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御九州》 第1章 陈酿松花 八月末,深秋寒露。 宵禁前的最后一道梆子且刚敲过。扶风城城东,三两根随风摇乱的斑竹,七八片被雨打落的槐叶,为一间无人问津的小店平添了几分凄凉。 年轻人双手笼袖依靠在门口,意兴阑珊。 自五年前老皇帝裁撤东篱书院后,本就百业萧条的扶风城,更透出一股沉沉死气。仅有的巴掌大的铺子入不敷出。但当他又想起,卖了一辈子橘子也没能挣到半副棺材钱的母亲时,心里竟坦然了。 “老板。”街上出现一位黑袍怪人,“你的剑怎么卖? 第六次,又来了! “没有剑,没有剑!老兄,我这卖的橘子。橘子,能听懂吗?” 年轻人拿起一个橘子,很认真指给对方看。 这人一动不动,语气透着深深地失望:“那我下次再来。” 年轻人轻轻叹了口气。 最近怪事连连,甚至闻所未闻的宵禁令,此时都被张贴在城主府告示牌上。 他关门上锁,穿过一条逼仄的青石巷道后,来到老槐树酒垆,“半斤陈酿松花。” 迎面走来一位襦裙女孩,朝他拱手深揖,糯声道:“先生来的不巧,宵禁后卖不了酒。” “要能买酒,我倒也不来了。”年轻人嘴角上扬,“我不给钱的。” “啊?”女孩一愣。 城中的茶馆酒肆,全赖各自掌柜的人脉盘活,平日里的熟客她都记在心里。独此人瞧着面生。 “也是逃难来的?”她悄悄嘀咕,不晓得宵禁令下,官老爷比天老爷还大么? 女孩苦着一张小脸,唯独没将“不给钱”听进去。 年轻人嗓音沙哑,但那与生俱来的平和语调,让人感受不到任何攻击性。 “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呢。”他又说。 “疯了疯了!”女孩心中惊呼,又一次长揖,连忙跑去摇人。 动静传到里屋,酒垆掌柜赶来后定睛一看,愕然道:“呀!杨公子,是杨公子吗?恕罪恕罪,老朽眼拙,没认出杨公子当面。” 老掌柜面带红光:“公子久病缠身,如今终于脱体,实乃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年轻人拱手道:“借老人家吉言了。” “您快坐,昨天小孙刚弄来半扇山羊,正愁无福消受,还是公子您会体谅人。老朽去去就来。小芽儿,进门左手最里面那坛酒,快快替公子取来!” “公子稍候。”女孩满脸好奇,转身一路小跑。 扶风是座老城。酒垆掌柜姓沈,几十年前逃难而来,沾祖宗的光酿得一手好酒,但若非精于世故,决计拼不出这份家业。 年轻人手足无措,那一声声的“杨公子”,更令他恍如隔世。 其实不怪女孩认不出他,距上次来这酒垆,已逾数载。 他早该来的,一是自己重病的确刚有起色,二是沈掌柜对他照顾颇多。 正如老人的称呼,年轻人姓杨,名培风。幼年丧母,与名义上的一族之长,实则孤寡的杨老太爷相依为命。六岁入学东篱书院,天性沉稳,颇受师长赏识。可惜好景不长,一场秋雨后,杨老太爷终于在祠堂点燃了最后一炷香。他十余年来的顺遂一朝断送,州试落榜、书院除名,产业入不敷出纷纷贱卖。 向来无病无灾的少年猛然病倒,一夜间淡出了人们的视线。 有说年轻人死了的,有说年轻人早在杨老太爷安排下入朝为官的。唯有寥寥几人偶尔提起,那间名叫木奴丰的铺子还在营业。可等好事者真去求证时,往往只看见锁得密不透风的门窗。 久而久之,杨培风的名头便比青楼花魁还要响亮。长辈教诲子孙小时了了大未必佳的道理时,若不伸手指一指木奴丰,倒显得自己像个外地人。 而只是病了,并非聋了、瞎了、死了的年轻人,从始至终置若罔闻。 他对沈掌柜的解释也只是说:“人们看不得我好,但也未必想看我的不好。” 闲暇时的玩笑,当不得真。 但这几年肯定没这般风轻云淡,毕竟冷暖自知。 这个时候,厢房中传出妇人嗓音,“小念这些年时常会来住一段时间,她一个人,除了偷偷看两眼外倒没打扰,应该怀念陆郎和她在一起的日子。毕竟女人的桃李年华只有一次,自然爱过。” “她来找过姐姐吗?” 妇人柔声道:“偶遇过一次,得知她早已经嫁人生子。就让她怀念吧,人总得有个念想才能挨过难熬的时光。” “唉,我们不比姐姐心善,只是听听便感觉比这醇酒还暖嘞!” 杨培风揉捏眉心,强忍下咳嗽,神色古怪。 天可怜见,他绝非喜好偷听风月之事的人。 老掌柜很快端着酒肉回来,知道些前尘往事的他,颇为无奈道:“那位鲜少来的,不曾想偏让公子撞见,扫了您兴致,实在惭愧。” 杨培风摆摆手,示意无妨。他在思忖片刻后,讲起了另一件事,“立秋时发生了一桩惨案,晚辈亲眼对方在杏林堂咽气。林大夫治病救人,技艺不精,并无罪过,唯独城主府始终没露出半点风声。” “公子噤声!”沈掌柜关紧窗户,压低嗓音道:“此事传的沸沸扬扬,最开始那边毫无反应,直到有人传出行凶者乃皇室贵胄,上边才终于坐不住,派兵镇压了几次。” “多事之秋。”杨培风幽幽叹息,起身斟满两只酒杯,一口下肚后,便将此行目的和盘托出:“晚辈人微言轻,手伸不长,这事怕只能不了了之。念及老人家菩萨心肠,能否发发慈悲,离开扶风时捎上一个孩子?” 沈掌柜肩膀微微一颤,余光从女孩的衣角扫过,迟疑不定,“有些矫情话本不当说,但老朽一生四处飘零,乡音每模糊一分,思乡之情就浓一分。” 杨培风坏笑道:“莫非也比这松花酿还要浓?” 沈掌柜哈哈大笑:“酒入众生口,滋味各不同。衣锦还乡,是该提上日程。” 杨培风正色道:“晚辈尽快盘下酒垆。” 老人羞赧一笑,“杨公子费心了。” 杨培风饮下数杯冷酒,担忧之色愈浓,“荧惑守心。近来城中怪事不少,糟心事更多。木奴丰很难再开下去。” 沈掌柜一怔,适方才的犹豫之色荡然无存,老态龙钟道:“迟来的未必就是福气。老话又说,好死不如赖活。” 杨培风一只手把玩瓷杯,“天下熙熙皆为利来,晚辈但求个明哲保身,不难。” 但也仅限于此。 三巡酒过,杨培风拱手深揖,辞别老人:“唯愿您老人家,一路珍重。” 沈掌柜起身回礼:“能在垂垂暮年识得真龙面目。老朽三生有幸!” 老人无声叹息,曾经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头发竟也花白了些…… 回到木奴丰。 月下有一婀娜女子眼睛闪着粼粼水光,饱含幽怨,不离开,也绝不上前半步。 杨培风顺着对方的视线望向不远处的陆府,盖棺定论道:“人活一世,有人惜命,有人惜名。陆老爷爱惜自己的名声就像飞鸟珍惜自己的羽毛。能做的,培风尽力了。” 女子收回视线,郑重肃拜。 杨培风却被吓得一个激灵,赶忙跳进屋内,后怕不已,嘀咕道:“烂摊子推给我,你是一了百了,偏还来折我寿数?” 托陆氏家主陆景的福,酒垆里说人闲话的妇人,以及门外女子,都算他半个长辈。 他急忙点燃一炷香,对着财神爷又是作揖又是叩拜,心中堪堪安稳几分。 木奴丰生意惨淡,但每日清晨一炷香的流程,杨老太爷从没偷懒过哪怕一次。自然免不了被还在换牙的他嘲笑。结果睡了一夜,他的嘴角就起了一串脓疱,多日未见好转,抹什么药都不管用。 吃了几个被人挑剩下的橘子,杨培风从一旁翻出账簿仔细核算,“七日入果千斤,合银一两五钱;至十日出果四百斤,得一两。” “我的钱呐……” 他躺在地上,手捏仅剩的三个铜板,长发散乱,像极了走火入魔的剑客。若非如此,怎敢大言不惭买下酒垆? 便将木奴丰连他打包卖上个七八次,也值不了酒垆的一角。 度人先思己的道理,易懂,难做。 月色入户,秋风绕床,袭扰着年轻人一个又一个梦境。 而那本原作记账的小册子,篇末几个端正的小篆尤其醒目:乾之二爻,见龙在田,利见大人。 第2章 秋雨绵绵 翌日,天刚麻麻亮,被风吹动响了半夜的窗户嘎吱声戛然而止。杨培风猛地从床上坐起,疲惫感如潮水袭来,无法分清是视线的浑浊、或是切实存在的黑影在眼前一闪而逝。 突如其来的诡异,惊得他心脏漏跳了几拍,然后疯狂鼓动。 好在这一切并未持续太久,窗户被吹动的“嘎吱”声再度响起。 他开了木奴丰店门,数不清金黄槐叶将这座古城染尽。希望这雨,能比往年落得更久一些。 因每十二个时辰只能上一次香的规矩在,让他想替自己找件消磨时光的事都无能为力。 年轻人只得枯坐在台阶前。发呆。 其实他身后就有两个楠木书柜。除书院课本、列位先贤的着述外,还有小部分荒谬论调,出自一位州试落榜却自命不凡的少年。 扶风城依水而立,此地老人多有寒痹之症。 少年绝非饿了就哭闹着要奶吃的孩子,生活琐碎事从不放心上,只顾默念“修身治国平天下”之类的豪言壮语。 直到某天,杨老太爷亲手打了两口书柜,并替他将堆在角落里发霉的书码好。 “礼崩乐坏,忠孝仁义;四方征伐,兼爱非攻;天下一统,以法治国。它们或许存在于每个时代,但真正辉煌时,只能是需要它们的时代。” 杨老太爷的脸颊爬满沟壑,自然而然,说的话也比那些冰冷的文字多出份难以言喻的深刻。 “我懂了。” “你懂了,但你没记住。”老人摇头。 少年便说:“我记住了。” 听人劝,吃饱饭。 他爱替自个儿脸上贴金,并暗自称此类行径为“上士闻道”。朝闻道,夕死可矣。至于在木奴丰安之若命,可不正是大隐于市么? 也幸亏多读了几本书,就算一辈子碌碌无为,甚至无趣到抠脚丫、搓泥垢,杨培风都能怡然自得。 当然前提是,没人来触动那段早在他记忆中模糊的过往。 桌上有张金灿灿的请柬,被风吹了一夜,竟还在! 天已大亮,过路人甚至不比他的叹息声多。 杨培风默默盘算。 要不干脆把木奴丰卖了?东郊还有两亩荒地,打整出来,来年种些瓜啊豆的。凭力气吃饭,不丢人。 甚至在他脑海里,已经浮现出躺在金灿灿麦田中丰收的画面。 老太爷教过他种地。 杨培风心痒难耐,终是没忍住扛上锄头出门了。 可是大半个时辰后,他便呆若木鸡。 漫山遍野比他还高的杂草,仿佛连累肩上的锄头,都更锈了一些。 谈笑声突然响起。 不远处的七八张陌生面孔,投来诧异目光,“扶风竟有这般年轻的隐士?” “噗——是东篱书院的师兄啦!”一位罗裙少女捂嘴偷笑,兴致勃勃道:“当年书院被迫关停,卢山长行程紧,先贤着述散落遍地,不值钱的。后来听说,那些书被一本本捡起来,封存入库。就他一个人。其他师兄姐大多州试顺利,升入郜都学宫。” 说罢,少女望向旁边:“陆家哥哥,是这样的吧?” 后者迟迟未见动作,对方比五年前瘦瘠不少。终于,陆健上前一步,作揖道:“殿试探花,得家族荫庇,年前擢为从五品谏议大夫。父亲设宴,他对您念叨着。” “不错。”杨培风微微颔首。此人和陆老爷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身边围再多的女子都不稀奇。 陆健便开口解释道:“新认识的朋友,好难回来一趟,略尽地主之谊,带他们去书院逛逛。” 杨培风耐心提醒:“流水不腐,户枢不蠹。那些老房子有年头了,久不住人,小心别被砸着。” “月前父亲找人修缮过,据说当年的旧案有新说法,书院或许能重新开设也说不定。”陆健意有所指。 这次有人轻碰了下他胳膊,后者哂然一笑,转过身,默默离开。 杨培风望着众人身影直至消失,心里说不清的怪异。 酝酿一阵后,他啐了口唾沫在手心,撸起袖子开始啃地。 今日风刮得急切,草木摇乱。他的心一刻不得安宁。 这是一块坡地。 待到雨消云散,杨培风坐在高处,背靠一个孤零零的小土堆,暗自神伤。 “老杨啊老杨,我真的……好累。陆老爷又不是只有一个儿子,你偏挑个没志气的。” 杨氏坟林其实在更远的荒山上。老太爷心中有愧,无颜见先祖,选了这里做长眠处。甚至叮嘱不许竖碑。 杨培风开始胡思乱想。老太爷那么大个人被塞进几尺长的棺材里,被层层厚土夯实。彻底与世隔绝,何等寂寞啊……他之前病入膏肓,也没这般害怕。今早被惊醒那一瞬间,他说不出一个字,也听不到声音,天地间的所有响动皆被杀死。时间停滞。就像死了。 “知道你爱看热闹,这不刚能下床,就把这些草草藤藤的给你铲了?等哪天书院重新开设……” 杨培风声音渐渐杳不可闻。 多次来木奴丰买剑的黑袍怪人,倒提醒他了一件事。 坟堆左前方有一棵核桃树,当年与老太爷同时入土了一柄利剑。 “山雨欲来!” 年轻人好看的眼眸冷了下去。 “我不得不做,最坏的打算。” ———— 扶风城三万户共计二十万人,地广人稀。杨、陆二姓,几乎就是城中仅有能够“鱼肉百姓”的存在。恰如一潭死水。 与众人分别后,陆健独自来到架阁库。 他被钦点为探花郎时,开怀大笑的老皇帝说了句耐人寻味的话,“扶风人卓尔不群呐!若无杨介甫运筹帷幄,恐朕早为奸人暗害。” 心思缜密的朝臣包括探花郎,很轻易地从中捕捉到几个敏感的字眼,扶风、杨介甫,以及……暗害。 陆健距离架阁库越来越近。 架阁库又名藏经阁、杨氏书楼。通高六十六米,底宽十二丈,飞檐七层,顶覆琉璃金瓦,外绘云中仙鹤,独坐于湖心。 扶风城主之位久悬,城主印玺下落不明。偌大的城池运转,如今仅靠陆氏家主一言决断,他的父亲。百官对“杨介甫”三字讳莫如深,陆健无从查起。但直觉告诉他,此杨,既是杨培风的“杨”。 “杨氏禁地,来者止步!” 一道低沉嗓音响起。 “在下陆健,奉家主令。”陆健抬手亮出一枚玉牌。 从他爹那顺来的。 “嗯?”守阁人略显疑惑。 陆健心知不妙,可惜为时已晚。 但见一行人从阁楼走出,其中一名中年文士,赫然便是陆景! “父,父亲……”陆健叫苦不迭,这可真赶趟。 陆景默不作声,倒是其余几人神色各异,饶有兴致地审视这位突如其来的新科探花。 阁楼外的空地,一袭扎眼鎏金蟒袍的魁梧汉子笑容和煦,他身旁站着一名紫衣青年,津津有味地翻阅一本剑经密籍。 至于另外三人,是一对极其年轻的神仙眷侣,和一位雍容华贵的美妇。 陆健双目如炬,死盯着紫衣青年。 紫衣青年视若无睹,笑吟吟道:“乡野村夫空守宝山而不知,明珠暗沉。王叔何不干脆些,叫人连这楼一起搬回去得了。” 蟒袍男子立即叱咄:“休得胡言!” “不搬就不搬呗。我也是可怜那木奴丰小老板,只能惨兮兮的卖几个烂橘子。一代新人换旧人呐。”紫衣青年玩味之色愈发的浓,望向不远处,“柳姑娘以为然?” 此人是柳新? 陆健惊愕不已。 扶风柳氏嫡女。 五年未见,当年的美人胚子,如今真的亭亭玉立了。 对方言语中的揶揄昭然若揭,可柳新的眼皮都不曾抬起半寸。倒是她身旁的俊朗公子不假辞色,清了清嗓子。妇人心领神会,妩媚一笑:“既然皇孙都说扶风杨氏教养无方,也好,回京后我受累向太子殿下提一嘴。有的人就欠管教。” 青年脸色刷的一下白了,求助似地看向蟒袍男子。 后者沉声道:“她不会说,但若你执意惹人烦,人家也有的是法子为难你。你安静些看剑谱不行?” 管天管地,管人家事干嘛? 青年讨了个没趣,便换了个好惹的探花郎,“我知你是谁,你却对我一无所知。否则在松江渡口,你绝不会替那个小寡妇求情。” 陆健脸色阴沉。 几月前他与友返乡,途径松江渡口时,此缭在骚扰一位怀抱婴儿的丰腴寡妇,自己好一番威胁,对方终于打消念头。 事坏就坏在,妇人目的地也是扶风,终于在入城后出了事。 那是立秋的第一场雨。深夜时分,狂风大作。他被一阵撕心裂肺的婴孩啼哭惊醒,等联想到不好的事出门查探时,东巷两道交织的剑光已趋于暗淡。 紫衣青年剑术超凡,吓得整条街闭门闭户! 杏林堂外,妇人倒在血泊中。 更令他惊骇的是,畜生被婴儿柔弱的啼哭勾动兽欲。 岂止怒发冲冠?他拼了命狂奔到三十步距离。对方同时发现自己,非但不逃!反投来极具挑衅的目光。 陆健有满腔怒气要宣泄,却被在场第三人拦住——他的父亲。 风雨更急。 就在他目不忍视时,猛然响起的一声低咳,终于撕破了长夜的沉寂。 那个人来了! 尽管他来得很晚,步伐很慢。 但那名婴儿,却毫无意外地活了下来…… 第3章 家事国事 杨培风将剑匣妥善安置后,天已抹黑。 陆府又差仆人请了一次。 实话说,他面子挺大。扶风城但凡有见识的都知道,能宴请到深居简出的木奴丰老板,是一种福气。 酒宴设在流风阁,他某位同窗的家族产业。 二十年前,州学正卢钦南下扶风,并带来东篱书院。在此人教导下,书院英雄辈出,有擅韬略者破格授任兵部,有武道天才做了王侯上宾,更有雅人韵士赋诗一首名动天下。 杨老太爷在当地有一定声望,安排族内唯一的晚辈入学,并无难处。 但此时再看,窘迫到如此地步的杨培风,也难怪被当了多年异类。 杨培风并非一无是处,相反,他其实什么都懂一点,就一点点,无一精通。 他叹了口气,将飘到九霄云外的思绪收拢回来,刚往台阶上抬了条腿,侍立在旁的小厮便皱起眉头。他刚将果盒递出,就见小厮伸手挡住,“走走走!打秋风也不打听打听今天谁做东?陆老爷招待朋友,谁吃你这酸不拉叽的橘子?” 杨培风有些发懵,愣了一小会儿,方才弱弱道:“陆老爷不吃,小陆老爷没准儿喜欢?” 他实在穷的可怜。 老太爷生前每一笔人情往来都记得清楚,以后谁家有个喜丧事,他都得替老人还上。而那笔数额不菲的银子一半被他输给赌坊,一半当做药钱,早没了。至于答应的沈掌柜的“衣锦还乡”,如今更无着落。 他已尽可能,从木奴丰挑出模样还算周正的橘子。 接着,他认真地补充了一句,“甜的,不酸。” 小厮被气乐了,好声劝道:“若为寻常酒宴,就连路过的狗叫的好听些,也能叼走块带肉的骨头。可今日探花郎的做东,惹恼了官老爷,你如何吃罪得起?” 杨培风喃喃点头,“这倒也是。” 小厮洋洋得意,知道了还不快走! “培风?” 迟疑的嗓音从他身后响起。 杨培风转身,神色木然,“你是……” 他爱饮酒,但却讨厌各种酒宴。从出门起,他脑子里就只剩一团浆糊,现在认不出人,倒也显得合情合理。 来人穿着一袭天青色薄衫,高高瘦瘦,容貌俊朗。似乎没看出杨培风的窘迫,这人笑容和煦道:“我,不记得了?” 杨培风微微低头,“对不住。” “一晃眼都离开扶风这么多年,别来无恙啊培风,现如今和柳新还好吧?”这人怅然道。 杨培风忽然有了印象,“何昊?” “这不还都记得吗?” 此人笑容愈发地浓,好像能被木奴丰老板记住,是一件天大的幸事。 他只在东篱书院待了三年,后随家人四处漂泊。 往事渐渐随风而逝,却独有一人,令他始终难以忘怀。 当年,包括他自己在内的同龄人,还热衷于游山玩水时,少年就乐此不疲地给孤本古诗标音注释;等他们终于累了乏了,开始装模作样附弄风雅,而对方早已沉醉在三教经典中无法自拔。听着就很孤僻,然而事实恰恰相反,少年似乎和谁都聊得来,有俗气的一面,更会得意洋洋地挥舞一根木棍儿,自封一个扶风狗见愁的浑号。 何昊细细打量着,对方从上衣到鞋面的深黑色似乎从未变过,除了束起长发的一支木簪外,再找不出别的任何装饰。 杨培风有一双的漂亮的瑞风眼,眼光流而不动,眉头舒展时含情脉脉,微蹙时不怒自威。 与生俱来的多愁善感,恍如当年。 何昊神色复杂道:“门口风大,先进去喝两杯?” “好啊。”杨培风欣然应允。 流风阁二楼大厅,氤氲的灯光下满是混合着馥郁酒香的暖气。七八张紫檀圆木桌分开摆放,零零散散落座了几人,大抵都是陆探花青云路上的助力。 杨培风瞧着眼熟,不乏当年书院同窗。 几道视线扫来,接着又都收了回去,没有要来攀谈的意思。 还是何昊落座后,先闷头灌了几杯酒,突兀开口道:“二十年前青枳之战,天子仓皇出逃,郜都半日沦陷,战火绵延三千里,扶风城十室九空。敌国铁骑,踏弯我大虞整整一代人的脊梁!” 字里行间,对老皇帝的蔑视毫不遮掩。 这里多为功勋之后。 东篱书院的学子,少有父母健在的。 作为大虞偏远的南方孤城,也是当年出兵最多之地。 陆健二十岁身居五品高位,天子近臣,未尝没有这个原因在。 可往事种种,和今夜酒宴有关系吗? “刚喝两杯就上头了?”杨培风碰了碰他胳膊。 有些话只能放在心里。 “郜都学宫,培风知道吗?”何昊仿佛藏了很多委屈。 杨培风颔首:“略有耳闻。” “当年州试后,名列前茅者大多进入郜都学宫。不止我国臣民,其中不乏昔日围攻大虞的敌国学子……”何昊嗓音低沉,满眼酸楚,不该是二十余岁该有的落寞模样。 杨培风乏了,这些家国大事和他一个小小的木奴丰老板,离得太远。 “同年冬,礼部尚书范鸣下令,凡学宫女子未婚配者,需日夜照理别国学士生活起居。更有丑闻,有诞子者受赏百金!若有异议,则剥夺一切功名,永不起用。” 何昊强忍心痛,将这桩骇人听闻的丑事抖了出来。 轻飘飘的话,在杨培风平静的心湖砸出一个又一个深坑。他脑子里嗡嗡的,竟是半个字也说不出。 无数人向往的巍巍学府吗,天子脚下,怎会如此奸佞横行?老皇帝已昏聩至此,被吓破胆了吗? 而且,在杨培风印象中,郜京学宫并不招收女子。 他也不知,这到底幸是不幸了…… 此时门口忽然走入一行人。 首当其冲的,自然非意气风发的探花郎莫属。 但杨培风的视线,却自然而然落在旁边一对神仙眷侣身上。 女子身着一袭洁白长裙,清冷如月。 过往的记忆纷至沓来……扶风杨、陆两家世代交好,屡有联姻,但到了杨培风这代,却是一点与对方结成亲家的可能都没有。 当年,杨老太爷大抵是看出少年外强中干,又或者别的什么。指望不上他振兴杨氏,那么传宗接代就得提上日程。 少年性格淡雅、家世显赫,长相更无可挑剔。但大家族的人都很精明,猜得到杨老太爷辞世后,孤苦伶仃的少年独木难支的惨状,便不作考虑。 唯独柳家老家主,有不一样的想法。 杨老太爷经常看着与杨培风作伴回家的柳新,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两情相悦且门当户对,就差临门一脚定亲时,杨老太爷——殁了! 再之后变故太多,太快,以至于年轻人还没缓过神,五年弹指即逝。 柳新的视线落在杨培风身上,久未挪动。她身旁,青年耳根涨红。 气氛古怪。 见状,陆健连忙邀人入座,将一道道目光吸引过去。 杨培风始终没动筷子,也不参与众人的谈论。二十一岁的他没离开过扶风半步,更别说远在万里外的镐都见闻。 他只觉得这里很吵,便靠在窗边一杯杯灌酒。 或许不该来的。 当然,众人也不在意,这里是否多一个酒鬼。 不知过了多久,屏风后的琵琶声慢慢变得浑厚急促起来。 陆健手握扶风最名贵的松花酿,缓缓站起身来,环视众人,满面哀悼,“大虞立国三百载,郜京繁华!声色犬马无休止。谁又知,男儿战死沙场无人问……” 紧接着毛骨悚然的一幕出现,所有人纷纷举杯而起。 杨培风眼皮儿轻颤,一时没反应过来。 “六朝何事,只成门户私计。”陆健声音激昂,颇有其父风范,“天子失德,吾等当替天伐之!”言罢,他闷头豪饮,一甩手,“啪”的一声脆响,酒杯粉碎。 何昊立即从旁劝阻:“陆君!慎言。” “见鬼,你们不是一路人?”杨培风暗自腹诽。 这……这是密谋造反?需要我加入就快说。这年头倒奇了怪了,我这穷的揭不开锅的老实做顺民,你们腰缠万贯的却不安于现状? 借着饮酒的功夫,杨培风瞄了某人一眼。 可惜空等良久,根本就没人提到他的名字。 杨氏落魄。 看来这杯酒,续不上了。 第4章 借钱 杨培风在路边醒来时,手里还抓着那盒橘子。 记不清喝了多少,他好多年都没因醉酒而头疼过。这次,就像有人直接拿冰块塞满他的脑袋。 等他跌跌撞撞回到木奴丰,又睡了大半个时辰才被冻醒,发现自己还在门外。 进屋点燃油灯后,他从床底翻出剑匣,久不作声。 这把剑为杨老太爷所赠。 杨老太爷独孙杨钧,字介甫,官拜尚书右丞,于乙未年秋,即青枳之战前昔,遇刺身亡。 杨氏绝后。 同年冬末,杨培风降生。 杨老太爷不练剑,也不喜欢杨钧练剑。老人南征北战戎马一生,见过太多天赋异禀的剑客,而殒命在他枪尖下的更多。 杨培风只开口一次。老人琢磨了小半年,才打造好一柄剑,取名“韬光”。 并非指望啥,老人只是非常淳朴地觉得,仗剑四方的游侠儿,一定比孤僻的书呆子更讨少女欢心。 可到后来,杨培风再不翻书,也不练剑。 唯独与日俱增的,是其酒量…… 翌日。 “咚咚咚!” 叩门声急促。 “有事?”杨培风揉了揉眉心,脑袋微疼。 对方瞥了他一眼,神色古怪道:“如果这里不是茅房,那就是买橘子了。” “三文一斤,五文两斤。”得益于多年不涨价,杨培风说得非常熟练。 谁知此人抬手便砸下一块小银锭,爽快道:“都要了,不过秤,亏了算我的,赚了算你的。” 闻言,杨培风当即醒了酒,两眼放光,“好!” 回应他的是五六名仆人,挤进门端起簸箕便走。 难得的是,他竟生不起一丝拦人的心思。 够了,便是将这门拆了带走都够! 杨培风抛了抛银锭,笑得合不拢嘴,“客官下次要,直接知会小的一声,保管送您府上。” “大爷慢走啊,慢走!” 不怪别人对他视若无睹,单这副嘴脸,若非和探花郎有关系,怕是这辈子都没可能进流风阁大门。 老槐树酒垆。 “陈酿松花,小酌一杯。” 杨培风特地坐在门外,冷是冷些,但头顶扶风最古老槐树,若不多踩两脚这满地枯黄,倒显得自己不解这秋天的寂寥了。 “温一温?”沈掌柜先给年轻人煮了一小碗羊肠面,仿佛又回到很多年前的日子。 老人至今清晰记得,无数个天色暗沉的黄昏里,总有道身影从小河对岸的高门大院跑出,顺道打走半斤酒。 只是等少年长大些,却再不从那里出现,反倒每天在酒垆吃些饺子、面条,仿佛怎么吃都不腻。 唯有打回去的酒,慢慢地从半斤变成了一斤。 沈掌柜转身温酒,随口道:“陆家出了个探花郎,公子这是要去道喜?” 杨培风眸子蓦然一亮,“对啊对啊。” “好了,公子您慢用。” “有劳。” 杨培风思多食少,只吃下几口,便眼睁睁望着碗里的面条逐渐黏成一坨。沈掌柜将其撤走,刚说出另煮一碗,被杨培风婉拒。再煮几回都是浪费。 余下一杯酒,他却浅斟低唱起来。 不久后,杨培风摩拳擦掌,像极了将奔赴沙场的勇士,“沈掌柜,晚辈快去快回?” “好。”沈掌柜笑着点头。 可杨培风没走几步,忽觉不妥,还是停了下来,将那锭银子放在桌上,慢声道:“连上次的一起,不用找了,先余着。” “那更好了。”老人再次点头,仿佛年轻人的任何话,在他这里都找不出纰漏。 陆府正门。 陆问沅刚被侍女搀扶着走下马车,一抹墨黑便晃进眼角,令她下意识停住脚步。 “大姐。”杨培风朝女子拱手作揖。 那名侍女同时行礼:“公子康安。” 陆问沅蛾眉轻蹙,眼波流转,令她生气的是,自己竟对此人升起了一股陌生? “杨老爷大驾,倒是稀客。”她冰冷地说了一句,提裙便走。 见此情形,杨培风赶忙追了上去,陪着笑脸道:“大姐哪里的话,小弟病愈也就这两天的事,刚能走两步路。老三他在镐京一路青云直上,也是托您的福,不辞辛劳打理扶风诸多产业。” 陆问沅步伐轻快,漫不经心道:“生意上的事都由母亲料理,至于老三他当了个不大不小的官儿,也是他有股皓首穷经的心气,我又何敢贪功?” 杨培风娓娓道:“小弟受教。老三出类拔萃,理当受尽恩宠。不像我,本就一块朽木,怎样都雕不出朵花来,到如今更一事无成。说到底其实心病更重些,熬白了头发也不敢睡,就怕突然在木奴丰闭眼,辜负了杨氏,也辜负杨老太爷。” 陆问沅心口莫名揪了一下,不去看他,“现在好些了?” 杨培风默不作声。 陆问沅鼻翼微动,有些不耐烦了,“说事!” 杨培风暗自叹息,女人心真如天老爷,说变就变的。他低声道:“木奴丰位置差,刚好沈掌柜年迈要走,小弟琢磨着盘下酒垆,学做一下生意,目前……差些银子。” 陆问沅眉头皱得更厉害:“喝酒,又是喝酒!你要喝一辈子的酒了?” 杨培风挠了挠头,认真道:“做生意,可以不喝。” “差多少?” “一千两!” “就是说身无分文了?” 那破酒垆哪像值一千两的。 “大抵如此……”杨培风声若蚊呐。 陆问沅扭头看向别处,无可奈何,更无话可说。 “五百两也行。”杨培风弱弱道。 “银子的事,半个字都别再提!回头让怜儿找几份差事给你,行不行的,你先好好干着。” 陆问沅对此事盖棺定论,没给杨培风再说话的机会。 杨培风轻轻“嗯”了一声,整个人就像木奴丰无人问津的烂橘子,蔫巴巴的。 出了陆府大院,他鬼使神差地来到青玉赌坊。 平日鲜少露面的林坊主,远远望见年轻人,大步流星赶来,满脸谄笑:“公子近来可好?” 杨培风拱了拱手道:“林老板久违了,可否借一步说话?” “杨公子说笑,别说借一步,就是借十步都成。青玉赌坊除了借钱,什么都能借。”林老板眯眼细细打量,脚下却不挪动丝毫。 都是人精,三言两语便谈到这个份上。 见状,杨培风只得硬着头皮道:“若就是借钱呢?” 话音刚落,把守大门的两名壮汉便开始撸袖子。被林老板一个冷眼呵止。 “不能够。”林老板不动声色挺直腰背,声音也洪亮了一些,“在这扶风城,别人不知,林某难道还不知杨公子威名?” 杨培风老脸微红,“自然有难处。” 林老板吃了一惊,曾几何时,对方也是青玉赌坊一掷千金的贵客啊!造化竟如此弄人?他虽于心不忍,可古往今来都是钱庄、当铺开门借钱,何时轮得到他赌坊了? 这借钱对象,可就不是青玉赌坊,而是他林长生了。 “若不方便,就不叨扰了。”杨培风亦觉不妥,就要告辞离去。 “不。”林老板立即摇头,朝一旁招手道:“杨公子未免轻看了在下,支出太多,林某不好交代。二德子,快替杨公子取三百两银票来。别写字据。” 林老板亲自送年轻人出门。 秋雨绵绵。 每年这个时节,扶风城都会连续落几十天的蒙蒙细雨。 杨培风打肿脸充胖子,一千两银子的小酒垆,价格虚高,但他毕竟有求于人。 忙活一个上午,勉强凑到三百两。 而且后面要还的。 他枯坐在木奴丰外,愁眉不展。 “你那把剑怎么卖?” 有人喊他。 “还来?” 杨培风循着声音望去,街上空荡荡的,半个人影都没。 奇了怪了。 他复躺下,不多时,又听见轻快的脚步声。 杨培风望向来人,奇道:“怜儿姑娘,有事?” 来人正是陆怜,自幼被陆府收养,与陆问沅情同姐妹。 “姑娘找了几份差事,请公子过目。”陆伶儿柔声道,双手递出一份清单。 杨培风愕然,原以为对方随口应付,没想来真的。他心烦意乱,又实在不好拂了大姐的金面,何况对方辛苦跑这一趟,便不情愿地将清单拿在手中。 “张府护卫,月银十五。” “赵家园卖烙饼,不错,日三百文。” “扶风东城跑腿送信,隶属城主府,好大个铁饭碗!” “这个流风阁洗盘子,手笔不小,包吃包住呢还。” 杨培风念着念着就笑出声来,“陆问沅是能持家的。行,就挑贵的来,麻烦伶儿姑娘知会张家老爷,就说……杨培风拜谢。” 陆伶脸色煞白,一记深揖到底,“奴婢告退!” 等人走远了,杨培风方才低骂道:“去你娘的。” 一把,将那张纸揉成团。 “我很诚心的。” 声音再次出现。 杨培风迅速回头。 几次出现的黑袍怪人,正坐在木奴丰内,旁若无人地吃橘子。 他的橘子! 第5章 买剑人 这是一名没有佩剑的剑客,黑袍干净整洁,深邃的五官以极好看的方式,分布在惨白如纸的脸颊上,仅靠一双冷如秋水的眼眸,凿下生死分明的界线。 “风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翼也无力。故九万里,则风斯在下矣,而后乃今培风。取名之人对你期望很大。” 对杨培风一顿评头论足后,此人话锋一转:“你床底那把剑,开个价?” 杨培风这次终于看清此人面目,半惊半疑道:“你对我很了解?” “非也。”对方轻轻摇头,十分坦诚,“有位前辈欠我一柄剑,他很穷,便只给了碎银几两,顺便指下明路。” 杨培风猛吸一口凉气。 这叫人话? 很穷——给银子! “没记错的话,我已经说的很明白,不卖。”杨培风压下心中不快,所以你或者你口中的前辈,无论有什么说法,尽管出招就是。他都接着。 谁知对方面无表情道:“不强求。” 不强求? 杨培风腹诽不已。木奴丰重开业不足半月,你已经来了整整七次。就目前情况,离败家子杨培风连木奴丰都守不住的流言不远啦!是了。杨培风忽然明了。对方“求”是真,不强而已。 黑袍剑客往嘴里塞橘子,漫不经心道:“前辈千叮万嘱,剑客失了剑心,还管他娘的什么剑呢?而且你更不同,你似乎从未有过。” “剑心……” 杨培风脑中轰的一声。 “韬光”是一把剑,但绝不仅仅只是一把剑。诚如对方所言,它还承载着杨老太爷对自己的期望。 他能紧闭双眼,不再翻阅令人痴狂的经文教义。但同样的,那柄沉重到让他目不忍视的“韬光”,只敢刨一个深坑将其掩埋。 黑袍剑客扔来一个橘子,“我过几天再来?距离需要它的日子,还有一段时间。” 鬼使神差地,杨培风呢喃出一个“好”字,心有所动。 对方似乎没听出他的妥协,目光依旧流露着失望,起身就要离开。 “我是说。”终于,杨培风大声道:“卖了!现在。” 黑袍剑客蓦然停下。 “七百两。现银。”杨培风从木奴丰抱出剑匣,如释重负。 他真的很听劝。 小时候读过一篇故事,某位大侠惨遭小人暗算,危在旦夕,非但不求饶,反而豪气干云地说着大快人心的话。仿佛如此才算英雄!尽管最后化险为夷。这一切,仍令杨培风心向往之。 大侠修行刻苦,三十岁时名动四方,走出了那个被称之为“云州”的故土。 可没过多久,大侠碰见了一个人。 一个更年轻,剑却更快的人。除了没他好看。 对方堂堂正正,轻描淡写一招,将其引以为傲的“剑心”斩碎。 而那位更年轻,其实不久之后也身首异处了。 所以。杨培风自命不凡又如何? 天下何其大哉! 扶风城有他一席之地,但在大虞乃至整个天下,杨培风便不是一个能被记住的名字。 而且一柄木奴丰老板的剑,能有多名贵? 不过出于本能,杨培风说了一个惊人的价格。 谁料黑袍剑客抖了抖衣袖,两张崭新银票轻轻飘落,郑重道:“银货两讫。” 杨培风道:“好。” 黑袍剑客行步如风,背影很快渺小到只如一枚槐叶。而其遗落的孤独,正与秋风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中厮磨。 等杨培风回过神时方才吃了一惊,桌上躺着两张五百两银票。 如此阔绰? 这样干脆利落的人,剑一定很快! 天黑的极早。 杨培风几乎将郁郁寡欢写在脸上。 一条走了上万次的小路,此刻竟看得视线模糊。 “咚……咚!” 随着一慢一快的梆子声响起,两名年迈更夫出现在巷子内,同时打量起杨培风,目光复杂。 事实上,若非杏林堂那桩命案,再有几千难民涌入扶风城,都不至于打更宵禁。他们与城主府官兵月钱照领,各自清闲。 如今三更戒严,逢人便要盘问,外地人谁不为此肝颤?甚至当地人也战战兢兢。 因为有个词叫“小人”,还有个词叫“陷害”。 以前没谁正眼瞧城主府,名头上好像沾了几个官字,实际连个叫得出名字的城主都没有。至于代管扶风城的陆老爷,终究无品无级。 别说生个探花郎,就算生堆文曲星,仍改不了一身铜臭。 幸好此一时彼一时,大清查如火如荼。 他二人与酒垆沈掌柜,俱是不折不扣的外地人。对方鸿运齐天,坐拥日进斗金的酒垆,按说也该知足了吧?却空活了一把年纪,不懂委曲求全。 于是不久前的一天夜里,城主府一名百户长,领着士兵杀气腾腾扑来,少说要教一教老东西“官”字该如何写。 他们也迫不及待喝口汤。 然而,变故横生。 有人不知死活拦住去路。 年轻人捧来大把橘子,一边塞给百户大人,一边低眉顺眼道:“更深露重。”接着便是乱七八糟的话,什么“上天有好生之德”、“得饶人处且饶人”之类。 满脸淳朴憨傻,不像东篱书院的学子。 但结果呢,百户大人好似被鬼上身,连说三个好字后,毫不犹豫地走了。 当时,两位老更夫就觉得,自己的人生很幻灭…… 沈掌柜的酒垆没有名字,人们相邀喝酒时就说,走啊,去老槐树那儿。 酒垆外有扶风城最古老的槐树,其中一根粗枝常年挂着两盏大红灯笼。 到夜时,客人远远瞧见光亮,便知酒垆尚未关门歇业,绝不会白跑一趟。经年累月,从不破例。 “陈酿松花。” 杨培风靠窗坐下。 沈掌柜取下灯笼,不必多问,心中有数。 尽管年轻人与陆氏有故,但亲兄弟都还明算账呢。这些年,谁来探望过杨培风哪怕一次么?没有! 今年出了个探花郎,反倒去给年轻人上脸色了。 借钱? 难如登天! 再见对方满脸愁容,沈掌柜对此已不抱期望。 他仍迎了过去,翻起一只青瓷杯,开门见山道:“都说商人重利轻别离,可老头子酿酒的,不算。无论如何,这间小酒垆能写在杨公子名下,是它的福气。” 其实他攒了一大笔钱,养大两个孩子做不到,他没几年可活。但要孩子们后半辈子衣食无忧,却也不难。 岂料杨培风转手便夹出两张银票,风轻云淡道:“这份好意晚辈愧领,但培风不能堕了杨氏名节。” 沈掌柜身子微微一颤,毫无喜色,叹了口气道:“雄鹰本该翱翔天际,今却为世俗所累!” “若非老太爷慈悲,将我的名字写在杨氏族谱,晚辈早于木奴丰冻毙,何谈今日?”杨培风无奈苦笑,“何况,我自己败家了些。” “错了,错了!” 沈掌柜难得冲年轻人摇头,两眼酸涩,“癸末年春,雨降兰溪,三月不止,麦苗糜烂,大饥。” 杨培风装作听不懂,顾左右而言他,“老人家洞若观火,更知晚辈正是放纵不羁的年龄。但这次又给您添了麻烦,您老硬要说,我也只能听着。您如何养孙女的,就如何养那孩子。胖点瘦点都好,只要还活着。” “公子当为自己而活。”沈掌柜不敢想,短短两日凑足一千两何其不易。 天上不会掉馅饼,更不掉银子。 杨培风翻了个白眼,“晚辈客套一下,您还真说?” 在此事上,两人点到即止。 “是松花,却非陈酿。”杨培风放下酒杯。他太懂酒,嗅一下便知。 沈掌柜微微一笑:“公子您着相了。” 酒的滋味儿再不同,那也是酒,成不了别的什么。 “你一卖酒的……”杨培风愣了愣,讲这话不合适吧? 若无世人的一厢情愿,喝酒与喝茶便没了区别。没了趋之若鹜的世人,酒垆还赚个屁的钱! 他还指望接手酒垆后,靠卖酒养老呢。 沈掌柜由衷道:“对杨公子自然讲真话。” 杨培风无言以对,自顾自道:“涌入扶风的流民越来越多,陆老爷的意思就很微妙,或有图谋。小丫头的爹娘横死,为了杨钧。这份情,我一定会还。一定。” “早去钱庄兑成现银,等风声小了,您老带着万贯家财和俩孩子回兰溪,也算衣锦还乡。至少这辈子,比晚辈值得。” 杨培风乏了,他和同龄人都没话讲,更别提与一个糟老头无病呻吟,起身道:“走一步看一步吧。” 沈掌柜道:“公子保重。” 杨培风默默走出酒垆。 桌上满满一杯酒,到底没抿一口。 第6章 五年前的命案 杨培风的多愁善感与生俱来,仿佛世上所有的事,在他心里都有不一样的说法。 就说借钱。 他觉得借钱分两种,一种是生意,一种是情分。 青玉赌坊林长生,借他三百两银子就是情分。前几天刚借,若迫不及待还了,难免让人觉得自己轻贱对方。不知不觉淡了交情。 和他贪嘴一事绝无半个铜板的关系! 一朝放晴。 明媚的阳光爬上木奴丰台阶,如往常一样,杨培风窝在那张老旧到包浆的椅子中,懒洋洋地,全无半点开门迎客的姿态。 他正悠闲着,耳畔忽然响起一串方言浓厚的笑声:“杨老板儿!最近在哪儿发财唉?” 老太爷百岁时寿终正寝,辈分极大,露面就有人磕头跪拜,论名头却远不及杨培风响亮。毕竟只要提起败家子,扶风城再无第二人选。 两个城中一个城外共三个庄子,七个囊括婚丧嫁娶四大业的商铺,陆氏盐业的三成分红和一个钱庄,以及按箱算的房契地契……何等泼天富贵!仅仅几年,就只剩下一地鸡毛。 到如今,也就剩木奴丰,以及没人敢动念头的杨氏祖宅。 木奴丰位于扶风城东巷,沿街都是商铺,而近几年生意惨淡,人虽当面不说,背地里也觉得是杨培风坏了此处风水。 他们尤其钟爱称呼杨培风一句“老板”。 “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嘿嘿,挣不挣吧,管他呢。”杨培风满不在乎,拍了拍肚皮,又说:“靴子不错,徐绣买的?能顶几斤陈酿松花了。” “你也觉得不错?是吧,做酒水生意的,湿气重,买双好鞋,总比老了吃药强。”说着,对方掸了掸靴子上本不存在的灰尘。 杨培风笑而不语。 此人姓王,四十来岁,开了间酒铺紧挨着他的木奴丰,别看对方骨瘦如柴没二两肉,心可黑着呢。 这间酒铺和老槐树酒垆没法比,毕竟“松花酿”三字就价值五钱。不过话说回来,若沈掌柜和自己明算账,他倒也不去了。 每三日一次小集,十日一大集,又或逢年过节之类的,附近几十个村子的人都会进城买卖。之所以说老王心黑并非空穴来风,有年春节,杨培风眼睁睁见对方提着水桶,偷偷往酒缸内掺水。 可就如同他钟爱陈酿松花一般,那些老人也怀念记忆中的味道。往往在门口搭几个小板凳,跷着腿,一聊便是几个时辰。 时不时的,杨老太爷会让他捧几把橘子送去。 老王蹲在不远处看他,模棱两可道:“你念书的时候,柳家女娃儿叫啥子来着?前两天我给一大户送酒,刚搬来扶风的,她当时也在,满院子贴了好多的‘喜’字。你们现在还联系吗?” 杨培风吃了一惊:“他买你的酒?” 能与柳氏结亲,哪怕捏着鼻子喝不入流的酒,也不至于买老王的,而是直接从作坊里拿。至少不掺水。 “当官儿的。”老王悄悄补充一句。 杨培风心中了然,如此就不奇怪。 来扶风安家,若有官身,且新官上任,至少得保持两三年廉洁勤政,不但给百姓看,也演给万里外的皇帝陛下。 否则一来就花天酒地,那还了得? 当然也不能一概而论,其中亦有一小撮为国为民的坦荡君子。只是在国怍三百余年的大虞,不多见罢了。 杨培风暗自猜测,对方能买老王的酒,肯定距离不远。扶风城东巷深处,就只有一个城主府。 杨培风对这些事兴致不高,学着对方口音道:“联系个啥哦。我和柳家又不熟。人屋檐落片瓦都能砸倒个二三甲进士,能和我这穷酸秀才都不算的人凑一堆?” 杨培风脱掉布鞋,用力揉搓被冻得发紫的脚趾,时光仿佛回到五年前,那个人声鼎沸的黄昏…… 卢山长终于熬出头,进京时专程路过木奴丰,并将病床上的杨培风叫出,横眉冷目,一把将试卷砸在少年脸上。 十五六岁的壮小伙,竟被古稀老人晃了个趔趄!顿时引起一阵哄堂大笑。 少年似乎自觉羞愧,又好像真没半点脾气,面不改色回到木奴丰,倒头就睡。 而那叠写满小篆的答卷,则被好事者捡起来争相“评阅”,嘲笑满满。 又说,卢山长为人忠厚啊!我的卢山长,教化扶风十五载,扶烂泥上墙的能工、雕朽木成真的巧匠,到头却为蠢才杨培风辜负。我的卢山长!怒其不争、哀其不幸。好一个为人师表,好一个德高望重…… “培风。”清脆的嗓音将杨培风的思绪打断,女子莞尔一笑,“好久不见。” 杨培风恍惚了一瞬,抬头看见一抹如雪花的白色。猛地,原本还奄奄一息的他活了过来,“柳新。久,久违了。” 柳新身旁站着两名锦衣青年,剑眉星目、仪表堂堂,颇有几分神似。她笑容灿烂,替两人引见,“杨培风,老师常提起的那位。乐望舒、乐雨银,上曲人。” 乐氏兄弟同时开口道:“久仰!” 杨培风不善言辞,只能跟着含糊道:“幸会。” 其实他有印象,不久前陆探花的晚宴,这几人均有出席。 但对方为何登门,就不知了。 他和柳新真没外界传的那么邪乎,挚友是真,两家长辈有意撮合是真,若能缔结良缘,谁也不会不情不愿,更是真。但远远到不了山盟海誓的地步。 他们两人投缘,有一个最重要的原因,就是很淡。 对男女之事,对名利之事,都淡。 而且光阴过隙,杨培风不复当年。柳新亦然。 对方不说来意,他便不问。 最终,柳新指着木奴丰正对着的一条小巷,轻声询问道:“当年郜京有逆臣叛逃,窦牝大人奉旨追捕,最后尸体被发现在那里。陛下天威,一怒之下裁撤书院。你住在附近,有听说吗?” 杨培风眉头一拧,反问道:“具体哪一年?” “你突然生病那年。”乐雨银突兀开口,他似乎对木奴丰老板很了解。 杨培风慢慢回忆,“那人死状如何?” “利剑穿颅!”乐雨银神采奕奕,忽地并指刺出,传出响亮的破空声。 杨培风被吓了一跳,盯着对方手臂,叹了口气道:“立秋时,有一姓钟的寡妇,在杏林堂外被活活打死,冤魂难消。以往的城主府官员俱是酒囊饭袋。本以为新官上任总能为民请命,不曾想亦为投机钻营之辈。查案?还是五六年前的案子。呵呵,最多屈打成招,找个替罪羔羊顶上罢了。几位切莫当真。” 闻言,乐望舒脸色微变道:“素闻杨公子剑术卓绝,这次查案有劳相助。若能找出凶手,还死者公道,重新将书院开设起来,也算一桩莫大功德。” “阁下谬赞,在下不会……”杨培风否认的话刚到嘴边,却自然而然成了另外一句,“不会辱没杨氏声名。” 乐望舒不予置否,微笑道:“此事由家父与陆老爷负责,郜都两位大人督审。他们快来了。” 杨培风十分配合,“好说,好说。” “对了,杨公子什么病?”乐望舒投出打量的视线。 杨培风摇头,“不知。” “不知?” 乐望舒沉吟。 是难以启齿,还是根本没病? 杨培风轻描淡写道:“林大夫开药我就吃呗,吃活了是好事,吃死了大家开席,还是一桩好事。” “杏林堂那位么?有空一定拜访。”乐望舒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视线落在不远处,“他们来了!” 顺着对方的视线,杨培风望见不远处,出现一行锦衣华服的贵人。 陆氏父子,及一位中年文士分居左右,如众星拱月般围绕着一位鹤发老人。 杨培风心如擂鼓,金印紫绶!迟来了五年,到底躲不掉。 背剑武夫率先开口道:“窦师兄武学登堂入室,非常人所能及。” 有人接着道:“我是当年验尸的仵作,致命伤只有一处,从下颚骨斜入,后颅骨出。推测凶手身高不足七尺。这一点记录在册,陆老爷可以佐证。” 陆景颔首:“不错,而且当时城主府兵卫很快到场。” 乐望舒忍不住发问:“很快是多快?” 陆景尚未表态,那位中年文士率先肃色道:“望舒。没大没小。” “陆伯父见谅。”乐望舒自知失礼,朝陆景作揖。 陆健替父回答道:“大约半盏茶时间。城主府距离这里不远,赶到时鲜血尚未完全干涸。” “可凶手却凭空消失了?”中年文士一语道出这桩悬案根本所在。 “确是如此。”有人附和。 “这条暗巷长约十丈,宽仅六尺,两侧商铺具有三层高,天色暗沉。若非事先预谋,难以想象凶手如何得逞,事后又怎么逃过重重追捕。” “附近人作案。” 几名郜都来的官员,纷纷交换意见。 听到这里,始终不曾发话的鹤发老人,直接下令,道:“引兵一千,将东巷身高不足七尺者逐个审问。有外出者下海捕文书。必要时,直接动刑。” 杨培风始料未及,事情进展未免太快。就短短几句话而已。 就在此时,乐望舒看向他,“杨公子有要说的?” “有啊!”杨培风嗓音洪亮,“我扶风杨氏正气凛然,为死者略尽绵薄之力,属份内事尔。” 众人纷纷投来视线。 鹤发老人诧异道:“讲。” 第7章 四面皆敌 “案发时七月十四,白日悠长。预谋不预谋难说,但绝非偷袭。他们都能看见对方。至于身高……人会长高的。当时十五六岁的少年,如今也该长大成人了。你们抓人时,切记将年龄考虑在内。”杨培风娓娓道来。 乐望舒看似不经意道:“杨公子刚才还说未曾听闻,怎么又知道案发在七月十四?” “我看见了。”杨培风指向仵作手中的小册子,挑眉一笑,“上面写的很清楚嘛。在下眼力就很不错。” 闻言,乐望舒细微一品,便觉后背凉飕飕的。 不对劲,不对劲啊! 鹤发老人纵横官场十几年,也没见过这般诡异局面。 “如此说来,阁下就有不小的嫌疑!诸位大人,不妨将此人拿下,仔细审问。”背剑武夫凶光毕露。 众人面面相觑。 这边,杨培风却神情微变,眼眸不怒自威,“你比你师兄,又如何?” 背剑武夫满脸惊愕,一股怒火烧心,恨不得就要动手拿人。 杨培风复笑道:“这位乐兄请我仗义执言,你却没凭没据污我清白,属实无礼。” 鹤发老人终于伸手,将争吵按了下去,叹道:“扶风城人杰地灵,子干教的学生,好生厉害。” 东篱书院山长,卢钦,字子干。 杨培风态度恭敬:“丞相大人谬赞。” “今日到此为止吧。”鹤发老人淡淡丢下一句,不容置喙。 众人齐作揖,恭送老人。 乐府。 那位中年文士,乐繇,脸色铁青,深感失望。 “你们兄弟不考功名固然乃为父之意,但也莫要小瞧天下英雄。” 座下。 乐望舒颇为不忿,“他算哪门子英雄,那位未免小题大做……” “死不悔改!”乐繇无奈扶额,又道:“老杨公以死开局,那小子代为执棋。五年。太祖帝从地痞流氓到应天受命,也只不过五年而已。你又怎知,今日杨培风还如当初一样懵懂?他对我们一无所知,我们又何尝不是。不用猜,你去找杨培风,肯定色令智昏。” “儿知错,可柳新她……”乐望舒欲言又止。 柳新如一株亭亭玉立的水仙花,白璧无瑕。市井小人怎敢堂而皇之议论?直到那一刻,他才终于理解某人口中的“山野小人”,目无尊卑。 若在上曲,那名酒铺老板,不死也得被扒一层皮。 “儿不懂,杨培风目中无人,丞相大人何不顺水推舟,直接将其拿下拷问?甚至现场定罪,就地格杀也不无不可。” 杨培风字里行间,差不多就是拍着胸脯说,人是我杀的,你待如何?何其嚣张! “你若如此做,就都别活了呗?”乐繇被气笑了,到那时,才真如了那小畜牲的愿。 尽管他们抽丝剥茧,将陆、柳两家分而化之,但若给杨培风定罪的流程不合律法,那么不说旁人,杨氏书楼守阁人,第一个就要掀桌子。 “愚不可耐。杨氏若一推就倒,扶风谁还不人人自危?下一个要倒大霉的,就是咱爷俩了!陆、柳、张,他们不会留杨氏苟延残喘,但也绝不允许他死的轻松。明白了?人证物证俱不在场,打蛇不死反受其害。今天只为探一探虚实,结果反被对方探了个底儿朝天。等着看吧,待拔除掉这根定海神针,扶风也该风浪滔天了。” “天开玉堂,诸事皆宜。明早给柳氏下聘吧。再挑个日子,让雨银拜会一下你们的好堂姑。” “强龙不压地头蛇,但可惜是条病蛇,他不识趣,接下来若打死打伤的,老杨公活过来也怪不了老夫。” …… 自从木奴丰的橘子被人一扫而空后,杨培风立马原形毕现,恢复了往日的闲散生活。 另外,他总觉得要变天。 若遭遇变故,剩下橘子没人处理而烂掉,多可惜。 “太爷,培风今天又莽撞了一次。” 年轻人将香案上的武财神当做某位的在天之灵。 “我也不想的……” 他害怕。 乐氏兄弟信誓旦旦他剑术卓绝,杨培风当时表现的毫无波澜,可心中早已激起惊涛骇浪。 他这五年来唯一一次出头,是在杏林堂。最后钟念念幼子幸免于难。 这一切是否太巧? 若为有心之人的试探,未免太可怕。 杨培风不得不权衡利弊。 明哲保身固然没错,但若对他有恩的沈掌柜、林大夫,甚至别的什么人因此家破人亡,究竟值不值得。 “我不怪柳家,姓陆的毫不念及亲情,若有机会……” “咳!” 窗下忽然响起一道咳嗽,“二哥,还没睡呢?” 陆健蹲了有一会儿了,直觉告诉他接下来绝非什么好话。 “嘶。” 杨培风倒吸一口凉气,木奴丰太小!一间铺子被前后隔断,右边还另开了窗户采光。他平日睡在这里。 从没人听他墙角。 杨培风好整以暇道:“探花郎有事?” “祖父快不行了,父亲让您回去看一眼。”陆健神色悲伤。 杨培风淡淡道:“知道了。” “另外,母亲大人已经责骂过大姐了。” 杨培风道:“行。” 陆健欲哭无泪,何尝听不出对方语气中的冷漠。 他这个二哥不记仇的,但锱铢必较。 早先父亲发请柬,算陆家先低头,借自己高中探花的喜气与对方缓和矛盾。对方很给面子,出席晚宴,之后再找大姐借钱。一千两对手握扶风盐铁的陆氏而言,简直毛毛雨。 人情往来,一来二去,不就化干戈为玉帛了么? 当年陆氏狠狠给了杨培风“一巴掌”,对方看在一颗枣的份上不计较,愿意放下仇恨。谁知道还没过一天,大姐又一巴掌用力甩了回去。 其实吧,借不借钱都没错,找个理由搪塞就成,但拿看门护院的差事消遣对方,没这般追着赶着侮辱人的。 杨培风陡然升出一股怨气:“钟夫人是陆老爷外室,死在杏林堂。那名孤儿现在由林大夫养着,没准儿还是你同父异母的亲弟弟。能做的该做的我都做了,总不至于真让我砸锅卖铁给他擦屁股。这事不算完,要么让陆老爷给我结账,要么等我过了这个坎,再亲自登门讨债。” “还是说,其实在陆老爷心里。我已经是个死人了?” 来者不善,就别怪他将事做绝。 “二哥切莫妄言!”陆健显得十分为难:“若为银子,小弟系紧裤腰带能拿出一些,可若要说法,你知道的,怜儿姑娘说话都比我份量重。” 杨培风满不在乎道:“把话带到就行,没别的事,探花郎请回吧。” 陆健沉默了片刻,再次叹息:“几个月前城里就有人囤积香蜡纸钱。” “好了!”杨培风嗓音难得带着怒气,“生死有命。我发过誓。” 有生之年再与陆畋有任何交集,他就是杂种生的。 陆畋,陆景的爹。 听着很恶毒吧? 但和陆府高墙内的人相比,还是太过小气。 杨培风话锋一转:“说起来,尊夫人也出自上曲乐氏。我胡乱猜猜看?” 陆健眼观鼻鼻观心,急忙碎碎念:“子不言母过,子不言母过……” 杨培风兀自道:“杏林堂传承百年,医术精湛,开设在城中的医馆日进斗金。可一夜之间迁来城东后,却任由它经营惨淡,毫无怨言。扶风城谁有如此大的能耐?” 陆健似乎意识到什么,“二哥这几年病重的厉害,心神疲劳,多虑了。” 杨培风轻哼道:“陆老爷难得发一次善心,竟惹得尊夫人忧心陆氏旁落。而原本要与我结缘的柳氏,却莫名其妙成了你的姻亲。手段之高明,令二哥叹为观止啊!” 其中有一处小细节,之前流风阁晚宴,陆探花洋洋洒洒一堆大逆不道的话,固然天高皇帝远。但此时再看,席上十余人无一不与陆氏沾亲带故。 陆健陷入沉默。他从未深究这些,但又不得不承认,自己这些年埋头读书,不争不抢,却也真的什么都有了,顺风顺水。他那平日里只会梳妆打扮,参加各种茶会酒会的母亲,真的如对方口中所言,这般厉害吗…… 杨培风继续发出诛心之言:“你回去问问尊夫人便知,我是否见那老混蛋最后一面。二哥本将你看作君子,却不曾想外出五年,竟学会惺惺作态?” “对了,添给陆畋老混蛋做小的老鸡婆,居然也姓乐呢。” 今天乐氏兄弟一登门,困扰他多年的疑惑,迎刃而解。 陆健面色苍白,深揖道:“小弟告退。” 杨培风挥袖,“不送!” 强龙不压地头蛇。别说上曲人,哪怕郜都的名门望族,要在几千里外站稳脚跟,绝不可能一蹴而就。 杨培风窝在木奴丰想了整整一天,才终于理清一点点头绪。 二十年前,杨老太爷的孙子杨钧横死时,乐氏就极有可能,开始围绕扶风布局。 杨老太爷赐字“培风”,打了一口宝剑名叫“韬光”,差不多就料到今天四面皆敌的局面。 很可惜,他不负众望,也让老太爷大失所望了。 非但没做到韬光养晦,反而成了众矢之的。 杨培风尽可能将这些牛鬼蛇神想的厉害,得出一个毛骨悚然的推断。 五年前,窦牝处理“叛逃”的那场厮杀,恰好在木奴丰外被自己撞见,是否也太巧? 东篱书院关停,乐氏入主江河日下的扶风城,利益绝不在纸面上的银钱。他们意欲何为?十五六岁的自己,根本不值得对方如此图谋。甚至直接杀了他,一了百了。 五年前的木奴丰、立秋时的杏林堂,两处命案,某种意义上,只是当年杨钩案的一种奇特延续。 山雨欲来。 第8章 陛下口谕 寅时末,月明星稀。 熟睡中的杨培风,被一连串的微弱脚步惊醒,等他坐起半个身子细听时,声音已渐渐远去。 “杏林堂方向……” 他心里生起不详的预感,洗了个冷水脸后,穿衣出门,直奔杨氏书楼。 原本平静的湖面,因为他的到来而泛起粼粼波光。 杨培风默不作声。 在等。 或者说,是在质问。 “杨公。深夜造访有何指教?” 苍老的嗓音从四面八方涌入年轻人耳中。 “吾今弱冠,公啊母啊之类的字眼不爱听。”杨培风冷言冷语,他兴师问罪来的,“都放了哪些人进去?” “呃……”守阁人迟疑了一瞬,“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自然包括这个湖心亭,这个架阁库。 杨培风哂然一笑:“大虞亲王?” 其实这些都无足轻重,既定事实无法挽回,谋取下一步才是首要。 所以,他才又顺理成章道:“东西,他们拿走了?” 守阁人愣了许久,方才付之一笑:“山豕不食细糠。弃先贤经文如敝屣,视小儿剑谱为珍宝。” 杨培风神色复杂:“不能是我当年编撰的那卷吧?” 沾了姓氏的光,他十岁得以入阁精研武学,略有小成后《剑经》提笔而成。当时守阁人笑称其为“小儿剑术”,难登大雅之堂,他也就没当回事。可时隔半年他再次登楼时却惊奇的发现,剑经已经被誊抄好放在书楼第五层。 落款,杨公。 杨氏书楼包罗万象,但绝非什么乱七八糟的文字都会收录。为此,他还沾沾自喜了一段时日。 大约从那时起,守阁人才真的承认他的身份。 守阁人道:“恒公有君子之风,承诺只翻阅作为大虞臣子,杨氏族人的着述。老朽无法阻拦。” “冲杨氏来的?”杨培风脱口而出。 果真如此,局面就还没糟糕到难以承受的地步。算计杨氏,总好过算计他这小小的木奴丰老板。 杨培风望向书楼顶层,本想指出对方与陆老爷走得太近,但话到嘴边却自然而然道:“最后一问,若培风身陷绝境,前辈是否愿意离开此处?” 闻言,守阁人意有所指道:“杨钧当年,亦作此问。” 杨培风波澜不惊道:“晚辈明白了。” 过了快一个时辰,守阁人似乎终于看见在阁楼外打坐,并未离去的年轻人。他忽然发问道:“知老朽坐视不救,而自己面对来势汹汹的敌人又力有不逮。怕了?” 杨培风叩问本心道:“书上说,明乎坦途,故生而不悦,死而不祸。” 守阁人笑问道:“那你可明乎?” 杨培风默不作声。 守阁人耐心十足,为年轻人指点迷津道:“你喜饮,更应明白一个道理。全天下最高明酿酒大师,用世间最精美的酒坛,也不可能夺天地之造化,化新酿为陈酿。” “单凭天资聪颖坐而论道,这叫痴心;唯有经过岁月沉淀而一点一滴的领悟,才是修行。” 杨培风眼中神韵明灭不定,眉头拧成一座小山丘,暗惊,“莫非我二十年所求,俱是一场虚妄?” 他枯坐在地。 又过了一炷香时间,东方吐白。 杨培风露出笑容。 “明乎了?”守阁人几乎一眼看出年轻人的变化。 “没。”杨培风摇摇头,他又做不到夺天地之造化。 新酿仍是新酿。 但想通了一点,至少自己所识所学,并非一无是处。心里也就好受一些。 “天下人尽皆知,一日三餐乃养生之道。但又哪里可能,每个人都满足一日三餐?明白一个道理,就得一定做到吗?” “圣人明乎生死,不以悲喜之。我又不是圣人。” 守阁人深吸一口气,怪他老糊涂了,居然怀疑那位的眼光。 “年轻人行事往往讲究冲冠一怒,殊不知后果吓人。当年被你攮死的人背景复杂。太子羽翼日渐丰满。” “来人了,汝好自为之。” 杨培风张目远眺,却连个鬼影都没瞧见。 但他深知,守阁人不会骗他。 就在这个时候。 嘹亮的呵斥声从廊桥上响起,“杨培风何在!” 杨培风心脏一突,努力控制着呼吸道:“何事?” “有人指控你于壬子年新秋,剑杀太子少保窦牝。” “陛下口谕,死了个窦牝,日日闹月月闹,认窦牝当爹啦!但话说回来,公道不公道的先不谈,至少要给天下一个真相吧?五年前孤力排众议,只裁撤东篱书院小惩大诫,给当儿子的人说,这事就先这么着吧。如今五年匆匆而过,轮到孤问你杨氏了,当年的事到底怎么着了啊?这次就让陆景、乐繇主理此案,睿亲王、张恒督审。务必给孤一个交代。” 杨培风扯了扯嘴角,这位皇帝陛下,真性情! 来人继续喊话:“城主府已开堂审案,今日一定要出结果。丞相大人命令卑职务必将阁下带到。杨公子,这就走一趟?” 杨培风站起身,呼出一口浊气道:“好。” 他很快来到廊桥,看见一名英气逼人的黑袍将领,四十余岁,腰悬大剑,身形魁梧。 杨培风忽然好奇道:“禁军?” “周显,禁卫军副统领。此行南下山高路长,陛下命我听候张公差遣。”黑袍将领牵给杨培风一匹军马,与方才的盛气凌人迥然不同,此时他的语气十分平和,“会骑吗?” 君子六艺包含骑射,书院的确有此类课程,但千般万般也架不住一个硬道理,文试不考。况且穷文富武,有此意向家里又有金山银山的,自然私下教导。老顽固如卢子干,也从不在这事上较真。书院寥寥无几的骑射课,杨培风几乎从未到场。 杨培风摇头,跃跃欲试道:“没有。” “你咬死说自己骑过,谁也不知,若真被摔下去,也只怪这马生性顽劣,随手打杀便是。”周显话里有话道。 杨培风抓住缰绳,“受教了。” 这匹军马出自城主府,通体枣红色,鬃毛厚重柔顺,个头并不高大,但以耐力见长。被驯服过,性格尤其温顺,任由杨培风抚摸。 杨培风踩住马镫翻身而上,重心下沉至双腿,十分稳当。 周显不吝赞美道:“很好。” 杨培风视野变得开阔,整个人飘飘然,非常奇妙。是吧,木奴丰老板就这么没见过世面。他尝试控制马儿,脸色认真道:“书里讲过骑马要领,但亲自上手后又是另一番感受。” “戎马倥偬,近几年烽烟四起,就算禁军也要四处奔命,吃了一些小苦头。但说到底人生下来就是要吃苦的,而杨公子非但能吃读书的苦,甚至在练武一途甘之如饴。”周显几乎一眼看出杨培风下盘稳固,若无十年打磨,难以有此成就。 杨培风遗憾地叹了口气,“都荒废了。” 他痴迷武学,但却久不练剑。因为没有天降大任,修身治国平天下亦是空谈。无尽迷茫中,一个偶然,他被佛家诗偈吸引,信了因果报应、轮回、业障,缘来缘去的。但到后来,也正是杨老太爷离世的那一年,无所适从的杨培风习惯上另一种“清静无为”。难以言喻的玄妙。 他熬过五年重病,唯有精气神始终不见好转。直到今年秋,猛然福至心灵,他不再看一个字的经文,却慢慢能够下床走动。 偶尔听听小曲儿,嘬两口陈酿松花,这样的人生别有一番滋味儿。 周显眯眼笑道:“卢老时常提起你,说你书呆子,说你慧根深厚,爱钻牛角尖。他还说你当年州试考卷,策论无可挑剔,诗词也行,算经勉强。可最重要的三个临国语种,你偏偏一窍不通。” 大虞与列国争端在第三个百年间愈演愈烈,好几个王朝的书面文字相同,文脉传承也大致无二。但若将异国人放在一处,那便只能各说各话,谁也听不懂谁。 文科进士必须掌握至少一种别国方言,以待“大势”。 说好听点,无非为统一天下早做准备。 杨培风也努力过,那场州试并未藏拙,也绝对没有内幕。实在不是块料。 杨培风摸了摸鼻子,尴尬不已,“他不怎么认我这个学生的。” 从杨老太爷开始,扶风杨氏便是皇帝陛下的心腹势力。 在郜京说杨培风的好话,重要的,反而并非他杨培风。 杨培风更不信自己多招人喜欢,放在天才如云的东篱书院,自己若不姓杨,还真排不上号。 周显笑而不答。 可他笑着笑着,脸色却渐渐僵住。 一条绵延数里的迎亲队伍,随着敲锣打鼓声迎面驶来。 健硕的骅骝马上,乐望舒脊背笔挺,身躯匀称,离的老远都能感受到他由内而外的贵气。 杨培风则不慌不忙牵马回避,待队伍走过时,朝一名耄耋老人微微欠身,“刘太翁安康。” 老人颔首以示回应。 杨培风目送几息,方才默默离去。 周显跟在身后,这位在军营里折腾几十年的糙汉子,眉头一皱再皱,咋舌不已。 青梅另嫁,而眼前这位竹马内心竟毫无波动? 这样一介书生,真会杀人? 第9章 认罪 “扶风杨氏,杨培风见过诸位大人。” 杨培风拱手行礼。 原本非常严肃的场合,但当他不经意瞥见头顶“天下为公”匾额而正襟危坐的陆老爷时,嘴角总忍不住勾起一抹弧度。 紧挨着对方落座的中年文士,正是刚当上老丈人的乐繇。 白衣丞相张恒,以及身着鎏金蟒袍的大虞亲王,最尊贵的两人,反而于左右各占一张楠木宝座椅。包括众兵卫、衙役,城主府在册官员无一缺席,百十来人,将里外围得水泄不通。 这些人中最格格不入的,却是一名双臂环胸的背剑武夫,横眉竖目,颇有一个谈不拢,便要现场拿人的架势。 “人到了,开始吧。”说着,张恒望向陆景。 后者神色略显挣扎后,竟开始推脱道:“这……陆某一介商贾,暂代城主已是逾制。但圣命难违,只好厚颜坐一个板凳。至于审案的具体事宜,理应乐大人为主。” 乐繇肩膀微微一颤,不舍得推脱,也不好就此答应,显得急功近利,于是反问道:“亲王阁下,张公,意下如何?” 张恒无所谓摆手,“陛下只要结果。” “既如此,下官只好当仁不让了。” 啪的一声,乐繇砸落惊堂木,朗声喝道:“杨培风!有人指控你剑杀太子少保窦牝,确有此事?” 杨培风脱口而出道:“太久了,记不清。” “嘴硬?” 乐繇伸手就找签筒,只等找出个潇洒姿势抛出,此子必被打得皮开肉绽,鲜血淋漓。 杨培风脸色阴郁,“乐大人,按照流程,您该将污我之人请出,然后列出证据。届时,若培风仍满口不知,认领几十板子又何妨?” 其实此时更着急的,还是底下的衙役。 扶风杨氏,份量远比想象的重。 一顿板子下去,打不疼杨公子,却能轻易葬送他们的锦绣前程。 乐繇倒不至于真疯了,抬了抬下巴道:“来人。” 随着话音落下,一股劣质酒味率先飘至。 骨瘦如柴的中年人脚蹬皂靴,身披锦绣,昂首挺胸步入正堂,跪附在地,“草民王青彦,拜见诸位大人。” “免礼。”乐繇大手一挥,点点头道:“你把当年看到的事,一五一十讲出来。” “是。” 王青彦拍了拍灰尘起身道:“草民住所离案发小巷不足二十丈,时至今日仍记忆犹新。” “那是中元节的前一天,大约戌时,街上无人,草民先有听见惨叫,想是哪来的冤魂野鬼,未敢理会。可后面传来的响动愈发激烈。在好奇心驱使下,草民从门缝里窥见,竟是一对怀抱幼儿年轻夫妇,在与一名黑衣人拼杀。” 背剑武夫打断道:“黑衣人拿什么兵器?” 王青彦斩钉截铁道:“锏!” 背剑武夫眼睛一亮,追问,“怎样的锏?” 王青彦摇了摇头道:“太远,看不清,但金光闪闪的,肯定值钱。” “对了!”背剑武夫深吸一口气,此人断未撒谎,真相就要大白,“窦师兄金锏使得出神入化,克制世间一切刀剑。” “是,那对夫妇面对凌厉的攻势显然招架不住,不仅被打得筋骨断裂,血肉模糊,甚至怀抱的幼儿也没逃过,挨了记重锏后哭也不哭了。想是死了。” 王青彦每回忆起啼哭声戛然而止的惨状,都不由得为之痛心。 当爹的最见不得这些,作孽啊! 背剑武夫神情冷淡道:“接下来呢?” “接下来……有人作恶,自然就有人代天收之。” 王青彦嘀咕一声后,往下讲道:“那天杨公子醉酒,经小巷回家,开口就一句好狗不挡道,端的一个威风八面。窦大侠却不识好歹,作势打人,大战一触即发。二人活像话本里的神仙,草民瞧得眼花缭乱,结果杨公子不知怎地跳出小巷。窦大侠穷追不舍,而就在这电光火石间,杨公子猛地一抬腿,原本静躺在血泊中的剑倏忽飞出。” “毫无意外,窦大侠就这么——死了!” 此刻,众人看向杨培风的眼神变得极度复杂。 窦牝身为九品高手,岂会被十五六岁的少年,这般轻易打死? 却听王青彦继续讲道:“杨公子大口吐血,狼狈逃回木奴丰。官兵搜查时,杨老太爷这尊大神亲自把门,谁还敢造次?” 杨培风如芒在背,没想到王青彦出堂作证,竟将五年前的事说得八九不离十…… 他沉了口气,故作镇定道:“一人所言,何足取信?” 乐繇刚拿起惊堂木作势要砸,便觉几道寒光射来,顿时偃旗息鼓,讪讪道:“杨培风,街坊邻居都说你这五年病重,且由林大夫医治,可有异议?” 杨培风颔首:“确有此事。” 乐繇问:“什么病症?” 杨培风道:“郁症、肝疾。” 乐繇道:“传杏林堂林医师。” 人群中走出一位银发长者,其身着黑布长衫,脸有福相。 “林老医师,杨培风所言虚实如何?”乐繇问。 林逸仙不紧不慢道:“杨公子酗酒成性,肝疾严重,老朽用心调理数载方才有所好转。” 至于郁症,那是心病,他不敢贪功。 乐繇再问:“那么最初,就是五年前新秋那段时日,老医师也只是治他肝疾而已吗?” 林逸仙抚须而笑,反问一句,“乐大人心知肚明,何故屡次发问?” “本官冒昧。” 乐繇心里有杆秤,有些人不好得罪。 别说他这外来户,就是陆景见到林逸仙,那也是一口一个叔伯。 他眼神示意了一下,立即有人呈上一本册子。 “杨培风,当年林老医师记录在册有大量赤芍、田七,丹参之类止血化瘀药用在你身上。本官不禁好奇,究竟是怎样的肝疾?” 乐繇步步紧逼道:“还有,立秋时有人在杏林堂与你有一次对峙,他断言你武学造诣极高。如今人证物证俱在,还不从实招来?” 杨培风无法自证清白,但当他听到这里时,眼前豁然一亮。 终于! 自踏进这道门后,他唯一想听的话,到底有人说了。 他猛地转头,凝视睿亲王,“是否杀了窦牝,我从未否认。但要想我承认,也没那么轻易!” 睿亲王哦了一声,“怎么说?” “尊驾将杏林堂命案公之于众,那么杨某背下剑杀窦牝的罪名,又何妨?” 杨培风轻描淡写的一席话,令在场众人无不色变。 睿亲王眼底闪过一道寒芒,“你认真的?” 杨培风理所当然道:“杨氏就没一个孬种!” 这一次,不少人心惊肉跳。 直呼年轻人,胆大包天。 目无尊卑问罪皇室也就罢了,如今又说杨氏没孬种,那不等于再扇皇室一个大嘴巴子么? 一片死寂。 此时,乐繇望向面不改色的张恒,手脚愈发冰冷,暗道:“不对劲……张公的眼神根本不像问罪。而且年轻人口出狂言,睿亲王也没有发难。原本势同水火的二人,为何好似达成共识?” 莫非太子与陛下,目的都不是扶风城。 睿亲王忽然望向陆景,开始装聋作哑道:“陆大人,杏林堂竟还有命案?本王怎么从未听说。” 陆景笑了笑,随口回道:“小案子。” 睿亲王点头喃喃道:“人命关天,不小了。” 陆景开门见山道:“其实除了这处命案,柳府也有一个案子,一并审了吧。” 听到这里,杨培风心脏猛地一突。 柳府的案子,柳府什么案子能与自己有关? 却见陆景朝一旁挥手,“带柳府管家与案犯沈隗。” 立即,后堂传来严厉呵斥声:“走!” 就见一位戴着镣铐枷锁的年迈老人被刑杖架出,凌乱的白发黏着血污,衣衫破烂,气息奄奄。 沈掌柜。是沈掌柜! 杨培风触目惊心,咬牙道:“这是何故?” 柳府管家快步上前,“杨公子有所不知。此缭本是江洋大盗,五十年前流窜至扶风,不曾想年老心未老,竟在衣锦还乡前重操旧业。” 杨培风惊道:“他偷了你的钱?” 柳府管家低头道:“柳府。” 杨培风皱眉,“人赃并获?” 柳府管家姿态放的更低,“他在三宝钱庄兑银时被擒获。一千两,两张银票的骑缝章丝毫无误,确认出自柳府。” “杨公子,老朽给您添麻烦了。”沈掌柜羞愧难当。 杨培风脑袋阵痛,用力揉捏起眉心。 是他给对方引火上身了。 银票由他亲手交给对方,钱庄认票不认人,但有柳氏的百年名誉担保,不会作假。 那就只有一个可能,买剑人的银票,来路不正。 陆景抓起一枚令签。 “且慢!” 杨培风大声道:“银票是我给的,后续培风会亲自登门。至于窦牝,也是我杀的。陆老爷,对于这个结果可还满意?” 陆景默不作声。 张恒道:“行,就散了吧。” 背剑武夫一愣,“大人不将其拿下斩首示众?” “兹事体大,究竟如何惩处,本相这就回京请示。”张恒投出征询的目光,“亲王阁下怎么看?” 睿亲王阴恻恻道:“能够自裁,当然不失为最好的结果。” 张恒一本正经伸手:“杨培风,睿亲王请你自裁。” 杨培风翻了个白眼。 这俩傻缺劣质酒喝昏头了吧? “那就散了。” 睿亲王一语定乾坤。 第10章 讣告 杨培风安然无恙回到木奴丰,除去中年武夫嚎了一嗓子,其余人都表现的极其平静,包括他自己。 但即便他绞尽脑汁,也弄不清其中关键。 “他们如何笃定,我是凶手?” 整个过程环环相扣,自己毫无招架之力。 怪哉。太怪了! 查案而已,知会陆老爷一声便罢。用得着派遣一位亲王,一名丞相亲至? 除非郜都来的人,从一开始就打算给他定罪。 但是,既有预谋,为何偏不先请下一道圣旨?否则,他此时已经在大牢里被揍得鼻青脸肿了!张丞相也不用被耍猴一样,来回折腾。 “太子羽翼丰满……” 周统领话不难猜,陛下与我心连心。极有可能,太子根本不奢望老皇帝自断臂膀。 忽然,杨培风一怔。 木奴丰的门,不知何时被打开。 他的掌心出现一枚薄如蝉翼的金叶,两面俱是恢宏宫殿,龙凤盘旋,极其精湛的掐丝工艺。 街道中伫立着一位神秘女子。 对方弹来的。尚能感受到余温。 “纯金的?” 杨培风笑了笑,将大门重新关上,躺回椅子里,盖了一条薄毯午睡。 旁边老旧的炭炉,正小火温煮价值两钱银子的酒水。倒不至于难喝,或许老王瞧他可怜,卖了少有的好酒也说不定。 杨培风感受到这枚金叶的沉重,而这种煎熬一度蔓延至梦中……教授祁语的老先生在挥舞戒尺,杨培风对此一窍不通,正眼观鼻鼻观心,果然听见一声怒呵——“杨培风!” 他猛地一哆嗦。 “反者道之动,弱者道之用,用祁语解释出来。” “州试迫在眉睫,天下大势风云变幻。似你这般,如何当得起杨氏之名?” “伸手!” 洪水猛兽般的面孔一步步逼近,杨培风被镇在座位上,心脏仿佛卡住嗓子眼,半个字都吐不出。 就在他避无可避时,眼前的一切开始颠倒。他出现在一株遮天蔽日的梧桐树下,嘴里一个劲儿地说着,“新酿松花当陈酿卖?新酿,这是新酿!” 沈掌柜左手边,小名芽儿的女孩笑如银铃。在她身后,怯生生站着另一个从未见过的男童。 “陈酿新酿别无二致,因为人是故人。” 老人拱手作揖。 杨培风抬起手臂,却从小女孩的粉嫩脸颊穿过,又碰掉男童羸弱的臂膀。两个小孩就像精美的瓷娃娃,刹那间崩裂成千万粒光点,彻底消散在天地。 “培风哥哥,小芽儿不想死。” 女孩低声抽泣。 耳畔响起无穷嘈杂。 “杨公,你承诺护他平安!堂堂杨氏之主,怎地食言而肥?” “二哥。做人别固执,只要你肯点头,杨陆两家即刻兴兵北伐,入主郜都,荡尽邪祟。父亲会体谅你的。” 一道道熟悉的嗓音接连响起。 “培风,别看书啦,东篱书院没了,我们在郜都等你。” “杨公?我们不要安之若命的杨公。杨钧枉死,杨老太爷含恨而终,血债只能血偿!” “小木奴,答应娘。听爹的话,更要开心。” 一缕秋风,将所有令他心烦意乱的杂音吹散。 杨培风睁开眼,后背冒出冷汗,身体一阵阵发寒。微弱的日光射入窗户,却感受不到丝毫温暖。 他愈发失落。 猛地抓住酒壶,一口闷尽。 滚烫,却又无比真实。 灭火,锁门。 杨培风在藏宝阁门口伫立,终究放弃这个打算。 穷困如他,买不起里面任何一柄兵器。 他辗转到铁匠铺。 当年替杨老太爷打造“韬光”的铁匠,此时正在挥舞铁锤,星火四溅。 “老前辈好啊。”杨培风恭恭敬敬,呲着牙,将一枚金叶亮了出来,“这个,能值几个钱?” 老铁匠只轻轻一瞥,眼皮颤抖个不停,当即埋头衣袖下,大喊道:“不看不看!快拿走,拿走!” “这个,厉害吧。”杨培风惬意地眯着眸子。 老铁匠大惊失色,掰着手指,张牙舞爪道:“何止厉害,够买你五六七八,好多条命了!天宫金叶,你拿着,就一点不烫手?” 杨培风好整以暇道:“金子嘛。你要不要?” 心知对方惹祸上身,老铁匠好言劝道:“事到如今,你和陆老爷服个软,有啥大不了的,他还保不住你?要实在拉不下脸,就只能去书楼躲着。总之离开木奴丰,也别回杨氏祖宅。如今杨氏,没人能护你了。” 杨培风道:“那这里呢?” 老铁匠一怔,指了指年轻人,哈哈大笑:“你小子。我老啦!不怕死。怕耽误你。” 杨培风凑上前,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无赖模样:“韬光被我卖了,现在缺一柄称手兵器。实话说,晚辈没活够,更怕死,但能泰然处之,以全杨氏之名,也算不辜负老太爷的栽培。” “不,你不怕死,你只是想活。想活和怕死不是一回事。杨氏子孙都是出了名的固执,你性子不急不躁,本该谦逊君子,能听进去劝。奈何比起死,你更怕失去某些东西。对吧?”老铁匠每一个字都说在年轻人的心坎。 杨培风倒吸一口凉气,无奈苦笑:“不知不觉,还是有陆老爷几分影子在。真他娘晦气!” 老铁匠摸清对方意图,既然是生意上的事,那就另说,“你有多少钱?” “谈钱多见外啊!”杨培风欲哭无泪。他做生意向来值多少卖多少,可对方一张口就问自己有多少? “总得给我点什么。”老铁匠稍微松口。 想当年,如杨老太爷那般人物,为求铸一柄“韬光”,花费代价同样不小。 杨培风闷闷道:“普通的剑。” “五两。”老铁匠面露嫌弃。 杨培风如何拿得出?今天刚将三百两凑好,若自己一命呜呼,届时陆老爷处理遗物时,便会将其还给林长生。他也好清清爽爽的走。 犹豫了一小会儿,杨培风声若蚊蚋:“我家有些东西,以物换物呗?” “行啊。”老铁匠笑了笑说,“要换你就搬来。” 得嘞,杨培风等的就是这句话。 没过去多久,他便抱着一捆乱七八糟的书本跑来。 老铁匠直接愣在原地,他真不该对此人抱有期望! 而杨培风就蹲在地上,如数家珍。这本谁谁谁写的,讲了什么,那本又有哪些前人注释,多么地令人痴狂。 最后,年轻人抬起头道:“老前辈不是有个小孙儿吗?” 老铁匠被气笑了,只得找出一柄剑,无奈道:“行行行,给你。宝剑才配英雄,杨公子使此剑,也算门当户对了。” “谢了!”杨培风连忙接过,稍一入手便知,果真普通至极。 他不忘辩解:“门当户对不能这么用的。” “我懂。”老铁匠一副什么都知道的神情,遗憾道:“原本用在你和柳新身上,就再合适不过。” 杨培风笑而不语,告辞离去。若这种话他都接,也忒没品了些。 木奴丰里,他翻箱倒柜,终于在遍布蛛网的角落扒拉出一块磨刀石,又花费整整一个下午的功夫,才将这口剑打磨到满意的程度。 半碗清汤面,被他吃的津津有味。 忽然,邪风骤至。 三枚铜钱静静躺在手心,杨培风张目远眺,喃喃自语道:“生时享尽繁华,死后天下纷乱,当真好命。” 夜半三更,短暂且急促的鞭炮炸响惊动大半个扶风城,一盏盏灯火陆陆续续点燃,各行业、宗姓德高望重者,迎着蒙蒙细雨,源源不断朝陆府赶去。 杨培风睁开眼睛,沐浴更衣,头顶缁布冠,腰系玉銙带,提一柄铁质长剑,走入茫茫夜色。 年轻人的出现,原本摩肩接踵的街道自然而然被让出一条宽阔大路,直到他走在最前方,人群才开始继续流动起来。 这便是,扶风杨氏, 与众人纷纷走进陆氏府邸相反,杨培风转身踏上另一处台阶,掏出锈迹斑斑的钥匙,推门而入。 杨氏祖宅。 自杨老太爷仙逝后,除了每年春节扫尘回来一趟,杨培风都快忘了,这里还有他的房子。 他在祠堂点燃一炷香,在并未收到讣告的情况下,仍将陆畋疾终之事上告列祖列宗。 此乃祖训,亦是他不愿墨守陈规。 做完一切后,百无聊赖的他怔怔出神。不出所料,始终无人叩门。无可奈何,杨培风只得“屈尊”,在台阶前摆了一把椅子坐好,眯着眼睛,时而瞥向门庭若市的陆府。 鞭炮声每半个时辰响一次。 杨培风脸颊被寒风割得生疼,四肢被冻得僵硬麻木,陆府的人似乎没看见他。他丝毫不急,甚至听着听着,心里竟坦然了。 鞭炮声又至,而与此同时,一道洪亮嗓音响起:“恭祝杨公康安!” 杨培风眼眸微抬。 并非看此人。 几道黑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不远处。 “能不能有点道德?我这,还等人报丧呢。”杨培风摩挲剑柄。 对方纳头吉拜道:“庚辰年深秋,柳氏嫡女柳新,与乐氏嫡长子乐望舒缔结良缘。家主敬备喜宴,稽候贵降。” 杨培风懒洋洋道:“好事。好事。” 来人呈上一张红堂堂的请柬,来不及叩首,便要溜之大吉。 杨培风突然叹了口气道:“可惜啊,人心不古,如今却连喜酒都要吝啬。” 对方脚下一个趔趄,连呼冤枉:“小人以项上头颅担保,柳氏绝无先宴请后害人之心!” 杨培风神色玩味道:“自然。毕竟谁人不知,整个扶风唯我杨氏品行低劣,不耻学那梁上君子。” 柳府管家态度恭敬,“这其中误会更深……” 杨培风闭口不言。 他之所以提起此事,只因买他剑的人也来了。 第11章 剑入天心 那双冷如秋水的眼眸太深刻。 那一柄名叫“韬光”的剑,杨培风也太熟悉。 他没来得及请教对方名讳,如今却要先领教对方的剑术了。 “人情债能余着固然很好,但一千两银子的金钱债,在下却无时无刻不想讨回来。” 杨培风的语调平淡无奇,但如果窦牝还活着,一定能听出其中的可怕。 黑袍买剑人站在三十步外,他面无表情道:“心跳声能出卖一个人的恐惧,尽管你遮掩的很好,可依旧瞒不过杀人盈野的刺客。更骗不了我。” 见被拆穿,杨培风直接承认道:“没错,我心跳的很快,控制不住的那种。你带给我前所未有的压迫感。但既然都知道了,还不出剑?” 买剑人郑重其事道:“此时的你,活像欲求不满的荡妇。他们特别警惕,毕竟命只有一条。” 杨培风收敛笑意,扫视一圈,奇道:“你是说,他们怕我?” 买剑人摇头,正色道:“不是怕,是忌惮。更不是你,而是我。” “你们不是一伙儿的?”杨培风吃了一惊。 买剑人冷冷瞥向他道:“何以见得?” 杨培风眉头微蹙,短暂思忖后,勉强接受这个事实,“那就是机缘巧合。” 原以为那一千两出自柳府的银票,是别有用心的人下套。如今看来,自己多心了。 “杨公明鉴。”柳府管家见机插上一句。 杨培风寒声道:“不走,等着看我人头落地?” 他的火气可一点没退,若非半路杀出个柳府,自己在剑杀窦牝这件事上,还与那些人有的磨。 柳府管家咧嘴一笑:“呃——若杨公不幸遭难,小人或许真的能退掉一部分酒水。” “闭嘴吧!你对咒死我这件事就如此热衷?” 杨培风翻出金叶子,脸色微微发白,忧心忡忡道:“据说收下金叶的人,活不长。” 街道中,一位发丝银白的渔夫,头戴斗笠,身披蓑衣,右手拄着满是铁锈的短剑。 听见杨培风的话后,他露出仅剩五六颗烂黄牙的牙床,笑眯眯道:“非也。若老夫不幸接下金叶,那也已经高寿七十有六。” 死则死矣。 这种人才是江湖中名副其实的滚刀肉。 纵使你有千万般道法、剑术,迎头撞见一活够了的老不死,而且手里还提着大砍刀,谁敢说心里不怵? 杨培风叹了口气,渐渐变得惆怅:“渔夫、篾匠,和两个先天不足的乞丐。堂堂正正的人不当,偏去做藏头露尾的刺客。想来也是,同样一块精铁,打造成锄头镰刀,在红土地里顶天能刨出几斤稻米。可若铸为利剑,那便有喝不完的陈酿松花了。” 渔夫老气横秋道:“需知,古往今来,有王侯将相便有布衣黔首,此乃——天地生人!” 被杨培风称之为篾匠的人,接着讲道:“藏头露尾倒也未必。杨公背窦牝的命,那么杨公的命,我们也就堂堂正正背下了。” 他们摒弃掉暗箭伤人又或是投毒之类的拿手本事,选择联袂而来,足以说明一切。 “客居扶风十数载,何至于此啊?”衣衫褴褛的瘦乞丐捶胸顿足。他身边,另一位胖乞丐呜呜咽咽,好似也跟着难过起来。 每个挨饿受冻的寒冬,总有翩翩少年郎,请他们吃喝了扶风最好的羊肉汤面、最醇香的陈酿松花。 “杨公,取你人头,换我锦绣前程。得罪了!” 篾匠手指轻搓,两枚轻薄小刀破空而出,狠狠砸向杨培风的面门。 速度奇快,仅有一道残影。 杨培风右手往下一探,拔剑上撩,“当”的一声,一枚小刀嵌入剑身。 一道声音,一把小刀。 可紧接着,诡异的一幕出现了,另一柄小刀,竟发出“砰”的一空响,突兀散去。空中传出细微的气动,仿若游丝,绕过长剑,往杨培风左眼扑去。 杨培风再坐不住,急忙挺身后跳,堪堪与气刃擦过。 一缕青丝,正正好好横落在剑上。 他心跳的更厉害,却不怒反笑:“到底是偷偷摸摸的手段。是我的错,竟高看了你!” 篾匠不予理睬,只见其双臂上抬,十数枚小刀如火流星射向买剑人。与此同时,老渔夫撇下斗笠,并指弹出短剑,大步飞奔上台阶。 杨培风十分平静,甚至又坐回椅子。 动刀动剑的,实在非他所长。 很显然,有的人却精于此道。 买剑人将利剑“韬光”甩向老渔夫,徒手掀起一面气墙拦住飞刀后,凭空消失在原地。 后者心中升起一股强烈的不安,脚步一顿,下意识格挡,可手中短剑却被轻松斩断!他咋舌不已,匆忙撒手,又一柄软剑如灵巧小蛇从腰侧跳起,“叮”的一声,堪堪将“韬光”拨开。 买剑人握剑在手,挡在杨培风身前。 “哎!”老渔夫叹息一声,望着地上两截断剑,难免伤春悲秋起来:“取过再多人的命又如何,只要始终锋芒毕露,折断是宿命难逃。” 杨培风眺望陆府深处,“老而不死为贼。陆畋是,你也不例外。但好在他已经死了,而你,马上也要死了。” 渔夫发出一句冷笑:“谁生谁死,天老爷说了才算。” 杨培风喃喃道:“可我常听人说,官老爷比天老爷大。在扶风城,好像我比官老爷还大一点。” 篾匠的飞刀完完全全嵌入气墙,可又丝毫伤不到人。他从买剑人身上感到危机,十分好奇,“没听说扶风有你这号人物。” “姓江。”买剑人淡淡说了一句,转头叮嘱杨培风,“事因我而起,便由我善后。” 银票确为某人从柳府窃来,几经辗转落到酒垆掌柜手中,迫使杨培风不得不承认剑杀窦牝。 “江姓?”渔夫望向一胖一瘦两名乞丐,“没准儿几百年前,你们还是一家人。” “错了!江氏只出卑鄙小人。如他这般坦荡君子,只有半个。”瘦乞丐走出暗巷,乱如鸡窝的毛发,大喇喇敞开的枯瘦胸膛,再有挥之不去的恶臭。 唯一能将其与杀手联系起来的,只有那双灰白色令人生怖的眼睛。 两个乞丐,一个瞎子,一个聋哑。 渔夫阴恻恻道:“可君子要挡小人的荣华富贵,你会杀吧?” “当然,毕竟我也是半个卑鄙小人。” 瘦乞丐刚说到“人”字,已闪身至台阶下,破烂的衣袖内抖出一支细小铁锤。他挥臂狠砸,势大力沉,竟撕扯得雨幕扭曲。 渔夫卷了一个雪白的剑花。 飞刀又至。 鞭炮声响起。 街道中,气宇轩昂的探花郎迎面走来,扑通一声,竟是旁若无人地跪下。 砰——砰——砰! 叩首三次。 杨培风站起身,快步走下台阶去扶。 “敬谢杨公垂听。” 陆健长跪不起,高捧一纸丧帖,朗声道:“陆氏第二十一代家主,陆畋,于庚辰年九月初九,重阳节子时仙逝。” “陆探花,节哀顺变。”杨培风拍了拍陆健肩膀,轻声笑道:“我这里有点小事,就不送了。” 其实这话从他嘴里出来,很怪异。他与陆畋,真不熟。 陆健站起身,再次作揖。 五年前,杨老太爷阖然长逝,杨培风作为杨氏独苗,同样在陆府跪了一次。而平日与对方相看两相厌的祖父陆畋,也未敢甩出一个脸色。 数百年间,杨陆两家就隔着一条街,守望相助。 磕头是他尽陆氏子孙的本分,拱手作揖方才是对兄长的尊敬。 他如果对杨培风磕头,太无礼。 而这种事,其实陆氏中人,真对杨培风做过。 那边四人在激斗,陆健神色凝重,询问道:“用我帮忙吗?” 他提着一柄剑来的。 闻言,杨培风不禁想起诸多往事,“老太爷在的时候经常有客人。我招待他们,可又不善言辞,往往就问,南山的春茶吃不吃?老槐树的松花酿喝不喝?又或者问抽不抽烟,抽的话我去卷一些。诸如此类的话。” “问客杀鸡的事儿,杨培风做就做了。至于风度翩翩的探花郎,千万使不得。” 话虽说了,杨培风见对方就要拔剑,仍是轻轻将其按住,道:“窦牝是太子一脉,你在朝为官,不妥。” 直到此时,陆健终于恍然大悟,原来这是少年时,就敢剑杀太子少保的存在。 可他没来及多做感慨,却听杨培风又道:“当然,探花郎执意为民除害,也不失为一桩义举。倒没什么,只怕他招架不住,横死在杨府,连累我替其收尸。” 那边,买剑人不悦。 三条杂鱼,还需盘外招? 霎时间,只见其气势大振,剑招变得诡谲,“刺啦”一声,渔夫整个右臂飞出,鲜血喷涌。这一幕发生的太快,当篾匠感到疼痛时,他的小腹已是一片湿热。 “剑入天心!” 几人瞳孔大震。 “撤!” 瘦乞丐暴呵,往同伴身边狂奔,铁锤撒手,只求一线生机。 稍有犹豫,万劫不复。 又见银光一闪,篾匠舌底飞刃激射。 他伤更重,强稳住心神将渔夫的断臂捞在怀中,再没半分气力。老渔夫紧抓其右肩,几个起落便逃得无影无踪。 说来可笑,几名刺客各自的看家本领,竟只为自己活命。 说好的杀人盈野呢? 结果不必看,撒腿跑路便是。 跑得快今晚喝酒吃肉,跑得慢过几天请全村人喝酒吃肉。 第12章 木奴 满地狼籍。 本该酣畅淋漓的战斗,其实连买剑人的一片衣角,都不曾碰到。 几名杀手狼狈逃窜,买剑人没打算留下他们,和他们保命手段高明与否,毫无关系。 “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 买剑人开始旁若无人地剥橘子,视线低敛。 杨培风置若罔闻道:“没求你充当打手。再说句难听的,若是我这等不世出的剑神出手,他们全都得死!” 买剑人淡淡道:“好消息,你暂时安全了。” 杨培风撇嘴,自顾自道:“沈掌柜年老体弱,老实人,本分人,做些小买卖。没赚到钱,被连累吃了顿板子还好,皮开肉绽什么的,穿上衣服也看不见。但被污蔑成小偷,太臊人。” 买剑人道:“坏消息,他们会派遣更厉害的人,不比我弱。” 两人各说各话,互有不满。 买剑人既然说出由他善后,那与对方就是剑客之间的狭路相逢,任何盘外招都是对他的羞辱! 杨培风满不在乎,一个劲儿地自吹自擂:“那也是某人实力不济,若是我这等大剑神动怒,他们便夹紧尾巴,再不敢丢人现眼。” “我会亲自登门赔罪。” 买剑人白了他一眼,选择性耳聋。他去看过那位老人了,很惭愧。 杨培风本想说,你至少要先给我赔罪吧?但想了想仍是作罢,只道:“那就这样吧。” 只有小孩子,才会因为别人的一句“对不起”,要死要活。 何况自己都大言不惭了,大剑神嘛,怕个屁。 他微笑着望向另外二人,说道:“我刚看过,特别不巧,你们两家日子赶在一起了,很为难。要不你们先将菜单偷偷送到木奴丰,我再酌情考虑?” 柳府管家不敢说话,尊卑有序。陆健也缄口不言,强硬的话说不得,妥协的话也说不得。 见状,杨培风话锋一转:“哎,翘首以望一整晚,陆老爷他……” “停——打住!”陆健伸手打断,咬牙切齿道:“此等大逆不道的话,你能说,我却不敢听。告辞!”说罢,陆健一拱手,转过身便大步流星离开。 这位探花郎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杨培风郁症是假,癫症倒是真的! “我们两清了。” 说完这句话后,杨培风亲自动手,清理现场。 陆氏家大业大,陆问沅的贴身丫鬟都有小丫鬟服侍,这事儿找谁说理?而与陆氏齐名的杨府,不负众望,早已经人去楼空。 杨培风太败家。 多年前的一个黄昏,大街上人头攒动,杨府门前哭声震天。败家子又喝醉喽!非但将所有丫鬟仆人的卖身契发还,还另给了一笔路费。 天老爷啊,这不是大圣人转世,就是鬼上身了。 当初,此事在扶风引起极大轰动。所有富贵人家无不恨得牙痒痒,但谁敢出头?暗地里不被咒死才怪。 傻人做傻事、稀罕事,但对穷苦大众来说,也是一桩好事。 从那件事之后,扶风城尽管是签了卖身契的丫鬟仆人,也开始有了月钱。大虞国独一份的。 而始作俑者杨培风,却又迅速消失在人们的视线中。 深藏身与名。 偌大的府邸就此空闲,杨培风从不住在这里。 别的不说,就逢年过节给府邸换那几十只灯笼,都得耗费一整日功夫,还要一笔不小的银钱。 杨培风是半个读书人,十指不沾阳春水。 幸运的是今天有雨,台阶前的血液被水一冲便散。至于地上的碎肉碎骨头什么的,迟早会进大白的肚子里。 大白是一条很老的狗。 他正念叨着,不远处果真跑来一条小狗,仅有半个手臂大,毛发雪白,通体纤长。它朝着小巷里悄悄叫唤了两声,紧接着就“欢呼跃雀”起来,上蹿下跳好不欢快。 原是小巷里,又出现一条棕黄色的母狗,个头比小白狗大了整整一倍。 但并不碍事。至少在小白狗心里是这样的。它在后,蹬直了后腿,使尽浑身解数却不得其门。 绵绵细雨给这场酣畅淋漓的“厮杀”,徒添了几分悲凉。 杨培风看得啧啧称奇,不自觉停下了手中的事。 此情此景,竟比方才那几个刺客杀手,更有意思很多。 雨渐渐大了一些。 就在此时,杨培风耳廓微动,沉闷的步伐撕破天地间的旖旎。 大白狗,终于来了…… “啾——啾!” 猛然间,急促的尖锐惨叫响起。 战斗尚未开始,已然结束。 黑衫青年蹿出,右腿刚抬,大白早已夹紧尾巴落荒而逃,迅速消失在雨幕深处。 青年一把将小白狗抱在怀中,见其脖子上一道触目惊心的伤口,食指长,难见其深,幸在并未流血。虽性命无忧,但也惊得它浑身战栗,呜咽不止。 “你的狗?” 青年斜瞥向杨培风。 杨培风目睹了前因后果,解释道:“它不知廉耻抢大白的狗妻,被咬了活该啊。” “我认得你,杨培风是吧?”大哥大嫂都不在,他便没几句好话可讲。 杨培风自有一股傲气,漫不经心道:“我倒不怎么记得你了,姓乐?” 其实他记得,只是话要这么说的。而且对方名字他记忆深刻,乐雨银。柳新未来夫婿乐望舒的弟弟。 “你的狗?”乐雨银皱着眉,再次发问。 杨培风勾唇笑道:“是又如何?” “杨公子可得好好看管,毕竟这种目无尊卑的狗都随主人。命不长。”乐雨银鼻孔朝天,冷冷撂下一句狠话,急忙离去。 这种伤口若缝合的迟了,小命儿准没! 杨培风并不感到意外,上次见面时,此人就对他的敌意颇深。 扶风是出名的穷乡僻壤,官册在录仅有一个如今还被撤掉的东篱书院。上曲则是赫赫有名的钟灵毓秀,文化底蕴深厚。 他对乐氏提不起兴致,有的人,天生就比畜牲更加无趣。 而且,大白狗真不是他的。 他将椅子放回原位,再添上一炷香,反复确认并无走水的隐患,方才拾起铁剑出门。 买剑人早已离去。 “江姓,听口音不是扶风人。” 杨培风边走边回忆对方的剑术,眉头拧成了一个“川”字。 铁匠铺。 老铁匠姓郑,名豪。 杨老太爷行伍出身,战功赫赫。朝堂也好,边陲如扶风也罢,不少人都承老人一份香火情。 郑豪则隶属杨钧。二十几年前的事了。 别看每天“铛铛铛”铁锤挥舞的顺溜,没准儿家里就藏着金山银山呢! 杨培风指着剑身上的破洞,被飞刀刺穿留下的,“没淬火的剑都卖我,要死人的!” 寒风从被掀开布帘钻入,碳炉里却看不见一粒火星,让淋了雨的杨培风略微恍惚。 “死不死的,不还没死嘛。”郑铁匠没心没肺笑着。 其实他只比杨培风先一步回来。 昨夜的某个时辰,郑豪心中惴惴不安,便将养护多年的软甲紧裹上。 可惜没等到逞威风的机会。 现在的年轻人——猛! “差点死了。”杨培风嘟囔了一声,“能退掉吧?” 郑铁匠指向角落,“你那些破烂,要的话就搬走!” 杨培风嘿嘿一笑:“那还是算了。” 他搬来一个小板凳。 一红一黑两张厚纸,请柬和丧帖。 杨培风轻轻捏在手里,几乎被压的喘不过气。 郑铁匠起锅烧水,吐了一口寒气道:“一天内,最爱的人和最恨的人都没了,这种滋味儿不好受吧?” 杨培风喃喃道:“她还活着。而且我又不爱她。” 郑铁匠满眼都是过来人的模样,“我又没说是她。” 见杨培风皱眉,他就不再继续这个话题,又道:“今年白菜长得好,吃过午饭再回,你也懒得再弄。” 杨培风道:“好。”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天予不取,反受其咎。杨公子,比起书中无所不知却一无所有的圣人、贤人,难道当个应有尽有的小人,不更快乐吗?老头子受累出席陆畋丧宴,保管吃喝打砸,替你狠狠出一口恶气!你就叫上几十人,亲自去把新娘子抢回来,尽情恩爱过后,管它什么洪水滔天?” 郑铁匠头昏脑胀,他酒量不错,但也得看和谁比。 杨培风六岁饮酒,拿碗。 杨培风听得直翻白眼,本想说,“你懂个屁!”可话到嘴边,却自然而然道:“上行下效,培风能做的事,杨培风却万万不能。” 杨老太爷养活自己,他就得一辈子顺着老人家的心意活下去。 杨老太爷不让他死读书,他便不读;杨老太爷不喜欢他练剑,他便不练。甚至为了那莫名其妙的杨、陆情谊,他就得跟个王八似地窝在杨府的台阶前淋雨,恭恭敬敬等着陆氏记起了,才来向自己报丧。 杨培风将郑铁匠搀扶到床上,盖上被子,径直出门。 寒风刺骨。 他忽地笑出声来,心想自己此时模样,一定有几分顾影自怜的神韵。 只可惜秋雨瑟瑟,不见太阳,更没有影子。 好大的寂寞! 难与人说。 扶风城东巷僻静,而东巷最僻静的就是木奴丰。 离群索居,甘之如饴。 木奴丰是他唯一舍不得卖掉的铺子。 杨培风的乳名叫木奴,是生长在大虞南国的一颗橘子,更是某个温婉女人苦短的一生中,最难割舍的甘甜。 第13章 混战栖霞寺 扶风城东,书院旧址正对着的高峰上。 栖霞寺更鼓已打三点,声声急切。 昨夜子时,慧空禅师斋戒熏沐后来到宝殿诵经,至今一天一夜,更不曾离开蒲团半步。 直到陆府的一纸丧帖送达,众沙弥方才恍然大悟,惊叹慧空禅师佛法精深的同时,又不免沾沾自喜。 而就在一炷香前,禁足令通过戒律院下达:无论听到、看到什么,不得离开房门半步。 所以,此刻殿门外响起的不和谐脚步,也就显得合乎情理。 慧空双手合十道:“法相在皮相之内。” “老禅师佛法精深,只可惜,命不久矣。” 黑袍剑客缓缓抽出利剑,对比这一刹那的银光,尽管在数十盏长明灯的映射下,庄严的宝殿也略显暗沉。 闻言,慧空禅师叹了口气道:“此事,当真无法善了吗?” “恐怕不行!”门外响起另一道嗓音。 一名蒙面青年持剑走来,峨冠博带,气宇非凡。 “恩,都来了。”慧空禅师枯坐在蒲团上,他背对二人,却难免对他们的装束深表遗憾,“两位如此穿着,势必影响出剑。剑不顺,一个不好,杀人不成反被杀,岂不可惜?” “传闻禅师自幼出家,十三岁受具足戒,佛缘深厚。既然诚心礼佛,又为何深谙杀人剑道?您不必回答,因为据晚辈所知,禅师在不惑之年,尚与七位结义兄弟闯荡天下!” 蒙面青年在大殿内踱步,他忽然指着黑袍剑客,讥讽道:“老禅师虎威不减当年。旧怨未消,又添新债。” “禅师,你起杀心了。从我的话里,你大概猜到在下与杨、陆两家颇有渊源。可你依旧困惑,因为这位仁兄。” 黑袍剑客微微偏移视线,“看来今夜,注定不会寂寞。” 慧空禅师不予置否,轻轻笑道:“老衲自知罪孽深重,两位尽管动手。” “好!” 蒙面青年这个“好”字刚落,一抹银光扑向慧空。 与此同时,黑袍剑客右脚一点,平地腾空十数丈,轻描淡写的一剑顺势挑出,传出“叮”的一声脆响。 躲在梁柱的第四人,被轻而易举击退。 但慧空没死! 在他即将被洞穿眉心时,第五人从佛像后杀出。 蒙面青年被打了个措手不及,闷哼一声,险些站立不稳。 梁柱上那人跳下,将老和尚护在身后。 这个结果,令黑袍剑客皱眉,短暂思忖后,向蒙面青年发问:“你有把握杀谁?” 嘶! 此话一出,在场之人无不震惊。 话语中的傲气,太盛!他的意思再明显不过,就等蒙面青年先挑一个人,剩下的都由他料理。 狂妄。但狂妄一起的,往往就是无匹的实力。 慧空禅师凝视对方,奇道:“阁下要取老衲性命,总得有个缘由。” 黑袍剑客平淡道:“你做事隐秘,但手下人却难免露出马脚。刺杀杨培风的人并非一路。那个乞丐,你的弟子。” 慧空禅师不禁笑出声:“我的弟子,那便是我的罪孽?天下没这般道理。” 黑袍剑客仍不依不饶道:“小孩子犯了错,长辈赔礼道歉甚至引颈谢罪。这都是理所应当的吧?我将离开扶风,去寻找我的剑道。在走之前,尽可能让自己心安理得些。” 慧空禅师略作思考后,做出承诺:“老衲立即清理门户,并答应永不招惹杨氏任何人。如何?这点时间,阁下总等得起。” 黑袍剑客摇头,从容不迫道:“不如何。我并非蛮不讲理。倘若此时就我一人,这个结果尚能接受。但如今有另一个人在。若我一走了之,他便只能以一敌三,必死无疑。我走他死。我不走,谁生谁死,就还难说。” 蒙面青年瞠目结舌,好大的歪理! 可他听着,怎么就那么的受用? 他终于见到了。 像,太像。 是那疯子能说出来的话。 他情难自禁,脱口而出道:“可惜兄台并非女儿身呐,错过了一桩天定姻缘。” 黑袍剑客皱眉。 蒙面青年又道一次可惜,“这两个人我都不敌。接你剑那位,在杏林堂外抖过一次威风,那夜过后他销声匿迹到如今,没想到还能碰见。至于另一位,听说天生剑胚,大虞武道的未来……” 而且他一直没提起的一个人,慧空禅师,深不可测。 “废材!” 黑袍剑客斜睨一眼,唾弃不已,“那你慢慢死吧。” 话音尚未落下,霎时,天地变色。 一柄利剑,以压顶之势全力砍杀。 那位“天生剑胚”惊恐万状,情急之下举剑保命,但扑面而来的攻势,只发生在瞬息间。他失了先手!剑气在右臂犁出一道血槽,深可见骨。 大虞的武道希望,遇到了前所未有的挫败。 好在平日练功刻苦,惊悚归惊悚,乱了方寸却也未必。 他拼尽全身真气,将两柄剑往一侧倾引,避开周身要害的同时,抬脚踢出。 可惜先机已失,再往后招招受制。 他的同伴已经和蒙面青年交上手,救他不得。 黑袍剑客招式狠厉,甩出一记快剑,顺势变掌拍向其头颅。 因为极度惊恐,“剑胚”面露狰狞,眼球瞪大到几乎脱落。 吾命休矣! 他心中无助悲鸣。 “到此为止吧。” 危机时刻,随着苍老的嗓音传出,一道浑厚掌力,解了这个必死之局。 两掌相接,黑袍剑客手心传来一记闷响,神魂震颤。紧接着,他喉咙发痒,终是忍不住,“哇”的一声,大口喋血。 慧空禅师双手再次合十道:“他看似讲你二人来历,其实早已暗藏杀机。智有深浅,尔等不察,所以才险遭毒手。” “快走!”蒙面青年怒吼,一把拽过黑袍剑客,全力逃离大殿。 山门处,两人从数百丈高的峰顶跃下。 危险仍在步步逼近,黑袍剑客气若游丝:“你知道老秃驴的厉害,凭什么独自来杀他?” 被老秃驴倾力偷袭一掌,他还能强行吊一口气在,全靠平日练功没有懈怠。 “你猜?”蒙面青年避而不答,低声道:“你该担心的不是他。有其他人追来了,现在的你还剩几成实力?” 黑袍剑客脸色一阵阵发白:“分开逃!走山路。隐蔽。” “山路不行,你在飚血。跟我走,现在这个时间,扶风只有他能出手。” —— 楠木桌上,静静躺着三枚铜钱。 杨培风窝在椅子中小憩,静等碳炉温煮着的小半斤松花酿。 闲听窗外,风号雨泣。 人生惬意至此,夫复何求? “利见大人的卦象毫无应验,竟变得如此晦昧不明。是我道行削减所致,还是有高人执棋?” 他接触过不少道门书籍,但苦无名师引路,只略晓阴阳。测凶断寿尚可,再玄妙一些的“势”,十有八九都会出纰漏。 “利见大人,利见大人……” “杨公救我!” 声嘶力竭的叫喊刺得杨培风头皮发麻。 他皱了皱眉,无动于衷。 搞什么幺蛾子? 陆探花跟他爹学得一手好剑,修为已臻化境,谁能伤他? “杨公,再不出手,要死人了!” 杨培风掏了掏耳朵,心中愈发坚定:“幻听,一定是幻听。” “十坛松花!” “非陈酿不收。” 杨培风一脚蹬开窗户翻出,谁知迎面扑来十数位黑衣剑士,随即整个人呆愣住。 “这是组团打家劫舍,被黑吃黑了?” 不能够啊,你陆氏家大业大的。 他叹了口气,直道人心不古。 还是那句话,他这穷的揭不开锅的老老实实当顺民,有权有势的还不安于现状。 陆健背着黑袍剑客跑来,悄声道:“慧空身死已成定局,祖父也该含笑九泉。他硬吃老秃驴一记散神手,吭都不吭一声。已昏死过去。” 杨培风呼吸加重,只要听见“陆畋”这两个字,无论多好的心情,都会荡然无存。 尽管陆探花其实并未直呼名讳。 他将“韬光”抓在手中,望向不远处的青年剑客,挑眉道:“大虞皇室?” “吴郴。”对方很实诚地报上自己名字。 杨培风道:“那晚在杏林堂没打的一架,现在试试?” “不了。”吴郴拍了拍手道,“蟊贼夜宿栖霞寺。我等追查无果,叨扰阁下了。” 杨培风深感意外:“就这么简单?” 吴郴挥手,命令其余人先行离去,等到只剩他自己时,方才流露出一抹怜悯。 “杨培风,你肯定以为我、王叔,甚至张公都为你南下扶风,布局逼你认罪不说,甚至派遣杀手。但我现在告诉你,你错了!其实我们的关系八竿子都打不着。你我不是疯狗,打打杀杀的不成体统。还是说你真以为,我会因为一副臭皮囊,去找钟念念的麻烦?” 杨培风缓缓摇头,他当然不这样以为。 钟念念丈夫王氏,郜京的大官儿。 吴郴临走时,最后嘱咐道:“杨培风,有机会去外面的世界看看吧。但在此之前,希望咱们保持一个,相看两不厌的距离。” 杨培风道:“求之不得。” 第14章 陆老爷的孝心 “甲子前,祖父为破武学障,仗剑远游。他与志同道合者七人,在梁国君山之巅举义。岂料慧空渐生异心,致使大业功亏一篑,兄弟惨死。祖父含恨而终。” 陆健轻描淡写的一席话,就是陆氏老家主陆畋,洪福齐天的一生。 二十岁遭遇瓶颈,若非杨老太爷当年风头太盛,他不至于声名不显。 陆健揽住杨培风肩膀,“二哥放心,慧空命数已尽。结义时的生死大誓,有人帮他兑现。” 后者心生嫌弃,这厮自来熟的过头了吧? 前几天,陆老爷还亲自开堂审案呢! “扶风非杨氏之扶风。你们不必屡次试探,泥人尚有三分火气。我只愿守好木奴丰,胡乱过完后半辈子拉倒。再不济,支个算命摊总能糊口。种地就算了,望天吃饭,不顺我心。陆氏、柳氏,甚至初来乍到的乐氏,谁不家财万贯?总不能真把我撵跑吧?” 杨培风说了些掏心窝子的话。陆老爷不认自己,他却心安理得听一两声“二哥”。 “不能够。二哥多心了。” 你看,三岁看到老,陆探花是个懂礼貌的好孩子。 杨培风随口问道:“乐氏不与尊夫人沾亲么?今天他还登门拜访。” 怎地没过几个时辰,又刀剑相向。 听对方的说法,险些被黑袍剑客打死的“剑胚”,就是乐雨银无疑。 陆健特别无奈,“容弟弟多嘴,二哥口是心非的毛病,真得改改。” 刚说完无欲则刚的话,转头便旁敲侧击今夜内幕。 他大抵觉得话语略重,便出言缓和道:“需不需要安排些身手好的,最近城里不太平。” “你又来了。都说不需要。还有,你不会想留下吃早饭吧?”杨培风下了逐客令。其实天亮还很早。 陆健翻了个白眼,“走了。” 杨培风懒洋洋道:“不送。” “慧空大和尚,老早就看你不是好人!” 他至今清晰记得,满面慈悲的慧空大和尚,屡次劝说自己出家,赞叹他有慧根,而有了慧根,索性把下面割掉,无欲无求,早日涅盘。 当年,杨培风被老太爷收养不久,六七岁正懵懂无知的年龄,特别害怕撞见大和尚。会做噩梦。 从东篱书院散学后,他只能绕远,多赶好几里山路回家。回去晚了的日子一长,杨老太爷察觉到端倪。 没过多久,素来只敬财神的杨老太爷,破天荒参加了一次栖霞寺水陆法会…… 东方吐白。 杏林堂一名女医师施针完毕,临走时扔下大包药草。 但等黑袍剑客醒转时,又已经到了傍晚。 第一道梆子刚过。 杨培风守了一整日,滴水未进,更不曾说半句话,只在脑海中反复出剑,又或者冥想经文。他乐得如此,好多年都这么过来的。 此时他斜靠在门框,笑吟吟打量病榻上的人,“杏林堂出诊可不便宜,虽然我半个子儿都没给。但她辛苦一趟,人情债最后都会算给我,下次再碰见陆老爷,我就不好张牙舞爪了。” 他俗不可耐,就馋几两银子而已。 但对方只字不发,倒让杨培风一阵错愕。酝酿的一大堆话,仿佛都没了必要。 他顿觉索然,打了个哈欠道:“桌上有治伤药。” 黑袍剑客脚步踉跄,刚出门半步便折返回来,一把将“韬光”抓在手里。当个大宝贝似的。 杨培风忍俊不禁。 无所事事的日子,飞速而过。 三日后。 这天凌晨,杨培风刚给财神爷敬了一炷香,好事便登门了。 酒铺老板王青彦,之前不知收了谁的大笔银子,换了双漂亮靴子不说,日子也变得滋润。 这时,王青彦探进木奴丰,鬼鬼祟祟道:“杨公子,有笔买卖,做是不做,全听你一句话。” 杨培风扫视空荡荡的屋子,实在想不出还有啥值得变卖的。 “说说?” “来,跟我来。” 王青彦热情的很,拉上年轻人就往自家后院跑。 印入眼帘的,是堆积成山的木炭、苇草,以及数不清的香蜡纸钱、鞭炮。 “陆氏武运昌隆,如今还出个探花,终于压你杨氏一头。陆畋去见列祖列宗怎能寒酸?势必厚葬。扶风地潮,今又秋雨连绵,若没这些,棺椁一入土就得发烂!” 王青彦笑逐颜开,好似在完成一项壮举。 杨培风有听陆探花提过,不曾想花就香在隔壁,他微笑道:“真让你赶着了。不过,你哪来的本金?” 王青彦羞赧一笑。 杨培风点到即止。他接着往下讲道:“陆畋好大喜功、喜怒无常,尖酸刻薄。尽管病入膏肓,也不容任何人事先准备。好在陆老爷有孝心,几年前就偷偷给他爹挖陵,前几月借着修缮东篱书院的由头,抽调人手收尾。若猜的不错,陵墓就在栖霞寺附近。” 陆畋和他的结义兄弟慧空和尚,在下面肯定有的聊。 王青彦目瞪口呆,竖起一根大拇指:“杨公子神机妙算,改天给我那不争气的闺女算算姻缘?” 杨培风呵呵一笑:“再说。” “俗话说民不与官斗,上次在城主府,我被逼无奈啊。这里,在下先给公子赔个不是!” 王青彦一记深揖到底,三两句便将杨培风的后话堵住。 “以公子和陆氏的渊源,卖上几成高价不成问题。你我三七分利?” 杨培风义正词严地拒绝道:“你昏了头了!你我邻居二十年,不知陆畋是我祖父?他老人家撒手人寰,我心如刀绞。如今高价卖这些阴晦之物,如何心安?” 王青彦愣了愣,弱声道:“四六?” 杨培风话锋一转:“两倍价格,我六,你四。” “妥了!”王青彦猛一跺脚,笑得前仰后合,心里那叫一个舒坦。 杨培风却笑不出来,好几天都没心情吃饭的那种忧虑。 他一边提防窦牝背后势力派杀手,一边还得焦心张恒从天而降,从郜都带来不好的消息。 木奴丰没心思开起来。 只有偶尔听见鞭炮声,心里才略微舒坦些。 他在等沈掌柜养伤,事落定后,扭头就用酒垆坑陆探花一笔银子。然后找个鸟不拉屎的地儿,避避风头。 当然,在这之前,有另外的一笔收入,似乎也不错。 至于陆府是否买账? 难说。 但对方敢少他了一个铜板,那就任由陆畋在地下发臭发烂! 这点狠,他还是不缺的。 王青彦在木奴丰前支起小摊子,摆满各式下葬要用到的物件,忙的不亦乐乎。 但大街上的清冷模样,给他泼了一盆冷水。 王青彦汗颜,“咱是不是太刻意了?” 杨培风满不在乎,“俗话说沿街叫卖,你跟个门神杵在这里,谁来?你喊一喊,我反正不要脸的,陆老爷脸皮薄,他会来。” 王青彦缩了缩脖子,连声道:“再等等,等等。” “我喊?”杨培风笃定,陆老爷不允许杨陆两家丢这个脸。小百两银子而已。 王青彦苦着脸,急忙按住对方道:“忍忍,忍忍。杨公子,大局为重啊。” 陆氏如日中天,不好惹! 两人干等到正午,也没守到半个铜钱。 杨培风叹了口气道:“你请个人去陆府走一趟,就说杨培风的孝心,不就得了?” 孝,孝心? 王青彦一想,对啊,他怎么早没想到?他一拍大腿:“这法子妥,等着!” 杨培风无奈摇头。 “大虞工部准备开渠入海,正在城外测量,人山人海的,小半个扶风的青壮年都在,你能卖出去才有鬼。” 熟悉的嗓音从身后传来。 王青彦堆满笑容,拱手相迎,“探花大人,久违。” 陆健笑着点头。 杨培风琢磨出一丝不同寻常,“你每次都从那里冒出来?” “踩你几个菜苗苗都甩黑脸?”陆健大惊,二十年的兄弟情谊啊! 杨培风淡淡道:“随你。” 反正不是他种的。 很少人知道,木奴丰是他母亲的嫁妆之一。 最早,木奴丰右边是个大土坑,母亲与姓马的一家人各占一半,对方蛮不讲理,什么酸的臭的都往下倒;老太爷接手木奴丰当天就买下土坑填平,种些小菜。 老马家蛮横跋扈,养的鸭子不但吃掉蔬菜,更要占地修石梯过路。 在一次争吵中,杨培风先是破口大骂,对方撸袖子,他便提了“韬光”上去。 一切都平息了。 但仅过了一个月,老太爷便无疾而终。 弥留之际,老人放心不下,拉着他的手,“我一走,往后欺负你的人,只会越来越多。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 一夜间,山雨皆来。 他拖病深居,老马家便堂而皇之地占据菜园子。 第15章 散宴 来的路上,陆探花就做好当散财童子的觉悟,压根儿不问价格,直接遣人将香蜡纸钱、木炭拉往城外。 杨培风与王青彦坐地分赃,正欢快着呢。 陆健忽然讲道:“小妹就到家了,届时肯定来磨你,这个面子,怎么着也要给你撑一撑。” “能够理解。他除了看我不顺眼外,对你们其实不错。”杨培风点了点头,随即话锋一转,“所以你的菜单,没带?” 陆健没好气的翻了个白眼,竟真从衣袖内翻出一张白纸,扔给杨培风,“丧宴不如喜宴丰盛,此乃大虞礼数亦是扶风传统,二哥岂会不知?但答应你的十坛陈酿松花,得回家才能给你。他们给我下的死命令,你不去,小弟我没法交差。” 杨培风笑眯眯道:“老太爷常说我不会讲话。” 陆健听懂了,“但比我更会一点点?” 杨培风并未反驳,的确如此。 探花郎只比他小一岁,从五品谏议大夫。但当多大的官,便有多么懂得人情世故,这才是真的本末倒置。 归根结底,只套了空壳子杨氏的自己,与如日中天的陆氏少主,有天壤之别。 活到二十岁,杨培风深刻体会到世态炎凉。因此,身边人偶尔的善意,显得弥足珍贵。 他给对方吃了颗定心丸:“杨陆两家世代交好。无论如何,我都会到场。” 陆健问起另一事,“上次买你剑的人,几时走的?” 杨培风道:“嗯,他走了。” 陆健皱眉,真就多余问这一嘴。 “大虞工部,确定不去盯着?” 陆健试图在对方脸上,找出哪怕一丝丝的情绪波动。 扶风临海好大一片,地契上写得不是杨氏谁谁谁,就杨培风。 杨老太爷的大手笔,给一个女人买下的安息地。 杨培风神情淡漠,就连方才那笔飞来横财的喜悦,也消失的无影无踪。 见其默不作声,陆健只得转移话题道:“杏林堂外杀钟夫人的,吴郴,太子的第三个儿子。你能胜他几招?” 杨培风思忖片刻后,终于有了反应,语重心长道:“同一水准。你也好,乐氏兄弟也罢,包括柳新、何昊在内,谁不是自幼练武?硬要说咱这些小辈多厉害,怕只能笑掉陆老爷的牙。” 陆健无奈苦笑道:“在你嘴里,从来就探不到半点口风。” 杨培风有一定的剑术造诣,在扶风并非秘密。至少陆健得知窦牝死于对方之手时,反而觉得理所当然。 但对方剑术能高到哪儿去,那就只有天晓得。 杨氏唯一后人,目前为止没陷入过绝境。 杨培风回想当年场景,“窦牝比那几名刺客强一线。倘若买剑人没来,陆探花莫不是真觉得,杨某人能指望谁?” 这话其实说的很重了。 可陆探花却听出了弦外之音。 十五岁的杨培风险杀窦牝,尽管身受重伤,可毕竟结果摆在那里。那么之前,渔夫与篾匠,其实就极有可能给传承数百年的杨氏,划上句号。至少纸面上的实力对比,就是如此。 更别提对方还加派两名乞丐。 结果却是买剑人以一敌三,吓得胖乞丐不敢下场。 几番换算后,陆健得出一个惊悚结论:买剑人,能打两到三个杨培风! 能打好多个他。 “难怪。” “那天晚上栖霞寺,买你剑的人,被我坑害了啊!” “他修为高我许多,却看不透慧空。但他转念又想,我如此羸弱都能堂而皇之的闯寺,老秃驴应该不强。所以他才不慎被偷袭。从几番交谈不难看出,老秃驴对他挺忌惮。” 陆探花将栖霞寺那晚,发生的所有细枝末节捋了一遍,终于恍然大悟。 杨培风啧啧称奇:“那你自求多福。好几天不见那人了,没准儿养好伤就得过来抽你。” 陆健垂头丧气,倒不是怕挨打,而是无比惭愧。 陆健长叹了口气,结束这个话题,又道:“他是很强,但也不如那个人。至于是谁,我偏不说,您慢慢猜吧。” 杨培风坐直身子,装模作样地掐算了一番,痴痴道:“能剑毙慧空大和尚,属实出乎我的意料。” 陆健头皮一阵发麻,凑上前,死死盯住杨培风。 这位探花郎生出一股无与伦比的挫败感! “二哥不该蹉跎岁月,只在这里卖几个橘子。” 杨培风立即提醒道:“是香蜡纸钱。” 陆健走了,走出十余步后,仍喃喃念道:“但愿二哥,这次不会口是心非。” 老槐树酒垆。 树杈上被雨淋破的两盏纸灯笼,随秋风摇晃。 女孩抱着竹竿欲将其戳下来,但累得她胳膊发酸,也没如愿。 过了片刻,她将最珍爱的小板凳叠在木桌上,正鼓足勇气往上爬,屋内便传来沈掌柜的焦急喊声,“丫头!下来,别管那个!等爷爷好了,开门做生意后再慢慢搞。” “晚上风吹的它一直响,吵的我睡不着。”女孩听到沈掌柜说话,胆子更大了几分,“没事嘞!我可机灵着呢,还能摔着?” 这些事原本不用她做,但在出事前,沈隗遣散了两个烧菜的大厨。有的人天生看重别离之事,她当时的心就像被人狠狠揪住,将要落泪尤未落泪时,沈掌柜便轻轻摸着她的脑袋说,“天下无不散之宴席。爷爷活不了几年了,小芽儿跟爷爷回老家吧,那里还有叔叔伯伯代替爷爷照顾你……” 几句平和的呢喃细语,让女孩泪流满面。 沈掌柜已逾古稀,莫非不懂哄孩子么? 只是有些事,必须学会接受。 树杈太高,女孩踮脚,手指离挂钩仍差几寸距离。没来由的,泪珠在眼眶内不停打转。这个时候,她发现自己忽然长高了一截!轻而易举的将纸灯笼取下。她下意识低头,看见一个极好看人,举起自己小腿。 女孩糯声糯气道:“谢谢!” 那人仍高举着,他的手指纤长冰冷,十分有力。 “丫头,来客人了吗?”沈隗听到声响。 女孩喊道:“没事嘞!已经走啦,过路人呢。” 沈隗有气无力地嗯了一声。 人比人得死。 他卧床养伤这几日,闲是闲了,但人一闲下来就胡思乱想,每入梦俱是一张张熟悉却叫不出名字的面孔。岂止疲劳心神这般简单。更何况,他还有小丫头陪自己说话。 可那个人呢,离群索居数载。小小年纪,白的每一根头发都不显得无辜。 单就这份心气,已是世上少有。 夜里。 “嘎吱。” 微弱的推门声将风雨放了进来。 沈隗从床榻上坐起,“阁下深夜造访,有何贵干?” “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小秘密。” 女子拖着一个大布袋,来到柜台后坐下。 她将自己想象成酒垆主人,一双奇异眼睛穿透黑暗,在心中勾勒出这里五十年来的变迁。 接着,女人含糊不清道:“饥荒,逃难,富贵……唯一被刻意抹去的环节,献宝?” 沈隗嗅到一股极其浓烈的血腥味,心如擂鼓,急道:“你的声音我一定听过,怎么丝毫想不起来,你是谁?” “我是天生的劳碌命呐!某个小混蛋不知轻重缓急,一定要救两个小娃,给了别人可乘之机。哎……我还能怎么办?总不能真让他伤心吧。等到那天,他或许真能如愿,了此残生。” “你苦修来世,却引起一桩天大的因果。一个不好,永不超生,值得吗?沧渊水底,天宫的东西,岂是那么好拿的。” 女子的话语中,有太多值得推敲的地方。 “天宫执行人!”沈隗嗓音僵硬,拳头不自觉握紧。 “反了。”女人莞尔一笑,“那个小孩……” “姓程。”沈隗恭敬道。 “我知道,我是说杏林堂那个。记住,他是王家的孩子。” 沈隗几乎失声:“你究竟是……” “马车已经备好,现银一千,算补给他迟到一年的及冠礼。林逸仙老爷子也在,你总该信他。连夜走吧,接下来扶风的每一天,都不太平。天宫来了。” 闻言,沈隗在窗户纸上戳出一个小洞。 数十道黑影,朝此处迅速奔来! “程箐,走!” 沈隗从床底拖出一个大木箱,夺门而出。 他强忍下好奇,不去看柜台后的女人,径直闯进隔壁,将孙女拽醒。 “爷爷?” 沈隗柔声宽慰道:“坏人来了,丫头别怕。爷爷在!” “其实,也不用这么急。” 女人缓缓出走酒垆,脚下鼓囊囊的布袋,散发出令人作呕的腥臭味。 “刺!” 一缕气刃,将其划开。 面目全非的脸皮,皱巴巴地搭在烂肉堆上。 “慧空!”黑暗中,有人失声喊了出来。 “你们认识?” 女子假意吃惊。 接着,她慵懒地伸了一个懒腰,曲线妙曼。 “怎么说呢,略柴。” 第16章 分梨 扶风城北。 十余名穿着黑白道袍的人,在山林间狂奔。 “还请陆小师叔,节哀顺变。” 说这话的,是一位背负长剑的中年道人,“我们深知您归乡心切,可自从踏进扶风地界,能感受到的气愈发稀薄。周天运行不畅,这种滋味儿,太磨人。” 被众人注视着的少女,大约二十出头,长发飘逸及腰,狭长的双眉在柳叶杏眼上勾勒出几分英气。面容秀美绝俗。 她气机微微一滞。 立即,身后响起严厉的呵斥:“咱一行十五人横穿山林,鸟兽不惊,恐有歹人暗藏!” 有人惊呼:“青纱帐?” 此话一出,众人铆足了劲往山外跑。 等再跑出五十余里,终于拨云见日。茫茫无际的山林被远远抛在身后。 中年剑客朝一名年迈老者行礼:“师叔祖。” “你小子!”年迈道人指着他,没好气道:“想与人动手也得注意分寸。这些小崽子初次远游,能全乎回去,都算你这掌门当的不赖。” 中年剑客挠头,乐呵呵道:“哪能啊,一切依仗师叔祖。” 众人方才后知后觉,暗骂掌门师兄混蛋。 师叔祖没哄他们。 山里,真有歹人。 中年剑客双手叉腰,横眉竖目,训斥道:“你们一个个的,平日里,师兄嘴皮子说烂都不管用。现在傻眼了吧?单论年岁,陆师叔不比咱们。还看!又忘了,谁教你龇个牙大喘气的?盘坐运功。” 众人忙不迭应声,心里却在嘀咕,让休息的是你,上蹿下跳骂人的还是你。人活一口气啊。咱们咬咬牙,如何坚持不住?平白无故,让小师叔瞧不起。 “吾辈修士,与天争、与地争,与己争。独不与人争。”老道人叹了口气,又一次谆谆教诲。 老观主一年前羽化仙去,道观交到中年剑客手里,本该皆大欢喜的一件事。唯独其本身,心始终静不下来。 若老道人方才缄口,说不得,在那片山林就得见血。 中年剑客转过头问道:“小师叔,按说陆畋老爷修为高深,怎么看也绝非早殁之相。便是再活一二百年,也并非稀罕事,怎么突然就……” 青衣陆禾听见对方的询问后,轻轻摇头道:“不知。” 上月初,观中长老惊觉天象异变,不惜自损修为,算出大劫应在扶风。几番商讨后,便由老道人领队南下。 而在两日前,陆禾正好收到父亲飞书:祖父疾终,勿归! “师叔祖?” 中年剑客往老道人身边凑去,后者直皱眉头,满脸嫌弃地挥手赶人。 但紧接着,他瞥见泪汪汪的乖徒儿,心里那叫一个难受呦。 老道人捋了捋胡须,“说起来,当年带小陆禾回山前,与那位有过一番深谈。” 众人连忙坐直,竖起耳朵,生怕听漏半个字。 “都是陈籽麻烂谷子的事,最远就要追溯到四百年前,杨陆两族先祖之间的纠葛。” 老人观陆禾神色哀伤,沉思良久,盖棺定论道:“陆畋,应该是一心求死。徒儿,你该替他高兴。” 所有人皆是一愣。包括陆禾。 一心求死? “乖徒儿,关于你们两族的百年恩怨,令尊都不曾对你提及,为师不当讲。但大致有个脉络。我且胡乱说说,不敢说一定就是真相。” “所谓修行,道与术尔。杨老太爷以及他儿子杨筱、孙子杨钧,俱是不世出的高修、术修。可惜的是,君子生于小国。他们为风雨飘摇的大虞奔波一生,来不及锤炼性命。杨筱是累死的,杨钧死于暗杀。至于杨老太爷……不可说。总之,杨氏满门忠烈。你祖父陆畋,当年就曾与我表露心迹,只等护杨培风长大成人,他便心安理得,舍了一身道行,随先辈而去。” 老道人神采奕奕,微微抬手,中年剑客便将水壶递出。他刚伸直了腿,后者已经坐在地上,贴心捶打。 中年剑客问:“杨培风,没听过啊。杨钧遗孤?” “是我二哥。”平和的嗓音响起。 中年剑客疑惑不解,“小师叔兄长,不是陆健么?” “在我母亲之前,我爹他还有一位夫人,生了我二哥。而在那位夫人之前,或许还有一位夫人,生的大姐。”陆禾脸蛋发红,单是说出来,她都替某人臊得慌! 原来如此。 中年剑客恍然大悟。 众人亦纷纷点头。 可是,他们立即又感觉到不对劲,那人怎么就姓杨了? 他人家事,能听,却不当问。中年剑客名义上为小辈,但在回龙观,大多时候也是他教导陆禾修行。 中年剑客能问,这些弟子可就不敢开口。 众人席地而坐,其中一名年轻弟子,求教道:“修行二字,亦可解为行走、经历。扶风贫瘠,常人世居于此便罢。诸如杨陆之流,怎么数百年间,从未想过离开。去北方,去追求更上一层的道?” 紧接着,有人抛出更大的困惑,“我辈修士执念,皆为长生。为这长生,反倒做了短命鬼的人,不知凡几。杨陆各有长生妙法,却偏不爱长生,这又是何故?” 老道人深吸了一口气,沉默许久。 他不知该如何说起。 为天下百姓,芸芸众生? 这个理由,太空洞。 最后,中年剑客掷地有声道:“问得好!本掌门决定,以此为题,回去后每人交八千字感悟。” “啊?” “周潼你又来!” “我也不想啊……” 众弟子叫苦不迭。 四周的嘈杂,这时都被陆禾抛之脑后。 三年未归,家书按时按点送到回龙观,从不有误。 但在信中,似乎对她刻意隐瞒了那个人。 陆禾安静躺下,故乡的泥土味儿令她怔怔出神。 天空浩瀚,在那繁密的枝头,她仿佛又听见那个人的笑音…… “小妹!” “小妹。” “我刚在老陆的园子里看见一个好大的梨!都秋凉了,再不吃就坏了,咱去弄下来。” 少年兴致勃勃地拉她到果园。 秋天的尾巴,早早枯萎的葡萄藤架后,有一棵梨树。梨树顶端,有一颗比拳头还大的梨,散发出诱人光泽。 在她的惴惴不安中,少年越爬越高。摘梨,跳下,整个过程一气呵成。 这是她见过最大的梨,要用两只手才能捧住,晶莹透亮,轻轻一碰便摸掉薄如蝉翼的果皮。 “二哥。” 她唤了一声,“咱们一人一半?” “不行哦。娘说了,梨同离谐音,分梨就是分离。”少年义正辞严,脸上写满认真。 “不要!我们永远不要分开。” 少年又一个健步上树,在金色残阳下,惬意地摇晃双腿。 浓郁的果香将整个秋季填满。 也为他们的童年,猝不及防地写下,最后的篇章。 这日过后。 她接连好几天都没看见对方。再见面时,二哥已经改姓杨。和一个白胡子老爷爷,一个姓…… 长途跋涉,陆禾一个恍惚,天已抹黑。 没人叫醒她。 她睁开眼睛,看见的却是另一处火光。 夜风清冷,四野沉寂, “小师叔醒了。”中年剑客低声道。 众弟子其实困倦的更厉害,倒地就睡。至于说好的运功,他们只想说:运个屁的功!累了困了,还是做梦来的实在。 陆禾其实只睡了不到两个时辰,天黑的极早。她扫视一圈,脑袋仍有些发懵,“师傅哪去了?” “有点小状况,你睡着后山林中走出几队人马,各有负伤。听他们的意思,是为了一件宝贝打得头破血流。师叔祖认出故人,言语不对付,一路打一路走,往扶风南边的沧渊去了。” 中年剑客说着,指向不远处火堆,悄声道:“这是另一拨人,也都交流过了,去扶风城的,赶两处酒。一是陆老爷子的丧宴,还有就是柳家的喜事。” 陆禾娇躯猛地一颤,“柳家?哪个柳家?” 中年剑客吃了一惊道:“这你问我?” 陆禾道:“我二哥与柳氏女有一段旧缘。” “那你放宽心吧。”中年剑客嘿嘿一笑:“新郎官姓乐。不管小师叔二哥姓杨姓陆,都没一个铜板的关系。” “什么叫我放心?”陆禾像做了亏心事被发现似的,美眸狠狠一瞪,转过身去。 过了片刻,她想起来一件事,提醒道:“扶风地潮,他们这样睡,明天怕是谁也起不来。” 中年剑客摆手道:“小师叔感受不到?” 经过对方一说,陆禾终于看清,有一道无形结界,将周围的阴冷寒气隔绝在众弟子外。 尽管那些人火烧得旺盛,但架不住寒气灌顶,一样被冻得直哆嗦。 陆禾瞠目结舌,“掌门师侄,当年将你收入回龙观的,那功德,来世能当皇帝!” 难以想象,如对方这般好斗的人,竟选择修道? 中年剑客羞赧一笑。 与人争,同样其乐无穷。 第17章 妖物 扶风最南,紧临海域名为沧渊的一座孤岛上。 两轮明月似磨盘,天地澄澈如白昼。 火急火燎赶来的老道人,打了一个稽首,“此妖不曾为祸人间,妄自除之,有悖天道。诸位,打道回府吧!” 嗤笑声响起,“打道回府,不行。打完道人回府,或可考虑。” 老道人不厌其烦道:“杨氏的百年谋划,其中因果,理应他们自行消受。” “说到底,道长也对此物一知半解。”有人发出质疑,“对吧?” 老道人沉默不语。 有人笑了笑,豪气干云道:“沧渊水运充沛,或是蛟龙之属得了造化。机缘什么的另说。何不先将它打上来,咱好吃个肚圆,岂不美哉?” 这个时候,呵斥声从一架马车中传来,“无知小辈。此人乃回龙观高功紫阳真人,他能害你不成?” “回龙观略有耳闻,但这紫阳道人就……” “我虞国,几时出了一位真人?” “唉!真人真人,意思是,真的是个人嘛!” “哈哈哈。” 霎时,众人哄堂大笑。 “蹲了小半年,这畜牲只在满月现身,咱再唠几句,该日出了。” 有位中年剑士心痒难耐,说着,他先一步跳上小船,朝四周抱拳道:“张某自幼修行,从没听说,有畏首畏尾者成就一方人物。怕死的,都回去抱孩子。诸位英雄,谁与张某走这一遭。是生是死,俱凭天意!” “星罗宫郑忬,愿往!” “英雄不敢当,在下山野散修赵四,只信手中剑罢了。” “风雪山庄陈词。后面的路,有劳。” 随着一个个如雷贯耳的名字出现,更多的人按耐不住,选择加入其中。 老道人心急如焚。 桐州三千年残余气运皆汇聚于此,被水下妖物吃得干干净净。多吃几个人,不就一张嘴的事? “此人乃被豢养的死士,听命在此蛊惑人心。你们这群蠢东西,活得不耐烦了吗?”马车中那人急忙训斥。 此话一出,大部分人停下脚步。 中年剑士眉头微蹙,转过身,一惊一乍道:“失敬失敬。杨陆本家在此,在下竟未能识得。” 马车中的人尚未开口。 暗处,便有人替其回答道:“陆氏刚死了当家人,哪有空管这档子闲事。杨氏那位,诸位想必都过眼了,成色怎样先不说,他因杀了窦牝被问罪,自顾不暇,更不可能。” “哦?”中年剑士满脸疑惑,“既然不是,那就奇怪了。阁下为何一直阻止我等除妖?既有此好心,不去拯救黎民百姓,反倒在此劝阻义士除妖?” “还是说这位仁兄,其实知道水下妖物来历?” 一语激起千层浪,众人齐刷刷投出视线。 老道人瞠目结舌。 好机锋!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 老道人呼吸一滞,同时听到自己心脏强烈的跳动——“咚!” 只此一瞬,就仿佛直接被剥离出这个世界,所有感知完全丧失。 “刚,刚刚。发生了什么?” “不知……” “你们看!” 有人惊慌失措地指向岸边。 中年剑士右手拄剑,仍笔直地伫立在原地。只是他的脑袋。没了。 一头浑身滴落幽蓝火焰的巨大怪物,出现在海面上,将圆月完全遮挡。天地陷入黑暗。 灼热的气浪,随着它的嘶吼声震荡开来。 “走!” 说着,老道人急忙抬手,停靠在岸的几个小舟凌空飞出,顷刻间结成困阵,金光熠熠,将妖物围住。 就在众人还惊叹紫阳真人的手段时,只见妖物奋力一挣,化身一颗遮天蔽日的火球,朝人群狠狠砸落。 “轰!” 中年剑士的尸首,以及他身边十余人,灰飞烟灭。 小岛岸边被硬生生砸陷一角,海水倒灌。 妖物宣泄愤怒后,转瞬消失在水面。 万籁俱寂。 就好像眼前发生的一切,只是大家做的同一场梦。 黑袍神秘人破口大骂道:“混蛋!混蛋!吴狗,你安排的后手呢?去逮它啊!” “逮?抱歉,前辈。我想,我找不到那么大一根绳子,能捆住一座——小山?” “你们看清没有,那是什么物种?龙,凤凰?麒麟?总该是其中一种吧!” “不是,都不是。” 岛上响起无穷嘈杂,所有人夺路而逃,场面一度十分混乱。 “紫阳。” 马车中再次响起声音。 老道人走了过去,笑道:“子玉,贫道一听就是你的声音,别来无恙。怎么,这些事还需要你亲力亲为?” 本该在回京路上的丞相张恒,脸色一阵阵发白,“先离开这里。” 老道人点头。 他方才看似随意出手,实则已经用上六七成实力。奈何,毫无作用。 妖物已成气候。 此地,不宜久留。 马车被一个人抬着飞离小岛。 张恒终于缓过神,“他们态度坚决,否认刺杀杨培风。扶风城很有意思,疯子太多,正经人少,我睡觉都撰着匕首。” 老道人哦了一声,若有所思道:“听起来,局势很复杂。” 张恒吃下一口热茶,淡淡开口:“百年前,先太子师智远和尚南下扶风,历经风雨。根据现存的堪舆图,他一定会现身在北方的云州大地。” 此事并非秘辛,在近几十年里,扶风城的茶馆酒肆不乏有人谈论。甚至,老道人还常听说有人出海,去追寻智远和尚的步伐。 而且尚有后文。 老道人看法一如当年,直言不讳道:“智远和尚苦求仙缘,五次出海,去寻找传说中的失落之地。看似奋力争取,又何尝不是为自己画下一处心牢。” 紧接着张恒便长叹息道:“但他却用事实证明,他是对的,世人错了!功成归来,他一头闭了十年死关。再后来开坛讲经,就此名动天下。大虞武运,迎来史无前例的大爆发。” 老道人笑眯眯道:“此举,和卢钦所做之事,颇有异曲同工之妙。” 张恒无奈苦笑,他不好评判那位同僚,只好继续往下讲:“先帝龙颜大悦,大造声势,册封其为国师的诏书都草拟完毕。结果呢?只过了一夜,智远和尚便被放逐千里,死在中途。” 老道人眉头一皱,真的假的?多年销声匿迹的智远和尚,竟早已不在人世? 老道人道:“没记错的话,姑丈在世时,任武卫中郎将,隶属老杨公。莫非子玉知晓其中缘由?” 张恒压低了嗓音道:“智远和尚的关门弟子,淫乱后宫。先帝大怒,提笔一挥,老杨公便杀得‘赵’姓人头滚滚!但在陆畋等人极力奔走之下,罪魁祸首竟活了下来。” 老道人惊奇道:“如此?” “当然不!” 张恒一脸严肃。 “小和尚春心萌动,青楼什么美妓没有,偏偏垂涎三四十岁的老皇妃?而事成之后,智远死了,他还能安然无恙。须知,古往今来的朝堂之争。最惊心动魄,莫过于无上君位。” “老杨公,老杨公,他是赢了天下才被尊称为老杨公。称呼本身,并无太多意义。” 老道人品出些余味儿来,“所以绕来绕去,还是绕不开杨氏?” 张恒点头道:“杨钧身死,这一切就算和杨氏脱离关系。我们这次来,用窦牝的死做文章,就是想将杨培风困住。在他惶惶不可终日时,将所有事尽快结束。但正如你适方才所说,局势复杂。有人用心险恶!在一步步地,逼年轻人入局。” “从何说来?”老道人不解。 张恒肃色道:“通往智远和尚当年去到的地方,钦天监推演只有三个办法,一是当年被智远带回的少年,二是水底那头畜牲。至于三……在杨培风手里。据说被其丢到杨氏书楼了。” “被智远带回的少年,身份很多,栖霞寺德高望重的慧空禅师、陛下当年用后弃之的棋子、陆畋的结义兄弟、淫乱后宫的小和尚。总之,陆畋死的当天夜里,他就死了。一切都成了迷。” 几天前深夜,慧空追杀黑袍剑客,被人截在半路。打死了。 灵柩停在栖霞寺偏殿,大约能烧出颗舍利子。至少有几名管事和尚,似乎对此很感兴趣。 “死了?”老道人沉吟,这可不是一个好兆头。 张恒生出一股无力感。 从来扶风起,事情的所有走向,都在往最坏的结果发展。 “慧空死了,这妖畜不听教诲,之后一段日子。有最后通往失落之地办法的杨培风。不得安生。” “至于那头妖畜——必杀!” 第18章 中术 陆畋死后第七日凌晨,震耳欲聋的鞭炮及敲锣打鼓声,响彻扶风城每一处角落。 杨培风起了个大早,却始终没等到发丧队伍。 早先拿到丧帖时,他还将信将疑。结果,陆畋出殡日,真被押后了!而且和自己被邀请到陆府赴宴,几乎就前后脚的行程。 事出反常。 杨培风收回视线,正欲回屋,却忽然瞥见一名老者,搭着板凳在老王的铺子前,将一壶酒喝得津津有味。 “早。” 鬼使神差地,他竟和对方打起招呼。 杨培风深居简出,不善言辞,话刚出口便已后悔。 却见老者晃了晃酒壶,笑眯眯看着他,“你是这间铺子的老板。现在还和以前一样,卖橘子吗?” “生意都不好做,勉强糊口。”杨培风如实回答。 老者点了点头,缓缓开口道:“老朽此生三入扶风。最初,奇见名动天下的女子剑修画地为牢;隔数载,再叹略不世出的老将军壮心不已。如今,似乎又要亲历翩翩少年郎,指点天下?” 老者仰望陈旧的‘木奴丰’三字牌匾,悠悠叹息:“光阴如白驹过隙,忽然而已啊!” 杨培风目瞪口呆,躬身作揖道:“恕晚辈眼拙,不识得高人面目。故人忽至,亡母与老太爷泉下有知,定感欣慰。” 老者直勾勾盯着年轻人,好似摇身一变,成了摆摊算命的神棍,振振有词道:“你慧根深厚却福缘浅薄,以至今日仍未能勘破真命。我与你母亲有旧。随我修行,如何?” 杨培风被问了个措手不及。 他从未有拜师的念头,更何况对方来历不明。 老者道:“怎么,觉得我不够资格?” 杨培风眯起眼睛,好整以暇道:“那么,你有这个资格吗?” 此话一出,老者脸色立即阴沉下去。 就在杨培风做好最坏的打算时,对方又挤出一个笑容:“假如我说,老朽能替你扛下祸事,譬如剑杀窦牝的罪名。又如何?” 杨培风下意识道:“当真?” 此念一起,便一发不可收拾。 顺理成章的,老者答应下来,“磕头拜师吧。” 又一次,杨培风情不自禁道:“拜师……” “对的。”老者点头,吐出蛊惑人心的话语,“为师在,天下再无一人,胆敢害你!” 杨培风视线模糊,整个人变得浑浑噩噩,由着心意,便要屈膝叩拜。紧要关头,他放在衣襟内的三枚铜钱,变得如烙铁般灼烫。 杨培风吃痛,霎时心神大震,并指为剑,狠狠刺出。 “砰!” 他的指尖传来一记闷响。 与此同时,急切的叫喊声响起,“二哥!” 杨培风头痛欲裂,恢复视野的第一眼,看见的却是一张煞白小脸。 老者,已经不见踪影。 “我,我杀人了。我杀了小妹……” 他连退三步,怛然失色。 这时,他又听见陆禾的颤音,“二哥你别吓我,我没事,你究竟怎么了?” “福生无量天尊。”中年剑客收回手掌,打了个稽首,“小师叔,无事。” 陆禾眸子一冷。 半掩着的门后,王青彦立即连声叫冤:“不关我事,不关我事啊!适方才小的正开门,就见杨公子对着空气嘀嘀咕咕,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吓死个人。” “我没事。”杨培风渐渐镇定住,身心俱疲,冷静道:“应是哪路神仙在卖弄神通。他没一巴掌拍死我,不会再来。” 他打量起眼前少女,挤出一丝微笑:“小妹长高了,也长好看了。” “舞文弄墨有本事,夸人就这不咸不淡的。”陆禾撇了撇嘴。 中年剑客在一旁提醒道:“小师叔,他中了邪术,心神失守。最好闭门不出,休息为好。” 杨培风微微一愣,方才接下自己指剑的,便是此人。 陆禾推杨培风回屋,并说道:“二哥快去休息,明天我和陆健来找你,一起去爬栖霞寺?” 杨培风心不在焉道:“好。” 一觉睡醒,已是午后。 他做了好多个梦。 梦见第一次进赌坊的场景,那是老太爷过世的那年春节。 原本,他抱着输光所有的念头,可当坐下小玩几把后,却没经住诱惑,迷恋上赢的感觉。 当然,最后仍输光了。 他一次次揣着大把银票走进赌坊,又一次次输得干净,灰溜溜回家。 过去的二十年人生,他一直输。甚至对于杨氏而言,已经输了更久。 杨培风殚精竭虑,对最后这场豪赌,势在必得。 但他忽然意识到,自己一直以来,忽略了一件至关重要的事。 倘若他赢得盆满钵满,当真能够安然无恙离开赌桌? 藏身暗处的鬼魅,可不是青玉赌坊林长生。 木奴丰老板的剑——不够锋利。 好在,在他彻底离开赌桌、脱掉杨氏这副躯壳前,这个世界,尚不至于太过无趣。 杨培风换上便装,不久后,出现在阔别已久的东篱书院。 往日喧嚣,历历在目。 他刺出一剑。 风止。 再抬脚,被刺穿的一枚枯叶,随他来到校场。 他出剑缓慢,远不及孩童挥动木棍的速度,听着,却有刺耳的“嗡嗡”破空声。 五六年没走过的招式,突然拾起来,明显生疏太多。 杨培风本能出剑,渐入佳境,剑招竟又有新的变化,而且一剑快过一剑,到最后变成道道残影。 当虞国的秋风吹落枯叶,一柄掩藏多年的剑,开始剥落铁锈。 “所谓天赋,无非根骨、悟性。你悟性奇佳,比你爹娘犹有过之。但总体而言,距那些一世称雄之豪杰,仍欠缺些条件。” 这是守阁人对他的评价。 当时,少年杨培风翻了个白眼道:“我不要你教。” 守阁人闻之大笑:“当然,你悟性很高,有慧根嘛!” 对方也听说了,慧空和尚要少年去出家的事。 至于割掉下面当太监之类的,吓唬小孩儿呢。 其实,守阁人已经夸得非常含蓄。 杨培风的悟性,一句“很高”,怕是不足以形容。 杨培风,没有师承。 “二哥,好剑术!” 陆健的声音靠近。 “你不要命了。”杨培风猛地收剑,肃色道:“怎么哪都有你?” 他走了半个时辰来此练剑,当然不是闲的! 书楼承受不住自己剑气,木奴丰狭窄也不成事,去大街上又怕误伤了谁。 不曾想,在这里都被打扰。 还是他最不想碰见的人。 “正所谓,登高望远。”陆健笑吟吟解释道:“大虞工部的手笔很吓人,要将两个海湾凿通,拓宽永定河直入松江,总长两千八百三十里。” 杨培风没好气道:“吃太多了,撑的!” 扶风自古与外界割离,民生凋敝,根本没什么值得贪图。郜京那边做如此大的工程,得不偿失。 最好的办法,给陆氏封公,让其代为治理。事实上一直以来都如此,只不过在此之前,是杨氏。 陆健察觉出一丝不对劲,“你这边,出事了?” 认知中,自己这二哥永远遇事则动。若扶风百十年一成不变,恐怕对方真能赌上一口气,卖一辈子橘子。 无缘无故,断不会来这里练剑。 杨培风皱眉道:“探花郎出息了,能管到当哥哥的头上。再往后,这世上还有谁能降住你?” 陆健如鲠在喉,这下真肯定。指定有哪个不长眼的,惹到了这位杨氏主! 问,他肯定问不出来的。 而且向来如此,也无甚稀奇。 陆健要掌握主动,只得话锋一转,“上山看看?小时候在上面赌钱,我却一直输给你,回去就让老陆一顿胖揍。” 杨培风道:“我作弊了。” “恩?”陆健一愣,就这么理直气壮的承认了? 不对劲啊! 看来今天,出了一些不得了的大事。 “你平时练剑,有没有感觉到,缺失了某个东西?”杨培风很认真地问。 陆健摸着下巴,仔细思索了一会儿,说道:“没。等我回去问问老陆,他肯定知道。” 杨培风心里跟明镜似的,“你偷偷替二哥去问,二哥承你的情。但你却说出来,显然猜到我不乐意,于是你压根儿不会去问。你这人不但烦,还很欠揍。” 陆健挠了挠头,一副被拆穿的尴尬模样。 让他去问老陆? 问个屁啊! 届时,老陆肯定化身慈祥老父亲,并说:“你只比培风小一岁,他有的疑问你没有,谁的问题?” 不过,这其实是陆探花多虑。 杨培风已经被这种心境,困扰五年之久。 陆老爷早有察觉,刻意没有道破。 “我回了。我知道你还是会去问,但别给我说,半个字也别,如果你还认我这二哥的话。”杨培风神情严肃。 陆健一怔,得,又被看穿了。 二哥缺失了什么东西,他不知道,也不感兴趣。但他很想知道,自己与对方,究竟差在哪里。 杏林堂,以及栖霞寺那晚。吴郴与杨培风两次针锋相对,都没勇气出手。至于对方的另一番说辞,那是狗屁。 天不怕地不怕的吴郴,对杨培风却一再忍让,有且仅有一个真相——他,自认不敌! 至于杨培风不想听的原因,也特别简单。 陆畋教出的陆景。 第19章 家宴 传闻四百余年前,浪荡子陆家初祖听信了某个癫子的疯言疯语,毅然踏上千里乞讨路。 他拼着最后一口气,倒在扶风城门口。 过路农夫,替其在路边摘下一颗救命青梨。 彼时围观的人们并不知道,眼前满身泥泞的两人,将携手开创一个何等耀眼的未来…… 陆府梨园,这里没有令人瞠目结舌的华丽装潢。目之所及,尽是皑皑白雪般绽放的梨花,与一条条丧幡勾勒出的无尽凄凉。 “时维九月,天阴气冷,按说不该开花的。” 陆景伸手折下一朵花蕊,放在鼻尖闻了闻。 他少时练剑极其刻苦,从花开到花落再到果熟。在梨园待的时间,比哪里都久。 物极必反,月盈则亏。 尽管杨老太爷无可比拟,但从上几代起,人丁兴旺的陆氏,大体上便横压杨氏一头。 莫名其妙的,传下病根。 陆氏祖孙三代,都是吃林逸仙的汤药过来的。 所以,陆畋才给小孙儿取名,一个“健”字。 在全家人的精心呵护下,陆健不负众望,无病无灾地长大成人。一度让陆景以为,陆氏一脉相承的病根,终于断掉。 “老爷。” 心腹总管朱杲匆匆走来。 陆景低声道:“是谁?” “一无所获,对方手段高明,既然书楼那位放任不管,想是没有大碍。另外,四小姐惹了麻烦,她去要回了杨公子的剑。”朱管家神色满是忧虑。 作为替陆府操劳半生,陪伴陆景成长的老人。他知道,陆老爷,罕见动怒了。 “栖霞寺么。”陆景深吸一口气,终于下定决心,“你去添两把火,暗示慧空和尚,命丧杨培风之手。” “这——”朱管家一惊,如此做,局势对杨公子,大不利。 朱昊费解,怎么会有人,同时担忧并伤害一个人? 陆老爷此举,又为哪般? 陆景斩钉截铁道:“暂且如此。另外加派人手,父亲下葬前,让他老人家最后看一眼,这清清爽爽的世界。” 朱管家躬身道:“是。” 陆府大院。 一袭夜行衣的陆府四小姐陆禾,正手持长剑,悠悠踏着天罡步,边走边说:“他用一千两赃款买剑都不害臊,我拿干净的银子,如何买不得?” 今早离开木奴丰后,她才打听到最近发生的诸多事。 钟念念、慧空和尚横死、杨培风剑杀窦牝、睿亲王与张丞相莅临,以及杨氏祖宅前的厮杀。 接二连三的死人,却只有祖父的离世,那么地无声无息…… 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在一处僻静地找到买剑人。 陆禾气极,凶狠道:“若非瞧他有伤在身,可怜的很,本女侠非得啪啪啪赏他好几个耳光不可!” 陆健蹲在石桌上,悄声提醒道:“那个,其实吧。他受伤,是为了救我,不小心挨了慧空一掌。” 陆禾美眸圆瞪:“那就更该死了!” 陆健老脸一黑,顿时哑口无言。 从小到大,陆禾都是二哥的跟屁虫,有这反应也不奇怪。 他准备吓一吓对方,唏嘘道:“你就闹吧。剑客没剑,并非儿戏,那人身受重伤,若被仇家找上门一命呜呼了。我脸皮厚无所谓。但这把‘韬光’,足以让你的二哥抱憾终身。” 陆禾不假辞色道:“陆健你会不会说话,什么叫‘你的二哥’?” “你管我,反正都是老陆生的。你就念吧,再怎么念他也没可能与你……恩?说起来,他这几年除了是青玉赌坊的常客,也经常出入暖香阁。小妹,练剑没出路的,你去学学吹拉弹唱,没准——嗷!” 陆健说着,眼前忽然天旋地转起来,直接飞出丈余,摔了个七荤八素。 正是不知何时走来的陆老爷,听到好儿子的混账话后,腰不酸了,气也畅了,三步并两步,直接一个凌空飞踹! 陆健刚要爬起,又被踹翻在地。 陆老爷伸手一召,被怠慢多年的“陆氏家法”——孝子贤孙棍,立即飞来。 “唰!唰!唰!” 都没有半个字的废话,棍子被陆老爷挥出一道道残影,招式大开大合,使得正是家传武学。 陆探花登时皮开肉绽,急忙抱头求饶:“错了错了!爹,我亲爹!别打了,痛啊,祖父他老人家还看着呢……” 陆禾被吓得不敢动弹,原本在眼眶中打转的泪花,霎时不见踪影。 “爹。”她声若蚊呐。 陆景猛然抬头,视线冰冷。 天老爷和官老爷谁大,陆禾没想过,因为肯定是陆老爷最大! “娘唉!救命,你男人疯啦。” 陆禾拔腿便跑。 半个时辰后。 最后一碟菜摆上餐桌。 一家四口,“其乐融融”。 “沅沅和张大人忙着救济难民,抽不开身,你别怨她,更别去烦她。”陆景轻轻叩桌。 被揍的鼻青脸肿的陆健,这才敢挨着母亲入座,埋头吃饭。 “知道啦。”陆禾吐了吐舌头。 “老大人刚刚过世,你便迫不及待地将办公点搬到家里。人虽当面恭敬,背地里不知怎么编排你。说你将官位看得比亲爹都重。” 乐夫人怨气冲天,也不管陆景做何脸色,只管说自己的话。 陆景放下碗筷,正色道:“你这是替你堂兄鸣不平?那大可不必,他与柳家的亲事,还是你从中牵线搭桥。忘了?” 陆畋离世,赶来吊丧的达官显贵络绎不绝,陆府上下忙的焦头烂额。而扶风官员的俸禄几乎都出自陆氏。那么陆景居家办公,也就显得合乎情理。 天高皇帝远,扶风最先由杨氏,现在为陆景一言堂。 至于暂领副城主一职的乐繇,忙于长子婚事,恰好与风头正盛的陆老爷完美避开。 乐夫人不依不饶,“钟念念可抱着孩子来的!怎么,你想让天下人指着健儿的鼻子唾骂。骂他有个风流成性、争权夺利的爹,你便开心了?” “乐柠,这话我不想重复第二次,那是王家的孩子。”陆景不耐烦地皱眉。 不出意外,那孩子已经在去兰溪城的路上。 钟念念夫家,属于被牵连了。自古以来,卷入储君之争的,大多没有好下场。 早些年,钟念念的确与他有一段旧缘。 非他不救,实不能也……好在那天杨培风及时救场。 见陆景神游方外,乐夫人转过身揉捏女儿的小脸蛋,喜欢的不得了:“乖女儿,这次回来后,还去吗?” 陆禾脑袋如小鸡啄米,唉声叹息道:“等祖父的事结束就走。” 乐夫人食不知味,忧心忡忡道:“你也不小了,莫非在回龙观当一辈子道士?女儿家打打杀杀不成体统,干脆交还名牒,在家学学女工,尽快嫁人。娘和爹,也算完成任务。” 陆禾夹菜的手顿在半空,没听错吧? “你不催大姐和哥哥?” 陆健终于开口,闷声道:“臭丫头,别扯我。” 陆景再一次敲桌,“食不言。” 乐夫人美眸一瞪:“女儿两年多才回来一次,你是只念官位不顾亲情,还不许我操心几句?” “随你!”陆景真后悔自己多嘴一句,白瞎。 陆健双手一摊,幽幽道:“他们姓乐的,都这样。” 啧,这句话,还真说在陆景心坎上了。 乐夫人话锋一转:“娘听说当年被小培风打死的窦牝,九品小宗师?女儿,你有信心做到吗?” 此话一出,陆景再难忍受,“乐柠,我也没法说你了。你心里打什么主意,三岁小孩都懂。你不要脸,也不想让陆氏要脸,你就闹吧。” “饱了。” 陆景放下碗筷,头也不回地走了。 “娘。”陆禾一个头两个大。 乐夫人全不在意夫君的话,仔细叮嘱陆禾:“杨氏书楼收录不少孤本秘籍,你们明天去和培风好好说,总不至于让为娘亲自去求他吧?” 说罢,她也起身离开。 “我说了吧。他们乐家,不讲道理的!”陆健无奈苦笑。 陆禾眼珠子滴溜转,“明天你去说。否则,你知道的。” “什么?”陆健疑惑道,他这一生行得正坐得直,没记得做过亏心事啊? 陆禾往后靠了靠,面露嫌弃,“你在暖香阁留宿的事,我都知道了。” 陆健当即拍桌,“凭空捏造,你这是诬陷!以我的绝代姿容,还需要去那种地方?” 他从不涉足烟花之地,包括在郜京。更何况,就算他真去过,陆禾也无从得知。 谁知陆禾耍起了无赖,“我说你有你就有。不服,那你等着挨揍吧。” 陆健瞠目结舌,暗叹一句母女连心,啧声道:“没看出来啊陆禾,你也不讲道理的。” 杨氏阁楼。 其实他早就想去。 二十年前,杨钧之死的真相。 陆健缓缓起身。 “去哪儿?”陆禾喊他。 “陪阿翁说说话,若不是他,没准儿真被老陆打死了今天。” “我也去。” 按照扶风传统,陆畋的下葬日期,其实被推迟了两天。 老人弥留之际亲自决定的。 说小丫头回来找不着自己,要哭鼻子的。 然而事实上,她早早就哭过。 第20章 最后的松花酿 “我好像变态啊,一直在暗地里偷偷观察他。” “确实……” “嘿嘿嘿!” “更像了。” 凌晨。木奴丰窗户下,两人探头探脑。 男子脸上挂着痴痴笑容,“好喜欢这种感觉,暗地里一直窥探别人。” 少女悄声道:“他怎么不动啊?都听不见呼吸。是不是死了?” 男子夹着嗓子道:“没事,我去捉几条蜈蚣蚯蚓扔他脑门上,给咱表演个一蹦三尺。” 两人身后,杨培风无奈叹息,暗骂,“两个呆瓜!” 无疑了,货真价实的亲兄妹。 他望着全神贯注的二人,苦笑道:“吃不吃鸭蛋?” “啊——”少女身子一颤,被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激灵。 “嘘!” 杨培风立即做出噤声的手势,“别吵到邻居睡觉。” 陆健望向屋内,揉揉眼睛,又细细打量杨培风,“没多冷的天啊,二哥盖那么厚的被子?” 陆禾连连点头。 “走。”杨培风抿唇,“煮鸭蛋汤。” 木奴丰没灶,记忆中,母亲与杨老太爷,除了偶尔吃一些水果糕点外,几乎辟谷。 他特别喜爱这个碳炉,将几个鸭蛋敲碎打散,与仅剩的小半坛米酒,边搅拌边倒进锅,起火开煮。动作十分娴熟。 “嘎嘎嘎!”陆禾把玩蛋壳,眯着眼睛问,“二哥何时养的小鸭子?” “不啊。”杨培风关紧门窗,压低嗓音,理所当然道:“我哪会养,老马的鸭子。小声点,别让人听见了。一会儿悄悄吃了,记住别把我供出去啊。” 兄妹俩皆是一愣,这……不好吧。 香喷喷的米酒鸭蛋汤很快出锅。 “咳!这,二哥,你这是米酒?”陆禾刚喝下一小口,顿时被呛红小脸。并非烫,而是辣。 杨培风一脸认真道:“有米的酒,不就是米酒?可能之前喝着没味儿,兑了两斤烧酒进去也说不定。人上年龄了,好多事前脚做后脚忘。” “有的喝就行,要知道前几次我来,某人连门都不给我开的。”陆健抱怨。 陆禾放下碗,两手托腮,有气无力道:“二哥都有白头发了。” 杨培风偏了偏脑袋:“不多吧?” 陆健点头道:“后脑勺好大一片。” 杨培风从一旁拿过铜镜,惬意地眯起眸子,“按说我这副懒散性子,不该如此。不过白发黑发都一样,模样尚可。将来能讨漂亮媳妇。” “心口不一啊,二哥。”陆健嘀嘀咕咕。 他窥探杨培风并非一天两天,深知对方秉性,多愁善感不说,还得加一条口是心非的毛病。 可每逢关键时候,他这二哥,却也真的,比谁都有种! 提一柄破烂剑,谁都不怕;甚至那天在杏林堂,对方就空手下场。 陆禾将包住长剑的布条小心解开,鬼使神差道:“二哥,带我们去书楼逛逛呗。” 话刚说到一半,她肠子都悔青了。 说好的陆健开口啊! 陆禾你疯了吧。给剑就给剑,去书楼就去书楼,干嘛要这两件事联系在一起?邀功吗? 莫名其妙的,她就觉得,昨晚应该早睡。 杨培风却神色如常,从看见对方起,他就觉察到“韬光”的存在,甚至感受的到对方紧张。 他不喜欢这种相处。 但人这一辈子,各有各自的活法,不能因为他不喜欢,别人就要如何如何。 “这把剑怎么在你手里?”杨培风假意吃惊。 陆禾坦白道:“向那人买回来的。” 真让陆健这乌鸦嘴说中了,二哥并不开心。 此时陆健挤眉弄眼,无外乎说,看吧,他比任何人都了解杨培风。对方卖剑,尽管买剑人那边出了岔子,但由你取回剑,面子里子都没了。 桀桀桀,快骂她!这妮子反了天了还。 可紧接着,杨培风便慨然应允:“行。说起来,我也很久没去打扫书楼。前辈行动不便,正巧拉你们做做苦力。” 将一锅鸭蛋汤吃干净后,三人出门闲逛。 扶风十年如一日的光景,幼时爬过的树杈,藏过的草丛,甚至在溜光水滑的台阶上,仍能听见孩童天真无邪的欢笑声。 只是,人却换了一茬又一茬。 不知不觉,他们来到老槐树。 入眼一道熟悉身影。 哪个正经人,每天穿着黑袍招摇过市? “你们在这里等我。” 杨培风叮嘱一句后,独自来到那人身前,将“韬光”递出,“舍妹给你添麻烦了。” “无妨。”黑袍剑客头也不抬,专心吃着面条。 杨培风默默候着。 黑袍剑客点出十枚铜板,“这家铺子老板连夜走了,桌上给你留了字条。我没看。这是我自己煮的面。” 杨培风猛地一怔,健步进屋,就怕发生不好的事。 门没锁。 酒垆的房契地契,与一封书信,被钥匙串压在柜台上。 “杨公子亲启:事发突然,原谅老朽的不辞而别,两个孩子一切安好。珍重勿念。” 杨培风轻轻叹了口气,最后一份牵挂,总算落地。 “接了钟念念的孩子,只能是陆老爷手笔。” 地上隐约能辨出车辙印。 从今以后,这间日进斗金的酒垆,终于是他的了! 但也意味着,年轻人此生,再喝不上老人酿的松花。 心里说不出的滋味儿。 “陆健,陆禾。” 杨培风伸手指了指,向买剑人介绍两人。 他蹲在板凳上,双指并拢,凌空比划了几下,在对方一阵惊愕眼神中,信心十足道:“如何?” 黑袍剑客顿了顿,无比骇然:“破了!” “你说我没剑心,于我而言,过耳不过心,因为傲慢。认知中,至少在原先的扶风城,能胜我之人,屈指可数。” “可就在昨天,我经历了人生以来最大的挫败。” 杨培风坚信,昨天那位老人若心怀杀意,自己难逃一死。 他继续往下讲道:“你向我买剑,一千两,很惊人的价格。所以我大胆猜测,你需要在极短的时间内提升实力。杀人,决斗?我不在乎,与我无关。” 黑袍剑客终于抬起头,“你想说什么?” 杨培风郑重道:“做个交易。” “讲。”黑袍剑客道。 杨培风道:“我能看懂你的剑术,至少证明某种意义上,咱们处在同一水准。但事实是,杨某完全不是你的对手。相较于你,我缺失了一种东西。对吧?” 黑袍剑客丝毫不给面子,干脆利落道:“剑客称之为剑心,宛如天堑的一个大境界。你的确打不过我。” 得到意料中的答案,杨培风吃了颗定心丸,他接着讲道:“我带你去杨氏书楼,里面孤本剑术说不上高明,但肯定外界少有。” 黑袍剑客看怪胎似地盯住他,迟疑不定道:“你没有师承?” “你要收我为徒?”杨培风反问。 “当我没说。”黑袍剑客嘴角微抽,起身道:“事不宜迟!” 有关杨氏书楼的传闻太多,他很感兴趣。 在广泛的说法中,杨氏第六代先祖,遍寻九州仙缘,七十二岁举城飞升,独留一楼。数百年间,杨氏后人孜孜不倦地为其添砖加瓦,方有如今规模。 四人穿过廊桥,来到书楼下的空地。 “前三层书籍,记载九州风貌、各国秘闻,上达天子,下至庶民。当然,也就是我等市井百姓津津乐道的‘野史’,真中含假,假中藏真。信与不信,全凭个人。” “道法自然。第四层书籍收录各门派术法,不乏外界早已失传的存在。同样,有正邪、高低之分;第五层则较为重要,谓之道。更杂乱无章的经文。我白的每一根头发,都有它们的关系在。” “失传自有失传的道理。回龙观也好,陆老爷也罢,先辈划下的路,都是无可挑剔的大道。所以这些书,我不建议你们看。” 杨培风没有师承,守阁人偶尔开口也很隐晦,需要他猜。杨老太爷亦是如此。 他现下的修行,都是在一堆糟粕里,可怜兮兮地寻找有用的宝贵着。 “第六层不乏神兵利器,你们就不用想了,杨老太爷都带不出,我看一眼都是奢侈。” 杨培风最后的一席话,令黑袍剑客心中微动。 后者好奇道:“兵器不拿来杀人,反而束之高阁?” “你这疯子,能别动不动就杀人好吗?” 杨培风开始担忧,这人该不会见到一把好剑抢了就跑吧,他好言相劝道:“你别乱来啊,慧空都能打得你吐血,守阁前辈就住在第六层左边第一个房间,除非你有极高明的手段悄无声息摸上去,并趁他熟睡之时敲晕他,否则他打个喷嚏,我就得给你收尸。” 说着,他直接叩门。 很快,书楼内响起一道苍老嗓音,“这里合共就这点秘密,你还真就什么都往外讲。” 杨培风眯起眼睛,好整以暇道:“这不正是您一直期望的吗?怎么,杨老太爷、杨钧下不了的决心。我做了,您又开始抵触?” 守阁人道:“某个人,不由心啊!” 第21章 造化为工 “好多年没这么热闹,要说世上最冷酷无情,非你杨培风莫属。人是来了,心意却没到。” 门栓响动,一头乱糟糟的银色长发映入眼帘。守阁人穿着白袍、光脚,干净整洁。日光嵌入脸颊上爬满的沟壑,更显出一种毫无血色的苍白。 行将就木,说的就是此类人。 陆禾半惊半疑道:“就这么开……” 陆健下跪行礼:“陆氏后生,拜见前辈。” 陆禾有样学样,“扑通”一声跪下,磕头道:“晚辈陆禾,给前辈请安。” 按照族谱,杨老太爷乃杨培风曾祖,而对方比老太爷至少高出一辈。即便大虞不兴叩拜,老人倒也受得。 守阁人喃喃道:“天冷,先进来吧。” 接着,他转头望向陆禾,“小丫头,方才嘟囔什么?” 陆禾脸色微红,糯声糯气道:“前辈之名流传已久。原想您这般活神仙,这门就该自己打开,咱们呢,翘首以盼却看不见人影。如此,才算深藏不露啊!” 守阁人忍俊不禁:“你这丫头,口齿倒是伶俐。” 陆禾吐了吐舌头。 黑袍剑客亦躬身抱拳:“见过前辈。” “阴在阳之内,失传多年的古法。了不得!师承固然厉害,可小小年龄能有如此道行,难能可贵。” 守阁人连声赞叹。 事实上自对方初入扶风城,他就多有留意。 与杨培风不一样的,另一种极端。 黑袍剑客宠辱不惊道:“前辈过誉了。” 众人走进书楼,立即感受到一阵干爽暖意,按说此处位于小湖中央,潮湿阴冷才在情理之中。 杨培风见怪不怪。 书楼的神秘,只是对外人而言。 “陆景来过几次,但他可没你能折腾。好几年,这里的陈设都没再变过,死气沉沉。” 守阁人落寞的嗓音回荡在空旷的书楼一层。 他知道一定有那么一天,年轻人会再次登楼。 陆健讨好似地看向黑袍剑客,“你有福了,此地非常人能进。小时候我们再怎么眼馋都没用,二哥也说不上话。” 现如今,扶风杨氏就只剩一人,自然杨培风一言堂。 黑袍剑客懒得搭理他,暗骂废材。 杨培风环抱双臂,悠然自得道:“不违祖训吧?” “当然不。”守阁人脱口而出,“若将杨氏比作世俗王朝,你能将之振兴,死后的庙号,便是中祖。” 振兴杨氏? 杨培风微微一愣。 其实这四个字,杨老太爷一次都没提起过。真的,他记得清清楚楚。 反倒是恩师卢钦、郑铁匠、沈掌柜,以及陆老爷等人,不止一次在他耳边唠叨。 守阁人这句,亦是第一次开口。 而且算不得鞭策。 可能在老太爷眼里,杨氏从未落魄。 杨培风正色道:“我来印证一些东西。” 守阁人眼光老练,自然看得出来,而且其余三人的目的,大概也猜得到。 “正如当年我对小培风的叮嘱,现在复述一次。书读进去很容易,但走得出来,才算本事。” “这些本就是前人留给后人的遗产。在杨老太爷之前的岁月,书楼一直对外开放,百无禁忌。可随着时间推移,其弊端逐渐显露,尾大不掉。侠以武犯禁,大虞境内各种烧杀劫掠层出不穷,甚至到最后演变为狼烟四起。” “于是老夫费尽心机,将‘术’的书本深藏,拿一些修‘道’的真经,现于世人。但到后来,又酿成另一桩祸事。许许多多的人,陷入无穷虚妄。” “我心如死灰,在书楼几乎就要散功。杨老太爷的出现,让我有了活下去的希望。他子孙三代殚精竭虑,都在替老夫赎罪。” 守阁人谈及诸多往事,他是真怕了。 而且前车之鉴,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杨培风。 在他眼里,杨培风其实算得上“道术”皆有所成,但一样没能逃脱前人窠臼。 几人听闻后,若有所思。 杨培风等老人讲得差不多,方才用下巴点了点陆禾:“你瞧瞧她什么路子。” 守阁人思忖片刻后,喃喃细语道:“稳扎稳打,路子走得比你正。这就是有师承的好处,循着前人的背影,至少心安。若将门内本领修得精深,天大地大,哪里都去得。俗话说,贪多嚼不烂。” 闻言,陆禾小脸微微发红,臊得慌。 前辈是在点她,连本门的东西都没吃透,却在朝三暮四。 谁料紧接着,守阁人又道:“可话又说回来,技多不压身嘛。等等,我琢磨琢磨有什么好玩的。” 杨培风点头。 他们跟着老人一直走到第三层。 守阁人推开一扇门,厚厚的灰尘扑面而来,他捂住口鼻,看也不看一眼,熟练地从书架中取出一本书,递了过去。 “晚辈愧领。”陆禾恭敬弯腰。 这时,杨培风却抢先将书拿在手中,立即翻阅起来,然后直接丢弃一旁,道:“拳谱不行,换一本。” 守阁人猛地一拍额头:“怪我怪我,老糊涂了。如此精致的小姑娘,与人拼拳对掌,像什么话。” “你怎么比陆探花还烦。”杨培风没好气道。 话也忒多了。 陆健耸了耸肩,表示无辜。 “我来这里干正事,你没事玩泥巴去。跟我上七楼。” 杨培风被灰尘呛得难受,一刻也不愿多待。 临出门时,他不耐烦道:“将《剑经》、《气经》捡给她。” “《剑经》被姓吴的拿走了,就剩当年的残本。”守阁人认真提醒。 “我那本你怎么好意思开口的?你枕头下的宝贝,让他们各自抄录一份。我还是那个意思,书楼残卷残篇太多,若非几十年如一日蹲在这里,很难淘出好东西。你倒是一辈子不出门,但扪心自问,平时看书吗?” 杨培风已经将书楼摸透,甚至能一口说出真正的好东西在哪。 守阁人被问到痛处,哈哈笑道:“那当然是不看的。” 他每天就吃吃喝喝睡大觉,偶尔打开窗户吹吹风。至于哪来的吃喝?当然是人陆老爷送的,一日两餐,好酒好肉,还不曾断过一次! 无欲则刚。 接着,守阁人道:“也行,反正你带来的,不是外人。” “前辈,得罪了。”陆健拱手作揖。 守阁人无所谓摆手道:“无妨。他向来这样。” 陆氏兄妹随守阁人去取剑经秘籍,杨培风则领着黑袍剑客登上顶楼。 “回头也给你抄录一份。”杨培风怕对方误会,先将事讲明白,然后指着四周的墙壁,“看看这些。” 黑袍剑客点头:“行!” 书楼第七层没有被隔成几个小房间,显得十分空旷。而且这里的一切结构,地板、墙壁、窗户,材质均为石头。黑压压的,密不透风。 杨培风踮起脚,勉强将两扇石窗推开,一瞬间的光亮晃得他眼睛发疼。 “中间那个小圆台,传闻杨氏六祖就坐在上面飞升。你要不试试?没准福至心灵,也当了神仙。” 走进这个密闭房间后,杨培风却出奇的放松,说着不好笑的破烂话。 几百年前的传闻,真真假假,谁又知道。而且就算真的六祖重生,也没可能让一个凡人立地成真。 谁知,黑袍剑客竟真的走了过去,缓缓盘坐,五心朝天,闭目沉思起来。 这一幕,给杨培风看傻了…… 过了片刻,黑袍剑客睁开冰冷的眸子,神采奕奕道:“我似乎……摸到一丝成仙的门路。” 杨培风陡然一惊:“真的假的?你吹牛的吧!” “是你先吹牛的。”黑袍剑客白了他一眼。 杨培风老脸一黑,这要是陆禾,不好几个脑瓜崩给她弹哭,都算他当哥哥的没脾气! “我看明白了,石壁上的剑痕,你刻的。” 黑袍剑客当然没有真的打坐,他与杨培风仅有数面之缘。 一般而言,只有身边另一人是道侣、师徒,以及血亲,才能打坐入定。哪怕同门,也必须慎之又慎。 方才,他只是在脑海里冥想这些剑痕。 杨培风咧嘴笑道:“不是刻,而是剑气。十岁。” 黑袍剑客瞳孔微微一缩,啧了一声道:“怎么说呢,破坏名胜古迹,得下大牢!” “你别闹,我很认真的。”杨培风凑了过去,迫切地想听听对方评价。 “若你所言不虚,死后百年,杨培风这个名字成为历史。这些石壁,价值不菲。” 黑袍剑客很认真地,给出自己的看法。 “十岁,气力还不长,但剑气却入石两寸有余。你当时出奇地愤怒,几乎耗光丹田?” “对!所以,怎么说?”杨培风追问道。 “我已经说了。”黑袍剑客道。 若干年之后,仅凭这些,杨培风这三个字,就足够令人憧憬。 如果剑术不行,甚至只是能看,都不至于得到如此高的评价。 “多少人终其一生都只能拾人牙慧,而一个十岁少年,就能有此剑术。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 “天地生你杨培风,厚此薄彼了。” “嘿嘿。还好,还好。” 杨培风非常得意。真的。这是他人生中唯有的可取之处。 第22章 与天地一心 “剑气外放入石两寸,套俗世的说法,已是五品剑士。十岁有此造诣,若出身大姓,可一世称雄。” 黑袍剑客游历天下已有数载,总体而言,走的越远,他所去到的地方就愈发贫瘠。 人,也更少。 偶尔会被一两个好苗子惊艳到,但环境的不适合,往往就注定他们,只能在青年岁月大展拳脚。 没有足够的养分,嫩芽长不成参天大树。 他兴致索然,原本已经做好返程的打算。 好在前辈没骗他,扶风这个地方,极有意思。 “你与陆氏,关系很复杂。你姓杨,但陆氏兄妹却都唤你二哥?”黑袍剑客十分好奇,尽管他知道,随意打探别人私事,这并不好。 “陆畋生陆老爷,陆老爷生我。只是我娘怀上我时,就已经与陆老爷和离。她在木奴丰卖橘子,平日不禁止我去陆府玩。陆健陆禾小我一岁,陆老爷第二位夫人生的,姓乐。后来我娘临终前,‘擅自做主’,将木奴丰连我一块儿打包,送给杨老太爷。替杨氏延续香火。” 杨培风尽可能将话说得简短明白。 “你还有个姐姐?”黑袍剑客记得有这个人。 杨培风唏嘘不已,说:“陆老爷你应该见过,四十好几,好似从画儿里走出的仙人一样。钟念念有孩子的人了,死后一缕残魂仍对他念念不忘。所以,在我娘之前,陆老爷还与谁有缘,我没好意思问,但也合情合理。” 黑袍剑客喃喃点头,总算搞明白其中内幕,他困扰许久了都。他轻声道:“让你重提伤心事,抱歉。” “无妨。”杨培风无所谓道:“陆老爷做了不要脸的事,还不让人说了?” 这些年,杨培风一直怀疑,母亲至死不让他回归陆氏,大抵就与陆老爷风流成性,脱不了关系。 黑袍剑客没再说话。 可杨培风,憋了一肚子的委屈,恨不得一股脑全倒出来。 杨培风故作轻松地讲起往事:“当年,原本我一日两餐都在陆府吃。后来有一天,陆畋吃着吃着突然装糊涂,呵斥小健说:‘我们一家人吃饭,你怎么每天都喊朋友来?’。直接给探花郎说懵了。” 黑袍剑客追问道:“他在影射你。然后呢?” 杨培风叹了口气道:“我不争气啊,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只能闷着头,边抹眼泪边吃饭。不然还能如何?摔筷子丢碗就跑。人要说你不尊老,不孝!那年我十岁,记得清楚。” “之后,陆老爷替我仗义执言,我谢谢他。我还去陆府,不然就得饿肚子。还能怎样?而陆畋就习惯翻菜,朝饭菜咳嗽。我后来才知道,他只在我在桌的时候,才会这样。” “再过几天,陆畋大寿。大姐就不让我出面。在她的院子里,让怜儿姑娘单独做我喜欢的。你能懂吗?她那年十二岁,站起来比灶都高不了多少。但你知道的,有的人天生就……坏。那天我给小健削了一把木剑,很开心,吃得很香。陆畋撇下宾客,悄悄拿着筷子来,坐在我旁边,一个字也不说,挑挑拣拣地吃。” “好在他还要点脸,没明着往菜盆里吐口水。” “也正是那天,我就再没去过陆府。” “陆畋见怜儿姑娘所作所为,就扯着嗓子喊,陆老爷买回来一个贼啊!给外人开小灶啊,之类的。又过了一会儿,陆畋后娶的女人来了。对方也出身乐氏。” “那人上来,二话不说,扑通一声先给我跪下,说:‘你都有了杨氏家业,就给弟弟妹妹一条活路吧。’我哪里能忍,就和她争辩起来。陆畋见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便开始另一套息事宁人的说辞,直接跪跗在地,一个劲儿朝我磕头,说:‘求求你,别再闹了,陆氏给你,全都给你。’” “他们还要将怜儿姑娘打死,怜儿姑娘没事,陆畋的小媳妇,倒真见了血,差点被大姐割掉舌头。” “总之,那天人山人海,非常热闹。最后大姐护我离开陆府。我心中难受,老太爷听说了,也不安慰,反而还笑话我,给我灌酒。我第一次喝醉,来了书楼。这些剑痕,就是在那天留下的。” 杨培风呼出一口气,说得口干舌燥。 好多年,这些事一直深埋心底,此时情不自禁就吐露出来。 他一直有留意黑袍剑客,好在对方似乎饶有兴致,并未不耐烦。 杨培风声音微微颤抖:“有时候我就觉得,自己挺没出息。” “怎么?”黑袍剑客不解。 杨培风无地自容道:“为了几口吃的,掉眼泪,还不够丢人?” 杨氏祖宅有的是人,杨老太爷还真能饿死他? 只是对少年杨培风而言,亲疏有别。他从心底,仍不自觉亲近陆氏。 黑袍剑客一本正经地摇头,说道:“不是这个理。你不恨陆畋,尽管他现在死了,你也不会开心,当然,更不会难受。你大姐对你好,你记着;你弟弟妹妹当年比你还小,你也不怨。那个真正让你听了名字就皱眉的人,是陆景!” 杨培风低声道:“他姓陆,我姓杨,两家人了。” 那天在城主府,陆老爷开始推脱了一下,竟让他产生错觉,血浓于水也许不是人们痴心妄想。 只是最后,事实证明,仍是他一厢情愿。 听清楚来龙去脉后,黑袍剑客话锋一转:“极端愤怒之下跻身五品,难得。但你能从那种心境里及时抽身,更加不易。很多人从七情六欲中获得力量,无法自拔。那一次,若你一个不慎,就会误入歧途。走火入魔,是你在劫难逃。” “我等修行之人,首重心性。根骨、悟性,反而次之。我不得不怀疑,陆畋是觉察到你当时气机充足,隐要突破,才在关键时刻突然发难,扰你道心。” 否则,之前几年,怎么一直没有动作? 杨培风一惊,后背一阵阵发寒。这一点,他却是从未深思过。 他六岁改姓,但发生那件事时,是在十岁。 从心底,杨培风很容易接受对方的说法。 杨培风道:“我在书楼练了几年,出阁时,守阁前辈就说我已经有小宗师气象。” “有气象,就是还不够,八品武夫。后来呢?”黑袍剑客眼神复杂,不得不佩服对方,进步神速。 “后来,将满十六岁那年,窦牝追杀一对中年夫妇,杨钧早年的下属,为了一件特别重要的东西。杨老太爷年事已高,无法与人动手。我喝酒回来,才撞见此事。当时并不知道他们与杨钧的渊源,只觉对方要打死一个小孩,就忍不住想耍耍威风。不然,我的剑不白练了?” “那是我第一次杀人,身受重伤,在那之后,我伤好的很快,甚至还照常参加一个月后的州试。但安葬好老太爷后,突然病倒,早年练功留下的隐患一股脑冲上来,真真切切体会病来如山倒。” “我按时吃药,逸仙爷爷医术高超,调理我的病症时,却罕见的不管用。最开始仅天黑发病,然后演变成过了午时便发病。心悸,坐立难安,惶惶不可终日。后来经过陆老爷提醒,我的病才渐渐有起色。” “只是,有种特别玄妙的感受萦绕我,感觉世上万般道理,一眼通透。” 黑袍剑客沉声道:“与天地一心,那是你将要突破的征兆!” 杨培风将头发抓得乱糟糟的,皱着眉头:“我搞不清楚,发了疯的从三教经文中寻求答案。明明这个道理很有道理,但放在另一个道理中,却又好像没了道理。” 黑袍剑客沉了一口气,正色道:“杨培风,你可知,我辈修行中人,只要选下一条道,那么对别家的经书,几乎避如蛇蝎。就算去看,也不会深思。就算深思,也不会信。最后一点,就算信了,也有师长解惑。从旁循循善诱。” 说到底,杨培风就吃了没有师承的亏。 无数先贤几千上万年的智慧成果,他一个十几岁的懵懂少年,妄谈读透? 那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 就像凡人不可能举起自己,这样的绝无可能。 杨培风垂头丧气,无奈道:“我三丹愈发凝炼,真气日渐精纯。如果再遇见窦牝,他在我手下走不过十招。但我失去那种玄妙体验后,就再也捕捉不到……” “你不问书楼这位前辈?”黑袍剑客特别诧异。 杨培风语调平淡:“他不管这些。” “真牛!”黑袍剑客瞠目结舌,杨氏的人似乎都沾一点毛病在,这等天大的事都不管?他干脆利落道:“那我就直说了。杨培风,那次破境,你已功败垂成!” “古往今来,折在这里的修士十有八九。但你杨培风又不一样,你只缺一个引路人。或者说,你缺一条道,一条能够让你义无反顾走下去的道。哪怕为之付出生命。” 黑袍剑客面露悲哀,从心底替杨培风惋惜。 九品往上,才算踏上长生仙路。 天予不取,反受其咎! 天地给了你杨培风一次机会,你不争取,那么第二次,没准就要过十年、二十年,甚至一辈子。 杨培风眼睛里闪着别样光芒,“那个境界,叫什么?” “天心!” 与天地一心。 “十境天心,难如登天。陆景老爷至少在此境上。其中,栖霞寺秃驴死了,你祖父,呸!陆畋也死了。除此之外,在扶风城,明面上的,就只有我一个人。当然,书楼的前辈深不可测,这不需多说。” “你的年龄?”杨培风又问。 “可以不说?”黑袍剑客扯了扯嘴角。 “那便不说。” “年末二十一。” “与我同岁。真好。” 第23章 生死斗 “老实讲,你看我这辈子,还有机会吗?” 杨培风心乱如麻,他这几天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危机,本想更上一层楼渡过难关。 没想到,对方的话犹如当头棒喝! “杨培风,如果咱们早遇见几年,你拜我为师,虽然年龄上不合适,但就如今情况,一定会好很多。陆老爷修为奇高,只消一句话的事,便能替你节省十年光阴。可惜。” “你是说,五年之后,我就能跻身天心?” “那你还是当我没说……你别哭啊。” “谁哭了!虽然是很难过,但男儿有泪不轻弹。为了几口吃的我可以哭,为了一两个境界,罢了。”杨培风争辩的同时,自嘲不已。 五年甚至更久,如果那时,他还活着的话。 杨培风不怕死,但没活够。 这世界的所有事,可能都不如睡个好觉来的舒心,梦醒了,还能接着喝二两小酒最好。 总不能这些都不奢望,然后就要学母亲,学老太爷,去那与世隔绝的棺材中,被层层黄土夯实。 “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杨培风,别辜负老太爷对你的期望。跻身不了天心,并不意味着,不能提升实力。” 黑袍剑客真怕这挺大一男人,哇得一声哭了出来,急忙劝道。 为一本没见过的剑术,要他打架杀人还能,可让他在这儿安慰一个人,这叫什么事儿啊! “没事,他向来这样,每遇挫折就爱闭目沉思。不用劝,他自己能想明白。” 守阁老人从楼梯口出现,每走一步都颤颤巍巍,实在看不出一丁点高人的影子。 长生久视是有了,但这种长生,又有几番意义。 在黑袍剑客的认知中,以对方的修为,其实可以维持生机在年轻水准。 “小娃娃哪里人氏,去往何处?”守阁人问他。 “晚辈浔城江氏,此次赴约瓦山。”黑袍剑客站起身,态度恭敬。 “莫非又一个百年了?”守阁人右手掐算一番,喃喃自语。 “前辈知道?”黑袍剑客吃了一惊。 扶风地处大虞之南,而瓦山,可在柏国以西,万里之遥。 “只是听说。当然,最念念不忘,当属浔城江畔的酬神花灯。”守阁人笑道,一双深褐色瞳孔写满故事。 黑袍剑客心中骇然,他的家乡,那就更远了。 “行了,别装死。机会难得,你们胡乱耍耍。”守阁人伸手一招,凭空出现一把长剑朝杨培风飞去,插入地面半尺。 杨培风仍旧跟一条死鱼似的,懒得动弹。 “因噎废食,要不得。”守阁人苦口婆心劝道。 杨培风缓缓坐起身,将剑拔在手里,有气无力道:“我低他一境,就不自取其辱了。” “这样啊……禁了你的!” 守阁猛地挥袖,一道罡气瞬间穿过两人身体。 顿时,杨培风没了力气,握住长剑的手臂狠狠下沉。 黑袍剑客的身体变得沉重无比,暗自心惊,此人手段通天! 仅仅一招,他二人周身窍穴便被几缕精纯真气堵住,三丹受制,使尽浑身解数也冲不破。 “小娃娃别妄动,老朽并无恶意。”守阁人见黑袍剑客面不改色,气量非凡,没准儿真被对方一口气冲开。 届时,可不就颜面扫地了? 他继续道:“我将你们都压在七八品实力,只拼剑术。” 黑袍剑客望向杨培风,“可以。” 杨培风一动不动道:“不打。” 守阁人不耐烦道:“你从小到大就娘们唧唧的,哪里当得起杨公二字?” 杨培风幽幽道:“你这书楼经得起几剑?” “这样啊,老朽误会了。” 突然,守阁人右脚轻跺。 书楼一刹那暗了下去。 中心圆台、石窗石壁,周围的一切都归为虚无,漆黑一片。唯有两人所处方位,仍有点点光亮。 “容纳活物的……人身小洞天?”黑袍剑客几乎失声,这里,似乎已经不在书楼。 杨培风乐了,笑吟吟道:“幻术!” 和昨天的神秘老者,如出一辙的手段。 “这一局,小培凤略胜一筹。” 守阁人的嗓音在四面八方响起:“这里,你们倾力施为,直至一方‘身死’,比试结束。” 此时,黑袍剑客一把抽出韬光,轻轻一划,鲜血顺着手臂滴落,火辣辣的疼痛传来,无比的真实。 “疯子!”杨培风眯着眼,不忍直视。为打消对方心中疑虑,他承诺道:“数百年来,杨氏最重名节,就算你朝前辈出手,他也不会害你性命。放心吧。” 黑袍剑客摇头道:“不。我试了一下,感受的到,这里的确为幻境。所以,你想好怎么‘打死’我了吗?” 杨培风使劲儿揉脸,得,又成自己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他紧抓长剑,与黑袍剑客对视,“扶风杨氏,讨教了!” 之后再无半个字的交流。 但两个人就仿佛心有灵犀,都有一个强烈的冲动。 黑袍剑客用力跨出两步,如猛虎飞扑,抡起韬光狠砸。 两人虽年纪轻轻,但在剑道已算略有小成。岂不知,刀行厚重,剑走轻灵的道理? 而杨培风此时也摒弃一切繁琐招式,咬住一口气,重重砍杀。 “铛!” 兵器碰撞声震耳欲聋。 杨培风被震得虎口开裂,连退两步,双臂颤抖不止。 长剑险些脱手。 就在他头昏脑胀,还没缓过劲时,黑袍剑客的剑气已再度袭至眼前。 “铛铛铛!” 连拼三剑。 黑袍剑客兀自站立,身形如一座山岳,岿然不动。 “好重的力道!”杨培风惊得眼珠子都快掉了,“老东西,你确定这是同境?” 他大口喘着气,不会是守阁人想着来者是客,多给了对方一境吧?都这样了,还打个屁啊! “我三岁站桩。你不拿出点真本事,这场比斗,可能就要结束了。” 黑袍剑客给了杨培风喘息的机会,静静等待对方出手。 杨培风顿时没脾气了,强撑着一抹笑意道:“人比人呐,我三岁的时候,都还在玩泥巴。” 他缓缓呼出一口浊气。 “沙沙!” 随着他缓慢走动,剑刃在地面划出一长串火星。 突然,杨培风快步踏出,剑锋直刺黑袍剑客腹部。 黑袍剑客暂避锋芒后撤,同时甩出一记势大力沉的重剑。 “铛!” 杨培风眸子一亮,果不其然! 手臂酸麻,但也真的接下来了。 一般剑客对决,重中之重在取敌之心肺、咽喉,天灵等致命处。可他仔细揣摩后,发现对方的运气方式,和看过的一本拳经很像,撑锤、顶肘,爆发劲力的路子。 他攻其下丹,以此袭扰对方稳如泰山的下盘,对方再出重剑,自己便能轻松不少。就算依旧不敌,那也足够应付一时,撑到自己使出决定胜负的“神仙手”。 而且效果,立竿见影。 杨培风身体前倾,快剑使得眼花缭乱,紧追不舍。这同样是对付重剑的法子,不给对方蓄力时机。 而且顺理成章的,我刻意丢失的上路防备,也该让你按耐不住了吧? 黑袍剑客身体后仰,一跃三四丈距离,与其保持一个特别微妙的身位。 杨培风飞速杀来。 不待犹豫,黑袍剑客提了一口气,长剑重重劈砍。 此情此景,倒像杨培风不知死活,拿头颅硬接利剑。 但就在这时,杨培风早有预见,身体忽然一侧,左掌撑地,躲剑的同时就势翻身,背对黑袍剑客,反手斜出一剑,直取对方下颚。 成了! 黑袍剑客下意识将双臂架在胸前。 “噗嗤!” 一柄长剑,从黑袍剑客下颚刺入,后颅骨透出。 与此同时。 杨培风眼前一黑,脊骨碎裂的“咔嚓”声传来。 他整个人如断线的风筝跌出,连滚十几丈,传出砰然一声巨响,生机全无。 短暂的死寂后。 天地间响起微弱的风声。 两人在书楼中,一前一后醒转。 “同归于尽,谁也不比谁厉害,怎么都闷闷不乐的?” 守阁人哈哈大笑。 没人理他 守阁人又问:“看清自己的短处了?” “姓江的小娃,你也别郁闷,杨培风不清楚自己实力,他杀窦牝这个九品小宗师时,其实才刚入八品。用的就是这招以伤换命。以自己的破绽引出敌人破绽。当然,窦牝比你差远了,否则他一脚,也不至于只让他卧床半月。” “当然。杨培风你更别得意。你这招剑走偏锋,碰见真正的高人便只能自取其辱。而且只能出奇,一招鲜,第二次别人有了防备,就全无用处。” 黑袍剑客长舒一口气,心情略有沉重。 尽管一开始,他就没有掉以轻心,但骨子的傲慢,仍让自己吃亏了。 “这也是你自创的招式?”他问。 杨培风喃喃点头,说道:“瞎练呗。其实还有很多手段,但手段再多,也只能用一个。而且都是一个原理。” “什么原理?”黑袍剑客追问。 杨培风淡淡一笑:“不告诉你。” “是我强人所难了。”黑袍剑客果真不再问了。他心里十分清楚,别人十年磨一剑,怎么好将所有心得体会倾囊相授。 谁知杨培风叹了口气,就道:“咱们只是交易,算不上是朋友。甚至我连你的名字都不知道。” “江不庭。”黑袍剑道郑重道:“我的名字。” “我说这个,仅仅觉得,咱们可以是朋友,并非要你剑术。”黑袍剑客补充道。 “我知道啊!”杨培风躺在地上,笑容灿烂。 此人,比陆探花有意思。 第24章 未雨绸缪 “江不庭,颇有诗意。你的家人,对你的期望很高。” 杨培风一丝不苟道。 “这也有期望?”江不庭不知对方话从何来。 而且,对方这语调,莫名其妙就……很熟悉! “‘干不庭方,此佐戎辟’,不朝于王庭者,故曰不庭。短短两字的凌厉,扑面而来。” 杨培风双臂环抱,若有所思道:“难怪时时刻刻喊打喊杀,受名字所累啊!” 江不庭默默翻了个白眼,懒得理他。 “朋友,我杨培风居然有一天也能有朋友。” “你不与柳新两小无猜么?”江不庭眨眨眼睛,哪壶不开提哪壶了属于是。 杨培风深吸一口气,极力平复内心的不安,“我有不好的预感。明天,陆、柳、乐三家,一定有人不甘寂寞。” 江不庭好奇道:“怎么说?” 杨培风逐一分析道:“你与陆健夜闯栖霞寺,慧空死了,事后,跑来木奴丰避难。他们便只会以为,我杨培风才是始作俑者!” 至少,也与陆氏合谋。 杨培风没忍住笑出声来:“否则的话,我倒真想替陆畋、柳新排一排八字。” 巧合的很,柳氏大喜之日,与陆畋下葬,同一天。而且,这还是陆家刻意推迟的结果。 傻子都明白其中勾当! 杨培风乐了,抱怨道:“这些人拿我当傻子,也是没辙。” “抱歉啊。”江不庭低下头,陷入自责。 好像来扶风城,自己正事一件没做,却屡次害得对方遇见麻烦。 “明天两处宴席,你说说,我去哪一处比较安全?”杨培风征询对方意见。 “陆氏!”江不庭毫不犹豫道:“虎毒不食子。再说,陆氏还有你大姐,有他们兄妹在,再不济拿自个儿给你挡刀子,你也能安然无恙。” 杨培风喃喃点头,理是这个理了,“那行,回头我就向姓乐的挑明,陆探花做的小动作,可别什么恩啊怨的,都赖给我。” 江不庭神色微变,讲道:“如果可以的话,我去!” 杨培风挑了挑眉道:“你认真的?实话实说,我没点你的意思。说到底就杨氏与郜京的恩怨,与你没关系。” 这是实话,有无江不庭,那些人迟早会找上自己。 而且他说了,陆探花的小动作。 “扶风的喜宴,我倒真想尝尝味儿。” 江不庭神色自若,他总有一种,由内而外的自信。 “这可是你说的啊,现在后悔太晚啦!来来来。”杨培风当即取出两个红纸信封,看起来倒像早有准备。 其中包含杨钧的一份回礼,尽管其已过世,但他当年大婚,柳氏可没缺席;还有一小份是杨培风自己,作为当年东篱书院的同窗。 “别用你那怀疑的眼光,我今天出门都不确定能碰见你。只是放家里的话,怕遭贼。譬如,有人都知道,我的剑放床下的。”杨培风此时木奴丰老板附体,活像个精打细算的小老百姓。 “关于你的剑,有人告诉我的,至于是谁我不能说。”江不庭解释道。他没有潜入木奴丰,怕对方误会。 “开玩笑的。”杨培风笑了笑。 对方的人品,他深信不疑。 “我去柳府,你去陆府?”江不庭伸手接过,重申了一次。 杨培风小声道:“在扶风。一般只有夫妻、子女、兄弟,才能替另一个人去吃酒,到时候你就自称我的兄长。你境界高,我不吃亏。” “喜宴丰盛,只送银子,却不吃他个几斤酒肉,总感觉心里不是滋味儿。” 说到这里,杨培风忽然一怔,“你会喝酒吧?” “会一点。”黑袍剑客微微点头。 “那就别喝,老王的酒,掺水了的。当然,最怕的是……你懂的。如果遭遇不测,来书楼。”关于这个安排,杨培风认真思虑过。 那天深夜,他替两人拦下吴郴等追兵,甚至垫付杏林堂的出诊费,于情于理,江不庭都该出面,去和乐氏讲讲道理。 当然,无事发生最好。 杨培风看向他,“话就这么说定了?” “一言为定!” “杨培风先走。姓江的小娃留下,我有话单独与你说。” 守阁人下逐客令。 杨培风撑了个懒腰,也不磨蹭,独自下楼。 陆氏兄妹已等候多时。 刚过正午,前前后后,在书楼花费近三个时辰。 “怎样,有收获吗?”陆健迫不及待问出口。 陆禾踮着脚,向书楼深处张望:“那个人呢?” 杨培风随口道:“还在练剑吧,不管他。陆健,你字写的不错,回头将东西再抄录一份给我。” “给他的?”陆健脱口而出,又见对方神色,便知此事已无回旋余地,唉声叹气道:“好,你说了算。” 本来刚写得手酸就很烦人! 杨培风掐断这个话茬,“走吧。” “去哪?”陆健眉头微蹙,二哥变得不一样了,说不出的感觉。 杨培风一脸严肃道:“你要赖账?” 他可记得清清楚楚,江不庭欠的刚刚已经一笔勾销。至于陆探花,与自己有亲嘛,勉为其难,将那条小命儿折算成十坛陈酿松花。 陆探花后知后觉,心思活络起来,弯腰伸手道:“杨公大驾,请!” “臭德行。”杨培风暗自啐了一口。 出了书楼。 杨培风拍了拍身上灰尘,头也不回地离开。 陆禾仍沉浸在玄妙的感悟中,茫然地跟上两人脚步,下了台阶,才想起大门尚未关上。她火急火燎转身,谁知刚抬起一条腿,就听“砰”的一声响动,大门自行关闭。 和她刚来书楼时的说法,如出一辙的场景。 她惊愕道:“活神仙!” “你是真呆还是假呆?若非二哥大驾,老前辈都不待搭理咱们的。”陆健欲哭无泪。 遥想上次来这里,他还离得老远,就被守阁人呵斥。 探花郎? 狗屁不是! 杨培风看着挺穷,但在某种意义上,又地位超然。 三人走到木奴丰时,杨培风放缓脚步,眼神飘忽不定,“你们先去,我换洗好衣衫就来。” 不给兄妹俩说话的机会,他进了屋,便将大门关上。 屋后,有一口他与老王共用的水井,没费什么功夫,便将浴桶打满。 九月末,秋凉天。 杨培风就着冷水,将内心的烦躁都清洗掉,之后换上华服,一丝不苟地梳理长发。 铜镜内,有一张与他沙哑嗓音截然相反清秀面庞,呈现出病态的苍白。一双好看的瑞风眼极富神韵,流露温情的同时又不怒自威。 这或许,是他唯一,值得感谢陆老爷的地方。 杨培风走小路,悄悄摸到附近的“藏宝阁”,上次他有心,却没银子进去的地方。 接待他的是一位长裙美妇,这间店的掌柜。 扶风城怎么说,也是容纳二三十万人久居的地方。 刀枪不入的甲胄不好买,削铁如泥的利器,只要有钱,遍地都是。 风韵犹存的美妇给杨培风上茶,谄笑道:“杨公子,稀客,稀客啊!” 杨培风看都不看一眼,自顾自宽衣解带。 “这是……杨公子,您又喝酒了?”妇人喉咙滚动,顿了顿道:“奴家不做那档子生意的。” 杨培风身子一滞,冷冷瞥向对方:“你在瞎想什么?” 他将玉銙带丢在桌上,当着对方的面,将另一根裤腰带狠狠系紧。 风流成性的是陆老爷! 他很正经的。 杨培风打着商量道:“按我的尺寸,用这个换一柄腰带剑。这东西我用了几年,但把上面的玉石抠下来,能值不少。再有缺的银子,你报个价,回头补给你。” 妇人迟疑了片刻,待联想到最近城里发生的事,大概猜到一些,肃色道:“行!” 说罢,她便转身离开,亲自进库房挑选。 大约过了两刻钟,一柄被皮革包裹的软剑摆在杨培风眼前。 他入手一摸便知,对方有心了。 此剑长三尺,软而不薄,可直可曲,即便不如韬光顺手,但也足够应付一时。 “何意百炼刚,化为绕指柔。”杨培风轻声沉吟。 “杨公子,这剑似乎要见血了?”妇人凝视起杨培风的手指,修长而有力,天生用剑的胚子。 杨培风叮嘱道:“希望阁主守口如瓶。” 他赴陆氏丧宴,有备无患。若传扬出去,真遇见危险倒还好,最多失去一次偷袭机会;可若相安无事,那么杨培风,就又要背负一个“小人”的名头。 背负太多,有时也略感压力。 “公子且放宽心,奴家懂得。”妇人答应下来,做他们这行,其实方才那一句话,就不当问。 杨培风并非第一次使用软剑,但像这么合他心意的,倒还从未有过,便询问:“此剑有无名字?” “并没有。”妇人摇了摇头,说:“从它出炉就一直被束之高阁。扶风城的生意,公子岂能不知?而且我们这行,一年不开张,开张吃一年。买刀枪棍棒的倒有几位,剑就很少,软剑就更少。” “很贵?”杨培风挑了挑眉。 他没有砍价的习惯,只等老板娘说出一个数字,他便去想办法。 妇人连连摆手道:“不,杨公子误会了。用这玉带交换,虽无先例,却是够的。” 杨老太爷离世前,替杨培风定制了两身出席正式场合的行头,其中就有此腰带,价值不菲。 “我先赴邀,秦老板,再会。”杨培风微微抱拳,行了一个江湖中的礼节。 “公子慢走。” 第25章 奠词 陆府正门,杨培风踩着满地鞭炮纸屑与梨花,恍如隔世。他已有十年没从这里走入。 上次找大姐借钱,还是走的后门。 今后唯有姓陆的几人,婚丧嫁娶,他才会再次造访。 杨培风忽然沉入一种玄妙的意境:我每前来,便代表陆氏的一次兴亡,等到哪天,我终于不再来了,陆府仍是那个开满梨花的陆府。但府内的每一个人,就与自己再无纠葛。 当然,前提是,他能活那么久。 可若真活那么久,这世上还有什么值得留恋呢? 那时,他也早都不在人世了吧…… 杨培风心中涌起对死亡的恐惧,进而慢慢变得悲伤起来。 等他回过神时,身前早已站着一个人。 “大姐。”他急忙喊道。 陆问沅个头很高,却将一袭素衣穿出弱不禁风的凄美感,右臂戴有孝帕。眉眼如画,青丝垂至盈盈一握的柳腰,肌如玉雪。倾城之姿。 她分明一个字都还没说,杨培风却倍感压力。 “今天穿得还有个人样。”陆问沅语调冷漠。 并非针对谁。她上一次笑容,大约得追溯到十几年前,亲手给小杨培风换上裙子那次。 见杨培风默不作声,她语气稍缓道:“灵堂摆在你当年住的院子,没办法的事,他亲口要求的。若非老陆假装听不见一些话,让你更难堪的都有。” 陆问沅真想不通,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的话,在陆畋身上,竟毫无应验。 杨培风不动声色道:“有劳姐姐费心了。” 陆问沅眉头舒展,侧过身,临离开时,嘱咐道:“我还得去忙活赈灾的事,晚上尽可能回来吃饭。不准回。听明白了?” “一切都由姐姐说了算。”杨培风轻声道。 陆问沅径直出门。 很久以前,陆府其实留有杨培风的房间。 那个时候,他与陆氏,还有几分亲情在。 甚至在闹掰之后,乐夫人一直没动过那院子,偶尔在街上碰见,对方还会非常热情的邀请他。 来陆府做客。 到如今,只剩一半,兄弟姐妹情。 杨培风深吸一口气,往陆府深处走去。 隔得很远,就听见极为热闹的敲锣打鼓声。 陆府手笔吓人! 杨培风早有耳闻。 近些日子,凡远来吊唁者,陆氏安排一切吃住不说,且每天每人分发十两银子的花销。扶风城内,除了跟杨氏沾关系的去处,百无禁忌。 这还仅仅只是丧宴。 若哪天陆健成婚,排场只会大的吓人。 比乐氏给柳新的十里红妆,有过之而无不及。 毕竟这里,不是上曲郡。 也就是杨老太爷不在了,让人觉得杨氏凄凉。 陆府占地五十余亩,杨培风当年的院子,还在深处。 他循着声音,继续往前走。 木奴丰离这里其实不到半柱香路程,十岁前,他一般只在春节会有几天,在陆府过夜。关于这里的记忆,并不深刻。 唯一清晰记得,紧挨着的小院,是陆探花居住的地方。 此时,两侧围墙均被凿掉,圈出非常大一块空地,设做陆畋的灵堂。 意料之中,屋檐下的一口棺材,被二三十名护卫团团守住。 他并不觉得膈应,甚至心里一丝丝的波动都没有。 陆畋真要气他,莫非就这点水平? 此时,场中大约有七八十人,其中有人敲锣打鼓,有人吟唱奠词,更有宾客在此谈笑风生。 喜丧。 不讲究。 杨培风仔细一望,一处凉亭下,摆了七八张石桌,围着一群群的人在打马吊、高摇骰盅,桌上大把白花花的银子。 “大大大!我买大!” “小,我要小!” “开!四四六——大!” “唉……” 杨培风悄悄挤了进去,也不玩,就双臂抱胸,瞧得津津有味。 这是一桌摇骰子比大小的。 庄家是个膀大腰圆的黑衫青年,油光满面,手指粗短有肉,随着他大开大合摇晃骰盅,两颊的肥肉上下颤动。 “买定离手,买定离手!” 杂乱无章声音冲入杨培风耳中,他一时失了神,仿佛又回到还在青玉赌坊一掷千金的日子。 “你玩不玩哦?”有人碰了碰他胳膊。 “对不住,没带银子。”杨培风抱歉道。 “不能吧,公子这身衣衫,就这绣工,少说也值这个数!” 此人眼光毒辣,直接用手比出一个数字,事实上价格还真和他猜得差不多。 杨培风笑道:“那总不能光屁股出门吧?” “说这些,言重。小,我押小!开!” 对方又沉浸在赌钱的刺激中。 杨培风始终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不下注,好在也不开口,倒没惹人嫌。 “话说陆老爷家大业大,每人每天领十两银子花销不说,还净给咱吃山珍海味,咱们就在这里赌钱,会不会有些不尊重……”一名缺了牙齿的老人,支支吾吾道。 胖青年指着对方,哈哈大笑道:“李老狗,你要想赢了开溜,咱管不住,下次你看还带你玩不玩?” 老人见被拆穿,当即梗着脖子,将一大把银子推出,“你放什么臭屁?谁怕谁?大!快押快押。” 四周顿时响起一阵哄堂大笑。 骰盅揭开,五五六,老人赢得盆满钵满。 杨培风深知,有的人一生顺遂,有的人一生苦难,也有的人一生起起伏伏。 运势就是如此,不讲道理的。 谁若抱有幻想,之前运气不好,接下来就要走好运,那就真的在痴人说梦。 如果一直赌下去,依老人今天的鸿运,能将这一桌人的裤衩子都收走! “话说回来,人主家碍于情面不说,传出去总不好听。”有人面露迟疑。 杨培风忽然向众人解释道:“这是喜丧,在我们扶风,死则死矣!死者为大,但再大大不过宾客。咱们吃喝玩乐舒心了,陆畋他也看得舒心。” 众人齐刷刷回头,望向屋檐下。 “公子你最后这话,瘆得慌。” 什么叫他“看”得舒心? “不过前面的话,极有道理就是了!”胖青年拍了拍杨培风肩膀,直呼上道。 他不赌,但却巴不得别人赌。他在此摇摇骰子就有不小收入。 “这位公子是扶风人氏,气宇非凡,做什么营生的?”赌桌另一边,有位精瘦中年人问他。 杨培风与其相视一笑,“摆摊算命,替人唱唱奠词。” 中年人呵道:“吹牛!你会这些,陆老爷怎么没见请你?” 杨培风道:“要不怎么说,外来的和尚会念经呢?” 众人吃了一惊,纷纷打量杨培风,看着不大的年轻人,也会这些道道? “年轻人别说大话,你要能耐,就去耍耍,唱得好了,陆老爷没准儿还有赏呢!”人群中有声音传来。 “是哩是哩!” 杨培风已涨红了脸,额头上冒出冷汗,摆手道:“不了不了。让同行看了笑话。” 见他面露窘迫,便有人忍不住调侃。 那位精瘦中年人,更是直接站在板凳上,朗声道:“各位,天大的笑话!这二十岁的毛孩,竟说陆老爷重金请的送灵人,远不及他一半水平。” 有人拉他,怕闹过头,谁知此人竟一把撇开,继续喊道:“快来看快来看!” 唱声停下。 两名送灵人闻声而来,面色不善。 中年人缩了缩脖子,指着杨培风道:“这位!” “别了别了,我略通皮毛,比这几位道爷的水平,高不了多少的。”杨培风极力推脱起来。 “贫道远来扶风,如果坏了规矩,在此赔礼了,多有得罪。”其中一人朝杨培风打了个道门稽首,不卑不亢。 “吹牛皮。”中年人又添一句冷嘲热讽。 杨培风似被激住,硬着头皮道:“这些事会就是会,有什么好吹牛的?两位道爷若唱得累了,诸位也不介意听听,在下送陆畋老爷一程,又何妨?” 两位送灵人交换眼神,现下最好的处理,便是将此子乱棍打走。但在众目睽睽之下,又难免露怯。 “跟我来吧。”一人微微低头。 杨培风唉声叹气,苦兮兮地走到灵堂。 棺材就在他左手边。 他坐了下去,接过锣鼓,向一旁喊道:“若有一碗烈酒,我有三成水准;若有一斗烟,我又有三成水准;若烟有酒有,那便好似十八般武艺加身。管教你们听了,就要躺下。” 众人脸色顿时一垮,呸呸呸!你躺了我都不会躺! 一碗酒,一斗烟,果真被送到他手上。 杨培风轻轻吸了一口,吞云吐雾,就此沉浸其中,又一大口酒下肚,事先翻找到的道家奠文已浮于脑海。 他轻敲锣鼓。 “一奠酒,梦黄粱,人生几常,颜回四八反仙乡,自古三皇并五帝。难免无常;二奠酒,梦庄周,人生几秋,夕阳桥下水东流,遍地闲花并野草。总算浮沤;三奠酒,梦南柯,人生能有几十多……” 以他九品小宗师的真气吟唱,短暂震慑人心,足够了。 杨培风吐出一大口烟雾,看似不经意地伸手,摸向棺材。 “啪!” 一只手掌,结结实实钳住他左腕。 中气十足的嗓音响起,“杨公子,事到如今,不必再装神弄鬼了吧?” 杨培风淡淡一笑,不动声色抽回手臂,入眼一片绯红。 “我就瞧瞧什么木头,不必要的是您吧?” “唱完了,滚!” 第26章 风波 陆畋在世时,尽管背着一个陆老家主的名头,但实权早在二十年前,就落在他最小的儿子陆景手中。 陆老爷并非长子,更不是嫡出。 父子俩,相差近四十岁! 所以中年人开口就一个字正腔圆的“滚”字,杨培风还只能乖乖受着。 陆氏选择了锋芒毕露的陆景。但并不意味着,陆畋其他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只是泛泛之辈。 按照辈分,如果杨培风还姓陆的话,他该亲切地称呼对方一声,大伯? “陆前辈手劲儿真大啊!”杨培风委屈极了,当即站起身,交还所有家伙事,朝对方微微作揖,“晚辈告退?” 中年人脸色铁青,义正词严道:“杨公。我唤你一声杨公,希望你大局为重,莫要因一两代人的恩怨,让杨陆两家数百年的情谊蒙尘。” 说完,不等杨培风告辞,此人先一步离开。 杨培风对此不屑一顾,最后望了一眼棺材,迅速离开现场。 陆府某处隐蔽地。 杨培风清点银票,给对方结账:“事已成了,说好的一百两。” 精瘦中年人一个劲儿地点头哈腰:“杨公子,你可真让俺刮目相看!不但能掐会算,还将生意打理得井井有条,有福气嘞。” “行了,快走吧。有我顶着,陆氏不会找你麻烦。”杨培风道。 王青彦乐呵呵的,却是不跑,反而要继续留下来,“别啊,明天还有十两银子领,谁走谁傻子!” 杨培风无奈道:“随你吧。” 他的事已办妥,就等陆畋,向他出题了。 折腾一个下午,已过酉时,天刚抹黑。 杨培风对陆府的格局大致记得,找不着陆健,也不好四处闲逛,怕被当成了贼。 就这么说吧,在陆畋这个名字被遗忘前,他在陆府,每走一步都极有可能掉入陷阱! 他来到一个凉亭,一坐就是半个时辰。 只是没想到,第一个碰见的,会是乐柠。 那位将陆府打理得井井有条的乐夫人,先是从凉亭经过,走出去十七步,隐约感觉年轻人眼熟,方才慢慢折返回来。 “小培风!是小培风吗?”乐柠不确定地连问两声。 见状,杨培风快步迎了过去,作揖道:“见过乐婶婶。” 乐柠紧紧拉住杨培风的手臂,显得十分激动道:“呀,这一晃眼,成大人了。木奴丰离陆府就半柱香的路,你这孩子,也没说来看望婶婶一次。再不济,也该念着弟弟妹妹吧?” 杨培风面露惭愧,可怜兮兮道:“乐婶婶有所不知,培风不小心患了癫症,就怕胡乱砍杀了谁,实在羞于见人。今天得亏健儿帮忙打扫书楼。怎么一转眼,没看见他在哪忙?” 陆老爷让探花郎传话,意思很明白,今天大概要吃一个“团圆饭”? 啧。前脚刚死爹,后脚就将自个儿亲爹的生死大仇请回家。 要不怎说,陆老爷孝心感天动地呢。 至于乐夫人与自己是偶遇,还是刻意,杨培风才懒得深思。 他摸了摸腰带剑,无比踏实。 乐柠嘴角挂着盈盈笑意,神色自若道:“他们被沅沅拉去给张大人当护卫了,就快收工。你也别在这干坐着,跟婶婶来。” 杨培风答应道:“好。健儿如今在朝为官,小妹也修行有成。婶婶就没考虑过搬去郜京?” 说笑之间,两人已来到一处大院。 乌云密布。 扶风城历来如此,一朝放晴,一日天阴,一日飞雨。 此时,冷风习习。不等天明,深夜时分极有可能就会落雨。 乐柠招待客人。杨培风坐在门槛上,一动不动,凝视被风吹起的白色花瓣,渐渐失神,许久挪不开视线。 这里只有自家人才会来,乐柠有时甚至会亲自下厨。能吃。 忽地,门内走出一位大胡子壮汉,对方一看见杨培风,便迟疑了片刻,一手抓眉,一手轻晃,奇道:“嘿,现在的孩子,祖父死了,怎么都不见哭啊。” 杨培风抿唇轻笑。 对方不依不饶道:“人家小娃,屋头死人了,哭的稀里哗啦的,哪像我们这边的。” “你不也没哭吗?”杨培风轻飘飘顶了回去。 他依稀认得此人,陆畋次子,陆浱。 除了陆景,陆畋的所有子女,都不得居住在扶风城。就好比大虞皇室,一旦新帝登基,那么其余皇子就会裂土封王,早早被赶出王城。 若无诏,永不得归。 话不投机半句多,陆浱扭头便走。 这个时候,又有一位素衣少女,跑到他身边,小心翼翼道:“这位大哥,您是陆氏晚辈吗?” 杨培风眼皮儿轻抬:“半个。” 少女十七八岁,脸蛋红扑扑的,小声征询道:“那这孝帕,我给你戴上?幺奶奶分了好多给我,让我给走进这门的,来一个发一个。必须得戴。” 杨培风一时竟没想好拒绝还是答应,好奇道:“幺奶奶?你说乐夫人吧。你和陆健,怎么称呼?” 少女认真思索一阵,不太确定道:“应该是……堂叔父吧?” 杨培风一口回绝:“我与陆畋不太熟,这孝帕就算了,等会儿幺奶奶若问,你就说是杨培风。” “好。好的。”少女听见对方姓杨,也不磨蹭,快步离去。 院子里的人越来越多,绝大多数他都不认识,包括方才的少女。 一无聊就犯困,他真想把陆探花摁在地上,狠狠抽几十个大耳刮子。 千方百计把自己诓来,说好的松花酿呢? 就在他迷迷糊糊之际,忽然被一块黑布砸中额头。 “戴上!” 不容置喙的嗓音传来。 杨培风睁开眼睛,看见一个苍颜白发的老者。他眉头逐渐拧成一团,没好气道:“你又是哪个?” “你管我是谁。我就问你是哪个的种,进了这门,祖先都想不起来吗?”老者言辞犀利,说着,竟直接上手拽住杨培风衣襟,用力往上提。 纹丝不动。 杨培风无奈的很,就怕对方一个气不顺,也去和陆畋作伴,只能缓缓站起身来,苦口婆心道:“老爷爷,你没事做就去玩泥巴。我都不认识你,你来找我麻烦?” 老者脸色阴沉,当即扯开嗓子问:“你爹是哪个?” “死了……”杨培风叹了口气道:“所以你能放开吗?” 老者被一句话呛住,更觉此子目无尊卑。 动静传出,十七八人朝此处快速围了过来。 瞧热闹是人的天性。 “三叔公,怎么了?” 好在一位好心人走了过来,边说着,边拉住老人的手,替杨培风解围。 “不知道谁家的,来了就坐在这儿发呆,屁事儿不干,黑着一张脸,孝帕也不戴。”老者气极,唾沫星子够淹死几条小鱼。 人群中,有一位胖小子十分眼熟,摇骰盅那位。这人打量一番后,喊道:“我刚刚在灵堂看见,他还上去唱了一段儿奠词,走错地方了吧?” “是小偷也说不定!”有人紧接着嘀咕道。 “嘶。” 闻言,杨培风倒吸一口冷气。 他还只字未提,竟被你一言我一语的,扣上莫须有的罪名。 正所谓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更何况陆老爷富在闹市。这些人皆身披素衣,臂戴孝帕,无一不是陆氏晚辈。 杨培风的一袭黑衫,的确太醒目。 陆氏人丁兴旺,还真不是吹出来的。 此时院里、屋里近百人,更别提还有在别处闲逛的。 而他杨氏,算上书楼那位,也才俩! 杨培风莫名觉得,振兴杨氏,似乎比传宗接代、开枝散叶,容易很多啊。 想到此处,他没忍住笑出声来。 老者瞳孔猛地一缩,还敢笑! 他当即怒吼道:“乐柠,乐柠呢。” 乐柠没来。 有人倒先一步出现,陆健陆禾兄妹紧跟在她身后。 “陆问沅!你怎么看的家,溜进来一个小偷都不知道?”老者破口大骂,抓住杨培风衣襟的手始终不肯放下。 杨培风眸子微微眯起,冷冷道:“老东西。刚刚的话我没听清,你再说一遍?” 老者闻言,满脸的不可置信,多少年了,从来没人敢顶撞自己!他下意识抬手,快速挥下,誓要给大家伙听个响的。 杨培风摸向腰间,面若寒霜。 就在此时,陆健飞奔而来,一把抓住老者手腕,将两人分开,拍着对方后背,连声道:“三叔公消消气。误会啊,误会啊。” 说罢,他又连连朝杨培风作揖,低声道:“二哥。犯不上,真犯不上。没事的。” 这位探花郎生怕自己跑慢一步,就得给人收尸。 老人看似不经意的话,其实已有取死之道。 二哥方才,和看一具尸体毫无区别。 这种眼神,在此之前,他只在那个神秘的黑袍剑客那里见过。 “健儿,你说这是你二哥。”老人皱着眉,阴阳怪气道:“陆老爷就那么能沾花惹草?在生你之前,还有外室?嫡庶有别,尊卑有序,你给他行什么礼!” 闻言,杨培风又是没忍住,笑了两声。 陆氏,还真让他,刮目相看呐! 陆健瞧见二哥反应,险些给老人当场跪下,“三叔公,求您别说了。祸从口出啊!” 探花郎欲哭无泪,深知此事已无回旋余地。 二哥杀一个太子少保,就跟宰鸡一样。 三叔公啊,你惹谁不好,偏惹一个和人玩命的癫子…… 第27章 舐犊情深 陆问沅姗姗来迟,扫视一圈后,吩咐道:“小健,带培风离开,怜儿很早就做了几身衣衫给他,去试试。半个时辰后开席,各位长辈小辈,一家人,玩归玩,千万别伤了和气。小禾,你带三叔公去休息。” 杨培风被陆探花架走,老者仍骂骂咧咧,好在陆禾一口一个三叔公,面子给足了他,也就不闹了。 “这位姐姐就是四叔的长女,长得跟仙子一样哇!”留着胡渣的中年汉子一副痴相。 “而且说话,嘶……冷冰冰的。” “你臊不臊,你这年龄都能当他叔了?”有人嫌弃地踢他一脚,中年汉子一蹦三尺,抱着屁股跑出去,“你懂个屁,男人至死是少年!” “话说,陆健身为新科探花,还是郜京的大官儿,怎么感觉挺怕他姐?” “你不怕我?恩?” 身后传来索命魔音,这人脖子一缩,一个转身就跑不见踪影。 大庭广众之下丢面儿,不存在的! 倘若陆探花在此,一定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因为这些人,还真没说错。 毕竟杨培风都怕的人,他真惹不起。 大姐在陆氏地位超然,话语权极重,但府内大大小小的事,几乎从不过问。 自己在郜京青云直上,小妹出家修道。 表面上看,唯独陆问沅,似乎在帮陆老爷处理扶风官场的事。 但其实,对方也不踏足城主府。 大姐很忙,可包括自己在内,陆府上上下下,大概除了陆老爷,没人知道她究竟在忙什么。 入夜的第二道梆子声传来,陆府各处陆陆续续点燃灯火。 陆健止步于院门,替老者赔罪道:“那人是祖父胞弟,早几十年前就分家出去了。二哥大人不计小人过,把他当个屁放了?” 其实此事无足轻重,三叔公倚老卖老罢了,大家心里都有杆秤。莫非真是杨培风不戴孝帕就如何如何了?非也!不过是对方,好不容易熬走陆畋,就剩他辈分最高。久不回扶风,自然要和人比比嗓子。 老皇帝过世,太子年弱,那么外地藩王便会蠢蠢欲动。诸如此类,摊开史书随便一查,比比皆是。 树立威信,将来有的是便利处。甚至整个陆氏族长当当,也说不定呢? 当然,原本以二哥的好脾气,也算对方惹对了人,出不了大事。 但千不该万不该,三叔公的话,触碰到二哥逆鳞。 现在,他得尽快找老陆商量,看如何处理。最好尽快将三叔公送离扶风城。 杨培风一张脸阴沉地吓人。 “大姐这地儿,我待着瘆得慌,这就走了?”陆健拱手作揖,就要离开。 杨培风忽然喊住对方:“小健。” 陆探花回过身,笑吟吟道:“二哥吩咐。” 杨培风盯着对方,意味深长道:“我还是那句话,出门五年,你没学到好的。郜京学宫,令人失望。”他的话点到即止。 陆健挠了挠头,仍旧嬉皮笑脸:“二哥教训的是!” 杨培风陷入沉默,事不过三。若对方从心底就不在乎,自己说再多,也于事无补。 他手背上传来一点冰凉,落雨了。 陆问沅妥善交代好事情后,快步走来,眯起眼睛道:“不进去,怕我害你?” “陆健他,不够坦诚。和那些人一样,拿我当傻子。”杨培风自顾自说起另一件事。 “如果已经无法挽回,杀了他。不必顾忌太多。包括老陆。” 陆问沅不太会开导别人,更不会假惺惺说一些兄弟情深的屁话。 “跟我来。” 作为陆氏长女,其香闺却简朴的吓人。一桌一椅一张床,再有存放衣物的楠木衣柜。除此便再无任何陈设装饰。空空荡荡,一览无余。 小时候他们玩捉迷藏,谁都不愿躲进这里。 怜儿姑娘并不在。 杨培风都怀疑陆健,陆问沅自然也信不过任何人。 “换上。”陆问沅丢给他一件素衣。 杨培风细微一摸,看似轻薄的衣衫,入手明显沉重许多。 他没有推脱的理由,现场更换衣物,没来由道:“大姐听说了吗,沈掌柜已经走了。他将酒垆留给我,还没抽出时间去看看。” 陆问沅点了点头道:“听说是回一个叫兰溪的地方,将来你若远游,可以去瞧瞧。” 杨培风看似漫不经心道:“他的跟脚我知道的,几十年前逃荒,据说在半路遇见一个老和尚,经其点化,便万里迢迢来到扶风。” 杨培风已将素衣换好,可紧接着,他却将原先的黑色衣衫套在外面。 大姐的好意,他领。 给陆畋披麻戴孝,做梦。 从杨培风改姓起,做的很多事都身不由己,但此时此刻,他却由衷感谢老太爷。 他姓杨,不穿素衣,不违礼法。 陆问沅也不废话,她希望杨培风稍微低头,对方既不愿意,不强求。 她干脆利落道:“今夜陆氏家宴,你可以不去。” “那我还是去一趟,许久不见陆老爷,略微想念呢。”杨培风不假思索道。 屋内忽然陷入死寂,落针可闻。 过了良久。 “陆健没有坏心思的,只是也没那么好心。他看不透你,不坦诚。那你扪心自问,你对他、对我,足够坦诚吗?”陆问沅不想看见手足相残,替其解释几句,同时,也是在诘问他。 杨培风揉了揉眉心,眼神黯然。思忖片刻后,他叹了口气,仔细回复道:“或许……我对自己,都不够坦诚。让大姐失望了。” 与此同时。 陆府梨园。 陆畋长子陆毅、次子陆浱、三女陆翠,以及幼子陆景,正围着一张石桌,商议要事。 “将他过继杨氏,这么多年守口如瓶。陆景,你到底要做什么!若我们一直不来,你是否瞒一辈子?” 陆毅脸色难看,在老人的灵堂,他与对方有过一次争锋。 极难对付的年轻人。 陆翠心有余悸,询问道:“确定他没动手脚?” “放心,咱这几十年的米饭,又不是白吃的。”陆浱扯了扯自个儿的大胡子。 陆毅直勾勾望向陆景,厉色道:“老幺。你的妇人之仁酿成大错!希望你别忘了,老爷子怎么死的。” 陆景心乱如麻,痴痴地望着梨树,久不出声。 耳畔响起一句句魔音,五年前的往事,不禁浮于眼前…… 三年一次的州试终于落幕,刚送陆健登上开赴郜京的渡船,他很多年没这般愉悦。 来到木奴丰,却早已人去楼空。 他就像孤魂野鬼,魂不守舍地在街上行走,许久,也没听到那声熟悉的,陆老爷。 直至夜幕降临。 他出现在东篱书院山顶,微弱的抽泣声戛然而止。 “陆,陆老爷?”年轻人声音颤抖。 陆景嗓音平和道:“半夜不睡觉,跑来这里做什么?” 天色昏暗。 他脑子里升起的唯一念头,对方一跃而下,自己能否将其拉住。 年轻人在山顶上徘徊,片刻也不停止,挠了挠头,故作轻松道:“心里不舒服,不,是心不舒服。我也不知道咋回事,心跳得很快很快,无法入定。睡不着,也不敢睡,害怕和老太爷一样,睡一觉就,就再也……醒不过来。” 陆景几乎一瞬间就明白了,松了口气,轻轻说道:“不要怕,和我年轻时候一样的,心脏没事。肝和胃上面的小毛病,回头我让林逸仙开几副对症的药给你。” 年轻人呢喃道:“好。” “一起回吧。”陆景从衣袖中掏出烟枪,自顾自点燃,语重心长,“胆子放大点。这么大个男人,可惜那玩意儿给你夹了……” 他回了陆府,又一个失眠夜。 第二天,杏林堂搬来城东。 老槐树酒垆,原先给沈掌柜供货的商贩,一夜人间蒸发了。 依旧没和父亲争吵。 他这辈子,亏欠的人太多太多。 “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吧。最后一次,我不插手。” 陆景掷地有声道。 父母之爱子女,则为之计深远。 陆畋,是自尽的。 替他的小儿子,排忧解难。 最后这记神仙手,谁又敢说,出自一个年迈昏愦的老人…… 第28章 送葬 宴席开场。 不少人暗自疑惑,与陆氏三兄妹同一桌的,究竟何许人也?不穿素衣,不戴孝帕。而且就跟几十年没沾过荤一样……饿死鬼投胎吧? 杨培风吃得很开心。 原本他也没觉得如何,但一想起这是陆畋丧宴,这辈子只吃一回,便喜上眉梢,大口朵颐起来。 小妹不停给他夹菜,看得目瞪口呆,幽幽道:“看给二哥饿成啥样了。” 陆探花有样学样,但被他冷冷一瞥,便悻悻然收了回去。 谁要吃你的口水了?脏不脏! “小妹有所不知,二哥人生最钟意之事,便是吃喝玩乐睡大觉。而且吃不饱,没力气,碰见一两条野狗都打不过。”杨培风用没有油荤的右手,拍了拍陆禾小脑袋。 陆禾丝毫不躲,双手托着香腮,心里说不出的难过。 在场百十来人,也就这小丫头心思单纯,还沉浸在陆畋离世的悲伤中。 “不准叹气!”陆问沅轻声呵斥。 陆禾立即紧咬牙关,生怕漏出一点风。 简简单单四个字,乐柠亲口说都未必管用。 回龙观道士,修持己身,非常忌讳此类事。 陆健蓦然想到什么,也开始学杨培风大口吃肉,含糊不清道:“子夜,咱们就要出发栖霞峰,一路耽搁下来,原本大半个时辰的路,还不知道要走多久。反正直到明天中午,你什么都吃不到就对了。” “不饿。”陆禾摇头。 陆问沅头也不抬道:“吃饭。” 话音刚落,小姑娘来了精神,半个字也不废话,一个劲埋头刨食儿,吭哧吭哧,吃得极有节奏。 “慢点吃,别噎着。”杨培风忍俊不禁。 小妹与他们不一样。对方很小就被送到道观修行,身边大多都是没有花花肠子的淡泊之人,不争权夺利、勾心斗角。 反观自己,非得说出淤泥而不染,那才是真的不要脸皮。 忽然,陆禾抬起头,一只手揉着眼睛,咬唇道:“什么东西飞进去了。” “揉出来没?”杨培风无奈苦笑。 “没。”陆禾摇了摇头,一根手指头往下拉了拉将下眼睑,脸蛋微红道:“二哥,快帮我吹吹。” 小姑娘一双长眉杏眼,直勾勾望着杨培风,嗓音软糯。 “不吹!”杨培风一口回绝,立即起身,往旁边挪出一个身位,“大姐。” 陆问沅赏给对方一个白眼,终是于心不忍,缓缓起身,轻嗔道:“蠢丫头,比小时候还烦。别动。” 窗外雨声渐渐清晰。 在场不少人,都一副若有所思的神色。 再令人眷恋的宴席,终于散场之时。这一顿饭,杨培风很开心。 杨培风小憩了一会儿,就靠在椅子上,有在东篱书院的经验积累,他睡觉不挑姿势,更不挑地儿。 中间醒了一次,不知是谁给他盖了一条毯子。 “噼啪噼啪!” 鞭炮声震耳欲聋。 准备给陆畋抬棺的人,已经在抓紧热身,无一不是身强体健的武夫。 就算如此,陆老爷也准备有数十人,以备不虞。 十余里路程,城外可不比城内的青砖石地。 陆健提着陈酿松花来了,拍拍他肩膀,道:“二哥?我们这就出发,你去不去?” “算了,酒喝得有点多,被风一吹,头疼。”杨培风笑了笑,出言婉拒。 紧接着,又有人出现在他眼前。 陆问沅、陆禾,以及乐柠。 一个知道他不会去,默不作声;一个无所谓对方去不去,亦不说话。 唯独乐夫人,分明什么都知道,但就鬼使神差地喊他道:“小培风,去送阿翁最后一程哒,以前的事,过去的都过去了。” 杨培风心里偷笑,这可真有意思。他似乎态度稍缓,望向陆探花道:“你觉得呢?” “当年祖父他……”陆健欲言又止,思忖片刻后,终是喃喃道:“随二哥的意呗。” 杨培风闭上双眼,不再去看。 要杀他,但凶手绝对不能背负骂名,甚至一丁点的流言蜚语,都不能传出。 那么办法有且仅有一个——不在场。 而且并非一般的不在场。 他杨培风但凡在陆景眼皮子底下丧命,对方就一定会受千夫所指。 骂名并非罪名,前者不讲证据。 陆景孝心所在,不得不出城送葬。而你杨培风不去!大不孝,被人害死,怪谁?骂名不在陆景。 至于罪名,乐氏,应该连自个儿被算计了,都不知道吧? 当然,这一切也极有可能,都只是他的臆断。 毕竟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事儿,他也不是第一次干。 没来由地想起江不庭——真君子也! 只不过,从他踏进陆府起,听到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似乎暗含另一层深意:杨培风,去死吧。 这个时候,杨培风忽然听到熟悉的脚步声,睁开眼睛。对方还真是,一如既往的俊朗。 陆景先是恍惚了一瞬,见年轻人一副悠哉悠哉的模样,心里尤其难受。 对方还不知道,这小小的陆府,如今是怎样的龙潭虎穴吧? 他在心底想到理由,装作漫不经心道:“你奠词唱得极有水平,一路去,给你算双倍工钱。” “双倍工钱,了不得。”杨培风啧啧称奇,这可太为难陆老爷了。 “恩?”陆景眉头一拧,“就一些破烂事儿,记这么多年?” “什么叫我记这么多年。老陆,你这话就太失公允。你听——”杨培风说着说着,抬头望向房顶,“你的那什么三叔公,看人真准,陆府真进了贼。只可惜,求的不是钱财。” 众人齐刷刷抬头,屏息凝神,却是半点动静都没听见。 陆景动怒了,狠狠瞪向杨培风,“你发什么疯?” 陆禾被吓了一跳,怎么又吵起来了,弱弱道:“爹,二哥不去就不去呗,他头疼,睡一觉就好了。”说着,她扯了扯陆问沅衣袖,“大姐,你说说话呀。”后者一言不发。 “杨培风!”陆景怒吼,“最后,听我一次话,跟我走。” 杨培风深吸一口气,有节奏地轻叩桌面,失声道:“老陆,求你别说了……我壮了好几天的胆才敢进你这门。若真被你吓跑了,该怎么办。” 陆景的脸色,肉眼可见变得煞白,杨培风的话宛如晴天霹雳,将他当众处以极刑。 他已经忘记思考,只如一具行尸走肉,失魂落魄地逃离此处。 陆禾扯了扯大姐衣袖,“姐。你们有事瞒我?” 乐柠拉住她往外走,“瞎说什么,培风不愿去就不去,我们走吧。” “不!”陆禾态度坚决,一把挣脱,“你们不说我就不走。二哥,你们怎么了?” “跟我来。” 陆问沅丢下三个字,漠然转身。 大厅内很快就只剩杨培风一人。 鞭炮声、锣鼓声、抬棺力士的吆喝声。 风声、雨声。 以及房顶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声声入耳。 第29章 杨钧死之真相 杨培风把酒痛饮。 “陆景,你莫不是觉得我会承你的情吧。忠孝仁义,你到底,沾了哪边?” “若我表现的一无所知,你就漠视我的死亡。但我先买腰带剑,后去闹灵堂,肯定让你有所察觉:杨培风可能已经在怀疑,他的生身父亲,要取自己小命儿。” 藏宝阁秦老板,一定会将自己买腰带剑的事,透露给陆景。一定! 尤其是,自己还仔细叮嘱对方,不要透露。 你还是那么的,爱惜自己名声啊。 “所以你来假惺惺劝我,在场所有人都看见了,我不理解你的苦心;结果被我挑明后,又装作一副好痛苦,好羞愧的模样。” “那我成全你啊,你不想被戳脊梁骨而已,恰好我也不喜欢。” “但这又如何呢?在扶风城,你不亲自动手。谁生谁死,那也难说的很……” “上酒!” 杨培风一声怒喝,掷出酒杯。 只听“砰”的一声巨响,实木房门竟被砸得四分五裂。 雨中,一排排黑衣人,愣在原地。 情报无误。 将满二十一岁。九品小宗师! “老朽,见过杨公。”老人眼神熠熠,朝年轻人抱拳施礼。 他不该忘记的,相较于出类拔萃的三公子,原本这位更有希望继承陆氏基业。也该由对方带领陆氏,走向昌盛。 只感慨,造化弄人。 “二公子,请宽恕老奴,主人的命令,我不能违背。”对方边说,边往屋内走来。 杨培风惬意地眯起眸子,“你们真的……让人无奈。苦口婆心说了那么多次,却没一个人当回事。” 老人听得云里雾里,他记得早在十年前,主人就禁止自己与对方见面。就怕有朝一日,妇人之仁。 杨培风自顾自道:“老而不死,是为贼。” 对年轻人的话,老人无可奈何,嗤笑道:“杨公子,莫非书院没教你尊老爱幼么?世上老人很多,岂是谁都该死。” “这句话是说你……算了。我也是疯了,竟妄图与一条狗讲道理。”杨培风憋了一肚子脏话,但就怕对方听得暗爽,只捡了不轻不重的骂。 老而不死是为贼,指的是没有德行的老人,不是人老了就没德行。德与不德,跟年龄毫无关系。 老者似乎想到了什么,神色凝重:“你一点也不吃惊?” “譬如陆畋自杀设局,并撺掇乐氏取我性命。而你带着几十名杀手,其实并非与我喝酒来的?”杨培风没忍住笑声,真不怪他,实在是对方疯了。 “杨氏之主,令人叹为观止。既然如此,你不逃?”老人发现,自己对此人的了解还是太浅。 杨培风开门见山道:“杨钧死于慧空之手。对吧?” 老人目光复杂,被这句话惊得不轻,“阁下天资聪颖,卢山长早年亲自敲定的。” 所以对方再说出一些隐秘,也无所谓了,他都能强迫自己接受。 杨培风从容不迫道:“你进门后,只说了四句话,对我的称呼却变了又变。你心不定,这样的话,很容易死。” 老人颤颤巍巍搬来一个凳子,贴近杨培风坐下,无所谓笑道:“杨公说笑了。” 说笑吗? 杨培风不急于反驳。 “陆畋与慧空相互利用,到最后,还是前者技高一筹。也是,在扶风城,谁玩得过他?” “杨老太爷心知肚明,杨钧的死与陆畋牵扯甚大。但他一没找慧空麻烦,二不问罪陆氏。因为,君子可以欺之以方!” “杨钧的确是被害,但他变法步子迈得太大,功败垂成已成定局。他并非替大虞百姓变法,而是替陛下完成一个不可能的太宗梦。所以,即使他还在世,青枳败局依然无法扭转,道不在他。最多死守郜京北境。扶风城,依旧会战死无数之人。” “死了,反而没被连累声名,杨老太爷就没输!杨氏满门忠烈的名声还在,杨氏就不会输。只等一天我杨培风赚够仁义,振臂一呼,扶风千万百姓随我北上,天下唾手可得。” 杨培风每说完一句话,老人的脸色就阴沉一分。 分明是在秋凉九月,老人的额头却冒出一层冷汗。 老人呼吸急促,强撑着底气道:“你说这些,除了更坚定我除掉你的念头外。改变不了什么。” 杨培风嘴角微微一勾,“所以。其实我猜得都对,是吗。” “你诈我!”老人猛地抬头,一颗道心摇摇欲坠。 此子不除,久必为患! “那么我也就明白了。陆畋怕我身为杨氏,抢了他的春秋大梦呗。哈哈哈……他也配?他也配!”杨培风笑得前仰后合,难怪,难怪。 难怪陆探花会演那么一出戏,将慧空的死嫁祸给自己。 如果自己今天横死,背地里,会被认为是惨遭乐氏毒手,太子一脉。 如果没死,将来乐氏,也要不停找自己麻烦。 陆畋算计了一辈子,棋力没得说。 “二公子。求求你,别笑了。你离开过扶风城吗?你晓得大虞近况吗?饥荒,战乱,百姓挖树根吃树皮吃土,易子而食。而你呢,松花要喝陈酿,饭菜沾一点点主人的口水就翻白眼。青玉赌坊的常客!你可知扶风涌入多少难民?杨氏在哪里?你又知我陆氏,为了天下百姓,付出多少?” 老人慷慨激昂,用尽浑身力气,似乎要唤醒眼前这位,误入歧途的年轻人。 接着,他“扑通”一声,直接跪了下去,老泪纵横道:“你就行行好,给三公子一条活路吧。不行吗?那个位置,本该就是他的。” 杨培风面若寒霜,“说完了?” “三公子文武双全,又有乐氏鼎力相助,所以——你就该死!” 老人一声怒吼,面目狰狞,从宽大的衣袖内亮出匕首,朝前方全力刺出。 结束了。 他自幼服侍陆畋,替对方做了太多见不得光的勾当。等这件事圆满结束,自己也该衣锦还乡,尽享富贵…… “噗嗤!” 剑光一闪,一只断掌飞出。 老人甚至没感受到疼痛,如蛇信子般灵巧的腰带剑已扑面而来,脖子被其缠住,冰凉透骨。 匕首坠落在地,传出“镗郎”一声脆响。 杨培风悠悠叹了口气,惆怅道:“剑客抓不住剑,就再难抓住自己的生命。” 第30章 大缸与小溪 老人双腿抖如筛糠,磕磕巴巴道:“你,你一直藏着一把剑!” 杨培风语调诙谐:“陆老爷就没对你交心?他应该知道,我带着重礼来的。” “竟是如此,竟是如此……老奴忠心耿耿啊!”老人面如死灰,他还不想死,连连求饶道:“杨公,你不能杀我!我有一大笔积蓄可以给你。我求求你,求你看在我年事已高……” “噗嗤!” 杨培风轻轻一拉,一颗人头跳了起来。 血液喷射。 “剑气如虹,就跟砍西瓜一样,以后你的名字,就叫西瓜?” 杨培风心满意得,对这把剑极为满意。 “不用说,你们也是出门不看黄历的。” 杨培风一剑毙杀九品小宗师,他的内心却毫无波动,拽过一坛酒,边喝边走向门口,一脸惋惜道:“你们听命于谁?陆毅、陆浱?还是乐氏?但总之吧,一定不是陆景。” “知道为什么吗?” “他在拖延时间,日出后再无机会,杀!”有人怒喝。 “唰!” 银光闪烁,数十名黑衣人同时抽剑,只传出一道声响。 杨培风狞笑道:“你怕了,你在怕什么。怕我说出真相?” 众人被年轻人的癫狂吓住,果然止步不前。 实在是,老人一瞬间惨死,对他们的冲击太大。 兔死狐悲,不外如是。 这是一场极其特殊的刺杀。 方才两人的谈话,他们也都听见。 杨培风屏息凝神,替众人开惑:“那老贼死于我的剑下,同时,更是被陆氏亲手抹去。陆景知我已剑入天心……” “动手!”一声怒喝,数十柄长剑同时攻出。 杨培风面色一凛,撇下酒坛,不退反进,迎着漫天剑雨杀入阵中,形如鬼魅,刹那间便甩出数剑,血肉横飞。 擒贼先擒王,他朝发号施令之人杀去,仍有余力开口道:“陆景更知我藏有腰带剑,但他就是不说,他要那个老贼死,也要你们死!” “一派胡……”这人的话刚到嗓子眼,便活生生卡住,险些步了老人的后尘,咋舌不已。 这真是一位弱冠青年的剑? 不。 应该说是,崭露锋芒的杨氏之主! “他们忌惮陆景羽翼渐丰,誓要剪除扶风杨氏,以便将来做兄弟之争!而陆景觉得我不为其所用,便将计就计弃之一子,除掉你们。” “你们的主人岂会不知?” “这本就是一场,轰轰烈烈的兑子!你我,皆为弃子!” 杨培风复大笑道:“怎么,不信?还是说,你们也觉得,一个决心起兵造反的家族中,仍有兄友弟恭的一面?” “他在挑拨离间!”领头人脊背发凉,心肝儿都在颤抖。 传说中的书呆子,怎么如此伶牙俐齿? 他带来的弟兄,看似还在不停出剑,但明显能感受到,气势衰弱。 他们是人,是杀手,不是死士。 天心剑士。足够杀光他们这批人了。 “老大,咱们撤吧。” 有人听见“造反”二字,登时打起退堂鼓,主家也没说啊,“杀掉杨氏唯一后人,我心难安。这个锅背上,一辈子洗不掉的。” 杨培风诛心道:“你还想要一辈子?真他娘的奢侈啊!我一倒下,你们只会被推出去谢罪。” “匹夫,他不是天心境。我们兄弟齐上,杀了他就此远走高飞!”领头大哥下定决心,一定要走,对方的话不无道理。 这钱拿的,比以往任何一次都烫手。 而且,年轻人的剑术,极其诡异。 五年前,有人从扶风地界带出大量武学秘籍,其中有一卷剑术,曾引起轩然大波。 他此时惊奇的发现,上面所记载的,与对方所使,颇为神似。 “老大,金盆洗手的话,不吉利。”有人埋怨。 “咱们几十年刀口舔血,莫非还不及一个年轻人有血性?奇耻大辱。” “是生是死,咱兄弟共进退。” 人群中接二连三响起声音,将原本即将涣散的军心重振起来。 了不得。 众杀手的攻势肉眼可见变得凌厉,剑影重重,一连串的兵器碰撞声传出。若非杨培风普遍高出他们一二境,此时只怕早已负伤。 杨培风后肩大片肌肤磨得红肿,又经热汗一捂,每挥出一剑便疼痛难忍。缺乏锻炼,他只使了七八成实力,就气喘如牛。 杨培风紧咬牙关,与人打架的时候讲道理,是一个坏习惯。 好在他要的效果已经达到。 这些人并非视死忽如归的壮士,心念已起,死鸭子嘴硬,可不管用。 接下来,他似乎总能找到敌人的迟疑,精准递出一剑,送其归天。 他当然怕人海战术,但自己的四周,容纳六七人差不多已到极限,再要硬挤进来,只会误伤。 说是车轮战,可能更为贴切。 雨越下越大,满地的泥浆混合着血水,四处溅落。 有人站着,有人躺着,也有的人拼尽全力要站起来,到最后只能带着无尽的不甘,闭上双眼。 杨培风体力消耗巨大,原本二十余位杀手,渐渐地仅剩最后六人。 “老大,你快走。我们断后!”这是之前说不要金盆洗手的人,一个较为年轻的剑客,三十出头。 现在,他已不奢望完成任务。 杨培风除了累的不行,没受到任何一处伤。 “你真是天心剑士?”领头人心如擂鼓。 原本他不屑一顾,但身边人一个接一个倒下,由不得他不信。 “当然不是。”杨培风暂停出剑,对方无心再战,他也乐得喘口气,淡淡道:“五年前,我就差临门一脚跻身天心。九品之间差距挺大的。我从不骗人,你们真的被坑了。” “如果将九品的气海丹田比作一口大缸,那么天心境界,为一条湍急河流。而我如今,则是一条潺潺小溪。你们三个九品,五个八品,其余都是六七品不等。能把我逼到这般田地。只怪我……缺乏锻炼?” 领头人微微蹙眉,满脸认真道:“小溪那么细,大缸多粗,肯定是大缸厉害!”是嘛,一条小溪那得流淌多久,才能装满一口缸? 杨培风一时语塞,心里佩服不已,直呼真牛。 自己就举个例子,对方还真就比上了? 而且。 缸中之水为死,小溪之水为活! 根本不一样的。 当然,自己的举例不太恰当。 跻身天心失败的他,也是一潭死水。 并非一个大缸,而是两个! 半死不活,更为贴切。 第31章 险象迭生 杨培风隐约感觉,若是江不庭以九品实力在此,这场战斗将毫无悬念。相较于对方,自己缺失的东西,并非只有境界。 他微微失神,那双冷若秋水的眸子,又浮于眼前。 失算了! 陆畋就吃准一点,自己拉不下脸给他送葬。 极有可能,从当初修陵墓时起,那老混蛋就在谋划。 自己后知后觉,来到陆府后才猜到,他们会在送葬时发难。早知如此,不如把江不庭哄来,大杀一通,还能赶上柳新的喜酒。 也不知道,江不庭明天去乐氏,会不会……乐氏! 杨培风立刻紧绷心弦,嘀咕道:“一石二鸟。” “什么?” 领头人下意识开口。他就望见年轻人略微失神,没敢贸然动手,怎么一下蹦出莫名其妙的话。 “我说陆畋将慧空之死嫁祸于我,一石二鸟,乐氏不会来了。他的胃口,很大!” 陆畋将不遗余力。 “首先,乐繇没你们蠢。慧空既不是他爹又不是他儿,他与我无仇啊!意图挑起争斗,效果并不明显。这是阴谋;其二,若我不幸遭难,凶手就可凭此大做文章,将一口黢黑的大锅扣给乐氏。这是阳谋。” “莫名其妙的,关于我与新娘子的破事儿,最近闹的人尽皆知。” 儿女情长,在此事上,新郎官的态度反而无足轻重。只要有足够的理由做出格的事,天下人就会往那方面想。 慧空与乐氏都在替太子做事,在一些人眼中,是摆在明面上的。 归根结底,乐氏入主扶风,太冒头了。 对方的确谨慎,但远远不够。不知为何,乐氏对自己表现出了过多的敌意,给陆畋可乘之机了。 那次流风阁晚宴,陆健邀请柳新、乐望舒,大概就别有用心。 “呃!” 杨培风做了一个刀划脖子的动作,边吐舌头边翻白眼,“死翘翘喽!” “这一回,在劫难逃啊?” 娘。 老太爷。 保佑培风。培风不怕死,但一定不能死在今天!陆畋这次,要一举打垮杨、乐两家。此后,再无人能对其掣肘。 这些杀手听得一个头两个大。 谁是乐氏?谁是慧空?还有新郎官,哪个新郎官啊? 有的话你们快出来吧,把这个妖孽收走,酬金通通不要了! “阁下的话,自相矛盾。”领头人到底是有脑子的,他仔细品味后,就发现其中破绽,“我们这点实力,也配来和你兑子?” 但脑子不多…… 这么点小问题,能思考这么久。 真的,就此时地上的十余具尸体,怪只怪自个儿,遇人不淑。倘若跟他杨培风,吃香喝辣先抛开不谈,至少不会死的不明不白。 “大侠,我给你面子,非得我说你们是替死鬼你开心是吧?”杨培风没好气道。 这么点人,拿不下他,但也让自己累的够呛。 距离陆老爷他们返程,还有好几个时辰。 六位杀手调息完毕,商议几句后,又目光坚定起来,无一不抱着不成功便成仁的决心。 杨培风无动于衷,极为费解,“我们停手有一阵了,若暗处有人查探的话,不会给我调息的时间。” 领头人哼道:“我们就能杀你!” “大侠好气魄!”杨培风不禁抱拳称赞,能将围殴说得如此理直气壮,也算一方人物了。 他本来还想蛊惑人心的,但仔细一想,能动手解决的事,也不必要磨嘴皮子。 “鹿死谁手,犹未可知呢。” 杨培风最后一个字刚落,一柄软剑抖得笔直,再次冲杀过去。 换一套剑术,十招之内,尽量灭杀一人。 新一轮缠斗打响。 但就在这时,变故突起。 “唰唰唰!” 羽箭破空声传来。 杨培风下意识弯腰,一支精钢箭矢擦着头皮飞过,尽根没入泥地中,给他惊出一身冷汗。 有位杀手跃至半空,一口气力泻出,新力未生之际,闪着寒光的弩箭,在他眼前一寸寸放大…… “噗嗤。” 他的前胸后背,十几个指头大的血窟窿,如一朵朵梅花绽放。 “老大,我。我是要死了吗?都说,金盆洗手,不吉利……” 这人仰倒在地,生机已无,手里仍紧紧抓住佩剑。 领头人目眦尽裂,大喝道:“陆氏王八蛋!” 杨培风也呆住了。 他之前唬人的,没想到陆氏连自己人都杀。 突然,一缕凉风吹至后颈,杨培风本能跳出,转过身定睛一看,只见一名鬼鬼祟祟的刺客,高举着长剑,眉心已被弩箭洞穿。 杨培风吃了一惊,以最快的速度退至屋檐下,朝暗处的“朋友”抱拳道:“谢了!” 龟龟,吓死个人呐。 无声无息,货真价实的刺客,竟能在关键时刻,被自己人误杀?若非如此,尽管自己及时躲开致命伤,估计也得见血。 那些人,太心急。 其实最后剩下的几名杀手,明显要强得多,和自己还有的打。等处理掉人后,他不死也得脱层皮。 自己之前的一番诛心之言,起作用了。杀手不信,可躲在背后发号施令的人,却管不了这么多。 你敢停手,就连你一起杀! 杨培风说完这句话后,便一头扎进屋内,就此躲藏起来。 仅存的四名杀手也无心恋战,趁着夜色,在陆府中乱窜。 又一波箭雨,数十名黑衣人冲入大厅,但早已经人去屋空。 丑时刚至。 今夜特别诡异,天空中乌云密布,落起倾盆大雨。 扶风城临海,全年雨水充沛,但从杨培风记事时起,就只有四月至九月,才会有黄豆般大的雨滴,不要钱的往下砸。 如今临近十月,秋雨应当绵密才对。 杨培风躲在一间屋子内,都感觉到房顶要被雨水掀开!啪嗒啪嗒…… 他气力消耗太大,三丹不稳,接着那六个人打还行,短时间内再对上几十名杀手,必死无疑。 现在往陆府外走,同样和送死没区别。 就只差一个境界,实力却是天翻地覆的区别。 之前刺杀他的老渔夫、篾匠等人,无一不是九品中的高手。 九品武夫,在这小小的扶风城,两只手都数不过来。 但正如江不庭所说,再往上走一层的天心境,就少的可怜。 若自己五年前剑入天心,或许根本就没有这场无妄之灾。 第32章 声名在外 但这都是屁话,现在说这些为时已晚。 杨培风将上衣脱光,后背一阵阵发凉,好在也缓解了肩上的肿痛。 大姐给自己的素衣,其实是一件金丝软甲,五六品剑客的倾力一击都扛不住。但挡一挡“强弩之末”,避免被细小的剑刃割破皮肤,从而中了莫名其妙的毒之类的,绰绰有余。 “陆畋,希望你能喜欢我的大礼。” 他迫不及待见到那一幕。 “就算是死,也得死在陆府。”杨培风暗暗发狠,结果没过一瞬,又立即摇头,双手拍脸,“不能死不能死!” 杨培风,振作! 他被幸运眷顾,始终没暴露位置。而且陆府的格局,自己就算再忘的干净,也要比这些杀手熟。 “老陆,你不仁,就别怪我不义喽,嘿嘿。” 杨培风满脸坏笑,静静等到雨声更大一些,一点点推开窗户,蹑手蹑脚,往陆景书房溜去。 他踩在书桌上,一只胳膊夹住软剑,一只手脱裤子,就此一泻千里。憋了半个时辰的尿,方才与人交手总放不开手脚,此刻终于得到释放。 “让你不好好读书,忠孝仁义,一个不沾,看了也白看,都给你尿上!嘘嘘嘘……爽。” 将陆景书房掀了个底朝天后,杨培风心中大快,并不急着离去,有杀气在逐步逼近。 “书读不好,做杀手也是没前途的。” 杨培风心中嗤笑。 尽管他毫无功名在身,但涉猎广泛,若是自己执行暗杀,在下午起风时就会准备好火把灯笼,以备不虞。 陆府太大!布局图也必不可少。 “咚咚。” 脚步缓慢逼近,杨培风蜷缩在墙下,完全置身黑暗。最惊心动魄的一幕,他能清晰感受到木板的起伏,有一个人,几乎贴着他的裤腿蹭过。 现在局面极其诡异,追杀自己的人也怕死。有人经过时,他总能听见如锣鼓般的心跳声。毕竟谁也不知道,何时会被一柄软剑刺中,当场饮恨。 几十个还能硬着头皮上,两三人碰见,一个照面便死。 杨培风非常享受这种刺激,一动不动,直到这些人离去许久后,他才如蜗牛般往别处挪动。 不是不能打,而是要灵活的打,要有智慧的打。一介莽夫难成气候。 对方杀自己人都不含糊,丧良心的事干的得心应手,毫无底线的。 杨培风思绪杂乱,强迫自己静下心,闭目沉思。 他得做点什么,让陆氏将来一想起此事,就得心肝儿疼痛! 远处忽然亮起一点点火光。 杨培风悄然退走,暗自沉思:“哪来的火,哪来的火……如果我没有火,第一时间去——厨房!” 明天才是正儿八经的大宴,此刻厨房肯定还有人忙碌。 这里的厮杀,影响不了那些人。 杨培风心头一动,最危险的地方,往往也最安全。 “去厨房!” 他当机立断,刚走出数十米,一团火光就在他原本躲藏的地方亮起。 大雨中密密麻麻全是人!陆氏底蕴深厚。 “杨公子!别躲了,我看见你了。” 有人在喊。 “孺子!”杨培风嗤之以鼻。 他不禁怀疑自己过去的二十年,究竟犯下多少伤天害理的事。为何总能碰见没脑子的人,认为他也没脑子? 不待犹豫,杨培风一头扎进夜色,往陆府更深处摸去。 他依旧保持谨慎。 陆府厨房有好几处,每一个地方都在忙碌。明天宴席排场很大,入夜时就在着手准备。 杨培风特意挑了最近的,排除危险后,才提着剑,径直走入。 顿时,几十双眼睛同时锁住他。 大眼瞪小眼。 杨培风肃色道:“谁叫,谁死!” “你是杨公子?”有人隐约认出年轻人的身份。 杨培风胡乱扯了一个理由,说:“府内进贼了,都别乱喊乱叫,忙自己的,我吃一些东西就走。” “杨公子,那些人都是追杀你的吧?” 一位大厨看不清眼色,但一口一个杨公子,却叫的亲切。 “什么胡话?”杨培风哼道:“谁杀谁,可不好说。等我吃饱了,不把他们屎打出来!” 蓦然,此人径直掠过杨培风,去到大门处,往外张望几眼后,将门关好。 杨培风默默盯着这一幕,有一瞬间怀疑对方是去喊人,但没忍下心出剑。 他对敌人毫不留情,但面对这些普通人,更愿保持一个君子应有的风度。 “你不怕死?” “当然怕。不过杨老太爷是扶风长者,他的子孙,便是我们的手足兄弟。即便我真去通风报信,公子也不会痛下杀手。”此人一脸严肃,培风公子声名在外,读书人嘛。 其余人听后,纷纷点头。 他们知道外面死人了,死了很多人。方才有黑衣剑客来取火种,而没过多久,杨公子便狼狈跑来。 杨培风缓缓坐下,叹了口气,神色黯然。 他将剑往远处一掷,稳稳当当立在案板上,“帮我磨一磨。待会儿遇见危险,我会直接走,一定不连累你们。如果出了差池……不,不会有任何差池!” 这是他的承诺。 “蹭”的一声,有位小伙计眼疾手快,将剑拔在手中,去到磨刀石上缓缓打磨。 杨培风微微一笑:“多谢。” 那位在望风的大厨,稍微使了个眼色,便有人拎了一只喷香的烧鹅过来,“公子尝尝我们的手艺?” 杨培风舔了舔嘴唇,略微迟疑道:“不会连累你们吧?” 顿时,厨房内响起一阵哄笑,“公子不食人间烟火啊!一只烧鹅而已,值不了几个钱。而且来这后厨,不吃点东西,我们倒也不做厨子了。” 杨培风恍然大悟,再次道一声谢,当即大口朵颐。 有人给他盛来一碗清酒,“素问杨公子千杯不醉……” 这人话音未落,杨培风直接伸手一抓,仰头鲸吞,须臾间便喝得一干二净,将碗翻转过来,笑吟吟道:“如何?” 众人险些被惊掉下巴,这就只是一碗水吧? “开眼了,开眼了,公子能尝着味儿?”有人好奇。 “三年谷酿。”杨培风脱口而出。 众人啧啧称奇。 神了! 第33章 忠孝仁义 九品与九品之间,其实有着天壤之别:锤炼性命与熬打筋骨。 一般而言,诸如陆、乐、柳氏此类名门子弟,两者齐头并进,修出来的九品,盛气凌人。 陆健就出类拔萃,应付几个寻常九品,信手拈来。像这样的九品,称呼也迥然不同,而是,九品大宗师。 只修道,或是专注于术,两者精其一,便只能被称之为,九品小宗师。 某种意义上,筋骨也属于根骨的一类,归属于术的范畴。杨培风体弱多病,酗酒成性,货真价实的九品小宗师。 将来若跻身天心,也只是小天心。 他之所以有如此锋芒,是因为已经摸到天心的门槛。 若将跻身天心的难度比作一百,那么他现在就是九十九,陆健不超过十。差距不小。 可杨培风一点也不后悔。 早年在老太爷的坚持下,他还能听进去劝,后来索性破罐子破摔,所以才与那些人交手两三炷香时间,就气喘如牛,气力见底。 一只烧鹅,很快就只剩一副骨架。 有人又端来饭菜,被他婉拒。 “多谢。但过犹不及,就先这样吧。对了,你们知不知道,陆氏祠堂,在哪里?” 他刚刚路过了原先的祠堂,里面空无一物。一般来说,若无重大变故,家祠不会随意更换地方。但若放在十年的跨度上,什么都有可能。 陆府占地五十亩,七十二个房间,自己要一个个房间挨着找进去,黄花菜都凉了。且不说还有人追杀自己。 杀人与被杀,都不是杨培风的目的。 众人面面相觑。 此时,有人直接站了出来道:“我们没去过祠堂,但我们几十个人都没去过的地方,肯定就是祠堂!” 杨培风双眼一亮,有道理啊! 又经众人一番讨论,他心中已有大概方向。 此时也恢复的大差不差,杨培风整理好衣物,将腰带剑系好,抱拳道:“杨某多谢各位盛情招待,就此别过。” 他转身离去。方才磨剑的小伙计,忽然看见地上有一锭十两的银子,入手沉甸甸的,眉开眼笑喊道:“张师,杨公子还给了赏银呢!” 大厨望着大门,喃喃点头道:“可惜咱们不会武,帮不上忙,但他愿能平安无事吧……” 杨培风一边隐匿身形,一边往某个方向跑。 今天自己不把陆氏祠堂拆了,算他们陆氏没祖宗! 与绝大多数家族立长不立贤相反,在很多年前,陆畋的祖辈、父辈,以及他那一辈,都是立贤不立长。 此“贤”非彼贤。 总之,陆氏得以迅速壮大。 但这自古以来,都是取乱之道。 尽管杨培风原本作为陆氏嫡长,但在过继给杨氏后,其实再无纠葛。 只是架不住杨陆两家,又有数百年的渊源。 某种意义上,自己改姓杨后,就不该踏足陆府,与陆健、陆禾兄妹相称。 自己的年幼无知,陆景的放纵,终酿成今日之祸。 杨培风悔之晚矣。 但他真的管不了太多,从杨老太爷开始的恩怨,自己背负就背负了,欠别人的,没啥好说。 但要自己,因几百年前的破事儿,对陆畋一笑泯恩仇,休想! 现在的他,可还在被人追杀呢。 本想一把火烧了陆府,杨培风倒要看看,他们有没有那个能力杀掉自己。但可惜,天不遂人愿,罕见的大雨浇灭了他心中的邪念。 渐渐地,在走到一处地方时,杨培风嗅到一股浓郁的香蜡燃烧味儿。 他定睛一看,屋内仍有微弱的火光。 错不了。 “陆畋,你死了都那么倒霉啊。” 杨培风几乎没费几番功夫,就找对地方。 “砰!” 他重重一脚,直接将房门踹开。 “谁?”身旁传来嗓音,有位老人捧着蜡烛,想看清对方,“你是谁?” “王伯,我陆健啊,忘了?”杨培风没忍住笑出声,边说着边往里走。 “健儿啊,你不去送葬,大半夜来祠堂做什么?是已经结束了吗?”老人一路小跑,竟真的以为对方是陆健。 老糊涂了。 这门,杨培风可是直接踹开的。 陆氏家祠上摆放了二十几个牌位,其中绝大多数都是历代家主,只有极少数没能继承家业,但也为陆氏做出巨大贡献的人的牌位。 “健儿,难为你有孝心,刚送完老爷,又来祭拜。唉,时光如快马加鞭呐,当年你也就膝盖大的……” “咔嚓!” 杨培风甩手一剑,最底下一排七八个牌位,当场碎裂。 烛光摇曳。 几缕拇指粗细,肉眼不可见的青烟,就此消散。 轰! 老人佝偻了二十年的腰背,一瞬间挺得笔直,仅剩的几颗老牙与舌头扭打在一处,“我我我,这这这是在做梦吧?” 紧接着,又见对方高举手臂。 “住手!” 老人一个健步冲了过去,以血肉之躯将其挡住,这时,才终于看清脸上遍布血迹的年轻人,色变道:“二公子!你你你干什么?造孽啊,你不能这样啊!你也出自陆氏,流淌着陆氏的血!” 杨培风收敛笑意,耳郭微动,众杀手已经闻声赶来。 “陆畋找了一二百个杀手除掉我,他可没念及,我出身陆氏。” 话音刚落,杨培风运足掌力,全力拍在老人胸膛。 只听砰然一声巨响,肉眼可见的气劲从老人背后生出,将余下牌位尽数掀飞。 “阴养武士,勾结门阀造反,是为不忠;骄奢淫逸,悖逆祖宗教诲,是为不孝;残害子孙,坐视忠良枉死,是为不仁。” “党同伐异,杀杨钧,致使青枳战败,是为不义!” “陆氏,好正的家风!” 杨培风无视门外众杀手,一脚踹翻香炉,一瞬间,满屋飞灰。 他仍不解气,砍断香案,踩碎牌位。 老人颓坐在地,泪流满面,无可奈何地看着发生的一切。 现在说什么都来不及了。 “二公子,你说的这些,可有任何凭据?” 杨培风蹲了下去,伸手指着一个方向,不屑一笑:“那里有杨氏祠堂,你随意砍,随意踩。回头通知我一声,我去捡起来就行。” “让陆氏蒙尘的,是陆畋的异心,而非我杨培风的作为。” 第34章 吃绝户 杨培风感慨道:“他搭几个粥棚就要笼络人心,对的起扶风战死的数十万百姓吗?” “还有你们,好厉害的杀手!尽管来吧,你爷爷我皱一下眉,明天就改姓陆。” “素闻杨氏忠义,吾等听命行事,多有得罪!”中年武夫站在大雨中,朝年轻人微微抱拳,场面话张口就来。 杨培风面色一凛,厉声道:“你说你,怕死的要命,还出来当杀手。既要杀我,又要说迫不得已之类的,希望不敌之时,我能高抬贵手?怎么,不做杀手,就要饿死了?你这种人真的贱!不必多言,定是陆氏家臣。一脉相承的不要脸。” “你!”中年武夫额头青筋一条条暴起。此子,嘴真毒。 “你什么你?”杨培风用手指着对方,掷地有声道:“我不急,等你们人齐,先割掉你的脑袋。” “老子十岁提剑,十五杀人,没道理活到二十,还怕死了!” 杨培风好整以暇地望着对方,怕死,他在五年前就当缩头乌龟,更不会来这一趟。 练剑,就是要在这种时候,拿出来耍耍。 两人说话的功夫,一个个火把被插好,屋外的杀手越聚越多。 对方之所以没有贸然开打,当然不是觉得他说话好听。 而是在等人,形成合围之势。 不然自己杀几个人就跑,他们还真不一定追得上。 只可惜,没酒。 杨培风瞥了眼坐在地上的老人,“你还不走,必死无疑。” 老人目瞪口呆,指着年轻人,怒道:“莫非你还敢杀我不成?” 杨培风摇头,那他当然不敢。他不敢干的事儿,有的人就干的得心应手。 老人姓王,是陆畋的原配夫人,也就是杨培风祖母的堂侄儿。 王氏,被陆畋吃绝户了。 “我也是后来听杨老太爷说的,他一提起你就皱眉,骂你不争气!祖母让你回去继承王氏,一片苦心。结果你不知吃了陆氏什么迷魂药,甘心为他们鞍前马后。有时候仔细想想,如果你当年回去,祖母或许不会死那么早。” 杨培风双目泛红,在这偌大的陆府内,唯一真心对自己好的人,只有祖母。 但在他十岁那年,对方离奇病逝。 自己小时候怕黑,怕走夜路,从东篱书院散学,有柳新、陆健、陆禾,他们陪同。而每次在陆府玩的忘了时间,祖母都会亲自送他回木奴丰。 祖母会偷偷给自己拿钱,更会买各种好吃的。 杨培风抹了一把眼泪。 老太爷临终那一年,似乎知道大限将至,怕有些事来不及嘱咐,才一五一十地和盘托出。 母亲生下自己后,元气大伤,时日不多,卖橘子的钱难以维持生计,甚至药钱都掏不出。 是祖母用攒下的银子,帮助母亲将自己抚养长大,一次次渡过难关。甚至自己很多衣物,都是祖母亲手缝制。 因为对陆畋的恨,他甚至那五年都没去祭拜祖母。当他听到这里的时候,一瞬间,心里就像被挖空了一块。 杨老太爷借此告诫他,人生在世,尽管爱憎分明活着很累,但切莫因为无端的迁怒,而伤害无辜之人,甚至对方还是深深爱你的那位。 祖母早已长眠地底。 甚至,没资格与陆畋合葬,没进祠堂! 老人疑惑不解道:“什么意思?” 往事种种,杨培风不忍多言,只是认真劝道:“你再不离开,待会儿乱战之中,他们只需一句刀剑无眼,就可以回去交差了。” “谁敢!”老人似乎来了脾气,面对蜂拥而至的杀手,毫无惧色,反而往杨培风身边靠了过去,嘀咕道:“二公子快劫持我跑吧。” 杨培风摇了摇头,“没用的。陆畋已经疯,呸,死了!” 老人在陆氏地位不低,其子女手握一定产业。陆畋吃下整个王氏,总不至于不给别人留下活路。 若是常人以老人性命要挟,能够让陆景松口,任其离去。 但在今天,毫无作用。 “王伯伯,您快走吧,真的。求你了,就当为了祖母,不要留下拖累我。”杨培风唉声恳求。 “希望你能看清陆氏,尽早抽身。”这是他最后的忠告。 老人神色复杂,拍了拍杨培风后背,破涕而笑,“二公子长大了!” 如果堂姑还在人世的话,一定倍感欣慰吧…… 话音落下,老人颤颤巍巍站起身,面朝数十位杀手,径直走去。 一条大道,被自然而然让了出来,容老人通过。 任务目标有且仅有一个,杨培风。 片刻后,祠堂里里外外被数不清的火把照亮,亮如白昼。 杨培风提着长剑,目光锁住中年武夫,自己说过的话,向来记得很久。 “弓弩就省了,没用的,除非你能贴住我脑门儿射,否则都破不了我的护体罡气。” 他启衅道:“敢不敢,一个人来和我耍耍?” 见自己的把戏被看穿,中年武夫也不恼怒,一挥手,众手下果然收好弓弩。他突然怒喝道:“上!” 就在这个时候,一道剑气扭曲雨幕。 杨培风大跨一步,甩出飘逸的一剑。 “铛!” 一剑,被中年武夫从容扫退。 距离太远。 意料之中的事,杨培风不至于大失所望。 对方很谨慎,与自己保持着一个非常安全的距离。 “十人一队,轮番上阵,耗空他的丹田!”中年武夫急忙再往后撤,发号施令。 七八人围在他身前,看得出来,是个惜命的人。 杨培风心无旁骛,随手挽了一个剑花,便将几人打得长剑脱手。 比之最先一批的敌人,这些,明显实力不济。九品武夫,也没有那么好找。 他再出数剑,长风流转,原本就要撤走的几人,当即丧命。 一瞬间,屋檐下大片血红。 尽管早有心理准备,中年武夫仍被这一幕惊得哑口无言。 就一个照面!他便折损几员猛将。 直到此时,他才幡然醒悟,难怪之前打头阵的杀手,与对方交手显得那么吃力。 五六条人命填进去,竟连一个水花都没瞧见? 当然,中年武夫还不知道,接下来等待他的,将是一场何等的噩梦。 如果,他还有机会做梦的话。 第35章 邪术 经过最初的热身,杨培风逐渐进入状态。 他不傻,看似一直追着中年人打,其实在逐渐离开祠堂。 自己又不打算在这儿过夜。 去到雨中,火把自然就熄灭了。 不需要一点都看不见,有那层意思在就行。 “一个能打的都没有?” 杨培风这一剑扫出,一具尸体轰然倒下。 这已经是砍翻的第十六个人。 也是他今夜,杀掉的第三个九品高手。 “刺你手腕!” “腰子。” “心脏!” “唰唰唰。” 杨培风穿梭于人群,长剑如一条毒蛇扭动。敌人抬剑格挡,却又眼睁睁看着陡然弯曲的剑身,狠狠咬进自己身体。 “噗嗤!” 拔出,喷血,毙命。循环往复。 中年武夫越看越心惊肉跳,无比庆幸自己没有托大入场。这小子,吃剑长大的! 再等等,就快了。 时间还早,等到对方气海枯竭,重伤垂危时,自己再一剑将其毙命,岂不美哉? 想到此处,他心里便美滋滋的,也不知其手下若听见了,会不会骂娘。 杨培风目光一闪,好机会! 就趁对方失神之际,他迅速抖了一下左腕,“唰”的一声,飞出一块暗器。 中年武夫当即闷哼一声,胸口吃痛,低头一瞥,险些被吓得魂飞魄散。 一截拇指长的断剑,嵌入胸甲。 他再也忍不住,破口大骂:“你们干什么吃的!还能让他腾出手?上!杀了他,赏千金!” 杨培风复笑道:“你落了一句封万户侯。” 中年武夫对其恨得牙痒痒,阴沉着脸道:“希望你求饶的时候,还能这般生龙活虎。” 就快了,就快了……千万顶住啊! 一具具尸体倒在血泊中,滂沱大雨也没能冲散浓郁的血腥味,地上满是残肢碎肉。 “刺啦!” 一剑。 终于,杨培风负伤了。 他的后背,被砍出一条巴掌长的伤口。雨水浸透,锥心蚀骨的疼痛袭来。 杨培风满脸不可置信,回过头,劈出势大力沉的一剑,直接卷起一颗头颅。 紧接着,他又负伤几处,左臂、小腿、小腹。 每一处负伤,都有一人身首异处。 “谁,谁伤他,立马就会被盯住,削掉脑袋!” 有人声音颤抖,对年轻人恐惧无以复加。 “咱们折了五十多名弟兄,就为了杀一个人?” “主人到底如何想的,直接派一两个天心高手,何至于如此大伤亡……” 事实的确如此,仅仅一个天心高手,杨培风一炷香内必死无疑。 但现在,城中已知的唯一天心,江不庭,或许还在睡大觉吧? “反了!反了!快上,都给老子上!他已经负伤了。诸君,食君之禄,分君之忧啊。” 中年武夫抹了把脸上雨水,声嘶力竭地怒吼,“谁敢畏战,灭他全家!” 众杀手闻言一阵苦笑,做他们这行,哪里还有家? 杨培风诱惑道:“莫非你喝风长大的?你不来?我已经负伤了,来吧。你肯定比他们厉害些,没准你一上,我就撑不住了呢?” “小杂种你别得意,老子今天要用你的脑袋当夜壶!” 尽管中年武夫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 即便杨培风命丧于此,等待对方的也只是厚葬。 其实无需中年武夫的威胁,众杀手见年轻人受伤,攻势只会愈发凶猛。 “见我气息沉重,行动迟缓,气海丹田十去八九,你肯定得意极了吧?” 杨培风缓缓后退一步,持剑而立。 中年武夫心中升起不安,硬着头皮下令道:“装神弄鬼,上!” 杨培风冷笑,竟是站在原地岿然不动,任由数十柄长剑洞穿身体。 一连串的刀剑碰撞声响起。 “没,没有血!”有人惊奇道。 刺中了,却又似乎没刺中。 “若非迫不得已,借我十个胆子也不敢妄用此术。尔等凡夫,岂识吾——仙人面目!” 随着杨培风一声低喝,并指抹过双眼,他的瞳孔如一团水墨猛然散开,血泪滴落,其脸颊、四肢、躯干,全身上下所有的肌肤,连同发丝,肉眼可见变得晶莹剔透。 就在此时,一阵清风拂过。阴阳颠倒,滴答着黑血的长发飞舞,其衣物迅速干瘪下去,松松垮垮。 在场之人所看见的,再也不是血肉之躯。 而且一团灰蒙蒙的……云雾! “咔咔咔……” 只见其抬手一挥,清脆的骨头崩断声密集响起,甚至没有一声哀嚎,便有十余人倒地不起,生机全无。 所有杀手,这一刻如芒在背,脚底发凉。 “他不是人——妖!是妖!” “快杀了他,杀!” 中年武夫命令冲锋,但他自己却悄然转身,仓皇出逃,几个起落便跃出数十丈。 马上就安全了。他一再庆幸,自己没有亲自下场。 手下人死了很多,他当然心疼,但和自己的命比,无足轻重。 天地生人,自有尊卑贵贱之分,能替自己去死,是那些蝼蚁的荣幸! 陆景生了个怪胎儿子,哈哈哈,名门陆氏,今夜过后就要声名狼藉了,还有杨氏,杨氏……我怎,怎么好困……不能睡,不能…… “啪嗒。” 一具尸体分成两块,从高处跌落。 杨培风站立于房顶,一滴滴雨水在衣衫上砸出密密麻麻的凹坑,快速复原后,转瞬间又深陷下去。 众杀手不寒而栗,交换眼神后,立即分散逃亡。 除恶务尽,杨培风挥出锋利气刃,如割麦子般,一剑卷过,便有七八人倒下。 等他再看不见一个站着的人时,方才晃晃悠悠回到祠堂,将腰带剑捡在手中。 后半夜,府内的仆人,厨子,都有看见一个步履蹒跚的“鬼怪”,在四处收捡尸块,往大门口搬。 之后没过多久,他便坐在地上,一动不动了。 那位早年从军的大厨,壮着胆子靠近查探后,方才大声吼叫:“是杨公子的衣物,他是杨公子!” 紧接着,才有一个个人鼓足勇气,从房间内走出。 “让你们受惊了,抱歉啊。” 杨培风本能地挠了挠头,此时的他仍旧一团云雾,看着十分滑稽。 “你们能帮帮我吗?祖母一辈子信佛,她如果看见自己的孙子,变成这样的怪物,还杀了这么多人,一定会很伤心的……求求你们。” “大伙儿,来活了!咱们帮帮忙打扫陆府,回头找陆老爷要赏钱!” “好!干活干活。” 杨培风听闻后,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无力地靠在大门,已是出气多,进气少。 第36章 大难不死 栖霞峰半山坡,二三百人依照身份尊卑、亲疏远近,严格站立。随着一阵鞭炮炸响,众人朝陵墓郑重肃拜,场面恢宏。 新坟三年不竖碑,扶风传统,亦是古训。 陆健忽然开口道:“祖父一个人在这里,多孤单啊,该把祖母的坟墓一并迁移来的。” 此话看似无心,其实说话之人,以及说话的时机,都极为讲究。 那位陆氏长房陆毅,脸色不太自然。 然而最先给出反应的,却是陆畋次子,大胡子中年人,陆浱。 此人拍了拍探花郎肩膀,意味深长道:“扶风山好,水好。侄儿学识渊博,一路回去,大可望一望山川走势,替人寻块福地。来世,他也就不做这苦命人了。” 陆健连连应是。 “此事回头再议。” 陆景赶紧掐断这个话题,漠然道:“回吧!” 此时天已大亮。方才,在合上陵墓的一刹那,下了一夜的瓢泼大雨,竟肉眼可见的小了几分。 引得无数人议论,称为吉兆。 陆禾始终默不作声。 没人注意到,小姑娘在给老人磕头时,比往日少了几分恭敬。 一行人浩浩荡荡,踏上了返回扶风城的路。 心思各异。 陆景最开始走得极快,与众人拉开距离,甚至顾不得打伞,就好像回去迟了,家里会遭贼一般。可他走着走着,又忽然慢下脚步,双腿灌铅。 陆氏百年谋划,还没开始,就已经死了太多的人。 这一切,值得吗? “陆老爷!” 一道嗓音突兀响起。 陆景身子猛地一颤,就在他要跌倒时,却被大女儿一把扶住。陆问沅眯着好看的眸子,笑吟吟道:“陆老爷,怎么心不在焉呐?” “沅沅,我是不是,错了?”陆景嗓音嘶哑。 就因为要杀杨培风的人是父亲,自己就坐视不理? 就因为那个虚无缥缈的君位,陆氏便高筑京观? 就因为所谓的黎民百姓…… 可惜陆问沅听不见陆景的心里话,不然她一定会告诉对方,什么都不因,你陆景,就是薄情寡义的人罢了。 对祖母是,对大夫人是,对钟念念、杨培风他们,都是。 “唉……”陆问沅无奈苦笑,故作轻松道:“弟弟都被人打死啦,你还在纠结对错。对,你杨培风失去的只是生命,可我为了天下百姓殚精竭虑啊!” 陆景脑子里轰的一声。 陆问沅仿佛没看见父亲的反应,自顾自道:“我给弟弟准备了一件金丝软甲呢。” “他穿上了?”陆景抬起头,急忙追问,有了护甲,他是否还活着?哪怕希望渺茫。 “当然!”陆问沅舔了舔嘴唇,欢呼雀跃道:“他当时感动的稀里哗啦的。但很可惜,一件软甲,也不能让他抗住十几个同境之人。上次他来借钱,还好我聪明,没借给他。不然他都没得还。反正能做的我都做了,他总不会恨我这个姐姐。” 陆景双目泛红,已经不忍再听下去。 陆问沅低声道:“我原本都让他跑了。他却笑得跟个傻子似的,说好久没看见过陆老爷,怕自己这一回去,就再没机会……” 其实这都是她编的。杨培风以身犯险的理由很简单,与其不明不白死在木奴丰,倒不如去陆府,即便死了,也要连累一番对方的声名。 无论再怎么嫁祸,他杨培风,总之死在陆府。 “傻弟弟,一辈子都那么犟。他肯定死在陆府的,父亲走快些,没准儿还能见一面。” 听到这里,陆景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悲痛,着了魔似地往城内跑。 木奴丰大门紧闭。 他太久没踏足这间小屋。 第一次来,是小家伙降生。 四斤七两,早产,一声也没有啼哭。 这一次,是对方的离世。 仰首挺胸,轰轰烈烈的走了。 陆景望了几眼浴桶,又摸了摸那个小炭炉,心里说不出的滋味儿。 盖这么厚的被子,你的病一直没好吗? 都说了不能喝酒,不能喝酒。 陆景替年轻人,最后给武财神上了一炷香,又躺在那个十分眼熟的椅子中。 无数次,对方就这样,捧着蜡烛,从天黑等到东方吐白。又从白天,睡到夜幕降临。 终于,当他看见角落几个皱巴巴的橘子时,泪流满面了…… 丧子之痛。 痛彻心扉! “培风!” 他失声哀嚎。 死了,他的儿子死了。 自己再也听不见,对方的一声“陆老爷”。 “叫我干嘛?” 年轻人的嗓音在门口响起。 陆景一蹦三尺,一瞬间,脸上写满各种复杂情绪。 杨培风面无表情。 他之所以还活着,得感谢两个人。 当时,他自认为已经回天乏术,三丹枯竭,根本没有余力压制邪术对身体的侵蚀。他甚至,已经做好了死亡的心理准备。 可就在他双眼皮儿打架特别厉害的时候,一个道士忽然现身。 “小师叔,你还真给贫道出了一个难题!” 周旭上前蹲下,将自己平生所学在脑海都过了一遍,也没看明白对方使的手段。 “气,他没气了。你以道门真气,直接渡过去。”江不庭及时出现。 周旭不确定道:“这能行?” 江不庭点头道:“死马当作活马医。书楼前辈说的,我不行,我的气一进去,他就得马上死,灰飞烟灭。你回龙观修士生性平和,不与人争斗。杀气最淡。” 周旭脖子微微一缩,自己为人平和?不得不说……少侠好眼力。 “既然如此,杨培风,是生是死,就全凭天意了!” 周旭打了一个道门稽首,接着小指往前一探,源源不断地真气被杨培风吸了进去。 昨天夜里,陆小师叔让他帮忙盯着点,一开始还好好的,局面尽在掌握。但到后面,杨培风使出这个邪术之前,自己其实就要出手。但却被一位神秘人拦住。 等自己将人赶跑,一切为时已晚。 杨培风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他在与江不庭切磋剑术,怎么打都打不赢,最后竟急的痛哭流涕。 然后他们两个谁也不服,你一拳来我一拳,打得不可开交。 自己分明挺喜欢对方啊,江不庭是君子,干嘛打人家? 可就是控制不住。 最后,远处忽然跑来一个中年道士,上来二话不说,一左一右邦邦两拳,给他们拉架。 “不要打啦,你们不要再打啦!” 江不庭打自己这么久,还没这臭道士一坨子打得疼。 杨培风这个梦做的太久太久…… 他好想醒过来,眼睛闭了睁,睁了闭。最后一次,仍是看见这两个人。 中年道士再次打了一个道门稽首,道:“福生无量天尊。” “再造之恩,杨培风铭记于心。” 第37章 读书人骂街 陆府,祸事了! 一百九十四具残破尸体,被垒成一座小“土丘”,将大门堵得闭不透风。 众人被这一幕吓得魂飞魄散。 一个头颅滴溜滚落到乐夫人脚下,这位养尊处优的贵妇,两眼抹黑,当场晕死过去。 陆禾小脸煞白,掌门师侄竟杀了这么多人…… “宴席,还办吗?” “愣着干什么!还不赶快处理。”陆问沅厉声呵斥。 往日里她向来说一不二,可这次,却没得到任何回应。 陆府在场的仆人,全都脚底生根,伫立不动。 “据说陆畋老爷不满下葬日期推迟,夜里回煞,闹的人心惶惶,又是打翻祠堂,又是掀了陆景老爷书房。咱也不敢碰啊,触怒他老人家……在天之灵。” 有位老资历的管事,好言相劝。 “就可惜了这些小偷了,平白无故,枉送性命。” 陆毅脑袋充血,被气得浑身颤栗,抓住那人的衣襟,破口大骂:“我回你妈个头!” 管事面不改色,弱弱道:“不是你,是陆畋老爷。” 陆毅肝火大动,举起一只手,就要当场毙杀此人。 就在这时,陆问沅伸手一抓。 八尺来高的壮汉,手臂被钳住后,竟丝毫动弹不得。紧接着,陆问沅寒声道:“大伯,还没闹够吗?” 威胁! 赤裸裸的威胁! 此话一出,就连陆浱、陆翠等人,也纷纷变了脸色。 “中午照常开席,半个时辰内,把陆府恢复原样。”陆问沅冷冷一瞥,这位管事再不敢造次,连忙吆喝人收拾残局。 说笑呢,大小姐一怒,生死难料啊! 这种时候,原本的陆氏嫡子、探花郎陆健,根本没那个胆子发声。 祠堂。祠堂! 众人面色一凛,这才想起之前的话,祠堂被打翻了? 片刻后,声嘶力竭的怒吼从陆府传出。 “杨培风。竖子!” 待见到祠堂的惨状后,陆毅七窍生烟,提着利剑,便领了百人,怒气冲冲地往木奴丰杀去。拦都拦不住。 一如既往,陆问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全不在意,自顾自地忙活中午的宴席。 木奴丰内。 陆景望着杨培风,神色极其复杂。 他还不知道家里发生的事,不然也好不到哪里去。 杨培风抓着腰带剑,始终站在门口,绝不靠近半步。 此时的凶险,丝毫不亚于昨天夜里! 他可不奢望,陆景会良心发现。 “陆老爷,怎么这青天白日的,跑来木奴丰偷橘子?”杨培风淡淡一笑。 陆景快步向前,忽然,一道身影从杨培风背后探出。 “砰!” 两人对了一掌,各自退后三步,浑厚的真气直震得房屋摇晃。 “是你?” 陆景一阵错愕。难怪,难怪培风能够安然无恙。 江不庭将杨培风护在身后,郑重道:“初入扶风,长了不少见识。晚辈在此,谢过陆老爷。” 杨培风微微侧身,将江不庭拉在一旁,给对方让开位置,说道:“没什么事的话,就请回吧,以后别来这里。私闯民宅,传出去不好听。” 陆景视线一扫,杨培风身上几处伤口触目惊心。 他沉声道:“我让林逸仙过来。” 杨培风忍俊不禁,这就是陆老爷仅有的,笼络人心的手段了? “那可太好了,陆老爷不开金口,说不定我还流血流死了呢?你不考虑一下?” 陆景眉头微微一皱,短暂迟疑后,径直离开。 杨培风一副了然之色,对江不庭道:“不用麻烦你去找大夫了。” 江不庭神色微变,自然听出对方的意思。 并非陆景会请大夫来,而是可能根本就,请不来大夫。 这个时候,远处传来一阵嘈杂。 “杨培风杨狗!” 陆毅中气十足的嗓音,带着无穷怒火。 “老幺,你生的好儿子啊!他把陆氏祠堂拆了!你有什么脸面带领陆氏?” 陆景心中一惊,瞟了眼杨培风道:“有此事?” 陆健点了点头道:“满地的祖宗牌位被踩得稀烂,香炉也被扬了。” 陆毅干脆利落道:“老幺,你是自己执行家法,还是我们亲自动手?你给个痛快话。” 原本行动失败,只能先告一段落,不然会授人以柄,但那小子不识好歹,毁坏祠堂,正好借题发挥。 而且,或许能逼一逼陆景。 对方不给说法,那就只能,从陆氏家主的位置上滚下来。 面对陆氏的怒火,杨培风毫无惧色,反正都死过一次。而且他们的关系,本就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没必要虚与委蛇。 他一脸鄙夷,骂道:“老子又不是你陆氏的人,你执行你老母的家法呢?” 陆景几兄妹,生母并非同一人。 杨培风骂的毫无负担。 没教诲好子孙,就该挨骂。 “陆景!” 好多年了,陆毅第一次直呼其名讳。 陆景十分为难,一如既往道:“此事,你们自行处理。” 陆毅当即鼓掌道:“好,好!好一出父子情深。” “老东西,你活得不耐烦了?”杨培风脸色阴沉,若还有力气,他一定扑杀此獠。 这里的争吵很快引来不少看热闹的人。 担心将事闹得不好听,陆景终于松口,破天荒的,对年轻人劝道:“培风,尽管杨陆两家世代交好,你千不该万不该,毁坏陆氏宗祠。赔礼道歉,此事就过去了吧。” “老幺,一味的宠溺孩子,成不了材的。”陆浱叹了口气,像极了一位怒其不争的长辈,苦口婆心道:“至少,也得让他去祠堂,亲自将牌位立起来,磕头赔罪。” 陆翠在一旁帮腔道:“老二说得在理。” 大庭广众之下,本就没可能杀掉对方。 此时,围观者听了几人谈话,终于琢磨出一些味儿来。 竟是书呆子杨培风,打砸了陆氏祠堂? 不少平日仰陆氏鼻息的人,纷纷暗竖大拇指,直呼杨爷尿性! 其实杨培风大可矢口否认,毕竟昨夜的事,本就陆氏理亏。 而且,都没有证据的。 杨培风只是从不奢望,能与这种人掰扯个子丑寅卯。 只见他双臂抱胸,阴阳怪气道:“行啊。我都尿了你们祖宗满脸,你要不觉得膈应,我扶起来就扶起来呗。我扶了,您也受累帮我扶一下,不然尿不了那么高。” 轰! 天地间死一般的寂静。 这哪里是杨爷,简直是杨祖宗! 太有种了。 不愧是十几岁,就敢与人一决生死的存在。 所谓书香门第,骂起人来,可就记不得读了几本书了。骂人不带父母、祖宗,杨培风宁愿闭嘴。 其实杨培风鲜少骂人,只是深仇大恨不得报,只能过过嘴瘾。 陆翠当即色变,受不住这奇耻大辱,一抬掌,朝杨培风闪身杀去。 第38章 行侠仗义 一道黑影后发先至。 陆翠始料未及,猛地被拍中右肩,倒飞数丈,闷哼一声,呕出小口鲜血。 这还是江不庭一再留手,否则,此时对方已经与陆畋团圆了。 “天心?” 陆翠抹了一把嘴角血迹,脸上写满震惊。 陆浱皱了皱眉,呢喃道:“三妹,那人很强?” 陆翠点头,火气去了大半,凝神道:“锐气十足,现在的后辈好生了得!” 几人对视一眼,如此就不足为怪了。有此人贴身保护,昨夜那种局面,还真难不住杨培风。 杨氏六祖飞升,其后辈并未盲目追寻他的步伐,反而义无反顾投身庙堂。而与之齐名的陆氏则世代经商,在江湖中只算末流。 陆氏真正在江湖中崭露头角,是从陆畋开始,其子孙的天赋一代胜过一代, 龙生龙凤生凤,陆景其生母年轻时也曾享誉一方武林,所以他一出生,就被寄予厚望。 然而,尽管他的两个哥哥、一个姐姐的出生,只归咎于陆畋早年的风流,但其实,一样流淌着陆氏血脉。武学,天赋不低。 陆毅等人没能跻身天心,现如今也远不及陆畋巅峰实力,其实是差在年岁。 但即便如此,他们也要比一般的九品武夫,强上太多太多。 可就在刚刚,陆翠竟被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一掌拍的吐血,这着实令人咋舌。 天心,是九成习武之人,一条难以逾越的鸿沟。 此人非但是天心剑士,还是天心中特别能打的一类。 陆毅抱拳问道:“阁下何方人氏?” 江不庭随口道:“家乡远得很,你不必顾及太多,要打便打。” “你既不是扶风人,何故多管闲事,强出头?” 陆毅倒不是怕了,而是权衡利弊,自己若执意出手,再填进去几条人命,付出多大代价,才能杀掉杨培风。 江不庭笑了笑,一脸高傲道:“行侠仗义呗!” 侠? 陆毅呼吸沉重,你是侠,那我又是什么?杨陆两族家事,何时轮得到外人插手。他扭头问道:“陆景,你就真的对父亲的死,毫无愧疚?” 不除掉杨培风,父亲便白白牺牲。 现如今,唯有陆景亲自出手,拖住此人,他们才有机会。 当然,没必要此时发难,先把中午的宴席结束,回头等几天,把脸蒙上再偷偷来。 这样大家都不必太难堪。 陆景能够坐镇一城,父母皆为一世英杰,他的实力从来不被质疑。 扶风陆景,而立之年的大天心,早在十年前就名动天下。 “咱们先回吧,雨下这么大,兄长领来这么多人夹枪带棒的堵门,置大虞律法于何地?” 陆景一脸索然,有杨培风这个珠玉在前,他见怪不怪,更别说方才自己还与对方换了一掌。 杨培风冷笑出声,断言道:“他犹豫了,三天之内我若没能重伤而死,肯定会来的。” 没有拒绝,已经是最终的答案。 其实陆景早在当年就做出选择,陆氏将来荣登九五,陆健便是唯一的太子。 “老陆!” 杨培风忽然喊住对方,喜笑盈盈。 陆景脚步一顿,半转过身,大雨遮住了他一部分视线。浑身浴血的杨培风,扬了扬手中宝剑,掷地有声道:“有我杨氏在一天,扶风,你说了就不算。” “你好好养伤吧。” 陆景淡淡丢下一句。 杨培风不依不饶道:“阴养武士、残害忠良,用性命胁迫,从我手里侵吞杨老太爷的遗产。吸纳流民、开垦荒野、暗置甲胄。啧,咱扶风,要出皇帝啦!” 众人听了此话,纷纷色变。 陆景的眼神,忽然变得无比阴鸷。 紧接着,一道无与伦比的真气逸散开来,直接笼罩方圆数里。 顷刻间,雨水凝滞在半空。 天地为之变色! “你……”杨培风正欲开口,喉咙却被一双无形大手死死掐住,细微的脆响传出,直接一跪不起。 “陆景我去你娘的,你赶快给杨公子放开!”最先挺身而出的,竟是王青彦,“虎毒还不食子,我干你娘的!放开!” “陆氏好大的威风,扶风的土皇帝嘛。” “杨氏满门忠烈,世代英杰,竟与此类小人齐名,可悲可叹。” “陆景我日你先人!” 众人的怒骂声不绝于耳,陆景拳头捏得咯咯作响。 为什么非得逼我……服个软,就有那么难吗?你就一定得将这些话公之于众? “大虞本就一摊烂泥,我如何不可取而代之!” 众目睽睽之下,陆景毫无顾忌的袒露心声。 事已至此,不重要了。大不了将这里的人全都杀光。 “烂泥,那也是我,我杨氏呕心沥血…尽力扶持!与你这乱臣贼子,有屁关系?”杨培风脸色青紫,用尽全身力气,仍是不肯服输。 江不庭眉头一皱,突然,他一步跨出十丈,朝陆景全力推出一掌。 原本陆健还在忧心,下一瞬,便眼前一花,直接看见了乌云密布的天空。 只听“砰”的一声巨响。 他的胸膛,肉眼可见的凹陷下去,然后再无知觉。 江不庭一脚死死踩住陆健,抽出韬光,根本不废话,开始倒计时:“三。” “二!” “一。” 话音刚落,江不庭当机立断,便要挥手斩出。 终于在此时,天地间一切恢复正常。 杨培风晕死过去。 江不庭抬脚一跺,“咔嚓”一声。 “啊。”陆健被活生生疼醒,嘴角吐着血沫,一脸茫然道:“咋了,我刚刚咋了?” 当他瞥见脸色阴沉的江不庭时,方才恍然大悟,随即双眼泛红,险些哭出声来。 不带这么欺负人的。 江不庭根本不奢望拿下陆景,一掌佯攻,转手便将陆健拿下。 “陆景,你敢动我兄弟一根汗毛,我保证,在你打死我之前,将你的儿子女子,全都拧成一根麻花!” 如果对方不停手,陆健必死。 “还有你们,书楼的前辈让我带句话。杨氏的人。还没死绝。” 陆景脸色一阵阵发白,难看到了极点。 “受教了。” 说完这句话后,他头也不回地离开。 第39章 铁骨铮铮 入夜,大雨如注。 木奴丰内,仅有半支蜡烛照出微弱的光亮。 杨培风盘坐在地,他后背、小腹均有伤口,无法躺下。 只是比最开始受伤时,要好上太多。 “当时黔驴技穷了,我的小腹被刺破,肠子往外流,若不及时炼实化虚,撑不住十个呼吸。” 杨培风叹了口气,即便江不庭就守在自己三步外,心中仍旧后怕。 “我好像听懂了。只是,陆畋为何一门心思除掉你?你们两家世代交好,他们要造反,有你相助一臂之力,岂不更好?”江不庭不解。 “有乐柠从中挑唆;有他亲身经历过的,残酷的嫡庶之争。还有可能与我娘有关。当然,最大的原因,是他借慧空这把刀杀了杨钧,做贼心虚。那时候我还没出生。” “陆畋刚愎自用,生性多疑。比起我继承陆氏,他更怕有朝一日,我感恩杨氏,反而对陆氏造成无法挽回的伤害。” 杨培风一条条分析道。 “十五六岁险些跻身天心,他的警惕不无道理。”江不庭喃喃点头,随即担心道:“话说,你真的不找大夫?你这伤口,很快就要化脓。” 到那时,神仙难救。 “找不来的,扶风的医药都由陆氏把持。”杨培风无奈苦笑,他何尝愿意受这锥心之痛。 “等我!” 江不庭丢下一句话,非常干脆地出门。 只过了半个时辰,他便灰头土脸的回来。 所有的医馆,不是没药,就是大夫感染风寒,还有些德高望重的老医师,都被请到陆氏,给探花郎治伤。 江不庭从陆府路过时,直想闯进去绑一个来。 事实上,他还真就要做。但他刚迈出一条腿,陆景便及时现身,不知为何,对方脸色难看至极。 江不庭一脸愤慨道:“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你在扶风受这鸟气作甚?” 杨培风丝毫不感到意外,目光如炬:“会离开的,但不是现在。你放心好了,我死不了的。” “如果那道士没来,你已经死了。”江不庭赏了一个白眼给他。 杨培风惭愧不已,“我失算了,你不知道,我其实有一个天大的后手。但是有的人没反应过来。属于是给白痴抛媚眼。真晦气!” “呀!”江不庭失声惊呼,后知后觉道:“我忘了一件事,咋办?” 杨培风无奈道:“还能怎么办?明天我亲自登门,给人赔罪呗。” 不用多说,他已经猜到对方为何有此反应。 今天只顾着与陆氏纠缠,乐氏那边的喜宴,如今是人没去,礼也没到。 “都是我的错,你能帮我出头,我已经很感激了。答应你的剑经也没着落,嗐,回头我再想想办法吧。” “行,都可以的。”江不庭无所谓道。 就在这时。 “咚咚!” 伴随着敲门声,有道熟悉的苍老嗓音传来,“培风公子,睡了?” “谁?”江不庭握住长剑,瞧杨培风的神色,似乎认识门外之人。 杨培风微微一怔,做了一个放心的眼神,喊道:“丞相大人请进吧,门锁被一个狗贼捏坏了,没锁。” “好的好的。” 一袭白衣的老人缓缓走入。他的身后,另外跟着两个人,一个道士、一个医者。 “此人乃回龙观高功,紫阳真人,张泽禹。”张恒替两人引见,“这位便是你口中自消因果的,杨氏唯一后人。” 听到回龙观二字,杨培风天然地放下戒心,恭敬道:“见过张相,见过道长,晚辈有伤在身不能施礼,望恕罪。” “晚辈江不庭。”江不庭站起身来,将木奴丰唯一的椅子,让给老人。 张恒入座。紫阳真人微微点头,尤其多盯了两眼江不庭,似乎颇为看重。 张恒又伸了伸手道:“这位来给你治伤的,猜猜是哪一家的人?” 杨培风脱口而出:“非乐即柳。” “善!”张恒眼睛一亮,竖起了大拇指,“杨公子蕙质兰心,令老夫叹为观止。” “没有疑问的话,先让他给你缝线,实话说,老夫还真怕你聊着聊着,突然闭眼了。” 这位三公之一,毫无上位者的严峻,反而与众人说起了玩笑。 杨培风没有理由拒绝,向那名大夫投出感激的目光,道:“有劳了。” 然后就是惨不忍睹的场景。 这位经验老道的大夫,先将银针、剪刀过火,倒了一碗烧酒在后背伤口上,与杨培风先是讲话,然后一把将剪子刺入,往下剌去。 破坏掉表层的血痂后,大夫立即肃色道:“杨公子,你可千万忍住了,别乱动!” 江不庭双手捧着蜡烛,偏过脑袋。 大夫用剪刀,将一层烂肉搅碎,然后一点点剪下来,鲜血流了满背。又过去片刻,方才开始缝线。 “嘶~”杨培风失声痛叫。 “我知道你很疼,忍一忍,大男人,一会儿就好了。”江不庭眯着眼睛,想想都疼呐。 “蜡油,蜡油滴我肩上了!”杨培风险些背过气。 江不庭肩膀一颤,连连道歉:“哦哦,对不起对不起!” “嘶!” 杨培风牙齿咯咯作响,疼的嘴唇发白,冷汗冒了一层又一层。 突然,江不庭凝空弹出数指,正中杨培风几处穴位,询问道:“这样应该好一些吧?” “不早说?”杨培风瞳孔地震,这俩人莫不是和陆老爷串通好,专门来折磨自己的吧! 江不庭羞赧道:“忘了嘛,这能怪我?” 杨培风嘴唇颤抖,再也说不出半个字,银针刺入皮肉时还好,唯独桑皮线穿过,实难忍受。 最后,大夫敷好药膏,将伤口严严实实包扎好,还没等喘口气,便又露出笑容:“该弄其它伤口了。” 瞧他的眼神,似乎折磨年轻人,是一件非常快乐的事。 中途一停再停,等到处理好所有剑伤,已经过了整整一个时辰。 杨培风斜靠在床头,脸色苍白如纸。 将大夫送出门,张恒终于开始谈及正事,“杨公子,可知老夫深夜造访,所为何事?” “知道。” “这个先放一放。”杨培风极其费解另一件事,“乐氏为何这么恨我?” 第40章 国之重臣 如果有人说,因为他与柳新少年时比较玩得来,乐氏便视自己为眼中钉肉中刺,打死杨培风都不信。 杨培风问道:“那名大夫……” “老夫开口,谁敢不从。不然你以为新娘子还在念叨你?”张恒笑呵呵道。 杨培风自知失言,羞赧一笑,不再刨根问底。 之前乐氏查窦牝的案子,以及后面有一次乐雨银碰见自己,他们都对自己表现出了强烈的敌意。 真就,莫名其妙的。 “此事不怪人家。”张恒捋了捋胡须,缓缓讲道:“我且问你,如何看待党同伐异这四个字?” “有说法?”杨培风问。 张恒道:“有一些!” 杨培风来了兴致,很想听听大虞丞相的高见。 “太子与陛下,谁势大?” 杨培风不假思索道:“陛下。” 张恒随即反问:“既然如此,为何有人不投靠陛下,反而投靠太子?莫非乐氏想与你、与杨氏、与陛下结仇,才去投靠太子?” 杨培风担忧道:“陛下年事已高,莫非命不久矣?” 张恒心中一突,直呼童言无忌。他付之一笑:“不全是。朝堂之争,怎会如此简单。” 杨培风思忖片刻,皱眉道:“乐氏与陛下有嫌隙?” “对喽!”张恒颔首,没当过一天官的年轻人,能想到这里,倒还不笨,他继续道:“乐氏与杨公有旧怨,杨公又是陛下的心腹重臣。他升迁无望,转投太子。” “真的假的,我咋从来没听说?” 杨培风心里像吃了屎一样难受,自己都不认识姓乐的,这就结仇了? 张恒叹了口气,那又是另一桩人头滚滚的往事了。 很多个熟悉的人,都已成了冢中枯骨,就剩自己还拖着一副残躯,日夜梳理花白的头发。 “大虞三百八十七郡,坐拥两千五百余城,莫非有才之士死光了,迫不得已让老夫这么一个糟老头子,位列三公?究其原因,仅仅因为先父早年,跟随杨公南征北战。” “杨公扶持陛下登基,失败者,后面自然被列为清算对象。并非乐氏。而是乐繇嫡妻,赵氏。当然,也不是那个小女娃。而是赵夫人的娘家,均被牵连。” “试想,若你母亲经常跟你唠叨,隔壁某某某,将你外公外婆残忍杀害,你或许不会有感触。但如果她也因此郁郁而终呢?” 张恒尽可能将话说的明白。 杨老太爷致仕前,最后当了一次陛下的刀子,杀了很多人。 杨培风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如此说来,乐氏仅仅讥讽自己几句,其实已经相当有修养。毕竟杀窦牝的事,别人也真的在公事公办。 但也不能掉以轻心,乐氏上了太子的船,总不能白吃白喝等死。 张恒赶紧掐断这个话题,表明态度道:“你的事已经弄明白,该我问你了。” 杨培风干脆利落道:“去往九幽之地的地图,一直在杨钧手里。他遇害后,由程浩保管。五年前,他们一家被窦牝追杀至此,晚辈也算替杨氏取回。” 张恒一脸坏笑:“你管那个东西叫地图?” 杨培风装傻充愣,直言不讳:“那也没法子,东西我已送给陆氏。” 张恒摇了摇头,说:“老夫不关心那个东西。我想知道,沧渊水底究竟是什么,它是何来历。” 杨培风神色凝重,劝道:“张相最好断了这个心思,驯服那头大妖去往九幽,纯粹痴心妄想!” “唉,你这孩子!”张恒哑然失笑,与紫阳真人对视一眼后,耐心解释道:“那畜牲已成气候,若不及时除掉,恐殃及苍生呐。” 如果杨培风对此都一无所知,那他只有,拿人命去填了。 张恒不信杨老太爷,会对杨培风隐瞒此等天大的事。 杨培风闻言猛地一怔,沉默良久,羞愧难当。 “张相心系苍生,晚辈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实在惭愧。” 杨培风一直以为,张恒的目的也是去往九幽失落之地,去智远和尚,得道登仙的地方。 “大约五十多年前,沈隗。你们应该已经查到他了,就是老槐树酒垆的掌柜。他家乡闹饥荒,在逃难途中,遇见一个被流放的和尚,偷了对方一块琥珀。和尚是谁,张相一定知道,我不赘述。沈隗一路乞讨到扶风,几乎要被饿死,当时的杨钧才没几岁的小娃娃,一眼就相中对方的琥珀,豪掷百金。” “谁能想象,一个乞丐与一个小孩的碰面,竟引得如今天下大乱?” 杨培风娓娓说道。 那一年,正是新帝登基,杨公致仕。 紫阳真人迫切追问道:“琥珀和沧渊水底的妖,有联系?” 杨培风郑重点头,“智远和尚去到的地方,在杨氏书楼中,被记载为九幽失落之地。九幽不难理解,邪恶,幽暗。但它之所以失落,极有可能,那个地方,妖物横行。那块小小的琥珀,便封印有一方大妖的真灵。” “你们去问书楼的前辈,态度放好一些,求教压胜之法,他肯定知无不言。” 张恒骇然道:“杨公子,这不会又是你的小心思吧?” 杨培风挑眉道:“人们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都是一个将死之人,您老担心什么?” 张恒心里没底,他发现这小子嘴里没个实话,不放心道:“上次我们前脚出书楼,你后脚就去,轻描淡写一句话,让睿亲王一顿好找。等老夫回过神来被你虚晃一枪时,你又让我再去书楼?” “这不一样,去往九幽的地图,的确在我手里。上次,也确实是我骗你们。但是降妖之法,真在书楼前辈那里。”杨培风会心一笑。 听对方话中的意思,自己上次没白跑书楼一趟。 迷魂阵嘛,把水坑搅浑,人们就只顾着抓泥鳅,哪里顾得上路边的甘甜野果。 紫阳真人颇为不忿道:“说到底是杨氏捣鼓出来的玩意儿,就这么丢给我们。是否有些不负责任?” 杨培风无奈摊开手掌,以示惨状:“道长若愿等我伤好,晚辈去会一会那头大妖,又何妨?” 紫阳真人默不作声,此等推诿之话,也就只能听听了。 “行了紫阳,别难为一个孩子,先辈造下的孽,没道理让小辈们扛下来。”张恒拍了拍老友的手臂,临走时提醒杨培风,“小心睿亲王。守好你的地图,即便销毁,也不能交出去。” “切记!” 第41章 百年之约 无所事事的日子飞速而过。 五日后,老槐树酒垆。 杨培风勉强能够下地走路,只是一瘸一拐的,左小腿的伤口,深可见骨。 给柳新的礼金,还是江不庭替他送去。 杨培风捏着鼻子,将一碗汤药囫囵吞下,脸色难看的好像见到了陆老爷。 这便罢了。 最让他受不了的是,江不庭半躺在槐树下,松花酿一杯接一杯,自己却被严词警告,必须忌酒。 江不庭今天穿了一袭绛紫色长衣,干净利落,原本由内而外的冷冽,变成了几分贵气。 当时他说什么都不肯脱掉黑袍,但知道是杨培风一瘸一拐,亲自从徐绣买回来的,也只能默默换上。 一共三套崭新的衣物,杨培风都没舍得给自己买。 作为感谢,他等杨培风伤好后,一起离开扶风城。 江不庭借酒浇愁,吃味道:“你十岁自创剑术,即便有前辈指点,但也体现出极高的悟性,将来修行,甚至不会滋生心魔。你的道有多高,道行就有多高,羡慕不来的。就险些被亲爹打死这事,搁一般人还真顶不住。” 可杨培风呢,毫无入魔迹象,就跟没事儿人一样。 杨培风歪头一笑:“这福气,你要的话,给你?” 江不庭赏了一个白眼给他,“我爹娘对我可好了。” “那你可别乱说,谁还不是自己娘亲的小宝了?”杨培风不屑一顾。 江不庭惋惜道:“那陆老爷呢?” “掏心掏肺啊!”杨培风失声大笑,“字面意思的那种。” 江不庭忍俊不禁。 “你根骨奇佳,但失在先天不足;我悟性不错,可惜后天不顺。这便是天道,损有余而补不足啊!”杨培风老气横秋道,活像一个过来人。 江不庭眉头微蹙,“你怎么知道我先天不足?” 杨培风挠了挠头,打着哈哈道:“猜的,猜的。” 江不庭陷入沉默,一双冰冷的眸子内,似乎藏了心事。 木奴丰狭窄,张恒来的那天,紫阳真人全程站着。五六个人挤进去,倒不至于说转个身都难,但不方便是肯定的。 正好酒垆划归杨培风名下,索性他就搬过来,与江不庭暂时住在这里。 而且这里存有不少食物,门前就是一条小河,风景极佳,再饮一壶酒,十分惬意。 “你打得过陆老爷吗?”杨培风忽然问了一嘴。 江不庭眯着眸子,有些担心道:“弑父的念头要不得。杨培风,你最好想都别想。最好的结果就是脚底抹油。你若杀了他,会被骂一辈子的,人言可畏。” “你想多了!” 杨培风黑着脸,他可没那么傻,且不说要被戳脊梁骨,也愧对杨老太爷。 杨陆历代家主口口相传的绝密:杨陆两家,血脉同源。并非简单的联姻,而是在杨氏六祖那一代,遭遇了史无前例的巨大动乱。 扶风几乎被屠城。 杨陆联姻生下的一对兄弟,外出远游,成为仅存的族人。从那时起,就有改姓的先例。 至于原本姓杨姓陆,这段真相被刻意抹去,杨培风也无从得知。 杨老太爷临终时,让自己权衡利弊,自行斟酌。能安然渡过乱世,延续香火,就算他没选错人。 无需再上赌桌。 杨氏,输不起了,也不能输。 “没有最好。” 江不庭总算放心,这才回答对方的疑问,道:“我打不过他。陆畋我没见过,但应该与慧空相差无几,大天心,堂堂正正的打,我能胜。至于陆景,他比我要高一境。” “天心之上?”杨培风吃了一惊,果然不能小瞧陆老爷,好奇道:“那个境界,叫什么名字?” 天心都能所向披靡,天心之上,那得多厉害呀? “原本命名叫‘神霄’。”江不庭犹豫了一下,紧接着补充了一句,“现在没名称。” 杨培风疑惑不解,“有说法?” “对的。嗯……我忘了,你们这个地方,太偏僻?这种常识性的事,书楼根本不会记载。”江不庭弱弱道,生怕对方觉得自己心里嫌弃。 杨培风老脸涨红,咬牙切齿道:“哪里偏僻了?这么多年都这个样子,不要睁着眼睛乱说。扶风很难的,我在扶风一点点长大,它几乎掏空家底养育百姓。有时候找找自己原因,有没有努力与我们联系?” 江不庭捧腹大笑,这几天相处下来,他才发现这人儿挺有意思。 “行了不闹了,你讲,我听。” 杨培风深知自己没有师承,对一些修行的常识,其实非常匮乏。当然,最大的原因,还是扶风与世隔绝已久。 据说。 当年东篱书院的学子,州试名列前茅者,去到郜京学宫,与那些大儒的学生一比,明显逊色不少。 甚至扶风的纨绔子弟,在皇城的那些人眼里,就跟泥腿子差不多。 势力雄厚如陆氏,在郜京那个地方,都毫无底蕴。 江不庭清了清嗓子,沉声道:“天心这两个字的由来,其实不到一百年,更准确一点说,九十九年零三个月。” 杨培风皱眉,静等江不庭继续讲下去。 “已知的天下,仅你所在的桐州,便有大小近十个王朝,争端数百年,仍难解难分。而在三千八百年前,早有一位帝王横空出世,肃清万里、总齐八荒,统御天下七成领土。” “在与某个势力交涉之后,他亲自拟诏,取九五之数,九乃武夫的九个品级。而九品之上,另有五境,第十一,便为神霄。” “一千年前,有人首次提议更改,未获通过;六百年前,他再次提议,并呕心沥血数百万字,以求名正言顺,但仍旧作废。直至三四百年前,有一位极其强大的剑修推波助澜,终于被采纳。” “因为那位帝王权力大,但在修行一途其实……颇为废材。” “但是,更改可以,却不能由他想改就怎么改。于是制定条约,每一百年,在瓦山之巅,进行公平比试,当前境界最强者,为其更名。第一个百年,获胜者将九品之上的第一个境界,定为天心!” “一个名字有啥好争的。”杨培风嗤之以鼻。 江不庭冷笑道:“那如果我说,单就这‘天心’二字,便让跻身第十境的人数,提升十倍不止呢?” 杨培风头发一阵发麻,好像听到了不得了的事…… 第42章 手撕一座城 “我这次出门,其实有一点小想法,看有没有机缘突破到十一境,在瓦山夺魁。” 江不庭神采奕奕,眉宇间的意气风发,是杨培风一辈子无法忘记的风景。 “大侠,好气魄!”杨培风瞠目结舌,给对方拍手叫好。 那玩意儿,他是不敢想了。 但如果很多年后,自己已经白发苍苍,坐在老槐树底下乘凉时,便有好多可与邻家小孩吹,譬如,我有一个朋友之类的…… 如果再来一壶酒,人生如此,夫复何求? 幸好江不庭没有读心术,否则一定跳脚,我在憧憬居功至伟的事业,你却一门心思安乐等死? 晦气! 见江不庭手舞足蹈,杨培风真不想泼凉水,但为了对方不留遗憾,不中听的话,说便说吧。 他直言不讳道:“你现在十境天心,即便突破到十一境,有把握与老十一境打?譬如陆老爷,他估计都‘神霄’很多年了。” “错了!”江不庭朗声道。 杨培风不解道:“错了?” “对。”江不庭点头。 杨培风老脸一黑,“所以到底是错了还是对了?” “错即是对,对即是错……”江不庭嘴里碎碎念,喜笑盈盈,似乎心情大好。 杨培风一瘸一拐走上前,在对方的惊呼声中,一把将酒坛抽走,“说不说?” “好好好,我说我说。” 江不庭着急忙慌,整理了一下思绪,缓缓道:“其实,对于大部分修士而言,在突破的那一刻锋芒最盛,之后随着时间推移,反而逐渐步入衰弱期,直到临近下一境界前的短暂时间,会有类似的‘回光返照’。我只需按时突破神霄,以我的剑术,有三成把握夺得魁首。” “竟是如此?”杨培风懵了。自己跻身的每一个境界,都没遇见此类情况。甚至在九品上愈发地强悍,从未衰弱。 硬要说的话,也唯有受伤。 即便五年前险些突破时的实力,也未必能在陆府大显神威。 “九品与五境,不能相提并论。好比你买酒,开关门走出的过程义无反顾,谁来都不好使。但出门之后呢,你就要深思熟虑,是该往左走买酒快呢,还是该往右走买酒方便。这个过程,就会逐渐消磨你的道行。” “去门是去买酒,而不是买橘子;你决定买松花酿,而并非谷酿。这就是九品以及九品之前,唯一深思熟虑的事。” 江不庭耐心解释。 杨培风愣了愣,沉默良久,试探性道:“我似乎明白了。其实无关往左往右,因为只要有家中长辈走过,自己也就晓得该怎么走。但最难的地方,是在路途中的碰见诱惑。譬如……七情六欲。对吧?” 江不庭倒酒的姿势僵硬住,以至于溢出来都茫然不觉,歪着脑袋,嘴巴张大的能塞进去一个鸡蛋。 “满了满了!”杨培风连连喊道,作孽啊,这酒很贵的。 江不庭后牙槽用力,“一定是前辈对你讲过,一定是!” “你说是那就是吧。”杨培风随口道,无心争辩。 江不庭以手锤头,怒己不争,“唉,当年我苦思冥想三个昼夜,才顿悟关键点。我好笨啊。” 杨培风无奈苦笑,说:“我也不聪明啊,真的,书院教授的别国方言,我也就会几句,‘你好,你吃饭没?’。你家乡很远,但却能用大虞话与我正常交流。” 江不庭哈哈大笑,心里终于好受一些,又说道:“所以就是这么回事,刚跻身天心,道心坚定,后面难免随波逐流,反而失了‘心’。待再次坚定‘心’,不再受困于七情六欲、旁门左道。忽左忽右,即左即右,从心而论,便有十一境——‘逍遥’!” 杨培风脑子里嗡嗡的,只听到这两个字,竟莫名升出一股玄妙感觉,问,“不止你一个人吧?” 江不庭大方承认,眉飞色舞道:“是这样的,即便我输了,第十一境也是‘逍遥’。这是三四百年前,那个神秘剑修替天下修士,划下的一条大‘道’!赢得天心的人,正是他。” “他为了名正言顺,竟以身殉道,一夜散功,从一品重修。终于成了举世瞩目的,天下第一——天心!” 在扶风之外的任何地方,上达天子朝堂,下至市井小巷,不乏那位剑修的传说。 而且在那之后,对方彻底消失,深藏功与名,似乎从未来过这个世界。 如今,距离百年一次大比,还有九个月。 杨培风似乎发现一点别的,惊讶道:“如果‘逍遥’之后,也有衰弱期,那是不是说,陆老爷,已经有到十二境的趋势?” “聪明,我现在是第十境的‘回光返照’,他则是第十一境的最衰弱期。即便如此,我也打不过他。一方城主的实力,至少也要能够徒手攻陷一座城池。” “他那天若决心杀你,我来不及相救。但也勉强跑得掉。之后也真的能找机会打死陆健,我说到做到。作为代价,我可能一辈子止步于此。” 江不庭每一句话都说得很认真,也极具份量。 在一个半步十二境面前,说出此等威胁的话,无异于引火上身。 杨培风来不及感动,内心已掀起惊涛骇浪。 “徒手攻陷一座城,你说的那是神仙吧?” 一座城啊,可不是几十万普通百姓。而是一个个盘根错节的势力,单是一个偏远小城名义上的第二家族“陆氏”,其府邸内一些杀手,都够自己脱几层皮。 而且因为错综复杂的关系,陆氏并未“亲自”动手。否则,就大姐陆问沅,都能把自己收拾的服服帖帖。 更不用说,城主府治下,近十万士兵中,带甲便有万余。 江不庭补充道:“不是让你手撕一座城。” “用脚也不行啊!” 江不庭翻了个白眼,没好气道:“我表述不准确,我的意思是,一个十一神霄境,单枪匹马在没有任何外部干扰的情况下,他能坐上城主之位,并且手下无敢不服。” 杨培风陷入震惊,喃喃失声:“真有那一天,你不用管我,能打死陆健最好。别打陆禾,那丫头心地善良,还是挺不错的。” 第43章 张大人死了 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 老太爷离世后,杨培风给陆氏送了不少产业,对方何曾心慈手软过?送钱的都被捅刀子,何况是去要钱的。 但听江不庭的意思,一个神霄境,就能称霸一方,着实令人不可思议。 “即便你初入十一很强,但与渡过衰弱期的十一比,应该还是差一些吧?三成把握,心里没底,差不多就是零了。” 杨培风说出了自己的担忧,方才所说强与弱的相互转换,那是关于“道”的范畴。而“术”之一途,别人在十一境待的久,眼界便更高,自然更强。 江不庭听了后并不恼怒,反而叹了口气,变得忧心忡忡。 “我去书楼挑几卷速成的术法,你要不要?”杨培风问,这是他唯一能想到帮助对方的途径。 修行无外乎“道”与“术”。自己在陆府乱杀一通,究其原因,那卷邪术,极有可能是到了天心之上才能正常施展。 江不庭摇头道:“必须使用正道术法,可即为正道,又哪有速成一说。” 如果可以的话,他又何尝不想。 “我伤还没好,不然也能陪你练练。”杨培风心有余而力不足,低人一境,抛开杨氏书楼,自己会的手段,江不庭懂得更多。 “培风。” 林逸仙忽然出现在不远处,手里提着一个木箱。 杨培风一怔,立即就要去迎接,老人瞧他一瘸一拐的模样,忍俊不禁道:“我来就行了,你待着别乱动。” “逸仙爷爷。”杨培风心里一暖,已经猜到对方为何而来。 上次陆健伤的也很重,左臂断掉都还好说,唯独胸膛挨了江不庭愤怒一掌,肋骨断了好多根,险些刺破内脏。林逸仙耗费七八个时辰,才算把陆健从鬼门关拽回来。 不然,对方执意救治杨培风,陆景还真不一定拦得住。 等林逸仙回到杏林堂,才听说有个黑袍剑客替杨培风求医,都顾不得歇一口气,便急匆匆赶到木奴丰,幸好这边已处理妥善。 林逸仙一边替年轻人脱下衣衫,一边轻声说道:“我把药给你换一下。” 杨培风道:“多谢了。” “伤口愈合的不错,你这个,谁弄的?” 林逸仙瞟了几眼,皱着眉,一脸嫌弃。手法还算过关,就是卖相不好,丑的要死。 老人家医术精湛,但毕竟上了年龄,眼力不行,就怕碰到伤口,于是朝江不庭招了招手:“那个娃儿,来,过来一哈。帮我一个忙。” “啊,我?”江不庭面露疑色,顿了顿,小跑过来。 林逸仙取出一个篾片,递给江不庭,轻笑道:“我老了嘛,等你到我这个岁数也一样,帮忙一点点把多余的药膏给刮下来,我换一副给他,等个两三天就来拆线。” “哦,好!”江不庭一口答应,但刚凑近一点,便捏着鼻子,满脸嫌弃。 药膏与汗臭味的结合,险些给他熏过去。 杨培风老脸涨红,羞愧不已,“这我也没办法,哪敢洗啊?” “口里也有味,闭嘴吧你!”江不庭直想一掌拍死对方算了,还连累自己遭这罪。 然而,这真不怪杨培风。 自那晚过后,他便开始发热,今天刚恢复一点元气,下床后第一件事就给江不庭买衣物去了,一粒米都还没吃。 好在江不庭这人,面冷心热,嘴上嫌弃,其实手里一直没停。这种事对他这样的剑客来说,轻而易举。 处理结束后,林逸仙打死不肯收钱,拿了一小坛酒,蹒跚着步伐离开。 “老江,你说咱要不要把酒垆开起来?” 杨培风还记得沈掌柜在的时候,每天都有三四十人来饮酒打牌,如今再看这里冷清的模样,怪别扭。 江不庭头也不回道:“你的店,自己看着办。” “我口真的臭啊?这几天没漱口,也没吃啥东西啊。”杨培风哈了两口气,还别说,味儿挺重。 江不庭一脸嫌弃,赶紧离得远远的:“我求你了大哥,出门不照镜子吗?你那天淋一身的雨,后面又沾上碎肉、鲜血。紧接着就在屋子里和药膏腌了五天。五天啊!你头发都乱成鸡窝了。现在只差个小树林等你钻,保管谁见了都尊称一声野人。” “倒碗酒给我漱漱口呗,我走不动啊。”杨培风目光楚楚,近乎哀求道。 “真是怕了你了。” 江不庭站起身,很快烧来一盆热水,酒是不可能给对方沾滴。 “别告诉我还要帮你洗头?” “那倒不用。”杨培风笑呵呵道,都养了五天,后背尽管有一些小痛,倒不至于无法忍受。 “算了,我来吧。” 江不庭瞧对方那小心翼翼地模样就来气,让杨培风弯下腰,便将一头长发放在水盆里,用皂角,像搓衣服一样使劲儿搓。 城主府的官差,是在一炷香后到的。 杨培风正在晾头发。 有一队官兵,径直走了过来,为首之人抱拳道:“杨公子,方便的话,跟我们走一趟。” 江不庭兀自饮酒,就等一句话,他便拔剑。 杨培风微微挑眉,费解道:“所为何事?” 这位官兵不卑不亢,娓娓道:“五天前有江洋大盗溜进陆府,公子仗义出手,解决大部分贼人。如今又有几条漏网之鱼归案,需要您前去指认。” 杨培风意兴阑珊,干脆利落道:“说人话。” 此人眉头一皱,思忖片刻后,微微抬手,屏退左右,道:“陆老爷这两天与乐繇副城主闹的不愉快。张凯大人,死了!” 杨培风当即坐直身子,这转折的,未免也太突兀了吧。 “张大人,一直在给难民施粥那个?” “对。”官兵点头。 杨培风隐约捕捉到一丝阴谋气息。 张凯老爷。 还记得,他去找大姐借钱那天,对方给自己找了几份差事,虽然没去。但那张清单上面第一条,就是给张凯当护卫。 “老江锁一下门,咱们去一趟城主府?” “可以是可以,毕竟我来扶风给你添了一些麻烦,是我对不住。但我可能待不了多久,你最好尽快处理完,准备开溜。” 说话的功夫,江不庭已经关门上锁。 第44章 乐繇出招了 人生第一次,杨培风终于体会到人上人的感觉。 一个字,爽! 原以为城主府那边,能给自己牵来一匹马就不错了。 杨培风掀开轿帘,眯着眼,问向走在一旁的江不庭,“确定不上来一起?” “在我们那边,只有新娘子才坐八抬大轿。”江不庭一脸决然,丝毫不向官僚主义妥协! 杨培风叹了口气,不来拉倒。 其实,他也就图个新奇,如是一辆马车倒还好,这种人抬的轿子,坐着心里其实非常别扭。若非行动不便,自己倒宁愿走着去。 好在距离并不是太远,一炷香时间,轿子便停在城主府大门口。 “你们倒是热情。” 杨培风刚伸出一只脚,便见一仆人跪伏在地,用自己的后背,给他当凳子。 “回杨公子的话,历来如此。”仆人头也不抬,恭敬说道。 杨培风蹙眉道:“要么你让开,要么我就不下来,你选一个?” 仆人站起身,道:“那小的给公子搭把手。” 杨培风感觉有被冒犯到,自己堂堂九品武夫,何至于如此羸弱?看也不看这人一眼,杨培风直接跳下,微疼而已,没事的。 扶风是名义上的城池,实际上的州郡,幅员辽阔。再加上地势偏远,山高路长,一城之主便是名副其实的土皇帝。集军政大权于一身,权势滔天。 杨培风到底是东篱书院走出来的,哪怕是个半吊子,那也是读书人啊! 正因为读过书,他就知道,为何扶风城城主,只是一个城主,而不是太守、郡守之类的高官。 在任何王朝中,军权与政权,无论什么官,就只能掌握其中一样。 譬如丞相张恒,位列三公,在朝堂呼风唤雨,但他一定没有军权。 而扶风常年拥兵数万,闲时农、战时兵,其城主,天然就没有太高的品级。 既掌握扶风这样数万人军权,又位列三公之人,近两百年来只有一位——杨老太爷。 “你在想什么?”江不庭拍了拍杨培风肩膀,对方望着那牌匾好一会儿了,眼睛都没眨一下。 杨培风兀自失神道:“据说当年杨钧先是扶风城主,后进的大虞朝堂。” “哦。”江不庭面无表情。 “走吧。” 杨培风悻悻道。 两人说话间,已迈步到城主府候客厅,迎面走来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长得比较干练,一袭墨绿官袍干净整洁。 “杨公子,失迎了,还望海涵。” “你是郜京来的吧?怎么好像谁都认识我似的。” 杨培风笑着调侃道,他记得此人,那天小巷里查案时对方出现过,至于姓名就无从所知了。 “在下欧阳杰,上曲人,在乐老爷手底下讨口饭吃。”这人说着说着,忽然往前一靠,压低嗓音,一脸坏笑道:“就是来对付陆老爷,你懂的嘛。” 杨培风当即呆愣住,这么……耿直? 那感情好啊! 他迫不及待追问,“怎么说?” “二位快坐,不着急,先尝尝洞庭的贡茶。”欧阳杰化身倒茶小厮,姿态放的很低。 江不庭替杨培风接过,不着痕迹地嗅了两口,方才递给杨培风,给了个放心的眼神。 入口极苦,杨培风喝惯了酒,一时竟难消受此物。 欧阳杰开门见山道:“乐城主的意思,咱们不妨化干戈为玉帛,只要杨公子开口,要求尽管提。金银财宝,娇妻美妾,能满足的尽量满足。” 杨培风道:“要求?” 欧阳杰伸手:“您说。” “我是说,你们的要求,想要什么。”杨培风其实对乐氏的盘算心知肚明,但就想让对方亲口说出来。 这世上,没人贪图乞丐的银钱,更没人教青楼的姑娘遵守三从四德。没有的东西,就是没有。 杨培风自认一穷二白,手里就剩去往九幽的“地图”。 按照陆畋的算计,自己从陆府侥幸偷生,后面就该由乐氏收尾。毕竟陆探花刺杀慧空失败,是逃往木奴丰,他杨培风所在的地方。 可如今再看,八成乐氏觉得拿不下江不庭,只能来软的。 谁知,欧阳杰却对此事闭口不谈,反而一副忠臣嘴脸道:“杨氏满门忠烈,为大虞鞠躬尽瘁,在下钦佩不已。但如今,陆景窥视神器,妄图颠覆乾坤,置杨氏历代先祖付出于不顾。杨公子,欧某希望你能挺身而出。” “欧某,你不是姓欧阳?”杨培风忽然感觉怪怪的。 欧阳杰讪笑道:“在下姓欧,名阳杰。丁卯年同进士出身。” 杨培风这才恍然大悟,悠悠道:“能为大虞略尽绵薄之力,不胜荣幸。” 欧阳杰接着往下讲道:“此次劳烦杨公子,是为数以万计的流民。张大人日夜辛劳,开设粥棚,鼓励百姓开荒种田,何等忠良,但却被刁民所害。杨公子稍后指认一下便可。” 杨培风模棱两可道:“好说,好说。” 说都到这个份上,他若还不明白,那不成傻子了吗? 陆景的千秋大业行动加快,在抓扶风城的军政大权。 睿亲王见事不妙,也顾不得找自己的麻烦,要先对付陆景。 别一个不好,太子和皇帝没争出个子丑寅卯,倒让陆景乘虚而入了。 解决造反,说难也难,说简单也简单。擒贼擒王,先打死陆景,这约等于说屁。打不过,就只能削弱军权。军权削不了,就只能削军。 陆氏招揽了数万流民,名义上是开荒,估计私底下已经在日夜操练。 张凯一死,陆景已断一臂。 此时杨培风再给他补一脚,保准给陆老爷踹个狗吃屎。 欧阳杰匆匆离去,临走时交代仆人给他们伺候好了。 杨培风简单给江不庭分析了一下,后者挑眉道:“你怎么想的?” “若经我证实,陆景接纳的流民中多有匪寇,乐繇便有理由将之驱逐。最后,我杨氏就落得不仁不义的名声;若我不指认,陆景迅速壮大,扶风的钱粮都在他手里。总之,乐繇给我出了一道题,挺难的。” 杨培风陷入两难之地,左右皆敌,何尝不是一种修行。 “驱虎吞狼,又是一个阳谋。关键是,你信不信,他们逮到的匪寇,还真的就在陆府那晚的杀手中。” 很可惜,杨氏已成病虎,拿不下陆氏这头恶狼,只要陆景肯撕破脸皮。 “所以为了杨氏名声,你要帮陆景隐瞒,不去指证?”江不庭问。 杨培风摇头道:“难说,十几万流民的人心,无关紧要。并且,我就算帮了陆景,百姓也不会感激我,甚至不知道我是谁。” 第45章 指认现场 城主府大堂。 底下跪了四五个气息奄奄的中年汉子。 如果杨培风在这里的话,一定倍感亲切。 生死之交啊! “陈阳老大,你就招了吧。杀一个人是死罪,杀十个人也是死罪。当时弟弟听你的吩咐,才去杀掉张凯盗取赈灾款。你我兄弟一场,大不了,黄泉路上一起走!” 一名被打得鼻青脸肿的中年人,近乎哀求地抓住另一个人的衣袖,言辞恳切。 “呸!狗贼!”被喊做陈阳的汉子,一口浓痰啐了此人满脸,“谁他娘的跟你兄弟?” “狗剩哥、包娃子,你们究竟怎么了,说句话啊……”这人说着说着,竟直接哭了出来,鼻涕眼泪掉了一裤裆。 谁敢想,他还是一个货真价实的九品武夫。 不过任他如何了得,被穿了枇杷骨,砸烂气海丹田,也已半死不活。 高堂上,陆景正襟危坐,眼神阴鸷,似要吃掉此人。 乐繇添了一把椅子在旁边,满脸悲愤道:“张大人赤胆忠心,不料却为奸人利用,可悲,可叹。还不知那些流民中,又有多少此类狼之野心之人!” 这个狼子野心,就用得非常微妙。 陆景听得直皱眉,回击道:“事情尚未水落石出,乐副城主,可不能妄下定论。” “陆大人自幼习武,等闲之人谁敢近身?您当然不怕。可那手无缚鸡之力的父老乡亲,羸弱无辜的稚童,就不知有多少将惨遭毒手。陆姑娘,你说是吧?” 乐繇望向一旁落座的高挑女子。 张凯于昨夜子时遇害,死状惨烈,陆问沅一直在配合对方安置流民,案发后,被陆景叫到此处,做人证。 陆问沅脸色古井无波,语调平淡道:“乐大人的担忧不无道理,但总不能因噎废食。作奸犯科者,该杀的杀,该抓的抓。对于无辜百姓,理当宽容。” 她也没办法了,乐繇不知给那人灌了什么迷魂汤,横竖也是死,就非得咬陆氏一口。大伯培植的势力,竟如此不堪。 “如何安置流民,回头再议。”乐繇转过头,厉声呵斥道:“今天,先给这几名贼人定罪。陈阳,看来这刑,你是没吃够?” “夜盗陆府、残害官员,够你死八百次的!” 陈阳脖子一横,以手做刀砍状,怒道:“怕死,我还就不做这杀手了!我们兄弟,绝非假扮流民混入城中,更与此人从未见面!” 好在这个人很有原则,一码归一码,将城主府的酷刑都吃了一遍,愣是不松口。 陆景何尝不知乐繇居心不良,反问道:“乐大人,匪寇祸乱,您却一直往无辜百姓上扯,是何用意?” 他大手一挥,“不必审了,都推出去,斩!” 这时就体现出扶风城主的权利,一般州郡的死刑极其严格,犯人签字画押后,还得将卷宗送往郜京,由皇帝陛下亲自朱批,在年前,挑个黄道吉日,一同问斩。 所以,即便此人暗害张凯,死罪难逃,但同样的,也要查明他是否与这些人勾结,夜盗陆府。 陆景的令签就要掷出。 “且慢!” 乐雨伸手阻拦,吩咐道:“我有人证。先把这几人嘴给堵上。” 话音刚落,下面就有几个衙役走上前,脱了自己的袜子,给这几个恶贯满盈的杀手塞进嘴里。有要反抗的,“啪啪”挨了几耳光,也就老实了。 陆景脸色一沉,迫不得已道:“传。” 不多时,一瘸一拐的身影便出现在大门口,其身边跟着一位身段颀长的紫衣剑客。 陆问沅坐直身子,眼波流动。 “见过各位大人。”杨培风嘴角微微上扬,接着又朝陆问沅作揖道:“大姐。” “陆畋出殡那晚,有两百余名盗匪夜闯陆城主私宅,最后都由杨公子一个人处理,剑术高超,本官钦佩。”乐繇说着,竟对杨培风拱了拱手,笑容和煦。 反观陆景,脸色难看的很,不知道的还以为拉裤兜里了。 杨培风收回视线,淡淡道:“举手之劳,大人谬赞。” 乐繇道:“你且认认,这几人,当日可否出入陆府?” 杨培风围着几人缓缓转圈。 这些人,他都记得,当夜都在! 其实,两百多人到陆府杀自己,影响就已经非常恶劣。但最不能让陆景接受的是,与张凯的死扯上关系。 揭发陆景谋反的密信,即便送到老皇帝手中,这中间也还有充足的时间,只要乐繇没死。更何况,老皇帝指不定信谁呢。 杨培风缓缓蹲了下去,将其中一人嘴里“布条”扯了下来,才发现是臭袜子,当即脸都绿了。 “谁,谁!” 众衙役眼观鼻鼻观心,不敢回话。 杨培风强忍住恶心,道:“大侠,咱们又见面了。” 此人正是那天夜里,头一批朝杨培风动手的人里的领头大哥。 那天他们几人逃出陆府,迎头便撞见两位年轻高手,几乎没挺住几剑,就被拿下。 之后,其中一人便被收买,刺杀张凯。 “公子福大命大。” 陈阳摇头苦笑,直到现在,他才想起,当时年轻人所说的什么乐氏,什么新郎官之类的。也终于明白对方所说的意思。 乐繇原本留了一个小心眼,将几人嘴堵住,杨培风就算不配合,也猜不到谁已经“反水”。 奈何杨培风直接找到那位带头大哥,他也不好阻拦,只急切道:“杨公子,你仔细辨认,是否认得?” 杨培风掷地有声道:“这个人,我认得,其余几人,毫无印象。” 此话一出,乐繇便暗道不妙,竖子!竖子啊! 这就是传说中的父子情深? 陆问沅立即道:“既然乐大人所说的人证也无法证明,那就没办法了。实话说,我也没见过此人。” 乐繇两眼发昏,仍不死心道:“杨公子,你看清楚了?” 杨培风道:“回大人的话,那晚黑灯瞎火的,能看见人都不错了。” “既如此,可能真是我多心了吧。”乐繇心如死灰,已经不指望杨培风改口,望向陆景道:“陆大人,请便罢。” 陆景大手一挥,“推出去,斩首示众!” 第46章 花灯 杨培风朗声道:“他们私闯民宅,行盗窃之事。但并未闹出人命,罪不至死吧?” “一百多具尸体,如何叫没闹出人命?” 陆景后牙槽用力,这孽障是在点自己呢,一二百人,全被对方一个人杀掉。好狠的心。 杨培风讥讽道:“呵,我倒忘了,帮你解决这么大麻烦,不给酬金拉倒,医药费都吝啬?” “你真得谢我,他们又是拆祠堂,又是在你书房拉屎拉尿的。我真的很难。莫不是,因为他们去的是你家,你就巴不得判斩立决?陆老爷,为官之道,需谨记啊……” 陆景方才略微好起来的心情,蓦然差到极点。 自己珍爱多年的墨宝,被这孽障一泡尿毁坏的不成样子。 见年轻人喋喋不休,他再难忍受,怒道:“咆哮公堂,叉出去!” 都不用人赶,杨培风自己就往门外跑,语调诙谐道:“老江,回家了。待会儿我详细跟你讲讲,某位剑客与钟姓妇人荡气回肠的往事。窃玉偷香嘛,你懂得。” 江不庭道:“好啊。” 陆景视线逐渐模糊,失神良久,方才淡淡道:“郑晓刺杀城主府官员,即刻处斩。陈阳等人,暂行收押。散堂。” …… “没办法的事,相较于乐繇,陆老爷我万万惹不起。” 杨培风脸上挂着一抹古怪笑容,说不清楚喜怒哀乐。 “我装瘸的,正常走路会疼,瘸一点很正常,但远不到这种程度。是不是觉得我很没出息,费尽心思博取陆景同情,奢望对方的愧疚、怜悯?” 江不庭跟在杨培风身后,“不理解,但尊重。” 眼前这个人,虽然自己只认识不足一个月,但也了解的够多。 非常压抑。 他每待在杨培风身边,几乎有一种被压的透不过气的感觉。 而其本人,已经在这种心境中,度过了很多年。 “要不你去我的家乡?”江不庭再次邀请,对方距离成为优秀剑客,只差一个良好的环境。 杨培风一脸索然道:“天下哪里都一样的。” “是。”江不庭无法反驳。 两人漫步在大街上,又下雨了。 “在扶风,除了夏季,想晒一次太阳都是奢侈。”杨培风无奈望天,胸口闷得慌,忽然,他话锋一转,“对了,你若觉得闲的话,去不去我母亲的坟墓看一眼?” 江不庭目瞪口呆,甚至怀疑自己中了幻术。 他们扶风人,思维这么跳脱的吗? “不去。我想去瓦山,我要夺得魁首,我要成为天下第一,我要练剑。”江不庭细数自己的人生理想,一口回绝。 杨培风也不强求,正色道:“行,相信你,一定可以的。” “我这里还有银子,咱去流风阁打打牙祭。” 杨培风说着,立即调转方向,朝另一边走去。 过好一会儿,他才察觉没听到对方的声音,刚回头,便见江不庭戳来一根拐棍,“刚刚路过买的,和你挺搭。” “不。” 杨培风赏了个白眼,自己也是有尊严的好吧。 剑客!受的是剑伤。 江不庭见其拒绝,也不恼,而是一个快步小跑到杨培风身前,夹住拐棍,学起某人瘸腿走路。 “啊,我的腿,好疼。” 杨培风老脸黢黑,“姓江的,你最好祈求,别让我有实力超过你的那天。” “啊?你说啥?” 江不庭装聋作哑,一瘸一拐地配合杨培风的节奏,要多像有多像。 “你这样会被戳脊梁骨的!人要有道德啊。” 江不庭嘿嘿傻笑,“不管。” 杨培风往流风阁走,这边过路人多一些,顿时吸引不少目光。可他,其实不怎么在乎。 江不庭悄声道:“嘿嘿,他们都在笑你。” “我从小没爹娘,出门在外,受了气被笑话啥的,早都习以为常。而且被笑话也没什么不好,至少不挨揍啊。” 杨培风笑容灿烂,对于这些,他可太有心得。 江不庭闻言,立即将拐棍撇下,站直身子,就像做了错事的小孩,给杨培风赔礼道:“抱歉,我不是故意的。没有笑话你的意思。” 他悄悄瞥向杨培风,心里特别难受。 自己真不是人啊,这腿伤都还是杨培风亲爹找人打的…… 只是,他怎么感觉杨培风,似在偷笑? 杨培风忍俊不禁,故作轻松道:“傻不傻啊你,我乃杨氏中人,谁敢欺负我?笨死了你。” 可惜江不庭不为所动,目光仍旧充斥着愧疚。 进到流风阁,两人来到靠窗的角落坐下。 最近城中接连发生命案,连带着生意冷清不少,人们不必要都不出门。 酒菜很快就摆满一桌,浓郁的香气飘起,让这几日都没吃上一顿好饭的江不庭,食指大动。 “糖醋鲩鱼,算不上扶风特色,但也是这里的招牌菜了。” 杨培风本以为江不庭不太会吃,谁料对方抬手夹了一大块鱼肉,放在嘴里几番咀嚼后,细刺被尽数吐出。就一小会儿功夫,一条三斤重的鱼便少了大半。 “我的家乡不临海,但旁边有一个巨大的湖泊。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吃鱼的本事,比剑耍的还好呢。”江不庭神色颇为得意。 杨培风叹了口气,食不知味,道:“我没离开过扶风,甚至都不知道,还有没有命活着离开。” 自己今天可算给姓乐的、姓陆的都得罪死了。 “你的家乡,离扶风远吗?”杨培风好奇。 “浔城,从这里出发得跨越三个大州,好多个国。以我这道行,不坐渡船,仅靠御风飞行就得花费一两年时间。与扶风的松花不同,浔城最出名的,是出淤泥而不染的青莲。每年元宵都有很多人慕名前往,在浔阳河里放下酬神花灯,祈佑平安。” “花灯是什么?”杨培风语出惊人,他是有听说过,但没见过。 “牛!”江不庭猛竖大拇指。 来扶风的每一天,都能涨不少见识。 杨培风倒没觉得不好意思,因为在扶风城,除了春节、中秋之外,最大的节日,是清明。 而对于杨培风个人来说,团圆节反而是每年最不爱出门的日子。 第47章 流言四起 花灯,他只知道,大概是灯笼的一种。 至于怎么做,最关键长什么样子,真就一无所知。 扶风有一条河自城中南北流过,途经老槐树酒垆门前。但这里的人,没有谁把它当做什么象征之类的,更不会做花灯。 扶风最好的生意,是做鞭炮,做香蜡纸钱。 “栖霞寺正对着东篱书院,学生们读书时,一想到家中长辈的在天之灵,多会刻苦用功。” 杨培风其实没有骗江不庭,在扶风,没有谁会欺辱孤苦伶仃的少年。他们回到家中,又何尝不是冷冷清清。 江不庭绞尽脑汁,也没想到对方话茬为何又跳转到这里,默不作声,兀自大快朵颐。 就在这时,酒楼另一处突然响起几道嗓音。 “什么狗屁回煞!好多人都瞧得清清楚楚,是那个杨家的败家子,变身妖魔,唰唰唰几剑,便杀得陆府里横尸遍地、血流成河。” “有说法是,杨培风乃陆景城主的野种,最后被杨老太爷收养,也不知真的假的。” 众人七嘴八舌的议论。 陆畋出殡当天,近两百具尸体堵门,若说丝毫不引起讨论,那才是稀奇事。 “你说什么胡话呢?要有妖魔也是在沧渊水底,杨公子好端端一个人,至多也是修行的仙法。” 有人替杨培风鸣不平。 “而且,他也没有伤害无辜吧?” 最开始说话那人,不屑一顾道:“你懂个屁!沧渊水底的玩意儿,就是从杨家流出去的。杨钧当年用心头血豢养的妖,那天晚上去了好几百个高手。区区不才,有幸目睹……” “那天你在?”有人追问道。 此人还未说话,一位青衣刀客,红着眼睛,抢先一步哽咽道:“那头大妖近山高,浑身着冒奇怪火焰,笑声可怖,一跃千丈,也没使半点妖法,就往下一砸,数十人就成了一滩烂泥。在下好几位师兄弟,死无全尸。” 听到此处,杨培风猛地一怔,转过头,与那人虚碰了一杯,问道:“兄台,不知那妖是何种类,那么多人在场,就没有拿下它?” 青衣刀客微微点头以示回应,又说:“拿不下!张丞相组织了三波好汉,使尽浑身解数,都没伤到那畜牲一根毛。” “那妖有毛?”杨培风好奇。 刀客悻悻然道:“大约没有……” 杨培风有些惊讶,原本他以为张恒出手,又有书楼前辈指点,拿下那头妖应该不成问题。如今看来,自己有些想当然了。 他皱着眉,低声道:“可能要出大事了。” “我之前听说后,去海边看过,有一道非常危险的气息,没敢靠近。现在的扶风,除非陆景突破十二境,否则,没有人能够客客气气拿下它。” 江不庭说出了自己的担忧,也是希望杨培风能够出面,请书楼的前辈亲自降妖。 接着,他又问道:“那头妖,你应该知道是什么品种吧?” 杨培风摇头道:“我当真不知,包括杨钧。不。有一个人可能知道,但他已经死了。” 他说的人,自然就是智远和尚。 沈掌柜年轻时练过几天武,但要说在智远身上无声无息偷盗什么东西,鬼都不信。 除了智远,或许慧空也知道。 “老江,这几天的雨,下得有些离奇了,就怕是那头大妖作祟。我知道你的脾气,但这次别管闲事,碰上对方就跑!” 杨培风认真告诫,他就担心江不庭自恃实力,要去行侠仗义。 江不庭听没听进去不好说,反正就瞪着杨培风,低声喝道:“你杨氏搞出来的玩意儿,你不去谁去?” 此话一出,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目光中,领会到深意。 大事不妙啊! 果不其然,那边,青衣刀客愤愤不平,声音大了起来,“数百年来,杨氏真就一代不如一代。杨钧更是混账,变法变法,变个锤子的法!整的老百姓苦不堪言。死就死吧,临了,倒还丢个大麻烦。还是嫌弃咱扶风死的人,不够多。” “他也是好心办坏事,不至于这么被骂吧?” “也是,我的错,跟一个死人较嘛劲。对不住了您。” “谁说不是呢。” “但话说回来,杨培风毕竟是杨氏的人,现在算做杨钧的儿子。父债子偿,他不去灭妖,莫非让咱们去送死?” 杨培风听得惴惴不安,他大爷的,可真别啊。就自己这细胳膊细腿,上去还不够那畜牲塞牙缝的。 “老江,吃饱了,咱们就回吧?” 杨培风咽了口唾沫,将自己脸埋了下去,唯恐被人认出。 还好还好,自己这五年深居简出,而且模样变化也大,除了王青彦这种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一般人还真不认识自己。 老天保佑…… 然而就在这时,一道熟悉的嗓音蓦然而至,“培风!你也来流风阁吃饭啊。掌柜的,这位杨公子的花销,我付了。” 顿时,原先谈话的几人纷纷投来视线。那青衣刀客,更是站起身,缓缓走了过来,绕着杨培风细细打量。 眼熟! 之前陆畋丧事时,有见过。 “这怎么还能有名有姓呢?”杨培风目瞪口呆,就像吃了屎一样难受,尽管他没吃过。 “你们这是?”说话之人正是何昊,杨培风早年同窗,在陆探花攒的局里重逢过一次。 青衣刀客拍了拍手,轻轻一呵,“我当谁呢,说了半天,原来是正主在此刺探敌情。扶风杨氏,沾陆氏的光了。” 杨培风脸色不太自然,也不理会这人,微微坐直身子,朝何昊说道:“谢了。” 何昊大喇喇坐下,豪气干云道:“你我一天兄弟,一辈子兄弟,何必讲这些?” 青衣刀客见杨培风都不搭理自己,更来气,直接回过身,与众人道:“那天在陆府,这位杨公子还为老人家唱了一段奠词。只是在下颇为好奇,这是东篱书院的学风,还是杨氏家风?” 听到这里,众人方才恍然大悟,纷纷帮腔道:“李兄少说两句吧,有的人杀了朝廷命官,太子什么保的,都能逍遥法外,你就别招惹人家。犯不着。” “同样是人,有的人与陆探花一比,啧啧啧。” “杨氏做出这等伤天害理的事,皇帝老儿不收,莫非就没有天收吗?” 第48章 身不由己 “我好像有点清楚,你这几年深居简出的缘由了。” 江不庭发现,扶风杨氏似乎没有传闻中的那么受人爱戴。 杨培风扯了扯嘴角,苦笑道:“我能说那个拐杖其实和我挺搭配吗?” 现在一瘸一拐地离开,肯定不如拄着拐杖视觉冲突来的大。别人瞅见自己如此可怜,兴许就高抬贵手了呢。 江不庭双手一摊,“你看我现在哪里像有。” 杨培风尤不死心,嘀嘀咕咕道:“你帮我去找回来?” “不!”江不庭一脸严肃地摇头,说:“本来就不是给你买的,有个过路的老爷爷腿脚不便。” 杨培风投出怀疑的视线,面对江不庭的坦荡,终是无奈叹息。 今天出门,忘看黄历了。 “何昊兄,我才想起家里晾的衣服没收,回见。”见江不庭吃得差不多了,杨培风拱手告辞。 “缩头乌龟!”青衣刀客不屑一顾。 杨培风仿佛听不见对方的嘲讽,大步流星往外走,只是过了几息,他才发现江不庭竟还在原地,冷冷盯着对方,面若寒霜道:“你方才说什么,我没听清。” 青衣刀客鼻孔翕动,嗤笑道:“自己挨了骂,还需别人出头。也难怪柳氏小姐瞧他不上。据说,还青梅竹马呢,连人家的大喜之日都没脸现身,这还不叫缩头乌龟?” “姓杨的,你不能耐吗,杀人不眨眼说是。你爹我就站这儿,等你来杀呢!” 随着一声暴吼,青衣刀客一把抽出长刀。何昊眼疾手快,拦住对方,便道:“不可闹出人命!” 杨培风立即退了回去,悄声道:“老江,就一匹夫。没必要的。” 江不庭置若罔闻,兀自寒声道:“道歉!” 何昊再次劝阻,“杨兄乃忠良之后,为人坦荡,阁下切莫自误。” 青衣刀客额头上一条条青筋暴起,一股莫名邪火噌噌窜上脑门儿。 杨培风赶紧息事宁人,“不知者无罪,走吧。” 江不庭顿了顿,终于收回视线,漠然转身,杨培风都说了两次,自己若执意动手,就太不给面子。 就在这时,青衣刀客却面色一凛,一步跨出,迅捷的身形带起一股轻风,长刀落处,压得空间扭曲。 “不要!”何昊怒吼。 江不庭漫不经心踢出一脚。 青衣刀客的胸口,立即传来一记沉闷的撞击声,接着便是一阵天旋地转,倒飞数丈。他嘴角滴血,摇摇晃晃,再难爬起。 所有人呆呆地望着眼前一幕,噤若寒蝉…… “力能除妖的勇士,就这三脚猫的功夫?自你说第一句话时,我就想抽你了!” 江不庭拍了拍手,他甚至控制了力道,就怕一脚踹死这人。 两人这才离开流风阁,杨培风方才还好端端的腿,此时又一点点瘸了起来。 江不庭知道,对方就是不想让那些人误以为,扶风杨氏的人,为了逃避所谓的“责任”,而去装瘸。 “若不是你婆婆妈妈的,在他拔刀的那一刻,就已经是个死人!” 江不庭憋了好大一口怨气。 只是话音刚落,他便略微恍惚了一瞬。他其实并不嗜杀,之前在杨氏祖宅,对阵那三个刺客时,也没取对方的性命。只是给那些人打痛了。 但对面方才的青衣刀客,江不庭扪心自问,自己竟隐约起了杀心。 杨培风一番天人交战后,缓缓讲道:“先说好,我不是怪你啊。而是怎么说呢,因为一些因素,我不得不做一些违心的事。譬如刚刚,如果这里不是扶风,我肯定也抽他。但就因为我姓杨,所以不行。” “等几天,张丞相除妖不顺,这几人就会因为今日的仇恨,在背后疯狂诋毁。乐氏就会闻风而动。你信不信,最后会有很多很多的人逼我出手,去沧渊赴死。” 江不庭脸上闪过一抹决然,立即转身,道:“我去杀了他们……” “别,千万别!我真是怕了你了。”杨培风快速在脑海里思索对策,急忙道:“你若犯下人命,就等于授人以柄,回头他们就要对付你了,然后你就保护不了我。对吧?” 闻言,江不庭果然停下脚步,十分为难道:“那该怎么办?” 杨培风淡淡一笑,说:“回家睡觉呗,管这些鸟人作甚?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即便真该我赴死,我唯一能做的,也只是从容二字罢了。” “我陪你。”江不庭道,紧接着顿了顿,补充一句,“你别误会,不是陪你去死。而是如果他们真逼你去沧渊除妖,算我一个。” 以德报德,以直报怨。那几人出口成脏,自己打回去,多么天经地义的事。但在扶风城,对杨培风而言,却又是一个不小的麻烦。 一想到这里,江不庭心中就不大痛快。 杨培风想起方才发生的细枝末节,嘱咐道:“你短时间不会离开扶风,方才替我付账之人名叫何昊,心术不正,以后遇上,不可深交。” “好。”江不庭毫不犹豫。 杨培风好奇道:“你就不问为什么?” “我信你。”江不庭道。 “行吧,记住就行。扶风多的是道貌岸然的伪君子,陆景是,陆健也是。相较于他们,乐氏倒显得真小人了。张凯的死,一定和乐繇脱不了关系。” 杨培风得意洋洋地说着,然后拍了拍自己胸膛,指着江不庭道:“你我二人,才是真君子。” 闻言,江不庭头皮发麻,总觉得和对方说话,不仅仅费脑子这么简单,翻了个白眼道:“你闭嘴吧,你是君子,你全家都是。大街上这么多人,你一点不尴尬么?而且,我发现你说话,老是说着说着,就跳到很远的地方。” “有吗?” “有一点。” “真的假的?” 杨陷入自我怀疑。 江不庭愣了,“我还没说话呢?” “你没说话,莫非我又中幻术了?” 杨培风四处看了看,稍微用力抽了自己一个耳刮子,挺疼的啊。 就在这时,布帘被缓缓掀开,旁边的小吃摊内,一张秀美绝俗的脸庞出现,“是我。” 第49章 可怜天下父母心 “大姐?” 杨培风发现不得了的事,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下凡了! 他吃了一惊,吆喝道:“你还吃这些呢?” 对方出现在这里,看来自己离开城主府后,乐繇的戏唱不下去,也早早散场了。 陆问沅手里捧着一碗辣豆腐花,正要给杨培风他们叫两碗,见对方摆手,便作罢,说道:“老陆要来吃,他付账,不吃白不吃喽。” “老陆?”杨培风暗道不好。 陆问沅朝旁边努嘴,一只修长的手掌恰好露出。 “你,啥时候来的?” 杨培风暗做决定,下次出门一定看黄历。 陆问沅眯眼笑道:“不早,也就从张丞相除妖不顺开始。” 杨培风当机立断,一拍大腿,突兀道:“哎呀,老江,你是不知道。话说二十年前,有一钟姓女子,生的那叫一个国色天香,倾国倾城……”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钱袋子被狠狠砸在杨培风身上,伴随着的是某个人字正腔圆的嗓音:“滚!” “好嘞好嘞,陆老爷,您忙,忙……” 杨培风二话不说,拉着江不庭开溜。 约莫过了半炷香,雨水落在地上已经能听到明显的啪嗒声。江不庭颇有家资,没找到卖雨伞的地方,但花了几倍价格,从过路人手中买了一把。替杨培风撑着。 两人默默行走在街道中,眼睛里的风景,各不相同。 不知不觉,他们在杏林堂外不远处停下。 杨培风指着牌匾,小声道:“这个。我是这里的常客。” “你是想说,如果我也受伤害病的话,找你出面,能够优惠一些?”江不庭微微挑眉。 杨培风站在原地,再未挪动脚步,也没有回复半个字。 江不庭顺着对方的视线望了出去,看见一个干瘦的中年人,正趴在柜台上,睡眼惺忪。 “还是用灵芝做药引吧。” 说着,中年人捏了捏钱袋,小心翼翼倒在手里,然后又一块块地取出,一双眼睛瞪得老圆,却并非看林逸仙抓药,而是眼巴巴望着称银子的小伙计。 可惜,昨晚梦见小伙计将银子剪下来的那一幕并未发生,对方反而抬起头,说道:“还差三钱。” 中年人在身上翻找无果,顿时手足无措,老脸涨红,要赊账的话刚到嘴边,林逸仙看也不看道:“你忘了,灵芝不是换了个地方收吗?” “你看我。”小伙计猛地一拍脑袋,歉意道:“怪我,怪我。” 接着,又一番称量后,小伙计果真点了六个铜板出来,不由分说拍在中年人手里。 很快,一大包药被包了一层又一层,放到中年人面前。 林逸仙顺手丢出两副膏药,“你这细胳膊细腿的,还去给老陆家抬个狗屁的丧呢?摔不死你。” 中年人连连摆手,“没事,都好了。” 林逸仙点点头,道:“嗯,行吧。下次带她过来,我再看一眼。” “多谢多谢。” 中年人鞠了一躬,一步步退出门外。 只见他撑开雨伞,刚走下台阶两步,似乎想到了什么,连忙小跑到树下,将自己穿着的一双洗得崭新的靴子脱在手里,怀抱着草药,快步消失在雨幕中。 两人一个九品、一个天心,很轻而易举听到杏林堂内发生的事。 杨培风声若蚊呐,“回吧。” “他生病了?”江不庭疑惑。 杨培风摇头道:“可怜天下父母心。” 江不庭喃喃点头,不再多问。 接下来的路,杨培风愈发沉默,心境上发生了悄无声息地变化,以至于被淋湿了衣襟,也不曾察觉丝毫。 “老太爷,培风好像,找到自己的剑心了。” 杨培风喃喃失语。 过了片刻,一把油纸伞再次替杨培风遮住大雨。 “快回去换了衣服吧,今天就别下床,这时感染风寒,是能要命的。” 江不庭催促着杨培风。 他自幼练剑,见过太多的剑客。很多受了刀伤剑伤的人,当时没事,却大多倒在了之后养伤的十几天内。 “我娘以前也是个药罐子。听说她也是剑客,但我找遍了木奴丰,甚至去杨氏祖宅找过,也没看见她的配剑。” 杨培风很是遗憾道,如果真有这么一把剑,别说一千两银子,便是一座城,一个国,自己都不卖! 陆景此人,一定不会娶一个平凡女子,即便如乐柠那般对武学不上心的,其实根骨也极好,从她两个孩子就能看出来。 而杨培风自己,悟性比陆健和小妹只高不低。 “我收回我之前的话。”江不庭正色道。 杨培风费解道:“什么?” “去你娘,呸!去令堂的坟墓祭拜啊。”江不庭微微一笑。 “不去,很远很远的的。” 杨培风听到对方答应,自己却反而拒绝了。 “因为与陆景和离,我老娘就不算扶风人了,但其实买一块地的话,谁也不会说些什么闲话。但听老太爷说,她不想看见陆景,但又怕将来有一天,我找不见她。老太爷便将沧渊临岸的好几座高山买了下来,写我的名字,并且从此从扶风除名。” 杨老太爷是君子中的君子,办事向来让人无可挑剔。 “你怕了大妖?你说,杨培风,是不是?”江不庭伸手一指,并试图从对方的眼神中找到一丝惶恐和不安。 但并没有。 非但没有,还险些将自己双眼泛红的事出卖。 杨培风轻哼道:“而且,若是一个貌美女子,我肯定就带去见她老人家了。你现在这模样,别把她吓着。” 江不庭脸色不太自然,喃喃道:“你‘现在’的模样……你看出来了?” 杨培风倒吸一口冷气,立即捂住嘴。 江不庭一把拉住对方衣袖,恶狠狠瞪了一眼,“不准装死!” 杨培风含糊不清道:“我要说口误,你信不信?” 江不庭叹了口气,也无所谓了,反正她从未刻意隐瞒,也不忌讳。别人怎么看她,是别人的事。 “我们修行之人,悖逆天道,但最该遵守的,便是从心。女子天生就比男子体弱,再重的根骨,也总差点意思在里面。” 第50章 大劫前夕 “画皮么?传说中女鬼的一种。”杨培风一脸坏笑。 其实在书楼前辈说出那句,“阴在阳之内”之前,他就有所怀疑。 忽然,江不庭眸子中闪着别样光芒,“你其实早就知道了?那天被慧空打伤,给我施针封穴的,是个女医师。” 杨培风眼观鼻鼻观心。 这可不能说啊! “没有没有,你多心了。” “肯定有,快说,你究竟怎么猜到的?我这副皮囊,以你的境界,一定看不透。” “不说……啊不是,没有!” 见杨培风死鸭子嘴硬,江不庭就愈发好奇,可她哪里猜得到对方深沉如渊的心思。 两人一路回到老槐树酒垆,都没再交流一句话。 尽管杨培风早有猜测,对方本是女儿身,但得到江不庭亲口承认后,又是不一样心境了。 一个女子,竟能将一把剑耍得如铁棒般,势大力沉。自己与其同境都招架不住,委实吓人。 反观自己,堂堂八尺男儿,却一味追求剑法上的玄妙。 去到城主府时已至中午,这来回一折腾,天色已渐渐暗了下去。 杨培风将磨刀石摆放在桌子上,舀了半碗水,仔细打磨自己的腰带剑。不愧是花了大价钱的,那夜如此激烈的战斗,都没毁坏。 “你这把剑,名字不好听。” 江不庭坐在旁边,说得正是从杨培风手里买下的“韬光”。 杨培风脱口而出道:“现在是你的剑,想改就改。而且那名字,不是我起的。” “那位老人家?”江不庭问。 杨培风点了点头。 韬光其实已经脱离了精钢凡铁的范畴,经过十年特殊手段的蕴养,已经沾了一点“灵”在,属于“器”之一类,非常了不得。 一想到这里,杨培风蓦然好奇道:“你比我厉害,练剑的时间也比我久,按理来说应该有一把配剑。” “折了。”江不庭一脸落寞,似乎想起一段不好的回忆,“我开辟自身小洞天时出了岔子,本命飞剑崩碎,险些一命呜呼。就是这种情况下,有位前辈替我画了一张皮囊,消灾保命。等到年尾,我大概才能脱掉。” 杨培风惊讶道:“我还以为你是为了寻求力量。” “呆瓜!”江不庭一拍桌子,喝道:“道生万物,何向外求?” 话虽如此,但她不得不承认,自己行功遇见的岔子,就出在先天不足上。 杨培风微微愣神,莫向外求……这似乎是个可行的路子。 见对方发呆,江不庭顿觉索然无味,“看在你请我吃大餐的份上,我去给你熬药。” 杨培风弱弱道:“我能说,其实我不想喝吗……” 江不庭挥舞着蒲扇,动作娴熟,这些事对于一个走南闯北好几年的人来说,得心应手了属于是。她走过很多个地方,见闻阅历比杨培风不知丰富了多少倍,但与对方在一起时,聊的最多的,还是剑术。 天才,恐怕不足以形容对方。 江不庭端着汤药走来时,天已完全黑了下去,杨培风正在奋笔疾书,摇曳的烛光将他棱角分明的脸颊映射的忽明忽暗。 “你在写剑法?”她问。 杨培风头也不抬,专心致志道:“对,一些心得体会吧。你可以看一下,有什么糟粕之类的,你就当个笑话得了。憋在心里,别告诉我。” 也不等对方开口,杨培风豪气干云地拿起药碗,仰头吞下,接着便直接涨红了脸,强压住咳嗽道:“这么烫!” “你也没问啊,拦都拦不住。”江不庭强憋着笑意。 “咳咳。” 杨培风低咳两声,虽说嗓子眼有点疼,但心里总归舒服不少。药喝了,伤也就该好喽。 洋洋洒洒三千字,他改了又改,甚至在书院抄书的时候,都没这般认真。 之后,等江不庭拿去品阅时,杨培风便去厨房烧水,将除伤口以外的地方小心翼翼清洗好,换上干净衣衫。 一觉睡到后半夜。 轰! 一道惊雷落在扶风城半空,天摇地动。 四周响起无穷无尽的嘈杂,呼喝声、哀嚎声、兵器碰撞声,全都涌入杨培风的脑海。 杨培风疲惫坐起,“我这又做的什么噩梦?” 他爬到窗户口,一股夹带着冰雨的狂风灌入,直接喝了个大饱。 接着,他瞪大眼睛,只见半空中电光闪烁,一名青衣道人沐浴雷海,长袍飘舞,威风凛凛…… 砰的一声,杨培风立即将窗户关上,暗自道:“得,还没醒,撒泡尿睡觉。” 正说着,他披上外衣,可等刚刚站起时,脚下就突然一滑,直接扑倒,下意识一个深呼吸,却又呛入大口的水。 杨培风惊慌失措,甚至一瞬间忘了自己是谁,又身在何处。他以手撑地,却无论如何也站不起来,伴随着撕心裂肺的咳嗽,只顾在原地扑腾。 这个梦,未免也太真实了吧?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一声砰然巨响传来,江不庭直接踹开大门,将杨培风一把捞起。 “别乱动!” 听到熟悉的嗓音后,杨培风一下子心安了,握住对方的手臂慢慢站稳。 “咋回事,老江,你是不是将家里的水缸打翻了?还是我现在还在做梦。” 杨培风抹了一把脸,直发懵。 就在这时,一只蜡烛亮了起来,杨培风一眼望过,险些惊掉下巴。 屋外的积水已经与窗户齐平,如瀑布般灌进房间,到此时已经没过大半个腿! “谁!哪个龟儿子把我家扔河里了,陆景,我就知道是你,杨某与你不共戴天!” 杨培风后牙槽用力,仰天怒骂。 江不庭翻了个白眼,一副瞧傻子似的表情,无奈道:“扶风发大水了,快走吧。” “老江,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扶风有河直通大海,我宁愿相信陆景从良,也不信扶风会被淹。”杨培风一脸正色,然后,他竟直接转身摸床,说:“我肯定还在做梦呢,不唠了,明天见……” 话还没说完,他便被江不庭拎小鸡崽般提在手里,直接从窗户掠出,腾空数十丈。 江不庭肃色道:“你自己看。” 杨培风打了个哈欠,视线往下一扫,紧接着揉了揉眼睛,闭眼,再睁,然后又给了自己一个耳光。 “出大事了!” 第51章 逃难途中 老槐树酒垆临近小河,地势较低,两人说话间,洪水已经盖过了一半窗户。 整座扶风城陷入恐慌,数不清的灯笼火把将天地照亮如白昼,街头巷尾满是四处逃窜的百姓。 风雨大作,酒垆檐角下悬挂的风铃,传出叮叮当当的清脆响声,给这个漫漫长夜,增添几分难以言喻的诡谲。 杨培风忽然想起什么,急忙道:“你放我下去,我还有东西没拿!” 江不庭微微侧身,拍了拍自己背后的包裹,道:“走吧,东西我都带着,跟我逃难去。先去瓦山,后回我的家乡。” “不去。”杨培风一口回绝,“我还有事没做。要不这样,你先走,等我忙完就去找你。虽然不知道瓦山在何处,但我有嘴,能问,有腿能走,总能到的。” 江不庭听闻后,默不作声,似乎在权衡利弊,过了良久,方才说道:“你要做什么,我帮你。我答应过的。” 杨培风摸了摸鼻子道:“你先放我下去吧,讲道理,被人提着的感觉,并不是很好。” “所以,你要做什么事?”江不庭问。 总不可能真要去沧渊除妖,那是送死的活儿,谁去谁傻子。 杨培风非常臭屁道:“美男子的事少管!” 江不庭眉头微微一挑,作势要给杨培风直接丢下去,吓得他咿呀乱叫。好在江不庭只是吓唬他。 天心境,就能做到所有修行之人梦寐以求的事——飞! 杨培风猛地一怔,抬头往天上望去,方才迷迷糊糊看见手搓天雷的道人,此时已经不见踪影。 万里碧空如洗,寒浸十分明月。 有那么一个瞬间,杨培风竟分不清这究竟是现实,还是自己又做的一个漫长的梦。 虽然不知道哪里来的洪水,但现在能逃难的去处不多。 城主府官兵尽数出动,维持秩序,指挥百姓往山上跑。 “别磨蹭,快!” “紫阳真人那边快顶不住了,到时方圆数百里都要成一片汪洋!” “快啊!不想被鱼吃就跟上。” “那个谁,滚到后面去,插老人的队,丢你先人的脸!我扶风男儿不该如此。老弱妇孺先走!” 好在,目前为止,没有出现伤亡。即便有腿脚不便的,也有官兵背着离开。 唯一差点被淹死的人,是个九品武夫…… “我的家业,我的房子……” 有人痛哭流涕,他的屋子和老槐树酒垆一样,地势不高,发洪水时第一时间就被淹没。 “天灾人祸,哎,没得法子啊。” 一位老人步履蹒跚,喟叹不已。 “城主有令,带好干粮,丢弃一切身外物,一切损失由陆氏全权负责!” “城主有令,带好干粮,丢弃一切身外物,一切损失由陆氏全权负责!” “城主有令……” 十数骑快马加鞭从城主府出发,在大街上四处狂奔,嘴里呼喝着的,是一个四百年大族的底蕴与责任。 不少百姓听到此处,齐刷刷朝陆氏府邸拱手深揖。 路过木奴丰时,水已经漫过小腿。 “会不会是海水倒灌?一百来里路,得淹掉多少村庄。” 杨培风惴惴不安,他在扶风生活了二十年,现在发生的一切,已经超出他的认知了。 江不庭道:“陆景对你残忍,但却不失一方父母官的身份。” “哈哈。”杨培风突兀笑出声来,极具阴谋论气息道:“在任何天灾面前,最危险的,反而是人心。流入扶风的难民,这时多多少少会乘机作乱,财宝动人心啊。如果陆景不作为,将来会是一个极大的污点。” 而且要说笼络人心,此时不做,更待何时? 江不庭这次出奇地反驳道:“君子论迹不论心。” 杨培风听闻后,微微点头道:“的确如此。但我早先就说了,我经常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你之前还说,你我都是君子。” “可你也说了,君子论迹不论心,论心,我是小人。论迹,我是君子。我这算是,心之小人,度迹之君子之腹!” 两人争锋相对时,中年人的嗓音从背后传来,“杨公子,快跑!往山上跑!” “培风哥哥。”一名面色苍白的十七八岁少女趴在中年人背上,向杨培风问好。 “小雨,好久不见,最近身体好些了吧?”杨培风微微一笑。 少女吐了吐舌头,“就那样啦。” 说完之后,她的神情,肉眼可见变得落寞。 这位干瘦中年人正是王青彦,他原本有两个女儿,背上这个是老大,另外还有一个双胞胎妹妹,七八年前不幸夭折了。 “现在不是闲聊的时候,快跑快跑,跑慢了就喂鱼了。”王青彦着急忙慌道。 “这点水,真有必要跑吗?”杨培风心存侥幸,至少目前为止,水面上涨速度并不明显。 而且他坚信,扶风临海啊!东南方向一马平川,水往低处流,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 少女低声道:“不是普通洪水,刚刚你没听见吗,回龙观的紫阳真人在与妖兽纠缠。要不了多久,别说扶风城,整个扶风半岛或许都会沦为一片汪洋。” 杨培风面色一凛,对方的说得不无道理。 整个扶风地界三面环海,扶风城在最中心低洼处,若真是妖魔作祟,真有可能出现这种情况。 “老江,走!上栖霞峰。” 杨培风当机立断,他太听劝了。 栖霞峰并不只是一座山峰,而是连绵成片的巨大山脉,高数百丈,到了上面肯定就化险为夷,除非能把整个大虞都淹掉。 很显然,和杨培风抱同一想法的人,很多。 乌泱乌泱的人,顶着风雨,往栖霞峰上跑。 出了城门没走多久,水位明显下降,从小腿到脚踝再到脚底。 王青彦气喘如牛,每走一步都像是用尽浑身力气,停停走走,累得一句话也说不出。 杨培风悄悄指了一下,江不庭立即会意,走上前道:“大叔,我自幼习武,不介意的话,可以背令爱一程?” 王青彦瞳孔猛地一缩,立即将女儿护在身后,警惕起来。他当然知道对方的厉害,毕竟一脚踩得陆探花吐血时,自己在场。 可男女授受不亲啊! 杨培风似乎总能看出他人的顾虑,非常贴心解释道:“事急从权,没事的。而且这位江兄,他喜欢男人。” 第52章 碰面 江不庭权当自己没听见,再者说,自己不喜欢男人,莫非喜欢女人么? 只是这些话,她可不敢袒露,否则别人还不知道以什么样的目光看自己。 王青彦仍不松口,即便亲闺女轻轻拉了拉他的衣角,也没给出半个反应,兀自道:“没事,这水一时涨不上来的,我歇歇再走。你们先行一步吧。” 而且这里也停了很多人,拖家带口的,又不只他一个。 但紧接着,却听杨培风道:“怎么,莫非在你眼里,我杨培风,竟是如此无礼之人?” 此话一出,王青彦立即想起,站在他面前的是杨氏后人,更是东篱书院的读书人。 自己出堂城主府指证对方剑杀窦牝,对方却以德报怨,帮自己卖出了那些香蜡纸钱,如此忠厚之人,结交的朋友,又怎么能是登徒浪子。 至于别人要说闲话,那就由他们说吧。 王青彦惭愧不已,抱拳道:“是我多心了,给杨公子赔罪个。” 杨培风指着江不庭说:“慷他人之慨的事,我可不做。你该谢谢这位大侠。” 王青彦侧过身,又要道谢。 江不庭一摆手,表示无所谓,紧接着便微微蹲下身子。 一瞬间,正是芳华之年的少女,脸颊升起两团酡红。 几人继续赶路。 王青彦即便早有心理准备,但见对方背着自己近百斤的女儿,一连爬了半个时辰的山坡,竟连一口粗气都未喘,顿时惊为天人。 “老王,等一段时间我可能要走,到时候你帮我照看酒垆,收入都归你。松花酿的配方我一并给你,就一个要求。” 杨培风走在后面,忽然对王青彦讲道。 不消对方多说,王青彦心领神会道:“杨公子不必说这些,是我对不起你,木奴丰我肯定给你守住了。” “你没有对不起我,那天你虽然出堂指证,我也不傻,听得出来。”杨培风意有所指道。 五年前,窦牝追杀一对程姓夫妇至木奴丰,并非巧合。他们正是前来寻找杨老太爷,移交一件至关重要的东西。 他们有惊无险跑了上万里,却倒在最后几十步距离,未尝不是命中该有此一劫。但就因为多跑了上万里,天公就不会太过绝情。 杨老太爷没在,但他却养了一个喜欢耍剑的少年,并救下了他们唯一的女儿——程箐。也就是沈掌柜带着的孙女,小名芽儿的那个。 所以,杨培风所说的,他抱过对方,并非胡诌。 王青彦出堂指证时,耍了一个小心机,将那对夫妇的女儿说成儿子。太子一脉,即便因为沧渊大妖的事追查到沈隗,也不会怀疑,那个小女孩竟是程氏余孽。 王青彦叹了口气,杨培风越是表现的风轻云淡,他心里便愈发不好受。 他忽然问道:“你伤好了吧?” 杨培风哈哈一笑:“烂命一条,老天爷不稀罕收。” 他一句话刚说完,抬头便看见好多道熟悉身影。这里已经是栖霞寺的山门,距离最大的宝殿,只差这最后一百零八层台阶。 杨培风最先看见的,是一对年轻眷侣,柳新及她夫君乐望舒。 隔得很远,腰悬长剑的乐雨银怀抱小白狗。 杨培风头皮一阵发麻,三两步追上江不庭,低声道:“乐氏在,太子一脉应该都在。杀死慧空的锅我们背了很久,小心为上!” 江不庭轻哼一声,满不在乎道:“他们行事不为自己家人考虑,莫非奢望我手下留情?胆敢惹我,就先捏死你的老相好。” 杨培风整个人呆愣住,还能这样? 江不庭面露怀疑道:“你莫不是舍不得吧?” 杨培风呸了一口,说:“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他们若心怀鬼胎,你就敞开了杀,给我面子即是看不起我。” “有你这句话。”江不庭吃了一颗定心丸。 两人一言一语,听得王氏父女目瞪口呆。 怎么杀一个人,就跟捏死一只鸡似的? 王法呢?城主府官员呢?怎么没人管的吗? 其实,是管的。 无论什么境界的高手乱杀无辜,都有专门的人去处理,这个时候,往往就能体现一个王朝的底蕴。 早年,大虞也不太平,很多高手自恃实力惹下不少乱子,也就是守阁人所说的那段日子。 最开始由各自宗门清理门户,或者当地望族主持公道,但久而久之,这些人往往沆瀣一气。 就在这危急存亡时,杨老太爷横空出世,与当今陛下联手施以雷霆手段,总算给濒临崩溃的王朝续上半条命。 一个普通人,提着菜刀冲入闹市,最多砍死七八个人,就会被轻易制服。 但九品武夫之上,造成的破坏就难以想象了。 所以,一味的打压肯定行不通。在大虞国境内,只要跻身天心便可在户部挂名,一是方便统治者管理,一是可以按时领到一笔银子。 这还仅仅是明面上的好处。 譬如徭役、赋税,天心境修士享有的特权,和有进士功名在身的读书人比,只高不低! 在他们两个人嘀嘀咕咕时,乐氏的人也已投来视线。 乐雨银更是没好气道:“咋的,这扶风是没人了啊,哪里都能碰见这厮?” 他正郁闷,紧接着陆氏的人又在另一处山坡出现。 人群最前方,有一位身段高挑的貌美少女,乐雨银心跳加速,不禁多看了两眼,在对方也投来目光时,下意识躲过。 少女自然就是陆禾。 而她的探花郎哥哥,现在还要死不活地躺在担架上,两侧各有几名仆人撑伞。 倒也有个小丫鬟要给她献殷勤,吃了一个白眼,立即缩了回去。 陆健颤巍巍伸出一只手,有气无力道:“咳咳,娘,我饿了。” 陆禾美眸一瞪,“怎么不饿死你?” 乐柠便去拧她耳朵,嗔怪道:“没大没小,怎么对哥哥说话呢?” 陆禾翻了个漂亮的白眼道:“没见过这么大的人,饿了还叫娘,娘……我也饿了。臊死人!” 陆健受伤的这段日子,一下子仿佛年轻十几岁,挺大一男人,倒像是扶风弱柳般的小姑娘,每天隔一会儿就叫一次娘。 第53章 惊天一战 这边,乐夫人听得心都碎了一地,赶紧拿出肉干,亲手喂给儿子。 陆禾更来气了,道:“你干脆嚼碎了喂他。” 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乐夫人转过身就要修理人,陆健也紧跟着皱脸,泫然欲泣道:“小妹是只认二哥,不认我了,没事的娘,由她去吧……” 说着,他还装模作样的抹眼泪,可再睁眼时,便见对方真的一路小跑,似乎去找谁了。 “二,二哥。” 陆禾小心翼翼喊道。 祖父下葬后,她就在大姐的院子里蹲守了很多次,终于磨着对方讲出实情。 祖父自杀设局坑害二哥,父亲坐视不理,母亲与兄长皆是帮凶…… 她当时就觉得,身边的每一个人都变得好陌生。自己显得那么地格格不入。 杨培风依旧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轻声笑道:“你还没回师门啊。” “知道你受伤严重,倒是想来照顾你。”陆禾吐了吐舌头,面露惭愧,紧接着又捏紧小拳头,一脸愤恨道:“被老陆禁足了!” 杨培风点了点头,心中了然。 若非那个回龙观道士两次出手,自己在劫难逃。 第一次,是自己中了不知道谁的幻术,险些重伤小妹;第二次是在陆府门口,对方渡来救命真气。 那位中年道长极其厉害,但对方之所以出手,纯粹是看在陆禾的面子。 “陆老爷这段日子烦心事很多,当然,最烦心的是我还活着。你也别去惹他,他对我执行不了家法,倒能打的你们兄妹俩鼻青脸肿。” 杨培风笑了笑,道了一声别,便继续往山上走。 栖霞寺一场水陆法会,最多时能容纳五六万人禅修。而横穿扶风城也需要半个时辰,更不用说在街道拥堵的情况下。 所以乐雨银那句抱怨,真就只能怪自己住在城东。 但即便如此,一路上逃来的百姓,也远远超出杨培风的预估。 只从这里扫一眼,便能看见密密麻麻的人。 “扶风常驻人口二十余万,就近跑来的便有六七万,再算上隐户、附近村庄,可能将近十万人会来。如果洪水越涨越高,咱们得快点上栖霞寺找个好位置。” 杨培风分析的条条是道,成为落汤鸡,和看着别人成为落汤鸡,他非常从心的选择后者。 “我能飞。”江不庭面无表情,无它,总觉得抢别人的位置,拉不下脸。 杨培风悄声道:“你不懂,待会儿有跳梁小丑出来,不与他们斗一斗,挺没意思。” 江不庭微微一愣,随即反应过来,自己上次夜闯栖霞寺,可没有像某个废材蒙脸,一定会被认出。 她倒不怕,只是会有一些小麻烦。 杨培风转过身道:“而且,我们大不了就跑,那你总不能带三个人飞。” 他得赶紧给这对父女找个好地方。 就在这时,一道惊雷落下,传来轰的一声巨响。 杨培风目瞪口呆,不只是他,扶风数十万百姓在这一瞬间,同时噤声。 非常遥远的一片天空中。 紫阳真人微微叹息。 “孽畜!桐州七国近三千年积累的气运,你如何敢堂而皇之吃下去的?” 一道道闪电汇聚,天空好似塌陷出一个窟窿,随着紫阳真人落下手臂,一柄数百丈长的玄色雷剑,挟着浩荡天威,朝沧渊水底重重砸下。 轰! 天地似被撼动。 一片死寂。 大妖,死了? 就在所有人将要欢呼时,奇特的笑声冲破云霄。 “桀桀桀桀……” 一道千丈高大的虚影,身披赤霞,猛然立起。 “人道修得再真,你也成不了天!” 妖物嘶声怒吼,在又一柄雷剑凝聚而起时,张口吐出一片火海,似要焚尽天地。 紫阳真人捏了一个法诀,不退反进,迎着妖火向怪物追打,一道道雷光匹练乱舞。 山峦般高大的虚影,一刹那聚拢在一处,牵动漫天霞光。在紫阳真人的眼里,对方竟也成了一个“人形”。 此妖仍旧是黑影状,但抛下巨大法相后,它身上的火光愈发凝炼。 一人一妖从天上战至地面,再遁入深不见底的沧渊,彻底消失在视野中。 杨培风久久没回过神,开始怀疑自己,修行的剑术,真有必要吗? “输了。” 江不庭转身便跑,徒留下一脸呆滞的众人。 “你是说紫阳真人输了?”杨培风迅速追了上去,迫切追问。 他看过很多道术经文,但受限于修为的不足,眼界不如江不庭是肯定的。 江不庭点了点头,正色道:“那位道长打得很凶,其实根本没伤到对方。天心境界就能飞,也能徒手召雷,没啥子稀奇,无非是气经过特殊的心法运转。紫阳真人马上十三境,但还不够。上善若水,水利万物而不争。我是说那头妖,已经将术之一途,走通了!” 龟龟!杨培风神色凝重,这个评价,可太高了。 这头大妖,得是多深的修为? 他们来到大殿外的空地,这里早已经盘腿坐着数千人,都在讨论方才的惊天大战。 还有一些人陆续往山上跑,想要一睹神仙真容。 可惜距离太远,除了最开始的几道雷剑,以及那耸入云霄的虚影法相,其他的再看不见。 包括杨培风,都是在江不庭的描述下,才大致在脑海里生成后续画面。 “闯祸了!”江不庭将少女缓缓放下,眉头拧成一团,迟疑片刻后,缓缓讲道:“这头大妖并不嗜杀,原本大家相安无事,不会水淹扶风。但有一些人要剖它妖丹,还有几个宗门结了剑阵弄它,它非常生气,要搞你们。一会儿海水要涨至……栖霞寺山门!” 杨培风看怪物似的看对方,“要不你去天桥下摆摊吧,我去买几个龟壳铜钱给你。” 江不庭白了他一眼,道:“有人在给我传音。” 杨培风下意识问道:“紫阳真人?” 江不庭摇头,说:“不是他,很奇怪。我能感觉到他离我很远很远,但又感觉他在我面前。” “什么又远又近的,老江你咋了?”杨培风心里惴惴不安。 江不庭顿了顿,忽然道:“发大水了!” 第54章 避雨 杨培风发誓,这是他这辈子见过最大的雨。 一道青芒如流星划过,仿佛将天空撕开无数个口子,半个指甲盖大的雨滴,倾盆而下。 就一瞬间,杨培风眼前便立起一道道流动的雨墙,以他九品小宗师的目力,视线最远不及一丈。 “紫阳真人败逃了!” 江不庭张目远眺,方才那道青光,其实是对方施展的遁术,而且方向,正是栖霞峰。 “老江别看了,不会掉馅饼给你。快上山找地方避雨!” 杨培风从未见过这等灭世之景,此时他唯一的想法就是快逃。 江不庭一把将少女抱起,杨培风也顾不得腿痛,全力往山上狂奔。 这种时候,抢的就是一个先机。 洪水必然淹不到栖霞寺,但在高峰上长久淋雨,王青彦父女被冻死的可能性,不是没有。而他自己也有伤在身,更不敢掉以轻心。 但等他上山后,才发现聪明人不止自己一个。 抱团取暖的众人,见江不庭带了一个人还健步如飞,脸色多少不太自然,怕被抢了位置。 “我知道一个去处,跟我来。” 王青彦当机立断,几人迅速跟上,踩过近两里的杂草地后,终于离开这片山林,眼前一切豁然开朗。 “再往前两百米,有三处房屋。”王青彦带路,指着某处方向道。 杨培风一拍额头,“好多年不来,都快忘了这里以前有人住。小时候过年,我和陆健他们就来爬山。” “这里能住人?” 江不庭颇为不解,从此处下山购置物品,一去一回得一个多时辰,极其不便。 脸色苍白的少女回答道:“这里有地,而且土壤肥沃,十年前这里住了七八户人家,近处只有三户,再走几百米人更多,有五六户。” 杨培风唏嘘道:“可现在已经人去楼空。房子半塌不塌,躲雨倒是足够。” “他们都死了?”江不庭神色哀伤。 三人皆是一愣。 杨培风捶胸顿足,怒喝道:“搬家!搬家懂吗?这里只有地,没有田。他们种田就要从另一条路下山,很折腾人的。” 江不庭微微瘪嘴,“哦。” “哦啥啊,你好像很失望?” 杨培风咬牙切齿,这人脑子里一天天的,除了杀人就是死人? 别人与你素不相识,你开口就说别人死了,这在大虞,不但非常失礼,还很犯忌讳。 江不庭陷入沉默。 谈笑间,四人已经走到一处山脚。 这座山上,还有一座高山,在最高处,夜晚摸不到星星,但清晨时,一定能抓到云雾。 从这里往下看,偌大的扶风城便是一个低洼。栖霞寺淹不了,扶风城,大概没跑了。 “我们也有十年没回来了,记得以前这屋檐后有两棵核桃树,左半圈种的柚子树,这里是几株梨树,前方山坡上是李子树,还有这是葡萄架和一堆砖瓦……” 少女如数家珍,指着一个个现如今长满等人高杂草的地方,等再看向某处时,竟一下子红了眼眶。 她与父亲走出了大山,可她的双胞胎妹妹,却永远留在了这里。 与妹妹作伴的,还有母亲。 “走吧。” 再次回到故居,当年她伸手摸不到的门顶,现在看起来却是那么的矮小。 江不庭后知后觉,低声问道:“你以前住在这里的?” 王青彦点头笑道:“对,其实是有钱了才下山,生活越来越好,是好事。只是触景生情,时光一去不复返。” 江不庭赔礼道:“抱歉,我方才有口无心,勿怪。” 王青彦连连摆手,说:“是我们该谢谢你。” 杨培风嘿嘿一笑,调侃王青彦道:“一样的,等我将来老了,再看木奴丰,便如你此时心境。到时候若我飞黄腾达,肯定给你多烧点纸钱。” 少女脸上流露出一丝嗔怪。 几人推门走入。 主屋是青石地,搭的木板砖瓦房,放眼望去尽是杂草。并非长在屋内,而是砖墙倒塌,前后通透。 虽说已经不能用简陋来形容,但也能够遮风避雨。 隔壁灶屋情况略好一些。 王青彦兴致勃勃从猪圈抱来木柴,还没被淋湿,不过他身上的火折子已经报废。 他颇为无奈道:“以前住二三十年都不垮,搬下山两三年猪圈就倒了,再过两年侧屋顶没了。现在……” 就在这时,江不庭两指一搓,直接在食指上生出一团火苗,她朝杨培风挑眉道:“看见没,他手搓天雷,我手搓火,一个意思。” 杨培风轻轻一吹,火苗熄灭,让正拿茅草引火的少女狠狠瞪了他一眼。 杨培风道:“就你这火,我撒泡尿都给浇灭了,能跟紫阳真人比?” 江不庭立即站起身,神色玩味,指着杨培风,“你说的啊,待会儿你不尿熄,老子弄死你!” 说着,她伸手一挥,一团火焰便有要熊熊燃烧的趋势。 杨培风立即认怂,“我错了!大侠,你是厉害的。紫阳真人他就是个屁!” 江不庭轻哼一声,随即将柴火堆引燃。 屋外风雨大作,甚至在头顶都是噼里啪啦的雨声,而他们在这里烤火。 除了没有酒以外,杨培风倒挺享受这种氛围。 “妹子,不介意的话,哥脱衣服了。” 杨培风喊了少女一声。 一条巴掌长的“蜈蚣”袒露出来,就在杨培风背后。 江不庭仔细瞧了两眼,“你身体比常人好,已经可以拆线了,将来找点去疤的药抹上去就行。” 紧接着,她便将带着的包裹拿出,杨培风伸手,前者一脸茫然。 “你带的不是衣服?”杨培风扒拉几番后,顿时目瞪口呆。 真牛! “我给你买的衣服很贵的,你不带上?我也可以换一件啊!你带药干嘛?” 江不庭理所当然道:“带药给你喝啊。” 杨培风老脸一黑,说:“我这已经好了,可以不喝药了。” “不行,不能浪费。” “这里也熬不了药啊。” 这时,少女忽然举手,认真道:“可以熬药的,这里是灶屋,我去看看还能不能用……” 说着,她便直接起身去翻找。 徒留杨培风,一脸呆滞。 第55章 以备再战 栖霞寺大雄宝殿内,灯火通明。 紧闭的大门,将肉羹汤的香气,与屋外的狂风骤雨完全隔绝。 此刻,紫阳真人盘坐在地,道袍破烂,浑身浴血。 几个小沙弥烧了热水,正小心翼翼替其擦拭。 这位老道士,却对着几人做双手合十状,微微笑道:“多谢。” 其中一个小沙弥忍俊不禁,站起身,非常认真地还了一个道门稽首,“道长为解救扶风数十万百姓,是救苦救难的真人,是天上的神仙。小和尚受之有愧。” “福生无量天尊。”紫阳真人喃喃细语。 另一处,舀着肉羹汤吃的众人,却没有这边的祥和。 张恒丞相依旧一袭白袍,只是沾了许多泥点子,看上去比往日少了几分从容。 睿亲王,陆氏、乐氏、柳氏等一众在扶风说得上话的人,此刻都各自占据一张宝座椅,交换了一下午的意见,也没决定出一个可行的方案。 不拿老百姓当人的人,很多。 在这衣冠楚楚的达官显贵中,更多。 睿亲王还是那个意思,有意无意瞥向陆景,开口便道:“有人杀了慧空,不想扶风好,也不想大虞好。现在,没法收场了!” 在他看来,倘若慧空不死,也不至于落得如今田地。作为沧渊大妖的“同乡人”,慧空一定有压胜之法。 但归根结底,扶风百姓救与不救都于他有利。 不救,陆氏的不臣之心,便被扼杀在摇篮之中;救了,他就有可乘之机,取得更大的利益。 而这个“更大”,就在扶风。为了它,即便有十个、百个陆景,都无足轻重。 张恒微微叹了口气,皱眉道:“好了!” 众人神色凝重。 除了张恒,这里也没人敢这么对一个亲王说话。 “陆景,你说说。”张恒抬了抬下巴道。 陆景微微坐直身子,恭谨道:“百姓带的干粮支撑不了多久,而且风雨不停,今天夜里就会有老人熬不过去。除妖,迫在眉睫。” 欧阳杰轻蔑一笑:“感情陆城主整个下午都在神游方外?现在的问题是怎么除。要不要除,是半个时辰前就定下的。” 陆景神色自若,无奈摇头道:“陆某无能为力,惭愧。” 张恒又看向乐繇,后者立即起身,微微作揖道:“下官惭愧。” 张恒气息加重,明显不耐烦了,他莫名觉得自己有一种,虎落平阳的悲哀。 如果身在郜京,这种事都没资格上他的桌。 “你们不说,我说。可我若说了,你们就莫再让老夫听见,无能为力之类的话。老吴,陆景,你们的事先放一放。” “首先,扶风百姓,不能抛弃!一个都不能。” 张恒一语定乾坤,再无回旋之余地。 百官之首,莫说一个亲王,便是太子在此,也仅有提出异议的资格,改变不了对方的意志。 丞相之言,是国策。张恒的话,即是国策! 此话之深意,众人何尝不知。 倘若沧渊大妖登岸,在场吃肉羹的,有一个算一个,都得提剑往上冲。 张恒继续道:“我手书两封求援信,由张、柳两家,夜间秘发。” “即刻传令,从城主府官兵中选拔一千精锐,配合紫阳真人,再临沧渊,无论成败,官升三级。有死伤者,子女继承。无子嗣者,立祠竖碑;另外广招贤士,有罪者脱罪,无罪者加赏。” “喏。”众官员齐刷刷应声。 就在此时,乐繇眉头微微一皱,道:“张相,咱们是否在本就死罪在身的人中,先挑出一批高手?” 张恒似乎想到什么,望向陆景道:“你呢?” “下官深以为然。” 陆景继续充当应声虫,事实上自他来到这大雄宝殿,似乎突然转性了,不争不抢,任何人的话他都不还嘴。 但不管如何,这事,总算是定了下来。 入夜,就有十数人在栖霞峰中穿梭叫嚷,凡习武之人,上走!七品武夫,再往上走! 九品宗师,进殿! 八万余名百姓,好不容易顶着大雨入睡,如今却被吵醒。可当他们听清楚喊话内容后,却表现的极为平静。甚至,一丁点的杂音都没传出。 他们都知道,送死的人,出现了。 有不少心思活络的武夫,白天还亮着拳头与人争抢“风水宝地”,此时却都病殃殃的,蔫儿了,缩着脖子,唯恐被人揪出来。 但也有少部分的人,不这么想。 一道又一道的身影挺身而出,落在茫茫黑夜中,显得是那么地渺小,但往山顶迈进的步伐,却又无比坚定。 “我扶风的大好儿郎啊!” “勇士,他们都是勇士。” “大侠!慢走……” 老百姓们热泪盈眶,挥手告别。 就在这时,栖霞寺山门处,却传来一道哀嚎:“不是上来吃肉吗,你豁老子,放开我!老子又不是扶风人!” “来人啊,救命啊,强抢民男啊……我只是来游历的。” 众官员脸色阴沉,这厮,真该死啊! “你嚷个屁啊嚷!”乐望舒直接走上前,“实话说吧,我也只是刚来扶风没几个月,但我等习武之人,莫非贪生怕死到躲在普通人身后?” 说罢,他颇为嫌弃地挥手道:“放开他,让他走。这里,不需要懦夫。” 这人果然就被放开,但就这一下,倒让他尴尬的很,顿时不知所措。 被几千上万人瞩目的感觉,可以不要吗? “这位大侠,你知道紫阳真人几境吗?他能打多少个你吗?我们这几十个九品,都不够那孽畜塞牙缝。” 这人悻悻然,心中郁闷得很。 不只是他,在场所有的武夫,其实心里都怕。 飞天遁地的仙人都落败了,自己这些人冲上去,够干啥的? 只能奢望,这顿断头饭,能吃个大饱吧。 就在众人猛打退堂鼓时,一道青衣身影出现。 “紫阳真人!” 很多人一眼认出对方。 “诸位稍安勿躁。” 紫阳真人用手压了压,示意众人听他说话,“那头大妖其实也有受伤,贫道从杨氏手中得了压胜之法,出师不利,十分忏愧。但想来再去一次,必能稳操胜券。还扶风百姓,一个天下太平。” 第56章 陆景的威风 杨氏…… 直到再次听见这两个字,百姓才猛然想起,那个已经淡出人们视线很多年的,扶风第一大族。 早些年,偶尔还有关于某个少年的“英雄”事迹,在扶风城东巷广为流传。 但对整个扶风地界,数百万劳苦大众而言,杨培风这三个字,就无比陌生。 毕竟,坐在城主位置上发号施令的人,姓陆。 这个时候,之前叫嚷着要离开的青衣武夫,忽然朗声道:“我知道,沧渊水底的大妖,是杨钧早年豢养的……” 轰! 一语惊起千层浪。 “我警告你啊,没有证据你不要乱说!” “真的假的,不能吧,杨钧都死了二十年了。” “好像是真的。当年杨钧想靠这头大妖对付祁国,但他心术不正,后来妖物噬主,这才身死道消。” 场内顿时响起无数质疑声。 紫阳真人吐出一口浊气,“你们也别乱猜,贫道实话说吧,这头大妖的确与杨氏渊源颇深。但杨氏已经绝后,现在说这些没必要。” 他唯一目的是除妖,倘若杨培风有能力相助,那自然最好。但很显然,这不切实际。 众人纷纷点头称是,紫阳真人说得在理! 青衣武夫双臂环抱,兴致勃勃道:“我知道的,杨老太爷秘密收养了一个孩子。五年前,对方十五岁时便跻身九品,剑杀朝廷命官。前段日子,陆府近两百余贼人,皆为他一人所斩。” 这句话的信息量太大,众人一时没回过神。 尤其是周围的习武之人,对十五岁九品这几个字,极其敏感。 紫阳真人挠了挠头,竟不知如何是好,他倒能猜出对方目的,无非拖那个年轻人下水而已。 几位武夫投出征询的目光,“紫阳真人,此事果真?他现在至少也应该跻身天心,若得他相助,大事可成!” 青衣武夫猛地大喝道:“哪有这么简单!杨培风本是陆景城主的儿子,在我们上山前,他便被一队官兵护送至安全地方。负重前行的事,自然轮到我们这些倒霉鬼。” 此话一出,无数道目光齐刷刷落到陆景身上,疑惑、愤怒、轻蔑等等,神色各异。 陆老爷脸色阴沉,尚未来得及开口,紫阳真人先就忍他不住,直接张目怒斥道:“大战在即,你休得在此妖言惑众!再说一句,直接下山罢。” 众人互相交换眼神后,悄然退后几步,抱拳道:“我等皆为除妖而来,本不是扶风人。” “舐犊情深,陆城主怜惜自己的孩子,无可厚非。但此举,未尝不失一方父母官的身份。” “而且我们,谁还不是自己父母的心头肉了?既然如此,咱们后会无期!” 倘若杨培风真在此处,一定会脱下自己的鞋,狠狠抽这些人的大脸盘子。 …… 陆景脑子晕乎乎的,心情复杂到了极点,嘴唇几次蠕动,都没吐出半个字。 见状,青衣武夫哼了一声,再次语出惊人,“紫阳真人,您还不知道吧,降妖法宝就在杨培风的手里!” 紫阳真人微微顿住,一时竟也陷入怀疑,有无制胜法宝他不知,但总感觉自己的雷,打不到对方痛处。 “告辞!” 青衣武夫一抱拳,便要转身离开。 见有人离去,广场中顶着狂风暴雨的数万百姓,终于急了。 妖是杨氏搞出来的,降妖的宝物也在杨氏手中,陆景身为城主,怎能如此包庇!他又置数十万百姓安危于何地? “陆城主,快说句好话,拦住他们啊!” “交出杨培风,交出法宝!” “老子要去郜京上告。” “我扶风百姓,危矣!” 事关自身,群情激奋下别说陆景,便是大虞皇帝在此,只要刀没架脖子上,百姓们也敢吐对方一脸唾沫星子。甚至血溅当场,也不无可能。 “诸位。” 陆景终于开口了,伴随着他十一境的实力,嗓音穿透人心,“此人说话真假掺半,居心不良。” “娘?陆景我干你娘!” 有人怒骂。 陆景面不改色,兀自道:“关于杨氏与沧渊大妖的渊源,陆某失察,事后必定向张相请罪。至于杨培风是否暗藏降妖法宝,以及他现在身在何处,本官实未留意。” 陆景先将自己摘干净,接着便向百姓表明决心道:“杨培风毕竟姓杨,陆某管不了他,但现在的一儿一女,以及我自己,随时都能动身沧渊。” 说完这些之后,他便冷冷瞥向青衣武夫,“你,可以走了。再说半个字,必杀!” “我知道……” 青衣武夫果然还有下文,但他的话刚到嗓子眼,吐出来的,却变成了鲜血。 一只修长的手掌,将他脖子抓住,猛一用力,血液从七窍溢出,随着一阵骨头碎裂声,这人脑袋低垂下去,死不瞑目。 啪嗒一声,尸体瘫倒在地。 全场哗然。 九品武夫,就这么无声无息地,被陆景捏死了。 “妖言惑众!” 陆景的视线在场中一一扫过,每一个被看见的人,都迅速低下头去,心如擂鼓。 民心固然重要,但对于上位者而言,愚民不叫民。 陆景将来登临九五,他心中的民,只能是张、柳等人,是一地有钱、有人的望族。 “你们要离开的,我不阻拦。可从今往后若再踏入扶风半步,此獠便是前车之鉴;要留下,陆景在此多谢,除了张相承诺的赏赐,你们永远都是我扶风陆氏的上宾!” 这个时候,之前一直静观其变的武夫中,终于有人站了出来,“施恩图报,绝非我辈所为。此子一味牵扯旁人,居心不良,当杀!” 接着,越来越多的人挺身而出,纷纷附和。 但同时,也有小部分人选择退出。 就在所有人觉得此事告一段落时,陆景又说话了。 “为避免杨氏受侮,你们尽可找到杨培风,求杨氏赐宝。陆某,绝不过问!” 正鬼祟离开的武夫,有停下脚步的趋势。 众人缄口不言,这个时候,谁敢乱说话啊? 陆问沅及时站了出来,捂嘴轻笑道:“我知道小弟在哪里躲雨,有要凑热闹的,跟我来喽。” 说着,她便打头阵,先一步登山。 有胆子大的,立即跟了上去。 找不找得到杨培风不要紧,能跟这位仙女共走一段路,说几句话,绝对不亏! 局面很快被控制住。 躲在一旁观察的张恒,神色满是赞许。 这个陆景,不错。 第57章 财宝动人心 破败不堪的房屋内,杨培风几人背靠砖墙睡觉。 柴火堆传来微弱的光亮,江不庭并未按照以往的习惯擦拭长剑。 她穷尽目力,一根根地数着对方的睫毛。十分费解。究竟是怎样的梦境,居然致使如此坚韧之人蹙眉。 记得第一次在木奴丰外蹲到对方时,她几乎就以为,此人命不久矣。 自己脸颊惨白如纸,那是因为本身就只是画的一副皮囊;而对方,就真的毫无血色,面如死灰。 受了一次重伤,杨培风竟出奇地痊愈旧疾,脸色看上去倒正常了不少。 江不庭轻轻叹了口气。 杨培风忽然睁开眼睛,“你不睡觉?” 江不庭道:“你不也没睡么?” “刚醒。” 杨培风缓缓站起身,走到屋外,因为长时间的暴雨,台阶下已经满是泥泞。 江不庭来到他身后,“你在担心什么?” 杨培风奇道:“你真该去摆摊算命的。这都能看出来?” “心跳。”江不庭面无表情。 杨培风陡然一惊,双手捧住心口,仔细聆听了好一阵,说:“没感觉到跳很快啊,而且很有节奏。” 江不庭整理了一下思绪,认真讲解道:“并非直接感官,而是玄之又玄的气。金榜题名、他乡遇故、大病初愈,等等等等。人在身处不同境遇时,散发出的气也不同。达到我这个境界,就可以自主收放。” 她再一次给杨培风扫盲了,这些其实都是修行的基础课。 对此一窍不通的修士很少;对此一窍不通,还能埋头苦修到杨培风这境界的,更少。 杨培风抬头望天,这场瓢泼大雨更像是砸在他心湖的一粒粒碎石,咧嘴笑道:“人之所以为人,便是能强迫自己去做违心的事。我眼睁睁看着,事情往最坏的结果发展却无能为力。要不了多久,沧渊的妖就会姓杨,我也不得不去除掉它。” 打得过吗?打不过。必死的局。 似乎是为了印证他的说法,话音刚落,远处便传来一阵嘈杂。 杨培风苦笑道:“来了!” 江不庭板着脸,“我杀了他们。” 杨培风摇了摇头,喃喃细语道:“杀不了的。你能做的,仅仅是磨灭他们的肉体,斩碎他们的魂魄。可天下人的私心呢,尔虞我诈、争权夺利、人不犯我我便杀人。这片土地传承千年的精神,仅凭一把剑,杀不完的。” “小弟,想姐姐没?” 陆问沅来到近前,笑吟吟道。 几乎是一瞬间,杨培风神色变幻,方才悲天悯人的模样一去不复返,转而代之的,是他一贯的倦怠。 至于哪个才是真正的他,杨培风自己也早都说不上来。 他望着院子里几乎将杂草踏平的众人,故作不知道:“想了啊,大姐,你们也来躲雨么?” 陆问沅转过身,眉眼弯弯道:“人已经替你们找到了,后面的事,你们自行处理吧。” 杨培风倒吸一口冷气,说:“大姐,你这葫芦里……卖什么药呢?” 不等陆问沅开口,人群中走出一位大胡子中年人,赫然便是陆畋次子——陆浱。 只听他颐指气使道:“杨培风!沧渊大妖荼毒生灵,它与杨氏脱不了关系。但念在二十年前你还年幼,稚子无辜,扶风百姓不与你为难,但压胜大妖的法宝,你得交出来。” “对,只要你交出法宝,我们绝不为难你。” 杨培风一脸茫然。 法宝? 法他大爷! “你们得了失心疯了?” 杨培风目瞪口呆,自己名字带一个风字,也没这些人疯啊。 “我没有法宝,即便有,还轮得到你们来拿?” 众人闻言皆是微微一愣。 对啊,方才那人只说杨氏有法宝,但还没拿出证据就死了。 “冥顽不灵!”陆浱猛地一声怒喝,抓着刀柄,上前两步。 江不庭默不作声,这种角色,杨培风伤好的差不多了,一只手都能料理,还不配自己出剑。 杨培风却并未动手,而是话锋一转,说道:“法宝我当然没有。但当年倒真得到过一件好东西,杨老太爷见了,只是说让我妥善保管,不能对外人说。” 众人眼冒精光,还真有啊! 道友诚不欺我。 这杨氏后人,也没传闻中的那么厉害,长辈都叮嘱你不往外说,你还说? 尤其是陆浱,心里怪怪的,此子转性了?还是被他爹陆景打昏头了?他并不觉得其中有什么陷阱,急切追问,“什么东西,快拿出来,快!” 杨培风见到众人神色,思忖片刻后,一脸认真摇头道:“不能说,我要说了你们肯定来抢。” “你说吧,你说了,我们保证不抢。” 陆浱顿时垂涎三尺,暗骂对方愚蠢。 只要有就行了,管它是什么呢,先把话套出来,没准到手之后,自己的天心门槛便能一举突破,也能长生久视。 杨培风缩了缩脖子,连连摇头,“不,你都提着刀来了。” 陆浱立即松开刀柄,将其放在身后,哈哈笑道:“防身,防身用的。陆某绝无恶意。而且为了扶风数十万百姓,杨公子责无旁贷啊。” 杨培风皱了皱眉道:“那行吧!” 众人立即屏住呼吸,就这么简单,便能见到足够降服沧渊大妖的宝物了? “明天我亲自去沧渊除妖。”杨培风一脸难色。 “不,不行!”陆浱一口回绝。 杨培风疑惑不解,“不行?” “对,杨公子你还年轻,武功不及我们这些老江湖。如果敌不过妖怪,反倒丢了性命,岂不可惜呀?”陆浱极力劝阻,将那性命二字,咬得极重。 杨培风喃喃点头,似乎被他们的真诚打动,说道:“好吧,我如实说了。东西,不在我这里。” 全场震惊。 “不在你手里,你跟我们说这大半天?” 有人险些抓狂。 杨培风挑眉道:“逗你玩啊!” “玩?玩你大爷!”这人当即恼羞成怒,猛地抽出兵刃,还好被陆浱及时拦住。 陆氏家风严苛,教诲子孙历来如此,在达到既定目的之前,从来不会节外生枝。 第58章 吃掉 “法宝不在你手,又在何处?” 陆浱压下心火,似乎是怕杨培风还要东拉西扯,他又朗声道:“老夫此问不为自己,更不为陆氏。而是替扶风百姓,向杨氏讨要一个交代!” “这样啊?” 杨培风笑了笑,“可是东西,不是在你陆氏手中吗?” 陆浱脸色惊变,倒未急着反驳,而且他很快就反应过来,心中连呼,好一出父子情深! 难怪,难怪。 陆景迫不及待杀人灭口,就是担心对方揭了自己老底。 但现在算怎么回事?问陆景要,显然不妥。 陆景和杨培风不一样,倘若自己要到法宝,那么自然要去沧渊打头阵,难逃一死。 陆浱不傻,他才不信有什么法宝能够除掉一头妖魔。 只是之前那人上山后,矛头直指杨培风,最后引出所谓“压胜法宝”,只要脑子没问题的,都清楚有人暗中授意。 能不能除妖不好说,有一件很重要的东西,是肯定的。 所有人都被蒙在鼓里,陆景原来早将法宝收入囊中。 非常短暂的时间内,陆浱好一番权衡利弊,后悔自己来了。 如今真是,骑虎难下…… 果不其然,在场之人的目光尽数落到陆浱身上,“没记错的话,阁下便是陆氏中人。既然东西都到手了,为何还撺掇我们跑这一趟?” 陆浱微微皱眉,自证清白道:“陆某二十年前就分家出去,许久不回扶风。此中内情一无所知,见谅个。” “二伯,父亲既然没说,东西肯定就不在他手里。”陆问沅及时提了一嘴,语调平淡。 杨培风底气十足道:“大姐,你这话培风就不爱听,莫非我还能在众目睽睽之下,信口胡诌?是与不是,去将陆老爷请来,当面对质即可。” 陆问沅莞尔一笑,“兴许有什么误会也说不定。” 众人一脸难色,纷纷后悔跟来蹚浑水。 现如今与陆城主沾上关系,他们此举,不就是妥妥得罪人吗? 而且陆景选择以雷霆手段格杀那人,估计真相八九不离十了。 “诸位,都散了吧。咱们看走眼了,怪不了谁。反正都为了除妖,这么多人,莫非还真能抢夺宝物?说笑呢。” 有人打了个哈欠,说着,直接转身离开。 “这位仁兄是聪明人。别说东西不在我这里,即便在,我给谁?宝物只有一件,给了你陆浱,那别人乐浱、柳浱、张浱,不就挠心挠肝,彻夜难眠么?” 杨培风对众人晓之以理。 实话说,这些人出人意料地听劝。原本他以为今夜难免一场大战,看来自己,还是将世人看得太简单。 但就目前情况,陆老爷今夜估计不好过。 众人很快消失的无影无踪,唯独陆问沅站在原地。见状,杨培风喊道:“姐,反正陆老爷还要来,先不忙走吧。” 陆问沅一双好看的眸子眯起,慨然应允道:“行啊,都听你的。” 三人走回屋子,方才的吵闹声将王青彦父女惊醒,知道自己斤两的两人没敢出门。 “他们都走了?”少女踮着脚,向外张望,但以她的目力,看见的只有一片漆黑。 陆问沅微微一笑,招手道:“小蒙,好久不见,又长高了。” 少女噌的一下,立即站直身子,娇声道:“陆姐姐好。” “你们认识?” 杨培风吃了一惊,在他记忆里,少女的病很重,几乎从不出门。 陆问沅捂嘴轻笑,解释道:“我在栖霞寺修行过几天,时常会来这边走走。” 杨培风皱了皱眉,目光深沉。 大姐和一个月前相比,判若两人。 陆问沅一路淋雨过来的,衣裙被打湿后勾勒出曼妙曲线。 杨培风瞟了两眼,指着火堆道:“你先烤烤火,我出去透风。” 王青彦早都已经识趣地出门。 陆问沅却一把拉住杨培风,说:“姐姐好冷啊……” “我衣服干的,你先穿吧。”杨培风不由分说将外衣脱下。 陆问沅眉眼弯弯,来到杨培风身后,直勾勾盯着年轻人精壮的脊背,素手轻轻触碰那道伤疤,呢喃道:“现在还疼吗?” 杨培风翻了个白眼,一把将陆问沅手腕抓住,没好气道:“你吃春药了?” 几人皆是一愣。 陆问沅噗嗤一笑:“小弟长大了,没有小时候乖巧,贫嘴!” 说罢,她抽回手臂,披着杨培风的外衣,坐下烤火,熊熊火光与她脸上的红晕交相辉映。 不是错觉! 杨培风这下肯定了。 陆问沅,一定是哪里出了岔子。 “小弟,你过来。”陆问沅朝杨培风招手,嫣然而笑。 “我不。”杨培风躲在江不庭身后,不为所动。 “快点!”陆问沅眸子猛然一冷,转瞬间又楚楚可怜道:“别逼姐姐求你……” 杨培风肩膀微微一颤,短暂犹豫后,吐出一口浊气,道:“好,我过来。你别动手的脚的。我怕陆景一巴掌拍死我。” “小弟,你坐在这里别动。”陆问沅眼睛布满血丝,与杨培风贴近。 江不庭面露怀疑,这俩人名为姐弟,背地里,不会有见不得人的勾当吧? 她仔细看了几眼,猛然想到了什么,正色道:“是你杀了慧空?” 陆问沅仰起玉颈,舔了舔嘴唇,“他死于自己的罪孽,我最多算替他收尸。” 江不庭哦了一声,席地而坐,思忖片刻后,她又眉头紧锁,不确定道:“是滋生心魔了吗?” 陆问沅不予置否,兀自道:“你和小弟很般配。” 江不庭见怪不怪,扶风城仿佛是个人都能看穿自己的皮相,那位前辈当时还吹得多牛多牛呢,哼! 杨培风如坐针毡,大姐变得很陌生,自己这短短一会儿,从对方脸上见到的笑容,比过去十年都多! “你中邪了?” 陆问沅直视杨培风,“你和小健小禾,似乎都很怕我。很多年前,你们是不是看到了什么?” 杨培风汗毛倒竖,目光躲闪道:“没,没有!好姐姐,你别乱猜了!” 陆问沅一手托住额头,披散着长发,“你这么害怕干嘛,姐姐还能吃了你不成?” 第59章 入局 杨培风咽了咽唾沫,话锋一转:“我们是姐弟,你小点声,让外人听见不好。” 陆问沅忍俊不禁,将衣物重新披在杨培风身上,睡眼惺忪道:“我睡一会儿,陆老爷来了再叫我。” “好!” 杨培风一口答应。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他立即感受到一阵温热,陆问沅竟直接趴在自己腿上,闭眼入睡…… 出乎杨培风预料,整整一夜,屋外再没有出现任何一个人。待到凌晨时分,风雨骤停,就像是有能工巧匠,终于将天上的窟窿补好了。 杨培风整理好衣物后,站在山坡前远眺,猛然间,被山下水淹扶风城景象,惊得目瞪口呆。 “木奴丰,完了!” 王青彦拍了拍他肩膀道:“陆城主赔偿损失,怕什么?” 说什么来什么,杨培风还没来得及说第二句话,不远处便出现一人,朗声道:“杨公子,张丞相有请!” 江不庭征询道:“跑不跑?” 直觉告诉她,这便是杨培风最后的机会了。 从这里往北走,很快就能离开扶风,逃离陆景的势力范围。 “不!”杨培风摇了摇头,干脆利落道:“老江,你真没必要蹚浑水,你对杨某的恩惠,已经够多的了。你也看见了,陆氏底蕴深厚,真要铁了心对付你……” “你点谁呢。”陆问沅忽然出现在身后,眯着眼睛,寒声道:“我有说要出手吗,就这么急着挑拨离间?” “怪我怪我,口无遮拦了。”杨培风悻悻然,这才过了一夜,翻脸不认人了! 江不庭握紧长剑,掷地有声道:“你放心吧,高尚的品德并不适合我。若事不可为,我当然会逃,逃不掉的话,也能拉很多人垫背。” 杨培风轻轻点头。 大约一两炷香时间,几人终于回到栖霞寺。 听了杨培风的叮嘱,王青彦父女走了另一条路,没有与对方同时出现。 数万人相互依靠在广场,零零散散的官兵穿梭其中,将一些已经闭眼的老人抬走。 最开始,还有人因为亲人的离去痛哭流涕,放声哀嚎。但没过多久,当死亡的阴影笼罩自己时,反而陷入极度的沉默。 这种滋味儿,叫做惶恐。 而且要不了多久,就会渐渐麻木,待到希望将尽时,大乱便起了。 杨培风来了。 其实他此时的心境,也和场中的百姓差不多,提心吊胆。 “张丞相!” 杨培风身影笔直,朝着大殿方向高声喊道:“杨培风应邀而来!” 轰! 他的沙哑嗓音,好似一颗带着神奇魔力的火种,一瞬间令这里所有的“死灰”复燃。 “杨培风?我没听错吧,是杨氏的那个杨培风?” “是他!他来了,我们有救了!” “刽子手,杨培风你这刽子手,你们杨氏养妖!害死多少人你知道吗?” “该死,你该以死谢罪!” 全场哗然,反应各不相同。 江不庭皱眉道:“你就不怕群情激愤,把你打死了?” 杨培风笑了笑说:“不会的。被淹死的、冻死的,只是很小一部分人。估计都没一百个。更多的人还希望我除妖呢。” 他得告诉天下人,自己来了! 当年的事,必须要一个真相。 至于别人信与不信,他不在乎。 这时,有一队官兵闻声而来,格开众人,低眉顺眼道:“杨公,张相有请,入座吧。” 杨培风淡淡瞥了此人一眼,这等捧杀,自己可承受不起。 他一口回绝道:“不必了,没什么见不得人的。请他们屈尊一见,当着百姓的面,把话讲清楚。” 官兵头子深谙为官之道,也不废话,立即跑去通禀。 自己能做决定的事,能不麻烦,最好就别麻烦主子;可有些事,自己做不了决定,就千万不要强出头。 过了没一会儿,大殿内走出一群人,衣冠楚楚。尽管大难当头,他们的儒雅,倒是不失分毫。 张恒温和笑道:“杨家小子,你威风啊,还得我们八抬大轿请你?” 杨培风拱手作揖后,笑呵呵道:“张相言重。晚辈来此就问一句话,沧渊大妖是杨氏豢养,这个说法,是谁凭空捏造的?” 顿时,场中响起无数谩骂声。 “竖子,竖子啊!敢做不敢认吗?” 杨培风直勾勾盯住此人,“你有证据?” “现如今,你还抵赖吗?丞相大人,你要为民做主啊!” 杨培风微微叹息,懒得与这些人见识,哪怕冒天下之大不韪,他也必须得说接下来的话。 “您不说,恕晚辈斗胆了。若所料不错,沧渊大妖与杨氏有关的传闻,是从紫阳真人,张泽禹道长口中传出的吧?” 四周陷入短暂的死寂,接着,有人破口怒骂:“杨培风,我干你娘!事到如今,你竟敢污蔑紫阳真人!” 杨培风面色一凛,扭头便走,道:“老江,咱们回了。” 见状,立即就有人围了上来,拦住去路。 杨培风不由分说,抽出腰带剑,只管大步前行。 比谁有种,那他可太敢了。 “切莫动手!”张恒出声阻拦,“杨公子,就当卖老夫一个薄面。” 杨培风停下脚步,转过身,双臂抱胸,一语不发。 张恒脑袋微微一偏,指向人群中辱骂杨培风母亲那位,“那个那个,辱骂大虞公爵,杖刑就算了,吹一夜风雨也怪可怜的。拉到台阶上来,给他嘴打烂。” “啪啪。” 很快,一连串掌嘴声回荡在场中。 “咱大虞是礼仪之邦,不由分说就骂娘,像个什么话?行了,别真打烂了。” 数万百姓眼睁睁那人被打得牙齿乱飞,感觉就像扇在自己脸上,哪里还敢吱声。 就在这个时候,张泽禹道长,接着方才的话承认道:“没错,沧渊大妖出自杨氏的事,是贫道说出来的。但这不可能有误,回龙观数十名长老一齐推演,毫无差错。 杨培风眉头皱成一团,启衅道:“曾经,我也很把自己当个人物,但其实不是那样的。老江,你上次怎么骂我的?” 江不庭会心一笑,清了清嗓子朗声道:“你算老几啊?” 第60章 智远现身了 张泽禹面不改色,此类话能让弱冠青年跳脚,但还不足以让他这样的修道之士动容。 他真诚询问道:“莫非其中另有隐情?” 杨培风颔首,他在来的路上已经整理好思绪,甚至为了今天,已经在心中预演过无数次。 “一百年前,智远和尚远渡重洋,去到九幽失落之地,带回一个少年,赐法号慧空。与他们一路的,还有一块封存大妖真灵的琥珀。流放途中,被沈隗盗取,后流落至杨钧手中。” “这便是张丞相掌握的信息,对吧?” 张恒点头证实了这一说法,“不错,关于这些事,睿亲王也可以作证。” “本王以皇室名誉担保。”这时,即便与张恒分属不同阵营,睿亲王也没有辩驳。 “陆老爷。”杨培风忽然问了一句,“沈掌柜你认识的,他的武学天赋,比之杨某如何?” 陆景脱口而出:“远远不及。” 杨培风淡然一笑,紧接着娓娓道来,“是的,可他却从至少十二境的智远和尚手里偷盗。如是金银珠宝,那我姑且以为老和尚慈悲为怀。但他偷盗的,是一块封存大妖真灵的琥珀,是智远和尚的毕生心血!” 乐繇走上前半步,“也有可能是智远与杨氏勾结。” 他只说杨氏,而不谈杨钧,只因五十年前,杨钧年幼。 勾结杨钧一说,本就不成立。 反正杨老太爷死了,无法自证清白。 更何况,杨老太爷与智远的弟子慧空,当年都作为陛下的棋子,本身就有较多接触。 真相,仿佛已经呼之欲出。 扶风杨氏,经过杨培风的三言两语,越描越黑。 杨培风神色自若,突然讲道:“我们不妨回到最初。智远和尚出海意在成仙,毫无争议。相较于传说中虚无缥缈的失落之地,近在眼前的杨氏,难道不更令他动心吗?三百多年前,杨氏六祖在扶风拔地飞升,这便是一切祸乱的根源。” “可是,智远他已经死了。”睿亲王叹了口气。 尽管杨培风的逻辑无懈可击,但架不住事实残酷。 但紧接着,高台上,丞相张恒意味深长道:“结果没错的话,那就只能是命题错了。” 杨培风没急着回答这句话,兀自道:“智远,兜了一个很大的圈子。因为杨氏六祖,他选择杨氏,但要避开杨老太爷。相较于纵横天下的武将,一个稚子,更方便他摆弄。” “智远大师,事到如今,你还不肯现身吗?” 众人皆是心头一震,同时升起一个疑问,人都死了,莫非还能因你一番猜测,而活过来么? “智远!” 杨培风放声怒吼,“你不现身,当年与琥珀一并送给杨钧的法宝,也不要吗?这世上除了我,谁也休想再找到它。” 短暂的死寂后,站在大殿内的一位白发老僧,忽然上前几步,缓缓叹了口气:“阿弥陀佛,扶风人杰地灵,智远叹为观止。” 张恒眉头一皱,“你真是智远?” “正是。”老僧直接了当承认。 此人寥寥两句话,便让殿内外众僧面面相觑,大感惊诧。对方并非后上山躲雨的,而是一直在栖霞寺修行,法名思净。 “大师这么多年堂而皇之待在慧空身边,却不被发现,想必是得意极了。”杨培风颇感意外,本以为对方会藏在一众武夫中,前往沧渊。 智远和尚无奈苦笑道:“不如杨居士思虑深远。” 杨培风终于松了口气,“张丞相,我替你找出罪魁祸首,现如今杨氏头上的脏水,应该算洗清了吧?没问题的话,咱们一起出手将他拿下,解决掉后顾之忧,也好齐心协力对付沧渊大妖。” 智远和尚立即道:“阿弥陀佛,杨居士说要拿下我。贫僧不禁好奇,自己所犯何罪?” 杨培风心中一突,暗道不妙。尽管自己讲得天花乱坠,但却拿不出实际证据。就算有,那又能证明什么? 琥珀是被偷走的,杨钧是陆氏与慧空合谋杀害。智远和尚,从始至终就没下场! 无非是一盆脏水,从杨氏的头上转而倒给智远。 智远和尚在当年被流放时,早就已经声名狼藉,他还在乎吗? “哈哈。”杨培风蓦然轻笑出声,当机立断道:“大师您并无罪过,那杨某何罪之有?既然事已讲清,恕在下,不奉陪了!”说罢,他便要转身离开。 突然,众人只觉眼前一花,智远和尚凭空消失在原地,再出现时,已经推出一掌,拍向杨培风后心。 砰! 伴随着一声巨响传出,两股浑厚真气激荡在天地间。 智远倒退数丈。 而与他对掌之人,也直接倒飞出去,砸在杨培风怀里。 “噗嗤。” 杨培风闷哼一声,隐约听见自己胸骨碎裂,血液从嘴角滴落。 “大姐……” 他轻轻喊了一声。 陆问沅甩了甩手腕,面无表情道:“这么弱?” 杨培风老脸滚烫,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低声道:“境界摆在这里,我就一个九品,没被震死,算平时积德行善了。” “你没被震死,是因为有人舍不得喽。”陆问沅语调诙谐。 杨培风微微侧目,这才回过神,是江不庭给他撑起了一道气墙,抵挡住两人对掌时逸散开来的大部分真气。 大姐顺势后退,怎么可能死命撞自己。 杨培风望向不远处,“秃驴,你这就急了?” 只要自己离开这里,智远遗失的法宝不见天日,对方的一切盘算,尽皆落空! 智远和尚目光复杂,看看陆问沅,又打量陆景,最后又对杨培风道:“栖霞寺藏污纳垢,可这偌大的扶风城,又何尝不是?十五岁险些跻身天心,当初的杨氏六祖也不过如此吧。但与这位姑娘一比,就不值一提了。” 杨培风躲在陆问沅身后,讥讽道:“自个儿不争气,还怪别人太厉害?” “阿弥陀佛。杨培风,你莫非就不好奇,之前为何有人会送你一枚金叶子。我事先说明白,之后刺杀你的人中,胖瘦乞丐是你自己找的人,这我知道。另外一个渔夫和篾匠,其实也只是听说过那枚金叶的传说。和他们毫无关系。” “你就一点都不好奇?” 第61章 智远死掉了 “我不好奇。” 杨培风大大方方回答。 剑客对决,胜负往往就在千钧一发之际。 等此间事了,他有大把的时间去思考。 绝非现在! 智远忽地放声大笑。 众人神色各异,费解这老秃驴在发什么疯。 “杨培风,贫僧笑你,给人当了替死鬼还不自知。” 杨培风可没修行过“忍”字,当即骂了回去:“关你屁事!” 智远和尚目光空洞,仿佛陷入久远的回忆中,喃喃道:“百年前,贫僧苦寻到九幽之地,欣喜若狂,一度认为自己是第一个吃到螃蟹的人。直到后来才发现,我大错特错!” “九幽……我梦寐以求的力量。” “杀了他!” 天地间猛然响起一声暴喝,一位蒙面剑客现身半空,匆匆挥出一道剑气。 陆问沅见机一步跨出,闪身至广场,向智远和尚抓去。 智远和尚只顾抵挡蒙面人的剑,待陆问沅攻来时,已经疲于应付,推出气力不济的一掌。 原本慈眉善目的老僧,一下子变得狰狞,怒喝道:“小丫头,好高深的修为!” 他抬头望向半空,紧咬牙关,“我知道你的面目,但我不说。” “你说与不说,都得死!”蒙面人冷哼一声,接着用不容置喙的语气道:“杨培风,我替你诛杀此人,你配合陆城主除妖。”源源不断的真气从他掌心传出,将对方镇在原地。 智远和尚也是真汉子,说了不讲,哪怕被打得呕血不止。 杨培风拢着衣袖,好整以暇道:“我早就说了,法宝在陆氏手中。不信的话,你尽管杀了我吧。” 蒙面人厉声道:“你当我不敢么?” 陆问沅抬头冷道:“你敢!” “哈哈。久不出门,现在的后辈,好生了得。” 蒙面人不屑一顾,倒未真的对杨培风下手。 “杨培风啊杨培风,贫僧先行一步,可我已经活了小百年,即便棋差一招,死也瞑目。而你呢,被生身父亲屡次坑害,甚至心心念念的母亲,也未必真对你好。否则,她一定将你送离扶风,而不是卷入这场争端。” 智远和尚深知在劫难逃,但他就撑着一口气,似乎要点醒年轻人。 “疯了。疯了。为了那个目的,陆景疯了,上官枳也疯了!杨培风,你去帮陆城主除妖吧,老夫在冥府,恭候大驾!” 此话一出,智远和尚伸出右掌,猛地拍向自己额头,轰的一声,整个脑袋爆成一团血雾。 看见这一幕的人,无不色变。 此人不但对别人狠,对自己,竟也毫不手软。 蒙面人望了杨培风一眼,接着朝高台上的张泽禹抱拳道:“除妖之事,便有劳紫阳道友了。在下旧伤在身,告辞。”说罢,他竟直接化作一道青烟,消散在天地间。 江不庭见杨培风脸色一阵阵发白,轻轻碰了他胳膊,问:“你怎么了?” 杨培风心乱如麻,茫然道:“上官枳,是我娘的名字……” “老秃驴的话,信他作甚。”江不庭担心杨培风胡思乱想,直接爆了粗口。她不得不谨慎,一个人的临终之言,比任何时候都有份量。 又短暂思忖后,她没好气道:“杨培风!莫非你信一个外人,不信自己的母亲?” 杨培风将一枚金叶子拿在手里,悄声询问道:“你有听说过天宫这个势力吗?” 江不庭点了点头,“嗯。” 杨培风微微张嘴,可他还没来得及追问下去,耳畔便响起张恒的声音,“杨家小子,该你拿出东西了。” “能否容我三思……”杨培风回复道。 张恒默许。 一直等了半炷香时间,杨培风方才开口讲道:“东西我给你们。但事先声明,它能不能除妖,我不做任何保证。” 紫阳真人替张恒回复道:“自然,五十年前的物件,你不识得很正常。” “还有,我不去沧渊,但那里有一座小山,陆老爷知道是哪一座,你们打战的时候,尽量避开。即便损坏一些花花草草也不碍事,别毁坏墓地就好。”杨培风娓娓说道。 他刚说第一句的时候,众人齐刷刷皱眉,觉得此人堕了杨氏家风,但听到后面,又纷纷叹气,倒是个赤子。 有几道目光落在陆景身上,不约而同变了味道。 “好!” 张恒几乎一言堂,何况一个厉害一点的九品武夫而已,影响不了大局。 “最后,从杨某剑杀窦牝开始,做的一桩桩一件件事,得罪很多权贵。在下从不奢望别人一笑泯恩仇,但在沧渊大妖除掉之前,就让我睡几个安稳觉?权当我献宝的功劳了,如何?” 杨培风的语气近乎哀求,让人为之动容。 若是杨老太爷健在,恐怕这里都没有张恒发号施令的资格。 但若杨老太爷真的在了,也不会有沧渊大妖作祟,各地英雄豪杰齐聚扶风。 张恒耐心十足,笑容和煦道:“沧渊大妖除掉之后,你得同老夫北上郜京请罪。在此期间,谁若妄动私刑,就别怪老夫翻脸无情!” 开什么玩笑,杨培风本就是陛下要保的人。 沧渊大妖,是意料之外的事。 杨培风得到肯定的答复,当即脱掉湿淋淋的鞋子,从鞋垫底下,将一枚模样古朴的铜钱扣了下来。 所有人都感到一阵恶心。 江不庭眯着眼睛,险些揍人。 而且更要命的事,他们看见,年轻人竟将其放在鼻子下,用力闻了闻…… 紧接着,杨培风屈指一弹,铜钱在空中划出一条直线,当的一声,直直嵌入大殿外的立柱。 “给杨施主记在账上。”一位老和尚双手合十,及时开口。 杨培风一怔,老脸黑了下去,后悔没有直接弹这人脸上。 张恒正要派人去抠下来,谁知紫阳真人勾出一抹古怪笑容,抬手一招,铜钱直接落在一个水坑中,几经翻腾,才重新跳到他手里。 算是清洗一番。 杨培风脸色更黑,对方其实有实力接下来的,自己并没损坏栖霞寺财物的意思。 “这厮忒小气!报我讥讽他的仇呢。” 第62章 言出必践 历经岁月,铜钱已不复最初模样,仅有半截拇指大小,又轻又薄,毫无贵重可言。 但是,就因杨钧的一句托付,及冠之年的程铎便毅然决然,踏上南下扶风之路。 东躲西藏的第三年,他遇见了自己的心上人,第八年,夭折了自己第一个孩子,第十三年,生下程箐。 第十五年,与妻子埋骨扶风。 收殓者——杨培风。 这铜钱,是太子一脉眼里,通往九幽的“地图”;是扶风百姓心中对付沧渊大妖的压胜法宝,是他们的希望。 更是程铎夫妇,言出必践的一生。 只可惜,杨培风没本事参透其中玄妙,唯一一次感受到它的厉害,是中了不知道哪个龟儿子的幻术,被其烫醒。 再往后,无论他如何研究,都没个反应。 只在平时,被当做算卦用的物件。 “东西缺失了?”紫阳真人手心冒着丝丝金光,眉头紧锁,仿佛沉浸在某种玄妙之中。 杨培风好奇道:“道长知晓它的面目?” 张泽禹并未回答,再次询问:“确定只有这枚铜钱,有没有别的物件,譬如一根绳子之类的?” “没有,但这铜钱不止一枚!”杨培风突然讲出实情。 张泽禹猛然抬头,殷切的目光像是要吃人,“快拿出来!” “另外一枚,被我当做喜钱,塞在送到柳府的礼金中了。”杨培风面露尴尬,这和自己料想的不一样啊! 一想到接下来会发生的事,他有点期待的同时,又难免惶恐。 没谁关心他的心思,场中百十来人只听见柳氏,便齐刷刷转头,看向一位面容秀美的女子。 乐望舒登时急了,顾不得名门世家的涵养,怒喝道:“看什么看?他放礼金里,谁知道啊,送一枚铜钱,肯定早都扔了!” 可就在这时,一道软糯嗓音传来,“东西应该还在。” 因为逃难,柳新穿了一身轻便男装,边说着,她在腰带中摸索,而后朝着紫阳真人献宝似的摊开手掌。其中果然静静躺着一枚铜钱。 一瞬间,乐望舒涨红了脸。 在场众人大多咧嘴笑,心满意足地很。 龟龟!真有意思啊! 新娘子将竹马送的小钱钱贴身存放? 甚至平日里不苟言笑的乐雨银,也竭力憋着笑脸。 振作,乐雨银,这是你的兄长,不能笑!千万不能! 杨培风颇感意外,他有让江不庭送去的时候叮嘱一句,妥善保管。但不至于贴身放置吧? “你当时怎么跟她说的?” “就按你的交代啊,可能是觉得发大水,怕遗失了吧。”江不庭略有些吃味道。 事实的确如此。 柳新深知杨培风为人,真的贯彻一句杀人不过头点地,灭掉陆府近两百杀手,眼睛都不眨一下,噩梦可能都不带做的。 值得对方特意叮嘱的东西,一定至关重要。 张泽禹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手指轻轻一勾,柳新手里的铜钱直接飞出。 看了一会儿,张泽禹沉吟道:“有意思,真有意思。” “杨培风那小子精明着呢,提了很多条件,唯独没说要归还这东西,到时候你带走吧。免得别有用心之人惦记。”张恒意有所指,他所说之人,自然就是太子一脉。 若非紫阳真人手搓天雷着实吓人,睿亲王早都按耐不住,动手抢了。 其实,睿亲王也带了不少高手随行,甚至他自己就是十一境修士。出发前就对扶风势在必得。 可在来了之后,才发现不是这么回事。 一年前,皇帝陛下突然有大动作,将扶风周边郡县的高手全部抽调一空,囤兵边境。 所有人,包括太子,都认为老皇帝疯了,巴不得他开战。 但到现在,睿亲王才终于看明白其中端倪。 老皇帝在声东击西。回龙观修士从天而降,作为张恒的势力,其在扶风的份量,已经盖过一切。更不用说,方才出现的神秘强者,以及陆问沅展示出来的实力,都不容小觑。 所以这一局,太子已然徒劳无功。 想来也是,九幽有可能存在凌驾于皇权之上的力量,扶风也本就是老皇帝的根基,怎么可能拱手相让。 君子可以欺之以方。 睿亲王原本唯有尽可能,在规则之内,剪除老皇帝的羽翼。但局势复杂,又恰好碰上陆氏不臣。 最好的结果就是,陆氏反了,碰不倒大虞,但恰好够打疼老皇帝。 睿亲王还年轻,九幽的事可以先放一放。他还是挺看重,自己这个亲王身份。 紫阳真人摆弄了好一阵,没有愧对大家的殷切目光,肯定道:“这个东西,能够助贫道一臂之力,再配合杨氏书楼给出的剑阵,有八成把握平息妖祸。” 闻言,众人都松了口气。 但紧接着,紫阳真人再一次望向杨培风,道:“是否还有一枚至关重要的铜钱?” 杨培风哑口无言。 这就印证那句老话了,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 相较于自己,明显紫阳真人要多出好多把刷子。 出于某个原因,杨培风本想拒绝,但话到嘴边,却变成了另外一句,“是有的。” 不管程铎为了什么,但这三枚铜钱能协助除妖,也算对方的一桩莫大功德。 “三枚铜钱法宝,是被窦牝追杀的程铎夫妇,以生命为代价送来的,整整十五年!我可以交出,但作为条件,必须把他们录入扶风通志。” 杨培风想借此慰藉英灵,不使英雄骨寒。 张恒微微侧目,陆景立即朗声道:“事关一地存亡,这并不过分。” 杨培风点了点头,揣着明白装糊涂道:“既然如此,还请陆老爷派一两个好手回陆府。” “东西被你放在陆府了?”陆景眉头微微一皱,心里升起不好的预感。 众人纷纷感慨,这杨氏后人,未免太小心谨慎。三枚铜钱,竟分别放在不同地方。倘若对方真的死于暗杀,就再无人知晓其中内幕,扶风危矣! 杨培风一本正经道:“不是我放的。有一天我在老槐树喝酒,但带的银子不够,正巧陆畋老爷在场,他用一千两买下我手中把玩的一枚铜钱。据说他老人家拿到之后,还爱不释手呢……” 第63章 开棺 荒谬! 简直荒谬。 父亲十年前就卧病在床,病死虽假,但病却真,绝对不可能去老槐树酒垆,更别提喝酒。 陆景心中的不安愈发强烈,这孽障,到底在耍什么滑头? 然而就在此时,一番对话悄然响起。 “最后一枚铜钱,你真卖给陆畋了?”江不庭突然发问。 杨培风嗤笑道:“做梦!那么多人对它朝思暮想,我就算去暖香阁卖身,都不会动这个念头。只是为与陆畋斗法,我将铜钱塞进他的棺椁。想着,关键时候,总会有人保我。” 然后狠狠恶心一下陆氏! 只是计划不出意外的落空了。 江不庭的出现,让太子一脉投鼠忌器。 大虞唯一的亲王,杨培风认真了解过,名叫吴白山,师出名门,实力与陆景不分伯仲,但碍于身份,对方无法亲自下场。 甚至除掉钟念念的脏活儿,都由吴郴动手。 见硬的对自己行不通,吴白山只能来软的。 于是对方买通杀手除掉张凯,顺便拉拢自己出堂指证,意图在难民的事上大做文章。 可惜计划总赶不上变化。 紫阳真人战败,一切恩怨只能先放一放,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句话,用在此刻,便再合适不过。 那枚铜钱,就一直没机会取出。 两人谈话声很小,但在这里,除了紫阳真人与陆问沅,剩下的两个十一境,也全都听得一清二楚。 杨培风本就故意说给陆景的。 这个就叫做台阶。 吴白山深吸一口气,望向场中的年轻人,神情凝重,心道:“此子胆大包天,恣意妄为。若有朝一日得势,必定搅动风云!” 张泽禹与张恒耳语几句,后者听闻后,看杨培风的目光也很复杂。 对一个死人耍手段,未免太失底线。 但现在说这些也于事无补,张恒再给了陆景一个台阶,道:“既然如此,陆城主,只能让令尊受委屈了。” 陆景强压住心中怒火,微微作揖,恭敬道:“为扶风百姓,下官尽己所能。” “周显!工部的人死完没?”张恒喝问。 工部是皇帝早就准备好的。在最初的推演中,沧渊水气充沛,大妖应为蛟龙之属,老皇帝妄图驯服大妖后,就势让它从松江北上,将这三千年积累的气运,尽数带到郜京。 张恒甚至派人与大妖“谈判”过,但很显然,对方不是蛟龙,一怒之下,将大虞工部人马聚集在的一座山给烧了,又活吃了使者。 他这才迫不得已,必须除掉大妖。 周统领回复道:“正在休整。” 张恒手臂微微一抬,吩咐道:“让他们配合陆城主行事。” “喏!” 墓地位于栖霞峰半山腰,再往下走几丈便是漫无边际的洪水,非常奇特的景观。 整个扶风城,已被完全淹没。 陆氏族人悉数到场,杨培风作为始作俑者也被请来“观礼”。 “此处地势开阔,山川走势状若盘龙,子孙必定大富大贵。陆老爷,你看那洪水涨到这里便纹丝不动,莫非是陆畋老老爷在天之灵?” 杨培风一脸狗腿子似的奸笑,对陆景说的话也极有意思。 陆畋就要看着,亲儿子挖自个儿的墓穴喽! 陆景头脑昏沉,半个字也不回复,恨的牙痒痒。 张恒皱眉道:“杨家小子,你消停些!” 杨培风摸了摸鼻子道:“好好好,张丞相说了算。” “挖吧!” 张恒下令。 一天一夜的狂风暴雨,泥石滑落,树枝折断,已经将墓门完全掩埋。 不知情的众人,均在费解张丞相竟有如此心闲,来替陆氏清理杂物,但没敢问。 可当他们看见杨培风也扛起锄头时,便心知大事不妙。 “老幺,这是在干什么?” 陆毅身为陆畋长子,第一个站出来质问。 大孝子陆景声音颤抖道:“最后一枚铜钱,在,在棺椁内……” 轰! 陆毅如遭雷击,连连后退两步,不可置信地瞪着杨培风,怒道:“竖子!竖子啊!” 杨培风充耳不闻,只顾埋头苦干,锄头挥舞的老狠了。 百十号人齐上阵,仅仅半炷香时间,一扇规格极高的墓门显露在众人眼前。 张恒打量一番后,语气甚是轻蔑道:“陆氏世代经商,倒真舍得。” 其实这件事他不必亲至,但就想亲眼见见,陆氏的野心究竟膨胀到多大! 对比杨老太爷孤零零的一个小土堆,陆畋当真不害臊么?这难道还不算逾制吗? 陆景不慌不慌走上前,拱手作揖道:“扶风乃野蛮之地,下官常闻郜京钟灵毓秀,心向往之。可惜未得真意,实在惭愧。” 未得真意便如此,得了真意,莫非就要修建皇陵?心向往之,好一个心向往之! 张恒轻哼一声,脸色不太好看。 现在他们和陆氏相安无事,仅仅因为有沧渊大妖这个威胁在,有共同的敌人。 等一切尘埃落定,立马就翻脸无情! 陆氏的反意,已经昭然若揭,无法挽回。 又过了一会儿,陆问沅独自进入墓穴开棺取宝。 张恒在这里待的心烦,眼神示意杨培风后,径直往僻静处走。 江不庭陪同。 “小培风,你对杨钧怎么看?” 张恒看似不经意的问,其实里面大有玄机。 杨培风思忖片刻后,大约揣摩出对方的想法,低声回复道:“于大虞有功,于民有一时之功。” 张恒沉吟一会儿后,道:“后半句,详细说说。” “张相,晚辈说可以,但晚辈不代表杨氏。”杨培风心里有一些忌惮。 张恒道:“杨老太爷于老夫一族有恩,你但说无妨。” 杨培风点了点头。 “恕晚辈斗胆直言,大虞,早该亡了!” “杨钧变法,虽然短时间内,百姓们过得辛苦,但辛苦一些,总比社稷倾覆,朝不保夕强。这是他的功。” “陆氏势大,相信丞相比我看得通透,如果他们不害我,换陆氏当皇帝,又或者乐氏、柳氏,甚至当今太子中兴大虞,于我而言,又有何不可?” 他毫无隐瞒,这也真的就是他内心最真实的写照。 第64章 密谈 张恒并未因为对方大不敬的言语动怒,而是好奇道:“你吃过苦,但毕竟出身好,吃过的苦也都是拿蜜罐盛的。有先人的荣光在,你就甘愿久居人下?” 杨培风想了想,道:“有位先贤说过,欲望与能力不匹配,就会不快乐。正所谓天道酬勤,厚德载物。” 他从不否认自己的出身,但出身好,并不意味着能力强。会耍剑不算本事,就最近刺杀自己的人中,实力九品的武夫,难道还少了? 这些人挣的是刀口舔血的钱,莫非就因为出身不好,所以骨头贱,偏爱这种颠沛流离的生活?显然不是。此类人,就是欲望太大,而能力不足。 杨培风,知足常乐。 张恒走在最前面,仿佛还没摸清年轻人的心意,又问:“岂不是说,将来你的能力强了,就会做一些让自己快乐的事?” 这便是诛心之语。 譬如横征暴敛、苛捐杂税,沉迷于酒色财气,耍的是阴谋诡计。 杨培风淡淡一笑,感慨道:“人是复杂且多变的,张丞相吃过的盐,比小子吃过的米都多。拿不准的事,千万别做。” 他怀疑,张丞相有让自己接手扶风的意思。 可自己又何尝不是能力不足,管理一郡之地,绝非儿戏。 张恒话锋一转,提到另一个人,“你怎么看待卢钦?” 杨培风张口就来,毫无心理负担道:“目中无人、狂妄自大、好为人师,阴险诡谲……” “停!” 张恒老脸一黑,这年轻人的嘴没个把门。 “你不说,老夫说。” “卢钦离开扶风时拉了几马车书,但都是从杨氏书楼抄录的修行功法,杀人秘术。其中一本《剑经》,在郜京引起轩然大波。传闻出自你手的杀字帖,被太子千金买下。这次吴郴南下扶风其中一个目的,就是来见一见《剑经》原本。顺便见你。” 杨培风吃了一惊道:“竟有此类事?我知道卢山长抄书,可那些书,不至于这般厉害吧?” 扶风地处桐州之南,非常偏远,更不用说杨氏书楼已有一百年不对外开放。 卢钦作为当世大儒,单骑入扶风时就与杨老太爷谈好条件。开设东篱书院,用扶风的武学传承作为交换。 江不庭听到这里后,扯了扯嘴角,给杨培风解惑道:“陆家兄妹、乐氏兄弟,以及你的老相好,包括你自己,你们这一小撮人,比扶风上一辈修行进展明显快不少。两个陌生的武学脉络,并非简单堆叠,而是一次举世瞩目的碰撞!我在隔了两个大洲的地方听说的,进入大虞三年,受益匪浅。” 修行不能墨守陈规。扶风地界的武学脉络与别处迥然不同,大量的经文流出,不亚于数十年前,智远和尚从九幽之地带回的收获。 卢钦此举功莫大焉,十年内大虞将会涌现一批极其厉害的高手。 所以,那日杨培风说带她进入书楼,自己才会一口答应。 书楼经文流出仅有五年,杨培风苦学十年,只要对方肯跟着她走,能否跻身天心不好说,剑术大涨是水到渠成的。 张恒意在告诫年轻人,不可妄自菲薄。话已经说满了,他赶紧掐断这个话茬,往下讲道:“传闻你是书呆子,当年还一本本地将书院散落的先贤着述捡好。也有说你是败家子,遣散仆人,挥金如土,出入赌坊,青楼……” “等等!”杨培风神色大变,呼喝道:“赌坊我是去了,青楼断然没去!我身体不好,不近女色的。” “好吧,你说没去就没去。”张恒无所谓点头,然后再次告诫道:“所以,老夫希望你能保持下去。” 杨培风眉头一皱,直觉告诉他,立刻会有一件重要的事找上自己。 张恒果然停下脚步,直视年轻人,一脸肃色道:“扶风这个地方,太小,可这里的地头蛇,却大得吓人!我们不妨将眼界放的更高,更长远一些……” 说到这里,他忽然望了一眼江不庭。 后面的事,绝密。 江不庭会意,但也没有离开,而是讲道:“我不听,他也会对我讲。而且我不是虞国人。如果事关重要,你最好对他也守口如瓶。” 张恒略感惊讶,在他的印象中,这俩人就认识了一两个月吧? 杨培风摸了摸鼻子道:“救命恩人嘛。而且他是君子。张丞相信我,也该信我信的人。” 张恒迟疑片刻后,微微颔首。 这人的确是君子做派,先将杨培风有可能泄密的情况讲清楚,而不是事后再去问,也可看见其心思缜密。 江不庭捏了一个法诀,一道无形气墙将三人笼罩,杜绝被偷听的可能。 张恒轻轻叹了口气,感慨道:“大虞如今危如累卵。四十余年前就该爆发的战争,被杨钧的变法硬生生推迟。而这场浩劫,绝非青枳之战的规模能比,或许要打十年,二十年,甚至一百年。” 说着,这位鹤发老人从衣袖中取出一个玉轴。 “这是你继任安南公的策书,封地包括扶风在内,以及左右两个郡县。陛下希望你能做下一个杨老太爷,这也是老夫的期盼。” “经户部筛查登记,大虞的人口数已突破七万万大关,这片土地,承载不起这么庞大的人口。人,必须要死!陛下将在冬至进军祁国,届时内乱必起。老夫已经暗合大虞境内三成以上的望族,原本陆氏也在考量之内,但他们野心太大。总之,这个反,还轮不到他陆氏来造。” “你要做的是施恩于天下,广揽英豪,陛下将撑着最后一口气等你入朝,赐你兵权平叛。许你废立之权!莫要辜负。” 杨培风呆若木鸡,没有伸手去接烫手山芋。 这可不是儿戏啊! 会死人的…… “张相,您老别逗晚辈了,陛下信我一个外人,不信他亲儿子?说出去谁信啊!他都要两腿一蹬了,让位与太子有何不可?而且你也可以去做这件事啊。” 张恒郑重道:“太子怀胎十四月而生,这是其一;他与外邦勾结叛国,这是其二。” 第65章 回龙观掌门 老皇帝不信任张恒,这是其三! 与杨培风孑然一身不同,张氏这些年势头很猛。倒不是说张恒也有不臣之心,而是身处一个四百余年的王朝,不结党营私之人,早都成了一具具冢中枯骨。 将来灭掉太子的人,几乎就等同于实际上的帝王,手握军政大权。 大虞濒临崩溃,老皇帝时日不多,走投无路。 “估计多次病得糊涂了,老梦到曾经帮助自己登基的忠臣。也就是你太爷。” 这便是张恒对杨培风说得最后一句话。 甚至都没再回栖霞寺,对方清点好人马,直接奔赴沧渊。 上百里路程,划船肯定行不通,太费时间。他们浩浩荡荡上千人,直接穿梭于山林。 栖霞寺一处禅房,林逸仙从百忙之中抽空,来给年轻人取了线。 临走时,又丢下一大包药。 “老江,你觉得可行吗?” 杨培风泡在浴桶中,与盘坐在床上的江不庭仅隔了一道屏风。 此时已经入夜。 依旧风平浪静,沧渊的大妖,似乎火气消退了。只是淹了整个扶风城的洪水,仍未降下去 “不可行!” 江不庭睁开眼睛,直接给出答案,道:“莫忘初心。你放心吧,老奸巨猾如他们,怎么可能寄全部希望于你,肯定还有十七八九个后手。你这细胳膊细腿,若执意去碰,死无葬身之地。” 杨培风咧嘴一笑,道:“所以我拒绝了。” 他没有接受策书。 “杨老太爷答应卢钦带走一部分扶风的武脉传承,等于是替我让先。可能在他最初的设想中,将来收养的孩子,一定能带领杨氏重铸荣光。但却没想到,我是不争气的。” 江不庭默不作声,她可以保护对方一时,但这些恩恩怨怨的,就不太方便插手。 “走?” 杨培风忽然萌生出这个念头。 铜钱已经给出去,自己也算对程铎夫妇有了交代,沈掌柜也带着钟念念的孩子逃了。除了还欠青玉赌坊的三百两银子没还,自己在扶风已经没有要做的事。 江不庭赞许的点了点头,“乘夜走。陪我去瓦山。” 桌上摆放着不知道哪个大和尚的衣物,杨培风换上之后,松松垮垮,他对着铜镜审视,唉声叹气道:“这便是传说中的,弱不胜衣了。” 江不庭还穿着那身绛紫色长衣,身段高挑,五官深邃,即便是画出来的一副男人皮囊,也不失俊美。 而这时便体现出天心境界的强大,仅仅运气调息,就一小会儿功夫,原本湿淋淋的衣物变得干爽无比。 杨培风哪见过这世面啊,嚷着让江不庭帮帮忙,结果后者白眼一翻,抬头便是冷冷一句——“找抽?” 杨培风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反正立即赔礼便是。 “哎,你说说,我要不干脆找个地方当和尚吧?不过栖霞寺万万不行。” 江不庭走了过来,一脸嫌弃道:“你还走不走?” “走啊!”杨培风道。 两人吹了蜡烛,小心翼翼离开房间。 但还没走几步,抬头便看见一个笑眯眯的中年道人。 “周道长,真巧。” 杨培风拱手作揖,此人对他有两次大恩,礼数不可失。 周旭笑容满面道:“不巧不巧,贫道在此恭候多时了。” “道长找我有事?” “没事。” 杨培风哦了一声,就要告辞。 江不庭没好气道,“呆瓜,他是来拦我们的。” 周旭喃喃点头,道:“师叔祖交代过,在他们回来之前,杨公子最好待在栖霞寺。” 杨培风眉头微微一皱,这就让他看不懂了。 “在下与回龙观,并无任何仇怨吧?说起来道长两次相救,杨培风不胜感激。” 周旭个头高大,身形魁梧,挡在两人面前就跟一座小山似的。 “杨公子就别为难贫道了,我也只是听吩咐的。” 杨培风渐渐回过神来,对江不庭道:“大概张丞相的意思,不怕我走漏风声,而是还想劝一劝。” 江不庭充耳未闻,反而紧紧盯着周旭,目光中战意十分强烈。 “老江,你又来?” 杨培风眼皮儿直跳。 但紧接着,他却看见周旭也悄然握住剑柄。 两个疯子! “回龙观的剑术,没听说过。”江不庭面无表情。 “浔城江氏,如雷贯耳。”周旭的眼睛眯成一条缝。 这一刻,空气仿佛凝固。 轰! 两人同时拍出一掌。 她一触即退,手指轻轻一勾,韬光飞离剑鞘,空气中登时充满无比凌厉的剑气。到了她这个境界,有关“术”的修行已经脱离招式的窠臼,每出一剑,都仿佛力能开山。 周旭也有一把剑,长仅三尺,是与他体型截然相反的灵巧之剑。 可他的身形,似乎轻灵不起来。 至少在杨培风看来,毫无美观可言。 “不至于吧两位,这就要打?” 他的喊话毫无作用。 一个小院子,显然容不下两位天心境修士大展拳脚。 两人互相递出剑招的同时,往开阔处飞奔。 漫漫长夜中,剑光大作,引得数万人张目眺望。 与江不庭不同,周旭出身于回龙观,剑法虽然也大开大合,但缺少一些杀伐气息。 杨培风与两人保持着一个不被波及的微妙距离。 就在此时,周旭猛然起跳,从江不庭头顶掠过,与韬光拼了一剑后,落在对方近处。江不庭回身猛打,竟扑了个空,却见对方已经再次凌空。 “铛铛铛!” 杨培风下巴险些被惊掉了,狠狠给了自己一个耳光。 方才还说这人身形缓慢,现在好了,快的跟鬼一样! “打吧打吧,打坏了栖霞寺没钱赔,全把你们留在这里刷尿桶!” 他恶狠狠道。 话虽如此,杨培风也是第一次,看见江不庭吃瘪。 要知道,对方可是敢跟老陆叫板的人啊! 这怎么,还被一个其貌不扬的三十几岁的道士,给镇住了? 江不庭耳畔的风声越来越大,额头上冒出一层层汗水。对方的剑极快!只觉有十几道人影在自己周身闪动。 自己的剑重,杨培风的剑诡,这个道士的剑,快的同时,又毫无破绽。 “老江,变招,变招!你可别把我的脸丢没了!” 江不庭厉声呵斥:“闭嘴!” 杨培风脑袋一缩,当即噤声。 第66章 沧渊水底 百年不遇的大洪水,将十数丈高的林木完全淹没,沿途看见漂浮着的各种杂物。以及尸体。 扶风城常驻兵力数万,仅靠一座二十万人的城池,显然养不起。 几十个大大小小的村落,如同一把撒出去的棋子,互相勾连的同时,拱卫扶风主城。 大水来时,百姓就近上山。 越靠近沧渊,漂浮在水面的尸体越多。 紫阳真人带起张恒御剑飞行,如一道流星划过天际,吴白山、陆景、陆问沅三个十一境紧随其后,逼近沧渊。 两盏茶时间后,他们来到一座孤岛,几乎是落地的一瞬间,阴森恐怖的气息便将几人笼罩。 紫阳真人取出一个巴掌大的罗盘,对照山川走势,在脑海中构建起一个庞大的剑阵。 他不得不严阵以待,尽管沧渊大妖不到十三境,但表现出的实力却比自己这个十二境强不少。 “这是一只未被记载真名的大妖,幻化无形。按理来说,应该由天宫出面处理。但陛下想收为己用,与那边交涉时分毫不让。” 张恒平静地望着波涛汹涌的海面。 陆问沅捋了捋长发,轻笑道:“皇帝陛下与杨老太爷一个时代的人,年龄不小了。” 几人皆是一愣。 “咳!不可胡言。”陆景低声呵斥。 她话里的意思,可不就是老皇帝活够了,不怕死吗? 吴白山投出打量的视线,这个小丫头比杨培风有意思多了。 岸边传来风嚎。 天色昏暗,偌大的海面仿佛刚被掀开的蒸笼,雾气缭绕,能见度极低。与之前风平浪静时,两轮明月互相映照的美景,天壤之别。 危险,暗藏其中。 “诸位大侠,现在摆在眼前一个巨大难题,这孽畜以月华为食,它若决心做缩头乌龟,咱就只能干瞪眼。老天爷可不会可怜咱,专门挂起一轮明月勾引它。” 张泽禹面露难色,如果师兄还在,还真能拨动天时。但若对方真的在此,直接一剑便能降服妖兽,也不必这般麻烦。 自己可以等,但是受困在高山上的百姓,可每天都在死人。 “迫不得已,就只有下水找它。不是一定说,必须得用阵法除妖。”吴白山望向水面道,他并不觉得,一千多人组成的剑阵能有奇效。 张泽禹道:“贫道大致说一说,与它战斗时的体会。” “这头大妖,应该没有实体,能任意变幻法相,催动心魔。你们与之对战时,可能会看见任何人,但都是假的,是那头孽畜的显化。” “又是幻术?”陆景突然想起一件事。 “又?莫非陆城主有说法?”张恒好奇。 陆景颔首道:“之前,杨培风被神秘人拖入幻境,最后由周掌门出手,才避免一场悲剧发生。” 以杨培风的指力,陆禾当时必定被戳一个血窟窿。 陆问沅深呼吸一口气,视线透过层层迷雾,过了小会儿,小声解释道:“心魔显化意味着心神失守,并非简单的幻觉。” 紫阳真人证实这一说法道:“陆姑娘真知灼见,贫道与其对战时,虽然并没有遇见心魔,但却看见了一些故人,并且有一定的实力。” “我先下水与它斗法。”陆问沅抽出配剑,“能激怒它上岸也说不定。” 几人望向陆景,这似乎是一个可行的法子,就是会,很危险。 身为父亲,应该都会拒绝女儿的这种无理取闹,并且狠狠瞪她一眼,毅然决然道,你且退下,我去!之类的。 但并没有。 陆景面不改色,淡淡点头道:“万事小心。” 接着,四个大男人,默默注视陆问沅走向茫茫大海…… “陆城主,不知令爱芳龄几许?” 张泽禹道长目光复杂。 他早年来过扶风城,亲自接陆禾到回龙观修行,这里的小辈几乎都有过眼,小丫头天赋的确不算最高。 但像陆问沅这么吓人的,当年为何没看出来? 在此之前,他一直觉得,周旭就已经是天赋所能达到的尽头。 陆问沅只比杨培风等人虚长几岁,但其修为,已经超过陆境,即将迈入十二境! 陆景无奈苦笑,只捡了一些能讲的说:“我辈修行,气海丹田每拓宽一分都历经千险万难。沅沅的境界,当然不是苦修来的。书楼守阁人用秘法,在上官枳油尽灯枯前,将对方的道果转嫁。” 张泽禹神色凝重,对方说得,未免太干脆了一些。但再追问下去,就显得自己图谋不轨。 何况修行一途,本就是个人隐秘。若非他实在好奇,第一句就不当问的。而且就算问了,措辞也很隐晦。 假以时日,陆问沅或许能先周旭一步,成为两百年以来,大虞的第一个十三境! 上一个,是他师兄,回龙观前掌门。再上一个,便是杨氏六祖。 但无论如何,这都是好事。 海面上迷雾重重,忽高忽低的水位,足以说明其中潜藏的危机。 陆问沅凝视了片刻之后,一发狠,便在指尖划开一个口子,将鲜血点在眉心。 一瞬间,她的气息变得妖魅。 “扑通”一下,破水声匆匆过去,天地重归寂静。 陆问沅冲下水底三十丈,玉簪滑落,一头乌黑长发漂浮在脸蛋四周,她从衣袖撕下布条,将其重新系好。 在水底,她的视线比在迷雾中丧失的更严重,仅仅能看见十丈左右。 她自嘲的笑了笑。 这个样子,兴许都踩在妖怪脑袋上了,自己都发现不了。 如果是小弟在这里,一定会被憋疯吧?然后乱杀乱砍,被小妖怪一口吃掉。 哎,小弟长大了,一定不肯再穿裙子,也没小时候可爱…… 就在这个时候。 “咚!” 一道强烈的心跳声响起。 在她的视线前方,忽然出现一团光亮。 一间狭窄的小屋中,两个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正在说话。 她释放心神,潜了过去…… “你不光说梦话,还坐起来喊我,瞌睡都给娘吵没了,说吧!怎么赔?” 男孩立即扑在母亲怀中,奶声奶气道:“娘,你不知道,我刚做了一个好恐怖的噩梦。” 第67章 一剑断海 “梦是假的,不怕不怕啊……” 女人眉宇间满是柔情,抚摸对方被汗水打湿的后背。 “你做的什么噩梦呀?” 她问。 “我梦见外祖父了!我都没见过他,娘在怀我的时候外祖父就过世了。但我经常梦见,以前每次梦见他,我都睁不开眼睛。这次就能看见,在一个山坡上,他一直把我往下拽,然后娘和外祖母就在上面拉我。” 男孩仍在后怕,说到这些的时候脸色一阵阵发白。 女人目光蓦然一冷,一本正经地骂道:“呸,恶贼!天杀的老东西,下次他再来你梦里你就骂他!” “啊?娘是外祖父的女儿,你怎么还骂他?”男孩挠了挠头。 女人理所当然道:“你是我儿子,是娘身上掉下来的肉,儿子比爹亲啊!” 最后时分,女人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微笑,嘴里仍在念叨着:“小木奴,你要快快长大,将来赚钱给娘买一间大房子。” 男孩重重“嗯”了一声。 女人的身形在一声声咳嗽中崩碎,化作漫天光点,消散在人间,只仿佛还留下一双万般不舍的眼眸,陪着少年慢慢长大。 秋去冬来,雪花纷飞。 少年领着一对兄妹,穿梭在大街小巷中,这便是他过往人生中,仅有的快乐。 紧接着,画面中出现他第一次酩酊大醉的模样,第一次春心萌动,第一次握剑,第一次杀人!第一次,早生华发…… 少年的人生如同走马灯般,在陆问沅身侧反复切换。 终于,她在看见一叶扁舟上的孤独背影时,眉头紧紧皱起。 那是……沧渊! “虽然不知道,我为何会看见他。但你这样,让我迫切想除掉你呢。” 陆问沅舔了舔嘴唇,她不想再往下看,猛地斩出一剑。 “嗡”的一声,剑气穿透少年的胸膛,并留下一个碗口大的血窟窿。 “大姐。” “杨培风”轻轻唤了一声,捧着自己的心口,呜咽不止。 陆问沅笑了笑,不屑一顾,如此微末手段,似乎用不着紫阳真人他们大费周章。 她的身形陡然消失在原地,水中生出一个巨大漩涡,再次出剑。 “噗嗤。” 长剑透穿身躯,手上传来的感觉无比真实,就像自己真的用剑穿透了一个人的胸膛。 “杨培风”愣在原地,笑容诡谲,“大姐,培风做错什么了吗?” 陆问沅啧了一声,没好气道:“你们妖类,都这么笨吗?我此时身处危机,别说是小弟了,即便我亲爹在此,照杀无误!” 更何况,这根本就是假的。 “哎……” 陆问沅轻轻叹了口气,并指横于眉心前,口中振振有词,似在念动某种古老咒语,然后,她的身体闪动着一丝丝耀眼金光。 “虽然他没有小时候可爱了,甚至都不叫我姐姐,而是喊我大姐。但无论怎么说,他也不是你这孽畜,能够假扮!” “斩!” 一道无与伦比的剑气,随着陆问沅的手臂一同落下。 四周的一切开始破碎,原本冰冷刺骨的幽暗深海,竟透下一线光亮。 陆问沅,一剑断海! 天地失色。 但紧接着,陆问沅却看见,那个本该一同消散的“杨培风”,却伫立在原地,恶狠狠瞪着自己。 “没打中?” 陆问沅陷入自我怀疑。 “杨培风”竟直接跪倒在地,泪流满面,“好姐姐,培风错了,你别杀我!” 回应它的,是另一道冰冷剑气。 “啊!” “杨培风”露出一口大白牙,放声咆哮,一柄红鞘长剑落在他手中。 终于,有一场像模像样的战斗了吗? 陆问沅心道。 她猛地一怔,那柄剑,那柄剑…… 似乎是发现了对方的目光,“杨培风”猛地抱紧长剑,如同护住糖果的孩童,哼道:“我娘留给我的,姐姐不许打主意!” 不是错觉。 这柄剑,是真的。 陆问沅知道了。 她终于不急着动手,而是好奇地打量这个“杨培风”,说道:“当年与上官夫人一同埋葬的,是这把木奴。它被你寻到了。一位母亲对孩子的爱意,被这柄剑铭记。这不是我的显化心魔,而是这柄剑的。” “你是说,她叫木奴吗?”这个杨培风忽然一怔,不再装疯卖傻,神色哀伤道:“她想回家,我也想回家。我们都是背井离乡的孩子,因为你们。她永远不见天日,而我,日日夜夜受困于此!” “你们人族,该死!” 轰! 红鞘长剑被猛地抽出,这一刻的光芒,竟直接盖过陆问沅的剑气。大妖闪身至陆问沅身前,一刹那递出十数剑。 一连串的兵器激烈碰撞声,随着海水蔓延至远处。 陆问沅眼前忽然变得明亮,不是日出了,而是这头大妖的身体,开始燃烧起熊熊火焰。海水在它身边沸腾,化为一团团水气往上飘,但离开不了几丈,就又迅速溶于大海。 这种程度的对拼,似乎比上次紫阳真人降妖时的画面,差远了。 随着在对方身体留下的伤口越来越多,她总感觉哪里不太对劲,甚至出剑的速度都渐渐慢了下去。 “你终于还是发现了吗?”大妖一脸戏谑地盯着她。 陆问沅皱着眉,心里竟涌现出一丝逃意。 “我从不惧怕痛痛快快的打一架,生也好,死也罢。就像你与紫阳真人。” 大妖呵呵一笑,说道:“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我是妖,又不是灵智未开的畜生。本妖思虑再三,决心收服你,留你做压海夫人。” 陆问沅不为所动,“这海太大,我压不住。而且你太丑了,配不上我。” “可我现在是你弟弟的容貌,据说你们人族,称这种东西叫……情调?”大妖伸手摸了摸自己脸颊,它不得不承认,这张脸一定很招女孩子喜欢。 陆问沅轻哼一声,再次挽了一个漂亮的剑花,一道不亚于之前断海一剑的招式,逐渐成型。 “姐姐,我们打个赌。” 大妖的声音再度传来。 “说!” 陆问沅道,作为赌注,若不动刀兵便可解扶风百姓之危,自然是上上之选。 她始终记得,自己来沧渊的目的。 第68章 寺庙方丈 “我任由姐姐打一剑,不躲不避也不做任何防备,事后若安然无恙,你就与弟弟结为道侣。共赴巫山。” 大妖兴致勃勃,双手负在身后,就几句话的功夫,它胸膛的伤口竟已愈合的七七八八。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陆问沅慨然应允,说着,她缓缓抖了抖长剑。 她下水是为激对方上岸,过程并不重要。而且这个赌注,不无不可。 长剑缓缓入鞘,传来沙沙摩擦声。 这一剑,她不再藏拙。 突然!一双秋红色瞳孔出现,百丈长的凌厉剑气,在海面上蓄势待发。 “嚓!” 随着陆问沅拔剑斩出,整个沧渊为之颤动。 与此同时,栖霞寺某处山峰。 杨培风“噗嗤”一声,一大口鲜血喷出,接着,整个人便如失了三魂七魄,眼前一黑,颓然倒地。 周旭茫然无措地擦了擦满脸鲜血。 “杨培风!” 江不庭最先回过神,急忙俯身查看,伸手一探,竟已感受不到气息。她方寸大乱,一脚踢飞石桌,“这菜有毒!” 周旭仍端着碗筷,发生了什么?谁能告诉他,方才发生了什么? 他刚与江不庭打完一架,苦口婆心“劝说”好对方暂时留下,一切顺利。好不容易开一次荤,还没吃两口,杨培风就吐血。 若真因自己执意留下对方,导致其身死,这因果,可就大了! 一想到杨培风所背负的,周旭就一阵恶寒。 “天老爷!”周旭直接一个滑跪上前,心惊肉跳道:“是剑伤!哪来的剑伤啊?” 杨培风大口吐出的脓血中,甚至还有一些内脏碎块。 “要死了要死了!”周旭摸了摸杨培风脉搏,面如死灰。 江不庭不由分说要将其背起,被周旭伸手拦住,急道:“你带他去哪儿?” “书楼!”江不庭别无选择,这件事的诡异已经超出她的认知。 周旭摇了摇头,“来不及了。”接着,他伸手快速掐算,看得江不庭厌恶至极。 人的命数你掐两下就明白了,别人还活个屁。 可是自然而然的,在她心里,也希望对方能说一两句好话。 周旭一看就有摆摊算命的天分,挤出一丝僵硬笑容道:“逢凶化吉,这小子死不了。” “阿弥陀佛,两位施主,你们再聊几句,他可就真死了。” 一个老和尚出现在两人身后。 “大师。” 江不庭、周旭两人同时喊了一声。 “抬他到大殿,方丈师叔算出他有此一劫,临时出关了。” 老和尚给两人指出明路,信与不信,他说了不算。成与不成,也看天意。 江不庭当机立断,将杨培风拦腰抱起,掠过老和尚,往目的地狂奔。 栖霞寺方丈,在扶风地界从来都是响当当的人物,只是其深居简出,除了事关重大,几乎都不露面。 此人淡泊名利已经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 来到栖霞寺这几天,张恒等人从未见过对方,甚至没听到任何人提起。 可就在刚刚,对方现身了。 大雄宝殿中,一位行将就木的灰衣老和尚枯坐在蒲团上,背对众人。 他一只手做礼佛状,一只手不停转动念珠,低声念道:“这孩子母亲下葬之地不详。杨老太爷并不擅长此类事,等老衲出关后,为时已晚。这一劫挺过去,也算消掉一桩因果。” 江不庭根本擦不完他的鲜血,一只手帕满是猩红,她神色焦急道:“大师。” “阿弥陀佛。放他到七盏长明灯中。你和回龙观那小子,今夜千万守住这里,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能离开半步,更不准开口。” “晚辈谨记。” 江不庭按照对方的叮嘱行动。 “咚!咚!咚!” 方丈大师敲动木鱼的响声,在大殿内不停回荡。 终于,在凌晨寅时,木气大盛。 “咚咚”敲门声,突然而至。 江不庭下意识抬头,只看了一眼,当即捂住嘴巴,险些失声。 古老的梵唱及时从方丈嘴里吐出。 一个近乎透明的杨培风,在大殿内踱步,目光呆滞。过了片刻,他望向江不庭,叹了口气后,缓缓走向长明灯,与地上那具身体合而为一。 此后,随着时间推移,一个又一个“杨培风”走了回来…… 东方吐白,金灿灿的朝霞透入大殿。 终于,杨培风睁开一只眼睛,尽管只是稍微动弹,身体就疼痛不已,但这种“有”的感受,弥足珍贵。 “阿弥陀佛,执念深重啊,幸与不幸,留待将来再说吧。你道术有成,比老衲预期的好太多。” 方丈大师猛地敲了一下木鱼,传出“咚”的一声脆响。 一道金光从杨培风身体穿过,明显感受到,伤势好转几分。 杨培风嘴唇蠕动,含糊不清道:“方才,发生了什么?”他还不知道已经过了好多个时辰。 方丈大师低声解释道:“沧渊大妖的本命神通,它受到的一切伤势,都有一半作用到你身上。无论相隔多远。若非陆施主最后时刻有所察觉,卸掉大部分剑意,你就不止被轰散魂魄这么简单。而是直接湮灭。” 杨培风狠狠咬牙,“陆景,王,王八羔子!” 方丈大师道:“是陆问沅。” 杨培风一怔,沉默片刻后,喃喃道:“难怪,若是陆景,只怕他更兴奋了。” 方丈大师不予置否。 “我姐她,没事吧?”杨培风问。 方丈大师道:“有惊无险。” 杨培风松了口气,那就好。 江不庭狠狠瞪了他一眼,“你先担心自己吧!” 杨培风惭愧道:“说好陪你去瓦山,差点食言,抱歉。” “你食言的还少了?”江不庭轻哼一声,嫌弃道:“说好给我一本剑经,结果与陆氏闹掰后,人都不搭理你了。” 最可气的事,那卷剑经,还是守阁人珍藏的,结果便宜了外人! 而陆探花,也就顺理成章装死。 “经文有的,老衲有一本《无相真经》,与三位颇有缘分,但只能传给一人。” 方丈大师起身,小心翼翼挪开蒲团,将一块地砖掀开后,取出一本薄薄的小册子来。 “给谁?”他问。 第69章 放下屠刀 三人皆是一惊。 “无缘无故,大师送我们经书作甚?” 杨培风惭愧。自己受恩于人,理当送大师谢礼,怎么好意思连吃带拿? “阿弥陀佛,经书与三位有缘,老衲与令堂有故。而且不是‘我们’,只能相送其中一人。” 方丈大师语调缓慢,而且中气略显不足。救治杨培风,令他消耗巨大。 周旭一看说到自己,立即起身婉拒道:“承蒙大师厚爱,只是晚辈尚且参悟不透本门秘籍,就不使这卷经文蒙尘了。恕罪。” 方丈大师呵呵笑道:“阿弥陀佛,无妨。” 江不庭亦道:“晚辈修习剑术,无暇他顾。大师见谅。” 方丈大师的意思很明白,经书就是要传给杨培风。而且她自己,也真的对佛经没有那么强烈的需求。 可就在此时,方丈大师却掷地有声道:“既然如此,这本《无相真经》,便送给江施主!” 一本小册子,凌空飘至江不庭身旁,她微微一愣,没有伸手去接。 这个结果,出乎她的预料。 与方丈大师有故的,分明是杨培风的母亲。 “方丈大师此举,颇有托孤的意思,老江,你收下吧。”杨培风想了想,出言劝说。 栖霞寺方丈辈分高,修为也高,值得对方特意交代的东西,价值可想而知。 “托孤?”江不庭喃喃一句,短暂迟疑后,朝老和尚郑重一揖,“晚辈谢大师赐宝。”接着,她便将经书妥善收好。 方丈大师欣慰点头,总算了却第二件心事。 “其实在二十年前,老衲就一头闭了死关,潜心研究如何降服沧渊大妖。可惜老衲愚钝,参悟不透经文玄妙,收效甚微。” 几人听到这里,同时心生怀疑,方丈大师所说的经文,莫非就是这卷《无相真经》? “沧渊大妖总能除的,尽管大虞无能人,天下总有人能除它。”杨培风十分惋惜道。 他不太理解对方。 人这一生,能有几个二十年? “佛祖没拿功德箱内一个铜板,老衲岂能辜负信徒的虔诚?而且,扶风生我养我,我又怎能不思报答。老衲即将散功,有偷腥的猫儿,来吃大鱼喽!稍后,无论老衲与他如何打生打死,你们切莫插手,甚至不必多说一言,恐招致祸端!” 方丈大师仔细叮嘱后,颤颤巍巍站起身,从一旁取出三根清香,以手指搓燃。 大殿门口,不知何时,已经站着一个蒙面剑客! 是昨天与陆问沅联手,打死智远的那个人。 杨培风眼皮儿跳了跳,心如擂鼓。 此人极其厉害,紫阳真人不在,栖霞寺无人是其一合之敌! “阿弥陀佛。方丈大师,咱们神交已久了。” 蒙面人提着一柄短剑,漫步踏入殿中。 方丈大师悠悠转身,这时几人才看见他的容貌,如婴儿般红润的脸颊上,分布着一块又一块的死人斑。须发皆白,整个一副老态龙钟! 即便不救杨培风,恐怕他也将要油尽灯枯。 方丈大师微微躬身道:“阿弥陀佛。施主这些年,找老衲找得辛苦了。” 蒙面人问,“二十年,大师究竟在躲什么?” “二十年了,你又在找什么。”方丈反问。 “在下找一条成仙之路!” “老衲躲一颗贪嗔痴心。” “哈哈。”蒙面人笑了笑,毫不在意对方的讥讽,又说:“大师好机锋。” 这人回头盯着杨培风道:“他们带上铜钱去沧渊除妖了。老夫不妨直言,他们只能无功而返,甚至丢掉几百上千条性命,也不是没可能。” 杨培风被这道目光注视,身子不由自主地发冷。 此人流露出的威势,丝毫不弱于紫阳真人。不可力敌! “我认识你。”杨培风突然道。 蒙面人笑容愈发灿烂,“上一个这么说的人,脑袋爆成了一团血雾。” 虽然是对方自己拍的,但就是这样,才显得他威风。 方丈大师双手合十,“阁下佛功精深,岂不知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蒙面人不屑道:“屠刀指的是执念,放下即为顿悟,明心见性。但是,方丈大师不觉得这些话太虚了吗?恶贯满盈的贼人,放下屠刀即成佛,那些辛苦修行的善人,却要历经磨难。” 他十分沉得住气,每耽误片刻,老和尚的气力便多流失一分。 “恰恰相反,这句话,杨某倒觉得特别务实。” 杨培风小声解释道:“惩罚一个恶人,与避免一个好人受难,当然后者更重要。为了好人免遭灾厄,最直接的办法,就是打死坏人;但这世上总有法外之地,不说一句放下屠刀,又能如何?” 蒙面人盯着年轻人,直言不讳道:“老夫要一本书。准确点说,是一篇经文。老夫得到它后做的第一件事,就去沧渊除妖。如何?老夫可以立下心魔大誓。” 大奸似忠说的未必是张恒,大伪似真说得一定是此人! 这是杨培风的心里话 他脱口而出,“无相真经?” 蒙面人神色微动,“你知道?” 杨培风点了点头,说:“晚辈的身份,前辈一定知道。我在一处书楼看见过这篇经文。” 蒙面人嗤笑道:“你小子嘴里没实话,若在书楼,我来栖霞寺作甚?” “那就没了。”杨培风两手一摊,接着又补充一句道:“要不先打打?前辈千万别下死手,我们打输了,东西自然给你。可若死了,没准一气之下撕毁经文,不好收场。” 听闻此言,蒙面人当即不耐烦了,猛地抽出短剑,大殿内的空气仿佛都变得沉重。 “我觉得最好省了这个环节,刀剑无眼!” 紧接着,又一柄戒刀出现,将蒙面人释放出来的威压破去。 方才一直没说话的方丈大师,蓦然挺直腰背。 “说不通,那到此为止!” 杨培风蹙眉,喊道:“方丈小心!此人幻术一流,我们已经着道了。从他进门起,虽然晚辈依旧疼痛,但气却畅了一些!” 蒙面剑客转过头,杀意强烈,咋舌道:“你小子!竟真的想起我是谁了?” “你猜?” 第70章 两个十二境 杨培风至今记忆犹新的一件事。 不久前一日凌晨,在木奴丰,有一位来历不明的老人,对自己使用幻术,让他磕头拜师。 自己被铜钱法宝烫醒时,下意识攻出指剑,却险些打伤陆禾。最后幸得回龙观年轻掌门周旭及时出手,才避免一场悲剧发生。 事后,杨培风迫切提升境界,进了一次书楼,可惜无果。 这个时候,周旭茫然不解道:“贫道怎么毫无感觉?” 方丈大师肯定道:“有的。这人苦求一篇破幻经文二十载,既然来了,又怎么可能不试一试老衲的成色。” 一道佛音震荡开来,蒙面人的身体逐渐变得虚幻,在几步外的另一处,出现他的本尊。 “方丈大师佛法精深,名不虚传。” 蒙面人赞叹不已,接着再次望向杨培风,喃喃道:“二十年前,也有一个人让我猜。” 杨培风道:“可你恼羞成怒,打伤了她。让一个少年,早早失去母亲。” 蒙面人皮笑肉不笑,他得承认,自己上次的确没看清此人。 “功过是非,留待后人说吧。今天,老夫只想做回自己。” 两道剑光一闪而过。 五丈高的石座佛被一分为二,切口处光滑平整,砸在地上传出“铛铛”巨响。 在死物与活人之间,方丈大师选择救下后者,即便这是六百年历史的古物,意义非凡。 方丈闪身掠出大殿,诚心邀斗,“这里放不开手脚!” 然而蒙面人并未追他,反倒一步步逼近杨培风,一柄分明是死物的短剑,却在这时轻微震颤,传出“嗡嗡”剑鸣。 江不庭在拔剑的同时,斩出至强一击。 蒙面人轻挥衣袖,将骤然出现的青色剑气拍散。 杨培风大吼:“老江快跑!” 蒙面人随手荡开周旭的攻势,直取杨培风,危机时刻,一柄戒刀扑来,让其剑身微微偏转。 凌厉的剑气贴着杨培风臂膀飞过,“轰”的一声,在地上犁出一道十数丈长的沟壑! 大殿被一分为二,红霞从切口处撒落。 杨培风呆若木鸡,对方甩手一剑,竟有此等威力?自己若被扫中,恐怕一刹那就被搅得渣都不剩。 “走!”方丈大师低喝。 江不庭当机立断,抓住杨培风右臂,破窗而逃。 动静闹的太大,维持秩序的武僧与城主府兵卫飞速赶到。但当他们看见支离破碎的大雄宝殿后,哪里敢上前半步。 “回光返照么?” 蒙面人挑了挑眉,饶有兴致道:“活到这个岁数,老夫深知道你不怕死,因为你死定了。但栖霞寺几万人,莫非还不及一篇经文重要?” 方丈大师沉声怒斥道:“阁下如今便有大开杀戒的念头,倘若任由你跻身十三境,那才是天下人的浩劫!” 蒙面人再问:“你又怎知,老夫就一定妄造杀孽?放下屠刀,十二境的我,放不下。待到十三境,老夫一定考虑成佛的事。” 话不投机半句多,两人立即厮杀在一处,越飞越高,转瞬间已经置身云海。 栖霞寺各峰熠熠生辉,一缕缕金色丝线,随清风摇曳至半空。 方丈大师祭出一尊金刚法相,与金色丝线牵引在一处,越涨越高。就像一只被放飞的巨大风筝。 一辈子不与人动手的老和尚,此时俯瞰扶风的大好河山,那双深褐色瞳孔中,竟渐渐浮现出一个少年人身影。 他自嘲的笑了笑。 “临死打一架,不负老年头?” 大刀虚影与剑光对轰,天空中留下杂乱无章的云霞。 一根金线应声而断,这一刻,金刚法相晃了一晃。 蒙面人眯着眼睛,杀掉对方于自己而言并无任何好处。 他只要经文。 但为何,这老秃驴如此冥顽不灵! “该死!” 所有阻挡自己成仙的人,都该死! 他必须速战速决,老秃驴出关时,极有可能派人去沧渊求援。紫阳老匹夫,可不是这油尽灯枯的秃驴能比。 不。不行。 蒙面人突然改了主意,本来今天也只是来碰碰运气,自己在此与一个油尽灯枯的十二境耗力气,太不值当。只要守住沧渊,计划就不会落空。 无相真经,会有人送到沧渊的。 此时,蒙面人开始思索如何抽身,笑道:“老夫思虑再三,也觉得强人所难不妥。多有叨扰,告辞!” 语毕,短剑入鞘,他就要遁走。 但就在此时,金刚法相伸出一只大手,荡开层云,朝蒙面人全力拍下。 蒙面人回身甩出干净利落的一剑,愣了一愣,心中升起不好的预感,“你故意引老夫入局?” 方丈大师耐心解释道:“谈不上故意。毕竟,致使阁下以身犯险的,还是那颗痴心。”以自己这残败之躯,引得幕后之人现身,若能加以重创,也算死得其所。 “以身犯险?方丈大师自视甚高!”蒙面人微微低下脑袋,漠视着藏身栖霞峰的数万百姓,狞笑道:“大师逼我妄造杀孽,不知这桩业果,又该如何算?” 方丈大师豪气干云道:“万般恶果,尽加吾身!” 他决不妥协,即便对方将数万百姓斩尽杀绝,也在所不惜。 念经修佛,可以是菩萨低眉,也可以是金刚怒目。 蒙面人一怔,一身凌厉罡气如江河涌动,衣袍猎猎作响,“战便战!怕你不成?” 话音落下,蒙面人化作一道虹光飞射,只听“砰”的一声巨响,肉眼可见,金刚法相生出条条裂纹。 蒙面人无心拖延,短剑化作流光飞舞,斩出一道道足可开山断海的剑气,而他自己双拳并用,拳头如雨点般朝金刚法相狠砸。 “砰砰砰!” 金刚法相不断缩小,几近破碎。 杨培风的九品,足以杀得天下任何一个九品胆寒。 而蒙面人的十二境,又何尝不傲视天下。 方丈大师并非一味挨打,他的戒刀也在与对方的飞剑周旋,只是收效甚微。 他轻轻叹了口气,视线最后来到栖霞寺山门处。 曾经有个小和尚,晨钟暮鼓外的唯一一件事,便是在坐在那里。听蝉。 第71章 听蝉 杂乱的蝉叫,从三百八十年前一个不起眼的黄昏响起。 被族叔侵吞田地的寡妇,领着自己五个面黄肌瘦孩子,一路乞讨至扶风城。她手心紧紧攥着的布帕内,只包裹着八个光滑如镜的铜板。 “娘,这里好多的田没人种,咱们就在这里安家吧。我现在力气可大,明天去城里讨一份工,住下来再说。” 少年拉着弟弟妹妹的手,在田野间欢快小跑。 妇人声音颤抖,“好,好啊。” “这里的人可好,女子都能上学,到时候让欢欢也去念书。”少年又说。 这时,另一个更小一些的女童,摇晃着他的手臂,哀求道:“大哥,我也要去我也要去。” “行,那就这么说定了!”少年嘿嘿傻笑。 妇人一直走在最前面,孩子们也不懂,娘亲为何不走大路,反而挑着上山的小路走,而且步子越来越慢。 “乐乐,娘渴了。你。你去寺庙上面,去帮娘要一瓢水,好吗?” 少年轻轻“嗯“了一声,大步流星跨上台阶。他从最开始的十步一回头,到后面三步一回头,再到最后,每走一步,都要往下深深望一眼。 可随着台阶下的哭声传来,少年终于再不敢转身。 庆幸的是,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太长,以至于少年走了整整几百年,都仿佛还在那个黄昏…… “秃驴,与老夫对战还敢分神?” 蒙面人大手一招,短剑刺入方丈大师后背。 金色血液从空中滴落,一同飘飞的,是少年人的执念。 “听蝉!” 戒刀随着呼喝之声,从方丈大师的腹部透出,一寸寸深入蒙面人的下丹。 蒙面人目瞪口呆,发了疯似的挥拳,仅仅一个呼吸,老和尚的身子就扁平几寸。 方丈大师用尽最后的力气,死死抱住蒙面人。 “听蝉”感受到主人的决绝。它在悲鸣。 终于,天空中传出一声“咔嚓”脆响,一瞬间,蒙面人原本半黑的长发,变得一片雪白。他眼中满是惊恐,甩开已经干瘪的尸体,仓皇遁走。 “听蝉”拖着主人,降到大殿门口。 “阿弥陀佛。” 众僧叹息。 与此同时。 临近沧渊的一座孤岛岸边。 “姐姐,你怎么食言而肥啊?” 化作杨培风模样的大妖,眼神里满是怜惜。 陆问沅受伤,自己竟也会难过? 莫非,真的信了这姐姐弟弟的戏码么。 陆问沅打下那一剑时,心里空落落的,就像即将失去一件至关重要的东西。 她犹豫了,关键时候卸了八成的剑气,然后被其一拳轰在小腹,气海丹田再难平稳。 在她身边,吴白山钟爱的鎏金蟒袍破破烂烂,陆景同样衣冠不整,披散着一头长发,两人均已负伤。 “这头畜生,和上次不一样了!”紫阳真人张泽禹,同样狼狈不堪。 “你才是畜生!”大妖冷冷一瞥,厉声道:“姐姐的双手沾满鲜血,可她的心却无比澄澈。而你们,一个王爷,一个城主,却轻而易举陷入洞虚幻境。你们碍于身份,都不亲自动手,但背负的罪孽,何尝轻了?” 吴白山、陆景两人,默不作声。 大妖继续讥讽道:“用一千多凡人布阵杀我,你们不知轻重,我这畜生倒还没那么狠心,灭杀他们。” 那位无所不知的书楼前辈,终于在此事上出了纰漏,剑阵几乎一触即溃。 在几人身后不远处,被征调来布阵的一千武夫,多有负伤。因为陆景的缘故,陆健、陆禾被大妖特别关照,伤的最重,此时已经气息奄奄。 但正如它所说的,一千人武夫中,少有殒命的。 此时有紫阳真人拖住大妖,他们已经在迅速撤离。 当然,最大的原因,变做杨培风模样的大妖,似乎也有了一点人味儿,没有大开杀戒。否则,这些人至少要死掉一半。 “你为何不回九幽,你的故土。”陆问沅费解。 她有听见对方自述,受困于此。 紫阳真人喝道:“不可!陆姑娘,莫受这孽畜蛊惑。血债血偿,它必须为所有枉死的百姓偿命!” 大妖阴恻恻笑道:“近二十年,一直有一道佛性压制我的道行,但就在刚刚,他死了。一个有可能跻身十三境的老和尚。” “智远和尚。”吴白山脱口而出。 “智远?”大妖皱了皱眉,喃喃道:“一个很熟悉的名字。栖霞寺的方丈大师,法名智远么?” “不是智远?” 张泽禹吃了一惊,栖霞寺老方丈死了,对方与自己同境,谁有如此手段? 说到压制。 张泽禹摊开手心,十分费解,“它都压制不了你,栖霞寺的方丈大师却能?” 大妖撇了撇嘴道:“我跟这铜钱很熟吗,它凭什么压制我?宝贝倒是一件好的宝贝,可与我大道并非同源。” 张泽禹心情沉重,听对方的口气,栖霞寺内应该出事了,“我拖住它,你们保护张丞相先走!” “你们都可以走,但是姐姐得留下陪我。”大妖直勾勾盯着陆问沅,道:“别忘了我们的赌约。你说的,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陆问沅勾唇一笑,“我又不是君子。你是妖,肯定没读过书,正所谓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大妖摇了摇头,一本正经道:“这句话并非此意,你读书少,我不怪你。” 陆问沅想了想道:“那你总该学过,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莫再与这畜生徒作口舌之争。陆景,速速回栖霞寺!” 张泽禹随手甩出数道雷电,一个健步冲上前。 “栖霞寺方丈道行甚高,他若遇害,敌人就太可怕。如若碰上凶手,尔等切莫力敌,贫道尽快脱身。” 陆景、吴白山等人毅然决然,转身便跑。 这种时候,谁逞英雄,谁便能真的成为英雄。 来年,扶风百姓一定不会吝啬香蜡纸钱,甚至还有一块风水宝地等着自己。 “姐姐,你要走便走,但要尽快。或许还能看见他最后一面。” 沧渊大妖并不阻拦,它知道的,这些人肯定会卷土重来。 有眼前这个“小雷人儿”在,自己心有余而力不足。 陆问沅漠然道:“他若出事,必杀你。” 说完这句话后,她直接撇下几人,飞速远遁。 第72章 三丹 大雄宝殿外。 烈火熊熊燃烧。按照方丈大师的遗愿,他的尸体将烧成一颗显化佛功的舍利子,或许能协助紫阳真人除妖。 数万百姓跪伏在地,虔诚相送这位德高望重的大师。 杨培风三人蹲在一片废墟中,面面相觑。 “老江,现在该怎么办?” 江不庭头也不抬道:“大师没说经文能给谁,但一定不能给凶手。死也不能!” “杨公子,你说你知道那人是谁?”周旭忽然问道。 杨培风回复道:“之前给我施术之人,当时你和陆禾都在。” 周旭想起来了,轻轻一笑:“还说呢,贫道都忘了问你,你吃啥长大的?当时我替陆小师叔挡下你的指剑,可让我疼了好几天。” 杨培风默默翻了个白眼,不搭话了。 手心手背都是肉,手指头也不例外,对于修行有成之人来说,一两块小骨头真没区别。 可当时的情况,却有一个最大的不同。 杨培风作为出“剑”方,力量集中在小小的一点,而周旭防守,力量相较于自己更为分散。 最后的结果是,自己的指关节……折断了! 一想起来就丢人。 当时他有一半的眼泪,都是疼的! 他没好意思表现出来,回去自个儿处理了一下。 对于修士而言,只要不是经过一场生死大战,诸如此类的外伤,都能很快痊愈。 “那人被刀穿了下丹,会死吗?” 杨培风好奇道。 如果对方必死无疑,他就叫江不庭抄录一本《无相真经》留在栖霞寺,然后溜之大吉。 但若那人大难不死,自己就这么逃之夭夭,总觉得心里怪怪的。 尤其是,当他看见那堆大火之时。 多好的一个老和尚啊! 江不庭一脸嫌弃道:“要不你真的拜我为师吧,这么简单的问题还要问?” 周旭耐心解释道:“先说结论,他死不了。上丹位于眉心,乃藏神之府;中丹位于巨阙,乃藏气之府;下丹位于气海,乃藏精之府。下丹作为修行的第一关,至关重要,谓之性命之祖。按理来说,被打烂下丹,一定会死。但打烂和被刺破,不是一个概念。” 江不庭接着补充道:“十二境修士,若没点手段,谁每天在外瞎晃悠啊。他一时泄了下丹之精,伤重是肯定的。但距离死,还有一段不小的距离。” 杨培风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受教了,总之无论如何,短时间内,他的战力大打折扣是无可避免的。” 江不庭点了点头,怀疑道:“书楼的经文那么多,你都读狗肚子里去了?这些都是入门的东西。” 杨培风悻悻道:“你都知道是入门了。” 杨氏书楼!对他这个杨氏,一点都不友好。 能被收录进书楼的经文秘籍,就不是一般的初学者能碰的。 他当然有按照经文要求的修行,上中下三丹一个不缺。 杨培风悟性很高,修行途中隐约能感受到这些东西内在的意义。 但这次是吃亏在见识少,毕竟他又没被打碎过丹田,见都没见过。 一想到这里,杨培风喃喃道:“下次与杀手打架的时候,可以不攻击他们心脏、脖子。去戳他们丹田试试。可惜这几天一直没杀手找我。” “你好像很失望?”江不庭目瞪口呆,轻哼一声,阴阳怪气道:“倒是我的不对,怎么没叫那些杀手打死你呢!” “那还是别了。” 杨培风不自觉揉了揉胸口,即便有方丈大师的医治,仍有几个部位疼的他肝颤。 他朝着周旭抱拳,正色道:“这位道爷,蒙面人没死,说不定随时卷土重来,为保护经文周全,我与老江义无反顾扛下重担。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咱们后会有期!” “你们打死我,随便往哪儿去。”周旭毫不留情,接着低声补充道:“奇了怪了。方丈大师说,大妖受的伤能转一半给你,可你现在怎么还好端端的?” 那就只有一个可能…… “不会是张泽禹道长,也被妖怪一口吃了吧?”杨培风大惊失色,再次讲道:“此地不宜久留,你我赶快远离是非之地,才是上上之策。” 周旭面对场中的百姓,脸色肉眼可见变得纠结,他压低嗓音道:“就不知,这些无辜百姓将何去何从。好在你我修行有成,腿脚麻利。快走!” 他不是说笑的,竟真的站起身,迈开步子要往后山跑。 江不庭看得一愣一愣的,这人竟比杨培风还听劝,而且没有一点心理负担吗? 就在她还没回过神时,杨培风已经跑出去七八步,朝自己招手了,“老江,快跟上跟上!” “嗯,好!”江不庭点了点头,实话说,她也没有心理负担。 方丈大师送她经文,她很感激,如果敌人与自己同为天心境,那么她一定杀掉凶手。但别人都十二境了,她也只能当没看见。 说到底,方丈大师与她,不熟。 可是他们还没走出多远,一道流光便从高空落下,拦住去路。 陆问沅一身血气未消,猩红的双目一一扫过众人,蹙眉道:“去哪儿?” 杨培风就像见了猫的耗子,手足无措,他深吸了一口气,苦笑道:“害!别提了。大姐你没事就好。方才周旭这混小子,硬说你们被沧渊大妖打死了,要上山给你们寻找风水宝地,立个衣冠冢来着……” 周旭奇怪道:“有,有吗?” “你说呢?”杨培风牙齿咬的咯咯作响。 周旭眯着眼睛,两手一摊道:“好吧,杨公子说有就有。” “我方才还看见你招手了,挺快乐的不是?”陆问沅皮笑肉不笑。 “有吗?”这回轮到杨培风傻眼了。 江不庭点头,“我作证!” 陆问沅掐断这个话题,小弟没事就好,去哪里有什么要紧的,她叹了口气道:“沧渊一行,我们败了。父亲马上就到。栖霞寺出了状况?” “嗯。”杨培风简单交代道:“我突然重伤,为栖霞寺方丈所救,事后不久他与昨天的蒙面人交战而死。” 第73章 再议 这个时候,又三道人影落下。 吴白山与陆景,因为带着张恒的缘故,慢了一些。 陆景将听见的如实转述给张恒,后者向杨培风发问,“战况如何?” 杨培风回道:“蒙面人被刺破下丹,遁逃。方丈大师圆寂。” 张恒一想到来扶风后发生的诸多事,就一阵心烦意乱,他强打起精神道:“等泽禹回来再行商讨,你们先去疗伤。杨培风跟我来。” 杨培风默默跟上。 一如既往,江不庭随行。 其他人看了两眼,倒也没说什么。毕竟整个扶风,凡是与对方有牵扯的,谁都知道这人是杨培风的贴身打手。 张恒闷头爬了三十几步台阶,脑子昏沉沉的,终于瘫坐在地,喘着粗气道:“老了!身子骨不经折腾。从离开木奴丰那天起算,老朽睡了不到三个时辰。我不亲自上阵,但偌大一个扶风,很多事都等老朽拍板,由我统筹调度。” 杨培风微微作揖道:“张丞相心系百姓,实乃扶风之幸。” “恭维话少来!”张恒摆了摆手,义正词严道:“老朽留你有大用,舍不得你葬身妖腹。但事到如今,你小子总该讲讲实话。那个蒙面人,是否就是杨氏书楼的守阁人?” 杨培风吃了一惊,正欲否认,张恒立即抢先一步道:“只要你点头,老朽扭头就走,沧渊大妖就留给陆景慢慢玩。也把你带走,你放心,我不会让你死在扶风。” 对杨培风而言,这个结果已经好得不能再好。 可即便如此,他仍旧摇头,实事求是道:“那人并非书楼前辈。我不敢确定书楼前辈一定有十三境,但以他的威望,真要什么经文,也就一句话的事了。” “经文?” 张恒眉头紧锁,这又什么乱七八糟的。 杨培风将栖霞寺的发生的事详细描述一番,并未隐瞒江不庭身怀《无相真经》。 “也就是说,将那劳什子经文,交给紫阳,就有极大的把握除妖?” 张恒原本如堕冰窖的心,此时又燃起希望。 这位须发皆白的老人,视线落在江不庭身上,坦言道:“江小友,若你能割爱,大虞必当重谢!也不必送出原本,只需抄录一篇,交由紫阳,如何?老朽保证,这篇经文,就到紫阳为止。” 江不庭看向杨培风,她是没意见,本来也打算找个好时机,将无相真经送给对方。 张恒也循着这道目光看去。 杨培风顿觉压力,张恒的保证,那还是极具信誉的,毕竟身份摆在那里。而大虞的“重谢”,可以是一句空话,也可以价值连城。 江不庭一个轻飘飘的视线,便将这大好的人情送给自己。 他只需点头,用江不庭的东西,走自己的人脉,天底下再无这种好事。 长者眼巴巴“候着”,杨培风若将问题抛回给江不庭,就太不妥。 思虑再三后,杨培风道:“恐怕没那么简单。一个道士修习佛家经文,且不说方丈大师、紫阳真人愿不愿意。如果真的成了,这未必就是一段佳话。如若传扬出去……” “你的话不无道理,等紫阳回来再说吧。” 张恒习惯发号施令惯,即便在扶风已经很谦逊谨慎,但总不自觉就想当然。好在对方提醒了他。 杨培风继续道:“至于张丞相要听的实话,等张道长回来,晚辈一并说给你们?” “你杨氏是扶风的王,陆景他不行。既然你都决定好了,怎么着老朽也得给这个面子。” 张恒打了个哈欠,往山下走,在张泽禹回来之前,他得抓紧时间养精蓄锐。 栖霞寺早年受过杨老太爷恩惠,于情于理给杨培风安排了一间房,在僻静的后山。 杨培风夜不能寐,坐在屋檐下,一边轻揉眉心,一边聆听风雨声。他刚睁眼,正巧看见一道青光在空中擦出熊熊火焰,“轰”的一声,狠狠砸落在地。 “老江,老江!别睡了,紫阳真人回来了!”杨培风连声呼喝。 这时,一道慵懒的嗓音在房顶响起,“我看见了。” 杨培风目光一凝:“走!” 年近古稀的张恒,这一觉,一直睡到午夜。期间被周显统领唤醒过几次,“张公,下雨了,洪水大涨漫过栖霞寺山门。有不慎落水的,有冻死的,好多人叫嚷杨培风凭什么独占一个院子。” 屋内传来叹息声,“极力安抚,必要时,杀一儆百。” 没过多久,周显的声音再度响起:“张道长安全回了来!” 张恒翻身而起,“杨培风来了吗?” 周显道:“陆氏乐氏他们,也都来了。” “好!好!”张恒道。 大殿被蒙面人拆得支离破碎,议事地点只能更换。张恒交代过,等张泽禹处理好就都来这里。 黄豆大的雨滴倾盆而下。 这是一个四方合围的院子,十二三个房间,张恒的亲信都住在这里。 此时,约有七八十人,一字排开,静静站在屋檐下躲雨。 过了片刻,憔悴不堪的银发老人,披上一件单薄的长衣走出门。众人齐刷刷投出视线。 “出师不利,老朽难辞其咎。栖霞寺发生的事,你们也都听说了,这里不做赘述。杨培风,你说。” 张恒眼神示意年轻人,可以直接步入主题。 杨培风的视线,从盘坐在地的张泽禹身上收回,对方这次伤的很重。他整理了一下思绪,缓缓说道:“先说一个小结论,铜钱法宝,不能除妖。” 此话一出,众人面面相觑,脸色难看的很。 “说能除妖的是你杨氏,如今说不能的,还是你杨氏?”一名年轻官员猛拍栏杆,朗声质问,“我们到底该怎么办!” 杨培风道:“是有人挑唆,也就是被陆老爷打死的那个,说我有法宝。法宝是真法宝,除妖倒未必。杨某当时说得很明白,不做任何保证!” “那三枚铜钱从杨钧手里流出,到程铎夫妇手里,然后又被我杨培风收下。几经辗转,太多人对它势在必得。但说到底,这件东西,是智远最先交给杨钧的。” “智远已经死了!”乐繇怒喝。 杨培风道:“他也可以没死!” 第74章 智远没死 杨培风正言厉色,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有条不紊道:“杨某没去过沧渊,倘若所料不差,它的手段应该与幻术有关。不久前,有个神棍对我施展过非常高明的幻术。破除他幻境的,是铜钱法宝。于是对方肯定,《无相真经》不在我手里。” “我知道你们疑惑,《无相真经》是什么,对方为何怀疑我有。我在这里一五一十告知。” “首先,这篇经文,大约是针对沧渊大妖的唯一手段。慧空在栖霞寺,以及智远安排的那什么……” 杨培风说到这里卡住了。 一名管事和尚道:“法名思净。” “对。”杨培风点头,“思净。于杨某而言,十一境与十二境真没区别,所以对那劳什子思净的身份没作怀疑。但我想即便慧空在世,也不敢保证对方即是智远。” “智远安排这两个人,最大的目的就是《无相真经》。铜钱法宝只是他的障眼法,好吸引世人的目光。”杨培风忽然轻轻一笑,自嘲不已,“别的不说,杨某可谓深受其害。” 吴白山眉头微蹙:“你小子也别阴阳怪气,本王的确有想法。但刺杀你的人,绝非本王指使。” 他当时一门心思在慧空身上,与对方有过一次“合作”,结果不知怎么,这人莫名其妙被杀了。 杨培风笑容依旧,不予置否,自顾自道:“至于对方,为何怀疑我有《无相真经》,有两个理由。其中一个,事关杨某身家性命,我不便告知,抱歉。第二个,就是在十三四年前,我七岁左右,在东篱书院求学时,与慧空有过一段纠缠。” “当年,慧空多次表明心意,要收我为徒,传我法术。这件事在当年闹的不小,寺里的老人,肯定还有印象。” 管事和尚低头道:“阿弥陀佛,确有此事。” 众人听得一个头两个大,什么乱七八糟的? 杨培风耐心解释道:“智远怀疑慧空背叛他,但没到撕破脸皮的时候,他总不能直接冲进栖霞寺杀人,不然另一颗棋子思净,会作何想?但到后来,江兄替我寻仇,找慧空打了一架,没打过,死命逃。老江逃,慧空追,追到一半,他撞见智远,就被打死了。” 那天夜里,其实陆健、陆问沅都在场,尤其是后者,一定知晓慧空真正死因。 极有可能,就是陆问沅打死的慧空。 但没办法,一个是美若天仙的大姐,一个是臭名昭着的老秃驴,让智远背一两口黑锅怎么了? 合情合理啊! “所以,事情就水落石出了。思净就只是思净。而那天打死他的蒙面人,才是对我使出幻术的神棍,也就是搅动风云的罪魁祸首——智远!” 杨培风的话振聋发聩。 众人陷入沉思,这盘棋,智远下这么大吗? “你有什么证据?”有人喝问,阴阳怪气道:“总不能让张真人学了经文,又领着我们去沧渊吧?然后又死一批人,你又要说,我不做任何保证之类的?合着不是你死。” 杨培风轻轻叹了口气,当着众人的面,老话重提:“抱歉,在下不做任何保证。” 此人当即怒喝:“量你也是如此!” 杨培风啧了一声,直抒胸臆:“从五年前打死窦牝开始,在下的日子就不好过了。程铎甚至落得一个家破人亡!程王两家皆是杨钧故友,可我都没见过杨钧。为让沈隗安心带钟念念幼子离开,我去赌坊借钱,又卖掉配剑,东拼西凑才搞足一些银子。你觉得跑了趟沧渊,受了委屈,可以不去啊!甚至张道长也是,谁求你了我不知道。总之,杨某没求你吧?” 杨培风像是打开了话匣子,双臂环胸,鄙夷道:“郜京的官员,如果就这点胸襟。大虞将来的路能走多远,在下很是担忧。” 张恒拂袖道:“够了!现在不是推卸责任的时候。互相苛责的话,谁再说,别怪老朽翻脸无情。” 这时,乐繇突然讲道:“杨公子说,你没去过沧渊?” 杨培风并未否认:“晚辈有伤在身。” “那你可知,沧渊大妖变作谁的容貌?”乐繇神色玩味道。 一瞬间,在场众人脸色惊变。 妖怪有化形之力,这没人怀疑。但一个没有见过的人,对方如何幻化? 怪哉! 果然,姜还是老的辣。若乐繇不说,他们一时都没想起来。 这个时候,众人纷纷打量起杨培风,戏谑、讥讽、怜悯,恐惧等等,神色各异。 杨培风如芒在背,难怪,大姐急匆匆回来见自己。 杨培风坦坦荡荡,如实道:“不但如此,杨某还受了一场无妄之灾呢。方丈大师说,攻击在沧渊大妖上的剑气,有一半转嫁给我。” 听到这里,众人脸色愈发精彩了。 他们同时坚信一个念头,杨氏在沧渊大妖这事儿上,目的不纯! 智远要成仙,谁都知道,可杨钧的盘算,就只有天晓得。 但仅仅因为这个,他们也不能拿杨培风怎么办。 “那岂不是说,打到杨公子身上的伤,也能到那怪物身上?”不知道哪个天才,突然问了一句。 杨培风被数十道目光盯得头皮发麻,直接破口大骂,“放你妈的屁!” “粗鄙!”此人口沫横飞,与杨培风隔着雨幕对骂。 好好好,杨培风记住此人容貌了,贼子啊。 “好了!”张恒出言呵斥,这些人讨论为假,各怀鬼胎倒是真的。满堂“肉食者”,竟无一个能堪大任。 他扫视一圈后,沉声道:“老朽还没死呢,轮不到你发号施令。杨培风,江小友留下。其余人休整去吧,下次沧渊之行,不急于一时。” “喏。” 除了吴白山没动外,其余人一齐出声。 百官之首的份量。 几人回到房间。 张泽禹脸色苍白,沧渊大妖实力提升巨大,这次他应付的很吃力。 “杨培风,你能请书楼前辈出手吗?”张恒终于还是提及此事,自己请不动的人,对方或许能说上话? 第75章 布局落玥郡 那些人,真就险些气死他! 如今哪里只是除妖的事? 沧渊大妖没有上岸的意图,但智沅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天晓得! 杨培风听闻后,两手一摊,出言婉拒,“无能为力啊。” 书楼守阁人比杨老太爷辈分都大,多年不理俗事,即便选择出手,那也不是自己能够左右。 见状,张恒只能打消这个念头,转头询问道:“泽禹,你伤势如何?” 张泽禹鼻息粗重,嗓音低沉道:“短时间内只有三四成实力,与那头孽畜周旋不了了。实在不行,放弃扶风吧!从山路走,带上百姓一起。” 这已是万不得已的法子。 张恒提起一件事,“江小友有一篇降妖经文……” 张泽禹摆了摆手,示意对方不必再说。 如果是这次大战前,他会很感兴趣,但就现在这残败之躯,心有余而力不足。 张恒坐回太师椅,许久都说不出一个字。 杨培风斜靠房门,闭目养神。 杂乱的风雨声,似乎在催促老人赶快下决定。 这哪里只是一只妖的事啊! 百姓的去处,其实用不着张恒费心。陆景的基本盘很大,毗邻几个州郡都与其关系暧昧,安置他的“子民”而已,并无难处。 但难点就在这里。 扶风兵力雄厚,只要陆景名正言顺走出去,就没人挡的住他。大虞内乱的进程会被提前,或许都等不到陛下兵发祁国。 张恒压得越狠,陆景反弹的势头就越猛。可若一味放任,也要不得。 而若除掉沧渊大妖,陆景就只能留下来,并且花费大量时间安顿百姓。 “与智远合作如何?他的目的应该是桐州积蓄三千年的气运。如今大虞吃不下,能借鸡生蛋,或许是个可行的办法。” 张恒喃喃自语,一个新晋十三境的确吓人,但届时自然会有麻烦找上对方。解了扶风危局,一切都能按部就班演下去。 江不庭听到这句话后,从旁提醒道:“与虎谋皮需谨慎啊,老前辈。” 她倒不是舍不得经文。 杨培风也睁开眼,劝说道:“丞相大人在扶风东奔西跑,只因几股势力还算平衡。陆景在乎名节,不会行刺杀之事。智远倘若得势,杀再多的人都不稀奇。” 张恒深深望了一眼两人,艰难地做出决定,“周显!” 周统领立即行礼,“下官在。” “你拿上老朽的金印,即刻离开扶风。绕过松南、右平两郡,务必以最快的速度,拿下落玥郡大权!那里存有大半个南方的钱粮,更是北上的必经之路。” 张恒唯恐底下的人不长眼坏了大事,又拿出一封亲笔书信,道:“你入城后先找郡尉李邢,交由他看。” 周显恭敬接过,但却脚底生根,面露犹豫。 “还有事?”张恒询问。 周显坦白相告,“陛下命下官贴身护张公周全,此地危机四伏,下官唯恐……” “荣宗,你迂腐啊!老朽个人安危,与大虞的千秋功业,孰轻孰重?”张恒怒其不争,苦口婆心劝诫。 周显最后迟疑了一下,抱拳行礼,“下官遵命。” 说完,他匆匆离去。 在扶风,周显没与任何人动手,也不亲自下场除妖。张恒只要不与张泽禹在一处,他都会出现。不惑之年的禁军副统领,单靠家族地位,绝对行不通的。 张恒又看向杨培风,“落玥郡老朽替你守住,这几天留在栖霞寺,名义上等紫阳养伤。待周显那边处理妥善,你跟老朽一路离开。” 沧渊大妖,只能放弃了。 杨培风没有对什么落玥郡,什么安南公的,表现出过多的热忱。他只坚信一个道理,天底下没有无缘无故的爱。 留在扶风,陆景随时会吃掉自己;跟张恒走,即便是死,那也是在被利用完之后。 大不了找个机会,与老江一块脚底抹油。 他淡淡一笑,“丞相大人说了算。” 杨培风与江不庭回到院子,他将那柄腰带剑摸了又摸。 “你还是舍不得扶风。”江不庭面无表情道。 杨培风唏嘘不已,“入冬我满二十一,从小到大都生活在这里,而外面的世界于我而言,太陌生。能舍得才怪!” 而且至关重要的一点,他没好意思说。 扶风城有他三处房产! 木奴丰一文不值,老槐树酒垆也就那样,但杨氏祖宅可不比陆府小啊。即便房屋被冲垮了,单那几十亩的占地,也价值不菲。 早知如此,说什么也把它们卖掉。 “他们尽力了,紫阳真人的伤很重,智远意图不明。现下扶风城,除了书楼前辈,没人能够除妖了。要不你去试试?”江不庭道。 杨培风实话实说,“劝不动的,书楼前辈也姓杨,在扶风姓杨的人都死犟死犟的。我充分吸取前人教训,很听劝了已经。” 江不庭调侃道:“我是说,你去除妖。” 杨培风瞠目结舌,“差了两三个境界,我看起来很蠢?” 江不庭直抒胸臆道:“对啊,你不蠢,可回龙观的人就蠢?陆氏乐氏他们,都有在沧渊受伤死人。他们就蠢?独你聪明。” “我听得出来,你嫌弃我。与我这样的缩头乌龟当朋友,挺没意思吧?”杨培风意兴阑珊,话点到为止,回屋睡觉。 他刚走没几步,又忽然停下,“你去睡吧。我数一会儿星星。” 江不庭默不作声。 时间渐渐流逝。 过了很久。 屋内响起江不庭的声音,“你别去沧渊。你之前跟着张道长去,我敬你是条汉子。你现在去,我只当你是只大笨猪!” “不能够,我挺惜命的。”杨培风自嘲不已。 说完,他的意识渐渐模糊,闭上眼又见到诸多乱七八糟的往事。 他在后半夜醒了一次,迷迷糊糊的,自言自语道:“我十岁习剑,十五杀人。怕死,但真不怕事。只是杨老太爷走后,我就成了一个真正的孤家寡人。” “人活一辈子,谁还没一点脾气了?陆景杀我、乐氏欺我、张恒利用我,百姓怨我!我还去沧渊送死?” “怎么,杨某偏就如此下贱?” …… 第76章 陆景的存粮 杨培风惊醒,睁眼所见仍是乌云压顶,昏沉如夜。 他偏了一下脖子,疼的直皱眉,真不是人睡的姿势。 小院儿共四个房间,只有一个勉强能住人。杨培风看了几眼剩下的,与其蛇鼠一窝,宁愿选择在这里吹风。 杨培风此时盘坐在地,行了几个小周天的气,舒经活脉,总算好受一些。除了留疤外,包括之前在陆府受的伤,已经基本痊愈。 “老江,你饿不饿……” 杨培风肚子咕咕直叫。 过了一会儿,屋内始终毫无回应。 别是被自己气走了吧? 他叹了口气,也说不上来心里什么滋味儿。 丝毫的风吹草动,都能惊醒自己这个九品武夫,何况对方天心剑士。昨晚的牢骚话,老江肯定听见了。 杨培风后悔莫及,人在晚上果然容易伤感,说话就不过脑子。 栖霞寺位于高峰,站起身仿佛就能顶破云层,让人闷得慌。 这个时候,他又难免怀念下雨的时候。至少清清爽爽。 “肉干儿吃不吃。” 随着清冷的嗓音响起,一道绛紫色身影迈着四方步走来,身段颀长,极具气势。 杨培风将杂乱的思绪甩掉,一惊一乍道:“你哪偷的肉干?上好的烧刀子!” “陆老爷的手笔,够几万人吃十天半个月,看他的脸色似乎肉疼的很。还有这酒,他特意送我的。”江不庭捧起酒坛,当着杨培风的面鲸吞牛饮,喝红了脸都不自知。 “你说笑吧。” 杨培风怀疑人生了,这个世界这么恐怖吗? “你一脚都给陆探花踩扁了,陆景还对你如此关照?他得失心疯了,还是陆健其实不是他亲生的?” 江不庭才懒得想这些,“管他呢。” 杨培风眯着眼睛,一本正经道:“你就不怕他下毒?陆景这人,危险的很。” 江不庭满不在乎道:“你不是说他没那么下作吗,我不信他,我信你。你吃不吃?” 杨培风轻哼一声,特别小心眼道:“不吃。饿死也不吃他的饭,别三两下给我毒死了!” 江不庭见他这模样,忍俊不禁道:“不至于。对了,你这两天最好别出门。” 杨培风不解道:“为何?” 江不庭顿了顿,笑容灿烂:“很多人见大妖化作你的模样,而你又没去过沧渊。现在闹的沸沸扬扬,有人向陆景逼宫,问一个交代;还有一些人比较激动,说你乃大妖分身,要活活烧死你。” 杨培风不屑一顾,拿过江不庭手里的肉干就吃,“来一个打一个,打天心境我是不敢。打普通人,我可行了。” 江不庭轻轻挑眉:“不是不吃?” “改主意了。”杨培风十分理直气壮,“毒死总比饿死强!” 江不庭竖起大拇指,“好汉!” 两人相谈甚欢,昨天晚上的不愉快,江不庭似乎没放心上。 杨培风即便有一些,也是担心对方嫌弃自己。 他没几个朋友。 陆景的粮食足够稳住军心,大家吃得肚圆,都在夸赞这位仁义无双的城主,倒没那个闲心,真来找杨培风麻烦。最多嘴上骂几句,过过瘾。 这种状况,不会持续太久。 食物终有吃完那天,又或者洪水继续上涨,冻死更多的人,绝望的情绪笼罩,百姓就会找一个宣泄口子。 杨培风已经可以预见,到时候又是一场无妄之灾。这种事情,给他十张嘴也无法自证清白,得过且过吧。 江不庭突然道:“你小妹似乎伤的挺重,据说周旭都在抹眼泪。” “不能吧?”杨培风瞳孔一缩,登时打起精神,对方莫非倾慕陆禾? 按说两人差了辈分,不大可能。可话说回来,对修道之人而言,十几岁也大差不差。 而且两人都在回龙观修行,平日里抬头不见低……不对啊,两个道士。 “我去看看,你来不来?”杨培风决定去探查一下敌情,这种事可大可小。 江不庭拍了拍手道:“走呗。” 陆氏算上七大姑八大姨,原本一两百口人,但栖霞寺如今房间特别紧张,乐柠都是沾了陆景的光,晚上才能有个安稳地方睡觉。 之前张恒征调了一千余名的武夫,最后回来有八百多,负伤五六百人,而且大部分都是烧伤。 沧渊大妖吐了一大片火,扑在海里都浇不灭那种。 当时场面十分震撼,有一些狠角色直接剐掉自个儿的皮肉,又或者切掉着火的手脚。 最后,还有救的人,都被安置在一个广场中,陆景临时召集人手搭起简陋木架,盖了篷布遮雨。 杨培风几乎没费什么功夫,打听到位置,藏头露尾地摸了过来。 “那里!” 他一眼瞥见周旭这个大块头,与江不庭快步走去,“周掌门受累了。” 周旭微微低头,“举手之劳,何敢言功。” 杨培风双手拢着衣袖,眼神惬意道:“陆禾你威风啊,伤哪里了?让二哥瞧瞧。” 陆禾听见熟悉的嗓音,悠悠睁开双眼,噙着泪水道:“二哥,妹妹是不是快死了,感觉骨头都已经散架。” 杨培风并不知道,因为爱,沧渊大妖在人群中苦寻他无果,最后瞧见这对兄妹。与陆禾服饰统一的回龙观修士,对方一个没杀。 唯独,大妖对陆探花下手很重,陆禾替兄长挡了一招。 到最后,两人险些下去见陆畋了。 “你师傅那么厉害,哪舍得你死。”这句话,杨培风还真不是胡诌。 张泽禹就陆禾一个亲传弟子,假以时日,她的成就不会低于十二境。 陆禾眨了眨眼睛,“那二哥舍得么?” 杨培风最听不了此类撒娇的话,转移话题道:“怎么不见陆健。” 周旭慢慢解释道:“他在陆城主房间吧。原本小师叔也不该来。贫道的师弟师妹都在这躺着,实在分身乏术,只能委屈小师叔了。” 杨培风若有所思,小妹在陆老爷住所养伤,莫非还能出岔子么? 但紧接着,他似乎有所领会。张道长,大约是要让自己的徒儿,多看几眼人间疾苦。 陆禾过往的路,比扶风任何人都走得顺。 第77章 人心 杨培风正欲开口说些什么,一抬眼,忽然瞥见脸色阴沉的陆景老爷,正缓步走来。 “陆老爷好。”杨培风简单问候。 陆景“嗯”了一声,斜他一眼,“陆健也伤了,你就不去瞧瞧?” 杨培风脸色平静道:“有乐夫人照料,想必都很妥当,我也就不去惹人烦。” 陆景看了眼小女儿,又打量杨培风,目光复杂。 没来由的,他想起陆禾刚到家那天,陆健说的混账话。 “借一步。” 陆景径直往僻静处走去。 杨培风自然一百个不情愿,但对方不给他拒绝的机会,只能跟上。 陆景边走边讲道:“你练剑的天赋比弟弟妹妹都好,就是为人轻浮放纵。即便侥幸跻身天心,也是不太能打的一批。” 杨培风微微作揖,一本正经道:“那可太感谢。培风能有今天,可不就沾了陆畋,以及陆老爷您的光么?” 陆景一时语塞。 “没别的事,我回了。”杨培风一刻也不想多待。 陆景话锋一转,“二十余年前,你母亲与我,初相识在这栖霞寺。” “没来由,提起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作甚?” “我怕你忘了!” 杨培风略显不耐烦,“非逼我造下口业不成?” “陆禾。即便你问心无愧,但若叫外人瞧见,像什么话?你就巴不得让全天下都知道……”陆景的话戛然而止,额头上青筋一条条绽出。 杨培风接着讲下去,“知道什么?我与同父异母的妹妹行止不端?” “你——”陆景哑口无言。这种话,他只是听着,都顿感羞耻! 杨培风淡淡瞧着陆景,无奈叹息,“你这误会可不小,我不喜欢女人的。” “嗯?”陆景蓦然瞪大双眼,不可置信。 杨培风亲昵地靠向江不庭,“我与老江志同道合。你老了,不懂这些的。对吧老江?” 江不庭轻轻点头,“嗯。” “老了,我真的老了?”陆景呆愣在原地,过了良久,方才半信半疑道:“那你也离健儿远点。” “你今天没完了是吧?” 杨培风双手叉腰,若非实在打不过,他都要撸袖子了。大义灭亲的事,想做很久了他。 他最后叹了口气,略显为难道:“我尽量吧!” 陆景神色复杂,回想这些年,杨培风经常出入赌坊、酒肆,还真没进一次青楼。话说回来,这个姓江也的确俊俏。而且,而且这双眼眸,和她很像…… 被勾起往事,陆景的鼻子微微发酸,“她的墓在一座高山上。我不理解,杨老太爷为何将她葬那么远。这些年,你去看过没有?” 杨培风直接掐断这个话题,“不劳陆老爷费心。” 陆景不依不饶道:“你母亲也是剑客,而且天赋极好。当年,她曾几次潜入栖霞寺。” 至于目的,不言而喻。 见杨培风似乎动怒了,他讲出另外一件事,“沅沅给我说,你母亲的配剑在沧渊大妖手里。这应该就是它为何幻化成你容貌的原因。” 杨培风无动于衷,“没事的话,我先回去了,昨晚没睡踏实,一清早就听见麻雀叽叽喳喳的。烦心。” 陆景听了也不恼,他没教过年轻人为人处事,杨培风母亲早亡,杨老太爷也不是尊重人的存在。 陆景轻轻抬袖,“去吧。” 杨培风扭头就走。陆景真的疯了,竟怀疑自己与亲妹妹,有什么勾当!小妹喜欢自己,但这种喜欢绝对没有逾越亲情。 在陆景眼里,就连亲生女儿都如此不堪,偏他自己就是正人君子? 正在这时,陆景的声音从背后响起。 “在你离开扶风前,什么都不会发生。” 杨培风闷声道:“承你的情了。” 没有再去看陆禾,杨培风以最快的速度走回去,生怕陆景想东想西。 气的他肝疼。 “我娘挑男人的眼光,真不行。” 杨培风还在生气。 江不庭解释道:“令堂身为女子,喜欢好看的男人,天经地义的事。何况一个人的品行,即便经年累月的交往,也很难分辨好坏。” 杨培风点了点头,会意道:“我懂你的意思,陆景是扶风百姓的青天大老爷,是陆健、陆禾的慈父,是陆畋的孝顺儿子,也是乐夫人的好丈夫。但对我而言,他并不是一个值得尊敬爱戴的人。” “有点怪怪的?”江不庭忍俊不禁。 杨培风在院子中来回踱步,以拳击掌,“我若跻身十一境,保管狠狠揍他一顿,以此扬名天下,倒也不亏。” 江不庭笑道:“那你得快些,陆老爷将跻身十二了。” 闻言,杨培风立即偃旗息鼓,瓮声瓮气道:“这辈子没希望了。人生就是这般无奈,你越瞧不起谁,越觉得谁不行,他偏就厉害的很。” “的确如此。”江不庭深以为然,她猛地想起一个人,“在我的家乡有个与我同岁的少年,他出身很平凡,父母早逝,很坚韧。我并没有看不起他,但瞧他不上的人茫茫多。我十三岁出门游历,也不知他如今又是怎样一副光景。” 杨培风饶有兴致道:“有机会向我引荐引荐?” “他不一定喜欢你。”江不庭语调平淡。 杨培风好奇,“因为出身?” 江不庭摇头道:“不。不是。你们或许还能做朋友,但做朋友,并不意味着他就喜欢你。” 杨培风坦白道:“我骗陆老爷的,你莫不是真以为我喜欢男人吧?” 江不庭翻了个白眼,“你以后就明白了,你们不是一类人。陆老爷没说错,你的天心境,不太能打。” 杨培风笑而不语,能不能打,那也得先跻身天心再说。 “你母亲的剑,没想过去拿回来?”江不庭忽然问他。 杨培风呵呵笑道:“大姐,小妹,甚至你我生死之交。别说十二境,即便面对十三境我也拔剑。但为了一件死物,我若去沧渊,怕是我娘泉下有知,都不认我这个儿子。” 江不庭脸色认真道:“有道理。” 两人没聊一句剑术,在院子里谈论人生中乱七八糟的事。叹息声尤多。颇有一种,为赋新词强说愁的意味。 第78章 争执 江不庭去派发食物处领了当天一人份的干粮。她自己可以辟谷,作为交换,另拿了两壶清酒。 倒没别的意思,实在受不了某人盯着她咽口水,瘆得慌。 反正喝死了,不怨她。 “咳咳。” 杨培风老脸发烫,好多天不知酒味儿,猛地来一口,竟被呛住。够丢人的。 江不庭想起方才看见的“粮山”,难掩震惊,“那些,莫非都是陆老爷凭空变出来的?” “你真看得起他!”杨培风一副了然之色,解释道:“寻常人逃难只带金银珠宝这些贵重物。陆老爷没打算放弃扶风,黄白之物的确贵,但也重。妥善放好了,水很难冲走的。反倒是他积蓄多年的粮食、绵甲之类,水泡不得。” 但让杨培风震惊的,是对方能主动将粮食搬出来,而且无偿发放。 换了有的人,巴不得挂牌几倍价格售卖,动动手指就赚得盆满钵满,即便被骂两句丧良心又如何? “陆景还是爱惜羽毛的。” 杨培风给出自己的评价。 他抹了一下嘴角,忽听院门口响起一阵嘈杂,七八十名夹枪带棒的布衣武僧,正行色匆匆往别处赶。 莫非智远和尚打回来了? 不。不应该。 这些武僧显然对付不了十二境修士。 “你等一下,我出去看看。” 杨培风快步跑了过去,双手合十,“阿弥陀佛。” 一位认识他的武僧停下脚步,微微低头,“杨公子。” 杨培风四下张望后,小声询问道:“敢问出什么事了吗?” “烟雨楼的人在山门处起了争执,据说已经闹出人命。对方挟持一名人质,正僵持不下。” 僧人语调急切,那边的局势不容乐观,一个不好就要流血。 杨培风点头喃喃道:“给寺庙添麻烦了。” 原本与世无争的栖霞寺,因为沧渊大妖的事被折腾得不轻。而且,一边是大虞丞相,一边是扶风城主,无论谁都由不得他们说个不字。 武僧躬身道:“阿弥陀佛。” 杨培风将大门关好。事出无常,他不得不谨慎对待。 “老江,非必要不出门。你并非大虞人,不懂这里的风土人情。抛砖引玉的事,很多人得心应手。” 江不庭疑惑道:“怀疑冲你来的?” 杨培风摇头道:“是咱们俩。最是财宝动人心啊,方丈大师送你的经文,一定不止智远惦记。” 江不庭想了想,干脆利落道:“果真如此,给他们不就得了?” 除了智远,无论陆景还是谁拿到经文,她都不抗拒,甚至对方能除掉大妖最好不过。 “只是猜测,迫不得已只能给,可万一他们图谋别的,岂不是难以收场。万事谨慎,总不会出错。” 杨培风对此深有感触。 以君子之心度小人之腹,只能是取祸之道。 “好,听你的。”江不庭认真记下,她话锋一转,“你先去补觉,晚点换我。” 杨培风颔首,饮下一大口酒,正要进屋,却忽地惴惴不安起来。 他脚底生根,总感觉有不好的事要发生。 这是病,困扰他很多年的心病。 杨培风迟疑了片刻,终是转身道:“老江,我放心不下,这就出门看看。” 江不庭龇牙咧嘴,这货就没一个谱!想到一出是一出。 与此同时。 栖霞寺山门处,围了一圈又一圈的人,脸上大多一副幸灾乐祸之色。 正中心,有位刀疤脸武夫手持长刀,架住一名少女细嫩的脖颈,满脸悲愤道:“我烟雨楼去沧渊除妖,折了一半弟兄,若有说过半句怨言,老子就是没带把的!怎么,八九条人命在陆城主眼里,还抵不上几壶酒吗?” 闻言,众官兵面面相觑,一时竟不知如何开口。 “人,是他自己跳下去的,他一心求死,与我何干!” 刀疤脸情绪激动,呼喝间,利刃轻轻划开一道口子,鲜血滴落。少女脸颊惨白如纸。 负责此处工作的杜百户走上前,颐指气使道:“你猜这位姑娘与谁为邻?惹恼了他,汝便有十颗脑袋都不够抵罪!” 刀疤脸面不改色,怒喝道:“天王老子来也没用!” 杜百户轻蔑一笑,“无知小儿!” 刀疤脸深知活命为重,这些人定不了自己生死,他道:“我们何尝不知,以一个小女娃做人质的可耻之处。但你们人多势众,要我们兄弟的命呐!我等岂能坐以待毙?” “烟雨楼的兄弟。大家心里门儿清,只能说——不孬!” “这位长官,我们还没瞎,分明是这女娃父亲自个儿不要命跑下山去,你要问罪他们,属实不该。而且,即便他们理亏,也没有十个除妖的英雄,去给一个普通人抵命的道理。” “放这些英雄回家提千八百两银子,将这女娃父亲厚葬,也让她后半辈子无忧。不也是皆大欢喜吗?” 不少人替烟雨楼的人帮腔;也有一些上了年龄的长者,说出一个自认为两全其美的法子。毕竟这女娃的人生路,还长。 少女平静地望着滚滚洪水,默不作声,尽管脖子被划出鲜血,也浑然不觉。 众人见此模样,纷纷感叹,好一个烈女子,只怕今天还要流血。 杜百户再次神秘兮兮道:“你可知这女娃姓王!当然,王姓在扶风并非大姓,但在她家旁边,有一间名叫木奴丰的铺子。” “别说姓王,她即便是真王又如何?什么木奴丰,更没听说!哪里来的阿猫阿狗也配入吾耳?你去叫陆景来!” 刀疤脸刚说完这句话,瞥看见众人脸色微变,竟全场噤声。他心下连连懊悔,自己被愤怒冲昏头脑,忘了陆景老爷在沧渊何等威风。 他立即改口道:“陆景老爷不在,换其他说得上话的也行!” 这样说,心里总算踏实不少。 忽然,角落里传来沙哑嗓音,“我,怎么样?” 刀疤脸好奇道:“你是谁?” “我是谁,你口中的阿猫阿狗啊。” 杨培风从人群中走出。 刀疤脸神色大变,一只手指着年轻人,舌头在嘴里打结。 第79章 讨价还价 “妖。你是妖!他是沧渊大妖!” 刀疤脸大叫。 众人面面相觑。他们知道年轻人并非大妖,但正因多了解一些,才觉得如此膈应。 扶风杨氏。哼,狗屁不是! 杨培风被盯得浑身不自在,整理了一下仪容,硬着头皮朝刀疤脸道:“你先别嚷,仔细瞧瞧,在下究竟是人是妖?” 另外一名烟雨楼的人,低声提醒道:“三师兄,这人叫杨培风。” 刀疤脸愕然,终于想起昨日疯传的流言:沧渊大妖与扶风杨氏唯一后人撞脸——这件事竟是真的! 他这才明白,是自己失态了。 其实也不怪他,主要烟雨楼被沧渊大妖“关照”的狠了。一千人武夫中,只死了不到两百人,阵亡不过十之一二。但烟雨楼的十八人,最后只艰难逃回来一半。 当然,也不怪大妖偏心,只是少有的一次发威正好打中他们所在方位,更有甚者满门皆灭。 这就叫命。 杨培风笑了笑,一本正经道:“杨某家徒四壁,唯有一口宝剑从不轻易示人。这丫头与我要好,喊我一声哥哥,我总该护她周全。都是男人,有什么话不妨敞开了聊。” 杜百户躬身作揖,整理了一下思绪,恭敬道:“回杨公子的话。方才小人派发食物,更不曾少一粒与他,偏这人要饮酒。可这酒乃御寒之物,只能先紧着老弱。此獠见王青彦领了酒水,讨要不得,于是心生不满,使了手段,致使对方跌下山崖……” 刀疤脸嘶声怒吼:“放屁!是他自己跳下去的!” 杨培风费解,“他为何跳下去?” 刀疤脸语塞,支支吾吾答不上来。 烟雨楼的一名年轻剑客,替他回答道:“在下走路没长眼,将那人酒壶撞脱手。他不识轻重缓急,偏要下山去捡,怪得了谁?” 杨培风缓缓点头,“如此说来,误会一场,说开了就行。放人吧。” “妄想!” 刀疤脸死死抓住王雨蒙右肩,只要对方敢上前半步,他不活了,谁他娘也别活! 杨培风啧了一声,无奈道:“又是何故?” 刀疤脸理直气壮道:“我信不过你们扶风人,假仁假义。一两壶酒水都做文章。让我们领着她离开,届时自会放她回来。” 杨培风恍然大悟,“所以这件事,起因还是给王青彦发酒,没给你们发,对吧?” 刀疤脸老脸涨红,缄口不言,算是默认。 杨培风叹了口气,看来自己为一两口吃的流泪,并非什么大不了的。这里流血的都大有人在。 “天大的冤枉。”杨培风伸手指了指,“你没对他说明?” 杜百户摇头。 烟雨楼众人心生疑惑,没说明什么? 杜百户唉声叹息道:“被你们害死的人叫王青彦,在扶风城开酒铺。当日临上山时,城主大人料到今日局面,叫人搬了他家酒水。还没来得及付账。” 此话一出,烟雨楼众人直接呆住。刀疤脸强撑着底气道:“空口无凭。” 杜百户不满道:“众目睽睽,本官还能信口胡诌?而且这丫头自幼体弱多病,生母早逝,一个同胞妹妹也已夭折。她爹并非习武之人,抢不到好地方,只能让她喝酒御寒。现下好了,全家人死绝了,就她一个小可怜,此时还被你们挟持。” 这个时候,突然响起一个声音,“倒不如让小丫头从了他们,将来也有个归宿不是?” 杨培风目光复杂,循着声音找是哪个狗日的天才发言,还没等他发话,只听“啊”的一声惨叫,接着一阵拳打脚踢。有人行侠仗义了。 杨培风回过头,一丝不苟道:“总之,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你若伤了她,烟雨楼一个都别想离开。” “你说了不算!黄口小儿,这里轮得到你说话?我要见陆城主!” 事关身家性命,刀疤脸心意已决。 倘若放了这丫头,周围数百人一拥而上,他们顷刻便被剁成肉泥。 杨培风揉了揉眉心,再次打着商量道:“陆城主日理万机,不管这些。这样吧,杨某陪你走一趟,咱们一路北上,就我一个人,你觉得安全了就放掉她。” 忽然,原本目光呆滞的王雨蒙,一瞬间变得决绝,一头往刀刃上撞去。刀疤脸骇然,急忙往前一带,翻转刀身,才留下对方一命。 全场哗然。 只差一丝! 杨培风当即喝道:“小雨!莫做傻事。” 这一瞬,不只是少女,就连撸袖子作势要打人的刀疤脸,都被短暂镇住。 烟雨楼众人暗中交换眼神,咋舌不已,此子端的厉害! “不行!不行!不行!”刀疤脸大口喘粗气,“不要逼我。” 杨培风轻轻叹了口气,自嘲道:“我怎么就跟哄小孩儿一样。一点商量的余地都没有?” 其实他也明白,此时吵的越凶,对方妥协的可能就越小。 自己的承诺,在对方眼里就个屁。这些武僧、官兵,也未必听自己的话。 但最让他想不通的,是另一件事。 “你怎么激怒他的?”杨培风问那位杜百户。 这人真可谓吃了秤砣铁了心! 杜百户悻悻道:“说了一句杀人偿命,后面无论小人怎么解释都没用,而且来的人越来越多,他们怕死,情理之中。而且小人也怕。” 杨培风语调诙谐道:“别是听了谁的唆使,来给我找不自在吧?” 杜百户姿态放的更低,笑而不答。 这件事,有那么一点点巧。 整个栖霞寺中,与自己有关系的一共就没几个人,麻烦偏就出在王家身上。 如果真是如此,也怪王青彦自己与虎谋皮。 眼下已陷入僵局。任由这些人带走王雨蒙,保不齐发生什么事。杨培风不允许这种事发生。贸然出手,更行不通,就小丫头那身子骨,挨一巴掌就得饮恨。对方可不如自己抗造。 杨培风找了一块干净石头坐下,故作轻松道:“咱们各退半步,这边先放走烟雨楼一半的人,你依旧挟持她。等到他们安全后派人回禀,再由我独自将你礼送出境。你们可以派人接应。届时,先放这丫头离开。至于你们要与杨某为难,我不怪罪。如何?” 第80章 壮士 刀疤脸目光迷离,这次终于没有一口回绝。瞧他的模样,似乎心有所动。 见状,杨培风总算松了口气。对方想要活命就成,他就怕此事乃有人授意,目的要让自己难堪。他也庆幸多了一个心眼,没有回去睡觉,不然这件事一定入不了张恒耳中,包括陆景。 食君之禄担君之忧,这句话放在很多人身上都合适。 譬如这个杜百户,他若真敢将此事禀报给陆景,无异于自绝仕途。 于民有恩的决定,一定要交给长官拍板,大大小小都不例外;而于声名有损的事,就需要下属自行认领,即便当时受罚,好日子总在后头。 杨培风晚来一步,这些烟雨楼武夫连带着王雨蒙,甚至旁边一些有可能成为人质的人,都将万劫不复。 想到这里,他心里就一万个无奈。这些人练武把脑子练傻了,自己给了好多个台阶不要。 若真由陆景出面,平稳解决此事不在话下。 但这种事,顶天了传到陆景副手就被截住,然后陆问沅或者比较厉害的谁,直接上来杀得一干二净。 牺牲个把无辜之人,又有什么打紧? 不如此。莫非告诉全天下人,堂堂扶风城主,向一两柄刀剑妥协? 好在,刀疤脸深思熟虑后,也觉得此法可行,“让他们全都走!也不用你如何,只消七八个时辰,要杀要剐,楚某绝不皱一下眉头。” 杨培风蓦然好奇:“你不怕死?” 刀疤脸豪气干云道:“死则死矣!” 杨培风沉默不语,不出意外的话,马上有一出好戏。 他一直在留意这几人的神色。 “三师兄!” 一名青年剑客喊了一声,梗着脖子道:“要走一起走,要死一起死!” “糊涂。”刀疤脸指着对方,怒其不争,“尽管烟雨楼日渐势微,也不可断了祖师堂香火。前路未卜,你我绝不能死在一处。小十一他,就拜托师弟你了。” “更何况今日为兄我,挟持这小女娃,已然声名狼藉,又有何面目下去见列代祖师?吾意已决。不必多言!” “老六老八,你们愣着干什么,还不带老九快走!莫非要让为兄求你们不成?” 刀疤脸言辞铿锵有力,他身后两人径直掠出,紧紧抓住青年剑客手臂。 “不,我不走!”后者热泪盈眶,恶狠狠瞪着杨培风。 然而就在这时,烟雨楼武夫中又走出一人,拦在他们身前,沉声道:“三师兄切莫上了奸当,这小子说话未必算数,路上若有其他人截杀,我等恐怕护不住小十一。” 青年剑客立即道:“对啊,除了师兄您,谁也护不住他的。由我留下!” 刀疤脸下意识瞥向一个少年,面露难色。 烟雨楼众武夫齐刷刷抱拳。 “三师兄!” 刀疤脸仍没有反应,目光呆滞。也就在此时,青年剑客翻转长剑,死死抵住王雨蒙脖子,怒喝道:“你们快走!” 刀疤脸正欲开口,被青年剑客抢先一步道:“三师兄瞧不上小九,莫非这点小事,师弟都做不好吗?” 青年剑客叹了口气又道:“师弟手抖的厉害,只怕不小心伤了这姑娘,悔之晚矣。今日之祸由我莽撞而起。虽死无悔!” 围观之人见到这生离死别的一幕,叹息声尤多。 “好一个忠直之人!” “烟雨楼的好汉,快些走吧,有我们盯着,若某人食言而肥,定为令师弟讨一个公道。” “善!” …… 杨培风一张老脸黢黑,久不出门,世道都如此艰险了么? 一口一个好汉,一口一个善。 烟雨楼的武夫善了,那么谁恶? 是如今死不见尸的王青彦,是脖子还在淌血的王雨蒙,还是此时本该在屋里呼呼睡觉的自己? 他将一切杂念通通抛下,深呼吸一口气道:“商量好了?” 刀疤脸当机立断道:“走!” 没说让谁走,只说好谁留下。 原本共十人的烟雨楼武夫,此时竟有九个都迈开脚步。徒留青年剑客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目送师兄弟们消失在雨幕深处。 杜百户本要说话,却见杨培风将手放在腰侧,挤出一个神秘兮兮的笑容,定睛一看,竟是一把腰带剑…… 龟龟!听闻陆畋老爷出殡当天,杨公子在陆府大开杀戒,两百多具尸体堵门,血流成河啊。 杜百户立即将嘴巴缝上。 杨培风事先说好的一半人,尽管对方违背约定,他也懒得废话。瞧那剑客神色,不太像要杀掉王雨蒙,走的人越多越好。 而且,他此时若拦人,一定被喷一脸唾沫星子。 “丫头别怕,他若伤你半个手指头,我亲自去烟雨楼,把他们都杀了。”杨培风淡淡一笑。 不是激怒,而是警告。 接下来,不出意外的话,要等好多个时辰。 “从这里到烟雨楼,以你师兄弟的脚力,一个来回要多久?”杨培风问。 青年剑客略显不满道:“时间到了我自会放人,用你多嘴?” “倘若他们不回来呢,我们就在这里干等着?” 杨培风觉得,这件事很有可能。 青年剑客面露凶恶道:“你要食言?” 杨培风嗓音平和道:“你先冷静一下,这里没人要你的命。喝酒吗?我这里有一点。” 说着,他取出酒壶,当着此人的面先喝了一口,然后远远抛过去。 青年剑客大手一挥,酒壶直直砸中剑尖,四平八稳,他再回剑,酒壶落在手中。 只此一招,就胜过太多七八品武夫。 青年剑客先是闻了一下,仍没敢喝,给王雨蒙灌了几口,同时暗中观察杨培风神色。过了片刻,他才仰头喝了起来。 为了一两壶酒找王青彦麻烦,能忍住才怪了。 青年剑客震惊道:“你喝的酒,要比这里发放的,好数倍不止!” 杨培风理直气壮道:“有人戏称我为扶风的王,实权没有,面子嘛,大家都愿意给杨某一点。喜欢?” 青年剑客脸色骤然大变,一把撇下酒壶,一板一眼道:“区区酒水,也想乱吾心智?” 第81章 诛心 杨培风权当没看见,自顾自讲道:“我也卖酒,这酒乃三年谷酿,与我店里的陈酿松花,差了些浓香。可惜现在没了,不然无论敬酒罚酒,总叫你尝尝味儿。” 青年剑客偏过头去,再好的酒他也不喝了。贪杯误事。 又过了片刻,杨培风忽然问他:“倘若你师兄弟不来接你,又如何?” “他们不会来的。”青年剑客哂然一笑,一只手抹着眼泪,一只手颤抖不止,“只要他们带着小十一安全回去,我这条贱命。死不足惜!” 杨培风呆若木鸡,自己竟轻看了此人? 围观的众人听了这话,不免感慨,好个剑客! 杨培风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王连。” 青年剑客报上姓名后,如实道:“我知道你看我笑话,觉得他们骗我、欺我。但他们何尝不是成全我的心愿?我修为不济,恐难护住门人。” 杨培风眯起一双好看的眸子,双臂环胸,心里并未有太多感触。 王连直接收了长剑,觉察到对方的目光,他坦言相告:“我还知道你看不起我。只等几个时辰,王某自尽于此!向这姑娘,以及她父亲谢罪。” 杨培风闭上眼,默不作声,这下都懒得看他了。 王连却心生疑惑,“你为何做这个神情?” 杨培风替此人开惑道:“需知,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王大侠,烟雨楼绝非忠善之地,你有赤诚心,但太自以为是。你自尽于此,看似全了忠义、名节。但这里的人就会误以为,是杨某逼死了你!杨某为罢刀兵而来,可到最后,却被你连累的声名狼藉,岂非无辜啊?” 王连哑然失色,双手抖得更厉害。 这里大多扶风城居民,他们听了太多关于扶风杨氏唯一后人的传闻。 这还是那个,小时了了大未必佳的书呆子? 是那个留恋赌坊,挥金如土的纨绔子弟? 年轻人寥寥数语,无不攻心。 杨培风睁眼直视此人,再次讥讽道:“还是说在你心里,其实今天之事,本就是我杨培风仗着人多势众,逼死了你!你是正义的英雄,而杨某,才是腌臜不堪的小人乎?” “不,不是这样!”王连连连摇头,如芒在背,他争辩道:“今日我死我活,与你无关。这里的人,更不会怨你。” 杨培风感叹道:“是了!你在为我说情。是否证明在你心里,你若不说,他们便会怨我怪我?因为你的死。所以你其实已经认可,你在天下人心中、在自己心中,已经是一个悲壮的英雄了?” 杨培风长叹息一声,两手一摊,无奈道:“小姑娘的命,自然要比烟雨楼英雄的命更贱!你都愿意偿命了,还要怎样?我们假仁假义的扶风人,该为你歌功颂德、立祠竖碑。” 王连心乱如麻,对方一言一语更像是一个个耳光,扇得他面红耳赤,羞愧难当。 王连深呼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正色道:“无论你说什么,三个时辰内,我都不会妥协。你胆敢上前,那就玉石俱焚。” 杨培风笑了笑道:“你又错了!我这话看似点你,其实是说给在座各位。” 不远处的山坡上,有位持剑中年人拱手抱拳。 “大家知之不多,这是东篱书院走出的大儒,杨公子嘛。有幸见识。” 杨培风不怒反笑,给这人竖了一个大拇指,“您是会损人的。” “惭愧,惭愧。”此人微微作揖。 听王连的意思,他们要在这里等上三个时辰,为了一条人命,值不值得先不说,众人倒也愿意。 杨培风与这些人斗嘴,也挺有意思。目前来看,自己稳据上风。一小半原因,自己多读了几本书,一大半原因,这些人也都有学问。 换了一般人,早就扯开嗓子骂娘了。 时间飞速流逝,张恒与陆景始终不见人影,这时即便再榆木疙瘩的脑袋,也都恍然大悟。 今天发生的一切,杨培风似乎能乾坤独断。 但就在此时,一道倩影忽然飘至。 杨培风站起身道:“大姐……” 陆问沅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说下去,“我都知道了。” “你来这里,可是陆老爷他有什么说法?” 杨培风真怕对方截了烟雨楼众人,要不管不顾。 陆问沅微微抬头。 在场数百人全都循着她的目光,往半空眺望,紧接着便心中一突。 “智远!” 杨培风心肝儿打颤。 一颗脑袋,从空中落下,狠狠砸进泥地中,传出“啪”的一声。是那个刀疤脸…… 第三次出现在栖霞寺的蒙面人,提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大麻袋,朝杨培风邀功道:“杨公子,按你的吩咐,都杀完了。” 王连呆住了。 这一刻,所有人都屏住呼吸。 杨培风瞠目结舌,这可真是黄泥掉裤裆,不是屎也是屎。 他颇为气愤道:“智远,你还真的是阴魂不散呐?” 听见年轻人的话,智远索性摊牌,一把扯掉面巾,露出憔悴不堪的面庞。 “杨公子,做完这笔买卖,老夫欠杨老太爷,欠杨钧的人情,就两清了。一共九个人的脑袋,你亲自点点。” 说着,他又伸手从麻袋中掏去,拽出一颗血淋淋头颅,往下抛出,地上又传来啪的一声。烂了一地。 天地间一片死寂,许少人偏过视线,目不忍视。 “不!”王连双目圆瞪,怒吼道:“不是这样的。混蛋!你对他们干了什么?” 智远和尚颇为得意道:“广为流传的身首分离术。想学吗,我教你。”说着,又一颗脑袋在空中划出一条直线。 王连目眦欲裂,此时的痛苦比他决心自尽时更甚。可实力的差距,哪里是愤怒就能够弥补。他连飞到半空都做不到。 智远和尚扔出一颗又一颗头颅。 “杨公子怎么不说话,是觉得老夫动作迟缓,让你在众英雄面前丧失颜面?” 这里数百人中,不乏目力好的,他们看见一张张因恐惧而狰狞的面孔。 实在难以想象,在半个时辰前,烟雨楼众人都还在此与人争辩。 第82章 三文钱酿惨案 “老秃驴。气海丹田被刺破都不消停!显然是没吃到苦头?” 杨培风再次刷新对此人的认知。 强悍。 疯魔! 事实上,此时的智远乃道人装扮,须发皆白,仙风道骨,并不秃。在杨培风记忆中,很多人都尊称其为智远和尚。所以,此骂合情合理。 而且面对打不过的仇家,杨培风向来嘴上不留德。 却听“扑通”一声,王连直接跪在泥地中,喃喃失声道:“完了。烟雨楼完了……” 其实在这里,他有些夸大其词。 烟雨楼成名已久,势力很大。他们这拨人,也只属于其中一小支。只是于王连而言,天赋最好的小十一死了,自己这一脉的希望也就断绝。 但紧接着出现的一幕,让王连原本一片死灰的眼眸,又焕发出精光。 智远和尚提着麻袋轻抖,竟直接倒出一位十三四岁的少年郎。其四肢健全、身躯完好,只被打晕过去。没死。 智远和尚拱了拱手,神态极其认真,“这小娃天赋异禀,死了怪可惜。杨公子,老衲这里向你求个情?” 杨培风脸色铁青。无论他给出任何答案,都等于变相承认自己暗使手段,与此人勾结。这点名堂,他还看得清。 天杀的恶贼啊!子虚乌有的事,竟能说的有鼻子有眼。 王连投来视线,嘴唇蠕动,就差将哀求二字刻脸上了。 思索再三,杨培风也没整理好措辞,索性直截了当道:“留着也行,回去洗干净了,还能给你暖暖被窝。” 智远和尚眯眼微笑,“你激我杀他?” 杨培风不耐烦道:“是与不是又碍什么事?” 智远和尚叹了口气,“苍啷”一声,果然拔出短剑。 王连再观望不住,猛地抓起长剑,贴紧王雨蒙的咽喉,怒喝道:“杨公子。求你三思而行。” 杨培风揉了揉眉,“你这是逼我还是求我?” “我是逼你!”王连怒喝。 智远和尚甚是怜爱地抚摸少年头顶,唉声叹气道:“老夫只要一篇除妖经文。杨公子你又不去沧渊,死留着它作甚?即便要卖钱,你也得说个价吧?” 声音在天地间回荡,一道道审视的目光投向杨培风。 在这一刻,致使这一切的罪魁祸首,似乎已然浮出水面。 “杨培风!” 王连心急如焚,怕王雨蒙再度自尽,他一个手刀将对方敲晕,干净利落。 但这个举动,也让杨培风心抖了一下。 杨培风只得妥协道:“好!我给。我给还不行吗?” 形势比人强啊! 智远和尚就是一只苍蝇,藏身栖霞寺,只要瞄到一条可供他叮的缝,就会迅速扑上来。但凡没吸到血,就会一直嗡嗡乱叫。 “东西不在这里,我叫人去找。需要时间。你若等不及,爱杀就杀,杨某也无能为力。至多为这小丫头难过几天,又不掉根毛。” 这是实话。 智远和尚道:“行,就依你了。” 《无相真经》在江不庭手上。 杨培风出门后,对方也有追来,但都快一个时辰过去,始终不见她踪影。 “大姐,有看见老江吗?” 陆问沅摇头道:“没有。我只护你。这人很强,姐姐打不过他。” 杨培风轻“嗯”了一声,毫不怀疑道:“她应该碰见麻烦事,等处理好了会来找我。只是现在,只能干等了。” 又过了一炷香时间,终于,两道身影出现在不远处,一快一慢走来。 见鬼了? 杨培风眼皮儿轻颤。 相较于只认识一两月的江不庭,另一道干瘦身形,他再熟悉不过——“王青彦!” 情不自禁,他直接喊了对方名字,后者踩着欢快的小碎步,加速跑来。 王青彦抿唇,羞赧道:“杨公子,你看见小雨没,我找了几圈没看见人。” 一不小心走丢了十七八岁的闺女,真够丢人的。幸好陆城主雷霆手段,没谁敢闹事儿。 这里围了很多人瞧热闹,自然而然的,他觉得闺女也在。 杨培风心中感慨:老天爷,你就这么捉弄人的? 他伸手指了指。 王青彦顺着手指的方向看去,四目相对,“一眼万年”。 王连脑海中挥之不去师兄弟们,身首异处的惨状,再看此人脸上的笑意。如此割裂的两幕,竟因同一件事。 谁信? 王连失声痛叫,“你没死。你怎么能没死啊?” 王青彦的笑容瞬间凝固,对方手中长剑正指着的,赫然便是自己唯一的女儿。 “不——不要!” 空中响起智远的暴喝,“尔敢!” 王连手臂顿时僵住,这才回过神。小十一的生死,还由对方说了算…… 杨培风也吃惊眼下局面,询问道:“怎么回事?” 江不庭喝了一口酒,面不改色道:“你脚步匆忙,喊你不住。我目力好,有看见王青彦独自在山坡下,想是你的朋友,怕出事,便下去寻他了。” 杨培风愣道:“这么久。” “恩。”江不庭点了点头,“没见过这么固执的人。定要捡一个酒壶,我又不是神仙,哪里能变出来给他,只能由着。快半个时辰才找到。这里人太多挤不进来,就又绕了一圈。” 王青彦惊慌失措,不清楚这里出了什么事,苦苦哀求道:“好汉。你打落我的酒壶,是我该打!而且我找回来了,你若喜欢,我送你。只求你千万别伤害我闺女。行吗?” 一口闷气堵住王连心窝,他挤出一抹惨笑问道:“酒壶?你的酒壶一定很名贵吧。想是落玥郡的玛瑙,君山之巅的玉石?” “不不不。”王青彦慌忙摆手,低声下气道:“两文钱的酒壶,一文钱的酒。共三文钱而已。好汉觉得不值,我还有钱,我存了好多银子,都给你行吗?好汉,我。我就这一个闺女了,求求你……” 王连泪洒当场,“三文钱。三文钱。你为了三文钱跳下山崖。漫天大雨淋不住你,滚滚洪水也吓不住你!” “穷苦人家。”王青彦面色惨白,焦急道:“卖盐的喝淡汤,编凉席的睡光床。自古以来的道理。让好汉看了笑话。” 众人听闻此处,不免为之动容。 这真的,是笑话吗? 第83章 一剑之威 三文钱,充其量买一小笼七八个包子而已,又或者买一个肉馍……但到今天,他们终于又明白,三文钱还能让一个骨瘦如柴中年人冒着瓢泼大雨,在山坡上苦苦寻找多时。 莫非他就觉得不苦、不累,甚至还乐此不疲? 其中缘由,大抵都藏在方才听到的一句,少女“体弱多病”中。 “闲话聊完了,经文!” 智远和尚钳住少年脖子,虎口渐渐发力,后者挤出艰难的呜咽声疼醒。 江不庭眉头微蹙,没好气道:“你怎么回事,答应给他经文了?” “我给,不是你给。他们挟持小雨,我也无计可施。”杨培风叹了口气道。 他当然可以不给,但别人也就真的打死王雨蒙而已。 江不庭原本就冰冷的眸子,此刻就像结了一层寒霜,“看不起我?” 她几次表明,死也不能将《无相真经》交给智远。杨培风字里行间的意思,无疑就要主动担下因果。 杨培风无奈苦笑道:“是怕你看不起我。” 江不庭脸色这才稍微回暖,接着从袖口拿出经文,二话不说往空中丢去。 杨培风想要阻拦,却为时已晚,半埋怨道:“我还要讨价还价啊,他们出尔反尔怎么办?” 江不庭赏了一个白眼给他,默不作声。 《无相真经》四平八稳的落在智远和尚手里。 数十年的谋划,终于走完关键一步。 就不知,最后一哆嗦,能否如愿。 “你小子,未免将老夫看得太轻!” 智远将两人的谈话尽收耳中,好似受了天大的委屈,不满道:“作为对你的小惩大诫。老夫扔他下去,是生是死,俱凭天意了。” “不要!”王连高声阻拦。 智远和尚置若罔闻,兀自松手,少年从高空极速坠落。 场中顿时响起一阵惊呼。 大多数人紧闭双眼,不忍直视。 死了。死了! 交出经文,还是没能救下这个少年……以对方的境界,摔成肉泥在劫难逃。 王连惊慌失措,无助地四处张望,却无一人提身而出。 除了智远,他就只晓得陆问沅会飞。 但此时此刻,她却无动于衷。 王连一把撇下长剑,发了疯似的飞奔。 “起!” 一道不属于九品武夫该有的“气场”,随着呼喝之声赫然成型。 在一阵惊呼中,原本避开视线的人重新睁眼——奇迹要出现了! 少年离地只剩三十丈时,身体明显一滞,下坠的势头减了几分。 此举有效,王连大喜。他不遗余力地抽空气海丹田,原本一头乌黑长发也因精气的流逝,而迅速枯黄下去,转瞬间又变得银白一片。他浑然不觉,双腿陷入泥地尺余,以双手撑天,嘴里怒喝:“止!” 少年下坠到二十丈,终于堪堪稳住。 对八九品的武夫而言,这已经是一个足够安全的高度。 但这是十三岁的少年,此时还远远不够。 “烟雨楼王连,恳求哪位英雄相助一臂之力!” 孤零零的嗓音回荡在天地间,无一人响应他。 王连目光逐渐暗淡,分明再有一人帮忙,就能救下小十一!为何扶风人如此凉薄? 他已黔驴技穷,只得一步步挪动方位。 “他要用血肉之躯硬扛?” “好个忠义剑客!” “谁去帮帮他?” 议论声到这里戛然而止。 帮?谁爱帮谁帮。命只有一条,这种事掺和的多了,总会短命。 “啪”的一声脆响传来,少年重重砸中王连,终于尘埃落定。 天地间陷入长久的死寂。在诸多期盼目光中,一个软趴趴的“棉花人”,艰难爬出泥坑。 王连筋骨碎裂,用尽浑身力气,才伸出一只脏兮兮的手掌,轻轻搭在少年肩头。鲜血随他嘴唇的一启一合流出,“小十一,没事了。好好练功。师兄先……” “师。师兄——” 少年跪坐在地,一句哽咽的话都没来得及说全,一道血痕,在其脖颈惊现。 “噗嗤”一声,一颗头颅猛地跳起,血液迸射。 魔音如约而至。 “诺,你要学的身首分离术,教给你了。” 这一刹那,王连仿佛被抽空三魂七魄,眼前一切变得模糊。 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望见一张波澜不惊的脸颊。 “你。你早就知道。扶风杨氏,不过如此……” 王连不甘的合上双眼,再无生机。 “并非大家麻木不仁,恰恰是你太过执念。人生天地间,为了旁人牺牲自己。不如不来。” 杨培风轻轻叹了口气。 人要活明白,不是修多么高深的剑术。 譬如王青彦,在刚刚发生这一幕的时候,早就背上闺女溜了。 在场千余人,谁敢在智远手下救人? “杨公子。事到如今皆大欢喜。”智远和尚踩在半空,朝着杨培风露出微,“至少还活着的人,应该没有不快乐的吧?” 杨培风抱拳道:“那就预祝前辈,沧渊一行,诸事皆顺。早日飞升,佂道长生!” 智远和尚郑重摇头,现场说教,“错了。飞升固然重要,长生却未必如此!” “道生万物,有转瞬即逝的飞蛾,有不知冬雪的夏蝉,亦有寿比南山的王八。怎么活才是滋味儿,得看各自修行,心落在何处。” 智远整个人神神叨叨,“你想想栖霞寺方丈,是怎样一颗心。老衲又是怎样一个人。想明白,也就……后会无期!” 他的话留了一个小尾巴,身形一闪,消失在原地。 什么乱七八糟的? 杨培风才懒得想,打了个哈欠道:“打道回府。折腾一下午,困死了。” 然而就在他转身之际,背脊顿生刺寒,被一股死亡的气息当头笼罩。 无与伦比的剑气,挟摧枯拉朽之势袭来。 陆问沅同时拔剑挥出,低喝,“斩!” 她的剑气被拦腰扯断。 江不庭眼疾手快,一手搂紧陆问沅,一手抓住杨培风,后掠数十丈,方才堪堪躲过。 杨培风心脏险些跳出来,仰天怒骂:“狗秃驴!” “你小子运气不错,这都能活。不过这一剑,也不算落空。我答应过栖霞寺方丈,屠杀无辜,不好食言。抱歉。” 话音刚落,智远彻底消失在天际。 而此时的栖霞寺山门,在一阵天摇地动后,留下一条数百丈长、十数丈深的沟壑。 埋骨数千。 第84章 受累于声名 天刚摸黑,老鸹粗劣的嘶哑声,在栖霞寺各个角落响起,阴翳异常。 智远抬手一剑,灭杀无数。其中不乏杨培风记忆深刻的面孔。这一幕对他冲击太大。 杨培风惶恐。对方拿到经文,究竟要干什么,真去除妖?他害怕因为自己的妇人之仁,智远跻身十三境,再无人能挡。他怕会有更多的人,不明不白的死去。 这种恐惧宛如附骨之蛆,随他深入梦中。 凌晨时分。杨培风猛然惊醒,汗水浸湿被褥,挥之不去的躁热。 江不庭盘坐在夜色中,绝世脱俗。 杨培风呼出一口浊气,低声道:“你忘了叫醒我。” 江不庭一动不动道:“看你睡挺香。” “如果你指的是做噩梦的话。”杨培风收回视线,掐断这个话题,“我出门办点事。” 江不庭睁开双眼:“我陪你。” “不危险。我毕竟是九品武夫。” 杨培风无力地靠着墙壁坐下,缓缓阖上眼睛,肉干不停往嘴里塞。 最后一大口烈酒过喉,冲的他脑仁儿发疼,暂压下所有的疲惫。 张恒住所。 杨培风默不作声地走了一路,在想该怎么开口。 “咚咚。” 简单的敲门声后,他直入正题,道:“张公。智远拿了经文,您应该知道了。晚辈深感罪孽。” 过了片刻,屋内响起宽和嗓音,“进来。” “是。” 杨培风推门走入。 张恒首先大吃一惊,仅仅八九个时辰不见,年轻人竟面色蜡黄,憔悴了许多。 “不少来这里哭丧的,大意问罪杨氏。老朽都压了下去。我的看法是,不必理会。” 杨培风作揖,恭谨回复道:“晚辈担心智远卷土重来,张道长伤重。张公是否也为百姓略做打算?” 张恒听了并未感到不妥,反而表示担忧道:“你可想好了,落玥郡可没那么快出结果。老朽一声令下,陆景有一个名正言顺,如鱼得水。” 杨培风摇了摇头,认真说道:“不会的。陆老爷为人我清楚。张公落子落玥郡,他不会拂了你的金面。谋取天下,得做君子之争,大势之争。何况一城一池之得失,张公也未必就看重吧?” “哈哈。” 张恒不禁抚须大笑,原来一早就被看穿了如意算盘。 不过如此的话,也恰恰证明年轻人不是草包。 落玥郡固然重要,他布局是真,但更重要的,是对杨培风亮明态度。 张恒可不轻易松口,问他,“你拿什么保证?” 因对年轻人有基本的了解,老人又补充一句,“不负责任的话,老朽这次不听。” 杨培风正色道:“倘若一年内,陆老爷将手伸到落玥郡,晚辈就认下朝廷策书。张公任何差遣,绝无二话!” 张恒不屑一顾,“又是没本的买卖。” 杨培风脱口而出:“晚辈一无所有。” “你背靠扶风杨氏,有无上声名,有遍布天下的故交,你还有老朽、有陛下的看重!” “晚辈惭愧。” 张恒抬手道:“你去知会陆景,让他安排吧。一半看在你姓杨的份上,一半看在他舍得拿出几十万担粮食。” 杨培风一记深揖到底。 “晚辈告退。” 张恒望着年轻人的背影直至消失,喃喃自语,“等到二十年过去,希望别是下一个杨钧。也别成为下一个杨钧。” 两句话,字面意思差不多。 但其中寄托着的,是老人对他两份截然不同的期盼。 …… 杨培风很快就从陆景的住所出来,已经妥善交代好一切,事情很顺利。 智远一剑灭杀数千人,是个巨大变数,太危险。他若沧渊一行顺利还好,如果受挫,百年所求一场空,保不准就会入魔,回来大开杀戒也说不定! 回龙观张真人修为高深,但与沧渊大妖几次恶战,如果仍有余力,昨天就该现身了。 “希望,一切能按部就班下去吧。” 杨培风由衷道。 陆景精于政务,一边清点栖霞峰上百姓数目,一边派出人手搜寻扶风各山,尽可能救出生还人员。 最快今日正午,第一批人就能沿着山脉离开扶风地界。 “从杏林堂外出剑,到为沈隗筹措银两,再到后来对王青彦以德报怨。你对身边人很好。陆氏、乐氏、柳氏,多多少少都有欺你,你也不温不火,见了面脸上都鲜有怒容。” 江不庭斜靠着房门,细数自己所认识的杨培风,不禁好奇,“莫非你是佛陀转世不成,普度众生来的?” 用脚趾头想都知道,杨培风出山促成扶风数十万百姓撤离,其中付出的代价,肯定不小。 杨培风哂然一笑,“你高看我了。面对杀手刺客,杨某无不斩尽杀绝!有手脏的,我也直接骂他祖宗十八代。只是实在打不过,又能如何?你看见的普度众生,多是我受声名所累。” “我个人不愿做的事,回过头一想,又不得不做。” 倘若他只是扶风城一个普通的九品武夫,会跟着张真人去沧渊除妖。练剑先练胆这些,都是次要。拿起剑的同时,先就得练一口天地正气! 死不死再说。而自己若是不习武,就与大家伙一起,听天由命。再不济,扭头就跑。 杨培风自嘲不已,“我如果跟着张公偷偷溜了,百姓的唾沫星子都能淹死人。扶风杨氏几百年间,经历无数风雨才积攒的一点声望,便被我一朝败尽。真舍不得。” 杨培风问:“是不是觉得我很俗?” 江不庭双臂环胸,理直气壮道:“绝无此事!” 杨培风满不在乎道:“有就有吧,瞧不起我的人海了去了,不差你一个。” 江不庭皱眉,声音陡然冷了几分,“你说了算。” 杨培风敏锐的察觉到什么,立即改口道:“其实差你这一个的。世人多愚昧,他们怎么看我都行。你不一样。你是我杨培风唯一的朋友,是君子。如果有一天你也瞧我不上。那我活着,也真是无趣。” “烦不烦?说了没有就没有,你先收拾东西。” 江不庭丢下一句话后,再不理他。 第85章 挨骂 大雨暂歇,似乎和张泽禹二次奔赴沧渊一样的情况,智远已经在与大妖斗法。 院子里,杨培风换好一身玄色便服。 到入冬时,自己就在扶风生活了二十一年整。 沧渊危机重重,母亲长眠地,他想但却不敢去看。哪怕一眼。 现如今,杨培风就可以偷偷埋怨老太爷,何不干脆将她葬到天涯海角?彻底断绝一个儿子念想……老太爷的坟孤零零在山坡上,并未被淹,但他实在没脸再去。 此去跋山涉水,每每念及,杨培风心里就忐忑难安。 有对前途未卜的恐惧,有对花花世界的憧憬,也有对扶风故土的恋恋不舍。 极其复杂。 在这里,他最后舞了一次剑。 “你的剑术,愈发工整了。” 江不庭观摩良久,给出一个比较中肯的评价。 杨培风倍感头疼,“在老路上反复践踏,想不工整都难。我这辈子,到头了。” 江不庭郑重其事道:“不破不立。” 杨培风随即翻了个白眼,“没一件好事落我头上。” 江不庭劝道:“急不来的。” 杨培风无奈苦笑。 的确急不来,而且是根本不会来了。 他就像置身于广袤无垠的原野,看不见任何出路,也摸不到一点跻身天心的苗头。 “陆氏三杰”——杨培风新总结的一个说法。抛开拍马难及的大姐,其余两人,用不了多久恐将自己远远甩在身后。 乐氏兄弟,吴郴,也可以称赞一句年少有为。而且令他们分心的事,不比自己遇见的少。 再说回龙观掌门周旭,以及近在眼前的江不庭。 一个小小扶风城而已,竟有这么一批天才扎堆出现! 张泽禹以及智远这些老一辈人物,更令他不敢揣摩。 这些人都好厉害! 杨培风最后审视自己,最多与昨日的王连之流相提并论。 再放眼天下,他愈发感觉自己渺小。每浑浑噩噩过一天,都心生出无与伦比的挫败感。 “陆探花老说我口是心非。他看人很准。我不止一次说,知足常乐。但这颗知足的平常心,我也仅仅是嘴上有了。我时常忧虑,那日在陆府以一敌百,若没人搭救,死也瞑目。” 前半句算杨培风有自知之明,后面的话,就不大中听。 江不庭一脸怪异道:“你这人忒没良心。周道长辛苦救你,反倒救出差错了?” 杨培风瘪了瘪嘴道:“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说着不着边的事,门外忽然又传来一阵响动。 杨培风心跳加速,智远的威风历历在目,那些武夫也不是好打发的。他真的怕了。 但事与愿违,声音越发清晰,似乎就冲他来的。 “此处可是杨培风居所?” 一声嘹亮的叫喊响起,来者不善。 杨培风拉开院门,只见乌泱泱一片人,近前是几名须发皆白的古稀老者。 尽管心中惴惴不安,他仍努力维持着扶风杨氏该有的从容,轻声道:“在下正是。不知长者至此,有何赐教?” 出乎意料的,这些人他都瞧着面生。 就在他思索再三时,几名老人竟“扑通”一声,当场下跪!磕头如捣蒜。 其中一名灰衣老人言辞铿锵道:“老朽几人感念公子的大恩大德,请受吾等一拜!” “不可!” 杨培风当场被打个措手不及,急忙就去搀扶,“晚辈惶恐。是什么事总该讲个清楚。” “不!”灰衣老者长跪不起,一把推开杨培风,朗声叩拜:“杨公子救数十万百姓脱离水火,老朽一把年纪,不曾想也有机会瞧一瞧外面的花花世界?阁下功德无量!” 杨培风身子陡然一僵。 灰衣老者继续道:“公子别耽误了。快走吧,离开扶风,也别再回来!” “老人家,晚辈所行之事,有不妥之处么?”杨培风语调平静,但他的神色已然不悦。 此时再听不出来,那才成了真傻子。 几名老人争先恐后道:“绝无不妥!绝无不妥!杨公子,您还不走,莫非要我们几把老骨头抬你不成?” 江不庭纵身跳上房顶,立时被一连串怒骂声惊得无以复加。 “天杀的杨培风!” “要跑你自己跑,何苦拖累我们?” “这你就孤陋寡闻了。杨氏乃扶风城的皇帝!陆城主不收的税,杨氏收。陆城主不征的兵,他杨氏征!没了我们当牛做马,这小白脸独自离开,保不准就被卖到窑子去。” “胡言乱语!”灰衣老者回过头,怒斥道:“杨公子何等伟人,岂容尔等造次?公子,您要走就快走吧。老朽感您的恩,戴您的德,还不行吗?” 有人竟直接开始污蔑,“您弄出沧渊大妖,我们可有上门要一个说法的?非得让我们死也不安生吗?” “同是卢山长的学生,唯独杨公子您一人落榜。您的学问,我想没人怀疑吧。” “做人不能这样。” 更阴险的污蔑,接二连三的响起。 “张真人除妖,您给几个屁用没有的铜钱。轮到大魔头要去沧渊了,你的经文倒给得勤快。” “不,可别误会。那卷经文,是杨公子的某个无名无姓的朋友给的。与他无关呢。” …… 成百上千道杂乱叫骂一齐冲入耳中,杨培风面色僵硬,不发只言片语。 江不庭走来,“我很不爽。” 有人骂她了。 杨培风叹了口气,无奈道:“由他们去吧。” 说罢,他欲关上大门。 有人冲上来阻拦,被江不庭一脚踹飞。 谩骂声、冷嘲热讽声、哀嚎声,仍在继续。 江不庭险些拔剑,这些人当真不识好歹,恼怒道:“真想打他们个鼻青脸肿!” “可别,为了一群竖子,损你侠义之名。”杨培风冷静地指出其中利害,“若激起民变,收不了场。” 江不庭默默点头。 杨培风拍了拍脑门,愁眉不展道:“怪我想当然。祖祖辈辈生活的地方,利益在此盘根错节。一旦离开,他们就成了居无定所的流民。” 心里的落差太大,不是陆景一两句保证就能摆平。 第86章 尊长者称公 江不庭从旁处撕了布条堵住耳朵,管他骂的多难听,只当蚊子嗡嗡叫呗。 等她再看杨培风,却见对方竖着耳朵,竟听得津津有味,时不时还露出会心一笑。 她翻了个好看的白眼,骂道:“贱骨头!” 杨培风耸耸肩,“骂人的脏话,都是书本上没有的学问。盛情难却,我要不多听多记几句,岂非辜负众人的殷切希望?” 这些人极有意思,过了一两炷香时间,闹得最欢的人渐渐蔫儿了,又换了另一批。 轮番上阵的来,想是读过兵法的。 江不庭却愈发烦躁,埋怨道:“按理来说,你杨氏不该深得民心么?” 杨培风自得其乐道:“扶风早不姓杨了!陆景格局没这么小,估摸着是他兄弟,怨恨我塞铜钱进陆畋的棺椁,暗戳戳拱火在。” 江不庭终于了然,“有奶便是娘。此举,不仁义。”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其实也能理解,只出面骂一个好脾气的年轻人而已,摆谱的同时,又能得到陆氏青睐。何乐不为? “你且听吧,我乏了。有事记得喊我。” 江不庭可没对方的耐心,就怕气极了要揍人,头也不回的进了屋去,再关好门窗,一瞬间整个世界都清静下来。 此后的几个时辰,吵闹声就没停过。 从杨筱、杨钧,再到他杨培风,谁都没能幸免,被骂得狗血淋头。 但稍微将时间线拉长一些,便发现翻来覆去就这些东西,没个新意。 差不多正午,院外的人明显少了一圈,老天保佑。 一名官员敲门,“杨公子在吗?陆城主有事相告。” 杨培风有气无力道:“门没锁。” 这人三步并两步跑来,作揖道:“按照计划,第一批约一千人已经出发,北上问路。陆城主听说这里的情况,诚邀公子先行一步。” 杨培风不禁皱眉,一阵前所未有的恶心袭来,几近作呕。 并非陆景,而是因为门外一直在叫嚷的人。 扶风以北有一座险峻高山,可以预见的一件事,第一批走的人,会比后面再北上的减员更多。 此时来堵门叫骂,莫非他们真的不走? 只怕不见得。 “帮我回陆城主的话,培风心乱如麻,愿与百姓共进退。” 杨培风掷地有声,他若早早跑了,那些人嘴里难听的话,就直接坐实。 他选择再等等。 “既然如此,在下一定如实带到。” 这位官员答应下来,匆匆离去。 杨培风本想进去叫醒江不庭,但一想到届时可能出现的山呼海啸,顿时打消掉这个念头。 他仍坐在院子里发呆。 谩骂声越来越小,令他欣喜的同时,又惴惴不安。 暴风雨前的宁静么? 渐渐入夜。 栖霞寺山门处那条狰狞的剑壕,似乎铭刻于每个人灵魂,无时不在释放它的冷冽。 “咚咚。” 又有人敲门。 杨培风早听见一阵杂乱脚步声,期待多时了,“门没锁。” “烦请杨公屈尊相见!” 中气十足的嗓音飘至。 杨培风只听得“杨公”二字,心弦立刻紧绷,怒气冲冲起身,嘴里呼喝道:“闹吧,闹吧!害死一个杨培风,尔等便可弹冠相庆了!” “嘎吱。” 大门被他一把扯开。 朦胧夜色中站着密密麻麻的人,杨培风穷尽目力,却一眼望不到尽头。 他开口讥讽道:“怎么,杨某何时当了皇帝?” 一名中年人躬身作揖,义正词严道:“从杨钧升任大虞丞相时起,连年征战,扶风城十室九空。牺牲者数十万计。这是其一。” 杨培风伸手打断:“少了你的抚恤金,杨某陪你上镐京去要。” 此人面色一沉,不管不顾,接着往下讲道:“他豢养沧渊大妖终被反噬,罪有应得。但大妖祸乱扶风,致使民不聊生,骸骨遍野。这是其二。” “你烦不烦?” 杨培风猛地抽出腰带剑,大步上前,指向此人,即便此刻,他仍旧努力保持着冷静,“愿意离开扶风的人,陆城主会安排好一切。不离开的,无论留在这里喝风,还是要去沧渊送死,听天由命。好言难劝该死鬼。” 他已经一忍再忍,可换来的,却是旁人的得寸进尺。 智远的剑术就那么刁钻,偏杀了几千忠厚老实人,留下这批不识好歹的来惹是生非? 中年人昂首挺胸,不要命似的往剑尖上撞,不卑不亢道:“阁下勾结智远,对张真人隐瞒除妖经文一事,又转手将其交给大魔头。这是其三。” “奇了怪哉!”杨培风当即反问,“陆景是贪官、张恒是奸臣。他们对我犯下的罪孽不闻不问,独有你这号人物,跑来这里伸张正义了!你谁啊?” “好个伶牙利嘴!”有人呵斥。 中年人充耳不闻,兀自掸了掸衣袖,满脸嫌弃道:“吾等无意问罪杨公。” 杨培风皱眉道:“又是杨公?” 这时,此人连退三步,一记深揖到底,语调恭谨:“恳请杨公,亲赴沧渊除妖!” 这句话,颇似一种“摔杯为号”,此时这里围着的近万人,齐刷刷作揖。 “恳请杨公,亲赴沧渊除妖!” 杨培风眯着眸子,“若我执意不肯呢?” 中年人当场下跪,所有人纷纷效仿,一瞬间跪倒一片。场面之壮观,是杨培风生平仅见的一幕。 “恳请杨公,亲赴沧渊除妖!” “好好好,好得很呐!”杨培风脑袋一阵昏沉,终究没失了心智杀人,朗声笑道:“除妖。因为我姓杨,就必须去沧渊送死,必须如你的意?你算老几啊?真当我不敢杀你?” 他其实完全可以抵赖,自己的“杨”,并非扶风杨氏的“杨”。毕竟,他连杨氏祖宅都没去住。 但杨培风看得清楚,这些人就不是来与自己徒作口舌之争的。说什么都不管用。他此时也只在宣泄怒火。 杨培风一步步逼近对方,好奇道:“我去沧渊除妖,你还离开扶风吗?” “听凭杨公吩咐!” “杨公。大虞只有为尊长者称公,杨某不年长,那就只落一个尊了。你携民逼上,按大虞律法,该如何论处?” “死罪!在下,虽死无怨。” 第87章 抉择 “容我考虑。” 杨培风已然心力憔悴,这人毫无武学底子,他得了失心疯也不敢妄动刀剑。 沧渊大妖与张真人斗了个旗鼓相当,尽管胜之不多,可就自己这九品小宗师的修为,对方但凡正眼瞧一下,都算输。 杨老太爷辞世后,五年风平浪静,然而所有的危机,尽在这个秋季爆发。他屡次逢凶化吉,正应了“见龙在田,利见大人”的卦象。 这个“大人”,是江不庭。 这只是其一。 再就是,他总能猜透别人目的。 这些人希望自己能除掉沧渊大妖?鬼都不信! 其目的,是要自己死。 此时硬着头皮与老江北上,的确能保住一条命,但也等于埋下一桩祸患。 被扶风数十万百姓憎恨,他本意上无所谓,但对老太爷精心呵护的杨氏声名而言,是否太残酷。 “容我说几句话?” 杨培风忽然开口,视线落在那只“出头鸟”身上,对方再敢叽叽喳喳半句,那就没得谈了。 “吾等洗耳恭听。” 这人再次叩首。 杨培风整理了一下思绪,语气平静道:“沧渊那头畜牲是智远的手笔,就是昨天大开杀戒那人。他谋划百年,百年前杨某尚未出生。他的诬陷之语,不足信。” 智远昨日的话,也是这些人没完没了的原因之一。 见对方欲要开口,杨培风直接一剑递出,“我说,你听。能懂?” 中年人点了点头。 “我是老太爷收养的孤儿,本不姓杨。杨钧的所作所为,我一概不知,更没闲心去查。老太爷一生光明磊落,你们在此大放厥词,我不怨恨,多是觉得你们只骂了杨钧、杨筱,没骂他老人家。杨氏族谱上,我另开了一脉,不算杨钧后人。所以我也觉得他该骂。” “但话又说回来,你们与死人为难,真没太大出息。” “至于骂我杨培风,你们理直气壮,我也讲不出个子丑寅卯。这里答应你们,我去沧渊。但能否除掉大妖,这个保证就毫无意义。我去沧渊。无论死与不死,从今以后,谁若再拿这件事找我麻烦,休怪刀剑无眼!” 全场哗然。 年轻人的长篇大论,在他们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他真的要去沧渊? 送死的活啊! 我们嘴上骂一骂而已,你且听着,何苦真的要去?就算躲起来不见人,谁又奈何得了你? 为首的那名中年人,已然抑制不住脸上的喜悦,急忙叩拜,朗声道:“杨公深明大义,吾等钦佩!” 这次,没人再附和他的话,仅有的一道嗓音在茫茫夜色中,显得是如此怪异。 “杨某入冬即满二十一岁,早过了算作夭折的年龄。这些年,承蒙各位关照,就此拜别。好聚好散,以后骂骂杨钧得了。” 杨培风还了众人一个跪拜礼,再不磨蹭一下,转身回到院子。 他说好会去,但可没说现在就要去。 江不庭听到动静后起床,面露担忧道:“你想好了?” 现在沧渊可不止一头畜牲,更有智远那头大畜牲。 杨培风躬身施礼,一切尽在不言中。 江不庭挑眉,“有什么遗言?” 杨培风笑了笑道:“明天你就离开扶风。说到底,是我命里该有此一劫。不过您放心,我不会轻易死。如果得以抽身,我会去瓦山。” 江不庭一动不动,正色道:“你去沧渊,必死无疑!” 杨培风低声讲出实情,“我悄悄去,他们总不能派出天心高手看着我死。等时机差不多了,我乘船东进。” 江不庭听闻后,又道:“两成可活。” 杨培风吃了一惊,“这么低?” “恩。”江不庭冷静分析道:“别人估计能有个八九成。但你在他们那里留了名,一旦捕捉到你的气息,定来寻你!” 杨培风心情沉重,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此时摆在他面前的路有很多条,可以舔着脸进扶风城,就窝在守阁人身边。据传来的消息,那里没被淹;也可以和江不庭直接北上,所谓的声名都不要了,一辈子隐姓埋名,或者去一个无人认识自己的地方,也能过活;再就是南下沧渊。极有可能,会死。 人生就是这样,一百个日子里的太平无事,总会被突如其来的第一百零一天,直接葬送。 思虑再三。 杨培风郑重道:“老江,你别再吓我了。这一次,我要赌一把。赢了,留下小命的同时,不辜负老太爷。输了,也不辜负老太爷。” 江不庭直勾勾盯着对方,肉眼可见的恐惧都不用她细猜。但到最后,她选择尊重对方,认真道:“世上岂有不散的宴席,杨培风,认识你这样的人,我很幸运。保重。” 杨培风听出弦外之音,追问道:“你现在就要走吗?不再留一晚,吃个饭什么的?” “恩。”江不庭已经开始收拾行囊,其实也没什么东西,她向来是个清清爽爽的人。 仅有能带走的,除了一把“韬光”,便是对方赠送的一身衣物,她此时还穿着在。 过了片刻,江不庭走到门口,又转身叮嘱道:“别死!” 杨培风无力点头,再次道:“一路珍重。” 江不庭一个纵身,没入无边夜色。 一瞬间,杨培风的心脏仿佛被挖空了一块,良久,也说不出来是什么滋味儿。 他毫无睡意,洗了一个冷水脸,漫无目的地出门。众人早已散去。 这是一座寺庙。 求神拜佛,大抵是他现在唯一能做的事。 杨培风来到大雄宝殿,这里仍旧一片废墟,有限的人手都忙着照顾活人。 他坐在台阶上,吹着凉风,心里却一刻也不得安宁。 第一个出现的人,是陆问沅。 “你疯了?” 陆问沅不知道杨培风的打算,她只清楚,杨培风无论对上沧渊大妖,还是智远和尚,一个呼吸都活不过。 别人拔一根汗毛,都比他的腰粗! “姐……” 杨培风将头深埋在双腿中,连睁眼多瞧瞧这个世界的勇气,似乎都没了。 倘若有人告诉他,几息之后就有一名仙人来取他性命,他仍旧怕。但一定不如现在这般害怕。甚至巴不得对方再快些! 死和等死。真不一样。 第88章 事以密成 “我只要一句话,是被逼无奈的决定,还是你自己动了这个念头?” 倘若真如她所料,无论如何,也不能让杨培风以身犯险。 杨培风怅然道:“我也说不清楚。该是都有?” 陆问沅道:“心不定,去了沧渊多半是死。” 杨培风哂然一笑:“死不死,都要去的。男子汉大丈夫,一口唾沫一个钉。尽管我也很犹豫。大姐放心,果真到最后,我还有能保命的。” “下了决定的事,最忌讳犹犹豫豫。死,也要死出个样子。别枉送了性命,还要蒙受不白之冤。” 陆问沅从不干涉杨培风任何事。生也好死也罢,但求一个问心无愧,那便够了。 “大夫人的剑在沧渊大妖手里,你碰上它,不一定杀你,逛一圈就走,不失为一个路子。尤其小心智远,他若一定要你的性命,你尽管拿书楼里的东西做交易,又或者跪下求饶服个软。以他的寿数与修为,你不丢人。他谋图太多,只要你有价值,他也不会妄下杀手。” 她最后仔细叮嘱一番。 杨培风目送陆问沅离开。 他要去沧渊除妖的消息不胫而走。 众人将他架在火上烤,再要反悔,可就难了。 紧随其后现身的人,并非陆景,而是丞相张恒。 “想一出是一出,这般又是何故?” 张恒愁眉苦脸道。他与杨培风没有私交,但事关自身利益以及大虞未来。年轻人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 杨培风并未起身迎接,而是反问对方,“张公出入过赌坊吗?” 张恒喝道:“老朽并非来和你打哑谜!” 杨培风轻轻叹了口气,自顾自解释道:“作为一个资深赌徒,一般而言,刚上赌桌时都会小心押注,输了,就会越押越多,想要回本;赢了,也是越押越多,后悔之前赢得太少,心想倘若一开始就下大注,此时早就堆积了一山的银子。” 杨培风知道对方能听懂。 其实从最早时候,他就有想过跻身天心境后,去沧渊除妖。彼时的他对大妖的厉害一无所知。随着后面发生的一件件事,他逐渐打消这个念头。 包括现在,他也没有除妖的勇气。 只是这等金蝉脱壳之计,实不可与外人道也! 需知,事以密成言以泄败。 一旦走漏风声,让众人知晓他只是换了一个比较危险的方向逃,那就坏事了。 张恒只当杨培风狂妄自大,肃色道:“你这不叫赌,你这是给人送钱。不对,别人送钱,你送命。” 杨培风暗自思索,张恒乃百官之首,位列三公,自己这点小心思未必就瞒得过。 紧接着,他自然而然开口道:“智远与我有旧。这是真的。其他的恕晚辈不敢露底。总之这事若成了,或许能跻身天心。” 张恒闻言果然皱眉,心道:“沧渊大妖固然危险,但同时也是一个香饽饽。能吃掉它,甭说跻身天心,就算直接证道十一境神宵也不奇怪。至少按照紫阳的说法,智远若在沧渊一切顺利,十三境水到渠成。” 莫非杨培风与智远真有勾结? 张恒被自己这忽然萌生的怀疑,惊得不轻! 杨培风在栖霞寺图谋经文,最后再去沧渊分一杯羹,同时又将扶风杨氏的声名推到无以复加的高度。 倘若年轻人精于算计至此,未免就太可怕…… 张恒且喜且忧道:“你小子,莫不是还对老朽隐瞒了什么吧?” 觉察到老人阴晴不定的神色,杨培风心中坦然,但也不禁哑然失笑。倒真不怪众人怀疑自己,就眼前这推心置腹的人,都觉得他不干净。 “张公多虑了!杨某为人,您应该清楚。而且智远何等人物,我有那能耐攀交情?” “那可说不定。”张恒持保留意见。 若书楼守阁人牵线搭桥,让智远与杨培风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也不是没这个可能。 杨培风的确没这个能耐,但杨氏从老太爷算起,哪个是省油的灯? 但紧接着,张恒却付之一笑,坦率道:“真有,也没什么。至多让老朽钦佩而已。这里也就不再劝你,但我不可能再等了。” 单凭此话,张恒作为大虞三公之一,百官之首,其气度可见一斑。 杨培风认真道:“一切当以国事为重。” 张恒收回视线,叹了口气后,漠然离去。 这里本该有很多人避难。智远刷刷几剑将大殿掀了个底儿朝天。佛像破碎,寓意不详,也就没人来了。 天昏地暗,不时吹拂的阴风令杨培风胳膊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杨培风对谁也没讲,南下沧渊其实是他权衡利弊的结果,绝非一时脑热。对他而言,北上真不是一帆风顺!在扶风城,大家藏着掖着的来,自己都身受重伤,好几次险丧命。 既然横竖都危机重重,他宁愿下注收益更大的沧渊。 陆景说的,“离开扶风之前,一切都不会发生。” 简单换一下说法,不就是离开之后就要弄死他吗? 杨培风懒得再想,一个鲤鱼打挺跳起身,借着朦胧月夜,径直往大殿中摸去。 “阿弥陀佛!” 他将破碎的佛像当成那位慈眉善目的方丈大师,诚心施礼。 活命之恩,自己却连一句道谢都没来得及讲。 可就在此时,杨培风忽然眼前一花,有缕金光闪过,尽管十分微弱,却惊得他心跳加速。 “苍啷”一声,腰带剑抖得笔直。 “谁?” 有人在此伏击自己! 杨培风小心翼翼往大殿外退走。 并非疑神疑鬼,一定有东西在暗处鬼祟! 而且令他毛骨悚然的是,没有任何声响传来。 “阁下既然造访,又何必藏头露尾?” 低沉嗓音在大殿内回荡,对方置之不理。杨培风当机立断,横扫出一道剑气,迅速往屋外飞掠。 随着“砰”的一声闷响,他的剑气直接被人打散。 一股刺寒窜上脊背,杨培风当机立断,一个旱地拔葱,跃起三五丈高。 原本他所在的位置,无声无息地闪过一缕看似平平无奇的金光。 杨培风感受到强烈的压迫,若自己动作稍有迟缓,此时只怕已被拦腰切断…… 第89章 一柄刀 杨培风仍旧滞空,又一道剑光袭来,追打他这“被迫”露出的巨大破绽。 见鱼儿咬钩,他踩在虚空,脚底传来一记闷响,身形陡然拔高三尺。紧接着,趁对方新力未生之际,势大力沉的一剑,随他身躯猛然砸落。 “轰”的一声巨响,整个大殿为之震颤,地面塌陷数寸。 这是他耍熟了的一种手段,并不多么高明,也就吃个一招鲜。轻易不示人。 然而。他信心十足的一剑,竟扑了个空! 毫无犹豫的机会,一股风声突至,杨培风侧身回打。 “铛!” 刀剑相交,直震得他手臂酸麻。 腰带剑直接卷刃,险些脱手…… 有那么一个瞬间,他有种又在与江不庭换招的错觉。 大殿中昏暗无比,能见度极低。杨培风凭直觉出剑,越往后,他就只剩招架之力,几次险些负伤。 “夜猫子?” 杨培风越斗越惊,对方能看见自己。 莫非方丈大师冤魂难消,在与他为难? 方才他使出了极好的一剑,找准对方位置,大张旗鼓打去。可此人不躲不避,亦不回剑保命,反而要以伤换伤。 他自然不惧,可换伤的结果,是被对方打中左臂。自己非但没刺中实物,险些还绊了一个倒栽葱。 “是方丈大师吗?” 杨培风试探性发问。 人死之后有三魂七魄要消散在天地间,他有过几次经历。自己境界低微,说不清道不明死后的事,可方丈大师十二境,一切皆有可能。 在这大殿中,一个没有“形体”的人,朝着他出剑,却也没有害自己性命。 否则,自己整个左肩恐怕都没了…… 听到“方丈大师”四字,大殿内的金光忽然隐匿下去。 天地间陷入一片死寂。 杨培风伫立在原地,毫不设防,静静等了十几个呼吸,方才朝最昏暗处抱拳行礼,“晚辈杨培风,拜谢前辈救命之恩!” 不管是不是,他只当是了。 做完这一切,杨培风再不敢停留,警惕着四周往外退走。 “阿弥陀佛,杨施主。” 台阶前早早候立着一名光头老和尚。 杨培风双手合十,“见过大师。你这大殿里……” 老和尚一副了然之色,沉声道:“方丈大师圆寂,僧众处理其法身时,有一名弟子擅入,乱了修行,致使本就生了灵智的‘听蝉’染尘,忽然遁走。给杨施主增添困扰。罪过。” 老和尚手腕翻转,亮出一支长约三尺的黝黑刀鞘,紧接着向大殿中招手,“来!”金色流光飞出,再定睛看时,其鞘中已静静躺着一柄直刃戒刀。 “此刀‘听蝉’,三百余年前方丈大师偶然寻得,在他手中从未杀生。” 杨培风呆若木鸡——刀? 自己方才疑神疑鬼,又惊又怕,竟是在与一柄刀交手? 一番天人交战后,杨培风不得不接受这个摆在眼前的事实。 天老爷,我这些年修行,到底修了个什么玩意儿? 他还在辛苦研究剑招的玄妙,而这些前辈的兵器,竟都有如此道行。 杨培风脱口而出:“刀行厚重,剑走轻灵。此刀既不宽厚,又非细长,取刀剑之所短处,更无刀镡护手。伤敌先思己,君子器也。” “阿弥陀佛。”老和尚笑道:“非君子,是个和尚。” 杨培风忽然想到了什么,目光复杂。三百年前,也就是说方丈大师已经活了这么久……原先他以为,老太爷与智远两人,一百多寿就实属不易了。 “杨公子请便。贫僧失陪了。” 老和尚拿了听蝉,告辞离去。 杨培风都快馋的流口水了,多好的一柄刀啊,可惜,自己与方丈大师非亲非故,与栖霞寺只有怨,无恩。不然肯定讨要一番。 他懂刀剑,就像懂酒一样。 此刀有剑之遗风,自己使起来,一定比这腰带剑顺手。 杨培风终于收回视线。经这么一通折腾,尽管没受伤,但也被吓出一身冷汗,心神疲惫。 再没什么好逛的,他叹了口气,默默回到住所,上床睡觉。 明日一早,便去沧渊。 屋子里空空荡荡,索居五年的杨培风,竟破天荒的感受到一阵别扭。并非害怕,而是少了一个与他说话的人。 辗转反侧半夜。 大约寅时过半,就在杨培风将要昏睡尤未昏睡时,一股彻骨寒意袭来,他猛地睁开眼睛,几乎下意识抽剑甩出。 两股剑气碰撞。 随着“砰”的一声巨响传来,杨培风整个人从窗户被掀飞出去,跌跌撞撞十余步,方才勉强止住身形。 他的气海丹田已如一锅沸水,翻涌不止。 一柄利刃悬空停住,发出嗡嗡的刀鸣。 “又来?” 杨培风惊魂未定,不自觉就往后退走,“没完没了了你?你主人救我,杨某不胜感激。你两次与我为难,又是哪般?” 莫不是因为《无相真经》? 天可怜见。交出经文实在被逼无奈,真不怨他,当时情况危急,岂只救王雨蒙一人而已?倘若智远大开杀戒,即便倾张真人及吴白山等人性命,栖霞寺照样血流成河! 杨培风非常务实,如果张真人仍有一战之力,他疯了才交出经文。 杨培风横剑在前。 “还好老江走了,若让她看见自己被一柄刀逼成这样,肯定笑话的。” 但转念一想,若江不庭没走,能悄悄摁下这柄刀,也说不定。 转瞬间,杨培风心中闪过诸多杂念……不对! 这刀大有古怪! 杨培风如临大敌,自己竟在最引以为傲的东西上,险些着道。 即便自己再思念某个人,也不该在出剑时分神。 “你能听懂我说话吗?是这金光,它有影响到我,对吧?” 这个时候,“听蝉”忽然晃了一晃,类似于一个人的点头。 紧接着,一缕缕金色丝线在空中纠缠,组成四个歪歪斜斜的文字——“除妖,一起。” 杨培风呆愣良久,没好气道:“你信我能除妖?别逗了。我自己都不信。您哪来的回哪儿去吧。” “听蝉”颤抖不止。 杨培风严阵以待,好在不多时,对方便化作一道流光,就此遁走。 第90章 难舍 他终于松了口气。一夜,整整一夜啊!被一柄刀折腾的不轻,好大个冤枉! 不过也好,终究是走了。 若是这刀跟着他,才发现自己不是去除妖,而是悄咪咪的逃了,也真够丢人的。甚至对方暴起杀人……历经几百年风雨都屹立不倒的扶风杨氏,最后却被一柄刀给绝了后,也算千古奇闻。 “实在惭愧。我也很想杀掉智远,但打不过就打不过,没法子的事……” 杨培风自觉有愧于方丈大师。 他在院门口枯坐到东方吐白,整理好仪容后,本想直接动身沧渊。但为了将事做的滴水不漏,他在栖霞寺附近徘徊良久,终于在无数道目光见证中,毅然出发。 杨培步履维艰,甚至在这凉爽的清晨,硬生生走出一层层冷汗。他若运足真气,脚底生风似的全力奔跑,尽管翻山越岭,这一百里的路程,满打满算也就耗费半时辰。但在此刻,他却仿佛脚底灌铅,每往沧渊走一步都需要莫大勇气。 好在没人与他一路,要亲眼看自己除妖。毕竟窥视九品宗师的事,也就同样身为九品的陆探花,颇为得心应手。 源源不断北上的百姓,望着与自己背道而驰的年轻人,心中五味杂陈。 杨培风神游方外,这个时候,有人能和自己说话解闷儿,多好? 情不自禁,他又念起那双冷若秋水的眸子。 就在这时,一道高大身影拦住去路,周旭双臂环胸,笑吟吟望着他,“杨培风,贫道恭候已久。” 杨培风眼前一亮,惊喜道:“道爷莫不是同我一路?” 却见周旭一脸认真地摇头,“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不智。说的就是你。” 杨培风大失所望,顿时就蔫儿了。他又疑惑道:“那就是来劝我的?” 周旭仍旧摇头,眯着眼睛笑道:“非也。回龙观已经仁至义尽了。师叔祖自觉颜面扫地,已然打道回府。临走时,托我归还一件物品。”说着,周旭轻轻弹指,三枚大小如一的铜钱飞出。 杨培风伸手接住,立时恍惚了一瞬。 为了此物,不知多少人耗尽心血,又有多少人枉送性命。到头来,却只是智远的骗局,是一场空。 即便自己拿回它,此时又有何用? 周旭解释道:“师叔祖说此物不俗,只是与沧渊大妖并非同源。你且留着吧,今后或许能派上用场。” 杨培风将其收好后,抱拳道谢,“有劳周掌门。” 周旭打了一个道门稽首,“如此,这里也就不多叨扰了。令妹在回龙观还请放心。贫道先行一步。” 杨培风作揖道:“有缘再会。” 周旭凌空一踏,再不见踪影。 …… 事出仓促,杨培风并没有太多准备,甚至没与王青彦他们道别。在扶风城,除了已经远离是非之地的沈隗,其实还有他的一些长辈、故交。 “也不晓得,我这次真的死了,会有多少人会难过,哪怕小小的一点也行啊。” 大姐自不必多说。小妹已经回师门内,她得知我的死讯,一定会哭鼻子的。想到这里,杨培风便忍俊不禁。 紧接着,他用力拍了拍额头。 “不能死!杨培风,千万镇静!” 莫再分心了。 南下沧渊是为东进离开扶风地界,又不是真的送死。老江说我只有两成概率能活,她的话未必就对。 我得砍几颗竹子,做一个简易的竹筏,实在不行,找一根能浮水的枯木也成。 所以先要磨剑,好在那块磨刀石一直带着在…… 杨培风念头一个接一个,强迫自己忘掉一件事,一件他奢望很多年,却一直没做的事。 不知不觉,他已经走出二十余里,步伐越来越快。 再到后面,他就像失了三魂七魄,直至他听见一阵大海拍岸的回响。 事实上,这里远远够不到海。 山林中草木葱郁,杨培风的脚下没有路。但在他心中,却已然遇见一个至关重要的岔路口。 往左东进,便是一条坦途! 杨培风心道:“说不得还有人跟在后面,再往南走一走呢?” 拿定主意,他继续南下。 又行出二三十里。 海风中裹挟着的酸苦,忽然袭击年轻人的味蕾。 杨培风心道:“再往南走走。此间山势险要,即便要东进离开扶风,也是不好下脚的。” 尽管这里,其实已经算不上高山,也没有所谓的险要。 终于,又走出一段距离后,杨培风被一座低峰模糊了双眼。 他记忆犹新的一件事,老太爷临终时拿出一张地图,并且指着其中一处,微笑道:“这里。难得的风水宝地。” 当时,杨培风州试落榜,又在病中,便不大耐烦地回问道:“会不会太远了,抬棺椁到这里要走很多天……” “你母亲当年要求的。”老人语调轻松,接着挑了挑眉,洋洋得意道:“当年老头子身子骨还算硬朗,棺椁连带着陪葬品这些,近千斤重。也就一个昼夜而已。” 杨老太爷轻飘飘的一席话,令年轻人羞愧难当,脸颊烫得厉害,下意识就闭下眼去。 紧接着,就是老人又一番苦口婆心的教诲,“我并非要你的愧疚,从而架着你必须为杨氏抛头颅洒热血。人与人之间,有一种关系的存在,是正因其中一方能够理直气壮的无理取闹、胡搅蛮缠,反而显得弥足珍贵。” “可能我有些词不达意,但想必你将来能懂。” 彼时,杨培风默不作声,只当老太爷大限将至,伤春悲秋了。 而现在,杨培风却叹了口气。这些年过去,他早已领会其中深意。 那种关系,叫“天经地义”,叫亲情。 杨培风在威风八面的陆景面前卖弄乖张,甚至出言不逊。那日即便江不庭不打陆健,陆景也不会杀自己。 而陆健又在慧空一事上打小算盘,自己也并没有拿对方怎么着,就因那一声“二哥”。 这是斩不断的情。 所以,他们即便有利益上的冲突,有很多的不得已,也依旧恪守一些底线。 杨培风加快脚步。 上面的“情”,包括他与老太爷的,或多或少都沾了一个“利”字。不多纯粹。 可在眼前这座山峰上,却有一份难以割舍的真情。 即便危机重重,他也挣扎着来此。 第91章 智远师公 他的母亲复姓上官,单名一个枳字。 在他将满七岁那年秋末,病逝。 杨培风轻轻叹了口气,在路旁折了树枝,循着山川走势,边扑打着齐人高的野草,边寻找母亲坟墓。 他本以为,这是一桩累人的活儿,稍后还得仔细整理仪容,才能见她。但仅仅过了片刻,杨培风蓦然抬头,竟望见一株硕果累累的橘子树,在秋风中摇曳着繁密的枝头。 杨培风忘记了呼吸,这时,他反倒不急了。 他催动真气,使了最擅长的剑法,将挡在身前的野草皆数斩去,同时缓缓迈开步伐。 当一个孤零零的小土堆出现时,杨培风望见,石碑上剑刻的笔力遒劲的几个大字——女侠上官枳之墓,杨苏书碑。 一瞬间,杨培风哽咽了。 风声簌簌,树枝摇晃更厉害,似在催促,也像安抚。 “不肖子杨培风,迟来十四年。母亲勿怪……” 杨培风跪伏在地,泪水打湿衣襟。 “上次儿子出门匆忙,十四载冬去春来,恍如一夜梦幻。这回,培风就不走了。娘一个墓,儿子一个墓……” 一阵风声忽至,橘子树上飘落数十枚绿叶。 该来的,还是来了。 半空中悬立着两道身影,一人穿着道袍,须发皆白,一人青衣玉面,俊逸非凡。 这二人,自然就是正在斗法智远和尚,与沧渊大妖。 杨培风却站起身来,恭敬施礼道:“两位前辈,即刻动手吧!杨培风拜谢。” 沧渊大妖好奇地打量他,“你就是杨培风,这名女子的孩子?” 智远和尚轻声笑道:“他一心求死,你何不成全他?” 沧渊大妖正色道:“为何你不动手?” 智远和尚道:“你不杀他,来这里作甚?” 沧渊大妖笑呵呵道:“是你先晃动了心弦。本尊顺势赶至此处。这孩子与你有旧。” 杨培风轻轻道:“智远师公。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培风当着母亲的面,实在自尽不得。现下您应我之所求,千百年后,即便师公您散道,魂归九幽。母亲也怨你不得……” 智远和尚猛然一惊,瞪眼发问:“你唤我什么?” “智远师公。”杨培风面不改色,重复了一句。 智远目光呆滞,眼前浮现出那个喜爱打抱不平的死丫头,仿佛又被对方拽着衣袖,不厌其烦地听她叫嚷着要买橘子。 他爱称呼她一句“死丫头”。只是死丫头,如今真的死了。 那个长不大的丫头,她的孩子竟已这般大了? 他本就知道的。 只是他一直以为,自己的乖徒儿不会对她的孩子说。说她有一个十恶不赦的,大魔头师父。 “我娘她,当年替师公去栖霞寺盗取经文对吧?她没提这件事,她甚至没说任何一件您做的事。是陆景老爷不经意间说的。她在栖霞寺被一位神秘人打伤……” 杨培风慢悠悠说起往事,一半是母亲偶尔提起的,一半是他的猜测。 “不是我!”智远和尚一口回绝,情绪激动。 杨培风点头道:“是的,培风知道,所以我愿意喊你一句师公。” 智远和尚忽地面目狰狞,厉色道:“你莫不是以为提起这些,我就能饶你一命?” 杨培风神色自若,兀自讲道:“我娘被一位神秘人打伤,为陆老爷所救。之后她并未去寻你,反而在扶风城嫁人生子。其中,有什么隐情吗?” 杨培风见对方默不作声,他目光中的神韵,肉眼可见的黯淡下去。 杨培风心里,已经有答案了。所以,他今天死于智远之手,对他个人来说,未尝不是一桩大圆满。 “智远师公,心狠手辣如你,追求的是无上仙道。何苦与我这一凡人争执。动手吧。” 智远眉头一皱。 沧渊大妖及时道:“他恨你们父子,但这些看似没来由的恨,恰恰是因为对你母亲的爱!你站在这里,他不会对你出手的。” 智远被说穿心思,并不意外。这么多年,他对大妖窥视人心的手段,深有感触。 杨培风脸色认真道:“我连选择葬身之地的权利都没有?” 沧渊大妖道:“两位都没意见的话,本尊可以代劳的。成人之美这件事,我非常乐意。” 杨培风补充道:“我想死在他手里。” 沧渊大妖道:“如此,若你母亲泉下有知,会自责的。你陷她于不义,更加不孝。” 杨培风喃喃道:“她知道的。她一早就知道。所以她才选择在这里下葬,并借老太爷之口叮嘱我,若非沧渊有变,不得来此。” 沧渊大妖猛地一怔,终于明白了什么,看了看智远,又看了看那个小小的土堆。 “竟是如此?斩情问道。老秃驴,你这乖徒儿真有意思,专门生个儿子交给你杀?” “她的一片好心,你就莫要辜负了。你的杀道就差最后一哆嗦。杀吧,杀了他,届时声势大涨,顺手把本尊也收拾了。甭说十三境,即便传说中的十四,也未尝不可!” 智远双目通红,拔剑怒喝:“住口!妖畜。休要乱吾道心!” 忽然,沧渊大妖抬脚跨出一步,现身于橘子树上方,一柄红鞘长剑落在手中。 “错了,杨培风你错了!这是你母亲的剑。有一年发大水,坟墓被冲毁,本尊最见不得骸骨露于野的惨状,就帮忙收拾了一下。” 听到这里,杨培风躬身长拜,“杨培风拜谢!” 沧渊大妖开口解释道:“这柄剑,叫做木奴。它与你母亲走过一生,最是懂主人的心思。方才它急切的很,因为你的误解。” 杨培风微微一愣,自己的误解? “何故?” 他问。 沧渊大妖娓娓讲道:“你母亲当年说,老秃驴,当然,她称呼的师父。说他走不通这条道。两人起了争执。” “你母亲当然舍不得你死,她选择在这里,只是想着老秃驴会来,而不是你。而且,你母亲也没有让你来沧渊,对吧?” 杨培风心道,母亲没亲口说,但却是这么做的。 扶风近百年的兴衰荣辱,在智远出海时就已埋下伏笔。 杨培风所认识的人连同他自己,都与“沧渊”二字纠缠颇深。 第92章 去而复返 杨培风赶紧掐断杂念,抬头望向智远,朗声道:“师公,别再犹豫了。手起刀落,给我一个痛快。也让培风少受煎熬。” 沧渊大妖道:“本尊在此,自然能护你周全。” 杨培风问:“为何?” 沧渊大妖理直气壮道:“吾心意所至。” 杨培风哑口无言,好一个心意所至。 十境天心,十一境在不久的将来或更名逍遥。此时来看,对方及智远均已十二境。 也难怪这般“逍遥”。 杀成千上万的百姓,只因一个心意,如今大发慈悲放过自己,又因为心意。 “沧渊大妖蛊惑人心的手段,不过如此。” 杨培风毫不遮掩自己的讥讽:“妖畜就是妖畜。且不说你是否真心救我,即便是,也改变不了你妄造杀孽的事实。杨某对你,改变不了看法。当然,我称呼了好几次的师公,即是人畜了。” 如果所谓的逍遥,是随心所欲,杀人如麻。 他宁愿一辈子。不修行。 沧渊大妖变化的玉面郎君,并不恼怒,反而认真点头道:“套用你们人类的说法,本尊在很久以前,的确是妖畜。但现在嘛……” 杨培风颇有些不知死活道:“还是妖畜!” 沧渊大妖道:“错了!是神。” 一语甫毕,只见其衣袖轻挥,天地失色。 嘴上风轻云淡,到底是动了真怒。 见此,杨培风非但不怕,反而还颇为得意,这所谓的十二境,于修心一途,尚浅啊! 至少,自己被很多人骂得体无完肤,也都受得。 要死了。 杨培风双眸熠熠生辉。 “来吧!” 长剑“木奴”化作一道流光,飞速向他扑来。 器物即便生有灵智,终究只是器物,在沧渊大妖十二境修为的把控下,丝毫反抗不得。 智远和尚一动不动,漠然注视着这一切。 不手刃杨培风,但能坐视对方身死,亲眼目睹徒儿坟墓被毁,于他而言未尝不是别样的斩情。 可就在杨培风坦然赴死之时,有道金光从天际飞射而来,撞出“叮”的一声脆响。木奴被打偏方向,锋利的剑气将橘子树拦腰切断。 “听蝉?” 杨培风近处浮立着一根黝黑的行山杖,这东西他并不陌生,昨天晚上见到过,没想到对方追来了。 不过也好,自己被它看见打死在这里,也算给方丈大师一个交代。 “刷”的一声,听蝉出鞘,刀柄被递在他手边。 杨培风懂它的意思,却摇了摇头道:“打不过的,方丈大师都不是敌手,更何况这还是两个人。” 数十年了,如果方丈大师自信拿下沧渊大妖,不会拖延至今。且对方没有与张真人一起出手,也是在防备智远。 如今阴阳颠倒,善恶失衡,这等局面哪里是他这种九品老弱病残能够摆平。 闭目等死,是他能做的唯一一件事。 听蝉怒其不争,在杨培风屁股上猛地一拍,疼的他龇牙咧嘴。 沧渊大妖笑道:“这柄刀,是那老和尚的吧?从本尊在沧渊时起,他就与我为难。故人已逝,惆怅啊!” 杨培风道:“他被智远打死的。” 沧渊大妖点头道:“本尊了然。” 杨培风双臂环胸,调侃道:“既然舍不得,何不干脆自尽,与他作伴?” 沧渊大妖笑而不语,懒得搭理这种废话。 长剑重新落入手中,大妖轻声道:“再出一剑,你能抗下,本尊就饶你一命。” 说罢,他挥剑斩落,磅礴的剑气扭曲虚空。 “轰!” 泥土翻飞,原先的小墓堆,被剑气轰出个数丈深的大坑。 这一击再不似方才的随意,杨培风的结局,似乎已经注定。 “我……没死?” 杨培风出现在不远处的山坡上,有人拽他过来的。死里逃生,他却无丝毫的喜悦,反而瞳孔地震,嘶声道:“你发什么疯?” “救你。”来人理直气壮道。 杨培风神色黯淡:“会死人的!咱们认识不过月余,你这又是何苦?” 来人赫然便是去而复返的江不庭。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半空中两人俱是一惊。 沧渊大妖奇道:“又来个不知死活的。” 江不庭面对两个十二境,脸色古井无波,淡淡道:“前辈活到这般境界,嘴里却一直生啊死啊。诸如此般,难成气候。” 江不庭接着朝智远和尚抱拳道:“前辈何苦与他为难。天宫执行人不日便至,届时您未必能够全身而退。” “你竟知晓天宫?想来不是扶风人了。”智远说道。 江不庭打着商量道:“前辈替我拦下此妖,将来若到我家乡做客,晚辈必定扫榻相迎。” 智远无动于衷,一个不知名家族的善意,他并不稀罕。 可是,沧渊大妖却再不出手。 智远问道:“你不是要杀人?” 沧渊大妖道:“本尊两次出剑,已然有失身份。杨培风,可活。” 局面再一次发生变化。 杨培风闷闷不乐,无论他与江不庭选择帮谁,都无关紧要,更影响不到两个十二境的胜负。 而且同样的,对方无论谁,铁了心要灭杀他二人,也轻而易举。 杨培风神色凝重,忽然问道:“老江,尸骨入土多少年会化为齑粉?” 江不庭脱口而出:“看保存手段,短一些的数百年,长一些的上千年。好坏而已。” 杨培风道:“我娘的墓,是……空的!” 几道目光同时落在被打出的大坑中,一具腐朽的不成样子的寿棺已经破烂,但在其中却无任何一块白骨。 沧渊大妖这一剑后,还能够瞧见棺椁,没道理不见尸骨。 沧渊大妖笑吟吟道:“哦。被你发现了吗?事到如今,本尊不介意为你开惑。你母亲没死,当年她察觉到夫君心意有变,于是不再纠缠,将你卖给了杨氏。” “她自己,估计已经又嫁人生子了吧?” 杨培风怒喝道:“你放屁!” 智远和尚皱眉,“你方才说,收殓了她的尸骨?” 沧渊大妖神秘兮兮道:“你们猜呢?” 杨培风肩膀颤抖。自己之前受了一场无妄之灾,陆问沅打这妖畜一剑,反而让他重伤。 有古怪,一定有! “你到底是一只什么妖?” 第93章 恩情似海 “杨培风,先别管你娘了。虽然我知道你不爱听,但是,逃命要紧!” 江不庭说这句话的时候,不忘将“听蝉”捞在怀里。她看见好的刀剑,向来两眼放光的。 可怜已有几百岁高龄的听蝉,被人抓住后竟丝毫动弹不得。 “老娘鼓足勇气回来救你,若被连累到死在这里,做鬼也要你好看!” 见杨培风嘴唇微动,她当即瞪眼,“你敢说一句,没求我回来救你之类的,我保证把你嘴撕烂。” 杨培风轻声道:“如果。我是说如果。我们就永远留在这里了呢?” 江不庭的嗓音柔和而坚定,“青山处处埋忠骨。” 杨培风长舒了一口气道:“受教了。” 杨培风忽然想起一件事,问她,“即将埋骨一处,不知在下是否有幸,瞻仰姑娘的仙颜?这样,尽管百世轮回,我也不至于见你而不知你。” “滚!”江不庭白了他一眼,嘀嘀咕咕道:“你太丑了,配不上我。” 其实话刚出口她就暗自后悔。若非披了一副皮囊在外,杨培风便能目睹世上最美的两团酡红。 杨培风羞赧道:“那想必是天底下一等一的美人了。” 江不庭掐断这个话题,沉声道:“你别动。我带你走!” 现在不是废话的时候,任何的掉以轻心都会死无葬身之地。 智远和尚忍俊不禁道:“虽然老衲不知你哪来的底气,但如果就靠天心境的微末手段,未免就太蔑视这只妖畜了。” “什么意思?”江不庭心中生起不好的预感,她抓住杨培风手臂,当即腾空要走。 这个时候,只见沧渊大妖抬脚一跺,天地间一瞬间变得暗沉无比。 江不庭携人御风毫无压力,两名十二境均未出手阻拦。以她的修为,遁离这座山头不过呼吸间。 然而仅仅几个闪身之后,她便呆若木鸡。 这是,海? 杨培风的脸色一阵阵泛白,伸手在大腿狠狠揪了一把,仍不自觉发抖。 “老,老江。你这么厉害啊?” 他们一步跨出数十里——来到沧渊上空了! 惊涛拍岸,高溅十数丈的水花将他二人的衣摆打湿。望不到尽头的海面,仿若野兽的空嚎此起彼伏。 此时此刻,杨培风更觉自己的渺小。就像一粒芝麻,随时都会被沧渊无情吞噬。 江不庭同样面色惨白,所学的一切遁法秘术都像一个笑话,“不是我厉害,是妖法!” 杨培风咽了口唾沫道:“我看见了。” 就在不远处,沧渊大妖及智远两人,仍旧站立在虚空中,互相对峙。 “幻术?”杨培风情不自禁问道。 难道这里并非沧渊,他们还在方才的那座山中,只是大妖的幻术手段比智远更加高明,才营造出这等似是而非的骇然景观? 智远和尚喝道:“错了!绝非幻术。” 杨培风皱眉道:“这里给我的感觉,的确无比真实。”他好像明白了,原先以为的这两人为自己专程跑了一趟,极有可能就一跺脚的事…… 智远和尚又道:“还是错了。你所认为的虚假,实为真实。而你看见的真实,你又怎么确定,一定真实?” 杨培风脸色阴沉,这老东西真能杠!你那么能耐,怎么就不说说怎么不真,怎么又真了? 当然,这些话他也就在心里叨叨。自己一个人死了也算“功德圆满”,一了百了,可若连累江不庭挨打,就太不知轻重。 智远和尚学着沧渊大妖跺了一下右脚,磅礴的真气以他为中心荡漾开来。整个沧渊,霎时变得风平浪静,除了天色仍旧昏暗,这里的景象已与方才大不相同。 “老江,你看他跺脚,瞧着就很牛的样子!” 杨培风一脸认真地指给江不庭看。 后者除了翻白眼也做不出别的表情了,总不能狠心丢他下去,即便杨培风抱着自己胳膊,露出一副衰样,让她很不爽。 “能闭气多久?”江不庭问他。 杨培风往下望去,蓝色的海面上出现了许多细小的波纹,两位十二境斗法,惊扰到水底活物。 杨培风担忧道:“下面也很危险。” 江不庭没好气道:“总比这两个安全。” 杨培风一愣,这倒也是。 智远与大妖已经开始斗法,举手投足间,摧枯拉朽。 好在对方无暇他顾,这才暂时留了一条小命。 杨培风一条条分析道:“没学过避水的术法,我闲的没事也不下水啊。而且,即便下水,别跑着跑着一头撞沧渊大妖老巢去了,再碰见它的妖子妖孙,岂不倒霉?” “还记得上次有人对我传音吗?”江不庭将声音压的极低。 杨培风眉头一皱,道:“听你的!” 沧渊大妖与张真人第一次交手时,发大水,中途有神秘人给江不庭传音,也正是指点她来找杨培风买剑的前辈。 江不庭不动声色往下沉,边指点道:“一种吐纳法子。但九境与十境,乃仙凡之别,你的气力难支。走一步看一步吧。等你气海消耗一半,我再渡给你。” 杨培风微微失神,老江这人面冷心热,但他若将对方屡次的救命之恩,当做一种行侠仗义,未免就太混账。 “恩情似海,培风无以回报,只能以身……咕噜……相……咳咳!” 话到一半,他就被江不庭一把拖入水中! 我还没讲完呢! 杨培风被呛得两眼一黑,冰冷的海水压迫身体。他的腹腔,不由自主升出一阵躁热,先袭入脑海,然后传达至四肢百骸。 在老槐树酒垆,当时的水位甚至仅过膝盖,却险些让他饮恨,更何况此时。 杨培风惊慌失措,两只手胡乱扒拉,等终于抓住江不庭的柳腰,方才感到一阵心安。 江不庭无奈地拍了拍那两只臭爪子,白了他一眼,暗骂废材。紧接着抬手先行撑起一个巨大泡泡,将他们裹住。 “有我在,别怕。气行周天,滋养四肢百骸,周身窍穴。” 杨培风牵动上丹,释放出一道微弱金光后,终于小心翼翼睁开眼睛…… 第94章 迷路 气泡崩碎,海水从四面八方疯狂挤压过来。杨培风忍着刺疼,终于看清在海水中歪歪斜斜的对方。 这里异常安静。 杨培风不禁想起之前突然惊醒的一个清晨,同样听不见任何声音,恐惧、无助、孤独……等等情绪,一瞬间涌上内心。很深的疲惫。唯一的区别,这次没有时间上的“顿挫”感。 “拿出点男人的气魄。”江不庭拍了拍他肩膀,伸手一指,豪气干云道:“咱们往东。横渡沧渊!” 沧渊乃此处水域由来已久的古称,极渊处深不见底,在这头大妖之前的上千年甚至更久远的时间里,一直都是神秘、禁忌的代名词。 据现存的堪舆图,大虞仅隔沧渊天险与梁国北渠郡接壤。而完成这项壮举的堪舆师,不是别人,正是在与大妖斗法的智远。 只是,从此处东进梁国,最狭窄处尚且有一千八百里横宽! 杨培风的豪言壮语,自视甚高。 江不庭见多识广,断定对方没领略过大海的波涛汹涌,至少东进的决定很仓促。所以,那晚她压根儿没走。 不过,拦住九品凡夫的天堑,于她这种御风而行的天心修士,未必就没有一线机会。 尽管困难重重。 但和他俩人的性命相比,其他的算得了什么? 即便错过瓦山的百年之约,她也认命。 杨培风兀自心惊道:“就这么潜游过去?” 江不庭面无表情,“你有更好的办法?” “没有。”杨培风脑袋摇成拨浪鼓。 他读过的所有书,此时半个字都想不起了。 “这便是了!”江不庭一副了然之色,而后仔细叮嘱道:“意守丹田,切不可妄语,漏了精气。” 江不庭一手持刀,一手持剑,好像杨培风的“老大哥”,一马当先在前面开路。端的一个威风八面。 实际上,四周静得出奇,一个活物都很难看见。 在过往的很多年内,作为扶风杨氏的唯一后人,杨培风的话很有份量。 然而此刻,他却寸步不离地跟着对方。被保护的感觉,有种难以言喻的怪异。 他不排斥。 为避免显得自己是个麻烦精,杨培风小心翼翼地消耗真气,半个字都舍不得说。 在水深近五十丈的幽暗处,看不见日月星辰,听不到风吹草动,时间失去了意义。 他唯一能感受到的变化,是内心的烦躁。 而这种感觉,也逐渐被冰冷的海水浇灭,慢慢变得麻木。 就在杨培风忍不住要喊出对方的名字时,江不庭先一步开口道:“撞邪了!” 杨培风终于松了口气,甚至没细品对方的话,“咱们走多久了?” “似乎还在原地。”江不庭不好意思道。 “哦,还在原地啊,还在原地好,咱们再——啊?”杨培风蓦然一怔,不可思议道:“沧渊大妖的手段?” 江不庭一只手摸着下巴,陷入沉思,良久之后方才认真指出,“应该不是。我迷路了。水太深,我感受不到天地间的变化。就像蒙着眼睛走路。在绕圈。” 杨培风问道:“确定?” “恩。”江不庭声音一如既往的平静,“这里还有之前留下的气息,尽管很淡。” 杨培风眉头紧皱,想了想道:“要不我试一试?” “行。”说着,江不庭给他让出一个身位。 杨培风非常自信地迈开步子,以他九品的修为,展露出来的气势活像个天心! 江不庭也被这一幕惊得哑口无言,将信将疑地跟了上去,这时,她还不忘给对方渡气。 男人好面子,她不主动一些,只怕某人被淹死在这里都不带吭声的。 接下来又是长久的死寂。 该说不说,江不庭惊奇的发现,他们还真就没再绕圈了!她方才刻意留下的气息,此时已经完全感知不到。 这家伙,究竟在书楼里淘到多少好东西? “怎么样?”杨培风转身询问。 江不庭喜上眉梢,“真有你的!” “那是。也不想想我是谁。张丞相亲口说的,扶风王嘛。沧渊它再渊,也属于扶风的一部分。是扶风,我说了就算!” 杨培风得意洋洋,他发现自己也不是那么不堪。 但紧接着,他的瞳孔内,江不庭脸色突变。 “怎么了?”一股不好的预感涌上杨培风心头。 江不庭默不作声,而是伸手指向他身后…… 杨培风匆忙回头,一瞥,呆若木鸡。 无尽的黑暗中,两座无比高大的峭壁矗立,一线直达天际的白光从中透出,古老而又威严。 杨培风穷尽目力,依然望不到顶端。 “走!” 江不庭当机立断,拉起杨培风狂奔。 “那,那是什么东西?一道剑气切断了山脉?”杨培风磕磕巴巴道,那得是什么样的剑客。十三境? 江不庭沉声道:“上面刻有铭文,你看不见。快跑!” “人为之力?”杨培风瞠目结舌。 江不庭不耐烦道:“天晓得!话说你怎么带路的?” 杨培风羞愧难当,“我也不晓得啊,就凭着感觉来呗……” “凭……感觉?”江不庭愕然回首,她信了杨培风的邪才让这废材带路。 她强压下怒气,满脸认真地询问道:“什么样感觉?” “就感觉啊,你懂得。”杨培风挠了挠头。 江不庭直接抬手,冲着他脑门儿“啪”的一声呼上去,“我懂你大爷!” “老江。”杨培风委屈极了,声若蚊呐,“咱们是好朋友不对吗,你不能打我……” 何止是打,江不庭想杀人的心都有了。 沧渊这么大,对方偏就一头带路带到鬼门关! 方才直面那两面高大峭壁时,江不庭有且仅有一个念头——要死。 “现在说什么都为时已晚,咱们先跑吧。”杨培风心里也有些发怵。 江不庭忽然停住脚步,叹了口气,无奈道:“的确没用了。跑不掉了。” 杨培风不解道:“怎么?” 江不庭比杨培风目力好,对方看不见的地方,她已经看得一清二楚。 “我们,又绕回来了。”她道。 杨培风脱口而出,“好事啊,大不了重新走过。” 江不庭道:“是又回到,那个鬼门关了。” 第95章 登仙台 “那现在怎么办?” 杨培风环顾四周,多想能找到一条出路。 如果不是有江不庭在,恐怕他已经憋疯了。 “那现在该怎么办~” 江不庭双手一摊,满脸嫌弃地拿他的话搞怪。 杨培风臊得慌,直接闭口不言。 江不庭叹了口气,拿定主意,“穿过去吧。” 杨培风紧跟着问她,“你不是说很危险?” 江不庭面露担忧,“时机稍纵即逝。耽搁太久,等智远和妖畜分出胜负,咱们插翅难逃。” “应该不会。从智远拿到经文至今已过去两三日。短时间内,他们没那么容易结束。”杨培风冷静分析。 江不庭道:“君子久立于危墙之下,不智。” 杨培风点头,“明白了。” 相较于他,江不庭显得有主见很多。 江不庭走在最前面,再次苦口婆心教诲:“天心乃修士之根本,成仙之道基。天心立住了,立好了,往后十一二三境,无非一点一滴积累,水到渠成。你现在浑浑噩噩,想要解脱却舍不得死,但又来了沧渊。” “其实你坚定信念,为杨氏声名来沧渊赴死,天心境自然就走到你面前。而且还是悍不畏死的天心。” 杨培风听闻后眼神茫然,“可我还是九品。” “你人来了!”江不庭十分怒其不争,“心还差很多。即便你亲口让智远手刃,但扪心自问,你为何不自尽?真因为在你母亲坟墓前?你骗不了我。你怕死。” 杨培风脱口而出,“没道理说,不怕死就能成为天心。” 江不庭点头道:“这只是于你而言的捷径。若要另寻缘法,非大彻大悟不可得。至少短时间内,别想了。” 杨培风重重叹了口气,经过对方这么一番解释,他越觉得跻身天心之艰难。 打磨性命、锤炼筋骨,学法修道,运行气海丹田等等这些,他还可以用夜以继日的勤劳去弥补。 但所谓天心,剑心,都沾了一个“心”字在,即便天资聪颖如他,也只能望洋兴叹,无计可施。 “所以,你懂了吗?面对诸多抉择,我能从心,你不能。好在你也不是一无是处。” 江不庭蓦然回首,盯着杨培风的眼睛,“知道什么吗?” 杨培风心里其实有答案,但话刚到嘴边,却自然而然地摇头,“不晓得。” 江不庭微微一笑,“你很听劝。” “跟上!” 杨培风活像一具行尸走肉。 …… “很浓烈的尸腐味!” 江不庭鼻翼微动,捕捉到一些诡异。紧接着,她屈指弹出,气剑破水而落。随着“咔嚓”的清脆响声传来,周围忽然出现密密麻麻的幽光,将这片海域染上一层碧绿。 杨培风蹙眉道:“我在沧渊大妖身上见过此火,莫非真撞进它巢穴了?这里有落脚处,咱们会不会已经……不知不觉来到海底了。” 江不庭摇头,冷静地指出问题所在,“入水之深潜,会直观表现在身体上,这个变化不会出错。而且,你看。” 杨培风低头一瞥,当即被吓了一个哆嗦。 他们的脚下,惊现一座白骨山! “并非海底,是这些白骨从最深处,一直垒到这么高?”杨培风双腿打颤,险些站立不稳。 江不庭语调平淡道:“我看见了,你不用复述给我。” “不是人尸。”杨培风仔细辨认,人的尸骨怎么可能有一座小山高。 江不庭“嗯”了一声,“经年累月生成的,不用管它。咱们继续走。” 杨培风惊叹道:“嗯?女侠,你能不能给出一个正常人该有的反应,譬如被吓一跳也好啊?” 江不庭翻了个白眼道:“然后弱不禁风地扑在你怀里?” “反过来也成。”杨培风声若蚊呐。 江不庭露出一脸嫌弃的表情,十分慷慨道:“你要喜欢我这副皮囊,你求我,将来我不用了,脱给你。” 杨培风不假思索,“成!我求你了。” “求你个头!别逼我抽你,快走。” 江不庭双眸圆瞪,咬牙切齿。她自认脾气算好的了,可实在顶不住某人,脸皮厚比城墙。 脚下的白骨山的确壮观,但死物终究只是死物。他们面临的挑战,还是矗立在不远处的峭壁。 当然,仔细算的话,只是她一个人的难题。 毕竟某个九品武夫,一惊一乍的,实在指望不上。 杨培风还沉浸在震惊中,唉声叹气道:“这些尸骨非常完整,绝非厮杀留下来的。咱们一个不好,恐怕步他们的后尘。” 江不庭充耳不闻。 杨培风猛敲退堂鼓,“要不咱们再试试逃吧?” 紧接着,杨培风终于问出一个现实的问题,“我们怎么过,走上面还是走下面?” 随着逐渐逼近峭壁,之前他们看见的一线白光,已经成了宽近十丈的通道,一眼望不到尽头。 “这里类似某种古老阵法,你不信的话可以上浮试试,八成永远到不了顶。所以,上下都一样的。” “好,你厉害。听你的。” 谈话间,两人已经来到峭壁前,并未出现任何异常。似乎所有的危险,都只是他们无端的揣测。 “登……仙台?” 江不庭望着某个方向,咽了口唾沫,难掩震惊。 杨培风心道:“鬼扯吧!我这啥也看不见。” 短暂沉默后,江不庭耐心讲解道:“有关天宫的传闻,你好几次问,一直忘了给你讲。” “在可考据的时代中,约三万年前,天、人、妖魔、幽冥地府、山野精怪,万族林立。已知的天下九州,连同五处失落之地并一百零八洞天福地,皆为上天统辖。天为尊,万物生灵皆奉飞升天界为毕生信念。登仙台共七座,寓意阴阳五行,分属于七位神祗。” “但是,随时光阴流逝,道心与人心发生了一场震古烁今的碰撞。上位者的理念不合,于天下苍生便是一场浩劫。” “争端的终局,是其中一位神祗,被另外六名神祗共斩!” “只可惜那位心系苍生的神祗,在后世所有的文字中,被刻意抹去了痕迹……” 第96章 天宫 “令他们背道而驰的东西,是秩序。” “那位尊神并未掀起大的波澜,甚至功败垂成都说不上。稀里糊涂开始,仓促落幕……但在最后,他以身殉道!他的精神引领后来者,他的理念,渐渐根深蒂固在人们心中。” “终于,在六千余年前,天界首次作出退让,适当对九州大地放权,由人族自治。” 江不庭神采奕奕,可见这些她从未经历,甚至都没见过的旧闻,对她触动很大。 杨培风认真记下,又问她,“那么天宫,其实就是天界?” “并不!”江不庭严肃否认,满脸愤慨地表示道:“天宫,是人族背叛的产物。” “背叛?” “是的。赤裸裸的背叛!” 江不庭进一步解释道:“自天界隐世后,各族攻伐不断。五处失落之地,正是当年被击沉的部分九州领土。赤地千里,人间炼狱。自由的代价,无比沉重。” “挨过两千余年漫长的阵痛期,人族渐渐起势。又一个天才辈出的年代,幸运的是,那一次多了一位修为不高,却人心所向的帝王。在他的带领下,九州大地得以肃清。” “但你知道,阴阳对立乃亘古不变的道理。完全抛弃天界,等于放弃阴的一面,也为人族的分裂埋下伏笔。帝崩后战端再起。在又一次即将迎来曙光的前夕,人族中有一脉吸取教训,拜请一座登仙台出世。天界乐得如此。” “就这样,一部分天界仙神,一部分人族叛徒,共建成如今的天宫。当然,这也已经是两千年前的事了……” 听到这里,杨培风内心无比沉重,惋惜道:“兜兜转转仍回到最初,又或者其实这个世界,从未变过。” 江不庭亦感慨道:“多少热血,终有耗尽日。但又说沧海桑田,一代人有一代人的热血。相信在不久的将来,天宫也会成为历史。我很期待。” “你厌恶天宫?”杨培风忽然好奇道。 江不庭微微挑眉,“你喜欢?” “喜欢倒说不上。但正如你所说的,两千年,天人两界相安无事如此之久,功莫大焉!”杨培风实事求是道。 江不庭白了他一眼,“你兜里有枚天宫金叶,即便逃离沧渊,他们也不会善罢甘休。此时按兵不动,你猜为什么?” 杨培风一惊,心都凉了一大截,堆着笑意道:“天宫一看就坏透了!老江,我支持你,好好修行,尽早铲除这个人族叛徒!” 江不庭忍俊不禁,“好。那就借你吉言了。继续走吧。” 通道内,他们贴着一侧走,杨培风越看越好奇,不由自主伸手去碰,被江不庭及时打掉爪子。 “别乱摸!” “老江,这好像被剑砍断的,好平整啊。” 杨培风哪里见过这等物件。如果可以的话,他甚至想将这东西搬出去支个小摊儿。就卖给天宫,一定能换到山那么高的银子。 恩……若能和天宫化干戈为玉帛,也不失为一个好的结果。 “不好说。其实我也没见过登仙台,而且那几个古文我认错了也说不定。” “古文?”杨培风下意识嘀咕了一句。 江不庭道:“也可以称之为仙文。我掌握的不多,跟画画一样,很难懂。在入口处,我看见的。” 杨培风钦佩不已,博学多才还得是老江。 穿行在通道中,一切都很平静,别说妖魔鬼怪,就连机关暗器都没瞧见一个。 或许就只是破损的登仙台,让他们机缘巧合碰见了而已。穿过这条通道,就是另一番天地,甚至直接离开沧渊,也说不定。 在水里耗时良久,杨培风气海丹田几乎见底,而江不庭一边给自己渡气,还一边拉着他走。气定神闲,丝毫的不适都没表现出来。 杨培风四处张望,不准摸,看一看还不行么?他很想找找有没有什么宝贝疙瘩。譬如,斩断这座登仙台的利剑之类的。 只可惜,并没有。 什么都没有。 老天爷!一点好处都不给吗?危险倒是一个接一个。 杨培风渐渐地乏了。 “这次走了多久了?”他有气无力地问。 江不庭低声道:“反正没走到头。” 杨培风想了想,“所以这里还是一个阵法?不破阵,咱们就要在这里孤独终老了。” 江不庭呵呵笑道:“所以说啊,你州试落榜都是有迹可循的。咱们两个人,哪里和孤独沾边了?” 杨培风心想也是,“有一知己作伴,死而无怨。” 江不庭斜了他一眼,“滚!” 杨培风捶胸顿足道:“我好闷啊。老江,你会说笑话吗,给我讲一个。” 江不庭面无表情,“不会。” “好吧……” 时间飞速流逝。 杨培风没再让对方渡气给他。在这登仙台中,他竟不消耗气力,包括江不庭也是。 按照估算,他们已经走出至少三百里! 此时,不仅仅是望不见出路,就连来时的路,也都显得那么遥不可及。 而且,他们还往上游了近百里。之前江不庭的话,应验了! 此时能触碰到的,只有两侧石壁。 “老江,坏事了!我好像明白了!” 他心里忽然涌起一个不好的念头。 江不庭眉头微皱,“说。” 杨培风信誓旦旦道:“登仙台,顾名思义,登仙!咱们走的,怕不是一条仙路吧?能否飞升天界不好说,但这起码不是咱们俩一个九品,一个十境能走的!” “所以并非路不通,是我们道行不够?既然如此,只能硬来!”说着,江不庭抽剑朝石壁猛劈,传出一连串清脆撞击声。 雷厉风行,一如既往。 但结果却是,除了将海水搅得浑浊一些外,没有别的任何反应。 这座登仙台就像一只沉睡中的巨象,对爬在身上叮咬的蝼蚁,无所察觉。 江不庭气馁,这可真是,黔驴技穷了。 “应该是你力道不够。”杨培风只想到这一个可能。 江不庭立即丢出听蝉,“你行你来。” “来就来!” 杨培风心一横,抓住短刀,全力甩出。 “铛”的一声。 天地震动…… 第97章 风主传承 两人面面相觑。 “你捅它腰子上了?” 凭什么她十境一剑,还不如一个九品武夫? 杨培风呆若木鸡,“如果它有的话。” “等等,这里有古怪……”江不庭敏锐地捕捉到一丝异动,立即上前查探。 深海中原本暗无天日,可就在两人谈话间,方才杨培风刀过的登仙台上,竟剥落下一层碎石,透出耀眼的青色光芒。 杨培风一惊,只见光芒更盛,不过转瞬间,通道内便亮如白昼。 江不庭眼神炽热,伸手在石壁上一寸寸摸过,失声道:“呜呼!古历……八万九千年,挚友风主,殉道于此。吾精炼其道法,总汇经文两卷。望后来者,勤而行之……” 江不庭语调急切:“风主?那位尊神名号风主?杨培风,你小子的缘法来了!” 杨培风默不作声,石壁上刻着密密麻麻的文字,但他草草扫了几眼后,便觉头脑昏沉。 江不庭一巴掌拍他肩上,“愣着干什么,记啊!” 杨培风满脸无辜道:“不认识,记不住。老江你比我厉害,这东西理应是你的。” “怪我,忘了说一件重要的事。”江不庭无奈抚额,耐心讲解道:“十三境及以上高修,散道后会留下此类仙冢。你诚心接受,修为必定一日千里!” 见她情绪激动,自己又实在不懂,杨培风霎时手足无措起来,又恐江不庭恼怒,只得抬头仔细辨认。 可他看着犹如天书的文字,眉头拧成一个“川”字,险些急哭了,“这……我,我真不认识!真的。老江。你天赋、修为都比我高,要不你试试?” 江不庭双手叉腰,怒喝,“你懂个屁!你名中有个风字,又是你带路来的,这就是你的缘。反之我无论如何也求不到。而且,我修行不了这个。不骗你。” 杨培风又沉默片刻后,试着指向其中几个大字问,“那个,念什么?” 江不庭不假思索道:“天衍总纲。” “这几个呢?” “甲乙木字诀。” 杨培风瘪了瘪嘴,什么跟什么嘛,这玩意儿就跟自己没一点缘分。方才江不庭一通说辞,差点让他以为自己真捡到宝了。 结果,自己半个字都不认识,江不庭却如数家珍。 “我真不认识,你让我记,我怎么记啊?”杨培风悠悠叹了口气。 见江不庭咬牙切齿的模样,杨培风只觉好笑,不温不火道:“你有纸笔吗。这些字一时半会儿也消失不了,把它记录下来,到时候咱俩一人一份?” 江不庭扬了扬手中刀剑,“只有这个,要不刻你脸上?” “呵呵。”杨培风全当对方迟来的笑话了。 江不庭思虑再三,绝对不能空手而归,问道:“我的意思,你不识字,如果我一个字一个字译给你,多久能背下来?” “瞧着也就五六千文,你背天衍总纲,我背甲乙木字诀,如何?”杨培风也被自己这个提议惊到,这未免太机智了吧! 江不庭一口答应,“好吧,我先译给你……说来也是奇怪,仙文其实被破译的并不多,但在几年前,大虞礼部忽然豪气干云地发行了一本《仙文略要》,这里一眼看过去的文字,里面都有注释。” 杨培风淡淡一笑:“那可真是巧了。” 江不庭点头,正欲开始讲述,然而那些文字竟开始学着之前的碎石“剥落”下来,仿若一条小河,朝杨培风流去。 见状,她也终于松了口气。 不用麻烦了,和自己的想法不谋而合。这些东西,认主的! 这个结果再好不过,杨培风这小子收下了,将来总能悟透。若真由他们背下来,指不定或遗漏或谬误一两字。届时真经微瑕,实在暴餮天物。 杨培风瞳孔地震,眼睁睁那些文字飞射而来,他却忽地脚底一滑,直接摔了个四脚朝天。所有经文与他贴脸擦过,尽数没入江不庭眉心…… “谁?哪个混账踹我!” 杨培风翻身而起,凶恶的目光扫视着四周每一个角落,却连一个鬼影子都没揪出来。 好在,结果不算糟糕。 江不庭伫立在原地,双目无神,深陷内景。 古老尊神的传承非同小可,江不庭一直套在身上的男子皮囊,先于眉心处被撕开一个口子,隐有要撑破的趋势。 一旁。 玄色衣衫的杨培风盘坐在地,双手托着下巴,非常好奇里面究竟藏着一张怎样的面庞。 紧接着,他喃喃念道:“木字,孕育生命,应是柔和,自然。按说不会扰你修行。” 随着他的话音轻轻落下,江不庭缓缓睁开眼睛,她的眉心恢复如初。原本她一片肃杀的眼眸深处,此时已暗藏下一缕不易察觉的微弱青光。 “老江,没事吧。”杨培风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 江不庭神色古怪,盯着他看了好一阵,方才斩钉截铁道:“你故意的!” “咋可能!”杨培风矢口否认,当即站起身,叫嚷道:“方才不知道谁踹了我一脚。” 江不庭严肃道:“怀疑我?” “这次,是你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不管你信不信,我从未怀疑你。而且我本就是想要你拿走。而且我这屁股,现在还疼呢……” 杨培风欲哭无泪,自从那天晚上在杏林堂外出剑之后,就没有一件好事。 “会不会是那位前辈?”江不庭只想到一个可能。 杨培风问道:“几次给你传音那位?” “恩。”江不庭点头,“他很厉害。至少给我的感觉,不比书楼那位前辈弱。” “十三境?” “难说的很。” “那我得谢他不杀之恩。而且他设计让你拿下风主传承,总有深意在的。” 杨培风没有任何的患得患失,别说风主,便是其他什么几个主的传承,他都不稀罕。 传承。传承能值几两银子? “你破境了?” 他修为太浅,几乎看不出江不庭有什么变化。 江不庭冷冰冰道:“没。” 场面十分诡异。 此时,即便是傻子也瞧出来了。 她。不开心。 无论是杨培风的刻意,还是身后那位前辈的计谋。 第98章 真身 江不庭一板一眼道:“你欠我经文以及救命之恩这些。这次抵平了。” “不是!”杨培风一怔,着急忙慌道:“这不算的。而且,就算抵平了,你总不能撇下我吧?而且说不定,他们马上就追来了。” 江不庭话锋一转:“其实你不说话的时候,挺像个人。” “咋了?” “人来了!你说咋了?” 有道极其浮躁的气息,出现在不远处。 杨培风回头,望见一位道人踉跄跑来,其法袍被烧出几个大洞,头发东秃一块西缺一角,尽显狼狈。 杨培风蓦然乐了,起身拱手道贺:“祝贺智远师公如愿以偿,手刃沧渊大妖,成功步入十三境!” 听见杨培风的揶揄,智远和尚二话不说,抬手一巴掌隔空扇出,只听“啪”的一声脆响,“滚!” 杨培风顾不得脸上火辣辣的疼,急忙点头哈腰:“好,这就滚。”说罢,他拉起江不庭就往通道深处逃遁。 智远败了! 即便对方拿到《无相真经》,但没有太多时间参悟。而且他与方丈大师交手被刺破下丹,尽管性命无虞,却实力大损。 与之相反,沧渊大妖与张真人几次斗法,似乎并未伤到元气。 如今这个结果,并不出人意料。 瞧这架势,沧渊大妖八成后脚就杀到。 “这是……仙冢?你倒是好福气。”智远和尚眼光毒辣,在江不庭身上轻轻一瞟就看出端倪,“你殉谁的道?” “无可奉告!”江不庭神色自若。 智远轻蔑一笑,闪身追上两人,刹那间,摁回江不庭长剑的同时,又将杨培风擒在手中。 杨培风果断起掌,毅然全力拍向自己上丹,却被智远用一个眼神轻易镇住,顿时动弹不得。 乘这短暂间隙,江不庭拔刀即斩! 却见智远一拂袖,便将“听蝉”打飞十数丈。换了寻常刀剑,只怕已然断成数截。 江不庭再欲拔剑,可惜“韬光”比“听蝉”长了一大截。 智远屈指轻弹,将长剑又一次打回剑鞘,低喝道:“镇!” 到此时,仅仅一个回合,杨培风、江不庭二人,便成了砧板上的鱼肉,任由智远宰割。 “莫自讨苦吃。若非你重提起你母亲,老朽早一把捏死你!” 此时的智远和尚威风凛凛,哪里像败逃来的? 江不庭冷汗直流,她面对十一境的陆景城主,尚能换一二掌,对阵智远竟毫无招架之力。 “我又何曾怕死!”杨培风额上青筋一条条暴起。 智远脸上浮现一抹得意笑容,不忘点评道:“似你这般年轻人,老朽见过太多。斗不过,便硬着头皮说自己不怕死。其实心里怕得很。” 杨培风轻蔑道:“你不拦我,我已经死了!” “冥顽不灵!” 智远缓缓搓动手指,一团指甲盖大小的幽蓝火焰在掌心疯狂跳跃。既不熄灭,也没令任何一滴海水沸腾,仿佛与沧渊融为一体。 热浪扑面,更让杨培风惊惧的一幕,这团火苗竟化作一条碧蓝小蛇,跳上自己衣襟。 他尚未回神,一股钻心蚀骨之痛便汹涌袭来。 “滋味儿如何?”智远笑吟吟望着他。 “这,这是什么手段……” 杨培风汗如雨下,尽管疼得直抽搐,仍豪气干云地大笑道:“畅快!畅快极了!” 江不庭面色一凛,“你对他做了什么!” “放心。小惩大诫罢了,驱使妖火盘踞下丹,随他真气一寸寸游走经脉,灼烧窍穴。” 智远好整以暇地欣赏自己的杰作,他从沧渊大妖身上抢到的火种,非常了不得,可惜运用的太粗浅。 杨培风毫不犹豫,收拢心神,压制周身真气回填下丹,灼痛顿时消失的无影无踪。他也终于松了口气。 但紧接着,智远冷冷笑道:“疼一些,至少能活命。可你压制气海便与凡人无异。呛水的滋味儿,可有体会过?” 听闻如此,杨培风心如死灰,憋着最后一口气,什么也没做,也什么都做不了。 他望着江不庭,目光中满含愧疚。若非自己一意孤行,何至于连累对方。 如果,能行的话,快跑吧。 扶风杨氏。宁死不屈! 杨培风吐出一连串的细小气泡,悄无声息地一点点吸入海水。能忍住咳嗽,却再撑不住下沉的身躯。 他的视线逐渐模糊,看见了两个江不庭,也看见好多个故人…… “要死了!” 江不庭察觉到杨培风的异常。 智远一脸感慨道:“人生来就是要死的。” “那你怎么不去死?” 江不庭张目怒斥,“你去死啊!” 智远发出一连串的古怪笑声,得意道:“会有那么一天的,不过现在他要先死。”说罢,他直截了当出掌,只听“砰”的一记闷响传来,杨培风胸膛凹陷数寸,甚至没有痛叫一声,便沉入茫茫深海…… 最后一眼,江不庭在如春风般温润的眸子中,看见了无尽的释然。 被至亲利用、陷害,杨培风还反赔一个笑脸。别人要他死,他就真的死给人看……他废寝忘食地读书,在心中一遍遍出剑。所求的,无非看一看扶风之外的万水千山。 可纵观他这一生,有哪一天得了逍遥,能扪心自问一句快意? 甚至到死,都在愧疚连累别人。 为何世上有这么笨的人。又为何偏让她碰见? 江不庭好恨! 她缓缓沉了一口气,似被一座山岳重重压住,再无更令她窒息的了。 “欺凌小辈、滥杀无辜,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前辈!修得好一个无情道!” 说着,江不庭举起右手,猛地插入胸膛,只用力一扯,一具血淋淋的真身伴随痛苦的低吼出现。 大海被染成血红。 一道冷冽而又带着愤怒的女声,高亢响起:“请杨君观剑。看吾——荡平沧渊!” 这一刻。 两道叹息声,分别从光阴长河的上下游同时传来。 风起。 这道清风来得极快,转瞬吹至扶风城,穿过东巷的木奴丰,穿过被水淹没的老槐树,又穿过杨氏书楼。最后在守阁人身上轻轻一拂。 老人跟着叹了口气。 原本他一片银白的长发,立时变得乌黑亮丽,如获新生…… 第99章 破开封印 “倒是个干净丫头。这样吧,本尊也不嫌你丑,留下当压海夫人呗?” 调侃声随一袭青衣破水而至。他所走过的地方,残留下一道道奇异妖火,经久不散。 江不庭怒目而视,剑意暴虐。 沧渊大妖与她保持着一个微妙距离,淡淡笑道:“不惜毁坏根基强入十一境,与我们这两个强弩之末,有得打。但不值得。” 江不庭紧握“韬光”,默不作声。 打不打得过,得打过再说! 至于值不值得? 她想,没有比战死沧渊,更值得的事了。 江不庭气海从所未有之充沛,但破境后的首战,即面对两位十二境中的佼佼者。 务需冷静、克制。 天地间静得出奇,她听见游鱼微弱的摆尾声,海浪汹涌的拍岸声,以及沧渊千万生灵的呼吸,生命的律动。 在这茫茫深海中,她甚至听见风声簌簌…… 随着江不庭缓缓举剑,一缕缕天地之力往剑身灌注! “于修行一途,人族的确得天独厚。”沧渊大妖当即后掠,暂避锋芒。 一旁的智远得见此幕后,神色微微一变,“十境强入十一境使十二境剑法?这是不打算活命了。” 沧渊大妖拍着胸膛,无比爽快道:“小丫头放心抽他,即便打不死,本尊也能帮你收尾。” 智远和尚面色一凛,“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啊。江小友,除妖乃我辈修士职责所在。” 沧渊大妖嘴角上扬,拱火道:“也是。杨培风求仁得仁,他的死,不怪这老秃驴。” 智远修为高深,原本有一头乌黑长发,但与栖霞寺老方丈交手,消耗太多精气,霎时变得银白。如今再被沧渊大妖一烧,果真就秃了。 智远转头盯着沧渊大妖,神秘兮兮道:“晓不晓得,你与我之间,究竟差在何处?” 沧渊大妖心里涌起不好的预感。这厮,又要耍心机了。 这一刻,他更是不抱任何幻想,扭头就跑! 一闪身,飞掠百丈。 智远当即朗声道:“老朽粗通阴阳,观杨培风乃帝王之相,命不该绝。女侠先行拦住妖畜,老朽救他一救。稍后必定回援。倘若执意向我出剑,杨培风活不过今夜子时!” 江不庭的声音猛地响起,“如何信你?” “杨培风自称酒鬼,又号赌徒。你难道就不为他搏一搏这一线生机?” 智远深谙人心,他断定,江不庭无法拒绝。 尽管他没听见任何答复,但对方的举动却说明一切。 “斩!” 冰冷嗓音响起,江不庭全力挥剑,一束剑光割裂天际。 已然逃出数百丈的沧渊大妖,察觉危机降临,低喝道:“遁!”一跺脚,陡然挪动两三里之远。 而他抬头竟见其剑光长了不少,朝自己灭杀而来的威势,愈发惊人。 “遁!” “再遁!” 沧渊大妖飞速捏动法诀,仅一个呼吸间就数次变换方位。可无论他如何施展,剑光竟犹如附骨之蛆,越追越近,且就要当头斩落。 几番尝试后,他不得不停在一座高峰上,叫喊道:“后辈!本尊硬扛你这天地一剑,又待如何?”一面百丈高大的气罩,随着怒吼声被他撑起。 这便是,十二境的底气。 “轰!” 剑光荡过,在大妖脚下的山脉犁出一条绵延数里的深沟。 一座高峰,被彻底夷为平地! 虚空中,江不庭血红长发飘逸及腰,除了一双摄人心魄的冰冷眼眸外,裸露在外的肌肤甚至没有一寸完好。 她再次举剑!杀意冲天。 然而就在此时。 沧渊大妖仰天长啸,摇身一变,陡然拔高万丈,一颗虎头仿若山岳,腹背密覆龙鳞,蛟尾轻晃如江河震怒。幽火透体焚烧。 “放肆!” 一声嘶吼,气浪所至山峦尽焚! 原本郁郁葱葱的茂林,一瞬间变成灰白一色。 它随意翻身,沧渊连带着整个扶风大地,一同摇晃。 神哭鬼泣,不过如此。 江不庭一时呆愣住,尽管这种时候任何分心,都恐饮恨而终。 栖霞寺方丈、回龙观张真人,以及智远。三个资深十二境都与大妖交手过。 没道理,偏遇上自己,就迫不及待显露真身? 恐怕唯有这样的形态,才真正配得上,沧渊大妖四个字吧…… “方才我破开的山峰,是你的封印?” 江不庭只想到这一个可能。 回应她的,是另一道极其诡异的嘶吼声…… 登仙台。 大妖与江不庭一前一后离开,智远一头扎进沧渊深处。他没骗江不庭。而且迟了半步,要死的,可就不单是一人。 好在,他事先给杨培风种下妖火,尽管深海中目不视物,他也几乎没费什么功夫便将杨培风找到,挺身飞至岸边。 而那座令江不庭无计可施的登仙台,智远直接无视! 其修为之高,可见一斑。 但要救回一个,一心求死之人,哪有那么容易? 年轻人已经停止呼吸,命火摇摇欲坠,稍有不慎就将殒命。仅靠最后半口先天之气维持生命。 这里不比栖霞寺,学不了某位连魂魄被轰散的活死人都能救回。 智远一边输送仙力,一边念道:“别死!你老相好正被妖畜欺负,等你去救。” 立时,微弱的响动传来,“咳……” 也不知是他厉害,还是年轻人对江不庭的执念太深。 想到此处,智远当即喝道:“她还没死,快死了!” 仅七个字,便将又想自尽的年轻人喝住。 “杨钧以沧渊为牢笼囚禁妖畜,对方数十年间,反而一步步炼化此方天地。它是沧渊的神!江不庭露了真身,最多强撑一两炷香便死。你能救她!” 杨培风露出一抹惨笑:“你在说我?” 若真能救江不庭,舍自己一条命,又何妨? 但他知道自己斤两。不够格的。 “沧渊再大,大不过扶风。你是扶风的王嘛。打个商量,你听我的。江不庭和你都能活。如果不然,老衲扭头就走。也不杀你。只死江不庭一人罢了。老衲的十三境,无非另寻机缘,再等一个百年罢了。” 比起幻术,智远显然更会蛊惑人心。 杨培风点头,“你说!” 第100章 仙运之争 “老衲筹备百年,占尽天时。它在此盘踞数十载,居地利。此时敌它不过,唯你杨氏拥人和之力,方可降服。” 智远尽可能说的清晰易懂。 这也是杨培风,初次了解十二境之争。 按照这个说法,张泽禹道长天时、地利、人和,三不沾。败也败得合情合理。 “前辈真爱说笑。” 杨培风将信将疑。 就自己这过街老鼠人人喊打的狼狈模样,哪来的人和? 智远道出实情,“你有大虞皇帝册封!人和在你。这也是杨老太爷为你争取来的。” 时间紧迫,智远等不及,继续向杨培风交底,“天宫操控仙运,一条条看不见、摸不着的河流,从中土源头出发浇灌九州大地。不用我讲明,你也知道其中有利可图。” 杨培风惊道:“所以大虞的贫瘠,是人为的?” “是整个桐州!”智远义愤填膺道:“百年前老衲隐要破境,天宫拉拢。好在,我终究有点骨气。捏死一位天宫执行人后,老衲远渡沧渊,寻找传说中的失落之地。整整三十年!才终于找到一个,洗净这些污浊仙运的法子。” “污浊?”杨培风疑惑不解。 智远点头,脸色认真道:“天宫不敢堂而皇之地截断仙运,但要在其中动手脚却很容易。你杨氏六祖,曾深受其害。” 这些隐秘,就不是在某个茶馆酒肆能听见的了。 杨培风皱眉,短暂思索后,询问道:“九幽没有令你跻身十三境的条件?譬如仙运这些。” 智远脸色平静,在这件事上选择保密,“有机会,你可以自己去九幽看看。” 杨培风了然,“懂了。需要怎么做,你说。” “老衲将一身修为借你。一两个时辰内,你会有十二境实力。也很简单,打死那头妖畜,届时被他吃掉的东西,会重新散落在沧渊。三千年仙运,你、我、还有你的老相好江不庭,一人一份。你也不必费神,老衲自会收尾。时间紧迫,天宫不会坐视不理。” 智远说出想法,同时也不忘给两个年轻人留下好处。 若非对方打死方丈大师,并且一剑杀人数千,罪行累累。杨培风铁定以为这是一个很好说话的老爷爷。慈眉善目的那种。 杨培风猛地一怔,朝扶风城方向远远望去,嘴里喃喃道:“难怪。” 并非守阁人纵容沧渊大妖,而是有更危险的人,来了! 杨培风最后一问,“若前辈跻身十三境了,仍旧滥杀无辜。即便救下老江,只怕也会令她痛苦。” 智远非但不做任何保证,反而笑吟吟道:“什么时候,你也成了悲天悯人的圣贤?” “我不是。”杨培风摇了摇头,也懒得再讨价还价,答应下来,“我该怎么做?” “替身法会不会?”智远问他。 杨培风只能摇头,对方真就多余问这一句。 “那就用符纸吧,我这里刚好有。” 智远环视四周,等寻找到一个藏风聚气的宝地后,挥剑凿出一道道晦涩难懂的符文。 接着,他将三张符纸塞到杨培风手里,神色凝重道:“你的筋骨、气海、元神都太羸弱,受不住老衲的高深修为。我送你三张符纸,一只手握紧,保命用的。” 杨培风微微蹙眉:“我一握,这符纸不就皱了?而且……” 他也没感觉到这东西有用啊! 这老秃驴莫不是哄人的吧? 智远耐心解释道:“无妨。一张金甲力士符,强化体魄;一张替身符,接受老衲修行,并代你受过。此举欺天,你往后就懂;最后一张五行遁符,逃命用的。” 杨培风听闻后,微微颔首,心里已经有了大概。 商量好一切后,距智远预测江不庭能撑的一炷香时间,已然过去大半。 杨培风心急如焚,但他此时在与虎谋皮,对方的每一个举动,说的每一句话,甚至每一个字的抑扬顿挫,都有可能暗藏凶险。 越是这种时候,他的心就越要静下来。 智远看向年轻人的神色极度复杂,僵持了十几息,谁也没有往下说半个字。 仿佛谁先开口,谁就在这场博弈中落了下乘,将要输的一败涂地。 最终,智远拍了拍杨培风肩膀,盘膝而坐。 杨培风按照对方的示意,在某个方位静静等候。 时间流逝。 忽然,杨培风感受到头晕目眩,就要栽倒,连退几步后终是稳住身形。接着他睁眼一望,惊见智远的身躯变得虚实不定,然后被清风吹过,化为星星光点飘散在天地间。 仿佛,此人从未来过。 杨培风境界不断拔高,他也终于看见,智远的元神仍旧盘坐在原地,目光呆滞地望着自己。 有一个瞬间,杨培风歹念顿生,只要一拳轰散对方,自己是否就能彻底跻身十二境? 杨培风额头渗出一层冷汗,被这个来的快,去的也快的念头惊到。 他穷尽目力,上至苍穹,下临深渊,仿佛将一切变化尽收眼底。甚至,他还看见了风……尽管其只是变化的一种,而非具象。 他再凝神,一道血红身影及万丈高的庞然大物撞入眼帘。 剑意与妖火肆虐,灭世之景! 难怪智远如此谨慎。 杨培风单是草草一瞥,便被惊得呼吸急促,可耻的生出逃跑的念头。 接着,他又看清大妖身上,的确有一股截然不同的气息。应是智远所说的仙运。 而就在这时,江不庭的剑意,骤然下降! 熊熊妖火,将那道血红身影吞没… 杨培风呆呆地望着这一幕,一瞬间,悲伤、悔恨、愤怒等等情绪,涌上心头。 他抬脚一步跨出十数里,来到沦为人间炼狱的战场。 “老江!” 这个时候,苍老而又威严的嗓音在天地间回荡,“又是不要命的。以你的体魄,等这一身功力散尽,也就万劫不复了。唉……世事无常,一个必死之人,何苦连累本尊背负罪孽?” 忽然。 一束剑光惊起。 “那恰好相反,杀了你,我倒没有任何负担!” 是江不庭的声音。 第101章 联手 江不庭皮肉糜烂,鲜血刚一流出便被妖火焚烧殆尽,发出“滋滋”响声。 望着忽然而至的杨培风,她一瞬间忘掉疼痛,喃喃道:“你真的没死。” 杨培风所看见的,终于不再是一名男子模样。可若惨烈至此,他宁愿这还是原先的江不庭。 那个一袭黑袍的冷酷剑客。 他内心沉重,呆呆点头,“恩。我没死。” 早些时候,江不庭曾言,若自己执意来沧渊除妖,她一定陪同。 行侠仗义的剑客,从不食言。 而且,一语成谶了。 杨培风招手,沧渊深处蓦然冲起一道金光,正是“听蝉”。 杀意纯粹的一刀,潇洒递出。 大妖腹部,百十枚房屋大的龙鳞,应声崩碎! “借来的法力,不保证打过他。” 杨培风衣衫猎猎作响,长发飘逸,仙人之姿。境界作伪,但十二境的实力,却货真价实的很。 江不庭恍惚了一瞬…… 接着。 杨培风再次举刀,语调高亢:“扶风杨氏,愿为苍生一战!” 江不庭立即嫌弃地剜了他一眼,好恨自己生了一对耳朵。 “苍生?” 沧渊大妖好似听见天大的笑话,放声讥讽道:“本尊被人族囚禁于此,日夜饱受剑气穿心,蚀骨之痛!今,尔等为一己私欲,意图灭杀我。又何来,为苍生而战?” 杨培风顺着对方的话一想,竟觉得颇有道理。 江不庭及时指出,“你是妖。” 沧渊大妖发出不甘的怒吼,“就因为我是妖,就该死?” 江不庭干脆利落道:“不然呢?” 这个时候。 杨培风忽然抬手,示意江不庭稍等。 有的道理,是得掰扯明白。 他整理了一下思绪,缓缓讲道:“阁下道行高深,岂不知因果落在何处?智远谋害你、杨钧囚禁你,但这些,不是你水淹扶风的理由。” “倘若天地生灵,都似你这般,受了些许委屈就毁天灭地、杀人如麻。岂不乱了套?” 沧渊大妖当即反问:“智远、陆景,大虞封王及朝堂文武百官,谁无罪孽加身?只因亲疏有别,因一句非我族类,你就偏来挑本尊的不是?” 杨培风豪气干云道:“一个个杀呗。杀到哪,算到哪。” “还有,你似乎很怕我?” 就几句话的功夫,对方很难说是要拖延时间。距离自己散功,至少得一两个时辰。 大妖不会一无所知。 诡异笑声响起,“怕你?” “那就试试!” 只见虎口大开,妖火直冲天际。 与此同时,一刀一剑,交替斩落。 杨培风吃过妖火的亏,不久前智远的手笔。 他的确没见识,但阅览过很多经文秘籍,知道寻常天火、真火之类,无不是正大光明,暴虐非常。 然而此火阴绵悱恻,烧在人身后,迅速盘踞下丹,随气行周天蔓延四肢百骸。焚五脏六腑,烧三魂七魄。 唯无上仙力,方能压制。 杨培风惊叹这比松江还粗的火柱,若被烧着,恐怕再阴绵的火,也瞬间烧他成灰。 他腾挪方位的同时,刀出不停。 沧渊大妖一头撞破云层,两颗眼珠似日月当空,息如雷鸣。双爪挥舞,留下一道道残影。 “什么鬼东西?” 杨培风一触即溃。 他先入为主,料想对方身形高大,必定笨拙不堪,可刚冲上前便被一股罡风扇中!气息紊乱,立时呕出大口鲜血。 反观江不庭剑意高涨,脚踩虚空迎着妖火冲杀,显得游刃有余。 “妖畜厉害,你专心攻它前蹄,我跳上它脑袋来上一剑。” 这是她仅有能想到,重创对方的法子。 杨培风应声:“好!” 越靠近虎口,火柱越窄,即便比人身粗壮百倍,应付起来总轻松许多。 而且这点自信,江不庭还是有的。 杨培风却难适应突如其来的十二境的修为,一上手,竟不知不觉成了江不庭在主导战场。 压力巨大。 沧渊大妖又掰下数座山峰掷出。 杨培风驱使短刀飞速斩出,每一击都蕴含惊天之威,轰碎山峰,给江不庭争取时机。 也就在此时,一道凌厉剑光冲上大妖头颅,斩灭火柱的同时,深入其血池般大的巨口中。 “吼!” 沧渊大妖吃痛,当即红了眼,奋力一挣,妖火四溅,山摇地动。 江不庭则乘着余威追打,杨培风找准时机挥出十二境刀光,各自在大妖身上留下伤痕…… 时间飞速流逝。杨培风逐渐心力难支,又惊又疑,“太皮实了!蛇打七寸,虎之脊骨,甚至人的三丹,头打眼戳。如此这般,它仍旧生龙活虎。气息不减反增?” 江不庭同样心惊,她也没有对敌此类妖物的经验。 “没必要打死它!” 她糊涂了。 答应智远的前提,是对方救活杨培风。 如今杨培风都活了,那还打个屁? 杨培风脱口而出,“打伤也很难啊……” “笨!” 江不庭破口大骂:“走啊!即便是行侠仗义的雌雄大盗,也没必要伟大到牺牲自己吧?” 闻言,杨培风恍然大悟——有道理啊! 奇怪了,自己怎么没想到这茬? 忽然,他回想起一件事。 “老江。方才我在十几里外,最先竟没看见此妖真身。” 现下这头沧渊大妖,身高万丈,遮天蔽日。压得他心如擂鼓,呼吸艰难。 莫说十几里外,只怕在遥远的扶风城,目力好一些,都能感受到它的威风凛凛。 杨培风悄声道:“我怀疑这并非它真身……” 江不庭干脆利落道:“不必怀疑,我一早就知道。是幻境!” 杨培风满脸错愕,“你不早说?” 江不庭理直气壮道:“无相真经能勘破幻境。我修为不够,只能硬砍。” “你哪来的经文?” 杨培风被对方接二连三的话惊得不轻。 江不庭回道:“交给智远的是手抄本。得到经文的那天夜里,我赶时间写下的。” 杨培风目光复杂,对方闲的没事为何抄录之类的烂话。终究问不出口。 “女侠,好本事!” 他服了。 两人交谈的时候,出招仍未停止。 这头十二境大妖,给他们带来的压力,是前所未有的。 第102章 花雨 “一力破万法,都十一境神宵了,没道理打不破幻境!” 江不庭倾力一击,斩碎大妖数十枚鳞片。 这个结果,等同于石沉大海。 她咬牙切齿道:“打我倒痛得很!” 杨培风默默翻了个白眼,心道:“你就知足吧!” 江不庭养一口正大光明的刚猛剑气,跻身十一境后,杀力更是高出天际,难以揣摩。 反观自己。 空有借来的一身修为,除了动作更麻利,刀光更长更凝练外,几乎毫无用处。 对沧渊大妖威胁,足可忽略不计。 杨培风读过的一篇篇经文,浮于脑海,“不入流的幻术骗眼,高明的幻术欺心。梦死方醒。但这不是梦,死在幻境,心就跟着死了。” 江不庭神色凝重:“心死则魂灭!” 她认真分析,“被蒙住眼睛的人,无头苍蝇。就像我们之前在沧渊海底,插翅难逃。” 破不掉幻境,他们都得死。 “替我护阵。” 杨培风话音刚落,并指抵住眉心,嘴里念动的,是一篇明心见性的经文。 忽然,天地间泛起一缕缕金色涟漪…… 江不庭双手握剑,严阵以待。 片刻后,杨培风缓缓睁眼:“有眉目了!” 江不庭来不及询问,急忙出剑扫向砸来的巨石。 这个时候,只见一根手指指轻轻一点,“走!” 杨培风此招平平无奇,甚至不见仙力流动。 在剑气打中前,巨石化为虚无,没了。 江不庭满脸惊诧,“你干了什么?” 杨培风满心欢喜,却淡淡一笑:“山不让尘,川不辞盈,天地浩荡,亦需大小轻重之万物构成。我们不妨循其本源,从一草一木一沙一石开始,逐步瓦解幻境。” 随着怒吼声,数百丈长的虎爪透着森森寒光巨力拍下。 江不庭正欲逃遁,却被杨培风一把拉住手腕,“别动。” 他抬脚一跺,身处的高峰开始颠倒、破碎,进而消失不见。 两人凭空出现在山脚,不费吹灰之力躲过大妖致命一击。 江不庭呆若木鸡…… “好有悟性的年轻人!” 沧渊大妖不吝赞美。 杨培风仰起头,咧嘴一笑,“只要不谈慧根什么的,多谢夸奖喽。” 沧渊大妖随手拍碎数座山峰,漫天飞石连着妖火激射来! 江不庭握紧长剑,酝酿出自认最强的一剑。就在她要斩下时,一道微弱金光自身边蔓延开。 飞石——没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场凄凄沥沥的“雨”,倾盆而下。 这“雨”有各种各样的颜色,既是春日里的灼灼桃花、又是夏季晚间惊鸿一现的白昙、是深秋的勤娘子,更是严冬的腊梅…… 一瀑瀑缤纷绚丽的花雨,芬香了整个世界,将天空、大地,以及江不庭的眼眸染上斑斓色彩。 杨培风再轻打了个响指。 刹那之间,天旋地转。 原本焚烧殆尽的林木,被打碎的山川河流,一瞬间恢复如初。 究竟方才的是幻术,还是眼前所景是幻术? 虚虚实实,江不庭也分不清了。 她只在认真的想,能够以这种方式落幕,似乎也没有太多遗憾。 杨培风在看她。 双目对视,江不庭下意识要撕下衣衫遮挡糜烂的脸颊,终是手臂一顿。 她方寸大乱,只听“呲”的一声响,一张玄色大布将自己盖住。 安静良久。 她喃喃道:“丑到你了。” 杨培风猛吸一口气,“老江你这话,有点瞧不起人了。” “抱歉……”江不庭低眉垂首。 杨培风语调诙谐道:“讲真的。你这模样将来肯定嫁不出去,我稍微委屈一下,便宜你了,如何?” “好啊。”江不庭出奇地点了点头。 她总觉得,约定好的事,就一定要做到。 把将来的事先说死了,他们或许就能逃出生天。 杨培风面色一沉,随即变得忧心忡忡,“幻境破了一半,接下来妖畜要恼羞成怒,动真格的了。” 似乎为了印证他的说法,天色一瞬间暗沉下去。 距离他离开栖霞寺至今,推算时辰,差不多到了深夜。 饶是如此,杨培风也不敢大意,贸然将眼前所见当做真实。 突然,伴随着一阵诡异笑声,沧渊大妖化作一青衣秀士,从昏暗处踱步走来。 大妖双臂环抱,好整以暇地指点道:“十二境可以沟通万物,化天地之力为己用。这也是与十一境的根本区别。小丫头十一境能做到,而你这十二境,却丝毫不知。” 杨培风皱了皱眉,运转仙力用心感受,的确如对方所言。 在大概一座数十万人城池那么大的范围内,所有变化而产生的力,都与他有一种难以言喻的联系。非常玄妙。 他道:“你倒是好心,担心我打不死你,特意提醒来了?” 沧渊大妖温和一笑:“本尊是怕你输得委屈。” “输?”杨培风笑吟吟道:“我输过很多次了,一次也没觉得委屈。无它,技不如人。得认!” “本尊在沧渊度日如年,只望着扶风城人来人往解闷儿。看见过一个年轻人经常出入赌坊。咱们打个赌?”沧渊大妖语调缓慢。 杨培风很感兴趣,“说。” “十息之内,我以此剑,斩下江不庭头颅。同样,你可以用任何手段护她。赌注嘛。若本尊赢了,你得留下来供我驱使。反之,任由你们离去,包括你想要的东西,一并给你。” 说着,沧渊大妖手中出现一柄红鞘长剑,正是杨培风母亲,上官枳生前所持之木奴。 杨培风立即补充一句道:“包括亡母的尸骨。” “那本尊无能为力。” “为何?” “本尊从不撒谎。你母亲真的没死,当年她被埋葬后,智远来过。用逆天手段将她救活了也说不定。” 母亲没死? 杨培风脸色微变,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儿来。 既然没死,为何这么多年一次没有回来? 大妖的话,很难让他信服。 “行!姑且当我母亲还活着,那就赌这柄剑吧。同样的,我若输了,这把听蝉也是你的。” 沧渊大妖眼睛眯成一条缝,开心极了。 当然不是为了听蝉。 “一息了!” 第103章 人生最快意 “无妨!” 随着沧渊大妖轻语,突如其来的一剑直刺江不庭咽喉。 这一剑轻松荡开“听蝉”,速度奇快,将两人行至中途的气,硬生生压回下丹。 江不庭横剑挡住面门,举轻若重,被击退三四步后稳住身形。吐出一小口淤血。 见到这一幕,杨培风心里又一次五味杂陈。 她竟以肉身扛下此一击! 沧渊大妖收剑,看怪物似的看她,“本尊错了。你才是妖,对吧?” 杨培风张目怒斥,“三息!” “是天宫的私心造就你修为的浅陋,从而让你以为一息就那么长。本尊不怪你。” 沧渊大妖无视杨培风,挽着剑花一步步逼近江不庭,慢声道:“难道不觉得,你每说一句,都像是在催她的命吗?” 杨培风召回听蝉,不管不顾道:“四息,五息了!” 沧渊大妖抬手,一剑,气势如虹。 这时,杨培风再次捏诀引动气海,却毫无反应,当即大惊失色。 这是一座小岛,说不清是否大妖的道场。 他的四肢百骸及周身经脉都仿佛被“浆糊”堵塞,气行不畅。连同与天地的联系,也被彻底隔绝。 他一迟疑,江不庭再无之前好运,惊险躲避时,仍被剑光扫中脖颈,大块血肉掉落在地。 除了眸子变得凶狠外,她一声不吭。 沧渊大妖一剑落后,再反手回打,“呲”的一声,剑气透骨而过。 杨培风手臂血流如注,疼得面目狰狞,仍举刀硬砍。 青芒闪过,江不庭飞剑来援。 两人一妖战至一处,“铛铛铛”的响声不绝于耳。 化身青衣秀士的大妖,背影始终笔挺,只使一柄木奴,短短两息内便打出数十剑,在他们周身留下一个个血窟窿。 大妖主攻江不庭,却以杨培风伤最重。 “八,八息了……” 杨培风深吸一口气,强撑住摇晃的身形,左手紧攥,“沧渊大妖,不过如此!” 从最初被困幻境,到此时修为受制,所遭遇的,无不是大妖的本领。 他们落入下风,是情理之中。 而沧渊大妖久不得胜,也的确不过如此了。 杨培风额头上一条条青筋绽出,心如擂鼓,仿若四面皆敌。最后两息,沧渊大妖的手段,能有多高? 恐怕,只有天知道了。 沧渊大妖说,“斩”下江不庭头颅。 这是一个赌约。 然而,对方不斩呢? 沧渊大妖拿手的幽火,又或者别的什么手段,也不攻脑袋,就一心一意地打死江不庭而已……这样自己即便赢了,那又真的赢了吗? 杨培风心思何等缜密。 他从不轻信任何人,更何况一头蛊惑人心的妖! 而且,自己能想到的事,于沧渊大妖而言,同样没有秘密。 杨培风单手持刀,死死盯住对方。 沧渊大妖步伐缓慢。 仅剩的短短两息,杨培风度日如年。 突然! 沧渊大妖身形一闪。 杨培风没看清它如何出剑,只是还在飞行途中的“韬光”,“铛”的一声,断成十数截碎片飞射向四周。 与此同时,江不庭被一股神秘力量轰向半空,惨叫随着一连串脊骨碎裂声出现。她的身躯,折叠出一个诡异角度。 就像被风吹烂的一纸风筝。 杨培风也在她的视野中变得模糊。 沧渊大妖紧握木奴,携无穷剑意杀来,破空声噼啪作响。 江不庭此时,心中仅存了一个念头,“终于,要死了吗?” “嚓!” 一记脆响。 木奴摧枯拉朽,从杨培风右肩斜砍入,停在离心脏三寸的位置。血如决堤,瞬间将他染成一个血人。 “老江接剑!” 沙哑的嗓音震彻寰宇,杨培风抛出一道青光。 江不庭下意识抬头,可落入手心的,却是一张看不懂的符纸…… 江不庭愕然。 她听见的,是年轻人措辞许久的遗言,“能在生命最后两月识得君子面目,是我杨培风,一生最快意啊!” 杨培风左手拍向胸口,剑尖穿掌而过,牢牢攥住木奴,右手捏诀,怒喝道:“甲乙木字诀,巽位——风遁!” 江不庭眼眸中原本的狠厉,随着耳畔萦绕的痛嚎,变得释然。又一瞬间,泪流满面。 数千里外的一处空地,出现了她的一道虚影。 她用尽全力喊出对方的名字,“杨培风!” 后者挤出一抹惨笑,“这次。总算扯平了,咱们。” 江不庭的肉身与神魂分离开,在两个地方艰难拉扯。 只要卸下心防,立刻就能逃离此地。 这个时候,磅礴仙力从她气海冲起,刹那间灌满四肢百骸,周身窍穴。 “韬光!杀了它!” 在彻底消失的最后一刻,江不庭剑成。 她手里,其实并没有剑。 但最后挥袖时的飒爽英姿,却是天地间最纯粹的剑客。 散落在地的“韬光”碎片,被一缕缕剑意牵引,攀向万丈天空。 沧渊大妖抬头一瞥,当即撒手,纵身高飞。 接着,十数粒闪着刺目光芒的火球,如流星般极速砸落。 没有任何的声音传来。 沧渊大妖被打穿,留下十七八个透明光洞。 天地陷入死寂。 “我赢了!” 杨培风咬牙,将嵌在胸骨的木奴一寸寸拔出。 左手中,金甲力士符崩碎。替身符黯淡无光。 有十二境修为强身,这些原本对他来说的致命伤,此时竟还能留下半条命。 但疼痛至此,他宁愿死了。 也感谢沧渊大妖手下留情。否则对方奋力一搅,上中下三丹胡乱打烂一个,自己已经在鬼门关报到了吧? “最后关头,你不打死我。显然老江那一剑,也打不死你,对吧?” 杨培风瘫软在地,他近乎被砍成两半的上身已经开始愈合,渐渐止住血流。 他其实什么都没做,也完全不懂该怎么做。 智远佛道双修,一身功力就这么吓人。 自行疗伤。 “既然我赢了,这柄木奴,就是我的了。” 说着,杨培风轻轻地抚摸着这柄剑。 小时候他见过,常年高挂在木奴丰内的一面墙壁上。 母亲说是,驱邪,避凶。 所以,在那个女人走后的日子中,才七八岁的少年,就开始练剑了。 第104章 平局 杨培风一动不动。他在耐心等待。 大妖先与张真人斗法,期间连带防范陆景、陆问沅,及吴白山三个十一境。紧接着和智远刚分出胜负,又立即与破境的江不庭激战。 即便自己这伪十二不堪,一定程度也给它造成压力。 这它要还安然无恙,天理难容! 杨培风也很难动。失血太多,尽管已经能够运功,短时间内也难以弥补元气。 幻境破开,天地恢复清明,光阴流速亦回归正常。 杨培风背靠一个小土堆,内脏及骨头迅速愈合。 在他右肩,留下一条血黑色“蜈蚣”,丑陋不说,浸入汗水时更疼痛难忍。 可他只要念到某人,嘴角就挂起一抹笑意,所见到的冷冽沧渊,似乎都变得美丽如画,不再可怖。 长夜漫漫。杨培风瘫了三个时辰,没瞧见大妖,也没盼来智远。 待到拂晓。 他尝试着站起身,除了脚步虚浮一些,已然性命无虞。 不幸中的万幸。 “前辈,如此说来,您应该是认输了。晚辈也要回去大睡一觉,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咱们后……” 杨培风话音戛然而止。 一名憔悴不堪的青衣秀士,缓步而来,笑吟吟望着他,“你怎么确定,一定就赢了?” 杨培风也跟着笑出声来,这样玩就挺没意思。 对方的话,不难猜。 你说江不庭没死,人呢?让她出来瞧瞧。 既然人都不在此处。 谁又晓得,在数千里外的地方,江不庭的脑袋,究竟还在不在脖子上。 大妖自然能说,最后时刻,它用了“惊天一剑”,赢下赌约。 杨培风绝不纠缠,毕竟和畜牲争一二三四,不智。 他兀自道:“咱们往日无怨,我所求已成,你所求为何,不妨说说?另外,晚辈斗胆提醒,智远仍在窥视。” “可是本尊,迫不及待进行下一个赌约。”沧渊大妖道。 杨培风愣了一下,随即应允,“能赢你一次,就能赢第二次。天命在我!” 沧渊大妖脸不红心不慌道:“方才是平局。” “都行。”杨培风无所谓摆手,豪气干云道:“我要桐州积蓄三千年的仙运。” “可以。”沧渊大妖一口答应下来,不假思索道:“那玩意儿对本尊无用。” 听到这里,杨培风瞳孔猛震,心里掀起惊涛骇浪,“无用?” 沧渊大妖理所当然道:“对啊。” “无用?无用!那你藏着掖着?你若一早将其交出来,我们还打个屁!什么事都不会发生,更不会连累无辜枉死。” “本尊喜欢。” “你——”杨培风怒极,吃了苍蝇一样难受。 接着,沧渊大妖更是将不要脸发挥到极致,“好了。方才那局算本尊输了半筹。木奴就给你了。这下满意了吧?” 杨培风看了看大妖,又低头瞥向手中的木奴,随即愕然。 不要脸了啊! 谁来管管? “前辈还真是,性情中人。” 怪他。 没事和一头畜牲讲什么人话? “我复生至今已过四十八年,却受困于此,不得自由,不见故乡。” 沧渊大妖轻轻叹息,一柄泛着寒光的利剑凭空落在手中,耍得令人眼花缭乱,“你不在乎生死,本尊又何尝放在心里?” 杨培风咋舌,“如若能活,能多看一看这个世界。细品鸟语花香,静听风吹雨打。谁又想死?” 从五年前州试落榜起算,杨培风就习惯上一种无所事事,却乐在其中的活法。 他认真思考了一番,继续往下讲道:“前辈或许不喜欢松花。但除这之外,仍有谷酿、桃花酿、梅子酒、果酿。人这一生,总有一种适合自己的味道。” 沧渊大妖忍俊不禁,“俗称,养老?” 杨培风点点头。是的。养老。 木奴丰半开不开,勉强糊口。他就在每日黄昏,来一盅沈掌柜低价卖给自己的松花罢了。 无妻无子、无父无母,更无一切烦恼。 如果没有这档子事,他就平平淡淡走完一生,挺好。 “前辈说复生,想来你不止做了一辈子的妖。可你有做过一次人吗?”杨培风忽然好奇地问。 沧渊大妖立即讥讽道:“你可知本尊活了多少岁月?做人,还用你小子教?” “譬如水淹扶风?或是像智远抬手灭杀数千百姓!” 杨培风摇了摇头,脸色认真,不卑不亢道:“恕晚辈直言。不是披了人皮就是人。人不在皮,而在心。” “如前辈,如智远。一个本性如此!一个错投人胎。” 沧渊大妖面无表情,“本尊为何要做人?” 杨培风蓦然一怔,果然玩嘴皮子,自己比这些上了岁数的妖孽,还是差些火候。 沧渊大妖及时掐断这个话题,转声道:“下一个赌约……” 杨培风开口打断道:“我忽然决定了。不和你赌。” “为何?”沧渊大妖不解。 杨培风干脆利落道:“我不喜欢。” “你不喜欢赌?” “我性子急,最烦拖泥带水。今天你我总该要死一个人。方才交浅言深,权当本该在赌约上浪费的时间。” 杨培风左手持木奴,右手拿住听蝉。 “前辈,尽管出剑吧!” 沧渊大妖并不急于一时,直勾勾盯着年轻人,心生警惕。 “你已经完全掌握十二境修为了?” “没有。” “那你总该发现压胜本尊的办法。” “更无!” “你在骗我……” 双方一问一答,气氛一度十分放松。 就像阔别多年故友,有太多的旧要叙。 杨培风不要命的气势,拿捏的特别到位。 就在这时。 只听“唰”的一声,剑光骤至。 杨培风不慎,胸膛被削出一道血痕。 大妖一触即退,再无之前以一敌二仍游刃有余的威风。 杨培风显得波澜不惊,“前辈作甚花花样子?既要与我斗,却刺些不致命的地方。我已经满身受创,再狼狈不了了。” 沧渊大妖忽然指向某处,饶有兴致道:“有一股气息在迅速逼近,不确定是谁。但大致是来救你的。毕竟本尊举世无亲。” “你这时,莫非仍一心求死?” 第105章 幻术又起 “有人教我,莫向外求。” 杨培风如是说。 他轻轻哈出一口气,竟感受到寒意彻骨。 此时十月上旬,过几日立冬。 想想就挺无奈,杨培风将满二十一,却仅见过一场大雪。 他已忘记那年几岁。 残缺的记忆中,至今仍清晰保留的一幕,是他挥舞着木棍儿,穿了很长的雨靴在冰天雪地中疯跑。 天地间一片白茫茫。 木奴丰的屋檐下,摆满了盛接雪水的木桶,作洗衣淘菜用。 台阶上,温婉女人,埋首装满大米又或者别的什么豆子的簸箕中,默默挑拣碎石。一坐,就是好多个时辰。 “行侠仗义的剑客”,当时满脑子却都在想,晚饭到底吃什么呢? 杨培风抬了抬手,将不由自主的思绪打散。 “前辈妖法精深,但无端探查别人过往,非常不礼貌吧?” 沧渊大妖笑意浓郁,“是妖法,亦是道法!” “妖也好,道也罢,我不在乎。晚辈更想领教您的剑术。” 杨培风收拢心神,即便是死,他也得堂堂正正。 沧渊大妖立即挥剑,满足他这小小的愿望。 杨培风举刀相迎,两股气息碰撞,传出“轰”的一记闷响。幽光扫过,大妖剑意如浪潮汹涌,他疲于应付,来不及查探其中古怪。 双方互攻数十招,竟斗了个旗鼓相当! 人和。 智远说得信誓旦旦,说人和能降地利。 可他此时渐斗下去,体力难支不说,伤口崩裂,又添新伤,哪来狗屁人和? 沧渊大妖怀疑自己有压胜法。所以是真的存在,还是对方的又一次蛊惑人心? “聚精会神!” 大妖突然喝斥,“一剑慢过一剑。这就是你要的堂堂正正?你所谓的,莫向外求?” 杨培风被喝醒,当即打了一个激灵,“噗嗤”一声,左手腕被刺中,木奴脱手。他下意识纵身去抢,下一刻胸口就传来剧痛。 大妖抬脚,将他踹飞出去。 “我竟又一次口是心非了?” 杨培风轻念了一句,斗志尽失,边还剑边逃,不多时就被逼至水边。 “这就是你的剑术?”沧渊大妖出言讥讽。 杨培风心乱如麻。 剑术? 他有狗屁剑术! 在书楼,一个七品武夫所创剑法,能胜十二境大妖? 不! 赢不了的…… 杨培风前脚疗好的伤,立即就被利刃掀开,鲜血淋漓。他唯有尽力挥刀,遮挡窍穴。恰如行尸走肉。 斗至二百余招后,他的气息愈发孱弱。 没来由的,想到了很多的事,很多的人。 唯独没奢求,大妖所说,有人正赶来救他。 这时,一道嗓音在他脑海乍现,“意守玄关。剑为苍生,是为人和!” “你是谁?”杨培风突然开口。 沧渊大妖顿吃一惊,猛止住身形。 杨培风得以喘息,“剑为苍生乃人和?” 沧渊大妖发出一连串怪笑:“真有趣,竟有人在不被本尊察觉的情况下,万里传音指点你?” 杨培风瞥向他,“怕了?” “怕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鬼?” 沧渊大妖不由分说斩出一剑。 杨培风举刀硬接,无与伦比的力量,震得他手臂颤抖,险些连最后的听蝉都没能抓住。 剑为苍生? 怎么做才算为苍生。 莫非还像之前那样,说一些江不庭都嫌弃不已的话么? 杨培风无计可施。 死不可怕,可怕的是他的敌人,正兴致勃勃地折磨自己。 “老江,如果是你,会怎么办?” 杨培风扪心自问。 念头一起,瞬间化作一股狂风在心中肆虐,挥之不去。 狗屁剑法……那就狗屁剑法! 杨培风退无可退,拿定主意后,猛然福至心灵,气势大涨。他以听蝉作剑,奋不顾身杀出。 是之前在书楼,他用来与江不庭以伤换伤的剑招。 一股不知何来的力量,刹那间往听蝉上灌注,其锋刃泛着淡淡金光,无往不利。 “铛!” 毫无破绽的一击,沧渊大妖长剑应声折断。 杨培风来不及迟疑,双手紧握听蝉,就要当头斩下。 就在此时,一双冷若秋水的眼眸,将他的攻势,瞬间吞没。 “杨培风!” “你要杀我吗?” 青衣秀士摇身一变,赫然化为江不庭的皮囊模样。甚至连声音,都如出一辙。 杨培风当即呆愣住。 “幻术。” “是大妖的幻术!” 他内心无比肯定。 但双手却抖得更厉害,再无勇气出刀。 “杀了它。”守阁人的苍老嗓音,在他脑海乍响。 与此同时,另一道熟悉的声音也在催促,“培风。切莫犹豫,妖畜黔驴技穷了。” 陆景。 接着,亦传来张泽禹的肯定,“此为苍生!” “不。不!” 杨培风惊慌失措,猛然后退数十步。 有诈,一定有诈。 “守阁人是假的,陆景是假的,张真人更是假的……甚至包括你!但我不能,一定不能。” 杨培风不敢忘,大姐在沧渊出剑,相隔百里之遥,将身处栖霞寺的他重伤。倘若自己十二境一剑,翻越万水千山,伤到江不庭,岂不抱憾终身? “培风?” 那个“江不庭”笑容诡异,似乎将他内心看穿,眼神满是挑衅。 妖啊,妖! 杨培风心如死灰。 是他异想天开了。 如张真人、智远和尚,那等通天人物,都没能降服对方。以自己这羸弱不堪的心境,如何做到? “我知道是你,可我不敢。杀了我吧。我认输了。” 杨培风掷下听蝉,双目紧闭,任由对方宰割。 他这残败之躯,逃不出沧渊了。 话音落下,杨培风缓缓转身,将后背完全暴露给对方。 “杨培风!” 吼声传来。 突然,天边闪过一线金光。 杨培风不禁抬头观望。这是他见过最凌厉的剑意。 循着这道剑意,他看见一具数百丈高大的妖兽尸体。就在沧渊岸边。 大妖——死了? 不远处,一名身段颀长的白裙女子,挽起额前秀发。她手里握着的,是一柄红鞘长剑。 淡淡伤乐,不知在何处悠扬。 这个时候,嚷嚷着不怕死的年轻人。一瞬间,泪如雨下。 “是你。你真的,还活着……” 第106章 与祸妖 “哪怕心存一丝疑虑,大妖都能以假作真,将受到的伤转嫁到显化之人本身。” 女人的双眼迅速泛红,连带着嗓音都变得哽咽,“我的小木奴,长高了,也长得俊俏。” 杨培风呆立在原地,浑身颤抖,失声喊道:“您,您真的活着。它没骗我。” 上官枳飞扑上前,纤手捧起杨培风脸颊,近乎痴狂地叫喊,“我……我的儿啊!你,你……你吃苦了。” 杨培风瞳孔地震,女人与记忆中的模样渐渐重叠。 他的心脏似被抽空,用尽了力气,才从喉咙中艰难挤出两个字,“母亲!” 他情难自禁,声泪俱下,“十四年了。母亲去了哪里?老太爷说你死了!儿子在木奴丰等,在老槐树等,在书院等,在扶风每一个可能见到你的地方,朝也等暮也等。却从未等到你回来……” “当初为躲避天宫追杀,娘只能答应杨老太爷。”上官枳将真相和盘托出。 杨培风此时千疮百孔,宛如血人。 女人眼眶中,泪花不住打旋。 可这些,却远远抵不过她轻轻一瞥。及冠之年的青年人,一头长发中,竟有成片的雪白。 上官枳再抑制不住悲恸,嚎啕大哭。 “不,母亲不要哭。儿子没事,都过去了。”杨培风柔声宽慰,接着,他指了指一旁道:“妖畜的尸身看着闹心,我们找个安静的地方说话。” “好。”上官枳颔首,迫不及待拉上年轻人离开,“天宫执行人顷刻便至,此地不宜久留,咱们快——” 话音戛然而止。 “嗤!” 血淋淋的短刀,从她下丹被一寸寸推出。 上官枳瞠目结舌,难以置信地回头。 直到此时,她仍抱有一丝幻想,“我的儿,你在怨恨娘吗?” “你说呢?” 杨培风好看的眸子异常平静,他右手再一用力,听蝉长驱直入,“前辈!” 上官枳随即一愣,轻捏住杨培风手臂后,将听蝉连带着大片血肉拔出。 杨培风丝毫反抗不了。 女人连同妖兽尸身,化作一缕青烟飘散在天地间。 取而代之的,仍是一名青衣秀士。 他双腿一软,瘫倒在地,长叹息道:“玩砸了,玩砸了!非我妖法浅陋。是老天爷收拾我。” 从见到年轻人第一面起,他就在精心布局。 可惜最后,却功亏一篑。 过往的无数岁月里,勘破他幻术的,大有人在。 这点,从他拳脚功夫、妖火、甚至剑术超凡上,不难看出。 但无论如何,在一个毛孩子手上栽了大跟头。 合理吗? 沧渊大妖出言讥讽,“面对认识仅一两个月的朋友束手待毙。自个儿老娘倒下得狠手。杨培风,你是个人物!” “所以这一刀,伤到你了?”杨培风汗流浃背,终于松了口气。 沧渊大妖非常干脆利落道:“如你的愿,命不久矣!本尊虽无气海,但被识破本命神通,反噬极大。你赢了。” 杨培风摇了摇头,他清楚地知道,大妖的话,半个字都不能信,“你又在骗我。你明说命不久矣,实则暗中正全力疗伤。” 他继续补充道:“认识江不庭,是我一生之幸。死在你手里,则是我的悲哀。” 言语中的蔑视,毫不遮掩。 江不庭大道坦荡。 杨培风差之远矣,但却能近朱者赤,终以小人之心,行君子之事。 而这头沧渊大妖,令他不齿。 杨培风无所谓道:“你早能杀我,却要卖弄手段,下场凄惨,何尝不是咎由自取?仙运于我亦无用处,爱给不给。反正智远来了,咱们共赴黄泉……” 上官枳是假的,沧渊大妖只被破一个幻术。 而年轻人,才是真的,哀莫大于心死。 “你怎么敢?” 沧渊大妖见过年轻人一生的点点滴滴,甚至那“小木奴”三字,他喊得那叫一个深情并茂。绝无纰漏。 问题,只出在年轻人身上。 杨培风想了想,如实道:“你话太多。” “话多?”大妖眉头紧锁,这是什么理由? “谎言说一次就够。”杨培风非常冷静地指出,“前辈却一而再,再而三地骗我,甚至编造出一个智远来救她的故事。不是心虚还能是什么?晚辈也没想太多,被您一激。死活要赌一次罢了!” “赌?你就不怕?万一那真是你母亲,你该如何?”沧渊大妖试图在年轻人身上寻找到一丝不安。 杨培风理所当然道:“怕!但不会有那个万一。” 大妖喃喃点头,陷入长久的沉默。 一团光球在他手中凝聚。 沧渊大妖无奈道:“服了你了!三千年仙运,你的了。” 杨培风皱眉询问:“这是你的真身?” “嗯。”沧渊大妖大大方方地承认,“似人非人。本尊真名‘与祸’,你有资格知道。” 杨培风看也不看一眼,兀自道:“听说过狗妖,猪妖,唯独没听说过‘与祸妖’。我所读过的书中亦没有。属哪一类,哪一族?” “名!名啊!”沧渊大妖跳脚,接着又偃旗息鼓,“我记不清自己来历。九幽并非故土。我似乎忘记了一个重要的人,一件重要的事。” 杨培风感受了一下自身,疼痛感汹涌,坦率道:“我的修为在极速流失。当然,这是我那位好师公辛苦修行来的。他要坐收渔利了!谋划百年,终究让他得逞。一个崭新的十三境,即将踩着你我尸体出现。” 沧渊大妖道:“所以,你能放我走吗?我想离开。至少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做一只自由的妖……” “怎么做?” “你不会同意。” “对的。你又在骗我。我听得出来。” “所以本尊就懒得说了,等死吧!” 杨培风再次提醒,“可我说过了,我所求已成。若能助你打死智远。我也挺喜闻乐见的。” 沧渊大妖两眼若有精光四射,扼腕叹息道:“你总让人觉得,低看了你!” 说着,大妖再次举起小光球,“来的人不只那老秃驴。谁生谁死,谁坐收渔利,还难说得很呐!” 第107章 杂毛十二境 天已大亮。 一袭道袍踏空而至,正是恢复如初的智远。 他历经险阻,百年图谋,功成近在咫尺! 但此时,他却警惕地打量四周,绝不贸然靠近。 “啪啪!” 掌声随另一人出现而响起…… 替身符损毁,杨培风重伤濒死,小憩了半刻钟方才惊醒。尚未睁眼,他就先听见一阵争执。 “若说付出,回龙观付出的少了?人家闭口不谈,阁下何来脸面邀功?” 说这话的人,是位粗麻布衣的中年男子,其相貌平平,属于放在人堆里毫不起眼的那种。 “那小子醒了,要说功劳,理当他最大!”黑袍人指着席地而坐的杨培风,“杨公子。老夫不贪,只替人求一份千年仙运,可有异议?” 杨培风出气多过进气,难受的想死,无心理会,耳畔恰时响起沧渊大妖的嗓音,“两个杂毛十二境,坐山观虎斗,不出力还净想美事。瞧吧,老秃驴会给他们惊喜的。” 杨培风视线一沉,“为这仙运?” 沧渊大妖语调平静道:“按我推测,大概一千年的仙运,就足够支撑凡人修行至十二境。” 杨培风惊骇不已。 也就是说,大妖手里毫不起眼的光球,其实是攥着三个十二境高修? 中年男人独自沉吟片刻后,话锋一转:“扶风杨氏勾结妖僧智远,伙同沧渊大妖残害百姓,人人得而诛之!你我联手替天行道。这份仙运就……” 听闻此话,黑袍人神色微变,又细望了望杨培风,似在纠结。 然而就在此时,一剑惊起! 中年男子只觉天旋地转,两眼立即黑了下去。 “轰!” 一颗圆滚滚的头颅,将地面砸出个深坑。 沧渊大妖指着那具尸体,嘿嘿一笑:“看,就是这种。答应我,以后千万不要做杂毛十二境。” “一,一剑。死了?” 杨培风舌头打结。 他清晰地感知到,那名中年男人,一定是十二境。 而使出这惊天一剑的人,正是他的好师公——智远! 智远一击得手后,持剑而立,冰冷的视线落在黑袍人身上,仿佛在瞧下一具尸体,“好玩吗?” 黑袍人脊背发凉,竟生不出拔剑迎敌的念头。 “这老秃驴,不说万年最强十二境,那也稳居前三。” 沧渊大妖抿唇微笑,轻描淡写地说着一件非常了不得的事。 杨培风大受震撼,仍白了对方一眼,“那你还是输了。” 是说输了,而不是败了。 这样讲话,分寸拿捏的非常到位。 沧渊大妖无所谓道:“毕竟能捅自己母亲的人,那也是几千上万年以来,铁骨铮铮的好汉了!” “我干你老母!”杨培风直接破口大骂,“幻术,那是幻术!” 见年轻人不像要死,沧渊大妖被骂,心里竟还欢喜的很。 他太寂寞。 如杨培风这样的人,不该死。 空中。 黑袍人躬身抱拳,“在下无意与前辈大道争锋。” 智远微微抬手,肃色道:“我在问你,好玩吗?” 黑袍人咽了口唾沫,再见到剑光袭来时,他却脚底生根,被一股诡异力量锁在原地,半点动弹不得。 他惊恐万状,仰天高呼,“权公救我!” “来了。” 一道人影破空而至,衣袖猛地一拂,便将剑光悄然收下。 此人穿着一袭红衣,瞧着三十来岁,极其俊朗。他挡在黑袍人身前,急忙劝道:“勿打,勿打。” 智远下意识往扶风城望了一眼,若有所思。 “权某为罢刀兵而来。” 红衣男子担心对方误会,立即开口解释,而后又对沧渊大妖道:“你也莫急,且先停了法术,如何?” 沧渊大妖羞赧一笑,“我已是重伤之躯。” 红衣男顺着对方的话,“是的,是的。” “二位皆是不世出之英杰,纵使一时遭难,在下却未敢小觑。” “早先听闻,智远阁下与杨公子有约在先。三千年仙运,您与他及江不庭共分之。” “至于妖怪阁下。这一局,你输了!那么按照约定,交出仙运吧。” 沧渊大妖挑眉,“交给谁?” 红衣男子道:“智远阁下与杨公子与我。” 沧渊大妖摇了摇头,“我输给他,为何给你?想要,大可来抢。” 这个时候,杨培风忽然想起一件事,“给老江传音的人是你?这份仙运,你也是为她讨要的?” 此人一挥袖就挡下智远剑光,应该不属于沧渊大妖口中的,杂毛十二境。 十三境恐怕没有,否则直接开抢,费什么唾沫星子? 红衣男子承认道:“是。” “她还活着吗?” “一切安好。” 杨培风松了口气,追问道:“指点她来我这里买剑,以及那一千两银票,也都是你的手段?” 江不庭闯荡天下,从不拖泥带水,却偏在扶风城险丧命。估计就是对方在布局。 红衣男子神色尴尬,并未矢口否认,“有这么回事。” “给我传音的人,也是你?”杨培风再问。 之前有人指点了自己一句,何为“人和”。 对方摇了摇头。 见状,杨培风心里有数了,整理了一下思绪道:“我本意不愿给你,但你问我要,我打不过只能给你。但东西不在我手中。” 红衣男微微震惊,“江不庭是你朋友,生死之交啊。杨公子。” 智远与沧渊大妖,几乎同时投来困惑目光。 杨培风掷地有声道:“她是。但沈掌柜也是。你的手段很下作。今天最好打死我。否则将来,我会亲自登门拜访的。” 红衣男子丝毫不怒,立即补充一句,“如果我说,没有这份仙运,她会死。你还不在乎?” “我当然在乎。前辈,您也听见了,分一千年仙运给他吧。”杨培风道。 沧渊大妖头也不抬道:“还是那句话,来抢!” 智远眼睛逐渐眯成一条缝,“权姓没听过,江氏却有耳闻。阻我大道登顶?下一个百年,老衲自会走一趟浔城!” 红衣男子终于色变,叹了口气道:“智远阁下,您这又是何苦?” 到了此时,他算看明白了。 难怪这三人能斗上一天一夜。 都有病的! 第108章 无憾 修行有成之人称仙。 数十年间,大妖对世人趋之若鹜的仙运只取不用,足以说明此物于妖族实属鸡肋。 智远底蕴深厚,无需这般庞大的仙运。 杨培风、江不庭互托生死! 至少站在这三人的立场,都应拱手让出一份仙运。 不必大动干戈,岂非皆大欢喜? 可事到如今,除了将之归结于有病,他实在想不到别的。 “权公。”黑袍人心急如焚,传音道:“仙运事小,莫忘此行目的。” 红衣男子微微摇头,自报家门,“鄙人权灵华,从……云州大地远道而来。”说着,他朝扶风城方向抱拳,“那位过了眼的。他曾谈及阁下不太好说话,权某一度不以为意。结果,似乎只能不欢而散了?” 这桩买卖谈不拢,权灵华唯有另寻出路。 智远蹙眉道:“放在两百年前,灵华仙人的确是个值得记住的名字。但你既说远道,那自然就远道了!” 权灵华默不作声。 沧渊大妖突然插话,“智远为达目的不惜杀害栖霞寺方丈。他今功成近在眼前,你却跑来伸手。这般赤裸裸的胁迫,莫非指望他怕你不成?” 权灵华一怔,“竟是如此?” “错!” 沧渊大妖郑重摇头,“是扶风那位用心良苦。若当面拒绝阁下,恐生隐恶,便只能放你过来吃瘪。” “而这小子少年老成,面对他母亲都下得去刀子,足可共谋大事。” 直到此时,权灵华恍然大悟,“竟是如此,竟是如此。权某,受教了。” “你们在说什么?” 杨培风不明就里,只猜测他们口中的“那位”,是守阁人无疑。 “大人的事,小孩子别问。”沧渊大妖神秘兮兮道。 杨培风赏了个白眼过去。 “如此就……太可惜!”权灵华喟叹不已,但他也不好强求,便朝二人拱手道别:“大道万千,即便无法同行,但也殊途同归。权某在此预祝各位,武运昌隆。” “就此别过!” 说罢,两人便要遁走。 杨培风突然叫住对方,“前辈稍等。” 权灵华止住身形,“杨公子有话?” 杨培风点了点头,认真道:“并非讲好的事,就一定要如何如何。但对朋友,能守约自当最好。” “大妖前辈,你输给我的三千年仙运,我当然抢不过的。打个折,拿出一千年,如何?” 沧渊大妖不再废话,屈指一弹,手心中鸡蛋大的光球,顿时分了一小团飞走。 黑袍人下意识去接,却被权灵华一把摁住,抢先将其收下。 一股小火苗窜起,而后又迅速熄灭。 “权公,我再怎么说也是十二境……”黑袍人幽幽道。 权灵华直接训斥,“那被一剑打死的也是十二境。他实力的确所剩无几,但蓄力一击,也够你吃一番苦头。” 黑袍人心里五味杂陈,刚才那一剑带给他的阴影,久久挥之不去,“十二境之间,竟也会这般天差地别?” 权灵华见智远面无表情,终是没敢当面道破。 开口即问剑——不死不休! “我那好师公占尽天时。这个年份、这个季节,甚至这个日子,都是数十年如一日推演出的。他尚且敌大妖不过,你何敢卖弄神通?” 杨培风毫无负担地讲出。 智远的脸色,立即阴沉下去。 “也不算全无收获。杨公子,这份仙运我一定送到江不庭手中。” “走!” 权灵华心知再磨蹭片刻,等待他的将是一场恶战。 几乎眨眼间,天地间就少了两道人影。 徒留下一具冰冷尸体,令人唏嘘。 智远面色一凛,“你怎敢一而再再而三地……挑衅老衲威严?” 杨培风惨兮兮笑道:“反正活不成。” 没了十二境修为,他身上随便一处,都是致命伤。 说半只脚踏进鬼门关,都毫不为过。 此时还能讲几句话,大抵就是俗称的回光返照。 杨培风原本奢望书楼前辈搭救,但当他想起二十年前,杨钧都没请动对方出山,心里就坦然了。 自己这个杨,终是冒姓。 亲手刺杀杨钧的,是慧空。 可以说,守阁人若有意愿,杨钧不会死。 “我的那份,拿来。”智远朝沧渊大妖伸手。 沧渊大妖看杨培风。 智远跟着投来目光,威胁十足。 被智远立刻打死,或是慢慢流血耗尽生命,最后欣赏一下沧渊美景。 杨培风非常从心地选择后者,“给他?” 尽管还未立冬,见不到雪。 但夕阳沉入大海的悲壮,何尝不动人心魄? 大妖活成了小跟班,无论年轻人说什么,他都唯命是从。 自然而然的,一份仙运飘向智远。 后者转身离开。 并没有惊天一战。 智远很务实,他之所以灭杀百姓,多是逼年轻人以身犯险。 杨培风眺望远去的背影,感受到无与伦比的窒息。 将扶风城搅得天翻地覆,造下无数杀孽……尽管如此,智远依旧得到了想要的一切!功成身退。 他转过头,问到同样气若游丝的大妖,“前辈,怎样放你离开沧渊?你说,我做。” 沧渊大妖思索了一阵,却闭口不谈此事,反而指着长剑木奴,“它也想回家。在梁国最高最高的一座山上。” 杨培风气息沉重,无奈苦笑:“我活不长了,现在不是讲废话的时候。” 再不抓紧时间,他就真的无能为力。 “你不怕我逃出去大开杀戒?”大妖问他。 杨培风不假思索道:“活人才有资格害怕。你行恶,自会有人收服。晚辈此举,只为全了杨氏因果。再有将来,也与我无关。” 沧渊大妖忽地一怔,视线飘出极远,“有人替你做了。本尊自由了!” 杨培风头脑昏沉,轻轻道:“好。与祸前辈,你快回去吧……” 说完这句话后,他再没听见任何回应。 好安静。 杨培风没讨要最后那份仙运。 他已经拿到了最想要的。 一柄长剑,被缓缓送回红色剑鞘后,裹入鲜血淋漓的衣襟。 待到夕阳西沉。 已经睁不开眼睛的杨培风,在地上摸索到听蝉后,摇晃着站起身。 梁国在东。 他凭着微弱的光感辨明方向,身披万丈霞光,缓缓迈开步伐…… 第109章 逃亡路上 小雪。小雪。 天刚蒙蒙亮,狭窄的官道上,一架马车顶着寒风急驰。 马鞭奋力挥舞发出的“唰唰”破空声,与婴儿的啼哭交织在一处,叫人心烦意乱。 马夫,或者说正在赶马的,却是一名白发苍苍的老人。 “爷……” 车厢内响起女孩颤抖的嗓音,“太颠了。小团子喝不下。” “不管。”老人头也不回,狠心道:“没死就成。” 话音刚落,老人想起一个人,终是叹了口气道:“他身负血海深仇。现在多吃些苦头,就当为将来积福。” 女孩轻轻“嗯”了一声,泪珠啪嗒啪嗒滴落……婴儿撕心裂肺的啼哭,竟奇迹般的变成“咿咿呀呀”的叫喊。 见此一幕,女孩不禁破涕为笑。 小婴儿便跟着笑出声。 “两国边界,自古盗匪横行。咱爷俩算命大的。” “万不能辜负杨公子托付,但更不能为一个孩子耽误大人性命。孰轻孰重,爷爷拎得清。” 老人正是从扶风出发归乡的酒垆掌柜,沈隗。 有陆氏安排的人护送,路上本不会出现大的差错。 但意外偏就出在陆氏。 沈隗每回想起经历的这一个月,都不由得心悸,且气愤难当。 松花酿乃扶风最名贵的酒不说,他在扶风经营五十年,收入岂止一间酒铺?再有明里暗里的收入,财富达千金之巨! 但可惜此时,全都化为梦幻泡影。 “正所谓金玉其表,败絮其中。陆氏传承四百年,难免江河日下。” 沈隗心疼失去的一切,但这番肺腑之言,绝非咒人不好。 小女孩开口道:“也有好几个大叔为了救我们……” 沈隗是老江湖,根本不等别人开口,早先就拿了大把金银给大家买酒。却没能改变那些人的异心。 三天前,他们途经一个山坳时,有护卫与盗匪勾结。既要谋财,更要害命! 几名或忠心陆氏,或受恩于杨公子的好汉,拼死全了自己的气节。也为他们争得一线生机。 “小芽儿,爷爷现在穷得叮当响,你不会嫌弃爷爷吧?”沈隗这句纯粹的废话,他就怕女孩被刀光剑影吓坏了,挑着些放松的话说。 谁料女孩干脆利落道:“嫌!” “没良心。”沈隗哼道。 “我嫌爷爷老了,头发胡子花花白白的,不好看。” “人都会老,会死的。即便是神仙,也会死。”沈隗惆怅道。 女孩逗弄着婴儿,又说:“爷爷你每天都参禅诵经,就不求佛祖保佑你长生不老吗?” 沈隗脱口而出,“老也有老的好处。” 这样出了门,若碰见一个神仙,即便对方几百岁了,但见到自己白发苍苍的模样,开口必然也是一句,“老人家”。 生意人嘛,爱占便宜是与生俱来的。 小女孩喃喃道:“爷爷长生不老,就能给小芽儿赚好多好多钱。永永远远饿不着我。也饿不着小弟。” 沈隗默不作声。他回头望向来时的路,未见追兵,松了口气的同时,仍是于心不忍,将速度放缓了一些。 没过多久,马车停在城门下。 “兰溪城,到了!” 沈隗蓦然一怔,思绪渐渐飘到极远的地方,好像又看见难民群中,一家五口互相激励着逃荒时的场景。 他的父母、小妹、小弟,都在那一年相继离世……家乡还在。家却没了。 一场下不停的大雨,隔了五十年春秋,终于又将头发花白的老人,视线模糊住。 “丫头。”沈隗先一步走下马车,“到家了。” “爷爷一辈子没翻过几本书,每听杨公子讲话便如饮琼浆。他曾对爷爷说,路过故乡要下车而行。这是不忘本。” 沈隗身子骨还算硬朗,一把将小女孩从马车中抱下来。 女孩问道:“杨公子说的?” “书上写的。”沈隗脸色认真道:“他说这话的时候,是好几年前了。大概那时,他就料到终有一天,爷爷会返回故土。” 女孩又想起那天夜里,见到的儒雅青年,不禁喜上眉梢,“爷爷的忘年交。” 老人摇头。 却不开口否认。 只是他打心底觉得,应该少有能做那人朋友的。 即便有,那也是圣贤君子。绝非常人,更非自己这个蟊贼。 他偷盗封存大妖真灵的琥珀。一念之差,酿此惊天大祸。悔之晚矣! 其实,沈隗大可说,即便自己恪守底线,总会有别人。智远更会想尽一切办法,将琥珀送至杨钧手中。 但说到底,这个人偏就是他沈隗。并非别人。 沈隗抬头,城门上大书特书的“兰溪城”三个字,早不复当年模样。 在那个朝不保夕的年代,牌匾上仅有的一两根金丝,三四颗铆钉,都被拆了换粮。哪里还有留的? 偌大的兰溪城,也在一场场骚乱中,焚烧殆尽。 群情激奋的百姓杀入商贾之家。他们临走时,大约已看见那些人,打起了改朝换代的旗帜。 可之后不久,听说于赈灾毫无成效的大虞朝廷,一月之内就将十数万“暴徒”枭首。 再与赈灾粮一起下来的,还有一麻袋一麻袋的精肉。 于是,又有了一场歌功颂德的盛宴。 沈隗将飘到九霄云外的思绪收拢回来,心中再三叹息,也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儿。 毕竟,那已是五十年前的事了。 只是望着干净整洁的城头,多少有几分欣慰。 都过去了。 沈隗刚要走过去,城门竟自行打开。 并无守城士兵。 时辰尚早,空荡荡的大街上不见任何活物,令人暗生凄清之感。 “不对劲。” 沈隗开酒垆的,酒客中不乏走南闯北的商人,席间也曾谈及兰溪现状。 在今年初,他还听说,兰溪城人丁兴旺,一片繁华。 何以如今,成了这副凋敝之景? “我们走吗?” 程青小心翼翼缩在老人身后。 沈隗冷静指出,“兰溪是座边境孤城,回走一定会撞见那伙强盗。绕过这里,我们是能啃树皮吃树根对付。” 但那不足周岁的幼儿,就得活活饿死。 程青用力摇头,不,一定不行! 第110章 为一人守一城 几番挣扎后,沈隗打消掉往回走的念头。 兰溪城再闹腾,总好过茹毛饮血的匪寇。 而且,都没弄明白状况就被吓退,也没这说法。 “丫头,回爷爷老房子看看。” 沈隗领着程青行走在街道中,不禁心神恍惚。 与五十年前相比,这里的一花一木都已大不相同。 亲人离世后,老槐树在的酒垆,才是他的家。 兰溪城。是另一个家。心中。 “嘎吱!” 被忽然推开的木门后,探出一个脑袋,目光充满审视。 街道空荡,万籁俱静。 沈隗眉头紧皱,握住缰绳的手不自觉用力。 紧接着,一扇扇门窗大开。 更多的人,投来更多的视线。 血腥味浓郁的热风,似乎要将老人的胆魄吹散。 “爷……” 程箐紧抱住婴儿,小脸煞白。 “莫怕。” 说完这句话后,沈隗面朝众人,拱手抱拳,“老朽沈隗,原兰溪人氏,五十年前逃难出走。如今落叶归根,望各位好汉高抬贵手。” 这些人目光之凶狠,与打家劫舍的亡命徒,如出一辙! 沈隗穷尽目力,望见远处有一黑衣青年席地而坐。 似乎觉察到自己的打量,那人询问道:“老人家哪里来?” “扶风城。有扶风城主印信为证。” “扶……风?她去的地方。”黑衫青年愣了一愣,沉吟片刻后道:“你左手有间屋子。先住下。” 沈隗拒绝的话刚到嘴边。 “铛!” 随着巨响,一枚枯叶徐徐飘落在他右肩。 马车前后,出现一个晃亮的透明大洞! 黑衣青年手捏另一枚枯叶,“我耐心有限。” 沈隗瞪大了眼睛,好难喘上一口气,立即恭敬道:“听从尊驾安排!” 沈隗扣住缰绳,刚要动身尤未动身之际,却又听见充满讥讽的嗓音,“如此行事,阁下倒比我们随心所欲的多啊。” 黑衫青年闭目沉思,默不作声。 不远处的酒楼二层,一名略显富态的中年人走出,语气不容置喙:“老人家舟车劳顿,来与我吃一杯酒吧!” 沈隗眼神飘忽,举棋不定。 黑衫青年道:“随你。” 沈隗牵上马车,硬着头皮向中年人走去。 整个过程异常安静。 待走近后,中年人轻声笑道:“老人家莫惊。尽管是十恶不赦的坏人,总归是人。老弱妇孺,青山寨一概不杀!” 青山寨! 沈隗大惊,那不是盘踞黑山一带的匪寇吗? 他一时语塞,竟不知如何回复对方,这番豪气干云的话。 中年人却也不恼,好心叮嘱:“你们离远些,稍后恐被溅一身血。” “血……” 沈隗心脏猛地跳了一下。 他老眼昏花了,进入兰溪城后,只顾伤春悲秋,竟没注意脚下异常。 青石地板湿漉漉的,似乎昨夜刚淋了一场雨。可此时碎雪飘落,哪像有雨的样子? 街道,被人仔细清扫过。 沈隗视线挪动,在街道两侧的水沟中,发现满是凝固的深黑色血浆,以及一些人体残肢碎块…… 人只要活久了,看见什么都不奇怪。 刀光剑影,沈隗也经历不少。 他是得离远些。 而就在这个时候。 “铮”的一声,剑鸣自远处传来,又似响彻在每个人耳畔。 就如同某种摔杯为号,剑鸣后,一连串的兵器响动,不绝于耳。 “就要火拼了吗?” 沈隗被这阵势惊得不轻,急忙将程箐塞回马车,低声叮嘱,“丫头,看好他,千万别出来。有杨公子保佑,别怕。” “好。”程箐嘴上应是,却难免在心里嘀咕:“杨公子活得好好的,又不是在天之灵,怎么保佑?” 她全当老人在寻求安慰。 沈隗忘记了回答,甚至忘记了呼吸,只呆呆地望着眼前一幕。 并无火拼! 百十来人,将黑衣青年围得水泄不通…… 这么大阵势,就为了对付这一个人。 一个这么年轻的人? 此人是谁? 他还没看清发生了什么,一泊鲜血便如残阳挥洒。 黑衣青年动了,这一剑快如闪电,三两人的胳膊齐根掉落。 楼上中年人发出喟叹,“第一百二十七个。我似乎要见证,当世最强九品的陨落。不知幸是不幸呐!” “我并非最强。”黑衣青年声音极度平静,“你不懂。在我家乡,有个人……很强。”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剑出如影。 十数息过去,鲜血铺满一大段街道。 有人投掷出绳钩,将挡住众人的尸体拖拽出。 源源不断的人,往上填命。 黑衣青年笔挺地站在原地。岿然不动! 沈隗心惊肉跳,几次蠕动嘴唇,没敢问出口。 中年人瞧他如此神色,便道:“老人家好奇,分明拿不下他,为何还要打?” 沈隗摇了摇头,认真道:“九品与十境,仙凡之别。慢慢地拿人命去磨,能胜他。” “但他一门心思要逃,这里也没人能拦住,对吧?”中年人替沈隗将话说完了,他赞叹道:“老人家见识不凡。倘若早遇见您,兴许不必大费周章。可惜了。” 经过昨天的消耗,一觉醒来,他明白这个道理时,为时已晚。 沈隗点头。 “但好在,他不会逃。”中年人断言。 沈隗不解,“为何?” “虞、梁两国烽烟已起,我奉命拿下兰溪。偏偏遇见他替一个人守城。就不知先来的是我的人马,还是虞、梁二国大军。”中年人道出始末。这两天他过得太压抑,不吐不快。 沈隗瞳孔地震,“为一人,守一城。好大的气魄!” 黑衣青年剑气锋芒无匹,好似在周身划下一座鬼门关——踏之即死。 “那人可是他至亲?”沈隗问,“值得他如此,以身犯险?” 中年人缓缓摇头道:“非也。” “那就是他心上人了。”沈隗长叹了一口气。 中年人再次否认,“更不是。” “亲朋好友?”沈隗好奇了。 中年人笑了笑说:“那人是兰溪城主。而且他与对方,只有一杯酒,几句话的交情。你说,这样的人,傻不傻?” 沈隗百感交集,沉默良久后,说出自己的猜测:“兴许是哪国的人吧。” 中年人叹道:“不,不是。他并非虞人,也非梁人。甚至我们都很难断定,他究竟是不是一个人……” 第111章 大当家 厮杀多时,黑衣青年气海仍未见底。他伤人多,杀人少。但那些伤兵被拖走后就再未露面,甚至没传来痛叫。 直到沈隗无意间瞥见,不远处的一条暗巷中,竟淌了满地鲜血。 “老人家莫惊。” 中年人又说了一句这样的话。 “青山寨没有山,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的话,行不通。凡入寨之人,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他们不死,就会成为拖累,会死更多的人。” “而且他们恶贯满盈,我行此举,也算为民除害。” 沈隗头皮发麻,好一个……为民除害。 “原本,兰溪城没有九品及以上修士坐镇,却没想到,碰见一个能抵大半个天心的九品。” “大当家年纪尚轻,二当家疯疯癫癫,什么事都要我亲力亲为,你还要来添乱。怎一个惨字了得!” 中年人唠叨个不停。 这几年他都憋在山寨中,与旁人没可聊的,太闷。 “你叫什么姓名?”他问,“我会找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替你立碑。就写,义士某某之墓。” 与天赋、实力无关。 如对方这样的人,死一个少一个。 黑衣青年忽然罢剑不动,“姓沈。” “那可真有缘。”中年人欢喜的很,指着沈隗,“你姓沈,他姓沈,我也姓沈。” “在下沈周。”中年人道出自己来历,掷地有声道:“在青山寨,坐第三把交椅!” “我骗你的。”黑衣青年淡淡一笑:“我不姓沈。” 中年人脸色一僵。 黑衣青年一步步逼近酒楼,“我又不聋,他们都喊你沈当家。杀了你,应该能解兰溪之困?” 沈周被气笑了,“狗胆!” 都不必废话,数百名兵器各异的武夫鱼贯而出,在酒楼下,组成一道道铜墙铁壁。 青山寨一日攻陷兰溪,还缺守下一栋酒楼的底气? 按目前这个死法,即便对方杀上十天半个月,也无济于事。 人,他大大的有啊! 黑衣青年步伐放缓。 沈周敏锐地捕捉到这一点,“在想如何杀我?” “嗯,是的。边测算距离,边在心中推演,该如何将剑透过你的喉咙。” 黑衣青年干脆利落承认,还不忘为对方指出一条明路,“沈三当家现在逃命,还来得及。” 这个“及”字刚说出口。青色剑光,惊现在酒楼二层! 沈周心脏停止了跳动,脑海一片空白。 他唯一能做的,只有闭目等死…… 只听“当”的一声。 一道身影从天而降,将剑尖死死踩在木桌上。 伴随而来的,是一道宽厚且明快的怒音,“放肆!” 黑衣青年眉头一皱,奋力抽剑,但却纹丝不动。 接着,在他惊骇的目光中,这人缓缓抬起一条右腿。 跺下。 “轰!” 长剑应声崩断。 磅礴的气浪,将他掀飞数丈。 原本金碧辉煌的酒楼,顷刻间被夷为平地。整条街都在震颤…… “老三。” 漫天灰尘散开后,来人吐出两字,尚无后文,便见成百上千的人跪伏在地,纷纷叫喊,“拜见大当家!” “老三。”这人皱了皱眉,接着之前的话道:“欠我一条命。记账。” 一名文士恭敬走出,掏出纸笔,认真记录。 沈周终于从一片废墟中爬出,灰头土脸,好不狼狈。 劫后余生,他长舒了一口气,又恢复古井无波的神色,“我这条命,早就是大当家的。” “大当家?” 黑衣青年擦亮眼睛,看见的却一名背负长刀的少年,十七八岁,极其雄壮。 他轻轻道:“木姓……” 在这人腰侧,有一枚不起眼的玉佩。 “猜对了。赏你一刀。”大当家一步长跨,抡刀狠砸。 黑衣青年抢到一柄长剑后,迎着刀风杀去。 这一次正面碰撞,以他长剑脱手,被震退七八步,又呕出一口脓血告终。 他瞠目结舌道:“大天心!” 如此天赋,怎会落草为寇? 到了此时,他已断定事不可为,朝人群甩出一把飞叶后,转身远遁。 大当家挥袖一震,将一切攻势压下。 “小杂毛,在老子头上耍威风?老三留下收尾,我去割他脑袋来。” 说罢,其一个挺身,御风追去。 颇有一股,不杀对方誓不罢休的气势。 “小是小了一些,但大多时候,他还挺靠谱的。” 沈周感慨万千。 沈隗惊得哑口无言,愈发觉得自己井底之蛙。 “老人家,你们就在兰溪住下。咱们都姓沈,一家人。”沈周诚心挽留。 青山寨太闷! 他得为自己找一些事做。 譬如,养大一两个孩子之类的。 沈隗哪敢说半个不字,喃喃点头,“好,好。” …… 这边,青山寨大当家仍在追人。 对方没逃离出视线,他与那人保持着一个微妙距离。 既带给对方压迫,又不会跟丢。 山脉绵延,在确保没有第三人搅局的情况下,多消耗那人气海,最为稳妥。 就这样,两人一直跑出百余里。 终于,待发现黑衣青年脚步隐现虚浮后,大当家抢身上前,绝无废话,斩出势大力沉的一刀。 黑衣青年陡然翻身,剑气贴着长刀猛窜。 两人互吃一惊,皆放弃以命换命的打法,各自后撤站定。 黑衣青年认真询问:“此处唯你我二人。你比我年轻,却锋芒毕露。在下十分好奇你的师承。” “下到阴曹地府,你自然能问个明白。”大当家面无表情道。 黑衣青年不温不火道:“人之将死,我想做个明白鬼。能否告知你拿下兰溪城的目的?” “你废话还真多。” 大当家举起齐肩长刀,至刚至阳的气息蔓延开来,衣袍猎猎,尽显霸道。 黑衣青年气血翻涌,暗自心惊:“好古怪,被这刀势影响,我竟生出硬接的念头?” 就这短暂的犹豫,刀风突至,“去问阎王爷!” 生死关头,一粒金光,从黑衣青年仙窍直达藏神之府——上丹。 恢复清明的同时,他一个旱地拔葱,跃起数丈高,疯狂逃窜。 他根本来不及还剑,第二刀已随一股热浪扑面而至。 两人在山林中疯狂追打,凡刀风剑气掠过之处,树木成片倒下。 第112章 结下死仇 青山寨大当家,略显烦躁, 他所遇见的九品,一个照面就得被劈成一堆烂肉。 哪有逃命的机会? 对方后拿出的一把剑,将玄铁大刀砍出好几处缺口,自身却连卷刃都没。凌厉非常。 对方的气息,也在悄然变化。 “你装的?”大当家心中生起不好的预感。 黑衣青年从容不迫道:“是,也不是。打不过你是真。故意逃走,避开你的手下也是真。现如今有办法除掉你,从而解除兰溪城危机,更是真。你境界高,手段强。但太年轻,不知江湖险恶。当然,我这里堂堂正正打死你,也跟险恶二字不沾边。” 大当家付之一笑,“我倒不奢望别的。这次你别再像个虫豸似的,到处逃就行。” 他拖着大刀一步步上前。 暴虐的罡风蔓延,仿佛摇乱了整座山谷。 “接刀!” 他一声暴喝,纵身飞跃十数丈,双手举刀高过头顶,砸出一记极快极狠的跳斩。 黑衣青年踏出诡异步伐,后发先至,直接拉近距离,趁其刀势尚未成型,便要刺出致命一剑。 却在这时,有道热浪击中他面门,吃痛下,瞬间失神。 随着“砰”的一声巨响传来,地面塌陷出一个巨坑。 若非黑衣青年下意识抬剑格挡,只怕早已身首异处。 大当家望着爬将起来的对方,啧啧称奇,“果然是个硬骨头。” 黑衣青年道:“觉得咯牙,退出兰溪城就行。” “这就是你求饶的态度?” 大当家懒得废话,再硬的骨头,也不如他的玄铁大刀! 刀风又起。 热浪烧灼得黑衣青年,脸上火辣辣的疼。 一股不属于他这境界该有的仙力,正于气海蓄势待发。 只需一剑,断定生死。 “来了。” 黑衣青年屏息凝神,拔剑怒斩! 刀剑碰撞。 这一次,却见青山寨大当家长刀脱手,坠入深谷。 “嗤——” 仙剑势如破竹,砍进脖颈两寸,方才被对方死死攥住。 其腰间,原本栩栩如生的玉佩,瞬间失去所有光泽。 被血染红半边身子的青山寨大当家,竟咧嘴大笑出声,“好啊!好一个堂堂正正!” 他的小腹,被一粒拇指大的石子洞穿,精气不要命地往外泄。 “就这么死了,好不甘心啊……” 话音未落,大当家身子一软,瘫倒在地,再无气息。 黑衣青年目光呆滞,他想过了所有,却从未料到如此结局。 为什么! “前辈,何至于此啊?” 虚空中,不知何时出现一位黑袍神秘人。 这人理所当然道:“事急从权,不得不。” 显而易见,在他看来,倘若自己不及时出手,青年已经饮恨。 现如今,说什么都无法挽回。 黑衣青年问,“那位前辈呢?” 神秘人双臂环胸,淡淡道:“权公东去了,赴君山之约。你要寻他的话,估计追不上。” 黑衣青年轻轻叹了口气,正要说些什么,忽然视线一转。 躺在地上的“死尸”动了动! 一张符纸,燃烧出金色火焰。 大当家高仰起脑袋,死死盯住神秘人,不卑不亢道:“十二境么……这场问道,我青山寨,接了!” “装死?” 神秘人屈指一弹。 黑衣青年急忙闪开。 “轰!” 这座小山,被直接削平半截。 再无大当家气息。 神秘人面露难堪,两次出手,到底让对方跑了。说出去也够丢人的。 事已至此,他却冠冕堂皇道:“上天有好生之德,姑且留他一命。” 黑衣青年拱手作揖,将这里的事大致讲述一遍后,又问道:“前辈能否坐镇兰溪,等大虞朝廷来此?” 神秘人迟疑了片刻,摇了摇头,“我这边很赶时间。一个月前,江不庭重伤垂危,权公替她续命,损了真元。我替他向人讨要一张补气方子。” 黑衣青年作揖辞别:“如此,就不麻烦前辈。我即刻返回兰溪……” “万事小心。”神秘人身形一闪,匆匆遁离此地。 与此同时。 消耗了一张金遁符纸的青山寨大当家,出现在千里外,一条小河上空。 下丹被人砸碎,十境修为猛跌三境,他此时毫无御风手段,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砸入河中。 “这要摔死,就是命数难逃了。” 这是大当家昏迷前的最后一刻,心里仅有的念头。 不知过了多久。 岸边。 大当家悠悠醒转,第一眼看见的,便是挂满繁星的浩瀚天空。 原本心里的阴霾,一扫而空。 “境界低了,重修回来就是。” “被人打了,下次打回来啊!” 他是这样安慰自己的。 同时也在庆幸。 若那人有把握的话,一定会打上丹,绝非下丹。 上丹被打中,那必然脑袋开花,当场暴毙……就算这样,若非有护身法器,他其实早该死了。 气海乱成一团浆糊,好在如此,也阴差阳错堵住血流。不然,绝无醒转可能。 他看了一会儿天空,方才席地而坐,缓慢疗伤。 结果可想而知。 只轻轻一动气,鲜血便汩汩流出。 “我怕了你了。” “回家!” 大当家忍痛站起身,高抬头,大步追着商星前行。可不等走出多远,突然脚下一个趔趄,摔了个狗吃屎。 疼的龇牙咧嘴。 他鬼鬼祟祟地张望四周,断定不会有人偷窥了,方才撑开衣袖,将脑袋严严实实盖住。 衣袖下。 随哽咽声一同出现的,还有豆子般大的泪珠。 说到底,只是一个尚未及冠的少年。 “说好的堂堂正正,结果玩偷袭。” “还是十二境偷袭,呜……不要脸啊!” “也不晓得昏迷了多久,阿姐找不见我,她一定要急,该怎么办。一张符,上千里,我这慢吞吞走回去,得多久啊……阿姐。” “姐……” 一声突如其来的呢喃,吓了大当家一个激灵,“谁!” “大姐……小妹……不要死。不要……” 声音愈发清晰。 大当家悚然一惊,一转头,却见一株槐树底下,有一个衣衫褴褛的叫花子。在说梦话。 “你是谁?” “我……我是谁……” 第113章 考题 “老子管你谁?” 大当家抡起拳头,左右开弓,招呼在叫花子脸上,“偷听?让你偷听!” 忽然,“啪”的一声,他的一只手臂被对方钳住。有劲儿得很。 “还不服?” 接着,又是一通毫无章法的王八拳。 这叫花子竟吭也不吭一声,硬气的很。 等他筋疲力尽了,方才不甘心地停手。 小腹处,血流的更多。 无比沙哑的嗓音,从死尸般的叫花子喉咙中挤出,“这是哪里?” 大当家瞠目结舌,这人莫非精钢玄铁锻做的?挨了顿打,就跟没事儿人一样。 他重重叹了口气,“鬼知道。” 遁符无法确定方位,凶险异常。若非迫不得已,他才不用。 “今天是哪一天?”询问声再度传来。 大当家想了想,道:“我昏迷的那天,小雪。” 叫花子喃喃道:“今日小雪。那就有将近一月……” “嗯?” 大当家眼中若有精光四射,“就是说,我只昏迷了几个时辰。而我一来,其实你就知道我来了?” “说。”他双手叉腰,怒气冲冲道:“有没听到不该听的?从实招来。” 叫花子十分硬气道:“原来是你在哭。我还以为做梦。” “好。好啊!又一个硬骨头。” 大当家撸起袖子,决心不走了。等恢复好伤势,他定叫这厮,大拳头吃到打饱嗝。 “风有异动。”叫花子语出惊人,“有道很纯粹的杀意逼近,不想惹麻烦的话,隐匿气息。” 大当家一怔,八成是那个不要脸十二境追来,便要找个地方藏身,可他再胡乱一扫,顿时蔫巴巴道:“不行,满地都是血。” 叫花子指点道:“往东。” 这个时候,大当家惊奇的发现,对方与自己说话,却不见嘴唇蠕动,甚至始终紧闭双眼。 而且,衣着邋遢到不行的叫花子,脸颊竟生得异常白净。很漂亮。 “我生命垂危,元神受困于未知地。暂时挣脱不出,你背上我快逃。”叫花子催促道。 “你……能看见我?” “嗯。” “奇了怪哉。” 大当家将这具肉身扶起,又探鼻息又捏脉搏。最后,除了在下丹摸到一团炽热外,再无异常。 他困惑道:“你元神受困,如何感知‘风’有异动?而且还清楚有人,且具有杀意来此。” “我将跻身天心。”叫花子道。 大当家脱口而出,“鬼扯吧!” 十境天心,肉身上的首要条件,是勾连三丹,将一潭死水盘活,达到生生不息。而那个“心”字,却又是另一种玄之又玄的体会,讲究与天地一心。 天心修士,终究不是神仙。能感知周身数十丈范围的“气动”,已然难得。 “我还是半吊子术士。”叫花子淡淡解释,“再不走,来不及了。他动作极快。” “走!肯定走。” 大当家铆足了劲,将这具肉身放在一个极其显眼的位置,拍了拍手,笑道:“俗话说得好,死道友不死贫道。受累您这一世替我受过。来生我做牛做……” “你敢如此,我必告密。”叫花子语调平静,“他与我无冤无仇,未必杀我。你想清楚。” “威胁我?”大当家咬牙。 摆给他的选择不多。 撇下这人直接跑,不要脸十二境得知方向后,不出一炷香,就能轻松追上;背起百十斤的活尸,行动迟缓,也随时会被堵住。 杀了叫花子再逃! 这似乎,是个可行的法子…… 大当家呼吸渐渐急促,不自觉就握紧拳头。 这道题,对初出茅庐的少年而言,还是太难了。 进一步,尽管身死道消,他仍是顶天立地的青山寨大当家! 可若选择从心,将无冤无仇的叫花子打死,道心染尘。自此,世上多出一个不要脸的人。 “这是我第一次离开家乡,但你并不是我遇见的,第一个外乡人。他们都很厉害。当然,你也不差。可我总想多看一看,除我家乡外,世人又是哪般面目。” “即便你扔下我逃走,亦无异于间接害死无辜。当然,此地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叫花子的每一句话,条理清晰,都说到了某人的心坎儿上。 “住口!”大当家立即打断道:“一起走。是生是死,谁也别怨谁。” 说罢,他撕下衣衫,将脖子与小腹上的伤口,裹了一圈又一圈。 一声闷哼,他将“活尸”背在背后,拔腿就走。 与此同时,耳畔传来叫花子的笑音,“好个少年。” 大当家终究从十境天心跌下来的,底子厚,还剩七八品的实力,本身修行至刚至猛的刀法。 背一个人,倒也没让他太难堪。 他穿行于枝繁叶茂的山林,不时回望来路,却没看见那个十二境。 这时,一阵山摇地动突如其来。 叫花子没骗人。 那个不要脸十二境,估计将方才他们在的地方,掀了个底儿朝天…… “追来了。”叫花子低喝。 大当家一惊,忐忑不安道:“怎么办?” “那人气息我熟悉,是个十二境?别管他,继续逃。此地木气浓郁,方便我施展法术。我小捏一个障眼法,他未必看破。”叫花子冷静安排。 大当家不可置信:“你还能施展法术?” 叫花子道:“美男子的事,少管。” 大当家脸色一黑。 忽然,杀机逼至。 两人当即噤声。 “小友,今早老夫出手实属无奈,你刀太快,若迟疑一瞬,他就得死。老夫回去无法交差。本意不想杀你,不然,我大可打你上丹。” “老夫与青山寨无冤无仇,更不想结仇,你且现身,我救你一救,化干戈为玉帛,岂不美哉?” 这些话,以十二境修为说出,覆盖整个山脉,数百里范围。 “老杂毛。”大当家咬牙切齿。 叫花子呵呵笑道:“这人人品,是不太行。” “继续走,不用理会他。最迟一个时辰,我就能醒过来。” “或者藏在这里,等我醒。我到时候,也有办法。” 叫花子给出两个选择。 “你这么牛?” 大当家发现,他错看了此人。 叫花子淡淡道:“还好。侥幸在两个十二境手中,赢了几局。” 第114章 祈愿太平 “好!” 大当家快人快语,“这么厉害,下来走两步?” 口气这么大,也不怕熏着谁。 他的左颈被砍一剑,每吞咽、说话,其实都会扯动伤口,疼得直冒冷汗。 但少年人向来不服输。尽管是在斗嘴。 被戳到痛处的叫花子,当即陷入沉默。 静待多时,大当家方才趁着朦胧夜色继续赶路。 又过了片刻。 “我叫木子寒。” 大当家道:“木头的木。子,就那个子。寒冷的寒。” 木子寒颠了颠后背,还是没动静。 “死了?”他问。 叫花子没好气道:“巴不得我死?” 木子寒幽幽道:“你说呢?” 叫花子叹了口气,“我在心中练剑,想如何跻身天心,想松花酿。也在想一些人……” 他的嗓音忽然顿了顿,“下山。底下个村庄。找个地方,我给你疗伤。” “你竟会医术?”木子寒吃了一惊。 “不会。” “不会你医个屁啊!” “唯手熟尔。” “老子还手熟呢!青山寨大当家,听过没?每天不砍几十个人就心痒难耐。心痒,懂吗你?” “实话实说,没痒过。”叫花子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平静,“但在想起一些人,一些事的时候。会疼。” 叫花子肃色道:“你脖子的伤很严重。这样包,无济于事。” 木子寒咬牙,恶狠狠道:“死前,老子也要拉你垫背。” “我有好几次比你现在伤得重。”叫花子轻声宽慰道:“男子汉大丈夫,胆子放大点。别怕。” 叫花子心里懂,少年看似在与他斗嘴,其实是害怕。 怕死。 他也怕。 只是一次次经历下来,他知道世上任何事,除了坦然面对外,别无他法。 木子寒轻哼,“我怕个卵……” 叫花子发出一阵痛苦笑声,“大侠,你不怕,我怕。你顶厉害的!杨某都听你的。你就算背着我,从面前的悬崖跳下去!我都不带皱眉。” 悬崖? 木子寒猛地停下脚步。 定睛一看,再往前就是黑洞洞的万丈深渊…… 树林茂密又夜色沉沉,他一时不察,竟险些出了祸事。 “不早说!” “现在也不迟。”叫花子懒洋洋道。 对付犟种,他还比较得心应手,“右走。” 木子寒唯恐踩空,眼珠瞪得滚圆,一步步往山下挪动,不多时,他便摸到一条小路。 多是村民上山砍柴,经年累月走出来的。 顺路下山,不出意外就是村庄。 “再有两柱香时间。”叫花子怕少年沉不住气,再次提醒。 “好。”木子寒闷声道。 接下来的路,越走越快。 自然而然,不是这里碰到某个石头,就是那里踩空,颠簸一下,将“肉身”丢落在地。 少年也有怒气、怨气,有他发泄的方式。 只是叫花子,却始终不吭声。 疼也好,痛也罢,都不说话。 渐渐的,少年也就收起了小心思。 木子寒道:“你这人,好没趣的。” “我有一把剑,一把刀。长辈遗物。遗失了。”叫花子语调沉重。 木子寒矢口否认,“我可没拿!” 叫花子嗯了一声,“我被海浪卷走,直到被你惊醒。中间的事,忘得一干二净。刀剑,大抵已沉入深海。” 两人离开深山后,眼前豁然开朗。 天如寒鉴,月如冰。 碎雪飘落人间,好似仙人挥剑,刮下凝霜。 “这个时节,该下这么大雪吗?”木子寒呆呆道。 叫花子不假思索道:“在我的家乡,我只见过一次雪。” “那你有福气了,这里,最不缺的就是雪。”木子寒道。 叫花子拉回正题道:“前方五百米,有户人家。” “我不瞎。” 这里大概是一个村庄,又或者一个小镇之类。总之,住户并不少。一眼望去,零零散散的灯火有数十处。 比很多穷乡僻壤的地方,人要多得多。 木子寒也没多想,而且最后这段路,他更没道理拒绝。 为了更早摆脱这个“累赘”,他跑得极快。 一栋规整无比红砖青瓦房,出现在两人视野中。 是的。 叫花子缓缓睁开了一双漂亮的瑞风眼。 木子寒迫不及待要翻墙闯入,被叫花子厉声喝住,“别犯浑!” “大侠。敲门这事儿,不符合我青山寨大当家的身份啊。他要不乐意,咱莫不是就灰溜溜离开?” 然后再敲下一扇门? 拜托! 就他俩人,一个浑身是伤是血,看就不好惹的;一个邋遢无比的叫花子。 正经人,谁敢收留? “咱有求于人。”叫花子不厌其烦道:“还是说,堂堂青山寨,只干打家劫舍的勾当?” 木子寒深吸了一口气,暗骂:“迂腐!” “轻点敲门。就说,借宿。”叫花子懒得废话,仔细叮嘱少年,“莫吓着老人家。” “你怎么知……”木子寒的话刚到嘴边,硬生生止住。 这人说是,那就一定是了。 不知为何,这叫花子总带给他一种无形压力。 “咚咚。” “有人吗?” 木子寒轻喊了一声。 静等了小会儿,没有任何响动。 木子寒阴阳怪气道:“圣人,咱们去敲下一扇门?” 叫花子道:“来了。” 木子寒一愣。 随着“嘎吱”一声轻响,被推开的房门后,露出一位年近六旬的精瘦老人,衣着光鲜,头发花白。 “找谁?” “我们被追杀,身受重伤,想借个地儿过夜……” 木子寒故意这说,意要吓这人一个目瞪口呆,直接摔门。然后他就背着这邋遢叫花子,挨家挨户敲门呗。 到时候,看谁丢人。 谁料一道平和的嗓音,将他的小算盘摔了个稀巴烂,“进来吧。” 木子寒眼神震惊,“啊?老人家都不怕吗?” 叫花子催促道:“快跟上。” “这年头到处都在打仗。今天你打我,明天我打你的。打来打去,高坐明堂的,腰包鼓了。辛苦劳作的,地里也鼓了……新坟挨旧坟,有的甚至没有坟。你们就算缺胳膊少腿,也无甚稀奇的。” 老人的语气充满无奈。 “谁说不是呢。”木子寒深以为然地点头,紧接着话锋一转,“但我想有一天,终会太平。” 天下太平。 第115章 牵挂 谈话间,木子寒背着叫花子连入三门,打眼一瞧,但见画栋雕梁,明窗彩户。竟是富贵之家。只是回廊下空无一物,唯有院子中摆放了一盆白菊。半残半枯,好不凄冷。 木子寒立时感到一股幽寒透骨,猛打了一个激灵,毫不过脑地问:“老人家独居于此?” 闻言,叫花子简直无语至极。深更半夜,行径可疑,说得就是他二人。现在还问对方是否独居! 咋了,这要没人,你岂不要谋财害命? 老人咳嗽两声,“一儿一女。几天前,儿子从军去了。” 木子寒追问:“那你女儿呢?” 老人叹了口气道:“早打发了!” 木子寒一头雾水。 叫花子替老人解释道:“就是嫁人,成家立业。” “对喽。”老人脚步渐渐放缓,惆怅道:“她今年,也得有三十好几了。小儿子才十七。” 叫花子道:“老来得子,多少人羡慕不来的。” 老人的话刚到嘴边,自然而然变成撕心裂肺的咳嗽。尽管如此,他仍从腰间掏出一根烟枪,用那饱经风霜的手熟练点燃。 叹息声,一声接一声。 “也不晓得,还等不等得到他回来……不说这些,我先去腾个房间出来,让你们洗一下。” 叫花子感激道:“有劳。” 老人很是雷厉风行,从给二人打开房门,点燃油灯,再到打来温水,只用了一炷香时间。 “水太烫太冷都对伤口不好,村子里没有会医术的,我也不懂,你们只能自行处理。” 叫花子没伤。 在淌血的,只有木子寒一个人。 原本裹了一圈又一圈的布条,此时已被完全浸红,触目惊心。 老人也搞不明白,一个有伤的人,为何还背着无病无痛的人赶路。不可不谓,奇人异事。 木子寒面如死灰,“我的气海,就要枯竭了。” 他平生第一次,直面死亡。 “莫怕。” 略显沙哑的声音,及时响起, 屋内,灯火明显摇晃了一下。 在一连串骨头“咯咯”声中,原本躺在床上的“死尸”,缓缓伸了一个懒腰。 最引人瞩目的,是一双满是倦怠之色的眼眸,与其蓬头垢面的模样,颇有几分神似在。 除了他的衣着,邋遢不堪。 叫花子轻声询问:“老人家,可有针线否?” 老人颔首,“有的。” 叫花子笑了笑,调侃道:“那咱们的大当家,接下来可得硬气点。别再哭鼻子。” 木子寒小腹的伤,烂也烂成了好,没流血,不好妄动。唯其脖子上,吃了黑衣青年一剑,也不知其中有淬毒还是怎地,久未愈合。 老人小心翼翼撕开布条,大惊失色,“你这小娃,到哪招惹到这么狠的角。这一刀,他可奔着你命来的!” “那人是个九品。”木子寒轻轻回了一句,那道伤口便潺潺流下鲜血。 叫花子并未急着动手,独自去了柴房,先将自身上的淤泥尘垢清洗干净,方才回来,给木子寒行针。 “先说好,不保证救活。” 木子寒剜了对方一眼,“我自有保命要术,婆婆妈妈作甚?你胡乱缝合便是,是生是死,也与你不沾因果!” 叫花子两根手指轻轻搓动,屈指一弹,一缕细如发丝的真气,刺入其一处窍穴。 木子寒倒吸一口冷气,脸色变得狰狞。 这样的操作,叫花子又重复几次后,木子寒终于昏死过去。 “以气行针?”老人瞧得目瞪口呆。 叫花子问道:“有什么不妥吗?” “不,没有。”老人摇了摇头,面露震惊,“阁下手法老练,让我大开眼界。” 以气化针封穴,对施针者的要求极为苛刻。一个不好,救人变成杀人。 叫花子想了想,解释道:“我读过此类书。当然,早些年读书的时候,其实满脑子想的都是如何凝针杀人。后来放弃了。” “对头。知难而退,不失为一种本事。这个,太难!”老人接着叫花子的话往下讲,“真气也好,仙气也罢,极不稳定。它只要离开人身气海,就会流窜于仙窍、经脉,再往外离开,则立刻消融于天地。” 叫花子深以为然,“此乃道。修行之根本。所以才会有无数先驱,研究出独特运气法诀。譬如风火雷电、刀剑、奇门术术。这是法。我这行针之法,初次使用,其实并不熟练。” 老人没忍住笑出声道:“看出来了。这小娃,疼晕过去了。” 叫花子笑容略显尴尬,终于开始缝合。 好在木子寒仍处于昏迷中,少挨了一道疼。 叫花子赞叹:“老人家见识不凡,晚辈钦佩。” “我其实还有个大女儿。她娘生她那天,天降祥瑞,有高人造访,说她是天生道胚。我和她娘商议后,就送她去修行。她回来的时候,会跟我们说。” 老人毫无戒备心,果真就是有什么都往外讲的性子。 叫花子喃喃点头,原来如此。 很难想象,老人为了能听懂女儿的话,究竟付出多少努力。 叫花子问,“那现在,她还好吗?” “夭折了!” 只听老人凄惨一笑。 那杆熄灭多时的烟枪,又浓烟滚滚起来。 “我大女儿殁了,我内人也殁了,该说不说,人死喽,想一想,也就不再放心不下。二女儿嫁人,平平淡淡也顶好……咳咳!” 老人一边说话,一边剧烈咳嗽。 “您小儿子从军,也不回来吗?”叫花子问。 老人叹了口气:“他在屋里天天说朝廷不仁,他一定要建功立业。我不管啥功啥业的,只想他平平安安,就算我没白养。” “我年轻时候,读过几本书,要是再年轻几年……其实有些时候,就感觉自己成了娃娃们的拖累。” 老人语无伦次,想说的太多。 叫花子喃喃道:“父母在,不远游。” 老人沉默片刻后,接着道:“他出去过几次,又不爱写信。我一想他,就要生病。没几月他就回来。反反复复好几次,这不是拖累,还能是什么? “你看着不比我娃娃大几岁,父母身体都还好哇?” 叫花子喃喃道:“母亲死的早,我爹他娶了二房,又生了俩小孩,就不管我。我曾祖高寿,辛苦拉扯我十年。闭眼了。” “无牵无挂,也学您娃娃,出来建功立业。” 第116章 黄酒论道 屋内,木子寒鼻息如雷。 该说不说,叫花子到底有几分真本事压身。 当然,在肯定少年吉人天相的同时,也必须承认这个结果,离不开其自身抉择。 月色如洗。 “晚辈初次远游。阅历浅,来路却长。” 回廊下,叫花子举杯,向老人诚心请教,“虞、梁二国即将大战。我是虞人。困惑由此而生。若人之义,与国之义相悖,我当如何自处?” 老人喃喃道:“你是指现在的大虞君主,发动了一场不义的战争?” 叫花子颔首。 老人并不着急作答,反问道:“你是谁?” 你是邋遢无比的叫花子,是走南闯北的富商,是盘踞一地的城主,又或是与人争权夺利的公卿? 叫花子想了想,认真道:“行走江湖,我为逍遥剑客;高居庙堂,我可位列三公;流落于市井,我该自号赌徒,又称酒鬼。” 老人喝醉酒后,再不似谈及儿女时的愁苦。他双眼深邃仿佛换了个人,看透尘世。 “善!上善若水。你年纪轻轻却道心空明。不知所向,何尝不是淡泊名利?纯粹至此,于乱世之中,足可明哲保身。” 叫花子饮下一杯黄酒,询问道:“凭借这些,晚辈就能从容应对,那些加诸于身的‘义’吗?” “除了身为虞人之义,身而为人之义,晚辈还背负一个传承四百年家族的义。” “我时常惶恐,并无可奈何……” 老人笑吟吟道:“你不是已经说出答案了么?” 叫花子一怔,“从容?” “是的。”老人娓娓道来,“人之义,国之义,家族之义。它们都有是非之分,大小之别。” “清风徐来,水波不兴。变化不在水波,亦在清风。所以,天地万物没有一成不变的。你又怎知,今日之大义,来日不会招致大祸?为免来日之祸,便舍今日之义,此可行也?” “唯心坚不移,天地之变化则尽收心中。即能勘破阴阳,通晓万物。拥有这样的从容,又惧怕什么呢?” 叫花子深有慧根,经老人一番点拨后,心有明悟。 他再问,“我通晓天地之变化,那么明知一件事不义,或正往不义发展。我该如何阻止,甚至,我应不应该去阻止?” 譬如虞、梁,两国大战。 “你只以不求名利之心,去追寻大义,是不够的。你没这颗心,但别人以这样的心看你,你不是也就是了;你有名利之心,但无追求名利的行为,这样去追寻大义,是危险的。” 老人说出想法,又或是他这一生经历的总结。 “我长女,好似秀于山林的良木,她夭折了。我幼子身强力壮,即便不主动从军,也无法逃脱披甲上阵的命运;唯我二女儿心宽体胖,面容寻常,于是她才能成家立业,安稳度日啊!” “那并非她天生的福气!而是她擅长遮掩自己的优秀,向人展示自己的短处。” “但是,一味地将自己藏起来,进则惹人忌惮,退必招致轻慢。你若把握好这个平衡,内修坚定不移之心,外晓天地变化,未必不可达成,雄吞天下之志。” 老人一边讲道,一边大口吸着烟。 偌大的院子,烟雾袅袅,似天宫仙境,又如尘世蒸笼。 叫花子冒出一阵阵热汗。 后半夜,他们从庙堂上的蝇营狗苟,一直聊到江湖中的逍遥自在,又感慨芸芸众生,身不由己。 一坛十斤重的黄酒堪堪见底,方才由老人的叹息声收尾。 “人间事,大抵就这么多。再有更深的道理,我也就不懂了。” 老人磕了磕烟枪。 叫花子立即回神,站起身,一记深揖到底,“敬谢长者教诲!” 等他再抬头,已不见老人踪影。 院子中的那盆白菊,竟似又枯萎了一些。 叫花子将仅剩的酒水一饮而尽,心神荡漾,似醉非醉。 最后,他面朝老人曾望着的方向,沉沉睡去。 东方吐白。 “鬼啊!” 杀猪般的喊叫响彻山谷。 叫花子悠悠醒转,抬眼一瞧,“怎么?” 木子寒指着四周,“你自己看啊!” 叫花子风轻云淡道:“看见了。” 昨夜还规整无比的三进四合院,如今却成了杂草丛生、竹树环合的废丘。灯火攒簇的繁荣村庄,也已化做,一个又一个大小不一的坟堆。 忽然,微弱的“沙沙”声响起,有道黑影蹿过,吓了木子寒一个后仰倒地。接着他便摸到森森白骨,惊慌下,连滚带爬地跑向叫花子。 “天杀的!”木子寒破口大骂,“你带的什么破路?” 难怪啊。 昨夜来的时候,天色已晚,但这个“村庄”却到处亮着火光。 那是正常人活动的时间? 叫花子一脸嫌弃,“好歹天心跌境下来的。别这么一惊一乍。” “我若还有实力,别说一两只游魂野鬼,百只千只,又,又有何惧?”木子寒硬着头皮道。 叫花子忍俊不禁。他自幼修行,但第一次见到某个人的魂魄时,其实比少年的反应,也好不到哪里去。 他整理了一下思绪,缓缓解释道:“你昨夜就该死了。在那处悬崖边,我早有唤你,是你失了真魂,听不见。我费了好大劲,才带你来这里活命。” 木子寒眉头紧锁,对这番话将信将疑。 叫花子继续道:“你方才一屁股坐到的,就是那位老人家。他生前是这里的村长,不忍心你年纪轻轻丧命,于是发动全村人找你魂魄。摸摸脖子。” 木子寒下意识抬手,昨夜还触目惊心的伤口,此时竟已光滑平整! “真的假的?”木子寒脸色认真地问。 叫花子沉了口气道:“我听说人活到四五十岁,才会变得顽固不化。” 闻言,木子寒当即转身,面朝白骨,扑通一声跪下,磕头不止,“多谢前辈,救命之恩!” “愣着干嘛?”叫花子伸了个懒腰,“莫不是等我,替老人家收殓遗骸?” 木子寒连刨带啃,耗时一个多时辰,终于挖出一个颇具规模的坟坑。 叫花子搬来巨石,以指为剑,仔细落笔——“无名氏之墓,杨苏书碑。” 第117章 去兰溪城 “杨苏……你叫这个名字?” 木子寒双手负立,点评道,“不错。” 衣着破烂的叫花子回道:“我叫杨培风,这是我一个长辈的名字。我德薄,只配代他书碑。” 木子寒喃喃点头,“杨培风。好名字。不错!” “好了,好了。咱们萍水相逢,认识已有一天,这缘分嘛,也该尽了!”木子寒嘿嘿傻笑,怅然道:“我这就回山寨喽?您也回家吧。” 杨培风默不作声。 这时,却见少年捏诀喝道:“本寨主,去也!” 说罢,他一个跺脚,纵身一跃……然后,摔了个狗吃屎。 “嘶——” “咋了?” 木子寒满脸呆滞,“我这是咋了?” 他不止脖子,就连小腹上的伤口也愈合完全。按说,伤好了,境界也该攀升回去。 这是哪般? 杨培风打眼一瞧,断言道:“嗯,外伤好了,这下真死不了。就是内伤还在,经脉瘀堵。” “你也不用急,回去找人替你疏通经脉就行。” 说完这句话,他转身离去。 木子寒急道:“你去哪?” 杨培风头也不回道:“回家。” “走回去?” “我第二次跻身天心失败,只能走。你也快离开吧,这里并非久留之地。” 杨培风声音逐渐远去。 木子寒一路小跑,追上他,笑嘻嘻道:“我们同路,也好有个照应不是?” 杨培风摇了摇头,脸色认真道:“不好。我要回扶风,你回青山寨,我昨晚问过那位老人家,不顺路。” “我知道,我知道了!”木子寒指着杨培风,信誓旦旦道:“你生气本寨主抛下你,是不是?” 木子寒神色焦急,“杨兄,全没必要啊。我手无寸铁,境界低微,若又碰见那个不要脸十二境,如何是好?就算他已经走了,但……” 杨培风接下对方的话,“但我们萍水相逢,缘分已尽?” 木子寒彻底服了,“杨兄!” 杨培风轻轻叹了口气。 老大一个人,怎么动不动就抹眼泪。 “我真得回去。”他坦白道,“这里尽管有豺狼虎豹,也奈何不了你。若遇见那个十二境,即便搭上我,也无非多死一个人。” 而且,若杨培风单碰见那个十二境,对方未必多看他一眼。 木子寒问,“你要回去,那你来这里作甚?” 杨培风回想当日,心情无比沉重,“我那时重伤,想着必死无疑,于是走向沧渊海底。我要送一柄剑到一个地方。” 渡过沧渊,就是梁国,也是仙剑“木奴”的故土。是他母亲的家乡。他很想去看一眼。 不知为何,他活了下来,二十多天水米未进,却伤势好转。可如今,剑都没了,他还去梁国作甚? 木子寒脑子灵活,很轻易地将事情理清,并说道:“你现在回去,也于事无补啊。” 杨培风无比冷静道:“下沧渊,捞剑!” “敢问杨兄,那个沧渊……” “就一个海而已。” 木子寒听得心肝儿发颤,什么叫……而已? “你疯了?” “沧渊横宽六千里,距梁国高山,不知多远。我尚能在临死前走出最后一步。”杨培风在与木子寒说,也像是在下定某种决心,“我余生岁月,即便每天捞剑。总能心安。” 或许,他也能借此逃避虞梁大战。 木子寒见其脸色决然,不像有假,顿时惊为天人。 原本只做戏称的“杨兄”,渐渐地,少年觉得对方担当得起。 “天下河流总汇大海,你到哪去寻?咱们讨个商量,你护送我回山寨,我替你搜罗附近水域堪舆图。再出三千人,替你捞剑。” “你想想,三千人啊,比你一个人,成功率直接提升三千倍!一柄剑而已,岂不是唾手可得?” 杨培风脸色阴沉地很,“你当我傻?” 木子寒整个人都蔫儿了,唉声叹息道:“实话跟你讲吧,我久未回去,他们肯定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的。势必派人找我。而消息,一定也会走漏风出去。总不能对土匪讲什么忠心赤胆。这里远离青山寨,但只要我一露面,就要被好几个敌对势力围追堵截。性命堪忧。” 虞、梁二国大军,以及青山寨附近好几个土匪窝,得到消息后,一定会派人搜山。 杨培风想了想,好心提醒道:“除了这些,你还得提防手下人。” “不会吧?”木子寒满脸惊愕。 杨培风淡淡道:“你的山寨,你问我?” 少年倘若死在山寨,那就是板上钉钉的底下人犯上。名不正则言不顺,没人会这么草包,急功近利;但他此时流落在外,那就是天赐良机。死因,可以是任何一种。 而且,少年坐镇山寨,众人皆听命于他,互相掣肘。他不在,就是另一个人说了算。 天壤之别。 更不用说,现在木子寒还跌境了。 皇帝只在皇城,手握重兵时,才是皇帝。 出了皇城,那就难说得很。 杨培风担心说太多种下祸根,于是点到即止,既给萍水相逢这四个字多赋予些深度,又不会超脱范畴。正好。 “再会。” 杨培风拱手道别。 “杨兄!”木子寒在身后喊他,“十天,只需十天就能回山寨。我敢肯定,山寨不会出乱子。你送我回去,到时候有什么要求,你尽管提。” 杨培风转过身,“你如何确定?” “我姐。”木子寒老老实实道:“青山寨原本是我姐抢来的,这次我们攻打兰溪城,其实是为了她。但这个时候,她肯定撇下兰溪,四处找我了。” 杨培风瞳孔地震,“你刚刚说什么?” “我姐。她很厉害的,而且很漂亮,你送我回去,我保证撮合你们。” 木子寒拍着胸脯,信誓旦旦道,见杨培风神色凝重,他又说,“大丈夫,一口唾沫一个钉!” 杨培风皱着眉,缓缓道:“你们攻打了兰溪城?” 木子寒心里咯噔一声,“城内不会有杨兄朋友吧?” “去兰溪城。”杨培风改了主意,相较于一柄剑,有件事尤为重要。他斩钉截铁道:“我们一路。” 第118章 流放之地 当初沈掌柜走得匆忙,没能与年轻人道别。仅留下一封信,寥寥数语,珍重再三。 沈隗也好,杨培风也罢,都在为那两个孩子倾注心血。 君子之交淡如水。 杨培风不敢妄称君子,沈隗是个祸累天下的窃贼。 于是他们两人的善缘,就都融入一杯醇香浓厚的陈酿松花…… 杨培风破天荒的放狠话道:“若结果为我所不能接受,你我之间,只能活一个人。” 木子寒唉声叹气道:“杨兄,现在我的确非你对手。但我想说,山寨只攻下兰溪,并未屠城。” 杨培风神色自若道:“我等你实力恢复。” “不,杨兄于我有救命之恩,无论如何,我都不会恩将仇报。而且,青山寨断不会做出畜生不如的事,殃及平民。我保证!” 木子寒欲哭无泪,没事提什么兰溪城啊?好难认识一个有意思的人,这下好了,三两句话闹成这样。 “所以,城里真有你朋友?” “一位古稀老人,一名女童,一个男婴。”杨培风缓缓叹了口气,“打仗嘛,死人很正常。沈掌柜年老体衰,被战场波及,磕了碰了死了,我不与你为难。这是他的命。” “可若那两个小娃出了事,杨某愧对托付,总得给泉下之人,一个交代。” 杨培风没说,即便他去到兰溪城,被青山寨又或是哪个高手打死,也是他自己的命。 就像程铎夫妇,为一个承诺,坚守一生并付出性命。 谁也不怨。 所以,沈隗能死,他杨培风也能死。 但程箐不行,包括那个钟念念的孩子,都必须平安长大。 两人一路翻山越岭,沿途多见白骨,甚至在一个山洞中,发现数百具残破不全的尸骨,密密麻麻堆放着。人间惨状。 木子寒不禁心生疑惑,“此地荒芜,他们没事跑来这里,寻得什么死?” 杨培风想了想,解释道:“二十余年前,大虞与列国有一场大战,大虞一败涂地,割地千里。” 木子寒费解,“列国是哪个国家?我从未听说。” 而且,大战和这里的尸骨有何关系? “列国不是一个国家,它通常代指桐州大地中主要的五个王朝。当年与大虞交战的,数梁、祁二国出兵最多,也以他们战果最丰。除了这些,还有代、赵二国。” 被扫盲到的木子寒,目光中多是崇敬,追问道:“那这些人,都是被大军屠杀的?” 杨培风摇了摇头,并非如此。 关于这些,昨夜那位老人家有提起过。 “大虞连战四国,却败于内乱,毁于阴谋,岂能心服?这些年,大虞臣民朝练剑,夕磨枪,无不想再战一次。大虞既要遵守割地条约,又赌了一口气在,于是老皇帝大笔一挥,下令将有罪之人尽数流放至此。” “这些白骨,有被流放死于中途的,也有本地人被谋财害命的。梁国派兵试探了几次,折损太大,索性如法炮制。久而久之,这里就成了两国缓冲地,亡命徒的归宿。” 青枳之战,青枳之地。此时,就在他们脚下! 一片被血染红的土地,漫山游魂野鬼。 他们昨夜的去到的地方,当真只是巧合么? 杨培风猜测,大虞之所以有底气宣战四国。究其原因,就在他的好师公,智远和尚身上。 但是,为何会有那场战争,以及今年为何烽烟又起,杨培风就不得而知。 他知道大虞如何敢打,但却不知道为何要打。 杨老太爷心里肯定有数,所以杨钧才会入主朝堂。 两人行了一段路,木子寒饿得眼冒金星,脚步飘忽。 自接到三当家飞书兰溪告危后,少年立即动身,至今日,七八天滴水未进。 又过了几时,对方已经开始挖树根,吃野草。 杨培风却全无异常。 但落在木子寒眼中,这个无异常,才是最大的异常。 “杨兄辟谷?”木子寒只想到这个可能。 杨培风淡淡道:“经常挨饿。” “好汉!”木子寒竖起了大拇指,“话说,你知道兰溪城怎么走?” 杨培风摇头,“不知。” 闻言,木子寒大惊失色,“那咱们……在往哪走?” 杨培风很冷静地指出问题,“找一个有人的地方。” 方向,并不重要。 众所周知,九州大地,它是一个圆的。 他当然想御风远游,直接飞到兰溪城。但有的事,做做梦就行了,别太当真。 不跻身天心,即便短暂滞空,也随时会摔死。 “那如果前方是一片茫茫无际的大海,是一处万丈深渊的悬崖,是一座高不可攀的巨峰。怎么办?”木子寒非常认真地问。少年知道对方一定有说法,一定的。他迫切想知道! 杨培风道:“回头,换个方向。” 木子寒满脸惊愕,铮铮然,说不出话来。 杨培风笑了笑,突然道:“咱们打个赌?” 木子寒道:“好!” “这个好字,深得我心。”杨培风赞许点头,接着道:“以十二个时辰为限,如果我找到有人的地方,你输。反之亦然。赌注,你事后将青枳之地,即脚下千里范围内所有露于荒野的骸骨,尽数掩埋。就写,无名氏之墓,杨苏书碑。” “一言为定。”木子寒干脆利落道:“赌注我没想好,留待将来再定,如何?” 杨培风笑道:“那你不必废这个心思,你一定会输。” “鹿死谁手,犹未可知。”木子寒说。 接下来的路,既枯燥又无聊。 好在,有到处捡草根吃树皮的少年,给杨培风增添了些许乐趣。 上天,似乎再一次眷顾了他。 第二天日出时,他们刚翻上一座高山,远眺出去,便见底下一大片平原中,房屋密密麻麻排列,炊烟袅袅。 “杨兄!”木子寒咧嘴大笑,“你走运了。” 杨培风淡淡一笑,“对,走大运了。” 这样的话,能骗少年,倘若陆探花在此,就没这般乐趣。 杨培风无非察看山川走势,平坦的地方都荒无人烟的话,深山老林中,更不用奢望。 好在,也的确是上天眷顾。 第119章 虎落平阳被犬欺 木子寒活像个负心汉,一把撇下方才还恩恩爱爱的野草,撒着欢往山下狂奔。 不多时,他们顺利进入小镇。字面上的小。不雅观的讲,就像一只鸭子,一根直肠通屁眼。一眼望到头。 杨培风认真看过,是活人居住的地方,“看样子,应该彻底走出大山了。” 木子寒张牙舞爪道:“晓得了晓得了,咱们中午吃什么?” 杨培风道:“西北风。” 木子寒立即垂头丧气。 “我身无分文,要不先找个……”杨培风话音未落。 木子寒便接着道:“找个地方白吃白喝啊。实在不行,记账呗。” 杨培风张了张嘴,尚未有后文,就被一道嗤笑声打断,“两个大男人,不害臊!” 两人循着声音源头望去,在这穷乡僻壤,他们看见的,却是一架五匹高头大马拉的马车。 这些马色泽光亮,大小如一,车厢装潢华丽。 其两侧十数名护卫,持枪带棒,面露凶煞。 杨培风其实早有注意到这波人,但没想过会有交集。即便有,至少不会这么快。 而且,这闲事,对方未免管的太宽了。 他不想节外生枝,但年轻气盛的木子寒,已然边撸袖子边走上前,颇有要大干一架的气势。 “等……” 杨培风刚说出一个字,就又被眼前一幕打断,只得无奈叹息。 正是一名膀大腰圆的练家子,挺胸朝木子寒一撞,便叫后者跌了个四脚朝天,面红耳赤。 “不要莽撞,咱要以理服人。” 杨培风将其扶起。 青山寨大当家输人不输阵,挣扎着上前,却被杨培风死死攥住,动弹不得。 “杨兄。”木子寒双目喷火,奇耻大辱啊! 龙困浅滩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 年仅十八岁的木子寒,竟生出一种,英雄迟暮的悲凉。 想着,眼睛都不由得红了一些。 杨培风不容置喙道:“我来处理。” 那名护卫双目圆瞪,拍着屁股,“你?你谁啊,脸盘子比老子屁股还大?” 此话一出,马车中顿时响起“噗嗤”一道笑音。 杨培风眉头微皱。 护卫如法炮制,挺胸猛撞。 随着“砰”的一声闷响,年轻人却始终静静站在原地,岿然不动。好似山岳。 杨培风望向马车,风轻云淡道:“阁下仗势欺人,不准备讲道理的吗?” 马车中人,默不作声。 “道理?”护卫双臂环胸,轻蔑一笑,“老子辛苦练武,是来跟你讲道理的?” “好,好的。”杨培风喃喃点头,“不知阁下还有什么教诲?没有的话。我们先走了。” “滚!”护卫呵斥。 杨培风拉着木子寒离去,低声道:“先去换件衣衫。别急。” 杨培风这身穿着,在扶风城的时候还是暗红色,到如今已经乌漆麻黑。他自己闻着都难以忍受。 也难为木子寒一路过来,半句怨言都不曾有。 只一个劲儿地,喊“杨兄”。 按年龄算,杨培风也的确当得起。 而且,这声“杨兄”,杨培风听得,竟比某人口中的“二哥”,更舒坦一些。 木子寒瓮声瓮气道:“听杨兄的……” 镇子太小,他们没走几步,就看见有卖衣衫的地方。 杨培风刚抬起一条胳膊,小老头模样的店铺老板,见到一乞丐模样的人迎面走来,竟直接回屋。杨培风正愕然,却又见对方折返回来,手里抓着三两件样式不一的长衫。 “这都入冬落雪了,你穿成这样子,不冷哇?” 店铺老板冲杨培风道:“这件,穿上试试。” 说着,这人一口浓烟吐出。 杨培风嘴角挂起一抹笑容,“多谢。” “外乡人?”店铺老板很明显听出其口音。 “对,逃难来的。家乡在打仗。”杨培风解释道。 “老板,我不白拿。如果能有一桶热水换洗下,就更好了。”说着,杨培风又补充一句,“但要赊账。等我办完了事,双倍付给你。” 店铺老板呵呵笑道:“出门在外谁都有个难处,说甚赊账,双倍三倍的?你有了就给,没有就不给。多做善事,总有福报在。” 店铺老板引着两人往后院去。 杨培风问道:“方才我们走来,有看见一队人马,旌旗招展,写有‘许’字。好生气派!他们是本地望族?” 店铺老板道:“许家?这倒没……哦,我晓得了!周大娘八十大寿,儿孙们给她办宴。她有个金龟婿,姓许。个把月前,她家进了贼,积蓄全被偷了。她女婿给补了一大笔银子。然后没过几天又遭了殃。那一次,劫匪还直接进屋,当面抢!多半是附近村子的人,晓得她家发了迹。一通打砸,还砍死了两个官差才走。” 听到这里,杨培风有意无意地望了木子寒一眼,后者两手一摊。大意是,关他屁事? 劫匪和劫匪,那也是不一样的,好吧? 杨培风再不多问,道了声谢,独自沐浴更衣去了。 直到躺在热气腾腾的浴桶中,他才切实感受到,在自己的下丹,盘踞多时的一团妖火。 是当初,智远和尚亲自给他种下。 这道烧灼魂魄的火焰,来自“与祸”。 “我的气海,几乎与妖火完全融为一体,但在运行经脉时,仍有微弱的灼痛。与其说我炼化了它。倒不如说……它夺舍了我?” “九品的实力还在,甚至更强一线。” 这点疼痛,和实力上的精进来说,不值一提。 但几乎令杨培风道心崩溃的一点。 前日,就要跻身天心的他,又一次功败垂成! 因这妖火,他勾连三丹的过程,异常艰难。 而只要一日不跻身天心,哪怕他在九品中更进一步,也无异于隔靴搔痒。无济于事。 “得找个修行路上的前辈,认真请教一下。” 杨培风喃喃自语。 一直以来,他都太过傲慢。 其实,他只要舍下脸面,去求陆老爷,求守阁人前辈,甚至真的跪下,认下智远和尚,诚恳地喊一句“好师公”。 他早就已经跻身天心。 而且无论从辈分,还是身份地位,杨培风都不吃亏。 但他就没舍得脸面。 死要面子。活受罪了。 第120章 和气生财 杨培风梳洗完毕,换上店铺老板准备给他的尤其耐脏的黑衣后,出门便觉寒风吹面。清清爽爽,畅快无比。 既已知晓那家人姓“许”,且一时半会儿逃不掉。他也不急。 回到店铺,他正瞧见老板在替木子寒挑选衣物。 和早先遇见的老人家一样,都是热心肠。 正所谓人靠衣装马靠鞍,换好衣衫后的木子寒,摇身一变,仿佛成了高不可攀的贵人。 杨培风懒洋洋躺在椅子中,将一头长发摊开晾干。 店铺老板笑吟吟打趣道:“刚开始没主意,现在一看,嗨呀!你娃生得好白净。就该逮起来,拿去配种。”是说杨培风。 木子寒深以为然地点头,“是极!是极。” 杨培风轻轻挑眉一笑,“我天生不爱体力活。这种好事,该由大当家您去才对。” 扶风城昼短夜长,杨培风昼伏夜出,淋雨的时间比晒太阳都多。又得益于陆老爷姿容绝美,他生得好看些,实乃理所应当。 但令“谦谦君子”四字,真正得以具象的缘由,是其与生俱来的慵懒,以及眉宇间日渐增添的倦怠。 而看似无可挑剔的杨培风,却有着他这个年龄,不该有的沉沉暮气。并不怎么讨女孩子喜欢。 反观木子寒,除了嗓音跟抽了十几年烟的中年人般厚重外,比杨培风更高更壮。英姿飒爽,锐气逼人。 在这外表下,实打实却是一个,害怕了会哭,受了委屈会怒,一言不合就大打出手的少年。 为人直爽的青山寨大当家,是匪寇,亦是赤子心诚的游侠儿。 杨培风倒有点好奇,对方口中的姐姐,又是哪般面目。 “令姐,比你还厉害吗?”他好奇地问。 那人竟会抢一个山寨,而且真的让她抢下来了。 木子寒深吸了一口气,哭笑不得道:“我的本事,都是她抽空教的。估计能打十个我!” 少年这话,大意想让杨培风知难而退。莫因兰溪城的事,自讨苦吃。 杨培风暗自咋舌,能打十个天心,必定神宵无疑。 天赋绝伦的修士,及冠之年跻身天心,四十不惑踏足神宵,再七老八十证道十二境。这便可称一路稳扎稳打,洪福齐天。 直到十三境,“天道”,才将所谓的天才、妖孽,打回原形! 三人闲聊许久。 杨培风的天赋似乎都在摆摊算命上,东拉西扯,问了店铺老板好些个事。 他唯独没问,这里是哪里,兰溪城又在哪个方向。 当下有当下的事要做。 现在,他准备去和人讲道理。 待头发晾干,杨培风接过老板递来的一只木簪钗上。对着铜镜审视一番后,只觉头发更白了一些。 好在打眼一瞧,大体上仍是黑色。 “大叔。我们都是外地人,练过武。进镇子的时候,他被人揍了。这个场子,我们现在要去找回来。就是那个许家。” “您看有没有想说的?我们承您的情,想听听您的看法。” 杨培风娓娓道来。 店铺老板吃了一惊,道:“和气生财呀!二位少侠,周大娘一辈子也是地里刨食的穷苦人,没过几天安生日子。你们一定要去,我拦不住。但还是那句话,和气生财。你们不像坏人,有什么矛盾,不妨坐下来聊。” 杨培风躬身作揖,认真道:“行。我们此去,绝不闹出人命。” 店铺老板瞠目结舌,所以还是要打?他急忙又道:“和气生财……” 杨培风本要找件趁手兵器。 但听了店铺老板的话后,他将这个念头打消掉。 “多谢款待,后会有期。” 杨培风拱手道别。 店铺老板仔细回了一礼。 两人离开衣店时,将近正午。 熟悉的鞭炮鸣响传遍大街,也略等于响彻整个小镇。 祝寿宴,就摆在数百米外,一间大差不差的酒楼。 “一会儿你别说话,更别动手。若吓着谁,不好收场。”杨培风仔细叮嘱。 木子寒瘪嘴,“不打架,那咱们还去做什么?” 少年全然没听进去店铺老板的话。 “还能做什么?” 杨培风理所当然道:“让人赔礼道歉,随便给点银子,打发了我们就是。不说后面赶路需要花销,就这两身衣衫的账。你有脸赖,我可没。” 吵架动手,就要人命。天底下,没这般道理的。 杨培风道:“总之,给你出口恶气就是。” 木子寒连连点头,脸色又变,乐成了一朵花儿。 这里,不知道什么名字的酒楼外的空地上,露天摆放了二三十张桌子。百十来人谈笑风生,场面还算热闹。 简单询问后,杨培风得知,此地与扶风传统如出一辙。除红白二事外,其余诸如寿宴、小孩百日宴、乔迁宴等等,只需人到,不收礼金。倘若谁执意送礼,反倒成了另类,相当于打主家的脸。 这也为身无分文的两人,省下不少麻烦。 杨培风与木子寒去到角落坐下。 “杨兄,咱们两个外乡人,怎么一直没人赶我们走。”木子寒压低嗓音。 杨培风悄声解释道:“一个镇,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住所隔了几百米,就不太会有交集。张三觉得,这是李四亲戚,李四却想,可能是王五的朋友。” “况且,这种宴席,主人家要的是脸面,彰显财力。客人越多,他们脸上越有光。大喜事,无非多添两双筷子。” 在扶风城时,杨培风不爱热闹,但却经常瞧见王青彦参加各种酒宴,并带回来许多饭菜。有好的酒水了,对方也会请他喝。 这些道理,也是王青彦讲给他的。 换个角度去想,即便杨培风办宴,也不会吝啬酒水与外乡人。 “杨兄高见!”木子寒又学到了一些,不禁沾沾自喜。 杨培风担心教坏少年,又补充一句,“咱们一声不吭落座,此举不礼。但这次,我也只能便宜行事。” 他来讲理,不是讲礼。 很快,在一阵锣鼓声中,所有人陆续落座。有身段婀娜的伶人登台献唱。正是当地民俗祝词。 杨培风瞧也不瞧一眼。只顾饮酒。 第121章 震慑全场 “你这娃年纪轻轻,酒量还不小咧?” 有位精瘦老头笑容灿烂。 杨培风脱口而出道:“年初的杏花新酿,清香纯正,柔和绵长。在这里,这酒怎么卖?” 老头竖起三根手指头,神秘兮兮道:“这个数!” 杨培风略感吃惊,“三两?” “错了!”老人呵呵笑道:“三文。一斤。” 杨培风呆若木鸡,随即一声轻叹。 沈掌柜,不老实啊。 松花确比杏花贵,但酿酒流程却大差不差,沈老头竟卖出几两银子一小坛的天价!令人咋舌。对方口口声声,赔本卖给自己,其实都还有的赚? 他也只能感慨,扶风人少,钱多。 戏台上,伶人唱词婉转,八音迭奏。 杨培风心神陶醉,闭目品酒时,不忘悄声叮嘱少年,“莫弄出动静,等客人尽数散去,咱们伺机而动。” 倒不是说他如何心善,而是于颜面有损的事,能少做就少做,能不做就不做。 扶风杨氏,九品武夫,因一两句口角去寻一名八旬老太的麻烦……想想就刺激。 为给少年出气,他总不能名节不保。 木子寒支支吾吾不回话,只一个劲儿地“嗯”声。 杨培风睁眼一瞧,又立即闭上,只求一个眼不见心不烦,暗骂,“呆瓜!” 却是大家都未动筷,而少年已经开始胡吃海塞,满嘴流油。同桌人劝不住,索性一同吃喝起来。然后,老寿星都没入场,台下已然厮杀一片…… 杨培风担心的,被与他们起冲突的那伙人发现的情况,惊奇地并未出现! “终是我年轻了?” 许久不知食味儿,杨培风也吃了一些,并未出现异常。 “杨兄,这肘子,我——嗝,肘子好烂糊。尝一口!”少年献宝似的,用满是热油的手捧了一捧肉。 杨培风下意识躲闪,却被少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夺下手中那碗杏花酿,仰头猛灌。 杨培风低喝,“你这呆瓜,饿死鬼投啊?消停些。” 回应他的,是少年又一道中气十足的饱嗝。 随着一声叹息,杨培风不动声色地靠了过去,呢喃细语道:“吃饱了就精神点。咱们可能,着道了。” 他刚说完最后三字,正好瞧见瘦老头的两颗褐色眼球。 双目对视,神色各异。 霎时。 乐曲戛然而止,场中陷入死寂。静得可怕。 “足下一定觉得,自己胃口特别的大,特别的好。仿佛用尽吃奶的劲儿,却怎么都不被满足?” 老人一边轻轻说着,一边将身前的碗筷推上前,“你有这种感受吗?” 在场所有人,纷纷凝视而来。 杨培风默不作声,但始终不曾舒展的眉头,已经说明他此时,心情差到极点。 老人接着轻蔑一笑,“赤手空拳赴宴,足下的修为,想必高出天际了!” 木子寒正襟危坐,瞥向杨培风,嘴角噙笑,“某人的妇人之仁,酿成大祸喽!” 若早先藏好兵器来,怎么也要戳这老贼,十七八个透明窟窿。 杨培风短暂思忖后,询问道:“老丈。这其中,是否有什么误会?” “误会?不,没有误会。”老人缓缓站起身来,“我等恭候多时。” 杨培风坦白道:“就一个小冲突,没必要如此大张旗鼓。姓许的道歉赔偿了事,我们扭头就走。” “小冲突?走?”老人一声冷哼,猛地拍下一掌,木桌轰然倒塌,又喝道:“动手,随我拿下此人!” 不等其余人做出反应,老人双拳并出好似一对铁锤,砸向杨培风心窝。 杨培风随手一拨,轻松化解掉攻势。 仇家找上门,脑子正常的,都会选择息事宁人,更何况还在举办寿宴。 他想破头也不明白,对方何以如此果断动手。 老寿星始终未露面。还是说,这本就是一场阴谋? 杨培风猜测,其中可能有误会。 时间对不上。 他们与许家的冲突,最多就一个时辰前,而这寿宴,肯定已经筹备多日。 他迎敌的同时,不忘转头叮嘱,“木子寒,你莫要伤人。” 另一旁,只见光影闪烁,十数人使着各式兵器往少年身上招呼。 后者元气尚未恢复,七八品境界,也就五六品实力,而又赤手空拳,应付不及,哪还有伤人的能耐? 少年听了这话,只觉得杨培风定在取笑自己,委屈的同时,囫囵吞下一个莫须有的“激将法”。 他受不住窝囊气,竟强行运功冲击经脉,好似回光返照般,杀入人群,大手一挥便夺过一柄长刀,呼喝道:“老子乃青山寨大当家木子寒!” “尔等既要战,那便留下命来!” 一声长吼,木子寒奋力挥刀。罡风四溢,多的是人手臂断落,鲜血喷涌。 杨培风倒吸一口凉气,这一刻,他只觉得自己所见到的世界,很幻灭。 “老丈歇歇吧。我那朋友,脑子不太灵光。权当为你的那些同伴着想?” 说完,他抬手甩出几枚细如发丝的气针,钉入下丹要穴,使其闭了气机,再不能行动。 杨培风飞身救场,都没多看一眼,将木子寒长刀打落。 就在这时,又数十人涌出,皆手持精钢劲弩,身着甲胄。不知哪来的官兵。 杨培风当机立断,抓起木子寒来到老者身前,扣其脖颈,怒喝,“勿动——动则死!” 众皆按兵不动。 自然不是老者的性命,令他们投鼠忌器。 而是所有人眉心前,全都悬停有一枚灼热气针。 全场哗然! 局面被控制住,杨培风松了口气道:“这是在下仅会的微末手段,还请阁下出面一见,坐下详谈。” “啪啪……” 随着掌声传来,两名中年男子从酒楼中缓缓走出,衣着华贵,明显与小镇百姓区分开来。 “厉害!尊驾的手段,令许某叹为观止。按你的要求,我出来了。不知您有何赐教?” 其中一人道。 杨培风哂然一笑,“赐教不敢当,只是难得见到一个糊涂鬼,非常好奇罢了。” 中年人困惑,“什么意思?” 杨培风缓缓解释道:“你假寿宴之名,联合官兵在此伏击匪寇,确是个可行的法子。可惜阴差阳错,认错了人。” 第122章 荡寇将军 “你们并非盘踞在双角峰的大盗?” 许姓中年人眉头紧锁,喝问:“有何凭证!” “阁下似乎还没搞清状况。”杨培风双臂环胸,似笑非笑道:“我来要一个说法,绝非求您施舍。” “说法?”中年人一头雾水,“既是误会,尊驾又不损伤,尽管离去便是。要何说法?莫忘了,是你们蛮不讲理擅闯此地!” 杨培风拢着衣袖,不厌其烦道:“我说了,您似乎还没搞清楚状况。我这里最后重申一次。还是说您觉得,杨某这点微末手段难入法眼?” 原本,他不想搅乱一位八旬老人的寿宴。很没品。但如今,却是对方率先发难。那就怨不得谁。 中年人皱眉,仍要呵斥。 杨培风只伸手轻轻一拍,便听得“咔嚓”一声脆响。 老者的一条胳膊无力垂下,豆子般大的汗珠簌簌滚落,面目狰狞,却痛叫不出。 “你废话一句,我断他一臂。还要废话,我再断他一臂。若无论如何也搞不明白,因何惹到了惹不起的人。我就只能拧断这里所有人的脖子。” “放肆!”中年人怒喝。 与这道怒喝同时响起的,还有一道骨头崩断声。 老者另一条手臂,被折出一个匪夷所思的角度。 杨培风极度平静道:“下一次,你就能看到他的脑浆。” 木子寒两眼放光,“杨兄不让我动手,原来是要自己大开杀戒!厉害的,厉害的。” 杨培风道:“我无意杀人。” 这个时候,角落里忽然传来一道声音,“阿爹……” 中年人心里咯噔一声,“何事?” 一名少女怯生生走出,十六七岁的模样,声若蚊呐,“之前在外面,女儿和他们起了冲突……” 立时就见仆人上前,低语一番,将来龙去脉交代出。 中年人听后,毫无怒容,只是仰天长叹,“啊!同为我许晟之女,为何如此天壤之别?老天。” 杨培风淡淡一笑,“看来是个明事理的。叫那个动手的人,向我朋友好生赔礼,这事就算这么了了。” 说罢,他转头望向少年,“大当家,你有要说的没?” 木子寒头摇成了拨浪鼓,哪里敢有意见。 许晟厉喝道:“押他上来!” “等等。”杨培风视线偏移,“马蹄震荡,你的人?” 与许晟并肩而立的中年人,胡须浓密修长,面容刚毅,虎背熊腰。 杨培风几乎一眼瞧见,其双手上有一层厚厚的老茧。 此人,绝非商贾之家。 被年轻人质问,这人眉头微蹙,正欲说话,他的副官驰马而来,“将军。双角峰侵巢而出,两余千人浩荡杀来。咱们该……动手了!” “两千多人?”杨培风神色微变,不对劲,“那窝匪寇拥两千之众。你们在这里,能埋伏几个?而且,你们怎么确定就有人来?” 若无别的说法,那就只有一种情况。这场寿宴,非但不是摆给他杨培风,也与那伙匪寇关系不大。 许晟侧目。 中年将军娓娓道来,“事已至此,也没什么好隐瞒的。本将与那伙山匪头目有私,邀他来此,共同瓜分许家产业。当然,这一点许兄是知道的。其目的,自然为了军功。” 杨培风问,“敢问将军哪国人?又任什么职?” 中年人并未端着架子,如实回复道:“大虞荡寇将军,许琮。” 杨培风随即了然。 这里仍是青枳,名义上的梁国境内,实际上的无主之地。 过往的二十年内,局势日渐稳定,除了兰溪城得以重建之外,很多个村庄、小镇也被盘活。 早先,杨培风在家乡,有看见许多流民,但那只是一小部分。更多的人都会逃亡青枳。原因也很简单,这里地多人少,三不管。 百姓与匪寇共存,原住民必定饱受苦难,就如衣店老板口中的周大娘,被偷抢数次,不得安生。 被砍死的官兵,多是小镇自发组织的人员。 将思绪理清后,杨培风就渐渐明白了。 对方口中所谓“军功”,当然是匪寇的脑袋! 大虞主动邀战,绝不可能无视这些匪寇,直接去与梁国打。否则,梁国只需遣一使者,许以厚利,轻而易举就能招揽数千乃至更多的人。随时给大虞后方,剜心一刀! “那什么双角峰的人,这般不识时务?” 杨培风好奇。 以两千多人,挑衅一国之威严,无异于自寻死路。 许琮冷哼一声道:“他们当然无利不起早。” 双角峰,是倒向梁国的。 “我忽然能理解了。”杨培风恍然大悟。 梁国本就不在乎青枳,什么乱七八糟的都能承诺对方,甚至封赏一个“青枳王”,也不无不可。 只要再次打赢大虞,酒会有的,肉也会有的。 更不用说,这是一桩无本买卖。 至多,给这些匪寇提供些物资。 杨培风瞥向少年,就不知道,青山寨在这场大势中,扮演什么角色。 “杨兄看我干嘛?”木子寒东张西望,悄声道:“匪寇来了,咱们还不跑?” 杨培风惬意道:“有荡寇将军在此,跑什么?” 许琮抱拳,诚心邀请,“阁下修为高深,能助我等一臂之力,不胜感激。” 杨培风问,“将军有多少人马?” 许琮道:“不足一千!” 杨培风吃了一颗定心丸,“绰绰有余。” 大军开拔,先锋必是精锐。倘若披坚执锐的一千大军,拿不下两三千流寇。许琮回去就要领军棍吃。若大败而回,被明正典刑也不无可能。 就见许琮转过头,下令道:“按既定部署,先行驱散民众,将他们放进镇门。” “得令!” 副官上马,飞速离开。 其实这个时候,杨培风已经看见远处,黑压压大片的人。 他心中生起一股不安的预感。 这位将军与匪首有私交,岂会认不出对方?但结果,许琮仍下令扑杀他二人。 杨培风不明白对方的盘算,更不想过早入局。 是非之地,不可久留啊! “打仗的事,与我等江湖人无关。许晟。你怎么说?” 第123章 短命鬼挡路 许晟脑袋微抬,被五花大绑的汉子连同一袋子金银,一并呈给杨培风。 紧接着,只听“咔嚓”声响,护卫连出两脚,直踢得此人腿骨断裂,俯首下跪。 这时,许晟方才缓缓道:“这莽夫交由尊驾处置,许某另备白银千两,聊表歉意。望尊驾海涵。” 杨培风先抿了一口酒,并不急着表态,却见木子寒健步冲去,掀拳裸袖,照着对方好一顿胡捶乱打。 “你不挺牛吗?能耐啊!还脸盘子比你屁股大,现在知道谁大了?” 杨培风开口阻拦,“行了。” 十几拳下去,此人已被打得鼻青脸肿,满头是包。 “小人的错,给两位大人赔不是!”汉子磕头如捣蒜,连连赔礼。 杨培风收下金银,急忙起身道:“许晟老爷,这事到此就算翻篇。从今往后,谁也不许再提。” 许晟点头,接着面朝二人,躬身作揖,“许晟替小女的莽撞,给二位赔个不是。” 杨培风喊人,“大当家,该走了!” 木子寒满脸堆笑,见杨培风已走出七八步,急忙追去,临走时,只听“啪”的一声。他顺手给了那人一耳光。 杨培风眉头一皱,终是缄口不言。 “杨兄!杨兄,你且慢些。”木子寒摇晃着步子追去。 许晟忽然喊住两人,“尊驾当真袖手旁观吗?何不发发慈悲,权当为小镇百姓。” 杨培风摆手,漠然离去。 然而,就在这时,随着一道“铮”的匕首出鞘声响起,汉子一头栽倒。 木子寒循着声音转身望去,原本脸上洋溢着的笑容,猛然僵住。酒,醒了大半。 “杨,杨兄……” 杨培风轻轻叹了口气,“我看见了。没事,走吧。” 大片土地被鲜血染红,汉子用尽最后力气,只挤出四个字,“主辱,臣死!” 许晟面无表情挥手,尸体眨眼间被人拖走。到死,这人都被绳子捆缚住,未得解脱。 少女泣不成声。 “得偿所愿”的青山寨大当家,心里掀起惊涛骇浪。 “是他自己行为不端,而又心存大义,招致此祸。别愣神了,走吧。” 杨培风拉上少年,头也不回地离去。 直到快到衣店时,木子寒方才开口,“杨兄,我是不是做错了?我,我没想过他死,真的!我我,我喝醉了。” 如果最后不打对方一耳光,那人是否还能活下去? “你没错,只是行为过了。第一次饮酒么?”杨培风很明显感觉到,少年当时非常亢奋。 木子寒弱弱道:“看见你喝,我也就喝了。我根本没想过。他会自杀。” 杨培风再次肯定道:“我说过了,你没错。” 木子寒不确定道:“真的?” 杨培风郑重点头。 “许家招惹是非在先,埋伏扑杀我们在后。我不大开杀戒,已是网开一面。何错之有?他留下一命,不反思己身,痛改前非。反而为了所谓‘主辱臣死’自裁。何尝不是陷我等于不义?” “口口声声知错,但却一错再错。” “唉……人活一世,岂能事事都对?可一旦做错了事,最忌讳知错认错,却不改错;而更要不得的,就是已经得到惩罚,甚至求取原谅后,仍不罢休。用更深、更严的手段,伤害自己!” “固然,他这样做,什么悍不畏死、士可杀不可辱,以死明志等等溢美之词,皆可加诸其身。但同样的,天下人就会觉得,是我杨培风、是你木子寒咄咄逼人,将其辱没至死。” 杨培风活了二十一年,这点道理,却还是明白的。 “还有,他自裁是受许晟指使,为逼我入局。若我答应对付匪寇,那人再要以死明志,就等于给我借口撕破脸皮。就不能了!” 所以那人的死,是其自己行为不端种下的因,其一错再错结下的果。木子寒最多起到一个催发作用。 而他杨培风,只是漠然置之罢了。 “杨兄,你真的只比我年长三岁?”木子寒一脸不可置信。 这些道理,若非听杨兄讲,他可能一辈子也不明白。也就一辈子以为,对方的死是因为自己那一耳光。 谈话间,只见街上行人越来越多,拖家带口,大包小包地跑路。 有官兵维持秩序。 更远的地方,似乎已经交上手了。 杨培风一眼在人群中看见衣店老板,上前拉住对方,微笑道:“大叔,又见面了。” 店铺老板神色慌张,“快跑,双角峰的人打过来了!” 杨培风拿出一块银锭,许晟很慷慨,两件衣衫的钱,十倍不止了都,“之前答应您的。” 谁料店铺老板看也不看,一把推了回去,怒其不争道:“嗨呀!这都火烧眉毛了,谁管这钱不钱的。你小子忒埋汰人!快跑。小命儿要紧。” 木子寒立即解释道:“我杨兄乃九品高手,等闲之人何敢近身?” 店铺老板吃了一惊,怔怔望着年轻人。 杨培风问,“兰溪城,大叔知道往哪个方向吗?” 店铺老板想了想,伸手一指,“去兰溪城?那可远了!从这条路出镇子,会遇见两条路,宽的那条既是北上,六七百里,沿途你们再问其他人。” “谢了,有缘再见。”杨培风将银锭塞入对方手中,后退两步,示意对方先走。 有几名官兵走来,驱赶他们。 “好!”店铺老板不再犹豫,一路小跑追上妻儿。 此时大街中千余人拥堵,吵闹声、谩骂声、抽泣声,全都杂糅在一起,鸡飞狗跳,叫人心烦意乱。 杨培风何曾见过这等场景,一时呆立在原地,说不出话来。 “让一让!让一让!贼娃子杀人来喽!”清脆的嗓音突然响起。 杨培风躲避不及,险被撞翻在地,定神看时,地上已洒落大堆琳琅满目的珠宝。 有位十二三岁的红衣少女,动作麻利地拾捡同时,不忘抬头怒骂,“哪来的短命鬼挡路?晦气,真晦气啊!” 杨培风作为被撞的人,都还没发牢骚,倒先被骂了一通? 他哭笑不得道:“我已经活了二十一岁了,小毛孩。” 第124章 失忆 却见红衣少女双手叉腰,娇喝道:“我是你奶奶!” 杨培风呆若木鸡,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黑了下去。倒是个好看的小姑娘,就是没大没小,忒没礼貌。 “哈哈!”红衣少女飞速捡起宝贝,朝杨培风扮了个鬼脸,再骂道:“短命鬼啊短命鬼,死去吧你。” 说完,她一溜烟跑不见踪影。 “你——” 杨培风刚抬起一只手,正要说些什么,却猛地眼前一黑,脑袋好似被刀劈斧凿般,疼得就要裂开。 他跌跪在地,五感尽失。 少女的容貌连同她的声音、穿着,甚至散落在地的一切物件,在杨培风的脑海愈发模糊,然后完全消失……这种感觉来得极快,直至听见少年急切的呼唤,他才渐渐恢复正常。 “杨兄!杨兄,你没事吧?” 杨培风缓缓睁开眼睛,用力甩了甩头,所见仍是嘈杂无比街道。 “杨兄,你怎么了?”木子寒神色慌张。 杨培风茫然无措,“我,我怎么了?” “你问我,不会喝酒上头了吧?”木子寒又惊又疑。 杨培风紧紧盯着少年,脸色认真道:“方才发生了什么,你务必一五一十回答。” 木子寒被这眼神吓住,仔细道:“刚刚我正问你,已经结了老板的钱,我们是继续出发兰溪城,还是直接回小弟的青山寨。结果你就缄口不言,一头栽倒……” 杨培风眉头紧锁,自己并未听见少年的询问。接着,他拉开衣襟一瞥,惊骇无比。入眼三个绯红的铜钱印,比上次中智远和尚的幻术时,更严重的多。 “又是幻术吗?” 他只依稀记得,有一个人来过。 然后,那个人走了…… 或者说,如果没有这三枚护身铜钱,他连方才出现过一个人的事,都会忘得一干二净。 是谁,竟有比十二境的智远,更高明的幻术造诣? 杨培风吐出了一口浊气,“无碍。应是我们这次做得太过分,哪位前辈看不下去,出手戏耍了我一番。没痛下杀手,我感恩戴德。” 木子寒整个人被惊住,都没露面就这般厉害,十二境无疑! “杨兄,咱们别去兰溪了,直接回山寨吧?” 少年只想快些回家,外面太危险,他要抱紧大姐的粗腿…… 杨培风整理了一下思绪,掷地有声道:“不。那人以死相逼,我置之不理,是我不愿受人胁迫。但天下事,只要有一个理由去做就够了。即便我有十个百个理由不做。” 而这个理由,可以是他为了所谓的大义,也可以是为了自己的声名。 总之,与许家,不沾边。 杨培风冷静道:“你留在这里等我。” 木子寒却是不愿,并豪气干云道:“那可不行,你我朋友,自当生死相随。” 杨培风道:“随你。” 说罢,他便一步步朝镇门处走去。之所以不急,是他在沿途找寻,有无能用的兵器。 杨培风粗略总结过一番,所谓的凡夫九品。抛开内丹修行,纯以武力而言,三品武夫举重若轻,力透木石;五品武夫举轻若重,刚柔并济;七品武夫真气外放,不滞于物;九品武夫,就如他自己这般,便能力摧敌阵,不惧刀枪。 即便精钢劲弩,贴着杨培风脑门儿射,也很难伤他丝毫。会被罡气弹开。 但这也只是理论上而言。真实情况,几十上百支弩箭,十几把快刀,就有可能让一个九品负伤流血,甚至死亡。因人而异。 究其原因,九品武夫,没有足够庞大的气海,长时间支撑护体罡气。也并不是说十境天心的气海用之不竭。毕竟天心与九品,差距绝不仅仅在气海丹田。 杨培风此去的确有风险,但不大。他有以一敌多的经验,其本身也绝非寻常九品。 但他依旧想要一把称手兵器,这样会更稳妥。 经过一次次危险后,他变得谨慎。 倘若韬光、木奴,听蝉,此时任何一柄在手,杨培风就无诸多顾虑,真能在乱军中杀个几进几出。 只可惜,他所见到的官兵,所持皆为弓弩,以及枪、矛之类。 别说剑,就连一把顺眼的刀都没。 两人行了二三百米,来到镇门,于一处山坡眺望,便见大片田野中,多人混战,杀声震天。 “杨兄,这明摆着大虞军队稳居上风,咱们这就走?” 木子寒猛打退堂鼓。 天老爷,把他扔进去,一时半会儿就得被剁成肉酱! 匪寇中,多是活不下去的平民,又或是犯了律法,逼不得已做此营生。但和那些天生坏种一样,此类人都有一个共性,不事生产。换言之——懒。 勤快人,谁落草为寇? 所以,要让这些人打赢勤加操练、装备精良的边军,除非山河倒悬,日月相逆。 杨培风想了想,并不一味坚持,说道:“再观望一下,倘若真的十拿九稳。咱们再走也不迟。” 这个时候,匪寇已然受挫,正往后收缩阵形。 “走!”杨培风道:“去兰溪城。” 木子寒神色复杂,不是去青山寨,他心里也说不出什么滋味儿。 两人转身正要离开,却忽然被人喊住,“阁下看到本将,所以才迫不及待离开吗?” 来人正是荡寇将军,许琮。 杨培风淡淡道:“许将军多虑。我们另有要事在身。” 许琮叹了口气道:“足下是虞人?” 杨培风一边承认,一边留了个心眼,道:“大虞落玥城,杨苏。” 许琮喃喃点头,接着道:“国家,家国。你我一国,既为一家。杨少侠也看见了,这些山匪多有覆甲,看似一败涂地,实则左右皆暗藏杀机。本将若贸然追击,恐中埋伏。若长久僵持,两败俱伤。” 杨培风道:“将军有话不妨直说。” 许琮指了指一个方向,道:“根据线报,匪首坐镇松树坡,距此不过千米。杨少侠若能将其除之,要求尽管提。” 杨培风默默盘算,千米距离,在不考虑有人阻拦的情况,十息之内自己就能赶到。 但自己这么大个人冲去,只要脑子正常点的,肯定跑了。而且会有源源不断的人拦路。 第125章 单骑冲阵 深思熟虑后,杨培风决定尝试一下,“事我接下,功劳封赏之类的不必。具体事宜,由我安排。” 许琮喜道:“杨少侠但说无妨!” 杨培风视线落在战场中,直言不讳道:“闷头硬冲,很难。这一点许将军应该明白。不过我先有一个疑问,您为何不亲自动手?” 他能看出来,这位大虞荡寇将军,一身横练功夫丝毫不弱,九品实力无疑。 却见许琮尴尬一笑,打着哈哈,“许某毕竟与那人有旧,两军交战,立场不同而已,生死自负。但要我面对面亲手斩杀他,于心不忍。” 杨培风目光复杂,暗道:“你联合许晟诓骗对方来赴宴时,可不是这说法。” 但这种打人脸的事,就不好当面讲了。 既然话都说到这份上,他也就放心,接着往下讲道:“他,或者他手下,有无九品甚至天心高修?” “断无可能!”许琮直接将话说死,“他只有五六品实力,本将以人格担保。而且他手下,更无一个九品。” 开什么玩笑,莫说九品,单就一个七品,都能轻松在大虞军中混一个职位。吃香喝辣,不比落草为寇安稳? 梁国也没可能安排九品高手,去给一群贱民陪葬。 某种意义上,双角峰以及青枳之地的流寇,一定,一定,一定会被大虞肃清!没有第二个结果。 大虞筹备二十载,三军压境,气势如虹。 但结果,大虞却一步步将领土往外推移。而非兵贵神速,趁其不备先下数城。 其兵锋所指,是要歼灭梁国有生力量。绝非领土。 于是梁国见招拆招,既然大虞要在青枳血耻,那么他们就顺水推舟,先拿青枳流寇做文章,同时集结大军,准备鏖战青枳。 尽管如此,梁国也已经做好在战争初期,随时丢失五到十个郡领土的一切准备。 一柄磨了二十年的剑,有多锋利,天晓得。 杨培风听到这句承诺,干脆利落道:“许我以百骑骁勇,杨某乔装其中,先冲出五六百米,余下一半路程,就好说了。” 自己单人独骑冲杀千米,表现太亮眼,对方只要不傻,必定脚底抹油。 “好!”许琮唤来副官,立刻安排。 牵一发而动全身,他们这里憋着阴谋,场中就隐有停战的趋势。但奇怪的是,这伙儿流寇还没逃窜,似乎就等许琮去追。 按说,匪寇抢人抢钱,无外乎都是抢民。现下遭遇到大虞军队,早该作鸟兽散。除非他们一开始,就奔着许琮这一千先头部队来的。 杨培风仍有后顾之忧,“附近还有比较厉害的山匪么?” “没有。兰溪城那边倒有个青山寨,势力比较大,交涉过几次,不好说。杨少侠艺高人胆大,若能出面拉拢再好不过。”许琮道。 杨培风皮笑肉不笑:“再说。” 而这时候,木子寒就噤若寒蝉,大气都不敢出。 好在,杨兄是讲江湖道义的。 没过多久,有人牵了一匹军马,连同长枪、甲胄、佩刀,一并交付杨培风手中。 许琮郑重道:“杨少侠,拜托了!” “照看好我这兄弟。”杨培风边说着,边更换行头。 这是他第一次身披盔甲,除了有些膈应以外,倒没别的感受。 等他准备完毕,早有百余名精兵静静等候。 许琮认真交代道:“接下来,杨少侠的命令既是军令。” 众人绷着脸,齐应声,“诺!” 见此,杨培风笑了笑道:“我不保证能成功,所以你们皆以保命为上。见事不可为,可自行决断。” 众人抱拳施礼。 杨培风跨上宝马,引众人行至阵前,一抬头,望见南北两面异常静谧,而正前方却乱成一团。 想来也是,一群山匪流寇,哪里懂得排兵布阵?这等佯溃诱敌之计,太过拙劣。 许琮兵力不占优,分兵围剿乃下下策;若合优势兵力雷霆击之,又恐敌之大营——松树坡乃为陷阱。如此进退两难,对方才请他去一探虚实。 尽管如此,许琮仍拿出十之一二的兵力,对他也算诚意十足。 杨培风安排道:“你们的目标只有五百米,受围后先应付须臾。等我斩杀匪首,大局既定。” 众人回道:“是!” “驾!” 杨培风一声低喝,率先驰出,众人紧随其后。 空旷的田野中,马蹄震荡。 紧接着,一道苍凉的号角声从大虞军阵中传出。 许琮余留的二百骑,配合全部兵力,徐徐压进! 杨培风暗道:“看来也没将宝压我一人身上。” 他们一行人速度极快,转瞬间就飞驰三四百米,从松树坡上很明显能看出。而就在这个时候,南北两面果然各自杀出一队轻甲骑兵,连同东面的步卒方阵,成合围之势。 大有要将他们一举歼灭的意思。 “五百米了!” 杨培风怒喝,再挥鞭,随即单骑纵马而出。他长枪一扫,猛听得惨叫连连,十数人被掀至半空。 与此同时,松树坡上,双角峰匪首冷哼一声,抽出刀来,怒喝:“杀了此人,重赏!” 疯子!你即便再厉害,却怎么敢一个人前来送死? 众匪得了大当家号令,立即放声高呼,红着眼朝杨培风杀去。 紧接着,他们惊奇的发现,对方忽然将长枪掷出。尽管此举灭杀了两三人,但无兵器在手。真不怕死? 他们愈发兴奋,呼喝着冲杀上前。 双角峰匪首轻轻叹了口气,“这人,倒有我年轻时几分风采。” 可惜了,没自己惜命。 匪首正感慨万千时,肩膀却不由自主地一颤。隔了数百米,他竟能感受到,马背上那人投来的冰冷视线? 杨培风运起一团凌厉剑气环绕周身,纵马蛮冲,随着一连串“砰砰”响声,拦路者皆被撞成一滩烂肉。 他纵马三百米,也在大地上画出一条三百米长的血色“肉虫”,且在不断地延长,蠕动。 此时距离松树坡,已不足一百五十米。 双角峰匪首惊慌失措,挥刀大吼,“拦住他,重赏千金!” 第126章 匪首既已伏诛 霎时,百十名山匪举起一面面盾牌聚拢,数十支长矛透出,变做铁刺猬,将匪首遮挡了个严严实实。 这还不够。 随着一阵“嗡嗡”轻响,三十名魁梧汉子引两石巨弓,蓄势待发! 整个过程,不可不谓,动作娴熟。 双角峰匪首暗自松了口气,幸好他有备而来。 这还是得益于,惜命的好处啊! “放箭!”他猛地挥手,“给老子射死他!” 数十只羽箭破空飞出。 这时,杨培风跳下马背站好,在箭矢射至时,突然抬脚一跺,拔刀怒斩。若有兽吼的罡风席卷出,仅一个照面,便将羽箭尽数劈断。 “五十米。” 杨培风盯着对方,好一阵唏嘘道:“有人对我讲,天地生人有王侯将相,就有布衣黔首。所以当山匪流寇什么的并不稀奇。你能统领双角峰,更是本事。但错就错在不识时务。” 大虞军至,换做是他杨培风,必定拱手而降。 接着他又好奇地问:“梁国承诺你什么了?” 竟然能让一个这么惜命的人,做出违背内心的决定。 “梁国承诺,老子可以干你娘啊!”匪首破口大骂,转头道:“他快没力气了,放箭。放箭!全力射死他!” 杨培风收敛笑意。既然此人不知死活,他也就没有劝降的必要。 羽箭破空声再次响起。战场中所有山匪,近两千人聚拢而来。尽管匪首仍活蹦乱跳,但方才发生的一幕幕,对他们的冲击太大,军心动摇。 众匪救驾是真,顺带往后撤也是真。 而又在此时,许琮猛地拔剑怒喝,“敌势已颓,所有人随我——冲!” 与杨培风一道而来的百骑轻甲,听到此号令,当即调转马头朝后方杀回,枪出如影,将部分山匪截住。 众匪仓皇逃窜,直接乱成一锅粥。 这边,杨培风砍落了三四波箭雨,未能前进半步,但也没后退半步。 匪首见手下损失惨重,且奈何不得对方,又惊又惧,急欲抽身,当即求饶道:“好汉,双角峰无意反抗大虞朝廷,某愿率众归降。何不……就此罢兵?” 杨培风无比爽快道:“好啊。” “那请好汉回去,我一定信守承诺!”匪首大喜过望。 “回去,回去干什么?”杨培风眯着眼睛,深吸了一口气道:“打死你,其他人一样可以归顺大虞。” 匪首一怔,随即大怒,“狗贼!放箭,射死他,放箭!” 杨培风忽然笑吟吟道:“你这人。方才若坚持一点,就一点,说两句好听的话,我就放过你了。可惜啊,可惜。” 匪首如鲠在喉,顿了顿,又急忙喝住弓手,道:“我说的话,依旧作数。你若就此退走……” 杨培风直接打断对方,“我骗你的。就你这种反复小人,也敢大言不惭,妄说承诺?” 寥寥数语,便叫双角峰匪首怒火攻心,几度崩溃。 杨培风见时机成熟,按住长刀,咬住一口气,纵身飞出。 五十米距离,不过一息间,他便来到盾牌阵前。 杨培风先甩出凌厉一刀,将长矛尽数卷断,紧接着右肩凶狠撞出。 “轰!” 随着一声巨响,以他血肉之躯,竟将盾牌阵冲得四分五散。 杨培风独立于原地,左右莫敢近身。 而在他身前,拥兵两千的双角峰匪首,已然瘫倒,拉了一裤裆黄的臭的。 匪首脸色煞白,哆嗦着跪下,不住叩头道:“饶命!好汉爷饶命!小的不知高人大驾,无端冲撞……” 杨培风皱了皱眉,“你这样的人,也配坐拥一个山寨?” 众匪亦心生厌恶,也有人开口解释道:“是他联合梁使,谋害了前任大当家。” 匪首涕泪俱下,急道:“好汉,我也是被逼无奈,梁国欺人太甚啊!” 杨培风未作理会,望向四周,“你们甘心受他驱使?” 无人回答。 他再问,“还是说,其实前任大当家,对你们也不好。” 众皆缄默。 杨培风喃喃点头,“那我就懂了。” 极有可能,前任大当家待他们不薄。但因其未受梁国招揽,痛失了白花花的金银,众匪也就没喝到汤。所以,他们才会在大当家被害一事上,漠然置之。 杨培风轻轻叹了口气,“如此,我便留你不得。” 匪首自知必死无疑,只得殊死一搏,掏出一柄精致的匕首扑出。可紧接着,他却发现对方一动不动,神色自若。 只听“咔嚓”一声,匪首拿匕首的胳膊,无力垂落。 杨培风接住匕首,问道:“你就是拿它夺取双角峰的?” 匪首已感受不到断臂之痛,面如死灰,“我认栽了,杀了我吧……” “如你这般反复小人,当然要杀!”杨培风最后一个“杀”字刚说出口,立见一股鲜血飘洒。 很好,走得完全没有痛苦。 他心道。 这一刀太快,以至于匪首的表情,都没露出惊恐。 可惊恐之色,却遍布在周围数百人脸上。 众匪噤若寒蝉。 杨培风抓起这颗头颅,跃上树梢,大声叫道:“匪首既已伏诛,跪降者生,顽抗者死!” 这句话被他以真气,传遍整个战场,所有人耳中。 远远的,众匪既见松树坡上,一个血淋淋人头高悬,虽看不清面目,也被这声呵斥吓得魂不守舍。 有人率先放下兵器,跪地乞降,令更多的人效仿。只有小部分人夺路狂奔,但无一例外地,被大虞轻骑追上,了结性命。 本该旷日持久的一场大战,就这么潦草结束。 许琮指挥士兵,如赶鸭子似的,将余下千余山匪聚在一处,然后才策马,上到松树坡来。 许琮笑得合不拢嘴,怒赞道:“杨少侠真乃神人也!” 杨培风天然地对此人存有戒心,也懒得客套,干脆利落道:“这边,我们就先走一步。那个,该走了。去兰溪城。” 木子寒快步上前。 许琮望了望战场,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地笑容,问道:“杨少侠去兰溪城作甚?那里可就远了。” 杨培风漫不经心道:“游山玩水。” 第127章 杀人如麻 双角峰顶,炊烟袅袅,碎雪无声。 一条僻静小路上,两人一前一后,健步登山。 “到了!” 说着,杨培风不禁回望来路。 近五十里距离,赶到时竟还能混上一顿午饭? 其身后,木子寒气喘如牛。自少年跻身天心后,赶路都直接用飞的,何需这般下苦力? 少年无比困惑道:“杨兄,咱,咱们有马不骑,非得跑。这——我真不懂!你来双角峰做什么我都不问,但为何不骑马啊?” 杨培风想了想,挑眉一笑:“游山玩水嘛,你我自当乐在其中。” “我乐你……” 木子寒的脏话刚到嘴边,猛地顿住,没错,一定没错。就在刚刚,他看见杨兄的刀,似乎亮出来了一截! 木子寒立即板着脸,一本正经道:“杨兄高见。” 杨培风皮笑肉不笑,“精神点,他们一时半会儿过不来,但整个双角峰的财宝,也没那么好处理。” 木子寒兴致不高,“杨兄你也忒俗气了些。” 这般辛苦,就为了一些散碎银两?真要的话,他青山寨大把的有啊。 杨培风脸色认真道:“修行者,法侣财地缺一不可。我帮了他们天大的忙,这是我应得的。” 早先在扶风城,他就穷过,很穷,以至于后来慢慢学会挨饿。 但他没有怨天尤人,更不后悔将银子挥霍一空。当时的情况,越是碌碌无为平庸至极的自己,越容易做成一些事,容易活命。 而且那些钱,杨老太爷就是要他挥霍掉。 杨培风认真经营过木奴丰,更知赚钱不易。远了不说,就今天买这两身衣衫的钱,他都拿不出来,也够丢人的。 所以,当有一笔飞来横财时,他一定得取。一定。 杨培风冷漠道:“老规矩,杀一批,留一批。你待会儿切记不要犹豫。” 木子寒陡然一惊,嘀嘀咕咕道:“这样做,你才是匪寇吧?” 而且,究竟哪来的“老规矩”啊? 两人一路到了山门,迎面走来几名夹枪带棒的山匪,木子寒正酝酿措辞,却忽见银光闪过。几人立扑,鲜血横流。 木子寒惊讶道:“杨兄,你这?” 这里的动静传出,号角声响,百十号山匪涌来,目光不善。 杨培风提了长刀飞入山门,大声喊道:“吾乃落玥郡义士杨苏,怕死的,原地不动。” 众匪交换眼神,联袂猛冲上前,被杨培风与木子寒轻松灭杀。 杨培风再喝道:“妄动者死!” 终于,余下赶来的山匪,见到那柄每挥舞一下,便带走几条性命的长刀,皆被震在原地。 杨培风发问道:“谁管事的?” 众匪面面相觑。 杨培风皱眉,并恰当时机地亮了一下兵刃。 立刻,就有人恭敬回复:“管事儿的,方才已经被两位前辈打杀了。” 杨培风“哦”了一声,又道:“你带路,去你们议事的地方。” “是。”一名被指到的山匪,转身就走。 不多时,杨培风悠哉悠哉地与众匪走进一间,悬挂写有“忠义堂”三字匾额的大殿。 杨培风高坐首位,将前因后果梳理了一番后,唤来两三名比较年轻的山匪,眯着眼睛道:“我非常赶时间,你们也是。等许琮清点好两千多颗人头,日落前就会兵发双角峰。届时,你们必死无疑。所以,我们互相配合一些?” “前辈您说了算!”众匪连连点头。 “好。”杨培风颔首,仿佛成了双角峰大当家,发号施令道:“你们分头行动,将这里囚禁的百姓连同搜刮来的金银,一并带来。木子寒,你去帮忙盯着点。” 他的话音落下,仅仅过了一炷香功夫,就有百姓被陆续带到此处。这些人面黄肌瘦,邋遢不堪,多有负伤流血。其中更有一批目光呆滞的可怜女子。约莫二三百人。 存放金银的地方,有几道结实无比的铁门,钥匙被匪首贴身携带。还是木子寒使了吃奶的劲儿,方才将其砸烂。 原本空旷的大殿,变得拥挤。 杨培风朗声道:“我乃大虞公爵,有丞相张恒代陛下颁发的策书。接下来我所做之事,皆在律法之内,不算滥用私刑。” 说着,他指了指那些百姓,“你们上前辨认,这些山匪中有犯人命的,务必如实指出。” 此话一出,全场哗然。 百姓战战兢兢,没一人胆敢上前。 反倒是有一些蛮横山匪,投出极具威胁的视线。 杨培风都懒得废话,抬手甩出几枚气针,送这几人早登极乐。 “别浪费时间,我很忙。” 他必须赶在许琮到来前,处理好一切事宜。 待见到年轻人的手段,众人震惊之余,再不迟疑,纷纷义愤填膺地指认。 “他!大人,他亲手杀了我的弟弟,他化成灰我都认得!” “我的老父亲死于此人之手,呜呜……” “这个畜生!他杀了我全家老小。” 场中顿时陷入一片混乱。 杨培风连连点头,每被指一个人,他就让木子寒入场,封其穴道后拖出。 “杨兄?”木子寒问。 杨培风厉声道:“杀了!” “得嘞!”木子寒就等这句话,手起刀落,人头滚滚。 有一批还没来得及被指认的山匪,脸色煞白,悄悄退至众人身后,被杨培风抬手灭杀。 余下的山匪,有人跪地求饶,有人惊慌失措,也有的人幸灾乐祸,神色各异。 可紧接着,杨培风的话便叫许多人脸色僵住,“你们这次,去指认有犯强奸的……” 一个又一个人被拖出,几乎瘫软在地,出奇地没有反抗。 早先对这两人出手的人,死了;犯下人命的,也死了。他们只是奸污女子,总不会死了吧? 木子寒抬头,询问道:“杨兄?” 杨培风皱眉,“再杀。再杀!” 这数十名山匪听闻后,顿时惊慌四逃,却被百姓们死死抱住压在身下。等木子寒操刀而至,一一毙命。 两三百山匪,最后仅剩不到三十人。 尽管如此,还活着的山匪也双腿抖如筛糠。被眼前的人间炼狱,吓得魂不守舍。 场中哭声一片。 第128章 潜龙勿用 杨培风望着余下的山匪,没忍住笑出声来,“大虞军至,尔等竟敢负隅顽抗?待许琮兴师问罪,定将你们挫骨扬灰。好大的狗胆。” 这世上多的是蠢人,一不小心,捅破了天! 众匪闻言,纷纷下跪哀求,“求大人网开一面,我等愿戴罪立功,去与梁国一战!” 他们只当,对方是虞国军中的大人物。 杨培风先稳定人心道:“今日事急从权,本公宽赦尔等死罪。” “谢大人不杀之恩!”众匪叩首不止。 杨培风忽然陷入沉默 在他脚下,黄的白的红的绿的,各种金银珠宝,堆积成三四个等人高的小山。若问具体数目,这就有点为难没见过世面的木奴丰老板了。总之,令人咋舌。 养活两三千人马,绝非易事。 搬走?杨培风暗暗摇头,将这个念头打消掉,他找不出那么大一个麻袋;藏起来也不行。人多眼杂,而且搬运的过程会留下痕迹。这样的话,他还不如直接送给许琮。 说起来,自己离开扶风将近一月,张恒他们,八成觉得他已经命丧沧渊。 这事可不太妙。 杨培风喃喃自语,“潜龙勿用,阳在下也。” 并非早先的卦象有误,而是他没有接下江不庭,以及张恒抛来的橄榄枝。 但若自己“死”得太久,大虞皇帝或者张恒,将许诺给他的政治及军事资源移交他人。自己还能等到一飞冲天的时机么? 其损失,绝非这堆金银能够弥补。 场中百姓的哭嚎,扰得他心烦意乱。 权衡再三,杨培风终于下定决心道:“这些金银分成两份。一份算作补偿,被绑来的人共分之,然后即刻离开青枳,远走梁国也好,回到大虞也罢。余下一半……”他指了指众匪,“由你们带回大虞边境,以落玥郡杨苏之名开设粥棚,救济流民,权当赎罪。丑话说前头,若你们昧下银子欺瞒本公。下场可就不是引刀成一快了。” 随着他话音落下,场中黑压压跪成一片。 然后分发金银,众人排队领取,每一个人领了银子,都来朝他磕头,感激之情难以言表。 杨培风悄悄踢了一下少年。 后者直挠头,“杨兄?” 杨培风翻了个白眼,没好气道:“我不是答应你的酬劳,要多少就去取。” 木子寒正纳闷,自己何时说要银子了?但紧接着,他就望见一道冰冷视线。木子寒猛地一拍脑门儿,“瞧我,杨兄不说我都忘了。”说完,他便找来一块大布,包下数十斤金银,沉甸甸的。 直到目送所有人离去,两人方才清洗掉血迹,吃饱喝足。 杨培风冷静分析道:“申时了,许琮引数百轻骑,至多一个时辰就到双角峰。为了稳妥,他或许会夜晚摸山。” 还沉浸在方才厮杀中的木子寒,后知后觉,杨兄“杀人”就像一场艺术,难以挑剔的漂亮。 先将敌人分而化之,反抗的都杀掉,那么原本也该一起对付他们的山匪中,就有一部分选择配合;紧接着,挑出杀过人的山匪杀掉,那么没杀人的就会庆幸;到最后,杨兄直接摊牌,杀掉犯下强奸罪的。 到了此时,众匪再想反抗,举目却只剩自己。 “我见杨兄几次出手,屠灭一个山寨二三百人,其实易如反掌吧?”木子寒问。 杨培风点头。 别说二三百不入流的山匪,就当日在陆府大院,那些武艺高强的专业杀手又如何? 除了江不庭,或是回龙观周旭这样的天心境,他谁都不怕。 “那杨兄为何不直接杀人了事?”少年困惑。 杨培风缓缓道:“围师必阙,书本上的知识,非我高明。若我见人就斩尽杀绝,他们自知难逃一死,必做困兽之斗。伤不了我们,你猜会不会狗急跳墙,将那些受苦受难的百姓打死?又或者四散奔逃。我又分身乏术,如何去追?” 他不确定山寨有无被绑架的百姓,但正因不确定,他才不敢赌。 赌徒,可以拿自己的一切本钱上桌。但拿别人的命去赌,太没品。连累无辜者,不可取也! 杨培风无比沉重地叹息一声,“人生在世,最难的,仍是一句问心无愧。” 少年喃喃点头,若有所思。 接着,少年再问道:“山匪不讲信誉,杨兄不怕他们昧了银子,甚至继续欺压那些百姓?” 杨培风不厌其烦解释道:“我给过他们机会,如果这都没将穷凶极恶的歹徒找出杀掉,只能怪自己命数如此。那些剩下的山匪在双角峰多年不曾犯事,被咱们这一恫吓,更不可能。” 至于昧掉银子。 那更无所谓,本就不是他的东西。 杨培风拍了拍手道:“走了,回小镇。” 木子寒一愣,“又回小镇作甚?” 没猜错的话,他们这次还是要用跑的! 而且,还要背上几十斤重的金银…… 杨培风笑了笑,“回去看一眼,我究竟有没有猜错。如果就这么走了,我寝食难安。” 木子寒顿时蔫儿巴巴的。 杨培风分过一半金银背上,替少年减轻负担,并说:“你带的金子都是你的,我说话算数,你要觉得累,可以扔了。” “果真?”说着,木子寒取下包袱就要丢出。 杨培风却淡淡道:“北上六七百里,没银子花的时候,莫找我要。” 木子寒嘴巴一瘪,话虽如此,他仍只取出一小锭金子,将余下的尽数丢掉。大步流星下山。视金钱如粪土。 杨培风去捡,然后故作不知道:“呀!好大一包金子。发财了发财了。” 少年脸色阴郁。 …… 两人翻山越岭,取直路回小镇。 期间,他们隔着很远,有听见非常明显的马蹄哒哒声。 悄悄一望,不正是打着“虞”字军旗的许琮军队,还是何人? 木子寒惊呼,“杨兄!” 杨培风道:“咱们得快一些了。” 又过了许久,擦着夜色,他们再次出现在松树坡。 许琮军队临时驻扎在此。 杨培风循着血气摸过去,入眼所见,一个又一个血淋淋的麻袋堆成小山。 不必打开看的。 更远处,火光冲天…… 第129章 所谓丧心病狂者 经过一日大战,双角峰山匪被斩杀殆尽。 原本出逃的小镇百姓,莫名其妙收到这天大的喜讯后,毅然返程。可当他们行至一处山谷时,空中却忽然落下密密麻麻的箭雨。如割麦子般,成片的人接连毙命倒地。 数百“山匪”将前后路截断。 “被骗了,我们被骗了!山匪的诡计,虞军败了,大家伙儿快逃啊!” “双角峰的好汉,行行好,我们愿意交出所有钱财,只求活命。” “好汉饶命啊……” 数千百姓被围堵在山谷,如没头苍蝇四散奔逃,乱成一片。无论他们如何哀求,山匪皆漠然不动。 衣店老板忐忑不安,印象里原是一群乌合之众的山匪,似乎突然转了性,何止队列齐整,就连那似要吃人的凶狠目光都如出一辙! 即见山匪头子举刀,下令道:“杀!” 顿时,手持各式兵器的山匪倾巢而出,不分男女老幼,胡砍乱杀。 杂乱的痛哭与哀嚎声,为这茫茫黑夜渲染上一层惊心动魄的凄凉。 混乱中,衣店老板忽然发现不对劲。 “不,不是山匪。他们穿着的衣物带有血迹,皆不合身。是从死人身上扒下来的!” 此话一出,立即有一队人马飞速奔来。 衣店老板上了年纪,被几口带着血与寒光的大刀吓住,双腿灌铅,如何也迈不开。他紧闭上眼,心里哀叹道:“吾命休矣!” 而就在这时,只听“铛”的一声脆响。 他并未感觉到疼痛,复又睁眼,在朦胧月光下,模糊看见一件十分眼熟的衣衫,以及一道笔直背影。 冲自己砍来的几柄大刀,被来人以一只手掌尽数敲断。 “大叔。”少年宽厚爽朗的笑声传来,“没骗你吧,我杨兄厉害得紧,等闲之人何敢近身?” 衣店老板魂不守舍,喃喃点头。 因为突如其来的两人,山匪头子急忙挥手叫停。这场一边倒的屠杀,终于落下帷幕。 杨培风听见遍野哀嚎,心情无比沉重。比他剿灭双角峰山匪时更惨烈的场景。 他不禁暗自感叹,“古往今来,又有哪个朝代的边民,凄惨至此么?” 没有。 在他看过的一本本书中,找不到只言片语。 这个时候,杨培风方才寒声道:“牵两匹马来,赶紧滚。我可以当做没看见此事。” 领头人立即回复道:“给他牵两匹马来。” “统领……”仍有人不知死活。 杨培风目光一冷,右手按住长刀。 领头人怒喝:“牵马!” “是!”手下人恭敬应声,急忙退下。 很快,两匹精心挑选的马被牵了过来,歪瓜裂枣,不堪入目。 杨培风淡淡一瞥,并未说半个不字。 军马皆有烙印,这些人显然不想落人口实。 他道:“你们先行退走。” “后撤五里!”领头人毫不迟疑,领着众人退去。表面上似乎给足了对方面子,可实际情况,有亲随此人冲阵经历的他,才深刻知道此时之凶险。 杨培风转身,对衣店老板仔细叮嘱道:“不要回小镇了,你们即刻动身前往大虞。” 衣店老板被惊出一身汗,哪里还想得起道谢又或者别的什么,更不敢多问半句,向杨培风简单道别后,与家人匆匆亡命去了。 幸存的百姓也顾不得悲痛,飞速逃离此地。 徒留下一群负伤之人,惨惨凄凄。 杨培风于心不忍,大声喊道:“谁力气大些的,将受伤的人背上。山匪不会追来了。” 众人似乎没听见他的呼声,只顾麻木奔逃。 杨培风实难表述此时心境,除了一声叹息。 好在,终是有人停下,并将伤员带走。 时间飞逝。 杨培风忽然道:“许琮来了!” “没看见人啊。”木子寒不禁咋舌,好奇地问,“你究竟能感知多远?” “非也。”杨培风轻轻摇头,视线落在远处,“那边,大摇大摆地出现了几骑轻甲。尽管他们对散落在地的尸首垂涎三尺,但一般而言,不敢派人查探惹怒我。毕竟若爆发冲突的话,损兵折将,许琮会活劈了那名副官。” 但对方敢堂而皇之地折返回来,显然无所顾忌。 而无所顾忌的缘由,只能是同样身为九品的许琮,亲临此地。 这个情况,就太微妙! 许琮见到一地狼藉的双角峰时,怒也不怒。毕竟杨培风真的将人头码放好了给他。有收获,只是没那么大而已。 所以这边,倘若杨培风要做无意义的事,譬如将满地尸首收殓,又或者放一把火。 那么许琮,一定会与他二人撕破脸皮。 杨培风见百姓已然远去,叫上木子寒道:“他们都安全了,咱们快走!”两人翻身上马,从另一条路疾驰出去。 没有追兵,证明许琮默许了这一结果。作为交换,杨培风就得在此事上,守口如瓶。 大半个时辰过去,木子寒方才恍然大悟道:“杨兄,方才那伙儿人不是山匪,是许琮军队?” 杨培风愕然道:“你才晓得?” 木子寒神色复杂,不知该说什么。 而杨培风紧接着的一席话,更令少年人胆寒,“杀良冒功乃是死罪,老弱妇孺交上去非但无功,反会受罚。每屠杀一个五口之家,多则俩,少则一,更存在没有军功的情况。” 若非身在边军,这些事其实很难知晓。 杨培风之所以略知一二,正是当年老太爷亲口所述。 更令人无奈的是,很多时候,杀良冒功是被默许的。 而最令人不齿,是历史上某个朝代,某个被称为“圣祖”狗屎皇帝。非但不禁止,不默许,反而大加鼓励!鼓励士兵屠城,鼓励士兵以人肉充军粮。然后,将一切罪过推给流寇。他自己,反倒成了万民敬仰的帝王。未尝不令人感到悲哀。 所谓丧心病狂者,当数此獠。 同样的,今日事最后也只会记录,双角峰匪首肆意屠戮平民。大虞荡寇将军许琮,诛之。 杨培风无奈叹息。 他知道每逢乱世必定血流千里,而且是,无可避免的灾难…… 第130章 分道扬镳 远离小镇后,两人兜兜转转数日,终是在好心人的指点下,彻底将原本的宽阔大道走绝,走死。 一座横贯南北的山脉,仿若从天而降! 杨培风穷尽目力,见松柏繁茂的群山之巅仙霞渺渺,光彩斐然。飞禽走兽,因木生姿。 “青枳之地,自古便为兵家必争。战乱频发,哀鸿遍野。就这样,竟还有这般钟灵毓秀的人间仙境?” 除此之外,还有带给他这种感觉的地方,是沧渊。并非栖霞寺。 木子寒十分豪爽道:“杨兄喜欢,回头让青山寨圈下整座山脉,修建洞府即可。” 杨培风摇了摇头,缓缓道:“我道行浅陋,岂敢妄称仙数窃居宝地?” 而且,别人送的任何东西,他都不喜欢。 他的人生充满太多矛盾。 渴望别人的善意,但却恐惧因此而带给他的“义”。 他以铁血手腕剿灭双角峰山匪,却又对青山寨大当家视而不见。 木子寒伸了个懒腰,牵马掉头,自顾自道:“反正现在说啥都是空话。让你别信老混蛋指的路,现在傻眼了,慢慢往回走吧!” 杨培风淡淡道:“也好,咱们就此别过。” 木子寒一怔,急忙转身道:“杨兄不陪我回青山寨,不去兰溪城?” 杨培风笑道:“当然要去,不过我有直觉,翻过这座大山很快就能到达兰溪城。” 他默默计算过,即便再怎么绕路,这几日下来,也该走出四五百里。余下路程,以自己的脚力,迟则三日快则两日。 一般而言,他奔跑比骑马快很多。 “这座山一眼望不到顶,数千米高,积雪深厚。你靠嘴翻过去呢?”木子寒瞠目结舌。 杨培风却风轻云淡道:“我自有底气。总之各走各的。后面的路,咱们不便同行。” “哪来的不便?”木子寒听不明白。他二人携手共进,屡渡难关,怎么到最后,竟只落得个“不便”二字? 杨培风简明扼要道:“你与双角峰匪首,青山寨与双角峰,在我眼里并无任何差别。我灭双角峰,没理由不杀你。下次见面,记住,先要拔刀。” 木子寒脸色阴郁,道:“双角峰残害百姓,死罪。青山寨攻陷兰溪城,虽未屠戮平民,也是死罪?” 杨培风漠然点头。 木子寒怒喝,“那敢问大虞的狗屁荡寇将军杀良冒功,又该在您这里领什么罪!” 杨培风神色自若道:“我这人很务实的。遇见能够轻松摆平的事,我高呼大义并施以雷霆手段;遇见一时间摆不平的事,我默默修行,留待将来摆平。目前来看,青山寨似乎没资格与我谈什么将来。” 他先将话说死,这样自己去到兰溪城,找上青山寨,那就可称堂堂正正。 “我不妨再说直白一些,我不送你回山寨,其目的之一,就不想到最后若栽了跟头,致使大当家您网开一面之类的。” 木子寒的大姐,据对方所说挺厉害。 杨培风正是考虑到这点,所以才不想送少年回山寨。 他不怕被打死,唯独怕别人因为一些奇奇怪怪的理由,放过自己。 木子寒眉头紧锁,这一刻,他只觉得眼前的杨兄,忽然变得陌生。有杀意。虽然很淡,但一定有。 话都说到这份儿上,这位青山寨大当家,倒真不至于怕了一个九品,蓦然抬高语调,“君子绝交不出恶语。我会在青山寨恭候大驾!” “你我并无交情。”杨培风丝毫不留情面,他也确实不该与山匪头子留何情面,又道:“如果到时候,还有青山寨的话。” 话音落下,他便不再停留,转身往那座大山掠去。木子寒神色复杂,终究没有跟上。 所谓望山跑死马。 杨培风一口气飘出三四里路,却连山脚都还没摸到。 扶风也有山,而且是连绵不绝的巨大山脉,只是要比这座山低很多。 待到余晖散尽,天色渐暗,繁密的林木深处飞鸟啼叫,走兽哀鸣。 行至高处,杨培风顿觉幽寒透骨,但他翻越此山的难点,并不在寒冷,也不会受困于视线昏暗。 似这般名山大川,无论有无仙家潜修,总会有草木鸟兽得天地造化,称作精怪。而此类精怪诞生之初,空有神通却无灵智,一切行为都出自本能,所以引诱路人、吸食精气,都属平常事。轻易下,它们不会远离巢穴。 杨培风往深处行了一段路程,见到很大一片密林,完全遮盖住月光,危机四伏。他读过一些志怪小说,幼年时也走过很多次夜路,所以听到什么古怪动静都不惊奇。可要问他,这些“精怪”有多少手段,那就有点难为人了。他生来见且仅见过一头大妖“与祸”,十二境,手段异常厉害。 但仔细想来,小精小怪的,不能够比自己的九品强。 杨培风面朝天地,拱手作揖,朗声道:“在下扶风杨氏,杨培风。借道一过。凡妄动者,生死自负!” 然后他死死按住刀柄。不管暗处究竟有无精怪,也不管对方能否听懂。总之,他先尽到告知义务,倘若再有不识趣的,就只能怪自个儿命不好。 “唉……”一声突如其来的叹息,将杨培风的幽幽思绪直接打断。 杨培风眉头一皱,又警惕地往前走了几步,叹息声接连而至。 一名身着黑色长衫,容貌秀美的青年,在不远处投来打量的视线。 “你好啊!”这人平静开口。 霎时,杨培风根根汗毛倒竖,心脏跳到嗓子眼,暗道:“可以化形的精怪?还化作我的外形?” 来人与他的容貌别无二致,甚至就连眉宇间的神态都如出一辙。唯有那两鬓斑白的长发与自己迥乎不同。 杨培风即要呵斥对方,可他一开口,却鬼使神差道:“嗯……你好。” 黑衫青年转身就走,并示意他跟上,嘴里所说的,却是莫名其妙的话语,“你已经见过她了?” 杨培风小心翼翼迈开步子,“谁?你又是谁?” 这人淡淡一笑,“她是一个满嘴脏话的小妖怪。至于我是谁,你心里有数。” 第131章 一切自有定数 直到很多年以后,再次来到这座山脉,两鬓斑白的杨培风才猛然意识到,自己毕生之所求其实从一开始,就曾有过。 黑衫青年走在前面,嗓音沙哑语调却不失温和,“我并非来自未来。” 杨培风点点头道:“我来自过去。” 黑衫青年发自肺腑地笑了笑,“其实只要将时间线拉长,什么都无法改变。一切自有定数。” 杨培风立即回复道:“但是只取一截光阴长河,就能做到随心所欲?” 黑衫青年双眼若有精光四射,笑得更加放肆。 看来看去,似乎还是自己的悟性最高。从来都是。 黑衫青年望着杨培风,捋了捋自己的白发,目光多有艳羡。他沉默良久,方才喃喃讲道:“数百年前,也有一个冒失鬼强渡此山,被妖魔暗伤元气大损,以至之后好长一段时间内,实力十不存一。他也因此,抱憾终身!” 听到这里,杨培风脑海中霎时浮现许多不好的事。 黑衫青年轻轻叹了口气,问他,“方生方死,方死方生。你觉得看透自己的生死,和看透他人的生死,孰难孰易?” 杨培风认真想了想道:“抛开一切外在因素,仅说本身,那么一个人的生死轻重,亦是定数。即便真有细微不同,那也只是心的变化;而对一个人所说他人,更多的是亲疏有别。陌生人离世只会伤感,但亲人故去则会悲恸。” 黑衫青年挑眉,“所以你的答案呢?” 杨培风付之一笑,“没有答案。这世上太多东西难以量化,尤其是心。它痛时,我无能为力,它不痛时,我亦无能为力。” 黑衫青年骤然不语,忽然用力拍了一下杨培风的下丹气海,并大声喊道:“天都亮了!还不走?” “天亮”二字刚出口,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强烈白光,深深灼痛着杨培风双目。等他再睁眼时,那座巨大山脉竟已在身后,十数里之遥。 天已大亮。 就像是做了……一场梦! 杨培风最后回望了一眼大山,心情极度复杂,低声道:“走了。” 接下来很长一段路,他走得极其无聊,偶尔听见少年的爽朗笑声。可等他转头去看时,身边却又空空荡荡。唯有肩上挎着的一包金银,沉甸甸的比较真实。 当然,他脑海中浮现最多的,仍是那双冷若秋水的眼眸。 又经过两天一夜,杨培风擦着暮色,出现在兰溪城门下。 期间他有见到许多流民,拖家带口,不知往哪里逃亡。 但那些人一听他要去兰溪,总是纷纷劝阻。 好几次下来,他的钱财分发的一干二净。 如此,反而更轻松了一些。 “天生攒不住钱的蠢货。”杨培风自嘲地笑了笑,纵身掠过城墙。落地后,他却半个人影都没瞧见,街上一片死寂。 “青山寨的人退走了?” 杨培风心下茫然,整个青枳之地,千里范围,他去哪儿找沈掌柜? 铜钱抛了又抛,卦卦大凶。 这一劫,沈掌柜大抵躲不过去了。 就在此时,远处忽然奔来一队官兵,还没靠近,就听有人厉喝道:“还有贼人!” 杨培风抛铜钱的手臂顿住,不禁陷入自我怀疑。 这般英俊潇洒之人,你哪只狗眼看出来,他是个贼的? 他缓缓站起身,一板一眼道:“我与荡寇将军许琮有旧,受他之托,前来传达军情!” 包围过来的众官兵,立时吃了一惊。 杨培风见镇住了场面,继续往下说道:“带我去见你们的将军。” “可有凭证?”有人盘问。 贻误军机是杀头的大罪,但若引了刺客前去,事后不死也得被扒层皮。 杨培风笑着展示了一下自己的长刀。 众人色变,即要出手。 紧接着,却见杨培风以手指轻轻一敲,“铛”的一声震响,长刀断成两截。 这时,他方才缓慢开口道:“我要拿下你们,便如折断此刀,轻而易举。何须骗你们?” 众人面面相觑,交换眼神后,领头人答应下来,“好,你跟我们来。” 杨培风感激道:“有劳。” 两炷香功夫后,杨培风随这队官兵来到兰溪城主府。 这倒不令他意外。 一座城池,最核心地带,最易守难攻的地方,必属城主府。 就拿扶风城来说,即便外城失守,只以三千兵马据守城主府,便能阻挡十倍之敌。 当然真实情况是,尽管粮草充足,甚至常备的灭火救水的设施齐全,但若无援兵,最后也无力回天。 外城都守不住,谈什么内城? “稍等。” 有名官兵对杨培风交代了一句后,急匆匆离开。 没过多久,门后出现两三人,认真打量了他一番,道:“将军有请。” 杨培风微微低头,再次道:“叨扰了。” 在众人的环围下,他连进五门,门与门之间相隔数十米,皆有重兵把守,称之为铜墙铁壁毫不为过。 而在更深处,他隐隐感觉到一股危险气息。 终于,到了城主府最中央地带,他见到了一位峨冠博带的中年将军,浓眉大眼,不怒自威。 中年将军颇感意外道:“九品小宗师,今年二十了么?” 杨培风抱拳道:“再有月余,二十有一了。” “哪里人?”中年将军追问。 杨培风道:“落玥郡人。” “撒谎!”中年将军怒喝,“本将军在落玥郡生活二十年,可从未听过有你这么年轻的九品小宗师。” 随着一阵“唰唰唰”响动,数十柄刀剑出鞘。 杨培风认真回忆了一番,开始信口胡诌道:“我与落玥郡郡尉李邢大人有旧,将军可有听说过此人?” “啊,李邢啊,熟悉的很呐。大虞与梁国动兵,他被火速提拔为征东将军,现在就站你面前呢。”中年将军忍俊不禁,“你小子,到底什么来头?” 这般年轻的九品小宗师,拿来刺杀一个三品将军,很难说值不值得。但总之,有点蚍蜉撼树的意思在。 到底是多么蠢的人,才能做出如此安排? 杨培风老脸一红,好多年没这么倒霉过了。 “李将军,可否屏退左右?晚辈恩师卢钦。” 第132章 征东将军 “两国交战,就算卢钦本人在此,谎传军情也死罪难逃。” 中年将军只等摸清年轻人底细,就令人将其拿下。 杨培风深吸了一口气,反问道:“将军果真想听?” “有话直说。”中年将军好奇对方什么来头,信誓旦旦道:“李某没那么容易被吓着。” 杨培风犹豫几许后,如实讲道:“我从双角峰来。许琮将军在对付匪寇一事上,指挥比较大胆,斩获颇丰。我在想……” “腐儒。”中年将军低骂了一句,直接打断杨培风的话,而后转身入座的同时,捻起一盏茶吃了起来,边吐茶叶边漠然道:“打杀了。” 话音落下,一道鬼魅身影飘至,顺势打出惊天一拳。 杨培风噌的一下挺直腰背,勃然大怒道:“混账!” 随着他震怒一吼,场中顿见飞沙走砾。 冲他挥刀疯砍来的众士兵,皆被弹开,口吐鲜血。 对方漫不经心的语气与态度,比起许琮的草菅人命,更加可恶十倍,百倍。 罡风已呼啸至他眉心。 天心仙人么? 这个时候,杨培风非但不惧,眼神反而无比炽热,他抬起左手阻挡,同时以另一只手推出。 “轰!” 双拳相撞,气如浪潮。 正所谓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 随着两人皆被强大的真气震得后退,中年将军一把握紧茶杯,吃惊之余,不免哈哈大笑道:“这才几天呐!老狗,你就又踩到钉子了?”同时他也在心中暗道:“你最好真是卢钦的学生。不然,死也就白死了。” 在他眼里,年轻人除了死,已经没有第二个结局。 面对天心高手,杨培风出手即全力,岂敢托大。饶是如此,对方上下两拳也分别轰得他头晕目眩、气血翻涌。 松了口气后,杨培风方才来得及观察对方。 站在不远处的,是一个精瘦矮小的邋遢老头,贼眉鼠眼,都无需与自己比较,就在场随便拎出一个士兵,都要比此人来得仪表堂堂。看就是毫不起眼的角色。 但此时,邋遢老者显露出的实力,却叫任何人都不敢轻视。 “你这天心……”杨培风欲言又止。 老者好奇道:“如何?” 杨培风哂然一笑:“弱的有点过头了。” 说到底还是那回事,即便自己修为略有精进,但在不使出一些邪术的情况下,譬如江不庭、周旭这样的天心境,轻轻一拳,他就得倒地不起。血沫子但凡吐得少些,他都得感激对方手下留情。 探花郎陆健,九品大宗师,道术皆成,正常情况能比自己弱么? 不一样被江不庭,一脚踩得稀碎。 但话又说回来,杨培风可没那个胆子,更没那个必要,在敌营同一个天心强者分胜负,见生死。 鬼知道对方有什么压箱底手段? 他无心恋战,甚至在来到这里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在暗中观察,从哪个方向更好逃命。 原本他想借大虞军方的线网寻人,如今看来,怕是只要自己开口,反而会成为沈掌柜的催命符。 “老狗,他要逃了。夜色昏暗,你千万盯仔细些,莫放虎归山。”中年将军觉察到一丝异样后,及时提醒。 老人轻轻叹了口气,说道:“你就不怕我反被他打死?拳怕少壮,老了,就不中用了。什么猫猫狗狗的,都能来晃老头子的眼。” 杨培风啼笑皆非道:“你们这激将法太拙劣。我最多接你三拳就逃,三拳之内,前辈若能留下我。杨某,认命!” “行!行的。” 说着,老人气沉丹田,脚尖猛然发力,如一头猛虎飞扑出去。速度之快,竟带起一股劲风。 四周楼阁包括中年将军手中的茶盏,同时震颤不已,传出一连串叮当响声。 杨培风纵身一跃,在老者气势未达顶峰时,果断递出更快一拳。 只听“砰然”一声闷响。 老者抬脚一跺,将青石地面硬生生踩出一个小坑,分毫不退。 杨培风便如断了线的风筝,喋了一口血,倒飞出去。 这时,老者方才双手负立,眯着眼睛轻哼道:“小杂碎也就这点本事。” 中年将军赶忙道:“他跑了已经!” 老者大吃一惊,睁眼一望,只见那袭黑衣早已奔出百米外,没入无边夜色…… “说好的三拳呢?李邢,他,他不守信啊。你别怪我!” 中年将军哭笑不得,暗骂一句狡猾。 其实年轻人死不死,对他而言无足轻重的。即便对方真去郜京上告,那也得真有背景才行。 倘若只是一个卢钦,那还不足以让自己一个三品征东将军,付出代价。 而且“杀良冒功”的是许琮,他自己可没干这事儿。 “你想追就追,不想追就算了。你看到那小子的眼神没?是个用剑的行家,赤手空拳接你两招,很了不得了。比前几日你碰见那个,更有宗师气度。” 中年将军李邢话越说越多,随后吃了口茶,强行将后面的一箩筐废话收了回去。 夸一个不认识的年轻人,又没半点好处。 他又抬头,下令道:“即刻飞书许琮。屁大点事儿都做不好,真是废物!到头来还得我给他擦屁股。叫他赶紧滚回来。” “后方局势复杂,尽管陆家那边不会出乱子。但多让陛下忧心,总是做臣子的失职。” “你们要钱,要权,甚至要做一些出格的事,都不打紧。但到了该流血牺牲的时候,谁他娘的敢……” 他的话,点到即止。 众兵将齐齐应声:“喏!” 这时,被戏耍一脸的邋遢老者,方才不情不愿地往外走。 李邢见状又劝说道:“不想去就算了,我留你还有用。” 老者的手段,绝对不在一对一厮杀上。 若真阴沟里翻船了,就太不值当,太可惜。 谁知老者头也不回道:“就去看一看,不打紧。真惹急眼了他,老狗打不过,也可以学他,扭头就跑嘛。” 这倒是一句大实话,即便杨培风在这里,也无法反驳半个字。 一个天心跑了,让他去追……追个鸟啊! 第133章 又有一只妖 杨培风狼狈逃窜至某条暗巷后,方才吐出小口淤血,胸痛难当。 “还好没有托大,若再受那老者一拳,即便最后侥幸逃脱,也得将养数日……” 他瘫坐在地,极力平复怒气。 没有别的缘由,就被李邢那厮给气得肝火大动! 许琮“杀良冒功”的事,自己已经透露的非常隐晦。倘若李邢毫不知情,可自行处置,避免将来被问罪。而若对方知情,甚至默许这一行为,那也可以商量着来,毕竟自己并未说破。 再不用说,自己都搬出“恩师”卢钦了。同在大虞这口锅里吃饭,犯得着将事做绝? 李邢觉得他是在拿许琮的事要挟,所以都懒得细听。而杨培风其实也可以赶紧表明,自己只为寻人。 将话说开,未必要大打出手。 但杨培风听到那冷漠语气,近日来所见到的一桩桩人间惨剧又浮于脑海,哪还按耐得住? 巴不得,他就要一剑斩下那厮脑袋! “修心,修心……” 杨培风自嘲地笑了笑。 他一而再再而三克制己心,原将此当做修心,没曾想只是一件件堆压而已。终于在那一刻,彻底爆发。 说到底,一如既往地莽撞。 忽然,小巷外有几片枯叶,悄无声息地飘动了一下。 杨培风立即屏息凝神。 来的真快! 苍老的嗓音悠悠响起,“小友,受伤吐血的话得赶紧医治,拖不得。” 天心修士能捕捉到一定范围内的气动,对方这么快追来,丝毫不令杨培风感到意外。 老者呵呵笑道:“小友,可否现身一见?老夫不和你动手。” 杨培风挺身走出,眯着眼道:“我出来了,你待如何?” 此刻老者的神色,明显变化了一下。 不过尝试着喊了两声,年轻人这么耿直,相信一个人的口头承诺? 不。不应该! 年轻人白净漂亮,谈吐不凡,世家子弟无疑,而且对方还口口声声卢钦的学生。但若凭此,他就认定对方是初出茅庐的愣头青,那简直是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这里是罪恶遍地的青枳,是多方势力争夺的兰溪城,能活下来并且过得还很滋润的,必无善类。 老者一番天人交战后,认真询问道:“你仍旧有把握逃掉?” 杨培风面不改色,“十成!” 老者一惊,喃喃道:“是即将跻身天心境带给你的错觉,还是……” 杨培风皮笑肉不笑:“我是说,有十成把握拧下你的脑袋。并且,若杨某杀得性起了,再回头除掉你那主子,也不是不行。” 他最大的倚仗,是于养病期间一夕顿悟,又结合曾在书楼翻阅过的经文,东拼西凑出的半卷邪法。 精血凡胎此为人之实,三魂七魄为人之虚。身死魂灭,魂灭身死,二者互为依托并相辅相成。 杨培风只需念动此术,顷刻间,肉身与魂魄冰消瓦解而又仅存一粒心神不灭,跳出阴阳,遁绝五行,成就一具只知杀戮的怪物。直至“性命”之火,燃烧殆尽! 一个多月前,他身陷陆府大院,心存死志,便以此术灭百倍之敌,幸得回龙观主周旭相救。非走投无路,绝不轻用。 面对一位天心强者,要比那夜凶险的多,逼不得已,他就只能鱼死网破。 而且他思来想去,若能死于自己的术,未尝不是一次殉道。 可惜,没机会将此法传承下去。更可惜自己境界低微,眼界太窄,没能力将此术完善,彻底摆脱那个“邪”字。 想到这里,杨培风不禁哑然失笑,暗自说道:“我还没拜过师,却都在想收徒传道的事了?” 老者见其没缘由的发笑,十分警惕地退了几步,故作轻松道:“好,我不怀疑你有这个手段。” 杨培风诚恳道:“说起来,其实我们无仇的,干嘛要打?” 老者深以为然地点头,“对,我们不打。” 见此,杨培风颇有些意外道:“前辈要放晚辈离开了?” “我追过来,从一开始就不是为了杀你。你说得对,我们无仇。包括你与李邢大人,也只是立场不同。”老者先将这件事盖棺定论,接着,他忽然说起另一件事,“在你的身上,有一个人的气息。不,准确点说,是一只妖,一只很厉害的妖……我来找你,是为了这个!” “与祸!”杨培风险些失声,眉头一皱,“前辈莫非有什么说法?” 老者目光涣散,慢慢回忆道:“五十多年前的事,当年老夫也才十来岁,亲历了一场死了很多人的骚乱。我追查很久,直到最近才得知它现身青枳!而青山寨主,其实与对方渊源非常之深。” “年轻人,你得相信,就像我相信你身为九品,却能打死我这个天心一样。你得相信那只妖对天下,乃至整个人间的隐患,无比的巨大!” “它太强。强到目前为止,还活着的所有高修,无论十一境还是十二境,都不记得关于它的一切。除了我。而且,也只有郜京的某个大人物愿意相信我……所以我请问,你究竟在什么地方碰见过它。或者说你在青枳之地,所有去过的地方。” 杨培风脸上写满震惊。 不是“与祸”! 老者口中的妖,一定不是自己在沧渊碰见的那只。 因为时间对不上。 五十年前,“与祸”还在复生中,再之后就被带到扶风,受困于沧渊,不可能逃出生天从而引起什么骚乱。 杨培风认真问道:“既然它那么强,你一个十境天心,即便找到它又能作甚?” 老者回道:“更深层次的交易我无从所知,更无法言明。但我可以透露一些,青山寨主,只替她找到那只妖,她会帮助大虞与梁国作战。包括兰溪城,也是青山寨为了大虞,从梁国手中抢下来的。” 杨培风神色凝重道:“听起来,倒是一个非常了不起的人。” 青山寨竟有这么雄厚的实力,左右两国大战? 权衡再三,他选择如实告知,“我并未碰见你口中的妖。所去过的地方,只有双角峰到兰溪城这个范围。你大可去寻。” 第134章 人生不相见 听清楚答复后,老者果真就此离去,包括围杀过来的数百精兵,也被其一并遣返。 杨培风的首要目标是寻找沈隗,确保两个小孩的安全。妖不妖的,和他关系不大。 后半夜,他将整个兰溪城都查探了一番,得知损坏最严重的,数西、南两处城门,而北门与东门相较完好。北面山高无路。如若沈隗真的回到兰溪城并被战争波及,那么就极有可能东去了。当然,也不排除他们根本没到兰溪城的情况。那么这一切,就只是他又在疑神疑鬼。 “尽人事,听天命吧!” 杨培风叹了口气,往东边梁国方向动身。 至于原本打算覆灭青山寨的事,在听闻老者的话后,他很干脆地将这个不切实际的念头打消掉。 只等走完青枳之地,若仍无沈隗音讯,他就只能放弃,也不回扶风,而是顺道入梁,去瓦山赴那什么百年之约。见一个人。 一连走出两三个时辰,杨培风于山野间睡了一觉,醒后继续赶路,等到又日落黄昏时,已不知走出多远。 今夜的星空格外璀璨。他就像一只游魂野鬼,胡乱飘荡…… 渐渐地,他被一阵悠扬山歌吸引。 河畔,有位头戴斗笠的蓑衣汉子正独自垂钓。 杨培风径直前往,默默待了小会儿,实在不解,这其中究竟有什么乐子在? 尤其是鱼篓中,仅有三两条巴掌大的小鲤鱼。 扶风临海,水运充沛,鲤鱼一般都没人吃。 他转过身就要离开。 蓑衣汉子却语出惊人道:“朋友是在寻谁?” 杨培风愣了一下,问道:“你怎知晓?” 蓑衣汉子伸手指了指鱼篓,“它告诉我的。” 杨培风暗道一句装神弄鬼,没当回事。 这汉子瞧着像习武之人,实力可能还不错。但并非他看不起谁,而是自己此时的困局,即便十一境术士也未必能指点迷津。 沈隗属于那种,本身实力不行,地位也不高,但命格却极重!总能不经意间搅动天下格局。 包括杨培风自己也远不如对方。就拿此时来讲,若非沈隗的原因,他没准儿还在扶风城卖橘子。 见杨培风不说话,蓑衣汉子道:“不信?” 杨培风不予置否,而是反问道:“我该信这鱼,还是该信你?” 蓑衣汉子理所当然道:“我信这鱼,所以你也该信我。” 杨培风沉默不语,他既不信这鱼,也不信这人。但这时,他却仿佛脚底生根,再无着急离开的念头。 只见蓑衣汉子又钓起一条鱼,放入篓中,缓缓讲道:“它们在黑水河,几次见你反复经过,目光殷切。” 杨培风皱了皱眉,“这鱼才巴掌大,哪来的灵智?”他都不怀疑对方如何和鱼说话的。 蓑衣汉子无比确信道:“万物皆有灵。” 杨培风问道:“你要什么?” 蓑衣汉子淡淡回答:“我又没说我要什么。” 杨培风再次陷入沉默。 蓑衣汉子却忽然话锋一转:“近来有很多的人,很多的势力蜂拥而至。你要小心。” 不等杨培风开口,蓑衣汉子抬手一指,“顺流而下,见桥即停。只要心诚,你会如愿以偿。” 杨培风神色凝重。 这人带给他一丝丝熟悉的感觉,但他又无比确定,自己并未见过对方。 他抱了抱拳,将信将疑道:“多谢。” 说完,他深吸一口气,摸着夜色离开。 而就在这时,身后又传来蓑衣汉子的嗓音,“天宫执行人、青山寨、虞梁二国,如今都不惜代价地追杀他。以你现在的胃口,吃不下这锅乱粥。切记。” 杨培风惊愕回首,眼睁睁看着蓑衣汉子化作一缕青烟,彻底消失于夜幕中…… 第三次! 自从莫名其妙在青枳之地醒来后,先有“鬼魂”与自己黄酒论道,后在山脉中惊遇另一个两鬓斑白的“自己”。 而今,竟又有神秘人指路? 怪事接二连三。 莫非是书楼的前辈,在指点棋局。 杨培风只想到这一个可能。 他将杂乱无章的思绪通通收回,顺流而下,仅仅过了一炷香时间,赫然看见一架石拱桥。 沿途并未碰见任何人,更无打斗痕迹,甚至都不像有人路过。 两轮月明,恍如白昼。小桥,即河两岸,零零散散坐落着几栋老房子,寂静无声,清冷异常。 杨培风放缓脚步,踏上小桥,观流水潺潺,一时心神恍惚,不禁感叹道:“让我这样懒到都懒得吃饭的人,这般奔命。天老爷,真有你的!” “沈隗!” 杨培风放声大喊。 除了回音,什么也没听见。 呆立良久后,他悚然一惊,根根汗毛倒竖。 不远处,歪歪斜斜着一座石门楼,以他的目力,很清晰地望见上书“程家湾”三字。 程家湾。这里竟是程家湾? 二十年前,大虞丞相杨钧,就在程家湾遇刺身亡! 杨钧弥留之际,曾向一个青年“托孤”,后者万里迢迢赶到郜京,历经险阻,最后只拿了三枚铜钱,倒在木奴丰外。 而当初的那个青年,名叫程铎。程家湾的程! 这里是程铎,也是程箐的家乡…… 杨培风纵身跃至门楼处,顿见四处残留下好多血迹,轻轻一抹便染于手指,尚未干涸。 这时,他以手指抵住眉心,默念法诀,即见凶煞之气浮动,不待犹豫,径直往“死门”方向狂奔。 连翻三座山头,杨培风便听得一连串兵器碰撞声传来。 更远处,出现一处驿站。 数十名高手混战在一处,刀光与剑气交织,血肉横飞。 他几乎一眼,就在人群中发现气息奄奄的老人。 “沈老头!” 杨培风一声惊吼,顿时引来十数道警惕目光。 他却全然不顾,转瞬间掠至场中,抬手逼退数人,来到沈隗近前,长叹息道:“我还活着!” 他再看了一眼,顿时百感交集,“你却要死了。” 浑身是血的沈隗,在看见年轻人后,好似回光返照般猛地扑出。 杨培风稳稳托住了他。 最后。 沈隗嘴唇蠕动,却发不出任何声响,只颤巍巍地抬起一只手,指向星空…… 第135章 三个神宵 “他死了。咬住最后一口气,就为了等你。” 说这句话的,是位黑衣剑客。 倘若木子寒在此,定会上蹿下跳,与其立分生死。 杨培风轻轻放下沈隗的尸首,冷静抱拳道:“他带着的两个孩子,皆为义士之后。诸位尽管开价。” 众人面面相觑,并未给出回应。 这时,有道清脆的女子嗓音响起,“他被割舌身中数刀,早该死了。但因你在很远外喊他,竟拉住其一口真灵不散。终于,他得偿所愿。” 不远处的松树下,一位留着胡渣的青年忽然举手道:“其实有我的主意,很遗憾。” 在其身旁,一名胖高个发出诛心之言,“兄弟,这厮瞧你的眼神儿不对劲,莫要放虎归山呐!” 顿时,四周响起一阵哄笑。 对神宵境仙人讲,一个九品小宗师为虎。这还不是逗乐子是甚? 胡渣青年长叹息一声,神色哀伤道:“死亡,真的是天底下最可怖之事。你们为何发笑?这名老者所受致命伤并非出自我手,但他的死,我却有莫大责任。有人利用我的欲望,而我又利用他人……” 杨培风脸色阴沉道:“我不想讨论一个死人。那两个孩子你们尽管开价,金山银山——” “我不要金山银山!”胖高个一口将他的话打断,“更不要你的命。你只需坦白那老头最后对你说了什么。” 杨培风眉头微蹙,几乎脱口而出,“他被割掉舌头,能说什么?” 胖高个冷哼道:“被割掉舌头的是他,可不是你。” 杨培风无视此人,“所以他带着的两个孩子,在哪里?” 胖高个喝道:“你没资格问我!” 杨培风这次,直接懒得说话了。 那个始终唉声叹气的人,的确是十一境神宵,而且不算胖高个,此地还有一个神宵。好多个天心。 他思来想去,横竖就是个死,没道理怕谁吧? 杨培风可以怕智远和尚,怕大妖“与祸”,甚至还可以怕慧空。但真不必,因为怕死而唯唯诺诺。 十七八步外,有名身段婀娜的蒙面妇人问道:“一个七八岁的女童,一个襁褓婴儿,对吗?” 杨培风双眼一亮:“对!” 妇人淡淡回应道:“有过路富商,替他们给出了足够惊人的价格。” 黑衣剑客及时指出,“更准确一点说,是一位前辈,放过了这里的所有人。” 杨培风愕然,随即如释重负,“那这价格,确实惊人了!” 妇人认真询问道:“所以他究竟有无秘密告知与你?” 杨培风摇头,坦率道:“我并未听见半个字。我与他旧相识,常喝他酿的酒。只知他曾窃取一个和尚的宝物,流亡到扶风城。之后出了大乱子,他就又回到家乡兰溪。” “我无比诧异,你们为何找他麻烦?” 莫非也馋两斤陈酿松花吗? “你是扶风人?”黑衣剑客敏锐地捕捉到某个词。 杨培风颔首,“这没什么好隐瞒的。” “他身上有天宫金叶的气息,而且异常的浓厚。”有人神色凝重道。 杨培风从衣袖中翻出一片金叶子,“你是说这个?” 这一刻,众人无不色变。 竟然有人胆敢贴身放置一枚,天宫金叶! 胡渣青年吃了一惊道:“你不知这东西的忌讳?” 杨培风耸了耸肩,风轻云淡道:“听人吹过,说接下这叶子的人活不长。可我拿住它已有一两个月,没见有什么稀奇的。” 这是大实话。 刚接下这枚金叶时,他惶恐多时,但后面忙得渐渐忘了这事。 他不傻,晓得因为沧渊大妖,好几个大能斗法。天宫即便派人过来,也是直指沧渊,哪会在意自己这种小角色。 也正因为他不傻,所以才会故作轻松。 如此,这些人就得掂量掂量。 黑衣剑客接着自己的话题道:“你是扶风人,可有经历扶风的一些大乱么?又或者,是否遇见一位‘江’姓朋友?” 杨培风神色如常道:“抱歉,不记得。” 黑衣剑客道:“好。我走了。你那朋友不是我杀的。这里所有人皆可作证。” 杨培风望了此人一眼道:“我信你。” 此人转身离去,非常地干脆利落。 只是一个九品,即便很强,也左右不了这里的局势。 沈掌柜的死不必多问,与三个神宵脱不了关系。 这时,驿站大门口,始终没说话的中年刀客,开门见山道:“这老者手握惊天秘密,我们受不同的人驱使,要从他口中逼问出。年轻人,将你知道的都说出来。价格你也可以尽管提。” 杨培风皱眉道:“什么秘密?” 中年刀客道:“秘密之所以是秘密,就因为大家都不知道。” 杨培风惊愕难当,反问道:“你们在问一个,不知道什么秘密的秘密?这我如何回答?” 胖高个忽地狞笑道:“小子!你不妨先想清楚。毕竟一个秘密,落不到自己手中,那么最好的结果就是,谁也拿它不到。” 此话一出,在场众人皆意有所动。 他们的确不知老者有无暗语,甚至不清楚对方伸手一指,是何含义。 但到最后,倘若自己注定空手而归,那么最好也要让其他人空手而归。 杨培风面露难色,语气近乎乞求道:“晚辈一时想不起来。能否容我,仔细回忆回忆?” “可以。” 中年刀客一口答应。 杨培风随即盘坐在地,认真整理着前前后后,所遇见的事。 沈掌柜最后指向天空,以及他的口型,模模糊糊,能辨认出是一个“妖”字。 星空,妖。 蓑衣汉子说这里有大虞的人,包括青山寨、天宫。兰溪城的老天心,亦属于大虞军方。 那么他们追问的秘密,极有可能就是那只“妖”。 一只,杨培风从所未见的绝世大妖! 但这其中,存在一个不大不小的疑点,令他又不敢确定。 兰溪城的老天心说过,只有他自己“知道”此妖存在。而这里的人,显然一无所知。 所以为何,对方选择毫无保留地,一五一十告知他杨培风? 第136章 我叫木子凉 “我想,我知道了。” 杨培风蓦然仰起头颅,漫天星辰尽收眼底。 众皆侧耳,唯恐听漏半个字。 这个时候,中年刀客却忽然说道:“诸位辛劳多日,即刻远离。不杀!” 胖高个及胡渣青年,对视一眼后,默许了这一结果。 而紧接着,就听一名女子娇声笑道:“好,好的。我们这就离去,只等前辈询问完……” 她话音未落,在场众人无不色变。 这番话太令人寻味。 其看似在向三名神宵妥协,实则却是警醒杨培风。 你说完秘密后,我们就来问。而他们不想秘密泄露,那在得知秘密后,就只能杀你灭口。 如此这般,你还甘愿说么? 而摆给这三人的路,也就只剩一条了。 不能装聋作哑,那就唯有杀尽这里所有人,令杨培风没有后顾之忧。 杨培风想通这一点后,不禁暗自咋舌,好厉害的女子! 局面发展到这一步,属实出乎他的意料。 说话的女子在他右前方十五步外,穿着夜行衣,身段颀长,肤若凝脂。她戴有一张遮住大半脸颊的面巾,仅露出光洁额头,以及两颗慧黠的眼睛。 此女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便将这里三个神宵境之外的人,联合在一起。即便原先心有退意之人,如今却也脱身不得。 最关键的,此女与杨培风同境,天心都不到。 局势紧张大战一触即发。 杨培风暗道:“就要开打了吗?” 这或许是他,唯一的脱身机会。 果不其然,只见光影一闪,胖高个不知怎地出现在那名女子身后,抬掌甩落。 十一境打九品。 杨培风叹了口气,料定此女必死! 可老天爷,却跟他开了个大玩笑。 这一击,胖高个毫不留情,但就在他即将拍烂女子脑袋时,后者却一个仰身后跳,轻松躲开十数步。 “好个小丫头!”中年刀客不吝赞美,“在你动杀念时,她就已先一步作出反应。出现在这里的人,都无善类啊。” 胖高个不温不火道:“她以全力在我随手之击下走几招,不稀奇。但到最后她总会死。” 话到此处,他忽地嗅了嗅指尖,满脸淫笑道:“她是我的。” 胡渣青年略表不满道:“你迟早会死在女人身上。” 胖高个却了无所谓,“那也值得。” 接着,他又仔细补充了几句,“你盯好他。这人刚来时,出手逼退六个九品和两个天心。锋芒太露,别让他逃了。也小心,别被他阴了。这些人,我和刀子处理就行。” 有人惊呼,“你们一起的?” 如此就……大事不妙! 三位神宵仙人联手,即便他们团结一起,也很难逃出生天。 回应这人的,是一抹刀光。 没人看清刀客如何出手,但在地面已赫然多出四五具尸体。 很强。 这是杨培风给出的,非常中肯的评价。 尽管看着,其不如刚跻身神宵的江不庭一剑开山威风。但此人出手之精准,毙敌之迅速,更要娴熟的多。 胖高个那边,仅一个照面便灭杀数人,同样的游刃有余。 而最令杨培风深感不安的,是身旁的胡渣青年,又发出一声叹息,“切莫妄动。我不杀你,更不伤你。回头找个地儿将你关起来,等事落定,就放你回去。” “前辈,你好耿直啊!” 杨培风欲哭无泪。 他岂能坐以待毙? 真等这三个杀神将所有高手屠杀殆尽,届时有的是法子折磨自己。 杨培风当机立断,默念法诀。 然而就在这时,一声虎啸响彻云霄,山摇地动。 他惊愕抬头之际,恰好望见神鸟振翅。 如洗月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昏暗下去,仿若天塌。 遥远山野处,马蹄阵阵,数千精骑骤然现身,与神鸟携浩荡天威俯冲而下! 所有人尚未回神,驿站外已出现一只房屋高大,通体雪白的猛虎。威风凛凛。 白虎后背,笔直站立着一名女子。 此女极其年轻,双瞳漆黑而又长发披散,眉宇狭长,肤色金铜,英气逼人。其头戴细窄黑抹额,身着貂皮灰大衣。 而变小后的神鸟,则侍于其左肩。 那胖高个,好似看见天底下最可怖之人,当即吓得一跌,挣挫不起。 中年刀客与胡渣青年,俱罢手不动,额头冒出一层层冷汗。 “这些年权家壮得厉害,竟敢与本尊大道争锋。但你们,千万不该打伤他。” 女子轻轻挥手,系挂在虎颈两侧的好多颗人头悉数滚落,传出“啪嗒”声响。 众皆惊。 接着,又听她淡淡道:“你们要调虎离山,于是本尊索性如你们的意,亲自跑了一趟郓城。权家老祖的脑袋还给你们。十日内,叫权灵华来青山寨磕头。” 方才还一个劲儿耍威风的三人,此时俱已面如死灰。 不敢回话,亦不敢离去。 杨培风心里掀起惊涛骇浪,这个女人,就是青山寨主? 他想过对方很强……但从未想过,会是这么离谱的强大! “滚。”女人冷喝。 三人如蒙大赦,使出浑身解数御风远去,顷刻间逃无踪影。来不及,更不敢收捡散落在地的头颅。 余下众人,包括杨培风,互相交换眼神后,就要施礼离去。 对方都能放过仇家,没道理杀掉他们。 但杨培风刚转身,一抬头,却见女人已挡在身前。 他咽了口唾沫,心如擂鼓。 “我叫木子凉。”女人认真打量起杨培风,似乎要将他所有秘密看透,“你身上,有我弟弟的气息。” 杨培风恭敬行礼,“见过……木前辈。” 木子凉微微挑眉,好整以暇道:“听他回来说,就是你要除掉青山寨,要打死我?” 杨培风心里咯噔一声,脑海中已经将那厮吊起来,拿沾了辣椒水的鞭子狠抽了。 他顿了顿,苦笑道:“晚辈口无遮拦,木前辈大人不计小人过?” 木子凉收敛笑意,自顾自道:“我为两件事来。解你之危,找沈隗。” “沈掌柜他……” 杨培风伸手一指,再后面的话,被硬生生卡在喉咙中。 木子凉替他说完,“尸首被带走了。那人,你认识?” 第137章 恩怨已清 卯时过半,蒙蒙亮的天空忽然飘起点点飞雨。山寒水冷。 村庄名为程家湾的某处山坡。 丛丛杂草深处,七八栋房屋早已半塌不塌,纵横交错的树枝上,徒留一枚枚干枯腐败的核桃无人收取。 五十年前,有一名逃荒来的少女,与一个穷小子,在这里发生了……爱情! 少夫少妻早已成为一抨黄土。他们的孩子英年早逝,而且死在千里外的他乡。 但那点香火,总归延续下去了。 这个时候。 头戴斗笠的蓑衣汉子,轻哼着山歌,背负一具尸体,缓步登山。 他在好几座旧坟旁,替人挖了一个新坟。 “阿弥陀佛。” 蓑衣汉子双手合十,轻轻叹了口气。 “沈隗,你负了贫僧。贫僧却不忍负你。你我,恩怨已清……” 接下来,即见蓑衣汉子盘坐在地,取出一个木鱼缓缓敲动,嘴里念动着的,正是篇超度亡魂的经文。 而其实就在他挖坟时,不远处早已出现一男一女。 等其诵经完毕,木子凉方才默默上前,观察许久。 同五十多年前比,对方变化很大。 她由衷祝贺道:“恭喜道友,得偿所愿!” 蓑衣汉子且喜且忧道:“终于,我窥见了阁下几分面目。” 木子凉幽幽叹息一声道:“终我之一生,其实也在探究自己的面目。比你多看清一点点,比那个人,少看清太多。所以,你要食言而肥了?” “沈隗对贫僧隐瞒了真相。恕我暂时无法履约……”蓑衣汉子道。 木子凉问,“暂时?你是指那个人有机会揭开秘密?”她伸手指了指,更远处乖巧等待着的杨某人。 沈隗在生命的最后关头,对年轻人有一番“指点”。 这件事,对方已经一五一十地告知了她。 她很期待,也很好奇。 “那小子,是你儿子?”木子凉话锋一转。 蓑衣汉子当即色变,皱眉道:“我收徒有三,一男二女。若与谁有不轨之举,之心。即叫我神魂皆灭,大道断绝!” 木子凉吃了一惊。 蓑衣汉子接着道:“他生母已逝,若我不说得决绝,她实无法自辩清白。青儿找的丈夫,是扶风城的一个烂人。除了好看些,是个不大中用的……” 他噼里啪啦说了一长串话。 对于自己的徒儿、养女,此人自觉,亏欠太多! 木子凉插不上话,又多看了一眼杨培风。 蓑衣汉子兀自道:“他心思极重,有游侠气,对好人太好,对恶人太恶。当你男人什么的,都不吃亏。” 木子凉翻了个白眼,懒得理他了都。 “放心。沧渊大妖的事,最后由他助我一臂之力的。与你们有关,又有杨氏六祖落子,这场风波会来得及快。至于到底有多快,那就得看他,成长有多快了。” “但到最后,他一定能看清你的面目。” “你得相信我,就如同我相信沈隗,相信他一样……” 蓑衣汉子一通长篇大论后,收拾好东西,准备离开。 木子凉好奇道:“沧渊大妖它?” 蓑衣汉子闭口不言,而是伸出食指,凭空写了一个“回”字。 木子凉点了点头,“最后一次。” 蓑衣汉子道:“这次一个五十年,恐怕是不够了。” 木子凉无所谓道:“那就十个,百个。时间于我而言,已经没有任何意义。” “阿弥陀佛。” 蓑衣汉子最后说了一声后,就此离去。 ———— 扶风城。 清脆的风铃声,从今日黄昏开始刮风下雨时,缓缓响起。 自杨氏现家主兼族长,实则孤寡一人的杨培风,亲赴沧渊除妖之后,洪水迅速退去。 早先离开的人,也多陆续返乡。 数十万人居住的城池,洪水从东门闯入,但到最后除东巷外,其余地方的建筑几乎损毁殆尽。 再后就有人信誓旦旦地说:“东巷乃历代杨公,也是陆城主之住所。上有神灵庇佑,当然水淹不得!” 百姓们恍然大悟,然后一传十十传百。 而那个,去到沧渊就再没回来的年轻人,却慢慢地不被提及…… 流风阁也还在。 而且今天,整个酒楼都被陆景老爷给包了下来,宾客盈门。 探花郎陆健,又又又升官了! 几乎就是一辆辆满载货物的马车,驶离扶风的同一天,其被破格提拔为大虞大司农。 陆氏大庆,然后也就相当于扶风大庆。 仅仅一个多月,仿若隔世。 “老陆,我理解你的心思。首义不吉?但你可有想过,他日史书工笔,必有我陆氏解救苍生之功!何必畏首畏尾?” 陆健闷头饮下一杯烈酒。 这些话,他憋了太久,到今日已是不吐不快。 见父亲不回话,他又道:“二哥如今下落不明。因为他,折损了你的英雄气概么?” 此时宾客散尽,流风阁内就剩他们一家。也只有到此时,关起门来,陆健才能好好吃上一两口饭,说几句自家话。 陆景端坐上首,都懒得废话一句,直截了当道:“我还没死。陆家,就只能我说了算!怎么做,还需要向你解释?” 这一次,即便乐柠,也很难得没与夫君唱反调,说道:“健儿你糊涂啊。虞梁大战在即,此时贸然举义,天时地利人和尽失。你爹是过来人,他不会害你。” 陆健皱眉道:“君位与苍生孰轻孰重?这场大战,无非延续青枳罢了。大虞,怎么胜?” 陆景噌的一下站起身,喝道:“你再多说一句,明天滚去回龙观。” “现在就去又何妨?”陆健直接挥袖出门。 望着儿子离去的背影,乐夫人简直哭笑不得,柔声道:“他和小培风,和你年轻时的性子都一样。看似温和,实则都是个牛脾气。” 陆景喃喃问道:“我,我老了吗已经?” 乐柠抿唇一笑,不说话了。 下楼后,陆健打眼一瞧,呆若木鸡。 昏暗的街道深处,有个熟悉黑袍身影匆匆闪过。 与此同时,王青彦听到动静后,来不及给女儿煎药,匆忙走出。 他认真地辨认着来客。 而就在这时,更远处,空无一人老槐树酒垆外,竟忽然亮起两盏大红灯笼,以及响起更清脆悦耳的,风铃声…… 第138章 扶风王 大虞郜京丞相府,夜深人静。 雪大如席! 刚面圣而归的张恒,始料未及,与自己拉了个把时辰家常的皇帝陛下,竟给他备了一份大礼。 “我这里历来不设晚宴,子干深夜造访,总不能空手来吧?” 张恒抚须微笑,使了个眼色,其随从尽数退下。 “张公。”周显拱手作揖。 张恒颔首,示意对方不必多礼。 而站在周显身旁的,是一名发须皆白的长者,亦是大虞尚书令,卢钦。 “子玉兄。咱们,进屋再说?” 说着,卢钦仍是让出一个身位,让这位百官之首先行。 张恒已大致猜出对方来意,伸手道:“请!” 厅内灯火通明。 三人围坐,皆神色凝重。 接下来他们要谈论的内容,关乎一国之兴亡,千万人性命,彻查府内后,方才切入正题。 周显取出一个黑匣子。 “陛下密诏。” 说话的,是卢钦。 而张恒,即一副若有所思之色,久未出声。 “张公怎么说?”周显按耐不住问道。 又思忖片刻后,张恒皱眉道:“我手中那纸关于扶风杨氏的策书,似乎没用了?” 卢钦大赞,“果然!什么事都瞒不过您。” 张恒轻轻叹了口气道:“杨培风死了。陆氏向陛下妥协。一场风波被扼杀在摇篮中。这一局,陛下大胜。” 卢钦道:“但更大的风波,却已在悄然酝酿。” “说到底,杨陆之流有着根本不同。陆氏的确有钱,有人,有地。但他们的钱粮、人、地,能有陛下多么?陆氏不臣,无异于以卵击石。但杨氏不一样,尽管杨老太爷已殁,但满朝文武,天下百官,各地大族。甚至包括你、我。谁不深受杨氏恩惠,谁不曾仰杨老太爷鼻息?没有杨老太爷,就没有如今的大虞,没有你,我。” 人走茶凉之类的话,对杨氏而言,纯是狗屁! 即便是他们,轻易反抗杨老太爷遗留下的那股能量,也会两败俱伤。 恩大于天,多多少少得还。这是其一。 陛下始终还护着杨氏。这是其二。 张恒笑呵呵道:“我没忘本,你不必多言。” 卢钦道:“所以我来了。受陛下之意。” 张恒啼笑皆非道:“杨培风原是陆景的孩子,陆氏若一心支持他,再有……不出十年,必定天下易主。可惜陆畋昏聩,竟自废武功。子干兄晓得吗?老家伙临死仍设计杀他。” 卢钦神色复杂,“这,我倒没听说过。” 张恒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 没听说,还是就是你从旁引导的? 根据线报,早些年卢钦在东篱书院时,就与陆畋多有往来。 当然,这或许也是那位的意思。皇宫里的那位。 张恒眼睛微微眯起,“所以这密诏……” 陆健升任大司农,这可不只是一个官职那么简单。作为陆氏支持虞梁大战的交易,对方也会更大程度掌控国内钱粮。 老皇帝不可能说,无所顾忌地扶持陆氏。 卢钦郑重道:“追封杨培风为扶风王。若天下有变,我们三人即与扶风王一起,共平乱世。” “追封?”这话对张恒的震撼不小。 卢钦道:“他死了已经。” 张恒道:“那还共平什么乱世?” 陛下未免太贪。 要让杨陆两家斗,要扶杨氏,用陆氏,又要压他二人。 今日这等密谈,还能有周显这厮在,其目的显而易见。 若他们皆生异心,对方便能调动禁军,将什么丞相,什么尚书令,通通剁成肉酱。 “他也可以没死。” 卢钦信誓旦旦道:“有国师大人在,他怎么能死?追封的王,那也是王……” ———— 时间拉回到今日凌晨。 程家湾。 “小寒回来后,立即出动全部人马寻你。” 木子凉话虽如此,心里其实也承认,有她无她,智远都不会允许对方有任何闪失。 至少,年轻人不能这么猝不及防地,葬身青枳。 但她总得替自己的弟弟,说一两句好话吧? 杨培风心里有些过意不去。 他阅历浅,看人、看事,都看不太透。 尽管一时做错事,说错话。但在将来,兴许还会越做越多。 他并不知兰溪城在梁国手中,青山寨配合大虞军方,夺城而不伤人。并非为一己之私,谋财害命。 杨培风立即拱手作揖道:“晚辈口无遮拦,木前辈见谅个。” 木子凉摆了摆手道:“不知者无罪。现在你看清了,哪个山寨的流寇马上功夫这般了得?” 这些年间,青山寨人马早已全是大虞精锐。 杨培风羞赧一笑。 她接着郑重道:“这场战争避无可避。两国不断调兵,数十万人的战争,我这样的修士就无法下场。你即刻离开青枳吧。” 杨培风不禁愣神,离开青枳。 “去哪儿?” 梁国? 木子凉淡淡道:“天大地大,哪里都可去。我准备等你五十年,沈隗最后对你说的秘密,你务必仔细参透。就当我在求你。” 杨培风叹了口气,“晚辈惶恐。” 木子凉伸手一指,“你下丹窍穴里的东西……” 杨培风笑道:“这个,晚辈心里有数。” “好。那就期待下一次见面。” 木子凉说完,直接消失在原地。 蓑衣汉子,也就是杨培风的好师公,智远。 挖坟的本事一流。 但替人书碑嘛,还得由他杨培风来。 写字便如练剑,杨培风剑术超凡,理应书画一绝。 倒不是说智远的字就不好看,而是老和尚心里有数。相较于自己,对方可能更希望年轻人替他书碑。 全了另一场因果。 杨培风呆立许久,心里琢磨的文字换了又换。 到最后,他忽然喜不自胜,并指在青石碑上刻下:盗圣沈隗之墓——杨苏书碑。 “哈哈哈!” “盗圣。沈掌柜,你是盗圣嘛。而我,当然是个书碑匠……” 他又去几栋房屋附近转悠了一圈,仿佛看见这里的诸多过往。 沈掌柜七老八十了都,最后的结局已羡煞世人。 但在年轻人心底,却有股说不出的沉重滋味儿。 此时,他要比任何时候都想,大口大口地吞下几斤陈酿松花。 可惜,无酒。 孤山冷雨,凄寒透骨,不敢久留。 他最后眺望一眼坟堆后,毅然离去。 …… 第139章 赌酒 拂晓时分,在大山中转悠数日的杨培风,终于赶上大雪这天,来到梁国边陲的一座小城。 上一个镇子,他听信某位专业人士的吹嘘,斥重金买下路引,结果却被一眼打假。虞梁剑拔弩张,对谍子的盘查甚是严厉。守城兵卫又见他掏银子,二话不说就要将其拿下。 最后,杨培风只能绕远,找了个守备空虚的地方偷偷飞入。省事儿不少。 “老板,煮碗长寿面啊?” 他笑吟吟道。 这间酒楼的规模不小,外厅二三十张桌椅座无虚席,推杯换盏声不绝于耳。而在屋外,更有的是人沿街叫卖,人头攒动。大雪纷飞,天寒地冻,也没能耽误此地的繁荣。与扶风城的凋敝清冷,恍若两个世界。 杨培风穿着一袭黑布长衫,容貌绝俗,进门后就引得许多人瞩目。 他话音刚落,就听见堂后传来嘹亮的呼声,“玄字八号桌,长寿面一碗!客官老爷稍候。” 紧接着,才有一名店伙计不紧不慢走来,“客官,您看要吃喝些什么?” 杨培风瞧得双眼放光。 这和在家乡时,简直云泥之别! 扶风城,甭管大大小小的酒楼,但凡开门迎客的,哪有这诸多谦词敬词?主打一个懒散,随缘。爱吃吃,不吃就走。更别说还分什么几号桌的。 当然有个很重要的原因是,扶风人就那么多,外来的几乎没有。大家都脸熟的很,也就不必客套。 杨培风收回飘到九霄云外的思绪,瞧了几眼其他客人的吃食,兴致不高,便独问道:“都有哪些酒,又都怎么卖?” “黄酒、白酒、果酒,桃花酿、杏花酿、米酿,新酿、陈酿。一应俱全。但这大雪纷飞之景,小的个人比较推荐温煮的新酿梅花,再佐以两碟小菜儿,应是有滋味些。”店伙计年龄不大,话却说得极其娴熟,笑容可掬,是很让人舒心的。 接着,店伙计方才微笑着补充一句,“三钱一斤。” 杨培风点头道:“行。就依你所说,先上三斗垫垫胃。” 三斗酒,垫,垫胃? 不止店伙计听得眼皮儿微颤,周遭好些人都投来惊诧目光。 三斗将近十斤! 他竟还只是说,垫垫胃? 现在的年轻人,口气都这般大么? 店伙计也不扭捏,一口答应,“马上来。喝不完的,客官稍后也能悉数退掉。” 杨培风道:“行。” 长寿面与酒同时上桌,另还有一荤一素,小盘干煸豆角,以及红焖羊肉。 一小碗面,他足足吃了半炷香时间。 这时已经有人嗤笑道:“不像是个能吃的,我真不信他能喝得了。” “即便真能喝,那也要躺着出门。” “打个赌?” “你赌他能喝,我就赌!” “那还是算了……” 听到这些声音,杨培风笑而不语。 别说九品武夫,即使上了七品,那就不可能喝醉,运气消解就是。唯独有些暴殄天物。但他从未有过。 喝酒不喝醉,难道喝寂寞么? 这边,忽然就有位青衣壮汉喊他,“朋友且慢。” 杨培风抬头,“尊驾有事么?” 青衣壮汉笑呵呵道:“在我大梁,但凡直接拿酒壶、酒坛,那都必须一口闷尽。拿多少喝多少,这是规矩。不然,叫店伙计上两只小盏,也是好的。” 杨培风哂然一笑,“别说一壶三斤,就算是十壶三十斤,我也喝得。” “吹牛。”青衣壮汉十分不屑,“就你这小身板,也别三十斤了,你但凡能喝下十五斤,醉不醉都不谈,酒钱我付,另外我再把这鞋给吃喽!” 周围响起数道声音,“年轻人不知天高地厚啊!” 酒楼里最不缺的就是烂酒鬼,三十斤酒,那得半水桶了都。就算三十斤水,也能将人撑坏。 这些人喝了几十年,最多也才敢说两三斤罢了。 “杨某人初来乍到,先给大家走一个?” 杨培风也不废话,干脆利落地拿起一小壶,咕噜咕噜几声,鲸吞下肚,更不曾皱一丝眉头。 脸不红心不跳,和喝水似乎没什么区别。 这还不算。 几乎就眨眼间,第二壶酒已去其半。 “嗝——” 杨培风连下三壶,即三斗,约十斤。 这时,大厅内已是惊掉一地的下巴。 也有人担心年轻人受不住激,喝出事来,便好言劝说道:“少侠海量,亦要适可而止啊,没理由与人斗气。” 杨培风笑容满面,心里其实一点也开心不起来。 这里靠近边境,大战在即,可城中百姓却没有弃城而逃。一切如常,但这种如常,才是真的不寻常。 或许梁国百姓,都没想过战争会输,大虞的铁骑会踏至此处。 民心如此,大虞的局面不容乐观。 当年青枳之战带给虞国的创伤很大。杨钧遇害,扶风城十室九空,内乱频频,种种都与杨培风有莫大关联。 又受东篱书院的熏陶,他天然地想要大虞赢得战争。 即便他是迂腐君子,那也是虞国的迂腐君子。但他更谈不上无耻小人。所以在赢的同时,他希望虞国最好能占据“道义”。 可自离开扶风后,他所见所闻,大虞军队在“道义”上毫无优势,甚至于天下大势亦处于下风。 杨培风,忧甚。 店伙计又上了一次酒。 不知不觉,他已足足饮下十三四斤。 那边的青衣壮汉,悻悻然说不出话。 周围满是异样目光。 杨培风抱拳,朝四周打量自己的人笑了笑,“这碗面吃得太撑。最后一杯,原谅杨某喝不下了。” 接着,他才又朗声道:“结账。” 店伙计快步走来,笑容灿烂:“十四斤梅花酿,合四两二钱,两碟小菜三钱。长寿面免费。共计四两五,客官有劳。” 杨培风摸出一锭五两银子,“就这样吧。” 他起身离开酒楼,还没走下台阶,便有一股寒风吹面,酒劲儿一下子窜上脑袋,昏沉难当。 也正在这时,他模模糊糊有看见雪地中,跑来一道紫色身影,正轻轻揉眼,便被撞了个趔趄,一阵摇晃后,幸好没有栽倒…… 第140章 梁大善人梁欣 脚步声杂乱无序。 杨培风闭眼深吸了一口气,偷偷摸至墙角,解下腰带。 “嘘……” 良久后。如释重负。 他的视线渐渐恢复清明,除了脑袋还略微发疼,总算清醒一些。 酒楼外的空地,二三十名年轻武士正神色复杂地望着自己。 另一旁,容貌秀美的紫衣少女,同样怔然不言。 “诸位有事的话,不妨继续?” 杨培风晃晃悠悠转身离开,懒得多管闲事。 不稀奇的。这个世界每一天都有人以各种死法死去,和一个人漂亮与否,毫无关系。生的好看,并不意味着命长。 众武士前,身着布衣的魁梧老者,清了清嗓子,义正词严道:“姑娘,须知盗亦有道。你们有难处,该帮衬的,我家老爷不会视而不见。但梁氏辛苦筹来的百万赈灾银,你们必须交出。” 紫衣少女立见怒容,怒骂道:“放你娘的屁!” 随着动静传出,看热闹的人渐渐多了起来。 杨培风悄悄藏身于人群,竖着耳朵,满脸的好奇。 这些人,闹什么名堂? 布衣老者从旁接过一柄破戒刀,随着轻抚刀身,强劲气浪蔓延开来。 这个时候,大雪飘落的速度,仿佛都缓慢了几分。 “很精纯的佛功。” 杨培风几乎一眼就瞧出此人的水准。 天心境下,可称不俗。 再要高一些,他的眼界就不太够。 忽地,布衣老者大步奔上台阶,长刀抡出一股凌厉罡风,直劈少女头颅。情况危急,幸有黑衣人持短柄双锤从酒楼内悍然杀出,一手横架,一手猛砸,直逼破戒刀。倘若打中,老者胳膊立废! 布衣老者吃惊之余,却无暂避锋芒的念头,反而偏转刀锋攻向来人。他自身陡然提速,不遗余力地以右肩猛撞。 “轰!” 一声巨响传来。 他这一撞,天地间仿若响起惶惶钟音。 少女的小身板如何受得住,当即震飞出去,砸塌墙壁,口吐淤血。 接着,一抹鲜血飘洒。 黑衣人双锤未至,刀锋却抢先一步扫中其前胸。若非他后退地快些,恐早已身首异处。 见状,场中众武士齐刷刷抽出长剑,朝二人掩杀而去。 终在这时,紫衣少女强撑着站起身,拿出一软鞭,急忙去救援同伴…… 看热闹的人越聚越多。 杨培风双手笼袖,自顾自道:“这老者好厉害!就是下手,忒重了些。” 黑衣人即是在酒楼中,劝他莫要与人斗气的那位。 而这名少女,他其实也隐约见过。就在不久前的一天夜里。只是还不太确定。 “这老者是梁大善人的门客,早年为一行僧,犯下不少杀孽。后来不知怎地改邪归正了。”旁边有人解释道。 杨培风瞠目结舌,“他这也叫改邪归正?” 听对方所说,少女无非偷盗而已。无论哪一国,哪一地的律法,偷多偷少,皆罪不致死。 这人呵呵笑道:“朋友莫不是瞧这姑娘好看,生了恻隐之心?” 杨培风尚未开口。 对方又言:“梁大善人,那可是乐嘉郡数一数二的好人,善人。生平从不行一小恶,有口皆碑。梁大善人都容不下的人,那就该死了!” “是嘞!”有人附和。 杨培风犹豫了一会儿,到底没忍住,弱弱询问道:“敢问兄台,这梁大善人是何人?” 忽然,周遭投来数道充满审视的目光。 早先在酒楼内,险些吃鞋的青衣壮汉,阴恻恻道:“梁大善人梁欣都不晓得,该不是虞国来得探子吧?” 杨培风当即抬手立誓:“天地可鉴。” 他是虞人,但还真就不是什么探子。 青衣壮汉一听,再又言道:“不是探子,总不是乐嘉郡人。” 杨培风露出一个和煦笑容,胡乱糊弄了过去,心中不免暗道:“这人也太谨慎。” 却见青衣壮汉缓缓叹息,神色悲悯道:“不管你是哪里人,梁、虞二国陈兵青枳,这事总该知道。上一次青枳之战堪堪过去二十载,这一次尚未真正开始,就已吓破天下人肝胆。” “年初立春时,周围三郡下辖二十七城,盗匪横行,数位城主受虞国蛊惑,挟众叛逃,互相攻伐了十数仗,百姓流离失所,怨声载道。混乱就此而生。” 听到对方一阵讲述,杨培风心里五味杂陈,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儿。 细究之下,为黎民百姓痛心时,亦不免替大虞松了口气。 他很自然而然地联想到一些事,试探性问道:“所以这里的繁荣,其实得益于你口中的梁大善人了?” “当然!”青衣壮汉说得斩钉截铁,“梁欣老爷开设粥棚救济百姓。衣不蔽体者送衣,食不果腹者送食。又斥重金组织人马,协助城主守城,犒赏三军等等,令人敬仰。自古人云,商人重利!但值国家危亡之际,为己谋私怎比为国谋利?” 杨培风点头,对这人最后一句话,深感认同。 混战中,众武士配合娴熟,尽管酒楼内又现身数人搭救紫衣少女,局势也几乎一面倒。 扪心自问,赤手空拳的自己贸然闯入,怕也占不到几分便宜。 又瞧了一阵,杨培风边摇头,边可惜道:“这丫头容貌甚佳,若能及时救下,她再要以身相许,也不失为一件美事。” 青衣壮汉听就来了兴致,笑呵呵道:“你大可一试。” “算喽!”杨培风摇头,忽地一本正经道:“救,我倒是能救,可若被人记住容貌,往后还怎么在乐嘉郡讨生?” “是这个道理,朋友千万不要惹祸上身。”旁边也有人劝他,“这世间的真真假假,虚虚实实,捉摸不定。能明哲保身就已然侥幸。” 青衣壮汉却一心替杨培风支招,“只需系一面巾。” 杨培风面露犹豫道:“可我也手无寸铁。” 只听“刺啦”一声,青衣壮汉当即扯下大片青布,与自己的佩刀尽数塞给杨培风,豪气干云道:“朋友尽管拿出喝酒的气势!瞻前顾后作甚?” 杨培风一愣,“兄台还真是个……忠厚人。” 第141章 英雄救美 他遮住脸庞后,提刀赫然一跃,在无数道震惊目光注视下,脚踩飞雪飘然落至场中。 “大胆!” 布衣老者暴喝,当即撇下紫衣少女,转而一心迎战杨培风。 随着一连串“铛铛”震响,顷刻间两人互换十数招,不分胜负。 破戒刀至刚至猛,招式大开大合,老者又身形魁梧,端的一个威风凛凛。 其已年迈,但却未必体弱。 可这瞧着弱不禁风的年轻人,与之对敌竟丝毫不落下风! “一个烂酒鬼,能有几分气力?” 羞愤难当的布衣老者,猛一跺脚,刀风席卷飘雪,以莫大威势砍下。 杨培风心中一凛,紧握长刀,不得不严阵以待。 “铛!” 两柄长刀激烈碰撞,在半空撞出大片火星。 他二人皆被强劲的气浪震得后退,三丹晃荡,心如擂鼓。 布衣老者瞠目结舌。 “九品大宗师!” 这般年纪轻轻? 他以毕生绝学迎敌,而对方却仅用磅礴气海御刀,以蛮力硬抗。朴实无华的招式。 如此这般,竟还只斗了个旗鼓相当? “只是小宗师。” 杨培风此时也不太好受,妖火在下丹乱窜,气息虚浮,几近干呕。 好在强行忍了下去。 布衣老者朗声喝道:“阁下与这些人,志同道合么?” 杨培风郑重摇头。 布衣老者随即了然,“那就是喝醉酒后,也要学那英雄救美,逞逞威风了。” 杨培风哭笑不得:“老前辈哪里看出我醉了?” “老朽还没有老眼昏花。”布衣老者用带以威胁的口吻道:“方才阁下喝得酩酊大醉,今蒙个破布,想说谁也认你不得?老朽还就说了,你的样貌我已铭记于心。” “既然如此……”杨培风无奈叹了口气,缓缓抬起手臂。 就在众人皆以为他要袒露尊容时,他却将那张大布系得更紧一些,一板一眼道:“独你一个人记得。我打死不认,你奈我何?” 霎时,老者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阴沉下去,“老朽私以为,敢作敢当是一个比较优良的品质。” 杨培风的语调蓦然发生变化,意味深长道:“我也原以为,大丈夫能屈能伸啊,老前辈。还是说,您也如同我见过的一个老不死。活够了,就不怕死了?” 他之所以还愿意蒙面下场,就是不想与那什么梁欣为难。 这世间,有太多令他惧怕的东西,但遍寻此地,应该是没的。 说到这里,杨培风忽然望向紫衣少女,好奇道:“你怎会不敌此人?” 少女错愕抬头,意有所指道:“梁欣老爷的一杯好酒,盛情难却,我只好以身试之!” 中毒了? 杨培风恍然大悟,“难怪。以你的本事,断不该被逼迫至此。你且先离开疗伤,我独自断后。稍后我定能从容身退。” 紫衣少女已经听出他的口音,深知对方手段,未敢犹豫丝毫,抱拳豪气干云道:“我叫许昭昭,大梁武威郡人。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唯有留待将来。再会!” 语罢,其与同伴迅速远去。 那二三十名武士见状要追。 杨培风脚尖轻轻一点,晃过布衣老者,将这些人拦住。 “莫急。只需尽快杀了我,他们跑不了多远。” 布衣老者愤恨道:“梁府失窃百万赈灾银,事关无数人性命,如何不急?” 赈灾银,顾名思义,给大家伙儿用的。 此话一出,就有好些人紧皱眉头,酝酿措辞,准备用唾沫星子淹死杨培风。 杨培风付之一笑:“老前辈莫要唬我,倘若激起民变,岂不是让虞人有机可乘?” 布衣老者道:“年轻人,回头是岸!怕了的话,现在尚能挽回。” 杨培风道:“可我,应该是不怕的。” 而且他也不怕消磨时间。对方每与自己拖延一时,稍后逃跑时,他才更有底气。 布衣老者替杨培风权衡道:“这里有数百人,城中有数十万人。若因你遗失赈灾银,你如何逃得掉?” 杨培风理所当然道:“我现在捂得严严实实,即便作奸犯科,那也是蒙面人所做之事。与我何干?” 见众人神色又异,他又立即补充一句,“谁若骂我,我当听不见。谁若上来提刀弄杖。哼哼……休怪刀剑无眼!” 说罢,杨培风起刀横扫,轻而易举在青石地面凿出一条条裂痕,飞沙走砾。 布衣老者愕然,所预料的群情激愤场面,并未看见。 糊涂啊! 这些普通人,怎能挡住一个九品大宗师? 莫非自己惧怕此人,就只能挟民相逼? 而此子蒙一块破布上,就把羞耻、道德,全他娘的抛之脑后。岂止不要脸而已? 存粹就一无赖,流氓! “大师傅,如今怎么办?”有人向布衣老者求教。 就几句话的功夫,已看不见紫衣少女的背影。 如今混乱下,寻常的城防,根本挡不住那些人。 放虎归山,遗患无穷。 布衣老者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咬牙道:“强拿下此獠,生死不论!” 届时,说不定能逼迫那些人现身。 一切都还得以挽回。 众武士纷纷交换眼神,剑阵交替变换,将杨培风死死困在垓心。 布衣老者方才指点道:“此人闲庭信步,面无忧虑,必定留有后手。这次你们二十八人,恐怕难以全身而退。务必谨慎。” 有武夫面色坦然道:“为梁老爷而战,死不足惜。” 布衣老者立即纠正道:“是为了苍生。” 众武士齐喝道:“为了苍生!” 杨培风左顾右盼,剑阵严丝合缝,真就一点溜走的机会都没, 也好。 自离开扶风后,所遇之人不是能轻易打死的,就是能轻易打死他的。还从未有过一场酣畅淋漓的战斗。 也不知自己这刀法,是否生疏。 大雪如絮,纷纷扬扬! 二十八柄长剑同时发出嗡嗡剑鸣。 布衣老者占据阵眼,牵动剑意,气势层层拔高。 “杀!” 其一声怒喝。 茫茫飞雪后,陡然探出一束银光。 杨培风都还没看清状况,左臂鲜血滴落,直接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第142章 破四象阵 剧烈的疼痛,令他一瞬间清醒不少。 二十八宿剑阵,每七人组成一域,分属东苍龙、南朱雀、西白虎、北玄武。又称四象。 此剑阵“凶杀之气”充盈,险象环生,杀力极高。 杨培风敢下场一试,最大的底气还是他深知此阵厉害。 杨氏书楼中,这等术法已是难得的好物。 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他果断踏出一步,正踩中苍龙颈! 原本汹涌如潮的剑意,就这么被硬生生截断。 苍龙变成小泥鳅,就此偃旗息鼓。 他左右两侧及身后,皆有凌厉剑气冲来。而他却紧握长刀,岿然不动。 杨培风哂然一笑,就只卖了个小破绽,尚未热身,这二十八宿阵,自个儿就给破了。 无趣,无趣啊! 这个时候,他眼眸蓦然一冷,只等时机一到,他便悍然起刀,与围攻过来的三象“凶杀”,硬碰硬。 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布衣老者心脏猛地一抖,竭力喊道:“莫乱!莫乱!莫乱!” 三声惊呼,将二十来人尽皆震住。 众人匆忙回剑护阵。 “此子通晓术法,尔等替老朽护阵,不得贪功!” 说话的同时,布衣老者欺身而上,脚底若有雷鸣,刀出如影,打得杨培风节节败退,解除苍龙之危。 实力悬殊。 这些武士最高也就七品修为,不如对方远矣。而且他们根本不知,一个身陷绝境的九品大宗师,甚至能与天心鏖战片刻。岂是那么好杀的? 更不用说,对方一脚,几乎就将苍龙扼杀…… 杨培风疲于应付,当即嘴遁道:“你这老前辈,二十九人围杀我一人,却还要现场指挥。既知不敌,何不就此退去?” 布衣老者轻哼一声道:“不杀你,老朽无法交差。” 话不投机半句多。杨培风于西、南、北三个方位,分别试探了几招,无一例外地石沉大海,没翻出丁点儿浪花。 此时当真进也不得,退也不得,深陷阵中。 他轻轻叹了口气,暗道可惜。 自己临敌经验太浅。 倘若是在混战中,悄无声息地使出方才那一手,说不得真能一举破阵。 现在说什么都悔之晚矣。 阵中剑意愈涨愈高,几近凝为实质。 原本三层高的酒楼,被剑意笼罩后直接坍缩大半,传出一阵“噼里啪啦”的响声。紧接着被风雪一吹,轰然消散在天地间。 木屑与白雪漫天飞舞,何其壮观! 靠得近些的围观者,险被撕碎当场。 “快退后!” 人群中响起惊呼,被汹涌的剑意吓退,就此空出一个数十丈方圆的场地。 杨培风呼吸粗重,受四象阵影响,气息变得无比紊乱。 仍是苍龙位,他迎着破戒刀全力杀出。 这一次正面碰撞后,他的长刀直接崩断,几乎被劈翻在地,气血翻涌,连退十数步方才站稳。 而更要命的,他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破戒刀锋就已逼至眼前。 不知何时,他左腿多出一条触目惊心的伤口,鲜血滑落。 杨培风立即念动法诀,并指一点,即见玄武位首席长剑脱手,其本人也被拖了个倒栽葱。 那柄剑在半空中飞速穿梭,吓得众武士只顾保命,终在紧要关头打中破戒刀,发出“叮”的一声脆响。 他握剑后撤,与对方保持一个安全距离。 “御剑术?” 布衣老者又吃了一惊。 就这么个年轻人,怎么会这么多奇奇怪怪的术法? 莫非是打娘胎里就开始学? 还是说,这人其实是某位大能转世重修的恐怖存在。 而且怎么感觉,这人手持一柄剑后,变得不对劲了……好奇怪啊。 并非老者的错觉。 杨培风拿住长剑后,笔直地站在原地,长发飘舞,眉宇间除了自信,还是自信。他整个人的气势,发生惊天变化。 直到这时,倘若再有人称呼他为九品大宗师,他便只能,当仁不让! “亡母乃十一境高修,父亲不提也罢。总之,晚辈自幼习武,通晓各式兵器。但最得心应手的,仍是一柄长剑。” “我之长剑所到处,生机灭绝。可我多年修持,不忍杀生。倘若老前辈就此罢手,岂不美哉?” “梁府遗失的百万赈灾银,我当亲自追回。” 杨培风洋洋洒洒一通话,绝非乞活。而是手里这柄剑,成色当真不错。 布衣老者冷笑道:“两百年来,乐嘉郡内,从未有人能和梁氏谈条件。从来没有!” 布衣老者双目通红,使用某种古老秘法,强行拓宽周身经脉。战力再攀升一截。尽管代价不小。 杨培风叹息一声,“何苦来哉……既然如此,晚辈不妨送您一程?” “来战!” 布衣老者一步跨出数丈,待看见年轻人青布面巾后,怒从心起,手臂高抬。 然而这一刀,却出人意料地没有砍落。 布衣老者好似中邪,突然跌跪在地,额头上冒出一层层冷汗,脸色阵阵发白。他伸手指着杨培风,颤巍巍道:“你——你使了什么妖术?” 他经脉中突然多出一股诡异气息,正在疯狂撕扯三魂七魄。 在场所有人,无不呆若木鸡。 刚刚还一边倒的局面,怎么一下子逆转了就? 杨培风露出一抹得逞的笑容:“老前辈刀法太快太狠,我招架不住。可这四象阵却是一大败笔。不懂?你看我脚下,此时占据南斗,天子位,悄无声息渡一些气给你,不难。” “胡说!这分明是苍龙位!”布衣老者面目狰狞。 杨培风晃了晃手中长剑,“南斗主君在此,四象阵已破,哪里来的苍龙?” 布衣老者怒目而视,而那原掌南斗的武士早已面如死灰,无地自容。 “滋味儿不好受吧?两个月来,它每天都在折磨我。没办法,只能多喝两口冷酒压一压。” 他送给老者的好东西,自然就是“与祸”妖火。 杨培风也不好受,不敢久留,匆忙抽身远遁。 他原本站立的地方,留有一个银袋子。 而他的声音,已从二三里地外飘来,“损坏酒楼实非我所愿,在下略备薄银若干,聊表寸心。其余不全之数,望梁大善人莫要悭吝……” 第143章 神秘男人 杨培风一口气逃出十七八里地,分散丢掉面巾、长剑等一切“脏物”后,换了身青色衣衫,总算放心。 说不上凶险,令他毫无底气的,仍是师出无名。而他之所以选择出手,是多番考量后的结果,绝非意气用事。 伤口仅有两处,左小腿及左臂。内伤不重,盘坐调息两三炷香功夫,便就恢复如初。 这里是位于城北的一座破败道观,大殿主座神像遗失,下落不明,不知供奉的哪路神仙。荒草丛生。 远来是客,杨培风权当“主人”仍在,面朝空荡荡的神座,执凡人礼,就地而跪,口中言道:“杨培风为避灾祸,逃难至此。叨扰神君潜修,实属无奈之举。万望海涵。” 说罢,他又强忍伤痛,恭敬磕头三次。 这是他自幼就有的习惯,并非只是敬神,更多的是敬自己一颗问心无愧的心。 他在道观后的一处假山旁,发现了一个盛有雪水的水池,用以清洗血迹、包扎伤口。等做完这一切,半个时辰匆匆而过。 又走回大殿,他也就什么都不愿想了,搬来几个蒲团铺好,倒头就睡。 这一觉,杨培风一直睡到月明星稀时。 几乎刚睁开眼睛,他就被吓了一个激灵,更是下意识伸手摸剑,只是什么也没摸到。 距离他五六步的地方,大门方向,不知何时生起一堆柴火,熊熊燃烧,将屋外的风雪彻底隔绝。 “年轻人,做的什么好梦?” 无比清晰的嗓音,忽然打破了黑夜的沉寂,让杨培风心脏一跳。 之所以是“清晰”,因为他听得很明白。 这并非一件寻常事。 乐嘉郡与扶风城,中间遥遥相隔千里方圆的“青枳”。分属于虞、梁二国。 杨培风进入梁国后,有认真适应这里的语言,好在鱼龙混杂,倒没人因他的口音而怀疑什么。 但就在刚刚,他听到的却是无比纯正的扶风话。 不是大虞官话,而是扶风话! 有那么一瞬间,他差点误以为这人又是自己的好师公,智远和尚。 是的,火堆旁有一个人。 更准确点说,一位发丝银白的……青年人? 男人脸颊白嫩,双眉浓密,穿着一袭朴实无华的墨黑长袍。年轻俊美。 但其披散的长发,却又好似刚淋过一场大雪。 还有这人的眼睛,杨培风冥思苦想,都很难找出一个词来形容。 见他许未回话,男人微微笑道:“我又不是娇滴滴的大姑娘,一直瞧我作甚?” 杨培风弯弯绕绕道:“这破败道观瞧着多年没人的,今天倒是巧了,一来就来俩。” 最坏的结果,对方是梁家的人,那么自己命就该绝了。 男子开门见山道:“我是大夫,受人之托,专程来给你治伤。一点都不巧。” 杨培风不禁松了口气,缓缓说道:“晚辈生来天不怕地不怕,别人说得话也不爱听。唯独最遵从医嘱。” 男人颔首,切入正题道:“你迟入天心已长达六载,将来还不知耽搁多久,这并不是一件好事。你每与人交战,尽管小心翼翼控制气海,但只要对手与你旗鼓相当,最多不出一炷香时间,就要精疲力尽。心生退意。” 杨培风神色略显复杂。 对方的话正中要害,但在他心里,自己今天选择退,绝非没能力杀人,而是没必要,也没道理。 倘若他有杀心,布衣老者连同那二十八人,一个都活不了! 但这种自讨苦吃的话可不能说,一个不好被人给收拾了,得不偿失。 男子语出惊人,“你动杀心了。” 杨培风愣了一愣道:“不敢。” 男子忽然抬头盯着杨培风,似乎要将其看穿,“杀心就是杀心,和杀谁无关,杀猪杀狗,这都是杀心……” 说着,他声音一顿,沉默几许后,话锋一转道:“大夫突然很赶时间。第一,戒酒。第二,戒色。第三,人的三丹,意在精、气、神,勾连三丹的过程,并不是说一口气游走三丹就够。这只是表,并没有落在实处。” 杨培风猛地一怔,两眼若有精光,霎时有所明悟,“多谢前辈指点!” 男子欣慰点头,那丫头的眼光一直就还不错,看人很准。 扶风杨氏…… 可惜,事情叫某人给办砸了。 但话又说回来,天无绝人之路。冥冥之中,一切早有定数。 “一叶障目,最容易被忽略的往往就是最浅显的道理。修行好比建房子,每一砖每一瓦都摆正放好,步步为营,将来面对风吹雨打时方可泰然处之。切莫因为得道反而心急,无端乱了修行,悔之晚矣。徐徐图之,两三个月内跻身天心水到渠成。” 男人伸手一指,“你的吐纳术?” 杨培风立即席地而坐,闭目塞听,以元神牵动真气运转,仅仅过去片刻,便觉精气十足,四肢百骸充满力量。 跻身天心的要义,勾连三丹,并非只以气凿通壁垒。而是要做到炼精化气,炼气养神。如此方可将一潭死水盘活。 这次尝试,已经初有成效。 男人微微点头,称赞道:“气不会凭空产生,它们分散存在于天地之间。三四品武夫就能凭吐纳法粗略吸收。而天心及以上修士,则以仙窍炼化。气海与仙窍的规模,往往就断定一个修士的术有多高。而这个,又被很多人称为根骨。” 杨培风睁开眼睛,虚心请教道:“此乃天生,还是后养?” 男人没有直接给出答案,“有天生根骨奇佳者,后天不顺,而泯然于众人;也有天生根骨平凡,而后天顺遂,一世称雄。” 望见杨培风神色微变,他又补充一句,“别误会,你的根骨虽不及我见过的一些小辈,但并不算差。说这些,也不是为了安慰什么。” 杨培风略作思考后,试探性道:“因为这些都只是术,而有的道,其实根本就不需要仙窍,更无需气海。对吗?当然,这也是道。只是为道之一罢了。” 男人面露惊诧,要这么说的话,他似乎又可以多挤出一点时间。 第144章 局势 “梁国占尽天时,你定要为大虞鞠躬尽瘁的话,眼光必须再放高一些,放长一些。” 男人话锋一转,忽然讲起虞梁大战。 杨培风不傻,所谓“天时”,他心里有数,“因为那个百年之约,要替十一境重新命名,天下高修齐聚。作为东道主的梁国,其中有很大的操作空间。” 这一路走来,他所遇见的高人包括眼前这位,已经不少了。受天宫辖制,这些神仙不得贸然介入凡人战争。 但话又说回来,天子犯法,当真就与庶民同罪么? 杨培风又小心翼翼道:“这场大战绝非晚辈所能左右,谈何鞠躬尽瘁呢?” 男人再次转移话题道:“权灵华借刀杀人,青山寨主将计就计。以权家老祖为首的顽固派,被后者杀得一干二净!是非曲直难以论说。你莫与那人为敌。” 杨培风瞠目结舌。 竟是如此? 那么权灵华掌控权家后,莫非就要成为第一个,举起反抗天宫大旗的人? 对方与青山寨主一唱一和,且与大虞兵部牵扯不清——那么大虞皇帝陛下,是要剑指天宫! 想通这一点后,他心中又激动万分。 而对眼下的形势,就更不看好了。 男人十分冷静地指出,“我只给你点明此事内幕,具体能看清多少,那就是你自己的造化。这盘棋该怎么走,亦全凭自己衡量。” 杨培风恭敬道:“培风再谢,前辈指点迷津。” 男人点了点头,不再赘言,起身离去。 破败的道观,仅剩杨培风一人仍处于震惊中,难以自拔。 他每多了解真相一分,就愈发觉得自己羸弱不堪。 其实一个九品武夫,放在任何地方,若一心所求逍遥,那就定能逍遥。一生顺遂。 可他却从未离开过风口浪尖。 九品同那些和自己“对弈”的人相比,与凡人又有何异? 好在如今杨培风暂时没有上桌,且有书楼前辈、智远和尚、青山寨主,甚至从没见过的老皇帝,以及已经故去的杨老太爷等人,替自己遮风挡雨。 杨培风往火堆中添加柴火,平和的目光仿佛越过千山万水,看见了怎么都看不腻的扶风城。 “也不知,小妹现在怎样了。” 子时未至,现在仍是他的诞辰。 母亲在世时从不给他过生日,大约就没这传统。唯有某一次,杨老太爷煮了碗长寿面给他,还恰好被柳新看见。 于是十一岁那年,在东篱书院枯坐了一整日百无聊赖的杨培风,收到了人生中第一份,也是唯一一份诞辰礼物。 他至今记忆犹新。 那应该是自己在扶风城,同龄人中仅有的一份友谊。 杨培风思绪越飘越远,最后发出一声感慨。 “光阴似箭呐!” 娴静少女已为人妇,而他却还在茫茫尘世,四处飘零…… 一夜半梦半醒后,他扑灭火堆,离开道观。 雪下不止。 梁家的人在找自己,他也要尽快寻到紫衣少女踪迹。 有的事必须问个清楚,才不会留下遗憾。 …… 天阴气冷,雨雪霏霏,又一个萧瑟日。 杨培风晃悠出三条街后,忽听得远处响起撕心裂肺的凄嚎,听之断肠。 “哪里来的哭声?” 说来也怪,昨日还人声鼎沸的乐嘉城,一夜后就突然清冷下去了。 他张目四望,这哭声不知从何处而来,凄凄惨惨的,每一个音调都充满着无助与彷徨。杨培风心绪不宁,又仔细听了许久,才从一名老妇的脸上,瞧出些许的端倪。 “你有看见我的孩子吗?” 老妇人一开口,就是神神叨叨的语气。 似乎只有在这时,她才不哭了。 杨培风轻轻摇头,对这突如其来的老妇人感到好奇。 她大概五十几岁,双目浑浊,脸布褐斑,身形矮小。从那花白又乱糟糟的头发不难看出,是个穷苦人家,且精神状态不好。 她穿着老旧的粗麻布衣,与一尘不染的杨培风,与这座繁华的乐嘉城,显得尤其格格不入。 见他摇头,老妇人更是神色焦急地拉住杨培风,追问道:“你看见我的孩子了吗?” 杨培风眉头微蹙,思索了一下,再次道:“你孩子走丢了?他长什么样子,我可以帮你找找。” 老妇人欣喜若狂道:“他呀!他有一双圆溜溜,亮堂堂,黑漆漆的眼睛!我的孩子。你知道吗?他的眼睛呀,可好可好看了……” 黑漆漆和亮堂堂? 杨培风哑然失笑,暗道疯妇。 他就要离开,但又于心不忍,可怜天下父母心。 人是疯了,但却始终记着自个儿的孩子,心头肉。 找紫衣少女并不急于一时,只要对方还活着。 杨培风停下脚步,扭头回去,又仔细询问:“除了这个,他还有什么特征吗?” 见他去而复返,原本忧心忡忡的老妇人,立即眉开眼笑起来,接着就是一阵乱七八糟的话,“他呀,有一双圆溜溜,亮堂堂,黑漆漆的……” “疯了!”杨培风无奈抚额。 心中酸楚。 强忍下不满,他再次询问,“他是男是女,多少岁了,身高有多高啊?这您总该知道吧?” 老妇人怔然不言。 杨培风叹息一声,这样的话,他就真的无能为力。 自己又不是呼风唤雨的神仙,哪有无中生有的本领? 他这次真的离开了,一口气走出五六十米,然后又听见凄凄惨惨的哭声。 鬼使神差的,杨培风回首,便见妇人仍孤零零地伫立在原地,手足无措,只顾嚎哭。 轻而易举的,击中了杨某人内心深处的软弱。 “行了,行了!”他再次折返回去,没好气道:“跟我走,我带你去找你的孩子。” 老妇人一把抓住杨培风的胳膊,似乎溺水之人抓住了救命稻草,不愿松开。可紧接着她又觉自己这等人,无端辱没了贵公子,便羞愧地低下头去。 杨培风顿感五味杂陈,不厌其烦道:“那你家住何方,这你若都不记得,那我就……” 老妇人默默摇头。 “那我,就不做任何保证了。” 他也没办法,“我尽力?” 第145章 柳暗花明 “朋友。冒昧问一下,这位大娘你可认识?” “不认识不认识。” “这位姑娘,大娘得了痴呆,请问你有没有见过她?” “抱歉,不曾见过。” “大爷?” “啊?” “请问你有见过这位大娘吗?” “啥娘?” “大娘。” “我娘啊,早死几十年喽!” “好的,没事了,你玩去吧。” “哦,好!” “小朋友……” “呜呜呜!” 杨培风眼疾手快,拉上老妇人拔腿就跑。 奶奶的,自己都还没问,就见一大帮子人操着锄头镰刀,纷纷叫嚷着逮人贩子了。 杨培风无助地朝一条黄狗念道:“小黄啊。” “汪汪!” “去你的!” 他胡乱伸了下脚,小黄狗落荒而逃。 看样子大抵问不出来的,必须得另寻出路。 整个上午,以破败道观为中心,十几里方圆跑完,一模一样的话反反复复地讲。杨培风早已口干舌燥,身心俱疲,麻木不堪。 倘若能有个结果,他倒还能接受。 但问题是,毫无头绪啊! 杨培风捏了一把汗,正冥思苦想时,忽然就听老妇人声泪俱下道:“儿,我的儿。娘不该带你来逃难,娘的错,你快回来吧……” 他惊愕抬头,呆愣道:“逃——逃难?” 老妇人喃喃念道:“我带着他从好远好远的地方逃难来的,然后他就,就不见了。我的孩子不见了。” 杨培风两眼一黑,双手捧住开始剧烈抽痛的心脏,“扑通”一声跪倒,险些喷出大口老血。 “哈哈——她逃难来的。好大个外地人!我却跟个二傻子似的,脚不跟腿儿地跑一上午?” “我怀疑过所有,竟独不怀疑这疯子!” “哎……” 一声叹息,道尽凄凉。 老妇人还以为他帮自己找孩子,累出了病,吓得她连忙拍其后背。 杨培风摆了摆手,强颜欢笑道:“无碍。累了多时,先找点吃的垫垫肚子吧。” 吃饱喝足,老子还是一条铁骨铮铮的硬汉子! 些许波折罢了。 杨培风视线放出去,就望见不远处有个馄饨摊。 店铺老板是位老大爷,非常热情地掸去板凳上的灰尘,笑呵呵道:“两位吃多吃少?” 杨培风秉承着不可多食的原则,喊道:“二两清汤馄饨。你呢?” 老妇人连连摇头,摆手不要。 见状,他本意上是不劝的。但只要一想到,稍后自己吃得津津有味时,一旁有人眼巴巴瞧着,心里就忒不是滋味儿。 杨培风伸手指了指道:“那就上两碗,二两清汤馄饨。” 前辈让他戒酒戒色,他干脆一步到位,再戒一戒辛辣。 可等到杨培风三两口囫囵吞下一碗后,老妇人仍未动一下筷子,满脸忧色,就这么干等着。 “真不吃?”他问。 老妇人推脱道:“我,我不饿,公子您累了一天,您吃吧。” 杨培风懒得废话,拉过那碗馄饨,化悲愤为食欲。 只是吃着吃着,他忽然想起一件天大的事。 完蛋了…… 自己仅剩的银两,大约都赔给那间酒楼老板了吧? 杨培风略显底气不足道:“大爷,你这馄饨怎么卖来着?” 店老板还没听出不对劲,仍笑呵呵道:“一钱五一碗。” 杨培风长叹了口气,立即愁眉不展。 被气昏头了,都忘了自己身无分文。 他猛地一怔,却是店铺老板话音刚落,坐在一旁的老妇人竟站起身,开始掏起腰包。 三十枚古旧包浆的铜板,平躺在满是老茧的粗厚手掌中。 也就在此时,淡淡的清香扑面而来,一只骨肉均匀的青葱玉手,抢先取出块小银锭,丢给了店铺老板。 杨培风不禁略微失神。 自从来到乐嘉城,每发生的事,就没一件在他预料中。所以此刻再见到对方,也就显得合情合理。 来人穿着和他差不多的黑色便装,头戴斗笠,腰悬长剑。长剑旁,系挂着一支红皮软鞭。 他挑眉一笑:“又见面了。” 女子点头道:“人多耳杂,借一步说话?你想知道的,我都能如实相告。” 他回道:“好!” 跟着此人,杨培风来到一处颇具规模的府邸。 大雪纷飞,池水清冽。 而这里渺无人烟,更清冷异常。 他心中暗想,这大概是对方暂时的藏身之所,大多时候并不住人。和自己的杨氏祖宅差不太多。 他随手撇断一截树枝,说道:“我叫杨培风,大虞扶风人。” 女子摘下斗笠,露出一张晶莹玉透的小脸,笑魇如花,“许昭昭。” 杨培风点头,“嗯。” 此人即是昨天被他救下的紫衣少女,更是在程家湾,提醒自己小心被灭口的蒙面女子,九品宗师。 她瞧着仅有十七八岁,与青山寨大当家木子寒,一般年龄。 杨培风确认道:“程家湾那晚,那人是你吧?” 许昭昭干脆利落地承认,“是,你有想问的事?” “有。” 杨培风郑重点头。 “当夜事发仓促,我来不及细问。有人说,那两个孩子被人带走了。具体被谁,姑娘能否指出一条明路?” 许昭昭不假思索道:“覃!桃源覃氏。当时在场其余人或许不知,但我一定是知道的。你算问对人了。家父于梁、虞二国往来经商,其中就涵盖大梁桃源郡。” 杨培风意有所动。 倘若只是钟念念的孩子,他或许还会犹豫。毕竟将孩子放在杏林堂后,其实算是陆老爷接手了。 最后沈隗出走,大抵也是陆家的安排。 但程铎于杨家,恩重如山呐! 无论如何,自己都要找到程箐,护她一世周全。 瞧见杨培风神色凝重,许昭昭及时提醒道:“覃家救人,但开下尊口的,却是覃夫人。她出身太华殿,去年刚跻身的十二境。他们性命无虞,你不必急于一时。” 杨培风心中了然,拱手作揖道:“多谢姑娘告知。” 紧接着,他方才询问:“对沈掌柜,也就是那名老者下杀手的。当日有哪些人?” 许昭昭眉头一挑,露出一抹慧黠的笑容,“那如果其中有我,你也要为他报仇吗?” 第146章 智远的可怕 “杨某深知,此等血海深仇面前,任何的保证都太苍白无力,更难打消姑娘心中顾虑。” 说到这里,杨培风仍是作出承诺,“无论如何,你我恩怨已清!” 许昭昭不禁好奇道:“你的理由是什么?” 杨培风不假思索道:“生人重比山岳,死人轻如浮萍。” 唯愿程箐安然无恙,沈隗再死一次,又何妨? 对方会有哪怕一句怨言么? 人只要活到一定岁数,就不再为自己而活了。 见他一脸认真而忍俊不禁的许昭昭,听到这句话时,当即收敛了笑容,言辞恳切道:“我以人格保证,从未向那老者出剑,包括与你有过几句交流的剑客,也没骗你。” 杨培风颔首,“多谢。” 许昭昭认真回忆当晚,条理清晰道:“三个神宵境,使刀的是风雪山庄陈词,新晋十一;又高又壮的,灵门楼二把手冯圣;最后一直唉声叹气的人,在玄阴教名册上记载为叛离。很长一段时间内他都是散人,叫陈俊。” 杨培风听得,那叫一个目瞪口呆,又惊又奇道:“你这么快就查出来了?确保准确无误?” 许昭昭翻了个白眼,以看老年人的目光看他,“相较于芸芸众生,十一境修士就如同漫天繁星,光芒太盛。甚至有势力根据天赋、道术深浅,替这些人排出高低座次。” 杨培风愕然,“他们三个人,尽皆在榜?” 许昭昭郑重点头:“不到四十岁的神宵,有望于甲子岁月更进一步。称赞一句人中豪杰,过么?” 杨培风屈指一算,自己二十一岁有望跻身天心。那么三十九年内,有多大希望连跃两境? 很渺茫。 也就是说他们的天赋,比自己犹有过之。 杨培风这才深刻的意识到,仙门子弟与自己这些人的天壤之别,巨大的无力感深深地席卷了他…… 许昭昭没看出他神色不大自然,继续往下讲道:“如今可以明确,他们全都隶属于权家。郓城权家。” 杨培风一愣。权家,权灵华!那个在沧渊与智远针锋相对,要瓜分千年仙运的前辈、十二境中的佼佼者,叛逃天宫的灵华仙人。 许昭昭不要钱的说出一些隐秘,“那个九品剑客也与权家颇为暧昧。大约也姓陈。不然你以为他当时要走,那三个神宵屁都不放?某种意义上,他的重要性还要远高出这三人。” 杨培风喃喃道:“这么看,权家势力大的出奇了?” 许昭昭承认了这一说法,“天下九州中最小的一个州,由三个家族分别把控,江、权、陈!” “那晚,大约是天宫要找你朋友的麻烦,因为一个惊天秘密。权家近年势头很猛,一度将手伸到桐州,不可避免地触及到天宫的利益。后面的事,以及别的事,你应该能猜到了。” 杨培风轻轻点头,他猜到了。 天宫垂涎三尺的东西,权家也不例外。 相比之下,天宫的魄力稍显不足。 权家下重注,在一个弹丸之地,豪气干云地推出三个神宵。天宫迫于无奈,只得朝沈隗下死手。玉石俱焚。 而紧接着,由青山寨主木子凉出面,平息掉一切风波。 这一局,他的好师公智远,又大获全胜! 智远非但赢了,反而将天宫的矛头转嫁给权家。 这已经不是一句厉害,就能形容智远的可怕。 “个中缘由我已知悉,多谢姑娘开惑。” 杨培风再次拱手道谢。 “当晚的其余人,我就没那么大能耐查到了。” 说着,许昭昭缓缓转身,望向不远处的老妇人,好奇道:“这人……是你的谁?” 杨培风无奈道:“路边遇见的,莫名其妙求我帮她找孩子。也不晓得疯是没疯,总之挺叫我为难。” 许昭昭神色凝重,并未表态。 杨培风笑了笑道:“梁府的人说你窃走百万赈灾银,这其中莫非另有隐情?” 对方明里暗里展示出的“实力”,不像能被财宝打动,尽管百万两是笔惊天巨款。 但他总得问一问,毕竟临走时都答应梁府追回。 许昭昭勃然大怒,骂道:“放他娘的屁!” 杨培风好整以暇地眯着眼睛,静待下文。 许昭昭愤愤不平道:“我奉命追查那件事,刚从青枳抽身,哪有闲工夫窃什么银子?百万两,他也真敢说,我累死累活也搬不走啊!” 杨培风不禁好奇道:“所以,发生了什么事?” 许昭昭娓娓道出始末:“我路过乐嘉城,替我爹来瞅一眼生意上的事,那天正喝茶呢,恰好撞见梁府的一件丑事。” “丑事?”杨培风愈发好奇了。 梁大善人梁欣,乐嘉城有名的德高望重,大好人,还能有丑事? 许昭昭语出惊人,“梁氏贩卖人口!” 杨培风下意识望了一眼老妇人,不会这么巧吧? “就因为你看见了,他们就杀你?” 许昭昭摇了摇头,道出其中波折,“我花了一笔银子,买下十七八个小孩儿,皆以其来历不同,各自妥善处理了。但还没过两天,他们又以莫名其妙的方式流回梁氏手中。而这一次,其中一些孩子就再没见过。人间蒸发了。” 杨培风叹息道:“什么人间蒸发,八成就是死了。” 说这句话的同时,他又不免想到老妇人走丢的孩子。 许昭昭看向他,“你手段不俗,怎么说,陪我去一趟梁府?” 杨培风思忖片刻后,欣然同意,“我天生的劳碌命。路见不平,是该走一趟。但话又说回来,君子不立危墙。你我二人断不能让梁氏伤筋动骨。去可以,可我不做任何保证。遇到危险,我肯定溜之大吉,未必救你第二次。” 十一二境不好说,天心高手,梁氏一定有。 仅以四象阵和布衣老者,守不住梁欣的莫大家业。 倘若气运不佳,真让他们遇见神宵仙人,也不必要跑多快,侥幸比许昭昭快半步就成。 许昭昭柳眉轻蹙,越听越嫌弃,“最见不得精打细算的男人。”跟她爹一样。 第147章 乐嘉城云少 杨培风认真建议:“带上止血疗伤的药,有备无患。” “你——”许昭昭美眸一瞪,埋怨道:“堂堂一个九品大宗师,怎能灭自己志气,长他人威风?” 脸都不要啦! 他二人联手,面对天心境都有一战力。 杨培风从不强求他人,淡淡道:“我这里没银子,就当雇我的酬金。” 许昭昭银牙一咬:“行。一会儿就买给你。” 杨培风又叮嘱老妇人,轻易不要离开这里。倘若十个时辰后,仍未等到自己回来。那就请她原谅,杨某人食言而肥了。 老妇人丢孩子,梁欣买卖孩子。天下没这么巧的事。十有八九,梁欣偷、抢的孩子中,就有老妇人的娃。 杨培风得去看一眼,这是他身为一个剑客、半个读书人,责无旁贷的。 待到夜幕降临,喧闹整日的乐嘉城,在一道道梆子声中重归寂静。 两人各自清点好行头后,摸着夜色出发。 虞梁两国大战在即,附近多个城池互有攻伐,一时间难民激增。 而作为当地的中流砥柱、名门望族,梁欣开设粥棚,救活了很多人,是情理中的事。 许昭昭查探到那些难民中,不乏走丢小孩儿的。 “梁欣……”杨培风走着走着,忽然喃喃细语道:“梁国皇室,是否也姓梁?” 这倒是件怪事。 平日里饱读诗书的他,对大虞周边列国都有所了解,但唯独对梁国皇室,两眼抹黑,一无所知。 许昭昭摇头否认了这一说法:“大梁皇室,姓萧。青枳之战后,大梁皇帝换了五个,均未超过十五岁,最小的年仅三岁。” 杨培风若有所思道:“你好像不奇怪,我连这些都不知道?” 许昭昭呵呵笑道:“你似乎也不奇怪,我连这些都知道?” 杨培风陷入沉默,直觉告诉他,这其中定有不为人知的隐密…… “有时候我真的怀疑,你是大虞探子!” 许昭昭嘟囔了一句后,方才开口解释,“天宫刻意隐瞒的结果,他们几乎已经掌控大梁。大虞皇室,名存实亡。” 杨培风眼皮儿轻颤,“这还真没听说。” 许昭昭神色变得极度复杂,语气充满无奈道:“这不算秘密,只是知情人,都不太会触天宫的霉头。书里不会记载,天宫窃权大梁。酒楼茶馆内,天宫二字更是禁忌。” 当初,太子少保窦牝,似乎就是天宫的人。 杨培风心情沉重,自己肯定被天宫记恨了。 而对方暂时没发难,才是最令他不安的。 俗话说得好,咬人的狗不叫。 等天宫真对自己出手时,必然是雷霆一击。 大约猜到他在想什么,许昭昭劝慰道:“放心啦,天宫内部也并非上下一心。譬如灵华仙人,最早就出身天宫。尽管你手握天宫金叶,但十一二境的神仙,都忌惮你身后的人。天心高手,你应该能独自应对。” 那晚杨培风一露面,抬手间打退两个天心,好几个九品,险些没惊掉她下巴。 “身后的人?我身后有人吗?” 杨培风连连发问,然后像模像样地回头一望。有个鬼!不对。鬼都没。 “青山寨主啊!”许昭昭脱口而出,“她屠了半个权家,又跟你不清不楚,谁敢动你一根手指头?” 杨培风不予置否。 许昭昭将谈话拉回正题,“现在别想太多,先把这事儿给办妥了。跟我走。” 杨培风应道:“听你安排。” 无论大恶、小恶,梁欣但凡还在乎名声,就绝不可能将这些事,搬回自个儿家中。所以他们去梁府下人活动的地方,反而才是正途。 “查清失踪的人,救下被困的人。这是我们此行首要目的。旁的,最忌讳节外生枝。强龙不压地头蛇。人家是地头蛇,我们却不是真龙。若事不可为,极速抽身,莫要恋战。” 杨培风分析地头头是道。 他在做一件事前,习惯权衡得失,谋而后动。 尽管如此,他也一直在为自己的莽撞付出代价。 只是这般,总算还保全一条小命儿在。 许昭昭两眼放光,她发现这人厉害的,似乎不仅仅是剑术。 她顿了顿,挑眉道:“各顾各的。” 杨培风道:“好。” 小半个时辰飞逝,他在许昭昭的带领下,穿过多条迂回曲折的暗巷,走到一处民房排列有序的僻静地。 许昭昭曾对他说,有一些孩子流回梁氏手中后,就此人间蒸发。那么同时也证明,她其实有见过部分孩子。 在乐嘉城如日中天的梁氏,似乎面对这位十七八岁的小丫头时,所有的“情报”来源,都失灵了。 天宫、梁国皇室、权家,他们也都在许昭昭这里,无所遁形。 杨培风不禁好奇,她究竟什么来头? “你在怀疑什么?”很敏锐的,许昭昭从他的目光中,捕捉到一丝不对劲。 杨培风清了清嗓子,低声道:“我想今天那碗馄饨,应该放一些辣,更好吃。” “是两碗。”许昭昭翻了个白眼,不说就不说,扯什么乱七八糟的谎。 就在这时,他们忽然一怔。 原本一片寂静的黑夜,被突然响起的打骂声惊扰。 他们悄然靠近。 小院内。 一名赤条条的魁梧汉子,正趴在长凳上饱受鞭挞。其后背、屁股,血肉模糊。 而此刻正一次次奋力挥动长鞭的,却是个骨瘦嶙峋,穿着粗麻短衣的少年!仅有十四五岁,尚显稚嫩。 一边鞭打,短衣少年还故作老气横秋道:“规矩不能破!这次受罚,长长记性,下次便就不犯了。” 魁梧汉子却仿佛不知疼痛,反而嘿嘿笑道:“云少教训的是。” 此话一出,短衣少年勃然色变,只听“啪”一声惊响。魁梧汉子后背,血肉横飞。 “云少真有劲儿啊!” “云少……” 魁梧汉子声音愈发微弱,而短衣少年却愈发的用力。 “都是爹生娘养的,行了。” 屋内隐约传出一道苍老嗓音。 这句话落下,短衣少年终于撇下长鞭,接了口浓痰,“忒”的一声,吐在魁梧汉子的后脑勺。 第148章 人间炼狱 躲在暗处的两人面面相觑。 短衣少年体内毫无真气,平凡到不能再平凡的人。而魁梧汉子却已摸到七品门槛,只需一招、甚至仅一个眼神,就能轻易镇住对方。 令其投鼠忌器的,是方才屋内说话的老者。 杨培风费解,这么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年,能比六品武夫更为重要?瞧他穿着的粗布短衣,也很难说与这里的谁沾亲带故。 随着“嘎吱”一声轻响,房门后走出位捧着油灯,背影笔直的青衫老者。 “抬他下去,也别吝啬汤汤药药的。” “是。” 左右应声走出数人,背上魁梧汉子离开。 短衣少年快步上前,单薄的身子低伏,远望去就像一张弯曲的纸片。他双手接过油灯,谄笑道:“罗老,他们越来越不像话!” “嗯。” 青衫老者淡淡说道:“是有些出格。” “好在我发现及时,尚未铸成大错。”短衣少年道。 青衫老者掐断这个话题,“城内混进来好几个高手,最近悠着点,都别太张扬。仔细将养着他们,费不了几粒粮食。” 短衣少年笑道:“罗老放一百个心,晚辈有数。” 青衫老者漠然望着地上散落的碎肉与血迹,“我放不放心不打紧,规矩在这里。” 一阵别有深意的交谈结束,短衣少年方才关闭院门离开。 …… “十一月,空气中闷热的血腥味却挥之不去。这里死过很多人。”许昭昭捂着琼鼻,神色凝重,“杨大侠,你有主意没?” 倘若没有,她倒是有要说的。 听见突如其来的恭维,杨培风面不改色道:“阴阳混乱,冤魂遍野。” 许昭昭一怔,小脸微微发白,“哪,哪来的冤魂?” 杨培风伸手指了指道:“有个小鬼在拉你裤腿。” 许昭昭没去看,反而双手叉腰,夹着嗓子嗔骂道:“大侠,办正事要紧!你有这手段,去勾搭别的小姑娘。” “姐姐。” 突如其来的呢喃,顿时令这位九品大宗师脊背发麻,站立不稳,强大的真气从她下丹迸发出。 杨培风眼疾手快,轻点了她的气海穴,才算扼杀掉一桩惨剧。 “一只生前就三四岁的小鬼,被你至刚至阳的真气一冲,她就永不超生了。” 许昭昭脸颊发烫,埋头道:“是我失态了。抱歉。” 杨培风边往前走,边说道:“现在再看,我之前对敌的四象阵,凶杀之气倒与此地无异。” “你将要跻身天心?”许昭昭后知后觉。 几岁的小孩子,性命不全、元神羸弱,非神宵境仅凭肉眼无法看破。 但除此之外,天心境也能模糊感知。 杨培风云淡风轻道:“这不是理所应当的么?” 许昭昭当即就瘪下小嘴,阴阳怪气道:“理所应当的……” 杨培风愣了一愣,没接话。 他循着“凶杀”之气,一连走出小半里路,奇怪的是越到后面,血腥味反而没那么浓。 被朦胧月色晕染的梧桐树旁,河水潺潺。 临近岸边,非常违和地矗立着五六间黑砖瓦房。 这房子,除了在离地丈余的地方,留了碗口小的洞透气之外,其余皆密不透风。 许昭昭疑惑道:“监牢?” 杨培风皱眉,“依我看倒像是猪圈。” 两人偷摸至墙角。 屋内,昏暗的烛光下,两个粗犷汉子正大吃大喝。 “这年头,兵荒马乱的,还不知有几年可活。得过且过吧。” 这人的醉音刚止,另一道埋怨声便接踵而至,“有时候想想,心里就忒不是滋味儿。咱们,他娘的也都是人啊!” “别说了,叨叨叨……” 然后就一阵清脆咀嚼声。 “老坤这次得掉层皮。雇主只要一对眼珠子,再等几天凑全单子,再下手也不迟。他倒好,鬼使神差地活剜了他。” “哈哈,他还搁那儿吹自己的手艺,结果没两下就流血死了。便宜咱哥俩!” 忽然,二人只觉一股轻风拂过,尚未回神,两柄冷冰冰的长剑,就已分别抵住他们脖颈。 盛怒下的许昭昭手臂颤抖,剑尖透入那人肌肤半寸,鲜血流淌。 杨培风低喝:“勿嚷,嚷则死!” 噤若寒蝉的两人,非常识趣地坐了回去,缄口不言,只顾点头。 饶是杀人盈野的杨培风,也被四下之景惊得目瞪口呆。 五六丈长宽的砖房,被一张张齐胸高的木栅栏分开。每个隔间内,皆用麻绳拴住三到四名年龄不等的孩童,周身多有淤青,目光惶恐。 他们没有被捂住口鼻,却也不呼救、不喧闹。在看见杨培风与许昭昭时,脸上更没流露出一丝的兴奋。 有的只有,麻木。 杨培风环视四周,不是这里落下一张半张人皮,就是别处用枯黄的人筋悬吊着被风干的幼尸。 墙角下,更有一团不知道什么东西在缓缓蠕动。 整个房间,腥臭难闻。 而这样的房子,周围还有一模一样的四栋! “这酒,想来美味至极了。” 杨培风缓缓回头,直勾勾盯着他们,“说说?” 被他这么轻轻一瞥,两个汉子不由自主地发颤。 他们久历江湖,谁是只会练武的花架子,谁是尸山血海里闯出来的煞神,几乎一眼就明。 有人恭敬道:“前辈但有所问,在下知无不言!” 另一人道:“但求一条生路……” 杨培风眯着眼问,“这是哪家的买卖?” 汉子连连应声:“梁,梁欣梁家!” 杨培风道:“我懒得问。你主动交代,能不能活命,就看你说多说少。” “回前辈的话。早些年,梁氏故意操控战争、引发饥荒,让丢了田地家产的人前来投奔。梁家便想方设法弄走他们的孩子。今年虞梁大战,他们故技重施……” 二人求生欲强烈,确定的不确定的,通通交代的一清二楚。 和许昭昭早先调查的结果,并没有太大出入。 只是梁氏做人的底线,被无限拉低了。 许昭昭突然阴恻恻问道:“梁府有无十一境高手,天心境有几个?” 杨培风冷静提醒,“莫要节外生枝!” 第149章 命贱如土 许昭昭正欲再问,可她刚动了一下嘴皮子,忽见寒光闪过。 “啪嗒”一声,两名汉子直挺挺倒下。 “你!”她面色一凛,银牙咬得咯咯响。 杨培风缓缓收剑入鞘,掷地有声道:“我从未打算放过他们,更没有与你商量的意思。” 她询问梁氏高手,且不论二人所言虚实,至少在得知消息后,八成就会干出脱裤子放屁的蠢事。 要对付梁欣,她一开始就该查清对方底细,组织人手给以雷霆一击! 如今临时起意,那不是拿自个儿的性命,开玩笑吗? “我该功成身退了。这些人,你能处理?” 他问。 许昭昭无可奈何。 沉默片刻后,她不知从哪翻出一只拇指大的彩蝶,吹了口气后放飞出去。 不多时,屋外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十余名黑衣剑客站成一排。 “大小姐!” 许昭昭吩咐道:“带这些孩子走。以防不测,我亲自断后。” “是。” 众人齐应声,没有拖泥带水,分散执行命令去了。 仅仅过去一盏茶功夫,近两百名孩童被安全带离。他们动作迅速,已经开始收尾,显然受过专业训练。 杨培风面不改色,心中却在琢磨,怎样的商贾之家,竟会豢养这么一批高手。其中不乏八、九品剑士。 难怪许昭昭有底气,想要与梁氏硬碰硬。 但尽管如此,也很难说撼动一方大族。 扶风城所谓的“杨陆之流”,哪一家鼎盛时,不是天心、神宵满天飞? “大小姐,那里有个‘东西’,我们……”有位黑衣剑客望向墙角,欲言又止。 屋内落针可闻。 这个时候,杨培风忽然道:“你们出去。” 许昭昭呆若木鸡,良久后,终于下定某种决心,埋头离开。 众剑客尽数退出。 仅留杨培风一人。 桌上有坛未开封的酒,他小饮了半杯,说不出的滋味儿。 这一剑,是他自握剑以来,出得最快、最果断的一次! 这一剑快到,就好像他没出过剑般。 只是剑尖上一点点滴落的血液,又证明着。他的确出剑了。 杨培风轻轻叹了口气,紧闭房门。 屋外,唯许昭昭一人在等他。 “这是功德。” 她脸色认真。 杨培风无比沉痛道:“姑且算是。但这样的功德,我宁愿不要。” 可惜他涉猎众多,却于超度亡灵的经文知之甚少。不然此时,尚能心安。 他乏了,尽早结束这桩烂事,离开这个污秽不堪的城池,最好不过。 于是,也不等人发难,他率先朗声道:“诸位朋友,既然来了,也不必藏头露尾。” 许昭昭大吃一惊,就见四周突然燃起一只只火把,将漆黑的夜彻底照亮。 不远处,被称为云少的短衣少年,嘻嘻笑道:“真有不怕死的?” 杨培风想了想道:“你离开那个院子后,马不停蹄地赶去梁府?” 两个地方可不近。 他之所以有此问,只因布衣老者与组成四象阵的二十八剑客,悉数到场! 造成这个局面,大抵是那名青衫老者在运筹帷幄。 而在此刻最引人瞩目的,却是一位穿着貂绒裘衣,慈眉善目的中年男子。 “混账,混账!” 这人气得浑身发抖,手里不停拨动念珠。 杨培风好奇道:“阁下就是梁大善人,梁欣梁老爷了?幸会,幸会。” 说着,他不经意地摸了摸嘴唇,对许昭昭呢喃道:“天心,不止一个。找机会逃……” 许昭昭当即严阵以待。 “是,是我。”中年男子点头承认,又大喊道:“不知梁某人哪里有得罪阁下。这里,在下先赔个不是。大侠,见谅个?” 杨培风置之不理,兀自寒声道:“你肯定以为我要骂你为富不仁?” 梁欣皮笑肉不笑,对年轻人言语上的跳脱深感不解。 就听杨培风感慨道:“错了。这个世界没有老老实实发家致富后,却突然染上捞偏财。不是你这样的人富甲一方后丧良心,而是你这样丧良心的人,总会发迹罢了。” 梁欣勃然大怒,“你知我梁氏为乐嘉城、为大梁、为天下百姓,如何殚精竭虑么?你一无知小儿,岂敢来胡搅蛮缠!” 杨培风“哦”了一声,“梁老爷竟能说出殚精竭虑这样的词。读过书,怎么偏不会做人?” 梁欣不在意年轻人的辱骂,仍是暴跳如雷道:“百万两,整整一百万两。银子!我自掏腰包救济流民,是我保住了乐嘉城,保住百姓。是我!” “是的,是的。您目睹了此地的惨状,您是高高在上的大族子弟。这点你不必否认,我一眼就看得出来。而且听口音,还是虞人。” 杨培风毫不避讳地承认道:“梁老爷见多识广。” 梁欣问他,“上过学?” 杨培风如今为人鱼肉,只得点头道:“自然。” 梁欣悠悠叹了口气道:“上过学,算经也懂吗?” 杨培风再次点头,“略知一二。” 梁欣紧紧盯着他,“好,好的。那你不妨算一算,三百个孩子,拆开了卖,胳膊是胳膊,眼睛是眼睛,心是心,肝是肝。价值多少?” 杨培风不必算的,也不忍细算,“总之,远远不及百万两。” 别说一百万,就连一万两都不值。 虽很残酷,但却无比真实。 尤其在这乱世,人命贱如土。 “阁下是明事理的。” 梁欣的语气总算平静一些,“只需牺牲三百孩童,我就能疏通各方关系,让他们出钱粮、出人力,救活十数万百姓!这笔账,你岂非算不清?” “无论如何我出银百万,他日史书工笔,必有我梁欣解救苍生之功。这点,谁也抹杀不掉。谁也不能!” 梁氏宣称许昭昭盗走百万纹银,其实根本就没这回事。但到最后,他真的会拿出一百万救济难民。 即便对于树大根深的梁氏,豪掷一百万现银,也算伤筋动骨。 “我功莫大焉。你们,于天下苍生功过几何?也有脸面妄称侠义?” 杨培风忍俊不禁。 梁欣肃色道:“阁下笑甚?” 第150章 阴神 杨培风嗤之以鼻,“我笑有的人寡廉鲜耻。在我家乡,无论大小官员还是商家富户,谁敢丧尽天良至此,必遭群诛。死无葬身之所!” 梁欣轻蔑一笑,视这番论调为一文不值,侃侃而谈道:“吾梁氏世代替天子牧民,敢问阁下这‘牧’字,何解?上至一国君主,下至一地豪强,根本就不存在所谓仁义、道德。民?那只是牲畜,是记录在册的一个个无足轻重的数字,而已。” “为救万人而杀一人,太多人会陷入思辨难关,但对于我们而言,就不该心存疑虑。” “千百年后,史书工今日之笔,只会言,梁、虞大战,流民四起,乐嘉郡梁氏资银百万,活民无数。这是名垂青史的大功德。” 功过是非,杨培风不否认这点,但有一件事,他有必要讲明白,“为救万人而杀一人,与为杀一人而救万人。这不一样。” 梁欣拂袖,高声叫道:“结果一样,那就一样!” “不。”杨培风非常耐心地解释道:“虐杀孩童与救民百万,这其实是两件事,无法混为一谈。” 梁欣一时语塞,其实这句话不难反驳,但他从年轻人温润的眼眸中看到,无与伦比的自信。 对方似乎已经准备好说辞,就等自己迎头撞去。 思忖片刻后,梁欣选择终止毫无意义的谈话,说道:“看来说服不了阁下,那么也没必要东拉西扯了。” 杨培风缓缓挥舞着长剑道:“在下也略懂一些剑术。” 梁欣笑了笑道:“和气生财,我不杀你们。走吧!离开乐嘉郡,永远不要再踏足这里半步。” 许昭昭小脸写满震惊,这是哪般?莫非两人还聊出感情了么? 杨培风抱了抱拳道:“那就多谢梁老爷,高抬贵手。” 说罢,也顾不得发呆的许昭昭,他扭头就跑。 小姑娘后知后觉,虽心有不甘,可当她环顾四周后,终是没有犯蠢。跟上杨培风一起逃了。 梁氏在场二三百名高手,果真无一人追来。 梁欣的威望,可见一斑。 稀里糊涂的,许昭昭与杨培风转瞬间掠出二三十里,才渐渐放缓脚步。 她松了口气道:“我原是打算叫人支援的,拼死也不会连累你。” 有十几名剑客高手压阵,为杨培风争取到逃跑机会,不在话下。 “但不知他怎么了就……” 莫不是男人活到一定岁数,都这样? 情不自禁,她又想起她的老父亲。 杨培风也颇感意外,猜测道:“杀掉我们,他除了大出一口恶气外,还能得到什么?孩子没了,他还可以慢慢去抓。我们要去告密、揭发,他也不怕。可倘若发生战斗,损兵折将,那就得不偿失。” 许昭昭瞠目结舌:“他那边高手如云啊,你说有好几个天心,那九品不得十几个,咱们两个九品。这要杀我们,不手拿把攥的?” 杨培风“啧”了一声,眉头微蹙,“怎么就跟你讲不通?无意义的事,那就无意义。任何事,只要不做,绝无失败的可能。而只要去做了,那就一定有可能出现意外。” “不为无意义的事冒任何险,有此人在,梁氏还能兴旺至少五十年。” 话虽如此,稳妥起见,他们还是一直躲到天蒙蒙亮,确定无人跟踪后,方才摸回之前的府邸。 好消息是有惊无险。 坏消息是,老妇人离开了。 有剑客来与许昭昭复命,“大小姐,所有孩子救回来后,都先让那位大娘瞧过了。没一个是。然后她走了,我们……拦不住!” 杨培风心中五味杂陈,抱拳道:“既然如此,那就这样吧。她走了,我也该离开。许小姐,咱们后会有期。” 这世上有太多力所不能及之事。覆灭梁氏和帮老妇人找孩子,都已超出他的能力范围。 他就要交还长剑。 许昭昭却忽然喊他,“等等。” 说着,她又回头,询问道:“拦不住?你们八九品的武夫,怎么个拦不住一位年老体弱的妇人?” 此人神色复杂道:“她,她……可能,不是人!” 两人面面相觑,大感震惊。 杨培风顿时提起十二分精神,“此话何意?” 不是人,莫非对方也是一只妖? “我们分批带孩子给她辨认,早先她每看一眼,除摇头外并无任何不妥。可却莫名其妙的,其中有个小孩儿看见她后,反倒被吓得不轻。” 剑客的话音顿了顿,回忆起当时场景,脸色变得蜡黄。 许昭昭心急如焚,不耐烦喝道:“人命关天,讲话别慢吞吞的!” “是。”这人点头,随即语出惊人道:“那个孩子指着她说,‘你不是死了吗,怎么又活过来了?’然后那位大娘身子一颤,似乎想起什么,发了疯地狂奔。我追去拉她,手掌却直接从她身体穿过……根本,拦不住!” 一语激起千层浪。 杨培风神色凝重:“是阴神。在遇见我之前她就已经死了。什么乱七八糟的,我竟没瞧出一丝端倪?” 凭自己半步天心的修为,合该一眼看破。 思来想去,他只能将此归咎于自己,一叶障目。 只顾着帮其找孩子,没想太多。 许昭昭追问,“她往哪个方向去了?” 剑客回复道:“还是那条小河旁,我们救人的地方。” 许昭昭抬头,望向杨培风。 后者沉默稍许后,闷声道:“已是死人,受那里混乱的气局影响,阴神得了造化,但事坏在她不懂修行,大抵要永不超生了。” “又是这几个字,究竟怎么个永不超生法?”许昭昭对此一窍不通,无比困惑。 杨培风解释道:“气局不破,她就要永生永世以阴神之身,在这附近寻找自己的孩子。一百年,一千年,直至……沧海桑田。绝无转世投胎的可能。” “她和小鬼还不同,那些羸弱的魂魄会自行消散,下到阴司,来世无论做飞禽走兽,还是山野精怪,总算入了轮回,多少年苦修后再世为人,未尝不可。” 第151章 顺水推舟 “我与她在破败道观外偶遇,距离小河处三四十里,已经远远超出阴神游荡的最大范围。很诡异。最诡异的是,偏就让我遇见了。” 杨培风喃喃自语,有些回味了。 那天晚上有人指点他,跻身天心的要义。 他将所认识,或与自己有渊源的前辈一个个排除掉。猜测对方极大可能是木子凉、智远的朋友,又或出自江、陈两家之一。 关于“巧合”的这一说法,惜命的人最不该信。何况老妇人行径古怪。 杨培风此刻一想,就觉有人刻意为之。 又是一潭浑水,尽早抽身才是明智之举。 他接着说道:“我要走了。许昭昭,我这里奉劝你,轻易不要与梁家为难。他们比你想象的更强大很多。” 许昭昭面露犹豫,似乎在艰难地做出什么决定。 杨培风丢下对方借给自己的长剑,默默离开。 终于,许昭昭再一次喊他,“请等一等!” 杨培风转过身,双臂环胸,十分惬意地眯眼笑道:“怎么,许小姐终于打算和盘托出了么?” 许昭昭眼睛一亮,惊奇道:“你早有怀疑我?” 杨培风轻声感慨道:“我信这世间‘侠’之一字尚且未泯。只是杨某人生性多疑,做任何事前都习惯扪心自问一句,为何?” 要救人,最稳妥的法子,许昭昭刚露面时就已经交代得非常清楚——买!她像缺银子的人?能用钱解决的事,她非不干,偏拿自个儿的命去硬抢?贱不贱? 而要对付梁氏,最方便快捷的途径,就是收集证据向郡守告发。倘若郡守与之同流合污,那就进京面圣。哪怕是个傀儡皇帝呢,还收拾不了一个边陲小城的区区梁家? 许家有资源,做到这些不难。 但许昭昭偏就要以九品修为,去和天心强者硬碰硬。 所有的事实都指向一个结果。 小丫头,不老实。 “我来自某个势力,不好与你坦白。包括这些剑客都与许家无关。我们涉足青枳、插手梁氏,目的仅有一个。你能猜到?” 许昭昭人手紧缺,只能希望对方。 九品与九品之间,天壤之别。 杨培风试探性猜道:“对付天宫?” 许昭昭哑然失笑:“杨大侠,您未免也太高看小女子了呢。” 天宫的份量,太重! 单一个天宫分殿,都能让她许昭昭后悔投胎成人。 杨培风接着脱口而出道:“那就是要助大梁皇室,重新掌权。” 许昭昭整个人仿佛被雷劈中,怔然不言。 这人非但剑术高得出奇,脑子竟也如此活络。 杨培风心满意足道:“看你这吃惊的模样,似乎被我说中了。” 许昭昭惊道:“你究竟是何来历?” 杨培风挑眉一笑,“我是大虞探子。此番东进梁国,主要想耍耍手段,与大虞征东将军里应外合。我和李邢大人很熟的。” 许昭昭呵呵一笑,没将这话放在心上,拉回正题道:“梁氏身后的人,背靠天宫,硬要说我在对付天宫,也行。帮我这一次,条件任你开!” 杨培风陷入沉思。 尽管对方说话含糊不清,但也能听出其图谋不小。那这所谓“条件”,可就高的出奇了。 “你没有天心境的同僚?”他问。 许昭昭如实道:“不敢打草惊蛇。” 杨培风颔首,心里有数了。 他最后一问,“你要做什么?这一点别想瞒我,咱能不能精诚合作,还得看你诚意。杨某人不可能说,为一个空口无凭的承诺,豁出性命。” 许昭昭整理了一下思绪,缓缓讲道:“与你所说的‘气局’有关。实话说,我也不清楚其中内幕,但一定有个东西。我接到的任务,拿到它!” 杨培风松了口气。 只要不拿着脖子去撞梁氏的尖刀,其余诸如偷东西、救人之类,未尝不能冒险。 那个“任何条件”,他就得仔细琢磨琢磨…… 过了良久,他开口答应道:“行。条件我想好了,无论事成与不成,之后你都得替我办一件事。除非你死了。” 许昭昭小翻了个白眼,没好气道:“大侠,你这么厉害的剑客!能别老说什么逃啊跑、生啊死的?咱不妨挑一些吉利点的说?” “好。”杨培风点头道:“那就预祝咱们,马到功成。” 许昭昭垂头丧气,“你说了算。” 天色尚早,两人没有就这么干等几个时辰。 经过再三思虑,杨培风道:“你们许家,与梁欣有无生意上的往来?” 许昭昭顿时明白他的用意,“我立刻去安排。” 杨培风舒坦极了,小丫头还算不笨。 区区调虎离山计,使得好了,有奇效。 甭管梁氏干啥丧良心的事,立身之本仍是经商,以此名由分散梁欣注意力,应该不在话下。 见她火急火燎就要出门,杨培风直接叫住对方,“等一下。” 许昭昭停下脚步,“还有事?” 杨培风反问道:“你去找谁?” 许昭昭闭上眼睛,掰着手指头默数自家在乐嘉城的朋友。 杨培风摇头苦笑道:“事以密成,言以泄败!你找旁人,有几成把握不被出卖?一旦梁欣得知消息,等待咱们的就是天罗地网。人家放我们一次,未必放第二次。如此,岂非拿自己的性命,当儿戏?” 还有一点,事后他们拍拍屁股走人,可等梁欣琢磨出余味儿来,保不齐会大开杀戒。 此举牵连无辜,实乃不义。 他现在真的怀疑,许昭昭出现在程家湾,并非其本身多厉害。而是实打实的莽撞。 倘若木子凉不到场,他也好,许昭昭也罢,都得横死! 许昭昭后知后觉,骇然道:“你的意思……” 计谋可行,就是路子得稍作变通。 杨培风安排道:“从你手下的人里挑。人选务必仔细斟酌,实在不行,你将能用的人都喊来,由我亲自拟定。” “好!” 许昭昭慨然应允。 不知为何,她与仅有数面之缘的此人共事,总能心安不少。 而且,她似乎对今晚要闯的龙潭虎穴,也不那么的怕了。 第152章 剑意心中涨 十七位万里挑一的剑客站成排,默默接受杨培风的打量。 其中九品四人,八品七人。其余皆为七品。 最令杨培风感到震惊的,是他发现这些剑客无一例外地年轻。而且实力最高者,最为年轻! 他所说的,自然就是许昭昭。 十七岁的九品,麾下一批尚未及冠的八、九品高手听命。难以想象十几、甚至几十年后,该是一副怎样的光景。 而他们,竟还只是某个势力的一支小队。 许昭昭不简单,其背后势力明显在用掏家底儿的方式培养她。 “这个,这个,还有那个脸黑黑的……” 杨培风伸手点出几人。 “锐气太甚,老远瞧着就像要吃人。不合适。” 许昭昭与他们朝夕相处,原本未觉不妥,但此时代入着去看,竟真从这几人身上瞧出些许锋芒。 “这人少年老成,一眼杀过人。准确点说,许大小姐你的朋友都不太满足条件。” 杨培风深感无力。 谁家富商谈生意,是十八九岁的少年啊? 许昭昭长叹息一声,同样无可奈何。 他们都受过训练,常年与厮杀、死亡作伴,哪有正常人? 忽然,不远处传来一道宽厚笑声,“哈哈,杨大侠虽少年老成,也杀过人,但却返璞归真。与梁欣老爷谈买卖,不必冒充,都是最合适的。” 说这句话的人,是许氏的两位大管家之一,正儿八经的许家人。许昭昭心腹。 这对杨培风的评价,非常之高。 杨培风年二十一,也很年轻,尤其举手投足间的气质,任谁看了都觉高贵。 梁欣就曾断言他出身不凡。 但真要他去面对梁欣,必定死无葬身之所。 杨培风眼前一亮,走到那名老管家身前,默默打量。 “杨大侠是觉得老朽比较合适?”老管家笑得合不拢嘴。 杨培风认真点头道:“老人家洞若观火。我在家乡做过买卖,谁是什么人,几乎不会看岔。您老很有气度。” 老管家望向许昭昭。 大小姐有所需,他当然粉身碎骨,义不容辞。 也不等其开口,老人主动请缨道:“小姐,就让老朽去活动活动筋骨吧。” 许昭昭犹豫不决。 她的事倘若牵扯到家族,就不太好。 杨培风却直接拍板道:“那就这么定了。另外,再派几人护卫老人家周全。” 许昭昭只得答应,“麻烦周先生了。” 老管家亲自上前,从十七名剑客中挑选出几位。 他对杨培风笑道:“杨大侠,临行前老朽有几句话要与小姐交代,你看……” 杨培风边点头,边说了两个好字,立刻回避。 大约过了半盏茶功夫,老管家就领上几人动身,也是雷厉风行的性子。 时值冬月初,天黑得极早。 杨培风于小院内枯坐,独见茫茫风雪中,妙龄少女飘然起剑,步伐轻灵,已颇具气象。 等他终于收拢心神时,整个世界都安静了下来。 寒气笼罩大地。 被乌云遮蔽的天空上,残月黯淡。 “五个时辰啊,你一动不动,腿不麻?” 许昭昭紧盯着他,仿佛迫切地要瞧出些什么。 杨培风哂然一笑,“我也在练剑。” “你?梦里练剑还差不多。” 许昭昭不怀疑对方的剑术,但整整一日,别说练剑,对方摸都不曾摸一下。 她只能将对方归为,天赋很好但却很懒的一种人。 “我这里有剑。”杨培风伸手指了指自己心脏,“观他人练剑,剑意自涨于心中。” 许昭昭竖起大拇指道:“杨大侠果然……与众不同!” 杨培风无所顾忌道:“你的剑法轻灵饱满、毫无破绽,可若对敌我这样的偏锋剑,三十招内就会落败。” 许昭昭脱口而出,“等我到你这岁数,早都破境天心了。”打一个九品,不手到擒来的事? 杨培风自嘲地笑了笑说:“我很老吗?” “不老,一点都不老。”许昭昭皮笑肉不笑,就是行事风格太……保守。一股子发霉发烂的,腐朽味儿? 她实难想象,这样一个不温不火的人,能使出怎样凌厉的剑法。 除了杀人很果断外,没看出别的。 在二人的谈话中,天色已完全昏暗下去。 中途有消息传回来,他们已经与梁欣接洽上了。 大抵丧良心的事干得太多,到这一辈,梁氏人丁不旺,小辈中已无人能独挑大梁。老管家一开口就十几万两银子的大买卖,直接惊动梁欣亲自赴宴。 目前为止,事情进展得很顺利。 为保万无一失,许昭昭听从杨培风建议,作出如下安排,“我二人前往,其余人在梁府四周潜藏。若见我信号,务必掩杀出去,大造声势!” 众剑客齐刷刷抱拳道:“是。” 杨培风道:“事不宜迟。” 两人重振旗鼓,又循着昨日的路,再次出发。 实话说,梁欣放他们一马,杨培风如此行事,忒没品。 但话又说回来,对于那种草菅人命的魔头,他也不必讲什么江湖道义。 两人仔细隐藏行踪,尤其绕过那名青衫老者的住所。就怕一个不好又被对方察觉。 那名青衫老者大抵只是九品,没到天心。否则第一次时,他就会悍然出手拿下二人。而不是让短衣少年偷摸求援。 “已经到这附近了,你要的东西,究竟有没有头绪?”杨培风询问,“还是说,需要我回避。” 许昭昭小心翼翼地从衣袖内取出一个精致的白色瓷瓶,仅有拇指大,不知装有什么。 “没有。”她神情紧张,轻轻摇头。 杨培风也没想过会很容易,说道:“那就继续走,去昨天救人的地方。” 这里最特殊的,也只能是那条小河旁了。 许昭昭白了他一眼,“你是不是傻!昨天去过的地方,肯定就没有啊。” 杨培风理所当然道:“昨天,我没见你拿这玩意儿出来。” 许昭昭咬牙,这人怎么时傻时聪明的? “我拿出来是给你看的,其实拿不拿出来都一样!” “这是精心炼制的法器,到了一定范围,那个东西会被它自主吸收。” 第153章 尸坑 杨培风将信将疑,而他最听不惯模棱两可的话,就问她道:“你所说的这个范围,具体多大?” 许昭昭弱弱道:“就,就一定范围啊……” 杨培风瘪嘴,一整个哑口无言。 方圆十余里皆属梁氏私地,如他们这般小心谨慎地排查下去,别说天亮前,就算再多几日光景,都未必能如愿以偿。 “这种小瓶子,你还有几个?” 杨培风想要分头行动,尽管风险大些,但效率会翻一倍,值得尝试。 谁料许昭昭直接将其收起,当个大宝贝似的藏着,“就一个!” 杨培风耸耸肩:“那就,请恕杨某爱莫能助了。记住我们的约定。” 无论事成与不成,都得替他办一件事。 许昭昭心里没底,却也没有反悔,豪气干云道:“一诺千金的,未必都是大丈夫!” 接下来长达两个多时辰,他们都在不停地碰运气。最笨却也是唯一的法子。 而且天总不遂人愿。 无论去到多少个地方,小瓷瓶永远都毫无反应。 杨培风更愿意相信,这丫头被人耍了。 好在他私底下,其实也在寻找那名老妇人的阴神。虽然同样一无所获,但总不至于太过无聊。 长夜沉寂,风雪依旧。 变故出现在子夜时分。 杨培风刚走过一个拐角,忽见远处有几道鬼祟身影。 烦闷的催促声传来,“都加把劲,这鬼地方多待一会儿老子都瘆得慌。” 另有人唉声叹息道:“哎……老坤儿他才刚有个满月的闺女。还有他那小媳妇儿,十四五岁的年龄成了寡妇,往后还不知怎么过活。” “怎么过活也轮不到你操心!别他娘的废话。” “我——我。” “你什么你,老坤儿尸骨未寒,不怕遭报应?” “报应?”那人发出一声冷笑,“若这世上有报应。只怕我等……早都死无葬身之所了。” 说完这句话,他似乎想到什么,变了副嘴脸,淫笑道:“他小媳妇,好香啊。屁股还大,他那小女儿等几年……” …… 杨培风眉头微蹙,思绪如潮。 几人口中的“老坤”,此时就被他们抬着。死了。正是昨夜在青衫老者院子中,被短衣少年鞭打的武夫。 也是被他杀掉的两人口中,自作主张剜掉某个孩子眼睛的人。 眼睛! 他心脏猛地一抖,顿觉毛骨悚然。 他脑海中,竟不由自主浮现出老妇人的疯话,“一双亮堂堂,黑漆漆的眼睛……” 莫非又是什么巧合? 这魁梧汉子被鞭打一顿,以六七品的底子,怎么就只挨了一天,直接死了? “跟去看看。” 杨培风觉得其中定有古怪。 许昭昭也有这个想法,“好。” 去哪里都是去,这些人还没那个实力发现他们。 后面的路绕了又绕。 还是那条小河,只不过在上游,非常远的地方,远到他们已经看见一座荒山。 小河从山脚起始,流向下游。 很难想象,这里还是繁华的乐嘉城。 几人走到这里后,反而不急了,盯着某个方向,拿出酒壶大口大口猛灌。 “老坤儿,别怨兄弟们,一路走好!” 几人一起用力,将尸体无比草率地丢弃在山脚。 乱葬岗? “你的小瓷瓶儿?”杨培风回头问道。 倘若这里都没有,那他真就想不出第二地方。 许昭昭摇头。 杨培风眉头一皱。 她立即将瓶子掏了出来,向杨培风证明清白道:“真没反应。” 杨培风有些心不在焉道:“那就再靠近些,先等他们离开。” 不知是何缘故,来到这里之后,原本盘踞在他下丹,几乎已经被驯服的“与祸”妖火,出现了些许异样。 久违的灼痛感,尚能咬牙忍受。 但事出反常,情况就不太妙。 很快,几人随手扔掉尸体后,慌慌张张地往回走。 “上去看看!” 杨培风飞速掠出。 仅仅瞥了一眼,他便呆若木鸡,根根汗毛倒竖。 一个几丈方圆、难知其深的巨大土坑中,乱七八糟地堆叠着穿着各色衣衫的尸体……完整的、残缺的;腐烂的、半腐烂的;男女老幼。触目惊心。 说“万人”总有夸张之嫌,数百人定是有了。 许昭昭赶过来后,直接“哇”的一声,伏地作呕。 杨培风脸色铁青,体内妖火沸腾,杀意暴涨! 在那不起眼的角落,一名老妇人仍紧紧环抱着一名,被剜掉双眼的幼童。老来得子。只可惜,都死了。 这个时候,他仍努力维持着最后一丝冷静,说道:“没有冤魂野鬼,甚至一点怨念都没有。有高人布下法阵引导气局。” 许昭昭怔然不言,而就在此时,她掌心中忽然泛起一点莹绿光芒。 两人皆是一愣。 就见那小瓷瓶飞往尸坑上方悬停住,紧接着大片黑雾腾腾升起,往瓶口疯狂汇聚。 仅仅几个呼吸,小瓷瓶被填得满满当当。 “什么鬼东西?” 杨培风下丹,“与祸”妖火乱窜,几乎就要破体而出! “我也不知道……”许昭昭小脸煞白。 仅仅看了这黑雾几眼,他二人便如坠地狱,心生恶寒。气机受阻、三丹萎靡。 她伸手去抓小瓷瓶,被杨培风急忙喝止,“莫动!此物诡谲,最好敬而远之。否则一不小心死了,我最多扔你下去。” 就这么,他们一直静等了半柱香时间,小瓷瓶的光芒方才渐渐衰减,自行飞回许昭昭手中。 事情进展地异常顺利。 许昭昭迫不及待道:“快走,若被梁欣发现,又是一桩大麻烦。” 她之所以开口催促,只因对方就目不转睛地,盯着尸坑。 杨培风内心挣扎良久,终是觉得,做事有始有终的好。 然后,他便悍然跃入尸坑,手脚并用,一把捞起老妇人与其幼儿的尸首。 挥之不去的腐尸气直冲天灵盖,几乎晃动他的剑心! 好在他出手精准,过程短暂。 重新站稳后,杨培风立即解下外衣,将两具尸体紧紧包裹。 而他心里,鬼使神差地默念了一句,“福生无量天尊。” 接着又是,“阿弥陀佛。” 第154章 两个天心剑客 “你要带他们……离开?” 许昭昭瞠目结舌。 一大一小两具尸体,此时早已腐败不堪。她连退好几步,仍觉恶臭难闻。 而这位杨大侠,竟将其紧紧抱住。 天呐! 这该是怎样的一个疯子? 杨培风眉头紧锁,别说许昭昭嫌弃,其实他也膈应得不行。 但还是那句话,人之所以为人,就因能强迫自己作出违背本心的决定。即便这个决定,毫无意义。 “嗯。”他风轻云淡道:“我要找个风水宝地,妥善安葬他母子二人。” 听到这句话后,许昭昭再向他的眼神,有了些许变化…… “走!” 杨培风扛上尸体,但还没离开几步,就又匆匆折返。吓得许昭昭险些给他跪下。 大侠,你还想带走所有尸体,是不是有点,不自量力了? “丢个火折子下去。”杨培风肃色道:“若吸引人来,我拼死护你周全。” 许昭昭反问一句,“这么有把握?” 杨培风道:“我不做任何保证。但我会比你先死。” 许昭昭笑了,“这倒不必。杨大侠拥有的魄力,小女子也是不缺呢。” 说罢,她小手轻轻一挥,一簇火苗便凭空飞入尸坑,“轰”的一声,大火冲天而起。染红了半壁夜空。 杨培风不敢置信。 徒手起火,江不庭曾耍过这等手段,向他证明那位回龙观高功徒手引雷,其实不过如此。 他原本以为,此乃天心及以上修士才能学会。如今来看,是自己见识浅薄了。 “干愣着作甚?” 许昭昭喊他。 这里动静不小,等待他们的,必将是梁氏的雷霆震怒! 杨培风拔腿就跑,尽管他动作已经非常迅速,但却仍瞥见两道身影御风追来。 “慢走!” 一声怒喝,响彻云霄。 来得好快! 莫非这两人一直守在附近?但为什么,他们都没阻止自己,破坏此地气局? 杨培风拼尽全力只逃出七八里距离,就被两名天心强者前后截住,他当机立断道:“发信号。” 许昭昭取出一支巴掌大的烟花,拉动引信,随着尖锐的鸣响声,一道虹光飞向天空。 紧接着,就见一名穿着白布长衣的持剑男子抬脚飞出,轻易将其斩落。 “别白费心思,没人能救你们。” 早有准备的许昭昭又取出几支信号弹,被杨培风劝下,“没用的,计划落空了。” 埋伏在梁府的人,用不上了。 以对方的速度,只怕十数支信号弹齐发,都能稳稳打落。 太快。 更不用说,对方并非只身一人。 杨培风轻轻放下尸体,抽出长剑,准备殊死一搏。 但他还有个小小的困惑,抬起头询问二人道:“两位前辈藏于暗处,怎地就坐视我们毁坏尸坑?” 白衣男子默不作声。 其不远处,另一位穿着黑衫的男子回应道:“此等邪物本就不该存于世间。碍于立场,出手拦下、甚至杀掉你们,是我的职责。但何时现身,则是我的权利。” “陌。”白衣男子提醒道:“言多必失。” 后者淡淡一笑。 白衣男子道:“留下那个小瓷瓶,放尔等平安离去。” 黑衫男子点头,亦觉可行,“毕竟,我们也要回去交差。” 一个瓶子,换两条命,无论怎么算,都是一笔非常值得的交易。 许昭昭犹豫了一下后,就要拔剑相向,却又一次被拦住。 杨培风打着商量道:“两位前辈剑心纯粹,能否容在下,在临死前做一件事。用不了多久。” “你要做什么?”白衣男子问。 杨培风指着地上的两具尸体,叹息道:“安葬他们。” 黑衫男子替同伴答应了,“尽快!” 杨培风抱拳道:“多谢。” 说完,他果真挥出一道道剑气,就地开始凿坟。 许昭昭小脸写满震惊,天老爷,这仨人莫不是,都有毛病吧? 她心急如焚道:“现在不逃,梁氏援兵顷刻就至,难道你就不怕。还是说你真想死在这里?” 现在每浪费一丝真气,都有可能招致万劫不复! 杨培风笑了笑:“区别不大。” 两个年轻的天心强者,杀他二人,最多用不超过一炷香的时间。 也仅仅过去了一炷香时间,累得气喘吁吁的杨培风,终于挖出一个差不多的土坑。 母子合葬少之又少,一般仅有同时死于意外方能如此。但有先例在,且事急从权,不违礼法。 这里已不属梁氏领地,相信他们不会生怨。 杨培风找遍附近,却没寻到一块合适竖碑的青石。 他只能退而求其次,伐了一株树,做木碑。 这个流程,他最近重复太多次,颇有心得。 “无名氏母子合葬墓,杨苏书碑。” 笔力遒劲的一行大字,除此之外,他再写不出别的。 许昭昭见到这一幕,惊奇道:“苏是你的名,培风是你的字?” 杨培风愣了一愣,随后解释道:“我七岁时被抱养到杨家,杨氏老族长杨苏,给我取名培风。我德薄,他老人家德高望重。我替他书碑。” 许昭昭喃喃点头,若有所思。 他做这些的时候,两个天心强者不约而同的缄默不语。非常有耐心。 站在杨培风的角度来看就是,有品。 倘若不是梁氏人,他还挺想和他们结交。 杨培风拍了拍身上泥土,笑道:“前辈,我这边已经完工,准备跑路了。” 黑衫男子点头道:“好的。” 杨培风哂然一笑,他觉得自己能逃掉,而对方就觉得一定能追上。都很自信呢。 “走!” 他一声低喝,抬手挥出一道凌厉剑气的同时,与许昭昭夺路狂奔。 而两名天心强者竟置之不理,凌空一步晃过剑气,直奔他二人。 这一瞬间的压迫感,直接令手握小瓷瓶的许昭昭,挣扎之色变得尤为强烈。 舍身外物,保小命,何尝不可? 杨培风却及时给她吃下一颗定心丸,“我另有手段,拼死也能护你离开。不必交出它。” 尽管这两个天心强者一直藏在暗处,但说到底,他要焚烧尸坑时,许昭昭并无二话。 既然如此,他也得做一个有品的人。 第155章 巧借地利 杨培风埋头逃命时,顿觉罡风刺耳,仅凭直觉出招,“叮”的一声,十分精准地荡开黑衫男子的一记刺杀。 只是单从结果上看,却又不尽理想。 境界的悬殊,此时就体现在气力的大小上。 杨培风直接被掀飞,就势“滑滚”出好远一段距离后,方才艰难卸掉这股剑气。 九品与九品天壤之别,天心境又何尝不是? 早先在兰溪城,他于征东将军李邢处遇见的老者,岂能带给他这般压迫? 杨培风刚才恢复视线,一道寒光就已逼近。 而这一次,幸得许昭昭从旁及时递剑,解了他的危局。 “你的手段呢?” 许昭昭同样被震退,气血翻涌。倘若她稍慢半步,只怕这人早已身首异处。 杨培风死,她也插翅难逃。 两人仍在飞速逃离,耳畔充斥着呼啸的风声。 杨培风大声喊道:“等!” 许昭昭心里没底,她也很想等,但那两名天心强者,以及自己飞速枯竭的气海,可等不及了。 天心与九品最大的区别就是,前者的“气海”相较于后者,几乎用之不竭。 他们跑得越久、越远,消耗的气就越多,生存的机会就越渺茫。 她就怕被带到万劫不复之境地,死得不明不白,着急道:“倘若不行,唯有殊死一搏。” 趁此时他们尚有一战之力。 说着,许昭昭隐有转身迎敌的念头。 “信我!”杨培风目光坚定,深吸一口道:“你放缓脚步跑在我身后。挡住我。” 许昭昭秀眉轻蹙,没好气道:“大侠,你这是要小女子给你挡刀?” 杨培风语气无比诚恳,“你若信我。” 许昭昭只犹豫了一下,就乖乖按杨培风的安排,不动声色地来到其身后。 她岂能不懂? 自己这次,是“饵”。 “就要追来了。”杨培风回头望了一眼,又反复叮嘱:“稍后听我的话,千万要听仔细,千万。” 许昭昭干脆利落道:“好!” “看到那个山坡没?到那里后,咱不如他们凌空御风、通行无碍。他们出剑的绝世良机。同样也是我们的机会。” 杨培风分析战况的同时,两指悄悄并拢置于下丹处……成败在此一举。不容有失。 很快,就在他二人踏上山坡之际,黑衫男子虎躯一震,仿佛踩碎虚空,陡然拉近十丈距离。 黑衫男子背影笔直,信手斩下一剑,“死。” “低头!” 杨培风目眦欲裂,竭力大吼的同时,并指探出。 一抹银白刀光,立时照亮此方天地。 许昭昭的视线内,仿佛下起一场铺天盖地的大雪。 好在她震惊归震惊,倒没忘记对方的叮嘱,急忙趴下。 一股凉飕飕的风,从头顶飞过。 没有惨叫传来。 但她也没被打死。 “成,成了?” 许昭昭失声喃喃。 她又抬头,就见杨培风站在原地,目光冰冷。 随后赶来的白衣男子,心里唯有一片茫然。 这是……九品? “陌!”白衣男子着急喊道。 “哎。”黑衫男子长叹了口气,不悲不喜道:“皈,我中计了。” 四周满是点点银光,是那柄刀斩落后留下的。他左腹被直接洞穿,温热的鲜血瞬间打湿大片衣裳。 “你为何留手?” 黑衫男子费解,这一刀几乎擦着自己的下丹穿过,不该打偏,“还是你觉得这样,我们会手下留情?” 杨培风心念微动,随着状若萧声的鸣响传来,一柄戒刀被他稳稳抓住。 “此刀名为听蝉,乃一得道高僧遗物。它误了我。却也救了我。” 方才紧要关头,受栖霞寺方丈残留下的“不杀生”的意志影响。打偏了。 他低头望去,喜忧参半。 喜的是,“听蝉”、“木奴”一刀一剑并未遗失,而是一直藏在他下丹某处仙窍。 忧的是,自己竟然调动不了“木奴”,以致错失良机。 杨培风可以肯定,炼实化虚绝非九品凡夫的手段。倘若他一意孤行,强行驱使“木奴”,顷刻就被捣烂仙窍。 好在,“木奴”也没有夺他性命的意思。 也好在,“听蝉”慈悲为怀,不惜折损自身,主动请战。 “许昭昭。”杨培风死死盯住受伤不轻的黑衫男子,胸中豪情激荡,厉声喝道:“走!” 这个“走”字刚从他嘴里说出。 一抹银白刀光就如泼墨般,倾泻而出。 “狂妄!” 黑衫男子瞳孔地震。 区区九品,来杀他这天心了。 而他就直接迎着凶厉的刀光杀去,剑意不要命地挥洒。 这边,白衣男子刚抬脚,却惊见那名少女拦住自己去路。 而更令人吃惊的,是那个没穿外衣的男子,脚踩虚空,飞了起来…… “陌,他要殊死一搏。你小心些。” 一个小小的山坡,两个九品,直面两名天心境。 任谁看见这幅画面,都会觉得不真实。 四人激烈缠斗,天地间泛起淡淡涟漪。 仅仅过去十数个呼吸,被翻开一层又一层的泥地,几乎被染成血红。 杨培风数次替许昭昭挡剑,伤得最重,危在旦夕。 “打不过。一定打不过……” 他面如死灰。 逃! “许昭昭,你快走!” 忽然,杨培风竖剑而立,口中振振有词。 一道诡异气息,瞬间蔓延开来。 他的身体,开始变得虚实不定,就像要直接消散在天地间。 两名天心强者同时察觉到危机,与之拉开距离。 白衣男子皱眉,惊奇道:“你还有手段?” 杨培风凄惨一笑,此法出,自己也就万劫不复了。 但为自己的道,有何不可? “许昭昭,你还不走。莫非要让我求你吗?” 他一声嘶吼。 然而就在这时,变故再起。 杨培风甚至来不及吟完法诀,就与许昭昭一起,被一股阴风卷走。 老妇人的阴神。 两名天心强者面面相觑。 不就杀两个九品么?怎么就这般一波三折? 黑衫男子毫不顾及伤口,喊道:“快追!” “不。”白衣男子摇头,说道:“穷寇勿迫。此二人伤重,且慢慢追。另外,他们再怎么废物,也该赶到了。” 第156章 倾巢而出 随着惊天动地的大战拉开帷幕,乐嘉城中陆续亮起灯火,犬吠声嘈杂在空旷的街头巷尾。 最先察觉异样的,仍是喝得晕乎乎的梁欣。 “不对!” 他噌的一下站起身,重新审视眼前老者。 老者呵呵笑道:“莫非这酒,不合梁老爷胃口?” 思忖片刻后,梁欣并未轻率发难,轻笑道:“家中有急。原谅梁某,失陪了。” 说罢,他也顾不得什么,领着人迅速离开酒楼。 望着喧闹声传来的方向,梁欣愈发惴惴不安。 最坏的结果。出事了。 “老林,你马不停蹄赶回府邸,若有任何异动,格杀勿论!小曹传我令,即刻调动城中全部人手,围守赤亭山。一只苍蝇都不能放走。” “是。”被他点到的两人,一齐抱拳应声后,飞速远离。 梁欣脸色阴沉,心生懊悔。 “我的妇人之仁酿成大错。天老爷,你可千万不要耍我……” 他对余下几人叮嘱道:“两个不知底细的九品大宗师,闹出这般动静,一定让皈、陌他们吃亏了。尔等随我先行一步,以‘托’字诀为主。静待援兵。” 短短的时间内,他便将所有事宜安排妥当。 没有对酒楼中人发难。 他不确定。 倘若仅仅因为怀疑,自己就要软禁、甚至取其性命。往后的梁氏,还想有什么作为? 最后,他深深望了酒楼一眼,果断御风远去。 当代梁氏之主,年逾不惑。在修行一途,颇有天赋。 …… 杨培风疼得睁不开眼。 积水成渊,蛟龙生焉。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梁氏,竟坐拥两名心性、剑术皆属上乘的强者!即便自己侥幸破境,对上此二人,怕也只有落荒而逃的份。 “小公子?” 突如其来的一声轻喊,令他恢复了几分神智。 杨培风轻拭去脸上污血,方才模糊望见老妇人的存在。 他几度张嘴,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最后,他也只能叹息一声,无可奈何道:“你和你的孩子。都已经死了。就在方才的地方,我安葬了尸首……” 老妇人却看也不敢看眼前的血人儿,不是害怕,而是愧疚。 她沉默良久后,故作轻松道:“我晓得啊。” 紧接着,她忽然手足无措,神色慌张地问道:“小公子是神仙。我,我想知道,我和儿子,下辈子还能是一家人吗……” 听到这句话后,杨培风心里突然就空空的。 莫名其妙,又模糊了视线。 “能,能啊!”他紧闭双眼,是对老妇人讲,又像是在自言自语,“我相信现有的一切,已经是天意,最好的安排。” 如何就不能呢? “谢谢。”老妇人目光呆滞。 短暂的死寂后,一道痛苦呻吟渐渐传来。 杨培风转头看去,顿时被吓了一大跳,“许昭昭,你还好吧?” 树荫下,少女抱着膝盖,蜷缩成小小的一团,哆嗦个不停。 许昭昭脑海一片茫然,竟不知谁在喊自己,只顾紧咬牙关道:“行,还行……” “行个屁啊!”杨培风大感不妙,愁眉不展,“你身上在库库冒黑烟,莫非中了他们的邪术?” 许昭昭深埋着头,没给出半个回应。 “哎!” 杨培风心烦意乱。 远处传来的骚动愈发强烈,梁氏的人合围过来了。 前无去路,后有追兵。自己身受重伤,许昭昭又状况不明。 迫不得已,他就拿出那三枚随身携带的铜钱。准备听天由命。 可还不等抛出去,铜钱就变得无比滚烫。 怀揣的天宫金叶,同样传来异动。 也就在这时,一片破碎的白瓷,深深刺痛了他的双眼。 “许昭昭!” 杨培风被惊得目瞪口呆,“你疯了么?” 她的小瓷瓶——碎了! “小公子。” 老妇人忽然指向远处,弱弱道:“有个神仙,说那个道观内,有好管闲事的人路过……” 杨培风面色一凛,循着老妇人所指方向,穷尽目力,隐隐望见破败道观的一角青檐。随即心神荡漾。 这盘棋,他与许昭昭、老妇人,甚至整个梁氏,皆为棋子。 执棋人,不出意外的话,正是那天夜晚,指点自己修行的神秘前辈。 想到这里,他反而不忧心如今处境。 除非有与之相当的高人,譬如权灵华搅局。 杨培风提剑而起,当机立断道:“大娘,辛苦您带上这丫头。我替你们护剑。尽快去那个道观。” 休息这片刻,他也恢复了一些气力,勉强能应付一时。 老妇人犹豫不决。 见状,杨培风绝不强求,又道:“是在下强人所难,咱们就此……” “不,不是的。”老妇人急忙打断他的话,娓娓道出实情,“那个神仙千万叮嘱,叫我护送你们去道观。” 杨培风神色古怪。 但细想之下,也说得通。一名普通农妇的阴神,即使侥幸得了造化,也难成气候。可就在刚刚,对方却轻易将自己与许昭昭强行摄走。 这股法力从何而来,不言而喻。 “好。麻烦大娘了。” 杨培风躬身道谢。 他再生性多疑,也不信自己都成了这副丧家之犬,还值得被算计。 杨培风用脚轻轻踢了一下许昭昭,“能走吗?” 许昭昭浑身颤抖,不发寸言。 追兵迫近,他也顾不得太多,轻呼一声得罪,便蹲下身,将小姑娘背在背后,同时说道:“事急从权,我已闭了五感。你且安心。杨某人倒也算半个正人君子。” 这个时候,许昭昭不自觉面红耳赤起来,呢喃道:“嗯……” 再不犹豫,杨培风飞速掠出。 而他这一跃,就像在风平浪静的池塘,砸下一块巨石。 昏暗处,近百高手立时掩杀而来。 刀光照亮长夜。 杨培风呼吸急促,倘若自己一直不走,这些人就始终藏于暗处。只是围困。那么也就意味着,梁氏仍有追兵未至。 “道友!” 踏空而至的梁欣,朗声质问:“您一而再再而三自找无趣,不觉有失分寸吗?” 酒楼外一次,昨夜一次。此时,恰好第三次了。 杨培风不假思索道:“大失分寸,但却不失公道。” 第157章 梁氏底蕴 “去你妈的公道!” 盛怒之下的梁欣,恨不得千刀万剐了此人。 但他骂完后,竟仍保持理智,威胁并承诺道:“无论谁与天宫为敌,皆死无葬身之地。望道友迷途知返。梁某尚可代天宫,宽赦尔等过错。” 望着人多势众的梁氏高手,杨培风尚能神色自若。唯独听见其口中的“过错”二字时,他气愤难当,不免出声质问道:“汝甘为天宫走狗,无视道德、律法,公然犯下杀孽,何以错在吾身?” 梁欣轻蔑一笑,寒声道:“强弱即对错,此乃亘古不变的道理,道友何以不明?” 杨培风勃然大怒,“给你东西容易,还我无辜百姓命来!” 梁欣刚再欲开口,一股寒意突然攀附脊骨。 他仅仅犹豫了一瞬,视线就被银白刀光遮蔽。 幸在此时,名为皈的白衣男子赶到,一剑击退“听蝉”。 梁欣伸手摸了一下被划破的左锁骨,难以置信道:“飞剑?” “是飞刀。”白衣男子直言不讳地,指出自家老爷言语上的纰漏,“它也险些打死陌。” 有一点疑惑他并未讲明。 这把刀其实能打死陌,但它不愿;而它方才悍然出手,却直取梁老爷性命。毫不留情。 倘若自己稍慢半步,梁老爷的脑袋能一跃三尺。 黑衫男子徐徐而至,其小腹缠绕了一圈又一圈的布条也已被鲜血浸透。 一个九品,一日之内,险些打死两名天心强者! 何其壮哉。 等今晚的事传扬出去。 杨培风的名字,足可令天下大半少女,春心萌动。 黑衫男子闷声道:“飞刀厉害。他本身不值一提。” 白衣男子不认同这话。 一柄厉害的飞刀、飞剑,的确能提升实力,但很有限。倘若仅凭神兵利器,就能使九品直面、甚至杀掉两个天心。那这天心未免也太廉价。 这人厉害之处,恰是一个剑客该有的沉稳心性,对天时地利的揣摩。 他能预见十年后,江湖中定有此人一席之地。 梁欣看向二人,“怎么样?” 白衣男子道:“灵泉被毁了。” 梁欣摆摆手,示意他无需多言,“我是问你们伤势如何。” 两人皆是一愣。随后黑衫男子就回复道:“无碍。” “那就好。”梁欣终于松了口气,渐渐冷静下来,“灵泉没了,无非重头来过。上面即便怪罪,也要不了我的命。” 他话锋一转:“我倒想起来陈家有个顶厉害的小辈。” 白衣男子收拢思绪,询问道:“梁老爷给句话?” “杀!” 梁欣凶光毕露,下令道:“不惜一切代价,拿下此獠!” 事已至此,无可挽回。别说陈家远在天边,即便江、权、陈三家齐至,那又如何? 布衣老者、二十八宿剑阵、黑白衣两个天心剑客并梁欣本人,以及杨培风素未谋面的九品高手若干,在数百位持刀配剑的武夫配合下悍然出手。 十死无生的局面,几乎压得杨培风喘不过气。 而他竟鬼使神差地笑出了声,微微抬头打趣道:“你是会釜底抽薪的。本来扔出小瓷瓶,一了百了。梁老爷不会食言。现在好了,小瓷瓶没了。娇滴滴的小姑娘,我却怎么舍得?” 说完,似乎觉得自己话有些暧昧,他又及时补充一句道:“别误会啊,我有喜欢的姑娘。” 许昭昭有反应了,捏着拳头,用尽力气捶在他的胸口,换来个不疼不痒。 杨培风笑意愈发地浓:“我有个小我一岁的妹妹。和你一样,都是本事不大,心气儿不小的。” “你喜欢你妹啊?”许昭昭艰难开口。 杨培风啧了一声,“小姑娘家家的,不学好。怎么骂人呢?” 话音刚落,他手臂挥舞,大喝道:“听蝉!” 一道流光划过夜空。本该扫平大片敌人的杀招,却因他气海所剩无几,仅仅暂退追兵。 “小公子你们快走,我打他们去。” 老妇人转身扑向敌人,其看似毫无章法的挥拳,却又掀起阵阵阴风,一些功力不济的人被扫翻在地。 此情此景,杨培风更为确信。这一局,有前辈高人落子。 距离破败道观最后只剩几里地,他豁出老命,爬也要爬到! 嘈杂的呵斥声中,数百柄刀剑层层交叠,一波攻势未落,另一波攻势又至。 不多时,老妇人原本凝为实质的阴神,肉眼可见地虚幻了一些。阴神并非不死身。更会疼痛。 杨培风一手拖住许昭昭,一只手始终紧扣住不动。 他在等…… 终于。 随着一把泛着淡淡霞光的长剑出现,四人同时动手。 这次交锋,仅仅发生在瞬息间。 快到难以捕捉到听蝉,被白衣男子一口气荡开。 杨培风再度御刀,却被后发先至的黑衫男子,一剑扫中胸膛。血流如注。 老妇人没等到救援,被梁欣几剑砍得近乎消散…… 杨培风尚未站稳,十数名九品武夫就又催剑而至。 “轰”的一声巨响。 化作阴风的老妇人,再替他挡下致命一击。 三人皆被震飞出去。 杨培风七窍流血,脑海唯剩空白,许久后才渐渐回神。 这期间幸有听蝉奋力迎敌,才避免他被一刀了结性命。 荒野下新添了二三十具尸体。 杨培风听着老妇人的痛嚎,怎么也说不出叫对方先逃的话,无可奈何道:“许昭昭,不幸被你言中了。也真被你害死了。” 逃跑多时,他的精气神都已经消耗过度。任何术法别管邪的正的,若没这三点做支撑都是空谈。黔驴技穷,说得就是他现在。 但话说回来,逃跑时倘若许昭昭不出状况,他们是有极大机会去到道观的。 长久以来,杨培风一次次逢凶化吉,苍天庇佑。 可他没料到,老天爷竟也有打盹儿的时候。 杨培风目光呆滞,觉得自己快死了,只是还没看见传说中的走马灯,有点遗憾。 他喃喃自语道:“老天爷,你就可怜我这自幼没了爹娘的人。最后再帮我一次……” 他话音刚落,就听“轰”的一声雷响。 山摇地动。 第158章 天心尽头 “老天爷没来。道爷来了!” 这是杨培风彻底昏死前,最后听见的一句放浪话。 梁氏众高手齐刷刷抬头,只见一位身着黑白道袍中年男子,背负大剑,御雷而至。 许多人尚未从震惊中回神,就被其一个照面,轰成飞灰。 雷声滚滚!哀嚎遍野。 好一座赤亭山,瞬间就只剩满目疮痍。 梁欣肩膀微微一颤,惊道:“此獠或有天命在身,绝非你我之流能左右生死。” 来救他的人异常强悍,而且,手段狠厉。 白衣男子的气势都被压下几分,附和道:“信手起雷,声势至此。十境天心中,此人可称无敌。” 黑衫男子紧握长剑,战意强烈,“我去探探他的底。” “不必了。”梁欣皱眉道:“他飞太高。否则的话,能让大师他们去试试。” 话音刚落。 “轰”的一声巨响,中年道人膝不屈、腿不弯,就这么身形笔挺地砸落在垓心。 接着,他便远远望着梁欣,风轻云淡道:“来。周某领教领教。” 随着他话音落下,原本声势浩大的雷霆,消匿于无形。 空气中弥漫着尸体被烧焦的油香。 梁欣嘴角勾起一抹弧度,所谓天之骄子,往往都有受不住激的老毛病。 “你们,去领教一下此人道法。” 他一声令下,青、布衣两名老者并二十八宿剑阵,连同一众九品武夫,纷纷掩杀过去。 中年道人面不改色,更准确点说,兴致索然。 “天宫的杂碎……原本道爷不爱多管闲事。但杨公子死了,回头被陆小师叔扒层皮什么的,都还好说。但她要偷偷抹眼泪的话,那我就不好收场了。” “他现在又伤得厉害,我也就没什么心思,同尔等周旋。” “当然,你们现在就跑,却也来得及。” 在场众人无不神色凝重,好奇这人究竟在,嘀嘀咕咕个什么? 当然这些,也与死人毫无关系了。 中年道人手势变幻,默念回龙观掌门代代亲传的法诀,体内仙力经由肝气主导,变得暴虐非常。 “万钧雷震!” 他一声低喝。 霎时,近百名高手,双眼皆被剧烈白光刺痛,耳畔响起“呲呲”电音。 甚至没过了一个呼吸,天地又重归寂静。 而这四周,已赫然多出百十具尸体,焦香味儿更浓郁了一些。 远在半空中的梁欣三人,就仿佛正在经历一场噩梦…… “来!” 中年道人好似口衔天宪,降下法旨,老妇人的阴神便被其收入衣袖内,毫无反抗之力。 紧接着,他又轻轻跺了一下脚,口中言道:“散。” 然后赤亭山范围内,精心培植多年的气局,直接被拉回正轨。天地清明,冤魂消散。 这一幕,更叫梁欣险些惊掉下巴。 重建某个东西,往往都要比毁坏它更难百倍。 梁氏经营此地数十年,冤杀之人何止千百?方才造就出这块天宫所需的宝地。 但此时,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被中年道人,一脚荡平。 “前辈道法无边,何以隐藏修为,又为何偏与梁氏为难?” 梁欣只当这人,是哪个久不出世的老怪物,要救人,却又不好得罪天宫。 中年道人直言不讳道:“贫道回龙观主。至于为难梁氏,梁氏很了不起么,需要我去为难?” “这边。倘若没什么说法的话,贫道先行一步。” 梁欣点头道:“前辈请便!” 损失惨重。但只要自己三人还活着,那都不叫损失。 还是那句话,无非从头来过。 气局被毁,那就再杀几千人,重组气局罢了。 中年道人的确厉害,但别说力敌三个天心境,就算打十个又能如何? 他们各自为战,还怕没机会打死那个伤重昏死的年轻人? 对方只要不蠢,就不会鱼死网破。 中年道人重申道:“我们会尽快离开乐嘉城。不劳相送了。” 语罢。 他暗道一声得罪,便拎小鸡崽般,提起杨培风与许昭昭二人,御风远去。 这期间他腾不开手,可直到飞至破败道观内,也没等到那三个天心剑客的杀招。略有遗憾。 中年道人轻轻放下二人,仔细探查一番,随即神色凝重。 “有贫道相助,保你半条命不在话下。唯独这小丫头,大抵命该有此一劫了。” 他取出一粒指头大的金色小药丸,喂杨培风服下后,又封其几处要穴,就算齐活。 杨培风所受多是外伤,封穴止血,再送服灵丹妙药补充气海。即便不能使其立刻生龙活虎,命却已算吊住。 而许昭昭,不慎被小瓷瓶中的黑雾侵染,此时额头冒出一层层大汗,脸色青一阵紫一阵,口中胡话连篇,显然失了神智。 “中毒?” 中年道人当真就瞧不出任何端倪。 也就在此时,一簇幽蓝色火光忽然照亮黑夜。 他满脸好奇。 又是超出自己认知、从所未见的东西。 这团诡异无比的火苗,自行飞入许昭昭体内…… 一场无声的生死激战,几乎折磨地她痛不欲生。 这个过程,一直持续了整个后半夜。 按照中年道人的推演,其实不消半盏茶功夫,此火就能消除掉小姑娘身上的“诡异”。这团火异常的“温柔”。 天刚蒙蒙亮,许昭昭的脸色渐渐恢复正常。 最先醒转过来的,却是杨培风。 中年道人边添加柴火,边笑吟吟道:“师叔祖从扶风回来后,就多次称赞你基本功很扎实。” 杨培风愕然。 他想过都有哪些人可能救场,唯独没料到,来人竟是回龙观观主周旭。曾力压江不庭的恐怖存在。 杨培风气息奄奄道:“周掌门,久违了。您又救我一次,再要感谢的话,我实在说不出口。将来若有所用,培风万死不辞!” 周旭仍沉浸在方才的语境中,默不作声。 观内的师兄弟,无论天赋好坏,于练功一事上,几乎能偷懒则偷懒。 怎么眼前这人,不被敦促,反而乐此不疲、经年累月的打磨筋骨? 这等伤势,即便换了练功还算勤勉的陆小师叔,怕也得昏睡个十天十夜。 第159章 求医 “扶风一别不过月余竟恍如隔世,不知舍妹近来可好?” 杨培风记得当时,两兄妹都被大妖“与祸”伤得不轻。 周旭顿时哭笑不得道:“得知你于沧渊失踪后,小师叔茶饭不思,也不哭不闹,差点没给师叔祖吓死。无奈请出观内长辈推演天机,给了个还算不错的结果,方才好些。” 杨培风松了口气道:“那就好。” 他又好奇一件事,“昨夜,道长如何救下的我们?” 梁氏三名天心与若干九品,重重合围,仅凭周旭一人,只怕难是敌手。 周旭乐呵呵道:“还能如何?自然靠贫道的三寸不烂之舌,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了。” 杨培风喃喃点头,恢复一整夜的力气,说几句话就耗得一干二净,更不愿思索什么。 这时,动静传来。 十余位满身是血的剑客径直闯入,虎视眈眈。 许昭昭的人。 老管家眉头紧皱,目光充满打量,似乎在努力回忆什么。 周旭也大感意外,往事如潮水般涌来。 他指了指许昭昭,问向老人,“这是许家的孩子?” “呀,是你!” 老管家身子猛地一颤,不自禁上前几步,长叹息道:“十八年前,武威城内,许老太爷寿宴,小道长之风采仍历历在目。今日事不正是说,冥冥之中,一切早有定数么?” 周旭点点头,“等忙完手头上的要事,贫道会再走一趟武威城。” 老管家两眼酸涩道:“可惜老太爷他已经……谢世。” 周旭语调平淡道:“先师也已仙逝。” “啊!”老管家瞠目结舌,满脸不可置信。 回龙观易主此乃众所周知之事,但他们却从未提及老观主下落。 直到老管家此时亲耳听见,方才坐实了传闻。 那个惊艳一个时代的仙人,竟也不敌大道无情吗? “哎……” “瓦山百年之约,贫道代先师去落个座。” 两人寒暄一阵后,由老管家差遣两名女子武夫抬走许昭昭。依依惜别。 目睹这一幕的杨培风,情不自禁就伤春悲秋起来。 若干年后,倘若身边的人一个接一个作古,即便自己修得长生法,也无异于自讨苦吃。 伤感至此,他也没心思与许昭昭去要那个“任何条件”。 “杨公子,该上路了。” 天大亮,周旭扛杨培风上了一辆马车,驶离乐嘉城。 “你的命算保住了。但要恢复如初,怕也没那么容易。我带你去找个活死人、肉白骨的老前辈,倘若她也无计可施,你就做好一辈子混吃等死的打算。” 也就是说,杨培风别说跻身天心,就连现有十年如一日苦修来的,也有付诸东流的可能。 杨培风惨淡一笑:“未尝不是我,求之不得的事。” 周旭不予置否,话锋一转道:“你那姓江的朋友,听说也受伤了,但她的根骨比你好,想是无碍。你恢复的快些,去瓦山还能见一面。” 杨培风默不作声。 周旭又苦口婆心道:“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娃,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执意找天宫的麻烦,不自量力。天宫的事你往后能躲则躲,并不是说谁谁谁设局,你就定要入局不可。” “贫道三十有六,活到如今,被算计得少了?任由他们谋划,我自岿然不动,乐在逍遥……” 中年道人谈笑风生,一路风雪载途,却似有别样春色。 杨培风这一觉,睡到忘记时间。 他醒过两次,而且都是惊醒。 第一次,他问周旭,“老妇人的阴神如何了?” 周旭直接停下马车,盯着杨培风,眼神幽幽:“你莫不是在质疑我,作为一个道士的专业?” 杨培风无话可说。 第二次,他突然坐起,曾读过的某篇晦涩难懂的经文、剑术,突然有所顿悟,强打起精神留下“痕迹”后,倒头就睡。 这时他才发现,自己已经在一艘船上。 而第三次醒来时,他就被周旭叫住。 “你睡这许久,我可算是昼夜兼程,折腾惨咯。” 周旭将杨培风“请”下渡船,“看到那个村子没?我背你过去。是生是死,全凭最后一哆嗦。她若救你不得,索性我再送你篇早登极乐的经文。” 杨培风久不见日光,双眼刺痛难忍,询问道:“离开乐嘉城了么?” 周旭无奈扶额,“距乐嘉城大概八百里,一位前辈的隐居地。” 杨培风正欲开口,突然就被眼前所见,惊得说不出话来。 这是一处背山面水而建的村庄,一望无际的桃林于鹅毛大雪中争相斗艳,芳菲烂漫。清澈见底的河畔停靠着几艘渔船,花深处炊烟袅袅。身着红绿大袄的孩童,小溪旁浅摸鱼虾者二三,手持小风车奔跑者五六,与玩伴捉迷藏者更多……一片欢声笑语。安静祥和。 他再三叹息,仿佛多回忆一下青枳之地、乐嘉城中的惨烈,都是罪恶。是对此地的亵渎。 “五前辈在吗?一个小酒鬼带了个大酒鬼来了!” 周旭放声大喊。 众孩童齐齐投来欣喜的目光。 然后杨培风就惊见,周旭从船上翻出大包小包的甜点、玩具,与孩童分发下去。 堂堂回龙观主,一派掌门,年近不惑的糙汉子,竟在一道道稚嫩的感谢声中,无比陶醉。 待孩子们欢呼散去后,一道温柔细腻的女子嗓音方才响起,“十二月,这些桃树本不该开花的,原是故人到了。” 周旭躬身作揖道:“这个。敢问前辈,可方便否?” 女子空灵的声音再度传来,“嗯,是个酒鬼。” 周旭愣了一愣。 杨培风哑口无言, 女子莞尔一笑道:“带过来吧。到了这里,即便勾魂的阴差亲至,我也能给他续寿百年。你操这闲心作甚?” 周旭眉开眼笑,二话不说,扛起杨培风就往花深处飞掠。 然后就……一直飞了三十几里地。 杨培风恍然大悟,这两人竟是隔着很远交流。 千里传音的本事,他也会啊,但至少也得运用真气,扯开嗓子喊吧? 可这位前辈却知道自己的存在,并作出承诺能救。 究竟是怎样的神仙,隐居在此? 第160章 初代天庭的余孽 循着清脆的风铃声响,两人出现在山脚下的某处僻静地,一栋淡雅别致的小木屋前。 杨培风顷刻间就被迷住心神,好似望见一株老槐树下,背对着自己独自煮酒的垂垂老人。 “直接进来吧。” 突如其来的女子嗓音,将他拉回现实。 周旭应声一句“是”后,推门走入。 面色苍白的杨培风,勉强站立。 透过屏风,他有模糊望见香闺中的妙曼身影,立即拱手作揖道:“无奈叨扰前辈清修,恕罪。” “无妨,我本就是个半吊子大夫,治病救人乃份内事尔。你旧伤未愈,屡添新伤。不宜走动,先躺下吧。”女子开门见山地指出大概情况,接着话锋一转道:“小旭,按这方子熬药给他。我这边忽然有急事,要回山一趟。日落前回来。” 说完,也不管两人作何反应,一张药方凭空飘在桌上。 而后屋内再无此人身影。 杨培风瞧得目瞪口呆,失声道:“十二境?” 周旭意味深长道:“不可说,不可说。” 杨培风心中五味杂陈。 自己此生都无法企及的高度。 他继承杨氏声名,也算颇有人脉。可与久负盛名的回龙观一比,就相形见绌了。 若无周旭引见,这等前辈高人、这等世外之地,自己如何去寻?又如何能攀上关系? 想到这里,杨培风便无力地叹了口气,更忧心前途未卜,世事难明。 不多时,周旭给他端来一碗汤药。这位回龙观主是个门门精。 杨培风闷头喝完,不禁好奇道:“周掌门平日里也照顾他们生活起居,做熬药之类的事么?” 周旭顿时头大如斗,苦笑道:“都是些长不大的孩子,穿衣吃饭都由我亲自料理,生怕他们冷了热了,练功懈怠。说好听点叫掌门,实在是个打杂的。” 杨培风震惊道:“岂不耽误您修行?” 能在同境中力压江不庭,天赋自不必讲。可对方这般年岁,绝不应该只是一个天心境而已。 毕竟无论怎么说,对方都身为一派掌门。回龙观的脸面。 “非也!”周旭眯着眼,“此未尝不是一种修行。” “啊。”杨培风拍了拍额头,恍然大悟道:“这般,是在下见识浅薄了。” 周旭笑意愈发地浓郁,“你也别一直叫我周掌门。你是小师叔兄长,又比我小不少。咱们平辈论交,兄弟相称即可。” 杨培风轻喊道:“周兄?” 周旭连连点头,“嗯,这就顺耳不少了。” 又过了一炷香时间,药效渐渐发挥作用。 杨培风上下眼皮儿打架,不记得什么时候就陷入昏睡。 他再睁眼时,已是斜阳残照。原本红白两色的雪中桃林,又染上一层淡淡的金黄。难以言喻的奇景。 有人在打量他。 更准确点形容,是一名穿着白裙的长发女子,二十出头的模样。冰肌玉骨、面容清冷,超脱尘世的仙人。 杨培风鬼使神差道:“我脸上有字么?” “倒是个乐天知命的。”女人嘀咕了一句,负手而立,神色严峻道:“你自认为,能活多久?” 杨培风正欲起身作答,却被对方一个眼神“摁”下。 他沉默片刻后,风轻云淡道:“回前辈的话,也就十年八年吧。晚辈早年练功出过不少岔子,根基不稳。后屡次与人交手。伤好得快,其实都在饮鸩止渴,透支‘性命’之火。晚辈心知肚明,所以才迫切想在有生之年,给后世人留下点什么。” “错了!”女人直接一口否决,伸出两根青葱玉指,直言不讳地道出实情,“你大道亲木。木乃生命之源,万物生发之始。你再怎么胡乱练功,再怎么受伤,以你九品的底子,活到七老八十不难。但你如今,满打满算都只剩两年寿命。” 杨培风大惊失色道:“为何?” “中术了。”女人语气冰冷,“初代天庭的余孽,一只无与伦比的大妖,神不知鬼不觉地,窃走你整整五十年的寿数!还能想起来,最近去过什么诡异的地方吗?” 一旁的周旭听到这番话后,呼吸变得粗重。 杨培风亦大受震撼。 窃取寿数,如何就窃取寿数了?还有初代天庭,什么东西? “我在沧渊碰见过一只大妖,名为‘与祸’,再然后只在青枳之地逗留过。” “敢问前辈,何为初代天庭?” 女人耐心讲解道:“如今天庭已为第三代。初代、二代,都已湮灭在时光长河中。仅有不过双手之数的通天大能,在一次次动乱中藏身存世。其中一个,很不幸被你撞见。” “你大可将他们想象成,修行百万年甚至更久的无上尊神。” “譬如,风主?”杨培风回忆起沧渊水底,那座无比庞大的登仙台。 “我会请三哥亲自跑一趟青枳,这是你欠他的人情。”女人并未理会他的疑惑,丢出一把钥匙,另外安排道:“你先住下,屋子在出门左走三百步。然后你再前走两百步,去找个铁匠。” 杨培风伸手接过,这次终于得以起身,抱拳道:“多谢前辈。” “嗯。” 女人淡淡回应后,漠然离去。 主人都出门去了,事也谈妥,杨培风再要留下就忒不识趣。 在周旭的陪同下,他去到了对方给自己安排的住所。 虽谈不上讳疾忌医,但到如今地步,要说丝毫不怕,那是唬弄鬼的。 周旭拍了拍他肩膀,由衷劝道:“杨兄弟也别忧心,小五前辈说能救,那就一定能。而且看样子马师傅也回来了。” 杨培风问道:“马师傅就是前辈说的那个铁匠?” “对!”周旭点点头,“他们结义兄弟一共十二人,各个身怀绝技、修为高深。可惜他们结义大姐远游去了,否则就替你续命一事,也就眨眨眼的功夫。” 杨培风听闻后,直接呆若木鸡。 十二人! 也就是说,这个看似人间仙境,实则穷乡僻壤的村庄,竟居住着十二个深不可测的……神仙。 难怪此地一片祥和。 更令他震惊的是,仅仅喝下一碗汤药后,自己就已经能够行动自如。 第161章 马师傅 相隔不远,清脆的“叮当”捶打声渐渐传来。 巴掌大的铁匠铺,四处悬挂着镰刀、锄头之类的农具。 被寒风掀开的布帘后,一位蓄有胡渣的粗犷汉子,袒露出肌肉虬结的胸膛,目光专注。 星火四溅,雪花飘飞。 又是一眼万年的画面。 “马师傅,贫道稽首了。” 老规矩,周旭上前几步先行招呼一声。 说来也是有趣,其实这两人外貌都三四十岁。硬要分辨的话,这名铁匠眼眸中的“风霜”多些。其余地方,很难看出谁是前辈、晚辈。 “呦,小旭来了。嗯,不错,又长进不少,算你这守门人当的不赖。”马师傅称赞连连。 听到这句话的杨培风,嘴角不免勾起一抹弧度。 他并未笑出声,却仍被这位前辈轻易捕捉到,便问他,“想起开心事了?” 杨培风不敢失礼,躬身作揖后,如实回复道:“晚辈有一位朋友,年仅十八,却与您的嗓音极为相似。” 马师傅生性随和,非但不怪罪丝毫,反还哈哈大笑道:“亏了亏了,不讨女孩子喜欢的。” 杨培风点头道:“大约如此。” 因为他自己的嗓音也颇为沙哑。 早年在东篱书院时,不乏有师妹因这缘故而称呼他为“培风叔”。啥也没干,平白无故长人一辈,也是没辙。 正因如此,杨培风对比较细腻温柔的嗓音,情有独钟。 譬如柳新,也如方才那位女子前辈。 而最令杨培风招架不住的,实是陆禾拉住他衣角,眼泪汪汪地喊声“二哥”。 当代杨氏之主,典型的吃软不吃硬呢。 马师傅忽然盯着他,“你就是杨培风吧?” 杨培风回复道:“是。” 马师傅点点头,“小五知会我了,你喊我一声老马,马师傅都行。” 这个时候,周旭呢喃道:“前辈姓马,师傅是他的名。很能占便宜的。” “咳。”马师傅轻咳一声,方才继续讲道:“临近年关,小旭过完年再走,你等几个月伤好全才能离开。” 周旭立即不干了,争道:“贫道这边还有点急事……” 马师傅满不在乎道:“无碍,你带着他一起走。是生是死,都别赖给我们。” 周旭眉头微蹙,陷入两难。 马师傅抬出小板凳,边叫二人坐下,边说道:“太华殿跑去覃家伸手,老情那脾气你又不是不知,早几日就回去砍人了。这里就你方便些。” “太华殿?他们疯了?”周旭大惊。 “鬼晓得!”马师傅耸耸肩,“好像太华殿就瓦山的破烂事,同天宫、梁国达成了协定。他们的圣女,两个,全都改换门庭不说,还带走宝贝。能忍下这口气才怪。” …… 杨培风听得一个头两个大,什么跟什么啊? 太华殿他记得。覃家,他也记得,救走程箐的人。 但又圣女什么的,乱七八糟揉在一块儿,直接就云遮雾绕起来。 杨培风整理了一下思绪,谨慎询问道:“敢问太华殿与这覃家,有何恩怨?” 周旭望向马师傅。 后者摆摆手,“老情的家事,我结义六弟,不好提。” 杨培风权衡利弊后,如实相告道:“不久前,晚辈故人之女阴差阳错被带到覃家。时至今日,仍未有机会寻她去。” 马师傅听后了然,又问他,“都成了这般狼狈模样,还忧心他人?” 杨培风也不说正气凛然的话,只摇头苦笑到:“早年给自己算过,天生的劳碌命。只等死后就彻底安生了。” 倘若是无可避免的一场厮杀,那么他就得尽快去到覃氏,为程箐早做图谋…… 马师傅喃喃点头,不想、也很难评判此人行事之是非。 紧接着,他便作出承诺:“我即刻飞书老情,叫他留意一下。你安心养伤好了,别说一个太华殿,就算是天宫精锐尽出,他也不怵的。” 杨培风就要起身道谢,却见马师傅再次摆手,示意他无需多言。 “江湖儿女不拘小节。谢来谢去的,大可不必。” “嗯,是这个理。”周旭在一旁放屁添风。 杨培风百感交集。 又待了片刻后,他与周旭一同回屋。 刚推开门,就望见一大堆柴米油盐、鸡鸭鱼肉,衣服、被褥,等等生活用品。 “小五前辈没闲心做这些,多是附近村民送来的。好几十里,即便走水路也老累人了。” 周旭一语道明情况。 杨培风感慨道:“世外桃源,民心竟淳朴至此。” 终于在这一刻,他似乎又找到了,闯荡江湖的初心。 忽然,他又觉得不太对劲,询问周旭,“好几十里路,村民买农具时,岂不是很麻烦?” 周旭就摇头笑他,“贫道一听就知杨公子不事农桑。镰刀、锄头可不比刀剑作为我等身家性命,三五载养护一次都很正常。马师傅勤快些,每年春耕秋收时去一趟,就算顶好的善人。” 杨培风喃喃点头。 天色已晚,两人各自挑选好一间房休息。 整整一夜,杨培风噩梦、美梦都有。但无论哪一种梦,都留不住他久睡,醒了又醒。 “失眠”这个词,放在一个修行者身上,怎么听都怪怪的。 但他就是这般,且自幼如此。 早些年,他整夜整夜地难以入睡时,就会异常烦躁,且用力捶打自己身体,发出“砰砰”响动,也不说话。惊得杨老太爷以为他走火入魔,连夜去敲杏林堂大门。 一直挨过七八年后,哪怕睁眼到天明,他都能面无表情、波澜不惊。 这就算“修心”有成了。 倘若问东篱书院的学子,“杨培风”何许人也?他们未必记得。但只要提一句,就每天都病殃殃、走路睡着那个。那他们的脑海中,就会同时浮现出一道身影。 如何不是,奇人异事呢? 杨培风白日练剑,夜中失眠,长久以往身体扛不住。索性不练,只在脑海中冥想。 但此时情况又有所不同。 一来,近日昏睡许久,并不疲惫。 二来他本身伤重,若再要扪心自问时,就能迈过那道心关。 反而如释重负。 第162章 大功德 又一碗汤药摆在他面前。 周旭起得更早。 “重症需下猛药,小五前辈叮嘱你早中晚各喝一碗吊命。就只是浪费了一点。” 杨培风叹了口气道:“周兄拿培风当朋友,我亦视君为知己。所以一些矫情话,我就大方说了?” 周旭虽猜到一些,却不点破,微笑道:“但说无妨。” 杨培风措辞良久,方才缓缓道:“杨氏曾经的仆人,包括老太爷、亡母,以及我的弟弟妹妹,因我自幼多病的缘故,都对我照顾颇多。但其实在我心里,始终感觉怪怪的。或许我天生就不是被伺候的命。” 讲到此处,他又羞赧一笑:“无论怎么说,周兄贵为一派掌门。诸如熬药之类的事,培风自己动手比较妥当。” “不!煎药一事,只能由贫道亲力亲为。你切记不可胡来。切记。” 周旭时常听小师叔唠叨她二哥,岂不知对方是思虑极重之人? 就一句自己熬药的话,说得这般弯弯绕绕。生怕得罪人。 也难怪,师叔祖当年去扶风城时,多次称赞杨培风悟性超凡,却都不考虑收他为徒,转而带走陆禾。其中固然有陆老太爷从中周旋。但根本缘故,仍是其心思与回龙观所求的“逍遥”大道,实在相悖。 但话又说回来,师叔祖与我与芸芸众生,谁又真得了逍遥? 小师叔,更只是春心萌动的小丫头罢了。 杨培风听闻后,大感困惑。 莫非其中,有不为人知的“手艺”? 实话说周掌门熬得药……那也是很苦的,让习惯了酒水滋味儿的他,好似一口咬破苦胆。 见周旭陷入沉思,他不禁好奇道:“周兄在想什么?” 周旭抬头,不假思索道:“想这九州天下,何时才能太平。” 杨培风忍俊不禁道:“那就劳累周兄,将培风的这份也一起想了。” “行!”周旭满口答应。 杨培风继续方才的话题:“周兄还没讲明,我为何不能熬药?” “贫道身有大功德。你当然也有,但还不够多,也不够大,包括马师傅也不行。”相较下,周旭就干脆利落很多。 杨培风有些懵。涉猎众多的他,实未听说功德与熬药之间有任何关联。只当是周掌门的笑语。 而后者其实还藏有一句更狂悖的话。 贫道心念所至,即为……天意! 感激之言,又或为回龙观、为对方赴汤蹈火之类的,杨培风实在羞于启齿。到最后,他就只能轻飘飘道一句,“若有机会回扶风城,我请你喝松花酿。我自己酿的。” 这姑且算是,君子之交淡如水。 周旭惊奇道:“你还会酿酒?” “有配方。”杨培风顿了顿,“就还没机会尝试。” 周旭话锋一转道:“我不喜欢松花的,小五前辈的桃花酿就不错。再说,再说,哈哈……” 两人正闲聊时,熟悉的女子嗓音忽然传来,“喝完药后去找老马,耽误时辰,于伤病只有坏处。” “好。” 他俩一同应声。 出了房门,天地间仍是大雪纷飞,一片肃杀。 对比前面的那个村子,这里就显得太过冷清。 来到铁匠铺。 马师傅开门见山道:“小旭,你这边回避一下。” 周旭扭头就走,毫不迟疑。 杨培风脸上写满疑惑。 马师傅解释道:“我这里有篇佛家功法,传你作锤炼‘性命’用。旁的道门子弟听听学学无碍,两家交流属平常事。但他身份摆在那里,倘若落人口实,只恐将来惹出祸乱。” 杨培风恭敬回复道:“不瞒前辈,培风家学颇丰,诸如吐纳、锤炼性命、丹法道术之类,皆有涉猎。”而且品级不低。 倘若没杨氏书楼的底蕴,他拿头去与天心强者掰手腕。不被就地打死才怪。 而且很无奈。以他的悟性,结合杨氏数百年积累,才勉强让一个九品,面对天心时有逃生之力。 “不不不。”马师傅连连摆手,肃色道:“并非叫你拿去安生立命,而是以解燃眉之急!我六弟老情已是举世唯一的剑客。他受过的剑伤,比你要多得多、重得多。他曾有一次危在旦夕,是我们的大姐与另一位道友,结合医、佛两家,给他量身制定出救命仙方。也就是小五这两日喂给你的汤药。” “仔细感受一下,那股药力如何了?” 杨培风到底是没见过世面的,对这番话深信不疑,而后运气一查,大惊失色道:“药力滋润四肢百骸、各处仙窍,但……” “但流失严重。”马师傅直接替他说出结果。 杨培风郑重点头。 此药甚猛,一碗下去立竿见影,他看上去已与常人无异。唯独药力流失十分严重。无论他如何禁锢气海,都无法阻止其逸散。 马师傅皱眉道:“此术可锁药力不散。总之你跟着学。而且你这人废话也忒多。” 杨培风弱弱道:“好。” 说清楚情况后,马师傅方才低头,奋笔疾书,洋洋洒洒一篇经文立时写就,转交给他,“背下后,丢到火炉里。” 杨培风一怔,不得不重新审视,此术之权重。 马师傅一副高深莫测的神情道:“那位不知姓名的尊神先给你定了生死,你命该绝。我们倒不怕它,而是神仙打架,凡人遭殃。届时你就永不超生。而要偷偷救你,使一招瞒天过海,此举就有悖天道。莫让它……”说到这里,他伸手指了指天,“听到了。” 然后这位穿着一袭灰衣的汉子,就止不住地捂嘴偷笑。洋洋得意哉。 初代天庭又如何? 救人的难度,可不知比害人,高出多少多少倍! 而且,救了人还不够。 那背后究竟是谁在作乱,最好借着这一次,给它揪出来。 然后关门,放老情。 想到这里,他就深深期待起来,望着某个方向,喃喃自语道:“也是好多年没见你出剑了……” 忽然,一张黄纸轻轻飘至火炉中,燃为灰烬。 马师傅惊讶道:“过目不忘?” “前辈抬举了。”杨培风无比坦然道:“此法玄妙却并不晦涩,通晓大义后,我自知如何入手。” 第163章 杀人炼毒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直接让马师傅呼吸急促,“通晓大义。你是指,你就只看了几眼,就知该如何行功?” “这……” 杨培风轻轻揉着鼻子,神色略显尴尬道:“晚辈练功出过不少纰漏,大抵都受累于‘想当然’三字。但到最后再行补救之法时,反而另有明悟。” 有惊无险成就九品宗师,未尝不算洪福齐天。 马师傅给了个眼神道:“调动真气试试。” 他话音刚落,即见杨培风口中振振有词,一股说不上精纯的佛力,自其气海缓缓生起。 杨培风又驱使几番后,收了手段,哂然一笑道:“前辈诓我。这显然是一卷极高明的护体功法。” 马师傅呆若木鸡。 天呐!这该是怎样一个怪胎? 杨培风道:“前辈传我功法,虽无师徒之名,却……” 马师傅直接打断他的话,义正辞严道:“此经文为我手书,却非我所创。师徒一事千万别提。只愿你将来遇见对方或其传人时,莫要视而不见。” 杨培风听后却并未答应,直言不讳道:“马师傅此话,请恕晚辈不敢苟同。” 马师傅眉头一皱,他发现自己,有点看不懂现在的年轻人。 杨培风继续说道:“晚辈不知此功法来历,更不知其主人面目。倘若对方为十恶不赦之辈、恶贯满盈之人,而我又有为民除害的能力,很难保证不亲手打死他。而若是良善之人,无论是谁,晚辈路见不平自会舍身取义。” “前辈若不满培风这般为人,只需摇头,这经文以及这汤药,我自会给出足够的价格,并立即离开。” 听到这里,马师傅终于喃喃点头,感慨道:“当今乱世,若天下英杰皆如你这般想、这般作为。距离太平盛世的到来,就不远了!” 杨培风谦逊道:“晚辈不敢自比英杰,但愿背负万世骂名,决不敢因一己之私祸累苍生。” 若天下承平,身为修行者偶尔任性一次,无伤大雅。而这也是古往今来多少英雄豪杰所津津乐道的;但身处乱世,就需他这样的人,尽早、坚定地站稳立场,与对立者干脆利落地分出生死。好迎接下一个盛世的到来。 所谓正邪难辨、恩怨难明。对左右摇摆者最好的安排就是,与那些人一并打死。 马师傅拍了拍他肩膀,径直出门找到周旭,“你这朋友也忒邪乎。” 周旭好奇道:“很难说话?” 马师傅神色复杂道:“正得发邪!” 然后他就将两人的谈话,一字不漏地转述出来。 周旭哈哈笑道:“老杨公一手带大的,有老人家的‘魂’在。很正常不是?杨培风一向严于律己,就为不落人口实,决心打死谁时,出剑利索。” 马师傅回头望去,而后话锋一转,“是你等的人?” “不。”周旭郑重摇头,“贫道也不瞒你,在他十五岁那年,打死了一个九品大宗师,即将顺势破境天心。我守门二十年稳如山岳,却在那一次几乎要被那股‘剑气’给强冲到十一境。师叔祖星夜带我飞遁万里到扶风城,与那位前辈磋商了整整一夜……所以我多次救他,其实也是愧疚的很。” 马师傅连道几声难怪,难怪,满脸笑意道:“等西瓜回来了,晓得你拔了她的千年还魂草,保证几拳头给你捶得鼻青脸肿,爬出三清山。” 周旭脸色阴郁道:“那也怪你,本来我就该动身瓦山,溜之大吉的。” “你能跑,回龙观还能跑?”马师傅掐断这个话题,又道:“余下的事你们全听小五安排。我这里先去找老北,说不得,就一道去拜会一下那位……传闻中的天下第六!” 语罢,马师傅衣袖轻拂,即化作一缕金光消失在原地。 杨培风结束练功时已至正午,出了一身热汗,近日以来的不适大为减轻,神清气爽。 听蝉、木奴,一刀一剑各自占据一处仙窍,也都有发挥作用,甚是玄妙。 周旭端了汤药过来,“喝了咱就去村子逛逛,也瞧瞧人间烟火不是?” 杨培风眉头一皱,直接拿出灌酒的气势,一个仰头鲸吞,宣告完事。 “走路去?”他问。 有句不方便袒露的实话。 倘若江不庭,又或者别的哪家妙龄少女背上自己,那么无论去往何处,他都是极为舒心的。 自然而然,就周旭这样的糙汉子,那还是能免则免。 周旭用手认真比划着:“划船啊!大雪纷飞、桃花烂漫,乘此美景煮酒于小舟中,顺清流而下,岂不快哉?” 杨培风道:“可是我喜欢冷饮。” 周旭道:“那就冷饮。” 不多时,一叶扁舟便往山外驶去。 周旭果真弄来一桶冰块给杨培风冻酒。 喝得是桃花酿,非常能醉人的那种。 “对了,还有件事忘了与你讲。那天在道观,从你下丹窜出一团很诡异的火。是它吞噬掉那个许家女娃身上的黑烟。” 杨培风听闻后,神情凝重。 这就不得不令人浮想联翩了。 见他陷入沉默,周旭接着道:“杨兄弟大可直言。回龙观也好,三清山的前辈也罢,未尝没有如您这般舍身取义的豪情。” 周旭私以为,杨培风伤势稳妥,能活,被窃取性命一事远在天边。唯独那“火”,却是不小的隐患。 杨培风思忖片刻后,谨慎道:“此地说话安全么?” 周旭拍着胸脯保证道:“小五前辈有至少十二境修为,与她那些结义兄弟比,她却还不算最能打的。” 杨培风叹了口气,目光幽幽道:“周兄还记得栖霞寺方丈大师吗?寿元枯竭的十二境高修。在他身上,有与许昭昭沾染的黑烟一般气息的存在。天宫——杀人炼毒!” 智远也好,指点自己修行的前辈也罢,几乎是逼着他,一步步去揭开天宫的丑恶。 告知真相,也是为警醒。 周旭大惊失色道:“贫道周游天下多年,为何从未听闻?” 杨培风听后更惊。 原来这竟只是,桐州大地才有的“殊荣”? 第164章 运筹帷幄者 且观风雪且饮酒,久违的轻松与惬意。 “天宫”二字,最近真可谓是阴魂不散。 而更要命的,天宫的人,杨培风却没真正碰见半个。 “我与天宫道不同,且本身实力低微,各走各的挺好。偏就不慎搞砸他们的买卖,结仇生怨。折腾得死去活来,怎顺我心?” 周旭听后,一丝不苟道:“天宫内部派系林立,很难辨别其功过是非。杨兄弟身为虞人,蒙老杨公荫庇,一门心思投身虞梁之战,谁也没立场说半句闲话。至于天宫,不行就向他们服个软?” 这就是非常务实的话。 杨培风将其中利弊权衡得一清二楚,无可奈何道:“窦牝身为太子心腹,天宫安排在大虞朝堂的爪牙,却仅仅只是一个九品。这也就变相说明,天宫对大虞的掌控极为薄弱,太子的羽翼丰满不到哪去。当然也可能是其藏拙。我这个软肯定不能服。” 周旭不假思索道:“杨兄弟此话何意?” 杨培风深吸了一口冷气,解释道:“大虞还是老皇帝说了算,我这个‘杨’倘若辜负陛下,向太子或者天宫低头弯腰。届时我就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不消天宫动手,老皇帝就能活劈了我!” 而自己哪怕梗着脖子,朝天宫张牙舞爪,都还能暂得一夕安寝。 他接着笑道:“我有天宫金叶,传闻所有收到天宫金叶的人,都会陷入漫无休止的追杀。但我却没撞见一个天宫高手。周兄以为然?” 周旭轻轻摇头。他身为回龙观主,论占卜打坐、修道长生,可谓信手拈来。但这争权夺利、阴谋诡计之事,尽管年长对方许多,也是个货真价实的门外汉,啥也不懂。 杨培风不厌其烦道:“我是棋子,是‘诱饵’,更是大虞与天宫决裂的信号。天宫倘若贸然吃下我这颗无足轻重的棋子,那么在棋盘的另一处就会陷入永无休止的被动,丢盔弃甲。” 更浅显的说法就是,天宫杀他杨培风,那就等同于给了老皇帝借口。说不得,对方就一举拔除国内所有天宫势力。然后青枳之战即刻爆发。 这个结果双方都不愿看到。 不是不打,而是都还没做好万全准备。 而且值得一提的是,名义上的虞梁大战,目前为止,老皇帝并未挑明要对付天宫。 又恰好赶上瓦山的百年之约。 种种情况堆叠,方才造就此时的诡谲局面。 杨培风忧心忡忡道:“我不敢确定,现在这个斗而不破的局面,究竟是哪个神仙落子。我个人,拜服的很呐!” 各方势力都不傻,谁一力促成如今局势,谁就能掌握全盘主动,就能一击定乾坤,成为最大的赢家。 但这是阳谋无解。 天宫现在的首要目的,是要弄清楚大虞皇帝背后,到底是哪个真神在运筹帷幄,或者就是老皇帝本人。 这是其一。 其二,就要弄清楚,大虞要什么? 老皇帝,他到底要什么? 都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他难道还想着开疆拓土,妄图吃下整个大梁?一雪二十年前青枳战败、国都沦陷的耻辱,甚至……推翻天宫? 不现实。 正因这些就连梁国边境百姓都不信的现实,才令天宫投鼠忌器,暂做了缩头乌龟未敢妄动。 此时一动,怕不就是天翻地覆了。 “杨兄弟莫要忧虑太多。说难听点,莫说你此时身为九品,尚未涉足长生仙途。尽管真得到造化,成了十一二境的高修,也很难扭转任何事。” 周旭这句话,是希望对方千万量力而行。 回龙观不在桐州,多番踏足大虞也与朝堂、天宫的争斗没有牵连。目前为止,他至多在不触怒天宫的范围内施以援手,决计不敢往上凑。 怕,却并非怕死。而是他身为回龙观主,要为下面的人考虑。 那么回龙观的人怕死吗? 这就是句屁话。 谁他娘的不怕死? 但他答应对方的“舍生取义”,莫非仅是玩笑话么? 这更不对。 战是能战,但不能盲目就去牺牲。天宫作为九州大地的毒瘤,绝非一朝一夕便能祛除。 这番道理,杨培风也是明白的。 “周兄放心,培风知道自己的斤两,便是撞见了天宫的狗,我也尽量绕着走。” 杨培风自嘲地笑了笑,大口喝酒,咳嗽得厉害。 周旭拍着他后背道:“这么冷的天,也亏你喝得下去。” 杨培风摆摆手示意无碍,“妖火盘踞下丹虽不令我难受,但大口冰酒过喉的滋味儿,甚是畅快!” “原来如此。”周旭喃喃说着,露出一副若有所思之色,又见杨培风打量自己,他便笑了笑,与其举杯。 大雪飘飞,染天地为一色银白。 两个最不自由的人,却任由这一叶扁舟左右飘摇,慢吞吞地滑向下游…… 酒水堪堪见底时,他们正好赶上暮色,晃进村子。 一棵核桃树下,七八个村民围着火堆取暖,不知在说些什么。 有人远远瞧见周旭,当即大呼一声,“周道长来了!”顿时,所有人齐齐投来目光。 其中一位年迈长者大步赶来,喜不自胜道:“周道长,失迎失迎,昨日就听说你来,原谅老朽实是被事给耽误住。” 周旭稽首后,装模作样地掐算一番,便拱手道喜:“啊,恕罪恕罪。贫道空手而来,实不曾为新郎官准备什么。” 老者却横了他一眼,“说得什么话!老头子这般高龄,恰如风中残烛,都不曾贪你的长生妙法。黄白之物亦如浮花过眼,只求一时之极乐。道长一路舟车劳顿,且去寒舍奉茶!” 老者拉住周旭刚走出两步,又立即回身,猛地一拍额头,朝杨培风连声赔罪道:“昏头了,昏头了我。先就一眼望见个神仙般好看的公子,激动万分时,竟忘了招呼。”说着,他就笑吟吟望向周旭。 周旭立即介绍道:“他叫杨培风,大虞扶风之侠士,与贫道相交莫逆。” 杨培风躬身作揖道:“晚辈叨扰了。” 第165章 谶语 经过交流后,杨培风方才得知村子名叫滢水,约有七百户,地处偏远却并不与世隔绝。 老人即是前任村长,年近七旬,在当地颇有威望。 今天是对方小孙儿的成婚日,中午刚摆过正宴,送走远处的客人后,入夜时还有一席,都是自家人以及左邻右舍。 天色渐晚,四面围了砖墙的小院内,座无虚席。 沾周旭的光,他落了个正中的座,静等上菜。 然后周旭就实在忍不了他,嘀嘀咕咕道:“人家大喜事,你摆着个臭脸?笑一笑呗。” “有吗?” 杨培风反问一句后,挤出一个略显僵硬的笑容,要多难受有多难受,“我在想剑术。” 周旭一怔,无可奈何。等主家前来敬酒时,他陪了一杯后,只得对老人小声解释道:“我这朋友生性孤僻,人却是极好的。勿怪。” 老人恍然大悟,又转身与杨培风虚举一杯。 仿佛在小舟上,杨培风已经说完了好几天的话,这就愁眉不展起来。众人倒也没多想,只觉得他喝酒忒爽快,就跟灌水似的。 杨培风动了几筷子后就呆坐不言,肉眼可见的拘束,以至于新郎、新娘露面时,他都没有察觉。 周旭又碰了碰他胳膊,“你不会……触景生情了吧?” 这一下,杨培风直接回神了,“鬼扯什么!” 周旭只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私底下,这位回龙观主,其实是有那么点爱听些闲言碎语的。 杨培风争辩道:“我六七岁就没爹没娘的。老太爷在木奴丰很少说话,搭个小板凳,一坐就是一下午。” 周旭挑眉道:“那你呢?” 杨培风理所当然道:“搭个小板凳,一坐一整天啊。” 这才是真的,人未老,心先衰。 他要上学,也与弟弟妹妹玩。但不乏独处的时候。在此之前的整整五年,他深居简出,十天半个月都不见人,除了自言自语外更不说一句话。后面口吃过很长一段时间,包括现在同陌生人讲话时,也偶尔犯这毛病。 就这情形,距离所谓的“郁郁而终”,不远了。 周旭悚惧。 那个困扰他许久的疑问,终于在此时恍然大悟。 周旭及时掐断这个话题,眼神示意道:“新娘子,怎样?” 杨培风抬头一瞧,便看见一名十六七岁,穿着大红袄的少女,模样甜美。 “不好说。” 周旭道:“贫道硬要你说呢?” 杨培风轻哼道:“那我也不说。人家家事,与我何干?” “所以你看出来了,对吧?”周旭压低了嗓音。 杨培风点点头。 这名女子,是妖! 他已见怪不怪。大妖都直面过一头,何况小妖精一只。 “妖”这个物种不难理解,畜牲得了道行。 鸟生双翅翱翔九天,人有双腿疾步如风,此乃大道自然。 而妖物百年苦修化形的道果,就是拥有与人无异的肉体凡胎、三魂七魄。 多少古籍记载的所谓“神仙”,未必都是“人”修行而来。 杨培风私以为,人妖结合于正道不容,但天道却是默许的。否则他们怎能繁衍后代?而人与畜结合,却决计生不出孩子。 两人谈话声极小,刻意避开了众人。 杨培风试探性问道:“周兄有何见解?” 周旭摇头,“我事先就知道的,这老丈他们一家亦知。” 杨培风顿感吃惊,想来这家人以后,婆媳矛盾应是没有。 周旭缓缓道出原委,“二十年前贫道与先师路过,从某个恶道手中救下她。也算有一段因果,特此来看一眼。” 他就怕对方生了异心,好在是自己多虑。 杨培风再细细打量,新郎官红衣白面、举止文雅,二十出头的模样。仅凭两人容貌,任谁瞧了都会唾骂一句其“畜牲”,实在祸害小姑娘。但实际吧……却是这女子比她夫君,不知长了几百岁。 望着这对神仙眷侣,他又莫名感到心烦,闷闷道:“不喝了!回吧。” 很不讲道理的。 更深一点了解杨培风的人,往往都会贴给他一个“喜怒无常”。 周旭却纹丝不动,呵呵笑道:“不急,我有几句话送她。” “好。”杨培风复坐下,“等你。” 这对新人过来了。 他都等好了听听周旭的狠话,譬如对方敢如何如何,贫道就如何如何。 结果却是自己,心胸狭窄了一些。 只见周旭举杯祝福道:“祝二位百年好合,永结同心。”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直达天听。 新娘子双眼若含精光。 只因她修行尚未圆满却执意与爱人长相厮守,被天道不喜。但就在此刻,一切都烟消云散。 她立即就要下跪,被周旭以剑柄及时拦住。 她再道:“敬谢道长垂怜!” 新郎官亦作揖道:“多谢道长。” 周旭轻踢了一下杨培风,后者赶紧起身,举杯贺道:“嗯,祝二位早生贵子。” “多谢。”新娘子脸蛋微红,小口饮下满杯。 小两口转身离去。 杨培风见有人离席,便悄声催促道:“回么?” 周旭望了一眼道:“太晚了,山路水路都不好走。村子偏僻,纸醉金迷的酒楼不好找,留人招待的客栈还是有一家的。” 杨培风点头道:“可以。” 周旭又拍了拍手,起身道:“我这就去熬药,你先喝着。” 杨培风一愣,也没见对方带药来啊。两手空空的,熬个啥? 他再次点点头,“好。” 昨夜没睡好,今天又喝下几斤酒,几乎没坐过船的他,还在水面漂了几十里。这时,他已倦怠非常。 杨培风和衣假寐,模糊间脑海中浮现出一幕幕画面。像极了传说中的走马灯。 第一次坐船是他七八岁,或者更小的时候。总之,是丧母后。 扶风临海,有一条河穿城而过。 他已忘记了那天因为什么,自己竟鬼使神差地去到城外,而且稀里糊涂地过了一座石桥。只是等黄昏回家时,发大水,桥被淹了。 最后陆景与杨老太爷,邀书楼守阁人一起赶到。 杨老太爷撑船,陆景抱着他。守阁人脸色阴沉。 回去后,他就迎来一场大病…… 第166章 大小天心 大约过了一炷香时间,杨培风被喊醒喝下汤药后,他们便与人道别。 老人再三强留不得,摸着夜色连送出好几里路,方才在某个山坡停下,拉住周旭,说道:“近来身子骨大不如前,想是命数已尽!犬子鲁莽,孙儿意气用事,实在让道长见笑。” 周旭依然笑道:“赵伯伯勿忧,须知世间一切自有定数。” “是,是的。”老人边点头,边转过身蹒跚离去,嘴里仍在反复念叨着,“桃花酿,喝个什么桃花酿……” 望见这一幕的杨培风,心中倍感悚惧,久不作声。 他们走出一段路。 “咚咚咚……” 周旭抬手敲门。 无人回应。 杨培风望着这栋区别于左右民房的两层小木楼,冷静分析道:“花盆、扫把摆放整齐,打扫得一丝不苟,可门框、檐角却蛛网遍布。只怕早已人去楼空。” 周旭倒吸一口凉气,“深更半夜,你竟能瞧见蜘蛛网?” 杨培风伸手在脸上摸了一把,没好气道:“你说呢?” 周旭立即忍俊不禁。 天心境对外物的感知非常敏锐,但凡人气息微弱,睡着后就更难捕捉。所以周旭是真不确定屋内是否有人。 可杨培风却能靠推理,未尝不是一种本事。 “我们两个大闲人,反正无所事事。”杨培风伸了个懒腰,“慢慢走回去吧。” 周旭道:“走回去,天都亮了!” 杨培风无所谓道:“那就天亮了再睡。不行的话,睡路边也可以。” 周旭不死心地再敲了一次门,竟真有了回应。 却是隔壁,一位老大爷边抽着烟,边怒气冲冲骂道:“大半夜的,回去敲你老娘去!” 周旭稽首后,叹了口气道:“慈母已于去年病逝。叨扰老人家,实在惭愧。” 老者一怔,复望向杨培风。 周旭又直言不讳道:“我这位朋友自幼丧母。” 听到这里,老者顿了顿,缓和了语气,“去年的时候,这家人一夜之间走完了。” 周旭眉头微蹙。 老者挥了挥手,不耐烦道:“好像是和人争几棵树,哎!这穷乡僻壤的,还缺树啊?讲不清的事。” 杨培风淡淡道:“人活一口气,该争的,自是要争一争。” 老者不予置否,“你们想住进去,撬了门就是,反正他们也不回来。别再乱敲。”说罢,他便转身回屋。 人都把话说到这份儿上了,那还有啥可犹豫的? 杨培风与周旭,扭头就走。 毕竟溜门撬锁的事儿吧……两人都手生的很。 仍是去寻那艘小舟。 周旭撑船,顺着来时的路往回走。 而在这个时候,杨培风就一再叹息。若非对方照顾自己这个累赘,只消将身一纵,即刻就到了。退一步讲,哪怕自己没表露出被人背着极不舒心的意思,也不至于如此。 天地间一片宁静,杨培风睡意朦胧。 小小的一艘船,除了满载着积雪,还盛装了他的万千愁绪。仿佛从这异国他乡,一直飘到扶风城…… 一路顺遂,等周旭喊醒他时,小舟已停靠在岸。 周旭拍了拍他肩膀,奇道:“你比我年轻很多,怎么偏就一副老态龙钟的模样?杨培风,修行即修心呐。心如枯槁,离身死道消就不远了。” 杨培风喃喃道:“我本就命不久矣。” “你忧心这个?”周旭问了一句后,直接并指指天,“贫道在此对天起誓,一定死在你前头。这样,你能否学我多笑一笑,开心些?” 杨培风呆若木鸡。 沉默良久后,他故作轻松道:“单凭这点,你就没老江懂我。” 周旭语出惊人道:“我认识江不庭,更在我认识你、以及他认识你之前。” 杨培风大感好奇,“说说?” 周旭笑而不答,另道:“想知道,去问他。瓦山,他一定会去。一定!” 为十一境命名,其份量远比虞梁大战,不知高出多少个层级。 只略微逊色于上一次,命名“天心”。 天心作为九品上的第一个境界、长生仙途的门槛,意义非凡。 杨培风想了想后,询问道:“江不庭已跻身十一境。周兄有几成把握赢她?” 周旭微笑道:“我不打。这个百年,以及下个百年,我都没半点机会!倘若侥幸活到下下个百年,那我就命名十三境为,洞玄。” 杨培风困意全无,好奇心愈发地浓,追问道:“何为洞玄,又为何没机会?” 周旭轻哼了一声,牛哄哄道:“你道行尚浅,听贫道说话,只如雾里看花,水中观月。贫道若轻易点透,反而坏了你的修行。大洞玄变小洞玄,实在可惜。至于我为何没机会,你去问江不庭,如何?凭这个,你应是能开心一些吧?” 杨培风眼含精光,点点头后,又问道:“大小洞玄,请问这个大小,是否和大小宗师的大小,一回事?” 九品。道、术,择其一条大成,称小宗师;唯有道术皆成,方为大宗师。 杨培风最先成就大宗师,后来却被一场疾病坏了修行,剑心模糊,只能被冠以一个“小”字。 但他的术却随着年岁增长,精进太多。 重新选择的道,也已有了雏形。 他现在这个九品,不要命得打,能敌一般的天心。前提是伤要好全。 周旭却摇了摇头,“不是一回事。” 杨培风眼巴巴望着。 周旭脸色充满愧疚,说道:“独自感悟,由天地引导破境,是为大天心;破境不成,再由前辈高人引路,称小天心。” “啊!”杨培风恍然大悟,“是这样。可惜,可惜。” 周旭安慰道:“两者其实并无多少不同。” 杨培风忽然自嘲地笑了笑,语调诙谐道:“那我两次破境失败,岂不是小小天心了?” 猛地,周旭头皮一阵阵发麻…… 对方第二次破境,又已功败垂成? 他心急如焚道:“何时!” 杨培风尚未开口,另一边,却先传来小五前辈的嗓音:“我推演未来,得知他破境之事因果巨大。你若牵连其中,重则万劫不复。此事由我全权负责。” 两人齐声回复,“是。” 第167章 持节瓦山 无所事事的日子,飞速而过。 腊月二十九。 自从那天晚上小五前辈保证“全权负责”后,十来天她都未露面,也不交代任何事。比马师傅冷淡得多。很有个神仙样。 杨培风始终恪守“莫向外求”的大道理念,顺其自然,更不心急。 今时不同往日,他现在的念头很纯粹:能活就活,不能活就怀抱一个“侠士”之名死去,不亏;能破境就破,破不了就当一辈子的九品。不耽误喝酒。 略微的遗憾罢了。 但他实在听周旭唠叨的心烦,呆坐不住,就只能去爬树掏鸟蛋,又或下水摸一摸小鱼小虾的。更无聊时,也曾埋头翻找一枚枚扁平的鹅卵石,打水漂玩。 现在,杨培风在院子里躺下,等周旭蒸包子。 周旭原本蛮不乐意,嚷道:“大过年的,不都吃饺子么?” 他便理所当然道:“我想吃。” 然后这位回龙观主就哑口无言,亲自去发面剁馅儿,忙得不亦乐乎。 想吃好啊! 人只要有“欲”,那就有活下去的理由。 杨培风心安理得的很,毕竟那一声声的“周兄”,总不能白叫不是? 午饭后依旧一碗药。 周旭又丢了个小瓶子给他,说道:“我偷偷去李西瓜房里摸来的,你用过就算,千万别把我供出去。” 杨培风拿在手中,疑惑道:“李西瓜,哪个?还有这小药瓶又是啥?” 周旭慢声解释道:“他们的结义大姐,论打架本事稀松平常,剑都没摸过的人。但说医术,小五前辈都算是对方手把手教出来的。你外伤不少,将来洞房花烛夜时,别把新娘子给吓死了。滴一滴在浴桶里,洗个十七八次就恢复如初了。药性温和得很。” 杨培风老脸通红,最近这几个月真可谓是经历各种残酷拷打,只要是个人都能攮他几剑。 浑身上下,刀、剑伤岂止十几二十处? 好在敌人都很有道德水平,打人不打脸记得门清,这才给他留下了一张无可挑剔的脸庞。 见他发呆,周旭皱眉道:“要不要,不要的话我这就还回去。” 杨培风赶紧攥在手心,喊道:“要啊!怎么不要。” 然后他就一溜烟回房,翻箱倒柜,找了个小空瓶,匀了一点点过来,将其余的交还给周旭。 “这么多,应该够了。多谢多谢!” 周旭打眼一瞧,松了口气道:“算你小子有良心,我这就还了去。” 李西瓜的确不擅长打架,但那也是看和谁比。 十三境的一拳头,不把自己打没半条命才怪了! 明天除夕以及后面半个月,按大虞的风俗传统,皆不宜打扫。 杨培风实在闲得慌,就拿上扫把里外忙活。 不多时,一袭白裙飘至院门。 他站得笔直,恭敬喊道:“见过小五前辈。” “嗯。”女人指着四处,吩咐道:“将那几栋屋子一并打扫了。另外,药也减一减,早晚一次即可。今天喝过两次的话,入夜就不喝了。” 杨培风满口称是,又问:“都是前辈结义兄弟的住所?” 女人掰着手指头,如数家珍道:“都是。房屋不多,分别属于我、老马、老北、老情,也就是我二哥,三哥,六弟。那个地方,是我大姐的,你不用去,我自己打扫。” 杨培风这没眼力劲的,脱口而出道:“那前辈的其他兄弟呢?” 他记得周旭讲过,他们结义兄弟共十二人。 女人绝美脸庞上,悲恸之色难掩,轻轻“嗯”了一声后,蹙眉道:“人各有命,初、二代天庭众仙神又如何?” 这个世界,终不似她初来时。 杨培风后悔莫及道:“晚辈无心之语,抱歉……” “无妨。” 女人轻飘飘落下一句后,转身离开。 剩下的时间,杨培风与周旭一起打扫房屋,包括长得茂盛的花草也都细心裁剪掉。 忙完一切后,已是暮色沉沉。 他在浴桶中泡了小半个时辰,那些旧的新的、触目惊心的伤口,果真肉眼可见地淡去很多。心情愉悦。 真个光阴迅速,又闲过一日。 除夕这天。 赵老伯让孙儿孙媳妇亲自送了礼来,送完就走。 所谓的年夜饭,尽管只有自己与周旭两人,但却是极舒心的。 首先,回龙观主厨艺一绝。 其次是往些年,无论陆府如何热闹,扶风城又怎么响了一夜的烟花,他都只待在清冷的木奴丰,独自沉醉。老太爷那天要回祖宅守夜。 早早吃过后,周旭便拿了新衣服过来,“新年新气象,睡前务必换了。应该合身。” 杨培风接过,说道:“谢了。” 周旭道:“是小五前辈去买的,贫道往最近的城飞,一个来回也挺费力。” 杨培风点点头,正要说些什么,却在此时,一只通体雪白大鸟在屋顶盘旋,发出嘹亮叫声。 他心脏猛地一突,几乎一眼辨出其来历,喝道:“青山寨主,木子凉前辈!” 周旭从未听说过此人名号,循着杨培风视线望去,惊奇道:“它?” 杨培风道:“是她的鸟。” 那天夜晚木子凉现身时,其肩上,侍立着这只神鸟。 周旭清楚看见一封书信徐徐飘落,伸手召来,“你看看。” 杨培风神色凝重,打开后,入眼第一行字,直接令他方寸大乱。 李邢遇刺,帝御驾亲征。 “堂堂征东将军,说被刺杀就被刺杀了?故技重施,和对付杨钧一样的下作手段!”杨培风勃然大怒,拍桌厉骂:“狗屁天宫。” 周旭哪见过他这等面目,平日里的谦逊君子仿佛化身修罗,眼睛通红吓人得厉害,当即劝道:“莫急。” 说着,他接过书信往下念道:“帝大破贼兵,一举收复青枳、攻陷乐嘉。即命张恒暂行大将军职权,挥师东进五百里,歼敌十万;帝又诏,杨培风谦恭仁厚,继扶风杨氏之公爵位!持节赴约瓦山。不得延误。” 话到此处,忽见一根总长八尺、颜色赤红的青铜节杖破空而至,砰的一声,笔直插入泥地…… 第168章 举舟而行 杨培风紧握沉甸甸的节杖,心情在这一刻复杂至极点。 他尚未表态,却见周旭转身离开,不知做何去了。等对方再出现时,三个多时辰都已过去。 夜幕降临。 “我熬了你三个月所需用药,皆以竹筒封存在冰窖中。”周旭边清点行囊,边叮嘱道:“你按时服用。” 杨培风倚靠在门框,心烦意乱道:“就要走了?” “嗯。”周旭大方承认,“天下有变,贫道不敢因私废公。” “天下还说无不散之筵席!”杨培风语调尽显咄咄逼人,“敢问道长,怎么个公,怎么个私?” 他身为杨氏唯一后人、如今的安南公,深蒙圣恩。无论如何,他都要为大虞皇帝陛下鞠躬尽瘁,为数万万百姓竭尽所能。也为杨老太爷的偏爱,以及杨钧的冤屈。 回龙观入局势必押注一方。 有些事,最好先就挑明。 周旭郑重摇头,耐心解释道:“荧惑守心,大劫将至,非两国争战而已。病灶就在瓦山。这次会死很多人,谁也休想独善其身!” 尽管答案模棱两可,杨培风也不得寸进尺,由衷道:“周兄。一路珍重。” 周旭微微颔首,即从身后掣出大剑,将身一纵,化作流光遁去。 “早日跻身天心,贫道在瓦山给你摆酒!” 杨培风遥敬一杯,然后便坐在门槛上发呆。 自从母亲病故后,任何人包括陆景都约束不了他。可现如今却真可谓是身不由己。个中滋味儿,非常不爽。 一夜过后。 杨培风起了个大早,抱着十七八个药竹筒,喝得直打饱嗝。 他决心离开,又不好辜负周旭的良苦用心。只是最后仍有大半的药,实在咽不下。 而发生这件事时,小五前辈并未阻止。 他这边收拾妥当后,就去与对方讲清楚,“晚辈身不由己,去意已决,只得斗胆辜负前辈的好意。” 屋内传来女人的古怪语调:“怎么没喝死你?” “呃……”杨培风愣了愣,“可能喝得时间一长,身子就习惯了。但经前辈这么一说,培风还真就觉得体内涨得慌!”说着,他还擦了擦额头渗出的汗水。 “应是小旭拔了大姐的千年还魂草给你,性命无虞。但你要走,破境一事我就爱莫能助。只能送你四个字,好自为之。” 她深知事无十全十美,从不劝人,再嘱咐道:“覃家的事,妥了。老情会去瓦山,以你古道热肠、乐于助人的性子,他会喜欢你。请他喝酒,他将来或许会传你直通大道尽头的剑术。记住,是将来、或许。” “说这些,也是以防你去覃家扑个空。懂?” 杨培风躬身拜谢,“晚辈铭记于心。” 紧接着,一张地图徐徐飘至他手中。 女人豪气干云道:“乘船东进五千里滢水,皆我三清山恶霸所罩。谁也不敢动你一根汗毛!包括天宫,以及三代天庭。” “谢前辈指点。” 杨培风再三辞别,顺手拿走了几坛对方钟爱的桃花酿和佐酒的肉干,便直奔码头,火速出发。 周旭偷偷对他讲过,两位前辈之所以出手救人,是因他的所作所为,值得。并非其与对方的关系好坏…… 这便是所谓的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听蝉请缨待战,与那支贵重无比的大虞节杖静躺在小船中。他则陶醉于雪景,顺流而下,只行过一日便彻底远离村子。 春节渐过其半。 杨培风有惊无险驶出五六百里,仔细看过地图,推算在今年三月底、四月初,应能抵达瓦山。时间充足。 沿途皆渺无人烟,未遇见虞、梁二国之大军。 然而世事无常,可不就是怕什么来什么? 就大年初七这晚,鹅毛大雪完全遮挡住视线。他睡意朦胧,忽听砰的一声,小船撞到坚冰,深陷其中。 “奶奶的!”杨培风翻身而起,埋怨道:“哪里都没冰,偏就你这里冰住了?” 这还走个屁啊。 借着朦胧月光,他的视线随冰河渐渐远去,双眼被刺得生疼。 一声叹息,说不完的无奈。 然后他就非常利索地……想到应对之策。 杨培风气沉丹田,大声呼了个“走”字,而后右手往下轻轻一捞,便将五六百斤重的小铁船举过头顶,大步迈出,如履平地。 此情此景,任谁瞧了都不敢信他,只是一个九品。 诚然有他苦修之成果,但更多的,却只能是三清山前辈仙草、灵药的功劳。 熬过漫长的半个时辰,结冰的河段才终于被他硬闯过。 杨培风早已筋疲力尽,气喘如牛。热汗透湿衣背。 遥远处,几艘商船上共百十来人,尽皆目瞪口呆。 “好个壮士!” 有衣着华丽的富商伸手指着他,对左右说道:“大雪封江,举舟而行。此人除了气力十足外,定也是极富才情。何不邀他上船一饮?” 另一人道:“确不是个俗人,待他来吧。” 其实在这些人发出惊叹前,杨培风就先看见他们。 实是一片茫茫黑夜中,六七艘商船上悬挂着的花花绿绿的灯笼,实在扎眼。也很漂亮。 人间烟火气,从来暖人心。 他放稳小船,遮挡住大虞节杖与宝刀听蝉后,慢悠悠往前划去。 待靠近时,那富商就趴在栏杆上喊他,“哪里来的壮士,又去向何处,可否赏脸上船,也与我等结个酒肉朋友?” 杨培风抱拳道:“乐嘉城无名杨氏。在下重任在身,且不胜酒力,不便叨扰,恕罪、恕罪!” 那富商听后,大笑着捋了捋胡须,连道无妨,又说,“前路崎岖难行,壮士可跟着我们走。” 杨培风道:“多谢。” 有大船开路,他总能省下不少力气。 可正当这时,富商身后一青年人悄声道:“老爷,防人之心不可无。此人绝非寻常宗师。” 杨培风远远听见,便立即改口道:“坏了,只怕时间来不及,小子先行一步。诸位再会。” 他不想与人纠缠,再一个翻身扛起小船,踏水飞出。 徒留下几船的人,满脸错愕。 第169章 江湖恩怨 杨培风离开段距离后方才继续划船。 他这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与人争执甚至大动干戈,死不死先不谈,稀里糊涂被捅上几刀,疼是立竿见影的疼啊! 可只睡了一觉,到凌晨时,他就远远望见那几艘商船竟又赶了上来。甩不掉的那种。滢水宽阔且深远,他这五六百斤的小舟,帆都没挂一个,如何跑得过载重不知几何的大船? 杨培风引船至右侧,让开道路。 忽然,夹杂着淡淡血腥味的轻风拂过,令他睡意全无。 “死人了?” 他定睛一瞧,直接肯定心中猜测。 原本七艘满载货物的商船,如今只剩五艘。 百十名武夫手握刀剑,警惕着四周的一切风吹草动。 而在众商船后,更有数个“黑点”飞速逼近…… “大过年的,惊扰到壮士游山玩水,王某实在惭愧。” 那富商在甲板上朝杨培风摇摇抱拳,原本穿着的一袭雪貂,此时已被鲜血染红大片。 杨培风干脆利落道:“若是劫匪拦路,王老爷尽管开口。在下替你料理了就是。不保证一定打过,而打不过的话,我肯定先就逃了。” 他闯荡江湖的初衷,便是力所能及地慷慨助人。可若力有不逮,那就只能溜之大吉。 富商尽管被人追杀情况窘迫,却绝不妄语诓骗他人援手,坦言道:“非也。他寻仇来的。” 杨培风点点头道:“那就请恕在下爱莫能助。只提醒一句,你的这些手下能打的不多,万事小心。” 这个时候,一名面容憔悴、穿着青衫的中年武夫乘一小船率先追来。这人不去寻那富商,反而直逼杨培风,“少侠留步!” 杨培风惊奇道:“有事?” “昨夜少侠举舟踏水而行,令老夫叹为观止。这里想与你谈笔买卖。”中年人笑呵呵道。 杨培风断然拒绝:“不谈!” 中年人愣了一愣,自顾自道:“他们船高甲坚,我实在无计可施。少侠倘若能助一臂之力,在下不胜感激,敬备白银千两。如何?” 杨培风再摇头,“不如何。” “好,叨扰了。”中年人并未过多纠缠,转而紧紧盯住那名富商,浑浊的双目渐渐失神,叹息道:“二十年前我初入江湖,也曾如少侠您这般意气风发,同龄人中鲜有敌手。傲气的很!” “但没过两年,终因我的狂悖为全家老小八十余口招致灾祸。他们被剜眼、掏心、割舌。男丁被割掉阳具,女人用剑搅烂子门。待我寻到失踪的妻儿时,他们皆已被做成人彘。此等血海深仇,少侠您说,我报是不报?” 杨培风眉头微蹙,原本的好心情荡然无存,他指了指自己,“阁下是在问我?” 中年人以沉默回应。 杨培风整理了一下思绪,连连反问道:“你目中无人惹下祸事时,敢问有为家人考虑一丝一毫?你既然都不考虑,莫非希冀于你的仇人?我帮你上船,将他全家老小尽数打死,甚至由得你来个如法炮制?” 届时自己亏不亏心? 中年人猛然转头,脸色阴郁。 杨培风半点也不露怯,说道:“好比我是卖刀的。哪怕送给别人又何妨?但我却绝不能将这刀卖给一个,明确告知我要杀人的人。我不反对、更不阻止你报仇。当然,你也休想我帮你。” 中年人厉声喝问:“那我家人枉死,该怎么算?” 杨培风直截了当道:“这就要看你是要公道,还是要报仇了。你找我或者找任何一个前辈高人,将二十年前的事都捋清楚,该杀的杀,该抓的抓,却也容不得你滥杀无辜。功也好过也罢,都不能为另一桩杀孽背书。” “当然,我也并非指责你的不是,而是你在找我的不痛快。走了!” 他懒得再多废话一句,将船划出一段距离,作壁上观。 既是寻仇,那么无论怎样厮杀惨烈,他都不便插手。 但只看几眼热闹的话,却不犯忌讳。 那名富商远远听见了,直接竖起大拇指,赞叹道:“少侠快人快语,说得好!说得好啊!” 杨培风哭笑不得道:“您还是先保命吧。” 上游的“黑点”已然迫近。是十余名头戴斗笠、乘竹筏的黑衣杀手。这些人气息高低不一,都比商船上的护卫厉害。 看样子,昨晚他们打了个出其不意,一举吃下两艘船。但等这边回过神后,立即舍小保大、固守避敌,方才暂时得以保全。 中年人再询问道:“所以少侠做好决定,袖手旁观了?” 杨培风顿了顿,打着商量道:“若船上有不及腰高的幼童,我出钱买下他们。” 各退一步,皆大欢喜。 中年人饶有兴致道:“什么价?” 杨培风伸出一根食指,一本正经道:“千金!再高高不了了。” 中年人瞳孔猛地一缩,“有意思,有意思。这个世道竟还有你这样的人。” 读圣贤书昏了头的蠢夫。 何须千金?在大梁五百金就足够贿赂皇帝宠妃,从而左右太子人选,叫什么“四姓家奴”荣登九五。 杨培风半躺在船上,双臂环抱,无比惬意道:“花钱买个心安。你们要打快打,我赶时间。” 中年人陷入沉默,似乎真的在考虑对方是否能给出这么多金子。 终于,杨培风忍不住笑出声来,话锋一转道:“你也老大不小了,却被我这初出茅庐的后辈搅乱心性,越活越回去了。我说什么,你就要信?” 别说千金,半个铜子儿都没! 中年人眉头紧皱,寒声道:“你耍我?” 杨培风哼了一声道:“耍你又待怎样?泥人尚有三分火气,阁下屡次试探,怕我搅局。可若真激起杨某人的气性,恐怕难以收场。” 对方有备而来,岂会被几艘船给轻易难住? 又一个拿他当傻子的人。 身处扶风城也好,游历在外也罢,他所遇见的人往往都困于自己所表露出的假象。没一个机灵点的。 杨培风其人,对这个世界充满倦怠。 所谓忠君爱国、宽厚仁义,那就先且这样吧。 第170章 一剑破舟 “苟大爷你——” 终于有人目不忍视了,“你无端与人作甚争执?他的抉择更无足轻重,兄弟们多少都会替你盯着点儿。” 另外一名黑衣人也说道:“老苟,迟则生变。” 中年人摆手示意他们噤声,同时目光投向远处,“陈老弟!别忘了你我约定。” 众人心头大震,纷纷循着对方的视线望出去,便见一名黑袍剑客御风而来。 “你迟到了。” 黑袍剑客哂然一笑,“这小子与我颇有缘分,从扶风城到青枳再到如今,哪都有他。我怕了,特地戴了人皮面具,方才迟了点。”说着,他还煞有其事地调整了一下脸部肌肉,果然并非真容。 中年人忽地一怔,“你自称杨某……莫非扶风杨氏?” 杨培风默不作声。 黑袍剑客及时提醒,“切勿节外生枝。” 他只见过杨培风一次,吓了一吓,又不是真要打生打死。结果就被某人拉去唠了一下午家常。实际却是罚站。 中年人道:“可我知你是谁,就不怕我告诉他?” 听到这里,杨培风险些猛拍大腿!心中直呼,狠人呐!太狠了。连自己的小命儿都往死里坑。 果不其然,黑袍剑客听后愣了良久,方才哭笑不得道:“老苟,若非看在当年你教过我几剑,我岂会惹这麻烦?事关虞梁二国,我这是越界。你别不知好歹。” 中年人再要说话,黑袍剑客直接打断道:“当年的失妻丧子之痛,还没教会你道理么?有些事藏着掖着挺好,就是千万别说。” 中年人哑口无言。 天心境么?杨培风微微眯起双眼,已是不动声色地并拢手指。听蝉蓄势待发。 “你别动!”黑袍剑客脑袋轻轻一偏,风轻云淡道:“你的刀的确不错。若非身在此处,我或许会动歪心思。这边嘛……正事要紧喽。” 其话音刚落,只见一挂长虹突起,传出“轰”的一声巨响。富商所在的大船直接被拦腰斩断,开始沉入江中。 此剑过后,杨培风彻底压下动手的念头。十一境。 “把他留给我!” 中年人失声怒吼,这一瞬间他的神情太过复杂,愤怒、激动、痛苦,悲伤等等……他抽出长剑飞扑去寻那富商,剩下十数名高手根本无需多言,果断提了口气火速跟上。 黑袍剑客凌空而立,只负责镇场,在心理上压垮敌人。也做最后的保证。 杨培风大气都不敢出,唯恐惹恼此人,叫其不管不管,硬杀自己。 的确,这里仍属滢水范围,理论上在小五前辈的庇护之内。但他自己发起狠来,管它什么“与祸”、智远,什么这啊那的十二境,统统都不顾了。就要个体面,要个痛快。 那么这个黑袍剑客被激怒呢? 毫无回报的赌局,他绝不下注。 那边的厮杀愈演愈烈,从这艘船战至另一艘船,陷入僵局时,黑袍剑客就再出一剑将其砍沉。 百十位护卫渐损其半,鲜血染红大片江水,尸体横陈。 死人,又是死人。 杨培风内心正经历一番天人交战。 从荧惑守心的天象到大妖“与祸”出世,仅仅过去小半年,他就遇见太多太多的人,因各种莫名其妙的缘由横死。 再套用张恒说过的“因果论”,他便知非天地异象招致祸端。而是祸端埋藏多年终于引发时,天意的警醒……尽管目前来看无济于事。但是否能够说明,有股神秘力量在暗中推动这一切。 出动这许多人以及一个十一境,不顾三清山的颜面,赫然在滢水截杀这名富商。除寻仇外,幕后人能得到什么? 杨培风绞尽脑汁也想不明白,又或许,这仍旧是他一厢情愿的念头。 倘若此事仅为中年人报仇而已,未尝不是一件幸事。 那名富商有个小宗师实力,尽管对阵中年人非常吃力,但他心存死志,多次以伤换伤,竟也打出气势。 “哎!” 富商奋力一扫,陡然与之拉开距离,喝道:“可否容老夫一言?” 中年人挽了个剑花,幽幽叹息道:“自从二十年前我踏上复仇路,剑心蒙尘,再突破不了武学障。时至今日,竟与你这样的小人纠缠良久。” 谁又敢信此时不可一世的黑袍剑客,曾是他的晚辈,更向他请教过剑术? 他悲戚喊道:“尔等毁我一生!” 富商紧闭双眼,满脸悲恸道:“当年死于青枳动乱的人还不够多吗?王老家主羞愤自尽,我等可有寻你的仇?我们也几十岁人,活够了,没必要连累无辜。他们很多都与我王家无关。放过他们,要杀要剐,王某悉听尊便。” 正值春节,他这次发船其实以出游为主,带了不少友人之子。所谓货物,也只是顺路为之。 中年人断然摇头,咬牙切齿道:“王家带给我的痛苦,我必定百倍偿还。汝不必多费口舌!” “痛苦?” 忽然,满含讥讽的冷笑从远处徐徐飘来,“我遍观天下,还从未见过有你这般厚颜无耻的人。” 众人尚未回神,黑袍剑客已凭空消失在原地,两股剑气激荡开来。 小船险被掀飞时,杨培风抬脚一跺,方才将其稳住。 又来人了! 此事绝非简单的寻仇…… “阁下是谁?” 黑袍剑客目光警惕。 这是一名女子,尽管她也黑衣蒙面密不示人,但那妙曼的身姿,足够令人浮想联翩。 女子手里拿着一柄平平无奇的长剑,目光一一扫过众人,最后停留在杨培风身上,挑眉道:“若你我有仇,你是打算迎敌还是逃跑?” 杨培风看见此人,脑海第一时间就浮现出江不庭的身影。 但很可惜,不是她。只是很像。 仔细权衡后,他耸了耸肩,如实回复道:“先打,打不过再跑。” “那要跑不了呢?”女子再问。 杨培风嘿嘿笑道:“那这样吧,你看我这皮囊若还过意的去,就干脆逮走权当养个面首。杨某稀松平常的剑术实不敢于姑娘面前造次,但别的武艺诸如枪法之类却精通的很。” 第171章 死恩殉义 “好,那就一言为定!” 女子无比爽快。 杨培风当即坐直身子,脸上写满震惊,“你认真的?” 女子点点头,一本正经道:“我是说,稍后把你嘴打歪。现在我要处理一桩恩怨。没空。” 接着,她就自顾自朗声道:“苟凡,原大虞平康郡人,年四十七。对吧?” 中年人大惊失色,猛地抬头怒喝道:“你是谁?你知我底细,定是当年的凶手!” “你休要胡搅蛮缠。”女子顿时被气笑了,剜了他一眼,道:“二十年前我还在娘胎里,哪里杀得了你家人?” 苟凡却不依不饶,狠狠咬牙,“那就是你的父母亲人。” 见此情形,女子大感头疼,直接无视他,转而望向那名富商道:“王晓雨,虽是个女孩儿名,但却实打实是你。你是梁人对否?” 富商颔首,对方显然调查过,所言非虚。 女子最后向黑袍剑客挑眉,不厌其烦道:“不是不打,而是先讲清往事,理顺道理。不知阁下有无这个耐心?” 黑袍剑客慨然道:“我对陈年往事之类,挺有兴趣。” 见众人都无意见,她便开始缓缓讲道:“百年前灵华仙人叛出天宫,原本由他负责的梁国就成为各方势力争夺的香饽饽。此为一切之起始。数十年后,天宫有个顶厉害的人,没费一兵一卒、不动一刀一剑,只以五百金贿赂宫廷,便叫自己支持的皇子成功夺嫡。这些,你们多少有所耳闻。” “王晓雨,不知令尊生前可否对你提及一些……仇怨?” 富商眉头紧锁,闷闷道:“往事早就烟消云散,您又何必重提?” 女子肃色道:“有人自觉世人亏欠他良多,我总得叫他死个明白。” 苟凡紧握长剑,心如擂鼓。 王晓雨轻叹了口气,缓缓道:“延陵王氏屡世公侯,为梁国鞠躬尽瘁。可在五十年前,昏君偏听天宫挑唆,竭力收权,王氏被牵连至满门抄斩,唯先父一人在友人拼死救援下逃出生天。先父被昏君下旨一路追杀出梁国,最后于青枳之地、兰溪城中,幸得高僧庇佑,侥幸存身。” “先父定居兰溪,直到二十年前青枳之战,大虞丞相杨钧遇刺,梁国三军围城。” 女子接着对方的话,往下讲道:“为报救命之恩,王老英雄散尽家财,于兰溪城城头高呼,‘有愿死国者出列’。不过区区半日,他便募得新兵千余。延陵王氏覆灭后,他经商三十年未带过一兵一卒,但出身武将世家的他,生而就有着常人无法理解的天赋。他出奇兵,跋山涉水向梁国进发,半月时间挺进三千里。到达目的地时,军队已扩张至五千人。皆是沿途遇见的大虞子民。” 杨培风毛骨悚然,脱口而出道:“望月崖之战!” 众人听到这里,尽皆失色,怔然不语。 尤其是那中年人苟凡,脸色煞白,几乎站立不稳…… “杨公子一点就透,果真博学。” 女子喜笑盈盈,赞许不已。 杨培风微微摇头,直言道:“不,博学二字在下实不敢当。劳师五千,奔战三千里切敌粮道,固守望月崖半年,歼敌七万。此战震惊九州!就连扶风城三岁小儿都烂熟于心。” 尽管最后兰溪城没能守住、青枳也丢了,甚至郜京都被震怒下的梁国攻陷。 大虞皇帝陛下仓惶出逃。 但正因有这半年缓冲,老皇帝才能及时从各地界调兵遣将,才不至于真正亡国。 郜京,毗邻青枳。 而且谁都不敢相信,当年如日中天的杨钧,死得那么突然。 女子喟叹道:“大战步入尾声时,五千人就仅剩三百名十四五岁的少年。在众多江湖高手自发地拼死营救下,他们艰难突围。为带回这三百人,大虞仅牺牲的九品宗师就多达上百……其中就有你苟凡,对吧?” 往事如潮水般涌来,苟凡失声道:“竟是如此,竟是如此?” 女子怒喝:“就是如此!因你轻易泄露行踪,那三百人以及众多江湖高手皆被天宫围杀殆尽,壮烈殉国!你又说说,此等血海深仇,他们的亲朋好友该不该报?” “不,不是这样。我不信。”苟凡双眼通红,声嘶力竭道:“你们串通起来骗我!你们串通好的!” 女子冷哼一声,诛心之语接踵而至,“你是忘记了,还是根本不敢想,不敢去面对。” 苟凡掩面痛哭,嘴唇颤抖道:“我喝醉了,我那天喝醉了……我,我不是故意的。我罪大恶极,你们要如何处置我,我都无话可说!但为何要连累我妻儿,我一家八十三口无辜性命!为何啊?” 他要一个答案。 “我的错,我一力承担,你们何以下此毒手!” 苟凡叫喊不停。 女子啼笑皆非道:“承担,你如何承担,一命偿数千人性命?王老英雄原本能带三百多人凯旋,却因你醉酒误事致使全军覆没。他回兰溪城途中,一对对老夫老妻问他要自己的儿子,一个个妻子、儿子,问他要自己的丈夫,自己的父亲。你怎么还?王老英雄万念俱灰,于无尽羞愤中引剑自刎。” 杨培风听了半晌,心中忒不是滋味儿:“凶手刻意隐瞒下缘由的,对吗?” 辛苦复仇二十年,到头来却发现错在己身,未尝不残忍至极。 执念太深。 他又问那女子,“是王家吗?” 女子尚未开口,王晓雨直接矢口否认,底气十足道:“先父过世后,我王家渐渐远离江湖、朝堂,不曾与任何人寻仇。反倒是这位仁兄近些年,杀我不少族人。” 他父亲乃王家仅存的独苗,开枝散叶五十年,到如今也就三代而已,即便再能生又能有多少血亲?但折损在此人手中的,就有不下双手之数。更有人仅仅与王氏沾亲带故,便横尸街头。 杨培风再三叹息,又问道:“你打算怎么处置?” 倘若没个说法,他倒愿意受累。 毕竟自己生来就是个劳碌命,最见不得人苦。 第172章 定约同心城 女子淡淡笑道:“我只是讲故事的局外人,至多搭救一下王老英雄的血脉。岂敢妄定他人生死?” 杨培风撇嘴,权当没听见。 天地间陷入死寂,包括他在内的所有人视线都聚拢在一处。 有人忽然叫道:“老苟,莫要一再被搅乱心神,不拼个你死我活,如何对得起他们泉下冤魂?” “对头!”又一人大喝:“她境界是高,可咱兄弟们未尝就怕。” 众黑衣人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纷纷从旁劝他,只等其一点头便立即掩杀出去。 苟凡憋了半晌后,忽地仰天大喊道:“我破镜了!” 有人喜道:“事不宜迟,速战速决!” “哎……”苟凡长叹了口气,仿佛将二十年来的种种心酸,一下子都吐掉了。他抬头向那名女子恳求道:“他们皆受我蛊惑,错不在其身。可否放他们平安离去?” 女子点点头。 苟凡声泪俱下,决然道:“事到如今一切都无法挽回,是非对错吾已无心分辨,只在这最后一刻,做个体面人吧!” 语罢,他只将长剑一引,头颅猛地飞出。 这一剑太快,是天心境该有的实力。大多数人甚至都没看清,他就死了。 “老苟!” 众黑衣人齐掠出接住尸首,百感交集。 直到这时,杨培风方才轻声念道:“的确体面了。” 原本他打算与那名女子合力诛杀此人,但在其死前可承诺对方,适当除掉几名当年犯下罪孽的凶手。 很可惜,事态并未发展到那一步。 “诸位,我等先行告辞。” 挚友离世,众黑衣人无心恋战。 女子并不出尔反尔,应道:“好。” 他们带上苟凡的尸体,很快消失在江面。 事情竟以众人皆意想不到的方式,戛然而止。 黑袍剑客亦道:“既如此,在下也就打哪来,回哪里去了。” 杨培风突然询问道:“你姓吴?” 黑袍剑客摇头,“免贵姓陈。” 杨培风摆摆手,“不是说你。” 黑袍剑客望向女子,大感意外。 吴乃大虞皇姓,难怪她轻易就查出苟凡底细。 后者挑眉道:“是,我姓吴,你待如何?” 杨培风装模作样地翻了翻地图,嘿嘿笑道:“此去东北方向千余里,有城名曰同心。杨某这就赶去设下宴席,万望吴姑娘莫要推辞,最好多带上些娘家人。我请你们吃一锅大杂烩,顺便也商议一下咱俩的婚事……” 黑袍剑客眉头拧成一团,什么叽里呱啦、乱七八糟的? 同心城他倒听过。 不过你们刚认识,不对!这都还不算认识,名字都不晓得,面也没见过,怎么就谈婚论嫁上了? 而就在此时,却见那女子眯眼微笑,认真道:“好。我一定去,你定个日子。” 杨培风思忖片刻后,道:“那就二月十五。” 女子道:“一言为定。不过在那之前,有件事我可一直没忘。” 杨培风正困惑,有事,还能有什么事? 接着他就忽听“啪”的一声脆响,一阵天旋地转后,直接栽入江中。右脸传来火辣辣的疼痛…… 他奶奶的! 偷袭? 等他火急火燎翻起身找人,两个十一境早已不见踪影。衣衫尽皆湿透。 “真晦气,看热闹都还挨顿打?” 杨培风失声大叫时,连忙对着水面端照,好在脸没真被打歪。 远处众人听到他的抱怨,心里几乎都在想,就你说那肮脏话,不被人砍死就烧高香吧! 江面一片狼藉,早先黑衣人攻船不顺时有用火攻,再被大风一刮,燃烧地无比旺盛。最后仅剩一艘大船幸免于难。 尸体更多。 既是英雄之子,杨培风自然没啥好说的,又是下水捞尸,又是帮忙挖坟。一直忙到夜幕沉沉,江面方才恢复至风平浪静。 就仿佛……无事发生。 王晓雨从仅存的货物中,亲自挑了身大红大紫的新衣给他,又附纹银百两,羞赧笑道:“遭逢此难,我可谓损失惨重,给这些人的安家费更不敢少半个铜板,手头拮据的很。仅以此聊表寸心。杨公子莫要推辞。” 逐一清点后,被那些黑衣剑客杀害的护卫多达四十七名,安家费都还只是暂时的开销。直到其父母入土、幼儿成人这段时间,王家都要负责到底。这是江湖规矩;他那些朋友的娃娃们跟过来玩,无端受惊一场,也得贴笔银子赔礼。货物也几乎没能保全。 最最最重要的,黑袍剑客砍得爽了,六艘楼船啊!王晓雨每多看一眼残骸心都在滴血。 没个十年休养生息,王家别想缓过劲儿。 杨培风笑眯眯伸手接过,他可管不了这些。行走江湖不要银子,吃嘛喝嘛,总不能去打家劫舍吧? 他又悄声问道:“王家这些年在梁国的生意,还好吗?” 王晓雨颔首道:“青枳地广人稀,大虞那边又无人脉。仅在这里勉强讨口饭吃。” 杨培风漫不经心道:“身处乱世,王老爷应早谋出路。” 打仗嘛,无非就打个钱粮。 如王晓雨这样的富商,说难听点那就是太平盛世的“猪”,打仗就好比过年。都缺银子时,该宰还得宰。 王晓雨神色复杂,思忖片刻后方才回复道:“江湖也好,朝堂也罢,王某早已厌倦漫无休止的明争暗斗。说到底,我也不复少年时,但求个明哲保身。” 杨培风心知这些事强求不来。 “那名女子高手姓吴,你别问我如何知道,但一定是大虞皇室。她今日救了你,你得还。” 王晓雨及时道:“这点道理,王某活了大半辈子还是懂得。” 大虞军队开拔至他的势力范围时,就需要他配合了。否则,那吴姓女子不会跑这一趟。而这也是心照不宣的事。 杨培风似笑非笑道:“只怕没那么简单。我就要去办正事。告辞!” 这时不愿表态,将来吃吃苦头就懂了。 是站队太子倒向天宫,还是遵从他杨培风对老皇帝俯首称臣,又或者面朝梁国一条道走到黑? 杨培风管不了对方太多。 总之往后的大虞,绝不会有第二个声音。 第173章 白小苏 放舟东去。 “三清山恶霸……” 倘若此地并非滢水,那位戴人皮面具的黑袍剑客、风雪山庄陈词,定不会善罢甘休。 就是在青枳驿站,与天宫杀手争抢沈隗的人。 据许昭昭的情报,那三个人中两人姓陈,陈俊、陈词。陈词用刀,而这次出现的黑袍却是个剑客。欲盖弥彰。 实在是当晚,陈俊一脸期期艾艾的愁苦相,太容易分辨。 杨培风斗胆一猜,那人八成就是陈词。 “江权陈,你们手伸多长我管不了,可既要在杨某碗里掏食儿,休怪我吃定你们!” 他最不爱放狠话,但在心里发发狠那还是有必要的。 打坐个把时辰后,杨培风翻出小五前辈给的地图,再三叹息。 他从不敢小觑天下英雄,真个是那座三清山,远非他目所能及。 一张非常简易粗略的地图,诸如乐嘉城之类重地全无标注,唯独在一条条蜿蜒崎岖的滢水中,赫然以朱笔写下三个极好看古仙文——望月涯! 那位张口闭口初、二代天庭,看似满嘴大话的女子前辈,算准了一切。 杨培风唯独不知,望月涯究竟有什么东西,值得对方亲自指出并要他去一趟。 除了虞梁二国几万冤魂、无数枯骨外,那里还能有什么? “无论如何,这份恩情晚辈铭记于心。” 杨培风面朝来时的路,深揖到底。 还,反正是没机会还了。人家都是十二境的神仙,一根头发丝都比他腰粗。至于道谢的话、行几个礼之类,他信手拈来啊! 哈哈哈。 又在江面晃了七八日,正赶上元宵节这天,远远地,杨培风就看见望月涯的一角。 说是“涯”,其实是一座山,一座横插在数个郡、几十城正中心的高山,易守难攻,历来为兵家必争之地。 只是当年梁国实在没料到、正常人也不会往那里想,会有一支奇兵“从天而降”,扼守此地长达半年之久。 彼时的梁国统帅,其实有更好的策略应对,这也是东篱书院,乃至天下所有读书人公认的。围而不攻,又或坚壁清野直接无视,都要比强攻好得多。 后过去将近十年方才有人解密,“强攻”是梁国内部争斗的结果。 梁帝自觉耻辱,结果填进七万人性命后,更自取其辱。好在没过多久即攻破郜京,才让梁帝挽回些许颜面。 然后又没过了两月,梁帝驾崩。 对于这段历史,杨培风仅仅听老太爷提过一两次。他当时年幼,读史,但偏爱读更久远一些的古史。对于老人的唠叨,他只当是对方在怀念孙儿。杨培风偶尔会附和几句,其实不太能听进去。 等终于读到近百年的历史,老太爷却已作古,他也一病不起,也就没心思读书了。 喝酒赌钱比读书练剑的日子,不知快活多少。 杨培风掐断了幽幽思绪,此时刚入夜,山寒水冷。 “古战场遗址,肃杀之气太重,不应有残魂未消才对。” 岸边有一名手持长矛、身披甲胄的士兵徘徊不前,制式与大虞兵部相仿。 天上的“神仙”真没见过,满地跑的妖与孤魂野鬼,他倒三天两头地撞见。 他划船到岸边,随手拾了截树杈固定好后,缓步走去。 对方亦在看他。 “我叫杨培风。初次蒙面,幸会。” 杨培风抱了抱拳。 他在一张极其年轻的脸颊上,捕捉到了太多情绪,首先是溢于言表的激动,然后才是充满担忧的怀疑。 “你,你好!我我……我叫白小苏。今年十五岁。” 这般简短的话,年轻士兵竟说得如此磕巴。 杨培风第一次近距离观察人死后留下的“残魂”。 之前的老妇人是“阴神”;钟念念生前怀有一定修为。他们各有不同,相比之下,对方更纯粹些。 白小苏又道:“统领大人说今天,有有有……” 杨培风嗓音平和道:“不着急,你慢慢说。” “抱歉啊。我第一次出门,碰见陌生人就就就,咳咳!”白小苏边说着,边紧闭双眼用力揉搓着额头,又说不出了。 杨培风忍俊不禁。 就像照镜子。 他轻轻补充一句道:“不要误会,我并非笑话你。而是有一段时间我也很结巴,尤其是面对好看的姑娘。除疾病外,多是心态问题,放平呼吸,说第一个字的时候不要太用力。” “好。”白小苏点点头,努力平复一阵后,终于是讲利索了一句,“统领大人说,今天会有援兵,命我前来接应。” 杨培风心头一震:“援兵?” 白小苏目光坚定道:“对,突围。离开望月涯,回大虞!” 杨培风眉头微蹙,“你们?除你之外,还有其他人?” 白小苏神色哀伤道:“还剩最后一千八百人。” 杨培风就像在做梦,追问道:“受困于气局、阵法,出不去么?” 残魂而已,梁国这些年也没找十一二境的高修来打散他们,何苦来哉要用手段困住? 白小苏挠了挠头,亦困惑道:“什么气局阵法的,我怎么听不懂你讲什么?” 接着,白小苏又往杨培风身后张望,喃喃念道:“不是说有好多江湖高手吗,哪儿呢哪儿呢?” 杨培风脑海中“轰”的一声,瞠目结舌。 什么乱七八糟的? 咋了,自己得了失心疯,还是真在做梦? 他倒抽一口凉气,“今年哪一年?” 白小苏大失所望,只故作轻松道:“就你一个人的话,趁夜色赶快回去吧,小心点,莫让敌军发现喽!”然后他便转身离开。 杨培风连忙叫住对方,“你不走?” 白小苏不假思索地摇头,“虽不知你的小船怎么溜进来的,但大虞没有怯战的兵。我要与他们同进退,哪怕是死。” 杨培风又道:“那今年究竟哪一年?” 白小苏略有些不耐烦道:“你这人也忒奇怪!现在当然是乙末年,隆冬。” 听到这里,杨培风心情霎时变得无比沉重。 又一执念深重的冤魂,到死都没能解脱。和钟念念一样。 第174章 回到二十年前 如今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杨培风决定跟去看看,“我是虞人,能否到你们营地走走?” 又一次,原本怀揣在衣襟内的三枚铜钱,正灼烫着他的肌肤。此地大有诡异。 白小苏观他不似梁国细作,且此事自己更无权定夺,便应允道:“好,跟我来。” 谈话间,两人渐渐走到望月涯顶、虞军营寨。 而就在杨培风抬脚踏进之后,眼前一切都变了! 深夜仍是深夜。 但早先半透明状的白小苏残魂,此时已凝为实质,有血有肉。 营寨中死气弥漫。 “禀王帅,所有补给线均被切断,粮草告急!” “报!贼兵挟精锐五万合围,据桥断水东南北三面,以西面主攻。” “箭矢、棉布、伤药都已消耗殆尽……” “老弟,把药留给其他人。我不怕死,帮哥哥一把。我,我不能成为大家的拖累,更不能被俘虏!” “吾宁死不降!” “哥哥求你了……” 只听“唰”的一声,那躺在角落的伤兵就此闭眼。是自尽的。 杨培风听着四面八方传来的声音,脑子里嗡嗡的。 现下的局面,完全超出他所认知范畴。 莫非自己误入岁月长河,往回走了二十年不成? 不,不会。 他稍微思索后,直接否定掉这个妄念。 一个九品宗师而已,根本就没那个能力。 可当鲜血迸溅到手臂时,那微弱的余温又令他感同身受。 是哪位神仙,又或就是小五前辈的神通,让自己亲眼目睹、亲历一次当年的悲壮? “禀王帅!” 白小苏快步到营帐外,单膝跪下,“人带回来了,只,只是……” “快快有请!” 随着欣喜若狂的嗓音响起,一位其貌不扬的中年男子从帐内跑出。他仅抬眼一瞥,便呆愣在原地。 白小苏方才弱弱道:“只是就他一个人。” 被打量的同时,杨培风也在认真观察。 这就是吴姓女子口中的“王老英雄”,二十年前扶大虞倾危的梁国义士。 他敬仰许久。 “你是谁?”王博绍难以置信,怎么就一个人,怎么能只来一个人呢?而且这般年轻。 杨培风一时语塞。 按照历史走向,原本出现在这里的应是大批江湖高手。 然而就在这时,王博绍身后出现一名青衣秀士。 “王帅,可邀此人入帐详谈!” 王博绍观其神色有异,点头道:“这位少侠,请。” 三人移步营帐内,青衣秀士屏退左右,来到杨培风近前细细打量。 “我观你不合天时、不应地利,阴阳不侵、五行寂灭,万法辟易。你不属于这片时空!不知尊驾从何处来,要做什么?” 杨培风有一种脱光了给人看的感觉,大受震撼。想也没想,他哭笑不得道:“我要说自己全然不知,你信吗?” “我信。”青衣秀士给出了出乎意料的回答。 杨培风大为头疼,虚心求教:“那我该怎么回去?” 青衣秀士微微一笑:“不知。我只是一个浅陋术士,并非初、二代天庭的尊神,不敢在三代天庭的眼皮子底下胡作非为。” 王博绍目瞪口呆,连连发问:“他不属于这片时空?你唬我的吧?” 青衣秀士自追随他起,仅在排兵布阵上运筹帷幄。其余什么呼风唤雨、驱雷策电的手段,那是半点都不显露。 如今听这意思,自己撞鬼了不成? 得亏杨培风听不见对方心里话,否则指定跳脚,要说见鬼,那也是他见了满营寨的鬼才对吧! 青衣秀士见问不出,秉承着求人不如求己的原则,当即伸手掐算一番,而后云遮雾绕道:“六千年前的九州议会上,第一个掀桌子的人,在‘画中人’与另两个十三境的配合下,为你设下此局。不料此举竟意外惊动一位沉睡中的尊神。他顺水推舟,截了一段光阴长河与你,意图以假乱真。” 杨培风与王博绍大眼瞪小眼,全听不懂就是。 但有件东西,王博绍却触目惊心,“你怎有大虞节杖?” 杨培风惭愧道:“如果这不是一场梦。晚辈大概来自二十年后,为扶风陆氏抱养给杨家延续香火的男丁。” 此话一出,王博绍与青衣秀士皆脸色不善。 见此,他又及时补充道:“杨老太爷抚养我十年,在族谱中单开了一页。是杨钧儿子辈。” 儿子辈,但却不是儿子。 这其中有非常现实的客观原因。 杨培风另成一脉,法理上直接继承老太爷的“荣光”。而若为杨钧之子,就要背负更多骂名。 杨钧是厉害,但大虞兵败、郜京沦陷的耻辱,实在太伤人心。他身为虞相,能调动国内一切高修,结果却被刺杀。这本身就是值得被同情、但却不值得被原谅的错误。是个很荒唐的笑话。即便这时,其遇刺身亡带给大虞的负面影响还没放大到最坏的情况,但唾骂他的已经大有人在。 这个虞相,杨钧干得不尽人意。 果不其然,在听到杨培风的解释后,两人脸色都缓和了很多。 外面忽然响起一阵嘈杂,是白小苏又在通禀:“报!援兵到了!” 三人皆喜。 王博绍就要去迎接,青衣秀士反将心思放在杨培风身上,不紧不慢道:“你来自二十年后。这一战结果如何?” 王博绍猛地止住身形,眼巴巴望着。 杨培风只用了八个字形容,“名动九州!大虞无碍。” 青衣秀士撇了撇嘴,“你带着大虞节杖来此,想是参加瓦山的十一境之争。没想到只是个九品。大虞当然无碍。我是问……”说着,他深吸了一口气望向帐外,缄口不言了。 杨培风心头一震,憋了半晌,那“全军覆没”四字,到底不忍说出。 就在他终于鼓足勇气时,王博绍摆手道:“不必了!” 杨培风微微作揖:“得罪。” 青衣秀士又掐算一番后,笑意渐浓,“我们会再见面的,将来。现在随我一起突围,待尘埃落定,你应该就能回去。” 杨培风将信将疑。 但有一点他确信,此人的道行甚高! 第175章 自请先锋 百余名江湖高手中,有位意气风发的青年剑客,正是苟凡。 杨培风一番天人交战后,决定隐而不发,唯恐做多错多,引火烧身。 此时,营寨内外竟诡异地寂静无声了。 挨到黎明,魂不守舍的白小苏徘徊至他近前,心跳声“咚咚”作响。 杨培风耳力见长许多,想不听见都难,便悄声宽慰道:“你年龄小,害怕实属正常。” 白小苏缓缓坐下,长舒了一口气,默不作声。 杨培风咧嘴,半开玩笑似地笑问道:“被逼来的吗?” 他观白小苏筋骨不错,想是自幼习武的好苗子,被强征也不足为奇。 谁料白小苏断然道:“我心如此!” 杨培风刚又张嘴,白小苏却自顾自讲了下去,“大丈夫当提三尺剑报效家国。我爹老来得子,我长大成人,他却早已垂垂老矣。我每次出远门,至多两月快则十几日他便重病缠身、食不下咽,我又匆匆返程。而这次竟已达半年之久,又或天人永隔……” “独生子么?” 杨培风心里五味杂陈。 白小苏摇头,目光充满回忆:“我有两个姐姐。大姐早逝,二姐远嫁。” 杨培风脱口而出,“自古忠孝难两全。” 白小苏脸色苍白,又叹了口气道:“却偏是他,遇见最不孝的我。” 白小苏用力揉着眼睛,尽管心如刀割,但在军营、在这生死当头,绝不容许任何人看见他的一滴眼泪。绝不。 杨培风怔然不语。 忽然,沉闷的号角声呜呜响起,传遍整座望月涯。 白小苏就像着了魔般,噌的一下站起身,隐入队列。 一千八百名士兵于高台下整装待发。 “诸位。” 王博绍半眯着眼睛,铿锵有力道:“彪炳史册的机会就在当下。” “喝!喝!喝!” 众将士怒吼声整齐,浑不像半路招募来的新兵。 王博绍伸手一摁,天地间重归寂静。 “大虞子民会铭记吾等之英勇,九州史官将为此挥洒笔墨。仅以此身、此血,染红这片梁国大地!” “令张将军统率中军千人,孙、李二位将军各引精骑三百,于左右伺机响应。中军徐徐图进,万不可轻敌冒失。众多江湖中的朋友分散军中,但凭能力恣意行事,不受拘束。这里,博绍由衷拜谢。” 说罢,其拱手一记深揖,“博绍甲在身,恕不下跪。” 众多江湖高手神情肃穆。 王博绍缓缓起身,突然目光凶狠道:“此收官突围一役,博绍自请先锋!并率死士两百,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王帅!” “先锋一事万万不可。” 众将皆张皇失措,极力劝阻。 “吾意已决。”王博绍抬手按下一切杂音,不容置喙道:“有违军令者,速斩不饶!” 此绝非他意气用事,亦非效仿皇帝“御驾亲征”。 寻常时,统帅若被阵斩太伤士气。但如今这十死无生的局面,军不军、心不心的,真不重要了。他决心以死激励三军将士,能活下去几人,全凭天意。 希望就寄托在那六百轻骑以及中军千人。 这边,青衣秀士牵马给杨培风,笑吟吟道:“劳累你也做一次先锋队。” 杨培风低头道:“晚辈惭愧。” 他自幼熟读经史,尽管对青衣秀士刻意隐瞒的人一概不知,但其话语却不难理解。所谓阴阳不侵、五行寂灭、万法辟易,直白点说就是在此地,自己不会受到任何形式的伤害。 至于有无例外? 杨培风私以为,大抵是有的。毕竟道无穷尽。 但至少在这里、在梁国大军中,应该不会存在此类高人。 而那“惭愧”二字,亦是他肺腑之言,希望自己能够切实地参与这一仗…… 全军开拔。 杨培风驱马于王博绍左侧,视线远眺出去,即见山下数万装备精良的梁国大军布下重围,震惊道:“晚辈曾配合大虞军方剿灭一支山匪,他们聚阵两千余人,却几乎被我单枪匹马冲散。” 王博绍哂然一笑:“可再看见梁国的大军,便知自己无能为力了?” 杨培风无奈默认。 “非但是你,我身后这些新兵也非其一合之敌,能坚守至此,除全军上下皆报以死志外,最大仍是占据天时、地利、人和的缘故。不怕死,并非不死,一腔孤勇的稚童,又怎敌身高八尺的壮汉?实话告诉你,此刻几千里外围困兰溪城的梁军,才是货真价实的精锐。” 王博绍毫不避讳地道出实情。 杨培风深知对方所言非虚,添了句废话道:“这是一场恶战。” 王博绍点了点头后,挥手道:“擂鼓。” 忽然,鼓声震响。 其身后两百余名死士,目光如炬。 接着,他又庄严下令:“进军!” 蒙家族余荫,王博绍扼守望月涯半年以来,得到当地富户许多粮草辎重、战马等援助。坚守战完全用不到马匹而又消耗物资巨多,但他却力排众议坚持饲养,为的便是今日放手一搏! 其目光之长远,令人咋舌。 但话又说回来。 骑兵冲阵,与送死何异? 杨培风都知道这是送死,那么去送死的人,莫非不知么? 没有任何废话,战马嘶鸣,两百死士每五人一组,各配以盾手、弓手,齐齐飞奔出。气势如虹。 “驾!” 杨培风策马跟上,耳畔充斥着呼啸的风声。 他无法相助,但却能亲眼见证。 即便结局“全军覆没”,但在今夜,不算那些江湖高手,仍有三百多人突围成功。 “尔等随我直取敌营!” 王博绍怒吼。 转瞬间,先锋军已率先奔出千米。 梁国大军万箭齐发,纷纷对准战马而不射人。 就在这危急关头,一道炽热金光突然升起,梁国士兵双目刺痛无法视物,这波箭雨毫无成效。 杨培风回头一望,瞠目结舌。 太阳,太阳升起来了!太阳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升起!就在虞军身后,东方。 是他。 那个不知来历的青衣秀士,于望月涯顶口颂经文,一手指天,振振有词:“日照!” 第176章 人心与天意 “敌阵稳固,向左前方全力冲杀,力求速战!” 因天生异象,王博绍所率先锋队如入无人之地,转瞬间毙敌数百。 见此情形,梁国统帅急令收拢战场,命士兵扯破衣裳半遮双目,竟真挽住颓势。 太阳“落山”了,恢复至黎明时该有的朦胧美感。 望月涯顶。 青衣秀士收了神通,负手而立。 天心及以上修士,不得介入凡人战争,此乃不成文的规矩。轻易打破则遗患无穷,于其本身大道折损甚多。境界越高,反而越被束缚。 就这短短十几息,对他而言已是下了莫大决心。前途未卜、后患无穷。 王朝兴衰,种族存亡,究竟是人算不如天算,还是某个高修肆意杀戮便能为所欲为? 此,亦为“天意”与“人心”的争锋。 至少目前来看,历代天庭在此事上都保持着惊人地一致:顺其自然,即为“天意”。 倘若真有某个“神仙”,见不得所谓“天意”,看不惯那些“人心”,执意管上一管,那也是先要转世成人,以一个“人”的身份去做成某件事。 可惜,近百年来逾矩之人层出不穷,如扶风杨氏老杨公杨苏,那个带兵打仗时主动压境的人,再难有。 青衣秀士眺望战场,低声道:“那就期待将来再见吧。” …… 杨培风默默收回视线。 他的目力、耳力竟莫名其妙提升许多,包括青衣秀士最后的呢喃,他听得一清二楚。是对自己说的。 忽然,“嗖”的一声,有支精钢劲弩从他眉心穿过。意料中的事,没流血,不疼。但紧接着他却发现箭头上,似乎涂有某种屎黄色的玩意儿,老脸唰的一下黑了下去。 嗯……不用怀疑了。那就是屎。 “羞辱我?” 杨培风话音刚落,一大波羽箭再次扑面射来。他的战马就没那么好命,身中六七箭后直接倒地。 “上马,杨兄快快上马!” 随着急切的吼声响起,白小苏携十数匹战马前来救场。 杨培风诧异道:“你怎么来了?” 对方年龄尚小,此时理应身处中军。 “莫动!” 白小苏大声呼喊的同时,掂了掂长矛全力投出,百米外的一名梁兵被透甲穿胸! 此威猛一投直接惊动这片战场,一位梁国将领在数十轻骑协同下,向其围杀过去。 “驾!” 白小苏速度不降反增,搭两石大弓三箭齐射,连发数次,势头上横压一切敌军。接着,他从背后掣出双戟,左右横扫,仅一个照面便砍飞那名梁将,奋力博杀十数人后从容奔至杨培风近前。宛若杀神在世。 白小苏扯杨培风上了马去,复微笑道:“等打完这一仗,就回家了。” 杨培风肃色道:“因某些原因我帮不了你,更帮不了大虞,你不必管我。活下去!” “好!” 敌兵扑杀猛烈,白小苏没空多想,立即策马远去。 杨培风不紧不慢跟上,与对方保持着一个微妙距离。 梁兵见他衣着红紫、面容文雅,富贵难当,却手持一长一短两根不知什么东西的杖、棍之物,想是虞国高手,但小心试探几番后竟轻易杀掉其战马,而他本人却拼命也打不伤分毫。他作壁上观,虽有虞军危死亦不相助,仅以一道难以言喻的目光打量一切。殊为怪异。 渐渐地,他们便无视杨培风,一心击杀其余人。 仅仅半盏茶功夫,王博绍亲率的两百死士已经折损过半,别说突入中军大营,就连梁军重兵结成的防线,也仅仅打穿两道。 肉体凡胎,妄称精兵又如何? 更要命的是,梁军在响彻云霄的擂鼓声中,以更大的包围圈,绞杀远在身后的大虞军队。 局面更坏不到哪里去了。 望月涯是梁地,亦为家国,梁军愈战愈勇,不消片刻便彻底将王博绍所部人马死死困在场中,几波箭雨尽被数寸厚的铁盾挡住,后投巨石,皆不中。 趁此当口,被众人护住、大汗淋漓的王博绍终于得以喘息,连声懊悔道:“惜哉!惜哉!” 有人喊道:“为家国而死,死不足惜。” 说到这里,此人才猛然想起虞国并非对方的国。自觉失言,他当即缄口。 王博绍却轻轻笑道:“早备有壮行酒若干,皆是今年的大好新酿。忙昏了头,忘了。” 那人一听猛拍大腿道:“这都能忘?” 这个时候,竟有个疯子一把扯下头盔,边哼起家乡的歌谣边用刀一剌,鲜血顺手臂汩汩滴落其中。 “听王帅一说,是觉口渴了些。” 语罢,他却不饮,而是缓缓举起。 “哎。”王博绍伸手指了指这人,“你呀!” 哄笑声此起彼伏,而后众人亦纷纷效仿。 一杯“血酒”,权当践行。 梁国大军被惊得目瞪口呆。 王博绍缓缓站起身道:“诸位,该说一句再会了。” 战马死伤殆尽,接下来每前进一步都难如登天。 众人面面相觑。 就要止步于此了吗…… 忽然间,有人惊讶道:“那人是谁!” 众皆回望,即见一少年手提双戟,冲过重重敌军,策马奔来。 “白小苏?” 咋了,老天爷咋了?这还是平时那个唯唯诺诺,只做传令兵的小毛孩? 包括王博绍在内的众人,都觉得眼前这一幕像在做梦。 太猛了! 王博绍大喜过望,当即下令,“杀回去接他。” 不,不用了。 他刚说完这句话,白小苏已杀伤数十人奔至近前。与他一起过来的,还有十余匹战马,一些身手好的赶紧跨上。 白小苏向王博绍请罪,“小苏擅自行事,请王帅责罚。” 王博绍摆手道:“你非但无罪,反而有功,是一等一的大功臣!但很可惜,论功行赏的事皆与我等无关了。” 这是死局。 气氛一下变得沉重。 白小苏满脸悲戚,故作轻松道:“那总有人能活下去的。” 王博绍回以一个肯定眼神,“是。一定。” 毕竟突围的时间,他真的与青衣秀士仔细研究过黄历。 腊月八,宜出行。 是人心,亦为天意。 第177章 傩面 铁蹄声震,王博绍感觉脚下整块大地都在颤动,抬头惊见一杆杆纛旗迎风招展,方才恍然大悟。亦觉理所当然。 纛旗营。 整出这动静的,是一大队重骑与十数驾战车。 他神情严峻道:“前压纛旗,很大的气魄嘛。” 有人冷笑不已,“咱不找他擒王,他反倒按捺不住。裆里都夹棒子,谁也不比谁有种就是。” “王帅。” 白小苏深呼吸一口气,“敌军不会容我等喘息,成败在此一举!” 王博绍当机立断,下令道:“以我为先锋,无论谁坠马受伤皆不得援手。” 目标有且仅有一个——梁军纛旗。 “杀!” 百十人应声一喝,摆好阵型徐徐图进。 能于千军万马中存活至今,他们无一不是以一敌十、一挡百的精锐。 杨培风望着众人的背影,叹息良多。 话说的悲壮,往往就悲壮了。 这些人中就连九品都无一人,区区肉体凡胎对阵梁国战车,胜算能有几成? 不出所料,仅一次激烈碰撞后,百十人再损其半。如此反复,除有战马的寥寥几人外,余者皆已死尽。 距离纛旗最后两百步时,他们陷入重围,再挣脱不得。 傲人的战绩,但却于事无补。 “我去拔了他的大纛!” 王博绍落下一句豪言,正欲奋力杀出条血路,却忽见一骑绝尘。 又是白小苏。 只见其挥舞两柄大如门扇的铁戟,风声呼呼作响,凡所触者人马皆碎,须臾间杀伤大片。 梁兵引弓怒发,白小苏躲避不及被一支箭矢射入左脸洞穿右腮。撕心裂肺的疼痛令他呼吸停滞。随着沉闷的低吼响起,他攥住羽箭猛地反向一扯,“刺啦”一声,半张脸皮直接被掀开,露出红的白的触目惊心的血肉。 白小苏复跌下马陷入鏖战,不多时甲胄尽碎,身受重创十余处…… 当杨培风顺了匹马匆匆赶到时,白小苏正缓缓起身,其散乱长发下出现的,竟是一副血红“傩面”。 四目相对,寂如枯叶。 不远处仍传来王博绍的怒吼,“拔他大纛!” “轰”的一声。 白小苏体内赫然蹿出一道虚影,险将杨培风冲下马去。 这道虚影似人非人,于万军中兀自起舞,举止诡异。 天地失色。 白小苏仿若被摄走魂魄,目无神韵,只凭借一缕残念控制着躯体跳入梁军,徒手折断五根纛旗,夺下数条长枪。 随着那道虚影愈发沉浸其中、舞姿愈发地传神,战场中原本已死去的虞军士兵竟再次“活”了过来。不是真的活。而是残魂。 这边,白小苏浑然不惧刀兵,不怕疼痛,毙敌过百,左右皆莫能靠近。 杨培风眉头微蹙,认真回忆着某几篇古籍,却实在记不清了。他顿了顿,尝试着举起大虞节杖,并朗声道:“杨培风代大虞皇帝陛下命,攻敌纛营!” 霎时,两百阴兵纷纷杀出,嘶吼声震耳欲聋。 梁军军心涣散。 见此情形,梁军营中一人手持金令飞跃而下,向那虚影大喝道:“大梁天子治下,鬼神退避!” 结果却令这人心惊肉跳——毫无反应。 它独自起舞,对天地间的一切事物漠然置之。 几乎就在所有纛旗都被砍倒的同一瞬,杨培风眼前所见,已变成一片蒙蒙灰色。 仅在白小苏的脸颊上,那副傩面仍妖艳地吓人。像在滴血。 这场大战的结局早已注定。 王博绍所率先锋队成功夺下梁军纛营,取得局部战争的胜利,虞军大振。整体战场上,却仍只艰难突围三百余人。 而后苟凡酒后失言,致使那些人被梁国围杀殆尽。功亏一篑。 被青衣秀士又或者谁救走的王博绍,于无尽羞愤中引剑自刎。 二十年前的事。 杨培风缓缓上前,在一具白骨上轻轻揭下傩面,叹道:“解铃还须系铃人。白小苏,安息吧。” 梦醒。 仍是深夜。 原本惊心动魄的战场不见了,杨培风环顾四周,是在望月涯。而他自己此时,竟身处那艘小船中。 岸边没有年轻士兵的残魂,也没有固定住小船的树枝,似乎从一开始他就在做梦。 除了手里的傩面,无比真实。 傩,古时祭神跳鬼、驱瘟避疫的娱神舞蹈。也被少部分人认为并用作,请神、演神。 这副傩面,杨培风说不清什么材质,是何来历。总之很厉害。但他不喜欢,天然的不喜。倘若不是随意丢弃太暴餮天物,他真不介意对方与这滢水作伴到天荒地老。 “如果仅是时间上的差异,而地点不变的话,这里就是那片战场?” 他喃喃念着,而后一头扎入水中。果不其然,小河底大片大片的白骨,证实了他的猜测。 二十年而已,便就这般沧海桑田么? 哼!多是有见不得人的勾当,才使水淹此处。 分不清也不必要去分,虞军也好梁军也罢,他只象征性地打捞起一些,然后就是非常娴熟的流程:挖坟、竖碑。 做完这一切后,数日光阴已过。 对于可能仅剩几年寿命的他而言,时间其实非常宝贵,但他乐得如此。 而这几日他水米未进,更不曾打坐片刻,却始终精神饱满,而且越干越有劲儿。 他在梦中的超强五感没能带回现实,但比来望月涯之前提升显着。 脱胎换骨,亦为破境天心。 “心心念念了五六年,求爷爷告奶奶都没用,几次三番功败垂成。可这莫名其妙的,竟直接破境了?” 杨培风自嘲不已。 三乃玄数。第三次水到渠成的破境,令他心境悄然发生变化。 再就是对当年所谱的半卷术法,又有了新的想法。 “来!” 杨培风一声低喝,那柄听蝉即化作一道金光遁入体内窍穴。 收拾好东西后,他对着那个很大很大的坟堆,拱手作揖。 离开望月涯,继续往同心城方向划船。 其实他很想御风飞行,这大抵每个跻身天心境的修士做得第一件事。 但他得小心藏着。 就如同他悄悄将那副傩面藏在包袱内…… 第178章 谈婚论嫁 时间拉到杏月仲春,初十,冰雪渐融。 杨培风离开望月涯至今,路上倒是碰见过一些山匪强盗,也没什么好话可讲,送他们早登极乐就是。其余就风平浪静的很。 这才对嘛! 搁扶风城时,十一二境不说,天心境也就江不庭、周旭两人,少的可怜。他总不能去到哪个鸟不拉屎的地儿,都能看见神仙满天飞吧? 但话又说回来,真若碰见也不足为奇。 沧渊大妖就吸引一大波人蜂拥而至,更不用说瓦山之约。天下九州的强者多隐于山林潜修,那自然也有人爱瞧瞧热闹。 小铁船送给了一名热情招待他的老伯,再梳洗换上干净衣衫后,他方才走进同心城。 嗯,稍显无奈。 同心城意为永结同心,风景奇佳,尤其一株活过数个王朝的千年银杏树下,多有男女在此缔结海誓山盟,挂下一条条寓意美好的红丝。 那么因与山匪厮杀而落得个一身淤泥、血污的杨培风,又又又在城门处被人拦住。 已跻身天心境的他,有的是法子堂而皇之地进城,偷摸进去也不会被任何人察觉。 但他总觉得这样做,太没品。 于是他绕远路,好难才寻到一处人家,结果,他又鬼使神差地问了对方一句,“要船不要?” 老人家一愣,“船?什么船?” “我有一艘小铁船,一路划来的。带不走,随便丢下了。老伯你要的话,我这就去弄来。” 老人连连点头。 杨培风二话不说扭头去拿,吭哧吭哧跑了大几十里路,在老人家惊为天人的眼神中交给对方。 小船其实不值钱。 他是觉得天下大大小小的事,最好都能有个着落。 所以他走进同心城后第一要事,就是去看一眼那株千年银杏。 来的不巧,高大是足够高大了,就是光秃秃的,半片叶子都瞧不见,嫩芽也才刚冒出一点点,就一点点。 徒留一根根红丝与他,静吹凉风。 “等再过两三天就冒绿了。” 旁边有位老者笑吟吟道。 此时天刚蒙蒙亮,街上了无行人。老者是卖早食的商贩,才刚开门就望见他。 杨培风颇为无奈道:“那是来的不巧。” “不然。”老者轻轻摇头,复笑答道:“此不巧,未尝不是另一种巧啊!它枯一季,长一季,荣一季,每一季间仅有寥寥数日的过度。春风三日,不也是另一种风景么?” 杨培风怔然,大为震惊,躬身作揖道:“老人家妙语,晚辈受益匪浅!” “哈哈!”老者抚须大笑,“来,来。吃一碗汤圆,慢自赏景亦不迟矣!” 杨培风成了老者今日首客,吃的是桂花酿小汤圆,清香微甜,从未见过的美食,好不受用。 见他如此,老者又惋惜道:“可惜季节没到,仅有往年的陈酿桂花,实在惭愧。” 杨培风笑道:“各有各的好,等下次来时晚辈再喝新酿也不迟。” 据他多年饮酒的经验而言,新酿多比陈酿美味,除了女儿红、状元红,以及沈隗所酿的松花等很少一部分酒,是陈酿更养人些。 大约与酿酒的工序有关,烈酒更容易存放,稍淡的酒易发酸。 但这不是酒,只是加了少许桂花酿调味。 老者见他吃得慢吞吞的,且不时地张望四周,便又问他,“少侠是在等人吗?” “嗯。”杨培风点点头,“我与位姑娘约好了的。” 老者喃喃道:“原来如此。” 杨培风不急,也不去寻人究竟到是没到。 这出好戏仅靠他与对方,万万唱不下去。 接下来的整整三天,杨培风都在这里望眼欲穿。跻身天心境后他已经完全感受不到饥饿,但每隔一会儿都会问老者要一碗桂花酿汤圆。到后来索性只喝桂花酿。 和老者的说法如出一辙,银杏树已挂满郁郁葱葱的嫩芽。 而等到第五天时,就连老者都觉得他所等的“心上人”不会来了。 可结果呢,真有个极好看的姑娘向这里走来。 “我叫吴昀,吴郴的同胞妹妹。” 女子穿着一袭黑色便衣,腰悬长剑,就这么直愣愣地杵在杨培风跟前,令他不禁又恍惚了一瞬。 她皱了皱眉:“我是长的……和你喜欢的哪位姑娘很像?” 杨培风瞳孔微微一缩,如实回复道:“仔细辨认下来,长的其实不像。她面冷心热,首先就眼睛令人望而生畏。而你人如其名,容貌上有一种国泰民安的大气,叫人天然的亲近。” “但也有相似处,譬如都是很厉害的女子剑客,而且都使重剑。” 吴昀默默翻了个白眼,“你要不干脆去支个摊,给人看相算命得了。还有,我能当做这是你的恭维么?” 杨培风话锋一转,“吴郴我认识,他才九品,你与他一母同胞,年岁相仿,如何就十一境了?” 当今大虞皇帝陛下的年龄,他并未深入了解过,大约八旬往上走。但有一点杨培风却记得门儿清。 二十年前青枳战败、国都沦陷,老皇帝是先定下的太子,方才出手平息掉动乱的。这个先后顺序尤为重要。 倘若当年太子二十余岁,如今也有四五十了。 当了这么多年太子,老皇帝越看越能活,按捺不住实属正常。 而眼前的吴昀与曾出现在扶风城的吴郴,都为太子血脉,根正苗红的帝王家! “杨公管的有点宽了。”吴昀没理会他的疑问,兀自道:“娘家人都到了,婚事怎么说?” 杨培风羞赧一笑,“聘礼、嫁妆什么的,最好先坐下来聊聊。谈不成也不必要大伤和气,日子总归要过下去。” 吴昀螓首微抬,视线落在几十步外的酒楼二层:“你这五天看这株银杏树冒芽时,也有人在看你。他想见你多时了。” 杨培风一望,果真有个贵气逼人的中年男子映入眼帘。 没有最初想象中的,仇人见面分外眼红的局面,男人与他对视时,微笑着点了点头。像是故友重逢。 “你这娘家人带的……未免有点太多了。” 倍感压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