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流浪,不必去远方》 第1章 出发 身未动,心已远。 决定去厦门是件极突然的事。突然到,是在中午起床之后,坐在电脑前,想要写些什么的时候,脑中一片空白。是抽完第四根烟的时候,点开了某知名行客的博客,看到他在厦门鼓浪屿轮渡的照片。未经思虑地,我便订了下午的机票。决定,飞往厦门。 行装简单。一个登机箱,一个双肩背包,一台相机,我便出了门。在出租车上,司机问我是去出差吗?我竟一时语塞,无言以对。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此行的目的,只是莫名便抵达机场。登机的时候,反复摩挲着登机牌。刹那恍惚,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将要去往何处。 写稿为业的好处,便是,想走就走。 而其余的,唯有孤独,不值一提。 身前是一对老人,手牵手。好和睦。 身后三五结伴少女,言笑不止。好欢喜。 而我是独独一人,无所想,无所念。 每个人总有这样的时刻--熙攘的人群当中,你分明站立日光灼目之地,却仿佛置身潮黑深邃的暗处。世间热闹纷扰皆是与你无关。你只是你。独自一人。无所依傍地冷眼看人间。是仿佛可被忽略、毫无存在感的一个时刻。无人想到你。你亦记不起任何人。于是,你便有了一个可以掩面痛哭的理由。 而幸好,我上了路。 检票登机之后,坐在靠窗的位置。是怀着一种与人世隔绝仿若复归于婴孩之心态,等待。与她都是自小出生长大在内陆,竟始终未能有机会看到海。那时,她便常讲:听说厦门的海很是美,真想跟你一起去看看。庸碌生活之下,似有千万阻绊,不能如愿。 直到昔日温柔不在,你也不在。我才发现,从来就没有妨碍,人生就理应说走就走。实践梦想的事情,错过这一生,永无下一世。去时,随身带了一本三毛的《撒哈拉的故事》。 三毛的散文平易近人,又情意生动。最大的妙处,便在于她是用自己的生命在写。写流浪,写不羁的爱,写生与死。住在沙漠的女人真是风情万种。波西米亚长裙,披肩长卷发。她不足够美艳,却活得比谁都漂亮。 这才是最重要的。 此生是不能与你相见了。但想着若有来世,一定追随你左右,做你的门徒。听你讲说那些发生在路上的伤欢悲喜。若能有幸与你同行,自然是再美妙不过的事情了。文学上的野心,敌不过和你旅行的一日心情。厦门,你去过吗?若是没有,来生,我讲给你听。 飞机行驶在三万英尺的高空,云团如絮,机身穿行而过的时候,我仿佛听到你在台北孤身思念荷西的声音。昔年,你看爱情,重过旅行。而今,我爱旅行,超过恋情。倒是那些与旧人抵死缠绵的曾经,到底还是会不时窜入心,提醒我从前经历的关于爱情的一朝一夕。 日光越来越暗淡。 路途越来越漫长。 我的旅行也开始变得, 丰盛跌宕和多愁善感。 第2章 到达 盛夏天气,暑热多变。 抵达厦门,走出机场刹那,腾腾温热空气袭面。南方空气,有一种暧昧的潮湿和溽热。勾引人心。倒是前来接机的苏小姐淡定,只笑不言。到底是在南方出生、成长的女子,心性水灵,酷热天气也不能损她心思分毫。与我说话时,细语轻声,不似旧时相识模样。 排上长队等候的士的时候,苏小姐跟我说起,她忽然不知道如何跟男人相处了。这个话题真是敏感。她说:“譬如你,原本,也不是非要相处到而今不分彼此、连性别差别都没有了的地步。” 我懂她的意思。 每个人都有的一些如水过往,或激流勇进,或静缓如心。事业上,感情上,皆是如此。与苏小姐相识这么多年,她的情路一直不顺利。好姑娘永垂不朽。我相信,终有一日,会有一个能识别苏小姐之聪慧之美妙的温柔男子,来到她的身边,与他牵手度日。 上车之后,苏小姐开始沉默。大抵还是有不少心事的。只是毕业后几年,也不常去关心她。此时,若再三去问倒显得不合时宜了。厦门的夜景很美,迂回起伏的道路,仿佛是一首诗。平平仄仄,长长短短,迷迷离离。再温柔不过了。 许是闻到大海的气味,酷热天气也仿佛变得没有那么激烈了。心境最是重要。从庸常的生活里,短暂逃离,要的便是这样与海为邻的片刻平静。后来,我看到苏小姐插上了耳机,在听歌。我碰碰她,问她听得是什么。她说的是彭坦的《灯塔》。 这一刻,心如大海。 如迎风的帆,沿着海湾。 在洒满,银子的海面。 我是一艘,孤单的船。 你是否,已经在那里。 安静的,等待着。 你是否,已经在这里。 冰冷的,燃烧着。 这一刻,轻声唱吧。 让古老传说,重新复活。 在关于,灯塔的记忆里。 那是一种温暖,保佑我。 你是否,已经在那里。 安静的,等待着。 你是否,已经在这里。 冰冷的,燃烧着。 不能熄灭,你的光芒。 不能淹没,我的希望。 也许是在远方,还是就在身旁。 你照耀我前行的方向。 如同昨日,但细想,竟已是五六年前的歌了。后来,彭坦跟春晓在一起了。春晓那么美,彭坦又好有才华。当真是才子佳人。也不知道,今时今日,他们是否还好,或者,已经打算要一个宝宝? 与苏小姐做了这么多年的朋友,我始终不太称职。心里对她不是不曾有过超过友谊的心动的。只是,这已去的小半生,身边的人那么多,来来往往,停停走走,竟没有几个像她一样,待我如昨。忽然地,我又想起你了。 想起你,离开之后的那些时日,我夜半给苏小姐打过的电话。假装漫不经心,只谈曾经,不提将来。不伤感,不叹息。只是,不可避免地会有一些片刻,陷入沉默里,不能自拔。 人群里,伴侣那么多,会不会也有一对你和我,只是换了名字和面目,但终究是,可以无挂无碍地在一起了。而面前的苏小姐,忽然回头笑得好大声,说:你怎么突然,又似从前,一动不动,也不说话,盯着一处看,又傻又呆。 第3章 之一 这些景,这些情。 小岛·鼓浪屿 猫之岛 鼓浪屿的猫。一定要看,也一定要写。人说,鼓浪屿的真正主人,不是人族,是猫族。被好生爱顾的家猫。野性十足的流浪猫。孤僻的,亲和的,警惕的,温柔的,各色小猫。令人十分难忘。只是游走在外的猫族,难以捕捉画面留影纪念。只在咖啡馆里,拍摄了几张奶黄一家的相片。 那好。 写写在鼓浪屿上遇见的你们其中几个。 之,奶黄。 它是岛上一家咖啡馆老板收养的流浪猫。虽年纪尚轻,但亦是几个孩子的母亲。刚被捡回的时候虽看似无恙,却已深有顽疾,并且有了身孕。而今我所见之奶黄,已是病愈产后又完成结扎手术的一只靓猫女。也不知是何缘故,奶黄虽流浪时日已久,但野性不强,很是温顺,也不似旁的猫,会不时出走散步。 它大多数时间都在咖啡馆后院废弃的桌上,与身边猫仔依偎。日子,在它的眼中,是真正的--安稳静好。它平时里也极少喵叫,是个很沉静的小女子。许流浪之前,它也是大户人家豢养的宝贝。 虽入室时间不久,但奶黄很愿意与人亲近。这在流浪猫当中是不多见的。它甚至容忍我将它抱起藏在怀中。我在想,它不担心我就这样将它夹带私逃,丢了自己的猫仔吗?是好温顺的一只奶黄。 平日无事,唯愿安稳。 之,花枝。 它不知男女,名字亦是我为了记得它即兴拟取的。在马路侧边的草丛里看见的它。是一只黑白黄三色玳瑁猫。当真是词穷,叫它时,脑中莫名只蹦跶出“花枝”这个词语。事后想来,倒也雅致。 花枝我在岛上见过两次,是在同一个地方,大约相隔两天的时间。每日闲来无事都会去岛上闲逛。见它初次,便想见第二次。次日,特地去找,却是了无踪影。隔一天,信步游走,回到那里时,倒也不再记着这事,却又反而见着了它第二次。世事因缘皆是如此,人与猫族亦不例外。 也不知它是否真的知道是在叫它。几声“花枝”下来,它竟就顿住了,回头盯住我。那天,日光好盛,越过我照进它那一面。不知是否猫眼如人,强光之下,无法细看。但它的眸子里分明波光闪闪,像两颗碧钻。非常漂亮。 仿佛对望了很久。但消失,只在刹那。是几乎我一晃神的功夫,它纵身越进深草,花草一阵窸窣骚动,它便寂静无影踪。庆幸,初见那回,我为它拍了一张照。它野性十足,又异常灵敏。能捕捉下的,也只能一个模糊的轮廓之美。 之,娘子。 娘子,极可能是某只猫母亲为择优生养而遗弃的瘦弱猫仔。彼时,在一家奶茶店的门口,有一中年男子为它拍照。走近的时候,听到男子问奶茶店的人,它可有主人?店主说没有,是前两日出现在门口的。于是,男子说,他想将它带走。后来,我是有意地,与他说上了话。 爱猫的人一定都有猫的故事。 男子对猫族熟悉,他说小白猫是一只男猫。但他打算叫它:娘子。我问他为何。他说,他本有一只纯白色女猫,自幼养大,是他母亲生前送给他的最后一件礼物。恋爱多次,人来人往,只有白猫与之长久相伴。后来,他便玩笑叫“娘子”,竟不想,自此,再未改口。 后来,娘子寿终正寝。他也未再养过任何猫族狗族。只是独居。而今,他已是一个女孩的单身父亲。时间过去那么久,久到,自己连孩子都已有,久到连妻子也失去了,久到很多往事他都不太记得了。但与之相伴十二年的那只白色小猫,他从未曾忘。 而今,在鼓浪屿遇到这一只,当真也是一种缘分。他的女儿也日渐长大,终要离开。而那以后,若还有娘子在侧,真是很好。与他们告别的时候,天有微雨。我也忽然,十分十分的想念,我的王小咪。 之,你。 从前,有一只纯色小黑猫,叫王小咪。 它被捡回来的时候,惨瘦,后背烫伤。是处于濒死的状态。是在之前两日,与王小妞散步时碰见了它。时值傍晚,天色昏暗。在远处,它只是一小团黑色阴影。起初,以为是垃圾袋之类。后来,王小妞奔上前耍弄,我也并不在意,只是踱步过去与它说话。 刚走到近处,便见那一小团黑色竟剧烈动起来。再靠近方知,是一只瘦弱小黑猫奋力自保。我厉声呵斥住了王小妞。王小妞实在是粗暴又无礼。也只怪我不擅教导。 彼时,王小妞尚未成年,仍是一只拉布拉多幼犬,性情活泼又暴躁。我竟一狠心,对小猫说,今日不带你回家了,若是你有命,跟我有缘,明日再与我遇见,定会救你。竟不想次日出门,在距离上次相见两百多米曲折回环的小路尽处,即我所住单元的门口,果真又再见。 此时,方才真正看得真切。它已是饥瘦得不成样子了。只有爬行的力气。很是自责。当下,火速买了可速食的小袋妙鲜包猫粮倒在地上,让它先吃上了一顿。是在极端无力的状态下,拼死一搏似的快速吞咽起来。用尽了全身气力,支撑着自己。后向物业要了一只废旧的纸盒,带它回家。 这是我与猫族初次亲近的经历。 它入家两月有余时,因王小妞与它实在难以共处,无奈之下唯能忍痛将它暂时托付给了旁人。不久,它便被送回。因它十分孤僻,并且在旁人家中心情甚是低落,除了觅食时会出现,多半都不见其踪影。回到家中,一如从前与我亲密。 王小妞自幼放养家中,它的窝被置放在阳台,与王小妞隔开。于是,它时常会对阳台的玻璃门产生敌意,拼命挠抓,也不是磨爪。它是嫉妒王小妞的吧。那么想要进入室内占据一个小小角落。其实,它要的也就只是这么少,从不吵闹,不喧扰。我却未能让它如愿,只是偶尔抱进来,放在腿上,与它说说话,让它小睡。 任何人唤它,都无反应。对人类的惧怕依然顽固在心中,难以淡却。唯有待我不同。每每靠近,都要翻出肚皮暴露自己要害表示信任。为它涂抹药膏的时候也十分乖顺,从不乱动。时日久了,也日渐康复并逐渐强壮了。 它开始时常盯住阳台外面的世界。那个,昔年它好熟识又好惧怕的世界。它一定是有心事的。只是,我不能够懂。阳台不是密闭的,只有一道大半人高的玻璃围栏,围栏底部是镂空的。起先,我也没有在意。有一天,突然发现,它铤而走险地在围栏镂空的底部钻进钻出。很危险。 后来,我找来硬纸板将围栏底部挡住。私以为是安全的。那日,有人来家中做客,酒足饭饱开始闲话。平日里只要在家中,总会记得时不时朝阳台看一眼,确保它安好。那日,竟半晌未这样做。忽一刹那,我晃过神来,朝阳台看了一眼,无踪影,叫了一声,亦无回应。 我知道,坏了。 打开阳台门,纸板一角被它掀开。不过三五平方米的空间,几乎是想要翻开地板,也未能找见。朝阳台往下看,几度看不清晰。但我知道,它一定是失足掉下去了。定了定心神,再看,方才隐约从十楼高度看见地面有一团小小黑色阴影,一如那天我在社区的角落与它初见。 后来的事情,也不过就是那样了。实不忍心事无巨细一一回想。只是,葬它的时候,它的身体依然好软。我始终觉得,是在我突然叫它的刹那惊到了它。直到它入土的时候,方才想起,我竟不曾为它留下一张照片,不知其男女,亦不曾为它取名,只是一直唤它“咪咪”。 怎能让你当一只孤野无名的猫灵? 于是,临别前,我叫了你一声: “王小咪,再见。” 第4章 躲在咖啡馆的寂静下午 每个人都有一个开间小小咖啡馆的愿望。 咖啡馆,做得讲究、简洁、文艺又盈利真是不容易。鼓浪屿的咖啡馆很多。做得好的亦不在少数。鼓浪屿虽不足两平方公里,但慕名而来的人,素来极多。将咖啡馆开在这样一个人杰地灵的好地方,是个上佳的选择。 鼓浪屿小而惊奇。走在鼓浪屿的古巷老街,会不时有温柔的咖啡香从角落漫溢而出。蜿蜒小径遍布全岛,宽窄街巷交错密织。孤自走在鼓浪屿,倦意甚少,总要驻步停留。见那咖啡馆琳琅而立,仿佛不进去坐一坐,是一件很不厚道的事。 若是遇得大好晴天,不去喝杯咖啡晒太阳,绵软的下午时光当真就荒废、辜负了。鼓浪屿人流量最大的一条街是龙头路。龙头路是鼓浪屿一条聒噪拥挤的商业街。路不宽敞,亦不平直,每一个铺面都被完整利用。初抵鼓浪屿的行客多半都是从这里开始漫走。 龙头路,虽不是在鼓浪屿喝咖啡的首选地点,但当中亦不乏别有资质的咖啡铺馆。譬如,赵小姐的店。譬如,baby cat。闲来无事时,路遇之咖啡馆,都曾入内光顾。 较之于龙头路,鼓浪屿上的鹿礁路、漳州路、鸡山路等其他几条路区相对沉稳得多。人少安静,视景亦佳。是下午茶时间的上好去处。常去的是,鹿礁路的娜牙咖啡旅馆。店主喂养的一群酷俏小猫是吸引我常去的一个重要原因。 对咖啡并不内行。喝咖啡这件事,之于我,平日里只是熬夜工作时的一道工序。并不嗜爱。在鼓浪屿,多半也只是附庸风雅,满足自己片刻的做作心罢了。只是,“做作”这件事,做好了,便是格调,做得不好,便是笑柄。生计重迫之下,寻一道出口,也倒很是乐意做作一回。做得好与不好,也不是很重要了。 那日,在某咖啡馆小坐。见邻桌女孩在读舒婷的《真水无香》。方才想起来,听说作家连岳、诗人舒婷都住在鼓浪屿。也不知道,是否可曾在熙攘人群里与他们擦身而过或是打了一个照面却无觉无知。 舒婷的《真水无香》,几年前也曾读过。甚少读新诗,因此,对于舒婷的了解,也大多来自她的散文。她是真正的鼓浪屿人。对于鼓浪屿的情结,用她的话说,便是--“我的家族,我的认知,我的生存方式,我的写作源泉,我的最微小的奉献和不可企及的遗憾,都和这个小小岛屿息息相关。” 能在鼓浪屿成长、生活,对于你我行客而言,实在是好奢侈的一件事。日日可见绸缪如蜜的阳光,日日可闻声似琴音的鸟鸣,日日都可以从容地在花前树下散步、看海、遥想远方。 舒婷的散文写得干净流畅,简朴亲和。对于鼓浪屿的认知,我一个行客自然不如舒婷看得真切,体悟得深刻,也定无法描述得如她妥帖。 她在文章《小岛也疯狂》里写鼓浪屿: “最不短缺的是阳光。冬天是蜜,夏天是火,秋天则是灿金灿金的铜笛。春天不好说。春天的阳光懂得迂回转折,工笔勾勒出梅雨、薄云和软风,是琵琶半掩的美人脸。” 文章《在家门口迷路》中,舒婷写道: “小岛色彩浓烈,由于它的玉兰树、夜来香、圣诞花、三角梅;小岛香飘四季,由于它的龙眼、番石榴、洋桃,甚至还有菠萝蜜。这些大自然的宠儿被慷慨的阳光和湿润的海风所撩拨,骚动不息,或者轰轰烈烈,或者潜移默化,在小岛上恣意东加一笔,西修一角,增增减减,让一个拳头大的地方,坠住千万游客的脚,使他们总也走不出去。” 鼓浪屿之好,舒婷说得很是美妙。 据说,鼓浪屿得名,是因,鼓浪屿的老别墅前有一块中空的礁石,叫做鼓浪石。旧时,潮水上涨之时,波浪起伏拍击礁石发出声响,犹似鼓音。故因此得名。明朝万历年间,泉州同知丁一中还曾在日光岩上题过四个字:“鼓浪洞天”。 而今,礁石还在。 而今,波涛还在。 只是,鼓浪之声早已不曾耳闻。 正想着要为鼓浪屿写点什么时候的时候,邻桌女孩叫住了我。她说想给我拍一张照。大约是我在她镜头可捕捉到的那一帧画面里,尚有可取之处,她便好尊重地来征求我的意见。我自然说,好。临走时,女孩说:“你看过这本《真水无香》吗?写得真好。” 女孩挥手告别之后,我竟无知无觉地去隔壁书店买了一本书--《舒婷的诗》。我记着,我是并不爱读新诗的。亦是不痴迷舒婷的,虽然那本《真水无香》当真是写得好。改日,大约是会将《真水无香》拿出来重读的吧。 如果我还在鼓浪屿。 还记得这个躲在咖啡馆的寂静下午。 第5章 一个人的坏天气 青山七惠的书写得清淡又缓慢。 出门的时候随手带了一本她几年前的书,《一个人的好天气》。放在背包里,也一直不曾去读。是这样的,买书如山倒,读书如抽丝。那日,在鼓浪屿小走,走到海滩边,已近日落时分。一个人坐在沙滩的顽石之上,闲看海边日暮风景,很是惬意。 后来,接到家人电话,说堂妹高考结束,想来找我。我说,好。电话挂断的刹那,天上忽然下起小雨。并越来越大,终至滂沱。临近找了一家咖啡馆,点了杯咖啡,无所事事。翻出青山七惠的书,甚是应景。书很薄,大约也就三五万字。读起来也很顺朗。 素来是不很爱读外国文学的。对翻译一事多有偏见。总想着,汉语跟外语相差甚远,猜想着翻译过来的文章多半会与作者笔下本来意境相差不小。当然,这也是必然的。但是语言之间的亲疏远不似我想得这么简单。而我大抵也只是不那么信任时下多数译者的工作态度罢了。 从事写作也有一些时年了。对出版方面的事情也算是有些了解。前些年有则新闻,说某个译者一年翻译产量十分惊人,其翻译质量必然令人怀疑。于是,时间久了,便愈发排斥外国文学的中文译本。虽然读得少,但见到好译者、好封面的书,还是要买的。 只是这本“好天气”被读时已距它被搁置书柜两三年有余。过了如此漫长的时间,它方才被我拆封阅读。如同一坛深埋岁月雪藏数年却被遗忘的好酒。待哪日再巧遇,心中必有不可胜诉之悦喜。 小说写得味寡。无骨无肌,清淡似水。但也有其妙处。仿佛是听女主人公知寿小姐在说话,就坐在你对面,喝着一杯咖啡,时不时撩起散落耳边的发。对你说:从前,那年,其实,后来,唉。自然,此时,她已好有风韵,不似昔年。 所对你说的,也都是往事了。 这些往事被青山七惠写得仿佛漫不经心,却又实在是郑重其事的。少女叛逆,与单身母亲关系疏离。自幼不懂父爱。内心顽劣。书,是不想去念了。还要去大城市,去东京。全然无惧谋生之艰苦。在她看来,人生就理应是要这样颠沛出来的。 知寿小姐在东京有个不常联络的亲戚。是她母亲的舅母,也就是知寿小姐的舅奶奶,吟子女士。吟子是临近生活尽处的老人了。老人,多半都是充满智慧的。孤身一人去东京,与老妇人的同居生活,对于知寿而言,大抵是寂寞得要命的。 只是,这生活之庸常难以想象。就连爱情,也是乏善可陈,毫无趣味。工作也不过是那样,需要兼职,并不轻松。日日夜夜,如此反复。生活,总是如此空乏无味。她羡慕吟子,甚至也羡慕母亲。可是,老去的吟子又说,你现在的时光才是最好的时光。 青山七惠写得不是故事、不是小说,就只是生活。真实到你以为你不是在阅读,你是在感同身受。打开了身体所有的感官,以为自己就是知寿小姐的邻居。甚至都不曾刻意关注过知寿或是吟子什么,只是,偶尔见到她,跟着吟子,还有一些旁的人,来来往往,罢了。 若是有一日,我亦能得如此机缘,也当一回“知寿”,重新来过。无知少年,孤身离家,来到鼓浪屿寄居。与一鹤发老叟同住一室,日日与之共食共饮,也与他谈说忧思与欢喜。平日里,也择几日与他同出同行,去鼓浪屿散步、喂猫、坐轮渡。 不写作,去谋生。当个酒保,或是售货员,也可以去一家僻静的咖啡馆里煮咖啡。也许,亦会谈几段感情。爱或不爱,不去追求,只是两个人,做个伴,说话,养狗,依偎。又哪怕,只单纯相聊慰寂寞,亦远亦近,亦亲亦疏。 夜深无寐的时候,怯怯跑进老叟的房里,偷一包好烟,拿几本书。跑去鼓浪屿的海边,坐在路灯下,借着光读几页文章,抽掉几根烟。然后,暗地里偷窥老叟的黄昏恋。最是寂寞难耐之时,方才忍不住去写一本叫做《一个人的坏天气》的书。 这样的岁月,定是静好温柔。 书读完时,恰逢雨停。出门已日暮,转身走上去往旅馆的小路。路旁是鼓浪屿的繁茂大树和热烈灼眼的凤凰花。回到旅馆,才发现,书被落在咖啡店。也不想去取,只叹息,与它的缘分,许也只能是初读不复再见的一段下午时光。再见不如怀念。 如此,也好。 第6章 趁此身未老 鼓浪屿的一夜一日。 仿佛是岛外的一生一世。 而今,鼓浪屿,虽是脂粉气浓烈,却仍旧风情万种。昔年的小家碧玉,落进时光里,总要沧桑,并日渐老去。“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最好的结局便是,仍有人对她恋慕痴迷,并从老旧的尘埃里看见她昔日的纯净和朝气。 大约是在宋末元初之时,有一李姓男子,打鱼为生。不知因何缘故,某日,他乘船漂流远行,行至一处荒岛。如入桃花源,只见此岛花繁柳绿,鸟鸣如歌,遂起恋慕之心。想着,若是能在此处,携爱人孤静长居,实在是件好浪漫的事。 他们盖一间小屋,打鱼种地,养禽喂猪,莳花种树,春耕秋拾。后来,又有旁人闯入,偌大一个岛屿,也是无法占地为王,唯能与之共享了。时日长久,来此小岛的男女渔民愈来愈多。到了明朝,郑成功收复台湾之时,以此岛为据点练兵扎营,使之扬名。 于是,又有了黄姓人家,洪姓人家。 再后来,又迁来叶家、陈家。 昔日,一个海水寂寥的小岛,日渐热闹起来。原本好平静的一个世外桃源,寂静终被打破,有了人烟。一块朴素美极的土地上,开始笼罩着人畜生机与俗尘烟火。彼时,因岛屿之轮廓近似圆形,它便被叫做“圆沙洲”或是“圆洲仔”。 “那时,手提、肩挑、走街串巷的小商贩声调不一,此起彼伏的吆喝,成了热闹的点缀:凌晨,有卖油条、豆花、豆奶、碗糕粿、豆包仔粿、煎糕、炸枣、面包、鸡蛋的……日里,有卖瓷碗、笊篱、竹刷、烘炉扇……也有补鼎、补锅、补面桶的……夜里,自有卖烧肉粽、芋包、鱼丸汤、扁食汤的……” 旧时热闹大约也就如书里所写这般了。 鸦片战争之后,岛上又来了洋人。与黑眼睛黄皮肤的中国人不同,他们长着碧眼金发,高挺的鼻梁与身型看着总要凶悍几分。岁月迁变,来去的人族日渐喧嚣,连异族的人也要踏破铁蹄,在此处留下一些痕迹。 伴随洋人而来的西方教会为发展信众,先后在岛上筑造了大小教堂数十座。又建有宗教书店、医院和教会学校等。 而今的鼓浪屿日光幼儿园的前身--怀德幼稚园,创建于1898年,清光绪二十四年,是中国最早的幼儿园。彼时,鼓浪屿的学校众多。包括:幼儿园、小学、中学、师范,以及各色宗教学校。药店、米店也是多不胜数。霎时,仿佛果真使小岛民众走出了封建社会,一派繁华。 再后来,此岛沦为“公共租界”。混战年代,租界地带总要相对安全。租界外,征伐死伤不断;租界内,舞厅、洋行领事馆,依然酒绿灯红、金迷纸醉。庆幸当时“工部局”贩售地皮,本地华人富商也得此际遇在岛上兴建别墅。为普罗大众造福,填海、铺路、修码头…… 后来,抗战爆发,小岛再历战火。厦门沦陷之时,小岛难民多达11万人。日军暴行之下,死伤民众难以计数。是这样历尽繁华、又历尽苦难的一座小小岛屿。但岁月宽宏。抗战胜利之后,被收回,改设“厦门市鼓浪屿区”。 几度春秋来又去。洋人已不在,日本人也走了。就连当年声名煊赫的富商华人也已作古。小洋楼日渐斑驳,西式别墅亦已老旧。小岛昔日繁华散尽,唯有--红花绿树如旧,海水蓝净如旧,那一群孤僻多福的猫,慵懒如旧。 从钢琴码头走到英国领事馆。又从日本领事馆走到天主教堂。从许家园走到林氏府。又从李清泉别墅走到了毓园。从大北电报局走到荷兰领事馆。又从春草堂走到汇丰公馆。所谓“春梦觉来心自警,往事般般应”,感触如是。心下惘然。 回到旅馆,查阅鼓浪屿相关历史。见一幅老照片,当中是旧年工部局的一群洋人巡捕,正襟危坐,很是端肃。便想,民国时,这岛上,是否也曾有那么一双人,一如王家卫镜头下的梁朝伟和张曼玉,上演着一出生死爱恨的戏码。 在洋房相遇。 在教堂相聚。 伴岁月萧萧。 趁此身未老。 彼时,日落黄昏。旅馆的狭小房内充斥着昏暗的日光。窗外是,发情的流浪小猫厉声喵叫。来敲房门的,是旅馆隔壁的干洗店小妹。一身青草绿的工作服,马尾束在脑后,面上零星的雀斑很是好看。她说:先生,你好,这是您昨日送洗的衣物。 声似鼓浪屿的黄昏夕阳。 温柔。 沧桑。 又有力量。 第7章 带着孤独去旅行 旅途中的孤独,是最好的孤独。 行旅在外的人,总有那么一刻,即便短瞬,会觉得孤独。孤独与寂寞又不太相同。寂寞是阙如、是不得、是失去、是隐秘的欲求,是难以面对,是不可分担。孤独是一种平静、一种淡定、一种无所依无所念无所求的本分,是人的天性,可以示人,甚至是可以积淀、历练、打磨并以之为私趣的。 一个人,在鼓浪屿散步。只需要一部相机、一盒烟、一本书、一瓶水。甚至,两手空空,凭心徒步。懂得与孤独温柔相处,是当中至为重要的一件事。 适合独自散步的地方不少。令人沉迷其中甘愿与孤独相伴的不多。鼓浪屿是一个。大约是因为有着往事丰盛的一间一间的旧房屋和一栋一栋老别墅,方才令人觉得徜徉当中,所遇之孤独亦好迷人。世间所有相遇,都是久别重逢。大约,前一世,我亦曾在鼓浪屿出生、成长、生活、老去。 鼓浪屿拥有千余幢老别墅,其中包括号称“鼓浪屿十大别墅”的著名景点:八卦楼、黄家花园、海天堂构、黄荣远堂、容谷别墅、林氏府、金瓜楼、番婆楼、杨家园、汇丰银行公馆。斑驳建筑,皆透露出一种亲切与温柔。 鼓浪屿的每一条路、每一幢老别墅的背后,都有一段悠长故事。往返数次亦不觉疲倦的鸡山路最是孤静。静到,你以为,你看到的一棵树、闻过的一朵花,迈出的一小步,都是漫长的一辈子。是时,我走到这里。鸡山路16号。殷宅。 一片茂密绿荫之中,藏风纳气。一座宅,一家人,一道通往曾经和从前的大门。殷宅是著名钢琴家殷承宗年少时的家。而今,殷老已是花甲之年,昔年的往事再被提及,亦已是空空冷冷,不复再来了。殷老的家庭背景略微复杂。甚至是,讳莫如深的。 父亲是殷雪圃,当年曾是日本人扶持的厦门劝业银行的首任董事长,在外名声自然是不好的,甚至一度被爱国人士围追刺杀。除此,殷老的母亲又非是父亲的正妻,旧时嫡庶尊卑观念依然是很浓重的。甚至,是要影响一生一世一辈子的。 殷宅,昔日叫做“圃庵”。圃庵上下皆是由殷老同父异母的兄弟殷祖泽亲手设计的。殷祖泽是殷雪圃原配夫人所生,彼时在殷家人的眼中自然是要身份尊贵几分的,自幼也是宠冠殷家上下。殷祖泽学习好,留洋美国,学习土木工程。学有所成归家之后,最大的贡献便是设计这简洁又不失富丽的圃庵。 可惜的是,殷祖泽薄命,英年早逝。三十岁那年,因肺结核去世。总说,人命天定。张爱玲说过类似的话,总说爱一辈子,好像生老病死是我们掌控得了似的。何时聚,何时散,何时生,何时死。当真是不敌天命的。 殷家人才济济,殷老的姑妈殷碧霞亦是才女。是厦门大学第一任校长林文庆的夫人。殷老与钢琴的不解之缘也要从殷碧霞说起。当年,殷碧霞搬家,钢架笨重又精贵,搬运不便,就寄放在了圃庵。于是,殷承宗便得有际遇与之相伴。度过童年时光。 旧式家族人丁总是旺一些,不比今日独生男女,唯能左右手相依,独自捱过幼嫩的时年。但旧时又有好多规矩。一夫多妻,嫡庶有别。每一房自成天地,争分父泽,母子相依为命。出生于1941年的殷承宗便是不受器重的庶子。少时,总是好孤独。 孤独的人,敏感、细腻,在文艺方面或有些天赋。殷承宗又常孤自练琴,这琴声,时日久了,也愈发动听了。六岁那年,他已是非常擅长弹钢琴这件事。中外名曲,触手便就。九岁那年,又在毓德女中的学校礼堂举办了个人钢琴独奏音乐会。彼时,他已是当时鼓浪屿好出名的“钢琴神童”。 而后的人生,他耽于此,沉静度日,步迹也便因循下去。生活始终孤静。十四岁,考入上海音乐学院附中。十六岁,考入中央音乐学院。十八岁,他以满分的成绩拿到了自己人生当中至关重要的一个音乐奖项--第七届维也纳世界青年和平友谊节钢琴比赛金质奖。二十一岁,又获“第二届柴可夫斯基国际钢琴大赛”亚军。 1965年,殷承宗毕业于中央音乐学院,到中国中央乐团担任首席钢琴演奏家。文革时期,殷承宗亦是身陷患困之境。他糅杂中西音乐,一曲样板戏《红灯记》的钢琴伴奏,令他悄然脱困,名声大震。生死天定,运数由人。 鼓浪屿十大别墅之一的鼓新路八卦楼的原主人林鹤寿,昔年运命又是令外一种。是只为了这一幢楼,他便散尽家产,却终未能如愿。僻居海外之后,最终竟是经日本人之手,这一幢八卦楼方才竣工。而今,昨日故事老旧,八卦楼亦不再是民居,成为“鼓浪屿风琴博物馆”。游人络绎,正很热闹。 热闹的人,会有孤独的梦。林鹤寿如是。 而孤独的人,梦想并不静僻。殷承宗如是。 殷宅常年闭锁,入内参观的机会少之又少。离开殷宅时,四下无人。忽有一只流浪小猫蹿过,身影矫健如飞。跃入草丛,消失不见。与之擦肩,不及一个照面。便在想,孤僻的猫族常年独行独往,是否也有过那么一个瞬间,会觉得孤独。 还是,从来,它们便就以之为好。无牵无挂,无羁无绊。连死,亦不欲为人所知。仿佛,从不曾有过这一世。猫生一世,仿佛也是很好的。寂静至死。若能有一日,避居世外,闲云野鹤,朝莳花草暮莳树。一间茅屋,一口井,一只猫,一生一世。也是美妙。 是以,我说: 孤独,要趁好时光。 第8章 林语堂的爱情小事 漳州路。44号。廖家别墅。 林语堂曾在这里。 而今,这里是沧桑了。绿树蔽日,斑驳无依。年久失修,如落魄的故人。安静,又沉闷。一如这庸常的生活里许多漫不经心的空洞时辰。坐在廖宅门口的宽阔石阶上,我忽然想起赵薇。那年,她已出落得颇有内蕴,电视剧《京华烟云》里的木兰,也是活得铿锵有力、掷地有声。 林语堂自己对《京华烟云》的定位是:“(它)既非对旧式生活进赞词,亦非为新式生活做辩解。只是叙述当代中国男女如何成长,如何过活,如何爱,如何恨,如何争吵,如何宽恕,如何受难,如何享乐,如何养成某些生活习惯,如何形成某些思维方式,尤其是,在此谋事在人、成事在天的尘世生活里,如何适应其生活环境而已。” 其实,他在意的就只是 -- 活,活着,活下去。 这件事。 1895年,林语堂出生在福建漳州的一个基督教家庭。十岁,来到鼓浪屿,在养元小学就读,后升入浔源书院。十七岁,到上海读大学。林语堂说,“我与西洋生活初次的接触是在厦门。我所记得的是传教士和战舰,这两分子轮流威吓我和鼓舞我。” 在鼓浪屿的年少生活,使林语堂有了开阔的眼界和心胸。虽然耀武扬威的外国人也给林语堂留下了恶劣的印象。林语堂说,“我们人人对于外国人都心存畏惧。……外国的商人,头戴白通帽,身坐四人轿,随意可足踢或拳打我们赤脚顽童。” 在上海,林语堂就读于圣约翰大学。后来,回厦门娶妻不久,便携妻子一同赴美深造。在与妻子结识之前,林语堂也曾历经一二女子。当中便有厦门巨富的千金小姐陈锦端。只是林家清贫,眼界势利的陈父硬生生阻断了这一段姻缘。 廖宅庭院里有数株高大白玉兰。玉兰之香,如同老酒,深沉,迷醉。令人心悦。林语堂就是在这里结婚的。妻子是廖家二小姐,廖翠凤。虽是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下,完成了婚姻这桩事情,之于他而言,也算是草率了,但其人谦恭有礼,待人待事,态度皆好端正。 林语堂之慧根,常人不能及。他擅长发现美。美好的人,美好的事,美好的瞬间与片段。他有很是美好的爱情观。与夫人,是先结婚后恋爱。耽于发现婚姻的温柔、美妙,保持婚姻的忠诚、长久。现下男子,多半不可与之相比。 1919年,1月9日。真是个吉日。仿佛是寓意长久又长久。林语堂与廖翠凤在教堂举办婚礼之后,入廖宅办了婚宴,是以礼成,做了结发夫妻。倒是之前,林语堂也曾挣扎,并有意拖延婚期,但廖翠凤对他情有独钟、矢志不移。廖母甚至提醒她林家清贫,但廖翠凤说:“穷有什么关系?” 廖翠凤是尘世女子,内心清明,又张弛有度。林语堂也说,自己要的不是什么才女,只是一个心意安稳能与之携手到老的贤妻良母。廖翠凤就是。无论你有多好,世上总有一个人不爱你。无论你有多差,世上也总有一个人恋慕你。对的时间遇到对的人,是最重要最美妙的。 忆及当年婚事,林语堂说:“婚礼是在一个英国的圣公会举行的。我要到新娘家‘迎亲’……举行婚礼时,我和伴郎谈笑甚欢,因为婚礼也不过是个形式而已。为了表示我对婚礼(这种形式)的轻视,后来在上海时,我取得妻子的同意,把婚书付之一炬。我说:‘把婚书烧了吧,因为婚书只有离婚时才用得着。’” 真是浪漫。 林语堂还说:“婚姻就像穿鞋子,穿的日子久了,自然就合脚了”。婚姻之道,林语堂大约最是精晓。他英姿飒爽,盛名在外,却从不曾有风流际遇,与夫人一相伴便是一辈子。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廖翠凤幸运,她遇见了林语堂。 说的真是好。婚姻这件事,我不曾经历,也不打算经历。但说不定,哪日遇见某个好女子,知心知意,看着便就觉得是不应该错过的,也就与之远居相伴,结婚生子,过完这辈子了。 林语堂这样评价自己的婚姻--“我和我太太的婚姻是旧式的,是由父母认真挑选的。这种婚姻的特点,是爱情由结婚才开始,是以婚姻为基础而发展的。我们年龄越大,越知道珍惜值得珍惜的东西。” 七年之后,夫妻二人重返厦门。1926年的夏天,他应厦门大学林文庆校长之邀,到厦门大学筹办国学研究院。夫妻二人重居鼓浪屿廖宅。只是遗憾,虽对这方水土眷恋颇深,却终究是情深缘浅,不足半年,不得不因学校教师派别之争再次离开。 而今,廖宅与林语堂已去八十载。是老旧又悲伤。林语堂不曾细写过廖宅,只是在与妻子结婚五十周年纪念日时,送给了妻子一枚胸章,上面刻写着一首题为《老情人》的诗: 同心相牵挂,一缕情依依。 岁月如梭逝,银丝鬓已稀。 幽冥倘异路,仙府应凄凄。 若欲开口笑,除非相见时。 青山美人两依依。旧人旧物皆已不在,但旧情旧爱从未离开。前些时日,从熟识的出版方那边购得一套林语堂精装典藏文集。封面素净大气,至为典雅。我读书不足够,依然求书若渴。读到这一句时,我仿佛又看见这年盛夏我独坐廖宅门前,享受一杯咖啡的下午茶。 你说: 如果我会爱真、爱美, 那就是因为, 我爱那些青山的缘故了。 第9章 一天,一天 傍晚,与旅馆老板聊天。 谈的多是鼓浪屿的旧人、旧事、旧时风物。鼓浪屿最迷人的除了海光水色,大约就是那些斑驳又琳琅的旧物了。自然,旅馆老板也跟我讲了鼓浪屿几处老别墅的典故。总忍不住写老建筑,今次也一并在此记下,借着昔日鼓浪屿的夕阳西下。 之,容谷别墅。 听说它当年好风光。昔日的主人菲律宾华侨李清泉,是当时著名的“木材大王”。李清泉是商业奇才。一生颇有建树。办学校,修路,开银行,采矿,组织“菲律宾华侨抗战委员会”。对造福厦门子民和菲律宾华侨,不遗余力。虽一生大部分时间在菲律宾度过,但在鼓浪屿留下的这一座“容谷别墅”至今为人爱赞。 1889年,李清泉出生于福建石圳。少年离乡,随父去往菲律宾学习经商。十四岁便接受家族企业,可见其经商天赋非同寻常。不足而立之年,便已享誉菲律宾商界。抗战期间,李清泉身患糖尿病,但依然奋力筹款,四处奔波,组织抗战。 1940年,10月27日。病重离世。终年52岁。临终前,李清泉说要将自己的十万美元遗产捐献祖国抚养难童。马尼拉侨团和其生前好友也筹款四十万美元创建了救助难童基金,以示纪念。身前荣光昌盛,不抵身后人人念想。 成功男人背后必定有一位不俗的女子。李清泉的夫人名叫颜敕。容谷别墅的筑建与颜敕的关系颇大。大约是因着她对这方土地热爱至深的缘故,纵在鼓浪屿居住的时间并不长久,但她依然有如此愿望,能在这里落地安家,安稳度日。 1926年,容谷别墅开始筑建。亭台楼榭,山水交映,又有西式雕塑和沧桑古木,实在是一处上佳的林园。密缝清水红砖配完整花岗岩门窗长框,优雅大方。在整座别墅的设计和筑建过程当中,颜敕也给予了相当重要的意见,品位不俗。 但丈夫李清泉到底是忙碌。所以,颜敕大约时常会想,若是能在鼓浪屿筑建一个宅子,与丈夫僻居。无庸常琐事困扰,无欲望野心逼诱,无人心顾盼累赘,做一对平凡夫妻,定是最好的。 之,林氏府和菽庄花园。 时日傍晚,旅馆老板特地领我去看了它一眼。鹿礁路11~19号,林家别墅。当年的台湾首富林维源来此避难。历经战乱,愿在此处寻得安宁。于是,携巨资在鼓浪屿盖了别墅。林维源本有两处房产,俗称大楼、小楼。但时年历久,皆已残损破旧。 林家从台湾徙居厦门之初,只是居住在普通的大厝。但厝旁小巷窄仄,出入不便,便迁至鼓浪屿,从洋人手中购得一处花园洋房,即是当时的鼓浪屿林家公馆。后因家族人口众多,方才有了大楼和小楼。 大小楼而今虽已是美人迟暮,但所建位置实在是好。临海风光不胜美妙。大楼亦是从洋人手中购得,小楼是林维源新建而成。后来,即1915年,林维源之子林尔嘉在大小楼中间又造筑了一幢八角楼。三幢楼连成一气,成为气派的“林氏府”。 建筑之美,在于一岁一枯荣的往事历经之丰沛。或是,曲水流觞、雕梁画栋的鬼斧天工。八角楼的整体规划、设计也是林尔嘉不惜代价远从法国请来的设计师操刀完成。门口彩色卵石小径迂回,双旋台阶,方柱拱券。券内是阳台通连中厅。幽静亦实用。而今,也唯有中间这一幢八角楼风韵犹存。 林尔嘉学贯中西,颇有才华。又热心公益,在当地很有声望。宣统三年,被任命度支部(相当于而今的财政部)议员;民国时期被选为参议院候补议员;1915年担任厦门市政会长,且连任鼓浪屿公共租界工部局董事会华人董事长达十四年之久。 1913年,在筑建八角楼之前,林尔嘉花费巨资开始了菽庄花园的筑建工程。菽庄,是林尔嘉的别字。林尔嘉是风雅之人,造筑菽庄花园时亦是用心良苦。菽庄花园与台北隔海相望,是林尔嘉故乡台北板桥的林家花园的摹本。林尔嘉在《建造菽庄记题刻》当中不时透露出“东望故园,辄萦梦寐”之乡情愁思。 菽庄花园分为“补山园”“藏海园”两部分。补山之胜,藏海之宽。国破山河碎,草木皆故人。时代造就人。林尔嘉之风雅情怀尽寄草木,也实在是乱世之无奈。而今,菽庄花园依然人来人往,但都是过客,不是归人。 据说,当年林尔嘉富贵尊荣,爱慕他的与他所爱慕的女子,总不在少数。他也是雅人风流,曾纳美妾六人,妻妾拢共七位。在鼓浪屿的时光,长达四十三年。大半生与如鼓涛声相伴,与扶疏绿木为邻,实在也算是浪漫了。 1938年,厦门沦陷之时,林尔嘉的正妻与二姨太皆已过世。林尔嘉便携四姨太、五姨太和六姨太重返台湾板桥。唯有他的三姨太孤自请愿留下与空荡老宅相伴。也不知老人当年心中所念想、所恋慕之细微,大约她实在是个念旧又念家的人。之于她,到底台湾是异乡,是遥远些了。 后来,她独自生活,莳花种树,收养流浪猫。内心静如晨曦。如斯女子,当真也是值得林尔嘉许她终身与之相爱的。只是遗憾,她执念的总不只是那年轻岁月里的朝夕。一个男人,一群猫,一些花花草草,一个家。妻妾成群的扰闹终归是不好,她想。 因此,她选择故园里生、故园里死,故园里相爱、故园里别离。选择无色亦无味、无调亦无音、无来亦无往的朴素暮年。哪怕是,青灯如寂。哪怕是,光阴背离。哪怕是,老无所依。哪怕是,与他此生不复再见,来生亦不能相恋。 之,往事以外的一日慵懒。 其实,许多事情在哪里都可以做。 只是,在不同的地方心意亦不同。 譬如。那日,坐在旅馆的花园里晒太阳,与店主家的金毛猎犬玩耍了整个下午。又借着旅馆的wifi,重温了安妮·海瑟薇演的《一天》。也是在这部电影里,我初识了吉姆·斯特吉斯。后来,看了《云图》,里面也有他。 譬如,那日,与旅店老板漫不经心地聊天。从夕阳西下,说到月上树梢。从李清泉的容谷别墅,说到林尔嘉的菽庄花园。从他热爱的村上春树,说到我迷恋的本·卫肖。从陆游的“红酥手,黄藤酒”,说到白居易的“何日更重游”。 在鼓浪屿,一定要过上这样的一天。 或,看一部电影,讲述温柔与悲伤。 或,怀抱睡意等夕阳西下、日落漫长。 或,与陌生人说说过去与曾经,闲话家常。 最重要的是,一定得: 坐在藤椅上,无所事事地晒太阳。 第10章 素式女子 三联书店出过一本书,《也同欢乐也同愁》。 是陈寅恪的三个女儿陈流求、陈小彭、陈美延顾念父母的回忆录。大致从亲从近地回顾了陈寅恪、唐筼夫妇的一辈子。陈寅恪才名鼎盛,是近现代史学巨擘。但文革时期历经磨难,僻居鼓浪屿之时,正是人生暮年谷底。孤自与天地为依。而这当中,最珍贵的,莫过于,他遇见你 --黄萱小姐。 黄萱,是鼓浪屿首富黄奕柱的女儿。是原配夫人王氏所生。1919年,是在林语堂与廖翠凤结婚那一年,印尼华侨五十一岁的黄奕柱携巨资归来,在鼓浪屿置地安家。又从老家将老母亲接来同住。时年,黄萱九岁,和母亲也一同迁居至此。 彼时,黄家可谓是财势倾天。但是黄奕柱为人开明,又有修养。对子女的教育也是良苦用心,十分注重子女文化修养的教育。黄萱没念过大学,但父亲在家里专门为她重金延请了一批硕彦名儒做导师,施教经书格律。 及笄之年,黄萱已是内心独立的磊落女子。对婚嫁一事,自有追求。黄萱坚信,自己未来的伴侣必须是有学识有胸襟又正派的有为青年,对纨绔子弟和富家少爷素来是不作考虑的。后来,经人介绍,她与周寿恺相识。 周寿恺,出身名门。父亲周殿薰是清末吏部主事,后担任厦门图书馆第一任馆长,又是同文中学的第一任华人校长。也是书香门第之后。1925年,周寿恺考入福州协和大学,次年入燕京大学,三年之后,医学预科毕业。1933年,成为北京协和医学院医学博士,是知名的内科专家。 不久,周黄两家定下婚约。但大婚那日,周寿恺临场离阵,留下黄萱孤自一人尴尬面对迎来送往的宾客。一如林语堂。在那样一个年代,进步青年总对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促就的婚姻心有抗拒。大约都以为此行是极不可取的。各种原委而今已然不可尽知。 倒是黄萱果决,一封短笺寄达周寿恺,表示此生不与之论婚嫁。魄力、豪气皆不是寻常女子所有的。大约是因这一举动,周寿恺反倒觉得此女子不可小觑。一来二往,便生出真心真意来。好事不言迟暮。1935年9月,二人终成眷属。 黄萱一生所遇之男子,至为重要的只有两位。一是与之执手不离、相伴白首的丈夫周寿恺,一便是共卷诗书、两心相通的老人陈寅恪。而他们,已足够令她一生丰盈、饱满,花开满树。 遇见陈寅恪的那一年,是在1950年。先生在中山大学任教。黄萱好学,仰慕先生已久。听闻先生在家讲课,便邀侄女秀鸾同去。黄萱安静,也不为此际会写下只言片语。倒是秀鸾曾记下几笔,说先生一袭长袍,肤色白,长脸高额,“可惜本应闪烁智慧之光的双目,没有表情,似乎是迷茫一片”。 真是伤感。 遭逢乱世,赤子心身也不足够。彼时,周寿恺已是岭南大学医学院的院长。经院中同事介绍,黄萱得以来到陈寅恪身边,试任助手。当时,陈寅恪双目失明,工作不便。纵如此,黄萱谈吐依然令老先生记忆深刻,知其是真正“门风家学之优美”的女子。遂成此事。 当时,老先生孤境自处。门徒分离,皆避嫌不愿与之亲近。唯独黄萱心思澄净。不思其他,只慕先生学问。不管门外风声,甘愿与之相伴,担当先生左右之手。黄萱为先生工作时间长达十三年。也是在这十三年间,老先生完成了晚年几部重要著作。包括:《论再生缘》、《元白诗笺证稿》、《柳如是别传》等。 后来,先生搬家,在周家楼上。 其时,而今想来当真是一派风雅。白日里,黄萱上楼与先生工作,许也顺便带上亲制的点心和香热的咖啡。傍晚时分,黄萱在家读书,先生在家抽烟,许间或彼此还会在窗边楼上楼下地聊上几句。自然,也或许是君子之交,淡静如水。工作结束,便互不相扰。1952年11月,中山大学正式聘请黄萱为陈寅恪的兼任助教。 1995年三联书店出版的《陈寅恪的最后二十年》里,著者陆键东写:“带着浓浓旧时王榭人家痕迹的两户人家,以礼相待,挚诚相见,人生品味俱同,更因黄萱已为寅恪先生工作这一层面而有更多共同的语言。芳邻的温馨,人情的暖意,给了陈寅恪先生有继续的欢乐。” 再后来,周家搬了。 1954年,夏。周寿恺任职华南医学院副院长,迁家至厦门市区,距先生的家有十公里的距离。旧时交通自然不如今时便利,黄萱来回需要三四个小时的车程。黄萱担心影响先生的工作,便打算请辞。但先生这样对她说:“你去了,我要再找合适的助教也不容易,你一走我就无法工作了。” 陈寅恪一生悲欣交集,两分难,三分欢,四分孤独,一分伤。先生此话一出,黄萱分外感动。她不曾想,自己在先生心中,竟已是如此备受看重。自然,她是不能弃他不顾的。继续留在了先生身旁。 关于黄萱与陈寅恪,作家韩石山曾写道:“外人或许会说,黄萱能给陈先生这样一位的学界泰斗当助手,青史留名,真乃三生有幸。此话诚然不谬,但反过来,陈先生能得到黄萱这样的助手,又何尝不是枯木逢春,有幸三生呢?” 听闻鼓浪屿的漳州路上有一处别墅,是黄萱昔日旧居。虽不曾得见它的风度,但想来,也是黄萱之父鼓浪屿首富黄奕柱的房产之一,必定是不能落魄的。只是,数十年过去,难免风霜老旧,寂寞了些,斑驳了些。 倒是有幸得见黄家花园。晃岩路25号。黄奕柱当年兴建的这座黄家花园占地4500平方米,有“中国第一别墅”之美誉。散步其间,仿佛回到民国时代,以为转角便见身着素色旗袍,手执油纸伞的端庄女子。而今的黄家花园,如若一个心上盛满故事的老人。 岁月老静,风雅长存。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也不知,那年,黄萱小姐,是否也曾与丈夫周寿恺并肩走过我脚下的石板小径。或是,陪同陈寅恪和唐筼夫妇二人,一起在园中的香樟树下小坐,一壶茶,几本书,度过一个闲惬的下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