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绕床弄青梅》
正文 第一回:年关是道坎儿
叶裔勋回到小公馆时,天色已经黑透了。关外的冬夜总是很漫长,鹅毛大雪裹着西北风,轻易就能把人的脸吹煽。口里呼出白气,睫毛沾满冰碴,旧雪没有化完新雪又下了来,地面儿一会亮滑无比一会积雪深厚,人也穿得臃肿总是步履蹒跚。万物空间像被缓慢播放的老胶片电影,一帧一幅拉长了真实的时间。从胡同儿口进去,一只橘色路灯杵在那儿,天一擦黑人们就不爱出门,偶尔听见几声狗吠越发教人心生警醒。裔勋在年根儿之前赶了回来,满心装着“小别胜新婚”的急迫,下了火车就撇下一众人等,竞往小公寓来一刻也不想耽搁。
杜婶儿听到门响跑出下房,瞧见是裔勋回来,口里喊道:“老爷回来了!”接过裔勋的大氅和手杖,又道:“小姨奶奶屋里待乏了,出去遛弯儿估计快回来了。”裔勋略有些失望,问道:“出门穿得厚不厚?”杜婶儿边挂好衣服边端来热茶,忙回:“穿的老厚了,老爷放心吧。”她这边备好热水跟随裔勋送至内室,见老爷无话再问,打理妥当就退了出来。
裔勋简单洗漱换上便服,一路舟车疲惫只想快点见到余姚,也不知她去了哪里这么晚还没回来。无奈只好又去书房休憩一会,杜婶儿闻声也赶出来,换了新茶再捧进书房。时钟又敲响一次,裔勋彻底坐不住了,唤杜婶儿问:“知道姨太太去哪了吗?”“小姨奶奶她…”杜婶儿话没讲完,余姚打外面已咣咣当当的走了进来。杜婶儿忙去侍应,裔勋也紧跟着了出来。余姚手脸冻得通红,见到裔勋先一惊,一下子哭了起来,扑到裔勋怀里。
“我爹走了。”她伏在他肩膀上哭。裔勋震道,“啥时候的事?”余姚哭道:“这月初二,今天三七,是仁平帮我料理的后事。”裔勋生起愧疚道,“到底没有熬过年关,我以为能拖到开春儿就好了。仁平办事妥当我是信得过的,可咋没给我派个电报?我好赶回来?”余姚缓了神道:“你赶回来也要三五日的,何必折腾你呢?”裔勋的愧意更深了,丧父这种大事他理应在她身旁。她浑身酒气,不用再问也知道她去酒馆。他又愧又心疼,只得先搀扶她回内室休息。之前小别胜新婚提着的那点气儿,此时已荡然无存。
明天奉天城又飘起鹅毛雪花,内室窗子上结了哈气流下水道子,一点一点打湿窗台。余姚醒后犯了头疼,裔勋长途身感疲惫,二人齐懒在床上低吟漫谈。余姚细述了她父亲的身后事,不免又伤心起来,又询了询裔勋此次入关办事可否顺利。裔勋或听或答,心里却想着日后不能再撇下她,她身边已没了亲人。余姚躺不住又起身靠在床头,手扯过金纸叠起元宝。裔勋坐起来跟着叠,道:“四七我来张罗。”余姚道:“我爹去陪了我娘,我哥还是没有音信,我们单家在奉天没啥亲戚,没什么可张罗的,给我爹多烧点纸就罢了。”裔勋叠着叠着像自言自语:“我也会死在你前面,你要也这么孤独的折着元宝,想想心里就不是滋味。”这是老生常谈的话,她想起曹孟德的《遗令》:“吾婢妾与伎人皆勤苦,使著铜雀台,善待之。”芸芸。他每说一次,就好像提醒余姚一次,余姚近年听够了。
午后宅邸差怀安过来请裔勋回家,今日已腊月二十三,家里头供好了灶王爷,全家老小都等老爷回去开席过小年。怀安道:“夫人特意嘱咐,请老爷一定带小姨奶奶一起回去。”裔勋略微愣住,暂命怀安去下房等候。余姚装作没听到怀安说话,只顾为裔勋整理衣裳。不必裔勋说,余姚自然是不愿意去叶邸的。允诺她在小公馆住,另开外宅是当初他们在一起说好的,这几年过的也算平静惬意。她也没有登过叶邸的门,只在商行里见过几次裔勋的大儿子叶启洺。启洺逐渐接下裔勋多半家业,很受他父亲倚重。另一次是裔勋带余姚在春日町附近的洋布行里挑绸缎,恰巧碰见他二奶奶万筱淸带着女儿也在那选新货。还是万筱淸先过来叫了她声姚妹妹。裔勋站在中间有点窘,因为他女儿叶施芸还大了余姚几岁。施芸异常艰难的叫了她声小姨太太。
裔勋更衣妥当,叹气道:“老物不足惜,虑困我好儿耳!”余姚腾地涨红了脸道:“我只是令人生厌的赵姨娘罢了。”不等裔勋再说什么,她便推着他出门同怀安一并走了。小公馆霎时静顿下来,余姚站在门口有点惘然,孑立于世何尝不是这窗外皑皑白雪望不尽的凄凉。杜婶儿帮她围了件大绒披肩,又去续了续煤火屋子里更暖了。余姚仍站在门口出神,裔勋已折回来进了门。“是落下什么东西了?”余姚有点惊。裔勋道:“来,同我一并回去。”裔勋握着她的手硬拽,三四步就拖进了停在大门口的马车里。杜婶儿赶忙跟着把余姚的长貂与手包送出来,马车紧跟着走起来片刻未顿。余姚沉下脸来呵道:“大过年的你何必呢?我过去了全家都不痛快,况且我这还还是重孝。”裔勋只握着她的手不言语,她冷不丁打了几个喷嚏,又怪道:“我非让你折腾感冒了不可。”裔勋道:“有我在你放心。”所答非所问。裔勋一副颐指气使的尊容,反倒让余姚觉得好笑!关外男子各个要面子,再不在乎妻妾态度,面对子孙还是有些尴尬。她轻靠在裔勋肩上,想着赵姨娘令贾府上下众人生厌,偏使贾政宠爱多年,连咒宝玉不中用了都舍不得重骂。又觉自己好笑,总以色侍人色衰而爱弛,自己比来比去都是轻贱人生。马车忽然停住,只听怀安叫喊:“快来开门,老爷带小姨奶奶回来了!”
正文 第二回:羁绊怨半生
叶家祖上是大灾年私跑到关外垦荒的,那时候走古北口颇有壮士一去不复返的壮烈。先在兴京落了脚,放垦的大都是旗人老爷,总算有口饭吃活了下来。后来光绪年间不仅开了门禁又准带了女眷,裔勋跟着全家才搬过来。那时候叶家已从旗人手里收了些田地漫漫发迹起来,到裔勋父亲那辈又分了家,裔勋父亲带着他们这一支迁到奉天城。再后来又在奉天开了几盘面粉厂和豆油厂。到裔勋这辈剪了辫子没了大清,营生也开始往下坡走,可就算不是富甲一方,也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裔勋夫人金敏毓是没落的旗人格格,上一辈的指腹为婚。十几岁就嫁到了叶家,可六七年没有子嗣,裔勋母亲着急的跟什么似的,又买个女子回来做妾室便是万筱淸了。万筱淸头两年也没有生养,裔勋母亲恨不得再给儿子娶一房回来。有一年开始,她们就相继生了孩子,先是金氏大儿子叶启洺,再是万氏的大女儿叶施芸。二儿子和三儿子出生仅差一天,二儿子是万氏的叶启澄,三儿子是金氏的叶启涏。如今启澄启涏一并被裔勋送到北京念大学,启洺接管了家业,娶了书香门第左卿卿,已诞下二子经年、纬年;施芸嫁与小商栾凤杰,育有一女栾萃纹。
裔勋再纳妾也不是什么不得了的事,只是去北京读书的启澄启涏受到了新思想的熏陶,都觉得各自母亲此生已经过的很委屈了,家里偏生又多个小姨太太。万氏这些年恃宠而骄惯了,没成想裔勋一把年纪又要纳妾,跟裔勋哭闹了几次,撺掇施芸回家一并同他父亲闹。金氏起初也不愿意,多年不得裔勋垂爱,她只得潜心侍奉公婆,这几年公婆相继过世,她才多年媳妇熬成婆,终于在家中坐稳了夫人的位置。举家上下只有启洺不反对,同他母亲讲,父亲的脾气她是知道的,何不顺水推舟成全父亲,让余姚进门同万氏争风吃醋,她也可坐收渔利让父亲另眼相看。再则家业虽已让他接管过半,但实权总还在父亲手中,万一哪天父亲撒手人寰,便宜了启澄凤杰得了更多家产,母亲这些年的苦岂不白熬了。金氏茅塞顿开态度大转,逢人就道盼着小姨太太进门。
叶裔勋是冷酷自私的,他仅仅是通知府邸他要娶三姨太太了。全家一干人等的意见,他全然不在意,他是一定要娶单余姚的,无论为此付出什么代价。全家人各自盘算着,翘首余姚过门,万万没想到裔勋居然为她另置外室。女婿栾凤杰见势,悄悄为丈人寻来新家佣人杜婶儿。服侍一年多年杜婶儿又将她儿子杜仁平引荐给裔勋。仁平嘴巴是极严的人又能干勤快,甚得裔勋喜欢。杜婶儿持家做事是一把好手,唯独老往旧东家栾凤杰那捅消息。余姚隐约是感觉到的,也旁敲侧击的点过杜婶儿。
凤杰这次从杜婶儿那得来消息,知道余姚父亲过世,赶来向他岳母进言,让她去岳父跟前劝岳父带小姨太太回府过年,既可使岳父宽心高兴又可让岳父顾念她的旧情。时下年月他专营一间铺子售卖人参貂皮鹿茸角,可近年绺子横行,劫了他好几次货,搞得他元气大伤一直想另谋新路。本以为靠着叶家大树好乘凉,却未曾料到她岳母中道失宠。那边金夫人也得来消息,待老爷一回奉天就早一步派人去小公馆请了。
小年夜,鞭炮烟花震耳欲聋,较之前市井冷清不同,成群的孩子出来放炮竹,虽然各个捂得跟个粽子,但是过年最快乐的不就是孩子们么?家家也挂起了大红灯笼,北国冬天终于有点生气。怀安在前面赶着马车,他是叶府的老仆了,也看了多年金夫人与二姨奶奶明争暗斗,后面车里又新添个小姨奶奶,叶府怕是要有一出好戏上演了!他感念老爷在他最破落时刻收留了他,又带了些许仇富心理,凭什么有钱权的就可以三妻四妾!
思肘一路已至叶邸,他清清嗓子大喊道:“快来开门,老爷带小姨奶奶回来了!”随即叶邸府门打开,跑出两个小家丁服侍,余姚挽着裔勋迈进大宅门。
金夫人为首阖家齐守大厅门前,经年纬年见了祖父撒欢跑过去喊着要爷爷抱,院子里骤然人声鼎沸,大家按礼数一一请安问安。余姚外披短母小长貂直落小腿,貉子毛领儿绒密,衬着她一张白皙脸,内着一袭呈新顶厚浅灰色暗花面旗袍,袍叉开的略高,一双小高跟羊皮鞋。她半挽着头发神情憔悴,一双剑眉星眼略显男像。她刚刚丧父穿得素净,众人见她带孝也默契不提。金夫人越看越气,长得还不如万氏带劲儿,又不像温柔风情女子,怎么就把老爷迷住了?万氏已瞧见过余姚一回,只觉她较上次丰腴一些。
众人回厅入席,金夫人笑眯眯的请老爷与余姚同上座,自己坐的略偏一点,其他人装作看不见,唯有启涏气不过露在脸上。启洺想快点堵住启涏的嘴,道:“三弟你不是一直惦记这猪肉炖酸菜吗?炖了一下午你趁热多吃。”一边说一边往启涏碗里大块大块夹。启涏学生气重又看不过父亲如此不尊重礼法。在北京念书就好与启澄争高低,结果反倒启澄念书要好些。万氏收在眼底滋生窃喜,笑金氏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也笑道:“姚妹妹尝尝这个白肉血肠,老爷可爱吃了你也试试。”余姚饭碗里也被大家夹满了菜,裔勋见状喜开眉笑。她有点模糊,不知道到底是众人皆醉我独醒,还是众人皆醒我独醉。
饭毕,裔勋同儿子女婿带着经年纬年萃纹在院子里放炮竹,金夫人请女眷移步到她那边内厅唠嗑。万氏是小脚施芸搀扶着走的慢些,金氏走在最前面引路,大儿媳左卿卿同余姚并走,顺手过来挽住她道:“小姨太太可是在女子中学读过书?”余姚仔细端详卿卿,原来是位旧相识。
正文 第三回:今宵本无眠
单父单荣和儿子单余桥曾长期在南满铁路上做长工修铁路。余姚母亲过世早父兄对她极为疼爱,不愿余姚再一生穷苦,使出全力供其念书,想盼她能有好前程。那时刚兴起女校,余姚心一横兴冲冲的去报名考了试,没成想竟真的考上。那时她与左卿卿同级不同班。
左父左岳山与裔勋都曾为前淸举人,家又同在奉天城,两家因此而结缘。裔勋没有走上仕途而是回来继承祖业,他是他那一辈家里唯一男丁,他没有其他选择。左岳山是过官的,在前淸任了几年驿丞,一直郁郁不得志。赶上晚清那世道也就辞官回家做起学问,闭门造车沽名钓誉。幸而卿卿得了他的遗传,国文颇有造诣,日文和珠算也是顶尖儿的,在学校里成为首屈一指的大才女!还没等到卿卿读完中学,裔勋已相中她为自己的大儿媳。带着启洺去左家提亲,两家定好待卿卿毕业就与启洺完婚。这一晃好几年光景,卿卿已是两个儿子的母亲。卿卿这样出众的女子谁人都会记忆深刻,只是没料想卿卿能记得住余姚。余姚当年太过平庸,实在没什么拿得出手的科目。真真造化弄人,她们在叶府居然这样相遇。
一众人进了金夫人内厅,余姚又被请过上座。金夫人握着她的手笑道:“老爷这几年净由你照顾,可是辛苦你了妹妹。”余姚有点害怕她的笑,她的笑像是刀,“夫人,照顾老爷是我该做的。”金夫人打开准备好的一个小木匣,在里面取了一只翡翠镯子,道:“咱们姊妹今天第一次见面,这个镯子权当见面礼了,你可得收下。”不由余姚推脱,已为她带在手腕上。余姚只得欠了欠身道:“那余姚谢过夫人了。”万氏悻悻的嚷着:“夫人真是偏心,我瞧见那镯子好看的很,赶明儿夫人也送我一个吧。”。金夫人拿手帕子朝万氏一甩,道“老爷还少赏你东西了呀?看把你逞的!”众人呵呵的大笑,继而叙起家常。施芸卿卿讲起育儿经,互相询问切磋,又向母亲婆婆请教。金氏万氏也担心着启澄启涏的出路,想着寒假多在家歇歇玩玩,开春儿又要回北京念书去。
夜色渐晚,有个小丫头过来报信儿,说老爷要休息了请小姨奶奶回去。众人散去,小丫头引余姚前往裔勋房中。长廊上吹着阵阵寒风,把余姚吹得清醒些,金夫人内室太暖和,暖和的叫人犯瞌睡。余姚边走边望着叶邸庭院,众多大红灯笼笼罩着,像戏台子里的梦境。
裔勋盘腿在炕,小炕桌上按着本《金瓶梅》,正看到:“月娘便道:‘莫不孟三姐也腊月里萝卜——动个心?’忽剌八要往前进嫁人?正是:世间海水知深浅,惟有人心难忖量。一面走到玉楼房中坐下,便问:‘孟三姐,奴有件事儿来问你。外边有个保山媒人,说是县中小衙内,清明那日曾见你一面,说你要往前进。端的有此话麽?’……”听见余姚进门暂先把书合上。
余姚持端庄态一整天甚感乏累,草草洗漱解衣躺下。这炕烧的特别烫,害得她不住的发汗又睡不着。裔勋今日尽享天伦之乐,很是高兴也睡不着。“你回府住不去夫人房里呀?”她揶揄他。裔勋不理她。她又道:“金夫人同二姨太太都很好,夫人送了我一个翡翠镯子呢!”裔勋宠溺中带着些许不屑道:“一个镯子就把你收买了?我明日带你去萃华买上三五个。”余姚摸摸手腕上的镯子继续道:“还真是让夫人说准了,夫人说你以前也送了二姨太太好些呢。”“余姚你这是吃醋了?我倒想点了灯瞧瞧你现在模样。”“妻妾围着你吃醋你可是很享受吧?叶老爷。”裔勋被她挤兑的要命,转身睡去不再理会。
余姚暂且在叶家住下,与叶府上下慢慢熟络。仁平是负责日常到下面经销铺子收账的,一直忙到年根儿,裔勋回去厂里与他对账封账;启洺安排厂里各项事宜,内事外事逐一妥当,封仓库停流水,发了工人工钱年礼准假回家过年。仁平同裔勋启洺告辞,到小公馆接杜婶儿回乡下。临行前特意嘱咐裔勋,单家父亲明日四七,他已备下所有烧纸东西,风水先生明日到坟场那边听候差遣。这一年没有三十儿除夕便是二十九,除夕一大早裔勋就带着余姚去烧七。余姚今日不大哭了,只是在他父亲坟前跪了很久,再次求裔勋帮她打探她兄长下落。
单余桥是民国五年的冬天,听山东老乡说威海的英国人招募劳工,去欧洲修铁路一天能给一法郎,余桥很动心同老乡结伴报了名,漂洋过海去了欧洲。本想着出国是个好出路,或许还能衣锦还乡,可一走就再也没有任何音讯。单荣越想越后悔,怎么就放儿子走那么远?不久也病倒了。裔勋托了很多人,有的说那船没等抵达英国就中途起火烧死好多人;有的说那船没有开到英国而是去了法国;还有的说那船根本没去法国实际去了俄国。每个消息似乎都言之凿凿,至去年裔勋送启澄启涏到北京念书,赶上五四风雷,才更进一步了解内幕。国运当此,余桥大抵是没命了,他没敢告诉余姚怕她断了希望。中国人讲究落叶归根,就算死了也希望尸首能魂归故里。裔勋没有放弃仍旧托人再寻,想着兴许能发生奇迹。
很快年过去了,裔勋又老一岁。他注意养生又经常活络身体,暂没露出老态迹象。拜年贺岁走亲访友皆由余姚伴在左右,前几年她只是站在他背后,两个人的天地只在那小公馆里。这一年他把她带到了人前向世人展示,余姚是他捧在心尖儿的宝贝玩意儿,温良恭俭让他已全然不理。元宵节过完两人搬回小公馆住,偶尔回府也把她带回去。仁平杜婶儿已放假归来,开春儿在即,已然是新的一年。
正文 第四回:萌芽情开总是寒
单余姚打小是订过亲的,男孩儿名叫栾强。两家父辈是山东老乡,过来关东这边两家又住的很近。白天两家大人同去上工,栾家小孩儿就跟在余姚后屁股跑。串儿胡同招猫遛狗买糖人儿,鼻涕流进嘴巴里还得余姚帮着擦。一到冬天俩人脸蛋儿就爱冻伤,又红又煽活像俩小乞丐。家里柴媒不充裕白天是不够点的,要等到晚间大人们快下工回家,才能把炕烧着。两个小人儿太小,要蹲在砖盘的炉台子上,往炉坑里摞劈柴擦着油毡纸。点着一家炉子就手舞足蹈,觉得两个人干了一件顶了不起的事。以至于后来余姚老记不得童年的事,唯独记得那三九严寒挨冷受冻的感觉。一日一日的挨冻,冻得不愿起早晨的被窝,冻得不想去院子里解手。因为过了上半夜炉子就不会再续煤火,待明天一早屋子里只会更觉寒冷。受过太多冻得人,大抵适应不了太暖和的环境。往后她住在裔勋的小公馆里再也没受过冻,杜婶儿总是把屋子烧的暖暖的,暖的她倒嫌头疼。
再大一些栾家父亲把栾强送去念书,单家父兄跟着受了些启蒙,咬咬牙一并把余姚也送了去。两个小孩子又一起上下学,那是一段豆蔻年华、烂漫时光。在栾家找不到栾强那他一准儿在余姚家里;走在余姚身边的若不他哥哥那一定是栾强。栾家看着两个孩子交好,就跟单家定了亲,单家父兄很是愿意,想着孩子们再大一大可以挑门立户过日子,就让他们成亲。可不知怎地有一年春节,栾家说要回山东老家祭祖,全家人一走就再也没有回来过。栾强走之前送给余姚一个银簪子,还说等长大赚钱要给余姚买金的。
余姚渐渐长大女中也快念完,栾强还是没有回来。栾家住过的房子,换了一拨又一拨的租客,再也没有曾经模样。单家父兄很羞恼,想着就算要退婚,也得回来说个明白才好,怎么就一家子不声不响的人间蒸发了?单家父兄都不愿再提起栾强,仿佛“栾强”是个禁区说不得碰不得。余姚也很伤心,总会拿起那银簪子在头上比量。栾强或许半路让土匪劫了,或许叫人强征了兵去?无论如何余姚不相信,她的栾哥哥会抛弃她。
余姚的初恋无疾而终。女中念完的第一年,她开始出去找事做,家里供她念书不易,她总要自食其力回报父兄。寻觅了几家都不大愿意用她,不是嫌弃她年纪小就是嫌弃她没经验,也不大相信学校里的女学生真能干活。找到第四家是个卖土货的铺子,账房先生下头缺个识字会算的,她闻讯赶来希望可以某下这个差。那天她穿了件斜对襟儿半身蓝袄,腰下拖着黑布长裙盖到脚面,坐在铺子里等账房先生得空。阳光从窗子外打进来照在她的身上,映衬着她那朝气蓬勃的脸。
“余姚,是你吗?”她听见有人试探的叫她,紧张的一下子站起来。栾强突兀般站在她面前,她恨不得立刻上去抱住他像小时一样。可她就站在那,看着眼前已经蜕变的英俊挺拔的栾强。他穿着合体西装,梳着干练的短发,眼睛里带着亮光。这盘铺子是栾强开的,没置办多久故而缺些人手。栾强现已改名叫栾凤杰。凤杰同她叙旧,叨念这些年来的经历。当年他们全家回山东祭祖,恰巧同村旁支一个大伯病重,膝下无子又无妻。求着他父母把凤杰过继给他,替他养老送终,允诺他死后祖宅田地都由凤杰继承。这飞来横财令其父母动心,况他上头还有一个哥哥,把过继也无妨。一家人商量好,当年过完阴历年就过继到大伯膝下尽足孝道。大伯没撑住二年过世,凤杰因此继承一笔遗产。可山东连年被日本人祸害总不得太平,全家最终卖了祖宅田地又回到关东。如今栾家在奉天置了宅邸,大哥同他一起经营起这盘铺子,也算苦尽甘来。
后来的话凤杰说的却委婉了。先问起余姚嫁与何人孩子几岁,余姚打了个寒颤,她以为她刚刚重拾爱人,半点不忍苛责凤杰这些年不给她音讯。可他话锋一转对她说道,过了当年中秋他要结婚了,同奉天城内叶家小姐。余姚记不得她是怎么回的家,只觉天昏地暗一切变得模糊。凤杰没有留用她,而是塞给她一沓儿奉票。还意味深长对她道,他以为这么多年余姚早嫁人生子,他也老大不小这才另娶别人。这世间最心痛的事,莫过于你微笑着听他说,他要和别的女子结婚吧。
余姚回到家大病一场,这病病了好几个月,使她消瘦的差点脱相。她没对父兄提及重遇凤杰,只怕提了也是徒留愤恨。病愈已过立秋天气逐渐转凉,凤杰婚期也快临近,她思量再三揣着那把银簪子又去找了凤杰。连续两次扑了空,余姚知道凤杰有意在避着她。她执拗的去了第三次,这一次她逮住凤杰,凤杰愤怒的推搡她,质问她到底要什么。她似乎成了一块任他嫌弃的狗皮膏药。余姚摊开手中的报纸,指了指其中一则新闻道,我知道叶氏的这个面粉厂在招人,你去帮我去某个差事,我同你就算一刀两断,权当你已与我退了亲。她掏出怀中的银簪子还给他,凤杰握着银簪子有点触动,那银簪子已经快磨平的纹路,颜色也退去大半,他在缅怀他贫穷的初恋。
七天后余姚拿着介绍信去叶氏的面粉厂报到,被分到一个新仓库做统计员。她坐在仓库门口,仰望着那年深秋的天空,禁不住流下眼泪。凤杰现在阔绰了,他不再是那个跟在自己后面跑的小乞丐。凤杰要娶门当户对的女子为妻,与她再无瓜葛。她的悲伤显得微不足道,这世道唯有生存才是头等事。夫妻大多可以承受共苦却未必能享受同甘,因为妻子见过丈夫最落魄的一面,丈夫发迹后最怕面对的是知道他底细的妻子。与其说凤杰攀附权贵,倒不如说他不愿正视自己贫穷的过去,只有余姚见过他又穷又窘的样子。他瞧不起余姚就如同瞧不起曾经的自己,这是他的自卑也是他的自负,“门当户对”这个词,他深觉余姚永远体会不到。
正文 第五回:开埠小城
开春儿以后大辽河逐渐开化,南面码头已经车水马龙。裔勋年前入关,沿冀北往南寻拜了些商铺,为自家大豆开辟新销路。得知河道通行,迫不及待要把首批货运走,而且一定要亲自监督大豆装船离港。离港码头定在营口,启洺力争想跟过去,名曰熟悉业务,日后好不必麻烦父亲操劳。裔勋则命其留在厂里,指仁平随自己前往。启洺愤愤又强不过父亲,只好在口角上怒怼仁平,逞一时上风泄愤。余姚听说去营口也要跟着来,凤杰近期本要下营口去走参行,听闻岳父此行更想一道同去。
于是四人同下营口,随农货一并上了火车。虽不是远途仁平一路仍悉心照料诸位,凤杰余姚如初见般谨慎礼貌。余姚与裔勋在一起后,才知晓凤杰娶的是他庶出女儿,真的与他这般小商“门当户对”。施芸大他三岁,虽秉性乖张也算得上大家闺秀。因是裔勋唯一女儿从小被惯坏了些,为她寻来凤杰等于招回半个上门女婿,又不教施芸受公婆气。大半日方抵达盖平,在盖平留宿一夜,又从盖平陆路前往营口,明日下午才到渡口码头。裔勋凡事力要亲为,仁平更跑前跑后不敢掉以轻心。直忙了四五日待船离港驶出码头,方才放下心来。裔勋心情转为大好,一定要多游玩几日再回奉天。
码头附近是海神娘娘庙,当地出海的人都会去上香拜拜。余姚听闻动了兴致,众人一路前往。她同一行人道:“我爹小时候老给我讲起,我爷爷他们那时候闯关东,要先徒步走到山东蓬莱,在蓬莱附近的渡口坐大船,最后在营口上岸。我爷爷在这里生活了好多年,在码头上给人家扛包,又在渔船上给人家打鱼,后来我爹和我哥找到南满铁路的活,我们全家才搬到奉天。”她又道:“我爹前些年还偶尔回来,这里还有点旁支远亲,他们在这边扎根,我爹同他们都有走动。只是我爹过世了,我不大认识他们,想必是联系不上了。我也没有回过山东,不知道那里是不是黑土地,也不知道那里有没有傻狍子,但我望着大辽河,不管哪个方向,河对面都会是故乡吧?”
凤杰暗自伤神,眼前的余姚是她丈人的小老婆,令他鄙夷又畏惧;另一个余姚仿佛也站着他眼前,像小时候一样单纯美好。他想余姚讲这些家常是针对自己,他觉得余姚在暗缅他们的曾经。他甚至觉得余姚还是爱着自己,她只是贪恋岳父钱财。女人真是贪得无厌,爱着岳父钱财,精神又在爱着自己。他开始懊悔自己这次不该同来,为什么非要贴着赶过来?
一行人拜了海神娘娘,沿东又走一点到了商业街。营口开埠全东北最早,受西方日本影响甚多。满街洋缎、香料、玛瑙水晶铺子,各色人种鱼目混珠。余姚不大掩饰自己物欲,没一会仁平手里捧满大包小包。凤杰本想替仁平分担,余姚忙道:“凤杰我要买点礼物,回奉天给夫人和施芸她们,劳驾你帮我提着可好?”凤杰想这是把我也当佣人使唤了,又生气又不好发作,只好道:“可以的。”再一会凤杰手中也捧满了大包小包。四人只得去趟邮局,一部分东西邮寄回小公馆,一部分礼物邮寄回叶邸。余姚把礼物仔细分好标注清楚哪一样送给谁。出来时裔勋指着“牛庄邮便局”横牌,叹道:“这洋人当年指鹿为马,硬让营口替牛庄开埠。”仁平道:“关外铁路也是洋人修的,老爷不必伤感国运已至此。”裔勋道:“《海国图志》讲师夷长技以制夷,我辈惭愧望汝辈愿现呐!”
隔天,裔勋身感乏累,留在旅馆休息,怕余姚留下不肯再逛,只得再劝她一番。仁平余姚随凤杰先去了裕增祥,凤杰挑了一些上等参货,又去周边散市参行逛了逛。参行一处围着众人,他们凑热闹跟过去,只见买卖两人互相把手伸进对方大袖口里,在里面比比划划,像太极般你推我进,过一会说道成交。卖家向众人爆出价格,一众人“好好、厉害厉害”,买家拿过走一盘老山参,露出得意表情满载而走。凤杰道:“一看就是老行家,像我们轻易不敢出手。”仁平道:“姑爷有这本事,再过几年也能成事!”这样又逛几日,凤杰淘好所需货物,四人打道回府。
仁平提早定了回去的民列头等厢,来时心切随农货上了载物火车,车厢环境略差。这头等厢坏境舒适安静,人员又未满。旁边座位坐了个洋人,与四人同住在一间旅馆。这几日进进出出多打照面,故而有印象。洋人让大家叫他卡尔,能说一口流利中国话,似乎又很健谈,一路与裔勋相聊甚欢。他自称来自德意志,营口那家旅馆是他友人所开,他占了几分股。常年在关东游走,倒卖点西洋货。一路称赞营口海鲜美味,替裔勋等人可惜来的不是时候没法吃到。又道无论冬夏他每去奉天定要去吃铜火锅。怪道东方人叫他们“洋鬼子”,之前没近瞧过今日算看足了:皮肤煞白眼珠呈绿,一站起来足有六尺多高,只怕真的鬼就长这样。热情说笑还好,每认真讲话绝对直视对方,那眼神活像“玻璃碴子”深邃刺心。余姚愈想愈差点笑出声,又望一眼那卡尔,只听他对裔勋道,您太太真是年轻美丽芸芸。裔勋不自然的哈哈大笑,直教他别再恭维。
下站台时卡尔欠身抬手欲扶余姚,余姚低头没理只顾朝前走。仁平代裔勋同他交换名片,又邀他来日登门,裔勋不算守旧与他拥抱别过。回小公馆路上,马车摇摇晃晃,余姚靠在裔勋身上昏睡。她忽然触腰随身手帕不知哪去了,许是没注意遗落在什么地方了,她没再细想丢也就丢了吧。
正文 第六回:白发对红妆
佛生日适逢裔勋寿辰,离上次他大摆宴席已过五年,五年前余姚还未过门,过门这几年也没热闹庆祝。铺好的新销路已得开门红,又因余姚陪伴精神矍铄,裔勋决定今年要大办一次。饭店定准小东门外宝发园,提前五日下帖子派人发走。叶府众人上下打点,为当日宴席准备。
傍晚仁平送裔勋回小公寓,顺路进来探望杜婶儿。杜婶儿多日未见儿子异常欢喜,于是晚饭裔勋请她多备酒菜,邀仁平留下吃饭多方便与母亲说话。近年因仁平深的裔勋喜爱,遂又往小公馆添了两个小丫头,为杜婶儿分担日常家务。现杜婶儿不再动粗活,更尽忠职守慢慢断了与旧东家联系。饭毕后仁平陪着裔勋喝茶,忽转身从自己公文包里取出一本旧书。双手送与裔勋,道:“明日您大寿,我实在没什么东西可孝敬您,投您所好寻来这本书。”这书已破烂不堪,使大劲就要散了架子,封皮写到:脂砚斋重评石头记。裔勋接过大喜道:“这,这,这是甲戌本?实在难得,甚好甚好。”忙唤余姚取来花镜,小心翼翼翻着书页。
那是民国五年暮春,余姚已在面粉厂做了半年。每日游走在经办和账房之间,为其提供文书统计。日常多看管仓库进出货物,每月下旬随经办走底下铺子盘点对账。这日小西关附近一店铺账目有点出入,账房差经办余姚二人前去查看一番。这个店面掌柜是左卿卿兄长,左岳山偶在店内帮衬看管。二人进店时,巧遇裔勋岳山两亲家在唠嗑。经办带着余姚上去给二位问安,裔勋顺带询了下此行目的。待二人拢出账目头绪,欲要回厂复答时,裔勋也要告辞携二人一并回厂。又请二人坐他的马车,经办余姚倍感受宠若惊。马车还未至小西关正街就被叫停,车夫前来回话道:“正街被封了路,大兵说是张大帅车队在通行,咱们且得等会。”当年月汽车少见又想目睹大帅风姿,余姚没顾姿态撩起帘子,扯着脖子探望。同坐的经办悄悄拽她衣服,她也没有察觉,口中念叨:“啥也看不见,大帅长啥样啊?”。只听“砰”的一声爆炸声响,满街道顿时慌乱起来,人声枪声弹片声乱作一团。马受惊失控险些翻了车,大家呆滞瞬间,赶忙弃车逃命,却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经办扶着裔勋跑在前面,余姚车夫跟在后面。只见余姚一把按倒裔勋,道:“唉呀妈呀。”裔勋惊慌翻过身来,见余姚已被流弹打中背部,鲜血横流疼的直哭。
在被送往医院路上,余姚揪着裔勋衣襟哭道:“老东家我要死了,你多陪我爹点钱,多陪点多陪点。”裔勋只得满口答应,后来医生止住血缝合好伤口,对裔勋道,这位小姐没有伤及器官,只是伤至皮肉较深,日后恐留下几寸疤痕。裔勋这才放下心,在医院镇定好一阵儿才缓过神。方才实属惊心动魄,更有劫后余生之悲壮。对生的渴望对死的畏惧,油然而生。好在他仅受了点皮外伤,经办车夫二人没有受伤。
第二日裔勋来医院看望余姚,对其讲听闻有伙刺客在小西关设下埋伏要刺杀张大帅,大帅洪福毫发未损反而把刺客都歼灭了。又教余姚安心养伤无需旁骛,他昨日已捎信儿回单家,只说她受工厂临时外派,隔几日就能回家。起初两日,裔勋每日下午去医院探她;第四日起,每日上下午各探她一次,又应余姚要求,带了本《红楼梦》给她解闷;第六日起,裔勋从早至晚逗留余姚病房,又不让余姚称呼自己“老东家”,改称他为“叶先生”。余姚因后背受伤,总是趴在床上不易看书,裔勋自告奋勇为她大段大段的读红楼。
读到《枉凝眉》时两人争执起来:裔勋认为“阆苑仙葩”指的是林黛玉,她是仙界的“绛珠仙草”;“美玉无瑕”指的是贾宝玉,他是仙界赤霞宫的“神瑛侍者”。余姚则认为:“阆苑仙葩”指的是薛宝钗,“葩”绝不是草而是花,文中多处指出宝钗是牡丹花艳冠群芳;“美玉无瑕”指的是林黛玉,“无暇美玉”指宝玉佩戴的那块玉而非宝玉本人,而“黛玉”本就直指美玉。读到邢岫烟许配给薛蝌,两人又争吵起来。余姚认为:他们两人应该是全书最幸福的一对,出身门第相仿,脾气秉性又配,上下文读起来也有点你情我愿的味道,日后成婚应该比较幸福。裔勋则认为:按全书悲情基调来判,绝无幸福一说,八十回后定会出现危机。读够了《红楼梦》又读起《梁祝》,读腻了《梁祝》又读起《西厢记》,总之纸短情长,二人亦师亦友,又惜对方“才情”。
再过几日医生准许余姚出院养伤,裔勋忙道不可,定要余姚继续留院治疗,住了近个把月才出院回家。回工厂上工后,裔勋又按奈不住直接调余姚到自己手下来做文书。一来二去日久生情,二人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至当年冬月余桥远赴欧洲,单父紧跟着病倒,二人感情已上升至白热化。无须余姚开口裔勋已主动帮衬单家,单父受其恩惠亦不好再多言。当裔勋提出要讨余姚做三姨太太时,她不是没有顾虑的。首当其冲的便是年龄,裔勋大了整她三十岁;再次裔勋家里已有一妻一妾众多儿女子孙;最后她扪心自问,到底是不是爱慕虚荣贪图钱财。这些顾虑她一一讲与裔勋听,裔勋反而觉得她真诚。正所谓:情人眼里出西施。自小西关那日余姚误打误撞替他受了伤,他便觉得余姚是老天冥冥之中送到他身边的礼物。他五十载未曾经历此般心动,他想一直留住这种感觉。
光阴已至今日,今日仁平寻来二人“定情信物”。裔勋再高兴不过,对仁平深有一种生子当如孙仲谋的赞许。反而愈来愈觉启洺不成气候,大有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之势。启澄启涏年纪尚小,他又生出些许焦虑。当晚他做了几个梦,夜里梦醒又不大记得梦的内容,好在余姚一直在身边,总能使他安下心来。
正文 第七回:喜结柠缘
明日清早,余姚随裔勋回了府邸。裔勋不好听戏,戏台子免搭。余姚跟从金夫人万氏张罗内事,启洺陪同裔勋款待来宾。午间来宾皆是远亲,多从冀北、兴京头两三天已达奉天城。叶府一派喜气洋洋,金银玉器翡翠檀木积成堆,寿面寿桃发糕更不计其数,不至正午已座无虚席。午间开席长寿面一碗碗接踵而上,裔勋金夫人上面不断答谢诸位,下面亲属逐一恭祝。金夫人好容易找回一点正妻尊严,忽一望裔勋,只见裔勋满眼寻着余姚。委屈涌上心头,强忍着眼泪没掉下来,又赶紧换作笑脸生怕让人看见。家中晚辈贝联珠贯般向他祝寿,孙子外孙亦给他磕头。
忙过午时,金夫人请前来的女眷至内室唠嗑,众妇女唠着家常,只听一个远方妯娌道:“咋没看见咱家小姨太太呢?这老早就听说新进个小姨太太,好容易有机会也不出来见见人?”金夫人环视屋内未见余姚,顿时怫然差小丫头去寻。不一会小丫头回禀道:“老爷午间累乏了,叫小姨奶奶留在身边照顾。”众人赶忙打岔聊起别的来,金夫人的脸红里带着青,恨透了余姚。
至下午一众人起身前往宝发园,金夫人端坐在内室不肯出门,启洺来劝金夫人她只是哭,跟儿子骂道老爷太不给她脸面,这样大的日子还只顾宠着那个狐狸精。金夫人教启洺跟他父亲报,她操劳过度犯了胃病,企望裔勋能来请她一次,给她一点台阶下好挽回些颜面。谁料裔勋得知便遣人请大夫来,叫她留在家中好好休养,不等片刻也赶过小东门那边去忙。金夫人得知倒真气出病了,卧床数日方才好转。
晚间宾客多是商贾友人,裔勋领余姚出来同站叫她不要紧张,即便忘了礼数也不会责怪她。裔勋较余姚高半头,头发胡子有点泛白,眼睛大且亮泽。身着亮黑色对襟马褂,上面绣满红色小圆寿字,里面衬着枣红色长袍,脚穿缎面千层底,手杖随余姚伴左右。余姚今日未料上前面来,只穿件青花瓷样细布旗袍,略施水粉并无光泽。熘肝尖、熘腰花、熘黄菜、煎丸子四大样儿皆上,长寿酒开起,觥筹交错宾客齐欢。除至亲重宾主桌外,另有一桌系为裔勋酒肉、莫逆之交。
有东北讲武堂书记员秦自省、奉天实业学堂教授沈之民、奉天制造银元总局经办赵乾和泰和顺绸缎庄掌柜王泊川。各人均带内人赴宴,唯泊川带了陌生女眷。这女子烫一头当下流行卷发,柳叶弯眉丹凤眼,嘴唇图的极红。身形凹凸有致,一身鹅黄色印花刺绣滚边儿旗袍,领口开的略低总使人移不开眼睛。这世上有那么一种女人,明知她风骚魅惑,男人还是愿意拜倒在她裙下。苏棠柠就是这样的女子,她是泊川新讨的姨太太。
待宴席宾客散去,几位同随裔勋回叶府。除泊川留棠柠在身边外,余下几位均送了各夫人回府。几位许久未聚,借着裔勋做寿要再打上十二圈麻将再散。泊川、自省、赵乾和裔勋组局,之民坐在赵乾旁边观战。余姚坐在裔勋身后,棠柠坐在泊川身后。赵乾道:“除我之外,怕你们都见过如夫人了吧?”自省道:“你指哪位如夫人?是叶家的还是王家的?”赵乾一拍脑门道:“瞧我这记性,泊川对不住了!”泊川笑道:“棠柠不小气放心吧。”自省又道:“令家如夫人是啥时候过门的?怎么也学裔勋,遮着掩着到今日才瞧见?”泊川道:“上月的事,一直也没得空聚聚,这不今天领过来了嘛。”棠柠不耐烦的他们说话,轻扶余姚道:“小姨太太带我出去透透气可好?”余姚点头如捣蒜,忙告各位失陪带棠柠出来。
起先在院中散步,棠柠见余姚仿佛不熟路,又说有点累找了别室唠嗑。棠柠大余姚二岁原籍在上海。七岁时跟父母北上中途让人贩子给拐走了,养了几年被卖到北京的八大胡同里;又过几年有一大兵为其赎身带至关外。再过几年大兵战死,她又被绺子劫去山上做了几年压寨夫人。土匪窝内讧又被剿了山头,她又流落至奉天。土匪对她用情至深,为其留下一笔金银。她靠这笔金银支撑起一间茶楼。泊川近一年经常光顾散金,对其百般殷切唯首是瞻,又见他发妻久卧病榻数年,家中只得一子已娶妻生子。方才嫁与泊川,泊川也允诺她,待妻子过世便扶她为正。
余姚又同她讲了自己经历,两人又生了惺惺相惜之感。可同为姨太太,棠柠既有自己事业,又无家庭矛盾。余姚则反之,棠柠顿时生起保护欲,感叹她身在水深火热。棠柠道:“我瞧你第一眼就觉得咱俩有缘,你日后不嫌弃多往我茶楼走动。”余姚道:“求之不得我愿意常去。”棠柠道:“你不在府上住吧?”余姚道:“裔勋他与我另住小公馆,只是偶尔回来。”棠柠道:“叶家人多易生事,你离得远点还好。”余姚道:“裔勋一直挺护着我的。”棠柠道:“再护着你,你自己也要留心。”余姚被这话说红了眼睛,道:“除了裔勋,很久没有人……。”棠柠拉了拉她的手道:“都是苦命的人,日后常照应吧。”至后半夜麻将才散,几位兴致未了,见时间太晚不得不走,又要另约时间再聚。
当日寿宴结束送完宾客,启洺启涏赶回来看母亲。母亲独卧炕上,小丫头刚服侍喝了汤药。启涏垂泪要留下来多陪母亲几日,金夫人教他不要担心,明日同启澄一并回北京。启洺懊悔早知今日父亲如此决绝,还不如不说母亲犯病。金夫人只恨余姚迷惑了他丈夫,要启洺在厂里好好表现早日继承祖产,又要启涏多用功读书,日后归来辅助大哥。两兄弟志在必得叫母亲不要担心。万氏这边,启澄一副不争不抢的样子,凤杰倒看的明白,岳父余生只怕会独宠余姚。想要捞好处唯巴结他二人。金夫人实在蠢笨妇人,启洺一味顺从父亲并无智慧,万氏暂避锋芒不知日后有何盘算。这一府人各怀鬼胎令他耻笑,顺带也俯看施芸几眼,再不觉施芸肩膀高过自己。
正文 第八回:卿本佳人
自裔勋做寿结那日结识棠柠,余姚便起了心思要挑时候去她茶楼坐坐。仁平近日往小公馆送来些稻香村糕点,好像是谁从北京捎回来的。她尝了尝觉得味道不错,捡了些好吃好看的装几盒子,决定今日去拜访棠柠。奉天城正值柳絮飘飘,任何角落都未能幸免。走在街上柳絮直冲眼口扑来,这种顽强的求生欲望使它无孔不入。余姚恐怕柳絮飘进礼盒里,又加快些脚步避免与它们再多接触。忽见一个身影瞧着眼熟,待要仔细看清楚,那影儿一晃过去已不见踪影。兴许是柳絮乱飘看花了眼,她想着功夫茶楼已到。
木牌匾立着“晓南阁”三字行楷。这茶楼外观极普通门面又不大,余姚以为世道艰辛营生难做,苦经店面到底为难棠柠,幸而得王泊川与她共勉。她打着帘子迈进去,零星几桌客人在喝茶,不大的小高台上一位女子在弹唱,好似吴侬软语咿咿呀呀细腻婉约,不似关东蹦蹦戏那般欢快豪放。前来跑趟的是个机灵小童,约莫十五六岁的年纪。询了余姚几句,没隔多久已请棠柠出来了。
棠柠清脆大笑从二楼下来,又将余姚请回二楼。边走边道:“我正盼着你来,你果真来了。以后来了直接上二楼,我同福莱他们讲明你是自家人的。”上了二楼逐渐传来哗啦啦麻将牌声,依次经过几个虚掩或敞开的门,里面打牌的人不时朝经过的棠柠打招呼。余姚见状发了紧张,跟着棠柠低头快走,棠柠忽止步,她差点撞在她身上。棠柠扶栏道:“在这望下去,茶楼尽收眼底,跟我来——”她回身开扇门,带余姚走进去。里面装潢有点西化,沙发茶几像是舶来品。棠柠请余姚坐,又道:“我这是土匪窝呀,看把你惊的。”余姚道:“我才进来还以为你营生难做,客人稀稀疏疏的,谁知奥秘竟在楼上。”棠柠道:“靠喝两碗茶赚钱,我这铺子早关十次门了。”余姚道:“这被你惊的都忘了,我这有几盒稻香村糕点,合计拿来给你尝尝。”棠柠没有礼让,打开盒子便尝,直说味道不错。二人兴起滔滔不绝聊天,一会儿叽叽喳喳一会儿又窃窃私语。棠柠又给她煮点咖啡,又给她倒点红酒,又要约她哪一日去逛四平街,又要约她哪一日去吃马家烧麦。
余姚道:“你底下请的姑娘唱的什么戏?我听不懂呢。”棠柠道:“黄梅戏,你知道我再没回去过,听听那边小曲儿也挺好。”余姚道:“这些年没再找过你的父母吗?”棠柠道:“这兵荒马乱的去哪找?那时应该是被拐子打怕了,按说七八岁该记事儿可我啥也记不住。”余姚欲再说些话安慰她,到底没勇气开口。她仿佛感同身受,又想起她杳无音信的兄长。时候不早余姚起身告辞,棠柠请她常来,又说方便时候要来小公馆认门。两人依依不舍,话像是永远说不完。自此二人慢慢熟络,交好过亲生姐妹。裔勋不待见棠柠,认为她“那样”出身又那样妩媚风情,恐担心带坏了余姚。可余姚难得交下朋友,二人交好后也常见余姚欢愉,他也没多加阻拦。偶尔仍放不下心就在她跟前叨念,当心被人骗,当心被人骗。余姚笑他把人想坏了,说棠柠待她极好,好像是上辈子修来的缘分。
从晓南阁回小公馆路上,左卿卿在附近药铺神神秘秘窜出来,眼睛瞄见余姚心中一悸,转身掉头就跑。余姚看那身形就是来时晃过的影儿,瞧出来是她就喊了她名字。卿卿只得站住没法再躲,转身硬头皮给余姚问安。卿卿披散长发,全身包裹严实,眼睛闪躲,自觉秘密已被发现。余姚站定细看她,左眼淤青嘴角红肿。以为遇见劫匪或者小偷,忙要替她喊警察,卿卿急忙阻拦,眼看瞒不过只得请余姚借一步说话。
她挽起衣袖,手臂上又是伤痕一片;扯开领口,脖子上又是一圈紫印。她默默的哭不敢出声,余姚猜到这应该是启洺所为了。卿卿哭了一阵儿,道:“小姨太太进来时间短不知,叶启洺他就是个畜生。我还在怀第一个孩子时,他便开始动手打我。在外面受气回来打我,在家里不顺心也要打我,在经年之前那个孩子就被他打掉了。生了经年纬年这两年消停多了,我以为他为人父改过了,这二年又开始变本加厉。”余姚震惊道:“老爷不知道吗?还是夫人不知道?他们不为你做主吗?”卿卿道:“老爷哪里知道他常年在你那边,就算回府叶启洺也是一副与我伉俪情深的模样给老爷看。他每次在屋里打我歇斯底里的,阖府上下哪里有不知道的,哪个不是装作不知道。背后下人笑话我,说大少奶奶让大少爷死死蹂躏。金夫人爱儿心切哪里肯管,二姨太太更是看笑话。”余姚又道:“你父母兄长不知道吗?他们也不管吗?”卿卿道:“每次打完我我都得回娘家养伤,在叶府怕让人看见笑话。我们左家中道败落,我父兄营生仰仗叶家,我娘重病全靠药汤子吊着命,谁肯为我说话?都只教我忍耐。”余姚愤恨道:“哪天失手打死你他们就满意了。启洺真是混账,我今晚跟老爷讲。”卿卿立刻求道:“小姨太太你千万别说,你说了回去他更要打死我。我娘家死也不会让我离婚的,我也舍不得两个儿子。今日撞见你瞒不住了同你絮叨,你只当听完就忘了算我求你了。”余姚无计可施,道:“那…若有下次,你往小公馆跑不教他打到你。好不好?”卿卿点头,两人心知肚明,真到打她的时候她哪里能跑得过呢?余姚替她叫人力车送回左家。
余姚苦想到底要不要告诉裔勋,她想起卿卿求饶,如再弄巧成岂不更加害了她。卿卿也曾过骄傲过,那么优秀的女子,启洺真是狠毒心肠,为何如此对待自己妻子?她实在不解,裔勋绅士谦逊,启洺到底遗传了谁的坏脾气?金夫人竟如此纵容自己儿子施暴,他们母子也真是……她找不到形容词汇。她想起首次登府,那晚院子里大红灯笼高挂,映衬通红的院落,像戏台子上的梦境。那深宅大院到底都藏着些什么?
正文 第九回:蜚短流长(上)
小公馆新添的两个小丫头,一个叫环樱,一个叫琪红。二人均十七八岁,琪红模样俊俏些,杜婶儿提防着不准其近身伺候;环樱模样倒不难看,只是皮肤黝黑毛发较盛,这样子使杜婶儿放心,用起来也觉得听话顺手。小公馆平日活儿不多,余姚不大约束她们。琪红在叶邸里有个同乡大姨,有时背着小公馆跑老宅那边串门子。杜婶儿得知后跑来报告余姚,余姚却说要她日后大大方方过去,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杜婶儿不以为然劝姨奶奶当心,保不齐琪红再干出什么吃里扒外的事,老爷在家时那小蹄子还不忘往前头上多露露脸。余姚轻笑直说老爷不是那种人。杜婶儿板脸掐腰道,不怕贼偷只怕贼惦记,狐媚惑主的事古往今来发生的还少?姨奶奶就是太善良。余姚面上处之泰然,心里不免荡起涟漪。自己是怎样爬上来的自信心里最清楚。叶裔勋待她不薄,吃穿用度慨然应允,情意更显琴瑟和谐。正因如此才使她脑子里总蹦出四个字——居安思危。过往过惯了跌宕生活,近年来太趋平静顺遂,她心里反而有点悬噔噔。
不是一点预兆没有的,裔勋三日没来小公馆了。除去公差外阜他这五年从未如此。按说特殊情况仁平早应来通报,她左思右想叫琪红去叶府串门子。特意嘱咐不许明着问,只许暗地里打探。隔半日琪红从老宅回来,回禀老爷不在府里,没听说有大事发生。余姚心烦意乱跑去晓南阁,起初不大好意思同棠柠讲,欲言又止的早被棠柠察觉,熬不住对棠柠全盘托出。棠柠手中托着细烟夹子,熟练吸着夹子里的洋烟,问道:“跟叶老爷子有几年了吧?”余姚点头。“宠你这么久,该给你尝点苦头了。”棠柠乜她一眼,“幸而你住外头,不然早被人家蹂躏死了。先稳稳阵脚,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余姚夜不能寐,隔日又跑来晓南阁。棠柠婉转询了泊川一样无果,二人在扶着栏杆往楼下望。前来打牌的曾家夫人瞧见她们,过来打招呼。因在裔勋大寿上见过余姚,认得她是叶家小姨太太。套近乎道:“你说巧不巧,昨天叶老爷还在我们府与子庚谈事,今天我就在这遇见小姨太太。”子庚想是他丈夫名字了,余姚再也没听见她说话,“昨天叶老爷还在我们府”,听到这句就足够了,已能证明裔勋没出意外他的生活如旧。可她更觉委屈,明明他好好的,为何突然对自己冷漠。急火攻心生起病,连续发烧好几日才退。棠柠闻讯来小公馆探她,几日未见已瘦了一圈又气又心疼,拉住她的手,道:“给老爷子当姨太太岂能好过?叶裔勋他为何看上你?还不是你单纯如白纸好驾驭!得宠好几年,出这点子事就招架不住了?”余姚被训哭,道:“我知道自己没出息。”“想想叶裔勋夜夜钻你被窝时,他家里妻妾是怎么挨的?有人得宠就得有人守空房,风水轮流转也该轮到你。”棠柠还在安慰,杜婶儿匆匆跑进来,道:“小姨太太,老宅那边给送这个月家用来了。”余姚像极了回光返照,坐直了腰杆问:“谁送来的?老爷捎没捎什么话来?”杜婶儿回:“怀安来送的,连口水都没喝啥话没留就走了。”杜婶儿把个纸包送到余姚手里退出去。余姚握着纸包扔到床边,又变回蔫打的茄子。棠柠捡起纸包拆开,点了点里面的奉票,“之前每月也给这么些吗?”余姚回想了下,“好像是多了点。”“呵!稀罕事,人影儿见不着票子到比先前多。明日我跟泊川去叶家走走,蹚蹚是什么路子。”“你们不要去,都知我与你交好,反倒此地无银三百两,他既如此我也不想再追问了!”余姚擦擦泪痕,叫棠柠不要在担心她。
余姚病渐愈,遂日日梳洗打扮,衣食行乐照旧。没有叶裔勋在身边,也要维持过活。难不成要矫情去死?年少为了凤杰,牵肠挂肚一片痴心,一辈子深情一次就够了!难不成要跑到裔勋面前质问他你为何这般对我?做好人家小姨太太的角色,这是当初她自己选的路。她摊开书伏在朱漆木桌上,读到“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时,脑海里浮现出昔日二人颂赞《长恨歌》的情形;读到“蔡邕念文姬,于公叹缇萦。”时,又会想起二人曾试弹《胡笳十八拍》的样子;读到“众口铄黄金,使君生别离。”时,更会抬头凝望墙壁上裔勋挥墨写下的《洛神赋》。有时她去晓南阁闲憩,试尝棠柠珍藏的好茶,喝着喝着就会想起裔勋当初教她如何品茶,什么是茶韵茶道茶风,大红袍什么时候喝最宜,铁观音什么时候品最佳。到底还是在乎他吧?他是她的老师、父兄也是丈夫。
杜婶儿同余姚絮叨,怪仁平这孩子不懂事,往日办事稳重腿也勤快,如今小公馆这般情形他居然一次门也没登。余姚劝她不要多心,许是仁平被别的事情绊住脚,所以才一直未来报信儿。杜婶儿也说奇怪,自己儿子办事从不这样叫她担心,又叫小姨奶奶放心,他们吃着小姨奶奶家的饭,绝不会对小姨奶奶二心。琪红自那日起不再去府上串门子,也不大上余姚跟前来。杜婶儿找茬骂了她两回,以为这么做能帮余姚出气。
一日环樱琪红去菜市场买菜,中途琪红说有事要办要环樱自己先回来。环樱走着走着愈想愈不对劲,转身偷偷跟了回去。只见琪红鬼鬼祟祟的同一半老婆子在胡同里面说话,平日里就厌恶琪红老挤兑自己粗苯,可算抓住她小辫子拔腿就往小公馆跑,回去添油加醋的告诉余姚。余姚怫然不悦,待琪红回来把她叫到跟前,道:“琪红,我待你如何?”琪红道:“小姨奶奶待我极好的。”余姚扬手给了她一耳光,道:“我给你机会自己说,背着我都做了哪些事?”琪红哇的哭起来狡辩道:“小姨奶奶我没有背着你做事,我真的没有。”杜婶儿拿过鸡毛掸子,啪啪啪打起琪红,嘴里骂道:“你个不要脸的小娼妇,还不说背着小姨奶奶做了些什么缺德事,看我不打死你!打死你!”琪红被打的满地滚,血道子起来好几条,挨不住终于求饶开口。
“小姨奶奶我说,我说——”
正文 第十回:蜚短流长(下)
琪红跪在地上,哭道:“老宅那边都在谣传小姨奶奶跟杜婶儿儿子有奸情!传的有鼻子有眼,说你们是去年年底老爷入关时好上的。这话起先传到夫人耳朵里,叫夫人压下来不许下人乱嚼舌根子。后来不知怎地又传到工厂那头去,这下炸了锅到底被老爷知道了。老爷不知到底信没信,只是把杜家哥哥派兴京祖宅那边收地租子去了。老爷又发了怒,府上厂里任何人不得再议论,再敢多说一个字儿就有他好受。老爷现回了府上住,我同乡大姨在夫人身边伺候,教我每隔几天通报小姨奶奶状况。夫人还警告我,不准回小公馆提造谣这档子事!小姨奶奶我错了,您原谅我吧!”琪红死命作揖磕头。余姚祸出不测如鲠在喉,众口铄黄金!杜婶“咣当”瘫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这真是天大冤枉啊,小姨奶奶清清白白,我家仁平也清清白白呀,这是哪个天打雷劈的王八犊子造的谣呀……”
裔勋那时是从启洺口中听到的,当即勃然大怒给了启洺一记耳光。启洺捂着脸跺脚直叫喊有证据,指仁平随身携带一块女子手帕如获至宝,府里下人都见过是小姨太太常带身边的,故断定这是二人媾和信物;又指工厂一经办曾在全聚德里见过二人亲密咬耳。再进言提醒父亲三思,别让单余姚那个狐狸精给蒙在鼓里,更骂杜仁平不是省油的灯背后净干缺德事!当晚仁平送裔勋回小公馆,在马车上要他交出手帕瞧瞧,仁平坦诚的掏出手帕呈给裔勋,裔勋隐约记得余姚倒是真丢过一个,却只要仁平道清楚原委即可。仁平起手发誓绝对没有做任何背信弃主之事,手帕绝更不是小姨奶奶的,但手帕来历绝口不提。马车至小公馆门口,仁平缄默良久。裔勋忽叫车夫掉头回叶府,又命仁平即刻动身前往兴京,替他收取当季祖产地租。至此回府住下,与家中厂里定下规矩,谁人胆敢再搬弄是非造谣滋事定要他好看。
当晚裔勋独睡。第二晚裔勋仍在老宅留宿,金氏万氏喜大普奔。金夫人持稳重态,只教小丫头往裔勋房里送吃送喝,不敢再做其他动作。万氏趁夜黑无人小脚快跑,钻进裔勋房里。先同裔勋说尽情话,垂泪嗔怪老爷五年没有理她,接着为裔勋宽衣捶背无微不至,又悄悄趴在裔勋耳边道:“我还能再给老爷生儿子呢。”再一日清早,万氏恢复当年那般骄横劲儿,在府里耀武扬威起来。去给金夫人请安,也是眼睛长在头顶上。金氏仍慈眉善目,一味道老爷只要回府上住比什么都强。自此裔勋又日日在万氏房中住下,凤杰比平日跑的更勤了。干脆指使施芸带着孩子回娘家住,他也借此常住在叶家,陪同岳父岳母喝茶打牌尽显谄媚。施芸顶看不上他这般没出息,每每回房都要鄙视数落他一顿。凤杰不同妻子吵闹,只道你先把我栾家儿子生下再有底气骂我!生不出儿子也不要当我财路,我喝西北风你和萃纹也不好过。施芸被打下气焰没法子再作,只得任凭凤杰恣意发展。当月下营口运送关内货物,裔勋当真请了凤杰看顾。凤杰满意而去,盘算这一趟能捞到多少油水。
卿卿养好伤回府亦听闻谣言,想余姚那个样子不大像不守妇道的。念她还愿替自己出头便动了通报之心,胆子又小怕殃及自己始终不敢去小公馆。启洺安稳几日,见卿卿痊愈再发誓以后绝不打她。这几日见父亲回府又住到二姨太太屋里,晚上从金夫人房里回来又阴沉个脸。卿卿见状离他老远生怕又惹怒他,在两个孩子房中逗留很晚才敢回来。启洺瞪着眼珠道:“我当你死了回不来了。”卿卿不语自顾自忙。启洺又道:“外面哪个娘们儿不比你强!”卿卿仍不语,解衣躺炕闭上眼睛。“哐”——启洺扬手砸碎一只茶杯,三两步蹦到炕上,揪住卿卿的头发往炕下拽。果不然启洺又要打她,还没动手卿卿已跪下求他,她的伤才刚刚痊愈啊!启洺顿了顿,扯出皮带狠狠抽在卿卿身上。边抽边骂:“不要脸的贱货,自己跑回娘家又自己回来,你有本事别回来!臭婊子!”往日打她她便不敢出声,老爷回府她更不敢出声。只得咬碎牙往肚子里咽,启洺也顾忌惊到父亲,压低声音骑在她身上,作践道:“你自己说你贱不贱?贱不贱?”卿卿捂着头道:“我贱,我贱。”启洺露出变态的满意的笑容收住手,又扶起卿卿,道:“放心,我没打脸上没人知道。”卿卿颤抖着身体回到炕上默默哭泣。启洺松了松领口拂袖而去。
过了一月有余,流言蜚语慢慢散去。仁平忽一日回到奉天城,腰杆挺直走进裔勋房里汇报事宜。二人在书房里交谈甚久,仁平方才离开。明日回厂仁平恢复原职,如往日般稳妥勤恳。当晚马车跑至小公馆门前,裔勋道:“一起进来吧。”仁平道:“我改日再来看望母亲。”裔勋怡然一笑,未作强留。
小公馆里亮着灯,裔勋默默略站一会,开门走进去。环樱闻声跑出下房,见是老爷回来,又碰又跳直往里面通报。杜婶儿听闻匆匆赶出来,直栽跪裔勋跟前哭,“老爷明鉴呐老爷明鉴呐,小姨奶奶清清白白,我家仁平也清清白白……”裔勋扶她起来,劝道:“我都明白你不必哭,仁平过两日就来看你。”又道:“姨太太呢?”杜婶儿抹泪回:“小姨奶奶在内室。小姨太太她……”裔勋抬手按下示意她不要再讲。
裔勋进来,余姚正坐在床边擦泪。他坐到她身边扶住她的肩,道:“你受委屈了。”余姚躲开他手站的老远,“你还来做什么?家用多给出一截子讽刺我贪慕钱财,今儿又亲自跑来骂我不要脸了?”裔勋道:“这些日子我在忙,忙着查清楚谣言呐。”余姚道:“可是查清楚了?”“当然查清楚了,这不赶着回来还你清白么。”“我的清白全凭你叶老爷一句话,信就是信了,不信我还能怎么着?”她不是猜测不到裔勋的用意,冷漠孤立她,一半是要她警醒自己的处境,她的一切全部仰仗于他;一半才是真的要调查清楚真相!他要她记住,尊重与富贵全靠他叶裔勋赏赐。
正文 第十一回:深宅易恨
裔勋最终也没有完整的告诉余姚事情的来龙去脉,他只说造谣者已被揪出驱逐离府,是府中几个有年头的老妈子所为,究其根本竟是妒忌杜婶儿,因她儿子得到重用步步高升,而她们的子女却得不到这种机会。
余姚不大相信,她料想是金夫人所为。佛生日自己抢尽她的风头害她重病卧床,可怎么盘问,裔勋仍不改口供。
她深知再探下去也无意义,裔勋既想要她做单纯的姨太太,她也只能装傻到底。
这一次她犹如被掌掴后的错愕,裔勋回来了回到她身边,明日或许又会离开,这个男人不可能完整的属于自己。
裔勋酣睡,她辗转反侧,伸出手触摸他眼角的皱纹,余姚问自己,后悔给老爷子做妾了吧?
彼时万氏盘腿坐在炕上,口中吸着旱烟袋,吐出层层烟圈。她穿着不合年龄的艳色衬衣,看着炕上早已铺好的被窝,既空旷又冷清。
过了个把月人间烟火的日子又守起活寡。掐指算算她也不过四十五六岁数,身形还没发福臃肿。
被婆婆买回叶家时才十几岁大。圆圆的脸大大的眼睛,睫毛忽闪忽闪的。
虽说祖籍在中原一带,性子却辣的很,婆婆常夸她像川妹子。刚过门儿那几年裔勋外面曾有个相好,婆婆心里明镜似的又不说破,只教她拿出本事来拴住裔勋的心。
她也不负众望使出全身解数,终把裔勋给勾了回来,至此不再外出鬼混。
婆婆开始格外喜爱她,在叶府独宠一二十年。五年前裔勋突然要再娶一房姨太太,她仿佛从天堂摔到地狱。
这次金氏母子联手造势她是洞晓的。本以为见缝插针截了胡,能重新笼络住老爷的心。
等到这般夜深人静,还是金夫人差人来告诉她不用再等老爷,老爷已回小姨太太那边休息。
竹篮打水又一场空!万氏催着施芸带孩子回婆家。栾家是小门小户了点,到底自己女儿是正妻夫人。
施芸这几年只得一个女儿,她知道栾家是有意见的。本惦记为姑爷再铺铺路,为女儿再撑撑腰杆子。
萃纹这丫蛋儿习惯了叶宅用度,回到栾家每日哭闹,嫌弃饭菜寡淡,嫌弃屋子不够宽敞。
公婆敢怒不敢言,小小的孩子就被娇惯成这样,往后长大可怎么得了?
这些话还不是大人们常说,叫孩子听去学会了,叶家始终是看不起他们栾家。
你们看不起我们家世,我们也看不起你们家闺女!姨太太养的老姑娘,嫁来这些年也没给我们凤杰添个儿子,害我们栾家断后!
公婆背后抱怨又出不了心中恶气,只好揪着生了两个女儿的大儿媳骂,大儿媳是寻常人家女子公婆自不怕得罪。
凤杰没多日回了奉天,路上还美滋滋的,进家门看见施芸萃纹立刻耷拉下脸。
施芸淡淡告知,父亲已回小姨太太那边住。凤杰嘴里骂道:“这个婊子!”施芸露出鄙夷目光,单余姚是婊子,你栾凤杰就不是婊子吗?
自恨当初真是嫁错了人,怎么会选中这种趋炎附势之徒!下营口的路上凤杰还有点可怜余姚,想她到底年轻不经事被岳母斗夸了。
起初以为她是个人物,没成想只是个纸老虎。刚听闻谣言时他曾为自己捏把汗,幸亏谣传的是杜仁平和她,万一谣传是他栾凤杰和她就全完了!
当年刚刚得知裔勋收了余姚做姨太太,他气得火冒三丈,好几次想当面质问她,是不是在报复他抛弃自己?
他觉得单余姚是恨自己的,因爱生恨的那种恨。当年真不应该一时心软把她介绍到工厂里去!
未进工厂,何来今日之患?金夫人一连跪在佛堂数日吃斋念佛。她娘家没落祖上原是兴京满洲正蓝旗,信奉的应是萨满教。
佛教是裔勋母亲笃信的,自从嫁过来想讨好婆婆,她就跟随信奉了。婆婆过世后,立刻把婆婆的佛堂请过来继承。
过完当月十五她出了
“关”,仿佛参透哪部经文得成正果。叫来怀安去福陵那带寻一位姓周的算命先生,务必请周先生来府上一趟。
隔日怀安果真请来位周先生,众人说他是位道行颇深的出马仙儿,算得又灵又准。
这周先生一把山羊胡,一身道士袍,手中拿把拂尘。金夫人请周先生厅堂做法,万氏跟在金夫人身后不明就里,一众下人围在门缝窗边偷看。
周先生自己先点燃三炷香插在香炉里,又请金夫人再点燃三炷香同插香炉中。
待金夫人拜跪完回身,周先生已另换一副面孔。他翻着眼睛手上打着手势,操一口闽南方言。
大致在说,夫人想问什么事?金夫人道:“我们宅子近年总不安生,好像家中有不干净的东西,想请先生给算算妨不妨碍我们子孙?”周先生唱起曲来,金夫人一个字也没听懂,又自顾自说:“前两年我们老爷差点叫子弹打死;去年我们家营生又折里好些钱;前段日子我们家又闹败坏家风之事……”那周先生还在自我陶醉的唱曲中,金夫人边说边流泪,又过一刻钟,实在忍不下去,
“先生你说的是啥,我实在没听懂。”周先生方安静下来,又翻了翻眼睛操出一口京腔,
“您家中有股子邪气,应该是外人带来的,家中近年可有喜事?”金夫人假想片刻回:“家里这几年添了一房姨太太,可是这姨太太与老爷八字不合给冲撞了?”周先生要来裔勋余姚八字掐指盘算,与此同时又翻翻眼睛,操出一口秦腔:“八字倒也可,只是这位姨奶奶命硬,实在是克夫相!叫子孙们也别近身,气场不合容易触霉头犯事。”再一会香燃尽,周先生如梦初醒,刚刚所说之事一概不记得,拿过赏金匆匆离开叶府。
消息再次不胫而走,阖府上下已散布小姨奶奶身上不干净十足的克夫命,老爷迟早要折在她手里。
金夫人拖着圆润富态身子,手里捻着佛珠,在庭院中召集众人讲:“你们这些老仆不要乱嚼舌根子,富贵有命生死在天,我身为叶家夫人必将日日祈福诵经,为叶家积累福报!”万氏附和:“到底是夫人宽宏大量慈悲心肠,咱家活菩萨!”心里却在骂:这个蠢货一个法子使两次,狼能来两次吗?
金氏越老越糊涂,算个命能打起什么水花?被老爷知道还不是更加厌烦。
日后少往金氏跟前凑合,再被她殃及实在犯不着,真是下策中的下策!
正文 第十二回:脸面儿
叶裔勋顾忌金氏颜面不愿与其撕破脸皮,她毕竟是叶家正室夫人,更是孩子们的母亲和祖母。他单打发走金氏近身的几个老妈子,这里自然包含琪红那位同乡大姨。同她们一字未提造谣小姨奶奶之事,皆找了不相干的旁由。才多大的宅邸几十口人,竟闹得拉帮结伙明争暗斗滋生是非。他回老宅仅月余,早有人赶着来邀功、污蔑、谄媚、汇报,谣言是怎样散布的已全然洞晓。还没到奉天城最热的天儿已经把他憋闷坏了,他实在想念小公馆的安宁。已然杀鸡儆猴震慑住金氏母子,他只想快点回到那边去。
金氏在叶家做了几十年夫人,勤勤恳恳兢兢业业,受尽婆婆与万氏的欺辱,她实在是受够了!她堂堂正正八抬大桥娶过门的正室正妻,居然叫两房姨太太压在头顶上。万氏固然骄横可恶,可好歹限于宅子里外人是不晓得的。单氏过门甚至未给她磕头奉茶,更不肖说做寿之日令她难堪。她在一众亲朋面前颜面尽失,她怎么能不恨?找三两个老仆往外散散谣言,不安于室向来是大忌,煞煞裔勋余姚二人气焰也是解气的。怪就怪到启洺蠢笨,千不该万不该由他跑到父亲跟前去揭发,启洺到底年轻沉不住气。裔勋既往不咎,假装不知内情,没有苛责他们母子。启洺近来也夹紧尾巴做事,尤其在父亲面前更像只病猫。眼睁睁看着仁平更上一层,又瞧见凤杰进来分一杯羹。他不觉自己天资平庸骄傲自大,只觉父亲对其严苛,使他又忌惮又想得到认可。厂里日常管理勉强说的过去,但论经营之道他实在凡才浅识,故知凤杰过于滑头仁平不是自家儿子,裔勋也只得暂用他们。营生连年难做,启澄启涏仍小,实无家骥人璧之辈。启洺苦闷时乖命蹇,遂常常出没风月之地,沉溺于美色之间。回至家中更觉卿卿索然无味,稍有不悦便打之骂之。或许只有在施暴卿卿的过程中,启洺才觉得自己是得意成功之人。卿卿逆来顺受这种新旧伤交替的日子,更助长了启洺嚣张气势。
仁平捡余姚不在时来小公馆看望母亲。事后余姚本想借来仁平的帕子瞧瞧,但始终没有碰见他来访。她懂仁平的用心,避嫌不见是他们之间最好的相处方式,也只有这样他们共同的“东家”才能真正的放心。自从打发了琪红,杜婶儿较先前更谨小慎微的服侍。余姚叹息谁比谁活得容易呢?
她更频繁的去晓南阁了。去那里听戏品茶,与棠柠悠然相处,那里成为她新的小天地。之前组局打牌三缺一,棠柠总愿亲自顶上去。一来不能散了局没钱赚,二来也可打发时间消遣。自余姚来后她便不怎么上去打了,实在没办法她也叫着余姚跟着一块去。有时众人拉余姚下来一起玩,她始终没松口答应。倒也不是担心输钱,她是担心裔勋得知会不喜欢。晓南阁里来往些新派的夫人姨太太,也来往些官宦商贾大兵。他们形形色色,在这里汇聚成一个光怪陆离的空间。有的事情余姚能看明白,有的事情她还是看不懂。棠柠笑她是裔勋养在温室的花朵,不知世间百态。她只笑自己活成了裔勋想要的模样。
有时她俩坐在二楼的小隔间里向外望,棠柠熟知她每位客人的底细,当笑话似的讲给余姚听。瞧见一楼穿灰色长褂的男人了吗?那是新晋发财的张三先生,还没摸清门路不大好意思上楼打牌;刚走进去的李四夫人,最近在捧一位蹦蹦戏小生;昨晚在这打通宵的王先生,领在身边的是他姘头……她好像想起了什么,赶忙趴在余姚耳边道,王先生带来的姘头讲,她的一个小姊妹跟叶家大少爷最近打得火热,叶家少爷挥金如土很是阔绰,引得众人羡慕不已,还在桌上寻问叶家什么根基。余姚瞪着眼睛惊叹,启洺这是去嫖妓了?棠柠悄叹,这是遇人不淑被传了出来,被裔勋知道怕是要气死。棠柠不忘嘱咐余姚,切莫告状对己无益。
棠柠来了兴致会让余姚教她读书写字,余姚闲的发闷也请棠柠教她弹琴奏曲。她检查她写的毛笔大字儿,她听她弹得琵琶小曲儿。她得了好东西一定分她一份儿,她知道任何秘密绝不瞒她。是怎么样的姐妹情深呢?也许就是看见对方,就看到了人世间的另一个自己。茕茕孑立,伪装卖弄,堆着笑脸活着!什么时候真的笑贫不笑娼了?没有的事。他们一面与你笑脸相迎恭维你穿金戴银,另一面照样骂你姨太太窑姐儿出身。到底要怎么样才能挣来尊严?单余姚不要再回老屋忍受饥寒交迫,苏棠柠不要再被人卖来卖去颠沛流离。
棠柠很久没回王府,泊川重病卧床数年的夫人,竟渐渐好转已可扶着下地,操持府中内事。这位王夫人秉性温顺大方,待棠柠也算客气。奈何王家族中老辈皆在,封建礼仪之风实属顽固。王泊川营生乃全族所有,他家这支仅占了几股。掌柜之位是族人推举而上,凡遇大事大决必须请族人共同商议。要棠柠回王府做个跪地奉茶的姨太太,实在不是她的本意。她有立身根本无须看人脸色,已于泊川商量离婚。泊川虽不是老派封建,仍爱惜颜面,恐族人外人笑话。泊川不愿放手棠柠确实美不多得,可棠柠今时的性子已不是泊川能降得住的了。余姚问她,对泊川有无感情。棠柠只淡淡回,她越活越爱自己。选泊川时看中他的家世简单,以为会是自己最好的归宿。怎料世事无常,总不得咒他夫人早死吧?棠柠不是那般心胸狠毒的人。缘分来了又走,是上苍再次对她开玩笑。她依旧是美艳尤物,她是晓南阁的主人,她有自己的天地。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苏棠柠灯下弹奏剪影婀娜,她的脊梁却是直的。
正文 第十三回:风流债(上)
王泊川经不起熬,也知挽回不来棠柠的心,勉强松口同意与棠柠离婚。又分了笔财产赠予棠柠以示补偿,倒也未失君子风度。想来也觉奇怪,似乎嫁给泊川就是在等待相识余姚。当与余姚亲密无间后,泊川已“无用”自然退出她的生活。棠柠斜倾在沙发上,手里拨弄着她时髦的卷发,笑着讲给余姚听,像是在讲别人的故事。余姚正对着镜子试穿新裁的夏装旗袍,依次系着斜襟盘扣,“我要是爷们儿,一定讨你做媳妇儿,不枉费你苦等我这么久。”她摊开另一套旗袍,要棠柠上身试试合不合心意。酷夏当值,棠柠懒懒的不愿起身,总觉汗已浸透衣裳。余姚也热的泛红脸,但对新衣抱有热忱总爱不释手。福莱敲门传话,外头有一姑娘求见。先前不表来历故而挡着未回禀,可这姑娘又登门两次,每每逗留很久才肯离开,怕其中有什么原故,这才进来知会一声。棠柠掷下手里旗袍,命福莱请这位姑娘来二楼小隔间会面。余姚帮她穿戴整齐,二人犯着嘀咕:这是何许人也?
余姚来回踱步,怕是棠柠碰上麻烦事。回来见她脸色难看,忙她扶着坐下,为她沏上茶水。她皱眉揉揉太阳穴焦虑无疑,“窑姐儿怀了孩子,你说可笑不可笑?”余姚略微愣住。“那姑娘是叶启洺窑子里的相好,怀了启洺的孩子却找不到他的人影。不敢贸然闯叶府,被她小姊妹告知,晓南阁常来位叶家姨太太。她这是来寻你的,单余姚。”“啥乱七八糟的事,寻我做什么?”“寻你帮她找到启洺,亦或者求你跟老爷子说情?”余姚不想蹚这个浑水,她刚得几日安生,不愿卷进叶家是非。“我已把她劝走,你近来不要再来这,在家里躲躲吧。一会走后门,我差福莱送你。”余姚匆匆离去伴着胆怯。
余姚躲在小公馆里不出门,怕被这姑娘逮住纠缠。卿卿的伤痕总能浮现在她眼前,那真是个可怜的女子。怎么还会有姑娘自愿往火坑里跳?总是他人的事情,她不愿再费心思。余姚躺在裔勋的摇椅上,避在老树下乘凉。杜婶儿在院子里晒被褥,拿着小棒子啪啪打着,不时与她聊上几句。环樱提着水壶浇花,捡茂盛开花的搬到余姚跟前,请姨太太赏玩。大热天茶水不离身,一日换好几条手帕。裔勋见她不往晓南阁跑了甚是欢心,中间夹着泊川的关系,他更不待见棠柠。裔勋夏日却不怕热也不好出汗,总是一副清醒头脑,看待身边被太阳烤的迷糊混沌的人。余姚蔫蔫的横在摇椅上,他吸着烟斗在院落里散步。他们俩像换了灵魂,余姚皮囊里装着一只年迈的,裔勋皮囊里倒装着一只年轻的。她唤他坐过来说话,想听他年轻时的故事。他年轻也似纨绔子弟,只是那时家中光景正盛,不像今时已显败势。兴京祖产赶上打仗便收不齐租子,几盘厂子刚够维持一家开销罢了,投了一些股在别处又不是流动金。他不愿与她讲生意经,他只愿她活得简单。他催她去换衣裳,太阳落了想带她去尝新馆子。她磨磨蹭蹭不愿出门,被他哄骗似的拉出小公馆。
奉天城的夜色是美的,它蕴含历史古韵,又不乏当代工业科技。余姚挽着裔勋散步消食,新馆子的菜太合口,就算闷热夏日也吃的稍多些。新裁的旗袍勾勒出她纤细的身影,这身影映衬在路灯下摇摇曳曳。这样走在市井里,裔勋感觉惬意,余姚总教他宁静。偶尔还能听到蟋蟀在叫,抬头还能看见飞蛾扑灯。
胡同口站着一位姑娘,远远的望着他们。余姚的心一沉,怕是被那窑姐儿找上门了。近瞧这姑娘肤如凝脂,梳着和余姚一样的连环鬓,眼波流转俏丽十足,单略矮些。大热天仍裹着长衣裳,叫人觉得有点奇怪。她行礼问安自报家门,“小女秋溶是八卦街圈楼内桃源书馆的……‘姑娘’,在此等候叶老爷、小姨奶奶。”裔勋拄着拐杖打量她,“素未相识,姑娘有何贵干?”她低着头似乎难以启齿,向后退了一步跪下来,“叶老爷我深知自不量力,但我确实怀了启洺的孩子。”裔勋强忍着脾气,请她先起来,邀她来小公馆详述。秋溶跟随二人进至小公馆,余姚唤人倒茶让座,秋溶礼让仍跪下道来。
启洺半年前开始往来桃园书馆。最出去书馆仅是开盘子,不像其他客人那般猥琐,因此秋溶对她有些好感。近几月他去书馆频了,但只限白天从不包宿。他常常说些她似懂非懂的话,她看得出他的苦楚,郁郁不得志。他从秋溶那里得到理解宽宥,更挥金包下她整月。怎料身体不适请大夫来瞧,竟然瞧出怀了孕。“窑姐儿怀孕”,说到此处她自己也不免轻笑。她又去西医诊所诊断,确定怀孕无疑。对于她而言这一生或许只有这一次机会做母亲,她不肯放弃这个孩子。可结果不难猜测,启洺是不认的,甚至以为她在讹诈他。如今他已避而不见,在书馆等的心急如焚,只得自己出来寻,老鸨允她的时间不多,若再拖下去她必放弃这个孩子。她寻到叶家几个厂,启洺始终不肯露面;听闻叶家姨奶奶常去晓南阁,她也跟着寻过去,期望余姚能帮助她找到启洺,但在晓南阁一直未遇见余姚。近日才打听到小公馆便急着赶来,不曾想这次有幸遇见老爷。
秋溶慢条斯理的讲述,没有哭闹没有责备。裔勋也稳住情绪,“那么秋溶姑娘,你想得到什么结果?”她不卑不亢颔首道,“老爷,我不求启洺能收我做妾,我只求启洺能给孩子名分。”裔勋再次打量眼前的秋溶,倒是个厉害角色。他不说话吸着烟斗,仿佛时间凝固在此。“老爷,请您放心,我可为自己赎身。”秋溶抬起头望着裔勋,等待他的宣判。“你且先回去,明日午后你来叶家。我带启洺在府里等你。”秋溶听此慢慢起身,跪的太久双腿已麻木,未做纠缠淡然欠身告辞。裔勋看秋溶出门,转头盯住余姚。他复杂的瞪着余姚,这眼神要吞了她。
正文 第十四回:风流债(下)
叶启洺逛窑子搞大窑姐儿肚子,在裔勋眼里不是什么弥天大错,作为父亲自然会生气,但问题总归能解决。
裔勋不能容许的,是单余姚对自己有所欺瞒,她对他另有心思。他愿无限宠爱余姚,但她必须是无条件的被他征服。
他们的情感关系里,他不仅是年长者更是强者。从纳余姚为妾起,她必须行走在他设定的轨迹里。
她按照他想要的样子成长,她是他最成功的
“作品”,这五年他从未怀疑。余姚被裔勋盯着,坐在那不敢动弹不敢喘气,她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裔勋站了起来,出手扳起她的下巴,道:“不去晓南阁是躲着秋溶?。”她顿时恍然,承认道:“是。”他的手慢慢划下她的颈,按住她的脖子虽没有用力,已使她呼吸急促,她觉得裔勋要掐死自己。
她的手不知要放在哪里,她浑身发出冷汗,在这盛夏里。良久,他收住手,扶着手杖走回内室。
留她坐在原处,脑海里浮现起小西关那场暴乱,她还没有推到他,流弹还没有打中她。
捧水洗脸,金镯子与搪瓷盆碰撞发出声响,像是在无情的讥笑她。这晚,他粗暴的对她。
他不是老者,他是有力量的人。梦里与余桥重逢,她对兄长说别再离开。
秋溶明日来叶邸赴约。裔勋金氏高堂上座,启洺的脸已经肿的老高,站在父亲面前不敢抬头。
卿卿站在他身后捂着帕子呜咽。秋溶看得出,这里刚被一场风暴洗礼。
金夫人面容憔悴,她刚刚跪的太久,是为启洺求情,死命拦住裔勋哀求他不要再打儿子,母亲永远比父亲护着孩子。
卿卿被她骂哭,金氏怨她没管好自己丈夫。瞧清了秋溶模样又问她年芳家境,心里仍嫌她窑姐儿出身。
叶家纳妾很寻常,但妾室窑姐儿出身还未有先例。到底收房姨太太或拿钱财打发走人,金氏只好尊着裔勋意思定夺。
裔勋问启洺,
“你认不认下这个孩子?”启洺道:“认与不认全尊父亲意思。”
“我在问你,有胆子逛书馆提上裤子就没胆认了?”启洺臊红了脸把头低的更深。
“大少奶奶,你想如何处置此事?”裔勋问卿卿。金氏启洺目光扫向她,她吓得倒吸一口凉气,
“这事要听爹娘的,我们小辈没有决定的道理。”裔勋吸着烟斗,沉浸在良久的沉默里。
他掀茶盖刮起茶杯,喝了一大口茶水。
“秋溶,你要想清楚,进了叶家大门就永远别想出去。叶启洺之前在书馆对你挥金如土,不代表叶家果真富贵荣华,府里用度较书馆差的太多。”秋溶听闻立刻再跪下,
“感谢老爷成全,秋溶永生难忘。”裔勋站起来,用手杖戳戳启洺肩膀,
“挑个好日子,接秋溶回府里住。”又转头对卿卿道:“你是正室夫人,房中大小事宜你要拿得起来,有任难事直接找我来商量。”裔勋制衡住两边,心里对启洺却失望透顶。
大丈夫敢作敢当,而启洺这般胆小怕事使他觉得耻辱,自己怎么养出如此不堪的儿子?
叶家不是书香门第,自己也娶了三房妻妾,没为子孙做出好的榜样。但作为一个男人他实在看不起启洺,启洺在他的心里轰然倒下,他排除了他做自己的继承人。
他没有资格继承祖产家业,他不具资格领导叶家。金氏差人为秋溶收拾出一件厢房,择好日子迎她回府。
不是什么光彩事,故而低调的很,旁门进府无声无息。秋溶自行了结书馆契约,也算骨气铮铮。
第二天清早先去给卿卿磕头奉茶,卿卿端不住夫人架子,急急的扶她起来。
又随卿卿去给金氏跪安,再去万氏那边请安。秋溶墨守规矩,事事以尊卿卿,也从未拿怀孕托懒。
侍奉的下人不大看得起她,她能感受到异样的目光。她从不气馁,始终不卑不亢,她笃定要为自己孩子赢下尊重。
启洺一直不理她,从不进她房里,他生她的气,虽然不知为何要生她的气,但他总得找点借口为自己开罪。
秋溶请示金夫人,要不要去小公馆给老爷小姨太太请安,金氏应允命卿卿带她来。
卿卿首次来小公馆,还得靠秋溶引路。只有余姚在家招待她们,裔勋还没有回来。
想来她们仨年纪相仿,却在叶家担着不同的身份不同的辈分。余姚摸了摸秋溶小腹还没有显怀,她自叹自己做母亲的希望太渺茫,但她无法对她说,她只能祝福她,愿她平安产子。
卿卿秋溶喜欢小公馆的氛围,坐了许久也没提回府,直到把裔勋等回来,请了安才不得不走。
裔勋板着脸,
“以后不用来这边请安,我愿意清静。”二人应声道好匆匆离开,她们应该明白小公馆是裔勋的私人净土,他不愿掺杂过多世俗气息。
秋溶心里羡慕余姚,她在风月之地久留,太懂得裔勋心思。而卿卿却目迷五色,她像她父亲一般恪守古训女则,就如同她凄惨境遇。
床头的小灯昏暗,余姚去调亮度,失手碰掉小灯旁裔勋的花镜。她伸手捡回来,下意识回头望了眼裔勋。
时间尚早他却好像睡着了,她正犹豫要不要关了灯。
“最近卿卿没添新伤,启洺实属规矩不少。”他闭目道。
“你知道的?”出口她已经知错了。
“你也知道。”他闭着眼睛再问:“还有什么事瞒我?”
“没有。”她斩钉截铁回答。
“再想一下。”
“没有。”他睁开眼睛坐起来,抽起烟斗,
“果真没有了?”余姚瞪着他再重复,
“没有。”
“你跟凤杰订过亲吧?”五雷轰顶。
“没有。”她依旧倔强。裔勋笑着看她,
“没有就没有,早些睡吧。”她起身夺门而出,跑到庭院老树下。她的心思全乱了又羞又怒,叶裔勋这条老狐狸!
没有什么能瞒得住他。裔勋跟出来拍拍她的头,
“置什么气呢?”月光下她散着长发穿着净白睡裙,有点像《聊斋志异》里的女幽,可是裔勋不怕她。
“你同凤杰订过亲,五年前我便知道。”
“那你为什么不跟我说!”余姚被他激怒。她明白了!她终于明白了,他在以其人之道,还制其人之身。
叶裔勋这个睚眦必报的小人!姜肯定是老的辣,她不是他的对手!
正文 第十五回:王宅余波(上)
余姚裔勋仍在怄气,谁也不肯搭理谁。杜婶儿被二人使唤的团团转,都在拿她当传话筒出气站。下午仁平来送请帖,是王泊川孙子的满月客,请帖发到厂里他下工给捎过来。杜婶儿悄悄向儿子絮叨二人闹了别扭,仁平轻笑让母亲不要瞎操心。第二日替裔勋跑了趟萃华金店,挑了一把长命锁,本想对裔勋说是小姨奶奶帮忙挑的,又恐他俩还在避嫌期,故而未说只把礼物备给裔勋。
满月客当日,裔勋携余姚启洺赴宴,余姚没丁点笑模样,启洺也耷拉着脑袋没有精气神儿,马车里裔勋岔腿横坐双手搭在手杖上,瞧见对面的启洺心里来气,瞅见旁边的余姚心里也不舒坦。余姚不愿来王府,她觉得自己来王府就等同于变节,她背叛了棠柠,再面对她准心虚。叶裔勋不会顾及她与棠柠的交情,这种携女眷亮相的场合,他绝不会带着金氏万氏来,余姚是逃不掉的。启洺更不肖说,叶家大爷怎么有不来的道理?秋溶之事何故惊动老爷,后续被金氏盘查的清清楚楚。果真叫周先生算准了,金氏愤恨,这个单余姚就是晦气到底妨碍我儿。金氏母子与余姚的梁子已然越结越深。
满月客规格不大,办在王家院内,请的多是近亲老友。王泊川膝下只得一子,谁料儿媳妇倒是好生养,接连为王家生下一女二男。泊川夫人被下人搀扶着出来张罗,瞧气色越发好了,泊川却怕她累着,直唤她坐下吃喝不要费心。余姚想着棠柠,白白给他人做了嫁衣,泊川一家反而其乐融融。儿媳妇抱着孩子出来见客,众人夸赞这孩子长得结结实实一脸福气像,泊川与夫人乐的合不拢嘴。余姚不凑上前去半眼未看,故意低下头吃东西。按惯例泊川之民等人要打够十二圈麻将才肯散,今日在王府摆宴,自当在泊川家里打牌。王府虽没有叶邸宽阔,但吃穿用度好过叶家,人丁少总是有好处。余姚不愿陪同裔勋打牌,想与启洺一路先走。裔勋与之民等人玩的正欢,遂放她回了小公馆。泊川之子王合信直把他们送至宅门外,又与启洺勾肩寒暄多时。余姚在马车上等的不耐烦,她只想快点回小公馆去。启洺上车与她对坐,她被他看得不自在,把帘子掀开瞧着外面。启洺讽道:“小姨太太好手段。”秋溶之事到底算在她的头上,既百口莫辩也懒得解释,余姚装作未听见不言语。很短的一段路却似乎走了很久,马车终于回到小公馆,她赶忙起身准备下车,启洺上前按住她的小臂,“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单余姚我们走着瞧。”余姚给了他一个轻蔑的眼神进了小公馆。
明日她起的早,裔勋才睡下不久,他昨夜回来太晚。在镜子面前盘着头,越看镜子里的人越不认识,长大有什么好呢?脱略形骸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低头恻然,强打起精神去晓南阁。一路只觉自己是廉颇,见了棠柠要请罪的。来的太早晓南阁还未开门,想着去敲给夜宿打牌的客人留的偏门,又站在原地定了定,怕惊扰太多人。等了小半个时辰福莱出来卸排门,她才讪讪走进去。想了一夜开场白,就差拿两条荆绑着来见棠柠,结果叫棠柠笑到肚子痛,直叫余姚去给她请大夫止痛。棠柠仰头生怕笑出眼泪,“子非鱼焉知鱼之乐?我的傻妹妹,你把我当弃妇了?你不觉得我现在过的比原来更自在?”余姚提在嗓子眼的心终于放了下来,“我只是觉得我不该去泊川家里,因为你我也不想见他。”“你是叶裔勋的姨太太,他叫你去你怎么能不去?躲得过初一也躲不过十五。”棠柠打开柜子取出一只小管子,交到余姚手心里,“东洋的口红,特意给你留着的。”
余姚有些时日没过来,棠柠也不便去小公馆。秋溶之事才一一向棠柠道来。棠柠手指点着余姚脑袋,叹她到底被牵连进去,“秋溶不容小觑,是个厉害的娘们儿。小小年纪打出一手好牌。”“裔勋是看中了她,也不知是福是祸。”“心肠好呢皆大欢喜,心肠坏呢全家遭遇。”“你可怎么办呢?单余姚,我只觉你光长年纪没长心智呢?”余姚苦笑,“裔勋近来心思变重了,几年前也不是这个样子的。”
福莱敲门传话,一楼来了一帮横主,在底下找茬挑事。棠柠道:“常贵哥呢?”福莱道:“常贵哥带人在外面备好了,全等您发话。”棠柠骂道:“我倒要看看,哪里来的王八羔子跑姑奶奶地界儿撒野来了。”说罢扬手下楼去。只听底下吵吵闹闹,好在没有动手,隔一会棠柠才上来。傍晚至余姚回去,又来一波闹事者,棠柠叫余姚放心走,她不会有事。余姚三两步一回头,在吵架声中离开晓南阁,祈祷棠柠无事。
裔勋在泊川家里打牌受了风寒,近两日没去厂里,待在小公馆歇息,余姚不好再跑去晓南阁,只得派环樱出门打探。环樱提着菜篮子急冲冲跑回来,在杜婶儿跟前摔了跤,又急忙站起来找余姚,告诉她晓南阁好几天没开门,排门拴的紧紧的,不知道里面啥情况。余姚心一震,棠柠这是碰到什么事了?再顾不得颜面,他要去求裔勋。裔勋躺在老树下的摇椅上看书,余姚心急火燎跑过来,“棠柠,棠柠她出事了,晓南阁几日没开门做生意,你帮忙去打听一番行不行?”裔勋起来坐直身体,拿开口中烟斗,“为了棠柠跟我开口?”裔勋在笑,无论余姚求他做什么都无所谓,只要证明在余姚心里他是个有能力的人就行。余姚坐回他身旁,“反正你帮帮我,我就不跟你计较之前的事了。”她嗤嗤的撒娇。裔勋大笑着合书站起来,道:“好!好!”
正文 第十六回:王宅余波(下)
裔勋染风寒未去商行,仁平遂每日傍晚来小公馆汇报厂况。这日他照例前来,二人在老树下交谈。
余姚紧张兮兮的朝他们望去,赶上杜婶儿要过去加水,她立刻要来杜婶儿手里提着的暖水壶,自告奋勇上前去沏茶水。
二人见她亲自过来倒水,吓一跳,暂先断了言语,她也不瞧他们,加完热水就赶忙走开,走远了又狠狠跺了跺脚,嘴里嘟嘟囔囔的说些什么。
眼瞅着太阳就要落全,仅剩下那么一点点红霞,她担心仁平再不出门打探,今晚怕是得不来消息了。
在屋子里又躲了半天,憋不住只得再跑出来,向仁平道:“仁平,中元节刚过不久,但晚上你还是要早些回去,要是半路再碰见鬼可就不好啦!”仁平忍着笑憋红了脸,裔勋则假装正经道:“余姚说的是,你且先回去吧。”仁平忙起身告辞,赶去打探晓南阁内情。
余姚仍不放心,
“老爷,你到底让没让仁平去问呀?”她摇着他的胳膊。裔勋抬手捏她的脸,
“我看苏棠柠是你亲姊姊吧,从来没瞧见你如此担心过我?”
“裔勋,你吃女人的醋,真小气!”她掉头跑进屋子里。当晚合眼睡下,仍等不到仁平来信儿。
她睡不踏实。梦里棠柠站在身后为她篦头,赞她头发乌黑密实,去烫个流行卷发一准儿好看。
余姚不肯去尝试,她笑她土土的像晚清的老姑娘。余姚起身追着她打,却怎么也追不上她。
她气得叉腰直叫,棠柠不许你笑话我。棠柠赶紧过来拉拉她手,夸现在这样也很美,是东方古典的美。
送走余姚那晚,棠柠再次挺身出面镇压闹事者。单不是一天如此,而是持续这种状况三五天。
闹事者皆是地头小二流子,摔茶杯骂道茶品是次货,拆台子掷东西瞧不上唱曲儿的姑娘。
护院带众人来震慑,他们又不敢硬气对抗。待明天再来作闹一番,实属毁人招牌,搅得棠柠没法好好做营生,索性那晚之后便歇了业,再命人去调查背后是谁在捣鬼。
谁料第二日竟有官兵冲进来搜查,说遭人举报晓南阁窝藏多人聚众吸食大烟,最后虽未查出内容,但命其整顿休业,等待通知才可复业。
常贵福莱等四处探听,终于从闹事者当中的一个小跟班口中套出线索,讲是受一位出手阔绰的老爷所托,但老爷姓甚名谁皆不知。
棠柠起初以为是王泊川,再细细打听相貌特征又不像。放出去的手下再未探出什么究竟,棠柠坐在晓南阁里干着急,细细回想自己到底得罪了哪路神仙?
茶楼侧门被敲响,她怔怔的去开门,却没料到来了位稀客。此人不是晓南阁的熟客,但棠柠对他印象极深。
因庙小来了
“大佛”,他是个东洋来的日本人。较一般日本人比,他个子算高挑,五官泛着清秀,说话又没多少口音,总着一身黑西装,打眼一瞧还以为是朝鲜人。
掏出名片介绍才晓得是个日本人,名字叫藤冈修。很小得时候随退伍父亲来到东北,父亲现在南满铁路担任要职,而他则是挂职游学浪荡公子哥一位。
年岁不详也不知其有没有妻室,但来了晓南阁几次之后,便总愿意蹭到棠柠跟前亲近。
每每望着棠柠,眼睛里似乎都要迸出花火来,好在未曾僭越仍算有礼数。
棠柠瞧见是他吃了一惊,打进门就吵着要茶喝,又套近乎似的跟棠柠呢喃,几日未见他想她了。
棠柠没给其好脸色,自嘲茶楼此般境遇,探问他来此到底何事?藤冈修不慌不忙的从衣服口袋里掏出张纸,放在桌子上码平推至棠柠面前要她打开看看。
“呵,藤冈先生,这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你竟要入我晓南阁股份?”棠柠把纸往桌子上狠狠一拍呵斥道。
藤冈修玩世不恭依旧笑嘻嘻,
“前些时候我跟着之民老师去王家赴宴,你猜怎么着?我结识下王掌柜的儿子合信兄,最近总凑在一起找乐,前儿晚上我们去圈楼逛书馆,他喝醉酒说露嘴,你店里的事全是他指使人干的,你跟他老子在一起太快活,没把他娘放在眼里,你们这一离婚,他逮住个机会给你使使绊子。”棠柠轻蔑一笑,
“所以也朝上面使了钱,污蔑我这吸大烟,叫大兵来封了茶楼?”
“大烟哪禁得了?虚张声势罢了,我帮你都去打点好了,过两日就能开张。”
“所以来邀功?要入我晓南阁的股?”
“柠姐姐您放心,我分文不要。这都是假的做给外人看,以后谁再打您这的歪主意,我好有理由帮您出头。”他朝她抛一媚眼。
“哟呵,我谢谢大恩人了。”棠柠起身朝他欠了欠身,藤冈修趁势扶起她,棠柠甩开他的手,
“既这么着我也不能白占你便宜,我分你两成干股按月奉上。”藤冈修把手拿到鼻子前,嗅了嗅棠柠残余的香气,
“柠姐姐这么着可就见外了,举手之劳何足挂齿。你若真想谢我——”他顿了顿,
“就给我弹个曲儿吧。”棠柠噗嗤笑出声,扭身回去去取琵琶。仁平至翌日下午才来小公馆,余姚急的像热锅上的蚂蚁绕着裔勋转圈。
他捂着脑袋表示歉意,本应昨晚上就该来回禀,但恐时间太晚就没敢来过来叨扰。
谁知今日上午晓南阁突然开门复业,他又急忙赶过去当面询问棠柠状况,棠柠却告诉他本无大事发生,现在已解决,要她闲来无事去串门子。
听到棠柠无事,余姚语无伦次的向仁平道谢谢,倒把仁平搞的不好意思起来,直说自己没帮上什么忙,还是苏小姐吉人天相。
余姚悄悄挪步到裔勋眼前,牵牵他的衣角不言语。裔勋宠溺道:“早去早回,注意安全。”余姚撒欢一样跑出小公馆,留下杜婶儿在后面追赶,口里喊道:“小姨太太,你的包呀包不拿啦!”
正文 第十七回:好时节,愿得年年
中秋前夕,启澄启涏从北京寄来家书,八月十五不能赶赴回家团圆,倍加思念父母兄妹,但请爹娘放心,他们在北京一切安好,期盼学成早日归来。裔勋读此信宽慰甚久,启洺教他失望,仍有其他儿子出息。万氏不大识字,只见金氏默读此信拿起帕子拭泪,急的直叫金夫人念给她听,以为启澄摊上什么难事。金氏卖了卖关子才讲与万氏听,害的万氏白白一阵揪心。总归是好事情,两个小儿逐渐成熟懂事,母亲在盼着他们早日回家,毕竟“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
叶邸已然张灯结彩,裔勋自当携余姚回了府居住。打谣言风波后,余姚是首次回来。或许心理作祟,她总觉旁人看她的眼神怪怪的。回府后余姚伴在金氏万氏跟前,卿卿秋溶也常常过来请安唠嗑。总是金氏句句教导万氏句句附和,余下二位低眉听从,另一位则心不在焉。余姚瞧卿卿气色越发好转,秋溶还未显怀实在俏丽可人,想她们也许和谐相处,启洺大抵老实许多。经年领着纬年来给金夫人请安,叫余姚小奶奶,把她窘的想把头钻进地缝子里,又想到萃纹还要叫她小姥姥,更把自己吓了一跳。小孩子们也同她一样窘吧?会不会问自己母亲为啥要那样称呼她。凤杰带着施芸母女也回府了,叶邸渐渐热闹起来。
仆人忙碌进进出出,启洺称病躲在房里不见人,反倒把凤杰显露出来,大小琐事亲力亲为,给万氏长了不少脸面,有一种偌大的叶府让姑爷说了算的错觉。裔勋面上和颜悦色,心中更觉启洺无用,怎么受点打击就一蹶不振,亏得还是三个孩子的爹。卿卿自然不敢多嘴,秋溶品出味道,挺着肚子去劝启洺,启洺咂摸半晌,方才迈出屋子。见了裔勋仍似病猫,因秋溶之事被裔勋揍了一顿,他老远远躲着父亲。
金氏在厅内支起麻将桌,在旁又摆满各色糕点瓜果梨桃,差小丫头过来请裔勋和余姚。裔勋破天荒来赏了金氏脸面,随小丫头过到那边。余姚不想跟过去扫兴碍眼,难得他们“夫妻”团圆,故称身上不爽快躲掉了。自走进裔勋书房,顿时萌生“书中自有黄金屋”之感,鳞次栉比四墙书柜,按年份、科目等归纳分类,字画笔墨砚台等更不计其数,裔勋不会是叶公好龙,他一定是真的喜爱学问。她想起他伏在床边为她念书,他的眼眸充满对她的蛊惑,那是坚定的深邃的眼神,使她为之倾慕崇拜。梨花红木桌上按着本《金瓶梅》,她好奇的翻了翻,书中有一页折了角,没等拿稳细读,只听有小丫头来唤——
“小姨奶奶,我们姨奶奶请您过去唠嗑。”
万氏也没去那边热闹?她想,对小丫头道:“跟你们姨奶奶说,我身上不大爽快就不过去了。”
小丫头上前笑嘻嘻道:“小姨奶奶别推辞了,您要不爽快去我们屋躺着便是了,我们姨奶奶请您过去吃月饼呢。”说着扶起她前往万氏房中。
那边万氏在房门口往外瞧,见余姚过来三两步把她迎进去。万氏房中无字画,但挂着几样西洋玩意儿,开春从营口为她买的螺钿镂雕花鸟,摆在正厅中央小桌上。万氏喜笑颜开,请她内室炕上坐,余姚不大好意思,只搭着炕沿儿坐下。小炕桌上亦摆满食物,万氏拿至她跟前,道:“这是凤杰从稻香村买的月饼,三妹妹你尝尝。”
余姚笑着说好,抬手掰开一块,慢慢咀嚼。
“还是凤杰这孩子孝顺呐,”万氏随手磕起毛嗑,“这不带着施芸小纹去夫人那边打牌了。我合计趁这个空挡,请妹妹过来坐坐。”
余姚仍觉尴尬,只想时间过得快一些。
万氏也瞧出来她的窘样,道:“她姨娘你就当在自己屋里别见外,要我说你真该搬回老宅住,咱们姊妹天天一块作伴多好。”
“裔勋他不肯的。”余姚顿了下,“我也劝过老爷的。”她恼自己在万氏面前叫了裔勋名讳。阖府上下只有她直呼他的名字。
“咱们老爷呀就是犟脾气,妹妹你有所不知,老爷年轻时瞧上个远亲老姑娘,咱们老太太死不让过门,老爷为此跟老太太置气好几年,脾气大的很。”
原来是挑唆她翻旧账,她顺势道:“老爷以前跟哪家姑娘相好了?二姐姐讲讲好不好。”
“哎呀,看我这大嘴叉子,老爷知道我嚼舌头得怪我呀。”
“不会的,我不跟他提。”
万氏抿嘴笑道:“也是兴京那边的老亲,别说模样倒跟妹妹有点像,想是老爷就钟爱妹妹这个样子的。”
余姚约莫时间差不多了起身告辞,万氏留了再留,见她执意要回便随了她去。走在穿堂长廊里,她回味万氏的话,好像她的目的达到了,自己还是在意那位老姑娘的。卿卿把孩子们刚刚哄睡着,退出房间与余姚碰个对脸儿。卿卿欠了欠身,笑道:“小姨太太回屋去?”
“回屋去。两个孩子睡下去?”
“今天玩得高兴,哄了半天才睡着。”她一副慈母模样。
余姚欲言又止,道:“启洺他,他最近没再对你动手吧?”
“最近他没再动手。”她看出她的关心,又道:“秋溶也极为尊重我。”
余姚笑称好极了!仿佛真当卿卿是她的晚辈。
是谁说的十五的月亮十六圆?她背着手靠在门框抬头望,看不出圆月哪块不圆。嫦娥仍爱着后裔还是已经和吴刚恋爱了?耳边传来阵阵欢声笑语和麻将和牌声。父亲活着该多好,年年中秋给她包酸菜馅饺子吃。她家里无论什么节都会包饺子,只是今日她没有吃到,山珍海味不及父亲包的饺子。兄长又在哪里呢?她坚信他一定还活着,余桥在世界的另一个地方,一样望着月亮想着她。“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时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古人几千年前就悟出这般道理,余姚惘然,不知棠柠在与谁赏月,她会不会寂寞?
正文 第十八回:游园惊梦
挑灯阑珊,对影三人。
晓南阁门可罗雀,每逢佳节皆如此,棠柠是习惯的。她蓦然的望向一楼的小高台,起了兴致跨上去,坐在凳上抱着琵琶悠悠弹起。四弦在她指尖此起披伏,台下空旷无人,更觉琵琶声清脆悦耳。
合信背地搞鬼之事,她没有去王泊川那里告状。泊川对她向来都是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君子之势而来,君子之势而走。只叹造化弄人,恨不得做他姨太太第一天起,他的发妻就奇迹般的好转起来,实际上她在王府没呆多少时日。她没有办法说服自己,回归深宅大院做一个讨老爷欢心侍奉夫人的姨太太。
她始终踽踽独行,在温暖跟前踯躅。这琴声犹如她的呐喊,每一个音符都在诉说着过往云烟。
“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伴着赞美声藤冈修闯进她的视线。他敞着西装衣襟,内着衬衫扣子松了三颗,露出些许结实的胸膛,翻驳领显得他的颈长直,向后背梳的头发散下几绺荡在侧脸,泛着清秀的五官挂上微醺。她略停了下又继续弹奏,身体里已划出一道暖流,这暖流来的有点措手不及。站在台下的他是唯一的观众,他的眼神依旧迸着炙热的火,他的呼吸急促且显著。
他从何处而来?他为何这么晚而来?他为何对她如此热忱?他是喝多了酒来这找她的乐子吗?她不知道,她也不想知道。她只知道,他在中秋月圆之夜,走进了晓南阁,走到了她的面前。
曲尽,人未散。
她含笑走过来,用手勾着他的衣衫,他跟随她,走进她的内室。
她背对着他,为他泡一壶醒酒茶。他忽然从身后环住她的腰,下巴磕在她的肩骨上,道:“时光可以停在这一刻该多好。”
“别闹。”她转身推开了他,道:“喝点茶醒一醒。”她把茶端到他的嘴边。
他接过茶坐回沙发上。她站在他对面,婷婷袅袅妩媚十足,极红的唇,袍叉下的腿,领下的风光。
这一刻,他想拥有她。
窗外响起鞭炮礼花,她推开窗向远处望,五光十色绚丽多彩。
他取下她衣架上的披肩,走过去为她披上,道:“跟我去约会好不好?”
“约会干什么呢?”她轻笑。
“跟我走。”他拉起她向外奔跑。
时间太晚了,街面上的铺子大多都已关,他带着她敲了一家又一家的门。“掌柜的,行行好,出来做点买卖吧。”他央求道,里面没有回应。棠柠跟在他身后,饶有兴致的看着他。终于有一家铺子愿意为他开门,他在这里买下好多烟花。掌柜笑的合不拢嘴,没有辜负他半夜三更起床一遭。
二人把礼花抱在胸前,寻到晓南阁后身不远处的一块空地。
藤冈修嘴里叼着根洋烟,在黑暗中那烟头的一抹红,如硃砂般夺目。他要棠柠站的远些,依次排好烟花的顺序,上前拿着洋烟引燃,又立刻掉头跑向她身边。她捂着耳朵躲进他的怀里,眼睛却努力的朝天上望去。
那烟花太美了,一切都太美了。她的眼角泛着光,她把头埋在他的肩上。
午夜,二人并肩往回走,他牵起她的手,她的手纤细冰冷。她没有拒绝,他如获勇气加了几道力量。
“你怎么什么都不问我。”他试探道。
“问什么呢?”她反问道。
“我多大年纪有无婚史?”
“重要么?我只享受现在就够了。”
他有点失落,证明道:“我对你,是认真的。”
“我知道。”她像是在哄小孩子的口吻。
他等不及了。他轻轻的吻了她。她双手搭在他的肩上,笑道:“这样就够了?”他不服气,再次深深的吻下去,感觉像触电般布满全身。
他拉起她往回跑,穿过无人的街道,立在家家户户门前的灯笼,向他们行注目礼。但他们跑错了方向,太紧张了,他们反而离晓南阁越跑越远。可有种力量使他不知疲累,她也心甘情愿被他在夜色中扯来扯去。
翌日至晌午,二人相拥才醒。他抚摸她的卷发,散发出袭人的香气。她微睁着眼睛起身穿起衣裳,他扳过她,按在他的身下,道:“等一会再起来好不好?。”
“好。”她上前抵住他的唇,然后翻云覆雨。
她昵称他“小修”,在无人之际。不管她想不想听,他都喋喋的讲给她:他廿五岁,兄妹排行第七,没有妻室。他在东北生活多年,很是乐不思蜀。小时体弱多病,家父因此对其放任。讲与其他时棠柠都不予理睬,单指“体弱多病”时,棠柠侧耳聆听,语重心长道:“我不觉得你体弱呢。”他笑着拥她入怀,这感觉好极了!
后来棠柠对余姚讲,藤冈修窘着脸走出她的房门,福莱等人佯装看不见,仿佛成为透明人。他逐渐成为晓南阁的常客,但她从不在旁人面前表露他们的“关系”。他们不会有结果,她对他说。他恼的把她按到墙边,质问她问什么。她轻抚他的脸不言语,一切尽在不言中。
余姚惊的撑掉下巴,那是她无法想象的午夜,也是她无法历经的午夜。她甚至有点钦羡棠柠,她顺着她的勾勒想象,也认为藤冈修是俊美邪魅又不乏童真率直的。她拖住下巴笑望棠柠,哄她再讲讲他们之间的浪漫点滴。
棠柠无奈道:“绺子掠我上山那架势可比这刺激多了。”
“但藤冈修带给你的是热恋般的感觉呀!”她戳中了要害。
她遇见过形形色色的男子,唯有藤冈修带给她如此炙热的感觉。
“经历过就好,能有啥结果呢?他有他的人生,我只他生命里的一个过客。”棠柠若有所思。
余姚试探道:“藤冈修或许与众不同,你要不要给他一次机会?”
“给他机会便是对我自己残忍,最后我只会抱着你哭。”她点了根洋烟,是藤冈修惯抽的。
正文 第十九回:河畔呓语
丹枫迎秋,金风玉露。裔勋起了兴致携余姚去浑河边搬网,辎重在堤岸远处就被卸下马车,指令车夫在此地候着。他抄起偌大的渔网等重物走在前面,余姚捡些小巧的杂物拎在手里跟随在后。她坐在略高的马扎上,托着腮帮子瞧不远处的他,小手指般粗细的渔绳在左手手腕处挽了多圈,绳子的另一端拴着一只大渔网,足有三四米那么长,半哈下腰去右手伸进网的上端,一缕一缕的码均匀宽度掐在指缝里,拖着渔网向后身一摆,两手用力把渔网扔进河里,那只渔网像只庞大的水母上下摆动几下身体,最后因末端磁石而聚拢到一起收住口。随即放开手腕处的绳长,再逆着水流横拽渔网,略等片刻左右齐手把网往岸边一寸一寸拖上来。
网中已有收获,几条肥硕的鲶鱼,还有几只不大的小螃蟹。他已在草地空处搭好木架生起火焰,临时找了块较平的大石板,在上面把鱼的内脏掏出清洗收拾干净,用竹签子串起来拿到火上去烤。鱼的味道很鲜很淡,不及杜婶儿炖的好吃。他时而再搬一两网鱼回来,时而烤些鱼和蟹给余姚吃。又在岸边支起鱼竿挂上鱼饵,静候鱼儿来访。虽在篝火边上但久座外头易生凉,他又回马车处取了长呢外套为余姚披在身上。
她始终木讷着看着一切,这一切她都插不上手。她就是这样被他养惯了,养的她几乎要不食人间烟火。“穷人孩子早当家”的本领,她已经不会了。
棠柠曾诉,藤冈修带她去春日町附近的日本小酒馆喝清酒吃寿司。她首次去不大懂吃法,藤冈修绕到她后身,面对着她的背,从两边握住她的双手,用自己手的力量带动她的手,如他亲自喂她。幸亏是在封闭的榻榻米隔间里,不然棠柠一定觉得很窘。但那是温馨浪漫的画面,余姚未曾拥有,与凤杰没有,与裔勋也没有。她心里有点惘然,有个声音在骂自己不知足,得到一样又在觊觎另一样。鱼和熊掌她都想要,她也觉得自己有点贪婪了。
裔勋从不是老者,他是有力量的人。她从思绪中回过神,而裔勋已用他深邃无底的眼神望穿她。她像被洞察出秘密一般红了脸,茫茫然的低下头。
“出来钓鱼,是不是觉得很闷?”他用了这样的开端。
“有点,”她仍低着头,“不过鱼很好吃。”有点违心,她总是不经意间讨好了他。
他顺势拉过她坐到自己怀中,马扎虽然不矮但仍不大舒适,她想挣脱开。
“吃了鱼身上也没有腥气,但…好像有别的味道。”他嗅了嗅她。
他另有所指吗?她略怔了一下,道:“啥味道呀?”
“心不在焉的味道,是觉得与我在一起平淡无趣?”他的手略使了几道力按在她的肩上。
“平淡有什么不好?我一直很感恩你带给我安稳的生活。”公式化的回答。
尊敬仰慕感恩?这不是他要的答案。他要她爱他,内心深处的爱恋。似乎几年前他可以轻松俘获她的内心,而近年随着她的成长成熟,他明显感觉到她的心在浮动。
他不动声色的怒了,刺探道:“说说你与凤杰的过往好不好?”
正愁没逮住机会质问他,她呵道:“先讲讲你和兴京老亲‘表妹’的故事吧。”
他反被她将了一军。是谁多的嘴?他心里怪道,“是这样的故事——”
他扶她起身,拉着她往树林里走。她正悻悻然,只见裔勋拉着她越走越深。
他忽然停了脚步,扣起她的双手抵到一棵树背上,深深的吻住她,很久很久。又动起手解开她的衣襟,解开两个扣子,他停住了手。
余姚哭了。
这不是她认识的裔勋。他从来都是正人君子,怎么会在荒郊野岭做起媾和之事?他把她当做什么?她是案板上的鱼肉吗?
可或许是她有点不解风情吧?若换做棠柠和藤冈修她也许会很羡慕,又成了浪漫之举。
他为她系好扣子,用力的抱了抱她,道:“我和‘表妹’就是在郊外私定终身的,想要纳她过门,我母亲看不上她家门第绝不同意。”
“如果你母亲还在世,她也会瞧不起我的。”
裔勋恻然,“筱淸是被母亲买来的门第还不及‘表妹’。”一声沉重的叹息。
“或许二姐姐比‘表妹’更好使她掌控,你母亲也许只是在恼你不听她的话。”
原来他像极了他母亲,同样好掌控他人的思想。他沉默下来,拉住她走出树林。
河水在退潮,能听得见河浪哗哗的声音,浪花一下一下撞击堤岸,泛上来一阵河腥味。过一会,河边露出一片细沙软泥,零星的贝壳和小螃蟹。天色暗了下来,海平面上一只红彤彤的太阳,像极了她的心境。
“凤杰和我定的算是娃娃亲,”她到底要吐出来。吐出来就不用再背负什么不安了,她安慰自己。
“他们一家回山东祭祖,我等了他好几年没音讯。重逢时他已经是你女婿了。我要挟他给我找份职业,不然去你们叶家闹施芸。”她淡淡的诉说,略过了他们从小一起点过的炉子吃过的糖人学的古诗,还有那只磨平纹理的银簪子。
“我嫁给你时,他以为我在报复他。”她掩盖不住轻蔑的表情,又问道:“你觉得我坏不坏?”
这轻蔑的表情令裔勋欣慰,他从未把凤杰放在眼里。调余姚做自己文书时,他已把余姚底细探的明明白白。她何故进的厂,出身门第教育情史,事无巨细一一验证。她哪里坏?她是个单纯的好姑娘。
“有点坏,把我的魂勾走了。”他宠溺的笑,“对‘表妹’、敏毓和筱淸都不是爱情,余姚只有你是我的爱情。”
“爱我什么呢?”她自嘲。
“如果能说的清楚爱什么,还会叫爱情吗?”
眼前的裔勋又变成了另外一个模样,像极了懵懂少年。不再世故不再用心看人。她愿意面对这样简单的裔勋。“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恨不生同时,日日与君好。”她心里默念,不知是被诗词感动还是被自己感动了。
正文 第二十回:祸起萧墙
月黑风高夜,“噔、噔、噔。”打梆声由远及近,“天干物燥,小心火烛。”漆黑之中,一团黑影在向她靠近。胡同两侧没有路口,她只得坐以待毙,任凭这一团黑影向她驶来。她额头渗出冷汗,那黑影突兀的停在她眼前,打着刺耳的梆子,口中不断发出“天干物燥,小心火烛。”之音。她下意识的向后退了一步,只见这黑影幽幽的抬起头,露出一张鬼魅的脸!“啊——”她恐惧万分又无处可逃,那鬼魅伸出长手来抓她,每一下都只差一寸,那是窒息般的惊恐!
她挣扎着被吓醒,梦境里喉咙已喊破,而现实中她却能未发出声音。她努力的平复自己惶恐的情绪,那恐怖的鬼魅的脸,烙在她的脑子里却挥散不去。身旁的裔勋仍在熟睡,她起身下床找来水喝,她需要缓和压惊。这夜亦无月光与梦里的太像,余姚不明白为何会做这样离奇的梦。
“哐、哐、哐。”小公馆的门突然被猛砸,寂静的夜被打破。邻里家的狗全部“汪、汪、汪”的吼起来,不得不撑起灯来探究竟。余姚不由得心头一紧,这是发生了什么事?那梦似乎是一种警告。环樱挽着杜婶儿,二人睡眼朦胧的出去开门,裔勋也带着躁意醒来。来的人是怀安,为他打开门,他便径直冲了进来。
裔勋怒斥道:“半夜三更的你慌张什么?成何体统?”
“失火了!失火了!老爷,家里失火了!”怀安浑身上下乱糟糟,像是在战场上捡命回来的伤兵。
“失火了!怎么回事?猛然的被激灵全身,困意陡然全无,等不及怀安回话,他已快步向外走出。余姚胡乱抓起一把衣服,紧跟其后上了马车。马车上裔勋脸色凝重,只见怀安语无伦次道:“不知道咋回事,后半夜少姨奶奶屋里突然就起了火,连着一片厢房全跟着点着了。一宅子人全都慌了,现在都搁那救火呢,夫人让我赶紧过来给老爷报信儿。”
这是马车行驶最快的一次。
叶邸大门敞开,众下人里里外外提着水桶去扑火。一众人乱哄哄嚷着,裔勋刚迈进府院,金氏万氏就哭嚎着扑到裔勋身上,“老爷你可回来了!这可咋办啊?老爷咋办啊?”裔勋镇定的推开她们,呵斥道:“你们慌张什么?把眼泪给我憋回去,嘴给我闭上!”
启洺凤杰率领众人灭火,怀安等人奋力扑救,裔勋打眼望去仁平身影也在其中,火势得到控制渐渐熄灭,众人刚刚松口气,一小丫头来报,“老爷夫人不好了!大少姨奶奶腹痛难忍,怕是有滑胎征兆。”金氏踉跄扶住裔勋,紧接着另一小丫头来报,“老爷夫人不好了!大少奶奶刚护着两位小少爷,被房梁上掉下来的木头烧伤了!”金氏已哑言失噤六神无主。
“经年纬年有没有受伤?”裔勋关切道。
“回老爷少爷们无事,只是受到些惊吓。”
他放下点心,立刻道:“叫仁平凤杰来,立刻去请大夫,要请两位,哪一边也耽误不得。”
天色渐亮,众人等聚集院中。
裔勋立在石阶上,向下望去百感交集。忽望见万氏,忙厉声道:“施芸萃纹在不在府上?”
万氏忙回:“在,在。”立刻唤施芸和萃纹上前来。
裔勋瞧见施芸母女无恙遂放下心来,定了定神,朝众人道:“我叶家今遭此一劫,承蒙诸位舍命相救,阖府上下全部有赏。房屋损坏务必修葺,有影响的暂先与他人同住。”又命怀安道:“怀安,你辅助大少爷三日之内查清起火来龙去脉向我汇报,有赏就有罚!”
众人散去,各司其职,稳定住人心。
大夫已请回来,裔勋挺直腰身横坐院中,等待卿卿与秋溶房中诊治结果。金氏和启洺钻进秋溶房中。另一边的卿卿则无人问津,只有老妈子带着两个孩子站在门口等候。
“经年,带弟弟过爷爷这来。”裔勋唤道。
小小的经年带着更小的纬年跑到裔勋怀里,“爷爷,我娘会不会死啊?”经年问道。纬年听闻此话又嗷嗷哭起来。
“不许哭,你们是叶家男子汉!遇见任何事情都要学会冷静!”
裔勋留两个孩子待在自己跟前,他要亲自看护。
万氏祖孙三人站在一旁,施芸道:“爹,我和娘去大嫂房里看一下吧。”
裔勋略点了点头,让二人进入卿卿房中。萃纹亦留下来与经年纬年作伴。
凤杰仁平过来回话,府里上下已全部安排妥当,天一亮透立刻找人来重修。半个院落受损,幸而没有人员死亡。佣人里中度烧伤一人,轻微烧伤七人,全部赏了银两得到诊治。已命各房中人,先回去各自清点损失丢失物品,明日与总管家再逐一核查。
裔勋见二人办事得力,又见二人布衣尽毁,只得忙命其先回家休息,待休息好再回府上来。
“保住了,保住了!”金氏跑出来,泪中带笑。
大夫道:“少姨奶奶暂脱险境,只是遭此惊吓,日后恐要持久卧床静养,更有早产可能,需提前做好准备。”裔勋忙命人取来银两奉与大夫,大夫开好药方,遂先离开叶邸。
少顷,卿卿房中大夫也走来出来,向裔勋道:“大少奶奶烧伤在左脸颊和左手臂处。现已做了处理上好药,只怕——”
“但说无妨!”裔勋追问。
“只怕左脸颊要留下少许疤痕。”大夫叹道。
“无妨,烧伤治得好就行。啥样子也我是叶家大少奶奶!”裔勋特意提高了嗓门,他要众人听清楚。
同样奉上银两收下开的药方,差人送大夫回去。半夜折腾,众人尽疲惫。裔勋且先同余姚回小公馆休息,临走前特命启洺不许旷工,要定时回商行坐镇。
余姚睡不踏实,翻出皮箱叠起衣服来。裔勋闭了会眼睛,同样无法入眠。起来发现余姚在收拾行李,道:“你这是干什么?”
“裔勋,我知道我们必须回府上住了。”她手中叠着衣服不去看他。
裔勋感喟。
“你是一家之主,你该回去主持大局,全家人都需要你。”她放下手中衣服,坐回他身边,“我愿意的,你不要多想。”她莞尔的笑。
裔勋无言,握了握余姚的手。
正文 第二十一回:终入大宅门
余姚到底搬进了叶邸。无论她曾多么抗拒这深宅大院,她最终还是自愿的迈进来。
仁平找到一对可靠的上了年岁的夫妻过来看守小公馆,余姚携杜婶儿环樱一并入叶邸。半个院落正在重新修葺,房屋分配紧张,她暂时没有属于自己的屋子,仍然与裔勋同住正房大院。按规矩她的屋子应该在万氏下首,裔勋也特意差人为她重新打造一间出来。这也是她主动向裔勋提出的,她害怕成为众矢之的。
启洺连续在商行与府里周旋身心疲惫,初冬落下温差受了风寒。这次风寒来的很重,连喝数日汤药仍不见好转,又赶去西医诊所诊断,竟查出来患了肺痨病,正所谓祸不单行!眼睁睁七尺男儿数日间消瘦大半,日夜卧床动弹吃力。卿卿自脸上留下伤疤,就变得郁郁寡欢形如枯槁。不愿去启洺床前也不大去秋溶那边,对待孩子也少了往日的母爱。仿佛世间一切都与她再无瓜葛,她如同活死人般游荡人间。
金氏奔波于启洺与秋溶之间,倍感心力交瘁。裔勋恐她再倒下,连忙找来她商议。最终定夺:经年纬年带到裔勋跟前由他亲自抚养;卿卿遭此重创,且先放任由她去不做苛求;照顾启洺起居用药等皆由金氏亲自料理;秋溶这边令余姚前去照看,日日需向金氏汇报情况。
余姚听此安排顾虑重重,向裔勋道:“我只怕没有经验,何不请二姐姐和施芸过去帮忙?”
裔勋意味深长道:“恐怕只有你去,秋溶这个孩子才能安全落地。”
余姚没有再问下去,她顿时想通了裔勋为何愿意住在小公馆,原来这深宅大院里有太多机关算计。
冬月初,叶邸房屋全部修葺完成,新落成的叶家大院较之前更加宽阔气派。因查明失火系秋溶房中小丫头不慎所为,当晚更有玩忽职守之人,念其都是穷苦百姓,没有拉去报官只是撵了出去。当下府中少了四五个人的缺,又差怀安找来新的佣人分配给各房。
启洺病倒商行厂里也缺了人手,凤杰乘虚而入名曰帮衬仁平。因此又携施芸母女回叶家长住。金氏惴惴不安,寒假里启涏回来便与他商议,来年不再回北京念书,要他顶替大哥去商行里主事。启涏心神不定略有些摇摆,学业只差一两年就可学成而归,现如今放弃实属可惜。可见大哥病重二姨娘那边又虎视眈眈,他不得不站出来为母亲分忧谋算。
清早,裔勋余姚二人去了单父墓地。转眼已过周年,仿佛事发在昨天。清明、中元、诞辰、送寒衣至今日周年,父亲已经离她越来越远。可余桥呢?余桥到底在哪里?她现在了解欧战的一些事情了,她也知道余桥是那十几万华工之一。可听说有的人已经回到祖国,为什么这些人里没有余桥?回来的路上余姚紧闭着双眼,马车停下来她便迷糊的下了车。眼前却不是叶邸,是她家的老房子!她疑惑的望着裔勋。
裔勋道:“我怕余桥回来寻不到你。”他掏出一张房契交给余姚,道:“修葺叶家的时候,顺道把这里也重新翻了翻。”
房契上是她的名字,这栋老房子是她的!“裔勋……”她颤抖着叫出他的名字,便再也说不出其他的话来。
“照看小公馆的夫妻,原来是在这里看守的。不过你放心,我也交代过他们会定时回来打扫的。”
他带着她走进小院,走进她童年生存过的地方。她忍不住哭着跑出去,这里有太多她与父兄的记忆,或许还有她与凤杰的记忆。裔勋懂得她的苦楚,送她去找棠柠谈心。她近来无暇来访晓南阁,每日守在秋溶床前数着日子。
棠柠上着短袄齐腰,窄袖齐肘,下着褶皱长裙曳地,上好的洋缎包裹着她的身体,她总是美丽动人。而余姚从外而来,依旧貂绒披身内着素色顶厚旗袍。藤冈修恰好在此,他与余姚打过招呼便起身离开,誓要给她们俩二人空间。待他离开后,余姚怪道:“你好歹多留他多坐一会儿,好让我多瞧几眼。”
“那怎么能成?再让你抢了去?”棠柠揶揄她。
她终于露出点笑,只有在晓南阁面对棠柠,她才能卸下防备露出本心。她给棠柠带来四瓶上好的老龙口,“你也知我现在出门不便,怕是年前再来不了了。”
“我知道的。”她接过酒随即开了一瓶,斟了两盅同余姚对饮。
“藤冈修和你还顺利吧?”
“目前还算顺利。对了,叶家失火泊川他们都去府上问候了?”
“来府多次了,裔勋与他们几个倒是好交情。”
“启洺他们一家怎么样了?”
“哎,启洺这病来的太快,怕是好不了了。卿卿意志算是彻底摧毁,人的精神也不行了。我每日守在秋溶床边,她样子倒还坚强。”
“我总觉得这一桩桩的事出蹊跷,只怕你在里面吃了亏。切记有啥事托人出来捎信儿,我一直都在。”她拉了拉她的手。
“我也有同感,但是说不上来到底哪里不对。不过你放心,我知道照顾好自己。反而是你,要对自己好一点善待自己一点。”棠柠知道余姚在说她与藤冈修之间。
别过棠柠她自回叶家。冬月天儿黑的早,走在穿堂长廊里冷风刺骨,拐角旮旯里似有一对男女在拥抱。她不禁偷笑,以为是小丫头与小家丁在幽会,这大冷儿天的感情倒是深厚。
男子紧紧拥着女子,泪水煽了脸颊,哀求道:“答应我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再给我点时间,等我攒够钱我一定带你离开!”
女子不住的摇头,“我坚持不下去了!求求你现在就带我走吧。”又挣扎道:“我知道我现在这个样子,你一定是不会再爱我了!”
“你什么样子我都爱你如初,你不要胡思乱想!我现在很穷我需要攒够钱才能给你安稳生活!”
男子不停的解释,女子长发凌乱精神恍惚。他费尽心力的安抚她,在这寒冷夜他们彼此依偎取暖。
正文 第二十二回:上位(上)
除夕当夜团圆饭,启洺强打起精神被启涏搀扶着上了桌,卿卿秋溶也被佣人帮衬着一同过来吃团圆饭。这一年府中忙碌裔勋没有放仁平回乡,破例让杜婶儿仁平一同上座吃饭。一家子围坐一起恍如隔世,中秋之夜还那样岁月静好,才半年光景已发生巨大变化。裔勋与金氏同坐上首,金氏仿佛一夜之间白了头,憔悴之容是多少胭脂水粉也盖不住的。余姚挨着万氏下坐,不再是去年独宠之貌。这些是余姚向裔勋要求的,她希望裔勋能用家规对待自己,这样子她才不会成为首当其冲的靶子。裔勋也赞同她的做法,府中不似小公馆他不能时时保全她。
饭桌上若不是有几个孩提吵闹声打破安静,这团圆饭怕是实在尴尬冷清。幸而几个孩子把所有人都拽回现实当中,毕竟饮食男女,食色性也。气氛慢慢活络开来,众人觥筹交错举杯畅饮。启洺略坐一会儿坚持不住,不得不回房中休息。卿卿与秋溶精神倒是很好,一直留坐到最后。裔勋与众男丁酒过三巡,都微微泛着醉意。“大过年的,喝醉就喝醉吧!”众女眷纷纷发出理解之言。饭毕后裔勋携众男丁和孙子孙女们守岁放炮竹,金氏携卿卿回房,余姚护送秋溶回房,施芸自当搀扶万氏回房。
金氏送卿卿回了房中,小丫头服侍好已退下。黑暗之中有个身影立在她的跟前,她没有害怕,她知道是仁平来了。仁平在身后环抱住她,亲吻她的秀发,两年来他们一直偷偷摸摸的交往。自他来府上做事,无意间撞见卿卿去医馆治伤,便动了恻隐之心,二人日生情愫渐渐发展出爱情。卿卿在启洺处受尽折磨屈辱,在娘家又不受重视,可在仁平这里,她得到了无微不至的关怀与爱护。他们计划着私奔,但她舍弃不下两个孩儿,他亦无攒够钱财带她远走高飞。他们都在隐忍着,谁知又飞来横祸卿卿烧伤脸颊,她差点就绝望自缢,辛亏仁平未曾放弃,使她顽强的度过难关。他潜伏在裔勋身边兢兢业业,只为谋得更多钱财能早日带着卿卿离开。启洺现如今瘫着,上下又不大看管她,仁平又来府自由,裔勋春节未准他的假,背地里他们二人不知有多高兴!
原来仁平视如珍宝的帕子是卿卿的,可余姚还未可知。也难怪佣人们会瞧着眼熟认错,都出自一府之手。
在秋溶房中略坐了坐,余姚便打算回房,秋溶却执意留她共同守岁,叹道回去房中亦无人。余姚想着今夜本无眠又独守空房,倒不如与秋溶作伴也是好的,遂又留了下来。秋溶近来多受余姚照顾,二人已多多熟稔。她每每把感激之言挂在嘴边,余姚总自愧不敢当。秋溶房中的炕铺的很软,煤火又烧的很旺,后半夜聊着聊着竟睡着了。
醒来已是大年初一,她急忙辞了秋溶回房中梳妆打扮。秋溶大着肚子特许不用去拜年,而她要赶着去受晚辈礼拜。跑回草草梳妆打扮,她又赶着前往裔勋正房。正房房门紧闭,许是昨晚睡得太晚裔勋还未醒来。她犹豫要不要推门进去,房门“吱嘎”从里面打开,里面竟迈出一个女子!这女子头发凌乱、衣冠不整露出些许肌肤,同余姚四目相对,双双怔住!
她竟然是琪红!从裔勋房里走出来的居然是琪红!真真晴天霹雳!
琪红扯着嘴角尴尬的冲余姚假笑,双手不自然的捋起头发,可胸前的衣襟盘扣似忘了系上,倒像胸脯太丰腴反而撑破了衣裳。她的脸颊泛着红润未施水粉也难掩美色,的确较撵出小公馆时又俊俏许多。余姚像被什么力量定在那里动弹不得,她心中没有激起半点涟漪,因为她整个儿心被瞬间震得粉碎,碎末一股脑堵在嗓子眼使她发不出声响,连脑子也受到波及转不动了。
“你不要这么看着我,昨晚上是老爷硬拉着我留下的。”她转着眼波娇嗔道,“硬”字拉着长音格外刺耳。
余姚不言语。
她继讽道:“这事也轮不到你做主,我自找夫人‘受罚’去!”又转身向屋内挑起嗓音道:“老爷,小姨太太在门外候着呢。”
余姚箭步上前扬手狠狠一巴掌抽在琪红脸上,啐道:“姨太太也是你配叫的!”
琪红显然未料到余姚会动手,她捂着脸顺势跑回屋内扎进裔勋怀中,哭喊道:“老爷她打我!她动手打我!你可得为我做主啊!”
裔勋杵在屋内,衣衫整齐头发未乱,双眼却布满红丝。晨光由门口射进屋子,余姚立在门口怒视裔勋。他没有言语,没有向余姚解释。他是要默认眼前看到的一切吗?琪红扯着他哭闹,他也不呵斥制止,他只是望着余姚。但余姚读不出歉意。
下房的佣人们都在喁喁私语,不敢轻易上前伺候洗漱。武妈本领着经年纬年过来先请早安,瞧见状况匆匆赶上来打圆场,直叫经年纬年给爷爷拜大年,又急忙拉琪红出去劝解。正房各佣人忽然忙碌起来,经年纬年缠着裔勋要压岁钱,杜婶儿早已闻讯赶到余姚身边。余姚被两个孩子缠住玩耍,冷眼瞧着佣人们进进出出伺候裔勋洗漱。
然后整一天,先是大排场的祭拜先人,繁文缛节压着众人按部就班;接着高堂上座接受晚辈磕头拜年,按等级规格发下压岁钱;跟着亲友纷至踏来拜年探访,再晚些时间裔勋又携余姚与启澄登门拜访贵亲友人。
二人全无得空交谈,她也没法不全裔勋面子,在外人面前与他撕破脸皮。整日她都恍恍惚惚,略有些缓过神情只叹琪红有直捣黄龙的本领,也觉看错裔勋不是曹鼐不可之人。阖府上下怕是已经传开,这么些年她第一次萌生要离开裔勋的想法。琪红摧毁了他们的爱情!笑话!明明是叶裔勋自己摧毁了他们的爱情!
从秦自省家中拜了年准备回府,被自省夫人横栏下来吃晚饭,实属盛情难却不得不留。席间自省与裔勋交谈甚欢,秦家夫人公子亦是热情待客,启澄被逼着一夜成熟起来,也有模有样的秀起外场。只有余姚不由自主的狷介起来,仿佛势要与裔勋有关的一切划清界限。飞觥献斝之际,启澄趁机用脚背蹭了下余姚小腿,惊的她立刻又坐直些上身。她望见启澄轻佻的笑,她觉得启澄在讥笑她,讥笑自己做了他爹的小妾,还痴心妄想要他爹只爱她一人。自己位置本就不光明磊还企图得到优待?老子的小妾被儿子调戏一把又如何?一家子本来就没尊重过你。桃李明年能再发,明年闺中知有谁?
这琪红因着去年造谣余姚一事受到牵连,被余姚撵出小公馆,金夫人那边又将其弃之不理,使她赔了夫人又折兵。同乡大姨年岁已大且挣够本钱,告老还乡亦是件美事,而她却不能回去。她是家住长女,底下一堆弟弟妹妹负担太过繁重。她虽生在乡野捎带几分土气,但是实属俊俏姑娘,况她比余姚还要小上五六岁。被撵出小公馆的大半年,一直四处做着零工,食不果腹又被家中父母催骂寄不出钱去。绝境之处闻得叶家因失火撵走一批佣人急需招募,遂寻到怀安使了银两,被分到万氏一房做使唤丫头。怀安再三嘱咐她少往老爷夫人跟前撺掇,以免认出她来再惹是生非。
万筱淸从来都是扮猪吃老虎的,探得其中究竟脑中已生出一计。与琪红推心置腹长谈久矣,誓在立言辅佐她上位做裔勋小妾。琪红在小公馆时就动过这脑经,她一直觉得余姚长得没自己美家世又同她一样穷苦,凭什么余姚能攀上叶家老爷享受荣华富贵,而她却要一直做着伺候人的活?加之杜婶儿替余姚狠打过她一顿,她替金氏做事没得到好处反而被她弃之不理。心中早已生出恨意,万氏微微诱导便不能自持,二人谋划多日定在除夕当晚实施,掐算准当晚裔勋会酩酊大醉,但未料到秋溶会无意间助攻了她们,使得余姚整夜不在老爷身边。
除夕后夜,放尽兴鞭炮众人散去,裔勋由小丫头服侍回房休息。万氏瞄好时机看准小丫头退去,派遣琪红偷偷潜进房中期盼“佳音”。在外面猫腰候着半个时辰仍没听到房中有动静,悬着的心落下半截转身回房等着天亮瞧好戏。万氏吸着旱烟袋眯眼盘算,唯有此计能离间裔勋与余姚之间的信任,瓦解他们二人五六年的情感。琪红当真不负所望,自爬到炕上退下衣衫,又不慌不忙的替裔勋解下衣服,躺在他身旁等待天亮。他甚少酒醉,只因今日除夕贪了杯。
微亮的天色唤醒了他,琪红在侧使他诧异,他扬手推开琪红,一阵恶心在胃中翻江倒海。盛怒、厌恶、羞愧混为一体。他没做过!他对自己发誓!可他无法解释眼前的一切。琪红浅浅的流下泪,道:“老爷你怎么能这样?昨晚是你硬拉我留下的呢。你怎么一早就厌弃我了呢?”
裔勋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起身阖衣,冷道:“穿衣说话。”
她自从炕上下来默默套起衣服,慢慢地挑逗地在他眼前晃悠。他正眼不瞧她,问道:“你在哪房伺候?”
“在二姨奶奶屋里,昨天晚上我奉二姨奶奶之命过来给您送醒酒汤,然后……”她低下头做出羞涩表情。
“你且先回去,我们年后从长计议。”裔勋命令道。
正文 第二十三回:上位(下)
琪红磨磨蹭蹭半晌,瞧裔勋不再发话只得不情愿的出门,打开门正巧与余姚撞见。她正期盼着这一时刻,这一刻使她在余姚面前扬眉吐气一雪前耻,她终于可以同余姚平起平坐了。故而不再把她放在眼里,随口便叫出“姨太太”。遭来余姚一记耳光,虽然很想打回去,转念想到自己的姨太太梦,立刻示弱钻进裔勋怀里。
裔勋的软肋从来都只有余姚,在余姚怒视他的那一刻,他知道自己百口莫辩了,那一刻他失去了理性彷徨然然不知所措。
琪红被武妈且劝回万氏房中,二人按事先准备好戏码演出。万氏手持鸡毛掸子满屋子追着琪红打,嘴里叫骂道:“你个不要脸的小蹄子,叫我有何颜面去见老爷夫人,房里怎么生出你这么个勾引爷们儿货!”琪红大叫道:“姨奶奶饶了我吧!不是我的错!是老爷他硬拉着我做的!”
众下人哗然,消息不胫而走。待裔勋携启澄余姚出门拜访之际,万氏拽着琪红前往金夫人那边请罪。按着琪红跪在金氏面前,斥道:“老老实实原原本本的对夫人说,昨天晚上到底怎么回事?”琪红泪眼婆娑添油加醋的向金氏诉了一遍,又特意提了余姚是怎么善妒打了她。不提余姚还罢,一提余姚立刻把又把金夫人那根神经挑动起来。留下琪红制衡余姚倒是个不错选择,但又恐她与万氏联手扳倒自己。自己这一房如今乱糟糟,金氏犯愁只得先把“丑事”压一压,推托道等过了年遵老爷定夺。
年闹哄哄过去四五日,终得下闲来给他们二人独处。她夜不能寐思绪混乱,他则冷静多时恢复理性。
“我知道说多无益,解释显得很多余。”
“你这是算对我坦白了?”
“我叶裔勋待你五六年从无旁骛,只在娶你那天立过誓言。这一生只立那一次!我从不自诩自己专情,毕竟我前半生已娶了一妻一妾。只恨我早你三十年生。”
“你只爱我喽?”
“余生不变。”
“琪红她……设计你的?”
“你肯信,那一定是!”
“你想怎么处理她?全家闹的沸沸扬扬总不能把她撵出去吧?”
“为什么不能撵出去?”
“你会落下不好的名声。”
“怕什么?出了正月就撵,多给些钱就是了。”
他们算不算重归于好?她自己也说不明白,她以为自己会骨气铮铮痛骂他一顿,然后潇洒的离开叶家。可沉淀了几日便没了脾气,自己好像另一个左卿卿,逆来顺受的困在这深宅大院。她学着《阿q正传》里的精神胜利法,一遍遍说服自己相信裔勋,“叶裔勋只爱我一人的”。
她躲过众人去小厨房偷酒喝,明知举杯消愁愁更愁。她趔趄的靠在门框上,迎面吹着凉飕飕的风。启澄忽现眼前,讥讽道:“小姨娘躲在这里喝酒,难不成也想学父亲来场美遇?”她被他狠狠戏谑,急吼吼道:“你……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你怎么能这样折辱我?”眼泪夺眶而出气得浑身发抖,掷下酒杯掉头要走,启澄横脚一绊她险些摔倒,他顺势扶起她站稳,道:“路都走不稳你还能干什么?”她甩开他的手气呼呼的哭着跑掉。
启澄摸了摸眉毛,这个“姨娘”有点意思,他露出玩世不恭的笑。家里面这些“破事”他打小就烦,可如今启洺病重他被推到前面来,有些事情万氏开始逐渐对他絮叨,絮叨最多的便是他爹娶的这个小姨娘,这个小姨娘被他娘形容的那般厉害,使他起了兴趣来探实情,可每次都让他失望而归,单余姚既不风骚又不智高!真搞不懂他父亲看上她什么了?
她一路跑回屋子倒在炕上委屈的哭,恨透了叶启澄!他们叶家没有一个好人!杜婶儿左右相劝仍不见好,没法子只好差环樱悄悄给裔勋递话去。环樱和杜婶儿这几日也跟着余姚一并生气,她们姨奶奶啥时候受过这种气?这些年老爷是怎么宠爱余姚的,她们是看在眼里,跟着吃了多年好处的。何况勾引老爷是还是琪红,是被她们小公馆撵出去的丫头。裔勋闻讯立刻赶来过来,只以为她还在为着琪红之事生气,搂着她哄了半天只要不是命他摘下月亮干啥都成!余姚没法子道出启澄占她便宜羞辱她,怕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最后再跳进黄河也洗不清,更气得呜呜使劲哭。
万氏瞧这阵势仍不够旺,老爷撇下饭桌上一家子人去探余姚,想来他们感情还没破裂,纳娶琪红之事恐要泡汤,凭着三寸不烂之舌前往金氏那边继续煽风点火。
“夫人,今儿这恶人我做,您说说这四五年老爷留在府中几日?为着三妹妹另辟新房金屋藏娇,把咱们姊妹丢在这深宅大院里不闻不问!三妹妹进门儿都未曾给您磕头奉茶,更不肖说在外面打着你叶家夫人旗号鬼混。老爷为着三妹妹连家都快不要了,要不是家里接二连三的出事,只怕老爷是断不肯回来的。”
金氏承认万氏讲的都是,可她万氏又安得什么心?她默默叹气,“只怕都让周先生算准了,三妹妹实属不祥之人。”
万氏继续道:“祥不祥的咱们姑且不论,就说琪红这事未必是件坏事,要是那丫头能把老爷拴在家中,又能煞煞三妹妹气焰未尝不是件好事。大少爷这生了病,启澄启涏还太小不经事,凤杰到底是外家姓,这个空挡要是给三妹妹掐住了,指不定背后又生出什么是非。”
金氏被万氏说动七分,“可到底能不能留下琪红最终还得老爷定夺,咱们家的主什么时候轮到我这个娘们儿做过。”
万氏眼睛一转,趴在金氏耳边窃窃私语一番。金氏吓的恐要跳起来,直问:“这么做……成吗?再闹出什么事端来?”
“怕什么?闹腾一年半载也足够了,真的东窗事发也与你我二人无关!夫人肯信我这事就交给我去办,真出了什么岔子责任我来担!”万氏拍着胸膛打保票。
金氏依旧惴栗不安,但也端起肩膀纵容起万氏来。
正月安然度过,府里众人都揣着明白装糊涂,翘首盼着一处好戏!启澄启涏甚至施芸已见怪不怪,他们父亲这些年的风流韵事岂止这一桩?再纳一房小妾又如何?“十八新娘八十郎”的例子比比皆是。
是时候处理琪红之事了。
裔勋叫来金夫人、万氏、余姚和琪红。差怀安备足钱财交与琪红,责令她快快离开叶家。金氏正坐不言语听从老爷发落,等着万氏张罗一出好戏。可这万氏也低眉顺眼的不言语,只见琪红一把推开钱财,娇嗔道:“老爷我不要。”
裔勋道:“嫌少?怀安再备出一倍来!”
怀安转身去取,琪红道:“老爷您给我多少钱我也不能走呢。”
“说你的条件。”裔勋单刀直入。
“我怀了您的孩子,您还撵我走,您真是太狠心了!”琪红掩面抹泪。
“琪红你疯了?”余姚拍桌呵斥。
金氏万氏诚惶诚恐的立在一旁,“老爷,这可怎么办是好?若琪红真怀了叶家骨肉,撵她出去是没有道理的啊!”
“是啊老爷,叶家骨肉是头等大事啊!”
是几日孟光接了梁鸿案?金氏万氏竟一个鼻孔出气?余姚快失去理智了她思考不来。
“小姨奶奶在老爷身边伺候这些年也未曾有孕,怎么还不容许别人给老爷生孩子了?”
这挖苦逼得余姚又气又恼,“叶裔勋,这就是你给我的好答案!我当真看错了你!”她的直跑出叶邸大门朝晓南阁跑去!
裔勋忙唤杜婶儿环樱跟上余姚,万分护全她的安全。
“你们俩给我闭嘴!”转头道:“立刻请大夫来!听到没有立刻马上!”他强压住怒火!
琪红一旁继续哭啼,“我真是没脸见人了!”
裔勋厌恶道:“再哭去外面去!”
大夫号过脉后,拱手贺道:“恭喜叶老爷是喜脉!”
事发一个月就号出喜脉?
裔勋呆坐,久久缓不过神来。回手掀翻桌子,发了怒火撵走一众人。琪红怎么可能怀孕?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乱了方寸,他刚给余姚吃下定心丸。又唤怀安过来问话,“大夫果真是‘宝膳堂’请来的吗?”怀安欠身道:“没错老爷,是在‘宝膳堂’请来的。”
裔勋最后一丝希望破灭了。
“啥?叶裔勋有孩子了?余姚你能不能有点出息先别哭,把话说明白再哭也不迟。”棠柠被搞的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
她带着哭腔喃喃的学给棠柠听,棠柠愣了又愣,实在搞不清楚是非。环樱杜婶儿都跟着跑来,在一旁替余姚说辩,棠柠心想,这叶家也不是什么大富大贵之家,怎么个个女子都愿意为他们叶家生孩子?前有秋溶还不够,这又冒出一个琪红来。叶启洺好歹还是个青年男子,那他老子叶裔勋已多大年岁?承认他不显老态硬汉方刚,懂得迷惑调教女子,可这事也太夸张了吧?退万步讲,即便叶裔勋真和琪红有了孩子,那至余姚脸面于何地?拐着弯骂她身体有毛病不能生孩子?
这简直就是一笔糊涂账!
正文 第二十四回:红姐儿的诞生
仁平被裔勋派来晓南阁探望余姚,只见杜婶儿环樱坐在二楼小隔间门口候着,瞧见儿子赶来忙拉住他问叶府状况,“老早就看出来这个琪红是个狐媚坯子!”杜婶儿啐道。估摸着余姚仍在气头上,他不敢冒失上前敲门,只坐在母亲旁边听着她和环樱低声怨道。福莱双手拎着个圆木盒子上楼,那木盒上刻着菜馆子的名字,想来是棠柠给余姚叫的外食。
福莱瞧见他上前打了招呼,“来看你们家姨奶奶。”
仁平起身道:“老爷不放心派我过来一趟。”
福莱把木盒子拱手相让,“我这楼下还忙着,劳驾你给送进去吧。”
他接过木盒又欠身谢过福莱,前去敲棠柠的门。
余姚眼睛肿的像个桃儿,端出来的美食一筷未动,他立在沙发前不言语。
“你回去跟叶裔勋说,我再也不回去了!你叫他跟琪红好好过吧!”
她的妆容早已哭花,忽望一眼仁平立在沙发边,“我不是冲你发脾气,你倒是坐下呀!”
他不敢坐,低头道“姨奶奶您看这样行不行,先接您回小公馆住些时日。”
“我才不要回去!那也是叶裔勋的房子!”
“那您看老爷来晓南阁您回府行不行?”
“我刚才不是跟你说过,我再也不回去了!你不要让他来!”
仁平碰了一鼻子灰,退出来头疼的很。只得再三叮嘱母亲好生照看余姚,又代裔勋拜了拜棠柠,在舍下打扰请她包涵。棠柠跟着追出来问:“大夫真给号出有孕了?”
“确实如此。但老爷…老爷坚持不认,已令我暗查此事。”
“叶家人什么态度?都劝老爷纳了琪红?”
他点头不语。二人别过,仁平回叶邸回话。
金氏万氏联手保琪红,琪红又哭闹不止,搅得府中鸡犬不宁流言四起,实在乱了章法不成体统。裔勋思量再三,为给阖府上下一个交代,不得不召集众人来。众下人围在堂门外,金氏万氏率各房儿女皆到场。
终于盼到这一天,琪红兴高采烈地等着老爷宣布她成为叶家“四姨太太。”想着以后能够独住一房,有丫头老妈子使唤,不高兴时还可像杜婶儿打骂她一样打骂下人,每月更有份例寄回家中帮衬弟妹,一石多鸟美哉美哉!怀孕当然是假的!同万氏二人谋划好,花了大价钱买通大夫号假脉,成为“四姨太太”之后,再嫁祸余姚善妒害她小产,那时木已成舟她也坐稳交椅。
“琪红说怀了我叶家骨肉,既如此叶家没有不管的道理,今日我当着众人面收琪红做我通房丫头,念琪红同万氏主仆情深,就让她继续住在万氏房中。日后伺候人的活就不必做了,你们都尊称她一声‘红姐儿’吧。”
众人瞠目结舌。
琪红恼羞成怒又不敢发作,“老爷……老爷!我可是怀了你的孩子啊!”
“孩子平安落地我便纳你为妾。”又命万氏道:“你们那收拾出一间厢房来给她住,既怀了孩子起居就你代管吧。”
万氏忍着气欠身道好,金氏鼻子里轻“哼”一声,讥笑万氏聪明反被聪明误。众儿女见怪不怪,不曾把单余姚放在眼里,更何况她“红姐儿”算是个什么东西?
琪红万般没料到,老爷竟给她“通房丫头”的名分,当着众人面儿羞辱她。众下人也不知怎地嘴上都抹了蜜,打老远瞧见琪红便齐齐的喊她,“红姐儿!红姐儿!”施芸往来母亲房里直把她当空气!白白辱没声誉不说,竟一点实惠没得到,她实在越想越气,故而跑到万氏房中哭诉。起初万氏还愿意理会理会她,时间一长不免也厌烦起来,提醒道:“不要总跑我这里来哭闹,有这闲工夫赶紧去老爷身边邀宠,你这肚子再这么瘪下去,最后没人能救得了你!”
“老爷房门还没摸到,我就被赶了回来,他从不拿正眼瞧我!”琪红抱怨。
“论模样你比余姚强,论年纪你比余姚小,怎么你就抓不住老爷的心?”
琪红被臊出万氏屋子,她实在百思不得其解,老爷到底喜欢什么样的女子呐?
裔勋交代仁平去宝膳堂查明那位大夫底细,另遣管家武四儿去查明怀安与琪红关系。
当日余姚离家出走使他乱了阵脚,大夫向他道出有喜,一下子把他自己也搞晕了,断不敢轻易为自己辩解!事后细想,理应再寻一位大夫来诊脉。
他亲自去了趟晓南阁,见余姚被棠宁拉着与宾客打着麻将,小隔间里烟雾缭绕男男女女光怪陆离,不禁皱起眉头内心实在不乐意,但此刻他又没法子管教她什么。杜婶儿进来趴在她耳边递话,她也不理会扬手打出一张牌,“九条!”对家道:“碰!”
杜婶儿无奈只好先退出来,棠柠见势向旁边一妇人道:“曾夫人您来替我打几圈呀?”
曾夫人笑着接手上桌,棠柠退了出来。见裔勋被余姚讪的发窘,忙请裔勋内室上座。裔勋正襟危坐一副儒雅之容,全然不像好色之徒。棠柠道:“余姚还在气头上怪不懂事的您多担待她点!”
裔勋感喟道:“家丑,让你见笑了。”
“老爷哪里话,我跟余姚情同姊妹,她在我这您放一百个心。”
“承蒙你多照顾。”
“等过些时日她想通了,您再来接她也不迟。”
裔勋铩羽而归。
仁平武四儿都调查出线索,裔勋再三叮嘱要逐一查明连根端起,不可打草惊蛇暂先按兵不动。
金夫人得空来找裔勋商议,可怜启洺卧床一日不如一日,实在不忍心放启涏回北京念书,求老爷留启涏在身边,进商行里历练历练接启洺的缺。正中裔勋下怀,再不顶上自家儿子,怕是要让凤杰只手遮天了。可他还没权衡好启澄启涏的位置,论长幼启澄是兄启涏是弟,论嫡庶启澄是庶启涏是嫡;若让两个儿子同时放弃学业又未免太过可惜;若让其中一人放弃学业对另外一人又不好交代。他决定要找他们二人单独谈谈。
先唤启涏来房中,问道:“曾公云:‘学而废者,不若不学而废者。学而废者恃学而有骄,骄必辱。不学而废者愧己而自卑,卑则全勇多于人谓之暴,才多于人谓之妖。’启涏你怎么看?”
启涏欠身道:“子曰:‘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又云:‘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太白更云:‘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爹,启涏只知‘父母在,不远游’,但愿为家尽绵薄之力。”
“‘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呢?”
“启涏志不在远方。”
又唤启澄来房中,问道:“朱子云:‘兄弟叔侄,须分多润寡;长幼内外,宜法肃辞严。’”
启澄立刻接道:“‘听妇言,乖骨肉,岂是丈夫;重资财,薄父母,不成人子。’爹,我明白您的意图,我不屑与三弟争也不在乎去留北京。”他把长衫后襟一撩,站起来拂袖而去。
当下还未定夺他们兄弟去留,秋溶却要生了!
接生婆在屋里面喊着号子,众丫头忙进忙出不敢懈怠,折腾半晌未听见秋溶发出丁点声音,金氏急的团团转,再顾不得什么忌讳说道匆匆闯进屋内。只见秋溶浑身被汗水浸湿折磨的剩下半条命,但刚毅般不叫疼痛死死撑着。
接生婆喊道:“少姨奶奶,快使劲喊出来!快喊出来!”
“快点换盆水来!”
“你们几个过来帮忙呀!”
“快生出来了!快了快了”
启洺躺在床上按奈不住,唤小家丁扶起自己,硬撑着走到秋溶房前听信儿,激动的上气不接下气。小家丁只好搬把椅子来请启洺坐下,又在启洺身上盖了层厚被。
裔勋在正房里踱步,万氏携琪红在一旁候着。不时吐出几句宽心的话,请老爷莫着急。见裔勋不理会,琪红摸摸自己的假肚子向万氏道:“我站的腰酸呢。”
万氏瞧裔勋头也没回一下,低声道:“腰酸你就先回去吧。”
琪红不敢擅自回屋,只得低下头不言语。
“哇——”长久的孩提声落地!清脆、嘹亮!
武四儿打外面跑进来,口中大喊:“恭喜老爷!少姨奶奶生了!是个大胖小子!”
“好!甚好!”裔勋长久的舒一口气。
万氏琪红附和道:“恭喜老爷又得孙儿!”
裔勋毛笔一挥,写出两个大字“红年”!向武四儿道:“传下去我孙儿叫——红年!”
武四笑道:“我这就去传!”说话间已跑了出去。
琪红愣在原地,他孙儿叫“红年”?
裔勋瞥她一眼“你名字跟孙儿冲撞犯忌讳,以后众人就叫你‘琪姐儿’吧!”
琪红又气又羞捂着脸跑了出去。
那边已把孩子抱出来给启洺看,“爷爷给你起名字了——红年!你叫红年!”他吃力的伸出手抚摸孩子。
秋溶横在炕上不住流泪,她的儿子叫红年!她终于生下这个来之不易的孩子!
启洺心满意足的往回走,喜极而泣道:“经年!纬年!红年!”“噗!”的一声他吐出满口鲜血,双腿一软瘫在地上!
众人一拥而上,忙唤:“大爷!大爷!快请大夫来呀!”
正文 第二十五回:茫茫生死劫
叶启洺不治身亡。一日间悲喜交加冰火两重天。
金夫人、启涏、卿卿、经年纬年同围炕上,无不悲号仰天哀哀欲绝。启洺脸上定着喜得麟儿的面容,婆媳合手为启洺沐净身体穿戴寿衣,武妈在侧边抹泪边着手给经年纬年换孝服。裔勋进来俯身摩挲启洺,哀痛之情无法言表,转身离去安排后事。
秋溶处呼喇喇人去屋空,唯有一老妈子抱着红年轻摇慢哄,另一小丫头在身边伺候。秋溶欲起身看启洺最后一眼,但被二人拦下恐她见风落下病根。谁料启洺上一时还浸在得子之喜中,下一时却变成九泉下的亡灵。可怜红年出生既丧父!裔勋忽打门进来避在玄关处,老妈子急忙把红年抱过去给他瞧,裔勋按了按红年小手模样像极了启洺,又向里面秋溶大声道:“启洺既已去了,你且不能悲恸过度,红年从此都需你精心呵护。府里办丧也不会刻薄你们母子,如有人胆敢怠慢,你大可差人直来告我!”秋溶闻此更泪眼婆娑,竭力朝玄关处道:“爹,您如此厚待秋溶,秋溶无力回报,只盼余生尽我所能照顾红年,秋溶先在此拜您了!”她强撑起身体在炕上给裔勋叩首。
裔勋只怕泪会流出来,赶忙回身走出房门。凤杰率仆人在大厅设好灵堂,丧幡白幔挂满府中。启澄从外请回白事先生,众家丁抬着杉木厚棺进院,按照先生指意至亲拥前诀别,启洺便被抬起装殓封棺,灵柩运于大厅停灵。灵牌等丧用之物逐一落实妥帖,吊丧诰命来客筵席也已备好,仁平匆忙回府来报,墓穴碑文等外事亦接洽安排完毕。金夫人笃信佛法,又命怀安去外请来数位高僧为启洺诵文超度。
当下晚间,武妈带经年纬年回房休息,他们实在太小还不懂生死意义,见祖母母亲痛哭,他们便也吓得哇哇哭起来,父亲辞世怕是他们还不能够理解的。金夫人卿卿在灵堂侧面抱厦内折纸钱元宝,金氏低声道:“我知道这些年启洺对不起你。”话一出口便又戚戚而哭。
卿卿略怔,“启洺已去了,娘说这些还有什么用。”
“你别怪娘狠心,这些年我死命护着启洺,也是想保全咱们这一支荣华。你瞧二姨娘凤杰他们沆瀣一气,小姨娘又被老爷万般宠溺,我若不使启洺周全得到老爷器重,咱们哪还有出头之日!”
卿卿叹气不免也落下泪来。
金氏继续道:“可怜我儿命薄早早去了,启涏还未经世事,日后咱们娘俩相依为命才是。你进家门时间最久,最应该清楚我有多恨你爹那帮小老婆,哪有一个好东西!红年这孩子命硬下生就克死爹,说到底也是窑姐儿养的。咱们娘俩精心抚养经年纬年,他们根正苗红日后定有出息。跟你小叔启涏也商议过,不再回北京念书直接进商行顶启洺的缺。”
我本已下定决心跟仁平走的!她内心大喊。可金氏肺腑之言又不无道理,启洺死去日后再无人敢施暴她了。两个儿子这么小,若不留下来为他们谋下前程,他们可怎么过活?她摸了摸自己脸颊的伤疤,怕是仁平也不会再爱我这个丑八怪了吧?她的心动摇了。昏暗的灯光下映着那棺椁帐帷,更映着她苍白无色的脸。
厢房里传出红年的哭声,在此刻显得突兀又幽怨。
无人再顾辖琪红,她躲在万氏厢房中生着闷气,耿耿于怀“琪姐儿”之辱。
丧子之痛,呜呼哀哉!启洺生平无能无德,但始终尽孝又为叶家留下三个孙儿,也算功过相抵!裔勋困于威严庄重之表,只能隐藏悲痛!
吊唁之人稀稀疏疏未断,启澄凤杰仁平多帮裔勋忙碌,单有启涏无为茫茫然逛于府中,倍感力不从心。自省之民赵乾泊川等皆陆续来府悼念,皆已察觉余姚未在身侧,又碍于众人在场不好细问。
彼时余姚得到噩耗,顾不得颜面其他只想快些回到裔勋身边,无论如何死者为大!匆忙间装扮净白朴素,携杜婶儿环樱慌忙要走。棠柠狠扯余姚把她拽到墙边,低声厉道:“单余姚你听着,此遭回府必定荆棘密布,再如曾经哭哭啼啼不长脑子,我只能去替你收尸!”
余姚醍醐灌顶低下头。
棠柠伸手按住她的下巴往上抬,“生逢乱世我们得活命,叶裔勋也算真心待你,回去深宅大院要时时提着脑袋过活,叶裔勋那点家产一家子人惦记,你好歹分一羹苟活下半世才是正道!”
“裔勋他会陪我很多年的!”她争辩道。
棠柠抬手轻扇她一嘴巴,“你给我醒醒!”继道:“你且先回去,我明儿白天去吊丧。记住无论何时,晓南阁永远都是你的家!”
余姚用力抱住棠柠,像抱住一团火的温暖。
至叶家大门口,门上两侧灯笼亮如白昼,人来人往哭声不绝。杜婶儿对她小声道:“姨奶奶,要哭丧的。”
余姚点点头望着杜婶儿,杜婶儿“嗷”一嗓子喊出去,把余姚吓得半死。杜婶儿架住余姚边哭边喊,余姚忙扯出帕子捂脸学着杜婶儿痛哭流涕,环樱紧跟其后一路哭到启洺灵前。金氏卿卿见余姚回府,也只得先在灵旁还礼,又拿来纸钱放火盆里给余姚烧。眼泪起初下来不多,纸钱一烧却呛得哗啦啦不止。
她起身走到金氏跟前欠身,“夫人节哀顺变,妹妹不懂事才赶回家中请您原谅。”
“不妨不妨,你且先下去歇息。”
她又劝了卿卿几言,方才退出灵堂。已有小丫头备好丧服侯在外面,她赶忙恭敬的套在身上。又匆匆来至秋溶屋内也不肯近身,朝里道:“我穿着丧服就不便进去了,你好生养身体照顾好孩子!”
秋溶谢道:“只有小姨太太还惦记我们母子!”
“秋溶,你不可太过悲伤,来日方长!”
老妈子已抱着红年过来给她瞧,她忙道:“别过来别过来!再把孩子吓着了,我远远瞧一眼就行。”
秋溶感谢之情无从言表,除了裔勋也只有余姚来看过她们母子。“来日方长”?对,来日方长,她必须坚强起来!
自府中各处虚寒一番已至三更,她前往裔勋房中等候;那边启澄请父亲回房中小憩,前头有他跟姐夫照看,裔勋遂回房中。二人相见对望,“执手相看泪眼”。琪红之事暂且抛到脑后,他亦无多说她亦无再问。
翌日清早,武妈领着经年纬年来至灵堂披麻戴孝,随金氏卿卿共同为吊唁之人还礼。经年小小人儿做得一板一眼有模有样,来往众人见此状无不痛惜悲悯。自省等人又已来府帮衬,棠柠也早早来了府上吊唁,席间与泊川相见略微点头以礼待之,略一瞥身只见藤冈修也在席中,冲她含笑致意,想是之民带他来此。余姚随裔勋出来待客,众人过去请她如夫人安。棠柠见状忙拉她到一旁道:“不要来前面招摇,快回后面打杂去!”
余姚立刻会意,忙与棠柠别过回内院去,正巧与启澄打个照面,拦住她道:“姨娘还是心疼我爹回来了?”
余姚咽下口气,“如今你成长兄,更应为裔勋分忧才是。”
启澄心中一颤,想他母亲半生未敢称呼父亲一声名讳,气焰瞬间被打压了下来,只道:“那是自然。”恰小家丁来报,冀北、兴京等老亲皆先送上祭礼来,各支亲属已上路不日可到,故随仆役去前头料理祭祀。左府栾府等亲家也悉数到场,岳山更是老泪纵横心疼女儿。
待发丧之日,经年系长子,在老仆辅助下摔灵盆打灵幡,一声锣响哀乐齐奏,卿卿扶灵牌走在最前,亲朋浩荡跟随打祭送殡,一条队伍纯白如银哀嚎不断。府中单留秋溶母子,余姚谨记棠柠箴言,故蛰伏下来不去露面,也留了府中收拾残局。恍惚间瞧见琪红身影,不免又有些来气,只叹非常之际不屑与其计较。
得出空来又去往秋溶屋内询问吃穿用度,秋溶控制不住思绪又簌簌哭泣,余姚此时已退去丧服,故走到炕沿近身安慰她。
秋溶泣道:“若说我与启洺情比金坚,恐你们也要笑掉大牙。当日我委身来府,实属因为这个孩子。若失去他我恐怕此生……”
“我懂得的。”
“姨奶奶…你也瞧见我如今处境,只怕日后在府中更艰难了。”
“裔勋不会不管你们母子的。”
秋溶思虑片刻,遣小丫头前去把房门反锁,小声道:“姨奶奶我几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
“但说无妨。”
“我想跟姨奶奶表个忠心余生依附于您。”
余姚忙道:“这可使不得!”
“您听我说!其一,琪红她不可能怀孕,我屋里赵妈后半夜出去解手,亲眼瞧见琪红鬼鬼祟祟藏匿月信之物,但空口无凭只怕弄巧成拙我们便一直未出声。其二,卿卿她和仁平私通多时,去年造谣你们二人的物证——那条帕子,我在仁平身上瞧见过,也在卿卿房中见到过一条一模一样的。失火那天也是仁平跑进火海救出她们母子的。”
余姚错愕,她简直无法相信秋溶所言。
“换言之,琪红是二姨奶奶扳倒你的棋子,卿卿仁平也未对你忠诚,当然我们母子更是他们不能容的。”
正文 第二十六回:非撕不可
余姚心头一紧不由得立起身来,想来琪红没那么厚心计,定是万氏在背后指使。但单凭猜测又有何用?琪红万般使人瞧不起也顶着裔勋“通房丫头”的名号,奴颜媚骨嘴脸实在厌恶!若说夫人金敏毓是只笑面虎,那二姨太太万筱淸就是条老狐狸,怎么能轻易揪出来现原形?她盯了眼秋溶,这女子当真不简单,挺着肚子入府仅仅数月,久居闺阁而不出,但府中之事比比皆知,不愧为风月场上的老手!余姚不得不忌惮她的初衷。
“怨我被表象蒙蔽,本该信任裔勋的,现听你这么一说,我更觉愧对他了。”她只好先摆出自责之态。
秋溶继而深诱,“阖府都知老爷对您一往情深,因妒生恨才招众敌。”
“是我平日太过招摇任性,让夫人二姐姐看不过眼了。”
“你若一直这样隐忍,怕是日后还会招来是非,姨奶奶应该早早防备才是。”
忽见赵妈上前,抱着红年过来让秋溶喂奶,余姚忙趁机托累回到自己屋里。她犯起头疼,想棠柠笑她是傻瓜如今缴械承认吧。爱情是不能够被试探和猜忌的,她恼自己不该不信任裔勋。去年金氏造谣今年万氏使诈,都势在祛除她这个眼中钉肉中刺!还不是因为裔勋宠爱自己!可她只会坐以待毙哭哭啼啼,两房都不是省油的灯,那秋溶到底是真心还是利用她更难以分辨。仁平卿卿之事她倒始料未及,不曾想他们二人竟走到一起,就算他们陷自己于不义,但她内心还是愿意原谅的,毕竟卿卿可怜至极,而仁平母子一直待自己很好。又联想到冬月晚间在穿堂旮旯里撞见的私会男女,大抵也是他们二人吧。
秋溶处,赵妈怪道:“少姨奶奶你太心急了!这时候亮牌不是好时机,你也瞧见余姚那样子分明不敢与你交好!”
“我也着实后悔底牌亮的太早,不知她会不会与我‘结盟’。”
“您当真看中她能笑到最后?”赵妈疑惑。
秋溶点点头,用力抱住胸前的红年,她必须为红年蹚出一条大道来!
叶府忙碌着启洺的头七二七三七,众人持续沉浸在哀痛之中,尤其在黑夜更觉府中悲廖静寂。武四怀安近期也跟着东家忙累够呛,但二人暗暗较着劲谁也不敢放松。
这怀安原是被裔勋在外面救回来的,当年只身从山东来奉天投靠亲戚,但被亲戚拒之门外不与相认,山穷水尽之处偶遇裔勋,裔勋发了善心把他带回府中,又给他了差事做,这才在叶家安稳下来。见他过了娶亲的年龄还打着光棍,又从中做媒把金氏配房李妈的女儿许给他做媳妇儿,可惜李妈女儿体弱多病二人没过上几年日子便过了世,但从此怀安就为金夫人马首是瞻了。那武四则是武妈的儿子,武妈的娘是从太爷那辈留下来的老仆,三四代在叶家当差,武妈现在照顾着两位长房长孙,武四则常年跟在老管家身后当差,年前老管家告老怀乡,管家之位一直悬而未定。二人都觊觎这个位置,事事针锋相对,恨不得使出全身解数。
这天半夜武四率仆役府中巡夜,忽听见后院花草丛里有簌簌声响,忙给众人使下眼色,都以为是盗贼夜闯民宅,几人轻手轻脚围过去合力包抄,三下五除二便把那人给逮住,未曾看清楚脸面先七手八脚揍了一顿。只听底下一男子疼的嗷嗷求饶,再细细一听居然还有个女子惨叫,几人吓得停住手,拿灯笼靠近细瞧,居然是怀安和琪红二人,二人露着白花花肌肤搅在一起,刺的众人睁不开眼!好一对狗男女!
武四口中呵道:“好你个怀安,偷人居然偷到老爷头上!快快!给我绑了见老爷去!”没给二人分开的机会,白花花搅着一同绑在一起,又恐二人叫喊,抓了把泥土塞进嘴里封住,连脱下的衣服带人一起丢进大麻袋里,跟在武四后身拖着走。
不知老爷是怎么命令的武四儿,琪红怀安被扔进柴房。动弹不得天昏地暗,只觉天已塌了下来。她久不能近老爷身,唯恐假孕之事败露,只有放手一搏,暗中给怀安下了药,想接种生子蒙混过关。这怀安媳妇儿死了几年倒是好勾引,只是没想到被夜巡仆役逮个正着。只怪她运气不加,自府上失火之后,夜巡力度才加大,原不曾如此严密。
清晨的曙光打进柴房,他们二人已哭的奄奄一息,仿佛只剩下一口气。只听门外锁链声响有人来开门,几人合力将他们拖出去,她自知大事不好这辈子算完了!
厅堂之上,阖家皆坐,众仆人围在门外。
裔勋道:“松绑吧!让这对不知羞耻的男女在众目睽睽之下穿衣服,好好臊一臊他们!”
女眷纷纷避过眼睛,啐声骂声迭起,惟启澄目不转睛盯着二人,像不容错过京剧里的重头戏!万氏暗暗戳他,叫他不要不知害臊,他也不去理会万氏劝诫。
二人从麻袋里爬出来,哭喊着穿上衣服,琪红瘫坐在地不敢抬头,那怀安早已跪在地上“咣、咣”磕头求老爷饶恕。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怀安痛哭流涕左右手齐扇自己嘴巴,“老爷,都是我的错!是我不是人!昨晚上我被这贱妇下了药,做出这般下流无耻的事!您打死我吧!我真是没脸活了!”
“说!你是怎么勾引这贱妇进府的?”
怀安自知再瞒不住,“当日府中缺人手,这贱妇贿赂我,我一时财迷心窍就把她招了进来!”
“你知不知道她是小姨太太撵出去的人?”
“我知道。”
“我再问你,当日你是从何处给我请回的大夫为这贱妇把脉的?”
金氏已如坐针毡,假孕这事岂是要赖到她头上?都知道怀安是她的忠仆。
怀安不断回想,冤道:“那日我从宝膳堂门口见到那个大夫,就急忙请他回府了。”
“在门口遇见的大夫,没有进里面去请?你可确定那是宝膳堂大夫?”
怀安哑口无言,他被算计了!他成了替罪羊!
金氏的心马上就要跳出来,好个万筱淸居然拉她下水!
裔勋侧身瞪一眼琪红,“该你说了!”
琪红木若呆鸡,还狡辩道:“是怀安勾引的我。”
怀安回身就打,边打边咒骂,几个仆役使大劲才把二人拉开。
“仁平!拿证据上来!”
仁平上前,呈出一张字据,字据上有手印画押。
“当日来诊脉的只是宝膳堂学徒,是收了琪红钱财来府行骗的,事发以后他已离开宝膳堂,老爷寻了此人数天才在原籍找到,给了他双倍钱财使他写下口供,他本人也可随时回来指正。”他望一眼琪红,“此刻外面候着两位真正的宝膳堂大夫,可随时进来重新号脉以辨真伪。”
“裔勋再厉:“你小小佣人哪来众多钱财?说!谁在背后指使的你?”。
“是我偷了二姨奶奶屋里几个金镯子拿到外面当了钱。”
万氏啐道:“好你个小蹄子,竟偷我钱财做出这般卑劣之事,把我蒙在鼓里差点害我蒙冤!”
她没有供出万氏,事发之前万氏已警告过她,倘若事情败露她一人承担,过后万氏会给她家中丰厚钱财以示安抚,如果供出万氏是背后主谋,那么分文不得更不保全性命,她不能一点好处都没捞下,她不能白白牺牲鱼死网破。
“是我痴心妄想做着姨奶奶梦,是我想享受荣华富贵,是我除夕夜趁老爷酒醉自己爬到老爷炕上,是我欺骗老爷怀孕,所以才不得不勾引怀安接种……都是我统统都是我!当老爷你叫我‘琪姐儿’的时候,我就知道我早晚会落到今天这个下场!”
万氏悠悠的喝着茶水,眼皮都不曾抬一下,这一切与她无关!
事情终于“真相大白”!二人被重重打了一顿,全部撵了出去,不准二人再踏进府门半步。万氏脱不了干系,金氏亦也有嫌疑。尽管余姚深知琪红怀安不过是棋子,但还在启洺丧期,也不宜太大动干戈,这事也只能暂先告一段落。
卿卿想着琪红怀安白花花的搅在一起,后脊梁冒出层层冷汗。她似乎看到了自己和仁平的下场。有一天她和仁平会不会也像这样被“游街示众”被世人所不齿?她怕极了!她怕启洺的魂魄来找她索命,质问她为何不给儿子做好榜样?如果今天被抓的是她,经年纬年会不会居高临下的俯视她?她不敢想象,她被这想法桎梏,她甚至害怕面对仁平。仁平待她情深义重,给她希望给她爱情,带她走出阴霾走出抑郁,她若辜负仁平这段情她又成了什么人?她总是这样矛盾,瞻前顾后唯唯诺诺,她讨厌这样的自己,可她又该何去何从如何抉择?
余姚伏在裔勋膝上,低语道:“我跟你发了那么久的脾气。”
裔勋轻拍她的头,“换位思考,或许我也未必能相信。谁都不是圣人,谁都是凡人。”
“我知道启洺离世你很伤心,琪红之事又让你蒙受这么多天冤屈。”
“启洺的病来的太快,我本没料到会这么严重,想他养个两三年也就好了。也不知是不是瞧见红年出生太过兴奋。我这几个孙儿实在可怜。”
她摇着他道:“裔勋,都会好起来的,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他拥她入怀。
正文 第二十七回:重新洗牌
启澄辞别上路回北京完成学业,裔勋谏他“游说万乘苦不早,著鞭跨马涉远道。”
奉天驿熙熙攘攘川流不息,马车内万氏施芸抽抽搭搭的哭着,对启澄自然万般不舍,但求学立业总归是好事。凤杰鞍前马后,为启澄取下行李往站内送。进站口处启澄与家人告别,裔勋这才觉他长高长壮了,变得挺拔结实血气方刚,曾经那个虎头虎脑的“捣蛋鬼”如今已成堂堂男子汉。他穿回北京现流行的西装,头也打理的很短,裔勋愈看愈欣慰。
启澄忽道:“小纹儿,不跟舅舅说再见吗?”他俯下身来。
萃纹松开施芸的手跑到他的怀里,“舅舅再见,下次回来还要给我带糖吃呀。”
他抱起萃纹大笑说好,又对众人道:“我给你们唱个歌儿吧。”
众人微笑点头,只听启澄唱——
长亭外古道边
芳草碧连天
晚风扶柳笛声残
夕阳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
知交半零落
一壶浊酒尽余欢
今宵别梦寒
长亭外古道边
芳草碧连天
问君此去几时还
来时莫徘徊
……
虽不知这是啥曲子,也不知以歌动情还是因景触情,但万氏施芸早已又抽泣起来。裔勋动容,“问君此去几时还,来时莫徘徊。”启澄像是唱给家人听,实则是唱给自己听,做父亲的明白。
“瞅你们一个个哭的,我又不是不回来了。爹,你赶紧带她们回去吧。”他又换回嬉笑口吻。
“常给家里写信,在外要懂得照顾好自己……”万氏施芸不免又絮叨起来。
裔勋扬手一挥,“去吧。”转过头大步流星走上马车。
启澄潇洒道,“走了!”话音刚落人已进站,唯凤杰跟其后帮忙拿行李。
望着启澄消失的背影,祖孙三人才缓缓走回。
启涏凤杰正式入驻叶记商行。
叶记商行下面有三个厂区,一个大的面粉厂两个小的大豆豆油厂。除此之外兴京祖产地租也挂在商行管理,另投五六只股在各行商号年分红利。单余姚曾经就是在其中一个小厂里上工,想来那也是几年前的事情了。启涏果真接替了启洺的位置,常驻商行总部管理日常生产行政事宜,仁平负责供销叶记粮油的商铺收账杂事。跑外的差事落到凤杰身上,自家那盘半死不活的土货铺全权交由他大哥打理,自己做成了实打实的上门女婿。
每日启涏需来见裔勋汇报当日诸事,裔勋也亲力教他生意经,时常带他外出疏通各色关系。但一段时间下来便觉,启涏实在不是这块料,既没有仁平办事稳妥干练,也没有凤杰办事精明务实,甚至不及他大哥启洺,启洺好歹管理日常勉强无过。每听裔勋在房中呵斥启涏,金夫人不得不豁出脸面来求情,求老爷不要揠苗助长启涏太小凡事需慢慢教。裔勋骂道:“你大哥在你这个年纪,哪还需要我这般操心!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之前信誓旦旦跟我保证的,我看全是空话大话!”
他愤愤离去,余姚不得不追赶着劝他消气,启涏才从学校出来得给他时间适应。
叶家大院很明朗的形成三股派别:万氏和姑爷凤杰一派;金氏和小儿启涏一派;裔勋和仁平一派。但仁平此时已成了炙手可热的人物,万氏金氏都想争取到他,谁人都知仁平最得裔勋信任欣赏。仁平忠诚裔勋,但因着卿卿原故不得不为金氏一派着想,故而也尽心尽力辅佐启涏上位。万氏这边与凤杰商议,想让凤杰打通杜婶儿这条线,毕竟凤杰是杜婶儿旧主,也是他举荐杜婶儿来余姚身边服侍的。凤杰则劝岳母稍安勿躁,他自有办法争取到仁平。但他们仿佛都忘记了两个人——余姚和秋溶。
单余姚没有染指叶家一分产业,金氏万氏对她的忌惮怨恨多来自情感上,毕竟她无子嗣可与他们相争。秋溶同为小妾,若启洺在世或许还有她们母子一席之地,但启洺已死,还是在红年出生之日过世,金氏觉得是这个孩子命硬与启洺相克,才害死她大儿子,多不爱理秋溶母子,任其自生自灭,没有衣不蔽体给口饭吃已觉仁至义尽。秋溶犹如下堂妾,幸而裔勋时不时派余姚过来探望。
秋溶出了月子恢复到原班美貌,但余姚瞧的出来,她已刻意隐藏住她的女子之美,多着黑灰白衣上身,胭脂水粉更是不再使用,凡事以金氏卿卿为尊以妾卑待己。卿卿精神越好转,金氏又势必好好养育经年纬年,早已把孙儿接到自己门下尽心抚养。她瞧见红年就想起启洺,不愿跟秋溶母子一并上座吃饭。如无节日各房本就分开用饭,故而命她们母子自行开灶,又准她们不必日日请安,逢初一十五过去即可。每月份例本就少于卿卿,有了红年也未给多涨,总不能叫她月月拿体己出去当。
她要再次向余姚伸出手。适逢余姚来探她,她故意将清汤寡水的饭食摆在桌子上,余姚瞧见不免一阵心疼,吃这些东西哪来乳汁哺育红年。
“是夫人那边克扣了份例?”
“自打有了红年份例就未曾涨过。”
“晚上你带着红年来我们房里吃饭,你自己向老爷说。”
秋溶抓准时机,道:“我替红年谢谢姨奶奶,我必教导红年要像孝敬母亲一般孝敬姨奶奶。”
余姚自嘲:“差辈儿了,我是他奶奶。”
“母亲也好奶奶也罢,我是说若姨奶奶此生无子嗣,红年愿为你养老送终披麻戴孝。”
余姚的心被俘虏,这话无论真伪她都被感动。
她放弃面具,苦笑道:“你可知我没有好下场的,我为红年挣不来前程,后半生定会潦倒度日。”
“前半生你为红年,后半生红年为你。”秋溶恳切。
秋溶趁势跪在余姚面前,“我秋溶誓,誓死捍卫单余姚,与单余姚余生共进退!”
余姚出了很久的神,方才上前拉起她,她没有言语,只是久握秋溶的手。
叶家明朗的三股派系之外,另一只站队也暗暗拉了起来。但余姚始终都认为裔勋和自己是一伙的。
天气转暖万物生机,经年纬年在院子里大声背诵三字经,“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余姚打开窗门细听,又拿来纸笔听写。裔勋笑着走出去问:“会背木兰诗吗?”纬年眨着眼睛,经年已朗朗诵起:“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不闻机杼声,唯闻女叹息。”武四打外面进来禀报,门外有一洋人求见。
裔勋略微愣住,余姚忽想起是谁,“是不是叫卡尔呀?”
武四摸摸后脑,“是!是!是这么个名字。”
裔勋忙大笑道:“快请进来!”
那卡尔一见面就给了裔勋一个大大的拥抱,裔勋也学着他的模样拥抱着他。余姚在裔勋后面朝他点头致意,卡尔瞧了眼裔勋,道:“叶老爷,我可否问候你美丽的‘妻子’?”
裔勋大方道:“当然可以。”
卡尔走到余姚跟前轻扶起余姚一只手掌,在手背上淡淡一吻,笑道:“‘叶夫人’好久不见。”那不言而喻的感觉瞬间触及全身,余姚惊的赶忙缩回手躲到裔勋身后,蹙眉涨红了脸颊。裔勋忙道:“我们东方女子保守的很。”
二人甚欢侃侃而谈,这卡尔来奉办事恰在叶家附近,便顺路来拜访,裔勋好客定要他在府中住下。府中各人都甚少见过洋人,都拼着凑前来看,卡尔遂一一见过金氏、万氏等人。向小丫头学习分辨“夫人、二姨奶奶、小姨奶奶”,叹息余姚原来只是裔勋小妾。在府中住下四五天,裔勋以贵客待之,每出门办事裔勋也派车接送。余姚渐渐了解这卡尔全名叫“卡尔·艾普斯坦”,一半犹太血统一半日耳曼血统,属德裔犹太人,父母早年带他来的中国,因喜爱这里所以留下生活,而他父母近年已移居美利坚。他年纪同启洺相仿,但因其四处游走又系洋人,故而性格洒脱阳光,做事诚信严谨。半月余后,卡尔事已办完欲动身告辞,裔勋又摆设酒宴为他践行,席间罅隙,他低扶余姚耳畔道:“余姚,你真美!”余姚笑望他一眼不言语,裔勋从未赞过她美丽,他总说她剑眉星眼英气十足,而卡尔却总说她美。被人赞美总归是好事,无论那赞美是不是真言,女子从来都喜欢甜言蜜语。
卡尔未走多时,叶家又有客登门,这一次是秦自省。
他急急忙忙见了裔勋,脸色凝重似有大事要说,余姚见状忙道:“我去倒茶。”
自省抬手道:“罢了罢了,没心情喝!”
裔勋直言道:“有事大大方方说,这是干啥?”
“我问你,叶启澄现在人在哪里?”自省气呼呼质问。
“开春送回北京念书了啊。”裔勋心头一沉。
“屁!他现在人在奉天!小兔崽子去报名参加讲武堂了!我今天才知道,我看你架势只怕还蒙在鼓里!”
“什么?启澄要从军?这个混账孽子!”裔勋脸色大变,“赶紧!赶紧!带我去见他,我非把他拉回家来!我非打死他不可!”
自省厉声道:“我若有能力把他拽回来,我还在这站着?晚了!已经被录取马上就要培训了!这时候抓他回来他就是逃兵!”
正文 第二十八回:热血男儿郎
东北陆军讲武堂乃清末东三省徐总督所设,张大帅执政奉天后于前几年续办,此系我幅员大东北第一军校。是年过完农历清和,讲武堂招募第三期学员,叶启澄荣幸的成为了其中的一员。秦自省只是讲武堂中一名小小文书,若说他胸有宏图之志实在勉强。年轻男子入伍从军也是世下一条出路,但叶裔勋刚刚丧失长子,作为裔勋好友他不得不为启澄捏把汗。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上了战场能有多少人活着回来?从战场上侥幸捡条命回来怕也得落下点残疾,更何况一将功成万骨枯,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
叶家世代种地都是本分农民,至裔勋祖父闯关东起才算有点发迹,也不过是倚居一方的小地主商贾,从无一人精忠报国参军打仗。裔勋无比堪忧,他实在不能再失去一个儿子。
余姚意会此事重大,赶忙把门关上,立身屏息听候。
“这事不能让万氏知道,否则她准要闹死。”裔勋扶住椅背,“金氏也不能说,全家都不能告诉!”他向余姚嘱咐。
自省道:“这小犊子是怎么报名考进的我也不清楚,但事已至此无法改变了。”
“能不能安排我见他一面?”
“讲武堂是军队讲纪律的,有警卫把守你连靠近都难,只能等他们学员放假外出才行。”
“那在里面替我好生照顾他总可以吧?”裔勋苦恼。
“叶启澄进去是当学兵的,你以为还是在家里当少爷?”
裔勋胸中被一块巨石压着,叶启澄到底臂膀硬了,敢欺瞒老子致全家于不顾!
若不送启澄去北京念书,他或许不会接触到新思想,他或许看不清乱世中百姓,他或许会像所有二世祖一样混沌一生,可他毕竟见了外面的世界,他自幼困顿在这封建大院里,厌烦了他父亲这些女人的明争暗斗,也实在不屑启洺启涏这些年对他的防范排挤,他是有新思想的青年,他要过不一样的人生。
张大帅何许人也无需多言,奉天百姓无不拥戴爱之,启澄笃定他是一世枭雄,他要成为他麾下的一个兵,他立志从戎建业,他要成就另一种事业,而不是鼠目寸光的盯着他父亲那点家产。
在讲武堂里他成为一名步兵学员,每天除了学习军事理论,更要学习射击、剑术、野操、战术、服务纲要。数日的风吹日晒,已磨炼出一身健肌,皮肤也黑的不行。家中手不扶碗的少爷,如今双手起茧万事自己做,工事掩体挖的还受到过教官表扬。他默默坚持着,他心中有理想。
余姚替裔勋备下些换洗衣物和钱财,随裔勋在小东边讲武堂大门外等着启澄出来。自省提前告知他放假日期,那边又花长时间去说服启澄,启澄才愿意与父亲见上一面。或许当他给全家唱那首送别歌起,他已决定重生,为此不惜与整个家庭决裂。
马车内裔勋余姚与启澄对坐。启澄剃了陆军头,黝黑的皮相,着立领浅绿色学员军装,充满男子气概。裔勋忽然看见一个年轻的自己,那个自己充满热血憧憬未来。他的之前的震怒、不解、担心在这一刻忽然变弱变暗了。
启澄双手枕在脑后懒懒的伸个腰,“爹,等您骂我呢!”
裔勋软了下来,“我骂你有啥用?”
启澄歪着头瞧父亲,父亲居然没动怒,这不是他要的结果,他想看到裔勋发火,他想用这种方式与父亲对抗,这对抗充满力量。他又道:“我娘她们知道了?”
“还有脸问你娘,你娘什么性子你不清楚?她知道了能受得了吗?”
“叶家也绝不了后,大哥有仨儿子呢,你们怕什么?再说我哪那么容易死?”
裔勋不想再多言,他想放任儿子去闯去飞,他想成全他的志愿。他转头叫余姚把衣服细软递给启澄。
“几日不见姨娘,姨娘又漂亮了不少呀!”他换一种方式挑衅父亲,反正他死猪不怕开水烫。
余姚蹙眉道:“漂亮姑娘多得是只要你肯挑。”
“只怕我挑上的姑娘我爹不让我娶。”
“你要娶天仙我没办法,但奉天城的姑娘你挑挑,我一定尽全力满足你,你是该成个家了!”
“我不着急成亲,我得好好选一选,不然到了中年后悔还要找新的!”他还在讽刺父亲。
裔勋忍气道:“你个小王八犊子,滚吧!得空就回家看看,你娘那里瞒不了多久!”
启澄看穿吵架没戏,把包裹往肩上一抗跳下马车,回首道:“爹,男儿千里志,吾生未有涯。”然后大摇大摆的消失在裔勋的注目中。
纸自然包不住火。起先是启涏在外头听到风声,回到家中便和金氏窃窃私语。金氏听闻故意在万氏面前说漏嘴,把万氏慌的立刻来找裔勋质问,裔勋眼看瞒也瞒不住,便把原委讲与她听,可万氏妇人之见,定要裔勋把启澄拉回来,怎样摆明道理都不听不信,只以为她家老爷万事亨通本领甚大,近日哭闹不止甚是令人头疼,瞧裔勋有意避她不见转而来到余姚房中求助。余姚也无可奈何,懂得她为人母亲心系儿子,但裔勋都无法改的事,她还能扭转乾坤不成?可这万氏油盐不进,愣以为余姚坐视不管,挑唆裔勋不救儿子出火海,积怨矛盾越来越深。施芸也跟着母亲心急如焚,母女二人常常在房中自怨自艾。
一日母女正在房中互诉埋怨,小丫头匆忙来报:“姨奶奶、大小姐出事了!咱们孙小姐掉进后院水缸里了!”
施芸顾不得小脚母亲,自己急急的跑去后院,只见萃纹已被小家丁捞了出来,浑身湿透,小脸苍白无血色,她快步上前把孩子搂在怀里,痛哭道:“有没有事?快请大夫来呀!”言语间已抱着孩子快步往屋里回。
小丫头道:“是经年孙少爷跟咱们孙小姐在假山上玩闹,一时失手给推进蓄水缸里的!”
“经年这孩子人呢?闹了这么大事怎么没在跟前?”
“老妈子见孙小姐被救了上来,带着经年孙少爷躲开了!”
“我家萃纹没事也罢了,有个三长两短我跟他们大房拼命!”
万氏施芸在炕上照顾萃纹,大夫过来诊过没有大碍,只是赶上换季怕着凉受风,嘱咐要细心照看。果真当晚高烧不退,母女二人一刻不敢松懈。凤杰回房见状直骂施芸,怪她没把闺女看管好,本就没为他生下儿子,唯一的闺女再有什么闪失他跟她没完。万氏在一旁听着也不敢言语,毕竟萃纹是在叶家出的事。
金氏卿卿翌日才带着经年过来赔不是,只道小孩子不懂事毫无诚意可言,经年被金氏护着完全不知自己做错了事情险些酿成大祸。施芸抹泪怪道:“夫人也不能这么袒护经年,我家萃纹真有什么闪失你叫我怎么活?”
恰裔勋携余姚过来看望外孙女,裔勋哈下腰问经年:“你有没有给小表妹道歉?”
经年拽着金氏后衣襟躲起来不吱声,金氏回道:“老爷,经年他还小,他知道错了。”
“你闭嘴!我在问经年?”
经年仍躲在金氏后身不吱声,裔勋起身对准经年屁股狠踹一脚,小小的经年重重的栽倒哇哇哭起来。
金氏卿卿护子心切,赶忙上前扶起,怨道:“老爷你这是干啥呀,经年可是你大孙子啊!”
裔勋没理会,又向经年道:“去给小表妹道歉。”
经年捂着眼睛憋着眼泪走到炕沿儿边,奶声奶气道:“小纹妹妹对不起。”
萃纹脆弱的点点头:“我不生你气了哥哥。”
万氏施芸见事已至此忙上来打圆场,裔勋却严肃的冲金氏卿卿道:“你们这么惯着孩子,不教他分辨是非对错,他长大能有什么出息?这么下去他连人都做不好!”
金氏卿卿低头不语。大房被教训,万氏母女方才消气。
凤杰却没有消气,他暗地约了仁平在小津桥的老边饺子馆吃饭。仁平本无意来赴约,他不愿与二房的人走近,但架不住凤杰三翻四次邀请,他只好勉为其难的来了。饺子下肚酒过三巡,凤杰才切入正题。
“前几日我们房里一小丫头瞧见你跟大少奶奶在旮旯拉扯,回来跟小姊妹嚼舌让我听见了——”
凤杰话没说完,仁平已涨红了脸,他们的事败露了!但他努力的镇定住,笑道:“那一定是小丫头看错了。”
凤杰道:“我们什么关系,杜婶儿是我们栾家出去的人,我们也都是旧相识,就算你跟大少奶奶真怎么样,我也不会对外人讲的。”
“我想姑爷你一定误会了。”
“我也觉得这是个误会,但无论啥时候咱们都是一条船上的人,仁平你说是不是?”
仁平被抓住把柄要挟,凤杰没有摊出底牌,他在试探自己。在一瞬间他只想到要保全卿卿,他不能连累她,她是个苦命的女子。但他的言行举止已出卖了自己,他被凤杰看穿了心事。他早熟知凤杰是什么货色,二房已经耐不住性子拉拢自己,看来启澄当兵入伍这事令他们焦虑不堪,生怕没儿子能与大方相抗争。
仁平略沉吟:“姑爷说的是!我们跟老爷一直都是一条船上的人!无论啥时候您跟小姨奶奶订亲这事我也不会对外人讲!”
正文 第二十九回:满园春色关不住
凤杰反被摄住,他不自然的笑笑,拾起桌上酒杯,饮下一盅老烧酒,辩解道:“子虚乌有的事,仁平你可不要乱讲。”
“姑爷请放心,仁平绝不是那种嚼舌的人。”他暂且稳住凤杰。
还纰漏下什么首尾不成?单家人死的死失踪的失踪,单余姚总不会自己讲出去,她不是一直都秉着牌坊要立“那个”也做吗?他依然看不起她,认为她为了荣华富贵出卖色相不惜一切向上爬。他一直恨着她,却早已忘记是自己先辜负了她。他只记得是他为余姚搭上线,使她水到渠成的“勾引”住叶裔勋。杜仁平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除了仁平再有没有其他人知道这件事?这档子事要是让施芸知道可还得了,大小姐脾气上来够他喝一壶,搞不好再嚷嚷着跟他闹离婚?捏着小萃纹失足落水她难辞其咎,才敢壮着胆子大骂她一顿,也算这几年少有的扬眉吐气一回。岳母施芸总归好说,怕就怕岳丈知道此事,自己小妾与姑爷有过一段情史,那可真真要坏了大事!单余姚这个女人总能妨碍着他,偷鸡不成反蚀把米,凤杰心里叫苦,但他也同时看出来,能得叶裔勋信任倚重之人,自然有他的高明之处。仁平和他同属寒门子弟,他比仁平还幸运一点发了笔横财,但仁平比他更坚韧隐忍,他是值得尊敬的对手。这样的对手挑起他的胜欲,他被这胜欲打足鸡血,越挫越勇从来都是他栾凤杰的标志。
辗转几日躲过众目睽睽,仁平和卿卿终于在城郊小秃山相会。本也无需这么警惕,但仁平着实谨慎,生怕再被人瞧见落下口实。二人挽手漫步山野林间,仁平小心翼翼的讲出凤杰要挟他的事,尽管他不想让她提心吊胆,但他不得不说,卿卿需要做好防范。她听闻后如触电般甩开仁平的手掌,惊恐的缩了回去,像是不愿与他再有瓜葛。仁平永远是一副谦谦君子的面容,但卿卿的过激行为令他有点失望,他是无论如何不会出卖她的,而她怎么会这样不信任自己呢?二人曾经交好的画面在脑海里涌现,他心痛的为她擦拭伤口,她噙着泪水上前吻住他,那一吻定了情,好像是发生在昨天的事情。
“卿卿有我在你放心,凤杰他不敢轻举妄动的,我也有他的把柄握手。”
“什么把柄?”
“商行里的事情。”仁平不敢轻易道出余姚凤杰定亲的事。
卿卿点点头,道:“自打启洺过世我总是在想,经年纬年以后可怎么办呢?”
“再过几年他们大一大,我这边存够款子咱们再离开。”
“带孩子们一起走好不好?”
“带上孩子我们还能够走吗?叶家会放过我们吗?”
卿卿埋头哭泣,她心中已经动摇,但她没勇气说出来,再也没有人对她施暴,她或许已不需要仁平的慰藉。但仁平早已爱她爱到无法自拔,他拥抱着亲吻她,可这一次卿卿没有回应。她的木讷使仁平躁动,他到底是个男子,日日隐忍严己的过活,卿卿本就是他唯一的温柔乡。他来了脾气不管不顾,他现在就要得到她!
背静的山野田园,微风吹拂下的浪波,缠绵跌宕的男女。
她半推半就,可她终究抵不过仁平的强烈攻势。
横过来的树林,面朝着天空,融为一体的二人。
远处几声响动,不得不把他们拉扯开,仁平警觉的向四周环望,瞧见几只大松鼠在不远处觅食,想是他们啃咬坚果发出的“咔、咔”声,便放下心来想接着与卿卿缱绻,转身一望,卿卿已套好衣裳在拾掇妆容,她失了兴致?
“是我不够好吗?”他愤怒的问。
卿卿低下头,“我只是怕被别人看见。”见仁平大失所望,她扯着衣裙道:“你瞧这都脏了,回去再被人发现。”
他们扫兴离开,分道而行,他不想永远这样偷偷摸摸。
卿卿回到府上赶巧余姚从秋溶房中走出来。余姚察觉她面色红润发簪毛躁,想她定是和仁平私会去了。卿卿欠身向她请安,她怕她窘,没多言语赶紧离开。
回屋赶上晚饭,饭菜已摆到桌上,裔勋却要她换上衣服赶着出门。时间紧迫妆容是来不及补了,她单套件半袖月牙白绸旗袍,梳着燕尾式前帘儿的蝴蝶鬓,脚登着双小圆头浅口高跟鞋,一颠一颠的赶在裔勋身后。
马车上她发觉裔勋手杖不在侧,以为也是慌忙之中忘记拿,便笑问道:“咋不用你的手杖了?”
裔勋苦笑道:“以后都不用了。”
“之前不是说像你这种‘老爷’手边都得配把手杖以显身段儿吗?”
“启澄那小犊子笑我学洋人东施效颦,让我赶紧扔掉。他说我们国人学西方绅士手持手杖,只是学点表面功夫而已。”
听取启澄意见?他肯听取儿子意见,余姚夸赞他有进步。
原来沈之民女儿明日大婚,嫁的是个白俄老毛子。这白俄女婿也算青年才俊,甚得之民喜爱,但因着尊重人家宗教信仰,他们明日婚礼要在洋人教堂里举行。但之民在奉天有着一票远亲近邻,他无论如何要按照国人习俗提前办场喜宴为女儿庆贺。
筵席搭的蜿蜒百步,众宾客把酒言欢,只见这白俄青年身披中式大红马褂,与之民女儿招待来宾,稍显突兀但不乏喜庆。裔勋携余姚刚刚上座,那边之民已带着新郎新娘来敬酒,余姚盯盯的看了新郎一眼,心里头对自己讲,这个洋人没有卡尔好看呀,卡尔的眼睛又绿又深邃。
裔勋被众人逮住吃酒,余姚借故解手跑出来透透风,藤冈修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站到余姚面前。这是余姚第一次仔细瞧他,平日几次总是和他匆匆打个照面。他修长的身影耷拉着脑袋,勉强笑着道:“棠柠她最近不爱理我。”
“因为啥不爱理你?”
“我如果知道什么原因就不来求助你了。”
“我能有啥法子?”
“我的好姐姐,你就帮我探探去吧!”
一个男子撒娇,她也是头一回见着。她只好先应承下来,允他这几日抽空去晓南阁瞧瞧。二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背阴处唠嗑,大红色的灯笼下,她的脸被映的别有一番韵味,旗袍被微风吹拂开,袍叉下的风景略微走光。忽发觉暗处有几个人影儿在胡同里飘过,余姚吓道:“怕是有坏人呀,我们快先进去吧。”
藤冈修无奈至极,棠柠从不怕这些事,这单余姚未免太胆小保守。
翌日西式婚礼,余姚也是头次来教堂。俄式教堂尖头圆顶,室内宽阔庄严,众人依次坐在长椅上望着高台,台上一位上了年岁的洋人披着件黑色大袍,应该是就他们所谓的神父。神父郑重的诵经,后面一排白衣信徒在唱诗。虽然不知所云,但一定是为新郎新娘祝福吧,余姚望着新娘那洁白的西洋婚纱有点出神。典礼间女方的几个亲属在交头接耳,好像是在说昨晚之民家一户顶富的邻居遭了劫损失惨重,余姚一下子起胡同口窜过的那几个人影儿,直吓出一身冷汗,想该不会那几个人就是劫匪吧?
前排一摩登女子忽然回了头,笑道:“典礼完事,咱们去四平街逛逛呀?”
余姚定眼一瞧,“棠柠你怎么来了?”
棠柠点点藤冈修的背影,“我没见过西式婚礼他带我来瞧瞧。”
他们二人不是昨天还闹着别扭呢?
礼毕后教堂门口,棠柠挽着余姚,向裔勋笑道:“叶老爷赏脸,把你的宝贝儿借我半天可好?”
裔勋宠溺的看看余姚,对棠柠道:“车也留给你们,我正好要在附近办事。”
不知啥时候仁平已出现在裔勋身后,二人相伴离去。
余姚实在好奇,急急的问:“你跟藤冈修咋回事呀?昨天他还找我抱怨你不理他呢。”
原来这藤冈修昨晚耐不住性子,酒席散去便又跑到晓南阁来。气呼呼的质问棠柠他到底哪里得罪了她?棠柠不耐烦的回,哪里也没得罪,就是最近日日见他厌烦了。这话把藤冈修气得半死,说什么也不肯离开晓南阁。棠柠不屑与他争辩,只道你既要留下来那就自便吧。藤冈修开始耍无赖,紧跟着棠柠去屋内歇着,棠柠瞧他实在孩子气也就勉强留他住下。
“又住下了?”
“又住下了。”
“看来藤冈修实在厉害!”余姚抿嘴笑。
“当然厉害,一定比叶裔勋厉害!”
“裔勋也厉害!”
棠柠憋不住哈哈大笑,“好好好,叶裔勋比藤冈修厉害总可以了吧!”
余姚摇着头意味深长,“他们应该是平分秋色!”
四平街的吉顺通丝房来了新货,二人兴冲冲迈进去去挑。
“昨晚上我跟藤冈修在胡同口唠嗑,窜出来几个人影儿吓死人。刚才典礼我听女方亲戚说,是沈之民家邻居遭了劫匪,损失可惨重了。”
“这世道土匪绺子太多,想是最近营生不好做,他们下山来打劫了。”
“奉天这地界谁敢抢来呀?”
“那可不一定,狗急跳墙呢?”
二人正说着话,余姚倏然觉得后脊一麻,“我咋觉得有人在远处盯着咱俩呢?”
棠柠四下瞧瞧,“自己吓自己!难怪藤冈修说你胆子小!”
余姚也觉自己有点多疑,却不知你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人在楼上看你。
正文 第三十回:二世祖们(上)
藤冈修赶来四平街时,棠柠余姚二人手中已提满袋子,他不得不伸手要过来替她们拿着。女人可真够麻烦,他两手提满重物,不自然的低下头,生怕被熟人碰见,此刻模样活脱是个小跟班,恐遭人家耻笑。他探着脖子望眼欲穿,仍不见二人有停下来的意思,这架势要把四平街踏平!实在没哪个男子愿意陪女人逛街,他几乎欲哭无泪,左手狠狠扯开领结,把他憋闷得够呛。横竖不敢催促棠柠,昨晚才与她和好,再把她惹恼后果不堪设想,他没办法忍受棠柠不理自己。在棠柠不理自己和陪女人逛街之中,他选择了后者,没法子谁叫他爱棠柠呢。
棠柠风情万种落落大方,是他阅女无数之中最特别的一个。别的女子都愿与他长相厮守,只有棠柠时时撵自己离她远去。越是推开他不让他靠近,他就偏要凑过来,这种感觉很奇妙,他被这种感觉所牵引。跟她欢愉原始且美妙,是之前任何一个女子都无法比拟的。他习惯坐在晓南阁的一角,听她弹琴唱歌吊嗓子,瞧她来回穿梭嬉笑怒骂,她是那么美好且真实的尤物。他也知晓她的过去,尽管她总是浅浅地一语带过,但他觉得自己懂她的不易,她是泥淖中盛开的花朵,他想为她遮风挡雨。
藤冈修灵机一动,“姐姐们,我好饿啊!我们找个馆子吃点东西好不好?”
棠柠回头问余姚的意思,余姚赶忙说好,藤冈修早已用他那漂亮的眼睛哀求过她。可算忽悠住她们不再逛下去,他如释重负。急急忙忙跑回马车处放下东西,又赶回来带她们找菜馆子。途中撞见王合信领着个俏丽女子在店里挑金货,藤冈修指着他们给棠柠余姚看,棠柠斥道:“你这是生怕王合信看不见咱们呐,要不要我陪你过去跟他打个招呼,让他好好瞧瞧我跟你在一块儿呢?”
藤冈修被棠宁训斥,立刻灰溜溜快步向前走,像极了做错事的孩子。他从来没惧怕过任何人知道他们俩的关系,他恨不得向全世界宣布,苏棠柠是他藤冈修的女人。可棠柠从不承认他们的“关系”,她对他讲,我们在一起快活不假,但绝不妨碍你去找别的女子谈情说爱,也绝不妨碍日后你娶妻生子。他质问她,是因为你比我大了几岁?还是怕我父母不赞同我和你在一起?还是讨厌我是日本人?棠柠口中吐出几个烟圈,笑着说不止这些原因呢。争论无果后,他对自己说,既然不肯长相厮守,那只争朝夕如何?
这半天余姚看尽了他俩你侬我侬耳鬓厮磨,心里由衷的为他俩高兴,至于结局是什么就等到那一天再说吧!她欢欢喜喜的回到叶邸,瞧见裔勋也回到房中。他在内室换便服,她蹑手蹑脚跑到他后身吓了他一跳。裔勋反手拉她入怀,道:“和棠柠出去逛一圈这么开心呢?”
“当然很开心,特别特别的开心。”她忽想起跟棠柠讨论谁比较“厉害”的体己话,不自觉间红了脸。
裔勋察觉,道:“想啥呢?咋还想的脸红了?”
她趴在他耳边私语几句,这私语里自然除去藤冈修的那部分。
裔勋假装严肃的揉揉太阳穴,“我当然是老练呐。”言语间已抱她回到炕上,又箭步回身关上房门。
晚间启涏从商行回来,照例上裔勋处汇报,正纳闷父亲房门紧闭,环樱匆匆从下房跑出来,道:“三爷,今儿老爷和小姨奶奶歇下的早……”
启涏小声啐口:“呵!可真是够早的!”说罢拂袖离去,心里怪道早知如此还不如不回家来。
回到金氏房中大声向母亲抱怨,大骂单余姚不要脸勾引他爹,把父亲房门紧闭一事告诉给金氏,启涏双手一撩大褂后襟,沉甸甸坐在椅子上,两只布鞋往远处一踢,把双腿抬到桌子上翘起二郎腿,“娘,你说我好好的学业不念,巴巴的跑回奉天城当‘学徒’?每天在商行厂里厮混,要多无聊有多无聊!还总被我爹骂!现如今谁家公子少爷不西装皮鞋傍身,您非让我穿长袍马褂,跟半大老头子有什么区别?硬说讨我爹高兴,我爹心思半点都没放我身上,天天被那狐狸精勾的魂都跑了!”
金氏给他端来一碗大补汤,劝道:“你回北京念书谁来挑咱们这一房大梁?你想便宜那两房把家产分了?那二房凤杰人精似的,指不定往自己衣兜里捞了多少钱去!还有那杜仁平,天天在你爹跟前毕恭毕敬的,你还不努力哪有你立足的地方?我们娘儿几个回头喝西北去啊?”
“得得得!从前跟我大哥说现在是跟我说,翻来覆去这套磕我算听够了!”他起身拾起桌上的碗,一饮而尽大补汤,“咣当”一声使大劲按到桌子上,“我去外面散散心!”
金氏自知阻拦不下也就随他去了,“兹母多败儿”,她早就站在这个深渊边上,她看不清楚处境,她从来都只会溺爱,原来溺爱儿子现在始溺爱孙子。
王合信在明湖春饭店组了局,本叫了叶启涏和藤冈修都来,谁料这二人都推了约。启涏知道他父亲晚上在家,不得不回去做例行汇报;藤冈修如小狼狗般缠着棠柠,在晓南阁简直乐而忘返。合信只得另找几家公子出来作乐。谁料启涏回家吃了闭门羹,正愁没地方消遣发泄,想起合信还在明湖春饭店,便匆匆赶了过来。那边藤冈修又不知哪句话得罪下棠柠,给他下了逐客令,定要撵他早点回家。藤冈修独自在大街上闲逛,白白做一日苦工竟讨不来半杯茶吃!越想越气不知不觉也走到明湖春饭店,想起合信之邀遂也找了进去。
一下子明湖春饭店大单间里热闹起来,叶启涏和藤冈修接踵而来,合信直把二人戏谑一番。二人插科打诨遮掩过去,藤冈修望眼一瞧,合信身边坐着的仍是下午在金店里领着的女子。那女子娇滴滴的为众人斟酒唱曲儿,合信起哄又把她推了出去,又被众男宾揩油调戏数遍。闹了半晌众人散去,单留下他们三人,合信从口袋里拿出一沓奉票塞给那女子,女子乘人力车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合信道:“去圈楼逛逛?”猥琐的表情没办法描述。
启涏道:“去去去!赶紧走!”他的心里犯了痒痒。
“走!”藤冈修抱着“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的心态,仿佛在与棠柠负气。
三人来到八卦街圈楼内,启涏四周环望,指着其中一个招牌,道:“去长乐书馆!这名字好!‘长乐’,是如今我最想要的。”
“‘长乐’好!就去长乐书馆!”二人纷纷附和。
长乐书馆乃属奉天城头等的风月场所,想到秋溶的气质涵养,大抵就能了解书馆的水准氛围。虽不需像大清那会儿旗楼赛诗打茶围,但来此地逛的男子大多也是有点风度修养。棠柠曾在北京八大胡同的二等茶室呆过几年,幸而被一大兵赎走也算是“命好”。但棠柠与秋溶的感觉又不同,一个是乱世中挣扎盛开的花朵,一个是青楼规矩下生长的花朵。
书馆女子围坐三人身边,款款相待情谊绵绵,香帷幔帐,帘外勾栏,楼头鸣筝,琼杯对饮,岂不是天上人间般的快活?
启涏不胜酒力最先喝醉,“想我大哥还是真有福气。”
二人明知他说的是启洺小妾,但故意装作不知,要他说来听听。
“那秋溶虽不及我大嫂端庄贤惠,也是这等的会‘伺候’人,我大哥还没福气吗?简直是做鬼也风流!”出口“伺候”二字时手指轻挑下旁边女子脸蛋。
合信道:“秋溶这女子我到未曾见过,但我爹纳过的那小娘们儿我可是领教过。”
启涏问道:“可是那个叫苏棠柠的?”
藤冈修忽然打个机灵立耳倾听,棠柠的名字使他没了醉意。
“那小娘们儿可不是一般烈货,美则真美,也是能勾魂的主儿。我爹到如今还忘不了她!别说是我爹,就是我也想过要染指!”
藤冈修握紧拳头,心中骂了句老流氓,他顿时对王泊川充满敌意,又默默咒骂合信,想要得到棠柠还曾经陷害人家?
启涏抢白道:“我看她不如我爹那小姨娘,我爹为了她连家都快不要了!”
合信揶揄道:“那我得说句公道话,你爹就是有魄力,咱们几个的爹,公认属他最风流倜傥。”
“还不是那单余姚那条狐狸精勾引的!”启涏愤愤道。
“我瞧见过几次那位小姨太太,没有苏棠柠漂亮!”
“模样不算太美,或许别的地方有长处呢?”
二人不怀好意的大笑起来,单留藤冈修气冲冲的瞪着他俩。
隔壁屋内,另一个来逛书馆的男子。他身形伟岸结实剃的和尚头,长脸单眼皮炯炯有神,皮肤黝黑但依稀可见身上有多处伤疤,最明显那块在下颚,浑身带着痞气话不多不会笑。书馆女子站在屋内角落里有点怕他,他没有表情不也不言语,一只大手把她拉近简单粗暴,事后很阔绰打了很多赏。原本已整理好衣服准备离开,听见合信三人对话,仿佛很感兴趣,又逗留好一阵儿才离开。
正文 第三十一回:二世祖们(下)
那刀疤男子从长乐书馆走出来,不远处有似有同伴接应,几人步伐矫健飞檐走壁般混进黑夜里。
藤冈修没有留在书馆包宿,自打有了棠柠他便不爱来逛书馆了,今日实属与棠柠负气,但果真让他拥着别的女子入睡,他当然万般做不到。
翌日清早启涏直接从书馆去了商行,睡眼朦胧衣冠不整,身上沾满浓重的香味儿。仁平闻见也不多言语,凤杰瞧出头绪,趁无人在侧跑到他身边打趣。启涏被凤杰臊的有点恼怒,直站起来在屋子里踱步。凤杰笑道:“三弟有啥不好意思大家都是男人嘛。”
启涏神气道:“那是自然!”
“三弟既喜欢玩,那今儿晚上我带三弟再出去转转?”
启涏眼前一亮,“姐夫带我去哪玩?”
凤杰神秘道:“去了便知道!”
“我倒是想去,但是晚上我得回家给爹做汇报啊!”他左右为难。
凤杰在桌前扒拉出一份帖子,举起道:“这不昨日送来的帖子,你爹今晚得去赴宴,没空搭理你的!”
启涏夺过帖子一瞧,脸上已乐开了花,当下与凤杰商议好,二人晚间去寻欢作乐。这一天他都没心思看账目一眼,那心早已飘到九霄云外。
待晚间匆匆回府换了套行头,与凤杰又错落开离府,井然有序又滑稽十足。
二人来到一个不起眼的胡同,静谧的门脸儿不染半点华丽,但推开门却是另一番景象。这是一家深藏闹市之中的赌坊,装潢考究奢华贵气,既渗透着中式的内敛含蓄之风,又处处彰显西洋的先进科技。启涏想不明白,这样大的地界是怎么隐匿于这胡同里的。但他早已不纠结这个问题了,这一桌桌赌局令他神往,比无师自通的速度还要快,他已占了一席之地一把接一把的跟庄玩开。凤杰无暇照顾启涏,他自顾上到楼上,进了一间常来的小屋。每个小屋里都有着一张舒适的大炕,炕中间放一张小炕桌,两边各一个烟铺席位,他自然的躺了下来,立刻有人端来全套工具。他熟练的烧着烟炮,大烟枪对准铜座小油灯,猛猛的吸上几口,那感觉快乐似神仙。
他闭着眼睛享受短暂的快乐,似乎所有的快乐全部来源于童年,而童年里的记忆永远都是余姚。她追在他后面喊他强哥哥,他骑着借来的自行车载她到处逛,她含情脉脉念与他:“郎骑竹马来,绕穿弄青梅。”凤杰猛然起身惊醒自己,一切都已成过往云烟,他们再也不回去了!一路爬上来究竟为了什么呢?是为了荣华富贵,你永远不知道穷怕的人对钱财的渴望!没有过身临其境,你永远无法感知!他对自己说他早已不爱她,他对她只有恨,只有她命运不如自己,他才会释怀!
启涏在楼下赌的已杀红了眼,凤杰不得不过去制止住他,把他拽到楼上来抽两口大烟。只过一两个时辰,启涏已学会了耍钱和吸大烟,怪道人说,学坏容易学好难。
凤杰只抽大烟不赌博,他惜财。可启涏怕是要上了瘾。启涏转天告诉了合信,合信转头又告诉了藤冈修。几人常常来此出没,逛窑子、吸大烟、赌博他们已样样精通。
藤冈修倒没隐瞒棠柠,每每去了哪里都讲与她听。棠柠有点替他担心,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这是老理儿。他依偎在棠柠怀里,棠柠剥下葡萄皮喂给他吃。他笑道:“我只是去耍几把钱,大烟那东西上瘾我不敢碰,再说让我上瘾的有你就够了。”他拉她手背亲吻。棠柠劝道:“你也二十好几的人了,怎么就不能安安稳稳的做点营生?你爹娘不管你吗?”
“我上面哥哥姊姊多,父亲很用心栽培他们,加上我从小就体弱多病,所以他对我比较放任,请了沈之民做我的老师,给我讲讲中国的历史国学什么的。”
“可你总与合信他们厮混,能得到啥好处,你们这帮二世祖,真不懂得世道艰难。”
“我又不能时时跟你在一起,总得有人陪我玩儿啊。王合信除了那次在背后给你使绊子,平时做派还挺慷慨够意思的,倒是那个叶启涏不怎么样?”
“此话怎讲?”
“请客不大方又好吹牛,逛书馆猥猥琐琐的,真不像个爷们儿。”
棠柠乜斜他一眼,“呦!最近逛窑子去了?”
藤冈修自知说漏了嘴,立刻起身搂住她哄道:“那日你撵我走,我实在生气就跟他们去了,不过我没留下过夜的。”
“启涏和合信留下了?”
“他们俩爱玩,尤其是叶启涏最近耍钱上瘾,他们叶家有那么富吗?”
棠柠心头一震,“叶裔勋有多少钱也不够他这么败霍。”
她自然又为余姚担心起来,想把这事告诉余姚,但告诉她有啥用呢?上次秋溶之事叶夫人就算到她身上,怪是她从中牵线搭桥把秋溶弄到府里,幸而叶启洺离世,不然不知又要给她下多少绊子。还是暂且先不告诉她吧,那叶启涏要作死神仙也救不得他。
仁平近来盘点对账,总觉得账目出现很大问题,每与启涏细细比对,他便大发脾气骂仁平。凤杰时常劝仁平不要太过认真,启涏性子就那个德行,我们不过是给他们叶家做份工,东家自己都不上心,我们这些人还需要讲什么责任心。仁平恐叶裔勋日后查账闹出事端来,遂自己又暗中捋出头绪整理成目,以备东窗事发之时能为自己开罪。
凤杰见启涏沉迷于赌博无法自拔,在房中多讲与万氏听。万氏既高兴又担心,因问:“日子长了还不叫他把家产败坏光了?”
“娘啊,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再说过些时日季末封账查账,一准能把事情捅出来,我们就等着看好戏吧。”
施芸听不过去,插嘴道:“一家人非得这么算计来算计去才好么?你好的不教他竟把他把坏里带,大哥哥才过世多久!”
万氏拾起桌子上的旱烟袋在施芸身上狠敲一下,“你竟跟金氏那边攀起亲戚来?你把人家当做亲人,人家把你当做什么?忘记小萃纹被他们差点霍霍死了?”
“娘,你净瞎说,那就是孩子们之间不懂事闹的,爹也教训过经年了,我们干什么揪住这个事不放!”
凤杰厌烦道:“你这就是妇人之见!”
万氏附和道:“我看你也是妇人之见,我这个半老婆子都惦着争一争,还不是为了你和启澄的将来做打算!”
施芸听不下去,回身出了屋子。
“娘,你碰管施芸,她就那脾气!”
万氏劝道:“平日你多让着她点,我们施芸打小没受过什么挫折,在她眼里都是好人。”
凤杰恭恭敬敬的立足欠身听,内心早已对施芸厌烦至极。他永远被施芸压着半头,他不会真心的爱护她。
露出马脚那日果真在季末,裔勋在商行大发雷霆,凤杰仁平等一众人垂首立侧,唯独不见启涏人影。起初谁也不肯道出实话,后来账房老先生实在憋不住,直言道:“咱家三爷早上来商行打个照面就不见人影,仁平多谏言几句就遭来大骂,我每来找他商议要事都见不到踪影。”
“这一季亏空多少?他擅自挪用了多少钱?都在哪一笔账上动了手脚,赶紧给我拢头绪出来!”
账房先生与仁平都留有一手,齐齐的掏出各自账本,簌簌翻几下,二人互相又核对了一番,便向裔勋回禀。裔勋翻翻账目,往地上一摔,厉声道:“他人呢?把人给我找回来!”
彼时家中金氏等人都已知道此事,众人找了半晌仍没有把启涏找到。裔勋在正房里等着,金氏哭哭啼啼的来求情。金氏埋怨道:“凤杰,你是怎么照看弟弟的?平日怎么就不能看顾他点?还有你仁平,老爷让你辅佐启涏,你怎么能置他于不顾呢?你但凡多为他分担一些,他也不至于闹到今天这个地步呀!”
仁平凤杰不言语,裔勋大骂道:“你自己教出来的好儿子,你怪到别人头上?”
金氏顿了顿,反驳道:“养不教父之过!”
裔勋噎下口气,冲金氏道:“好!等找他回来,我好好教育教育他!”
众人四下里又寻了一圈还没找到启涏人在哪里,凤杰猜到他应该是在那赌场里,又不好明说怕再惹火上身。
夜幕已降临,武四儿匆匆跑来进来报,“老爷,外面来了两个大汉,说是‘鸿图赌局’的人,说咱家三爷在那里欠下赌债要咱们拿钱去赎。”武四儿说的磕磕巴巴,生怕老爷动怒打了自己。
凤杰闭住眼睛,心想这把事闹大了,这叶启涏胆子真肥,玩多大的赌牌欠下这么多钱,把人都被扣下了。
“老爷,老爷这可咋办呀?你可不能不管呀!”金氏早已嗷嗷哭嚎起来。
裔勋总是能在大事面前按下脾气,“请他们进来。”他冷静道。
两个壮汉进了叶家,他们似乎经常穿梭在这样的场景里,看多了眼泪与哀求,他们只是面无表情的叙述事实,拿着字据给裔勋瞧,“这白字黑字,你们家少爷也签字画了押。”
裔勋探问道:“若不拿钱赎他,他是啥后果?”
壮汉笑回:“命能留住,手脚不全!”
正文 第三十二回:她被绺子劫走了(一)
叶裔勋嗟叹片刻,又问道:“可宽限多少功夫筹钱?”
“三天期限。”壮汉冷面回答。
金氏抽噎着凑上前来,“老爷,我们已经失去启洺,你还想让启涏再变成残废吗?我求求你备钱赎回启涏来吧!”
“就应该打折他条腿!让他记住这次教训!”
“可不能啊!好汉,可不能听我家老爷的啊!我们马上备钱!”金氏转头求着壮汉,那两个壮汉向她投来厌恶的神情,她无助的又望回裔勋,为了启涏她跪了下来,跪着匍匐到裔勋脚下,“老爷,我求求你了!我不能再失去启涏了!”
卿卿施芸等人忙上前搀扶起金氏,纷纷向裔勋求情,先把人赎回来再好好教训他也不迟。裔勋嘴硬心软,换了殷切口吻拱手道:“辛苦好汉在此喝杯茶,我们马上就预备钱财,希望片时可劳烦二位引路!”
两个壮汉毫不客气的坐上大厅正坐,小丫头遂赶过来斟茶倒水。裔勋唤武四儿寻问家中此刻能拿出多少现钱,武四儿近来已承下大管家的差,算计着现钱数目在裔勋耳边嘀咕几句,裔勋沉下脸来,又问向仁平这个时辰银行还能否兑现?几人正商议着,金氏已默默离开又赶了回来,手里已多个小木匣子,舍不得的举起来交到裔勋手上,“这是我的体己钱,你们快拿去赎启涏吧!”裔勋肃脸道:“明日补回给你!”转头差凤杰仁平跟着壮汉一起回赌局交钱赎人,几人刚走至叶邸大门口,裔勋匆匆赶了上来,对众人道:“我跟你们一起去吧!”为父者到底放心不下儿子。
瑟瑟凉风卷席着叶邸,众女眷各自回到房中歇下,余姚在自己房中坐立不安,想着回裔勋屋里等盼,不知怎地外面变了天气,庭院里凉气袭人嗖嗖刮着风,她穿着单袄裙衫抱紧双臂急促的跑回正房。打门进来摸黑找开关点灯,忽然听见侧室内传来声响,便回身问道:“环樱是你在里面吗?”她没得到回应,许是听错了外面风声?“咣当!”又一声器皿声响,她被吓了一跳生出警觉,察觉不对味忙回身欲往院里跑,只见黑暗处几个身影“嗖”的一下窜出来,没有给她逃跑的机会,没有给她发出声音的机会,几人捂住她的嘴,朝她后颈一敲,一瞬间的恐惧,她已失去知觉晕厥过去。
几个黑衣人在黑暗中矫健的翻墙离开叶邸,身上除了裹着几个包袱,其中一人肩上还扛着个女子。他们步伐急速似受过训练,街头路口还有人放哨接应,他们到底是谁?他们到底要把余姚带到哪里去?
在黑暗中余姚缓慢的恢复了意识,起初她睁不开眼睛,只觉自己的身体在不停摇晃,仿佛是在移动中颠簸,这摇晃颠簸使她胃里翻江倒海,下意识的干呕了几次又吐不出东西来。她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现在是什么形状,或是躺或是坐她都分辨不出,只觉自己像一滩水被按压在缝隙里,又觉自己是一团棉花被捏成别样。外面隐隐约约传来马蹄声,她才慢慢感知自己是在奔跑的马车上。她努力的睁开眼睛,迎面全部都是黑暗,少顷,她的眼睛适应了这静谧的黑暗。恐惧骤然来袭占满心田,她想起来裔勋房中的诡异,大抵是府上遭了窃贼,她被那群窃贼打晕了?那么她现在人在哪里?她试图伸手掐自己一把,以证明自己还是个活人。在抬起手的刹那间,一个男子声音低沉道:“你醒了?”
她被这声音吓破了胆,“啊!”长长的惊恐尖叫,在发出尖叫的同时,她胡乱的挥舞双手在黑暗中胡乱比划,在这静悄的黑暗里显得滑稽又可笑。
“要干啥?”男子慢声道。
她几乎要窜跳起来,这声音来自她的身后,她一直躺在这个男子的怀里。男子似乎只用了三分力道,轻轻地就把她按了回去,她又结结实实的跌入他的怀中。男子的气息在她周围散开,烟草夹杂着汗气还有几分浑然的戾气。寒颤已经打满全身,哭泣也似乎忘记,她朦朦胧胧的向他望,却依旧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清楚。“你是谁?”她小心试探的问。
男子重重的呼吸声在她耳边徘徊,“满山红。”又一个激灵扯动全身,这像是绺子的名号?
“你抓我来干啥?你放我回家好不好?”她低抵哀求道。
满山红不耐烦道:“别动,闭嘴。再磨叽我现在就办了你!”
然后长久的僵持着,她被吓得动弹不得,她无法集中思绪思考,她不知道等待自己的是什么,她像一只迷途羔羊。马车不知行驶了多久,外面的天开始微微泛起鱼肚白,她小心翼翼的试图离开他的怀里,稍稍用力挪动身体,满山红闭眼道:“别动。”
她强忍着恐惧,道:“我要解手!我忍不住了!”
满山红依旧闭着眼睛,朝外面喊了句停车,马车“吱”的一声戛然而停。他先起身跳下车,又把余姚从马车上抱了下去。她从未被人这么粗鲁的对待过,这个满山红简直霸道不讲理!
下了马车才知道,原来除了满山红还另有四个男子,其中两人在前面骑着马行走,另外两人在马车上套马缰赶马。四五个人全部半袄齐腰,大腰口裤,打着绑腿,腰间挎着枪。
几个人齐齐的上下打量余姚,她忙低下头心里怕的要死。
其中一个道:“怎么地了?要甩浆子(小便)啊?”几人调笑起来。
另一个道:“大当家的贼有眼光,瞧着小娘们儿长得细皮嫩肉的!”几人又起哄笑起来。
满山红随几人笑了笑,回身道:“你就去那边草垛子里解决一下吧。”
她红着脸向他微点下头,起身小步跑向草垛子里。她身上只穿着昨夜的单袄裙衫,在这微亮的清晨冷的使人麻木。她想她只有这一次机会,她只有在这个时候逃走,再畏惧这些坏人也要试上这一次!她蹲在草丛里,偷偷望向那几人,他们在东张西望,掐准时机,她转身往草丛深处跑去,使出全身力气死劲跑起来。
只听身后“碰”的一声枪响,子弹似乎就从她脸颊扫过。她仿佛瞬间就被定在那里,满山红跨着大步走过来,单手把她一扯捏住她的手腕,“跑什么跑?找死啊?”
她已经被那一枪吓的半死,又被满山红捏的生疼,眼泪哗哗流了下来。她咬紧牙关,“你松开手!你弄疼我了!”
他没有立刻松开手,而是呆呆的瞧上她几眼,方才把手松开,单手一抗又把她到折背在肩上,重新走回马车。
马车动起来继续赶路。她蜷缩在马车一角低低抽泣,“我知道你是去叶家盗窃的,你放了我吧我绝对不出卖你!”
他轻笑,“老子怕你出卖?”
“那你抓我来干啥?”
“瞧你盘亮盘亮的(脸真好看)当个红票(绑来的女人)。”
余姚眨着眼睛听不懂他说的话,只听外面两个男子又在哈哈大笑,“大当家的要找平头子(媳妇)喽”。
余姚想那一定不是好话,“你做伤天害理的事是不会有好下场的!”
满山红用眼尾扫了她一眼,“你再说一遍?”
“我说你是个坏人,你不会有好下场的!”
满山红露出无所谓的表情,似乎不肖与她争辩。
马车外一男子忽道:“大当家的咱们已到自家地界,秘线滑(黑夜走)赶路,再有几个时辰就能回盘山岭了。”
余姚听闻要到他们地盘上,立刻觉得自己六神无主,又哀求道:“你放了我好不好?你要多少钱?我让我家老爷送给你!”
“你家的局底(有多少家什)我们门儿清,昨晚砸窑(攻打有钱人家院落)也掠了不少,我并不打算拿你换钱。”
“那你到想干什么?”她冲他大喊。
他拉近她笑笑,“和你办事当媳妇儿!”
她终于看清他的脸,他的下颚有块疤痕,长脸单眼皮,黝黑的皮相。
“我是成过亲人呀!你既知道叶家状况,你就应该知道我是叶裔勋的三姨太太。”
“那又怎么样?我管你什么夫人姨太太,只要我喜欢,我就要定你了。”
“我不相信你可以这么无法无天,总有人可以收拾得了你!”
“那是明天的事,老子只活今天。”
她哽咽住,“你杀了我吧!”
满山红听见她提出这样要求,随即把枪掏了出来,抵在她的太阳穴上,“宁愿死也不愿和我快活?”
“是!你杀了我吧!”她又在瑟瑟发抖。
“好!”言语间他已放出一枪,余姚只觉那一下如排山倒海般的力量,她就这样死了,死的这样匆忙,她这短暂又暗淡的一生。
枪里没有子弹!他这样欺哄她?满山红又笑了起来,“这样就害怕了?”
她别过头去,双手抱紧膝盖不住的哭泣。他又靠近她,伸手抚摸她的肩膀,“你从了吧!我准待你比那叶老爷好!我拿你当媳妇儿不是姨太太,我这儿只有你一个怎么样?”
“你有病吧!你知道我是谁吗?你知道我的名字吗?你了解我吗?”她向他怒吼。
他无奈的笑,立起身子向她道:“单余姚,别瞧不起我好吗!”
正文 第三十三回:她被绺子劫走了(二)
盘山岭距奉天城一百五十里左右,是广袤平原中少有的一座连山地,这地界河流众多、纵横交错、森林茂密,为盘山岭自然形成一块屏障隔离带,使它胜于隐蔽易守难攻,自清末起就成了土匪聚集的首选地。满山红拉起的这支绺子是近年突起的“新秀”,很懂得“兔子不吃窝边草”的生存之道,所以砸窑经常选择离自己地盘稍远的地方,而这一次下山他们便瞅准了奉天城。
满山红第一次遇见余姚,是在沈之民闺女的喜宴上。他刚刚带领党羽抢劫完隔壁大户,出于“职业”习惯,几人在胡同里谨慎徘徊,准备伺机而逃。满山红靠在砖瓦墙体上探出头瞭望,目光却意外的定格在单余姚的身上。那时她正与藤冈修在背阴处闲谈,那晚微风徐徐灯笼明照,把余姚袍叉下笔直修长的腿暴露在撩人的夜色中,满山红望得出神,心中一阵骚动,他觉得她很美。“缘分”来的有点快,第二日他携手下们去四平街找理发店打理仪容,在街上同余姚擦身而过,她不认得他,他当然记得她。他嗅到她的体香,像春天里的花粉。他情不自禁的尾随她一路,很想靠近多瞧瞧她的面容,却只听见旁边女子一直唤她“余姚”。晚间他去了长乐书馆寻欢,他瞧着与他寻欢女子的脸慢慢变成余姚的脸,不知怎地他脑子里装的都是她的身影,离开时又意外听到隔壁启涏合信所聊,他敏感的听见“余姚”的字眼,最后直勾勾瞪了启涏一眼才走。使他下定决心掠下单余姚,是在数日后的鸿图赌局里。满山红已准备打道回府,手下们技痒想来赌上几把再赶路,在赌局里却目睹下叶启涏欠债的窘状,他在长乐书馆见过启涏,又瞧他为了少挨些拳脚,唯唯诺诺的兜出自家老底,心中比对正是单余姚家况。他忽然萌生一计,想趁火打劫一票叶邸,再顺手牵羊带走单余姚,只怪他“时运”太好,还没等自己在叶邸寻找余姚身影,她却上赶着过来自投罗网。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满山红对余姚娓娓道来,余姚只觉天方夜谭,已知之前那些存在的第六感是对的,可她还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只想让裔勋快点找到自己,她祈盼他早点来救自己,只要她还能坚持活到那一天。
“开虎口(开大门)喽!”满山红的盘山岭老巢到了。
“大当家的回来了!”
“大当家的带个娘们儿回来!”
“快点出去看看,领个娘们儿上山来!”
“快出去瞧瞧新鲜!”
一众人乌央乌央夹道欢迎满山红归来,她被满山红倒挂扛在肩头,她听见所有人的笑,带着调戏、挑逗、起哄。满山红走进山洞似的大厅里,把余姚甩在正中间一张大虎皮翻毛交椅上。她吓得蜷缩到一侧,只听满山红向众人道:“搬姜子啃富(喝酒吃饭)!”
大厅内骤然沸腾起来,八仙桌长凳齐齐的摆满一长排,一堆一堆酒肉接二连三运上桌。四梁八柱(绺子中管理层)纷纷上前与满山红讲话,无非是此次下山的收获和盘山岭老巢这段时间状况。似乎里外都很平顺,满山红转过身看了看余姚,道:“来吃点东西。”
余姚没有理会她。他起身过去抓住她,把她按到自己身边坐下,“吃吧。”余姚仍不理会他,桌上的食物也吃不下一口。
“哎!哎!大当家的,这娘们儿害臊脸红了啊?”
“让你吃是瞧得起你!这么不给大当家脸面呀?”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她只觉得自己越来越窘,只有拼命的低下头,她掉进了绺子窝。
满山红没有逼迫她,“不想吃,去歇着吧。”他一扬手过来几个稚嫩小伙子,“带她去我屋里歇歇。”
她被“请”请进满山红的内室,这是一间较为宽敞的农家土屋,没有什么与众不同之处,只是比外面其他地界稍干净点,“咣当”,她清楚的听见铁链声响,她被囚禁在此!她知道自己接下来会面对什么,她急迫的翻腾起这件屋子的每一个角落,她试图找到榔头剪刀这类东西以求自卫。寻来寻去只发现一支小木棒子,她只有先把它抱在手里。
余姚抱着小木棒子靠在炕沿儿边坐下,是漫长又短暂的等待,她在想到底会不会发生奇迹?她从不认为自己是什么贞洁烈女,但是她要维护自己的内心准则,她是有尊严有骨气的女子!
天已渐渐黑了下去,她点开盏灯,围坐在这盏灯跟前,好像是围着最后一点温暖。“哗啦啦”铁链子响动门锁被打开,她警惕的向后退,退到无路可退。
满山红红着双眼站在她对面,她太紧张以至于备好的小木棒竟忘了拿过来。
他一步步靠近她,忽然伸出手去扯她的裙底。她狠狠抓住他的手死死咬了下去,世界好像静止下来,他没有喊疼也没有反击她,他把这只手丢给她咬,她实在太害怕不知使出了什么洪荒之力,他的手顺着牙印儿慢慢渗出血来,她愣愣的抛开那只手,“我……你,你……”
满山红道:“这样解恨吗?如果不行,还可以用刀子。”他掏出一把匕首塞给她。
她抖动的举起匕首对准他,“你不要以为我不敢!”
“来,刺这!”他指指自己的胸膛。
她忽然把匕首一扔哭起来,“你算准我不敢动手是不是?”
“我就这么令你厌恶?”
“你是用不义手段掠我来的,我当然厌恶你!”
他倏然把她按倒在炕上,狠狠亲吻住她,使她几乎喘不过气。他的手上沾满她的泪水,不知为何他心底生起一股强烈的怜惜使他下不去手,他极力克制自己停下来,提起裤子走出去。她埋在被子里哭得死去活来,她到底还有没有明天?
是怎么睡过去的?又是怎么醒过来?她浑浑噩噩,挨到第几日了?她已经绝食好几天。每一餐都很丰盛,可她始终吃不下。她觉得自己大限将至,这一回她真的要死去。透过小窗子射进来刺眼的阳光,原来今日是个好天气,门“吱嘎”被打开,她想他们都懒得再上锁,她现在起都起不来。满山红坐在炕沿儿边上看着她,他不会说一句柔软的话,只有长久的沉默。
门外悠悠的飘进来一股烤红薯的味道,愈来愈近愈来愈浓,她从没像此刻对食物充满渴望,原始的求生欲望。她微弱的抬起眼皮,烤红薯已端进来近在咫尺,满山红拿起一个在手中扒着皮,扒了一半送到她嘴边,“吃吧。”她没有犹豫一口咬下去,像是背弃了自己的内心准则,她到底妥协了。
红薯救了她的命,她又活了回来。从前她以为自己很懂棠柠,直到此刻她才明白棠柠遭遇过什么。
“你吃饱了攒足力气,我放你走。”他冷冷的说。
“真的吗?”她真的盼来了希望,几乎喜极而泣。
他为她备好干粮细软,“走吧。”
离开的有点太顺利,她甚至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半信半疑的挪开步子,一步一回头望着满山红。
“你舍不得我也可以留下来。”
她听闻此,不再回头,匆匆跑下山去,她得救了。
“大当家的,咋还放她走了呢?”
“这小娘们儿挺好看的,扣下当平头子多好。”
应天梁、扶保柱(站岗、保镖)人手一只望远镜,边望向余姚下山的方向,边对满山红发出惋惜。
“哼,她能钻出那片林子吗?”满山红漫不经心的问。
二人顿时大笑起来,“哎哟,懂了,懂了!我这就派兄弟们去盯梢。”
山下是茂密的森林,纵横交错的溪水岔道,还有数不尽的小型沼泽,误入此地的人们往往容易迷路,只有像满山红他们这种深居在此多年的绺子,才会对林子走向了如指掌。
天色又已白黑交替,她已经数不清自己绕了多少圈,但始终没逃出这片深林。余姚靠在一块大石头歇脚,她才回味过来满山红为什么回这么轻易的放她走,他料定她绕不出这片林子。黑暗来袭,四周传来一阵阵狼叫声,难道逃过了满山红的魔爪,要死在饿狼嘴里?到底该往哪个方向走?她现在已浑身泥土,连着多日未洗脸换衣,她能清晰的闻到自己身上的味道。饿狼不会喜欢吃我这个味道,她努力使自己平静。
那几双发光的眼睛已经注视她很久,它们在找准时机,好一起群起围攻。
她看起来“秀色可餐”,无论对狼还是对满山红。
她抬起头发现不远处有火把在飘动,她有救了,她奔向火把,口中喊道:“救命!救命啊!”
满山红带着手下,定在原地,瞧着她奔跑过来。其中一人子弹进了枪膛,对准她扣动扳机,子弹再一次从她身边划过,一只饿狼倒在她的身后,她惊魂未定。
“跟我回山寨还是留在这里,你自己选,我不逼迫你。”
“跟你回去,你还再放了我吗?”
“看我心情。”
她站在原地不吱声,她被他玩弄于掌骨。
他似乎露出胜利的微笑,拉起她上了马背,“回山寨。”
这一次,她没有反抗,她顺从的跟随他回去。
正文 第三十四回:她被绺子劫走了(三)
彼时当夜,叶裔勋一行人把启涏从赌局赎回来,他拖住启涏回厅大张挞伐,直把他按趴在长椅困住,自拿起大棒照着启涏屁股盖了三四十下,当即皮开肉绽血肉模糊,启涏被打的鬼哭狼嚎,嚷嚷着叶裔勋要打死他。金氏免不得又跪下来使命抱住裔勋的腿,恳请老爷饶过启涏,这样狠打下去启涏当真要落下残废。万氏等女眷也纷纷跟着作好作歹,折腾至快三更天方才收场。众人也未留意余姚没在现场出没,裔勋仍笼罩在朽木不可雕的悲愤当中,而这时离余姚被掠走已过去一二个时辰。
杜婶儿环樱开始满庭院找余姚,初以为她在老爷正房歇下但屋内未有点灯,怕有疏忽还推门进来寻了一圈;知余姚平日素与秋溶交好转到她处去寻,秋溶却道小姨太太今日未过来串门子;再绕去小厨房误以为她又来此偷喝酒,可怎么也寻不着影儿,这好端端的大活人似人间蒸发,根本不得去向。二人这才感觉大事不妙,火急火燎的找到老爷来报。
裔勋几乎须臾间大肆咆哮,跨着箭步先跑回正房。单看正房正厅没有异样,赶紧转身跑进内室书房,刹那,被满山红肆意糟蹋过的景象尽收眼底,贵重书画器皿统统不知去向,只落下七零八落的若干空壳。裔勋判断应是盗贼正在盗窃中,被余姚撞见引来杀身之祸。他立刻遣所有家丁仆役把叶邸翻个底朝天,恨不得挖地三尺,又命人把叶邸外方圆五里每寸土地寻找一遍,只怕余姚被害丧尸野地,可寻不到她的尸体,既是大悲更是大喜。
本因启涏一事闹了阖府小半夜,刚刚睡下又传来府中被盗余姚失踪的消息,一府人活生生被提溜到五更天才作罢。金氏万氏两房自然不在乎余姚死活,都认为是她监守自盗挟持而逃。裔勋只觉自己丢了半条命,他不能失去单余姚!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大清早奔到警察署报案,按照规定走遍流程,警署又派人随他回府勘察现场取证录口供;心中实不能把希冀全部寄托在警署,故又跑到《盛京时报》《东北集刊》两大名报社,不惜重金登报寻求余姚下落。
想起她的好友苏棠柠也不管不顾扎进晓南阁,棠柠听闻当下就抽了裔勋一记耳光,震惊四座,福莱急忙上前拉住棠柠,棠柠被福莱拦着还欲往上冲,指着裔勋劈头盖脸叫骂道:“叶裔勋你听着,余姚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我跟你拼命!”边骂边哭起来,棠柠甚少当众失态撒泼,但她为了余姚可以。裔勋没有因她动怒,他觉得棠柠打骂的对,是他没有看护好余姚,他陷入深深的自责。
棠柠发动了她所有能用得上的人脉,裔勋这边亦如此,自省之民等更是鼎力相助。但数日过去,他们颗粒无收,这是无声的绝望。
仁平跟在裔勋身后为他提着浆糊和纸张,裔勋走街串巷,一张一张亲手在墙上刷着寻人启事,他觉得画上的余姚不美,真实余姚比画上好看,可是他现在看不见。
“老爷,这些事你尽交给我做就好。”仁平劝道。
裔勋落寞道:“我在家里也是坐不住的。”他转过头悲切的问仁平:“余姚还会活着吧?”
“会的。”仁平的声音颤抖。他有点轻看了裔勋对余姚的感情,这一刻他被裔勋感动。
不知不觉的被步伐牵着,他们就走到了小公馆,主仆二人不由自主走进去,一成不变的陈设,封存着裔勋余姚最初明朗幸福的回忆。
他手中握着余姚常写字的毛笔,“如果不带着余姚进府,后面这些事就不会发生吧?”他希望得到一丝慰藉。
“老爷,有的事情没办法预料。”
“我知道府里人都巴不得余姚再也回不来……”
仁平不语,老爷说的没错,金夫人二姨奶奶哪一个希望余姚平安无事?有钱权自有他们的烦恼,三房妻妾加其子女儿孙,明争暗斗离心离德勾心斗角。
“金氏这两天到我跟前来,你知道对我什么?”他自问自答,“她说单余姚卷走我的细软弃我而去,你说可不可笑?”
仁平当然听闻此事,金氏为此也挨了裔勋俩耳光,母子俩都挨了老爷的打。
棠柠斜在沙发上抽着烟,陡然想起余姚对她讲起沈之民家喜宴之事,赶忙唤藤冈修来到晓南阁。
开门见山,“我且问你还记不记得之民嫁女那天晚上,你跟余姚都说了什么?”
藤冈修仔细回忆,“她出门透风,我瞧见了跟过去,因你当时不理我,我想让她帮忙来问你。”
“有没有发生什么异常的事?”她追问。
“当晚她感觉胡同里好像窜过几个人影,我后来还学给你笑她胆子小。”
“翌日我俩去逛四平街,她又说感觉到有人在远处盯着她。之民家邻居被打劫,裔勋家里被盗……我觉得她有可能碰见绺子了。”
藤冈修不以为然,“绺子就算绑了她,也总该给叶老爷递信儿,好让他拿钱赎回来啊?”
棠柠怔怔的看着他,“你觉得单余姚不够美丽吗?”
“我觉得没有你漂亮呐。”他忽然露出错愕表情,惊道:“你是说她有可能跟你当初一样,被绑上山做压寨夫人?”
“完全有这个可能啊!”她点点头,思肘片刻给了藤冈修一个地址,“你要帮我!这个人现在做点小买卖,他原是我待过那个绺子窝里的。你找到他提我的名字,把事情原委告诉他,让他帮忙在道上寻寻。”
藤冈修即刻启程,丝毫不敢懈怠,他明白棠柠有多在乎余姚。
此时余姚已被满山红再次带回山寨,她虚弱的躺在炕上,只想一觉睡死过去,再也不愿醒来。满山红躺在她的身边片刻鼾声已响,似乎知道她已精疲力尽不愿“乘人之危”。数不清是第几日了,只觉天气越来越冷,她身上已经馊透了,感觉头发里已住下一窝跳蚤。可满山红似乎对这些不讲究,回来数日也没有再逼迫她就范。
他打外面回来大口大口的喝水,她怯怯的走到他身旁,“我……”
“有话直说。”
“我想洗澡。”
“不怕我了?”
“你……你不是小人。”她恭维他。
“好!烧好水我叫你。”他很受用,原来男子都喜欢听这样话。
生火点柴烧水,烧了很多很多的热水,她踉跄的走进简易的“浴室”,满山红跟着也进来,手里提着锁链钥匙交给她,“在里面把门锁上吧。”说完即走,毫无犹豫。
余姚莫名的开心,这么多天只有这一刻,她可以卸下防备享受片刻的宁静,她迅速锁好门,迫不及待褪去衣裳,跳进大木桶里清洗自己。
其实满山红就在门外,这简易的“浴室”没有丝毫防御力,他甚至抬抬眼睛就能看清楚里面的一举一动。他平生所遇女子只有两种,窑姐和村妇。她们的美是艳丽俗气的,她们一味地顺从自己没啥挑战性。而“浴室”里这个女子,是他碰见的第三类,她不够妩媚妖娆也不够天真烂漫,恰到好处的卡在少女和妇女之间。很倍感珍惜她,他希望她能给自己回应,他渴望与她飘然欲仙的欢愉,他雄性的征服欲在暴涨。可满山红却忘了一个道理,单余姚不是他那个“世界”里的人,她不会按照他的思维轨迹思考。
过了快两个时辰,余姚还有洗好出来,满山红心里犯着嘀咕,以为女人都这么磨蹭,他终于仍不住朝里头望去,里面竟没有人?他有点慌了神儿,“这小娘们儿不是跑了吧?”他赶紧上前推门,一拍脑门,是自己让她在里面反锁!边骂边用力撞门,本想叫兄弟们过来,又不知里面啥情况也不好叫人来,自己狠狠撞了十多下,木门终于散架倒地。他急迫的冲进来,只见余姚赤裸全的晕死在木盆里,水已漫过她的脖颈。
“老子不管了!”他顾不得其他,双手沾进水中把她捞出来,掐住她的人中狠拍拍脸,仍在喘气还是活着的!又赶忙为她胡乱擦拭一把,脱下自己外衣盖住她的躯干,湿漉漉的抱回屋中。
他边给她穿上衣服边苦笑,咋用这个方式见到他想见的?这个方式他不喜欢。
托天梁(师爷)已被他请进来,“先生给小娘们儿搭搭脉?”
“呦呵,大当家的信得着我。”
“别扯,兄弟们谁不托你照看!”
托天梁笑着上前给余姚诊脉,满山红急切的盯着他,“这姑娘身子虚。”
“折腾这多天也没正经吃啥东西。”
托天梁会意错他的意思,露出狡黠的目光,“大当家的就不能多让姑娘休息休息?”
“我也没累着她呀!”满山红以为是说遛她绕林子的事。
托天梁又笑笑,“这姑娘上山个把月了吧?”
满山红掐指算算,“差不多应该是。”
“那就恭喜大当家的!这姑娘怀上娃了!”托天梁拱手道贺。
满山红愣了半晌,心中愤愤,还啥也没干呢,咋就有孩子了?寻思半天才想到这孩子可能是她的家老爷的,顿时又生气来,“你可别整错了!”
“大当家的怕不准称,再请个大夫来瞧瞧。”
余姚此刻已醒过来,躺在炕上迷瞪瞪的问道:“恭喜谁怀孕了?”
正文 第三十五回:她被绺子劫走了(四)
满山红登时抓紧她抱在怀中,咬牙切齿道:“恭喜你,怀上我儿子了!”
她耸然动容,在混沌中惊觉,“你不要打讹语!”双手奋力推开满山红。
托天梁识趣的退出屋内,他看得出来大当家的这次是动了真情。
满山红被余姚推开,顺势站了起来,用粗壮的双手在脸盆里绞把毛巾,又回身走过来给她擦脸,她越想躲开他,他越按住她,苦恼道:“我该拿你咋办?”
她睨了他一眼,“我不会怀孕的,你家先生搭错了脉。我们大宅里闹出过这种事,何况我跟你也没发生……”她咬着唇低下头,似乎突然想起来什么,“蹭”的一下又跑到炕角立住,双手交叉抱紧臂膀,“我刚才不是在洗澡吗?”
“你洗澡晕死过去,幸好我发现及时救了你,不用再跟我假正经,该不该看的我都看完了。”满山红坦白。
余姚忽闪忽闪眼睛,哗啦啦又掉下泪来。
他皱眉道:“我真是服你,你咋这爱哭,我还没办了你呐!”
“你送我回奉天城吧!”
“你这都怀了我的娃,你家老爷还能要你吗?”
“我哪里有怀你的孩子?你不要胡说!”
“你在我屋里睡了这么久,谁信这孩子不是我的?”
满山红把她绕晕,她和裔勋在一起四五年从没有过怀孕音讯,倘若满山红讲的属实,那裔勋也算老来得子,她也可有自己的孩子。可是……她被绺子掳上山这么久,谁能相信她怀的是裔勋的孩子?谁都会认定她孩子的爹是满山红,她捋顺了满山红的意思。
“你跟裔勋说清楚行不行?”她犯了傻气。
“我为什么要跟他说清楚?我又不是什么好人。再说老子绑个娘们儿上山一俩月没拿下,传出去我还要不要在道上混?”
“可是,可是事实就是我和你什么也没发生啊!”
满山红狠挠了把自己的和尚头,“我出了这个门儿这帮弟兄都得来向我道喜,这孩子我不认都不好使!不然你就从了我吧,我肯定对你千万个好,这孩子……我视如己出!”他一拍大腿,似乎下了很大决心。
说时迟那时快,整个山寨不到半天功夫已全都知晓此事,为此甚至摆了顿酒肉庆祝,她被“坐实”了满山红媳妇儿的角色。“好处”自然是不再畏惧他,他已“怀”了他的骨肉,他没法子再她打什么歪主意。可她还怎么有脸面回到裔勋身边,她如何能解释清楚发生的一切?她该怎样重新过平稳的生活?她这辈子算是折在满山红手里。她想到棠柠,她历经种种仍顽强的活着。可是她到底该怎么办?金氏万氏的嘴脸浮现在她的脑海,他们叶家随便哪个人都要致她于死地,莫须有的罪名是洗刷不掉了,可真的要委身于满山红吗?他真的会对这个孩子视如己出?她怎么会冒出如此恐怖的想法?那满山红可是绺子,她绝不会对施暴者动情!但裔勋会相信孩子是他的吗?她心乱如麻,恨透了满山红。她本应在裔勋房里跟他分享这个喜讯,这本是一桩欢喜的事!
隔些时日,满山红不知从哪淘来几件肥大的粗布蓝罩袍,照例往炕上一甩,“不比你原来穿的绫罗绸缎,过几天下山再给你买。”看余姚木讷不语,道:“你把头发梳起来行不行,披头散发像个女鬼似的!你能不能打起点精神?”
余姚瞪着他,风马牛不相及道:“裔勋真的不会相信我吗?”
满山红冷面抽动了下,坐到余姚身边,“你家老爷是什么样的人?”
“裔勋他……”她又低下了头,“你要听吗?”满山红点点头。
“我是他的三姨太太,他大了我三十岁……”
满山红掠走她当晚瞧见一眼叶裔勋,他以为叶裔勋只到不惑之年。他看着余姚近乎忘我的描述着,抽冷子打断道:“我当是以为你俩多恩爱呢,整了半天你就是人家小妾,他能有多在乎你?他儿女众多又都成了年还能容下你肚子里这个?”
“难不成我只有做你媳妇儿才是出路?单不说你绑我上山这个罪证,且论你这个人落草为寇烧杀抢夺无恶不作,今日是老子明日就变成孙子大后天或许就没了命!”
满山红被她激怒伸出手要揍她,可手落下来就变成轻轻一推,“我一直不明白我为啥稀罕你,直到现在我算琢磨过味道儿了,我看见你就想看见我自己,卑微穷苦要强,为了生存不择手段。”
“嗤!我知道你认为我是贪恋裔勋的钱。”
“别骗你自己了!哪个娘们儿愿意给男人当妾,实打实的感情永远都要一对一!”
她怔住,她心里有一团黑漆漆的东西,这团黑漆漆的东西被满山红揪了出来,她双手扪住脸,道:“我从没标榜过我自己不爱钱,难道就不可能既爱他的钱又爱他的人吗?”
“他没有钱还大你三十岁,你还愿意给她当妾吗?”
她哑言,竟一时无法找到反驳他的言语。
满山红追问道:“所以我是坏人你是什么人?”又上前抓住她的手腕,“你回去只会被他扫地出门骂你败坏他的家风!单余姚你到底懂不懂?”
奉天城郊,藤冈修正在路边的小摊上打尖,他遵棠柠之托来寻人数日。她那旧相识早已金盆洗手做起正经营生,但他欠着棠柠一份大人情,故而豪爽的承下此事,只因太久没在道上出没消息不大灵通,磨蹭到今日才咬准动静。藤冈修这才急匆匆赶回奉天城,可他一路都在犹豫,到底要不要对棠柠讲实话,按她的脾气藤冈修是万万控制不住的!他曾问棠柠何为与单余姚交好,她们并未相识甚久。棠柠笑回他,高山流水觅知音。他思来想去决议豁出去不瞒她!
“是盘山岭的满山红掳走余姚上了山?”棠柠质问。
藤冈修道“你的旧相识打探很久才确定的,因为满山红没打算绑她讹钱,一点风声也没放出来,盘山地界离奉天又较远,所以知道这事的人太少,我们注意力全都集中在城里,才白白虚掷这些时日。”
“我早该想到的,我就知道会是这个结果,哎!”她手中掐着烟,在藤冈修面前踱来踱去。
“我算准自己肯定拦不住你,但是你要去救人我跟着你去!”
棠柠怃然,“你别给我添乱,你帮我做的够多了!”
“你带我去只有好处,到底我是日本人,绺子要动咱们还得掂量三分。”
她努力睁大眼睛,生怕眼泪会掉出来,“我现在就去通知叶裔勋。”她没法面对藤冈修的热忱,只有快步逃离。
自省等人恰都来叶府看望,棠柠登门来时,时候已经不早,但人命关天她顾及不得那么多。
泊川见到她仍以礼相待,她没有半句寒暄,一口气道出原委实情,眉毛一横板脸道:“叶裔勋,我且问你敢不敢去?”
裔勋没有半点犹豫,“即刻启程!”他魂牵梦绕的单余姚,他要救回她。
众人急忙拦住二人,劝阻他们不可鲁莽行事,理应从长计议。
棠柠叉腰叱道:“瞧瞧你们这一屋子男人,该动真格时候哪一个像个老爷们儿?”
泊川劝道:“棠柠你别冲动,你们这么单枪匹马的去岂不是送死?”
“你们还能乞求下官兵,带领他们上山剿匪?我不管你去不去,明日一早我铁定要出城!我上你府来也就是知会你一声,并没有奢望你与我同去!”她甩身怨愤离开。
裔勋向众人道:“你们不要再劝我,既然已知余姚下落,我必定要去救她。”
泊川奉劝道:“你若一去不归,你这一家子怎么办?因一个单余姚丢弃全家,你算过这笔账吗?”
自省附和道:“何况她是落到绺子手里,算算也有两个来月,哪里还能保得住清白?不过是个姨太太罢了,大不了再娶一房进门!”
裔勋向几人拱手相拜,郑重道:“我若此去不归,整个叶家就拜托你们照全了!”随即命人拿来笔墨纸砚。
几人诧异道:“裔勋,你这是要立遗嘱?”
裔勋不言语,伏在案桌提笔书写,一项一项分配他的钱财去向。
赵乾叹道:“你们不要再劝了,他心中早已做好盘算,否则遗书会写的这么顺畅?”
半个多时辰后,几人手中拿着十来页遗嘱细细斟读,每遇不解之处立即提出异议,以便达成共识方便他们几个委托人去执行。
送走几人已过四更天,他站在庭院中央眺望整个叶邸,怅然若失百感交集。他这半生总要有一次为了自己,他得守护住他和余姚的感情。无论如何他心意已决——盘山岭他去定了!
微蓝的天色显得冷清凝重,晓南阁门外一角站着的是叶裔勋,他的身后停着一辆马车。另一角藏匿着藤冈修,他屏息望向晓南阁的门口。昨晚棠柠绝情的把他轰了出来,可是他实在无法说服自己弃她于不顾。晓南阁大门吱嘎一声被打开,棠柠婀娜的身影款款迈了出来。
二人几乎同时赶到她面前,裔勋疑惑藤冈修的出现,棠柠愤怒藤冈修出现。然后三人缄默着上了马车。马车驶向盘山岭,他们要接余姚回家!
正文 第三十六回:她被绺子劫走了(五)
马车逐渐驶出奉天城外,阵阵凉意迎着车窗扑进来,路两边稍稍泛黄的杨柳树不断地向后驰去,不远处的稻田摇荡起波纹,叫人心头盘桓起悲壮。棠柠破开静默的局面,自取出一沓兑票财帛要交与裔勋。裔勋凛然拒之,她的举动无疑是在抽他的脸,他断不可接受这种布施,尽管他看得出苏棠柠对余姚的情谊。他自然也明朗了藤冈修为何跟随,就算是爱屋及乌他也感激不尽。
一日内舟车劳顿路途却只赶了大半,到了盘山地界他们不得不放慢步调,这里不是他们熟悉的地方,寻人问路提及“盘山岭”,村民都劝其莫去。三人初以为是满山红作恶多端,使得方圆百姓怕而避之,再细细详谈才知是那片深林实在难走极容易迷路。三人只得延误一晚整顿商议路线对策,待翌日早间再急急赶路奔去。
终于赶到深林边境,裔勋先拜谢车夫给予厚金,他不愿无辜人再受牵连,此去上山终究凶多吉少。棠柠和藤冈修铁心陪同上山,两日相处下来他也不必再与二人推搡。裔勋只道若能平安回了奉天城,日后定亲自登门拜谢。三人驾着马车驶向深林,这片茂密森林的背后就是盘山岭满山红的老巢。
在深林里转了快二个时辰,仍没有找到进山路口,崎岖的山路也使三人不得不放弃马车。裔勋体魄还算禁得住考验,藤冈修年轻气盛精神可嘉,唯棠柠已疲惫不堪,汗水早已淌进她的眼睛,手帕湿漉漉的擦不过来,脚上也被皮鞋磨起了水泡。在裔勋和藤冈修的强迫下,她才肯停下来歇歇脚。
料水的(放哨)发现有三人闯山早已回来禀报,应天梁本着谨慎持事的态度,派了几个稳妥兄弟前来试探。三人正在树荫处歇脚,只听马蹄声由远及近,几个绺子骑着壮马把他们仨团团围住,朝天上放了几声空枪,躲在暗处的飞禽走兽呼喇喇惊慌四窜。
领头的大声道:“什么人敢来闯盘山岭,先报报迎头(报个姓名)?”
裔勋立刻警觉的站在三人最前面,藤冈修忙把棠柠扯回自己后身。裔勋客气拱手道:“好汉……”棠柠倏然间从后面窜出来,“姑奶奶是五经四蔓(苏),找你们大当家的满山红!”
领头人轻笑道:“呦呵,里码人(同行)?”
“别跟姑奶奶在这废话,赶紧回去通知满山红,单余姚家里人来带她回家,叫他立刻把人给我放了!”
领头人一听是大当家的平头子家人,非常识趣未做任何纠缠,匆匆赶回山寨禀报。
满山红心头发麻,他没料想到叶裔勋回来闯山。望了望屋内的余姚,问向托天梁:“弄死他们?”
托天梁劝道:“大当家的是否要考虑清楚?”
“老子怕什么?差这几条人命?”
“这几人怎么算也不是平头百姓,结仇太多恐后患无穷!”
“那把他们轰走?”
托天梁思肘片刻,“何不请他们进山寨来,请他们自己瞧瞧单姑娘已与您做了夫妻怀上您的孩子,他们家里人方可死了心,单姑娘也能断了下山念头?”
“要是余姚执意跟他们下山呢?”
“那就要看大当家的让不让他们走了,先礼后兵也算给足他们面子。”
叶裔勋是他的情敌,他不想杀他,他想赢了他。赢了情敌才可得到满足证明自己,但他也犹豫了,他怕自己输不起,冥冥之中他觉得他已抓不住余姚。放手一搏让余姚自己选择去留,也会会这个叶裔勋,探探他到底是个什么人物,使余姚这么死心塌地。他明白,扣得住她的人扣不住她的心。
“叫他们进来!”满山红发了话。
在百八十号绺子的注目下,三人被“请”进山寨。满山红与叶裔勋打远处起开始互相怒视。裔勋对他充满愤怒、仇恨、憎恶。满山红对他充满嫉妒、忌惮、不屑。
棠柠已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张口骂道:“满山红你个王八蛋,你把余姚给我放出来!”藤冈修不得不横抱她的腰间劝她冷静。
叶裔勋大声道:“只要你肯放了余姚,随便请你开价。”
满山红从大虎皮翻毛交椅上站起来走进裔勋,质问道:“你觉得余姚值多少钱?”
“你要多少我给多少,就算你要我拿这条命换,我也不跟你费半句口舌!”
“我要你的命没用!多少钱我也不能‘卖’了她,她怀了孩子!”满山红在裔勋耳朵狰狞道。
裔勋只觉被一把铁锤砸至胸口,料想无数可能却漏下这个结果。这个孩子他该怎么抚养?这个绺子日后会不会以此无穷尽的要挟?但当务之急是要先救出余姚,一切才可从长计议!余姚是无辜的他要对她负责到底,他娶她的时候向她保证过。
满山红逼问道:“你还确定要带她回去吗?”
“放你娘的屁!你先把余姚给我放出来!”棠柠挣脱掉藤冈修,立刻冲到满山红跟前捶了他两拳,虽然这两拳力道实在太小,小到满山红不屑躲避。
裔勋铿锵有力回:“单余姚必须跟我回去,她是我的内人!”
“好!你们等着!”
托天梁算错了叶裔勋,满山红也轻视了他的情敌。他后悔放裔勋进来,还来不来得及杀了他?只怕来不及了,他知道为了余姚他下不去手。
满山红进了屋里凝视余姚,“你爷们儿上了山来接你,我敬他是条汉子!你想回去我不拦你!”
余姚听闻裔勋来救她,无比激动兴奋夺门而出,但只跑出去几步她便退了回来,陷入前所未有的悲愁之中。双眸滚出热泪,她该怎么面对裔勋,她要怎么向他解释清楚这一切?抬眼间却发现满山红抽动着脸颊在落泪,“悲愁的是我你哭什么?”
“我舍不得你走!”他忽然像个孩子。
她哭着笑出来,“你这个样子我都快忘了你是个绺子。”
“他如果认为这个孩子是我的,他还会待你像从前一样好吗?”
她擦擦泪水,无畏道:“无论如何我要生下他,就算裔勋他真的不认,我也要把他养大!”
他冲动的上前抱住她,“求你了别动,我让抱抱你!如果你以后没了出路,盘山岭的大门永远为你开着。”
她有点被感动,这一刻她居然对掳走她的绺子产生怜悯。
“满山红……”她想劝他解散绺子窝重新做个好人,但又觉得自己这样很可笑,她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
“别叫我满山红……我叫——何夕,我希望你能记住我。”
二人对视片刻,“我送你出去!”何夕又变回满山红。
每走一步都如此艰难,直到她看见裔勋身影。她奋不顾身跑过去泣不成声,裔勋看着昔日佳人此刻这般落魄实在心痛。她又抱住棠柠痛哭流涕,两个多月的囚禁生涯终于挨到头。满山红握紧拳头别过头:“趁我没改变主意赶紧滚!”
“大当家的,可不能放他们走啊,这娘们儿肚子里可是你的种啊!”
“大当家的不能放啊,这消息传出去道上要笑话死你呀!”
“兄弟们现在就替你弄死他们去!”
四梁八柱纷纷来劝,满山红已换回冷酷面孔,“留性命,把孩子给我弄死!”
应天梁愣住,托天梁意会,忙道:“我去做!”
满山红跟上去恳求道:“别……别伤了她!”
托天梁已扬长而去追赶出来,四人还没走多远,被托天梁叫住以为是满山红后了悔。
托天梁笑道:“我们大当家的念旧情,让我带之跟姑娘喝杯送行酒!”
裔勋忙道:“她不会喝酒,我来替她喝!”
棠柠道:“她怀着孕喝哪门子酒?”
托天梁道:“我喝烈酒,姑娘喝热汤!”
四下被众多绺子齐齐围住,人人持着拔枪姿势盯死四人,余姚想满山红应该不会害自己,道:“你拿来吧,我跟你喝!”
托天梁一挥手,二大碗已送了上来。托天梁先干为敬,余姚也没再犹豫一饮而尽。
托天梁回来复命,“原是给单姑娘备安胎药……”
“我知道你凡事都会留一手。”满山红面无表情。
留下这个孩子后患无穷,叶裔勋会心存芥蒂,永远怀疑他的出身。让余姚恨我吧!这个罪人我来当!就让外人以为是我心狠手辣,不允许自己骨肉被他人所养!满山红心中叨念,坏人就该做些坏人该做的事——我就是自私不希望她幸福!
四人匆匆赶路唯恐满山红真的反悔,那马车还停留在原地,看到马车四人心里放下半口气。藤冈修笨拙的赶着马车前行,裔勋本想在马车里安慰余姚,但见藤冈修把马车赶的七扭八扭,实在无法保证安全,又恐这么磨蹭下去再等来追兵,只得亲自出去套马赶车。一路快马加鞭逃离出盘山境内,方才松出口气来。四人商议连夜赶回奉天不在半路留宿。马车内棠柠细细端详余姚,笑道:“我瞧你没受啥皮肉苦,心里也算放了心,就是几月不见变成村妇了呀。”
余姚摸摸身上的粗布蓝罩袍,“只顾着活命哪里还能讲究这些。”
所有的谈话都巧妙的避开的腹中孩子,直到余姚腹痛难忍,惊慌了其他三人。马车内发出惨烈的叫声,余姚蜷缩着成虾型身下血流不止,苍白的口中死命骂道:“满山红你不是人!”
正文 第三十七回:世情薄,错错错
余姚的记忆只停留在咒骂满山红那里,之后发生的事她已全然不知,醒来时已躺回小公馆的床上。床上铺着厚实松软的床垫,身上盖着蓬松绒缎面的棉被,舒服温暖填满了她,再也感觉不到疼痛,再也没有泪水。
裔勋默默守护在她床边,发现她醒来忙上前握紧她的手,微笑道:“你醒了?”
她虚弱的点点头,突兀的把手缩了回去,用微微的唇语道:“我想自己静静。”随即勉强的转过身去背对着裔勋。
“余姚,事情已然都过去了,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他拍拍她的背,竭力保持平稳的语调。
好一句“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孩子已经没有成了死无对证,就算给她多少张嘴她也无法辩驳?她想过无数言语向裔勋解释,但此刻她却张口结舌。少顷,裔勋还坐在那里似乎束手无策,“我想喝点粥。”她支会他。她不甘心,她还是想再试试。
他在后身轻轻叹口气,走出房间去拿白粥,再一会子他端着白粥进来,扶她起身靠在床头,慢慢喂她喝了几口。她觉自己恢复点力量,盯着他的眼睛,诚恳道:“裔勋,你知道术赤这个人物吧?”
裔勋略感不解,寻了遍脑子想起他是谁,向余姚点点头。
“成吉思汗之妻孛儿贴当年被敌部抢走,等她被成吉思汗救回时腹中已有孩子,这个孩子就是成吉思汗长子术赤,术赤一生都困于血统被质疑。裔勋,你觉得术赤是谁的孩子?”
裔勋放下手中的碗,缓缓站起来意味深长道:“余姚,就让这件事翻过去好不好?”他不想与她挑明说话。
她无法再问下去,她懂得了裔勋态度。
他话锋一转,“我去请棠柠来陪陪你,她为了你数日奔波实在难得。”
裔勋迈出房间,他在躲避她,他到底还在乎!随着这个孩子离去,诸多后患也跟着斩除。她没法子不怨念裔勋,他怎么忍得住连问都不问自己一句?她想起琪红之事,那件事最终得以见光明是琪红自己承认。但满山红绝不会为她证明,不仅不为她证明还残害她的骨肉,他那般残暴,她永远不会原谅他。
棠柠为她操心忙碌,拎着大包小包的补品来看她,恨不得要把小公馆统统塞满。
“裔勋呢让我来做说客,我觉得他诚恳,我这一次站要在他那边。”棠柠谨小慎微的试探她。
难道连棠柠也不信她了吗?“要你说服我什么?”
“就算满山红不弄死这个孩子,你回了奉天城也留不得。他是满山红的种,你让裔勋怎么抚养他?退一步讲裔勋愿意视如己出,那满山红日后再以此为要挟常来骚扰怎么办?轻则闹得满城风雨沸沸扬扬,重则再伤及你们性命家破人亡。满山红肯这么痛快放你下山,想也是对你动了真情,料想扣得住你的人扣不住你的心。”
余姚仰着头控制住泪水,她不想再哭下去,“棠柠,满山红没有轻薄我。他没有,他真的没有!这孩子就是裔勋的,如果这孩子是满山红的,他怎么会放我下山!”
棠柠不可置信的看着她,“余姚,你别这样。”
“满山红他真的没有,为什么连你也不信我了!”余姚激动的要从床上跳下来。
“我信,我信,余姚你别这样,你现在身体太虚了经不起折腾。”
“满山红他弄死我的孩子,就是料定所有人都不会相信我!他算准了!没有孩子后患解除,裔勋万般心疼我却不信我!”
“我们都以为是满山红心狠手辣,得不到你也不允许他的骨肉流落他处。”
“宁愿杜撰假想自欺欺人,也不肯面对现实。”她抱着棠柠,“永远也解释不清楚了,我到底做错了什么?我还没有感觉到那孩子的心跳我就失去它了!”
她在小公馆养着身体,裔勋虽时时陪伴,但甚少与她闲谈,他怕触碰到她敏感的神经,惹出她的伤心难过,她明白他想让自己忘却盘山岭这一遭,她想让自己跟他重新过平静的生活。
满山红在盘山岭待的不舒坦,他的屋子充满余姚的味道。被他撕破的余姚旧衣堆在一角,那仿佛是他与余姚之间最后的关联。他悄悄拿着那衣裳到无人处清洗,用粗糙的手掌轻柔衣裳,生怕使大劲就把这衣裳扯断。他如视珍宝般的把它收藏起来,原来得不得到的爱,使人这么刻骨铭心。如果他没拉起队伍上山,如果他只是一个平凡的庄稼汉,如果他跟她是萍水相逢,如果没有掠她上山,她会不会爱上他?他知道他终究留不住她,她跟着自己只会颠沛流离,保不齐哪天他的人头就落了地,她该怎么办?叶裔勋好歹能给她一方安稳,余姚跟着他总是比自己强的。
他还是放心不下她,单桥匹马溜进奉天城,在叶邸周边蹲了几天的点,才摸清楚另有小公馆的存在。他隐蔽的爬到小公馆外高大的杨柳树上,有时一天也瞧不见余姚身影,有时却总能看见余姚身影。她恢复了身体,她吃了两餐饭,她换了件更美的衣裳,她讲的话多起来,她的一切都好了起来,她唯独永远恨着他!他安慰自己叫她永远恨着也好,这样她也不会忘了他。他也试着恨她,恨她贪恋钱财回来过享福的日子,宁愿做人家小妾也不肯跟他。可他还会来看她,在他想她的时候,他不会再打扰她的生活,因为他还是爱她。
“哎呦,我跟你讲我们姨奶奶遭了那一劫,回来整个人脾气都变了,之前对杜婶儿跟我都贼好说话,关起门来我们处的跟一家人似的。现在可不得了,但凡有一丁点不顺她心意就发起脾气,摔摔打打再正常不过。”环樱出来买菜恰遇秋溶屋里的赵妈,忍不住受的委屈便对赵妈唠叨起来。
赵妈劝道:“你们姨奶奶也算大难不死洪福齐天,受了惊吓犯点小脾气,你们也该多担待点。”
“话是这么说,可现在就连老爷在她面前大气儿都不敢喘,您是老人儿您说说,现在老爷还拿她当个宝似的供着,哪天真给老爷惹急了再不理她可咋整?”
“那也轮不到咱们佣人操心,你们就做好你们该做的就成!”
环樱撇撇嘴不以为然,瞧着赵妈不跟自己一个鼻孔出气,拉扯几句闲话便草草分别。
赵妈回府讲与秋溶听,秋溶刚刚把红年哄睡着,叹道:“遭了那么大劫难,谁能立刻就好起来。我这老想去那边看看她,也是怕时机不对迟迟不敢动身。”
“这事看起来不简单,老爷回府不许任何人提及,都传言小姨奶奶是被绺子给掠走的,咱们老爷连遗嘱都写好了,只身闯进绺子窝把她给救了出来。”
“都是以讹传讹,老爷再厉害能只身打过百八十号绺子?”
“咱家少姨奶奶呀,人家传老爷是用了一半身家换她回来的。”
秋溶与赵妈意会片刻,“你的意思是叶家现在只剩个空壳子撑不了几年?”
“反正这金夫人二姨奶奶是气得够呛,背后都骂她祸害人咋没死在外面。您当初还赌她能笑到最后,咱们可别站错了队!”赵妈劝道。
秋溶倍感徘徊,余姚若倒下她要投靠谁?她要去小公馆探探虚实。出来时跟外人扯谎办别的事,怕金夫人知道她私交余姚。
余姚这个时候刚用完午膳,点了香薰斜躺在沙发上听留声机。这个留声机是二手货,但在当时也昂贵的要死,裔勋为了讨她欢心也就买了下来。她穿着湛蓝色滚金边高领旗袍,袖子直盖到手腕,较之前的风格保守了许多,半挽起头发脸上还是苍白无血色。她见了秋溶也不大热情,强打起精神与她寒暄。秋溶抱着红年道:“姨奶奶瞧瞧红年长的快不快?”
她怀孕又流产一事裔勋瞒住所有人,当日他与棠柠联手决定按压下此事,除藤冈修之外再无他人知晓。也是回小公馆安顿好一切,才命杜婶儿环樱回来伺候。没人知道她这一段过往,但她看到红年便出了神,想起她那未出世的孩子。她有点压不住情绪,道:“我累了你且先回吧。”
她径直走回内室,留下秋溶在客厅里好不尴尬。她敏感的察觉到余姚的异样,但她也同时确定下一件事,老爷是不会放弃她,小公馆里外陈设都瞧得出老爷的用心,阖家唾弃之声此起彼伏,老爷依旧力排众议。她还是要靠在单余姚这棵树下,秋溶相信她能再次崛起。
叶裔勋自然不会放弃她,是他慧眼识珠发掘了她,把她从工厂里捞出来,她如今的端庄典雅落落大方,都是他精心雕琢过的。她是他半生最得意骄傲的,他不会把她拱手让给他人。他没有那么冥顽不灵纠结她在绺子窝到底经历了什么,那不是她的错,她也是受害者。他回味过余姚诉话——关于术赤的血统。他知道余姚想要表达什么,但对他来说真相已经不重要。自始至终他未逼问她一句话,她也再不提起那段遭遇,他们默契的选择遗忘。他知道内心的伤口是很难愈合,但他愿意相信她能够走出来,她会因此走向成熟。
正文 第三十八回:纸醉金迷大梦归
晚秋的夜里下起寒雨,哔哩啪啦沁人心脾,薄白纱落地窗帘已兜不住风势,它像狰狞的幽灵在窗角作祟。余姚倚在窗边,抱着胳膊打了个寒颤,“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古人是什么样的心境她无法揣测,但她知道自己的心境。她一手摸索着拿起桌上酒杯,大口大口的喝起白兰地。裔勋推门进来抬手开了灯,她被明晃晃的白炽灯灯光刺了下眼睛,她揉揉眼睛笑着走过去“你回来了。”
他伸手夺过她的酒杯,“余姚,别再喝了好不好?”语气虽然平和,酒杯早已抢走。
她转过身走回桌边,拿起整个酒瓶指给他看,“这里还有呢。”言语间又喝下一大口。
他赶忙跟了过来又把酒瓶夺下,大声唤杜婶儿进来把酒收走。她没有挣扎哭闹,只是把头埋在他的肩上,微睁着眼眸尽显醉态,慢慢地重重地喘着酒气,如兰似麝,令他心疼不已。他把她放倒在床上,俯身为她脱下鞋子,只听她呢喃道:“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一晌贪欢……”
裔勋知道她走不出痛苦,她需要时间愈合,所以他要忍下她所以的胡闹。
在她清醒的时候,他试着问她,有什么法子可使她开心。她不语,她连自己都不清楚。她约了棠柠去烫头发,把她长而密实的头发烫成卷发,依然半挽着,但前额头却露了出来,在镜子里她第一次看清楚自己的轮廓。棠柠笑她终于摆脱了稚气,她略跟着点头认同棠柠的看法。有时她去晓南阁打麻将,她已然成了熟客,不再像原来那般怯怯躲躲,听到再瞠目结舌的八卦她也不觉惊奇,她也不怕输钱,总是静静地冷冷地打完八圈再八圈。有时她约着棠柠去逛街买东西,每每出手过于狠绰,棠柠不得出手制止她,她也不争辩什么也就听话的收了手。更多的时候是去喝酒,新兴的西洋酒馆、巷子里的老酒馆,甚至赌局赌坊。在酒馆里会有男子过来搭讪,她历经了满山红那一遭,再瞧见什么样的男子也无所畏惧,她用不屑与冷漠倒也能挡走不少知趣的人。裔勋每天的功课变成到处寻她,起初以为她折腾几天也就眷了,故而随了她去,不曾想一发不可收拾,他有多生气就有多担心。
棠柠问她到底在纠结什么,事情已经都过去了,裔勋待她依旧很好,她还有什么不知足?
她在用她的方式激怒他,她想要跟他大吵一架。她理解不来裔勋为何那般沉得住气,为何不质问她与满山红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为何他不相信那个孩子是自己的?大抵所有人都不在乎真相到底是什么,所有人都希望那件事可以翻过去,只有她执拗的想要亮出真相,她说服不了自己遗忘,所以她只能麻木自己。有时她觉得自己是爱着裔勋的,但最近她老是在恨他;梦里总能梦见满山红的脸,狰狞的在她耳边奚落道——你这个不择手段贪恋钱财的女人!
全身镜里的那个女子她好像不认识,那个人的眼睛没有生气,活像个死鱼眼。她裹着厚实的半袄长裙,是浅浅的紫色像极了风干后的血。夜里她失眠,失眠到清晨。他醒来的时候她正在看着他,他惊觉的吓一跳。她不言语伸手去解他的衣衫,他按住她的手,他不是不想要,他只是觉得还没时候,她需要时间愈合创伤。她发起疯来强行扯他的钮扣,但被他几下子就按回床上。她讥讽道:“你是不行了吗?”他没有再忍下去,像暴风雨来袭,荡漾的在船底。她到底摆脱不了稚气,“你为什么从来不问我?问我……”他不给她言语的机会,迎上她的唇深吻下去。
她觉得裔勋已经不爱自己,他不愿走进她的心里。
在赌局里,她刚刚下桌,抱着必输的心理,却意外赢了钱,她没贪婪见好就收。
迎面遇见凤杰,他刚刚抽完大烟,还处在飘然欲仙的状态里。从她出事起,他就没有见过她,说不上担不担心,总之知道她还活着,他没有太痛恨。他竟看着她出了神,她浑身散发着颓废之气,凄凄惨惨戚戚。他一直盼着她过的不好,但此时见了她,内心还是酸楚下来。
“好久……不见。”他尴尬的与她打招呼。
她忽然热情起来,“带我出去转转?”
这无疑是个危险的信号,“老爷他……”
“你怕裔勋呀?我早该知道的。”
凤杰被她戳了自尊,道:“你想去哪?”
她低头笑笑,“随便。”
他带她出了赌局,辗转找了家小酒馆。
她脱下黑色毛呢长外衣,里面穿着件极瘦的刺绣牡丹花旗袍,裹得严严实实却凹凸有致。她娴熟的跟他碰杯,“跟施芸结婚的这几年你过的好不好?”
他提了提气,还是咽下了真实的话,笑道:“我跟施芸挺幸福的,怎么老爷对你不好了?”
“裔勋对我好不好,你们看不出来吗?”
他诱导道:“可你看起来很不开心。”
她忽然凑近他,一只手搭在他的大腿上,明晃晃的长指甲像是在撩拨他,“强哥,小的时候你想到过今天吗?”
一声“强哥”使他心酥下来,仿佛时光倒转回五年前,倒转回五年前他还会不会抛弃她?
“当年就算是我对不起你,可你……你怎么就嫁给叶裔勋了呢?”
“你觉得我在报复你啊?”她眯着眼睛望他,“你觉得,我还喜欢你呢是不是?”
凤杰脸色大变,她不知道单余姚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他根本动弹不得,这种危险的氛围把他牵着住。
“余姚,你喝醉了。”
“嗯,我是醉了,喝醉才会吐真言么。”
“你到底想说什么?”
“你爱施芸吗?”她其实想说你后悔放弃我吗?但她说不出口,她并不是想要证明所有人都爱她,她只是想利用凤杰一把。
凤杰道:“管它爱不爱的,我们也生活这么久了。”
他拦住她的腰走在夜幕里,她酒量实在太差,好在她没有失态发疯。她被风吹得头疼,路走的摇摇晃晃,“你还记得小时候……”
她讲了几件趣事,他当然都记得,但他一件也没有承认。他不知怎地冒出一句:“单余姚你得振作起来,你得回来叶家,咱们好继续斗下去。”
余姚敲着脑袋问:“为要争叶裔勋的家产吗?”
她手中的皮包跌落在地,他哈腰为她捡起。欲起身时看见岳丈的身躯,他瞬间变成了羊。马上低头侧立道:“爹,我在半路……看见姨娘她……”
裔勋漠视凤杰的存在,从他眼前径直走了过去,抱着余姚上了面前的马车,幽幽的消失在他的眼前。
他感觉自己好像被利用了,但又不愿意承认这个预感。
马车上,她挑衅的问他:“你猜凤杰跟我干了什么呀?”
裔勋揉着太阳穴深压住火,道:“余姚,你闹够没有?”
他不在意凤杰,也不在意满山红,他像是笃定她一定会留在他的身旁。
他开始派人贴身跟住她,他不能再放任她乱跑胡闹。她开始变得乖僻易怒,无休止的挑战裔勋的底线,她变得一点也不可爱。
那个晚上裔勋在外面有应酬,她独自在小公馆里徘徊。如今杜婶儿环樱不敢轻易到她身边来,她近来的脾气实在坏透。因为满山红一事,大宅那边早已加强戒备,小公馆这边也给她拨来几个家丁护院。但他们都知道小姨奶奶脾气暴躁,不是被叫着近身,谁也不愿靠近她一步。外面飘起雪花,应该是这年的第一场雪。她跑到院子里,伸手去擎起几片雪花,那雪花凉凉的化在手心里,是美丽短暂的。她神经质般蹬蹬蹬跑回内室,翻箱倒柜找出十几岁穿过的学生服,本以为会穿不进去,套上以后才发现衣服根本撑不起来。她走到镜子跟前左照右照,又把头发披散开来,动手梳起两侧学生头,那是她最初的模样,她想永远留住它。
家中的酒已被藏了起来,但若想喝总会有办法。她依然大口大口的喝起白兰地,依然不胜酒力一会儿便醉。她呆呆的望着茶几上的水果刀,狠狠心拿起来走回屋子。她怕疼,所以她又喝了很多酒,喝得她浑身发热头脑发沉。她拿起刀对准右手腕,第一刀下去没见到血,却把她疼的叫出来;第二刀下去血开始冒出来,她慌了神,一下子把刀跌在地上。她一头栽倒在床上,背脊发麻呼吸开始急促,她后悔了!她不想死!她有好多事情没有做完,她有好多人要去珍惜!可是来不及了,红色的血液流淌到衣服里床单上,恐惧和疼痛双重折磨!她要活!她要活下去!但她已发不出声音。她撑起身体踉跄的跪倒在门下,使出全力去抓那门锁,可怎么也抓不到。来人,快来人!她的眼睛越来越沉,血顺着手腕淌下来,她这辈子算是走到尽头。
最绝望之际门被打开,裔勋惊恐的抱住她,飞快地奔向医院。
“余姚,你坚持住!你坚持住!”
她终于看见他惊慌失措的样子,他在落泪。她开心的笑道:“救救我……”
正文 第三十九回:须眉本色
余姚来赴棠柠的约,二人定在春日町正街街口相见,但她今日来的有点早。周边的报童在叫卖,“号外号外,吴大帅大势已去登舰南逃,张大帅搬师北京共主国事……”她唤来报童买了份报纸。报上说奉军这次仗打赢了,不知启澄如今身在何处,想来时间过的真快,上一次直奉开战奉军败北,她那时才被救回来没多久。后来她再想想那次割腕,只觉自己幼稚好笑。她那天实在愚钝,幸而喝了很多酒手抖的厉害,拿不稳刀子割下去的不深,可自己晕血又怕疼,活活把自己吓昏过去。若裔勋再晚回来些时候,她或许要因流血过多没命,好在她被老天眷顾到底是救了回来。
她在西医院里住了很久,裔勋推掉所有的事专门守着她。他们并没有促膝长谈,没有把之前纠结的事情一个个拎出来讲明白,她瞬间茅塞顿悟,她看到他为她落泪就足够,她反复执迷想证明的不就是他爱她吗?她接受不来他的爱与自己的想象有半点偏差,她以为爱情参不得半点杂质,她到底要明白他们只是凡人而不是圣人。他跟满山红谈判时要拿自己的命换她的命,他也立下遗嘱没给自己留退路。他在用思维逻辑解决事情,而她要的是一个热忱的态度。她躺在病床上问他:“你为什么哭哪?”他苍白的笑道:“你看错了,我没有哭。”
她回首时他在等她,她不想再锱铢必较。
出院时棠柠送给她一个扁条紫罗兰翡翠手镯,套在右手腕上正好遮盖住那条刀痕。那个冬天她一直待在小公馆里休养,与老宅那边简直是不通庆吊。直到来年春天,启澄从讲武堂毕业跟随奉军去打仗。那一仗打的人心惶惶,奉军惨败死伤无数,启澄九死一生侥幸活命。但他受伤很重,不得不回家休养,全家里外忙作一团,裔勋得顾及启澄性命伤势,她这才跟着他又搬回叶邸。那时都以为启澄伤愈不可能再回到军营,谁知他趁黑夜家人熟睡,偷偷溜出家门又跑回军营里。尔来又过去一二年,这一次奉军打赢了仗,想必他可荣耀回归故里了吧?
余姚放下手中报纸瞧见棠柠已来,她这次约余姚是为了给藤冈修裁衣衫。二人去了老字号裁缝铺,给藤冈修订了两身西装。她熟知藤冈修的各处尺寸,不停问着余姚,这块好不好看那边要不要改动。余姚竭力为她参谋,她忽别过头去簌簌落下泪,凄哽道:“藤冈修他下个月结婚。”
余姚没有感觉到意外,只是为棠柠难过,“他接受家里安排了?”
她点点头,又哭又笑道:“他还是那样孩子气,来晓南阁跟我吵了好几次,要我跟他去私奔。”
她扯出帕子替她擦泪,棠柠道:“后来他父亲来找我,要我放过他儿子,说藤冈修他在家里绝食好几日……”
藤冈修把他能反抗的事都做了一遍,可他赢不了自己的家族,棠柠也誓言绝不破坏他的人生。
“等西装制好,你陪我去趟藤冈家里,也算是……我跟他相识一场。”
过些时日,余姚陪同她去拜访藤冈家。他家里人像是故意给他们空间,单留下他们两个在客厅。余姚不知道该躲在那里才好,反倒藤冈修笑着让她随便坐。棠柠拿起西装帮他穿在身上,不停的为他打理,问着脚踝处够不够宽,翻驳领需不需要再改,藤冈修频频点头说着合适合适。约莫时辰不早,棠柠欲起身告辞。二人深知今日一别不知何时再见,他看着棠柠远走的背影,忽叫道:“棠柠……你再为我弹个曲子好不好?”他匆匆跑回内室又匆匆赶回来,手里多了把破旧的琵琶,那是棠柠用旧了他给要来的。
棠柠努力的在榻榻米上找下一个合适的姿势抱住琴,缓缓拨动琴弦——
我有一段情呀唱给拉诸公听
诸公各位静呀静静心呀
让我来唱一只无锡景呀
细细那个到到末唱给拉诸公听
小小无锡城呀盘古到如今
东南西北共有四城门呀
一到那宣统三年份呀
新造那一座末光呀光复门
他父兄恐事态失控,从旁边冲出来制止住棠柠,下了逐客令。余姚扶着已泣不成声的棠柠惨淡离去,留下藤冈修在后面撕心裂肺的哭喊。
藤冈修的婚礼如期举行,棠柠没有去观礼。听说他的妻子同是来东北的日本人,是两大家族的联姻,他们都没得选只能顺从。那新娘子会不会像藤冈修一样痛苦?又或者几年以后,他们会恩爱有加儿女双全,可不管怎么说,棠柠跟藤冈修之间真的是结束了。
与此同时,启澄荣归故里回了奉天城。谁也没有看见他的荣耀,看到的只有他一身的伤痛,最重的一处是他的一条腿折了。万氏哭天喊地,日日守在启澄跟前,生怕他再次逃回军营,每日不放心小丫头老妈子伺候,凡事必亲力亲为,施芸看不过眼,只得帮着母亲来照看弟弟。施芸私下里也没少劝他,当兵入伍这几年别的没烙下,只烙下一身伤疤,若说追求心中理想也总该足够。启澄哪里能听得进去,只碍于这次伤得太重,也无暇与家人吵闹,想法依旧如故,待伤病痊愈还是要走的。请大夫来正骨,他咬着牙不吭声,裔勋一旁看着,倒也暗暗佩服起这个二儿子来。想他三个儿子当中,只有启澄有个爷们儿样子,启洺早逝,启涏就是快烂泥扶不上墙。自打上次赌博被赎回来,没过几天安生日子,照旧同合信之流花天酒地耍钱赌博。余姚那边一直没使裔勋得下空来,也就放纵了他多时,那金氏更是管不得他。
红年如今会走路能叫娘了,经年纬年又早早被送去学堂启蒙,启澄启涏的婚事早就该提上议程。但启澄是兄长又连年打仗不在家中,那启涏又一副二世祖做派不成气候,便也一直耽搁下来。关外因受旗人影响都奉行早婚,想裔勋成婚也就是十五六岁年纪。启澄的归来使金氏生戒,自己儿子几斤几两她心中明镜儿似的,但哪个母亲愿意承认自己儿子不如人呢?这一二年商行还是靠着仁平凤杰看顾,启涏后来又闹了几次小的亏空,怕的要死来求他们俩,二人各种找补才遮遮掩掩的搪塞过去。与关内的大豆买卖,因着连年战乱总断断停停,也不再是个盈利的出路,叶记商行也在风雨中摇摇欲坠。
凤杰打启澄屋里出来,碰见余姚从秋溶处回屋,二人在穿堂长廊里碰见。上次他被余姚利用了一把,余姚对他有点愧疚,想好了他若难为自己就忍让下来。凤杰早已耳闻她自杀未遂的事情,大宅里藏不住事只是面上都不提罢了。他没想过要她死,她只要不妨碍自己就好。
她撩撩前额碎发,低语道:“启澄的腿好点没?”
“姨娘何不自己去瞧瞧,想来启澄回来也有几天时日,也没正经见过姨娘?”
余姚知道他是故意抢白自己,笑道:“那我这就去看看。”
一掀棉帘子走进启澄屋内,这时候屋内却没人在,连万氏也不知去了哪里。凤杰是希望别人瞧见这一幕的,就如同裔勋瞧见她与他的那一幕。但是过去的单余姚早已死了,她现在根本不在意这些事。
启澄无聊的躺在炕上磕毛嗑,听见开门声以为是小丫头,厌烦道:“出去!出去!”
余姚轻轻走近,坐在炕沿儿下方的小圆凳上,道:“你好点没有?”
启澄翻了个身,大腿跟着动了下,疼的“嘶”了一声,“你来干啥?”
“我路过就进来瞧瞧你。”
“我爹派你来当说客啊?让你来劝我别回军营去了?”
“你爹没说,是我自己好奇过来的,我想知道你多久能好起来。我之前养了那么久,但是这天儿一冷身上还是难受。”
“我是个爷们儿伤好的快,再说也不是啥致命伤,谁像你虎了吧唧的割脉!”他觉得话说的有点重,家里人怕裔勋犯忌讳谁也不敢在她面前提,但话已出口收是收不回来了。
她倒是性子好,浅笑道:“死过就觉得活着好了,你爹和二姐姐也是怕你死在战场上。”
“为国捐躯有啥不好?”
“你的主义理想呢我是不懂,我不跟你辩驳。反正你好好养伤别落下病根。”
不知啥时候万氏小脚蹭蹭的已跑进屋内,用警惕的眼神审视余姚,道“她姨娘过来看望启澄咋没跟我说一声,我这做姐姐的也好过来陪陪。”
余姚坦白道:“我只是顺路进来瞧瞧,要不我跟二姐姐回屋坐坐。”
万氏赶忙说好,拉着余姚回了自己屋内。待余姚走后,又折回启澄跟前,警告道:“你离那祸害精远点,谁知道她安得什么心,这你俩孤男寡女的在一个屋里,被你爹知道可咋想?”
启澄看着眼前的母亲,一个被封建纲常所桎梏的女性,他既厌恶又悲痛,叶邸散发着腐朽落后的味道,他只想逃离这里。
万氏又找来施芸絮叨,硬说余姚是来勾搭启澄,搅合他们父子不和。二人算来算去还是觉得二房少在没子嗣上面,若启澄成亲生下三五个儿子,技能拴住启澄不再逃走,又可制衡金氏单氏。万氏打定主意,等天儿转暖启澄伤养好,成亲一事务必得落实。
正文 第四十回:冲喜(一)
启澄还在养伤,启涏这边却又捅了娄子。他赌博耍钱上瘾又总是输,商行里让他败坏好几次不容易再下手,便把注意打到金夫人头上。隔三差五去金氏房中顺手牵羊偷点东西拿去当,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当金夫人发现时已为时已晚,自己积攒下多年的私房钱已被启涏偷去大半。气得她在房中又跳又骂,却又不敢宣扬出来,唯恐老爷知道更瞧不上启涏。心中郁闷无法排解,只得拉着卿卿絮絮叨叨。越想越气又动了怒,跟启涏大闹了一场,没成想他冥顽不灵不知悔悟,金氏痛心上火发了大病。母亲这边病重才把他吓住,他也不想失去金氏这个倚靠。之前上学时他本不是这般忤逆不堪,也是放弃学业登入商行以后,才不能自持把控,被凤杰等人带坏,染上各种不好习气。他母亲病倒,裔勋借故令他回家中照看,允他无须再去商行做事。他便安生下来,守在金氏房中看顾母亲。
因着启涏无法担当重任,裔勋不得不重回商行主事,故而又忙忙碌碌甚少留家。一早交代余姚多往金氏那里走动,她也就勉为其难的去请安。在院子里碰见秋溶也要去那边,二人便搭伴同来。金氏病重下不来炕,卿卿正在服侍婆婆喝汤药,启涏盘腿坐在小炕桌前发呆。金氏瞧见她们二人来探,便命卿卿扶她坐起来倚在炕头,“这几日感觉好了许多,不劳烦妹妹惦记。”
秋溶不敢坐,默默跟在卿卿后身搭把手。余姚搭着炕沿儿偏坐,道:“夫人恢复得好,老爷也可放了心。”
启涏抢问道:“我爹一早又去了商行?”
余姚道:“是,最近比较忙碌。”
启涏脸面上有点挂不住,从炕上一蹿蹦到地下,道:“那我也过去!”
金氏听闻喜上眉梢,“快去!快去!你现在过去,我恨不得立马能下炕!”
启涏没理会母亲,匆匆告辞离去,但不知是不是真的去了商行。
婆媳几个闲聊一会,金氏道:“瞧启涏这个德行我是真放心不下,还是早该给他成个家才好,有个娘们儿管着他点才行。”
卿卿机灵道:“娘说的是,但二弟弟还没娶亲,咱们先张罗起启涏婚事合适吗?”
金氏拉了拉余姚手,“三妹妹,老爷哪天得下空,劳烦你先在老爷跟前提一嘴?”
“夫人您说笑呢,启涏婚事哪里是我能插嘴的,这两天老爷闲时会来看您,到时您跟老爷商量才好呢。”
金氏露出满意表情,余姚知道这是她们婆媳在委婉拜托自己给裔勋递话。
再闲聊一会子,秋溶又随她一同出来。二人边往回走边聊,秋溶道:“少奶奶倒像是变了个人儿。”
“如今再没人虐待她,可不就是越来越好。”她放低了声音,“对了,卿卿跟仁平还在一起呢?”
秋溶莞尔笑道:“不然怎么说她变了个人呢,跟仁平倒像是淡了近来也没怎么走动。”她倒是门儿淸。
“或许是舍不得儿子迈不出去那一步。”
“照姨奶奶这么合计,我怕是要更加艰难,这眼下又要张罗启涏成亲,不出几年再生下几个儿子,我们红年……”
余姚劝道:“你别这样悲观,裔勋不能忘记你们母子。”
“还不是仰仗姨奶奶,总在老爷面前为我们母子说话。”
当晚余姚便让裔勋去金氏房中探望,没几日裔勋又叫来万氏商议,万氏那边正有此意,三人默契的达成一致,开春儿替启澄启涏同时娶亲。为父母者替儿子们做了决定,却没有征询儿子们的意见。
金氏叫来启涏讲与,只道:“我这病全是叫你给气的,你赶紧娶亲成家,权当给我冲冲喜,保不齐我这病很快就能好。”启涏倒也爽快同意,就算是为了他母亲的病。若娶的姑娘他不钟意,大可学他父亲大哥,再收两房姨太太就好。启澄那里却闹了脾气,在屋里摔摔打打誓不娶亲,拖着一条未愈的瘸腿,来来回回活动筋骨。万氏晓之以情动之以情相劝,他也全然听不进去。万氏没法子又跑来向裔勋求助,裔勋前去与他谈了两次,他反倒把裔勋怼得够呛。
晚间万氏与施芸凤杰用饭,吃不下几口又抹起眼泪儿,施芸被万氏感染也跟着掉泪。凤杰深感无奈,把碗筷往桌子上一扔,道:“娘,我说个主意看你依不依?”
万氏忙问:“你可有什么法子?”
凤杰严肃道:“那咱可得先把丑话说在前面,若这事败露了可不能怪到我头上。”
施芸道:“你先说出来是什么办法呀!”
“唉!启澄的腿要是好利索了他一准得跑,他那么大个人咱们怎么看得住?趁他现在还在正骨吃药,何不给他尝点大烟膏子,先把他控制住,等他娶了亲再戒也不迟。”
“那怎么能成!你这不是要害我弟弟吗?”
“就算启澄抽一辈子大烟,叶家还养不起了怎么着?”
万氏畏葸道:“当真管用吗?”
“娘,你们怎么回事?那东西能碰吗?”
万氏踟躇片刻,“不能把启澄害了吧?”
凤杰道:“那你们说还有啥更好的办法?要不就是送启澄去战场送死?你们自己选?”
“那先给启澄汤药里兑点?”
“也只能先这么办,这事还得先瞒着点爹才好。”
“这个是自然,那凤杰就得托你去外面整点大烟膏子回来。”
施芸执拗不过二人也就跟着顺从下来,翌日凤杰便从外面淘些大烟膏子回来。万氏怕给启澄吃坏身子,直接拿淸水兑开烟膏,欺骗启澄是大夫新换的药方。启澄这条瘸腿还没等治愈,就又被套下大烟瘾。
叶家把要娶亲的消息放了出去,不多时就有人上门来说媒,金氏万氏也自行挑了不少人家。但又出现了新的麻烦,启澄虽为哥哥却是妾室所生,虽然在外名声好于启涏,可一般门第相仿的小姐看不起他的出身,换了小门小户的裔勋还觉得配不上启澄,反复甄选也没得来合适人;启涏这边虽为夫人所生,但他归来奉天这一二年实在混的不像话,一般小姐们听闻是他恨不得避而躲之,贫寒出身的姑娘,金氏又恐人家是贪图钱财,总是摇摆不定到底选个啥样的好。
卿卿跟着帮着金氏挑选弟媳,心中不免生出担心,万一启涏有了子嗣,她寡母领着儿子被婆婆利用完,再转投到小儿子一边怎么办?她跟秋溶分庭抗礼已属不易,日后再有新人与她争,想想就犯起头疼。她又想起仁平来,想让仁平替他出出主意。可她很久不理会他,仁平也一直跟她别着气,她要想个法子去破破冰。
她约仁平又去了城郊的小秃山,当日下起大雪,二人并肩在雪地里漫步。她脸上的伤疤近来淡了许多,加之她本就是个美丽的女子,仁平不免又沦陷其中。卿卿道:“近来我冷着你你可不要怪我,夫人病重我日日在跟前服侍也实在是走不开。”
仁平苦笑道:“你总是这样若即若离,我真不知你到底怎么想,有时我等的实在太苦。”
卿卿拉住他的手,“你再等等我,咱们就一起远走高飞好不好?”
仁平道:“眼看大宅子里就要来新人,你等的那份儿遗产怕是更难得到。”
她被他看穿,低头不语。仁平道:“老爷待我不薄,这几年我也攒下点钱财,原打算再坚持几年,可是我这心里实在难受有点熬不住了,你……愿不愿意跟我走?”
裔勋陪同余姚来给单父上坟,天儿下起雪他们抄近路回城,恰经过小秃山附近,她觉雪色很美,便嚷着停车拉着裔勋下去看雪景。这本是一处背静地界,只有皑皑白雪点缀着丘壑。二人走了片刻,裔勋道:“仔细你再冻着!快上车吧。”余姚笑道:“再往前走走吧。”裔勋边说着不可边随着她朝前走去。
刚翻过前面的小山包,不远处一对男女相拥便映入了眼帘。那两个人他们太熟悉,余姚愣在那里,只觉自己闯了祸。裔勋看不过眼安奈不住,迈着大步就往前走。余姚忙拽住他,叫他不要吵不要过去戳穿。小声劝道:“你别冲动,不然大家面子上都不好看!”裔勋冷静片刻,觉得余姚说的在理,遂先跟她回了马车上。
余姚防他再怀疑自己,委屈道:“我不是有意叫你来看的。”
裔勋道:“这事跟你也没关系。这卿卿怎么……唉!真是不耻。怎么跟仁平搅合到一起?”
余姚有点替他们打抱不平,“裔勋,你不能这样说。启洺已经不在了,若卿卿想改嫁,你难不成还要干涉?”
“现在是民国讲究平等自由,我也不能强加干涉。但为什么是杜仁平?你叫我以后怎么放心用他?再则,卿卿若想改嫁可以,经年纬年必须得留下。”
“你讲的没有错,可你打算怎么办呢?回去就把卿卿撵出去?家里事情这么多,你何不放一放,等忙完这阵子再说,也侧面再了解了解他们状况才好。”
裔勋缓了缓神,家中接二连三的出事,确实太不随顺,也该办办喜事冲冲晦气,暂先把这事压一压吧。
正文 第四十一回:冲喜(二)
亘古不变“但见新人笑,那闻旧人哭。”稀稀拉拉病病歪歪熬过正月,启澄启涏的婚事已按部就班着手履行。挑了几月,最终定下的两位过门小姐很值得玩味。
嫁与启澄的是位花府小姐,单名叫柒。花老爷是前朝遗老之后标准的破落户,至花老爷这一辈家底儿虽薄门第名望尚存。仗着花家多年不得男丁,便纳了多房姨太太,生到第八个孩子才老来得子。花柒小姐便是其中一位姨太太所生,花老爷按照大排行第七给她起个简单的名字——实则是肚子里没什么墨水。花柒是个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姑娘,好在模样倒也俊俏,到了适婚年纪来府说媒的也大有人在。但她犯了高不成低不就的毛病,这里面除了几分势利,大一部分原因是她自己心高气傲,掐尖掐的过了头,退而求其次也宁当鸡头不当凤尾。听闻叶家二公子在奉军里打过仗,也是九死一生的热血男儿郎,纵是姨太太生养也不大在乎,因她同时也听闻了叶家三公子劣迹,相较后心中更属意启澄。媒人也道叶二公子日后不再回军营,受他父亲器重要逐步接受祖产。而后又拿来启澄小像观摩,父亲母亲都夸赞,道仪表堂堂血气方刚,也就满心欢喜的承下了这门亲。
嫁与启涏的是位旧相识的女儿,姓秦名爱佳,是秦自省的二女儿。起初自省万般不乐意,启涏浪荡二世祖的名声实在太响,又知他在叶记里胸无抱负无所作为,即使是裔勋亲自登门结亲家,他也是怏怏不悦丧着黑脸。得以促成此事多亏秦夫人,是她劝说动了秦自省。他家小女秦爱佳相貌略差,有点龅牙脸上长些雀斑,又教自省给惯坏特爱使小性子。叶家总算知根知底,门第也略高于秦家,爱佳嫁过去有裔勋庇佑,总也不会委屈到她。启涏打小也是他们看着长大,那孩子本性不坏,保不齐成了家就能改邪归正。若错过叶家这门亲事,日后再难寻这种亲家。秦自省这才动了心思,父母二人又去询爱佳自己想法,爱佳倒也见过启涏几次,谈不上喜欢总也不厌烦,父母询问她时也没说愿不愿意,红着脸跑出屋子丢下一句“随便。”这事倒也成了。
启涏闻得给他定的媳妇儿是秦爱佳,直捂着肚子笑出眼泪来,在金氏面前张口就说秦爱佳是丑八怪。
金氏气道:“你可别丑八怪丑八怪的叫,叫顺了新娘子娶过门你再说秃噜嘴。”
启涏笑道:“你们左挑右挑几个月就给我找了这么个主儿回来,我到底是不是你们亲生的。”
金氏嗔道:“还不是怪你自己作闹,整日跟合信他们在一起鬼混,听媒人说是给你说媒,各个躲的老远。”
启涏摆摆手,“又要教训我!我权当孝敬您老人家吧,只要你和爹满意就行。”又问他母亲:“娘,听没听说我二哥抽大烟上了瘾?”
金氏道:“这个万筱淸真是狠得下心,早听那边小丫头叨咕出来,说是怕启澄那小子再跑回军营,想出这个法子给绑在家里。”
“准是我那姐夫给出的主意,他自己就是个瘾君子,这下把我二哥也带上道。”
金氏啐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也总去那烟馆捅捅咕咕,当心你也染上瘾,看你爹不打折你的腿!”
启涏恐金氏又要絮叨自己,忙问:“那我二哥吸大烟这事,我爹是默许了呗?”
“不默许还能怎么着,我倒是希望启澄能走,可你瞧你爹能舍得放你二哥走?”
“我爹就是偏心!看看给二哥娶的那花家姑娘,虽然是姨太太所养,倒也是个标志美人。”
万氏已在裔勋跟前抽泣小半天,唯唯诺诺的道出实情,这时启澄已染上烟瘾,堂而皇之的在屋里烧上烟炮。
裔勋大骂道:“胡闹!你怎么这么糊涂?”
万氏委屈道:“我也是没办法呀,但凡有一点办法,我也不能这么害我亲生儿子。等他娶了亲,说什么也得帮他戒下。”
“启澄现在精神状态怎么样?”
“闹了大几天脾气,把整个屋子砸的稀碎,这边大烟给送进去,全让他给扔出来。一犯瘾又嚷着小丫头给递进去。”
一旁的余姚听得毛骨悚然,猜想这准是凤杰给万氏出的主意。心中不免为启澄惋惜,敢于去前战场打仗又有一腔爱国信念,为追求自己理想奋不顾身,他是值得敬佩的有为青年。启澄性子虽然桀骜了点,早先对她又有点轻佻,但启澄还算是个爷们儿。余姚瞧着启澄模样,自然联想起裔勋年少的样子,大抵应该很像。裔勋自己也常念叨,三个儿子当中启澄最像他,说他雏凤清于老凤声。这好好男儿竟被生母亲所害,管不住儿子就要毁掉他吗?余姚不解,按启澄那个脾气他将会怎样面对这幢婚事?
启澄已被折磨的不成“人样”,腿伤痊愈心志已毁,皮肤浅回几圈颜色,人也略胖了一点。家中锦衣玉食又给足大烟,身上锐气已逐渐消亡。日日承诺自己可以戒掉烟瘾,但每每烟瘾发作,自会有人给他送来大烟,那近在咫尺的诱惑,他该怎么拒绝?有次他逃出府去,誓要重振旗鼓重返军营,可只跑了一半路程,便控制不住身体,鬼使神差自回府中。以前他对母亲只是厌烦和可怜,如今却添了恨!他恨他母亲,他恨这座老宅!
裔勋不便出面,只有叮嘱金氏万氏等各自管好下面人的嘴,启澄抽大烟这事绝不可传到花家人耳朵里。
按照老规矩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都已逐步完成,迎亲日期也定准,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府中陆陆续续张罗准备起来,大到置备洞房新被褥下帖子,小到裁新衣剪喜字。万氏忙转的不亦乐乎,金氏却还没有痊愈下炕,多是卿卿代帮着跑腿。她依旧瞧不上秋溶,觉得看见她就晦气,怕她妨碍启涏喜事,总是找借口打发她离远点。
秋溶来余姚房中学舌,“我那婆婆半点看不起我。”
余姚道:“你也是捡了清闲,再者,打进门第一天起你就该知道小妾不好当。”
秋溶当然知道,她这几年也算有志气,从来不卑不亢。只是瞧见这府院里办喜事不免伤感起来,她这辈子是没福分穿上大红喜服。
“别说你难过我何尝不是?我也是悄悄搬进小公馆,在里面窝窝藏藏几年才露的面。”
“好在老爷待你好。”
“还……还好。”好在裔勋疼爱她。但她心境于秋溶有何不同?一辈子坐不成花轿没当过新娘。
日子越发临近,启涏也开始不大出门,每天在庭院里闲逛,瞧见他二哥房里刚出来个小丫头,便起了撩闲的心思钻进去。启澄刚抽完一管子大烟,懒懒的躺在炕上,横眼斜看是启涏进来也不愿理他。
启涏讪讪的坐在炕边,饶有兴致的望着他二哥,笑道:“二哥,我是真后悔没回北京继续念书。”他故意磕碜启澄,看他二哥不想理自己,又道:“咱爹还是向着你,你瞧瞧给你找的是什么人家的姑娘,那长得多带劲儿。再看看给我娶的是个什么主儿,咱秦大爷家二姑娘,你小时候见过吧?长得没法说。”边说边摆摆手。
“要不咱俩换换,你娶那个花柒,我娶秦爱佳?反正我娶谁都无所谓。”
启涏像是找到共同发泄点,“你以为我喜欢呀?我也不喜欢哪!要不是因为我娘病着,说什么我也不能答应!”
“呵,那你看我娘为了我的病,已经把我养成这般模样。”他自嘲的拍拍前胸。
“二哥,要我说咱俩逃婚吧,逃回北京念书去!还是在北京逍遥自在!”
启澄讽刺道:“穷学生那点零用钱还够你使吗?”
启涏的脸被臊了一下,原来阖府都知道他那点烂事。
“都怪栾凤杰那个王八蛋,要不是他带我去耍钱,我根本不知道赌局大门朝哪开!”
启澄使劲拍下小炕桌,“我姐这是嫁了个什么人?我这大烟瘾也准是他给我娘出的主意!”
“栾凤杰还不是惦记咱家那点家产,你是没看见他在商行里那副嘴脸!”
二人越说越气愤,却不知早被外头趴门缝的凤杰听得清清楚楚。凤杰倒也不生气,这些事情本就是他做下的。若不把这二位公子弄残弄废,哪有他出头之日?他自觉已把兄弟俩搞的葳葳蕤蕤,只差一张王牌还没打出去,这张王牌是他煞费苦心才得来。他还在思量恰当时机,这张牌当然与杜仁平有关。唯有仁平也倒下,他才能长长舒一口气。
在叶家办喜事前夕,仁平的办公桌上收到一封信。信封摸起来很厚实,但封皮上却没有任何字迹标识。有一种不好的直觉,不知道里面装着什么鬼东西。他小心谨慎的打开信封,登时脸色骤变呼吸急促,信封里的东西散落一地。他强迫自己平静下来,匆匆捡起那些东西放回信封。但由于太紧张手不停的抖,塞了几次才勉强塞回去。恐怖来袭,他被一种诡秘的气氛所包围,到底是谁给他邮寄这种下作东西?到底是谁要害他?
正文 第四十二回:冲喜(三)
杜仁平控制不住身体打起战栗,这信封里装的是他和卿卿的欢愉之照!地点是在城郊小秃山,他仔细回想当日情景,他只冲动过那一次,只那一次就被人抓住把柄。那几声“咔咔”声倏然从脑海里蹦出来,他当时有过警惕,只因贪恋与卿卿缱绻而忽视掉。在荒郊野外绝想不到那是相机声音,居然有人在跟踪偷拍他们。他抱住头懊悔不已,断送他的前途不说更是毁了卿卿名誉。持续一刻钟大起大落的情绪,已猜到是谁在持人长短。他鲁莽的冲出房间,蹬蹬跑到栾凤杰的经办室门前,手握门把手欲要闯进去。但他迟疑下,艰难的把手挪下来,他需暗度陈仓,他不能就这么被栾凤杰踢出局。
身后却陡然传来一个声音,“你来找我?”
仁平倒吸一口凉气,转过身去惊恐的看向凤杰。
“有事进来说?”他自然的把经办室门推开,冲仁平礼貌微笑,“来啊,进来聊聊。”
仁平躲不掉了,他只好跟随着凤杰走进去,这几年所有的坚持努力只怕都要付之东流化成泡影。
几日后,叶家如期举行大婚。天未亮,全家已紧锣密鼓的忙碌起。两位新郎身边各簇拥着一大堆老妈子小丫头,执喜事的婆子,红事的执宾先生等。卿卿搀扶着金氏在旁边督促检查,她的病有所好转勉强下了炕,隆重打扮过自己,便匆匆赶到启涏这边。一会儿叫小丫头给启涏掸掸红大褂上的褶皱,一会儿又寻老妈子来摆好炕上的红被褥,口中碎叨:“花生大枣桂圆能这么散在炕上吗?咋的,你们这几个老婆子没成过亲呀?”众人欢笑,赶忙遵从夫人指示重新布置。
启涏不耐烦道:“娘,你赶紧找凳子坐下歇会,不嫌累呢!”
小丫头忙拿把椅子给金氏坐,金氏笑道:“还不是为了你!”
裔勋在房中穿起祥云盘龙湛蓝纱大长衫,长衫下面露出一小截儿黑绸裤微散裤腿,脚上是一双内联升的千层底青缎鞋。余姚正为他系立领盘扣,忽然“噗嗤”笑出声来,道:“裔勋你到底几岁呀?”
裔勋道:“你觉得呢?”
她只是笑笑不言语,她知道他每日刮脸半月理发,今日再一捯饬,只怕与金氏站在一起要差出一个辈分来。
“启涏那边我倒是不担心,一会儿你过启澄那边看看。”
“你让我跟二姐姐在一起?”
拜高堂时,启澄自然是要拜金夫人,而非他母亲这个姨太太。加上启澄如今那个状况,裔勋不得不顾忌二房那边闹出事端。
“这个时候,总觉得委屈你。”裔勋握了握她的手。
余姚不愿大喜日子徒劳伤感,忙道:“快去前面招待宾客吧,我这就过启澄那边去。”
万氏这边刚闹过一场小风波,余姚推门进来,正巧飞来一把喜糖砸在她的额头上。万氏抹着眼泪上前道:“三妹妹没事吧,启澄这孩子气死人了!”
启澄道:“你来干什么?滚滚滚!”
余姚按着头讥讽道:“你就这么点本事,家里欺负娘们儿来能耐了。”
众人齐齐上来相劝,刚给他套上衬衣他便把袜子脱掉。万氏施芸边好言相劝求他不要再作闹,恐时间再来不及去接亲。启澄非但不听反而更加急头白脸。
余姚慢步上前,趁众人劝说推搡之际,响亮的给了启澄一嘴巴,谁也没注意她是怎么出的手。她自从紫罗兰翡翠手镯里抽出手帕,擦了擦手,“你今儿这么作,真是想要你爹和二姐姐的命。”
登时四下全然安静,万氏施芸也愣住,唯唯诺诺谨言慎行的单余姚这是怎么了?她怎么如此反常。
启澄也被打的蒙住气焰瞬间压下去,众人忙七手八脚为他更衣理容。
余姚走回万氏身边,“二姐姐莫怪我,我也是急了。”
“打得好,打得好!不怪妹妹。”
“早该像他姨娘这么教训他,我娘就是心软。”
余姚心想,万氏还心软呢,心软之人怎能给自己儿子抽大烟。她只是受了裔勋所托,尽自己绵力不让二房闹出事端罢了。
启澄这边还没收拾完,启涏那边已过来递话,那边已准备妥帖,催着这边抓紧时间以免耽误时辰去接亲。
一众人环绕着把启澄推送出去,万氏施芸跟在后面千万遍的嘱托,恳求他今日不要闹脾气,安安全全的把花家小姐娶回来。启澄不去理会只当听不见,临出门前在人群中望见余姚,狠狠瞪了她一眼。
“来了!来了!”武四儿跑回府中禀报,以裔勋为首众人移步大门口。
“先到谁家新娘子?”
“是秦家新娘子先到了!”
只听锣鼓唢呐喧天震响,一条红彤彤长龙由远及近,宾客小孩子们都在翘首盼新娘。万氏躲在人群里心仿佛被针扎了一下,对施芸道:“启澄他们怎么还没回来?启澄不会又作闹了吧?”
施芸心中也是空落落的,但为了劝慰母亲,只道:“不会的,我弟弟不是那种人。”
母女二人正小声嘀咕,武四儿已从叶邸门口的另一个方向跑回来,大叫道:“花家新娘子也来啦!”
万氏母女的心总算放下来,余姚瞧见裔勋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微笑。伴着隆隆鞭炮声她默默退回内院,剩下的一切喜事都会按部就班,而那些热闹喜庆都不属于她。棠柠老早送来礼钱今日却没来,她知道她见不得这喜庆场面,她的心伤一时半会无法痊愈。万氏踩着小碎步不知道从哪钻到她身边来,唉声叹气。那正厅的一声声“一拜天地,二拜高堂……”愉悦又刺耳的传了出来,这一刻她们成了同一种人。
拜了天地入了洞房,宾客摆宴,齐聚甚欢。裔勋携二子在酒席见穿梭答谢,凤杰与仁平在旁里外穿梭料理诸事。整整闹了一日,叶家的喜事才算办完。近亲近朋还没散去,众爷们儿还在叨陪末座。余姚在房里呆的苦闷,便去了秋溶那里串门子。秋溶几乎一日未曾迈出屋门,只在房中照看红年。余姚自打没了孩子就不愿靠近小孩儿。秋溶误以为她是嫌孩子吵闹,忙喊赵妈带红年去旁边玩。余姚向她谈了会儿今日喜事,秋溶也不大感兴趣,怎么着也是往后日子难过吧。
兄弟二人久久不愿进洞房,躲在一处酒桌上互相劝着酒,一个道:“我心里苦,太丑,太丑了!”一个道:“我根本不认识她,不认识哪!”裔勋寻了半圈才发现兄弟二人,忙令佣人搀扶着他们各自回房。他独自站在空落落的院落,不断的问自己,他是不是做错了。启涏跟他当年态度相仿,父母定下什么样的婚姻,他便应承下什么样婚姻;启澄也像他当年模样,即便闹了脾气反抗,终究顺从了长辈。他不知道是不是把自己的悲剧延伸给两个儿子,他两个儿子会不会痛恨他?他已然不是个称职的丈夫,现如今他又觉得自己不是个合格的父亲。又想起离世的启洺,若不是自己对他太寄予厚望,他或许不会那么想证明自己,殚精竭虑郁郁不得志。启洺毒打卿卿的恶行他知道的晚,再后来秋溶进门他便收了手。卿卿秋溶都是可怜人,可卿卿跟仁平的事该怎么处理?他思量着,等秋后再一起算账吧。
第三日女方回门过后,花柒与爱佳已慢慢与府中上下熟络。除了秋溶处她们一次未去,其他各方各院倒常来请安串门子。两个新娘子之间也在暗暗较劲儿,今日她穿的衣裳艳丽,明日她带的玛瑙戒指夺目,都是十八九岁的年华,也给这大院增添了几分色彩。这几日阖府同桌用膳,花柒比较讲规矩,总是笑盈盈的躲在启澄身后,万氏喜爱的不得了。爱佳傲娇性子,言语间总以正统自居,把万氏、花柒、余姚甚至秋溶一一得罪个遍。仗着在蜜月里,金氏也不好多管教她,只有在桌上讪讪的赔笑。启澄的大烟瘾瞒了几日便被花柒识破,在万氏面前哭闹着说自己被骗要回娘家,万氏施芸好说歹说的劝住,更承诺启澄不日就能戒掉。启澄或许也觉得对不起花柒,待她倒是相敬如宾举案齐眉。
不多时过了初期,各房又换成各自用膳,裔勋刚刚得下空就又扎到商行里忙碌。余姚也很久没有去看望棠柠,便挑个好天气要到晓南阁坐坐,出门前发觉自己的换季衣服都在小公馆里,就请车夫先到小公馆那边一趟。今日也是巧,那对守门夫妻不在家,余姚约莫他们应该是去了单家老宅。许久未回来,她坐在沙发上有点恍惚,闭起眼睛老想起割腕的那段日子。
“救救我!”她的耳畔总回响起这句话。她忽然觉得不对劲儿猛然睁开眼睛,只见启澄失魂落魄的站在她眼前,把她吓得从沙发上跳起来直往后倒退几步。
“你,你怎么进来的?你吓死我了,你是来还我那一巴掌吗?”
启澄浑身冒着豆大的汗珠,在她面前“咕咚”一声倒在地上,全身紧缩伴着痉挛。余姚忙赶上扶住他,慌忙道:“你这犯大烟瘾了吗?我该怎么帮你呀?”
启澄紧握住她的手,痛苦道:“救救我!救救我!全家只有你能帮我!”
正文 第四十三回:天使与魔鬼
余姚未听懂启澄的话,只焦灼的扶着他束手无策,“这里,这里没有大烟呀!我送你回家?”她努力把启澄的一只手臂抬到自己的肩膀上,企图可把他架起来送回叶邸。
启澄痛苦的抽搐,憋足力气推开余姚,瘫软的伏倒在地,恳求道:“趁我……趁我还有意识,别送我回去!我必须要戒掉它!我不能困死在叶家!”
“那些事以后再说好不好,你先告诉我现在该怎么办呀!”
“拿绳子……绑住我!快!”
余姚木然的点点头,横冲直撞的去找麻绳。少顷她拿着麻绳回来,蹲跪在他面前,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手脚绑住。他的大烟瘾已经犯起来,在冷冷的理石地面上打起滚,那是源于阿毗地狱的悲惨。她不忍看下去,躲进屋子找来酒喝压惊。不知过去多少时辰,再传不来启澄的嚎啕,她蹑手蹑脚的重回启澄跟前,他奄奄一息蜷缩在地,衣衫也浸透大半。她伸出手碰他,他用微弱的气息,道:“谢谢。”
二人相视而坐,她给他斟满酒,把酒杯推到他面前。
“我在家里戒不掉的。”他睁了睁眼睛摆脱掉眼角的泪,“在家里试过太多次,大烟就摆在我面前,根本控制不住。我娘她们嘴上说着要我戒掉,但烟瘾犯了又纵容起我来。”
余姚以为他是来讨小公馆地方戒烟瘾,便请他放心来住,这里清静也方便他休养。可启澄却拜托她另寻觅居所,她瞄了他一眼,笑道:“你若请我帮忙总要对我讲实话吧。”
启澄喝下杯中酒,道:“花柒与我还未有夫妻之实,我铁心要离开叶家永远不再回来。”
“要与叶家恩断义绝,从此形如陌路?”
启澄换成一幅放荡不羁模样,“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我根本不屑我爹那点祖产,娶花柒是他们用大烟控制了我,要我这一辈子困在这腐朽大院,真不如一刀杀了我,我有我的抱负。”
“你为何要来求我?你可知我随时能去裔勋那里告发你。”
“你死过一次,你能理解我的绝望。”
绝望?对叶家人的绝望?她问:“你恨你爹?”
“恨过,恨他纳了你,辜负我母亲。除此之外,我爹还算及格。”
她嗤笑,“所以前几年你乐于羞辱我。”
“那时总想知道你是个什么狠角色,谁成想你那么……”
“说下去呀,那么什么?”
启澄不接茬,沉默一会儿,“这一次你帮帮我。”
她很想帮他,可花柒该怎么办?日后裔勋再怪罪她,她不能感情用事。
“我帮你戒烟,剩下的事我不管,还有,你要做好我随时出卖你的准备。”
余姚命他先离开小公馆,在附近隐蔽处躲下。她快速前往晓南阁找到棠柠,把事情始末娓娓道来。棠柠苦劝她为何非要卷进叶家是非之中,余姚退下紫罗兰翡翠手镯,指着割腕留下疤痕向棠柠说道,我寻死是因为绝望。启澄若不离开叶家,跟死了没什么分别。我想救他一次,想让他知道这个世间还有美好。
“那么你来晓南阁是为了什么?要我帮你藏匿叶启澄?”
余姚点点头,“我也找不到其他的人,小公馆不安全。”
“日后叶裔勋怪罪怎么办?”
“我自有办法。”
启澄被棠柠安排偷偷住进晓南阁的地下货仓,交代常贵福莱等人切记保密。棠柠总是无条件的帮她,她自觉幸运。她在割腕时,首先想的不是裔勋而是她。她不惧生死去绺子窝救自己,把她当做亲妹妹看待。
余姚独自回了府中,并未听闻启澄不见的消息,怕是二房那边还没察觉。晚间,她同裔勋闲谈,故意把话引到启澄身上,询问他对抽大烟的看法,又问怎么安排启澄未来。裔勋仿佛有很多想法,但最后只淡淡道出顺其自然吧。
几日后家中已寻遍奉天城,哪里都找不到启澄的踪迹。花柒自觉被叶家人欺骗,气急败坏跑回娘家。与他爹娘哭诉,花老爷原本就不疼爱她,又恐事情闹大叶家再索要回彩礼。花家家道没落府库捉襟见肘,她又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只留她在花家住了一夜,第二日便打发她回了叶府。她母亲原本已是不受宠的姨太太,自然为她也说不上什么话,只劝闺女,不管叶启澄去了哪里在不在家中,她花柒依旧是他正牌夫人,叶家也亏待不得她的吃穿用度,总比在花家生活的好有地位。花柒犹如黄粱一梦大梦初醒,在婆家被骗娘家又不要她,小小年纪怎能承受这巨大打击,回到叶家便生起病。余姚来探她,瞧着炕上病恹恹的花柒,她觉得自己做了错事。她哪里是什么救人的天使,她就是个害人的魔鬼。
长长的一日才刚刚开始,挨到晌午她已心乱如麻。她跑去叶记商行,因她几乎未来过这里,一众办公人员拦住她不许她往里面闯。她咬咬唇,“我是裔勋的三姨太太。”办公人员自然知道有她这么一号人物,这才给她让了路。她急匆匆冲进裔勋办公室,里面恰有宾客在,吓了众人一跳。她不管不顾抓住裔勋,“我知道叶启澄在哪,你跟我走。”
马车上不等裔勋开口,余姚先道:“这件事就是我做的,你打我骂我我都认!”
裔勋狠捏住她的手腕,“你知不知道家里已经急疯了?到底怎么回事?”
她忍住疼痛,“到了,到了你就会明白。”
裔勋随棠柠来到晓南阁的地下仓库,启澄这时正犯起烟瘾,福莱早已把他捆在椅子上。几人透过缝隙向里面窥望,启澄像是匹脱缰的野马,恨不得把身上的椅子撞碎,每一圈麻绳随时都要挣断,那一声声痛苦的哀嚎惨不忍睹。裔勋心如刀绞欲推门进去,余姚在后面死命抱住他,“你不能进去!他马上就要戒掉了!”
棠柠劝道:“已经坚持下七八天,你现在把他带回家就是前功尽弃。”
余姚把裔勋拽出地下仓库,“启澄如果在家里,你们都下不了这个狠心,他在家里戒不掉的。”
“所以启澄来求助你?”
“对,他说他必须戒掉大烟,他不能困死在老宅,他要离开叶家。”
裔勋沉默许久,“他如此恨这个家,如此恨我?”
“若你真不放他走,他应该会痛恨你。只是……花柒怎么办?我今早去探她,我觉得她的病是我害的。”
二人从晓南阁出来,裔勋再次拜谢棠柠,他也觉得窘,“总是拜谢你真是过意不去。”
棠柠笑道:“只盼你对余姚好就是了。”
回到府中裔勋选择了缄默,只差余姚去花柒房里多走动。余姚知道他在下决心,是成全启澄还是毁了启澄。成全启澄那花柒该怎么办?毁了启澄就等同于断送他的一生。站在父亲的位置,他定是想家和万事兴。站在男子的角度,他更愿启澄可实现自己心中抱负。他想起当年被父母扼杀掉的举人之路,他懂得那种感受,他已然困在这座宅邸,为何还要启澄重走旧路?可他也明白,启澄一走归期遥遥,当兵打仗也是凶多吉少。
启澄终于戒掉烟瘾,实属不易!近日他跟着常贵活动拳脚,棠柠又好吃好喝的款待,他已渐渐恢复气色。棠柠笑问他要怎样谢自己。启澄摇头笑说,怕我不是你稀罕的类型。棠柠眼帘一挑,道:“我敬你是条汉子!”他摆摆手,“真心谢谢你跟余姚,这是再生的恩情。”
裔勋来见他时,他已生龙活虎,如同刚去讲武堂的那年。父子二人密室长谈两三个时辰。余姚趁此机会与棠柠亲密唠嗑,藤冈修那边再无消息传来,或许他已经接受了婚姻生活。想起最初的情形,感叹猜中了结局,却没想到是那样的结局。
“那时我说过最后会抱着你哭,最后当真如此。”
“棠柠,你定会遇见一个相伴余生的人。”
她掐掉手中的烟,“是你呀?”
“我自然会永伴着你,我是说疼你爱你的男子!”
言语间裔勋启澄已走了出来,余姚瞧着二人脸色尚可,想是父子没有吵的太过火。几日后裔勋托余姚去晓南阁给启澄送去船票,原来父子商讨,启澄不再回奉军军营,而是去上海或者广州,寻找他心目中的更远大的理想抱负。这张船票是营口去往天津的,再从天津去往南方。裔勋对儿子只有一个要求,勿要轻易舍生取义。他们放弃了花柒,任她在叶邸自生自灭。
送启澄走的那日,裔勋死不肯下马车。启澄拜谢余姚,又托她好好照顾父亲。余姚不知自己有没有做错,也不知道此去一别还能不能再见启澄。本是离别时刻,她自有些许伤感。
“你那日说了一半儿什么?”
启澄不回,只道:”我爹能寻到你是他的运气。”
“你不要奉承我,当年你顶看不惯我,我都知道。”
余姚再唤裔勋下车,他仍然不肯露面。启澄朝着马车内嚷道:“爹,我给你唱个《送别》!”
长亭外古道边
芳草碧连天
晚风扶柳笛声残
夕阳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
知交半零落
一壶浊酒尽余欢
今宵别梦寒
……
裔勋在马车内已落下热泪,再无法控制住自己慌忙下了马车。只见启澄向后倒退几步,跪在裔勋面前,大喊:“爹!儿子不孝!启澄此去请爹勿念!”启澄叩首,却迟迟抬不起头。
“滚吧!犊子长大留不住!”
二人望着他远去,启澄真的启程了!
正文 第四十四回:墙里秋千墙外道(上)
裔勋回来叶邸前往万氏房中,把启澄事先预留好的书信交给万氏,扯谎这封家书是寄到了商行里。万氏心急如焚找来施芸念与她听,信中只简单报了平安,另说他已去往远方,叫全家人不必再寻。万氏捶胸顿足悔之不及,怨是自己太想留住启澄反而将他逼走,但事已至此不可挽回。裔勋奉劝万氏,启澄既如此决绝就任由他勇闯天涯吧。对万氏而言,启澄离家出走与启洺离世实无二样,更觉自己余生没有依靠。明知这一切是受凤杰挑唆,却本能的维护起凤杰,在老爷面前只字不提半点不露,连施芸迁怒凤杰也要横加阻拦,凤杰已成为她最后的救命稻草。末了裔勋与万氏达成一致,对外只说启澄胸有大志回军营复命,何时归来要看上头安排。
最可悲的当初花柒,花样年华独守空房。余姚内心总觉亏欠她的,便勤往她那里探望串门子。她近来病已痊愈,但精神依然萎靡,知晓启澄是回了军营,悬着的心倒也放下些,只恨启澄为何不与自己讲清楚大方道别。她本是个卑微又要强的少女,总想找个如意郎君扬眉吐气,启澄是她钟意的男子,他既有远大报复要去实现,她虽不懂却也拼命说服自己试图理解。关起门来的寂寞与幽怨,在外人面前化成了厚厚的面具。既怕外人笑话她管不住自家爷们儿,又表现出大义凛然支持启澄完成大业。万氏初以为花家那边会来闹事,已备好重礼等候赔罪,没成想那边倒是出奇的安静,这才明白花柒在花府的分量。自然待她没最初那般亲切,启澄已离开府中,盼望抱孙儿的美梦已破碎,她只有另寻法子卷土重来。
余姚近来总移步花柒房中,反倒教秋溶心生嫌隙,觉得余姚多与花柒亲近似要背弃与自己的结盟。还是赵妈相劝,那花柒手无孩子傍身翻不出什么浪花,莫着急乱了方寸冒犯余姚得不偿失。秋溶这才放下心,又觉花柒也属可怜之人,不再像刚进门那般傲娇,便偶尔与余姚花柒二人走动联络情感。
一日三人瞧着风和日丽,就叫人搬了些点心瓜果到院落小亭里落座。赵妈在附近带着红年玩耍,秋溶时不时望上几眼,口中念叨几句“当心!当心!”花柒钦羡起秋溶,有孩儿陪伴总不算寂寞,然她内心还有点瞧不起秋溶出身,这种矛盾心思使她表露不自然。
秋溶道:“二少奶奶近来气色恢复得不错,日常还需多保养才是。”
花柒道:“让大少姨奶惦念了,我近日身子还成。”
秋溶道:“最近没回娘家探探?”
花柒被戳了下短处,“我们家家教严,成了家的小姐总往娘家跑成何体统,要被我爹骂的。”
秋溶觉察出花柒是在讽刺自己没父母教养,碍着余姚在侧只得不尴不尬的赔笑,又想起她与爱佳过门后单未去她屋里拜谢,才恍然顿悟自己那点怜悯之心有多么多余。余姚顶烦花柒这拿捏做派,碍于对她愧疚心理忍住不语。爱佳刚从金氏房中请安出来,瞧见小亭子聚众也过来凑热闹。她与启涏处在蜜恋期,瞧的出二人关系还算融洽,满面春光像盛开的桃花,加之日子久瞅习惯也觉得她是美的。
爱佳欠欠身,“小姨娘、二嫂。”唯空下秋溶不与理会。
秋溶面上挂不住,起身去叫红年欲要离开,余姚也觉爱佳过分,皱眉道:“爱佳,你没瞧见秋溶吗?”
爱佳做出恍惚状,“哎呦,刚给我大嫂请过安,见了少姨奶有点不知叫啥才好。”
秋溶抱着红年勉强道:“姨奶奶,我们红年有点呛风我先带他回屋去。”
满院子里没人瞧得起秋溶,秋溶回屋就大哭了一场,可恨势单力薄任人欺辱。赵妈跟着感慨,新进的两个少奶奶都不是善茬,也难怪隐忍多时的秋溶绷不住性子。
小亭子里,爱佳与花柒还在抢白互不相容,余姚不懂为何这些好端端的少女成了亲,仿佛一夜间就变成这幅德行。她觉得头疼,起身也要离开,“你们妯娌在这多坐会儿。”
二人忙欠身起来请她慢走,余姚道,“可担待不起,我又不是你们正经婆婆,犯不着对我这般态度。”
花柒与爱佳面面相觑。其实她们早已被各自婆婆所教导熏染,对待余姚又忌惮又不敢得罪。
余姚也不是那爱学是非口舌之人,在裔勋面前也从不提及府中碎事。自打启涏成亲启澄出走,他更加忙碌于商行诸事。之前还有仁平可信赖,现在连他也无法放心用之。凤杰狼子野心早已洞晓,当务之急是再找到一个可信赖的助手,叶记商行不能在他手里日暮途穷。秦自省仗着与裔勋成为亲家,有意将他大公子送来叶记商行名曰历练犬子。但被裔勋正面拒绝,讲与自省亲兄弟明算账,不要因这种事端影响到他们二人关系。自省是个明白人,当下立即打断了这个念想。只商行里不能单靠裔勋支撑,他的接班人选理应着手考量。启涏什么货色已掂量明白,挂给他闲职白领工钱再合适不过。最惋惜的还是仁平,仁平是他亲手调教出来的好苗子,于心不忍轻易打发他走。
凤杰这边却早已行动,只给仁平三月时间办理交代后事,三月之后仁平再不离开叶家,他就要把仁平与卿卿缱绻欢愉之照公之于众。仁平怕惊吓到卿卿直忍到启澄启涏婚事完毕才告诉她,可还是把卿卿给吓坏。她哭诉埋怨仁平,赖他当日不隐忍谨慎酿此大祸。仁平已被威胁实无周旋办法,只得令卿卿考虑清楚,到底要不要与他共同离开。卿卿骑虎难下进退两难,既放不下两个儿子,又害怕东窗事发她一人无法面对。日日担惊受怕失眠多梦。在金氏面前也变得战战兢兢,金氏也感觉到卿卿很不对劲儿,旁敲侧击几次也没问出个所以然来。启澄离家出走金氏自然高兴,自觉已扫清启涏前方的障碍,殊不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金氏得意的未免太早。
仁平准备最后一次争取卿卿,这次相约的地方定在一家西医诊所的小房间。这个小房间是他们定情的地方,当初就是在这里卿卿亲吻了他,这一吻使他为之倾倒肝脑涂地。他花了价钱租用这个房间几个时辰,他希望能唤起卿卿对自己的爱,他不敢想象若卿卿独自留下来,日后会遭遇什么样的麻烦,那栾凤杰会轻易放过她吗?卿卿迈进房间便控制不住情绪哭起来,这里存放着她的寄托,那是仁平在她最苦难最绝望之际给予她的,他们曾相拥着互相取暖。
“你若执意不跟我走我也无法勉强,我只担心栾凤杰那个王八蛋日后找你麻烦。”
“我……我舍不得我的孩子们。无论什么样的结果我都认,我只求能留在他们身边。”
仁平绝望,这几年的情感终究是荒废了!“好,我懂得你为人母的顾虑,我尊重你的选择。”
二人在小房间里沉默,任凭时光一点点流逝,这是他们最后的诀别。卿卿忽上前吻了他,“没时间了!”
仁平顿时意会,急速退去二人衣衫,狠狠地、珍惜地彼此冲撞,日后他们将形同陌路。
仁平离开叶家那天没有跟任何人打招呼,连同杜婶儿一起神秘消失。余姚得知杜婶儿离去,心中自当联想到是受卿卿仁平一事牵连。兴冲冲质问裔勋,是否是他执意撵走仁平。裔勋刚收到仁平的辞呈,内容巨细交代商行诸事,拜谢老爷栽培之恩。裔勋十分惊讶,因他还未下定决心打发走仁平,这仁平却突然请辞。二人很纳闷,杜仁平是猜到裔勋已知他与卿卿的事了?裔勋又询问余姚,这件事还有无他人知晓,余姚犹豫下,到底没说出秋溶的名字,她不大相信这事和秋溶有关。若无他人知晓,仁平怎么走的这么唐突毫无征兆?杜仁做事极为稳妥没有卷款而逃,没有半点错乱之处,裔勋因此更加痛惜。余姚跟着可惜,杜婶儿这几年把她照顾的很好,真不知要去哪里再寻这种可靠的人。环樱做点粗粗笨笨的活儿也罢,论心思全然无法与杜婶儿相提并论。
裔勋因痛失仁平心情不悦,当日未去商行理事,只留家中避在书房。余姚也不大爽快,待着裔勋身边发呆出神。
金氏忽然闯进房中,口中念念余姚名讳,大喊道:“单余姚你给我出来!”
余姚忙不迭的迎出去,不知发生何事。那金氏鼻涕眼泪横飞,叫骂道:“你当主子是怎么管教下人的?我老早就瞧你们屋那杜婶儿不是个东西,她把,她把我们卿卿拐走了呀!”
“把卿卿拐走了?”余姚以为金氏也知晓了卿卿仁平一事,忙问:“夫人是怎么知道的?”
“你还好意思问我?卿卿这孩子一整天没来我跟前,到下午才有老妈子告诉我,说是四更天出来解手,瞧见杜婶儿带着卿卿鬼鬼祟祟从院子里穿过。初以为看错人没当回事,直到我们那边翻天覆地寻不到卿卿,这老妈子才慌张来报,你说,你们屋里杜婶儿到底去哪了?可怜两个孙儿哭着要娘,你叫我怎么变得出来啊?”
正文 第四十五回:墙里秋千墙外道(中)
余姚辩白不清端倪,卿卿怎会和杜婶儿一起走掉呢?难不成是仁平在外接应,他们三人共同逃离叶家?左卿卿当真舍弃下两个孩子?他们走的未免太匆忙,更何况裔勋还没有和仁平摊牌挑明哪!这件事有点不大对劲,听着金氏的口气,又好像不知道卿卿仁平之事,她瞧了瞧裔勋,裔勋倒是出奇的平静,每每遇见大事他总是如此。
金氏忽反应过劲儿来,大叫道:“哎呀,杜仁平呢?杜仁平那个小犊子呢?哎呀,我糊涂呀,这是咋回事呀?”
裔勋厌烦道:“你闹够了没有?还不快点把门关上说话?”
小丫头忙关上房门退出去,金氏脸色由红变青实在难看。余姚也觉金氏这样大张旗鼓恐难收场,不免眉头紧皱,她虽不是那种封建守旧思想,可放于眼前形势的确好说不好看。裔勋拿着仁平辞呈往金氏怀里一摔,纸张太轻金氏差点没接住,在半空里狠抓了一把。草草瞭上几眼已知大概,“这,这是私奔了呀?这两个不要脸的贱人,叶家哪里对不起他们?我们启洺尸骨未寒才蹬腿走多久?左卿卿这就受不了去找野男人啦?这让经年玮年以后可咋做人?外人会在背后戳我们脊梁骨啊!”
“你还吵!你巴不得全天下的人都听见是不是?”裔勋看不下去金氏嘴脸。
金氏慌了神揪住余姚,道:“还不是她,就她管不好自己下人,才闹出这等丑事!老爷你可不能再向着三妹妹说话,你可得替死去的启洺做主啊!”
裔勋呵斥道:“金敏毓你要再无理取闹,休怪我家法伺候!”
“老爷,你不能太偏心呀,你被这条狐狸精蒙蔽双眼太久了,没准儿就是她在背后怂恿的。”
裔勋手持茶杯往地上一砸,茶杯落地摔的粉碎,碎茬子溅了满地,金氏吓得尖叫着躲出老远,以为老爷要动手打她,立刻又悲悲切切哭诉起来。先说自己命苦,儿子离世儿媳还跟野男人私奔,又说老爷被狐狸精挑唆厌烦了她,直闹着不想活要一头撞死,好去下面跟启洺作伴。
余姚担心金氏这么闹下去再犯了病,欲要上前扶住她好言相劝。裔勋一手把她扯回身后,道:“就让她哭,哭够为止不准劝!”
余姚不好再去怕弄巧成拙,只有待在原地静观金氏。房中气氛变得死寂沉沉,金氏的哭闹刺耳又滑稽,似乎要把她一生的眼泪用完。这场哭闹成为一种控诉,控诉她这一生所遭遇的不公——婆婆是怎样不待见她,万氏是怎样凌驾于她,老爷是怎样忽视辜负她,余姚又是怎样欺负不尊重她。金氏心中的怨恨、不甘在这一刻全部抛了出来,卿卿与仁平私奔成了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她哭了很久很久,哭到喘不过气累的半死,自己又找了椅子坐下来继续埋怨喋喋不休。
余姚觉得她可悲,心中千千万万遍对自己讲,这一生无论遭遇多么大的重创,也不可这般丢了骨气,她不要这样苟活到老。裔勋对金氏的冷漠,她既欣慰又后怕,她知道裔勋对自己的爱护,又后怕有一天裔勋同样这么对待自己。
良久,金氏从她的悲惨心境中钻出来,瞧见老爷余姚不是厌恶她就是冷漠她,终于理了理仪容擦干眼泪,换上一如既往的笑面虎模样,道:“老爷,我这是......我这是急糊涂了呀,你莫怪我。”
看裔勋不理睬她,又抽冷子跑到余姚面前,狠拉住她的手,“三妹妹,你可别记恨我,我也是糊涂了呀。”
余姚抵触的把手从她手里挣脱开,尴尬道:“我知道夫人心慌意乱,当务之急是要想法子解决此事才是。”
金氏望着老爷,一时讲不出话来。裔勋看金氏恢复了正常,觉得可以交谈下去方才开口。
“人若是要走追也追不回来,就算追回来心思也不在叶家还怎么养好孩子?你安排两个孩子送到爱佳或秋溶膝下抚养,日常你多加看顾,别让孩子觉得没爹没妈再没人疼!”
金氏连连点头,裔勋继续道:“首先,左家来要人我们该怎么跟左家交代?再次,你嚷嚷着满院子都听得见我们怎么能封住众口?”
金氏羞愧的低下头,表现出左右为难的样子,“对左家我们如实说,既然是他们家闺女不要脸,我们还有啥办法。既离开咱们叶家,是死是活咱们也管不着。对外......”
余姚忍不住,道:“对外就说卿卿去外国留学,过几年才能回来。”
裔勋略想了下,“可以这么说,但需要左家人配合才行。”
金氏松了口气,“我亲自去趟左家,这个头我出,难听的话我说。”
裔勋碍于他和沈岳山的交情实难开口,若金氏出马更为妥当,对叶家左家而言都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故而再三叮嘱金氏讲话点到为止,别让两家脸上难看,毕竟还有两个孩子的情面。
“叶家没了谁也照样转,丢个儿媳天就塌下来了?你这把年纪算是白活,回去好好闭门思过!”
金氏又被裔勋训斥半晌憋憋屈屈出了房门,实在没地方撒气,找茬狠狠数落身边小丫头一顿。卿卿这一走使金氏措手不及,哪有这么狠心的娘,抛下亲生儿子不管不顾。本想着跟卿卿作伴熬过后半生,她倒撇得干净!启涏那副德行她又管不住,爱佳太娇生惯养年纪又小,她又顶看不起秋溶。思来想去还是决定让爱佳抚养两个孩子,她虽是年纪小有没生养过,好在是正经人家嫡出小姐,总比交给窑姐儿教育强。两个孩子日常有武妈和小丫头照料,总也不过是费些心思。
隔天她便亲登左府,仗着自己占理儿骂的左岳山不敢抬头。金氏撒泼出够了气,做起面子功夫,奉上一份厚礼请左家人闭口,按余姚出的主意对外说卿卿出国求学,左家父兄巴巴点头表示赞同,那份厚礼自当收下,哪里还管自家闺女死活只恨她败坏家风。
没有有不透风的墙大院中向来如此,主子说什么便是什么,当中明细私下绘声绘色的传。余姚纵不信是秋溶所为,但还是当面问个明白才可安心。秋溶被误解自然委屈,发誓这事与自己没有半点关系。不仅余姚奇怪秋溶也觉此事蹊跷,连连问道:“姨奶奶,此事再无他人知晓?”
余姚琢磨,“这也是我想问你的。”
秋溶忙撇清关系,又唤来赵妈跪地发誓绝没有外传。
余姚若有所思,“秋溶,你的机会来了。”
秋溶不解,忙问何意?
余姚道:“那秦爱佳是个娇生惯养的少女,抚养两个四五岁的孩童准厌烦,你只要真心实意对经年玮年好,忍住夫人甚至所有人的冷嘲热讽,最后抚养权准能落在你的手里。你手握三个孩子还怕没有出头之日吗?”
秋溶忙道:“若此事可成,还需姨奶奶在老爷面前美言。”
余姚郑重道:“我只盼你待两个孩子真心。”
秋溶为明志又跪在余姚面前,“姨奶奶,秋溶绝不是那种无耻小人!我一定好好养育三个孩子,让他们各个有出息,教那些瞧不起我的人看看,窑姐儿也能教出好人来!”
余姚快步上前扶起她,“你首先要忍,一定要忍!”
万氏那边,启澄刚出走还沉浸在懊悔之中,得知卿卿跟仁平私奔,高兴的简直要在屋里扭上一段大秧歌儿。自言自语,真乃天助我也!施芸是不大看中这些的,只觉母亲得了与凤杰一样的病,而且病入膏肓无法救矣。唯有暗处的凤杰操控着一切,面对叶家现状十分得意,那狐狸尾巴眼瞅着就要夹不住。他恐岳丈察觉出端倪,要求自己比往日更加低调行事,以博得岳丈信任,垂涎已久的叶家家产成为他的囊中之物!为这天熬了太久,这一盘大棋他下的太辛苦。
那天,卿卿回来府中始终无法平复情绪,她知道自己就要错过仁平。她舍不得他,仁平走了她一辈子就得困在叶家,永远不知外面世界长成什么样。她愿守护在两个孩子身边一辈子,又恐栾凤杰那个小人日后跳出来祸害自己。那天夜里她辗转反侧,直到四更天房门轻响,她本就未睡着,便走到门口低声询问是谁?杜婶儿回应后她立刻开了门。杜婶儿问她最后一次,要不要一起逃离叶家,她儿子仁平就在外墙接应。那一刻卿卿动摇了,那一墙之外就是自由,一切苦难都浮到眼前,她在叶家受够了她要离开!下定决心后,急忙翻出积攒下的私房钱,带了几件贴身衣裳随杜婶儿匆忙离去。经过两个孩子房门想去看望最后一眼,但时间已经来不及。二人在一处偏墙底下发出暗号,墙外的仁平迅速接应,骑上墙头把二人拉拽出去。仁平见到卿卿喜出望外,眼泪差点掉下来。杜婶儿忙道:“这里不是煽情的地方,快走!快走!你们有一辈子时间说肉麻话!”三人赶着黎明前消失在叶家大院,不知道卿卿会不会后悔,只盼余生仁平不要辜负她,乱世中不被祝福的爱情,会不会在若干年后开出花朵?
正文 第四十六回:墙里秋千墙外道(下)
启涏知道大嫂跟仁平私奔很是震惊,“咱们叶家邪了门了,一个个都出逃私奔,娘,要我说你找个算命先生卜一卦,咱家是招来什么邪祟了吧?”
“我看你就是那邪祟!”金氏不给他好脸子,“现在你爹就只剩你这么一个儿子,你能不能长点心有点出息?”
“我爹看不上我,我能有啥办法?天天去商行里也不让我做事,呆的快郁闷死了。”启涏发起牢骚。
母子二人说着话,爱佳从外面走进来请安。金氏趁机把经年纬年一事交给她,爱佳哪里受得了这个苦差事,只碍于婆婆脸面没法子驳回。回了房中冲着启涏摔摔打打,直让他去跟婆婆推脱掉。启涏虽混账,但对大哥孩子的事情上还拎得清,自觉理应出一份力,爱佳既是他的夫人,在这个问题上就应该帮助他承担。故而不愿与爱佳争吵也不想去做说客,找了借口溜出房门眼不见为净。
起初几天爱佳还愿装装样子,初次跟小孩相处倒也觉得新鲜,过了几日便开始不耐烦。一会儿嫌经年老追问她各种“为什么”?一会儿又嫌弃纬年把她的裙衫弄脏,照顾来这个,那个又不听话,安抚下那个,这个又哭起来。想找启涏抱怨几句,却总寻不到他的人影儿。她哪里不知卿卿的事,全家都是揣着明白装糊涂,金氏又特意提醒过她,回了娘家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她懂得婆婆的意思,可凭什么别人丢下的烂摊子要她来收拾?她越想越气,对待两个孩子也不大耐心起来。
在院子中瞧见余姚经过,上前去硬拉住她回屋唠嗑,实则就是想找人发发牢骚排解絮叨。余姚默默听她数落完众人,轻笑道:“三少奶奶既这么辛苦,何不请少姨奶过来帮忙?”
爱佳大叫,“对啊,我竟把她给忘了!我倒是愿意,怕我婆婆未必愿意。姨奶奶您知道的,我婆婆一直瞧不起她的。”
“那我也没法子改变夫人想法,这事还得靠你自己周旋,再则就算夫人同意少姨奶还未必愿意呢。”
看爱佳样子像是活了心,余姚便起身告辞。她是不爱趟浑水的,只是两个小儿总使她想起自己孩子,她觉得自己像是在赎罪,她愿相信秋溶可做好母亲角色。
打两个孩子主意的还有花柒,她独守空房夜夜难捱,若有个孩子陪伴也可解个闷儿。故跑到万氏跟前扭捏半天方才吐口,道:“娘,我瞧见大哥那俩孩子没人疼爱怪可怜的,弟妹一人又照顾不来俩孩子,您能不能找爹说说,把纬年接到我屋里头养?”
万氏没往过继这条路上想过,经花柒这番提醒觉得是个法子。说到底都是叶家骨血,就算二十年后这孩子还跟大房那边亲近,但可把持他二十年也够占便宜的。万氏不由得握住花柒的手连连称赞,笑眯眯夸她聪明,婆媳二人商议找个恰当日子去老爷跟前探探口风。施芸得知她们二人想法忙劝其母不妥,金夫人必定不赞成,若启澄回来也不好交代。万氏啐道:“你那狠心的哥哥还会回来吗?我们若真能握住个男丁有何不好?你瞧瞧你,这么多年只得萃纹一个丫头,要我说你什么好?你那肚皮要争点气我也不至于这么愁。”
施芸被万氏臊了一顿哭着跑回房中。她哪里不想再生个孩子,无论男女也好与萃纹作伴。怎奈凤杰除了洞房花烛夜与她有过云雨,之后这几年与她欢愉次数五个手指就可数的过来!都说她不得男丁,那凤杰也不曾给她机会!夫妻秘事怎么好与母亲开口?这几年栾凤杰是怎么在精神上折磨她,唯有她自己最清楚。偏那凤杰太会演戏,在人前对她永远百依百顺,在人后对她永远臭脸。施芸时常后悔当初选择凤杰成亲,凤杰有时像个神经病人极端戾气,有时又像个郁郁不得志的书生。对待自己看似尊重爱护,实则处处透露出冷漠与敌意。这几年她也想明白,只求萃纹平安长大,家里这些乱事她也无力去管。
爱佳挑了个经年纬年玩闹的最凶时机,跑到金氏跟前抱怨诉苦,一脸委屈讲自己无力看顾两个孩童,请示婆婆可否将秋溶少姨奶叫来帮忙?金氏当场翻了脸,质问她窑姐儿能教养出什么好孩子来?
爱佳低头不语,金氏道:“要不是我这身子骨刚痊愈没几天,哪里轮得着你操心,全是我的宝贝孙儿我稀罕还来不及!”
爱佳碰了一鼻子灰,只得灰溜溜退出来另寻他法。想来想去又跑到秋溶那边哭诉,嚷着自己实在照顾不来两个孩子,想请秋溶帮忙照看。
秋溶笑道:“弟妹不用着急,我背地里帮你照看点就是了,夫人那边你自去敷衍我绝不上前邀功。”
爱佳听闻大喜,“少姨奶莫怪我当初不懂事,我也是听别人挑唆才会对你那般无礼的。”
“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今后日子长着呢。”秋溶拉拉她的手。
随即秋溶开始暗中帮忙照看孩子,红年托付给赵妈看顾也算放心,她腾出手来耐着性子陪经年纬年玩耍,日日监督他们完成功课。最难回答的当属兄弟俩问她,他们爹娘去了哪里,为何总不回来看他们。佣人们可嘱咐好不多嘴,两个孩子却在金氏面前说漏了嘴。金氏必然生气,但恐把爱佳惹怒撂挑子不干,只能打俩巴掌喂俩甜枣。金氏还是放心不下,又叫来武妈问话。武妈也是精明人,道:“我们做下人的自然全心全意伺候孙少爷们起居,但论爹娘关爱我们给不起也没资格给。”
金氏冷笑道:“武妈书没念多少,道理倒是摆的清。三少奶奶对经年纬年不好吗?”
武妈回话:“不是不好是没耐心,三少奶奶人年轻又没有生养,少几分母性。”
“那个……那个秋溶怎么样?”
“少姨奶倒是很尽心,只是出身略低了点,我们怎么说也是长房长孙,怕说出去不好听。”
金氏动了几分心思,但秋溶出身是她无法跨过的一道坎儿。
万氏瞅准裔勋心情略好时带着花柒上门来,婆媳打出煽情牌,绕大弯子一圈才落到抚养玮年身上。
裔勋不悦,“胡闹!凭什么给你们养?”
花柒立刻表态,道:“爹,玮年送我屋里头抚养,我一定尽心尽力绝对真心待他!”
万氏附和:“老爷,我这儿媳实在可怜,小小年纪独守空房您就行行好成全她吧!”
二人磨蹭半天看老爷不发话,才不情不愿的离开。裔勋转身来问余姚建议,余姚拿捏不好尺度,道:“你若非要问我建议,我劝你问问经年纬年的意思,你别瞧他们人儿小其实心里什么都懂。”
裔勋虽知叶家愧对花柒,但说什么也不会将两个拆分开来抚养,他们已没有父母疼爱,更不可使他们兄弟分开。近来也时常去探望经年纬年,每次去总能碰见秋溶在侧照看,倒是很有耐心的一脸慈母模样。
金氏得到风声,怎料那花柒竟打起她孙儿主意,气得直骂万筱淸是个不要脸的贱人,跟她作对半辈子不够,还祸害起他孙儿来。再也顾不得秋溶出身好不好,匆匆赶到老爷那里夸赞秋溶是个可心人,要可把两个孩子放在她屋里头养。
裔勋心中也属意秋溶。他也算看着爱佳长大知道她是什么性子,日后再生下自己孩子,未必会对经年玮年上心。秋溶却不同,因为自己出身她太想赢得尊重与地位。他看得出秋溶骨子里有股刚毅劲儿,只可惜这一二年把她有点磨平了。考虑再三命秋溶搬进启洺房中居住,因卿卿不是过世,对外只说出国留学,不能给秋溶大少奶奶的名分。可除了名分未变,其他一切均按照少奶奶规格来办,也算变相给了她在叶家地位。又唤来小兄弟俩,问他们二人愿不愿意跟着秋溶姨娘生活,两个孩子在爱佳那里受了横眉冷眼,近日又多受秋溶照顾纷纷表示愿意。金氏纵然瞧不起她,但在对付二房的立场上她绝不糊涂。秋溶在这场夺子大战中,力排众议取得了暂时性的胜利。
爱佳终于甩手掉烫手山芋心中美滋滋的,瞧见花柒哭丧个脸也很得意,平日更愿找茬奚落她。两个少女妯娌之间又开始相互掐架,上一辈的恩怨,就这么自然的延伸到她们头上。
余姚暗松口气,这件事无论谁得意,吃苦的永远是孩子。她不禁感慨,若她是卿卿她会怎样抉择?一面是自己余生幸福,一面是自己的骨肉。幸而自己孩子未出世,此生为人,她自己还没有活明白,有何资历、能力、颜面去教育自己的孩子?只管生出它,却无法给予它热忱的亲情,岂不是枉为人母?金氏是怎样纵容启洺殴打卿卿的,万氏是怎样迫害启澄抽大烟的,每每想起就使她后怕。
叶家闹闹腾腾这么久是该消停下来,商行里失去仁平,裔勋做事多有掣肘。她隐隐觉得诸多事与栾凤杰有关,碍于无证可言,自己仿佛对他还有点偏见,也不好轻易向裔勋开口。但她觉得她该帮裔勋做点什么。
正文 第四十七回:逆上之选
仁平在商行里的摊子是块肥缺,与底下几十号粮油铺子打交道,日日有流水现银涌进账房。每个商铺月进几次货,每次进多少量,哪个类品卖的好,哪个类品中途缺货等等,繁冗多事全需铭记在心逐一料理。自他离开,启涏和凤杰都在觊觎这个职位。原本凤杰每月跑跑营口线路,再到兴京那边收收祖产租子。但前者生意惨淡越来越无利可图,后者又是明码实价动不得手脚。启涏来来回回闹腾多时,干啥啥不行已被裔勋闲置多日,天天在商行里苦闷无聊,又苦于手头紧巴无法出去鬼混。二人暗暗摩拳擦掌,都在等待叶裔勋发话。凤杰没把启涏放在眼里,他的竞争力太弱,弱到不屑认真对待,他认为岳丈绝不会把如此要差交给一个酒囊饭袋,那无异于自毁招牌。启涏则想,父亲再糊涂也不会忘了自己才是他的亲生儿子。
裔勋却出乎意料,自接起仁平的摊子。这是叶记最根本的经营来源,必须慎之又慎,他不能轻易交给不稳妥的人——显然启涏和凤杰都不是他满意的人选。这样一来他更加忙碌,时常与账房总管合拢账目到很晚才归。余姚本就在这大宅里待不住,裔勋忙起来,她便勤去晓南阁找棠柠作伴。有几次她跟棠柠聊的甚欢忘记时辰,匆匆赶回叶邸却发现裔勋不在,他竟回来的比自己还晚。得到几次经验,她再从晓南阁出来,便先去叶记商行等裔勋忙完,二人再一同回府。
裔勋打趣道:“你这时常来接我,搞的好像我是个女子怕走夜路。”
“我自己待在家里也没什么事可做。”
“去秋溶房里串串门子,再不去找花柒打发打发时间。”
余姚白了他一眼,“秋溶现如被仨小孩缠着忙的晕头转向,我过去帮不上什么忙不说反而使她分心;我们二少奶奶近来涨了脾气,我是不敢过去得罪不起。”
裔勋心里清楚,余姚不去秋溶处是她不敢面对孩童,那是她内心的创伤。但花柒是怎么回事,难不成又在院子里起幺蛾子了?
余姚瞧他疑惑,解释道:“花柒前几日把她屋里的小丫头毒打了一顿,小丫头出来委委屈屈的跟旁人讲,她就讲了一句‘咱家二爷也不时常回来看望您。’就戳中了她的短处遭来一顿大嘴巴。”
裔勋皱眉,“叶家向来宽待佣人,就算小丫头这话过分,也不可冒失动手。”
“这还没完呢,昨日她回娘家,带走一大箱子金银细软,许是回去补贴她娘,二姐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装不知情,权当启澄对不住她补偿补偿。谁知今日一大早她便去武四儿那里预支三个月的份例,武四儿做不了主去找夫人请示。夫人没同意说叶家没这先例,给她网开情面日后难以持家。花柒受不了,在院子里指桑骂槐大吵大闹一番,二姐姐脸上也挂不住,叫人硬拖回屋里头。”
“你回去到二房那边走一趟,就说是我让你稍话,要万氏管好她儿媳妇!”
“你瞧瞧我也是在府里待的,也开始学人嚼舌根子了,我真讨厌我自己这样。”
讲了一路话,二人回府已经天黑,小丫头前来问在哪里开饭。
余姚拉着裔勋道:“去小厨房吧,省的她们再来来回回收拾。”
裔勋对待小事皆随意,便随着余姚便去了小厨房。小丫头干练的摆好碗筷,温热的菜饭也齐备上来。她又请小丫头拿来一瓶老烧酒温一温。
裔勋不悦,“你之前是怎么答应我的?”
余姚道:“我是见你这几日太乏,给你准备喝的。”她自取出老烧酒,给裔勋斟满送到他面前。他不贪杯,喝了几盅便放下。用过晚膳,又在院子里散散步,二人才回到房中歇息。
她坐在镜子前拆头发,“裔勋,我有事情跟你说。”
裔勋做出疑惑状,“何事?”他早猜到她的伎俩,只是不愿拆穿她。
“你让我重回工厂上工好不好?”
“胡闹!你是我叶家主人,怎么好回工厂干活?”
她撒起娇来扯住他的手臂摇晃,“那……那我每日跟你去商行里总可以吧?”
裔勋推开她的手,“别绕弯子,跟我讲真话。”
余姚自取过椅子正正经经坐在裔勋对面,“我想出去跟你一起做事情,好歹也做过你的文书,我还不算太笨吧?”
“嚼了一路舌根子,原来是为了这事?”
余姚自知手法太拙劣,只好点头承认,她想告诉他,她若一直这么无所事事,她将变成下一个花柒。
“我知道现在讲究男女平等,但你见谁家女主子出来抛头露面?再则……”裔勋犹豫未说出口,怕伤及她的自尊。
余姚道:“你是怕别人讲我是非,我染指你叶家家业不安好心?”
裔勋点头。她咯咯的笑,“我本来就是贪恋你的钱呀。”
裔勋手揉太阳穴,“你知道,我不愿让你变得跟她们一样市侩。”
余姚靠近他,“我只想帮你分担一点。”瞧裔勋绷着脸不语,“我想陪你挣更多的钱,好去买更多新衣服穿!”
裔勋考虑二日,晚饭时与余姚商议,她进叶记商行没问题,但只能待在他手底下做个小文书,先锤炼一年半载再考虑别的职位。
“你怎么堵住别人的嘴?”
“叶记需要个花瓶儿充充门脸儿,总不好教夫人亲自出马接触闲杂人等。”
“醉翁之意不在酒。”
裔勋忽然严肃,道:“你有别的任务。”
余姚兴奋,“是什么任务呀?”
“暗观栾凤杰,但不准自己涉险。”她笑,原来他也在怀疑栾凤杰。
裔勋看着她表情,“你.……”她点头,原来她进叶记有这个目的。
二人捋捋头绪,从叶家失火到启涏赌博逛书馆,再到启澄抽大烟、仁平突然离去,所有事情看似与凤杰无关,但都隐隐的把矛头指向他,他最得利。
“若真的是凤杰在背后捣鬼,你想过施芸的感受吗?”
“及时止损,总比误终生要强。”
“施芸她未必是你这种想法。”
“换作是你,你怎么想?”
“我只爱真君子、真小人。”
“真君子我自觉有愧,真小人我不能承认。”
“真小人说的我自己”她拿手指指自己,“我是真小人。我有自私和欲望,可我承认,所以我说我是真小人。我首先要爱我自己,才能赢得你的爱。如果我都不爱我自己,你怎么会爱我?”
裔勋欣慰,“你若真能这么想,日后就别再寻死。”
“死过就知道活着有多好。”
余姚第一日上工,穿了件西化的小裙衫,素白裹身,倒真有几分职员模样。果真也没交给她什么活,只有端茶倒水打扫卫生。裔勋若下工厂去或者走访店铺,她便一同跟随,也没有刻意说明她的存在,旁人也以为她就是跟着出来玩透透气。
初端,启涏没把她当回事,以为是父亲每日上工枯燥,叫来小姨娘解闷儿找新鲜。凤杰也没有把她当作隐患,想她就是在府中待不住,膝下又无子嗣抚养,跟着出来玩闹几日。她也确实没干一件实质性的活儿,便都对她放松了警惕。最多不过金氏万氏两边唠叨几句,论她不守妇道爱出风头缺少教养,也是老腔调了。
余姚抽身叶家是非,可乐坏了棠柠。劝她学点手艺傍身,余生也不会过的太辛苦。她的晓南阁经营虽没有日进斗金,但维持生计还错错有余。她也不缺乏追求者,藤冈修离去,自有别人迎上。可她却一一回绝,她的心里住下了藤冈修,把他撵走实在太难。余姚问她,是什么时候发觉爱藤冈修到这个地步?棠柠讲,是去盘山岭救她的那个清晨。她打开晓南阁的门,藤冈修一下子冲到自己面前,什么也没说,却好像什么都说了,他愿意生死相陪,他的爱最纯粹。可这个世上并不是只有爱,对她而言还有活下去,对藤冈修而言还有家族责任。余姚讲与她,在盘山岭绝食几天饿晕后,醒来不管不顾吃起烤红薯,那个时候才懂得她之前到底经历过什么。
棠柠大笑“要我说咱俩有缘呢,遭遇的事都是一模一样的。”那些苦难,成为她口中笑话,余姚佩服她。
“我们晓南阁也快要断粮食了,我送你一笔买卖如何?”
余姚眨眨眼睛,“不做!我要滥用职权送给你!”
“不可!余姚你记住,公私一定要分明。你既出来做事,就要从最基本的规矩学起。”
她又被上了一课,连连称道记住了。
这日有账要收,她也跟随裔勋去下面铺子里转。众人走到左家商铺跟前,在小西关发生的那一幕仿佛就在昨天。碍于众人跟随,也不是谈情说爱的时机,二人默契不提。后来还是那位经办,感慨万千的说道:“掌柜的可还记得那次暴乱,得亏姨奶奶急中生智推了那一把,咱们几人才躲过那片流弹。”
余姚忽穿过经办身边,“王大哥,日后在商行,你可不可以叫我单……小姐?”
裔勋点头,“叫单小姐是可以的。”转身又加一句,“仅限在商行里啊,出来你还是我‘夫人’。”
众人赔笑,都知其中就里,经办大哥憨厚称道,“叶小姐,叶小姐。”
正文 第四十八回:最后的执着
“单小姐”带着整车粮食大摇大摆的送到晓南阁来。一路上在马车里待不住,恨不得要跳到粮食垛上招摇过市才满意。车夫不得不把赶车速度降下来,生怕磕碰到这位“单小姐”回去没法交代。余姚的确很开心,因为这是经她手干的第一个活儿,她终于做件有意义的事。来至晓南阁门口,仗着跟福莱等人熟稔,也不顾及什么淑女形象,扯着脖子朝里面喊人。福莱跑出来瞧,恭维道:“哟,单小姐亲自上门送粮,我们多过意不去。”
余姚咯咯的笑,棠柠已闻声走出来,看着余姚上蹿下跳指挥福莱等人卸车搬粮,一手把她拽到旁边,道:“这把你逞能的,快不知道北在哪边了吧?”把手中钱票往她手中一塞。
余姚装模作样点点数,道:“叶记向来只做店铺量销,像晓南阁要这么点粮本不应该卖的,当然喽,看在咱俩交情上为你破例!”
棠柠翻着她的丹凤眼,“那就请单小姐看在咱俩交情的份儿上,移步舍下喝杯茶歇歇脚再回?”
“不成!我改天再来拜访,今日得回去交账,掌柜的可在商行里等我信儿呢。”余姚晃晃手中钱票。
棠柠单手掐在她那极细的腰上,凶狠狠的走过来用另一只手杵了余姚一拳,直打在余姚锁骨上,憋着笑道:“瞅你那样儿,快回去吧!”
余姚握住锁骨疼的“哎呦”叫起来,“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棠柠你给我等着!”
车夫却忽然来了内急,匆忙跑过来请余姚进里面坐坐,他得耽误会时间。
余姚背着手在门前摇头晃脑,“苏小姐,你瞧瞧冥冥之中就是不让我走呢。”说笑间她已上前挽着棠柠手臂,二人欲进晓南阁大门,正要跨进门槛,后面传来一声,“请苏小姐留步。”这个声音很温柔,而且不带奉天口音。
棠柠转身,只见一位女子站在面前。她的脸很圆,鼻子略翘,乌黑的秀发盘在脑后。个子很矮,身材略丰腴。穿一身西洋套装,胸口别着一颗珍珠胸针,下身窄裙落齐膝,是暖暖的乳白色。双手扣于腹前,浑身透着一种叫做“日本”的味道。
余姚下意识按了按棠柠手臂,此人定于藤冈修有关。
棠柠这日穿了件水粉色刺绣花纹旗袍,领口依然开的较低,袍叉依然开的较高。换作别的女子,这身打扮或许会显得俗不可耐,但不知怎地穿在棠柠身上却风情万种。她的卷发掖在耳后,堆在肩膀靠下的位置。面色红润妩媚,当然还有她标志性的红唇。
她们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女子,一个仿佛柔情似水,一个仿佛炙热似火。
“这位小姐认识我?可是要到晓南阁来喝茶?”棠柠试探。
女子上前一步,礼貌的给棠柠鞠一躬,开口道:“我叫藤冈良子,是藤冈修的妻子。”
这个女子是藤冈修的妻子!她怎么会找上门来?自那日与藤冈修一别,他们俩再没有过联系。他们之间的感情,早在弹奏的那首琵琶曲里结束。她没有破坏他的婚姻,可这位良子小姐为何而来?
“藤冈夫人找我何事?”
良子面色凝重,道:“藤冈修他……他已失踪多日,我们找遍奉天城也没有发现他的踪影。”
藤冈修怎么会失踪?前有叶启澄后有杜仁平左卿卿,现在又多了一个他,他们是商量好了吗?余姚搞不明白,到底是他们有问题,还是这个世道有问题。
棠柠的身体明显在抖动,但她依旧铁面道:“藤冈修失不失踪跟我有什么关系?我跟他早就不再联系,你来找我要人只怕要令你失望。”
良子窘在那里片刻,道:“烦请苏小姐费心,若藤冈修与您联系,麻烦一定帮忙转告他,他父亲老藤冈先生病危,恐怕支撑不了多少时日。”
棠柠点头,有点不知所以然。良子又给棠柠鞠一躬,“给苏小姐添麻烦了。”然后转身,踩着碎步上了不远处一辆汽车。那汽车缓缓地、突兀地消失在街市里。
棠柠心如蚁噬,脸色变得苍白,余姚忙扶住她回到房中。
“你先不要急,我们慢慢想办法。”
棠柠不理会余姚,她痛苦的掩面。
“藤冈修不会有事,他是个聪明的男子。”
棠柠缓缓取出洋烟,颤巍巍的给自己点燃,边抽边在屋子里徘徊踱步。自言自语:“他为什么要离家出走?他能去哪里?”
“他或许跟叶启澄一样想要逃离家庭?”
“藤冈家是个大财团,想摆脱掉没那么容易。”
“你是说,藤冈修是那孙猴子总也翻不过五指山。”
“他父亲来晓南阁那次,带来的那几人全部配枪,也是想让我知难而退吧。”
二人沉默,理不出事情的头绪。
“棠柠!”余姚惊叫,“你还记不记得之前跟我说过,你是怎样打听到我在盘山岭的下落?”
“是我在绺子里的老交情打探到的,我托藤冈修去办的此事。你是猜藤冈修投奔去投奔他了?”
“按你说藤冈家那么大势力,把奉天城翻遍也没找到他,可见他八成出了城,他若出城能去哪里?”
“我得去一趟,看看他到底在不在那。”棠柠起身就要走。
余姚忙拉住她,“棠柠你别冲动,你这么兴冲冲闯过去,万一藤冈家里有人盯梢怎么办?如果他不在那里还好,如果他真的在那里,你叫他怎么认为你?”
棠柠失去理智,急吼吼道:“那怎么办才好,就在这里坐以待毙吗?”
福莱忽来敲门,说那车夫已在门口等候,请余姚出门回程。余姚急中生智,“你换套衣服跟我先回叶记,再从叶记溜出城去。”
棠柠思忖片刻表示赞同,随即唤来福莱,管他借套粗布衣衫套在身上,又抹去脸上胭脂水粉,匆匆下楼偷跳到装粮车上。余姚约莫再待了一刻钟,才缓缓走出晓南阁,又在门口与福莱演了出戏,要旁人误以为她还在房中。
晓南阁外果真有人在监视,但不知他们有没有发现棠柠已走。
二人跟随马车回到叶记,余姚找来自己衣裳给棠柠换回来,又赶忙带她去见裔勋。盘山岭一劫,裔勋自认欠下棠柠与藤冈修人情,听闻此事义不容辞,立刻派了马车要一同前往。
“叶老爷你不能去,你一动身目标太大,恐被他们监视,我一个人去就行。”
“那怎么能行?我必须跟着你!”瞧裔勋放心不下,“你放心我们不会出事,料他们日本人也不敢太嚣张!”
余姚心意已决,势必与棠柠共进退。裔勋只好为二人备好马车钱票,待夜幕降临悄悄送她们出城。
车夫是老练人夜路走的很稳,棠柠凭借多年前的记忆指路,但这一夜无果,三人待在马车上将就一宿。翌日清早,她们俩已蓬头垢面。至正午时分,走至附近一处小县城,多方打听后,在一家铁匠铺子门前停下车。
那匠人赤裸上身正在凿铁,火花在半空中旋舞。棠柠张口道:“二当家的?”
那匠人停住手上活计,转身见是棠柠,笑道:“姑奶奶可别这么叫我,现如今大伙叫我刘大锤。”
刘大锤忙擦擦手请棠柠二人进屋,他见了棠柠没有意外没有惊讶,已证实余姚猜想,藤冈修果真在此。
刘大锤道:“姑奶奶比我预计的晚来几天。”
“他在哪?他在哪?”
“姑奶奶莫急,请跟我来。”
棠柠二人跟随刘大锤穿过小院来至内屋,在内屋里又开了道暗门,阴阴暗暗走进密室。
藤冈修躺在土炕上,衣衫褴褛胡子拉碴颓废消瘦。棠柠走过去,狠抽他一个嘴巴,大骂道:“你闹什么闹!”只道出这一句,二人已抱在一起痛哭流涕。
余姚随刘大锤走出内室放风,把空间留给他们二人。
刘大锤瞧了瞧余姚,道:“你就是那个被满山红放下山的?”
余姚点头,“上次的事还没有多谢你。”
“举手之劳何足挂齿。只是这一次……藤冈修他毕竟是小日本儿,我看姑奶奶还得劝他回去才是。”
“当真没有别的路可走吗?”
“小日本儿哪有几个好人,就算藤冈修是个例外,他跟姑奶奶也长久不了。回头你劝劝姑奶奶跟他断了吧。”
几人在刘大锤这里又过了一夜,棠柠与藤冈修一直未出来。余姚不知他们谈的怎么样,也不知道他们会怎么选择。
再一日清晨,藤冈修随棠柠一并从暗室出来,二人拜谢刘大锤多次出手相救,刘大锤直叫不敢当。随后几人陆续上了马车,棠柠向车夫道:“回奉天城。”
刘大锤一路相送,最后不忘跟棠柠讲:“姑奶奶当心日本人,最好少与他们往来。”
马车驶回奉天城,车内安静的仿佛能听到一根针落地。棠柠依偎在藤冈修的怀里,这一路他们一直没有说话。
在晓南阁门口几人先后下了车,藤冈修笑着流泪,“此次回去,我就真的要成为良子的丈夫了。”
棠柠也笑着流泪,“良子会给你生儿育女,你们会很幸福的。”
“你还记得那个中秋夜晚吗?我真希望时光能倒转回去,我们就在那晚永恒。”
“若有来世,我……”
众多黑衣人已包围了藤冈修,他们按住他,死命把他塞到一辆黑色汽车里。汽车轰隆隆的开走,留下棠柠守在原地,“来世,来世我要跟你在一起。”
正文 第四十九回: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一)
当日在刘大锤的暗室内,藤冈修与棠柠阔别重逢。原来藤冈修一直不肯接受家族为他安排的婚姻,被迫与良子结婚,一方面是他父兄以棠柠的安危相要挟,另一方面也是他父亲身体每况愈下,他作为儿子于心不忍辜负父亲。于是他不情不愿的与良子结为夫妻,但无论良子多么贤惠温柔,他心中所系女子依旧是棠柠。可他思念成疾竟出家里逃了出来,在晓南阁门口徘徊多时未敢轻易闯进去,他怕给棠柠带来麻烦使她陷入危险当中。他在市井里游荡迷迷瞪瞪出了城,他也没有多少当地朋友,忽想起刘大锤这位一面之交,便起心去投奔了他去。凭借棠柠脸面刘大锤倒是收留了他,但他还未想清楚自己到底该怎么办?是劝动棠柠与自己一起亡命天涯,还是自己抛开家族独自逃走,他还在刘大锤处考虑纠结,棠柠已匆匆寻了过去。
棠柠不是不想跟他远走高飞,只是她已动荡漂泊太多年。从幼年时的上海到北京,再从北京到奉天城,直到支撑起这个晓南阁才算扎稳脚跟。在八大胡同做起风月营生起,她已丧失掉做母亲的资格。从那个奉军大兵到被剿了山头的绺子再到后来的王泊川,他们都曾对她说过海誓山盟,但最后他们都因种种原因与她分开。自有了晓南阁她也看淡了男女之事,只是未料自己会遇见藤冈修这么个小情种。她自认为自己也是久经沙场的老手,但最后还是跟藤冈修爱的死去活来。只不过那时棠柠没有太高太远的思想觉悟,不会料想到几年以后日本那个丧心病狂的国家会对东北做出什么。她那时只想到藤冈修这个人,她希望他余生幸福儿孙满堂,更希望他能凭家族优势做出点成绩来。她的爱绝不是占有,在刘大锤那里她苦口婆心相劝藤冈修,最后不得不以死相逼,乞求他回到家中安稳生活。最后他还是听从了她的话,回家是棠柠对他的期望。这次回去,他立志洗心革面告别纨绔子弟生涯,全力辅佐族中事业。这是一条危险又无耻的路,只是那时所有人都猜不到东北最后的命运。
棠柠回到晓南阁郁郁寡欢萎靡不振,她再一次亲手把藤冈修拱手送回去。余姚放心不下她,频频来晓南阁陪伴,她不能够看着棠柠倒下去。
裔勋的祖籍冀北那边,有个威望颇高的老太爷过世,那边传来噩耗,裔勋需亲自回去吊丧。家中如今只有启涏一子,回乡祭祖也务必跟随。虽说离开时间不长,少则十天半个月多则也得一月有余,裔勋不愿把余姚单独留在奉天城,遂想带着她一并回冀北。因那是回祖籍奔丧,余姚自觉她作为小妾跟随回去,裔勋脸面上不大好看,再一则她也不放心棠柠那边,棠柠正是需要人陪伴照顾的时候,她不能把她丢下不闻不问。与裔勋商量半天,裔勋拗不过她,只得单带着启涏上路。走之前多多嘱咐,教她凡事谨慎小心照顾好自己,他早去早回绝不耽误时间。
裔勋启涏都不在奉天城,商行那边凤杰自要多照顾一些。余姚多在商行里帮衬,因她没什么实质性的活儿,就多留在账房先生那里打打杂役。待下午清闲光景,她便早一点从商行出来,去往晓南阁探望棠柠,每日在晓南阁吃过晚饭,再回来叶邸安静睡下,第二日如故。
因之前金氏没有提前拨给花柒份例,万氏心中一直惦记着这回事。毕竟是花柒越过她捅出来的事端,她向来只在背地里耍手段,明面上总是敬金氏三分。换作从前老太太在世时向着她护着她,她倒也不把金氏放在眼里,但此一时彼一时,如今启澄又失踪下落不明,她底气儿不足,所以还是忌惮金氏与她明面翻脸。
花柒争夺玮年一事最终没有得逞,也可赖花柒独守空房可怜楚楚,又是去老爷那里恳求的,明面上与金氏没发生什么冲突。但这一次花柒蠢钝闹了这么一处出来,她心中不安恐金氏抓住她的小辫子。先晾着花柒几日没有理睬她,瞧花柒自己有点幡然悔悟,才把她叫过来狠狠臭骂一顿。万氏讲与花柒,若想在叶家做媳妇儿就得遵守叶家家规,要是她不愿等启澄归来想自回娘家,她做婆婆的也不拦着,请她来去自便。花柒听闻婆婆有撵她走的意思才真正害怕起来,自知这段时间自己闹得太过分,若真赶她回娘家,势必被她父亲嫌弃辱骂,母亲也会因此更加不受待见,于是她收敛脾气对万氏唯命是从。万氏瞧花柒也算孺子可教,找了机会带着她去金氏那边赔礼道歉。
秋溶接手两个孙儿连着照顾三个孩子,却把他们照顾的都很好。启涏跟随父亲回了冀北老家,金夫人难的清闲自在,独自正在房中小憩。令一小丫头为其捶腿,再一个小丫头给其捏肩。
万氏领着花柒进了房中,金氏未抬眼皮只耳听闭目。万氏先给金氏欠身请安,金氏略微点了下头,接着花柒欠身给大婆婆请安,金氏却装作听不见。万氏在一旁向花柒使个眼神儿,花柒忙跪在金氏面前承认错误给金氏赔不是,恳求大婆婆原谅她年轻不懂事。花柒正跪在地上受罚,爱佳赶巧也从外面进来给金氏请安。这场面正是金夫人立威的好时机,更迟迟不肯让花柒起来。爱佳看出来婆婆意思,忙跟在金氏后面打帮腔,把花柒骂的狗血喷头。万氏本想替花柒说两句话,她们大房有点太得理不饶人,她已经带着花柒来赔不是还想怎么着?这明显就是在煞她万筱清的威风,实则在打她的脸面。但转念一想,既来了这一趟就让金氏骂个痛快,否则今日这一举动岂不白白浪费?万氏故而在侧不语,任凭金氏爱佳责骂花柒。
金氏约摸消了气才准花柒站起来,由于跪的时间太长,她站起来已经摇摇晃晃,腿打哆嗦头也晕的够呛,给她这个教训甚大,料她以后不敢再犯。这一折腾便到了傍晚,小丫头过来请示金夫人什么时候在哪里开饭。万氏瞧时间不早便起身携花柒要回去,金夫人想了想,道:“今儿留下来吃吧,老爷启涏都不在家,咱们几个娘们儿做个伴。”又道:“叫施芸带着萃纹一块过来,姑爷要很晚才能回来吧?”
万氏见金氏发了话,只好恭敬不如从命,遂差小丫头回去请施芸母女过来。又回金氏道:“姑爷在商行里忙得狠,老爷跟三爷都不在家,他自然要多担待点。”
饭桌上,金夫人在上首坐下,右手边依次是万氏、施芸、萃纹;左手边依次是秋溶、经年、玮年、红年、爱佳。秋溶全程都在忙着照看三个孩子吃饭,面面俱到细心入微,众人连连称赞,连武妈和小丫头都有点插不上手,讪在那里有点难为情。爱佳自觉尴尬,她与这位少姨奶形成鲜明的对比,为转移大家注意力,故道:“哎呀,咱们今天独缺小姨娘呢。”
万氏立刻接茬道:“你们小姨娘哪里愿意跟咱们这些娘们儿一起吃饭,人家外头有花枝招展的朋友,就是那个,那个……王泊川休掉的姨太太。”
花柒接过话,“我知道我知道,就是城南那边晓南阁的老板娘叫苏棠柠,听说之前是个窑姐儿呢。”
秋溶听闻刺耳钻心,但她装作未听见,只顾照顾孩子们吃饭。
爱佳挑唆道:“那苏棠柠能是个啥好女人,指不定在那茶楼里干起什么见不得光的勾当呢!”
施芸也颇有微词,“天色这么晚也不知道回来,一个女人家不守妇道天天往外跑,是有点说不过去哪!”
万氏笑道:“成天往咱家商行里钻,抛头露面跟一群爷们儿打交道,把咱们叶家女人的脸都丢尽了!”
金氏那根神经又被挑起来,前几日在老爷房里受的屈辱又浮现在眼前,那单余姚居然被老爷庇佑,任凭她哭闹也不上来相劝安抚,那时的屈辱感涌上心头,气得把碗筷一摔,“她单余姚要干什么?觊觎上我们叶家家产了吗?轮谁也轮不到她继承!那个不要脸的贱货,我早看出来她不是好东西!”
秋溶听不下去想要替余姚辩白几句,一旁赵妈眼疾手快暗中拽了她一把,她立刻心领会意,忙闭住自己嘴巴,只顾低下头照顾孩子们。
众人越说越气,一个道:“谁说不是呢,也不知道这个狐狸精给老爷灌下什么迷魂汤,把老爷迷得神魂颠倒六亲不认!”
另一个道:“我来这个家时间也不短,从来没看见过老爷来我娘屋里头!”
再一个道:“我娘还是正经夫人呢,也没瞧见老爷来这边住过!哪家老爷不是跟着夫人同住,她可倒好把持老爷这么久!”
一个又道:“何止如此,家里有啥事,老爷都是遣她来房里支会,叶家到底谁是夫人谁说话算?”
另一个又道:“我看啊,趁着老爷应该整顿整顿宅子里的风气,好好教训她一顿,给她点颜色看看,让她知道什么是规矩什么事体统!”
再一个又道:“一个浪蹄子想在叶家兴风作浪,做梦!夫人,您快拿个主意吧!”
正文 第五十回: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二)
当下众人七嘴八舌你一言我一语的,把原本简单的一顿晚饭变成了声讨余姚动员大会。一个个明面上像是在为金氏着想帮腔,其实暗地里都在打着个人的小算盘。她这个叶邸当家女主人,不知不觉被众人架到主持大局的位置上。难得老爷不在府中,没有人在单余姚背后撑腰,金氏若再不出头教训一下她,恐要被这帮女眷笑话死,立不下威严日后更镇不住她们,菜饭也吃不下去,大声唤道:“去把武四儿叫进来!”
一旁伺候的小丫头忙去传话,片刻间武四儿已进来走到金氏跟前,欠身问道:“夫人吩咐何事?”
金氏肃脸问道:“单余姚有没有回府?”
“小姨奶奶这几日回来的晚,咱家大门给她留着呢。”
金氏乜斜他一眼,“等她回来叫她来正厅见我,若不把她叫来我要你好看!”
武四儿瞧金氏好大的火气,不知其中就里只好先频频点头应承下来。从金氏房中走出,他不免纳闷起来,这小姨奶奶可是老爷的可心人儿,大夫人她们这是要干什么?在门口把事情交代给两个小家丁,自回屋里头休息。但越想越不踏实,又折回门口亲自等候余姚归来。
这边晚饭过后,金氏率众女眷移步正厅喝茶唠嗑,都在等余姚回来要唱出好戏。秋溶不愿与其为伍,托故孩子们身边需要人照顾,抽身径自回到房中。饭桌上已经听得明明白白,两房婆婆都要狠狠教训余姚一顿,她像个热锅上的蚂蚁在屋子里团团转。赵妈劝她,“少姨奶您这时候可得沉住气,千万别替小姨奶奶出头。她们这是逮住老爷不在家,势必要找茬修理她一顿,您可别再惹祸上身,咱们才刚刚站稳脚跟。”
她有幸站稳脚跟,全是托赖余姚在暗中扶持帮忙。现如今余姚有难,她却把头一缩当乌龟,她良心上感觉到不安。可赵妈说的话不无道理,余姚现在是众矢之的寡不敌众,她若公然倒向余姚,对她全无益处,好不容易到手的山芋再吐出来?她不能失去这几个孩子的照顾权。赵妈见她左右摇摆,又劝她先静观其变。秋溶也没有想到什么两全其美的对策,只得听从赵妈的话暂时按兵不动。
余姚辞别棠柠离开晓南阁匆匆赶回叶邸,这日棠柠情绪平稳许多,进食也较前两天多些,她放下心来,想着过几日再来探望棠柠。她自己近来也折腾够呛甚感乏累,此刻正想快点回去躺在炕上美美地睡上一觉。原本裔勋打算送她回小公馆住段时间,怕她在叶邸受金氏万氏的欺负,但他走的有点匆忙,又想自己不日便能回来,所以就没有安排余姚回去。裔勋已走,她若自己回到小公馆那边住,反倒叫人说她不合群、有意敌对府中众人。
她拄着腮在马车上打瞌睡,车已悠悠荡荡回到叶邸。下车的时候瞧了眼天上的圆月,这晚天色真好,不知裔勋那边是什么模样?也不知裔勋身在何处,事情处理的怎么样。小家丁听见马车声缓缓打开大门,武四儿一下子窜出来引余姚进门。她觉得有点奇怪,便问道:“武管家,是我回来的太晚打扰到你休息了吗?”
武四儿连连摇头忙说没有。余姚又问:“那怎么开个大门,竟需要您这大管家亲自动手?”
武四儿低声道:“小姨奶奶,大夫人要您回府立刻去正厅见她。”
她马上生了疑心,“这么晚的天夫人要见我做什么?”
“我哪能知道哟姨奶奶,但是……”武四儿凑到余姚跟前,道:“小姨奶奶您当心,大夫人脸色不好看,二姨奶奶她们全都跟在边上呢。”
这是要唱哪一出?心不由得“咯噔”一下,她心想这是要给我摆下鸿门宴?趁着裔勋不在家金氏要找她泄愤?她有种不好的预感掉头就要往外走,武四儿在后面拦住,哀求道:“姨奶奶您可别走,您这拍拍屁股一走了之,可要苦了我们这些下人喽!”
余姚停住脚步,皱眉道:“夫人可是要打你骂你?”
武四儿回:“我这块顶多被骂几句罚点工钱,可怜今日上夜的这俩小子,恐要被辞了撵出去。”
她是穷人家里走出的孩子,她深知这些佣人过活不易,想来金氏大不了责骂她一顿,故道:“我不走,你带我过正厅去吧。”
两个小家丁随武四儿忙给余姚作揖感谢,武四儿转头走在前面带路,把她引入正厅之中。
还没等迈进正厅门槛,就瞧见金氏一脸怒气横坐在厅内正座,两边坐满万氏、施芸、花柒和爱佳。另有几个老妈子小丫头站在她们身边伺候着。
这时想要掉头走是走不了了,她硬着头皮走进去,在金氏面前欠身道:“夫人。”又把身子转到万氏那边欠了欠身,“二姐姐。”
金氏与万氏没有理会她的意思,爱佳、花柒、施芸更没有起身向她行礼。气氛愈加诡异,武四儿不知什么时候已退了出去,正厅的朱红大门被一老妈子“哐噔”关上。
金氏端起茶杯刮了两下,一挥手连茶带水全泼向余姚,她来不及闪躲瞬间衣裳湿掉一大片,滚烫的水烫红了她的皮肤。金氏五指按住茶杯往桌子上一磕,厉道:“你还要不要脸?现在都什么时辰了?你才知道回来?”
万氏紧跟其后,“三妹妹,你趁着老爷不在家,在外面鬼混到这么晚才回来,难怪夫人会发脾气,还不快给夫人跪下谢罪?”
余姚气得浑身发抖狠咬住嘴唇,“你们到底要干什么?”
金氏瞧见余姚愤怒的眼神顿时火冒三丈,一下子站起来嚷道:“你们瞧瞧她,瞧瞧她眼里还有我吗?她眼里还有我们这个叶家吗?”
“三妹妹,这就是你的不对了,让你跪你就跪,怎么不愿意给夫人下跪?一个做小妾的还要骑在夫人头上拉屎不成?”
万氏话音刚落,金氏旁边站着的一个老妈子忽然冲上前来,举起一只大手朝余姚狠劈下来一个大嘴巴,口中叫骂道:“还不快给夫人跪下!”
在座的众人齐齐把身子向后倾斜,生怕余姚会倒在她们身上。这一巴掌突如其来打的余姚头晕目眩,五个指印留在她的脸上,力道太猛直叫她向旁边退了几步。她还没有站稳反应过来,几个小丫头齐齐冲上来对她拳打脚踢,直把她按倒在地跪在金氏面前。她的两条胳膊被两个小丫头抓住板在背后,另一老妈子在她后身扯住她的头发向下拽,她的脸仰到只能看见房梁。起初还能听到余姚撕心裂肺的叫声,到后来她整个人已快晕厥过去,连话也说不完成只能发出沉重的呼吸声。
金氏含笑走到她面前,朝她脸上啐了一口,吐了她满脸吐沫星子。大叫:“万筱淸你给我过来!”
万氏忙起身走到金氏身边,欠身道:“夫人……”
“你亲自动手给我打这个不要脸的贱货!”
万氏全身打个激灵,她没料到金氏会出此下策,忙推脱道:“这我,这我哪会打人呀!”
金氏冷笑道:“你刚才不是说当小妾的要听夫人的话吗?我让你打你不打?”
自己挖的坑得自己跳,万氏没法子,“我打!我打!”
余姚在做最后的挣扎,试图极力挣开几人压制,口中艰难的发出,“你们,你们……”
万氏没有给她再说下去的机会,登时间已挽起宽大的上衣袖口,狠咬住牙左右开弓。
“我这是在替夫人教训你!”一嘴巴。
“你身为叶家姨太太不守妇道!”又一嘴巴。
“在外面鬼混到这个时辰才回来!”再一嘴巴。
“还敢对夫人大不敬!”再一嘴巴。
余姚已被打晕厥过去,万氏仔细拍她的脸,看没有反应忙唤金氏,道:“哎呀妈呀夫人,她晕死过去啦!”
金氏冲上前来以为余姚在装死,抄起双手狠抓住她的衣裳使劲摇晃,“你装什么装,你给我醒过来!”看余姚还没有反应迹象,挥舞起自己的拳头砸向她的胸口,“我让你装!我让你装!”
秦爱佳已经被吓傻呆坐在那里,她想起身拔腿就跑逃离这个现场,但她的腿已经不听使唤,她站不起来像是被定在原地。她与余姚没有过节没有仇恨,今天只是为转移众人视线,经年纬年是从她手中托付到秋溶那边,同在一个饭桌上,眼巴巴瞧着秋溶把三个孩子照顾的井井有条,她怕众人讲究她,把她与秋溶相比较。想起余姚被婆婆恨着才胡诌起来,以为只是在背后骂她几句帮婆婆出出气,直到余姚走进来,她也以为婆婆最多责骂她几句。但此刻平日里慈眉善目的婆婆变成了厉鬼,狰狞的往死里蹂躏余姚。
施芸已经待不下去,闭着眼睛躲在墙角,唯有花柒在卖呆儿看的津津有味。她被罚跪整个下午,现如今有人比她更惨,心中早已平衡下来。她不记得余姚前些时日对自己的照顾宽慰,她只记得余姚是叶家最受宠的小姨太太。而她是个独守空房的怨妇,永远体会不到被疼爱的滋味。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开始嫉妒余姚,看着余姚挨打受虐竟生出一种快感,恨不得自己也能上去踹她两脚。
正文 第五十一回: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三)
余姚从头至脚已经体无完肤,被那老妈子薅散了发髻,一绺一绺长发落在地上。她的妆容尽毁,胭脂水粉拌在泪水和血水里,白皙的脸颊被扇打的留下多条指印,嘴角两侧都在向外渗着血迹,整个头颅肿胀到大了一圈。身上穿的旗袍被扯烂,隐约露出贴身内衣,胸前一大片肌肤被热水烫红,膝盖磕在地面剐蹭破两条长腿,浑身青紫处不计其数。金氏的心狠手辣、万氏的火上浇油,在场所有主子仆人的熟视无睹置若罔闻,这一切使她万念俱灰。秋溶没有赶过来挽救她,花柒没有起身为她声援,武四儿更不知躲到哪里,环樱……环樱就算了吧。她的剧痛从一点伸展到一处,再从一处蔓延到全身,直到她整个人失去意识晕死过去。
金氏看她耷拉着脑袋像断了气,一边叫骂道:“挨了几下打就装死,我告诉你装死没用,老爷不在家你装给谁看!”一边回身瞧见爱佳桌上还有半杯茶水,自取过来哗啦啦浇到余姚脸上,水顺着她的鼻口流淌进去,她被呛得发出微弱的咳声。那几个佣人松开压制她的手,她如一滩水瞬间瘫软倒地。她恢复点意识极力要站起来,今天就算被打死也要有骨气有尊严。她抖动着身体使劲儿试了几次,始终未果,她被她们殴打的太严重。金氏露出了胜利者的笑容,这是她嫁入叶邸几十年最扬眉吐气的时刻,她起身掸掸衣服上的灰尘,憎恨道:“把这个贱货给我困住扔进柴房,不准给她
吃喝叫她好好反省反省!”几个老妈子一人揪住余姚的一只手脚,拎着她犹如拖只死狗,穿过庭院把她扔进柴房,在柴房里又把她手脚困住,在柴房门上扣住铁锁才离去。
正厅安静下来众人面面相觑,金氏带着报复的快感昂首挺胸走出去,剩下几人似乎还没有反应过来,静默了一会儿功夫才各自回房。
秋溶在房中闻讯大跌眼镜,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得过金夫人那里替余姚求情,我得求她放过小姨太太。”
赵妈横加阻拦,“事情已经发生,你再去求情又有啥用?这打也打完骂也骂完,估计也就到此为止,老爷没几日就能回来。”
“可我不能就这么坐视不管,那我秋溶还是人吗?”她没有听劝,硬冲去房间先跑到柴房那里,提着灯笼透过缝隙向里望去,只见柴火垛上躺个人,像在前淸被动过大刑一般,她看不清那个人的脸,只能透过微弱的光看见一个被摧残的身形,她不敢相信那就是余姚。她长大嘴巴不敢发出声音,那里面躺着的像个女幽。赵妈尾随跟来,没费什么力气便把她带回屋内。
“余姚被她们打死了!她死了!”她抱住赵妈,“我在书馆那么久见过老鸨打人,没见过出手这么重的!她们把她活活打死了!”
“像叶家这样的门第在深宅大院打死个小妾算什么?大夫人动用家法又有什么稀奇。”
“快!快把门给我插好!我不要见到她们那些魔鬼!她们不是人!”
秋溶彻底断了要为余姚出头的念想,躲在屋内苟且度日。秦爱佳回到房中即刻发起高烧,连续卧床多日不见好转。睡梦中闯进来各种各样的厉鬼向她索命,它们都长成余姚的模样。醒来就伏在炕上呜呜的哭,她没有想到自己的几句挑唆竟酿出这么大的祸,她对余姚充满愧疚,但她同样不敢出手营救,金氏的气焰呵住了她。
万氏携花柒、施芸回到房中,三人嘁嘁喳喳不断重复诉说正厅发生的那一幕。凤杰打外面归来,几人又绘声绘色的向他描述一遍经过。凤杰没想到金夫人会下此狠手,余姚被毒打的那般严重,心中生起怜悯之心。
施芸道:“这金夫人下手也太歹毒,就不怕我爹回来扒了她的皮?”
万氏道:“我也担心这个事,那金敏毓还拖我下水,我可是亲手打了单余姚那么多大嘴巴。这老爷回来知道了,我也得跟着倒霉啊!”
“我爹绝不会轻饶她,她自己心里也没点谱吗?”
“那金敏毓是积怨成疾,等明天反应过来她准得后悔。”
花柒幽幽道:“咱们家这小姨奶奶还能活到老爷回来吗?大夫人可是说不给她吃喝,饿个三五天准死!等老爷回来死无对证,怎么编理由都行呢!”
凤杰手中的茶杯没拿稳,咣当掉在地上摔个粉碎。三人吓一跳齐回头看他,凤杰掩饰道:“都说最毒不过妇人心,在你们叶家我算是领教了!”说完拂袖离开,他是被花柒的话惊到。他想去柴房看看余姚伤势,在万氏门口立住半晌,最后还是回到自己房中。他想她的生死与自己无关,他对她除了剩下点怜悯也没有其他。
这夜注定无法平静,三人还在房中絮絮叨叨。
施芸叹息,“单余姚罪不至死,娘,咱们要不要想个法子救救她,等爹回来也不会太怪罪咱们?”
“大姐你这是真糊涂呀,咱们已经跟大夫人拴在一条绳上,你现在救下单余姚以为她会领情?她随便在老爷耳根子前说几句还有咱娘好果子吃吗?”
“那就任由她这么自生自灭?要是三五天没饿死她,我爹却回来了我们不是一样要遭殃?”
万氏瞥了瞥花柒,“你就是人小鬼大,别卖关子了快说你有啥主意?”
花柒慢悠悠地从怀里掏出一尊纯金小佛像,这佛像是金氏日日挂在胸前祈福用的,阖府上下无人不知金氏又多珍稀它。
万氏母女一惊,急忙问:“这尊金佛像怎么在你手里?”
花柒得意地笑道:“我在正厅地上捡到的,估计是刚才大夫人殴打余姚时不慎遗失的。”
“你要这尊佛像有何用?”
“那单余姚屋里头一直没填全老妈子小丫头,只有一个粗使丫头环樱傻傻呼呼的,估计这会子还跪在金氏门外替她主子求情呢!咱们趁机溜进余姚屋里放到她那,大夫人明日肯定会全院子搜索,到时候在余姚屋里头找到,你们说会有什么结果?”
万氏拍手叫好,“那金敏毓一定再痛打单余姚一顿,再三五日不给饭吃也就死定了。等老爷回来也有交代,偷了夫人金佛像人赃俱获畏罪自杀怎么说都成!”
花柒连连点头,恨不得与婆婆击掌叫好,“这是借刀杀人,咱们手上一点血也没沾,日后翻旧账也不用怕。”
“我们不能这么做太丧良心!”
万氏伸手指着施芸,道:“你个软蛋玩意儿,趁机除掉余姚有什么不好?把嘴毕严滚回屋睡觉去!”
施芸知道执拗不过母亲,从来没有人听从她的话,气冲冲的跑出房门。
婆媳俩静候到深夜,瞅准环樱当真还跪在金氏门口,二人便偷偷摸摸溜到余姚房门前,万氏小脚不便又年岁大遂在门口守着放风,花柒悄悄进入余姚屋内,把金佛像压在她的枕头底下。见大功告成,二人才各自回房安稳睡下。
余姚被捆在柴火垛上动弹不得,除了疼痛还伴随着饥饿。她自嘲,被流弹打中没死成,在绺子窝里没死成,自己割腕也没死成,终于懂得要去珍惜生命好好生活,竟然叫叶家这几个老娘们儿打个半死。她不知裔勋什么时候可回来也无法联系上棠柠,没有人会来救她了。
那晚金氏睡得特别香,她终于报了多年的仇。给余姚点厉害瞧瞧也把万氏给震慑住。打明天起她再也不是人人瞧不起的叶夫人,她终于找回当主人的感觉。内心自当惧怕老爷回来怪罪她,但余姚确实晚归又不敬她,她揪住这个理,想老爷也不敢把她太怎么样。翌日她起来很晚,因为睡得太好。起来悠哉哉拾掇很久后,忽然摸了摸脖子立刻慌住神,大叫老妈子来问:“我的金佛像你看见没有?”老妈子想想回夫人,许是昨天丢在正厅了。金氏急忙差人回去寻找,又在自己住处寻了一圈,还是找不到这令她不安起来。
她径直走出房门,瞧见环樱还跪在门口厌恶至极。环樱见到金氏出来,忙扑到金氏脚下,哀求道:“夫人您行行好放过我们姨奶奶吧,我求求你了!”
金氏一脚把她踢开,对旁边老妈子道:“把这个贱骨头一并给我扔进柴房!”环樱被人拖着拉走与余姚关到一起。花柒扶着万氏走来,欠身笑道:“夫人今日气色不错啊!”
金氏心惦记着佛像,便把原委说与万氏。万氏道:“这有何难,夫人就在院子里一间间屋子的搜,肯定能把那尊佛像搜出来!”
万氏瞧金氏仿佛没下定决心,“夫人就从我屋里头开始搜,万一是哪个不长眼的小丫头给偷了去,若是我屋里的我绝不姑息!”
这倒是个好主意,无论搜没搜到金佛像,能趁此机会肃清一把家风也是好的,金氏立刻差身边老妈子带着几个麻利的小丫头,一间一间屋子的搜查起来。轮到余姚房中,几个佣人仿佛替金氏出气一样,把屋子里翻腾的乱七八糟,忽然一个小丫头从枕头底下摸到那尊金佛像,双手捧住一边跑一边嚷,“夫人,金佛像找到了!是让这个贱货偷走了!”
正文 第五十二回: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四)
那小丫头边跑边叫,一路奔回金氏面前,双手奉上拾回来的金佛像。这尊金佛像是金氏多年前在寺庙里跟一位得道高僧求来的,她日日挂在胸前以表诚心向佛,竟没想到单余姚敢偷她这么珍惜的物件,她更加暴跳如雷认定余姚是个下贱货色。满庭院搜罗喧嚷地人心惶惶沸沸扬扬,家里居然冒出个贼,这种道德品质实在恶劣。昨夜惩治余姚是因她晚归又对金夫人大不敬,事情还有点遮遮掩掩的意思;今日偷盗人赃俱获,在众目睽睽之下金氏必须得给众人一份“满意”的交代。她被气得眼歪口斜腮帮子鼓鼓,领着一票人气势汹汹的往柴房那边去。
杀人诛心!杀人诛心!
柴房外的人越聚越多,金氏大叫道:“把那个贱货给我拖出来!”
此时余姚刚被扔进来的环樱解开绳子松了绑,全身持续麻木还动弹不得。她太虚弱根本无法发声,环樱六神无主只知道哭。柴房大门“哐”的一脚被人踹开,几个老妈子冲进来,揪住余姚衣襟使劲往外拖拽,余姚根本无法招架,环樱在后连滚带爬,一边求饶一边跟出来。
她又被压制到金氏面前跪下,金氏举着金佛像,呵斥道:“我这小金佛像丢失竟在你的房中找到,偷我的物件人赃俱获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这分明就是要置她于死地,强势压人栽赃陷害无所不用其极,她拼尽全力抬起头,讥笑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按着她的老妈子回手就抽了她一个大嘴巴,狐假虎威道:“还敢跟夫人顶嘴!”
金氏望了望四周人群,装模作样道:“我倒要问问你们,偷我的物件人赃俱获这种下流胚子该不该罚?”
四周人群要么低头要么望向别处,没有人敢吱声。人群里万氏与花柒倍感紧张,这是千钧一发的时刻。忽然一个声音高喊:“罚!”金氏随着声音望去,竟是那站在对面的武四儿。万氏与花柒随声附和,“要罚!要罚!”
“夫人,您得惩治家贼整顿家风呀!”武四儿居然带头伸张“正义”。他之所以临阵倒戈,是害怕老爷回来治他得罪,宅子里闹出这么大的事端他难辞其咎。昨晚是他恳求小姨奶奶留下来的,若小姨奶奶在老爷面前告他状,他这没焐热乎地大管家之位可就难保。况且现在局势明朗,大夫人二姨奶奶都要整死单余姚,他务必站好队伍跟对主子以保后路。
金氏更添了几分底气,“今日我就要替你爹妈好好教训教训你!敢在叶家行窃给我狠狠的打!”
几个老妈子像是等不及要显示身手,金氏话音未落已开始噼里啪啦动起手来。一个抓住余姚的头狠踢下身,一个挥舞着拳头在她身上乱锤,另一个拦住上前死命护主的环樱,抄起大棒子追着她打。余姚像一块被剔了骨的肉,发不出半点声音,任由这些丧心病狂的畜生肆意殴打。叶施芸、秦爱佳、秋溶统统躲在各自房间不敢出来,唯有万氏与花柒避在人群里兴致勃勃的观赏。有的老仆在叶家当差已二三十年,但今日这种场面还是第一次见到。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在叶邸居然上演出这等人间惨剧,竟没有一人敢出来说句公道话。
一顿肆意的施暴后,主仆二人奄奄一息趴在地上一动未动,生命岌岌可危。金氏向众人喊话:“你们都看见没有,这就是不守家规的下场!”
所有人全部屏息垂首,对金氏露出敬畏表情,她很满意这种效果,“不许给她们吃喝,扔进柴房关起来!”
万氏与花柒阴谋得逞,就等着听余姚咽气死去的消息。对万氏而言除去余姚这大患,一来可在争夺家产之路上扫清一个障碍,二来也可报了这几年独守空房的仇恨。而对于花柒来说妒忌与幽怨使她扭曲了本性。她们实在是高兴,待日后老爷回家,调查此事端倪又与她们二房无关,倒霉被发落的只有金氏那个蠢货。
金氏这两日威风过盛,自持处罚余姚有理有据,说服自己不怕老爷回来怪罪。但老妈子这几日老妈子回禀,余姚她们主仆不绝如缕似要断气,她有点后悔起来。她的手上从来没沾过血,她一直是个不得志的夫人,窝窝囊囊憋憋屈屈活到今日,也不知怎么这几日就出这种事来,她的心里仿佛住着一只野兽,支配着她去报复去撕咬。可老爷没几日就要回来,她可怎么交代?老爷是不会放过她的。
武四儿恰到好处来找她,一脸阿谀奉承,欠身道:“夫人,我瞧那小姨奶奶跟环樱怕是要不行了,我这边是把棺材抬起来备好,还是叫人拿席子裹裹扔出府去?”
金氏吓得站不住脚,“她当真要死了?才打了那么几下呀?”
“您也没叫给她们饭吃,可不要死的快些!”
“这……这老爷回来我可怎么交代。”金氏惧怕起来。
武四儿马上献策,“夫人,要不咱们弄个意外情况吧。”
金氏瞪眼盯住他,“快说!快说!”
“咱们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来个死无对证,咱家后院有口枯井,趁晚上夜黑风高把她们俩投下去,第二日再召集众人一并打捞上来,等老爷回来就可交代她俩是畏罪自杀。”
“这么做当真可行?”
“小姨奶奶原本也是偷了您的东西,咱有理有据怕什么,您只是动用了家法并没有要她的命。”
金氏犹犹豫豫不敢当机立断,武四儿又道:“夫人您再不下决定,老爷恐怕就要回来了!”
“那……那就这么办!今天晚上你就给我办妥,这事办成我亏待不了你!”金氏一路被人撺掇,就这么稀里糊涂的下了决定。
武四儿领命退出来,忙唤来几个亲信在穿堂旮旯里安排晚上行动。那晚上夜的一个小家丁在附近经过,闻得风声吓得一溜烟跑走,生怕被那几人发现。这日又轮到他值班看大门,他越想越替小姨奶奶鸣不平,那晚余姚本可逃走躲过这一劫,但她为了他们几个下人还是毅然留了下来。平日见小姨奶奶进进出出,根本不像那偷盗之人,况且她在老爷心中地位全家谁不知道?岂会偷那算不得贵重的东西?更没想到前几日还在为他们说话的武管家,摇身一变骤然翻脸,迅速站在大夫人那边落井下石。这个小家丁良心不安,他想去救小姨奶奶,可他不知该怎么办。他在大门里面打转,听闻小姨奶奶有个好友在城南那边开个铺子,想了半天店铺叫啥不记得,朋友叫啥也不晓得,急得他团团转,这天马上就要黑了。
凤杰当日回来的早些,在大门口拍门拍了半晌,这小家丁才恍恍惚惚去开门。凤杰瞧了眼这小家丁愁眉不展心思凝重,随口问一嘴:“可是你家里出了什么事?叫了半天的门也听不见。”
这小家丁像是得到根救命稻草,想着死马当作活马医,此时姑爷是这庭院中唯一的男主子,便悄悄向凤杰说道:“姑爷,家里要闹出人命了!您快想想办法吧!”小家丁一五一十如此这般把金氏与武四儿的勾当说了一番。
凤杰用力把他推远,“这事我管不了做不了主,你就当没告诉过我。哦对了,你也最好当做不知情,再给自己惹上麻烦。”
凤杰扬长离去,小家丁倍感孤立无助,难道这世间真的没有公道了吗?他原本有点害怕,害怕这事牵连到自己,但此刻他下定决心这晚他要铤而走险,就算只有他一个人他也要去阻止这件事,就算阻止不了丢了差事,他也可对得起自己良心,也算报答那晚余姚对他施的怜悯。
凤杰无法当作不知情,要被害死的人是单余姚,与他青梅竹马长大的女子。他憎恨她厌恶她嫉妒她,但从没想过要她死。他在背地里耍过所有无耻的手段,可他从来没害过他人性命。然而他不能去救她,他不能与众多女眷为敌,他在叶家不惜做上门女婿,为的就是要争夺家产,这个目标就要实现,不能因为单余姚毁于一旦。他吃不下晚饭,回到房中连喝下半斤老烧酒,蒙着被子希望把这一晚度过去,到了明日单余姚死活都与他无关。
夜已深,武四儿带领几人悄悄打开柴房,把主仆二人抬出来运往后院枯井。几人没费多大力气,她们半点挣扎都没有好像已经死去。小家丁在后面一路尾随,手中拿着一套锣鼓,只要看准他们往井下推人,这边就狂敲锣鼓引起众人警觉。只见那几人先扛起环樱往井中投,可巧环樱半身卡在井口下不去,小家丁认准时机“哐!哐!哐!”打响锣鼓,几人瞬间慌乱住手脚,放下手中“尸体”满院子逮他,他边逃跑边喊“杀人啦!杀人啦!”,寄希望于众人出来解救,然而令他大失所望,所有人都当做听不见没有人出来,直到那几人抓住他托回到井边。小家丁遭来一顿毒打,他恍惚的看见他们重新搬起一具“尸体”,向那枯井里投去……
“你们立刻给我住手!”远处传来一个高亢的声音。
正文 第五十三回: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五)
栾凤杰气喘吁吁地自房中跑来,武四儿及其手下闻声乍然收手,因做贼心虚而纹丝不动地杵在原地。那环樱的身体从井口处一下子栽歪出来叠压到余姚身上,霎时间她醒了过来,继而口中发出虚弱的“救命”声。小家丁乘隙一个激灵扑过去,大叫道:“草菅人命啊!草菅人命啊!”他迅速地把环樱从余姚身上搬下来,紧接着跪爬到余姚跟前轻拍她的脸,“小姨奶奶,小姨奶奶!”
弹指间凤杰已快步流星赶到跟前,手指武四儿愤怒呵斥:“全他妈给我滚犊子!”
武四儿手脚哆嗦浑身冒虚汗,他可以下狠心手刃小家丁,然凤杰姑爷却是他不敢违抗的,终归他也是这个宅院里的主子。他无法冷静思考行动怎么走漏了风声,既已被人发现只好极力推卸掉责任,“姑爷,姑爷饶命!我们是奉了大夫人的指令呀!”
凤杰不愿与他们纠缠多费口舌,他已抱起余姚欲往府外走,“起开!赶紧滚!”小家丁跟着抱起环樱随凤杰一起走,边走边哭道:“姑爷呀,这府里除了你全他妈是畜生!”
武四儿等人怔怔地的为其让路,茫茫然不知各人后路在哪儿。
二人抱着二人在黑夜中愤然离开叶邸,两房众人无不惊呆不明就里,叶施芸更需要一份合理的解释。
凤杰怀中的余姚已惨不忍睹,连日所遭殴打、饥饿、折辱,他的眼泪不知何时已落,低吟道:“对不起!对不起!”余姚却没有回应他,她似乎已经死去。
小家丁从后面传来喜讯,“姑爷,姑爷!环樱活过来啦!”随即隐隐约约地传来环樱呜呜的哭声。
凤杰带着余姚回到栾家。
这是自打栾家回山东祭祖后,栾家人第一次与余姚相见。栾父栾母是瞅着她长大的,见她被摧残至这幅模样,猝然念起旧情心生怜悯。一家人转瞬忙成一团,栾嫂取来自己衣裳为余姚换下,她破烂的旗袍与血肉凝在一起,撕扯地疼痛也无法唤醒她;栾父栾母在厨房里支起大锅熬上热粥,栾兄陪同凤杰慌慌张张外出去请大夫。这夜已深,大夫难寻,直到天色微亮才请回来大夫诊治。这一路栾兄问凤杰日后作何打算?凤杰难掩惆怅,去救余姚的那一刻他脑子是空白冲动的,他就是希望她能活着,至于其他他已全然忘却。
翌日的曙光照常明媚,环樱已恢复些元气,伤口敷上药膏也喝过汤药,吃下栾母为她端来的热粥,吃到第四碗栾母不得不强行制止,生怕她再撑坏肠子。环樱的手臂折了一条,想要痊愈也不是一两天的事。余姚却还没有醒来,唯有微弱的鼻息证明她是活着的。她的外伤已擦拭敷上药膏,但汤药和热粥喂给她却流淌出多半。
栾家知道凤杰是怎样救下余姚的,也知道余姚是叶裔勋的三姨太太。栾母懂得分寸,劝凤杰马上联系叶裔勋回奉接手此事,栾家不宜过多插手,倘若余姚挺不过去这关死在栾家,栾家就处在了好心办坏事的境遇里。家人一致赞同,凤杰遂去拍电报,辗转费劲多时却无功而返,冀北偏远的农村实在联系不上,掐指算算日子叶裔勋应该也在回来的路上了。
一家人正无计可施,里屋炕上的环樱忽然大叫,“小姨奶奶醒啦!小姨奶奶醒啦!”
众人一跃围过去,余姚眼帘里出现这群熟悉的陌生人。她尴尬的冲众人笑道:“我饿。”
栾母匆匆去取来热粥交给凤杰,所有人都识相地退出屋内,那小家丁自昨晚起就蹲在院内,听闻余姚醒来忙趴着窗户向里望,虽然啥也看见,但不知怎么就稀里哗啦哭起来。
余姚后身倚着摞起来的枕头,凤杰捧着碗慢慢喂她吃几口粥,他的手在不停地颤动,因为他的手上落满她的泪水。
“我一直以为你是恨我的。”她没料到救她的人是凤杰。
凤杰强忍激动情绪,“我一直以来都欠你的。”
“我没想到还能活着,你不欠我什么我该谢谢你。”
“当年,当年我……我不应该放弃你,或许现在我们会很幸福。”
“一切都晚了,我们回不去了强哥。”
“我没爱过施芸,我只是为了他们叶家的财产,我知道你看不起我。”
余姚苦笑,“你看得起我吗?你看我做人家小妾得到什么报应?”
“你还要跟着叶裔勋继续生活下去吗?”
她摇头,“绝不再回去!”
“他若来找你呢?”
“要么他弄死我,要么他放过我。”但她劝他,“施芸是无辜的你们也有孩子,你应该跟她好好生活下去。日后……日后别再背地捣鬼就好。”
凤杰把碗磕在炕沿儿上,“原来我做的那些事你都知道。”
余姚摇头,“我什么也不知道是我猜的,我不希望你执迷不悟。”
她想她应该给凤杰一个答案,“我不是因为你抛弃我,我才赌气嫁给叶裔勋,我嫁给他是因为当年我们共同经历了生死,余桥赴欧失踪我爹病倒,叶裔勋拯救了我,我是真心敬重他爱慕他的。”
凤杰内心最后的希冀破灭了,“所以你是真的不再爱我。”
“当你告诉我你要娶施芸那一刻,我就决定不要再爱你。”
他们之间的情怨得到化解,这段早该在多年前就完结的初恋,拖到这个契机下才讲明白。凤杰要她无需旁骛专心养伤恢复体格,至于其他种种就等痊愈以后再说。而他自己也暂留在家中并没有回到叶邸那边,环樱和那小家丁也被他一并收养在家。余姚已脱离险境也不想再惊骇棠柠,故嘱咐凤杰勿要去告知她。栾家人在她面前也好多说什么,但背地里还是劝凤杰速请叶裔勋来了结此事才是正道。
叶裔勋终于回来!
府中气氛凝重且怪异,见不到余姚身影,他已预判发生大事。金氏万氏不敢朝前来,也没有瞧见武四儿踪影,所有仆役都躲着他走。他已怒气冲冲欲要逮人问个究竟,凤杰闻讯已蹭蹭赶回来。他对叶裔勋的态度是矛盾的,可出于眼前形势他务必得来送信。两房人都在静观老爷和姑爷的交谈结果,而凤杰却没有控诉任何人,只是语重心长道:“爹,小姨娘现在我家请您随我前去。”
叶裔勋永远沉得住气,紧跟凤杰离府去往栾家,唯有施芸在庭院中望着他们二人,她的心中充满埋怨和疑问。一路凤杰对裔勋只字未提,他觉得还是由余姚亲自讲与的好,而裔勋也同样明白这个道理。
尽管做好最坏的打算,但裔勋见到余姚仍怵目惊心发指眦裂。无须余姚言语,事情来龙去脉已由环樱和那小家丁已娓娓道来。
余姚躺在炕上闭目,轻声道:我必须跟你离婚,我永远也不会再踏进叶家半步。”
裔勋握紧她的手,“我永远都不会放弃你,是我对不起你我会给你个交代。”
“我不想再见到你,你走吧别再来找我。”她背过身体不愿再理睬他。
裔勋怕她动气牵连伤势,暂先从屋内退出来。屋外是整个栾家人,他们都想看看叶裔勋要怎么收场。裔勋先拜谢栾家人出手相救,然后问向凤杰:“你可愿继续留在叶家当女婿?”
凤杰明白这话的背后含义,叶裔勋是在问他还要不要与施芸做夫妻,同样也是在问他肯不肯放弃对余姚的执念。他救她的行径,无法撇清他对余姚没有感情,但这次凤杰事情办得利索妥当。他同余姚已经解开心结,况且他并没有放弃家产的打算,故而不假思索回道:“我当然是叶家女婿小纹的父亲。”
裔勋得到他想要的答案,于是给了凤杰他想要的,“叶记商行以后要倚靠你了。”
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费劲心机明争暗斗,最终竟以跟余姚撇清关系为交换得来叶家家产,凤杰心生沮丧,这到底是不是他一直最求的富贵梦?
裔勋回首唤来那小家丁,“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几岁?家中还有何人?”
小家丁虎头虎脑地滴溜转动眼珠,“我叫范大志今年二十岁,我爹娘闯关东死在半路……”
“范大志你可愿做我的义子,不用你改名讳只尊我一声‘爹’即可。”
范大志被突如其来的“爹”砸晕愣在原地不知所措,凤杰冲他屁股踢上一脚,“还不快拜见你爹?”
范大志扑通跪在裔勋面前,“爹……”他已泣不成声。
而后数日余姚仍留在栾家养伤,裔勋则回到小公馆安排妥当诸事,才重新来登栾家的门。余姚知道他来避而不见,她这次是铁心要跟他分开。她劫后余生再次与死神擦身而过。令她最心寒的不是金氏的凶残和万氏的挑唆,而是秋溶与花柒的冷漠和武四儿的临阵倒戈。秋溶跪在她面前起誓的模样历历在目,对待花柒的种种关心像是喂了狗,那晚她本可离开叶家免遭毒手,而她竟听了武四儿的话心生怜悯。偌大的叶家仅有范大志这么个小家丁冒死救她。而凤杰当属意外,她对他一直有偏见,觉得府中多事蹊跷与他有关,认定他是个小人,最后竟是这个小人挺身而出。金氏万氏对她的憎恨她一直都明白,在一定程度是她横刀夺爱使她们成为怨妇。可她罪不至死,不应该遭到这般奇耻大辱,她自省这一切源于叶裔勋,她必须离开他才能重获新生。
正文 第五十四回:一雪前耻(上)
叶裔勋懊悔携单余姚搬进叶家大宅门,她本可待在小公馆里纯粹度日,可他还是令她遭受到迫害与摧毁。余姚理应怨他恨他,他必须给她一个交代还她一份公道,但前提是余姚得养好伤势恢复元气。他来到栾家坐在炕沿儿上守候着余姚,见她态度持续冷淡只好另辟蹊径,“你既铁心要与我决裂,也总该为自己想条后路,小公馆权当我赠予你的补偿,总待在人家栾家也不是回事,你说对不对?”余姚有她自己的打算,待伤势好转她会去投奔棠柠。她的去向裔勋不难猜测,见她一直未语再道:“我知道你要去投奔棠柠,可你总该攥些钱财傍身才好,总不好教棠柠一直破费,晓南阁也不是日进斗金的。”
余姚转身来噗嗤一笑,道:“你怎么不直说我离不开你的钱财呢?”
“我自愿拱手相赠有何不好?”
“我不再稀罕。”
“你总得活下去,慢慢调理身体也需花费些钱。”
她想裔勋所言不无道理,故道:“那你登报声明解除我们的关系,我就回小公馆住去。”
裔勋连连点头,“程序有些复杂总得给我点时间办理,我先送你回小公馆好不好?”
栾母瞅准时机闯进来拉着余姚的手,笑道:“小姚啊,不是栾大娘狠心撵你走,可你说你在我们家这么不清不楚的住着,让我们那儿媳妇怎么回婆家来,我们那儿媳妇哟可是善解人意好姑娘……”
她忘却了施芸的感受,栾家毕竟是施芸的婆家,料想因救她凤杰在施芸面前也得费番口舌,又不知施芸会不会谅解。她跟凤杰已经释怀心结,她无意破坏他们的婚姻。叶裔勋估摸是与栾母事先通过气儿,既然她开口逐客余姚也不得不走,回小公馆也可,总不好拖着这幅身体直奔晓南阁去。临行前栾母又悄悄把她拉到一旁,好言相劝道:“小姚呀,单家如今就剩下你一个人,你得坚强的活下去,该属于你的东西你就拿着,这世道能活下去才是真本事。”
毋庸置疑她一定会好好活下去!余姚拜谢栾家众人救命之恩,带着环樱范大志一并回到小公馆。小公馆一切如旧,她在这里搬搬进进多次,她想这次将会是终结吧,自己余生都会在这里度过。她坐在沙发上环视四周觉得空间变得小了些,再仔细瞧瞧才发觉自己遗留在老宅里的所有物件全部搬运回这边,另配给她一个老妈子、二个小丫头、四个小家丁护院。范大志成为小公馆的管家,环樱近身伺候不再做粗使活。这哪里是要与她解除关系,这分明是要与她重挑门户。
裔勋坐在余姚对面,他能清楚的看见她身上的多处伤痕,“余姚,这次我是铁心要离婚的。”
余姚欣慰叶裔勋肯放手,“我们分开你不用再夹杂中间为难我也可以得到解脱。”
“我是说我要把金敏毓休了。”他的语气克制的太平和。
叶裔勋要为她休掉几十年的发妻?听闻此话她自然多了几分快意,然那弹指间的快意稍纵即逝,“你那些儿女不会答应,何况你为我逞一时之快日后定会后悔?”
他变得严肃起来,“我对你的情谊还需要我再重复吗?我跟你说过你的余生由我负责。”
她触碰自己手臂上的伤,难道自己还要跟叶裔勋纠缠余生?与他的这份感情太过沉重,沉重到千疮百孔。
“你当真要休掉金氏?”
“休掉金氏、严惩武四、重罚万氏,我们一并回到叶家,她们是怎么对待你的,你亲手一下一下还回来。”
她心中的怨恨被点燃,这是一雪前耻的好时机,“我怎么咂摸出点烽火戏诸侯的味道?”她站起来走到窗边低沉片刻,“为我与整个家为敌你觉得值吗?”
“我乐意。”
余姚回望他,他坚定的眼神使她感动。他起身走到她的身边,“对不起,这段时间害你受了太多的苦。”
她指指自己头发,“你摸摸这里被她们扯下去一大绺儿,你说还会长出来新的头发吗?”
裔勋皱眉苦笑道:“让她们赔给你吧。”
叶邸持续甚久的平静,平静到大家似乎要忘记单余姚的存在。那件事仿佛在老宅里漫漫消逝变为历史。起初众人以为老爷归来会大发雷霆惩罚各房,但左等右等还是啥结果也没有等来。但该来的终究会来,裔勋携几乎痊愈的单余姚重登叶邸。这日跟随他们一并登府的还有棠柠,她无论如何也要跟来。后来在她得知余姚遭此大劫时,她简直要手持炸药前来把叶邸炸平。所以余姚重回叶家,她绝不顾及什么外人身份,执意要守在余姚身边。
这日漫天晚霞红遍,几只喜鹊落在庭院里觅食。余姚浑身素白衣衫,手臂脖颈小腿上的伤痕隐隐若现,脸颊上涂了水粉苍白血色还是难掩,伤,哪里会轻易痊愈?但叶裔勋不愿再等下去,时间已经拖得太久。两房众人早先听令齐聚正厅等候,余姚经过他们缓缓走到中央,那夜的凌辱可谓历历在目。
两侧人群里武妈哭声醒目,在众人保持缄默时,她率先冲出来扑倒在老爷脚下,边磕头边哀求道:“老爷,武四儿他知道错了,您就看在武家三代在府伺候的份上,您就饶恕他吧!”武妈的额头渐渐渗出血迹,她在为她的儿子求情赎罪。
今日武四儿成为首当其冲。那晚凤杰突如其来救下余姚离府,他便慌慌张张去给金氏报信儿。金氏已在房中听到敲锣声响,心中念叨中千万别出什么岔子,那武四儿却已急匆匆来至跟前。责怪打骂已于事无补,武四儿哭丧道:“夫人,咱们千算万算也没想到姑爷会出手相救呀。”金氏捶胸自悔,冷静下来反省这几日发生的诸事,才幡然醒悟她所做的一切好像都是被万氏牵着鼻子走,坏事由她自己做绝做尽,万氏却在最后出手相救。待老爷回来前去邀功,他们笑到最后自己却成为替罪羊。这哪里是要搞垮单余姚,分明是要搞垮她这个正房夫人!她没法子,只得拿出钱财叫武四儿分给参与行动的几人,让他们连夜离开叶家永不再回来,另给武四儿一笔钱财叫他也出门避避风头,待过段日子再想办法回来。武四儿没有别的选择,只能听从金氏安排。他对总管家之位迷恋,本是仗着其母在叶家多年才赢得老爷的信任,好不容易扳倒怀安才轮到自己上位,现如今却因为跟错主子不得不逃。
他带领那几人连夜离开叶邸,自跑到乡下亲戚家里躲藏起来。叶裔勋回府得知内情,找来其母武妈传话,若武四儿自回叶家请罪横竖可留性命,若他执迷潜逃躲藏,裔勋就要报到警察局那里去,告他谋害女主人证物证俱在,要警察秉公执法,是死是坐牢交给官家定夺。武妈只有他这一子,即便他犯下滔天大错也断然不肯轻易伏法,遮掩执拗几日母子终于理清利弊,武妈把武四儿领回叶府来。裔勋与武四儿简短谈过话,之后便把他关押起来直到这日。
武四儿已被押解上来,见到余姚站在中央,顿时手脚发软跪在她的面前,与武妈一并低抵哀求。
余姚坐在当晚金氏坐在位置上,问道:“你受何人指示,定要把我投进后院枯井?”
“是金夫人要我这样做的!”
金氏挤身上前厉声呵斥:“武四儿你休要血口喷人,我为何要加害三妹妹!”
看来她早有防备,金氏涎着脸乔张做致反倒把武四儿吓禁住,“我动用家法打了三妹妹这事是我干不假,但你污蔑我指使你杀人我绝不肯承认,我反倒要问问你有何证据冤枉好人?”
金氏跳出来扒瞎的嘴脸使武妈按耐不住,她用袖口擦擦眼泪,质问道:“金夫人,我们武四儿与小姨奶奶无冤无仇,为何要置她于死地?要不是你这当主子的下命令,武四儿他能做出这等糊涂事?你的阴谋没得逞东窗事发,就把武四儿推出来当挡箭牌,您不能这么没良心往死里逼我们。”
武妈自袖口里掏出两张兑票向四周众人展示,“您管我们要证据是吧?您可还记得这是事发当晚您给我们武四儿的跑路费?武四儿他分文没懂,终于等到老爷回来主持公道,我们也可把它公之于众洗掉冤屈!”
武四儿迅速匍匐到裔勋跟前抱住他的腿,“老爷您饶恕我吧,武四儿一时糊涂犯下大错,求老爷开恩!”
金氏双眼迸出怒火手指武家母子,“你们母子颠倒黑白编排是非,要不是那天武四儿你跟我进言,我怎么会,我怎么会……”
裔勋接道:“要不是武四儿提醒你趁早动手,你也没想过要那么快弄死余姚是不是?”
“老爷,你可不能听信他们母子一派胡言呀,那兑票是我丢掉的,岂料是被他们母子偷走,家贼难防,家贼难防!”
余姚轻蔑道:“金敏毓我问你,武四儿偷你的兑票我偷你的金佛像,我们都是你口中的家贼对吗?”
单余姚敢直呼金氏名讳,在场众人已暗暗骚动起来,老爷在给余姚撑腰,叶家现在什么局势再明显不过。
正文 第五十五回:一雪前耻(下)
金氏被余姚连名带姓的称呼,霎时气急败坏恼羞成怒,叱责道:“老爷你听到没有三妹妹她……她竟然敢直呼我的名讳!”
裔勋不屑直视金氏,轻蔑道:“金敏毓,我们从头捋顺细细说。”
金氏被裔勋当众冷漠的态度所刺痛,不等她接茬狡辩裔勋已从座位上站起来,道:“单余姚是我的三姨太太,临去冀北吊丧前已得我允许可日出晚归,她何来触犯叶家家规?再则动用家法什么时候轮到你来执行?你竟敢趁我外出不在擅自施暴殴打她!我再问你单余姚吃穿用度哪点不比你强?用得着偷你那金佛像当钱去花?这分明是有人故意栽赃陷害,你作为叶家女主不去调查清楚真相反而落井下石借题发挥,我是该认为你蠢顿还是该认为你恶毒?以上这些我都可容忍,但你教唆武四儿投井杀人,简直是丧心病狂枉为人母是可忍孰不可忍!”
裔勋连套说辞镇得金氏连退三步,启涏按捺不下愤怒情绪执意要替母亲辩白,但被一旁的秦爱佳死命阻拦缠住,夫妻俩在人群里拉扯捅咕,被裔勋察觉出动静,扬声厉道:“小三你个小犊子给我听好,今日你胆敢为你娘狡辩一个字仔细你的皮!”
启涏瞬间怂下来吓得不敢言语,他深知父亲说话向来算数,他的屁股忽然隐隐作痛,上一次因欠赌赎身而挨打棒揍的情形记忆犹新,那足以把他震慑住。
金氏难以置信启涏会如此窝囊,她茫然无措,迟钝的望了望启涏、老爷再环顾四周众人,绝望之感由心而生,手持帕子掩面泣泪,委屈道:“老爷您外阜不在府中,偌大的叶家我不支撑教谁来撑起,三妹妹一个年轻妇人黑灯瞎火在外面晃晃荡荡,我身为叶家夫人教训她几句有何不妥?当日在场众多女眷皆可为我作证,三妹妹她在言语上对我大有不敬,况且我那金佛像确实是在她的房中找到,我凭此认定她就是偷东西的贼又有何错?好,这些事情都系我所为,唯独教唆武四儿投井杀人这事我能不承认,天地良心若我有半句失言就叫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你是教训她几句话还是动手殴打她?谁来为你作证她在言语上冲撞了你?为金敏毓作证的人给我站出来!”裔勋勃然大怒。
万氏花柒等人连连低头不语,唯恐避之不及殃及自身。秋溶事先以纬年生病需要照顾为由躲在房中不问世事,爱佳心中有愧自认为婆婆该受到惩罚,施芸还纠结在凤杰相救余姚的困惑当中,众佣人本就是看热闹不嫌事大好赖沾不到他们身上。金氏终于看透她们的嘴脸,遥想那日在饭桌上的情景简直是种天大的讽刺。她已陷入孤立无援,料定老爷不会轻饶她,她只有死咬着没有投井杀人这一条赌老爷不会对她大动干戈。
裔勋猜到金氏会巧舌如簧能言巧辩,遂先转头问武四儿:“武四儿你是受金敏毓指令铸下大错,我念你武家三代忠仆对你网开一面,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你可认罚?”
母子二人听闻老爷发话连连称道:“认罚!我们认罚!”
当下即刻唤来家丁把武四儿拖到庭院中央,没一会子便传来武四儿杀猪般的惨叫声,还有那武妈痛苦哀嚎的声音。母子惨叫哀嚎之声盘旋在正厅里面,裔勋吩咐家丁没打到皮开肉绽不许收手,众家丁听命后手中板子拍的更加使劲。
余姚坐在那里不住的抖动身体,仿佛每根神经都被牵引着,武四儿所承受的每一板子她都感同身受,站在旁边的棠柠极力按住她的肩膀,她懂她的痛苦和愤恨。
伴着母子二人惨叫哀嚎,裔勋继续发号施令,“你们当中参与殴打施暴的婆子丫头有两条路可选,其一可揭发金敏毓罪状恶行,揭发即有赏,但领赏后要离开叶家;其二去庭院中自领三十大板,挨得住打过后继续留任。”
那些婆子丫头互相对望犹豫不决,但可以肯定的是这一劫谁也逃不过,她们主子兵败如山倒。一个老妈子先起头揭发了金氏的所作所为,余下等人纷纷效仿,当真无人忠心护主。事情被多方面呈现暴露出来,金氏是如何吩咐佣人施暴折辱余姚的,是怎样不给她们主仆吃喝不予她们诊治的,又是怎样与武四儿商议实施投井杀人计划的。金氏可谓四面楚歌,所有罪状全部列清,唯有余姚房中翻出的金佛像无人交代。
金氏咬牙切齿,“你们一个个吃里扒外的狗东西,我待你们不薄呀,你们居然反咬我一口!”
裔勋仍没有理会她,默然片刻高声叫道:“万氏你出来!”
万氏踩着小脚慢慢挪步出来,低头欠身道:“老爷。”
“依你看来,金敏毓的金佛像为何会出现在余姚房中?”
万氏立地想到老爷是在探自己口风,老爷已在怀疑此事与他们二房有关。她余光瞅见花柒早被当下阵势吓得半死,局势明显偏向单余姚那边,就算有凤杰意外出手相救也无法摆脱掉所有嫌疑。她换上惯用笑脸,“老爷,那晚三妹妹跟环樱都不在她们屋里头,天晓得是不是有其他人溜进去,再说三妹妹常住在您那正房屋里很少回那边,指不定让哪个昧良心的钻了空子。”
“也就是说你不相信余姚会偷盗是吗?”
“哟!老爷您这话说的,何止我不相信,你问问这阖府众人谁会相信三妹妹能去偷那区区物件?”
裔勋笑问众人:“你们都相信三姨太太是清白的?”
当下众人频频点头称是,小姨奶奶被冤枉的论调随即散布开来。
金氏遭到舆论围攻一时凝噎噤声,她这一仗输的太彻底。
此时裔勋终于回过头来再问金氏:“事已至此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金氏黔驴技穷只好服软跪到老爷跟前,“老爷,您念在我们几十年夫妻的份上,饶过我这一次吧!我再也不敢了,日后我定与三妹妹和睦相处!”
裔勋口吻忽然缓和平静下来,“好,你只要承认下你的所作为为,这件事就此了结……”
金氏泪中带笑以为老爷终究还是饶过了她,未等到老爷把话说完便抢话道:“我承认,我承认都是我干的!”
“你承认我就既往不咎,但是我们夫妻情分已尽,我会按照民国法律跟你办理离婚手续,你放心我会分给你赡养财产不会使你孤苦无依。”
瞬间四下哗然嗟叹,连万氏也没想到老爷竟要休掉金氏。启涏奋力甩开爱佳冲上前来,“爹,我娘她已经知道错了,您何必要赶尽杀绝?她为您生儿育女操持这个家,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您不能因为个小妾就把她扫地出门!”
裔勋没想到他这个小儿子还算有点男子气概,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窝囊,但他还是冷漠道:“少三奶奶,你把小三给我拽走!”爱佳怯怯地上前挽住启涏希望可把他带走。
金氏懵在原地好似灵魂出窍,竟没想到老爷会这么厌弃她,倏然间她匍匐到余姚脚下,哭诉道:“三妹妹我错了都是我的错,你大人不记小人过,我不能离开叶家呀,你替我向老爷求求情我拜托你行行好!”
余姚不愿与她纠缠,用力推开她站起来走向裔勋身后。金氏见余姚无动于衷,已知自己身临绝境只能殊死一搏,遂站起来惨笑道:“叶裔勋,我嫁到你们叶家几十年,现如今我徐娘半老你就厌恶了,让我给她这个下流胚子腾位置,我告诉你休想办到,我就是死也是你们叶家的鬼!”话音刚落她迅速转身一头撞向门柱,一刹那众人四散躲避继而发出刺耳的尖叫声,金氏满头鲜血晕倒在冰冷的地面上,余姚撇过头去靠在棠柠肩膀上,裔勋未上前移动半步。启涏摆脱掉爱佳的纠缠,跪倒在金氏跟前大喊:“娘!娘!快请大夫来救人啊!”
家丁望向老爷不敢轻易动弹,裔勋默许点头,家丁才迅速赶出去请大夫。启涏哭丧着抱起金氏,在爱佳的陪同下回到金氏房中。
正厅里恢复寂静,都在等着老爷发话。
裔勋道:“武妈你领着儿子回去养伤,痊愈后他愿意回到叶家就从家丁重新做起。”
武妈表示武四儿愿意痊愈归来,拜谢老爷后扶着重伤的儿子一瘸一拐离开叶邸。
揭发检举金氏的众婆子丫头,挨个分完赏钱立刻打发她们离开府上。
“万氏,这次事端你助纣为虐没有劝阻,我罚你一年份例可有异议?”
万氏连忙摇头,“老爷,我没有异议的。”
“施芸你过来!”
施芸怀揣忐忑走上前来,不知父亲要对她说什么。
“凤杰告诉我救人是你让去的,余姚要当面谢谢你。”
余姚会意裔勋意的意思,他在帮凤杰打圆场,也是希望他们夫妻不要闹不和。她立刻上前欠身道:“施芸,我大难不死多亏你。”
施芸尴尬笑笑竟不知该说何是好。
“今日到这里就散了吧,从此以后府中再没有金敏毓这号夫人,府中内事皆由余姚代管。”
余姚以为自己听错,“裔勋你说什么?”
裔勋重复道:“我说府中内由你接管,以后你就是叶邸当家女主。”
正文 第五十六回:四两拨千斤
余姚不是那喜好弄权掌事之人平日更不善张罗出风头,她对叶家内务毫无兴趣,最关键的是她虽厌恶痛恨金氏但从未想过取而代之。遂赶忙推脱道:“裔勋你可别拿我取乐,这哪里是我能做得来的事。”
裔勋铿锵道:“我说你行你就行!不准跟打太极推来推去。”
花柒灵敏地窜到余姚面前,谄媚道:“恭喜小姨奶奶!贺喜小姨奶奶!”
万氏在旁尴尬窘笑,偌大的叶宅居然教这么个年轻丫头当家,就算金氏被扳倒轮也该轮到她。好在她有自知之明,懂得老爷心属余姚是明摆的事实,老爷选择余姚谁也无法干涉。她只好跟在花柒后头勉强道:“日后可得请三妹妹费心操持家了!”
施芸没有道贺只站在一旁默默静观,唯有站在最末端的凤杰偷偷湿润了眼眶。
余姚被架到叶家女主的位置上,裔勋在用他的方式补偿她,而她到底也稀里糊涂的接受下,她不清楚这条路会是荆棘还是平顺。
金氏那头却没有善罢甘休。大夫为其包扎诊治后她苏醒过来,瞧见自己已被送回房中便开始装傻充愣,希望旁人以为她精神失常疯掉,以此逃避被离婚撵出叶家的惨况。但叶裔勋对她彻底冷酷无情,早早把草拟好的离婚协议条件送至她处,金氏一眼未看直接拿起统统撕掉塞进口中嚼烂。对于金氏而言离开叶家就等于死去,她无颜面回到兴京娘家,回去只会被无穷尽的唾沫淹死。她的儿子孙子都在这里,他们是她余生的倚靠,她绝不能离开叶邸。
秦爱佳不知婆婆是否真的疯掉,但是她实在不愿再近身伺候,金氏哭闹疯癫把她折腾的筋疲力尽。启涏痛定思痛柔肠百结,他不知自己该怎么做才可挽救母亲。爱佳劝说启涏,“咱娘所作所为自打你从冀北回来,我便老老实实讲与你听,我也向你悔过我曾犯下的错。小姨娘身上的那些伤痕想必你也瞧见,我秦爱佳不好阿谀奉承,我们秦家虽不及你们叶家富庶,但我父亲自幼就教会我不趋炎附势。可依眼下形势你必须去乞求单余姚,你要认清事实解铃还须系铃人。”
启涏眍?着双眼,疲惫道:“我大哥撒手人寰留下寡嫂和三个孩子,我自己又浪荡多时不得我爹看中,现如今我爹又要把我娘赶出家门,你要让我向那个女人求饶?我们大房一脉可真是颜面尽失再无立身之地。”
“启涏你要明白咱爹动怒是因为咱娘动了杀心,若单余姚真的被害死那后果会不会比现在更严重?我陪你一起去求她,算我们替咱娘谢罪也求她放咱娘一条生路。杀人不过头点地,她除了没得到‘叶夫人’头衔,叶家还有什么是她没得到的?”
“你说的这些道理我都懂得,可单余姚她就是不同意呢?”
“这么大的老宅都交给她管理,她难得还拿不出半点胸襟来吗?只是多一张吃闲饭的嘴,再也不去碍她的眼就是了。”
“爱佳……”
“你别忘记你现在是咱爹唯一的儿子,少姨奶照顾着长房三孙儿,你只要日后在商行里踏踏实实做事,不愁得不到咱爹重用,叶家最后一定是由你来继承的。”
爱佳一席话把启涏打动,所谓患难见真情,他自愧当初那么厌恶嫌弃爱佳。
万氏婆媳幸免责罚侥幸逃过一劫,成也萧何败萧何,是他们二房在背后捣鬼嫁祸,也是他们二房出手相救。凤杰当晚解救余姚后,万氏跟花柒已认定是施芸的主意。婆媳俩把施芸骂的狗血喷头,功亏一篑阴谋未得逞全赖施芸心慈手软。施芸承受了前所未有的巨大压力,她根本就没有向凤杰透露过半个字,她和府中所有人一样是不知所以然的,但她不得不装出事情了如指掌的样子,她在维系她那脆弱不堪的婚姻,她不想变成府中谈资笑柄。
凤杰带着余姚一走多日,再回到叶家也没有向她解释清楚谜团,她撑不住颜面还是开口质问了他。傍晚施芸在房中等候凤杰归来,待他一进屋门便主动起身接过凤杰的外衣,要知道施芸从来不照顾凤杰起居,她在他的面前一直冰冰冷冷高高在上。凤杰顿时敏感会意,知道施芸按捺不住要质问他跟余姚的关系。他不能够告诉她真相,他承诺过老爷要跟施芸一如既往地过日子,他会安心在叶家继续扮个好女婿。
于是凤杰抢先开口,“你是想问我跟余姚什么关系吧?我知道我欠你个解释,我得向你说明当晚我为何会挺身救她。”
施芸拿着他的外衣坐在炕沿儿上叹气,“我觉得我从来不认识你,这些年我没法走进你的心里,你在想什么做什么我都不懂不知道。我唯一可确定的就是你贪恋权利,为此你甘愿留在叶家做上门女婿。”
不等施芸说完凤杰已上前拉住她抱在怀里,炙热的唇已抵在她的嘴上,凤杰用力的亲吻着她,试图不让她再继续说下去。凤杰突如其来的行径把施芸惊到,他很久没与自己有过肌肤之亲。但她还是本能的要推开他,凤杰却更有力的把她挽入怀中。拉扯纠缠中施芸抬手打了凤杰一耳光,凤杰并没有因此收住手反而把她按倒在炕上。施芸很快束手就擒,她是需要被安抚的孤灵,她需要被长久的呵护滋润。他要使他从枯萎到复苏从发芽到茂盛,他企图用香艳美事麻痹施芸,可他自己在情不自禁的一刹那间,脑海里却蹦出来另一个女子的脸庞……
事后凤杰向施芸解释,把范大志给他暗中报信儿的情节夸大,他自己思量再三觉得救下余姚更为妥当,只怕她知道内情会担心阻拦,才会背着她暗下决定单独救出余姚。又说父母亲早已批评教育了自己,这件事他办得仓促毛躁,不该隐瞒儿媳她令她产生误解。好在老爷因此对他器重有加,在商行里交给他更多事做。凤杰把他最贪恋权利的一面掏出来亮给施芸看,凭施芸对他的了解也找不出什么破绽,虽然还有点将信将疑,凤杰再主动示好,好歹“一夜夫妻”百日恩。
自打余姚登上叶家女主的位置便开始两地奔波,每日清早从小公馆出发去往叶邸,每日晚间再从叶邸回到小公馆来。她绝不会再回到叶邸居住,但这么做已令她自己食言,她自嘲的讲与棠柠,在不久之前还拧着脑袋发誓自己绝不再踏进叶邸半步。棠柠笑得前仰后合问她,不知是谁说过一定要跟叶裔勋彻底决裂,再也不愿跟他有任何瓜葛。
然而如今她却在辅助裔勋料理叶邸内务,从金氏和武四儿手中移交出来的职能、权力、账目统统都由她继承。府中二管家赵白跟范大志成为她的左膀右臂,赵白是秋溶身边赵妈的儿子,武四儿犯事离开裔勋便把他提拔上来。赵白倒是样样精通胸有成竹,范大志则相差太多,他毕竟是个大字不识愣头青,好在他很争气要强,常常溜进经年玮年的学堂里旁听。余姚跟范大志都是没有经验的雏儿,多亏叶裔勋在旁手把手指导教学。府中各事一项一项疏通,余姚这才发现金氏也有她的益处,打理这么多年没闹出过大亏空大乱子,武四儿那边的情况也是同样,她接手的并不是个烂摊子。没有绝对的好人和坏人,只有做出的好事和坏事。持家是门技艺可她心志却不在此,她总想回归叶记商行,希望在裔勋的教导下学习些经商本领,此刻看来这个梦想一时半会儿是无法实现。
余姚正托着头闭目倾听范大志和赵白念当月支出,启涏跟爱佳悄悄走进账房来。
“大志你怎么不念了?”余姚轻声问。
范大志跟赵白已被他们夫妻支会出去,爱佳慢声细语道:“小姨娘是我们哪!”
余姚缓缓睁开眼睛,瞧见是他们夫妻俩,霎时明白来意,“你们坐下说话。”
夫妻俩欠身侧立不敢坐,脸上表情凝重欲言又止。
“既然不想坐那就有话直说。”
启涏艰难开口道:“小姨娘我是为了我娘……”
只见夫妻俩将要跪到自己面前,余姚忙打断道:“你们不要跪!你们不需要给我跪下!
夫妻俩弯下一半儿的腿又站直起来,不知余姚话中内涵误以为她要拒绝他们。
“裔勋铁心要跟你娘分开不是我挑唆的,我想你们心知肚明究竟为何。这些天我也在想我终究是捡条命回来,现在还可以在这里跟你们说话。我跟裔勋也商量过,他可以不跟你娘分开,你娘可以继续留在府中吃穿用度如旧,只是她不得擅自离开自己那个小院儿,你们夫妻可有意见?”
到底裔勋是姜桂之性老而弥辣,他早就摆好这盘大棋,料定什么时候金氏会崩溃,料定什么时候余姚会心软,更料定启涏什么时候会来求情,一切按照他的预判,既除去金氏这颗毒瘤,又为了大房子孙留下最后一点颜面,而他给单余姚的是除了“夫人”名分以外的全部。余姚是在接手叶邸内务后才慢慢顿悟的,裔勋是在用事实告诉她,金氏操持这个家也很不易,想请她得饶人处且饶人。
正文 第五十七回:略施小计
启涏难掩激动情绪涨红双眼,爱佳在旁轻拍他的背脊默默安抚。
“小姨娘我们,我们真不知道该怎么谢你才好。”
“谢我干啥?你娘是你娘你们是你们两码子事,我若揪住这个仇恨不放积怨成疾,冤冤相报何时了?”
爱佳笑道:“难怪我爹在家总念叨他‘裔勋兄’有幸得到一位绝世佳人。”她拐着弯恭维余姚。
余姚笑着摆手让他们回去给金氏报信儿,夫妻俩拜谢后准备离去。余姚又忽然唤住他们问:“你们大少姨奶奶近来可好?”
夫妻俩连忙停住脚步回过身来,爱佳回话:“那武四儿犯事害的武妈跟着受牵连被迫告老还乡,现如今全由少姨奶亲手带着紫英流苏两个丫头照顾,比先前越发忙碌哪。”
“也是够辛苦我们这位少姨奶的,我跟你们一并回去顺路瞧瞧她吧。”
账房外面赵白范大志还在候着,见余姚出来二人忙跟上前来听候差遣,余姚道:“你们且先慢慢核对账目,我去少姨奶那边串个门子。”她一转身未看见环樱身影,“环樱那丫头呢?叫她速来秋溶房里找我。”
范大志连忙去找环樱传话,余姚随夫妻俩去往大房那边,一路上她走的太慢,夫妻俩不得不时时放慢脚步。他们口中不说也猜测得到,这位小姨娘内伤太重还未痊愈。她身上几处明显伤疤怕是要跟在她皮肤上一世,它们突兀的趴在她的手臂小腿上使他们看得触目惊心。临到秋溶房门前爱佳表示要与余姚一起探望秋溶,余姚却打发她跟启涏去往金氏那边,还特意嘱咐教金氏无须再装疯卖傻。
她未敲秋溶房门直接闯了进去,反倒把秋溶赵妈给吓一跳。屋子里三个孩子正在玩耍闹哄哄的,赵妈见余姚进来忙恫吓住孩子们,把他们带到余姚身边一一请安。秋溶呆愣片刻赶忙笑脸相迎,“小姨奶奶您上座。”
余姚被她请到上座坐下,秋溶紧接着解释道:“您看我这里忙忙活活实在腾不出手脚来,所以一直没得闲去给您请安。”她惴惴不安,单余姚到底来找到她兴师问罪了。
余姚多时未见到秋溶,自打出事秋溶便躲起来。仔细端详她身段上那点灵气儿似乎已经磨掉,也不知剩存那股子刚毅性子还在不在。
“全府院里属你最辛劳。自打你搬进大爷房里我也没怎么过来看你,今儿天气不错我又闲着便出来走走。”
“还是姨奶奶享福清闲,您瞧瞧我每日围着三个孩子转忙得不可开交。”
赵妈领着红年在旁玩耍,余姚笑道:“赵妈,你家赵白可真是出息能干!”
“哪里哪里,是姨奶奶栽培的好。”赵妈哈腰奉承。
“胡说!明明是赵白在教我。”
余姚把嗓音提高吓得赵妈不知该怎么接话,喉咙里低声念叨:“我们怎么敢呐!”
“把红年领过来让我瞧瞧。”
红年长得结结实实,口齿伶俐极其可爱,赵妈伏在身旁一教,小人儿立刻扑到余姚怀中。余姚抱着他稀罕片刻,“跟小奶奶回屋去吃糖果好不好?”
环樱匆匆赶来破门而进,咋咋呼呼道:“姨奶奶咋的啦?”
“瞧把你急的,你放心秋溶这里安全的很没人敢欺负咱们。”
环樱扯着衣角低头,“这一听您自己来大房这边把我吓死了。”
秋溶知道余姚这是在暗骂她,横竖自己没害过余姚,她想骂就让她骂个够吧。
赵妈早已察觉出端倪动手要把红年拉过去,余姚抬眼瞪住赵妈,厉道:“环樱,带红年孙少爷去老爷屋里吃糖!”吓得赵妈直缩回手垂首立侧,环樱半刻未迟疑,抱起红年匆匆就走。
秋溶瞬间揪起心来,想要即刻追赶环樱又顾及眼前余姚,气急败坏的跺脚道:“姨奶奶我跟着环樱去,红年他……我……”
环樱动作麻利一晃便没了踪影,没给秋溶任何反驳阻拦的机会。余姚同样瞪着秋溶缓慢站起身来,“我会把红年送回来的。”
秋溶不敢再冲撞了她,更不清楚她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余姚走到赵妈身边低语道:“赵白可有着大好前程呢。”赵妈顿时反应过来自己被小姨奶奶威胁了。
那余姚已跟随环樱走远,秋溶急的在门口团团转,哭诉道:“赵妈你说单余姚她什么意思?她凭什么带走红年她这是要干什么?”
赵妈叹气道:“这是来找咱们算账要好好教训教训咱们。”
“算账教训冲我来呀,带走我儿子算什么本事不行我得跟过去!”
“你也看出来她刚才那架势,你现在过去能有什么好果子吃?红年比你自己的命都要,她就是要釜底抽薪。”
“她居然是这种人!当初真是看错她了。那是我儿子我得把他带回来!”
秋溶听不得赵妈相劝,急忙跑出来直奔老爷房中去。待跑过去却发现老爷房中无人,秋溶慌住神不知余姚去向,想到平日余姚会在账房出没,又急忙追赶过去。但账房里只见赵白一人,她扯住赵白问道:“小姨奶奶带着红年来过这吗?”
赵白觉得奇怪,“不是少姨奶您让小姨奶奶带着红年孙少爷去外面玩去吗?”
秋溶大惊尖叫:“我没有说呀!他们去哪里了?”
“刚才范大志带他们出了府,留话说得等到傍晚才能回来。”赵白吓一激灵赶忙回她话。
秋溶怔在原地撕心裂肺痛哭起来,单余姚在报复她,单余姚把她的儿子拐走了!
余姚带着红年出了门,红年倒也没有哭喊着要找秋溶。环樱把他紧紧抱在怀里,生怕把他磕到碰到。这红年许是久未出府门,看着马车外的一切事物都充满好奇眼神。余姚冲着外面赶车的范大志,道:“大志我们去四平街转转吧。”
这日四平街热闹非凡各个路人都喜气洋洋,好像是发生了什么大喜事。环樱抱着红年,范大志在旁使出浑身解数逗他开心,几人在四平街一带兜兜转转说笑玩耍。忽瞧见大帅府周边车水马龙门庭若市,又有众多官兵把守气派非凡。周遭行人里慢慢传开:这日是张大帅五十寿诞,连末代皇帝溥仪都派使者来送贺礼,别的军阀政客达官显贵更争先恐后的来祝寿。据说还从北京请来梅兰芳、杨小楼、程砚秋一票京剧名角来助兴。少顷,在奉天故宫十王厅附近,上空响起了无线电扩音器,那奉天大鼓声声入耳,再一会儿《霸王别姬》的京剧唱段传来,府内的气派场面搁着无线电都可体会的到。
几人走进附近的一家茶馆歇脚。起初范大志环樱二人不敢坐非要立侧伺候,余姚没法子只得命令他们坐下一同喝茶休息。
环樱兴奋道:“小姨奶奶,你知道张大帅长啥样吗?”
余姚摇头,“要说真人我是没有见到过,但是他的照片我在报纸上倒是瞧见了。我跟咱们老爷的缘分还是因张大帅而起的呢”
二人忙问原由,余姚把当年张大帅造谣刺杀,恰巧被她和裔撞上的遭遇给复述一遍。
“哎呀,这么说来张大帅还是姨奶奶跟老爷的媒人呢!”
“我倒是真希望能见到张大帅尊容,他可是咱们奉天百姓心目中的大英雄。”
“那大帅府排场太壮观,您瞧瞧才多一会功夫大汽车一辆一辆往里进,里面装的肯定全都是奇珍异品美玉宝珠,简直比集市上卖的东西还多!”
“可不是咋的!咱们这路过行人都能听见帅府里唱戏,张大帅这是在普天同庆呢。”
红年不知听懂了哪句话,小人儿口中嚷嚷着:“当兵!当兵!”
余姚拍拍他的小脑袋,笑道:“等你长大了去找你二伯,你二伯就是当兵的!”红年像是听懂了余姚的话连连点头。
“姨奶奶咱们带着红年孙少爷出来……”范大志不明白余姚什么心思。
环樱抢道:“你真笨,姨奶奶这是在吓唬那个秋溶。咱们姨奶奶当初对她可是真真的好,等咱们姨奶奶出了那么大的事,她居然躲起来当缩头乌龟连个屁都不敢放。”
余姚忙制止住她,“环樱别说了红年还在旁边呢,你以为他小听不懂其实他什么都明白。”
“咱姨奶奶把红年放在身边是想给那位少姨奶点颜色看看呀?”
“姨奶奶要我说咱们干脆把红年接到小公馆里养起来,您身边也能多个解闷儿的。”
“教训她一把就好也不能欺人太甚。”余姚转头又问范大志:“你觉得赵白这个人怎么样?”
范大志如实交代,“赵白手艺技能比我强太多。”
“我是问他为人如何?”
“他这人城府是有的,但我现在还看不透他。”
余姚喝口茶水道:“秋溶身边的赵妈是个厉害角色,不知他们母子日后会不会掀起浪花。”
待休息差不多,余姚发话:“天儿快黑了咱们回府吧,那位少姨奶奶怕是已经急疯。”
几人带着红年回到府中,秋溶已在庭院中等候多时,见到环樱抱着红年一下子拼上来把他抢走,把红年死命抱在怀里幽怨的看着余姚。余姚见她失魂落魄杯弓蛇影,知道她已经得到教训。余姚未开口对她讲话淡淡一笑走进账房。
环樱走过秋溶身边狠啐了一口,“我们姨奶奶心善你就回去烧高香吧!”
正文 第五十八回:木欣欣以向荣
环樱随后也跟着余姚走进账房,秋溶抱紧红年犹如失而复得,红年手中还举着范大志买给他玩的糖人儿。她站在庭院中央茕茕孑立仓皇而逃。秋溶后来才想通,单余姚故意使她六神无主提心吊胆整天,就是在惩罚教训金氏一事中自己袖手旁观过河拆桥。秋溶与这位昔日盟友彻底决裂,她本以为余姚必死无疑葬身枯井,怎料到她会置死地而后生。余姚已接管叶邸当家女主,往后她只能更加夹紧尾巴苟活。不经意间又发觉赵妈的态度也发生了微妙变化,不再尽心尽力为她谋划盘算,她儿子赵白的前程成为她的羁绊,余姚前几日的一句话便把她束缚住。
叶裔勋做事态度向来强硬,推余姚上位清理内务整顿家风,不到半年功夫叶邸已有了新气象。他在背后帮余姚树立起威信,明面上又请来多人辅佐,余姚可谓愈来愈得心应手。但深宅大院向来与安稳和谐不搭边,万氏婆媳挑唆捣鬼是常态,金氏虽被“打入冷宫”保不齐哪日又会死灰复燃,最不确定的因素当属秋溶,她手持叶家三个孙儿再“挟天子以令诸侯”那就危险了。
府内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商行里同样有两股势力在斗争。启涏因金氏一事遭受重创,加之爱佳长久的鼎力扶持,他已痛彻心扉洗心革面。在商行里安稳下来踏实做事,资质外场内秀虽都不及凤杰,但因他姓“叶”已足以压制栾凤杰。裔勋对凤杰也遵守住承诺,给了他更多的权利,因此栾家近期换了新宅邸,栾兄的土产店铺也扩大了规模。凤杰未把启涏放在眼里当回事,直到发现启涏暗暗地戒毒戒嫖戒大烟,他才自知轻敌警惕起来。启涏抽大烟有点玩票成分,戒掉没费太大力气;可凤杰的烟瘾却跟当初的启澄旗鼓相同,尝试多次终以失败告终,他滋生起危机感。启涏的表现令裔勋大为改观,有意把重新培养他起来,希望他能与与凤杰分庭抗礼。
余姚打外面风风火火跑进商行来找裔勋,恰巧裔勋从底下工厂里刚回来与她撞个满怀。裔勋扶住她,道:“出啥事了这么冒失?”
她扬起手中票子晃晃,笑道:“保安电影院的票!好不容易买到的快陪我去看电影。”
“之前带你去奉天剧场看电影也没见你这么兴奋。”
“两家不一样的,”她指指电影票上的电影名称,“据说这个《孤儿救祖记》非常好看,早两年在南面就风靡起来,流行到咱们关外还是稍晚点。”
裔勋瞧着余姚一丝不苟的神情,笑道:“去去去,我这就跟你走。”
保安电影院里已座无虚席,他们二人来得晚了些差点就误了开场。起初电影院里闹哄哄人流涌动,待电影播放后便鸦雀无声,静的可以听见师傅们手摇放映机的声音。这时的电影还是无声的,电影中杨道生坠马死去,余姚便开始控住不住眼泪,裔勋环视四周发现众多女子也都拿起帕子拭泪;再一会演至余蔚如被杨道培、陆守敬诬陷陷害时,余姚又露出生气恼怒的神情,直到大结局一家人重拾团圆方才破涕为笑。电影的魅力就在于此,它使观众身临其境感受悲欢离合,每一场电影都仿佛是一次思想的洗礼,人们在不断净化中自我反省认知。
从电影院出来余姚长时间保持沉默,二人徒步走了一截子,余姚忽然道:“我好像还没有从剧情里走出来。”
裔勋手按太阳穴在眉眶上刮了两下,攒眉道:“女人怎么都这么感性。”
余姚瞟了他一眼,“看来叶老爷你是阅女无数喽?”
余姚前后养伤半年有余,如今可这般生龙活虎使裔勋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他揽住她的腰拉近自己,“阅你无数遍我倒是很愿意。”
她笑着推开裔勋教他不要在马路上胡闹,忽低下头自从皮包里取出一封信交到他手中,“再告诉你个好消息,我在你办公桌上发现的,这封信已寄来好几日,估计你没当回事就放在一旁,劳驾你再仔细瞧瞧。”
裔勋把信拿到手中反复看几遍,邮寄地址是营口的一家旅馆,顿时恍然大悟道:“这是卡尔邮寄给我的!”
余姚摇头,“我猜这是启澄寄来的书信求卡尔代转掩人耳目,之前启澄去南方的船票你不也是托卡尔办来的?”
裔勋急迫地拆开信封里面果然是启澄的书信,虽然只有几行简单的文字,但足以使裔勋激动不已。
余姚在旁忙问:“信上都说了些什么呀?快跟我讲讲。”
“启澄现已身居上海安全稳妥,又投身于他热爱的事业当中请我们勿念。”
“启澄口中的事业指的到底是啥呀?”
“估计就是爱国革命一类,那些事儿也不方便在信里跟我们细说。”裔勋装出一副很懂的样子,似乎这样就可以拉近他与启澄的距离。
“爱国革命啥的我是不懂,但是我想启澄应该会成就一番作为。”
“我不求他有所作为,就希望他平平安安。”
余姚鼻子里“嗤”一声,戏谑道:“希望启澄平平安安还帮助他逃走?”
二人一路抬杠拌嘴已回到小公馆,余姚不忘提醒他把信销毁以免遭来麻烦。
未等用完晚膳范大志已立在余姚身侧。
裔勋无奈道:“大志你又猴急猴急的干什么?”
“爹您不知道,这几日我在为中秋节置办东西,好几笔账得跟姨奶奶汇报。”
“你有责任心是好事,可总得等你姨奶奶把饭吃完吧?”
余姚笑说:“大志不妨,搬个椅子过来跟我慢慢说。”
范大志巴巴地去搬椅子,裔勋直摇头起身要离开饭桌,余姚瞬间沉下脸,“你想去哪躲清闲,赶紧坐下给我们俩把关!”
这是她首次张罗大的节日,事必躬亲身体力行。现如今她得到权力不枉“滥用”,定要请棠柠来府一同过节。棠柠自不愿去往叶邸参合进别人家里,但余姚偏叫她来,定说她跟自己亲姊姊没什么区别。叶裔勋早已对棠柠改观,再不顾忌王泊川那边看法,况只是添双筷子又有何妨?
中秋节晌午余姚便带着棠柠提早进府,赵白范大志等人逐一布置安排妥当,庭院中人员往来厨房里炊烟袅袅,余姚坐在正厅主事倒是有模有样。
棠柠欣慰,“瞧你这做派身手,叶裔勋可是真会调教人。”
“我就是一只纸老虎一捅就破。”
“再操练久一点就能出徒的。”
棠柠坐久体乏起身在厅里转悠,陆陆续续又进来几波人,一波是来回禀亲朋家中贺礼已送完;一波是来请示晚间几时开席;又一波是来请她拿几个主意。余姚忙不迭的一一处理,午间二人吃了些特色点心,棠柠嘴上没说什么心里却很暖,余姚早按照她的喜好备好食物,她老早就有请自己过来的打算。
过了午间裔勋、启涏、凤杰陆续回府,不多会儿正厅已热闹起来。
万氏一房悉数到场,秋溶也领着仨孙少爷露面,爱佳早先一步来到正厅,特有眼力价的跟棠柠攀家常。
施芸低着头扭扭捏捏走至父亲身边,害羞道:“爹,我又有喜了。”
裔勋望向凤杰,大笑道:“这是啥时候的事怎么才告诉我?”
凤杰略有腼腆,“施芸有几个月了,这胎相才稳妥赶着中秋给爹报个喜。”
万氏笑的花枝招展,“老爷,您这是又要当姥爷啦!”
裔勋寻视一圈盯在爱佳身上,“三少奶奶,你跟启涏得抓紧时间哪。”
爱佳不好意思起来匆忙躲到启涏后身,启涏稍带窘笑:“爹,哪有您这么死命催的!
一家人纷纷向施芸道喜,唯有花柒哭丧着脸,那是她无法拥有的喜悦。
正厅里一派祥和气氛,小孩子们等不及开席已迫不及待的吃起月饼,赵白蹬蹬蹬跑来报信儿,“老爷,外面来个人说是咱们兴京老亲——宋家来的。”
万氏印象颇深,“哎呀老爷呀,是不是咱们娘的娘家,那宋家妹妹来奉天串门子了?”
赵白回道:“二姨奶奶,外面来的不是女的,是个年轻小伙子。”
裔勋沉默片刻,“你去把他请进来吧。”
须臾间赵白引进来一位年轻男子。他身形挺拔硬朗,比凤杰还要高出一截,五官和启涏长得极为相似,再仔细近瞧简直跟叶裔勋长得一模一样,那犀利深邃的眼神明明就是镜子里的叶裔勋。
正厅里突然鸦雀无声,男子拱手欠身道:“叶老爷,我是兴京宋家宋茹的儿子宋启泠。”
兴京宋家宋茹的儿子?万氏腾的一下站起来,宋茹曾是被她打败的女子,当年就是因为婆婆不允许裔勋跟宋茹在一起才把她买进叶家,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使老爷收心,万氏也是因此才得婆婆喜爱多年,直到婆婆离世单余姚出现……那这个年轻男子是谁?他怎么长的跟老爷如此相似?他这是要来认祖归宗吗?
余姚心头一沉,她想起在浑河边树林里那次,裔勋对她讲起过他跟这个表妹的故事。今日看来裔勋当时坦白的不够彻底,他没有交代他还有个私生子!叶裔勋你这个混蛋,有人来向你讨多年前的风流债了!
正文 第五十九回:找上门的私生子(一)
万氏迈着小脚蹭蹭挪至宋启泠身旁仔细把他端详一番,她更加认定这个年轻男子的身份,好一个宋茹卧薪尝胆这么些年,憋至今时放出大招竟把一个大儿子送回叶家。
少焉,万氏堆笑道:“老爷您瞧瞧,这孩子长得跟宋家妹妹多像呀。”
宋启泠抬眼含笑,欠身道:“想必您就是万姨奶奶。”
“哎呦,还是宋妹妹念旧常跟孩子提起我们。”万氏露出几分得意,时隔多年她的手下败将还没有把忘记她,同时她心里也加清楚这小子来者不善。
众人都没有接话茬,正厅内恍惚间安静下来,反倒把万氏晾在前面犹显突兀。那宋启泠谦虚垂首而立,接受四下检阅似的目光。
叶裔勋的脸抽动着,他被眼前的宋启泠带进某种回忆当中,那是他一段令他遗憾愧疚的往事,那段往事是他首次反抗祖辈的失败经历。良久,裔勋起身走近他,“你娘这些年过的可还好?”
宋启泠脸色略沉,“我娘前不久因病过世了。”
“宋茹她过世了?怎么没往奉天捎个信儿来?她临终前都说了什么?”他脸色越发难看,激动情绪难以言表。
“我娘想让我来投奔您,希望叶家可以收容我。”
启涏凤杰都已屏住呼吸,好不容易没了启洺启澄,争产道路上的障碍扫清大片,这个节骨眼上怎么又冒出来个启泠?瞧宋启泠这模样十有八九确定是叶裔勋的私生子。
裔勋拍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道:“既来投奔叶家就先坐下吃饭,今日中秋团圆待吃过饭我们再慢慢谈。”
余姚身为女主不得不起身招待他,“宋家少爷请过来上座,我是这院里的三姨太太。”
宋启泠仍欠身道:“谢谢当家姨奶奶。”
呵!好一个厉害角色,叶家内事摸得门儿淸。余姚笑道:“不敢当!来,我为你介绍介绍家中诸位。”
“姨奶奶莫要叫我少爷,叫我启泠便好!”
她睨了裔勋一眼,见他的眼睛只凝望着宋启泠,外界其他事物已不管不顾。
余姚遂改口称呼他的名字,再一一向他引见家中各位成员。可想而知这顿中秋家宴吃的该有多别扭。余姚气得腮帮子鼓鼓,恨不得口中要装下两个鸡蛋。
中秋夜裔勋没有领着全家人打牙祭赏月,反而把宋启泠叫到书房闭门长谈。余下一干人等坐在正厅勉强闲叙,没过多久大家便都托故纷纷散去。
正厅内只剩下余姚和棠柠,棠柠见余姚来回踱步沉不住气候,“你这是生的哪门子气呀?”
“你瞧见了呀,那是找上门的私生子!叶裔勋那个混蛋把全家撇在一边,自己跟着那宋启泠躲在书房叙旧!”
“今日上午才夸你变得成熟稳重,才多大会功夫就原形毕露?那宋启泠多大年纪你看不出来吗?多少年前的往事你揪着它不放有什么用?”
余姚瞪大眼睛向棠柠嗔怪道:“我算是发现了,自打你跟叶裔勋走了趟盘山岭,回来你俩就穿起一条裤子,你事事都向着他!”
棠柠手指点点她的额头,“你呀!让我说你什么好!”
余姚唤来范大志差他送棠柠回晓南阁,见时间不早棠柠便没推辞,只是临走又嘱咐她万事别冲动。她满口应承下棠柠,待棠柠前脚一出府门,她后脚便溜到裔勋房门口。想来空手破门不太好,又绕道去下房端了壶茶水回来。敲了几声门未等到里面回应便推门闯进,把里面的二人吓了一跳。
“你们聊这么久一定口渴了吧?”她给二人续上茶水。
宋启泠耐人寻味的看着她,笑道:“劳烦姨奶奶,还好,还好。”
“这么大的人做事还毛毛躁躁的,让人家看笑话!”
叶裔勋居然当着外人责怪她,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赌气直接坐在裔勋身边,“你做事周到!这么晚的天还不准客人休息,有什么话不可能明日再说?”
宋启泠忙站起来,道:“叶伯伯天色不早了,我想我还是先休息下吧。”
不等裔勋反驳,余姚急忙大声唤来赵白,命他招待安排好宋启泠住处。赵白连连称是,遂把宋启泠请出老爷房间。
屋中只剩下裔勋余姚二人,她气急败坏地拉起他要往外走,“走!回小公馆去!”
裔勋转身迅速将房门拴住,与她商量道:“今晚太晚了,我们在这边住下好不好?”
余姚奋力甩开他,“你若不怕被家里人听见,我们就在这里吵好了。”
“小姚,你别这样好吗?”自打宋启泠出现,他没再在乎过余姚的感受。
余姚恼怒道:“你坦白跟我说,这个宋启泠是不是你跟宋家表妹的私生子?”
裔勋重新坐回椅子上缄默不语。
“你这个样子真讨厌,我又不是跟你翻旧账,我就是要你和我讲实话。”
裔勋伸开一只手臂,“来,余姚你过来。”余姚走到他身边,他顺势拥住她坐到自己怀中。
“宋启泠说他父亲早逝,他这才跟随了母姓,他……并没有承认我是他父亲。因为我跟宋茹的事情两家亲戚断了联系,她后来的遭遇我并不知情。”
“你看他那名字取的是‘启泠’呀!再瞧瞧他那相貌那简直就是你的翻版!”
“余姚,我是说我们把他留下来可好?”
“我就知道你要留下他,你把他留下府里还能有安宁?”
“权当我亏欠宋茹……”
余姚从他身上跳起来走进内室,她自觉得委屈,先前这一宅子人已令她够烦忧的,好不容易得几日安生偏又冒出个私生子来。越想越气不由得抽泣起来,裔勋闻声匆匆赶进来,坐在她身旁苦口婆心安抚,他也知是自己委屈了余姚说起话来总少几分底气。
万氏回到房中便与施芸凤杰等细细谈起宋茹,把她当年的光荣历史一遍遍的重复,那仿佛是她人生中最辉煌的时刻。
施芸问道:“我爹年轻时候咋那么多情?”
“哼!你爹年轻时候多情?你爹啥时候不多情?”万氏愤愤的说。
花柒抢白道:“我看那个宋启泠是有备而来,老爷若是留下他可有好戏看了。”她说这话时望向凤杰。
凤杰双手按住膝盖,“看老爷的意思怕是要认下他了?”
万氏估摸着,“认不认下宋启泠两说,但留是肯定会留下。”
花柒探问:“小姨奶奶能同意老爷留下他呀?”
“不好说啊,咱们老爷做事强硬惯了,那位小姨奶奶怕是拦不住。”
“要是小姨奶奶都拦不住,只能证明老爷心里还念着那个宋茹,倘若果真这样小姨奶奶还不得跟老爷闹翻天?”
施芸烦透了花柒那挑事的嘴脸,道:“弟妹你可真是看热闹不嫌事大,都是多少年前陈谷子烂芝麻的事,何况现如今来叶家的是她儿子,我虽不愿承认我还有这么一位兄弟,但摆在面前的事实还用得着证明吗?”
凤杰幽幽道:“娘,宋启泠当真留在叶家最容易受到危害的可是您。”
万氏手中毛嗑哗啦洒在炕上,“我的姑爷这话怎么说呢?”
“您可别忘了,当年是您的出现阻碍了那宋茹跟老爷的姻缘,她儿子首登叶家就能准确无误的认出您来,您说这意味着什么?”
花柒接茬,“自然是宋茹常与她儿子念叨,现如今宋茹死去那宋启泠找上门来,要么觊觎家产要么伺机报复。”
“怕就怕二者均沾。”
花柒凤杰犀利的剖析出根究,使得万氏心慌起来。
施芸道:“娘,也没有他们所说那般夸张,世上哪那么多仇恨坏人。”
万氏厌烦道:“你呀,就是个软心肠总是挨欺负的命!”
中秋月圆,久居内室的金氏在深夜中发出一阵大笑。她握住启涏的手长叹,“宋启泠来的好来的妙,儿子,我们隔岸观火看他怎么斗夸万筱清吧!最好连带着把那单余姚也除掉!”
启涏不解,“娘,你这是什么意思?”
“那宋茹跟万筱清有仇,宋启泠找上门来定是要给他娘报仇。”
爱佳深恶痛绝,“娘,我们就是过来跟您唠唠家常,您别再惦记那些有的没的了!”
金氏不敢顶撞爱佳,夫妻俩在母亲屋里小坐片刻便走了。金氏倚在窗前,她身边只留下一个小丫头使唤,日子过得冷冷清清。她时常回想起之前发生的诸多事情,越想越疑惑,好多蛛丝马迹都指向了万筱清,她落得今天下场多半是万筱清所为。可怜她自己愚钝,总是把单余姚当作首号敌人,这回可好,既然要鱼死网破自有人来收拾她。
叶邸的灯一盏一盏相继灭掉,阖家已进入梦乡。宋启泠躺在陌生的房间里辗转反侧,他此行的目的很明朗,他已经进入叶家大宅,下一步该怎么做已熟记于心。遥想在兴京时母亲的遗言不禁潸然泪下……
又是一年中秋团圆夜,棠柠自回晓南阁冷清孤寂常伴。几年前的中秋夜藤冈修不请自来,从此便住进她的心田,而如今藤冈修已离她远去。她很久很久没有弹琴,她的琴只想为藤冈修一人所抚。这晚,她坐在同样的高台上弹起琵琶,但是这琴只弹奏一半,她便再也弹不下去。她把头埋在琵琶上默默的哭泣,藤冈修再也不会回来。
正文 第六十回:找上门的私生子(二)
翌日起裔勋亲自带领启泠在府中熟悉周遭环境,余姚跟在后头作陪心里是怅然的。在庭院中,裔勋问道:“启泠你可否上过学堂?”
启泠恭敬道:“侄儿不才只念到中学。”
“中学亦很好,之前可曾做过什么营生?”
“来奉之前在兴京一家小煤矿上打打杂。”
余姚道:“启泠你莫要谦虚,打杂的内容可多着呢。”
“小姨奶奶,侄儿平日帮忙看管采煤下矿,偶尔联系一二个买家。”
裔勋闻此便与余姚商议,想带着启泠进叶记商行历练一番。
余姚觉得不妥,道:“隔行如隔山,不如让启泠下到工厂做个学徒,干上一年半载再回商行谋职也不迟。”
裔勋不大愿意,他想把启泠带到身边亲授,但又恐余姚不乐意不敢轻易反驳。
启泠在旁品出端倪,“叶伯伯还是小姨奶奶考虑周全,侄儿也想去工厂里见识见识。”
见启泠自己这么要求裔勋也不好再说些什么,想也可趁此机会观察宋启泠资质如何。
余姚哪里想到那一层,她只是存心跟裔勋唱反调,她心里那口气还没有咽下去,哪能事事都随了裔勋的意。
那宋启泠人乖嘴甜英俊温柔,来府上没几日便把一众小丫头迷得神魂颠倒,连那老妈子与他走路碰头都愿与之多扯上几句闲话。他来那日衣着低调朴实,自身气质被压制住不少,现如今换了行头,来往府内外确有少爷风度。裔勋更是喜欢的不得了,晚间也不大爱回小公馆居住,愿留在老宅与他多多相处。余姚一气未消又添一气,越看宋启泠越不顺眼,也不知自己到底是在吃宋茹的醋还是在吃宋启泠的醋。
一日晚间启涏来访小公馆,他也真是能掐准时间,专门找裔勋不在来此。想来也是因为那宋启泠在府中太出风头,逼得启涏忧心忡忡。
启涏严肃道:“小姨娘可是瞧见那宋启泠在府中表现了?”
“我还想问问你们,那宋启泠到底像不像你爹年轻时候?”
启涏忍不住笑出来,“我爹他……”
“你瞧瞧那一院子女眷被他迷惑成什么样子,大姑娘小媳妇没见过男人似的。”
启涏本是来探余姚口风,想知道单余姚对宋启泠是什么态度,未成想她比自己还要气愤。
启涏劝道:“小姨娘别动气,兴许这只是一时的事。”
“也没听说在工厂里有啥勤奋表现,竟在院子里乱扯早晚闹出事端!”
“小姨娘,我爹他没有想认下宋启泠的打算吧!”
余姚恼怒道:“我看范大志比他强十倍,你爹若要认下他,我……”
叶裔勋打老宅回来正推门进来,赶巧听到余姚在发脾气,接茬道:“你要怎样啊?”
启涏吓了一跳,他没想到父亲这么晚会回到小公馆来,赶忙站起来欠身立侧。
余姚咬着唇走到他身边,“我说你敢认下宋启泠,我就要你彻底决裂!”
裔勋手按太阳穴皱眉道:“启涏哪,你且先回去吧。”
启涏忙行礼告别父亲,他知道这晚父亲不会好过,单余姚是要跟他有的一闹。
启涏走后余姚回身就钻进内室,把内室门在里面锁起来,隔着门朝裔勋喊话:“你不是愿意睡在老宅那边吗?你还回小公馆来干什么?去找你的新儿子呀!”
裔勋恼怒道:“你把门打开我进去跟你慢慢说。”
“我才不给你开门!我之前是讨厌宋启泠,现在我连你都厌烦!你年轻时候一定跟他一样,油腔滑调处处留情!”
裔勋哭笑不得,不知到底是该生气还是该高兴,他没想到余姚会这么可爱的一面。
“你把门打开我进去与你油腔滑调处处留情行不行,你要是再不开门我就让人过来撬锁了。”
余姚“哐噔”把门打开瞪住裔勋,“我开门了你想怎么着?”
裔勋忙快速迈进去房间回身把门带上,求饶道:“听话,咱别闹了。”
“我看你都不及那贾政一半,反倒与那贾赦有得比较!”
裔勋笑说:“你再这么比喻下去,我可就要成为西门庆了。”
余姚讽刺道:“哼!你别说还真有点像,叶大官人!”起身朝他行个礼。
裔勋自知触碰到余姚底线,发生任何事情她都可以和颜悦色讲道理,唯独在感情里她眼睛里揉不得沙子。她可以容忍下金氏万氏,是因为她确定自己对她们只有责任没有爱意,而眼前的宋启泠使她心生不安,一个逝去的女子总教人心生悔意,而这悔意恰恰是余姚无法控住的。他早已心属余姚这点千真万确,只是每次见到那宋启泠便会使他心生愧疚。
余姚坐在老宅账房里理帐,赵白外出去购买府中当月所缺之物,范大志告假跟随经年纬年去往学堂旁听课程。她独自一人在账房里心不在焉,想着裔勋昨晚答应她要给他赔罪,今天晚上要带她去看场电影,顺路再去晓南阁喝杯热茶看看棠柠。正直冬日屋内烧着煤火,她单穿件墨绿色暗花旗袍,一条腿翘在另一条腿上,只在裙底露出点半透明的脚踝。袖口处隐约还可看见一点伤疤,她近日心情不大好没怎么打理妆容。
宋启泠忽然推门进到账房里面,一脸茫然道:“咦!单就小姨奶奶在这呢?赵白大哥在吗?我找他有点事。”
余姚面无表情,“赵白下午才能回来,你改时候再来吧。”
宋启泠径直走过来,把桌子旁的椅子向后一拉坐了下来,单手扶在桌子上,“其实我这事求小姨奶奶也可。”
余姚未抬头,道:“说吧。”
“我那屋里有两扇窗户漏风,这冬日里有点扛不住,想请人过去帮忙修缮一下。”
“等赵白回来我告诉他一声,他会安排人过你那去。”
余姚一直未给他好脸子,想尽快打发他离开这里。宋启泠没有离开也没有再言语,单手托腮隔着桌子看余姚,直到把余姚看得不自在。
她放下手中的毛笔把账本随手合上,厉声道:“宋启泠,你还有其他事情要说吗?”
宋启泠对她傻笑,他的眼睛似乎会说话,他的一颗虎牙露了出去,搅得余姚心头一震。
“小姨奶奶,您是不是特不待见我?”
余姚被他瞅得手竟不知该往哪里放,“这都被你看出来了?”她觉得他像极了早几年的叶启澄。都是叶裔勋的儿子!
他忽然撒起娇来,“您讨厌我哪一点我改成不成?我一个孤儿投靠叶伯伯实在不容易呢!”宋启泠这撒娇功力可以同藤冈修相较高下。
余姚受不住他这谄媚姿态,“你……你别这么说话,搞得我好像个泼妇容不下你似的。”
“也就是说小姨奶奶您不厌烦我?”宋启泠在说这话时忽然靠近她,一只手下意识触碰到她那只翘起来的脚踝。
余姚“唰”的一下站起来,脸已经不知觉的红了,放在桌上的笔墨跟着一并洒在地上。
宋启泠格外冷静,仍坐在原处露出挑逗神情,“小姨奶奶您这是怎么了?”
余姚没回应他俯下身来收拾笔墨,宋启泠立刻随她蹲在地上帮忙,慌乱中他的手又碰到余姚的手指。
余姚把捡到手中的砚台又重摔在地上,生气起来站直身体,“宋启泠请你自重!”
宋启泠不理会她,自把地上笔墨拾起放回桌面,又找来抹布把地上收拾干净。待做完这些,他走到余姚面前,笑道:“小姨奶奶很仰拜我叶伯伯?”
余姚撇回头不去看他,“请你立刻离开这里!”
宋启泠走得离她更近直把她逼到窗边,“你看见我难道不像是看见叶裔勋?我跟他难道长得不是一个模样?”
“你……你再不走我喊人了!”
“宋启泠邪魅一笑,“你看我不知比他年轻多少?”
余姚大叫:“环樱!环樱你死哪里去了?”
宋启泠抬手在她唇上做出个“嘘”动作,然后回身拎起外衣走出账房。
余姚吓出一身冷汗,他宋启泠安得什么心?这是在引诱她呢?她越发讨厌他,但有一点被宋启泠说对,他就是年轻的叶裔勋。她知道原来爱上叶裔勋是个定数,无论何时遇见,自己都会一往情深陷入其中。那宋启泠果然心术不正,他来叶家到底什么目的?难道只为单纯的勾引她?不,绝对不是!可她现在无凭无证,讲与裔勋什么呢?搞不好再被裔勋误会自己排斥宋启泠,再则宋启泠未做出僭越举止,他刚刚只是在试探自己,她决定提高警惕,一定要揪出这条来路不正的狐狸。
余姚令宋启泠失望透顶,这个年轻妇人居然这么不解风情?那叶裔勋家风如此纯正?他不相信一个接二连三娶妻妾的男子能有多专一。想必今日是自己操之过急,那单余姚反应也太过激,过激的有点像假正经。他不信她是密不透风的墙,一个小妾能有多少定力?他一定要撬开她。
他自穿堂走过打算先回自己屋中,花柒从万氏房中出来与他刚巧碰头。冬日里这位二少奶奶冻得小脸通红,额头前的留海儿忽闪,笑起来很甜。
花柒主动搭讪,“启泠兄弟未去上工?”
“今日工厂轮休,二少奶奶这是打哪回来?”
“刚去我娘屋里量身尺寸,天儿冷的要做套棉袄。”
宋启泠盯住她的前胸,她这小孩子般的身材的确有点小。
正文 第六十一回:找上门的私生子(三)
花柒敏锐的察觉出宋启泠目光焦点,这使她脸庞迅速绯红,在冬日里更显娇美可人。
宋启泠换上关心口吻,劝道:“二少奶奶平日里要多吃些东西,瞧你这身形单薄的教人心疼。”
她有太久没有听到过这样的关心,害羞的用手贴住自己的侧脸,“启泠兄弟真会说话,难怪这院子里的丫头们都稀罕你。”
“二少奶奶说笑呢,要那群丫头们稀罕有啥用,若能使二少奶奶垂青我才高兴哪!”
“你快少贫嘴,当心我去老爷那告你的状!”
宋启泠俯下身靠在花柒耳畔,呢喃道:“我知道二少奶奶疼我舍不得的。”他踏着大步走开把花柒留在原地怔住。
花柒心头涌起万般搔痒,待缓过神来手脚已冻得通红,方才快步跑回自己屋内,可心中总是无法平静下来,又把刚刚所发生的细枝末节统统回味一遍,越想越躲在梳妆台前偷乐。
宋启泠回到房中只觉可笑,想要勾搭的那人并没有就范,半路随便胡诌几句却把这人引上勾,真是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想来拿花柒练练手也是好的,那叶启澄常年不在家,花柒新婚独守空房应该极易得手。况且她是万筱淸那一房的人,也在自己此行目的之中,想到这里他得意一笑法子信手拈来……
晚间叶裔勋回府接余姚去看电影,恰逢赵白派人去宋启泠屋内修窗户,本是件小事,但裔勋非要亲自过去看一眼才放心。余姚不想跟他同去,一想起白天发生的事她心里就犯恶心。裔勋却不知其中原因,强拉着她一同前往。只见这屋内简单朴素没有任何家私装饰,简直与那蘅芜苑有得一比,唯有衣架上挂的两套半旧西装还算入眼。裔勋遂叫来赵白,不悦问道:“怎么把启泠安排在这间房里住?”
“回老爷的话,是按照小姨奶奶吩咐办的。”
裔勋望向余姚,“我们给启泠换间屋子好不好?”
余姚斩钉截铁道:“不好!”把宋启泠安排在这是有道理的,别的空房间要么在两房下首要么都挨着女眷,唯有这间房合适男宾居住。
“在大火之后我们重新修葺了很多房间啊?”
“你是打算把他换到原来秋溶住的那处厢房,还是想让他去我那间屋子里去住?”
裔勋认真思索,“秋溶那处厢房阴气太重,不适合启泠这么个小伙子,你那屋子是新修葺过的又没怎么住过人,先让启泠暂住到那里怎样?”
叶裔勋简直胡闹,她那屋子后面挨着施芸凤杰的住处,上面挨着万氏花柒的房间,下面一众小丫头们的起居屋,把宋启泠这么个沾花惹草的主儿安排到那,岂不是故意给他制造环境吗?
余姚连连摇头坚决不肯。
宋启泠见此状,道:“小姨奶奶既不喜欢,启泠住在哪里都是一样的。”
裔勋见余姚如此决绝只好暂先作罢,想着另找机会为启泠换个好点环境。又看了眼那衣架上的西装,道:“万氏那边正好请裁缝过来量尺寸做冬衣,一会儿让赵白请师傅过来再给你量量回头做两身大褂。”
启泠欠身谢道:“多谢叶伯伯疼爱侄儿。”
裔勋又道:“凤杰姑爷家有间土货铺子,明儿我让他带你到店里挑件上好的貂皮去做件大衣,越往后天儿越冷。”
“不用麻烦凤杰姑爷,我这大衣可以防寒的。”
裔勋恐他是担心钱财又想全了他的脸面,“厂里当学徒没几个钱赚,先记在我账上赶明你慢慢还。”
余姚本想继续阻拦裔勋行为,但因她已拒绝换房间,怕再阻拦下去适得其反生出嫌隙,故默然不语权当叶裔勋在他人面前挽回些颜面。
诸事料理妥当裔勋才携余姚出门,一路察觉她脸色不好,也不知该从何哄起。他总是不由自主的去关心呵护启泠,仿佛是对启泠的一种补偿,可这在无形之中已伤害到余姚。看电影时她也心不在焉闷闷不乐,本定好去晓南阁喝茶也中途改道。
这一年叶裔勋挥金买下一台汽车是舶来品,虽不及藤冈修家里的那般先进气派,但在周遭已算是豪举。余姚在汽车后座上发着呆,近来因为宋启泠她没少跟裔勋闹矛盾。她明白裔勋心中已认下宋启泠这个儿子,他聪明懂事讨喜顺从,启洺离世启澄远走,只有启涏在身边又不大有出息,他心中是有些悲壮的。正因如此他不会轻易相信那宋启泠会有两副面孔,白天发生的事已提到嗓子眼儿却还是咽了回去。记忆回到几年前,那时秋溶来小公馆讨启洺的风流债,裔勋仅仅是因为自己知情却没告诉他便气得要死,现如今……不知是他在放手还是自己在成长。但他们之间确有微妙的变化,她不再事事依附于他,他在慢慢的成就她。
宋启泠未等裁缝来找他,自己先过到万氏房中去。原本裁缝师傅已要离府,但因还未量凤杰的尺寸便坐在二房里同万氏唠嗑。待凤杰归来天已黑了又到饭点儿,万氏盛情邀请裁缝师傅留下用膳。这会子刚吃完晚饭,二房人众人皆在屋中唠嗑。宋启泠掀开棉门帘儿走进来,小丫头忙向里面传话。宋启泠临近内室前不忘在小丫头肩膀轻轻一触,把那小丫头臊得直向后躲避。
万氏热情道:“启泠快进来坐,吃过晚饭没?”
宋启泠搭在炕梢儿坐下,“我跟赵白大哥他们一并吃过了。”
“这成何体统,怎好让大侄儿跟下人一起吃饭,赶明儿你来我们这边用膳好了!”
花柒抽冷子插嘴道:“娘说的是呢,咱们屋里头也不差启泠兄弟这一双筷子。”
万氏睃了她一眼,花柒连忙低下头自知自己不该接茬。
宋启泠笑道:“劳烦二姨奶奶费心,咱家佣人伙食不差启泠在哪里吃都是一样的。”连忙又道:“我怕裁缝师傅再去我那屋折腾一趟,这功夫我也是闲着便自己找上门来。”
裁缝师傅赞道:“这位小爷真是心肠好,咱这就为您量尺寸。”
凤杰因厌烦他给施芸递个眼色,施芸会意缓缓站起来,“启泠兄弟多在这坐会儿,娘,我这胎总是腰酸不大舒服,先跟凤杰回屋休息了。”
凤杰未与宋启泠言语,自顾扶着施芸走出去,裁缝师傅量完尺寸随后跟着离府,花柒也自当早些回屋,但她的腿脚似乎不大受使唤,愣坐在那听宋启泠跟婆婆唠家常。直到宋启泠起身告退,她又多坐了一刻钟方才离开。临出门前万氏责备她几句,令她离宋启泠远一点,启澄不在府中她一个妇道人家不好与男客亲近,再则那宋启泠是什么来路她自己应该清楚。花柒也知今日自己有些轻佻,未敢还嘴忍气离开。
一路上她也在想,自己原先什么样的男子没见到过?如今碰到个嘴甜的小生就把持不住了?当初去他们花家提亲的人一大把,只怪自己挑花眼选了叶启澄这个负心汉,新婚三天便抛下她远走,连年杳无音信是死是活无人告知,在这个宅子里连提句“二爷”似乎都成为忌讳。最初她愿意相信叶启澄是去做顶天立地的大事,可这几年在深宅大院里守着活寡,硬把她从一个不经世事的少女变成一个爱挑事好撺掇的嫌人弃妇。她真想冲出叶家大门再也不归,可她的娘家是绝不会收留她的。阖府众人从最初对她的怜悯同情变成了今日的冷漠嘲讽。
想到这里她潸然泪下,狠踹一脚房门迈了进来。见屋中小丫头不在,恼怒道:“兰心?慧芳?都死去了?”
忽见一个身影破门而进,定眼一瞧闯入者竟是宋启泠。
花柒一惊,“大晚上的你来我屋里干啥?”
宋启泠坏笑道:“我来帮兰心慧芳支会二少奶奶一声,她们在我屋里帮我打扫房间呢。”
“怎么偏叫我房里丫头去给你收拾屋子?”
“我那屋子刚修缮好窗户灰尘大,恰你在二姨奶奶屋中说话未回来,我便来拜托她俩帮我干些活儿。”
花柒坐下来倒杯水自饮,“启泠兄弟可真是有本事。”
宋启泠靠在厅中穹门处朝内室望去,仔细打量着花柒屋内陈设,“二少奶奶这屋里头真香,竟不知这香味从何而来?”
花柒忙把袖子拿起来闻闻,“你不要乱说!赶紧走!赶紧快人!被人看见算怎么回事!”
宋启泠走过来单跪在她的面前轻抚她的手背,花柒连忙把手缩回来,启泠轻笑着又将她的手握在自己手心,“原来这香味是从二少奶奶身上散发出来的。”
花柒打了下他的肩膀,但那只被他捂住的手却没再抽回来,“启泠你别闹!叫丫头们看见了回头嚼舌根子。”
宋启泠似乎没听见,自顾把她的手心翻开摸了摸掌心纹路,“可惜了!可惜了!二少奶奶这么水灵的姑娘……”
“你……你放开我!”她到底怕人撞见,低声呵斥了他一句。
宋启泠依依不舍的松开手,深情款款的望着她,“二少奶奶真是迷人的很,叶启澄怎么这么不知怜香惜玉呢?”
花柒强迫自己站起来背对着他,“你快走吧!”
宋启泠跟随过去在她的身后环住她的腰,就算是在冬日隔层厚衣也可感知她的腰身又细又软,他用自己细微的胡茬轻擦她的耳垂,尽管她在自己怀中胡乱挣扎,但他已死死的把她扣住。他深知花柒不敢叫喊,便更加大胆的伸出手驶向她的胸前。
正文 第六十二回:找上门的私生子(四)
宋启泠正缠着花柒腻腻乎乎摸索着,兰心、慧芳两个小丫头从启泠房间已经回来了。她们一推门进来,吓得花柒猛的挣脱开宋启泠,她哆嗦着双手去系衣襟上的盘扣,由于太紧张那俩扣子死活系不上,最后还是宋启泠帮她把扣子扣紧。花柒又赶忙抬手抿了抿发髻拽平了衣褶。宋启泠却神态自若没有丝毫做贼心虚的模样,他一边往外走一边大声笑道:“可是二位妹妹回来了?启泠真不知该怎么谢谢二位妹妹,只知道一个劲儿在二少奶奶面前替你们说好话!说来也是二少奶奶调教丫头有方!”
兰心、慧芳受到宋启泠的大肆褒奖双双不好意思的低下头,房中荡漾的暧昧气息自然没有察觉发现。
花柒从里间儿扭着腰走出来,“瞧瞧你们这两个小浪蹄子,一溜烟跑人家屋里干活去了!知道是启泠兄弟寻私情自托你们过去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我要与启泠兄弟套近乎呢。”
兰心低着头含羞道:“二少奶奶莫生气就好,我们也是看启泠他一个单身汉怪可怜的,就替他去屋里头拾掇拾掇。”
“行了!行了!你们俩赶快替我送客,这大黑天儿的不便留启泠兄弟在屋里多坐。”
两个小丫头送宋启泠出来,他不忘向她们二人抛出两个媚眼来,当真不放过任何一个可以勾搭女眷的机会。这仅仅是个开端!他没想到花柒的抵抗能力这么薄弱,自己还未用上三层功力,这位二少奶奶便已束手就擒,那几下象征性的挣扎更像是在与他调情,既如此这块到嘴的肥肉他是吃定了。
余姚再看到宋启泠恨不得绕道走,宋启泠却离着老远便大声唤她,“小姨奶奶!小姨奶奶!”她不得不停下脚步等他过来行礼。他疾跑过来笑道:“小姨奶奶您这是要出门去?”
余姚厌烦道:“我去哪里是不是还得告诉你一声!”
“瞧您这话说的!我今日穿了新做好的大褂,您帮我看看合身不?”宋启泠说着话就要解开外衣敞开给余姚展示。
余姚连忙制止住,“等你叶伯伯回来你亲自去谢他吧。”她不想跟他多说话,立刻转身迈出府门。
宋启泠尾随跟出来,“小姨奶奶您这是要去咱家商行吧?”
余姚犯起头疼皱着眉,“我要去商行跟你叶伯伯汇合,我们中午有个应酬,这个答案你满意了吗?”
宋启涎着脸耍无赖,“您能带着我去吗?我想跟着叶伯伯和小姨奶奶见见世面。”
“下次吧!下次问你叶伯伯我做不了主!”她急忙跳上马车想尽快甩掉他。
余姚在马车里面嚷着要车夫快点走,那宋启泠一溜烟也跳上马车,跟车夫作揖求他不要吱声。待马车已行驶在一半路程,余姚忽朝外一瞥,才发觉那块狗皮膏药居然跟上了车。从没见过这么厚颜无耻之徒,这种人居然会是叶裔勋的儿子!
叶裔勋在商行门口焦急等待,望见自己马车心里才落了定。宋启泠笑着跑下车,“叶伯伯我黏着小姨奶奶一同过来了。”
裔勋点点头,直接越过他去扶余姚下车,问道:“桌子上的红包可带来了?”原来是叶裔勋把中午要送的礼金落在家中。
余姚手中拿着一个大红包塞给他,讽道:“这么大的人了做事还毛毛躁躁的。”
裔勋感慨万千,“若仁平在侧,这种小事哪里用得着我操心。”
二人欲准备启程,裔勋这才想起宋启泠的存在,“那个启泠啊,你自己到商行里面转转吧,我跟余姚去趟和平饭店。”
宋启泠问道:“叶伯伯怎么不驾驶汽车过去?”
“这几日那汽车司机身体不适请假了。”
宋启泠灵机一动,“叶伯伯我会开车我开车送你们去!”
裔勋稍有吃惊,“宋启泠你还会开车?”
“您小瞧我呢,在煤矿那会我经常开的。”
少顷,宋启泠已开上汽车送裔勋余姚二人去往和平饭店。余姚恨不得把眼睛翻到后脑勺去,这宋启泠简直就是阴魂不散。再一瞧坐在旁边的叶裔勋,他正在用赞许欣慰的目光望着那开车的人。
不多时已到达目的地,宋启泠回身笑道:“叶伯伯,我在外面等你们出来。”
裔勋却不肯了,“你跟我们一并进去吧。”
“这……不大好吧?我也没有请柬啊。”
“今日是沈之民的白俄姑爷升迁,我跟你之民大伯的交情还混不进去你这么一个人?”
遂宋启泠跟随他们二人一同进入饭店,果不然在门口被门生拦下,费了点口舌把沈之民叫了出来说明情况,方才一并走进饭店。
沈之民今日意气风发,他的白俄姑爷给他长够了脸面。这位姑爷在俄国驻奉天领事馆里任职,虽不是什么高官也小有权力。在和平饭店里举办的这场西式酒宴气派十足,达官显贵逐一到场,当然其中一半是白俄人、日本人。
宋启泠靠在一角喝着闷酒,只见叶裔勋携着单余姚和那些人物寒暄客套,他莫名的恨起她来,她的那位置本应该属于他母亲。若他母亲当年与叶裔勋修成正果,哪里还有这个单余姚什么事!
这日裔勋顺应风尚潮流,退去长袍马褂换上中山装和皮鞋,但由于奉天的冬日天寒地冻,他不得不在外身套上件貂裘,而白俄人和日本人好穿皮革,论修身程度算他们高点。余姚则在一众女眷的西洋套裙和日本和服之中,穿着一袭淡雅旗袍保留我们的本色,更显我们国人女性的韵味。
觥筹交错之间余姚发现了一个熟悉面孔,她暗戳裔勋让他朝那个方向看过去。裔勋明白她的意思,点点头让她过去交谈。那人好像也看见了她,举着酒杯向她示意。
她走过去跟那人说:“好久不见,藤冈修。”
藤冈修消瘦许多,清秀的五官更加立体,神色却是暗淡无光泽的。她看见他的无名指带起婚戒,好像瞬间成熟起来肩上多了家庭和责任。
“好久不见……她……你还好吗?”
余姚知道他想问什么,“棠柠她还是老样子,晓南阁的生意倒没有前两年好做了。”
藤冈修低下头若有所思,忽一个声音开口:“藤冈修,这是哪位先生的太太哪?”
余姚瞧着那人眼熟,却一时未想起在哪里见过。裔勋见状立刻跟过来站到余姚身前。藤冈修身上立刻恢复起那种叫做“日本”的东西,向那人点头介绍道:“父亲,这位是叶裔勋叶先生,这位是他的‘太太’。”
余姚大为震惊,藤冈修的父亲不是病入膏肓命不久矣了吗?当日若不是他妻子以此相要挟,棠柠也不会那么痛快的劝说藤冈修回去,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在下藤冈一郎久仰叶先生大名。”藤冈一郎礼貌的伸出手。
叶裔勋也伸出手去与他相握,“不敢当,不敢当!藤冈先生你好。”
宋启泠一下子跳过来,低声叫道:“藤冈先生好久没见,有幸在这里与您相遇!”
裔勋感觉有些意外,藤冈父子好似也在脑中搜索着他是谁。
宋启泠抢先自白道:“我是宋启泠,咱们在兴京煤矿里见过面的,我们那家小煤矿最后被您给买走了呀。”
藤冈修好像记起来他是谁,道:“哦对,是宋先生。”随后他用日语对老藤冈说几句话。
老藤冈笑道:“宋先生这样的人年轻有为,日后有机会我们大可以继续合作。”
宋启泠故作谦虚,“承蒙藤冈先生夸奖,晚生有愧有愧。”
藤冈修看着叶裔勋问道:“怎么你们与宋先生认识?”
裔勋解释道:“启泠是我家侄儿,他近期才来奉天的。”
大家互相攀谈甚久,余姚听不懂他们谈话内容。她的脑子里只盘算两件事,其一就是藤冈一郎根本就没有病,棠柠被他们藤冈家欺骗了!她死死瞪着藤冈修,直把藤冈修瞪的无地自容。他仿佛在用眼睛向她诉说解释,他也是受害者!他根本不知道情!但余姚顾不得那么多,她就是在为棠柠鸣不平。其二便是这个宋启泠,府中勾搭女眷府外结识权贵,既会开车又有谋略,他来叶家到底什么目的?
她正闷不做声思忖着,那台上沈之民的白俄姑爷已经开始讲话致辞,言语中多夹杂俄语或者是英语,台下众人纷纷鼓掌同庆。她忽然发现,世间如此浩瀚多样,有太多她不懂不知不明的事物。府苑高墙封建纲常阻隔了太多求知的机会,现在已经是民国,中国已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她的人生轨迹也不该拘泥于此。她暗下决心,必须重找机会回到叶记商行,她要学习接触更多的新鲜事物。
当日回府,裔勋先发制人,教余姚不准与棠柠讲起藤冈修父亲的事。他太了解余姚脾气,也太了解她们之间的情意。余姚不肯,执意要去晓南阁报信儿。裔勋劝道:“你想没想过告诉她实情有什么后果?藤冈修与棠柠还是无法在一起,今日老藤冈也提到,藤冈修的妻子已诞下一女。最后难受的是谁?还不是苏棠柠!”
余姚争辩道:“那我明知道老藤冈没有得病没有死去,我还不去告诉棠柠实情,我于心不忍我做不到!”
“你再不是小孩子,你要明白什么是善意的谎言,你要做的是让棠柠过的舒坦轻松些,而不是给她徒增烦恼!”
她被裔勋说动,他们都希望棠柠过得好,都不希望她再受到伤害。
裔勋见余姚气势沉下去,趁机说道:“我准备让启泠来到我身边给我做专职司机。”
余姚还沉浸在藤冈修和棠柠的事中,一时未反应过来脱口而出,“随便你吧。”
正文 第六十三回:找上门的私生子(五)
叶裔勋抽身赶快走出屋外去唤宋启泠,余姚木然回味过来跟着跑出去,“叶裔勋,不许你叫宋启泠来!”裔勋哪里肯放过这种难得的机会,已早先一步召赵白去传话,气得余姚跟在后面直跺脚,“你……你简直就是趁人之危、老奸巨猾!”裔勋赔笑着细听余姚数落,那宋启泠已翩翩走了进来。
“叶伯伯您找我?”他看见一旁的余姚,又欠身道:“小姨奶奶。”
“启泠,你在工厂里待了有段日子了吧?明日起来我身边做我的专职司机怎么样?”
“侄儿求之不得,多谢叶伯伯对侄儿的信任栽培。”他喜上眉梢尽露言表。
余姚实在受不了他这副小人得志的嘴脸,一拍桌子站起来,“你们简直,简直不可理喻!”她气鼓鼓的跑出门去。
裔勋抬手揉揉太阳穴,尴尬道:“小姨奶奶她近来脾气不大好,你别多想她不是针对你。”
“叶伯伯我懂的。”他冲着裔勋会心一笑,仿佛在向裔勋传递:女人嘛,都是这个样子的。
裔勋似乎想起来什么瞬间肃下脸色,“启泠你听好,你叶伯伯是本分规矩的生意人,做的也是民之根本的粮食买卖,从不与那日本人、白俄人打交道,你可以跟他们有私交私情,但在公事方面我要你要跟他们划清界限。”
“侄儿谨遵叶伯伯教诲。”他在裔勋面前的模样永远是顺从乖巧的。
宋启泠兜兜转转终于挺进叶记商行,他身上有种势不可挡的气质,教旁人不得不产生警惕。启涏和凤杰已经彻底坐不住了,一个是叶家长房次子一个是叶家上门女婿,哪一个都应该比宋启泠这个“外人”更得裔勋青睐。可如今他们两个却都把他当做敌人,只因那宋启泠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叶启涏再次登小公馆的门,这回他是带着秦爱佳一并来的,还是选择了裔勋不在这边的时候。秦爱佳出手阔绰,给余姚带来了一块古典花纹烫金样式的西洋怀表,称道这是她哥哥去法兰西留学带回来的,只得来两块,一块爱佳自己留下来一块送给她。余姚连连推托这礼物不可收,那怀表实在太过贵重。爱佳却执意塞到她手上死活不肯收回,还激将道若余姚再跟她来回推搡就是毁了她一片心意。夫妻二人在小公馆逗留不久便起身离开,全程未提宋启泠半句话。送走他们后余姚自觉奇怪,应该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才对呀,难不成他们夫妻背后有高人在指点迷津?——秦家已参与到叶家内政之中?若叶启涏走了这步棋可就真的犯了裔勋的大忌,“家丑”到任何时候都是不可外扬的。
凤杰也歘空把余姚约到栾家家中见了一面。余姚知道他是故意而为之,他是想让她铭记他的救命之恩。凤杰神情凝重,急迫的问余姚:“那宋启泠终究是要染指叶家产业了,你能不能告诉我老爷对他到底是什么态度?”
“裔勋对宋启泠什么态度还用得着我告诉你吗?你们都已经看到了。你是怕宋启泠他……替代你?”
凤杰点头苦笑,坦白道:“我在叶家俯首称臣这么久,你知道我是为了什么的。”他在她面前也无须再隐瞒自己的功利心。
“只能说那个宋启泠比你更加圆滑更加会讨裔勋欢心,最重要的是他到底姓‘叶’你姓‘栾’。我觉得他若是个女子才当真是个祸水呢。”
“闻你此言,这宋启泠确定是叶裔勋的儿子?”
余姚耸了耸肩,“是人家宋启泠没有承认,跟我们解释的是他父亲早逝,但裔勋已认定他就是自己的儿子了。”她想了想又道:“我总觉得宋启泠心术不正,好像深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他那天……”她没有再说下去,觉得告诉凤杰还是有些不妥当。
凤杰听她只吐露半句话便追问下去,余姚却咬死不再说,凤杰已猜出来八九分是什么事。他明白他们二人现在的关系很尴尬,她既不肯说也不好再强迫,只关切道:“余姚,你要保护好自己注意安全。”
余姚望着他有些触动,差一点就陷入到回忆当中。但是自己的理性告诉她,他还有功利小人的一面。
“我一直想问你的……杜仁平和左卿卿突然私奔逃走,这件事是否跟你有关?”她想弄清楚心中疑惑。
凤杰想搪塞过去,“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若杜仁平在,哪有这个宋启泠显摆的余地。裔勋总想找到一个得力助手,他为何给你那么多权利,偏收账那块把持在自己手中?杜仁平衷心稳妥,他唯一的把柄便是与左卿卿私通。可我是同情理解卿卿的,启洺对她施暴多年,况启洺也已经过世。”
“既然他们已离去,你何必再惋惜?我们都应该朝前看。”他还在极力维护着自己。
余姚首次进入叶记商行的目的之一便是要调查清楚栾凤杰,那时她跟裔勋都觉得凤杰总在背地捣鬼,本想找到线索查出证据。岂料还未在叶记站稳脚跟自己便遭来杀身横祸,最后还是栾凤杰救回她的性命。至此她对凤杰心存感激,裔勋也对之前发生事既往不咎,明知他的弊病是什么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再计较。但余姚明白,说到底叶裔勋是不够相信栾凤杰的。
宋启泠在商行里暂先稳当,但在叶邸里早已骚动起来。那天他瞧见花柒要回娘家去,便偷偷尾随她跟在其后。花府离叶邸路途不算远,花柒大多时候愿意步行往来。路上花柒总察觉似乎有人在盯梢,但每每回过头去又瞧不见人影儿。她下意识的感知那人大约就是宋启泠,遂对身边小丫头道:“兰心,我放在梳妆台上的那对金耳环忘带了,你赶紧回去帮我拿出来。”
兰心听命转身小跑折回叶邸,花柒自顾又顺着马路往前走走,宋启泠瞄准时机窜到她的身边,“二少奶奶,跟我往这边走。”
花柒跟随宋启泠,二人一前一后拐进一条胡同里。
花柒假意恼怒,“我就知道是你这个没心肝儿的跟在后面盯我的梢。”
“呦呵,二少奶奶跟我真是心有灵犀一点通。”
“好啦不要再贫嘴,兰心马上就要回来了,你找我到底有什么事?”她娇滴滴的讨问他。
宋启泠一字一顿道:“金晚三更,我在后院那闲置的柴房处等你。”
花柒秋波荡漾,娇嗔道:“呸!你做梦呢!我才不会去呢!”
他伸出手在她的下巴上勾了一下,“我就是喜欢你身上的这股劲儿。晚上来不来是你的事,等不等是我的事。”
她早已寂寞难耐不能自已,但还是口是心非,“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不跟你在这扯犊子,我回娘家去了。”
“行行行,你先走吧!”
花柒转身要离开胡同,宋启泠抬起手朝她屁股上轻拍一巴掌,“真诱人哪!”
花柒被他撩拨的兴奋狂奔,一口气跑出胡同连头都不敢抬起来。
宋启泠知道她已是瓮中之物,今晚她一定回来的。
花柒一整天都在迷离恍惚中度过,在娘家与她母亲说话风马牛不相及,回府的路上冲着兰心傻乐,再不然就是拿着帕子捂住突然间红了的脸。已然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的状态,口中道着不去不去心里却是很诚实的。今晚注定是她新的里程碑,她一定会把自己欠缺的补回来。
后院儿的柴房因闹出余姚一事被荒废下来,那里早就不叫人走动。宋启泠可谓勘察地形甚久,认为那里是最稳妥的偷情之处。叶裔勋和单余姚久不居住在叶邸,金夫人又被禁足不得随意走动,那柴房恰在金夫人房间后头,万氏这边更不会有人前往。
晚上二更天刚过不久他便起床动身,轻车熟路地溜到柴房边等候。花柒也悄悄地钻出房间,壮着胆子走向后院柴房。夜已深,连巡夜的家丁也好像睡下,这一路她都没有遇见。黑暗中宋启泠感觉到前面那团小黑影应该就是花柒,便上前一把把她抓住,见她未反抗叫喊,立即快速的牵着她跑向柴房里。
奉天的冬日是寒冷的,冷的砭人肌肤沁入心脾,但有一种奇妙的感知总会令人燥热起来。
柴房里,宋启泠把花柒死死地按在墙角,他冰冷的双手在黑暗中试探摸索前行。她用最后那点清醒的头脑问他:“你是真的爱我吗?你一定是爱我的吧?”
“当然!当然!别再让我等下去!”他已急不可耐,他要把这“猎物”及早消化。他的亲吻急促狂热,使花柒差点背过气去。他娴熟的带领她进展开来,她诧异道:“我们……我们难道要一直站着吗?”
宋启泠趴在她肩头轻笑,“你只要闭上眼睛相信我就够了。”
“什么?我……”她再也说不出一句完成的话。
那是他熟悉的乐园,是她憧憬的天堂。他带着她一泄千里,她任由他展翅翱翔。他犹如在草场上策马奔腾,她仿佛在湖波里肆意激荡。他是沙场上所向披靡的战士,她是他束手就擒的俘虏。他不知疲惫的一次次冲锋占领高地,她不知无畏的迎接一次次来袭……
正文 第六十四回:找上门的私生子(六)
直到天快微亮,花柒才依依不舍不得不离开宋启泠,回去的路上她跑跑跳跳感觉美妙惬意,什么寒冷刺骨什么凌冽氤氲,在她看来都抵不过宋启泠带给她的炙热快意,她觉得自己已然变成了一个崭新的人。
对于风月之事宋启泠是见多识广的,这与他颠沛流离的生活轨迹有关。光景拉回到二十多年前,那时候叶裔勋刚被他父辈强迫着娶回来金敏毓,对于这个未曾谋面便娶进门的妻子,他抵触排斥乃至厌烦。金敏毓虽家道不济,但贵族那种傲慢习性却得以保留,这与叶裔勋的生长环境截然不同,思想教育上、生活习惯上甚至夫妻之道上都大相径庭背道而驰,他们之间连最起码都相敬如宾都做不到。加之父辈又断了他的仕途之路,责令他回到家中继承祖产,就是在这个契机下,宋茹走进他的视线里,老亲家的表妹,近水楼台先得月。二人情意绵绵柔情蜜意,被爱意冲昏了头脑便悄悄私定了终身。他允诺她一定会娶她过门,她也不介意给他做小妾,只盼着能与他厮守终身。但苦情戏剧的戏码如期出现,裔勋母亲极其反对他们俩在一起,究其原因裔勋一直困惑不解,也许真的如后来余姚所说,他母亲不是反对他纳妾,而是因为家中已有一个难以管教的金敏毓,再多来一个性格刚烈的宋茹只会令她失去主导权,她母亲要的是一个可以摆布顺从听命于她的儿媳。随后他母亲便在外买回来万筱清,她性子虽泼辣了点,但因为她是被买回来的根基薄弱,只有死命依附于裔勋母亲生计,裔勋母亲指哪她便打哪,婆媳俩一条心思对外。在他母亲的教导下,万筱清率先击败了宋茹使裔勋与她分开,再在府中对抗金敏毓平多年,使金敏毓的“夫人”气焰全无,忍气吞声憋憋屈屈多年。
其实宋茹与裔勋最终分手,并不是因为万筱清的介入,也不是因为裔勋始乱终弃,而是因为宋茹自己先放了手。她跟裔勋的事情闹得小地方沸沸扬扬,叶家又坚决不肯纳她过门,二人抵抗耗费多时,她实在等待不下去,便留给裔勋一份长信不辞而别。裔勋在兴京地界大找了她几个月,始终没有寻到她的任何音讯。再后来裔勋父亲便携全家迁徙到奉天城,自此断了裔勋所有的念想,他才开始与金氏万氏生儿育女,过着提线木偶般的枷锁人生。宋茹在离开裔勋的同时也逃离了自家,她独自一人在奉天省内流窜,几月后才发现自己怀了裔勋的孩子。她是刚毅的女子,她既选择离开他,便是认定他们之间再无希望可能,所以她选择了一条最艰辛的路,她独自生下了这个孩子,给他取名宋思裔。她含辛茹苦把孩子抚养长大,但从未告诉过孩子他的父亲是谁,直到宋茹病入膏肓,才把压在心底多年的秘密告诉儿子。宋茹最后的遗愿是想让儿子来奉天寻找到他的父亲——认祖归宗。
宋思裔起初也是带着母亲的遗愿来到奉天城的,但随着他越对叶家深入了解,他便越开始痛恨起叶裔勋、万筱清、甚至他们府中所有的人。凭什么叶启涏可以去北京念大学,凭什么叶施芸可以使夫婿入赘,凭什么叶裔勋还可娶年轻的姨太太,而他,他明明可以享受到这一切!他这些年同母亲是怎样过活的,那心酸穷苦的过往他不愿再回溯,他要去报复,他要去惩罚,他要去夺回原本属于他的一切!宋思裔变成了宋启泠,在中秋佳节之日闯入了叶家大宅……
宋启泠与花柒熟稔默契起来,他们偷情的地点不再拘泥于柴房,还有花柒房中宋启泠房中,府院之中闲置偏僻的屋里,还有府院以外的任何地方。从她口中,他陆陆续续的得知叶家更多详情。她伏在他的胸前吐漏心声,“咱们叶家最吃香的就是单余姚那个女人。她十七八岁就跟了老爷,老爷对她什么态度也不用我多说。你来府上这么久,听说了她是怎么扳倒金夫人吧?”
宋启泠感叹道:“是她扳倒金夫人的吗?我倒觉得是老爷有意让她上位。”
“要说那次单余姚也是福大命大,被金夫人折磨成那个鬼模样还没死成,最后还是我们房里施芸姑奶奶发善心,教凤杰姑爷把她救了下来。凤杰姑爷也因此得到老爷器重……”说到这里她不自然的笑笑。
“叶启澄若在府中,哪有那个栾凤杰叱咤的机会?”他替她把话说出来,又问道:“叶启澄现如今到底是死是活?”
花柒提到启澄便气不打一处来,“我都不记得那个王八犊子长成什么样子了!三天,我们成亲三天他就是神秘失踪!到现在你算算都过去几年了?我就这么被他抛弃在府院高墙里,我真恨他,他当初要是不同意这门亲事可以不娶我呀!真真耽误毁了我一生!”
“万姨奶奶待你不好?”他引导她说下去。
她略有警惕的瞧他一眼,“启泠你跟我说实话,你到底是不是老爷跟宋茹的私生子?”
“你猜测呢?”还不到承认的时机,他是不会松口的。
她知道他跟他已拴在同一条船上,只犹豫片刻便全盘托出,“我婆婆一直在提防着你,怕你会替你母亲报复她。她一直觉得当年是她击退了宋茹。”
他的心在颤抖,他的母亲岂能由他人随意践踏,但他故作镇定,“万姨奶奶击退宋茹以后就在府中站稳脚跟了?”
“呵!启泠你太天真,我那婆婆是条老狐狸,远的事不说就说近的,前几年单余姚身边有个丫头半夜爬上炕勾引老爷,那件事的幕后黑手就是她,是她一手安排导演的。”
“哦?府中还有这等事?”
“包括单余姚那次被金夫人折辱,栽赃她偷盗金佛像也是我们婆媳一块干的。”
“这么私密的话都对我讲了,不怕我穿上衣服以后去出卖你?”
花柒把他搂得更紧了,“我知道你不会的。”她继续道:“金夫人、我婆婆都视单余姚为眼中钉肉中刺,别说她们俩我也是一样的。这府里你瞧哪个女人过的幸福?秋溶死了男人一个人拉扯三个孩子过,秦爱佳嫁的那个叶启涏是个十足的二世祖,他娘出了事才算稳当一点,我们那姑奶奶跟姑爷感情一直不好……哪个男人愿意做上门女婿呢?”
“这么比较起来单余姚是挺好,可他跟老爷相差那么多年岁……”他不假思索的坏笑起来。
花柒白了他一眼,“你看看咱家老爷像五十岁的人嘛?府里下人都说,老爷跟三姨奶奶在一起越来越年轻。俩人感情如漆似胶越来越深厚,哎呦……气死个人!”她往他怀中又钻了钻,“我婆婆说单余姚长得像宋茹,说老爷还是忘记不了初恋情人。”
宋启泠猛然推开她从床上坐起来,单余姚哪点像他母亲?简直一派胡言!花柒被他推了一把差点栽到床下,“你干什么呀?你吓死我了!”
“行了,不爱听你墨迹大院里那点子破事,赶紧穿衣服走人,再不回去当心你被人怀疑。”
花柒自顾爬到他身上双手吊住他的脖子,“我都不怕你怕啥?”
宋启泠单手把她一推直按到他的身下,“怕啥?我得让你怕一怕我才行!”
一阵犹如排山倒海的狂风暴雨之后,他们俩才一前一后陆续回到叶邸。
宋启泠在花柒口得到太多讯息,单余姚是叶裔勋的软肋,阖府众人已在迫害她的道路上渐行渐远,除此之外单余姚跟栾凤杰的关系值得玩味,他觉得他们之间一定有问题。还有一个人物她掌握了叶家的未来,她实在太过低调,低调到府中上下都不大注意她,那就是长房遗孀秋溶少姨奶,她手握三个孙少爷,他们怕是除去单余姚外叶裔勋最在意的人。宋启泠知道,他要去探探秋溶的底儿了。
他看见范大志接经年玮年下学回来途径庭院,便匆匆赶上前去笑道:“二位孙少爷回来了?”
“是的,启泠叔叔。”经年礼貌回应他。经年又长高了俨然一副小大人模样,玮年较为瘦弱性格还有点内向。
“大志今儿又跟孙少爷们去学堂了?”
经年点头,“大志叔叔特别用功,功课做的比我和经年都要好。”
大志不好意思笑道:“我底子太弱,老爷和小姨奶奶给我机会让我学习,我得多努力才是。”
他自然的跟随大志步伐送经年玮年回屋,在房门口赵妈已站出来接应,“孙少爷们回来啦!”
“赵妈,孙少爷们交给你了,我先回小姨奶奶那边去。”范大志向赵妈说道。
“行嘞,你快回去吧。”赵妈也看到了一旁的宋启泠,“启泠少爷您怎么有空来我们这儿?”
启泠欠身谦虚道:“赵妈称呼我启泠就好,我可不是什么少爷。我这不是在院子里瞧见大志送两位孙少爷回来么,顺腿就溜到您这门前了。”
赵妈略迟疑,想着要不要请启泠进去坐坐。经年却道:“启泠叔叔既来我们这里,就来屋里坐坐吧,我去请姨娘从里屋出来。”
正文 第六十五回:找上门的私生子(七)
《绕床弄青梅》正文 第六十五回:找上门的私生子(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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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六十六回:找上门的私生子(八)
《绕床弄青梅》正文 第六十六回:找上门的私生子(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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