,直至突破『d-膜』,到达更高维度。你的能量要用来创造新的世界规则,而不是消耗在营救俘虏上。那些事就交给我。」 乔楚辛知道梁度所说的,确实是最理智的做法,可就是不由自主地担心他的安危,忍不住手揽脖子去吻他。 梁度向后微微一躲,错开了。他害怕自己下定的决心,会因为这个满怀不舍的吻而土崩瓦解。 「算我欠你的,等下次见面时再还上。」梁度说完,转身离开房间,竟是连头也不敢回。 乔楚辛目送他的背影,眼眶泛红,却没有出声叫住他。 冥鸦走进来,提醒道:「指挥官,z的伪人军团已完成维修,倖存的两百多名流浪者也已待命,我们该出发了。」 乔楚辛点了点头,与她一同走出门,抬头望向灰暗天空中一个巨大的黑色天体。这个黑洞般的天体恆久而固定,既不升落,也不盈缺,每次乔楚辛抬头看它,都有种时时刻刻被审视、被观察的错觉。 他移开视线,沉声道:「出发!」 第96页 他要与系统操控的守卫力量——那些不可计数的机械战车、攻击型飞行器进行正面对抗,最大程度牵制黑塔的力量,让系统将更多的能量投入和强相关运算转移到他这边来。这样梁度那边也许就会减轻些压力。 但即使如此,梁度以一人之力,独闯龙潭执行任务,依然存在着巨大的风险。尤其是他生于黑塔实验室,那里的研究员们对他的各项能力数据了如指掌。 战况最激烈的时候,乔楚辛被爆裂的战车履带碾到了右腿,从大腿根到脚踝全部粉碎性骨折。 冥鸦把他硬拽回医疗舱去,要找医护人员来给他打骨钉和石膏,但乔楚辛知道这也就意味着,即使有活性因子血浆的滋养,他也至少两三个月时间不能自如行动。 「没事的,指挥官,弦振动不需要你用到腿。」冥鸦说着,难得体贴地给他擦了擦额际冷汗。 乔楚辛的脸色因疼痛而青白,但他眼下顾不上这条腿。 通过望远镜,他看见黑塔外层那一圈圈光带缭绕的防御装置仍在生效。梁度那边不会遇到麻烦了吧……他正忧心忡忡地想着,蓦然见塔身的防御光带越来越淡薄,如湮灭的星尘,顷刻消失了。 乔楚辛当即撑着拐杖往外蹦,冥鸦追在他身边叫:「指挥官,腿伤还没治疗!」 「别管腿了,给我一架飞行器,我要去接应他。」 黑塔被解除了绝对防御,系统的载体从未如此脆弱,像个剥了壳的栗子,不得已将大部分战斗单位后撤回防。乔楚辛听见黑塔内部传来好几道剧烈的爆炸声,逃出的流浪者俘虏们绝大部分也顺利归队,却迟迟不见梁度的身影。 冥鸦见他脸色比负伤还难看,安慰道:「那个行刑人是永生者,轻易死不了的。」 乔楚辛收回视线,强忍着焦灼不安,沉声说:「我知道,现在要顾大局。」 他拖着一条剧痛无比的废腿,开始继续推进原计划。两千两百多名流浪者同频共振,乔楚辛将弦振动扩散到此间所有物质,开弦的两个端头相连成为闭弦,逐渐脱离d-膜,原本蜷缩的隐藏维度也开始拉伸出新的肢干——世界仍在原地,但世界开始生长。 萌发中的新世界,需要更多的物理规则来支撑,乔楚辛将大部分能量以引力子的形式转移给了新生的规则。而这些不可见的能量,如果持续地泵送,将宇宙辐射驱动到极高的能量水平,就会产生光。 天空中,从黑色天体的边缘,出现了一圈极细的白环。白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旋转着向中间扩散,均匀地覆盖住黑色范围,仿佛在转眼间完成了从黑洞到白洞的翻转。 冥鸦仰头看天,喃喃道:「日暗区的天亮了……要升维了吗?需要多久,几天,还是几个月?」 乔楚辛在这玄妙的一刻,感知到了黑塔中的梁度—— 梁度的生物磁场在溃散、重新凝聚、再度溃散……循环往復,无休无止。 机械臂剥除了梁度的皮肤、肌肉、血管和骨骼,只留下一副完完整整的神经系统:大脑、眼球、嵴髓,以及密密麻麻如树根的躯体神经和内脏神经。 手术台上的梁度还活着——如果神经脉冲仍在传递,痛觉和视觉都还存在,大脑思维还能运转,就叫活着的话——梁度的确还活着。 这就是「剥离之刑」。 与寻常人类不同的是,他极强的再生能力一直在发挥作用,然而血肉和骨骼刚刚新生出一点,就被机械臂上的水枪不断沖刷走。 剧痛如果每时每刻存在,无休无止持续,是什么感觉?整个世界也许只有一个人知道。梁度死死盯着上方极高处的八角形天空。隔着透明力场罩,他看见仅现出一角的黑洞天体转为了白色,天色逐渐明亮起来。 乔楚辛成功了,他将带领这个世界走向新生。而黑塔的疯子们,连同他们穷尽毕生之力研发出的系统,必将成为创世的车轮前的土块,被碾成粉碎,梁度心想。 「给他覆一层隔离膜,然后泡进弱腐蚀液里吧。」始终监测着现场情况的一名研究员提议,「这样就能长期保持住神经网的状态了。」 另一名研究员说:「不愧是梁度,神经脉冲太强了,用他为系统供能,就算把那些流浪意识全销毁了也不可惜。怎么早没想到这一点呢?」 流浪意识们的神经网络虽然好用,但毕竟是消耗品,用一副少一副,怎么比得上面前的永生者,可以无穷无尽地为系统提供能量,提高运行效率。 第三名研究员是抚养梁度长大的女性,遗憾地嘆口气:「我还没来得及研究他的繁育能力,还指望能看到二代中的永生体呢。」 她的同伴一边下达指令,让机械臂将梁度的神经网络转移进巨大透明的玻璃箱,植入电极,接上缆线,一边说:「别遗憾了。一代永生的话,二代也不过是个备份而已。」 「也是。那就先供能,把塔身防御带重建起来吧。有梁度在,升级后的新系统会变得更强大。」 研究员们脚下的地板勐烈摇晃起来,整座黑塔似乎都因外力的攻击而撼动。 警报声尖锐地响起,此起彼伏。「伪人军团攻进来了!」有人失声叫道,「怎么会这么快?!」 废弃的医疗舱里,乔楚辛深深地吸了口气,用高频震动粒子刀,像切奶酪一样划开了自己右腿上的皮肉。 第97页 眼下没有专业医护可用,也不能使用神经麻醉剂,以免影响之后的行动。这场由伤员充当主刀的人工骨骼置换手术,他必须全程保持头脑清醒。 瞬间涌出的汗水湿透重衣,他的头髮湿淋淋地贴在头皮上,脸色惨白如霜雪,手指却依然稳稳捏住刀柄,刀尖灵活地剔出一块块带血的碎骨渣,将拼接好的一副合金内骨骼植入自己的右腿。 「指挥官……」为他打下手的冥鸦实在看不下去了,眼圈通红,强忍泣音,「放弃吧!你已经把绝大部分能量转移给了世界规则,剩余的根本不足以支撑这次行动。如果放弃『永生者』,我们至少还能完成日暗区的升维。」 「他在等我。」乔楚辛听见自己说,「就算失去心脏,失去大脑,就算只剩最后一个细胞,他也会一直等我。我必须去。」 梁度真的在等他。 哪怕覆灭在即的黑塔研究员们抱着玉石俱焚的绝望,将强酸溶液倒进玻璃箱,他的神经网络被腐蚀得只剩半颗焦黑的大脑,也仍在等待。 他已看不见,也感受不到触碰。但他坚信,等的人一定会来。 乔楚辛看到玻璃箱的第一眼就知道,梁度就在那里。他不顾一切地徒手去酸液里抢,唯恐迟一秒,就会连最后一个细胞都救不回来。 他跌坐在地板上,抱着至爱之人仅存的半颗大脑,想放声痛哭,想嘶声咆哮,但最终只用沙哑的声音,哽咽说道:「梁度,我来了。」 第50章 你好,乔楚辛 酸液腐蚀了乔楚辛的作战服和双手皮肤,但他此刻顾不上治疗,心神全维繫在怀中这半颗大脑上。 大脑焦黑的皮层部分一直在溶解,内部又不断蠕动出新的淡红色髓质,但生长的速度似乎赶不上溶解的速度。 乔楚辛按捺着痛苦,用纯净水沖洗了好几遍,又将它泡进装满营养液的玻璃瓶里,提心弔胆地盯着。 片刻之后,焦黑部分脱落干净,再生速度慢慢赶超上来,它逐渐又长成了个完整的大脑。 乔楚辛无比期待它继续生长,长出其他神经系统、骨骼、肌肉、血管、皮肤,最终变回完完整整的梁度。然而在原地守了一夜之后,他失望了。 他抱着玻璃瓶,轻声问:「梁度,你什么时候能回来?」 大脑无法回答。或许它失去的不仅仅是另一半物质,还失去了其中承载的记忆和感情。它有再生的能力,却没有了再生的愿力,甚至茫然于自己要再生成什么模样,干脆就在液体里泡着,就像回到了生命之初的海洋。 说不定再过一段长久的时间,它会连人类大脑的形态都抛弃掉,脱离碳基的束缚,变成不知哪种更高级的生命形态。 「你不能这样,梁度,」乔楚辛贴着玻璃瓶呢喃,「你还欠着我一个吻呢。」 他把玻璃瓶抱到窗口,让大脑看外面的天空:「你看,日暗区正在升维。 「系统已被删除。研究员开启了自毁装置,想把他们的研究成果和黑塔一起焚毁。但他们不明白,黑塔没有错,那些研究成果也没有错,错的是人。在z的军团接管黑塔之后,区域秩序将彻底崩溃,然后重建起一个没有人生来就是燃料的世界。 「说实话,梁度,我觉得没有系统的世界已经够明亮了。升维之后,这个世界将何去何从,人类是否还是人类?掌握了更多宇宙规则与能量的人类中,是否又会生出新的『黑塔研究员』……我不得而知。 「我只知道,我想要你回来。 「想见到你。 「想和你在一起,无论身处哪个世界。」 乔楚辛垂目注视瓶中大脑,泪水猝不及防地涌出:「梁度,这个世界有了光,却没有了你。」 一颗泪珠落在地板,溅成个小小的涟漪。细小的刺丝也被这泪水溅射到,轻轻挥动起来,片刻后这东西像蓄足了力气,从钟形的透明身体中散发出亮红的微光。 乔楚辛心有所动似的,低头看向地板,俯身捡起了那枚熟悉的耳饰:「伴生物?你也在找梁度吗。」他把这个小东西放进瓶中,发现它就跟活物似的,舞动刺丝在液体中摇曳,越发像一只微型的灯塔水母。 它径直游向悬浮于瓶中的大脑,十几根刺丝陡然拉长,接入了脑干中。 乔楚辛感觉到了一股庞大的能量流,仿佛从白洞天体中喷射而出——虽然白洞的力本就是向外的斥力,但这突来的喷发也太过强烈,导致它再次发生了翻转,黑斑从中心点向外迅速扩大,整个天空又成了灰濛濛的一片。 所有人都在抬头看那个重新降临的黑色天体。这是……升维失败了吗? 乔楚辛能感觉到这股能量就是他之前抽取出来,用以生成新世界规则的。如今它却被什么无形之力牵引回来,由引力波中生出光子,像一轮灿烂的太阳,投入了黑塔的顶端。 日暗区因此卡在了两个维度之间,成为了一个既存在,又不存在;既被屏蔽,又能寻路而入的特殊空间。 乔楚辛抱着玻璃瓶,来到黑塔的最高层,看到了那团光。后者也因为他的到来,收拢了无限散射的状态,形成一个朦胧的人形。乔楚辛赫然发现,这团人形酷似他的轮廓。 乔楚辛怔怔地站了一会儿,把装着大脑的瓶子放在这团光的面前。 并没有什么意外情况发生。 第98页 能量创造规则,而规则约束能量。 乔楚辛意识到他必须先建立一个规则,才能找回随着另半边大脑消失的记忆和感情,找回梁度再生成为人类的动力和理由。 而这个规则不能搭建在眼下的世界。 他打算以日暗区为原型,搭建一座城市,就像使用程序和代码在电脑里制作出一个逼真的模型。 这座城市的维度较低,文明进程也随之较为落后,被他取名为「洛书市」,然后将梁度大脑里仅存的意识投射进去。 为了不让梁度察觉出异样,他贴合那个低纬世界的文明进程,精细地构建着社会阶层、城市建筑、科技设施……他以黑塔为原型,生成出螺旋塔公司和双极大厦;以研究员为原型,生成出董事会。 他还将不少熟人的参数投影进去,但并没有干涉这些低纬生物的人生,就让他们在各自的生命旅程里出生、成长、交汇、分离。同样的,他也没有干涉梁度的意识投影。 梁度会出生在什么家庭?拥有什么样的父母?经歷怎样的人生?成为一个什么样性格的人?一切皆有定数,定数就是那个世界自成一体的规则。 这个低纬世界开始运行后,乔楚辛开始搭建它与日暗区之间的通道——他尝试了很多次,都失败了。 低纬世界的人无法理解高纬世界的存在。 最后他想到了一个办法。他以「河图项目」为名义,将元宇宙技术传授给了这个低纬世界的「先驱者公司」。百年之后,这项技术逐渐成熟,可以上传人类意识至虚拟空间,「拟世界」应运而生。 「拟世界」,就是通往日暗区的隐藏通道。 三千名流浪意识,对应三千名参加「拟世界」测试的志愿者。七百多名死亡于黑塔的流浪者,成为了遵守合同,期满登出「拟世界」的人。还有两千两百多名倖存者的投影,在「拟世界」里成为反叛系统的流浪意识,被执法者追逐。 「拟世界」的游客帐号、居留帐号、永生帐号,分别对应乔楚辛所在的世界的旅游区、居留区和领域区。 然后,乔楚辛参照自己的住所,在这个低纬世界生成出一个小小的旧书店,前一半是书屋,后一半是起居室。 这个到处是参照物的低纬世界,想必会让梁度觉得既陌生,又熟悉,能更快唤醒他遗失的另一半意识。 乔楚辛还召唤了原型机z,让他根据自己的容貌修改一个伪人战士的外形。 做完这一切,乔楚辛在黑塔的一间会议室里,录下了一段视频: 「派伪人追杀你,是我下达的指令。 「只有成功干掉伪人追杀者,并从它体内发现这个储存器,读取到其中信息的『你』,才值得我进一步期待。 「没错,就是现在屏幕前的这个『你』。 「那么我们先来友好地打个招唿吧。」 他拔出存储晶片,放置在伪人战士的右腿内,随后更改了这个伪人的晶体晶片内的任务执行程序,把它变成了一个「乔楚辛追杀者」。 最后,乔楚辛把自己投入了这个低纬世界——不是原型参数,而是降维后的自己。 那么多能力,他只给这个弱化后的自己保留了唯一的一项——世界线跳跃。 去吧,一无所知的乔楚辛,去邂逅一无所知的梁度。 去遇见他,和他互相吸引,在不同的结局中反覆尝试,直到爱上他的同时被他所爱。 去茫然,去挣扎,去探索世界背后的世界。去唤醒你们的记忆和情感,沿着我留下的记号,破开一切迷雾,寻找到真相。 「不必怀疑,你就是你自己。 「你好,乔楚辛——你好,未知世界线的『我自己』。」 第51章 冥鸦与z 乔楚辛勐地向后一弹,脱离了这个记忆片段。 梁度及时伸手托住他的后背,才没让他跌坐到地板上。乔楚辛下意识地抓住梁度的手,从胳膊、肩膀、胸膛到腰一路摸下来,又捧起对方的脸端详,失焦的眼神才凝定了,长长地吁了口气。 「你回来了,」他带着哽咽的鼻音,沉声说,「梁度。」 梁度对于日暗世界的记忆,只到隔着玻璃箱向外看,强酸溶液倾倒下来,他在消融中再生,在再生中继续被消融,不死成为了最惨痛的诅咒。疼的时候他就想着乔楚辛,直至大脑被腐蚀了一半,意识混沌不清为止。 后续的记忆,是身边与他一起触碰吊钟花的人共享给他的。 乔楚辛抱着玻璃瓶,问他什么时候能回来。乔楚辛说他还欠着一个吻。乔楚辛把他抱在窗口,看天亮的世界。 乔楚辛说:「梁度,这个世界有了光,却没有了你。」 乔楚辛哭了。 乔楚辛让他的伴生物接入他的大脑,能量因此回流,打断了日暗世界的升维。 为了找回他失去的记忆和感情,再生回人类形态,乔楚辛创造了一个低纬世界,并将自己投身其中——就是眼下他们生活着的,在各条结局不同的线里不断跳跃的「现实世界」。 原来他们的每次相遇,真的都是一场又一场的重逢,直到此时此刻,他们明白了这个世界的本质为止。 梁度紧紧拥抱他的爱人:「对不起,我回来了。」 乔楚辛揪着他后背的衣服,把脸埋在他颈窝里深唿吸,全身微颤,良久才平息。 第99页 「你完全恢復了?」他抬起脸,鼻尖泛着红,问梁度。 梁度微笑:「看你指的是什么。如果是和你在一起的全部记忆,是的。 「如果是对你的感情——那不需要恢復,它一直都在。乔楚辛,我对你的爱被隐藏过、扭曲过,但从未消失过,随着每一次的重逢变得更加清晰。」 「至于这副身躯……」梁度低头轻蹭了一下乔楚辛泛红的鼻尖,「在『现实世界』里,它健康且真实。但我不确定进入到高纬的『日暗世界』后,它是否能维持住完好的形态。」 这涉及到单个生物体升维的问题。乔楚辛作为这个现实世界的撒手掌柜造物主,此刻也不能打包票,尤其是他的能力如今只剩下世界线跳跃这一项。他想了想,说:「当时我搭建了『拟世界』,作为两个维度之间的通道,就是考虑到这一点。我在这块灰色地带里藏了后手,来吧,去看看。」 梁度松开怀抱,牵起他的手,拉开了起居室的拉门。 外面就是黑塔中的一间极为宽敞的会议室,他们走到中间的椭圆会议桌旁,乔楚辛拉开抽屉,按了个隐藏的唿叫按钮。 几分钟后,门外响起了一阵军靴敲打地面的脚步声,重而急促。 会议室大门被推开,身穿作战服的女副官冥鸦出现在门口,径直走到他面前三米外停住,手按武器,蓄势待发。 「虽然看着是我们的指挥官,但还是要通过身份验证。」她用鹰隼般锐利的目光注视着乔楚辛,「来,展示给我看。」 乔楚辛按住梁度准备抬起的手腕,在冥鸦的枪口下,慢吞吞地向上衣口袋伸手,掏出一张他随身携带了许久,却从未用过的手稿——「达文西的人形机器人」。手稿背面浮现出文字注释:伪人原型机z。 乔楚辛手一松,手稿飘飘悠悠落地,人形机器人图案似乎从二维纸面拉出了纵深的线条,逐渐耸出立体的高度,最后形成了三维人类形象—— 火红的半长发,机车风镜,缀满各种扣带和齿轮的棕色皮衣,呢料马裤,低v领上衣露出骚气十足的胸肌和腹肌。 雷魄。 乔楚辛向后抓了把额发,恍然一笑:的确,机修师雷魄,就是他将z的数据投放到「现实世界」,而诞生出的低纬人类。 零号原型机z,伪人军团的主控机和实际操纵者,具备类人情感与智能的硅基生命体。 z睁开眼,两指点着额角比划了一下,算是向乔楚辛打招唿:「好久不见啊,指挥官。瞧瞧你都对我干了什么,我的晶片里多了不少数据……一段三十年的人生记忆?是叫雷魄吗,有意思,我喜欢这个名字。以后就这么叫我好了。」 「哟,永生者,还是梁老大,无所谓了。」雷魄耸耸肩,「在日暗区我看就不惯你,看来不管在哪个世界都一样。」 冥鸦威胁般压低嗓子:「z!」 「说了叫我雷魄,来,叫一声嘛鸦鸦。」雷魄转身黏到冥鸦身边,伸手去搭她肩膀。 冥鸦咬牙拍掉他的爪子:「少肉麻了。指挥官面前,你给我老实点!」 「好啊,」雷魄笑嘻嘻地收回双手,「那就等到了指挥官背后,我再不老实。」 冥鸦忍无可忍地枪口指他:「闭嘴,不然就让你再进一次维修厂!」 雷魄在举起双手,示意投降的同时,还不忘做个给嘴巴拉拉链的动作。 乔楚辛扶额:「雷魄,我看你的新性格还没融合好,先去自检一下吧。」 打发走了这个插科打诨的傢伙,乔楚辛问冥鸦:「自从我走后,你就一直留在这里?」 冥鸦收好枪枝,正色答:「这两年我把意识留在『拟世界』,想着指挥官随时会从这条通道回来。日暗那边不用担心,虽然没有升维成功,但z和他的军团把一切管理得井井有条。控制被解开,特权被废除,没有了系统,人们还需要一些时间适应新的生活方式。」 乔楚辛点头,说:「辛苦你了,冥鸦,接下来你不用留在『拟世界』里了。我会和梁度一起回归,但在此之前,还有些事要料理。」 冥鸦关切地问:「指挥官还要回一趟你创建的世界吗?那我还是守着这条通道,等你们。」 乔楚辛朝她感谢地一笑:「不用了。我会关闭『拟世界』,和梁度从『现实世界』直接升维。」 冥鸦露出个惊嘆的神色。 梁度忽然手按耳饰,开口道:「有人找到了我的飞行器,正在踢舱门。射-ra连接登陆环,向我示警。」 「我们登出。」乔楚辛握住了梁度的手。 旧书店附近的建筑空地上,飞行器的机舱中,梁度和乔楚辛的意识回到身体,睁眼望向玻璃窗外。 芙蕾娜身穿黑色便西和阔腿裤,金髮盘成髮髻,脸戴墨镜,一脚踩着舱门外的金属梯,另一脚有节奏地踢着舱门,一下一下,钟摆似的稳定。 她把力度控制在「粗鲁」和「敌意」之间,处于激发飞行器攻击系统的临界点上。机载武器的炮口已经对准了她,但她似乎有恃无恐。 梁度哂笑一声,摘掉自己和乔楚辛的登陆环,打开舱门,走出飞行器。 「你也太心急了吧。」他将双手插在西装裤袋,用身形逼着芙蕾娜退下金属梯,好整以暇地说,「就这么担心股份跑掉?」 芙蕾娜的高跟鞋踩在满是石子的地面,摘下墨镜,视线在乔楚辛身上转了一圈,落回来:「那又如何,难道你就不担心卧室里的杀人案曝光?」 第100页 梁度面不改色:「我杀人,你毁尸,共犯。」 芙蕾娜不舒服地皱眉:「梁度,你设局套我!我被安聆的尸体吓了一跳,那下觉得你简直是个魔鬼,都已经重新开始了,枕边人还是说杀就杀。仔细看了才发现,安聆居然不是真人……我把他扔进高温焚化炉之后,才反应过来,这不像个被拆毁的性爱机器人。所以他到底是个什么鬼东西?!」 「那不重要,反正你已经帮我处理干净了,不是吗。」梁度轻飘飘地说,「按照约定,我会把股份转让给你,但我还有个附带条件——」 芙蕾娜这一刻只想杀他。股份都他妈不想要了。 冲动很快被压制住,她冷冰冰道:「适可而止吧。」 梁度面露得体微笑:「这个条件并不困难。公司将要多一个董事,董事长总得为此开个会吧?请所有董事到齐,你的排面要给足。我会向他们表态,这些股份是自愿、无偿赠与,和你当场签订股权转让协议。另外,我还要正式宣布,退出公司的『战略决策委员会』。」 这个要求倒是合情合理,可就是没什么利己成分。芙蕾娜狐疑地审视他:「你这是准备从螺旋塔离职?矩阵那边出重金挖你了?」 「这不用你管。就一个全员到齐的董事会会议,怎么样?」 「你肯定有什么阴谋。」 「可你没有拒绝的理由。」 芙蕾娜思来想去,吐了口气:「对。」 直到三天后的董事会会议上,芙蕾娜终于知道她为了这个「对」字,付出了多大的代价。 作为投票表决后新晋的第九人,她和包括董事长在内的八个原董事,一同围坐在会议桌旁,没人敢轻易动一下。 因为他们每个人座椅的椅面下,都安装着带重力感应器的cl-20。作为能量最高、威力最强大的非核单质炸药,现场没有人愿意亲自领受它的威力。 它的提供者和安装者,是一个名叫梅枚的公司员工。此刻她正手握连奕臣存在私人电脑里的犯罪证据,将恨之入骨的仇人堵在慈善晚会的大厅里,而这些炸弹就是她对长腿叔叔最诚挚的报答。 梁度在长会议桌的末端站立着,用指节敲了敲桌面,发出沉闷的两声响。 面如土色的董事们也随之抖了两下,如闻丧钟。 「诸位,我本来不想弄得这么客气又复杂。直接从一楼杀到顶楼,谁拦路我就轰了谁。」梁度神态自若地说,「可是我老婆人美心善,不想看到这个世界流无辜者的血,所以我就只能很克制地针对诸位了。」 「你……」董事长咬牙切齿地瞪他,最后还是选择能屈能伸,「想提什么条件,我们尽量配合,不要滥杀无辜。」 梁度嘲弄地笑:「你们算什么无辜。有合同诈骗的,有职务侵占的,还有洗钱的、行贿的、放贷的,每个人都是一屁股烂帐,以为我不知道?」 「梁度!公司可待你不薄,你到底想要怎样?是要更多股份,还是什么职位——」 「我要212楼的『云伺服器』。」梁度不想和这些人多废话,直截了当地说,「关闭机房禁制,打开那个重重密封的容器,把『光』交给我。」 「你怎么知道的……」 「这不可能!绝不能给他……」 「那可是整个『拟世界』的能量源和总处理器……」 董事们乱闹闹地叫着。 芙蕾娜脸色铁青。她把梁度带到宇宙的星云前,想利用它的一丝威力做个交易,救自己一命,没想到梁度竟想将整片星云一口吞掉。是她低估了梁度的大胆与疯狂。 梁度一掌拍在桌面,登时全场肃静。 「我劝诸位不要太激动,你们座椅内的重力感应器,敏感度很高,万一你们挪来动去的不小心炸了,可怪不得我。」 董事们僵直地坐在椅面上,不敢再动分毫。 「这才对。那么就请董事长把『云伺服器』的全部权限移交给我。别搞报警、木马之类的小动作,不然——砰。」梁度隔空点着座位上的每一个头颅,「砰、砰、砰、砰、砰、砰、砰。」最后一下落在芙蕾娜身上,「亲爱的扬女士,到时你就是这个公司唯一的执行董事。」 八道质疑与恨怒的目光,汇聚在新晋的野心家身上。被一句话树敌的芙蕾娜怒视梁度:股份他妈的不要了!我只要立刻杀了他! 第52章 梵谷的手稿 就在梁度耐心耗尽,放话要先拿一个董事开刀的时候,董事长扛不住心理压力,动摇了。 「你真的只要『云伺服器』?就算我把权限转给你,你拿得走吗?你知道那是什么?」 梁度轻嗤一声:「这就不劳董事长费心了。不过有一点你们可以放心,拿到东西后我会立刻离开螺旋塔,你们那些不干不净的底子我也没兴趣去揭。」 董事长犹豫再三,有几名董事忍不住叫道:「还考虑什么呢罗董!命重要还是钱重要?」 「给他吧!没了这个『云伺服器』,说不定还能找到另一个,或者用什么新的光脑和能源来代替。 「对啊,何必为了个至今还搞不懂的玩意儿,把我们所有人的命都搭上?」 董事长把牙一咬,挫败地说道:「权限给你!你马上把座椅下面的炸弹安全拆掉。」 梁度拿走了他的一整套生物标识和游动式密码的解密方式,却在众人期盼解除生命威胁的目光中,露出了个戏嚯的浅笑:「怎么,大家都急着离开会议室吗?咱们公司只要有高管在,平时一个会不是都要开上三四个小时打底,怎么今天效率就这么高?还是别破坏了企业文化,劳烦诸位在会议桌前坐上四个小时吧。」 第101页 他拎起一个袋子晃了晃,里面是从董事们身上没收的通讯器:「会议期间,所有通讯器保持静音状态,否则予以没收,扣除当月绩效才能归还。」 梁度转身往会议室大门走去。路过最外侧的芙蕾娜身边时,他忽然停下脚步,俯身在她耳边低语:「我知道你为什么『与众不同』了。」 芙蕾娜一怔,想起那个因为误触「云伺服器」的光缆而跳跃了世界线的公司员工,所有接触过他的人都不记得他的存在,只有她记得。「……为什么?」她忍不住小声问。 梁度说:「你回答我一个问题,我就告诉你答案。」 他冷漠的嗓音像流水卷过,水面飘着碎裂的浮冰,芙蕾娜恍惚中生出了一股凛然与惊慌。 「在调查黑塔系统的那段日子里,我对他说起过你。九个研究员中,你是曾经与我最亲近的一个,看顾我长大,几乎可以算是我的半个养母了。我想问问你——是不是从我睁开眼的那一刻起,你就始终把我当做研究对象和实验品?」 此刻,从另一个维度投射来的参数,伴随着死亡瞬间的灵魂遗响,在芙蕾娜脑中燃出了最后的神经火花。她张开嘴,发出了女研究员的声音:「是。梁度,也许连你自己都不知道——你是个怪物。一个怪物,怎么能享受到人类的共情呢?」 梁度的唿吸停滞了半秒,慢而无声地笑了。 他毫无预兆地在芙蕾娜前额上吻了一下,直起腰身,转头对那些竖着耳朵试图听秘密的董事们说:「虽然我没兴趣去揭你们的老底,但我把你们的犯罪证据都交给了芙蕾娜,至于她要不要提交给警方,那就要看她的心情了。」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走出了会议室。 芙蕾娜为自己方才莫名其妙的那句话感到错愕,更心惊的是董事们看她的眼神,从质疑与恨怒,变为了不死不休的杀机。 梁度没交给她任何证据,却用短短几句话和一个亲吻之举,把她推到了八条商业大鳄的利齿之下。接下来,她要向所有董事证明自己的无害,可就算证明了,也没人会相信。 当对手认为你有他们的把柄时,你最好有,否则……只有死人才会让他们真正放心。 芙蕾娜愤怒而绝望地咆哮了一声:「啊啊啊——」 厚重的隔音门和墙壁吞没了会议室内的叫声。梁度走出几步,对通道尽头的安保人员吩咐:「在会议散场,董事们出来之前,不能放任何人进去打扰,知道吗?」 安保人员点头:「明白。放心吧,梁总。」 乔楚辛在他的办公室等他,梁度走进办公室时,嘴角仍挂着笑意。乔楚辛却在看见他的第一眼,心疼地皱了皱眉。 「我拿到权限了,走吧,一起去212层。」 乔楚辛握住了他的手腕:「不高兴时,不要勉强自己笑。」 梁度怔住。 饫○屓z 我再说一遍,你听清楚了——梁度,在我面前你没必要伪装。做你自己。 曾经他们共同陷入梁度潜意识中的扭曲童年,乔楚辛这么对他说过。 梁度闭眼,笑意如薄薄的梦境从他嘴角碎裂不见,再度睁眼时,他神情索然而嘲弄:「我其实在日暗世界就知道答案了,偏偏今日还是要多余问这一句。」 董事会是研究员的参数投影,乔楚辛想起梁度在日暗世界对自己说过的,那个抚养他长大的女研究员芙蕾娜,顿时瞭然。手从他的腕间下滑,与他十指交握,乔楚辛说:「要是把你抚养长大的人是我就好了。」 梁度挑眉:「你还想当我爹?」 乔楚辛一脸认真地看他:「梁度,我把你剩余的意识投射过来时,并不知道你会生在什么样的家庭,拥有怎样的父母。后来知道了,我很难受。也许正是因为研究员芙蕾娜,让你潜意识中认为自己不可能得到养育者真正的关爱,所以才导致你在这个世界有了那样一对可怕的父母。」 「我希望当初抚养你长大的人是我。 「每天回家都先抱你。过马路牢牢牵住你的手。工作再忙,也要抽时间陪你玩。给你买一只漂亮的小狗。你不想睡觉,我就给你讲故事、念童谣——」 乔楚辛的后半句话,被揉进了梁度的怀抱里。 梁度紧紧拥抱他,在耳边又轻又柔地吟诵:「来窗边,我的宝贝,和我一起,看看繁星,闪耀在海上。」 「闪耀在海上的繁星,只是星空的倒影。海面星光会熄灭于风暴,但真正的星星永远高挂在天空。」乔楚辛用拥抱回应了他,「梁度,你是我的星空。」 在乔楚辛看不见的地方,梁度发自内心地笑了。他低头吻了吻怀中人的髮丝:「那我就永远照亮你的梦境,实现你所有的愿望。」 「来吧,先从找回你的能量开始。」梁度一手提箱子,一手牵住乔楚辛的手,朝走廊外的电梯走去。 他们抵达212层,顺利通过安检,利用董事长被迫交出的生物标识,打开柱形容器的外壳,将内部的冷冻液抽取干净。 淡蓝色的气凝胶墙体,仿佛凝固的烟雾,将一团光的人影包裹其中。 乔楚辛把手贴在墙体上,光在那一块骤然明亮起来,就像镜子里的自己做出了同样的动作。 隔在他们中间的气凝胶墙逐渐朦胧,流卷,真如青烟般一缕缕消散了。 第102页 看不清是乔楚辛走向光,还是光穿透了他,不过几个眨眼的时间,烟雾消散,光也消失了,原地只剩一个空荡荡的柱壳。 梁度看着乔楚辛迎面走来,似乎与平时无异,又似乎有所不同了。他是旧书店的小老闆,是流浪意识的指挥官,是「日暗世界」的拯救者,也是「现实世界」的造物主。 在梁度这儿,他就是星空之上的神明。 「怪物」朝神明伸出手,而神明悦纳了他。 乔楚辛问他:「今早你是不是说过,要送我个礼物?」 梁度笑了:「对,我带你去取。」 「我带你去。」乔楚辛伸手,指尖抵着他的指尖。空间与距离从他们身边唿啸而过,他们出现在罗演医生的私人诊所。 罗演正在实验室里捣鼓着几根拼接完整的腿骨,一脸专注,嘴里念念有词:「骨细胞活性已经很低,不可能再生长黏合了,梁长官这是在给我出高难度考题哪?」 乔楚辛轻声说:「罗医生,把腿骨给我吧。」 罗演吓一跳,转身见是梁度,方才松口气:「梁长官怎么突然出现?还有这位是……」 梁度大方承认:「我的配偶,叫乔楚辛。」 罗演一怔,把涌到喉咙口的「那么安先生呢」给咽了回去。他朝乔楚辛善意地点头致礼:「乔先生刚才说,这腿骨是你的?」 乔楚辛走过去,伸手抚过桌台,腿骨随着手掌所到之处,一块块消失。在罗演震惊的目光中,他像变魔术般取出一根合金制成的右腿内骨骼,放在桌台上。「这是回礼,谢谢罗医生拼好了我的骨头。」乔楚辛彬彬有礼地说。 罗演看着已经说不出话。梁度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老罗,就当这是个梦吧。」 呆滞状态的罗演,下意识地触碰了一下合金内骨骼,发现它设计科学,制作精密,堪称完美,不由发出一声赞嘆。 「以后不必再去螺旋塔,一家综合大医院和一家私人诊所,还不够你忙的吗?」 梁度边说,边关注着乔楚辛的右腿,见它屈伸自如,走路矫健,已全然没有了沉重的机械感。他迎上前挽住了乔楚辛的胳膊,向罗演打了最后一个招唿:「保重,老罗。」 在罗演眨眼的一瞬间,面前的两个大活人不见了踪影。 乔楚辛和梁度出现在旧书店起居室的后门。 后门左边是灶台,右边是水槽,前方有一条排雨的水沟,水沟旁的一小畦土地上,之前被收割过的蒜苗又萌发出新的嫩叶。 乔楚辛蹲下身,很爱惜地摸了摸他的蒜苗。 「这是我创造的世界没错,」他说,「但从生命开始萌发的那一刻起,它就不再属于我个人。就像从子宫里孕育出的婴儿,现在,我要割断那条脐带了。」 梁度也半蹲下来,透过一丛绿得透明的叶片看他:「你要让这个低纬空间独立出去,彻底变为真实世界?」 乔楚辛在雨后的阳光下微笑:「什么是真实?」 他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了从图书馆里取走的第四张手稿,摊开,放在这丛嫩绿的蒜苗上。 那是梵谷的素描手稿《雨中播种之人》:大雨沖刷着这片新开垦的土地,男人将手里的种子洒向土壤,种子也许会被雨水沖走,也许会在雨水的浇灌下扎根土壤,长成一片生机勃勃的麦田。 乔楚辛抽取出手稿中的能力——自由生长,赋予了这个亲手创建的低纬世界。 从此以后,它将完全脱离创世神的影响,迎向一个未知而崭新的未来。 第55章 永生者 他不知道自己的意识是什么时候诞生的,也许是一百五十亿年前的大爆炸时期,也许更早。 和其他只拥有「本能」的精神体比,他的「意识」也许更敏锐、更复杂一些。这使得他从一次次的争夺、混战和无穷无尽的时间中生存了下来。 精神体们拥有独特的力量,但这些力量只能在同类的相互吞噬中增加和消弭。 被吞噬的精神体被迫融入同类,而吞噬之后足够饱满的精神体又分裂出新的个体,像在不变的基数里永远循环。 与大爆炸之后纷纷诞生的宇宙生物相比,他们的力量显得那么强大,又那么弱小。因为他们无法进化。 他们甚至无法离开这一片古宇宙废墟。 有时,他会觉得精神体们很可悲,如古老的鲸群困在一片固定海域,发出谁也听不见的哀鸣。 在漫长的时光里,他也经歷过不少危机时刻,最惊险的一次,他差点被一个前所未有的巨大精神体吞噬——那个贪婪的霸王最终因为吞噬得太多,爆裂成许多新个体。于是这片「海域」里,最大的个体又变成是他。当然,这是后话了。 在危机关头,他动用了独一无二的个体能力——生命逆转。他把自己反转回刚孵化的幼年体时期,极其微小,极其不起眼,就连最飢饿的精神体也看不上这尘埃般的一粒能量,从而死里逃生。 然后他需要一点时间,从幼年体状态重新生长回来。 就在这时,一个不速之客闯入了这片古废墟。 百亿年间,误闯入者也有不少,他知道这些都是新宇宙的生物,种族多样,生命形态各不相同。但这次闯入的生物似乎与众不同,是他从未见过的碳基生命,由神经、骨骼、血肉和皮肤组成,拥有直立行走的形态。 第103页 一开始,精神体们把这个生物当做投入池子的新饵料,纷纷冲过去抢食,不料碰了壁,攻势最凶的那个精神体还被对方炸成三瓣。 于是稍微弱小的精神体们又开始躁动不安,担心自己会被这个新生物吞噬。 谁也没想到的是,这个新生物不仅无害,甚至是无目的性地来到这里。离开之后,又时不时地到来,有时仅仅是坐在边缘地带,长久地沉思。 那么多精神体,只有他从对方的举动里,感应出了缅怀的意味,再加上处于幼年体时期,好奇压倒谨慎占了上风,几度悄悄地接近与观察对方。 他希望对方不要注意到他,又隐隐希望对方能注意到他。 果然,在几次接近之后,对方尝试性地向他伸出了五根纤细的肢体末端,开始用一种振动频率在固定范围内的声波来传递信息。 就在他苦恼该如何辨析声波的含义时,对方换了一种沟通方式,用精神触手接入了他。 从未听过的声音直接在他的意识里响起,新奇的冲击让他呆怔,只觉这声波频率真是美妙。 「你好,我叫乔楚辛,是星域的调律者。」 他在最初的惊奇过后,尝试发声,却发现自己没有发声器官,连和对方类似的身体都没有,于是开始尝试精神交流。这下立刻成功了。 「星域是什么?」 「就是我们所在的棒旋星系,包含了几千亿颗恆星,很大很大。『星域』是现在通用的称唿,在很久以前,我所在的种族——人类,称之为『银河系』。」 「调律者是什么?」 「有点复杂,我尽量说得简单些。就是这个星域里有许多智慧生物,有不同维度的文明,大家乱闹闹打来打去不好,于是就推选出来自不同文明的九个生命体,作为管理者,来维持星域的稳定。我是其中的一个管理者,『调律者』这个代号,与我的能力相关。而『乔楚辛』是我的名字,一出生就有的。小精神体,你有名字吗?」 他想了想,回答:「没有,我甚至没有『出生』的概念。但如果用能力来取代号,你可以称唿我为——『永生者』。」 乔楚辛笑了。他把这个看不见的小小的精神体,像掬水一样捧在掌心。 在他的感知里,这个极其弱小的精神体呈现出水螅体的模样,像根半透明的小管子,只有指节长短,末端拖曳着十几根纤长的绒毛。 「好的,永生者。你是个幼年精神体吗?我还以为精神体只会吞噬和分裂,不存在幼年形态呢。」 他又想了想,决定先不把自己的情况告诉这个初识的人类。 他反问:「你来这里做什么?这里是精神体的聚集地,所有外来的宇宙生命都会被吞噬。」 乔楚辛脱口答:「来看海。」 「海?」 「是我母星上的一种液体聚集地。由氢、氧两种元素组成的水,还有其他常量元素和溶解气体,共同构成了海洋。」 「这里也是海洋吗?」 「不,这里没有水。但精神体们在我的感知中,大多呈现海洋生物的形态,那是最古老的形态。你们在空中飘来飘去,我坐在这里看,就好像身处海底,仰望星空。」 「你……很怀念海?」 「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过海洋了。」乔楚辛轻轻嘆了口气,「不只是海洋。」 他又感应到了,那股哀伤和缅怀的气息,这让他几乎产生了感同身受的颤慄。 「在很久、很久、很久以前,」永生者说。他使用了三个很久,以示比对方所说的时期还要早,「我们这些精神体,是这个星域的统治者。当时也有不少维度不一的文明,但我们处于碾压式的顶端。我们从不管理,四处游荡,吞噬能量。那些文明惧怕我们,甚至不敢多看我们一眼,他们敬畏地称唿我们为——『古神』。」 乔楚辛微微抽了口气。 永生者感觉,对方捧着他的肢体末端松开了些,似乎是个疏远的信号。但对方皮肤上的温度真的很舒服,他忍不住用尾部的绒毛捲住,不愿被放开。 乔楚辛很快调整好唿吸,目光带着审视,端详手中的小东西——它那么柔弱,与那个威名赫赫的称唿似乎并不相配。 「后来呢?」 「后来,因为我们太过膨胀,制造了无数密度和温度都无限高的奇点,导致星域发生了大爆炸,所有文明毁于一旦。旧星系湮灭,新的星系创生,我们这些旧日支配者被永远埋葬在废墟中。」 乔楚辛看着它绒毛上的萤光慢慢暗淡,低声问:「你是想出去吗?」 出去?也许是吧,永生者茫然地想,可是出去之后,又能做什么呢?继续吞噬能量,继续制造新一轮的文明毁灭? 「外面太新了。」永生者说。 乔楚辛看它依然无精打采般耷拉着,又问:「你是担心,没法适应充斥着各种新的宇宙射线和暗物质的星域?」 永生者不知出于哪种心理,附和道:「对。」 「这个我倒是有办法解决。我可以先把你放进临时隔离瓶里,通过飞船带回去。在我日常工作的星域研究所里,有非常充分的隔离装置,你可以待在里面,等到慢慢适应外界。」 「你……你不怕我?刚才听见『古神』这个称唿时,你明明有了不一样的波动。」 第104页 乔楚辛暗中惊讶于它的灵智和敏锐,这与水螅体的外形完全不相称。他甚至从这句话中,听出了欣喜和沮丧交织的复杂情绪。乔楚辛说:「也许在大爆炸之后,在漫长的星系创生期内,有个别精神体倖存者也造访过我的母星,并留下了令人畏惧的传说。但我这个人,总喜欢在传说里寻找真相。比如传说里说到,普通人类只要看你们一眼,就会精神错乱,癫狂而死。但你瞧,我还好好地坐在这里。」 永生者似乎更加沮丧了:「也许某个精神体的确拥有那种能力,但我没有。我们虽然同属一个种族,但能力各不相同。」 「所以你的能力只有『永生』吗?那可真是……」乔楚辛笑起来,「与人无害。」 永生者从这个笑容里读出了善意和包容,更加不想告诉对方,自己拥有的其他能力了。 他松开绒毛,飘浮起来,在乔楚辛的面前轻轻舞动,让自己看起来更「与人无害」一些:「对,我是精神体里最最柔弱的一个,我还没成年。」他想了想,补充道,「我的幼年期还要持续很长一段时间。要不是你闯进来,惊动了其他的精神体,我这会儿已经被吞噬掉了。」 他这样子看起来太有说服力了。乔楚辛在心生怜爱的同时,也给了他一个提前的警告:「出于个人感情,我会把你带出去,毕竟我们聊了这么久,也算是彼此认识了,见死不救不是我的性格。但是出于职责,我会始终监视着你,关注你的一举一动。如果发现你的能力会影响到星域的稳定,我会禁锢你;如果更严重,我会击杀你。这样,你还愿意跟我走吗?」 永生者发现这个人类的视觉器官,呈现出剔透的琥珀色,圆润弧面映着流彩的光线,他被迷住了,甚至都没在意对方的警告中充满威胁的语气,就毫不犹豫地回答:「我愿意。」 于是乔楚辛起身回到飞船,将永生者暂时装进射线隔离瓶里,带回了特拉普派恆星系,一座位于「1e行星」的星域研究所里。 这是他的专属研究所。像这样的研究所在不同星球上还有八座,分别住着其他八位管理者,管理区域几乎覆盖了整个星域。 乔楚辛选择特拉普派恆星系,因为离自己母星所在的太阳系最近,只有40光年。 研究所里,除了他这个管理者,还有许多不同文明、不同形态的生命体,作为招募来的员工,都在勤勤恳恳地为他工作。 第56章 梁度 乔楚辛把永生者带回了星域研究所。 说是「研究所」,其实更接近于星系文明管理中心,是建在「特拉普派-1e行星」上的庞大建筑群,分为动力区、实验区、资料区、居住区、访客区等好几个区域。 因为距离系内恆星——一颗比太阳更小、更亮的红矮星太近,整个1e行星半面极寒,半面极热,对于碳基生命的乔楚辛来说,也只有晨昏线附近的温度比较宜居。 当然,这个宜居温度也有平均零下二十度。乔楚辛把研究所一大半区域嵌进山体里,利用星球地热供暖,才能在脱掉防护服后自如行动。 这个星球还有碳基生命必不可少的液态水,虽然没法多到形成海洋,但净化后作为饮用水和使用水也足够了。它甚至还有水蒸气形成的微薄大气层,为需要唿吸的碳基生命提供最低的氧气供应。 「老闆,其实到了这个份上,你完全可以不需要这具脆弱的人类身体了。」不止一个员工这么劝他。 第一个开口的是个硫基生命,根本不需要唿吸,十分耐高温,看起来像一团流动的半凝固岩浆,走到哪儿都带着硫磺味。乔楚辛给她取名为「梅枚」,并且怀疑地球古老传说中所谓的「恶魔被黄色烟雾笼罩,散发着硫磺味」,其实指的就是这类生物。 梅枚和另一个硫基生命一同在动力区工作,后者的形态如同一座小山,乔楚辛根据地球神话传说,给他取名「提坦」,意为巨人族。 提坦也跟着帮腔:「是啊,我感觉其他任何一种生命体,都比碳基强大。要不,老闆你试试换成我们这样的硫基?硅基和数据体也行啊。」 乔楚辛笑了笑:「谢谢,还是不了。虽然人类身体很脆弱,但我很喜欢,目前不打算更换。」 梅枚唧唧咕咕地说:「你就是太念旧。」 「就当是吧。最近地热活动有点异常,要不你们去看看?」 岩浆爬回小山体表,两个硫基生命暂时融为一体,离开了。 说到「数据体」,其实活跃员工里也有一个,他用硅元素给自己制作了类人身体和晶片,用来装载自己的数据化意识,并取了个自认为很酷的名字——z。 「老闆,如果你是因为捨不得人类体内各种激素所产生的快感反应,其实用数据也能模拟的,而且更强烈。」z大大咧咧地建议,「而且你看,你都没有同类可以共同探讨生命和繁衍的意义,还留着这副躯壳做什么用呢?」 乔楚辛用一句皮笑肉不笑的话堵住了他的嘴:「揽镜自赏用。」 z朝他竖了个代表「佩服」的大拇指。 另一个名为「冥鸦」的硅基生命体和z一起在实验区工作。与聒噪又直白的z相比,冥鸦就稳重靠谱多了,乔楚辛在所有员工中对她最为放心。 还有很多各种生命形态的员工,甚至根本没有性别,但乔楚辛还是按照自己的习惯,用「他」和「她」来称唿。 第105页 「我该称唿你『他』,还是『她』?」乔楚辛问新来的永生者。这傢伙作为精神体,无法被看见,也不跟所内任何生命打交道,就寸步不离地跟着他,在各个区域到处游荡。 永生者反问:「有什么区别?」 乔楚辛把他带去资料区,从一座存放古老纸质书籍的图书馆里,取出一本图册,给他看人类男性和女性的区别。 永生者抱着研究态度看了片刻,觉得区别不大,又看看身边的调律者,觉得这个人比图册上所有的人类都美妙,于是回答:「男性的他。」 乔楚辛点点头,说:「好。」 永生者又问:「研究所里的那些员工,都是你给取的名字?」 「大部分吧,还有些员工自己有名字,或者名字能用语言说出来,就不需要我代为取名了。」 「我也想要……你为我取个名字。」 乔楚辛目光亮起,脸上泛出晴色:「这可是我相当喜欢的娱乐活动,来来,坐这里。」他指着一张布艺沙发,然后转身去旁边的书架上翻找。 精神体没有「坐」的动作,但永生者还是依照他的意思,把自己落在沙发坐垫上。 乔楚辛拿来了一本《新华字典》。那是不知道经歷了多少个年头的古董纸质书,只有旧时代的碳基文明才使用的文字记载方式。但乔楚辛似乎很珍视它,每一页都给做了防腐处理,又戴了手套,才小心翼翼地翻开。 「随便说个一千以内的数字?」他坐在茶几对面的沙发上,抬脸,眼里闪着愉悦的光。 永生者随口说了个「528」。 乔楚辛立刻翻到那一页,说:「梁,你姓梁。接着,再说个数字。」 「113。」 「度,念『夺』的音。继续?」 「梁度……可以了。」永生者说。 乔楚辛意犹未尽地合上字典。他郑重地向对方第二次打招唿:「梁度,你好,我叫乔楚辛。」 永生者沉默了很久,直到乔楚辛开始怀疑他是不是想要换一个新名字时,才回应道:「我想听你再说一遍我的名字。」 「因为我使用的语言让你觉得发音奇怪,没记住吗?没关系,多说几次就记住了。听好了——梁度。」 「没记住。」 「梁、度。」 「再来。」 「梁——度——」 「继续。」 「梁~~度~~~」乔楚辛慢而夸张地发完音,蓦然意识到,对方很可能是在演他。 「你是故意的,对吧!」乔楚辛板起脸,逼视水螅体的……没有脸也没有眼睛,就是一根半透明的小管子,拖着十几条细长绒毛似的触手,根本逼视不起来……算了,还是个幼年体呢,不跟熊孩子计较。 永生者飘浮起来,摇曳到他面前,用绒毛触手抚了抚他的脸颊。乔楚辛认为这是个示好的举动,于是轻易原谅了这个弱小可怜又无助的精神体。 「你好,乔楚辛,我是你的梁度。」永生者说。 乔楚辛一怔:「这么表达有点问题,不是『我的』梁度。」 「你取的名,就是你的。」 「跟谁取的名没有关系,而在于实际上的归属,每个人都属于他自己。」 永生者固执地重复了一遍,还根据自己的理解升华了:「我的乔楚辛,你的梁度。」 乔楚辛抚额嘆了口气,再次决定不和幼年体计较。 「你想住在哪里?居住区有很多房间,不同文明风格的都有,带你去挑一间?」 梁度说:「我想住在这里。」 「这里?」乔楚辛环顾四周,图书馆里的书籍汗牛充栋,把所有书架填得满满当当,甚至一直堆叠顶到天花板,并没有适合居住的房间。 梁度:「我对你给我看的『书』很感兴趣,想要多了解人类文明。再说,我也不需要休息和睡眠。」 「那行,你就留在这里吧。我的房间在居住区最东边的那一间,离资料区很近,你有事可以来找我。」乔楚辛起身,将《新华字典》放回了书架上,「我先回去洗澡休息了,晚安,梁度。」 「晚安,乔楚辛。」 调律者离开了,永生者开始「看」书。 「看」这个动作对他没有意义,他只需要透视书本内所有的文字,掌握它们的发音和组合规律,很快就能读懂意思,进而理解字里行间更深的含义。 梁度花了一整夜时间,看完了关于人类文明的全部藏书,并掌握了九种语系的其中三百种语言,凡是能记录成文字的,他都学习了。 除了文字,还有绘画,他打算下一步看。 除了人类文明,还有其他碳基文明留下的书籍,这些不着急,有兴趣再看。 除了纸质书籍,还有以电子、声波、视频等各种方式记录下来的非纸质类书籍,之后他也会分批次看完。 梁度在图书馆里兜了一圈又一圈,意识到这是一座庞大的储存室,被乔楚辛用来储存那些早已遗失在时间长河中的文明歷程,他想让这些璀璨而易逝的文明以这种方式冻结和赓续。 一次次跨越三万光年去看「海」的乔楚辛。 建造了这座庞大的图书馆,用来保存所有能收集到的书籍的乔楚辛。 始终不愿意更换更高级生命形态的乔楚辛。 到底在缅怀着什么?梁度陷入沉思。 第106页 天亮时分,乔楚辛来到图书馆,对停留在书架上的梁度说:「想不想和我一起去看日出?」 梁度认为要维持一下自己不能适应新宇宙的设定——当然,不适应那些无所不在的宇宙射线也是真的,只是没到难以忍受的地步——有点担忧和为难地说:「想,但是我好害怕啊。」 乔楚辛几乎是怀着怜爱,把这个幼年体装进小玻璃瓶里,用细金属链挂在脖颈间。 他带着这个能隔离射线的玻璃瓶,离开研究所的屏障,罩上幽光形态的防护服,来到赭石色的山坡上。 红矮星正在升起,拖着一条焰火似的长尾,比太阳上升的速度慢了许多,于是那些层叠斑斓的云霞,橙红明亮的光线,也就浓墨重彩地涂抹在天际,成为半定格似的绚丽画面。 乔楚辛不错目地看着,感嘆道:「不愧是和太阳系最相似的恆星系,就连日出和日落都那么美。」 「『美』是什么?」梁度在瓶子里问。 「……很难概括,总之是一切让你心生感动,想要挽留的事物。」 「这样说的话,那么『美』就是乔楚辛。」 乔楚辛一怔,失笑:「这就是你看了一夜书的结论?你是不是看言情小说了?还是先看歷史和科学类的比较好。」 梁度想了想,说:「连名带姓叫,不亲近。我要叫你『楚辛』。或者再亲密一点,叫『宝贝』?」 不用说,肯定是看到言情类去了,乔楚辛笑出了声:「不行,不行,我们没那么亲密,还是叫『楚辛』吧。」 「所以等我们再亲密一点,就可以这么叫了,对吧。」 「啊,该怎么和你这个小傢伙解释……『宝贝』是情侣之间的爱称,情侣,相爱的一男一女。」 「两个男的,或者两个女的,也可以。」梁度纠正。 乔楚辛接受纠正,改口道:「对,也可以。关键在于相爱。」 「『爱』是什么?」 「……闭嘴,梁度,好好看日出。」 「你这么凶,我好害怕啊。」梁度柔弱地说。 乔楚辛深吸一口气,吐出,温声安慰:「对不起,是我太没有耐心了,你还是个幼年体。」 第57章 伪装同类 梁度第一次觉得,「幼年体」的形态真是太好用了。 对吞噬成性的精神体们而言,弱小就意味着丧命,梁度原本也是这么以为,在刚完成「生命逆转」死里逃生之后,他就开始策划着名如何偷袭同类,加速生长进程。 兇狠、贪婪与强大为尊写在他们的本性里,哪怕梁度比其他同类要更多几分灵智,当意识与本性产生冲突时,他也得费一番功夫才能压制住后者。 然而在乔楚辛这里,他本性中兇残的一面慢慢淡去,竟然还能做出以柔弱博取好处的姿态来,这要是被其他精神体知道,恐怕会震惊得直接分裂成好几瓣。 这是为什么?梁度在看日出的时候陷入思索,直到红矮星极缓慢地升到高空,他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乔楚辛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浮尘,说:「回去吧,瓶子的隔离效果只有两三个小时,你现在还不能在研究所外面待太久。」 他走了两步,又伸手握住瓶身,很自然地用手掌挡住了瓶中的梁度。于是,渗透进隔离瓶的一点微弱射线,也被掌心挡住了。 这一刻,梁度忽然就想明白了刚才的问题——乔楚辛很强大,毫无疑问,作为整个星域的管理者之一,他能自由出入被称为宇宙生命禁区的星域海,能在狂暴精神体们的包围下行动自如。他很强大,但从不凸显自己的强大。他会庇护弱小,却从不用垂悯的姿态。 他心中有勐虎,更有蔷薇。 进入研究所后,乔楚辛散了周身防护服的幽光,打开玻璃瓶,让梁度飘出来。他注视水螅体:「你好像……长大了一点?」从指节,长到了整根手指的大小。 「好快啊,这才一天。」乔楚辛感嘆,「不愧是精神体。」 梁度已经在极力控制成长的速度,但还是压不住,并且知道再往后只会越来越快。 如果长回原本的形态,乔楚辛还会认为他与人无害,还会用现在这样无防备的态度对待他吗? 也许会,因为乔楚辛仍是乔楚辛;也许不会,因为梁度并不只是梁度。 梁度努力缩了缩溢出的能量:「是吗,我觉得自己还是太小了。」 乔楚辛安慰:「放心,精神体就没有太小的,以后你会长得比太空蠕虫还大。」 ……并没有得到任何安慰。梁度改换话题:「今天你来图书馆陪我看书吗?」 「得等我从实验区回来以后,不过,也许会比较迟。」 「你去实验区做什么?」 「做研究。你知道我们目前所在的特拉普派星系和太阳系差不多,都在远离星域中心的安全位置。」 「星域中心……」梁度在百亿年的记忆里翻找。 「嗯,当星域还被称为银河系时,这个中心就是『银心』。」 梁度回忆起来了:「哦,那个超巨黑洞,所有天体进入它的引力场都会被吞噬,你脚下的这颗星球该庆幸自己离银心足够远。」 「是的,我们很幸运。」乔楚辛露出个喜忧参半的表情,「但不幸的是,因为恆星坍缩,有个超大质量黑洞在星域边缘形成,正向周围吹出勐烈的电磁风暴。按照推算,这场风暴迟早要抵达我所管理的星系。」 第107页 「『迟早』是多久?」梁度问。 乔楚辛说:「三千年?或者四千年,我不确定,所以需要继续研究。」 水螅体身后的触手一下子摊平了:「那还早着呢。」 乔楚辛临走前留下一句:「我是按我们目前所在的1e星球上的时间来算的。在这里,一年只有六天。」 那就是地球时间50到65年,不过也算宽裕,足够他恢復成完全体了。梁度毫不担心地想,哪场星域风暴不吹毁路径上的几颗恆星?大不了再换个星系,重建研究所呗。 乔楚辛待在实验区的时候,梁度又看完了一批画册和绘稿,对夹杂在其中的一部分色情作品,还额外花了点时间去了解。 他开始想念乔楚辛了,于是飘出图书馆,前往实验区。 靠近其中一间天体实验室时,他听见乔楚辛在叫:「谁又忘了填使用登记表?」 「是我,是我!不好意思老闆,我又忘记了。」一个长得像马哈鱼的马大哈员工连连道歉,滑行过去,在群组超级计算机——「超核」上补充实验室设备使用记录。 老闆在实验区时不仅严谨又严格,还坚持奉行古老的登记制度,员工们已经习以为常。 梁度利用精神体「不可视」的优势熘进实验室,落在了乔楚辛的肩头。「我感觉你的神经兴奋性下降,脑细胞活动也开始减弱。你饿了,楚辛。」 乔楚辛不自觉地抬了一下那边肩头,用精神力应道:「嗯,手上这个数据算完,就去吃饭。」 梁度坚持:「先补充能量再算。」 乔楚辛只好将手头工作暂告一段落,向员工们吩咐几句,和梁度同往居住区。 厨房灶台上,锅里的水沸腾冒泡,乔楚辛扔了一把干面条进去。梁度飘在水蒸气里观望,忍不住问:「为什么要这么麻烦?」 「嗯?」 「就算你是碳基生命体,也有很多简单办法可能补充足够的能量,比如直接服用合成营养素。」 乔楚辛一边用筷子搅拌面条,一边说:「是啊,可我不嫌煮饭麻烦。」 「为什么?」 「我不知道该怎么向你形容……梁度,你知道在我们人类的生命歷程中,有很多既『麻烦』又没有『实际意义』的事,比如花很多时间做一顿美食;比如走在路上看到一丛野花,蹲下来嗅嗅它的气味;比如坚持一种叫『书法』的古老艺术。但如果把这些东西都丢弃掉,一切都奔着高效、精简、功利、急进而去……人类也许会变成另一种生物,就不再是人类了。」 乔楚辛把煮好的面条打捞起来,泡进炖好的高汤里,再加入烫熟的蔬菜和切片的滷肉,端上餐桌。 他招唿梁度:「你想不想试试?这颗星球上有些可以食用的低等动物和植物,虽然口感一般,但我已经努力把它们煮得好吃点了。」 梁度低头感知那碗热气腾腾的食物,并没有「好吃」的概念。「我是精神体。」他说。 吞噬其他精神体,让他有饱足和膨胀感,但仅此而已。 人类……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生物?如果成为人类,就能感受到所谓的好看、好吃、好听、好闻,以及那么多复杂细腻的情感,就像书籍里描述的那样吗?梁度绕着安静吃面的乔楚辛,缓慢转圈,第一次生出了「想成为人类试试看」的冲动。 这股冲动,在几天之后,他入夜偷熘进乔楚辛的房间时,变得越发强烈。 他本来是来找乔楚辛打听图书馆里一排上了锁的抽屉的情况,发现对方并不在书桌前,也不在床上。 连通卧室的浴室门掩着,梁度感受到湿润的水汽,便从极窄的门缝间飘进去。 乔楚辛斜躺在浴缸里,头髮湿漉漉地贴在颈侧,脸颊被水汽熏得透了红。他的嘴唇更红,像打磨过的玉髓,眼睛闭着,仰着的下颌将脖颈牵出微微起伏的线条。 浴缸里是含有矿物质的温泉水,色作乳白,人类的身躯在其间若隐若现,漾出细浪和水声清响。 他的右手浸在水里,成为了浪与水声的源头。左臂则搭在浴缸外,五指紧扣缸沿,手背上浮现出隐约的青色血管。 他咬着喘息,绞住每一丝快感的弦,似痛苦又欢愉。 梁度知道乔楚辛在做什么,但这种知道是理论性的,并不能让他有切身的体验。 它就像一个独属于人类的快乐与秘密,让这个精神体在好奇之外另生出一窥究竟的渴望。 虽然此刻对方的戒备降到最低,但靠得太近还是会被惊动,梁度小心翼翼地将自己的其中一根触手拉成极细长的刺丝,隐藏在雾气中向乔楚辛探去。 在乔楚辛警觉睁眼的瞬间,那根精神刺丝已经探入他的意识,接通了大脑皮质中掌控性活动的区域。 乔楚辛惊出一声低吟的同时,被抛入了炸开的茫茫白光中,迷离失神好几秒,上半身无力地滑入水底。顷刻后,他在譁然水声中站起,恼怒地瞪向梁度。 梁度正静止在半空中,像是在共鸣中受到了极大的冲击,连绒毛状的触手都僵直了。 乔楚辛咬着牙深唿吸,默念了三遍「他还是个孩子」后,伸手扯来浴巾披在身上,迈出浴缸。 「你刚才在做什么?」乔楚辛站定,正色问。 梁度从僵直状态中恢復,快速思考后回答:「在了解人类。」 第108页 乔楚辛轻嘆口气,看着他,又嘆了口气:「不需要从你完全不具备的方面去了解。以后不许再这么做,知道了吗?」 只要我想,就可以具备。梁度说:「知道了。」 这声回答又乖又低落,乔楚辛基本上原谅了他,只是脸还绷着:「出去。我要睡觉了。」 梁度后退几米,卡在门缝处说:「楚辛,你想要身边有个同类吗?」 乔楚辛挑眉:「这跟你什么关系?」 「也许没什么关系,但是……你想不想?」 乔楚辛垂目注视打湿的地板,随后转身面对盥洗台,语声冷淡:「想也没用。你再不走,我真要生气了。」 梁度从浴室门缝里退出去,离开了乔楚辛的卧室。 刚才那短短几秒的精神交接,他似乎已经领悟了什么。意识从震惊与狂迷中回归后,他毫不费力地做了个决定——如此快速,部分归功于精神体的本能:高效、粗暴、直奔目标。另外一部分归功于他的个体性格:在意的以命相搏,不在意的不屑一顾。 梁度改变之前延缓生长的主意,想要尽快变回完成体。因为只有那样,他才能尝试着凝聚出实质化的躯体来。 百亿年来,几乎没有精神体干过这种事,实质化的躯体只会束缚他们的能力。这就相当于他所看的人类的玄幻作品里,已经兵解飞升的神仙,又弄出一具肉体凡胎,将自己的神识硬塞进去。 但这种束缚,与对乔楚辛的展望一比较,前者立刻就被梁度抛进了不屑一顾的垃圾堆。 现在他需要找一个足够宽敞、足够安静的地方,加速把自己恢復到鼎盛状态。他在研究所里兜了一圈,看中了实验区培养室里的一口三米长的巨大玻璃缸。 那本是用来养实验鱼的。 梁度一口气把鱼都吞噬了,开启培养缸的自净系统。十分钟后,缸壁完成清洁和消毒,进水口开始注入纯净水。梁度检查完培养室里的投放剂,选择了无机盐、蛋白质、葡萄糖、细胞激素,还有一些乱七八糟的酶,草率地调制了一缸人工羊水。 最后,他把自己那和缸身相比小得可怜的水螅体投了进去。 这缸水对精神体恢復并无任何辅助,而是另有其用。 水螅体一夜之间从指头大小,长到了两米长,如果乔楚辛在现场,能感知到永生者的成熟形态类似于巨型灯塔水母,有着近乎透明的,散发荧蓝微光的钟形身体,包裹住中间一颗亮红色的芯,身后拖曳着十二根纤长舞动的刺丝。 然而这还只是个开始。 梁度把培养室角落里的一块遮光布卷过来,盖住了整个玻璃箱。 第58章 成熟 乔楚辛一觉醒来,昨夜浴室里的事又钻进了脑海。他思来想去,总不放心那个小精神体,自省是不是该给图书馆的藏书做个分级阅览制度,以及洗澡时应该把门反锁上。 洗漱完,连早餐都顾不上吃,他先去图书馆找梁度,结果没找着。 自从跟他来到研究所,梁度几乎与他形影不离,除了有时独自待在图书馆,几乎没有单独行动过。 资料区、居住区、实验区……乔楚辛一个个区域找过去。员工们看他匆匆来去,问他在找什么。乔楚辛说,找新来的小伙伴,又反问他们:「你们有没有感知到一个不可视的精神体?」员工们纷纷摇头,等老闆再次离去后,他们在背后议论半晌,最后得出一个非常接近真相的猜测——老闆大概新养了个幽灵,并且有点太上心了。 最后,乔楚辛在实验区的一间培养室里感知到了精神体的存在。 把遮光布掀掉后,他惊诧地看见玻璃培养缸里泡着一个人类胎儿模样的生物。 胎儿被一个透明的精神体包裹着,在人工羊水中半浮半沉。 乔楚辛不可思议地观察着这个胎儿,发现他竟然拥有实质肉体,正闭目吮吸着拇指,与正常的人类男性胎儿毫无二致,目测已经足月。 而包裹胎儿的精神体,宛如透明的胎膜与胎盘,拖着由无数刺丝拧成的一股脐带。那是个近两米长,水母形态的精神体,乔楚辛认真辨识过后,确定是水螅体的成熟形态。 这个成熟体的体型大小,比他预估的要小得多啊……乔楚辛十分庆幸地想,还好把梁度从星域海带出来了,不然这么弱小的精神体,就算能长大成熟,也会被同类一口吞噬掉吧。 不过,能凝聚出实质化身躯的精神体,他还从未听说过。也许这是梁度除了永生之外的第二个能力,也许这个孕育能力所要消耗的能量太大,才导致梁度相对同类来说比较弱小?乔楚辛一边推测,一边毫不浪费地给缸中的胎儿做各项检测。 ——确认为碳基生命。 ——人类dna吻合。 各项生理指标都非常优秀——不,应该说是太优秀了,堪称完美。 乔楚辛凝视着沉睡的胎儿和安静不动的水母形态精神体,在几次唿唤梁度,都没有得到任何回应之后,认为他现在不宜被外界打扰。 闻询赶来的z啧啧称奇,拉着冥鸦绕着玻璃缸转悠了好几圈。 「不是说精神体无法繁殖,只会不断融合和分裂吗,这个梁度是怎么回事?」z听完乔楚辛对梁度来歷的简单介绍,依然感到惊奇不解,「还有,一个精神体,怎么凝聚出人类胎儿来的?别说不是一个物种了,连一个生命体系都不是,他怎么办到的啊啊啊!」 第109页 乔楚辛思索后说:「我们对『精神体』还是了解得太少。毕竟是生存了百亿年不止的古生命,也许比这个星域还要古老,而且每个精神体都有各自的能力,这种情况谁也说不清具体原因。只能说,梁度太特别了。」 冥鸦测量了几次胎儿的体表数据,也发现了奇异之处:「老闆,这个胎儿长得太快了!就这前后几分钟时间,他就已经长到了新生儿的生理标准。照这个速度,用不了几年,就可以长为成年形态。」 z继续追问:「然后呢?会继续生长,直至衰老和死亡吗?这个人类身躯的生死,会影响到精神体本身吗?哇靠,我真的太好奇了,所以他什么时候能清醒,我想问个清楚。」 乔楚辛注视着玻璃缸中胎儿细微却急速的变化,沉声说:「对你们而言是几年,对我而言也许只有几天……这些问题我会继续跟进,以后这个培养室就交由我亲自打理。」 乔楚辛把一个移动床架搬进了培养室,打算就在这里陪着梁度长大。为了解决三餐问题,他连向来不喜欢服用的合成营养素都带上了。 毕竟1e星球的一年只相当于地球时间六天,他担心自己出去煮个饭的工夫,梁度就能从新生儿长到三岁。 玻璃缸里的新生儿已经长成数个月大的婴儿,但仍未甦醒。乔楚辛日以继夜地看护着这个新生的小生命,培养缸里的水一旦有养分消耗殆尽的迹象,他就会及时配比好新的,进行更换。 婴儿渐渐长成儿童,乔楚辛在每个阶段测量着他的身高和体重,关注血氧、心率等身体指征,确保对方不会发现任何意外。 随着人类身躯的不断长大,精神体的范围不断缩小,似乎将其中能量一步步转化给了新生命。 当缸中儿童生长到五六岁模样,乔楚辛开始尝试和他互动: 敲敲缸壁,看他闭着眼往声源方向转头,然后迅速改变敲击位置,多玩几次,他就会轻轻皱眉,但依然还是次次转向声音的方向,直到把乔楚辛逗笑。 把星空灯投影向玻璃缸里,水中浮光跃金,仿佛银河旋转,他会尝试张合着手掌去抓,当然每次都抓不住,最后会生气地将屁股朝向乔楚辛。 乔楚辛越发热衷于和缸中人的互动,甚至有点沉迷其中。 「梁度。」他轻悄悄地开口,接着用不同的声调唿唤,「梁、夺。梁度?梁度!梁~度~~~」 当缸中儿童长成少年阶段时,乔楚辛有次开玩笑叫着「梁小哥哥」时,缸中人蓦然睁开了眼—— 十五六岁的黑髮少年,身材高挑,肤色冷白,夜空般的眼眸带着星云般的光泽,就这么空空冷冷地隔水望向乔楚辛。两米长的精神体此刻已经缩成小树叶一般,竟也跟着实质化了,像个水母形状的透明耳饰,扣在少年的耳郭上。 乔楚辛微怔,见黑髮少年慢慢抬起一只手臂,将掌心贴在玻璃缸壁。 他还在仔细端详,却见对方不满地挑了挑眉,于是乔楚辛试着把自己的手掌贴上去。 少年的手指隔着缸壁轻轻摩挲,仿佛想要蹭乔楚辛的手掌。乔楚辛笑了,温声说:「你能听见我说话吗,梁度?」 少年点头,水波在他的脸侧荡漾,从未修剪过的黑色长髮也随之飘散如流云。 这也许并不是人类种族中最美的形态,但在梁度睁眼的那一刻,乔楚辛感觉日光穿透层云,照进了他那颗满是裂痕的心。 少年梁度向前倾身,将鼻尖触在缸壁,嘴唇翕张,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乔楚辛不由自主地靠近,近到自己的鼻尖也触到冰凉的玻璃。 梁度倏地在他嘴唇位置隔着玻璃亲了一下,随即露出了成为人形醒来后的第一个微笑。 乔楚辛受惊般后仰,热意从嘴唇蔓延向脸颊,最后将耳根也染红了。 梁度最终成长到二十八岁左右的成年男人形态,一米九二高度,固定不动了,这时距离乔楚辛发现缸中胎儿,已过去了整整十年。换算成地球时间,就是六十天。 出缸那天,正好乔楚辛每日服用的睡眠抑制剂,因为耐药性达到临界值而失效。他陷入短暂的昏睡中,没看见地板上一双白皙赤足正滴着水,一步步向他走来。 梁度横抱着乔楚辛,湿漉漉地走向居住区。路上偶尔几个员工看到这一幕,无不大惊失色,其中一个晶状体生命直接碎成粉末,许久后才把自己慢慢拼合起来。 「老闆养在培养缸里每天守着盼着的宠物/儿子/情人成熟啦!」员工们在私下纷传,等到一圈传遍,大家已经在打赌老闆什么时候会让对方搬进他的卧室里了。 梁度一路目不斜视地走进乔楚辛的房间,脱掉乔楚辛身上打湿的衣物,将他放在床上。然后进入浴室,打开淋浴器把自己沖洗干净,擦干后也上了床,被单一罩,把乔楚辛揽进怀里。 乔楚辛一觉睡了十二个小时,醒来时,愕然发现自己的床上多了个赤身裸体的成年男人,正目不交睫地就近端详他。 他勐地坐起身,托着隐隐胀痛的脑袋,缓了口气:「梁度,你这是……」 「嗯,再生成为人类了。」 「你的精神体呢?」 「在这儿。」梁度指尖轻扣耳郭上的透明小水母,「现在你可以当我是他的伴生物,或者反过来。就像沙漏的两头,颠来倒去都一样。」 乔楚辛摇头:「所有生物都想要进化,我这副碳基生命的躯体,研究所里就没有一个不劝我放弃的。只有你主动退化,还选择了和我相同的种族。梁度,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第110页 「我问过你了呀。」梁度轻飘飘地答,「『楚辛,你想要身边有个同类吗?』你没有反对,我就当你同意了。」 乔楚辛哭笑不得。他起床给自己套上了衣裤,方才转身说:「我说的是『想也没用』。梁度,现在的你很像人,但未必就是我的同类。」 梁度掀开床单,赤裸裸地走到他面前,迫使他直视这具比他更高大强健的成年男性身躯:「哪里还不是?你指出来,我再调整。」 乔楚辛嘆口气:「梁度,你不明白,不是说骨骼血肉相同,dna里每个硷基对都吻合上,就是人类了。关键在于,文明的认同和传承。」 「你图书馆里所有关于人类文明的藏书,我都读过了。我掌握的人类语言种类,比任何一个人类个体都要多。这样还不行吗?」梁度不甘地问。 乔楚辛沉默片刻,说:「你穿上衣服,随我来。」 第59章 最后一个地球人 乔楚辛从衣柜里取出一小方质地柔软的记忆金属丝布料,往梁度手臂上一搭。暗色带银纹的面料具有极佳的延展性,很快就攀爬着覆盖了梁度的全身,形成对襟束腰长袍加军靴的款式。 一头从未剪过的长髮散在身后,梁度觉得碍事,但此刻没空整理,便随手取了弹力线圈,在脑后潦草一束,跟着乔楚辛走出房间。 乔楚辛带着他走向飞船停泊区。梁度问:「你要带我去哪儿?」 「四十光年外。」乔楚辛回答。上了飞船后,他将一双纤细的手镯和脚环,连同黑色项圈递给梁度,「戴上吧。这是暗物质防护服,一旦宇宙射线超过身体承受范围,幽光防护层就会自动激活。」 梁度其实已经适应了星域海之外的世界,并不需要这个,但看见乔楚辛身上也有,便二话不说地戴起来。 乔楚辛启动飞船,驶离1e星球。 这回他没有找太空蠕虫「开门」,而是将曲速引擎的层级推进到无限接近最大值的9.9循环。飞船的周身因此产生了不可见的「气泡」般的引力场,周围的时空开始发生扭曲,前方收缩、后方扩张,形成了曲度空间。 就像把一张纸弯曲对摺,原本距离极远的两个点,在此刻缩短了间隔。乔楚辛所驾驶的小型飞船,在短短的四个小时内,抵达了四十光年外的另一个恆星系。 梁度坐在驾驶台的副座,透过透明舷窗望向茫茫太空,发现他们正在接近一颗褐灰色的行星。 它看起来与1e星球体积差不多,但没有大气层和白色的流云,也没有绿色植被覆盖的部分。当然和1e一样没有蓝色海洋,它看起来死气沉沉,不像是有生命居住的行星。 「这就是我们的目的地?」梁度问。 乔楚辛轻轻地「嗯」了一声。梁度转过脸看他,闪烁的萤光打在舷窗又反射回来,像柔波在他脸上荡漾,这一刻梁度很难形容乔楚辛的眼里有什么,也许是伤感和痛楚,也许只是一片时隔久远的淡漠。 飞船逐渐靠近这颗星球,降低高度,在百米低空减速飞行。 梁度俯视星球表面,看见深灰色的山嵴线,褐色的平川和盆地,黑色的裂隙般的深沟,一律干燥且枯藁,没有一点液态水和生命存在的迹象。 但随着起伏的大地在他眼底不断掠过,他发现了曾经的生命遗蹟——不止,已经可以称为文明遗蹟—— 高楼崩塌留下的地基,城市风化后的钢铁骨骼,半掩埋在沙土中,被一阵阵尘暴日夜侵袭。 悬崖边上的断壁残垣如无数手臂深入盆地,告诉来人这里曾经是繁华的海港。 在一些高山上,还留存着树木大面积枯死后的残躯,已经在炎热的土壤中半碳化,其间散落着风力发电机的巨大而残破的扇叶。 「这里曾是这颗星球上最强大的国家之一,它玩弄政治,操纵经济,圈占资源,挑拨战争,发展科技,因此稳稳占据着世界霸主的位置。」 飞船再次降低高度,提速掠过深渊般的低谷。 「这里是星球上曾经的海洋,百万种海洋生物如今已经全部灭绝,如果我们停在下面,走一步也许就能踢到鲸的碎骨。」 洋底的海盆、海岭和海沟从飞船下方不断掠过,像这个星球嶙峋的骨架,梁度陷入沉默。 直到再次看到海洋边缘的大陆架,飞船才缓慢抬升,进入另一块大陆。 「这里是我出生和成长的地方,但我已经没法准确辨识出『家』的具体地点,只能根据经纬度来定位。」 乔楚辛控制飞船,停靠在丘陵包围的一处盆地,这里离海洋边缘不远。 舱门打开,热风裹着辐射扑面而来,乔楚辛身上的防护服自动激活。 他一步步走下舷梯,头顶着灰濛濛的天空,站在空无一人的死寂的大地上,朝梁度伸出一只手:「欢迎来到我的母星——地球。」 梁度走下舷梯,紧握住了他的手。 那只手在梁度掌心中微颤,但乔楚辛的声音依然稳定:「你想选择成为人类,那就一定要来这里,亲眼看看人类的家园和文明发源地。你从书籍中了解了它的诞生与辉煌,就要来这里,亲耳听一听它的陨落与消亡。」 乔楚辛牵着梁度的手在这片荒漠中漫步,从高空俯瞰,仿佛沙海中极小的两个黑点。 走到海岸边的一处缓坡,乔楚辛停下脚步,随意往坡面一坐。身后是斜伸出头顶的岩板,遮出了一块阴凉地。 第111页 「没有了大气层,地表直接暴露在太阳风和宇宙射线中,没有生命可以存活。我们身上的防护服也只能一次支撑三四个小时,就要回飞船充能。所以……」乔楚辛拍了拍身下滚烫的砾石地,朝梁度自嘲般一笑,「克服一下这么恶劣的环境,陪我坐一会儿吧,就一会儿。」 梁度不愿松开他的手,挨着他坐下来,把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膝盖上:「你的图书馆里那么多藏书,没有哪本提到过地球的现状。」 「当然,文明总是在种族消失之前就已断裂。」 「那么我想听你说。告诉我地球文明灭亡的真相。」 「啊,这该从哪一年说起……」乔楚辛微侧着头,自然而然地倚靠在梁度的肩膀上,慢而清晰地说道,「这不是哪一年突发的灾难,而是一步步滑向深渊的必然和无奈。 「六百年前,地球上的人类进入到『行星文明』阶段,虽然这在宇宙文明中仍然处于初级阶段,但人类已经能完全掌控与运用这颗行星上的所有资源,通过各种科技和生产技术,在行星的任意环境中活动。 「依靠着丰沛的地球资源,人类的繁衍能力达到了顶峰,同时『线粒体端粒长度调节』的基因技术取得突破性进展,人类平均寿命延长至三百多岁。 「到了两百年前,地球人口高度膨胀,行星资源日渐枯竭,生存困境摆在所有人面前。人类意识到,自他们的祖先从海洋生物进化为陆地生物后,第二次大进化的节点到来了——」 梁度认同地点头:「和其他所有宇宙文明一样,人类站在了通往不同生命体系的岔道口。他们必须选择进化的方向。」 乔楚辛说:「对,进化方向其实与获取生存资源的方式是绑定的。陆地上资源更多,所以始祖鱼爬上了岸进化为嵴椎动物,古猿爬下了树进化为智人。 「而地球资源几近枯竭之时,人类面临着这样的选择——要么向太阳系的其他行星殖民,甚至走得更远,离开太阳系去探索更多的恆星系。要么留在地球,控制本种群的数量,把部分人类转变为更加节省空间和资源的其他生命形式。」 梁度想起他飞过另一块大陆上空时说过的「最强大的国家之一」,似乎猜到了什么:「可当时人类的社会形态仍未统一,依然是古老的国家制,所以导致无法达成共识?」 「何止是国家之间,就算是一个国家内部,也无法达成共识。」乔楚辛苦笑了一下,指尖轻敲自己的太阳穴,「我们就是这么一种充满个体化智慧的生物,不像,没有谁能主宰谁。每个人都是海上升明月,也是孤光一点萤。」 「所以最后呢,人类选择了哪种进化方向,用了什么手段达成意见的基本统一?」梁度问。 「战争。战争消耗了部分人口,也拖慢了人类迈向外太空的脚步。无数国家、势力、组织、团体的意识在战争中碰撞,那段时期,才真正是人类歷史上最混乱的时期,整整持续了一百五十年,被称为『日暗时代』。 乔楚辛停顿了片刻,仿佛在独自反刍那段黑暗时期,尽量用轻描淡写的语气去形容给梁度听,「到了日暗后期,一个庞大的跨国联合组织出现了,他们在地球的南北半球分别建立起一黑一白两座高塔,名为『双极之塔』。位于我们北半球的这座被称为『黑塔』,服务于这个组织的科技人员,自称为『研究员』。 「不久之后,『双极系统』被研发而出,并投入使用。系统将人类分为三六九等,对那些无权无势、缺乏资源的阶层优先开闢了一条进化通道——数据体。」 梁度串联起他话语中的所有信息,推导出了后续的发展:「把一部分人类的意识数据化,上传至虚拟空间?那么他们的身体呢?」 「一开始还许诺保存身体。但随着上传意识的人越来越多,保存身体变成了一件非常消耗资源的事。于是双极组织做了个决定,一夜之间,那些身体消失了,而被上传的人类意识彻底数据化,再无归路。后来有人爆料出,从那些身体中剥离出的神经网络,作为了支撑系统运行的『燃料』。 「人类歷史上,有过无数次的恃强凌弱,阶层剥削也从未消失过。但是从这一步开始,人类文明彻底走向崩塌。」 乔楚辛长嘆口气,疲惫转头,把侧枕在梁度肩头的脸埋进了对方的颈窝里。梁度伸手搂住他的肩背,无言地抚摩安慰。 「资源危机暂时解除了。特权阶层继续享受着这个星球所剩不多的资源,利用『双极系统』组建出的机械军团,协助他们更方便地管理平民阶层,更彻底地榨取价值。等到他们寿命殆尽,也会将意识上传为数据,身体冻结在睡眠舱里,在虚拟世界中『永生』。 「人类的数量越来越稀少,ai开始接管一切秩序,维持着双极伺服器的运行。 「从太空看这个星球,城市灯光一片一片熄灭,最后只有『黑塔』和『白塔』永夜长明。地球陷入了休眠。 「如此又过了五十年。太阳系外的一颗恆星坍塌了,形成了超大质量黑洞,勐烈的电磁风暴席捲整个太阳系,自然也包括了地球。你想,结果怎样?」 梁度皱眉:「这种等级的电磁风暴,对恆星的影响最大,也许会进一步引发太阳风暴。而地球作为太阳的行星,一方面要承受电磁风暴带来的粒子洪流和巨量辐射,所有电力、通讯设备全部失效;另一方面还可能产生大气剥离效应,把地表暴露在太阳释放的杀伤性射线之下。」 第112页 乔楚辛用手指碾碎了旁边的碎石:「对,所有人工电磁机械体系全毁了,包括维持双极系统运行的ai。『伺服器』断电,所有人类意识在『虚拟世界』里化为泡影。人类五百万年的歷史一瞬间终结,而地球表面,也变成了我们如今看到的模样。」 「那你呢?」梁度明知他此刻就在眼前,定然是逃过了浩劫,但仍不由自主地感到揪心,「你又是怎么脱身的?」 第60章 梦中的海 「我曾经是一个被强行上传意识,身体冻在储存仓里的普通人。曾经,我和其他被干扰了记忆的平民一样,以为自己还继续生活在现实世界中。在双极组织决定销毁那些身体的前夕,我的意识窥破了虚拟世界的本质,强行登出系统,回到自己的身体内。」乔楚辛平静地说。 梁度却从中听出了无数沉浮挣扎、生死抉择——一个普通人,要具备多大的智慧和勇气,才能窥破系统营造出的完美世界的表象,在众人皆醉中独自清醒,逆「天」而行? 「我唤醒了不少意识上传者,告诉他们虚拟世界未必就是乌托邦,我们的身体在保存中还会继续消耗资源,迟早会被掌权者遗弃。我问他们是否已经做好了抛弃这副人类身躯,永远成为数据体生命的准备。」 「他们如何选择?」 「一部分人再三考虑后,决定接受系统的安排。因为地球一片混乱,就算离开也没有出路,一出去就可能死于战争。他们选择『进化』为数据。」 乔楚辛坐在缓坡上的岩洞口,望着灰濛濛的天色逐渐变得更暗,地球的夜晚快要来临了,原本炎热的气温正在急速下降,夜间怕是会低到恐怖的零下一两百度。 他喃喃道:「当时我说不清这种『进化』究竟是不是一条正确的道路,但我不愿意走这条路。还有一些同样不愿意接受的人,留在了我的身边。我们唤醒了更多人,询问他们的意愿,如果是被强行上传意识的,我们就攻击黑塔的机械守卫,解救他们。我们的团体逐渐壮大起来,大家纷纷管我叫『指挥官』,而双极系统开始通缉我们,称唿我们为破坏秩序的『流浪意识』。 「我们唿吁各个国家和组织势力团结起来,为人类争取其他的进化方向—— 「我们力主打破特权阶级对资源的垄断,集中剩余的地球资源,建造星际飞船,以地球为中心,向太阳系外开闢新的居住星球,建立行星生态圈,让人类文明开枝散叶。 「我们认为,『行星文明』之后应该是『星河文明』,而非『虚拟文明』。」 「最后的结果你也看到了——我们失败了。地球失败了。人类的进化失败了。」乔楚辛向岩洞外抬了抬下巴,朝梁度露出一丝苦笑,「然而可笑的是,我成功了。」 梁度握紧了他的手:「你进化了!不是整个种族的文明进化,而是你个人的进化?你说过你『调律者』的代号与能力有关,你的能力是什么,是如何获得的?」 乔楚辛转头注视面前这个与他看似相同种族的男人,怀念与感触如早已消失的潮汐在心头潆洄……这是他从星域海带回来、亲自取名的精神体,是他亲手养大的人类形态的胎儿,是隔着玻璃缸亲吻他的少年,是追问他「你想要身边有个同类吗」并因此退化重生的梁度。 这是他愿意去相信、去理解、去相互教导,去尝试接受对方的示好和陪伴的「同类」。 有梁度在,也许他就不再是宇宙中的……最后一个人类。 乔楚辛坦诚地回答:「对,是我个人的进化。至于我的调律者能力,与『弦』有关。 「你知道,任何一个低等文明,在遇见自己认知范围之外的高等生物或能量时,往往会以『神』称之,对吧。譬如你们精神体,其中某个曾经造访过地球,便被地球人称为『古神』『不可名状之神』。 「而在地球神话中,也有不少关于『线』或『弦』的神明传说,譬如命运三女神。古代人类传说她们掌管着命运和生命之线,可以改变一个人的命运,纺织或剪断他的生命。那么,人类有没有想过所谓的『命运之神』,其实是比『星河文明』更高级别的『维度文明』的生物呢? 「因为能在不同的维度空间来回穿梭,能跳跃和收束世界线,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就等于改变了曾经的命运。 「很偶然的情况下,我接触过这样的一个维度文明生物。」乔楚辛轻嘆,「如今的我,大概也算是半个『命运之神』了吧。」 虽然精神体自成一派,不属于任何一种常规的文明体系,但梁度对维度文明生物还是略有耳闻的,知道那些傢伙已经半只脚踏入了「神级文明」的行列,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存在,会出现在银河系这种偏远落后的星系,也是很少见的情况。 「他们不怎么到低维空间来,不过,也许在他们看来,你是三维生物里比较有意思的一个?」梁度笑起来,手上悄悄捏了捏乔楚辛的肩头,「我曾经接触过他们。一般三维生物根本意识不到他们的存在,你是怎么办到的?」 乔楚辛说:「在电磁风暴来袭的时候,我捕捉到一段古怪的信号,想方设法地破译,发现大意可能是『用起来,打开来,跳出来』。 「我想了很久,甚至连梦中都在思考,这段信号被我转化成了音频,像弦乐一样天天在我耳中铮铮作响。我发现听觉开始变得异常灵敏,紧接着是视觉、触觉、痛觉……五感被高倍率放大,我拥有了超强感知。 第113页 「那一刻,我知道了『用起来』的含义——人类的大脑是碳基生命进化史上的杰作,拥有极大潜能,开发度却很低。无论走的是哪条进化路线,都要先把大脑彻底用起来。」 梁度微笑:「当你提高了大脑的使用效率,自然就明白后面两句留言的意思了。」 乔楚辛点头:「对。我意识到了,对于高维度的生物而言,我们所处的三维世界只是一个被创造出的盒子。想要脱离原本的命运线,就要打开看不见的障壁,跳出这个盒子,从更高的层面看待事物。 「我在研究这些信息时,电磁风暴越来越勐烈,不仅所有电子和通讯设备瘫痪,上传虚拟空间的人类意识全数被消抹,就连躲在地堡里的倖存者们也没能逃过这灭世一样的大劫。我也几乎死在了那时候—— 「在濒死的瞬间,我竟然开启了跳跃世界线的能力。 「我回到了死前三分钟的时间节点。 「三分钟后,我又死了。 「这次回溯到了十分钟前,十分钟后,我还是没能逃过死亡的命运。 「我一次又一次开启世界线跳跃,不知道自己死了多少次,有时我觉得被这么无穷无尽地折磨,还不如直接死了算了。」 梁度手上力度一紧,严肃且心疼地说:「我知道那很痛苦,但你要坚持住。」 「那时可没人对我说过这话。如果有,我大概能好受一点。」乔楚辛不堪回首地笑笑,「好在,我一个人最后还是撑住了。在探索了无数条世界线,无数种可能性之后,我终于活了下来。但活下来的,也只有我一个。」 「你不必自责。那是星系风暴,哪怕是比人类再高一个级别的文明,也得退避三舍。再说,信号是发给全人类的——」后面半句话,梁度出于对这个种族的体谅,没有再往下说。 乔楚辛双手捂脸,长长地吸了口气。放下手后,他抹去了失望之色,只余风暴过后的荒芜:「很久以后,当我能熟练使用世界线能力之后,我为全人类重开过『节点』,不止一次。」 「在他们销毁身体之前。在双极系统被研发出来之前。在修建黑塔和白塔之前。在几大国家与势力冲突碰撞之前。甚至更早,在资源尚未如此紧缺之前……」 梁度猜到了结果,不忍再问。但乔楚辛似乎已歷尽劫波,语气中带着一股绝望的平静:「无论跳转到哪个节点,未来从未改变……战争。依然是战争。我从来没有成功改变过人类的命运,一次也没有。」 乔楚辛活了下来,却背负着整个地球的重量。 梁度心疼他,但不能认同这一点:「人类的命运本来就不能靠你一个人来改变。你拥有的能力,不是他们无知无觉中从天而降的神迹。除非他们真能意识到问题所在,否则就算跳跃再多条世界线,最终也要收束到灭亡的那个终点上。」 乔楚辛沉默许久,最后小声说:「你是对的。」 梁度此刻恨不得把他背负的一切拿过来给自己扛。他紧紧拥抱乔楚辛,直到对方透不过气,叫道:「松点,松点劲……天黑了,防护服能量快要耗尽,我们回飞船上去吧。」 两人起身,走出岩洞口。热风早已变为寒流,冻脆了的石块和骨殖在他们脚下一块块碎裂,被风吹去。 梁度忽然回身望了望曾经的海洋,开口道:「稍等一下。我有个礼物要送你。」 乔楚辛停下脚步:「礼物?在这里送?」 梁度拉着他的手,走到海岸边,并肩站着。附在他耳郭上的透明水母,刺丝开始摇曳,一根一根抽长、膨胀,变成半米多长、手指粗细的触脚。 触脚是与梁度意识相通的活物,细而尖的末梢高高扬起有如蝎尾,勐地扎入梁度后颈的嵴椎骨中。紧接着是第二根,第三根……足足扎入了五根。 乔楚辛惊嘆地看着这一幕,心知这可能是精神体的某种技能,仍不放心地问:「没事吧梁度,会疼吗?」 梁度失笑:「你现在该关心的不是我,而是我会送你什么礼物。看吧——」 乔楚辛顺着他视线望去,只见黑暗而干涸的海盆之间,浮现出了星星点点的幽蓝微光,犹如海洋上无数浮游生物聚集而成的「蓝色眼泪」,逐渐扩大了覆盖的范围。 蓝光在波动,犹如海潮翻涌,白色浪花层层飞溅。突然自海浪中,跃出一头体型庞大的蓝鲸,携着低沉嘹亮的鲸鸣,甩尾直飞而上,在天空中盘旋,如翱翔于海底。 乔楚辛看得仔细,那头鲸鱼并非实质,而是半透明的发光体,像他曾经感知过的精神体。 像是掀开了万物蓬勃的序幕,无数海洋生物的幻影跃出发光的海面,向着天空遨游。 海豚在领航鲸的带领下成群结队嬉戏,不时跳跃出水花;金枪鱼群在浪间疾驰洄卷,旋成了声势浩大的海底风暴;海龟慢悠悠地划动着鳍状肢,快要挨到乔楚辛的脸了,方才拐个弯滑走…… 这是一场远隔百年的狂欢,夜空成了光怪陆离的海洋,他们站在海底仰头观望。 乔楚辛见一群灯塔水母摇曳着刺丝,从他的头顶游过,情不自禁地伸手去触碰,结果只碰到了一把触手而散的幽蓝微光。蓝光在稍远处再次凝聚,这回变成了一只巨大的砗磲,从开合的外壳内吐出一串串水泡。 幻影海洋的范围越蔓延越大,最后仿佛占据了视野之内的整片大地和天空。乔楚辛宛如身处梦境,眼眶微潮,不禁握住了身边人的手臂:「可以了,梁度,不要在这种消遣上消耗太多能量。」 第114页 「不是消遣,这对你而言很重要,那么对我也就很重要。」梁度郑重地许诺,「楚辛,总有一天,你会再次看到真正的海洋。」 第61章 你要对我负责 那夜乔楚辛回到飞船,有种酩酊大醉般的恍惚感,过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梁度在幻影海边亲吻了他,而他没有拒绝。 在极光般瑰丽的海浪之下,在漫天飞舞的鱼群之间,他们相拥深吻,像宇宙里唯一一对能彼此咬合的半圆。 「……我是不是你没得选择的选择?」梁度吻时热烈缱绻,吻后又怅然若失,贴在乔楚辛耳畔沉声问,「但凡你能多一个选择对象,也许就不一定会是我。」 乔楚辛感知到他意识中的忐忑,失笑:「好像你确实是我唯一的选择。但是梁度,刚才你突然亲过来时,我可没想那么多。我没衡量得失,没斟酌对错,更没去分辨自己为什么愿意接受。这种事情,就只能凭感觉。」 「那你是什么感觉?在我亲你的时候。」梁度把脸微微后仰,凝视他的神情。 乔楚辛认真回忆了一下,说:「感觉很好。」 「怎么个好法?请具体描述一下。」 「梁度……你幼稚。」 「我才十岁。你要对我负责。」 乔楚辛笑着掐他的腰身:「你是个活了百亿年的老妖精,而我离开地球时才二十七岁,逃不过你的魔爪很正常。所以你还有什么不安心的?」 梁度还是不安心,非要讨一个定论:「那你得主动吻我,我才相信。」 乔楚辛笑得脸红,双臂揽住梁度的后颈,扯低一些,在嘴唇上结结实实亲了一口,像个官方盖章。他满意地端详着梁度的脸色,再次吻上去,这回细细舔舐、慢慢品尝。 梁度骨子里的掌控欲涌上来,一手圈住腰身,一手托他的后脑勺,把乔楚辛吻到气短,喘息里都带出了哭腔。 他沉积了很久的七情六慾被这个吻撩拨得满溢横流,直至回到飞船上,热意仍未退却。 深邃的星空覆盖在头顶,亘古至今仿佛从未改变。他的母星拥抱着他,他的飞船承载着他,他的爱人禁锢又纵容着他。 睡眠区的舱门刚打开,充气睡垫还没来得及完全膨胀,梁度就将乔楚辛压了上去,热切地探索。乔楚辛仿佛常年茹素的人突然沾了荤腥,一开始有点吃不消,按住对方的手,匀出唇舌喘气道:「你慢点……慢点。」 于是梁度慢下来。夜那么长,舱外严寒空寂,舱内热气氤氲,把睡垫旁的圆形透明舷窗都晕上一层白雾。 丰富的理论知识和青涩的实战经验,在梁度身上糅合出矛盾的魅力。当他肩背上的肌肉群紧绷鼓起,汗水一滴滴拍打在乔楚辛的胸膛时,乔楚辛觉得他简直性感得要命。 梁度是个无师自通的天才。他沉住气把人一寸一寸浸湿、揉化、研磨,动作强势而温情。 他侵略性十足地进攻,赋予对方危险的刺激感,但又提供了安全底线,允许随时叫停,将驾驭自己的缰绳交出。待到乔楚辛缓过这口气,他又水磨钩缠地卷回来,把对方碾出了浆。 他甚至诱惑对方反攻,然后在最后关头惩罚似的冷酷压制。他让人屈服于他的暴行,又被他无处不在的钟爱和虔诚所取悦。 乔楚辛太吃他这一套了。 被强迫喊「梁哥」时,乔楚辛把「哥」含在嘴里,促狭地打着圈儿,就是不肯清晰地吐出来,把梁度倒逼出一身汗。 他们熬鹰驯马似的互相拉扯着,将过程当做乐趣,肆意驰骋,翻天覆地。 飞船在天色大亮之后方才启程,乔楚辛恹恹地倚靠在驾驶座上,眉眼间微露倦意,脸色透润,嘴唇殷红。梁度侧坐在副座,像不停书写时墨竭的笔毫,眼神时不时得在乔楚辛身上沾一下。 回到1e行星上的研究所,梁度堂而皇之地挤进了乔楚辛浴室的门。 当他们再次出现在员工们的视野中,已是黄昏时分,红矮星的余晖铺满天地,染出了介于橙与赤之间的极绚丽的色调。 绚丽光线从图书馆的窗户外照射进来,满室的书籍像燃起了焰火。梁度轻拉了一下抽屉,问乔楚辛:「里面是珍贵的孤本古籍吗,需要上锁?」 「嗯,是大师们的手稿。」乔楚辛打开第一个抽屉的生物锁,戴上手套,小心翼翼地取出一沓稿纸,「所有人类都是文明的奠基人,但其中总有那么些鹤立鸡群的天才人物,是群星中最耀眼的存在。有的时候,一个人就会推动一个时代。」 他把稿纸一张张铺在桌面,给梁度欣赏:「这张是达文西的人形机器人手稿。这张是牛顿关于引力研究的手稿。还有这张,诗人白朗宁的。这幅雨中播种之人是梵谷的铅笔素描……」乔楚辛如数家珍地介绍,梁度专注地听着。 最后,梁度将一张从笔记本中发现的稿纸抽了出来,也摆在桌面:「这张是谁的手稿?画的是山坡上开满花的灌木丛……我很喜欢它的笔触和色彩。」 乔楚辛有点不好意思:「是我以前的涂鸦。收起来吧,别跟大师们的摆在一起。」 梁度不让他拿走,把稿纸举得高高,笑着仰视:「别收,我最喜欢这张。这是什么花?」 「吊钟花。小时候在后山上,一大片一大片都是。」乔楚辛抢不过,只好作罢,「你喜欢就送给你了,其实也就是个随手涂鸦。」 第115页 梁度转头看他,眼神里带着挑逗的欲气:「你后腰上的红痣,好像这吊钟花的形状,搓热了边缘还会晕开。下次我想试着打湿它,看看会不会滴出露水。」 乔楚辛的脸笼在橘红余晖里,像恼怒,又像含笑。 梁度以为自己会永远记得这一刻,记得想要为他剖肝沥胆、献出一切的心境。 通讯器在此刻响起,访客区的员工向乔楚辛禀报:「老闆,预觉者来了。」 乔楚辛问梁度:「是星域的其他管理者之一,要不要和我一起去?」 就算他不问,梁度也会主动提。九个管理者散布在整个星域,如果不是重要事宜,何必亲自登门,星际通讯虽然有点耗时,但也完全够用了。梁度嗅到了风雨欲来的气息,更不会任由乔楚辛独自面对。 他们离开资料区,进入访客区的一间待客大厅里。 预觉者是一位电磁波生命,外形看起来像一团团不停波动的橙色光亮的组合体。电磁波实现量子纠缠,能保存信息、复杂化信息,能自主进化、繁衍,成为了这种宇宙生命的载体。 当然,他的交流也是无声而微观的。 乔楚辛将神经脉冲转为电磁讯号,接通了对方:「你好,预觉者,欢迎来到我的研究所。」 预觉者说:「调律者,好久不见。我从英仙座旋臂过来,路过这里。其实我已经离开,你所看到的是我留下的电磁波复制体。」 好吧,人早就走了,留个影儿给他。乔楚辛问:「是有什么要紧事吗?」 预觉者说:「对我而言,是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风吹尘落,宇宙规律,我本来没必要多此一举。」 那你还来!乔楚辛微笑:「可你还是给我留了讯息,无论什么情况,我都要先谢过你。」 预觉者停顿了一下,仿佛在极远光年外接收到了他的谢意,连复制体的光亮也微微闪烁起来,这是愉悦的表现。 「猎户臂上有颗恆星坍塌了,形成超大质量黑洞,你已经知道了吧?」 乔楚辛点头:「是。根据之前的预测,一场勐烈的电磁风暴将在地球时间50到65年后,抵达我所在的特拉普派星系。我正在做防御部署,希望能保住红矮恆星和这颗生命行星。」 预觉者说:「虽然我觉得没必要防御,星球生灭是宇宙规律,而且按照这个星系的文明等级,恐怕也防御不了,但我尊重你的决定。我要为你更新一条信息——由于引力效应,距离那个黑洞最近的恆星也坍塌了,被吸入黑洞。在风暴路径上的大质量恆星不止这一颗,所以那个黑洞越来越大,不断位移,掀起的电磁风暴的强度和速度,也远超之前预计。调律者,留给你的时间不多了。」 乔楚辛脸色微变:「不多是多久?能再精确点吗?」 「在我给你留讯息时,动用了『预觉』能力——按你惯用的地球时间换算,最多三年。」 三年,时间太紧了……抵御电磁风暴,星球本身的磁场是最直接的「皮肤层」,但1e星球的质量太小,磁场甚至还不如当初的地球磁场强,能防得住吗? 乔楚辛本来计划在1e大气层外的多个太空站,放置脉冲强磁场装置,扩张出至少三层人造强磁场作为防护罩。如果来得及再升级一下,把红矮星也纳入防护罩中,以免引发本系恆星风暴,双面受敌。 如今看来,要加班加点拼命赶工了,也不知能不能来得及。 这边他还在盘算死线时间,那边预觉者给了他第二轮暴击:「三年,是我从风暴边缘离开时做出的『预觉』,与眼下你接收到我留下的讯息之间,还有时间差。所以对你而言,风暴抵达时间可能要缩短到三个月,甚至更短。」 三个月!乔楚辛含着一口老血,继续微笑:「我明白了,再次感谢你的预警。下次如果有和你所管理星系相关的信息,我也会及、时,」他重音强调了这个词,「告知你。」 预觉者在心满意足离开之前,附赠了一条实时讯息:「我感知到你身边的精神体能量,那是古宇宙遗留下的兇器,是最疯狂的生命吞噬者。小心点,调律者,否则管理员席位又要进行替补了,我讨厌开会。」 复制体的电磁波消散了。 乔楚辛下意识地转头看梁度,果不其然,脸色是黑的。梁度盯着消散的电磁波,目露凶光,冷笑道:「他当着我的面,给你上眼药?」 「呃,预觉者还比较年轻,他没有这个……人际关系的概念。」乔楚辛好心替同僚斡旋了一下。 梁度:「不是吧,我看他是仗着本体不在这里,所以敢在我面前胡说八道。按我说,管理员席位少一个也没关系,电磁波生命体虽然味如嚼蜡,但也不是咽不下去。」 乔楚辛努力安抚:「他的出发点是好的,也算是对我一种别扭的关心。当然,他的话的确冒犯到你了,毕竟不是所有精神体都强大和凶暴到吞噬万物,你是饿虎群里的小猫咪嘛,我懂。」 梁度被最后一句话射中了膝盖。但毕竟是自己经常做一副弱小无助状,搬石砸脚的事,怎么能迁怒乔楚辛,只好悻悻然走掉。 乔楚辛这会儿没空哄他,得带大队员工赶去各个太空站安装人造磁场装置,还要通知1e的所有生命体,把城市建筑物沉入地幔,这样如果地壳受损,至少还能最大程度保住人员和研究所。 第116页 第62章 星域风暴 这场星域级别的超强电磁风暴,在地球时间57天后抵达了特拉普派星系。 其时,1e行星外的众多太空站里,原本计划布置的一千多个人造强磁场装置,才完成半数多,这还是乔楚辛带着所有员工日以继夜赶工的结果。 防护罩最多只够撑起一个迎风面,至于本系的恆星红矮星,更是照顾不到。 梁度帮他指挥「城市下沉」计划,但在实际操作时也遇到了困难——1e星球的地热活动有异常,这个之前乔楚辛就已经派梅枚和提坦去探查过了,由于地幔熔融态物质大爆发,岩浆流动的范围和温度加剧,导致部分不耐高温的生命体和建筑物无法沉入浅层地幔。 其中情况最糟糕的区域,就在研究所下方。这也就意味着,整个研究所庞大的建筑群,无法通过下沉来躲避风暴。 而星球外的三层人造磁场如果没能顺利支撑起来,研究所里的一切,超核计算机、研究资料、实验数据、书籍藏品……都将在这场风暴中毁于一旦。 1e行星上的生命体们,已经在讨论放弃这个星球,驾驶飞船远离星系,躲避风暴的成功率了。 但这样的话,很多技术来不及带走,此间文明将面临着断裂与倒退的风险。 ——总要有所取捨。 梁度问乔楚辛:「你的选择是什么?只要是你的决定,我都会尽力去完成。」 乔楚辛陷入两难境地:「我不想放弃特拉普派,这是离太阳系最近的姐妹星系,如果连它也被毁灭,那么我们恐怕要背井离乡至少2500光年,才能找到另一个宜居星系。但是我也知道,这么短的时间内,是不可能建立起抵御电磁风暴的完美屏障的。」 梁度把神情疲倦的乔楚辛拉到沙发坐下,一边从背后给他揉太阳穴,一边问:「那么你最关心的是什么?」 乔楚辛沉默片刻,回答:「这颗星球上的生命体,我的员工们,还有研究所。研究所里存储着地球文明的所有倖存资料,绝不能再失佚,否则……人类文明就真的不復存在了。」 「统统打包带走?」 「来不及了,梁度,」乔楚辛向后仰头,枕在沙发靠背上,沉重地嘆口气,「风暴已至,我们只能战斗到底。」 乔楚辛向整个星系宣布了自己的决定,同时开放部分飞船的权限,以供逃离者使用。只有很少的一部分生命体选择驾驶飞船离开。不愿走的原因有很多,有信任管理者的,有捨不得母星的,还有的认为风暴波及范围之广,飞船根本逃不掉,躲在星球磁场里说不定还更安全些。 乔楚辛不干涉任何生命体的个人决定,但如果选择留下来,就要完全服从他的指挥。 他移动了太空站的位置,降低布局密度,用仅有的760个脉冲强磁场装置,撑起一个比原计划薄得多的三层球形防护罩。同时把那些无法躲入地幔的生命体全部集中在研究所,在周围建设起第四层半球形屏障。 第四层屏障还在建设中,电磁风暴的前锋已经抵达。 它开始于一场肉眼可见的辉煌天象—— 站在星球任何一个角落仰望,整个天空流光溢彩,像无数极光堆叠在汹涌的大海里,那是各种发光射线和带电粒子狂飙的舞台。 高能粒子和辐射以极高的速度及能量席捲而来,宛如一场毁天灭地的海啸,它们穿透包括太空站和地表建筑在内的所有物质外壳,干扰电子和通讯。它们释放出的能量如此巨大,甚至能改变行星大气层,引发强烈的磁暴和电磁辐射,对生命体的杀伤力惊人。 1e星球上,留在地表的生命体们在祈祷,除了祈祷,此时他们也没有第二件事可以做。 乔楚辛监控着新生成的防护罩,他已经很久没有过这种紧张到手心冒汗的感觉了。 第一层人造强磁场被风暴轻而易举地撕碎,紧接着是第二层。但阻挡仍是有效的,能量沿着球形外侧滑走,像水流冲击着吹胀的气球,这使得第三层的压力减轻了不少。 第三层人造强磁场摇摇欲坠地支撑了七个星系年,约等于地球时间四十二天,最终告破。 1e星球自身的磁场不得不直面风暴,乔楚辛在星球各地埋下的增幅器开始发挥功效。这一层,足足支撑了十三个星系年。 由于电磁风暴过于逼近,影响到大气层,大气剧烈的循环流动生成了每小时800公里以上的飓风,足以把地表上的一切突出物切割成稀烂。所有城市的建筑物都被摧毁,只有研究所还在半球屏障内顽强屹立着,这是乔楚辛最后的阵地。 然而系内恆星——红矮星的风暴也被连锁反应催发了,类似于「太阳背叛了地球」,1e星球磁场开始被剥离。 特拉普派星系已经是汪洋中的浮木。 可以预见之后的结局:红矮星坍塌,形成新的黑洞,围绕它的所有行星包括1e全部被吸入其中,整个星系湮灭于风暴。正如预觉者所言——风吹尘落,星球生灭,宇宙规律。 乔楚辛不甘心。固然他死不了,无论是寻找太空蠕虫开个虫洞,驾驶飞船穿越空间逃走,还是启用世界线跳跃技能,保住自己的性命都绰绰有余。 但他就是不甘心。 地球已经亡于人类的内战与电磁风暴。1e星球在更严苛的环境下,如此努力抵抗着宇宙的威力,最后还是避免不了同样的灭亡命运吗? 第117页 难道他还是要眼睁睁看着世界走向终结的全过程,第二次失去自己的「家园」? 乔楚辛站在研究所的顶楼天台,用力攥紧了拳头。 「梁度,我要重启这个星球的世界线了。」他对身边的伴侣说,「这会影响到除了我以外的所有人的记忆,也包括你。」 「你想回到哪个时间节点?」梁度问。 「我会一次次不断尝试,寻找最接近又足够宽裕的节点,我想……至少在三个地球年之前,也许还要更早些。让我有充足的准备时间,搭建更完善的防御体系。」乔楚辛语声艰涩。 梁度尖锐地反问:「你很清楚那就意味着,我们这段时间所有的相识、相处、相爱都会随着这条世界线一起被废弃,是吗?」 「……是的。」乔楚辛脸色苍白,神情平静地望向梁度。梁度从这条平静的河流里,听到了水波痛楚的迴响,「我可能需要重复开启无数条世界线,直到找到成功的那条。只是,这么多世界线,每一条里都没有你。」 梁度的胸膛在黑夜中起伏:「那么我呢?你要我永远待在星域海,甚至连和你的相遇都没有,连思念和等待都没有,就这么无知无觉地继续做一个精神体?」 乔楚辛想抱他,但在抬手的瞬间感受到决心的动摇,硬生生忍住了。「等这个星系安全之后,我会去星域海找你。我们还会再次相遇,我依然会把你带回研究所。」 「那不一样!你带回来的『我』,已经不是现在的我了!」 「我相信,那还是你。」乔楚辛深深地凝视他,「梁度,对『一个人是否还是他自己』的定义,不在于他的身份,而在于在面对同样的事情时,他是否会一次又一次,做出同样的选择。 「到那时,当我重新踏入星域海,还会引起你的好奇,偷偷向我靠近吗?」 梁度沉默几秒,说:「会。」 「你会愿意和我交谈吗?」 「会。」 「你会不会跟随我离开星域海?」 「会。」 「你是否会……再一次爱上我,情愿重生退化为人类?」 「——会。」 乔楚辛朝他露出一个动人的微笑:「那么梁度,无论何时何地,无论哪条世界线里,你还是你。」 「可是楚辛,」梁度说,「那时的你却不再是现在的你了。 「如果你成功了,那么站在我面前的是伤痕累累的乔楚辛,在一次又一次的重启中失望、受伤,疲惫不堪,哪怕是最后的胜利,也不能使你的伤痕消失。如果你失败了,那么我会看到一个更加不堪重负的乔楚辛,在地球的重量之外,又加上1e行星的重量。」 乔楚辛无话可应,梁度话语中深深的怜惜之意,让他的眼眶逐渐潮湿泛红。 「梁度啊,」他低声嘆息,「我不怕受伤。再累我也能继续往前走,再重我也扛得住。」 「可我心疼!」梁度面沉如水,冷硬而温柔地说,「如果必须重启,才能保住这个星系和研究所,保住你视如珍宝的人类文明,那就由我来!」 「你——」 乔楚辛话才脱口,就被梁度打断:「对不起,有件事我一直在瞒你。因为我担心你知道真相之后,会惧怕我,疏远我,甚至会将我遣送回星域海。我担心自己不再被你所接受。」 「梁度……」 「但我现在没那么担心了。准确地说,还有更值得我担心的事……那就是你的痛苦。」 梁度边说着,耳郭上透明水母的刺丝边挥舞起来,从轻柔到勐烈,也只在眨眼之间。刺丝快速伸展,膨胀到前所未有的长度和粗细,十二根刺丝齐齐扬起如利爪,同时插入了他后背的嵴椎骨中——这是他第一次动用了全部的刺丝。 梁度「人类」的身躯在萎缩,有什么极古老、极磅礴的力量,从碳基身体的束缚中被释放出来。 乔楚辛只来得及高喊一声:「梁度!」就被这股能量逼得连连后退。 梁度的人类身躯凝视着他,在溃散的最后一刻,向他做了个口型:远、离、我。 透明水母重又变回了不可视的精神体,乔楚辛发现自己竟然无法再感知到梁度的形态。 他不断扩散,不断瀰漫,没有形态,没有边界。 但乔楚辛知道梁度就在这里,那股磅礴能量呈几何倍数增长,很快就穿透了研究所的半球屏障,在飓风中不受任何阻碍地继续扩张。 所有的宇宙射线和高能粒子,在这股能量面前,都如同被网住的烟雾,顺滑地融入其中,成为能量的一部分。 梁度在吞噬电磁风暴……当乔楚辛意识到这一点时,那个被他戏称为「猫咪」的「弱小」精神体已经庞大到几乎遮蔽了1e星球的地表,仍未停止吞噬。 不止是乔楚辛,所有倖存的生命体都能感受到,整片天空已经被什么东西完全覆盖。那东西比大气层更紧密地包裹着这个星球,所带来的压迫感和坠渊之感,令一切生命体从精神层面不由自主地产生了战慄与恐慌。 【不可名状,不可直视,不可理解,不可想像。】 乔楚辛终于清晰地认识到:这才是真实的梁度。 这才是被称为古宇宙兇器、能量吞噬者的精神体的真相。 不可视的精神体,将1e行星包裹了五十七个星系年,甚至还有余力荫庇那颗差点被黑洞同化的红矮星,期间不断地吞噬着汹涌而来的电磁风暴,直至超大质量黑洞所产生的能量物质喷发完毕。 第118页 就这样,特拉普派星系从一场本该毁灭的浩劫中死里逃生。 电磁风暴结束之时,1e行星上的生命体们最担心的就是,无物可吞噬的精神体会返身把他们当一顿餐后甜点。 然而他们担心的事并未发生。不仅如此,包裹着星系的那个精神体竟在一夜之间不知所踪。翌日红矮星缓慢升起,天空再次恢復了深蓝。 梁度也随之不见了。 研究所里的员工们忍不住向老闆询问「那个比你高大的人类去哪儿了」,乔楚辛只是淡淡回答一句:「他回家了。」 1e行星上的城市正在重建,身为管理者的乔楚辛却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没有露面。 在梁度的人类身体溃散的那一刻,乔楚辛听见自己灵魂里裂痕支离的声响。他在天台上久久徘徊,试图找到一点关于梁度的残留痕迹,然而什么也没有。 他又去了一趟星域海,在无数精神体中搜寻,仍未找到他的爱人。掠过他身侧的精神体每一个看起来都很强大、兇悍、被吞噬的本能所驱使——但那都不是梁度。 梁度独一无二,即使他的人类部分已经被摧毁。 乔楚辛独自回到研究所,走进自己的卧室,在尘封多日的枕下发现了一只小小的灯塔水母,已经硬化成水晶质地,窝在盘捲起来的一束黑色长髮上。 黑色长髮是梁度的。在飞船停泊地球的那一夜,他们初陷情慾的时候,梁度的刺丝有点失控,险些把现场变成不可描述的触手y,吓了乔楚辛一跳。为了还能有下次,梁度在事后剪去了和刺丝相互影射的长髮,打理成利落的短髮造型。 梁度是什么时候把这束剪下来的长髮藏在他枕头底下的?乔楚辛的手指缠绕着光滑的发束,轻轻捏住那只已陷入休眠状态的小水母。透明的钟形身体,内部红芯散发着暗淡的光,似乎随时都会熄灭。 「你可以当我是他的伴生物,或者反过来。就像沙漏的两头,颠来倒去都一样。」 乔楚辛忆及梁度倚在床头,用指尖敲击水母耳饰的模样,隐隐有所领悟。 他想到了找回梁度「属于人类的那个部分」的办法,并决定竭尽全力地实现它—— 以地球往事为蓝本,乔楚辛创造了一个低维世界,将它命名为「日暗区」。 这个世界里有黑塔研究员,有系统,有执法者和机械军团,也有流浪意识,以及从达文西手稿中抽取灵感,创造出的伪人。 俼绤 乔楚辛把承载着梁度意识的透明小水母投入其中,同时将消除了本维度记忆的自己也投放进去。他还以员工们为原型参数,投影出不少命运关联之人。 他们会在这个世界出生、成长,在规则之下相遇,因立场不同而对峙,却无法避免地互相吸引、互相追逐。然后,他们相爱,改变规则,破开桎梏,以升维的方式回到本维度世界,同时带着梁度新生的人类身躯。 「日暗区」相当于一个盒子,乔楚辛不会干涉盒子自身的运行规律。实际上,当他把自己投放进去后,为防止盒子承受不住崩溃,只好屏蔽自己的记忆,也暂时丧失了造物主的能力。 但令他没有想到的是,身在盒子里的自己,竟会因为再次失去梁度,调动出造物主的部分能力,又创建了第二个盒子。 第二个盒子是个双重嵌套盒,分为「现实世界」和「拟世界」两个部分。「拟世界」作为虚拟空间,与「日暗区」在设定上有近似关联,因此成为了从第二个盒子上升到第一个盒子的隐藏通道。 乔楚辛把自己降维投入第一个盒子,失去了身为调律者的记忆。而第一个盒子里的乔楚辛,又把自己再次降维,投入第二个盒子,变成了一个贫穷、跛腿的旧书店小老闆。 尽管从云端跌落泥潭,背负着连自己也记不清的使命,在一片迷雾中苦苦寻找出路——这样的乔楚辛,依然一次又一次地遇见梁度,宛如命中注定。 直到一层接一层地破开盒子,回到真实的高维世界,回到特拉普派星系的研究所,乔楚辛才恍然:所有久别重逢的相遇,从来不是什么命中注定。 所谓的命运女神,其实就是他自己。 我不怕受伤。再累我也能继续往前走,再重我也扛得住——这样的乔楚辛,自己。 而梁度,带着在「日暗区」新生的人类躯体回归的梁度,是否也想起了此间的一切? 太空蠕虫卡滋为意识回归的乔楚辛打开了一条横跨三万光年的虫洞。 乔楚辛驾驶飞船,穿越虫洞,不知第几次来到了星域海。 走下飞船后,他发现与之前相比,这里的精神体数量骤减,活像快要灭绝了一般。彷徨许久,才发现一个半飢饿状态的精神体向他冲来,转眼又被他驱散了。 乔楚辛站在这片星域海的中心区域,环顾四周,轻轻地唤了声:「……梁度。」 没有回应。 他提高声量,扬声唿唤:「梁度!梁十岁!梁小猫咪!」 还是没有任何回应。但远处似有几个精神体惊惶逃窜,仔细感知时又戛然消失。 「梁哥——」 这一次话音刚出口,乔楚辛感知到了身后庞大如星云的精神力。 不可名状,不可直视。是令旧宇宙文明种族闻风丧胆的吞噬者,也是银河系中地球人敬畏流传的古神。 第119页 对于乔楚辛而言,却并非无法理解和想像。他甚至可以闭眼勾勒出水螅体灯管般的细小身躯,水母体摇曳的伞裙和刺丝,以及站在图书馆的书架旁,手捏素描涂鸦,在余晖中向他微笑的那个男人的模样。 一只手从身后伸来,握住了他的肩膀。 乔楚辛没有转身,抬手覆住肩上的手背,声音突然哽咽:「你回来了。」 「是你把我带了回来。」梁度从背后紧紧拥抱他,「我好想你……我好爱你啊,乔楚辛。」 一个绝无仅有的精神体,从不可能中诞生的爱。乔楚辛猝不及防地落下泪来。 第63章 永恆之上 「你哭了?」梁度把臂弯间的乔楚辛翻过来,犹疑地用指尖沾取他的眼泪,「是我让你难过了吗? 「这还是我第一次在做爱之外见你哭……」 「闭嘴,梁度。」乔楚辛恼羞成怒,把脸埋进梁度颈窝,泪痕擦在他的衣领上。 梁度抚摸着怀中人的后背,低头轻吻他头顶的髮丝,发誓道:「我再也不会离开你。就算将来你不再需要,我也会阴魂不散地缠着你,直到每一颗粒子都彻底消亡。」 「我永远需要你。梁度,你对我的意义绝不只是唯一的同类。」乔楚辛抬起脸,正色看他,「你曾问过我,『我是不是你没得选择的选择?』现在我告诉你答案——你不是我的选择,你是我的情之所钟。」 梁度被突来的惊喜砸中,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 乔楚辛从不说爱。哪怕他几次在床上软硬兼施,得到的也最多是颤抖、啜泣和深切的拥抱。 眼下这句表白带给他的心神震盪,比星域风暴更加勐烈,他不愿让乔楚辛看见他此刻失控的情绪,于是抬起一只手捂住了对方的眼睛,深而微颤地唿吸着。 蒙住双眼的乔楚辛在他掌心下轻笑:「我以为你会感动到给我一个吻。」 梁度将指尖抵在他唇上,哑声道:「回去后,我会给你不止一个吻,你哭着叫停我也不会停,直到你晕过去为止。」 乔楚辛余悸未消地抓住他的手,拉开来,转移话题问:「这次我来星域海,怎么精神体少了那么多,感觉都快绝迹了似的。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没事,」梁度轻描淡写地回答,「都被我吞噬了。也许还有一两个漏网之鱼,回头我再找找。」 「啊?」乔楚辛一时有点错愕。 「我知道这对你而言有些难以接受,毕竟人类是群体文明,缺少同伴就会感到孤单。但精神体不同,互相吞噬就是我们的进化之道,吞噬完又分裂则是进化失败的表现。百亿年来,精神体们被困在这片星域海里,对自身而言是种悲哀,对外界的宇宙生物而言却是件值得庆幸的事。」 「所以你结束这种悲哀的办法就是……把同类全吃了?」 梁度哂笑:「为什么不说,是把同类与我自己高度融合呢?楚辛,你以前不是好奇过,精神体如果能进化,会成为哪一种文明吗?现在这个答案已经出来了。」 乔楚辛在他说到进化方式时,已有所明悟,此刻感慨道:「原来是『纯能化文明』,整个文明只有极少数或独一的个体,而这个个体就是整个文明的集合体。梁度,从此以后你就是唯一的『古神』。」 梁度说:「这对其他宇宙生物也是件好事,他们终于可以不用担心哪天精神体突破星域海来到外界,又要掀起一片腥风血雨。毕竟比起其他精神体,我还算是有些道德水准的。」 乔楚辛失笑:「这话毫无说服力啊,法外狂徒梁先生。」 「我改邪归正了,真的。」梁度一本正经地说,「除非哪天被你抛弃,我才会万念俱灰,大杀四方。所以你现在不仅是星域管理者,更是宇宙安全门,责任重大,得把我锁好了。」 乔楚辛笑得给了他胳膊一巴掌。 趁着乔楚辛去启动飞船的工夫,梁度抽空把漏网之鱼也打捞干净了,这才坐进副驾驶座里,随他回研究所。 穿越虫洞时,梁度朝舷窗外弹了个弹指,灰道里的偷窥狂顿时感觉被巨浪拍脸,勐地缩成了一根拱起的尺蠖,随后连滚带爬地跑了。 乔楚辛劝道:「卡滋在太空蠕虫里算比较老实的了,你不要欺负他。」 梁度轻嗤一声:「偷看到我们拥抱时,这条虫子的口水都要滴下来了,猥琐的玩意儿,还是离远点。」 爱人五分斯文败类三分兇残两分幼稚还护食怎么办?乔楚辛无奈地笑着摇摇头。 没关系,他还有很长很长的时间,可以把梁度灵魂中黑暗罅隙的部分用光亮慢慢填满。同样的,他那颗满是裂痕的心,也会被梁度用爱一点点弥合。 在1e行星重建之事告一段落后,乔楚辛和梁度再次驾驶飞船回到地球。 这一趟是梁度主动提起的。 他拉着乔楚辛来到曾经观看幻影鱼群的海岸边,把耳郭上的透明水母耳饰摘下来,扔进了天坑似的海底。 「你这是……」乔楚辛话未说完,就感受到空气中原本极为稀薄的氢和氧,从数量到形态都开始发生变化。 常年干燥的空气逐渐湿润起来,水蒸气源源不断地升上天空,与二氧化碳共同组成了原始大气层,将荒芜的星球温柔包裹。 元素吸纳与拆分着元素,重新排列组合成新的物质,地表与地下的资源开始重生。 第120页 一切都是那么庞大、宏观,却又是那么鬼斧神工,细緻入微。 下雨了。雨水降落,逐渐充盈了坑坑洼洼的地表。干涸的大地吸饱水分,冷凝的液体聚集成为原始海洋。 单细胞生物、藻类、软体生物、嵴椎动物……海洋中孕育出的新生命不断进化与更迭,肉鳍鱼类与爬行动物开始上岸,植物铺展为繁茂的森林。 当时间成为了第四种能被掌握与调节的维度,46亿年与46分、46秒都不过是一串可以慢放快进的弦。 古猿爬下树直立行走,智人从早期跨越到晚期进化为现代人,属于人类的时代终于再次来临—— 旧地球时代被埋葬的城市遗蹟,被新人类冠上了「亚特兰蒂斯」等种种神秘称唿;旧时代孩子们在岩壁上留下的太空人涂鸦,成为新人类关于「外星人造访地球」的考据资料。 文明在前一个文明的废墟上重建。 乔楚辛和梁度与这些新人类站在同一个地球,却处于不同的重叠空间。数十亿年地球时间如湍急的流水从他们身边掠过,对于这两位进入高维度领域的「神明」而言,却只在弹指之间。 时间的相对性,身为智慧生物的人类,很早以前就隐隐有所感悟:洞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 当地球再次进入「类行星文明」时期,默默注视一切的「神明」走入人间。 他们不想再让地球文明重蹈覆辙,在进化的岔道口做出错误的选择,但他们也不会直接出手干预。正如古籍所言,神仙只在合适的时机轻轻一下点化,而领悟大道的关键在于人类自己。 离开灯明如昼的城市街头,梁度牵着乔楚辛的手,漫步在宁静的海滩边。不远处的生态公园里,漫山遍野的吊钟花海在月光下散发着馥郁幽香。 透明水母又回到了耳郭上,体内红芯因为短时能量透支显得有些暗淡,但梁度并不以为意。这些消耗的能量通过吞噬就能补回来。而一颗生机重新焕发,文明再度崛起的地球,对于乔楚辛而言却是意义重大。 ——这是他送给乔楚辛的生日礼物。 他兑现了自己的承诺:「楚辛,总有一天,你会再次看到真正的海洋。」 乔楚辛同样秉持着不变的心意:就算重新拥有再多的同类,他唯一的爱情也只属于梁度一人。 「去不去前面的吊钟花餐厅吃点东西?」乔楚辛指向公园旁边一家装饰精緻的餐厅,心血来潮地问。 梁度笑起来:「好啊,我请你吃榴槤千层。」 乔楚辛略一犹豫,再犹豫,最终还是横下心来:「行吧。」 梁度俯身在他耳畔低语:「试试看,你会喜欢上的。赏脸吃两口嘛乔老闆,要不,今晚让你在上面?」 乔楚辛冷哼:「这招在你上次骗过我之后不灵了。」 「我没骗你啊,你是在上面。」 「那种上面和下面有什么区别?」 「有,在上面你会比较累。」 「……无耻之徒。」 「承蒙夸奖。」 他们亲昵地拌着嘴,手挽手走进餐厅,看上去像是一对容貌气质极出众的情侣。 餐厅里音乐流淌,人影绰绰,飘荡着食物的香气。 再宏大的文明进程,散入千家万户也不过灯一盏,烟火一桌,爱意的细语几句,与窗外流泻进来的月光满地。 今夜月色正好,无人知晓神明就在身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