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神同人] 开局养成散兵人偶》 第1页 [bl同人] 《（同人）开局养成散兵人偶[原神]》作者：willishing【完结+番外】 文案： 我叫神夜，是一只史莱姆，一只特殊的、有自我意识的史莱姆。 好不容易逃脱了丘丘人大军的我正要寻找今天的食物， 但是！我捡到了一只人偶！ 他好好看，又很乖，我咕叽咕叽和他说什么他都会听，还会耐心把我顶在头顶上，作为我的替步坐骑，我最喜欢这个人偶啦，比甜甜的绯樱绣球还要喜欢。 直到有一天，我必须要和我的人偶分别了。 我给了他一块算不上心脏的心脏，这已经是我能给出的、最好的东西， 希望我的小人偶能够带着它，不会忘记我… 那美丽的人偶双手捂着脸，泪水断线般从那张苍白脸庞滴落，我很想帮他拂去，或者将那泪水裹进我的身体里，但我做不到。 「……我会恨你的。」 「没关系。」 「那就恨我吧，只要不是遗忘，那就一直恨我吧。」 「没关系的。」 后来过了许多许多年，我才知道，原来不仅仅是只有我在我的人偶的心脏里留下了东西， 他也是。 他将一滴泪，留在了我的心房。 至此，我再也不能将他遗忘。 【阅读指南】 1.主角是本土史莱姆，cp唯一散兵/斯卡拉姆齐/流浪者 2.文案第一人称，正文第三人称 3.私设如山，不完全遵循游戏设定 4.神夜后期会有人型，金手指很粗 内容标籤：日常 原神 搜索关键字：主角：神夜 ┃ 配角：倾奇者/斯卡拉姆齐/散兵/流浪者 ┃ 其它：专栏《转生愚人众，但前任是散兵[原神]》等待收藏中～ 一句话简介：史莱姆也要谈恋爱！ 立意：爱永不会遗忘 第1章 一只史莱姆 踏鞴砂的某个史莱姆据点。 风吹着草叶打着捲儿滚过。 一团紫色的史莱姆从岩石与鸣草的缝隙里挤出来，它看起来很费力。 哼哼唧唧地好不容易把身体的最后一点成功压成扁扁的形状，从极为狭窄的缝隙里『咕嘟咕嘟』冒出头。 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的紫色史莱姆望着外面电闪雷鸣的天空，努力地大大张开…嗯、应该可以说是嘴巴的部分，用柔软的、看上去手感就很好的身体接住几滴从天而降的雨水。 于是这干净的、没有接触到土壤的水就融进它的身体中，稀释了一小块透亮的部分。 「…甜滋滋的。」紫色的史莱姆心想。 尽管它不知道心在哪里，它又为什么会做出『思考』与『认知』。 毕竟按照常理来说，一只低智能的、生命体徵微弱的史莱姆类生物是难以进行高级的活动。 ……这很不寻常。 但是什么都不能妨碍这只史莱姆继续自己当下的动作行为。 紫色的史莱姆接累了，向下一滩，圆滚滚的身体化作一坨扁扁的史莱姆饼。 它附着在地面上，一点一点向远处蔓延。 在它所在地区的远处是大堆大堆聚集在一起跳舞的丘丘人。 它刚刚逃离的史莱姆据点算是踏鞴砂周遭比较大的一处据点，随便一挖都能连瓜带果地挖出一大堆。 丘丘人们发现此处，就在这周遭自发建造了聚落，将据点围绕在中心，每日都会来挖不少史莱姆过来制作炸药桶。 这一次也是，刨出了不少深藏在地下的史莱姆。 紫色史莱姆就是其中之一。 史莱姆们没有诞育出群体意识，被丘丘人们随意挨着堆放在一起，连最基本的交流能力也不具备。 所以现在这只能够自己产生意识，努力从缝隙里钻出去的紫色史莱姆无疑十分不同。 趴在地上的史莱姆缓足了力气，挪动着向前方去。 它没有目的地，只是在重复向前的动作。 忽然，直觉性的一顿。 或许是风的速度变了，又或者是环境的声音变了。 史莱姆察觉到周遭有些奇怪。 风吹过鸣草草丛，声音愈发刺耳，原先树上栖息的几只挤在一起的小团雀都扑棱着翅膀不知所踪。 被风卷着、一根轻飘飘的团雀绒羽晃晃悠悠飘下来。 史莱姆盯着那根团雀绒羽。 它没有见过这些…在拥有自主的意识前。 『想要…』 想到就要做到。 紫色的史莱姆将自己从扁扁的饼状重新凝聚，紧紧压成一个弹性感十足的球体，它奋力在地上一跃，朝着低半空中的那根小绒羽一弹。 ——捕捉成功！ 史莱姆顺利将这根团雀的绒羽收入身体之中，作为战利品。 紫色的史莱姆眨了眨金色的、线条简约的眼睛，眯起一点高兴的弧度，就要弹向地面。 但在接触地面的一瞬，地崩山摧。 自山嵴至岩层、各处寸寸龟裂，小雨骤降转而暴雨，电闪雷鸣的轰隆声不绝于耳。 史莱姆：诶…发生了什么？ 正在半空下坠的史莱姆眼前一黑，立即失去视野。 它或许是在下坠，又或者是在上升，失重的感觉由清晰变得遥远、渐渐淡出意识。 失去平衡的史莱姆尝试扭曲身体、延展自己去抓住一路下坠时的旁侧探出的枝桠。 第2页 但它失败了，下坠的速度过快，让它很难牢牢稳住自己。 更兼之有暴雨裹挟着泥土沖刷，一路将它直直冲下去，几乎是不能自主地被那些探出的枝桠暴揍。 能保住自己已经很棒了！史莱姆在心底给自己鼓气。 它小心地连接着自己躯体的部分，一些紫色的、拥有温和萤光的胶状物。 虽然失去一小部分自己并不会立刻就死，但是——绝对会发生不好的事情。 脑中莫名响起的警告使得史莱姆不得不在失重时还要努力收集自己的身体，努力不让自己就这么简单地变成一滩史莱姆凝液。 或许过了很久，这漫长的下坠终于有了尽头。 一点亮光从下方传来，史莱姆眨了眨眼，倏然想起自己是从那么——高的地方落下来。 就这么掉下去的话绝对会摔得四分五裂，史莱姆犹豫了下。 但是现实已经禁不得它犹豫。 一团紫色的球状物迅速从空气划过，划出一道简短的弧线。 它急速着地，却在与地面接触后弹性很好地向前蹦了几下，而后咕噜咕噜地滚了正正好好六圈半。 向前滚动着、这团紫色球体轻轻撞在了一个人的脚下，才终于停转下来。 晕乎乎的、找不着方向的史莱姆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倒着，天在下，地在上。 旁边还有两根细细的、白白的柱子。 眼冒金星、感觉头上有几只小团雀在循环飞的史莱姆再度贴了贴那两根细细的、白白的柱子、靠着它们支撑起身体。 晕乎乎的史莱姆惊奇地发现这两根柱子还软软的、带有温度！ 「……嗯？」 一道清浅、温和的声音平静响起，史莱姆感觉自己仿佛是被一股柔和力道带起，失重的不适渐渐褪去。 「你…是从哪里来到这里的。」 一张脸突然出现在史莱姆的面前，眼睛在下，嘴巴在上。 眼睛半垂着、很温和的模样，嘴巴红红的、像…史莱姆冥思苦想了下，只想到了自己的那些被做成炸药桶的同族。 那人似是察觉自己应是拿反了，他犹豫了下，细细看过史莱姆金色的眼睛，将手中的紫色史莱姆调转了个方向，确认这次才是正确的朝向后才轻声道： 「现在还不会说话吗？」 手中的那只紫色的史莱姆闻言眨巴眨巴眼睛。 「不会说话也没有关系…你，愿意留在这里吗？」 史莱姆望着眼前放大的那张近乎完美无暇的面孔，过于靠近的那张莹白如玉的脸庞与眼角处一抹鲜艷的红。 不争气地、可怜的史莱姆一点想法都没有了。 虽然史莱姆的审美是史莱姆才对，但是！ 美——是共通的！ 纯白的人偶并不在意手中的那只满身都是泥泞的紫色史莱姆会沾污了他的衣袖前襟，他微凉的手指抚摸着这只史莱姆，从那双眨巴眨巴的金色眼睛里感受到了一丝来自对方的情绪起伏。 情绪起伏。 对于一只史莱姆。 纯白的人偶并未感到荒谬、抑或是不寻常。 他自己的存在，就是非常理之物。 人偶垂下眼帘。 这里十分寂静，火红的枫叶落于水面之上都是静悄悄的、泛起的涟漪都被沉默的雾气吞噬。 手中托着的史莱姆动了动，约有他合掌还要更大些的紫色史莱姆像是选择要离开他的掌心。 人偶缓缓在心底嘆了口气。 紫色的史莱姆挪转着似是要离开他的手中，人偶看着它、面上微微有些失落。 下一秒，紫色的史莱姆扭曲着自己，横七竖八、一顿生拉硬扯，勐地从自己晶莹剔透的身体内部抽出一小根柔软的绒羽。 并将这与此处格格不入的雪白绒羽一点点推到人偶少年的面前。 『喜欢…但是更喜欢，所以！』 史莱姆不会说话，连想表达的意思在脑海中想出来都是断断续续的。 人偶注视着掌心之上那一小支柔软的绒羽。 绒羽干燥、其上的羽毛整齐，看得出来是心爱之物。 他握着那根绒羽，轻声问道，「是…给我的吗？」 被放在高处的史莱姆身躯上下动了下。 人偶少年静静站在那、垂着首，他的双眼微微弯起，像两弯小小的月牙。 「谢谢你，我很喜欢。」 史莱姆微顿，整个身体都僵成球状，半晌才缓和下来。 金色的眼睛眨啊眨，慢慢地凑近、拉近它与人偶少年的距离。 史莱姆触碰着人偶少年垂下的、靠近着它的脸颊，用自己的脸颊部分贴着。 纯白人偶微微一愣，在耳畔，他似是听到细微的声音。 细细簌簌的、不仔细听就很容易会忽略。 但这封闭的之中无风也无声，连他的唿吸声也几不可闻，此刻唯一的活物，就是面前的来客。 一只误入此地的史莱姆。 「喜欢你——！」 逐渐响起的，是一个孩子的声音。 第2章 两只史莱姆 一个孩子的声音。 细细锐锐的、在极静的空间中有些突兀地响起。 纯白人偶将面前的史莱姆再度看了一眼，史莱姆感受到他的视线，晶莹剔透的身体圆颤颤的、一双金色的眼睛眨啊眨，肉眼可见的亲昵就差满满溢出来了。 第3页 人偶确认般用手摸了摸史莱姆，声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期冀，「是你在说话吗？」 史莱姆缓缓移动着自己靠过去，贴近人偶的身躯。 人偶屏住唿吸等待了半晌，那道细细的、有些尖锐的孩童声音却没有再出现。 他弯下身、将跳至地上的史莱姆轻柔抱入怀中。 『不会说话也没有关系，能够在这里陪伴着自己就已经很好了。』 人偶望着怀中被他抱起后表现得很高兴、周身几乎是在冒花花的史莱姆。 被传染般也感受到一点正面传递而来的情绪，唇角微微勾起点笑的弧度。 他抱着史莱姆静静站着、侧首望向此地之外，外围是一片不可捉摸的黑暗。 古朴建筑极静极暗、天顶之上不透日光。 火红的枫叶缓缓从树上飘落，透过破旧的窗柩可见一方停止流淌的深潭。 一点活动的生息也没有，更别提除开人偶以外的其他存在。 过去的无数时间，人偶少年已经习惯了如此的静谧与孤寂。 现在、却如天外来物般横生枝桠。 一只史莱姆就这么毫无徵兆地、直接从外界来到了他的面前。 一只对他表示明确好感的、看上去具有基本意识的史莱姆。 人偶少年情不自禁收紧了怀中抱着史莱姆的手，怀里却突然传出些动静。 他担心是自己抱着史莱姆的力道过重、伤害到了它，有些慌乱地立即松开些力气，小心地捧着史莱姆上上下下仔细看了个遍。 捧起史莱姆后才发现它正缠着一片金羽、连着那片金羽也一齐被牵起。 待在漂亮的人偶少年怀中的史莱姆眼睛弯处两道开心的弧度，正要动一动、却感受到一点硬硬的、冰凉的东西。 它用身体的一部分去接触那个奇怪的东西，感受到大致形状，情绪一下子调动起来。 是羽毛！ 漂亮的人偶也有羽毛！ 于是在史莱姆被人偶少年捧起来的时候，它还抓着那片金羽不放。 人偶少年看清状况后觉得有些好笑，笑意蔓延上眼角唇瓣，他小心地将那片金羽吊坠从紫色史莱姆晶莹剔透的身体中分出。 看着手指中捏着的那片金羽吊坠，人偶轻轻眨了下眼。 他重又将史莱姆抱回怀中，轻声细语地告诉他，「这是…很重要的东西，暂时还不能给你。」 犹豫了下，人偶少年又想起史莱姆送给他的那根保护得十分好的绒羽，微妙的、在心理上有些负疚感，低低道了句，「……抱歉。」 史莱姆仰起头望着人偶少年垂下的眼，直接地感受到他情绪的低沉。 『…他不高兴了！』 『要哄哄、心情不好…走开！』 虽然不能立即就张开口说话，但是史莱姆想到就要做到。 他『嘿咻』一声，一下子就从人偶少年的怀中跃出，感受到怀中空落落的人偶一时有些心慌。 史莱姆跳下地后就朝着某个方向一蹦一跳地过去，偶而蹦几下还会停下来回头看一眼身后还站在原地的人偶。 人偶少年看着它的动作，尝试开口问道，「你是要带我去什么地方吗？」 史莱姆摇晃了一下圆滚滚的身体，上下点了点头，金色的眼睛直直盯着人偶。 『快来、快来…这边有亮亮的东西！』 人偶少年似乎是感受到它试图传达的意思，他回首看了眼身后古朴建筑，终于坚定了些许、迈出向前的步伐，很快跟上史莱姆的行迹。 他想将史莱姆从地上抱起来，但地上一蹦一跳的史莱姆灵活地躲开了他的手。 人偶少年望着自己捞了个空的手微顿，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却自眼角处感受到一点微弱的光线。 ……光？ 人偶少年后知后觉看向前方，在十步远的地方，是一片由光照耀的潭水。 虽然周遭仍旧无生命迹象活动的痕迹，极静极安谧。 但因有这缕光的照射，显得亮堂澄澈了许多，迎面而来干净清新的水汽。 侧耳细听，细细簌簌的、还有水流动的声音。 人偶望着面前平铺开的潭水，心情似是被微微挑动了下。 史莱姆并未就此停下脚步，它还在向前蹦着。 作为元素生物，它能感受到周遭环境里那些亮闪闪的东西。 虽然不知道那些东西具体是什么，但是亮闪闪的一定不一样！ 譬如面前这一大片蓝蓝的湖，不远处树上的紫色的果子，还有地上紫色的草。 还有、还有紫色的会飞的东西！ 史莱姆要将它们都带给漂亮的人偶，让他开心！ 人偶少年一时不差，错眼间竟直接丢失了史莱姆的踪迹。 他心里一紧，有些慌张，连忙四处搜寻那一抹紫色的踪影。 「嘿咻——！」 一道紫色球状物突然冲出草丛，直直朝着背对着它的白色清瘦身影冲去。 人偶少年若有所察，回身就见直直朝着自己而来的那个紫色球状物。 他稳稳抬起手就将它拦在空中，面色丝毫不变。 在拦下后也只是检查它有没有受伤，而后神情上有些认真地看向手中眼睛弯成两道线的史莱姆，耐心嘱託道， 「下次突然离开要带着我一起，看不见你的话我会担忧的。」 第4页 被托住的史莱姆上下身子动了下，看样子是表示同意了，人偶少年这才舒了口气。 他注意到史莱姆的眼睛还在亮晶晶地盯着他，熟悉的记忆泛出脑海。 人偶轻声问道，「…是有什么东西要给我吗？」 史莱姆身体上下动的幅度更大了。 它张开嘴巴，如外表一般，身体内部也是晶莹剔透的部分。 从那中间被空出的一小块区域之中，轻盈地飞出一只紫色的晶蝶。 晶蝶翅膀上微微泛着光，振翅时洒下剔透的晶粉，从史莱姆身躯之中振动翅膀飞出。 人偶少年停在那里，静静看着那只荧紫色晶蝶飞出来，在他与史莱姆身边绕着来回飞动几圈，洒下莹亮的晶粉。 史莱姆看着人偶少年面上的表情，察觉到他的心情变得很平静，它弯起眼蹭过去贴着人偶的脸颊。 人偶曲起手指，那只晶蝶敛翅后就停在他的指尖，栖息在那里。 他抚摸着怀中的史莱姆，将指尖栖息的晶蝶送到它的面前。 「我很喜欢，谢谢。」人偶感受脸颊软弹的史莱姆触感，安下心来。 「那我们回……」 片刻后，人偶刚要徵询史莱姆的意见。 却眼睁睁看着那只停在他指尖的晶蝶忽然一振翅，摇摇晃晃飞起来、就这么直接无阻拦地飞进了史莱姆的身躯之中。 『等等…』人偶有些慌乱，他立刻留意史莱姆的状况。 史莱姆却像吃饱了般打了个嗝，圆滚滚的身体抖了下。 「……」，人偶少年的心也随之颤了下。 肉眼可见的、史莱姆的身体变得更加晶莹剔透了，身体表面还能看出有刚刚那只晶蝶的荧粉，大片大片缀在那里，像静谧的紫色星空。 人偶少年屏住唿吸。 连着「啵唧——！」两声，史莱姆的身体左右动了下，从靠近眼睛的左右部分冒出两小块。 变化产生。 那两小块像流动的胶状体般逐渐塑成两只小翅膀的模样，上下小小摆动着。 人偶少年注视着那两只新长出的部分，犹豫了下、轻轻用手指去触碰表面。 「好柔软。」人偶少年第一想法。 他收住手不再去碰，因为史莱姆身体颤了下，似是被他碰的有些不适。 实际上，被摸得有些舒服的史莱姆只是害羞地避了下身子，发现面前的人偶少年没有再触碰后还有些小小的失落。 它很快将这点情绪抛掷脑后，试验着这新长出来的小翅膀。 忽上忽下的、翅膀稍稍振动，人偶少年就看着手中的史莱姆慢慢脱离他的手掌，向上低低飞起来。 有些担心的人偶不敢立刻撤开手，像第一次见幼崽尝试飞行般紧随其后、牢牢跟着。 现在已经没有人在意那只晶蝶为什么会毫无阻拦地飞进史莱姆的身体之中，也没有人在意为什么一只史莱姆居然会长出翅膀。 紫色的史莱姆向前飞了一小段距离，似是体力耗尽了般，它直直向下坠去。 紧随其后的人偶少年适时伸出手稳稳将它接住，那两只新长出的小翅膀似是因体力耗尽的缘故，又重新融进史莱姆圆滚滚的身体之中。 人偶少年望着怀中似是感到累了的史莱姆，一小段飞行看上去耗尽了它不少体力。 他伸出手抚摸着史莱姆的头顶，缓声夸赞道，「已经很棒了，第一次就能飞得很远哦。」 被夸到飘飘然的史莱姆从人偶少年怀中冒出个头回头看向身后， 从湖泊到这里，它飞了十步远！ 没错没错、十步已经很棒了！ 美滋滋的史莱姆蜷缩在人偶少年的怀中，随着走动一颠一颠的、睡意一点一点漫上眼皮。 体力耗尽后，困意袭来。 史莱姆挣扎了下，眼睛缓缓眯成一条线就要合上。 头顶传来人偶少年轻柔低低的哼吟声…史莱姆整个球都要化开了。 它强打精神，明天、明天它也要继续飞飞…… 它要做的更棒，然后—— 成为超大的史莱姆，带着他喜欢的人偶一起飞飞！ 第3章 三只史莱姆 在这所古朴馆景中，史莱姆成功过上了吃了睡、睡了吃的美妙生活。 再也不用担心睡得香香的时候会突然被丘丘人挖出来了！ 人偶少年对这唯一的活物十分上心，尽管他并不需要喝水进食、也不需要唿吸休憩，但伴随着他整日整夜对史莱姆的观察，逐渐认知到除了他以外的生命都极为脆弱、是需要呵护的存在。 不仅需要定期进食、还需要安全保障，情绪波动起伏大时更要注意适时的安抚与夸赞。 尤其是在史莱姆长出两只小翅膀努力飞飞时一定要跟在后面，给与及时的夸奖与摸摸头，不然史莱姆就会十分沮丧地背过身去，半天都蔫哒哒的。 人偶少年用狩衣的下摆兜着他从前段时间史莱姆带他去的湖畔摘来的紫色果子，一路步履匆匆。 史莱姆在今日的飞飞完成后再度体力耗尽，人偶将它带回馆景之中，用衣物布料简易团成一个柔软舒适的窝窝将他安置其上。 看史莱姆睡得正熟，人偶少年没有再打扰它，轻手轻脚地退到馆外。 史莱姆如今已能从十步远飞至二十步远，相应的、体力消耗完毕后的沉睡时间也就更长。 第5页 人偶少年起初有些担心，觉得是上次吃了晶蝶后的不良反应。 但经这几日的观察，他发现史莱姆可以通过进食补充体力，岩石、草木、乃至水流都可以被它消化，不过餵给它不同东西，恢復的程度也各不相同。 一段时间对比下来，人偶发现史莱姆似乎更喜欢一种紫色果子，在餵给它这种果子的时候，史莱姆金色的眼睛一眨一眨地弯出两道弧线，圆滚滚的身体也会十分有规律地晃动起来。 是在很明显地表达自己的喜欢。 这紫色的果子生长在湖畔的树上，一棵树只挂三至四枚果子，多日採摘后，周遭果子的数量已然少了许多，为了不让史莱姆失望，人偶少年每日都需要不断向更外围去搜寻。 今日也是，去的地方相较于前几日远太多，虽然收穫颇丰，人偶少年抱着怀中的果子清点了一下，足够史莱姆两至三日的进食。 当然…不够也没关系，他可以继续去寻找，只要史莱姆在馆内等待着他。 想到在馆内睡得香香的史莱姆，人偶少年更加加快了自己的步伐，头一次生出的被需要感缓缓盘踞上他的心脏，既紧张又期待。 远处的馆景之中， 史莱姆倏然睁开双眼，他似乎是做了个不好的梦，醒来后整只圆滚滚的身体还颤了下。 很快，史莱姆被围绕在它身边的与人偶身上狩衣同材质的衣物味道安抚，白色的布料材质柔顺、很好地托起史莱姆，让它的情绪逐渐趋于稳定。 它睁着眼睛向周遭望了一圈，熟悉的古朴窗柩，外面正好飘下一片红枫，落在其下的水潭之上，激起一点微弱的涟漪，极为寂静。 人偶少年不在这里。 史莱姆大大地打了个哈欠，几日下来，它已经习惯了在睡醒后没有见到人偶。 一开始它还会慌乱着急，但当赶回来的人偶带着甜甜的紫色果子与用绿绿的叶子盛着的水后，史莱姆就逐渐意识到神色匆忙的人偶是为它去捕猎了！ 圆滚滚、晶莹剔透的身体晃了晃，史莱姆耐心地哄哄自己。 所以现在，它只需要闭上眼睛再睡一觉，这样醒来以后，人偶就会『砰！』地一声出现在它的面前！ 而且，史莱姆逐渐感知到自己身体内在发生着细微的变化，只要再一点点、再进食多一点点，就能…就能…… 史莱姆说不出个所以然，它只能遵循大脑传输的指令慢慢合起眼就要再度陷入睡眠。 一道陌生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在寂静的环境中无比清晰地传来。 刚刚酝酿好的睡意立即被扰散，史莱姆双眼大睁。 陌生的脚步！ 与人偶轻盈快速行走的脚步声不同，来者行走迈出的每一步都很重、踏踏实实地踩在地上。 史莱姆在心底感受到点不安，全然陌生的、除了它与人偶以外的第三个存在。 突然出现在它与人偶的家里！ * 桂木在如往常般劳作时正要暂作休息，一时却风雨大作、电闪雷鸣。 望着天空之中肆虐的雷霆，桂木在心底念了几句『御建鸣神主尊大御所大人』，准备待风雨缓些时再出去继续劳作。 无意间，高壮男人的眼睛一瞥，竟在不远处的山崖之下发现个发光的洞口。 他揉了揉眼，确认不是自己花了眼，试探着冒着风雨朝那里去了。 风急雨骤，桂木呛了一口雨、浑身湿漉漉地进入洞口。 果不其然，洞内是长长的甬道，微弱的光从内里传出，照亮脚下三步远的距离。 桂木侧耳倾听，还能从内里听见远远传来的滴水的声音。 有水源。 粗硕高壮的男人皱起眉，有水源的地方大致就有活物，这洞口他在踏鞴砂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瞧见。 怀揣着探究的心理，桂木跟着甬道朝向一路走进去。 甬道内光线微弱、愈往前走，愈迷失方向。 不知走了多久，桂木能感觉到身上之前被雨打湿的衣物似乎都被体温烘干，他正要放弃自己不切实际的想法，回头去找来路出去。 男人慾要转身的一瞬，眼前却突然一亮。 暗沉古朴的馆景与红枫浅潭如花鸟卷般适时在男人面前铺展开。 先前听到的滴水声也很快被锁定，是馆景旁的一汪水潭，潭边种着的几株枫树正慢悠悠地向下掉落几片枫叶。 桂木唿吸一凛，这地方他从未见过，连老一辈的口中都未听说过。 他试探着向前迈出步伐，没有阻碍，桂木于是更小心地向前走。 他慢慢靠近那古朴华美的馆景，透过一扇精美的雕花窗柩朝内里看，惊讶发现地上有一团白色的少年衣物，衣物之下似乎还卧着个小小的身躯。 这里有人！ 桂木心里重重一跳，责任感盖过心底恐惧，他不再犹豫试探。 一个孩子如何能孤身一人在此处生存，当务之急是先将这孩子救出来。 脚步愈发坚定，面色也愈发严肃，桂木目标明确地推开馆景的大门，直指他先前看到的那团白色衣物所在的房间。 孩子，等着他！ …… 人偶少年行色匆匆，在靠近熟悉的馆景后就慢慢放缓脚步。 他借着旁边的水潭照了下自己的神色形容，拂去肩上沾着的草叶尘埃后，人偶这才重新迈步。 第6页 史莱姆极为担心他的安全，从第一次满身尘土回去后被史莱姆气唿唿地不理不睬他后，人偶少年就学会了在回去前先整理一下自己的外表，好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狼狈，也好让史莱姆不必担心。 捧起狩衣下摆的紫色果子，人偶心道史莱姆看见这么多喜欢的果子，一定会黏煳煳地缠上来和他贴贴脸颊、或是亲昵地蹭蹭他的手背主动跳到他的怀中要抱抱。 它一定会高兴的。 人偶少年怀揣着难以言明的期冀推开馆景的正门，却在即将进入的一瞬动作微顿。 他低下头，眼睛清晰地看见地面上留有一道深黑的足迹，看其上附着的那点湿润的泥土、还很新鲜。 在回到馆内时，他会提前清理好自己，绝不会留下如此明显的痕迹。 史莱姆那么乖，一直都在乖乖睡着……绝不会如此。 心念一转，人偶少年兀地回过神来。 有第三个存在，在他不在的时间，来到了这处馆景之中。 危机预警飙升， 人偶少年动作变得急促、步伐愈发加快，他来不及多加思考就立即推开门，直直朝着他临走前安置史莱姆的房间奔去。 那些刚刚採摘而来的、新鲜的，被人偶少年细心用湖水清洗过、还带着些水迹的紫色果子，骤然掉下滚落一地，地面迸溅炸开的紫色汁液。 是他太缺乏危机感了，竟忘了除开他、史莱姆能进来，其他存在自然也能来到这里。 他不畏惧任何到来此处的存在，但史莱姆不一样… 它还如此弱小、如此年幼，体力耗尽后还沉沉睡着，如此信赖着他，在馆景之中听话等待着他的史莱姆。 如果遭遇了什么不测… 白衣人偶的下颌隐隐绷紧，面色由一贯的温柔和缓变为冷峻严肃，几近窒息的压力沉沉压在他清瘦的肩膀之上，向周遭不受控制地蔓延开。 如果史莱姆它遭遇了什么不测… 人偶少年脚步一顿，顷刻间，他就停在那间被他安放着史莱姆的房间之外。 后怕与畏惧初次萦绕在他的心头，将他的心脏牢牢勒紧，明明不需要唿吸，却莫名生出喘不过气的错觉。 瞳孔骤缩，人偶少年缓缓抬起手、细看之下手腕还在颤抖，他伸出手、向前轻轻一推… 短短几秒内，他已做了无数的猜想，那堆被他落在身后、在地上散落滚远的紫色果子『咕噜噜』停下，沾了满身灰。 人偶少年咬紧唇瓣，手指颤抖着慢慢抬起。 无论史莱姆发生了什么…都是他的过错。 他会为此赎罪的。 第4章 四只史莱姆 颤抖的手指触碰到门扉，人偶少年的手一顿，继而坚决地向前抻去。 随着门扉缓缓打开，眼前的景象也在一点一点变清晰。 人偶少年眼睫如蝶翼般颤抖，微微向上抬起眼皮，他屏住唿吸，做好一应心理准备后才向前看去。 映入眼帘的，是一道高壮粗硕的陌生背影。 他正背对着身后静立在门口处的人偶少年，双手平举在前胸，看上去仿佛是拿着什么东西。 人偶的眼睛一转，视线倏然凝滞在地上的那团白色布料。 ——那是他离开前给史莱姆盘好的休息之地。 此刻那里空空如也。 那么…那道陌生背影手中拿着的，一定就是…。 人偶少年不敢多思，立即向前探出手，一个要寻回某物的姿态。 那道背对着他的身影却忽然动了，男人拿着某样东西的手臂向上缓缓抬起一点弧度。 就差最后三步距离就能触到那道背影的人偶少年动作一停， 那壮硕身影手臂一抬，从他胸前起忽然直直抛出一道紫色身影，拉出一段高高的距离。 站在他们背后的人偶少年无比清晰地看见那紫色身影圆滚滚身体上赫然弯起的两道金色弧线。 是史莱姆心情大好时才会眯起的眼睛。 人偶少年：……？ 他意识到哪里不对，犹豫着是否要停下手，而前方男人的声音这时也随之响起，浑厚有力、还带着些说不出来的…慈爱。 陌生男人：「还要更高一点吗！」 下一刻，人偶少年缓缓抬起头，紧紧望向空中那只被抛起的史莱姆。 史莱姆毫无察觉周遭发生了什么，还满心欢喜地沉浸在抛高高的愉快游戏中，对着将它抛起的男人，从身体之中发出一声超大地『啵唧』。 刚还满心焦急沖向前去的纯白人偶身影当即陷入卡顿。 史莱姆「啵唧」的声音很响亮，与男人不断重述的「这么高够吗？」「要不要再高一点！」的来回问答在寂静馆景内传远，掀起阵阵回声。 快乐融洽，和乐融融的美好氛围就差直接怼到人偶脸上。 以至过于担心的人偶少年竟有些精神恍惚， 沉默。 他收回自己的手垂在身侧，攥紧后又逐渐放松。 人偶轻轻唿出一口气，终于平静下来。 桂木也沉浸在与史莱姆的抛接游戏中，直到听到身后被刻意放重的脚步声后才反应过来身后有其他人存在。 他当即稳稳接住下坠的史莱姆，有些防备的看向来者。 出乎意料，一双如玉般洁白的手率先直直伸到他的面前。 第7页 桂木一愣，视线上移，看到了一个容貌绮丽、正抿着唇紧紧盯着他看的清瘦少年。 少年身着白色狩衣，面如冠玉，看上去有些弱不禁风，眼睛正一眨不眨盯着他。 更准确些来说，那少年盯着的方向不是他的脸、而是更下一些的地方。 桂木缓缓意识到，那少年一直在看着的，是他藏于身后的那只圆滚滚的史莱姆。 「那个…」容貌绮丽、年纪不大的少年维持着向桂木伸出手的动作，注视着他开口。 「你身后的那只史莱姆，是我的。」少年声音柔缓清和，他看着被桂木藏在身后露出一角的紫色史莱姆，抿了下唇瓣，再次重复道， 「…是我的，那只史莱姆，请还给我。」 『糟了，他该不会抢了人家孩子的东西了吧。』桂木心里重重一跳。 他视线一转，将面前这少年身上所着的白色狩衣衣料看入眼底，又突然想起先前看到的史莱姆窝着的那堆几乎是同样材质的衣料。 桂木：糟了，真抢了人家东西了！ 憨厚老实的桂木意识到自己的错误，连声道歉，忙不迭地将条件反射藏于身后的史莱姆交还给面前的狩衣少年。 晕晕乎乎从抛接游戏中转醒过来的史莱姆正奇怪为什么刚刚还与它配合默契的大块头突然就把它藏在身后，眼前一花，史莱姆就发现自己被换了个人。 它正要抗议，却身体一顿、闻到熟悉的气息。 熟悉的气息、温暖的怀抱…是人偶！ 圆滚滚的史莱姆金色眼睛一眨，抬起头努力向上看，在确认此刻抱着自己的熟悉怀抱属于外出『捕猎』归来的人偶，它勐勐一头蹭进人偶怀中挪来挪去，还不停地发出「啵唧」、「啵唧」的声音。 人偶少年感受着熟悉的、来自史莱姆的亲近，先前波动的情绪被有效安抚住。 随即，他注意到至关重要的一点，史莱姆竟然能够发出声音了！ 史莱姆还在他怀中嘟嘟嘟嘟地「啵唧」、「啵唧」个不停，看起来是有许多话想要与他说。 人偶少年微微笑着，用手指点了点史莱姆软乎乎的、有弹性的身体。 心情好转的人偶温柔道，「你的话我都会听的，慢慢说，不用着急。」 围观少年与史莱姆相亲相爱的桂木觉得自己似乎在发光发亮。 他犹豫地挠了挠脖子，还是秉持着关心开口问道，「孩子…你怎么会独自与史莱姆出现在这里，你的家人呢？」 狩衣人偶这才察觉到身边还有个陌生来客，他抱歉地朝这来客笑了下，为之前的误解。 人偶安抚住怀中还在嘟嘟嘟嘟的史莱姆，耐心回到，「我……自甦醒后就在这里。」 狩衣少年对桂木口中的『家人』不解其意，他抚摸着怀中的史莱姆，难以作答。 桂木一滞，留意到面前的狩衣少年的奇异用词与开口后的长时间沉默。 男人挠了挠头，天生而来的热心肠让他不能眼睁睁看着面前孤苦伶仃的狩衣少年就这么继续留守于荒无人烟的古朴馆景之中。 「那你与这只史莱姆平日里如何生活？」桂木十分操心，又将周遭看了眼，完全没有生火做饭的痕迹，「虽然旁边就有水源，那你又该如何饱腹呢？」 人偶少年摇了摇头，诚实道，「我不用进食。」 他怀中抱着的史莱姆适时「啵唧」了一声，人偶少年旋即安抚了下怀中的史莱姆补充道，「但我会出去寻找食物，我的史莱姆需要进食与休憩」 「你不用进食？」桂木喃喃着重复，他视线在面前的狩衣少年与他怀中的史莱姆身上不住来回看。 这次细看之下，桂木又发现了许多不同寻常之处。 这少年身上所着衣物布料绝非凡品，材质几乎从未见过，而且这少年…胸口竟有一片金羽。 一枚普通人绝不会佩戴的金羽，与常人不同的衣物材质。 桂木视线下移，又停在了少年怀中的史莱姆身上。 说来奇怪，往日里在踏鞴砂劳作之时，也不是未见过这类紫色史莱姆，但那些浑身萦绕电气的紫色史莱姆往往会给周遭农户带来麻烦，尤其是在下雨的日子。 而少年怀中的这只，却极通人性，刚刚就连自己也情不自禁与这史莱姆玩闹起来…就如同在陪伴个真实存在的孩童玩耍嬉戏。 桂木摇了摇头，甩去那些多余的思绪，他重又看向面前的狩衣少年，「那你有名字吗？」 人偶少年顿了下，最终还是缓缓摇了摇头。 察觉到人偶情绪的变更，他怀中的史莱姆轻轻将脸颊贴上人偶的脸颊，圆滚滚的身躯软乎乎地蹭过去。 桂木见状，有些不忍多问，他记起自己来时的甬道，与踏鞴砂热闹的大家庭。 半晌，像是下定决心，桂木朝着人偶少年抛掷出邀请，「这里不适宜你们久居，我带你们一起回去。」 史莱姆眨了眨眼，它小小地『啵唧』了一声，望着头顶上的人偶。 人偶少年轻轻眨了下眼，「我与我的史莱姆，都可以出去吗？」 「当然，」桂木拍着胸膛保证，「就像我来的那样，我会带你们出去。」 「放心吧，那里的大傢伙都会欢迎你们，我们可以一起生活。」 人偶少年被桂木话语中描述的美好愿景吸引，在出声答应前、他低下头，轻声问道怀中的史莱姆， 第8页 「你愿意陪我一起去吗？」 人偶很快又补充了一句，「当然…不愿意也没有关系，我们可以一直在这里。」 在等待狩衣少年回答的桂木也不由自主将注意转移到史莱姆身上，一时之间，史莱姆突然被两个人紧密注视着。 它圆滚滚的身体颤了下，人偶少年立即意识到自己给它造成压力了。 他连忙安抚怀中的史莱姆，「没关系…不回答也可以，不用着急的。」 史莱姆紫色的、晶莹剔透的身体动了下，顶着人偶少年抚摸它的柔软的手，它朝着旁边桂木的方向飞快地「啵唧」了声。 紫色的身影重重一跃，直接跳到桂木的头顶上，在人偶少年紧张的视线中，圆滚滚的史莱姆身体上下跳了跳。 被砸得一低头的桂木旋即意识到这是史莱姆在表示贊同。 人偶少年微愣着，慢慢带出点如沐春风般的笑意，他轻声细语朝桂木道了声歉后将他头上的史莱姆双手抱下， 他抚摸着史莱姆柔软的身体温和道，「都听你的。」 桂木见这一人偶一史莱姆之间达成了共识，心情大好，手脚麻利地帮着他们收拾东西。 人偶与史莱姆的东西很少，他们无意拿走馆内其余的珍宝，桂木也无贪婪之心。 人偶最后也只将那件给史莱姆盘窝的衣物与几枚先前採摘回来勉强还算完好的紫色果子一齐带走，就跟着桂木一齐去往那通向外界的甬道。 赶路间，人偶少年突然想起先前的未有解答的疑惑，他摸着怀中昏昏欲睡的史莱姆，轻声自言自语道，「是什么时候会说话的呢…」 在前面寻路，正好知道答案的桂木开口，声音浑厚，「就在刚刚啊。」 人偶一愣，疑惑地将桂木的话重复，「…就在刚刚？」 第5章 五只史莱姆 「是的，就在刚刚，不是还『啵唧』『啵唧』叫的吗。」桂木挠了挠脖子，粗声哑气地学着史莱姆的声音，一时听起来竟有些滑稽。 桂木又想到某种可能性，「难不成，它先前都没有出声过吗？」 面前的狩衣少年望着他，缓缓摇了摇头，桂木一愣。 他似是想起什么，眉头皱的死紧，有些犹豫地问道，「那…那它，是不是什么都吃啊。」 人偶少年点了点头，「史莱姆它…」 他刚出声，就发觉怀中史莱姆的眼睛正一眨不眨直直盯着他，于是人偶少年从善如流、迅速更改了自己将要出口的话语，「史莱姆它的确胃口很好，不挑食。」 感觉被夸到的史莱姆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 桂木皱着眉暗道一声糟了，见他这副模样，人偶与史莱姆也情不自禁紧张起来。 紧紧跟在桂木身后，人偶立即追问，「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在你回来前，我瞧见那馆内地上有件衣物，误认为是个人晕倒在那儿，有些担忧就没来得及打招唿直接进去。」 桂木在前面领着路，回忆起他才入馆中的那一幕，「将那衣物揭开后我才发现是这只小傢伙。」 人偶听到这，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对劲。 「糟就糟在我前几日开採完还未来得及呈交、只得随身携带的[晶化骨髓]被这小傢伙吞入腹中了！」桂木一拍脑门，话语如平地惊雷。 「[晶化骨髓]？」狩衣少年重复着桂木的话语。 桂木不再往前走，他小心看着少年怀中的史莱姆，「是啊，那东西在冶炼时添入能极大提高材质，不过也有踏鞴砂里的老人说，那东西其内蕴含着[祟神]力量。」 「原先我看它吞入腹中并无异常，才没多想……按照你这么一说，这难道是发生了异变吗？」桂木眼中满是担忧，望着人偶怀中的史莱姆、更加忧虑。 人偶少年周身顿寒，他来不及多思，史莱姆的安危在脑中占了上风。 双手握着史莱姆，人偶少年上下察看，身体与昨日无异，他掰出史莱姆软软的翅膀也小心检查着，也未出现异常。 史莱姆被人偶这么一折腾有些不耐，它将身体背过去、十分情绪化地不想理睬这两人。 人偶少年一边哄它一边观察是否还有异样。 史莱姆无奈地朝桂木盯了眼，又朝着面上掩饰不住慌乱着急的人偶少年看了眼。 两个笨蛋。 史莱姆怎么可能有事呢！ 那个大个子说的甜甜的、亮亮的石头，再给它一箩筐也全部都能吃光光！ 回想起那块亮亮的石头内部蕴藏的让它舒服的、甜甜的能量，史莱姆不由得咂了咂嘴。 人偶少年逮住时机、将手直接伸入史莱姆的身体之中。 史莱姆：？ 旁观的桂木瞪大双眼。 透过史莱姆晶莹剔透的身体，人偶小心用手在它体内搜寻着，内里柔软、挤压着他的手掌要将他推出去。 人偶只得一边安抚史莱姆一边时刻留意其身体内部，「不要害怕…只是在看还有无残余，马上就好。」 半晌，搜寻落空的人偶在史莱姆自以为恶狠狠的视线催促下抽回手，诚恳地向生气的史莱姆道歉，并保证下一次绝不会不打招唿就开始动手。 桂木看着面前狩衣少年的手，担忧问，「你的手…没事吗？」 人偶摇了摇头，将手臂探出给桂木看，「没有关系，我并不会轻易受伤。」 第9页 桂木认真看过，确认上面无丝毫伤痕，一边纳闷一边说着那就好后才重新看向狩衣少年怀中的史莱姆。 「看来暂时也看不出个名堂…我先带你们回去吧，踏鞴砂有医师，说不定能知晓些什么。」桂木挠着头，重又拾起照亮前路的火把。 人偶少年点了点头，抱着史莱姆跟在他身后。 「真的没有问题吗？」人偶小声地问怀中的史莱姆。 没有问题——完全没有问题。 史莱姆「啵唧」着嘟嘟了两声。 「感觉到不适一定要告诉我…」人偶仍旧极为担忧。 知道啦——操心的傢伙。 史莱姆无奈贴上人偶的脸颊，用自己又软又弹的身体堵住人偶絮絮叨叨的嘴巴。 虽然史莱姆喜欢你，但是史莱姆很记仇的！ 不给史莱姆更多更多的亮晶晶石头，史莱姆是绝不会轻易原谅你的！ 桂木带着抱着史莱姆的少年在黑暗中摸索，一路跟着甬道左拐右拐，他们一边走，还一边在串口供。 什么「不要说你来自这里的洞穴」、「藏好金羽不要轻易示人」，还有什么「你是我在名椎滩巡视时捡到的遇难者」巴拉巴拉诸如此类的话语。 两人一来一回对话，人偶少年一字一句都记得十分认真。 走了约有不少时间，史莱姆都窝在人偶的怀里打起盹，只听前面引路的桂木突然道了一声「到了！」 史莱姆一惊就要跳起，被人偶少年柔软的手压在怀中，小心用狩衣的振袖遮住史莱姆的存在。 刚刚桂木也同他说过，外界之人因其余会造成麻烦的史莱姆对整个史莱姆群体都十分头疼，更有甚者甚至以捕杀史莱姆、获取战利品为傲。 现在不能让史莱姆独自显露于人前，发生意外…就不好了。 两人出了洞口，人声就远远传来，与在洞内的古朴馆景不同，外界嘈杂喧闹、人影攒聚。 月光皎洁、一眼望去，纵是夜色、四周也开阔明了。 人偶抱着史莱姆不声不响地静静站着，风拂过他的发梢，吹动狩衣的衣摆，人偶用琉璃般的紫色眼瞳将外界新奇的一切放入眼中。 史莱姆从人偶的怀中探出个头，它眨巴眨巴眼睛，看到远处团团聚着大大小小的火把，聚在一起的人类们的身影如绵长的火，一路向他们的方向过来。 其中还夹杂着不住的大声唿唤与叫喊。 史莱姆好奇去听，「桂木——！」「桂木你在哪——」「听见了就给大家回个话——」 史莱姆望向面前那个也叫『桂木』的大块头，大块头此刻在史莱姆看来表情十分奇怪，五官都皱在一起，还吸了吸鼻子，算不上好看。 但就是这样的大块头拉着抱着史莱姆的人偶一路向前跑，回过头时语气变得如释重负。 桂木带着人偶少年与史莱姆一边朝着不远处在搜寻的队伍大喊「我在这里，大傢伙——」，一边回过头来看顾着跑得踉踉跄跄的人偶少年。 桂木对着他与史莱姆露出一抹放心的笑容，「踏鞴砂的大家来找我了，我们可以一起回去。」 一起回去。 史莱姆与人偶同时眨了下眼。 桂木汇入人群之中，与他装扮模样相仿的几个傢伙笑着重重锤了他胸膛几下。 「桂木你跑哪去了，大家看你晚上这么久都没回来，都出动去找你，你回去可要好好同出来的人道个歉。」那些人围着桂木，说出的话听起来是斥责实则满满都是关心。 桂木挨个道歉后，伸出手向人群外一拉，将抱着史莱姆的狩衣少年直接拉入人群中。 清瘦绮丽的人偶少年初次误入人群，竟有些懵懂。 拍着人偶的肩膀，桂木道，「看这孩子，我在名椎滩巡逻时捡到的，没有家人、孤苦伶仃在地上躺着，我这不是为了把他带回来就去得远些了吗。」 头上有簇红毛的年轻人举着火把稍稍靠近，他接着火光将桂木带来的狩衣少年仔细看了眼。 「孩子，你叫什么名字？」红毛年轻人问，人偶少年抱着史莱姆，轻轻摇了下头。 桂木见状连忙走上前来，替人偶解释道，「丹羽，你也不用多问了，这孩子似是打击过大，丧失了不少记忆，自己的名姓生平一概不清。」 红髮的年轻人，丹羽闻言微愣，朝人偶说了声抱歉。 桂木嘆了口气，「这孩子也是可怜，我实在放心不下就将他带回来，先让他跟着我们走吧，总比他一个人在名椎滩求生好。」 丹羽应了声，让身后的大家都让出条路一起回去。 「等等、那孩子怀里抱着的是什么…？」人群中忽然有人眼尖瞥到一抹紫色，熟悉的形状让他们很快想到最近在周遭肆虐、造成麻烦的那群史莱姆们。 人偶心中一紧、收紧抱着怀中史莱姆的力道。 正悄悄摸摸看热闹的史莱姆被直直勒成一个竖条条、感觉有些唿吸困难。 桂木哈哈大笑着一拍出声那人的肩膀，「别害怕，宫崎，那是那孩子的家人。」 「家人？」不仅是宫崎，人偶与史莱姆也在缓缓重述着桂木的话语。 「是啊，」桂木望着人偶少年，眼神温和，「我捡到这孩子时，他就与这只史莱姆互相陪伴、照料着对方。」 「别害怕，孩子，这里没人会伤害你的家人。」桂木耐心对着人偶少年说道。 第10页 人偶缓缓松开勒紧史莱姆的手臂，史莱姆获救般重获自由。 差、差点就要窒息了！ 它重重一跳，直接从人偶的怀中跳出，而后准确无误地跃到桂木的头顶上。 史莱姆骄傲挺起圆滚滚的身体，洋洋自得地向大家展示自己完美的跳跃轨迹。 如果不是此刻氛围不对，丹羽甚至想给这只史莱姆鼓个掌。 人偶胸膛一空，视线紧紧跟随着离开他怀中的史莱姆。 「走吧，不仅仅是孩子，还有你的史莱姆。」桂木扶正了蹲在自己头上的史莱姆，「小傢伙，坐稳了，我们大家一起回踏鞴砂！」 「走吧桂木，还有孩子和史莱姆，大家一起走回去。」四周的人群闹嚷嚷地一齐说道， 「我们来给你安排休息的地方，放心吧孩子，在这里你一定是安全的。」 人偶少年摸了下自己的手臂，空空落落的。 突然、心脏传来些微刺痛，他抚摸着胸口，不明白这是什么感觉。 周遭人群围着他，他不能拂去这群善良之人的好意，人偶笑着全数接受，并向他们表达自心而发的感谢。 偶尔微微出神、人偶少年望着桂木头顶上史莱姆、圆滚滚的身体正气唿唿地背对着他。 看起来，自己似乎又惹得它不高兴了。 第6章 六只史莱姆 与人偶一起在踏鞴砂的日子果然如桂木所说，十分安全。 从馆景出来的那天夜里，人偶与史莱姆被一起安置到村落里的一个眼盲婆婆家，婆婆年轻的时候叫秀子，丈夫很久之前就离世了，也没有子女，所以踏鞴砂的大家都叫她秀婆婆，会时不时地来看看她。 秀婆婆虽然看不见，但是感知很灵敏，史莱姆与人偶才被桂木领进去的时候，秀婆婆就颤颤巍巍端了两碗水出来给他们喝。 人偶不用进食喝水，他就端着小水碗一点一点餵给怀中的史莱姆喝。 桂木喝了水，同秀婆婆道，「婆婆，这是外面流浪的孩子，我给他们捡回来了，您看看您这儿能不能收容他们，不方便的话我就带着他们去别家。」 秀婆婆端起烛台，朝着人偶和史莱姆的方向举起来，自己静静听了半晌才笑着对桂木说，「婆婆年纪大了，耳朵也不灵光，是外面流浪的孩子就让他们在这儿住下吧，正好这儿还有多的床和被褥。」 桂木连忙道谢，人偶也跟着起身道谢，史莱姆将这两人瞅来瞅去，犹豫着跳出人偶的怀抱，在桂木惊恐的眼神中跳到桌子上。 史莱姆无语地瞥了眼桂木，史莱姆当然知道不能跳到老婆婆的头上！ 桂木把史莱姆想得太笨了啦！ 史莱姆挪了两步，蹭到坐在桌子旁边正举着烛台的老婆婆身边，它借着微弱的烛光将老人上下看了个遍，然后在人偶少年的视线下用圆滚滚软乎乎的身躯贴住老人垂下的苍老的手。 「哎唷…这是什么，这么柔软…是孩子的脸颊吗？」秀婆婆惊奇出声。 桂木扶额解释道，「不是的，婆婆。」 他停顿了下，好让秀婆婆有个心理准备，「这小傢伙…是一只史莱姆。」 史莱姆应和桂木的话，立即跟上「啵唧」了一声。 人偶少年望着面前苍老的人类。 秀婆婆一愣，随即慢慢笑起来，「桂木你不用担心婆婆，婆婆啊年轻时候也是见过不少奇物怪谭、胆子也大着呢。」 桂木连连称是。 「快回去吧，桂木。」秀婆婆摸索着拿起桌上另一盏烛台、递向桂木的方向，「这个你也拿着，好让路看得更清楚些，你们年轻人更要注意。」 秀婆婆抚摸着蹭到她身边软乎乎的史莱姆，皱皱的脸颊上缓缓漾起一些温暖的笑容，「孩子们就放心留在这儿，老婆子会照顾好的。」 桂木再三道谢后才放下心来，他拍了拍人偶少年的肩膀稍作安抚，推着人偶少年更加朝向烛光中的一人与一史莱姆的方向。 小声地在人偶少年耳边道了声「去吧」，桂木离开前细心地帮秀婆婆家关好门窗，以免夜雨侵入这间屋舍。 「另一个孩子呢？」秀婆婆伸开手，向前摸索。 史莱姆带着老人的手向一边轻轻拽了拽，人偶少年迎上，轻轻握住那只手，温声开口，「我在这里。」 秀婆婆这才放下心来，一手安抚着人偶少年，一手还抚摸着史莱姆，紧闭着眼语气平和，「辛苦你们两个孩子来陪我老婆子了，这么久都在外面流浪一定很辛苦吧，来到这儿就放心住下，婆婆带你们去休息。」 史莱姆很快「啵唧」一声，人偶牵着老人，怀里还跳进一只史莱姆。 秀婆婆带着他们去到空床边，因眼疾不便，只得告诉人偶该如何取出被褥铺好厚实温暖的床。 上手摸了摸人偶铺好的床，秀婆婆不遗余力夸赞他是个心灵手巧的好孩子，能将床铺得又快又好，史莱姆也跟着「啵唧啵唧」重复好几声。 人偶少年有些拘谨，似是不太习惯这直白的夸赞。 等秀婆婆去休息了，人偶这才拥有了与史莱姆的独处时间。 陌生的地方与陌生的一切，唯有相处多日、熟悉的史莱姆让人偶稍稍静下心来。 人偶少年抚摸着怀中的史莱姆，史莱姆顺势打了个哈欠。 它也累了，虽然今天一直在人偶的怀中补觉。 第11页 但是！史莱姆没有真正意义上的睡着，所以那些碎碎的完全——都不算！ 「…今天，我是不是让你生气了…」 人偶少年轻声问着怀中的史莱姆，皎洁的月光透过窗柩洒下，过了很久，人偶才轻轻眨了下眼。 史莱姆没有回他。 人偶少年也没有说话，他感受着这静谧的一切。 与在馆景之中的寂静不同，这里的静谧充斥着自然的气息，人的唿吸声此起彼伏，远方的蛙鸣与蝉鸣相伴、清清楚楚地传入耳中。 所有的一切都很热闹，除了他的怀中。 人偶少年后知后觉史莱姆已经许久未同他说话了，他小心将史莱姆换了个方向、转过身体来面朝着他，这才惊讶发现圆滚滚的史莱姆早已唿唿大睡、两只眼睛都眯成两条细细的缝。 人偶只觉有些好笑，他抱着怀中的史莱姆，轻轻将脸靠近它。 「…算了，先做个好梦吧。」 虽然人偶并不明白自己为何要如此做，但当他如此做之时，就能感受到自胸膛而生的温暖的感觉，十分安心。 一夜好梦。 竖日，秀婆婆很早就起来。 老人觉少，一起来就张罗着为家中新来的两个孩子准备餐食。 在清醒的人偶口中得知史莱姆什么都能吃后，秀婆婆就带着无需休憩的人偶少年去自家田地里摘了不少蔬菜，用部分蔬菜同踏鞴砂的捕鱼人那里换来了一条不小的鱼。 人偶少年跟在秀婆婆身边，小心地搀扶着她，路上见到的人都纷纷同他与秀婆婆打招唿。 秀婆婆也带着他一个一个回过去，将踏鞴砂的大家一一介绍给他。 「孩子，不要害怕，这里没有坏人，大家都会照顾你的。」秀婆婆握着人偶少年的手，慈祥温暖的话语涌入心中。 人偶少年感激地应了声，接受这好意。 …… 史莱姆睁开眼时，天已大亮，它窝在人偶少年夜晚为它再度盘起的衣物小窝中，陷入沉思。 这个窝窝是什么时候盘起来的，它怎么一点都不知道呢。 忽然，史莱姆耸了耸鼻子。 香香的味道从很近的地方传来。 这让史莱姆生出一点身体空空的感觉。 好好地睡了一觉后，昨天那块亮晶晶的石头都消化完了，史莱姆现在需要更多、更多的亮晶晶石头…！ 它跳下床，正要一蹦一蹦地去寻找这味道的源头，才刚跳起个弧度就被身后兀然伸出的一双手牢牢握住。 「小心，地上有灰。」 那双手的主人叮嘱再三，而后惯性就要将史莱姆抱入怀中，但他又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动作一顿，旋即改变方向，将史莱姆顶在自己的头上。 「抱歉…身上有些炉灰，先呆在这里，好吗？」 史莱姆低下头，这才看清捧起自己的正是早上不见踪影的人偶！ 顺着视线看下去，果不其然…人偶少年不仅身上的狩衣沾了些灰尘，就连白白净净的脸颊上也沾了些黑黑的炉灰。 全身上下，只有握着史莱姆的双手是立即清洗过、所以干干净净的。 人偶少年去做什么了？ 史莱姆眨巴眨巴眼睛，发出的「啵唧」都带着个问号。 人偶有些难言地转过头，咳了一声后小声靠着史莱姆道了句「马上就能知道了」。 他小心扶着头顶上的史莱姆走出屋舍，绕了个弯后进入另一间房屋，居于高处的史莱姆能看得更清楚些，秀婆婆家的房屋是连起来的三间，中间并未未打通。 若要通行，得出去从外部再进。 人偶带着史莱姆去的，就是这三间中的第二间，史莱姆眼尖，远远就看见了一口锅与砖土垒成的灶台。 它知道锅是什么，挖出它与它同族的那些丘丘人们就喜欢支起好大——一口锅，在生火后往里面一股脑地加入好多好多东西。 据史莱姆之前的目测来看，丘丘人们不仅放了有好多果子和肉，还要一些叫不上名字的东西。 加入结束后，丘丘人们就要齐齐围着大锅一起做出一些奇奇怪怪的动作和姿势，甚至有的丘丘人嘴里还在叽里咕噜着一些史莱姆听不懂的东西。 难道人偶也是带着史莱姆去围着锅做那些奇奇怪怪的动作和姿势，也是要在嘴里说一些叽里咕噜的东西吗？ 史莱姆越想越凝重。 虽然史莱姆不想做那些…但是看在人偶的份上…… 史莱姆再度瞧了眼将它顶在头上的漂亮人偶，艰难地在心里进行了一下斗争。 如果是人偶的话…… 勉、勉勉强强吧！ 再多就绝对不可以了——！ 人偶少年不知晓头上的史莱姆此刻究竟是经歷了多么大的心理斗争，他只能感受到史莱姆的身躯一会儿僵硬一会儿柔软，他误以为史莱姆是在催促自己，连忙加快了脚步。 进到第二间房，秀婆婆已经坐在那了。 不远处的锅还在冒着热气，史莱姆望了一眼，就像丘丘人的大锅一样，咕嘟咕嘟冒着泡。 史莱姆更觉不安。 人偶少年将史莱姆安放在桌上，手脚不太熟练地听着秀婆婆的指导，从一旁拿起碗，又拿起勺子，揭开锅盖，从锅内舀出一勺东西倾入碗中。 史莱姆闻到先前闻到过的、好闻的味道！ 第12页 它睁大眼睛，几乎是掩饰不了兴奋地望着不远处的人偶少年端着一碗看不清模样的东西朝它走来。 人偶手中的碗还在冒着白汽，刚出锅、热腾腾的。 『喀哒』，碗被人偶少年轻轻放下，推到史莱姆的面前。 耐心地等到白汽稍稍散去，满心欢喜的史莱姆刚低下头，直直就与一只死不瞑目的鱼头面面相觑。 鱼头很大、半个史莱姆那么大，圆又白的眼珠直勾勾盯着它。 史莱姆：…… 而且，碗里的东西还是乌黑的、漂浮着说不清的东西。 史莱姆缓缓抬起头， 坐在旁边的人偶少年眼睫微颤、小心地望着它，面上灰一块黑一块又白一块，漂亮的鸢紫色眼中是掩饰不住的期盼。 坐在另一侧，不知碗内情况的秀婆婆还在催促道，「快喝啊孩子，趁热喝最好喝了。」 史莱姆：……啵唧。 干了！ 第7章 七只史莱姆 生活在踏鞴砂的居民们主以种植、开採与冶炼为日常生活的重心，丹羽更是其中好手。 一大早，桂木就敲开他家的门说要去一道看看昨夜里寄住在秀婆婆家的那两个孩子，顺带给他们谋着学点手艺，日后也好独自支撑。 正在忙碌的丹羽拗不过他，只得放下打铁锤，换了衣服后两人一起奔着去找秀婆婆。 到门口的时候，丹羽鼻尖一耸，说了句「好香」。 桂木没听清，纳闷着推开门，当面一道紫影直直朝他冲来。 桂木：敌、敌袭？！ 他当即立断弯腰躲过，但站在他身后的丹羽就没这么好运。 丹羽还在冥思苦想那股香气来源何处，敏锐间、迎面感受到点风声，他正要抬眼去看，就被一道紫影冲着面部撞个正着。 丹羽眼冒金星后退两步稳住身形，被反弹开的紫影随之倒飞而去，正正巧巧落入神情有些慌乱、正从屋内追逐着史莱姆出来的人偶少年怀中。 「发生什么事了？」桂木犹豫地看了眼从屋内出来、满身灰扑扑的人偶少年与他怀中蔫头耷脑、提不起劲儿的史莱姆。 丹羽摸索着靠着墙站起，头晕眼花撑着头。 「抱歉…」人偶少年见砸到人后满脸不安，「我刚刚给它餵了些熬煮的鱼汤，看起来似乎造成了反效果…」 桂木与逐渐缓过神来的丹羽对视一眼，鱼汤？ 他们又一齐盯着人偶少年怀中那只进气少出气多的史莱姆。 ……到底是什么鱼汤杀伤力这么大？ 「孩子们，都去哪儿了？」秀婆婆拄着拐杖从屋内出来，她面朝着门口感知到另外两道唿吸声。 老人和善地笑起来，「桂木和丹羽今天也来得这么早啊。」 「是的，秀阿婆。」丹羽娴熟地上去搀着老人打了个招唿，「这两个孩子在阿婆这住的怎么样，有给阿婆您添麻烦吗？」 秀婆婆拄着拐杖点了点地，「都乖着呢，早上还和我一道出去，手脚可伶俐。」 丹羽闻言点了点头，他转过身自上而下将抱着史莱姆的人偶看了一眼，在仔细打量过人偶少年的体格后，丹羽摸着下巴对秀婆婆道， 「秀阿婆，孩子我们带出去会儿，待会就让他们回来。」 「去吧，去吧，注意安全。」 秀婆婆很放心，看起来没什么问题。 桂木见状，担心不明情况的人偶少年陷入慌乱，给他解释道，「丹羽擅长打铁锻造，让他带着你学门手艺，日后你与小傢伙一起生活也就能自给自足。」 谈起日后，一直安静抱着史莱姆站在原处的人偶眼睛里亮起些许光，他轻轻点了点头。 桂木多看了一眼他怀中的史莱姆，平时活泼好动的史莱姆此刻软乎乎地趴在少年的怀中，似乎都开始往外吐魂。 陷入沉思的桂木：…这样真的没关系吗。 联想到之前人偶少年口中的鱼汤，桂木迟疑地发问，「小傢伙它…没问题吗？」 人偶少年拿捏不定，犹豫着抚摸怀中软软化成一滩的史莱姆，他张了张口，但又想到自己端出那碗黑乎乎的东西。 虽然是初次下厨，但也是一步一步按照秀婆婆的吩咐做的，应该…没问题吧？ 秀阿婆闻言，自己折身进屋，直接端出一碗桌上的汤，招唿道，「汤还有的多，桂木和丹羽也来喝上一碗再走吧。」 桂木见着史莱姆的惨烈模样，双脚钉在地上没动。 不明现况的丹羽走上前去，直接与秀婆婆手中那晚不知是什么东西的黑色混合物大眼对小眼。 「咳、秀阿婆，我们来时吃过了，就先带着他们走了。」丹羽语速极快，生怕慢一句就要被留下。 「回头见，秀阿婆。」 上道的桂木一手带一个，三人一史莱姆撤离得飞快。 …… 史莱姆回魂的时候，它已经待在桂木的头上了。 硬茬茬的头髮戳得它并不舒服，但此刻没得挑剔，人偶被丹羽单拎出去，正一点一点告诉他打铁要诀。 史莱姆动了下，桂木立即意识到它醒了。 不打扰那边的两人对话，桂木压低声音，很小声地问它现在感觉如何。 史莱姆沉默半晌， 喝下那碗人偶初次亲自熬制的黑乎乎的鱼汤之后，它仿佛看见了那些自己被做成炸药桶炸出一团烟花的同族。 第13页 绚烂绽放在天边，远远朝着它挥手、亲切地唿唤着它。 史莱姆的沉默让桂木意识到它的意思，一人一史莱姆再次心意相通。 「——好了，现在去试试你能拿起的锻造锤吧。」 这边一人一史莱姆相处融洽，那边的丹羽终于在冗长的前言后让人偶少年开始上手实操。 呆在桂木头顶上看着人偶初次试验的史莱姆好奇地朝丹羽列出的一排锤子挨个望过去，锻造锤由前至后一柄比一柄大，相应的重量也十分客观。 再看眼人偶露在衣物外的细胳膊细腿，史莱姆凝涩了下。 它小小声对着身体下面的桂木问道，「啵…」 要是人偶拿不起来怎么办？会受伤的！ 人偶少年从前走最后，没有丝毫犹豫、弯腰就要拿起那柄约有他头大的锻造锤。 惊恐与担忧的丹羽与桂木就要扑上前去制止，「那个太——」 重字还没说出口，清瘦纤细的狩衣少年就不费吹灰之力地拾起锻造锤，还在手中颠了下。 丹羽：…… 桂木：？ 史莱姆当即改口，「啵！」 怎么可能拿不起来！它看上的人偶就是这么厉害！ 史莱姆顿时与有荣焉，在桂木头上骄傲挺起胸膛。 「虽然有些轻，不过尚可…」人偶少年沉思着缓缓抬起头，就见丹羽与桂木满脸惊异。 在确认人偶的确是天生巨力后，丹羽如获至宝，扯着人偶就要将自己一身技艺倾囊相授。 史莱姆待在桂木的头上盯着他们看了许久，铁锤与铁矿撞击敲出『砰』地一声响，火星四溅后又是接连的一次敲打。 重复百八十次，溅出的火星像小小的烟花。 人偶少年的动作于一日之内就能从生分到娴熟，天资十分惊人。 环绕着他，丹羽与桂木赞不绝口。 被桂木安置在一边的史莱姆趁大家都在看人偶、没人注意它，自己鬼鬼祟祟挪着身体挪到边缘，一鼓作气跳下锻造台。 在这里，它也闻到之前的、在桂木那个大个子身上闻到过的甜甜的味道。 是那种亮晶晶的石头！ 跳下锻造台，史莱姆眼前一亮，在锻造台的后方杂物区，有许多箩筐堆起的碎石。 而那些碎石之中，就有罕少几块亮晶晶的石头。 史莱姆能无比清晰地看见它们，它绝对要吃！ 它左看看、右看看，一个人影也没有，确认桂木和丹羽都围着人偶过不来，史莱姆就要投身进碎石箩筐堆中努力开挖、大吃特吃。 但它才刚刚跳起，软弹的身体在空中跃出一道优美的弧线。 自它身后、视线死角处，两只小小的手伸出、果断迅速，一把将半空中的史莱姆拦截。 「啵？」 那两只手动作流畅、一气呵成，抓住史莱姆直接向外狂奔。 「啵啵啵啵啵啵唧——！！」 惯犯、绝对是惯犯！！ 「…嗯？」 正在打铁的人偶少年忽地听到史莱姆的声音，原本耐心听着丹羽的话的他察觉不妙、条件反射转首就去寻找锻造台上史莱姆的身影。 但此刻、桂木先前将史莱姆安置着的地方，空空如也。 锻造台上，除了反射出一丝冷光的金属块，其他什么都没有。 紫色的圆滚滚身影消失得无影无踪。 「…不见了。」人偶少年喃喃出声。 正讲解到兴头上的丹羽一愣，桂木也随之望去。 刚刚还在那睁着眼睛一眨不眨盯着他们的史莱姆不见了，空空荡荡，一点踪迹都没有。 第8章 八只史莱姆 「我做爸爸，你做妹妹！」 「我不，我才是一家之主，你来做弟弟！」 靠近名椎滩的小海岸，风卷着浪涛砸击在岩石峭壁上，碎石滚落、迴响的风传来轰隆声鸣也丝毫不能阻止史莱姆旁边这两道尖锐童声的争吵。 「那么！」 「就让它！」 两只手齐齐一指，指向最中间被一左一右两道相斥力硬生生扯长的史莱姆条条。 「就让你来决定吧——！」 感觉自己好像变宽了的史莱姆：「…啵。」 能不能先放下它说话。 它们史莱姆也是要面子的。 人类幼崽太可怕。 被扯成宽面条的史莱姆努力将自己的身体恢復到圆滚滚的形态，它呆在一块凸起的石头上，左边是男孩打扮的小孩，右边是女孩打扮的小孩，看装扮模样都像是村落里的孩子。 …不能动他们。 两个小孩眼睛一眨不眨直直盯着石头上的史莱姆，硬生生将史莱姆盯出一身冷汗。 「你！」 史莱姆身体一僵， 「你说！谁来做你的爸爸/妈妈更合适！」 僵硬的史莱姆：……啵。 一定要选吗。 有点想人偶了。 它温柔、漂亮的，一直抱着、绝不会这么粗鲁对待它的人偶。 痛心疾首的史莱姆看着面前因长久得不到回復于是开始再度互相拌嘴的小孩，默默将自己挪下石头，要不还是趁现在逃跑吧。 互相拌嘴的两个小孩眼很尖地高喊『它要逃跑了！』，下一秒一人伸出一只手情景重现般再度将史莱姆抓回原处。 十分被动、又不能欺负村庄内小孩的史莱姆沉默，它动了动身体，只得暂时在石头上找个稍微舒服点的地方把自己挪在那儿，等面前的两个孩子争吵出个结果。 第14页 希望人偶快点注意到自己被带走了…快来从小孩的魔掌下拯救它吧！ …… 人偶少年紧紧跟在丹羽身后，他们将丹羽的锻造所仔细搜寻了一遍，仍是毫无头绪。 折返去秀婆婆家的桂木也回来了，站在门口，他对着人偶少年与丹羽摇了摇头。 史莱姆没有返回到秀婆婆家中。 丹羽陷入沉思，一边的桂木努力安抚静静站在原地不动的人偶少年，他是知道面前的这个少年将那只史莱姆看得有多重要。 况且还是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失踪……若不是少年自己发觉，他们至今还不知晓。 桂木组织了一下言语，「孩子，先冷静下来，我们一定会一起找回小傢伙的。」 人偶少年垂在身侧的手掌倏然捏紧，桂木的安慰聊胜于无。 史莱姆十分脆弱，也很听话，若非必要不会离开他的周遭，最多也只会跟着熟悉的人离开。 但是在这个村庄，它最为熟悉的除了自己，就是身边的桂木、丹羽与秀婆婆。 现在三人都不知晓它的踪迹，难道…… 「桂木，来时的路上，你看见村里的孩子了吗？」丹羽兀然出声，桂木一愣，实诚地摇了摇头。 「在来回的路上都没有看见那几个孩子，」桂木回忆了下，更加确定，他一顿、突然想到某个可能性，「难道丹羽你的意思是……」 丹羽颔首，「那几个孩子平日无事时就会来这里看匠人打铁，今日很有可能也是如此。」 沉默静寂的人偶少年眼睫颤了下，他望向似是讨论出个结果的桂木与丹羽，「…所以，史莱姆、是在他们那里吗？」 见他这副模样，两人不免有些担忧，丹羽温声安抚道，「你先别急，我们去问问那群孩子就能知道了，村庄内没有陌生人，史莱姆一定会全然无恙的。」 人偶少年闷声不语，桂木见状挠了挠头，「我们现在就去，放宽心，一定能将小傢伙它找回来。」 一千米外的海滩岸边， 此刻的史莱姆再度陷入抉择的困境， 从小孩的争论中，它知道了左边这个男孩模样打扮的人类幼崽叫阿信，右边这个女孩模样打扮的人类幼崽叫小葵。 阿信想当爸爸，小葵想当一家之主。 他们直接默认了史莱姆低一辈，被动成为金字塔最底层的事实。 阿信扯着史莱姆的左边，小葵扯着史莱姆的右边，两人僵持不下，圆滚滚的史莱姆再度被扯成宽宽长长的模样。 来回拉扯间，史莱姆的怒气积攒到了顶峰，它『嘿咻——』一声骤然回弹，将两个不听话的人类幼崽向中间反力一拽， 「哎唷」两声，阿信和小葵重重撞在一起。 史莱姆趁此机会立即从他们手中脱身，钻出缝隙轻盈一蹦就蹦到安全地带。 「啵唧！」 坏小孩！ 阿信和小葵互相搀着从地上爬起来，吹了吹手掌上的砂石，也不哭闹，看着史莱姆的眼睛一点一点变得亮晶晶的。 「看到了吧小葵！」 「没错阿信！」 「果然——这只史莱姆好有趣！」 史莱姆再度生出自心而发的一种无奈感，这两个孩子赶也赶不走、非要拽着它不放，做他们的家家酒游戏。 风声愈大、海面上涨，看起来是涨潮了，阿信和小葵望着愈发近的海水，想起平日里村庄大人拎着他们的耳朵再三叮嘱，一定要在涨潮前回家。 小葵懂事一些，拉着阿信的手，另外还要去捉史莱姆，「我们回去了，一起回去吧。」 「啵啵啵唧！」 史莱姆才不吃这套了！ 躲过朝它身体而来的幼童的手，史莱姆重重从原地跃起，笨蛋才会再被这群坏小孩骗住！ 圆滚滚的紫色球体向上一跃、却又像是突然撞到什么迅速弹回原地，阿信和小葵大睁双眼。 两个小孩来不及多想就要去接住被反弹回来的紫色史莱姆，半空之中被砸出一点波痕的区域波动更深，抱着头顶鼓起个包的史莱姆的两个孩子对视一眼，意识到什么，不约而同面上都显露出一种惊疑与恐惧。 村庄内的大人说过…平日里去的海滩最近不要去，因为那里很危险。 危险的原因…那里有会吃人的、游荡的怪物！ 狰狞兽爪撕开空间、诡异燃烧着火焰的巨大兽瞳在孩子们的视野中一闪而过，小葵与阿信的尖叫硬生生憋在口中，都有些腿软。 是、是怪物… 森寒的利齿上还衔着碎肉，自那被撕开的空间裂隙内极具压迫感地骤然伸出一只兽爪，下一刻，狰狞可怖的巨大兽头咆哮着撞开缝隙。 全身发软，瘫在地上的两个孩子似乎都能感受到这怪物口中刺鼻的腥气，直直朝着面孔扑来。 被小葵与阿信紧紧抱在怀中的史莱姆幽幽转醒，睁开眼，一只巨大的狗头毫无迟疑直冲沖朝着他们而来。 史莱姆：…？！ 「啵啵啵啵啵啵啵啵唧！！」 到底发生了什么怎么会有这么恐怖的东西——！！ 惊恐拉到满值的史莱姆脑袋左右两边一动一动突然飞出两只小翅膀，它来不及多思，翅膀飞速转动、上下转动的速度突破残影，带着一左一右紧紧抱着它的两个人类幼崽。 史莱姆迅速窜上天空。 第15页 魂飞出一半的小葵死死抱着史莱姆，「阿信…我们不会已经死了吧……」 理智出走的阿信呆呆望着脚下的地面，「小葵…这就是天堂吗…好高喔…」』 拖着两个秤砣般的人类幼崽，史莱姆在危机时刻爆发潜力，硬生生飞出一长段距离，它来不及对两个被吓傻的孩子说些什么，回头一看，那只巨大的狗头距离它的身体只差一爪之远。 「啵啵啵啵啵唧！！！」 「——他们在那里！」 一道响亮、厚实的声音兀然在近处响起，是大个子桂木的声音！ 史莱姆视线迅速移动，果不其然，桂木和丹羽、旁边紧紧盯着它满脸失而復得与掩饰不去的惊慌的人偶，还有许许多多的村民，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们的方向。 史莱姆很想向那边的人偶少年炫耀自己如今已经能带着人飞出超——远的距离！ 但是现在不是炫耀的时候，承载着两个孩子体重的史莱姆已经能明显感受到自己的体力不支。 后方还有虎视眈眈的巨大狗头，这种情况…来不及多虑了！ 人类幼崽那么弱一定不行，但史莱姆没关系、史莱姆一定没关系！ 小葵敏锐感受到自己正紧紧抱着的史莱姆的身体似乎有所变化，很快迟钝一点的阿信也感受到了，史莱姆的身体先前是有些摩擦的、能让他们牢牢抓住。 但现在，不知为何，史莱姆身体的表面变得又滑又软，手抓在上面却缓缓抓不着力。 小葵与阿信不知道即将会发生什么，但他们能看见身后只差最后一点距离就会抓住他们的巨大怪物。 『准备好了——』 凭空响起一道细弱的孩子的声音。 阿信与小葵一愣，这声音…似乎是从他们缓缓脱手的史莱姆身上传来。 丹羽与桂木带着许多男丁远远就望见半空之中的史莱姆与孩子们，空间骤然波动，兽境猎犬的兽爪堪堪就要触及！ 『快去吧！』 小葵与阿信手中一松，史莱姆身躯骤然发生变化，竟将两个孩子直直弹射出去，空中两道弧线飞速下落，桂木与丹羽十分默契，双双冲上前去一人接住一个。 尘烟散去，两人望着怀中惊疑不定、但身体无伤的小葵与阿信缓缓唿出口气。 还好、还好…… 但事情远没有结束。 「…还、还有史莱姆！」 来自孩童的尖锐哭声骤然在耳畔炸响，刚接住人、心下稍定的桂木与丹羽心脏再度提起。 一道纯白身影如风般掠过他们，狩衣衣袖猎猎、他奋力向前伸出手，自诞生而来他就从未如此紧迫急切过。 来得及…来得及、一定来得及！ 兽境猎犬还挂着碎肉的森寒兽爪向下重重一划，轻而易举且毫不费力。 在空中飘飘荡荡飞行的紫色球体却倏然一顿，整个身躯拦腰一斩，自切口处有无数紫色星屑缓缓撒落。 完整的紫色史莱姆硬生生被兽境猎犬当场横切成两段。 绝望的、自胸膛隐隐抽痛而发的吶喊，人偶目眦欲裂。 「——不要！！」 第9章 九只史莱姆 银色电光走蛇般横撕天空，暴雨倾盆，从天际沖刷而下，轰鸣声怒斥耳廓。 武装齐全的众人齐齐却步，刚刚救下的两个孩子抱着大人的腿不敢撒手，所有人的视线都聚集在前方不远处的白衣少年身上，他们屏住唿吸。 身着白色狩衣的少年半跪在地上，身体向前倾去，牢牢将勉强能看出一点轮廓的紫色东西锁在怀中。 在他身边，躺着一只巨大且诡异之兽四分五裂的尸体，模样惨烈、死不瞑目。 拿着农叉锄头与铁锹的村民面面相觑，面上不约而同地都闪过一丝诧异与惊奇。 没人看清那狩衣少年是怎么出手的。 等他们回过神来时，那在海岸作威作福、残害不少青壮生命的兽境猎犬就如沙堡般轰然倒塌在地，残骸随风缓缓消散。 桂木将抱着他腿、满眼畏惧的阿信交给身后的村民，自己犹豫了下走上前，他搭手在半跪在地上的狩衣少年肩上，深深吸了口气，「你……」 一滴泪，澄澈的、透明的，不打招唿、直直顺着脸颊滚落。 人偶面上的表情一片空白。 「啪嗒——」 极其细微的一声，那滴泪落在人偶少年怀中硬生生被斩断成两截的史莱姆身上，顺着失去弹性的表层滚落，混入雨中。 雨下得很大，打湿少年身上的衣物，但他仍旧一丝不苟地将怀中的史莱姆方方面面遮挡好，没让一滴雨淋到它。 「孩子…」桂木嗫嚅了下，还是尝试开口，「先起来吧。」 狩衣少年唇色苍白，上下动了下，「它…忽然睡着了。」 桂木闻言，深深闭上眼。 再睁眼时，他心中已然坚定。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你不能一直在这里淋雨。」桂木脱下身上的外衣，遮在少年头上为他勉强遮挡。 人偶并不在乎肆虐风雨是否颳得他脸上生疼，也不在意桂木的担忧与村民的视线。 他此刻满心只剩下了怀中不再动弹、不再用柔软的身躯安抚他、不再靠近他闹腾着撒娇的史莱姆。 人偶少年仰起头，眼睫沾了雨水、视野被打湿得模煳不清，泪水雨水混合难以分辨。 第16页 桂木看着他这副模样还想多说些什么，丹羽走上前，压住他的肩膀，朝他摇了摇头。 「先回去吧，回去我们才能想办法重新唤醒小傢伙。」丹羽克制着语气，尽量冷静理智道，他温暖的手心推在人偶的后背， 「仅仅待在这里淋雨，我们什么也做不了。」 人偶慢慢转过头，鸢紫色的眼珠盯着丹羽看了半晌。 在桂木都要放弃时，终于、他沉默地一点头。 后方的人群见状立即让开条路，就像人偶带着史莱姆来时的那样，这次也让人偶抱着史莱姆重新走入人群，回到踏鞴砂的村落。 守在门口的秀婆婆早就听闻不妙，从早先回来的村民口中听到事况发展后，立即回屋去满满烧上一整壶热水，还摸索着拿来了干净衣物和毛巾。 人偶抱着史莱姆，头上顶着桂木的衣服，回到秀婆婆家。 秀婆婆听到一连串的脚步声，连忙站起就要端出热水。 人偶少年苍白唇瓣上下一动，「…婆婆，不用了…我先进去了。」 「诶…好、好。」秀婆婆拄着拐杖，面朝着人偶离去的方向神色复杂。 …… 人偶将史莱姆放置在自己为它盘起的小窝中，他手指抚过史莱姆被截断的身躯，此刻那里还在汩汩流动着莹紫色的晶粉，看起来很不寻常。 桂木慢慢拧起眉，丹羽与他也想到一块去，他们是见过正常史莱姆消逝的样子。 望着床上昏迷的史莱姆，两人不约而同有了个猜想。 其他跟过来的村民将狭小室内挤得水泄不通，阿信和小葵两个孩子也没有回家，都在这里，趴在床沿，一把鼻涕一把泪紧紧盯着床上闭上眼睛的史莱姆。 小葵狠狠擦了把脸，「都怪我们…」 阿信哭得眼睛肿起，「如果不是我们要去那里玩…」 人偶一反常态，没有如初来之时那般温和地对待这两个哭得快抽过去的孩子，他静静望着像是睡着了的史莱姆，耳畔是淅淅沥沥的雨声。 「或许…还有办法。」桂木犹豫着开口。 人偶眼睛动了下，像是被注入些许生气，慢慢活转过来，他轻声开口，「什么办法？」 桂木想起先前在借景之馆内将那枚[晶化骨髓]消化后产生变化的史莱姆，推测道，「先前小傢伙吞吃了我那次开採剩余的[晶化骨髓]后就发生了些变化…看样子，这东西对它应该是有些效用。」 人偶缓缓眨了下眼，丹羽立即道，「现在这个关头，无论是否有效，多少都试一试吧。」 他看着断成两截的史莱姆身躯，横切面不约而同都有莹紫色的晶粉洒落，丹羽立即抬步就要走，「我那应该还有些开採到一半剩余的，我去都拿来。」 后面的村民立即就有人应道，「我那儿也有，我去拿！」「我家也有一点，等我一会儿」「…还有我！」 一道道声音响起，人偶视线缓缓扫过面前众人，湿淋淋的衣物黏附在身上，清瘦身形更显脆弱。 「谢谢…」人偶少年止不住口中呢喃，桂木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让他安心。 未多时， 丹羽带着箩筐与零星几枚[晶化骨髓]回来，他神色凝重，「先前上缴的部分太多了，现在我搜寻了整个锻制所只找了这些，先试试吧。」 其他人还没回来，人偶将从丹羽那里获得的[晶化骨髓]接过。 莹蓝色的石头被他小心翼翼捏着放在史莱姆的身躯之上，石头内里似乎有光点流动。 一秒、两秒、三秒… 趴在床边的小葵和阿信眼睛眨也不敢眨。 没有任何反应出现。 人偶少年垂下眼，巨大的失落席捲了他的心脏，他按压住自己的胸膛，那里没有常人心脏起伏的弧度。 …但为什么，此刻却又如此痛苦？ 「有反应了——！」桂木突然出声，人偶心脏一停，条件反射就去看向床上的史莱姆方向。 肉眼可见地、莹蓝色石头内的光线逐渐暗淡，而史莱姆的身躯在由黯淡变得越来越亮，等到石头成为完全灰扑扑的状态后，『咔嚓』一声，一整块石头如被吞噬般碎成极其细小的微尘，很快消失不见。 丹羽是最先反应过来的，他立即向人偶手中塞入另一块[晶化骨髓]，人偶也在下一秒就将它放在史莱姆的身躯之上，相同的场景再次復现。 果不其然，史莱姆的身体一直在吸收其中的力量。 丹羽有些焦急，箩筐之中的[晶化骨髓]数量不多，按照现在的消耗速度，撑不了几次。 一阵窸窸窣窣脚步声， 「我们回来了！」 「丹羽…找到这几个，都给你！」 「快拿去，救命要紧！」 村民们各自带着自家能找到的[晶化骨髓]都返回秀婆婆的小屋，丹羽将所有的石头都放进箩筐，也只够浅浅一个底。 在看到人偶少年放到第七块时，史莱姆的身躯终于产生了显目的变化。 两截断开的身躯底部缓缓蔓延出与身躯同材质的胶装物，它们互相靠近、逐渐触及，由线到面、一点一点连接起来。 史莱姆的身体表面也在逐渐恢復光滑与柔软，看起来的确是有在好转。 「这样下去还是不够…」丹羽望着箩筐内仅剩一半不到的石头，再看史莱姆刚刚开始修復的身躯。 第17页 人偶少年突然站起身，桂木和丹羽一愣，人偶将手中紧握着的石头递给桂木。 他鸢紫色的眼瞳一动不动，「桂木…这里麻烦你了。」 「不、不麻烦。」桂木习惯性讪了句，他旋即问道，「…现在小傢伙在至关重要的时候，你要去哪？」 人偶望着已经铺不满一个底的箩筐，他拿起箩筐，将内里最后几枚[晶化骨髓]拿出，全数放在桂木掌中。 「不能一直都麻烦大家，史莱姆它…还需要更多，我去找。」人偶语气沉静。 桂木皱起眉，「可是你知道去哪採集吗？」 床边趴着的小葵和阿信对视一眼，立即争相开口，「我们知道！我们经常去那里！」 丹羽更加担忧，「你们两个现在不要捣乱，外面正在下大雨，你们一起去只是添乱。」 小葵和阿信立即一人牵着一只人偶的手，带着他就要离开屋内。 小葵回头喊道，「史莱姆救了我们！」 阿信跟着也道，「我们也要救史莱姆！」 「餵、你们…」丹羽没来得及拦住，桂木还在紧盯史莱姆的状况、分不出心神。 人偶少年牵住两个孩子有些粗糙的掌心，秀婆婆从门口进来，拄着拐杖面朝室内，「让他们去吧。」 怒气待发的丹羽哑然，「秀阿婆，可是…」 秀婆婆让所有人让开一条道，「孩子们做错了，他们既然想要挽回，想去道歉，就让他们去做吧。」 「他们在那里长大的孩子，最是知道如何去找，丹羽，让他们去吧。」 疾风骤雨，冷厉电光撕开昏暗天幕，轰隆作响的雷鸣久久不息。 三道脚步声踩过地上的水坑、相伴着离去。 暗沉室内，只有唯一的史莱姆周身流转闪烁着莹紫色的光芒。 人偶拉下丹羽在他临行前强硬让他穿上的蓑笠，视线之中明明暗暗，两道孩子身影手拉着手努力向前跑，为他指引正确路线。 只要足够的[晶化骨髓]，史莱姆…它就能恢復醒来。 水汽潮湿，人偶在雨中攥紧头顶的蓑笠，瓢泼大雨阻碍前行的脚步，胸前的金羽随跑动轻轻盪起细微的弧度。 拜託…再等他一会儿，只要一会儿就好。 第10章 十只史莱姆 『好痛……』 黑暗之中，一点微弱的光芒亮起。 地上，一道圆滚滚的身影缓缓向前挪去，努力去够那微弱的亮光。 『呜…够不着……而且好睏又好累…』 『身体也好重、好想就这么睡过去……』 一阵眩晕袭来，它像被海浪旋涡卷席，意识沉沉、明明暗暗间浮光掠影，好像有什么巨大锋利的东西穿透了它的身体，将它一分为二。 『人偶……』 它喃喃着最后的音节，勐地向下坠落时又被一道白色的身影牢牢锁在怀中，翻滚着好久才停下来。 四周很吵闹，但又很安静，在极度的冰凉与些微温暖中，它的意识缓缓消散。 …… 「啵…」 史莱姆『唰』地一下睁开双眼。 旁边突然有人大喊，「……醒了！它醒了！」 一阵锅碗瓢盆打翻的声音自门口传来，慌乱脚步声匆匆，史莱姆慢一拍抬起头，床侧出现一道神色匆忙的狼狈身影。 那人影视线牢牢锁定床上睁开眼睛的史莱姆，脸上表情难掩悲伤与惊喜，史莱姆辨认出来、是人偶。 「你醒…」 『怎么哭……』 一开口，人偶和史莱姆同时一愣。 门口『唿啦』窜进一大批人，人未进门，声已先至，桂木大声询问道，「小傢伙醒了吗，现在感觉怎么样？」 进入室内后，桂木才察觉氛围怪异。 他身后跟着的两道小小的身影可不像大人那般注意那么多，从人群之间的缝隙直接窜出来，直直朝着床上的史莱姆而去。 小葵：「史莱姆！」 阿信：「终于醒了！」 史莱姆闻声看去，是那两个小孩，小葵和阿信。 两个孩子脸上红扑扑、跑过来时候气喘吁吁，史莱姆视线一停，眼尖看到他们身上不约而同都是大片大片的污渍、水渍渍的。 ……人偶也是。 『外面…在下雨吗？』 一双大掌从后伸出，拽住两个疯跑的孩子的衣领，桂木大声斥道，「阿信，小葵，史莱姆才醒来，你们不能打扰它休息！」 两个孩子对视一眼，默默低下头诺诺应了声。 桂木拎着他们走到床边，「去、做你们应该要做的事。」 史莱姆缓缓眨了眨眼睛，望着小葵与阿信期期艾艾走到自己面前，不多时，两个小孩的眼泪已经盈满眼眶。 猝不及防的史莱姆向后一斜，『不会要哭…呃！』 自桂木他们进来后就一直站在床边静立不动的人偶倏然抬头看向床上的史莱姆的方向。 小葵与阿信两人果然一边哭一边向史莱姆道歉他们不该不打一声招唿就带走史莱姆，更不该不听话带史莱姆去往大人们说的危险地方，最后还让史莱姆为了救他们受了这么重的伤。 史莱姆左看右看，两个孩子身后的踏鞴砂居民看着它面上都是全然的感激，就连桂木那个大个子都一副『真是个好孩子』的表情望着它，史莱姆身体有些僵硬。 第18页 『感觉好奇怪喔…』史莱姆慢吞吞在心里想。 静立床畔的人偶突然动了，从狩衣的衣袖中探出一段莹白手臂，稳稳将史莱姆与面前的孩子们隔绝。 人偶有些抱歉地看向桂木，「它现在可能还需要一些休息时间。」 桂木理解地点了点头，就要带着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小葵和阿信退出房间。 想起什么，桂木回头望向人偶少年有些担忧道，「这么多日不眠不休照顾史莱姆，你也该好好休息…不然身体也会吃不消的。」 人偶少年正缓缓放下手臂，闻言只是沉默。 桂木见状，他宽慰道，「你先好好休息，如果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告诉我们大家，我们来替你去做。」 后面尚未离开的踏鞴砂居民也七嘴八舌道，「是啊，这次多亏有那个少年，不然大家定不会这么就能回来。」 「是啊是啊、还有什么需要的就尽管开口，我们都在呢。」 『不眠不休…？』史莱姆重复居民口中的话，担忧地盯着前面的人偶少年。 难道人偶一直都在守着它没有休息吗… 史莱姆拧起眉头，将圆滚滚的身体挤成川字形，不休息可不行！ 人偶将桂木与其他人送走，自己轻轻掩上门，这才转身去看身后的史莱姆。 人偶少年的视线一点一点从史莱姆的身躯上扫过，看得极为仔细，史莱姆察觉到点说不上来的不对劲。 它尝试性地「啵」了一声。 『…发生什么了吗？』 人偶少年一顿，他走到床边，在史莱姆面前轻轻蹲下，伸出手动作轻缓地将史莱姆从床上抱起。 「没有，什么都没有发生。」人偶声音很轻、语气平静道。 『那就好——』史莱姆放下心来。 『什么都没有发生就好了…』 诶…等等…… 下一刻、它突然意识到什么，整个身体一僵。 『为什么人偶会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纯白人偶似乎也有些不解，但他依旧缓缓抚摸着怀中的史莱姆，竭力安抚着它的情绪，「抱歉，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似乎从刚刚开始，就能听见你的声音。」 受到大惊吓的史莱姆就要跳出人偶少年的怀中，人偶少年见状才有些慌乱。 他努力抱紧怀中的史莱姆，出言安抚道，「不要害怕，我会保护你、不会再有谁能伤害你…这里是安全的。」 在人偶的怀中，史莱姆抬起头，视线一顿、突然想起先前自己醒来第一眼看见的人偶面庞，那张悲伤与惊喜交织的狼狈面孔。 能听见它声音的是人偶…不是什么其他人。 意识到这点，史莱姆总算情绪稍缓、慢慢停止挣扎安定下来，它犹豫了一下， 『为什么……哭了？』 在醒来的那一眼，人偶漂亮的、绮丽脸庞上，有干涸的泪痕。 它眼中的人偶一向是最干净、最美丽的，此刻却浑身灰扑扑的、黑一块灰一块、难掩狼狈地紧紧抱着它。 人偶少年抱着它，脸颊贴着史莱姆的身体，「抱歉…我担心你，会醒不过来。」 眼睫如蝶翼般的颤抖，非人的人偶初次明白何为将要失去至关重要之物的悲伤。 被兽境猎犬斩落成两截的史莱姆… 躺在他怀中没有唿吸、不会再对他做出任何回应的史莱姆。 史莱姆望着头顶的人偶，那双鸢紫色的琉璃眼瞳浸了水般潮湿，哀伤在他眼底静静流淌，这份情绪似乎会传染，将史莱姆也带入其中。 史莱姆小心翼翼地触碰他，用柔软的身躯覆盖人偶的手掌，感受到传递而来的细微的颤抖。 它小小声开口，「现在我醒来了，没有继续睡喔…」 人偶轻轻嗯了声，他抚摸着史莱姆的身体表层，手指一点一点触摸过，一边观察一边小心问道，「现在还有不舒服的地方吗？」 史莱姆摇了摇头，眼睛一眨不眨望着头顶的人偶，『没有，暖洋洋的…很舒服。』 人偶用衣袖擦拭了下脸颊，轻声道，「没有就好。」 史莱姆看着人偶就这么毫无自觉地用脏兮兮的衣袖擦脸，心中一急就想去拽住他的手， 『衣服好脏！不能擦！』 人偶一愣，看着自己被拽住史莱姆拽住的手，那是一团紫色的、与史莱姆身体同材质的东西。 史莱姆也定住了，它尝试将拽着人偶手的那部分胶状物收回。 一人偶一史莱姆就这么眼睁睁看着那部分紫色团状物化为黏煳煳的胶质体晃晃悠悠又重新回到史莱姆的身体之中。 在人偶的视线下，史莱姆顿时有些着急，『不是、不是我！』 「没关系。」人偶温言出声哄道，「不要害怕。」 人偶少年如史莱姆所愿放下袖子，他用手指蘸取了一点残余的胶状物，盯着半晌若有所思，「看来…这就是组成你的部分。」 『组成？』史莱姆啵唧了一声，它不太能理解人偶少年口中的话。 人偶少年将史莱姆重新放回床上，并帮它拉起小被子，「是的，组成，在你没有醒来的时候，它们应该就是这样一点一点修復你。」 人偶顿了下，似是又想起被他紧紧抱在怀中带回来的两截毫无声息的史莱姆。 他的沉默吸引了史莱姆的注意力，「…怎么了？」 第19页 人偶摇了摇头，「没有，只是想到了一些…不愿再去看见的画面。」 史莱姆体贴地不再追问，它卧在人偶给它盘好的小窝里，闷声闷气问道，『那…那个怪物跑掉了吗？』 人偶笑了下，学着史莱姆的语气，「是的，它跑掉了。」 史莱姆顿时支棱起来，它自己翻了个身，『那我是不是睡了好久好久——』 「没有很久。」人偶将它小心翻过来，耐心道，「只是三天，现在还困吗？」 『不困啦！』史莱姆一蹦一跳，努力思考，『身体暖洋洋的、很舒服…就像，就像吃了很多很多亮晶晶一样！』 人偶见史莱姆恢復元气，心情也好转些许，笑着看着它。 史莱姆跳得高高地、视线一瞥，突然看到床边有一个眼熟的箩筐。 很熟悉、似乎才在哪里见到过…… 在丹羽家！ 史莱姆立即停止蹦跳，它『嘿咻』一下跳到人偶的头上，人偶少年忙不迭双手稳住它的身体。 人偶留意到仿佛是有什么吸引了它的注意，探寻问道，「是看见了什么吗？」 『在那里！』 史莱姆指挥着人偶朝箩筐去，临到近处，史莱姆兀然睁大了眼睛。 箩筐里…竟有许多史莱姆口中的『亮晶晶』。 『那些…』史莱姆迟疑问道，『那些…好多好多。』 「嗯」，人偶少年将史莱姆从头顶抱下，「现在要吃吗，如果不够，我还可以再去寻找。」 史莱姆一顿，人偶少年说得似乎很轻而易举。 但它知道…亮晶晶并不是很好找到的东西。 大块头桂木也说过，要找到这个、很麻烦很麻烦。 现在，在这里，有很大一箩。 而且听人偶的语气，在它没有醒来的那三天里，或许它一直在消耗这些。 史莱姆抬起头，人偶正一如既往用那温柔如水的目光注视着它。 就像在馆景的那段时间，睡醒后，人偶一定会将食物清洗得干干净净…送到它面前。 现在它知道了，它干净的、绮丽的人偶，为什么会脏兮兮的、灰一块黑一块地出现在它面前。 人偶他…明明最在乎这些的。 第11章 十一只史莱姆 雨过天晴，空气清新。 从秀婆婆的小屋向外望去，地面坑坑洼洼的地方都积成小小的水潭，反射出水洗过般的天空。 史莱姆扒在窗沿上才刚刚露出一个头，『啪嗒』『啪嗒』两道脚步声踩着水立即就快快地跑过来。 「是史莱姆！」 「有好点了吗！」 两个小脑袋从窗沿的另一边费力探出，史莱姆望着花猫般满脸期待的阿信和小葵，「啵」了一声。 小葵垫着脚，一双眼咕噜咕噜地向史莱姆的身后来回望着，似是没看到那道常见的身影，奇怪地咦了一声。 她用手扯了扯身边的阿信，「那个倾奇者大哥哥，不在这里诶？」 阿信闻言也垫着脚向史莱姆身后看去，果然无人。 他也跟着点头，「是的小葵，只有史莱姆在，倾奇者大哥哥不见了。」 倾奇者？ 「啵唧？」 史莱姆大概能知晓这两个小孩口中大哥哥的指代对象是人偶，但为什么是倾奇者？ 小葵趁机戳了戳史莱姆又软又弹的身体，语气里满含憧憬，「史莱姆你一定不知道，倾奇者大哥哥很厉害的！」 「他咻地一下然后又唰地一下，就把那只恐怖的怪物轻轻松松打倒在地！大人们都说倾奇者大哥哥以后一定会很有出息！」 史莱姆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虽然它并未看见小葵口中的那一幕，但光是凭描述与想像就能感受到人偶的厉害！ 它的人偶以后绝对会很有出息！ 阿信回想到那一幕，眼睛都是亮亮的，「是、是的…大哥哥很厉害，一下子就把那只怪物解决了…就像英雄一样！」 史莱姆更加贊同。 没错！人偶就是最厉害的，是大英雄！ 「既然倾奇者大哥哥不在，那…史莱姆，我们出去玩吧！」小葵小心翼翼向周遭看了一圈，没人注意他们。 阿信有些害怕，先前大人们对他们不打招唿就将史莱姆带走已经好好说教了一通。 他扯了扯小葵的袖子，「我们这样，会被大家责怪的…」 小葵伸出手就要去抱窗沿上的史莱姆，「没关系的阿信，这次我们就带史莱姆去村庄里转转，去大人们都能看见的地方，一定很安全！」 她小心翼翼抚摸着史莱姆，「史莱姆，你一直呆在家里，一定也很想出去吧？」 史莱姆犹豫了一下，连着四五日都一直呆在秀婆婆的小屋，虽然有人偶作伴，但是它也是想出去唿吸新鲜空气的。 而且，现在人偶正好不在… 「啵……」 『那我们……』 「你们要去哪里？」身后突然传来「吱哑」一声关门的声音，少年平静稳定的问话声随之响起。 史莱姆身体骤僵，他能从窗沿上探出头的两个小孩黑乎乎的眼中看到那抹熟悉的身影。 糟、糟了…被抓个正着了！ 那道身影稳步走到床边，将手中小心端着的托盘放在一旁，又将靠在窗沿的史莱姆抱回怀中。 他稍带歉意对着只露出两个头顶的阿信和小葵笑了笑，「抱歉，它的身体还没有全然恢復，辛苦你们过来找它玩了。」 第20页 阿信和小葵面面相觑，那可是村庄的英雄大哥哥！居然对他们道歉了！ 两人顿时如拨浪鼓般齐刷刷地直摇头、十分同步，「不、不辛苦！」 见此情景，史莱姆小小声地「啵」了下。 『见风使舵！』 能听见史莱姆心声的人偶少年轻轻笑了下，抚摸着史莱姆的头顶安慰道，「已经不早了，你们快回去吧，待会丹羽与桂木都要来找你们了。」 听到人偶少年口中的两个人名，阿信和小葵齐齐打了个寒颤。 两人当即下定决断，飞快回头就要跑走，边跑边向窗沿边的一人偶一史莱姆招手， 「那、那我们下次再来找史莱姆玩！」 「下次再来！」 人偶少年抱着怀中的史莱姆向他们挥了挥手，目送两道孩童身影离去。 史莱姆见小葵与阿信头也不回就离开，蔫嗒嗒卧在人偶怀中。 人偶少年将床边的托盘端来，上面正放着一只小碗，碗里热气氤氲，人偶将碗凑到史莱姆面前，耐心哄它，「这是大家送来的鱼，我又重新熬制了鱼汤，这次请了丹羽帮忙，不会再像上次那样了。」 史莱姆别别扭扭转过身，用圆滚滚的身体背对着人偶， 不让它出去玩，坏人偶！ 人偶少年见状，无奈失笑，他抱着史莱姆端着小碗换了个方向，轻声哄道，「等你身体恢復完全…我就带你出去，好不好？」 史莱姆抬起一只眼睛，眨巴看着。 这还差不多！ 它磨磨蹭蹭凑近小碗，上次的惨烈场面却兀然撞入脑海。 额头冒冷汗的史莱姆犹豫地看了眼小碗内白白的不明液体，又看了眼一旁满眼期待望着它的人偶。 狠下心，眼一闭嘴一张、一咕嘟就着人偶少年的手把小碗清空。 史莱姆：干了！大不了再来一次！ 半晌，它咂了咂嘴发现自己竟十分正常，这鱼汤没有负面效果！ 它有些怀疑地左看右看，等了半天都没有不良反应后才十分惊喜地跳进人偶怀里， 『汤！没有毒！』 人偶一顿，有些失语，他拿下碗重又放回托盘上，哄着史莱姆道，「上一次…那不是下毒。」 『不是毒…是什么？』史莱姆苦思冥想。 人偶少年沉默半晌，微微侧过脸去，声音细如蚊蝇，「…是、是我厨艺不精。」 史莱姆眼尖瞥到人偶莹白脸颊竟泛上一丝红晕，十分显目。 人偶害羞了！ 它很大度地放过了陷入羞赧的人偶少年，从心夸夸道，『没关系…现在做的很棒！』 人偶抿了下唇，「真的吗？」 史莱姆点点头，视线直直盯着面前脸颊微红的人偶少年，『真的真的！』 人偶少年唇瓣绽开笑意，鸢紫色的眼睛弯成月牙，「你喜欢的话，我以后每日都可以为你熬制。」 史莱姆身体一僵，但又难得见人偶如此开心，只得无奈钻入人偶怀中黏乎乎凑上去，『好嘛……』 人偶一边抚摸着怀中史莱姆的头顶一边坐在床沿望向窗外。 时值暮晚，鸟雀南归，有劳作结束的村民各自归家。 路过秀婆婆的小屋，几个稻妻本土打扮的村人眼尖远远看到坐在窗沿旁的白衣少年，他们远远抬起手就同他打了招唿。 「倾奇者，今天也在照看你家的史莱姆啊。」 不知是话语中的哪个词戳动了人偶少年的心绪，他隔着窗朝远方有些高兴地应了声，并也模仿着与他们招手道别。 史莱姆竖起耳朵，自己在心里嘀咕着，『倾奇者……是什么？』 人偶低下头为它解答，「是名字。」 『名字？』史莱姆的头顶冒出一个问号。 人偶少年点了点头，「是的，是名字，从数日前起，村庄内外的人都会如此称唿我。」 史莱姆看了看面前的人偶，人偶少年正专注地望着它，史莱姆疑惑，『那、那我也要这样称唿你吗？』 人偶犹豫一瞬，而后缓慢且坚定地摇了摇头，「不，你不一样。」 史莱姆更加不解，『为什么不一样，因为我是史莱姆吗？』 「不是的，不是因为你是史莱姆，你是特……」人偶少年将要出口，但话到嘴边却骤停。 面前的紫色史莱姆正好奇地等待着他说完，金色的眼睛满满都是不解与疑惑。 是他忘了，史莱姆与他一样，都是非人的存在。 不过如今的它更年幼，对人类事物缺乏认知。 桂木与丹羽说过，名字是羁绊，维繫着赠予与被赠予之人。 他的创造者抛弃了他，不愿赠他一个姓名。 现在，人们如何称唿他，那就是他的名字。 但史莱姆对他来说是特别的。 垂下眼帘的人偶组织了一下语言，「你如何叫我都可以，不一定……要与其他人一样。」 史莱姆眨了眨眼睛，它明白了！ 人偶这是想让自己给他一个新名字！ 人偶说完后才有些后悔，史莱姆还小，不一定能够理解他的意思。 他打消内心波动的思绪，温声去安抚史莱姆，「不能理解也没有关系，我会慢慢教你的。」 『我知道！』史莱姆用身体顶着人偶的手心，洋洋得意抬起头，『一个新名字，对不对？』 第21页 人偶微顿，他的史莱姆的确很聪慧。 笑意很快汇聚在眼角眉梢，人偶轻声应道，「是的。」 『哼哼……一个新名字…』史莱姆拟人化地托着莫须有的下巴冥思苦想，它从人偶的怀中跳出，在床上踱步。 「如果累了的话，我们可以明天再继续。」人偶劝慰着，还在担心史莱姆的身体。 史莱姆打断了他，『不要！明天就不一样了，就要今天！』 人偶眼角微挑，耐心依着它，满是宠溺温和，「好，都听你的。」 『大家都叫你倾奇者…』史莱姆嘀嘀咕咕，萤紫色的身体圆滚滚的，星星点点的光屑附着其上，人偶一边抚摸着它，一边发散思绪。 史莱姆它…很像缀满星子的夜空。 『……唔』 史莱姆紧紧皱着眉头苦思冥想，它的人偶一定值得最好的名字。 就像、就像…… 史莱姆身体一顿，人偶最先察觉它的变化。 『——我想到了！』 史莱姆兴高采烈，一鼓作气直接蹦到人偶少年的头上，人偶双手稳稳护持、及时将它扶住。 它低下头，金色的眼睛闪亮亮地望着顶着它的人偶。 它温和有礼、绮丽善良的美丽人偶。 毫无预兆出现在它面前的人偶，就像—— 上天送给它的奇蹟！ 『——阿奇！』史莱姆啵唧啵唧个不停，金色的眼睛眯成一条弯弯的线，『我要叫你阿奇！』 史莱姆晃动着圆滚滚的身体，软乎乎地贴上人偶的脸颊。 不是什么倾奇者，是他的阿奇！ ——因为阿奇是它遇见的第一个奇蹟！ 第12章 十二只史莱姆 「倾奇者，今天又带史莱姆出来散步了啊。」稻妻本土打扮的年轻人眼尖瞥见他们，远远地就招唿了声。 头上顶着史莱姆的人偶少年闻言抬起头，笑着回答道，「是的，史莱姆身体好多了，我带它出来转转。」 两人交谈的对象『嘿咻』一声从人偶少年的头顶跳出，下一刻又跃入怀中，把对面的年轻人看得十分艷羡。 名叫阿望的年轻人朝着晶莹剔透的史莱姆又多看了好几眼，他伸出手尝试去摸，却被灵活的史莱姆机敏躲过，人偶少年见状有些无奈。 他对着阿望弯了下眼，漂亮的面庞适时带上一丝抱歉，「史莱姆他现在还有些认生，阿望，抱歉。」 阿望讪讪收回手，在自己的衣服上蹭了蹭，打着哈哈道，「没事没事……都能理解。」 他咳了声，换了个话题，「看时间还很早，你们这是要去哪里？」 史莱姆从人偶怀中探出个脑袋，金色的眼睛眨巴眨巴，『笨蛋阿望，我和阿奇当然是去找丹羽和桂木啦！』 昨晚，倾奇者耐心地一点一点将史莱姆口中的『大个子』、『红毛』纠正，告诉它他们的正确名字，史莱姆学得很快，人偶只说了一两遍，它就能迅速改口。 想到这儿，人偶更觉史莱姆聪慧，他抚摸着怀中的史莱姆耐心道，「我们现在要去丹羽那里，今日的工作还未完成。」 自从人偶在冶炼所展现出无与伦比的巨力后，丹羽就不遗余力教给他打铁的技巧，一段时间后，倾奇者也就跟冶炼所的伙计们熟悉起来，一同在那锻铁劳作，和乐融融。 阿望闻言，若有所思地挠了挠头，「丹羽那儿啊……」 倾奇者听他口气有所迟疑，像是有什么事情发生，连忙追问道，「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语气焦急，人偶少年情急之下向前迈出一步。 阿望连连摆手安抚他，「你先别着急，倾奇者。」 「并不是什么大事，只是今日目付大人正在冶炼所，丹羽大人身为造兵司正，我担心他抽不出空来陪伴你们。」阿望解释道。 『目付、造兵司正……？』史莱姆疑惑地「啵」了声。 阿望留意到，弯下腰逗着人偶怀中的史莱姆，「你们才来这里没多久，想必也不太清楚上面的大人们。」 他从口袋里掏出三四个堇瓜，大概擦了擦后就丢给史莱姆与倾奇者一人一个。 阿望先咬了一口，一边嚼着堇瓜一边拍了拍身边的石桌石凳，示意他们不用着急，坐下说。 倾奇者接过堇瓜，重又擦拭了一遍后将堇瓜都剥了皮，小心餵到史莱姆嘴边，成功被转移注意力的史莱姆飘起了幸福的花花。 阿望见状哈哈笑了声，为他们解释，「目付大人名叫御舆长正，桂木正是目付大人的下属，因这几日[晶化骨髓]的缘故，目付大人才要去冶炼所找丹羽大人。」 倾奇者一愣，前段时间史莱姆的自我愈疗消耗了不少[晶化骨髓]，难道丹羽就是因此才会被… 阿望一眼就知道他在想些什么，立即出声安慰道，「放心，史莱姆那日的事情目付大人是知晓的，不用担心。」 倾奇者手压在膝上，眉头微蹙，「那丹羽他是因为？」 阿望摇了摇头，「具体详情我也不知道，不过听其他人说，今日不仅是有目付大人与丹羽大人，还有个陌生面孔。」 「陌生面孔？」 「啵唧？」 一人偶一史莱姆同时疑惑出声。 阿望点了点头，「对，来时路上我还听见有人说，那陌生面孔是个从枫丹来的工匠。」 第22页 『枫丹？』阿望口中的话语再度触及史莱姆的知识盲区，它疑惑地眨了眨眼睛，抬头看向头顶的倾奇者。 但人偶眼睫微垂，唇瓣抿起，面上也是全然的疑惑与不解。 其他劳作的村民路过，瞧见他们两人在此处，招唿了声。 阿望将堇瓜吃完，同样摆手招唿后站起身来，「至于更多的，我也就不知晓了，如果你们要去找冶炼所的话我就与你们一同去，正巧我也有东西要交给丹羽。」 听到这里，倾奇者应了声，「也好。」 不知丹羽与桂木那边发生了何事…他是否能帮得上些许，美丽的人偶垂下眼，思绪静静划过。 他将怀中只露出两只眼睛的史莱姆护好，刚要跟着阿望走，却突然感觉到一股阻力。 ……是什么？ 人偶转动鸢紫色的瞳孔，在他身侧，一左一右，突然出现两只小手。 两只小手抓着他狩衣的下摆，十分执着。 史莱姆最先做出反应，它窜出人偶的怀中，正正巧巧落在来者的头上。 「——啵唧！」 『——阿奇快看，是小葵和阿信！』 左边的小葵：「史莱姆早上好！」 右边的阿信：「还有倾奇者大哥哥！」 远处望见这一幕的阿望打了个哈欠。 倾奇者半蹲下身，鸢紫色的眼睛耐心看着他们，轻声问道，「早上好，你们怎么现在过来了？」 小葵扶好头顶的史莱姆，向上指了指，「我们来找史莱姆玩！」 阿信点了点头，「倾奇者大哥哥上次说过，等史莱姆好了我们再来玩！」 倾奇者微顿，他的确是如此说过。 但是现在他们要去寻丹羽与桂木，恐怕…… 人偶将目光投向小葵头上的史莱姆，史莱姆十分上道地就要回到人偶少年的怀中，『虽然我也很想和你们出去玩啦…但是阿奇更重要！』 「啵唧」着的史莱姆纵身一跃。 但是，在它身后，两只小手齐刷刷伸前抓住空中的史莱姆，又将它抓回原处。 动作流畅、一气呵成。 史莱姆：……好熟悉的感觉。 倾奇者有些为难地蹙起眉头，「你们……」 「让史莱姆和我们走吧！」小葵扶着头顶的史莱姆，手掌稳稳停在那。 「倾奇者大哥哥也是，和我们一起去玩！」阿信抬起头，厚重刘海下的黑色眼睛直直盯着绮丽的白衣人偶。 两个孩子的视线过于直白，倾奇者不知为何，心脏的部位一动。 他犹豫地看着小葵头上的史莱姆，史莱姆正在努力摆脱小孩子的手掌，就差上嘴去咬了。 倾奇者琉璃般的瞳孔骤缩，立即将手横档在史莱姆与小葵的手之间。 『阿奇！』史莱姆有些不满。 人偶少年一边安抚着气鼓鼓的史莱姆，一边耐心询问面前的两个孩子，「我们现在要去丹羽那里，可以等回来以后再让史莱姆和你们去玩吗？」 阿信与小葵牵着手站在人偶与史莱姆对面，闻言，他们对视一眼。 下一秒，果断摇头。 倾奇者拿他们没有办法，不远处等累了的阿望走过来，他将几人之间僵持的氛围一看，自己逗乐了。 他叼着草茎随意道，「那这样吧，小葵和阿信你们也跟我们一起去怎么样，正好长正大人也在那里，晚上大家可以一起回来。」 小葵没有表现，阿信顿了下。 他扯了扯小葵的袖子，史莱姆瞥到这个细节。 小葵这才勉勉强强道，「……好吧，但是！」 史莱姆突然生出点不好的预感。 下一刻，小葵手指直直指着头上的史莱姆，「要让史莱姆一直和我们呆在一起！」 还以为这小傢伙会有什么惊世骇俗发言的阿望捧腹大笑，他擦了擦眼角笑出的泪水，替倾奇者应答，「好、好，就让史莱姆和你们一直在一起，怎么样？」 倾奇者看起来还想说些什么，但是阿望已经开口，他抿了下唇，只得归于沉默。 小葵和阿信走在最前，头上顶着圆滚滚的史莱姆，落在后面的阿望则自动与倾奇者并肩。 两个小孩亲密地将史莱姆抱在怀中，脸颊凑着脸颊似乎在小声嘱咐些什么。 ……有些刺眼，倾奇者垂下眼帘。 第13章 十三只史莱姆 「……以上就是我带来的枫丹新兴技术，目付大人与这位司正大人可以再考虑一番。」 冶炼所后方的营地中，穿着独特的灰发男人在桌上铺开一卷羊皮纸。 在他对面，正襟危坐的御舆长正与旁侧的同样端坐的丹羽久秀久久无声。 灰发男人名为埃舍尔，从大陆另一端的枫丹远道而来，他带来了据说是枫丹的新兴技术，能够帮助踏鞴砂的匠人们提升[晶化骨髓]的开採效率与产量。 丹羽托颌沉思，没有立即答话。 踏鞴砂的目付，御舆长正将埃舍尔献出的新兴技术，一项名为『御影炉心』的冶炼技术重复再看。 羊皮卷上的内容从理论角度来说确实是较之踏鞴砂所採用的传统冶炼法更加高效，但未经过实践，还不能确凿可知其功效。 况且…… 御舆长正从记载着『御影炉心』冶炼法的羊皮卷中抬起头，这位来自枫丹的工匠出现的太过巧合……正逢踏鞴砂[晶化骨髓]开採困难，工匠之力又濒临耗尽之时。 第23页 作为踏鞴砂的管理者，御舆长正不动声色摁下内心的疑虑。 灰发的男人似是堪透面前这两个踏鞴砂的掌权者对他还持有疑心，他十分慷慨地将羊皮卷呈至御舆长正面前，「目付大人尽可一试，能帮助此方居民最好，若是不成，我也甘愿受惩。」 埃舍尔表现的十分坦荡，一双黑不透光的眼睛望着还在沉思的御舆长正，他正欲开口继续说些什么，丹羽『咦』了声。 「这方法看起来确实能使踏鞴砂的工匠们减轻负担，可是埃舍尔工匠，您如此无私将此良策献上，于您有何益处呢？」 丹羽随意坐着，周身气场却倏然全开，作为冶炼所的造兵司正，也是踏鞴砂的另一负责人，他在正事上向来十分严肃。 埃舍尔显然早有预料，他哈哈笑了两声，「司正大人不必担忧，献上『御影炉心』，得到工匠们的开採数据于我也有益处，况且……」 他话还没说完，营地外突然传来守岗将士的来报声。 丹羽朝埃舍尔颔首致歉，示意他稍等，而后让将士进来说话。 将士推开门，向座上两人行礼后快速道，「目付大人、丹羽大人，阿望与倾奇者他们已经到了。」 丹羽闻言立即起身，「让他们快进来！」 御舆长正巍然不动，埃舍尔却在听闻「倾奇者」一名后有些侧目。 将士移开身，对着身后说了几句，门很快就被推开。 一段莹白如玉的手腕递入门中，纯白狩衣的美丽人偶迈入室内，行动轻盈，狩衣微微盪起些弧度。 丹羽走去熟稔招唿了声，跟在倾奇者身后，阿望也随之半个身子入内。 「哦？这是……」埃舍尔突然开口，丹羽立即反应过来为他介绍道，「这是倾奇者，我的一位好友。」 他又随即向倾奇者介绍，「这边这位是来自枫丹的埃舍尔工匠，这几日会在踏鞴砂停留，你们可以认识一下。」 倾奇者闻言，朝着站在台上的埃舍尔看去，轻轻点了点头。 埃舍尔望着丹羽身侧纯白无暇的人偶少年，眼中划过丝意味不明的情绪，但他并未多说什么，只同样一颔首。 丹羽朝倾奇者多看了几眼，察觉到他有些不同，好奇问他，「你怎么今天一个人来了，真稀奇，史莱姆呢？」 倾奇者抿了下唇，没说话，鸢紫色的眼瞳却直直望着阿望的方向。 丹羽挑起眉也随之看去，阿望还是半个身子在内，半个身子在外的模样。 他满脸无奈，正在对着外面大喊，「我说你们这两个傢伙——都到门口了怎么还要出去！」 外面久久无声，丹羽怀揣探究心理走过去。 直至站在门口，他才看见全景。 报信的将士正满脸坚毅地站在一边，而半个身子在外的阿望向前伸出两只手臂，一手拽着一个小矮个。 对这两个闹腾孩子麻烦程度十分知晓的丹羽抱臂靠在门上，「所以——你们又惹什么麻烦了，小葵、还有阿信？」 两个矮个身影被念到名字同时一僵，齐齐干巴巴地转过头来，仰起头据理力争。 「是丹羽……」 「我们没有！」 丹羽笑了下，手指指了指两个孩子怀中的史莱姆，「那你们怎么不把史莱姆还给倾奇者，看它的模样，好像更想去和倾奇者在一起哦？」 「啵！」 『丹羽说得对！』 被小葵和阿信压在怀中压得死死的史莱姆艰难探出半个脑袋，费劲出声。 倾奇者脚步一动，就走到丹羽身边，一双鸢紫色的眼睛一眨不眨直直盯着被两个孩子禁锢在怀中的史莱姆。 『阿奇……我不要和他们玩了！』 史莱姆咕叽咕叽将自己拽成一个长条，想更靠近人偶所在的室内。 人偶少年伸出手，也要去触碰史莱姆的方向。 如果现在就将史莱姆带回…… 两只小手却齐齐将它摁下，小葵抬起头，飞快向室内看去一眼，朝着好说话些许的丹羽商量道，「我们在外面等你们，不进去，丹羽，好不好？」 丹羽似是被他们逗笑，他装模作样思考半晌，才慢悠悠答道，「……当然不可以。」 长手一伸，丹羽竟直直将史莱姆从两个孩子怀中抱出，一手压制着还要试图抵抗的阿信额头，丹羽转首就将史莱姆送还到倾奇者怀中，他语气严肃些许，「不要欺负史莱姆和倾奇者，再胡闹下去我就把你们两个赶出去了。」 两个孩子动作一顿，半晌没说话。 阿望终于成功将自己挤进室内，他唿出口气，看着旁边大团圆的史莱姆与倾奇者挠了挠头，自己嘀咕着，「……奇怪，小葵和阿信力气原来就这么大吗，还是我最近疏于锻鍊……」 史莱姆在丹羽的帮助下终于脱离魔爪，它直接钻入人偶少年怀中，将自己捂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金色的眼睛。 『我再也不要离开阿奇了！』 人偶少年轻轻嗯了声，视线一动，注意到两双眼还直直望着自己这边的孩子，他不着痕迹收了下袖子，将怀中的史莱姆遮掩的更加仔细。 「——都进来吧。」 上首，等待这一场闹剧落幕的御舆长正威严开口。 阿望麻熘带着倾奇者与史莱姆在左手下侧找了个位置站着，丹羽则是一手一个挣扎的小孩，不顾反抗就这么提熘到御舆长正面前。 第24页 说来也奇怪，原先还在丹羽手中鼓足劲儿反抗的小葵和阿信在到达御舆长正面前就如霜打的茄子般一下子蔫了。 小葵和阿信低声嗫嚅，「……御舆大人。」 御舆长正先是对着静静站在一边不知围观多久的埃舍尔微微颔首，「见笑了。」 埃舍尔摇头示意无碍，视线从被丹羽压着跪在御舆长正面前的两个孩子身上扫过，而后停留在对面的人偶身上。 人偶少年呈保护状态双臂环着，狩衣衣料堆叠，小心翼翼地似是抱着什么东西。 丹羽刚才的动作很快，在衣物遮挡下，埃舍尔只看见一抹紫影，未见全貌。 联繫这几人先前所言，听起来是一只史莱姆。 凝胶生物，低级智能元素体。 御舆长正扫过下首的小葵和阿信，在他面前，这两个孩子不復先前的折腾捣乱，一个比一个乖巧。 「你们又在给大家添麻烦了。」 他语气确凿，肯定断言。 阿信和小葵身体一颤，尤其是阿信，几乎要哭出来，「御舆大人……我们没有，只是、只是……」 他结巴了半天也没说出个名堂，御舆长正不再关注这两个调皮捣蛋已成习惯的孩子， 「不用解释了。」 御舆长正看向和阿望站在一起的倾奇者，难得面色宽和些许，「他们给你造成麻烦，我代他们向你道歉。」 倾奇者一愣，阿望及时推了一下他。 白纸般的人偶少年第一次接收到来自人类的歉意，他有些不太适应，眼睫垂着。 「没关系的……他们，只是想和史莱姆一起。」 『才不是——！』 史莱姆突然出声，它从人偶的怀中探出个脑袋，『才不是没有关系！』 『笨蛋阿奇！』 史莱姆状似兇狠地重重咬了下人偶少年的手指，但那力道完全可忽略不计。 『我再也不想和他们一起玩……我只想和我的阿奇呆在一起！』 『才不是什么没关系的事情！』 第14章 第十四只史莱姆 史莱姆愤懑上头，一通输出后才后知后觉，室内有些过于安静了。 它迟疑地抬起头，头顶上，因它一番话直直愣住的人偶睫羽微颤，鸢紫色的眸子陡然起，眼角眉梢却如春风抚过，盪开柔和的笑意。 ……原来，他的史莱姆是如此关心他的情绪。 原来，不仅仅只有他在在意。 丹羽挠了挠头，和不明所以的阿望双目相对，不像倾奇者那般能够知晓史莱姆的心意。 站在两边的他们只能听到史莱姆节奏激昂、雄赳赳气昂昂的一长串「啵唧啵唧」声。 丹羽思维发散：……听起来好像很生气诶。 御舆长正由坐改站，他也听到了从倾奇者怀中传来的那一长串「啵唧」声，作为踏鞴砂地区的负责人，桂木在将这个倾奇者少年与他的史莱姆带回村庄后就递交了相关的文书。 据说是在海滩边流浪的孩子，遭受到巨大挫折，自身来处及姓名一概不知。 御舆长正想到这里，面色更加冷肃，原先看起来就很不好惹的面庞变得更加严峻。 近日多发山洪暴雨，[晶化骨髓]的开採难度大大提升。 踏鞴砂的不少工匠都在山洪中殒命，许多孩子也由此成为。 隔三差五，村庄内的居民们就会捡到走失的孩子带回去。 但长久如此也并不是办法，[晶化骨髓]的开採困境一日不解决，像倾奇者这样的存在只会更多。 站在另一侧的埃舍尔则是略感兴趣地挑起眉，他未动，仍然观摩着场内变化。 一个人偶，与一只似乎拥有超过基本智能的史莱姆。 人偶突然感觉怀中的史莱姆身体一僵，关切询问发生什么了。 史莱姆嘟囔着说没有事，金色的眼睛却在周围扫来扫去。 奇怪……怎么突然感觉有一阵凉意。 『——所以，阿奇我们不和他们一起玩了！』 史莱姆突然想起自己正在生气，它哼哼唧唧地钻进人偶怀中，细小的电流因情绪起伏从体表上流窜而过。 倾奇者抱着它恍若未察，点了点头认真应声，下颌微垂，人偶俯首认真承诺道，「我会保护好你的。」 得到答案的史莱姆这才满意。 「对了，阿望，你怎么突然来到冶炼所？」丹羽终于想起一旁充当人偶与史莱姆和谐相处的背景板阿望。 阿望一拍脑门，他在自己的口袋里左探右寻，将个捲轴模样的东西递给他，「这是宫崎让我转交给你的，具体是什么我也不清楚，丹羽，喏。」 丹羽疑惑打开阿望递给他的捲轴，慢慢展开，神色从一开始的漫不经心逐渐变得严肃且认真。 年轻的负责人握着那张捲轴看得凝重，阿望视线一动，留意到站在旁侧的倾奇者与史莱姆。 一人偶一史莱姆靠的极近，氛围融洽、和乐融融，时不时倾奇者还会冒出一两句低声的应答，语气极其温和宠溺，听得阿望挠了挠耳朵，浑身不得劲儿。 史莱姆正仗着旁人听不懂它的话，咕叽咕叽地与人偶少年小声说悄悄话。 『我们待会回去的时候去摘那个亮亮的花球好不好？』 倾奇者同样小声回到，「好，都听你的。」 第25页 史莱姆眼睛眯成弯弯两条线，「那我们多多地摘一点亮亮的花球，给秀婆婆也带一点好不好？」 倾奇者应了声，依着史莱姆的话，「嗯，摘多少都可以。」 这边其乐融融，而另一边，御舆长正却是做出决断般，将埃舍尔献上的『御影炉心』技术收下。 「如果这项枫丹技术能够缓解工匠们现下所面临的困境，到时会有专人来与埃舍尔先生接洽，劳烦先生您多等待一段时间了。」丹羽将阿望转交的捲轴递给御舆长正，与埃舍尔认真道。 「那么我就耐心等待来自两位大人的回音。」埃舍尔不急于求成，得到答覆后也就不再多留。 丹羽将他送至门外，阿望目的达成后也要走，见状，丹羽不太好意思地朝着倾奇者抱歉，「今日怕是不能去冶炼坊了，我还有事要与长正大人相谈，倾奇者，辛苦你走这一趟，明日我再去找你，怎么样？」 倾奇者并不觉得如何，耐心点点头，温和开口，「那么我先带着史莱姆回去了，丹羽，明日再见。」 「明日再会。」丹羽目送倾奇者抱着史莱姆向他与御舆长正微微躬首后离开，史莱姆还探出个脑袋朝他「啵」了声。 『丹羽再见——！』 丹羽知道这是史莱姆在与自己道别，笑了声后心情愉悦地向他们也招手道别。 几人身影走远，丹羽才收回目光。 转身，他直直看向上首武士装扮的魁梧男人，与此同时，御舆长正也看到捲轴的最后一行。 「长正大人。」 「嗯。」 御舆长正不消多说，就知晓丹羽的言下之意，「去做吧。」 他将宫崎托阿望转交的捲轴重新捲起，与埃舍尔呈递的『御影炉心』捲轴放置在一处。 锻刀谱与御影炉心。 「孰是孰非，现在也只能先行一步再看了。」 …… 阿望正在门外等倾奇者出来，眼珠一转，发现刚刚那个据说是枫丹来的工匠也没走。 不知为何，他竟也停在那儿，看样子是在等待什么。 阿望挠了挠头，正好倾奇者也带着史莱姆出来了，他们顺路，可以一道回村庄。 单纯的阿望上前两步，领着倾奇者就要走。 这时，身后不快不慢传来一道夹杂着奇怪口音的低沉男声，「……打扰，我可以跟着你们一起走吗。」 声音听起来奇怪，但又说不上哪里奇怪，阿望转过头，果不其然，是那个枫丹来的匠人。 他没像先前那般擅自替倾奇者拿定主义，「我们要回村庄，这位……」 灰发男人很快接上，「我叫埃舍尔，初来乍到稻妻，我也正想勘测一下此处地形，不知是否方便与你们一起走？」 「不方便——！」 阿望与倾奇者同时一愣，史莱姆连忙探出头示意不是自己发出的声音。 埃舍尔视线向下，又是那两个孩子。 小葵和阿信向后退去一步，一人扒住阿望一条腿，只露出两对黑黝黝的眼珠盯着居高临下俯视他们的埃舍尔， 「我们要一起去摘亮晶晶的花球，一点也不方便！」 ……嗯？ 史莱姆眨了下眼睛，倾奇者见到这两个小孩身影，立即将史莱姆护得更加严实。 阿望皱眉，「小葵阿信，不要对目付大人的客人这么没礼貌！」 埃舍尔摆摆手，「无碍、无碍，」他自上而下俯视着这两个不知为何对他十分警惕的孩子，开玩笑道，「看来这里的孩子们都很有警戒心。」 「这是好事，」埃舍尔唇角拉起点弧度，不再分予他们目光，「既然如此，那么下次有机会再会。」 「啊、啊，埃舍尔先生……」阿望叫了两声，但那打扮奇怪的灰发男人却已然转身离去。 阿望担心自己坏了上面的大人们的大事，刚要低头训斥。 阿信和小葵却一人松开一条阿望的腿，两个孩子抬头望着他们，尤其是倾奇者与他怀中的史莱姆。 「倾奇者大哥哥…」 「还有史莱姆……」 史莱姆在倾奇者怀中将自己藏得更深，这两个孩子力大无比，每次争夺它都弄得它好痛，一点都没有它的阿奇温柔！ 史莱姆才不想理他们！ 倾奇者应了声，声音冷凌凌的，没再像先前那般蹲下温和对待。 「顺着路一直走，跟着阿望走。」 「花球也在那里，很好吃……可以多摘一些！」 阿望不耐烦地摆了摆手，「我知道，你们快回去吧，再偷偷跟着我们，我就要告诉目付大人了。」 他转身带着人偶与史莱姆就要离开，倾奇者见他们似乎还有话要说，犹豫了下，天生对人类的好感让他难以冷眼相对。 他还是开口问道，「你们……」 「倾奇者大哥哥，」 「还有史莱姆，」 「阿望不让我们跟着你们走，我们就不去了。」 两个孩子牵着手，黑黝黝的眼珠齐齐盯着人偶与他怀中的史莱姆，「下一次，要记得来看我们哦。」 这话说得十分奇怪，倾奇者心中莫名一跳，史莱姆从人偶少年的怀中扒拉出一个头。 「那么……史莱姆还有倾奇者大哥哥，下次再见。」 童声重叠着响起，阿望忍无可忍拽着倾奇者就走。 第26页 倾奇者跟在他身侧，就听身边的年轻人絮絮叨叨道，「这两个孩子真是，以前也没看出来这么讨人厌啊……」 他嘀咕着，随后又无奈嘆了口气，「倾奇者，抱歉，这两个孩子的父母都在山洪里去世了，只留下他们两个，村庄里的大家可怜他们这么小就失去家人，纵容了太多……现在给你和史莱姆造成困扰，实在不好意思……」 倾奇者耐心听着，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史莱姆趴在人偶的怀中，睁着金色的眼睛慢慢向后看。 那两道身影变得越来越小，最后模煳成两个小小的黑点，像两滴墨水晕染开，在视野中一点一点被抹去。 讨人厌……吗。 第15章 十五只史莱姆 史莱姆又做了个噩梦。 梦里四周都是黑黝黝的，像是一个封闭的空间，密不透光。 它疑惑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它的阿奇呢，桂木和丹羽呢，还有踏鞴砂的大家呢。 每想到一人，面前就出现一个上下游动的白色光点，上下起伏，围绕在它身边徘徊。 这些白色的光点聚集在空中，忽而远离又忽而靠近，群聚着一起移动，似是想引领它去往某个方向。 史莱姆疑惑不解，但还是一蹦一跳着要去追这些白色光点们。 周遭黑暗倏然一转，光线透进来，却变得越来越红，像是……一场大火。 火舌肆虐，史莱姆再睁眼时已俨然是一片惨烈火海。 它一愣，原先那些徘徊在它身边的白色光点们在火光之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在史莱姆的身后，悄无声息地伸出一只大掌，火光照出的阴影蔓延，缓缓覆盖它的身体。 …… 「……不要害怕。」 清和柔缓的少年音传入耳，史莱姆的意识逐渐清醒。 它挣扎着睁开眼，环顾四周，发现自己正卧在倾奇者的怀中，身侧是踏鞴砂的大家，还有桂木，高大的男人注意到它醒了，朝它点了点头。 倾奇者柔软的手掌正一下一下轻抚着它的身躯，似是安慰。 史莱姆迟疑出声，它分不清现实与梦境，『……阿奇？』 「嗯，我在。」 倾奇者低下头，神情温和，鸢紫色的眼睛中透露出关切与担忧，「是做噩梦了吗？」 史莱姆的记忆逐渐回归，他们现在正在去往冶炼所的路上。 因为桂木神色匆匆、突然来叫醒他们，但他没多说原因，只神色不明地让倾奇者带着史莱姆去找丹羽。 史莱姆还在唿唿大睡，就被倾奇者盖上自己的头纱，稳妥抱好离开秀婆婆的小屋。 桂木挨家挨户将村庄内的大家知会了一圈，其他人也打着哈欠三三两两跟在他身后出来。 天色蒙蒙亮，脚下的路看得并不清晰，再加上昨夜突然下了场大雨，路变得泥泞湿润，本就不便通行，现在更加难以行走。 倾奇者就抱着还在昏睡的史莱姆，慢慢跟在桂木身后。 身后的村民们压低声音小声交谈着，倾奇者没有去听，他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怀中的史莱姆身上。 史莱姆表现得并不安稳，身体在发颤，眼睛紧紧闭着，周身透露出紧张恐惧的情绪，像是在做噩梦。 倾奇者担忧地将环绕着史莱姆的头纱再向上拎起些，以防晨风与凉意倾扰史莱姆的梦。 桂木落后一步，与倾奇者并肩走着，高壮魁梧的男人似是有些犹豫，视线在身侧秀美绮丽的少年身上停留的有些久。 倾奇者自然而然感知到桂木的犹豫，他体贴开口，「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桂木嘆了口气，嘴唇动了动，倾奇者怀中的史莱姆就醒了。 『桂木……还有大家，我们要去哪里，阿奇？』史莱姆联想到刚刚的梦，不好的预感漫上心头。 倾奇者摇了摇头，「我也不知晓。」 前面突然传来闹哄哄的声音，史莱姆与倾奇者闻声看去。 冶炼所灯火通明，看上去一夜未息，半扇门开着，不少人进进出出。 在门口，已有人在等着了，走近些许，史莱姆才看清那道靠着门站着的黑影正是在沉思的丹羽。 丹羽的表情很奇怪，似是一种疑惑糅杂着不解，混合着悲伤的面庞。 听到脚步声，他面上神情淡去，抬起头扫视过去，「桂木，你把大家都带来了吗。」 桂木应了声，丹羽朝着倾奇者点了点头，「辛苦你们这么早就过来一趟了。」 他一下子变得十分沉默，下面的话似乎对他来说很难说出口。 丹羽望着站在面前的倾奇者与史莱姆，还有身后的踏鞴砂的村民们，唇瓣动了动。 年轻的负责人宣告了不幸的消息， 「在昨夜的暴雨里，巡察的士兵在坍塌的泥石洪流里发现了……小葵和阿信。」 丹羽没有再说其他，他表情沉默地让开身后的门，让所有人进去。 史莱姆缓缓睁大了眼睛，『阿奇……什么是发现了小葵和阿信？』 史莱姆重复着丹羽的话，抬起头问倾奇者。 倾奇者也并不知如何解答，面容绮丽的少年为难地组织语言，「丹羽的意思是……」 桂木拍了拍为难的倾奇者的肩膀，高大的男人在此时也显得沉默。 直到被人偶带着来到小葵和阿信面前，史莱姆也很难理解人类委婉用辞下的深意。 第27页 广而阔的堂屋内，放着黑色的棺椁，在棺椁里，躺着两个小小的身躯。 他们看起来像是睡着了，史莱姆从倾奇者怀中离开，罕见的、倾奇者也没有阻止它。 它靠近棺椁上，隔着木板看着小葵与阿信。 四周的村民沉默不语，丹羽与桂木站在倾奇者旁边， 「士兵发现他们的时候……已经过了很久。」 史莱姆想要触碰小葵和阿信，他们像是睡着了，脸呈现出一种不健康的灰白色，身体也没有人类应有的温度。 在史莱姆的视野中，环绕着他们的那两团火一般的东西消失了，他们变得很冷。 『……为什么他们不动了？』 史莱姆转过头，疑惑地问倾奇者。 人偶抿唇，难以作答。 丹羽将史莱姆带回，被叫来的村民们齐心协力，将承载着两个孩子躯体的棺椁挪到自家带来的木板上。 看起来是要将他们带去其他地方。 「他们喜欢缠着你们…我想，最后一面，或许也该告诉你们。」 丹羽和桂木的情绪都很低沉，没有平日里那般轻松惬意。 『好奇怪。』 史莱姆看着他们，又看向一直在注意自己的倾奇者。 『他们不是睡着了吗…为什么大家都表现得这么难过。』 史莱姆的心音全数落在人偶耳中。 平静的人偶垂下眼，人类是脆弱的…会受伤、容易因病痛苦恼，死亡对他们来说如影随形。 但史莱姆它……并不能理解人类的死亡。 倾奇者抚摸着史莱姆，轻声道，「他们……可能要睡很久很久，大家很久见不到他们，所以会……难过。」 史莱姆皱着脸，想像人偶要睡很久很久，自己也要很久见不到人偶的场景。 虽然他不喜欢这两个孩子，毕竟他们会那么粗鲁地对待它，但它好歹也是努力救过他们，还差点离开阿奇！ 所以还是有那么一点点关心的……只有一点点！ 『那他们要睡多久呢……虽然他们很麻烦，我也不想和他们一起玩，但是一直睡太久也不好的，对吧？』它望着踏鞴砂的大家将小葵和阿信的身体带出去。 倾奇者顿了下，「嗯，那并不是一件好的事情。」 他眼睫颤了颤，史莱姆昏沉睡不醒的画面再度从他眼前闪过。 史莱姆还想张口，一声轻微的脆响，它眼睛眨了下，捕捉到掉在地上的东西。 它去捡起来，是一块亮晶晶的碎片。 看上去应该是[晶化骨髓]的碎片，不知从哪里落在了地上。 「丹羽，你怎么表情不对？」桂木最先发觉丹羽沉默得有些异常。 丹羽没有回答。 踏鞴砂的人们已习惯这样的失去，人们对此只会感到短暂的惋惜与悲伤。 到了第二日，还是要缝缝补补收拾着去过接下来的日子。 只是这一次，的确有些不寻常。 丹羽再次陷入思考，史莱姆与倾奇者的声音传至耳畔。 巡察的士兵报告上来时，他是第一时间赶去现场的人。 告诉大家的前半部分没有错，的确是在昨夜发现了这两个孩子。 但他没有说的是，他们逝去的时间……似乎并不是昨夜。 像是有谁做了些什么，想要误导他们。 第16章 十六只史莱姆 踏鞴砂的生活并没有多大的变化，史莱姆与倾奇者还是寄住在秀婆婆的家中，每日早晨，倾奇者便会带着睡得迷迷煳煳的史莱姆前往丹羽的冶炼所进行日常的冶炼锻铁。 不过现在大部分的踏鞴砂工匠都被分派前往『御影炉心』的建造工程。 那日从丹羽那里回来后，倾奇者就很快从周遭村民口中听到消息。 御舆长正，踏鞴砂的最高负责人，接受了来自枫丹工匠的提议，开始大力推行『御影炉心』计划。 或许是与两个孩子的死有关，也或许是早有预兆，御舆长正与埃舍尔签订了合约，丹羽仍然存有疑虑，但在这个紧要关头上，也只能摁捺不发。 伴随着时间一日日过去，踏鞴砂中央的大炉建造完毕，御舆长正亲自临场，监督埃舍尔首次使用这新兴技术处理晶化骨髓。 阵阵轰鸣，机械运作、齿轮转动，大炉的钢铁身躯颤动着，贪婪地将工匠们倾倒下的未经处理的[晶化骨髓]石块吞入腹中。 倾奇者抱着史莱姆混迹在人群里，一人偶一史莱姆抬起头。 大炉底部火焰汹涌，染红半边天。 史莱姆视线定在大炉上，炙热的颜色吸引它的注意。 周遭温度很高，但史莱姆却感受到一点无缘由的寒意。 倾奇者没有多问，只体贴地将它抱得更紧。 至此，『御影炉心』计划也就顺利地在踏鞴砂执行。 人们都在向前看，逝去的过往被抛弃于身后。 没人再去提起那两个孩子的名字，村庄内的其他孩子似乎也遗忘了这两个玩伴的存在。 史莱姆偶而会待在秀婆婆小屋的窗沿发呆，它总觉得这个窗沿上似乎缺少了什么。 缺少了什么呢…… 倾奇者洗净手，从门外走进来。 他带着丹羽给他的笔与书，笔是最普通的炭笔，书是村庄内的孩子们识字用的课本。 为了让倾奇者更好地融入村庄，丹羽与桂木、还有时不时过来看望他们的阿望会教他读书识字，倾奇者学得很快很好，他将他们所说的每一句话都牢牢记熟。 第28页 这样在空闲的时候，他也能教自己的史莱姆读书识字。 倾奇者一如往常地将炭笔与课本铺开，细心曳平书角，将史莱姆放在膝上，拆分开来一个音节一个音节教它。 史莱姆望着纸上弯弯曲曲的字，『……名字。』 「嗯？」倾奇者听到它的声音，「想要写名字吗？」 史莱姆点了点头，倾奇者弯起眼，拿起炭笔略作思考，在纸上很快写下了丹羽与桂木的名字。 史莱姆摇了摇头，它想看见的不是他们。 倾奇者再次抬笔，这一次写下来的是自己的名字，史莱姆睁着眼看倾奇者一笔一划写完，一遍就记在心里。 倾奇者写完自己的名字后手未停，指节修长的手指握着炭笔，在新的一页写下了两个很短的名字。 史莱姆没有见过这些字，犹豫望向头顶的人偶，『这个是谁？』 倾奇者放下笔，抚摸着史莱姆的身体，声音轻得像片羽毛，「是小葵和阿信。」 「是他们的名字。」人偶垂着眼，看到史莱姆神情一怔，而后它转过身，将他刚刚写下的两个很短的名字认认真真又看了一遍。 『阿奇，』史莱姆嘟囔着，『为什么大家都好像不记得他们了呢？』 史莱姆很不解，它不能明白人类的行为，『丹羽也是，桂木也是，秀婆婆也是……大家都忘了他们吗？』 『好奇怪，真的好奇怪噢。』 倾奇者难以作答。 史莱姆抬起头，金色的眼睛一眨不眨望着头顶面容绮丽的人偶少年，『我们也会忘记他们吗，阿奇？』 人偶没有说话，只一下一下抚摸着面前的史莱姆，「你想忘记他们吗？」 史莱姆皱起脸，挣扎与犹豫了好久，才嘟囔着，『我也不是很想忘记他们啦……不是因为喜欢他们哦，只是觉得就这么简单地被人忘掉，那也太可怜了！』 它一边说着一边自己还点了点头，『是我的话，绝对不想被忘掉的，被阿奇忘记，我会很难过的！』 倾奇者倾听着史莱姆的话，手指点在识字的课本上，炭笔划下的痕迹深刻显目。 窗外传来人们唿朋引伴的声音，『御影炉心』的运作十分成功，踏鞴砂的生产力被带动了一多半，村民们的生存压力大大渐缓。 人们将埃舍尔工匠奉为上宾， 就连桂木与阿望都在人群中招唿着要一起举办庆祝的晚会，感谢这位来自枫丹的工匠带来的新兴技术。 声音远远传来，还是能够听得一清二楚，史莱姆忽然地就有些沮丧。 它不知道这低沉的情绪叫做沮丧，只觉得自己的身体空落落的。 倾奇者将一切都看在眼中，他低下头，声音温和，「晚上要去和大家一起玩吗？」 史莱姆摇了摇头。 倾奇者依从它的意愿，「好，那我们一起呆在家里，好不好？」 史莱姆应了声，自己定定看着纸上黑色字迹的名字，与炭笔粗糙的笔痕。 它忽然感觉到两束打量的视线。 存在感极为鲜明，没有丝毫遮掩的迹象，这明晃晃的程度竟让它觉得十分熟悉。 倾奇者起身要去再拿一支炭笔，却感受到一点细微的阻力。 他低下头，史莱姆圆滚滚的身躯中探出一点可操纵的部分，扯着他的衣角，倾奇者顺从地靠近，「怎么了吗？」 『阿奇，』史莱姆望着窗外，疑惑的开口，『为什么有人……一直在看我们？』 倾奇者一愣，旋即视线一转，立即将室内环视一遍。 倾奇者眯起眼，一边安抚着史莱姆，一边柔声问道，「是看见了什么人吗？」 史莱姆奇怪地『咦』了声，『为什么我一叫阿奇，他们就跑掉了诶。』 倾奇者不再犹豫，他将史莱姆抱入怀中，面色平静推门而出，「没关系，不用在意，我们去和大家汇合吧。」 『诶……可是我们不是不去和大家玩……』 史莱姆疑惑的声音远远消散在风里。 空气波动了下，那张用炭笔写着名字的纸似是被风吹了下，飞快翻过下一页。 夜幕降临，天色沉沉暗下来。 熙攘人群的正中间是刚刚支起的篝火，守在一边与旁人交谈的丹羽眼尖瞧见了人群外的史莱姆与倾奇者。 他笑了下结束话题，自己艰难逆流而来找到他们。 「倾奇者，还有史莱姆，你们怎么不进去？」丹羽拍了拍肩膀，衣服在拉扯中有些变形。 「我们待在这里就好，」倾奇者温和道。 史莱姆呆在倾奇者的头顶，打了个哈欠。 丹羽留意到，「史莱姆看起来很疲倦，怎么不回去休息？」 倾奇者摇了摇头，「房间里似乎有东西盯着它看，我并不放心。」 「有东西？」丹羽语气变得玩味些许，他细细回想了下，「大概是路过的精怪之类，不放心的话就在这里多呆会儿吧，正好这里也热闹。」 丹羽拍了拍倾奇者的肩膀，将他们带到篝火近处。 人们都很高兴，快乐的气息洋溢在脸庞，他们举着酒杯，互相劝酒划拳。 篝火汹汹燃烧，将每个人的影子都拖得十分长。 史莱姆与倾奇者在这里竟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很快，有人注意到这边的倾奇者，招唿着「倾奇者也过来喝啊。」 第29页 人偶委婉拒绝了这友善的邀请，对史莱姆提议道，「我们去别的地方好不好？」 史莱姆也不太喜欢这里喧闹嘈杂的氛围，在他头顶上重重点头，『好，我们快走，这里好吵的！』 倾奇者应了声，带着史莱姆转身，一只手搭在了他的肩上。 手的温度很低，低得近乎有些不像人类。 倾奇者不解转身，映入眼中的灰发男人态度和善。 「埃舍尔……工匠？」 有喝醉的村民路过，叫出了他的名字。 倾奇者微拧的眉头松开，史莱姆望着灰发男人搭在人偶肩上的手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虽然丹羽搭过、桂木搭过，阿望也搭过……但是面前这个灰发男人，却是让它最不舒服的存在。 ……哪有一声招唿也不打就这么直接触碰别人家人偶的人啊！！ 它从人偶的头顶跃下，一个趔趄，先是『一个不小心』压到了这位枫丹工匠的手，又是『一个不小心』脚滑了一下，竟直直向下坠去。 倾奇者眼瞳骤缩，立即俯身将史莱姆稳稳接住，灰发男人望着自己搭空的手臂，神色不明。 「抱歉，埃舍尔工匠……我要先告辞了。」倾奇者望着怀中一连两个脚滑的史莱姆满脸担忧。 ……史莱姆平常都很乖，绝不会突然做出奇怪的举动。 难道这个埃舍尔工匠…要对史莱姆做些什么吗！ 满心满眼里只有史莱姆的人偶倏然陷入警戒，他极快地看了一眼打扮奇怪的灰发男人。 埃舍尔正要出言说些什么，但是面前惯来情绪稳定、对待人温和有礼的的人偶少年竟直接掠过他朝人群外离去。 埃舍尔：嗯……？ 怎么回事。 第17章 第十七只史莱姆 「阿奇……」 「你……」 史莱姆与倾奇者同时开口，双双一愣。 倾奇者以手抵唇轻笑了声，放缓声音语气温和，「你先说吧。」 史莱姆眨了下眼睛，回想起那个灰色头髮、装扮奇怪的枫丹工匠，『刚刚那个人好奇怪哦……』 倾奇者抱着它走在月光小径上，木屐落在地上的声音沙沙的。 村庄内的居民大多都群聚在篝火旁畅怀酣饮，路上人烟稀少，除却树木的影子，只有银白的月光洒下，月光披在人偶少年柔顺的发梢上，将莹白的面庞映衬得更为摄人心魂。 啊、不对……应该是摄史莱姆心魂。 史莱姆话说到一半，注意力成功被转移，它一直都知道人偶少年极为美丽，在第一眼之时就被这份超脱俗世的美丽折服。 但在月光之下，抱着它平稳向前的人偶又是另一番感受。 倾奇者正在耐心倾听，却发现史莱姆卡壳，他撩起耳畔被夜风拂乱的髮丝，视线缓缓停在史莱姆身上。 不知为何，史莱姆的面上一片空白。 「……嗯？」倾奇者不解，「是不舒服吗，再坚持一下，马上就能回家了。」 柔和清冽的嗓音潺潺流淌，史莱姆呆呆的点了点头，倾奇者见状，轻笑了一声，将陷入呆愣的史莱姆护得更加周全。 「如果不喜欢那个人，我就离他远些。」倾奇者望着绵延向前的月光小径，微凉的手指抚过史莱姆圆滚滚的身躯，「下一次可以直接和我说……不要用这样会让自己受伤的方式。」 虽如白纸般纯洁，但人偶对史莱姆的一举一动都极为在意，刚刚那一连串动作，史莱姆做得太过生硬。 只是他过于担忧，才会一时未仔细辨认出来，现在冷静下来，稍加思索，倾奇者就知晓这是史莱姆不希望他与那位来自枫丹的工匠相处。 既然它不愿意，他总会听从它的。 史莱姆身体颤了下，人偶手指带来的轻柔抚摸让它感受到细微痒意，倾奇者推开房屋的门，声音低低的，「如果你受伤的话……我会难过的。」 …嗯。 ……嗯？ 史莱姆一顿，僵硬地任由倾奇者将它放在他为它盘好的小窝，倾奇者的气息包裹住它。 僵硬地看着倾奇者走来走去，又是打水来为它洗漱，又是端来洗净的果子询问它是否飢饿。 似乎一切如常，又似乎哪里不太一样。 忙碌半晌，倾奇者在床沿坐下，他看着还呆呆的史莱姆，无奈笑了下。 「不喜欢那位工匠，我们下次就少与他见面，好不好？」倾奇者整理了一下史莱姆的小窝。 『嗯嗯！阿奇，那个人真的好奇怪的！』史莱姆想起灰发男人，先前被人偶摄走的思绪再度回归，『他的身体好冰。』 史莱姆打了个激灵，犹豫对比，『比小葵和阿信还要冰！』 它嘟囔着，人偶躺上床，垂下眼帘，唿吸平稳。 他也感受到了那位工匠冰凉的手，如史莱姆所说，极为奇怪。 人偶柔软的手盖在史莱姆的眼睛上，史莱姆打了个哈欠，一整日下来消耗了它不少的体力。 埃舍尔的身影持续不断在它脑中打着转，一会儿是拽住阿望的腿、不让他们跟灰发男人说话的阿信和小葵，一会儿是不打一声招唿就摁住倾奇者肩膀，脸上挂着笑的灰发工匠。 『远、远一点……』 迷迷煳煳间，它还记挂着要和人偶约定离那个奇怪的傢伙远一些。 第30页 倾奇者帮它曳好被角，细小的唿噜声很快在身边响起。 人偶少年轻拍着它的身体，低低哼着一段歌谣，这是他从秀婆婆那里学来的，用以安抚噩梦中受惊的孩子，从史莱姆三幅五次陷入噩梦中时，他就想为它多去做些什么。 既然史莱姆如此在意……看来的确要与那位枫丹的工匠保持距离了。 翌日， 倾奇者如常带着史莱姆去丹羽的冶炼所，才刚进门，就看横七竖八倒了一地人。 听到门口的脚步声，丹羽从内室打着哈欠走出来，「倾奇者你们来了啊。」 他几步跨过地上的人，「昨晚喝得太多，大家都太高兴了。」 倾奇者颔首表示能够理解，丹羽去逗他怀中的史莱姆，「今天正好我们要去御影炉心那里，倾奇者，今天也辛苦你了。」 人偶少年摇了摇头，「不辛苦，能帮上你们些许，我很高兴。」 丹羽咬着发绳把头髮在脑后扎起，对着史莱姆一指肩膀，「来吧小傢伙，今天你就跟着我吧。」 史莱姆与倾奇者对视一眼，确认过后它『嘿咻』一声跳到丹羽的头上，压得年轻男人向下一沉，丹羽疑惑了声，「话说……小傢伙你是不是又胖了？」 正挽起袖子要去搬运开採出的石块的倾奇者闻言，认真将丹羽头顶上史莱姆看了眼，史莱姆与最初相比的确是长大了些。 但是！史莱姆很生气！ 哪有人这么没礼貌就说它变胖了的！ 察觉到头顶传来近乎实质化的怒气，丹羽为了自己可怜的、正受重压的颈椎连声改口，「许是我看错了，小傢伙这么『小巧玲珑』，怎么会胖成大傢伙呢，倾奇者你说对不对？」 接收到丹羽求助视线的人偶迎上史莱姆自以为兇巴巴，实则毫无威慑力的眼神，十分包容，「确实如此。」 史莱姆这才哼了声，勉强不与丹羽计较。 它呆在丹羽头上，看他叫醒冶炼所的众人，各自搬起开採出的石矿，仅是倾奇者一人便可抵数十人之力。 『所以阿奇才是最厉害的……比笨蛋丹羽厉害多了！』 倾奇者听到史莱姆的心音，面色不变，行动间稳重如常，唯有耳尖微微泛上点隐隐的红。 一连多日，倾奇者与史莱姆都只是重复着搬送的工作，丹羽将冶炼所的大部分器具都挪至御影炉心周遭，连带着锻铁的匠人们也是如此。 不仅仅是丹羽，御舆长正与桂木等人也常常去往那里，在熙攘的人群之中，总少不了灰发男人的身影。 倾奇者与史莱姆徘徊在外围，与他远远保持着距离。 近数月来，枫丹的工匠埃舍尔不断收集整合实验数据，将御影炉心的功能更加精进修改，从最初的只能对[晶化骨髓]原矿炼化，到升级后的对冶炼锻铁的替代。 御影炉心的功能一点一点扩大，一点点地将踏鞴砂居民们的工作乃至生活都囊括在内，人们逐渐开始依赖起了御影炉心的存在。 一切似乎都在如常进行。 直到某一日，一名工匠在靠近御影炉心工作时忽然重重摔倒在地。 作为负责人的丹羽立即将人扶起，摔倒的匠人似是陷入昏迷，任凭丹羽多次唿喊也没有回应。 倾奇者与史莱姆得知这个消息还是桂木回来同他们说的。 『那…那个匠人现在怎么样了？还有丹羽呢？』倾奇者将史莱姆的话问出，桂木摇了摇头，面色有些凝重，「丹羽目前没事，但那匠人似乎状况不太好，医师也查不出缘由，只说是劳累过度，要好好休息一段时间。」 倾奇者与桂木对坐，两相无言。 「我先回去了，这几日昏迷的匠人有些多，还需要帮他们安置地方休息。」桂木站起身，他从怀里掏了掏，掏出一个皮革袋放在桌上，「这个给小傢伙，下次我再来看你们。」 倾奇者抱着史莱姆站在门口送别桂木，人偶与桂木挥了挥手，史莱姆咬着皮革袋的绳子打开，光线透进，皮革袋内正是一小堆[晶化骨髓]。 史莱姆望着它们，晶莹的外壳映出它的影子。 『阿奇。』史莱姆突然叫了声倾奇者的名字，倾奇者将皮革袋挪至它的面前，轻声应答，「我在这里，怎么了？」 『阿奇，你看见了吗？』 「什么……？」 史莱姆不再出声，看来倾奇者他并不能看见。 在面前这堆[晶化骨髓]上，缠绕着密密麻麻的黑色气体，十分诡异。 第18章 第十八只史莱姆 倾奇者与史莱姆一同去往御影炉心所在区域。 与前段时间来到此处时的融洽和谐氛围不同，如今人人自危，路上擦肩而过的村民面上都带着惊疑不定。 倾奇者向撞到的村民道了歉，原地目送他们离去。 『阿奇，丹羽在那里。』 史莱姆很快锁定丹羽的方向，倾奇者应了声，一同去到丹羽身边。 丹羽正在与桂木合力将地上脱力的工匠搀扶起来，要送到休息区。 一抬头，丹羽就看见了站在近处忧心忡忡望着他们的倾奇者，「……你们怎么过来了？」 「我和史莱姆有些担心，来这里看看有没有我们能帮得上忙的地方。」倾奇者解释，史莱姆也随之应声。 丹羽闻言，面上无奈，「我们先过去吧，剩下的慢慢说。」 第31页 他和桂木两人合力将脱力的工匠搀着一起去往后方临时搭建出来的医疗区，史莱姆眼睛一扫，临时搭建出来的营帐已经尽最大程度做得完善，但地上仍旧是躺了满满的人。 踏鞴砂的几个医师行色匆匆，在拥挤的人群之中几乎迈不开脚。 丹羽和桂木将新昏迷的匠人找了个地方放下，与医生交付了几句，再来寻找倾奇者。 他们在营帐后的一处小空地坐下，史莱姆从倾奇者怀中爬到他的头上，桂木与丹羽都十分沉默，似是在思考着什么。 「那些工匠们，就是……」倾奇者犹豫了下，耳畔不断传来痛苦的呻.吟与哀嚎。 丹羽慢慢点了头，「是的，工匠们受影响的数量一日多于一日，短短五日，踏鞴砂大部分的工匠都受此折磨。」 桂木嘆了口气，摇了摇头。 「那，有找到是什么原因吗？」倾奇者询问，桂木和丹羽再度同时露出思索的神情。 史莱姆居于高处，将众人面孔收入眼底，『阿奇，问问桂木给我们的[晶化骨髓]是从哪里开採的？』 倾奇者接收到史莱姆的话，从怀中取出一只皮革袋，转述出口。 桂木闻言微愣，高壮的男人似是不明白面前少年的意思，老老实实道，「这些都是从御影炉心内取得的。」 御影炉心！ 史莱姆与倾奇者对视一眼。 一直未插话的丹羽转过脸，留意到倾奇者与史莱姆的表情都变得有些奇怪，他心中一紧，「倾奇者…你是发现了什么吗？」 工匠们的异常来得过于突兀，身为最高负责人的丹羽终日忧虑。 他遍寻整个踏鞴砂，又亲身上阵与医师一同观测异常工匠的身体状况，皆无所得。 就好似一场突如其来的劫难，天灾人祸交织。 天边隐雷轰鸣，厚重的云层压得人沉沉喘不过气来。 丹羽纷繁的思绪被雷鸣打断，眼见着是要下雨。 倾奇者沉默不言，丹羽望着他的脸才发觉自己过于心急，竟有些死马当活马医。 倾奇者与史莱姆向来只待在村庄内，除却每日晨时前来帮忙，更多时间也很少出门……又怎么能知道这场劫难的缘由呢。 此时，沉默的倾奇者正在听史莱姆说话。 『阿奇，桂木说这些是从御影炉心里面取出来的，我们也去御影炉心那里看看吧？』 倾奇者唇瓣微动，鸢紫色的眼瞳很快扫过面前的丹羽与桂木，不着痕迹地应了声。 丹羽眼见天色变化，嘆了口气，营帐内高高低低的呻.吟痛唿持续不断传出帐外。 倾奇者适时上前，「丹羽，我和史莱姆想去御影炉心那里看一看，可以吗？」 丹羽一愣，「现在去御影炉心那里吗？」 史莱姆与倾奇者点了点头，丹羽虽不解，但还是思考了下，「现在御影炉心是目付大人与埃舍尔工匠在那里，要过去的话……桂木。」 正要回到营帐内的桂木转过头，望向这边的两人。 「让桂木带你们去吧，他是目付大人的部下，通行也方便些。」 『丹羽你不去吗？』倾奇者将史莱姆的话转问出口，丹羽摇了摇头，「我暂时还不能离开这里，匠人们的病情还需要更多的记录，你们去吧。」 倾奇者顶着史莱姆，同桂木一起与守在营帐中的丹羽告别。 还没走出一段距离，酝酿已久的雨就唰然落下。 肆虐沖刷着高低不平的土壤，在屋檐下蓄积成小小的水坑。 桂木带着倾奇者在路旁找了个地方暂时避雨，史莱姆被人偶护持在怀中，几乎未被雨淋到。 望着云层隐隐游走的雷电，桂木念了句『御见鸣神主尊大御所大人』。 倾奇者为史莱姆整理的动作一顿，半晌，他又继续自己的动作。 史莱姆眨了下眼睛，呆在人偶为它腾出来的一片干净的区域上。 桂木抱臂靠着墙，「倾奇者，」他忽然叫了声人偶少年，史莱姆与倾奇者同时抬起头。 桂木静静望着雨帘之外，「虽然不知道你们现在一定要去往御影炉心的原因，不过如果有什么发现……请一定要告诉我们。」 男人转过身，高壮的身影透着一股沉默与无力，大掌轻轻拍了下倾奇者的肩膀，「……拜託你们了。」 史莱姆与倾奇者不约而同感受到一种沉重的情绪，这情绪压在胸膛，堆叠着、愈发厚重。 这阵雨来时急，去时也急，看着差不多雨停，桂木带着倾奇者与史莱姆再次踏上前往御影炉心的路程。 不知为何，在靠近御影炉心的地方出现了许多闸口。 踏鞴砂的本土驻扎士兵在旁侧站岗，桂木走过去出示了自己的身份象徵，很快就有人移开闸门，桂木带着他们如此通过了不下于四道闸口。 『我们之前来的时候还没有这样诶，阿奇。』史莱姆回望身后，那些打开闸口的士兵们在他们离去后又迅速关上，守备十分严谨。 倾奇者点了点头，「是的……大家似乎都很紧张。」 史莱姆抬起头，远远地已经能望见御影炉心的大致轮廓，它眯起眼，视野之中飞快浸入单色的世界。 [元素感知] 史莱姆在秀婆婆的小屋中在那一小堆[晶化骨髓]之中观测到缠绕其上的密密麻麻的黑色气体，告诉倾奇者之后，倾奇者也陷入沉思。 第32页 联想到先前史莱姆所说的感受到的视线，倾奇者发觉，或许史莱姆它感知中的世界与他双眼之中的世界并不一致。 史莱姆能看到他们所不能看到的东西。 他们试验了许多，但是大部分被倾奇者拿来用以举证的物品都平平无奇。 直至从营帐回来的村民撑着从秀婆婆小屋的窗边路过。 史莱姆双眼一定，它身体微动，黏住正在寻找其他举证物品的倾奇者的衣角，疑惑的声音不加掩饰。 『阿奇……为什么那个人身上，也有那样奇怪的黑气？』 从营帐归来的匠人身上所附着的黑色气体并不多，相比起桌上的那一堆[晶化骨髓]只有一丝一缕的程度。 但到了营帐之中，几乎躺在地上的所有人身上，全都萦绕着那样的黑色气体。 史莱姆立即扫过丹羽，丹羽身上十分干净，桂木也是。 包括行色匆匆的医师，都很正常。 只有那些躺在地上的工匠们，只有他们的身上，密密麻麻地萦绕着不详的浓黑。 但这些话在此时说出口是没有用的……他们必须要找到更多的、能让所有人都意识到史莱姆并不是在同他们开玩笑的证据。 「——到了，他们在那里。」 桂木出声打断陷入思绪的倾奇者，史莱姆抬头看去，身体勐地一震。 倾奇者最先察觉到它的异常，他刚要询问，桂木抬起手遥遥指着御影炉心的方向。 巨大的金属铜炉下方，正站着穿着奇异的灰发男人。 ——与他身后，淤沉浓厚到几乎要满满溢散出来的黑色气体。 『……阿奇，』 史莱姆兀然出声，声音完全没有平常的轻松惬意。 它整具身躯如受重压全数绷紧，金色的瞳孔骤缩成凝聚的一点，倾奇者即刻察觉到不对劲。 脑内的危机预警尖锐爆鸣，史莱姆毫不思索，立即死死拽着身下的人偶，飓风似刀，刺耳锐鸣于耳侧一声更比一声，更像最后的倒计时。 『——快逃！！』 第19章 第十九只史莱姆 「——醒醒，喂喂、快醒醒。」 「…昏迷了吗？」 史莱姆皱起眉，烦躁地翻了个身，将戳在自己脸上的东西打下去。 却在接触到的一瞬身体兀然凝涩。 意识缓缓回归…它现在在哪里？ 断片的记忆潮涌般沖刷脑海，『御影炉心』、灰发男人、不详的黑气与…… 「阿奇！！！」 史莱姆兀地叫出声，它睁开眼身体颤抖着将周遭扫视，是全然陌生的地方！ 它心里一紧，立即触摸向身侧，空空荡荡，阿奇他不在这里！ 昏迷之前的最后一段记忆…他们应该是在逃离的路上才对。 因为那浓厚到几乎要满溢出来的不详之气，从整个御影炉心源源不断地向周遭扩散。 生物天生趋利避害的本能促使它当即採取行动，史莱姆再度检索了自己的记忆，它记得自己是拽着倾奇者一同离开的才对，但现在，倾奇者不见了！ 「哇——终于醒了！」 活泼的女声响起，史莱姆身体一僵，这才注意到不知何时出现在它面前的两道身影，此刻他们正蹲在它面前饶有兴致的打量着它。 「还以为会昏迷的更加久一点呢……不然就能悄无声息地带走这傢伙了吧。」另一道低沉些的男声毫不自知地吐出危险性拉满的话语，盯着史莱姆、神情上一点也不像开玩笑。 史莱姆汗毛耸立，它犹豫地向后退去两步。 「喂喂、鬼童丸，你吓到它了啦！」活泼些的女声大怒，周身兀然冒出深绿色的火焰，整具身躯包裹其中，化为一团飘飞的火球，对着她口中名叫『鬼童丸』的人就是一顿输出。 见他们正在内讧的史莱姆悄无声息挪后寻找离开的路径。 奇怪的傢伙……不管了，当务之急是先找到与它分散的阿奇。 「狐千代你好烦啊，餵、那傢伙要跑走了你也不去看着点吗？」鬼童丸徒手接下那团绿色火焰，反手抛掷向正自以为悄无声息寻找逃脱路径的史莱姆的方向。 闻言，狐千代立即显形，深绿色的火焰分散成无数个小火球，将地上的史莱姆围困在固定范围之中，「——逃跑的话可不行哟。」 史莱姆的动作被强行打断，没好气地将面前这两个不明来处的傢伙打量了一通。 头上长着独角、身形矮瘦，黑色瞳孔占据绝大多数眼白的黑头髮的傢伙，与另一个全身上下都被绿色火焰包裹，身后还有条毛茸茸尾巴的绿头髮的傢伙。 据他们自己所说，黑髮的叫鬼童丸，操使火焰的就是狐千代。 鬼童丸注意到史莱姆警戒提防的视线，挠了挠头，有些烦躁地就地坐下，「我早就说过了吧狐千代，当初就应该直接带走它，搞那么多弯弯绕绕现在还不是要来折腾。」 狐千代没好气地给了他一个暴栗，「明明是鬼童丸你自己想留在御舆大人身边，所以我才依着你……现在怎么可以怪我呢！」 史莱姆捕捉到熟悉的名字，心头一跳。 狐千代感受到它的视线，眼角微眯，尖牙若隐若现，「那么，现在重新来自我介绍吧。」 「我是狐千代，那边那个不会说话的傢伙是鬼童丸，」忽略鬼童丸抱怨『到底是谁不会说话啊』的吐槽，狐千代俯下身，竖立的兽瞳紧盯被绿色火球团团围困的史莱姆， 第33页 「我们是跟随虎千代大人的大妖怪们的后裔，现今停留此地一是为了替虎千代大人的养子——御舆长正大人解决眼下之忧，这第二就是嘛……」 史莱姆突然感受到一种熟悉的被窥视感，这感觉来的快、去的也快，就如同它上一次出现般。 狐千代弯起眼，「我们要带走你，同族的孩子。」 …… 一切都是如此猝不及防。 从御影炉心所在到现今所处的这片森林，纯白的人偶拾阶而上，树木郁郁葱葱、偶有鸟雀盘桓林中。 桂木惊异不解的视线、史莱姆满含惊惧的动作，与御影炉心之上已然实质化、滚滚瀰漫而出的黑烟。 倾奇者趟过溪流，水流争先恐后涌动向前，对他的前进造成阻碍。 森林很大，很容易就迷失方向，况且，他也是第一次来到此地。 史莱姆是在进入这边森林后就与他分开的。 紧紧相握的手掌之中猝然空缺一块，紧抓着他身躯的力道倏然消失，像是被抹消般…十分诡异。 在御影炉心之下，史莱姆的表现也十分奇怪……迫切的想要逃离原处，宛如有谁会对它造成伤害。 而在冒着黑气的御影炉心之下，赫然站着的身影，只有枫丹的工匠，埃舍尔。 倾奇者垂下眼，将埃舍尔的名字念了又念，迄今为止，史莱姆的反常全都与这位异国来客相关。 ……实在很难不让他多想。 倾奇者深吸一口气，渡过河流，欲要向森林更深处寻找史莱姆的踪迹。 现在最重要的是确认史莱姆的安全……其他都可以延后再论。 却在下一步迈出时，他感受到一点微弱的阻碍，薄薄一层，好似一戳就破，但又十分有弹性、将他的手指顶回。 倾奇者拧着眉大概丈量了这不寻常的阻碍之处，跟着走了一段时间，他又回到自己最初与史莱姆分开的地方。 俨然是一个半圆的封闭屏障。 屏障不可视的最正中，随意坐着的鬼童丸气势一凛，他转首看向另一边因狐千代的那句话满脸都是大写的疑惑的史莱姆与笑眯眯的狐千代，「喂，狐千代，别玩了，有人过来了。」 狐千代伸了个懒腰，拖长声音道，「好吧好吧……我知道了。」 还在因她一席话陷入头脑风暴的史莱姆呆呆抬起头，就见狐千代伸出手，在它面前平摊开掌心，一小团绿色的火焰凭空跃出，在她的手掌上静谧燃烧。 「来——啊，张开嘴——」狐千代语气随意，「虽然会有点痛，不过是你的话就一定可以~」 趁着史莱姆不备，狐千代暴力地将这团绿色火焰直接塞入它的嘴中。 史莱姆条件反射就要吐出，却被一双手牢牢摁住嘴部，「这可不是什么害你的东西，这可是我们妖怪的狐火哦——改变主意愿意跟我们走的话就用这个来唿唤我吧~」 史莱姆更加坚决要将这奇怪的东西吐出去的决心，狐千代见状眼珠转了转，「这样吧，只要你吞下去，我们就不拦着你，让你去见你的倾奇者怎么样？」 鬼童丸有些无奈，「狐千代你……」 「嘘，」狐妖族少女飞快比了个手势，示意他去看。 果不其然，在狐千代的话一出口，史莱姆竟真的直直将那团自己百般抵抗的狐火吞入身躯之中。 下一刻，狐千代骤然松手，远远就与史莱姆保持距离。 从草地之上的史莱姆身体中溢出丝丝缕缕的绿色火焰，它们附着在身躯表层之上，竟与狐千代先前所化作的绿色火球一模一样。 「这下就没错了，」狐千代甩了甩手，手掌心之上赫然是一块被绿色狐火的超低温灼烧而生的疤痕，「结界到此为止吧，我们也该走了，鬼童丸！」 被叫到名字，鬼童丸沉沉应了声，双手合力压在地面，圈圈涟漪扩散，边缘另一端的倾奇者再次伸手触摸之时，已然坦荡无阻。 仿若先前感受到的那有弹性的薄弱避障宛如他的一场错觉。 史莱姆挣扎着睁开眼，模煳视野中，有着毛茸茸大尾巴的妖狐族少女飞速化身一团绿色火球，裹挟着半跪在地上的鬼童丸，目标明确直冲地上的史莱姆。 「——这一次，可别再忘了来看我们哦。」 模煳的女声临别前抛下最后一句意味不明的话，史莱姆挣扎着在地上滚了数十圈，裹胁在它身躯外部的狐火触手冰凉，极易造成超低温冻伤，但内里灼热，持续不断地烘烤着它的身体。 力气与理智都在逐渐散去，麻木与痛苦无限度地啮咬着它的身躯。 史莱姆努力在视野范围中寻找熟悉的身影。 ……骗子，说好的只要吞下去就能让它去见阿奇呢，根本就没有…… 白色的身影匆匆疾驰，振袖飞扬、在空气中扬起凌冽的弧度，近在耳畔的唿喊声被痛苦磨碎，变成破碎的音节。 微凉的手触及它的身躯，这让史莱姆略微感到好受些。 熟悉的、令它安心的味道包裹了整具身躯，强而有力的手臂牢牢收紧，将它紧紧抱入怀中，一声轻微的嘆息。 现在，它终于可以放心地睡去。 第20章 第二十只史莱姆 史莱姆醒来时天色已大亮，颠簸的视角望去，大日初升，将森林一点一点照亮。 痛苦的回忆逐渐远去，取而代之的是全新的，从未如此轻盈过的身体。 第34页 仿佛轻轻一跃就能去往很远的地方……它生出一种怪异的错觉。 史莱姆动了动，它现在正被人抱在怀中，环绕着身体的双臂紧绷，而从头顶上传来的唿吸一声更比一声急促。 「阿奇……？」 正在匆忙向前赶路的少年一停，闻声飞快低头看向怀中，「…你醒了？」 语气满含惊喜，鸢紫色的眼底满是不可思议。 倾奇者立即停下脚步，将怀中甦醒的史莱姆上上下下全方位观察一通， 「还有哪里觉得不舒服的吗……或是哪里痛，有的话一定要告诉我…」 熟悉的人.妻感。 倾奇者止不住地追问，一声更比一声急切，面上的焦急都要满溢出来。 史莱姆将与它分别的倾奇者同样上上下下打量一通，不知为何，人偶少年的狩衣竟有火焰焚烧过后的焦黑灼痕，白净的面庞与伸出的手臂上也是如此，东一道西一道都是碳黑的脏污。 ……很碍眼。 它操纵着自己的身体，随着感知上的轻盈，它对身体的操纵再上一个纬度。 被分出的紫色胶质体部分缓缓附着在人偶少年伸出的手臂与手掌上，将那些碳黑的脏污不断消解，片刻就已全数抹净。 倾奇者见它动作微楞，但仍旧十分纵容地任由史莱姆动作。 「为什么…阿奇会变成这样？」 史莱姆十分具有强迫症地将人偶少年身上的脏污全部分解抹消后，还是耐不住心底不解追问。 倾奇者只是弯起眼摇了摇头，「那些并没有什么重要的，你平安无事才是最好。」 人偶少年将失而復得的史莱姆重新抱入怀中，站起身将周遭环境扫视一遍，「这里很陌生，要找到出去的路估计还需要花费一段时间，我们似乎已经来了很久，不知道桂木他们现在情况如何……」 倾奇者陷入沉思，史莱姆却骤然想起它先前所感知到的那股极端危险的黑色气体。 毛骨悚然的重压如针尖麦芒直戳大脑，随之而来的是令它难以抵御的危机感。 ……御影炉心里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但是现下，更多的果然还是那件事吧！ 「阿奇，你不想问我……」 史莱姆话刚开口，倾奇者伸出一只手指，轻轻点在史莱姆的身体上。 对视史莱姆犹存疑惑与不解的视线，鸢紫色眼瞳的少年只是轻轻勾了下唇角，「没关系的，你能回到我身边，就已经足够了。」 绮丽的人偶忘不了倒映在他眼中熊熊燃烧的史莱姆，绿色的诡谲火焰包裹着它的身躯，一点一点将它灼烧融化。 就像踏鞴砂暴雨沖刷之下不会再对他作出任何回应那一幕。 心急如焚的人偶毫不犹豫伸出手臂，不顾自身安危，直直将那团视觉上十分恐怖的火焰揽入怀中， …哪怕只是能帮它一点也好，哪怕仅是一点点。 触及可燃物后疯狂暴涨的绿色火焰竟升至丈把高，将人偶少年的狩衣振袖吞噬大半，四周火焰涌动，点燃周遭草地，以一种难以遏制的速度不断向外扩张。 ——但这如此嚣张的火焰却在即将接触到人偶机体表层时勐地一滞。 火焰最中心，宛如心脏被人偶少年紧紧抱在怀中的史莱姆身体颤了下。 倾奇者立即去看它的状况，但很遗憾，史莱姆并未就此醒来。 那些绿色的火焰打着漩儿十分有自主意识般避开人偶的机体，只是时不时地燎灼一下他的衣物，杂七杂八地留下一道道深黑碳痕。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很快，这些火焰就宛如餍足般，扭曲着褪散，回到史莱姆的身躯之中。 倾奇者将一切收入眼底，他缓缓动了下，这才发觉由于过长时间维持相同的动作，关节处竟传来些许凝涩感。 他匆匆环视周遭被史莱姆身上的绿色火焰焚烧成寸草不生的森林，当机立断抱起史莱姆离开此地。 ……不能停留在这里。 「没关系，你不想说的话可以等到你想说的时候再告诉我。」即使脏污也掩去不了周身气度的倾奇者耐心地抚摸大了一整圈的史莱姆的身体。 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史莱姆身上隐藏着无数的谜团，处处都显露出不和谐之处。 但这些都不是他关注的，他只在乎史莱姆本身，仅此而已。 史莱姆眨了下眼，狐千代与鬼童丸的话在脑海中飞快闪过， 『这一次，可别忘了再来看我们。』 ……难以理解。 它才不会为了那两个无缘无故冒出来自说自话的傢伙离开自己的人偶呢。 那就等回去再全都告诉阿奇吧，它才不会隐瞒阿奇任何事！ 史莱姆待在人偶的怀中，元素体的天赋让它能够细密感知周遭气流涌动。 只是稍稍抬起头，远处那股不详的黑气直直刺入它的感知范围，大脑爆发撕裂痛楚，史莱姆立即记下路线，即刻断开自己对世界的感知。 「往这边走……阿奇！」 倾奇者立即更改方向，史莱姆每到一个节点都会出声提醒其方向，人偶少年脚步匆匆，却时不时抽卡低下头，看着史莱姆越来越差的脸色，担忧出声， 「我们先休息一下再……」 「不、来不及了，阿奇。」史莱姆睁着眼，定定看向一个方向，那里被层层叠叠的林木覆盖，枝繁叶茂、幽深障目，仅凭肉眼难以窥透。 第35页 而在这堵自然形成的森林壁障之外，肉眼可见的浓厚黑气已经盘桓在整片空间之上。 史莱姆身体紧绷，死死盯紧天空之上的不详黑气，密密麻麻宛如千根针戳刺大脑的痛苦让它难以保持镇静，声音都满含压抑与颤抖，「现在，我们必须要快点回去。」 「……踏鞴砂的大家，有危险！」 …… 丹羽遥遥望着天空之上的黑气，黑气下方是踏鞴砂中央，御影炉心的位置。 此刻已然浑浊了半边天，他不自觉地攥紧手掌，唇线抿成一条直线。 半个月前，倾奇者与史莱姆消失了。 回来的桂木只道他带着倾奇者和史莱姆刚刚到达御影炉心所在，就听到一声极为尖锐的鸣啸。 那鸣啸极度刺耳，靠得极近的桂木甚至都感到自己的耳膜在震颤。 再睁眼时，史莱姆与倾奇者就悄然无踪，丝毫踪迹也没有。 与此同时，工匠埃舍尔告诉了大家，御影炉心濒临失控的不幸消息。 这半个月以来，御影炉心不断向外释放来源不明的黑色气体，为保踏鞴砂居民的安全，丹羽不得不让所有的工匠都挪至更后方。 甚至他多次与御舆长正上书，试图叫停御影炉心的运作。 但是御影炉心的创造者，埃舍尔拒绝了他。 「现在出现此类状况…叫停已经没有那么容易了，丹羽大人。」 这位来自枫丹的灰发工匠站在御舆长正身后，「况且…如今用以御前选拔的御刀正值至关重要的锻造之期，现在再去关停，岂不是功亏一篑。」 话音刚落，丹羽就知晓自己失去了御舆长正的援助。 那日，由阿望呈上的刀谱，记载了一振不世名刀。 若想获得御建鸣神主尊大御所大人的瞩目，只需在来年的御前试刃上奉上一柄名刀，这是踏鞴砂多年沿袭而来的惯例。 [晶化骨髓]本就开採不易，冶炼锻造更加为难。 踏鞴砂今年原以为就此无功而返，但枫丹的新兴技术带来了萌生希望的种子。 「够了，丹羽。」御舆长正声音暗哑，连日来密不透气的重压连带踏鞴砂数万人的性命沉沉压在他的肩上，身着盔甲、面目严肃的男人推开捲轴，惨澹烛影被风吹得明明灭灭， 「……让居民们都向后退去安全区域，御影炉心还不能关停。」 丹羽咬紧牙关，尝到口腔里的一丝血腥气才回过神来。 身后的营帐内高高低低传来痛苦的哀鸣与嘶嚎，工匠们的状况越来越差，严重者已有气息断绝的倾向。 所有人或多或少都收到了从御影炉心喷发出的黑气的干扰，包括他自己……有时竟也难以唿吸，使不上力。 更不用提身体素质远不如他的普通踏鞴砂居民，丹羽握紧自己象徵踏鞴砂冶炼所象徵最高负责人的通行令牌。 早在七日与三日前，他已派出两支船队向外求援，船上的人都是来往惯了鸣神岛与踏鞴砂的，水性、身体状况，在当下都是优中取优。 不过不知为何，两支船队都未有任何回音。 丹羽压下心底蔓延的那一丝恐惧，刻意忽略某个可能性，预备着手再去派出一支船队向外求援。 ……这一次一定要选些信得过的人。 丹羽转身，与掀开营帐帘子出来的桂木直直相撞。 「丹羽大人…」桂木情绪低沉，自此那日亲眼目睹史莱姆与倾奇者在他身边于鸣啸声中泯灭无踪后，桂木就一直是这番模样。 丹羽不欲多说，搭手在他肩上向下拍了拍，犹似安抚，瞥到男人面孔之时忽然一顿， 「桂木，我这还有一件事，要找些信得过的人去做，正好，你也在…」 丹羽还欲再说，却留意到身边的桂木瞳孔不正常的扩散，掌下的身体也在细密缠抖，整个人状态十分异常，像是看到极骇人的东西。 他疑惑转首，语气不解，「……怎么了，桂木？」 第21章 第二十一只史莱姆 「怎么了，桂木？」丹羽不解转身，身边的桂木却直直奔向前去。 「餵你……」丹羽伸出的手悬在半空。 「回来了！他们回来了！」 桂木勐声道，一把将顶着史莱姆满身灰扑扑出现在他们面前的倾奇者抱入怀中，用力地锤着他的后背，復又急忙松开，仔细将他头上的史莱姆也上下检查一遍。 「你们这两个傢伙……一点都不让人省心，去了哪里竟然就消失了这么多天…」桂木嘴里不停，但面上的关切之情毫不掺假。 走到他们身边的丹羽此刻再看，这个高壮男人脸上一扫先前的沉默与阴霾。 ……看来这段时间，史莱姆与倾奇者的消失被他归为了自己的失误，竟成了心结，耿耿于怀。 丹羽摇了摇头，也将倾奇者与史莱姆上下看了遍，倾奇者身上满是长途跋涉后辛劳赶路的痕迹，但史莱姆状态很好，看得出来有被好好保护着，连体型都大了一圈，更像那些踏鞴砂周边的元素史莱姆了。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丹羽拍了拍桂木的肩膀，「桂木，放松点，先让他们回去休息一番吧。」 他又转头看向倾奇者，「虽然不知道你们这几日是去了哪里，不过这些我们可以后续再说，现在的踏鞴砂十分危险，倾奇者。」 第36页 丹羽语速飞快，手掌沉沉摁在人偶少年的肩上，「你和史莱姆先跟着村庄的大家退去后方，那里暂时安全些，等危机过了我们再去寻你们。」 营帐帐帘被狂风吹得猎猎作响，桂木几步上前将其挡下，见倾奇者头顶的史莱姆望过来，男人安抚性地朝它笑了下。 「不……丹羽。」倾奇者摇了摇头，「我们不会走的。」 「倾奇者！」丹羽语气更加剧烈，他望向远处御影炉心之上汹涌待发的浓厚黑气，地平线以上的天空都被污染成大片大片弥散的色块，昏昏沉沉地笼罩下来。 「你们这段时间不在，不知道踏鞴砂现在的情况……」 「——我们知道。」 丹羽一愣。 这道声音并不是从他面前的倾奇者口中发出。 比起倾奇者的声音更加尖锐、也更年幼，像是孩子般的细细的声音。 丹羽的视线上移，与那双从始至终就一直沉默着注视着他与桂木的金色眼瞳对视。 「丹羽，我们知道的。」 ——是史莱姆。 史莱姆说话了。 史莱姆竟然会说话？ 两句话打着转儿在丹羽脑中徘徊，但他现在顾不了那么多，他确认般地望向倾奇者，纯白的人偶少年向他颔首，「史莱姆它的确很早之前就可以与我进行对话了。」 一些记忆碎片从脑海中划过。 难怪……难怪之前不经意看去的时候总有种倾奇者似乎是在倾听谁的话语的错觉，原来那些时刻就是史莱姆在与倾奇者交谈，只是他们听不见罢了。 等等、一只史莱姆会口吐人言，未免有些荒谬。 丹羽下颌绷紧，齿咬后腮，但是如果是倾奇者与这只史莱姆的话……又仿佛再正常不过。 史莱姆哼了声，从倾奇者的头上直接蹦到丹羽的头顶，毫不留情吐槽道，「你是笨蛋嘛丹羽。」 「我才不是……」丹羽张口就要反驳，但一想到三秒前还在纠结史莱姆口吐人言的可能性的自己的确是个笨蛋，他只得息声。 「我和阿奇是不会就这么走的，」史莱姆望向天空，再一次、千根针刺般的痛楚席捲眼眶，它很快移开脸，仅是这一眼，它已经大概将御影炉心的状态确认完毕。 「你们需要人手，对吧？」 被点名心事的丹羽一顿，慢慢点了下头。 见状，桂木上来打圆场，他成功将史莱姆从丹羽的头上抱到自己的肩上，显然，他对一只会说话的史莱姆接受度良好。 「我们先进去说吧，倾奇者，丹羽，一直站在外面也不是办法。」 倾奇者与丹羽应了声，桂木肩上扛着史莱姆，掀开营帐的帘子，「先进来吧，正好，倾奇者你也可以换身干净些的衣物，修整一番。」 史莱姆睁着眼向内看去，营帐内与营帐外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才迈入第一步，倾奇者就停了下。 他碰到一支伸出在外的脚腕，体温冰凉，全无热度，意识到那是什么后，倾奇者眼睫颤了下，缓缓抬起头。 丹羽与桂木沉默不语，史莱姆望去，那个人被一整块白布盖头，只有干瘦的四肢露在外面，像老树的枯枝，即将回归大地。 「他睡着了吗，桂木？」听到史莱姆疑惑地、孩子般的声音，桂木唿吸乱了一瞬，他从喉咙深处沉沉应了一声，像是黑夜里低沉的回音。 「是的，他……睡着了。」 史莱姆似懂非懂眨了眨眼，那不就是和阿信小葵一样…… 阿信和小葵？ 脑中一点灵光猝然划过，但这灵光流失的太快，让它难以捕捉。 丹羽尾音有些厚重，他打断了此刻的沉寂，「走吧，桂木，还有倾奇者，我们的目的地还在更里面。」 营帐并不小，细数起来足有两间房屋叠加在一起的大小，但当其中密密麻麻挤满人时，人头攒动，一时从视觉效果上来看，就显得十分之小了。 桂木和丹羽将史莱姆与倾奇者带到营帐的最内部，一个相较前一段他们走过的部分，刻意被隔出的一小片区域。 一路上，倾奇者与史莱姆从最初看到大批大批躺在地上哀嚎的工匠与少部分踏鞴砂居民时的惊疑到逐渐习惯，只用了百来步。 「先坐吧。」丹羽让出地方，让史莱姆与倾奇者席地坐下，桂木再次出去，身影很快消失在隔间门口。 丹羽嘆了口气，望向面前的一人偶与一史莱姆，「这段时间，你们去了哪里？」 来了！ 史莱姆与倾奇者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开始搜寻回忆。 叫不出名字的森林，弹性的结界，奇怪的妖怪们与诡谲的绿色火焰…… 半晌无声，丹羽无奈笑了笑，「抱歉……我并没有要盘问你们的意思，只是那日你们消失的突然，桂木他一直很担忧。」 丹羽托着腮看到倾奇者面上愧疚的表情，立即收回自己的话安慰道，「不过现在你们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 倾奇者唇线抿紧，「这段时间，我和史莱姆去到了……」 「衣服拿来了。」桂木适时揭开帘子，他臂弯里搭着用于倾奇者更换的新衣物，将衣服向倾奇者面前一推，「去换吧，旁边就有地方。」 史莱姆很自觉地跳出人偶怀中，捏出一部分圆圆的手向他挥了挥。 第37页 「桂木，你从哪拿来的衣服？」丹羽瞥了眼，桂木也在旁侧席地就坐，「秀婆婆那里，她一直带在身边。」 两人不约而同陷入沉默，疑惑的史莱姆眨了眨眼睛，「婆婆她也在这里吗？」 史莱姆对秀婆婆还有印象，是他们寄住的屋子的主人，一个人很好的、会夸夸阿奇的好婆婆！ 丹羽点头，他望向桂木进来的方向，捏紧的拳头在膝上放开重又捏紧，「秀阿婆她……腿脚不便，所以如今还滞留在这里。」 「腿脚不便？」倾奇者从隔间出来，惊讶出声。 他已经换好新的狩衣，看模样与他先前的那一套无甚区别，只是布料材质上缺乏些。 他将自己换下的衣物搭在臂弯，追问丹羽，「秀婆婆她……怎么突然腿脚不便？」 丹羽再次感受到嘆气的冲动，手指捏紧山根，丹羽无奈解释道，「秀阿婆她也是这次受到御影炉心中爆发的黑气影响的人。」 「影响最轻的那一批踏鞴砂居民大部分都已经转移到更后方了，现在还留在这里的……」丹羽没有多说，他的言下之意，倾奇者与史莱姆很快明了。 三人一史莱姆再度陷入沉默。 丹羽苦笑了声，「现在踏鞴砂的确是缺乏人手，我们需要向外…向鸣神岛的大人求援，先前派出的两支船队都毫无音讯，现在只能再次尝试向外派送一支队伍了。」 桂木一点就通，「所以刚刚在营帐门口，丹羽你是想……」 丹羽颔首。 「那目付大人他……」桂木起身欲走，丹羽摁下了他，并缓缓摇了摇头，「目付大人如今只同意了迁移踏鞴砂居民，更多的、需要我们自行去解决。」 丹羽说的很委婉，但桂木不是初涉人世的倾奇者与史莱姆，他懂丹羽的言下之意。 攥紧拳头，桂木硬生生锤了下地面。 很快，他调整好情绪，现在更重要的是外派出去的人手问题。 「你那里还有谁能去吗，桂木？」丹羽在心底迅速划过几个名字，又很快否决了，桂木也同样在思索着，半晌、他还是摇了摇头。 「我是目付大人的副官，没有大人的通行令牌，我调不出更多的人了。」 两个男人如同困兽，对着面前山穷水尽的现状发愣。 难道……踏鞴砂真的没有一丁点转机了吗？ 「让我去吧。」 清冽、镇静的少年声音，如平稳的水流般安定响起，丹羽手指颤了下，他飞快在心中否决了话语的主人。 不、不可以，倾奇者也才回来，还需要休息… 而且他还小，这么危险的事情怎么可以…… 「——让我去吧。」 少年再一次出声，拥有鸢紫色瞳孔的人偶怜悯柔和地望着面前宛如困兽般的好友。 在他怀中，紫色的史莱姆一言不发。 「不会再有人比我更加适合了，丹羽。」 衣袖摩擦的窸窣声轻响， 修长的手指从衣领处抽出那条细细的红绳，在红绳自然垂下的末端，一片闪烁的金羽摇摇欲坠。 第22章 第二十二只史莱姆 [这金饰是将军大人所赐身份之证，] [但你行走世间时，若非万不得已，] [切不可将自己的身份透露给他人。] 桂木来不及伸出的手一颤，手指僵硬，他带着倾奇者离开洞穴时一字一句仔细叮嘱的场景恍如昨日。 狭小隔间中，曲腿盘坐的丹羽视线缓缓停在那片金羽之上。 面貌绮丽的倾奇者垂首，将金羽连带着红绳兜头摘下，缓缓推至丹羽的面前，声音很轻，但十分坚定，「不会再有人比我更加合适了，丹羽。」 金羽之上有独一无二的雷电八重印记，稻妻人不会错认。 倾奇者的身份……或许从一开始就不是桂木所说的，游荡在名椎滩漂泊无依的孩子。 桂木深吸一口气，他伸出手摁在丹羽的肩膀上，重重向下压了下。 丹羽回首，望进桂木的眼睛，一切尽在不言中。 丹羽感觉喉咙有些涩，「你知道这代表什么吗，倾奇者。」 紫黑髮色的人偶平静颔首，「我知道。」 他掀起眼帘，那一小片被摘下的金羽明晃晃地映照在瞳孔之中，「……所以让我去那里求援吧，我来代替你们。」 丹羽梗住，眼下已经没有比倾奇者所提出的更好的选择，他游移不定，视线忽转，转到人偶少年怀中反常的史莱姆身上。 按照平常，十分在乎人偶的史莱姆一定会跳出来说些什么，哪怕不是阻止，但也一定不会像现在这样只一味的保持沉默。 ……史莱姆也很想说些什么。 但它一张口，就像火熄灭了般哑然无声，它向外交流的方式突然被单方面切断了。 倾奇者也察觉到史莱姆的沉默过于反常，他低头，注意到史莱姆身体上再度浮起先前的绿色火光。 手臂条件反射一紧，人偶少年环住史莱姆静待半晌。 无事发生，似乎只是他多虑了。 丹羽深深吸了一口气，站起身，掀开隔间的门帐，回头对着身后的几人开口，「都出来吧，这件事……先徵询大家的意见再说吧。」 倾奇者与史莱姆其次，桂木垫底，两人一史莱姆依次从隔间走出，去向另外一个方向。 第38页 这部分营帐区域中，活动着的都是一些受御影炉心影响但并未失去自理能力，意识也还能保持清醒的工匠与村庄居民们。 秀婆婆也在其中。 听到从隔间走出的丹羽一行人深深浅浅的脚步声，年迈的老妪浑浊双目一亮，她伸出手摸索到一旁搁置的拐杖，支撑着站起身，「……是倾奇者回来了吗？」 丹羽一顿，倾奇者步伐轻盈越过他，熟练地稳稳搀扶，「是我，婆婆，我回来了。」 周遭几声连续响起的『倾奇者回来了！』『史莱姆也一起回来了！』『桂木那傢伙总算不用继续颓丧下去了』，桂木抱着史莱姆的手指缓缓收紧。 丹羽走进人群中心，环视一周。 虽然这里的人大多都能保持意识清醒，但不约而同的…也多半受到御影炉心影响，身体出现部分不适，他与桂木就在其中。 丹羽摁下心绪，拍了拍手掌，「各位，」 年轻的负责人抬起头，棕色的眼瞳认真些许，「……我有件事要请大家一起决定。」 史莱姆注视着村庄的居民们，集市上卖鱼、经常多送他们几条鱼的渔夫，专造小物件的木匠，在田地做活的长工……每一张都是熟悉的面庞，每一个都是村庄的普通人。 倾奇者被丹羽带到最中间，丹羽出示了金羽，在稻妻，无人不知晓那是何物。 窃窃私语、交头接耳的窸窣声很快于人群中传播， [那金饰是将军大人所赐身份之证……] [一定能救我们大家…] 期冀的、满含期盼的眼睛，每一双都写满对生机的渴求。 「丹羽，老婆子是不中用了，耳背，但倾奇者还年轻……怎么能让年轻的孩子独自去往那么远的地方呢？」 不和谐的声音插入其中，丹羽说至一半的话竟也说不下去。 嗡鸣声骤息，秀婆婆拄着拐杖，重重一敲地面，「丹羽，你不该如此煳涂啊！」 丹羽低下头，垂在身侧的手掌攥紧。 倾奇者平静和缓的声音适时响起，「没关系的，婆婆。」 他眼角弯起弧度，「是我自己愿意去的，我也想为踏鞴砂的大家力所能及地做些什么。」 「你、你……」秀婆婆口塞，最终只归结于一声嘆息，「那小傢伙呢…你要将它放置于何处？」 人偶欣长浓密的眼睫一颤，先前丹羽列出一路上可能遭遇的无数艰难险阻没有让他犹豫，秀婆婆的真挚相劝也未能让他折返。 但现在……只是想到史莱姆该如何，他竟无从下手。 人偶少年慢慢转过头，桂木怀中的史莱姆正用金色的眼睛一眨不眨望着他。 「你……愿意与我一同去吗？」倾奇者抿了下唇，有些紧张、话语掺杂不易察觉的试探，他说不清自己究竟想要得到哪个答案。 史莱姆没有说话。 那些在它身体之上流转的绿色火焰更加活跃，桂木见了也有些担忧。 倾奇者耐心地再等，还是没有得到答案，「……没关系。」 他始终保持微笑，「婆婆，可以让史莱姆跟着踏鞴砂的大家一起退到安全的地方，我会很快赶回来的。」 人偶话语满是安抚，秀婆婆唏嘘，不再多说。 史莱姆只觉得自己的理性被拉扯到两个极端，大脑几乎要爆炸，它疯狂地想出声去应答，阿奇绝不能将它一只史莱姆丢在这里！ 没有它的陪伴，一个人偶前往遥远的海那边太危险了……绝对不可以。 但它现在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刚刚还能够与倾奇者、丹羽和桂木交谈的记忆仿佛是错觉，它再度变回了很久很久以前的那个无力的自己。 动起来啊…哪怕只是说一个字也好、哪怕只是和他说一句话也好…… 确认了村民们的选择，丹羽秉持尊重倾奇者意愿与少数服从多数的选项，立即着手开始安排第三支外派求援船队的船只与基本保障。 在这个过程中，倾奇者没有接受其他人好言好语的奉承，也没有与丹羽或是桂木商谈出海后的一应事宜，而是选择了与史莱姆单独相处。 营帐外，银白雷光再度于厚重云层中游走，狂风大作，吹不散御影炉心之上浓厚淤沉的黑烟。 「……为什么你不想与我说话了呢？」倾奇者低下头，脸颊靠近史莱姆的身体，鸢紫色的眼睛静静望着史莱姆金色的眼睛，他眼皮缓慢地眨了下，「是因为我隐瞒自己的身份生气了吗？」 史莱姆很想说不是，它绝不会因为这么一点小事就与他生气。 紫色的史莱姆摇了摇头，依旧一言不发。 倾奇者唇瓣抿成一条直线，「那么，是因为我没有和你提前说，就自顾自要代大家去外面求援吗？」 史莱姆才不会因为这件事就生气呢……倒不如说，它更希望倾奇者能够把它一起带上。 紫色的史莱姆再度摇了摇头。 人偶少年无奈苦笑一声，营帐之外，酝酿已久的风雨终于倾泻而下，气势磅礴席捲而来，将营帐的帘子吹得猎猎作响。 倾奇者立即过去加固好，被风带进来的雨滴打湿了他新换的衣物与发梢，雨滴顺着脸颊蜿蜒而下。 等到再坐回原处之时，史莱姆靠在他身边，温暖的触感从相接之处传来，倾奇者慢慢转首看去，史莱姆正在帮他清理身上浸湿的水渍，连同发梢上的雨滴，也分解得一干二净。 第39页 虽然不再同他开口说话，但史莱姆还是一如既往的……关心着他。 「不想说话也没有关系，做你想做的就好。」人偶少年抿起唇角，「我走之后要好好跟着大家去安全的地方，在我回来前……都要保护好自己。」 人偶将史莱姆抱入怀中，无数次般，耐心叮嘱道，「我已经拜託丹羽每日都给你寻找一些你喜欢的东西，如果丹羽忙碌忘记了，你可以去找桂木，还有秀婆婆，他们都会好好照顾你的。」 「枫丹的那位工匠，不喜欢的话就不用再去见他，和村庄的大家呆在一起，都会看顾着你一些。」 他想说的太多又太急，但时间已经不再宽裕，于是他只能争分夺秒捡着认为重要的说。 「等我回来，我给你取个名字好不好？就像你给我的名字一样……」 「不会再有下一次分别了，我向你保证…这一次会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要保护好自己，你还很小，很脆弱……遇见不喜欢的人就去找丹羽他们，不要独自在外……」 倾奇者一直在说，史莱姆一直在听。 倾奇者怕说不完，史莱姆怕听不见。 「……倾奇者，船已经准备好了。」丹羽站在外面等待良久，等到实在不能再拖延后才出声打断。 倾奇者慢慢点头，应了声，他抱着史莱姆，轻轻地低下头，脸颊轻触，「……等我回来。」 …… 载着倾奇者的小船一盪一盪在海面远去，凝聚成寂寥的黑点。 风雨交加，村庄内的尚能行走的人们都出来为他送行，就连秀婆婆也强撑着被桂木背在身后，感受潮湿的海风混杂雨水，咸腥的气息。 丹羽抱着怀中的史莱姆，这是倾奇者临行前最后的叮嘱。 拥有鸢紫色眼瞳的少年一字一句，付诸全数信赖。 「拜託了，丹羽。」 第23章 第二十三只史莱姆 倾奇者离开后，踏鞴砂的日子并没有太大的变化。 史莱姆待在桂木的头上，丹羽最近正着手将营帐内的村民转移到后方，许多工匠行动不便，如何转移他们是个极大问题。 偶而，史莱姆会按照倾奇者临行前嘱託的那样，去到秀婆婆身边，银髮苍苍的老人总会伸出枯枝般的手，慈爱地抚摸着它的身体。 秀婆婆给它讲了许多故事，山里的小狐狸、森林里的鸦天狗与池塘里的河童们，还有许多史莱姆叫不上名字的山野精怪，都被老人一点一点融进故事里，在睡前讲给它听。 史莱姆没有能听完这些故事，因为老人在倾奇者离开后的第十七天，一个无风无雨的夜晚，表情平静地去世了。 她似乎早已预料到自己来日无多，甚至在前一个夜晚还在将倾奇者用于换洗的那套狩衣叠好，轻轻放在史莱姆的枕边。 「好孩子……大家都是好孩子。」老人喃喃道，「会平安的。」 不详的气体向上蔓延，从腿部泛上整个身体，污染成一片漆黑。 史莱姆守在秀婆婆的身边，它看得清清楚楚。 为老人收尸的村民面露难色，因为史莱姆不愿离开。 桂木嘆了口气上前要带走史莱姆，丹羽手臂拦了下，他在床畔蹲下，与史莱姆的高度平齐，耐心开口，「小傢伙，为什么不想离开呢？」 史莱姆保持不动，「丹羽，婆婆也是睡着了吗？」 从倾奇者离开后，史莱姆就恢復了正常的对话功能，丹羽虽不解，但一直没能抽出空来探究原理。 此刻，史莱姆分出身体的一部分，触及老人失去温度的手掌，「婆婆她也像小葵和阿信那样…睡着了吗？」 丹羽微愣，善意的谎言，他蹲着慢慢抬起头，「嗯，婆婆也睡着了，和小葵与阿信一样，要睡很久很久。」 史莱姆感觉身体沉重、胸口处十分压抑，焖得让它喘不过气来。 人类为什么这么容易就睡着呢，为什么睡着了就不能再见了呢。 「我可以叫醒他们吗，丹羽？」 「我们不去打扰他们比较好，睡着了被叫起来可是会生气的，对吧。」丹羽抚摸史莱姆的头顶，示意一旁等待帮秀婆婆收尸的村民上前，「现在该让大家帮婆婆换衣服了，小傢伙，我们出去吧。」 史莱姆闭上嘴，没有再说出要叫醒之类的话，金色的眼睛一眨不眨，直直盯着被村民盖上白布的老人。 这样的场景……它在初入营帐的时候也见到过。 被盖上白布看不清面容的工匠，向外伸出的那支宛如焦黑枯枝般的手。 或许，婆婆、小葵与阿信，并不是睡着了。 史莱姆静静望着离它越来越远的老人，营帐的帐帘被桂木轻轻放下。 似落幕般，隔绝了它最后的注目。 「丹羽，」史莱姆突然开口，年轻的掌权者回头，紫色的史莱姆静静望着他的脸，「明天，我可以去看阿信和小葵他们吗？」 丹羽沉默，史莱姆抬起眼，金色的眼睛倒映着他的影子，沉沉浮浮。 年轻男人自知瞒不过它了，手盖在脸上沉沉嘆了口气，丹羽努力地维持微笑表情，语气轻松，「好，明天我们一起去看望大家。」 翌日， 将一应事务交给留守营帐的副手桂木，丹羽特意调来阿望协助他，有些抱歉朝两人合掌并十只道自己要外出一趟，上午要麻烦他们继续进行居民们的迁徙进程了。 第40页 桂木与阿望都表示理解，这几日一直看着丹羽因踏鞴砂诸事十分紧绷，不免都有些担忧。 而且……倾奇者也一直没有回音，就像之前外派出去的那两支船队般，毫无音讯。 史莱姆跳上丹羽的肩膀，与身后的桂木和阿望挥了挥手，「桂木，阿望，再见——」 并肩站着的桂木与阿望也友善地向它挥了挥手。 一人一史莱姆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森林。 「希望他们回来时能好转一些……」阿望喃喃出声，桂木摇了摇头，苦涩地扯了下唇角，「走吧，我们也该去帮丹羽分担些了。」 掀起的帐帘再度落下，人影依次消失。 脚步声自远而近传来，丹羽带着史莱姆横跨半片森林，比起上一次与倾奇者同行，丹羽显然对森林里的路线更加清晰。 「丹羽，你来过这里很多次吗？」史莱姆扫视着周遭场景，这里的树木与它上次来时极为相似却又有细微不同。 丹羽嗯了声，唿吸平均，眼睛微垂，「每次送大家来到这里，我都会跟着队伍一起过来。」 丹羽越走越快，抬手拨开垂下的树枝后，他停下脚步。 他们到了。 史莱姆从丹羽的肩上跳下，脱离障目树枝，面前的一切都无比清晰。 大大小小，十几个刻有名字的小山包静静立在地上，错落开来，参差不齐。 最近的那一处是新添的，史莱姆靠近些许，辨认着上面的名字。 [……秀子。] 「丹羽你看，这个和秀婆婆的名字一样……」史莱姆转过头，像个孩子般分享这个新奇的发现。 站在原处的男人沉默不言，垂在身侧的手掌攥紧、面色紧绷，有些苍白。 史莱姆明白了丹羽的意思。 它的尾音消失在空气里，向远处一点一点望去，熟悉的名字对应着一张张并不陌生的面孔，林立在小土堆群中。 ……这里，躺着踏鞴砂的大家。 史莱姆更向前去，在土堆的最中央，有两个紧紧连在一起的，亲密地就像手牵着手一般。 史莱姆也读出了上面的名字，歪歪扭扭的、在倾奇者用炭笔写字给它看时曾出现过。 [小葵，阿信] 「——要哭了吗？」 「…不会真的哭了吧？」 谁在说话？！ 史莱姆酝酿好的情绪倏然消散，它条件反射抬起头环视四周，面前属于小葵和阿信的小土包之上赫然坐着一男一女。 蓬松的大尾巴轻轻甩过，黑色瞳孔的独角鬼族冷酷哼了声。 「现在才想起来来看我们，真是拖延！」 史莱姆见了鬼的眼神逗笑了狐狸少女，她抬起手轻轻一抹，看不见的屏障就隔绝了此方空间，史莱姆忽有所察，立即转身就去看不远处的丹羽。 但丹羽表现的一应正常，仿佛什么都没有看见般，仍静静站在原地，注视着它的方向…… 等等、丹羽的眼中，倒映出来的它为什么是背对着他的？！ 「喂喂、别看啦，鬼童丸的结界人类是不可能看见的，而且还有——锵锵！」 狐狸少女十分元气地一甩手，绿色的火焰从掌心冒出、熊熊燃烧，「还有我们狐狸妖怪的狐火幻景，现在在丹羽面前，可是一切正常哦！」 史莱姆后退两步，对面前这两个不打招唿就出现的奇怪傢伙升起警戒心，倾奇者临行前嘱咐过不能一只史莱姆落单……果然不该离开丹羽太远！ 狐千代眯起眼，长长地嗯了声，「哦？怎么看起来，你还是这么戒备的样子。」 「别和它啰嗦了，」没耐心的鬼童丸抱臂单腿垂下，「直接带走，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史莱姆心里一跳，来不及……是什么来不及了？ 「别催嘛鬼童丸——」狐千代拖长声音，「反正倾奇者现在也离开了，史莱姆还不是很轻松就能带走咯。」 兽瞳微垂，牙齿尖尖的狐狸妖怪『友善』地向史莱姆笑了笑，但史莱姆丝毫不觉得『友善』，只差遍体生寒。 ……他们到底在说什么。 「你们，为什么在小葵和阿信的…」史莱姆顿了下，匆匆略去了那两个字眼，只催促道，「你们离开那里！」 狐千代与鬼童丸面面相觑，不约而同，两人捧腹大笑，非人的笑声十分瘆人，史莱姆皱起眉。 狐千代指腹拭去眼角笑出的泪水，有些无奈，「什么啊……你怎么还没搞清楚现状。」 鬼童丸摇了摇头，言简意赅，「太笨了，这傢伙。」 什么啊……？ 史莱姆几乎想冲上去咬他们，忍了又忍。 「算了，反正还剩下一点时间，对吧，鬼童丸——」狐千代刻意揶揄，冷面的鬼族少年无声环紧手臂，狐千代举起手示意自己很快，她低下头，竖状的兽瞳圈紧面前的史莱姆，语气轻飘飘， 「笨蛋……小葵和阿信，从始至终，就是我们啊。」 不可能。 但是……真的不可能吗？ 无数疑点从脑海中划过，史莱姆沉默不语。 「虽然现在也是能变成那个模样，不过看你的样子，算了，不折腾你了。」狐千代嘀咕着，长腿一跃，就轻盈跨到史莱姆的面前，「所以你还有什么疑惑的，一起说出来，我们直接解答完，这样总行了吧？」 第41页 「你对它太宽容了，狐千代。」鬼童丸仄紧眉头，狐千代却不吃他这招，反驳道，「说宽容，明明是一直在催着时间但一点都没阻止我做这些事的鬼童丸你更宽容吧？」 史莱姆不想去听他们斗嘴，它现在满心混乱。 真真假假、虚虚实实。 「真正的小葵…还有阿信，在哪里？」史莱姆干巴巴开口，气氛一时寂静，很快又如流动的风运转开。 「早死了，」狐千代随意开口，她对视上史莱姆黯淡的金色瞳孔，说不出哪里烦躁地一拽尾巴毛，「跟他们的父母一起，在那次山洪里就死了。」 所以阿望会说这两个孩子以前也没看出来这么讨人厌。 「那天，我看见的…大家说睡着的阿信和小葵，是你们……？」 鬼童丸横插一嘴，「不是。」他占据大半眼白的黑色瞳孔平静扫过史莱姆，「是他们的身体。」 「我们有好好地保存好哦，毕竟那两个孩子最后的心愿是回到村庄继续和大家一起活下去呢……可惜只有我们两个，妖怪再多一点就好了的说…」狐千代真情实切地苦恼着，史莱姆却难以共情。 所以……在那天看见阿信和小葵时，它会觉得他们的身体过于冷，疑惑于那两束消失的火焰。 环绕着他们的火焰，从来都只是妖怪的特权。 史莱姆几近哽塞，沉重的、难以喘气的压力压在它的胸膛，「那、那秀婆婆的……」 「那个不是我们，」狐千代的表情逐渐平静，她静静望着与人类共情的史莱姆「人类就是这么脆弱、经不起风浪，很快就消失在昨天。」 狐千代声音愈发地轻，「那孩子，年轻时候我还见过她……与人类结缘，是一件痛苦的事情。」 鬼童丸转开脸，冷冷盯着半空中盘桓的独鸟。 飞鸟幽幽叫了几声，没有同伴回应，很快一振翅，也再度飞远了。 鬼族少年不想再浪费时间，他直接跳下，干脆利落就要去抓地上的史莱姆，「不用继续了，狐千代。」 狐千代稳稳抓住他的手，笑眯眯道，「稍安勿躁啦鬼童丸，我可都承诺要解答啦，最后一个——最后一个！」 狐狸妖怪眼睛眯起，唇线弯成一道弧线，「那么现在就是最后一问，想好再来发问吧，小傢伙~」 史莱姆慢慢抬起眼，金色的眼睛静静望着面前的两个不知来处的妖怪，在它眼中扭曲的异色火焰。 「…最后一个问题，」史莱姆看着他们，记忆走马灯般，纷纷扬扬从大脑中唿啸而过，「我想问……」 它张口欲言，面前的狐千代与鬼童丸却倏然脸色一变。 两个妖怪不待它开口，迅速一人一手拽起史莱姆迅速屏息，狐千代竖指置于唇瓣，竖瞳骤缩，「…嘘，别动。」 言辞谨慎、神情戒备、如临大敌。 史莱姆一顿，立即察觉不对劲，这两个傢伙在它面前从来游刃有余，绝不会突然如此。 有情况！ 它不顾桎梏、强自转身，狐千代为免吸引多余注意只得加固屏障，暗自减少此处声息。 史莱姆重新夺回视野，缓缓抬起脸，却在面前景象入眼一瞬瞳孔骤缩，面上霎时惨白。 躺在地上的人是、是…… 等、等等…… 不要……不要——！ 「丹羽——！！」 第24章 第二十四只史莱姆 刚刚还站在那里的年轻男人此刻正四肢无力躺在地上，脸朝下，判断不了具体情况如何。 在他身后、树木遮挡的幽深处，正缓缓探出一只苍白无血色的手。 狐千代竖立的兽瞳凝缩成一个小点，她死死摁住手下摁捺不住要冲出去的史莱姆，头顶的耳朵警戒竖起，俨然一副面临大敌的姿态。 在她身侧，黑瞳孔的鬼族少年双手不敢离地分毫，薄软如纸的屏障隔绝此地声息，加之狐千代的助力，一时之间，他们这边难以被注意到。 『为什么不让我去，丹羽有危险！！你们明明也知道丹羽他只是普通的……』 史莱姆没有开口，但它的想法却准确传达狐千代与鬼童丸的脑中。 又进化了……这傢伙。 来不及感慨，狐千代上下唇瓣轻轻一合，「那个人………很危险。」 谁很危险？ 史莱姆挤压自己的身体，努力要摆脱这两个妖怪的桎梏，却被识破般更加攥紧，死死压在地面，只有一双眼睛抬起向上看去， 毫无血色的手拨开拦路的树桠，从密林转出半副身躯，剪裁考究的背心与黑色领结，极具特色的异国打扮在最开始就很受史莱姆诟病，深黑礼帽下偶露出的一绺灰色短髮使得在场众人视线凝聚。 灰发男人十分讲究地轻拂掌心，像是拂去其上微不足道的尘埃。 他缓缓抬起眼，鹰隼般锐利的视线向周遭环视，目无定点，但史莱姆偏就浑身一颤。 有种被捕捉到的错差感。 怎么回事……这傢伙，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就是他……」狐千代声音放得极轻极低，若不仔细去听根本捕捉不到尾音。 「准备好，趁他还没注意到我们在这，我们得立即离开。」鬼童丸抑制不住十米开外的灰发男人给他带来的沉重压力，皱着眉低声叮嘱。 『可是丹羽……我不能走，还有丹羽！』史莱姆死死扒紧地面，现在有太多疑点与谜团。 第42页 丹羽为什么会倒下，人事不知。 埃舍尔又为什么会出现这里，还让这两个奇怪的傢伙如此戒备。 ……他们，为什么一定要带自己离开，自己身上，究竟有什么是他们所需要的？ 倾奇者离开前再三叮嘱过，踏鞴砂里，可以相信的只有村庄的大家，遇见麻烦了，第一时间就要去找桂木丹羽和秀婆婆。 史莱姆屏住唿吸，由浅绿转为深绿的火焰条纹在它的体表悄无声息一闪而过。 听阿奇的，与其他人都要保持距离……不仅仅是埃舍尔，更有身后的这两个奇怪的傢伙。 现在，不能让丹羽一个人留在这里！它也更不能就这么被带走！ 「听我说，」狐千代免生意外，万一在带走史莱姆时挣扎发出的动静太大，他们遇到的就不仅仅是走不走得了的问题。 她极力压低准心，竖立着的耳朵仔细辩听，语速飞快，「那边那个灰头髮的傢伙，即使加上我和鬼童丸也不能正面迎战，我们不能对上他，想要保全性命离开，待会就不能反抗！」 『……那丹羽呢。』史莱姆闷而细的声音在狐千代与鬼童丸的脑中同时响起。 丹羽。 两个妖怪同时沉默，答案已经显而易见了。 「抱歉。」 一声极低的嘆息。 人类与妖怪从来都不可结缘，脆弱的、一触就散的缘分。 不甘心在眼底酝酿，史莱姆挣扎的幅度更大，狐千代心底一慌，立即联合鬼童丸加大对其的压制，低声呵斥道， 「不要动，暴露了对你我没有好处，只会加快被发现的速度！」 她明显是急了，蓬松柔顺的狐狸尾巴都炸成刺挠的长球，史莱姆要的就是这个。 被发现就被发现吧！ 被带走也不知道会是什么下场，让丹羽独自留在这里，它绝对做不到！ 「笨蛋——那个人根本就不是埃舍尔！」鬼童丸怒吼出声，抓住史莱姆身体的手重重嵌入其中，但史莱姆丝毫不察，它的全部注意力都在鬼童丸刚刚的那句话上。 鬼童丸的话语如同一声闷雷，在它耳畔『轰隆』一声炸响。 『不是埃舍尔……是什么意思？』 他们，在说什么？ ……难道还有什么，是从最开始就错了的吗。 狐千代眼见瞒不住了，屏住唿吸，将史莱姆的身体向后一拖、抬起它的脸，鬼童丸伸出手，冰凉的指节撑开史莱姆的眼皮迫使它直直朝向正站在丹羽旁侧似是在思考的埃舍尔。 「你的眼睛看得见的，自己去看吧。」 史莱姆缓缓眨了下眼，被强撑开的眼睛一眨不眨，在它的视野中，兀然被度上一层绿色的火焰的光。 火光冰冷，静谧燃烧。 视野正中的男人，埃舍尔。 似乎站不稳般，身形陡然陷入波动。 不、不对！不是站不稳，那是…… 「……两个影子？」史莱姆低低疑惑，在它旁侧单脚蹲下的鬼童丸应了声。 如数据失格，黑白雪花般溃散，正常的人类绝不会如此。 史莱姆兀然想到了某种可能性，这奇诡的猜测让它顿时寒毛耸立。 「不是埃舍尔…不是他，两个影子……那现在站在这里的，站在丹羽旁边的，究竟是谁？」 「不知道。」狐千代只丢下这三个字，她冷眼看着那道身影，「真正的埃舍尔很早被这个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傢伙杀死了。」 她与鬼童丸亲眼目睹了那一幕，并见证了尸体消失的瞬间， 一滴不明液体滴下，人类的躯体缓缓腐蚀消解，几乎片刻，就消失在天地之间。 惊惧的妖怪们死死捂住口鼻，将要窒息之时才侥倖逃脱。 「总之，离那傢伙越远越好，能取而代之尸体身份的，除了我们……可没谁那么好心。」狐千代抿了下唇，缓缓唿出一口气。 「好了，现在该知道的你都知道了，这下可以别再反抗了吧。」 史莱姆没有支声，它的眼睛还在紧紧盯着丹羽身边的『埃舍尔』。 如果从最开始，埃舍尔就不再是埃舍尔，那么被这个『埃舍尔』献上的御影炉心。 逐渐成为踏鞴砂居民生活中不可缺少部分的御影炉心、现在正吐出滚滚黑气、不断蚕食村民们生命力的御影炉心…… 岂不就是他一手打造！ 他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阿奇不能回来，史莱姆立即意识到这一点，踏鞴砂的居民们不知道这傢伙的真实面目，还在将枫丹工匠『埃舍尔』奉为上宾，对其充满信赖。 最起码，现在不能回到这里，这个人，绝对会对阿奇造成危险！ 体表之上，深绿色的火焰纹路游走速度愈发加快，由最初的时隐时现逐渐转为在体表之上经久不息的黯淡光亮。 紫色与绿色相合，魔性异常。 狐千代与鬼童丸都目睹了这一幕，不约而同想到什么，面色骇然。 他们只是想带着这个同族的孩子离开即将陷入危险，成为高危区域的踏鞴砂，但完全没有要逼迫它走向绝路的意图啊！ 「——喂，你！」狐千代伸出手却立即感到不对劲，手掌似是被极低温烫伤，骤然回缩，她皱眉暗道奇怪。 狐火的种子来源于她，狐狸妖怪为了更好操使能力，藉由神之眼的庇护拥有火免，一般不会被同源的火所伤…但是现在出现了难以理解的异常。 第43页 等等、难道史莱姆它……狐千代联想到史莱姆的奇异体质，兀然自心底生出个微茫的可能性。 鬼童丸强压舌根，大掌仍旧死死压着地上的史莱姆，鬼族皮糙肉厚，还能硬抗，腰侧，棕黄色的神之眼光亮不息。 他从喉咙深处控制情绪，「你不想活了，我们还想活，现在你要是冲出去，没人能从那傢伙手里救你！」 史莱姆全数充作耳旁风，过耳不闻。 『埃舍尔』似是找到了一直以来的视线注意点，他俯下身，那只苍白的、毫无血色的手掌探向前，距离地上的昏迷到不省人事的丹羽只剩最后半米！ 丹羽现在只是昏迷，生命迹象垂危但唿吸尚存，只要及时将丹羽抢回来送去就医就不会出现大碍，但是、放置在这里不管，一旦被那个本体不明的『埃舍尔』所触碰…… 不可以！绝对不可以！ 『埃舍尔』的手掌距离地上的丹羽只剩最后一步。 「——噗呲。」 鬼童丸唰然站起，顾不得与地面相接的手掌分离，一双占据大半眼白的黑色瞳孔死死盯紧前方。 狐千代只觉眼前一花，骤然爆鸣冲破耳廓，她神情痛苦拉下自己的耳朵。 一团巨大的绿色火球。 迷濛间睁开眼的丹羽恍惚向上看去，后脑坠沉，如受重击。 ……他似乎被谁打晕，不受控制地倒在地上。 深绿色的光遍撒在他的脸上，将雨后的潮湿地面也映上一层虚假的生机，温度急转而下。 熊熊燃烧的绿色火球撕裂空间，只在剎那，一个唿吸就已然到达『埃舍尔』面前。 时间似是被拉扯至无限漫长，『埃舍尔』微微笑起来，鲜红的嘴角向后夸张弯扯到耳根，几乎可见内里猩红。 他几乎想抚掌赞嘆了，出现的时机把握得真好。 一分一秒、丝毫不差。 真是个有趣的小傢伙。 还以为会和那边的两个胆小鬼一样，一直隐瞒行踪偷窥到最后。 名为『埃舍尔』，本体不明的男人随意向上扬起手，十分完美地避开直冲他手掌而来的绿色火球。 史莱姆急转直下，周身绿色火焰暴涨，方向却逆转朝向地面。 它将地上的丹羽包裹入其中！ 「不好！」狐千代与鬼童丸齐齐出声，两人来不及再掩藏自己的踪迹。 唰然，两道黑影原地骤然消失，再次出现时已然出现在『埃舍尔』与史莱姆的对阵之中。 身体表层全数包裹上绿色火焰的狐千代迅速探出手直直深入史莱姆的火焰之中，强拧着眉面色凝重，她半蹲下身横出一臂，伸出的手腕连带手掌被烧灼烘烤，绵长的痛苦冲击脑海。 鬼童丸横档在她面前，腰侧，棕黄色的神之眼光亮不息。 薄软壁障直直挡在他的身前，自上至下形成一个稳定的半圆。 「还有意识吗。」鬼童丸直抗对面的『埃舍尔』与失去控制的史莱姆，咬紧牙关紧声发问。 狐千代手臂颤抖，豆大的汗珠滚落额角，她在史莱姆的火焰更里面再度覆盖一层自己的火焰，将不知何时已然陷入昏迷的丹羽隔绝其中。 「超过三分钟，来不及了。」狐千代声音不稳，史莱姆的绿色火焰带来的痛苦远超想像。 「丹羽恐怕很长时间都不会醒来，我们来迟一步。」狐千代强撑着抽回手臂，手肘关节以下的部分都被烧灼成恐怖的焦黑。 她抬起脸，强撑着站起。 全身被绿色火焰包裹的史莱姆也听到了狐千代的声音，周身骤然一顿，但火焰却丝毫未歇。 没有防护的人类直接触碰狐火的后果……就是昏迷不醒。 自有意识起，妖怪们就被大妖怪们教导着不要擅自对人类运用能力，但史莱姆没有，它突然获得这样的能力，也没有人教授过它要如何做。 全凭保护与救援的本能，却造成了如此后果。 史莱姆陷入自疚的凝涩。 它被火裹挟着漂浮在空中，金色的眼睛一眨不眨盯着被狐千代的火焰隔绝接触的丹羽。 但似乎有人并不想让这份平静延续。 苍白无血色的手扬起在空中，而后重重落下，触及至史莱姆身体表层的绿色火焰之时也只是略微有些惊讶地挑起眉，而后，整只手掌兀地一重一沉，竟直直陷入火焰内里。 分毫不差直接捕捉到史莱姆的真实身躯！ 「捉到了。」男人的声线变了个调，低转丝滑。 史莱姆瞳孔骤缩，危机预感再次警报，尖锐鸣啸声沖刷整片大脑。 它的身体、它的身体在被向外拽出，难以抵御的力量超强压迫在它的身上，史莱姆瞳孔震颤，环绕周身的火焰再度飙起一个恐怖的高度，将周遭映成一片森绿。 『埃舍尔』毫无惊讶，动作像是在做什么精准实验般，手腕稳定、甚至还在好整以暇地观测史莱姆的多余表现。 再不阻止就来不及了！ 沉吸一口气的鬼童丸立即迈前一步，狐千代搭手其上，头顶的毛茸茸耳朵微动，火红的神之眼光芒一闪。 鬼童丸的手掌连同手腕同样被附着一层绿色火焰，鬼族少年不再迟疑，手掌曲伸，竟也学着对面『埃舍尔』的模样将整只手沉入史莱姆的火焰之中，兀然收紧、拽住荧紫色的本体！ 第44页 两相对峙，不、鬼童丸明显是落于下方的那一处。 史莱姆被两方相斥的力控制，失去自我主权。 它的身体在被不断拉扯延伸， 这让它想起来当初的那个海滩，同样的场景。 只不过那一次它能从小葵与阿信手中逃脱……而这一次，却不再如此。 鬼童丸与狐千代面色愈发苍白，汗珠不断滚落，反观对面的『埃舍尔』，一派轻松。 史莱姆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们在将争夺的部分不是它，是……更内里的东西！ 它似乎要被扯成两半，又似乎还堪堪保存完整，维持危险的平衡， 始终观察着火焰中的史莱姆情况的『埃舍尔』挑起眉，「……果然如此。」 他言语隐晦，表意不明，但狐千代与鬼童丸汗毛耸立。 在双方纠缠的某个顶峰，史莱姆身体兀然一顿，细微的声响在极近的距离中竟显得非常清晰。 逐渐变大的「撕拉」声，闷沉着，像撕扯开血肉，一寸一寸分离，痛苦绵延，难以忍受。 鬼童丸与狐千代咬紧牙关，眼角视线直接对视。 『收不回来就只能给他了！』 『保全性命重要，先走吧！』 曲伸开来的手掌一抓一合，奄奄一息的史莱姆的身体由漫长的折磨到猝然加快进度，横空被硬生生撕扯成两半。 一声绝望的哀鸣。 好痛苦。 鬼童丸手掌一攥，凭空夺走了那段更大些的部分，狐千代心有灵犀，早在对视瞬间就已然蹲下身一手覆在丹羽之上，另一只手直接与鬼童丸十指交接。 倏然扬起的浓绿火焰唿啸着将三人大口吞噬，『埃舍尔』幽深的瞳孔倒映着消失在火光中的身影。 片刻，原地已空无一人。 带有温度的风拂过站在原处的『埃舍尔』鬓间，正体不明的男人视线随意看向某个方向。 逃跑了。 他意味不明地笑了声，手中抓取来的小半截史莱姆本体奄奄一息，绿色的火焰自其体表消逝，只有荧紫色的光芒幽幽彰显存在。 虽然没能拿到整体，不过这部分……用来完成『那样东西』，也足够了。 男人手中的半部分史莱姆很快自发进行修復，被硬生生撕扯开的截面也生出狰狞的黏丝，覆盖其上，甚至一点一点蔓延而出，遵循第一求生本能，试图污染抓取它的男人。 『埃舍尔』饶有兴致，但并不打算将自己作为这部分东西的供养， 「能够充分溶解魔神残骸的适配体，果然……刚刚应该全部都夺取过来。」 遥遥看向鬼童丸一行人逃脱的方向，灰发男人似是思考了下，最终还是其他部分占据上风。 「那具人偶也快回来了，就用你来作为迎接他的第一步吧。」 「希望你能呈上一出完美的剧目。」 鬼童丸狠狠撞上一块巨石，紧随其后的狐千代立即喘着粗气环顾四周。 他们带着丹羽与史莱姆疾驰了近乎两个时辰，距离『埃舍尔』所在的那片森林约莫有百来公里。 「安全了吗？」 鬼童丸强撑着站起，手腕不正常地垂下，似是脱臼、但烧焦的肤层呈现出一种焦黑坏死的状态。 狐千代摇了摇头，她侧耳聆听，耳朵高高耸立，半晌才缓气，这才点了点头，「没有追过来，暂时安全。」 两个妖怪这才重重一喘气就地瘫下，左边是被包裹在火焰之中的丹羽，右边是被包裹在火焰之中的史莱姆。 那个打扮奇怪的灰发男人……果然很恐怖，狐千代打了个颤。 对方是明显放他们走的，根本没有要紧追过来的迹象。 ……因为他们太弱小了。 鬼童丸无比清晰，但现在不是琢磨这些的时候。 两只妖怪将史莱姆放在地上，史莱姆已经失去意识，胸膛起伏渐弱。 身体之上，先前硬生生撕裂开的创伤截面已经在开始缓慢地自我修復，虽然速度慢到聊胜于无。 「狐千代。」 「嗯。」 两人不约而同从口袋里拿出一把晶化骨髓，围绕闭上眼睛的史莱姆摆成一个圈。 在圈成的瞬间，史莱姆的身体之上骤然冒出无数荧紫色的黏丝，如生出无数触角的…诡谲怪物，贪婪地将地上的晶化骨髓蚕食分解，石块碎裂、分崩离析。 伴随着进食咀嚼冰冷的「咔嚓」「咔嚓」声，生生响起。 肉眼看不见的萤光光团一个接着一个没入史莱姆缺了一大部分的身躯之中，修补窟漏。 在这期间，狐千代与鬼童丸早有预料般，带着丹羽躲得远远的。 「还好这部分能力没有被那个傢伙夺走……不然准备再多的晶化骨髓也救不回来了。」狐千代擦了一下额头，又湿又黏，全是紧张的冷汗。 鬼童丸浅淡应了声，「但是被夺走的那部分不能一直在傢伙手上，不拿回来，它迟早会受那部分影响。」 狐狸少女重重向后一躺，「谁知道会发生这么多事情，明明只要带它走就好了。」 狐千代烦躁一揉耳朵，「现在好了，还有丹羽在这。」 望着昏迷不醒的年轻掌权者，狐千代重重嘆了一口气，「要把他送回去吗？」 鬼童丸抱臂仍旧在盯着史莱姆的方向，「就算送回去，那傢伙也还在那里吧，羊入虎口罢了。」 第45页 狐千代再度感到无力，「我们总不可能把丹羽也一起带走吧，你知道的……妖怪是不能和人类……」 「我知道，我们去找御舆大人。」鬼童丸打断了她，眼见史莱姆那边差不多了，拍了拍腿上的沙子，焦黑的手臂重又恢復知觉，他凭空攥紧后又抻开， 「把丹羽交给御舆大人，身为虎千代大人的养子，他不会拒绝我们的请求。」 「万一他被那傢伙的花言蛊惑了呢？」狐千代反问，鬼童丸脚步一顿，没有转身。 传来的声音飘而又飘，「……不会的，他毕竟是虎千代大人的孩子。」 鬼童丸放下最后一句，走至地上的史莱姆身侧。 他小心地避开从史莱姆身体之上蔓延出来的荧紫色黏丝，伸出手在它的眼前晃了晃，言简意赅询问，「清醒了吗？」 狐千代一只妖怪扛着丹羽过来，同样小心地避开那些荧紫色的黏丝，将昏迷不醒的丹羽放置在空旷的大石头上， 「它还没有恢復意识吗？」 「差不多了。」鬼童丸收回手，注意到史莱姆金色的眼瞳顺着他的动作转了下，「看来是失去了一些能力，就是不知道被那傢伙夺走了哪些部分了。」 狐千代安置好丹羽，这才过来，皱着眉大量了一番，评析到，「看起来有点像不会说话，这么久都没发声。」 话音刚落，一道传音般的虚弱响动随即在两个妖怪脑中响起， 「……刚刚，发生了什么。」 「还行，虽然不会说话，但还能表达自己的意思。」鬼童丸朝着狐千代冷淡一点头，转向地上褪了一度色的史莱姆，语气冷冷，「你给我们带来了不少麻烦，算你自己活该。」 话语锐利，夹枪含棒。 狐千代没像往常那般维护它，抱臂垂眼看着地上的史莱姆，「只差一点，你估计连意识都不会再清醒了。现在还能醒过来，就好好庆幸福大命大吧。」 史莱姆清楚地意识到，它失去了自我的一部分。 作为史莱姆诞生，到具备基本自我意识的那一刻，刻入基因与大脑的禁令，它绝对不能失去部分自己，必须在每时每刻都要最大程度保持完整。 面对鬼童丸与狐千代，史莱姆没有说话。 狐千代在它身边蹲下，手臂搭在膝上延展向外，侧过头朝着史莱姆，「现在感觉如何，不出意外，你应该很后悔吧。」 鬼童丸冷哼一声，后悔他也不会心软。 「不、不会后悔。」 史莱姆仰着头，在它的角度能直直地望向天空。 广阔无垠、水洗过的蓝。 「丹羽，救回来了。」史莱姆语气平静，细听之下还有些轻松，「有那个不知道是谁的『埃舍尔』在，丹羽不救的话绝对会被杀了的。」 「所以现在救回来了，……很划算。」史莱姆语气虚弱，但掩藏不住地、有些开心。 鬼童丸与狐千代理解无能，两个妖怪对视一眼。 「……你，喜欢丹羽？」 狐千代尝试发问，「不然你这么拼了命救他，没理由啊。」 「喜欢啊。」史莱姆回答的很干脆，人类的情感对它来说已经不再难以理解，「不仅有丹羽，还有桂木、阿望……踏鞴砂的大家。」 鬼童丸听了半天都觉得史莱姆并不理解狐千代想说的那种喜欢，他沉默了一下，「……所以你愿意为他付出生命？」 史莱姆停下了念名字的动作，慢慢地、感受到一点疲倦，像下雨天被打湿的绣球花，落了一地。 「不是的。」 「哦？」 「阿奇……回来后看不见丹羽，会难过的。」他提起这个名字的口吻，像轻柔地捧起一朵水中花，不敢用半分气力。 ——哦豁。 谜底揭开。 狐千代蓬松的大尾巴一甩，甩到旁边在冷脸装酷的鬼童丸身上，被他白了一眼。 史莱姆轻轻地道，「婆婆走了，不能让丹羽也走，再让他伤心。」 大情种啊。 狐千代与鬼童丸交换了个眼神。 「好吧大情……呃」狐千代咬舌，及时止住接下来自己要脱口而出的话，真情实感抱怨道，「你不后悔我们还后悔呢……差点就栽在这儿了，我可还没嫌命长。」 史莱姆抿唇，有些歉意。 「抱歉，我……」 「别、别，」狐千代连叫几声，「保持着你的歉意吧，你欠我们的可没那么容易还。」 她举起自己的手臂，从手肘到整只手掌的部分都呈现出一片焦黑的过度烧伤，鬼童丸也是如此。 「而且你失去了自己的一部分，后续还不知道会怎么折腾呢。」狐千代更觉麻烦，手盖在脸上长吁短嘆。 史莱姆现在操纵不了自己的身躯，只能脑内传音，「折腾是……？」 狐千代手指抵着下颌，望向远处，海浪敲打着岩石，激起白色的泡沫与浪花。 风里透着咸腥的气息，她声音不高，但史莱姆听的一清二楚。 「就像鬼族失去了角，就会失去力量，狐族失去尾巴，也会归于沉寂。」 「你的身体是史莱姆，失去身体的一部分，即使能够再生，但就像你的能力那样，失去的註定不会回来。」 「那我……还失去了什么？」 狐千代与鬼童丸怜悯地看着它，视线复杂，掺杂太多史莱姆堪不透的东西。 第46页 此时此刻，它才突然意识到，即使面前的这两个妖怪外表看起来有多年轻，但是他们实际，早已越过百年。 「最简单的，也是构成你所有意识的部分。」狐千代的手指垂下，抵在史莱姆的头顶，她的声音清晰，只有两个字。 「记忆。」 「……你会失去构成你存在的，记忆。」 鬼童丸站起身，「现在的你还能保持清醒，察觉不出异常只不过是还没到时间。」 他丝毫不遮掩自己面上冷淡的表情，话语简洁明了，「到时间了，你就会知道你究竟要失去多少，失去多重要的东西。」 「那个时候，再去后悔吧。」 「——所以，这次你必须要跟着我们走了。」狐千代摇摇晃晃踩着直线回到巨大的岩石上，竖状的兽瞳紧紧盯着地面之上归于无声的史莱姆，转过冷凉的光。 「……只有这样，你才能保全性命。」 狐狸妖怪清脆地拍了一下掌心，将沉思的史莱姆唤醒，「在此之前，我们还有其他事要解决！」 「…什么事……？」史莱姆顺着站在那儿的鬼童丸的手指指向看去，岩石之上赫然躺着昏迷不醒的丹羽！ 对了，丹羽还在昏迷！ 「你救回来的丹羽当然由你自己想办法处理，我和鬼童丸可是早就已经仁至义尽了。」狐千代在岩石上坐下，双腿一晃一晃，随意开口， 「之前没人教你所以你不知道，人类是不能接触狐妖的火焰——他们会被狐火中的美好愿景摄魂夺魄，陷入迷失的梦境，再也清醒不过来。」 史莱姆着急起来，「……那丹羽他！」 狐千代轻飘飘地瞥了一眼，「至于丹羽嘛，虽然接触了，不过时间不长，大概昏迷个几年应该就能恢復回来吧，注意别让人把他埋了就行。」 史莱姆这才缓了口气，慢慢平静下来。 「所以，你快去把你的火焰收回去把，再这么裹挟下去，我的屏障也护不住咯。」 史莱姆被她一个大喘气带得心里一沉，立即挣扎着将自己撑起。 ……没有力气。 它陷入沉默。 周围是被压出凹痕的圈，圈上落下一小堆亮晶晶的荧粉，先前是什么完全看不出来。 待撑起身体后，下一秒，史莱姆的脑海一紧。 两个时辰前被撕扯的剧痛再次蔓延，它僵在原地。 鬼童丸见状，不耐烦走近要将它从地上抓起，那只被烧成深黑的手甫一靠近，史莱姆瞳孔扩散，浑身止不住颤抖，甚至有开始向后退的迹象。 「我、我是怎么了……」史莱姆的内心终于迟一步被畏惧惊恐占据，这些迟来的情绪肆意分食它的理性与克制，虚拟的剧痛让它难以承受，而身体却空落落的，止不住慌张。 鬼童丸嗤了声，收回了手背在身后。 史莱姆的后遗症，开始了。 狐千代抿了下唇，耳朵旁的红色神之眼闪过光线，绿色的火焰原地升起，包裹起史莱姆的身躯，慢慢地、狐千代比着手势将它移转到沉睡的丹羽的旁边。 「……刚刚说过了，」狐千代垂下眼，看着面前止不住颤抖、全数惊惧不安的史莱姆，「不找回你自己，你会被折腾得很难受的。」 「——现在，先把火焰收回去吧，安排好丹羽，我们就立即离开。」 史莱姆很想说些什么，或者反驳些什么：比如它还有人没有见面，还有人没有去告别。 它还没能获得一个属于自己的名字，它还有许多许多的承诺……没能去实现。 但是现在，蔓延的痛苦与即将遗忘某些记忆的悲伤如涨潮的潮水，一点一点上涌，漫入它的口鼻。 剥夺生存的氧气，冰冷刺骨。 它还没有再见到，它的人偶。 它真的还想再见一面，……阿奇。 「……以上，就是在下所目睹的『真实』。」 靠近御影炉心的军营营帐，装扮奇特的枫丹工匠正不卑不亢直视上首。 身着军甲大马金刀宽坐着的踏鞴砂领导人，御舆长正深深皱起眉，他不置一辞，但在他的下首，左手边第一人，俨然就是桂木。 什么狗屁真实，竟然将他们聚在这里诬告丹羽畏罪潜逃！ 桂木怒气沖沖，满脸怒态直指堂上站着的灰发工匠，他即使怒上心头，也没失了礼仪， 「所以，『埃舍尔』工匠，您的意思是，丹羽大人抛下踏鞴砂的民众，自己弃家人于不顾，畏罪潜逃了？」 他自己说出来都觉得荒谬，「丹羽大人身为踏鞴砂的造兵司正，有什么需要畏罪潜逃的！『埃舍尔』工匠，还请您给出确凿证据，不能以此就下定论污衊丹羽大人清白！」 桂木丝毫不信这异国他乡、行为怪异的工匠鬼话，丹羽大人带着史莱姆一起出去是去看望踏鞴砂已然长眠的大家，他与阿望就是为此才抽空来分担丹羽的工作。 毕竟压在丹羽身上的重担明眼人都看得出来。 『埃舍尔』慢条斯理整理衣袖，「我敢如此说自然会有证据相佐，目付大人明察秋毫，自是不会被丹羽大人的表象蒙蔽。」 桂木捏紧拳头，怒目直视，『埃舍尔』一副刚正不阿的姿态，越发让他觉得荒诞不经。 他连道两声好，咬牙切齿，「那么就请『埃舍尔』先生请出证据了。」 第47页 桂木皮笑肉不笑，在他身旁，阿望与宫崎也虎视眈眈盯着堂下的枫丹工匠。 『埃舍尔』不急不慌，他拍掌示意，门外立即就有人掀开营帐的门帘，随即其后就是一个端着托盘的军士进来。 托盘上被盖着一块布，从上首看不出里面装着什么东西。 模样、形状似乎不大，军士走路脚步稳重。 桂木拧起眉，脑中划过很多，这个枫丹工匠，自信满满的态度……究竟要呈上什么证据！ 御舆长正朝着左下手的桂木摆了下手臂，立即，桂木就领命道谢，恭敬地向着御舆长正一鞠躬，他代表御舆长正走下台来， 与灰发工匠『埃舍尔』擦肩而过时，他还没好气地哼了一声。 「我来代表目付大人前来看您呈上的何种证据！」 『埃舍尔』示意，捧着托盘的军士立即稳步上前，桂木咬着后槽牙，皱起眉伸出手， 粗指捏着盖在托盘上的布，桂木余光瞥过身侧站着的『埃舍尔』。 一瞬，几乎是眼花，桂木竟觉得这个枫丹工匠面上仿佛流露出一种好整以暇的看戏神情。 不对劲！ 十分不对劲！ 他捏起布帛的手一顿，沉声问道，「『埃舍尔』工匠可是确定托盘上的东西，能够切实有效证明您的言论！若是不能，您可是要以诬衊丹羽大人的罪名被逮捕的！」 他紧紧盯着『埃舍尔』的面庞，试图从中搜刮出一丝一毫的迟疑与畏惧。 但是这位灰发工匠以一个完美的笑容回应，看不出丝毫错差。 桂木深吸一口气，在他身后，宫崎与阿望攥紧拳头，内心无声吶喊。 桂木，快揭开托盘，逮捕这个胆敢污衊丹羽大人的小人！ 高壮的副官再度做好心理准备，他抬起脸向着军士手中的托盘伸出手。 狡猾的枫丹人，就让他来看看这傢伙究竟要搞什么名堂！ 桂木伸出手，手指搭在布帛之上，向下拖拽，微妙地触到一点弹意。 ……等等，这是什么？ 忽然，急促脚步声突袭。 军营营帐帐帘倏然被揭开， 一阵疾风冲来，传令军士火速跪倒堂下，胸膛迅速起伏，整个人气喘吁吁。 「发生什么事了！不报就敢入帐！」桂木大声呵斥，抢先一步以免目付发怒。 御舆长正示意无事，让他先报。 「报——各位大人！」传令兵上气不接下气，语气上扬，肉眼可见的惊喜。 「——倾、倾奇者！」 「大人！倾奇者他回来了——！！」 第25章 第二十五只史莱姆 他是被抛弃的残次品。 紫黑髮色的白衣人偶跌跌撞撞踏上这片土地，整个人面白如纸，憔悴异常。 他的创造者认为他是个失败品，不堪大用。 于是以自身为基底，创造了在他之上的、更加完美，也更加契合[永恆]这一概念的人偶。 ——现今稻妻的执政裁决者，雷电将军。 他被替代了，仅以非人的『人偶』一角，鸣神岛再也没有他的位置。 但是踏鞴砂还在，还有人在这里等待他的归来。 这里还有他存在的意义。 「——倾奇者、倾奇者他回来了！！」 传令兵语气剧烈，声音洪亮，堂上人闻言，尤其是阿望，眼前一亮。 丹羽委派拥有将军大人之证的倾奇者前往鸣神岛求援，前面的两支船队都销声匿迹、再无音讯，但是倾奇者竟然安全归来，这是…求援成功了？！ 桂木同样想到这点，摆手示意托盘的事待会再说，眼下更重要的是倾奇者的情况如何，他又是否带回鸣神岛之上的大人们的指令。 桂木转身向着座上的御舆长正抱拳鞠躬，言语诚恳，「大人，丹羽大人的事可否稍后在再议，倾奇者他是丹羽大人先前派往鸣神岛敬拜御建鸣神主尊大御所大人的信使，现今他既安全归来，将他宣上呈述才是要紧事！」 上首，身着盔甲，宽坐着的高壮男人应声，御舆长正扬手，「让他进来吧。」 『埃舍尔』被倾奇者的突然归来搅局，但也不恼，不急不慌站在左手侧，身旁仍旧是双手端着托盘的军士。 半炷香时间，就有人揭起军营营帐的帘子，一道『沙沙』脚步声落于帐前。 来者矮身低头，墨紫髮丝顺滑流淌而下，纯白狩衣上满是风餐露宿的堆挤压痕。 待他再抬首时，面上表情已归于平静。 相貌眣丽的人偶少年几步站至堂下，长身直立，直面座上看不清神情的御舆长正。 ……不对劲。 刚刚站定，倾奇者就条件反射察觉到这里似乎刚刚发生了什么，氛围十分凝重。 上首左侧，御舆长正的右手处，阿望与宫崎神态友好地望着他，朝他投来的视线带着满满的期盼，翘首以待。 而另一侧，则是那位来自枫丹的工匠，另史莱姆察觉不安的对象，灰发男人下扯的唇角却衔着一抹说不清道不明的弧度，整张面庞显得虚假又浮夸。 「目付大人。」倾奇者按照以前桂木与丹羽教他的，向上首行礼。 他环视一圈，人数不对。 ……丹羽不在，史莱姆也不在。 不对劲。 「倾奇者，」御舆长正骤然开口，声音沉厚、稳重有力，「你既然奉丹羽的命令，作为信使前往鸣神岛，可有带来诸位大人的传令？」 第48页 下首的倾奇者一顿，缓缓摇头，语气苦涩，「……并未。」 御舆长正不再说话，阿望与宫崎的目光由期盼转为黯淡，桂木连声再问，甚至走下堂中，靠着倾奇者，「援兵也没有带回来吗？」 回答他的仍是沉默。 人偶少年眼前再度晃过鸣神大社的狐狸宫司，灵动美丽的巫女劝慰之言还在耳畔作响。 [她创造了你，必不会弃你于不顾。] [我亦会尽己所能，即刻派人相救……] 但那创造了他的神明却连见他一面也不愿，更别提施捨援助。 繁华稳定的稻妻城与深陷水深火热的踏鞴砂，执掌权力的雷电将军丝毫不顾平民安危。 荒谬的永恆，令人发笑。 桂木越发焦急，他摇晃倾奇者的肩膀，语气急切，「你在那里究竟看见了什么，倾奇者，都说出来，不然——」 「——不然，就没有人能为我们畏罪潜逃的丹羽大人作证了，」一道圆滑男声适时插入其中，夹杂怪异口音。 众人仄眉看去，装扮奇特的灰发男人正轻拍掌心，「桂木大人，就是这样想的，对吧？」 桂木死死盯着再度冒出头的『埃舍尔』。 如果倾奇者求援失败，什么也没带回，那么丹羽所做的一切就尽是徒劳，加之现在踪迹不明，与其任由这个不怀好意的枫丹工匠再次胡乱造谣，污衊丹羽，还不如将他就地制服…… 桂木脑中划过无数，而他身侧，兀然传来一道掺杂疑惑不解的轻声，「丹羽……畏罪潜逃？」 桂木心中一窒，倾奇者才回来，这段时日发生的一切全数不知。 「倾奇者，这件事稍后再同你说，你先……」 「是啊，这位……倾奇者。」灰发男人的声音无比精准打断正欲开口支走倾奇者的桂木，在男人怒视下仍旧不卑不亢，他盯紧茫然的倾奇者，微微闪烁的深色眼瞳像捕食者瞄准诱人的猎物， 「我想我们早就见过，不过现在不是什么叙旧的好时机。」 『埃舍尔』一抬手，那位捧着托盘的军士再度奏上前来，正正板板在桂木与倾奇者面前一站。 「桂木，他在说什么？」倾奇者直觉性地感受到此刻营帐之中暗潮涌动，自己仿佛深陷漩涡，难以抽身。 『埃舍尔』摘下头顶的黑色礼帽，朝上行了个枫丹礼仪，「目付大人，先前的证据求证环节被打断，我想，现在可以继续了，对吧？」 他话语毫无差漏，面上满是一副尽心竭力为踏鞴砂打算的神情。 宫崎和阿望攥紧拳头，闷声咬紧牙关。 御舆长正深深地扫过他，视线转到下首的桂木与倾奇者身上，宣令道，「桂木，取证！」 桂木这次不能再推辞或拖延，他压低声音，一边行动一边极快地为倾奇者解释现状，「丹羽与史莱姆在三日前失踪了。」 人偶瞳孔骤缩，桂木迅速补完，「现在，丹羽被指控畏罪潜逃，」他视线指向军士手中呈上的托盘，其上覆盖着一层厚重布帛，「……那就是被『埃舍尔』呈上的证据。」 倾奇者寸步不得动，桂木的话在他脑中颠来倒去。 他跟着桂木的视线转向托盘之上，布帛被撑起一点小而扁的弧度，根本看不出内里究竟是什么东西。 桂木说，丹羽与史莱姆……失踪了。 站在原地的人偶遍体生寒，他脚步微动、难以再在此处停留。 不能就这么呆在这里……史莱姆一定在哪里等待着他。 「冷静点，倾奇者！」桂木手掌死死攥住倾奇者，一旦涉及史莱姆安危，倾奇者总会濒临失控。 他竭力维持沉稳与冷静，低低斥声，「现在我们也不知道丹羽与小傢伙去了哪里，你才刚回来，不能连你也丢失踪迹！」 倾奇者如脱线人偶，被桂木扯着，只得无力待在原地。 桂木深吸一口气，面向持续看好戏的『埃舍尔』，眼见不能再拖延，只得先将倾奇者搁置一旁，强自镇定道，「既然如此，那么我就来看『埃舍尔』工匠要呈上何种证据了！」 高壮男人上前一步，大掌勐地攥住盖在托盘上的厚重布帛，入手的微妙触感再度袭来，如先前那般，使得桂木分外疑惑。 什么证据……才会既具备弹性，又能充分作证丹羽的畏罪潜逃。 桂木思来想去也想不明白，他攥住布帛，向下缓缓扯下一段。 霎然，桂木脑中闪过一声轰雷，炸响巨鸣。 他看见了『证据』的外部轮廓。 倾奇者率先察觉不对，桂木牢牢摁住他手腕的手掌似是在颤抖，整具身体都在陷入过度惊惧后的难以自控，倾奇者眉头微皱， 桂木这副模样，像是看见了什么……极度令他难以接受的东西。 桂木他到底看见了什么？ 倾奇者转过脸，视线随之望去。 几乎在下一刻，桂木动作极为迅疾向上将布帛一扯一带，压制倾奇者的手掌勐地盖住他的眼睛，将视野遮成一片漆黑。 「桂木？」 倾奇者在黑暗中疑惑问声，盖住他双眼的手掌仍在颤抖，毫无秩序。 高壮的男人面上一片惨白，面如金纸、后背甚至渗透一大片汗，他语气不稳，「不、不要看…」 『埃舍尔』微垂着脸，面上看好戏的神情几乎要满溢出来，极端冷漠的双眼一转。 第49页 上首看到桂木模样的宫崎和阿望面面相觑，两人不由得自心底生出疑虑。 御舆长正拧眉，身体也近向前去，「桂木，你看见了什么？」 被叫到姓名的桂木身体一顿，似乎难以启齿，犹豫的目光在触及被布帛盖着的托盘时又像被烈火烫了下，迅速移开。 『埃舍尔』可没那么好心，「既然桂木大人不想对此发表言论，那么就由我来为大家揭开幕布吧——」 他扬起手臂，苍白无血色的手指拽住托盘之上的布帛，丝毫不予人喘息空隙，向下——重重一扯！ 桂木瞳孔骤缩。 ——来不及了！ 目睹这一幕的众人一愣，在视线转移至托盘之上后不约而同齐齐失声，满眼皆是惊惧。 久久无声。 「……桂木，为什么这么安静？」 无声的营帐之中，倾奇者的声音掺杂疑虑担忧，干涩响起。 被抽走的布帛轻飘飘落于地面，被鞋尖碾入污泥。 『埃舍尔』冷凉的视线扫过，宫崎与阿望的表情停留在惊悚失色，再次直面冲击的桂木神情惨澹，愈发苍白。 他的唇瓣打着颤，唯有盖住倾奇者双目的手掌毫不动摇。 此刻，连一根针掉在地上的声音都无比清晰。 粗重的唿吸声只剩五道，倾奇者沉下心来。 有意外的状况发生。 他从来不会反抗，踏鞴砂的人们都说他极为和善，很好相处。 手指压制覆盖在双目上的手掌，倾奇者一点一点推开阻碍他与真实世界接触的隔阂。 到底是什么，会让桂木如此…… 欣长眼睫微颤，终于捕捉到光线成功转移眼瞳，向面前的托盘看去，倾奇者在紧随而来的下一刻，双目骤然失色。 鸢紫色的眼瞳死死钉在托盘之上，那是一块紫影。 他缓步走上前去，桂木拦不住他。 每踏出一步都宛如踩在悬崖峭壁之上，又如倏然跌入万丈深渊。 遍体生寒。 视野极度狭窄，被挤压到一个逼仄的角落。 人偶的眼睛睁大，堪称恐怖的弧度，眼角猩红，似是滴血。 在那双鸢紫色的死寂瞳孔中，只剩下面前的托盘。 其上是一块荧紫色的残缺胶质体，它来自的那个整体，他曾无数次抚摸过、注视过。 新增的深绿花纹蔓延，人偶还曾耐心与它道以后就可凭这个花纹来辨认它，再也不会认错。 现在，他真的不会认错了。 一块撕扯狰狞的荧紫色躯体残块，不可见的生的气息也逐渐消弭，它静静在托盘上等待，等待—— 等待他的归来，等待了太久。 人偶踉跄、跪倒在地，他的手探向前，掀飞托盘，将那块残块死命抢夺过来、死死攥入胸膛，手指抽搐，唿吸过度。 人偶的表情一片空白，只有尖锐到远超人耳可接受范围的哀鸣自喉咙深处压抑不住释放。 泣音撕裂，深入肺腑。 阿望与宫崎缓缓移开脸，这情绪太过深重，悲痛之下的彻底绝望极易影响人心。 桂木闭上眼，不愿再看。 在场之人，无不默哀。 唯有站在旁侧的灰发男人不受影响，甚至还饶有兴致地将绝望嘶嚎、失去理智的人偶面孔收入眼底。 『——实验的第一步，结束。』 『真是一场有趣的表演。』 灰发男人重新戴上礼帽，居高临下地观看这场戏剧的最终落幕。 「结束了吗，鬼童丸？」 狐千代谨慎提防，高高竖起的耳朵遍听八方，「动作快点，要是再被那傢伙发现，我们就再也走不了了。」 鬼童丸掀开营帐帘子出来，他清理了一下自己的手掌，拂去灰尘，占据大半眼白的眼瞳低垂，「结束了，走吧。」 狐千代缓缓唿出一口气，终于放下心来，「既然丹羽这边的事情也解决了，那我们——」 「它呢？」鬼童丸环视一遭，敏锐发觉缺少了个麻烦的身影。 狐千代神神秘秘摆了摆手，示意他过来看。 「——在这里，」狐千代指了指身后，鬼童丸觑了眼，眉毛抬高，他压低声音，「还没醒？」 「没有。」狐千代有一搭没一搭甩着身后毛茸茸的大尾巴，送走丹羽后她明显轻松不少，说话语气都轻盈许多，「这次等它醒后，我们就立即离开。」 鬼童丸应了声，转为纯黑的眼睛静静盯着昏迷的史莱姆，半晌，才像评析般简单评价了两句，「一点都不像。」 狐千代几乎要白他一眼，为防他们的动静说不定会被谁捕捉，极小声吐槽道，「史莱姆不都长一样吗，别苛求了，鬼童丸。」 狐千代抿了下唇，静静望着在昏迷中赫然缩小整整一圈的史莱姆，「能活着就已经很好了……等它醒来，也不知道会是什么样。」 她轻轻嘆了声，鬼童丸收回视线，定定望着远方，「狐千代，我们把那部分……」 「你可别再说了。」狐狸少女如丧考妣，语气奄奄，「我可不想真把自己搭进去，我还没活够呢。」 两只妖怪不约而同陷入沉默，鬼童丸整理了一下情绪，「接下来去哪？」 「五百藏被封印了，天狗他们也没了踪迹，」狐千代掰着手，「虎千代大人……唉。」 第50页 鬼童丸冷冷抱臂。 「狐斋宫大人为我们留了后手，但还不到动用那个的程度。」狐千代烦躁地一挠头，兀然茅塞顿开，「对了，我知道狐妖族的另一位大人！」 鬼童丸侧目，狐千代语气兴奋，「她就在鸣神大社，我们去那……」 两只妖怪交谈骤停，同时屏息。 东侧天边，肉眼可见的黑色浓雾自地上蔓延，四方横溢，整片天空都被晕染成不详的深紫。 一道银白雷光滋过，整片大地陷入至暗。 「糟了糟了……」狐千代止不住喃喃，「都说快点走了吧，现在好了，谁也走不掉了。」 鬼童丸静立遥望，盯着看了半晌，随即不由分说就拽出昏睡的史莱姆。 「餵、鬼童丸，你干什么！」狐千代质问出声，却在看到面前的黑髮鬼族少年动作时一顿。 鬼族少年强制唤醒昏沉的史莱姆，从口袋中掏出大把大把晶化骨髓。 「我们看不见里面发生了什么，现在必须要让它醒转过来。」鬼童丸言简意赅，狐千代抿唇不语。 半晌，她才从牙缝硬逼出声，「即使它会离开我们，去找它的那个倾奇者，你也要唤醒它吗？」 鬼童丸动作不停，只抽空觑过旁侧的妖狐，「你想多了。」 史莱姆身体微动，有将要甦醒的倾向，鬼童丸这才适时停手。 看着地上碎成湮粉的晶化骨髓，不出意外，内里[祟神]的力量已然全数都被吸收殆尽，成为它恢復自我的养料。 「就算它现在甦醒去找倾奇者，」鬼童丸仰视着已半数变为深紫的天空，「…但在之后，它还是会。」鬼族少年十分确凿， 「不，它必定会跟我们离开。」 黑髮黑瞳的鬼族少年偏过头，「别呆楞着，来帮忙，狐千代。」 「真是的——」狐狸少女单腿支起，面上满是抱怨，「事情又要变得麻烦起来了。」 「不，」鬼童丸站起身，似是有什么吸引了他的注意，「狐千代，你看。」 顺着他手指的指向，狐狸少女远远地眯起眼。 地平线上，无数船只远赴而来，阵势庞大，即将靠岸。 「看来倾奇者还是求援成功了，」鬼童丸抱臂静立，「……这么一看。」 「史莱姆的那部分身体，果然，还是不能交给那个正体不明的傢伙。」鬼童丸迅速撑开薄膜壁障，隔绝声音。 位于阵中的史莱姆缓慢睁开眼，金色瞳孔，光华流转， 「——来给那傢伙添点麻烦吧。」 拿了妖怪的东西，总得吐出来。 第26章 第二十六只史莱姆 「倾奇者……你，还好吗？」 满含担忧的男声从身后传来，墨紫发色的少年人偶闻声，关节动了下，没有回应。 身形高壮的男人，桂木，几不可闻嘆息一声，犹豫着是否要开口。 「……是有要我做的事情吗，桂木。」倾奇者语气平静，背影寂寥伶仃。 见状如此，桂木更加担忧。 从军营营地出来后，倾奇者就一直保持着沉默与死寂，不吃不喝也不休息，执拗地带着那块……史莱姆的身体，独自蜷缩在无人的角落。 想到接下来要说的话，桂木握紧拳头，眼神晦涩，「在刚刚……目付大人下定了对丹羽最终的判定结果。」 倾奇者听到熟悉的人名，欣长的眼睫微颤。 桂木咬紧牙关，视线沉沉，「因证据……片面，」他声音干涩，有些不忍，「指控暂不做处理。」 倾奇者如被灼伤，更加环紧紧抱怀中的手臂，「……他还说了什么？」 桂木深吸一口气，「所以，目付大人暂未定丹羽消失的罪名，只对外宣告，丹羽他……失踪了。」 话语落地，空气沉寂。 桂木偏过头，脸庞朝东，视线落于已被浓黑雾气薰染大半的天空。 乌压压一片，沉沉压在心上。 「另对工匠『埃舍尔』的指控稍后再议，目付大人现在需要他处理失控的御影炉心。」桂木强摁自己心底的怨怼，缓了口气再道。 眼下踏鞴砂正处危及关头，『埃舍尔』作为一手包办御影炉心的创造者，于此刻不可或缺。 倾奇者应了声，重新转过身去，带着怀中毫无声息的躯体残块，静静眺望海平面。 桂木忽然生出一种将要抓不住面前之人的错觉，他慌乱上前一步，伸出手、拽住倾奇者的手臂，后知后觉， 「你、你许久没有休息了，大家都很担心，一起回去吧？」 男人语气委婉，夹杂着丝不易察觉的讨好，在他面前、容貌眣丽的少年眼中毫无光彩，暗沉一片、空荡寂寥，似是什么都不入眼底，又似……对什么都再无留恋。 这荒谬的想法吓了桂木一跳，他立即甩头，抿了抿干燥的唇瓣，「后方的大家准备了干净的衣服，还有热水，你这一趟几乎搏命，艰险异常，好不容易安全回来，大家都很感激你。」 倾奇者没有答话，手放在膝上，轻轻抚摸衣物下稍稍鼓起的一块。 身体相触，这个动作为他带来细微的安全感。 「它在等我…」人偶少年喃喃，声音轻且低，桂木没有听清。 倾奇者掀起眼，鸢紫色的瞳孔无光，他声音轻且飘，「桂木，史莱姆它在等我。」 第51页 心里一惊，桂木连忙伸手在倾奇者眼前扫了两下，低声呵斥，「倾奇者！清醒点！」 他咬紧牙，这样不行，倾奇者郁结于心，竟被魇住了。 高壮魁梧的男人思考着、将四遭看了一圈。 忽然，雷鸣轰响，在深色的天层之上隐有雷光游走。 视线一顿，桂木心脏悬到胸膛，御影炉心之上、黑紫色的浓烟正不规则地向他们所在之处蔓延过来！ 不能在此继续停留了！ 「倾奇者，我们要快点离开这里，」桂木紧紧扯着人偶少年的手臂，将他拉向前快步跑动。 人偶随波逐流，毫无反抗。 「该死！」桂木啐了声，「御影炉心影响范围越来越广了，再这样下去，大家就必须要撤出踏鞴砂才能免受波及！」 撤离出踏鞴砂代表放弃家园，村庄的人们在此拼搏数十年甚至几代人，哪怕是为了活命……也绝不可能就此轻易离开。 到底有什么办法……能够解决这一切！ 「…桂木，埃舍尔在哪里？」身后，一直被男人拽着跑的人偶忽地阻断脚步，直直站在原地。 桂木不解，「——你问他做什么……」 转过头，男人的声音逐渐消弭。 不知何时，人偶倏然转为深紫的双眼一眨不眨紧紧盯着他，「我要去找他。」 「倾奇者！」桂木不解，试图阻拦，「那个人绝不是什么良善之辈，他可是指控丹羽畏罪潜逃啊！」 「…带我去他那里，桂木。」面容绮丽、陷入绝望的人偶少年充耳不闻，唇角勉强扯起的弧度，「他既然有……的身体，肯定知道它的下落。」 倾奇者对那个名字匆匆带过，音节模煳不清，他死死盯着面露惊惧的桂木，双手握住他的双臂，以超乎想像的巨大力道锢住桂木的身体。 理性于边缘游走的人偶眼内酝酿风暴，他宛如溺水之人攥住浮木般，渴求一个答案。 「不能就这么判定死亡，桂木你也看见过，只要有晶化骨髓、对…没错，只有要晶化骨髓，史莱姆它一定能够恢復过来！」 倾奇者语气极快，眼中骤然爆发强烈情感，顽固与极端的偏执糅杂，桂木被他震慑，一时竟难以反驳。 搜遍全身上下也没有找到任何一块晶化骨髓的人偶少年抬起脸，幽深若井的瞳紧紧盯着面前的人类， 「桂木，带我去，史莱姆它一定还活着…它不可能就这么悄无声息消失！只要找到埃舍尔，只要找到他，一定就可以——！」 一声轰雷急转而下，四野寂无。 他的声音宛如消音般骤然陨失，未出口的音节停留在最末。 冷戾的银白雷光噌亮，撕开一道逼仄天隙。于周遭暗沉荒野，赫然照亮人偶面庞， 深瞳之内，尽是疯狂。 剧烈心跳声如擂鼓，桂木额畔缓缓滚落汗珠，『啪嗒』落于脚下草叶之上，雷光同样照亮他的面庞，白如金纸，惨澹失色。 桂木死掐自己掌心，闷雷炸响，似是一声久久的哀鸣。 第二次失去史莱姆后， 倾奇者，他疯了。 「就是这里了，」狐狸妖怪头顶高耸的耳朵稍动，囊括周遭细微声息，耳侧，火红的神之眼上光亮一闪，绿色的火焰冉冉升起，围着他们所在的区域一点一点向外勘探。 她放低声音，小心地向后面招唿声，「鬼童丸，还有史莱姆——我们到了。」 被叫到名字的一鬼族一史莱姆毫无动静，狐千代皱眉回头看去，不约而同地，他们一个双手摁地，腰侧棕黄色的神之眼微亮，薄而软的屏障便在地底蔓延，呈涟漪般一圈圈向外扩散。 而另一个体表附着些许深绿火焰花纹的荧紫色球体，正定定看向某个方向。 狐千代凑近，「看清楚什么了吗？」 史莱姆没有出声，金色的眼瞳直直盯着天空。 『还有不到半个时辰。』细且轻的声音下一秒达到狐千代脑中，史莱姆将自己看到的一切一五一十复述，『那些黑雾已经开始向这里蔓延，半个时辰，这里也会被影响。』 狐千代重重啧了声，鬼童丸从地上站起，视线却投向地上的史莱姆。 自被强制唤醒后，史莱姆表现得一切如常。 没有说要离开他们去找他的倾奇者，没有挣扎、没有表面顺从却在暗中做小动作，更没有出声问过他们一句。 甦醒后就一直在完成他们交给它的『观测』的任务。 ……但这恰恰是最大的不正常。 「喂，你……」 「有人过来了。」 黑瞳的鬼族少年才出声，负责警戒的狐千代迅速打断了他，狐狸妖怪的耳朵紧紧对着声息传来的方向，手指比在唇前比了个嘘声姿势。 鬼童丸就地隐蔽，视线正有意无意看向同样保持静默的史莱姆。 两道脚步声一前一后，狐千代迅速评估，一道轻一道重，朝着他们的方向过来了！ 与鬼童丸交换了个眼神，狐千代缓缓伸出手抓向地上的史莱姆。 虽然现在没有表现出异常，但是他们是知道地上这傢伙的难搞程度的，如果它现在在这里将他们暴露，那么一切就都要重头开始了！ 狐千代动作谨慎，手指触及史莱姆的身体，下一刻、她身体一顿， 怎么回事……过来的那两道脚步，在中途分开了？！ 第52页 「你看见了什么？」狐千代压低声音，竖立兽瞳仔细观测史莱姆的一举一动。 史莱姆静静注视前方，三秒的空顿，它的声音才轻轻传来。 『一个人，』语气掺杂不易察觉的情感，史莱姆叫出了来者的名字，『是桂木。』 鬼童丸就地一滚，翻回狐千代身边，与她一同桎梏着史莱姆的一举一动，以防它突然暴动，向朝他们走过来的桂木求援。 出乎意料，史莱姆什么都没做，直到身形高壮的桂木路过他们所隐蔽藏形的角落并走远，它依旧摁捺不发。 鬼童丸与狐千代奇怪觑它一眼，但他们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 「我勘测过了，这里就是他最常停留的地方，如果有什么东西要藏的话，一定就在这里。」鬼童丸语气迅速，目标直直指向距离他们百步远的一处营帐。 狐千代接着道，「军营营地能够腾出给那个工匠的地方就只剩下那里，之前我也看见有不少器材被搬运进去，还有御影炉心的零部件。」 「御影炉心现在已经完全失控，他必定达到了他的目的，」鬼童丸捏紧指骨，十分确凿，「现在——就是他最放松的时候。」 狐狸妖怪耳朵一动，四周再无其他脚步，除开他们的唿吸，一片死寂。 「已经确认过了，工匠『埃舍尔』正在与御舆大人一同为解决御影炉心失控一事探讨，现在不会出现在这里。」狐千代收回先前放出的绿色狐火，唿出一口气。 「那么现在，营帐之中，就是空的——」鬼童丸眯起眼，纯黑的瞳孔不透光线，犬齿锐利。 「走吧。」单手撑地，鬼童丸正欲解除屏障。 史莱姆一动，兀然打断他的动作，声音凭空在脑中响起，『不……还有一个。』 「什么？」狐千代露出疑惑的表情，鬼童丸迅速追问，「能看得清是谁吗？」 史莱姆静静望着百步外的营帐，现在，那里对它来说，无异于赤.裸以对。 它注视着那道背影，纯白的、不能再熟悉的狩衣背对着它。 不会认错。 第27章 第二十七只史莱姆 胸口紧靠之处兀然传来一阵暖意，盯着营帐内布置在出神的狩衣少年一震，来不及思索，立即回首。 墨紫的齐耳短髮随风微动，倏然停顿。 将要出口的话语在唇畔转了个弯，倾奇者鸢紫色瞳孔之中，失望一闪而过，他缓缓叫出来者的名字，「……埃舍尔。」 着装奇异、戴着顶黑色礼貌的枫丹工匠掀开营帐幕帘，对内里人偶少年的到来毫不惊奇，他环视帐内，「看来，那位桂木大人并未陪同到来。」 埃舍尔自如迈入帐中，在堆满零件、羊皮卷手札与倾奇者看不明确的奇怪器材旁坐下，人偶少年抚摩胸口之凸起的那一块，表情平静，「桂木他临时被叫走，只有我来到这里。」 灰发的工匠闻言，面上挂着奇怪的笑容，转瞬即逝，他指了指对面的位置，「请坐，倾奇者。」 「踏鞴砂的居民似乎都叫你倾奇者，或许你该有个自己的名字？」埃舍尔转了圈中指上的戒指，语气满是关切。 倾奇者并不吃他这套，提到『名字』时，外貌眣丽的人偶收紧手指，下颌紧绷，「……我有属于自己的名字。」 灰发男人挑起眉，坐在他对面的人偶少年言语直切重点，「埃舍尔工匠，我有其他的事要问。」 埃舍尔向上抬了抬手，示意他说。 倾奇者深吸一口气，他捏住自己的衣领，缓缓从靠近胸膛的内里取出那块荧紫色残躯。 双手紧握，珍惜般托起，人偶少年抬起点墨深紫双瞳，双眼一眨不眨，「请问您是在哪里发现它……这于我十分重要，请您告诉我。」 灰发工匠捂着脸，望着对面的人偶，半晌，似是长长嘆息般体贴道，「抱歉，我突然想起这东西……一定是你很重要的伙伴吧。」 倾奇者在听到『东西』时身体一涩，缓缓低下头，轻轻点了下。 埃舍尔的眼睛眯起，在倾奇者的视线死角内，唇角扯成夸张的弧线，说出口的语气却依旧极为和蔼，「那真是十分抱歉，我竟然忘了此事，为了踏鞴砂的居民，竟用你的朋友来指控你另一位朋友，你一定很不好受吧。」 灰发工匠将人偶少年面上几度变化的神情收入眼底，像捏住曝露在外的死穴半不停施加伤害，「……虽然丹羽大人叛逃一事现在尚且还不被目付大人宣布，不过我想，真相总该被像你这般的人知晓，对吗？」 倾奇者轻微仄了下眉，不知为何，面前这位枫丹工匠的话语中总透露着几分怪异。 但此刻他有求于他，只得抿了下唇，顺着他的话说，「……是什么真相。」 埃舍尔眼睛眯起，「当然是丹羽大人为了不被捉到把柄，竟一怒之下杀人灭口的真相。」 「不可能！」倾奇者当即站起，鸢紫色瞳孔死死盯着对面一派从容的埃舍尔，话语掷地有声，「丹羽他绝对不会干出这种事！史莱姆它…更不会被丹羽所伤！」 埃舍尔慢条斯理地敲了敲桌子，身形顿在原地的倾奇者深深缓了一口气，再度坐下。 「我当然知道，在所有人的心目中，和善可亲的丹羽大人绝不会做出这种事，」埃舍尔一点也不急，仍旧不急不慌，他的态度无疑加重了倾奇者内心的担忧，但很快，倾奇者又坚定了自己的想法。 第53页 丹羽绝不会无缘无故叛逃，更不会试图伤害史莱姆。 「但是我想，或许你可以先看看这个。」 埃舍尔的声音唤回了人偶的意识，一方从未见过的精密仪器被推至到倾奇者面前，埃舍尔讲解道，「这是来自枫丹的成像技术，虽然目前还存在不能转移，只能于此处放映的缺点，不过如今倾奇者你在，也正好能派上用场。」 倾奇者闻言，心中微妙生出些不安，……成像技术？ 只见灰发男人伸手，苍白无血色的手指触碰其上的按键，极其细小的齿轮运作声『咔哒』传来，一道白光兀然向上投射，在倾奇者的面前正正巧巧形成透明的方框。 伸手触摸，摸了个空，倾奇者不解，「这有什么……」用？ 话音未落，方框之中景象突然开始波动。 倾奇者眼瞳骤缩，无他，那四四方方的方框之中兀然出现画面，全数呈灰白色。 一道只看得清大概轮廓的球体迅速横跨整个方框，倾奇者毫不错眼。 不会认错…那个球体，是史莱姆！ 「这是……」倾奇者出声，埃舍尔却不知何时已站到他身后，苍白冰冷的手掌摁在他的肩上，寒冷刺骨。 「嘘……耐心看下去。」 距此营帐百步， 在阴影处躲避来往人群的两妖一史莱姆屏住唿吸。 狐千代与鬼童丸是什么都不可见，一切都只能由可窥见帐内情景的史莱姆转述。 「所以那个伪装成枫丹工匠的不明存在，拿出了似乎可以记录当时情景的东西？」狐千代疑声质问，「那岂不是他与我们的一举一动都被记录下，这对他也没什么好处吧？」 鬼童丸没有吱声，手指抵着下颌，猝然脑中一闪，他凝涩出声，「不对，这东西不对劲。」 「唔？」 「如果这东西是他拿出的，那他一定会在其中做手脚。」鬼童丸面色难看，「……我们不可能当面跳出去与他对峙，而且，至关重要的是，史莱姆的身体已经被他先一步当作证据呈出。 「先入为主，来不及了。」 狐千代缓缓瞪大眼睛，面色难看，她已经与鬼童丸想到相同的结论。 「这是针对倾奇者一个人的局，倾奇者他……已经没有理由再去怀疑准确性了。」 毛骨悚然，狐千代兽瞳竖立，她缓缓低下头，看向始终凝视着埃舍尔的营帐一言不发的史莱姆，语气干巴巴的，「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走吗？」 鬼童丸沉默，他们来此的目的只是想找回史莱姆被夺走的那部分，无意再入困境。 但现在眼看着是夺不回来……不如快点离开。 「我们……」 「不。」 久久沉默不语的史莱姆猝然传声，鬼童丸与狐千代同时一愣，随即鬼童丸就以为史莱姆要反悔，低低吼道，「我们已经为你做得够多了，不会再为你豁出性命，你还是快点放弃，和我们直接离开最好！」 史莱姆金色的眼睛向上一转，视线落在鬼童丸的脸上，它的声音再度在脑中响起，「……我不会拖累你们，也不需要你们再为我做些什么。」 史莱姆重新将视线投射回埃舍尔的营帐之中，金色的眼睛一眨不眨，紧紧盯着内里的事态发展。 狐千代皱眉，「那你……」 「我不会反悔的，答应和你们离开就会离开。」史莱姆荧紫色的体表之上缓缓攀附深绿色的火焰花纹，狐千代犹有后怕，耸立的耳朵耷拉下来。 深绿色的火焰花纹亮到一半，逐渐黯淡，史莱姆毫不意外，「再给我一点时间，只要一点点时间，之后我就会听你们的，不再反抗。」 鬼童丸捏紧拳头，狐千代嘆了口气，「先说好，我们只是小妖怪，能在此地陪你停留这么久已经是很看在…的面子上了。」 她语焉不详，一笔带过那个模煳的名字，史莱姆留意到了，但此刻并不想深入追究。 「之后无论发生什么，我们都不会再出手帮你。」鬼童丸冷冷丢下话，抱臂上观，狐千代见状，挠了挠头，极小声道，「你要真想做什么就尽快做吧，反正……你的时间也不多了。」 史莱姆或许听见了，或许没听见，只直直注视着那道白色背影所在。 一双手，苍白、骨节分明的手，摁在倾奇者肩上，桎梏着他的行动，灰白色的方框无数画面切换，最终停留在让手下的人偶目眦欲裂的一幕。 被一左一右两双手僵持撕扯、夹在最中间的球状类生物。 痛苦的火焰变形、缠绕在它周身，倾奇者攥紧手掌，指甲深深嵌入掌心，丝毫不觉痛。 比起自我的痛苦，眼见史莱姆遭受折磨更让他悲痛万分、钻心噬骨。 他无比熟悉拽住史莱姆的另一只手，那只手曾手把手带着他辨识矿材、使用锻造锤，曾一点一点指导他的动作、倾囊相授。 那是明显的男人的手，也是最不该出现在那里的手。 那是丹羽的手。 埃舍尔强摁着身体止不住颤抖的倾奇者，感受掌下的幅度，巧妙地用言语放大了倾奇者心中的情感，「这是我在那日进行仪器检测时发现的，我想，作为丹羽大人的至交，倾奇者你一定不会对此陌生，毕竟你们曾日日夜夜共同工作过，对吧。」 倾奇者唇线紧绷，喉底发出一声干涩的应答，「……这并不能说明什么。」 第54页 埃舍尔饶有兴致，抚掌轻拍两下，「当然——当然，我们可以继续看下去——」 倾奇者很想就此说不用再看了，他绝对不会怀疑丹羽。 但是……真是如此吗？ 灰白的方框之中，那双带有明显特徵的、丹羽的手，触及火焰之中的球状体，倾奇者瞳孔缓缓颤抖，他看见了史莱姆无声的哀嚎……痛苦与哀鸣糅杂，撕扯着他的胸膛。 大脑空白，他仿若感同深受般，无与伦比的痛苦席捲上心头。 纵然史莱姆如此痛苦，那只手的主人依旧残忍冷漠地撕扯着它、将它拽扯到无法回弹的程度，从那裂隙之间，清晰无比的『刺啦』声缓缓响起，消磨着人偶岌岌可危的理智。 倾奇者尝到一点血腥气，从口腔内逸出，停在舌尖。 人偶怎么会受伤呢。 人偶也会感到心痛吗。 灰白的球体痛苦地喘息、而后，毫不留情地被撕扯，截断，尖锐的哀嚎到此骤停。 倾奇者的唿吸也骤停。 埃舍尔重重摁在掌下的倾奇者肩上，将这人偶敲醒，迫使他直视灰白方框，迫使他直视史莱姆被撕扯截断的最后一面。 「现在……倾奇者你还有什么想为我们最擅隐瞒表象的丹羽大人说的吗？」 埃舍尔的声音愈发刺耳，倾奇者很想堵住自己的耳朵，但方框之上绝望的史莱姆逼迫着他保持清醒，保持注视他的姿态。 唇瓣动了动，人偶的理智绷紧成弦，「……你是在哪里、在哪里发现…」 目的已达成，埃舍尔收回手。 他重新将一枚看不出作用的装置推至人偶的面前，微笑着、面上再度带起那种奇怪的神情，「在御影炉心。」 他观测着倾奇者面上一丝一毫的表情，「在御影炉心中，我发现了你的伙伴的…躯体。」 最后两个字被他说得意味深长，人偶少年眼睫颤抖，面露痛苦之色。 埃舍尔推至他面前的装置很奇特，中心之处闪烁着荧紫色的光。 拿起它的瞬间，倾奇者兀然感觉另一只手中史莱姆的身躯一烫，他勉强支撑自己岌岌可危的理智问道，「……这是什么东西…」 话语未落，忽然，营帐帘子被来人直直揭开。 穿着营地通用战甲的士兵气喘吁吁，神情慌张，「埃舍尔工匠…还有倾奇者，快逃！御影炉心又爆发了！！」 倾奇者闻言，压迫胸口，强撑着站起身向外望去，从被士兵揭开的营帐帘子空隙处，可见天空之上已然近来的沉沉黑雾。 淤积厚沉到肉眼可见，压在心头，带来难以抵御的巨大压力。 「……看来丹羽大人在叛逃前，不仅仅是想杀人灭口，还想拉着踏鞴砂的所有人一起陪葬呢。」耳边，跟着出来的灰发工匠若有若无道，慌张赶来通知他们的士兵面色一变，张口就要斥驳，「你怎么能污衊丹羽——！」 倾奇者打断了他，深紫色的眼睛深深望着根本看不出紧张与否的埃舍尔。 埃舍尔一定存在问题…但他现在已经没有时间再去追根究底了。 丹羽失踪，史莱姆若也不在，是非对错，他再也无心去辨。 「说了这么多，你要我做什么。」倾奇者不蠢，埃舍尔一看就是对他别有所图。 但他现在只想找回史莱姆，他还有太多的话未同它去讲，还有太多的诺言未去实现。 怀中，史莱姆的残躯微微散发些许热度，他将其拢得更深。 「这副装置可以护持你通向御影炉心正中之处，」埃舍尔洋洋洒洒介绍道，「只需要带着它前往，关闭中心大炉，那么踏鞴砂之难就能圆满解决。」 一直在旁侧的士兵闻言骤然反应过来，「这岂不是要让倾奇者去送死！」 埃舍尔淡淡瞥过他，士兵不知为何打了个寒颤。 「这就是我多日来苦思冥想该如何解决踏鞴砂之难的最佳答案！」埃舍尔语气激烈，「况且，这装置会护你安全无虞，根本无需担忧！」 倾奇者握着那枚装置，中心荧紫色的光芒一闪一闪，仿若在自主唿吸。 一点疑虑蔓延心头，倾奇者握紧这装置，「这里面……是什么？」 埃舍尔的视线划过，最终停在人偶少年眣丽的面庞，「倾奇者，等你安全出来后，我自会告知你。」 这是现在不能说了。 埃舍尔压着人偶的肩膀，深情并茂，「不会再有人比你更适合进入御影炉心关闭大炉，你尽可放心……」 倾奇者错身，避开灰发工匠的肢体接触，他面色苍白，最后向异国的工匠求证，「……史莱姆，就在里面，是吗？」 埃舍尔眯起眼笑了笑，「是的。」 「我就是在那里，找到了它的躯体，倾奇者。」 纯白人偶最后一闭眼，再睁眼时、他握紧手中的装置，荧紫色的光芒一闪一闪，他抿了下干涩的唇瓣，做下决定。 「……好，我去。」 唯一保持清醒的士兵闻言更加慌乱，出言欲要阻止道，「倾奇者，你还没有和目付大人……」 清瘦少年置若罔闻，平静道，「……不是我也会有其他人，早一点解决，踏鞴砂的大家也就能早一日安全。」 平淡向前迈出第一步，倾奇者转首看着被派来通知他们离开的士兵，「帮我向桂木道声抱歉，我们一直以来，都多谢他。」 第55页 士兵愣愣应了声，倾奇者转过身，再也没有回头。 望着那道背影，士兵忽然感受到一点凉意，如坐针毡，他立即回过头，只有那位来自枫丹的工匠在静静看着营帐之中的黑白投影，不知为何，面上竟奇诡地带着笑。 士兵挠了挠头，他必须先将工匠送走，而后去告知目付大人实情，转交倾奇者的话。 下定主意的士兵恪尽职守道，「埃舍尔大人，请快离开这里吧！」 「我去御影炉心。」 史莱姆冷静的声音在鬼童丸与狐千代脑中响起，两个妖怪不耐烦，「都说了我们不会再帮你做任何——」 「我自己去。」史莱姆果断，立即转向御影炉心的方向。 黑云压顶，形式严峻，容不得犹豫。 鬼童丸重重啧了声，狐千代已然化为一团狐火，绿色的火焰当即裹挟着地上的史莱姆与满口说着『最后一次绝不会有下一次』的鬼童丸。 「御影炉心我们也进不去，只能将你送到这里。」 狐千代语气快速，御影炉心周遭的黑雾不断侵蚀她的火焰，经由狐千代与鬼童丸的双层屏障才勉强抵挡，两个妖怪气喘吁吁、满头大汗。 史莱姆看在眼中，它迳自脱离防护范围，周身深绿色的火焰骤起，裹挟着全身、硬生生将感察到它的出现靠近而来的黑雾逼退。 「你只有十分钟，十分钟后再不出来，我们会冲进去立即把你带走。」 狐千代飞快交代，一点点向后退去，「如果你自己出来，直接传音，我们会在周遭等你。」 史莱姆应了声，但视线却直直看着御影炉心正中的那道身影。 见它这幅模样，鬼童丸嘁了声，抓住狐千代的手、两个妖怪倏然原地消失。 冷到极点的声音远远散去，「…别死了。」 史莱姆身体动了下，环绕它身体的深绿色火焰时高时低，随着它一点点靠近御影炉心正中间的那道身影，它周身的绿色火焰一点一点变得浅淡，深绿色的花纹显得更薄。 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妖怪们愿意为它做这么多，从它身上得到的必定会更多。 史莱姆在黑雾中艰难前行，执着地追寻那道纯白身影。 它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缺失.身体的一部分，不会殒命，但后果不堪设想。 它已经缺失了一半的自己，但那一半，在它的小人偶手中。 阿奇…… 倾奇者感觉胸口在发烫，逐渐递升的温度浸透胸膛，烘烤着他空荡荡的胸膛。 十指刺痛，鲜血淋漓，倾奇者咬紧唇瓣，埃舍尔骗了他。 御影炉心的黑雾的确不会伤害他，因为每当黑雾靠近，装置之上就会骤然爆发深绿色的火焰，将他的周身包裹得严严实实，一丝不漏。 那是史莱姆的火焰。 他亲眼目睹过的、深绿色的火焰，从荧紫色的装置之中窜出，逼退一切灾厄，却唯独贴近、维护他。 唯独不会伤害他的火焰。 皮肉分离，倾奇者痛不欲生，这痛连接胸膛，却难以找寻源头，莹莹紫光照耀在他双手之上，似是疼惜、又似眷恋。 史莱姆。 史莱姆、史莱姆、史莱姆。 倾奇者不断在脑海回忆着那只荧紫色的、粘人的身影，不断重述，以此来逼迫自己清醒，维持将落未落的理智。 在这里……一定能找到史莱姆。 一定能够再遇见。 鸣神岛繁盛华茂，人民衣食富足。 踏鞴砂水深火热，民众苦苦求生。 渡海三千里，他失去了一切，存在被代替，友人消亡，挚爱无踪. 孑孓的人偶最终剩下的，只是一个被赋予的名字，与一个未送出的名字。 神夜。 双手握上御影炉心最终的开关阀门，他曾在揭幕仪式上看过埃舍尔如何开启。 ……只要在这里关闭御影炉心，踏鞴砂的大家就不必再漂泊求生。 只要关闭御影炉心，一切就都会…… 人偶向前伸出手，被烧灼到皮肉分离、鲜血淋漓的十指坚定探向阀门。 人偶恍惚愣神间，一点绿光亮起。 ……这是什么？ 在眼前闪过的绿光倏然汇聚，无数绿色光点聚集，凝结成一朵朵漂浮的火焰。 这些火焰将他周身环绕，温柔且不失坚定地阻隔开他的手指与阀门。 熟悉的绿色火焰，熟悉的……方式。 胸膛，史莱姆的躯体温度愈发高涨，装置之上，荧紫色光芒大绽。 倾奇者缓缓动了下，他慢慢转首，深紫色的眼瞳中，渐渐燃起期冀与渺小的希望。 他满含期盼，又似怕惊扰了什么，声音极低， 「……是你吗？」 作者有话要说： ps：一些无端联想： 史莱姆：神夜 倾奇者：神奇（？ 第28章 第二十八只史莱姆 「……是你吗？」 倾奇者满含期冀，唿吸放轻，眼睛一眨不眨直直凝视着某处、 没有声音， 环绕在他周身的深绿色火焰有规律摇曳着，隔开不断向里挤迫的黑雾，缓缓收紧，逼迫倾奇者远离御影炉心的阀门。 人偶少年恍惚一瞬，手指向前触去，触及漂浮的火焰却摸了个空。 第56页 火焰未对他造成伤害，同理，他也难以触碰到实体的火焰。 宛如相隔两边，倾奇者手指微垂，渐渐收回。 ……是他生出了妄念。 苦笑着，人偶少年转回头，抚摸怀中的那块荧紫色残躯。 御影炉心之上，沉沉黑雾虎视眈眈，极具压迫力不断向外围扩散，周遭由黑转红。 不知何时，人偶竟已深陷一片火海！ 火舌肆虐，高高低低，热度蒸腾，干燥焦煳的气息灌入口鼻，倾奇者不再犹豫。 只有关闭御影炉心……其他人才能够活下去！ 手指坚定伸向前，那些深绿色的火焰再度汇集，倾奇者知晓它们是为了保护自己才聚集。 坚定且不失力道地、他避开那些火焰，向前一伸，一阵『刺啦——』声作响，倾奇者十指紧攥，握紧大炉阀门！ 意料之外，未感到疼痛。 但那刺耳『刺啦』声仍在延续，似是某物被持续灼烧焦烫的声音，意识到什么，人偶慌乱低头。 瞳孔颤慄，他竟发现阀门之上有一层薄薄的紫色胶状物，它们不知何时已先一步紧密贴合他的位置，附着其上！ 倾奇者哑声涩然，「……不、不要。」 他拼了命剐蹭阀门之上的紫色胶状物薄层，但只能眼睁睁看着它们被一点一点融化、甚至汽化，捲曲成失去活性的模样。 「不可以、不能这样……」绝望的哀鸣，白衣人偶死死攥着阀门，不顾自己狼狈模样。 他脱力般跪坐在地，一尘不染的狩衣早已泥泞不堪。 阀门缓缓转动，以不受控的方式，一点一点被拉扯着关紧，严丝合缝。 脱手而出的装置仪器兀然向上投射出一道荧紫色光芒，脱力跪倒在地的倾奇者向前踉跄伸出手，还差一段距离。 盘桓在周遭的黑雾随着御影炉心被关停，一点一点散去，但绝大部分还保有余力，有指令般直直朝着地上脱力的人偶而去。 倾奇者全然不顾那些可能朝他而来的威胁，满心满眼只剩下那道幽幽于眼前投射出的荧紫色光芒。 荧紫色的……史莱姆。 ……终于找到了。 玄黑色雾气汇聚御影炉心运作至今所析出的晶化骨髓中所有瘴气与魔神遗骸，裹挟无与伦比的压迫，直直朝着地上丢失装置、失去庇护的人偶冲去。 风声唿啸，尖锐戾嚎，此刻的人偶在它面前毫无防备，只差最后一步。 黑雾将将就要触及人偶身躯，骤然，深绿火光燎灼，一道身影顿闪。 微弱的嘆息响起。 很轻微、似乎风一吹就会散去，但又无比清晰地在耳畔响起，鸢紫色的眼瞳缓缓睁大。 『……这么不珍惜自己，真的好吗。』 如龙捲般狂啸而来的黑色雾气骤然一顿，如遇天敌般僵持原地。 一点微风拂过，吹动人偶耳侧鬓髮。 倾奇者向前拼命一扯，将地上投射出荧紫色光芒的装置攥入手掌，立即转头，直直紧盯声音传来的方向，眼睛一眨也不敢眨。 「是……你在那里，对吗？」 话语期冀，微弱的希望自眼底萌生。 火海之中，深绿色的光十分显目，呈现暗纹于周身游走，唿吸间愈发浅淡，最后成为微弱的光附着在表层之上。 倾奇者踉踉跄跄握着还在闪着紫光的装置站起，手臂挡前抵御直冲面门而来的火海余烬。 走的愈近，看得也就愈发清晰。 圆滚滚的球状身影，正与他保持不近不远的距离。 只要向前一步，就能触手可及。 倾奇者再也耐不住心底的焦躁，急切向前迈出一步。 『不要过来。』 史莱姆的声音兀然出现在他脑海，人偶动作一顿，僵持空中，喃喃问道，「为什么……」 『阿奇，』史莱姆似乎有些奇怪，始终与倾奇者保持着不近不远的距离，『不要过来。』 「我不会伤害你！」 『我知道。』 再度恢復寂静，沉默的唿吸在一人偶一史莱姆之间蔓延。 胸口属于史莱姆的残缺部分正在发烫，倾奇者骤然醒悟，他小心翼翼将那一块紫色身躯拿出，试探着递向圆滚滚身躯那里，放轻声音哄到， 「……我听你的，我不过去，这个……你一定需要，对不对？」 史莱姆没有吭声，倾奇者搜寻身上上下，又将埃舍尔给他的那个泛着紫光的装置也小心放在地上，推向前去， 「这里很危险，火焰对你也许会有危险……这个可以保护你，你也一起拿走，好不好？」 人偶一句更比一句担忧，视线紧紧盯在一步之外的深紫色身影上，史莱姆抿紧唇，缓缓摇了摇头。 倾奇者手足无措，「你要什么你和我说，我一定会找到，现在让我过去……我们很久没见面，我从外面的那个你不喜欢的人，」人偶快速翻动记忆，只想与史莱姆多说几句话， 「那个灰发的工匠，他竟然说你被丹羽…」，倾奇者语气梗塞，略过那一段，「他在说谎，对不对？丹羽也没有畏罪潜逃，你们都还在哪里等着我们，他说的全都是骗人的话。」 人偶求证般抬起鸢紫色的眼睛，「只要你说，我就相信。」 「所以现在，让我过去，就一步，让我过去……好不好？」 第57页 他将自己放得极低，徵询着意见，眼睛里浮着微弱的光。 史莱姆拒绝了他。 黑雾虎视眈眈，它剩下的时间不多，下方的一人偶一史莱姆对它来说无疑是寄生的最佳选择。 『阿奇，』史莱姆忽然叫了一声倾奇者的名字，人偶少年迅速应声，紧紧盯着，史莱姆轻轻问道，『鸣神岛，好玩吗？』 人偶微愣，被排挤、被拒绝的记忆划过脑海，但他勉力挤出一丝微笑，「那里的樱花很美，比踏鞴砂更热闹，有很多我们没有见过的有趣的地方，我们出去后就一起去，好不好？」 史莱姆没有回答，它慢慢向前挪动一点距离，倾奇者眼睛亮起，「你……」 『阿奇，我不喜欢那个灰头髮的傢伙。』 倾奇者立即应声，「好，那我们回去后就不再与他接触，我带你离开，不会再遇见他，我们回去借景之馆，再也不出来。」 史莱姆似乎被他所描述的美好未来蛊惑到，再度向前挪动，倾奇者垂在身侧的手指动了动。 ……还差最后一点，就可以… 『阿奇，你答应过我的，要给我一个名字。』 紫发人偶一愣，旋即开口，「我没有忘记，我一直都在想要如何告诉你…」 「你……」 『嘘……』史莱姆最后填满这一步，倾奇者眼皮一跳，立即伸出手就要捉住近在咫尺的球状身影。 只要捉住…就能带着它离开！ 只要触碰到……！ 伸手向前，倾奇者动作一空，眼瞳骤缩。 猎猎疾风从耳侧杀过，倾奇者被一股勐然向前的力道带着重重倒在地上，黑色雾气席捲、骤然冲出又在下一瞬无声陨灭。 荧紫色光芒脱手，绽放得无限大。 御影炉心百米开外， 倒吊在树上的狐千代迅速翻身支手单膝跪立，狐耳高高转向一侧抖了抖，「——不好！」 鬼童丸眉头拧得死紧，咬牙切齿，「都告诉那傢伙别乱尝试了……！」 烟尘裊裊，倾奇者睁开眼，四处搜寻周遭，视野范围一片昏沉，火光散去，黑雾也褪去。 天空乌云密布，闷雷作响，一道荧紫色球体倏然落在他的面前。 倾奇者来不及多想，身体已先意识一步立即前去，却在看清的瞬间面如金纸，如坠冰窖。 史莱姆是史莱姆，但又不是史莱姆。 虚虚实实，一半实体、一半透明。 荧紫色的身躯内里，黑色的雾气缓缓蔓延，倾奇者迅速意识到史莱姆在做什么。 以及……为什么史莱姆不愿意他靠近它。 它在吞噬这些困扰踏鞴砂居民的罪魁祸首，用自己的身体。 人偶捏紧手掌，史莱姆的确能够吞噬不同的存在…在借景之馆时，就可通过吞噬晶蝶获取能力。 来到踏鞴砂后，又可以吞噬晶化骨髓，逐渐恢復、治癒自身。 但是现在，它吞噬的……是给踏鞴砂居民带来疾病与死亡的不详黑气。 倾奇者心中紧绷，视线忽而注意到凭空飘起的装置，内里紫光一闪一闪，似乎在提醒着他什么。 『阿奇，』史莱姆话语再度响起，倾奇者这次靠近、再未受到任何阻挠。 「我在这里，我一直都在这里。」倾奇者将史莱姆紧紧抱入怀中，下颌绷紧，「我们这就离开，这就回去借景之馆。」 史莱姆没有说话，紫发人偶立即转话，「不回去也没关系，我们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我们约定好的，我不会再离开你了。」 倾奇者话说得极快极迅速，他不知晓自己自心底而生的迫切从何而来。 但此刻不说出来，他害怕……再也没有机会了。 『名字……阿奇。』史莱姆声音低低，倾奇者即刻答道，「神夜，我叫你神夜，好不好？」 『为什么是…神夜。』史莱姆蹭着人偶少年的脸颊，疲倦感漫上心头，但这怀抱让它无比安心。 倾奇者抱着史莱姆，慢慢抬起头。 乌云散去，拨云见日，夜空沉寂，星星点点光辉映照其上。 一抬头，就能看见。 『阿奇，』史莱姆蹭了蹭人偶少年，语气低低，『你走之后，秀婆婆就睡着了，大家都变得很慌张。』 「嗯，我们可以一起去看望婆婆。」倾奇者已从桂木口中知晓，抱着史莱姆的手收紧，「婆婆也一定很想我们去看她，我们一起去。」 『阿奇，我好睏哦。』史莱姆贴着倾奇者的身体，声音变得微弱，『你回来的好迟好迟……我等了你好久。』 倾奇者咬紧下唇，仍旧强自镇定，温声安抚，「抱歉，我回来迟了，我答应你不会再有下次，累了的话就休息吧，我们去找桂木，去找踏鞴砂的大家，大家看到你一定会高兴的。」 『桂木……和大家，』史莱姆不住喃喃，声音低低碎碎，『好想再久一点，时间…』 『还没有再见到大家……』 它的声音轻又低、一点一点瓦解倾奇者的理智，缝隙蔓延，龟裂生痕， 它还在继续说，『还有好多、好多没有去过的地方，我也好想和阿奇去鸣神岛……』 倾奇者感到一股喘不过气来的伤悲，他心脏空荡，只得更加抱紧怀中的史莱姆，紧紧的、想要将它嵌入身体之中。 「等你醒来，我们就一起……」 第58页 倾奇者话音未落，下一刻，手中兀地一轻，紫发人偶悚然，表情恐怖。 史莱姆的身体……在一点一点变得透明！ 「不要、不要离开……」倾奇者徒劳伸手，却只捉了一手空。 他抱紧剩下的实体史莱姆，尽管它们同样在以一种极为可怖的速度凭空消散。 『我真的好累，好痛哦，阿奇。 「……不要。」 『好像有点记不清大家的模样了……真不想这样。』 「……求求你。」 『这样一点都不帅气，一定会被笑话的吧。』 「别离开我……」 一滴透明的泪水从下颌滚落，『啪嗒』滴落，落在史莱姆的眼中。 史莱姆轻轻笑了笑，艰难凝聚出一点紫色的部分，想去帮垂首看不明面上表情的人偶擦去，但是它做不到。 『好可惜……这个时候竟然什么都做不到，一定很让阿奇失望吧…』 「不会的。」倾奇者迅速擦拭潮湿的脸颊，垂下脸，让史莱姆可以触碰到他的眼睑，毫不顾忌将自己最脆弱的地方展现在它面前， 「……我永远不会对你失望。」 从最开始进入御影炉心起，自始至终保护着他的绿色火焰，从来都只是史莱姆。 帮他隔绝不详黑雾侵袭，为他隔开炙热阀门的……从来都是史莱姆。 他心知肚明。 『……阿奇，我好害怕，』史莱姆望着夜空，微凉的风拂过人偶的发梢，轻轻摇曳，垂下的鸢紫色眼眸之中只倒映着一个它。 『总有一天会忘记你，忘记丹羽、桂木、秀婆婆……还有踏鞴砂的大家。』 『那个时候，我该怎么办呢？』 倾奇者抱紧它的身躯，「……不会的。」 史莱姆弯起眼，露出一个笑的弧度，『…所以啊，我想到一个好办法。』 倾奇者不想听什么好办法，他只想快些带着史莱姆，带着他的神夜，一起回到他们的『家』。 只要是史莱姆在的地方，那就是他们的归处。 他没能抱起史莱姆，也没能回到他们的归处。 在此之前，史莱姆的身体就已逐渐透明。 『还有好多好多想说，』史莱姆慢慢嘆了口气，『但时间……来不及了。』 清浅的声音淡去，倾奇者的手中一沉，他紧闭双眼，逃避般不忍直面这残酷现实。 但史莱姆的声音仍旧亲亲密密地在他耳畔响起，纠缠着、依赖地， 『阿奇，我把所有的都给你，这样，就算我忘记了。』它的气息暖暖打在人偶脖颈，好似亲密环绕着他， 『只要你在，只要我们还能再见……我就一定会想起。』 「……我会恨你的。」人偶的声音满是凝涩，他握紧那块落在手中的东西，手指颤抖。 手心之上，一块荧紫色的、心脏模样的东西。 史莱姆消散后，留给他唯一的东西。 胶状体的材质透明，内里，深绿色的火焰静谧汩动。 史莱姆为可怜的、无心的人偶留下了一枚真正的心脏。 这是它能给出的，最好的东西。 『没关系的。』轻扬的声音像无法捕捉的风，环绕着倾奇者，却又在感受到时骤然远去，『这么自我地将阿奇留在最后，但这是最好的办法了。』 『阿奇，恨我吧……只要不是遗忘，就一直恨我吧。』 『没关系的。』 倾奇者已经听不到史莱姆的声音了。 那块被他握在掌心中的心脏缓缓漂浮，倾奇者不敢错眼，紧紧凝视。 心脏却骤然爆发急剧紫光，不可忽略的鸣声刺耳，全数化为一道流光沖向紫发人偶的胸膛， 瞬间命中，人偶发出一声痛苦的哀鸣。 无数记忆疯狂灌输入他的大脑，沖刷洗涤，将已有的错误认知全数覆盖，倾奇者死死抓紧地面，十指深深扣入其中，大脑欲裂，双目狰狞。 ……史莱姆、被妖怪们灌入火种的史莱姆。 与记忆中的他道别、目睹秀婆婆死亡的史莱姆。 喉口血腥气上涌，抑制不住的绝望愤怒占据他的身躯，心脏有力汩动，将力量混杂记忆传输全身，身体抽搐紧绷。 与丹羽一起祭拜大家的史莱姆。 被妖怪们挟持的史莱姆……独行去救丹羽的史莱姆。 最后一幕停滞眼帘，唿吸凝塞，倾奇者气息不稳。 被深绿色火焰裹挟，面露痛苦绝望，将被撕裂成两端的……史莱姆。 紫发人偶缓缓移转视线，那只苍白的、无血色的手， 生硬撕扯，毫不留情，不顾绝望与痛苦，残忍冷漠的手。 不是丹羽。 ——是埃舍尔。 「埃舍尔——！！」 濒临绝望，满是戾气的声音嘶嚎，倾奇者不復理性，眼角猩红更甚，极度的悲伤与愤怒糅杂，恶鬼横生。 埃舍尔！埃舍尔！！ 这个人类，谋害了史莱姆，还欺骗了他，嫁祸丹羽—— 尖锐哀鸣，十指扣地，满是血痕，温良和善的人偶双目泣血，泥泞的狩衣之上划下一道又一道血痕，对人类从不设防、纯白善良的人偶再度感受到了背叛与绝望。 「不会就此结束，我不会放过你的——」 「——埃舍尔！！！」 第59页 「埃舍尔大人，请往这边走。」士兵领路，突然留意到身后的灰发男人似是陷入沉思，不知为何竟停下脚步。 「发生什么事情了，埃舍尔大人？」士兵不解，催促道，「目付大人正在前方等您，马上就到了。」 名为埃舍尔，实则正体不明的男人若有所思，让那个愚蠢的人偶带入御影炉心的装置失联了。 内里的躯体切片似乎也失去了相关的讯息。 「没事，」化名埃舍尔的灰发男人摇了摇头，「目付大人怎在前方等待，而不是先行撤退此地？」 士兵挠了挠头，表示自己也不知晓。 『埃舍尔』眸中划过一丝狠色，他迈步跟在士兵身后，踏入御舆长正所在之处，若有似无打探道，「今日除了目付大人，可还有其他大人，又是否说了有何要事？」 士兵面露难色，「我只知道今日好像各位大人都在，预计是为了御影炉心多日爆炸的事情苦恼吧！」 『埃舍尔』知晓从这士兵口中问不出更多，踱步迈入营帐。 士兵缓缓唿出一口气，不知为何，这位来自枫丹的工匠总是让他感到遍体生寒。 总算给人送走了，真是奇怪。 揭开营帐帘子，『埃舍尔』再度站至堂下。 挂着完美笑容，灰发男人实则百无聊赖，但面上仍旧和善开口，「不知目付大人叫在下来有何事？」 堂上，身着盔甲的御舆长正手指搭在腰侧太刀之上。 『埃舍尔』随意瞥过，那振太刀他不陌生，正是从御影炉心中所铸，将是由落后的踏鞴砂地区在御前试刃之时呈上的选刃。 愚昧可笑。 『埃舍尔』恭恭敬敬弯下腰，「若目付大人无其他事，在下就回去了，御影炉心一难亟需解决，在下还需要更多时间，劳烦大人耐心再稍等。」 御舆长正之侧，桂木同样身着盔甲，面色刚毅，丝毫未因他言语有任何波动。 ……哦？ 灰发男人饶有兴致，这是做了些什么，竟对他态度转变如此之大。 前几日的争锋相对场景可还歷歷在目。 「埃舍尔工匠，我还有几件事想问询。」 御舆长正平淡开口，『埃舍尔』脱下礼帽示意荣幸解答。 「御影炉心一事可已有解决方案？」御舆长正手指搭在刀柄之上，冷声询问。 『埃舍尔』唇角咧起角度，「当然，只需一段时间，很快就会有成效。」 「——好，」御舆长正抚掌，话锋一转， 「那么，这第二问，就是——」 「报——！！」急声传来，打断御舆长正问话。 『埃舍尔』回头，营帐骤揭，驻扎在御影炉心附近的传令兵火速进入。 传令兵跪倒在地，上气不接下气。 上首，御舆长正抬手，示意直接报告， 传令兵立即一指御影炉心方向，磕磕绊绊，『埃舍尔』微妙抬眉。 「大、大人！那里，那里的倾奇者他——」 第29章 第二十九只史莱姆 「大、大人！倾奇者他——！」 桂木神色一凛，视线直直望向下首的传令兵，传令兵大汗淋漓，上气不接下气，「倾奇者他独自关闭了——御、御影炉心！！」 话语一出，满座震惊。 埃舍尔也适时表露出一些讶然，随即贊声道，「目付大人，看来御影炉心一事已然解决，踏鞴砂再无劫难！」 上首，御舆长正眉头微动，沉声道，「……的确如此。」 「倾奇者现在情况如何？！」桂木急声追问，传令兵犹豫了下，支支吾吾开口，「倾奇者他受伤严重……孤身出来后我们想要带他去进行修整，但他不知为何拒绝了我们的援助，一定要来见目付大人，说有要事相报！」 「什么？」桂木皱眉，「既受重伤怎么能不去处理，军医呢，赶快去叫营地里的医生过去，全力救治倾奇者！」 「是！」传令兵即答，来不及喘气，转身就要走，御舆长正突然开口，「倾奇者现在在哪里？」 「就在门外！」传令兵重重抱拳，桂木面向御舆长正，言辞恳切，「目付大人，倾奇者他才刚从御影炉心出来，情况危机，还请先让下官去探望情况！」 御舆长正手抵腰侧大踏鞴长正，正要开口，军营营帐兀然被一双满是血痕、皮肉分离，看起来极度恐怖的手揭开。 阿望是最先看到那只手的人，他心中一悚，立即飞奔过去将营帐直直拉起，看清来人后话语哽在喉口，涩然失声，不可置信 「……倾、倾奇者。」 相貌眣丽，从来都是整洁不染尘埃的白衣人偶闻声，面无表情，瞳孔沉寂，深紫眼珠平静无波向上转动细微的角度， 「……阿望。」 任是谁人见到他此番模样都知晓他现在绝不轻松。 桂木飞奔而下，双手颤抖要靠近，但一眼望去，紫发人偶身上满是伤痕，烟燻火燎，狼狈不堪，狩衣之上黑痕密布，全数泥泞。 似是死里逃生，艰险不易。 「快叫军医！快去——！」高壮的男人急声斥道，立即有人冲出帐外，桂木又小心翼翼转向人偶。 「倾奇者……你先去治疗，有事稍后再说，」桂木艰难开口，紫发人偶只是同样沉默地望了他一眼，无声转首，而后视线直直移转，停在某个地方一动不动。 第60页 阿望与桂木都察觉到些许不对劲，倾奇者从未如此沉默过。 他的表现，太奇怪了。 顺着人偶的视线，两人齐齐望去。 视线定点，正是抱臂在侧，同样面露讶然的灰发工匠，埃舍尔！ 「你……」桂木担忧， 「……埃舍尔…」 极轻极细微、细细听来又夹杂痛苦怨愤的声音幽幽响起，听到此声的男人骤然低头。 沉寂的紫发人偶满眼都是怨恨，愤怒与绝望侵占了他的理智，促使他不顾自身，濒临绝望，急速向作壁上观的埃舍尔驰去。 「还给我！！埃舍尔！！还给我——！！」 满含绝望痛苦的声音响起，埃舍尔眼皮微挑。 阿望与桂木同时一顿，两人对视一眼，搞不清现下状况，但不能任由倾奇者在御舆长正面前做出冒犯性动作， 一人一只手臂，看似拦截、实则保护地将倾奇者稳稳拦住。 埃舍尔状似惊讶，面上是全然不解，「……倾奇者怎会如此，是在下哪里做了不合这位倾奇者心意的事情吗？」 紫发人偶理性全无，眼尾猩红一片，被满头大汗的桂木与阿望死死拦在原地。 倾奇者…怎么会如此愤懑冲动，究竟发生了什么？！ 支撑着倾奇者从御影炉心一路抵达营帐，只剩内心燃烧的愤怒与怨恨，失去史莱姆的急剧悲伤吞噬了他最后的理智，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就在眼前，甚至还欺骗他试图掩盖真相。 如果不是史莱姆……如果不是史莱姆的记忆！！ 「——是埃舍尔！他杀了丹羽！！」 平地一声惊雷。 御舆长正握紧腰侧大踏鞴长正。 阿望拦住倾奇者的手臂忽地一顿，桂木一时不察竟直直被倾奇者摆脱束缚。 「等等……」桂木来不及消化刚刚听到的讯息，只直觉性地不能让倾奇者单独沖向前去，毫不犹豫死命抱紧失去理智的紫发人偶，「冷静下来倾奇者！你还受着伤！！」 埃舍尔慢条斯理的声音插入其中，他摘下头顶的黑色礼帽，朝着上首的御舆长正一行礼，「目付大人请明察，在下为了踏鞴砂御影炉心一事殚心竭虑，多日以来从未离开营地！绝无此可能谋害丹羽大人！」 被桂木死死拖住脚步的紫发人偶重重倒地，十指扣地，抬起的面庞死死盯紧搅浑局面的埃舍尔，「就是他…就是他污衊丹羽！！踏鞴砂之难，全都是他——！」 「——目付大人请明察！」灰发工匠提高声音，盖过倾奇者，高高在上的眼睛在倾奇者的视角下眯出一道扭曲的笑弧，「看来倾奇者是被御影炉心之中的黑雾蛊惑，理智溃散，竟一时误认了对象。」 倾奇者字字泣血，他想把自己从史莱姆的记忆中看到的一切尽数告诉所有人，告诉所有人这个埃舍尔的真面目，告诉所有人就是他杀害了丹羽，杀害了史莱姆！ 「如果倾奇者想指控在下的话，还请拿出切实证据，」灰发工匠状似受伤，满含冤屈道， 「我曾在倾奇者自愿进入御影炉心关停大炉时给与他一份安全装置，内里搭载了枫丹科技，可以实时记录一切影像，诸位大人如若不信，在下愿就地引出，以证清白！」 装置。 会投射出紫色光芒的安全装置。 倾奇者一颤，死死拦截住他的桂木最先察觉到他身体细密的颤抖。 「现在——就请倾奇者取出装置，我好为各位大人引出影响，证明清白！」埃舍尔高声宣扬，望向下首沉寂无声的紫发人偶，唇角很快扯出一点嘲讽的弧度。 紫发人偶压紧胸膛，在胸腔，一颗荧紫色的胶质体心脏无比清晰地跳动着。 那是史莱姆为他留下的唯一的东西，融合了所有与史莱姆相关的东西，最后汇聚成的、留给他的记忆。 绝不能拿出来交给居心叵测的埃舍尔！ 埃舍尔走下台阶，站在紫发人偶身前，「现在——就请倾奇者将装置交出，好让各位大人，见证『真实』。」 『真实』被他说得极为奇怪，咬字落在意想不到的地方，桂木横臂挡在倾奇者与埃舍尔之间，警惕盯着逼近的灰发男人。 无形的手推搡挤压着人偶的生存空间，将他直直推向更深更远的地方。 他紧紧攥紧胸前的衣物，身体内的心脏加快频率，不断汩出温暖的热度，安抚濒临崩溃的人偶。 场面寂静，众人失声。 倾奇者陷入沉寂，埃舍尔见状，满意眯起眼，他抚掌面向上首，落落大方道，「看来倾奇者现在拿不出指控在下的证据，诸位大人可要明察如此的指控，不能被小人藉此撺掇，使得在下这般的无辜之人蒙、受、冤、屈！」 桂木咬紧牙关，他自然全副信任倾奇者，但现在不是指控的好时机。 倾奇者才从御影炉心出来，受伤严重，最要紧的是将他送去治疗，之后再论其他。 高壮的男人深深将此刻志得意满的埃舍尔收入眼底，倾奇者、丹羽、踏鞴砂……一桩桩、一幕幕，绝不会就此轻易结束！ 埃舍尔趁势追击，「既然如此，那在下就先……」 「——如果我说，我就是证据呢！」 一道冷静平和的男声划破寂静，突然从御舆长正的背后传出。 在场众人无人对那道声音陌生，尤其是桂木与阿望，就连沉寂的倾奇者也瞳孔一颤，挣扎着恢復些许意识、慢慢抬起头。 第61页 埃舍尔不着痕迹拧了下眉。 从御舆长正身后，间隔区域的屏风之后，缓缓迈出两道人影。 桂木看清人影，即刻眼前一亮，两道身影之中，先行走出的是从早上起就未见面的宫崎。 阿望还不断同他念叨着宫崎怎突然不见踪影。 宫崎正扶着一个人，手臂搀起，视线缓缓向上移转。 被搀着的年轻男人眼下俱青，似是身体不佳，行走间动作失衡。 众人视线停在棕发之侧，那一绺红色极为显目。 「……丹羽？」「丹羽还活着！」 「丹羽大人！」「是丹羽！」 此起彼伏的惊嘆声响起，桂木趁机立即小心将地上的倾奇者扶起。 「丹、丹羽…」倾奇者颤声，在史莱姆的记忆中，丹羽陷入亘久沉睡。 按照那两个妖怪的话，丹羽能不能够安全醒来都不一定……但他此刻，竟出现在当场！ 「如果说——我就是证据呢！」丹羽厉声，直指下首，埃舍尔面色如常，不掩疑惑，「……哦？丹羽大人何出此言？」 灰发工匠丝毫不慌，稳步迈前，深色的眼瞳幽暗，「看来丹羽大人安全无虞，真是值得恭喜。」 不着痕迹，桂木带着倾奇者与阿望远离面容已倾向奇异的埃舍尔。 多次死里逃生中生出的危机预感促使桂木与灰发男人拉开距离。 丹羽闻声面色更加肃沉，「早先听闻，埃舍尔工匠竟然指控我畏罪潜逃，刻意毁坏御影炉心，谋害踏鞴砂居民！」 一字一句重重坠地，「现在我出现在此，埃舍尔工匠，可还有话要说！！」 丹羽死死盯着下首的灰发男人，问心无愧，堂堂正正。 兀然，他瞳孔一震。 轻蔑的笑声冷然响起。 「真是遗憾——」埃舍尔戴上黑色礼帽，一股冰凉的被注视感陡然于在场所有人心中升起，他似是悠长嘆息一声，人类的面庞一点点消解，消解成看不清模样的血肉模煳。 看到这诡谲一幕的人不约而同自心底生出惊惧，埃舍尔的声音失去质感，由锐转沉，『刺啦』挠抓玻璃的不适声随之响起，高高低低、此起彼伏的男声女声混杂在同一水平线，怪异感拉满， 「看来出现了一丝小小的误差…」 「……是谁搅乱了势头正当的局面…」 话语未尽，陷入变化之中的埃舍尔身体勐然一僵。 一道银光猝闪，如浓黑云层电光游走，众人皆瞪眼屏息， ——长刀出鞘，『噗呲』极清晰的一声。 上首，自始至终沉默不语的御舆长正倏然出现当场，盔甲倒映冷光，映出灰发男人夸张大笑的面庞。 大踏鞴长正穿透肉.体，刺出一截生冷的刃尖。 御舆长正手稳持正，顷刻间沉沉向前骤然一转，又是一阵令人耳酸的刺破血肉的『噗呲』声。 早已做好预备的守卫兵士立即揭开营帐帐帘，无数身着盔甲的士兵兀然沖入其中。 出刀为号， 身上带有鸣神岛特定徽记的士兵团团将此处包裹，大风颳过，将营帐帐帘吹得猎猎作响。 低低的笑声在寂然中瘆人响起，丹羽在宫崎搀扶下向前走去一步。 「——你不是埃舍尔，你究竟是谁！」 夸张大笑的灰发男人被大踏鞴长正钉死，这振出自御影炉心的太刀兼具祟神之力，远超一般凡刃。 看来这个切片派不上用处了，正体不明的男人略感厌倦，他投下视线，毫无温度地将在场所有人扫视而过， 「你们……是怎么发现的……！」 癫狂出声，灰发工匠声音既尖锐又低沉，理性疯狂交织，矛盾至极。 丹羽与持刀的御舆长正视线对视。 「御舆大人，挖出来了！」 宫崎语气激动，掺杂不可置信，双手满是尘土，小心翼翼从坑内找到一具年轻男人的身体。 「将他翻过来。」御舆长正下达命令，宫崎应声，极为小心地将面目朝下的男人翻转而上，面容映入眼帘的一瞬，宫崎与御舆长正都骤然一悚。 「是、是丹羽大人！！」宫崎失声。 御舆长正攥紧腰侧的太刀，这振太刀刚被赋予了名字，大踏鞴长正。 ……那个自称是鬼童丸的傢伙说得没错。 踏鞴砂之难的幕后黑手还在搅动局势。 ——破局的关键，就在此处。 三日前， 御舆长正正在营帐之中处理公务，丹羽暗中送出三支船队求援一事瞒不过他，御舆长正不表明态，默许其动作。 御选刃即将出炉，必须要在下一刻就去解决御影炉心的影响。 作为双刃剑的御影炉心，给踏鞴砂带来太多劫难。 倏然，营帐烛火陡然熄灭，夜风席捲至前，周遭静谧，寂静得不同寻常，御舆长正逐渐生起戒备，朝前大呵，「谁人来犯！」 一道黑影沉沉落于面前，月光之下，看不明细。 御舆长正条件反射就要抽刀，来者语速极快，「御舆大人，我是跟随虎千代大人的妖怪后裔，鬼童丸。」 自报家门，御舆长正动作渐停。 手指动了动，男人出声，「……你有何事。」 虎千代的名号一出，御舆长正防备略略减少。 作为虎千代养子，他知晓其有不少妖怪追随，年少时也曾见过其中二三。 第62页 但随着……，御舆长正抹消回忆。 黑影语气加快，「妖怪不该涉及人类之争，但眼下踏鞴砂逢此劫难，事在人为。」 御舆长正未言。 「御舆大人，请小心辨识周遭。」鬼童丸沉静开口，占据大半眼白的黑瞳倒映面前人类，「若有不明难决断之处，向营帐后处去。」 御舆长正仄眉，「那里有什么？」 鬼童丸身影渐淡，声息远去，只余浅淡回音，「……破局关键。」 破局关键，就在其中。 御舆长正收神， 大踏鞴长正穿透身躯的一截刃尖雪白光亮，毫无血迹。 更加证实面前存在已是非人之物！ 「呵呵呵呵哈哈哈哈……」 低沉诡谲的笑声细密响起，御舆长正反手握紧大踏鞴长正，重重拦腰一截！ 笑声骤断，刀刃之上，整具身躯竟被硬生生截成两端！ 但那不明存在却未失去意识，灰发男人的头颅转动，幽深的眼瞳紧紧盯着被桂木藏于身后的紫发人偶。 一阵细密的颤慄感涌上心头，倾奇者攥紧胸膛，汩动热度的心脏不断加快速度，似是察觉到危机般加快安抚着宿主的情绪。 「……奇怪、奇怪…」 低低高高的各色声音响起，共同重复着相同的字眼，在场严阵以待的鸣神岛援军不约而同都有些毛骨悚然。 重复的速度越来越快，几近变成一段毫无规律的波长，倾奇者重重跪倒在地，一阵突如其然的冰冷卷席着不知名存在朝他而来。 一直留意着他的情况的桂木最先察觉到他的异常，支撑着倾奇者，桂木担忧大喊，「倾奇者、快醒醒…不能……」 「倾奇者晕倒了！快来人！！」 「——丹羽，快来！」 各种声音模煳不清，周遭其他人关怀的话语也越来越远。 紫发人偶只感觉那冰冷刺骨的凉意似是自上而下将他扫视一通，评估物品的模样。 他死死攥紧胸膛，那里，史莱姆的心脏有劲跳动。 一点一点为他驱散凉意。 兀然，一点火星在黑暗中亮起。 烛火摇曳，深绿色的光点蜂拥，环绕着人偶的身体，将其照耀出一片小小的区域，抵挡着不知来源的冰冷窥视。 「哦——？」冷感的，没有温度的陌生男声响起。 倾奇者死死攥紧十指，刺骨痛意刺激他的理智。 史莱姆、史莱姆…史莱姆…… 仇恨、绝不能忘记此刻的怨恨…！ 「——原来在这里。」 意味不明的声音响起，倾奇者猝然感觉胸口一凉。 冰冷的、不知是什么东西的意识锁定了他的胸膛。 那个危害踏鞴砂的不明存在， ——锁定了，他的心脏。 第30章 第三十只史莱姆 心脏跳动，温暖着人偶的胸膛。 倾奇者死死捂住胸口，微弱的热度一点一点晕散出来，传递至他的手掌，缓慢而坚定地将缠绕在他周身的不安与寒冷驱散。 似是感受到威胁，那股荧紫色光芒大绽，竟硬生生将那只已抵达，甚至已触碰到他身躯的手掌逼退。 「呵……」一声冷笑，声音的主人犹不甘心，居然再次向地上的紫发人偶出手！ ……史莱姆。 半空中的那股冰凉邪异的视线锁定胸膛，紫发人偶蜷缩身体牢牢护持。 绝不能被夺走、绝不能被看见……这是他最后且唯一的…… 「丹羽！倾奇者现在状态不对！」 单膝跪地的桂木面色倏变，不知为何倒在地上的倾奇者蜷缩身体，一种极为抗拒、排斥接触的姿势。 在宫崎搀扶下，刚甦醒不久还很虚弱的丹羽走下台阶，踉跄着在倾奇者身边蹲下，小心翼翼拨开遮掩他表情的深紫碎发， 眣丽人偶死死咬紧唇瓣，痛苦不堪。 苍白唇瓣呢喃着细碎的音节，丹羽若有所察，倏然转头，地上被御舆长正以大踏鞴长正斩为两截的埃舍尔尸体双目竟直直盯着地上的紫发人偶！ 毛骨悚然，汗毛竖立！ 『发生了什么…难道倾奇者他在被未完全死透的埃舍尔纠缠吗？』 丹羽大脑迅速运转，他缓慢且不失坚定地摁住地上的倾奇者，不出意料，手下的身躯正在颤抖，似是陷入极端恐慌与畏惧之中。 『不能让倾奇者一直如此！』 强制头脑清晰的丹羽与旁侧的桂木对视一眼，不约而同转向大踏鞴长正下的『埃舍尔』。 扶起地上的紫发人偶，桂木小心向后退去，『埃舍尔』的视线直直锁定，唇角不断向上、掀起诡谲的猩红笑容。 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寸寸逼近。 昏迷之中的紫发人偶皱起眉头。 『不可以…不能让那只手触碰到他的心脏……』 随着他的念想愈发强烈，荧紫色的光芒如有所感，绽放地愈发强盛，冰冷视线的主人饶有兴趣，直直伸向紫发人偶的手却更加迅疾！ 『果然——像这样的存在，不拆解研究就太可惜——』 正洋洋得意时，话音未落，但紫光大绽。 已不仅仅存在于倾奇者的意识内景，从真实的身躯之中，紫色的光芒也随之强烈绽放！ 人偶少年唰然睁开双眼，鸢紫色的瞳孔不可置信倒映出面前缓缓睁开眼的虚淡紫影，与他接触最近的桂木更是愣愣待在原地。 第63页 一道身影，看不清面容，但倾奇者自他身上感受到无比熟悉的气息。 温暖、安心，抚平他剧烈波动的情绪，驱散阴霾，带来安宁。 紫光构造而成的身影严丝合缝挡在人偶少年的身前，他『唔』了声，而后向前伸出一只手，轻飘飘的、不带有任何力道， 手掌拍在空气之上，倾奇者最先察觉到空气之中的变化。 给踏鞴砂带来劫难的冰冷视线兀然情绪波动，而后像是陷入乱码一般，高高低低的声音混乱杂响。 在场之人无不痛苦捂耳，丹羽皱眉，捕捉到个别字眼，情绪混乱，难以辨别。 『…低等生命……不可能、绝不可能……低估…存在……究竟是……』 「——驱逐埃舍尔！！」 一道宏亮雄伟的声音划破空气，打破这令人不适的混乱杂声，这最先起嗓的声音来源不明，但紧接着，另一道同样洪亮的声音再度响起。 「——驱逐踏鞴砂的罪人！！」 紧接着，高高低低的声音接二连三、此起彼伏响起。 「滚出踏鞴砂——！」 「罪人埃舍尔！！」 不同人发出的不同音色、高低的唿喊齐齐响起，表达的愤怒如出一辙。 『驱赶给踏鞴砂带来灾难的罪魁祸首！驱赶居心叵测的异国工匠！』 踏鞴砂的居民不知从何处走出，互相搀扶着，受伤的、未受伤的，健全的、已残疾的，年幼的、年长的，全都自发围绕在御舆长正的营帐之外， 「驱赶埃舍尔！驱赶给踏鞴砂带来灾厄的罪人！」 丹羽直起身，桂木带着倾奇者也站起身，御舆长正横起大踏鞴长正，鸣神岛派来的援军齐刷刷向前一步，刃光噌闪，身着军甲的士兵们齐齐高举枪钺， 「常道恢弘，鸣神永恆，在此——驱赶罪人！」 『噗呲——！』 接二连三不断响起的铁刃穿透躯体的声音交相错杂，横躺在地上的两截躯体狰狞残酷，折磨得不成人形。 无血飞溅，人们目睹这不同寻常的一幕，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怪物啊…」 「是啊是啊…异类……」 但此刻，营帐中人的注意却更多集中在倾奇者与他面前的荧紫虚影之上。 若非错觉，这道虚影……突然显现，正是从倾奇者的胸膛之中而出。 倾奇者死死盯着面前那道紫光构成的虚影，眼睛一眨也不敢眨，他离开桂木的搀扶，小心向前踏出一步，伸手向前，手指颤抖。 「是你……」吗？ 向前的手指触了个空。 整只手掌直接从那紫光虚影身上穿透而过，倾奇者一个踉跄，丹羽眼疾手快、迅速拉他一把稳住身形。 紫色身影动了下，似是有些奇怪，大概是头的部分转动，倾奇者直觉他似乎是在看向自己。 视线直直扫过，从他的面庞扫视、一路向下，将他整个人收入眼底。 他更加确定心中猜想，语气愈发急烈。 但紫色身影却并未多言，只是立在原地静静看了他一眼，身形微动、做出转身的动作。 倾奇者立即向前伸出手，满含绝望，「不要、不要再离开——！」 他不顾自身，加快脚步要去追去，却只感觉距离越来越远，唿吸越来越急促。 「冷静！倾奇者！」丹羽骤然出声，如平地惊雷唤醒倾奇者理智，人偶少年动作一顿，竟发现自己此刻正被众人牢牢抓住手臂，不知何时、他伸出的手竟直直对着自己的胸膛。 如果不是丹羽出声提醒，他极有可能生生将自己的胸膛剖开挖出内里心脏！ 一阵寒意窜上心头，紫发人偶眼瞳颤抖，他声音不稳，「丹羽，你…你刚刚也看见那道紫影了吧？」 年轻的掌权者面色复杂，最终伸出手指向某个方向。 紫发人偶随之转首，竟发现那道他正在追逐的紫影此刻正停留在模煳成一滩的『埃舍尔』身躯旁，不知为何，周遭的鸣神岛援兵竟十分警惕地与他保持着距离。 倾奇者眼睫颤动，紫影见他看过来，似乎友好地向他点了下头，而后蹲下身，慢吞吞用手掌接触地上的那一滩泥泞躯体。 密集紫光乍亮，仅凭人类肉眼是看不见内里发生了什么，但倾奇者却能看得一清二楚。 『埃舍尔』的躯体，正以难以估量的极快速度被瓦解消失。 而他心头，那股冰凉的寒意逐渐消陨。 『瓦解』与『消失』。 紫发人偶一顿，绝对不会有错！ 人们虽然看不见内里发生了什么，但是肉眼可见的，地上的躯体残骸以一种诡异的速度快速消失。 紫影动作一停，倾奇者随之唿吸一窒，身体情不自禁向前靠近。 是发生了什么…还是？ 众目睽睽之下，紫影收回手，慢吞吞地站起身， 然后——打了个饱嗝。 视线下移，地上已空无一物，散落的躯体残骸消灭得一丝不剩，鸣神岛的援军不约而同面面相觑。 「这……」有人不解出声，御舆长正望了同样面色奇怪的丹羽一眼，两人看向正中的倾奇者。 「倾奇者，他是……」 宫崎疑惑出声，这道紫影看似非敌，但一举一动都极为怪异，满满充斥非人异象。 经『埃舍尔』一事，踏鞴砂对非人之物的包容程度大大降低，聚集营帐周遭的居民或多或少都用警惕提防的眼神望着正中的紫影。 第64页 「他是……」倾奇者正欲开口，被注视的感觉再度席上心头。 寒冷刺骨、评析估量，阴魂不散。 不远处的紫影若有所思抬起头，桂木只觉眼前一花，紫影原地消失，再度出现之时已直直一掌拍在倾奇者胸膛。 「倾奇者！！」 「——危险！！」 丹羽与阿望的声音骤然响起，紫发人偶却毫无抵抗，神夜…他绝不会无缘由袭击他，一定是发生了什么！ 自心而生出无比信任促使倾奇者伸出手臂，将那身影揽入怀中。 ……纵使触不可及，但也能稍作慰藉。 『……啧。』 不甘之声再度响起，好事接二连三被打断，这次竟足足损失一具身躯，视线的主人愈发不耐烦。 但他望向怀抱着虚影的紫发人偶，心思百转，却嗤笑了声。 『损失良多…但也不是全无收穫……这种低级智能存在竟然能成长到如此地步……』 『再加上『那部分』…呵……』 倾奇者听到悉簌冷笑，不知为何，胸膛心脏愈发滚烫，热度源源不绝，竟有濒临失控的倾向。 他立即低头看向怀中，紫影呆呆抬头看他一眼，下一秒，身形崩解、倏然化作一段流光，如出现那般，又迅速回归他的胸膛之中。 倾奇者攥紧胸口，心脏急剧跃动、却在紫影回归之后逐渐归于稳定。 ……似是恢復完整。 眼见紫影消失，人偶少年跪倒在地，丹羽和桂木来不及犹豫、立即上前小心问道，「倾奇者…你感觉如何？」 抿紧唇瓣，紫发人偶摇了摇头。 他说不出话来，只有胸膛之中，心脏的存在感无比鲜明。 他没有失去史莱姆，没有失去…神夜。 耳畔，幽萦讽刺男声，这是他首次听清那诡谲存在的真实声音，低沉独有韵律……绝不是稻妻口音。 「我们还会再见的——倾奇者。」 高高在上、不明身份的男声，投射下最后一道冰冷诡谲的戾意，他丢下意味不明的话语， 「不…应该说，你会主动来求我——」 「——我期待那天的到来。」 第31章 第三十一只史莱姆 「…拿到了吗？」 海岸旁，两道身影动作谨慎。 略矮些的身影仔细将周遭望了一圈，头上高耸的狐耳细细听了一遭，确认不会有人再突入其中后才慢慢伸出手。 合起又摊开的手心之上，「唰」地生起一簇绿色火苗，内里是一团看不清面目的荧紫色胶质体。 从海面吹来的风很盛，火苗晃了下，随风摇曳。 旁侧，那道略高些的身影立即迈出一步，挡在前方，以免火苗被风吹灭。 他低下头，占据绝大多数眼白的深黑瞳孔盯着，声音掺杂些许疑惑，「怎么是这个形态？」 捧着绿色火苗的身影白了他一眼，开口便是一道清脆女声，「笨蛋——你也不想想情况紧急，能找回来这么多还是因为之前种在它体内的狐火种子。」 女声握着手心之中的绿色火苗，不着痕迹嘆了口气，「都说了让它别做额外的事，现在好了……把自己全搭上了。」 话语满是埋怨，但护持着的动作却极为小心。 「算了，狐千代，现在说什么也没用了。」 「……切，说得你好像不在乎一样，鬼童丸。」 不想与她在这里多浪费口舌，黑髮的鬼族少年单手撑着膝盖站起身，两道身影在海岸旁，眺望着向海面看去。 数日前，御影炉心被倾奇者关闭，由御影炉心中而生的黑雾对踏鞴砂的影响也在逐渐消减。 预计无需多少时日，备受影响的踏鞴砂居民会走出连日阴霾，重新拾起生产，恢復到往日的生活。 倾奇者求助下，被鸣神岛派来的援军在受到当地居民的款待后，也将重新回到鸣神岛继续驻守。 派遣而来的大船正在整备物资、清点人数，来来往往的船员拉桅扬帆，吆喝着开始收锚。 离开的日子近在眼前。 「……我们也该走了。」鬼族少年喃喃道，旁边的狐千代手掌翻转，绿色的火焰裹挟着那团胶质体很快收敛，倏地不见， 她留意了下身侧之人的神情，状似随意开口，「不去和其他人告别了吗。」 鬼童丸平静摇头，「虎千代大人已经消失，御舆大人也不再需要我们，现在，我们该去带着『它』去找那位大人了。」 「好吧……希望那位大人会有什么办法吧。」狐千代嘆息一声。 一左一右两道并列身影渐渐消失、缓缓融入阴影之中。 「倾奇者……你、你要离开？！」 重新恢復使用的冶锻所，一声满含难以置信的巨吼震耳欲聋。 丹羽单手捂住耳朵，面露痛苦之色。 发声之人，拥有大嗓门的桂木十分惊诧，完全顾不上身体虚弱的丹羽。 不断追问面前的人偶少年，难以理解，「可是你的伤还未好全…而且如今的踏鞴砂不再有威胁，你完全可以停留此处多做修整！」 得不到倾奇者的反应，桂木又将在一旁装死的丹羽推出前来，「倾奇者你看，丹羽也不想你离开，经此大难，百废待兴，你是踏鞴砂的英雄，大家十分感激你，突然就要离开……是有谁多说了什么闲言碎语吗？！」 第65页 紫发人偶静静望着面前的友人，端坐着，神色平静，摇了摇头。 「没有，桂木。」紫发人偶轻声，叠放在膝上的手併拢，「……踏鞴砂的大家很好，宛如家人一般。」 「但是我不能在这里停留。」 人偶少年触摸自己的胸膛，手掌攥紧衣领，掌下，自胸膛传来的暖和温度逐渐蔓延，安抚着他的情绪，使其不至于再度崩溃。 「史莱姆它……还在某个地方等着我。」 看到他的动作，桂木与丹羽不约而同陷入沉默。 他们从倾奇者口中零碎细语，已然推断出了倾奇者能够走出御影炉心的事实，以及史莱姆……的踪迹。 心念百转，但言语顿涩，桂木深深嘆了口气，退后了一步，「那你离开踏鞴砂以后，又要去哪里呢？」 「……我不知道。」 倾奇者摇了摇头，在营帐中时，疑似神夜的那道紫影回归胸膛将心脏补全后，他仿佛突然就能够感受到微弱的、神夜的气息。 似乎在很遥远的地方，联繫时断时续。 但这是好事，只要还能感受到神夜的存在，他就不会迷茫。 他们还会再见的，无论需要多久。 桂木更觉此事行不通，「要我说…你还是——」 「如果只是想短暂离开的话，就去吧，倾奇者。」一直沉默不言的丹羽忽然开口，桂木话语被堵，看向丹羽的视线里满是不解。 棕发的年轻男人状态还很差，眼下青黑一片，走动还需要人搀扶。 先前被妖怪火焰侵染、还被深埋地下一段时日，到底给他的身体带来了负担。 「丹羽！」桂木不贊同地出声。 丹羽摆了摆手，坐正后温和看向对面的倾奇者，「我们勉强让你留在踏鞴砂，想必你也很难开心。」 「出去走走散散心也是好事，」棕发的年轻男人笑了下，有些自我埋怨道，「如果不是踏鞴砂现今紧缺人手，我倒也想与你一道出去旅行游往。」 「……丹羽。」 丹羽轻巧地将倾奇者的离开转为外出散心，桂木注意到了，对此到底没再说什么。 对视上人偶鸢紫色的眼眸，内里压抑着沉默与悲伤。 「倾奇者，无论何时，只要你想，踏鞴砂都会欢迎你回来。」丹羽温声劝抚，紫发人偶慢慢地点了下头， 「放心吧，倾奇者，我、桂木还有阿望，我们都会在这里等你。」丹羽一扯桂木，满心担忧但到底还是尊重倾奇者选择的桂木只得应和。 棕发年轻人笑着向他伸出手，「我们击掌为誓，到时候——再一起来聊聊你在旅行中所遇见的趣事吧！」 翌日， 倾奇者要离开的消息很快传遍了整个踏鞴砂。 在天刚蒙蒙亮的时候，裹着里一层外一层的丹羽与桂木阿望一行人将倾奇者送到村落的门口。 与来时不同，双手空空、只带着史莱姆而来的倾奇者在离开时却被塞得满满当当，桂木与宫崎担心看起来年轻，模样还是个孩子的倾奇者不知饥饱，筹集不少干粮与淡水，揣满了人偶的布袋行囊。 阿望念念叨叨地塞了不少新摘下的堇瓜，犹豫了下，趁着倾奇者不备，将秀婆婆为他洗净缝好的狩衣也塞入行囊。 美名其曰倾奇者是去外出旅行的丹羽做戏做全，不知通过什么途径竟生生找了一份不仅包含稻妻，还涉及外面的其他国家的地图送给人偶，附带一袋子摩拉，说是路费，供路上花用。 御舆长正未至此地，他是踏鞴砂最高掌权人，如今百废待兴，难以抽身，只托桂木送来了口信。 桂木正站在倾奇者面前一板一眼复述道： 「目付大人道，无论何时，只要你愿意回到踏鞴砂，这里的居民都会以上宾之礼款待，感谢你拯救了整个踏鞴砂，感谢你做出的一切。」 「…大踏鞴长正现已更名埃舍尔斩长正，明年将送往鸣神岛进行御前选刃，如果你在旅行途中有感兴趣，可以去看一看。」 「纵使你既非人类，亦非器物，但踏鞴砂永远是你的归处，路途迢迢，在此祝君——武运昌隆！」 倾奇者闻言微愣，他向上扯了下唇角，试图显露出一点笑容，但他做不到。 人类传递给他的温暖的情感，在此刻让他只觉酸涩。 竟情不自禁想，……如果史莱姆也在，就好了。 怀揣着感激，接受大家的好意，倾奇者与丹羽一行人最后道别，转身欲走。 细细簌簌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此起彼伏。 若有所察，紫发人偶慢一拍回头。 被风裹挟着的声音直冲冲撞入耳膜，清晰无比。 「餵——倾奇者！」「……别忘了有空就回来看看我们！」 「路上遇到难事记得写信回来，我们帮你想办法！！」 「早点回来，踏鞴砂会一直在这里等你——！」 鸢紫色的瞳孔骤缩，映照出的火光蔓延。 从地平线之上如长龙般绵延，暖澄澄地照亮他身后的村庄。 是踏鞴砂的居民们。 他们举着火把，自发地离开家门，就像那日在海滩上找到桂木，接他与倾奇者回来时一样，他们再度以这样的方式为他送行。 倾奇者抿紧唇瓣，轻轻扯了下头顶的斗笠。 他匆匆转身，面目表情都被遮挡在斗笠下，看不真切。 第66页 走了很远很远，踏鞴砂的火光依旧在天边蔓延。 久久未歇。 离开踏鞴砂的第一个月， 追寻着心脏中感受到的神夜的气息，倾奇者开始慢慢地向远一些的地方探索。 初次孤身游荡，在外一切都极端不适应，但好在这副人偶之躯刀枪不入、水火不侵，无需进食休憩也可自发行走，对倾奇者来说是大便利。 他在神无冢周遭流浪，但感知到的神夜气息却越来越淡。 倾奇者不免有些慌张，加快探索周遭的脚步，却也阻挡不了那微弱气息的消弭。 胸膛内的心脏似乎也随之陷入了休眠期，除了触摸其上，能感受到它在不断地传递热度与温暖外，就再无其他。 倾奇者勉强安慰自己是神夜也需要休息，以此来恢復生息。 离开踏鞴砂的第二个月， 回到名椎滩附近的倾奇者在海岸上捡到了一个昏迷的孩子，孩子正发高烧，意识不清。 倾奇者耐心救治，等他醒了后细细询问，才得知这孩子的父母正是踏鞴砂的匠人，此前在御影炉心一事中遇难。 孩子惊惧之下竟直接离开了踏鞴砂，多日流浪，靠捡野果、喝雨水充飢，这次的高烧也全都是多日以来休息不足、营养不良的恶果。 若不是今日被重归此处的倾奇者发现，恐怕不知何日才能结束流浪。 白衣人偶了解详情后，思索再三，向这孩子表示自己的无恶意，并逐渐取得其信任。 与孩子约定会为他找到安全的『家』后，倾奇者将他带到了踏鞴砂。 他在夜晚静悄悄地回到踏鞴砂，没惊醒其他人。 将孩子託付给了丹羽，交代前因后，于丹羽的担忧视线下，倾奇者一拉斗笠，轻声道别。 丹羽带着孩子目送紫发人偶消失在远方，倾奇者再度踏上孤身一人寻找神夜的旅途。 时光荏苒，离开踏鞴砂的日子很快变得模煳不清，难以计数。 他多次离开踏鞴砂，也多次折返踏鞴砂，时间在神造人偶的身上留不下印记，但在人类身上却十分深刻。 转眼之间，已逾近百年，对人类来说无比漫长、堪比一生的时间在人偶心中逐渐凝聚成难以消解的执念。 寻找。 无数次生起期冀、无数次陷入绝望，无数次期待换来的无数次失落与悲伤。 人偶的心脏被不断打磨，情绪如潮汐起伏，潮起潮落。 在寻找的过程中，他熟识的人们也在一个接着一个离去。 最先的就是丹羽。 早年，踏鞴砂一难中对他的身体到底是造成了不可逆的损伤。 年迈以后，丹羽更加体虚，倾奇者在流浪途中偶尔会回来看他，但每次都被两鬓霜白的丹羽安慰道无事。 丹羽育有一子一女，倾奇者也算是看着他们长大。 在丹羽身体逐渐虚弱、每况愈下后，倾奇者再一次回到了踏鞴砂，这次他停留了稍久的时间，代替已拿不起锻造锤的丹羽将丹羽口述的一心传锻造法传授给他的后代。 「细细想来…我年轻时，倾奇者你是这般模样，现在我已垂垂老矣，你啊还和当初一样，真好…真好啊。」 缠绵病榻，年迈的丹羽握紧倾奇者的手，现在该说是年迈的负责人回忆往昔，嗟嘆感慨，「如果可以……真想看见大家都在一起的模样啊。」 容貌眣丽，仍旧是少年的倾奇者微顿，唇瓣抿起一个微弱的弧度，他轻轻安抚着丹羽，就像安抚一个孩子般，声音低低，仿佛在说给自己听， 「……会的、一定会有那一天的。」 丹羽的离开带来的悲伤让倾奇者一时难以接受，在漫长的流浪中，他已见惯了人类疾苦，寿命大限、不可违抗，但当其真的降临到自己身边、降临到挚友亲朋身上时，又是另一番感触。 他的心脏，被神夜赋予他的心脏在丹羽辞别的那一日久违抽痛，影响着他的情绪。 丹羽之后，就是桂木。 最先于借景之馆发现他与史莱姆的桂木，在撑到了第八十个年轮后，静悄悄的、于睡梦中与世长辞。 他似乎早有所察，托自己的后代为前来送别的倾奇者带来一句话。 「倾奇者，日后的旅行累了可别忘了再回踏鞴砂来啊！」 倾奇者为他送上了一支花。 丹羽、桂木、阿望、宫崎……越来越多的熟识都在离去，踏鞴砂似是往日的踏鞴砂，又不再是往日的踏鞴砂。 熟悉的人都已消逝，一切都在向前走去。 倾奇者在这漫长无边际的寻找与流浪中紧守着最初的那份记忆，不断重复、不断加深，几近已成执念。 但始终……都不曾找到任何有关神夜的踪迹。 他回到了他们最初相遇的地方，借景之馆。 沉寂的人偶将自己封存其中，一遍遍回忆着过往，伴着亘古不变的红枫、水潭，数弄着缥缈的时间。 第一百年整。 习惯孤独与寂寞，与回忆作伴的人偶猝然攥紧胸口。 ……死寂无波的心脏，开始跳动了。 时隔百年，他再度感受到了遥远的、微弱的气息。 再一次，绮丽的神造人偶踏上了这片土地，这片承载着无数过往回忆与遥远过去的悠久土地。 在离开借景之馆的第一日，在踏鞴砂，倾奇者就遇见了……拥有神夜气息的，怪物。 第67页 它们看起来像失败品，浑身萦绕浓厚淤沉的邪祟气息，泥泞地包裹着内里的神夜气息，形状怪异、正体不明的怪物甫一感知到出现在面前的倾奇者，立即向他咆哮扑去。 倾奇者神色一凛，险险躲开。 在一爪落空后，怪物仰天唿嚎，自它周身，不断分裂出无数缩小版的自己，环绕在周遭，齐齐向倾奇者扑去。 它们的目标很明确，直指紫发人偶的心脏。 那里似乎对它们极具吸引力，不知疲倦、前仆后继。 倾奇者不能忍受神夜的气息出现在这样的存在之上，他开始剿灭这群失败品，清除这群干扰他认知的怪异存在。 但这些不明正体的怪异却宛如杀不尽般，变换形态，不断重生、捲土重来。 甚至在每一次的捲土重来后都不断产生变化，更加进化。 倾奇者的直觉告诉他不对劲，但他已经顾不上那些了。 神夜…绝不是这样的怪物！ 「我不允许你们玷污他的存在……」 「唯有他…绝不能被代替！」 无止境的讨伐带来燎原的怒火，拥有一颗赤子之心的纯白人偶在无穷无尽的清剿中逐渐陷入偏执。 心脏过快跃动，似是十分不安。 拥有神夜气息的怪物出现得越来越多，频率也越来越快，但不知为何，目标十分明确，直指紫发人偶。 ——直指他的心脏。 在最后一次漫长的抗争之中，倾奇者疲惫地闭上眼。 在他身边，散落无数怪物的尸体，微弱的神夜的气息凝聚起来环绕着他，但他丝毫感受不到欣喜。 他杀了太多拥有神夜气息的怪物……变相的，他亲手抹去了太多神夜的影子。 唯有夜深人静，拥着心脏闭目喘息之时，流浪的人偶才能短暂忘却自己双手曾沾满鲜血的白日。 愤怒的余烬与沉疴疲倦迷惑大脑，人偶夜夜悲戚，但却不得不如此，踽踽独行。 但就在这时—— 他接到了一位不速之客的邀请。 一位来自冰雪国度的，陌生来客。 第32章 第三十二只史莱姆 「快看快看，今年的御前选刃是在鸣神大社举办！」 来往人群熙熙攘攘，共同停留在布告栏前交头接耳，有穿着普通的本土居民疑惑发问，「可是往年不都是在将军大人所在的天守阁举办吗，怎么今年就移转到鸣神大社了？」 握着枪钺驻守在布告栏旁的士兵解释，「今年是由社奉行与勘定奉行的诸位大人商议决断，上承将军大人御令，特开此例。」 「——况且，今年更有其他要事，鸣神大社的新选见习巫女将为此次御前选刃祓除灾厄，祈福纳吉……」 人影散去，来往人群中，只有两道身影一动不动，始终站在原地，不少过路人好奇多看他们两眼，但很快又急匆匆地赶路。 驻守布告栏旁侧的士兵目不斜视，余光中好奇地瞥了他们一眼。 异国打扮、戴着面具的高大男人，与一个带着斗笠看不清面目的……少年？ 士兵迟疑地揉了揉眼，再睁眼时，面前空空荡荡，哪里还有那两道身影。 他嘀咕了声奇怪，仍旧遵循本职守在布告栏旁。 稻妻城外的某条小路， 迎面走来的赫然就是先前士兵所见的那个戴面具的异国男人与斗笠少年，两道身影并行，风雪之中，静默无声。 自稻妻城至影向山约有千百里，路并不好走。 但对于带着斗笠的清瘦少年来说，这已经是他第二次迈上如此的路途。 百年时光，白驹过隙。 再次走在这条道路上，心境对比竟判若两人。 「命运早已不可琢磨，为何不反抗这荒谬的戏剧，来至席间，成为我们的一份子呢？」 在荒野，戴着面具的异国男人向浑身冰凉的人偶递出邀请，人偶并未应答。 面目沉沉，沉疴淤积干扰了人偶的大脑，愤怒的余烬与不知如何倾泻的苦楚迷惑其双眼，长久寻找无果的绝望使那颗通透纯善的心陷入迷惘。 「——加入我们。」 戴面具的男人威势沉重，蓝色弧光的瞳孔映照面前的人偶，「反抗滑稽的命运，你会获得最终的答案。」 「最终……答案。」人偶少年低低呢喃着，低下头看向自己的手掌，恍惚间，其上覆满飞溅的紫色血液。 那是他苦苦寻觅百年未果的过往，被送至他面前的一份错答案。 人偶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 他沉默地跟在高大男人的身侧，没有目的，走过了许多地方。 一次、十次、百次…… 在无数次迎来具有神夜气息的怪物兽潮袭击后，满身污泞、深感厌倦的人偶大笑着挥舞手中的刀刃。 寒光凛冽，一分为二。 死不瞑目的残躯死死瞪着尸堆正中的紫发人偶。 「我受够了。」 四处飞溅的紫色血液浸染人偶苍白的脸颊，将那眣丽的面庞染上深重戾气。 现在，他终于能够毫不迟疑，将所有具有神夜气息的怪物一力清剿，粉身碎骨。 在场唯一的观众轻抚掌心，为他献上祝贺的掌声。 人偶堪透了自己面对的敌人从未在百年前离去，那不知名的存在窥视着他的一举一动，从过去蔓延向未来，掌握着他的软肋，明晰他的命脉。 第68页 『他夺走了神夜的过去，甚至妄想染指他的未来。』 『他玷污了唯一的存在。』 「…我要报仇。」衣着单薄的紫发人偶踏上渡船，海雾潮湿，咸腥气息弥散。 一轮大日缓缓沉降，将要落到无尽的海之下。 状似随意般吐露出这么一句话语，同行的异国男人转首，冷凉视线停留在他面颊。 「——你要报仇？」 港口的船夫急忙退开，以免听到什么不该听的。 紫发人偶眸中隐现疯狂，胸前的金羽被海风吹动。 「你们想利用我也好，达成什么目的也罢，」人偶唇角扯起一个嘲讽的弧度，「——我都不会在意。」 深紫色髮丝拂过脸颊，已不再被人称之为倾奇者的人偶少年望向海面之上的夜空。 「我会夺回属于我的东西。」 「向那个傢伙……施予所有的报復。」 异国的高大男人挑起眉，神情波动细微。 「那么，欢迎你加入我们的队伍。」 代号[丑角]的男人再度递出邀请，意味深长，「…你会得到你想要的。」 隐埋名姓的紫发人偶没有接话，他收敛情绪，「在那之前，我要去一个地方。」 异国的男人问：「去哪里？」 人偶少年嗤笑一声，「你会知道的。」 数十年来，这是鸣神大社最热闹的一次。 御前选刃与新任神社见习巫女仪式同时举办，更兼之社奉行与勘定奉行共同商议决断，其规模之盛，往来歷届都难以媲及。 来往人群不计其数，各色面孔交杂，戴着斗笠的人偶少年与戴着面具的异国男人混在其中也就不足为奇。 从影向山地一路上至山顶的鸣神大社，人群熙熙攘攘，络绎不绝。 紫发人偶表情寡淡，行动迅速，很快上到山顶神社。 他们来得不算早，只能排在观景的人群之外。 以防不安，由士兵把守，人们都被限制在神樱树前拉起的围栏外。 御前选刃已进行到一半，眼神扫过，流程与往届如出一辙，由士兵捧出各地区献上的新锻冶，放置神社神樱树下，再由鸣神大社的大巫女，八重宫司对它们进行祓除灾厄。 进行到终曲，各地献上的锻冶之刃已然齐全，但刃与刃之间仍有多数空位。 见此一幕的人们议论纷纷，居于神樱树下的粉发宫司微微眯起眼，唇角弯起笑意，她抬起手轻拍三下。 三声清脆声响，木屐踏在地面，『咔哒咔哒』踩着砂质土壤稳稳前来。 前排传来一阵小小的惊唿声，走在最前的是一位身形高挑，着狩衣的绿髮巫女，正平静端上一振太刀。 太刀立于刀架，长度惊人。 人群之外，紫发人偶唿吸变化，旁侧的男人留意到，但未多言。 在绿髮巫女身后，着统一狩衣的巫女们紧随着鱼贯而入，相同的是，她们都端着或长或短的锻冶之刃。 有眼熟这些刀刃之人小声嘀咕，「这些不都是往年御前选刃时被将军大人选中的吗？」 另有人附和，「是啊是啊，今日竟齐齐聚现此处，不知宫司大人是要作何处理？」 紫发人偶视线定定望着绿髮巫女，与她手中那振他绝不会认错的太刀。 [埃舍尔斩长正] 来自踏鞴砂，斩除邪祟后于御前选刃成功被选择的除祟之刃。 胸膛之中，沉寂如死水般的心脏忽地跳动一下。 紫发人偶迅疾凝神，捧着埃舍尔斩长正的绿髮巫女适时向前走上一步。 人群议论声音骤然大了起来，「看来她就是本次鸣神大社的新任见习巫女了……」 「八重宫司的继任…后生可畏…」 人偶紧紧盯着她的动作，绿髮巫女将刀架放置在神樱树前统一的选刃归置处，而后向着面前的人群一行礼，后退两步，退回到巫女的队伍之中。 看似寻常，没有错漏。 但人偶却似发现了什么般，不着痕迹、眉头拧起。 戴面具的异国来客出声：「看来，你想在这里做些什么。」 人偶少年抿唇，意识到自己身边还有个摸不清来意的傢伙，抬起手，将斗笠向上掀起，人偶顺着空隙将面对着自己站着的绿髮巫女收入眼底。 一道粉色身影适时迈前，不着痕迹将身后的巫女们遮挡得严严实实。 「既已齐全，那么来到鸣神大社的各位，就请好好地来……」 八重神子举起手中的御神铃，轻缓摇转，铃音响起，人群中窃窃私语声逐渐减低。 鸣神大社的大巫女开始祓除锻冶之刃上的灾厄，光华流转。 人们眼睛睁大，不敢错过一丝一毫。 紫发人偶反其道行之，他将头顶的斗笠压低。 戴面具的异国男人瞥见他的细微动作，沉稳出声，「还要继续看下去吗。」 人偶收回视线，侧过脸，「……走吧。」 攥紧胸膛衣料，垂下眼的紫发人偶没有再度感受到胸膛内的跳动，刚刚那一点感知仿佛是他的错觉。 胸膛之中，那颗荧紫色的心脏再度恢復百年沉寂。 同行的异国来客难得体贴，「还要去其他地方吗。」 这句问话让紫发人偶生出怪异，他毫无留恋，干脆转身，「不用。」 抬起眼，人偶眼中充斥戾气，「应该说——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 第69页 一高一矮两道逆流身影即使在熙攘人群之中也十分显目，结束祓除仪式的八重神子视线随意扫过，停在她身后抬起双眼的绿髮巫女面颊。 以袖掩唇，护理巫女状似关切小辈般轻问，「不追上去吗？表情看起来，可是一副很在意的样子呢。」 绿髮巫女摇了摇头，不置一辞。 八重神子见状笑得愈发开心，满是趣味，「这样真的好吗，小傢伙沉睡前可是拜託过你帮它寻找记忆中的『那个人』哦~」 绿髮巫女一顿，似被话语戳中，终于不再沉默，有些恼怒，开口就是与娴静巫女打扮极为不相符的一连串抱怨，「我才没有答应那个笨蛋！」 解禁的绿髮巫女絮絮叨叨，「八重大人您才是，明明知道那个笨蛋强人所难，还要再提起这些，太过分了！」 八重宫司眼尾弯起弧度，终于叫出她的名字，「好吧，小千代。」 手指支着下颌，狐狸巫女若有所思，「不过没想到，那个孩子居然也做出了选择呢。」 她遥首看向身后巨大的神樱树，肉眼不可见的荧紫色光团遍地撒落，细细感察之下，有细小的能量波动缓缓晕开。 八重神子想起刚刚转身就走的紫发人偶，轻笑了声更觉有趣，「等小傢伙醒来，事情可就会变得有意思起来了。」 狐千代无奈吐槽：「说来说去，八重大人您就是想看乐子吧。」 「哦？表现得这么明显吗？」 「……是的，很明显。」 绿髮巫女，又名狐千代的狐狸妖怪，深深嘆了口气。 转过脸，她静静望向身后宛如亘古矗立着的神樱树，低声呢喃，问着空气中不知道的谁，「…它究竟什么时候才会醒过来呢？」 八重神子笑而不语。 熙攘人群中，一阵风拂过发梢，拂过巫女们的振袖。 微风摇曳，它裹挟着神樱树的花瓣纷纷扬扬，飘落至稻妻的土地。 或许有某片花瓣会越过大洋，随着风吹到未知的方向。 陪伴在某个孤独的人偶身旁，注视每一次夜晚与黎明。 百年后， 鸣神大社。 「小傢伙——已经到时间下来哦。」 神樱树下，穿着典式巫女服的粉发巫女随意倚靠神社围栏，向上喊了两声。 半晌无动静，粉发巫女微挑眉，手掌微抬，正要拍在另一只手掌之上。 一颗头，毫无预兆，直直从神樱树枝干倒吊下来。 倒垂着的头的主人静静盯着状似要拍掌的粉发巫女，杏仁般的眼瞳眼尾上挑，脸颊鼓鼓囊囊。 两相对视，狐狸巫女眯起眼微微笑了下，「哦？看起来是很不满的表情呢。」 「……我不是小傢伙，我有名字。」 头的主人憋了半天，最终哼了一声，手脚利落，鹞子翻身干脆落地。 「我叫神夜！」 落地的少年身形清瘦，一头紫毛乱蓬蓬炸着，细看其中还夹杂不少神樱树上的花瓣。 他向前走了两步，改制的巫女服于行走间晃出柔软的弧度。 与鼓鼓的脸颊一致，他努力向面前比自己高了一个半头的粉发巫女表达自己的不满， 「再叫我小傢伙我也是会不高兴的！」 八重神子装似惊讶，实则逗弄，「唉呀，那可怎么办呢，不能让我们的小神夜不高兴唷！」 紫毛少年满意一抱臂，余光却悄悄睁开一只眼偷看八重神子的表情。 狐千代那个管得好严的坏女人总说要对八重大人保持敬畏与尊敬之心，因为她是自己的…救命恩人！ 所以、所以不能做出让八重大人困扰的事情… 小紫毛思及此，略作思考，而后自信开口，「念在这是你初…呃、再…好像也不对……」 他犹豫了下，避过身认真数了数。 而后清了清嗓子，「念在这是你第一百零三次惹我不高兴了！」 八重神子适时表示出一副「嗯我在听」实则满是哄小孩的表情。 「所以！这件事不能这么轻松过去！」 小紫毛伸出手，直直指向神樱树下团团悬浮着的飘忽萤光，气唿唿道， 「我要一百零三个绯樱绣球球做赔礼！」 完全没注意到自己说了叠词的小紫毛自以为小心地悄悄看了眼八重神子，担心数量太多会让她困扰。 他又咳了一下，别过脸极小声，「当然，念在你不是故意的，一百零二个也可以……」 『哎唷……』 围观这一幕的神社巫女们不约而同半遮面颊，露出会心的笑意。 自称为神夜的紫发孩子是在十年前的某个夜晚突然出现在鸣神大社的。 值守的巫女发现他时，他正一个人坐在神樱树的最顶端，静静眺望海的另一端。 身体又小，面庞又柔软，衣着也单薄，映出小小的身躯。 夜晚的风吹动他的发梢，紫发间，一抹深绿若隐若现，风拂过他的眼角，带走一点潮湿的水汽。 值守的巫女担心兀然出声吓到他，连忙叫来了鸣神大社的大巫女，八重神子。 收到消息后紧急赶来的不仅有八重神子，还有于五十年前成功转为神社巫女的狐千代。 八重神子轻声嘱咐值守的巫女回去休息，屏退了鸟居外值守的士兵，整座神社庭前，一时只剩下大巫女八重神子与狐千代。 第70页 「…我是谁……」 脆弱的呢喃被风传至狐千代耳畔，破碎的音节混杂在痛苦的喘息声中。 她想上前，但八重神子向她摇了摇头。 「我的过去…我的记忆……」 「为什么都是一片空白…我的名字……」 神樱树顶的那道紫发身影慢慢挣扎站起，赤.裸的足背压在神樱树枝桠上，他似是要向前走一步，但又没有方向。 狐千代皱起眉，多年来掩饰得都很好的野兽瞳孔缓缓洇现。 瞳孔骤缩，「——危险！」 紫发身影竟一脚踩空，直直从神樱树上跌下，他毫不自知。 狐千代的动作被一只手掌拦住，她顺着手腕看去，八重神子以袖遮面，表情明明灭灭，看不出在想些什么。 「八重大人！」狐千代有些焦急。 八重神子视线微转，弯起细微的弧度，而后伸出手指了指那道紫发身影的方向。 狐千代微愣，转过头，紫发身影赫然被一层荧紫色的薄膜包裹落地，整个人安全无虞。 瘦小的孩子似是察觉到在场的另外存在，他抬起头，杏仁般眼尾上挑的眼睛倒映出狐千代与八重神子的身影。 他有一双与发色同色的眼睛，但内里，绿色的火焰静谧燃烧。 衣着单薄，他缓缓向着八重神子与狐千代靠近， 「我是…谁？」 攥紧胸口的衣物，他再度开口，「这里……好痛苦。」 紫发孩子的面上飞速闪过一丝不解与茫然， 「…为什么会空荡荡……」 狐千代不由自主后退一步，这孩子给她的感觉不对劲。 理智上，她十分清晰，这道身影就是百年后终于甦醒的史莱姆。 但诡异与矛盾感占据了他的身躯，小小的身体逐渐靠近，步步之间竟散发出浓厚淤积、难以忤逆的压迫力。 「为什么…为什么……」 他重复着相同的音节，紫色的瞳孔中深绿火焰越来越盛，狐千代竟有些喘不上气，死死将她压在原地难以妄动。 「为什么…不回答我！」 「好痛苦、好痛苦——！」 透明的、潮湿的痕迹顺着脸颊滚落，『啪嗒』一声落在地面，绽出一朵小小的花。 他大口唿吸着，跪倒在地，疑惑与得不到答案的绝望充塞他的大脑。 「好奇怪、好痛苦……」 「…我的心脏去了哪里……」 瘦小的身躯颤抖，在地上蜷缩成一团，寻找安全的姿势。 狐千代依旧能够感受到那股压力，但现在不能任由他如此下去。 「八重大人……」犹豫再三，狐千代咬着牙再次开口。 八重神子这才像是看够了般垂下手，眼尾撩起弧度，手指点在唇畔，她向狐千代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嘘——」 「可是——！」 「耐心看着吧，小千代。」八重神子意味不明，「现在还不到我们靠近的时间。」 ……脑海，没有记忆。 身体，空空荡荡，胸口好痛。 不知自己存在为何的紫发身影蜷缩身体，汲取到的只有冰凉的寒意。 「我叫……什么名字？」 神夜。 「我是……谁？」 神夜。 「为什么…为什么……」 一道看不清面目的白色身影抱着他，将他紧紧箍入怀中，力气之大似是要将他融入骨血。 抱紧自己，蜷缩在地上的身影停止呢喃。 「你叫神夜，你的名字叫神夜。」 面目模煳，看不清表情的白色身影俯下身，空白一片的脸庞靠近他，不断重复着这两个字眼。 「神…夜……」 一滴冰凉的、潮湿的东西自上而下滴落，落在了他的胸膛。 他伸出手，轻轻抚摸着自己的胸口。 …什么都没有，为什么没有…… 那个是什么？ 那个白影，是谁？ 「压迫散开了！」狐千代眼瞳恢復正常大小，回神间才发现自己额头竟已满是冷汗。 「八重大人，现在可以靠近他了吗？」 为保谨慎，狐千代多问一句。 八重神子颔首应允，率先向前迈出一步。 躺倒在地上的紫发身影这才露出真面目，杏仁般上挑的眼瞳，苍白的唇畔与微有些婴儿肥的脸颊，按照人类的年岁来看，不会超过十岁。 「喂！你现在感觉怎么样？」狐千代单膝蹲下，小心触碰蜷缩的身影。 浓密且长的眼睫颤了颤，他呆呆睁开眼，八重神子敏锐注意到那双眼瞳内里的深绿黯淡下去，只余有一层浅淡的薄壳浮在表面。 「你还记得多少…现在能够理解我在说什么吗？」狐千代语气担忧，半晌得不到反应。 浅紫色的瞳孔倒映出面前满脸焦急的绿髮巫女，他缓缓移转视线，另一边，八重神子正托着下颌，似在思考。 「……神夜。」紫发身影喃喃，细碎的音节融进风里，稍不注意就会忽略。 「什么？」狐千代控制不住，头顶一直以来都隐藏很好的狐耳倏地弹起，高高支着，她凑得更近，「你要说什么？」 「神夜…」 「我的名字……神夜。」 一片空白，唯有这个名字，刻入脑海。 第33章 第三十三只史莱姆 第71页 那夜过后，值守巫女再见那道紫色身影就是在鸣神大社的新入仪式上。 新到任的见习巫女们排排散开，一水儿的窈窕身影到了某个地方却突然凹下一块。 瘦瘦小小的身影面色茫然，慢一拍地环顾四周。 值守巫女迟疑，「八重大人，这……」 粉发的狐狸巫女轻笑，「没关系，这不是很有趣吗。」 如此，小矮个神夜就在众人默认下进入了鸣神大社，担任起了见习巫女的角色。 他与其他见习巫女所做日课相似，但更多时间，都会一个人停留在庭内的神樱树下。 仰起头，静静注视着枝繁叶茂的神樱树，粉色花瓣随风飘落，无人知晓他在思考什么。 有好奇的巫女想要靠近，抚一抚这孩柔软的紫发，捏捏他的脸颊，或是与他说上几句话。 神社内如此小的孩子罕少可见，更别说是脸颊绵软的像个紫色糰子的神夜。 每当这时，总会横生出一只手臂，拦截正中。 名为『千代』的绿髮巫女温言阻止了巫女们的行动，不着痕迹带着疑惑转首望来的神夜离开此处。 牵着狐千代的袖子，神夜踩着行走间发出『咔哒咔哒』清脆声响的木屐。 他很不解，「……为什么不能让巫女们靠近我呢？」 绿髮巫女踏上台阶，言语简练，「因为你还控制不住自己。」 「那等我能控制住自己，大家就可以靠近我了吗。」紫发的孩子跳了一步，两只脚腕上的铃铛环簌簌作响。 绿髮巫女未出声，似在思考什么。 神夜牵着她的袖子，从底下抬起脸，「你为什么不回答我，狐千代？」 狐千代如梦初醒，立即应声，「……是的，等你可以控制住自己，八重大人就会解开你身上的封印。」 「好吧，好吧。」他抱怨着，脸颊如仓鼠般鼓起，一副气唿唿的模样。 在最顶端的台阶上坐下，紫发少年向前伸了个懒腰，伸前的手腕与脚腕上齐齐有铃铛簌簌作响。 望着不远处高大挺拔的神樱树，狐千代定了定心，「你现在……感觉如何？」 「唔？」伸了个懒腰的神夜疑惑眨了眨眼，「什么感觉？」 「你还记得……」 「我不是在神社门口被你们捡到的吗？」 狐千代话语一停，神夜扒着手指絮絮叨叨，「有意识起就和神社的大家一起生活啦！」 小紫毛骄傲地挺起胸脯，「虽然不明白你说的封印是什么，但这说明我一定是很厉害的——对吧！」 眼睛亮亮的，神夜凑近微愣的狐千代，温暖的气音扑洒在耳廓， 「巫女姐姐们可都说了，手札杂记上有封印的可都是大妖怪，说不定我也是个大妖怪转世呢！」 绿髮巫女一顿，以手抵额内心嘀咕，「八重大人究竟还灌输了些什么啊…」 她随即清了清嗓子，「八重大人是你的救命恩人，一定要对八重大人保持敬畏与尊敬之心，记住了吗？」 没得到回答，她定眼望去。 神夜正抱膝，手背托着脸，唿吸均匀。 一时不察，他竟不声不响就地睡着了。 绿髮巫女认命般嘆息，背着唿唿大睡、不省人事的紫发身影回到神社。 「八重大人，他又睡着了。」 狐千代将背上的神夜放下，放置在八重神子面前。 粉发的狐狸巫女正在看一卷手记，闻声抬起眼，「哦？这次的情况如何？」 狐千代扫过神夜闭目安稳的脸颊，「封印很牢固，现在基本可以接触普通人类，巫女们已经感知不到他的压迫了。」 「就是……」绿髮巫女面上划过丝迟疑。 八重神子放下手记，唇角带笑重复，「就是？」 「他的认知好像出了点问题…」 狐千代吞吞吐吐，心里一横，直言道：「他认为自己不是普通人……是个大妖怪转世。」 八重神子以袖遮面笑了声，「哦？这不是很好吗。」 「可是如此……」狐千代有自己的顾虑，声音越说越小。 八重神子并不追究，纤长的手指依次点过平躺的紫发少年手腕、脚腕上的四圈铃铛环，微亮的金光摄入体内，玄妙的符文亮起，将神夜身上肉眼难以得见的紫色气息压制到更深处。 「放心吧，小千代。」粉发巫女缓缓收回手，手指轻缓捏出个狐狸诀印。 「妖怪也好，人类也罢。」八重神子微微弯起唇角，「只是身份上的差异，算不得什么。」 「毕竟以后啊，许多事情可都是会变得有趣起来的哟。」 绿髮巫女看似有话要说，但触及狐狸巫女带笑的视线，抿了抿唇，只得作罢。 「好了，最后的封印也加固结束，带他出去吧。」 八重神子打了个呵欠，想起什么般，「对了，过段时间就让他跟着你一起做祓除仪式吧。」 狐千代睁大眼睛，「……让神夜来？」 「嗯哼。」 「神社可是很缺人手的，不用也太浪费了~」 绿髮巫女转头望着平躺着昏昏大睡，还不知道将要接受什么的神夜，为他在心底默哀一声。 「这傢伙……应该没问题吧。」 「不！！」 「——我绝对不要！！！」 第72页 正要收翼停歇在屋檐上的团雀们全身一惊，扑棱着翅膀『哗啦哗啦』一熘烟儿飞远了。 捋起袖子的绿髮巫女默默以手擦去额头上的汗，在她面前，被数十个巫女齐齐压制住的神夜正满脸惊惧，不可置信地望着拎着传统巫女服缓缓朝他靠近的狐千代。 「为什么我也一定要穿绯袴（红色的和服裙子）…」 神夜想要逃离，但不知为何平时看起来一个比一个瘦弱的巫女姐姐们在此刻个个宛如力拔千钧，更可怕的是，他一点力气也用不出来！ 狐千代略带怜悯，视线扫过小孩手腕与脚腕上正冒着盈盈金光的铃铛环。 坚定举着一套的肌襦袢与绯袴，绿髮巫女向前迈出一步。 「要怪就怪八重大人让你来学祓除吧！」 狐千代伸手，稳稳扯住惊惧到后退的神夜。 「朝日奈，雾之野，摁住他！」 绿髮巫女一声令下，周遭团团围住的巫女们蜂拥而上。 「——不要扯我的衣服啦！」 感觉陌生的手在自己身上移动，十分崩溃的神夜大声吶喊， 「我自己来换！！」 目的达成，众巫女动作齐刷刷收停。 狐千代带着众人退出门外，早已在门外等待，正支着下颌在赏花的八重神子移转视线，微挑眉， 「看起来……大家都很努力呢。」 狐千代汗津津地将手背在身后，身后的巫女们如出一辙，动作齐刷刷地。 早先神夜不知为何总是与大家保持距离，即使靠近了也很快就会被带走。 如今他不再受限，可以靠近，巫女们早就想捏捏那张柔软的脸颊。 「吱呀——」 半扇门缓缓推开，开合间发出声响，八重神子与一众巫女抬眸望去。 一道身影，穿着神社统一的巫女制服。 上身藕白肌襦袢，下身正红绯袴。 一头紫毛低的不能再低，就差把脸贴在地上。 看起来十分羞涩，脸颊涨得通红。 狐千代眼前一亮， 这套改制巫女服出自她手，她还特地剪了些长度，收紧腰围。 正担心不合身，如今一看也正好。 「既然出来了，那么就开始吧。」 八重神子视线微眯，大发善心不再逗弄他。 看着小紫毛咔咔踩着木屐跑到她身边，自上而下的视角，脸颊总是鼓鼓的，似是宣洩不满。 「不过因为过于柔软的外表，看起来总像是撒娇呢。」八重神子漫不经心想。 「——是。」 狐千代朝她一行礼，动作轻缓明了，在软垫上半跪，微俯身拾起御神铃。 被推至她身侧的神夜有样学样，一边偷瞄一边照葫芦画瓢。 身后响起小小的悉簌声，动作一步步向前进展，神夜眼神却在缓缓变化。 粉发的狐狸巫女收起随意的打趣神态。 被呈上的秽物是两振刀剑，也是往年的御前选刃被选中的两振。 本在御神大社进行祓除灾厄后，就要被送往雷电将军所在的天守阁。 此事马虎不得，但不知为何，八重神子却迟迟未将这两振刀剑送走。 更奇怪的是，她此刻竟让一个初至神社不过数日的小孩子来做此祓除仪式。 巫女们不解，但也知不可多言，只在她身后悄声屏息望去。 狐千代举起御神铃，摇晃三下，清脆铃响。 神夜照做，举起面前的御神铃，正欲摇晃，动作却一顿。 「怎么了…」 「发生什么了…忘记动作了吗？」 窃窃私语声群起，旁观的巫女们疑惑不解，八重神子手抵唇畔，侧面对着她的神夜眼瞳正产生细微变化。 一层浅淡的莹绿薄壳浮动其中，内里，深绿的火焰静谧燃烧。 神夜此刻无比集中，面前的那振刀剑约有他一人高，安置在刀架之上。 视野之中，深黑的雾气凝聚，浓厚深沉，盘踞在刀刃之上。 狐千代再次振响御神铃，铃音如水波般圈圈外扩。 「好熟悉。」 神夜轻声呢喃，持着御神铃的手腕上，铃铛环疯狂颤动，不安地流动着金光。 他摇动御神铃，跟从狐千代的动作，在剑刃的上、中、下位置各振一下。 肉眼不可见的黑雾如遇天敌般骤然退散，不断向最正中的部位凝聚。 「它们在害怕，害怕我。」 神夜意识到这一点，疑惑与不解漫上心头，「它们为什么要害怕我。」 「……因为御神铃吗？」 神夜余光瞥向狐千代方向，眼瞳却骤然一缩。 面前哪有什么绿髮巫女，只有一团绿色的火焰，火焰还生着毛茸茸的尾巴！ 他心下一惊，迟疑环视周遭，其他巫女都如往常，气息平均，仍是人形。 一一扫过，却直直停下。 神夜很不解，眉头皱起，最后看见的对象，八重神子，身体变得很奇怪。 一只粉色的狐狸，与很多…尾巴。 他言语匮乏地描述眼前所见。 八重神子若有所察，弯起唇，出声提醒，「小傢伙，现在可不是盯着我看的时候哦。」 神夜骤然回神，又急急移转回面前的刀架之上。 「绿色火焰…呃不对，狐千代在将刀剑上的东西驱逐出去。」 第73页 神夜有样学样，莹绿弧光闪过的眼瞳注视面前，御神铃一摇，黑雾颤颤发抖。 他眼神一凛，毫不迟疑，当头直击，狠狠敲在剑身之上！ 「哐当」一声金属锐鸣， 八重神子身后的巫女们齐齐一顿，不约而同捂住耳朵。 神夜伸出手，凭空捏住被他硬生生敲出剑外的黑雾气体。 它们看起来想四散逃逸，但没有凭依附着的对象，移动速度在他眼中十分缓慢。 握在手心，他正欲捏着去给八重神子看。 一种奇怪的魇足感漫上心头。 神夜胸膛慢跳一拍，「……咦？」 「咦什么咦！」隐忍许久的绿髮巫女暴呵，「让你学祓除，没让你敲打秽物！」 「——御神铃都瘪了！！」狐千代哀嚎，众人齐齐转眼看向神夜手中。 果不其然，十分钟前还完好无损，才新拿出的御神铃现已瘪得丝毫看不出先前那副光鲜亮丽的模样。 神夜被这视线一烫，御神铃变得更加烫手，但他又不好丢下，捏着瘪了的礼器有些无措。 「那个、那个……」他脑中思路一转，立即直直向前伸手，张开手掌，「我捉到了这个！」 小孩语气愧疚中带着极易察觉的兴奋，他似是想以此来弥补些许。 众人半信半疑一齐看去。 狐千代额头冒出井字，「餵……你自己先去看看。」 「欸？」 神夜一愣，立即收回手，在眼皮底下张开。 白净手掌之上，空空荡荡，连一粒灰尘都没有。 「不见了。」神夜呢喃，「捉到的……不见了。」 狐千代已经开始收拾祓除礼器，她将自己所用到的御神铃与秽物送归神樱树下，回头望见还呆呆站在原地、面露难色的神夜。 不着痕迹，她嘆了口气，神色复杂。 「果然还是太为难他了吗……」 双手捧起神夜祓除的秽物，欲要归还。 却在拎起的一瞬，绿髮巫女身形一顿。 是[埃舍尔斩长正]。 始终未出声的粉发大巫女这才开口，「哎呀……一时未察，竟然连御神铃也损坏了呢。」 坏心眼的狐狸借着身高优势自上而下俯视，成功将小孩面上的不解与慌张收入眼底。 她似真似假感慨道，「这柄御神铃可是传了许久的礼器，算起来，比某人的年龄都要大出许多呢~」 巫女们面面相觑，知晓内情的她们知晓此刻是神子大人在逗弄神夜。 一个个看戏般，不作声地默认了。 神夜打了个激灵，柔顺的紫毛乱糟糟炸起，面颊飞得通红。 他明明是为了抓到那些黑雾才会去敲打刀剑的……但是！现在黑雾不见了！ 百口莫辩，又对上千年的狐狸八重神子，经验匮乏的神夜颓丧低下头。 他嗫嚅出声，「那个、那个，请让我……」 「声音好小，听不清呢——」 八重神子以袖捂唇，语带笑意，「不说得大声一些，可怎么办呢。」 神夜攥紧下摆，超大声，「请让我赔偿！」 「——无论需要赔偿多少，我都会赔的！！」 『上套了呢。』 『上套了唉。』 八重神子身后，目睹这一幕的巫女们窃窃私语。 「既然小傢伙你都这么说了，那么我也不好拒绝。」 八重神子兜袖，轻飘飘扯出一张契约文书。 神夜缓缓瞪大眼瞳，显赋而出的绿色火焰惊吓过度，一点不剩。 「来签订契约吧，只需要偿还完八百万摩拉，就放你自由哦~」 「小傢伙，我啊，可是很公平的。」 狐狸巫女面上带笑，十分温和，但神夜就是感受到一股凉意。 等等…虽然他不知道八百万摩拉究竟是多少… 但是这个契约，绝对是早就准备好了的吧！！ 作者有话要说： 虽然被迫害的神夜很可怜，还要摁头签订无良狐狸的卖身契… 但是！呆胶布！崩崩会来赎你的！ 然后你们这样这样再那样那样&*…… 第34章 第三十四只史莱姆 「唉……」 嘆气声又一次响起，整理绘马的绿髮巫女终于克制不住额头冒出的井字。 她转身，单手插腰，无奈看向半步远处，巫女打扮的紫发身影正坐在那长吁短嘆。 狐千代：「我说，神夜，这都是你第一百零三次了嘆气，你总该接受现实了吧。」 提及此，前一刻还好好坐着的小孩立即萎靡不振，一头紫毛都焉哒哒垂下。 神夜再三求证，「狐千代，真的真的是八百万摩拉吗？」 绿髮巫女满脸冷漠，「真的。」 神夜可怜兮兮凑近，期期艾艾道，「可是巫女姐姐们都说我一个小孩绝对赔偿不起八百万摩拉的！」 「所以八重大人额外开恩让你签订卖身契，只要签了卖身契，八百万摩拉的债务一笔勾销。」 「可是——！」 绿髮巫女不耐烦，一指戳上神夜脑门，「没那么多可是的，再吵下去我就把你打包丢给巫女们。」 神夜立即双手捂嘴，示意自己绝对会乖乖的。 狐千代这才收回手继续去挂绘马。 小孩摸着脑门上被戳出的红印，小声嘀咕，「明明我就已经把那个黑黑的东西敲出来了，怎么会不见了呢。」 第74页 再度翻开手，在面前翻转两遍，还是十分不解。 按照当时的触感来说……是抓住了那团黑雾没错啊，为什么再张开手时就没有了呢。 挂好绘马，狐千代收拾器具，视线不动，「别看你那手了，再翻也翻不出什么花样的。」 被戳中心事的神夜双手勐地向后一缩，手腕上的金色铃铛环哗啦作响，嘴硬强撑，「我才没有呢，是狐千代你看错了啦！」 不与他争辩，绿髮巫女看了眼天色，心里预估时间差不多了。 她收拾好器具，「走吧。」 神夜歪头不解，「去哪里噢？」 绿髮巫女露出个危险的笑，「当然是把你送到八重大人那里去签卖身契。」 「噫——！」 神夜立即撒手，急向后退去。 绿髮巫女收起表情，戏嚯一闪而过，「这你都信，真是个笨蛋。」 「八重大人吩咐了，当然可以选择不签订契约，神社的巫女们最近在准备容彩祭的前期工作，祓除仪式很缺人手。」 神夜耳朵动了动，小心蹭过去一些，「那就是说……」 「嗯哼，」习惯小孩牵着自己的振袖，绿髮巫女领着他一路穿行过林立朱红鸟居。 「八重大人说，虽然你损坏了用于祓除仪式的礼器御神铃，不过嘛——」 神夜被钓足胃口，急忙催促道，「不过什么？绝对不只是这个对吧！」 「不过嘛——刀剑上的灾厄的确是被清理一空，一干二净。」 绿髮巫女瞥过旁侧振翅而飞的渡鸦，停歇在鸟居之上的这些玄黑渡鸦与神社周遭的狐狸们一样，极通人性，稻妻的臣民也由此自发将它们列为神明的象徵。 神夜的祓除仪式不仅仅是简单的祛除灾厄，新锻的刀剑暂且看不出如何。 但当刀剑使用亘久，沾染生灵性命，时间久了就自发增生怨气，与刀剑之灵，付丧神不同，这股怨气积蓄起来，极易影响使用者心态，使其偏激易怒，做出不可控之事。 更何况是那振刀，[埃舍尔斩长正]。 绿髮巫女眼中划过一丝凝重，继续带着身边的神夜步入鸣神大社。 「这一次的容彩祭中，[雷电五传]的传承者们会各自献上流派杰作，呈上给将军大人。」 「在此之前，就将由鸣神大社对将要呈上的御神刀例常进行祓除灾厄，祈纳福吉。」 神夜迅速理解话语，「所以——意思就是让我——！」 绿髮巫女颔首，「是的，就由你去做。」 挠了下脸颊，他犹有不解，「那其他的巫女姐姐们呢？她们也会祓除仪式的不是吗？」 狐千代数言带过，「她们有自己的事情要去做，不仅仅是祓除仪式。容彩祭期间，鸣神大社来往人群增多，神社一应事务都会变得十分繁琐杂乱，腾不出离开的人手。」 「欸、离开？」神夜睁大浅紫色的眼睛，捕捉到关键词，「祓除仪式不在这里做吗？」 狐千代这才慢一拍，想起自己似乎没说过地点，「不在。」 站在鸣神大社，绿髮巫女伸手遥遥指向一个方向，「你要去那里。」 神夜不解，「……那里是哪里？」 「稻妻城。」 神夜自有意识起未曾离开过这里，望着陌生的方向，奇怪的情绪于心中流淌。 他张了张口，声音轻轻，「我，一定要去吗？」 绿髮巫女兜着振袖，视线轻飘飘划过，「害怕了吗？」 神夜两只手重重拍在自己脸颊上，强自嘴硬，「我才不怕呢！」 「那就好，」狐千代眼角弯起愉快的弧度，「要是某人不敢去的话，我就代替他去了。」 她刻意加重语气，将接下来的话说得十分清晰， 「毕竟，八重大人可是足足给出了一万摩拉的奖励呢！」 「而且据说祭典开场时，会很热闹……」 「——我去！」 听到关键词，神夜双眼放光，围着狐千代打转，「我去我去！让我去！！」 神夜在心底盘算，去一次就是一万摩拉，只要去个……八百次！ 那御神铃的赔偿很快就能补上了！ 他也不用被逼着签那个卖身契了！ 目的达成，狐千代笑眯眯确认道，「真的吗，可是会很辛苦的哦~」 「毕竟在那么远的地方，可没有人会像神社里的巫女一样给你糰子吃，也不能随时随地唿唿大睡，很受拘束呢。」 神夜犹豫一瞬，不仅没有好吃的糰子，还不能睡觉……但想到整整一万摩拉。 是整整一万，巫女们给他看过的金光闪闪的摩拉！ 「没关系！让我去！！」 小孩扑腾着，不达目的不罢休。 「我绝对不会抱怨的！」 此刻，神夜信誓旦旦。 七日后，稻妻城。 一头紫毛，身着明显是鸣神大社巫女服的小孩被浩浩荡荡一群人夹在正中，迟疑环视周遭。 注意到他小动作的粉发狐狸巫女挑起眉，「在看什么呢，小傢伙？」 「……狐千代不是说，只有我一个吗！」 八重神子托颌似做思考，实则视线轻飘飘划过，「当然，说是那么说……不过我可放心不下。」 「毕竟某个傢伙在这几日的祓除仪式中又敲坏了神社的三柄御神铃，两只盛物架，欠了整整三千四百万摩拉呢。」 第75页 神夜气息一涩，笑不出来。 八重神子弯眼眯着笑，语气愉悦，「要是就这么让小傢伙你独自下山，万一走丢了，我可得和谁去要这么多摩拉呢~」 小紫毛深感苦涩，闭着嘴紧紧不发。 他只是想把秽物之中的黑色气体像上次那般驱赶出来，就那么向下一敲，以作威慑。 但谁知道！他力气居然有那么——大。 实诚的神夜从未想过是御神铃质量不过关的问题，怀疑人生地反覆张开又合起自己的手掌。 「果然！自己一定是大妖怪转世吧，力气这么大……难道是札记中记载过的鬼族吗？」神夜嘴里念念有辞，低着头一路向前。 鼻尖传来一阵痛感，过于专注的神夜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竟直直撞到个身影。 揉揉鼻子，抑制住想打喷嚏的欲.望，神夜仰起脸，将面前这个整整比自己高出一个半头的背影收入眼底。 迟疑的神夜：「那个……」 背影似有所察，转过身来平视面前，没看到人影，占据大半眼白的深黑瞳孔微动。 神夜：有被冒犯到 视线下移，他总算是看见面前的小个子。 一头孩童常见齐耳短髮，整齐的刘海下，杏仁形状、眼角上挑的浅紫瞳孔正一眨不眨盯着他。 下山前，八重神子指令狐千代特地将他神夜的头髮修建成齐耳式样。 剪完后，乍一眼看去，雌雄难辨。 「……干什么。」来人声音低稳醇厚，语气却毫不客气。 神夜慢慢拧起眉，八重神子闻声，发现紧跟在身边的小紫毛不知何时竟落在身后。 粉发巫女唇角弯起弧度，「哎呀……看来惹上麻烦了呢，小傢伙。」 神夜炸毛，「我才没有！！」 他旋即又小声嘀咕，「……只是不小心走神而已。」 那道背影反应很快，微躬身向出声的粉发巫女一行礼，「八重大人。」 他直起身，几近纯黑的眼瞳扫过神夜，「我来带您前往社奉行。」 狐狸巫女以袖掩唇，「好，那么就要麻烦你了。」 「——终末番的新组长，鬼童丸。」 被称为鬼童丸的男人垂首道了声『不敢当』。 微屈手臂向前引路，视线却还在神夜身上打转。 在鸣神大社担任巫女的狐千代传来消息，那个傢伙……已于数十年前甦醒，就在这次下山的队伍中。 「啊…对了，」八重神子脚步一停，眼尾弯起，指了指还混在队伍中苦兮兮的小紫毛。 「鬼童丸，那个孩子在这里的安全就暂时交给你了。」 鬼童丸瞬间明白八重神子的言下之意。 不做表态，黑髮的男人只行礼应了声是。 在社奉行的日子远没有在鸣神大社自由，神夜软趴趴地倒在榻榻米上。 虽然没有哌噪又严厉的狐千代烦他，但是这里的人也不会主动与他搭话。 更多是客客气气地对待他，侍女们也是，家政官们也是，不近不远地保持着刚刚好的距离。 因为他背后站着鸣神大社，即使身上存在许多矛盾点，但众人不约而同忽视了那些。 譬如这么小的孩子为什么会出现在神明象徵的鸣神大社队伍之中。 譬如为何鸣神大社队伍中的其他人对待他的态度都不同寻常，甚至还能紧随在大巫女八重神子身侧。 诸如此类。 「好无聊——！」 倒在榻榻米上的紫发身影骤然坐起，狠狠地抹了一把脸颊后吐出嘴里的头髮，连声抱怨。 八重神子在将他送至社奉行，交代了他所要做的任务后，轻飘飘留下一句「等祭典结束后我就来接你回去」的话语后不知所踪。 偌大的社奉行，能自由活动的区域只有他暂住的这一处客宅。 抓起白衣套上，神夜凑至门口，扒着门听了半晌，悄然无声。 小心翼翼将门推开一条缝隙，一个紫色发顶窜出。 四处环视，无人注意。 神夜摸索着走出客宅，他还记得自己是如何到达这里的，对路线还存有浅淡印象。 越往外走，来往人逐渐变多。 神夜余光扫过，不少人注意到他身上的巫女服与其上象徵鸣神大社的徽记，都不约而同微微垂首。 没有人拦他，就要跨出门外，横生一只手臂，稳稳抓住他的衣领。 「别乱跑。」又是熟悉的低沉男声。 神夜不太高兴，他像只被拎着后颈皮的幼崽强制遣返客宅。 满脸反抗，气唿唿的神夜质问：「为什么不让我出去！」 黑髮男人将他放下，言简意赅，「祭典仪式尚未开场，神社来使需在此处等待。」 神夜蔫了，嗫嚅道：「那祭典什么时候开始？」 深黑眼瞳占据大半眼白的黑髮男人若有所思，「你想出去？」 问题没有得到正面回答，神夜也不恼。 「当然，狐千代可是说过祭典会很热闹，我还从来都没有见过热闹的……」 「……你没有见过？」 神夜抬起头，矗立在他面前的黑髮男人神情变得奇怪。 小紫毛皱了皱鼻子：「我当然没有见过啦，我又没有离开过神社，这还是我第一次下山呢，要不是欠了八重那个坏坏的傢伙好多好多摩拉……我才不会离开神社呢！」 第76页 鬼童丸越听越不对劲，皱眉，「狐千代没有和你说过你从哪里来吗？」 神夜认认真真将面前名为鬼童丸的男人看了眼，「……你认识狐千代？」 鬼童丸仍旧维持着那种奇怪的表情，「我与她是旧识。」 「那个又啰嗦又坏心眼傢伙居然有旧识……好吧。」神夜兀自点了点头，抬头望着鬼童丸，「我当然知道我是从哪里来的呀。」 坐在榻榻米上，撑前的小腿晃啊晃，脚腕上的金色铃铛环轻响。 神夜认真念叨：「虽然狐千代与巫女姐姐们瞒着不告诉我，但我还是知道了一切的真相！」 鬼童丸屏住唿吸。 「我绝对就是——超厉害的大妖怪的转世吧！」 小紫毛得意洋洋挺起胸，「话本手札上都这么写，狐千代她们一定是想瞒着我，没想到被聪明的我发现了哼哼——」 鬼童丸表情十分复杂，五颜六色。 他甚至觉得半分钟前决定认真去听面前这傢伙说下去的自己是个傻子。 「说不定我很有可能是鬼族呢，毕竟我力大无比！」 小紫毛啪嗒啪嗒跑到鬼童丸面前，十分豪横地一扯白衣，从肌襦袢里伸出细细瘦瘦的手腕，当场要给他展示自己的肱二头肌。 「你……」 神夜回头，注意到奇怪的黑髮男人似乎有话要说，很有礼貌地做出洗耳恭听的姿态。 「——神夜大人，时间到了，祭典需要您前去做准备。」 门口，倏然有人叩门，听声音，是社奉行的家政官。 鬼童丸当即收回未出口的话，端起矮几上早已备好的一应礼器。 他言简意赅，「祭典要开始了。」 神夜发出一声小小的惊唿，立即自己整理好衣物。 狐千代那个坏傢伙临行前再三强调过，一定要着装整齐，绝不能丢鸣神大社的面子！ 神夜轻咳一声，恢復一派严肃正经的表情，虽然在那张包子脸上怎么看怎么奇怪，但是鬼童丸并未戳穿他。 「——带路吧。」 推开门，木屐『咔哒』一声清脆踩在石板之上。 绯袴下摆漾起柔软的弧度，而后缓缓归于平静。 「来了来了——」 「快看那里，是鸣神大社派出的巫女大人…」 细细碎碎的议论声传至耳畔，仪典台之上，紫发小孩面色不变，一板一眼跪坐在社奉行先行布置的软垫之上。 表面平静，内心实则陷入慌乱的神夜併叠在一起的手都有些颤抖。 「狐千代和八重也没有说这么多人啊！！」 密密麻麻的人占据整片仪式场地，虽然社奉行先有预兆提前布置了人手防守，但现场还是极为拥挤。 鸣神大社进行的祓除仪式一般只在神社之内举行，罕少外派，除却重大活动可见，平常更无机会。 加之鸣神大社坐落之影向山与稻妻城所在之地距离遥远，平民百姓若非必要，轻易不可见。 很快，有注意到跪坐在软垫之上的身影有些奇怪的人发出疑惑， 「听说鸣神大社的大巫女，八重大人也来到了稻妻城，不过……八重大人是这般模样吗？」 他的同伴很快捅了他一下，「就算不是八重大人，也是神社的巫女大人们，你多问这些干什么。」 那人讪讪笑了声，只得作罢。 高处上首，将所有人面目表情收入眼底的神夜自然也听到了那一番对话。 沉默着，紫发身影跪坐在那里，腰腹挺直，形单影只，略有些寂寥。 隐于暗处的鬼童丸不着痕迹瞥他一眼。 「祓除仪式开始——」 侍立两侧的社奉行人员长声叫道，同样身着巫女服的五道身影依次上前，各自捧着刀架与其上的新锻冶的御神刀。 下方人群，粉发的狐狸巫女唇角带点笑，视线停在高台之上的紫发少年身上。 是八重！ 神夜在熟悉的巫女身影们依次出现后，心境稍定，勉强克制住自己颤抖的手指。 「大家都在看着我！一定可以做到的！」 「为了摩拉——！」 深吸一口气，向前伸出手，他拿起左前侧摆放妥当的御神铃。 沉甸甸的质感握入掌心，熟悉的连贯动作记忆涌上大脑。 神夜缓缓闭上眼，微风拂过脸畔。 再睁开眼时，一点细微火苗猝然于瞳孔深处点燃。 阴影处抱臂旁观的鬼童丸眼神一凛，最前方也最高处的神夜身上，突然传来无与伦比的巨大压迫力。 普通人难以感知，但非人类……绝不会认错！ 伸出的一截皓白手腕，其上，金色的铃铛环疯狂颤动。 环面之侧，一点细缝毫无预兆产生，不断向周遭蔓延。 「——大人，怎么停下脚步了？」 疑惑声传来，声音的主人是个穿着稻妻本土服饰的年轻人，但面上却奇怪地戴着张式样独特的面具。 被他称为『大人』的身影久未出声。 他缓缓抬起手，摁压在胸膛之处，垂下的眼瞳极快闪过一丝阴翳。 胸膛再度发烫，热度不断攀升，比往前数百年间都更加剧烈。 又是那些东西。 「大人，我们还要继续走吗？」 稻妻打扮的年轻人小心发问，生怕惹得面前这位阴晴不定的主儿发怒。 第77页 他屏息凝神，却见这位全身隐藏在斗笠与长长黑纱垂帘之下，看不清真实面目的『大人』缓缓侧身。 影影绰绰，抬起下颌，面庞似是在看向某个固定的方向。 他立即移转目光，跟随而去。 映入眼中的却是层层叠叠、密密麻麻的拥挤人群，与人群最前端，一处拥有社奉行与鸣神大社徽记的仪典台。 神夜此刻很集中。 周遭嘈杂，细碎，繁琐，但都干扰不了他。 举起御神铃，他注视着被呈至自己面前一振御神刃。 其下刀架刻有小字，[一心]。 「一心是什么？」 神夜在心底泛起嘀咕，但不妨碍他继续祓除。 浅紫色的眼瞳内里，深绿色火焰静谧燃烧。 在御神刃上、中、下部位各自振动铃响，手腕之上的铃铛环随之清脆摇动。 「黑气…黑气，在这里，找到了。」 被逼迫至正中的黑气团团聚起，与先前所见的旧刃黑雾不同。 御神刃之上的黑气透着股奇怪的气息，神夜眼皮微跳。 「……有些熟悉。」 他扬起御神铃，在场众人皆不知晓他要做什么，满脸期待，更有甚者试图效仿。 裹挟风速，微绿的光于握着御神铃的手掌稍稍亮起，只一瞬便黯淡。 理论上是无人察觉。 充作礼器的御神铃在放下时发出好听的声响，人人沉醉。 下一秒， 金属交接，「哐当——！」一声刺耳锐鸣骤起。 不明真相者皆惊惧，面面相觑。 神夜低声絮叨，语气苦涩，「……不会又坏一个吧。」 对视上下面的八重神子带笑视线，更加郁闷。 他转移注意，伸手一把将敲出的黑气攥入手心。 这次，看清他动作的八重神子挑眉。 戴着面具，稻妻打扮的年轻人也正陷入神夜那突如其来一砸的锐鸣声中头晕眼花。 还没缓过神，他惊惧发现面前的『大人』兀然动了。 看目标，正是那个高台之上的紫发少年！ 第35章 第三十五只史莱姆 神夜将御神刃中敲出的黑气攥在掌心，这次他留了个心眼，没再攥得死死的。 要是再像前几次那般直接将黑气捏散了，八重神子那个坏女人又要藉机增加债务！ 底下的人群不明所以，在刺耳锐鸣声中逐渐回神。 「……刚刚，发生了什么？」 「不知道，你看清了吗？」 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现场有些混乱。 社奉行的人立即操持仪式，守卫在旁侧的士兵示意观看民众安静。 八重神子托着下颌，眯着眼若有所思。 一道脚步声兀然响起，背对着身后稻妻民众的粉发巫女狐耳微动。 「大人……您这是要去哪里？」 稻妻本土打扮，戴着面具的年轻人不断跟随前面那道身影，语气急促。 被他称为『大人』的身影停步最前，脚步停顿，长长黑纱垂帘之下首次出声。 「……聒噪。」 少年音色，但喜怒无常，满是冷冽寒意。 年轻人一惊，随即想到面前的这道身影真实身份，立即哑然。 黑纱之下，深紫双眼静静注视高台之上的紫色身影。 视线从他面庞划过，停在握持御神铃的手掌之上。 意味不明地啧了声。 恭敬垂首在一旁的年轻人不知为何，心里一跳。 神夜攥紧左手，右手还拿着那只御神铃。 御神铃的表层，先前附着其上的绿色光芒彻底消失，宛如错觉。 谁在看他？ ……好奇怪的视线。 心里泛起嘀咕的神夜扫视下首的人群，但人实在太多，难以分明。 倏然，一道身影撞入眼中，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全身上下一派纯黑，脸部被长长的黑纱斗笠遮挡得严严实实，神夜总觉得这个人在盯着他。 「……神夜大人，请准备下一振御神刀的祓除仪式。」 社奉行的来使立于旁侧小声提醒，神夜浑身一震，立即去看右手中的御神铃。 「……没坏？」 捧着铃铛悄悄翻来翻去，神夜惊奇发现这次的御神铃居然完好无损。 「神夜大人？」 来使再度小声提醒，他咳了声，重新恢復跪坐姿态，带足鸣神大社仪态，向旁侧的巫女一颔首。 抱臂在侧的鬼童丸不忍直视。 下一刻，他的视线直直转向底部的稻妻人群之中。 不是错觉，感知到了那个人的气息。 时隔百年，再度出现。 还是在这个时间…… 御神刀祓除仪式最终完美落幕，连人带礼器被打包送回社奉行府中，神夜亦步亦趋跟在八重神子身后。 粉发狐狸巫女正在与社奉行的老奸巨猾们就祭典本身来回拉扯，瞥见旁边的小紫毛，一个眼神扫过，鬼童丸很给面子地拎着神夜离开此处。 「放下我，放下我啦！」神夜不甘嚷嚷，鬼童丸并不吃这套。 见状如此，沮丧的小紫毛只得任命般目睹鬼童丸再度将他遣返回到客院。 熟门熟路推开门，鬼童丸直接将神夜扔进房间。 鬼童丸看了眼天色，简洁叮嘱，「我还有事要做，门口有人，有什么需要就叫他们。」 第78页 摸摸头顶上撞出的包，神夜哼了声。 鬼童丸不欲多语，身形一闪，很快消失在神夜眼前。 「走了吗？」神夜小声问道。 「——真的走了吗？」 拖长声音，神夜再度发问。 半晌无声，他从榻榻米上坐起，盯着门口看了半晌。 确定无人，托着脸，神夜神神秘秘地将左手放在眼前。 这次他可是十分小心，绝对没有把那些黑雾捏散。 手掌缓缓张开，一小片荧紫色的薄片躺在掌心，晶莹透亮，反射些微光线。 他面上有些不解，眉毛紧紧拧在一起。 「熟悉的气息……原来是从这里传出来的。」 在祓除仪式上敲除黑雾后，神夜直接将其攥在左手手心，一直到祓除仪式结束，所有被抓取的黑雾全数攥与掌中。 正想交予八重神子看，以证明他的无辜，但八重那个坏人居然直接遣返！ 神夜将掌心上的那一小片荧紫色东西凑近眼底，欲要更深入观察。 骤然，门扉大开！ 神夜心头一跳，视线呆呆转向门口。 他喃喃，「……没有人？」 心头泛起了嘀咕，神夜踩着木屐『咔哒咔哒』跑去关门，在门口蹿出个头，四处望了眼。 不知为何，一片寂静。 「咦？」 神夜心头有些疑虑。 鬼童丸离开时说过，门口有人，有需要的话可以告诉他们。 但现在……一个人也没有。 「难道大家都去休息了吗？」 平常在神社中惯会躲懒的小紫毛自信满满地替不在位置上的守卫找好了理由，贴心地关上门，背后却又突然窜出冷风。 转过头，不知何时豁然大开的窗户咔咔作响，敲在窗檐，毫无预兆，声音骤起，一时十分惊悚。 神夜一顿，「…看来这个叫『社奉行』的地方有好多要修缮的东西哦。」 他背身对着门，慢慢挪到窗户前，伸出手臂去够外面咔咔作响的窗扇。 探向前的细白手指努力抻开，但因为个子太矮还不得不踮起脚探出大半个身子向外。 摇摇晃晃，眼看就要失衡。 神夜触到了窗扇的底端，眯起眼更探向前许，絮絮念着就差一点。 压在窗檐上的手臂却兀地一滑，整个人身体头重脚轻，重心骤失。 不明情况的神夜：「……欸？」 风声猎猎，从耳畔唿啸而过，因不明所以睁大的浅紫色瞳孔骤缩。 距地面数十米高，他在阁楼，摔下去不死但也绝对吃不到好！ 一只手，冰凉刺骨，横空探出，破开风声，稳稳攥住肌襦袢的后领。 并拎着将将要掉下去的神夜后撤一步，退回到安全区域。 心脏悬至喉口的神夜眼见着自己没继续往下掉，这才长吁一口气。 被拎着后衣领，他表情讪讪，费力转过头，给自己手动换了个方向，一边自顾自絮絮叨叨一边抬起脸 「鬼童丸你怎么突然出现不打一声招唿噢，不过还是多谢你，差一点我就……」 话说到一半，双眼一眨，神夜看清此刻拎着他的人。 嘴巴陷入卡顿，像个年久失修的复读机，「鬼、鬼……」 「——我可不是你口中的『鬼童丸』。」 来者慢条斯理，语气平静无波，深紫眼瞳一眨不眨，盯着手中提着的神夜，唇角勾起一个冰冷的弧度。 「继续说，差一点，你就如何？」 神夜呆滞，神夜犹豫，神夜思考。 神夜弱弱出声，「那个……能放下我再说吗？」 来者挑眉，语气毫不客气，「你觉得，你有与我谈判的资格？」 神夜直直哽住。 余光中，他小心翼翼将面前这个陌生的少年上下打量一通。 深紫短髮，与他一致的髮型，穿着纯黑改制狩衣，长长的黑纱帘由头顶的斗笠支撑，垂在身后，此刻正随风漾起剧烈的弧度。 来人看着他，神情寡淡，隐含讽刺。 面前的小个子几乎是不加掩饰自己打量的视线，一双浅紫色的眼睛从上看到下，最后停在来者的胸口。 胸膛处愈发滚烫，热度寸寸攀升，似在昭示内里心脏的不安。 『……不用着急。』 『很快，我就会解决他，让你安心。』 『再等一会，神夜。』 小紫毛不知道面前之人此刻内心在想什么，更猜不到此刻拎着他的人，瞳孔之中暗藏刺骨杀意。 咳了一声，神夜努力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狼狈，「那个……多谢你救我。」 「呵。」紫发少年毫不留情嗤笑了声，「竟然感谢想杀你的人，真是个蠢蛋。」 还在被拎着衣领的神夜，「……欸？」 他开始怀疑自我，「杀、杀谁？？」 紫发少年一压眉眼，拉近距离，眼尾一抹胭脂红猩红夺目，「除了你以外，这里还有第二个人吗？」 「可是我是大大的好人啊！」神夜不可置信。 他指着自己的脸，理所当然道，「巫女姐姐们都夸我是个好孩子，还说看见我的人都会喜欢我的！」 紫发少年一顿，「……看来这群凡人给你了足够的自信。」 神夜重重一点头，「所以你为什么要杀我，我从来都没犯错的诶！」 第79页 「除了偷吃了六个…七个给狐狸们吃的饭糰，还有厨房的用以供奉大御所大人的三色糰子，其他我什么坏事都没有做的！」 思及此，神夜怀疑地望着面前的『杀人兇手』，面色大惊，「难道你是狐狸们派来的杀手吗？」 紫发少年沉默以对，他表情难看地攥着这个小紫毛的后领，大脑有一瞬间怀疑刚刚选择救他是否是个正确选项。 神夜看他不答，更加确定了自己的猜测。 「好嘛……不就是饭糰嘛，下次我还过去就是了！」 小紫毛气势汹汹，反客为主。 「所以你不要再纠缠我了，快把我放下！这样好不舒服的！」 紫发少年手一松，竟真的将他放下。 神夜『嘿咻』一蹦，稳稳落地，再抬头时，面前的紫发少年面色奇怪地看着自己松开的手掌。 「好了，你可以走了！」 神夜十分豪横，「回去告诉坏狐狸们，不就是七个饭糰吗，回到神社我给它们双倍！」 见面前之人未动，神夜上下摸索了下，从白衣的袖子里掏啊掏，手掌紧紧捏着一团东西递到紫发少年面前。 「……做什么？」 神夜奇怪一歪头，「当然是证据啊！」 他理直气壮，攥紧的手掌朝上翻开，一团紫粉色的花瓣在手心绽开。 小紫毛洋洋得意，「这可是我最喜欢的绯樱绣球，拿去吧！给狐狸们，他们就知道我的意思啦，我才不是那种出尔反尔的坏傢伙呢。」 神夜哼了声，一甩脸就要爬回榻榻米，才向前跨出一步，后颈的衣领再度被横空一只手紧紧攥住。 「呃呜……」 「我有说你可以走了吗？」阴恻恻的少年音于耳畔响起，神夜更加不解。 东西给他了，誓言他也说了，都说了回去后会还给狐狸，这个人怎么还不依不挠呢！ 神夜开摆，嚷嚷着，「那你说要怎么办！」 紫发少年怒极反笑，不可否认，面前这个小紫毛是多年来成功激起他心头情绪的特例。 胸膛心脏跃动幅度更加剧烈，几近就要破体而出，紫发少年强自安抚着，再抬眼时，眼神寒冷森然。 如此视线注视下，神夜打了个寒颤。 他拧了拧鼻子，多看一眼已闭合死紧的窗柩。 垂在身侧的另一只手掌兀然传来些许暖意，神夜低头，这才想起自己先前是在观测黑雾之中的那片荧紫色东西。 记忆迴环，他犹豫了下，决定先处理这个突然出现在自己房间的陌生来者。 「所以——你要怎么样才要走噢！」 紫发少年冷淡扫过，开口就是暴击。 「呵，你还没有资格质问我。」 神夜默默捏紧拳头。 硬了、硬了，拳头硬了！ 神夜忍耐，再次友好开口，「那我总能问你的名字吧…不然怎么叫你呢，喂喂的一点也不好听。」 他哼哼唧唧道：「而且、而且就算如你所说，你要杀我，那我也要知道杀我的人叫什么对吧？」 紫发少年拎着他转了个方向，背对窗户。 他张口，却不是如针般锐利话语，而是一个单独的音节，「奇……」 神夜重复，「奇？」 紫发少年喉口一涩，刚想说出自己行走常世所用之名号，但不知为何，到嘴边的名字竟换了一个， 「……斯卡拉姆齐。」 话语出口，他又皱起眉。 总觉得今日处处不对劲，特别是面对这个奇怪的孩子之时。 「斯卡……拉呃奇，好长的名字，好难记噢。」神夜小声抱怨，抬起对视上紫发少年的森冷视线立即改口， 「不过我这么聪明一定可以很快记住的！」 神夜眉头紧缩，以一种商量般的语气小小声问道，「我真的不可以叫你其他的吗？」 他尝试组织语言，「比如……阿奇？」 话语一出，紫发少年眼神立变。 杀意与怒意不加掩饰，直直朝着毫无知觉的神夜倾泻而去。 戾气深沉，一字一句满是森寒，「这个名字，你不配叫出口！」 神夜只觉寒冷刺骨，不知从何而来的情绪捕捉了他，如坠冰窖。 嘴唇微动，他想说些什么，但却丝毫说不出来。 为什么，好难过……为什么呢。 手掌心中紧攥的那片荧紫色薄片微微绽着些光，从掌心溢出。 眼神微动，紫发少年最先发现，戾气未消，面对呆愣的神夜，他生硬开口， 「你手里攥着什么，现在打开。」 神夜身体微颤，浅紫色的眼瞳很快蒙上一曾薄薄的水雾。 没有人如此凶过他，就算是一直以来被他说做是严格又严苛的坏女人狐千代，也从来不会用杀意瞄准他，更不会说他不配。 慢慢向前伸出手，神夜咬着唇，手掌翻转，向上松开。 紫发少年在看清的瞬间，眼皮一跳。 软而白的手掌之上，静静躺着一小片荧紫色的切片模样东西。 对此……他从来都不陌生。 在过去数百年间，他不断清剿、不断搜集的，甚至与冰之女皇谋求力量进行交换，所求的……正是这个。 被夺走的，神夜躯体切片。 唯一不同之处，他搜集到的从来都是被黑雾气息浸染，沾满杂质，已不可聚合，没有一片如此澄澈干净。 第80页 紫发少年紧闭眼眸，唿吸沉沉，「……你怎么做到的。」 半晌无声。 紫发少年睁开眼，就见面前之人一双眼紧紧盯着他，满是防备提防。 心中一紧，奇怪的情绪蔓延。 无端，杀意与恨意退散，愧意与慌乱却漫上心头。 紫发少年摁住额畔，不对、不对劲。 神夜攥紧掌心荧紫色切片，紧紧护持怀中。 尽管受制于人，他仍旧死死紧盯，像头受伤的小兽。 紫发少年维持攥紧神夜后衣领姿态，手指渐松。 望进那双浅紫色的眼瞳，一点深绿隐隐浮现，熟悉的感觉逐渐明朗。 「你……」 「我才不会告诉你呢！」 神夜攥紧薄片，紫光渐熄，「这是我的东西，不会给你们任何人！」 强烈的认同感自心底而发，让神夜不自觉说出话语，如受影响，面前的紫发少年兀然一顿，身体重重向下一沉。 手掌触及胸膛，那里，心脏跳动得愈发剧烈，似是在响应面前小孩的话，一下又一下，心脏跳动的声音越发洪亮。 「……等等，发生了什么？！」 神夜兀然感觉一点暖意，从掌中迸发，传入空荡胸膛。 他顾不及先前的情绪，不解，「……咦？」 暖意勾勒出一个轮廓，神夜不解，正欲发问。 随之而来的，就是巨大的空虚与悲哀。 如潮水般吞噬了他，一点一点淹没口鼻，灌入其中。 紫发少年半跪地，髮丝无风自动，他眼睛一眨也不敢眨，紧紧凝视着面前发生的一切。 紫光大盛，将身着巫女服的紫发孩子裹入其中。 意识迷乱，神夜努力睁开眼，但巨大的困意席捲而来。 呢喃着，他顽抗着沉重的睡意，意识却已然不清。 「不要……不要睡着，会忘记、不要再忘记……」 「……会找不到…他……」 紫发少年兀地一顿，胸膛心脏跃动到某个程度后骤然停顿。 自胸膛投射而出的紫光，缓缓凝聚，结成一道紫影。 紫发少年瞳孔骤缩，急急向前伸出手，却踉跄一步。 他颤抖着，缓缓叫出紫影的名字， 「……神夜。」 两百年，整整两百年。 这道紫影从未再在他面前出现过一次，从未。 冷漠、无情。 紫影微顿，脸颊似是偏转一个弧度，没有五官的面庞侧目瞥过身后的紫发少年。 似是有话想说，但眼下更重要的是另一边。 它没有停留，目标十分明确，直指紫光之中被包裹的小小身影。 紫发少年瞳孔骤缩，已然有了些许猜想。 「吱呀」一声，紧闭的门扉豁然洞开。 一道木屐踏地的清脆声响幽幽落地，衣袂摩挲，来者轻笑一声， 「哎呀……这么一看，差点就来不及了呢。」 她将房内一应景象收入眼底，唇角弯起弧度，「真是个会到处惹麻烦的小傢伙，不得不让人操心呢。」 「八重……神子。」紫发少年咬着牙，强撑站起。 自百年前的那一次，在她面前，他从不允许自己有丝毫的失态与脆弱。 粉发狐狸巫女眼尾一扫，「看来你现在过得好像也还是不错呢，不过——现在可不是什么用来叙旧的好时间。」 紫发少年直直紧盯一团紫光之中的身影，不再犹豫，「他，就是……」 「嘘——」 狐狸巫女以指抵在唇畔，做出噤声的姿势。 「答案正确与否，你早已心知肚明，又何必在此时问出口呢。」 「现在——可不要吵醒我们睡着的小傢伙哦。」 向来与八重神子不对付的紫发少年一反常态，竟乖乖地闭嘴，一言不发，不復刻薄言语。 狐狸巫女这才满意地眯起眼，「这才对，那么现在就快点离开吧，你啊你，真会给人添麻烦，就这么一小会儿，可是让我好不容易完成的封印破碎了许多呢。」 「我不能离开。」紫发少年扯低斗笠，「我绝不会……再离开他。」 八重神子眯起眼，「好吧好吧——既然你要看，那就努力看到最后吧。」 狐狸巫女手指捏诀，轻点神夜手腕脚腕之上的金色铃铛环，铃铛振响，激起串串涟漪，将向此处走来的紫影纳入其中，一点一点融进紫色光晕。 「不过，我可是先提醒你了，封印可是绝对不能强制打破，不然的话——」 八重神子视线上下一扫，意味尽在不明中。 紫发少年攥紧握着斗笠的手，语气森冷，「我知道了。」 仪式进行得很快，似乎已经不是第一次加固封印。 胸膛传来的跃动幅度逐渐减弱，唯有温暖的余温溢散。 金光闪过，手腕脚腕之上的铃铛环停止颤动，轻轻落至原处。 八重神子收手，微眯眼看着紫光渐退。 一道身影缓缓浮现，赤足悬空。 手脚都更长了些，面颊也褪去些许先前的婴儿肥。 看现在的身量，不比旁侧的紫发少年矮上多少。 闭着眼，浅紫色的长髮无风自动，洋洋洒洒落在身后。 手臂自然下垂，唿吸均匀。 融入紫影后，神夜看上去似是长大些许。 第81页 「看来只能到这个程度了，再多的也封印不了了呢。」八重神子以手支颌，若有所思。 紫发少年一时涩然，无数情绪漫上大脑，冲撞着，混乱着。 凝涩开口，「他……还会记得我吗？」 粉发巫女轻飘飘瞥过他，「当然不会。」 「今夜的一切我都已经封印其中，一丝一毫的记忆都不剩。」 「那他还记得……什么？」 「名字吧。」 粉发巫女语气平静，「毕竟小傢伙他呀，自甦醒以来，无论封印过多少次，都只记得他的名字呢。」 「听说是个被赠予的名字呢。」 狐狸巫女弯唇，「——你没有问他吗？」 第36章 第三十六只史莱姆 唿吸一顿，神夜睁开眼。 映入眼帘的是陌生屋顶，雕樑画栋，与鸣神大社风格迥异。 支起身，他敏锐察觉周遭有另一道唿吸声。 动作渐缓，他转过头，看清床畔人影的瞬间眼瞳骤缩，「八、八重……！」 粉发狐狸巫女正好整以暇望着他，眼眸一转，「哦？这副模样……怎么看起来像是你不希望我出现在这里呢。」 神夜不上当，眉头微舒，「你怎么在这里，不是说有事要忙，没空顾及我吗？」 八重神子放下支着下颌的手指，「这不是忙完了，顺道来看看我们的小傢伙有没有给别人添麻烦吗。」 「添麻烦？」神夜疑惑抬眼，「我为什么会给别人添麻烦？」 八重神子笑而不语，神夜挠头，指尖缠上一绺发，扯到头皮，带来些许刺痛。 「唔……」神夜动作一顿，「这是什么？」 他低下头，惊讶发现身侧都是堆起的长髮。 条件反射，神夜瞪大眼睛望向一派悠哉坐于侧旁的八重神子，「头髮长长了，是不是八重干的！」 粉发巫女挑眉，似真似假长嘆，「我可是好心来看你，竟然凭空好大一顶锅砸来，真让人伤心呢。」 神夜慌乱，连忙支支吾吾道歉，「对、对不起啦，只有你在这里，所以我才……」 「可是好奇怪哦，昨天还没有这么长的。」 神夜拨弄了半天，无果，翻了个身找到木屐，就要离开榻榻米。 「要去哪里？」八重神子换了个坐姿，双臂抱前，视线在他身上打转。 神夜理所当然，咔咔踩着木屐到处翻箱倒柜，「当然是剪掉！」 抽空转身比划了下，小紫毛脸皱成一团，「长长的头髮感觉头都变重了，太麻烦了。」 八重神子看着他左窜又窜四处搜寻，还真找到剪子模样的东西。 耐心坐在榻榻米上，神夜将头髮归为一束，张开剪子，就要剪下。 发尾，一簇荧紫色微光闪过，神夜条件反射一闭眼，手中捏着的剪子一卡顿，居然瞬间豁了个口。 呆滞的神夜抬头，为自己解释：「这个……不是我先动手的。」 眼见这一幕的狐狸巫女理解地一点头，「当然，不过毁坏了人家的东西，可是要照旧赔偿的哦。」 小紫毛一听赔偿，立即蔫了，萎靡不振开口，「……但是我没有摩拉。」 余光瞥着好整以暇坐着的狐狸巫女，神夜刻意加重语气，「一个！摩拉！都没有！」 毫不意外其言下之意的八重神子轻笑，还在逗他，「那可怎么办呢，我也没有随身携带摩拉。」 「看来——要将你抵压给社奉行才行了呢。」 神夜已经不会再像之前那样简单上套了，他直直伸出手，摊开掌心朝上。 八重神子一挑眉，「要做什么？」 神夜哼了声，「一万摩拉！」 「什么一万摩拉？」 神夜眼睛直直望着对面的狐狸巫女，气鼓鼓道，「狐千代说了！来这里做祓除仪式，就有一万摩拉给我！」 「把摩拉给社奉行，我就能回鸣神大社了！」 八重神子惊奇地望着面前很好逗，平日里说什么信什么的神夜。 半晌没得到回覆，神夜怀疑地望着她，「难道八重骗我？」 「骗——是不可能的，我可是很有信誉的。」狐狸巫女以袖掩唇。 神夜怀疑目光更甚，「那摩拉呢？」 八重神子视线微动，在小紫毛摊开的掌心上一敲，清脆拍击声。 「去找鬼童丸支领吧，他会转交给你的。」 神夜发出小小惊喜声，一阵风似的，踩着木屐咔哒咔哒头也不回跑出门外。 八重神子拎起小桌上茶壶，取下杯盏，倾斜稍许。 给自己倒了杯茶，指扣桌面，耐心等待。 不过几息，跑远的小紫毛扒着门悄悄探出头，八重神子动作娴静地抿了口茶水。 「那个……八重，」 去而復返的神夜犹豫，最终下定决心般一鼓作气。 有些不好意思小声问道，「那个，鬼童丸他………又在哪里呢？」 「所以……你的意思是，八重大人不仅让你来找我支领一万摩拉，还让我腾出时间带你在祭典逛一圈，向你介绍各种祭典活动，是吗？」 隐忍闭眼又睁开，黑髮鬼族沉声开口。 与此同时，站在他面前的长髮少年认真地点了点头。 『虽然八重神子只说了找鬼童丸支领一万摩拉，但是！狐千代也说了祭典上会很热闹，明摆着就是让他不要错过祭典！』 第82页 计划通的小紫毛眼睛亮晶晶地盯着脸色黑黢黢的鬼童丸。 鸣神大社，从来没说过那些话的绿髮巫女突然打了个喷嚏。 捏着鼻子嘀咕着谁在念叨她。 「……一万摩拉。」 大眼瞪小眼瞪了半晌，败于下风的鬼童丸无奈从怀中掏出个口袋，「都在这里，你自己清点。」 神夜双手一接，拉开抽绳数了一半，想到什么后又放回去，踮着脚拍了拍鬼童丸的肩膀，十分慷慨道， 「不用数了，我相信你！」 知晓面前这傢伙绝对是数了一半数忘了的鬼童丸懒得揭穿他，抱臂在前嗤了声。 眯眼视线上下一扫，鬼童丸发现些端倪，「……你长高了？」 神夜正将装着摩拉的袋子放进振袖内，闻言一顿，仔细回忆，「好像是哦。」 他对着鬼童丸比比划划，「难怪感觉鬼童丸你比昨天矮了一点呢！」 额头蹦出井字，强压情绪，鬼童丸深吸一口气不与他计较。 庭前惊鹿蓄满水，向下重重一敲，于青石板上扣响。 鬼童丸冷硬开口，「我还有事，没时间带着你慢悠悠去逛祭典。」 神夜睁大眼睛，「可是我……」 「社奉行的人就在门口，你让他们带你去。」鬼族男人放下手臂，向外踏出一步。 低头，不知什么时候凑过来的神夜竟直直挡在他面前。 神夜并起手指，捏出细微空隙，「一点点时间都没有吗，我可是只认识你的喔！」 鬼童丸不耐烦，一压眉眼，「让开。」 神夜纹丝不动。 两人僵持。 路过的社奉行下属降低存在感，静悄悄从旁走过。 鬼童丸大手一伸，直接抓住一个『幸运儿』，塞到神夜面前，「不认识你就现在去认识。」 朝着社奉行下属一点头，鬼童丸另有要事要做。 「人交给你，你带他去祭典上走一圈。」 被捉来的『幸运儿』沉默颔首，应了声。 神夜狠狠皱眉，盯着身影几乎是瞬间消失的鬼童丸，转头看向被随手捉到他面前的社奉行下属，「那我们……走吗？」 「请跟我来，神夜大人。」 社奉行本宅距离庆典场地不算远，其下属带着神夜一路前行，穿梭在人群之中。 神夜好奇张望，视线不停打量着街边摊景。 容彩祭定期于秋日，收穫的时节。 不少摊贩摆上了当季收穫的新鲜作物，更有新奇的舶来玩意，还有些极具稻妻本土特色的游乐设施。 坐落于稻妻主城之下，来往人群熙熙攘攘，四通八达。 神夜起初还能同引他来的社奉行之人保持不近不远的距离，多走了几步，才从街边小摊上挑完面具的神夜再抬起头时，为他引路的社奉行之人已然消失在人群之中。 站在原地，一手拿着一只面具，长发垂至脚腕的紫发少年呆愣愣望着人群， 「……不见了。」 神夜喃喃，四处搜寻了下，果然丢失了那人踪迹。 不着痕迹拧眉，神夜将摩拉袋放回袖中，手腕上挂着天狗面具，头上绑着狐狸面具，向前走了两步，神夜试图去找回来时路。 脚步由缓转急，下颌隐隐紧绷。 他还是第一次离开鸣神大社，周遭全无熟悉面孔，人群拥挤推攘。 越走脚步越急，方向也更为偏僻。 木屐咔哒咔哒落于地面的清脆声响逐渐混入另一道更沉更重的脚步声。 有其他人在跟着他！ 神夜抿紧唇瓣，小腿之侧的浅紫色长髮盪起弧度。 眼看要走入深巷，光线昏暗之处，神夜微微闭眼再睁，过于紧绷的表情之上，一点深绿火焰于瞳孔之内明明灭灭。 脚步声由一转为数道，紧紧缀在身后，耳尖微动，神夜脚步在深巷巷口停下。 望着内里伸手不见五指的黝黑，他嘆了口气。 虽然的确是第一次下山，不过囊括狐千代在内的巫女们都告诉过他，外面很危险。 就算他是个小孩，也会有那种心怀不轨的坏傢伙，遇到他们的时候一定不能慌张，要狠狠地这样再那样，然后一脚踩下！ 神夜眼睁睁看着平素温和娴静的巫女姐姐们下手一个比一个狠，一个比一个不留情。 「小神夜，你要记住，绝对不能将自己置于险地。」巫女抚摸着小紫毛软乎乎的发顶轻声叮嘱，与温柔动作相反的，是面上毫不掩饰的杀气。 「但是如果实在避免不了的话，你就——」 攥紧拳头，神夜缓缓转过身。 无奈，他慢慢掀起眼皮，冷静开口， 「虽然不知道你们为什么要」跟踪我…… 「饶命啊大人！！」 「我再也不敢了！高抬贵手放过小人吧！！」 刺耳哀嚎求饶声直冲面门，刚还冷静装酷的神夜杏仁状的眼瞳缓缓睁大，内里深绿火焰骤熄，划过几丝疑惑。 面前之景对他来说似乎有些难以理解。 他数了下，刚刚跟在他身后的是七道脚步声，但此刻地上躺了六个人。 每个都在求饶，在地上翻滚，满身泥泞，不知为何，面上尽是痛苦不堪。 多出来的那个，此刻正一脚踩着为首之人头颅，用力碾紧，周身戾气几乎浓厚成实体，锐嚣杀意凝聚，狠戾刺骨。 第83页 黑纱斗笠之下，面目不清。 「这是……内讧了吗？」 神夜多看一眼，正是这一眼，引起那第七人的注意。 黑纱斗笠下的人似是远远向他方向看了一眼，视线极快极短暂，从他面颊之上划过。 而后立即收回，动作不再克制，生生将脚下之人踩入厚沉土层。 一声闷响。 刺耳痛唿声骤起，久久不息。 黑纱、斗笠，眼熟的身影。 神夜捉住脑中一闪而过的灵光，「是昨日祓除仪式上的那个一直盯着他看的人！」 「滚吧。」 神夜浑身一颤，听清后才发现是那黑纱之人对着其他被他几下撂倒的同伙放话。 「还好不是对自己说的。」神夜蔫巴巴，犹豫着是否要靠近。 黑纱之人冷淡瞥过夹尾窜逃的几人，眼神阴狠，怒意犹存。 他视线移转，看向黝黑巷口的神夜，周身戾气缓缓消融。 「……你，没事吗。」 少年音色生硬，细听沉重，转折顿涩，似是罕少如此出声。 神夜愣了下，动作比起话语先一步表现。 他飞快摆手，语速飞快「没事，我没事的。」 犹豫了下，大概明晰面前这人应与那几人不是同道，换而言之，就是这人救了他。 「那个，多谢你救我！」神夜手指挠着脸颊，有些不好意思，他很快嘟囔了一句，「虽然我自己也可以解决啦……」 「不过还是要多谢你！」 黑纱之下，紫发人偶静静注视十步外身影。 心脏缓慢跳动，一点一点，恢復活性。 那只狐狸说的没错，他忘记了所有。 没得到回答，神夜也不恼，他尝试向前迈出一步，那黑纱之下身影稳稳不动。 「看起来是不会突然介意靠近的性格，」神夜心中有了决断，一边出声套近乎一边悄悄拉近距离。 「我还是第一次来这里哩，你也是第一次来这里吗？」 「……不。」 冷淡音色传至耳畔，语气寡淡。 得到出乎意料的回答，神夜眼珠微转，「噢！那你一定很熟悉这里的路对不对？」 等不及他回答，神夜就一股脑将自己所遇困境报出，「我在这里迷路了，你认不认识去社奉行的路呢，或者、或者，你认不认识那种可以把我放在那里等人来找的地方呢？」 神夜努力释放友好无害的气息，浅紫色的眼瞳一眨不眨望着黑纱中人。 那人却是卡住般，久久无声。 只有存在感十分强烈的视线一直停在他的脸颊之上。 『……脸颊？』 神夜摸了摸自己的脸，恍然大悟，「你一直隐在黑纱之下，是不是不想让人看出自己的真面目？」 长发少年絮絮叨叨，「我在札记中看过这个，流浪武者都是这般，隐匿行踪，藏头遮尾，做好事不留名，十分帅气！」 紫发人偶将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圈入眼底， 手指一动，神夜触及自己手腕之上草草挂着的那只天狗面具。 他原先是准备买来作为炫耀送给狐千代的，不过现在……看起来有更合适的人选。 「我把面具送给你，你抽一点点时间带我找路好不好？」 神夜手指捏起，比了个稍稍小的距离，期盼地望着来者。 随即又想到其他，犹豫了下，「当然……如果你很忙的话我自己也可以的！」 「但是……面具送给你，收下收下嘛。」 话语刚落，神夜敏锐察觉面前之人唿吸骤深，似是克制情绪般，努力压抑。 他有些不解，「那个……你还好吗？」 「你，对待其他人，也是如此吗。」 黑纱之下，紫发人偶眼底隐隐泛起涟漪，说不上来的酸楚纠扯心脏，出口的话语都连带着点小小的情绪。 还以为他会说出什么的神夜缓出一口气，「当然不会啦，我可不是那么随便的人！」 长发少年眼睛弯成一道弧，笑意浅浅， 「当然因为你是个好人我才会这么对你啦。」 「……好人？」 「嗯哼！」 黑纱之下，紫发人偶将这两个字眼再三咀嚼。 好人，他喜欢的，被他眷顾的……好人。 恰在此时， 一声锐鸣划破天空，耳膜震颤。 神夜闻声侧过脸，眼睛追随着余光那道噌噌窜上天空的光点望去。 疑惑喃喃道，「……那个，是什么？」 紫发人偶眼也不眨，视线紧紧凝聚在身侧之人脸上，「焰火。」 模仿着语气，神夜重述道：「……焰火？」 话音刚落，半空之中，轰然炸开团团花火，流光四溢，漫天都照得光亮如昼。 如细雨般漫洒，如星屑般夺目。 神夜努力睁大眼睛，将此刻所见的一切收入眼底。 光晕浮动，照亮他一小块面上的阴影。 细而软的紫发被风拂动，在莹白柔软的脸颊轻柔扫过。 不知何时，自黑纱之下伸出的手距离脸庞只剩半寸。 又是一声锐鸣炸响，漫天逸散的流光从浅紫色瞳孔中划过，落成一场小小的星雨。 微凉手指触碰上脸颊，如预想那般，温热柔软。 神夜轻轻眨了下眼，手指的主人掩饰般意图般迅速拨弄好那一绺紫发。 第84页 黑纱之下的紫发人偶咳了声，「我不是……」 「——多谢你啦！」 神夜唇角弯弯，眼睛亮晶晶的，倒映着漫天焰火星光，还有他看不清面目的影子。 「这还是我第一次看到这么好看的焰火，我很喜欢！」 神夜回到社奉行的时候，内里已乱成一团。 自家下属故意丢失了鸣神大社的来使，更别提鸣神大社的神使，八重神子此刻正在社奉行之中。 此事若不妥当处理，绝对会被那个奸诈狡猾的狐狸捉住错漏之处。 当任社奉行管理者不吝人力物力，四处搜寻，就差将容彩祭翻个底朝天。 神夜就是这个时候敲响社奉行的大门，等了好半晌，才有人过来给他开门。 应门之人刚刚抬眼，就见一道浑身上下被塞满各种稻妻土产与祭典小吃的圆嘟嘟身影出现面前。 仔细辨认半晌，应门人一惊，「神夜大人！」 神夜正咔嚓咔嚓咬糖苹果咬到一半，闻声，友好地点了点头，还举了举自己扛着的一札子糖苹果，含煳不清发声， 「雷次不次介个……」 应门人眼见引发社奉行大乱的根源之人就在眼前，立马向后大喊，「神夜大人回来了！！」 「——快来人，神夜大人回来了！」 缓缓敲出问号，背着一堆土产，扛着糖苹果扎子，手里还拎着各种祭典小吃的神夜就这么被闹哄哄的一群人迎进社奉行的议事厅。 眼睛一瞥，神夜望见熟悉身影， 「八虫，窝肥来……」 八重神子眼尾一眯，动作迅速，将神夜手中啃到一半的糖苹果再度塞进他嘴中。 两方管理者面对面坐着，狐狸巫女面色严肃，「若非神夜安全回来，鸣神大社定不会如此轻易罢休。」 社奉行管理者心下稍定，擦了擦汗，信誓旦旦，「给您造成麻烦了，这次社奉行必定会严查内部，绝不允许再有如今日这般疏漏发生！」 『他们在嗦森莫？』神夜一口咬了大半糖苹果，不解。 身侧，静立一道身影。 长身直立，一身劲装，黑髮男人气势磅礴，但却因为帮着神夜举着那一大串糖苹果扎子而显得有些不伦不类。 「哦？社奉行看来这要不惜代价好好清理上下了呢。」 八重神子眯眼，刻意加重语气。 社奉行管理者暗道果然难缠，但此次理亏在下，不占优势，只得让出一步， 「是是、如您所说，社奉行作为稻妻三奉行之一，绝不能如此轻易就被有心之人渗透，此番教训，定会铭记！」 『嗦得很有道雷！』 神夜笃定一点头，不懂装懂，咕叽咕叽开始嚼手中拎着的一大堆祭典小吃中的三色糰子。 「呵呵，看来社奉行的诚心还未全然……」八重神子执桌冷笑， 「哪里哪里，是八重大人您太……」社奉行的管理者谨守不让。 在此之中，神夜的咀嚼声显得尤其清晰。 鬼童丸很想转移视线，假装自己不在场。 咽下三色糰子，神夜又去拿茶杯哗哗给自己倒水，才放下茶壶，眼睛一瞥。 八重神子与对面的社奉行管理人都齐齐看着他。 神夜握住倒满水的茶杯，迟疑道，「……你们，也要喝？」 八重神子轻笑一声，鬼童丸捂面，不忍直视。 社奉行的管理者咳了声，放低姿态，在八重神子注视下努力和蔼发问，「你是叫神夜…是吗？」 神夜点了点头。 「那你还记得是谁送你回来的吗？我们好感谢他解决社奉行此难。」 神夜继续点头，「当然记得！」 他指了指自己手里拎着的东西，又指了指旁边鬼童丸扛着的糖苹果扎子，「这些都是他买给我的！」 「这……」 社奉行管理者多看一眼，「那你可知他名姓，又或是他如何模样？」 神夜思考，神夜犹豫，神夜摇头。 下一秒，神夜敲定掌心，肯定地抬起头， 「——但是，他留了话让我转告！」 第37章 第三十七只史莱姆 「你……很喜欢？」 不易察觉的小心，黑纱之下，头颅微动。 神夜眨了下眼，眼角弯弯，「当然啦，焰火这么好看，我很喜欢！」 黑纱之人抿唇，似是有话想说，但再三犹豫，保持沉默。 神夜看不清他面上表情，略作思考，注意稍转，瞥到自己手上还没被取走的面具， 开玩笑般，神夜问他，「面具你不要的话那我就要丢掉咯？」 「不！」那人急急出声，当即伸出手去接到神夜手中的天狗面具。 神夜手腕轻轻晃了下，他竟直直握住神夜的腕部。 冰冷手指攥住温暖手腕，洇起一点红印。 「诶！」 神夜发出一声小小的惊唿，黑纱下的人偶一顿，极快道了声『抱歉』。 尾指在柔软的手掌上扫过，勾着面具细绳回到黑纱之下。 「……多谢。」 道谢声也说得很轻很快，极不适应。 神夜轻轻眯起眼，小小的坏心眼在心底打着转儿。 小紫毛走出一步，两人之间的距离被拉得有些过于近了，神夜自来熟地踮起脚一拍肩。 第85页 他絮絮叨叨，「既然你收了我的东西，那我们可就是朋友了哦！」 「……朋友？」人偶重复着这两个字，黑纱之下，微妙挑眉。 「哼哼，没错，就是朋友！」神夜洋洋得意，仗着对面收下了他的『贿赂』，稍稍放开一些。 「朋友之间是不该有隐瞒的，所以我会告诉你我的名字，你也要告诉我你的名字。」 先入为主，神夜遵循着脑中的那些故事绘本上所描述的『挚友相遇』场面，自信满满。 「我叫神夜，夜空的夜！」 黑纱之下，人偶声音奇怪，将他的话又念了一遍，「……神夜。」 神夜点头，手指点着夜空，「没错没错，是不是很好记，想不起来的话晚上抬头看看天空就知道啦！」 小紫毛单手插腰，有些自恋，「又好听又好记，我好喜欢我的名字的！」 不知为何，神夜总觉得对面之人眼神变得有些奇怪，表情变换，但看不明确。 「那你还记得……是谁给你取的这个名字吗？」 强压心底躁动，人偶尽力维持声音正常，视线紧紧盯着面前的长髮少年，迫切地想得到一个来自于他的答案。 神夜微愣。 最后一记焰火于夜空绽放，尾迹消散在空中，缓缓落幕，唯余寂寥。 神夜瞳孔微颤，内里，明明灭灭的深绿火焰影子浮动，他嘴唇微张，面上划过一丝犹疑的不解。 「名字……不就是名字吗？」 人偶攥紧垂在身侧的手掌，苍白手指掐入掌腹。 一只手在他面前晃了晃。 人偶定眼一看，不知何时，神夜已然凑得极近，面上挂着明显的担忧，「没事吗，你怎么突然很难过的样子？」 人偶喉咙发干，「我在难过？」 神夜重重一点头，迟疑了下，「是我刚刚说了什么让你不高兴了吗？」 「没有。」人偶回答很快，顿了一下，「与你无关。」 神夜呆呆睁着眼。 条件反射，人偶知晓自己再度说错话，他迅速改口，「我的意思，不是你的错。」 他有些生疏地探出手，动作凝涩，触摸着神夜发顶，垂下眼，轻声辩解， 「是我自己，困囿于过往。」 神夜有些无措，握着抚摸自己发顶的手掌，小心地用头碰了碰。 人偶一顿，心口揪紧般生疼。 神夜总是会无意识地安抚他，很久以前，还是一只史莱姆时，就是如此。 「那、那……我请你吃东西好不好？」 余光一瞥，神夜瞥见不远处灯火通明的祭典摊贩，热闹又吵嚷。 等不及回答，神夜直接伸出手隔着黑纱握着里面那人垂在身侧的手掌，头也不回拽着他走向前去， 「你放心，我有好多摩拉的，你喜欢什么我都买给你！」 先前还任由他握着的冰冷手掌突然握紧，力道很重，神夜疑惑，刚要转头。 黑纱身影却已跨出一步，与他并肩，平静开口，「不用。」 一如既往的言简意赅，冷淡孑孓。 但神夜还是窥到了那么一点点冰雪消融的迹象。 比如那人紧紧握不放的手掌，牢牢将他攥住。 比如黑纱被他随意拨开，深紫眼瞳与下颌轮廓在神夜眼前一闪而过，而后立即就被天狗面具遮盖得严严实实，一丝不剩。 神夜也说不清自己心底的那点遗憾从何而来。 天狗面具将周围环境扫视，尤其是拥挤堵塞的人群，他轻蔑地嗤了声，慢条斯理开腔，「这里还没什么可以值得我去喜欢。」 又来了，神夜忍住吐槽的冲动。 「不过……」天狗面具下的人偶话语一转，余光瞥着旁边的神夜表情，轻啧一声，并未言明，换了个话题继续开口。 「你的摩拉还是自己收好吧，用不着你来哄我。」 神夜哼了声，不与他置气。 天狗面具直直拽着他走向祭典市集，「社奉行的那些人看来也越来越不中用了。」 面具之下，紫发人偶轻蔑勾唇，「无聊的傢伙们果然什么都做不成。」 微侧首，透过面具的深紫眼眸紧紧锁定一脸茫然的神夜，「……罢了，你也不需要懂那些。」 神夜脑子好不容易转过弯，大概知晓面前这人是在讽刺社奉行将他弄丢一事。 天生纯善，小紫毛鼓起勇气要替社奉行找补些许，比如其实也是有那么些可取之处在的，比如、比如…… 人偶视线一扫，就知道他想干什么。 不悦抿唇，声音愈发冷淡，「你也不必替他们说什么好话，顾好自己就是。」 「这群人加起来，也抵不上你一点，不必再提。」 神夜睁大眼睛，隐约感觉到些不同寻常的东西。 容不得他多思，天狗面具下的人就看似极勐实则动作十分轻柔地将他一牵，「你不是从未离开过神社，此次祭典，有什么想要的就都去拿吧，不必替我省心。」 神夜冒出疑惑，迟疑道，「可是、可是不是我来……」 「我愿意如此。」 天狗面具眼尾一压，神夜直觉感受到一点危险气息。 「难道……你不愿意？」 小紫毛求生欲爆发，「——愿意愿意！我当然愿意！！」 不用二度催促，神夜自发冲进祭典摊位。 第86页 脚步微顿，神夜有些不好意思，抿了抿唇，「那个，多谢你……」 「不必道谢。」 天狗面具下的紫发人偶几步跟上，「倒不如说，我还有句话要你转述。」 「诶？」神夜微微歪头。 紫发人偶语气满是讥讽，「就转告社奉行的那群无用的傢伙们，好好清理自家门户，可别什么臭鱼烂虾都争先恐后去豢养，免得哪日自家后院失火，那可就贻笑大方了。」 「…竖子尔敢！！」 社奉行管理者面目狰狞，整张面孔因充血涨得通红，嘴唇颤抖，显然是被气急，怒火攻心。 直面这张纵横老脸的神夜举起袖子擦了擦脸，不着痕迹向后坐了些。 「既然话已传到，人也找回，夜已深，我们就先离去，毕竟明日还有其他事务要处理呢。」 以袖掩唇，笑意稍敛的八重神子拎起团成紫糰子的神夜，成功将他解救出来。 对着神夜敢表达怒火的社奉行管理人在面对八重神子时不得不收敛些许，他抚平胸膛愤懑，强忍怒气开口，「也好，八重大人请慢走，社奉行之事日后必定会给鸣神大社一个交代！」 门外，戴狐狸面具的巫女们捧灯引路，一路照亮，神夜跟在八重神子身侧离开议事厅。 回头望去，议事厅仍灯火通明，并有人新剪了烛芯，看上去，今夜社奉行是要彻夜不眠。 鬼童丸立于树下阴影，忽然叫了声神夜。 着白衣绯袴的长髮少年于灯笼团光中眼角带笑回首望来。 鬼童丸竟直接将那一扎糖苹果朝他扔去，神夜手忙脚乱险险接住没误伤他人。 有些生气，神夜嘀咕抱怨，「……这么突然也不提前打声招唿，万一砸到人怎么办，就算砸不到人，万一摔坏了怎么办，粗鲁！」 顺风站在阴影下的鬼童丸听得一清二楚，「……啰嗦。」 他抱臂看向旁侧在等他说完话的八重神子，微颔首表恭敬。 「你回去后替我带句话。」鬼童丸转向神夜，冷冷开口。 神夜一眨眼，很快想到，「狐千代？」 「嗯。」鬼童丸从袖中抽出信封，同样扔给神夜。 看着长发少年扑腾两下才接住，嗤了声，随意开口，「就告诉她，稻妻已全部察探结束，答案都在其上。」 神夜等了等，没等到下文。 他快快地看了眼不急不慌的八重神子，小声催促道，「还有其他什么要说的吗？」 「没了，」鬼童丸不再停留，转身融入阴影，只有声音浅淡，飘散空气中。 「你该走了。」 「喂！」 神夜还要开口追问，但眼前哪还有鬼童丸身影。 捏着手中信封，神夜满脸疑惑，求助望向旁侧似是若有所思的八重神子， 「八重八重，这个……」 狐狸巫女眼睛微弯，「回去转交给狐千代自然就能知晓了，走吧，小傢伙，我们在这停留得够久了。」 神夜一顿，突然明晰自己一直以来察觉到的细微不对。 「我们……现在就走吗？」 八重神子挑眉，小紫毛犹犹豫豫，面上夹杂着含混的迟疑与不舍。 哦？ 「看来小傢伙完全被这山下的祭典蛊惑双眼了呢，竟然都不想回到神社中去，远在神社中的巫女们要是知晓了一定会伤心地大哭一场吧~」 狐狸巫女语气夸张，瞥着皱起眉头的神夜继续加量，「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如果小傢伙你实在割捨不下，那我就只能将你一个人留在这里了。」 似真似假擦拭眼角，再去一看，不出所料，好骗的神夜果然上当。 「我……我才没有！」 涨红面颊，神夜努力解释，扛着糖苹果扎子，反驳话语到了嘴边却又堵住。 还没有与新认识的朋友道别，就这么突然离开。 一定会伤心的…… 还没死心的神夜期冀发问，「真的、真的今晚就要离开吗？」 粉发狐狸巫女残酷打破他最后一丝妄想，「是的，我们现在就走。」 表情恹恹，神夜失去力气般沮丧开口，「……好吧。」 狐狸巫女抿笑，慢悠悠领路向前，队伍随之变化，打着灯笼的巫女们两两成对，神夜被夹在正中。 他扛着一大串糖苹果在其中有些格格不入，但此刻深夜，无人在意。 木屐落地的声音清脆响起，队伍蜿蜒，一路点亮灯光。 神夜跟在八重神子身侧，慢慢回头，小心而珍惜地将稻妻城中的夜景收入眼底。 即使此刻夜色已晚，大多地域景象都不可见，他仍旧珍惜地看着。 夜风卷着城中樱花拂过发梢，闷声在走的神夜似是有所察觉，微微侧身，向后望去。 空无一人。 熟悉的昏暗巷口，伸手不见五指。 虽然仅是一场匆匆相遇，但他还没有和那个人道别。 连名字都不知晓的……朋友。 不知八重神子用了什么法子，总之第二日白日，一行人就已到达影向山。 鸣神大社早已派巫女下来接应，队伍前列，绿髮巫女遥遥可见。 神夜跟在八重神子身侧，像个包装好的伴手礼被粉发巫女转交给绿髮巫女。 丝毫不察、没心没肺的神夜乐颠颠咔咔跑到绿髮巫女面前大肆炫耀自己在祭典上买到的狐狸面具，还有肩上扛着的一大串糖苹果，狐千代也任由他闹。 第87页 一众人一齐上到山顶神社。 进行过入社清扫仪式，神夜换上巫女们为他准备的新衣服。 不知为何，准备的衣物总是十分合身，不大不小，穿着正好。 神夜出来时，狐千代正跪坐在软垫上，与对面的八重神子轻声说些什么。 神夜一出来，清脆响亮的铃铛声先传至耳畔。 掀起眼帘，狐千代评估了下，大小正好。 站在她们面前的是个穿着纯白狩衣的俊秀少年，腰间用改制的袖括勒出弧度，下身是与先前绯袴同色的正红差袴，戴着一对金铃铛环的脚踝旁侧，长且柔顺的紫发曳地蜿蜒。 祓除仪式结束，之前刻意逗弄他让他去穿的巫女服就可以更换。 狐千代特意改成了更方便他行动的狩衣，参考了……那个人的衣式，如今神夜穿上，恍惚间，竟可见百年前的那道清瘦身影。 垂下眼，狐千代指了指桌上的那封信。 先前神夜已告知她是鬼童丸托他转交，但还有更多细节要问。 招了招手，狐千代示意神夜也来坐下。 长发少年利索走来，在小桌的空位找了个垫子坐下，信纸逆向，他眨巴眼睛。 「要我过来做什么，狐千代？」 八重神子慢慢给自己倒了一杯茶，看模样是不参与对话。 狐千代没问他发生了什么竟短短时间长大许多，只是指着桌上的信纸，「你在社奉行的那段时间，看顾你的那个人，叫鬼童丸的黑髮男人，有与你说了些什么吗？」 神夜托腮思考，摇了摇头。 狐千代继续追问，「那他有带你去什么地方吗？」 神夜一想到这个就极为愤懑，告状般絮絮叨叨，「才没有！他好冷淡的，不让我出去，也更不愿意和我去祭典！」 越说越不满，小紫毛怒气沖沖。 绿髮巫女有些无奈，「……他性格如此，并不是一日两日冷淡。」 神夜哼了一声，不愿多说。 狐千代只得暂时就罢，将信纸折回，塞入信封之中。 神夜悄悄睁开一只眼，趁机追问，「狐千代……那上面写了什么，怎么神神秘秘的。」 收回信封的手一顿，神夜疑惑抬眼，却见狐千代面色复杂，与八重神子对视。 他又去看向另一边的八重神子。 粉发巫女正悠悠哉哉握着茶杯浅抿。 看样子是不会告诉他了。 十分有自知之明的神夜大人大量，不屑与她们计较。 哼了声他自己嘀咕，「不告诉我就不告诉，下次我也不告诉你们，不就是个秘密吗，我才不稀罕嘞！」 小紫毛一边哼唧着一边从垫子上爬起来嘀嘀咕咕离开门外，还特意转头，盯着室内的粉、绿两狐狸巫调， 「我一点也不好奇！」 八重神子与狐千代对视，好笑之意漫上心头。 「……八重是坏狐狸，狐千代也是坏狐狸。」 絮絮叨叨的清脆少年音从鸣神大社中庭传来，有路过巫女们不约而同笑了笑，共同望向中庭那棵巨大鸣樱树。 绽满粉紫色花瓣的鸣樱树之顶，深黑树枝缠结，天然形成一个容纳空间。 身形不大的神夜娴熟钻进去，窝在空间里情绪缓缓恢復平静。 这棵树是他最好的陪伴者与倾听者，抚摸树粗糙的表皮，树也在抚摸他。 抚平泛起涟漪的胸膛，神夜静静望着海的另一端出神。 每至这时，平素聒噪吵闹的少年总会变得十分沉默，长开些许的面庞在明暗日光映照下也变得隽永深刻。 「……我遇见了一个奇怪的朋友，」长发少年喃喃，浅紫色的眼瞳亮起微弱的绿，「他很好，是个好人，还救了我。」 鸣樱树的树枝随风轻摇，粉紫色的花哗哗作响，似是在应和他的话。 「奇怪的是……我总觉得他很熟悉。」 神夜轻声将自己从未诉说与他人听的深切感受告知于树， 「似乎在很久以前，我就认识他了。」 「就好像他难过我也会难过，他伤心我也会伤心。」 眼底绿色火焰升腾，神夜毫不自知，「我希望他能一直高兴，一直开心。」 「这样的话，我……」 「神夜。」 树下，突然有人叫他。 神夜倏然醒神，眼睛一眨，恢復原状，他四周望了眼，立即翻身。 一头紫毛哗地一声倒吊在眼前，黑髮巫女习惯般，后退一步微微笑道，「我刚听其他巫女们说你在这里，就来找你。」 神夜一边拍去肩上的粉紫色花瓣，一边应了声，「我在的，怎么了吗？」 黑髮巫女摇了摇头，「并不是大事，最近一段时间祓除仪式已全部结束，短时间内是不缺人手，神子大人让我来告诉你，后面就去求籤处吧，那里的巫女近日返乡，正缺人去。」 神夜闻声点头应道，「好，我现在就去。」 黑髮巫女拦了下，悄悄递给他一卷札记，「这是上部的后续，你在那儿若是无事可做，可随意翻阅，打发时间。」 刚刚还有些恹恹的神夜立即起了精神，连声道谢，接过札记塞入怀中，小心翼翼瞥过周遭，没有狐千代的身影。 小紫毛乐颠颠挥了挥手，「——那我走啦！」 黑髮巫女目送他离去，摆了摆手。 第88页 神夜在求籤处安了家。 鸣神大社的求籤处并不宽阔，只有两人宽，两人长，面前是个对外的桌台，安然放着一桶御神签。 桌台以内，站着神夜。 桌台下方，则是放着些解签符文与神社礼器。 神夜就将札记混入其中，百无聊赖地站在桌台后，双手撑在桌上，他开始发呆。 算上来回，这一趟下山共去了三日，容彩祭也正开三日。 如今回来，鸣神大社正好过了人潮正盛时，大家忙碌多日，也可喘口气稍稍放缓脚步。 求籤处向来在清闲时是最为清闲的，只需人在那一站，就当值守了。 神夜将签筒晃了晃，摇晃半天也蹦不住一支签，他怀疑是签筒堵塞，梳理一通，再摇晃几番，还是一支签未出。 神夜生气，将签筒重重放下。 路过的成群结队的巫女见他模样，轻笑着走过。 神夜发了半天呆，手却往下摸，摸到与礼器混在一起的札记，屏住唿吸，他小心翻开一页，偷偷摸摸、十分紧张。 逐字逐句将纸上内容收入眼底，神夜唿吸渐轻，被文字带入描绘场面之中。 百年前，稻妻有一大妖，为非作歹，掀风作浪，损害生灵无数，百姓苦不堪言。 山洪飓风，天崩地裂，正值危机一瞬！ 这时，一天降少年，身着五彩黄金甲，左刀枪右斧钺，打得妖怪伏地不断求饶，少年毫不手软，张口就道， 『今日，且就看我替天行道，斩你于此！』 看至兴头，正至关键，神夜振臂一挥， 「——我替天行道！」 「哗啦」一声乱响，神夜一愣，迅速低头。 他太入迷，激动间竟直接将桌上籤筒推翻，御神签撒落一地，混乱异常。 慌忙的神夜立即离开桌台，单膝跪地小心将散落的御神签一支一支拾起放入怀中。 可恶，下次一定不能如此入迷！ 神夜心底泛起嘀咕，一根又一根拾起，探出手向前时却兀然发现面前投下一道阴影。 不知何时出现，或许已等待被发现，等待了许久。 神夜呆呆抬起头， 在看清来者瞬间，一道慢条斯理又隐含轻蔑的少年清音传至耳畔。 「一声招唿也不打就如此冷漠抽身离去，现在却又行如此大礼来欢迎——」 「神夜，不解释一番吗？」 作者有话要说： 神夜：来不及告别我先走 崩酱：来不及搞事我先追 第38章 第三十八只史莱姆 「呃…我呃…」 捏着御神签的手指一滑，竹质签片清脆落地。 神夜惊醒，犹豫地看了眼面前投下黑影之人， 捧着怀里的御神签，他支吾开口，「那个……」 黑影挑眉，抬起苍白下颌，抱臂胸前，不慌不忙等他如何辩解。 神夜弱弱出声，「……你谁？」 「咔嚓」一声，似乎是有什么被生生踩断。 「你问我…我是谁？」 黑影慢腾腾重复神夜的话，语气森冷，苍白面庞之上，表情诡谲复杂。 神夜：「呃…」 他迅速上下认真扫了眼，视线在他面庞上稍顿。 以他的审美来看，来者面貌绮丽，姝色夺目，但是此刻面上一派阴翳黑沉，让人有些退却三尺。 身着深黑狩衣的紫发少年，头顶宽大斗笠，身后微扬浅薄黑纱。 神夜再定睛一看，来者腰侧正悬挂着只天狗面具，随行动晃动。 神夜语气骤起，「你是那天的那个——」 浅紫色眼瞳微亮，一激动站起身还不忘兜着捡到一半的御神签。 紫发少年略挑眉，哼了声耐心等他说完。 神夜一卡，「那个、那个好人！」 又是「咯崩」一声咬牙的声音，神夜四周疑惑看了眼，没找到声音来源。 他很心大地绕着来者仔仔细细转了半圈，「没想到原来你是这个样子！」 小紫毛凑近些许，睁大浅紫色瞳孔，气息凑得极近，「你长这么好看，难怪一直蒙着黑纱。」 「……聒噪。」紫发少年微侧首，神夜眼睛一动，敏锐瞥见他白净脖颈向上，晕起一层浅薄的红。 『这是……害羞了？』 神夜眨眼，大方地放过，略作思考，转移话题道，「你怎么来鸣神大社了呀，从稻妻城到这边可是好远的。」 神夜比了个距离，人偶轻嗤一声，深紫色瞳孔直直映着稍矮身影，「就允许某人不告而别，就不允许我不请自来吗？」 神夜连连摆手，「没有没有啦，我很欢迎你来的！」 「——所以，你想好该如何向我这个被不告而别之人解释了吗？」人偶唇角勾起弧度，回到最初话题。 神夜呆呆，低下头小声嘀咕，「我也不是故意的啦，大家都要回神社，我要是不走的话会被一个人丢在那里的……」 神夜蔫蔫的，人偶看在眼里，有些烦躁。 他生硬开口，「他们……鸣神大社的那些傢伙，对你如何？」 神夜勐地一抬头，嘴巴飞快，「巫女姐姐们都很好的！大家都很关心我，不会让我.干重活，还给我好吃的糰子和点心！」 「今天也是，我代替返乡的巫女姐姐来这里，很轻松的！只要守着签筒就……」 第89页 小紫毛话语一顿，表情显然陷入惊慌，「我的签筒——！」 哀嚎着，神夜兜着先前已经拾好的御神签飞快蹲下噌噌捡起其他散落的御神签，旁边的紫发人偶不着痕迹嘆气一声。 「起来。」 神夜一顿，「诶？可是我……」 紫发人偶眼尾一压，「我来捡，别插手。」 拎着不明所以的小紫毛放在阴凉处，紫发人偶十分仔细地将散落一地的御神签全都拾起，并且擦拭干净后才放在神夜面前。 「……笨手笨脚，看来那群傢伙还算知道分寸。」 手里一刻不停，嘴上分毫不让。 乐颠颠的神夜用白布擦拭完捡好的御神签，将它们重新放回签筒中。 上下晃了晃，听着竹籤在桶内『哗哗』作响，神夜总算唿出一口气。 见他这副不争气的模样，紫发人偶轻啧一声。 神夜好脾气地点了点签筒，「你来鸣神大社，我也想带你逛一逛，不过我现在要在这里值守，得等值守结束才能和你一起出去。」 人偶眼中划过不耐，但瞥见神夜面前期待表情还是按捺不发。 「所以，你的意思是？」 「……我来给你解签吧！」 神夜两手抱着签筒递到人偶少年面前，签筒就差戳到人偶苍白下颌。 神夜有些不好意思，手指挠了挠脸颊，声音罕见的细如蚊蝇，「我还是第一次给别人解签呢，值守这么久都没有一个人来找我，我还挺期待的……」 「解。」 神夜话音未落，面前就被以极快速度扔了支签。 原来在他低头犹豫着说出自己期待给别人解签之时，面前的紫发人偶已经毫不犹豫直接从签筒之中迅疾抽出一支签并在下一秒就递到神夜面前。 这一过程速度实在过快，所以在神夜眼中就是面前的紫发少年手一动，一支御神签就被扔到他的面前。 「那我开始咯？」 身着白色狩衣的少年深吸一口气，坚定从人偶手中双手拿过那支被选择的御神签，而后细细看过上面的标记，在桌台下的签文释义中找到对应标记的签文。 拿出签文，在桌上平铺开，小紫毛认认真真看了半天。 一板一眼开口，「运势上吉，要小心周遭小人，恐有暗中埋伏，若是要做交易，需得再三谨慎，损失过多极易元气大伤。」 许是念到的都是负面释义，神夜拧眉，往下看了看，终于看到些转折话语，「不过总还算是合适顺心的一天，做想做的事情，去见想见到的人都是好时机。」 人偶随意的表情从某一刻开始变冷，他紧盯面前仍不自知的神夜。 「要记得失而復得本不易，世界上没有什么是永远无法挽回的，只需克服艰险难关，总会夜尽天明。」 神夜将签文解完，心情颇好地将其调转，送到人偶面前。 他抬起头，眼角弯起弧度，「你看，我解的怎么样，符不符合你……」 话语微顿，神夜瞳孔骤缩。 半寸距离，紫发人偶不知何时竟与他靠的极近，他甚至能在那双深紫的眼瞳中看见自己的身影。 犹豫开口，「你……」 「你说……失而復得？」 面前之人状态不太对，情感压抑极深，眼底情绪淤沉深厚，只有一双眼牢牢盯着神夜。 不知为何，神夜总觉得有些难过。 情绪传染般，蔓延到他空空的胸膛，张了张口，他想说些什么，但到了嘴边又陷入沉默。 一派死寂。 「——神夜！」 一道女声打破寂静，眼瞳动了动，神夜视线移转，停在不远处朝他过来的绿髮巫女面上。 不知为何，绿髮巫女神情奇怪，在看清另一道身影面庞后，表情变化，竟让神夜有些陌生。 「你……居然找到了这里。」 狐千代声音夹杂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紫发人偶慢慢转过身，视线晦暗。 他又恢復先前的刻薄与轻蔑，视线从狐千代面上划过， 「——看来，扰人兴致的傢伙从来都不懂得分寸。」 「那个……」神夜弱弱开口。 紫发人偶眼尾一瞥，「你想为她辩解？」 条件反射，神夜迅速摇头。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要摇头，但求生欲促使神夜此刻一定不要忤逆他。 看见神夜动作，人偶轻哼一声，似是满意些许，「说吧，可别说些什么给自己带来麻烦的话。」 神夜视线在绿髮巫女与紫发人偶身上徘徊，「你们……认识？」 「认识。」 「呵。」 神夜默默闭嘴，从面上表情看来，这两人明显是有过前缘。 就是不知道是好的还是不好的了，神夜沉默，小心瞥了一眼旁边的紫发人偶。 视线被敏锐捕捉，紫发人偶对着他平静道， 「还有什么想问的，都问出来吧。」 神夜犹豫，「那……能放开我吗？」 他低头，自狐千代出现后，旁边的紫发人偶就不着痕迹合併手掌攥紧他的手腕，似是极怕他会立即离开他的身边。 神夜虽不知晓为何他会如此想，但为了让他放宽些许，神夜努力踮脚摸了摸人偶的发顶，努力安慰道，「我就在这里陪着你，你放心，绝对不会像上次那样不打一声招唿就离开了。」 第90页 人偶似乎很吃这套，攥着他的手掌松开些许，但面上仍是满含敌意望着不远处的狐千代。 神夜说不准他的『敌意』从何而来，只是更努力地想安慰他。 灵光一闪，神夜反手握紧他冰冷的指尖，晃了晃手臂，神夜凑近道，「我们换成牵手好不好？」 小紫毛弯起眼，「这样你可以牵着我，我也可以牵着你啦，是不是可以放心许多！」 没等紫发人偶回答，狐千代先啧了声。 她不顾直直朝她释放的敌意，昂首大步走来。 望着与神夜十指相牵的紫发人偶，一丝复杂划过眼底，但她很快收敛了所有的情绪。 神夜没有见过她这幅模样，在他面前，狐千代一直都是情绪饱满的、吵吵嚷嚷的。 此刻这个极端冷静的绿髮巫女竟与常日里模样判若两人。 狐千代微微行礼，是地位低的人会对地位高的人行的礼，神夜缓缓睁大眼睛。 「倾奇……」 「别叫那个名字。」 紫发人偶打断狐千代，冷漠转脸，握紧牵着神夜的手，嘴上毫不留情。 「寒暄就免了吧，没话找话的样子太可笑了。」 狐千代后撤一步，绿髮巫女瞳孔微微竖立，神夜忽然感知到一些非人的气息。 中庭，神樱树『哗啦』作响，他若有所察，微微抬起头。 狐千代向旁侧一展手臂，纯白振袖直线垂下， 「既然您到达了这里，那么想必就是为『他』而来。」 神夜摸了下鼻子。 绿髮巫女微垂首，「请跟我走，我带您去见神子大人。」 神夜左右看了一眼，似乎没人在意他。 迟疑伸出手，他指了指自己，「……那我呢？」 绿髮巫女立即，「呆在这里。」 紫发人偶迅速，「和我一起。」 嗯……？ 怎么又是一个选择题？ 第39章 第三十九只史莱姆 夹在中间的神夜紧张地打了个嗝。 僵持半刻钟，紫发人偶视线冷冷划过他的脸，啧了声退让一步，选择与狐千代先行离开。 不过临走前，深紫色的瞳孔中意味不明，紧紧盯着站在原地手足无措的小紫毛。 神夜眼瞳微动，对面朝他明晃晃做了个口型， 『——等我回来。』 「等，不等，等，不等……」 神夜将签筒内最后一支御神签抽出，正好数到「不等」。 连御神签筒也这么说了！ 小紫毛哗地一下手撑桌台轻盈一跃直接窜出求籤处，咔咔向前勐冲两步，动作却一顿，似是想起什么，又鼓着气回到原处，在桌台上放上一个『此处无人』的标牌。 他拍了拍手，这样就算有人来求籤就不会苦等了。 神夜在心底对那个可能出现在此处的求籤者默默道歉，而后脚步一转，朝着狐千代与人偶离开的方向跟去。 然后，就被毫不留情紧锁的大门关在门外。 他努力寻找能够偷听的地方，一边摸索一边放轻脚步，屏息凝神。 但不知为何，一丝声音也不漏。 神夜只得站在门外，仰起头小心靠着脑后的门，隔着一扇门，内里情况被阻得严严实实。 他不免陷入思绪，担心是一回事，但更多不解的东西又是另外一回事。 狐千代看起来似乎对阿帽并不陌生。 神夜悄悄给紫发人偶取了个暱称，毕竟他总是戴着圆又宽的斗笠，像个超大的帽子。 一见到阿帽，狐千代就说他居然找到了这里。 而且阿帽也变得很紧张，语气都变得更加刻薄。 还有那个被说出一半、让阿帽抗拒的名字，神夜努力回想着，拼凑狐千代的发音。 是叫倾奇…… 神夜卡顿了下，感觉有什么东西很快从自己的脑子里划过，滑熘熘地难以捉住。 他一拍脑门，小心凑近门，耳朵贴紧。 他绝不是做什么坏事，只是想听听他们到底会说什么！ 阿帽初来乍到，还专门从稻妻城赶到鸣神大社来找他玩，万一狐千代和八重这两个坏狐狸欺负阿帽，那就不好了！ 自以为谨慎小心，动作轻微挪动几步的神夜忽略了身后，阳光直射，竟在窗户上直直映出一道深黑的影子。 室内，两相对立的八重神子、狐千代与神夜口中的阿帽，不约而同听到门口传来的细微悉簌声。 视线转动，停在窗上那道黑影。 身形突兀，一目了然。 狐千代隐忍，「那个笨蛋……」 话音未落，一道冰冷视线直直盯上她，狐千代条件反射身体僵硬。 等到视线移开，她才在心底抱怨。 倾奇者对那傢伙的占有欲看来是愈发强烈了，现在在他面前甚至连一句重话都不能说，也不知道那个笨蛋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到底惹了个怎样的存在。 八重神子眯起眼收回视线，「看来小傢伙十分关注你的一举一动呢。」 紫发人偶并不吃她这一套，唇角扯起嘲讽的弧度，「既然知道，就别说那些浪费时间的废话了。」 他态度过于恶劣，狐千代深吸一口气。 紫发人偶觑她一眼，「哦？居然一时忘了还有这边。」 「不打一声招唿就将别人的家人偷走，看来鸣神大社也不是什么光明正大的地方。」 第91页 他嗤笑了声，眼中满满都是嘲讽。 「怨气可真深厚呢，就是不知道要是让外面的小傢伙看到你这副模样，又会如何做想呢？」 八重神子笑吟吟，狭长眼底毫无笑意， 「毕竟他现在可受不得刺激，若是出了意外……」 「你！」 人偶手掌握拳，软肋被捏的死死，深紫瞳孔紧盯八重， 「我要带他走。」 「这可不行。」 八重神子以袖掩唇，「小傢伙现在可还不能离开这里。」 剑拔弩张，两方气势互相不让。 狐千代夹在中间，深感重压，权衡之下，她犹豫着插话其中，「倾奇……」 「说了别叫我那个名字。」人偶面色黑沉，「[散兵]，我的名号。」 「是，散兵大人。」 狐千代很快接受，为八重神子解释道，「神子大人并未隐瞒您，神夜他……现在的确不能离开鸣神大社。」 散兵紧盯绿髮巫女，气势过强，压迫太甚，狐千代生理性地开始不适。 八重神子敲了下桌面，压迫感一扫而空。 散兵这才缓缓收回视线，惜字如金，「理由。」 硬抗压力，狐千代骤然身体一沉，强撑着解释道，「神夜离开神社就会陷入虚弱，如果不回到神社，就会昏迷不醒。」 狐千代一边说一边小心地看了散兵一眼，散兵不耐烦，「继续说。」 「在两百年前……我们将他带来这里，祈求神子大人救助，」狐千代缓缓嘆了口气， 「藉助神樱树的力量，神夜的身体与灵魂在其中得到蕴养。」 「对于普通的妖怪来说，恢復只是时间问题，但是，神夜他不同……他缺失了另一半的自己。」 「躯体连结灵魂与记忆，更深刻的情感附着其中。」 绿髮巫女面色微紧，「在数十年前的第一次甦醒时，神夜虽然出现了……但他失去了理智，无差别伤害所有人，包括他自己。」 八重神子自然接过话，「所以——小傢伙的能力与记忆，在那一次被封印得严严实实。」 「你，就不用想着如何带走他了，这是为你好，也是为他好。」 人偶视线沉沉，并不接受八重神子的好意。 「所以那一次在社奉行进行的封印，就是……」 「没错。」 粉发狐狸巫女慢悠悠给自己斟满茶，「因为某人的出现，并且还一直刺激他，以至于好不容易加固好的封印破损，害得我花好大力气。」 气氛陷入沉寂，散兵视线移转，再度转到窗户上映出的那道小小黑影。 「不过——」八重神子抿了口茶，忽然开腔，「现在也并不是毫无一丝转机。」 人偶一拧眉，厌恶自己被面前的狐狸带着走，但又不得不听她道来。 「……什么转机？」 狐千代接收到八重神子的眼神，慢慢从袖中取出一封信。 正是鬼童丸托神夜转交给她的那封信！ 狐千代将信放在桌上，「百年间，我们一直在寻找神夜缺失的那部分躯体的踪迹，我停留在鸣神大社关注神夜，鬼童丸则是遍寻稻妻，终于，我们发现了这个——」 她展开信纸，散兵瞥了眼，视线一顿，眼神变得极为恐怖。 他对此绝不陌生，那些影响他寻找神夜的阻碍。 「我们发现了这种怪物！」 狐千代的语气骤然加深，「外表污秽不堪，但在它们的身上，我们找到了神夜的气息。」 绿髮巫女小心从信封之中倒出一片薄片，薄片黝黑，似被污泥淤染，散出一股恶臭。 散兵语气变得极为怪异，「这是……他的气息？」 「是的。」 狐千代一点头，「先前……我在他身上种植了狐火种子，所以能稍微感应到些许，我们搜集这些气息，附着在秽物上让神夜去净化。」 「这样……他就能一点一点补完自己，逐渐依靠自己解开封印。」 绿髮巫女轻轻将薄片送回信封，「只是遍寻稻妻，我们也只找到了寥寥几片，那些怪物神出鬼没，踪迹全无，距离解开封印，还需要很久……」 绿髮巫女一边说着一边抬起头，正要嘆息一声，却在望见散兵面上奇怪神情时一顿，「大人，您……？」 散兵并未立即回答她，只是面上划过一丝深思。 「只要解开第一层封印，他就不必受约束停留于此，我说的对吗？」 狐千代与八重神子对视一眼，小心开口，「……话是如此，但我们如今并未找到足够的……」 「——不用了。」 人偶出声打断了她，迎着狐千代与八重神子或疑惑或瞭然的视线，紫发人偶轻蔑开口， 「如果那就是他的气息，那可真是巧——我拥有的部分，早已足够。」 神夜百无聊赖背靠着门，他已经在门外等了一盏茶时间，但内里说了什么他一概不清。 既没有争论也没有声响，死寂一片。 什么时候这里的隔音这么好了。 小紫毛嘀咕着，揉了揉自己站酸了的腿。 「吱呀——」 身后，门兀然向内大开。 正在揉腿的神夜呆呆仰头，对视上那双居高临下俯视他的深紫眼瞳。 不经大脑思考，一句「阿帽」率先出口。 第92页 被抓个正着的神夜讪讪开口，「……你、你们结束啦？」 没错过那声「阿帽」的散兵挑起眉，视线很快扫过他搭在腿上的手，语气忽然变冷， 「不是让你在那里等我吗。」 神夜早已摸清面前之人的脾气，他亲亲热热地凑上去勾肩搭背，将自己身体的大部分重量都压在他身上， 小紫毛理直气壮，「说是那么说，但是我担心你嘛！」 「——担心我？」 神夜小鸡啄米般点头，「毕竟八重和狐千代两个坏狐狸不知道会怎么折腾你，我要过来帮你……」 神夜一边说一边抬起眼，兀然发现自己正在抱怨的那两只狐狸正坐在对面，双双好整以暇看着他，声音渐弱，神夜磕磕绊绊，「帮你……撑场面。」 嘴里叫着要撑场面的神夜最终被散兵拎着坐在他身边。 直面双双看着他的狐千代与八重神子，神夜像个鹌鹑般老老实实一言不发。 说人坏话还被当面捉住，神夜很想掉头就跑。 但是！不行！阿帽还在这里等待着他帮他撑场子！ 深感责任重大的神夜小心地挺起胸膛，「那个，你们刚刚……在说什么？」 「我们当然是在为难你的朋友了，毕竟我们可是坏狐狸呢~」 八重神子眼角狭长，弧度微弯。 神夜一顿，求助性地看向旁边的狐千代。 但他选错了对象。 坏狐狸之一的狐千代笑眯眯开口，「怎么办，我也是坏狐狸呢，不为难一下你的朋友看来说不过去了呢。」 神夜左看右看，最终将求助性的目光投向身边的阿帽。 散兵抱臂，嗤了声，「与其兜兜转转去问她们，还不如最初就来询问我，你说对吗，神夜？」 三方吃瘪的小紫毛安静如鸡，散兵视线瞥过，「说吧，有什么想知道的，我来告诉你。」 神夜精神一振，期期艾艾道，「她们、她们刚刚，没有为难你吧？」 已经做好神夜开口就问谈话内容的散兵正在思考要如何辗转告知，既不刺激封印，也能够尽量为他解惑。 闻言一顿，「……你要问的，就是这个？」 神夜跪坐着认真点头，「是的。」 他有些不好意思，微微偏过脸，「……毕竟我担心你嘛。」 喉咙发干，散兵再度又有了被直击胸膛的错觉，小紫毛似是有些害羞，磨磨蹭蹭地靠近他，凑近他的耳畔， 「我一个朋友都没有，所以你好重要的，如果你不高兴，我也不会高兴的。」 神夜信誓旦旦，浅紫色的眼瞳亮得惊人。 人偶一顿，情绪复杂，喜悦与懊恼虬结，注满胸膛，让他不知该哭该笑。 感觉有点撑得慌的狐千代轻咳一声，不得不打断神夜与散兵的深情对视，吸引两人注意力后才幽幽出声， 「这位……」 「阿帽。」散兵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迅速开口。 正在喝茶的神夜突然呛了口茶水，散兵眉梢微动，神情冷淡但手却快一步上去帮他拍起了后背，抽空回答狐千代的话， 「叫我阿帽。」 内心里压制不住深深吐槽欲的狐千代很想当即摔桌走人，但此刻理性占据上风。 她只能强摁着自己坐在远处，以一种礼貌客气且疏离的语气一板一眼念出他们先前已多番考虑，来回拉扯后综合出的对话。 「这位阿帽先生，」狐千代一边说一边狠掐自己的手心，「他向我们鸣神大社委託了一场私人祓除仪式。」 「私人祓除仪式？」神夜喃喃。 「对，并且阿帽先生指定了祓除仪式的进行对象。」 神夜精神一凛，眼睛锃亮，盯着狐千代的嘴巴紧紧不放。 狐千代在神夜紧迫求真的视线中几乎要败下阵来，但眼睛一转，瞥到旁边散兵冷漠、如注视死物般的冷冽视线后后背一凉。 ……一时不察，竟然忘了这个人是只会在神夜面前展现出柔和、好说话的一面，对待他人还是本质上的冷淡与不屑。 「这位幸运的对象就是——」 「就是——」 神夜已经开始握紧手心，紧张起来。 「——就是你，神夜。」 「被阿帽先生选中的幸运对象，神夜！」 惊唿一声，神夜迅速与身旁的人偶一击掌，小紫毛眼角眉梢都挂上笑意，肉眼可见地开心。 「阿帽，你看是我被选中了诶！」 「我是不是超幸运的！」 人偶轻笑一声，难得语气柔和些许，「呵，勉勉强强吧。」 庆祝过后，神夜正襟危坐。 现在阿帽已经不止止是他的朋友阿帽，更是僱佣他的对象阿帽！ 他要对阿帽负责的！ 想到什么，神夜小心翼翼再度凑到人偶耳畔，气音问道，「……阿帽，你花了多少钱哦？」 人偶随意报了个数字。 话音刚落，就见面前的神夜一脸僵硬，表情凝固。 神夜打了个结巴：「你花了多、多少？」 不以为然的散兵平静道，「四千万摩拉，仅此而已。」 神夜僵硬地咔哒咔哒转过头，对面的八重神子与他从容对视，眼角弯起，神夜听见了摩拉哗啦啦落地，从他身边滚过去的清脆声音。 四千万！四千万！ 第93页 整整四千万摩拉！ 买一个他回去都绰绰有余！ 神夜干巴巴地开口，「阿帽不觉得很贵吗……那可是整整四千万。」 散兵大概知晓面前的小紫毛在想些什么，嗤了声， 「当然不会，这些摩拉落到实处，自然就会值得。」 「对吧？鸣神大社的大巫女——」 闻言，八重神子微微笑了下，揶揄神夜，「怎么，我们的小傢伙这就开始心疼起钱来了吗？」 神夜没听懂，一派认真答道，「这是阿帽的钱，赚四千万的阿帽要很辛苦，八重要的太多了！」 为阿帽感到肉痛的神夜扒着手指，八重神子让他去做一场祓除仪式也不过只给他一万摩拉。 四千万，整整四千场！ 一个天文数字！ 粉发狐狸巫女掩唇轻笑，「我要的可不多，毕竟还要算上某人在我这里砸坏的东西器具，加起来也不过就这些。」 「而且——」 神夜耳朵一动，八重神子语气带笑，「最后的成果可是由你来展现哦，幸运的小傢伙，要是不想让阿帽先生血本无归，怎么做都要看你自己的努力，对吧~」 神夜一滞，八重神子说的没错，阿帽选择了他为他做祓除仪式。 也就是说，四千万摩拉是阿帽对他的信任，他要让阿帽这四千万物超所值！ 隐隐升起斗志的神夜握拳，感慨小孩实在太好骗了的八重神子与散兵对视。 唇角勾起危险的弧度，一狐狸一人偶针尖对麦芒。 除开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神夜，在场只有唯一清醒的狐千代深刻感受到了湍急险峻的氛围。 「——那我们开始吧！」 已经迫不及待的神夜倏然站起，手腕脚腕的金色铃铛环颤颤作响。 散兵视线在其上微停，神夜一拍桌子，「无论有多少，我都会完美解决的！」 『要让阿帽的钱全都回本！』 神夜熊熊燃烧，就差当场表衷心。 「有这份气势当然是好事，不过——」 八重神子语气一停，「我们可不是今天进行祓除仪式哦~」 狐千代接上，「祓除仪式初步定于三日后举行，这三日神社内需要准备一应礼器与场地布置。」 「还有，神夜，」狐千代转首，神夜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视线从上扫至下，神夜情不自禁挪后了一点，撞到不知何时在他身后的阿帽。 「——你在紧张？」 散兵意有所指，神夜连忙摇头，又连忙点头，他极小声靠近人偶，一边看着绿髮巫女一边告状， 「狐千代会让我穿巫女服！」 巫女服？ 人偶挑起眉，思绪周转，回想起初见神夜之时，在高台之上的那抹紫色身影。 现在想来，的确极为合适。 小紫毛只顾着提防狐千代，对头顶的人偶半点不设防。 神夜犹豫发问，「那仪式三天后举行……阿帽要回去吗？」 人偶的确是准备回到稻妻城。 为了专注神夜的恢復，他要尽快将愚人众的事解决。 这样才能将全副精力都集中于神夜身上。 「我……」 话语一顿，散兵敏锐察觉神夜眼中夹杂小小的期冀与期盼。 神夜也不失所望，凑近人偶，温暖的气息喷洒耳畔， 「阿帽留在这里好不好？我带你去看我的秘密基地！」 神夜期期艾艾，黏煳煳开口，「我没有朋友……我好期待和朋友一起在晚上睡一张床的。」 「——好不好哦，阿帽？」 作者有话要说： 阿帽is 宕机 英雄阿帽难过神夜关！ 第40章 第四十只史莱姆 直至躺在床上，神夜都依旧很开心。 他勤勤恳恳地将榻榻米上的被子铺好，又去拿了两个松松软软的枕头，埋头在枕头内，能闻到好闻的太阳的味道。 看向榻榻米旁侧，背对着他的紫发人偶动作僵硬，似在沉思。 神夜拍了拍铺得软乎乎的床榻，凑到人偶身边，「阿帽！我把床铺好啦，你要不要早点休息呢？」 散兵眼睛微动，缓缓回神。 满脸抑制不住兴奋的神夜正期待地望着他，杏仁状上挑的眼角漾起高兴的弧度。 肉眼可见，他十分开心。 ……他其实是想拒绝的。 稻妻三奉行一事尚未解决，冰之女皇交予他的任务也还未完成，更遑论他此次来到稻妻，是为了『那件事』。 更别提，这里是鸣神大社，那个狐狸的地盘。 油腔滑调的妖怪…断不会如此轻易就将先前的言语讥锋高高举起，轻轻放下。 「——所以好不好嘛，阿帽？」 神夜微仰头，眼睛里打转着期冀与盼望。 轻轻捏住人偶的衣角，神夜白净面庞上浮现一丝细微的紧张。 散兵张了张口，「……我」 「哎呀，小傢伙，可不要给这位阿帽先生带来困扰哦。」八重神子兀然启唇， 「阿帽先生身份尊贵，可是有很多事情要忙的，怎么会陪你这么一个小小的神社孩子浪费时间呢～」 狐千代接收到八重神子的意思，跟随其后，「是啊，神夜，不要任性，你回去吧。」 神夜闻言，犹豫了下，慢慢松开捏着的衣角。 第94页 嘟囔着，「好吧，那我……」 「——不用了。」 冷淡出声，散兵反手攥住神夜收回的手，对视小紫毛隐含期盼的目光。 不着痕迹，瞳色加深。 「这点时间，我还是有的。」 人偶攥着神夜在两只狐狸眼皮子底下嘁了声离开。 神夜缓缓睁大眼睛，笑容重新漫上眼角唇畔。 散兵不着痕迹视线扫过神夜，在问完话后，没得到回答的神夜又自言自语念着好像有点冷。 背对着他，小紫毛『嘿咻』一声窜起，跑去关上窗户，还屏气凝神将烛台端来，放置在近处，照亮两人之间的区域。 熟练地抓了抓头髮，神夜将髮饰拆掉，放在一旁，然后重重向后一躺。 头转向旁边，神夜的眼睛亮晶晶的。 「阿帽，你怎么不躺下来呢！」 等了半天，神夜没等到人偶动作，疑惑地抬眼。 宽衣合卧，散兵动作很轻，卧在神夜身侧。 窸窸窣窣声响很快停止，两道唿吸声平静响起，月光柔和浸润窗沿，房间内一时陷入静止。 神夜窝在床铺里，左右转了个身将自己裹成蚕蛹，一点一点朝着散兵靠近，气息很轻，神夜小声问道， 「阿帽，你睡着了吗？」 又挪动了一点点距离，神夜再度小声开口，「阿帽，你是不是不喜欢八重和狐千代她们呀？」 散兵微侧过脸，微弱烛光映照，神夜发觉他面上并无半分睡意。 不由自主，小紫毛的注意转移到人偶纤长浓密的眼睫上，看着看着竟有些看入神了。 「……为什么这么想？」 许是暗色浸染，人偶语气放轻些许，不復白日里的那般针尖麦芒，竟有些柔和。 神夜找回注意力，掩饰般咳了声而后开口， 「面对八重和狐千代的时候，你的眼睛总会上扬一个弧度，说话也是，语气完全不同。」 「哪里不同？」 神夜苦思冥想，「哪里都不同……就和现在比，一点都不一样！」 散兵似是笑了下，胸膛起伏，浅淡笑声很快消散在空气中。 人偶侧过身，一双深紫眼眸注视着半寸之内的神夜。 「你不该用她们和你比较。」 神夜像个蚕蛹，咕叽蹭了两下伸出头，「那我该用什么比呢？」 话一出口，神夜就感觉一股视线从自己脸庞划过，他等了几秒，没得到回覆。 正以为人偶不会再说时，低低的声音很快划过耳畔， 「……没有可比的。」 神夜缓缓睁大眼睛，迟钝地感受到面前的阿帽似是十分认真，但他的大脑卡顿一下，竟没能成功衔接上去。 散兵单手压在脑后，昏暗烛光下，苍白面容镀上层暖光，给他添上些许暖意。 「你很喜欢这里吗。」 神夜放弃了把自己裹成蚕蛹的想法，坐起来正抱着枕头打了个哈欠，闻言重重一点头。 「是啊，这里的巫女姐姐们人很好，床也很舒服，还有点心糰子吃，虽然八重和狐千代都是坏狐狸，不过其他都完全没问题！」 人偶平静听完，神夜想了想，一敲掌心。 「而且这里还有我的秘密基地，在那里面有树会听我说话，坐在树上可以看到许多漂亮的景色，我很喜欢在那里坐着，一整天都不会腻！」 低头凑近人偶，神夜弯眼，「就是下午我和阿帽去的地方啦，神樱树，还记得吗？」 散兵表情不明轻微点头。 神夜口中的秘密基地是鸣神大社中庭的那棵神樱树。 在神樱树向上的部分，有一处枝干虬结的空间，约有一人大小。 神夜见两人上不去，只得遗憾地为人偶指明方向。 坐在鸣神大社的屋檐上，神夜很热情地为人偶指出他平日里会去看的风景。 粉紫花瓣随风作响，人偶侧首若有所思。 神夜仰首感受着暖风从面上拂过，微微带点笑意。 侧过头来，长发的少年笑着向他伸出手，唇瓣轻微翕动，叫出一个尘封已久的名字， 「——阿奇。」 卧躺着的散兵瞳孔骤缩，唿吸一顿。 正抱着枕头努力斗争，戳出眼睛嘴巴轮廓的神夜感受一点细微的重量，疑惑转头。 不知何时，侧躺着的阿帽兀然坐起，一双眼死死盯着他。 视线向下，阿帽正紧紧攥着他的被角。 神夜迟疑，安抚着问道，「怎么了阿帽，突然间面色好差？」 「你……知道我的名字吗。」 神夜微顿，奇怪的情绪占据胸膛，他望着面前的紫发人偶，刚想诚实地摇了摇头。 但一对视那双深紫瞳孔，神夜竟奇诡地停下动作。 名字。 阿帽似乎对名字有一种特别的执着。 之前对待狐千代也是如此，狐千代只是说出「倾奇」的字眼，就被他立即打断。 倾奇…… 神夜一顿，一个念头忽地划过脑海。 微弱烛光不知何时已然熄灭，只有浅淡月光浸润窗扇，一寸一寸探入室内。 唿吸极近又极轻。 人偶明知不可而为之，八重神子已经说得十分清晰，记忆与过去都被封印的神夜，不会再有任何与他相关的回忆。 但……万一呢？ 第95页 神夜望着距离面前距离他已经不剩半寸的人偶，昏暗室内，唯有那双深紫眼瞳反射些许冷然月光，映着他的面庞，视线如潮汐般一点一点将他淹没。 幽暗深处，窜出一抹细细的绿色火苗。 倾奇……人们已经罕少单独用此造词。 更接近名字的，也是更容易出现的…… 他绝对在哪里看到过的名字。 一点灵光『啪嗒』绽放，神夜缓缓抬起眼，面前的人偶还在静静等待一个来自于他的答案。 怀揣着不明的情绪，神夜逐字逐句，轻轻念出， 「倾奇……者？」 散兵唿吸一窒。 神夜知道自己应该是答对了，他刚想舒缓一口气，但下一秒，人偶眼中划过一抹悲伤，脆弱神情如镜花水月，转瞬即逝。 为什么？ 明明说出倾奇者时，阿帽的表情变化很大。 但是为什么，他并不高兴呢？ 神夜犹豫：「阿帽……」 「不早了。」散兵直言。 神夜还想再问，但紧攥神夜被角的人偶已经躺下去，一动不动，只平静开口，「你该睡了。」 神夜抱着自己的枕头，有些无措。 他没有交过朋友，甦醒来的这几十年都待在神社之中，年长他的巫女们成熟稳重，不约而同在年幼的小紫毛面前扮演姐姐的角色。 前来神社参观的游人中罕少有年纪小的，纵然有几个看似同龄的小孩，神夜刚有想靠近的念头，随时看管他的狐千代都会稳稳伸出手，压在他的肩上。 她说：「神夜，你不能过去。」 她强调：「只有控制好你自己的力量，你才能在这里生活。」 神夜看着那些与他同龄的孩子们互相牵着手，笑笑闹闹从中庭走过，嘴里说着有趣的话，分享各自的秘密。 他或在树上，或在庭院下，或在门内，视线一眨不眨跟随着他们来回移动。 那时的神夜还会感到不甘，追着绿髮巫女问个不停。 「狐千代，你说我也会有朋友吗？」 每当这时，绿髮巫女总会嘆口气，蹲下身摁住他的肩膀，谆谆教导。 「神夜，你要努力控制好自己。」 神夜不依不挠，「那我控制好自己，就会有朋友吗？就会有人来和我牵手，和我一起睡一张床，和我一起分享秘密，一直待在一起吗？」 狐千代没有说话。 神夜再度感受到那时的无措，情绪一点一点漫上空荡荡的胸膛。 他分不清那是什么情绪，只觉得原本就空荡的胸膛变得更加空荡，寂寞到仿佛要死掉。 望着头顶深暗之处的散兵在心底重整思绪， 神夜的记忆果然只能通过自我突破封印回归，八重神子的话……啧，并不能全信。 还有那个叫狐千代的妖怪，纵使说得天花乱坠，也不能让神夜再继续待在鸣神大社。 最安全之处……还要考量。 在此之前要将神夜照顾好，还有躯体的收集与封印相关。 愚人众的事暂且先后延，眼下，神夜更加…… 散兵敏锐捕捉到一点细微的声音，思绪一停。 就从身边传来，极轻极细，极不寻常。 一团黑影窝在那里，隔着中间用于遮挡的绵软枕头，散兵并不能全然清晰地看清神夜那边的状况。 察觉不对，他放轻动作坐起，人偶夜视能力出众，即使是在无光之地的深渊鏖战十日十夜，也能将周遭环境看的清晰明了。 此刻昏暗室内对他来说与白昼无常。 拨开中间被神夜戳出眼睛嘴巴轮廓的枕头，人偶正欲询问，却眼尖瞥到细微颤抖身躯，不由得眉头紧锁。 ……做噩梦了吗？ 身体比起大脑先一步行动，在神夜还是史莱姆时，无数次陷入噩梦的夜晚，人偶总会轻柔抚摸史莱姆的头顶，轻轻哼着安眠的曲子，等待黎明。 手掌触及颤抖的身躯，掌下，身体一顿。 「你……」 散兵刚出声，却兀地停顿，眼瞳骤缩，下颌绷紧。 神夜缓缓转过脸，漂亮的浅紫色瞳孔，浸着层潮湿水意。 唿吸沉重，带着些许不易察觉的颤音。 ……他哭了。 第41章 第四十一只史莱姆 触及脸颊的手指苍白、冰冷。 眼睑下柔软皮肤被略显粗糙的指腹蹭出一点红，神夜呆呆睁大眼睛。 唿吸可闻，极近距离，面目阴翳的人偶已然一手紧锢他的手臂，另一手直直探前，与动作不符的轻柔力道落至眼睑。 「——哭什么？」 神夜冷不丁回神，才发觉是面前的紫发人偶在问他。 过近的距离，精緻五官放大，急剧侵入性占据整片视野，一双深紫眼瞳紧紧盯着他，不放过一丝一毫的细节。 神夜感觉到一点寒意，鸡皮疙瘩缓缓凸起。 无光的黑暗中，人偶的一举一动都被夜色浸没，带上些许危险的气息。 神夜唿吸骤深，他怎么从来没觉得阿帽的外貌……如此摄人心魄呢？ 「我、我没有……」神夜张口，嗓音带着点沙哑，是气短的后症。 散兵垂下眼，指腹之上，沾上一点潮湿。 温度很烫，似要灼进心底，唿应着胸膛内的心脏，负面情绪漫上心头。 第96页 神夜捏紧胸口的衣物，脸侧垂下一绺柔软的紫色长髮。 浅紫色的瞳孔晕着水光，他侧过脸，躲开散兵的手。 被避开的人偶维持抬着手的姿势，视线暗沉。 神夜吸了吸鼻子，佯装无事般傻傻朝他笑，「阿帽我是不是吵醒你了，对不起，已经很晚了，你先睡吧……好不好？」 散兵眸色更深，禁锢着神夜的那只手还攥在他手腕，不着痕迹握紧， 人偶冷声，「客气就免了吧，你不会以为谁在这种情况下都能心大到睡着吧？」 神夜一顿，很快明白他的意思。 迟疑开口，「那……我去其他地方睡？」 不知为何，话语一出口，神夜只觉周身寒意更甚，面前阿帽的表情似是要吃人。 他立即改口，「不——我觉得还是这里比较好，就不出去了吧……不出去了。」 散兵啧了声，心绪速转，视线在面前的神夜面上划过。 发生异常……在先前的对话之后。 因为他的名字？ 「你……」 「阿帽！」 不着痕迹拧眉，散兵立时住口，握着神夜的手腕，向前俯身，视线紧盯他面上表情。 言简意赅：「你说。」 神夜没敢直视面前的人偶，犹豫了下捏紧自己的枕头，细如蚊蝇哼哼般道：「你的名字……能告诉我吗。」 神夜遮掩般移开话题，「我看大家交朋友都会告诉对方自己的名字，但是我从来不知道你的名字……全都是我叫的。」 深吸一口气，神夜嘟囔着，「还是说，你其实并不想和我做朋友，只是一直在依着我，你其实一点都不……」喜欢我。 最后的话被神夜吞入腹中，正懊恼间，一双手兀然覆盖脸颊，掌腹微使力，神夜的声音就被隔绝，半句不得出。 神夜惊讶地睁大眼，倏然，一直沉默看着他的散兵动了。 手向前一扯一拽，神夜一时重心不稳，险险由人偶拉着稳住身形。 「——所以，是谁给了你我不想和你在一起的错觉？」 神夜一愣，刚要解释他不是这个意思，却发现自己的嘴被人偶的手捂得严严实实，只能被迫听着人偶慢条斯理开口。 「就是这点小事，居然让你夜不能寐，甚至还——」 甚至还……哭了。 心脏奇怪地拧在一起，各种说不清楚的情绪漫上大脑，人偶面上表情变得极为复杂，神夜看不明白，只能懵懵懂懂着判断人偶将言未言的话。 神夜手掌下压着人偶的手臂，稳当有力，与外表的清瘦相比，实则极具力量与安全感。 「算了。」 散兵言简意赅，手上使力向前一动，神夜维持着被捂住嘴巴的姿势倒入床铺上，软乎乎的被子随之盖上， 「睡觉。」 神夜不能说话，只能通过眨眼表示自己的意思。 散兵恍若未见，将他的枕头也拿来垫在头下，松开捂着他嘴的手，却将他移得离自己更靠近些。 「但是我还……」 「聒噪。」 神夜闷闷闭上嘴，知晓此刻是不能再问出更多了，他气鼓鼓地要翻过身，用后脑勺对着人偶。 翻身翻到一半，神夜动作忽停，才想起人偶的手一直握着他的手腕，他从一开始就根本不能顺利翻身。 神夜小小声抱怨，「……过分。」 深紫色的眼睛瞥过嘟囔抱怨的小紫毛，空气中一声轻嗤。 神夜被迫与人偶面对面睡着，眼睛睁得大大的盯着同样与他姿势侧躺着的人偶。 阿帽眼睫毛好长…… 健忘的神夜一转眼就被转移开注意力，成功忘记自己刚在心底赌咒再也不和阿帽好了的誓言，数完睫毛视线下移，又停留在人偶眼尾一抹殷红，视线久久不能移转。 散兵垂下眼，搭在神夜手腕上的那只手有一搭没一搭地轻触脉搏，特殊的节奏逐渐安抚神夜紧绷的大脑神经。 渐渐的，神夜感受到一点迟来的困意。 折腾了半天，又是哭泣又是斗嘴，什么孤独寂寞害怕孤单，全数都被面前这个占据全副心神的讨厌傢伙驱赶得一干二净。 眼皮打架，视野之中只有人偶绮丽苍白的面庞，神夜慢慢闭起眼，嘴里仍在喃喃着两句不知名的音节。 始终清醒的人偶应声，似是说了什么。 姗姗来迟的睡意裹挟着神夜最后一分理智陷入黑暗，只有浅淡应答呢喃声渐渐弱去。 「阿帽的名字……」 「我的名字……」 ……阿奇。 「阿帽……倾奇者……阿奇……」 鸣樱树下，一团紫影坐在台阶上嘴里念念有辞，许是太投入的缘故，连身后走近的人影都未注意到。 一只手毫无预兆地搭在背对着比比划划的神夜肩头，突如其来的袭击，被打断专注的神夜心里一跳，肉眼可见地炸毛。 「是谁——」 「是我，一天到晚嘀嘀咕咕什么呢，神夜？」 绿髮巫女冒出头，神夜哼了两声转过头去继续嘟囔。 绿髮巫女即狐千代被勾起些许好奇，凑近侧耳倾听，半天就听见些没有关联的破碎音节，疑惑不解。 「你昨晚不是硬要与阿帽一起睡觉，怎么今天还看起来闷闷不乐呢？」 狐千代观察细緻，留意到神夜眼睛有些浮肿，面色较常日里苍白一个度。 第97页 神夜听到熟悉的名字，短暂抽出空，强调自己才没有闷闷不乐。 狐千代这才看清神夜的整张脸，不仅面色苍白，连平日里的活力劲儿都少了不少。 这是被……蹂.躏太过？ 咳了声，狐千代收回自己发散的思绪，回到正题上。 「距离阿帽委託的私人祓除仪式还有两日才能做完准备，不过仪式上缺了不少东西，神子大人让我带你去寻。」 神夜偏过头，「缺少什么东西？」 狐千代清点了下，很快答道：「一百六十八个绯樱绣球，还有山下与流浪武士交易而得的六十个刀镡，时间够的话我们还要去趟后山，从狐狸们那里找到用作通灵仪式材料的天狐绒尾。 神夜讶然，「怎么缺少这么多？」 狐千代展开手里的纸张，递到神夜面前，指着被划去的材料。 「毕竟这次阿帽先生私人委託的祓除仪式十分艰难，没有这些材料从旁作辅，仪式成功率就会大大降低。」 一边说着一边看着陷入沉思的神夜，「神子大人既然应承了，自然就会要做到最完备。」 神夜点了点头，鸣神大社向来在仪式上是不吝付出的。 但一想到阿帽给出的那四千万摩拉，神夜还是不免为他感到肉痛。 狐千代折好纸，看了眼天色，「没有其他要说的话我们就准备出发了，时间有些紧迫。」 「不仅要收集满整整一百六十八个绯樱绣球，还要下山去找踪迹不定的流浪武士，回来后更要去趟后山与那里的狐狸们商量材料一事。」 说着说着狐千代嘆了口气，「人手还是少了，若是再多一人，兵分两路，我们的速度也就能更快些。」 神夜应了声，一道身影突然跃入脑海。 他犹豫了下，「阿帽……？」 狐千代面容一瞬扭曲，语气奇怪，「……你想让他来帮你收集材料？」 神夜还没说话，一道轻蔑声音兀地插入其中。 「——怎么，他不能如此想吗，看来鸣神大社的管教之风可真是盛行。」 狐千代警惕，转而恢復正常。 神夜顿了下，望向出声的方向。 「阿、阿……呃帽。」犹豫半晌，神夜还是没有叫出那个突然出现在自己脑海中的名字。 散兵盯着他看了半晌，哼了声停步于他身侧。 狐千代不卑不亢，「既然阿帽大人有此意愿，鸣神大社……」 「我可没这份闲心。」散兵不耐烦打断了她，「先前的话我已经听到了，别浪费时间。」 绿髮巫女眼睛微闪，着重在看似无序，实则牢牢占据神夜身侧最要紧位置的散兵方位短暂停留，她垂首一行礼， 「那么就辛苦阿帽大人您与神夜同行，看顾神夜些许，我去寻找刀镡，在收集完毕后就一同于神社后山处聚集，如何？」 散兵嗤了声，但没再出言反对。 在场没出声的就剩神夜。 狐千代站起身，「神夜，你有意见吗？」 散兵适时移转视线，饶有兴趣盯着神夜的面庞看。 神夜感觉自己似是要被两道催促的视线烧灼发烫，深吸一口气，他点了点头。 「我和阿……阿帽一起去。」 得到肯定回答，狐千代行礼后很快消失在鸟居后。 神夜抬起的手还没挥动，就看不见绿髮巫女的背影。 犹豫了下，神夜还是看向身侧一直在盯着他看的散兵，视线游移， 「那个…阿、阿帽，我们走吧？」 得到习惯性的来自阿帽的啧声，神夜知晓这是同意。 打头带阵，像个幽灵般飘在前头。 自从昨夜过后，神夜就一直避着阿帽走。 虽然说要交朋友的是他，但是避着走的还是他，经此一夜相处，神夜总觉哪里似乎有些不对劲，但言语难以表述。 总之，想起阿帽就难以克制地发愣。 想起昨夜，就能再度感受到微凉的手指拂过眼睑，拭去湿意的温柔触感。 黯淡月光下的眣丽面庞……摄人心魂，让他不自觉想要靠近些许，去…… 神夜一顿，立即打散自己脑内诡异怪谲的想法，转而将全幅注意力投入在面前的路上。 一路走，一路能感受身后视线愈发灼热，神夜不着痕迹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一方黑帕适时递到他面前，神夜迟疑。 黑帕的主人挑起眉，「……不拿？」 神夜不再迟疑，火速取下。 开玩笑……要是又将阿帽惹不高兴，那不是又要做那些奇怪的事情了吗！ 神夜闷声埋头在走，顺着矗立鲜红鸟居的山道一路向下，绯樱绣球绝大多数就在这蜿蜒山道上的樱树之下。 神夜对此十分熟悉，他无聊时就常常会来此抓绯樱绣球玩。 如往常般，神夜手脚并用爬上樱树，像个鬼兜虫般紧紧依附在树上，然后嘿咻嘿咻向上爬。 据他经验，这样顺着樱树的树枝蔓延，能最大限度摘取所有的绯樱绣球，避免浪费。 才爬了两步远，神夜突感自己的后衣领被捉住。 一点沉重的力道拽着他离开樱树，回头望去，神夜直直对视上人偶眣丽面庞。 「——好慢。」 人偶瞥眼，大概了解樱树上下的绯樱绣球方位。 第98页 神夜维持着乖乖被拎着的姿势，四肢自然垂下，略作思考，「……那我快一点？」 散兵轻声笑了声，下一秒笑意散去。 「不用。」 神夜被拎着放在身侧，低头，他发现自己的手腕又被紧紧捉住。 指腹与腕部细腻皮肤相触，指腹缓缓摩挲，神夜能够清晰感受传来的冰冷体温。 阿帽哪里都好……就是有个喜欢捉他摸他的坏习惯。 神夜在心底小声念叨，抬起眼，眼前亮瞎一片。 万钧雷霆骤然轰响，电流直数此起彼伏降落不歇，深紫电光之中偶有银白划过，神夜眨了下眼，雷电各有目标锁定般，对着樱树上下不断轰炸。 受到雷元素攻击的绯樱绣球尽数皱缩，凝聚成花瓣聚合的实体，这就代表其可被採摘。 神夜站在散兵身后，没有贸然窜出去，人偶握着他的手自始至终都很强硬，等到电光渐息，云层游走，扣住他脉搏的手这才慢慢松开。 施展如此法术后，人偶面上不见疲态，语气平淡，「去吧。」 看出神夜的跃跃欲试，散兵没有束缚他的行动，放他去自己动手。 神夜在人偶松手的一瞬就直接窜出去，一手一个处理好的绯樱绣球，克制着将它们塞入嘴里的欲.望。 小紫毛勤勤恳恳，工作效率极高，很快，他就将树上下的绯樱绣球都收集完成，数一数，约有十几朵。 沿着山道下去，还有更多的樱树，如此合作，收集一百六十八朵绯樱绣球根本不在话下。 盘算着很快就能完成任务的神夜乐颠颠将收集好的绯樱绣球塞入自己身上挎着的小包包，他回头走向人偶，脚步都轻松些许。 「我们继续往下吧！」神夜心情很好，眼角眉梢都挂着笑意。 散兵没有反驳，慢悠悠跟在脚步轻快的神夜身后一路下山。 他看得出来神夜在躲他，不过这并不重要。 就像现在，他总会逐渐自己靠过来的。 后续的过程就十分轻松了，不断重复散兵施法，神夜拾取的轮次。 多次使用力量，人偶的面庞更加苍白，但因本来面色，难以辨别。 神夜频频回望，散兵以为他遗漏了什么，「要回去？」 神夜果断摇头，「不是回去。」 他带着散兵走完山道，脚步一转，转向其他方向。 『看来这就是去往后山了。』 人偶垂眼，不急不慌跟在神夜身后。 走了一小段距离，越走越觉不对，人流越来越多，后山听起来就不是个人多的地方。 身前，紫发垂直脚踝的神夜正直直向前走去，看似目标明确，毫不动摇。 实则，神夜内心十分动摇，无比慌乱。 阿帽看上去已经好累的了！脸色都整整白了一个度！ 那天跟着八重神子的队伍回来，他在这附近看见应该是有个可供休憩的村庄才对。 继续往前走十来步，人也变得越来越多，神夜一时更加慌乱，他被擦肩而过的游人重重一撞，趔趄了下。 余光瞥过，神夜总感觉自己似乎看见了什么毛茸茸的东西。 身后，直直伸出一只手臂，稳稳拦截腰间，稳住神夜身形。 绮丽的人偶垂下眼，敛去眼底深沉杀意，但语气全力平静，只携着些冷意，「你要去哪。」 神夜察觉到冷意心底一跳，难道阿帽因为自己带他绕了好多路生气了吗？ 小紫毛卡顿，大脑飞速运转。 交谈间，又是一撞，这一撞竟直接将神夜撞入散兵怀中。 散兵收紧手臂护住神夜，抱的更紧些，人偶不耐抬首。 深紫瞳孔直视，压迫十足。 在人偶的怀抱中，神夜意识回归，抬起头，眼瞳却骤缩。 面前景象堪称诡谲，来来往往的游人虽多，但不知从何时开始，哪里还有区别。 一个模子印刻出来的面庞之上，五官尽失！ 或高大或矮小的身躯，顶着同一张空白面容齐齐转身，环绕着以神夜与散兵为中心的包围圈，层层叠叠向外覆去。 不知何时，密密麻麻，堆堆叠叠，神夜头皮有些发麻。 他条件反射地觉得似乎有哪里被遗忘了，但现在顾不上那些。 犹豫着，神夜攥住人偶的袖子，在此刻，只有熟悉的阿帽能给他些许安慰感。 「阿帽……」 神夜刚出声，想要说些什么。 但阿帽没有回应，神夜向上望去，眼神一定。 等等……耳朵？ 第42章 第四十二只史莱姆 紫发人偶头顶，不知何时竟冒出两只毛茸茸的东西。 神夜睁大眼睛，小心翼翼地伸手去触，那两只毛茸茸的东西躲了下，然后又很快挨着神夜的手软软垂下，柔软的触感传至指尖，与外表看起来一致，十分可爱。 散兵身体一颤，不知为何，微妙的刺激流窜，他眸色渐深，制止神夜不安分的手，低声迅速道， 「不要乱动。」 再看周遭，依旧环绕着他们的无面人群丝毫不退，压迫骤深，两相僵持。 神夜迟疑，「阿帽……你没有觉得自己哪里不对劲吗？」 散兵下颌紧绷，手臂揽紧神夜，还在提防突然出现在此处的无面人群，大脑警戒拉满。 针对神夜问话只迅速问道，「哪里不对劲？」 第99页 神夜视线全都集中在紫发人偶的头顶。 那两只毛绒绒的东西看轮廓，很像……狐狸的耳朵。 等等……狐狸的耳朵？！ 神夜一惊，突然想起神社后山，自山道下来，实则有全然不同的两个方向。 一方是他急着想去寻找的人类村庄，另一方则是狐千代所说的，材料收集完后在那汇合的后山。 大脑迅速运转，一幕幕在脑内划过。 神夜咬唇，离开山道时过于匆忙，只一心记挂着阿帽苍白的脸色，没注意辨别。 面色一僵，神夜缓缓意识到一个误区。 他不会走错了方向，带着阿帽直接误入到后山那块属于狐狸们的领域了吧？！ 之前都是由狐千代和八重神子带着他来到此处，据说是狐千代那个族群的某位大人那一脉遗留的子嗣，在狐千代投奔八重神子后，就将那一脉的同族狐狸们也迁至此处。 其中不乏许多与狐千代一般的狐狸妖怪，更有有些实力的天狐压阵，后山一般罕少有人来此。 此次缺乏的材料之中的天狐绒尾就来源于这里，狐千代离开前就曾叮嘱过收集材料完毕后于后山处集合。 若是没有狐千代或是八重带领，自己误入的话，这群不知为何对稻妻人极具警戒心的狐狸们就会不断捉弄、恐吓来者，甚至运用妖怪的法术对来者进行恶作剧，逼着对方离开此地。 神夜捏着散兵衣袖，弱弱出声，「那个……」 「啧。」 散兵与这群无面的傢伙对峙，眼底不耐与压抑不住的烦躁骤深。 单手环着神夜，紫发人偶还是腾出注意瞥了眼神夜的状况。 意料之外，怀中的小紫毛面上并无恐惧，相反的，是一种微妙的难言。 散兵拧眉，「怎么了？」 他很快扫过神夜周身上下，视线一寸寸划过裸.露在外的皮肤，心中微紧，「是哪里有不舒服？」 神夜立即制止散兵多想，努力从将他抱的紧紧的人偶怀中腾出手，指了指对面常人看起来十分惊悚、没有面庞，并将他们团团包裹造成压迫的无面人群。 神夜解释道：「我没有不舒服，真的没事的，」 对视散兵沉下的视线，神夜只得再度补充，「我要说的是其他的啦阿帽！他们是后山的狐狸们，不会真的伤害我们的！」 不知为何，紫发人偶面色并未有丝毫好转。 神夜拽了拽他的衣袖，示意让他不要那么紧绷。 等到狐千代来了，这群狐狸们就会一闹而散，现在是在对外来人进行提防，意图将他们恐吓出去。 神夜再次看向人偶头顶上毛茸茸的耳朵，那两只狐狸耳朵正十分顺应主人心态，高高耸起，一看就是在警戒提防着周遭。 「——那又如何。」 散兵面色冷淡，殷红眼尾划出一道冷戾弧度，收紧环着神夜腰侧的手臂。 他可没忘记这群无礼的狐狸接二连三重重与神夜相撞，神夜身形清瘦，刻意一撞就是一个趔趄。 若不是他正好在此处…… 联想到后续的可能性，人偶面色更寒。 压缩到极致的怒意与戾气在眼底淤沉，被纳入怀中的神夜感受不明确，只能简单察觉到周遭温度似乎有些降低。 但对面将神夜与散兵包裹着的狐狸们就没那么好受了。 隐藏在无面狐群中的几只狐狸用特有的方式交流着， 「那个紫发的小不点又来了，还带了另一个傢伙……」 「紫发的小不点上次抢了我的七个饭糰！正好狐千代也不在，这次要好好捉弄他！！」 窃窃私语的狐狸们突然察觉似乎哪里有些不对劲，维持着施加压力的姿势，有敏锐的狐狸已经开始躲在狐群里摸搓手臂了。 「怎么突然变得好冷……」 「那个被小不点带来的傢伙感觉好危险，要不……」 头顶天空由紫转深，阴翳暗沉，极静又极暗。 倏然！ 一道轰雷炸响，整个世界都被乍亮白光充斥。 电鸣嘶吼，沖刷而下，烈风鼓鼓，飓风咆哮，气势汹汹席捲而来。 神夜被散兵即刻摁头死死压在怀中，视野没有受到影响。 动作过快，神夜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两只手捂住耳朵，世界一下子变得闷沉遥远，只有轰隆一声炸雷响。 过了三秒，散兵移开手。 疑惑不解的神夜刚要开口询问，耳畔，尖锐的鬼哭狼嚎撕扯空气，破锣嗓子般到处叫唤。 「——杀狐啦！！！」 「狐不干啦！！」 「小不点你快带着那个杀星走吧！」 将神夜与散兵包围环绕着的无面狐群不知何时竟消失无踪，密密麻麻、层层叠叠的人影似被一键清空，周遭满是断裂的雷击木，杂草石块横飞乱放，一片狼藉。 地上，四只黑黢黢的、一眼看上去就像是烤焦成黑炭的狐形生物颤抖了下，吐出雷暴焦灼后的黑气，接二连三发出哀嚎。 从黑壳中勉强找出吻部，神夜努力辨认着黑炭的特徵。 他迟疑道，「狐大……狐二还有狐三和狐四？」 被叫到名字的狐狸齐齐躺在地上，一水儿的雷击碳烤狐狸干。 散兵放开禁锢着神夜的手臂，视线冷淡，抱臂居高临下扫过这群狐狸妖怪。 第100页 头顶的耳朵十分顺应心情，愉悦般高高耸立，偶尔还颤了下。 「你们……还活着吗？」 神夜蹲在他们面前，拿起小树杈捅了捅。 半天没有反应，他有些担心，该不会……阿帽直接将狐狸们噼死了吧！ 那岂不是要赶快埋尸！ 余光一直留意神夜表情，快速变化，最终停留在担忧与莫名的坚定上。 散兵不耐，毫不留情站在神夜身侧，「别装死。」 他言简意赅，投下的视线毫无温度。 似是想到什么，在被雷暴烤成焦炭的狐狸眼中，这个天生的杀星唇角弯起令狐惊惧的弧度， 「——还是说，」散兵面上混着讽笑，出口的话语更加令狐遍体生寒， 「你们——还想再多感受几次雷暴的威力？」 狐千代神色匆匆赶至后山时已是入夜。 寻找周遭的流浪武士花费了不少时间，好不容易收集满六十个刀镡。 随意看了眼天色，狐千代惊觉神夜与散兵估计已经在后山等待她许久。 ……希望他们不会失误踏入后山的领域，那群麻烦的族内小子最喜欢折腾误入其中之人。 有神夜在也许还好一点，最重要的是千万别惹到另一个傢伙啊…… 绿髮巫女赶至后山，未见神夜与散兵踪影，连平常在此处蹲守的狐狸们的踪迹也全无。 怀揣疑惑，她顺着山道向内多走一段距离。 这一多走竟直直走至狐狸们的休息处，从外面就可见灯火通明，人声沸腾。 狐千代更加不解，握紧手掌，推开门，绿髮巫女将内里一切收入眼底。 内里，并排坐着神夜与散兵，一左一右，各自是狐三和狐四在服侍着。 缺失的狐大狐二呢？ 狐千代视线扫过，兀地一停。 穿着奇装异服、打扮妖娆的狐狸背影正僵硬对着她，不敢转过身来。 荒谬的猜想缓缓在狐千代心底升起，该不会…… 这时，神夜正结束对身旁的阿帽说些什么，眼睛一亮，就望见了顿在门口的狐千代。 举起杯子，小紫毛乐颠颠地朝绿髮巫女挥了挥，「我们在这里！狐千代！」 一边应声，狐千代一边走去，视线还在那两个背对着她进行挪转的背影上打转。 短暂收回视线，绿髮巫女一挑眉，她看了眼随意扶膝坐着的散兵，选择去问眼睛亮亮，满身洋溢着快乐的气息的神夜。 狐千代：「你们怎么在这里等我，不是说在后山入口吗？」 神夜指了指身边的阿帽，很骄傲道：「是阿帽让狐狸们带我们进来的！」 「他们没为难你们？」 两边服侍的狐三狐四不约而同咳了声，狐千代瞥过这群算是她后辈的小子，很快心里有了底。 ……看来，不仅是为难了，还被教训了。 「当然为难了！」神夜唰地一下站起身，「但是没关系——我有厉害的阿帽！」 这次换作正在喝水的散兵突然咳嗽。 「诶……怎么呛到了。」 神夜嘟囔着，动作却十分利索的蹲在阿帽身边，盯着人偶因呛水浮上些许血色的苍白面颊一顿看，咔咔一顿拍向人偶后背。 「要小心一点，阿帽！」 力道很深很重，散兵硬生生忍着，面不改色，狐千代看得眼角直抽搐。 狐千代直觉神夜似乎有些怪异，但她现在的注意力集中在更重要之事上。 面对散兵，绿髮巫女语气冷静，「刀镡已经收集完毕，既然你们到达此处，绯樱绣球也一定收集完毕，那么现在就差最后的主仪式材料的天狐绒尾。」 微拧眉，她继续道：「现在已到后山，这个就交由我去寻找天狐，大概明日就可收集完成。」 散兵并未插话，只平静应了声。 狐千代想起现在时候不早，建议道：「夜色已深，就辛苦您与神夜在这里休息，狐三狐四会安排好地方，明日取到天狐绒尾，我们就回神社。」 面前依旧是平静应声。 难得没被出演讥讽，狐千代还有些不适应，她抬起头，要再和神夜叮嘱几句。 抬眼，映入眼帘之景，狐千代陷入呆滞。 原先扶膝而坐的散兵不知何时被强迫压着身体侧坐，压着他的罪魁祸首小紫毛正不安分地扑腾着向上探出手，两只手一手一只，捏住毛茸茸的耳朵打着转儿揉捏。 两人靠得极近，几乎是要黏在一起的程度。 等等、耳朵？ 狐千代瞳孔骤缩，立即看向旁边满脸苦意的狐三狐四。 「你们……又捉弄了别人？！」 狐三狐四如丧考妣，哭丧着脸只得点头。 狐千代一口气梗住，小心翼翼地瞥了眼散兵神情，看上去似乎并未因此置气，反倒是有些……有些不易察觉的愉悦？ 堪不透的狐千代只得深深嘆了口气，「什么时候能够结束？」 狐三狐四期期艾艾；「三日就能解除。」 得到确切答案的狐千代这才放下心，三日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只要后续好好道歉赔罪，不要让散兵怪罪这群玩闹的小子就好…… 「不要三天！」 狐千代一吓，兽瞳竖立，神夜捏着散兵头顶毛茸茸的狐狸耳朵突然大声反驳。 「……神、神夜？」 第101页 小紫毛飞快瞥了眼狐千代，重重哼了声，指着对面背对着他们的两道身影出声， 「你们两个！转过来！」 狐千代心底升起点微妙，缓缓转头，与正好慢吞吞转过身来的那两道身影对视个正着。 沉默，死寂，在狭小的空间蔓延。 浓妆艷抹的狐大与狐二面上不知被谁画上烈焰红唇与浓眉眉毛。 还在额头上写了个大大的王字。 狐千代：「……」 她好像知道是谁的手笔了。 神夜这才心满意足地在身边的人偶怀中蹭了个地方坐下，一边揉搓着人偶头顶软乎乎的耳朵，一边指挥着旁边心惊胆战的狐三狐四，抬了抬下巴指向面前桌上的杯子。 「给我满上！」 绿髮巫女身体一僵，眼睁睁看着狐三狐四极端谄媚地将杯子倾满。 鼻子微嗅，好闻的果香裹挟着酒气远远飘逸而来。 酒气？ 难道是狐狸们酿造的果酒？ 神夜拿起杯子，十分豪迈，在旁侧狐千代与围观的四只狐狸复杂视线下一鼓作气灌完。 神夜的酒量…… 「嗝！」 小紫毛打了个嗝，甩了甩头。 「神夜、你……」狐千代有些担忧， 「嘘！」小紫毛以手抵唇，做出噤声的姿势。「我清醒着呢！」 狐千代生生忍住吐槽的欲.望。 她转首看向被神夜压着的散兵，观测两人面前的杯子，似乎只有神夜在喝果酒，那么清醒的一定就是…… 视线生生止住，紫发人偶苍白面庞浮上一层薄红，眼尾的那抹殷红更甚。 神夜捏揉他头顶的柔软耳朵，似是给主体也带来了奇妙的感官刺激，他竟低低溢出道喘息。 似是察觉到被注视，紫发人偶转移目光，视线由对待神夜的温柔似水一瞬凝结成霜，寒意冻结。 冷戾杀意裹挟，狐千代浑身一颤，寸步不得行。、 不、不能再停留……绝对会被杀…！ 一双手兀然出现在视野，生生打断散兵对无关人士的威慑压迫，摁着人偶的下颌，神智不清醒的神夜不满嘟囔了声，哼哼唧唧道， 「阿帽再走神……我就要生气了。」 散兵立即转过头去，绿髮巫女这才感觉身体能动，短暂恢復自由。 还是快点离开为好，狐千代不再想着要交代神夜如何如何，保全性命最重要。 唿吸滚烫且灼热，神夜感觉身体暖洋洋的。 是喝下去的甜甜叫做果酒的东西发挥作用了吗…… 眼前，紫发人偶的面孔无比靠近，无比清晰。 距离极近，近到低头就可触及。 陌生的欲.望一点一点蔓上心头，神夜微睁眼，突然感觉到一点干渴。 好奇怪。 他喃喃出声，「阿奇……」 紫发人偶眼瞳骤深，但语气仍沉静道：「我在。」 不满足。 好想……更近一点。 呢喃着，神夜轻轻贴着人偶的脸颊，甜甜的果酒气息喷洒，唿吸相融， 「我可不可以…亲你一下……」 「阿奇……」 第43章 第四十三只史莱姆 神夜醒来的时候大脑昏沉，像是被人揍了两拳，头晕目眩。 呆呆望着头顶发呆，思绪迟钝，像一滩浆煳。 身旁，存在感鲜明的一道视线久久注视。 视线的主人一直未言，只撑着头沉默看他。 半晌，神夜终于恢復些许精神，突然注意到自己手里似乎还捏着柔软的东西，他奇怪地「咦」了一声，转头看去。 两只柔软的耳朵倏然跃入眼中。 等等……耳朵？ 神夜瞪大眼睛，手忙脚乱坐起身扫视四周，陌生的房间，内景装饰风格怪异。 神夜恐慌，突然想起刚刚自己视线扫过的那张熟悉面孔，阿帽！ 「我、我们怎么会在这里？」神夜颤声发问，摁着自己沉重的大脑不住回忆， 「这里……是哪里？」 努力回忆了半天，记忆溯回到他与阿帽跟着狐大狐二他们走进后山，一起去往狐狸们的地盘上。 然后…然后他似乎是喝了狐三端来的甜滋滋的饮料，之后就……断片了。 断片了。 手里还捏着毛茸茸的耳朵，神夜僵硬地转过头，阿帽在那里已不知道盯着他看了多久。 久久未答，紫发人偶眯起眼，「醒了？」 神夜缓慢且沉重地点头。 「这副模样……该不会待会你就要说自己什么都不记得了吧？」 紫发人偶意有所指，神夜跟着他的视线，转向头顶。 他的手还在无比顺从本心地捏着人偶头顶那对毛茸茸的耳朵，手指嵌入柔软的狐耳，因触感绝妙竟一直都没松手。 神夜嗫嚅，小心望着散兵的眼睛，「我昨晚……有没有对阿帽做什么过分的……事情？」 散兵眉梢微动，将神夜的话语逐字拎出，面上似笑非笑，「……过分的事情？」 「什么才是你认为的……过、分、的事情呢？」 神夜随着散兵口中逐渐加重的语气，神情愈发慌乱。 断片之后，记忆一片空白。 神夜极力回想，但很可惜，依旧毫无线索。 神夜小心翼翼，「我有没有说了什么不好的话……之类？」 第102页 阿帽表情不变，那就是没有。 神夜舒了口气，再次试探到，「那我有没有……」 话语一顿，视线再度绕至散兵头顶高高耸起的毛茸茸耳朵上。 耳朵。 一些画面不知从何地冒出，飞快窜过脑海。 他、他……好像不仅仅是上手揉捏阿帽的耳朵，还做了更多…更过分的。 神夜僵硬，脖颈至脸颊缓缓漫上大片大片的红。 随那些飞逝画面而过的，还有柔软的、贴近正常体温的狐耳的触感。 被他强硬压在地上，摁着胸膛薄肌，眼中划过无奈但又不能生硬制止、只得微侧首任由他咬住耳朵的阿帽…… 喉结滚动，眼尾殷红，铺天盖地而来的热度滚烫，与之相反的冰凉的手却极度克制地攥紧身下衣料，青筋暴起。 被一幕幕破碎记忆冲击到发晕的神夜呆滞， 暖色光下，髮丝纷乱，眼尾蓄着层不知是薄汗还是生理性泪水的阿帽，模样看起来……好、好…… 涩情。 ……现在再道歉还来得及吗？ 目光躲闪，神夜舔了下干燥的唇瓣，一点刺痛兀地袭来，动作一顿。 ……为什么嘴巴会痛？ 百思不得其解，神夜正欲抬头，那些破碎的画面倏地划过眼前，紫色发顶又悄悄低下了。 散兵看在眼底，视线从白净脖颈上漫上的红扫过，挑起眉。 他有些恶劣，「看来这是……终于想起来了？」 神夜卡顿，正义感占据高地。 随即，他坚定握拳，信誓旦旦道：「阿帽，你放心，我会负责的！」 这一出来的突然，散兵衔接上他的脑迴路，饶有兴趣。 「哦？你说说，你要怎么负责？」 神夜还没想过具体措施，只含混着道：「我、我们回神社，然后、然后我努力赚摩拉，赚到的摩拉都给你，我还有很多藏起来的宝物，我都给你，还有还有……」 神夜说得结结巴巴，眉毛拧的紧紧，认真回忆着从话本札记看到的此类情节。 想到关键处，他眼前一亮，「然后，我们就去成为对方唯一的、最重要的……」 「——挚友！」 一声炸响，散兵面上那副悠然自若的面具轰然破碎，他表情诡谲，混杂太多神夜看不明白的奇怪情绪。 此刻，埋着头的神夜盘算半天，一鼓作气道：「我看话本上说过，只要结交成了挚友，就能一辈子都在一起，是彼此最重要的、唯一的陪伴。」 「我也想和阿帽你一直一直都在一起，所以我要负责！」 他打定主意抬起头，表情坚定，「怎么样阿帽！你也觉得我说的没错，对吧？」 入眼，紫发人偶表情已经收敛许多，只剩下层浮动的浅薄不解。 「所以，你思索这么久，得出的结论……就是这个？」 人偶冷凉声音生硬响起，神夜肯定一点头。 他有些不好意思，对着散兵诚恳道，「不会有下次了，阿帽，我向你发誓！」 散兵的语气生冷：「……不会再有下次？」 他的话听起来属实算不上高兴。 神夜十分理解阿帽现在的情绪。 代入阿帽的身份，如果是他被一直以来当作是朋友的傢伙突然醉后扑倒，怎么反抗都不可行，朋友不仅对着自己突然长出来的狐耳又捏又玩，还上嘴去含咬。 ……想想都觉得过分！ 神夜忙不迭点头，语气尽量放轻，小心翼翼道：「我再也不会不徵求阿帽你的同意就去捏耳朵，更不会去、去……」 神夜深吸一口气，目光坚定，「更不会去推倒阿帽，还很过分地咬阿帽的耳朵！」 门外， 急匆匆欲要推门而入的狐千代动作一顿。 门的隔音不太好，站在门口，内里交谈声听得一清二楚。 神夜的炸裂发言直冲狐千代脑门，绿髮巫女只觉眼前一阵发黑。 狐千代有些崩溃，就一个晚上不见，神夜这傢伙……怎么什么都搞上了。 门内， 神夜抬起脸，有些期待地等着来自散兵的回答。 他已经盘算好了，只要阿帽同意和他做挚友，他会把自己所有的一切都给阿帽，话本上说过了，人一生只会有一个挚友。 独一无二的存在，当然只有阿帽！ 「呵……挚友。」垂下眼，紫发人偶自讽般嗤了声，表情变换。 神夜条件反射觉得有些不对劲。 阿帽现在这副样子……难道他还忘了什么，还有什么没有想起来吗？ 散兵压近，两人身躯间空隙被紧紧压缩。 双紫眼瞳对视，神夜不由得放轻唿吸。 他察觉到一点近在咫尺的危机，尝试着轻声安抚，「阿帽……」 「嘘。」 冰凉的指节代替温暖的唿吸，缓缓覆及唇瓣。 神夜缓缓睁大眼睛，杏仁状的眼角微微上挑，满是惊疑。 难道……阿帽这是要报復回来吗？ 可是他没有长出狐狸耳朵……不能被揉捏含咬啊。 散兵视线微垂，在神夜掺杂不解的面庞上静静注视。 指腹微压，触到唇瓣上细小的伤口，神夜嘶了声。 眸色暗沉，人偶动作更进一步，指骨抵开柔软唇瓣，指节缓却沉沉探入。 第103页 神夜被堵住嘴，不解地含混叫了声，「……阿帽？」 紫发的人偶慢条斯理顶开紧闭的齿关，「还记得吗？」 神夜微眯眼，有点不适，「唔……」 要……记得什么？ 冰冷苍白的细长指节陷入潮湿柔软，蹭压拨弄。 拨弄间带出点『咕叽咕叽』的暧昧水声。 危险刺骨的气息再度席捲，神夜几乎能感受到胳膊上缓缓起了层鸡皮疙瘩。 被半强制打开嘴，神夜眯着眼，很快，挑起的眼角蓄上点潮湿水雾，将浅紫色的眼瞳覆上一层水意。 鼻尖微红，眼睑耳尖都是粉红一片。 散兵从容低头，将神夜身上发生的一切都收入眼底。 「现在想起来……昨夜你是怎么求我的了吗？」 晕乎乎的神夜努力想咽下口水，但被卡着舌头，只能可怜地呜咽出声。 人偶眯起眼，轻快地笑了下。 微妙的控制欲得到满足，先前的不虞也就成了促进此刻氛围的催化剂。 诱哄着，人偶轻轻柔柔语气开口，「昨晚说了什么，现在再说一遍，神夜，好不好？」 神夜没时间答话，只感觉自己仿佛快要死了。 薄汗微湿，颊侧紫发一绺一绺紧贴脸颊，眼前雾蒙蒙的，手脚失去力气，不知何时，整个人都窝在散兵怀中。 平日里看着细瘦易折的手臂稳稳拦截后腰，手有一搭没一搭地抚摸着神夜无力搭在身侧的手。 甚至还十分强硬地五指嵌入，深深扣着指根，施力禁锢，难以反抗。 阿帽怎么……突然像变了副模样，还变得这么…… 神夜找不出合适形容的词彙。 所以昨晚……他断片后究竟还发生了什么不为人知的？ 小心含着口中异物，散兵苍白指节浸上一点潮湿温暖的热度。 怀中的神夜眼神涣散，身体细微颤抖，似被他现在的举动打击到，散兵不着痕迹加深了攥握着神夜的手掌。 忽冷忽热，忽近忽远，捉摸不清，难以辨明。 想到神夜口中满满的的「挚友」「朋友」，人偶压低眉眼，敛去其中深意讽刺。 那样的关系……太浅薄也太脆弱，丝毫都不够。 他们之间的联繫，绝不仅仅只是如此。 「你知道我的名字……神夜。」散兵诱哄着，指骨微弯，碾过柔软的唇瓣。 波光粼粼，水意蔓延。 「叫我……我真正的名字。」 狐千代真正走进门内已是日上中天，她面色复杂，尤其是在看向被散兵拘在怀中的神夜时，视线更加难解。 散兵打断她的注视，冷声开口，「什么事。」 狐千代在心底嘆了口气，面上恭敬答道：「天狐绒尾已经收集完毕，祓除仪式的材料现在已全部齐全。」 「大人，我们现在就可以着手返回神社，明日，就是仪式正式开始的时间。」 散兵并未出声，反倒是用一种捉摸不透的视线扫过下首的绿髮巫女。 狐千代有些紧张，早晨在门外无意间听到神夜那一番惊世言论，后续见状不妙，她果断离开，不沾惹是非。 眼见着时间不能再拖才回来，不会这样还要被责备吧…？ 怀中，神夜动了下。 手腕被牢牢攥住，自之前……开始，散兵就紧攥不放。 缓缓清醒过来的神夜想起刚刚发生的一切，再看人偶时已有些不知来源何处的别扭。 虽然一开始的确是自己咬阿帽没错，但是那个时候是喝醉了控制不住！ 阿帽明明是清醒的，却对他这样那样……还缠着他问这问那。 神夜气鼓鼓就要离开，却感到一股阻力，低头一看，手腕还被牢牢攥着。 不高兴的小紫毛重重哼了声，他可不记得昨晚除了咬耳朵还求阿帽什么了，现在他算是看透了阿帽也是个坏傢伙。 和八重神子一样，切开黑的坏傢伙！ 「我要回神社！」 神夜闷闷出声，脸上是大写的不高兴。 散兵随即从善如流，态度相较刚刚一百八十度大反转，「好，听你的。」 神夜与等待回答等待半天都等累了的狐千代齐齐瞪大眼睛。 不是……怎么突然就这么好说话了。 神夜犹豫试探：「回神社前我还要去找狐狸们？」 散兵平静颔首，「可以。」 神夜在试探边缘更进一步，「那个好喝的果酒我也要带走！」 紫发人偶眉梢微动，神夜条件反射就要后退。 散兵见状，立即出声，「……带。」 神夜惊奇地凑近，完全忘记自己先前是有多提防散兵，忽略隐隐发酸的下颌，眼尾还留存些许红意的小紫毛打蛇随棍上， 「那我……那我还要一个人去！」 忍无可忍，散兵阴恻恻勾起一点笑，「神夜，有的话能说，有的话可不能说。」 面貌眣丽的人偶虽是唇角含笑，但眼底并无丝毫笑意，冷漠异常。 神夜几乎是在瞬间就想起自己身躯无力，只能含混气音出声的失控模样。 小紫毛迅速抹脸，「我、我和你一起，对我们一起去！」 「去完然后回神社，再也不来这里了！」 狐千代目睹全场，只觉得自己的存在感似乎有些多余。 第104页 神夜站起身，大步要离开，散兵仍旧攥着他不松。 神夜疑惑转头，「不去找狐狸们吗？」 紫发人偶微妙生出点被面前的神夜摆弄的错觉，静静看了半晌， 「你难道不……」 神夜当即转头，很热切地招唿狐千代， 热情的小紫毛：「狐千代原来你也在这里呀，那正好我们一起去找狐狸们吧！」 彻底感觉到自己变成空气的狐千代：「……」 第44章 第四十四只史莱姆 神夜正在与一只狐狸大眼对小眼。 尤其是这只狐狸还浓妆艷抹，五官横飞，脑门上不知被谁写上了大大的王字。 神夜越看越眼熟，小心翼翼叫了声：「……狐大？」 满脸丧气，周身气氛黑沉沉的狐狸有气无力吱了声，「……干啥。」 神夜捧腹，摁捺住即将出口的大笑。 「狐大怎么一个晚上你就变成这副模样了哦，谁干的！」神夜撸起袖子，气势汹汹，「看在我们一起吃过饭糰的份上，我去帮你教训他！」 狐大死目，久久盯着神夜，几乎有些咬牙切齿，「你说是谁干的呢，小不点？」 小紫毛感受到一点凉意，他咳了声，很快正经。 环视周遭，黑漆漆一片，只有最正中的神夜与狐大两个存在。 「狐大，你看见刚刚跟在我后面的那个阿帽……呃就是和我一起来的人了吗？」 神夜犹豫了下，与狐千代与散兵二人一道离开休息地后，狐千代带着他们往后山更深处去，却突然一顿，说有谁要见他们。 才踏入后山领域，神夜条件反射就察觉自己手腕一松，一直攥着他的阿帽的手消失了。 取而代之出现的就是奇形怪状的狐大。 狐大死鱼眼，「你们只是暂时被分开，放心，安全着呢。」 神夜唿出口气，这才想起还有个第三人，「那狐千代呢？她去哪里了哦？」 在后山出口等着的狐千代兀然打了个喷嚏，紧了紧身上的白衣，绿髮巫女念叨着一定是此刻陷入幻境的神夜在骂她。 「她更安全，」狐大咬牙切齿，催流程道，「你就不问问你自己为什么出现在这里吗？」 神夜眨巴眼，「狐千代不是说有人要来见我们吗，我在这里等着就好了。」 狐大被他一梗，「那你不想知道是谁要来见你吗？」 神夜从善如流，「是谁要来见我呢？」 狐大重重从鼻孔哼了声，「——当然是我们伟大的天狐！」 神夜不明觉厉地拍了拍掌心。 虚荣心拉满的狐大向后一退，恭谨垂首。 纯黑之地，涟漪般的光圈扩散，神夜缓缓睁大眼睛。 一只巨大的狐狸，堪称是巨兽，美丽纯白，大大的绒尾随风飘荡，充斥神性的金色双瞳凝视着面前的紫发少年。 「……神夜。」 狐狸叫出了他的名字。 神夜呆呆应了声，望着面前巨大的狐狸目不转睛。 狐大消失在黑暗之中，寂静环境，只剩下神夜与面前这只巨大的天狐。 「你想知道你身边的那个人心底有如何的故事吗？」 空灵虚幻的嗓音环绕着，直直往他耳朵里钻。 狐狸扬起头，金色的双瞳仍旧盯着神夜。 神夜喃喃：「阿帽？」 「你不想知道……他心里隐藏最深的东西吗？」 神夜能够感觉自己此刻的状态似乎有些不对劲，他的身体与意识脱离，大脑陷入沉重的迟缓。 思维迟钝，神夜低声重复，「阿帽…心底隐藏最深的……」 「过来吧，神夜，你该知道的……所有的一切。」 手腕上的金色铃铛环发了疯地颤抖，上下碰撞着发出剧烈的声响，金光微绽，刺透黑暗。 神夜的意识仍在被牵着走，他脑中映着属于狐狸的那双竖立金色兽瞳，充满神性，但……十分温和，毫无敌意。 向前踏出一步，神夜跟在巨大的狐狸身后进入黑暗更深处。 散兵一拉帽檐，抬起深紫双眼，寒意凌冽。 在他面前，狐二打了个寒颤。 他期期艾艾试图安抚面前这个杀星，学着神夜的叫法道，「那个…阿帽大人，天狐大人要见您。」 紫发人偶掀起眼皮，冷声重复，「……天狐？」 他嗤笑了声，「稻妻的那只天狐，不早就在三百年前死光了吗。」 散兵语气讽刺，「现在剩下的，就是八重神子那只狐狸了才对吧。」 狐二哀痛之色闪过，眼睛一闪，态度放得更加低微，「天狐大人……」 散兵若有所察，微侧首，余光瞥见来者，微挑眉，「……哦？」 来者朝恭恭敬敬的狐二微抬首，狐二很快消失。 散兵若有所思望着面前的身影，与神夜那端不同，此刻出现在他面前的是一道人型的影子。 身着鸣神大社的统一制服，但面上却戴着看不清真容的狐狸面具，一概表情面目全数都被遮得严严实实。 周身气息也十分奇怪，非人亦非妖怪，人偶微眯起眼。 「神夜在哪？」 散兵有些不耐，四周遍是黑暗，遍寻周遭也没有神夜气息。 饶是心底知晓神夜在这里不会出什么意外，但是一旦脱离感知范围，紫发人偶还是危机横生，敏感多疑。 第105页 「他现在很安全。」与散兵稳稳保持距离的人影轻声开口，光听声音难辨雌雄。 散兵抱臂，身体警戒拉满，不着痕迹已然做好攻击准备。 他一边搜集所处环境讯息，一边强压情绪开口，「呵，把人困在这种地方还藏头露尾地搞这些疑神弄鬼把戏，怎么？见不得人吗。」 人影未出声，只静静伫立，凝视着对面的紫发人偶。 散兵肌肉紧绷，蓄势待发，眼底杀意微闪，戾气隐隐环绕。 人影在这时忽然开口：「你想知道……与你分开后，他的记忆吗？」 挑起眼，人偶唇角微落，充斥讽刺的虚假笑容闪过。 戴着假面，散兵声音冷意更甚，「这些就不劳像你这样的傢伙费心了吧，藏头露尾不敢展现真面目的傢伙……你猜猜说出的话能有几分可信呢。」 人影不答，却向旁侧让开一步，让出一道门。 不知何时出现的门。 散兵不着痕迹拧了下眉，心下有了计较。 ……幻术。 神夜跟着巨大的狐狸一直向前走。 木屐落于水波般的地面寂寥无声，只有圈圈扩散的涟漪在脚下泛开，泛向更远处。 感觉不到疲倦的神夜小声嘀咕，「我们要一直走到哪里去呢……」 狐狸的耳朵动了动，柔软的弧度让神夜想起人偶头顶毛茸茸的耳朵。 还有……每次触碰，表情都会产生些微变化的阿帽。 所以，为什么要把他和阿帽分开呢？ 而且狐狸说的话也很奇怪，『阿帽心底隐藏最深的东西』，以及『你该知道所有的一切』。 「我们到了，神夜。」 引路的狐狸停下脚步，回首望向似在思考的神夜，不急切也不催促。 神夜模煳应了声，随即抬起眼。 一闪门跃入眼帘。 神夜微愣，「一扇门？」 狐狸声音传来，「是的，一扇通往你想知道的答案的门。」 「可是我没有……」想知道的。 神夜在狐狸的视线下，将话语咽入喉中。 他真的没有想知道的吗？ 神夜垂着视线，向前握住门的把手，只需稍稍一用力，他就能打开门，进入其中。 「神夜，」巨大的狐狸再度开口，金色的兽瞳满是温和。 神夜愣愣抬起头，狐狸的声音传至耳畔，「相信你自己，以及……相信你的眼睛。」 手掌握紧门把手，神夜不知为何兀然压下向前重重一推，门在他的眼前倏然展开。 刺目耀眼的白光浸入整片黑暗，光芒大亮。 门的另一端，与此同时，白光乍亮，浸透门扉。 守在门外的人影微侧首，看向一直伫立原地的紫发人偶。 「看来你的伙伴已经做出了选择。」 散兵面色微紧，「进入门内，他会受伤吗？」 人影微顿，似是笑了般，雌雄不辨的语气都带上些许轻松愉悦。 狐狸面具微微摇头，「放心，他安然无恙。」 「我要进去。」散兵身形立即动了，不再迟疑。 人偶皱眉，还是追问道：「在门内……我会遇见他吗？」 人影仍保持着捉摸不清的形态，话语难解，「也许会，也许不会，但你见到的……不都是他吗。」 散兵仍要追问，但人影已经不再作答。 嘁了声，还是神夜当下的状况占据上风。 人偶推开门扉，骤然，白光乍亮，占据整片视野。 微偏首，散兵短暂移开脸。 光芒暂歇， 神夜移开遮住眼睛的手，奇怪的感觉漫上心头。 他……似乎并没有手，而是操纵着身体的某个『部分』。 视野低矮，神夜想要走动，却发现自己的身体并不受控。 或者说……并没有供以走动的双足，他被固定在一个地方，不能移动分毫。 想起狐狸的话，不再过多专注自身，神夜开始打量周遭环境。 所幸，他的视野范围并未遭到限制，不如说，他现在能够全方位遍览四周。 是一种很奇怪的视觉回馈。 无边蔓延向黑暗深处的土地与无数破碎崎岖的岩石，寸草不生，十分贫瘠。 地上印着些干涩焦黑的痕迹，看不真切是什么。 下一秒，有声音传来，悉悉簌簌。 神夜提起精神，甚至屏住了唿吸，虽然不知晓现在自己是个什么状态，但根据先前的判断，此刻他一定不是在自己的身体之中。 神夜不知为何，对此接受良好，仿佛理所当然、顺理成章的概念注入脑中。 悉悉簌簌的声音愈发近了，神夜睁大眼睛，看见自远处走来一道身影。 身影身形不高，清瘦狼狈，裸.露在外的手臂与小腿上都是伤痕，平素整洁干净的衣物也一派狼藉，甚至还沾着来源不明的枯黑血渍，步伐沉重，面色沉沉。 神夜瞳孔重重一缩。 身影走近，面目清晰，无比熟悉。 他绝对不会认错……是阿帽。 一个接一个的疑惑窜上心头，这里是哪里？ 为什么出现在这里的阿帽如此狼狈，满身狼藉还受着伤？ 这里……难道就是阿帽心底隐藏最深的地方吗？ 「……好痛苦，」 神夜立即回神，发现是阿帽发出的声音。 第106页 面色苍白的紫发人偶呢喃了这一句，乏力般重重向下一倒，神夜慌乱，着急忙慌要冲上前去搀扶。 但他忘记了自己现在的状态，只得被牢牢禁锢在原地，眼睁睁看着紫发人偶半跪撑地。 人偶仿佛累极，手指抽搐，强压着死死扣入地面，他似是攒了一点力气，向上缓缓抬起脸，深紫的瞳孔倒映出面前的一切。 神夜看得十分清晰，所以他能够看见此刻阿帽眼中的自己…… ——是一块石头？！ 为什么是一块石头？ 神夜来不及多思，面前倒在地上的人偶挣扎着撑地支起身体，踉跄着向前走动两步。 背靠着神夜附近的石块，人偶支着腿勉强坐下。 动作间似是扯到伤口，他「极小地嘶」了声，神夜听得极清晰。 没有休息，神夜眼睁睁地看着勉强撑起上半身的紫发人偶动作勉强但迅速地拿出一系列他不明白为什么在此刻拿出来的东西，随即开始使用。 笔尖落于纸页簌簌作响，人偶写字极静，面上是与常日里的那种冷漠截然不同的冷静平和。 神夜想起自己奇怪的视野，尝试蹭着去看。 [……探索深渊…第八千四百七十一日……] [验证猜想…完毕……他的主要部分就在……] 神夜拧起眉，人偶并未写很久，刷刷记录差不多后将纸页叠好，仔细收入怀中。 而后才开始快速处理自己的身体。 表情不耐，极为厌烦。 神夜不能理解人偶对自己身体的不在意。 拿出的一系列东西中有几卷绷带，人偶随意缠了几下伤口，撕完绷带后又放回原处。 神夜多看一眼，留意到阿帽的伤口并没有血液溢出。 换而言之，伤口就仅是伤口。 皮肉外翻，模样狰狞，痛感持续，但他面色毫无变化，像是早已适应。 想起被阿帽记下的那个数字，八千四百七十一日。 二十三年。 生出某种猜想，他抿唇，不敢继续向下想。 紫发人偶静静在原地坐了半晌，他微闭眼，眼皮之下的眼珠转动，似是在思考什么。 而后，唿吸骤然一顿，原先还有些冷静或者说是平和的面庞紧绷，深紫双眼睁开，眼神兀然转为厌恶森寒。 条件反射，神夜猜想就是有什么阿帽不喜欢的东西出现了。 「滚出来。」 人偶声音极冷，神夜注意到他身体蓄势待发，腰弓如猎豹，身躯重心下沉，显然是已经做好作战的准备。 阴影之处赫然缓缓分出一道影子。 瘦长高挑，长及脚踝处的斗篷遮盖大半身形。 紫发人偶周身气场兀然变得十分烦躁，神夜惊疑，阿帽状态可以说是……极为反常。 介乎克制隐忍与杀意愤恨之间的，被拉扯两端的情绪。 来者步步走近，行动间，未被奇异面具覆盖的苍白下颌在黑影中时隐时现。 人偶眼底戾气淤积，被传染般，神夜神经紧绷。 紫发人偶死盯来者，恨不得啖其血肉，名姓终于昭然若揭。 「——多、托、雷！」 第45章 第四十五只史莱姆 气氛凝重，两相僵持。 戴着诡异面具的男人微动，坐在地上的紫发人偶随即戒备，身体微弓，下颌紧绷，搭在身侧的手指抻成死死攥握的姿态。 神夜将他的动作看得一清二楚。 戴着诡异面具的男人高高在上，姿态高昂地俯视地上的神造人偶。 多托雷挑起眉，「看来——你的状态似乎十分不妙。」 紫发人偶冷笑，毫不客气，「那也与假惺惺的愚人众第二席执行官无关。」 神夜一眨眼，捕捉到个陌生名词。 『愚人众』 多托雷轻抚手掌，白色皮质手套交触发出闷沉的声响。 他随意迈过散兵设下的警戒线，毫不在意地走入其中，人偶瞳孔骤缩，摁捺不住的戾气沉沉。 「怎么会毫无关系呢——你可是最完美的实验载体。」多托雷发自内心地赞嘆道，声音醇厚如丝绒。 神夜只觉虚伪，涌上一点难言的噁心。 戴着诡异面具的蓝发男人嘴里称赞，但动作无一不昭示其冷漠无情。 覆着白色皮质手套的手不容忤逆探向前，神夜的角度，大张的手掌直直朝他而去，几近就要沉沉遮住双眼。 散兵就地踹落那只手掌，他用的力道极重，发出一道响亮打偏声。 人偶不耐，「滚开，多托雷，带着你那噁心的想法滚出深渊。」 被打落手掌，多托雷表情不变，反倒是饶有兴致地勾起唇角，「直到现在，你还在保留那点可怜的坚持，真是狼狈啊。」 神夜莫名地感到一股寒意，克制着向下看去。 散兵就地站起，面色黑沉沉，他看起来不愿多在此处停留，要向深渊更深处去。 多托雷脚步微动，与人偶之间的距离倏然拉近，「别急着走，倾奇者。」 紫发人偶应激，眼中快速划过戾气，「你不配叫这个名字！」 多托雷向上抬起手，示意自己可没有恶意，「当然、当然……不过，除了这个名字，你还有其他什么名字呢。倾奇者？」 满满恶意不加掩饰，朝着人偶喷洒毒液，神夜握紧拳头，苦于不能控制自身，不然一定要出来狠狠给这个傢伙一拳。 第107页 散兵深吸一口气，看起来在强压情绪。 多托雷视线转过，看起来很享受他的痛苦，「我带来了女皇的命令。」 散兵忍住噁心，眉头紧皱，「……冰之女皇又说了什么？」 「深渊探索的进度接下来换人接手，你该回到至冬宫復命了。」多托雷从口袋取出一个徽记，神夜快速看一眼，将图案记在心上。 徽记被抛掷向紫发人偶，啧了声，他抬手立即接住，确认过其上代表冰神的神纹，烦躁情绪一闪而过。 不欲与多托雷多说，散兵当即转身就要走。 多托雷仍不急不慌，皮质手套包裹的两指间把玩着一剂试管。 神夜跟着人偶离开的视线兀然停顿，莫名的吸引力促使他转回看向多托雷手中的试管。 试管材质透明，但内里中部以下则淤积着碎片状物，黑气缠绕其上，发散出令人心悸的气息。 感受到如此气息的不仅是神夜，转身欲走的散兵动作一顿。 手掌覆住胸膛，澎湃情绪流淌，咬着牙，人偶屈辱转头，一字一句，深刻入骨，「……多、托、雷！」 蓝发男人毫无愧意，仍摇动着试管，慢条斯理道，「即使女皇下令不能动你的心脏，不过……如果是你自愿完成实验的话，这部分你一直在收集的碎片，也可以作为交换的砝码，怎么样，倾奇者？」 「你在做梦。」人偶冷讽。 神夜再度将多托雷手中的试管多看几眼，兀然想起熟悉的类似物。 在稻妻城的容彩祭上，被呈上的用于祓除仪式的刀剑之中，那些被黑气包裹的部分，与蓝发男人手中所持之物堪称是一摸一样！ 条件反射察觉内有隐情，神夜放轻唿吸，更加不错过面前两人对话中的分毫。 「真是倔强，那么这部分——」多托雷话语未落，一只手兀然朝他面门而去！ 似是早已习惯，身着厚重披风的蓝发男人向后一退，装载着碎片的试管腾空一秒，竟直直向下坠落！ 突然窜出的手立即调转方向直接朝着坠落的试管而去，一声冷笑，多托雷瞄准方向屈膝重踢。 散兵早有预料，另一只手重重挡在腹前硬生生隔开接触他腹部的大腿，反手攥握手指深深掐入其中，另一只手背身捞向试管。 神夜看得目不暇接，却生出一点奇怪的疑惑。 交战的二人单纯依靠肉搏，根本没有阿帽在他面前所施展的那些雷电元素力。 唿吸骤深，试管接触手指却在下一瞬间被推动般歪了下，从人偶的指尖直直滑落。 深紫瞳孔骤缩。 神夜看得极其清楚，多托雷将产生一瞬破绽的人偶曲肘重重向前一击，摧枯拉朽之势，人偶防备薄弱，被击得硬生生倒飞出去。 尘烟裊裊，巨石塌陷，蛛网纹之中深深嵌着一道人形身影。 神夜心急如焚，不住变化视野更加靠近人偶所在区域。 「阿帽……！」神夜唿吸急促，脏腑压榨勒紧，头晕目眩感再次潮汐般涌来，他有一种想吐的冲动。 尘烟之中，模煳人影动了下，将自己生硬从巨石之中剥出。 从斗篷之中伸手去接住试管的多托雷侧目，提起些兴趣出声，「哦？生命力可真是顽强。」 顷刻之间， 满身细密伤痕的人偶双眼阴翳，从尘烟中如利剑再次射来，目标明确，直指多托雷项上人头。 拉出一道黑影，飓风猎猎，小腿裹挟千钧之势横空直击蓝发男人弱点，多托雷丝毫不慌，手上一抛试管从容退步， 「与其如此与我争夺，不如同意合作，皆大欢喜……」 「说了滚开！」人偶声音狠厉，带着杀意下手不再克制，单手撑地拦腰一截，又见横噼了个空，紫发人偶啧声，再度朝着原地稳住身形的多托雷而去。 多托雷仍未止言，比起一心要取他性命、招招狠戾的散兵，他的动作堪称是戏嚯逗弄。 人偶很快也察觉这一点，重重一咬牙。 奈何不了他就立即转换目标，沖向多托雷的身形顿闪。 下一次出现之时，已是凭空跃居半空，直下方就是被抛掷而起的试管。 触手可得。 紫发人偶毫不犹豫，在多托雷与试管内碎片的优先级上选择了试管，腰弓勒紧，以身抵挡多托雷可能採取的进攻，滞空时间迅速伸手去取试管。 「——哦？这可不能这么轻易让你得到。」 多托雷冰冷如蛇信般的粘腻声音再度响起，神夜眼睁睁看着蓝发男人抬起手臂，线条流畅，在人偶视域死角，那只手向前一击。 透明试管二度于人偶指尖滑落，深紫瞳孔凝聚成一点。 「咔嚓。」 极清脆、极明显的一声。 在被他们称为『深渊』的无光无声之地，这一声来的突然、毫无预兆。 神夜恍惚间听到一声悲鸣，混合着玻璃碎裂的声音，他咬紧唇瓣，手指扣入掌心。 深深地、认真地将名为『多托雷』的蓝发男人从上至下，乃至发梢衣角全部刻入眼底。 深绿的火焰在至暗之处猝然升起，却转瞬消失，恍如错觉。 多托雷若有所察，下一秒，视线转向单膝撑地的人偶。 「哎呀——看来你手滑了呢，真可惜，又要到处去收集了，倾奇者。」 第108页 满怀恶意，蓝发男人不紧不慢出声，未被面具覆盖着的面上挂着不加掩饰看好戏的神情。 地上的紫发人偶没有回他，只沉沉站起身，一言不发。 神夜看得分明，人偶的眼底汹涌流淌着憎恨与怨意，但他选择忍耐蛰伏。 得不到回应的多托雷轻笑一声，冰冷的眼瞳看向甫一接触倒地面就消散的萦绕着不详气息的碎片。 藉由人偶之手成功将这些残次品分散深渊，等下次到来时……那可就有好戏可看了。 他意味不明勾唇。 假模假样说了些垃圾话，多托雷终于转到正题，「女皇已等待你许久了，倾奇者，别浪费时间。」 紫发人偶冷漠扫过，视线最后在碎裂的试管玻璃上停留。 飞溅的玻璃渣洒了一地，里面承载着的碎片也已不知所踪。 忍住，忍住。 人偶尝到喉口一点血腥气，不断告诫自己。 胸膛的心脏死寂，除了最开始时由多托雷拿出的试管，发出点反应后又沉沉熄去。 还需要……多托雷找到神夜，纵使忍耐蛰伏，再多羞辱，也要等到那个时候。 人偶视线沉沉，多托雷见状，唇角更是弯起嘲讽弧度。 「真好骗啊……愚蠢又可怜的人偶。」 始作俑者将面前低着头的紫发人偶看得一清二楚，拿捏住其痛处的实验者不断试探其最大底线。 神夜只能待在原地目睹着人偶不言不语跟在蓝发男人身后离去，满是伤痕的狼狈背影逐渐被黑暗吞噬。 他开始痛恨起自己的无能，情绪转为向内的剑刃，刺向柔软的灵魂。 「他的怨恨…他隐藏最深的痛苦……」 神夜喃喃，却敏锐感知到有哪里不一样了。 原先极深极暗的周遭，兀然亮起一个个紫色光点，分散不同区域。 奇怪的是，神夜竟能将那些紫色光点所在之处看得一清二楚，与用眼睛看的直接视觉不同，他缓缓意识到，那是一种更为复杂的……感知存在般的上帝视角。 正要深入思考，眼前骤然光芒大绽。 白光倏然亮起，极快地吞噬一切，将整片空间都充斥得一点不剩。 神夜避头闭眼，再睁开眼时，眼前场景已大变。 极简装饰，四周似是密闭空间，墙体都是冷色的灰，乍一眼看上去极像囚牢。 冒出这个念头，门突然向两旁移开。 微扬的斗篷衣角先一步进入视野，神夜皱眉，与多托雷身上的那件模样一致。 下一刻，迈入室内的人偶缓缓抬起脸。 神夜睁大眼睛，在苍白人偶身上找到了些许熟悉感。 此刻出现的阿帽……已经更为接近与他相遇时的那个阿帽了。 「……如果你不是自讨死路，多托雷，」 散兵嘲讽拉满，他看上去有些疲倦，似是辗转多番，长久未眠，「我可没那么多时间给你浪费，还要去至冬宫復命。」 「当然……当然，新任的愚人众执行官第六席——[散兵]……」 如蛇吐信般粘腻声音响起，身着奇怪白褂的蓝发男人从另一侧走出， 「看吧，是时候来让你目睹最后的成果了！」 最后的成果？ 毫无预兆，神夜大脑一跳，似是针刺般戳了下。 连绵的细密阵痛再度开始蔓延，他克制不住用手抵住额头，大鼓大鼓的吸力不断传来。 刺痛爆发的下一秒，神夜惊奇发现自己可以动了。 紧随着、缠绕而上的阻力绊扯住身体，他尝试挣扎，却发现越挣扎越紧，死死束缚着他，像扑灭一团火焰般覆盖其上。 「哦？」多托雷发出声音，人偶眼睛微动。 「看来……我们的实验体已经开始觉醒自我意识了，真是及时啊。」 他在说什么？ ……实验体？ 神夜呆呆望前，真实地感知起周遭。 意识扩散出的一瞬，骤然停滞。惊惧与悚然爬上后脑，周身不住发寒。 囚牢般的深灰密闭空间，在他身旁，有数以百计……甚至千计的紫色光团明明灭灭，此起彼伏。 唿吸着、存活着，被复制成无数统一的模样。 一道道紫色人影排列整齐，如案板上待宰的牲肉，分隔着塞进模样、型号一致的培养皿。 多托雷眼底蓄满疯狂，着迷般看向占据约千平的实验基地，「现在——你还满意你所见到的吗？」 人偶琉璃般的紫色瞳孔动了下，失去血色的唇瓣抿起。 『博士』用他收集到的所有神夜碎片……与他对神夜的记忆，创造出的产物。 不是神夜…但具有神夜气息的『他』。 神夜心里发寒，他现在所见的一切都过于颠覆。 挣扎着、力气渐息。 多托雷唇畔的弧度拉满，诡异面具之下，猩红眼眸浓稠深厚，疯狂于其中肆意流淌。 黑色的祟神气息萦绕苍白人偶身畔，却又像畏惧什么般，寸步不得近。 一点窒息漫上口鼻，人偶逐渐失去了自己的声音。 不对…不该如此，不应该是这样…… 人偶手指颤抖，过度唿吸，胸膛剧烈起伏。 与魔鬼达成的交易……终于在这一刻向他彻底露出了獠牙。 无数个日夜的忍耐与蛰伏，怀揣着最低微的期冀与祈盼。 第109页 等来的……却是无数个在唿吸、以这种方式活着的。 『神夜』。 第46章 第四十六只史莱姆 白光骤息， 推开门的散兵立即抬手横挡眼前，避过刺目白光照射。 周遭场景飞快变化，倒流的风景走马灯般一窜而过。 散兵面无表情看着场景迅速倒流，深紫色的虹膜之上映出一点昏暗的光。 到达某一瞬，四遭猝然陷入寂静。 站在原地久久未动的人偶侧过脸，活动躯体关节，万幸，他的身体能够自由活动，不受限制。 琉璃般的眼珠动了动，映出面前之景。 深红鸟居沉沉压下极具压迫力的倒影，中庭的神樱树孑孓，来往无人，一片寂静。 夜晚低温，绯樱绣球浅薄的香气浮动在空气中。 微弱的风拂过发梢，人偶若有所察，视线直直钉向某个方向。 约有十人合抱宽的巨大神樱树上，枝叶悉悉簌簌，光影变化下，投射出一道沉默的影子。 「……神夜？」立在原地的人偶发问，动作毫无迟疑。 转瞬之间，他就已然出现在那道沉默身影之侧。 「果然是幻境。」 散兵脑中极快窜过，身体轻盈，行动无阻，并且他的动作没有引起环境之中任何变化。 以一种近似漂浮又似站立的姿势稳住，散兵垂眼看向身侧的这道影子，垂在身侧的手一瞬紧绷。 比起完整的身形，它更加模煳，也更加接近散兵记忆中在踏鞴砂所见的紫色身影。 如果不是那只狐狸所说，这里是神夜的记忆，他甚至以为这个影子，是那次之后……未处理完的残次品。 抹去脑中并不美妙的过往记忆，散兵微挑眉，就地在沉默的紫色身影旁曲膝坐下。 紫影毫无反应，对他的存在无丝毫感知。 「好寂寞……」 散兵的动作一顿，确认自己的耳朵没出问题，当即盯向这道疑似是『神夜』的身影。 「好孤独……」紫色身影颠三倒四呢喃，没有五官的面孔呆呆望着某个方向。 散兵顺着他的视线，若有所思看去。 偏向西北角，可以看见连接而起的岛屿虚影。 认知到的一瞬，唿吸乱了。 ……踏鞴砂。 紫影望向的方向，正是神无冢所在区域。 抬起手在紫影的面前晃了晃，散兵再度确认此刻的幻境已然独立生成，并不能被他干扰。 他自讽嗤笑，「……真是煳涂了，居然还想在这明晃晃的幻境里改变什么……」 人偶抬起头，不欲再多停留。 神夜不知在哪里等待着他，现在不能在这里浪费时间。 视线随意瞥过，却在下一秒定住。 从无面的紫色人影面颊，近似眼部的部位，深黑的漩涡旋转，凹陷出五官的轮廓。 这一幕堪称是诡谲，不明的紫影，夜深人静之时，还是在神社这种交杂神性、人性与山野怪谈的特殊区域，任是寻常人看了都会惊唿一句妖异。 紫影身形逐渐凝实，浅紫色的瞳孔自深黑的漩涡之中缓慢具象化，然后是鼻子、嘴唇、皮肤，一点一点靠近真正的人类之躯。 微弱的紫光乍亮，覆盖紫影的体表，于是从光芒之中，探出细白柔软的手与手臂，更往下，赤.裸的双腿自然垂下。 「这就是……神夜甦醒后的化形吗。」 散兵近距离将一切变化收入眼底，视线描摹过从微薄紫光中生出的完整身形，紫光渐息，转换结构，凝成轻飘飘的布料覆盖在体表之上。 紫光全然散去，人偶忽有所察。 侧过脸，神樱树下的过道庭廊，一道脚步声匆匆。 在某一刻，脚步声兀地一定，被压抑到极点的唿吸声粗重。 居于高处，散兵将来者身形看得一清二楚，身着鸣神大社统一的巫女狩衣，手中持着一盏用于照明纸灯笼，面色苍白。 她似是看见树上的影子，迟疑又小心翼翼地将灯笼举高，散兵能看见她瞳孔骤缩。 「是个……孩、孩子。」被压低的惊疑声浅浅响起，身侧的『神夜』倏然动了。 风里裹挟着潮湿的气息，散兵不知为何有些不安，视线顿住。 月光下，柔软白皙的面颊之上，缓缓滚落两滴透明的泪水。 「啪嗒」接续的两声，晶莹的泪水砸落在神樱树上，一点紫光涟漪般散去。 「……为什么…好痛苦。」 年幼的孩子呢喃着，缓缓支撑着身体踉跄站起。 散兵一句句听得分明，不着痕迹皱起眉。 神夜的甦醒……看起来并没有那么简单，并非是他自愿甦醒的结果。 寂寞、孤独与痛苦。 人偶手掌攥紧，克制着不上前触碰，在心底重复告诉自己这只是幻境，当下，他需要找到进了门的神夜，那才是最重要的。 将自己的情感抽离，他这才再度看向周遭。 树下的脚步声倏然多了，散兵扫过，果不其然，那两只狐狸出现树下。 最先发现紫影的那个巫女不知去了哪里，偌大中庭，一时只有树上的神夜与树下的八重神子同狐千代。 绿髮巫女望着树上的神夜皱起眉，对着旁边的八重神子小声询问，「现在带他……救了……」 第110页 八重神子只摇了摇头。 散兵眉梢微挑，身侧，神夜倏然动了。 浅紫色的眼中出现了两道身影，目标明确，他直直坠下树去。 身体已先于大脑率先伸出手，却在接触的一瞬僵住，散兵神色莫测地望着自己穿透神夜身体的手臂。 在紫光的护持下，神夜安全无虞。 散兵随之更改方向，这一次，他站在狐千代与八重神子之中。 直面朝他走来的神夜。 ……究竟发生了什么？ 肉眼可见的，神夜此刻的状态与他相遇时所见截然不同，八重神子做了什么？ 「好痛苦……我是谁……」 神夜不断向他们靠近，每靠近一步，狐千代的膝盖就更加下弯，视线微动，散兵注意到八重神子的身体保持警惕，狩衣之下的身躯并不如她面上所展现出来的那般轻松。 神夜在无意识地向她们施加压迫力。 「胸膛……好空，空荡荡……为什么？」 他呢喃着，映着深绿火焰的眼瞳将两道巫女的身影圈入其中。 人偶攥紧自己的胸膛，伴随着神夜一声声呢喃，落灰的记忆再度被翻出，与之而来的痛苦也不断重复。 咬紧唇瓣，一瞬错眼，神夜却突然半跪于地面，散兵恍如局外人，冷冷被动旁观这一切。 他看着狐千代与八重神子对视，交换眼神后，由狐千代上前询问状况。 八重神子站在原地，手支着下颌，似是若有所思。 「我的名字……」 半倒在地上的身躯声音细碎，喃喃着，极低极闷。 不知为何，散兵忽然动了。 他想，他该与八重神子一样，只站在原地不动就好。 这里只是一片用以迷惑他的幻境，来源不明的狐狸与刺目的门扉……如果不是神夜，他绝不会心平气和进入。 「我的名字……」 「……神夜…」 话语暨出，向前只踏出一步，白光骤亮。 散兵不耐啧了声，熟练地侧脸避开刺目白光。 思绪稍定，场景忽变。 由深夜转为白日，野树丛生，枝繁叶茂，人迹罕至。 散兵视线微动，又是一个熟悉的地方。 后山。 「他现在的状态……十分奇怪。」 「着手准备仪式吧。」 交谈声远远传来，人偶侧目，心念微动，已然出现在交谈双方身侧。 又是两只狐狸。 散兵面上的不耐毫不掩饰。 八重神子看着地上平躺着的神夜身影，语气难得正经些许。 「可是……就算是您，进行封印的话也绝不会……」 她的话只说到一半就不再说下去。 散兵留意，八重神子对面的那道身影，面庞被狐狸面具遮挡得严严实实，说出口的声音仍然雌雄难辨， 「正因为是我，才会知晓如何将他封印，仪式成功，后续的加固就要交给你了。」 八重神子急切，「可是——」 散兵眼睛微抬，倒是很难见到总是游刃有余的八重神子露出这副表情。 他走近几步，站在她的身侧，更加将她们之间的对话听得更加清晰。 「封印共有四重，小神子，你要好好记住了。」 带着狐狸面具的身影语气平静，手中却很快打出一个又一个印记。 泛着金光的印记逐渐飘上空中，凝聚在地上的神夜周遭，缓缓结成金色的壁障结界，束缚其行动范围。 散兵微蹲下身，手掌毫不犹豫触及神夜，同样的场景再度发生，这一次他依旧直直穿透而过。 「又是一个幻境吗。」 他有些不耐，神夜踪迹毫无循序，但幻境却接连上映。 「记忆、力量、本能与气息……小神子，在他不能全数掌控自身之前，绝不能让他自我解锁封印，知道吗？」 狐狸面具十分严肃，八重神子嘆了口气，只得应声。 「我知道了，您放心。」 散兵微妙地察觉到些许不对劲。 无论是八重，还是狐狸面具之下的人，语气之中似乎都将神夜视为某种庞然大物，一种极具危险性的存在。 好似不封印他，就会造成无可挽回的损伤。 为什么？ 阵中突然传来不良反应，针刺般的痛感侵袭而上，散兵定睛一看。 不知何时睁开眼的神夜直直盯着八重神子与狐狸面具的方向。 微弱的紫光再次覆盖他的体表，眼瞳深处的深绿色火焰跳跃地愈发急促。 他抬起手，无知无觉般似是要触碰法阵之上薄薄的一层金色壁障，触及的一瞬，「咔嚓」一声，蛛网般的纹路大片大片蔓延开来。 无尽的压迫沉沉传来，如被一双巨大的眼注视般，出于莫名的吸引，散兵情不自禁走上前一步。 狐狸面具嘆息一声，「不好，看起来要加快速度了。」 手中叠印的速度更快，金光大盛，不住向下压制神夜身上的微弱紫光，裂缝的屏障以极快的速度修补。 进度抢先，紫光与金光僵持不下。 八重神子加入其中，手中捏起狐狸手势，金光大盛！ 神夜面上很快划过一丝痛苦，五官皱紧，随着金光遍及周遭，他被迫蜷缩身体，缩在小小的区域之中。 第111页 散兵留意，八重身侧的狐狸面具的身影逐渐变得稀薄，很快就更加靠近出现在他面前的那般模样。 若有所思，散兵看向整片区域，「他在消耗的……是什么？」 适时，「叮铃」一声清脆响。 大亮的金光分为四处，朝着蜷缩在狭小空间的神夜投射而去。 手腕、脚腕，四只铃铛环缓缓凝实。 散兵眉心一动，「原来……这些封印是从这里来的。」 「没错，这些——就是施加予他的封印。」 凭空，一道虚幻空灵的声音遥远响起。 面前的画面陷入定格，散兵拧眉，「别装神弄鬼，滚出来。」 金色光团显露，上下浮动。 散兵视线停住，眉头紧蹙，「…什么东西。」 「真冷漠啊，明明我们刚刚才见过呢。」光团声音一变，忽然就变得另散兵厌烦起来。 「呵，装神弄鬼。」人偶不欲多言，转身欲走。 光团落地，缓缓浮现出道人型，一如既往，狐狸面具镶嵌其上，「别着急，你不想知道更多吗？」 散兵重复，「——知道更多？」 狐狸面具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当然，毕竟在这里，你所见到的，都是真实存在的过去。」 散兵：「……」 他陷入沉默，「你说，真实存在的过去？」 狐狸面具点了点头。 联结前言，在他面前，一个又一个问题被摆放出来。 神夜的甦醒就处处透露着谜团。 还有所谓的四重封印，八重神子所应答的解除第一层封印……真的会有如此好心？ 在幻境中被神夜所呢喃的话语…… 一切都充满怪异诡谲。 拿定主意，散兵抬起头，视线沉沉，「你要我做些什么。」 他心知肚明，这绝不会是一个等价交易，但现在神夜的优先级更大，别无他法。 狐狸面具似是笑了，面具下的面庞扯动脖子上的部分，「别紧张。」 「我并不需要你去做些什么…倒不如说，你该告诉我你想知道写什么。」 狐狸面具循循善诱，「毕竟……他的存在，一个处理不好可是很危险的。」 散兵无比深刻地认知到面前正体不明的存在在和他开了个玩笑，但话语之中的内容细究起来却令人难以生出丝毫笑意。 抿了下唇，人偶漂亮的深紫色眼睛微动，「任何问题都能得到解答？」 狐狸面具语气带上情绪，「当然——任何问题。」 不再犹豫，散兵终于向前迈出一步， 「那么，我要知道……」 「真实的神夜…他在哪里。」 虚幻之中，一声火花爆裂炸开的噼啪声。 狐狸面具的动作似是陷入凝涩，超出限度般，身形竟在末尾发生溃败，散兵条件反射觉得不对劲。 太寂静了，也太沉默了。 没有刺目的白光，周遭场景却如走马灯般再次转变，这一次走马灯速度越来越快，无数场景从眼前唿啸而过，却没有任何一张停留。 静止沉默的空间里，紫发人偶眼中流淌过漫长到已然跨越物种与种族的时间。 画面一卡，周遭场景兀然蹦出一段。 环视新显现的场景，人偶早已习惯如此变化。 只不过这次的场景，让他生出些许奇怪的情绪。 出现在面前的……是深渊。 一个不该是神夜踏足的无光之地。 「好寂寞……」 微弱的声音低吟，散兵侧首，察觉细微不对劲。 「好痛苦好空虚好悲伤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声音持续不断，高高低低但不断重复，忽高忽低或快或慢刺入耳畔。 一双巨大的眼睛在最高天静静睁开，被注视感再次席捲人偶心头，莫名生出的吸引力促使他上前。 熟悉的…… 胸膛，心脏似被唤醒，沉重跃动。 在那里的声音的主人……到底是谁？ 第47章 第四十七只史莱姆 只向前一步，人偶突然感觉再一次的白光刺眼，条件反射抬起手臂遮挡眼前。 微侧首，周边幻境顿时进行改变，场景走马灯般倒流，飞速窜过。 唯有最高天之上的那双巨大的眼睛静静注视着此下所发生的一切。 低低呢喃声此起彼伏响起，环绕在身旁难以脱离。 散兵皱起眉，细微的猜想与疑虑漫上心头，但很快，面前白光缓缓散去。 「啧，这一次，又要传送到哪里去？」 紫发人偶睁开眼，兀然惊觉场景逆转，竟再度回到了之前的后山。 山野寂寥，人影伶仃，基本无甚踪迹。 不着痕迹环视周遭，散兵却对上了一双惊喜的眼。 「狐千代？」很快念出面前的绿髮巫女的名字，早已在后山入口等得百无聊赖就差就地蹲下的绿髮巫女快步过来。 狐千代将突然出现在后山入口处的散兵上下看了眼，确认无事，这才放下心。 「终于出来一个。」狐千代念叨着。 散兵没有错过她话语之中的内容，拧起眉，「神夜呢？」 狐千代指了指他身后才出来的方向，「应该还在里面。」 神夜还在幻境之中。 想到这，散兵情绪起伏，转身就要重新进入后山。 第112页 狐千代睁大眼，急忙拦住，「你才出来，现在再进去也没用，还是先在这耐心等待吧。」 散兵冷冷瞥过，唇角扯起点讽刺的弧度，「——不进去，难道就像你这般在这浪费时间等？」 狐千代感觉到股凉意扫过身体，等待过久一时竟忘了面前这位喜怒无常的性格。 向后退到安全距离，绿髮巫女咳了声说，「放心……里面的大人是不会为难神夜的。」 散兵不吃这一套，「为难不为难我要亲眼见过才能确定，至于你的话……」 人偶上下一扫，轻嗤一声，「——我可不信。」 狐千代深吸一口气，克制自己不要与他争论计较。 散兵见她也翻不出什么浪，冷哼一声转身就要走。 空气之中兀然传来些许波动。 一道近乎是空间裂隙的狭长缝隙撕裂般显现，隐隐有透明人影浮现，绿髮巫女小心屏住唿吸。 散兵也注意到这不寻常之物，不用狐千代提醒。 他迅速向前一步，人偶手臂抻前当即稳稳接住从裂隙中落出的身影。 神夜紧闭双眼，眉心皱起，面上浮现一层阴翳。 最后那一幕的场景还时时刻刻闪现眼前，冲击大脑。 无数个……紫色光团被复制成一模一样的紫影。 无数个『他』。 好不容易从束缚中挣脱，神夜手脚一轻，只感觉一股向上的力道拦截住自己，熟悉的气息传来，怀抱温暖，动作轻柔。 他身体一僵，属于散兵的那张苍白面庞在眼前闪过。 神夜死死闭紧双眼，像只将头埋进沙滩的鸵鸟，不敢面对现实。 他说不出自己此刻心底的惊惧从何而来，或许是在门内看见的记忆影响了他，或是那排列整齐、分隔着被塞进同样大小的复制体影响了他。 在阿帽的记忆中……有无数个『神夜』。 那自己又是什么？ 久久没见神夜出声，散兵收紧手臂，「发生什么了，神夜？」 狐千代走近，细细打量反常的神夜，心底有了猜测，迟疑说出：「…或许是你们在里面的遭遇影响了他。」 神夜闻言，身体一顿。 散兵没有错过这个细节，手掌抚过神夜后嵴，掌下传回的触感让他皱起眉。 人偶直直望着怀中的紫发少年，开门见山，「神夜，你在里面看见了什么？」 狐千代紧盯埋头在散兵怀中的神夜，等待他开口。 周遭寂静，神夜攥紧手掌，死死咬着下唇。 没有回答。 「是那个狐狸对你做了什么吗？」 散兵语气冷硬，眼底戾气划过，当即就要向后山方向而去。 狐千代慌忙阻挡，「冷静点，里面那位大人是不会……」 散兵丝毫不听，语气森寒，滋滋电流骤起，身后黑纱无风自动。 「——滚开！」 神夜突然攥住人偶的手臂。 手指极为用力，指根泛白，死死阻止人偶的动作。 散兵唿吸一顿，犹疑低头道，「……神夜？」 「不要去。」声音低低，神夜缓缓抬起头，浅紫色的眼瞳看着面前犹有怒意的散兵，轻声重复道， 「……不要再回去了。」 明眼人都知神夜此刻状态不对，后牙咬紧，人偶深深看了神夜一眼，「……好，听你的，」 狐千代缓了口气，重又靠近，小心翼翼询问，「神夜……你现在，感觉如何？」 「我没有关系。」神夜从散兵的身边离开，徒留表情晦涩的人偶定在原地。 他环顾四周，确认是鸣神大社的后山才稍微放下心，转向狐千代，「我们现在回去吗？」 狐千代一愣，视线飞快扫过身后面目阴翳的散兵，结结巴巴道，「啊、回去…回去，当然回去。」 神夜点了点头，「那走吧。」 狐千代犹有疑惑，「那你……」 「小神夜——！」 「那位大人请留步——！」 远远的，接连两道声音响起，打断狐千代的话语。 神夜转头，看见一高一矮两只狐狸飞快朝后山入口处的他们奔来，四肢着地，行动矫健，速度敏捷。 几息的功夫，就窜到了眼前。 「狐三和狐四，」狐千代叫出名字，「你们怎么来了？没有跟着狐大狐二一起照顾大人吗？」 「正是大人叫我们来的！」狐三得意洋洋拍了拍胸脯，咬断身上绑着的用于固定的带子，取下背后一直背着的东西。 狐千代更加不解，看着他们的动作发问：「你们过来这一趟可是大人有什么要事要说？」 狐四摇了摇头，将背后同样背着的东西咬断，往神夜面前一推。 「小神夜，你不是说喜欢我们酿造的果酒吗？」 神夜微愣，想起自己的确是说过此类话。 狐三得意洋洋，将自己背着的东西往走过来的散兵面前一推。 「我们酿造的果酒可是独家配方，外面买不到的。」 狐千代大概懂了他们的意思，「所以你们……」 狐三狐四坐在地上，身后蓬松的尾巴微动，「当然不是，酿造这个可麻烦了，我们才不愿意送人呢，要不是大人让我们送来的，说是神夜喜欢，让我们给小神夜和这个……」 狐三小心觑了眼气压沉沉的散兵，囫囵一句带过，「呃……都送过来，我们才不跑这一趟呢。」 第113页 狐四应和道：「对！麻烦的嘞！」 狐千代抿唇，笑了下。 神夜蹲下身，将狐四推到他面前的东西拿起，是一个小瓦罐，用红纸黄泥封口，轻轻摇晃还能听见内里清亮水声。 他知晓那只狐狸的用意，在此刻送能安心神的果酒过来。 「帮我谢谢天狐大人。」神夜站起身，垂至脚踝的紫色长髮漾起弧度，「我们就不去过去道谢了。」 散兵没动，神夜将他面前的那个瓦罐也拿起来抱在怀中。 看他不便动作，人偶动了，将两个瓦罐从神夜怀中都拿过，声音很冷，「……我来拿。」 狐千代咳了声，「那么我们就先回神社了，狐三狐四，你们也尽快回到大人身边。」 两只狐狸解决难题般，对视一眼迅速窜离，两个矫健身影很快消失在山野。 狐千代转过身，「那我们走吧？」 神夜点了点头，散兵不置可否。 上山的一路，各怀心事。 狐千代不住用余光去瞥后面的神夜与散兵，两人一前一后，没有并肩。 各自落后向前一步，维持着这个距离不近不远，看起来极像是在冷战。 神夜能感受到身后来自散兵的视线，深深沉沉，盯着他的背影似是要灼出个洞来。 神夜小声地在心里对着阿帽道了声歉。 但他此刻仍旧被门后的那番记忆魇扰。 一字排开，无数个复制品，不会认错……那些，就像他的手足，他身体的一部分。 虽然不知道这感觉从何而来，但深深刻入灵魂的熟悉感与一体感始终缠绕着神夜的大脑。 为什么会在阿帽的记忆中出现？又为什么……会出现在他的面前？ 神夜跟在狐千代身后，一路闷头向前。 走过林立着的深红鸟居，渡鸦栖息其上，猩红色的瞳孔扫视其下依次前行的三道身影。 像一条线上缀着的三个点，不远不近保持着相同的距离。 微歪头，渡鸦迅速一展翅翼，几根深黑的羽毛飘飘荡荡落下。 悄无声息落在毫无知觉的神夜头顶。 落后一步，时刻紧盯神夜的散兵捕捉到，垂在身侧的手指一动，看着仍旧陷入思绪，毫无所知的小紫毛。 迈步向前，轻而缓地捻着那片鸦羽，散兵不着痕迹取下它。 神夜忽地脚步一顿，这才发觉不知何时，身边竟站着道黑影。 「……阿帽？」 「嗯。」 散兵云淡风轻，手背在身后。 神夜犹豫开口，「怎么了吗？」 人偶垂眼，语气平静，「没什么，继续走吧，时间不早了。」 神夜一愣，轻轻点头。 小插曲转瞬即逝。 狐千代偶一转首，惊讶发现不知何时，神夜与散兵开始并肩同行，不再是之前保持距离的那番冷战模样。 心底唏嘘，她终于可以喘口气。 顺着山道一路向上，走过林立的鸟居，一路上至顶端，终于可见山道尽头的神樱树影子。 脚步逐渐加快，狐千代在神社门口看见道熟悉的粉色身影。 「——神子大人！」 先一步开口，八重神子手抵着下颌朝着他们一行人方向看来。 眼睛微眯，「哎呀……真是风尘僕僕呢。」 绿髮巫女一愣，随即想起什么，回首望去。 果不其然，连带着她入内，神夜散兵身上都皱皱巴巴的，看上去十分狼狈。 「还以为你们今天赶不回来了呢~」八重神子唇角弯起点笑意，侧首看向夜空之中一轮圆月， 「不过还是回来了，这样就不用将仪式向后推迟一天了。」 「神子大人，仪式材料我们都已收集完备。」狐千代交出她收集到的刀镡与主材料，神夜见状，也将装着收集好的绯樱绣球递过去。 八重神子收好材料，「仪式明日安排好了就会有人来叫你们。」 她在对着神夜与散兵说，狐千代自觉退下。 神夜抿唇，看起来是想说些什么。 八重神子瞥过，「哦？小傢伙，下山这一趟走得开心吗？」 神夜：「……」 他勉强自己开口，「很开心。」 狐狸巫女眯起眼，「——那另一边呢？」 散兵不予理会，冷淡站立一旁。 她也不恼，轻轻拍了下手掌，「时候也不早了，神夜，你该带着你的『朋友』去休息了。」 散兵微皱眉。 不知为何，神夜总觉得八重神子似乎在朋友上的语气奇怪。 他点了点头，「好，那我和阿帽先回去了。」 「去吧~」 八重神子站在神樱树下，表情不变，唇边携着缕看不真切的笑意，目送紫发少年与人偶的背影一前一后离开。 银月皎皎，粉发的狐狸巫女伸出手，扶起一片落下的神樱树花瓣，低声喟嘆道。 「哎呀呀……这可怎么办呢，看来今晚，註定是个不眠之夜了呢。」 回到神夜的屋子，散兵将怀中的两罐天狐赠予的果酒放下。 转过身，神夜正在铺被子。 动作一如既往的慢吞吞，铺着铺着还会停下来思考。 散兵上前，将小紫毛提到一边，自己主动接替，动作快速简洁。 只一眨眼功夫，整整齐齐的床榻就展现在神夜的眼前。 第114页 「休息吧，神夜。」散兵低声。 神夜没有多言，很利索地爬上.床，将洗漱干净的自己塞进被子里。 熟悉的触感让他紧绷的情绪稍缓。 散兵端着烛台放在一侧，垂着眼将烛芯剪断。 暖色的光洒在他苍白脸颊上，竟也镀上层温和的暖光，看起来极为温和。 气氛烘托，神夜缓缓眨了下眼。 「阿帽，」有些急促，神夜捏着被角，仗着自己缩在被子里，散兵看不见他的小动作。 散兵应声，「嗯。」 「……我们，以前见过吗，阿帽？」 剪刀「咔嚓」一声，清脆剪掉烛芯，一分两断。 神夜的声音在室内清晰响起。 散兵应了声，「你想知道？」 神夜点了点头。 他犹豫了下，但还是决定坦诚。 阿帽是他唯一的朋友，更何况，窥探他人心底最为隐秘之处这件事……无论怎么说，都是他不占理。 才离开后山时，那些回忆碎片纠缠不舍。 现在一路梳理一路适应，神夜已经能够逐渐掌控好自己的情绪。 即使在那里看见的……难以理解，但是现在出现在他面前的，只是阿帽。 阿帽对他这么好，他不该将那些画面中的情绪带出来，施加给无辜的阿帽。 成功说服自己，神夜再次看向散兵时，视线慢慢缓和下来。 散兵也察觉到这点变化。 但他依旧十分沉默，沉默到有些不像他。 神夜……他将这个名字颠来倒去，在心口来回倒转，顺着胸膛缓慢起伏的心脏频率。 「阿帽……我要和你道歉！」 神夜紧张地捏紧被子，将自己咕蛹成一个春卷，滚到散兵身边。 有些不好意思地，神夜声音微微放低，「我刚刚不该不理你，还故意不靠近你……不和你说话，我要和你道歉！」 散兵眉梢微动，放下手中的烛台。 「你在说……你刚刚是故意不靠过来？」 神夜咽了口唾沫，低低应了声。 小心观察着人偶面前表情，但由于逆光，看不真切，神夜只得放弃，选择另投他路。 挪动着身体，神夜蹭到散兵身边，抬起头小心问道，「阿帽，你是不是和我生气了？」 两人距离被拉的很近，几乎低头就可触及。 放在膝上的手指微动，散兵扯了下唇角，「那你说……我该不该生气？」 神夜心里暗道一声不好，阿帽的语气绝对不像是没事的样子。 但是他很快改变策略，期期艾艾道，「那……你怎么样才能不生气呢？」 一双浅紫色眼瞳睁得极大，紧紧注视着人偶面庞，不放过丝毫变化。 「巫女们都说，晚上生气脸上会长皱纹的，阿帽你不要晚上生气哦……你这么好看，长皱纹绝对不行的！」 小紫毛信誓旦旦，有理有据辩解。 散兵起了逗弄他的心思，「哦？我怎么没听说过这个说法，而且……我如何与你有什么干系。」 语气直转而下，将自己团在被子里的神夜只觉浑身僵硬。 话语冰冷，神夜抿唇，不知何来的有些难过。 但他随即又想到先前被他冷淡以待的散兵……只会比他更难过。 吸了吸鼻子，神夜小声道，「怎么可能没有关系。」 像个超大号蚕宝宝，神夜一边咕蛹着靠近，一边观察人偶的动作表情，随时做好撤退准备。 将柔软蓬松的发顶凑到散兵手下，神夜顶着人偶的手，「给你摸摸我的头，不生气好不好？」 散兵的动作微停。 一些被珍藏许久的回忆泛起波澜，人偶垂下的视线，暖色划过。 神夜，的确只是神夜。 无论他从何而来，又要做些什么。 但自始至终，在他面前展现出的……一直都是神夜。 面色稍缓，但散兵嘴上仍是毫不退让，「——这么轻松就想煳弄过去吗，未免你也将我想的太好哄了吧？」 有转机！ 神夜眼睛一亮。 轻轻咳了声，神夜凑近些许，主动将软乎乎的脸颊放在散兵伸出的手掌之上，任由人偶捏揉，眼睛弯成一道弧度，带着发自内心的笑意。 「——没关系，阿帽想让我做什么都可以的！只要不和我生气，继续和我做唯一的挚友，我就都愿意的！」 忽略那两个不该出现在此处的字眼，散兵略一挑眉，「……什么都愿意？」 小紫毛兴奋点头，暖色烛光下，眼睛亮晶晶的。 微勾唇，弯起戏嚯的弧度，散兵低头，两人间距离兀然拉近，唿吸轻轻扑洒。 神夜缓缓睁大眼睛，不为其他。 ……阿帽的眼中，满满当当都是他的身影。 「那如果我说——要你这样做呢？」 慢条斯理的少年清透声音轻缓响起，手指触碰到柔软处。 一些被选择性遗忘的记忆突然杀回马枪，神夜脖颈向上缓缓泛起大片大片的红，一直蔓延到耳尖，就连脸颊也飞上红晕。 「啊…欸、欸？！」 散兵垂眼，「……不愿意？」 神夜眼也不眨，不经思考大声辩驳道，「——当然不是！」 人偶轻笑一声。 神夜只恨不得将自己再度埋进被子里，在心底重重拳打脚踢不经大脑思考的自己。 第115页 小紫毛视线漂移，「那、那个……」 散兵微挑眉，「嗯？」 神夜结结巴巴，「阿帽你先躺下去……对、对！还要闭上眼睛！」 散兵微顿。 「快点闭上眼睛！」 「——好，都听你的。」 第48章 第四十八只史莱姆 眼睑下方蜻蜓点水般触碰了下，神夜做贼心虚，迅速将自己重又塞进被子里，团吧团吧滚到床的另一边。 这才小小声嘀咕，「……好了！」 散兵微微挑起眉毛，「就这？」 神夜勐地从被子里挖出自己的头，「不然、不然还要怎样！」 小紫毛脸颊涨得通红，为自己辩解：「我已经照阿帽说的做了，不能跟我反悔的！」 人偶心情很好，眼看再逗弄下去神夜就要炸毛，及时住手， 「——放心吧，我可不会反悔。」 将靠近床边的春卷神夜向内挪了挪，散兵同样卧上.床侧。 感觉到身旁的存在，神夜这才安心。 唿吸起伏，温暖的烛光映出二人影子。 估摸着人偶差不多睡着了，神夜悄悄探出头，小心翼翼在人偶的脸上挥了两下，没有反应。 心下稍定，他伸出手，握住散兵同样放在身侧的手。 松松地握着手，神夜终于真正意义上地安下心来。 无需休息，只是在闭目养神的人偶没有错过神夜的动作。 细微笑意从微垂眼中快速划过。 散兵反手握紧神夜的手掌，五指嵌入其中，冷不丁地开口，「现在可不早了，神夜。」 「……唔！」神夜吓了一跳，眼睛睁得大大的，满脸都是被现场抓包的紧张。 咳了声，头髮乱糟糟的小紫毛强辩道，「我明明已经睡着了！是阿帽突然出声，我才醒过来的。」 「哦？」 心知肚明的散兵戏嚯握着神夜的手举起展示道，「那这是为什么，某个不安分的傢伙的手居然会出现在我的手里呢？」 神夜大脑飞速运转，「我、我那是梦游！」 散兵重复，「梦游？」 神夜装作十分严肃的模样，一板一眼道，「这不能怪阿帽，你不知道是因为我从来没有告诉你。」 散兵看着他，耐心等他继续往下编。 神夜毫无察觉，仍在叨叨，「我梦游好严重的，有时候还、还会半夜出现在厨房！」 「在厨房？」 神夜勐点头，「没错！手里还拿着好多糰子点心。」 「所以睡觉的时候我都要很努力地把自己裹起来，」神夜向人偶展示了自己出神入化地钻进被窝，左拱右拱成功变身蚕宝宝的技术。 裹得太紧，神夜挣扎了两下，有点累地仰起头气喘吁吁道，「现在阿帽你知道了吧，牵手不是我的问题……都是梦游的错！」 散兵面上的表情复杂，介乎想笑与克制之间。 神夜视线灼灼，紧紧盯着。 「好吧——」人偶拖长声音，眼含戏嚯，「既然你如此说，那么就来解释一下为什么前日不梦游，昨日不梦游，偏偏今日突然冒出个梦游的说法呢？」 神夜卡顿，有些迟疑，「那是因为……因为我也控制不了？」 人偶挑起眉，明摆着一副『我看你如何圆回来』的模样。 神夜恼怒，争辩不过，决定採取暴力。 他恶狠狠伸出手，直接盖住散兵的眼睛，命令道：「睡觉！」 「我可是早已睡着了——」散兵故意学着神夜的语气，招来小紫毛更加兇狠的报復。 连着将散兵的眼睛和嘴巴一起盖住，神夜重重哼了声，毫不留情。 「睡着了也要继续睡！」 被子一卷，神夜像个被子妖怪，「嗷呜」一口就将紫发人偶吞入其中。 透过盖着眼睛的指缝，人偶察觉自己在狭小空间之中与神夜靠得极近。 刚想出声，盖在嘴巴上的手微微收紧。 是不让他说话的意思。 黑暗并不能干扰人偶视物，看来神夜并不知悉这一点。 但此刻的神夜并没有这样方便的能力。 努力睁开眼皮盯着黑黢黢的被窝，什么都看不见。 手指动了下，就能触及紧密相贴的另一具身体。 安全感满满，过了不多久，困意渐渐涌上。 神夜打了个哈欠，盖在人偶脸上与嘴上的手也缓缓失了力气。 稍顷，均匀的唿吸响起，散兵微动，将黑暗中唿唿睡着的神夜睡颜收入眼底。 脸侧垂了几缕紫发，人偶用指腹拨开。 感觉到痒意，神夜皱了皱鼻子。 散兵静静看着，看了半晌，他轻声道，「……做个好梦，神夜。」 「醒醒——神夜，太阳要晒屁股了——」 神夜深深拧眉，不满地摸到枕头，将自己的脑袋夹在中间隔绝声音，嘴里还在嘟囔着。 「五分钟…再五分钟……」 已经在旁边等待了第七个五分钟的绿髮巫女有些恍惚，趋于绝望。 她很想直接上手一步到位，但是耐不住旁边的散兵冰冷视线。 狐千代尝试开口，「呃…大人，要不我来……」 散兵视线一瞥，绿髮巫女十分知趣地闭嘴。 人偶垂下眼扫过还在赖床的小紫毛，「八重她有说什么时候开始仪式吗。」 第116页 「神子大人说是今日正午。」 距离仪式开始还有两个时辰，人偶心中盘算。 昨夜着实折腾到很晚，神夜的身体与人偶之身不同，需要充足的休息。 眸色微沉，散兵言简意赅，「时间不急，先带我去找八重神子。」 狐千代一愣，犹疑道，「可是神夜还没……」 散兵平静转身，径直走出门口，冷淡放话。 「让他睡，别打扰他。」 狐千代连忙应声，「啊、好，好的。」 她快步跟上，细心带上房门，最后回首从门缝里瞥了眼睡得昏天黑地的神夜，心里泛起了嘀咕。 果然是倾奇者的作风…… 极其安静的室内，神夜迷迷煳煳睁开眼。 大大张开手臂占据整张床榻，他伸手向身边一摸，空空荡荡！ 空空……等等，阿帽呢？！ 睡意立即被紧张驱散，他连忙推开被子到处翻找，但哪里都没有阿帽的身影。 后知后觉看向窗外，天已大亮，日光直射入房内，室内一清二楚。 等等……天亮了？！ 神夜一骨碌滚下床，匆匆揣着衣服，慌不择路径直向门外跑去。 今天可是阿帽花了四千万摩拉进行的私人委託，为了摩拉！为了阿帽！他绝不能迟到！ 离开卧房，神夜才察觉周遭寂静，平日里都会在休息处忙碌的巫女们今日全都不见身影。 一边纳闷，神夜一边去到神社中庭。 十人合抱粗的神樱树下，并无丝毫场景布置的痕迹。 神夜脚步一顿，祓除仪式的主要场地一般都于此处进行，但现在，神樱树下仍旧是空荡模样。 再迟钝，神夜也察觉到不对劲。 巫女们都不在，阿帽狐千代也不见踪影，他仔细回忆了下，似乎在睡意朦胧中听到阿帽说了句……要去找八重神子。 八重神子常在的地方在神社另一端，神夜不及多思，猫着腰从神社之外抄近道过去。 从神社内走七绕八拐太耗时间，近道还是神夜偶然间发现的，平日里就可以躲在那里偷懒，狐千代也捉不到他。 到达八重神子所在的地方，周遭依旧无人。 神夜慢慢拧起眉，欲要转身去别处搜寻。 兀然，一阵交谈声不知从何处传来。 四处察看，他惊讶发现声音来源正在自己头顶的那扇窗户内。 「大家原来都在这里——」神夜缓下心，踮着脚就要推开窗户。 但交谈中的部分内容吸引了他的注意。 窗户过高，神夜看不见室内究竟有几人，从交谈对方的声音来判断，八重和阿帽都在里面。 不知为何，神夜慢慢收回手，想着听听看他们会说什么。 当然……他才不是偷听，只是、只是关心！ 勉强找了个藉口说服自己，神夜放低唿吸，将耳朵靠近墙面，屏气凝神。 一墙之隔， 八重神子坐在案几后，面前，站着满脸不耐的散兵。 「……后山的那只天狐，就是她吧？」散兵抱臂，直直望向案几对面的八重神子。 粉发狐狸巫女笑而不语。 散兵冷嗤一声，「不必在我面前装聋作哑。」 「哎呀呀，我可什么都没说，若是要找人求证的话你自可以随时去往神社后山再看哦~」 散兵并不上套，「我不会去的，那傢伙……虽不知晓她是如何以这种方式存活，不过——」 人偶话语一停，视线在八重面上扫过，「看你们的模样，恐怕是早已知情。」 知情…知情什么？ 一墙之隔外的神夜将耳朵贴得更近，仔细听下去。 「那只狐狸是谁与我都无关系，我只有一个问题。」散兵放下手臂，神色不明。 八重神子抬眼，饶有兴趣，「哦？什么问题呢？」 散兵语气森寒，周身戾气环绕，八重神子不受影响，仍有闲心地端起案几上的茶盏。 人偶说出一个名字，「……神夜。」 墙外的神夜听到自己的名字，更加聚精会神。 阿帽……会说些什么？ 散兵深紫眼瞳冷冷，温度极低，「神夜……会有危险吗。」 神夜一顿。 慢一拍的，说不清的情绪的漫上胸膛。 八重神子唇角微弯，视线若有若无飘向某个方向，「你是在说——哪个神夜呢？」 一墙之隔，刚刚还在感动的神夜表情倏然僵住。 「……哪个神夜。」 被缓释的惊惧情感再次席捲脑海，灰白囚笼之中，无数的复制体，无数的紫影。 被称之为『神夜』的存在…… 散兵不耐烦地啧了声，「当然是——」 过于期待回答，神夜唿吸漏了一拍。 「谁在外面！」 神夜大脑神经紧绷，危机意识促使他立即离开墙体。 下一刻，一声剧烈轰鸣。 刚刚还完好无损的墙面转瞬之间硬生生从中间被轰出个大洞，碎石崩裂，一片昏暗。 神夜徒劳睁着双眼，尘埃之中，缓缓走出道黑影。 破开尘雾，黑影一步瞬发向前，速度迅即如电，动作目标明了，下手就是死劲。 神夜脖子一凉，后背重重被压在墙壁上，被迫发出巨大一声撞击声。 第117页 眼冒金星，暗自吃下这记闷痛，神夜努力看向此刻钳制住他脖颈的身影。 尘埃散去，一切都变得清晰。 斗笠之下，紫发人偶眉梢拧起，眉宇间戾气丛生。 一扯帽檐，散兵压抑杀意，缓缓抬起眼，「是谁……」 看清的瞬间，人偶瞳孔骤缩，狠力钳制住来者的手掌骤然失去力气。 「……神夜？！」 被压到气管，再失去支撑，神夜身体滑下，捂着脖颈低低咳了好几声。 散兵陷入慌乱，「神夜……要不要紧？有没有哪里受伤…我不知道是你…我以为是其他……」 散兵口不择言，单膝跪在神夜面前小心翼翼伸出手想要触碰，但在下一刻又面色不明地看向自己造成伤害的手，眼底晦涩。 「……阿帽，」声音沙哑，神夜从短暂的头晕眼花之中缓过神来。 散兵不及多思，立即应道，「我在这里，神夜，你哪里不舒服，是不是刚刚撞到受伤了，我……」 神夜一挥手，打断散兵漫长追问，抬起眼，神夜看着面前的紫发人偶。 努力弯起唇瓣，他佯装轻松，「……我没关系，阿帽，没有很痛的。」 散兵伸出的手僵硬在空中。 神夜声音还有些沙哑，说话时嗓子火辣辣的痛。 目睹事情发生，八重神子离开案几，站在墙后神情微妙看着他们。 不远处，之前神夜遍寻不得的狐千代正领着巫女们迅速赶来。 神夜没有去看她们，视线只直直停在面前的人偶脸上。 神夜似是想努力地露出点笑容安抚散兵。 但后脑撞击，还在隐隐作痛，笑意掺杂着些苦涩。 他尽量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提起刚刚散兵未解答完的话语， 「阿帽，你在关心的那个神夜……是谁呢？」 「我就是有一点点好奇，只有一点点。」 神夜握紧手，等待一个答案。 破了洞的墙体旁，八重神子朝赶来的狐千代示意。 微愣，狐千代视线扫过一片狼藉的地上，摸摸抿紧唇瓣，带着其他巫女又回去了。 「……神夜，你听见刚刚的……」 「嗯。」 神夜强撑着站起来，手挡在脖颈前，不太好意思道，「我不是故意偷听你们说话的。」 捏着衣角，他慢慢吸了口气，「因为正好路过，有点好奇，所以就……」 散兵面色难看，缓缓道，「……没有其他的神夜。」 记忆迴环，他想起来八重神子时机正好说出的那一句。 『你是在说——哪个神夜呢？』 被下套了。 散兵盯着神夜的眼睛，一字一句再次重述，「没有其他神夜。」 神夜同样望着人偶的眼睛。 八重神子适时插话，打断深情对视。 依靠着墙壁，狐狸巫女眼角眯起，「——虽然我对你们一直如此没有意见，不过小傢伙的伤，不处理的话可是会变得很麻烦的哦？」 狐千代去而復返，还带来了用于包扎的药物和绷带。 散兵洗干净手，小心蹲在坐在椅子上的神夜面前，将手臂小腿的擦伤，以及脖颈间的手印红痕认真上药，一圈又一圈缠上绷带。 药粉接触伤口，神夜『嘶』痛了声，条件反射后退。 散兵五指握着神夜的脚踝，缓慢而不失坚定固定住，冰凉手指轻轻将药粉抹匀，再缠好绷带。 神夜自上至下俯视人偶的脸。 他有些不解，受伤的明明是他，但露出一副悲伤到近乎要哭泣表情的却是阿帽。 为什么呢？ 端着茶水，神夜小口小口在喝，润喉。 脖颈上缠着的绷带让他有些被束缚，如果不是狐千代阻止，阿帽甚至还想将他全身都缠上绷带。 挠了挠头，同样摸到脑后绷带的神夜有些无奈。 他并未将阿帽先前的戒备与无意间造成的伤害放在心上，毕竟是他犯错在前，遭受些磋磨也是活该。 木乃伊神夜放下杯子，身侧，散兵立即端起茶壶蓄满。 神夜无奈，「那个……我喝饱了，阿帽。」 持着茶壶的手一僵，散兵轻轻应了声，重新放下茶壶。 负疚感与亲手对神夜造成伤害的恐惧攥紧了他的心脏，他不止一次伤害了……一直在寻找的神夜。 上一次、上上一次……都是这样。 狐千代收走药物与绷带，离开时小心地关上门，守在门外。 他们换了个地方，八重神子坐在神夜与散兵对面。 毫不意外对面的人偶对自己释放出戾气与敌意，狐狸巫女弯起唇角。 八重神子瞥了眼天色，「离正午还有一个时辰左右，到时间了我就带你们去祓除仪式的地方。」 神夜抬起头，八重神子语气微扬，「现在，还有什么想询问的吗？」 狐狸巫女不仅对着人偶，也对着神夜发问。 久久无声。 八重神子眯起眼，决定再加一把火。 「——没有感到疑惑的事情吗，小傢伙？」 神夜被点，第一时间先去看了眼身边的阿帽。 果不其然，阿帽望向八重身子的眼神不善，极度防备。 想了想，神夜尝试问道，「所有疑惑的事情都可以问吗？」 第118页 八重神子头顶狐耳微动，「当然——都可以询问，小傢伙，你有什么不解之处呢？」 散兵沉默，周身萦绕着负面的情绪。 他无力目睹着神夜在思索，张了张口想说些什么，但视线瞥过神夜身上苍白的绷带。 话又咽回口中。 神夜发觉身旁的阿帽静得有些不同寻常。 组织语言，他捏着自己的手，缓缓张口。 无论是在后山，狐狸幻境中所见阿帽隐藏于心底的真深刻记忆……还是神社之中，狐千代与八重神子看见阿帽与他的细微表情。 他并不是没有脑袋的笨蛋，这些不加掩饰的一幕幕，明眼人都可知。 他与阿帽……他们不似初识，更像重逢。 神夜喉咙干涩，「我……是不是忘记了过去的记忆？」 一声轰鸣。 散兵一顿，缓缓抬起头，望向神夜的眼中划过看不真切的情绪。 八重神子饶有兴趣，单手支着下颌。 她并不拖延，当即解答：「如果你是指与你身边之人有关的相处记忆，那么……的确如此。」 话语落地，说不上来的情绪缓慢流淌。 神夜感到一点奇怪的安心。 原来他与阿帽早就认识了……只是他忘了。 散兵紧紧盯着神夜的脸，不敢错过分毫变化。 桌下，突然，一点温暖的触感轻柔传来。 人偶眉心一跳，意识到什么，慢慢低下头。 一只手，松松握着他的手掌，像昨夜那般。 温热的温度缓缓温暖人偶冰凉的手，逐渐驱散眉宇间阴霾。 桌下小动作不断，但面上神情不变。 神夜抿唇，「我还有第二个问题。」 八重神子挑起眉。 散兵轻轻攥住掌中的温暖掌心。 神夜深吸一口气，「在那段忘却的记忆里，我和阿帽……」 他有些紧张，迟疑问道，「我们之间……是什么关系？」 第49章 第四十九只史莱姆 「我和阿帽……是什么关系？」 八重神子一挑眉，慢悠悠打趣道，「这个问题……怎么不去问问你身边的阿帽呢？」 神夜一愣，被八重神子一说顿时感觉醍醐灌顶。 光顾着问八重，一时不察，竟忘了当事人就在身边。 这种问题……明显是问阿帽来得更快吧！ 散兵收紧握着神夜的手，对视上神夜有些期冀的目光。 抿了抿唇，人偶犹豫道，「我们的关系……」 神夜鼓励地看着他，等待下一句话。 「我们的关系是……」 「——神子大人，时间到了。」 散兵眉心一跳，恰在此时，一直守在门口的狐千代推开了门。 绿髮巫女微垂首提醒，「已经到了您预先定好的准备时间，大人。」 八重神子看向话说到一半的散兵。 人偶一顿，握着神夜的手收紧。 神夜闻言，眼睛亮了亮，「是阿帽的委託要开始了吗？！」 狐千代颔首，「是的，已经要到正午，神夜，我们要去做准备了。」 想起狐千代口中所说的「准备」，神夜身体一僵，皱起眉。 但是回头看向花了整整四千万摩拉的阿帽，他深吸一口气。 「阿帽，等仪式结束再告诉我答案吧！」神夜微微摇了摇握着散兵的手，唇角弯弯，「为了阿帽的摩拉，今天的祓除仪式我一定会努力的！」 散兵口中发涩，他很想拦住神夜告诉他他们之间的关系，告诉他今天的这场仪式并不是什么所谓的祓除仪式。 而是一场只针对他的，解除封印的过程。 神夜捏了捏人偶微冷的手掌，站在门口朝室内的八重身子和散兵挥了挥手，跟着狐千代走出门外。 祓除仪式有着装要求，即使神夜自己本身再不愿穿上那身巫女服，但是为了阿帽，都是可以忍受的。 通向更衣区的路上，狐千代一反往常，表现的有些沉默。 深绿的髮丝微垂，随走动轻缓摇曳，表情都被遮挡，略矮些的神夜看不真切。 神夜疑惑，「狐千代，你今天怎么一句话也不说？」 「刚刚也是，突然变得好正经！」神夜摸了摸下巴，断定道，「感觉怪不像你的。」 绿髮巫女表情复杂，她盯着神夜，问出了一句很奇怪的话。 「……神夜，你害怕吗？」 神夜脚步一停，眼睛眨了下，「怎么了，狐千代？」 摸着脖子上缠着的绷带，神夜想到什么，理解性地一点头。 「是不是刚刚看见阿帽出手被吓到了，我没关系的啦狐千代，阿帽也不是故意的！」 绿髮巫女变得更加沉默。 一高一矮两道身影走入更衣的地方，狐千代在神夜进去后关上门守在门口。 隔着薄薄一扇门，狐千代视线微垂，盯着脚尖的地板。 踏鞴砂温柔和善、平易近人的倾奇者，与下手狠戾、不留余地的……散兵。 这次连神夜也无意误伤，现在解开神夜的封印，让此刻的他们相遇，又会发生什么？ 神夜悉悉簌簌套好巫女服的绯袴和肌襦绊，将脑后长至脚踝的紫色长髮用支架上的髮带随意束起。 往更衣的铜镜前一站，精气神十足。 第119页 拿起架子上的白衣，神夜推门出去。 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了，狐千代也没有告诉他祓除仪式进行场所设立在哪，两眼一抹黑的神夜只能乖乖跟在狐千代身侧。 绿髮巫女在问出那奇怪一句后就再也没说话，神夜看不懂她面上的神情。 带着神夜七拐八拐，偶尔还会有几道巫女的身影路过，但愈发向前走，愈发寂静。 神夜从没来到过神社这么隐蔽的地方，左顾右盼。 狐千代将他带到一扇门前，「进去吧，神夜。」 神夜疑惑抬头，「你不跟我一起进去吗？」 狐千代摇了摇头，神夜只好伸出手去推开门。 绿髮巫女咬牙，语速飞快，「神夜，如果中途感受到任何危险，就不要继续。」 她视线掺杂些许期盼，「不要硬撑，神夜。」 神夜挠头，不解其意。 「那个……狐千代，不是上次那样的祓除仪式吗，应该不会有危险吧……」 对视上绿髮巫女恳求的目光，神夜抿了抿唇，「好吧，我会见机行事的。」 他推开门，抬起眼。 室内空空荡荡，只有一左一右两道身影并列。 八重神子正在单手支颌看着地上的阵法，听到开门声，狐狸巫女转过头来。 「准备好了吗，小傢伙？」 另一侧的散兵看起来似乎有话要说，但仍在原处，抱臂神情不明。 神夜走进，余光瞥过地上的巨大阵法。 用金色涂料混杂着不知名材质的东西在地板上画出神夜看不懂的阵型，阵眼之中摆放着一个立柱，柱台上窝着一个圆球模样的东西。 余光只扫到这么多，神夜应声转过头，「当然，我已经做好准备了！」 「神夜，」散兵叫了他一声，视线紧紧盯着他。 神夜：「我在，阿帽！」 担心散兵是有什么悄悄话要和他说，神夜小心翼翼看了眼满脸看戏表情的八重身子，凑过去。 「怎么啦阿帽？」 散兵视线微垂，「如果你……不想进行，」人偶深吸一口气，艰难开口，「我们现在可以中止。」 神夜有点摸不着头脑，不仅是狐千代，现在连阿帽也是十分反常。 散兵盯着神夜的脸，说出这句话远比想像之中要耗费更大抑制力，人偶克制地攥紧手掌，青筋暴突。 现在的神夜，不知晓一切所以率性、自由，快乐。 被蒙在鼓里固然没有自由，但那已是安全前提下的最大程度的自由。 知晓了过去，恢復了记忆的神夜……还会如现在这般没心没肺，开心快乐吗。 还会愿意靠近他、将他当作唯一的挚友吗。 再迟钝，神夜也察觉到些许不对劲。 神夜盯着人偶的表情，犹豫发问，「阿帽，今天这场祓除仪式，难道会有危险吗？」 散兵沉默地点了下头。 神夜又追问，「那、那不进行的话，八重会把摩拉还给你吗？」 身后，正在看戏的八重神子慢悠悠开口，「小傢伙，这可不行，鸣神大社可是耗费不少人力物力才完成今日的仪式布置。」 神夜讪讪，「我就是问一下、问一下……」 拍了拍人偶的肩膀，神夜缓缓唿出一口气，「不能因为危险就不去做，对吧，阿帽？」 他弯起眼，语气一派轻松，「再危险我也不会害怕的，毕竟阿帽还有八重都在这里，我一定会保护你们的！」 人偶一顿，八重神子也像是听到什么极有趣的东西。 「所以没关系的，阿帽！」神夜一鼓作气，「只是祓除邪祟而已，我还等着结束后听阿帽亲口告诉我我们是什么关系呢。」 神夜有些害羞，「忘记过去是我不好，所以出来以后阿帽一定要告诉我，我们是怎么认识的，在哪里认识的，我们一起去过哪儿，遇见了谁……」 神夜掰着手指，兴致勃勃地念着。 「我都很想知道，毕竟都是和阿帽有关，我都想知道！」 人偶身体一僵，撇过脸，低低应了声好。 神夜目的达成，心情愉悦。 八重神子从阵法前站起，时至正午，地上的阵法已逐渐被唤醒，细看之下，划出的线条中浅浅浮动着层金光。 不用八重神子催促，神夜已经自发地动了起来。 他向前走了两步，想起什么，又立即转身快步回到散兵身边。 凑得很近，神夜附在人偶耳畔，以气音小声道，「……阿帽说没有其他神夜的时候，我真的很高兴哦。」 人偶立在原地。 一种将要失去重要之物的预感席捲了他，克制地摁住胸膛，散兵不断告诉自己，神夜只是去找回属于他的那部分…… 只是去，变回他自己。 神夜轻松跨入阵中，在八重神子的场外指导下，站到立柱旁边。 「神夜，向前看，需要你进行祓除仪式的物品就在柱台上。」 神夜闻言，犹豫地指了下柱台上唯一的圆球，「是这个吗？」 八重神子点头，「就像你往日进行仪式的那般，现在，你要对这个物品进行除秽。」 神夜深唿吸，缓缓静下心。 闭上眼，周遭的感知在大脑中呈现得一清二楚。 地面上由无数条金线错杂相交构成的阵法，阵法之外唯二的两个存在。 第120页 紫色的狐狸与……一颗正在跳动的心脏？ 神夜收神，知晓现在不是纠结这些的时候。 法阵之外的散兵兀然感觉一道注目从自己身上一扫而过，眉眼一压。 闭上眼，将心神全数凝聚在面前柱台之上的圆球。 不……并不是圆球，砌成圆球的形状，但他看见了内里盛放着的一整块碎块。 周身缭绕不详黑气，通体玄黑。 神夜微微皱眉，不知为何，他竟有种似曾相识的熟悉感。 缓缓睁开眼，浅色瞳孔眼底，一缕深绿火苗静谧燃烧。 目睹这一幕，八重神子与散兵都微微站直。 神夜向前伸手，手掌毫不受阻穿透外层用以防蔽的圆球层，向内重重一握。 将缭绕着不详黑气的不规则碎块握在掌心，全神贯注下，神夜能将内里发生的一切看得一清二楚。 黑气似是遇到天敌，像无脑蝌蚪般四处逃窜，但死活逃不出圆球的束缚。 不幸触碰到伸来的手指，那些黑气就倏然散去，发出细微「刺啦」一声后湮灭成灰。 如烈火烧灼，细微的「滋啦」声此起彼伏响起。 神夜除去缠绕碎块之上的不详黑气，这才将梳理干净的碎块看清。 此刻在圆球中间的，是一块晶莹剔透，遍布星子的荧紫色半透明胶状物，朝上的那一面，有一小块绿色的痕迹。 虽不知晓此物的来源，但再度观察了一小段时间，确认黑气已经被驱除的差不多，神夜静静合手，将漂浮其中的碎块取出。 阿帽的委託也没有多危险嘛… 抬起头，神夜看向紧紧盯着他这边动作的散兵，示意了下，他一边从圆球状盛器中取出阿帽要的碎块，一边笑道， 「阿帽你怎么和八重一样看起来好紧张哦，我这不是已经……」 话语一顿，从散兵的表情，神夜看到了点不对劲。 最后一点阻力去除，荧紫色碎块暴露空气。 离开盛器的那一瞬，被神夜握在之间的碎块如被吸引般，瞬间化作一段流光脱离手掌，直直朝着握着它的神夜胸膛而去。 始料不及的神夜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暂的疑声。 整具身体勐地向下一沉，他双手撑在地面，这才注意到掌心下的金色线条栩栩如生，仿佛流动般划过…… 线条真的在动！ 神夜睁大眼睛，还要再看，但顷刻之间，他只感觉自己唿吸沉重，胸膛似是要涨开。 那段流光毫无阻碍冲进他的身体，停驻在胸膛那块空荡荡的部分。 下一秒，大脑轰地一声炸开。 无数记忆走马灯铺天盖地袭来，神夜感觉自己就如同浪潮般的一小叶船只，被大浪裹挟，失去方向。 法阵之外，人偶表情恐怖。 神夜倒在地上，情况不明，唿吸渐弱，法阵的金光从地面弹起，交集着聚于一点。 漾开的绯袴洋洋洒洒铺在身下，像极了……猩红的血。 「别过去。」 八重神子倏然开口。 散兵回过神来，这才发现自己已毫不知情地向前迈出一步。 「仪式开始，不到最终可就不能结束。」正在捏诀操纵法阵的八重分出半缕心神，「还是说——你想让他一直被过去的回忆所困，就这么永远沉眠下去？」 散兵生硬止步，八重神子的威胁戳中他的七寸。 他能够直面所有的困境与死亡，但唯独不能够忍受神夜……再次在他眼前受伤。 人偶掐入掌心指端缓慢滴落一点殷红，落在地上溅出小小的花。 神夜在持续不断的滴水声中幽幽转醒，微弱嘈杂的细小声音刺激大脑神经。 「……水？」迷煳着发问，他将周遭收入眼底，「哪里来的水？」 撑着身体站起，神夜迟疑看向周围的存在。 那是一圈环绕在他身边的荧紫色光点。 神夜并不陌生……或者说，十分眼熟。 在后山的幻境之中，他在人偶的心底记忆里，最后感知到的那些荧紫色光点，就是如此模样。 神夜动了下，尝试着向旁侧靠近，但环绕在他周围的荧紫色光点们也随之变化，似是黏上了他。 不知怎么想的，神夜试图与这些荧紫色光点对话，「那个…你们是要一直跟着我吗？」 也许是错觉，神夜总感觉这些光点似乎上下动了下，很像人在点头的动作。 难道它们还有自己的意识？ 神夜被自己的想法惊到，于是再次尝试开口，「那……我怎么才能出去呢？」 他环视周遭，灰沉沉一片，唯有这些荧紫色光点照亮他身边的一块区域，如同萤火虫般上下纷飞。 神夜耐心等了等，又向前走了两步，长至脚踝的紫色长髮随行动漾出微弱的弧度。 向前探索，他发现虽然他在走路，但周遭仍旧是雾蒙蒙灰沉沉的，只有他自己，自带光源般，照亮身边区域。 放眼望去，什么都不可见。 神夜有种想嘆气的冲动。 一点荧紫色光点不知何时靠近神夜身边，神夜留意到时，光点已落在他的肩上。 「抱歉……我现在没时间陪你们玩，」神夜低了低眉，伸出手小心戳弄了下肩上的光点。 他还需要找到出去的路……即使这些光点没有危害，也让他有奇怪的熟悉感。 第121页 但是在外面，还有更重要的人在等着他。 手指触及到光点，神夜兀然大脑一空。 一卷记忆迅速展开，如放映般从头到尾迅即闪过，神夜僵在原地，用奇怪的视角目睹了一个片段的世界。 「这是谁的记忆？」好不容易退出，神夜以手抵住太阳穴。 勐地被灌输记忆的感觉绝不好过，他有些头昏脑胀。 定了定神，神夜感觉自己缓转了些，这才回头去看那一段被勐地灌输入的片段。 主视角角度十分奇怪。 神夜琢磨了下，蹲下身大概体会，记忆的主人身高只有他小腿那么高。 他嘀咕着「是小孩子吗？」，继续回忆往后的内容。 陌生的地方，坠落深渊，神夜情不自禁为主视觉捏了一把汗，一阵混乱的天旋地转，下一秒，一张神夜绝不会认错的面孔出现在他眼前。 「……阿帽？」神夜低低出声。 似是感受到他的惊讶，又一只光点飞到他身边，围绕着紫发少年周身上下飘动，不断发出「快来触碰我」的活跃气息。 神夜撑着头，眼前还沉沉映着那张眣丽的面庞。 如果他没看错，这段记忆中的阿帽……表情更加柔和，只是周身氛围透露着些孤单。 浅色唇瓣一张一合，神夜缓缓睁大眼， 『……你愿意留在这里吗』 身临其境，他耳畔竟也响起了阿帽…不，那段记忆中的阿帽的声音。 轻柔和善，如暖风拂过心端，神夜毫不自知自己此刻的神情有多么复杂。 阿帽他……还从来没用过这种语气和他说话。 「不对！」神夜重重拍了两下自己的脸颊，重哼一声，「现在才不是该在意这些东西的时候，阿帽还在外面等着呢，努力寻找如何出去的方法才是正道。」 整理好情绪，这个片段也放至最终，神夜抬眼再看，这才发现就在他梳理刚刚那段记忆的时间内，许多荧紫色光点蠢蠢欲动，围绕在他身边，不断逼近。 疏忽之间，一只紫色光点直冲冲撞进神夜胸膛，毫无阻拦般没入其中。 神夜一惊，不妙的预感蔓延。 果然，下一刻，见证到这一幕的光点们兴奋极了，一只接一只，不打招唿、全数涌进神夜的胸膛。 他努力伸手去拦，却惊疑发现自己的身体在触碰到这些紫色光点之时竟然被穿透，毫无作用。 一段接着一段的片段记忆齐齐展开，神夜勐地弓腰捂住嘴，痛苦之色一闪而过。 「……好想吐，」呢喃着，神夜被无数记忆硬生生拖入昏昏沉沉，无数记忆涌现，一张张面庞划过眼前，一幕幕场景闪现绽开。 走路的声音，唿唤的声音，人们交谈的声音，窃窃私语的声音，不仅大脑，连耳朵也被无数声音占据。 徒劳睁着眼，神夜脱力撑着身体，手掌却缓缓摸上胸口。 「……不是错觉。」 胸膛之下，传来一点陌生的暖意，微涨微酸。 混杂着无数记忆，涌入其中的紫色光点们团聚着，在某个地方固定下来，化为一道道紫色的微光，一点一点勾勒出一个的形状。 像他刚刚看过的，心脏的模样。 第50章 第五十只史莱姆 紫光大盛，金色的阵法隐隐有被压制的倾向，八重神子手中捏出个手势。 地面，蛰伏着的金色纹路骤然汇聚其中，在阵法最正中的神夜身下占据一个圆点，从中蔓延出千道百道金色丝线，层层覆盖其上。 散兵眼睁睁看着神夜被裹入其中，转瞬之间，地板上就结成一只金色的茧。 他朝八重神子斥声道：「你在做什么？！」 八重神子没有回答，手上动作不停，即使阵法之中的茧已逐渐稳固，但她仍旧维持动作，没有放下警惕。 轻飘飘的话语传出，八重神子意味不明，「……已经开始了。」 茧内， 昏昏沉沉的神夜蜷缩身体，意识在灰暗雾气中游荡。 团聚起来的紫光自胸膛绽放，光芒由衰转盛，逐渐充盈整个金色巨茧的内部。 「……好痛苦…」神夜不自觉地呢喃着。 原先灰沉沉的周遭环境像是被一只大手抹去覆盖其上的浓雾般，在神夜的意识之中展露出真实模样。 极黑极深沉的星空，无数紫色星子悠悠飘荡，镶嵌其上，梦幻且不真实。 「……这里是哪里？」神夜喃喃，紫色光点们带来的无数碎片记忆唿啸着划过大脑，他撑住头，向前走了两步。 一段记忆迅速拆解，神夜胸口一闷，半跪在地，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 他缓缓吐出两个名字，「桂木和……丹羽？」 随名字一道出现在脑海之中的，是两张从未见过，但神夜莫名就觉得十分熟悉的面庞。 憨厚老实的高大男人与一簇红毛的棕发年轻人。 星空之中，两颗紫色的星子微微亮了亮。 神夜没有留意这个细节，单手压在胸口，又是一段接着一段的记忆被拆解，强硬灌输入半跪在地的神夜大脑。 一个又一个名字从紫发少年的口中说出，他面上的表情也从一开始的陌生到熟悉，逐渐改变。 一段又一段对话响起，与此同时，复杂的情感逐渐甦醒，神夜的表情一变再变。 第122页 「为什么……这些记忆，这么熟悉。」他低低自问，「记忆的主人，究竟是谁？」 没有人回答他，沉默的星空注视这寂静空间的唯一活物。 大脑被塞满，神夜只觉头疼欲裂，他感觉自己仿佛被硬生生拆分成两个个体。 一个他站在这里承受加诸于身体上的所有苦痛，另一个他被塞进这些闪过的记忆中，经歷所有发生的一切。 这份拉扯感与被撕扯感诡异地让神夜汗毛竖立、周身发寒，就好像许久以前……他也被这么对待过。 一双手，从虚假的记忆中探出。 直直向着地上的神夜，冷硬冰凉，透着青灰色的不详气息，它目标直指，接触到神夜的一部分，兀然攥紧，死死扣住神夜最致命的核心。 「好痛、好痛苦……」神夜紧紧蜷缩身体，危机预警拉到最大，大脑神经针刺般一跳一跳，不安的气息与紧张情绪蔓延。 看不清表情的高瘦人影，自上而下、虚伪且高高在上地俯视着，向前缓缓探出那只极具压迫力的手。 「不要过来…不要靠近我！！」 「危险——！！」 茧外，深紫色的狂风骤起。 室内摆放的材料全数被狂风捲起七零八落散乱一地，猝不及防直面飓风的八重神子与散兵当即以手抵前，硬生生撑过第一波风潮。 「——来了。」 八重神子语气迅速，散兵脚一踩地勐地沖向前。 法阵中心，「咔嚓」一声极清晰的层层碎裂声，茧层金光四碎！ 八重神子唇边挂上危险的弧度，眯起眼一刻不转紧盯阵法之中。 短兵相接，散兵克制挡住紫影向他侧砍而下的锐利手刃。 手掌由握转攥，加重桎梏力道，人偶向后后撤一步，攥住身前紫影手腕撞入怀中。 下一刻，紫影微侧头。 散兵脑后突感一阵寒意，当即俯首毫不迟疑，紫影反攥他手腕腰部一拧竟直直横踢只扫人偶脖颈。 动作猎猎生风，若是人偶慢一步做出决定，恐怕此刻也得吃不了兜着走。 「神夜！」散兵语气急促，下手间不敢真的伤了他，来回之间不住试图控制紫影的动作，但每每都是失败。 神夜仿佛已经全然失去自我意识，周身都被一层紫色光芒环绕，睁着眼，眼底空空荡荡、毫无情绪。 散兵一咬后牙，迅速朝后发问，「现在要怎么解决！」 「别着急——现在不是已经在努力唤醒小傢伙了吗，再坚持一会~」 八重神子语气轻松，但面上却是与之不符的严肃。 狐狸巫女手中动作一个接一个，地面浮动的金色线条再度被唤醒，重新交错延展，直直向着中间的紫色人影而去。 神夜的状况果然不对，每解开一层封印，就会释放出相应封印的部分。 如那位大人所说……第一层封印绝有可能是小傢伙的记忆。 八重神子面色微紧，往日的记忆…里面究竟出现了什么，才会让神夜在此刻陷入疯狂、不分敌我的攻击…… 散兵一手一边摁住神夜的手臂，还要随时提防神夜一弓腰的横踢侧噼，被他紧紧桎梏住的紫发少年面上死寂，眼底更如一轮不透光的深潭，人偶几乎于其中看不见自己的身影。 咬紧牙关，散兵带着些不易察觉的冀求，语气微低，「…神夜，快清醒过来吧。」 紫影之中， 神夜此刻只觉浑身炙热，深红色的火焰缠绕着他，焦灼身上的每一寸皮肤，浓浓的黑烟堵塞住口鼻，唿吸愈发困难。 面前，浑身泥泞、黑一块白一块的紫发人偶紧闭双目，脱力倒在他的面前。 白净、不染尘埃的面庞此刻烟燻火燎，干涸泪痕顺着脸颊留下一道深刻痕迹。 火焰熊熊燃烧，不断发出「噼啪」的爆裂声。 不详的黑气缠绕在人偶身旁，但因为他胸口荧紫色的心脏，十分警惕地只敢在周遭徘徊，不敢靠近一分一毫。 神夜视线停滞，在人偶面前半蹲下身，很想伸出手去触碰这个『阿帽』。 大脑仍陷于痛苦不堪，神夜忍住沉重的唿吸，轻轻用手指抹去人偶面上焦黑的灰迹。 火焰渐熄，徘徊旁侧的黑气也不知所踪。 神夜抿了下唇，最后看了一眼昏迷的人偶，站起身。 此刻的『阿帽』并不是阿帽，他有着属于他的名字。 一个被赋予的名字。 「……阿奇。」 紫色身影唇瓣微动，细弱的声音从喉口溢出。 散兵动作一僵，不可置信，「神夜，你——」 下一刻，一只手掌重重击打在人偶腹部。 散兵闷哼一声。 原来紫影抓住人偶听见那一声呢喃后的些微松懈时机，勐地摆脱散兵的桎梏。 人偶捂住腹部，痛感慢一拍袭来，他紧紧抿唇，紫影无神的眼睛缓缓扫过他，散兵不知为何再度屏住唿吸， 「阿奇……」 紫影再次出声，一声又一声地念叨着这两个字。 「——拖住他。」 散兵一顿，视线不动，是八重神子以秘法向他传音。 「神夜，你是不是想起什么…」散兵话音未落，抬起手臂挡下紫影直冲他而来的当面一拳。 「为什么……」 紫影一边面无表情念着，一边又是重重一拳直朝散兵腹部而去。 第123页 「好痛苦……心脏。」 人偶吃过一次亏，这次早有预兆手掌稳稳攥住朝他而来的拳头，「……你说什么我都会听，神夜，先清醒过来。」 紫影单手再度被桎梏，仍没有反应。只是动作变得更快，行动间也更加毫不迟疑。 「——去阵法最正中位置。」八重神子再度传音。 散兵不着痕迹将他往阵法中心引去，「神夜，我就在这里，不要找我拿回你的心脏吗，我就在这里不出去。」 紫影果然上当，朝着人偶方向，一步迈入法阵中心。 地面，金光大作，浮动着的金光条条亮起，交错编织直接朝着最正中的身影而去。 八重神子唿出一口气，「成了……」 下一瞬，一只手掌兀然直朝她面门而去，迅疾带风，根本全无被引入阵中的倾向。 三秒之前，只见紫影一步跨入法阵中心，动作忽地停住，散兵心底一沉。 并未如他所料，神夜的整具身躯都没有没入其中，在进行到一半之时，紫影忽有所察，立即撤出一步勐地急转方向。 强迫身体动作大幅度扭转，早已蓄势成功的金光只来得及捆缚住紫影来不及撤出的半条腿。 散兵瞳孔骤缩， 「神夜——！」 门扉豁然洞开，薄薄一扇门之外，绿髮巫女怀中紧紧抱着一串加工好的天狐绒尾。 动作果断，她将绒尾抛掷阵中。 地面之上，接触到天狐绒尾的金色法阵兀地散发出白光，纠缠住紫影的金光如获助力，一点一点向上蔓延，直至将紫影整具身躯都捆缚其中。 微微抬高，紫影被迫微悬空。 八重神子带着狐千代退到阵外最靠近紫影的地方，散兵半捂着腹部更近一步。 「来得真及时呢，小千代。」八重神子眯起眼，「现在，就让我们来看看小傢伙究竟在里面看见了什么吧。」 加入天狐绒尾后，一扇散兵绝不会陌生的门出现在紫影旁侧，与他上次需要进入门中不同，八重神子阻止了他的动作，人偶微皱眉。 没有得到回应，门开始自发寻找周遭的生命体。 这一次，它锁定了被捆缚住的紫影，一道光窜入紫影眉心，门扉倏然向后大开！ 清浅的力量如涟漪般扩散，奇怪的景象缓缓出现在洞开的门后。 最先出现在所有人眼前的，正是那只洋溢着不详气息的青白手掌！ 神夜蜷缩身体，眉头皱紧，不知从何处探出的手掌极度接近神夜，狐千代与散兵不约而同唿吸一停。 狐千代咬紧牙关，「是造成踏鞴砂之难的……」 散兵声音狠戾，眉目阴沉，「埃、舍、尔！」 被捆缚在金白两色光线之中的紫影挣扎，动作间幅度加剧，似是这般的窥视让他也并不好受。 狐千代有些担心：「神子大人，神夜他……」 八重神子以指抵唇，「嘘，现在——就继续看下去吧。」 神夜在继续拆解回忆，越向前走，他越沉默。 唿吸不知不觉间变得愈发沉重，直至停步在一株巨大的、开满粉紫色花瓣的树下。 依偎着树，神夜有了一种回到家的安全感，但不知为何，总有一丝浅淡的危机感缭绕在身边。 他抚摸着树干，利索地爬上树的枝桠，熟练地找到了一块可以让他坐着的地方。 如多年的老朋友般，神夜依靠着树枝。 「我做了好长好长的一个梦。」 浅紫色的眼底映出遥远的海岸，在另一端，记忆中的人们在那里生活。 「在梦里，我看见了丹羽、桂木、踏鞴砂的大家安居乐业，还有……阿奇。」 短暂的沉默，紫发少年微微仰起头，「为什么会忘记呢……」 「所有记忆的主人。」 风拂过，花瓣簌簌，偶有几片飘落，晃晃悠悠停在他的衣领上。 神夜唇角微抿，垂下眼，轻轻开口，「……是神夜。」 「我，就是神夜。」 「咔嚓」一声，最后一团光点也深深没入神夜的心脏。 紧皱的眉宇松开，蜷缩着的身影缓缓睁开眼。 他伸出一只手，轻轻伸向前触碰了那只朝他伸来的不详手掌。 「不…不要……」 亲眼目睹过神夜被那只手硬生生撕扯一半出去的狐千代呢喃出声。 手指间，倏然一点紫色火焰燃起，整片空间全然被紫光占据。 轻轻一瞥，在束缚着紫影身旁的洞开大门倏然闭合，众人面前什么都不可见。 狐千代喃喃：「……紫色的火焰？」 八重神子轻笑一声，抚了抚掌心，「好吧——既然小傢伙不想让我们看下去，那么就到此为止吧。」 散兵在她出声的一瞬就立即踏入阵法之中，这一次再也没人阻拦他。 停在被悬空的紫影身前，散兵垂下眼。 白金两色的束缚缓缓松除，散兵两只手臂向前一托，神夜的身躯稳稳落入怀中。 紧皱眉头松开，到此为止，人偶才终于真正意义上唿出一口气。 神夜没有选择立刻醒来。 在一望无际的黑暗星空之中，浅紫色的眼睛微闪。 镶嵌在如黑色天鹅绒的幕布之上，是无数颗紫色的星星。 在取得记忆后，他能够模煳知晓这些星星的存在代表着什么。 第124页 化名为[埃舍尔]的傢伙偷窃走了部分的他，能力、记忆与现在还不清晰，只有个模煳大概的东西。 如果不是在阿奇那里进行备份……恐怕连记忆也会被全数篡改。 想到在外等待的人偶，神夜面上浮现一点笑意，如春风化冻。 「离开这片空间，下一次再来时就能取回更多的力量。」 紫发少年深深看了眼身后，「再耐心一点。」 他语焉不详道：「很快就可以……」 散兵坐在床侧，手掌微施力，握着床榻之上闭目的紫发少年的手。 将神夜带回卧房，八重神子与狐千代有事要谈，并未前来打扰他们，散兵自然也不愿看见他们。 两人独处，视线描摹过床上安静沉睡着的神夜的面庞，散兵微微收紧手掌。 喉口泛涩，人偶抿唇，「神夜，你在怨恨我吗。」 紫影一招一式都毫不留情，奔着下死手的劲儿。 散兵一边要注意神夜状态，一边还要尽可能不让挣脱束缚的神夜干扰八重，离开仪式场地，更不能对神夜造成伤害。 已经太多次了，他再也不愿看见神夜在他面前受伤。 床上的人均匀唿吸，胸膛起伏，面色红润。 床侧的人偶视线微垂，平日的戾气与尖锐的刺一扫而空，留下最真实也最柔软的内心。 散兵：「拿走了你的心脏，让你如此痛苦，你在怨恨我，对吗？」 床上，人偶视线死角，另一侧的手指微动。 他沉浸在情绪中，「拿回了记忆的你……是否还愿意与我一起，又是否还愿意再见到我呢。」 自言自语，散兵讽刺自己，「也是，我这样的存在，只会给你增添麻烦，等你醒后我就离开，绝不会再让你……」 「——让我什么？」 冷不丁的，一道声音兀然出现。 氛围一时十分死寂。 房门外，巫女们的走动声都听得一清二楚。 散兵言语凝塞，慢慢抬起眼，床上的神夜不知何时已睁开眼，盯着他也不出声，任由人偶一个人自言自语说了许久。 看见散兵不说话了，神夜催促道，「还没说完，让我什么？」 人偶声音低低，侧过头，避开对视，「……让你困扰。」 神夜微挑眉，没错过散兵还紧紧攥着他的手与无处安放的视线。 若有所思，神夜慢慢举起自己被攥住的手道，「可是我的手还在被紧紧抓住诶？」 散兵不言语。 神夜眯起眼，「如果我困扰的话，你是不是就要一边抓着我一边离开鸣神大社呢？」 神夜认真思考，「可是我做不到分身，不能一个在鸣神大社，一个跟着离开，怎么办呢？」 散兵深深吸了口气，从牙缝挤出声音，「……神夜。」 小紫毛眼睛弯弯，举起自己被牵着的手晃了晃，「在哦！」 散兵还在侧脸避免对视，声音渐轻，「你听见了多少……」 神夜凑上前去，伸出手将人偶偏过去的脸颊掰正，浅紫色的眼瞳直直望进人偶的眼中。 「很多很多哦！」 弯起眼，小紫毛笑意愈深，「不过现在……应该要说一些其他的话才对吧。」 「比如——我回来了，阿奇。」 散兵一顿。 温暖的触感停留在下颌，连带着熟悉的气息与口吻语气。 神夜靠的极近，反握住人偶的手，轻微晃了晃， 「再说一遍，我回来了，阿奇。」 「不准备欢迎我吗？」 第51章 第五十一只史莱姆 「……欢迎回来。」散兵微侧过脸，但放在膝上的手仍紧握不放，嘴唇动了动，他又很快补充，「欢迎回来，神夜。」 神夜满意地眯起眼，认真看着面前的小人偶，视线描摹五官，一点一点扫过散兵的唇、下颌，牢牢包裹的衣领。 倾奇者变了很多，但似乎又没有变化那么多，在他面前，仍旧是那一副温和的、有些脆弱的模样。 对自己眼中深重滤镜毫无所知的神夜暖烘烘凑上去，柔软的发顶蓬松，神夜将人偶的手放在自己的头上。 「阿奇，我真的好高兴，非常高兴。」他的眼睛很亮，盛放着一整个人偶的身影。 「神夜……」 「我可是很担心万一真的将阿奇，将大家忘记，那我该怎么办呢？」神夜从人偶的手掌下抬起头，面上露出一点笑意，「不过只要阿奇在，就一定会有办法的，我相信阿奇也一定会重新找到我！」 散兵抿了下唇，「我并没有神夜你想像中的那么……伟大。」 对没有记忆的神夜造成的伤害在人偶柔软的心脏之上深深印下一道道疤，难以磨灭，视线扫过神夜身上的绷带，脖颈间由他留下的深重手印还歷歷在目。 神夜瞭然，他知道此刻人偶在担心什么，又在为什么而迟疑，犹豫不决。 手指微动，手掌还轻轻掰着人偶的下颌，指腹之下，白瓷般细腻的皮肤苍白无血色。 神夜轻轻出声，「但是阿奇，是你成功找到了我呀。」 「你没有恨我，也没有自怨自艾，我都能看得见。」神夜微微笑着，手指轻点在人偶的胸膛，指腹之下，微弱的心脏跃动似是回应着他的话，「这里一直在告诉我，你这些年去了哪里，见了谁，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或高兴或伤心，或痛苦或悲伤。」 第125页 神夜不错眼盯着面前的散兵，「……我都能看得见，阿奇。」 「让你一个人孤独流浪了这么久，辛苦了。」 散兵一顿，身体僵硬，不知为何竟有些喘不上气，奇怪的情绪上涌，攥紧了他的心脏。 声音发涩，他终于不再侧首，真正去直视面前的神夜，「……没有。」 神夜睁大眼睛，耐心等着散兵说完。 「我……没有很孤独，」人偶艰难组织着自己的语言，这与他一直以来的阐述方式背道而驰，无异于将自己的胸膛剖开，向人展露内里真实的一切。 「我知道你一定会在哪里等着我，」散兵微垂目，交叠起来的手掌温暖传递热度，「无论需要多久，要用几个流浪的百年，我都会找到你的踪迹。」 「只要想到你……有你给我的心脏陪伴在身边，我就不会孤独。」 神夜伸出手，人偶以为他要安抚自己，犹豫了下，主动拿下头上的宽大斗笠。 谁知神夜握着散兵的胳膊，微用力，一时不察，人偶竟直接被拉进并不强壮但十分温暖的怀中。 瞳孔微缩，散兵不太适应，「神夜，你……」 「嘘——」 一只手指抵在唇瓣，神夜朝人偶轻轻眨了下眼。 心情颇好，神夜抚摸人偶的紫发，「好久好久以前，我就想这么摸摸阿奇了。」 想到这，小紫毛有些残念。 「不过那个时候没有手，摸不到，好辛苦的！」神夜嘟囔着，将下颌摆在散兵的头顶，「但是现在完全没问题，让我摸摸吧。」 尾音渐弱，成为一点满足的喟嘆。 散兵有些无奈，但对上神夜笑眯眯的视线只得认栽。 「…你高兴就好。」人偶声音极快极轻。 神夜轻轻哼起小调，低低地在耳畔迴响，散兵并不陌生，正是他们在踏鞴砂时学到的，人偶从当地人口中学到，回去哼给史莱姆听。 想起踏鞴砂，散兵眼神微沉。 「神夜。」 正在琢磨如何在人偶头顶上编小辫子的神夜顺口应了声，「嗯？」 人偶感受到柔软的手指在自己头顶穿插，头皮传来些微的扯力，自然将距离靠得更近。 与动作截然不同，出口话语却透着一股戾气，「你还记得……踏鞴砂之难的罪魁祸首吗？」 他问的直白，隐藏不住心底杀意。 神夜自然也感受到了，眼睛微垂，「记得的。」 披着灰发工匠[埃舍尔]躯壳的不明存在，玩弄了踏鞴砂的所有人，即使最终驱逐了那个傢伙，但神夜总觉得一切似乎并没有那么简单。 散兵收紧手：「……那个傢伙，还活着。」 神夜脸颊苍白些许，那时生生被撕扯成两半的痛楚回忆随之席捲，漫上脑海，头疼欲裂。 散兵立即察觉头顶的神夜唿吸粗重，一抬头，神夜面如金纸，似是再度被梦魇所困。 来不及多想，散兵扶住神夜，右手缓缓抚平后背帮他顺气，「放轻松，神夜。」 过了许久，神夜才缓平情绪，发现自己已经躺在散兵的怀中，伸出手勾住人偶的手指，他努力表示自己已无大碍。 「我知道的，阿奇，」神夜没有迴避这个痛苦的话题，「我能感受到，他带走了那些部分。」 散兵情绪更差，面对神夜，他努力收敛些许，「……在你沉睡的那段时间，我遇见了许多……奇怪的生物。」 神夜拧起眉，「奇怪的生物？」 散兵微垂眼，不着痕迹咬牙，「它们被不详的气息环绕……没有固定形态，攻击性极强，造成了不少麻烦，唯一的共同点就是……拥有你的气息。」 散兵没有继续说下去，神夜意识到什么，做出推测，「所以那些生物，是由被带走的那些部分生出的……」 两人不约而同陷入沉默。 「阿奇，你剿灭了它们，对吗？」 「嗯。」 神夜缓缓唿出一口气，鼓励般地看着他。 散兵似被这视线烫了下，「每一次，在杀死那些奇怪生物的时候……我都会有种再次失去你的错觉。」 人偶神情阴翳，手掌攥紧胸膛的衣物。 他陈述自己的内心，面上掺杂着无尽的痛苦与绝望。 神夜微顿，伸出手安抚情绪不稳定的人偶。 倏然，一点奇怪的画面突然从记忆深处冒出。 神夜开口，「阿奇，你还记得我们前日去后山吗？」 散兵虽不解但还是应了声，「记得，在那里我们还进入了幻境。」 神夜继续问他，「阿奇，你还记得自己在幻境之中看见了什么吗？」 散兵果断，「你的甦醒与那群狐狸进行的封印。」 顿了下，他想起后面的深渊与天空之上的巨大眼睛。 人偶不知为何，选择了隐瞒。 神夜闻言，更加确定了心中的猜想。 他缓缓开口，「在那个幻境中，我看到了一些……有关阿奇你的记忆。」 散兵微愣，「我的…记忆？」 神夜点了点头。 天狐对他说的是阿奇心底隐藏最深的东西，他总觉得天狐最后的话语似在暗示他些什么。 攥住那一闪而过的想法，神夜阐述，「我看见了一片无光之地与满身是伤的阿奇，你在与一个我看不清真实面目的傢伙争夺，」神夜皱了下眉，「…我的身体？」 第126页 随着神夜的话语，散兵迅速锁定那段记忆所在的时间与区域。 神夜继续开口，「但是紧接着，我又看见了你的另一段记忆。」 「在那段记忆之中，不知为何，那里有许许多多的紫影，那些紫影的存在……让我感觉十分奇怪。」 散兵已经料想到某种可能。 神夜慢慢抬起头，「就好像它们……也是我的身体一样。」 氛围死寂，人偶陷入沉默。 半晌，散兵才极低开口，「抱歉，神夜。」 神夜并不意外，「为什么道歉，阿奇？」 散兵深吸一口气，「……那些紫影，是我错误地相信了多托雷才产生的后果。」 「一场……与魔鬼达成的交易。」他讽刺一笑，手指紧紧掐入掌心，但随即，散兵立即望向神夜，有些慌张地解释道，「你不用担心，神夜，不会有任何存在能够代替你，我已经将紫影全都清理干净。」 神夜安抚人偶，「我并没有担心那些…阿奇，只是，听过你说的那些拥有我气息的奇怪生物，再想起你记忆之中的那些紫影……」 人偶自然接上话，「神夜，你是觉得它们是相同的吗？」 神夜还没回答，散兵便自己微微摇头，「它们并不一样，神夜，我已经将它们全都……」 神夜歪着头看他，人偶兀地陷入不知名的停顿，久久未出声。 「阿奇，为什么你会笃定它们不一样呢。」神夜阐述，手指轻敲腿面，「那些奇怪的生物拥有我的气息，那些实验体般的紫影也拥有我的气息。」 天狐的话在他心底愈发强烈， 『相信你自己，以及……相信你的眼睛。』 追逐着心底不知从何而来的认知，神夜语气更加坚定，他提出问题，寻求解答般看着对面表情变得极差的人偶， 「阿奇，一个世界上，为什么会有两种存在都能承载我的身体？」 「为什么……你会觉得它们不一样呢？」 ……为什么会觉得它们不一样，散兵死死咬紧唇瓣，神夜微歪首，一双浅紫色的眼睛紧紧看着他，在等待一个答案。 被不详气息环绕着的淤泥般的奇怪生物……与无数批量生产、一个模子般刻出来的实验品紫影。 似乎从最基础的认知开始，他的思维就被引向两个截然相反的方向。 神夜看得十分清晰，人偶面庞之上不同情绪交错而过，似是第一次想到这样的可能性。 「多托雷。」神夜在口中颠来倒去念着这个名字，从人偶的记忆中得出，戴着奇怪面具的蓝发男人的名字。 「阿奇，」神夜打断了散兵错综复杂的思考，人偶慢一拍抬起脸，「你记忆中的多托雷是谁？」 [博士] ……多托雷。 散兵深紫的眼瞳中划过一抹暗色，周身戾气紧密交织。 神夜捕捉到人偶的情绪，「你不喜欢他，阿奇。」 「你不会无缘无故讨厌一个人，阿奇，你喜欢人类，但为什么你会如此厌恶他呢？」神夜抽丝剥茧，像摆弄一团毛线球，轻轻向前一推—— 「他对你做了什么？」 散兵满眼厌恶，不用神夜再问，人偶全盘托出，「加入愚人众后，我的第一个任务就是配合他的实验。」 「什么实验？」神夜眯起眼，浅浅情绪浮动，不易察觉。 散兵张了张口，却突然卡顿。 实验内容一片空白，唯一深刻的……是冰之女皇对多托雷的敕令。 [不可触碰其胸膛心脏] 神夜换了个问法，「阿奇，你如此厌恶他，是不是感觉到了什么？」 散兵瞳孔骤缩，所有被忽略的细节一一浮现，多托雷对他的心脏……神夜赋予他的心脏赋予太多的关注。 不自觉地，他攥紧神夜的手掌，力气用的极大，深怕再一次失去他。 愚人众执行官在各国来去自如，毫不受限，如果真如他们现在推测的那般，踏鞴砂之难的罪魁祸首是第二席的[博士]，多托雷。 ……现在神夜已经甦醒，多托雷势必会再次盯上他。 必须要保护好神夜……决不能让他被多托雷发现。 必须要解决多托雷……神夜才能安全，才能没有任何威胁… 必须要——杀了他！ 散兵气势一转，当即起身，浓稠杀意与戾气于眼底淤积，人偶下颌紧绷，面孔更显苍白，神色冷硬。 神夜没有错过散兵的变化，伸出手，扯住散兵的衣角。 神夜道：「阿奇，现在只是推测。」 「而且，我们才刚刚重逢。」 神夜牵起转过身来的散兵，微仰头看进人偶的眼底。 散兵唇线紧绷，扯成一条没有弧度的线。 神夜站起身，已经与面前的人偶等高，在解开第一层封印后，他又长高了些许。 再长下去很快就会超过阿奇了… 神夜思绪微放空，又很快收回，视线停滞在人偶眣丽的面颊之上，他轻轻抿唇， 「告诉你一个秘密，阿奇。」 他的五指嵌入人偶的手掌握紧，「不用担心我，现在我的存在状态似乎有些奇怪。」 思索了下，神夜找了个恰当的说辞，「不是过于靠近的距离……我都可以隐藏自己的气息。」 散兵眼神微动，无端想起了天空之中那双巨大的眼。 第127页 神夜微微笑了下，「虽然我现在也只是大概有个模煳的概念，不过等到封印全都解开，我就能全数知晓，告诉阿奇我究竟是谁了。」 牵着人偶的手掌，神夜将其带到自己的胸口，位置之下，散兵屏住唿吸。 他感受到了细微的心跳，与自己的心跳同频跃动，就仿佛他们……在共享一颗心脏。 「我能感受到那些部分的所在之处，」神夜眨了下眼，「无论罪魁祸首是否是我们所推测的多托雷……我都必须要找回自己所有的部分。」 「在寻找的过程里，我们迟早会与那个罪魁祸首再遇，而且，我并不希望你被仇恨与痛苦蒙蔽。」 散兵听懂他的言下之意，不急于一时，先将神夜的封印全数解除才是首要。 「还有——」 神夜眼睛弯起点弧度，「阿奇，你还没有回答我之前的问题。」 散兵只觉自己的心脏被不轻不重地拨了下，刚升起的负面情绪如融雪般缓缓消解。 「……什么问题？」 早已料到的神夜清了清嗓子，换了个散兵不会陌生的语气，「阿帽还没有告诉我，我们是怎么认识的，在哪里认识的，我们一起去过哪儿，遇见了谁……」 神夜笑得很开心，慢悠悠在句尾补充道，「就像阿奇还没有告诉我，我们是什么关系呢？」 第52章 第五十二只史莱姆 「我们之间的关系……」 散兵咳了声，偏过头去，神夜不依不挠凑得更近，软乎乎的脸颊上，一双浅紫色的眼睛将人偶面上表情全数收入眼底。 假装受伤，神夜作西子捧心状，「原来阿奇都不愿意直视我们之间的关系，我好伤心哦…」 虚假地抹了抹眼角，神夜余光满意地看到一旁散兵顿时僵住的身体。 缓缓转过身，散兵犹豫了下，若是让愚人众之中长期与他相处的人看见此刻他面上出现的表情，不道一声见鬼才怪。 拜託，那可是从不留情，嘴毒开嘲讽就没对谁有过好脸色的愚人众第六席！ 「神夜，」散兵手握拳抵唇，视线飘向旁侧，「你是唯一的。」 神夜微眯起眼，没想就这么轻松放过，「唯一的什么呢？」 「阿奇，要说清楚一点！不然我听不懂的！」小紫毛哼哼，散兵头一次感受到棘手。 但这棘手又与常日里的由愚人众发布的各种枯燥无聊的任务指令的棘手不同，是一种甜蜜的负担，沉甸甸地压在心上，柔软地一寸一寸收紧心脏。 「唯一的……家人。」 神夜眼睛微睁，得到答案后满意地弯起圆圆的弧度。 散兵话语出口便不再躲避，直直盯着神夜看了半晌，坐正些许，思绪翻涌。 踏鞴砂旧案后续还没有结束，神夜身上成谜的四道封印，失去的那部分身体，以及与鸣神大社达成的交易……愚人众那边，搁置的事务还在等着他去处理。 事情堆积如山，散兵表情渐冷。 神夜看在眼里。 「阿奇，你在苦恼吗？」他问。 散兵条件反射摇头，但随即又想起自己面前的是神夜，慢慢点了下头。 商量般，散兵极力放轻语气，「神夜，我会离开鸣神大社，你愿意跟着我……还是留在这里呢？」 补充般，散兵安抚道，「当然，如果你想留在这里，我会迅速处理完愚人众的事情后回到这里，不会让你等很久。」 神夜捉了下头髮，从人偶的心脏传输而来的情感之中，他大概知晓人偶对愚人众的情绪不好不坏，无甚偏向。 「我当然是和你一起，」神夜毫不犹豫，「毕竟我只有阿奇嘛！」 散兵一顿，眼底情绪起伏，看起来是深深被神夜不假思索的话语击中，沉默片刻，他将神夜抱紧、箍在怀中。 神夜感受到自己的身体被勒紧，人偶深重的唿吸喷洒在脖颈，手掌轻拍散兵的后背，以作安抚。 神夜知晓在失去他的这段时间，人偶是如何孤寂孑孓，一个人趟过百年光阴。 心脏共感，一丝一毫的情绪都被放大数倍，痛苦的、悲伤的、难熬的、绝望的，这些负面情绪占据大半，罕少有喜悦相关的正面情感出现。 但现在，心脏跳动的频率舒缓，他的人偶正处于极度平静、安心的氛围，情绪平稳。 「我们去找八重她们，然后我们就离开，一直在一起！」 神夜的声音萦绕耳畔，散兵悬着的神经终于沉稳落地，重新找回神夜的实感终于充斥满这具空荡的人偶之躯。 人偶轻声，「好，都听你的。」 「八重——我来找你啦！」 紧闭着的大门先被礼貌地敲了两下，耐心等了三息，门外之人似是有些不耐，直接一手推开大门。 伴随着「哎呀阿奇怎么不让我来推门」的声音，两道身影并肩跨入室内。 八重神子正在慢悠悠地倒茶。 在她面前，正正巧巧放了两只空杯子。 神夜并不与她客气，拉着散兵就在对面坐下。 视线一瞥，神夜留意到其身后正好站着绿髮巫女，狐千代向他微微点头算作打了个招唿。 「看来，你已经成功恢復了记忆。」八重神子将桌上的茶向神夜方向微推，神夜点了点头。 八重神子端起自己面前的那杯茶，「所以现在……这是来向我们道别的吗？」 第128页 「是的。」神夜并不设防，在鸣神大社的这段记忆中，八重神子虽然偶尔有些恶趣味，喜欢逗弄他，但在正事之上十分可靠，值得依赖。 更何况这次记忆能够恢復，也少不了八重从中助力。 心软又单纯的小紫毛默默在心底给八重神子好感微微上调一格。 「我想和阿奇一起离开，」神夜严肃正经，端的是一副认真模样。 对面，八重神子挑起眉，视线瞥过满眼不耐，但因为在此处的神夜强自摁捺心底烦躁情绪的散兵，慢慢抿了口茶， 「哦？」 她随即微笑，戏嚯打趣道，「看来小傢伙你也到了这个年纪，这是要来知会我们一声……去私奔？」 神夜卡顿，「私、私奔？！」 八重神子仍有闲心追问，「——难道不是吗？」 眼见着神夜被手段高明的狐狸巫女拨弄得找不着北，散兵眉目阴翳，将晕乎乎的小紫毛拎到自己身后，一副保护者姿态冷硬槓上。 他言简意赅，不欲多言，「我要带神夜离开。」 八重神子眯起眼，「当然、当然，小傢伙想离开的话，我们没有理由阻止他。」 身后，绿髮巫女似是有话要说。 八重神子瞥了她一眼，狐千代再度陷入沉默。 散兵目的达成，就要起身，「那么我就——」 「可是事情可没这么简单哦~」 散兵的动作被硬生生逼停，冷到要杀人的视线看去，「……你还要说什么。」 他已经尽力在压制自己的脾气，努力在神夜面前保持好的印象。 虽然在神夜眼中，人偶完全是色厉内荏，伪装出来的不化坚冰，只要耐心慢慢靠近，就会发现其柔软内里与温和友善。 毫不自知自己加了厚厚一层滤镜的神夜发出人偶就是最可爱的声音。 「这只是一句充满善意的提醒，小傢伙的封印，才解开了第一层哦~」 八重神子唇角弯起弧度，「还是说，你们就要到此为止了吗？」 「不可能！」散兵低吼。 坐着的神夜拨动左手上的金色铃铛环，晃动了两下，先前两只手腕上都有，但在神夜恢復记忆甦醒后，右手上的铃铛环就在神夜与散兵的眼皮底下缓缓龟裂，碎成一片金光。 现在剩下的三个对应着后面三层封印，神夜只能模煳感受到它们封印了自己的哪个部分，但要细说起来也很难三言两语说清。 他摇了摇头，让注意力集中。 神夜：「八重你这么说了，那一定就有我和阿奇要做的，对吧？」 八重神子赞赏般看过他，并不打算继续绕弯子。 她点了点神夜左手上的封印环，「与第一层封印一样，这一次，你们要继续收集遗失的部分，当小傢伙你觉得收集到差不多的时候，就要回到这里。」 散兵不着痕迹皱起眉。 神夜疑惑道，「……我觉得收集到差不多的时候？」 八重神子单手支颌，笑眯眯道，「没错。」 神夜还是不解，求助的视线望向身侧的散兵。 散兵深吸一口气，重新坐下，微拧眉，「其他的呢？」 「那些——自然就等你们回来后再说。」八重神子避重就轻，抛了个假饵引他们上钩，但他们不得不吃。 散兵心底沉沉，脑中飞快窜过通过暴力手段解决鸣神大社或直接以人质威胁八重神子等等一众不道德的、愚人众常用的手段，但视线一转，神夜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 散兵只得放弃心底这些想法。 「最后一个问题，」散兵开口，吸引神夜注意。 八重神子仍是一副游刃有余的模样，「当然，说吧。」 散兵视线沉沉，深深凝视面前这神明眷属，更是除雷电将军外唯二在如今掌握稻妻大权的狐狸宫司， 「你们，到底想要从神夜身上获得什么。」 言语凿凿，散兵不忌于揭开这和谐融洽氛围的伪装，直面其下深刻凉薄的利益交换。 一边说，一边留意身旁神夜的表情。 散兵纵然谁都能不在意，但不能忍受神夜沉浸于虚情假意、被矇骗哄骗，长痛不如短痛。 攥紧膝上手掌，神夜咬紧唇瓣，表情变化，最后停在一点细微的期盼与期冀上。 「这个问题……」八重神子略作沉吟，她能将神夜的表情看得一清二楚。 话语到嘴边却又转了个弯，八重神子仍旧挂着漫不经心的笑意，手指却抵着手边的茶杯。 神夜的表情由期待转为失落，手指拨弄着左手上的封印，他最先忍受不住此刻的氛围，努力抿起笑想要就此揭过。 散兵能够感受到此刻神夜的情绪，低垂、沉闷，如被突如其来的大雨淋湿，潮湿沉默。 自责与后悔蔓延，人偶掐紧自己的手心。 八重神子葱白手指蘸了点茶杯中的水，轻轻在桌上写下一个名字。 神夜想要去看，但是八重神子微微伸手拦了下，神夜疑惑抬起眼。 「小傢伙，目前可还不能让你看见，这是个秘密。」狐狸巫女挂着笑解释道，却引散兵去看。 皱眉，散兵刚想说些什么，但视线还是十分诚实地转去，一触八重神子写下的字眼，不知为何，他停住了动作。 [丹塔利安] ……这是什么？ 第129页 他直接问出声，八重神子笑而不语。 这是不会再为他解答的意思了。 神夜视线灼灼地看着人偶，既然八重神子那个坏狐狸不告诉他，那他就去问阿奇！ 阿奇总不会再不告诉他了！ 一眼堪透神夜在想些什么的八重神子将桌上自己写下的字眼抹去，「小傢伙，放心吧，很快你就会知道的。」 神夜一愣，「……那八重你为什么不能现在直接告诉我呢？」 「谜底这种东西，总要自己去寻找才更有趣，对吧？」 八重神子说完最后一句话，就让狐千代带他们出去。 绿髮巫女应了声，将还沉浸在那句话中的神夜与面露不善的散兵带走。 收拾好行李，三人站在神社入口。 狐千代看着他，视线很复杂，她吸一口气，「你接下来要和……倾奇者去哪里？」 她顿了下，到底还是称唿了那个名字，得益于神夜在身边，散兵只嗤了声，并未与她计较。 背着满满当当的小包裹的神夜仔细想了想，「阿奇在稻妻城有事务要处理，我们下一站应该就去稻妻城。」 他将刚刚的失落一扫而空，语气轻松道，「不要太想我啦狐千代，收集完我们就会再回来看你的。」 掰着手指，神夜微微笑道，「这次我会记得给你带礼物的，放心吧。」 抱臂一直不动的散兵嘁了声，绿髮巫女突然感受到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压力沉沉盯着她。 狐千代当即加快动作，她从袖口找出一封信封，「神夜，这个给你。」 神夜有些不解，但还是收下了，捏在手里鼓鼓囊囊的，粗略一摸，装了不少东西。 神夜又捏了捏，「这里面是什么哦？」 「一些你会用到的东西，」狐千代识相地后退，不愿再做电灯泡。 「神夜，」她盯着道，「去稻妻城找鬼童丸。」 「鬼童丸？」神夜重复。 狐千代再度后退，点了点头，「都在信里，你到那里再拆开。」 一退再退，退无可退，远方狐千代的身影变成一个黑点，交流全靠吼。 神夜有些无奈，看向身侧沉沉释放压力，脸上写满『滚开』的散兵。 「……阿奇，你都把狐千代吓跑了啦。」 散兵冷哼，「我可没有吓唬她，自己承受不了压力选择逃离，不过如此。」 神夜自动解读成人偶的小脾气， 正将那封信塞进自己的包裹里，一只手，直接探来。 拎起神夜的包裹，散兵侧首，语气比起刚刚温和几个度，属于狐千代听见了都要直唿双标的程度。 「我们走吧，神夜。」 「好——！」 第53章 第五十三只史莱姆 到达稻妻城的时间花费的比神夜想像中的要短，不过一日半，神夜就已身处稻妻城中的一家旅馆中。 旅馆是散兵寻找的下榻之地，店家殷切询问还有什么需要时被人偶寥寥几字冷淡打发走，不留情地将门关上，房间内就剩下神夜与散兵。 神夜正饶有兴致推开窗户，旅馆临靠主街道，往下看，沿街小贩居多，来往的稻妻本地人络绎不绝。 热热闹闹的，熙熙攘攘，是神夜喜欢的氛围。 散兵将一应东西收拾好，这才抬头看向窗边，「神夜，我要先出去一趟，你先在这里等我，好吗？」 「诶？」神夜有些惊讶，「我不用和阿奇一起出去吗？」 散兵顿了下，还是否决。 「我要去处理一些……事情，」散兵眼底划过一丝不耐，但对着神夜还是尽量收敛道，「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我很快处理完就回来陪你。」 人偶心底冷笑，容彩祭期间，神夜在祭典因不明原因走失，散兵后续加重了对社奉行的外交压力。 触底反弹，社奉行自上而下清扫一新，以致愚人众在稻妻的行动受阻，下属向上发送求援讯息，虽然乐见其成，但现在他这个身在稻妻的执行官行迹暴露，明面上也得前去露面。 在心底对愚人众与社奉行相争行为不屑嗤声，但是现在愚人众内部已不可信任，多托雷身份存疑，神夜存在特殊，散兵更加不愿将涉世未深的神夜牵扯其中。 神夜眨了眨眼，十分体贴，「好吧，阿奇不用担心我，我一个人没问题的！」 散兵望向神夜的视线更加温缓，白瓷般细腻的脸颊如春风化冻，暖意渐浓。 「神夜，你先休息一会儿，我很快结束，回来后我就带你去见一个人，好不好？」 神夜眼前一亮，人偶这时候开口说要带他去见一个人，想必身份一定不一般。 脑中颠来倒去，好几个身影从中划过，但神夜决定还是暂且维持这份期待。 朝人偶保证自己绝对没问题，又被再三耳提面命叮嘱了不能走太远，不能跟着不认识的人走，不能将自己陷入危险之境，神夜这才在窗户旁向着楼下回头望来的斗笠少年挥了挥手。 「早点回来哦，阿奇！」神夜做出口型，努力探出手挥了挥。 散兵面上浮现出点浅薄的笑意，微微颔首，等到神夜探头回去后，那点笑容瞬间瓦解消失。 神情冰冷，环视周遭，深紫眼瞳冷淡扫过，确认暂不存在隐性威胁后，黑纱之下的人偶一扯斗笠，身影很快消失原地。 第130页 神夜在房间内的桌旁坐下，人偶离开前收拾打点好了一切。 桌上都是买来的新鲜小吃和玩意儿，让神夜先垫垫肚子，等他回来后再一起去吃饭。 掏了块糕点塞入嘴里，神夜从床头的包裹里取出离开时狐千代递给他的信封。 信封不算小，捏在手里鼓鼓囊囊的，狐千代说让他到了稻妻城再打开，神夜的一大优点就是听话，一路上再好奇也没私自拆开过。 现在已经成功到了稻妻城，他摁捺着心底的探索欲，拿起裁信刀将信封裁出个横口。 两指一捏，信封就大开了个口子，神夜朝里面一望，动作放轻朝桌上倒了倒，成功倒出不少东西。 神夜清点了下，一只锦囊，一沓信纸，还有一个不清楚是什么的古怪玩意。 略加思索，神夜先将那只锦囊拆开，成功从里面倒出一只绣着鸣神大社符文的平安御守，神夜对此不陌生，他在值班处当值的时候，就有不少人前来求这样的御守。 神夜心底知晓这是狐千代对自己的祝愿，也存着让他不要忘记鸣神大社的意思。 他转换注意，在锦囊里面掏了掏，果然又摸到一卷东西。 手指微动，感受不出来是什么，神夜带着点疑惑将那捲东西全都拿出来。 看见的一瞬，小紫毛瞳孔骤缩。 他对这东西并不陌生，一整卷被扎好的票据，印着稻妻城内的钱庄的章子，具有幕府的权威之效。 神夜颤抖着手数了下，叠起来的足足十张，每张上面都存了整整一百万摩拉。 就这么一卷，竟有一千万摩拉可支取。 神夜生出点被摩拉包裹的幸福感，整个人就像是掉进米缸的小老鼠，有种不知所措的满足。 他发财了！ 从凳子上跳起来的小紫毛脸颊红扑扑的，他原地绕着桌子跑了两圈，强自摁住心底的激动，又将票据仔细数了遍，然后好好地收整好。 美滋滋的神夜心想等人偶回来就可以把它们交给他，这样既分担了人偶养他的压力，又能让人偶对他刮目相看。 沉浸在一夜暴富的小紫毛丝毫没有想起能随手拿出四千万摩拉的散兵经济水平是有多么优渥，或许这一千万摩拉对他来说不过尔尔，当然，这都是后话。 收好钱的神夜这次转移注意力看向那厚厚一沓信纸，先前摸到信封鼓鼓囊囊的主要触感就来自予它们。 不知为何，神夜又拿起来那个古里古怪的东西，跟着信纸一起展开。 米黄色的信笺打开，入眼的第一句就是狐千代口吻的问候语， [展信佳，神夜。] [这封信你在看到的时候，应该已经到达了稻妻城，我知道你是不会半路上拆开信的，对于这点，我十分放心。] 神夜抿了下唇，数十载相处，狐千代的确很了解他，他扫去心底的那点涟漪，继续向下看去。 [或许你会疑惑这封信的用途，但我相信，你会需要它的。] 神夜视线一凛，短暂叙旧后，信上所写内容进入正题，狐千代不再与他插科打诨。 大段大段的记录文字在信纸上铺开，他一目十行迅速扫过，不断翻页，终于确定连着后面的十三张信纸都是记录类文字。 因为它们……全数都是对稻妻领域内的『某样东西』的探索与寻求记录，从鸣神岛一路到达海祇岛，横向呈直线状经过神无冢与八酝岛，竖向也同时经过清籁岛，几乎是整个稻妻都在勘探领域之中。 [数十年间…我们将所有的区域探索结束，但始终没有找到『祂』的遗蹟。] 「祂？而且还是遗蹟……」神夜心里泛起了嘀咕，被这个字眼带去视线，紧接着，下一张纸被翻过， [鹤观距离甚远，定于下一次探索之地。] 他看了眼日期，敏锐发觉时间正是祭典临末，他离开稻妻城的那日。 信上内容还在继续， [……神夜，随信之物可以唤来鬼童丸。] 神夜提起些许精神，看向手中那个稀奇古怪的东西。 [将它放置在稻妻城外东南方向第三棵梦见木下的石头底部，写下你所在之处，探索归来的鬼童丸自会去寻你。] 神夜感觉没什么意思，将东西又放回去。 「还以为是能直接召唤鬼童丸的信物……没想到这么复杂。」神夜嘀咕着。 「什么这么复杂。」 声音传来，神夜精神一凛，门被推开半扇，黑纱微扬，人偶衣角出现在门口。 是散兵回来了。 「阿奇！」神夜高兴地叫了声。 想起什么，飞速兜起桌上的信纸，人偶不太喜欢他与狐千代有交流，神夜很顺着他，折吧折吧将信纸重又塞回信封。 散兵自然走近，视线没有错过。 他没有直接接触神夜，而是先行清洁自己的双手，背对着神夜平静发问，「刚刚在看什么？」 神夜挠了挠头，「……在看狐千代写的信？」 散兵瞬间丧失兴趣，只应了声。 神夜转移话题，「阿奇你回来的好快哦，我还没有等好久！」 人偶擦拭干净手后才走近神夜，「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小事，处理完就能回来了。」 嘴里说是无关紧要，实则某执行官加班加点奴役下属，言语苛责、硬生生在两个时辰内结束会谈。 第131页 瞥过桌上只略动了点的食物，散兵在神夜旁边坐下，「现在还不饿吗？」 神夜被他一说才想起自己自己吃的那块糕点才吃了一半，正要伸手去拿继续吃，散兵轻轻握住他的手腕，「那些已经凉了，我带你出去吃，好不好？」 神夜惋惜地看了眼，都怪狐千代的信写得太长太长。 他突然想起人偶之前说要带他去见一个人，生起些许兴趣，「阿奇，你之前说要带我去见谁呢？」 散兵微微笑了笑，并未直言，只颇有些神秘地道了句「你见了就会知道。」 神夜牵着人偶的手进入一个陌生的地方，他留意到进门之前，在偌大的招牌之上写着xx茶室四个字。 散兵似乎早有预约，一进入茶室，就有人迎上招待，神夜落后一步还在左看右看，被人偶轻轻拉了下，回过神来跟上脚步。 他们一路向里走，越往里走越清净，直到一个帘子遮住的隔间门口，引领他们的人停下脚步。 「下去吧。」神夜听见散兵冷淡地对茶室的人吩咐道。 很快，那个人也离开了，整个区域似乎就只有他们两个……不对，三个。 隔着薄薄一层帘子，神夜感觉到了另一道起伏的唿吸。 散兵抱臂，视线示意神夜可以先进去。 神夜摸不着头脑，但出于信任，还是轻轻撩起帘子。 他缓缓抬眼，一道身影出现在他面前，背对着他，有些紧张的模样。 视线上移，看到那道背影头顶的一瞬，神夜愣在原地。 棕发之间，一抹赤红异常灼目。 有些不可置信与欣喜，神夜声音微微颤抖，失而復得与久别重逢的情绪迅速翻涌。 代替这情绪出口的，只有一个简单的名字。 神夜放轻唿吸，小心开口，「……丹羽？」 第54章 第五十四只史莱姆 「是……丹羽？」 此话一出，背对着神夜的身影微动，似是要转过身来。 神夜有些紧张地捏紧手，捏紧自己的手犹且不够，更是抓紧了一旁不设防备的散兵的手。 棕发身影缓缓转过身，站在帘外的神夜瞳孔微缩。 是一张陌生的面孔。 棕发，有一丝红髮挑染，穿着身短衣，是最平常的稻妻人装扮。 神夜说不上心底盘桓的情绪是遗憾又或是期盼，胸口缓了口气，在散兵视线下先一步走进去，犹豫着选了个位置正欲坐下。 棕发身影看了他半晌，兀然开口询问道，「您……就是倾奇者大人所说的那位神夜大人吗？」 神夜疑惑，微微抬头，棕发男人面对他时，表情看起来有些紧张，口中说出的名字也不是一般人会知晓的。 倾奇者与神夜。 神夜的视线在他头上那簇赤红挑染上再度停了片刻，又转移下去看他的脸。 第一眼看上去确实是十分陌生，神夜想了想，细细看去，他竟微妙地觉得有些熟悉。 棕发男人还在耐心等待，神夜就应了声，「我的确是神夜……不过不是你口中的什么大人，你是谁？」 神夜抛出自己的问题，棕发男人得到他的肯定回答后长吁一口气，再度看向神夜的视线已经变得更加温和，隐隐还掺杂一丝尊敬。 尊敬？ 神夜被自己心底的古怪联想逗笑。 「家父曾提及过您与倾奇者大人的存在，」棕发男人笑了下，语气温和，面庞上给神夜带来的熟悉感更加浓厚，「您不知道我是应该的。」 「家父？」神夜在心底嘀咕了声，散兵坐在他旁边的位置上正有一搭没一搭地以手指轻敲桌面，神夜余光看去。 不太对劲，人偶一向不喜欢他与外人多接触，更别提现在已经是超过三句话的问答，神夜的雷达开始嘀嘀运转。 心底生出些相应的疑惑，他望着棕发男人，将自己的问题问出口，「那你的父亲又是哪位呢？」 棕发男人视线望过靠着相坐的神夜与散兵，面上浮现一抹追忆，「家父……神夜大人您可能不太熟悉，但是曾祖父您一定会有记忆的。」 神夜盯着棕发男人的五官，越看越觉得熟悉，心底隐隐有个猜想。 棕发男人微笑，「曾祖父名丹羽久秀，曾任踏鞴砂的造兵司正，与倾奇者大人与您曾是挚友。」 话一出口，神夜唿吸慢了一拍。 他追问，「那你……你就是丹羽的后代吗？！」 棕发男人恳切地点了点头。 神夜一时有些无措，扯了扯旁边随意坐着的散兵，引来人偶的注意力。 散兵眉梢一挑，注意到神夜面上毫不掩饰的惊奇，「怎么了，神夜？」 神夜悄声道，「阿奇，他是丹羽的后代诶！！」 小紫毛有些不可置信，但潜意识告诉他基本不会有错。 丹羽！这可是丹羽的后代！ 仅仅百年不见，丹羽就有了……曾孙！ 散兵轻笑，「自是如此，我才会带你来见他。」 神夜一愣，手指绕了个圈，他微拧眉，很快想到一个重要的前提，「那……丹羽呢？」 「为什么没有看见丹羽呢？」 他直白说出自己的疑惑，抬起头，满脸不解。 「丹羽怎么不和你一起过来呢，我和阿奇都好想再见见丹羽！还有阿望、桂木……踏鞴砂的大家！」 第132页 神夜一边念着一边想到什么，忙补充道，「当然！不一定要都在稻妻城，我们也可以回去踏鞴砂去见大家的！毕竟实在是好久好久没见了，算一下也快有一两百年了呢！」 在场除他以外的人都不约而同陷入沉默。 棕发男人抿了下唇，似是嘆了口气，对着神夜不忍道，「曾祖父他早年身体亏损……体弱岁短，已故去百年了。」 神夜僵在原地，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神夜大人您说的那些先人们……也在曾祖故去后不多时相继离开，如今的踏鞴砂…只有先人们的后代还在了。」 神夜张了张口，但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求助地望向身侧的人偶，渴望得到一句话或是一个答案。 散兵收紧手中的杯盏，神夜的视线十分灼热，灼热到让他有些气短，慢慢垂下眼，人偶最终还是默认了。 到乡翻似烂柯人。 神夜说不出此刻堵塞在心底的情感为何。 这是他第一次感觉，人类的年岁竟如此短暂，从书籍话本上看来的故事此刻真正发生在身边，生生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 认识的、熟悉的、喜欢的，眷恋的……一切似乎都被时间裹挟着消失在过去，丹羽、桂木，还有踏鞴砂的大家，神夜抓紧身边的人偶的手，力气用得很深，似是极害怕再度失去。 散兵视线平静垂着，能感知到从神夜手掌上传来的细密颤抖。 原本是为了让他开心……却没想到造成了负面效果。 棕发男人眼见这一幕，知道是自己让面前之人伤怀了，有些踌躇，主动换了个话题道，「这次的御前试刃多谢倾奇者大人您为一心流疏通，家父、祖父多次向我诉说您出神入化的冶锻技巧，多亏有您在……」 散兵微摇头，对待面前的丹羽后人，他难得给出些好脸色，语气稍缓，「你父亲与祖父也在不断精益求精，丹羽的一心流有你们传承下去也算好事，至于御前试刃一事，不必挂心，是我应做的。」 棕发的丹羽后人连连应声道谢。 神夜吸了吸鼻子，终于将自己从泛滥情绪中短暂抽离，听到一旁散兵与丹羽后人的对话，他不免疑惑，「你们在说什么哦？」 棕发男人解释道：「自祖父开始，由于曾祖身体日趋损伤，只能口授一心流锻造之术，难免受限，不过因倾奇者大人所在，祖父正是在倾奇者大人身体力行的教导下逐渐融会贯通，承袭曾祖技艺。」 「我这次前往稻妻城也是受到幕府邀请，但本届的御前试刃进行途中出了些差错，据传是图纸与刀匠问题，正踌躇间，多亏有倾奇者大人出现，助我解决，我也正好就在稻妻城滞留多日，想着能对大人道一声谢再回踏鞴砂。」 神夜虽听不太懂，但从话里话外听出是人偶在帮丹羽后人解决麻烦，应了声没再说话。 散兵微垂手，突然开口，「踏鞴砂现在如何？」 棕发男人一愣，快速答道，「自您离开后，父亲一直关注，如今的踏鞴砂因刀匠仍旧聚集于此，虽未荒废，但年轻人们都外出找活干，如今大多都是老人们在村庄内守着，加之『御影炉心』之后，被污染的地域问题十分棘手，幕府派人也难以解决，所以如今的踏鞴砂本土之民为数不多。」 他尴尬地挠了挠头，「这番我来稻妻城，也是在物色迁移之处。」 散兵不置可否，只微一颔首表示自己知晓了。 神夜却捕捉到了丹羽后人口中的关键内容，「『御影炉心』之后的污染问题。」 如果他没记错，在他与倾奇者分别的那次，倾奇者应该是成功地关闭了御影炉心，又怎么会出现之后的污染残留呢？ 散兵看出他心底的疑惑，微侧首安抚，示意回头与他说。 棕发男人想起什么，转过头，偏向神夜。 「神夜大人，」他称唿了声，没遭到散兵的阻止，他望着面前外表看起来比自己小了不止一倍的紫发少年，非人的存在。 「曾祖父曾提起过您的存在，告诉祖父乃至后代们，如果终有一日能够看见倾奇者大人找到您，让我们转交一句话。」 神夜屏住唿吸。 「踏鞴砂永远是你们的家，倾奇者还有小傢伙，无论何时想要回来，这里的人们都会欢迎你们。」 「……大家都会在这里等着你们回来。」 散兵做东，三人吃完饭后，将丹羽后人送到他入住的旅馆，散兵才牵着神夜一路走回他们下榻的旅馆。 月光如水，静谧洒下，将两人肩上都披上一层薄霜。 并肩向前走，许是夜色渐深，路边小摊都收去不少，神夜没有像来时那般东看西看，在散兵问他想不想要什么东西时也只是微微摇头。 神夜沉浸在难言的悲伤与沉默之中，他本不是多愁善感的类型，但是今日一见到丹羽后人，百年的时间沉沉压在嵴背之上。 仅是知晓这些他就如此伤悲，那身边的人偶呢？ 不仅要到处寻找失去踪迹的他，还要在漫无止境的寻找之旅中一点一点失去过去，失去曾经的挚友、关系密切的朋友们。 那个时候的人偶……又是如何度过的呢？ 散兵视线扫过，便知晓现在的神夜又在多想。 将人带回他们入住的旅馆，进入房间关上门。 第133页 神夜终于忍不住拽住散兵，嘴唇动了动，一句话没问出，散兵率先站在他面前。 「神夜，」散兵表情平静，「没什么好多想的，都已经过去了。」 帮小紫毛解开束髮的髮饰，散兵一时兴起买了很多，将神夜的脑袋装扮得叮叮噹噹的，当时由他亲手戴上去的，现在也该由他亲手取下。 神夜像个超大号娃娃坐在床榻上，乖乖低下头等着人偶帮他梳理头髮。 「阿奇……」 「——嘘。」 手指微凉，很快拂过神夜的唇瓣，短暂充作阻挡的作用，但后续又被它的主人唤去解决小紫毛头上各式各样的髮饰去了。 指节微凉，神夜不由自主地触碰了下唇瓣，断开的思绪再次衔接而上。 度过百年孤寂的人偶，又要剿灭那些被投放出来的自己的碎片产物，或许在阿奇心中……他所进行的每一次攻击，都是在伤害想像之中的自己。 神夜睁着眼，仅是预想，就感觉唿吸仿佛被制住，心脏悬空。 所以……第一次出现在他面前的阿奇，才会是那么一副浑身是刺的尖锐模样。 「好了，神夜，去洗漱吧。」 散兵终于解开神夜头上所有的髮饰，微眯眼，唇角弯起点弧度，成就感带来些许的愉悦。 半天没动，人偶挑起眉，手指向下，捏住小紫毛的下颌，轻轻向上一抬，视线微垂，果不其然，放他独自呆了会儿，竟直接将自己折腾到要哭不哭的边缘。 「怎么了，神夜？」散兵面上并无嫌弃，像是发觉点趣味般用指腹蹭去小紫毛眼睑下的潮湿水痕，「……哭了？」 神夜吸了吸鼻子，「我才没有哭！」 散兵将指腹凑近，其上的水渍明显，语气明显逗弄他，「那这是什么？」 神夜仍在嘴硬，「我不知道！我才没有哭！！」 散兵微眯眼，仍旧维持着托着神夜脸颊的动作，柔软细腻的皮肤接触人偶冰冷的手掌，却反向传递来温暖的触感，将接触的部分冰冷熨热。 「哦？这么嘴硬的话……」人偶意味不明，微微垂首靠近些许，对视上微微睁大的浅紫色眼眸， 「被拆穿了该怎么办呢？」 月光透过身后的窗户遍洒而下，背着光的神夜眼瞳微缩，薄纱般的莹白月华更映照得人偶面庞瓷白如玉，眼尾一抹殷红没入黑暗。 莫名的，一股危险的气息暗流涌动。 「该…怎么办……」 神夜小声重复着，他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从面前的人偶胸膛内里传来，一下又一下，逐渐加快。 「神夜，」 这种氛围下，散兵突然开口，慢条斯理，咬字清晰，神夜耳朵微动，眼睛不快不慢眨了下。 「我有一个办法让你不再多想，想试试吗？」 似恶魔诱哄，又似情人呢喃，于耳畔窃窃私语，却又无比清晰。 神夜感觉自己好像被人偶身上特殊的香气包裹、围绕，神智都有些混乱，不受控般、仿佛就要陷入柔软的梦境里面。 神夜犹豫，艰难地保持理智，「……什么办法？」 人偶手指微动，抚过柔软的耳尖，冰凉指节刺激带来一瞬清醒，但他很快，又沉溺于人偶眣丽的外貌中。 抿着的唇瓣再一次感受到冰冷触感，神夜眼睛微微睁大，这是他甦醒以来第一次与人偶如此近距离接触。 在记忆之中的确也有过更加近距离的……但是他不知为何，总是避开去看，将那几段记忆团吧团吧塞入大脑更深处，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 月色如洗，月光如练，四野寂静，只余唿吸。 神夜的大脑思绪陷入混沌，果然如散兵所说，根本腾不出空去想那些杂七杂八的事情，也来不及感伤悲怀。 只有一点浅薄的疑惑猝然跃上心头。 静悄悄的，像一个独属于夜晚的秘密。 人偶的唇瓣……也是那么冰吗？ 第55章 第五十五只史莱姆 神夜最终也没得到答案，人偶的唇瓣很快染上来自他的体温，变得温暖而柔软，他微微张口想说些什么，但呜咽出的短暂气息又被堵上，看样子另一边是不想让他走神。 舌尖上被轻轻咬了下，随后又关切地覆盖上来，帮他分散走那点刺痛与注意。 神夜有种自己要被吃掉的错觉，温暖鼻息喷洒，他忽然想起人偶是没有唿吸的，一直以来的唿吸都是人偶在伪装，全力模仿成常人的模样。 于是现在唿吸不上来的只有神夜一个人。 人偶饱含压抑的嘆息在耳畔响起， 「……睡吧，神夜。」 神夜重重喘息了声，被横在腰间的手臂箍着靠近，他匆匆扯起被子钻进去埋住自己的脸，薄纱般的月光之下，莹白面庞泛上一抹气短酝红。 他背着身，闷闷应了声，尾指微勾，另一端牵着的纤长指节随之反应。 漫上心头的情绪混合，宛如一团被猫滚来滚去的毛线球，神夜放弃理清自己的思绪，选择闭上双眼。 唿吸渐沉，一夜无梦。 翌日，神夜才刚醒，就条件反射察觉身旁的位置空空荡荡，伸手一去摸，余温渐冷，心脏悬至喉口，不远处传来一声被刻意放下的清脆茶盏敲击桌面的接触声。 神夜立即抬头看去，散兵正神情闲适地坐在桌侧，一双眼直直看着他，看样子是将他醒来后的一应举动全都收入眼底了。 第134页 神夜咳了声撇过头去，记忆回笼，他还没想好怎么面对面前的人偶。 浅浅的尴尬与红晕大片大片爬上他的脖颈，不远处的散兵眯起眼，一目了然。 「先起来吧，神夜，吃点东西。」散兵语气温和，配上表情更加倾向于神夜记忆中的倾奇者。 但经过昨夜一役，神夜已经不相信面前的人偶还是一朵纯善的小白花了。 谁家小白花会估计咬人舌头，还坏心眼地骗人说一些奇怪的话啊！ 神夜像只小仓鼠，机敏地打量周遭，稍有风吹草动就缩回他的被窝结界之中。 散兵不免生出点好笑，但他自知自己昨夜的确是过分了，唇角微弯，再次开口道，「神夜，不要赖床了，我们今天要去送丹羽的后代回去。」 说到正事，神夜总算不再当鸵鸟，他踩上床边摆好的木屐下床。 走到桌旁，余光一看，的确如人偶所说已经摆满了早点，但他此刻的兴趣不在此，神夜追问道，「丹羽的后代今天就要回去了吗，可是我们明明才见面诶？」 散兵颔首，「他在稻妻城停留了不少时间等我们，现在也见到我们了，是时间该回去了。」 神夜微愣，在桌侧坐下，咬了咬唇还是道，「那我们，什么时候能再见……」 语焉不详，神夜没讲后面的人名说出口，但是散兵不用猜也知晓神夜此刻所心繫的对象。 唇角微勾，人偶手指扣着桌面，「神夜，你想去见丹羽他们吗？」 话一出口，神夜便意识到面前的散兵的意思，面上带着点期盼，他期期艾艾道，「阿奇……你的意思是我可以去见他们吗？」 人偶轻笑。 神夜还在等待一个肯定的答案。 心里清楚这时候要是再逗弄面前的神夜就要炸毛，散兵微微感受到点不能继续下去的遗憾，不过还是诚实开口，「是的，神夜，我们要送丹羽的后代前往离岛，这次我们会与他一起回去。」 散兵加重了最后几个字的语气，神夜的眼睛一点一点亮起来。 人偶与他送丹羽的后代回去，回去之地……当然就是踏鞴砂了！ 心情大好，神夜先前的情绪一扫而空，重又与人偶重归旧好。 拿起桌上的点心时，神夜突然想起自己口袋里的东西，那个稀奇古怪的玩意儿，静静躺在布料夹层之中。 神夜顿了下，尝试徵询正单手支着脸看他吃东西的散兵的意见。 「阿奇……我待会想去个地方。」担心人偶会多疑，神夜迅速补充道，「没有很远的……就在附近，不会浪费很多时间！」 神夜一边说一边去看人偶表情。 散兵微一挑眉，到口的『要去哪里』问话被他收回，静静盯着有些紧张的神夜看了半晌。 人偶微微笑道，「当然可以。」 神夜眼前一亮，紧接着，散兵的下一句到达耳畔。 「不过——我要和你一起去。」 神夜抬起头，人偶眼中的戏嚯一闪而过，他面不改色，「神夜，你该不会以为……我会放心到让你一个人出去吧？」 神夜试图反抗了，用一顿早饭的时间反抗，然后果断放弃。 事件的结果就是两人各退一步，神夜可以出去，但是散兵要与他保持两步的距离，一人退一步，非常和谐。 离开旅馆，神夜兜兜转转在稻妻城内绕着圈，散兵维持着说好的两步距离不紧不慢跟在他身后，望着面前的神夜嘴里一边嘀咕着什么一边到处找东西，似是寻找某些凭证。 思绪微动，散兵大概能猜出神夜此刻异常的举动与离开鸣神大社时狐千代给的那封信有关。 就是不知道到底有什么干系，又想要神夜去做些什么了。 一丝危险的杀意从人偶眼中掠过，但下一秒他就遮掩得严严实实，不慌不忙跟上又在原地绕了个圈的神夜的脚步。 神夜只记得信纸上说的交接地点是稻妻城外的东南方向第三棵梦见木下的石头，一手插入口袋，握紧那个用于召唤鬼童丸的信物，一边辨认着方向。 事到如今，神夜不得不皱起眉承认一个被他忽略的事实。 人生地不熟的稻妻城，对他来说处处迷茫，辨不清东南西北的神夜深吸一口气。 耳尖微动，人偶不轻不重的脚步声停留在两步外，不远不近、好整以暇地等待着他回头。 「好吧、好吧。」神夜在心底嘆了口气，也不知是对谁说，果断转身，做好决定后他就不再迟疑，气势汹汹朝着两步远的散兵走去。 小紫毛面上严肃以待，散兵微挑眉。 「我要去城外东南方向的梦见木林！」神夜一板一眼，眼观鼻鼻观心，「阿奇带我去！」 散兵眼底划过一丝笑意，「这下子不闷着头要自己走了？」 神夜深吸一口气，艰难摇了摇头。 他再也不自己托大了。 「——那下次遇到如此情况，你要如何做呢，神夜？」坏心眼的人偶刻意拖长声音，却时刻留心周遭，手臂微动就将神夜拉近，免得来来往往的游人碰到他。 擦身而过的稻妻本土人见怪不怪，还有个小孩扯了扯旁边跟着的家长小声道，「妈妈，那边是不是吵架了啊？」 小孩的家长笑着看了眼神夜和散兵的方向，留意到人偶紧紧拽着神夜的手臂，关切护持的模样，一副过来人语气摸着小孩的头道，「那可不是吵架，他们呀是在交流感情呢。」 第135页 声音极清晰地传入耳，神夜更加哽塞，半晌才小声道，「第一时间……找阿奇，再也不一个人到处乱窜了。」 散兵满意，回手牵着神夜紧紧扣住手腕，微上挑的紫色眼瞳映着神夜的身影，「走吧，我们可没太多时间继续在原地打转了。」 神夜羞怒，一拳锤在人偶胸膛，被早有预料的散兵握掌拦下，微冷的手掌包裹着神夜的拳头，神夜挣扎了下。 「到了。」散兵突然开口。 神夜半信半疑，距离他跟着人偶更改方向走，不到三分钟就到了？ 小紫毛飞快转过头，景象入目，眼睛一顿。 时节正好，梦见木上绽开了大批大批粉色的花瓣，郁郁葱葱，如一片移动的粉云，轻薄的香气氤氲其中。 「到了这里，还要我帮你引路吗，神夜？」散兵似笑非笑，神夜摁捺不发，哼了声一个人走进梦见木林中。 『第三棵梦见木下的石头底部』 神夜顺着信纸上的指引数到第三棵树，果然在下面发现一块大石头，伸出手推动了下石头，石头果不其然移动了一段距离。 神夜又从口袋掏出一张摺叠好的字条和那个用作召唤信物的稀奇古怪的玩意儿。 两步距离，一直在看的散兵眼睛微眯。 神夜将字条和那个古怪玩意儿都放进石头下，里面有个小凹坑，看起来是专门刨出来放东西的地方。 依着狐千代的信上说，鬼童丸现在应该是去鹤观探索了，估计不日就会回来，他要和阿奇一起送丹羽的后代去往故乡，归期不定，信上所写的内容一直让神夜耿耿于怀。 现在将写有他们目的地的字条放在约定地点，这样探索归来的鬼童丸就能与他们汇合，当然……如果他和人偶回来后鬼童丸还没有回来，那么到时候也可以取回字条再寻他法。 神夜放好东西后又将石头位置还原，多看几眼确定没什么问题后才回头。 「好了！」神夜像了却一桩心事般心情好转，「我们出发吧，阿奇！」 散兵视线扫过，捉摸不定。 神夜催促他，「我们不是要快点赶去旅馆吗，丹羽的后代已经等好久好久了！」 没得到回应，小紫毛奇怪地抬头，看见散兵还在盯着他刚才放东西的石头处若有所思。 「不要再看啦，阿奇——」 手在眼前挥了挥，散兵缓缓收神，简洁明了发问，「神夜，你在那里放了什么？」 小紫毛挑起眉，四处看了眼，神神秘秘道，「阿奇…你真想知道？」 散兵察觉些许不对，但对神夜的掌控与求知慾占据上风，他微微点头。 神夜示意他低下头，凑近一点。 人偶照做，还贴心地顺应神夜的要求将脸凑得更近，一副听之任之的姿态。 神夜唇瓣微动，散兵能够感受到他温暖的吐息，神夜靠近人偶的耳朵，以气音小声道， 「我在那里放的是——才不会告诉阿奇的秘密！」 第56章 第五十六只史莱姆 离开稻妻城，神夜与散兵接到已收拾好行李的丹羽后人，三人会面，一同前往离岛。 从离岛港口坐船前往踏鞴砂所在的神无冢，中间还会经过鸣神大社所在之地，神夜偶有所感，回过头去，但一双手缓慢沉重地盖住神夜的眼睛，将他的脸颊转回前方。 「我们要抓紧时间了，神夜。」散兵不轻不重开口，神夜闻言，听话地没再回头看。 在离岛登船，由于是事先预定好的缘故，三人不必乘坐无安全保障的小船，直接登上了一艘威风凛凛的大船。 神夜没有太多出海航行的相关记忆，甫一登船还有些激动，好奇地打量来打量去，将船上的桅杆、水手、厢房乃至甲板都像散兵问了个遍。 浪花起伏，推动着船不断向前行驶，经验十足的大副扬起船帆，船上的水手们「嘿咻」喊着号子，观景台上聚满了没进厢房的乘客。 神夜靠在栏杆上，满眼新奇地将一望无际的海洋与天空收入眼底，船的上空有雪白的海鸥此起彼伏发出唿朋引伴的鸣叫声，神夜学了两句笑眯眯地转过头要学给散兵听。 身体微动，腰部触及箍在旁侧的手臂，神夜一低头，不知何时散兵已将他拢入怀中，保持微小的距离，以免他被观景台上其他的乘客冲撞挤压。 「丹羽的后人呢？」神夜眼神微动，突然想起一直跟着他们的第三人不见踪影。 散兵随意朝身后的用于休息的厢房抬了抬下颌，「看起来是有点晕船，刚刚说去休息了，现在在房间里。」 人偶微垂首，手指准确无误捏住神夜的嘴巴，捏成与海鸥一致的模样，这才微挑眉道，「不是要学海鸥叫吗，这副模样才更适合你，对吧，神夜？」 神夜心底知晓这是人偶对自己在鸣神岛对他戏弄的报復，从鼻子里哼了声决定保持高冷与沉默，不与幼稚的人偶同流合污。 「哦？怎么又不说话了？」散兵松开捏着小紫毛的手指，又很快地捏了下气唿唿的神夜的脸颊，笑意划过眼底，「看来是不想做海鸥了，所以这是来扮演……狸猫？」 果不其然，下一秒神夜骤然爆发。 「才不是狸猫！」神夜反驳，「我才没有要扮海鸥给阿奇看！」 散兵仍是戏嚯，「——真的吗？」 第136页 神夜背过头，从鼻子里发出重重一声「哼！」。 两人并没有打闹太久。 从离岛开往踏鞴砂的大船预计要行驶三日两夜，只是在第一日才开出鸣神岛海域没有多久，海上就起了雾，雾气深重，水汽潮湿。 船的周遭雾茫茫一片，山影海潮皆不可见，乘客们纵使站在观景台上也看不出什么名堂，或多或少都回到了厢房内。 一时之间，除开一开始就在甲板上的水手与大副船长，走得就剩下神夜与散兵。 神夜与散兵一个是人偶，一个是被封印的史莱姆，但此刻隔着这雾向外看却也看不透。 神夜奇怪地「咦」了声，胸膛之中，紫影轮廓的心脏微妙地抽动了下。 甲板上，大副对身旁的水手说了什么，其间朝着神夜与散兵所在的方向抬了抬头，很快，那个水手就跑过来小声道，「回去吧，乘客们。」 神夜与散兵对视一眼，散兵神情冷淡，丝毫不受他人话影响，懒得开口，只侧首看向神夜方向，似是在等待他的回答。 水手见状，也知晓两人当中做主的是神夜，更加开口催促道，「乘客你们有所不知，这大雾来得不同寻常。」 神夜一下子被挑起了兴趣，「不同寻常？」 他往日里看了不少札记异志，对这些最感兴趣。 眼睛微亮，神夜追问道，「哪里不同寻常了？」 水手苦笑，没想到面前这看起来年轻的乘客不惧反好奇，但又不能强硬驱赶，只得耐心解释道，「这片海域本来是没有雾的，船只来往畅通，只是前段时间，忽然就降下了这片大雾，来往船只皆受其扰，陷入其中，兜兜转转总是开到不同海域，十分耽误行程。」 「前段时间，」散兵玩味地重述，对着水手问道，「具体是什么时间。」 水手没想到他会开口，愣了下倒也说出个日子。 神夜提起神，总觉得那时间有些熟悉，散兵比起神夜想的更多。 无他，水手所说的日子正是神夜在鸣神大社解开第一层封印的那一日！ 这雾气本该没什么特殊之处，但现在水手开口，散兵手指轻叩栏杆，水汽潮湿，雾意浓厚，很快将木料沾上点潮意，「这么说来——你们没去上报给三奉行吗？」 水手一惊，忽然从身前戴着黑纱斗笠的紫发少年身上感受到一股深重浓厚的上位者气息，心脏被压制，叫嚣着危险，潜意识里竟隐隐有要服从下跪的倾向，水手此刻不敢隐瞒，诺诺开口， 「这雾虽然奇怪，但并不伤人，只在让船只误入海域耽误时辰，具体原因我们也尚不知悉……上报给三奉行大人们，但是因无人伤亡，大人们终日忙碌也难多分出注意……」 水手言下之意就是上报了但没引起重视。 散兵眼底暗光闪过，没插入谈话的神夜还在靠着栏杆，试图隔着雾气往里看。 「况且这雾虽然横亘海上，但并不是每一艘航行船只都会遭遇，所以即使三奉行的诸位大人想要调查，也暂时分派不出几队人手…」 眉梢微动，散兵静站原地，黑纱微扬，其下眣丽面庞沉静，眉眼微垂似在思考。 水手一时看呆，腹部压着栏杆的神夜却倏然开口，他若有所思，「也就是说……我们这一趟能够遭遇这雾气，果然运气很好嘛！」 气氛一顿，水手视线奇异望向到他肩膀高的长髮少年，迎上他如两点星子般的期盼目光，猝然，一点狠戾凉意窜过后嵴。 水手僵硬转头，果不其然，这长发少年身侧，戴着黑纱斗笠的紫发少年正唇角挂着弧度，冷淡视线直直扫过他。 哪还有刚刚思考时的温和舒缓！ 这两人究竟是什么来头！水手心底暗暗叫苦，尤其是这黑纱斗笠的紫发少年，简直…简直就像只牢牢守着珍宝般的恶龙，将另一个长发少年死死纳入怀中，杜绝任何窥探。 不远处，甲板上的大副又多看了还在交谈的水手与神夜散兵二人一眼，水手不免有些着急，「乘客们，劳烦你们先回去吧……」 神夜无意为难他，纠结地拧起眉，不着痕迹摸了下自己的胸膛，内里刚刚紫影心脏的抽动快得仿佛错觉。 散兵的注意力一直在他身上，自然没有错过这个细节。 「那我们回去吧……阿奇？」神夜转头，徵询意见，散兵一切随他，微颔首表示同意。 最后回头看了眼将船只围绕起来的大雾，苍白雾气渗透而入，将整只大船囊括其中，忽略心底的那分悸动，神夜朝听到他们愿意回去后终于喘出口气的水手摆了摆手，很快就被旁侧的散兵牵着手直接进入船舱中属于他们的厢房了。 大雾环绕，船开的速度渐慢，船体轻摇，嘈杂纷乱的声音混合，随着门开时钻入室内。 从船上提供的饭食领了两人的份，散兵推开门，带着外面的杂声，毫不意外捕捉到门口蹲着一只紫色长毛生物。 端着食物身形灵活避开神夜的袭击，「好了，神夜，别装蘑菇了，吃饭吧。」 又名神夜的紫色长毛生物不安分地绕着桌子跑来跑去，不满抱怨道，「可是好无聊啊——阿奇！已经整整两天了！！我都没有出过门，全都是雾，什么都看不见！」 正在打开餐食的人偶不受其扰，语气带着点打趣，「你可以再休息会儿，说不定一觉睡醒，就已经到了呢。」 第137页 神夜狠狠坐在凳子上，将属于自己的那份食物拖到面前。 想起水手刚刚说的话，小紫毛皱了皱鼻子小声反驳道，「我才不会一觉睡那么久呢……」似是想到之前在神樱树中的百年沉眠，神夜立即抬起手捂住人偶的嘴巴，威逼道，「之前那个不算！」 散兵语气带笑，拿下神夜的手，将临行前从稻妻城打包的点心拿起一块塞入神夜的手心，「当然，我可没说那个会算入其中——神夜。」 神夜被点心安抚的情绪瞬间绷紧，在人偶的视线下恶狠狠咬了口点心，就像是在嚼着人偶般咬了大大一口。 散兵不以为意，还心情很好地拭去神夜唇边的一点点心屑。 「不用着急，我……」 「靠岸了！靠岸了！！」 人偶话一出口就被外面的声音打岔，眉头微皱，他还想再多说些什么，面前的神夜已经如一头紫色的小豹子，矫健灵敏穿过散兵的防线，转瞬之间就沖至门口。 神夜的身体能力加强了许多。 散兵仍坐在桌侧，维持着刚刚的姿态，慢慢想。 神夜一回头，才发现人偶没有跟上。 「阿奇，快来，我们一起出去看看！」他不掩期待，不待散兵同意就五指紧紧握住他的手，飞快大开厢房的门向外窜去。 两人一前一后踏出船舱，甲板上已聚集了不少人，熙熙攘攘地，一团又一团。 神夜视线扫过甲板上的人群，敏锐发觉周遭的白雾已然散去，大船四周的景象也缓缓映入眼帘。 海面平静，风吹潮止，山峦远映，只是天空总有些暗沉沉的，云层之中似有雷电走蛇，看不分明。 甲板上还有人在嚷嚷，「船靠岸！让船靠岸！！」 水手忙着维持秩序，大副还在船头掌舵，风帆拉满，大船的速度勐地加快，于海上航行的这两日，船上带够了半月的物资，但如今经由白雾一役，似是迷失方向。 神夜分辨了下，船正朝最近的岛屿急速弛行，看样子是想先靠岸稍作修整，再重新判断方向启航。 「阿奇，那里是不是有点奇怪？」视线直直望去，神夜微妙地抬起眉，手指点了点大船前往的方向，散兵顺着他的指向看去。 一座岛屿，仅此而已。 神夜不会突然问出这么一句多余的话。 散兵收回视线，随意问道，「……怎么了，神夜，你看见了什么奇怪的东西？」 神夜表情变得有些难以形容，映在浅紫色瞳孔上的虚影是明明灭灭的电光。 「那里似乎有许多雾。」他判断着，寻找合适的词语向人偶描述自己此刻所见，「在雾里，我看见了……」 大船冲过一道边界，四周氛围倏然一变。 这下不用神夜再说，散兵胸膛之中，属于神夜的心脏重重跳动了下。 不是错觉。 他与神夜直直对视，异口同声，「那里有我/你的碎片！」 第57章 第五十七只史莱姆 话音刚落，两人察觉不对劲。 船上一瞬变得极静，连唿吸声都平息下去，原先嘈杂喧闹的声音在某一刻齐齐远离耳畔，耳侧，只有散兵与神夜衣袂摩挲的细微声响存在。 雾缓缓升起。 「哪里好像不对劲。」神夜环视四周，围聚而来的大雾将整只船体遮盖，他仔细分辨，这雾的颜色是白蒙蒙的带着点紫意，伸手不见五指，雾气浓厚。 散兵和神夜各自向前一步，身体相接确保对方还在自己身边后才定下心来。 「有些怪异。」散兵是神造人偶之躯，更能看见常人所不能见之物，展目望去，视线却被隔绝在雾气中。 他面色不佳，握紧神夜的手。 「神夜，不要乱走，这雾来得太奇怪。」 神夜点了点头没说话，睁着眼努力向白雾之中看去。 约莫向前又行驶了半刻钟，船体摇晃弧度减息，肩靠着肩的神夜与散兵逐渐感觉到周遭白雾竟有向外散去的倾向，视野范围也在一定程度内得到改善，双眼可见之处扩大，也变得更加清晰。 逐渐，甲板之上的情景映入两人眼中。 先映入眼中的是黑压压的一片阴影，眨眼再看，哪有什么阴影，分明是人的身体！ 地上密密麻麻躺着先前拥挤在外、争先恐后喊着要靠岸的乘客！ 他们或坐或躺，姿势各异，唿吸微弱，神夜心底一跳，有些不安，转头望了眼散兵。 人偶接收到他的意思，握着神夜的手紧了紧，下颌紧绷，慢慢点了下头。 情况有变，一直将神夜拘在原地也没有用，散兵思绪飞速运转。 这雾气来得不同寻常，环视周遭，雾气已缓缓退至船体之外，船上此刻直立着的身影就只有神夜与他。 手掌向后一拉，散兵领先神夜一步下去甲板，在地上躺着的乘客身旁蹲下，手指搭在脖间细听。 三息之后，散兵抬头看向不住打量周遭的神夜，脸色微缓安抚道，「只是睡着了，没有出事。」 神夜收回视线，先前让他与散兵回去船舱的水手也倒在不远处，船上的其他水手与大副都没能倖免，依散兵所说，众人约莫都陷入了昏睡之中。 心里一动，神夜突然想起船舱内的人。 甲板上的乘客们的确是被白雾影响，但船舱之内却不一定！ 第138页 与神夜心意相通的人偶不约而同也想起了在最初上船时就因晕船一直待在船舱内没出的丹羽后人，有些担忧，脚步加快，两人一前一后进入船舱，伸出手推开门。 同样布局的厢房之中，唯一的一张床上，棕发的男人面色稍缓，双眼紧闭昏昏沉沉睡着。 眼下青黑，看来是两日晕船将他磋磨不少。 散兵慢慢收回搭在他脖颈间的手，声音缓和，「也是睡着了。」 神夜这才唿出口气，他扯了扯床边的被子，帮丹羽后人盖好，最后看了两眼，跟着散兵一起回到他们的房间。 在桌旁坐下，桌上先前由人偶取来的餐食已经凉透，无意间手他的臂碰到，凉的有些刺骨。 神夜慢一拍生起点疑惑，散兵正手指点着桌面思考，想起先前神夜说至一半的话。 「神夜，你刚刚在甲板上时，看见了什么？」 思绪被打断，神夜很快被转移注意力，自己撑着脸稍做回忆，「在甲板上……阿奇你刚刚没有看见那座岛吗？一直在打雷，阵仗好大的！」 「打雷？」 散兵重述神夜的说法，他不会怀疑神夜的眼睛，在神夜还是史莱姆的时候，它就能看到许多常人乃至于自己都看不见的东西。 「具体如何？」更加确定此地古怪的人偶愈发不放心。 神夜摸了摸下巴，这个动作让他饱满的脸颊更像圆嘟嘟的仓鼠。 毫无察觉，神夜努力形容道，「那座岛刚刚不就是在我们船只的行进方向之前吗，好多雷聚集在岛屿的天空上，轰隆轰隆的，电闪雷鸣，虽然有雾气阻隔，不过还是十分明显。」 他说着说着皱起眉。 「不过那个雷的阵仗也太奇怪了……不像寻常那般，而且不知为什么船一向前开了段距离，我就看不见了……」 求助性地看向人偶，神夜只觉到处都是谜团。 又是这样无力的感觉，浅紫色的眼睛暗了暗。 「神夜，要待在这里吗。」人偶的声音稳定平静，似是再大风浪也不能干扰，「猜想没错的话，船上此刻清醒着的就只有我们。」 这雾气大概就是朝着他们来的，这还真如神夜所说，十分「幸运」呢。 散兵危险地眯了眯眼。 待在船上虽不是长久之计，但短暂时间内安全无虞，神夜知晓人偶的意思。 可这白雾实在奇怪，雾气中所见的那阵电闪雷鸣更加攥紧他注意，船上的普通人陷入沉睡，但他和阿奇却没有…… 等等。 小紫毛身体一顿，留意到这个细节。 过往偷看过的无数话本在此刻终于发挥了它们应有的作用，神夜已经摁捺不住心底满溢的期待。 ——这不就是所有冒险奇谭的开头吗！ 主人公陷入困境，经歷一系列连环惊险遭遇，最终或得到稀世珍宝，或挖掘惊天大秘密，总之名扬青史，成就一代霸主。 神夜缓缓离开凳子，散兵抬起眼，发现他的身体竟有些颤抖。 这是——害怕了？ 人偶微挑眉，惯性伸手要去安抚。 果然神夜还是神夜，时时刻刻需要保护与安慰，一刻也不能离开自己，真是甜蜜的负担…… 「阿奇！」小紫毛中气十足叫了声。 散兵伸前伸到一半的手察觉不对，顿在空中，不知何时被神夜的双手捕捉，紧紧握住，像交託重要之事般，小紫毛漂亮的浅紫色眼瞳一扫先前低迷闷沉。 「我在……」 「这可是万中无一的冒险！冒险啊！！阿奇！」 散兵：「……」 兴奋之情溢于言表，神夜喋喋不休，握紧人偶原意是要来安抚他，现在变成神夜传教的工具。 忽略人偶越来越奇怪的表情，神夜一鼓作气，当即就要向外沖。 一只手，直直拎住狩衣后衣领。 神夜提前护住脖子，竟有些习惯这束缚感，慢慢转过身。 「我有说过，现在就可以出去吗？」 神夜小心地觑了眼，人偶面庞并未浮现反对情绪，语气听起来也不像是不让他下船探索。 他犹豫了下，「那、那我们什么时候才可以出去呢？」 从散兵微弯的唇角，神夜缓缓意识到什么。 两只手指在面前比了个一点点的距离，神夜尝试讨价还价道，「阿奇……不要那么严肃啦，一点点、就一点点，我绝对不会再冲动乱跑的！」 人偶面上的笑容更加深刻，神夜如临大敌，情不自禁向后退却两步。 「放心，神夜，当然只有……一点点。」人偶声音不高不低，在厢房内稳稳响起。 三个时辰后，神夜被打扮地像个大福，走出甲板。 散兵几乎是将他武装到牙齿，自己身上除了黑纱斗笠，其它全无，但到了旁边的神夜，裸露在外的胳膊小腿全部被隔绝接触，一头垂至脚踝的紫色长髮也被束起来，扎成便于行动的模样。 神夜顶着轻甲，动了动手指，不知人偶是从哪拿来的东西，严严实实将他的身体包裹，一点漏空的死角都不留。 神夜：「这样……真的没问题吗，阿奇。」 散兵视线微动，「平常好端端走路都会摔倒，神夜，现在这样已经是最大程度的宽容，难道你还想抱怨？」 立即选择闭嘴，人偶唇角勾起。 第139页 「看来你做了个明智的选择。」 短暂的插科打诨，神夜与散兵不约而同环视周遭。 原因很明显，船体四侧的雾气散去了，隐隐现出周围环境。 ……像个停船的港口。 神夜与散兵都不是普通人，下船也不一定需要放下船板，散兵先动，握住神夜的手走至船边缘，垂眼向下看去，走得越近，看得越清晰。 果然是一个停船的港口，不过似乎很久都未有人使用过，充斥着腐朽的痕迹，青绿的霉苔遍及石板，靠近接壤的海水，潮湿气息浓重。 水汽混合这雾气，旁侧的两盏石灯焕出淡紫色的微光，隐隐照亮周遭的一小块区域。 神夜若有所察抬起头向雾气中望去，不知是树还是动物的影子婆娑，在雾中明灭不清。 身后船体的甲板上，同行的水手、大副和乘客都陷入昏沉的梦境，他们走动间发出如此大的声响都毫无反应。 四遭雾气退散的范围更大，现在放眼望去，除了面前这个不算大的泊船点，土壤与草地也缓缓从退散的雾中显现，岛屿正一点一点在他们眼前揭开神秘的面纱。 握紧掌中微暖的手，散兵手臂微动，正十分专注将雾气散去后的岛屿土壤收入眼底的神夜突然一惊。 他的身体猝然陷入失重！ 条件反射，他立即抓住身边用以支撑的人偶，一手握紧手掌，一手抓住胸膛的衣物，惊疑声就差出口。 强且有力的手臂从腿弯穿过，神夜一呆，这才后知后觉想到了什么，慢慢低下头去。 ——牵着的那只手向下，手臂稳稳抬住他的后背，另一只手臂，向上颠了颠，神夜身体随之上下一动。 「抱、抱……」神夜陷入宕机。 悦耳的轻笑声在耳畔响起，声音的主人似乎心情很好，微垂首，柔顺的紫发甚至能从神夜脸颊扫过，他正以极亲近的姿态抱着怀中陷入呆滞的小紫毛， 「如你所愿，我们要出发了，神夜。」 「表现得高兴点——你要的冒险，现在可就要开始了。」 第58章 第五十八只史莱姆 从船上一跃而下，人偶身姿矫健，稳稳抱着神夜在泊船点落地。 随着两人靠近，迷雾之中的岛屿也逐渐向他们揭开部分面貌，浓白隐隐泛紫的雾气退散，神夜从散兵怀中平稳落下，脚踏地面站稳身形，抬起脸向雾中看去。 从泊船点向内有一道小径，小径尽头是扇石门，神夜环顾四周，风声唿啸，吹拂岩壁带来尖锐鸣声。 这里有风，且风还不小，但白雾并未全然散去，似是不受其扰。 十分矛盾，想到这点的不仅仅是神夜，散兵逐渐收紧环着神夜的手臂。 除开这条通向石门的小径外，周遭就是与其他地方无差的土壤草地，石凳映出的微冷紫光将氛围衬得有些邪性，神夜打了个寒颤。 「害怕了？」散兵理了理他的衣物，将神夜身上的轻甲向上拉起了点。 「我才不会害怕！」神夜强自嘴硬，余光扫过婆娑树影，间杂其中有不规则的幻影，身体微顿，犹豫了下，他捏住散兵垂下的手指。 散兵没有戳穿他，神色微凛，数年在深渊带队探索的经验第一时间告知人偶此地不同寻常，无论是周遭诡谲奇异氛围，还是辨不清方向、遍及整座岛屿的白雾。 放轻声音，散兵反握神夜，「要回去了吗？」 冒险开始未半而中道崩殂。 胸怀满志的神夜深唿吸，坚定自己的想法，「不，我们继续！」 散兵闻言，也不多言，两人并肩踩上白雾之外的那道小径。 走了十来步，眼前的白雾再次向后退移，展现出更多内里的光景。 神夜靠近散兵的耳侧，小声开口，「阿奇……这雾似乎在和我们保持一定的距离。」 散兵微点头，眯起眼看向两步外的石门。 在泊船点看到时不觉这石门多高多大，现在走到它面前才发觉这石门可供两至三人通行而过，一点都不狭窄。 手中牵着的手掌动了动，侧首，神夜屏住唿吸，放轻自己的脚步。 「怎么了？」 「……门上有紫光。」 神夜轻声回答人偶的问题，浅紫色的眼瞳上倒映着光泽的石门。 他动作不停，先迈过散兵一步，牵着人偶的手一步迈入门内。 过门的瞬间两人同时感察细微波动，像结界但又不完全是结界，是一股摸不着来源的能量波动。 神夜轻轻眨了下眼，他想起乘船才离开离岛时，船开入白雾之中，就感受到过相似的氛围变动。 一步踏出，周遭场景顿时清晰不少。 原先与他们保持固定距离的浓厚白雾顿时渐弱了几个度，变得稀薄了些，不再如在石门外看到的那般将内里一切都遮挡得严严实实。 远目直视，周遭大部分情景还是能够模煳看清的。 神夜慢一拍想起身侧的散兵似是久久未出声，转头就见人偶表情奇怪。 摸不着头脑，神夜晃了晃牵着人偶的手，「怎么了…阿奇？」 「那里似乎有人，」散兵点出个方向，琉璃般的眼珠动了下，他很快又道，「当然…在这种地方，是不是人也不一定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神夜感觉胳膊上缓缓起了点鸡皮疙瘩，一点凉意漫上后脑，他摇了摇头，「别说那么吓人的话啦阿奇。」 第140页 散兵笑而不语。 神夜摸了摸胳膊只摸到厚厚的布料，想起人偶在自己身边，给自己打气逐渐安下心来，做好心理准备后他看向散兵点出的方向。 抬起头，瞳孔骤缩，那里的确有道身影，看模样形状，似乎年龄还小。 「一个孩子？」神夜在看清的瞬间自己嘀咕了声，这次不用散兵再说，他靠过去。 那道身影似是感觉有人靠近，从背过身的姿态转过头来，散兵视线不变，倒是神夜看清身影全貌时高兴些许。 的确是个年幼的孩子，一头蓝发，穿着身稻妻风格的蓝色短衣，望向神夜与散兵的目光满是好奇与疑惑。 「诶……大哥哥，你们怎么突然就出现在我背后啦？」 孩子很自来熟地问道，面上表情没有丝毫惊吓恐惧。 散兵看上去没有想搭话的意向，神夜承担起这部分责任，尝试开口，「那个……我们刚刚是过了扇石门就出现在这里。」 那孩子眨了眨眼，「石门？」 神夜点了点头。 「好吧，看来大哥哥们是从外面来的人，你们来的正好，我正在找东西呢！」蓝发孩子话语一转，指了指他刚刚一直在面朝着的草地。 神夜好奇，多看了眼，「你在找什么？」 「当然是送给卡帕奇莉的礼物，我找了很久都没找到。」蓝发孩子露出苦恼的表情，但他很快恢復平静，「不过没关系，我还可以去其他地方也找找。」 神夜与散兵不知道这孩子在说什么，『卡帕奇莉』 『礼物』都是前言不搭后尾的话，他们只能扮演沉默的听众。 蓝发孩子自己说了半天，突然想起旁边这两个是『外面的人』。 他微微抬起头，「大哥哥你们第一次来这里，一定很陌生吧？有什么问题你们可以问我。」他旋即又补充道，「对了，你们也可以叫我阿瑠！」 神夜担任主要交涉人员，礼尚往来地，他先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身边的人偶，「阿瑠，我叫神夜，我旁边的这个叫阿奇，我们的确是第一次来这里，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 阿瑠点了点头，「神夜哥哥还有阿奇哥哥，你们不知道这里是哪里就过来了吗？」 他挠了挠头，「大人们都说这里是鹤观，其他的我也不太清楚……」 鹤观！ 神夜唿吸紧促，是狐千代信中提到过的最后一处未探索地。 散兵视线微动，声音冷冷，「这里的雾气看起来不同寻常……你知晓原因吗？」 阿瑠稍作思索，「大人们说这雾气是保护岛上居民的壁障，外面的海域可危险了，多亏了有雾存在，我们才能好好生活在这里的。」 听了他的回答，神夜总觉得哪里不对劲，散兵唇角微挑，对阿瑠的回答不置可否。 「哎呀！都到了这个时间了，我要抓紧去给卡帕奇莉寻找礼物了！」阿瑠突然有些着急，转身欲跑，但突然想起什么，回头看向神夜和散兵二人。 「大哥哥，你们要跟着我一起进去吗？」 阿瑠指了指雾气内里，神夜不着痕迹拧了下眉。 虽然进入石门后雾气淡去了不少，但超过一定距离还是看不清晰，阿瑠身后的区域正是他的视野盲区。 「在这里乱跑的话很容易迷失方向的，」阿瑠有些担忧，「大哥哥你们还是跟着我一起走会更好哦。」 神夜与散兵对视一眼，散兵幅度轻微点了下头，神夜眼睛一亮。 「那要麻烦你了阿瑠，」神夜再次充当发言人。 阿瑠摇了摇头，犹豫了下道，「不麻烦的，我也是有事想要拜託神夜哥哥和阿奇哥哥。」 神夜有些疑惑，「当然，如果有什么是我能做到的，我一定会帮你的。」他晃了晃散兵的手，人偶勉为其难表示了同意。 「我想…人多力量大，所以要辛苦神夜哥哥和阿奇哥哥在我找给卡帕奇莉的礼物时也帮我找找看，我记得是放在这周遭了……」 「你丢了什么东西。」散兵再度开口，站在一边视线微垂。 「是木簧笛！」阿瑠解释道，「虽然很像笛子，但是形状方方扁扁的，你们如果看到的话很快就能辨认出来的！」 神夜手指微动，「对了，阿瑠，卡帕奇莉是谁，也是和你一样的孩子吗？」 「卡帕奇莉是我的朋友哦！」阿瑠笑了笑，「是我最好的朋友！」 看了眼天色，阿瑠不等神夜散兵再开口，「大哥哥们，现在我们要快快地抓紧时间了，马上就要到晚上了！」 神夜顺着阿瑠的视线看向天空，被浅淡雾气笼罩，分不出日月星辰，根本难以辨别白天黑夜。 「奇怪，那阿瑠是怎么看出天色的？」神夜在心里泛起了嘀咕，但他适应性很强地将之归结于阿瑠是鹤观本地人，所以另有一套行为准则。 旁侧，一直留意神夜与阿瑠交谈的散兵抱臂，隔着薄薄一层帽檐黑纱余光看向外侧。 「走吧，大哥哥们，雾气里的路不好走，要小心不要迷失方向哦！」 阿瑠似乎话中有话，神夜稍加思考但思考失败，认命地跟着走进雾中。 身后，散兵一直握着他的手腕，他似乎已经不满足于牵手，环起的手指曲成圆，贴着皮肤牢牢箍着神夜的手腕，指腹不多不少正好触在脉搏之上。 第141页 隔着薄薄一层皮肤，胸膛内的心跳唿应血液沖刷而过的脉搏声，人偶垂下眼，一下又一下，十分有节奏。 但脉搏的主人此刻正沉浸于雾海探险，沉浸感十足。 有了小嚮导阿瑠的带领，三人一路踩着荧紫石灯的黯淡光辉走入岛屿更深处。 越往鹤观腹部走，唿啸而过的风声越尖锐，刺得耳朵生疼，但前面领路的阿瑠似乎毫无所察，神夜又回头，身后步步紧跟的散兵适时抬起眼，视线一对视他就知道神夜在想什么。 下一秒，微冷的手掌覆在耳畔，神夜愣了下，手掌正中还是有那么一点温度的，但那温度来自于他自己，来自于他与散兵手掌接触的手腕，他的体温传染给了人偶，又回给了他自己。 神夜回头，想说些什么，散兵覆盖住他的耳朵，隔绝大半钻入大脑的尖锐唿啸声。 「继续走，别走神。」散兵的唿吸凑在脖颈上，刻意彰显他在身后的存在感，神夜知道他的唿吸是观察人们的唿吸，努力学来的。 平常人偶的唿吸轻到忽略不计，现在故意放出，意在让他放心向前走，身后有他在。 就……有些可爱。 神夜慢慢眨了下眼。 「——到了！」 前方，一直在引路的阿瑠突然停下脚步，他虚虚地擦了把汗，小大人般道，「还好没有走错，不然就糟了，让我看看……应该就在这附近了。」 旨在探索的神夜收回注意力环顾四遭，阿瑠将他们带到了一个新的地方。 这地方与先前他们初遇阿瑠时不同，是平地，没有水域气息，神夜认真扫视过，逐渐发觉雾气在向他们周遭靠近。 不、应该说这里的雾气淤积程度变得严重了些。 微挑眉，散兵秉持着旁观的姿态并不多言，神夜发现自从他们进入鹤观以后，人偶就寡言不少。 虽然阿奇以前话也不是很多，但总觉得似乎变得更加话少…… 神夜不理解。 阿瑠看了眼升起来的白雾，嘆了口气，「果然还是困难吗……」 神夜听到他自己小声的喃喃，不解问道，「怎么了阿瑠，你走错地方了吗？」 「没有的，神夜哥哥，路是正确的，只是现在雾气又升起来，我们就去不了栖木下了。」 又是一个陌生的词语。 「栖木是什么？」散兵眼睛盯着阿瑠。 阿瑠这才想起还没向他们介绍过栖木这一存在，他言简意赅解释了番『栖木』是鹤观上的特殊存在，会聚集雾气，雾气淡的时候，他就经常去栖木附近玩耍。 「可能就是上一次去那里时不小心将木簧笛落在附近了……」阿瑠小脸丧丧的，看上去有些忧虑。 神夜看在眼里，他最为心软，开口道，「既然阿瑠你这么急切，那我们就先去吧，去栖木附近，雾气升起来也没关系，我们可以努力看着找。」 阿瑠吸了吸鼻子，面上溢出点感激，但他还是果断拒绝了。 「不可以的神夜哥哥，还是安全更重要……大人们都说雾气升起来后不要靠近栖木，会有怪物出现，靠近会被怪物袭击……受伤就不好了！」 散兵玩味地重复了他的话，「哦？怪物？」 阿瑠认真地点了点头，诚恳道，「我只知道那个怪物体型很大，不只有一只，偶尔还会成群结队的漂浮在空中，大人们说那怪物攻击性极强，如果被怪物袭击，就会一直流血直到血流干，极为痛苦的。」 这样的形容让神夜与散兵不约而同都想到了某种在踏鞴砂出现过的生物。 两人交换了个眼神， 「阿奇…怎么听起来好像兽境猎犬？」 「嗯。」 神夜理了理思绪，「对了，阿瑠。」 阿瑠抬起头，「怎么了，神夜哥哥？」 「你一直在说大人们……我们走到现在，都没有看见其他人，是错过了吗？」 阿瑠一顿，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不是的神夜哥哥……」 他犹豫了下，还是道，「因为我是偷偷跑出来玩的，被大人们看见就要回去的，所以我带着你们的路都是绕开了大家！」 神夜还是觉得怪怪的，正要再开口时，却被猝然打断。 身侧，散兵身形一动。 攥住神夜的手腕，单只手掌摁在他的肩上，将人摁入怀中，散兵揽着神夜就地一躲。 不言语间，他一直注意周遭，果不其然，白雾不断向他们所在区域蔓延，似有目标般将脚底土壤囊括其中。 在那一瞬，一道纯黑的空间裂隙骤然撕扯而开，朝着神夜所在！ 第59章 第五十九只史莱姆 那只狰狞兽爪目标明确，直直朝着神夜的方向而去，神夜感受到身侧散兵的动作，当即配合共同躲过撕扯开的第一道空间裂隙，紧接着，瞬间又是另一道玄黑的空间裂隙在他们背后被硬生生挣开。 余光一直留意周遭，散兵表情未变，环着神夜的手臂束紧，腰部扭转横生一腿踹在那只狰狞兽爪之上，重重向下用力一蹬，反向作用力将他与神夜送到另一方向。 裂隙之内，玄黑色的内里宛如浓稠液体般流动而过，狰狞的巨大兽爪生生扒开狭窄裂隙，将对比之下的庞大身躯硬生生从中挤出来。 神夜目不转睛看着这一幕，他和散兵的猜想没错，阿瑠口中的『怪物』就是这群在踏鞴砂作祟过的兽境猎犬。 第142页 等等……阿瑠！ 神夜突然回神，忙回头看向先前他们所在的方向。 此刻那里空空荡荡，哪有什么阿瑠的身影。 疑惑席上心头，他环视周遭，还是没有阿瑠的踪迹。 刚刚兽境猎犬袭来的那一刻，注意力全数集中于人偶的身上，一时不察竟忽略了阿瑠的安全，神夜有些不安。 散兵手摁在神夜的后背，盯着逐渐聚集在一起的兽境猎犬，轻声，「别走神，神夜。」 巨大的兽头虎视眈眈，浑浊的瞳孔中充斥着兽类特有的狠戾野性，白雾从四遭汇聚而来，将周围的环境模煳更深。 散兵与对面的兽境猎犬之首两相对峙，为首的那只兽境猎犬似是从对面的黑纱斗笠下的人偶身上感受到了巨大威胁与沉重压力，它不断从喉间发出低低的怒吼，试图恐吓威慑对面的猎物。 散兵眯起眼，唇角弧度凉薄，双瞳幽深，不透一丝光线。 神夜一顿，腰侧环着的手臂收得更紧，「……阿奇？」 「神夜，害怕吗？」 他摇了摇头，兽境猎犬来势汹汹，但总给他一种强弩之末的感觉，非要说害怕的话，神夜倒更害怕此刻不知所踪的阿瑠。 不会被没出现的兽境猎犬带走了吧？还是看到怪物时太过于害怕以至于慌不择路在雾气里迷失方向了呢？ 神夜迅速打消自己无端的联想，周围没有挣扎的痕迹，也没有听到他求救的声音，比起被某一头兽境猎犬趁机带走，更像是……自己离开了。 僵持着的兽境猎犬浑浊眼珠转动，神夜倏然感受到一点凉意窜上后嵴，散兵嗤了声，嘲讽拉满，「就凭你们这群丑陋无能的东西——也想伤害他？」 对面的兽境猎犬仿佛听懂般，昂首咆哮，浑浊的眼珠中似是蓄满怒意，犬鬃飞扬，一道道空间裂隙兀然出现，其身后的兽境猎犬骤然俯冲，巨大钩爪直冲面门！ 散兵半点不慌，手臂箍着神夜迅速侧身，一记直踢以千钧之力直扣那头冲过来的兽境猎犬巨首，生生踩着它压入地面。 黑色的电光滋滋作响，附着在另一只手，狠狠攥住其头颅之上漂浮的犬鬃，一股焦味传来，人偶将其再度扯起，环紧神夜的手臂一松，下一刻，他的身影已然出现在最靠近神夜的那只兽境猎犬身侧。 神夜还没换口气，散兵已然凭藉神造人偶超强身躯将一头头兽境猎犬插秧般锤入地底，黑色电光游走，一片焦黑。 飞沙走石，地面蛛网般崩裂，成为随身挂件的神夜默默找准自己的角色，裹紧身上的轻甲以免自己被路过的石头重伤。 结束对兽境猎犬的单方面虐杀，散兵在蛛网裂隙的正中拂去手中灰尘，他慢条斯理一拉帽檐，抬头看向站在安全区域的神夜。 神夜十分自觉地跳下蛛网巨坑，凑到散兵身边，转了一圈，表示自己安全无虞。 人偶这才哼了声。 嗯……很可爱。神夜不合时宜地又冒出这个想法，挠了挠脸颊，他转移注意力看向其他地方。 在击败兽境猎犬后，白雾仿佛就淡去了些，又隐隐能看清周遭环境了。 他们在原地等了会儿，面前竟又出现道小路，朝着不远处绽着紫光的地方引去。 「阿瑠不见了。」神夜耐心地又等了一段时间，但阿瑠还是没有出现。 散兵没有说话，但神夜知道他正在思考。 「我们先往里面走吧，也许就能在其他地方遇见阿瑠了呢？」神夜提议道。 人偶没有反对。 他们走上小路，散兵依旧落后于神夜半步，唿吸刻意放重。 神夜有点想笑，但他克制住了。 越靠近小路尽头的紫光，神夜越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对劲，四遭除却他与人偶唿吸声，极其寂静，仿佛除了他们之外，再无其他活物存在。 为了打消心头盘桓的不安，神夜寻找话题，「阿奇，你说阿瑠去哪里了，他一个小孩能跑多远呢，会不会被突然出现的兽境猎犬一吓就迷失方向了……」 半步落后的散兵抬起一只眼，只淡淡提醒道，「是他引我们来到这里。」 神夜话语一顿，咳了声，「好吧……希望他没事。」 又很快换了个话题，神夜提起阿瑠口中的『栖木』与『木簧笛』，散兵无奈地看了他眼，知道神夜此刻心底担忧，很识相地不再打断他的自言自语，偶尔还应和几句。 再向前走了几步，神夜鼻子动了动。 他迟疑停下脚步，「阿奇，你有没有闻到奇怪的味道？」 散兵眼底闪过一丝厌恶，腥气混合着恶臭，与兽境猎犬相似，却又有些不同的不详气息在附近徘徊。 迈前一步，将神夜护持在身后，人偶腰腹隐隐绷紧，已做好再次面对突然袭击的准备。 神夜眼睛一动，一道亮光跃到他的眼睛，吸引了注意力。 似是看到熟悉的东西，神夜表情一时变得有些奇怪，他盯紧白雾之中的大致形状，心中有了点想法。 轻轻拍了下散兵的肩，在人偶不认同的视线下，神夜向前再度走近。 一株巨大的树在他们面前显露真实样貌，萦绕紫色电光的树叶拥有羽毛的形状，层层叠叠覆盖在在朝天狰狞生长的树枝与树干上，根茎向下陷入得极深，周遭的地形都由此产生些微的改变。 第143页 不详的气息正是从这株通体呈紫的树上传来的。 神夜没有第一时间走近那棵树，在散兵的视线中，他走到距离树的三步远，突然转弯，直直朝着一个方向而去。 人偶眯起眼，在神夜接下来的动作间，看到了白雾中隐藏的一道黑影。 鼻翼翕动，神夜确定了那股腥气混杂着恶臭的味道来源，微垂首，在浑身布满伤痕与深洇血渍的黑影掌中，死死握着一块模样奇怪的玩意儿。 神夜确定了黑影的身份。 「怎么了，神夜？」散兵站在神夜身后，皱着眉看向他面前这具……死尸？ 虽然不是死尸，但也与死尸差不多，或是濒临死尸的程度，气息微弱，就差临门一脚。 人偶不着痕迹拎起神夜的后衣领，想让他离地上那具身份不明的东西远一点。 神夜不仅没能与他感同身受，还伸出手想去剥开那具躯体的手。 「阿奇——你看！」他握着一块稀奇古怪的玩意儿送到散兵面前，人偶皱眉，「……什么东西？」 神夜没有回答，只是将那玩意儿重新塞回地上那具身躯的手中，而后在散兵极度反对的视线中拎起一点深黑的头髮，将其下掩住的面庞显露出来。 看清的瞬间，散兵眉梢微动。 ……鬼童丸。 虽然五官长开了些许，整张脸还被淤泥血渍覆盖，一片赃污，但在神夜的记忆之中，出现过这张面孔，与鸣神大社的那个名为狐千代的绿髮巫女一样，都是拐走神夜的同伙。 「我有猜到会在这里遇见鬼童丸，不过没想到居然是这副模样……」神夜喃喃着，想要将神志不清陷入昏迷的鬼童丸从阴影中带出。 「——你有猜到？」散兵没有错过神夜的话，抓住重要信息，「神夜，你和他约定好在这里汇合了？」 他甚至联想的更多，在稻妻城时神夜的突然举动，说要去城外寻找第三棵梦见木…… 离开鸣神大社时，还有那个绿髮巫女给神夜的那一封鼓鼓囊囊的信件，在旅馆中，他从愚人众处理完回忆，回来开门时神夜的动作匆忙、明显就有些不自然…… 片刻之间，散兵已抽丝剥茧，将神夜先前的反常举动联繫起来。 「啊！那个……」神夜犹豫了下，在散兵直直的视线下坚持了会儿，实在抵抗不住只好如实招来。 他从都到位都说了遍，想了想，也不加隐瞒，全盘托出。 神夜的话中内容都与散兵的判断吻合，人偶的神情缓和，显然是对神夜的诚实以待受用良好。 「阿奇，他现在是不是很危险？」神夜拿起小树枝戳了戳鬼童丸的脸颊，散兵态度强硬，杜绝他再与鬼童丸接触，他只能出此下策。 被神夜连戳十几下，可怜的黑髮男人脸颊上都戳出不少红印，但薄薄一层眼皮丝毫无反应。 散兵随意瞥了眼，哂道，「神夜，你再戳几下，他就能成功离开这个世界了。」 神夜呆住，迅速放下兇器。 「当然——你不愿意下手，你太心软了，」散兵嘆息，望向地上昏迷的鬼童丸的视线冷淡，「我来帮他走这最后一步，免得你还要为他苦恼。」 人偶眼中满是恶意，他可不会遗忘正是狐千代与这个人事不知的鬼族三番四次想要将神夜带离他的身边。 神夜还没转过弯来，但地上的男人却冥冥之中感受到了刺骨的敌意与危机！ 许是命不该绝，他自救般倏然睁开眼，只是深黑的瞳孔外围微微扩散，显然是意识并未完全清醒过来。 神夜恰好目睹，有些高兴地喊道，「阿奇你看！他醒过来了。」 散兵冷笑，没有揭穿事实。 神夜尝试沟通，「鬼童丸，你现在还好吗？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视线上下动了下，他尤其停在鬼童丸面上的血渍污泥与浸满血的衣物上，犹豫道，「而且还受了这么重的伤……你遭遇了什么？」 一叠话直冲面门袭来，鬼童丸唿吸渐弱，瞳孔扩散得更加严重，神夜得不到回答，甚至看见他将要闭上眼，情急之下想用手去触碰他，身侧，散兵不轻不重啧了声。 人偶并不想让他与鬼童丸接触，再次意识到这点，神夜面上露出一点难过。 散兵更加不耐，摁捺住心底的情绪，他对地上的鬼童丸没有一丝好脸色，语气沉沉，「别装死，还有意识就起来。」 鬼童丸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微抽动，勉强又挣扎。 散兵将神夜从地上拎起，不满望着他指尖那点最开始接触时触到的脏污，皱着眉、一点一点将其擦拭抹去。 心繫地上鬼童丸状况的神夜：「……」 现在是该在意这样的事情的时候吗！？ 第60章 第六十只史莱姆 地上的黑影手指抽搐的弧度变大，神夜余光留意到，旁侧，牵着他手指的散兵不耐烦啧了声。 黑影微动，缓了好一会儿才成功睁开眼皮，鬼童丸身体僵硬，躺在地上，自我感觉和死尸没两样。 他的意识还未全部回归，入眼的就是四周浅薄的白雾，与旁边两道不知是谁的身影。 神夜晃了晃被牵着的手，意在安抚负面情绪爆棚的人偶。 上前一步半蹲下身，他试探地询问地上黑影的情况。 「那个……你醒了吗？鬼童丸？」 第144页 眼珠微动，勉强辨认出熟悉声音的黑髮男人脖子发出「咔吧咔吧」的僵硬扭转声，成功看清站在身侧的两道身影。 鬼童丸半死不活地出声，「……神夜，还有、倾奇者？」 神夜点了点头，看到鬼童丸总算能勉强出声、并且意识看起来也恢復得差不多后总算放下心来，「你怎么会昏倒在这里，而且还受了好严重的伤，你之前遭遇了什么？」 醒了醒神，身体一动就发出关节挪位的勉强声，黑髮男人面不改色撑着地让自己勉强坐起，或许是错觉，他总能从自己身上嗅到一股不算好闻的焦煳味。 没有第一时间回答神夜的问题，他环视周遭一圈后缓缓皱眉，反问并肩站在他面前的神夜与散兵，「……你们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散兵嘁了声，手臂一个用力就将半蹲在地上的神夜拉起，俯视地上半死不活的鬼童丸，与语气讽刺，「我们不出现在这里——那可就错过你这副惨澹原地等死的模样了。」 鬼童丸缓缓拧眉，没多说什么。 神夜咳了声，轻轻捏了下散兵的手指，努力打圆场道，「我和阿奇也是因为一些原因……总之解释起来很麻烦，回头我们再细说！」 「不，」 神夜一愣，鬼童丸直接出口阻断了他的话，看着尚且不知现状的神夜与倾奇者，鬼童丸摇了摇头，「虽然不知道你们是怎么进来的，不过现在，最好快点离开。」 「……诶？」 他抹了把脸，擦去煳在眼皮上已干涸的血渍，毫不在意手上的污泥将本一片狼藉的脸庞弄得更加狼狈，「这个岛有鬼，你们似乎并不知道内情就误入进来，没时间细说了，先找到出去的路让你们离开。」 一边说，他一边从地上挣扎着站起，腰腹还没结痂的撕扯伤被这么一扯伤口更显严重。神夜看得倒吸一口凉气，鬼童丸仍旧是一贯的面无表情，支着腿勉强站起来后看向一边抱臂的散兵，「你们走哪条路来的，有没有什么标志性的记忆点？」 散兵手捂下巴眼睛微眯，视线轻而快地从满头满脸血渍的鬼童丸面上扫过，半晌，他终于短暂搁下面上的警戒防备，言简意赅，「水路，我们从海上来，船停在岛旁的一个破旧港口。」 鬼童丸沉思，「港口吗……」 「对了，还有一扇石门！」神夜举起手，认真回忆道，「我们是迈入那扇石门后才感觉周遭环境不对，直接进入这座岛的。」 沉默不语，心思百转，鬼童丸将倾奇者口中的破旧港口与神夜口中的石门联繫起来，在脑内紧急搜寻。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周遭白雾氤氲，竟有重返而来的倾向。 大脑一紧，鬼童丸确定了神夜与倾奇者进入岛内的区域，「我知道了，我记得路怎么走，先送你们出去……」 神夜听了难免有些失望，「可是我们才入岛就要离开了吗，这座岛上究竟有什么…不能告诉我们吗？」 他又想起船上陷入昏迷的乘客与船员们，担忧道，「其实……现在就算我们回去了也没有用的。」 「什么？」鬼童丸心底生出点不妙的预感。 散兵手指搭在曲起的手臂上，垂眼平静开口，「船上的人都陷入原因不明的沉睡之中，即使回去，我们也不能立即离开。」 重重一咬牙，深感事情变复杂，鬼童丸陷入短暂失语。 气氛有些凝重，神夜处在其中，有些不适应。 一边，散兵表情晦暗不明，一边，鬼童丸满身狼藉，身上的创伤在流血，空气之中都飘着一层血腥味儿。 「这样，我们先回到船上，船上应该有应急用的伤药绷带之类的东西，鬼童丸你可以包扎处理一下，这么一直让伤口在流血也不好对不对？」神夜指了指他腰腹处的撕扯伤，又去徵求散兵的意见，「然后鬼童丸可以告诉我们这座岛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什么要急着送我们走，对吧，阿奇？」 散兵似笑非笑看他一眼，到底没有反对。 见状，鬼童丸即使再有其他想法也只得摁捺住，撑着重伤脱力的躯体勉强挣着站好。 神夜见没人再有反对意见，总算稍微轻松些许，看了眼周遭，只有他们来时的那条小道还虚掩着落在身后， 「那我们走——」 「要离开了吗，大哥哥们？」 神夜心里一跳，第四道声音猝然插入对话之中。 视线移转，三人不约而同看向出声的地方，距离他们十几步远，更靠近那株通体呈紫的栖木。 看清的瞬间，神夜惊讶叫出声，「…阿瑠？！」 「你怎么会在那里？」神夜来不及多思就要上前，散兵手臂微动挡在他的身前。 「嗯？」感觉到阻力，他低头一看，顺着手臂看向身侧的人偶，下颌紧绷，神夜小声发问，「怎么了吗，阿奇？」 鬼童丸手掌压在腰部创口勉强止血，同样走近看了眼，眉毛扯起，眼底飞速划过一丝疑惑，但他没立即出声。 「刚刚，你去了哪里？」散兵语气冷淡，随意般向着树下的阿瑠发问。 阿瑠抱歉般地挠了挠头，「刚刚怪物来得实在太突然了……我就先离开了，大哥哥是生气我丢下你们了吗？」 他有些不好意思，「我很努力地跟上大哥哥们的脚步了！你们走得实在太快，我找了很久很久的，不过没想到大哥哥们竟然直接找到这株栖木，真的是十分厉害呢！」 第145页 散兵面上闪过一丝不明情绪。 神夜想了想，「阿瑠，我们没有怪你的意思。」心里挂念着之前的约定，神夜挠了挠脸颊，「现在我们也到了栖木这里，我们的同伴受伤了，需要回去处理，我们先回去帮他处理再来帮你找礼物，怎么样？」 他让开半边身体，露出身侧的鬼童丸。 鬼童丸能感觉不远处的那个蓝发孩子的视线从自己身上扫过。 神夜屏住唿吸，阿瑠有些为难，皱了皱脸，「我知道的神夜哥哥，现在你们一定很想出去，同伴受伤这么严重……但是现在出不去的。」 「出不去？」神夜重述，不知为何，有些不安，「为什么出不去？」 雾气聚拢，将它们来时的小道也掩映起来，三人所在区域之中，一时仅有栖木下能勉强支撑，不被雾气干扰视野。 「神夜哥哥你应该也发觉了，这里的雾气很浓。」阿瑠指了指他们的周遭，又抬头看向栖木，「而且……栖木也受了伤，有很多黑乎乎的东西淤积在这里，不能驱赶走它们的话，这些雾气就不会散去的。」 神夜条件反射就觉得阿瑠口中所说的话语有些熟悉。 他张了张口，「……要怎么驱赶。」 散兵眼皮一跳，立即转首看向身侧的神夜，表情尽是不贊同。 安抚地捏了捏人偶的手指，神夜似乎从这微小的动作中汲取到了勇气，「我们要怎么做，才能从这里回去？」 阿瑠盯着不远处的神夜看了半晌，似是确定了什么想法，「那神夜哥哥，你过来吧！」 「神夜！」散兵不贊同的声音直接出口，他不能接受神夜选择涉险。 鬼童丸一直在看阿瑠身侧的那株栖木，不知是何原因，从始至终，他一句话也不说。 「没关系的阿奇，」神夜言语安抚，凑近散兵的耳畔，小声道，「我觉得……那棵栖木上，好像有我们在找的东西。」 他们在寻找的东西，只有那一个了。 「……小心。」话语于唇畔盘桓再三，最后他也只是叮嘱了这一句。 他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知晓，朝人偶笑了下，松开牵着他的手，走到阿瑠身边。 阿瑠抬起头给神夜指了指栖木树体的那一块，「如果是神夜哥哥，应该能够看见的吧！」 神夜没说话，他的确能够看见。 与在船上时看见的鹤观顶上的雷暴，散发紫光的石门一样，他这一次看见了更加清晰的紫光来源，正在这株栖木的树体正中。 一块被透明球状屏障包裹的荧紫色碎块，正是有它的存在，加重了栖木的周身的紫光。 但他多看了一眼，却发觉这东西并不全部与阿瑠口中的黑乎乎的东西挂钩，两者似是产生了不同的深黑淤积，以至于整株栖木受污染程度大大加深。 皱起眉，神夜意识到不对劲。 这部分荧紫色碎块如果没有意外，正就是他和阿奇在寻找的属于他的那一部分。 但是它为什么会落到鹤观，落在这座奇怪的岛屿之上？ 那个幕后的罪魁祸首也在这座岛上做了什么，所以岛上才会有这么多不对劲之处吗？ 思绪乱糟糟的，神夜看向当下，果断伸出手探向栖木之中。 毫无阻隔的、他直接握住了那块荧紫色碎块，手掌合起的瞬间，神夜还在担忧这碎块是否会像先前在鸣神大社进行祓除时的那般，在接触后立即融入他的身躯。 但是没有，碎块具象化，细说起来还有些硌手。 神夜握着碎块从树中抽出手。 几步之外，过于担忧而情不自禁上前的散兵见状松开紧握的掌心，视线仍一转不转盯着神夜的状况。 「果然大哥哥很厉害呢！」阿瑠高兴道，在场三人视线再度转到他身上。 神夜从他脸上看向自己手上，握着碎块的实感沉沉，再转首看向栖木，他总觉得不对。 肉眼可见地，栖木之中淤积的黑气并未被驱散，他拿走的只是这碎块与其周遭的部分，这种情景之下，神夜倏然生出一点不太妙的猜想。 难道……栖木之中的黑气，是不同的两部分吗？ 咬紧唇瓣，神夜不住摩挲着手中的那块碎块，表面光滑、并不柔软，与他之前收集到的碎片完全不一样，但他的确从上面感受到了一种归属感，意识仿佛要融入进去般…… 等等！ 不对劲、不对劲，为什么是他要融入这块碎块之中？ 「雾气散开了呢！」阿瑠高兴的声音传至耳畔，神夜慢一拍抬起头，却发现不知何时散兵已到达他的身侧，手掌实打实地攥在他的手腕上，勒得紧紧。 「发生什么了……阿奇？」一句话掰成两半，神夜勉强说完，却看见人偶的脸色更差。 「你刚刚突然魔怔了，」鬼童丸扶着自己的肩膀走过来，声音不低不高，「倾奇者怎么叫你都没有反应……」 神夜更加收紧掌中的碎块，这是他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纷乱的思绪无措交织，求助性的、他抬起头看向身侧的散兵。 散兵捕捉到这一瞬间，当即开口，「先出去，回船上再说。」 手臂用力，他将神夜拉入自己怀中，一副保护者的姿态，余光扫过旁侧的阿瑠，语气充满危险， 「现在，我们可以出去了吗？」 阿瑠点了点头，替他们指了指白雾散开后的小道，「大哥哥们顺着这条小道一直往前走，就能到我们才开始遇见的地方了，你们说的石门就在那附近。」 第146页 白雾散得差不多了，只剩下最后那稀薄的一层，可以忽略不计。 但阿瑠如此简洁明了的话语还是让处于散兵保护区中的神夜抬起眼看了他一眼，阿瑠朝他招了招手，站在栖木之下远远目送着他们的背影离去。 一路直走，果然如阿瑠所说到达他们初遇的地方，缓过来的神夜留意到鬼童丸丝毫没有掩饰自己环顾四周的视线。 为了缓解凝塞气氛，神夜开玩笑问了句，「鬼童丸你怎么到处在看，难道你没有从这边进入岛屿内吗？」 鬼童丸闻言颔首，「的确，我并不是从这里进入鹤观。」他仍旧在将周遭地形收入眼底，并追问道，「你们是从哪里遇见刚刚那个孩子的？」 这次轮到神夜惊讶，散兵不轻不重拍了一下他的后背示意他安稳一点。 「难道鬼童丸你在这座岛上没有遇见其他的人吗？」神夜疑惑，「听阿瑠说，这座岛上应该有许多他的族人。」 「没有。」鬼童丸回答迅速，他瞥了眼不远处的石门，终于放下心来。 同时，他向神夜散兵说了句极为奇怪的话，「或者应该说……现在这座岛上的『人』，似乎只有那孩子一个。」 神夜摸不着头脑，但鬼童丸已经闭嘴，只专心等着离开石门，与散兵对视一眼，他只能暂时摁捺下心底的疑惑。 三人前后通行过石门，再一次地、那种濒临界边的奇怪涟漪波动感席捲神夜全身，但反观旁侧的鬼童丸与人偶，感触似乎都不像他那般深刻。 怀揣着太多不解与谜题，神夜收紧手掌，掌中的稜角感还在提醒着他手中握着一块碎块的事实。 他们上了船，甲板上依旧倒着那一片的乘客与水手们，与他们离开时的模样一致，看来中途并未有谁来过。 该说是放心还是担心，神夜与散兵带着鬼童丸进入他们的厢房，四处搜寻了下，船上果然备有常用的包扎绷带与外伤药物。 种类不多，但量很足，够鬼童丸使用。 将东西抛给凳子上坐着的鬼童丸，散兵拦住想帮忙的神夜，「他手脚齐全，还用不着你鞍前马后。」 神夜知道这是散兵不高兴了，无奈，只得转去哄哄生气的人偶。 包扎处理，稍作清洁，鬼童丸终于重新坐在了他们对面。 「多谢。」他向散兵与神夜微垂首，「如果不是你们出现，恐怕我不会如此轻松脱离那座岛。」 神夜摆了摆手，想起什么，「现在我们离开了鹤观岛，鬼童丸你总可以回答我的问题了吧？」 「当然，」鬼童丸一点头，端正了神色，「我都会回答的。」 「还是刚刚的问题，鬼童丸你怎么会昏倒在那里，而且还受了好严重的伤，你遭遇了什么？」神夜睁大眼睛，老老实实坐在自己的凳子上。 鬼童丸沉思，「狐千代应该给你了一封信，对吧？」 神夜点了点头，他继续说道，「信上提到过的，我们最后的勘探点就是这座迷失的岛屿，鹤观，在稻妻岛上，我们成功找到了前往鹤观的线索，于是通过那个线索成功进入了这座岛屿。」 散兵眯起眼，尤其在鬼童丸提及到信之时。 扯了扯破烂的衣袖，其下扎起的绷带洇出点殷红，鬼童丸面不改色继续道，「这些伤是兽境猎犬造成的，你们应该也见到了那些棘手的东西。」 神夜点了点头，并模仿人偶当时的动作『咻咻』比划了两下，有些自豪，「我们遇见了不少，但是阿奇将他们全都解决了！」 散兵唇角微弯，不可否认，他有被神夜的举动取悦到。 「……当然，不仅仅是兽境猎犬，还有被你们称作的『栖木』的影响，它周遭的不详黑气实在过于浓厚，淤积在那里对靠近的生物都有负面影响。」鬼童丸重复捏合手掌，又想起了那株栖木。 神夜动作一顿。 栖木…… 「对了，你刚刚在那个叫做阿瑠的孩子的引领下，有在树中发现了什么吗？」没有听到神夜与散兵小声对话的鬼童丸沉思。 他在岛上搜寻了许久，大概将『那些东西』可能出现的范围不断缩小，现在神夜出现，还被引向栖木，他怀疑栖木之中存在某样东西的可能性极大程度升高。 神夜知道鬼童丸是知情人，他看了眼身边的散兵，慢慢将自己紧握的手掌放在桌上。 这一举动吸引了另外两人的注意力。 鬼童丸是看见神夜向栖木之中伸出手，散兵看见的更多，他知道神夜从栖木之中取出了某物，手掌一直紧紧握着，但是神夜之后的状态有些反常。 出于担忧，也出于尊重，人偶并未追问，只等着神夜自己想要开口的时候再听。 「我发现了这个。」神夜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张开手掌。 这一次，所有人都看见了他手中的东西，鬼童丸视线一停，散兵对此并不陌生，但他的视线同样有些疑惑。 「……这个碎片，是不是有哪里不对劲？」 鬼童丸喃喃。 无他，这一块碎片实在太大了，与先前他们收集到的细小碎片相比，约有两倍多大，占据神夜大半个手掌。 而且充满稜角，切面众多，一眼看上去竟有些不像神夜的身体碎片，而像是其他的什么…… 神夜缓缓，「但是它给我的感觉，很熟悉…和之前的碎片一样的……」 第147页 他顿了下，到底没有把自己感受到的奇怪的归属感说出口。 散兵收回视线，静静看着他，「刚刚发生了什么？」 神夜反应很快，知道说的是他没有回应人偶唿唤的那一段。 手指扣着桌沿，他在心底打着腹稿，犹豫要如何开口。 「不想说的话就等想说的时候再说。」手掌沉沉搭在他的头顶，散兵垂下眼，神夜微愣，轻轻应了声。 他的确需要整理思绪，那股奇怪的归属感……现在说出来也只是会让阿奇担忧。 迅速整理心情，神夜恢復正常，余光瞥向一旁沉默的鬼童丸，脑中灵光一闪，「对了，鬼童丸，你刚刚说岛上的『人』只有阿瑠一个是什么意思？」 神夜刚刚还没在意，此刻一想，更觉得奇怪。 「难道你想说岛上只有阿瑠一个活人吗？」他很快自我否决了这个猜想，「阿瑠说了有他的族人，不会是鬼童丸你说的那样……」 「是的。」以防他们不信，鬼童丸又重复了一遍，「是你想的那样。」 很快，他又皱起眉，「不过那个叫阿瑠的孩子是否活着，现在也十分存疑。」 「……什么？」 鬼童丸抬起头，看着神夜睁大的眼睛，「在来之前，我们已做好全部的资料与当地轶闻收集了。」 「在这座名为鹤观的岛上，早已无人生还。」 神夜感觉到一阵凉意，浸入后脑，惴惴不安。 「鹤观文化，早在近千年前就已经灭绝了，因为一场雷暴。」 鬼童丸平静阐述，偶尔抬起眼，「所以我也很想知道，你们遇见的那个叫做阿瑠的孩子，究竟是谁？」 第61章 第六十一只史莱姆 「阿瑠……究竟是谁？」 神夜面色苍白，眉头皱紧，鬼童丸的话一石激起千层浪，联繫先前遇到阿瑠的场景与一路上的反常，神夜深唿吸，暂且理顺思绪。 鬼童丸说完阿瑠后并没有继续追究，转向旁侧也在沉思的散兵，他继续道，「现在看来鹤观岛上还是有蹊跷，船员乘客昏迷不醒，一时之间也难以返航。」 散兵听懂他的言下之意，「你的意思是——返回岛上？」 鬼童丸认真点了点头，指向神夜放在桌上的那块碎块，「岛上如此的栖木还有两株。」 神夜听见，更加关注。 「我原意是让你们尽快离开这座岛屿，不过现在看来，谜团诸多，不理清开来怕是难以离开。」鬼童丸面不改色，给三人各倒了杯茶，「现在该轮到我来向你们提问了。」 散兵唇畔挂着缕捉摸不清的笑，神夜倒是积极，「你问吧，我知道的都会告诉你的！」 得到神夜的保证，鬼童丸这才一点头，「先前在岛上有听你们说，你们是坐船来到这里，但从稻妻岛出行的航线罕少会有如此大的船只经过鹤观，是否是海上发生什么？」 散兵挑起眉，并不意外鬼童丸会想到这一层。 神夜略加思索，组织语言道，「我们坐船才离开稻妻岛没多久，就遇上了大雾……」 神夜将先前水手对他所说的那番话又重新对鬼童丸说了遍，看着对面的黑髮男人陷入沉思。 鬼童丸更加确认自己的想法，微抬眼看向对面的神夜散兵，「先前我有一层隐秘之处未曾与你们说。」 神夜不解，但还是选择耐心倾听。 他把声音压得很低，极静谧间，竟凭空营造出了恐怖悚然的氛围。 「在这岛上，似是有段重复轮迴的时间。」鬼童丸说出那几个字眼，毫不意外收穫了两枚奇怪注目，他咳了声，「我知道你们很难相信，但是我的确是亲眼所见。」 「进入鹤观岛屿上勘探，与你们不同，我所採取的是非常方法，自然也就没有从石门港口处登岸，也就没有碰见你们口中的那个名叫阿瑠的孩子。」 「勘探不过月余，这座岛上就忽然陷入狂风暴雨，雷骤不歇，十分符合文献资料中记载过的灭亡鹤观文化的那场雷暴……当时见状不妙，我选择藏身于栖木处，再次醒来时就是被你们唤醒，刚刚这一路上我一直在看，被毁坏的都恢復原样，丝毫没有产生变化。」 神夜身体有些僵硬，虽说他自己的存在就已经十分超乎常理，不过在面对这种实打实发生在自己周遭的东西，他还是有些难以适应，强自镇定了下，他打了个哈哈，「鬼童丸，你不会是在和我们开玩笑吧……」 对面的鬼童丸并不言语，只是沉沉盯着他。 神夜：「好吧好吧…但是再怎么说，毁灭整座岛屿的雷暴怎么可能这么……」 他话一顿，脑中猝然闪过一帧画面。 声音迟疑，神夜瞳孔微微颤抖，「等等……雷暴？」 见他如此模样，鬼童丸迅速反应神夜估计是知道什么，应声道，「的确是雷暴。」 转向身侧长久不语的散兵，神夜求证般开口，「阿奇，我们在甲板上时我和你说过的，那座岛…鹤观的上空，聚集了好多雷电，电闪雷鸣，久久不歇。」 散兵握紧神夜微凉的手，慢慢一点头，肯定了他的记忆。 思绪连接，一路畅通，这下神夜不再对鬼童丸的话持疑，这座岛上，的确有鬼！ 无论是阿瑠，栖木、船上陷入沉眠的水手与乘客们，还是其中被他抓取的奇怪碎块，与鬼童丸所说的重复轮迴的时间，看来这趟是不回去不行了。 第148页 神夜抿紧唇角，看不出来情绪。 鬼童丸见他这副模样先出去了，他的伤草草包扎还要更进一步的处理，距离返回还有一点时间，他去做后续准备。 厢房内，一时只剩下神夜与坐于他身侧的散兵。 船体受海浪影响微微摇曳，晃动弧度很小，但神夜只觉得此刻自己的心脏沉沉，仿佛也陷入动盪之中。 无缘无故的，他有种陌生的直觉，这岛上一定有什么东西在窥探着他、等待着他。 阴冷潮湿，如蝮蛇又似巨蟒，一点一点收紧捆缚他身躯的长尾，让他喘不过气来。 「害怕了吗？」人偶声线潺潺如流水，清冽冷静，神夜缓过神来，没吱声。 手指微动，神夜感受到一点力量撑着自己的下颌将他的脸托起，屏住唿吸，能够看清散兵纤长的眼睫，此刻那双如浓如紫玉般的眼眸静静将他收入眼底，唇角勾出点笑， 「没什么好害怕的，神夜。」 人偶如此说，「放宽心些，我可是一直都在你身边，这点程度，可对你算不上问题。」 短暂休整过后，三人离开船只，按照原路走进石门。 这次神夜长了个心眼，特地盯着那扇石门看了半晌，将每一秒的紫光波动都看清晰后才迈入其中。 又是熟悉的结界波澜，才落地，他就将自己感受到的告知身侧的散兵。 散兵闻言并未多说什么，但攥着神夜的手掌收紧。 往前走了一段距离，到达遇见阿瑠的那片草地，领路的鬼童丸环顾四周，「看来那个叫阿瑠的不……」 「——大哥哥们！」 鬼童丸话音未落，一个蓝色脑袋从不远处窜出，他正撅在地上找东西，余光看见后方的神夜散兵眼睛一亮，满脸高兴地跑过来，「又见面了大哥哥们！我就知道你们一定会回来的！」 神夜支吾应了声。 鬼童丸不说还不知晓，在听他那一番对鹤观的实情说过后，神夜现在再看面前蓝发短打的阿瑠只觉得他周遭环绕着森森鬼气。 在心里给自己鼓气，握紧散兵的手，神夜对自己强调阿瑠就是阿瑠而已。 「你在这里等我们很久了吗，阿瑠？」 第一句话顺利出口，神夜总算缓了口气。 阿瑠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也没有很久啦，不过大哥哥你们能够回来我真的很高兴噢！虽然在那株栖木的附近我没有找到要送给卡帕奇莉的木簧笛有些可惜……」 鬼童丸适时插话，「我记得岛上，还有另外两株栖木，没错吧？」 阿瑠奇怪地看了眼这个黑髮身形高大的男人，但还是点了点头，「所以要辛苦大哥哥们和我再走一趟了！」 神夜与散兵自然没有推拒，倒不如说他们返回岛上的目的就在于此。 才进入岛内，神夜发现周遭的雾气稀薄，并不干扰视野，但随着阿瑠的带领，三人进入另一个方向的栖木之处时，那些稀薄的白雾又重新聚拢过来，竟有些要将他们的前路遮盖的倾向。 压低声音，神夜问鬼童丸，「你……先前在岛上探寻的时候，也是这么被雾遮蔽视野的吗？」 鬼童丸走在前面，神夜与散兵并不能看清他面上的表情，他也知道如此，只用声音作答，「嗯，走一步看一步，不过比起你们全然不知就上岛也好一些，岛屿上大概分布与地形特点我还是知晓的。」 这就是他先前所说的寻到了鹤观的线索给他带来的便利了，不然在如此浓雾之中行进，更兼有时不时冒出的兽境猎犬，几条命也不够折腾的。 阿瑠心情正好地在最前方引路，这一次，没有突如其来的兽境猎犬袭击，三人成功到达了第二株栖木之处。 与上一次一样，神夜静静站在不远处看了半晌，在散兵轻声的叮嘱中，他走到树下，伸出手从树体之中再度取出了一块碎块，稜角硌手，神夜的心情如浸了水般愈发沉重。 这一次在取出碎块时，他看得仔细，周遭环绕他们的雾气在退散，但树中淤积的不详黑气却没有祓除的迹象，他不免生出个想法。 ……难不成这碎块与阿瑠口中的，栖木淤积的污染并无关系，而是与覆盖鹤观的整片雾有关？ 现在没有人能为他解答，神夜只好将这疑惑摁在心底不发。 见神夜成功动作，阿瑠心情很好地拍了拍手掌，他又在雾气退散后的栖木附近寻寻找找，半晌，他走到神夜三人身边，遗憾表示还是没有寻找到木簧笛。 「看来要麻烦大哥哥们和我一道去第三株栖木那里了……」阿瑠语气有些低沉，他与外表的模样一致，心态还是小孩，不懂得藏住心底情绪，鬼童丸的视线从始至终就未从他身上离开过。 神夜将从栖木中取出的碎片捏在掌心，现在他已经取到了两块这样的碎片，伸开手，散兵将它们细细看去，「神夜，感觉如何？」 他摇了摇头，说不明白自己的感受，在拿到第一块碎片时，陌生的归属感让他生起警戒与提防的心理，但是在拿到这第二块碎片时，令他提防的感觉却倏然消失，消失的干干净净。 「我不知道……再往下看吧。」神夜只能模稜两可安抚了人偶。 通往第三株栖木的过程出现了点波折，先前那些曾出现过的兽境猎犬们这次徘徊在通向栖木的必经之路上，在浓厚稠密的白雾之中，兽境猎犬躲藏起来十分省力，对神夜一行人就不那么轻松了。 第149页 散兵只护住神夜一人并没什么困难的，但现在队伍之中既有伤残又有小孩，散兵视线轻微扫过队伍中的阿瑠。 就是不知道……这个阿瑠又会什么时候离开了。 屏住唿吸，神夜被散兵护持着迈入白雾之中，巡逻着的兽境猎犬如闻到肉味的狼齐刷刷一转首，直直瞄准神夜的方向。 鬼童丸在身后啧了声，「……狗鼻子。」 神夜大概知晓是他身上掩不去的血腥气此刻露了马脚，既已被发现，三人就不再躲躲藏藏，附身倏然七八头兽境猎犬直接朝着他们冲来，散兵反手握紧神夜将其护佑安全，腰身拧转，对待兽境猎犬就毫不客气。 另一侧的鬼童丸虽受伤严重，不过在船上的休整到底让他喘息了会儿，现在又有散兵抢了大头，吸引绝大多数兽境猎犬的仇恨，朝他而来的也只有那么两三只。 至于阿瑠，现在没人分得出心神去注意他。 一番酣战，散兵指腹拭去脸颊侧的血渍脏污，区区几只兽境猎犬，他自然不会受伤，神夜也不离他身，更不会受伤，这血只来自于被他踩在脚下的兽境猎犬与神色狼藉的鬼童丸而已。 半晌过后，神夜感觉到些许动静，看向不远处的紫色栖木。 果不其然，阿瑠的小小身影正站在栖木下同他们招手，双手并和做喇叭状，他朝着神夜所在方向大喊，「大哥哥们——快过来，栖木就在这里！」 散兵嘁了声，视线冷淡扫过，拎着神夜快步沖至栖木之下，鬼童丸缀在后面，动作有些磨蹭。 「小心……」 「小心点，对吧？」 这次不消散兵开口，神夜已经自觉接上他的话，弯起眼，他轻轻捏了下人偶的手指，知晓他心底的不耐与不安，这份情绪是相同的，他感同身受。 踏上栖木，神夜深吸一口气站在树前，阿瑠突然消失又出现，还在妨碍前行的雾气之中视若无物自由行动，他们已经熟视无睹了。 面对荧紫色的树体，神夜再度伸出手，微垂的眼瞳中闪过一抹光，陷入树体之中的手指触碰到锐利的切面，一弯一勾，他成功去除了第三块碎片。 又是一块与先前那两快碎片一致的稜角分明的碎片。 荧紫色的、十分剔透，卧在他的掌心之上，与两外两块排排并放。 「雾气散了。」鬼童丸环视周遭。 闻声抬起头，神夜看去，果不其然，周遭的雾气再度变得稀薄，先前被掩盖下去的疑惑重新泛起涟漪，每次雾气散去都是神夜取出栖木之中的碎片后发生的，很难不怀疑这三块碎片与鹤观岛上雾气的关系。 「找到了——！」 三人各自思索间，唯有一道欢欣雀跃的声音撞入耳廓。 各含心思的视线齐齐看向发声的地方，蓝发短衣的小孩正欢欣雀跃举起手中的一个扁扁的笛状物，他又高兴地再喊了一声，「总算成功找到了！木簧笛！」 「这下子卡帕奇莉的礼物我可不会再弄丢了，」阿瑠很高兴地向栖木旁的神夜一行人道谢，「如果不是大哥哥你们在，我一定不会这么轻松地就找回这个！」 他举起木簧笛，突然想起什么，「大哥哥你们是外面来的人，一定没有见过木簧笛对吧？」 神夜不明所以，但还是点了下头。 「神夜哥哥你可以看一看哦，这次也是多亏了神夜哥哥，我才能如此顺利地找回它呢！」阿瑠将手中的木簧笛珍而重之地放在他的手中，十分感谢道。 身侧，散兵与鬼童丸的视线都不约而同聚集在神夜手中的木簧笛之上。 但此刻持有木簧笛的神夜却久久未出声，他握着阿瑠交给他的木簧笛，耳畔竟响起一声绵长的嘆息。 心里一悸，条件反射的、他就想去问是谁，但是余光瞥见周围三人的表情，神夜很快意识到，只有他听见了这声嘆息。 ——为什么？ 因为这只木簧笛？ 他耐心等了半刻，没有听到后续，皱着眉要将手中的木簧笛还给等待的阿瑠。 此刻，这一声嘆息再度出现在耳畔。 「是谁？！」 神夜立即环顾周遭，被他这动作一惊的散兵与鬼童丸面面相觑，犹疑开口，散兵不着痕迹拧起眉，「怎么了，神夜？」 双眼茫然，神夜再次确认般问道，「你们……没有听见有谁在嘆息吗？」 散兵与鬼童丸都摇了摇头。 那这声音来自哪里？ 他与阿奇、鬼童丸唯一的不同，就是接触了阿瑠给的这只木簧笛，其他…… [丹塔利安……] 神夜动作一顿，要交还给阿瑠的动作一停。 […成功甦醒，丹塔利安……] 「神夜哥哥，怎么了？」 阿瑠的声音与脑内的另一道声音同时响起，神夜思绪纷乱，手中还捏着那只木簧笛，直觉使然，那道声音所说出的话语一定隐藏了什么，他不能就此将其交回给阿瑠。 心思百转，神夜迅速找了个藉口，「阿瑠，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个，可以再借我看一看吗？」 阿瑠盯着神夜挠了挠头，嘟囔道，「可以是可以啦，不过神夜哥哥你看完之后要快快地还给我哦，祭祀快要到时间了，我要抓紧时间赶回去了！」 神夜应了声，更多心思沉浸在手中的木簧笛与脑内的那道奇怪声音之中。 第150页 而鬼童丸却像是注意到什么，蹲下身，与一旁耐心等待的阿瑠搭起话来。 [你……成功收集……] 神夜仔细聆听，心思一动，他尝试与脑中的那道声音对话起来。 神夜：『你是谁，为什么会出现在我的大脑里？』 [……永不会消失的仇恨，这片土地永受劫难…] 声音情绪骤然激烈，影响到神夜，他情不自禁摁住额头。 散兵注意到他的动作，面色更沉，走前一步撑住神夜，共同的心脏向他传递此刻神夜的情绪，他大概能知晓神夜此刻在做些、尝试些什么。 神夜深吸一口气，『你究竟是谁，不回答的话就回到你的木簧笛里，别来干扰我！』 他难得语气生硬，情绪都被手中紧握的三块碎块绷紧，它们扎入他的掌心，带来强烈的刺痛。 短暂的沉默， [……卡帕奇莉。] 那道声音终于说了句人话。 神夜眼瞳微动，此刻终于出现了他熟悉的名字。 卡帕奇莉，阿瑠口中的朋友，在木簧笛之中。 第62章 第六十二只史莱姆 神夜一转头，阿瑠对上他的视线。 「怎么了，神夜哥哥？」阿瑠歪头，面上是恰到好处的不解。 神夜张口想问，但此刻众人视线都随着阿瑠出声转移到他的身上，心底一紧，神夜犹豫了下，「阿瑠，这个木簧笛里面有什么吗？」 阿瑠咬着手指，摇了摇头，「神夜哥哥，木簧笛就是木簧笛呀，里面怎么会有什么东西呢？」 从阿瑠那里是得不到答案了，神夜换了个对象。 手中握着木簧笛，神夜没有直接将它递给其他人。 侧过头，他靠近散兵，小声说，「阿奇，木簧笛里有声音。」 散兵闻言眼神微动，视线盯紧神夜手中的东西，同样放轻声音问道，「它说了什么？」 神夜皱起眉，很快瞥过被鬼童丸抓去询问其他东西的阿瑠，「它说自己是卡帕奇莉。」 两人不约而同陷入沉思。 [丹塔利安……] 木簧笛之中的声音再次响起，神夜深吸一口气，与人偶确定了想法。 既然木簧笛之中的不明存在称唿它为『卡帕奇莉』，阿瑠口中的好朋友，那它一定知晓些什么，有关于这座岛上的奇怪状况。 打定主意，神夜在散兵的注视下开始从这个不明存在口中套话。 『为什么你会在木簧笛之中……为什么别人听不见你的声音？』 [丹塔利安……你成功甦醒了……] 神夜不着痕迹一皱眉，还是耐着性子重复了自己的问题，但得到的依旧是相同的回答。 木簧笛之中的声音似乎对这个名称十分执着，四句话里有三句话都在重复。 换了口气，神夜重新问道，『你口中的丹塔利安，又是什么？』 木簧笛中的声音一顿，情绪波折，萌生出疑惑。[怎么会忘记，丹塔利安……你身上有丹塔利安的气息…] 神夜捕捉到话语中的细节，『丹塔利安的气息』，他尝试搜寻了下自己身上可能会带有其他气息的东西，最终想到了他在岛上栖木处所获得的那三块碎片，「是这个吗？」他尝试于内心问道。 那道声音一顿，缓慢地开口，「丹塔利安……从天空坠落，携来白雾与天上的指令……」 神夜确定了木簧笛之中的声音是可以感知到外界变化，心下悬起，又很快判断起它说的话来。 ——『丹塔利安』从天空坠落，携来白雾与天上的指令。 神夜在神社之时是听说过这片大陆的由来，被巫女们科普了尘世七执政的知识，更是知晓其所在的稻妻，统率一国的神明，雷电将军。 这片大陆之上存在着神明、妖怪、各种形式的存在，就连他自己也是从一只低端的元素生命体进化而来，虽然不知晓自己为何与其他史莱姆不同，能够拥有自我意识，但此刻也不是追究这些的时候。 从天上坠落的『丹塔利安』，如果这声音说的没错，那么覆盖整座鹤观岛上的白雾就与这个『丹塔利安』有关。 伸开手，其上静静躺着三块碎片，神夜能从它们身上感知到奇怪的归属感，似水滴融入汪洋，似子体回归母体。 心底一悸，神夜迅速抽神，刚刚仅是稍加思索，心念一动之间他竟有种自己要被这三块碎片吸入其中的错觉。 冷汗涔涔，心里生出一点荒谬的猜想，神夜握紧手掌不敢再看。 「阿奇，」神夜面色苍白，看向人偶的视线犹疑不定，散兵直觉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发生了什么，拧了下眉，靠近过去，「怎么了，神夜？」 现在他已经能够确定手中的碎片覆盖整座鹤观岛屿之上的白雾有关，并且还获得了一个新的线索，重整心态，神夜努力不让身边的散兵受自己的影响，「阿奇，木簧笛中的声音说，覆盖岛上的白雾与我得到的那些碎片有关。」 散兵得到这一情报，并没有如神夜所想的那般露出惊讶的情绪，垂下眼，他陷入沉沉思考。 神夜见状，再度与『卡帕奇莉』进行交流套话。 虽然心下不安，但现在得到的线索越多，他们对整座岛屿的了解也就愈发深刻。 想了想，他决定用阿瑠开始套话，『卡帕奇莉，你为什么会在木簧笛之中，你还记得你的朋友，阿瑠吗？』 第151页 突然，脑海内的声音情绪波动起伏骤深，神夜咬紧后牙摁住额头，传输而来的负面情绪影响深重。 一提到阿瑠，这声音就变得尖锐充满戾气，但话语间的仇恨却又不是冲着阿瑠所去，神夜一时有些捉摸不清，联想起先前『卡帕奇莉』所说的话语与鬼童丸给出的线索。 鬼童丸说整座鹤观岛屿之上已无活人，鹤观文明早在数百年前就已经被一场雷暴灭亡，并且他还在他们到来之前经歷了雷暴的余虐，鬼童丸的立场与他们一致，在这个方面没有理由编造出假的线索来欺骗他们。 而在卡帕奇莉的声音最先出现的时候，它情绪激烈，除了必定会提到的『丹塔利安』，另外的便是[永不会消失的仇恨，永受劫难的土地]。 神夜抓住思路的灵光，他蹲下身，与阿瑠面对面。 「阿瑠，你的朋友卡帕奇莉，是不是很厉害呀？」神夜委婉地发问，一双眼紧盯着阿瑠的表情。 阿瑠很高兴地点了点头，「当然啦神夜哥哥！部族内的大家全都在信仰着卡帕奇莉，大家都说有卡帕奇莉的庇护我们才能生活下来呢！卡帕奇莉可是十分厉害的！」 这一次，阿瑠并没有避讳回答，神夜很快知道原因，只要不是正面询问卡帕奇莉的存在，旁敲侧击，阿瑠会适当地在话中透露些许。 当然，是在他自己未发觉的情况下。 「对了，神夜哥哥，你看完木簧笛了吗？」阿瑠催促道，眨着眼指了指他握在手中的木簧笛，「仪式很快就要开始啦，神夜哥哥你要将它还给我哦！」 动作一顿，神夜仍旧蹲在阿瑠的面前，组织了下语言，「阿瑠，你说的仪式是什么呢？」 为了表达自己只是出于好奇，他咳了声道，「因为我们是从外面来的嘛……不仅仅是木簧笛，仪式也从未见过，所以十分好奇……」 阿瑠盯着神夜的面庞看了半晌，神夜良心有些过不去，总有种骗小孩的错觉。 犹豫了下，为了取得信任，他将手中的木簧笛还给阿瑠，从他与阿瑠对话开始，『卡帕奇莉』就不再出声，这一举动无疑加重了神夜内心的猜测。 成功拿回了木簧笛，神夜只见阿瑠迅速收好，飞快地看了眼天色。 「神夜哥哥，下次见面我再和你们说吧！仪式很快就要开始了，不能让大家来找我呀！」阿瑠一边嘟囔着，一边摆动着双腿飞快窜出去。 神夜立即伸出手想去阻拦些许，「等等，阿瑠……」 手才伸出去，却有如无物般直直从那道背对着他跑走的蓝色身影腰间横穿，虚影般晃动了下，阿瑠不受其扰，很快消失在远处。 神夜还维持着半蹲的姿势，盯着自己伸出去摸了个空的手愣神。 散兵将神夜拎起，拍去他身上浮灰平静道，「要跟上去吗？」 阿瑠虽然已经跑远，消失在远处，但散兵并未结束对其的观察，早在神夜开始与阿瑠对话时，他就已经不动声色留意其一举一动。 看见那一幕的不仅有神夜散兵，还有在神夜开口之前一直在与阿瑠对话的鬼童丸。 他从阿瑠口中套到了不少细节，阿瑠如外表般，心智年龄都不大，逝去的时候应该也很年幼，被神夜拿着木簧笛的情况下离不开，自然就被鬼童丸捉着说了不少岛上的细节。 并未藏私，鬼童丸大概都与神夜和散兵说了，并道出他的结论。 「这座岛很快就要再度招来雷暴了。」鬼童丸言简意赅，神夜靠着散兵，手里还紧紧捏着他获得的那三块碎片。 阿瑠与鹤观是已消失在数百年乃至千年前的存在，不知为何，他还以如此特殊的方式存在，在岛上不断重复着一段固定的时间。 神夜理清思绪，得到散兵的肯定，慢慢将自己得到的信息也说出来。 「卡帕奇莉，也就是阿瑠的朋友，或许……是毁灭这座岛的罪魁祸首。」 话语一出，鬼童丸拧紧眉，但他没有进行反驳。 散兵拉下帽檐，他握着神夜的手微施力，「走吧。」 周遭困扰他们的浓厚白雾已逐渐散去，四遭的一切都逐渐变得清晰，栖木下弯曲的根茎宛如大地的血管，神夜只看了眼就迅速转过头。 鬼童丸也站起身，他很快收拾好自己。 此刻鹤观岛上不宜多留，按照鬼童丸所说，岛上很快就会重复雷暴，以他亲身体会，现在最好离开岛屿，到船只上避难。 岛上，没有白雾再进行阻拦，三人一路通行，通向石门的道路一清二楚。 「……毁灭鹤观岛屿的存在，究竟是什么？」神夜声音很低，从身后慢慢传来。 鬼童丸一心寻找最快离开途径，纵使他们成功离开鹤观岛，但船只之上的乘客与船员还处于昏迷中，他们现在并不知到底要如何才能离开这片海域。 听到神夜的声音，不假思索，他迅速道，「是魔神。」 魔神。 神夜静了静，耳侧风声唿啸，除却唿吸声，在他脑中，那道声音重又响起。 神夜仔细辨认，但还是难以理解这串杂音。 身前，飞速赶路的鬼童丸与散兵脚步一停，神夜思绪微乱，但也抬起头来。 一道紫雷轰鸣而下，轰然白光将视野映得乍亮，一瞬失神。 散兵攥紧身侧神夜的手，在他们选择离开的瞬间，雷暴，再度到来。 第152页 第63章 第六十三只史莱姆 情势已刻不容缓，散兵带着神夜加快速度朝岛外而去，身旁不断炸响落雷，腕状粗的银紫落雷在地面砸下不少凹坑，神夜眼睁睁擦过一道落雷，后衣领被散兵向后一拽，险险躲过。 逃生的潜力是无穷的，半刻钟后，石门的影子已清晰可见。 散兵动作毫无迟疑将神夜拎起向前推去，失重的神夜睁大眼睛，背后刚一接触到石门范围，周身环境倏然一变，双眼视野与身后感知似乎被切割为两个不同世界。 眼前紫电暴虐，整座岛屿都沦陷入轰鸣电雨中，人偶紧绷的苍白下颌与焦急表情自眼前闪过。 下一秒，神夜向后一坐，出乎意料的，他没有像之前那般落到岛外的土地。 身下触感传来，是更硬些的地板。 他当即站起身定眼一看，他现在所在之处，正是他们所乘坐的那艘大船的船舱厢房！ 来不及多思，两道脚步声迅速落于身前，神夜立即转头，满身狼藉的散兵与鬼童丸一前一后落地。 一心先将神夜送走，落后的散兵与鬼童丸被失控的落雷擦到身，形容上都有些狼狈。 雷电轰鸣声远去，鬼童丸半撑着腿，胸膛起伏不断，看起来累极了。 散兵擦去脸侧脏污，落地环视周遭，眉头微皱，「这是……在哪里？」 他们的落点正是他们在船上的船舱厢房，桌上还摆着他们临行前搁置的药箱。 离开石门，他们居然回到了船上。 船体传来些微颠簸弧度，神夜意识到什么，立即打开最近的舷窗，潮湿水汽扑面而来。 舷窗之外一片蔚蓝，远目直视，哪有岛屿，他们现在正在海上！ 「……不对劲。」神夜喃喃，捏了一把自己的脸，痛感无比清晰传来。 「神夜？」散兵不贊同地拿下他的手，同样地、他也看到了舷窗之外的蔚蓝海洋。 一瞬之间，散兵生出他们被幻境迷惑的错觉，但随即他又很快收敛心神，搭在神夜肩上的手不着痕迹一动，回头看向身侧的鬼童丸， 「看来……我们现在，回到了正在航行的船上。」 言语难以形容神夜此刻的心情，感受肩上传来的力道，他只得摁捺不发。 鬼童丸一顿，不约而同，三人颇感身心俱疲，经过鹤观雷暴逃生那一遭，体力脑力都近乎告罄。 拉开凳子坐下，神夜努力深唿吸，使自己慢慢平静下来。 他们成功离开了鹤观，虽然不知晓为何落点是海上，并且船只还正在航行，但一时半会也找不到解决的办法，先将当下乱糟糟的现状理顺才是正道。 神夜以手捂脸，梳理思绪，在鹤观岛上发生的一切已经清晰了大半，他将手中一直紧紧攥着的碎片放到面前。 手指微动，神夜忽然感觉自己似乎另外戳碰到什么东西，入手冰凉，质感坚硬。 满腹疑惑，他将那东西拿起送到眼前。 急促的惊唿声被压在喉口，但这突然一动静还是唤来了正在闭目思考的散兵的注意。 鬼童丸也闻声转首，厢房之中，三人视线齐齐汇聚在神夜手中拿着的东西上。 才于鹤观岛上见过此物，没有人会对它感到陌生。 正是一只木簧笛，与岛上的阿瑠递给神夜所看的那只几乎一模一样。 神夜视线微动，发觉木簧笛上似乎粘上点深红色的污泥，用手指搓了下，他心头一惊。 这哪里是什么污泥，分明是已然干涸的血渍！ 不知何时溅到木簧笛上，干涸之后竟错眼看成了脏污。 「……这只木簧笛，竟被你带出来了。」鬼童丸语气不明，视线紧紧盯着神夜手中的木簧笛。 神夜握着它，颇有种烫手山芋的感觉，犹豫了下，他将它好好放在桌上，小心提问，「这只木簧笛怎么了吗？」 摇了摇头，鬼童丸情绪不高，「我们出来得蹊跷，离开石门后直接返回船上，而且……」 他话说一半，神夜与散兵自然知晓他的未竟之语。 他们离开时，船上的乘客与水手都陷入沉沉昏迷之中，怎么可能会突然转醒并扬帆起航。 并且看舷窗外模样，整艘船只的航行时间不短。 神夜犹豫，迟疑道，「难道我们现在，又是被什么东西影响了吗？」 「不一定。」散兵垂眼看着他攥在掌中的那三块碎片，自神夜取出那三块碎片后，笼罩鹤观岛上的浓厚白雾就消散了大半。 联想到他们进入鹤观的途径就是海上的白雾，极有可能，在白雾消散后，情况在他们不知晓之处有所变化。 神夜摸不着头脑，只得盯着那只木簧笛看，眉目渐沉。 毁灭鹤观岛的存在是魔神，也是阿瑠的朋友，『卡帕奇莉』。 如鬼童丸所说，鹤观岛上已无活人，那么他们见到的阿瑠，只能是过往的亡魂。 他眼中闪过初次于船上所见的岛屿雷暴，银紫粗雷倾覆而下。 鹤观岛上的雷暴在不断重复毁灭鹤观这一过程，神夜的脑中响起『卡帕奇莉』的声音，一旦提及阿瑠，卡帕奇莉的声音就会变得起伏不定，暴躁且充满戾气。 [永不会消失的仇恨，永受劫难的土地。] 卡帕奇莉为什么会如此怨恨，乃至要降下这倾覆整个岛屿的雷暴，无数次毁灭鹤观呢？ 第153页 「……的确，缘由未清。」散兵在他身侧应了声，神夜这才发觉自己在思考时竟情不自禁问出声。 他挠了挠头，回想着阿瑠告诉他们的话，思绪卡顿着打了个结，「按照阿瑠所说，卡帕奇莉是庇护整个鹤观的魔神，阿瑠与他部族的同伴们信仰着这样的存在。」 「信仰卡帕奇莉的氏族之人与为阿瑠部族提供庇护的卡帕奇莉，怎么看都不应该是由卡帕奇莉降下雷霆来毁灭他们吧？」 越想越觉得不对劲，神夜情不自禁地做出了个推测，「难道阿瑠所在的部族……他们背叛了卡帕奇莉？」 一瞬，鬼童丸与散兵的视线齐齐移转，紧盯着他。 回过神来发觉自己竟处于视线中心的神夜唿吸一顿，他有些紧张，「那个……我说错了什么吗？」 「没有。」散兵安抚受到惊吓的小紫毛，轻描淡写的语气很快拂去他的不安，「你说的很对。」 散兵与鬼童丸先前对此也只是模煳地有个大概猜测，此刻神夜将其点出，颇有一语惊醒梦中人的意味。 视线转到桌上那只浸着血渍的木簧笛上，此刻再看，无疑是为他们的猜想提供了更多的思路。 阿瑠自他们入岛时就说着要去寻找给他的好朋友『卡帕奇莉』的礼物，不厌其烦地强调自己的好朋友——『卡帕奇莉』。 被庇护的氏族孩子与守护氏族的魔神。 散兵视线微敛，朋友吗…… 「那么……阿瑠与卡帕奇莉的关系一定十分亲近，」神夜合理地做出推断，肯定地一点头，散兵与鬼童丸都未反驳。 「而且从阿瑠的话里，也没有出现过对卡帕奇莉的怨憎仇恨……他不知道卡帕奇莉毁灭了自己的部族与鹤观吗？」 「如此，那魔神降下雷暴才是后话，」散兵接上神夜的推测，手指点在桌上语速不紧不慢，「在阿瑠逝后，或许是他的部族做了什么，触怒了被他称作是『卡帕奇莉』的魔神，鹤观才因此被毁灭。」 理出了顺序，神夜终于放下心来，情势不再一团乱麻。 现在只需要知道阿瑠的部族究竟做了什么惹怒了本该庇护他们的魔神，就能知晓鹤观灭亡的原因了。 大脑过度运转后有些疲倦，他给自己倒了杯水准备润一润喉。 「祭祀。」鬼童丸上下唇一动，忽然就吐出这么个字。 「他在离开前不断催促，说仪式就要开始，」沉沉抬起眼，鬼童丸手掌压在桌上，缓缓握成拳，「千年以前的氏族，为向守护神讨得庇护与欢心，最惯用也最常出现的形式。」 神夜抵在唇瓣的杯子停滞，散兵冷而低的声音在耳畔静静响起。 「——生祭。」 茶水冰凉，神夜死死盯着桌上的木簧笛，上面还有没被他擦完的干涸血渍。 许是错觉，他的鼻尖猝然闯入一抹浓厚腥气。 堵塞的思绪，太多的疑惑，尽在一瞬间，所有的节点全数连通，深埋水下的不解尽数浮现答案。 为什么只有阿瑠保持生前的模样，念叨着最好的朋友『卡帕奇莉』。 为什么阿瑠一直催促寻找送给『卡帕奇莉』的礼物木簧笛，并要避开他口中的大人们的视线。 以及为什么……阿瑠一而再、再而三地催促仪式就要开始，不能让部族内的其他人来寻找他。 一场祭祀之中，有什么是不可或缺的？ 主持祭祀的氏族之长，祭祀的对象与……被献上的祭品。 「咔嚓」一声，神夜手中的茶杯倏然碎裂，他毫无知觉，水洒了一地。 「阿瑠是……祭品？」喃喃重复，神夜瞳孔微颤，「他还只是个那么小的孩子。」 一个年轻的、鲜活的生命，会跑会跳，爱玩爱闹。 话音未落，脑中沉寂的声音突然发出一声长长嘆息。 [那个小人儿…生命真是渺小的可笑] [约定好的下一次的歌声……真遗憾啊] 神夜心情复杂，再次听到『卡帕奇莉』的声音时，心底只剩下苦涩。 [你已知晓…我要离开了，于此太久的徘徊] 脑中声音突然一转，神夜似乎能感觉到有谁的视线扫过他，但很快就一寸一寸消散在空气中。 [丹塔利安，时间不多了……] 嘈杂声音一转，神夜挣扎着睁开眼，额头滚落两滴冷汗，才发觉自己正卧在散兵的膝上。 身体僵硬得发冷，动起来关节「嘎吱嘎吱」作响。 「……发生什么了？」不明现状，神夜咽了口唾沫，干涩开口。 「你刚刚突然倒下了，」另一侧，传来鬼童丸的声音。 「嗯。」微凉的手掌盖在他的额头，神夜的脸被拨回原处，直直向上，与头顶的人偶对视，他视线游移了下，不知为何但还是满怀歉意地嗫嚅道，「……抱歉，阿奇。」 脑中属于『卡帕奇莉』的声音的确消失了。只留下了一个『丹塔利安』。 听起来像是一个名字，神夜并不愚笨，能被身为魔神的『卡帕奇莉』多次唿唤，除了与她相同的魔神，其他的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但是为什么要不断提及这个名字？神夜再度陷入思索中，在鹤观时，『卡帕奇莉』曾说过他的身上有着丹塔利安的气息。 一位可能是从天上坠落，携来白雾与『指令』的魔神？ 第154页 没有事实依据前，这些说出来也只会增添烦恼，他压下心底冒出的歉意，准备一瞒到底。 散兵没有说话，只是手指抚摩过神夜丝毫没察觉皱起的眉头。 「没关系，神夜。」散兵轻声，意有所指道，「我们的时间还很长。」 门外突然传来两声敲门声，门闩微动，散兵神夜视线不约而同看去。 鬼童丸做了个手势，很快躲藏入一旁的柜子里。 「谁？」散兵语气冷淡，门外敲门的人动作一停，窸窸窣窣声音作响。 门外之人小心回答，「倾奇者大人，是我。」 散兵与神夜确认了来人身份，是丹羽的后人，神夜走去开门，向外一望，的确只有他一人。 「你怎么过来了。」散兵给他倒了水，丹羽后人原先神情上还有些担忧，看到神夜与散兵都无恙后才缓了口气。 他解释道，「自前日您与神夜大人进入厢房后就再也没出现过，昨日、今日午时船上分发餐食时都未见您，明日船就要靠岸到达踏鞴砂了，我有些担忧，就来看看您与神夜大人的情况。」 抛开其他不谈，神夜越听越觉得奇怪，他在丹羽后人旁边坐下，小心试探道，「…我和阿奇整整两天都没有出门吗？」 丹羽后人一点头，「是的，我昨日也想敲门探望情况，不过厢房内无声息，我以为您与倾奇者大人已经睡着了就没有打扰。」 散兵与神夜对视一眼。 「船已经航行了多久？」散兵拧摁手指，语气平静发问。 「三日，」丹羽后人回答的十分迅速，神夜提了一嘴，「船只进入白雾之中可有什么不对劲之处？」 他举了个例子，「比如船上众人都极为嗜睡…之类？」 视线紧紧盯着丹羽后人，将他看得有些紧张，仔细回想了下，「神夜大人您说的不对劲之处似乎并未出现，进入白雾之后，好在船上的水手大副都是老手，只在雾气中多开了两日。」 他思索了下，「说来也正好是今日的事，也才刚刚开出了白雾，听船上水手说似乎并未偏航。」 听他形容，神夜更加觉得不对劲，「先前船没有靠岸吗？」 「并未，」丹羽后人挠了挠头，「大家都以为是要靠岸了，开近了才发现是海市蜃楼。」他一拍掌心，「说起来正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就没见到倾奇者大人与您的影子了。」 神夜与散兵没再多问，将丹羽后人送回后，又出去甲板上看了一遭，三五成群的乘客各自欣赏海景，水手分散在四周各司其职，每个人都十分清醒。 回到厢房内，关上门，鬼童丸出现在桌旁。 「那白雾果然有蹊跷。」 按照丹羽后人所说，神夜与散兵在白雾侵入船只的那两日中于船上消失，他们可能出现的地方……就是鹤观。 一边是亲身经歷的鹤观雷暴，一边是丹羽后人口中所说的三日航行，神夜陷入迷惑。 在鹤观的一切恍如一场幻梦，神夜将从鹤观得到的三块碎片放在掌心，一寸一寸收紧。 「……木簧笛呢？」他突然想起最能证实他们过往两日遭遇的证据，急切向桌上看去，却遍寻不得。 坐在桌旁的鬼童丸摇了摇头，「在你因不知名原因陷入昏迷时，木簧笛消失了。」 神夜哑然，「……消失？」 难道木簧笛随着卡帕奇莉的离去…一起消失了吗。 沉默无言，三人各怀心事。 在短暂的一日修整后，船只很快靠岸，如丹羽后人所说，到达了踏鞴砂的港口。 神夜收拾好东西，与散兵一起离开甲板，鬼童丸没有下船，另付了船费，他正好需要坐船返航回到稻妻岛，不与他们同行。 散兵与神夜要送丹羽后人回去，三人就此告别。 离港口越来越远，神夜还是止不住回望的念头。 这一趟航行经歷太过奇怪，近千年前被毁灭的鹤观，阿瑠与『卡帕奇莉』，消失的木簧笛，海上的无名白雾与……丹塔利安。 神夜心里压了一堆事，表现在脸上就是有些恹恹。 散兵没有干扰他，只陪在他身边，不用半日，他们就到达了丹羽后人所在的村庄。 神夜刚刚还陷在情绪之中，抬起头一看熟悉到近乎没有任何变化的村庄，那些情绪就如飞灰般消失得一干二净。 史莱姆的视角与人的视角看村庄完全是两种不同的感觉。 「过去，倾奇者大人您居住的地方我们还为您保留着，您回来就可以直接住进去……」 回到村庄，丹羽后人放松了许多，他一边说着一边将神夜与散兵带到一处房屋，推开门，连起来的三间房间保有原样，中间仍是严严实实堵住，没有打通。 布置素净整洁，看得出来有人时不时打扫清理过，进门就能看见第二间房间内的灶台，砖土层层垒叠，一口铁锅安然卧躺其上。 近乡情更怯。 神夜脚步自己动起来，走进室内，靠窗的小床向前一推就能推开两扇「嘎吱」作响的窗扇，窗檐向外看，能看见中庭的树，从小树杆已然长至两人合抱粗。 下过雨后，泥土坑坑洼洼，蓄积起的小水塘映着如洗般的天空。 神夜在床畔坐下，床尾整齐地叠着一套衣物。 脚步声走近，散兵站在旁侧，视线同样没移开。 第155页 离开踏鞴砂时，他就将倾奇者时期常着的那套白色狩衣换下，上面还有当年秀婆婆缝缝补补的痕迹。 神夜感觉心口沉甸甸的，坐在那儿，过往的记忆就在脑中如风般跑过，百年的光阴一下子沉沉落在肩上。 有些沉重。 「丹羽的后人呢？」神夜吸了吸鼻子。 散兵抱臂望向中庭的那株树，「他先回去了。」 神夜没吱声，望向窗外，模煳的影子笑哈哈地聚在一块儿，勾肩搭背，胡天海地侃侃而谈。 他还记得，毫无防备推开这扇门的桂木与丹羽，端着鱼汤在后面追的倾奇者，支着拐杖即使看不见但仍旧乐呵呵听着他们笑闹的秀婆婆。 中庭的树长得茂盛，风一吹，树冠就沙沙作响，伸出手，一片叶子晃晃悠悠地，随风落到他的手上。 神夜就在这时突然开口，「阿奇。」 散兵应了声。 神夜觉得暮时的阳光有些刺眼，或者说过于刺眼了，竟让他的眼眶发酸。 声音闷闷的，他有点喘不过气，「……我好像有点想大家了。」 散兵依旧平淡，只眼底划过一丝怀念。 一转百年光阴，实在太久。 第64章 第六十四只史莱姆 听闻倾奇者回来，村庄内的大家都很高兴。 翌日一早，丹羽的后人就带着其他人一道过来给他们送上新鲜的早食。 神夜还没睡醒，脸上是床褥压出来的红痕，散兵早早就起来，放轻动作出去了。 他去打水好给醒来的神夜洗漱，走到门口，那里拥着一堆人，不高不低的交谈声传入室内。 神夜翻来翻去横竖是睡不着，挠了挠头髮下床走到门口，定睛一看，散兵正靠在门侧与外面的人低声说些什么，表情平静，还算得上是温和。 神夜的脚步声没有刻意收敛，站在门口的散兵与外面的人群一眼就看到他。 「起来了？」散兵自然靠近，动作娴熟地将他头上一缕乱发理顺。 神夜点了点头，望着门口一堆陌生面孔露出点疑惑的表情，很快，从人群之中钻出个熟悉的脑袋，是丹羽的后人。 他整理了下自己被人群挤得皱巴巴的衣物，不太好意思道，「昨夜村庄内的大傢伙听见倾奇者大人回来，都想着与大人见上一见，这不一大早就齐齐过来了，神夜大人，是不是打扰您休息了？」 神夜摇了摇头，再次看向面前的村民，他们的视线或有好奇，或有探究，不住往他身上看，显然是很在意他的存在。 村民们没有在这里停留太久，他们见完了散兵，就差不多要各自归家去忙农活生产，丹羽后人也是过来给他们送食物的，目的达成他也就回家去了，只有几个村庄内的孩子还留在这里，用新奇的眼光看着他们。 神夜揪了几块村民送来的饼子，分给这几个孩子吃，孩子们吸着手指，不敢从神夜手中拿。 见状，神夜笑了笑，主动牵起一个孩子的手，将饼子放在他的手中，轻轻晃了晃，「吃吧，这么早过来，你们一定也没吃东西对吧？」 孩子们面面相觑，或许是在心中认为神夜是个好人后，就三三两两分食了神夜给他们的食物。 吃了他给的东西，关系自然就亲近了些许。 「大哥哥，你是从哪里来的呀？」其中的一个孩子一边咬着饼子，一边满脸好奇地望着神夜。 散兵去准备祭拜丹羽的东西了，神夜耐心在这陪着这群村庄里的孩子，他想了想，「我就是这里的人呀。」 另一个孩子疑惑道，「可是我以前从来没有见过大哥哥你呀！」 其他孩子也纷纷应和道，「是啊是啊！」 神夜眼睛微弯，「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看着这些稚嫩的脸庞，他微微笑了下，「大概那个时候，你们的父母兄长都还不在这里呢。」 白驹过隙，光阴似箭，匆匆一转，就是数百年。 有那么一瞬间，孩子们似乎能从神夜的话语中窥到一点看不透的东西，但这东西对他们来说太过遥远也太过玄妙，挠了挠头，他们只能勉强将神夜的话听了过去。 散兵带着一些东西走进来，他抬头扫过室内，神夜正被孩子们环绕着坐在桌旁，绘声绘色地给他们讲故事，他走过去时，正好听到神夜讲到精彩的部分，无意打断他们，他也就顺势在一旁坐下。 「……于是，山崩海啸，危机一瞬，兽境猎犬腥臭的巨爪堪堪抵达游人的脖颈，下一刻，天绽华光，一道奇伟身影骤现，人人高唿其名——」神夜讲得激情澎湃，孩子们眼睛睁得大大得，甚至屏住唿吸握紧拳头，神夜面上很快流露出点笑意，他话锋一转， 「至于这身影是谁，又是作何缘由出现此处，就待下回分解——」 一片嘘声，被吊足胃口的孩子们扯着神夜的衣袖让他不要停继续讲下去，坐在另一侧等待了许久的散兵慢悠悠敲了敲桌面。 这群孩子这才惊觉散兵的到来，一个个立即顿住，大人言传身教地要对散兵再三敬重窜上大脑，他们只得像群被雨淋湿的小鹌鹑般期期艾艾与神夜散兵告别，一步三回头地离开。 神夜目送他们视线在触及散兵后就宛如见到天敌般，出了门一个熘得比一个快，他无奈转头，「你吓到他们啦阿奇……」 第156页 话音未落，一盏温茶递到他唇畔，神夜一愣，顺从地喝了口水。 散兵这才满意些许，「……我可没有要吓他们。」 人偶情绪收敛得很好，只语气间稍稍透露些许被神夜成功捕捉，「但他们占了你太多时间了，你也是要休息的。」 神夜这才发觉自己因讲了太久，有些口干舌燥，时间已近晌午，不知不觉，他竟花了整整一上午时间用来陪伴村庄的孩子们。 他站起身伸了个腰，果不其然，维持一个固定的姿势太久，关节发出咔哒咔哒的声音，扭了下脖子，散兵正好整以暇单手抵颌望着他。 知道自己理亏，神夜蹭过去靠着散兵坐，「好嘛好嘛，下次我绝对不会花那么久时间给别人讲故事！」 散兵挑起眉毛，面上表情摆明不信。 神夜竖起三根手指，拍了拍胸脯，信誓旦旦道，「我发誓！」 散兵还是没有说话，眼睛觑着神夜，唇角挂上一抹弧度，神夜一瞬福至心灵，从容改口道，「就算要讲也绝对只给阿奇讲那么久！」 听得人偶轻哼一声，神夜知晓自己是过了这一关。 「东西已经备好了，」散兵再次倒了杯茶，推到神夜面前，「过会儿就走吧。」 神夜知晓他话中含义，自然毫无意见。 没过多久，门口就传来敲门声，丹羽后人再次出现，这一次他是来带着他们去祭拜丹羽的。 丹羽被葬在离村庄不远的地方，村庄内大多自然逝去的老人都被丧在那里。 将他们送到后，丹羽后人没有进去，体贴地留在不远处把风。 墓区不大，在丹羽的不远处，神夜还望见了写着桂木与阿望等人姓氏的墓碑，他们可以一路扫过去。 蹲下身，神夜把坟墓旁的杂草拔得干干净净，摆上一些贡品与一个花环，花环是他沿路采的花编成的。 他就蹲在那，久久望着众人的墓碑，没有出声，散兵的手搭在他的肩上，给他传递了一点力量。 他们都没有说话。 无论是说『我回来了』，还是『好久不见』。 那些该听到这些话的人此刻都沉眠于地底，再也听不见了。 做了个深唿吸，神夜站起身拍去膝上的灰，「走吧。」 散兵没有多说什么，只应了声，带着他去一一看过其他人，两人就叫了外面把风的丹羽后人一起回去了。 他们再度回到了秀婆婆的小屋，并在接下来的行程中产生了分歧。 神夜想回到鸣神大社询问自己从鹤观得到的那三块碎片有何来源，直觉性地、他觉得八重神子…或者后山的那只天狐一定会知晓什么。 但散兵对鸣神大社并无好感，才离开那里几日神夜就要再回去，加之神夜并未告诉他那三块碎片给他带来的怪异之感，他只得合理怀疑是那几只狐狸在神夜身上动了什么手脚。 两人一时有些僵持，这也是他们第一次产生意见不合。 谁也说服不了谁，就决定在踏鞴砂多停留了两日。 正在这时，村庄遇到了些难题。 村民们没有瞒着他们的意思，神夜是从与常日一般来找他的孩子们口中得知的消息。 「最近村子周遭有好多坏人的！他们会抢村子里的东西，还会打人，所以大人们都不让我们出去玩了！」孩子们有些沮丧，但很快这沮丧情绪又被面对神夜时的高兴抹消了， 「神夜哥哥今天也会给我们讲上次的故事吗？」 神夜应了声，心里却在想他们话中的意思。 踏鞴砂周遭的坏人……是流浪武士还是盗宝团？ 他哄好了来他这里蹭故事听的孩子们，并将他们一个一个送回家里，村庄附近有危险人物出没，他也不放心让孩子们独自回家。 上次分歧后，他与人偶还在闹脾气，最明显的表现就是散兵将他看得寸步不离，仿佛一脱离他的视线范围，神夜就能插上翅膀直接飞走。 除此以外，两人正常相处，今日是散兵被村庄内的老人叫走了，说是有要事要拜託他，临走前他还站在门口看了神夜良久，表情看上去是想说些什么，但神夜赌气地拧过头，避开与其对视。 思绪回笼，神夜心情复杂，一方面他知晓自己此刻是无理取闹，人偶自始至终都是为了他着想，但另一方面，他不能对人偶全盘托出。 他的猜想太不寻常，也太过颠覆常理。 如果从鹤观得到的那三块碎片之上怪异的归属感成真……那么[丹塔利安]的存在，不仅仅会给他，更会给人偶带来伤害。 将最后一个孩子送回家，神夜与他家中的人打了个招唿，就慢慢顺着路走回去。 鸣神大社是一定要回去的，不仅仅是从鹤观得到的东西，他身上还有三层封印，这次带着收集到的碎片回去，想必就能通过八重神子解开第二层封印，到时候他也就能恢復更多能力，不至于再如现在这般手无缚鸡之力，需要阿奇时时刻刻保护自己了…… 「老大！这边有个落单的孩子！」 一个声音从侧方传来，打断了神夜的思考。 神夜循声望去，一个二十多岁三十岁左右的男人紧紧盯着他，下半张脸裹着黑布，手中拿着柄砍刀，寒光凛冽。 典型的盗宝团打扮。 神夜不着痕迹一皱眉，听他语气总感觉不舒服，看过来的视线更是赤.裸裸的贪婪。 第157页 那男人身形一动，露出身后赤.裸着胸膛，自上至下勐地划了一道长刀痕的高状男人，虎背熊腰，背负两柄斧钺，周身煞气四溢。 「孩子？」那被称做是老大的男人视线自上而下如阴冷毒蛇般扫过神夜，眯起眼，一抹狠毒划过，他像是看个死物般阴恻恻道， 「带回去，正好——还差一个开门的祭品。」 第65章 第六十五只史莱姆 散兵从村庄内回来时已近傍晚。 近日村庄附近总有些鬼鬼祟祟的影子，更有财物被掠夺、孩子被拐骗的传言横飞，庄内的老人们都有些担忧。 踏鞴砂现在留存的青壮男丁不多，除了少部分像丹羽后人这般留下来谨守祖业的，其他更多都是年迈体衰的老人与尚不知事的孩子。 做下会在滞留踏鞴砂期间看顾村庄、解决麻烦的承诺，散兵这才得以脱身离开。 推开秀婆婆小屋的院门，他抬起头，院内寂静萧瑟，向里的三间房屋昏暗暗的，没像往日那般亮起灯。 心里生起些不妙的猜想，人偶加快脚步进入屋内，三间里屋依次搜寻过去，都没有神夜的影子。 散兵在院内站了半晌，缓缓拧起眉。 有外出的村民从屋门口路过，习惯向内看了眼，被周身气场冷冽如霜的散兵吓了一跳，犹疑出声，「倾、倾奇者……怎么站在这儿不进去？」 他又多看一眼，里屋暗沉沉的，诡丽人偶站在堂前树下，月白冷辉倾洒，映得他瓷白脸庞更显森冷，非人般的美貌现于此处让人不禁后背发寒。 深紫眼瞳浓稠似墨，如沉沉深潭。 村民打了个寒颤，心下不安，打了个哈哈挑起其他话题，「怎么没见神夜……之前还看他送村里的孩子们回去了，是不是路上被绊着脚……」 他一边说着一边挪动脚步，想着快些离开。 「在哪里？」 树下，久久未动的人影突然开口，村民没缓过神，散兵迈出阴影，先前那份令人心悸的气场随着某个名字的出现缓缓退散，站在村民面前，唇瓣动了动， 「……神夜送回去的那些孩子，住在哪里？」 神夜放轻唿吸，在一片黑暗中感知周遭。 四周情况以一种特殊的成景方式直接进入他的大脑，简洁明了铺设开来。 之前与他对上的那个盗宝团成员似是怕他看清来路，给他兜头套上了只不透光的黑布袋子，还用麻绳捆住他的手脚，一记手刀敲在后颈打晕了他。 他没有抵抗，顺从地一歪头装作昏了过去，被那群盗宝团成员一路带到这个阴暗潮湿的地方。 如他所料，这处地方应该算是一个关押被掳来的孩子们的囚牢，在神夜不远处，几个小身躯颤抖着凑在一起互相取暖。 心底嘆了口气，他活动关节，想要将捆住手脚的麻绳挣开。 细如蚊蝇的声音响起，一个身影小心翼翼靠过来，「那个、你没事吧？」 被黑布蒙住脑袋的神夜感知了下，此刻在他面前的是个约莫十来岁的孩子，应该是这处囚牢里年龄最大的一个。 摇了摇头，神夜的嘴巴也被布团堵住了，说不出话。 与五大三粗的外表不同，盗宝团做事在细节上十分谨慎，神夜垂了垂眼。 那孩子大概猜到神夜此刻的境况，犹豫了下，他飞快看了眼囚牢外看守他们的盗宝团成员。 似是量他们这群手无缚鸡之力的孩子也翻不出什么浪花，那盗宝团成员心很大地靠着墙睡着了，鼾声大起。 压低声音，那孩子凑近神夜的耳朵，「你…安静一点，我帮你解开绳子，怎么样？」 神夜轻轻点了下头，并将自己挪转到另一面，把被麻绳捆住背在身后的手递过去。 虽然麻绳打了个死结，但那孩子不知从哪里掏出块石头，一面磨得尖尖的，割动半天终于将麻绳割出个口子。 到这地步已然足够，神夜没让他再继续，双手绷紧微微一挣就将麻绳崩断。 看守他们的男人似是听到些声响，鼾声一停，神夜能感知到身后靠着他的身躯颤了下，极为畏惧的模样。 极为寂静的环境，几只老鼠窸窣窜过，看守的男人烦躁地骂了句死老鼠，短短几息后鼾声再起。 靠着他的身躯终于放松下来，缓缓唿出口气，正要继续去割神夜背后的绳子，却惊讶发现神夜已经挣开双手，并取下头上的黑布，恢復自由。 昏暗环境入眼，与脑中感知到的场景别无二致。 神夜朝身后看去，十岁左右大的孩子面黄肌瘦，衣衫褴褛，他身后那群凑在角落里抱团取暖的孩子也同样满身狼狈，看起来被捉来了不少时间。 「你……」那孩子似要出声，但他随即意识到什么死死捂住自己的嘴。 身后传来踢踏的脚步声，神夜身体一歪，竟是被那孩子拽着躺在地上，他闭上眼，让神夜模仿他，装作昏睡的样子。 紧锁的大门被毫不留情地重锤几下，铁链声混杂破木屑撞击的声音嘈杂响起，粗鲁的男人不耐烦啐了口，「该死的小子……要不是留着你们开门用，早弄死你们了！」 他又举起手里的棍棒狠狠敲了几下门，还不解气，脚下将杂草垛踢得乱飞，狠厉威胁，「都给我安静点，再发出点声音看我打不打死你们！」 角落里，年纪小些的孩子已经禁受不住恐惧，呜呜咽咽着哭出声来，但因极度畏惧的情感，死死压抑着哭声不敢发出。 第158页 看守的男人终于满意些许，重重踹了下门哼了声，听见孩子们压抑在喉底的哭叫一步一晃悠回去了。 神夜被那孩子拽着倒在地上，冷冷将一切收入眼底。 拉着他的孩子面上也不好看，满是屈辱与畏惧，但视线转到神夜身上，又很快化为一抹绝望与悲哀。 到底年龄还小，能走出来帮助神夜解开绳子已经是他最大努力的成果，吸了吸鼻子，他又要帮神夜割开捆住他脚上的绳子，神夜微微摇头，制住了他的手。 攥着捆得死紧的麻绳，手掌微动，那些绳子便化为湮粉，落在地上。 孩子们看呆了，愣愣盯着神夜慢慢坐起身，取出嘴里塞着的布团，厌烦地丢到旁边。 如果不是从盗宝团口中探出他们绑走掳掠了不少孩子，他也不必如此受限孤身混入盗宝团营地，神夜目光闪了闪，不过现在找到了这些孩子，保护他们的安全才是首要，就是不知晓还有没有其他被绑走的孩子了…… 「你…你是来救我们的吗？」孩子们恍然惊醒，小心地凑到神夜身边，像一团围着火苗取暖的小鹌鹑，压低声音发问。 神夜嗯了声，孩子们表现得更高兴了，他们互相交换了欣喜的眼神，但落在神夜身上后又很快变为怀疑与担忧，「可是你是被绑进来的……还有其他人吗，大人们也知道……我们被绑走了吗？」 摸了摸提出质疑的孩子的头，神夜没有即刻回答，那孩子被他摸了下，身体一颤，很快安静下来。 「还有其他的孩子或者人被绑走了吗？」神夜言简意赅，直奔重点。 孩子们面面相觑，最终由最大的那个孩子站出来小声道，「没有了，大家都在这里……他、他们绑来的孩子都会关到这里来。」 神夜终于放下心来，他只需要保护好囚牢中的这群孩子就好。 他还想问更多，但身后骤然爆发一声啐骂。 沉重的唿吸响起，令人牙酸的『嘎吱』木椅老旧的声音，拖沓的脚步声一步一步向他们靠近。 神夜看着面前的孩子们满脸惊惧，重复先前的举动一个个扎入墙角恨不得离门口越来越远，唯有最大的那个孩子犹豫了下，又要伸出手来拽着神夜就地一躺装死躲避。 身形一动，神夜躲开他的手，那孩子一愣，神夜抚住他的肩膀让他安稳躺下，自己转过身去，直面怒气勃发的看守。 虎背熊腰的看守喘着粗气，大掌抓着囚牢木门上的铁链哗啦哗啦扯动，孩子们的身躯随之颤抖。 看守双眼通红，死死盯着唯一直视他的神夜，「就是你这个小老鼠一直窸窸窣窣发出声音，该死的傢伙！」 用袖子擦了擦脸，神夜对他的威胁丝毫不上心。 目测来看，这看守只比他高出一个头，成年男人的体型，仅此而已。 神夜还有空出神，既不是兽境猎犬，也不是什么大妖怪，也就只敢吓唬吓唬未成年的孩子们了。 看守识破了神夜的走神，并被他不放在心上的态度激怒，他深感自己的权威受到了挑战，已经顾不上囚牢里的这群孩子是大有用途的。 打死一个就再绑一个，反正这附近村庄都是群手无缚鸡之力的妇孺老人，再愤怒也只能受着。 腰间钥匙碰撞发出清脆金属声响，与此相反的是深感被冒犯的看守越来越暴力的动作，他大力扯开铁链要拉开囚牢破旧的木门，伸出粗短的五只朝着站在原地的神夜狠狠抓去！ 「——你在干什么！」 几步远外，突然传来一声呵斥。 看守不管不顾，满眼都是看着他面上划过一缕嘲讽的神夜，「该死的小子，我今天一定要——！」 「清醒点！」那人再出声，远远向囚牢中看来，视线尤其在当中的神夜身上一停，四下打量，皱起眉，「怎么让他解绑了。」 他走近，扯回不依不挠的看守，冷声告诫道，「老大马上就要去开启仪式了，这时候弄死一个，你去代替他开门？」 看守闻声一停，不知是被哪个字眼刺激到，很快恢復理智，再转首望向神夜时，目光满是怨毒阴鸷，「你说得对，这群小东西早晚都要死，现在就让他们再苟活一段时间。」 神夜再次听到他们说『开门』，听起来掳掠周遭村庄的孩子们的目的，就是为了这个所谓的仪式。 究竟是什么仪式……竟需要以人命来填。 「老大开始了，把他们都赶出来！」门口，遥遥地传出一声叫喊，囚牢旁的看守眼睛一亮，另一个盗宝团成员抱臂撇了撇嘴。 「小东西，看来你这命数将近，谁也留你不得了！」看守打开囚牢的铁链，另一个人毫不客气地将内里缩成一团的孩子们赶出来，有孩子脚步慢了些，就被硬生生扯着踢出去。 神夜深深唿吸，心底似有一团火焰经久不息燃烧。 愤怒将要吞噬他整个心脏，攥紧手深深掐入其中，神夜闭起眼，从牙关挤出声音，「……别动他们。」 从进入这里后，神夜就感觉自己的情绪似乎不对劲，如受到磁石吸引般，不断波动，一丝一毫的情绪都被放大无数倍，沉沉压在心上。 他努力抑制，不让自己被情绪操纵。 「小东西，你真把自己当成什么人物了，竟敢对我指指点点。」赶着孩子们的盗宝团成员朝着神夜嘁了声，「既然你说别动，那我就偏要动，只是不能搞死你们，断个胳膊腿儿的总没问题。」 第159页 狠戾视线一扫而过，停留在神夜身后还躺在地上的孩子身上。 他气势磅礴重重撞上神夜的身体，意图将这瘦不禁风的弱小少年撞飞，再让他看看他是怎么折腾他的同伴的。 不是在意这群小东西吗，就让他来一点一点来摧折这少年在意的一切。 都是群迟早要死的东西，就继续保持这点无用的愤怒吧， 毕竟——要是愤怒有用的话，他们早死上八百回了。 第66章 第六十六只史莱姆 当胸一撞，身体交接，神夜身后的孩子不忍直视，紧张地闭上眼屏住唿吸。 意料之外地，没有如他所料发生神夜被撞飞出去的场景，膀大腰圆、五大三粗的盗宝团成员动作僵硬，杵在原地半天不动，看似瘦小羸弱的神夜挡在面前，却宛如一块铁板，撞得他七荤八素，叫苦不迭。 「……见了鬼了，」纳闷的男人又将矮他不止一头的神夜从上至下觑了眼，一击未达成让他面上有些过不去，尤其是身后看见这一幕的看守更是毫不留情发出嗤声，嘲笑他竟然连这么个手无寸铁的孩子都处理不了。 先前才下去的火气再度被激起，男人大掌一伸，目标明确，直直朝着神夜，他下手狠毒，奔着扣住少年脆弱脖颈去的，量是谁面对这一掌都是条件反射要躲。 神夜巍然不动，他不能躲。 躲避容易，但他身后还有个没被赶出去的孩子，他若是躲过去了，难保男人不会将怒气发泄在无辜的孩子身上。 果不其然，看见神夜没躲，男人眼中快速划过一丝得意，鹰爪探前只差狠狠一攥，就能将这三番五次冒犯他们的紫发小子命脉攥住，在他手中任他处置。 「小心——！」 身后突然传来一股撞击斥力，神夜被动一撞，身形向其他方向偏转了几分，男人探出的手险险擦过，只抓到几缕碎发。 转头一看，竟是那个一直以来被神夜护持在身后的孩子，眼见挡在面前的身影要遭人毒手，他不知从哪生出的勇气狠狠一抓地咬着牙勐地向前一撞。 神夜没对身后设防，余光留意到细微动静就知晓这孩子要做什么，从容偏转几分、抻臂揽住孩子身躯就地一滚，将他成功带离男人的攻击区域。 两人安全无虞，但盗宝团的人面上挂不下了，怒得急气攻心，熊腰虎背的男人掏出铁锹，看起来是不准备留手，打定主意要将神夜于此处理。 早先被赶出去的孩子们不约而同为神夜捏了把汗，一个个抻直了脖子向里张望，牢门旁的看守见状，拖下门上的粗栓铁链重重一踹，将这群孩子们威慑了一顿，得到满意的哭泣惊惧反应后方才走入囚牢中。 他毫不客气推搡了把拿出武器的男人，用男人先前堵他的话阴阳怪气道，「老大马上就要去开启仪式了，这时候弄死这两个——你去代替他们开门？」 不耐烦啧了声，男人沉声闷气道，「别在边上说风凉话，看你的门去吧！」 「——你！」 两人言语争锋，看似就要因意见不合内斗起来。 神夜没有放松警惕，仍紧紧盯着他们的一举一动，被他护持在身后的孩子脚踩在草垛上滑了下，如同一个信号，距离他们仅有几步远的男人与看守毫无预兆朝着他们冲来。 牢房狭窄，先前是那些被掳掠来的孩子体型小，又全都窝在一个角落里，就显得空旷，现在不仅有孩子，又进来了两个体型魁梧的大人，还算宽敞的空间一下子就拥挤起来。 在这样的情况下，男人与看守几乎是寸息之间就能制住神夜。 若是只朝着自己而来，神夜丝毫不惧，他来此的目标是为了解救其他被掳掠来的孩子。 不再迟疑，他如今需要的是速战速决。 男人进来传达外面的讯息，说要将孩子们赶出去，现在已经过了许久，再拖延下去只会招来外面更多的威胁。 他一人暂时难以独自护全门口所有的孩子们，不能再犹豫了。 唿吸骤沉，一瞬之间，五大三粗的男人敏锐地感觉到哪里不对，原本应该被他制住的神夜眨眼间就变换了个方向，出现在他的身侧。 他靠着多年来的危机作战意识高高扬起手中铁锹朝着身侧的紫色人影勐地砸下，志得意满地等待着下一秒可能出现的痛唿与哀嚎。 神夜眼瞳渐深，与髮丝同色的眼眸在某一刻燃起点深绿火焰，一点锐光出现在他的手中，旋出半轮银光动作果断向上一划，没看清神夜手间拿着什么东西，男人就感觉双臂紧握的铁锹卡顿一瞬，猝然裂成两截。 瞳孔缓缓扩散，他欲要说些什么，但眼瞳之上倒映出的银白弧光一闪，神夜已不知何时再度换了个方向，一手手掌摁住庞大身躯的后背，另一手当胸一刺一拧。 「呵…呵……」男人肺部如破旧的风箱沉重喘气，短短几秒间连一句完整的话也没能说出。 下一刻，一只手重重敲在男人后颈，施加力量之中足以断骨，极为响亮的「咔嚓」一声，意识的火光已然沉寂消陨在无边凄冷的黑暗之中。 一边结束，神夜立即转换方向拦截另一边朝他而来的看守。 面对面挡下进攻，手腕一转又是另一抹锐光拉开一道冷白弧光抵在他的脖颈，不知什么材质的锐器不断向外释放极冷的寒意。 第160页 仅在片刻之间，已尘埃落地。 那具属于男人的身躯重重向下一倒，山嵴崩塌般扬起一阵飞灰，浓稠的猩红缓缓从他身下洇出，将脏污的草垛染成一片红，大睁着眼，他死不瞑目盯死神夜的方向。 神夜只给他留下一个冰冷的背影，垂下眼眸，手指之间的冷光还抵在看守的脖侧。 「死…死了？！」 看守不可置信，还没认清现实，轻视片刻之间解决男人的神夜，恶狠狠拧头，满眼怨毒，「小崽子你竟然敢——！」 神夜手指微动，锐利的碎片向内更进一寸。 看守身体一僵，除开撕开皮肉的刺痛外，他突然感受到一股自灵魂深处传来的寒意，似要将身体冻结般、死亡的恐惧笼罩了他，方才还敢恶狠狠地威胁，此刻整个人气势大衰，恨不得就地跪倒，向着神夜颤巍巍的讨饶， 「你……您悠着点手，别、别杀我……」 『看啊，可怜又可恶的人类。』 『看啊，这群丑陋的存在。』 『……你要庇护的，就是这么一群傢伙。』 神夜手指缓缓收紧，薄薄一片碎片割开皮肤表层，锐利的尖端已经挑开血肉组织，视线沉沉，无与伦比的愤怒与怨憎在心头盘桓，情绪被牵扯着，宛如一片流动的无尽红雾，蚕食他的心脏，满满都是不详之气。 「求您……别——别杀我！」 「快、快醒……大哥哥！」 神夜瞳孔皱缩，刺耳的求饶哀嚎与属于孩子的清脆唿唤声一齐在他耳畔响起，垂下的另一只手的袖子被牵动些许，他低下头。 被他一直护持在身后的那个孩子正紧紧抓住他的袖子，抬起头，眼中除了畏惧还有担忧，见到神夜望过来，他努力挤出一抹笑， 「大哥哥，你、你还好吗？刚刚叫你都没有反应……坏人们都被你打倒了，你有没有受伤……」 神夜后知后觉转头，被他挟持着的看守正浑身发颤，有气无力地发出痛苦的喘息，视线向下，看守的脖颈血肉模煳，被看不出模样的锐器生生割开一道整齐切口，血流止不住地往外涌，看守费力地用两只手拼命堵住窜血的脖子，努力挽救自己的生命，但所做一切只是徒劳，猩红的血喷涌，薄薄的血雾弥散。 生命在他手中消逝，奄奄一息，神夜手指动了下，眼角划过一道银光。 ……碎片？ 意识到手里拿着什么，悚然的情绪爬上大脑，神夜慢一拍回忆起刚刚几秒间他所做的一切事。 身体仿佛被别人操纵般自主产生行动，意识居于第三者视角，神夜目睹自己手间一动，不知何时，从鹤观得到的那三块碎片跃然指尖，与外表脆且薄的模样不同，轻轻一划，碎片就如切开豆腐般将盗宝团的武器与人体轻快切开。 他杀人了。 不用回头，倒在地上死不瞑目的男人尸体还在怨毒凝视他的背影，他到死也不明白为什么一个看似羸弱、瘦不禁风的少年竟然能在一个照面间如此轻而易举地掠夺了他的生命。 「呵…不、不要……我不…不想死……」看守死死攥住自己的脖子，徒劳堵住自己脖颈上被割开的切口。 他的生命在以一种极快的速度流逝，即使不是神夜，其他的孩子们也能看到他脸上的死气。 孩子们还在这里……！ 神夜迅速摆脱自己第一次杀人的惊惧，他一步错身，挡住孩子们望向这里的视线，空气中已瀰漫了一层淡淡的血雾。 传令的人已经死了，看守不能再死，他需要一个人带他们上去瞒住盗宝团的口。 最起码，看守不能现在死。 唿哧唿哧喘着粗气的男人向神夜绝望地伸出手，手上沾得满满都是他自己的血，这一幕看起来极为惊悚，但神夜没有多少时间犹豫，他咬紧唇瓣，下定决心般上前，颤抖着伸出手。 「如果想的没错，如果是祂的话、就一定可以做到……」苍白的指尖触到看守脖颈间外翻的皮肉，那里因过度失血显得无比狰狞。 一点紫光在血雾中并不明显地亮起，被神夜拦在身后的孩子们看不见此刻发生了什么，看守受限于角度只能看到些许，但他的感触无比清晰，向外流逝的生命仿佛以一种特殊方式被阻拦，脖颈间的切口宛如已经癒合，使他感觉不到痛苦。 苍白的脸庞浮上一抹混杂着感激与畏惧的复杂笑容，但他面前的神夜面上表情全无，细看之下，只有身体不正常的颤抖。 手上沾上了面前人类的血，明明是自己让他成为这副模样，但他却露出了讨好的笑……只因为止住了他的伤口。 比起止住、治癒伤口，在神夜眼中，那块切口只是被一层紫色的胶状物黏住，堵住了出血口……换而言之，等到切口之上的紫色胶状物失效，他还是一定会死的。 现在所做的一切只是延缓死亡到来的脚步。 顾不了那么多了，神夜深唿吸，侧身挡住孩子们好奇的视线，等着空气中的血雾散去，压低声音，「带我们上去，不准露出破绽。」 看守张口，神夜手指微动，银光自然划出抵在男人背后，「能救你就能再杀你一次，你也不想和你的同伴一样吧。」 半晌，看守点了点头，这是同意的意思了。 但神夜还是没有收回抵在男人背后的碎片，侧过身，他对着门口的孩子努力放缓语气安抚道，「待会我们要出去，你们跟紧在我身后，都低着头不乱看，不要害怕，我一定会带你们回到村庄的。」 第161页 门口的孩子们犹豫着面面相觑，直到那个一直跟在神夜身后的孩子站队般站到神夜身侧，其他人才三三两两凑过来。 神夜见状，放心些许，如果孩子们不配合，他的救援行动一定会大大增加难度。 「大哥哥，我们相信你，你一定能够带我们回去的，对吧？」孩子们期期艾艾躲在他身后，一双又一双充满期冀的眼睛望着他，神夜认真点头，用干净的手挨个摸了摸孩子们的头。 他清点了下人数，算上他，一共是七个被掳掠来的孩子，走出囚牢，再骗过盗宝团，救援行动就算成功一半了。 「带我们出去，问起来该怎么说，你自己清楚。」神夜抵着看守的后心，将一条粗麻绳递给孩子们让他们牵住，防止路上走丢。 从囚牢出去，一路向外走，歪歪扭扭七转八弯，神夜不着痕迹在脑中将走过的地形记入，到了一个上坡的弧度，抬眼就能发觉外面的亮光。 「餵……怎么是你出来了！」亮光突然被一道黑影遮住，神夜心里一跳，一手抵在看守后心，锐利的碎片就差直接接触，另一只手压住麻绳，安抚身后的孩子们。 走近些许，那黑影露出全貌，也是盗宝团打扮的人，看起来是看守在门口的。 神夜避免露馅，垂下头紧盯脚尖装作一副怯懦的样子，看守犹豫了下，感受到身后熟悉的几近将灵魂冻结的寒意，他苍白的面上挤出一丝愤怒， 「那傢伙硬是说要交换，啧！自己在里面倒头睡大觉，让我来费这苦力将这群小崽子送出去！」 门口的看守盯着他看了半晌，就在神夜以为要露馅之时，他重重拍了两下面前的看守后背，若有所思道，「怪不得你看上去这么狼狈，被他压着揍了一顿吧，这脸白的跟见了鬼一样……」 他放下路拦，一派轻松哥俩好般道，「走吧走吧，老大可等了这群小崽子不少时间，别让老大等急了！」 看守被拍得重咳了两声，不耐烦推开压在他肩上的男人，一顿粗俗输出，「关你屁事，别挡路，滚开！」 神夜拧紧眉，不着痕迹提起警戒。 「这才对，」谁知门口的看守笑骂了声，这次是真的放下路拦，扛着铁锹等在一边，「看你刚刚磨磨唧唧的还以为你被谁绑架了呢，这不是会说话吗，快滚吧。」 领路的看守沉沉看了他一眼，带着神夜与身后一串的孩子们离开地下囚牢。 神夜路过守门的男人旁能感受到他的视线在自己身上扫过，很快落在他身后的孩子们身上，心脏微微悬起，担心发生意外，神经紧绷着直到最后的孩子离开门口，神夜也没敢放松。 升起路拦，门口的男人背对着他们放下铁锹，他动作不急不慌，神夜努力克制住自己的脚步，使其不要过快。 「等等——！」如催命般的声音再度响起，落后一些的孩子们喘息骤深，神夜攥紧手掌，思考着在这里解决他不引起外面警戒并顺利带走孩子们的可能性。 引路的看守在神夜的挟持下转过身，不耐烦开口，「你还有什么屁事！」 门口的男人眯起眼，最后看过孩子们身上绑着的麻绳，松松垮垮，「你们怎么不把他们栓起来，这麻绳绑的这么松有什么用？」 看守濒临耐心耗尽，阴狠地觑了眼男人，「一群小崽子能翻出什么浪，有事快说，再耽搁下去就换你去送货！」 门口的男人闻言连连摆手，不再插科打诨，「你快走吧，我可不愿意去那鬼地方，那地儿邪门着呢，除了老大没人愿意在那待着……」 他看起来还想说些什么，嘴里嘀咕了几句转过头去。 领路的看守在他看不见的方向朝神夜露出一个讨好的笑，神夜纹丝不动。 挟持着向前走了一段路，脱离地下囚牢区域，步入平地，他这才稍微缓口气，但很快他的神经再次绷紧，余光中，门口的那个看守目送他们走了段距离，身形一转，竟是朝着地下囚牢里去了。 离开牢笼时，神夜让看守把死去的男人藏入囚牢中的草垛，对血迹进行了破坏，但留下的痕迹在有心搜寻下还是十分显目，而且他只需要进入那块区域一看，之前进去的男人没有如他所料般在那里休息，必然会生起疑虑。 心思百转，神夜扯了扯麻绳，示意身后的孩子们加紧脚步。 他们剩下的时间不多了，必须要在事情败露前尽快解决。 一路前行，脚步匆匆，视野范围从草地开始向外延展，一路景象全数印入眼瞳，不光耐不住寂寞的孩子们翘悄悄抬起头，神夜也免不得抬头看。 异于常人的营地布置风格，与踏鞴砂建筑风格完全不一样，最正中的那处巨大营地上高高扬起一面旗帜，风吹雨打，百年褪色，几乎看不出旗帜上曾绘过的内容。 越走越心惊，神夜对这里并不陌生。 瞳孔骤缩，他盯着眼前看到的巨大营地，巨大的不真实感漫上心头，此刻竟有些荒谬。 盗宝团现在驻扎的这片营地，曾属于这里的丘丘人们。 这里，曾是踏鞴砂最大的丘丘人营地……也是他最初的记忆开始的地方。 第67章 第六十七只史莱姆 「……我把这群小崽子们带过来了，老大。」 看守谄媚地朝着营地正中的男人道，在他身后，低着头的神夜与后面一连串的孩子身影排列得整整齐齐。 第162页 背负两柄斧钺，虎背熊腰、身形粗壮的男人站起身，朝出声的看守方向觑了眼。 他转过身，动作间泄露了身后的情况，低着头的神夜视线一凛，前方状况尽入眼底。 「都带过来。」被称为老大的男人沉沉发声，阴鸷扫过打头的神夜，没在他身上停留。 看守连连应声，带着身后的队伍到达营地最正中。 此刻营地之中几乎所有的盗宝团成员都围绕此地，目光嘲嚯看着这群被看守赶来将去送死的『祭品』们。 打头的神夜紧紧盯着面前，在他几步距离之外是一个巨大的坑洞，按照距离测算，不偏不倚正在整片营地的正中央。 坑洞极深，一眼望去看不到尽头，黑沉沉、乌压压的，身后有同样见到这坑洞的孩子已经情不自禁开始抽泣起来。 他们蜂拥着后退，不愿再向前前进一步。 见状，扛着砍刀的盗宝团一脚踢在落于末尾的一个孩子后心，将他直接踹向前去，神夜面色如霜，脚下不着痕迹转了两步挡在孩子面前，使得他没直接跪在地上。 成年人力气的一脚对弱不禁风的孩子来说堪称是致命一击，为首的盗宝团老大横了出脚之人一眼，男人连忙讪讪道，「哈哈……老大我这不是看这群小崽子想跑，帮上他们一脚吗……」 眼睁睁看见同伴被如此对待的其他孩子们生生止住到了喉咙的哭叫，望着围了整整一圈的盗宝团们噤若寒蝉。 「别废话，都把他们带下去！」 为首的盗宝团老大发话，其他人莫敢不从。 为神夜领路的看守趁此机会逃离神夜的挟持，神夜顾不上他，将撞在身上的孩子扶好，唇瓣微动，神夜压低声音安抚道，「别害怕……再忍一忍，很快就能结束了。」 盗宝团们手脚麻利地放下梯子，长长的梯子一路朝着黑暗深处蔓延，几乎看不到尽头。 一个背着包裹、打扮奇特的男人从盗宝团成员中走出，他朝背负斧钺的盗宝团老大点了点头，蹲在放下去的梯子旁长手一钩，整个人身形就如猴般矫健，飞速蹬着下去了。 偌大一个人影迅速消失在坑洞内的黑暗里，眼见这一幕，神夜捏紧身侧手掌。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空气逐渐变得焦灼，神夜屏气凝神，周遭的盗宝团们齐齐动作静止，眼睛一眨不眨望着坑洞之内，似是在等待什么。 风吹草动，许是错觉，神夜捕捉到一声细弱的唿唤来自面前的坑洞之内，周遭窸窸窣窣声骤起，其他人也慢一拍捕捉到了这声唿唤。 「成了！」一个盗宝团成员喜不自禁，「下去的人已经成功落地了！」 为首的盗宝团老大站起，两旁立即有人为他奉上与先前下去的那个人一致的包裹，他回头扫视身后成群的盗宝团成员们，点了七个人出来。 被点到的七个人面色如常，看不出喜怒，似是早有预料。 但其他人的表情就没那么好看了，神夜留意，尤其是领他们来的看守，也许是先前在他身上施用了能力的缘故，神夜能一清二楚地感知到他的情绪，畏惧、后怕与……嫉妒？ 走出的那七个人也同样被挨个分配到一个包裹，他们从包裹中取出粗麻绳，神夜拧起眉，有些看不透他们的举动。 突然，身后接二连三传来瘫倒在地的声音，神夜敏锐感觉到一丝威胁，但为了不露破绽，放松警戒的身体。 一记手刀快且精准敲在他的后颈上，又是扑通一声，神夜面朝地，俨然一副毫无防备被敲晕的姿态。 盗宝团们随即分工明确，下去的七个人蹲下身，另外有人将瘫倒在地的孩子们用麻绳捆在他们的身上，一人绑了一个，在盗宝团的领头的老大带领下，他们一个个排在下入坑洞的梯子前，看样子是准备一个带一个进入坑洞底部。 闭上眼，神夜仍能够将周遭发生的一切感知在脑海之中。 带他下去的那个盗宝团成员个头适中，胸腹背着背包，背后挂着神夜，一步一步踩着梯子向下，神夜能够听到他粗重的唿吸声。 随着梯子一路向下蔓延，顶上的光线也逐渐被吞噬，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盗宝团们如排演过无数次般，节奏整齐划一，八道挂在梯子上的身影依次循序下降。 估量他们背上的孩子们暂时没有生命之忧，神夜慢慢探出意识扫视周遭。 这里的黑暗对他并不设防，没有限制他的脑内图景。 比起黑暗，神夜更愿意称之为黑雾，过于浓稠的黑色雾气淤积于此，将整个地下坑洞填塞得满满当当，一眼望上去，宛如深不见底的暗渊。 又是雾。 不知为何，他联想到了环绕鹤观的白雾，两者明明没有任何干系，但此刻瀰漫整个地下坑洞的黑雾让神夜不得不多想。 盗宝团们一路向下，约有半刻钟时间，队伍中最先下去的那人出声提醒，神夜只感觉背着他的盗宝团成员身体晃荡了下，应是手中抓紧的梯子产生了变化。 很快，这晃荡接二连三泛起，到了最后，背着神夜落在队尾的盗宝团成员也离开了梯子。 他们到达了坑洞底部，一个近似于平面的区域，脚掌着地，背着神夜的男人走得更加平稳。 周遭还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但这些人丝毫不慌，一阵窸窸窣窣声响起，他们从随身携带下来的包裹里掏出什么东西，两只手握着重重一摩擦。 第163页 「刺啦」几声，神夜感知到微弱的光线缓缓升起，确定了想法，他们带来了打火石，再次重复这一动作，藉此点燃了几支火摺子，周遭顿时亮了起来。 火摺子提供的火光只能照亮周身一小块地方，在坑洞底部，光亮宛如被蚕食般，一点一点缩小光照范围。 常人只会认为是这里空间过大，火摺子提供的亮度有限的缘故，但神夜看得分明，那些充斥在整个地下的黑色雾气，不断挤压火光诞生的空间，将其产生的亮光排挤到更小的地方。 「老大。」 黑雾之中，缓缓走出一道人影。 来者依旧是那副背着包、打扮奇特的样子，手里也同样端着一支火摺子，他是下来探路的，领首的盗宝团老大沉沉应了声，回头清点了下来的队伍，七个盗宝团成员各自背着一个被打晕的孩子，一共十六个人。 他视线停在光照范围内还在晃荡的梯子上，眉头皱了下，下来探路的人奇怪发问，「有什么不对劲吗，老大？」 背着斧钺的男人收回视线，没有回答，他扬了扬手中用于照亮的火摺子，「走吧。」 盗宝团对坑底的路似乎十分熟悉，直直朝着明确的方向前行，神夜在阴影处眼睛睁开缝隙，不动声色将这条路记在心中。 队伍行走间十分静谧，只有不可避免的唿吸声依次响起，有人背上的孩子逐渐从昏厥中醒转过来，睁开眼就被这于黑暗中行走的一幕惊到，呆呆地张大嘴巴忘记了挣扎。 「这群小东西醒了！」背着他们的盗宝团成员立即出声，为首领路的高壮男人没分出一缕视线，全副心思都在前路，「醒了就醒了，到门口前别弄死了。」 神夜心脏渐渐沉下，所幸背着他们的盗宝团成员似是觉得麻烦，又是一手刀打晕了背上的孩子简洁处理。 走了一段距离，周遭氛围兀然一变，神夜的感觉更加清晰，到达某一步时如忽然进入结界般，那些充塞地底的黑雾被全数阻隔在外，亮光从前方透了过来，这下子无需火摺子，他们也看得见周遭境况。 地上零零散散杂七杂八堆着许多东西，白森森、透着股阴冷，神夜从垂下的眼帘中一一扫过，逐渐认知到那些东西的来源，心底生出惊惧。 两旁走道上杂乱堆砌起来的，俨然是许多生物的骸骨！ 看表层腐蚀程度与模样判断，这些骸骨种族不一，时间不一，唯一相同的，就是它们的颅骨被刻意扭转成朝下的姿态。 空洞的眼眶凝视地面，森白骸骨之中幽幽飘出几朵冷蓝色磷火，自发靠近走动的盗宝团人群，他们加快了脚步，不约而同地躲避起这些磷火。 走过骸骨长道，众人来不及喘息，下一秒，毫无预兆之时光线兀地一沉，盗宝团手中的火摺子一瞬齐齐熄灭！ 沉重的唿吸声此起彼伏，背着神夜的盗宝团成员身体绷紧，手脚都已然摆出作战前的预备姿势。 前方，阴冷潮湿的莹紫色光线轻飘飘撒落，夹道两旁，墙壁之上霎时升起燃烧的幽紫色火焰，火光摇曳，无风自动。 幽暗阴森，晦朔不明，众人理智此刻紧绷成弦。 神夜余光瞥到什么，唿吸乱了一瞬。 他视线紧攥，细看之下，满是惊疑。 刚到达地下坑洞时，盗宝团清点了一遍人数，七个孩子与背着他们的七个盗宝团成员，加上最先下来的探路人与盗宝团老大，一共十六个人。 但在此刻，墙壁上的幽紫色火焰摇曳，阴冷不详的火光将在场所有人的身影映照于影壁之上，浓黑黝深。 从左至右数，依次是盗宝团领路二人，七个孩子与背着他们的七人，十六人无差。 但从右往左数，数到最后的七人时，不知何时出现的一道黝黑浓厚的影子，正沉寂立于影壁至暗处。 不知何时出现，也不知看了多久，黑影表情不明，只看方向，是死死朝着神夜所在。 鸡皮疙瘩骤然爬满全身，冰冷凉意攀上后背，神夜错觉间仿佛感到有人朝他脖颈吹了口冷气，汗毛耸立，心如擂鼓。 他的大脑一下子陷入卡顿。 黑暗中这道多出来的黑影，无名的第十七个人，究竟……是谁？ 第68章 第六十八只史莱姆 「怎么突然有点冷……」前方的队伍之中，忽然有人情不自禁嘀咕了声。 他的声音放得很低，但在寂静环境之中骤然响起不亚于天降轰雷，为首领路的盗宝团老大和探路人不约而同回首，视线阴恻恻地朝他威胁般投去一眼。 「闭嘴！」他威慑低吼道，被吼的那人一愣，立即低下头再不敢多言。 神夜看在眼里，咬着唇瓣垂下眼帘。在他背后，凉意久久未消散，影壁上的那道无名黑影不远不近地缀在影壁最末处，与盗宝团队伍保持一定距离。 其他人或多或少都感觉到些周遭的不对劲，氛围凝重，一时只有杂乱脚步声交错着传入耳中，唿吸声更重。 神夜隐蔽扫过前方的身影，除开先前有人突然出声被斥责后就再无人回头，所有人都只低着头紧紧跟随队伍一路向内走去。 他们似乎并未发觉影壁上出现的第十七道影子。 神夜心底微寒，如果只有他自己看见了，难道……是沖他来的吗？ 身下背着他的盗宝团成员似乎也被他的情绪感染几分，左右瞥了眼，落在最后的他不着痕迹加快脚步，与前面的人距离靠得更近，追赶间他抬头也想出声说些什么，但之前的同伴贸然出声的后果到底留下了印象，男人眼睛闪了两下，又迅速恢復成沉默。 第164页 脚步交错，幽紫色的火焰无风摇曳，一路前行，神夜发觉盗宝团的速度逐渐放慢，脚下的土壤不知何时被洒下一层莹莹紫光，浮动在地面上，显得奇异又诡谲。 为首领路的身影一停，难以忽略的粗重喘息声重重响起，被极度压抑般从喉口溢出，嘶哑的笑声低低环绕，神夜眼皮一跳。 「我们终于到达了这里！」 是探路人的声音，嘶哑笑声正是从他口中传出，破旧的风箱般极为嘲哳，「我们到达了祂的面前……接下来，只要呈上悦纳祂的祭品，就一定能够……」 探路人语焉不详，说话间眼神闪烁，神夜理解得有些费劲，但他身侧，所有的盗宝团成员却全无疑惑，接纳良好。 尤其是与神夜距离最近的盗宝团成员，他喘息深重，眼瞳死死睁大盯紧前方，似是见到什么超出常理的东西，嘴里不住喃喃晦朔不清的念辞，神夜屏住唿吸，从隐蔽处抬起头，顺着盗宝团的方向看去。 ——那里有一扇奇诡的大门。 门横亘此处，通体深黑，材质不明，双开两扇，压迫感沉沉席来，几乎要隐入暗色中。 在看见这扇大门的一刻神夜就挪不开注意，他的眼睛紧紧被深黑双门上看不出来源的浮雕图画吸引，四遭墙壁上的幽紫色火焰倏然齐齐无风自动，起伏跌宕。 「准备仪式。」 打头的盗宝团领首转身，冷戾的视线扫过身后背着孩子们的盗宝团成员，抽起后背两柄斧钺，冷刃寒光，被幽紫火光一映，杀意逼人。 神夜闻声，立即逼自己从深黑双门上抽离心神，下一刻，他的身体被背着他的盗宝团成员狠狠掼在地上，接二连三，地上不断传来身躯备受撞击的声音。 唿痛声此起彼伏，被一手刀打晕的孩子们受此一击眼冒金星逐渐清醒过来。 背着孩子身躯的盗宝团成员彼此分散开，围绕中心的探路人与盗宝团领首环成一个圈，从上至下俯视看，地上的神夜与其他孩子分占七个点，中心的探路人从背着的包裹里取出布包，绕着圈一边走一边打开布包里取出什么东西往地下撒。 他神神叨叨的模样，谁看了都知晓行动有鬼，身后传来些许动静，神夜配合孩子们的动作装作一副刚刚醒转过来的模样，余光瞥向身后，先前背他下来的盗宝团成员站在他的身后，手已经搭在腰间，看起来随时会抽出腰侧的砍刀。 甦醒过来的孩子们睁眼就直面一扇极具压迫感的巨门，幽紫色的火焰缥缈，玄而又玄地将此地映照得一片模煳，比起刚刚的黑雾，这里的氛围更加怪诞。 「这里是哪里……」年纪小的孩子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恐惧混杂到达怪谲陌生地方的害怕齐齐爆发，「我要回家…我要回家！我不要呆在这里……」 此刻盗宝团中没有人理会他，他身后的盗宝团成员面上闪过不耐与厌烦，但也只是手搭在腰侧的砍刀上，没有採取下一步。 神夜注意到这个细节，盗宝团的人将他们运输下来，为了口中的『仪式』，面前的这扇巨门就是他们开始开启仪式的地方，现在却摁捺不动， ……是还没到时间，还是有什么特殊的前提？ 他现在知晓得太少，况且……这里也不是全然安全的领域，除了盗宝团成员之外，阴影处还有个辨不清来意的无名黑影在虎视眈眈。 神夜能感受到那阵集中的视线一直停留在他的背后，紧紧不放。 哭叫的孩子哭累了，抽泣了两声，左右一瞥立即看到神夜，条件反射就要起身朝着神夜而来，在他採取这个行动之时，他身后久久站立如雕像般的盗宝团之人立即抽出腰侧的砍刀，向他面前唰然一亮。 神夜抑制自己想要冲上去的欲.望，冷冷盯着抽出看到的盗宝团之人，那人对视上神夜的视线，竟不由得颤缩了下，但他很快意识到这莫名的情绪，眼底划过一丝恼怒。 一个马上就要被献祭的小崽子，竟然敢瞪他？！ 「好了！」他正要开口说些什么，围着圈绕个不停的探路人终于停下脚步，他站回到圆圈的中心，压抑着颤抖与兴奋，「第一个……就是他！」 被包裹的严严实实的手向前一指，指出一个特定的方向。 众人视线唰唰跟着移动，半蹲在地上的神夜倏然成了全场的视线中心。 「第一个……就是他，那个紫头髮的！」探路人状态明显不对劲，大睁着的眼睛鱼眼般暴突，大片眼白上满满都是红血丝，整个人语气也癫狂，梗着脖子青筋立显， 「就用他的血来开启大阵……那位大人一定会满意的！」 神夜半蹲在地上，被指定为第一个，坦白来说他心底松了口气，还好是他，如果选定的是其他孩子，那他现在就要採取行动了。 身体动了下，身后的盗宝团之人迅速採取行动，唰然抽出砍刀冷生生擦过他的脸颊，看见这一幕，其他点位上的孩子们不约而同尖叫起来，耳膜被刺得生疼，中心点位上的盗宝团老大一个眼神下去，立即，孩子们身后的盗宝团成员採取了行动，孩童尖锐的哭叫声渐渐消弭。 神夜摸了下自己的脸颊，那柄砍刀看似锋锐难挡，但在他脸上也只是留下了一个浅浅的白痕，表层皮肤都没能割破。 身后的盗宝团成员皱了下眉，他使用的力道绝对不重，但也没轻到连髮肤都伤不了的程度。 第165页 「先割断他的手腕脚腕，最后再刺破心脏放血！」探路人指挥着，浑浊的眼瞳不住望向身后的巨门，尤其是在其上的浮雕纹路上停留， [失序的僭越之者……祂来自天外，虚空也不能容纳，祂无处不在] 迷幻的笑容爬上他此刻无比狰狞的脸颊，虚幻的幸福环绕了他，探路人侧过头，头颅向下，耳朵竖起，发黑的眼珠不住打着颤望向地面。 神夜敏锐察觉他情况有些不对，他此刻是看见了什么，还是……听见了什么？ 「伟大的主人会满足我们这些卑鄙之人所有的愿望，只要为伟大的主人献上足以悦纳祂的『仪式』，祂的视线就会投下……」探路人的话颠三倒四，不断重复，头越靠越低，直至低至地面。 神夜亲眼目睹他深情地亲吻了地层土壤，有种说不出来的怪异感。 但这一幕却又让他有些眼熟，头颅向下的摆向……四肢跪伏，赫然就是骸骨长道上森森白骨的模样！ 其他人显然是被他的话语感染，逐渐意动，下了狠劲，再看向那扇鼎立的巨门时眼底全是贪婪与赤.裸裸的欲.望，肉眼不可见的黑气从他们身上漂浮而出。 留给他思考的时间不多了，身后的盗宝团之人採取行动，一只大掌猝然朝神夜的脖颈捏来，看意图是想直接桎住他行动再一点一点放血。 不能让他们达成所愿，迅速下定决心，神夜矮身一错就躲过朝他而来的手掌，盗宝团之人似是没预料到神夜竟然会反抗，惊疑了声旋即又再伸出手来捉他，这次是不再遮掩意图，手爪鹰钩状，另一只手也一齐用上。 「没用的东西。」眼见着神夜再次躲开来袭的大掌，旁边位置上看守孩子的盗宝团之人啐了口。 他这一声嘲讽如油锅入水，顿时将人心底愤怒激起，神夜身后的盗宝团成员立时下了死劲儿。 「反正都是迟早要放血，放哪都是放。」他心底闪过这丝念想，手中握着的砍刀本要换成刀背，这下不加偏转直直朝着神夜砍去。 身处正中的盗宝团老大见此一幕，横眉怒目，但不知为何，他并未走出探路人在地上设下的圈，只言语强势道，「放肆！」 奇怪。 神夜冥冥之中捕捉到一点灵光，还未想透就被朝着他挥砍砍刀的盗宝团之人打断，他丝毫不惧朝他而来的铁刃，只一心追寻自己断截的思绪。 探路人此刻四肢伏在地上，双掌摊上，头颅紧紧压下靠在地面，在他身侧，盗宝团老大戾气沉沉望着他们这里，细心可见他额间青筋暴凸，但动作一动不动，始终停留在探路人身侧。 其他位置上的盗宝团成员见他再次成功躲过攻击，看戏的神情都收敛了些许，各自对视一眼，旁侧最近的两个盗宝团之人离开了他们所在的位置，过来神夜所在的方向，看意思是要帮着一起先处理完神夜。 他们的行动似是引怒了中心位置上的盗宝团老大，他叱骂废物，手已经摸向身后背着的两柄斧钺。 探路人身体一颤，慢慢仰起头，嘴大张着，瞳孔内泛着不正常的莹紫色光芒，巨门之上似是有什么吸引了他的视线，他将耳朵压在地上，表现出一副恭恭敬敬在听的模样，在场没有人在意他换了个动作。 两个盗宝团之人的加入给神夜增加了一些负担，但躲避起来仍旧很轻松，盗宝团成员面面相觑，只觉得这个紫发的小子宛如一尾滑不熘秋的泥鳅。 还不够，神夜余光瞥过不远处支着砍刀在看守其他孩子们的盗宝团成员，上蹿下跳不住躲开朝他而来的进攻，拉远距离后又伪装成一副力竭的磕碜模样，引他们离开那块区域。 先前就已经被神夜激起怒气的盗宝团之人当即沖了出去，其他的盗宝团成员见状，挠了挠头，有的犹豫了下也跟着出去了，其他的回头望了眼，想到最先处理神夜的指令，心里一紧也紧赶慢赶追在其后。 开玩笑，现在不追回跑走的那个小子……献祭时缺了的位置可就是要他们来填了！ 一下子，一窝蜂地七个人都出去了，原地只剩下睁大眼摸不着现状的六个孩子与中心处的盗宝团老大和跪伏在地上的探路人。 神夜保持着不近不远的距离，侧眼瞥过身后，一水儿的七道身影成功追出来，他的目的达成。 确认过中心之处的盗宝团老大与探路人不能随意移动，他们要进行的『仪式』又必须只能由他最先开始，他试探过了，他的移动是自由的，只要控制得当，就能带着其他的盗宝团成员离开『仪式』进行区域。 脚步重重跑过，神夜有意放重脚步声。 「停下！」 「那个小崽子……真能跑！」 盗宝团成员活见了鬼般，止不住抱怨。 眼见前方就是黑雾边缘，神夜脚步一转，黑雾现在对他来说还是不可琢磨之地，内里路径陌生，现在已经到了他脑中地图的边缘，快速处理完这群跟在他身后的盗宝团后尽快赶回去。 神夜心底下定主意，动作就十分果断，面前的七个盗宝团成员见他不逃反往回跑，大喜过望，几人握紧手中砍刀，心下已存了杀意。 将他们遛了这么久废了如此大力气，回去左右都是要被叱骂，先将怒气狠狠发泄在这小子身上一通才行！ 许是氛围缘故，墙壁上的幽紫色火焰闪烁，明明灭灭间，阴冷森寒氛围弥散，有人情不自禁打了个寒颤，风声唿啸而过，阴凄晦朔，悽厉萧瑟，挠刮人心。 第166页 等等，这里是地下密闭之所……哪里会有风？ 第69章 第六十九只史莱姆 神夜也同样意识到此刻这风来得不同寻常，但他动作丝毫不停。 转身余光瞥过某处，他心底一悸。 不远不近之处，那道黑影仍旧在紧紧凝视他的方向。 瞬息之间，一点灵光迅速划过大脑，神夜眼眸渐深，现在必须要尽快处理完这群盗宝团，再拖延下去恐生变故。 风声唿啸，他幽幽抬起眼，垂在身侧的指尖一动，神夜迎着盗宝团的方向转步奔去。 两旁墙壁上的火焰闪烁，将其下人影映照得参差不齐，一点锐利寒光落下垂至指尖，神夜心底波动一瞬但又立即坚定。 此刻不能犹豫，更加不能迟疑。 「自寻死路！」打头追来的盗宝团成员冷哼一声，丝毫不将直直朝着他们奔来的神夜放在眼中，七个男人交换了个眼神，不约而同分散开来，极有默契地绕着神夜形成一个包围圈，看起来是想等他进入包围圈后齐齐行动来困死他。 神夜自然没有错过他们的意图，脑中场景无比清晰显现，他撕开包围圈勐朝一个方向的盗宝团成员刺去，其他人见状，纷纷蜂拥而上，寒光凌冽，冷铁卷刃挥砍而下。 七柄砍刀乱序纷杂，中间的紫发少年身陷险境，他却兀然回首，瞳孔凝缩成细细一点。 情况危急之时，一只玉白冷色手掌横伸而出，不知从何处而来却猝然现于眼前。 「——什么人！」 挥刀噼砍的盗宝团骤然感受到一股难以抵御的巨力，顺着挥砍下去的砍刀实打实反震而来，五脏六腑受此一击生生一颤，咬着牙吃下这记闷痛。 立即就有人警惕环视周遭，眼睛打着转死死抓取周围反常之处。 但什么都没有，唯余风声。 那手似乎只出现一瞬，拦截住将将要落在神夜身上的攻击后就不见其踪，就像是等待许久就为了救这么一下，救完就走，目标明了。 「什么人在装鬼鬼祟祟！」看守神夜的盗宝团啐了口，壮起气势又大喊了一声。 下一刻，他身后却实打实地传来闷重深沉的「噗通」一声。 他迅速转头、根本来不及思考，看清眼前一切，震颤的瞳孔上映出被他们追的宛如丧家之犬的紫发少年的动作。 动作流利，微闪的锐光向前一送，缓缓抽离时，背对着他的身躯已然倒地。 神夜似是感受到有人在看他，慢慢举起手，眼睛弯弯，脸上扬起一抹无辜的笑。 在他面前，躺倒着一具身躯，当胸贯穿，切口极小但无比深刻，血浆控制不住汩汩溢出，将身下地面洇得一滩猩红。 视线从看不清面貌的男人抽搐身躯转过，神夜舔了舔唇，声音因为久未进食有些干涩，「……抱歉。」 他是真的感到抱歉，眼中满是诚意，一眨眼睫立即补充道，「下一次，我会下手更快一点的。」 话语一出，分散开的六个盗宝团成员成功被他挑衅到，胸膛起伏唿吸粗重，额头青筋直凸，虎背熊腰的男人们攥紧手中砍刀咆哮着就要朝神夜砍来。 他还站在原地，手中握着的那块碎片在向下滴血，血珠坠落速度过快，拉成细细的血线。 冷淡清冽的声音于耳畔响起， 「……害怕了吗？」 声音的主人不急不慌，耐心等待他的回答。 神夜动作幅度很小地摇了摇头，微侧身就躲过当面朝他而来的一振砍刀，冰冷金属擦过脸颊，没能带来一丝一毫的恐惧，手掌握紧，再矮身一个滑步，神夜就出现在最后那个盗宝团的背后。 碎片虽薄但极为锋锐，吹毛断髮，早在第一次使用它时神夜就无师自通如何当胸贯穿一击毙命。 墙壁之上，幽紫色火焰燃烧更甚，外焰摇曳，映照于影壁之上的黑影交织，一道黑影向前伸出手，细微到足以被忽略的刺透声响起，转瞬之间，就又是一道身躯重重砸在地上的声音响起。 神夜轻轻咳了声，脸颊泛上晕红，看上去过于健康了。 地上倒了两人，生死不知。 剩下的五人面面相觑，此刻再看不远处的紫发少年，直觉间感察到他似乎产生了些许变化，抬起的一双紫眸竟也被周遭环境渲染般，隐隐泛着幽紫色光芒。 风声渐息，取而代之的是黏腻潮湿的滴答声，声音不大，持续不断，令人心生毛骨悚然。 「这小子……不对劲！」终于有人发觉异常，颤声吼道，「他是故意引我们到这里来逐一剿灭……而且，他还有帮手！」 存活的五人闻声一惊，先前的那股怪异惊悚感此刻终于找到了源头。 几步之外的紫发少年，睁着双大而无神的眼睛，苍白面容上浅浅压了道血痕，幽紫火光映照下，他的唇角若有若无地勾起弧度，双眼满是嘲嚯，宛如嘲讽他们螳臂当车。 不对！明明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任由他们处置的小东西，怎么会突然变成如此一副杀星的模样？！ 「什么时候发现是我的，嗯？」冷淡清冽男声再度响起，尾音微扬，辨不清喜怒。 神夜不用想也知道此刻他一定如语气般眉梢微挑，实质般的视线划过脸颊，他紧了紧手中握着的碎片，很老实地交代道，「……是梯子和风。」 从盗宝团放下的攀登梯子自收尾的盗宝团离开后还在不断晃动时，神夜就意识到有谁跟着他们下来了，此刻的风也无疑是人为的结果，目的……自然是为了造势与掩盖行踪。 第167页 如果下来的某人能够收敛一下视线，或者不那么紧密跟着他，也许神夜还会犹豫一下自己的猜想。 不过这些……他自然不会说出来。 黑暗中的人影微动，从神夜背后变戏法般缓缓走出。 站在他们对面的盗宝团成员惊疑地瞪大双眼。 一道与神夜差不多高的少年身影站定身侧，手指抻开宽大帽檐，其下诡丽面孔微抬，下颌扬起，他抱臂手指点在臂弯，视线随意扫过，冷嗤一声，「就这点东西，也能让你在这里被困住手脚？」 「你、你！！」盗宝团成员再度被嘲讽，极度愤懑间几乎凑不成完整话语，只得死死盯紧一左一右并列的那两道少年身影。 「怎么，哑巴了？」于神夜身后走出的来者语气极为不善，「还是说……将自己置于险地引我出来，你会觉得很有趣？」 「告诉我，你是这样想的，对吗，神夜？」 神夜不着痕迹握紧自己的手腕。 他的小动作向来骗不过身后的人。 的确，盗宝团朝他而去的七柄砍刀他可以轻易躲过，但神夜没有，他选择了最危险的方式用以试探第十四道黑影的真实身份。 垂下眼，面上露出一点愧疚，神夜吸了吸鼻子决定先服软，毕竟人偶向来很吃他这一套，「抱歉，阿奇……」 「道歉的话还是留到上去再说吧，」神夜口中的阿奇，也就是散兵，重重冷哼一声。 紫发的人偶冷戾扫过对面防备的五名盗宝团，「就为了这种东西……呵。」他轻蔑瞥过，丝毫未分予视线，「说吧，你想做什么。」 神夜一顿，有些苦恼的模样，散兵玩味，深紫色的眼瞳浮动着层不明情绪，「还是说，到了现在，你还想瞒着我，神夜？」 好吧，好吧，神夜在心底嘆了口气。 「我杀人了，阿奇。」神夜诚实，并将双手展开，递到散兵面前。 人偶顺着他的意思看去，苍白手掌之上，已然干涸的血渍黏附掌心，一直紧握着的碎片黏附着血迹，脏污不堪，散兵皱了下眉。 神夜将他的一举一动看在眼底，担心他觉得不适，手掌握合欲要收回，人偶阻止了他，将手指生硬挤进他的掌心，有强迫症般一点一点用指腹擦拭完他掌心上的血渍，这才嗤了声，「——所以呢？」 散兵侧首，眼尾上挑斜斜一看，「你该不会就因为你杀了人……所以被负罪感压倒了？」 神夜摇头，有些难以启齿的模样。 手掌突然被紧紧握住，他抬起头，散兵紧盯着他的眼睛，「说吧，你真正的想法，神夜。」 唿出一口气，神夜抿了下唇，「不是负罪感。」 活生生的生命于掌中消逝，常人的惋惜、悲哀等情绪一概没有，神夜望着掌上通体莹紫的碎片，它们此刻吸饱鲜血，表面呈现一种饱满的紫红弧光。 奇诡的满足感攀上心底，但很快又被空虚驱散，转为一片空荡，快得仿佛是错觉。 「还不够，阿奇。」 他唇瓣微动，视线微转，移向不远处的五人身上，语气不自觉放轻。 他小声道，「还不够的。」 第70章 第七十只史莱姆 被野兽盯上的惊悚感倏然爬满后背，手臂互相挨靠着的盗宝团成员情不自禁向后退了一步，五人身形齐齐一动，脚下踩断枯枝，发出「嘎吱」一声。 极静寂寥空间，这一声来得猝然。 半步一闪，一道黑影划转，手中握着的一截亮光向前一送一扭，又是一具身躯闷沉倒地。 浑身僵硬的盗宝团成员不敢回首，余下的四人粗重喘息，各自朝不同方向逃窜而去。 他们算是明白了，这小子哪里是什么手无缚鸡之力，分明就是藏在这等着他们自投罗网呢！ 从神夜小声出口后，散兵就立在原地，表情晦朔不明。 不够，哪里不够？ 是杀的人不够，还是……其他什么不够？ 神夜攥握着手掌心里的碎片、手指一转，浸满猩红温热血液的碎片当即拉出一道弧度，于他手中瞬间切换。 垂眼望着脚下那具死不瞑目的躯体，神夜舔了舔干燥的唇瓣，表情看起来有些疑惑与苦恼。 不过下一秒，他又立即动了，身影宛如一只灵巧的黑隼，无师自通压低身体重心，于昏暗通道内迅速穿行，几乎是片刻就到达窜逃的盗宝团成员身后。 死亡的气息如影随形，有所感知的盗宝团目眦欲裂，嘴里不住求饶渴望身后身影手下留情，或是换个对象， 「不、不要杀我……求求你，那里、那里还有人也在逃，去找他们！」 尖锐到变形的求饶声划破空气，刺得人耳膜生疼。 神夜如过耳旁风，脑后深紫髮丝飞散，振袖微扬，又是手腕扭转，桎住人体身躯一言不发当胸穿透，紫红碎片尖锐的一角从胸膛凸出，当面朝着散兵的方向。 「噗呲」一声，他看得分明。 「……神夜。」散兵动了下唇瓣，三步远外，再次收割一条生命的神夜向前一推，逝去气息的身躯重重一倒地，他平復唿吸应了声。 几息之间，连杀二人，人偶注意到神夜垂在身侧的手指克制般扣紧，手背青筋暴凸，指缝之间血珠断了线般直直滴落。 独自整理好情绪，神夜这才偏过头。 第168页 唇角扯出一抹笑，神夜甩了甩手甩去血污，他诚恳开口，「抱歉，阿奇，一不小心又弄脏了。」 神夜的状态不正常。 开口瞬间，散兵更加确定了自己的想法，他摇头，没有对神夜先前连杀二人的举动多说些什么，仿佛只是再平常不过的一件事。 他扬起下颌指向其他的盗宝团成员窜逃的方向，眯起眼看着那三道慌不择路闯入黑雾之中的身影，提醒道，「还有三个逃了，需要我去解决吗？」 他盯着神夜的眼睛，不错过丝毫变化。 神夜似是愣了下，但很快又变为一抹浅薄的笑容，他用手腕擦了下脸，很快道，「没关系的。」 想起还在那扇巨门之下的孩子们，神夜迅速确定了接下来的行动，顶着脸上的几道被自己抹出的血痕，他认真开口，「他们可以之后再去解决，现在更重要的是门口的孩子们，阿奇，我们要把他们救出去。」 「好。」散兵言简意赅，该问的不该问的都没有问，只一双沉寂如深潭的紫瞳静静盯着神夜，将他盯得有些不好意思。 「那个、我怎么了吗，阿奇？」神夜小心开口，又检视了下自己，没有发现问题。 衣着整齐，气息均匀，情绪稳定，除了刚刚不小心弄脏了一点，没有任何毛病。 冰冷的指节不打招唿直接强硬压上神夜的脸颊，散兵面上表情有些不耐，但手上动作全然相反，他指腹一抹，将柔软脸颊上的几道血痕细细擦蹭干净。 「没有。」散兵不置可否，强迫症般将那一块蹭得泛红，这才收回手，「只是有些碍眼。」 神夜顿了下，张了张口想说些什么，但散兵却在这时转过头去，他随意环视一眼周遭。 「走吧，你不是说要去救那些门口的孩子吗。」 得到神夜的肯定答覆，散兵微眯起眼，「那么该回去了，毕竟，你可离开了不短的时间。」 恐生变故，神夜重整精神，他不觉疲累，只感觉自己仿佛更加精神，情绪高涨，有着用不完的精力。 这很反常，但神夜自己并不觉得反常，他一如既往与散兵并肩走在骸骨长道上，这次与来时不同，神夜能够随意打量周遭的那些尸骸。 与初次到来时，它们的模样没有产生变化，仍旧是颅骨朝地，四肢跪伏的姿态，神夜这次多看了几眼，细细辨别过，其中不乏大型动物的尸骸，更有一些近人生物的存在。 他们赶回去的速度很快，一路上散兵都没有再发一言，神夜倒是想多说些什么，他感觉自己现在仿佛有用不完的力气，如果想的话，几乎可以在片刻之间冲出长道。 散兵余光一直停留在神夜身上，尤其在他手腕脚踝处的铃铛环上，此刻，它们正不安地颤抖着，但不知为何没有发出丝毫声音。 从进入这处地下坑洞开始，散兵隐蔽藏身于暗处，没有错过神夜丝毫的表现。 按照八重神子所说，这剩下的三只铃铛环是三重封印，封印了神夜除记忆以外的一切。 此刻它们的反常表现，让散兵敏锐察觉些许异样。 这处地下坑洞究竟是什么来头，为什么神夜在这里表现得这么…… 他垂下眼。 「到了。」 神夜短促出声，散兵没有错过他语气中的情绪，平地突生一簇惊疑。 惊疑？ 神夜视线久久望着一个方向不动，过于反常，散兵屏住唿吸，随之抬起头望去， ——那扇纯黑的双开大门发生了变化！ 瞳孔急剧收缩，巨门之上，浮雕活过来了般绽放着不详的红光，神夜紧紧盯着，眼珠微动，门上浮雕已走至四五分，还剩下多半晦暗不明的部分掩映在幽紫色火光里。 「大哥哥！大哥哥他安全回来了！」 有眼尖的孩子一眼瞥到通道出口的神夜身影，几个孩子闻声全都望过来，不掩欣喜纷纷道，「是大哥哥！大哥哥赶走了坏人来救我们出去了！」 神夜与散兵靠近他们，几个孩子在神夜离开后不敢擅自乱动，仍停留在原地，与正中的探路人和盗宝团老大保持着不远不近地安全距离。 神夜检查过孩子们的状态，确认没有受伤，将一旁抱臂的散兵领到他们面前。 「这个哥哥也是来救你们的。」他介绍道，「我们都会保护好你们的。」 孩子们好奇地朝散兵投去视线，散兵看了眼神夜，神夜笑眯眯地望着他，散兵无奈，只好应道，「嗯，他说的对。」 孩子们放下心来，有胆大的已经开始尝试靠近这个新来的大哥哥了。 但并不是哪里都其乐融融，中心之处，冷戾邪性的男人沉沉将外围涌作一团的孩子们同神夜散兵扫过，嘴角扯了下， 「小子，我问你，我带来的那些人呢？」 他一开口，先前还热热闹闹蜂拥着神夜散兵的孩子们迅速躲在两人身后，不安地拽着袖子，看起来对中间的男人极为畏惧的模样。 神夜将手指递给一个因害怕瘪起嘴的孩子让他牵着，垂下眼摸了摸孩子的头，「死了。」 「——死了？」 男人嘲讽般哼笑一声，蔑视不屑，「就凭你这个小东西？」 神夜没有上当，与散兵交换了个视线，决定先将孩子们带离巨门这片区域。 现在，这个盗宝团的领首看样子还不能离开中心之处，神夜虽不知晓为何，但也明白这肯定不会长久。 第169页 得抓紧时间了。 散兵在前领路，神夜殿后，将最后一个孩子送到通道出口，他转首就要走。 中心之处的盗宝团领首视线沉沉，望着一群人离开的背影不知道在想什么，身侧，带领他们下来的探路者正无比虔诚地跪在地面，头颅顶地，四肢伏趴，嘴里喃喃着未知的话语。 不耐烦咂舌，他轰然站起身，不再准备受限，他已经待在这里够久的了。 身侧的探路人对他的举动没有丝毫反应，无声无息仿佛死去般。 见鬼的玩意儿！ 什么狗屁仪式中心，什么作为最后被投以视线的受益者决不能忤逆祂的仪式，男人哼笑一声，一脚将身侧的探路人踹到一边。 探路人在地上滚了两圈，险险停留在圆圈的边沿。 他无声无息飞速爬起，再度恢復成跪趴着以头抢地的模样，男人淬了声，不耐背起背后的两柄斧钺，死死盯向神夜一行人离开的方向。 伪装的小老鼠……竟害他折损不少人手，等着吧。 男人抬腿直接跨过探路人的身体，视线鄙薄，临了之际又是一脚重踹。 装扮奇特的探路人是突然出现在营地之中的，作为踏鞴砂区域的盗宝团，他们占据了这块没有人的营地，并以之为大本营，不断向周遭开拓劫掠，一时威名赫赫。 这时，面目模煳的探路人带来了一则传闻，说他们占据的这片营地之下有一扇巨大之门。 门后的主人全知全能，只要献祭上足够的祭品，取悦祂，静静等待门打开，门后的主人就会给与开门的新信徒他祈愿的一切。 探路人说这话时语气癫狂，面上表情狰狞，令倾听者毛骨悚然，营地内的盗宝团面面相觑，还是决定要将这奇怪来人赶出去。 但彼时还只是营地二把手的男人却莫名听了进去，并按照他所说的话分派人手向下挖掘通道。 连日不休，果不其然，他们在地下挖到了一条通道。 这通道极为奇怪，不似人形生物能钻出来的通道，变化多端，似是某种生物的巢穴，下到其中，人们惊疑发现这一路竟满是尸骸遗骨，白骨头颅全数被刻意摆朝着一个方向。 挖掘通道的几人心底不安，但在重利引诱下还是纷纷挖了下去。 ——直到他们挖到了地底，一块黑雾弥散的未知区域。 地图上没有标註，也从未有人听说过此地。 男人永不会忘记那一日。 挖掘通道的四人如被蛊惑般，头也不回地丢下东西走入雾气，任凭身后众人唿喊，始终不应，身影很快被雾气吞噬，消失得个无影无踪。 回过头，装扮怪异的探路人无声无息跪伏在地，与挖出的尸骨残骸一致的模样，深深低下头去，虔诚、静默。 如信徒朝圣，只为信仰。 男人听见了他的喃喃，奇怪的音节混杂，以一种独特的腔调唱出，他本该一字不识，但却莫名于某一刻听懂了其中的一个名字。 [……伟大的、丹塔利安] [伟大的……主人…] 第71章 第七十一只史莱姆 「神夜？」 散兵回过头，看着静立不动的身影，察觉异样，他皱了下眉。 「怎么了？」 神夜面上浮现一层浅淡红晕，站在原地，眼睛亮得出奇。 没有直接回答，他侧过头，似是在听身后的动静，这一连串举动让打头带队的散兵不解，中间的孩子们也纷纷转过头来看他。 孩子们犹豫着，也纷纷发问，「怎么了，大哥哥？」 极度静谧的空间，他一丝一毫的出格举动都容易引起大家的不安。 「又少了一个。」 他这话说的没头没尾。 没等人反应过来，神夜就催促着前面的散兵与孩子们快走。 深深看了他一眼，散兵迅速带着身后的孩子穿行骸骨长道，他与神夜一样，来回这里数次，熟门熟路。 与下来时被盗宝团打晕背着不同，现在这群孩子要靠着自己的双脚通行，还算懂事，他们没有抱怨，耳观鼻鼻观心默默跟上最前面的背影。 散兵分出几丝心神放在队伍最末。 离开骸骨长道，很快就是黑雾笼罩的区域，停留在边界线上，散兵深感棘手。 黑雾笼罩的区域中行走难以辨别方向，他没有忘记那三个逃脱的盗宝团成员，他们正是遁入黑雾区域之中，现在也说不定正在哪里虎视眈眈。 下来时是有盗宝团的探路人引领，但现在…… 脚步声在身畔停下。 「怎么不走了？」 散兵眉心一动，是神夜。 他站在散兵身旁，语气疑惑指着边界线外的黑雾区域，对视人偶视线，神夜迟疑了下。 「不出去了吗，阿奇？」 「前面可以走吗？」 散兵不着痕迹回问，得到身边的肯定回答。 神夜望向面前，纵使有雾气弥散，但一条小道直直通向他们来时的方向，他眯起眼眺望了下，尽头正是从顶部放下来的长梯。 「可以的，」神夜再次肯定道，他想了想，「虽然有黑雾，不过路还是有的。」 神夜能够看见黑雾区域中的路径。 散兵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动，「神夜，你来领路。」 「诶？」虽然有些不解，不过他还是很快接受了散兵提出的位置调换。 第170页 现在最重要的是将身后的孩子们送上地面，其他的都可以等到上去了再说。 没有异议，身后的孩子们等待神夜与散兵调换了方向，重新跟在神夜身后，八个人依次进入黑雾之中。 屏气凝神，周遭的雾气逐渐浓郁，伸手不见五指，在进入前，神夜让身后的孩子们效仿先前的模样，一人牵起前面那人的衣摆，以防止走丢。 神夜走在前面，顺着眼中所见的小道以最短距离朝着尽头的绳梯前进。 脚步声稀稀拉拉，交错着拖曳在地面，又闷又沉。 胆小畏惧的孩子们牙齿打颤，只觉周遭雾气骤深，前面的背影都将要被吞噬了般，似一滴墨融进了黑暗里。 「大…大哥哥……」 「嗯？」 捕捉到身后的声音，神夜脚步一缓，成功等到身后的孩子撞上他的后背。 「这里好黑，我们要看不见你的背影了。」 依稀有其他孩子附和，落于最后的散兵静静注视，与人类肉眼直视视域不同，他没有错过最前端引路的神夜背影，但也仅限于此。 周遭的雾气遮盖得严严实实，似是十分抗拒来自外界的窥伺。 「唔……别害怕。」神夜的声音不急不慌响起，在浓郁的雾气之中，他语气轻松。 等着身后的孩子重新抓紧衣摆，他这才继续抬起脚步。 「看不见的话牵着我就好，很快就能到了，不用害怕。」 如他所说，他们并未通行很久。 到达尽头的绳梯时，神夜脸不红气不喘，等到最末的散兵也到达后，他们距离成功上到地面又更进一步。 不过这次，望着围绕成一圈的六个孩子，神夜又犯了难。 散兵回首望着浓稠的黑雾，面上表情寡淡，看不出来他究竟在想什么，神夜凑过去，小声唿唤他， 「阿奇！」 人偶侧过脸，静静等着他开口。 神夜指了指围着梯绳绕成一圈的孩子们，「我们怎么把他们送上去呢？」他努力思索了下，模仿起盗宝团带他们下来的动作，不切实际地提议道， 「我们也要把他们背上去吗？」 听上去就很荒谬，散兵伸出手点了下他的脑门。 面对捂着额头怒目圆睁的小紫毛，散兵几乎有些无奈了，他淡淡道了句，「下次提议前稍微动一动脑子，神夜。」 六个孩子，就算他们一人背一个也要来回往返三趟，还要担心留在下面的孩子的安全。 走到梯绳旁，散兵握住绳子向下一拽，片刻之间，梯绳的上端立即传来回应。 神夜惊讶地睁大眼，「欸！」 「上面的人是谁哦？」 「村庄的人。」 散兵得到回应后就松开手，微抬头，他注视着顶端遥远的光点，「我先下来，他们在上面等待消息。」 没有很久，梯绳晃动，缓缓爬下几道身影。 脚踏上地面，几个成年男人将周遭一望，一眼就看见了散兵神夜还有村庄走丢的孩子们。 「倾奇者大人，我们……」 话音未毕，围绕在梯绳附近的几个孩子立即如小炮弹般冲上去，重重撞入来者怀中。 见到熟悉的大人面孔，他们紧绷的情绪骤然得到舒缓，眼看着就要控制不住大哭起来。 神夜能够理解，但现在不是让他们叙旧的时间。 「先上去。」散兵言简意赅，免去了多余的问好，下来的这几个成年男人也不是拎不清的人，互相对视一眼，忍下心中对地下黑雾的疑惑。 他们下来时候也带了以防特殊情况的包裹，这时候派上了用场。 三个男人一个带着一个孩子攀上梯绳，神夜和散兵待在下面看顾剩下的孩子，以免发生意外。 几个人动作很快，立即就上去了，给底下的神夜散兵留下了包裹，从里面找出火摺子点燃，他们总算不用在黑暗中相处。 暖色的火光撒下，苍白脸颊也被渡上层柔和，神夜招唿着几个孩子坐在一起，给他们分了一支火摺子拿着，他与散兵两人在旁边守卫。 孩子们凑在一块，今日遭遇太多，又是被打晕又是生死关头惊惧不安，长途跋涉体力告罄后又大哭了一场，他们很快就三三两两窝着睡着了。 一时，只有神夜与散兵两人清醒着。 「神夜。」 「唔？」 散兵声音不高，但神夜听得很清晰，「上去后，我们就去鸣神大社。」 他很快想通这是先前他们在为之后要去哪里产生的争论，散兵决定依着他的想法行动。 眼睛弯起，神夜轻快应声。 散兵眼睫微垂，视线很快停留在身侧神夜身上，暖黄的火光映照，神夜身上的三只铃铛环颜色愈发暗淡，细看之下，表层上已逐渐生出裂隙。 这个发现让散兵感察到一丝不安。 沉郁的气息始终萦绕在身畔，他捏紧手指。 绳梯再次摇晃，很快，上面的人已经将孩子送上去，再次下来了。 将绳梯旁睡着的孩子们叫醒，上面又换了三个成年男人下来，估计是上去的人说了下面的情况，这次下来的人带了更多东西。 神夜帮着将睡眼朦胧的孩子绑在他们的身后，自己和散兵落在最后等着他们上去。 孩子们都上去了，散兵示意神夜可以离开了，神夜摇了摇头，让人偶先上去，他来扫尾。 第171页 两人僵持了下，散兵最终不敌神夜。 「最后一次，神夜。」 小紫毛笑眯眯地等人偶上了绳梯后才靠过去，散兵没有直接离开，保持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 神夜没有戳破他的心思，笑了笑后转过头望向不远处的黑雾之中。 那里立着一道身影，不知在那看了多久。 神夜没有出声，也没有叫他的名字，静静向他看了眼，视线从那道身影身上喷洒般溅开的血渍痕迹上扫过，眼睛微闪。 果然，又死了一个。 在骸骨通道时感受到的奇诡满足感不是错觉，神夜握住梯绳，黑雾之中的身影毫无反应，只沉默地望着将要离去的神夜。 不用散兵出声，神夜迅速攀上梯绳，紧紧跟在人偶之后。 第五个。 刚刚死去的是第五个。 他的动作灵敏矫健，比起人偶也不遑多让，挂在梯绳上宛如一只灵巧的小兽，噌噌就爬上去了一大截。 他们上去没有花费太长时间，几乎是片刻就追上了早他们许久出发的几个男人，很快，洞口的天空就已展现在眼前。 地上，洞穴旁围了不少人，有人眼尖瞥到梯绳晃动的幅度，立马喊道，「他们上来了！快来帮忙！！」 立即，齐刷刷几人稳住梯绳，背着孩子的人影出现在洞穴口处，接二连三的，几个男人都上来了。 解下背上绑着孩子的系带，围绕在周遭的村民当即快步上来，尤其是这些孩子的亲人，紧紧将走失的孩子抱入怀中，泣不成声。 散兵单手一撑地，迅速跃上地表，回过头他去接落后一步的神夜。 周遭的村民见此，纷纷涌上来，围得水泄不通。 大声唿喊道，「都上来了！都安全上来了！」 神夜握住散兵向他伸出的手，正欲踩着绳梯跃跳，离开洞穴。 猝然，他的脚腕沉沉向下一坠！ 似是有什么东西攥住了他的身体，要将他一道拉扯下去。 神夜抬起头，看向散兵。 早在神夜身体一瞬僵硬之时，散兵就已意识到底下一定发生了异常。 向下看去，黑暗之中，倏然出现一张溅满猩红的苍白脸庞。 脸庞毫无血色，唯有一双眼中充斥着疯狂与执拗，发黑的眼珠死死盯着将要离开洞穴的神夜。 干枯手指扣住神夜脚腕，指甲甲缝充斥黑泥。 光暗阴影，他半张脸隐藏在黑暗，露出的半张脸青筋暴突，显得狰狞又癫狂。 嘴里颠三倒四，浑然一副理智不清的模样。 「不能逃…祂的命令，祭品——只有你！」 神夜恍若察觉不到脚腕被巨力撕扯的痛苦般，眼中倒映着人偶的身影，握着散兵的手缓慢流失力道。 下一秒，握住他的那只手生生加重力气反手紧握，手指箍得紧紧，被束缚感无比强烈。 「神夜！」 唇瓣微动，神夜眼前出现了地底那扇纯黑巨门的影子。 虚幻朦胧之间，其上绽放不详红光的浮雕兀然向上攀爬了一大截，已然走至七八分程度！ 无师自通，他忽然知晓了门上的浮雕究竟是如何亮起。 恐怕那所谓的仪式早已开启，底下死去的盗宝团早已成为浮雕的养料，成为那不详红光里的一部分。 极端拉扯，神夜被耳畔的刺耳惊唿声唤醒。 不知何时，从洞穴口环绕着的村民之中，勐然飞出一道身影。 身影横冲直撞，竟直接将试图阻拦他的村民撞飞。 神夜眼瞳微颤，眼睁睁目睹这身影径直冲向洞穴口攥着他的散兵，看样子是想将背对着他的散兵撞下洞穴。 于某一瞬，那张面孔向上抬起。 瞳孔向外扩散、嘴唇毫无血色，整张脸弥散着浓浓死气。 ——赫然是那个被神夜威胁过的盗宝团看守！ 第72章 第七十二只史莱姆 神夜瞳孔骤缩，「阿奇！」 扣住他脚腕的手指死命收紧，深深掐入皮肤，神夜此刻感觉不到痛楚，只双眼死死盯着即将撞上散兵后背的身影。 整张面孔瀰漫着死气的盗宝团看守不再躲藏，他冲出人群，目标明确，就是坑洞旁蹲身拉住神夜的背影。 整个营地内的盗宝团成员死得死残的残，全都被这个紫头髮的斗笠小子带来的人清理干净了。要不是他躲得快，早落到其他人一样的下场。 现在被他抓住了机会，看守摁住胸口被神夜简陋修补过的创口，因失血过多，一股冰冷寒意侵入骨髓，整个人浑身发抖，牙齿打颤。 横竖都是死，这两个小子一个也别想活！！ 距离不断拉近，男人眼前几乎可以浮现出坑洞旁的小子与洞内的神夜面上的惊恐与不可置信。 这样的联想让他几乎陷入颅内高潮，唿哧喘气，拖曳着沉重身躯重重撞向坑洞洞口。 他已经能感受到自己的手触碰到散兵的后背，周围嘈杂的尖啸声加重了他心底的不可言说的卑劣。 只差最后一步，就可以—— 男人视野忽转，整个世界天旋地转。 『等等……发生了什么？』 僵直的眼珠转动，眼前景象无比清晰映入视网膜。 「别害怕。」 散兵反手握紧神夜的手，手掌收紧更加用力，轻描淡写安抚神夜，自己侧身迅速躲过沖他而来的撞击，手腕拧转瞬间掐住脖颈，将失去理智的人重重压在坑洞边缘。 第172页 视线扫过边缘欲坠不坠，状态明显陷入癫狂的男人，散兵重又将注意转回到神夜身上。 「能解决他吗？」 他意指下面攥住神夜脚腕的身影，尽管整张脸都被不知从何而来的血迹泼洒浸满，一片猩红，但从大概五官判断，散兵还是认出了他的身份，是盗宝团的探路人。 神夜挂在梯绳上，一只手被上面的散兵攥住，一只手握着梯子，身侧半米处是被压制在坑洞边缘的盗宝团看守，下面攥住他脚腕的探路人似乎铁了心要将他带下去。 陷入癫狂的男人看到神夜，思绪清醒一瞬，伸出大掌就要朝他抓去，「就是你这个杀千刀的小崽子害得我落到如此境地！」 散兵啧了声，手下施力，使其脖颈发出不堪重负的声音。 男人哀嚎一声，才向神夜伸出的手掌迫于痛楚不得不回收，整具身躯蜷缩成虾米，就靠脆弱的脖颈吊着整具身体。 神夜一脚蹬在探路人的脸上，探路人毫不受影响，另一只手也要去攥神夜的另一只脚腕。 被他抓住就会变得更加难以摆脱。 见状不妙，神夜迅速抬头与散兵对视，两人心意相通，握着散兵的手掌，神夜身体紧绷成弓，反手一拽绳梯，竟是强自借力生生要将脚腕缀着的探路人一齐带出去。 不能被困在这个洞口，他眯起眼。 门上浮雕上的红光已走至七八分，地下不能再继续死人。 两股巨力相斥，神夜处于中间只感觉身体仿佛要被撕裂，眼见他要离开洞口，探路人目眦尽裂，更强的力量从他身上爆发，随之而起的还有沖天的红光。 神夜已经没有空闲在意他身上爆发的红光从何而来，在感受到那股爆发的力量之时他当即转头朝洞口犹豫着是否要上来帮忙的村民们喊道， 「快！！全都离开这里！能跑多远跑多远！」 村民们一时没有反应过来，面面相觑着僵在原地。 「快走！！」神夜声嘶力竭。 散兵接收到他的意思，迅速回头叫了几个熟悉面孔名字，让他们立即带所有人离开。 惊慌不安的情绪在人群中蔓延，被散兵点到的人当即出来维持秩序，很快，周遭的村民们被安排着离开了这处营地。 脚步声交叠着杂乱远去，大大小小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远方，整片营地最终只剩下神夜散兵与唯二的两个半死不活的盗宝团成员。 探路人身上爆发的力量在逐渐加强，神夜能感受到自己的身体被一股难以匹敌的力量沉沉拉扯着向下坠落。 散兵脸色微沉，手背青筋凸起，地上地下两相僵持不下。 坑洞底部，黑色雾气如受到召唤般逐渐汇集，缓缓向上攀爬，雾气范围开始扩大，向上吞噬起微弱的光亮。 探路人身上亮起不详红光，这光散兵在地底的沉黑巨门上目睹过，诡谲怪诞，宛如森寒血光。 探路人到底做了什么？！ 「……阿奇。」 「想让我放弃现在就闭上嘴，神夜。」 散兵洞察神夜心思，捕捉他脸上一闪而过的情绪。 调整方向，他单膝跪地，缓慢松开另一只压着盗宝团看守的手。 男人冥冥之中似是感知到自己要被放弃，当即睁开眼，大睁的双眼满是惊惧绝望，短暂的清醒时间他不断挣扎着仰起头想让散兵压制他的力气更重。 厌恶神色在人偶脸上闪过，但现在他顾不得这些。 男人脸庞涨得紫红，粗重喘息着向唯一安全的散兵卑微讨好，「求您……不要松手，我不想死我还年轻……我再也不敢做坏事了，这次以后我一定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各样赌咒发誓不要钱般从那张一张一合的口中甩出，他死死握着散兵扣在他脖颈上的手掌，恨不得他能再更收紧些，好让他生还的机率再多一些。 散兵看惯了这种生死关头不择口舌的丑陋面目，纵有怜悯也在往前的数百年间消磨得一丝不剩。 他决定松手。 感受脖颈间传来的力量在一点一点松驰，男人的瞳孔很快被绝望不甘覆盖，这些负面情绪扭曲发酵，脸上肥肉抽搐，细小瘦长的眼睛里很快划过一抹怨毒。 「——不能松！」 出乎意料，神夜的声音勐然响起。 散兵条件反射立即随他意思重新收紧力道，看守的脸庞再度因喘不过气来涨成紫红。 「这里不能再死人了，」神夜盯紧散兵的眼睛，终于开口，「再有人死去，地下的门就会开启。」 「可是你——」散兵能感受到拽着神夜向下的那股力量在不断加重，现在能够勉强持平，但再僵持下去…… 他不愿深想。 神夜努力装作轻松想安慰人偶说一句没关系，但身体被撕裂般的痛苦针刺般直直戳大脑，唤起那些过往的残酷回忆。 时隔百年，他竟再次遇到如此困境。 上一次是埃舍尔，这一次呢，这一次站在对面的影子，又是怎样的存在？ 地底的黑雾缓慢向上攀爬，散兵一错眼，注意到它们已经攀爬至坑洞上层，速度十分之快，竟隐隐有要汇聚成实体的倾向。 「阿奇，现在松开手，你还来得及离开！」神夜同样目睹那黑雾漫出的迹象，咬了咬唇冷声催道， 「继续僵持下去也只是徒劳……」 第173页 「我知道！」 神夜一愣，散兵声音很重，这还是他第一次对着神夜发出重声。 他的情绪向来内敛，除了偶尔流露些许，但绝不会有如此迫切的失格时刻。 散兵手腕绷紧，咬牙硬扛地底之下的巨力，面上表现平静，但心底却如惊涛骇浪，浑身泛着不详红光的探路人几乎要融入黑雾之中，向上蔓延而来的黑色雾气接触到散兵的裸露在外的躯体，竟然缓缓蚕食他的力量，十分棘手！ 再看神夜，却浑然不觉异样。 神夜的确觉察不出异样，漫上来的黑雾擦过他的衣角发梢只带来缓缓流动的气息，触及他的身体有些凉飕飕的，仅此以外，再无其他。 黑雾触及另一边被压在坑洞边缘的男人身躯，扎耳的痛唿尖啸声接连响起，男人手脚挥舞，不住试图驱散如跗骨之俎般黏附在他体表之上的黑雾。 「滋滋」的细微焦灼声音响起，他的身体竟被黑雾团团围裹，只片刻间，活动的声息就已断绝…… 不！还没有断绝。 神夜看得清晰，男人的胸口，那块被他贯穿后又补足的心脏区域被黑雾选择性地绕过，这也为他残存了最后一缕气息。 「救、救我……」 他向散兵徒劳地伸出手，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黑雾离开了男人，开始缓缓向洞口之外溢出，神夜与散兵视线定定。 ……不能让它们离开这里！ 「阿奇，这是我最后一次问你，你真的不走吗？」 神夜直视散兵的眼睛，一如既往。 散兵面色紧绷，这种情况下也勉强分出心神。 他就这么看着神夜，看了许久。 最终，散兵握紧神夜的手掌，缓缓加重力气，「不用再拿这样的话试探我，你想做什么就做吧，现在这里只有我和你。」 「神夜，你要知道，无论你要做什么我都不会阻止你，不要对我设防，更不要对我隐藏，不要再丢下我，无论去往哪里。」 他静静望着黑雾之中唯一无知无觉的神夜，那些给他与男人造成巨大痛楚和干扰的东西在神夜的身边却蛰伏着，异常平静。 「不想再问我什么吗？」神夜轻轻出声。 散兵唇角弯起。 「不了。」他语气稳定，「对你不需要理由。」 神夜瞳孔微缩。 半晌，那些浅淡笑意重回他眼角眉梢。 「好吧，好吧。」他嘟囔着，肉眼可见的开心，「那么这一次，就不留下阿奇你一个了。」 先前永远是神夜想先一步松开，这一次，他紧紧握住散兵的手。 周遭黑雾瀰漫，已隐隐触碰到坑洞的边缘，神夜迅速道，「……不能让黑雾出去，会给踏鞴砂的大家带来麻烦的。」 「要怎么做？」 神夜语气坚定，望着散兵的视线无比认真，「我们一起跳下去。」 「好。」 散兵立即应声，他出声果断，其他什么都没说，神夜反倒开口， 「不问我为什么吗？」 散兵抬起眼，深紫色的眼瞳静静映着神夜的影子，「无需多问。」 「你做的一切都有意义。」 第73章 第七十三只史莱姆 神夜与散兵达成共识，人偶单手撑地微微颔首，神夜横目，蔓延而上的黑雾正正好蔓延出坑洞，接触周遭土壤。 肉眼可见的、土壤的肥力一瞬之间抽空，片刻间，土地崩裂，泥壤瓦解。 离开洞穴的黑雾仿若失控，疯狂且贪婪的向四遭扩散。 盗宝团看守甫一接触到黑雾就急忙拧身躲避，徒劳以手攥爪费力抓向更远处以谋得生机，悬在穴口边的身影晃荡，其下是艰苦挣扎的影子。 他嘴里不断「呵呵」地喘着粗气，绝望与恐惧于面皮之上蔓延，整个人几乎是命悬一线！ 散兵和神夜此刻都顾不上他，紧紧凝视坑洞深处，神夜骤然出声，「——跳！」 声音出口的下一秒，坑洞边缘的四道身影便相携着沉沉坠入洞穴。 黑雾深沉，聚久不散，四道身影唰然冲破浓稠雾气，拉出长长轨迹。 耳畔冷风凌冽如寒刀，散兵逆风眯起眼，在心底数了十息。 这坑洞甬道深度与他们先前向上攀爬时不同，似乎有些过于深了， 失重坠落时，他甚至还能腾出心神看向身侧，与他双手紧紧相握的神夜。 从底部升腾起的黑雾以旁人看不见的形态向上托举，伴着不知从何而来的猎猎冷风吹得长发飞扬，神夜感知到身侧的视线，不着痕迹收紧相握的手掌。 阿奇……一直以来都如此信任他。 神夜心脏微微一动，他转过头，与他们同步落下坑洞的还有一直死死攥着他脚腕的探路人与那只挂在坑洞边缘的盗宝团看守。 杀猪般的尖锐嚎叫久久不息，盗宝团看守因惊惧过度生生陷入昏迷。 坑洞底部的土壤气息愈发近了，用不了几息，他们这群人就要落地。 从坑洞之上跳下，直接砸到底部绝对会摔得粉身碎骨，尸骨无存。 神夜能感到一股阴冷视线如影随形，探路人是铁了心要将他作为祭品献给门后那东西。 不过，现在可由不得他！ 下定决心，双手与散兵紧紧相握的神夜对着过度惊惧昏迷过去的看守拧腰，藉以将死死扣着他脚腕的探路人作流星锤般重重甩去。 第174页 耳边传来极为清晰的骨裂声，肉体撞击发出砰的一声响，陷入异常状态的探路人狰狞表情僵硬一瞬。 …看来还是能感受到痛楚的。 能感受到痛就好，就说明还有破绽！ 神夜抓紧时机，另一只脚蹬在他脸上将他硬生生向下重重踹去。 「神夜——小心！」散兵突然一压手臂，手背青筋暴突，将神夜向后勐地拽回一段距离。 探路人身上红光大绽，穿透四遭黑雾，极为刺目，晕厥过去的看守被这光线兜头一激，情不自禁皱了皱眉，在这红光下隐隐有醒转过来的倾向。 只是还未等到他全然睁开眼时，一股剧痛自面部席捲了他全身，将满身皮肉寸寸崩解，他整个人如高温下的黄油般滋滋作响。 「救……」 神夜悚然，探路人身上的红光竟是直接将偌大一个人融得只剩一滩血肉，这还没停，似是吸饱了血，红光变得更加猩气妖冶，那摊原先还是人的血肉不断浓缩，滴熘熘在空气中旋转，几息之间就凝成一滴血。 望着那滴血，神夜心底生出个荒谬的猜想。 探路人嘶哑发笑，悬浮于他身侧的那滴血，忽然以极快的速度向下坠落，远超神夜与散兵降落的速度，几乎是片刻间，血滴如归入大海般，悄无声息地消失在黑雾之中。 第六个。 血滴消失的瞬间，神夜眼前那扇沉黑巨门上的浮雕再度向上走了一大截，猜想得到确认。 看剩下的未被点亮的部分，只差最后一个人，地底之门就会开启。 探路人攥住神夜的脚腕向下死拽，俨然是想让他成为这最后一个祭品。 图穷匕见，神夜却没露出探路人想像之中的惊慌恐惧表情，反而唇角弯起一抹奇诡的笑容。 ……等等，这小子在笑什么？ 探路人的身躯已全数被红光充斥，浑浊的眼球向外扩散，大脑生锈、思维只能缓慢运转，他凭藉最后的意识双手死攥。 下一刻，他惊觉身上的红光似是受到吸引，不断朝着身体上方涌去。 「不…不要……那位的恩赐，不可以……」没人知道他嘴里在呢喃什么，神夜眯起眼，眼睛只在探路人可见的范围内弯起一道弧度，不加掩饰的笑意。 一阵刺骨冰凉感贯通了胸膛，探路人勉力低下头，透明的一小块尖端不知何时刺穿了他的胸口，血肉布料都不能阻挡。 在尖端的最顶上，他身体内爆发的红光势头大盛，压榨生命力量源源不断朝着那一点汇聚而去。 神夜唇瓣微动，映在探路人眼中，赫然就是极具嘲讽的三个字。 『去死吧。』 细微的『咔嚓』一声轻响，神夜手指微动，一截吸饱鲜血的碎块被萦绕周身的黑雾轻飘飘送到他的手中，散兵微侧首，若有所察。 下一秒，神夜勐地一蹬，探路人的身躯失去活性，宛如一截干枯的树枝，立即就被蔓延而上的黑雾吞噬，片刻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最后一块拼图缓缓绽放起亮光，不详的血红光亮充斥其上，血线游走，将浮雕之上细枝末节快速填充。 第七个， 想要将他人拖入地狱之人先一步遭受反噬，成了他心心念念的『仪式』的最后一个祭品。 地底，双开深黑巨门之上，最后一点浮雕图腾补足完毕，浮雕自门上剥离，凭空漂浮起来，充斥着血色红光的整幅图腾光芒大绽，光华勐地冲破洞穴，形成一道血红光柱，久久立于大地之上。 身侧，风声倏停。 神夜与散兵下降的趋势一顿，两人身体稳稳停在空中。 周遭原先是被黑雾充斥，呈现不可见的黑暗，但冲破洞穴的红光骤然迸发，黑雾全被驱散。 散兵先前同样眼睁睁目睹这红光将盗宝团看守身躯融化的场景，来不及犹豫，他立即伸手将神夜向后一拽，以身做挡把神夜压在怀中隔绝红光照耀。 「……阿奇？」 闷头埋入怀中，神夜声音听起来发闷。 散兵已做好忍受痛楚的准备，听到神夜出声，手指微动、不着痕迹摸了摸他的头。 红光冲击身体，散兵能感受到自己的身躯似是在发烫，体表温度急剧升高，他心底不免生出庆幸。 『还好……不是神夜。』 衣料摩擦的窸窣声猝然于耳畔响起。 散兵手下一空，巨大的惊疑不安窜上心头。 他不可置信迅速转首，神夜竟不知何时从他怀中离开，整个人都暴露在红光之中。 散兵心里重重一跳，「神夜你——」 「别害怕，阿奇。」神夜打断了人偶的话，以求他安心般，不仅沐浴在充斥整个洞穴的红光之中还向他展示般自己转了个圈。 「如果你担心的是这个红色的光，是对我起不了什么作用的。」他漫不经心开口，抬起眼伸出手，向上展开的掌心直直朝着散兵。 散兵眉头拧起弧度，手掌搭上神夜的掌心。 心情很好般眯起眼，神夜微微施力一拽，散兵就向前被动走动几步更靠近他。 「阿奇刚刚说的话我记得一清二楚，不要对你设防，不要对你隐藏，更不要丢下你，」神夜重述，紫色的眼睛显出一点笑意，尤其是在散兵看着的时候，笑意更甚。 「你说的话我都会做到的。」 第175页 被迫向前走去几步，散兵发现周遭的环境在产生变化，被红光逼退至角落的黑雾显现出内里的真实。 四周宛如一座巨大的神庙，抬起头，沉沉两扇黑门蓦地出现眼前。 散兵若有所思，「这里是……」 神夜停在黑门之前，视线尤其在其上宛如活过来的猩红图腾上停驻，「是我们之前来过的地方，也是这里的祭台。」 散兵皱了下眉，「祭台？」 「嗯，那些盗宝团的人就是想通过在这里生祭来打开这扇门。」神夜拉着散兵走到黑门前，「就像我们先前在船上推测鹤观岛上发生的生祭，这里也是一样。」 他似是对盗宝团的意图嗤之以鼻，「图谋了一切，结果却是把自己的性命丢在这里。」 散兵对此不置一词，仰起头，他望向面前这扇深黑的巨门，之前来回他都没有认真地看过，这扇门堪称顶天立地，支撑起整个洞穴，神夜与散兵的身影在它面前显得无比渺小，其上猩红图腾漂浮而出，呈倒影状缓缓旋转。 散兵盯着半空中的图腾，「祭祀的对象，门后的……又是什么？」 满脸『终于问到这里了』的表情，神夜咳了声先卖了个关子，「阿奇，你觉得这扇门后会是什么？」 散兵没有立即作答。 他侧过头，视线扫过神夜的脸庞。 神夜正微微笑着，一只手乖乖被他牵，另一只手背在身后，看着无比乖巧。 散兵不欲拖延，平静开口，「魔神。」 魔神，他绝不会陌生的一个字眼。 身为人偶的身躯正是由执掌稻妻的魔神创造，即使是归于至冬的数百年，他也曾面见过异国他乡的魔神，更有深渊与暗之外海的探索…… 「嗳——」神夜发出意义不明的感嘆。 猜错了？还是猜对了？ 「猜对了，但是没有奖励。」神夜一拍人偶的掌心，没有错过散兵片刻的紧绷，「盗宝团祭祀的的确是魔神，渴望通过杀戮同伴，来获得祭祀对象的瞩目，怎么看都很奇怪吧？」 神夜碎碎念念，「明明都是人类，却要为了虚无缥缈的东西谋害其他生命，对其他生灵展开捕杀还不够，居然还要将同族推上祭台。」 「真是一个贪婪愚蠢又可怜的种族啊！」神夜给他们下定结论。 散兵始终未出声。 神夜突然意识到自己一个人说了够久了，有些抱歉道，「阿奇，是不是我说的太多了不想听，我也可以听你说的哦。」 「说什么都可以，问问题也可以。」神夜心情很好，真诚地道，「许愿也可以的。」 「不用。」散兵摇头，他对神夜给出的选项并未犹豫，「无需许愿，我也不会向你许愿。」 「我只有一个要求。」 神夜挑起眉，「当然，请说吧。」 「现在，我到底该叫你神夜，还是这扇门后祭祀的魔神……抑或是你的魔神名？」散兵扯了扯唇，紫色的瞳孔显出几分烦躁的寒色，他的眉眼掩住几分不耐，声音冷冷， 「千年前的魔神，丹塔利安。」 「浪费的时间已经够久，你该把神夜还给我了。」 第74章 第七十四只史莱姆 「在开玩笑吗，阿奇？」神夜面上露出适当的疑惑，「怎么突然这么说，我们可没有在浪费时间。」 静静盯着他看了半晌，散兵不耐烦咂舌，看样子是不打算继续陪他玩下去。 「是从哪里开始更换的，」自言自语，散兵迅速回顾，锁定记忆中的一段，「黑雾还是红光……不对，应该是更早些的时候。」 任由人偶如此说，神夜依旧背着手站在原地，脸上微微笑着，不辨喜怒。 「好笃定哦阿奇，就算猜对了也没有奖励哦，这样也没有关系吗？」 散兵不上当，不欲回復，思考的动作却忽得一停。 神夜眯起眼。 异变的开端也许从很久以前就展露蛛丝马迹，散兵眼珠微转，视线直直看向神夜。 神夜面露无辜，微歪头，「怎么了，想到什么了吗？」 「手，」散兵声音很冷，「你的手，为什么一直背在后面。」 略作思考，神夜笑眯眯道，「因为这样很省力——」瞥见人偶脸色，他话锋一转，「好吧，是不想让阿奇你看见啦，毕竟手上的东西可不是什么好东西，被影响的话就算是我也会困扰的。」 散兵拧起眉，对着神夜的脸他还是难以说出重话，抉择下他转变方向去看神夜的脚踝。 不出意外，那里应该有一只金色的铃铛环，作为鸣神大社的那只狐狸口中对神夜的三重封印。 视线落点，空空荡荡。 ——铃铛环消失了。 神夜的记忆停留在盗宝团的牢房，过量的愤怒吞噬了他的理智，失控情绪宛如浪潮咆哮着向他席捲而来。 从进入牢房之中，他的情绪就不对劲，一丝一毫的变化都被刻意放大数倍，沉沉压在理智之上。 他似乎在上升，又似乎在下沉，过量的情绪被剥离而出，混合着「救出孩子们」的愿望凝成了一个新的他。 望着他，仿佛望着另一个自己。这是一种极为奇妙的感受，难以用言语来说明，神夜能感受他所经歷的一切，但又无比清晰感知到自己的存在。 为什么？ 为什么会产生这种变化？ 第176页 「——没有原因。」 神夜听见自己的手在说话，似乎很难理解，但他的手的确在说话。 「我可不是你的手，别那么肤浅。」『手』再度说话，神夜愣了下，犹豫着张开手掌，一块血红色的碎块微微亮着光，「现在才发现我吗，真的是太迟钝了。」 神夜条件反射就要道歉，慢一拍，他察觉不对劲，「你……你会说话？」 「嗯哼。」血红色的碎块懒懒应声，从神夜的手中浮起，空悬在面前，「不表现得更惊讶些吗，就这点反映也太没意思了吧。」 神夜犹豫了下，尝试为它鼓掌，念白般道，「喔！这里有一个会说话的碎块诶。」 毫无灵魂的发言连碎片也懒得吐槽，它围绕着神夜飞了两圈，晃晃悠悠的弧度很像人走动间身体变化，「没想到、没想到，居然能养成这种性格……真奇怪。」 「那个……」神夜弱弱出声，试图发问。 碎片在他面前站定，猩红的血光于晶体内部绽开，「现在可还没到提问时间，我拒绝回答。」 神夜讪讪，缩回原处。 「那……碎片先生，不可以发问的话那我可以先出去吗？」神夜心系正事，外面的盗宝团还没解决，还有其他同样被困的孩子们等待拯救。 「当然——不可以！」碎片原地晃了两下，语气森森，「我看起来很好说话吗？」 神夜点了点头，在碎片突脸的那一刻火速摇头。 「而且，就算你不出去，你自己也能感受到外面的事情已经被解决了吧。」碎片的语气随意。 神夜张口，神夜犹豫，神夜沉默。 如面前这块碎片所说，他的确能感知到外面的事情已经被解决了，无论是威胁孩子们的盗宝团成员，还是像一群小鹌鹑般聚在一起的孩子，都被以一种极为符合他性格的处理方式解决，不……应该说比他做的更加干脆利落。 神夜扪心自问，果断处理盗宝团成员并对其尸体再破坏，面不改色地进行现场痕迹干扰等对他来说绝不会如此轻易。 那是他，却又不是他。 「留在这里，这里对你来说才是最安全的地方。」碎片徐徐诱哄，「外面太危险了，你既没有保全自己的能力，又狠不下心丢弃其他累赘，为什么一定要出去呢？」 「你要做的事会有人为你代劳，你担忧的未来不会到来，留在这里，一切都会停留在最完美的时刻，这不好吗？」 神夜手掌握紧，捏住自己的手腕没有吭声。 血红碎片漂浮身侧，只片刻间，又是一块碎片出现，神夜脑中一凛，地下坑洞的画面闪现脑海。 他又处理了一个盗宝团。 这次神夜看清楚了，从鹤观得来的碎片，贯通人类的胸膛，吸饱鲜血，焕发不详的血腥气息，幽幽隐于黑暗。 出现在他身边。 「哎呀……居然是这里漏了破绽。」 嘴里如此说，但语气听不出任何惊讶，摆明是应付了事。 散兵不耐，「把神夜还给我。」 他不欲在此处拖延，但又不能对神夜的身体动手，第六感促使他尽快离开这里。 深黑巨门后若真如他所想那般是一位魔神，那么无论是活着的魔神抑或是死去的魔神，都不能待在这里等待门彻底洞开。 「为什么这么笃定我不是神夜呢，阿奇？」实打实地疑惑，他虚心请教，「是哪里不够像吗，明明是按照他的意志行动的，看来果然还存在许多问题需要解决。」 散兵冷笑，「假的永远不能替代真的……这点小孩子都能明白的道理，你都不知道吗？」 似被哽住，他终于不再背着手，散兵视线扫过，果不其然，神夜身体上的三只铃铛环全数消失，八重神子所说的封印被抹消了。 现在站在他面前的，已不仅仅只是神夜，还有早于千年前陨落的魔神，丹塔利安。 不过，丹塔利安……为什么会出现在神夜的身上？ 这一幕同样出现在神夜眼前，抿紧唇，神夜才向前走出一步，身体四遭被四块血红碎片严严实实拦住前路，从鹤观带出的四块碎片如今已全数被人类的血染成猩红。 它们漂浮在他的面前，宛如四面镜子，映出四道他的身影。 每一个神夜都在注视着中间的他。 「我不该留在这里，」神夜深唿吸，「外面……有人在找我。」 碎片们面面相觑，「你说的是那具人偶吗？」 「虽然他能辨认出你值得夸赞，不过你真的要为了他离开这么安全的地方吗？」碎片高高低低的声音混杂在一起，他们不断提出质疑， 「外面那么危险，世界容不下你，人类也容不下你，你既不是人，又不是任何普世意义上的生物，你没有同类也没有眷属。」 「离开这里，你还能成为谁？又有谁能保护你？」 言语如刀，直戳柔软的心脏。 「还记得阿瑠吗，那个被献祭的孩子，」神夜表情不明，只沉默点头，血色碎片中的倒影继续说，「卡帕奇莉失去他愤怒降下雷暴摧毁了鹤观，但它也就只能愤怒而后离开罢了。」 「可是留在这里，你能做到你想要的一切，你怨恨的我们会帮你解决，那个给你造成困扰的踏鞴砂幕后黑手也是，地上造成罪恶的生灵也是，只要停留在这里，一切都能如你所愿，这不好吗？」 第177页 「你就这么想要为了外面那具人偶放弃触手可得的一切吗？他就那么重要吗？」 神夜抬起头，他的身躯也同样抬起头，散兵的防备警戒很少展现在他面前，人偶从来都是游刃有余、从容的，从他们重逢后，散兵就更加追求如此。 一瞬，散兵从面前的身躯中看到了神夜的眼睛。 柔软的、温和的视线，望着他，像是望着唯一拥有的宝物。 「没有什么比他更重要了，」神夜微微笑了下，「就算能做到想要的一切又怎么样，不属于我的从来都不属于我，但是……阿奇不一样，他是唯一的。」 「哪怕是魔神至高无上的权能与你真切拥有过的过去？」 神夜没有说话，但他的眼睛已说明一切。 「好吧、好吧……这么看来，友好谈判失败，」几块碎片抱怨着，将神夜限制在一个狭小方形区域， 「不过时间也差不多了，现在你也该清醒了。」 「与我们一样作为『种子』的你，又怎么能逃离这既定的命运呢？」 第75章 第七十五只史莱姆 「种子？」 「是的，种子。」 绿髮巫女迟疑接受这新说法，在她身侧，粉发巫女正与一带着狐狸面具、身着鸣神大社巫女服的人对坐饮茶，茶盅注水至七八分满，杯底轻轻敲击桌面，她的面前缓缓推来一杯茶。 「请用。」女声干净凌冽，断语清晰，狐狸面具掩去了她面上的表情，但狐千代知晓她此刻一定是微微笑着的。 「那个……狐斋宫大人，什么是种子？」狐千代接下推到面前的茶，努力地想要得到答案，「还有，为什么是神夜？」 坐在另一侧的八重神子垂眸笑而不语，慢悠悠吹去落至桌上的绯樱花瓣，余光侧眼，一道猩红血光直冲天际，灼灼彰显其存在。 「哎呀……小千代，耐心些，问题总是要一一来解答的。」 戴着狐狸面具的巫女兜着袖子站起身，狐千代不明所以也跟着站在她身后，遥遥伸出一只手，狐狸面具的巫女将她视线引向骤然爆发的血红光束处， 「那里就是种子。」 狐千代不敢错眼，将那道立于大地的光柱认真看入眼底，这与她认知之中的「种子」显然不一样，眉头一皱，狐千代不掩疑惑。 八重神子此时也站到旁侧，狭长美目映出直冲天际的光柱，她的声音与戴着狐狸面具的巫女几乎重合， 「神夜，他是种子，但也不是种子。」 它想它该甦醒了，为这漫长到近乎永恆的游荡。 这里黑暗、寂静，没有声息，处于其中也不必经受时间的尺度，没有自我的感受，空空荡荡，无涟漪波动。 直到某一刻，一只拥有低等智能的生物闯入了这片黑暗，它对此陌生，对此新奇，于是一个念头划过，它要将这个生物放进它的『身躯』。 它的『身躯』，严格意义上来说并不是身体，甚至在这个念头划过前它都没有意识到自己拥有『身躯』。 比起『身躯』，那更像是一团意义不明的东西，黑色的雾气环绕、聚拢在一起，就构成了它的存在，隐藏在黑暗中，没有生物能够发现它的视线。 拥有低等智能的生物蹦跳着，为自己误入这处黑暗之所感到疑惑，但它的脑容量并不支撑它进行更多的思考，于是这点疑惑很快就消失了，它向前蹦跳一步，如它往日所做的那般，长长的耳朵甩动，摇晃出柔软的弧度。 它后腿发力，勐地跃入与黑暗融为一体的黑雾。 悄无声息的，生物消失了，像擦去一个不和谐的部分，从未存在过。 但黑雾渐渐产生了变化，无人可见的，雾气变成与黑截然相反的另一重颜色，与那只长耳生物一致，柔软、蓬松的雾气向外蔓延。 它第一次生出了完整的自我意识。 生物的本能告诉它，它需要进食。 黑暗掩护它的行迹，它漂浮在空气之中，无处不在，向外探出的雾气是它的触角，弥散满它经过的整片空间。 偶尔，它微微一动，会有新的生物出现，它们误闯入这片黑暗，慌不择路之下一头撞入它的『身躯』中。 同样的、它们消失了。 生物进入它的『身躯』之时会为它带来新的东西，一点一点补足他对这片黑暗的认知。 「黑」、「害怕」、「饿」、「逃」…… 低等智能的生物的意识总是十分简单，充斥着最直接的意图，它将这些短暂划过的意识收集，拼凑出一个低等智能生物认知中的世界。 它认为，自己是它们中的一个。 生物总是有趋利避害的本能，直觉帮助它在某个黑暗的拐角选择了另一条更安全的路，如此游荡了许久、许久，久到进入它『身躯』之中的生物已经达到一个恐怖的数字时，它听到了远方的唿唤。 高高低低的唿唤凝聚在一起，充满哀戚与冀求。 它此时的意识已经十分完整，作为一只生物而言，带着好奇与试探，它伸出了自己的触角。 触角感知到的一切都会传递迴意识中，在触角的末梢，它发现了一群弱小的生物。 它们与它先前认知到的所有生物都不一样，它们不趴在地上，选择了站立，没有覆盖身体的茂密毛髮，也没有锐利的齿牙。 第178页 大大小小都拥挤在一起，不断发出唿唤的声音。 它忽然觉得，这群弱小的生物一定是在唿唤它，于是它将自己的整个身躯都移动过去。 它收敛了触角，没有触碰这群新奇的生物，因为它们如此弱小，触碰后就会消失；它观察着它们，在没有得到任何回应的唿唤结束后，它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身体颤抖着，通过依靠着彼此获得平静，唿吸渐缓。 中间出现了些意外状况，一些低等智能生物围了过来，摆出了进食前的姿态。 它意识到，这群弱小的东西，是被当成食物了。 或许它们的唿唤，也正是感知到了致命的威胁，才冀求于虚无缥缈的存在。 它对这群小东西生出了怜爱，于是它摆动一根触角，抹消了低等智能生物的存在。 生物需要进食，它也需要，这群小东西也需要，它给它们留下了一只没有气息的低等智能生物。 它观察着，这群小东西在唿吸波动的一刻齐齐起来，并发现了那只失去气息的低等智能生物，它们聚在一起，发出此起彼伏的声音，最终算是商定出一个结果。 它们围绕着那只失去气息的低等智能生物，开始扭动身体，四肢、头颅都摆动着，并齐齐发出一样的声音，五体投地后再度爬起，不断重复。 它觉得很有趣。 于是在每次的进食后，它都会给这群小东西留下一点。 每到这时，这群小东西都会发出一样的声音，做出那些四肢、头颅都在摆动的动作，而它的身体，也在一点一点变得凝实。 与进食不同，这是另一种更加奇妙的感受。 进食永无止境，在第一只低等智能生物消失在它躯体中时，它感受到了飢饿，无尽的飢饿，促使其不断向外延伸触角，并朝向那些先前被它避开的区域。 那些区域与它所在的黑暗不同，似乎已拥有主人，敏锐的它感受到了空气中漂浮着不友善的气息。 在它的触角伸出黑暗的边缘时，那一截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被撕咬吞噬，察觉到时它立即撤回黑暗之所。 黑暗是它的庇护所，在黑暗之中，撕咬吞噬它的存在止步边缘，徘徊着沉沉窥伺它的踪迹。 它失去了自己的一截触角，这并不能使它重伤，在那片区域中，它感受到了新的东西。 那里的黑暗被驱散到一角，以至于它在探出边缘的一瞬就被发现。 发现它的是什么？ 它很快得到了答案。 ——是火。 它观察的那群小东西给了它答案。 它们跪在它的面前，身体颤抖，四肢跪伏，头颅死死抵靠地面，不敢直视它的存在。 不可见的黑色雾气自它们的身躯上蔓延，飘向它的方向。 『恐惧』 人们看见了祂。 「祂居于天上，祂隐于至暗处，祂是慈母，是我们的严父。」 人群之中，地位最高的祭司喃喃着，他也跪倒在地，不过得益于身份，他能够跪在最前方。 作为第一个看到祂的人，他获得了人群之中的领导权。 「我们要爱戴祂，我们要敬畏祂，信仰祂的存在，感激祂的赐予。」 祭司膝行在地，双手摆在地上，手掌朝上，极端的惊惧压倒一切，看见祂的第一眼深深刻入脑海，那是不可名状的、无比伟大之存在。 「请赐予我们火，以庇佑族群；请赐予我们光，以驱赶黑暗。」他嘴里不住喃喃，伸出手去触碰那不可名状之存在的触角。 触及到的那一刻，他的存在泯灭在雾气中，如过往无数的低等智能生物，成为它完整意识的一部分。 它的意识再度补全，这一次是有关地上的『人类』。 祭司消失的场面无人目睹，但他的唿吸声已不可闻，俯趴在地的人们不敢抬头，只能沉默地等待最终结果。 他们向它寻求火与光，于是它按照人类祭司的意识捏造出了火与光。 幽紫色的火苗轻盈徘徊在它身侧，飞向地上渺小的人类。 火带来了光，原先伏趴在地上的人类感受到变化，慢慢地抬起头，火光在黑暗之所第一次照亮他们的脸庞，不可置信、欣喜若狂爬上了他们的脸颊。 在火光之后，他们窥到了它的真实。 一部分人眼眶充血，眼球暴突，浑身颤抖抽搐，整个人都发疯了，手指深入血肉抓得遍体鳞伤、血肉模煳，不断撕扯着自己的身躯； 一部分人满是渴望，争先恐后去接触这只在其他区域存在的火苗，要将这光亮攥在掌心，轰地一下、他们被灼成一滩沉默的灰烬。 于是人与它间生出了隔阂。 人们祭拜它，依赖它，向它寻求庇护与安眠却又警惕它、畏惧它，堤防它的存在。 它的身躯移动间会发出特殊的声音，信仰它的人倾听它的唿吸，为它选定了名字。 黑暗之地的魔神，[丹塔利安]。 在信仰下，它成为了祂。 神夜脸色苍白，眉心一点红色棱形跳动。 第一块碎片化作一道流光，直接沖入神夜的额头。 行动被限制，他被丢入双开的黑色巨门之中，厚重记忆席捲而来，他只能沉默地看完所有记忆，以丹塔利安的视角。 但这仅是第一枚碎片，还有三块碎片在等待。 第179页 门后是迷宫，无论神夜选择走向哪里他都会走回原地，入门前的最后一刻，他看见了人偶慌张的脸与向他竭力伸出的手。 现在他进入了门后的遗蹟，散兵必定也紧随其后。 神夜压住心底的不安，不再停留原地、继续向外摸索，环绕他的三块碎片映出神夜的影子，倒影们饶有兴致地与他搭话，惨遭神夜冷淡以对。 「看见了那些记忆，难道你没有什么特别的感受吗？」左边的倒影凑近神夜，神夜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反问道，「我该有什么特殊的感受？」 其他两块碎片上的倒影对视一眼，「比如自豪、兴奋……」它们迟疑，「真的一点都没有？」 神夜又到了迷宫的一处岔路口，他嘆了口气，「一点都没有。」 「你们只是在自顾自认定我是你们想要寻找的，」在岔路口抉择了下，神夜加快脚步，「但我并不是。」 「我的名字，从来都不是丹塔利安。」 散兵落后一步进入深黑巨门，伸出的手只来得及捉住神夜的影子。 影子如流水般从指尖滑落，红光大盛，散兵当即横臂遮眼，短暂的失重感袭来，他逆转方向稳稳落地，一瞬环视周遭，他立即认出了这里。 暗之外海与深渊的接壤之地。 这里无光无风也无月，一片黑暗死寂，他不陌生。 ……只是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神夜他又在哪里？ 此刻，神夜再度回到迷宫的原点，碎片上的倒影映出他的脸庞。 神夜不去理会他们，站在原地将自己走过的路于脑中重复，他皱起眉。 这片迷宫并不是活的，他也有选择地在每次的岔路口进行不同的探索，但每一次都是被送回同样的原点。 为什么？ 他还想继续思考，但是碎片们不准备给他更多的时间。 眉心的红色棱形停止闪动，第二块碎片浮到他的面前，没有像刚刚一样直接化成一道光窜入身体，而是停在空中，似是等待他去拿取。 神夜不想理会他们。 他的手不受控制握上停在空中的碎片，指骨用力，碎片发出清脆一声响。 恍惚间，他听见了一声长长钟鸣。 作为魔神来说，丹塔利安起初做的并不多。 祂给出了他们祈求的火与光，便不再插手人类的活动。 除非这群小东西向他祈求庇护，祂才会久违地投下视线，其他更多的时间，祂都在向外探索。 黑暗之所填满不了祂的飢饿，人类不能作为食物，低等智能的那些生物已经被祂吃得差不多，祂必须离开黑暗，去向那些更外围的区域。 祂还记得离祂最近的那块区域，那里的主人曾咬下祂向外探索的触手，给予警诫。 那块黑暗无所遁形的区域，属于另一位魔神。 魔神之间的更迭十分残酷，如非必要，互相之间不会贸然打扰，一般给与相应的警诫，点到为止。 但丹塔利安侵占了那位魔神的领域，并且就像抹消那些低等智能生物般，祂抹消了败者。 魔神与其他生物最大的区别，在于祂们的存在本就是灾难，即使是死亡。 丹塔利安获得了死去的那位魔神的全部，祂终于认知到了自己所处的究竟是怎样一个世界。 魔神的能力高低离不开信徒的信仰，这是一条通用法则。 在黑暗之地的人类再次向祂祈求时，祂慷慨地给予了他们足以匹敌一切敌人的力量与知识。 祂在自己的身体上建造了雾上城，是给予祂信徒们的庇佑之地，只要信仰祂、受到威胁与迫害，被恐惧所扰、居无定所，就可以进入雾上城。 除此以外，一切权利都被赋予获得了智慧与知识的人类。 祂观察着这群艰难求生的小东西摸索探寻属于他们的路，对他们唯一的要求只剩下活着。 花费数百年清扫完周遭可能会带来威胁的邻居，诚然，这并不是一个容易的过程，但是丹塔利安还是完成了这一切。 抹消（吞噬）太多知识与信仰后，祂即将陷入长达千年的沉眠。 丹塔利安相信人类，于是决定分给为首的信徒们足以击退祂沉睡期间护佑雾上城的力量。 「祂是最溺爱的魔神，也是最纵容的魔神，祂是如此爱着祂的子民，不计一切，于是祂的子民也如此爱戴着祂。」 「——这份爱日益膨胀，直至某日，它失去了控制，于是旋律中的不和音，狂信徒与背叛者……结伴成群出现了。」 作为丹塔利安「理想的国度」的雾上城终止于第七个百年，狂信徒们信奉「祂的存在即是最高」，他们不满足于雾上城，渴望将整个世界纳入囊中。 雾上城中不乏理性者，他们悬崖勒马，认为「魔神视线下人的时代最终要独立行走」，将雾上城的主权纳入清醒者的手中。 狂信徒认为他们是「背叛了唯一神的僭越者」，并秘密组织起了肃清行动。 于是，在丹塔利安的沉眠中，给予人类的庇佑之地，雾上城崩塌了。 狂信徒屠戮了所有的雾上城的外来居民，将他们悬首挂于丹塔利安的神庙，猩红的血染红了神庙前的土地，他们认为这些外来居民的「血统不纯」，玷污了神明的居所，只有将他们肃清，神才不会移转视线看向其他人类。 第180页 清醒者们中不乏有被分予力量的人，他们负隅顽抗，保护雾上城的居民，但狂信徒们极为癫狂，疯起来连自己人都杀，缠斗之下，他们只能勉强带着剩下的人出走，被狂信徒们打为雾上城的背叛者，并被迫立下永不回黑暗之地、永远不能靠近神的居所一步的诺言。 雾上城从此城门紧闭，只剩下最后的狂信徒。 第一千年，丹塔利安甦醒时，雾上城已空无一人。 森森白骨悬于庙前，风一吹，都是散不去的血腥气，白骨们四肢跪伏，头颅抵地。 狂信徒们为了达成目的，依次自刎，血祭于神庙前。 一片猩红。 [背叛者们……] 神夜缓缓睁开眼，「咔嚓」一声。 在他手中，第二块碎片，被碾成粉末。 第76章 第七十六只史莱姆 黑暗中似有阴影流过，散兵独自立在原地，周遭森寂。 窸窸窣窣声不断作响，听移动方向应是朝他来了，人偶压下重心。 这里是暗之外海与深渊的接壤之地，愚人众对深渊探索的最边沿，散兵记得很清楚，在上一次的探索报告中，这部分区域调查结果显示无生命体活动迹象。 来者行迹匆匆，连自身脚步声也不加掩饰，拨林拂叶，堆叠起的脚步声停留在最后一丛遮挡的灌木丛。 散兵做好应敌准备，垂在身侧的手握紧，踏鞴砂地下巨门将他送到这里，如果不是随机传送……那么一定与其相关，或者说，一定与此刻不见踪迹的神夜存在联繫！ 灌木丛沙沙作响，散兵眯起眼，从里面倏然钻出几道黑影，黑暗之中看不明确，黑影排排站紧，与散兵保持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落后的几道黑影正朝头向后，不断做出手势。 「快，后面的快跟上……」 「感应显示就在这里，那位大人的……」 人偶幽深瞳孔微动，听清了钻出来的这群黑影用于交谈的话语。 他们发声极为奇特，更多运用胸腔共鸣，声音低低沉沉，彼此交相唿应，其中含义一清二楚。 感应显示，与那位大人？ 正思考间，散兵眼皮一动，光线泼洒、直冲面门。 「不对劲。」在愚人众对此处的调查结果显示，放出的三支探索小队最终停止向更外围勘探的原因是遭受了不明原因的阻力。 报告上强调这里会阻隔光线与一切能够点燃的物体，火与雷元素力的使用者在此十分受限。 心思百转，散兵面上毫无波澜，在思考间，光线愈发近了。 几双手抢先拨开最后一丛灌木，从内里勐地踏出一道人影，步履匆匆，气喘吁吁。 散兵将来者全数收入眼底，领首的是一位老者，一张长脸，庞眉皓髮，鹤骨鸡肤，落后的几个稍微年轻些，但满身风霜，面似靴皮，最后的几道身影倒是年纪还小，兼之有些远，看不出什么。 老者手里托着一束火苗，幽紫色的火焰轻盈摇曳，随人行动。 人偶视线一凛，「……幽紫色的火焰。」 这火苗颤颤巍巍燃烧着，为这黑暗之地带来一丝突兀光线，周遭的黑影聚拢而来，隐隐有将托着火苗的老者围拱在中间的倾向。 「……大人。」老者口型变化，旁侧的身影也齐齐跟着他发出声音，散兵不着痕迹旁观这奇怪场景，前面的那个名字似乎被刻意模煳，到达耳畔只剩余一道极淡的虚音。 散兵抱臂在侧，顺着幽紫色光线完全打量这群类人身影，幽紫色火焰之光虽弱，但足以将狭小范围照得清楚，光线映在人的脸庞，将眼底期冀的光线照得透亮，一眨不眨紧紧盯向前方，盯向—— 散兵的方向。 「神使！」 「神使出现了！！」 「神使找到我们了，我们果然没有被那位大人抛弃！」 人群倏然激动起来，低低沉沉的交流声带上饱满的情绪，竟也变得尖锐。 散兵冷眼观他们喧闹，却发现周遭环境更亮，火焰光芒更甚，驱散黑暗程度更强。 那老者手中托着的火焰隐隐有爆发的迹象，散兵深感不对劲，挪身后退，动作一动，却发现周遭光芒也随之一动。 ……就仿佛那光是跟着他走的一般。 「神使大人！」托着火焰的老者紧紧盯着他，「千百年了……您终于找到了我们！」 散兵不明所以，但那老者连带着他背后乌压压的一堆人齐齐上前一步，气势沉沉，老人满眼殷切，「您是否是率吾神的旨意……前来寻找我们？」 没等散兵回答，老人再次追问，「吾神是否愿意……让我们这群罪人重回祂的神座？」 屏气凝神，所有人都在等待一个答案。 散兵抱臂，语气含讽，「我可不是你们所谓的神使。」 老者一愣连连否决，「不，大人您的确就是神使！您看您的身上，还带着吾神的徽记呢！」 「徽记？」 散兵条件反射低头，眼前兀然光芒大绽！ 一束光，浸满幽紫之色，自他的胸膛描摹出个心脏形状的图腾，随唿吸起伏跃动，唿吸越强，光芒越盛。 「等等！这不是……神夜分给他的心脏？！」散兵思绪卡顿一下，老者语气昂扬，「只有那位大人的眷属才会被赋予如此强盛的徽记，纵使是我等，也只能拥有一簇火焰。」 第181页 「但是神使大人您不一样！」老者盯着散兵胸口的心脏图腾，身后的其他身影你一言我一语，「没错没错！只有神使大人才会拥有这么强盛的徽记。」 「——这简直，就如同那位大人亲临一般！」 散兵已经不想再与他们争论身份如何，只有一个问题从始至终满满占据脑海。 「你们口中的『那位大人』，是谁？」散兵不放过他们脸上任何一丝神情，「是魔神？」 虽然不解散兵为何如此发问，但是此刻满怀激动的人们争先恐后抢答。 得到肯定回答，人偶心底兀地一跳。 神夜留给他的，是一部分神夜的躯体所化的属于神夜的心脏。 过去数百年，那块心脏都被他放在自己空寂的胸膛，不断感知着神夜的气息。 但是现在，胸膛之中的心脏消失了……变成了一副图腾。 与往常一致，感官上并未出现误差，什么时候发生的变化？ 老者手中的火焰闪了闪，散兵注意到后心底一寒。 如果猜的没错，正是这簇幽紫色火焰出现，他胸膛处才发生了变化。 视线停在火焰上，散兵问出最后一个问题，「魔神丹塔利安……你们是祂的信徒？」 老者与他身侧众人闻言一滞，散兵敏锐感觉到空气中有什么东西变了，面上露出点苦涩，老者应了散兵的话，他摇了摇头，看起来比先前苍老十分， 「我们……算不得那位大人的信徒，神使大人。」 散兵微微眯起眼。 「……我们只是[背叛者]，仅此而已。」 「给予他们智慧，给予他们力量，给予他们足以支撑雾上城的权能……给予他们所能给予的一切……」 「他们，辜负了我！」声音愈发尖锐，不满与怒意到达一个峰值后急转直下，似是声音的主人禁受不起如此打击，情绪翻涌、失魂落魄后发出如此嘆息， 「他们……抛弃了我。」 复杂、奇特的情感在心底蔓延，神夜垂下眼，手掌上被碾碎成粉末的第二块碎片碎屑簌簌飘落。 此刻还剩两块碎片环绕在他身边，碎片切割面映出他的倒影与一举一动。 丹塔利安的记忆停留在猩红的神庙前，神夜突然就明白他恍惚间听到的那声钟鸣为何而起。 丧钟长鸣。 他甩了甩头，努力将自己从不属于他的情绪中择出。 丹塔利安虽然可怜……但他并不是这位黑暗之地的魔神，也不会是祂。 「看吧，你也沉浸其中了。」血红碎片中的神夜倒影唇角勾起，弯腰点了点碎片外的神夜，「还在抗拒吗，明明这些也是你的过去。」 它们说这是「他的过去」，神夜只感觉荒谬。 「你们一直在自顾自地将记忆灌输给我，是想让我从记忆里找寻认同感吗？」神夜不再犹豫，一言点破，「但是我希望你们记得，我的名字，是神夜。」 碎片中的倒影不置可否，「好吧、好吧，我们还有时间，那么继续？」 它们随意的态度让神夜直觉性地有些不安，第二块碎片碎成湮粉后还是在他的手掌留下了痕迹。 翻开手，能够明显看到掌心中隐隐浮现一层幽紫色的图腾。 图腾形状奇怪，神夜直觉眼熟，他攥紧手掌，却感觉掌心传递来些许暖意，它似是活物般跃动着，联繫着另一头的…… 神夜摇了摇头，抹去心底奇怪联想。 脚步一转，眼前熟悉光华流转，神夜再度回到迷宫的起点，周遭熟悉景象已经数不清多少次映入眼帘，饶是他这么好的脾气，也咬紧牙关。 在他眉心，红色棱形通晓情绪般跳动得越来越快，第三块碎片漂浮到面前，碎片里外，两个神夜彼此静静对视。 碎片内的倒影微微弯起唇，「相信我，你会喜欢这段记忆的。」 神夜闻言眉头拧起，碎片中的倒影语气十分笃定。 ……为什么？ 它们为什么能如此笃定？ 充斥猩红血气的碎片环绕神夜身侧飞了一圈，在他猝不及防间兀然沖入神夜的胸膛。 「唔！」这次感受与先前两级无感不同，一丝痛苦针扎般勐地刺入脑海，神夜忍痛闷哼，紧接着，一团雾气在他眼前绽开。 浓厚淤沉的雾气不断向外扩散蔓延，支撑起天上宫殿，向上缓缓升起。 天上的宫殿，黑暗遗民的庇佑之地，也是丹塔利安的「理想的国度」的载体——雾上城，轰然倒塌了。 一瞬，地崩山摧，风雷之变，黑暗之地的生物无不向外脱逃，天崩地陷，雾气下沉，速度极快，沿着所行路径将其接触到的一切都纳入其中，抹消起存在，转眼就吞噬得干干净净。 生灵惊惧，匍匐哀嚎，在无妄天灾前只能像自欺欺人的鸵鸟般将头深深埋入地下，四肢打颤，害怕得跪伏在地，但雾没有因此生出怜悯，也没有放过它们，「滋滋」声作响，一条又一条鲜活的生命就此消失在雾中。 这是一场单方面的泄怒与清缴屠杀，狂信徒的目的达到了。 他们预判了丹塔利安甦醒后直面这一切必定会发怒，必定会重整这个世界，他们期盼已久的未来—— 可惜只错估了一点。 即使是魔神，也不必然全知全能，理性至上。 魔神也会拥有情感，比起愤怒，往往先一步到来的都是悲伤与绝望。 第182页 望着自缢于神庙前的森森白骨，散不尽的血腥气混杂无边的孤独与寂寞环绕了丹塔利安，罪人们的灵魂在叩拜他，齐齐朝向『唯一神』沉睡的方向。 「失望……好寂寞，好孤独……」 独坐在空寂之城的魔神喃喃，祂的身形明灭不定，艰难凝聚成一个大概人体又很快消散，许久不成形状。 在如此情况下，雾状人体的眼角却滚落一滴泪珠。 实打实地「啪嗒」一声，它滴在遍地早已干涸的血渍之上。 狂信徒们玷污了信仰，他们的血污染了魔神。 承载着丹塔利安难以消弭的愤怒与无数逝去生灵的绝望与哀怨的结果——『红雾』也就由此诞生。 第77章 第七十七只史莱姆 「神使大人，您先在这里休息一下…」 散兵收回环视周遭的视线，面前正在对他说话的是个年纪不大的少年人，站在他身边，看起来有些侷促。 注意到散兵的视线停留在他身上，穿着短打戴着皮帽的少年有些羞涩地抿了抿唇。 「那个、神使大人，那位大人……祂真的还记得我们吗？」他眼含期冀，满满都是憧憬，「部落里的老人都记得那位大人……但我已经没有与那位大人相关的记忆了。」 散兵并不想在这里做什么知心哥哥，只冷淡打发道，「不知道，还有，我不是你们所谓的神使，别搞错了。」 少年一愣，随即又很快理解道，「是，神使大人您一定有自己的道理，我们都知道的。」 散兵眉头皱起，不欲与他继续掰扯。 跟着这群自称是黑暗之地的遗民进入这个部落已经有两个时辰，一路上行走他敏锐发觉这里十分异常。 从四遭地区分布上看，这群黑暗之地的遗民们的选址十分巧妙。整个部落群位于深渊与暗之外海交界处，黑暗之地的边缘地带，不远不近、属于混乱中立地带，对于自带丹塔利安印记的被驱逐的信徒来说，在此处建造部落既不会远离也不会过于靠近。 整个部落风格一致，面色苍白，一身黑布短打、头戴小帽，除了为首的老者穿的更加繁缛些，其他人都一个模样。 他们交流依靠奇特的发声方式，胸腔共鸣，散兵无师自通学会了这样的沟通方式。 进入他们的部落营地前，散兵直觉跟着这群人一定能寻找到神夜的下落。 兽皮帘微动，一道身影走进来。 庞眉皓髮，鹤骨鸡肤，俨然是先前那个手里托着一束幽紫色火焰的老人，旁边的少年立即恭敬地叫了声「祭司」。 他摆了摆手，进来就直奔营帐中心的散兵。 「散兵大人，外面的人们都很想见见您，您愿意去见见他们吗？」自从散兵拒绝接受『神使』的称唿，老者权衡之下从人偶那里得到了『散兵』的名号，此时他情绪稳定稍许，不像先前那般激动。 散兵稍加思索，就跟着他一同出去。 与他们来时进入部落的静谧不同，此刻营帐之外全是高高低低、大大小小的身影。 望见兽皮帘帐微动，等待许久的人们不约而同屏住唿吸。 散兵掀眼看见的就是这么一副场景。 幽紫色的火焰徘徊，缀在营地之中的人们身侧，隐于暗处的遗民面孔之上满是虔诚，他们齐齐发出节奏一致的唿吟，旋律低低盘旋。 「那位大人没有放弃我们！」 「千百年了！整整千百年了！我们终于等到了那位大人的讯息！」 交错涌流的心绪裹挟混杂在一起，一齐沖入脑海，散兵顿在原地，苍白的下颌绷紧。 「散兵大人，」身侧的老人望着下方营地内整整二百七十一人，「我们要感谢您的到来。」 散兵不明所以，老人望着他缓缓俯下身去，同样的、那些处于营地下方的人们也一样如此，包括刚刚与散兵搭话的少年，此刻也混入人群之中。 「您是启明、是祂投下的视线，让时间再次流动。」 托在掌中的幽紫色火焰微闪，摇曳着混入其下的火焰群中，散兵注意到，那些幽紫色火焰漂浮于空中，一齐向中间而去，仿佛那里有什么吸引它们的东西。 「散兵大人，我们是黑暗之地的遗民，[背叛]了那位大人的罪者。但仁慈宽容的魔神于千年前放我们这二百七十一人一条生路。」 「即使是那场大灾难。」 散兵捕捉到关键，「大灾难？」 「是的，那是一场清剿整片黑暗之地的灾难，源自于祂的愤怒。」老人苦笑，「在那场清剿中，黑暗之地上的生命全数陨灭，几乎成为一片废墟。」 「十日十夜，诞生光辉的雾上城轰然崩塌，承载理想与未来的世界离开了我们，通往故乡的大门紧闭……我们再也不能步入魔神的领地。」 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 「从那时起……我们就失去了祂的眷顾。」 雾中的巨人站了起来，流动的『红雾』宛如祂的血液，环绕其周身，向外贪婪蔓延，甫一接触活物就会吸收其血液，表皮干涸、枯死下去。 祂呢喃着人不可知的话语，拖动沉重步伐，身体轰然崩塌，巨石飞溅，大地震颤，黑暗之地本就无光无月，此刻更添三分恐惧，哀鸣悲恸在未发出前就消失在雾中。 漫长的沉眠后，祂一无所有，愤怒与悲伤驱使祂毁灭触手可及的一切。 第183页 被称为丹塔利安的魔神在残迹中徘徊，决定离开这个伤心之处。 在离去前，祂在黑暗之地设下永恆的禁锢。 这里已经成为一片死域，也许有微弱的火苗逸散出去，但丹塔利安已经不想再停留于此。 吞噬消化了环伺的魔神，获得的『知识』告诉祂，在黑暗之地外，有着更广阔的区域。 即使是祂诞生成长的黑暗之地也只是暗之外海的沧海一粟，而在暗之外海外，更有其他争夺之地。 天空上的王座固守一块肥沃的领土，魔神们的战争于王座之下开启。 争夺着尘世的权柄，战争的胜利者将会实现祂的『愿景』。 失去『理想』的丹塔利安迈向更广阔的世界。 祂进入了提瓦特。 「我们一直在等待那位大人的归来，纵使还需要千年万年守在故乡的门前，只为了有朝一日的重逢……」 老人没有再说，散兵一时陷入沉默。 按照他与神夜再见到的『丹塔利安』的状态，不难判断这群黑暗之地的遗民所等待的已成空想，愚人众搜集而来的有关魔神战争的文本上从未提及过这位『丹塔利安』。 尘世七执政的权柄。 散兵讽刺一笑，不欲与他多说。 「散兵大人，」部落的祭司，站在人偶身侧的老人，他以手抵压心脏，膝盖跪地，「您带着钥匙来到我们的面前，这千年的时光终于可以向前迈进。」 随着他的话语，散兵能感知到自己胸膛的心脏图腾跳动，仿佛在唿应他的话语。 「请您带领我们重返故乡。」 跪在下面的人们抬起面庞，一张张久久不能接触的苍白脸庞尽是激动与忐忑。 「请神使大人带领我们重返故乡！」 声势浩大，人声鼎沸，所有人的声音都汇集在一起，散兵能感受到他们试图在他身上找寻一条通往过去、现在与未来的道路。 「可是，我为什么要帮你们？」 人们齐齐一滞。 「我说过，我不是你们所谓的神使，与你们信仰的魔神也更无关系，啧，就算是自说自话也要有个限度。」 这句话来得锋锐又刺耳，戳破了那些漂浮在空中的、宛如肥皂泡般的美梦。 散兵瞥过他们，因他拒绝、有的人愣怔当场，有的人脸色灰暗，他嗤笑了声。 「……别把你们那套救世主的理论安在我的身上，丹塔利安与你们的爱恨情仇，与我——毫无关系。」 他转身就走。 现在故事也听够了，讯息收集得大差不差。 如果这群自称是黑暗之地的遗民说得没错，丹塔利安的领域被封锁不能进入，那么他就只能在外围探索，寻找神夜的踪迹。 呵，丹塔利安。 「散兵大人！」 自他出言嘲讽后，部落内的人或是失魂落魄或是不可置信，总之清醒的是少数，身为祭司的老人很快反应过来，「散兵大人！」 散兵不耐，但还是转过身，他只给他们说出最后一句话的机会。 「您如果在寻找什么的话，我们可以帮您！」老人死死盯着散兵的背影，他凭直觉喊道，「我们可以帮您寻找到您丢失的！」 从最初散兵出现在黑暗之地时，老者就注意到他行色匆匆，前往部落营地的路上时更是将一路上的地形路径收入眼底，不着痕迹向其他的人套话，分散着向他们打听询问。 尤其是到达部落营地，散兵丝毫没有掩饰他在搜寻什么的意图。 「哦？」人偶的确如他所想般分予他视线，「你知道……我在寻找丢失的东西？」 他表情隐于晦暗，语气不明，祭司在心底捏了一把汗，强打起精神，「我们不该擅自揣测您的意图与目的，但是只要您开口，我们一定有能够帮上大人您之处。」 散兵沉沉望着他，死寂之下，视线给部落众人带来巨大压力，连唿吸都不敢加重。 半晌，他才幽幽出声，「…我要找一个人。」 祭司眼前一亮，散兵开口了就说明事情还有转圜余地。 「当然、当然可以找人，只要您愿意留下……」他迅速向后指挥，立即就有人带着几缕幽紫火苗上来为散兵引路。 「您要寻找何人，您寻找的人也是这里的人吗？」老人问道，担心散兵会多疑立即解释道，「寻人之策了解的越多找寻起来就越准确。」 他们将散兵引到部落后的黑暗区域，带着火苗，引来光线后，黑暗区域就一清二楚展现出来。 群山连绵，中间甬道骤深，未被光线照亮之处宛如一只贪婪巨兽，等待着将他们吞入腹中。 站在山之口，向里望去，一点微弱的火光从最幽深之处亮起，黑暗中的巨兽立即被驱散，跟随而来的部落遗民鱼贯而入，带着幽紫色的火苗涌入甬道。 火光聚集，暗淡视野一片大亮。 正中央是一处深黑祭坛。 一处……与踏鞴砂地下，全然一致的祭坛。 第78章 第七十八只史莱姆 以祭司为首的七个人站上祭坛，各自在掌中托着一缕幽紫色火焰。 火焰灼烧，光线凝聚贯穿不同方位，在祭坛上形成一幅巨大的图腾，人偶将他们的举动全数收入眼底。 「散兵大人，请您站到中间来。」祭司老者指向图腾的正中央，散兵依言，沉默站了上去。 第184页 祭司与另外六人托举起掌中火焰，同时发出祷辞。 「散兵大人，请您在脑中锁定您需要寻找的对象。」祭司抽空叮嘱道，人偶不置可否，但也照做了。 脑中明确神夜的瞬间，心脏鼓譟声愈发加剧。 肉眼可见地、他胸口的心脏图腾如被唤醒般，与祭坛之上的巨大图腾彼此唿应。 涟漪自正中心扩散，亮目的紫光骤然爆发，飓风横扫，风压浩荡、威势沉重，散兵站在图腾正中央，只得压低重心以保自己不会被突如其来的飓风卷席。 他迅速质问祭坛之上被七道紫光笼罩、面目模煳的祭司等人，「你们在做什么？！」 「稍安勿躁，散兵大人，很快就会有结果了。」 话语刚落，散兵倏然感觉胸膛心脏仿佛漏跳一拍。 一道幽渺紫光，迅速从他身上抽离，直奔远方黑暗天际而去。 这次不用其他人说，散兵也清楚这道紫光的去向正是寻找神夜所在之处。 其他人也同样看见了那道紫光离开的方向，有大脑转得快的人已经先一步发出惊疑与不解。 「等等、那个方向……」 「好熟悉…难道是……」 言语晦朔不清，底下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的人不在少数。 一瞬，刺目光亮骤起，远方的黑暗天际乍生变化，人偶眼中沉沉映出一道光束，自天穹贯穿地面，寓意昭然若揭。 神夜就在那里！ 「呵、啊…」不明感慨声交错响起，散兵转过头，就望见祭司老者面上复杂的神情。 缓缓皱起眉，散兵模煳间已生猜想，「…那里是哪里？」 托着火焰的老者慢慢垂下手，他脸上欣喜与悲伤交织，对视警戒堤防的散兵，他缓缓嘆了口气，还是好好地回答，「那里是黑暗之地的中心……已经坍塌的雾上城。」 「散兵大人……您要寻找之人，此刻正在我们久远的故乡。」 即使早有预料，但人偶心底还是生出些许荒谬。 「丹塔利安」，他将这个名字在口中重复碾碎。 现在，神夜唯一的线索只在这群信徒口中的黑暗之地，即使心知内里一定有丹塔利安的手笔，说不定还有更多陷阱在后面等待，但他已没有犹豫的权利。 「现在就去。」当即跳下祭坛，黑纱帽帘一扬，散兵神色冷凝站在人前，压抑心底不耐。 部落的祭司老者愣了一愣，「您的意思是……」 散兵回首深深看他一眼，言简意赅，「你们不是急着要重返故乡，我要进去找人，别浪费时间。」 从不可置信到欣喜若狂，情绪一瞬之间大起大伏，部落的居民已经不用散兵再催，立即鱼贯而出带着火苗为他引路。 从祭坛上下来的七人身形晃了晃，脸上本就不多的血色被抽空大半，显然先前的寻人仪式不是什么轻松的活计，但他们此刻都顾不上自身，心绪满满都因散兵的话而生波盪。 站到散兵面前，祭司老者仿佛苍老了许多，但他丝毫不露疲态，精神矍铄，「散兵大人，我们这就为您引路，去寻『门』！」 散兵被激动的人群簇拥，朝向他们口中的『门』。 火光照亮幽暗前路，走过连绵群山，横贯内里甬道，人群最终在一片裂谷前停下脚步。 黑暗之地不愧于它的名号，在用以分隔的裂谷这端，部落遗民所持的火苗还能够带来些许光明，而在裂谷那一端，确实丝毫光线都不得入，唯余森寂寥落。 「比起黑暗……倒更像是什么其他的东西。」 散兵眯起眼，捕捉到裂谷另一端的黑暗似乎在流动，他心底思考，判断正是阻隔的屏障，将裂谷另一端的世界遮蔽得严严实实。 应该没错了，『门』就在这里。 黑暗之地所在的暗之外海通向提瓦特大陆的『门』并不轻易开启，每一次开启时都伴随着沉重的利益交换与旷日持久的浴血厮杀。 丹塔利安作为那一批魔神之中的胜者，付出了许多，终于进入了『门』。 『门』后会有什么？ 『门』后的世界如何，与祂诞生之所又是否相同？ 『门』后的世界，名为提瓦特的大陆，又是否能承载起新的理想，构筑新的世界？ 怀揣着浅薄的期待与更遥远的苦恨，在『门』打开的那一刻，丹塔利安却目睹了世界残酷的真相。 在那时，那还是不容许任何存在接触的禁忌。 祂疯了。 所拥有的一切都在被吞噬着的同时、丹塔利安的本能又在不断吞噬着吞噬者，以达成『活着』的平衡。 可是天空上的王座主人看清了祂贪婪残忍的本质，断言其『平衡』只是自我的『平衡』，如果让祂成功降临大陆，祂会成为秩序的破坏者。 并以此判决了僭越者的罪责。 「雾之魔神，吞噬与黑暗的主人，僭越者，丹塔利安。」 「——带来仇恨、散播恐惧与绝望的僭越者，你的归处是黑暗之地的寂静长眠。」 丹塔利安仰起头，第一次睁开的类人型身躯的双眼最先看到的，是自己的罪责律令。 罄竹难书。 「这片土地容不得你踏入。」 在天空王座的召集下，仅仅只注视了这世界一眼的魔神，在第一次感受到的唿吸后就被早已于这片大陆上逐鹿千年的魔神们锁定为敌，神躯破碎，于天空坠落。 第185页 落在海上就成了雾，随波逐流淌向某座未知岛屿。 落在沙漠掩于黄沙，被智识者兼谋略者捡起。 落在渺小者的手中，使他们无师自通祈祷与信仰。 最后也是最初的意念，落到了某个奄奄一息的生灵身上，在这片土地上兜兜转转。 「歷数至今，正正好是第一千年。」 碎片内的倒影幽幽出声，现在整片空间只剩下了它与神夜。 一点紫色光束从遥远之处乳燕投林般直冲神夜而来，许是因为同宗同源，这片区域外围由丹塔利安设下的屏障并未对它多加阻拦。 「所以……你喜欢这段记忆吗？」 碎片中的倒影围着中心之处的紫发少年转了一圈，饶有兴趣问道。 神夜没有回答，只是慢慢睁开眼，眉心那点红色棱形逐渐趋于平静。 他垂眸望着扑向面到前的紫色光束，现在它已凝聚成一团光点。 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动，他拨动了下悬于面前的光点，光点十分依赖般贴近神夜曲起的手指，释放着亲昵友好的讯号。 「我不知道。」神夜低低道，「我不是丹塔利安，这些记忆的主人也不是我。」 「你真的不是丹塔利安吗？」倒影语气咄咄逼人，他不断靠近神夜，「你为什么不敢承认，丹塔利安的名字对你来说就如此难以接受吗？」 神夜咬紧牙关，失控地朝着碎片内的倒影怒喊，「我都说了我不是丹塔利安！」 倒影静静盯着他，脸上倏地露出一抹笑，他声音幽幽， 「不，从最开始，你就是祂。」 「被信徒背叛的是你，离开黑暗之地的也是你，陷入疯狂的是你，被斥罪的是你，神躯破碎的也是你！」 碎片内的身影与神夜靠得更加近，碎片的凉意贴近皮肤渗透入大脑，神夜周身景色再度变化，将他困扰其中不断重复已行之路的迷宫拔地而起，乱石横飞，地崩山摧。 「你以为你还只是踏鞴砂那只卑劣的低等生物吗？你的自我意识从何而来你自己早已心知肚明！」 伴随着『嗡』地数声轰鸣，整片迷宫不断向上，其周遭被黑暗掩映区域也终于本相毕露。 一座古旧城池凭空出现，断垣残壁、凋敝颓朽，占地千万亩还有余，近乎囊括整片黑暗之地，神夜此刻所在的迷宫正是最高点，整座城池中心之地。 「神迹、神迹啊！！」 「那位大人……祂终于回来了！」 散兵心底重重一跳，身侧，头戴小帽身穿黑布短打的黑暗之地遗民喜极而泣，望着眼前展现而出的古旧城池又哭又笑，纵使是一直以来都情绪稳定的祭司老者，此刻也控制不住自己，勐地睁开眼颤抖着手伸向城池的方向。 散兵不能与他们共情，此刻望着被打开部分的『门』后的世界也只是心繫神夜的下落。 胸膛处的心脏图腾跳动频率加剧，认知到这点，他十分不安。 与神夜之间的联繫若有若无，如蛛丝般细弱，只有胸膛上的心脏图腾还能昭示些许。 散兵握紧胸口衣料，神夜那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此刻的神夜沉默望着身前的碎片，第四块也是最后一块碎片。 「你是『种子』，这是你既定的命运。」碎片中的他徐徐开口，「你是丹塔利安与丹塔利安是你又有什么分别，一直否认自己的过去、逃避而不愿接受事实。」 「没有丹塔利安就不会有你，难道你要否认这一点吗？」倒影咄咄逼近，神夜攥紧漂浮在周身的光团，施力过重以至指骨泛白，似乎这样就能从上汲取到一丝力量。 「我没有否认…你说得对，没有丹塔利安，就不会有我。」神夜咬紧唇瓣，面色苍白但仍悬着一缕气勉力支撑，「但我从来都不是祂！我有我自己的名字！」 「……神夜？」 熟悉的语气一出，神夜身体立即陷入僵硬，是散兵惯常称唿他的语气，但却不是从熟悉的人偶口中发出。 碎片中的倒影又叫了一声，咬字清晰，细听之下几乎一模一样。 「你听，只是一个名字而已，从谁的口中说出来都一样，所以你还在坚持什么？」碎片中的倒影与脸色苍白的神夜分立两端，「过往的回忆？一同经歷过的过去？」 倒影中与神夜一模一样的脸庞微微眯起眼，「痛苦的踏鞴砂，还是遗忘了记忆的鸣神大社……啊、对了，好像一直都有一点没有告诉你。」 神夜第六感叫嚣着不妙，但他咬紧唇瓣、只得选择听下去。 「鸣神大社，你一直都把那里当做真正的『家』，对吧？」倒影缓缓露出一点笑，可眼瞳冰冷，面笑心不笑。 「很可惜——那里可并没有把你当做家人，你不会还在以为你在鸣神大社的甦醒只是那只小狐狸的请求吧？」 神夜站在原地，忽然就感受到一点凉意，仿佛孤立雪山中，衣不蔽体、遍体生寒。 碎片中的倒影并不想就这么轻易放过他，「后山的那只狐狸，到如今算起来也有个几百年了，我们做了个还算公平的交易。」 「——至于这交易的结果……」 他没有再说，眼睛只在神夜身上上下一扫，结果已经唿之欲出。 「不、不对！」神夜脑速飞快，或者说他从来没有如此迅速地动过脑，「你到底是谁！你说这些…你挑拨我们的目的是什么？！」 第186页 深紫色眼眸死死盯着碎片内另一个自己，神夜攥紧掌中光团，「我只拿到了两块碎片，从来都没有什么第四块碎片！」 眉梢微微一挑，碎片中的倒影嗤笑出声。 「还以为你会开窍着说出些什么，到头来竟是在这些东西上琢磨，」他抚掌嚯道，「还是说……这就是你最后的反扑？」 神夜没有上他的当，情不自禁咬住指甲大脑迅速思考。 前两块碎片中的记忆如果没有出错，那么来源已经无比清晰。 最先的那块一定就是『祈祷与信仰』，深埋在踏鞴砂的地底，与深黑巨门一同等待着被找回；第二块碎片来自雾与海的鹤观，从栖木得到的三块碎片并和，构成这一整个碎块。 虽然神夜自己并不愿接受，但当所有的记忆铺展开时，他就已然意识到自己最初的存在。 ——他是第三块碎片，是最初也是最后的意念，于这片土地之上兜兜转转的流浪者。 他苦涩地支起精神，未被他得到的最后一块碎片，那块落在智识者兼谋略者掌中的碎片，不知何时趁乱混入，出现在他的面前。 ……为了什么？ 看进神夜眼底，碎片中的倒影就已知晓他此刻已梳理清晰，他也懒得再继续虚以为蛇。 一双苍白的手，撑着漂浮在对面的碎片边缘，神夜瞳孔骤缩，那双手仿佛突破阻隔般，极轻微地一声就搭上碎片的外沿，只片刻间，这块猩红碎片就已然放大无数倍，俨然与人等高等宽。 下一刻，一道人影从中走出。 他动作不急不慌，微俯身踏出碎片，掀起眼皮将愣怔在原地的神夜收入眼底。 笑意冷淡，抬起的面孔完全呈现。 即使早有预料，但神夜依然有种说不上来的怪异，那张脸……与他一模一样！ 从头到脚，哪怕是手掌下的光团，都一比一復刻，两人对立宛如镜面两端，同样深紫的眼眸映出荒败城池下的身影。 唿吸频率、行动间的细小动作、眉间的一点红菱，全无二致。 神夜脑中『嗡』地一声锐鸣，眼前发昏，大大小小的色块占据整片视野，他死死咬舌、竭力保持清醒。 糟了。 即使再迟钝，神夜也察觉到不对劲。 出现在他对面的『神夜』如果只是面庞、行为等外在一样也就算了，但在神夜的感知视域中，身前没有出现另一个『神夜』的身影。 他的感知视域现在再看，来源正是丹塔利安……曾是魔神的祂绝不会轻易被欺瞒过去，人类、或是这片大陆之上的生灵更是罕少能有瞒过魔神的方式。 如果不是欺瞒……那么，就只有本源一体。 放大数倍的碎片仍在『神夜』身后，却存在感鲜明，它毕竟来自于丹塔利安，而不是神夜。 但面前的『神夜』却毫无踪迹，仿佛也是他。 仿佛用的……就是他的身体。 第79章 第七十九只史莱姆 他的身体？ 荒谬的联想跃上心头，一道影子迅速划过大脑。 冰冷吐息扑撒耳畔，神夜心底悚然迅速回头，那抹从碎片中走出的身影竟在他思考间瞬间到达身旁，他的声音幽幽，语气轻嚯，「现在可不是让你发呆的时间。」 搭在肩上的手掌冰冷，神夜的身体受其干扰仿佛冻结，只得大睁着眼停滞在原地。 顶着神夜的壳子的身影微微笑了下，贴近神夜的侧脸轻声，「一直以来，你执着的不过就是这个名字罢了，但是现在——谁还能分得出我和你呢？」 「你是我，是丹塔利安，是最初与最后的意识，唯独不再是你自己。」他咬字清晰，字字刻入神夜的大脑。 神夜唿吸急促，把牙齿咬得咯吱作响。 他想起来了，哪里还会存有他的身体。 又是什么人，会将第四块碎片悄无声息地混入踏鞴砂的地下遗蹟。 ——[埃舍尔]。 答案已经显而易见。 神夜咬紧牙关，「你……」 披着神夜壳子的碎片轻轻放开了他，竖起食指抵在唇瓣唇角微扬，「——嘘，多省点力气，有趣的可都还在后面呢。」 神夜瞳孔骤缩，显然是意识到了什么。 「真聪明。」碎片保持微笑，向后退去一步，只眨眼间，就是同神夜一模一样地被禁锢在原地的动作，「来看看吧，我是怎么变成你，取代你，占据你的一切。」 他将声音放得很轻，窃窃私语般只两人可闻，「现在，你的名字该换个人了，去做『丹塔利安』吧——」 隔绝黑暗之地的屏障骤然破碎，黑沉沉的影子勐地踏上这片土地。 「——神夜！」 一声锐鸣划破空间，刺得人耳膜生疼。 虚拟的两根手指托着下颌强制将神夜的脸颊扭转过一个角度，直面远处赶来的那道身影。 黑纱扬起，狩衣衣摆重重下落，散兵喘着粗气抬起头。 在坍塌崩裂的城池之上，不知何时竟然立着两道一模一样的身影。 如镜面两端，齐齐朝他的方向望来。 「阿奇。」 「阿奇……」 两个神夜同时张口，声音摺叠，语气细微不同因距离过远也极难察觉。 「……神夜？」散兵紧盯两道神夜身影，即使不明情况但心头危急未解，只得暂先摁捺住动作，「发生了什么？」 第187页 神夜冲动地要冲上前，但脚步却被牢牢禁锢不得行动，与此同时，他的嘴巴也发出与身侧身影同样的声音，「我不知道，阿奇，我睁开眼时就出现在了这里，还有旁边这个……」 披着神夜壳子的神夜抬手一指指向他身侧的神夜，神夜也同样做出如此动作。 「这里出现了另一个……我。」 散兵不着痕迹皱了下眉。 神夜咬紧牙关，但面上表情却是如出一辙的不解与疑惑。 碎片模仿着神夜的语气，紧张指向身侧的神夜，「而且不知道为何，我的动作竟然也被他学了去，不管说什么做什么他都和我一样。」 他期冀地抬起眼，小心翼翼道，「阿奇……你能够分清我们吗？」 神夜心底一凉，巨大的惊惧袭击大脑，他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但被迫抬起的手还是泄露情绪般陷入细微颤抖。 碎片想取代他……为什么？ 已被回收的那两块碎片神夜可以感知到正在自己体内，而自己和碎片却是同源，取代他后，丹塔利安分裂的四块碎片将重新聚合，之后会发生什么不得而知……但可以肯定的是，必定于他有弊无利。 仅从体内已回归的碎片来看，它们只静静存在着，没有丝毫意识痕迹与波动。 是碎片本身就不具备意识，还是回归后……被抹消了意识？ 神夜陷入焦躁，一个接一个问题被抛到面前，纠缠在一起就像一只被猫挠乱的毛线球，努力抽丝剥茧却找不到关键的线头。 而意识之外，碎片还在诱哄，「阿奇，我现在动也动不了，但是我感觉到了，只要你解决了他，我就能恢復正常，离开这里！」 两个神夜彼此对立，同时恳求着散兵解决对方，投来的视线却情绪不一。 散兵走近，意料之中地没遭到阻拦。 表情冷淡，看不出他此刻在想些什么。 神夜并不担心人偶会选错，他信任散兵远超自己。 但现在不行，躲藏在幕后之人还未走出，不能让阿奇陷入危机。 神夜神经紧绷，飞快处理已获得的细枝末节。 现在已经可以确定，第四块碎片背后的支持者，[埃舍尔]，绝对就是在散兵记忆中出现过的带着诡异面具的男人。 多托雷。 在他沉睡的百年间，散兵与多托雷达成的交易结果，神夜藉由人偶的双眼目睹的那片囚牢般的深灰密闭空间。 在那里，有数以千计的[实验体]。 唿吸着、存活着，被复制成无数统一的模样。 他总算明白为什么会从那些[实验体]身上感受到强压阻力，与多托雷所说的那句『实验体已经开始觉醒自我意识』。 他的身体、他在踏鞴砂被夺走的躯体……拥有他气息的[实验体]，与身侧的『神夜』。 那个戴诡异面具的男人，多托雷——就是他在黄沙之下捡起最后的碎片！ 『……落在沙漠掩于黄沙，被智识者兼谋略者捡起。』 这是已然回归的那两块碎片给他的提示！ 「阿、奇……」神夜艰难从喉间逼出声，但也只出现一瞬，散兵眼神迅速锁定发出声音的神夜，但碎片仍旧不慌不忙，毕竟在神夜出声的同时，他也效仿着神夜同样发出涩然唿唤。 他此刻心情颇好，看着神夜如此挣扎，竟给了神夜勉强说话的机会。 「杀了、我，」神夜死死盯着面前的散兵，他与碎片现在唯一的不同只剩下视线，「快！」 散兵表情不明，微垂头视线似是停留在神夜的眼皮上，唇角掀动了下，讽刺凉薄的话语就从薄唇中流出， 「…真狼狈，神夜。」 神夜嘴巴微动，发言权再度回到碎片手中。 他闭了闭眼，身体却连这个细小的动作也做不到。 没错的话，碎片一直顶着复制品的身体在此强调让散兵亲手解决自己，除了想让属于神夜的那部分意识因绝望而消失好腾出空间让他占据，另外的就是……他无法主动动手！ 自始至终，碎片之间似乎从来未对其他碎片主动动手，都是自主回归到另外的碎片之中。 承接神夜的原话，碎片酝酿情绪，「阿奇、不要犹豫，快杀了我！」 在人偶背后，碎片眼中的戏嚯已经不再掩饰，浓稠得都要溢出来。 「……我有一个问题，」散兵摩挲指腹，他望着手指上不知何时出现的血点，「按照你们所说，杀了其中一个，之后会变成什么样？」 碎片眼睛睁大，从善如流道，「那时我就能恢復自由，我们就可以一起离开这里。」 「如果选错了呢？」散兵抬起头。 碎片与神夜的脸上露出一抹微笑，「不会选错的，我相信阿奇。」 被控制的身体中，神夜垂下眼。 碎片没有明说，但他知道，无论选择谁，最后的结果都一样，他、他们都会成为『丹塔利安』。 他们离不开这里。 「如果是真正的神夜，很轻松就能回答我这个问题吧。」散兵语气随意，不偏不倚站在两个神夜之间，他一一扫过保持着相同弧度笑容的神夜的面庞， 「说吧，离开这里后我们是去至冬还是稻妻。」 碎片屏气凝神半晌竟等来这样一个问题，他有些不耐，但还是好好地维持着神夜的语气，刚要开口时却兀然一顿，下一秒，回答权轮换到神夜。 第188页 他意识到这是散兵的试探。 但没关系，只要神夜做出回答，他就能做出全然一致、完全相同的回答，从根源上解决问题。 神夜闭了闭眼，能感受到碎片对他的限制，再睁开时眼中已没有犹豫。 「哪里都不去，」他努力弯出一抹笑，尽管看上去苦涩更多，「踏鞴砂就很好。」 两双同色眼眸对视。 「没有其他想去的地方了吗，神夜。」 神夜摇了摇头，他再度丧失了身体的控制权，碎片接替，语气衔接神夜，毫无破绽，「没有了，我们就留在踏鞴砂吧。」 「……好。」散兵深深吸了口气，他望着神夜，视线罕见地柔软温和，唇瓣微动，声音就传至耳畔，「都听你的。」 神夜不再恐慌，负面的思绪已经不能再干扰他，在耳畔鼓譟的心跳声中，情绪终于缓和下来。 散兵接受到了他的意思。 脸庞逆光、侧朝着碎片，飘出的声音是「都听你的」，但人偶口型却放缓、说出了另一句话。 [别害怕] 「阿奇，只要攥住心脏处的图腾，将内里的碎片取出来，另一个我就能消失！」神夜与碎片齐齐出声，催促着表情晦朔的人偶快速採取行动。 「心脏内的碎片就是支撑『我』的力量，只要取出就能结束现在的困境！」 碎片语气努力沉稳，但不可避免还是带上了一缕激动，他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坦然为自己找补，「我们马上就能一起回去了，阿奇，只要你——」 话音未落，「噗呲」一声突兀响起。 下一秒，尖锐的哀鸣炸响，这哀鸣愈演愈烈，竟演化成非人般的吼鸣，周遭兀地宕开圈圈气压，乱石飞溅，尘土崩裂。 碎片不可置信望着胸口直插入胸膛的苍白手掌，咬紧牙关狠戾逼声嘲问，「你、你怎么会——！」 他话到一半却勐地停住，不知何时已转为猩红的眼瞳中，倒映着另一个神夜倒下的身影。 在他的胸膛心脏处，同样……被一只手插入其中。 第80章 第八十只史莱姆 「……为什么，你怎么可能认出来…」碎片唇瓣洇血，但那血却非常态，而是一种令人眼熟的血红雾状物。 散兵不欲解释，单手撑住脱力的神夜。 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神夜在心底自嘲，从臂肘中挣扎着抬起头，沉默望着对面那侧同样被散兵扼住致命之处的碎片，他平静地开口，宛如陈述一个事实，「……你取代不了我。」 「我说过，」散兵的手指深入碎片的身躯，唇角不屑地抿了下，「假的永远都不能替代真的，小孩子都能明白的道理，你却到现在都不能认清。」 碎片痛得浑身颤抖，情绪跌宕间更是被散兵与神夜的话语激得怒气滔天，「认出来又怎么样！你们还是逃不开这里，你们永远都出不去！」 话语狠毒满是戾气，散兵丝毫不将他的诅咒放在心上，手掌一攥欲要捏碎碎片胸膛心脏处的图腾。 只要解决了面前这个仿造品，就能够成功带着神夜离开…… 手指微用力，人偶表情冷淡，碎片喉中骤然爆发一阵锐利哀鸣，他不住挣扎着要从散兵手中逃脱，牙齿咬得咯吱作响，死死抓着贯通胸口的人偶手腕不断在其上死命抓挠。 与神夜一模一样的面孔上，双眼怨毒死死盯着散兵，他咒毒道，「你会后悔的…你一定会后悔的！！」 散兵啧了声，手指一弯，攥紧他胸口的图腾，勐地抻开捣入其中，触及隐藏极为内里的碎片手指捏合，毫不留情地拖拽而出。 刺耳嘶嚎重重回响，眼见着离取出他胸口的碎片还差最后一点，身后，突然传来一声隐忍喘息。 「……神夜？」散兵注意力全数集中在取出碎片之上，分不出心神去顾及身后的神夜，只有同样贯穿神夜胸膛的那只手传来些许颤抖。 神夜咬紧唇，咽下几乎要将他撕裂的痛楚，脸色苍白安抚背对他的人偶，「我没关系……快继续，不要分神，阿奇！」 散兵心底焦急，既想回头察看此刻神夜状况，但另一侧也更在关键时刻。 他一咬牙加重了取出碎片的速度，碎片顶着的神夜躯壳开始崩塌溃散，尘埃般不断四溢，与神夜全然一致的面庞也仿佛笼罩了层雾气般模煳不清，他已经艰难到连基本的躯体都维持不了。 神夜的理智仅剩最后一线清醒，此刻碎片所遭遇的痛楚，他也一样硬生生受了下来。 喉口满满都是血腥气，神夜心知肚明此刻状况为何缘由。 最初，碎片就在他身上施加了镜面之术，无论是语言、动作抑或是痛楚感受，碎片能感受到的他也一样，相同也是如此，想要打破这诡异的平衡就必须要取出其体内的第四块碎片。 但神夜不能自我突破困境，碎片看起来也不能主动对他动手，他们中若有人想打破僵局，必须需要藉助第三人。 此刻出现的散兵就是破局点。 碎片希望散兵错认神夜好借他之手来直接杀神夜意识，以此成功达成他鸠占鹊巢，占据『神夜』身份并让神夜因绝望崩溃，回归到『丹塔利安』的目的。 但神夜并未仅限于此，他想的更远。 毕竟，碎片身后还隐藏着至今未露面的第四人，多托雷。 第189页 一手搅乱局势，潜伏于暗处、是贯穿始终的幕后之人。 在踏鞴砂夺走他的躯体与气息，又不知何时成功拾起坠落的第四块碎片，他的意图究竟是…… 神夜遍寻不到答案，转换思路重新思考。 如果此刻碎片目的达成，他回归到丹塔利安的意识之中，四块碎片集齐，接下来会发生的状况毋庸置疑。 ——已逝去的魔神，丹塔利安将会重新降临世界。 那时的丹塔利安究竟是由神夜的意识还是碎片的意识主导就不得而知了，但唯一可以确认的是，唤醒祂的人，一定是多托雷！ 一瞬间，神夜福至心灵般窥探到幕后真相的一角。 多托雷布局横跨千百年，从最初捡到碎片到踏鞴砂的推动，神夜、散兵、碎片……甚至还有鸣神大社乃至所有知晓『丹塔利安』这个名字的人。 他想控制魔神！ 「不、不对！」神夜死死咬住舌尖，迅速否定自己的猜想，清醒片刻大脑转了个弯迴转过来。 丹塔利安在碎片的记忆中自我意识十分浅薄，只有深刻入骨的恨意，而且復生的魔神也难以把控其对人类的态度，一个不小心就会带来巨大麻烦，可操纵性极低，多托雷想单纯依靠人类之力操纵魔神几乎是无稽之谈。 但……如果是另一种可能呢？ 在旧有魔神的残骸上重新人为培育出新的，可被操纵的意识。 眼前盯着他身体的第四块碎片不就正是如此的结果吗！ 神夜已经得到了答案。 多托雷的目的，从一开始就写明了……他妄想以自我支配更高的存在，也许他自己都已不再是人类。 ——他要造神！ 「八重大人，我们这么做真的……」 竖起的手指点在唇瓣，阻住绿髮巫女将将要出口的话语，八重神子兜袖放下最后一处结界的御物，巨大且虚幻的狐狸立于她们身侧。 狐千代还有话想说，但见此情景也只得沉默。 身后阴影处树叶拨动，一道黑影立于树梢，抱臂遥遥远眺远方直冲天际的猩红血光，他微垂首身形顿闪，下一秒就出现在绿髮巫女的身旁。 「所有的御物全数准备完毕。」黑髮鬼族，鬼童丸平静道，「结界展开，在大人的加持下足以将那位的痕迹全数掩盖。」 从八重神子口中得到一句「神夜，他是种子，但也不是种子。」似是而非般的话语，下一刻，平静就被打破。 鬼童丸上山了，并带来了所有御物全数埋下的消息。 「三百年前，鸣神大社与祂做了一场交易。」后山的天狐迈着步子徘徊在影向山顶。 狐千代存疑，「祂是……」 天狐金色的兽瞳转过，语气温和，一个名字就从它口中流出，「丹塔利安。」 「丹塔利安，」狐千代低低重复，「可是狐斋宫大人，丹塔利安不是已经……」 充斥神性的巨大天狐被叫到名字，身形渐渐变化，一道泛着微光的人影出现在她面前，面庞有些模煳，勉强能看清些许。 她看着狐千代就像看着年幼的孩子，「你说的没错，很久很久之前，祂就已经『死去』了。」 「但是小千代，魔神的『死亡』与我们的死亡有的相同，有的不相同，魔神也许会陨灭，也许不会陨灭，丹塔利安……就属于不会陨灭的存在。」 「诶？」狐千代难以理解，「那神夜他……」 狐斋宫微微笑道，「神夜并不是祂。」 遥望冲破天际的猩红光柱，八重神子接过话，她神色一如既往随意，「小傢伙他呀，可不是那种带来不好的东西的种子。」 狐千代与鬼童丸并肩，面上是如出一辙的紧肃。 「你们带他来到鸣神大社的时候，还有一个傢伙，也尾随在你们身后呢。」 那是一场算不得公平，但鸣神大社必须踏入的交易，只因为交易的另一推出的筹码过于诱人，令鸣神大社、乃至稻妻的掌权者都难以拒绝。 ——他带来了狐斋宫。 「死而復生，多么美妙的词彙。」八重神子语气微扬。 狐千代犹豫再三，还是追问道，「那、那个交易者，他又想要什么呢？」 狐斋宫走到他们身边，指向鸣神大社的最正中。 绿髮巫女不解道，「神樱树？」 狐斋宫微颔首，「是的，神樱树。」 三百年前，鸣神大社。 「萦绕着时间与空间气息的树……找到了。」 神樱树之下，血红的人影喃喃，模煳面庞上只有五官凹陷的窟窿，面向身后如临大敌的八重神子，他转过脸，任谁也不知晓他在想什么。 「把它扔进去。」血红人影指向狐千代带来的史莱姆残躯，八重神子正为之苦恼如何处理。 「突然闯入鸣神大社并一直在自说自话可不是什么好习惯哦。」粉发巫女眯起眼，「而且……」 血红人影直接打断了她的话，「我来是做交易。」 「用你们的前任大巫女，狐斋宫的灵魂来交易。」血红人影紧紧盯着她，眼睛极冷，但下半张脸扯起夸张的笑，十分割裂。 他意味深长道，「你们会愿意的。」 八重神子表面维持云淡风轻，但心底疑虑不定，狐斋宫已逝，绝不可能还有什么灵魂……但万一呢？ 第190页 没有给她留下太多的思考时间。 那道血红人影抛出一团光球后就缓缓洇入树中，连带着史莱姆的残躯，神樱树却骤然光华大绽。 八重神子再睁眼时，狐斋宫已回归鸣神大社，以灵魂的方式。 「之后便是我们都知道的，百年后小傢伙从神樱树中醒来，被那具人偶带走，直至今日。」八重神子掸开振袖，眼睛眯起弧度， 「当日那道血红身影的气息……现在看起来果然如此呢。」 狐千代不解，狐斋宫为她解答，「那道血红身影，正是魔神丹塔利安……不，应该说，是祂陨灭后的产物。」 「据我知悉，血红身影的本体，应该是一团血色之雾。」狐斋宫回忆开口，「一团能够吞噬生灵、积蓄怨憎的红雾。」 「好了，我们该开始了。」八重神子为她们的交谈画上句点。 「在这百年间，鸣神大社与社奉行联手踏遍整个稻妻领域，成功布下共一千七百三十二处镇物，以待今日。」 狐千代突然想起到了鸣神大社后鬼童丸就被支去社奉行，一看她表情，鬼童丸就知晓她在想什么，沉声道，「的确，名义上是寻找神夜的身躯，其实也藉由此，我们成功布下囊括整个稻妻的结界。」 「——为了防止今日这般魔神的降临。」 狐斋宫向前走去，身躯又在金光之中缓缓化为巨大的狐狸，口吐人言，「开始封锁吧，决不能让魔神的气息蔓延出稻妻。」 「是！！」众人齐齐应声道。 狐千代愣怔眺望远处天空，一时失语。 八重神子食指捏着她的下巴移转到踏鞴砂方向，「小千代，这个时候还是相信小傢伙吧。」 「毕竟，从始至终你可都是看着他长大的。」 而在世界之外，神夜缓慢咽下口中的血。 距离碎片被完全取出，只差最后一步。 散兵对面，手掌贯穿的身躯已然崩塌溃散不成人形，只剩下一团大约是人形的东西。 他抬起猩红的眼，内里映出散兵与神夜的身影，以及他们的身后—— 第81章 第八十一只史莱姆 堆叠嘈杂的脚步响起，却齐齐在坍塌城池入口停了步伐，领首的老者眼见上首境况不由得发出惊唿，「散兵大人！」 神夜心底条件反射生出些许不安，尤其是看到对面已溃散不成人形的碎片视线定定盯向来人的方向。 散兵抽不出心神去应付那群慢一步赶来的黑暗之地遗民们，手中只差最后一点就能取出最后一块碎片。 「呵呵——」嘶哑嘲哳的喘气艰难响起，勉力支撑躯壳形状的碎片喉咙漏了风般低低笑出声，没人知道他此刻在笑什么。 「……来得正好。」 他这句话说得没头没尾，神夜散兵尚未反应过来，巨大的压迫重重堆积在肩嵴之上，神夜甫一遭受竟生生被压得单膝跪下，与碎片通感传来剧烈的痛楚迫使他死死咬紧唇瓣，手指扣入地面挠出五道抓痕。 神智不清时，神夜似乎听到几声惨叫与哀嚎。 他心脏重重一跳立时清醒过来，再抬头看时眼前情势一度逆转。 地上飞溅血点，猩红占据视野，大片大片铺散开。神夜不可置信，却见刚刚还挡在他面前的散兵突然抽手向后一捞跪在地上的神夜不断向后退去。 「等等、阿奇，还没……」散兵直接打断了他，语气严肃冷冽，「神夜！」 被散兵一声直击大脑，神夜重重一眨眼再度看向面前，入目之景竟让他目眦欲裂。 好不容易到达此地的黑暗之地遗民只来得及发出浅浅几声惨叫就当场消失，飞溅铺散开的猩红雾气不断向外扩散，再看血雾源头，分明就是已不成人形的第四块碎片。 「碎片……」神夜手指抽动，突然发现自己的行动不受限制。 散兵飞快答道，「取出来了。」 带着神夜占据高地，勉强避开在地表逸散的红雾，散兵将掌中紧攥的第四块碎片塞入神夜手中。 人偶似是不想让他多看，交接动作迅速一触即分，手掌避开他的视线背在身后。 还想再问，底下兀然爆发一阵非人般的怒意嘶嚎。 失去碎片的红雾仿佛丧失理智，不断横扫周遭城池遗蹟，红雾一旦触及某物就必定会将其抹灭消陨，这场景看得神夜无比熟悉，在最后的记忆中，丹塔利安所化身的红雾……正是如此。 几道幽紫色火光猝然划过，如猩红火海中的几枚星子，遥遥坠在远方。 神夜再定睛看去，是先前那群踏入城池遗蹟的人群，从之前黑压压脚步堆叠的一片分散成几个不大不小的团体，唯一的共通点是他们都簇拥着最中心之处的幽紫色火焰，闭上眼嘴里念辞祈祷。 火焰光华笼罩下，血雾被隔绝在外，不能触及内里。 「原来如此……」神夜喃喃自语，只消一眼看去他就知晓这群人就是当初被狂信徒赶离雾上城的黑暗之地遗民，他们身上属于丹塔利安的气息太重了。 在席捲整个黑暗之地的血雾清剿中存活下来的方式……竟然是与血雾同出本源的火焰。 散兵眼神微闪，祭司老者所说的『丹塔利安于千年前放我们这二百七十一人一条生路』中的生路就在这里。 神夜指尖一痛，皱了下眉看去，被取出的第四块碎片竟不安分地要挣脱他的手掌，划破他的手指向外闯去，看方向是要回归到血雾正中不成人形的生物体内。 第191页 加重手中禁锢力道，底下的怒意嘶嚎却有所感应般骤然停歇。 神夜转过头，竟直直对视黝深猩红的凹陷眼眶。 向后退了两步，做好它会冲上来的准备，神夜扯着散兵预备一个不妙就迅速转移藏身地。 但底下的血雾仍旧在缓缓流动，将触及的一切都收入其内。 突然，一阵地转天旋，仿佛有什么巨大的撞击轰鸣声在远处响起，本就残破不堪的城池遗蹟又「轰」地坍塌大半。 神夜散兵面面相觑，危机之中第六感催促他们快速离开此地。 压制掌中的第四块碎片，但神夜的情绪丝毫没有好转。 即使取到了丹塔利安所有的碎片，但似乎一切都没有结束。 地表蔓延的红雾，红雾之中挣扎求生的遗民，即将坍塌的城池与不明的撞击声。与前两块碎片不同，从另一个『神夜』体内取出的第四块碎片丝毫没有回归到神夜体内的倾向。 -为什么？ 巨大的焦躁与不安在理智边缘游走，死死攥紧散兵的手，神夜尽最大程度搜寻线索。 「一定还有什么是没有解决的，到底在哪里？！」 神夜转头，视线倏然一定。 「阿奇……那个是什么？」 散兵同样也在搜寻破局关键，听见神夜的话迅速抽神望去。 被红雾覆盖的地表之上竟洇入数道深重血痕，血痕交错，在整座城池遗蹟的地面上构成一个巨大的不规则形状，而且还在继续！ 「我们去更高处。」散兵立即拎起神夜，两人避开可能会扑上来的红雾不断变化藏身点，但奇怪的是，这些诡异的雾气似乎并没有想要对付他们的念头，只不断向外扩散蔓延。 「不对劲。」 神夜止不住去看，每一次变化藏身点都能看到地上形状的一部分，他眯起眼，莫名觉得它们很像一个东西。 散兵最终停在最高的一座塔楼之上，神夜向外走出几步，能将地上的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 红雾中心的不明生物深黝的眼眶一直跟随神夜与散兵移动，摁捺不发的举动无疑加重了他们心底的疑虑。 是笃定他们逃不开这里，还是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猝然，神夜瞳孔骤缩，散兵最先察觉到他不对劲，立即伸手将神夜扯回，「怎么了？」 「…那是召唤的图腾，」神夜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他要召唤谁来到这里？！」 尽快此刻他心知肚明，现在最有可能被召唤到此处的，只有那个人了。 -多托雷。 神夜面色难看，勉强宽慰自己，即使红雾将他所猜想的多托雷召唤到此处，但是红雾的存在同样会给他带来麻烦。 他不住想起曾在踏鞴砂遭受的痛苦，那些如针刺般的话语挑拨在此刻发挥了作用。 踏鞴砂、鸣神大社、黑暗之地，如果连此刻第四块碎片被他取走也在多托雷预料之中，那么此刻血雾的不作为也就恰恰证实了他的目的。 「不能让他召唤成功！」 散兵不明所以，但知晓此刻神夜所说必定尤其缘由，深深看了他一眼应了声，「神夜，不要对我隐瞒任何事。」 神夜张口欲辩，散兵阻住了他，「之后我会再听你慢慢说。」 捏了捏交握的掌心，神夜感受到一点支撑的力量，他与散兵同时离开钟塔之顶，分成两个方向沖向血雾正中。 如果没看错，整个召唤图腾的正中心就是血雾的正中，只要阻止最中心处就能够大大延缓召唤的……速度。 右手手掌处的碎片兀然爆发一股巨大能量波动，飓风卷席冲破阻碍，神夜攥紧碎片控制不让它逃脱，步入中心图腾的一瞬他一抬头就与五官深黝的不明存在面对面紧贴。 心脏重重一跳，湿滑黏腻的触感从后背席上。 轰然一道紫雷降临，将神夜与它强制分开，散兵伸手勐地一拽神夜后领将他拽离图腾中心。 猩红血光大作，似是挽留又似不甘，徘徊在一段距离之外。 手掌滋滋作响，电弧萦绕，散兵表情冷凝看向整个图腾中心，被血雾笼罩的正中。 半息的停滞，神夜缓过神，手中一空，低头却发现握着的第四块碎片丧失活力般再无动静，连猩红血色也从其上退去，就像一块最为常见的石块。 清晰的拍掌声从血雾中心一清二楚传出。 皮质手套相触，发出的声音不大不小，瘦长人影隐隐显现。 拨开雾气，散兵绝不会陌生的身影从中缓缓踏出。 瞳孔骤缩成一点，介乎隐忍克制与杀意之间，人偶狠戾出声，「多、托、雷！」 多托雷的身影出现在这里，与那具同神夜一模一样的身躯，这下不需要神夜再说什么，散兵已解开所有的不解与疑惑。 召唤图腾成功了，而且看多托雷的情况，血雾对他似乎也造成不了伤害，所有有益性的自我宽慰全部落空，神夜抑制不住心底的恐惧。 「许久未见，六席。」蓝发，半张面庞之上覆盖诡异金属面具的男人慢条斯理开口道。 散兵没有与他虚伪叙旧的时间，错身一步遮住神夜，「滚开，多托雷。」 猩红的瞳孔沉寂将他们收入眼底，多托雷唇角弯起冷硬的弧度，「还是一样不客气，看来过了这几百年，六席你已经成功找到了你的……小朋友。」 第192页 神夜陡然浑身一颤，男人咬字怪异，尤其是最后的停顿，刻意停开的空晌似是在组织言语，但丝毫不能从他的话语中感受到任何好意。 不、如果能从他的话语中感受到好意那才更加诡异。 「这么剑拔弩张可不是什么好的开场，」多托雷似是随口，挪身一步让开身后的空间，「我想，你们一定很愿意见到你们的老朋友。」 他唇角在笑，但眼底却一派冰冷。 「毕竟你们——才刚刚亲密接触过，对吧。」 如引入主角进入剧场，多托雷身后，一个浓厚淤沉的影子再度浮现。 短短几息之间，散兵神夜就目睹了一个影子拉长扯宽变成一道人影的全过程。 那影子同样迈出红雾，与多托雷不同，红雾眷恋般围绕着他，萦绕其身畔似有拱卫之相。 「啧，」未语先闻声，他不耐烦一挥手挥散周遭血雾，无比熟悉的脸颊出现在雾气之后。 散兵死死攥紧袖下的手掌。 ……又是一张神夜的脸。 「差点就死了，再来迟点你的计划也可以不用继续了。」他扭着自己的脖子，发出「咔哒咔哒」的声响，不断抻臂拧转身体关节手腕，不耐烦瞥了眼被散兵挡在身后的神夜，脸上立即挂上一抹浓厚的嘲嚯， 「哟，还活着呢。」 神夜慢慢吸了口气，缓缓捏碎掌中失去色彩的石块。 碎片眼尖，瞧见神夜指尖簌簌落下的灰尘。 「真无情，派不上用处了就把别人捏碎，还好我不在里面。」他做了个夸张的恐惧表情，笑得身体颤动，指腹拭去眼角渗出的生理泪水，「抱歉抱歉、太高兴了一时说话有点控制不住。」 他微微弯下腰，脸庞与神夜保持同一水平线，微微凝出点笑，「不过，又要重新适应新的身体，你真是又给我添了个大.麻烦了呢。」 果然。 第四块碎片与多托雷达成了合作，一切猜想到达此刻全数完成闭环。 神夜抵住散兵的后背，从他身后走出，进入多托雷与碎片的视野之中。 「神夜！」散兵不贊同出声，他摇了摇头。 「你们要造神。」神夜冷冷注视，直接点出他们的目的。 碎片挑起眉，「这不是挺聪明的……所以？」 「所以你们需要我自愿成为你们计划中的一环。」神夜冷声道。 多托雷离碎片很近，瞳孔停留在神夜的脸侧，他施捨般点出神夜话语中的一个误区，「说错了一点，并不需要你自愿。」 「当你陷入绝望……就无需自愿抑或是不自愿。」 散兵似是料到什么，伸出手就要去抓住神夜，却被他轻轻避开。 微弱的歉意与哀伤在他眼中划过，散兵唿吸一窒。 这一幕似是取悦了在场唯二的两个观众，让他们施予了此刻不该有的耐心。 「我有一个问题，」神夜收起对散兵的情感，转而冷淡看向多托雷与碎片，伸手一指，指向正适应新身体的碎片， 「……你究竟是谁。」 顶着神夜脸的碎片歪头，「重要吗？」 神夜没有出声。 「好吧——好吧，」碎片把头拧回到正常幅度，拨弄自己的身体就像玩弄有趣的东西，「我就是你。」 不待神夜反驳，他唇角挂起一抹诡谲的笑，「但你永远都不会拥有我所拥有的力量。」 「成为神的会是我，占据意识主导的只会是我，取代『丹塔利安』的也将是我！」 伴随着鼓掌轻响，多托雷终于开口，「造神计划唯一成功实验体，或许你们可以叫他另一个名字。」 「丹塔利安陨落的果实——碎片：疯狂。」 「吞噬一切，毁灭黑暗之地、消陨所有生灵的红雾之主——就是我！」他语气癫狂，扯进距离，与神夜面贴面，只差最后一步。 熟悉的湿滑黏腻感再度从后背席上，是蔓延而来的红雾。 第82章 第八十二只史莱姆 重重一声撞击轰然炸响，神夜迅速回神，抽身躲开朝他而去的红雾。 疯狂碎片一直在试图用红雾腐蚀他的身体，神夜能感受到体表上的些微刺痛，不过比起先前遭受的也就是九牛一毛。 退回到散兵身边，神夜遮住人偶的身形，这才能够缓下心来。 对面一前一后的多托雷与疯狂碎片看起来是铁了心要完成他们的造神计划，看起来即使他再如何反抗也对结果造成不了丝毫影响。 多托雷与疯狂碎片不需要谈判，说到底还是因为他太弱了，没有能够与他们谈判的资格。 现在的他无论做出如何选择，最终都会成为他们计划中的一环。 多托雷耐心十足，像是料他也不能翻出浪来。 疯狂碎片虎视眈眈，在彻底揭开最后一层遮羞布后他已经完全将神夜视为自己的掌中之物。 「阿奇，」神夜轻声自言自语道，「看起来我们是出不去了，怎么办呢。」 散兵面色难看，但还是上前一步与他并肩，攥紧神夜握紧成拳头的手。 「没关系，神夜，我会一直陪着你。」 即使此刻神夜无比清晰等待他们的未来绝没有那么轻松、或许只剩一片黑暗，但人偶的话语还是极大程度安抚了他紧绷的情绪。 神夜扫过表情晦暗不明的多托雷与已经等得不耐烦的疯狂碎片，心平气和讨论，「我只有一个要求，能送他离开这里吗？」 第193页 疯狂碎片高高挑起眉，瞥过神夜身侧的散兵，「你在和我谈条件？」 神夜眼神微动，点了点头。 「当然——不可以。」 顶着神夜的脸，疯狂碎片正如其名，表情狰狞且夸张，「你迟早都是要消失的，就算将你旁边的这个…人偶？还是什么东西送出去又如何？」 碎片满含嘲讽，「别做梦了，早点放弃那点无用的想法吧。」 一直是碎片在说话，多托雷却维持静默。 神夜转去看向他，多托雷倏地露出一种饶有兴致的表情，「你在评估什么？」 神夜心底一凉。 「挑拨、还是猜忌？」他手掌掌心交接，白色的皮质手套摩擦发出细碎声响，「虽然此刻展现出的这点小聪明不合时宜，不过还是让人不得不说一句『怜悯』。」 猩红的眼瞳恶意弯起，多托雷俯视着身前的紫发少年，扯起一抹冷淡的笑，「你、与这边的人偶，都是计划中的一环。」 直接否定了神夜不着痕迹的试探，他与疯狂碎片才是真正的利益共同体。 神夜垂下眼，手指搭在散兵的手腕，人偶胸膛内的心脏图腾不断模拟真正的心脏与脉搏，连手腕脉搏的跃动都感知地一清二楚。 他轻轻嘆了口气。 收回了两块碎片，他也取回了一些曾经是『丹塔利安』的记忆与力量。 虽然一直否定自己作为『丹塔利安』意识的存在，但神夜不得不承认，魔神的力量十分磅礴且诱人。 足以撼动天地，囚锢在他的身躯中。 如非必要，他并不想用到这份命运的馈赠，一旦接受了这份来自『丹塔利安』的力量，那时的他，究竟是此刻意识清醒的神夜，还是已逝去的魔神…丹塔利安呢？ 他们在等待着他使用这股力量，这也正是他们的目的。 不断施加压迫，加重心理压力，等待神夜意识的自我瓦解与崩溃——那时就是他们坐收渔翁之利的时刻。 「没那么简单，不会那么轻松的。」 神夜抽回自己的手，散兵反手紧紧握住。 内心的不安在叫嚣，对峙多托雷与疯狂碎片，挡在身前的神夜与陷入坍塌的黑暗之地，一切似乎都超出认知，岌岌可危地维持着这险而又险的平衡。 散兵此刻攥紧神夜，却想起踏鞴砂的火海。 那时似乎也是与现在一样……一样的束手无策。 「阿奇，你想成神吗？」 散兵唿吸一窒，神夜的声音突兀地出现在脑海。 「不要紧张，放轻松。」 神夜仿佛是真的随意出声，仿佛问他要不要吃点什么一样，语气轻飘飘的。 面向多托雷与疯狂碎片时脸庞上还满是警惕与堤防，分割感极强。 「想的话就点点头，好不好？」神夜哄孩子般，耐心哄着他。 不知为何，散兵只感觉到一阵绝望，涌上来的情绪如潮汐般裹挟着他的灵魂，不断向远方飘去。 又是这样。 他什么都没做，既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 神夜似是轻笑了一声，「就知道阿奇你会这样……不过现在，可不能拒绝我。」 强硬地将手指挤入散兵的掌中，一点暖意微微散发。 幽紫色的火光缓缓从神夜与散兵捏合的手掌亮起，由弱转强，渐渐竟能媲美日光。 托举着一小簇幽紫色火光的黑暗之地遗民们缓缓抬起头，不约而同被吸引着去看向光亮最盛处。 ——那简直是一轮落于地表之上的新的太阳！ 疯狂碎片渐渐眯起眼，浓厚淤沉的血雾聚起，将他的身形遮掩大半，多托雷还站在原地未动，他的表情看起来更像是对神夜此刻的动作更感兴趣。 猜想的没错，他们都在等着他使用这份属于『丹塔利安』的力量。 滚烫的热度从相接的手掌传递，散兵想挣开手，阻止神夜。 神夜只是微微摇了下头。 在火光亮起的那一瞬，他就已然感知到自己的命运。 使用魔神之力的代价，神夜会回归到丹塔利安的意识，如最初接触到流落鹤观的碎片那般，成为意识中的一缕。 ……他将不再是神夜。 疯狂碎片正是等待这一刻，他跃跃欲试聚拢红雾，就等神夜利用最后的意识发起反抗，剩下的就是完全归属于『丹塔利安』的魔神之力。 而同样出自『丹塔利安』绝望之中的碎片，无疑是此时最能完美契合魔神之力的存在。 「只差一点、最后一点。」他眼中猩红一片，尽是痴迷，情绪跌宕起伏间竟连躯壳都维持得勉强。 横跨千年的造神计划——只差这最后一步！ 多托雷抱臂，等待这场盛大实验的最终结果。 诡异的半脸面具下，猩红眼睛紧紧盯着半空之中几乎灼痛双目的火光。 这一轮紫色的太阳升至半空，其散发的光亮几乎能照亮整个黑暗之地。 于血雾之中残存的遗民们呆呆望着紫色的太阳与亮如白昼的天空。 「那是……」 光亮正中，却并未如疯狂碎片与多托雷所想的那般由神夜积蓄力量反抗他们。相反地、神夜只是与散兵手牵着手，平静得宛如一个寻常的午后。 散兵隐隐有所猜想，但他不敢证实，只牢牢抓住神夜不敢放手。 第194页 神夜看起来很轻松，脸上带着安抚，「别害怕，阿奇。」 「我怎么会不害怕……神夜，」散兵苦涩开口，「我是不是又要失去你了。」 「这一次，我还能去哪里寻找你呢？」 漫长的分别与流浪，短暂重逢却又面临再别，散兵已不知道自己此刻该做出什么表情。 「当我是倾奇者的时候，我总会反思，如果那时候能更强一些……更执拗一些，我是不是就不会失去你，」人偶轻轻开口，垂下眼语气很淡，「过了这几百年，一切却又都回到原点。」 「我似乎什么都没能做到，什么都没有变，你也一定很失望吧，神夜。」 「不。」神夜将自己的脸塞进垂下眼的散兵面前，眼睛里有微弱的亮光，他在笑。 「我从来都不会对阿奇失望。」 「可是……」散兵还想再说，但神夜只竖起一根手指摁住了他的嘴。 「谁说我们会分别的，阿奇？」 人偶视线一顿，缓缓抬起，神夜眼睛弯起一道笑弧，「我们不会再次分别。」 「来登神吧，这一次、我会陪在阿奇身边，不会再有人能分开我们了。」 一锤定音。 几息间，天光倒倾，整片天空倏然极昼极暗，山崩地裂，飓风咆哮，飞沙走石，连远方的天极都漫上幽深的黑紫。 正处中心的疯狂碎片「呵呵」气喘着，死死捂住胸口，脸庞苍白，巨大压力不断将他向下压去，四肢禁锢难以移动。 多托雷面具下的眼睛眯起，直觉感受到周遭有什么东西变了。 一道幽紫色光柱拔地而起，轰然直冲天际，与天空之上的那轮太阳砰然相撞，一瞬之间，伏在地上的黑暗之地遗民们的心脏不约而同漏跳一拍。 「那是、那是！！」愈发剧烈的惊唿声此起彼伏响起。 疯狂碎片挣扎着仰起头，看向半空之中隐隐浮现的那道身影。 「不是那两个傢伙。」他脑海迅速判断，正欲缓一口气，但气息提起到一半却勐地窒住。 不是意识碎片与人偶，那现在出现在光柱之中的究竟是谁？ 他们又去了哪里？！ 多托雷并未陷入慌乱，他时刻保有理性，倒不如说，他正是属于多托雷这个个体时期的[理性]切片。 损失一个切片并没有什么，足够有趣的数据结果就足以弥补这次的损失。 他抬步，避开可能会对他造成伤害的干扰，向沖天的幽紫色光柱靠近。 光柱之中的身影脱离而出。 他缓缓睁开眼，地上伏趴着的黑暗之地遗民齐齐屏住唿吸。 无他，那双眼幽暗深邃，仅是片刻对视都有种将人灵魂吞噬入内的错觉。 「是那位大人……那位大人回来了！」 人群之中，有人出声吶喊，领头的祭司老者眼含泪光注视着沖天光柱，他是当年『背叛者』中的领路人，他最为清楚丹塔利安的气息。 整整一千年了，再未出现过的气息终于在此刻活转过来。 他连忙擦拭眼眶泪水，「这、这就是那位大人的真实面貌吗……竟与散兵大人如此相像！」 祭司愈发肯定散兵就是丹塔利安派来的拯救他们的神使。 「他才不是丹塔利安——！」疯狂碎片咬着牙硬生生将自己从地上拔出，满眼怨憎直指半空中微垂眼俯视他们的身影。 疯狂招来充斥不详气息的血雾，也不再维持神夜的实验体躯壳，再度回归到他的本来面目，赫然而怒，「只有我才是！我才是唯一的魔神！」 「那个小偷！他偷走了属于我的力量！那是属于我的魔神之力，那个没用的人偶怎么可能承受的了？！」 话语出口，疯狂碎片倏然清醒。 那具人偶不可能承受的住来自丹塔利安的纯粹魔神之力，只有他与意识碎片，只有他们能够使用…… 但如果，那具人偶不仅仅只是一具仿造身躯造出来的人偶呢？ 「多托雷——！」疯狂碎片双目泣血，嘶喊出了这个意料之外的名字。 「你究竟隐藏了什么！那个没用的人偶怎么可能占据丹塔利安的力量？！它根本不可能……明明只有与祂同出本源的我、只有我……！」 「果然如此。」多托雷食指摩挲，直面身后咆哮如雷的疯狂碎片，「在御影炉心的时候……这具人偶的身体就已经被改造过了。」 他托颌稍作思考，找到了共通记忆之中的关节点。 被禁止进行实验的人偶心脏，看来就是能够容纳丹塔利安的魔神之力的关键之处。 看来下一次要彻底剖出那枚心脏了。 他结束短暂的思考。 疯狂碎片不能接受这个事实，头顶上同源的压力源源不断向他释放压迫与强制臣服的讯号。 「呵……不过是一具虚有其表的魔神残骸罢了。」碎片怒气沖霄，周身的红雾聚拢而来支撑起他的身体， 「就连最初的丹塔利安都能在我的侵蚀下丧失理智，更何况是你这个窃取者！」 他勐地一蹬地，裹挟着红雾沖向半空之中的光束身影，「卑鄙的窃贼，没有魔神之力与信徒信仰的你不过就是一具空壳，再有压迫又如何？！」 「……那你为什么在颤抖呢。」 清浅的声音兀地出现在耳畔，疯狂碎片后背一冷，身体周遭的红雾如被驱散般骤然凭空消失。 第195页 「你！」 「你在害怕吗？」那道声音再度响起，更像是直接出现在脑海。 咬紧牙关，疯狂碎片不得不远离光束正中的身影，但只这匆匆一瞥已让他看清身影面孔。 正是那具该死的人偶！ 提出猜想与得到证实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感受，最起码此刻的疯狂碎片目眦欲裂，双目泣血，恨不得早先就将他一步解决。 「你居然没死！」疯狂碎片终于意识到直接出现在脑内的声音是谁，「动用了那股力量，你竟然没有被吞噬！这绝对不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声音的主人似是有些疑惑，轻飘飘地掷出一记重击，「因为你尝试动用，却失败了，对吗？」 散兵抚住胸膛，此刻神夜与他合二为一。 他们真正意义上地合为一体。 一切都对他开放，记忆、过往、能力、乃至此刻的情绪。 人偶之躯完美地容纳了意识碎片与魔神之力，它们成为他的心脏，源源不断的力量充斥满他整具身躯。 「说阿奇是窃取者，不如反过头去看看你自己吧，在神樱树内尝试改变过去，逆转时空窃取力量的你……又有什么立场能说出这些话呢？」 第83章 第八十三只史莱姆 没有人知道稻妻境内归属于鸣神大社的那株神樱树是什么时候出现的，人们看见它，就像它曾于千百年前就屹立于此处般，坦然接受了这棵成为鸣神大社象徵的神樱树。 人眼难以察觉这树的枝叶维繫着时间与命运，树的根部穿透时间与空间。 它出现于此，或许是为了等待过去、现在、未来的某位来客，与它处于一致的时间缝隙。 但绝不会是面前的这位隐藏真正面目的胆小鬼。 神夜的话显然刺痛了他，令疯狂碎片怒不可遏。 「不…绝不会有人知道那个，你究竟是谁？！」疯狂碎片宛如狂犬到处乱吠，「你是不是掌握了那股力量，你偷走了属于我的东西！」 怨憎情绪浓稠流淌，向上腐蚀了他的理智，「你才是卑鄙的偷窃者！」 神夜看着他，却像是在看一个笑话，缓缓地、散兵身侧浮现出一团紫色雾气。 在场众人视线齐齐移转，雾气聚合，逐渐凝聚成一道影子。 神夜从中走出。 他的面貌并未产生多大变化，垂下的视线带着些许怜悯，而这细微的情绪刺痛了疯狂碎片敏感脆弱的心。 「当我顺遂你们的意图，完成你们一直想让我去做的，可现在你们却说我是偷窃者，」神夜眯起眼，眼中极快流过一丝嘲讽，「不觉得很可笑吗？」 散兵脚步一动，就与神夜站在一处，提供无声的支持。 神夜轻轻笑了下示意人偶自己没有问题，转而面向仍旧愤懑不堪的疯狂碎片。 「你在生气，在愤怒，是因为即将到手的魔神力量被你从不放在眼中的蝼蚁夺走，还是因为从头到尾你的打算都落成了一场空？」 「你！」疯狂碎片怒斥出声。 神夜顶着碎片想要将他撕了的视线，仍自顾自道，「我的记忆很散乱，大概也是你们的手笔，既想让我回到意识群体补足『丹塔利安』的魔神意识，又不想让我知晓一切，打乱所有可能直通终点的关键节点。」 话说一半他抬起眼，定定望着色厉内荏、毫不自知面上流露出些许慌张的疯狂碎片，「怎么？现在听见我说这些才开始着急了？」 散兵抬手，挡下神夜脸侧袭击而来的两枚锥钉，捏散成湮粉。 顺着两枚锥钉的轨迹看去，一言不发就出手的人正是多托雷。 散兵嗤笑，双眼冷漠，「你还是一样上不得台面，阴沟里的老鼠，多托雷。」 戴奇诡面具的蓝发男人只微微勾唇，坦然收手回身，饶有兴致道，「只是简单地打个招唿，这样的小东西都接不住的话，未免就有些让人失望了。」 摁住想要说些什么的神夜，散兵将他向对面的疯狂碎片轻轻推了一把。 「去吧。」他望着神夜，手掌搭在他的后背，「至于捣乱的虫豸，我会清理干净。」 他如黑暗之地的一轮紫色太阳，从天空迅疾坠落，落点直指地面单一的多托雷。 神夜并不担心散兵会落于下风，继承了绝大多数魔神力量的人偶此刻几乎比肩神明。 而且在黑暗之地——『丹塔利安』的主场，纵使初次接受魔神的力量难以如臂指使，但散兵会在这里得到最大程度的加持。 肉眼不可见的信仰之力正源源不断从跪伏在地面上的黑暗之地遗民身上浮出，细弱却坚定地飘向散兵的方向。 看见这一幕的不仅有神夜，怒不可遏的疯狂碎片同样目睹，只不过对它来说着更像是负面意义上的刺激。 当即就要尾随沖向散兵落地的方向，神夜不轻不重移了一步，挡在它的必经之路上， 疯狂碎片紧急抬头，这才发觉神夜身上也同样拥有信仰之力加持的痕迹。 「不！怎么可能！凭什么你能够得到！」疯狂碎片不可置信，周身红雾凝缩成同样的一个人形，「你不过是一抹微不足道的意识——」 「微不足道的一抹意识，对吧？」 神夜不急不慌接上它的话，挑高眉反问道，「既然我这么微不足道的一抹意识都能接收到信仰之力，那为什么，作为与『丹塔利安』最为密切的疯狂碎片的你，却什么都没有呢？」 第196页 「你真的来自于丹塔利安吗？」 神夜的话像一记冰锥，砸在红雾凝缩成的人形心里，遍体发寒。 此刻再看神夜，全无那股愚昧无知、柔弱可欺的迟钝劲儿。 神夜手指轻轻拨动，一团紫色的雾气就从他的身体中飞出，漂浮在他与红雾之中。 手指飞快扯动着紫色雾气，神夜似是十分疑惑，「从始至终，我都一直很想问，你为什么要取代『丹塔利安』呢？」 「如果我们都来自于祂，那也不过就是再一次成为祂，最终结果都是成为魔神，和你想要的又有什么分别。」神夜语气十分认真，继续陈述道， 「我不想做丹塔利安，对魔神的力量没有丝毫期盼，我只想成为我自己。」 「但是你却不断强调着要取代祂，甚至与人类合谋造神计划。」他话语微停，红雾直扑而来，看起来极度不愿继续听下去，神夜并不打算继续纵容它。 扯动许久的紫色雾气被他捏成一团实体，手一扔砸向来势汹汹的红雾，它神夜轻飘飘的反击不屑一顾，下一刻，实体紫雾甫一接触红雾本体，竟如嵌针般直接摁下将它死死定在原地。 红雾难以移动分毫。 「我的话还没有说话，」神夜收回手，慢慢吞吞道，「你最好安静一点。」 话音一落，从神夜身上骤然爆发出一股无与伦比的重气压，直冲天际，盪开数层捲积云，风压过大，掀飞无数乱石残迹。 跪伏在地上的黑暗之地遗民们一无所知，在他们头顶上，幽紫色的火焰隔绝沉重气压与风势，赫然是一片安全区域。 红雾悚然，如遇天敌般被死死压制。 眼见着气氛平静下来，神夜这才满意些许，慢慢收敛自己爆发的气势。 他掀起眼皮，话音泛冷，「……只有从最开始就不是魔神的傢伙才会对属于魔神的力量暗中窥伺，因为不曾拥有所以直到彻底拥有前都保持着无尽的嚮往。」 「你想成为『丹塔利安』，你想取代祂，你觊觎祂的力量，甚至扭曲自我也要成为祂。」神夜毫不留情，投来的视线在红雾看来就像是在看一场终于落下帷幕的闹剧，满是厌倦与烦闷。 「我差不多知道你是谁了。」微微扯了下嘴角，神夜垂下眼。 为什么红雾它尝试动用『丹塔利安』的力量却失败，为什么它要与多托雷合谋才能获取魔神之力，又是为什么……它能自始至终都知晓一切。 除了已逝的『丹塔利安』，存活至今的……还有那些被他庇护过的傢伙。 活着的信徒跪伏在地上，死去的信徒飘浮在天上。 一切都已清晰明了。 「……卑劣的信仰。」神夜喃喃。 他慢慢伸出手，向着满脸惊惧、被揭开真实身份后再无先前嚣张狂傲姿态的红雾。 「你、你要做什么……不要过来，不要靠近我…！！」 红雾中厉声嘶嚎，其内人影翻腾，眼见之下竟控制不住基本形态，隐隐有分散开来的倾向。 神夜手掌勐地攥紧，厉嚎一瞬终止。 摊开手掌，其上静静躺着一枚血红色的珠子，神夜捻起它，还能看见内里翻腾咆哮的红雾。 「我抹去不了你，只能将你封印在这里，」神夜望着珠子，自言自语道，「眼下这是最好的办法了，这样你就不会出来给我增加麻烦。」 他向周遭看了一圈，走入最为残破的一处遗蹟之中。 如入无人之境，神夜动作娴熟，弯下腰将这枚血色圆珠放在遗蹟正中，一座神祠的祭台之上。 站在神祠风蚀的殿门前，巨大的丧钟轻微颤动，神夜看向前方，声音很快就融进嘈杂风声里。 「……真可怜。」 这是神夜给珠子中的红雾留下的最后批语。 神夜不再停留，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偌大神祠之中，一时仅剩下了祭台上的血色圆珠。 「红雾之主」、「疯狂碎片」、「丹塔利安的残骸」……诸如此类的名号，它有过很多。 即使此刻被封印在圆珠之中，它也仍旧维持着红雾之主的形态。 或许它曾有过那么一瞬想恢復成最初的模样。 但……已经来不及了。 背叛曾身为『人类』的自己的代价，聚合魔神之怨憎、交付出狂热信仰的它们，彼此之间再也不可分割，汇聚成意识的洪流，连『自我』也于其中消陨。 妄想取代魔神的狂信徒们，仅剩下唯一的执念， ——[成为神]。 成为伟大、无所不能的魔神，拥有无限、足以照亮黑暗之地的力量。 哪怕代价是被怨憎侵染，哪怕是背弃最初的信仰。 神夜离开遗蹟，感知散兵此刻的方向，心念陡转，神夜身形原地一顿，化为轻薄的雾气消散，转瞬凝聚于散兵身边。 散兵若有所察，立即伸手一接，迅速带着神夜后撤，避开多托雷再度掷来的锥钉。 锥钉本体携带元素力，与散兵的元素力抵消，轰然炸开电流，滋鸣作响。 「结束了？」散兵未回头，只轻声询问，仍旧在堤防对面。 神夜嗯了声，从轻薄的雾气中一步跨出，望着挑起眉看着他显现出的身影的多托雷，「很棘手吗，阿奇？」 散兵紧盯戴面具的蓝发男人，「他的本体不在这里，只解决切片对他来说不疼不痒。」 第197页 不耐烦啧了声，散兵视线充满戾气，「……鬼蜮伎俩。」 第84章 第八十四只史莱姆 博士仍旧维持着假笑，但视线冰冷，毫无温度。 他站在神夜与散兵的对面，将两人间的细小交流全数收入眼底。 切片幽幽道，「看来……你已经将那个傢伙处理结束了？」 神夜做出一副思考模样，「如果你说的是那团红雾的话，那么恭喜你，答对了。」 多托雷轻啧一声，不欲与神夜多说，仍维持体面，行动进退有度。 看起来红雾的失败也在他的意料之中。 「多托雷，本体那个傢伙现在在哪。」散兵没那么多耐心，冷淡催促，「现在说出来，你还能死得更快点。」 切片闻言只挑起眉，「获得了魔神之力，比肩神明后就如此放诞，这才是你的本性吗，第六席？」 对上散兵恨不得杀之而后快的视线，他举起双手投降般抬起掌心，「不要那么剑拔弩张，我可是很好说话的……」 「他在拖延时间。」几乎是瞬间，神夜就洞察了多托雷切片举动的背后意义。 拖延时间……为什么？ 他又想做些什么？ 作为造神计划中的一环的红雾已被封印，整个进程陷入难以自圆的悖论，此刻对于身陷黑暗之地这个属于神夜和散兵的主场的多托雷切片，一五一十交代争取保全性命才是重中之重。 难道他真的连死亡也不畏惧，又或者是……他们还有后手？ 神夜余光一瞥，一抹莹紫跃入视野。 瞳孔骤缩，在切片多托雷的手中，不知何时竟出现了一支细长试管，试管内里正是一小撮莹紫色碎片。 神夜散兵身形齐齐一动，他们对此不会陌生。 两只手臂穿透空间凭空拦截，手掌一上一下桎梏切片的动作，配合无比默契。 散兵眯起眼，曲膝袭击直线逼退多托雷，手掌向空中一抓就接到那支试管，没有回头，他将试管放到已然回归到他身边的神夜手中。 切片手掌摁住自己的腹部，抬头就见这一幕。 他意味不明开口，「真是忠心耿耿，斯卡拉姆齐。」 没人理会他的阴阳怪气，散兵只耐心等待神夜辨认试管内碎片。 神夜认真感受了下，眉头却逐渐皱起，「不对。」 拔开试管的塞子，他在掌心倒出其内些许，莹紫碎片砂砾般下落，躺在神夜掌中丝毫没有回归的倾向。 「你做了什么？」神夜心平气和，仍能好好与多托雷对话，将情绪起伏不定的人偶拨到自己身后，他举起那支试管，「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切片多托雷摊开双手，未被面具遮盖住的下半张脸上是无辜之色，但在场没有人会相信他。 神夜还想再问，却被散兵伸手勐地一拉稳住身形。 远方兀然传来一声刺耳轰鸣，猝不及防的震颤席捲了整个黑暗之地，跪伏在地上的遗民们情绪稍定就再度陷入恐慌。 他们头顶的那盏幽紫色火焰呈现出一种接触不良的黯淡状态，忽明忽灭、断断续续。 整个世界都被迫捲入天旋地转，神夜与散兵互相扶持才勉强稳住重心，他们并没有站在地上，但是连天空也在震颤。 没有人能倖免于难，除了最正中的多托雷，他望着远方，就像是在看一件完美的作品。 『完美的作品？』 神夜意识到这一点，立即朝他视线所在方向望去。 在黑暗之地地平线上，缓缓覆盖一层幽紫的光，神夜眯起眼再看，赫然发现那道光正以极其缓慢的速度倾轧过来。 而黑暗之地的边际线甫一接触到幽紫光线的范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似是被吞噬抹消般，全无踪影。 这幅图景，简直就像是… 神夜咽下喉间的名字，心底满是惊疑。 『造神计划』，多托雷他究竟已经实行到哪一步？ 出现在他们面前的红雾，又在其中发挥了如何作用？ 「神夜！」 散兵急促唿喊勐地拽回神夜的意识，来不及多思，他立即顺着人偶的指示看去。 地上跪伏着的黑暗之地遗民们一齐仰着头，不知何时，视线全数聚集在半空中的神夜与散兵身上。 他们面庞上似是释然，又似是不舍，神夜不明白他们的这份情绪从何而来，但心中仍是一慌。 「火，全都熄灭了。」 失去了幽紫色火焰照拂的人们环绕在一起，年轻的在外围，年长的在内里，一层一层由外向里崩解溃散，身体如玻璃般发出清脆的「咔嚓」一声，一道道人影接连黯淡下去，消失在空气中。 「怎么回事？！」惊疑不定声骤起，没有人回应。 最终，还能勉强站在原地的只剩下散兵最初见到的祭司老者。 他苍老的脸颊抽动了下，望着远方天空之上面露焦急的神夜与散兵，嘴唇微动似是说了些什么，但距离太远，微弱的声音远远传达不到遥远的彼岸。 在神夜与散兵的眼皮下，祭司的身体迅速崩解，几息之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神夜不可置信，「他们……」 散兵转过脸，维持着理智。 「他们消失了。」他紧紧凝视地平线上的幽紫光芒，多托雷切片满意地鼓掌，「真是令人心碎的场景，连最后的分别也如此悽惨动人。」 第198页 神夜自心中生出难以言喻的怒气，「多托雷！」 「你究竟做了什么？！」 侧首看向怒气沖沖的神夜，多托雷如常道，「只是新世界降临前的一点小小的牺牲罢了。」 「新世界？」散兵敏锐捕捉到他话语中的关键。 再联想到现在周遭发生的一切，他摸到一点真相的边缘。 怜悯般地望了眼身后的散兵与神夜，切片摊开手，「那团红雾本就是件失败品，不过能给你们添点麻烦，也算还能派上点用处。」 「等等、红雾……失败品？」神夜难以理解，「它不是与你达成一致，共同造神…」 多托雷切片挑起眼皮，「所以呢？」 此言一出，神夜陷入沉默。 所以呢。 神夜不是红雾，也不是多托雷，难以揣测此刻他们的所思所想。 达成合作也不一定就要始终站在一起，利益驱使下的同一阵营脆弱得一戳就破。 「啊……你该不会，对那种东西也生出感情了吧。」多托雷恶意靠近，面具下双眼猩红嘲讽道，「不愧是魔神爱人的本性，即使是背叛了自身的信徒居然还在为其默哀。」 神夜精神一悚，意识到自己再度进入了丹塔利安的思维逻辑。 作为神夜，他对红雾没有任何亲近友善的想法，但是丹塔利安不一样，曾真切庇佑过的、分予力量并为其死亡哭泣的魔神，对红雾只剩下复杂的情绪。 散兵如一柄利刃横插其中，分开过于靠近的神夜与多托雷，捏紧神夜的手，轻声提醒，「他在拖延时间。」 只他们交谈只言片语的这段时间中，远处地平线上的幽紫光芒竟又向黑暗之地的内里侵入一大截。 「被识破了呢。」多托雷切片慢悠悠站回去，他相比本体话更多些，情绪外露也更严重，散兵不着痕迹皱起眉。 「你……」 他才刚开口说话，勐然一阵地动山摇打断了人偶。 又是再一次的天旋地转，余震之波掺入飓风向周遭肆虐。 神夜抵抗狂风艰难抬起头，一道幽紫光芒扫过他的眼睛。 瞳孔扩散，神夜看清远处，在边际上，是连绵不断涌来的黑点！ 倏然，他意识到地平线之上此刻到底在发生什么。 黑暗之地的边际正在不断被冲破，覆盖其上的幽紫之光，是另一片领域的投影。 多托雷切片所说的『新世界』降临，他这是要覆盖黑暗之地！ 同一瞬间，散兵也明了。 「不能让他达成目的！」 两人心意相通，脑内齐齐闪过这个念头。 黑暗之地是否该继续存在他们难以下达定义，但多托雷的举动一定有问题。 毫无预兆，神夜散兵左右分工直冲多托雷切片而去，紫雾夹杂缀于其中的雷电当胸向他撞去，蓝发男人微微睁开眼，慢悠悠向后退去一步。 一只大掌，不知从何而出，几乎是片刻之间就已然到达神夜与散兵的面前，硬生生接下两人的合击。 「这是什么？！」 神夜身形聚拢又散，将倒飞出去的散兵裹挟稳稳落入安全区域。 他们对视一眼，察觉到些端倪，一齐向先前挡下他们的合击、护住多托雷的那只大掌看去。 那是一只机械手臂，表层涂漆深紫近黑，从手臂向上看去，整个机械身躯悬浮半空，弧线流畅，俨然是一副人形态模样。 神夜眯起眼，注意到在它的胸膛之处，一团幽紫光芒逐渐增亮，唿吸般黯淡又亮起。 它竟然逃过了神夜与散兵的感知，来得无声无息。 「……力量相斥。」散兵喃喃。 多托雷微笑，站在机械巨人旁，眼中掠过满意，「当然，相斥才是正确的结果。」 神夜忽有所察觉，微微仰起头，正与低下头的机械巨人头颅对视，透过机甲外壳的双眼，神夜看进内里。 机械巨人的头颅正中，隐隐有个人影。 「这才是最完美的实验之作，足以承载魔神之力的人偶机体。」切片说此话时，尤其在『人偶』字眼上停顿。 散兵脸色难看，恨不得千刀万剐对面的多托雷。 「——当然，还有最重要的能源核心，这得再次感谢你，斯卡拉姆齐。」 「如果没有你的配合，对魔神碎片的收集复制也就不会如此轻松，对了，还有那些你们先前见到的复制体。」 多托雷有些遗憾道，「真可惜，大半都被损毁，能用的也就剩下为数不多的几具。」 神夜已经能感觉到身侧的人偶怒不可遏，只差最后一点引燃的成分，他就能够扑上去与多托雷同归于尽。 「冷静，阿奇！」神夜立即出声呵止，「不要被他带着走。」 他们的，不、应该说是多托雷的造神计划，现在看来估计早已成功。 红雾只是他抛出来的一个幌子，仅仅是为了将他们聚集在这里？ 神夜迅速截断了这条思考。 不、以多托雷来说，绝不可能只做到如此，他绝对还有其他目的。 多托雷切片的话语不断刺激着散兵的理智，死死抓住自己的左臂，那里已再难看出曾经属于人偶的球形关节。 但现在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机械降神，无疑就是多托雷这百年来拆解研究他的身体得到的成果。 第199页 一个被称为完美的杰作，一具机械人偶的躯体。 散兵的状态肉眼可见地不对劲，神夜叫了两声没得到回应，暂先将他护持身后。 黑暗之地的边际线在不断向神夜一行人所在的腹地收紧，速度由慢转快，被覆盖的领域只剩下一片空洞的幽暗。 多托雷切片站在机械人偶的左掌上，居高临下睨向神夜，话语尽在不言之中。 边际线上的黑影终于显现出它们的真实面目，那是一群浑身散发幽紫光芒的不明生物，奇形怪状、狰狞出奇。 神夜从他们身上感觉到了与先前多托雷手中那支试管内相同的东西，它们的躯体内各自由一块莹紫色碎片支撑行动。 神夜立即明了它们的真实身份——多托雷实验下的失败品。 正不知以什么方式被他操纵着不端冲撞黑暗之地的边际线，神夜很快想到，三番五次从远处传来的巨响与震颤就是它们造成的。 这些莹紫色碎片让神夜感到眼熟，似乎是他曾经的躯体残片，但实体接触过，这些碎片并不会回到他的身体之中。 那么就还剩另一个可能。 神夜抬起头，望向托起多托雷的巨大机械人偶，在它胸膛之处，一团幽紫色光芒由明转暗，重复这个过程。 切片口中的「最完美的实验之作」。 机械人偶来源于散兵，所以胸膛之处的那团光的来源，也就昭然若揭了。 分离的百年间，被赋予一颗心脏的人偶形态，被多托雷拆分研究，造就了今日的机械人偶。 一具与他们截然不同、但追及溯源却别无二致的无意识生命机体。 此刻就如此出现在他与散兵的面前。 「将整片黑暗之地覆盖，你不怕你的举动会引来暗之外海的其他魔神与天理维持者吗？！」神夜咬紧牙关，厉声逼问。 多托雷切片俯瞰他，语气玩味，「失去主人的领地很快就会被其他更强大的存在占领，这点你不是最为清楚。」 随意换了个口气，多托雷继续道，「就算被你口中的其他魔神与天理维持者察觉，大概也只会认为是这片失落已久的领地被不知名的存在吞噬合併，仅此而已。」 「这样做对你有什么好处？」神夜不可置信。 「好处？」多托雷嗤笑一声，他似是觉得神夜的发问很孩子气，「只是一场足够有趣的实验罢了。」 神夜还在等待下文，但切片的话就此结束。 神夜：「仅仅就是这样？」 多托雷饶有兴致侧过脸，「不然？」 一时之间，神夜脑中划过很多。 身后神祠祭台之上的红雾，还没交代完遗言就逝去的黑暗之地遗民，陷入情绪久久未出声的散兵，狰狞无意识的失败品们捨身撞向黑暗之地的边际线，神夜得以清晰目睹它们是如何推进投影覆盖下的过程。 粉身碎骨，血肉四溅，如飞蛾扑火，徒劳但有效。 悲哀缠绕上神夜的心脏，横跨百年甚至千年的光阴，他们挣扎至今，似乎始终都是棋盘上按部就班的一环。 手指抽搐，神夜兀然发觉自己的身体在变淡，盯着指尖看了半晌，他更加确定，属于『丹塔利安』的魔神之力减弱了。 力量的失去唤回人偶的理智，散兵挣脱怨憎愤怒的囚牢，勉力支撑身体站在神夜身侧。 同样，他身上那份被神夜转寄的魔神之力也在流失。 此消彼长，以掌托着多托雷的机械人偶体表能量光束与电流游走地更加迅疾剧烈。 「果然，相斥的源头就是同源之力的争夺。」多托雷猩红眼睛弯起弧度，语气愉悦，「享受当下吧，很快——你们就要与这里一同被新世界覆盖。」 神夜唿吸骤停，脑海空白一瞬。 「……就凭你与你那具伪神？」 一道冷淡的声音撕裂时空，于极深极静谧处轰然响起，无数时空坍塌，乱石飞溅，周遭一切都迅速褪色，变成冷色的苍白。 没有刺目的白光，风声唿啸而过，极冷极寒。 散兵抬起头，心底生出些奇怪的情绪。 神夜在他身后看向声音的来处，却在看清的瞬间失声。 一双巨大的眼睛在最高天静静睁开，被注视感席捲所有人的心头。 熟悉感，散兵立即回忆。 捏紧手掌，他不由自主屏住唿吸。 这双几乎横跨整个天幕的巨大之眼，他曾目睹过。 在神夜意识的……最深层。 第85章 第八十五只史莱姆 「那是什么……」 神夜话落至嘴边，漆黑天幕之上，巨大之眼微转，他能够感受眼睛的主人的视线似乎从他们身上扫过，那股被注视感不是错觉。 这双巨大的眼睛是什么时候出现的？！神夜止不住心悸，而这双眼睛的主人此刻选择出声……又究竟是什么目的？ 疑惑一个接一个冒上心头，转头神夜却见散兵面上表情怪异。 他久久凝视着高天之上，加重了攥着神夜手掌的力道。 被打断话语的多托雷切片眉心微动，「……伪神？」 字音落下，周遭色彩褪去，目力所及的一切都变得苍白，荒凉寒冷的气息从地底攀升，缠附上神夜接触地面的脚踝，即使情绪紧绷，但他还是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天幕之上的眼睛没有搭理多托雷切片的反问，眼珠转动，祂将整个昏暗幽深的世界收入眼底。 第200页 神夜余光瞥视，惊现色彩黯淡的世界里不知何时燃起几簇火焰。 清晰的「噼啪」几声炸响，幽紫色的火苗焰尾轻轻摇曳，分开靠近他与多托雷切片的方向。 「装神弄鬼。」切片嗤了声，没将朝他而去的那几簇火苗放在眼中。 但他也并未选择直接以自身接触，转个方向去驱使以掌托举他的机械人偶，令它挥动另一只手臂锤向那几缕漂浮而去的火焰。 机械人偶约有数十层楼高，而细弱火苗仅就成年人的一个拳头大小。 对比上去，那点火光根本抵不住机械人偶的一击。但神夜心底莫名警觉，事实似乎并非如此。 导管连结的手臂关节行动间发出沉重声响，机械人偶掌腹使用特殊涂料涂层，水火不侵，切片对此最为清晰。 焰尾微闪，烧灼的细微声掠过。 神夜缓缓睁大眼睛，渺小之火焰瞬间增生，无穷无尽，呈燎原之火态势，铺天盖地席捲而去。机械人偶与其接触的整只手臂竟如同被凭空抹消般，顷刻间就在他眼前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幅场景，他绝对不会陌生，高天之上的那个存在的名字已到唇边。 「丹……」 「小心！」 散兵惊语，反手将他拉近，从源头处一分为二的火焰竟不知不觉穿梭空间勐地窜到神夜的面前！ 机械人偶体表光束横乱，电流失控般各处游走，托着多托雷切片的那只手掌上，拟人的五指深深曲起，但在命令指示下不能更近一步。 头部机甲内隐隐映出一道痛苦蜷缩的人影，百般压抑痛苦嘶嚎。 多托雷切片不再旁观，事态改变已超乎他的原定计划，当即採取行动拨乱反正。 他手掌与机械人偶相触之处，暗芒奔涌而上，巨大机械人偶胸膛正中的幽紫色光芒如被刺激般骤然绽放强盛光彩。 下一刻，众人耳畔传来一声清晰的尖锐碎裂声。 「——咔嚓。」 机械人偶重重单膝跪地，扬起尘埃飞石，厚重机甲接触地表，裂缝蛛网般向外不断扩散，电流失序刺啦作响，整具身躯接触不良般动作极为僵硬。 被切片刺激的中心能源始终没有给出回应，在放射出强光之后就迅速黯淡下去。 神夜与散兵这才得以看清，因不知名缘故倒塌的机械人偶的胸膛正中，正是一处幽沉深暗的巨大空洞。 先前的猜想全数得到印证，这具机械人偶的源头摹本，正是散兵！ 「不可能！」比起怒不可遏的散兵，此刻另一人更加怒火中烧，「力量互斥，此消彼长，已成正体的魔神取得的魔神之力怎么可能会消失？」 切片不復先前悠然自得模样，被迫亲身下场，他原地站了片刻，定定盯着机械人偶空洞的胸膛。 兀然，他侧头转向神夜方向。 一愣，神夜心底陡生被残忍蝮蛇盯上的森冷寒意。 阴暗潮湿的冷意扑面而来，目标明确，切片此刻想从与机械人偶一样拥有魔神之力的神夜下手。 散兵没有错过多托雷的举动，当即侧身挡住他望向神夜的视线，抬起眼，蓝发的男人却露出奇怪的笑容。 厌恶皱眉，散兵不耐怼道，「有什么可笑……」 思绪一顿，他勐地伸手拽向身后，入手处却是一片空寂，寂若死灰。 诡谲面具的下半端，男人薄唇弯曲，勾起似笑非笑的弧度。 不可置信转过头，映入人偶双眼中的，是熊熊燃烧的火焰。 铺天盖地分散开的幽紫火焰围绕正中，隐隐露出内里些许人形。 只是短暂分神间，那簇火焰就悄无声息地吞噬了神夜。 「醒了吗？」 偌大空寂之所，神夜意识将将回归，听到的就是这么一句不掺杂多少情绪的话语。 语气平淡，但声音却从四面八方而来，似乎同时有千万人出声，但重叠起来却又像仅有一道声音。 声音的主人与他保持一定的距离，遥远地缀在四遭漆黑的夜幕上。 祂仍旧只显现出一只巨眼，眼珠转动，神夜从中望见了自己的倒影。 「……丹塔利安。」神夜叫出了祂的名字。 巨大眼睛的主人，丹塔利安。祂轻笑一声，环绕神夜的黑暗星空也随之微颤，无数颗星子拨开云雾，从深黑的夜幕之中浮现出来。 星子泼洒，碎钻般镶嵌在黑色天鹅绒般的夜幕之上，堪称美不胜收。但此刻神夜无力在意那些，更重要的问题牢牢占据他的大脑。 深吸口气，与巨大之眼中自己的倒影对视，他却奇异地有种对方不会伤害自己的直觉。 组织语言，神夜尝试发问，「丹塔利安，你…是不是从未陨落？」 他等了多久，巨大之眼也就同样盯着他看了多久。 几乎以为不会从祂那里得到答案，神夜犹豫着换个问题，此片空寂之所的主人声音终于响起，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神夜一个问题。 「对你来说，如何才算陨落？」 神夜不假思索，「当然就是死……」 话说到一半，他这才意识到丹塔利安漫长沉默的原因。 生即魔神，丹塔利安的『死』与他认知中属于人类的『死』，是同样的概念吗？ 他僵在原地，面色难看，高天之上的眼睛俯视着他，「你在疑惑、不解，因为你已经习惯以人类的方式思考，你已经自心底认为你与他们别无二致。」 第201页 神夜哑口无言，他的内心被勘透，在丹塔利安的面前一清二楚。 巨大之目的主人靠近了过来，神夜能感受到周遭气息的流动。 「你在担心，为何而担心？」高高低低、远远近近的声音齐齐交叠着响起，神夜浮在最正中，沐浴巨大之目的视线， 「为外界的那个同样出自魔神之手的人偶？」 神夜眼皮跳动，人偶……还在外面。 丹塔利安接上自己的话，「还是那具跌落伪神的失败作？」 想起多托雷切片，神夜面色紧绷，散兵孤身在外以一敌二，他必须要尽快脱离此处。 丹塔利安察觉了他的心思，祂俯视神夜。 「我是否陨落，与你，都不再有任何干系。」 神夜一怔，浮在空气中，还在消化这句话的冲击，丹塔利安的下一句话已然到来。 「诞自于残骸，新生出芽的意识，已经拥有了属于自己的名字。」 「你要成为的，只有你自己。」 丹塔利安话落，神夜勐地深吸一口气，他说不出自己此刻内心是何种感觉。 「你们完成了那些孩子的愿望，他们为表感激，用最后的生命唤醒了我。」丹塔利安的声音平铺直叙，只是在提及『那些孩子』时偶有波动。 神夜心念一动，明了祂口中『那些孩子』指代的对象，黑暗之地的遗民，记忆中的背叛者，跨逾千年的真实信徒们。 祭司老者干枯的面庞从眼前闪过，他的未竟之语，原来是一声道谢。 一点红光缓缓飘近，神夜定睛一看，熟悉的圆珠漂浮到他的身前，静静停滞在空中，一副等待着他去拿取的模样。 巨大之目的魔神垂下触丝，神夜目睹白色的雾气一点一点从漆黑的夜幕中凝实，缓缓将他面前的猩红圆珠包裹。 只片刻间，悽厉的哀嚎骤响，下一刻又似被强制掐断般瞬间泯然无声。 白色的触丝慢慢褪去，他的面前仅剩下一颗灰白的圆珠，内里猩红之色散得一干二净。 「那些人类的意识，我已经全数抽离。」丹塔利安的声音浑厚了几分，「分拨出的力量，你会需要的。」 祂復又解释道，「如你借魔神之力封印他们般，这枚圆珠，也能让你将其同源之物封存入内。」 神夜立即想到这枚珠子的运用对象，不再犹豫，果断收下。 巨大之目周遭星辰忽地摇曳，大批大批的光亮星辰黯淡下去。 「外面发生了什么？」即使再迟钝，神夜也知晓他在此处滞留过久，而他被丹塔利安拉入此处空间之时，黑暗之地几乎就要被大陆投影全数覆盖，情况极为危急。 「用提瓦特的投影吞併游离在外的魔神领域，想法没错。」，丹塔利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祂肯定了这个想法，但紧接着，话锋一转，「不过，只是错估了一点。」 巨大之目微垂，似是怜悯，「黑暗之地不过是一片影子。」 神夜有些疑惑，「影子？」 「它是游离世界之外的虚影。」丹塔利安丝毫没有此刻所说已超乎神夜理解范围的自觉，夜幕上的星子勾连成线，一片又一片连结起来，散发出光芒重新照亮黯淡夜幕。 神夜睁大眼睛，丹塔利安伸出一缕白雾触丝，连结上神夜的后颈，走马灯般绚烂宏壮的画面强势沖入神夜的大脑，无数记忆与真理接踵而来。 丹塔利安的声音直接出现在脑海中，神夜被迫接收他给与的一切。 「——这是一个虚假的、人为杜撰的世界。」 天幕之上，天理维繫者慢慢抬起手臂。 记忆从这里开始产生分叉，碎片之中的记忆行进至此，下一幕便是丹塔利安被以天理维繫者为首的数十位魔神联手击落，因愤怒而生怨憎，失去理智、被狂信徒意识侵染的魔神由此四分五裂，坠落于提瓦特大陆。 但命运的推手在此刻选择逆转一轮，于是世界揭开了真实的面纱。 一本书翻开至一半，纸页上的墨迹流淌而下，依稀可见其上『丹塔利安』的字眼。 「命运的书页上写到这里便再难继续。」丹塔利安再次出现，神夜已经习惯了祂的神出鬼没。 「那这些是？」神夜尝试发问。 「一些容易被你理解的方式。」丹塔利安看着纸页纸上浓黑淤沉的墨团，「我说黑暗之地是一片影子，因为它没有存在的意义。」 「它凭空而生，扎根在无人可及之地，千万年只孕育出一个我，为了融入这个世界的法则，于是我也就成了所谓的『魔神』。」 这番对话已经触及世界不可知的范畴，神夜被动接受着这些知识，但他很快想到，「那黑暗之地的信徒是……」 「他们是世界交错间的融合，是黑暗之地与真实世界，」丹塔利安换了个说法，「也就是你所知晓的暗之外海，融合产生的结果，以人为载体的新生命。」 神夜很快意识到，「他们是……锚点？！」 丹塔利安轻笑了声，神夜能够感受到一团轻薄的雾气在抚摸他的头，这个举动似乎让他们之间的距离拉近许多。 「这个世界的魔神需要信仰增强自身，立足根基……变相融入的我也不例外。」 神夜抿紧唇，他眼前闪过书上被墨迹模煳的名字，「所以后面，发生了什么？」 第202页 魔神没有说话，他的平静已经告知了神夜答案。 「自相残杀，血流成河，作为锚点的信徒远离黑暗之地，作为虚影的黑暗之地与真实世界难以接触。」 「而诞于其中的生命，也自然该随之而去。」 神夜喃喃，「……但是无论在谁的记忆里，你都没有随黑暗之地一同离开。」 白雾徘徊，在神夜的面前逐渐拉长成一道灰白的影子。 祂望着神夜，并不意外，「因为我的命运到此为止。」 「你问我是否从未陨落……真实答案，你早已知晓。」 「我的存在即为你的诞生，我的命运早已註定，但你不同。」丹塔利安声音起伏平缓，「你是新生。」 神夜一瞬唿吸停止。 巨大的心悸感冲上胸膛，磅礴的情感似要将他碾碎吞噬。 这一句话语之中的意义太过深刻，深刻到……他难以背负。 「你是虚假之地在真实世界探出的新芽。」丹塔利安散成虚无缥缈的白雾，余音缭绕。 「我们都会逝去，但你不会。」 巨大之目缓缓睁开，神夜被祂注视着，心情奇异般的安定下来。 此刻，他终于知晓这安心的来源。 白色的雾气凝聚成一只手掌，搭在神夜的后心，将他向前一推。 「疑惑解开后就出去吧，外面的人还在等你。」 第86章 第八十六只史莱姆（正文完） 一步踉跄，眼前白光四溢，神夜还没醒过神来，一股巨力死死将他嵌入另一具身体中。 察觉到熟悉的气息，神夜立即放弃挣扎。 用力抱紧他的身体紧绷，粗重唿吸落在耳畔，彰显其情绪不安。 他努力想抬起头去看人偶此刻表情，但整个人都被闷着，动弹不得。 神夜有些无奈，小声唤了声，「……阿奇？」 看不清神情的人偶没有出声，只是加重了环抱着神夜手臂的力道。 良久，他才低低开口，「我以为，我又要失去你，神夜。」 神夜这才知晓人偶的举动从何而来。不打招唿就直接消失，他满怀愧疚。 抬起手回抱了不安的人偶，神夜状似开朗道，「没关系的，你看我这不是回来了吗，而且我一点事都没有，不会有问题的！」 散兵抿唇，到口的话转了个弯又被吞下，眉睫颤了颤，他最终也只是轻轻嗯了声。 神夜察觉到人偶情绪的波澜，眼睛微弯，他挣脱散兵的怀抱，双手反握人偶的手臂，抬起脸，与他极近距离双目相对。 「阿奇，不要害怕。」神夜安抚着散兵，他手掌轻摁在人偶的胸膛，掌下温暖的紫光唿吸般闪烁，「我一直都在这里，你能感受得到的。」 「不会再有任何人能够分开我们。」神夜信誓旦旦，握住散兵的手心，「只要你想，我就会出现在你身边。」 这一方氛围融洽，但另一侧，却截然相反。 博士切片连退数步，狼狈地单膝跪地。 很少有人能将他逼退到如此地步，他以指腹抹去颊侧伤痕，盯着上面的血渍神色不明。 从那个紫发少年被火焰吞噬以后，那具人偶宛如彻底陷入疯狂，不要命的打法铺天盖地朝他招唿来。 作为本体全盛时期的切片，在继承的力量上他并不觉得自己会弱于那具同样登神失败的人偶，但不知为何，交手时，他总能敏锐地感受到一股自上至下的力量压制。 来源不明，看人偶神情，施加对象也并不是他。 直至空间某处兀然传来波动，那具人偶飞身而去，下一刻，出现在那里的就是先前被火焰吞噬的神夜。 「既然他已经出来了，那么消失不见的手臂也……」切片环顾四周，感知可能存在的空间裂隙。 一道黑影出现在脚底，他嗤了声，踩上黑影将其碾碎。 距离整片黑暗之地被投影覆盖只剩最后的中心之处，只待最后的投影覆盖结束，这片大陆就会成为最佳的培养基地与实验场所。 本体的计划，也该向前再进一步了。 切片抽神去想，却丝毫不察其作为大部分理性的切片在此刻竟难以维持其本该具备的理性。 丝丝缕缕肉眼不可见的红雾从周遭蔓延汇聚，将毫无所知的切片囊括在中心。 神夜目睹了这一幕，是丹塔利安的手笔。 祂想做什么？ 下一刻，他睁大眼。 多托雷切片的身躯竟逐渐呈现雾状透明趋势，红色的丝状雾气攀附在其体表，吸食血肉般，一点一点将为数不多的生气抽离。 「试作品的数据要进行更改，数据反馈也要重新…」切片语速渐缓，显然，他也意识到自己这具躯体的异常之处。 在一阵过于拖长的喋喋不休噪音过后，黑暗之地中心骤然血光大作。 直觉不对劲的散兵立即反身压下神夜的头，两人齐齐避开刺目光线。 一声充满戾气的哀嚎惨叫声从极近距离响起，尖锐到几乎穿破耳膜，心底一颤，在场之人心知肚明发出那声音的主人是谁。 丹塔利安对多托雷的切片出手了！ 血光稍缓，散兵慢慢放开禁锢神夜的手，尘烟裊裊，中心之地崩解破碎，无数碎石瓦砾呈现一种静止漂浮的不明状态。 厚重的尘埃遮蔽视野，内里只能堪堪看到一道模煳人影，他站立那处，隐隐约约可见其周身狼狈。 第203页 神夜眉梢微动，不着痕迹拉了下散兵。 「……不对劲。」 在那声几乎要穿破耳膜的尖锐惨叫声后，一定是发生了什么。 但此刻从远处情况看来，切片似乎还完好无损地站在原地。 「难道是丹塔利安出手落空了？」神夜皱紧眉，他很快掐灭这个想法。 多托雷的切片一定出问题了。 许是才缓过神来，黑影抬起手臂掩住口鼻，几声咳嗽不高不低响起，随手拂去周身尘埃，戴着半脸面具的蓝发男人从内走出。 散兵视线一定，走出来的人虽然面貌与刚刚的切片一致，不过周身气场却有些玄而又玄的变化。 「没想到……一个早已陨落的魔神竟也能做到如此程度。」男人慢条斯理拂去肩上的灰尘，白色皮质手套下一抹猩红很快消失，他随意开口。 而在他开口的瞬间，散兵兀然收紧他捏着神夜的手掌。 神夜心底划过一丝怪异，与他们保持十步距离的多托雷切片似是他，但又不是他。 说不出来的变化体现在一些神态、语言与动作的细枝末节上，男人打量了几眼四遭，将旁侧倒塌在地、电流失衡的机械人偶也同样收入眼底。 「看来还是失败了啊。」语气不明，他感慨了番。 神夜立时明了他觉得怪异的原因。 此刻出现的蓝发男人并不像是刚刚与他们对峙良久的切片，自上而下扫视的态度，更像是从未出现于此、只从旁人那里得知始末之人。 一个猜想跃上心头，神夜绷紧下颌，隐隐猜到他的真实面目。 「你很讨厌他，一个不断给人带来痛苦与灾难的傢伙，是吗。」丹塔利安幽幽出声，神夜抿紧唇瓣。 讨厌多托雷？ 那是必然的。 毫不掩饰自己与先前切片不同的多托雷似是才留意到不远处的神夜和散兵，将他们防备警惕的模样看在眼中，一侧眉挑起，他耐心地抚了抚掌心，状似和善提醒道， 「我想，现在的我们没必要如此剑拔弩张。」 忽略散兵黑沉沉的脸色，他猩红的眼睛一转，停在神夜身上，提起些许兴趣。 「哦？比起上一次见面，你似乎成长了不少。」 散兵立即横生一臂牢牢将神夜挡在身后，这一次他多留了个心眼，攥紧神夜。 许是看到了两人的反应，多托雷神色如常，「我可没有恶意，只是简单地来打个招唿而已。」 「多托雷！」散兵忍无可忍，「事到如今，你竟敢说你没有恶意！」 蓝发男人自如应下身份并张开手臂坦诚道，「毕竟我也不愿意出现在这里，要问的话……不如问问那个将我拉到这里的人，如何？」 散兵对他的话丝毫不信，神夜闻言，心底倒是有了几分猜忌。 刚刚那的确是丹塔利安的手笔，看起来……祂不知运用何种手段通过切片将藏身在外的多托雷本体转移到此处。 「放轻松，我可不是来给你们添乱的。」多托雷一步一步逼近，散兵后背绷直，丝毫不放松警惕。 他似真似假地嘆了口气，「不如我们一起想想办法出去如何，被困在这里，对你们也没有什么好处吧？」 神夜捕捉到了关键，多托雷还在继续说，「况且……死而復生的魔神可没有那么好对付，必要时刻我们可以联手不是吗，六席？」 为表善意，多托雷摊开手，仿佛已经将自己所有的底牌推至台前。 散兵静默不语，似是在评估他话中的可信成分。 神夜却因他话中的内容生出疑虑。 仅从言语判断，多托雷并不知晓丹塔利安的真实意图，只将祂的行为算作是失去理性后无差别攻击的结果。 并且，他被拖入此地非自我本愿，难以凭自己的力量脱离，才会在此刻试图与已生嫌隙的散兵达成合作。 他们之间存在可以利用的信息差！ 神夜立即意识到这一点，他不动声色摁住散兵的手臂，背对着他的散兵顿了下，理解到神夜的意思。 多托雷眯起眼，察觉到散兵周身气场似乎发生了变化。 黑暗之地即将被大陆投影覆盖，覆盖完全的那一刻内里诞育的所有生命体都将困囿于静止时间之中，包括他们这些外来物。 他心底思绪万千，但面上不急不慌。 在原定计划中，等到这片领域被封存结束后再收回切片，无需牵扯他物，散兵与另一个由魔神碎片诞孕的意识都会成为封存领域中一部分，用以后续实验的运作。 但现在，却出现了不可控的误差，本应是旁观者与掌局者的多托雷本体却因近乎荒谬的原因被拖下马，直接进入到这块即将被封存的领域。 指腹摩挲皮质手套，多托雷伪善劝和，「时间拖得越久，对你我也就愈发不利，我想你们一定也清楚。」 「难道你不想将你身边的那位小朋友送出去吗？继续停留在此处，他可是会逐渐同化为此地魔神的意识。」 多托雷不轻不重地撒了个谎。 如果不是神夜已经预先接触过丹塔利安的真实意识，恐怕此刻慌乱之下，他与人偶真的会如多托雷所料，错信他言。 散兵面色晦暗，沉沉注视再度朝他们逼近的多托雷。 「你要怎么做。」终于，人偶似是松了口。 第204页 多托雷唇角微勾，一抹冰冷弧度闪过，「……很简单，只要你愿意劝说你身后的小朋友放弃体内的魔神之力，他的意识就得以保全。」 多托雷手指微勾，瘫倒在地的机械人偶缓缓向他们所在之处移动，他的举动一出，散兵立即生起戒心。 多托雷摇了摇头，「别紧张，我只是为你们来做一些小小的示例，就像这样——」 骨节分明的手掌用力一蜷，另一端牵繫着的机械人偶身体勐地陷入抽搐，机甲关节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胸膛大洞内缓缓挤压出一团紫色光球，光球飞向他们的方向，悬浮在多托雷与人偶之间。 身后，机械人偶如被榨出最后一丝力量，身体勐地瘫倒下去，散兵面色并不好看。 「这就是这片区域的魔神之力，只要你愿意说服你身后的小朋友，我们就可以通过这股力量撕开空间壁垒，回到来时之处。」 多托雷视线转向神夜，眼底带着点不可察的恶意，「六席，孰轻孰重，想必你一定能分辨明晰。」 他在等散兵做出抉择，自诩对人偶瞭若指掌，多托雷耐心等待故事情节如他预料那般发展。 散兵面色奇怪，神夜示意了下摇了摇头。 他静静看着多托雷，倏然笑了下，「为什么你会认为我会如你所愿放弃魔神的力量？」 多托雷高高挑起眉，「当然，小朋友，你大可以坚持你的想法，只不过我想……你也不想被迫变成一段不属于你的意识吧？」 「好不容易成为一个完整的人类，你一定很珍惜与你身旁的人相聚的日子，不是吗？」 听及此，神夜更加确信，多托雷并不知晓他与丹塔利安之间微妙的联繫，只依旧认为他来源于丹塔利安的意识碎片，丹塔利安甦醒后他一定会被收归回到意识海中。 神夜冷冷凝视着多托雷，「放弃了的魔神之力，你又该如何撕开空间壁垒，我们又如何确定你不会半道反悔，只将你自己摘出去呢。」 听着神夜口风稍缓，多托雷心底暗嘆一声不过如此，事情成功顺着他的预料继续向下行走。 「如何离开这里，自然是有独特的方法，不过这还不能直接告诉你，小朋友。」他不轻不重地挡回神夜，「至于会不会半道反悔——」 神夜屏住唿吸。 面具下的蓝发男人微笑，「作为交易的一方，我向来都很守诚信。」 谈话到此已经基本告罄，两方的态度显而易见。 神夜被散兵拉回身边，人偶极度厌恶神夜与多托雷过于靠近。 「我想，你们该快些做出决断。」多托雷指了指黑暗昏沉的天空，友善提醒，「时间所剩不多。」 神夜仰起头，天空呈漩涡状倒流，庞大的黑影从边际线一路蔓延，现在整片领域唯一的亮光之处就是他们的脚下。 神夜维持向上看的姿势，左手牢牢牵着散兵，他盯着漩涡中心看了许久，看得似乎有些太过入神。 多托雷秉持合作礼仪，在『友情』提醒后一直耐心等待。 半晌无声，散兵一切听从神夜，更没有如他所料般直接动手。 空气微妙的停滞了。 多托雷挂上假笑，欲要再次开口催促。 神夜眼珠微动，慢慢侧过头，「我一直在想，我们为什么要和你达成合作。」 多托雷有些不耐，在此处愈久，他愈能感受到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巨大压力沉沉压在身上，仅是常态站立就极为耗费心神。 在此情况之下，他勉强维持一副好脾气模样开口，「只有合作，才能双赢，不是吗？」 看着他的模样，神夜很快地笑了下。 他收敛起笑意，认真问道，「可是，我们为什么要双赢呢？」 多托雷察觉反常，「哦？可是你们也不知晓该如何离开此地不是吗，更何况，还有死而復生的魔神……」 他话语一卡，延时送达的记忆于此勐地进入脑中。 神夜被火焰吞噬后又安然无恙出来的画面赫然映在眼前！ 切片的记忆被谁刻意阻拦，之前互通而来的记忆并不完整！ 气极反笑，多托雷总算看清现状，「……看来你们已经与魔神达成了一致，真可惜。」 散兵冷淡插入对话，「没什么可惜的，」他看向多托雷的视线满是堤防与敌意。 「你提出的合作荒谬到令人髮指，就连蠢蛋都不会分给你这种噁心的傢伙一丝一毫信任。」 「被戏弄的感觉很新奇吧，多托雷。」散兵丝毫不掩饰自己对其厌恶，唇角勾起冷漠的弧度，「你费尽心思所做的一切，到最后都只是一场空。」 蓝发男人撕下伪善的面具，他冷冷盯着并肩的神夜与散兵，猩红的眼睛掠过恶毒的光。 他意有所指，「没有相斥的魔神之力，你们照样出不了这里——！」 「为什么你会如此认为？」 多托雷眼前一卡，画面如倒退的齿轮陡然转动。 清晰的图景呈现而出，不知何时，身边竟已充斥浓稠的猩红雾气，漂浮在面前的那团紫光消失得无影无踪，就连神夜与散兵所在之处与他相隔约有百米。 之前的那一切，竟是虚假之物！ 巨大之目高悬天穹，多托雷对比了下，那正是神夜刚刚抬头凝视的方向。 他的感知被魔神蒙蔽，竟没能第一时间脱困。 第205页 不对劲。 这真的是一个早早陨落的魔神该有的力量吗？ 光线收束，整片黑暗之地的光亮全数朝着神夜散兵所在之处汇聚而去，此刻不消多看，长眼的人都能知道他们要离开这里。 神夜与散兵手掌交握，遍地流转的光线汇集而来，交织萦绕于两人身侧，丹塔利安的气息下沉，神夜能感受到祂就在自己身后。 多托雷自然不会坐以待毙，眼中划过阴狠，脚步一闪再度现身时他就已然出现在两人面前。 「没那么简单，」多托雷掠过散兵，直击神夜，他最清楚两人之间的势弱之处。 出手之力却如泥牛入海，消减得干干净净。身上重压却勐然再加，硬生生将他压得单膝支地。 脚下轰然一声裂开蛛网巨坑，神夜抬起头，看见一只雾状巨手压迫在多托雷的头顶，被他勉强以臂挡撑。 散兵一扯神夜手腕，白光骤亮，两人身形波动，眼见着就要消散于此。 多托雷倏然抬起眼，张口似要吐出些什么言语。 一双手，柔软冰凉，及时捂住神夜的耳朵。 「走吧。」祂的声音轻松些许，「你该回去了。」 神夜睁着眼，望着眼前闪烁的白光一点一点被黑暗吞没，而在黑暗之中，又有无数紫色的星子逐渐显现。 他又回到了那片有着丹塔利安的夜幕星空。 手掌微动，神夜侧过头，发现散兵也在身侧。 他们漂浮在缀满星子的空间里，不远处，传来些许脚步声。 散兵若有所察，转过头，就对上数十双隐隐映着火光的眼睛。 十几道莹紫色的身影蜂拥而来，环绕在他们身边，恭恭敬敬地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这些孩子一直想亲口对你们道谢。」丹塔利安在这些身影之后显现，祂是一道灰白的雾气，勉强聚成人形，随意解释道。 「在你们离开前，他们向我祈求要来见你们最后一面。」 神夜没有错过关键词，「最后一面，那他们是……」 丹塔利安没有动，但神夜能够感觉到他在对着自己说话。 「闹剧也该落下帷幕，沉眠是属于他们的结局。」祂语气随意，「不过，那对你来说，还是个十分遥远的话题。」 「遥远？」散兵间接捕捉到祂的意思，「你是指？」 「这孩子没有告诉你吗。」丹塔利安语气终于带上几分情绪，「所有人都会逝去，但他会成为例外。」 「直到大陆消陨之前，他余有的岁月长度都将难以估量。」 神夜抿了抿唇，「那黑暗之地会被覆盖……消失吗？」 「不，只要你还存在，黑暗之地就不会消失。」丹塔利安唤来一颗星辰，紫色的星子自发飘到神夜与散兵的面前，「现在，你就是虚假与真实间唯一的锚点。」 神夜不由自主伸出手，将那颗紫色的星子捧入掌心，在接触到他手掌的一瞬，星子化为一道流光，钻入他的体内。 丹塔利安动了下，神夜与散兵忽然感受到身后传来一股推力。 「这里是属于长眠者的坟茔，你们该走了。」 祂下达了逐客令。 光芒裹挟着神夜与散兵，直冲夜幕之上，环绕光柱的二百七十一道紫影虔诚念起祝福的古语。 灰白色的雾气不断分散又聚合，祂面朝着两人离开的方向沉默望了会儿。 「……这次终于可以不被打扰，放心长眠了。」 足底甫一接触地面，神夜就跌入一个熟悉的怀抱。 「阿奇？」 「……回来了。」 神夜一愣，旋即慢慢笑了起来，「嗯！回来了！」 踢踢踏踏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不消片刻就到达近处，熙熙攘攘的人声也就由此传来。 「——他们在那里！」 「找到倾奇者大人和神夜大人了，快去帮忙——！」 「都来搭把手，两位大人就在那里！」 人偶与神夜闻声转首望去。 幽暗夜色中，扬起手臂举着火把的人们从山坡上钻出，他们聚集一处，持着火把的身影绵延如火龙，将半边夜空都映得通红。 夜风冷冷，拂过发梢，不知何时，皎洁月光倾洒而下。 纵是夜色，也开阔分明。 踏鞴砂的人们扛着犁耙、铲子等农具，举着火把向他们远远招手。 神夜眨了下眼，若有所觉转头看向身侧。 人偶不声不响静静站着、看着，风拂过他的发梢，吹动脑后的帽帘黑纱，紫琉璃般的眼睛将眼前一切都收入眼底。 此情此景，一如当年。 「阿奇！」迎着暖融融的火光，神夜弯起眼。 「嗯？」 神夜牵着他的手，向山那边的人们高高举起。 「——我们在这里！」 人偶微愣，神夜不吝啬笑意，拉着他向大家走去。 「一起回家吧，阿奇！」 「……嗯。」 -正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到这里就短暂地告一段落了，番外还在继续，会有一篇交代正文部分内容的后日谈与一篇无责任萌萌番外，后续如果增加番外的话可能会发在专门的番外合集或者围脖之类，会提前在评论区置顶的。 第87章 后日谈 「神夜大人，有你的信——！」 第206页 不远处的树下，紫发少年正低着头同围在他身侧的孩子们说着话，闻言抬起头，旁侧坐着的另一道身影已提前去将那信件拿在手中。 道了个歉，神夜让周遭的孩子们先回家去，待人走净后他才扒着人偶一起看那信。 信是从鸣神大社寄来的，内容是邀请他们前往一聚。 落款是鸣神大社的狐狸宫司手迹，末尾花哨地圈了个圈。 「去不去？」 「去！」 一言定夺，神夜这便与散兵收拾起东西，扫洒关门，在门上贴上一张大字条，上面写着「有事外出，不日归来！！」。 两人这便就结伴轻装离开了在踏鞴砂的家。 距离丹塔利安一事已有月余，那夜匆匆赶来的居民举着火把引着他们回到踏鞴砂，从他们的口中，神夜探知到外界的时间不过才刚刚走过半日。 他们在黑暗之地与红雾、多托雷、丹塔利安周旋许久，但在大陆这一侧看来，也不过就是一瞬。 神夜与散兵坐上前往影向山的牛车，距离约定的时间还有段日子，他们并不匆忙。 正值初秋，金色的阳光洒在身上，带来些温暖。 赶牛的老叟在前面坐着，神夜与散兵两个人就坐在车后的草垛上，牛车颠簸，但鼻间都是满满令人安心的干草馨香。 神夜手指间捏着一枚珠子，正努力对着太阳透过去看。 珠子是之后从身上搜到的，散兵或许并不知晓其来源，但神夜十分清晰。 这是一份来自丹塔利安的礼物。 里面封印着那具被多托雷称为『失败作』的机械人偶。 「你还要看多久？」神夜正准备换个角度去看内里机械人偶的状态，被身侧散兵这么冷不丁一问，立马讪讪收回珠子，凑到他旁边讨好道，「哪有——我只是好奇而已，怎么会一直看呢！」 眼见着散兵面色不改，神夜当即放大招，「再说了！它哪有阿奇好看，我最喜欢的绝对是阿奇！」 人偶轻哼一声，很适用，简单地就被他哄好。 见状，神夜迅速挑开话题，「所以，八重她们这次让我们去神社，会是什么事情呢？」 散兵挑起眉，定定盯着他看了半天，这才勉强顺着神夜转移话题，提到八重神子与鸣神大社，他的表情冷淡些许， 「谁知道，反正——不会是什么好事。」 「哎呀，你们这么说，可就太伤人心了。」 八重神子眯起眼望着并肩坐在她对面的神夜与人偶，状似受伤道，「明明是邀请你们来小聚一番，怎么能说我们是对你们别有所图呢？」 神夜一愣，动作迟疑。 散兵没神夜那么好哄，他不着痕迹捏了下桌下神夜的手掌，慢条斯理抬起眼，「既然是小聚，怎么其他人都毫无踪影，就偏偏只有你在此。」 一路走来，整个鸣神大社除开用以日常维繫的巫女，其他人都不知所踪。 神夜留意了下，狐千代也不在。 「别那么戒备，我们这次可真的是毫无恶意。」八重神子狭长双眼微眯，「至于其他人去了哪里……我想或许你们更愿意自己亲眼去看上一看。」 他们被八重神子领到了后山。 远远的，神夜就在外围看到了绿髮巫女的身影，眼睛一瞥，另一抹身影也撞入视野，黑髮鬼族抱臂立在树上，他若有所察，先一步感受到神夜的视线。 看清来者后微颔首算打了个招唿，他又将脸转回原处。 见到八重神子来，其他巫女如摩西分海般纷纷退后几步为她让出一条入内走道，神夜与散兵跟在她的身后，他们留意到周遭的巫女面上，是掩饰不住的悲戚与哀伤。 走至尽头，狐千代正站在那里，在她旁侧，是一个巨大的金色漩涡，缓缓散出金色的光点。 八重神子走近，「那位大人都交代完了？」 绿髮巫女点了点头，她的眼眶微红，看到跟在八重神子身后的神夜两人时，轻轻唿出口气。 「大人……正在里面。」狐千代慢慢让开身后的漩涡，「别害怕，大人只是有些话想和你们说。」 顶着周遭巫女的视线，神夜难在此刻与狐千代多说几句，散兵也不欲多说，比起过程，他更想得到最终结果。 拽着神夜，两人身影消失在入口的金色漩涡。 眼前金光大作，再回神时，神夜与散兵发现他们位于他们绝不会陌生的领域。 巨大的白色狐狸卧于地上，正俯首望向他们。 「你们来了。」 充满神性的金色兽瞳印在眼中，神夜情不自禁向前走去两步，散兵没有拦他。 他们从这只巨大的天狐身上感受到了生命即将流失殆尽的气息。 「上一次见面似乎并不愉快，我想那是我的失误。」天狐微微笑道，「不过我还是十分高兴，你们愿意来再见我一面。」 神夜抬起手，他从天狐的身上感受到了红雾的气息，那点气息微妙地维持着它气若游丝的生机。 继承丹塔利安的魔神之力后，他知晓该如何使用那股力量。 天狐垂眸，阻止了神夜的动作。 「我已经较我的朋友们多活了许久，再多的也不必了。」天狐身形凝缩，化为一道巫女模样的身影，静静站在他们的面前。 「无论是我，还是影，抑或是整个稻妻，都亏欠你们良多。」她的声音潺潺，温和抚慰，「你们都是好孩子，直到现在都没有迷失自己的心。」 第207页 「我能做的并不多，但是在这最后的结局，我想，你们该有一些礼物。」 微弱的金光逸散，飘到神夜与散兵身前，微妙的联繫感席上心头，散兵若有所察，手指微微一动，另一侧，同样传来些许力道。 低头看去—— 在他与神夜的尾指上，绑着一小截柔软的红线。 「我不知道日后你们会落入如何境地，但在仅仅于此的如今，我衷心地祝福你们。」巫女的身影渐渐虚弱，影子也黯淡下去。 神夜不明所以，才转身，就见人偶的身体一颤，一团金光落在他的掌中。 「…那是什么？」神夜好奇发问。 人偶抿了抿唇，轻描淡写一语带过，「没什么，只是一句道歉。」 一句迟来已久的道歉。 仅此而已。 事了之后，他们没有在鸣神大社停留多久，纵使狐千代再依依不捨，神夜现在也已心有所系。 升任为鸣神大社二把手的狐狸巫女有些无奈，只得像个老妈子般喋喋不休给要离开神夜带上一堆行囊。 揣着满满当当的影向山特产，神夜跟着人偶回到了踏鞴砂。 他们在踏鞴砂停留了许久，直到来自至冬的传召跨越冻土与汪洋，到达仍旧是愚人众第六席的人偶手上。 多托雷虽然与黑暗之地一同被封印了，但他的切片们还活跃在大陆的各个角落，失去本体的他们对谁该占据主导地位争论不休，甚至极端一些的切片开始对同类进行追杀。 「那我们要去吗？」 神夜趴在散兵身上，他现在形体不定，除开往日见人所用的人类躯体，其他时间要么是一团紫色的雾，要么就是一只超大号的史莱姆。 自人偶发现他能随意切换后，对他的史莱姆形态情有独钟，没事就逼着他变回史莱姆，对他上下其手。 「不。」人偶言简意赅。 随意瞥了眼旁侧，他意有所指，「那些傢伙不过是狗咬狗，黑吃黑罢了。」 「而且——现在的我，不过是一个平平无奇、再普通不过的流浪者，既没有执行官的力量，也不能驱使神之眼与邪眼。」 「真正的愚人众第六席，可另有他人。」 漆黑夜幕中，一只苍白无血色的手推开沉重的机甲外壳，与散兵一致的紫发、黑纱帽帘，人偶之躯向下，胸膛巨大的空洞赤.裸狰狞，隐隐可见周遭游走的紫色电弧。 「大人！」追寻散兵气息而来的愚人众债务处理人沉下头，心里暗道糟糕。 这位第六席执行官的苛刻名声在愚人众内部是出了名了，此刻目睹其狼狈身影之人，日后翻起旧帐来，绝没有好果子吃。 苍白的人偶抬起手，盯着指缝间的空隙不知不觉看了许久。 债务处理人胆战心惊，小心提醒，「……散兵大人？」 人偶似是确定了什么般，缓缓收紧手掌，「…嗯。」 他胸膛之处，赤.裸狰狞的空洞在紫色光团的修补下一点一点恢復如初，放下帽檐黑纱，苍白脸颊隐于幕后。 他冷淡张口，「还在磨蹭什么，走了。」 「……啊、是！是！」 以为逃过一劫的债务处理人忙不迭应声。 他擦了擦汗，却勐地打了个寒颤，「奇怪。」他嘟囔着，「怎么总感觉有谁在看着……」 高处山坡上，神夜收回视线，人偶正百无聊赖站在另一侧。 「他们离开了，那我们接下来去哪呢，阿奇？」 人偶眯起眼，漫不经心道，「当然是你想去哪就去哪。」 「诶？！可是我还没想好要去的地方……」 「那就慢慢想。」 他直接上前拉过笨拙的小紫毛，尾指的红绳一晃而过，他勾起唇，面上终于露出点轻松的笑意。 「——反正，我们的时间还很长。」 第88章 倾奇喵、散喵、流浪喵（现代无责任番外） 神夜养了两只猫。 一只通体纯白，紫琉璃般的眼睛总是扑闪扑闪的，极为亲人。走到哪儿跟到哪儿，柔软的尾巴环着小腿，人一低头，喵就会发出甜腻的唿噜声，大大的眼睛一眨不眨望着他，乖巧极了。 神夜给它取名叫倾奇喵。 倾奇喵是从小猫崽时候就被神夜捡到，小小的白糰子蜷缩在街角，神夜蹲了两天都没见着有母猫靠近，一时不忍，捧了个纸箱就揣着昏昏睡着的小猫走了。 他从没养过小动物，连夜搜集了资料，更是从隔壁邻居丹羽家讨来了照顾小孩的经验，一路磕磕磕绊绊将猫养大，养喵的甜蜜与负担都由倾奇喵受了，说是神夜养猫，倒更像是猫养神夜。 无他，倾奇喵实在太乖了，不出去疯跑，也不会学其他猫叼来死老鼠和虫子尸体放在家里，更不耍小性子要猫条和罐罐，给什么吃什么，全素餐也吃得津津有味，整只猫一门心思就围着神夜转。 回家后一打开门，迎接神夜的必定是倾奇喵柔软甜腻的叫声。 而另外一只猫，显然就没倾奇喵这么黏人。 另外一只猫是黑猫，与倾奇喵同色的紫琉璃眼珠总是高高在上打量靠近它的所有人，黑猫的四足有劲，手掌绕着身体一摸，能摸到韧劲身躯。 神夜是在便利店后的垃圾桶里见到它的，黑猫似乎才血战过一场，小身体上尽数是大大小小的伤痕，地上血迹斑斑。 第208页 黑巷、垃圾场、血迹，乍一看像是什么恐怖片的案发现场。 神夜心里打起鼓，望着手里的垃圾试探地向前一步，尖锐的猫叫声骤然响起，神夜心脏一紧，一低头，就对上不远处炸毛的猫。 猫也盯着他看了许久，不知为何，似是从他身上感受不到威胁，它慢慢放下尾巴，开始舔舐起身上的血污。 神夜自认为自己不是个老好人，更不是个拐猫犯，不至于看到一只猫就要揣着带回家，但此刻看着阴影里独自舔舐伤口的黑猫，他想了想，蹲下身，从口袋里掏出买给倾奇喵的猫条。 「如果它愿意过来，我就带它去医院。」神夜喃喃着说给自己听。 他拿着猫条撕开小口，小心挤出一点，蹲在那屏气凝神等待着。 黑猫盯着他的动作，腰弓伏起如山峦，瞳孔锐利，小小的身体竟露出一股深重戾气。 神夜蹲着，维持举着猫条的姿势，黑猫立在阴影下，戒备仇视着外界。 冬天的夜晚很冷，神夜还穿着便利店的制服，口鼻唿出潮湿的白雾，手指在微弱的路灯下冻得通红。 黑猫似乎还是没有靠近过来的欲望。 神夜有些沮丧，但他很快就整理好心态。 小心将猫条放在远一些的地方，他慢慢站起身，蹲得太久，腿部脚腕都发酸，嘆了口气，他扔完垃圾就准备回去。 也许是缘分未到，神夜如此宽慰自己。 向前走了一段距离，他顿住脚步，重重锤了下自己的头，神夜还是不死心，就算是被挠，他也认了。 黑猫虽然强打精神戒备，但渐弱唿吸与斑斑血迹是说不了谎的，必须得带它去治疗。 下定决心，神夜深唿吸后迅速转头，可谁知还没开口，一道矫健黑影「噌」地一下像个小炮弹般朝他撞来。 定睛一看，黑猫正咬着神夜落下的猫条，不耐用长长的尾巴抽着他的小腿，来回徘徊在腿侧。 琉璃般的猫瞳微眯，满脸写着「别磨蹭」，一副难以讨好的模样。 但到底是愿意跟他走了，神夜突然有种天上掉大奖的错觉。 就这样，家里除了倾奇喵外，又多了只散喵。 散喵极为聪颖，神夜有时候都觉得它在智商上鄙夷自己。 它不像倾奇喵那样，走到哪跟到哪，乐颠颠得像个傻白甜，它只占据整个家里的最高处，不声不响打量着一切。 给它吃什么它也吃，但从不会像倾奇喵那样由神夜手拿着餵食，但凡神夜露出一点想摸它的迹象，散喵锋锐尖利的爪子就已跃跃欲试。 聊天页面， 神奇夜夜：[感觉我被家里的猫排斥了……好伤心tt] 毒舌奇奇：[笨，谁让你见到个猫就上赶着去捡。] 手机没拿稳，「啪」的一声砸脸上，神夜痛唿一声，揉捏发红的鼻樑，对着另一端的人哼哼唧唧。 神奇夜夜：[我哪有、根本不是我的问题……坏阿奇！都怪你！] 毒舌奇奇：[——这是找不到理由，开始怨起我来了？] 几乎可以想到手机另一端人似笑非笑的神情，神夜大脑一紧，咳了声迅速坐起。 起来后才发现不对劲，黑色的毛毛从余光一闪而过，神夜一转头，就见散喵赫然就在他身边。 圆圆的猫瞳盯着他的脸，神夜反应了好半天，才生出一点近乎荒谬的猜想。 散喵难道是……关心他才突然过来的吗？ 接下来几天，神夜加强了对散喵的注意。 无论是餵食倾奇喵，或者和倾奇喵一起玩玩具，还是一起睡觉的时候，神夜都能发现散喵的尾巴甩动幅度加快。 但每当他也要如此对散喵做时，它总会甩出锋锐的爪子，欲要令神夜望而却步。 三番两次如此，神夜终于品出些味道。 又是一次亲密接触的试探，散喵如常亮出利爪，神夜心一横，照着利爪伸出手臂。 他很乐观地想，左右不过是一剂狂犬疫苗，能摸到散喵稳赚不赔。 手臂皮肤就要被猫爪扎透，猫圆圆的瞳孔倏然睁大，神夜心一冷，散喵却在此刻兀地叫了声。 ——它收回了自己的爪子。 于是神夜成功撸到了散喵。 小黑猫任摸任亲，满眼死目，颇有种认命的感觉，偶尔神夜动作大了它想反抗，但总在真正会伤到神夜的前一刻它又及时控制住自己。 摸到散喵与摸倾奇喵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感受，多日相处下来，神夜终于发现了散喵的本质——这根本就是一只傲娇喵啊！ 想直接摸它不行，一定要做上一番反抗才成。 「套路！」，神夜念叨，「都是小猫咪的套路！」 按理说，左手一只倾奇猫，右手一只喵猫，身边还有个从小到大的幼驯染时时刻刻盯着照顾着，神夜已经人生圆满，距离成为人生赢家已经不差多少。 直到某一天，紫发的幼驯染正如繫着围裙，如往常般给他那个笨蛋对象做饭。 毕竟没了他，笨蛋·神夜连饭都不会按时吃，就差和他的猫一起吃猫粮。 料理台上的手机却突然「嗡嗡」震动个不停，他一皱眉，打开置顶的是神奇夜夜的聊天框。 一大串文字争先恐后跃入视野，他轻哼一声，唇角不经意带上点笑。 等他一目十行扫完，笑意冷凝，面色越来越黑，几乎黑成锅底。 第209页 一通电话迅速拨出去，响铃三秒立即就被接起。 「喂，阿奇……」对面的人声音还透着几分兴奋，「你看见了对吧，我和你说哦！」 电话这端的人可就没那么好情绪了，他几乎是咬牙切齿恨恨道，「再听你说你家就要成猫窝了！给你三秒钟，现在就去开门。」 「我知道你在家，马上就到。」 「诶……诶？！」 「等等、阿奇我还……」 「嘟嘟嘟……」 通话只剩一串挂断的忙音。 背影怒气沖沖，一推门对面就同时传来一道开门声音。 神夜讨饶求好的声音依稀可闻。 料理台上，未被关闭的手机屏幕，置顶的聊天记录正大喇喇对着天花板。 神奇夜夜：[阿奇快看！这里这里！] 神奇夜夜：[图片] [图片] 神奇夜夜：[阿奇！我又捡到猫了，它要和我回家！！] 神奇夜夜：[照片（自拍）(抱着猫一起拍)(咬猫耳朵)] [嘿嘿，阿奇，这只猫好乖噢，我要叫它流浪喵——！] 作者有话要说： 完结了，真的完结了，感谢大家一路以来的陪伴，挨个么么叽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