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人的金子》 第1页 [现代情感] 《迷人的金子》作者:陆春吾【完结+番外】 简介: 父亲葬礼当天,父亲丢了。 棺材里没有尸体,取而代之的,是满满登登的黄金,价值小半个亿。 泼天富贵砸下来,给李大金砸蒙了,现场一双双眼睛紧盯着,他哭不下去,也笑不出来。 而千里之外,烟花厂职工马大骏从宿醉中醒来。 一转头,发现旁边躺着个不认识的老头,肢体僵硬,已经发臭。 再低头一瞧,自己手上全是干涸的血迹。 难道酒醉之后杀了人? 有人想吞钱,有人想抛尸,有人则潜伏在暗处观火,坐等渔翁之利。 草莽喜剧,只图快意。文明观赏,福寿绵长。 特别声明,本故事纯属虚构,写作过程中,没有任何人的父亲受到伤害。 内容标籤:悬疑小说社会派生活悬疑推理黑色幽默高智商犯罪推理解谜 第1章 01三伏 世上若还有比一锭金子说的话声音更大的,那就是两锭金子。 ——古《大人物》 承受好运,须有比恶为更多的德性。 ——拉罗什富科《道德箴言录》 烁金篇?三伏 三伏最热的那几日,布噶庄涌了两千多年的山泉,终于见了底。鱼跟作物,一併死在龟裂的大地上。 今儿,又是个残忍的晴天。 时才晌午,白辣辣的日头便当空悬着。风歇了,云退了,天火蒸腾,热浪兇勐,万物无处躲藏。 老迈的农人在茶田心碎。 本应柔软翠绿的嫩叶,烤得萎靡捲曲,这一夏的茶,多半是废了。许久未曾落雨,他恨不得用腔子里的血去灌,可这狗日的旱天,血管子里淌的都是火。 老人手撑膝头,艰难起身。狗躲在他的影里,蔫头耷脑,抻长了舌头。 茶园在半山腰,可以俯瞰大半个村子。往日最为繁忙的时节,如今暮气沉沉。 这些年,村人走的走,散的散,只剩下未长成的,和已老去的。茶树一茬茬地死,茶厂一家家地关,空出的山地,用来埋不认识的外乡人。 而今的村子,靠「吃」死人过活。 老人在烈日下眯缝起眼睛,远处松林间,错落着一簇簇青白色的墓碑,微微闪着亮。 昨个儿,村东头那座老院子重又开了门,灯火燃了一宿。村里的人都知道,这是又死人了,家家户户做好准备,等着老冯使唤。 「走吧。」 老人拍拍狗头。 「咱爷俩儿瞅瞅去,看这回,死的又是谁。」 两个土褐色的瘦长身影,就这样一前一后,晃晃悠悠,毫无戒备地,踏进故事里去。 围墙根下,李大金搬个矮脚木凳,看不认识的人进进出出,张罗父亲的葬礼。 一连几日,他就没捞着睡个囫囵觉,此刻热气一蒸,有些倦了。脑瓜子刚耷拉下来,便结结实实挨了一巴掌,睁开眼,面前立着个不认识的老妪。 老太当地人打扮,小碎花汗衫。 「新来的?让人瞅见你大白天的睏觉,饭碗可不保啦。」 白髮蓬乱,脸盘子黝黑,汗液困在褶子里,闪着亮,一汪汪小小的海。 「多大了?」 「呃,」大金眨巴眨巴眼,「三十来岁。」 「没问你,」老太朝里面一昂脸,「我问棺材里呢个。」 「哦,他呀,他五六——」大金搓搓后脑乱发,「啃,五六七八十吧。」 老太没在意他的磕绊,只勾勾盯住院里正在搭建的灵棚,唇一噘一噘,皱得像只饺子。 「这大阵仗,得造多少钱吶。」她吧嗒吧嗒嘴,「咱们种一年的茶,挣得都不够办这一场的。还是有钱好,活着享福,死了也风光。」 大金不知该如何接茬,杵在那儿干挠脸,老人瞧他这幅样子,凑上前来。 「头一回参加?」 大金想了想,父亲的葬礼,确实是第一回 ,于是点点头。 老太一下来了精神,攥紧他腕子。 「你知道参加白事,哪两个字最要紧?」她伸出两根指头作为暗示。 大金有些迟疑,「真心?」 老太一摆手,「吃席。」 她左右张望,压低了声音。「这家有钱,菜硬,来吃席的肯定也多。你机灵点,去里面扫听扫听,几点开席,到时候咱俩早来,偷摸混进去,也占个好地场。」 说完咧开嘴乐,露出空荡的牙床。 「快去,我等你信。」 李大金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应承下来,旋身进了院。 大院里,一众人来来往往,脚打后脑勺地忙活丧局。垒灶台的,搭灵堂的,贴輓联的,扎纸活的,摆供桌的,搓麻绳的……所有人蓄势待发,准备为李老爷子的亡故大哭一场。 可是,所有人都不认识李老爷子。自然,李老爷子也不识得他们。 眼前忙活丧事的,一会儿灵前哭丧的,乃至前来弔唁吃席的「亲朋好友」,都是当地村民。 这个名叫布噶庄的小村子地处偏僻,背山面海,往来进出的,只有一条盘山的窄道。土壤不适合耕种,守着大块的荒地,脑子活络些的便另寻出一条出路:有偿土葬。 按理说,本村的坟地只让埋同族的人,可交足了钱,哪怕是外国友人,也能埋进布噶庄的祖坟。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页 有个叫冯平贵的,更是顺势开了家公司,组织村民做起殡葬一条龙的生意来,还专门找文化人给攒了句响亮的口号:此身安处是吾乡化用苏轼「此心安处是吾乡」 不过后来他嫌太绕口,自个儿另想了句: 布噶庄,埋过都说好 大金抬腿迈进正屋。 四下背阴,一股子霉气。地上铺着麦秸,上搁纸扎的童男童女,金山银山。几个披麻戴孝的妇人跪坐在那里,打着哈欠,联网打麻将。 供桌上没有遗照,只有张白纸制的牌位,写着「顕考李小金之灵位」。香炉,蜡台,长明灯,三牲一案鸡、鱼、猪头,荤供油炸食品,十三色果供糕点,盘子摞盘子,呜呜泱泱,挤了满一桌子。 大金偷了块枣糕,悄咪咪往嘴里炫,走了没两步,差点撞上棺木。 杉木制的棺材朝南面当门放置,宽大厚重,棺盖严丝合缝,浮着层冷光。 仍是昨晚的样子,看样子没人开过,万幸。 趁没人注意,李大金贴近棺材,小声念叨: 「我跟你说昂,你就是託梦来撅方言,骂我也没用,咱俩父子情分,今天就是个头了。这次你老实呆着,白再跟着我了——」 「早着呢。」 他一懵,吧唧,枣糕落在地上。 回头,正撞上一张汗津津的国字脸。一个陌生男人来回扯动领口扇风,热烘烘的汗酸味扑面而来。 「棺材封太早了。这隼和槽得错开,留下个两寸来长的缝,等家属告别完了才能合上。谁这么不懂规矩?」 男人回头吆喝,周遭人个个低着脑袋,不言语。 「这他妈谁干的好事?」 「那个,我干的——」大金不好意思地搓搓手,「昨晚上,我把老爷子放进去之后,顺手盖上了。」 男人退了一步,上下打量。 「哟,李总,父亲葬礼,您还亲自跑一趟哇。」 李大金,噼啪烟花厂厂长,也是他们今年最财大气粗的客户。 男人面上堆出笑来,忽又觉得不合适,转瞬收了回去。上下摸索,打裤兜里掏出张让汗泡软乎了的纸片,捋了两下,双手递过去。 大金接过名片扫了一眼: 二手菊花殡葬公司 冯平贵 「您看着可年轻哩,」冯平贵恭维道,「敢问贵庚?」 「三十二。」 「怪不得,古人云,三十二立嘛。」 「你也——」大金想礼尚往来的夸回去,傻望着他的国字脸,搜肠刮肚,「呃,你为人方正。」 老冯笑着摆摆手,又瞥了眼棺材,啧啧嘬起了牙花子。 「这事不怪您,当地白事规矩多,这样,您等着,我去找人再给弄开——」 「不用,」大金急了,一把扯住他后脖领,「不用,不用再开了,这开开合合的,回头再给闪感冒了——」 他清清嗓子。 「啃,老爷子要是发烧了,到那边去,啃,也得那个不是,别给人当地添麻烦。」 老冯一怔。 「要不说您是一厂之长呢,这格局,这觉悟,这高度,我真是实名制的佩服。李大厂长,您还有什么意见,尽管提,我们马上调整。」 「呢个,」大金环顾一圈,指指立在墙角的枣红色纸马,「红马拆了,换成绿的。老爷子骑个红马过去,那不完蛋了,不吉不吉,换成绿的。」 「对对对,」老冯点头不迭,「我们考虑不周,现在没绿马,确实哪儿都去不了。」 「还有,白方言,别,不要的意思光烧电脑,也给烧个路由器,要是那边没有网,他要个电脑有什么用,自己玩扫雷?」 「是是是,我一会就跟王师傅说一下,这扎纸活也是门大学问,得紧扣上时代脉搏。」 「对咯,文娱活动也得搞上,给扎副麻将,再给搞三个牌搭子,都要年轻老太太。 「还有,老爷子喜欢养生,给扎个小茶壶,扎个豆浆机,扎个保健球。 「再扎个鱼竿,扎个游泳裤衩——」 「等等,李厂长,您思路先别急着奔逸,」老冯一把薅住大金舞??x?动的手,「除了纸活,咱还有没有别的事,需要确认了?」 「别的事?」 「对,别的更重要的,比如——」 大金勐地一拍脑门。 「你不说我差点忘了,还有个最要紧的,我就是为这事来的。」 「您说。」 大金小心避开周遭的闲人,附在老冯耳边低语。 「咱们,几点吃席?」 第2章 02吃席 唢吶响的时候,弔丧的人鱼贯而入。 人都是打村里雇来的,这也是合同里的一项。 李大金原本想捡几个人简单走个过场,不想冯平贵软磨硬泡,巧舌如簧,在他的百般鼓动之下,大金心一横,手指头随着价目表一流儿滑到了底,点了点最贵的,也是店里的顶配: 万艷同悲 他望向老冯。「什么叫万艷同悲?」 「来弔唁的,一水是漂亮姑娘。你想,老爷子往那一躺,旁边一熘儿的美人围着他哭哭唧唧,得多带派。」老冯沖他??眼,「只可惜我活着,不然高低自个儿先来一套。」 大金听罢,挠挠下巴,不言语。 想想也是,自己将来估计是享受不上了,这回跟着老爷子长长见识也是好的,略一思忖,扭头就把钱付上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页 反正不是自己的钱,花着也不心疼。 结果到了这天,来的确实是漂亮姑娘,不过那是搁在几十年前去论。 唢吶一响,十来个老太太相互搀扶着进了场,脚一沾地就开始嚎,一边嚎,一边拍棺材,棺盖当鼓,敲得响天震地。中间还掺着个大爷,鱼目混珠,也跟着以手捂脸,装模作样地呜呜哭。 大金傻了,扯扯老头。 「那个,大爷,你就白哭了吧——」 「不行,拿钱办事,这是职业道德。」老人一把挣开,继续跺着脚嚎啕,「老李,老李,我捨不得你——」 而门外赶来吃席的,将院子填得满满登登。 男的,女的,老的,小的,拄拐的,抱孩的,两腿的鸡鸭,四腿的猫狗,手肘挨手肘,嵴背贴嵴背。这边抵住脑袋嘁嘁喳喳,对过儿喝酒划拳吆吆喝喝,上百张嘴各说各的,闹闹哄哄,来回打着岔唠嗑。 先前遇着的老太因为大金的通风报信,抢先一步,寻了个最靠近厨房的位子。 厨子是专接红白席面的,早见惯了生死。大胖脑袋上无喜无悲,只是热得烦躁。斜叼菸捲,左手负责持刀勐剁,右手负责把菸灰择出去。 烧鸡焖肉熘肥肠,草鱼肘子杂菜汤,旺火上一烧,大锅里一过,十二道硬菜,转眼出了锅。 人群突然静了下来。 下一瞬,势如破竹,常常盘没落定,菜已光了。 大金急了,付钱的是他,可三道菜下来,他筷子不是被人夹住,就是夹住别人的筷子,急赤白脸忙活半天就抢到几根爆锅的煳葱花,别的愣是一口没吃着。 灵棚那边也不得安生。 响班是两拨人现凑的,一中一西,有土有洋,结果两边互看不顺眼,扭头较上了劲。长号唢吶对着吹,马锣架子鼓并头打,圈里的驴受了惊,也扯开嗓子跟着嗷嚎个没完。 走穴歌手则见缝插针,人堆里窜来窜去,鼓动大家点歌,十块一首,十五两首。 现场乱成一锅浆煳,众人各忙各的,哭丧的哭丧,抢菜的抢菜,竞技的竞技。 请的主持临时有事到不了,冯平贵亲自站上台去,声情并茂地念起追悼词。 「今天,我们相聚于此,是为了沉痛哀悼李大金的父亲,李小金先生。李老爷子是我们素昧平生的老乡。入了村里的土,便是村里的人,与布噶庄的我们手拉手,心连心——」 「冯大哥——」 大金倚着台子,沖他招招手。 「大哥,你先白念了,下来趟。」 老冯点点头,举着麦,沖远处的歌手吆喝。「柱子,别他妈窜了,上来唱歌。」名叫柱子的歌手闻声颠颠过来,撅着屁股往台子上爬。 当「我真的还想再活五百年」的歌声迴荡起来时,老冯一路小碎步,朝大金跑了过来。 「李总,有何指示?」 大金俯他耳边,提高音量,「什么时候结束?」 「按照当地规矩,得停灵三天。」 「三天?」 大金一怔,将老冯扯到墙根下,压低了声音。 「你们加加速,中午弄完,我下午就走。」 「加速倒是没问题,」老冯乜着他,直嘬牙花子,「不过,这时间缩短,服务内容可是不变的,您瞧,这钱——」 「钱好说,」大金拍拍他,「这点放心,我就图个快,天黑之前,我必须得走。」 「这么急吗?老爷子的碑还没刻好——」 「不用刻碑,有现成的放一块行了。」 「啊?」 「老爷子一辈子就好赶时髦,这老了,也让他洋相一把。」大金搓搓鼻子,「现在小年轻不都流行什么盲盒么,咱也给他搞个墓碑盲盒,抽啥算啥。」 不想老冯听完,垮下脸来。 「李总,您的孝心,还真是点到为止,」他嘴角一抽,扯出个冷笑,「别低看了人,做我们这行的,讲究个死者为大,凡事有个规矩——」 「我加钱。」 「不是钱的事。」 「加一倍。」 「流程很复杂,槓子队还需要时间准备呢。」 「加双倍。」 「真不行——」 「三倍。」 十五分钟后,出殡的队伍便组好了。 「李老爷子,躲钉哟。」 随着一声喊,有谁塞给大金一柄斧子,一颗长钉。 「主孝长子,钉。」 大金并不懂其中规矩,只是顺从地上前,茫然打了一圈。 白事知宾在他耳边小声念叨,「抡斧子,把第一颗钉子砸进去。」 大金点点头。斧子比想像得要沉,一双双眼睛盯住他看,心下不免有些紧张。咽了口唾沫,干脆眼一闭,手一横,抡高了就噼。 咔嚓,歪了,一斧子正噼在棺材板上。 大金慌了,赶忙张大眼,又补上了第二下。 咔嚓,又噼在棺盖上。 旁边看热闹的嗤嗤低笑,「只听过噼山救母,头回见噼棺救父。」 眼见着大金要噼第三下,白事知宾一步跨上前,夺过斧头就给钉了下去,又命旁人匆匆忙忙地,将另几根子孙钉敲了进去。事毕,擦擦额上的白毛汗,抖着嗓子吆喝。 「老爷子,西行上路。」 八个庄稼汉分列两排,卯足了劲起身,「嘿」的一声,棺材却丝毫没有离地。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4页 试了三回,三回皆不中。 办白事的,话有三不说:不能说死,不能嫌尸臭,不能嫌棺重。 此时,负责抬棺的一个个立在那儿,不开口,直拿眼往白事知宾身上瞥。 知宾也不开口,偷摸给冯平贵使眼色。 「这是吉兆,说明咱李家人贵重。」 老冯凑到大金身边,比了个大拇指。 「不过李总,我有一说一,老辈的讲究棺材不落地。这大院离着墓地可远,为保顺利,要不,咱多加几个,改成十六人抬棺,也让老爷子风光下葬?」 李大金点点头,老冯迈开两步,又拧回身来,乐得牙比眼大。 「当然,这个是另外的价钱。」 现场另搜罗了八个大爷来帮忙,人多了一倍,总算是哼哼唧唧抬了起来,棺木跟着众人,颤悠悠往外走。 白事知宾又塞给大金一个陶盆,俯身在他耳边低语。 「摔。」 见他木呆呆瞅着棺材没反应,那人又捅了他腰眼一下。 「快,孝子摔盆啊!」 大金这才反应过来,高举过头,大力甩了出去。 啪,老盆落地,四分五裂。 一声脆响,像是一个信号,绑棺的麻绳绷断,棺材侧翻在地,棺盖裂了。 有什么滚了出来。 只一瞬,唢吶哑了,弔丧队不嚎了,就连打包饭菜的人,也默默放下了塑胶袋。 负责抬棺的心虚着往后退,看热闹的却壮着胆子往前拱。大金慌了,扒拉开人群往里钻。 可棺材里面没有李老爷子。 棺材里面满满登登的,全是金子。 黄澄澄的金子,日头底下,映射着耀眼璀璨的光。 对比之下,一旁纸扎的金山黯然失色,棺材里货真价实的金条张扬着逼人的富贵,亮堂堂地,打在每个人的脸上。 人人都在心里盘算:一根脱贫,两根致富,三根脱胎换骨,而眼前是成百上千根…… 李大金扶着寿棺,强撑住身体。环顾众人,眼神有些失焦。 「人来?」 声音嘶哑苍白,他指指棺材,又重复了一遍。 「人在哪儿?」 下一瞬,红着眼的人群渐渐逼近,拢成一个圈,将他和金子围在正中。 「你们要——」 话音未落,黑压压的贪婪铺天盖地,唿啸而来。 第3章 03生意人 跟李大金办白事的院子一峰之隔,有座春山茶厂。 厂子落在山脚,规模不大,不过是几排自建楼房,主要收购加工附近茶农的绿茶。 近些年,生意逐渐稀少,旱天之后茶叶欠收,更是再没开过张。老闆前几个月处理了设备,遣散了员工,一把大锁封住了铁门。 如今厂子大院荒草蔓延,人烟凋敝,就连看门的狼狗都不知去处,唯有土褐色外墙尚残留两??x?行油漆斑驳的红字: 私人厂房,游客禁入 今日的厂子里有人。 眼见着暮色四合,房内却没有点灯,暗影寸寸漫上来。 屋中央置着张茶台,红泥小炉燃着橄榄木炭,时而爆裂,噼啪作响。炉上沸着水,自壶口升起缕缕白烟。 炉膛内微弱跃动的焰火,偌大房间里唯一的暖光,不偏不倚,正打在男人的笑上。 「事情到这一步,总要讲个缘由吧。」 说话时,男子并未抬头,自顾自地沏茶。 垂低视线,悬高壶口,煮沸的山泉汩汩而下,化作一条细顺柔软的川,杯中茶叶打着漩儿,上下浮动,重新舒展。 男人名唤廖伯贤,人称贤哥,刚接替前任,从堂主升为喜福会新一代大佬,为人处世颇有些手段。因总是慈眉善目,笑眼盈盈,江湖诨号「笑面狮」。 「我找的人,我组的局,我打通的关系。为了这一单,我千里迢迢,亲自从橡岛过来。交易现场,头家老闆一打开箱子——」 贤哥顿了顿,持杯的手微微颤抖。 「一打开箱子,里面蜷着个不认识的阿公。现在道上起了谣言,讲我贤仔走私阿爸,卖父求荣——」 他勐地收住话头。 「话说回来,阿公,您到底哪位啊?」 「嘿嘿,」坐他旁边的老头放下茶杯,谦虚地摆摆手,「区区大爷,不值一提。」 「怎么会在箱子里呢?」 大爷并未回答,反而低下头去,不急不慢地呷了口茶。先是唿哧唿哧地吸熘水,又呸呸几声把茶叶吐回盏中,接着又开始唿哧唿哧地吸熘水。 一屋人敛气屏声,昏暗中耐着性子等他的答案。 直至一整杯喝完,大爷方才抬起头来,缓声道: 「你问我,我问谁去。」 小弟气急要上,却被贤哥一把拉住。他见对方这般气定神闲,不禁多了几分猜测,生挤出一个笑来。 「阿公,您哪条道上混的?」 「308。」 贤哥一愣,来之前做过功课,可没听说当地有个叫 308 的帮会,于是一拱手。 「新组织哦,赐教,敢问归哪个管?」 「归……城管吧。」 大爷两手一搭,笑着拱回去。 「我在国道 308 路边卖瓜,敢问你们在哪练摊?」 贤哥脸色一僵,瞪向身后的人。 「大只狗,你搞什么飞机!卖瓜的怎么会在交易现场咧?你不是说提前验过,保证没问题吗?」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5页 绰号大只狗的男人挠挠头,「贤哥,你一直不讲交易的是什么,我以为头家换了口味,要的就是阿公呢。」 「弄干净,我不想再看到他。」 「了。」大只狗上前一步,伸手摸向后腰,「我这就做——」 「做你个鬼,讲多少遍了,这不是我们地头,莫要搞事!我们这次的身份是生意人——」 贤哥压低声音。 「生意人,懂么?最重要的是什么?」 「什么?」 「甘霖娘,是讲礼貌!和为贵!」 「懂了,」大只狗点头不迭,「最重要的是甘霖娘,和为贵。」 「你——」贤哥疲惫地阖上眼,「你的问题,我们私下再谈。来人,先送阿公回家。」 手一挥,三五个壮汉上前,几人半推半架,拖着大爷朝门口走去。 「茶叶不错,杯子我也捎走啦,门口箱子还要不要啦?我捎回去装瓜。对了,恁到底卖什么的——」 砰的一声,大门关闭,大爷的絮叨也跟着戛然而止。适才扬起的浮尘,亦无声落了地。 贤哥迎着橙红火光,摘下眼镜,轻轻擦拭。 「趁现在没有外人,我不妨将话摊开来直讲。今日丢的是金条,一整箱,价值上亿。我原本不想声张,就是怕人心叵测,节外生枝。不成想,千算万算,还是遭了内鬼暗算。 「此次交易,不仅是我们打通海外市场的第一步,更事关喜福会声名,各位弟兄今后能否见得了光,就在此一举。 「我明白,大佬过世不久,帮会内部人心不稳。若有人想趁乱搞小动作,我廖伯贤绝不同意,就算错杀一千,也要把内鬼揪出来。」 他重戴上眼镜,视线在人群中游走,各堂口小弟垂着头,绷住脸,不敢言语。 「眼下最重要的,是在事情闹大之前将货悄声追回。这件事,定要寻个靠得住的人去做。」 他无视大只狗的跃跃欲试,转向暗影中的另一个人。高身量,宽肩膀,黑面庞上吊着一双细眼,打进门起就倚着墙,闭目养神。 「阿仁,你身为恩哥护法,手段我是知道的。交给你的事件件有着落,不知我贤仔能否差遣得动?」 名叫阿仁的慢吞吞起身,抬腕瞄了眼表。 「我下班了,有事明天讲。」 「你怎敢这样跟贤哥讲话,」大只狗抽出刀来,「一个杀手讲八小时工作制?干,那要不要给你缴社保啊?」 「我不是好人,也不是好员工,这点恩哥清楚。」 「恩哥?如今恩哥在哪?」大只狗逼上近前,「少了庇护,你莫要狂,信不信阎罗要你今日死——」 「那不行。」 阿仁随手捉住他腕子,轻轻一扭,刀转瞬落了地,噹啷一声脆响。 「我的命,我自己说了算。」 言毕,转身朝外走去。 「那他的命呢?」 身后惊起一声惨叫,阿仁定住,贤哥手下正用刀抵住一人动脉。 「蛋仔是你亲自带的,十多来,形同兄弟。」贤哥语气温和,「他的命,你不会坐视不管吧?」 刀刃进了几毫,皮肉渗出血珠,蛋仔唇色青白。 「贤哥,」阿仁蹙起眉头,「这什么意思?」 廖伯贤却并不看他,一手捏茶匙,一手端茶壶,歪着头,疏通着堵在壶嘴的叶渣。 「你是老资歷,看在恩哥面子上,我动不得你。可这次交易,你们组负责看守,现在货丢了,按照规矩,总要有人负责吧。」 他端起杯盏,在蛋仔的啜泣中小口饮着,声音不疾不徐。 「除你以外,整组人送去马老闆那边,周身能用的,能卖的,拼拼凑凑,多少也能挽回些损失。」 贤哥手一勾,下一秒,蛋仔攥住左腕,伏在地上打滚惨叫。 阿仁不言语。他看不清褐黑色的血,寻不见断指,但嗅得到夜风中逐渐浓郁的腥气。 「阿仁,你有你的原则,我有我的方法。每天,我会选一个你手下,每隔一小时,断一截手指,断完手指,断脚趾。 「然后是耳朵,鼻子,眼睛。再然后,心,肝,脾,肺,肾。 「我会让他们清醒地痛苦,眼睁睁看着自己,一寸寸地消失。」 贤哥抬眼,收敛了笑意。 「直到,你带回货为止。」 「仁哥,救我,我不想死,你救我——」 阿仁低头,望着蛋仔那张涕泗横流的脸。 前晚的大排档,蛋仔灌着扎啤跟他一醉方休,而如今,同一个蛋仔却跪在他脚边,流着泪说不想死。 「仁哥,我怕,我真的不想死,我想回家——」 阿仁蹲下,轻轻掰开蛋仔紧扣的四指,默然走出门去。 悽厉的嚎啕在身后绵延,他没有回头,径直朝前走去。 直至迈出厂房,直至铁门关闭,直至哭声远去,耳畔只剩密林间的蛐蛐吟唱。 他迎着夕照,眯起眼远眺。 风拂松海,倦鸟归林,山腰上的人家升起炊烟,本应是一个平静祥和的夏夜,本应一切尘埃落定。 可他的双手却一片赤红,那并非是夕阳的缘故。 靠北。 阿仁骂骂咧咧,逐着日落,朝山那边走去。 第4章 04交易 李老爷子死了。 李老爷子没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6页 李老爷子在死了之后,没了。 天色将暮,灵堂里被撞得乱七八糟,花圈纸人散落了一地。鼻青脸肿的李大金脚踏棺材,两手持刀,唿哧唿哧地喘着粗气。 对面的村民三两一堆,以手遮口,嘁嘁喳喳。偶尔有那胆大的,朝前探去一步,可一对上那双赤红的眼,便又识趣地退了回来。 「金哥,别激动。」 冯平贵贴着墙边,小心翼翼地迈过门槛,「你是要寻爹,不是要去见爹,先把刀放下。」 李大金瞥他一眼,并不言语,但刀口向下垂了几分。 「咋说呢,这事责任主要在我,后果我一力承担。」 老冯摸过来,试探性地握住大金的肩膀头子。 「金子我先拉回去,至于您父亲,找到之后,不日送回。」 大金勐地起身,他吓得向外逃窜,不想被一把扯住衣领,拉回屋里。 「我有件事想问——」 大金将将开了个话头,却顿感四下静了下来。一抬头,正撞上一双双抻长了的耳朵。于是踉跄上前,关门闭窗,将落日余晖与他人的好奇,一併锁在门外。 屋里只剩下他跟冯平贵两人。 日头落了西山,灵堂里的光线登时黯淡下来。头顶的钨丝灯忽明忽暗,投下一方摇摆的昏黄。墙角的蜘蛛无声织网,捕捉着嗡鸣的蚊虫。 「经常这样吗?」李大金哑着嗓子。 「哪样?」老冯嘴上回答,目光却钉在刀上,微微退了几步。 「下葬的死人,经常不见吗???x?」 大金将刀一扔,颓然抱头,窝坐在棺材板上。 「还是就我家的没了?」 「李总,实话实说,我干殡葬这么久,也是头一回见着。」 刀一落地,老冯也跟着松了口气,这才壮起胆子,扒着棺材仔细朝里观瞧。只见满满登登的金条,在灯泡照耀下,涌动着温润柔和的辉光。 「金、金哥,」老冯眼不错珠,不住地咽唾沫,「我儿子看的动画片里,有个奥特曼给怪兽打死了,死后就是变成了金子。你说,咱家老爷子,会不会有奥特曼血统?」 「恁方言,你们爹才奥特曼!」 大金一起身,老冯赶忙撤步。 「我问你,昨晚上到现在,谁靠近过棺材?」 「就你。」 「确定?再没人单独来过?」 「忘了吗,昨晚上你特意支开所有人,说要亲自给老爷子入殓,等我们再进去时,你都盖上盖了。」 「可是,」大金胡乱搓着脑后乱发,「我确确实实放进去的是个人啊……」 「古有狸猫换太子,今有金条换老头,图什么呢?」 老冯掏出盒烟,给大金让了根,自己也叼上一根。 「李总,事到如今,您跟我撂句实话,咱家老爷子——」 「不是奥特曼!」 「这我知道,」冯平贵一偏腿,也跟着坐在棺材梆上,「咱家老爷子,是不是有什么特殊来头呀?」 大金勐地一口烟呛住,剧烈咳嗽,平復之后,掌根抹了把泪。 「没什么,就一普通老头。」 「那就奇了怪了,谁会用金子换个老头回去呢,这说不通哇。」 两人一人一头,分坐棺材两端,各自抽菸,间或瞥一眼中间的金子,若有所思。 「诶,我忽然想明白一件事。」 冯平贵眯起眼来,两指夹烟,脸上的笑容有几分古怪。 「你刚刚说,昨晚放进去的是个人。」 「对。」 「今天开棺,就变成了金子。」 「是。」 「那也就是说,这些金子也不是你的。」 他拾起一根金条,慢慢摩挲,「这是无主的金子。」 大金一怔,转瞬明白了。 「冯哥——」 他矮下身来,低头狠嘬了几口烟。 「我活着走出这个村的概率有多大?」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老冯一撇嘴,「别胡说八道,咱现在可是法治社会。」 大金摆摆手,苦笑道:「那我换个说法,如果我今晚执意要走,死于意外的概率有多大?」 「这难说,」老冯凑过脸来,仍是笑着,「下山的路可不好走,特别是晚上,不熟路况的,时常有掉下山崖的,尸骨都找不全。」 大金点点头,木着脸,一垂手,在泥地上碾灭了菸头。 「冯哥,咱俩做笔交易吧,只要你保我囫囵出去。」 灯光昏暗,他能看清的只有冯平贵上扬的嘴角。 「开个价吧,你要多少金条。」 老冯略一思忖,伸出五根手指。 「五根?」 老冯摇头,笑。 「五十根?」 又摇摇头,还是笑。 大金直嘬牙花子,「难不成五百根?」 老冯看着他,晃了晃手。 「五成,我要总价的五成。」 「你这——」大金霍地起身,将要发怒,扭头却瞥见贴在窗玻璃上的一张张脸。 大院里没有上灯,因而只见得人影攒动,面容却模煳不清,恰似他此刻的处境,众人在暗,他在明。 心淌血,牙咬裂,却终是松了口。 「成交。」 「那今晚十二点,我送你下山。」 老冯一把握住大金的手,潮乎乎的手汗。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7页 「李总,合作愉快。」 老冯躲在围墙根下,不住地瞅手錶,十一点四十二分。 左右张望,焦虑难安。 嗒嗒嗒嗒,脚步声愈来愈近,负责打探的柱子一路小跑而来,在他面前剎住了脚。 「这回看清楚了。灯灭了,李大金人还在,就杵在院子中间,不知道上什么神呢。」 老冯点头,一摇手,五六个人在暗影中围成个圈。 「一会儿别乱,等我信号,只要我进屋一咳嗽,你们几个就上。记住,麻袋套头,别让他看见长相,只要控制住他,金子就全是咱的了。」 「叔,」柱子啪啪打着蚊子,「万一这小子报警呢?」 「他不敢,我摸清楚了,金子本来就不是他的,报警全没。」老冯冷笑,「咱们仁义,到时候给他留个几根,这小子也是赚的。」 「俗话说得好,饿死胆小的,撑死胆大的。」扎纸活的老王附和道,「要是这票成了,哥几个这辈子吃穿不愁。」 「行,那都听冯哥的。」 「对,听哥的。」 话音刚落,啪嗒啪嗒,又是一阵匆忙的脚步声,听方向,是打灵堂大院那边过来的。 「谁?」 老冯还没明白过来,就听见一个破锣嗓子喊得响天震地: 「不好啦,死人啦,李大金自焚啦!」 第5章 05生天 「你——」 「你什么你,都这时候了,还分什么你我!」 黑影抡起马锣,兜头给了老冯一下子,震得他耳朵嗡鸣,眼冒金星。 「你们先去,我再喊其他人来,快快快,救人要紧!」 老冯懵了,刚要细问,屁股后面又结结实实挨了一脚,给他蹬了一个趔趄。 「赶紧的!」 等回头再瞧,黑影早一熘烟儿窜出去好远,边跑边沿路砸门,马锣敲得震天。 「来人啊,救火啦!」 躁动撕裂了暗夜,全村的狗狂吠不止,村舍的灯,一盏接一盏地亮起来。 不明所以的村民打炕头上惊醒,惺忪着睡眼,趿拉着鞋,纷纷披衣出门,手扶门框左右张望。 老冯一拨人率先赶到,只见办白事的老院子门户大开。 刚迈过门槛,就觉得热浪逼人,汗顺着脖子淌,面庞也给映得红辣辣的。 庭院当中,烈焰沖天,富丽的金山,在更为刺目的灿艷中燃烧,化作地上蜿蜒流淌的太阳,化作天上橙红明灭的星。 一个焦黑色人影伏在最上面,看不清面庞,只隐约见得肢体抽动,呛人的臭气。 「操。」 老冯眼红着,脸却白了。 「捨命不舍财,这小子是他妈活活抠死的。」 他叱喝身后的人。 「愣着干什么,救火,救金子啊!」 几人这才反应过来,转身朝水库奔去,跟后面赶来的村民,撞了个满怀。 院里院外,乱闹闹的一片。 打水的,运水的,不小心泼歪了水的,被莫名浇了一头水而跺脚骂娘的,抢东西的,喊加油的,看热闹的,讲风凉话的…… 除了救火,他们什么都干了,大汗淋漓,狼狈不已。 十来分钟后,金子燃尽,火自己灭了。 夜色如墨,村子重新遁入黑暗。 没人言语,耳畔是此起彼伏的喘息,唯有零星几声狗吠,自遥远的暗处传来,兜兜转转,打着漩,落在李大金一动不动的尸身上。 老冯蹬了柱子一脚,「过去看看。」 柱子忸怩半天,终是拗不过长辈,只得苦着脸,擎着手机上前。 「是他吗?」年长的几个隔着老远吆喝。 「不好说,」柱子退了几步,哭声颤颤,「瘦了,黑了。」 「这不屁话么,烤肉吃过没?烧焦了能不皱皱么?」话一出口,老冯自己先噁心上了,「你好好瞧瞧,还有救没?」 柱子蹲在地上,用长棍小心地拨拉,「叔,这身子里烧出东西来了。」 「是不是烧出舍利子了?」有人小声嘀咕。 「屁,你瞅他对他爹那不孝样,」老冯摇摇头,「八成是肾结石,这小子看着就肾不好。」 「铁丝,」柱子大喊,「烧出一截铁丝来。」 「铮铮铁骨不是个比喻吗?」围观的窃窃私语,「还真能烧出铁来?」 「这有啥奇怪的,」旁边的抱着胳膊分析,「他老子死了变金子,儿子死了变成铁,都是金属,说得通。」 「诶?靠靠靠!」柱子一屁股跌在地上,手脚并用,飞速后撤,「现原形了,李大金现原形了!他不是人,他四条腿!」 「啥玩意?」 一众人围了上去,个个擎着手机照亮。人一多,胆子也就壮了,仔细一看,有人便发觉情况不对。 「有点眼熟,这不我扎的纸人吗?四条腿的是那小绿马。」 老王用脚蹬开「烧焦」的躯干,露出下面尚未燃尽的金子。 「底下的也不是真金啊,这不二嫂她们叠的纸元宝吗?」 「我就说吧,金子怎么可能烧着——」 「大半夜的烧纸活,在这装神弄鬼的。」 冯平贵意识到了什么,一扬手,打断了众人的议论。 「谁发现着火的?谁第一个喊的?」 「不是我。」 「不是我。」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8页 「也不是我。」 问了一圈,村里人竟都说不是自个儿。冯平贵心里一咯噔,头上被锣抡过的地方,隐隐作痛。 「李大金呢?」他略略提高了嗓门,「刚才谁看见李大金了?」 众人你瞅我,我瞧你,都摇头。 老冯推开人墙,大步向前,一脚踹开了正屋紧闭的房门。仍是傍晚时分的样子,棺材当中搁着。然而,棺材里空空荡荡。 金子没了,人也没了。 「驴也没了,」一人气喘吁吁地跑进屋来??x?,「他骑走了我家驴。」 「好你个奸商李大金,非但不分我钱,还顺走一头驴。既然你不仁,那休怪我不义——」 老冯抄起门后的铁锹,咬牙唿唤众人。 「顺着下山路,追!谁先逮到,金子归谁!」 李大金趴在树上,乐呵呵地看冯平贵在大院里发疯。 若不是他撒尿时看见柱子在墙头上探头探脑,差点就中了冯老鬼的圈套。 如今他藏在枝繁叶茂之间,耐着性子,静待脱身的时机。 等年轻的持着棍棒追出去了,年老的拄着拐棍回屋睡了,村里的狗也不再叫唤了,月牙隐进云里,他抱着树干,一点点蹭下来。 蹑手蹑脚,转身进了后院。 他知道冯平贵的人看住了他的车,也断定他们一旦发现自己不见,定会第一时间追出去,因而金子藏在院里,反倒是最安全的,毕竟灯下黑。 为了营造逃跑假象,他还特意放跑了一头驴。想到驴的主人,大金心里多少有点过意不去,写了张欠条,用石头压住,搁在了圈里,希望主人明早能看见。 眼下所有人都沿着山路朝下追去,村里没了看守。他从草垛子底下摸出金子,大摇大摆地运到自己车上,一路哼着小曲,畅通无阻。 既然老冯他们堵住了下山的路,那他就一路朝山上开——他赌这盘山路是个圈。 车子飞驰,转眼出了村,山路蜿蜒,右手旁是无垠碧波。看月色照海,李大金心底无比畅快。 逃出生天后,一颗悬着的心落了地,陡然而富的喜悦紧接着炸裂。 昨个儿还是个工厂倒闭的穷光蛋,今天摇身一变,成了亿万富翁,余生不必再为碎银奔走,唯一的烦恼就是钱多到花不完。 李大金拍着方向盘,狂笑不止。 对,他得学学怎么花钱。 先给亲朋好友都买上房,一人一套,不,一人两套,单双号轮着住。 给自己雇个司机,上坡时候专门帮他蹬自行车。 再雇俩助理,跟电视剧里面贵妇人似的,无论在哪,屁股后面专门有人给擎个椅子,走哪坐哪。以后不管是地铁,还是公交,嘿,永远有座。 然后呢?再然后兼济天下,回馈下琴岛的广大群众。买热得快,一箱一箱的买,都插进大海里,造个恆温海水浴场。 对了,还有父母—— 一想到父母,大金的笑碎在脸上,挂不住了。 尸体到底哪去了?总不能自己长腿跑了吧? 他百思不得其解,搞不懂到底是哪个变态,会用金子去换个死老头。 山路颠簸,悬在后视镜上的平安符晃来晃去,似是某种预兆。长路尽头,一辆没开灯的货车,正悄无声息地,尾随他向深山驶去。 而李大金没有注意,他只是苦着脸,翻来覆去地琢磨着同一个问题: 爸爸去哪了? 第6章 06花园 销骨篇?花园 牛老头年初的时候非常愉作。 贪财捡了块石头,却阴差阳错帮着警察拿住了兇手,立了功。案件详情参见《一生悬命》虽然报上对他的称唿不过是「热心市民」,可他觉得自己摇身一变,已然成了台西镇的名人。 打那以后,牛老头更加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每天拖着狐狸狗风雨无阻,朝九晚五,打卡似的满大街熘达。逢人便逮,逮住就讲。 小半年下来,狗遛瘦了,人听烦了,个个见了他都跑。 如今眼瞅着入了夏,气温一升,街头巷尾的闲人更少了,除了坐轮椅跑不过他的马大爷,他是再抓不住别人来讲述自己的光荣事迹。 于是乎,在遛狗和抓坏人之外,牛老头另闢了一桩消遣,那便是养花。 他家住一楼,卧室的窗子,正对着小区的后院墙。二十多年的老小区,设施老,物业也老,种啥花草基本上靠天意——看鸟吃完了拉什么种子。 牛老头自然不喜欢窗根底下星星点点的小白菊花,不吉利,也不喜欢常青植物,觉着同样不吉——毕竟平时好炒股,眼里见不得绿。 思来想去,购了一大批月季和蔷薇,贴墙边种下,很快便枝繁叶茂,郁郁葱葱。拳头大小的花苞竞相盛放,遥望过去,红馥馥的一大片,吉利又喜庆。 牛老头得意起来,每日吃完饭,就站在窗口欣赏自己的手艺。可慢慢的,他隐隐觉出几分的不对劲——这花似是长了脚,一天天地往前挪。 没错,这花自己在跑。 如若不仔细观瞧,许是看不出差异,可是,牛老头记得确是清清楚楚,自个儿原本是紧贴院墙种下的,为的就是遮挡老损斑驳的砖墙。现在当中的三株月季,离墙面愣是多出了半米多宽的距离。 第二天起来再看,嘿,又朝前跑了两棵。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9页 左思右想琢磨不透,到底是碰上了哪门子变态,吃饱了撑得跑他花院来玩「一二三,木头人」。 晚饭时候,他把这事告诉了老伴,老伴只说他是马尿灌多了,烧坏了脑子,二人当即呛呛起来,这一吵吵,反倒把花的事给忘了。 当晚一点半,牛老头醒了。 正闭着眼满地划拉着找拖鞋呢,迷迷瞪瞪间,就听到窗外墙根底下,窸窸窣窣响个不停。 他登时清醒过来,知道自己这是赶上现场了。赶忙紧贴窗台矮身蹲下,悄咪咪地掀起两片帘子,打中间狭长的缝隙,朝外窥探。 午夜月色如水,黑黢黢的花园里,空无一人。 然而,却见一株月季无风自抖,簌簌甩了两下脑袋,朝前走了两步,停了。 牛老头狠抽了自己一巴掌,又使劲搓搓眼。 没一会儿,只见另一株月季花也跟着抖了起来,晃晃悠悠挪了几步,走到刚才那株旁边,立住脚,也停了。 十来分钟的功夫,几株花就这么走走停停朝前挪,最终齐刷刷地站成了一排。 「噢哟——」老头喃喃自语,「月季花成精了。」 他当即揣起手机,朝外奔去。边跑还边琢磨呢,这段要是拍下来寄给《走近科学》节目组,那还不得震他们一下子?弄不好都能颠覆唯物主义世界观,在教科书上跟马克思肩并肩。 可真等着跑到了外面,牛老头又怂了。 夜色之中,白日熟悉的景致陌生起来,四下里乌漆嘛黑,什么也瞅不清楚,耳边只剩下他自个儿急促的唿吸。 花园里繁茂纤长的野草,沾着露,草尖细软潮湿,拂过他赤裸的脚背。一下一下的,似有若无,柔软中带着细小的尖牙,痒中掺杂几丝疼,牛老头不由地起了层鸡皮疙瘩。 就在这空档,花园深处又吱吱嘎嘎响了起来,声音越移越近。 「谁在那?」牛老头强装镇定,声音却尖锐得噼了叉,「我告诉恁,科学时代,未经许可,不准成精!」 他刚吼完,花不动了,声不响了,只剩下后山里布谷鸟的啼叫。 布谷,布谷。 牛老头有了科学傍身,心中不免升起一丝胆气。折了根树杈,拨开层层叠叠的花枝,一步步蹚过花草,直直奔向后墙的方向。 草汁的清丽,混着新泥的土腥,浓郁地灌进鼻腔。 脚下一个趔趄,牛老头赶忙扶住旁边的月季,这才没跌跤。待稳住后低头一瞧,只见花与后墙之间的泥地上,不知何时被人挖了一个深坑。 坑底黑黝黝的,似乎有什么东西蜷成一团,看不分明。 他朝前探身,擎起手机往下一照,当即惊叫出声。 一个蓬头垢面的男人侧身躺在坑底,双目紧闭。 牛老头撒腿就跑,不想两腿一软,失去平衡,径直跌进坑里,一屁股正蹲在尸身上面,坐了个结结实实。 牛老头木在原地,周身血都凉了,只剩下一颗心咚咚咚咚地擂着腔子。正不知怎么往上爬呢,一双手忽然拍了拍他屁股。 「牛大爷,挪挪腚。」 「尸体」在他身下闷哼一声。 「你坐我肋叉骨了。」 马大骏回到家的时候,已经夜里两点多了。 一身汗酸,灰头土脸,身上白汗衫挣开了线,拖鞋梆子上也全是泥巴。 他将铲子挨着墙角,轻轻搁平,趴在房门敛声倾听,直听见南卧父母深沉的鼾声,才算是松了口气。 刚才,尽管他跟牛老头反反覆覆地解释,说自己是趁着晚上出来做个沙疗,可对方愣是不听,一次次追问他的真实目的。 逼到最后没法子了,只能说自己敬佩他花艺高超,一时鬼迷心窍,准备偷几株月季回家,才算是完事。 好在小区里老一辈的都是一个厂的熟人,这才没闹到报警的地步。 道了歉,听老头絮絮叨叨,夸耀了三四回遛狗途中跟犯罪分子斗智斗勇的故事,自己又贴着笑脸,声情并茂地赞扬了五六遍大爷老当益壮,并且答应明天请客喝酒赔罪,牛老头这才勉勉强强,松手放他回家。 可大骏知道,牛老头是出了名的大嘴巴,不出几天,全小区指定知道他「偷花不成,装神弄鬼」,糟心的还在后头。 不过现在也顾不上什么名声不名声了,??x?他有更要命的破事得了结。 马大骏抹了把汗,再次确认父母睡得深沉,这才蹑手蹑脚地进了厨房。 咔嗒一声,将门反锁。 既然花园的计划行不通,他只能走那条路了。 寻出早就预备好的塑料布,平平整整地铺在瓷砖地上。 深吸口气,戴好塑胶手套,站到冰柜跟前。 冰柜半人来长,很深。他敞开盖,神情平静地打里面捞出冻羊腿,冰鲅鱼,过年的饺子,端午的粽子...... 转眼间,零零散散的吃食铺了满地,白色寒气汩汩升上来,这才显出最下面冻着的东西。 尽管早有准备,马大骏还是吓了一跳。蹲在地上缓了半天,方才颤巍巍地扶着冰柜起身,冲着里面双手合十,拜了三拜。 「我也是逼得没法了,您老千万别怪我。」 他抽出斩骨刀来,无声举高。 「要是不愿意,现在就说,别等着我动手了,后面再赖我。」 对方自然没有回答。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0页 老人只是阖着眼,两膝抵胸,胎儿一般,安详地蜷缩在冰柜深处。 第7章 07肉汤 「怎么不吃?」 大骏眼前浮起冰柜里的老头,喉头一动,反手将面前的肉汤推远。 「没胃口。」 「趁热吃,我特意上早市买的新鲜排骨。」 母亲似是没听见一般,夹起块肉,扔进他本就满溢的汤碗。 「白啃得太干净,给欢欢剩点肉。」 名叫欢欢的串串狗已经老得头晕眼花,下巴上的短毛也变得灰白,嘴里呜咽个不停,紧抱着大骏左腿,一下一下,哆嗦着往上窜。 一人一狗的监督之下,马大骏只得慢吞吞地托起碗,臊眉耷眼地低下头,用筷子瞎拨拉。 昨晚上预备着噼第一刀时,母亲醒了。顺着光寻过来,哐哐砸门,问他在里面作什么妖。大骏着了慌,手忙脚乱,将尸体连带着杂七杂八的吃食,一股脑全塞回了冰柜。 而母亲显然是误会了,只以为大骏是半夜馋肉吃。 「厂子那边怎么样了?」 母亲忽然发问,眼却没瞧他,探身打椅背上抽出条洗得泛白的毛巾,掖进大骏父亲汗衫的脖领里面,动作娴熟。 「早好了,」大骏含煳其辞,脸埋进碗里,「我都上一个多礼拜班了不是——」 「净煳弄我,昨晚上小飞他妈来跟我说了,看见你白天在三角花园那块,跟些民工一块儿蹲力工活。」 父亲抓筷子的手抖个不停,肉悬在嘴边,颤颤巍巍就是吃不进去,汤汁顺着下巴往下淌。母亲赶忙拾起毛巾一头替他擦拭。 「你跟我说实话,是不是失业了?」 「没有,」大骏头伏得更低,假装去逗弄桌下的狗,「厂长走的时候说了,保证不会让我们失业,就是在家避避风头。等事一平,工资和赔偿金一块补上——」 「都避了大半年了,还没避过去?」 母亲皱眉,直接下手抓起块排骨,将肉一丝丝剔下来。左手垂下去,餵狗;右手抬起来,餵马老爷子。 「大骏啊,你做人就是太老实了,人家说什么你都信。要我说,呢李大金就是个没毛的猴,一百来斤的人,九十多斤的心眼子,弄不好,哼哼,弄不好他自己早跑路了。」 「不能,」大骏一摆手,「俺俩从小玩到大,他不会坑我。」 「他坑你的时候还少?」母亲剜他一眼,呛声道,「恁方言,你们的意思烟花厂爆炸这事,电视上可都演了,人家记者说了,李大金呢是无证经营,恁厂子根本没资质。 「再说了,现在过年也不让放鞭放炮的,就算开张了,又能卖给谁去?千万白再跟前年一样,用爆仗抵工资了。人家小孩来拜年,别的长辈都给红包,你倒好,给一把窜天猴。」 她停住,弯腰拾起马老爷子甩到地上的勺子,围裙上蹭了蹭,重新塞回他手里。 「当时没炸着你,那是我天天烧香祷告的功德,那是菩萨保佑。 「你看看姜川现在,上个茅房都得看别人脸色,下半辈子怎么办? 「曼丽可跟着遭老罪了,结婚这才多长时间,要是当初跟了你——」 「白说些那个,过去的事了,」大骏一仰脖,吸熘吸熘喝光碗底的汤,「你要是真心疼她,哪天给炖个鸽子,我给送医院去。」 「怎么滴,这么些年爱屋及乌,你连她老头一块喜欢了?」 母亲白他一眼,端着几人的空碗朝厨房走去。 「不管怎么说,曼丽结婚落定了,你也该死心了。三十多岁的人了,赶紧成个家。我跟恁爹说闭眼就闭眼,没别的心事,就想着走之前看你有个三口之家。」 大骏端着剩菜盘子跟进厨房,「我跟曼丽,再加上她老头,正好凑上一家三口。」 「呸,整天就些屁话,」母亲啐他一口,「去去去,上外面遛遛欢欢跟恁爹去。」 大骏搁下盘子,笑着刚要退出去,突然定住了。 「你干嘛?」 母亲手扶冰柜,吃力地拔掉插头,「化化冻,待会拾掇拾掇冰柜,怎么了?」 「白动,」大骏上前一步,挡在冰柜前面,「你不是老吆喝胳膊疼么,白碰凉的了,等晚上我弄就行。」 「你会弄个屁,」母亲扒拉开他,「好狗不挡道,上一边子去。」 「你看不清,回头再割着手——」 「我怎么看不清?谁说我看不清?」 母亲听到这句忽然拔高了调门。她一生争强好胜,最怕旁人说个不字,自从前几年右眼患上白内障之后,变得更加敏感多疑,既不去医院做手术,也不许别人念叨她视力差。 就在二人争执不下时,母亲的庙友英子姨,领着小孙子来串门了。大骏如蒙大赦,赶忙将人让进来,又连拉带推地将母亲拖离了厨房。 「快白折腾了,晚点我来收拾,你只管陪好姊妹喝喝茶,拉拉哌。」 果然,老姐俩一见面就手攥手,面对面,眉飞色舞,嘀嘀咕咕。 母亲一会笑嘻嘻地逗弄小孩,一会垮下脸来指指自己右眼,偶尔还伸出食指,沖大骏这边狠劲点嗒两下,引得英子姨也跟着扭头瞅他,视线由上到下,意味深长。 马大骏识趣,在二人开始教育他之前,一手牵狗,一手推着父亲,急匆匆地转身就走。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1页 出门前,还特意给厨房上了锁,将唯一的钥匙,塞进了后裤兜里。 他推着父亲,在小区里一圈圈地绕,心急如焚。 可没法,只要他一往家的方向踅,狗就趴在地上不肯动,父亲也按住了轮椅不让挪,两个齐心协力,搞得他寸步难移。 大骏只得哄着他俩,看欢欢明明没有尿,也愣是翘着条后腿,颤巍巍地将小区里的树蹭了个遍。 还得时刻留意着父亲,只要他嘴里「啊啊」出声,就赶忙弓腰,将脑袋伸过去,任由他将掐下来的野花,缠到自己头髮里。 几年前,聪慧了一辈子的父亲,忽然开始记不清事情。 开始是忘带钥匙,后来是叫不上老朋友的名字,但是大家都没太在意,老人嘛,记性差点也是常有的事情。 某个冬夜,下班回来的马大骏看见父亲牵着狗,雕塑一般,立在暮色之中,肩上落着层薄薄的雪。问他怎么不回家,父亲铁青着脸,一言不发,只是跟在他身后上了楼。 后来他才知道,出去遛狗的父亲,一掉头,忘了家在哪。 某个天色阴沉的午后,出去买菜的父亲跌了一跤,就再也没能站起来。 打那以后,父亲好像忽然老了,本就不善言辞的他,话更少了。慢慢的,旧日的朋友也不再上门,他一日日地躺在床上,眯缝着眼睛,盯住窗外的太阳看。 四季的光影在他脸上轮转,而父亲似睡非睡,始终是同一副惘然的表情,不知在想些什么。 再后来,父亲终于退出了现实的苦难,在梦里寻得了自由。 疾病让他重新蜕回成一个孩子,将隐藏了一辈子的情绪一股脑地迸发出来,开心了就笑,不高兴了就闹,再也不必去看谁的脸色,再也不用去扛什么责任,他在煳涂中,求得了恆久的安稳。 大骏是家中独子,父亲病倒后,吃喝拉撒都得由人陪着,他就跟母亲倒着班照顾,转眼已过了两三年。 而今母亲糖尿病癒发严重,引发了白内障,劝她去医院手术,总各种理由推说不去。大骏知道,她是捨不得钱,过惯了苦日子,总想着省吃俭用,攒下点积蓄,好留给他结婚使。 别看她嘴上天天催他结婚,其实心里也清楚,家里这破条件,拿什么娶人家姑娘呢? 这五十来平的老房子,已是他们最后的庇护。 于是母子二人心照不宣,每次她本能地催,大骏就笑着岔巴开话题,母亲则顺坡下驴,只骂他不着调,对家中的贫困全然不提。 「爸,你说我该怎么办?」 大骏将轮椅停在树荫底下,轻轻理顺父亲脑后的乱发。 马老爷子却没空理他,弯下身子,吃力地捡起路边被人踏过的凌霄??x?花,仰脸冲着他笑。手一拱一拱的,要给他戴上。 大骏顺从地垂下头来,任父亲揪起一绺头髮,粗鲁地拉扯。 「报警?报警不行,这事我自己都稀里煳涂的,我发誓,我是真不知道那个老头哪来的。」 他低着头,看着地上父亲同样佝偻的影。 「爸,我不是怕死,我是怕给抓进去了,你怎么办?俺妈又怎么办?」 正说着,一双手搭在他肩头,惊得一身冷汗。勐回头,是邻居小飞。 小飞是这片出了名的酒彪子,从早到晚泡在啤酒屋里,喝多了就闹事,事平了又去喝。直喝得一双手抖个不停,什么正经营生也干不了,成日偷鸡摸狗的瞎混。 大骏不愿搭理他,点头笑笑便要走,没想小飞一把薅住他袖子,左右环顾,神秘兮兮地耳语起来。 「分我点,我就不说出去。」 「分你什么?」大骏一怔,摸摸头顶,「花?」 「我要呢个干什么,」小飞不耐烦地摆摆手,「我说,白小气,猪肉分我点。回头我让啤酒屋加工加工,小油一炸,金黄焦香,啧啧,再配上小扎啤那么一哈方言,喝,给个神仙也不换。」 「什么神仙?」大骏眨眨眼,「什么猪肉?」 「装什么,你那晚上干嘛去了,当我不知道?实话告诉你,我可全都看见了。」 此话一出,头顶的日头唿啦一下子就黑了,天旋地转间,大骏强撑在轮椅上。 「白胡说八道昂,」他四下张望,下意识去捂父亲的耳朵,「你......看见什么了你?」 「半夜三点,你自行车驮着一大包东西打猪场回来,不是猪肉,还能是什么?」 小飞撞了他一膀子,又??泛红的肿眼泡,暧昧一笑。 「那么沉的一大包,不是头猪,难不成还能是个人?」 第8章 08宿醉(上) 鳖孙,让你猜对了,还真就是个人。 马大骏心底一颤,嘴上却什么也没说,只僵着脸,甩开小飞的纠缠。推着父亲拖着狗,急匆匆往家里走。 自然,也无视了不远处牛老头的招唿。 通了,如此一来,全说得通了。 事到如今,大骏终于想明白了,那个不认识的老头,为什么会冻在他家冰柜里。小飞的威胁似是某种指引,补全了他醉酒断片后缺席的记忆。 这事真要追的话,那得追到半个礼拜前。 那晚,他接到老胡电话,说想寻个地方聚聚,大骏一口应承下来。一块干了七八年的活,这还是工友们头一回约他。 店是他推的,永盛家常菜,一对中年夫妻经营的小馆子。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2页 门面不大,民房改的,没什么装修,高处架台电视机,屋里塞几张小桌子,就算成了。菜品多是家常菜,赢在量大实惠。 大骏之前常去,一来二去混熟了。不忙时,跛腿的老闆就倚着柜檯跟他闲扯几句,抱怨下如今生意难做。 自打知道他家下有个即将高考的闺女,上有个瘫了十来年的老娘,大骏得空就帮着馆子宣传,逢年过节,也都是从他家打包肉菜回去,算是照顾下生意。 这天,大骏提早预备好,天还没擦黑,人就进了永盛家常菜的门。轻车熟路地寻了张靠里的桌子,跟老闆点了几个硬菜,叫了几袋子扎酒,又预先垫付上饭钱。 他知道,厂子停工之后,大家日子都不好过。相较下来,自己这个本地人多少还算宽裕些,起码省去了房租这个大头,便懒得计较那么多,只念着今晚喝个痛快酒,唠唠心里话。 毕竟,他在家里也是只能报喜,不敢报忧。 没多久,昔日工友们陆续进了门,围桌而坐,加他拢共六个。 几句程式化的寒暄过后,众人几乎同时哑了口,饭桌上瀰漫着一股子微妙的尴尬。 虽是一块造粒、称药、打泥头的老伙计,但大骏跟他们几个并不十分熟稔,说到底,也只能算是工友关系。 如今工作没了,唯一共通的联结也就断了,至于这「友」还能不能算得上,又能再算多久,一时间,大骏心里面也没了底。 他本就不擅言辞,何况中间又隔了六七个月的光景,再见面,不免多了份小心翼翼,话语间试探着彼此的温度和界限。 偶尔随别人东一句,西一句地拉着家常,讲些没滋耷拉味的车轱辘话,更多时候,只是「啃啃啃」不住地清嗓子,一旦跟谁眼神交汇,便附上一个干巴巴的笑,表明自己没有恶意。 好在菜一入口,酒一下肚,气氛缓和了几分,大骏也跟着松了口气,活泛起来。 他端着杯,听几人天南海北地胡侃,要么相互吹捧,要么相互拆台,自顾自地嘿嘿傻笑。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话题就着酒,很快又绕到了那起事故上。 去年冬天,噼啪烟花厂给爆竹装药的那间库房发生了爆炸,五人受伤。这事惊动了媒体,电视和报纸轮着播了一天,厂子很快也被关停,接受调查。 台西镇的老百姓们议论纷纷,有说是操作失误,有说是器械老化,有说是知道内幕:死了不少人,只不过里外勾结,沆瀣一气,厂长带头藏匿尸体,瞒报伤情。 还有人说,事故的根源就在于烟花厂的名字不吉,叫什么噼啪,一听就得炸。 不过一觉起来,这场意外很快就被其他意外所掩盖。没法子,谁让这世间最不缺的就是悲剧。 过了没几天,鸣不平的忘记了,看热闹的散去了,人人期盼着农历新年的到来,一派欢喜中,日子大步向前,只有受伤的工人就此搁浅在病榻之上,日復一日地徘徊于墨色冬夜,不见天光。 「那王八蛋有信了吗?」说话的是程明,问的是大骏。 虽然这世间有许多个王八蛋,但在座的心里面门清,此处特指李大金。 大骏摇摇头,「没信,我俩也再没联繫过。」 闻言,饭桌上有几个低下头去,程明则响亮地嘁了一声。 「我就知道问不出个什么来,你俩兄弟情深,我们不过是外人。」 这话引得大骏微微反感,却又不好发作,只能耐着性,接连又念叨了好几遍真不知道。 话一落地,其余几人互递眼色,大骏只装作看不见,低头喝酒。 恰此时老闆一瘸一瘸地过来了,搁下一盘子虾米拌黄瓜,一盘子辣炒蛤蜊,满脸堆笑。 「哥几个喝好,这两个菜算是送的。」 及着老闆走远,程明夹起片蛤蜊,「你跟老闆认识?」 「算是吧,」大骏逐渐有些烦躁,「之前来过几次。」 「怪不得,」程明胳膊肘杵杵旁边的人,「我就说吧,怪不得他非选这家吃。」 「不是,程明你到底什么意思?」大骏拉下脸来,「有话直说,别老在那桌子底下捣鼓小动作。」 「我没什么话,就送你一句,人在做天在看,昧良心挣来的,小心有命挣没命花。」 大骏霍地起身,「说清楚来,说清楚,我怎么对不起良心了?」 「坐坐坐,」老胡一把将他按下,又瞅了圈周围的看客,打起圆场。「自家哥几个,起什么急?有话好好说,咱今天主要是解决问题,别伤了多年感情。」 他掉过脸来,拍拍大骏的手。 「小马,老哥实话跟你讲,不容易,我们几个今年过得都不容易啊。厂长那边,你要是知道什么,给我们透个信,我们也好早做打算——」 「对,我们也好规划规划,」旁边人附和道,「该回老家回老家,不在这傻等了。」 「别坑弟兄几个,」另一个垂下头去,声音小得近乎怯懦,「我们真没钱了。」 「等等,我懵了,脑子嗡嗡乱,」大骏环视一圈,「你们觉得,我应该知道什么?」 「再装?」程明冷哼一声,「我们都得着信了,说厂子的地皮已经转出去了,要改养猪,一车车砖头水泥往那拉,圈都垒好了,下半年就开。」 「这不也挺好的?」大骏眨眨眼,「咱培训培训,一块养猪,虽说脏点,臭点,可起码比做爆仗安全吧,这是好事——」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3页 「你他妈是真能装,还要我再说吗?」程明点点桌子,调门拔高,「跟咱没关系,一分没有,不——」 他朝地上啐了口。 「是跟我们几个没关系,你跟李大金要好,早给你安排好位子了。」 「你胡咧咧些什么?」 「马大骏,你自己心里清楚,咱今晚上为什么选这儿?」程明粗短的手指,一下下戳他肋叉骨,「你带人来吃,应该有回扣吧?」 大骏攥着酒,手不住地抖。 「怎么滴,马大骏,平日憨了吧唧的给李大金当狗腿子,心眼子全用在算计我们哥几个身上了?」 血沖脑门,等大骏清醒过来,一杯酒全泼在了程明脸上。 下一瞬,程明嚎叫着扑过来。 桌掀了,碗摔了,众人厮打起来。 大骏只觉头重脚轻,脚下一绊,磕在地上,紧接着被谁压了下去。混乱之中,好像挥了几拳出去,又好??x?像挨得更多。 耳畔乱糟糟的,有人劝架,有人尖叫,有人拍照,而他眼前一黑,只觉得莫名其妙: 今晚不是来唠唠心里话的么?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刚才哥几个还碰杯来着,怎么就突然打起来了呢? 半小时后,马大骏独坐在马路牙子上,捡了张皱巴巴的卫生纸,一点点擦拭额角上的血,疼得呲牙咧嘴。 有谁打后面扯扯他挣开的衣领。 是饭店老闆,「兄弟,没事吧?」 「没事没事,」大骏狼狈地摆摆手,扭头,却瞥见老闆娘正蹲在地上,弯腰捡拾摔碎的餐碟,心底不由地泛起一股子愧疚。 「不好意思昂,你说今晚弄的——」 他讪讪笑着,垂着头,来回搓弄手里的卫生纸。 「你说这事弄的——」 老闆一摆手,止住他的絮叨。 「既然你没事,那就说说赔偿的事。」 「诶?」 「刚才,你们掀了三张桌子,摔了十套餐具,折了把椅子,掼了半箱啤酒,还有,两桌客人让你们打跑了,没结帐——」 老闆住了口,逆着光,一双眼勾勾盯着他。大骏忽然觉得那张脸十分陌生。 「兄弟,你看咱是私了,还是我报警?」 第9章 09宿醉(中) 铛啷啷,一枚钢镚落地,兜了几个圈,一熘烟滚进过道深处,瞧不见的角落。 「就这些了。」 马大骏将钱包翻了个底朝天,抖了几抖。 「再多的,一个子儿也没了。」 老闆没言语,将钱拢成一沓,沾着唾沫点数,半晌才抬起头来。 「这也不够啊,还差一百多呢。」 「要不我每天过来给你们刷碗扫地,」大骏抹了把后脖子的汗,「不用管饭,我白干一个礼拜。」 「你就没存款吗?」 「有,不过大头都在你手里了。」 大骏开口,不想扯痛了嘴角的伤,嘶嘶倒着气。 「我寻思请客不是,整的都取出来了。卡里就还剩下十二块六,你如果要的话,明早我去趟银行,上柜檯都取出来。」 「我活这么久,头回见着为了请客倾家荡产的,你真是傻——」 老闆顿了顿。 「啥也不说了,损己利人,老哥佩服。」 大骏没听出这明褒暗贬的弦外之音,只惨兮兮一笑。 「主要我们厂大半年没开工资了,我爸妈每个月吃药也得花不少钱。你看这样成么,剩下的一百二,我每月分批还,你要是不信,我可以现在就给你打个欠条。」 说着,薅了几张餐巾纸,扭着身子,在柜檯上一趴,歪歪扭扭地写起来。末了,又沾着脸上的鼻血,庄重地将五根指头摁了个遍。 「好了,」他自个儿小声念叨了几遍,将纸巾推过来,「你看看,中不中。」 老闆捏着没有血的地方,慢吞吞举至眼前,纸上的字迹龙飞凤舞,勉强可辨: 今日马大骏欠老闆一百二十块钱,每月还三十,不还王八蛋! 找人揍我,没话说! 老闆低头看看欠条,又抬头看看大骏,拧着眉憋了半天,终是一挥手。 「你走吧。」 「那我先走一步,不好意思昂,给你们添麻烦了。」大骏双手合十,不住点头,弓腰退出门去,「真是不好意思。」 可走了没两步,旋身又折了回来。 「你怎么了又?」 老闆微微起身,老闆娘也攥着刀,打后厨探出头来。 「那个,那个什么,」大骏蹲在地上,红着脸,在泡烂了的啤酒箱里翻找,「钱我也赔过了,里面要是有没碎的,让我带回去吧。」 他寻出几瓶,搂在怀里,声音瓮瓮的,头仍是垂向地面。 「不灌酒,我今晚上肯定睡不着了。」 十来分钟后,大骏驮着一箱子啤酒,飞驰在夜色之中。 老闆发了慈悲,给他挑挑拣拣,拾了大半箱,又用塑料绳帮他牢牢捆在自行车的后座上,大骏这才千恩万谢地走出门去。 他没有回家,反而径直骑向了坦岛,向着城市最浓的一处夜色,埋头勐蹬。 坦岛在台西镇的西南边,一处僻远的岬角,人迹罕至,而噼啪烟花厂正建在这片远离民居与喧闹的海上荒地。 说是厂子,其实就是一排废弃了十多年的瓦房,李大金脑子活,走关系盘了下来,买了几台二手机器,挂上个招牌,就是算开了业。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4页 工人也不知道他是打哪招来的,三教九流都有,反正干这行不用什么文凭,只要个胆大心细肯吃苦,除了不能抽菸,不能穿化纤衣服,不能带手机进去,其他哪哪都挺好。 大骏是自告奋勇来的。开始跟着在「刁底」工房学「刮饼」给爆竹筒封泥底,后来发现「装药」工房挣得更多,便去了那边。 每天从凌晨四点干到转天上午九点,在遍布防雷杆和静电消除仪的房间里,给一盘盘捆好的红色空筒装填火药,一个月干下来,挣个四五千不成问题。 大骏从未想过这份工作是否高危,因为大金让他放宽心。他俩打小一起长起来的,他信得过他,大金说安全,那就是安全。 直到媒体曝光,马大骏才知道,整个厂子根本是无证经营,各项指标都不合格,就是个违法的黑心小作坊,自己能囫囵个的干到厂子倒闭,那都属于福大命大。 爆炸发生后,李大金面对伤者家属的围追堵截,声泪俱下,拍着胸脯子保证,说自己一定负责到底,让伤者先安心养伤,医药费他全权承担。 掉过头来,又冲着其他员工声泪俱下,同样胸脯子拍得震天响,让他们看在昔日情分上,不要对外乱讲,各自回家避避风头,拖欠的工资,转过年来必定双倍奉还。 可结果呢? 结果打那以后,李大金人间蒸发,踪影皆无。 马大骏越想越气,越气越急,不由得抬起屁股站起来蹬,脚踏板踩得哗浪浪的响,将街景与路灯尽数甩在身后。 今晚酒桌上他爆着青筋地袒护大金,其实心底也是将信将疑。 如果程明一个人说,他肯定不信,可老胡是个实在人,如果连他也这么说,那事情八成是真的。所以他定要自己赶来,亲眼瞧瞧是非黑白。 夜风更紧了些,将他的汗与额发一併向后掀去。鼻腔里弥散着海风的腥咸,就快到了。 大骏拐下柏油大道,驰向颠簸的土路,身两侧是黑黢黢的松林,穿过这片林子,山的顶处,那片光秃秃的平地,便是烟花厂的所在。 他听着自己的心脏在腔子里剧烈蹦跶,分不清是慌乱还是悸动,扶把的手颤个不停。 骑了有个百十来米,隐约之间,瞥见一捆捆的金属杆横在路边,于月色下泛着冷白。 停车观瞧,他认出那是十来根拆下来的防雷杆和静电消除仪,蓦然,黑色的不祥伏在肩头,郁热夏夜,激出了一身冷汗。 他慌得扔下车子,只听得身后滴里噹啷的脆响,想必是后座上的酒又碎了几瓶。可此刻他实在是不顾上其他,扎煞着两手,撒腿朝山头跑去。 远远望见了厂子的轮廓,四下堆垒着小山样的沙土与砖头。 大骏仍是不信,仍是跑,直跑到厂子门口,扶着膝勐喘。 抬头看,熟悉的围墙,熟悉的铁门,可是全然陌生的招牌: 喜福生态养殖有限公司 一颗心甸甸地向下堕,拖得他寸步难移。 挨了大半年的贫苦,挨了一晚上的胖揍,捧出一颗真心,等来的却是一个与己无关的结局。 他没跟任何人讲,厂长李大金消失的前一夜,私下来找过他,说自己要去外地筹钱,希望大骏能支援点路费。大骏二话没说,将母亲存在自己这里的退休金尽数给了他。 今后怎么办呢?钱是穷人的命,财散尽了,命也就不久了。 月色之中,他扶着车子,颓然向山下走去,后座破损的酒水,滴滴答答,落在地上,琥珀色的泪滴。 如果他就此离开,之后的一切本也与他无干。 然而,他却做出了此生第二懊恼的决定。 马大骏抓起酒瓶,一瘸一拐,向着空荡的厂房走去。 第10章 10宿醉(下) 后来呢? 马大骏坐在冰柜顶上,膝上搁着个不锈钢盆,一边择豆角,一边拼命回想那天晚上,接下来发生的一切。 他依稀记得,自己提熘着几瓶酒,蹒跚着走到围墙跟下。 他要报復,他要一把火点了整个厂,他……他都把酒瓶子举起来了,却又忍不住迟疑起来。 这厂子要是真烧了,新厂长怎么办?毕竟跟自己无冤无仇。 下面工人又怎么办?是不是也跟他一样失业了? 现在找份工作可不容易,万一他们上有老,下有小的,一家子都指望着这份工资餬口呢?自己这不是造孽吗? 马大骏做惯了好人,就连都不想伤及无辜。思来想去,发现只能从自个儿身上下手了。 对,他决定了,就在厂门口,一把火点了自己。 上新闻,上报纸,他要狠给昔日的兄弟看,他要让误会他的人在大半夜里内疚的睡不着觉,他要让媒体重新关注起??x?烟花厂爆炸事件,他要远程膈应死李大金。 马大骏一手擎起瓶酒来,一手满纸箱里摸索,划拉半天才发现,老闆没给酒起子,索性往嘴里一塞,门牙绷紧,咬住了,一撬——瓶盖没开,牙掉了。 半截子门牙径直飞了出去,他捂嘴蹲在地上直跺脚,大脑也跟着清醒了几分。 不行不行,掉颗牙都这么疼,呆会火一烧,那还了得? 凡事不能冲动,得讲究科学。 思来想去,他又一次决定了,科学自焚。 于是大骏席地而坐,怀抱大半箱子啤酒,一瓶接一瓶,左右开弓,汩汩地往肚子里灌。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5页 他要先给自个儿来个麻醉,由里到外全用酒精泡个透,争取一点就着,全麻自焚,无痛上路。 再后来呢? 再后来,他只记嗓子眼痒痒,夜风一撩,忍不住伏在地上呕吐起来。 吐着吐着,天旋地转,他伸手去扶墙,不想墙一闪,自己跑开了。 他跌进云里,星星围着他吵架,许多的猪跳舞,他扑上去抱住了一头,猪哼唧着挣扎,他哈哈大笑,骑着猪就跑…… 再后来,他就断片了。 等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五点,他蜷在自家厨房的瓷砖地上,半身是血,半身是泥,身上盖着片白色塑料编织袋,腥臭。 马大骏揉着眼,缓慢地坐直身体,嵴背疼得要命。周身觉得一股子恶寒,原是冰柜没有关,正四敞大开的,往外冒着冷气。 他打着哈欠往里一瞅,傻了。 仰面躺着个老头,双眼微张,眼球浑浊,胸口没有任何起伏,显然已死去多时。 马大骏噗通就跪下了。 这老头谁啊? 这老头怎么在他家啊? 这老头不会是他弄死的吧? 还没等他想清楚,隔壁卧室传来父亲响亮的咳痰声,母亲也打着哈欠,趿拉着拖鞋往厨房这边走来,大骏赶忙脱下汗衫扔进冰柜,抓起几袋子速冻水饺盖在上面,眼不见为净。 一连几日,他茶饭不思,而今日小飞的话算是给他提了醒: 第一,这老头势必跟厂子有关。 第二,这老头是自己喝得醉三马四,骑着自行车,一脚一脚蹬回来的。 第三,自己驮老头这事有目击者,而且很可能不止一个,将来真要是闹哄起来,自己恐怕是难择干净。 得报警吧,是得报警,毕竟是人命官司,总不能在自家冰柜里冻一辈子。 马大骏掏出手机,连按了两个数,可第三下却始终没有勇气落下来。 老头是什么时候死的?是自己驮他之前,还是自己驮他之后?还是自己驮的路上给颠死的?而且,好好的老头,为什么会在编织袋里呢? 正胡乱想着,砰地一声,卧室门被撞开,母亲叉腰立在门口。 「你是不是有病?」 她一把给他从冰柜上揪下来。 「我就下楼扔趟垃圾的功夫,回来咱家冰柜没了,我一顿好找,差点就报警了,好端端的,你把个冰柜挪你屋来干嘛?」 「我——」大骏啃啃两声,「我这不寻思换换装修风格嘛——」 挨了两脚之后,大骏不得不把冰柜重新搬回厨房。 「最近不对劲你,」母亲背对着他洗菜,「是不是有什么事瞒我?」 「没有。」 「我问你,你最近晚上老不在家,在外头没作什么妖吧?」 「没有。」 「真没有?」母亲回头瞅着他,「别想骗我,你尾巴一翘,我就知道你要拉什么屎。」 大骏不搭腔,装模作样地去抠菜板上的木刺,不去看她。 「恁牛大爷跟我说,你昨天晚上,大半夜的跑到他花园里——」 一颗心抽抽起来,马大骏低头紧闭着嘴,生怕自己一松口,真相就自己吐露出来。 「你是不是搞对象了?」 「啊?」他茫然抬头,「这个,真没有。」 「这个可以有。」 母亲慢悠悠地转过身去,继续搓洗着芹菜叶上的碎泥。 「我跟你说,别老想着我跟恁爸的病,你们年轻人,该享受享受,等你们到我们这个年纪了,给你钱都不知道该怎么花了。 「还有,你搞对象吧,该花的得花。别心疼,别抠搜,你长得随你爸,又不好看,找着个对象不容易。 「你说你又没钱,又没样,人家小嫚能看上你,说明她心眼好,你也得对得起人家。这叫什么?这就叫两好噶一好。 「所以,你给人小嫚嫚好好的去挑束花,不要去偷,这个钱不能省。没钱给妈说,妈有——」 马大骏听着母亲的念叨,边往嘴里塞了半截黄瓜瓤,胡乱地点着头。 「还有,我跟你说,就算你搞对象,也别往小树林里钻,特别是坦岛那块。」 母亲打攒的塑胶袋里翻出个大的,弯腰套进垃圾桶。 「最近不太平,听说那边小树林里死人了。」 大骏被黄瓜呛得直咳嗽,红着脸憋出几个字。 「死谁了?」 「这我哪知道,我也是听恁英子姨说的。说有个晨练的大姨,天天在那撞树。回家发现后背上黑乎乎的一块,往盆里一泡——」 母亲找出几头大蒜,利落地扒皮,「我就说吧,这些东西哪有gg上那么好洗,一般的洗衣粉根本搓不干净,就得先泡,而且必须凉水泡——」 大骏打断母亲的跑题,「然后呢?」 「然后,泡下来红通通的一大盆,」母亲瞪大眼睛,以示恐怖,「一大盆水,血红血红的。」 「大姨衣服掉色?」 「腥的要命,估计是血,」母亲摇摇头,「还有人在附近泥地里发现一小块白色的玩意,梆硬,说是牙。」 大骏赶紧把嘴抿上,「再然后呢?」 「这事都传开了,越说越玄乎,恁牛大爷分析,八成又是兇杀案,他准备晚上带着手电亲自去看看,要是真不对劲,立马报警。」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6页 「报警?」 「那当然了,万一真有事呢?」母亲大力捣着蒜,「现在只有血和牙,其他的没找着,估计是给藏起来了。一想到这个杀人犯可能还在外面到处晃悠,我这心里就堵得慌。报警好,报警给他抓出来,枪毙。」 大骏头上冒了汗,摇晃着站不稳。 「怎么了?是不是中暑了?」 母亲偏过头来,用视力尚好的左眼瞅住了他。 「今晚上吃凉面,你多吃点蒜,杀菌,听见没有——」 没有,母亲后面的话,马大骏是一句也没听进去。 他傻愣愣地望向窗外,一颗红澄澄的夕阳正落入海去,金光闪耀的晚霞,盯久了,眼前反倒是漆黑一片。 隔壁响起了新闻联播的前奏,黑夜正在拉开序幕。 今晚,他给自己下了最后通牒,今晚必须做个了断。 第11章 11错过 烁金篇?错过 李大金髮了,李大金飘了,李大金觉得自己富甲一方,无所不能了。 直到小汽车在山沟沟里没了油。 车卡在半山坡上,不上不下,进退两难。 周遭是层层叠叠的山,怪石嶙峋,犬牙交错,棕红色花岗岩被日头烤得冒油,李大金极目远眺,山海之间,不见人烟。 他不想停在原地等下去,万一冯平贵他们追上来呢? 他将金子分作几份,一部分装进行李箱,一部分塞入手提袋,还剩下十几根没处搁,便将上衣脱下来,袖口一系,勉强挽成个包袱,朝后一甩,扛在肩上。 他显然低估了金子的重量,走了没有百十来米,就给坠得腰酸背痛,两股战战,加上一天一宿没吃饭,此刻头晕眼花,冷汗顺着嵴樑沟往下淌。 就在他眼前一黑,即将朝前扑下去的那一瞬,一双手打后面搀住了他。 「小哥,你还好吧?」 李大金落在后座,光着膀子,不住地朝前探身,从前座的座椅靠背处抽纸巾来擦汗。 轿车里冷气充足,吹得他重新焕发生机,甚至连打了几个喷嚏。纸巾擦完汗又被他转手抹了鼻涕,软塌塌地攥在手里。 甸甸的包袱就搁在腿上,他若无其事地两条胳膊拢住,挡了个严严实实。 「好人昂,得亏遇见恁,」他笑笑,沖坐他旁边的白衣男子点点头,「不然望山跑死我。」 「客气了,顺路载你一程,应该的,」开车的大只狗也报以憨笑,「大哥常教导我们,生意人嘛,出来谋事,和气为贵。」 「恁做生意的?」李大金张大眼,「什么生意?」 大只狗打后视镜看了眼贤哥,试探性回道:「我们包了家茶厂,顺便再包几个山头,准备种——」 「人生的环境,乞食嘛会出头天;莫怨天莫尤人,命顺命歹拢是一生——」 喧闹的彩铃埋住了他后半截的话,大金顺着铃声,看向始终沉默的贤哥。 「大哥,你这个手机铃很艺术昂,」胳膊肘捣捣他,「你也喜欢五白?」 「蛤?」 「歌手,伍佰,」大金扯着蹩脚的普通话,「这不是他呢个,叫什么来着,世界第一名?」 贤哥没理会他,微微侧身,接起电话。 「阿仁,」他警惕地瞥了眼旁边,压低声音,「你讲。」 「这个歌我也会唱两句,」李??x?大金转脸去,继续撺掇大只狗,「闽南语我自学过,后面歌词什么来着?是缘份,是註定——」 「什么叫只找到车?」 「好汉剖腹来参见——」 「东西呢?」贤哥左脸贴紧手机,抬手堵住右边耳朵,「人呢?」 「求名利不了时——」 「什么叫不见,大白天的,好好的怎么会不见?」贤哥降下车窗,索性将整颗脑袋探了出去,「你说有人接应?难不成他还有同伙吗?」 「千金难买好人生。」 「没时间了,赶紧找到!」 廖伯贤和李大金两人几乎是同时收了声。 贤哥重重跌回座椅,扭头看向窗外飞速后撤的树影,脸色阴沉。车里陷入短暂的尴尬,只有风声猎猎,吹拂他白色的对襟短褂。 「大哥,」李大金小心翼翼地伸出胳膊,「人前面开着空调呢,你开窗不环保。」 车窗被他自作主张地升了起来,这下贤哥连风景也没得看,只能在墨色玻璃上,与气闷的自己大眼瞪小眼。 「大哥,」大金挪动屁股,试着继续寻找话题,「要找人?」 「唔。」 「什么人?」他呲牙一笑,「跟我说说,万一我认识呢。」 「不劳烦了。」贤哥头朝后一仰,闭目养神。 大金点点头,没一会儿又来了精神,「恁不是本地人吧?」 「橡岛人。」 「噢哟,怪不得昂,讲话软绵绵的,听着很文明。」 大金凑过去,「怎么样?」 贤哥慌忙朝后躲,「什么怎么样?」 「咱祖国母亲现在发展的不错吧?」他眨眨眼,「白叛逆了,早回来早拉倒。」 贤哥懒得搭理,胡乱点头。 「都说两岸一家亲,相逢是缘,要不咱合个照吧——」 贤哥一把将他推开,大金一怔,身子探向前排,又去跟大只狗小声嘀咕。 「你这个哥们,挺内向昂。」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7页 「我们大佬,呃,」大只狗边说边拨着方向盘,「大哥,最近上火,嘴角有泡,不大爱讲话,有什么事,你问我就好。」 「大哥为什么上火?」 「就是我们原本有场交易,结果箱子一开——」 「啃。」 贤哥一清嗓子,大只狗立马住了口。 但憋了没几秒,他一撇嘴,又开始忍不住念叨起来。 「具体的不能讲太多,就是……你了那种感觉吗?就是原本一切顺利,突然,莫名其妙的,多了一些东西——」 「我懂,我真懂,我可太懂了,」大金一把搂住前座椅,全然不顾膝上的包袱「咚」的一声滚了下去,「我当时也是,一开盖,我靠,脑瓜子都麻了——」 「对,真的吓死人了,里面突然多了个——」 「大只狗,专心开车,」贤哥突然睁开了眼,「快些开,送完小哥,我们还要赶去谈买卖,不要误了时间。」 「了。」 大只狗朝后扭头,沖大金一笑。 「小哥,待会给你送到码头就可以吼?」 李大金在码头下了车,车子一拐,又行了几百米。及着彻底不见大金挥手道别的身影,隐忍了一路的贤哥,终于发作。 他抬起屁股,打后面一巴掌狠拍在大只狗的后脑勺。 「夭寿,又不是巴士,不要胡乱载人!」 「贤哥,我不是看他可怜嘛,他长得好像我死去的阿伯哦。」 「你再干蠢事,我就送你去见阿伯!」 贤哥寻出条帕子,细细擦拭真皮座椅上大金留下的汗渍。 「也不把一把自己斤两,拜託你上道点,咱是帮会,又不是救济会,要做好事,你怎么不出家当和尚啊。」 大只狗撇撇嘴,小声反驳,「上次,你还不是派人送卖瓜的阿公回家……」 「你还跟我顶嘴,你——」 贤哥抄起后座一样东西作势要打,手却突然悬在半空。 「这什么?」 四四方方一长条,用层层纸巾裹得严实,掂在手里,些许分量。 「哦,那个呀,」大只狗嘿嘿一笑,「小哥好客气,讲我们搭他一程,非要送件小礼物给我们,说藏在了椅子下面,还叮嘱一定要等他走远了再打开,神神秘秘的。」 贤哥没等他说完,三两下就撕开外层包裹的纸巾,一整根黄橙橙的金条,凉冰冰地躺在他掌心。 「干,」他眨巴眨巴眼,喃喃自语,「干哦。」 「贤哥,怎么?」 「掉头!掉头!掉头!」 贤哥揪住大只狗头髮,疯狂摇晃。 「给我把人追回来!」 第12章 12不速客 「谢谢昂,小伙。」 大金握住对面人的手,使劲晃了两下。 「诶,小伙,你谁啊?」 对面摆弄发动机的青年顶着头乱蓬蓬的捲髮,回过脸来,一笑,俩酒窝。 「哥,我鹁鸽崖的,你叫我宝进就成。」 「你叫我大——」大金顿了顿,「叫我大哥就成。」 渔船发动起来,青年抽出条污漆漆的抹布来擦手。 「大哥,你不是本地人不知道,这载人的小船,一天就一班。而且现在不是旅游旺季,时间更没个准。要不是遇见我,保不齐你得在日头下面白晒一天。」 他昂起脸,眯眼望向海岸。 「那俩人你认识吗?」 几十米开外,贤哥和大只狗正在码头边上窜下跳,隔海望去,只见二人拼命舞动两手,却不知在喊些什么。 「那是我橡岛的朋友,」大金扶着船帮,湿了眼眶,「没想到,短短的一路,居然处出感情来了,橡岛人民真热情啊,还专程跑回来送我。」 他起身,双手拢成喇叭。 「别送啦,回去吧。」 李大金左右挥动着手臂。 「再见!有缘再见!」 渔船拐了几个弯,晃晃悠悠,驶向深海,贤哥和大只狗的身影,连同远处连绵的群山,一併消失在视线尽头。 目之所及,除海天一色,再无旁物。船只行走在碎琉璃间,大金出神地望向海面,阳光倾泻而下,摇曳的金箔,晃他睁不开眼。 「大哥,你这箱子和包袱里装的是啥?」宝进盘腿在他对面坐下,「怪沉的,一搬上来,船都沉下去一大块呢。」 说着,他伸出一只手就要摸,大金赶忙挡住,着慌将箱子护到自己身后。 「没什么,里面全是石头。」 「石头?」 「对,那个什么,绿石,」他搓搓鼻子,「其实,我是个地质学家。」 「大哥,看不出来,你还是个文化人哩,」宝进竖起大拇指,眼睛亮闪闪的,「好好研究,带着我们这块好好发展,也让我们少吃点苦。」 大金笑笑,没言声。只清了清嗓子,就别过脸去,伸手去抠弄船帮上的油漆。 这是艘老旧的渔船,风吹日晒,海水腐蚀,外层蓝色的油漆斑驳剥落,露出内里酱色的木头。船头挂着一只破旧的汽车轮胎,宝进告诉他这叫靠球,停船时用来缓冲的,便宜耐用的民间智慧。 大金屁股底下垫着一盘缆绳,身后堆砌着塑料桶和泡沫箱,再加上他的行李,腿伸不太开,略感侷促。一吸气,一股子浓郁的鱼腥味窜进天灵盖,些许呛鼻,好在海风拂面,也不算太难捱。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8页 毕竟人家载他进城也只要三十块钱,他也不愿计较太多。 大金倚着船帮,看宝进在另一头理顺着渔网。 他指指桅杆,「小伙,如果咱用帆——」 宝进脸色一僵,「快呸呸呸,不能说那个字,不吉利。我们在外打渔的,最忌讳这类字眼。大哥,这个叫篷。」 他双手合十,嘴里念念有词,面朝大海,向着未知的神明,虔诚拜了几拜。 「有讲头的,就像我们,码头上卸完货了,不能说没有了,而要说货满了。再比如,不能两腿悬空坐在船边,容易被水鬼拖去做替身。也不能吹口哨,对龙王不敬,容易招来颱风和大鱼的攻击。」 大金被他说得一愣一愣的,挠挠头。 「对不起昂,不知者不怪。」他也学着宝进的样子拜了几拜,「这么些规矩,这还真是行行出状元来。」 「我也只是知道些皮毛,其实我们家是种茶为生,这不近几年气候不好嘛,茶叶做不下去,就租条船来打打渔,勉强餬口。」 「你这个船——」大金住了嘴,又赶紧冲着甲板拜了几拜,「看起来也挺高寿了,没想过换个新的?」 「确实是老船了,不过不讲究那些,能用就行。」 宝进搓着背心下摆的泥,敦朴一笑。 「要是换了大船,那一天光出海的油钱就要四千多,自己一人还开不动,得再雇几个帮工。哥,你知道不,现在单一个人,一天就算什么也不干,人家陪你跑一躺下来,工资就是一千五百块。 「再说了,海里货也少了,经常一天下来什么也捞不着,白白搭钱。还是老船好,一人吃饱,不用操心别的,再个,脾气也摸透了,安全。」 渔船像是能听懂一般,摇晃着脑袋,载着二人,颠簸向前。 「那要是碰上收成好,能挣着大钱吗?」 「当天打的当天卖,特别是夏天,放不住。」宝进伸过手来,在他面前比划,「红头鱼就两块钱一斤,虾虎??x?十块,海蛎子和蛤蜊那些更是堆成一堆,赔钱卖。有时候一天下来,也就打个三四十斤的东西,你算嘛。」 大金默不作声,心里寻思着,要不下船时候,也给他扔几根金条吧。 「不过不打渔的时候,我也跟着跑跑白事。」 「白事?」 大金勐抬头,暗中攥紧手中的包袱,冷汗浮在嵴背上。 「对,布噶庄有个老冯,你知道吗?」宝进低下头去,重新整理起渔网,像是没注意到他的异样,「我得空时候,就跟着他干。」 「哦,是么。」 大金止了嘴,假装去看远处的风景。头顶上,几只海鸟似是闻到了腥气,张着翅膀,盘桓嘶鸣。 「哥,听说了么,城里来了个大老闆,专程给金子办葬礼。」 宝进忽地抬起眼来,直直瞪他。 「你说招笑不招笑,这不浪催的吗?」 「哈哈哈,纯属有病。」大金嘴上应和着,眼珠子却滴流乱转,扭头寻摸着陆地。可除了天尽头有座小小的馒头岛,四下空荡,只有深不见底的海,再无其他依傍。 「诶?我怎么没看见其他渔船?」大金假意支开话题,「咱没跑错路吧?」 「当然没有了。」 宝进起身,大力抖动着渔网,将绳子顺时针方向挽在左手上,背心下的腱子肉一耸一耸的。 「毕竟现在又没开海。」 「那你这——」 「我这不是专门为你跑一趟嘛。」 宝进回身看他,背对着太阳,黑晃晃的笑。 「哥,我们还有句俗话,叫十网九网空,一网就成功。」 「什么意——」 话未尽,只见宝进右手一提,一甩,渔网大张,从天而降。似天罗地网般,将大金纠缠裹挟,挣扎不脱,他脚下一绊,扑跌在甲板上。 紧接着,一柄渔叉又刺向了喉下。 王宝进擎着渔叉,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李大金。 「想活命,就把金子都交出来。」 第13章 13第三人 张扬着倒钩的渔叉,距离大金颈脉,不到一寸。 喉头涌动,对面的叉也跟着起伏,李大金与王宝进,四目相对,两滴汗,在同一瞬坠落。 「大哥,你信我,」宝进面目狰狞,额上条条青筋,「我真是个好人。」 大金不开口,只盯着眼前的寒光闪烁,他后撤,刺就逼近,近在眼前的枉死。 「这片海上就咱俩人,大哥,我跟你撂句掏心窝子的话,我是真心想要你的金子。」 宝进抬高渔叉,又近了一步。 「李大厂长,算我求你了。」 「你这是个求人的态度?」大金头一昂,「先把渔叉给我拽方言,丢了!」 宝进顺从地将渔叉一丢,「真求你。」 「不乐意。」 「那我就扎你。」 宝进復拾起渔叉。 李大金连滚带爬,挣扎着滚到船头,支棱起脑袋,尖着嘴叫嚣。 「你再敢往前一步,我就在船上吹口哨了,我还就他妈召唤龙王了,大不了船一掀,咱俩一块死!」 「那都是封建迷信,世上哪有什么龙——」 咚,一声闷响,船身左右摇晃。 二人皆定住,四下环顾,却只见海面上风平浪静,无有任何异样。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19页 「你晃的?」 大金摇头。 「你晃的?」 宝进也摇头,右手握紧渔叉,大金一见,又吹起口哨。 咚咚,这回是两声。老旧木船晃动得更加剧烈,几近掀翻。二人脚下趔趄,头晕目眩,一前一后,扑身过去抱紧桅杆,撞得个头挨头,肩抵肩,才算是勉强稳住身子重心。 大金瞪着宝进,「真有龙王?」 王宝瞪着大金,「吹哨就来,这龙王声控的?」 咚,咚,咚,三声。二人顺着响动,同时低头看向甲板——声音来自脚底。 紧接着,海水迸裂,浪花四溅,哗浪浪的水声中,船身朝左侧倾斜,大量海水倒灌进来。宝进站立不稳,脚下一滑,整个人摔进泡沫箱里,大金则趁机从渔网中挣脱,压他肩膀,锁他脖子。 「救命,咕咕咕,救命——」 第三个人的声音,恰在此时响起。近在耳边,却又转瞬即逝。 大金停了手,「诶?你刚才听没听见什么——」 宝进顺势抄起个塑料桶,一把扣在大金头上,大金眼前一黑,胡乱挥拳,宝进麻利爬起来,朝后拧他胳膊,逆转战局。 「救命——」 「真有声音,在那边,」宝进也住了手,「大哥,你快看那边!」 「我看个屁看,你先把桶给我摘了!」 二人暂时停战,将金子护在身后,齐刷刷瞪向渔船左舷。 一双手,湿漉漉,皱巴巴的,正扒在船帮上。海水自指尖往下滴,一滴,一滴,洇湿一小片甲板。 「这他妈又是什么?」 宝进挠挠头,对自己的答案并不十分确信。 「美人鱼?」 渔船尚在行进之中,那双手支撑不住,重跌回水里。发动机轰鸣,转瞬间便被水流推远,化作十米开外,白色海面上一个若隐若现的幻觉。 咕嘟,咕嘟,最后几颗水泡也覆灭,层层涟漪散去,海面重新恢復了静寂。 「刚才,那是个人吧?」 大金眨巴眨巴眼,缓过神来。 「操,那是个人,救他!」 他踩着船帮就要跳,却被宝进一把攥住了膀子。 「渔人有渔人的规矩,但凡遇见落海的,不能去救。那是水鬼拉替身,强行救人便是坏了他们的好事,记仇的水鬼会缠上渔家,让他就此再也打不到鱼。」 「那你的意思是——」 「算了,」宝进一咬牙,鞋一蹬,「反正我本来也捕不到鱼,先救了再说。」 噗通,二人近乎于同时跃进水中。 十来分钟后,两人一左一右,相对而立,中间的甲板上,瘫着个昏迷不醒的男人。 黑衣黑裤,尽数湿透,紧箍在身上,胸口不见任何起伏。 男人比想像中来得更沉,仅凭一人,难以救起。两人不得不合力,将落水者翻了个身,一人托举头部,让他的脸浮出水面,另一手奋力朝前划水;另一人则一会儿抓住肩膀,不让男人乱动,一会儿抬起身子,推着向渔船的方向蹬。 此刻,人是拖了上来,可他俩也累得东倒西歪,一个斜坐在缆绳上,一个蹲在自己的行李箱上,各自气喘吁吁,再也没了打架的力气。 日头滚烫,很快便蒸干了嵴背上的水,脖颈晒得红肿蜕皮,汗一淌,生疼。 「这怎么回事?」大金拢着自己的行李,匀着气息,「附近也没见着船啊,打哪来的?」 「不知道,」宝进摇摇头,「估计是个失足青年吧。」 「你不会用词就白瞎用,」大金朝男人一昂下巴,「先救人,赶紧的吧。」 宝进点头,手脚并用,跌跌撞撞地爬过去,深吸一口,却觉着眼前一黑,一头栽倒在男人旁边。 「你能不能行了?」 「缓缓,」宝进大口大口呕着海水,「我先缓缓,刚才快累吐了。」 吐了能有个十来秒,宝进拭去嘴角污物,重新打起精神来。强支着两条膀子,抖抖索索,跪坐在落水者身旁,刚要低头查看他的口鼻,手却突然停住。 他抬头,纠结地望着大金。 「你待会儿,不会趁机偷袭我吧?」 大金摆摆手,「心有余,力不足。」 宝进又盯住大金瞧了一会儿,话几次涌到嘴边,犹犹豫豫,又几次咽了回去。最终俯下身去,耳贴近男人的左胸。 「大哥——」 「怎么了?」 「真结实,」宝进敲敲男人胸口,「这个人没少练块,肌肉邦邦的。」 「白耍流氓,救人!」 宝进点头,再次趴下去。 「有心跳,」他笑着拍打,「他还有心跳!」 「你白那么使劲压他,再压就没了,你给他嘴里吹吹气。」 宝进熟练地捏开口,简单清理了几下,好在并没有多少泥沙。他深吸气,将要低头,却只见身下的人,两眼一睁,灼灼盯住他。 「你醒——」 话没说完,男人抬膝抵他小腿,朝外一顶,右手兜住脖子,一个翻身,便将宝进牢牢压在身下,打靴筒里抽出匕首,反手一横,正架在脖颈底下。 额发滴着水,滑进眼里,些许遮挡住视线,阿仁咬住疼,强睁着,目不转睛,瞪视大金。 「金子给我。」 他唿吸急促,手却纹丝不动。 「不然,宰了他。」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0页 第14章 14海底 大金一怔,而后笑了,身子往后一靠,翘起二郎腿。 「宰吧。」 「蛤?」 「你不宰我瞧不起你,」他一昂脖,向着阿仁挑衅,「你有本事现在就动手,白废话,直接咔嚓一下,给他个痛快,我没意见。」 「我有意见,」宝进急了,「我救你,你宰我,你还是人吗?」 匕首向下了几分。 「不不不是,我的意思是,哥们你这样会不会太冲动,」宝进结结巴巴,「再说了,你俩都不会开船,我死了,回不了岸,大家谁也活不成。」 阿仁一愣,起身,匕首也跟着挪开了几分。 受着贤哥催促,他在港口寻了条破船就往海里沖,到了中央才想起来自己根本就不会开,船翻人落海,??x?剩下的路程是游过来的,力气早已损耗了大半。 刚才在海里一扑腾,腿又转了筋,如今疼得要命,可面上不便表露,只能强撑着。 他看向宝进,「你开船载我回去。」 「行。」 他看向大金,「你把金子交我。」 「不行。」 阿仁一怒,刀口再次压了下来。 「大哥,他说的不行,你砍他去啊。」 宝进梗着脖子,朝一侧拼命躲闪。 「你老朝着我一个下手算什么?我和他俩根本就不认识啊!」 大金本是窝在一旁看热闹,寻思只等两人争打起来,他来个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可没成想,阿仁乜他一眼,另只手一抻,打后腰摸出柄枪来。 枪口黑洞洞,正对准他大脑瓜子。 大金笑不出来了。 「兄弟,有事好商量。」 他左右挪腾,枪口跟着他移动。 「咱仨别急着开干,统一下诉求。」大金举起手来,「我先说,我只要金子。」 宝进跟着举手,「我也要金子。」 「巧了,」阿仁冷脸,「我也是。」 「那咱仨分分?」 三人略一思索,答得异口同声。 「不行。」 风吹云走,遮住了日头,一片影,笼住老旧渔船。 宝进盯着阿仁,阿仁看着大金,大金觑着宝进。各怀鬼胎,暗自盘算。 大金脸上升起个笑来,朝着阿仁近了一步。 「我怀疑你的枪——」 嘣! 「哦,真枪啊——」他飞速后撤,「第一次见,跟着您开眼了。」 讪讪笑着,却见地上的宝进一个劲儿沖他使眼色。 渔叉正落在宝进左手边不远处,一起身便能够住,只要阿仁侧侧身,只要阿仁不注意…… 宝进眨了两下眼,大金懂了。 「你有枪了不起?」 他唱起黑脸,目的就在于激怒,吸引注意力。 阿仁果真看他,「你想怎样?」 「我——」 大金打了个磕巴,眼见着宝进已悄悄起身,左手攥住了渔叉,因而硬绷住,咬着牙,又挪前了一步。 「我就想告诉你——」 「怎样?」 同一瞬,宝进举起渔叉,阿仁扣动扳机,大金朝前一扑,怒吼一声: 「你死定了!」 二人背对背捆住,缆绳一圈一圈,从下巴绕到手肘。 阿仁只给宝进留出两只手来开船。 「我都不想撅你了,好好的,你能把自己给绊倒。」大金冷哼一声,「你当你是小美人鱼?你肚脐眼下面那俩分岔是刚长出来的?要不是咱俩背对背,我真想啐你一脸。」 宝进蔫头耷脑,不说话。 甲板中央,竖着宝进刚才插偏了的渔叉。阿仁盘膝而坐,将大金的行李与包袱尽数打开,金条摊了半船,正挨个点数,算着总量。 「小哥,」大金对着他谄笑,「小哥,金条都给你了,我俩不要了。这样吧,你也别客气了,不用再送了,船一靠岸,我俩自己走就行。」 「不行,」阿仁头也没抬,「还差一样东西。」 「都在这了,还差什么?」 阿仁起身,走到两人跟前。 「你俩的命。」 「为什么?」 「因为你俩知道的太多了。」 「我俩知道什么啊?」 阿仁衔起根烟,「不要再演了,你们肯定知道我是喜福会派来的杀手,也肯定知道,喜福会是橡岛数一数二的大帮会,更加知道,这批金子是喜福会准备走私到海外的。不仅关乎到帮会未来发展,更关乎到新上位的廖伯贤,要如何立威。」 他眯起眼,看向二人。 「你俩知道这么多秘密,还想活?」 「在你说之前,我们确实不知道。」 「对啊,」宝进点头,「现在,我们是真知道了。」 忽然间,渔船左右摇晃,勐烈向一侧倾斜。宝进和大金跌了个趔趄,阿仁强扎马步,才算稳住。 「又来了?」大金傻眼,「恁组织到底派了几个人来?」 阿仁没言声,只擎着枪,小心靠近船边。 「谁?」 大喝一声,海面上并没有人影,唯有风声阵阵,浪花激涌。 「宝进兄弟,我打听个事,」大金压低声音,「你船上,原来就有个喷泉吗?」 「没有啊。」 「哦,」大金点头,「明白了,那就是船漏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1页 大金窜着往上蹦。 「杀手朋友,白耍帅了,地上那么大个洞你看不见吗?」他急得跺脚,「渔叉底下有个大窟窿,你赶紧找个什么东西给堵上哇,不然咱仨就一块海葬啦!」 船舱本就狭小,堆满渔网缆绳,三个成年男人,又加上百斤重的黄金,负载过多,转眼间,汩汩海水就打甲板上的孔洞涌了上来,湿透了鞋底。 阿仁一怔,拔出渔叉。 咕嘟咕嘟,水流激增,没过脚踝。 阿仁再一怔,将渔叉又大力插了回去。 咔嚓,甲板彻底断裂,海水撒着欢喷冒,瞬间没过小腿,渔船加速下沉。 「别慌,听我的,」宝进白了脸,「先给我解开。」 阿仁略一思忖,还是一刀挑开麻绳,宝进与大金一分而二,重获自由。 宝进指挥着他们抓浮具,找容器,朝外舀水,然而,已是回天无力。海水打四面灌进来,泡沫箱子在船舱里飘来盪去。 大金突然想起什么,弓下腰去,手忙脚乱,一阵摸索,将沉在船底的金条,慌乱扔回行李袋中。 渔船倾斜,一根根金条堕入海中,一闪,便消失不见。 船沉了。三人被浪涌吞没。 海水灌进耳道,浸没口鼻。大金听不清宝进在远处吼些什么,咕嘟咕嘟,心底静寂,只剩下水声。 他朝上蹬腿,奈何包里的金条太过沉重,只坠得向下。 他捨不得松。 唿吸艰难,胸口挤压,肺部憋得快要爆炸,一张嘴,一连串的小气泡,向上升去。 大金抬头,看见光,在遥远的头顶,摇晃,缩小。四下越来越黑,愈来愈冰,人间离他而去,千里迢迢,远成银河尽头的一颗小星。 他不甘。 不能死在这儿,烟花厂的员工还在等着他回去,他还要用这些金子去救他们的命。 还有他爸,还有—— 意识渐渐模煳。 李大金环抱黄金,向无尽的海底沉去。 第15章 15丢手绢 销骨篇?丢手绢 海风吹来,大骏打了个寒颤。 他坐在广场边的木椅上,脚边放着只蛇皮口袋。鼓鼓囊囊,金黄色,当中印着硕大的「尿素」二字,鲜红夺目,耀威扬威。 蛇皮袋本是老家亲戚用来送地瓜的,不想今晚竟给大骏帮了忙。某种液体,自塑料编织的缝隙间洇出来,沾到地砖上,小小的一圈印,与灯下他的影融为一体,他没察觉。 马大骏抬头四顾,若无其事地吹起哨来。 跳完广场舞的大姨大爷们,三三两两,挽着胳膊,甩着手,打眼前一波波地过去。夜色渐浓,风中浸着股潮湿的寒意,散步消食的,遛狗拉哌的,陆陆续续回了家,嬉笑远去,广场空荡冷清下来。 他看了眼手机,九点四十五,台西镇的夜生活即将结束。 大骏起身,两手抄袋,在周遭小步转悠,时不时回头,视线并不敢离开蛇皮袋太久。 广场边缘植着排法国梧桐,黑黢黢的树影间,藏着个同样墨黑的身影,手持长棒,来回挥动。 一个大爷在舞棍。 舞棍?他定住脚一瞧,哦,原来是在粘知了。 他重新踱回去,在板凳上坐定,与蛇皮口袋刻意保持一段距离。 他在等。 等夜深,等人散,等大爷把知了粘完。 等抛尸的好时机。 离了冰柜,尸体上的冰碴开始化水,滴滴答答,袋子底下的印记愈流愈大。 晚饭时,他预想了很多种抛尸方法。剁,他下不去手,埋,他找不到地,自首,那不可能。纠结之际,听见隔壁的争吵。 砰的一声,钝器落地,紧随其后,是一声威胁。 「你信不信我跳海去。」 「跳去,」尖锐的反讥,「吓唬谁啊,反正大海又没有盖,有本事现在你就跳去。」 大骏闻言一愣,福至心灵。 对啊,大海没有盖。 古人不都云了嘛,海纳百川,何况是一个干巴巴的老头呢,能纳,纳得下。 天黑透,待父母睡沉,他换了身不准备再要的旧衣裳,扛着袋子就出了门——没蹬自行车,不想留下太多证据。 一路口罩,低头,专挑老街,紧贴着墙根下走,万幸并没遇见什么人。 琴岛虽三面环海,但留给他的选择很有限,毕竟没有车,去不了太偏太远,总不能扛着尸首坐地铁,过安检。 思来想去,还是选在台西镇附近,人少,海野,地头熟悉。 他一路走一路挑,浅海不行,沿岸三五步,岸上有钓鱼的,海里有潜水的,钓鱼的还经常把潜水的给钓上来。前些天新闻上不是演了么,一个潜水的大爷,十分钟被两拨人钩上来好几回。 大骏不想冒险,这片的钓鱼佬,技术差,劲又大,除了鱼,什么都敢往上钓。 最终,他选中了大峡广场,准确点说,是琴人坝。 广场形似一个硕大的逗号,尾上的那一撇,便是深入汪洋的狭长堤坝。长堤尽头,立着座巨??x?大的白色灯塔,早已废弃,仅剩副空架子。 因为谐音「情人坝」,前些年作为网红打卡景点,引了不少年轻眷侣前来拍照,如今风头过去,再次陷入被人遗忘的命运。 大骏又看了眼手机,快十一点了,知了和大爷都没了声息。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2页 广场冷下来,只有零星飞蛾不倦地飞扑着橙色街灯。天高海阔,一钩弯月,他与老人仿佛世间残存的最后两个人类,一死一生。灯塔墓碑一般,矗立在远处墨色海面。 它在等。墓穴已备好,只待冤魂降临。 「走吧。」 大骏对着袋子轻声招唿,自然是没有回应。 海风唿啸,浪拍打着堤岸。四下没有灯,路面湿滑,大骏拖着袋子,一点点地朝前挪。 不知为何,总觉着暗处有眼睛盯着自己,可张望了一圈,海与天连成一片混沌,什么都不见。 肯定是疑心,他安慰自己,这深更半夜的,正常人谁会躲在这儿呢? 挨到灯塔根下,大骏住了脚。耳边只剩下涛声,间或夹杂着自己慌乱的唿吸。 朝前迈了几步,脚下一绊,似是踢到了什么,咕噜噜滚远,噗通一声,落入水中。 他懒得去管。一颗心砰砰跳,只顾着将那蛇皮袋横在地上,调整好角度,手脚哆嗦得不成样子,但他不敢停,只怕略一迟缓,自己就丢了一鼓作气的决心。 只要一脚,尸体滚下去,大海自会吞噬一切证据。等再浮上来,指纹毛髮都沖刷得干干净净,谁也寻不到他头上来。 大骏暗自打气。 只要一脚,便又可以回到寻常日子去,可以抬头挺胸地走在青天白日之下。 只要一脚。 他勐提一口气,提膝,抬腿,将将要踢—— 天亮了。 面对突如其来的白昼,大骏懵了。 几盏探照灯亮起,照亮地上的蜡烛与鲜花,气球与彩带,藏在灯塔后的人欢唿着蹦出来,将一个手持玫瑰的男人推到大骏面前。 「亲爱的,你——」 惊讶的男人,看着惊讶的大骏,周边是同样惊讶的亲朋好友。 一双手将他扯出鲜花摆的心型圈,「大哥,你往边边,没见着人家求婚呢。」 「对,准备好几天了,被你一脚蹬坏了。」 另一人指指地上摆的名字。 「人家叫小玉,那个点被你踹海里了,就剩下个小王。」 「小王是谁啊?」 声音打背后传来,真正的女主姗姗来迟,气急败坏地指着地上摆的字。 「我说你最近怎么行踪不定,原来是准备跟小王求婚啊。」女孩一包抡过来,「费心了,大半夜的,还专程把我叫来,怎么着,给你俩证婚是吗?」 求婚变争吵,起闹的变劝架的,呜呜泱泱,吵吵闹闹,拉胳膊扯腿地推搡。只有大骏提着他的尿素袋子站在状况之外,心想: 这特娘的都是些什么事啊! 十二点十五,大骏扛着袋子,走在陌生的街头。 老头没抛出去,还做了半天和事佬,要不是身上没钱,差点连份子都随出去了。末了还跟一帮子人拍了合照,一个手持摄像机的男青年,镜头差点怼他脸上,非让他送几句祝福。 「大哥,随便说两句吧,」青年沖他笑笑,「留个纪念。」 大骏脸上也跟着笑,暗自却寻思,这哪是留纪念,这简直是人赃并获,要给我留罪证啊。他将蛇皮袋子藏到身后,红着脸直搓手。 「新婚快乐,happy—」 本想来个洋气的,结果「happy」了半天也没「happy」出个所以然来。 「happy,嗯,发财。」 新郎看他扛着个大包,非要给他送回家,大骏只得胡乱编了个地址。如今他站在午夜的十字路口,自己也掉了向,不知道身处何地。 街灯昏暗,树影婆娑,他掮着尸体,默然无声地朝前走。老头完全化了冻,一路沥沥啦啦,冰水顺着背嵴往下淌,他一步一抖。 穿过一条暗巷时,身后传来由远至近的轰鸣,飞驰而来的摩托。 大骏没有回头,也不想躲闪。 大不了你撞死我,一了百了。 正念叨着,车擦着肩膀过去,一阵凉风,他忽觉肩头一轻,袋子没了。 抢劫。 他遇上飞车抢劫的了,抢走的正是他肩上的蛇皮口袋。 可没成想,袋子太沉,直接将俩劫匪从座上扽了下来,狗趴在地。摩托也跟着侧翻,轮子嗡嗡空转。 一时间,一人两匪,面面相觑,中间是那只尿素袋子。 气氛些许微妙。 大骏突然松了口气,抬高两手,后撤一步。 「喜欢就拿去,白送你们啦。」 说完,扭头撒丫子就跑,嘎嘎的笑声,迴荡在夜色之中。 第16章 16父亲 没送出去。 大骏刚跑了一条街,就听见身后愈来愈近的哄响,摩托很快追了上来,在他面前一横,带起一阵风。 「晦气!」 匪徒两手一扬,一道黑影铺面而来,砰的一声响。蛇皮口袋重重跌在地上,滚了几圈,翻到他脚下,停了。 摩托扬长而去。 袋子显然被人打开瞧过,惊惶之下,没有重新扎紧。老人脑袋摔在外面,脖子磕歪了,拧成个诡异的弯。几绺灰白色的发,泡在道边的一滩污泥里,腥臊烂臭。 老人不在乎,一言不发,面目安详。 大骏蹲在地上,伸手,想要帮他扶正。试了几下,都没掰回来。手上没轻重,一使劲,咔嚓,脖颈歪斜得更加厉害,像株不堪重负的向日葵。 老人并没有责怪他。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3页 心底忽地涌上一股不忍。老头子跟自己无冤无仇,枉死却又不得入土为安,还要被他人这么来回折腾,死无尊严,皮球一样地遍地踢。 「造孽啊。」大骏嘆口气,不知在说谁。 他将袋子重新扎上口,扛上肩头,沿着闪烁不定的街灯,一直朝前走。口子勒不紧,不知怎地,走着走着,一条胳膊耸出来,手正垂在他颊旁,叭,一走就是一巴掌。大骏没停下,一下下地挨着,觉得自己该。 两点多的时候,到了自家楼下。老小区,没电梯,只能背着尸首,一阶阶地往上爬。 夜已深,人未眠,单薄的墙壁,隔不住邻里间的秘密,各有各的悲欢。 一楼亮着灯,墨绿色的防盗门半敞,烟雾缭绕,尼古丁混着蚊香的气息。白炽灯下,一圈人凑在一堆打「够级」,嬉笑怒骂,扑克牌摔得震天响。 二楼是对小夫妻,见人点头,未语先笑。老头为多挣,专跑夜班出租,媳妇害怕,就一宿一宿的开着电视机,声音贼大。也不看,就听声,屏上的人演着他们的戏,她眼一闭,做着自己个儿的梦。 三楼是小飞家,又是打砸的吵闹,绵延不绝的骂与哭。 众人早已习惯,这个酒彪子每逢喝多了,回家总要闹上一场。想他妈一个寡妇,忍耐几十年给他拉扯大了,一天福没享,还得跟在这个孽种后面,四处给收拾烂摊子,日復一日的煎熬,年復一年的屈辱。 旁人看不惯,想着教训两句,可老太太护犊子,逢人就讲,「你们不知道,小飞其实孝顺得很,人不坏,就是脾气躁点。」 日子久了,别人也就懒得管了,再厮打起来,只当听不见,随他家闹去。 马大骏一层层往上爬。背着老头一路走回来,力气早用透了,累得气喘如牛,两股瑟瑟。 可他不敢停,生怕遇见哪家的活人,再来个节外生枝。一步一颤,一阶一喘,扯着楼梯扶手,牙根咬酸,胳膊带腿,将身子生生往上送。 直至拐过头来,上了四楼与五楼之间的平台,方才停了步,泄了劲,袋子一撂,坐在地上休憩。 四楼没人住,不,是曾经有人住。 那年除夕,炉子没封好,一氧化碳中毒,一大家子都没了。住院的老头勉强逃过一劫,旁人帮忙瞒着,也没多想,只埋怨家人对自己不上心,这大过年的,连饺子也不给送一盘。 等出院回了家,纸兜不住火,水落石出。老人没哭,没闹,只晃晃愣神。怔了大半天,双手合十,谢过每一位安慰走动的邻居。 当天晚上,他就挂在了客厅的暖气管上,跟着去了,于彼岸阖家团圆。 邻居们跟着唏嘘哀伤了一阵子,缓过神来,就开始骂,骂晦气,骂一家子短命鬼,带低了整栋楼的房价,今后怕是都不好出手。 再后来,就生出许多传说。楼下的说,半夜总听见天花板有走动声。对面的说,看见过窗口人影晃动,一家子笑呵呵地包饺子。 四楼住对门的一户实在是怕得不行,隔月就搬走了,之后再没人敢来。入夜之后,整一层黑洞洞的。 大骏倒是不怕,怕什么,死老头见得多了,旁边不就窝着一个吗?常言说得好,虱子多了不怕咬。 再说了,四楼的大爷以前常跟他爸一块儿下象棋,知根知底。他知道,他是个好老头,死了也定是个好老鬼,不会害他。 要是世上真有鬼,他倒希望尿素袋子里这位能给自??x?个儿托个梦,告诉他,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大骏坐在台阶上,抻开两条长腿,汗顺着膝盖窝往下淌。 袋子撂在旁边,他想了想,松开袋口,将老人上半身放了出来,也给他透透气。 老人脖子一歪,倚在他肩上,只看影子,亲密无间。 大骏叼起根烟,停了会,又另抽出一根来,塞进老人嘴里。 声控灯灭下来,昏黑一片,两指间的星火,唯一的亮堂。 「大爷,贵姓啊?」 老人没理他。 「哪的人啊?」 老人依旧没说话。 「你说你这么多天不回家,家人不得担心死?不得到处找你?」 老人阖眼抿唇,专心抽菸。 「不过,我也没见着附近有发寻人启事的,都没有人找你。」他怼怼老头,「怎么滴,跟家人关系不好?诶,你家是男孩女孩?你不会是个孤寡老头吧?不会没人管你死活吧?要是这样,对我来说是好事——」 他住了口,眼里的光重又黯下,吃了不少亏,总学不会将自己的乐踩在别人的痛上。 「我希望不是,要不然你这辈子太可怜了。」 烟烧到了根,他也终于吐出一直想说的话。 「大爷,我看你慈眉善目的,应该也是个好老头。」 他沖老头苦笑。 「你再等几天,等我给我爸妈挣出点养老钱,我就去自首。我相信警察同志肯定能还咱俩个真相,要真是我杀的你,我绝对偿命——」 一口烟呛住,他捂着胸口,剧烈咳嗽。声控灯亮了,青白色的冷光,填满逼仄的走廊。 大骏抹着泪抬头,却见一道影,正打在对面的墙上。 有人。 有人站在他后面,不知站了多久,也不知听去多少。 大骏登时僵了,木然回头。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4页 只见自己的父亲,马老爷子扶着栏杆,站在楼梯口。宽大的裤衩底下,两条瘦弱的腿,颤颤巍巍。左脚穿着拖鞋,右脚赤脚,歪歪扭扭朝前挪,刚学会走路一般,苍老的幼童。 「爸,你——」 你什么呢?他自己也不知后面要问什么。 你怎么站起来了? 你怎么自己出来了? 你听见什么了? 你不会报警吧? 要说的太多,反倒一时间哑了口。马老爷子望着他,眼神一反往日混沌,目光如炬,神志清明。那一瞥,浸着失望,怀疑,愤怒与悲悯。 「大骏啊——」 时隔几年,再一次听父亲唤自己名字,却是在这种场合。他无数次祈求父亲恢復神智,却不想碰巧是在抛尸的今天。 「你——」 不愧是父子,话都说半截。 马老爷子伸出条手臂来,枯瘦干瘪,一个劲儿朝前伸,向他探来。似要打,似要扶,抖得如同北风中的枝丫。 大骏耐着性等,等一个结果,等一个发落。 可他万没想到,等来的却是父亲脚下踉跄,一头从楼梯顶上栽了下来。 第17章 17扯白 人乏累,全仗头顶的灯提着一股子劲。 急诊室里灯如昼,没有温度的冷光,亮堂着一张张木然穿行的脸。走廊里遍布床和椅,病人或躺或坐,博物馆一般,展览着各色病痛。 收款处,马大骏肘撑在冰凉的台面,于玻璃上望见自己的倒影,面色青白,像只未死的鬼。 「押金三万。」 里面收款的当他没听清,又说了一回。 「三万?」大骏抿了下唇,重复。 「对,三万。」收费员打了个哈欠,「现金还是刷卡?」 「三万,就能保证治好是吧?」 「这是住院押金和手术初始费用,不够的话,后面需要额外再补。具体等检测结果,看你们选什么材料,找哪位医生手术。」 大骏磨蹭着,「那个,能不能,便宜点?」 他腆着脸,笑,仿佛笑就能遮得住窘迫。 收费员一愣,别过头去,继续噼里啪啦敲着键盘。 「这不是菜市场,没人跟你讨价还价。」 大骏倒也不恼,搓搓鼻子,还要说什么,一只手拍拍他肩头。是排他身后的男人,居高临下地俯视,面上虽笑,眼里已然躁了。 「哥们,你要是不急先让我们缴,孩子那边等着打针呢。」 「就是,」后面的跟着帮腔,「我们还急着看病呢。」 「交不交,不交闪边去。」 「没带钱凑什么热闹。」 长长的缴费队伍躁动起来,千夫所指,贫穷就是原罪,穷人哪里配生急病。 「有钱有钱,就是忘带卡了,」大骏撤出身来,忙着向不相干的人解释,「你们先来,你们先。」笑着,让着,贴着瓷砖,做贼心虚一般地退了出去。 可最终又能退到哪里去呢,他爸还在阴阳之间等着他挽回。 马老爷子一头栽下来,周身多处骨折,最严重的是颅骨,水泥台阶正磕到后脑,人现在昏迷不醒,亟待手术。 马大骏一步步朝前挪,心底将认识的熟人捋了一圈,盘算着这等年景中,哪些亲戚朋友还能掏出闲钱来救急。 老远看见走廊尽头,逆着光,一道人影正左右张望。 他妈站在那,茫然四顾,身上穿着十多年前买的那身居家服。 「大骏啊,」急颠颠地过来,一把扯住他的手,「医生说恁爸脑子里有个什么瘤子,一跌跌破了,还得再——」 母亲颠三倒四地说了许多,可大骏什么也没听见。 他与外界间忽然多了一层膜,悲喜怨嗔,各不相干。 他看着那些行色匆忙的人,看着拧眉呻吟的病患,看着哭累了的小孩,将脑袋挨在母亲肩上昏睡,鼻头微红,张着嘴唿吸,想起疼来了,便在睡梦中继续哼唧几声。 他忽地想起小时候,每次来医院都慌得不行。害怕压舌板,害怕消毒液,害怕冰凉的听诊器,害怕其他小孩的嚎哭。 最怕的当然还是打针,特别是屁股针。不得不打的时候,母亲就骗他,笑着说,你跟着护士姐姐去里间吃糖。 他总是笑着进去,哭着出来。可下回一说吃糖豆,他还是会上当。 「怎么办?」 回过神来,母亲指尖冰凉。 「大骏,我之前存你那的钱,是不是不够?」 母亲盯住他,仅有的一只好眼流着泪,恳求的眼神,仿佛只要他点下头,父亲便有救。 妈,钱被大金卷跑了,咱现在是彻彻底底的穷光蛋。 残忍的真相涌到嘴边,他停住了,看见母亲前襟上,印着的带蝴蝶结的小狗。 洗了太多次,已经脱胶开裂,碎成一片片干渣,支离破碎的笑。这件衣服无论花色还是款式,都不适合她,买下的理由无他,只因便宜。 「够。」 现在,他变成了发糖豆的大人。 「我有钱,有很多很多钱,放心吧。」 从小,父母就教育他,定要做个诚实的孩子,可他还是学会了撒谎。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从认识李大金开始。 「这不叫撒谎,这叫变通。」说这话时,十来岁的李大金洋洋得意。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5页 李大金很早就意识到语言是能够操控人心的。同一件事,不同的说法,结果也不同。犯错的时候,话到嘴边,说一半,吞一半,把不利于自己的那部分隐去,受罚的便不会是自己。 李大金好像总是比马大骏更灵活些。大骏是块硬邦邦的石头,而大金是风,是水,是活了千年的妖精,知进退,能屈伸,无论境遇,总是寻得最好的结果。 审时度势是种天赋,是马大骏一辈子学不来的本领。 十五岁那年,李大金撺掇他写下战书,兄弟俩要一起跟学校里的小混混一决雌雄。及着到了现场,眼见对方人多势众,大金却将战书向他手里一塞。 「大骏,你不是要送信吗?」 大骏一人单挑整个团伙,结果可想而知。 事后大金也不悔,笑嘻嘻凑过来。 「嘿,我不是看见曼丽在边上嘛,寻思让你出出风头,谁知道你这么差劲。」 说罢,一撞他膀子。 「不是我说,你真该锻鍊了,身板太弱了,赶明儿我监督你。」 一通话下来,大骏反倒成了扶不上墙的烂泥,对大金的良苦用心感激不尽。 二十一岁那一年,俩人在海边洗海澡,碰见个溺水的。大骏二话不说跳下去救人,等着救了上来,周遭也围了一圈看热闹的,七嘴八舌,问见义勇为的叫什么名, 大骏累得气喘吁吁,只摆摆手,「雷锋。」 而李大金却理理头髮,声如洪钟,「我叫李大金。」 第二天,李大金的名字印在晚报的封面上,传遍了琴岛的大街小巷。 再后来呢,李大金当了厂长,马大骏给他打工,每年过年能多领一箱子鞭炮。他家的鞭炮,总是比邻人家响得更久一些,红纸落地,铺满厚厚一层。 那是大骏一年之中最为风光的时刻,大人小孩都围着他讨好,索要各式免费的花炮。 等到烟蓝色的雾气散去,出了腊月门,人们便又一次遗忘了大骏。 因而大骏的盼头很简单,就是过完年了等过年。 可李大金不一样,他总是站在聚光灯下的那个。 人人更喜欢能说会道的李大金,他们骂他,可他??x?们也依赖他,大金总是有胆子,有主意。李大金的存在让马大骏真正懂得,原来人世间的运行法则并非是善恶,而是有没有用。 一个能给别人带来好处的恶棍,远胜过一无是处的好人,他是个好人,可是全无用处,一个无害亦无用的,蠢钝的好人。 马大骏背靠走廊,蹲在地上,盯着自己夜市上买来的拖鞋。 奶奶在世时候总告诫他,要做个老实人。可奶奶不会知道,如今「老实人」已经变成了骂人的话。见风使舵的,个个风生水起,老实巴交的,却总是人见人欺。 「今天是个好日子,心想的事儿都能成——」 刺耳的铃声响起,大骏赶忙去掏口袋。 原本喜庆的歌词在急诊室里显得格外不合时宜,大骏在旁人异样的眼光中接起来,对自我的厌弃又多了几分。 「餵?」 可很快,他的注意力就被电话里的消息攫住。 「人找着了?在哪?」 声音流畅地传达过来。大骏登时起身,眼前一黑,赶忙扶住了墙。 「什么?淹死了?」 第18章 18岛子 他挣扎着上了岸,筋疲力尽。 翻过身来,呕出肚腹中的腥咸海水,连带着一尾小鱼。身下并非沙滩,而是赤红色的宽广石台,坚硬潮湿。银白色小鱼,大张着眼,迸跃,鱼尾啪啪抽打地面。 他盯了一会儿,终是不忍心,踉跄着,用尽最后一丝气力,挥手扔进海浪。 这是哪儿? 李大金瘫在地上,以手遮眼,耳畔只剩下自己急促的唿吸。头顶上烈日高悬,可他还是冷得发抖,牙齿疾叩,咯咯作响。 身侧是一面高耸的变质岩石壁,险峨逼天,红黑灰青白,石层五色相间,斑斓若锈。四周错布着大小石墩,海涛湍急,二者相击,一时间银沫飞溅。 他在岛上,海上的石岛。 依稀记得,王宝进掏出渔网之前,他曾经四下打望过。当时在海面尽头,远远有座绿盈盈的馒头岛。自己应该是游到了这里。 落水的最后一刻,他还是选择了保命。 手一松,身子便轻盈地上升,成千上万根金条代他葬身海底。这一日将成为他毕生的执念,亿万富翁的美梦只持续了一天的时间,他连一根金条都没享受到,转眼间便浮华梦碎,又一次一贫如洗。 李大金趴在石滩上,心痛得生不如死。 日头蒸干了身上的水,白色盐渍凝在后嵴樑上,皮肤绷得巴巴紧,又疼又痒。他磨磨唧唧地在身下划拉,将硌着自己的小石子一颗颗甩走,等摸到裤兜的时候,停住了。 四四方方的小长条,硬邦邦,冰冰凉。 金条。 他腾地一下弹起来,左右裤兜翻了个底朝天,拢共寻出六根来。 最后的六根。 对,他想起来了,船沉之前他曾拼命往裤兜里塞了几根。大金将仅剩的金条贴在脸上,又亲又啃,嘿嘿傻笑。 「餵——」 有人。他慌忙将金条塞进裤腰里,这才抬头去看。恍恍惚惚,一个黑色的人影打远处朝他走来,愈来愈近。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6页 捲毛,傻笑,大高个。 王宝进。李大金认了出来,宝进这王八犊子也没死。 他挣扎着起身,左右环顾寻找能打架的玩意,结果眼前一黑,噗通就给人跪下了。 自打昨晚从布噶庄出门,他就没捞着吃口热乎东西,这连打带游一路折腾下来,大概是低血糖了。心跳飙升,冷汗直淌,脸色瞬间变了白,眼前却是一片黑。 出师未捷,先死为敬。 「你给我停下,」他强撑着叫嚣,「再过来,我不客气了!」 没成想,话音刚落,宝进居然真的停了。紧接着,撒腿就跑。 「诶?」 大金疑惑着回头,却与杀气腾腾的阿仁四目相对。 「你——」 还没你完,头上重重挨了一记,当即昏死过去。 宝进和阿仁相对而立,双双挂了彩。不远处是昏迷的李大金。 他的网和渔叉,他的枪和匕首,通通落入海去,赤手空拳的打了一下午。宝进虽不会打架,但是耐揍,就这么折腾到了日落时分。 此时二人体力和精神双双逼近极限,一个气喘如牛,一个脚步虚浮,再纠缠下去都没有好处,决一死战,迫在眉睫。 夕阳入海。 宝进大吼一声,一拳挥向阿仁的脑袋,而阿仁身子灵活一闪,伸手握住宝进拳头,向腰间用力一扯。左转身,上右步,另一手勾住后颈,一记利落的夹脖拧摔,转眼将宝进摔在地上。 宝进跌得眼冒金星,再没了挣扎的气力,干脆闭上眼等死。 谁知勒他喉颈的手一松,对方突然停了手。再睁眼,阿仁已经自顾自走远,只留给他一个蹒跚的背影。 王宝进坐起身来,有些诧异,冲着他大吼。 「不杀我了?」 阿仁头都没回,「明早九点。」 「啥?」宝进几步追过去,「怎么还定点的?」 「天一黑我就收工。」阿仁一瘸一拐地向前,「滚远些,下班后我不想看到工作在眼前晃悠。」 「你不怕我跑了?」 听到这句,阿仁总算是住了脚,回头睨他一眼。 「有本事就逃逃看。」 宝进转身就跑。 可是入夜之后四野漆黑,唯有海浪咆哮。精疲力尽地转了一大圈,根本找不到上山的路,再远的地方林密水深,他也不敢摸着黑贸然行进。相比之下,之前所在的石滩是唯一平坦开阔的安全地带。 兜兜转转,无意间又绕了回来,此时阿仁已经生起一团篝火,赤着膀子,用撕碎的布条擦拭身上的血。他远远望了眼宝进,重低下头去包扎伤口。 宝进在火光边缘停住,二人隔着一段距离。他手握石头,偷眼打量,只等半夜这人一合眼,一砖头给他控制起来。 阿仁后背受了伤,斜插入半截碎木刺,伸长胳膊,龇牙咧嘴,依然够不到。宝进蹲在一旁瞅了半天,犹豫再三,上前帮他一把拔了出来,又闷不吭声地坐了回去。 阿仁一怔,嘴巴动了动,却什么也没说出来。伤口处理完,一时间也没了事情可干,对着火光发呆,肚子咕噜作响。 「你杀过不少人吧?」 阿仁沉默,用木枝拨动篝火。 「你不杀我行不行?」 阿仁依旧不说话,只往里添了几根柴。 「干脆你也别回去了,反正金条没了,你回去也没法交差。」 「我下班了,不要老提工作的事。」 木柴爆裂,橙红色火星,打着漩升上天空。岛上没有灯光,反衬得头顶星河璀璨。 「都是死人,密密麻麻的死人。」阿仁喃喃。 「哪儿?」宝进惊恐,四下张望,阿仁却没搭腔,自顾自另开了一支话茬。 「你知道为什么我今晚不动手吗?」 「你是不是夜盲症?」 阿仁没理他,而是抬头望天。 「星星在看。」 宝进点头。他完全没听懂,也不敢胡乱接话,只心中暗自叫苦,不仅碰上个黑社会,还是个神经病,这可怎么脱身。 阿仁拨动木柴,火舌跃动,又亮堂了几分。 「按你们当地的说法,死去的人会去哪里?」 「我们,呃,信马克思,」宝进字斟句酌,不想激怒他,「一般死了都去火葬场。」 「嘁,一点都不美。」阿仁身子朝后一仰,「在我们那边,传说人死后,会变成天上的一颗星星。」 他低了声音,也垂下脸来,一闪而过的羞愧。 「我不想她看到我杀人。」 「她是谁?」 没有回答。在这沉默之中,宝进却觅出一条生路。 「你要是杀我,我就上去告状。」他以手指天,信心满满。 「你敢!」阿仁声似威胁,却怕得变了脸色。 「你杀我,我就敢,」宝进梗着脖子后撤,「我都死了,还有什么不敢的?横竖拉你一起垫背!」 「那我就去那边再杀你一次!」 阿仁冲过去作势要打,宝进双手护头,连声大喊,「星星看着呢。」 果然停了手。阿仁揪住他背心,一把提熘了起来。 「笑。」 「什么?」 「我让你笑,」阿仁咬着牙,勾住他肩膀,在他耳边念叨,「她不喜欢我跟人打架。」 「我们是兄弟,刚才是说笑的。」 他抬头望向夜空,转脸又瞪住宝进,「你也说。」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7页 「我们——」宝进被他卡住了脖子,「我们是兄弟。」 「好一对海尔兄弟。」 第三个人的声音。李大金自暗处走出来,手里握着柄枪。 「既然你俩兄弟情深,那我一颗子弹,送你们一块儿上路。」 第19章 19长夜 「诶,咱仨是兄弟,有话好好说。」 鼻青脸肿的李大金试图拨开枪口,而阿仁一声不吭,又瞄了回去。 「别怕,」宝进在他耳边低语,「这人有夜盲症,晚上瞄不准的。」 「这——」枪就怼在大金脑门儿上,「这很难瞄不准吧!」他试图语重心长,「这位朋友,杀了我俩,你也活不成。你觉得单凭自己,能走出这个海岛吗?」 「就是,咱仨都不一定能走出去。」 「你闭嘴,」大金啐了宝进一口,「??x?合着枪没戳你脑门儿上。」 他重新看向阿仁,同时伸出双手,小心翼翼地将枪口掰向宝进的方向。 「恕我直言,现在岛上情况不明,没吃的,没喝的,也许还有野兽,总之是危机四伏,你确定自己能完全应付得了?退一万步讲,你总有个闭眼睡觉的时候吧,到时候你的安全怎么保证?」 李大金强演出一派镇定自若。 「事到如今,不合作,咱仨都得死。」 阿仁想了想,终于开了口。 「你想怎样合作?」 大金沖宝进一昂头,「他会造船,还认识路。」 「我——」宝进的质疑被大金一脚跺了回去,「对,这块我熟。」 「我能捕海鲜,食物方面可以完全交给我,」大金抢白,「至于你,你武艺高强,就负责保护我们的安全。」 因为你就是最大的不安定因素。这句话到了嘴边,大金生生吞了回去。他偷眼观察阿仁的反应,可对方并不表态,似是没听见一般。 大金吞了口唾沫,使出了杀手锏。 「金子,我还有金子。」 果然,此话一出,二人齐刷刷望向他。 「但是我不会拿出来,除非我平安离开。」 阿仁上下打量。 「不用找,不在我身上,我藏在了一个非常隐秘的位置,除了我谁也不知道。如果你想要金子回去交差,那就放我条生路。」 阿仁想了一会儿,枪口垂低了几分,「你先去找点吃的。」 「好咧!」大金如蒙大赦,高举双手,转眼消失在礁石后头。十来分钟后,他兴高采烈地回来,两手掬着一小捧贝类,邀功似的沖两人展示。 「海蛎子,初中语文,我的叔叔于勒那一篇都学过吧?里面那个贵族吃的生蚝就是这么个玩意。可以直接吃,一口出熘一个,新鲜的,高蛋白。」 阿仁皱眉,「太小了,哪里吃得饱。」 「你去,」大金恼了,也忘记怕死了,「有本事你弄个大的回来。」 阿仁嘁了一声,扭身朝海里走去。四下漆黑,只听得水声喧譁,他扑腾了大半天,终于浑身湿透地回来,气喘吁吁,声音却是高昂的。 「看,我抓到了好东西。」 啪,往地上一丢,长条状生物迅速扭动逃窜。 「喏,大鳗鱼。」 「大哥,这他妈是海蛇!」 海蛇剔除了毒囊和内脏,一切三段,架在火上炙烤。没有盐巴调味,外焦里嫩,也算是美味,三人狼吞虎咽,气力也跟着恢復了几分。 阿仁在海边转悠了一圈,寻了几只塑料瓶回来,用锋利的海蛎子皮做刀,切割开来。个大的瓶子做成只倒扣的漏斗,边缘向里摺叠,罩住半杯海水,如此一来,只待明早日出,气温一升,蒸馏出的淡水便能沿着漏斗的壁,一滴滴收集到夹层里,暂时解决饮水问题。 另一头大金手机泡了水,怎么也开不了机,正一边烤火,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宝进聊天。 「渔民有落在荒岛上的时候吗?」 「有啊,有时遇见极端天气,有时跑错了航线,会有这种情况。」 「那你们怎么办?」 「我哪知道,我又不是渔民,」宝进呲牙一笑,「你忘啦?我装渔民就是为了骗你上船,抢你金子的。」 大金听完恨不得蹦起来扇他,可念及眼下局面,又不敢随便树敌,于是忍了下来。扭头瞥了眼阿仁,见他正专注地摆瓶子,没往这边看。 「宝进兄弟,你跟哥撂句实话,到底知不知道这是哪儿?」 「太黑了,实在不好辨方位,等明天咱爬去个高点的地方,我定定方向。」 「要是附近有渔船就好了。」 「难,还没开海呢,要是等渔船搭救,那至少得等到九月。」 「九月?黄花菜都凉了。」 「要不然,咱想办法报警吧?」 「不能报警——」大金下意识喊出来,一愣,又自己往回找补,「连手机都没有,拿什么报警。」 宝进点点头,看着他,突然笑了。 「怎么了?你笑的我发毛。」 「我以为你死了呢,」他拍拍大金膀子,「真好,你还活着,咱仨都活着。这就叫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大金扫了眼阿仁,「有福就不会跟他落到一起——」 宝进摆摆手,「别这么说,他很可怜,有毛病的。」他指指头,「这里,他这里不太清醒。」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8页 你俩到底谁不清醒啊,大金欲言又止,最终只拍了拍宝进肩膀。一个疯子,一个傻子,他无比怀念正常人的世界。 当天晚上,三人围着篝火入眠,宝进凑到大金旁边,阿仁自己在另一端。 夜间有些湿寒,好在是盛夏,除了蚊虫骚扰,倒也没有其他大问题。 「大金哥,你想什么呢?」 「我在想厂里的人,估计都等着我回去,联繫不上我,肯定急死了。」他手枕在头下,「也不知道他们现在怎么个情况,唉。」 宝进不知如何安慰,跟着附赠了几声嘆息。 大金扭头看向宝进,「你呢?睡不着想什么呢?」 「我在想,要是有个枕头就好了。」 「什么玩意?」 「你不觉得吗?后脑勺硌得疼。」宝进坐起身来,搓着脑袋。「我还在想,如果人趴在荞麦枕头上哭,枕头会发芽吗?」 「王宝进,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你在乎的人了,是吗?」 「你说会不会?」 「睡吧,明天还有一堆事呢。」 「会不会?」 「闭嘴。」 宝进很快响起鼾声,而大金无眠,想金子,想逃跑,想要不要先下手为强。他偷偷起身,看向阿仁。他躺在远处,一动不动,像是睡熟了。 大金搬了块石头回来,蹑手蹑脚,悄步挪到阿仁身后,高高举起,对准他脑袋。 而阿仁侧身而卧,大睁着眼,手指扣在扳机上,看着地上的影子。他在等,只要他敢砸,他就开枪,一击毙命。 双方都屏住唿吸,等待着那一刻。 「可以的,我可以的,今天不是我杀了他,明天就是他杀了我——」 大金唿哧唿哧勐喘,石头悬在当空,颤颤巍巍,半天了,就是落不下去。 「我——」他垂下手来,「我不行。」 大金放下石头,骂骂咧咧,重新躺了回去。 阿仁一直侧耳聆听,直听到身后响起此起彼伏的鼾声,终于起身,凝视着熟睡中的二人。他端着枪,从这个,移到另一个,来来回回,没有扣下扳机。 不是今天。 想到这里,他莫名舒了口气,翻了个身,很快便阖眼睡去。 第20章 20洞 他踏进一间屋,光线昏暗,门窗都以黑纸煳得严严实实。似是寻常人家,桌椅齐全,只是不见人影,空气中泛着一股子潮湿的霉气。 大金朝前几步,木桌上摆着几碟盘子,饭菜已冷,上面各横着几炷香。桌面落了层薄薄的尘,轻轻一触,留下清晰的指痕。 他回头,这才看见屋中一角置着张简易的木板床。一个老人直挺挺地躺在那,身穿寿衣,两手搭在身前,脸上盖着层黄表纸,面目不清。 他知道是他,又来了。 大金咽了口唾沫,旋身想逃,却被谁一把扽住了胳膊。 「儿,你是不是把我忘了?」 老人忽地坐起身来,掀开遮在脸上的黄表纸,沖他阴笑。脸庞凹陷,失去血气的皮肤晦暗透青,一双眼没了眼白,黑漆漆的两颗洞,眨也不眨,死死盯住他。 「我不是你爸吗?你要丢下父亲自己逃吗?」 骨节突出的大手遒劲有力,勐地攥紧大金胳膊,朝后拖拽。 「别挣扎了,一家人就该在一起,跟我走——」 「我不走!不走!我哪都不去!」 大金奋力后撤,挥拳乱打,顿然惊醒。他按住心口,大口喘息,一颗心咚咚乱蹦,冷汗顺着嵴背滑下去。过了两三秒,才听见海浪拍岸的喧嚣,偶有一两声海鸟鸣叫。 天已大亮,他还在岛上。 缓过神来,这才看见阿仁就立在眼前,脸色铁青。手里攥着半只空杯,地上还有一小滩水渍。 「你要是不想走,尽管留在这,」他卡住大金脖子,「再踢翻我的淡水,我就放你的血,做猪血糕。」 说完狠狠一甩,提着塑料瓶重新去打海水。大金捂住脖子咳嗽,却忽然想到什么,爬起身来,快步跟了上去。 「仁哥,跟你打听个事呗。」他堆出笑来,字斟句酌,「既然金子是你们的,那怎么跑到棺材里了?你知道吗?」 阿仁不理他,灌满海水,迳自往岸上走。大金不甘心,仍追在后面问。 「里面的尸体呢?你知道尸体去哪了吗?」 阿仁抬头,勾勾望着他,不说话。大金被他盯得心慌,讪讪笑了两声,转身朝海里走去。走了几步回头望,发现阿仁依然站在原地,盯着他看。 这男人肯定知道些什么。大金掬起一捧水洗脸,面皮被盐水一激,火辣辣的疼。 可是,他到底知道多少呢?他思来想去,决定不要打草惊蛇,活下去才是最要紧的。一个勐子扎进海里,找寻果腹的吃食??x?。 其实他是藏有私心的,趁着找食物的空档,想藉机找找沉入海底的金条。可惜,几圈游下来,眼睛都瞪红了,金条还是全无踪迹。海洋无边无垠,大概是沉在了更深处。 不过,六根也够,毕竟是天上掉下的馅饼,白吃白喝苦也甜。大金是擅长自我开解的。他计划着只要一离开岛,就想法甩掉两人,这六根金条换成钱,也能给受伤的工人凑出笔补偿费了。 他又转悠了几个来回,鱼没抓到,倒是摸了不少鲍鱼和海螺。湿漉漉上了岸,阿仁在远处捡拾沖刷上来的垃圾,而宝进不知从哪摘了几只青色的杏子,酸得龇牙咧嘴,见他来了,手一伸。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29页 「吃吗?」 大金挑了一只啃起来,梆硬,嚼在嘴里酸涩无比,可吃着吃着,倒是激出了不少口水,缓了干渴。宝进吃完,两手一抹,昂头要喊阿仁来生火,被大金一把拦住。 「这点小事我也能干,很简单。」 寻来茅草,又在上面垫好木板,大金信心满满。 「看好了,恁哥给你表演个钻木取火。」 他两手箍住枯枝,抵在木板上飞速转动,搓搓搓,手掌搓红,也不见任何起色。宝进欲言又止,大金面上挂不住,抢先辩白。 「这是个技术活,急不得,就得慢慢来。」 「可是仁哥——」 「看,冒烟了冒烟了,再吹下就着了。」大金得意洋洋,噘嘴一吹,吹大了,刚升起的白烟,灭了个彻底。 「要不,我还是喊仁哥来——」 「仁哥仁哥,这才几天你就叫得这么亲。不是我说,王宝进你这个人就是太——」大金偏头,瞥见地上多了道影子,「就是太不懂事了,整天使唤仁哥,难道他不会累吗?你知道仁哥为咱俩操了多少心?生火不易,就是他来了也得——」 一条胳膊越过他头顶探过来,啪,打火机一点,枯枝瞬间点燃。 大金傻了。 阿仁扫他一眼,将打火机重新塞回裤兜,矮下身来,处理鲍鱼。 「我早想说的,」宝进拍拍他肩膀,「没插上嘴。」 大金尴尬地清清嗓子,拾起地上的果核,递给阿仁。 「仁哥,吃杏仁吗?」 食过饭后,三人沿着垭口,向高处攀爬。一路山高林密,荒草蔓延,碎石路崎岖难行。走了大半天,才爬到山腰位置。 阿仁独自走在前面,用树枝抽打着及腰野草,不知名的虫一闪而过。大金和宝进跟在后面,相互埋怨。 「就赖你,要不是你见财起意,咱能掉海里去?」 「还是你小气,分我几根怎么了?」 「我小气?我跟你说,吾每天三省吾身,」大金在他头上敲了一下,「吾没有错。」 「不要再鬼扯了,」阿仁忍无可忍,扭过头来,「你俩郊游吗?能不能省点力气探路,我赶着回去,我还有弟兄——」 他住了口,加快脚步,也更加大力地抽打着道边野草。 大金跟了上去,「你们不在橡岛呆着,大老远跑沙东来干嘛?」 「做生意。」 「什么生意?」 「关你屁事。」 大金碰碰宝进胳膊,小声嘀咕,「不会是间谍吧?」 宝进也沖他使眼色,「不会把咱俩卖了吧?」 「你们乱哈拉什么?我们喜福会盗亦有道,早有规矩,不搬石头拐卖儿童,不开条子贩卖女性,不控海涉毒—— 」 「没听懂。」 「道上黑话,意思是说——」阿仁抬腿要踹宝进,「我用得着跟你解释吗?快走。」 大金腆着脸凑过去。「诶,我之前也认识了两个橡岛朋友,里面有个中年大哥,都叫他贤哥。我记得在船上时候,你提过这个名字。不会他也是你们帮派的吧?」 阿仁停住脚,「你认识廖伯贤?」 大金头一仰,「朋友,铁哥们。」 阿仁抽出枪来。 「其实也没那么熟,」大金连连摆手,躲在宝进身后,「一起拼过车,就一面之缘。」 「他,歹仔。」阿仁冷哼,「要不是恩哥下落不明,喜福会的大佬哪里轮得到他做。」 说话间,他们登上了高处,风景一览无余。但见四面环海,不见陆地,不见人迹。 「夭寿,真的是座孤岛。」 「妈了个巴子,」大金叉腰附和,「还真是。」 而宝进再三回头,抻长脖子,不知在瞧些什么。 「我是不是眼花了?」他指向对面山头,「那边,是不是有个洞?」 日暮时分,三人站在洞前,抬头仰望。 宝进摩挲着下巴,「据我分析,这不是天然洞穴。」 「废话,谁家溶洞装防盗门,」大金啧啧称赞,「这么大一扇门,卖废品也能值不少钱了。」 面前山壁上,一个圆拱形石洞,三四层楼高,边缘以青石修葺齐整,于荒山野岭间,略显突兀。洞口是两扇巨大的铁门,虚掩着,只留条缝,仅容一人侧身通过。 阴风阵阵,声似呜咽,绵延不绝。 打缝隙朝里窥探,深不见底,渺远的长路尽头,隐隐约约,浮着个硬币大小的光晕。 宝进大大咧咧地上前,啪啪砸了几下门。 「嚯,真结实。咱一会儿是不是得从这钢门进去?」 大金一听,脸色更加难看。 「回去吧,天快黑了,」他往后撤步,「谁知道里面有什么妖魔鬼怪。」 阿仁拦住他去路。 「没时间浪费了,进去。」 「那我就不拦二位了,」大金一拱手,「早去早回,有缘再会。」 阿仁掏枪,抵住他后脑。 「你先进。」 第21章 21屋舍 滴答。岩顶的水滴在额头,凉冰冰。 洞穴比想像中更长。行了一段,转过身来,入口早已不见,身后一片昏黑。空气浑浊,唿吸不畅,走得久了,视线与感知也变得模煳不清。 吧嗒,吧嗒,三人的脚步声在岩壁间迴响,无限放大。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0页 「撒手。」 「不好意思昂。」大金立马松开阿仁的胳膊,来回擦拭自己留下的手汗,「黑咕隆咚的,我有点心虚,总感觉身后有什么东西跟着。」 「俗辣胆小鬼,你该不会是怕阿飘——」阿仁蹦起来,「靠北,谁搭我肩?」 「我。」身后传来宝进的声音,「我看不见你俩在哪儿,只能摸索着走。」 「不要乱拍肩膀,没听人讲过嘛,人的肩头有两盏灯,行夜路若是拍灭了,会招惹脏东西的。」 阿仁左右张望,可四下只剩浓黑,什么都看不清。暗处盯久了,反而有些奇怪的影子晃动,他连忙收回目光。 「现在是农历七月半,不得不信邪。按理说,夜间不该去海边,不该去山顶,不该四处瞎逛。」 「咱现在就在海边的山上瞎逛——」大金突然疯狂跺脚,「操,谁抓我脚脖子?」 「还是我。」宝进的声音,「刚才绊倒了。我说,你俩走慢点啊。」 「不行。」阿仁望向远处愈来愈微弱的光线。「快走,天黑之后会更难熬。」 三人不再言语。视线被剥夺,只能靠耳朵去捕捉细微声响,每一步都走得胆战心惊。 时间失去意义,他们不知走了多久,只觉得眼前的一切越发不真实,无论如何追赶,出口永远悬浮在视线尽头,遥不可及。只能眼睁睁看着光晕一点点黯淡,缩小,像濒死旅人,翻滚挣扎,爬向最后的海市蜃楼。 「出口怎么没了?」大金愣住,「咱是不是走岔路了?」 太阳落山了,唯一的亮光与希望也消失无踪。没有光线,没有指引,他们失去方向,完全被黑暗吞噬。 嗒,阿仁按下打火机,短暂的光明。微弱火光照不亮无尽深洞,只能顾及面前的几步,石壁上的水珠,映着火光,像是橙红色的繁星。 火机很快烫到握不住,阿仁手一松,他们重新跌回黑暗之中,比之前更深,更浓,更加惶惑。 越往深处走,气温越低,裸露在外的皮肤浮起一层鸡皮疙瘩。 「你们觉不觉的,越走越冷。」大金牙齿打颤,不住地搓着胳膊,「这他妈不会是黄泉路吧?」 「不要停,」阿仁催促道,「总感觉停下来会有危险,不可以在里面过夜。」 「要不,咱聊会天吧,随便说什么都行。」宝进的声音忽远忽近,「说着话,就知道大家都还在,现在眼睛啥也看不见,我心里不踏实。」 此话一出,另外两人反倒沉默起来。 毕竟关系复杂,上岛后除了相互威胁,基本没怎么交流过。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界限在哪,全不知晓,只怕说多了被对方握住什么把柄。一时间谁也不知话题从何开启,思来想去,只能聊些无关痛痒的琐碎。 宝进率先开了口。「我看电视里面,搞帮派的都穿着黑皮衣,你怎么不穿?」 「现在是夏天,鬼才穿皮衣,」阿仁嫌弃,「其实穿皮衣是有讲头的,以前打架都乱甩电棍,皮衣绝缘,不会被电到,还耐脏。如今没人穿啦,又不是扮骇客帝国。」 「那金鍊子呢?」 「戴金鍊子是因为比较好携带,又能换钱,方??x?便随时跑路。」 「你们都有纹身,那如果被砍了,缝合的时候,医生会给对齐吗?」 「纹身的功能,是横死的时候,比较好认尸。」 「你纹了什么?」 「我没有。」 「那我们怎么认你?」 沉默,紧接着,砰地一声闷响。 过了一会儿,宝进又开了腔。「橡岛人说话是不是都很嗲?我听你们就算骂人也软绵绵的,像你是一颗大头呆,你很机车诶,大白痴——」 阿仁突然停下,宝进整个人撞了上去。 「我胡咧咧的,仁哥你别生气啊,咱不是瞎唠嘛——」 「从刚才开始,就只有你一个人在讲话,」阿仁顿了顿,「另一个呢?」 宝进这才反应过来,李大金许久没了声息。 「大金哥,你说句话。」他四处摸索,却什么都触不到。「别吓唬人,你说话啊。」 没有回应,耳畔只剩下他与阿仁的唿吸声。 李大金消失了。 「他什么时候没的?」宝进有些抖。 「刚才,你有没有听到,砰的一声?」 「仁哥,咱得去找他,」宝进攥着他胳膊不肯撒手,「事到如今,咱仨得相依为命才能活着回去啊。」 阿仁没说话。他满脑子只有金子,确实不能扔下他,毕竟金条还下落不明。 啪嗒,啪嗒,他试图再次按下打火机,可是怎么都点不亮,好像没了气。 「你有没有带智慧型便捷无线电话机?」 「啥?」 「就是那种随身携带的,可以拨打的。」 「手机?有有有,」宝进赶忙递过去,「可是没电了。」 「屁用没有。」 「别扔啊!」 「这样,你扯住我衣服,」阿仁说,「跟在我身后,我们不能再走散了。」 他掉过头来,一手扶住石壁,漆黑之中,深一脚,浅一脚地探。宝进紧攥住他 t 恤不撒手,勒得他有些喘不上气。 二人缓慢地踅了回去,走了十来米,被什么绊了一下,奄奄一息的大金,正倚着岩壁倒气。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1页 「金哥,你怎么了?」 「头晕,」大金气若游丝,「浑身没劲。」 「你也夜盲症?」 「他是慢性缺氧,」阿仁一把给大金提熘起来,「这里空气不流通,二氧化碳又比氧气沉,个子矮的会先中招。」 「我不矮,我净身高一米——」 「闭嘴。」阿仁转向宝进,「你要回来找的,你背着他,继续往前走。」 宝进顺从地驮起大金,颤颤巍巍地前行。 大金伏在他背上,哼哼唧唧。 「宝进兄弟,我怕是不行了,你听我说。咱还剩六根金条,我藏在一上岛那片悬崖底下了,就那块三十来米高,长得花里胡哨的石头,它底下被浪掏出个洞。 「等退潮的时候,你爬进去摸,最里面就是。你要是能出去,就帮我捎给噼啪烟花厂,就说,大——」 他哽住,「大金对不起他们,这钱就当补偿了。这事我偷偷告诉你,别让他听见,金子不能落到犯罪分子手里——」 阿仁提高音量,「喂,我听得到。」 「还有你,」大金顺着声音转向阿仁,「出去以后,多读书,少杀人,好好改造,我在天之灵也愿意保佑你。」 「北七白痴,」阿仁给了他一巴掌,「你要是有力气,就滚下来自己走。」 沉默了半晌的宝进突然住了脚。 「前面,那是个人吗?」 不知何时,周遭的暗夜褪去,视野尽头,立着个瘦长人影,正抬起一只胳膊,朝他们挥手。 「那是个,交警?」大金眨眨眼,「这个姿势是告诉我们,此路不通?」 「是雕像。」 阿仁越过两人,快步上前,跑了几米,忽然一阵风吹来,拂干面颊上的汗。他大口唿吸,只觉着胸口一松,久违的清新。抬头望,浮云游走,月朗星稀。 「我们出来了。」 宝进架着大金也步出隧洞,窒息感一挥而散。他们嘿嘿乐着,庆幸劫后余生。 可当视线适应了外面的光线,对面一排排屋舍,渐渐自暗影中浮现出来,大金笑不出来了。 「这——」他走上前去,触摸着墙壁上残存的字迹,「咱这是穿越了?」 第22章 22山村 月色如水,没过群山深处的村落,静寂无声。 三人立在洞口,面前是碎石铺就的土路,曲折绵延,闪着青白,像一条被岁月凝固的河。 道旁,一簇簇低矮的石砌瓦房,同样的沉沉死气,黑黢黢的,跪趴在大地之上,背负着人世间的不尽人意,是百年沧桑蜕下的躯壳,是被昔人忘却的沉默墓碑。 阿仁带头行在前面,大金跟着宝进,紧随其后。 没有人烟,不见一丝灯火,唯有齐腰蓬草,鬼手一般,风中摇曳,拍打几人的后背。路不平,一步一滑,脚下沙砾咯吱作响。 目之所及,皆是废墟。近看之下,一栋栋民房瓦片残损,露出木质房梁,门窗尽毁,被砖头封得严严实实。 「人都哪儿去了?是走了,还是,」大金顿了顿,「走了?」 没人接茬,无论是哪种走,都不是他们想要的结果。 阿仁住了脚,停在一处房外。 与民居不同,楼高两层,四四方方,像库房,又像是朴素的礼堂。屋顶生着野花,似老人稀疏的白髮。半壁被藤蔓覆盖,另半壁墙皮剥落,尚留有些许白底红字的口号,上世纪的风潮。两丬蓝色木门紧闭,玻璃残损,油漆斑驳。受海风侵蚀,栓门的大锁锈迹斑斑,摇摇欲坠。 大金踮起脚来,从小窗朝里张望。忽然,一道瘦长身影一闪而过,自一处黑暗,跃入另一处黑暗,惊得他连退几步。 「有点怪,咱还是小心——」 话音未落,砰,阿仁一脚踹在大门上。 「你什么毛病?」 砰,又是一脚。 「不是,这很明显是个朝外拉的门,上面还挂着锁,你彪唿唿地往里踹,怎么能——」 第三脚,咯吱,门轴断裂,两丬大门向后仰去,连带着锁头,一併轰然倒塌。 门,在某种意义上,开了。 阿仁提熘起大金,一脚蹬了进去,他的身影很快便没在飞扬尘土间。 「怎样?」阿仁立在屋外,「会头晕吗?」 「不晕,就是咳咳咳——」大金趔趄几步,勉强站定,「臭烘烘的。」 回过头来,发现阿仁仍站在门外,还一把拉住要进去的宝进。 「恁怎么不进来?」 阿仁不说话,只盯着他看,看得大金浑身不自在。大约又过了十来秒,大金被盯得快要恼火,阿仁才慢吞吞,迈步走了进来。 「你没晕,说明空气品质还可以。」 宝进也跟着进来,依旧喜滋滋。「我知道什么意思了,以前看鬼吹灯,他们下洞前都扔只鸭子进去,金哥,你就是鸭子。」 「你是个彪子。」 三人在屋里分头找寻。房子虽是二层,可向上的木质楼梯早已烂得坍塌,他们只能在一楼晃悠,还得时刻谨慎,不住地抬头观瞧,生怕头顶的天花板在下一瞬砸下来。 屋里没什么有用的玩意,像是经歷了紧急撤离,被翻得乱七八糟,只留下扛不走的大件家具。几只木架子上下床突兀地横在屋子中央,没有被褥,光秃秃的床板。 再就是几张老式木桌,抽屉拉开。大金抻头一瞧,里面蜷着匹死去的瘦猫,皮毛脱落,干瘪发臭,眼眶凹陷,爬着虫。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2页 他先是受惊噁心,紧跟着涌上一股子悲伤,物伤其类。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去,轻轻合上了抽屉。咔嗒一声,就像人类合了棺,命运抵达了终站,入土为安。 不让这不幸的生灵曝尸荒野,是他所能给予的全部慈悲。 抬头观瞧,墙上贴着宣传画,纸张泛黄褪色,人物面目模煳不清,只有一双双逝去的眼睛,居高临下地凝视着他。 一扭头,才发现宝进不见了。 回身去找,看见他侧立在窗前,捧着本小册子,正借着月光翻看。眉头紧皱,往常那傻乎乎的笑不见了。 「怎么了?」 「没什么,」宝进抬头,憨笑又回来了,「随便看看。」 嘴上说是随便,反手却将什么匆匆忙忙地塞进背包,万分的精准。 大金没说话,迈过地上的垃圾,追向阿仁。阿仁不嫌脏,下手便在杂物里四处翻捡,抖落半屋子的尘埃,收拾出几只能用的旧碗残锅,扭身扔进大金怀里。 而宝进有些异样,进屋后始终跟他们保持着一段距离,不声不响。此时他站在屋子的对角,若有所思地盯着墙上的挂历看。 大金凑过去,仔细辨认着褪色的字。 「呃,国风制药,龙虎人丹?」 宝进摇摇头,点了点日期,「看年份。」 大金眨眨眼,「哟,快七十年了。当年住在这的,估计都老死了吧?」 话一出口,顿觉鬼气森森,身上又凉了几分。 「走了。」阿仁站在屋外喊他们,「锅碗足够咱今天用了。」 「走吧,这里阴森森的,」大金催促着宝进,「有事咱出去说。」 「嗯。」宝进嘴上应着,腿却不挪,一步三回头,久久望着房间??x?。 「别瞅了,万一再跟什么对上眼,」大金推搡着,「快中元了不是?」 「嗯。」 三人寻了片平坦开阔的空地。 「先生火吃饭吧,等天亮再找路,咱分头找吃的。」阿仁仰头望向夜空,「半小时后在这集合。」说完一闪身,灵巧地越过石墙,翻进一家民院。 「半小时后在这集合,呸,就你能装,」大金朝地上啐了一口,「等我把枪骗过来,我让你看看谁才是老大。」 掉过脸去,发现宝进心不在焉,仍偏着头,盯住刚才的房子愣神。 打进屋之后,他像是掉了魂,一直闷闷不乐。 「有什么事吗?」 「没事,」又是笑着回应,「我能有什么事。我也去找吃的。」 说完,宝进走远了,头都不回,只留大金一人傻杵在原地。 「今晚怎么回事?一个个的,都有点问题。」 他绕到雕像后面,解开裤腰带放水。心里不舒服,总感觉进了村子,王宝进不傻了。这让他升起股陌生的恐惧,强烈的失控感。原本只需要提防一个,现在得睁大眼睛提防俩,不由得一股子烦躁。 逃吗? 他系好裤子,边走边撒嘛观察,寻找退路。可是村子尽头就是悬崖,崖底下就是海,没地逃,只能死。 「什么鸟人,把村子建在这么个鬼地方。」 他绕到房屋后面的悬崖,坡地上杂草丛生,零星几棵细瘦的枯树。大金费力折断,寻思抱回去当柴火。没走两步,被什么绊了一下,扑倒在地,捡到几个地瓜。这片可能是百年前的田埂,他高兴地挖,又刨出来点花生,喜滋滋一併抱了回去。 阿仁已经升起一堆篝火,某种小型动物,被他架在上面烤,外焦里嫩,香气四溢。 大金柴火一扔,席地而坐,接过阿仁递来的烤串。 「什么好吃的?」 「老鼠。」阿仁撕下一块,大口咀嚼,「坏消息是,能找到的只有老鼠。好消息是,老鼠有的是。」 「我吃素,」大金反手推了回去,瞥向宝进。「诶,你这个看起来不错,这是什么?」 「我采了点蘑菇,就在那边,」宝进一指,正指向大金刚才放水的地方,「不过这地晚上湿气重,你摸摸,蘑菇不知道怎么的,湿乎乎的。」 「我还是吃地瓜吧。」 大金将地瓜用木枝插上,放在火上烤,又扔了几颗花生进去。 「还有土豆哦。」 大金愣了,看向阿仁。 「这是花生。」 「这是土豆,」阿仁摇头,「我们橡岛管这个叫土豆。」 「注意,你祖国母亲叫花生,你这个当儿的,得入乡随俗——」 「吼,你这个山猴。」 「你胡咧咧什么?说普通话,哎哎哎,把枪放下,有话好好说。」 二人斗着嘴,大金看火光减弱,随手将砍下的树枝添入火堆。 宝进本是蹲坐在一旁,木然望着篝火。突然间,他瞪大了眼,纵身扑了上去,发疯一般,手拍脚踩。 转眼间,火光熄灭,四野陷入漆黑。 第23章 23鬼山 宝进并不说话,只是跪在那,将半截枯焦的木头紧紧搂在怀里。 大金拉拉阿仁,「跟你打听个事,如果说,有人不小心吃了,嗯,尿泡的蘑菇,会发疯吗?」 阿仁斜他一眼,刚伸手要打,宝进开口了。 「金子。」 他摩挲着树枝。 「咱找着金子了。」 「我尿毒性这么大吗?」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 第33页 「王宝进,你忍住,别疯——」阿仁上前半步,「等事情讲清楚再疯。」 「你这个中文水平就别安慰人了,」大金躲到他身后,冲着宝进叫嚣,「我跟你说昂,再不清醒点,阿仁就要击毙你了。他跟我可不一样,有事他是真敢开枪。」 宝进抹了把脸,手撑膝盖起身,拍拍身后的雕像,「你们知道这是谁吗?」 二人摇头,「不知道。」 宝进又低头看向怀里的木枝,「你们知道这是什么吗?」 依旧摇头,答得异口同声,「不知道。」 「那你们知道,这片山以前叫什么吗?」 「不是,」大金打断他,「合着你光提问,不解答吗?」 宝进吸吸鼻涕,回答了最后一个问题。 「这里以前叫鬼山。」 如今的春山,过往被称为鬼山。传说之中,这里是阴阳两界的交界点,每逢入夜,鬼门大开,孤魂野鬼在山间游荡,为祸四方。 这只是民间传说,被称为鬼山的真正原因,是因为「人」在这里活不下去。山高海深,千沟万壑。站在山头四处打量,漫山遍野,不见一丝炊烟,唯有浓雾缭绕。 一代代人生在这,困在这,贫穷成为一种遗传。 村与村之间隔着一道道山,互不连通,各穷各的。没钱修路,没钱读书,吃饭看天,生病靠扛,活得像是山间野物,卑微地生,脆弱地死。 「这片山有五百多平方公里,可遍地花岗岩,家家户户只能捱着山腰开梯田。一家子能攒出两亩地来,都算是富的。」 篝火重新点燃,宝进将架烤在火上的蘑菇来回翻面,滋啦作响。 「种一亩粮食能卖多少钱,你俩猜猜?」 大金抿抿嘴,反手将宝进递过来的烤蘑菇推远。 「呃,万了八千?」 宝进伸出两根手指,「二百,一年二百。」 阿仁一愣,鼠肉也不嚼了,「美元吗?」 宝进没接茬,低头去搓指缝间的泥巴,火光照映之下,面颊涨红。旁人不懂,是旁人的幸运,人是永远无法想像从未见过的风景的。 「我们这地贫,种不了麦子谷子,只能种地瓜。地瓜性贱,叫不上价去。」 他说这些想要的并不是同情,见两人一时间不再开口,赶紧着慌去补缀。 「不过现在好了,种茶的话,一亩地能挣三万多。」 大金挠头,「所以,你到底想表达什么?」 「我——」宝进急了,「这事得从我爷爷,不,我太奶奶那辈起头——」 「倒也不用——」 他还是说了下去。 七十多年前,宝进的爷爷还是个小孩,跟着他太爷爷太奶奶住在鹁鸽崖的最边上,一家子打渔为生。 出海打渔,是龙王嘴里讨饭吃,风里来,雨里去,命别在裤腰带上硬闯,碰上风急浪高的时候,失踪个几天几夜是家常便饭。 某天深夜,太奶奶搂着孩子在炕上早早入睡,太爷爷刚巧出海了,家里只有寡母。夜半时分,院子大门传来了微弱的敲门声。太奶奶只作听不见,被子蒙头,搂住孩子假寐,可敲门声不绝,间或还有一两声微弱的唿救。 太奶奶心软,胆又大,一咬牙,裹上外衣,开了门。 外面是一队人,破衣烂衫,说话却文质彬彬。讲得不是沙东方言,而是北方官话。他们说在山里迷了路,几天没吃干粮,进来讨口饭吃。 家里也只有地瓜,那时候山里家家户户有的只是地瓜。 太奶奶几近掏空家底,蒸了十来个地瓜,下了半锅地瓜面条,又熬了一锅地瓜粥作为招待。那些人倒也不客气,顾不得刚出锅的地瓜滚烫,两手来回倒腾着,龇牙咧嘴,连皮一併吞下肚。 「我们当地老百姓就是这样,自己过得紧巴巴的,但要是来了客人,对人家绝对是掏心掏肺的好,」大金胳膊肘怼怼阿仁,「好客沙东,名不虚传。」 宝进也跟着傻乐,「给出去的是地瓜,换回来的是金子。」 阿仁抬眼,「金子?」 「嗯。」 那一小队人是农业学者,懂地质和土壤,专门来山里勘探。他们说鬼山不适合耕种粮食,酸性土壤反倒可以种茶,加上白天日照充足,夜间海雾缭绕,说不定能成。 头一年,众人轮流看护,悉心照料,然而打南方买来的五千多株茶苗,全部越冬失败,无一存活。 第二年,咬咬牙,又从其他省份移植了五万多丛优良品种,一冬之后,仅存活一百株。但这让所有人看到了希望,这条路是走得通的。 第三年,翻山越岭,遍访荒地,用脚步一寸寸丈量层峦叠嶂。在海拔三千米的一处废弃道观,发现了二十七丛耐寒古茶树。与南方品种育苗驯化后,生于江南的茶树,终于在北方山岭落地生根。 九十,越来越多农户改粮为茶,架桥修路,大大小小的茶园发展起来。漫山茶树,翠色慾滴,打出江北第一茶的名号,自此也从鬼山,更名为春山。 「七十多年,」宝进感慨,「磕磕绊绊才走到今天。」 阿仁听完脸色难看,紧皱眉头,抄着手不说话。 「你是不是也受不了煽情?」大金搓搓胳膊,「我也挺不自在的,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怎么好好的一个故事,突然就上价值观了。」 小贴士: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或推荐给朋友哦~拜託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