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的闺蜜 卷四》 第1章 【正文开始】 暮色降临,天光已经很暗了,到处都是影影绰绰的,离开翠浓宫之后,秦雪衣陷入了沉思之中,走了几步,便感觉到自己的袖子被拉了拉,她低头一看,却是小豆丁燕薄秋仰起头看她,道:「长乐姐姐,你怎么了?」 秦雪衣摇摇头,弯腰将她抱了起来,道:「我在想事情。」 燕薄秋搂着她的脖子,问道:「什么事情?秋秋可以帮你出主意。」 她说着还挺了挺胸,小大人似的模样,把秦雪衣给逗笑了,道:「秋秋长大了。」 燕薄秋顿时害羞得红了脸,却还是努力维持表情,一本正经道:「姐姐说给秋秋听一听。」 秦雪衣想了想,道:「若有一个人,突然告诉你一件埋藏了多年不为人知的秘密,秋秋会怎么想?」 燕薄秋沉思片刻,问道:「那个人从前对我好吗?」 秦雪衣道:「唔,不算好,甚是冷漠。」 燕薄秋一拍小手,语气斩钉截铁地道:「此人肯定是个坏心肠,姐姐,不能信她。」 秦雪衣乐了,道:「此话怎讲?」 燕薄秋耐心分析道:「姐姐你想,那人从前既然对我不好,突然来说起这件八竿子打不着的事情,定然是想让我去做什么。」 秦雪衣之前第一反应也是如此,遂在她脸蛋上亲了一口,笑道:「秋秋好聪明,我也是这样想的。」 被她这么一亲,燕薄秋顿时又红了脸,傻乎乎笑起来,尾巴都要翘上天了,亲热地搂着她,道:「姐姐,我想与你一道出宫玩,好不好?」 小豆丁这么撒着娇,秦雪衣有些受不住,思索片刻,只好道:「若是皇后娘娘同意,我便带你一道。」 闻言,燕薄秋垮了脸,扁着嘴委屈道:「天黑了,母后不会同意的。」 秦雪衣心说,你既然都知道,这意思分明是想让我把你偷摸着拐出去啊。 小豆丁也太机灵了吧? 燕薄秋也知道偷偷出宫是不可能的事情,只好闷闷不乐了半天,直到两人在路上遇到了一个熟人。 那人见了抱着燕薄秋的秦雪衣,扭头就想跑,燕薄秋中气十足地大喝一声:「燕涿!你又偷溜出来!」 燕涿见被发现了,只好停下脚步,回过身来打量她一眼,撇了撇嘴,哼了一声,道:「多大个人了,还要人抱着走,真是不知羞。」 他说完还冲燕薄秋吐舌头,把燕薄秋给气到了,跳下来就去打他,燕涿撒腿就跑,兄妹俩追着跑过了半条宫道,燕涿一边跑还一边大肆嘲笑燕薄秋是小短腿。 岂料他跑着跑着,在拐角处一头撞上了一个人,一屁股跌坐在地上,燕涿屁股吃痛,顿时捂着头大怒道:「哪个没长眼的——」 「大、大皇姐……」 燕涿仰头看着燕明卿,对上那双冷漠的眼睛,登时打了一个哆嗦,闭紧了嘴,若说整个皇宫中他最怕的人是谁,头一个要数长公主燕明卿,第二个才是他母后。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怕,就像是看见了天敌似的,不过反正燕薄秋那个丫头都怕,那他怕一怕也没什么打紧的。 燕薄秋也看清楚了来人,顿时住了脚,没敢过去,只怯生生地叫了一声皇姐,就停住不动了,扭头将求助的目光投向身后的秦雪衣。 她清楚得很,唯有秦雪衣不怕大皇姐,且与大皇姐关系极好。 燕明卿将目光投向不远处的人,他眼中的冷漠几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柔和,道:「你去哪里了?」 秦雪衣快步走过来,道:「刚刚遇到了一些事情。」 燕明卿借着宫人的灯笼看了她的袖子,见上面的污渍并未洗干净,眉头皱起,道:「什么事情?」 秦雪衣四下看看,道:「现在不方便,等回府再与你说。」 燕明卿颔首,秦雪衣在燕薄秋身前蹲下去,笑吟吟道:「姐姐送你回坤宁宫好不好?」 燕薄秋噘了噘嘴,刚想撒几句娇,待发觉燕明卿的目光之后,撒娇的话又咽了回去,她乖乖地点点头:「好。」 秦雪衣拉起她的手,对燕涿道:「殿下也要回去吗?」 燕涿今日在宫宴上坐了半天,闷得半死,好不容易偷偷溜出来放个风,自然不想这么早就回坤宁宫的,一回去就要练大字背书,他又不是傻子。 但是不知为何,他吭哧了半天,最后只憋出一句:「要。」 大皇姐的目光真是太可怕了,让人根本说不出半个反驳的字。 秦雪衣便带着两个小豆丁,与燕明卿一道将人送回了坤宁宫,才把人交到宫人的手上,一转身就看见了一行宫人抬着凤辇朝这边走过来,是皇后的凤驾。 秦雪衣立即退到一旁,凤辇停下,两名宫人上前去,将辇车的帘子掀开,皇后上官氏从里面探出身来。 燕薄秋欢呼一声,奔了上去:「母后!」 第2章 皇后将她接住,一抬眼便看见了燕明卿与秦雪衣两人,她微微一愣,燕薄秋连忙解释道:「母后,是大皇姐与长乐姐姐送儿臣回来的!」 闻言,皇后顿时笑了,和气道:「原来如此,秋秋向来调皮,麻烦长乐郡主了。」 与德妃的尖锐刻薄不同,她说话轻声慢语,令人好感顿生,秦雪衣立即垂首:「娘娘折煞臣女了。」 皇后的目光移到了燕明卿身上,略微顿了一下,露出一个微笑来,道:「明卿也在,既然如此,二位不如到殿内小坐片刻,本宫也好郑重酬谢一番。」 一直未出声的燕明卿终于开了口,拒绝道:「不必了,时候不早,我们还要趁着宫门未落之前出宫。」 皇后含笑道:「你们帮了忙,不说受谢礼,清茶两盏也是要有的,哪有来了就走的道理?再说,本宫还有事情要与长乐郡主相商。」 秦雪衣明显一愣,她实在想不到,皇后有什么事情要与自己说的。 燕明卿顿了顿,才终于颔首:「叨扰皇后娘娘了。」 皇后牵着燕薄秋进了坤宁宫,燕涿早就趁着没人不知溜去哪里了,待一行人入了前殿,立即有人奉了茶果上来。 秦雪衣与燕明卿坐定之后,才疑惑问道:「娘娘说,有事情想与臣女商量,不知是何事?」 皇后听了,笑着放下茶盏,道:「是这样的,本宫记得雪衣去年及笄的,对不对?」 秦雪衣有些莫名,但还是点头道:「是。」 皇后面上笑意愈盛,试探着问道:「可有心上人?」 燕明卿送到唇边的茶盏登时停住,脸色倏地黑了下去,秦雪衣恍然大悟,终于明白了她话里的意思,顿时闹了个大红脸,她还以为是什么事情,却没想到是这一遭。 皇后看她没说话,又含笑问:「有没有?」 秦雪衣有点慌张,下意识去看燕明卿,然后才道:「有、有了。」 皇后听了,笑吟吟地道:「不知是哪家儿郎?若是门当户对,本宫倒可以为你做个主。」 秦雪衣支吾道:「这个……还有点早……」 「早?」皇后有些诧异道:「你如今已有十六了,本宫当年也是这么大的时候入宫的,女子适婚的最好年纪就是眼下了。」 秦雪衣难得尴尬,袖子里抠着指甲,不知道怎么回答,急出了一头汗,皇后见状便误会了,迟疑道:「可是有什么难处?」 秦雪衣心说,这其中的难处可大了去了,我的心上人是你们的长公主殿下啊! 可这话是万万不能说的,她只好硬着头皮道:「倒是没什么难处,就是……」 秦雪衣绞尽脑汁地想着借口,艰难地憋出一句话道:「他说……说如今功名还未成,不好提亲。」 闻言,燕明卿的脸色渐缓,端起茶盏欲喝,却听皇后轻笑道:「倒是个上进的孩子,这却简单,你将他名字告诉本宫,是哪家儿郎,本宫或可向皇上说个情,赏他一个官职做一做,日后再努力些,功成名就,指日可待。」 秦雪衣没想到皇后如此热心,登时头大如斗,她悄悄又看了燕明卿一眼,那盏茶果然又没喝下去,她深吸一口气,觉得自己面上的笑快要挂不住了,勉强道:「多谢娘娘好意,只是……只是他那人素来要强,恐怕不会愿意……」 她说完,手在椅子扶手的缝隙里头掐了燕明卿一把,埋怨似的,皇后那边还欲说什么,燕明卿终于放下茶盏,开口道:「儿臣倒觉得此人甚好,男儿就当这般自立自强,有君子之风,堪称良配,他若真心要娶心儿,必然会愈发奋进的。」 他说这番话时,全然面不改色,皇后顿了片刻,看他一眼,才笑道:「明卿说得也有理,倒是本宫有失斟酌了。」 这一关终于是过了,秦雪衣大松一口气,不敢再坐下去,生怕她又一时兴起,将话题扯到燕明卿身上去,要给他再找个「良配」,那就完了。 于是她连忙拉着燕明卿告辞了,等出了坤宁宫,天色已完全黑了下来,月光被云层遮住,只投下梦里的光,若是不仔细些,恐怕要走岔路。 秦雪衣牵着燕明卿走了一阵,忽然停下脚步,道:「堪称良配?有你这样夸自己的么?」 才说完,她就感觉手臂一紧,整个人被燕明卿推到墙边按着,那人低下头来,悄声在她耳边道:「我难道不是你的良配么?嗯?」 秦雪衣感觉到他暖暖的呼吸吹拂在耳侧,有些痒,她下意识仰起头来,两人默契地接了一个长长的吻。 夜风徐徐,秦雪衣抱住燕明卿的腰,把额头抵在他的肩上,喘了一口气,脸上滚烫,这里只是黑,但并不偏僻,随时都会有人过来。 燕明卿揽住她,寂静的夜色里,能听见怀中人的呼吸逐渐平静下来,他才问道:「走了?」 第3章 秦雪衣点点头:「嗯。」 燕明卿松开她,转而牵住她的手,两人一道踏着朦胧的月光往前走,他问道:「今天下午发生了什么事情?」 秦雪衣顿了一下,便将德妃告诉她的事情说来,燕明卿只冷笑一声,秦雪衣道:「卿卿也觉得她在说谎?」 燕明卿道:「说不说谎我不知道,只是她没有安什么好心思。」 他说完,又嘱咐秦雪衣道:「此事我会替你去查,不过你要小心德妃,不要再与她有任何接触了。」 秦雪衣有些疑惑,道:「为何?」 燕明卿沉默片刻,才道:「德妃此人心思不正,行事偏激,我怕她算计你。」 闻言,秦雪衣点点头,道:「我知道了。」 她想了想,忽然又道:「说起来,之前那个画扇,我还不知她是谁派来的人。」 燕明卿一顿,道:「她就是德妃的人。」 秦雪衣惊呆了,诧异道:「德妃?她为何无缘无故要害我?」 在她看来,她自小在翠浓宫长大,虽说德妃待她一直不好,可也没有发生什么不可化解的冲突,更何况秦雪衣年初就已出宫迁府了,就算再怎么膈应她,也不至于做到如此地步吧? 这简直是恶毒了。 燕明卿答道:「我会替你查出来的。」 …… 过了几日,翠浓宫。 胭脂自容华殿内退出来,吩咐门口值守的宫婢道:「娘娘小睡了,勿要打扰,我去御膳房看看娘娘的甜羹做好了没。」 那两名宫婢连忙点头应是,胭脂这才离开,等到了御膳房,一名太监认出了她,连忙迎过来,陪着笑道:「胭脂姑姑来了。」 胭脂道:「娘娘的甜羹做好了么?」 那太监道:「好了好了,在这边膳房里,您随我来。」 胭脂不疑有他,跟着他往后走,岂料越走越偏,她有些疑惑道:「我之前从未到过这里,这不是后殿么?」 太监笑吟吟道:「就是后殿啊。」 胭脂心中觉得有些不对,停下脚步,然而正在此时,一只手从后面伸了过来,将一块帕子捂住了她的口鼻,胭脂惊恐地张大眼睛,下意识想要挣扎起来,那太监连忙过来抓住她的手,甜腻的气味涌入肺腑之中,她渐渐失去了意识,眼前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整个人软倒下去。 那太监连忙一把撑住她,对那收回帕子的人摆了摆手,急道:「快快快,赶紧弄走。」 虽说这后殿一时半会不会有人来,但是若真叫人撞上了可就完了,那太监急忙去后院处推了一辆板车出来,车上放着三个大木桶,两人齐心协力把昏迷的胭脂塞入了大桶内,盖上盖子,推着车快步离开了御膳房。 傍晚时分,天色有些暗了,一辆马车驶入了长公主府的东北角门旁停下,车夫自车上跳了下来,探身入马车里,抱出了一个昏迷的女子来,他大步入了角门,很快便有下人来赶走了马车,门再次被合上了。 …… 皇宫,养心殿。 殿内透出蒙蒙的光晕,燕明卿在殿外等候着,不多时,殿门被打开了,一名宫人快步出来,垂首低声道:「殿下,皇上召您进去呢。」 闻言,燕明卿微微颔首,举步进了养心殿,殿内只有崇光帝一人在,他坐在御案旁,手里提着紫毫,正在作画,待发觉燕明卿进来,手中下笔不停,头也不抬地问道:「等会不就要去御书房了么,有什么事情,非得赶着现在来见朕?」 燕明卿行了礼,垂首不语,崇光帝觉得有异,这才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便冲众宫人摆了摆手,所有人都立即会意,陆续退出了大殿。 崇光帝道:「行了,说罢。」 燕明卿这才开口道:「父皇,儿臣想恢复身份。」 「恢复身份?」崇光帝一怔,他眉心皱了起来,燕明卿像是没看见似的,继续道:「儿臣眼下已十岁有九了,从前是因为身体病弱,才假作女子长大,可如今儿臣并无病痛,父皇,敢问儿臣能否恢复男儿身?」 崇光帝深吸一口气,终于放下笔,一双眼睛望着他,问道:「你觉得自己的身体已经好了?」 燕明卿凤目微垂,语气肯定地答道:「回禀父皇,是。」 崇光帝负着手,慢慢地踱出御案后,道:「可朕不这么觉得。」 他素来和善的目光中难得透出几分威严,道:「这才过了多久,你就忘了你在翠浓宫做过的事情了?」 燕明卿呼吸顿时一滞,袖中的手紧握起来,下颔微微绷起,他道:「儿臣自然记得,可儿臣并不后悔。」 「你!」崇光帝没想到他会说出这种话,立即被气得眼睛都要瞪起来了,满面怒气道:「你再说一遍!」 第4章 燕明卿抬起头直视他,道:「父皇认为儿臣当时是因为失心疯犯了,才去翠浓宫杀燕怀幽的吗?」 失心疯三个字一出,崇光帝的呼吸变得急促,他咬牙反问道:「难道不是吗?」 燕明卿的表情倏然变得冷漠,他毫无惧色地道:「当然不是,若父皇当日不来,儿臣不止要杀燕怀幽,儿臣还要杀了德妃!」 「孽障!」崇光帝气得反手抓起砚台朝他砸过去,墨汁四溅,砚台砸在燕明卿的肩头,发出一声闷响,跌落在地,崇光帝犹不解气,骂道:「你长到这么大,做了什么事情,哪一桩朕不是纵着你的,你如今倒是嚣张到朕跟前来了!若不是因为你母后,朕早就、早就……」 他咬牙切齿,然理智尚在,他到底是没把后面的话骂出来,燕明卿挨了骂,但面孔仍旧是冷漠的,他长得不像崇光帝,反而像他的母后,孝嘉皇后容貌清丽精致,气质温柔,而燕明卿只是模样像了她,性格却与之截然相反。 照崇光帝的话来说,燕明卿像一块玉,又冷又硬,看起来光滑,一摸却处处都是棱角,稍不留神就能把人的手划出口子来。 然而燕明卿虽然脾气差,却是一块璞玉,崇光帝自己从来不爱理政务,他是一个文人,有着文人们都有的毛病,那就是惜才之心,否则也不会花这么多功夫和时间,去雕琢这一块玉了。 他甚至因为燕明卿,不得不每日去御书房坐着,听大臣们议论政事,他听不进去那些枯燥的政务,却希望燕明卿能学到一些。 可燕明卿的病一直是他心头梗着的刺,又如高悬的刀剑,生怕一个不注意,就要掉下来。 如今燕明卿说出这种话,无异于是在往他心里戳刀子,好似这些年的所有精力都是通通白费了一般,他气得浑身都要发抖了。 愤怒到了极致处,崇光帝反而笑了,指着燕明卿骂道:「你若不想好了,尽管说,朕有一百种办法教训你!宫里管不了你,朕看护国寺还缺几个洒扫僧人,你去正好顶个缺!」 燕明卿面不改色地道:「那也好,好歹护国寺里的扫地僧人,都是男的。」 他抬起眼,不避不让,全无惧色,崇光帝气得抓起御案上还未画好的画砸他,燕明卿退了一步,那张画便落了地,展开来,未遮掩的地方露出了女子的裙裾,层层叠叠,如花一般绽放开来。 他的目光落在那画上,然后俯下|身去,伸手欲展平那张画,崇光帝脸色一变,喝道:「住手!」 燕明卿非但不住手,将那画拎了起来,展开,不出所料,画上是一张美人图,女子巧笑倩兮,回眸时眉眼轻弯,她的眼角点缀着一颗细小的朱砂痣,那是这一幅画上唯一的一点赤红。 崇光帝劈手夺下那画,他清瘦的脸上有着震怒之意,嘴唇轻颤着,想说什么,却一个字都没有吐出来。 燕明卿神色恢复了一贯的漠然,放下手,正视着崇光帝,道:「儿臣有一件事情,想禀告父皇。」 崇光帝勉强平复了情绪,转身将画放在了御案上,他的动作轻柔,头也不回地道:「说罢。」 燕明卿问道:「长乐在翠浓宫里长大,父皇觉得,德妃待她如何?」 崇光帝下意识道:「德妃与苏……」 话到这里,他忽然顿了一下,改口道:「德妃是长乐的亲姨母,当初秦御史的冤案尚未昭雪时,还是她向朕苦苦求情,长乐才免了一难,后来长乐入翠浓宫这么多年,长到如今,德妃对她自然是好的。」 燕明卿冷笑,问道:「长乐在宫里,父皇就从没有去看过她吗?」 崇光帝沉默许久,他的目光投在那画上,按在御案上的手指微微颤抖起来,低声道:「朕不敢去。」 「朕有愧于她。」 崇光帝说完这一句,便没再说话了,他背对着燕明卿,面上的表情有一瞬间的茫然和痛苦,他愧对的,何止是一个秦雪衣? 燕明卿道:「父皇错了。」 「朕错了?」崇光帝喃喃道:「朕哪里错了?」 燕明卿望着他清瘦的背影,常服上的蟠龙团花在烛光下显得影影绰绰,他语气平静地道:「德妃对长乐并不好。」 「怎么会?」崇光帝猛地回过身来,眉头皱起,道:「她是长乐唯一的亲人。」 燕明卿冷笑一声,讥嘲道:「可长乐并不是她唯一的亲人,父皇知道,德妃最恨的人是谁吗?」 「是谁?」崇光帝的手指又开始发颤了,他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御案,案上的那副画依旧,美人熟悉的面上含着几分笑意,温柔而静美。 燕明卿慢慢地道:「她此生最恨的人,当属长乐的母亲,苏烟暝,也是父皇最爱的那个人。」 崇光帝呼吸一滞,声音有些不稳:「怎么会?那她……」 「她对长乐并不好,」燕明卿没什么情绪地道:「长乐在翠浓宫里,过得还不如廊下挂着的那只鹦鹉,父皇逢年过节的所有赏赐,长乐也从未拿到过一分一毫,德妃恨长乐,犹如在恨她的母亲苏烟暝。」 第5章 崇光帝的嘴唇动了动:「怎么会……」 「父皇自然是不知道这些的,」燕明卿神色漠然道:「前些日子,儿臣提剑入了翠浓宫,父皇只以为是儿臣犯了病么?」 崇光帝猛地抬眼看他,燕明卿回视他,不避不让,淡淡道:「父皇错了,德妃与燕怀幽常常欺辱长乐,就连她出宫迁府之后,也不愿意放过她,甚至派了人潜伏在她府内暗算她,试图将她卖入青楼,若非儿臣及时赶到,后果恐怕不堪设想,这些事情,父皇恐怕都不知道吧?」 崇光帝满脸不可置信,这些事他自然是不知道的,谁会与他说?燕明卿还道:「父皇若是不信,大可以去查一查,其情况是否属实。」 崇光帝按住御案的手,一点点紧握成拳,眼底浮现出怒气,因为过于愤怒,他的呼吸一点点粗重起来,手背上的青筋都绷显出来,他咬牙切齿道:「朕定会去查的。」 燕明卿话锋一转,道:「不过儿臣今日来,想告诉父皇的,主要也不是这一桩事情。」 崇光帝转头看他:「还有什么事情?」 燕明卿道:「父皇,当年秦御史冤死狱中,他的妻子投水自尽,其中的真相,您不想知道吗?」 乍闻此言,崇光帝的眼睛倏然瞪大,他手下一个用力,只听嗤啦一点轻响,一不留神,那张美人图便被揉皱了。 他语带震惊道:「什么真相?」 当初秦御史受人陷害入狱,后死在狱中,他的妻子苏烟暝也因此投水自尽,成了崇光帝一辈子的痛,可如今,有人告诉他,此事当年还有不为人知的内情? 燕明卿没立刻回答他的问题,反而忽然道:「这回父皇应该相信儿臣没有病了吧?」 崇光帝愣了一下,才道:「若是因为长乐的关系,那……」 燕明卿与秦雪衣关系好的事情,便是崇光帝也有所耳闻,若是因为德妃的算计,燕明卿一时气不过做出冲动之事,也是情有可原,不能算是犯了病。 他只好叹道:「朕知道了。」 燕明卿却追问道:「既然儿臣没有病,那儿臣的身份何时能恢复?」 崇光帝犹豫道:「了觉大师说,要等你及冠之年,就是明年了。」 也就是说还要一年,燕明卿如何能等?遂道:「父皇,儿臣等不了。」 崇光帝瞪他:「如何就等不了?这么多年都过来了,你就差这一年?」 …… 秦雪衣走在宫道上,旁边是小鱼打着灯笼,她疑惑地问前面引路的林白鹿道:「卿卿这么晚让我入宫来,有什么事么?」 眼下都快到亥时了,若是放在往常,秦雪衣都要睡下了,可林白鹿刚刚来府中,说燕明卿让她入宫一趟,她便立即过来了。 林白鹿答道:「殿下也没有说,不过郡主去了,大概就知道了。」 他说得语焉不详,神神秘秘,秦雪衣心中愈发好奇了,等到了一座宫殿前,林白鹿停下脚步,道:「郡主,到了。」 秦雪衣抬起头一看,吃惊道:「养心殿?」 这不是崇光帝的住所么? 林白鹿含笑道:「是,殿下与皇上正在里面,请郡主进去吧。」 值守的宫人恭敬地推开了殿门,秦雪衣虽然是一头雾水,但还是举步向前,才走了两步,她突然想起一件事,该不会是卿卿把她们的事情告诉崇光帝了吧? 她的脚步立刻顿住,秦雪衣的心骤然紧张起来,越想越是觉得忐忑,若真是如此,那崇光帝会如何做? 殿内暖黄的烛光透出来,秦雪衣难得生出几分无措之感,她的手指紧紧捏着袖角,站在殿门口,那值守的宫人疑惑看着她,以为她在等候通传,便小声提醒道:「郡主,皇上说了,您来了可以直接入内觐见,不必等候通禀。」 于是秦雪衣更紧张了,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抱着必死的决心,硬着头皮踏入了养心殿。 她不是第一次来这里,进殿之后一抬眼,就看见一到修长挺拔的身影站在御案前,是燕明卿,正对他站着的是崇光帝,两人都没有说话,空气一时间安静无比。 正在这时,崇光帝大概是注意到秦雪衣进殿来了,转头看过来,因为背着光,秦雪衣看不清楚他面上的神色,但总觉得那是阴沉的,带着隐约的怒气。 她的手心都开始出汗了,秦雪衣垂着头,很是心虚,都没敢直视他,小步走到崇光帝面前,听见他道:「长乐来了。」 声音缓而沉,秦雪衣总觉得那语气里压抑着什么,宛如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势,她心道,现在该怎么做? 看样子,他似乎已经与卿卿争执过了,毕竟这气氛很明显不怎么轻松愉快,而此时的崇光帝也与秦雪衣印象中那个和善的中年帝王截然不同。 秦雪衣行了礼,抬起眼悄悄用余光去看燕明卿,他正微垂着眼,像是在想什么事情,这神态落在秦雪衣手里,倒仿佛方才挨了崇光帝的训斥一般。 第6章 她还发现燕明卿的肩上有一大片深色的墨痕,看起来有些狼狈,这令秦雪衣愈发忐忑不安,她开始觉得自己的猜测是正确的,卿卿是不是跟她爹摊牌了? 那她现在要怎么做才行? 她心里有些紧张,听崇光帝道:「起来吧。」 秦雪衣站起身来,感觉到对方的目光落在了自己的身上,像是带了几分打量的意味,她心里微微一紧,崇光帝道:「长乐是刚刚才入宫的么?」 因为心虚的缘故,听他说话秦雪衣总觉得压力有些大,低声道:「回皇上,是。」 崇光帝应了一声,视线仍旧长久地落在她身上,秦雪衣额上的汗都要下来了,好在旁边的燕明卿及时开口,道:「父皇,既然心儿已来了,有些话,就在这里问吧。」 秦雪衣心里咯噔一下,下意识扭头看他,在心里狂喊,这就要摊牌了?她还没准备好呢! 再说了,怎么能让卿卿一个人挨训? 秦雪衣顿时心一横,咬牙率先道:「皇上,此事不关卿卿的事,都是我先主动的。」 燕明卿一愣,崇光帝也愣住了,他转头看了燕明卿,然后才道:「你——」 然而秦雪衣此时是低着头的,完美地错过了他面上的疑惑,燕明卿反应过来,眼中的惊诧立即转为了笑意,他看着殿中央站着的少女,没有开口阻拦,听她语气坚定而明晰地道:「是我先喜欢卿卿的,皇上若是要怪罪,就怪罪我一人好了。」 她说完这句话,那颗忐忑不安的心莫名就镇静了下来,秦雪衣突然发现,说出来好像也没有她想的那么难。 紧接着,她便听见燕明卿声音含笑地接口道:「不对,父皇,是儿臣先喜欢她的。」 秦雪衣倏然抬头看向他,却撞入了那双潋滟的凤目之中,笑意盎然,若三月阳春里初初破冻的湖水,一如既往的温柔入骨。 然而下一刻,秦雪衣就看见了崇光帝满脸的震惊之色,他不可思议地盯着两人:「你们在说什么?」 这反应好像有点不太对,秦雪衣心里刚刚起了疑惑,便被燕明卿打断,道:「就像父皇刚刚听见的,儿臣与心儿两情相悦,希望父皇能够成全。」 崇光帝瞪着他,语气里隐含怒意道:「你……都告诉她了?」 那架势,大有燕明卿敢点头,就抽飞他的架势,这么多年来,他听从了觉大师的话,千叮咛万嘱咐,时刻提醒着燕明卿,不许他把自己的真实身份说给旁人,他竟然敢当成耳旁风? 崇光帝下意识认为,此时的秦雪衣一定是知道燕明卿的真实性别了,否则怎么会说出今日这番话?还两情相悦? 难怪了,这时候的他瞬间恍然大悟,难怪得知秦雪衣当时被德妃暗算了,燕明卿竟然会有那般疯狂的举动,他这个儿子生性薄凉,崇光帝还以为他真的跟秦雪衣交情好,岂料这交情还真不是一般的好。 如此阴奉阳违,崇光帝顿时觉得自己的心肝脾肺都要受不住了。 他勃然大怒,正欲开骂的时候,却听燕明卿道:「没有,儿臣还没有来得及告诉她。」 崇光帝:? 秦雪衣:? 告诉什么? 正在秦雪衣一头雾水的时候,崇光帝的震惊便转为了错愕,他看了燕明卿一眼,又看了秦雪衣一眼,满脸都是费解的神色,像是怀疑自己的耳朵,对燕明卿道:「你刚刚说什么?」 燕明卿又重复一遍道:「儿臣还未告诉她,儿臣的身份。」 崇光帝这回听明白了,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伸手按了按眉心,道:「所以,你们……」 他话未说完,便看见秦雪衣的眼神,澄澈又透着几分天真的茫然,崇光帝顿时语塞,他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崇光帝突然就明白了燕明卿今日为何要来见他,他想要恢复自己的身份,正如他所说的,他喜欢秦雪衣。 而秦雪衣,在甚至不知道燕明卿的真实性别的情况下,便敢如此坚定地向他说,她喜欢燕明卿。 崇光帝一时间竟不知该做什么反应才好,他的心中的情绪由愤怒转为震惊和错愕,此时却恢复成了一种奇异的平静。 他想,实在是太巧了,十几年前,他爱上了苏烟暝,十几年后,他的儿子又爱上了苏烟暝的女儿。 崇光帝下意识的想法竟然是,不愧是父子? 由于他久久没有说话,燕明卿开口唤了一声:「父皇?」 崇光帝猛地回过神来,轻咳一声,道:「关于你的事情,朕日后自有安排。」 恢复身份并非小事,燕明卿自小被当做女儿养,所有人都以为崇光帝只有燕涿一个皇子,如今突然又冒出来一个,还不知会在朝堂上引起多大的风波。 更何况,崇光帝并不敢确信燕明卿如今的病已经好了,虽说去年年底,了觉大师来宫中的时候曾经说过,燕明卿的病情会有好转,但崇光帝还是不放心,至少要请他入宫再给燕明卿看过一次才行。 第7章 兹事体大,还需缓缓图之。 崇光帝话里的意思,燕明卿立即听出来了,他眉头微皱,却没有再说什么,倒是秦雪衣看这两人如打哑谜一般,有些懵懵然。 她满心疑惑,觉得崇光帝的反应未免也太……平淡了点? 就这么轻轻放过了? 做足了心理准备的秦雪衣一时间竟然有点不习惯。 那边崇光帝不知她所想,已经收拾好了心情,沉声对燕明卿道:「朕想知道,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你把人给朕叫来,朕要亲自审问。」 燕明卿颔首,随即对殿外提高声音道:「来人,将她带进来。」 正在这时,殿门被推开了,一个宫婢踉跄着被推入了殿内,待看清楚她的模样,秦雪衣愣住了:「胭脂?」 奇了怪了,从前她在翠浓宫住的时候,十天都不一定能见着德妃的贴身宫婢一次,最近怎么三天两头见着她? 胭脂脸色苍白,神色无比惊慌,待看清楚面前站着的是崇光帝,她眼中的惊慌便转为了惊恐,甚至嘴唇都失去了血色,仿佛怕极了,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崇光帝眸光沉沉,居高临下地望着她,道:「长公主说,你有事情要给朕交代,是什么事情?」 胭脂的身子瑟瑟抖了起来,像是风中落叶一般,她颤声道:「奴婢、奴婢……」 她支吾了半天,崇光帝都有些不耐了,眼中透出怒意,气势迫人,道:「快说!」 胭脂吓得浑身一颤,连忙磕头,快速地道:「是,是!是德妃娘娘,当年崔大人是因为受了娘娘的怂恿,才会、才会设计陷害秦御史,令其下狱。」 崇光帝面色铁青,道:「她是如何怂恿的?」 胭脂哆哆嗦嗦地道:「崔大人苦于不得升迁,派人来找娘娘,想请娘娘在皇上面前美言几句,娘娘便说……说,皇上爱慕秦夫人,若是……若是崔大人能促成此事,皇上必会对他另眼相看,升迁指日可待。」 「啪」的一声脆响,笔架被狠狠砸在地上,七零八碎,一枝紫毫蹦跳着滚到了秦雪衣的脚边,她冷不防被吓了一跳,燕明卿立即发觉了,伸手将她的手握在手心,安抚似的捏了捏。 秦雪衣反握住他,转头去看胭脂,她的脸色惨白如纸,显然也被吓得不轻,眼神惊惧。 显而易见,德妃之前与秦雪衣说的那些话,果然是有问题的。 而直到现在,她才算是真正明白了,为什么德妃这么多年来一直不待见原来的秦雪衣。 崇光帝的手紧握成拳,冷冷地道:「继续说!」 「是,是,」胭脂磕了一个头,低声道:「后来果然没多久,秦御史就获罪入狱了。」 崇光帝的脸色顿时难看无比,他上前一步,阴沉的目光紧紧盯着她,咬牙切齿地问道:「那后来呢?」 胭脂咽了咽口水,声音有些轻微的颤抖,道:「后、后来,秦夫人就来宫里见娘娘了,想求一求她帮忙。」 崇光帝的嘴唇动了动,负在身后的手紧握成拳,他语气艰涩道:「她……德妃没有答应?」 「不,」胭脂垂着头,手指下意识抠着地面的砖缝,有些紧张地道:「娘娘答应了。」 「放屁!」崇光帝甚至不惜破口大骂起来,眼中透出愤怒的光,他一贯的温和在此刻都撕裂开来,宛如一头发怒的狮子,他勃然大怒道:「德妃没有告诉朕!朕不知道她入过宫!」 胭脂吓得一颤,额上都见了汗,她颤声道:「可娘娘当时确实是答应了秦夫人的,但是第二日,秦御史就……」 崇光帝倏然明白过来,第二天,秦御史就死在了狱中。 苏烟暝所有的希望就此断绝了。 他最爱的女子,当时是如何心若死灰地投入了冰冷的水中? 斯人已逝,唯余芳魂一缕,天人永隔。 崇光帝退了一步,撞到了御案,那张画再次被碰得滑落下来,怆然落地,展开来,露出了女子温柔静美的脸,他立即反射性伸手去捡,看见那画中的女子眼中仍旧笑意,眼角的朱砂痣上却不知何时滴落了一点水迹,晕染开来,宛如血泪一般。 崇光帝的身形顿时僵住,没有再继续动作,而是慢慢地直起身来,手指紧握成拳,他猛地转过身,朝着殿门快速奔了出去。 「皇上!」 门外传来了宫人的疾呼声,帝王的背影却已隐入在了夜色之中,消失不见了。 殿内一时间静默无比,秦雪衣蹲下|身去,轻轻拾起了地上的那张画像,掸去了上面沾着的轻尘,她举着画像,仔细打量着,画上的女子一身素白衣裳,容貌柔美,眉目间透着惊人的熟悉。 那是秦雪衣每日梳妆时,在镜中都能看见的脸,她喃喃道:「这是……我娘?」 第8章 「是,」燕明卿低头看了画像一眼,又看了秦雪衣一眼,不得不说,他父皇虽然于政事一窍不通,在作画上确实十分厉害,画像上的人神韵十足,容貌与秦雪衣相似,二者的气质却截然不同。 他顿了顿,道:「你与你娘长得像。」 秦雪衣点点头,不知为何,她心中总觉得有些梗,好像堵了一口气上不去下不来似的,她只好把画慢慢卷了起来,不敢再看。 她的心里复杂无比,一方面,她上辈子是一个孤儿,打小就没见过自己的母亲,而且,她是穿越过来的,从感情上,她并不认为原身的母亲和她有什么关系,因为她们从未相处过。 可另一方面,苏烟暝逝世的时候,真正的秦雪衣还那么小,恐怕也早已经不记得她了。 这个世间,除了一个爱着她的崇光帝,和一个恨着她的德妃,也再无一人真正记得苏烟暝了。 秦雪衣心中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她并不是伤心,只觉得有些难过,她摸了摸那卷画轴,忽然问道:「她的墓在哪里?」 燕明卿道:「我明日派人去查一查。」 他伸手摸着秦雪衣的头,温声问道:「你想去见见她吗?」 「嗯,」秦雪衣点点头,她想,反正她从前也是没有母亲的,如果现在多一个,也挺好的。 燕明卿轻轻答应一声,他看向地上跪着的宫婢,胭脂的额上仍旧有汗,面孔苍白,两眼放空,神色有些茫然,待发觉一个人停在自己面前,她立即回过神来,看清楚那人是燕明卿,顿时宛如见了恶鬼似的往后退去,眼中还透着满满的惊惧和慌张。 燕明卿俯下|身,冷冷地注视着她,道:「回你的主子那里去吧,这里用不上你了。」 胭脂浑身一抖,她没什么血色的嘴唇紧张地蠕动了一下,颤声道:「是、是,奴婢明白。」 燕明卿拉起秦雪衣,离开了养心殿,过了好一阵,胭脂才爬起身来,她的腿有些软,不知是怕的还是因为跪得太久,她吃力地站起身,步伐不稳地往外走去。 才出了养心殿,她欲往前走,却听见一个声音冷不丁自身后传来:「胭脂姑娘要往哪儿去?」 胭脂吓了一跳,差点跌坐在地上,她立即转过身,往声音来处看去,只见一个人慢慢地从阴影中走出来,银色的月光洒落在他身上。 那人生了一张英俊的脸,身上穿着侍卫的服侍,一双眼睛似笑非笑,胭脂咽了咽口水:「段、段侍卫怎么还在?」 段成玉笑吟吟道:「在下听候了主子的吩咐,在这里等候着胭脂姑娘。」 胭脂的脸色一僵,紧张道:「等、等我做什么?」 段成玉抱着双臂,语气轻松道:「主子临走时吩咐了,让在下送胭脂姑娘回你主子那儿去。」 胭脂声音艰涩道:「不、不必了,我自己能走过去。」 她说完,转身急急往前走去,岂料段成玉的声音再次传来,透着懒洋洋的意味:「胭脂姑娘,您走错方向了,这边。」 胭脂的脚步倏然就顿住,她整个人仿佛被钉子钉在了原地似的,连步子都无法迈动了。 而段成玉指着的那个方向,并不是翠浓宫。 翠浓宫。 已是深夜了,宫人打着呵欠准备闭宫门,岂料还未来得及合上,便听见外面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那宫人心中升起几分疑惑,这么大晚上了,谁还会在外面走? 他伸头往门外一看,只见一道清瘦颀长的人影往这边来,待看清楚那人的脸,宫人一愣,结结巴巴道:「皇、皇上!」 崇光帝满面怒色,一把将他扫开,大步进了翠浓宫。 容华殿里,德妃正倚在软榻上,脸色有些难看地问道:「一个大活人,就这么在皇宫里消失了?」 地上跪着的太监颤声道:「奴才已寻遍了整个皇宫,没有人见过胭脂姑姑,不知道她、她是不是已经出宫去了。」 德妃猛地将手里的团扇砸向他,怒道:「那就派人去查啊!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那太监吓得一迭声道:「是,是!奴才这就去,这就去。」 正在这时,门外奔进来一个宫婢,德妃见她神色慌张,没好气骂道:「还有没有规矩了?」 那宫婢扑通一声跪下,急急道:「娘娘,皇上来了。」 德妃猛然坐起,抬头看向门外,果然见到崇光帝的身影自前庭朝殿门口走来。 她连忙起身下榻,刚刚站定,崇光帝便进殿来了,他的脸色沉沉,似有怒意,德妃心里陡然一紧,不知为何,她竟生出几分不好的预感。 崇光帝的视线紧紧盯着她,带着迫人的压力,所有人大气都不敢出一声,空气莫名紧绷,直到崇光帝一抬手,沉声吩咐道:「都下去。」 第9章 殿内所有的宫人得了吩咐,陆续垂首退下,德妃紧紧攥着手指,面上勉强露出一个笑来,道:「皇上今夜怎么突然来了?」 崇光帝没什么情绪地道:「朕来看看你。」 他冷冷地打量着德妃,忽然道:「你穿这一身,倒也很合适。」 德妃心里一突,她往日需要侍寝,或者觐见崇光帝的时候,都是穿的素色衣裳,看起来淡雅清新,可素色并不是她喜欢的颜色。 她身上此时穿着绯色的宫装,色泽艳丽,却衬得德妃的脸色有些苍白,她的嘴唇动了动,勉强道:「谢、谢皇上夸奖。」 崇光帝走近一步,将她的下颔捏着抬起来,他手劲很大,德妃一时吃痛,柳眉轻颦,眸中盈了水光,透着惊慌:「皇上?」 崇光帝神色冷漠地盯着她,确切地说,是盯着她眼角的那一颗朱砂痣,他突然伸出手指,来回用力地擦拭着那一颗痣,直擦得德妃的眼角都红了,那颗被点缀上的朱砂痣也没了。 崇光帝冷笑一声,用力将她推开,道:「你还想骗朕到几时?」 德妃扑倒在榻上,不住摇首,云鬓散落,金钗坠了下来,狼狈万分,她哀泣道:「臣妾没有骗皇上啊。」 「没有?」崇光帝眼中怒火愈炽,他愤然道:「当年秦御史的事情,你没有骗朕?苏烟暝的事情,你没有骗朕?长乐的事情,你没有骗朕?」 他每说一句,德妃的脸就变得越发惨白,崇光帝怒不可遏地指着她骂道:「你如今还有脸说,你没有骗朕?她从未对不起过你,苏云寒,你何以如此恶毒,要让她家破人亡?」 「你这种人,怎么配?」 德妃的眼眶通红,蓦然抬起头盯着崇光帝,反问道:「秦御史获罪之后,皇上难道真的不高兴吗?」 崇光帝呼吸猛地一滞,他语气艰涩道:「朕没有……」 德妃哈地一声笑出来,道:「皇上不就是在等着苏烟暝入宫来,向您求情,您正好抱得美人归?」 崇光帝怒声骂道:「胡说!朕没有这么想!」 德妃却恍若未闻,她的表情恶毒而刻薄,宛如疯了一般,自顾自道:「我凭什么让苏烟暝入宫?从小到大,所有人都觉得我处处不如她,长得不如她美,脾气不如她好,才情不如她优秀,可是那又如何?」 她突然大笑起来:「哈哈哈可是她现在死了啊!」 「苏烟暝已经死了啊!她一个死人如何能跟我比?」 德妃的每一句,都宛如尖刀刺入崇光帝的心里,她看着帝王满面痛苦之色,心中腾升起一种扭曲的快意,轻声道:「臣妾这都是为了皇上好啊,觊觎臣妻,日后流传于史书,岂不是要令皇上威名受损?」 崇光帝猛地抓起手边的茶盏掷向她,怒道:「你住口!」 茶盏中的热茶洒了德妃一头一脸,茶汤顺着鬓发流下来,使她分外狼狈,崇光帝喘了一口气,双目通红地瞪着她,咬牙切齿道:「你听好,苏云寒,朕从未想过让她进宫,即便朕再喜欢她,也不耻于陷害忠良,霸占臣妻,你所以为的,不过是因为朕喜欢她罢了,可朕喜欢上一个人有错吗?」 「若是可以,朕宁愿自己从未喜欢过她!」 「当初你祖父与父亲获罪入狱,全族连坐,是你的姐姐苏烟暝苦苦周旋,你才可以不必像她一样流落青楼,你才能有今日的荣华富贵,可你做了什么?你害她家破人亡,投水自尽。」 崇光帝眼中痛色明显,怒斥道:「你这样的薄情寡义,恶毒心肠,就不怕遭了报应吗?」 德妃脸色惨败,她的嘴唇蠕动了一下,道:「不、不……她给我的,我都还给她了,我救了她女儿,我不欠她的!」 「你说长乐?」崇光帝蓦地冷笑起来:「当初她不过一个两三岁的稚儿罢了,秦御史的罪也不至于连累到她,朕是看她年幼失怙,你是她唯一的亲人了,才让她养在你的膝下,这么多年,你又是如何对她的?」 德妃不住摇首,崇光帝痛恨地盯着她,道:「你对不起秦家的任何人,午夜梦回,你就不怕秦御史和她来找你吗?」 德妃猛然一颤,眼中浮现出惊慌之色,崇光帝不想再看她了,厌恶地移开视线,转身大步走了出去。 德妃伏在软榻边,神色怔怔的,等回过神来时,却见有两名身形高大的太监走了进来,她慌张道:「你们是什么人?」 那两名太监道:「回娘娘的话,奴才奉了皇上的旨意,来请娘娘挪个地方。」 他们说完,便上前一步按住德妃,德妃惊慌地挣扎起来,怒骂道:「大胆!你们要做什么?快放开本宫!」 那两人并不理会她的叫嚷,互相对视了一眼,抓起德妃便往外拖去。 …… 御书房。 第10章 御案的下首位置摆放着一张书案,上面堆满了奏折,皇后上官氏正坐在书案旁,手中拿着笔蘸了朱墨,往奏折上批,在她的对面,亦是摆放了一张书案,小皇子燕涿坐在书案后,捉着笔练大字。 小孩儿心性不定,更何况燕涿的性格素来跳脱,坐一会儿就开始扭动,好似屁股上长了钉子似的,皇后抬头看了一眼,燕涿立即僵住,不敢再动,老老实实地继续写起来。 正在这时,外面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皇后手中的笔一顿,然后放下来,才刚刚站起身,御书房的殿门就被用力推开了,崇光帝大步迈了进来,风风火火。 「都出去!」 皇后俯身行礼之后,二话不说,立即拉起燕涿离开了御书房,所有伺候的宫人也都退了出去,燕涿看着紧闭的殿门,疑惑地问皇后道:「母后,父皇他怎么了?」 皇后摸了摸他的头,道:「母后也不知道。」 空无一人的大殿中,崇光帝径自冲到了书架旁,将上面的画轴全部抱了下来。 但是因为画轴过多,占了整整大半个书架,稍有一个不慎,就开始稀里哗啦地往下掉,他却不管,把那些画扔在了地上。 十来年的呕心沥血之作,崇光帝每年至少画了近百张有余,堆在一起,宛如一座小山,他拿起一个烛台,凝视了许久,才决然地将灯油倾倒上去。 火光呼啦一下就蹿了起来,将那些卷轴皆尽吞没,女子柔美清丽的面孔,在暖黄的火光中显得那般漂亮,宛若活了似的。 崇光帝恍惚地想起来,那一年,她跳的一曲鸾凰舞,亦是如这火一般热烈。 火光刺痛了他的眼,从前他总想着,若有来世,他一定要先遇上她,可如今他却不这么想了。 帝王低声喃喃地道:「倘若真有来世,朕不想再喜欢你了……」 门外,燕涿忽然指着御书房的殿门叫道:「母后,着火了!」 皇后一看,立即惊声道:「来人!皇上还在里面!」 宫人们连忙撞开了门,却见崇光帝正将一卷画轴抛入了熊熊火堆中,抬眼朝众人看来,冷漠地道:「谁许你们进来的?」 屋子里烟熏火燎,不知是不是因为烟太大了的缘故,崇光帝的眼眶通红,皇后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那堆燃烧的画轴,平静地道:「臣妾以为走水了,还望皇上勿怪。」 她说完,便冲众人使了一个眼色,所有人立即再次退出了御书房。 深夜时分,皇后乘着凤辇回了坤宁宫,不多时就有宫人来禀告,低声道:「启禀娘娘,德妃娘娘投井了。」 皇后一怔,表情倒没什么诧异,只是道:「人呢?」 「死了。」 皇后面孔沉静,道:「本宫知道了,派人好生收敛一番,至于其他的,还是按宫里的规矩来。」 她顿了片刻,道:「至于要不要入皇陵,还得看皇上的意思。」 不过看这势头,恐怕是有些难了。 那宫人退了下去,不多时,皇后的贴身宫婢碧鸢上前来,将一盏茶捧给她,低声道:「娘娘,胭脂来了,在外头等着求见。」 皇后接过茶盏,想了想,道:「让她进来吧。」 「是。」 帘子被打起,一名宫婢跟在碧鸢的身后进来了,低垂着头,到了皇后面前,先是跪了下去,恭恭敬敬地磕了一个头:「奴婢见过皇后娘娘。」 皇后将茶盏放下,望着她,轻声摆了摆手,道:「起来吧。」 「是,谢娘娘。」 胭脂谨慎地爬起身来,仍旧是低垂着头,皇后冷不丁道:「德妃死了。」 胭脂浑身一震,头垂得更低了,皇后打量着她,道:「你在德妃身边这么多年,她待你如何?」 闻言,胭脂终于慢慢抬起头来,她不敢直视,只将目光落在皇后的下颔位置,答道:「不论德妃娘娘待奴婢如何,奴婢的主子从始至终只有一个,那就是皇后娘娘。」 皇后轻笑起来,道:「倒是个伶俐人。」 她站起身来,曼声道:「如今德妃已死,想必你也无处去了,就先待在坤宁宫吧,等这阵过去了,本宫再另外安排你。」 胭脂松了一口气,道:「是,奴婢谢过皇后娘娘恩典。」 皇后正欲离开,忽然想起一事,问道:「你之前是被长公主送到了养心殿?」 胭脂的心狂跳起来,她下意识垂下头,屏住呼吸,小心答道:「回娘娘的话,是。」 皇后面上浮现若有所思之色,道:「他问了你什么?」 胭脂立即道:「长公主殿下只问了奴婢,有关于德妃娘娘与秦夫人当年的事情,奴婢都照实回答了,除此之外,他没再问什么。」 皇后这才颔首,道:「去吧。」 第11章 胭脂行了一个礼,恭敬地退出了大殿,夜风轻轻吹来,将廊下的灯笼微微晃动着,她这才惊觉自己的后背出了一身冷汗,将衣衫都浸透了,泛着凉意。 大殿内,碧鸢扶着皇后往后殿走,一边问道:「娘娘信她?」 皇后却笑了,道:「有什么信不信的,本宫需要去倚靠一颗棋子吗?」 碧鸢下意识摇摇头,皇后便淡淡笑道:「既然不必,又何必在意这枚棋子是黑是白?」 碧鸢一时语塞,回不上话,看着皇后款款往殿内去了。 …… 一辆马车自皇宫驶出来,往长公主府的方向行驶而去,马车上,秦雪衣一直没有说话,反常地沉默着,倒叫燕明卿有些意外,他低声道:「你怎么了?」 「嗯?」秦雪衣回过神来,眼神有些放空,道:「我在想事情。」 燕明卿摸了摸她的头,道:「什么事,说来听听?」 秦雪衣今天晚上遇到的事情可太多了,她一时半会还反应不过来,表情有些迷茫地道:「我刚刚跟你父皇说了?」 燕明卿一听,就知道了她的意思,心里有些好笑,道:「你是指我们的事情么?」 「对啊,」秦雪衣面上的迷茫更多了,她看向燕明卿,语气里带着几分不确定,道:「我现在怀疑,你父皇听懂我的意思了吗?」 「嗯?」燕明卿轻笑,故意问道:「什么意思?」 秦雪衣坐直了身子,急切道:「我喜欢你啊!」 燕明卿作恍然大悟状,唔了一声,道:「应该是听明白了吧?」 「听明白了……」秦雪衣琢磨了一下,忽然往前凑了凑,盯着他道:「你们之前在打什么哑谜?说有什么事情我不知道?」 燕明卿笑笑,秦雪衣便催促道:「快说!」 燕明卿低头,与她额头相抵,含笑问道:「想知道?」 秦雪衣点点头,燕明卿又笑了起来,他今天的心情很是不错,看秦雪衣这么乖乖的样子,便忍不住想逗一逗她,伸手摸了摸她的脸,悄声道:「做一些让我高兴的事,我就告诉你了。」 闻言,秦雪衣的脸顿时就红了,她咽了咽口水,结结巴巴道:「什、什么事?」 燕明卿的手抚在她的脸上,流连不去,故意反问道:「你说呢?」 秦雪衣呼吸有些急促起来,她定了定神,二话不说,捧住燕明卿的脸就亲了上去,燕明卿欣然回应,两人在这安静的马车里接了一个长长的吻,缠|绵而温柔。 这一亲就是许久,秦雪衣觉得自己都快要呼吸不过来了,整个人仿佛像一枝被折下来的花或者树枝什么的,很渴。 不是口渴,是心痒难耐的渴。 然而她却不知如何纾|解这渴,只好一个劲往燕明卿怀里蹭,蹭得燕明卿呼吸都粗|重起来,最后实在没法,将她牢牢按在怀中桎梏住,不许她再乱动。 这下秦雪衣果然老实了下来,乖乖地继续接吻,亲了一阵,她才略微退开了些,轻轻喘着气,眼中透着些微的水光,脸红红地问他:「高兴了吗?」 燕明卿倏然笑了,心中的燥热都去了几分,他只好答道:「高兴了。」 秦雪衣立即搂着他的脖子,追问道:「那快告诉我!」 燕明卿的目光中尽是温柔的笑意,他正欲开口,马车却忽然停了,外面传来了林白鹿的声音:「殿下,到了。」 又被打断了,秦雪衣有些恼,燕明卿见了,便哄她道:「咱们先回去再说。」 进了府后,小鱼在一旁打着灯笼,燕明卿牵着秦雪衣,对她道:「这里不必你伺候了,下去吧。」 小鱼看了秦雪衣一眼,见她正轻轻打了一个呵欠,觉得没什么问题,便停住脚步,目送两人远去,那灯笼光芒越来越弱,很快就被掩映在密密的花木之后了。 原本在马车上说着话,秦雪衣还不觉得,这时候已是子时了,一路行来,她频频打呵欠,困得不行,眼睛都要勉强眯着才能看见些东西,也难怪,放在平常这个时辰,她早就睡熟了,今天因为入宫的事情,被耽搁了太久,她的生物钟快要经不起这折腾了。 可这里到院子还有些距离,秦雪衣忍不住抱怨道:「怎么还没到?」 燕明卿停下来,把灯笼塞在她手里,道:「拿着。」 秦雪衣有些莫名,却见他已转过身去背对着自己,蹲下身来,道:「上来吧。」 秦雪衣顿时开心起来,扑在他的背上,笑眯眯称赞道:「卿卿,你真好。」 燕明卿轻轻松松便将她背了起来,秦雪衣趴在他的肩上,又打了一个长长的呵欠,见左右没人,还惦记着之前在马车上的事情,便努力打起精神问道:「你的话还没说完呢,之前在养心殿,你和皇上到底在说什么?」 第12章 燕明卿顿了顿,道:「也不是什么大事,你早晚都要知道的。」 「嗯……」秦雪衣轻轻从鼻子里挤出一声,她困倦无比,头都开始隐约作痛起来,只好把下巴抵在燕明卿的肩上,眼睛微微眯着,准备听他继续说下去,哪知却只等来了长长的沉默,燕明卿像是在准备措辞。 秦雪衣有点撑不住了,她感觉到自己像是趴在了一艘船上,波浪推得她起起|伏伏,又宛若在云端之上,舒适而惬意。 而另一边,燕明卿思索了很久,才下定决心,道:「虽说父皇不许我告诉外人,但你是我真心喜欢的人,不算外人。」 空气很安静,他的声音便显得愈发清楚明晰,道:「心儿,我以后要娶你,做我的妻子。」豆_豆_网。 「我其实并不是女儿身,而是男子,只是因为自幼多病,为了避灾,故而才被当做女孩儿养大。」 背上的人没有回应,燕明卿的心顿时一空,宛如漏了一个大洞似的,空空落落,一瞬间涌入了无数的慌张,难道她在意这个? 燕明卿的脚步倏然而止,声音也沉了下去:「心儿?」 寂静无比的空气中,燕明卿凝神细听,耳畔处传来了均匀而清浅的呼吸声,他意识到了什么,转头看去,顿时哭笑不得,背上的人竟然已经睡熟了。 在他好不容易将秘密说出口的时刻! 燕明卿满心复杂,简直不知该做什么反应了,他甚至想将背上的少女摇醒过来,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给她听。 告诉她,他是男儿,他想要娶她! 然而听着背上人酣睡的呼吸声音,燕明卿到底是没有这么做,他咬了咬牙,略微收紧了手臂,将秦雪衣往背上托了托,然后才继续慢慢地往前走去。 他背着他最爱的少女,甚至不忍心加快步伐,以免惊醒了她。 银色的月光沿着回廊洒落,将一切都映照得通明,宛如身在银河中一般。 秦雪衣睡得很沉,一觉睡醒来,便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趴在了被子上,身上却盖着燕明卿的外裳,大约是半夜时候她就翻了出来,燕明卿实在没法,又害怕她冻着,只好拿了几件衣裳替她盖上。 秦雪衣抬起头,却见燕明卿仍在熟睡,她撑着下巴欣赏了一会之后,才掀起燕明卿的被子准备钻进去。 然而才刚刚掀开,秦雪衣的余光便扫到了什么,她下意识看过去,却发现那里是一点红色的血迹,就在燕明卿的身旁位置。 嗯? 秦雪衣研究了一下,想起来什么,立即去推燕明卿:「卿卿,卿卿!」 燕明卿困倦地睁开了眼,听见秦雪衣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卿卿,你来月事了!」 燕明卿才睡醒,脸上困意还未散去,一脸懵然,看起来有些呆萌,他迷迷糊糊地想,月事,什么月事? 那是什么? 燕明卿迷茫地睁着眼,望着秦雪衣,过了一会才反应过来,茫然道:「月事是什么?」 秦雪衣:「???」 她不可思议道:「你不知道吗?」 可卿卿已经十八岁了啊,这放在现代都成年了,怎么可能没有来过葵水? 秦雪衣满脸都是一言难尽,她只好组织了一下语言,给燕明卿科普了半天月事是什么,燕明卿总算是听明白了,他的脸也一点一点染上了薄红。 他轻咳一声,道:「不是我。」 见秦雪衣面上泛起疑惑,燕明卿勉强保持语气平静,道:「应该是你……」 秦雪衣一听,转过头往后一看,脸顿时爆红起来,她下意识扯过被子把自己盖住,支吾道:「我没注意……」 两人大眼瞪小眼,过了一会,秦雪衣才想起一事,惊讶道:「可是卿卿,你真的不知道……月事吗?」 燕明卿:…… 他怎么会知道这种女儿家的事情?他要是知道才奇怪了。 秦雪衣瞅了他一眼,心里有点犯嘀咕,不过转念一想,或许卿卿发育得比较晚?改天去问问太医好了,这可是个大毛病,得治一治啊。 这么想着,她开始动手解衣襟带子,燕明卿一愣,连忙道:「你做什么?」 秦雪衣茫然答道:「换衣服啊。」 燕明卿听了,浑身一震,热意渐渐漫上了耳根处,他立即掀被子下床,别开视线不看秦雪衣,道:「我去叫小鱼来。」 说完抓起一件外裳披上,匆匆离开了,那架势竟好似在落荒而逃似的。 秦雪衣跪坐在床上,不知为何,总觉得心里还有点儿委屈。 换个衣服怎么了? 卿卿怎么跟见了鬼似的?她还想看卿卿换衣服呢。 却说燕明卿出了屋子,才猛地松了一口气,他站在门口处,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视线被屏风挡住了,后面影影绰绰,什么也看不清楚。 第13章 他按了按眉心,勉强平复了心情,叫来了小鱼,让她替秦雪衣取一套干净的衣服来。 小鱼的表情有些疑惑,道:「主子的衣物脏了吗?」 燕明卿的面上又泛起些许热意,他努力让自己神色更自然些,道:「她来了……月事。」 小鱼恍然大悟:「仔细算算,这几日确实是主子的小日子来了,倒是奴婢疏忽了。」 燕明卿的脸有一瞬间的扭曲,小日子? 这还能算的?女孩儿家还有这么多讲究吗? 直到小鱼拿了干净的衣物出来,路过时见燕明卿仍然披着外裳站在大门口,不由道:「殿下为何不进屋?」 燕明卿镇定自若地道:「我透透气。」 那也得把衣裳穿戴好吧?小鱼心中直犯嘀咕,但也没敢说什么,她拿着衣物去了内间,秦雪衣坐在床上,见了她便问:「卿卿呢?」 小鱼道:「殿下在外头站着,说是要透透气。」 闻言,秦雪衣不由鼓了鼓腮帮子,道:「大清早的透什么气?」 小鱼替她脱下贴身衣物,疑惑道:「奴婢也觉得奇怪,兴许是屋子里闷吧。」 哪里是闷?之前燕明卿那架势,明显是在刻意回避,秦雪衣心里有些闷闷不乐,索性道:「不必管他,莫名其妙。」 等小鱼伺候她洗漱完毕了,燕明卿才从外面进来,他身上依旧披着那件外裳,神色如往常一般无二,待见秦雪衣盯着自己看,燕明卿才问道:「怎么了?」 秦雪衣支着头,瞪他:「没怎么。」 一晃眼的功夫,怎么突然又不高兴了,燕明卿想破头也没想出来原因,他摒退了小鱼,开始准备换衣裳,岂料秦雪衣就坐在旁边的软榻上,目光灼灼地盯着他。 燕明卿只好道:「你看着我做什么?」 秦雪衣大大方方地道:「你不看我换衣服,可我想看你换衣服。」 这毫不避讳的话,让燕明卿一噎,耳根处又悄然漫上了热意,他无奈道:「怎么连这个也要比较?」 秦雪衣生气道:「就是要比,我就要看,快脱!」 燕明卿哭笑不得,觉得她这时候幼稚得很,又有些可爱,只好把外裳脱了下来,挂在屏风上,这时候他只着了中衣中裤,秦雪衣的视线扫过他肩和腰,最后落在了他平坦宽阔的胸膛上。 燕明卿眼皮子一跳,突然生出了一点不妙的预感,果然下一刻,秦雪衣又说出了那句话:「卿卿,原来你真的没有胸。」 燕明卿:…… 他一个大男人,要胸做什么? 秦雪衣还在托着下巴,一本正经地道:「那我以后岂不是没有什么好处了?」 她眉头微蹙,语气还很是苦恼,显然真情实感地在发愁,全然没察觉到燕明卿的脸色倏然就黑成了锅底。 等秦雪衣发完愁了,一抬眼就看见燕明卿的脸近在咫尺,吓得她往后一仰头,惊道:「卿卿?」 燕明卿伸手一推,秦雪衣就被按倒在软榻上,他曲膝跪在榻上,两手按在她的身侧,整个人几乎将她笼罩在了身|下。 秦雪衣先是一惊,然后才反应过来自己被床咚了,她吞了一口唾沫,小心翼翼地道:「怎、怎么了?」 「没怎么,」燕明卿低头看着她,狭长的凤目似笑非笑,道:「你不是想要好处么?我这就给你啊。」 居然有这种送上门的好事? 秦雪衣的心顿时怦怦跳起来,轻咳了一声,眼眸里带着试探,问道:「真的?」 燕明卿看着这个不知死活的小东西,轻笑起来:「真的。」 他表现得这么纵容,秦雪衣的胆子顿时也大了起来,她伸手要摸燕明卿的脸,燕明卿便顺从地垂下头,任她摸,秦雪衣摸来摸去也就罢了,最后还动手捏了起来,把长公主殿下那张脸犹如玩面团似的,不亦乐乎。 燕明卿凤目微微眯起,眸色深沉地望着她,道:「就只要这点好处?」 「啊?」秦雪衣还没反应过来,却见他略微直起身,一只手轻轻拨弄一下,中衣的衣襟便开了。 秦雪衣惊得目瞪口呆,眼睛一眨也不眨,看见那锁骨的线条流畅,蜿蜒至襟口处,燕明卿还在解下一个衣带,凤目微瞟,见少女正愣愣地盯着自己看,长眉轻挑,他手上的动作又停了下来。 秦雪衣等了一会,不见他继续,有点急了:「怎么——」 话还未说完,燕明卿便将她的手拉了过去,放在了那衣带上,轻柔诱哄道:「你自己来。」 秦雪衣的脑子顿时轰地一下,连思考也不会了,呆怔在那里,手还抓着燕明卿的衣带,傻乎乎道:「我来解?」 燕明卿笑容里透着几分狡猾的意味:「你要的好处,你自己来。」 第14章 秦雪衣又吞了吞唾沫,手指都有些颤抖了,虽然……虽然她嘴上这么说说,但这会儿要真的上手,她却还没做好准备,尤其是对上燕明卿那双如狐狸一般笑着的眼,秦雪衣潜意识里总觉得有几分危险。 这衣带一扯下去,好像要发生什么不妙的事情。 可若是不扯,秦雪衣又觉得十分可惜,这可是卿卿自己送上门的。 燕明卿的手还抓着她的手腕,见她半天不动,犹犹豫豫,眉头微挑,道:「嗯?不想要么?」 这一语双关,秦雪衣的脸腾地就红了起来,火烧火燎的,心里犹如被猫爪儿轻轻挠了一下似的,她挣扎了一下,就感觉燕明卿的手略微用力,带着她的手开始扯那根可怜的衣带。 秦雪衣眼睁睁地看着那衣带一点点被拉开,结很快就要散了,她一张脸红得宛如涂了胭脂,最后终于怂了,往下一缩,整个人从燕明卿的身|下溜了出去,连滚带爬下了软榻。 她支支吾吾地顾左右而言他:「我、我饿了,我先去用早膳了!」 说完就捂着脸,一阵风似地奔了出去,徒留下燕明卿一个人在软榻上,过了一会,他才轻笑起来,很快那笑又转为了大笑,酣畅淋漓,传出了屋子。 他已经很久没有这般大笑了。 燕明卿由衷地觉得,在他如此贫瘠的十数年生命中,心儿真的是上天赐给他的宝贝。 却说秦雪衣跑出了屋子,在院子里站了半天,还是觉得脸上烧得慌,迎面碰见了小鱼提着食盒过来,见了她,惊讶道:「主子,您的脸怎么这么红?」 秦雪衣捂了捂脸,心里的情绪渐渐平复下来,才道:「没、没事。」 小鱼担忧道:「不会是受凉了吧?」 秦雪衣清了清嗓子,岔开话题道:「今天早膳是什么?」 小鱼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道:「是百合杏仁粥。」 秦雪衣一听,就道:「卿卿喜欢这个。」 才说完,身后便传来了燕明卿的声音,带着几分慵懒的笑意:「嗯,我喜欢。」 秦雪衣转过身,看见他已穿戴完毕了,衣襟打理得整整齐齐,一丝不苟,全然没有了方才那凌乱诱人的感觉,秦雪衣心里顿时生出了十二万分的遗憾来。 哎,她刚刚怎么就那么怂呢? 就看一眼怎么了?这个人都是她的了,她不止能看,她还能摸啊。 亏大发了! 秦雪衣在心里暗暗后悔着,一边喝粥,一边拿眼睛不住瞟燕明卿,燕明卿似有所觉,抬起眼回视,两人目光相触,秦雪衣心里忽地一跳,怂怂地移开了视线。 燕明卿一笑,道:「你看什么?」 秦雪衣嘴上不服输地答道:「看你好看。」 两人幼稚的对话逗得旁边伺候的婢女们都忍不住轻笑起来,燕明卿索性伸手,将秦雪衣的脸转过来,迫使她的视线对上自己,笑道:「那你多看一会儿。」 秦雪衣瞪他,然而在看见对方眼底漫上来的笑意之后,她的脸一点点红了起来,心里暗骂自己不争气。 可是卿卿实在太好看了啊。 早膳过后,燕明卿便照例预备入宫,秦雪衣支着下巴看他净手,目光一扫,落在了他的发间,忽然道:「卿卿,我送你的那枝金钗呢?」 燕明卿不防她突然提起这个,微微一怔,才道:「收在匣子里,怎么了?」 秦雪衣道:「为什么不戴上?」 燕明卿顿了顿,才道:「怕弄掉了。」 秦雪衣却道:「钗子便是用来插戴的,一味收着岂不是可惜了?」 她兴致勃勃地提议道:「我来替你梳头吧?」 燕明卿一贯无法拒绝她的要求,闻言便答应下来,岂料一时半会竟找不到那枝金钗了。 燕明卿的眉头皱起,见秦雪衣没说话,以为她不高兴,心里有些急,脸色便愈发不好看,吓得一屋子婢女战战兢兢,大气都不敢出一声,生怕触了他的霉头。 好在秦雪衣看时候不早,道:「或许是迁府之时人多手杂放不见了,卿卿先入宫去吧,我来找便是。」 燕明卿确信她没有生气之后,道:「我回来再与你一起找。」 说完之后,才匆匆离开。 …… 皇宫。 此时正是清晨时分,文武百官们都陆续到了文德殿,准备上朝,岂料这一等就是半个多时辰,直到朝阳都升起了,也不见崇光帝的人影。 殿内的众臣都窃窃私语起来,一名官员低声问前面站着的刑部尚书温荀言道:「皇上今儿怎么还未来上朝?」 温荀言哪里知道?但他隐约察觉出昨天晚上宫里有事,皇上连议事都临时取消了,这话却不能说,他只是道:「我亦不知,且等一等。」 第15章 这一等又是一刻钟,崇光帝还是没个影儿,终于有人耐不住了,去问首辅林如易:「阁老,皇上今日还上朝吗?」 如温荀言一般,林如易也是不明缘由,但见众官都按捺不住,开始小声议论起来,整个文德殿好似烧开了一锅水似的,他只好站出来道:「诸位稍安勿躁,皇上或许是被什么事情耽搁了,待我去打听一番。」 他说完,便离开了文德殿,寻到了值守的宫人,问道:「如今已是辰时三刻了,皇上为何还未来上朝?你且去问一问。」 那宫人连忙应声去了。 养心殿,大太监程芳正手持拂尘,旁边站着几名宫人,手捧洗漱与衣物,垂首恭候。 龙床上的帐幔垂下来,光线昏暗,看得模糊不清,程芳悄声唤道:「皇上,皇上?」 眼看里面没动静,外面又有叩门声传来,程芳朝身后一个太监使了一个眼色:「去看看。」 那太监去而复返,小声道:「是朝臣们开始催了。」 可不得催么?这都辰时了,程芳也急,又看了看床帐里头,崇光帝还是没有动静,他不由略微提高了声音,唤道:「皇上,皇上?」 里头的人总算动了一下,程芳连忙道:「皇上,该早朝了。」 崇光帝大约是听见了,有了些反应,他摇了摇头,声音沉而模糊:「今日不朝,都出去……别吵朕。」 几个太监面面相觑,程芳一摆手,一行人便鱼贯而出,一个太监道:「公公,现在怎么办?咱们现在去知会各位大人?」 程芳想了想,还没来得及开口,便听前面有人道:「皇后娘娘来了。」 他的脸色顿时一沉,目光锐利地扫了几个太监一眼,厉声道:「谁去坤宁宫说的?」 那几个太监俱是没敢吭声,程芳心里窝火,指着他们骂:「等回头咱家再同你们仔细算账!」 他说完,便一甩拂尘,连忙去迎皇后,才刚下台阶,便见皇后一行人过来了,程芳立即行了礼:「奴才参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 皇后一摆手,问道:「本宫听说,皇上今日迟了早朝?」 程芳惶恐道:「回禀娘娘,皇上说,今日不朝。」 皇后眉头蹙起,道:「为何?」 程芳垂头道:「奴才们也不知,皇上往日从未有过这样的情况。」 不必他说,皇后也知道,从前崇光帝虽然不爱理会政事,但是面子上还是做得很足,掐着点上朝,掐着点下朝,一直都是风雨无阻,所以他今日无故不朝,便显得有些反常。 但眼下也不能冲进养心殿把床上的崇光帝给揪起来,谁也不敢做这种事,皇后拧着眉心,道:「既然如此,就派人去知会大臣们一声,就说今日早朝作罢,改为午后议事。」 程芳犹豫道:「可皇上……并未说要议事。」 皇后淡淡道:「你是认为,皇上今日午后都要躺在床上不起来了?」 程芳连忙叩首道:「是,是,奴才明白了。」 皇后再次望了养心殿紧闭的殿门一眼,这才转身离开,往御书房而去。 御书房里熏香袅袅,皇后坐在御案下首的书案旁,书案上堆积着厚厚的几堆奏折,分为三摞,最右边的一摞是已经批改过的,中间的一摞需要再议。 她从左边的那一摞最底下,翻出了一本奏折,徐徐打开来,上面是端正的馆阁体,工工整整,一行行字,宛如印出来的一般。 臣劭启奏:天生圣人,以为社稷生民,今天下者,陛下之天下,生民者,陛下之生民,自陛下登极以来,德冠群伦,功施社稷,祯祥昭应于图书,勋业已彰于宗社,然国尚无储君,实社稷之隐忧矣,臣以为当立太子以尊宗庙,此为天下之公,社稷之重也…… 这是一本提议立储的奏折,皇后将它缓缓合上,这本奏折在御案上待了三日,但上面至今未曾有过朱批。 所有人都知道,今上子嗣单薄,至今只有一名皇子燕涿,乃是皇后所出,今年才五岁。 皇上已近天命之年了,可仍旧没有立下太子,这时候提议立储,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妥,毕竟真要立储,也只能立小皇子燕涿,再无其他人选,或早或晚的事情罢了,况且崇光帝近些年来身体不大康健,今年尤甚,早些立下储君也好,以免生变。 朝中大部分臣子们都是这样想的,每隔一两个月,皇后都会见到这样的奏折,从前她并不放在心上,可如今,她却不这样想了。 皇后将那本奏折慢慢地放在桌上,目光晦暗,仿佛陷入了沉思之中。 养心殿。 崇光帝还未醒,程芳这会儿已不着急了,左右大臣们现在都已经散了,他爱睡到几时就睡到几时,就如皇后所说,总归睡不到午后去。 程芳垂首在屏风前守着,见一名宫婢从里头转出来,手里捧着崇光帝换下的衣物,准备离开。 第16章 程芳忽然道:「站了。」 那宫婢不明白他为何要叫住自己,惶恐地住了步子,忐忑道:「公公有事?」 程芳皱着眉,看了那衣物,道:「这是皇上昨夜换下的?」 宫婢连忙答道:「是。」 程芳道:「让我看看。」 宫婢不解其意,但还是将衣物送上,程芳拎起衣领闻了闻,眉头倏然皱得死紧,脸色立即不好看起来。 倒把那宫婢吓了一跳,惶惶道:「公公?」 程芳揪着那衣裳,道:「不必洗了,给我罢。」 …… 却说燕明卿今日照例入宫,先是预备去上书房听课,岂料半途上,一名宫人匆匆而来,在他身旁停下,低声说了几句话,燕明卿眉头轻皱,道:「父皇今日未朝?为什么?」 那宫人左右看了看,小声道:「皇上昨夜饮酒了。」 燕明卿的面色突变,冷声道:「饮酒?怎么回事?」 崇光帝从前便好饮酒,因为酒兴上头,他的画便作得更好,然而今年因为饮酒的缘故,两次病倒,陈太医之前特意叮嘱,不得再饮酒,崇光帝也好一阵子没再喝了,此事是养心殿里所有伺候的宫人都知道的。 那宫人道:「奴才也不知,程公公还在盘查。」 这话的意思就是说,崇光帝昨夜饮酒之事,就连他的贴身太监程芳都不知情,那又是谁送的酒? 燕明卿脸色微沉,他沉思片刻,转了身,往养心殿而去了,一边走,一边吩咐段成玉道:「去请陈太医来一趟。」 他到了养心殿时,程芳也在,连忙过来见礼,燕明卿问道:「父皇还未醒?」 程芳道:「回殿下,刚刚醒了一回,喝了一口水,又睡下了。」 两人正说着话,殿里传来了些动静,一名太监出来,道:「皇上起了。」 程芳连忙进去伺候,燕明卿在门口站了一会,陈太医正好也来了,显然是一路赶着来的,额上都见了汗。 殿里,崇光帝靠在床头,眼睛微阖,面上困意未散,程芳伺候着他穿上衣裳,轻声道:「皇上,长公主殿下来了,在外面候着呢。」 「嗯?」崇光帝仍旧是阖着眼,没什么精神地道:「这么早就来了?」 程芳解释道:「皇上今日未朝,殿下以为皇上身体不适,特意过来请安,孝心可嘉。」 崇光帝从鼻子里嗯了一声,大意是知道了。 程芳小心观察了他的表情,道:「那要召殿下进来么?」 崇光帝睁开眼,道:「让他进来吧。」 「是。」 程芳替他系上腰带,冲身后的小太监使了一个眼色,那小太监连忙出去了,不多时,燕明卿就大步进殿来了,崇光帝正在拿着布巾净面,一抬眼见他过来,又看见他身后的陈太医,满脸疑惑,道:「太医怎么也来了?」 陈太医擦了擦额上的汗,赔着笑道:「回禀皇上,殿下让老臣过来,替皇上请个平安脉。」 燕明卿面无表情地道:「儿臣听说父皇今日不朝,担心父皇龙体有恙,特意叫了太医过来,替父皇看一看。」 崇光帝:…… 不知为何,他竟然有点儿心虚。 …… 长公主府。 秦雪衣和一干婢女们在屋子里翻找着,找遍了各个角落,仍旧是没有找到那枝金钗,她不由有些泄气,那是她第一次送给燕明卿的东西,还很贵呢,好几百两银子!说不可惜是假的。 秦雪衣随手在书架上拨拉着,碰到了一个花瓶,只听咔咔几声,听起来颇是牙酸,像是什么东西被打开了似的。 她吓了一跳,连忙退开几步,目光定在了书架的左下角,那里有一个小小的格子,秦雪衣原以为它是实心的,然而此时却被打开了。 暗格? 秦雪衣头一次见到这种高端的东西,不免有点好奇,蹲下来往里面瞅了瞅,里面竟然全部都是书。 卿卿为什么要把书藏在这么隐秘的地方?秦雪衣心里疑惑,伸手摸出来一本看了看,却见上面写了三个字,避火图。 避火图?这是什么玩意? 本着好奇之心,秦雪衣翻开了这本册子,她原以为是有插图的话本,打开一看,没想到果然真的有插图,就是那插图,怎么看怎么奇怪。 两个人儿,一男一女,衣衫不整,好像在扭打……等等! 秦雪衣定睛一看,这哪是在扭打?分明是在做那种事情!她顿时脸上火烧火燎的,猛地一把合上了册子,表情无比的震惊。 她不知是震惊于那册子的内容,还是震惊于这册子竟然是卿卿藏起来的。 秦雪衣满脑子都闹哄哄的,连小鱼叫她都没有反应过来,小鱼见她神色呆怔,奇怪地道:「主子,您怎么了?」 第17章 秦雪衣这才回过神来,慌慌张张地把册子往身后藏,涨红了脸道:「没、没事!」 小鱼疑惑道:「真的吗?主子,你的脸好红啊,晨起那会儿也是,是不是身体有哪里不适?」 她不说还好,一说这个,秦雪衣的脸又开始烧起来,红得好似要滴血一般,把那册子往书架下一扔,起身推着小鱼往外走,吭哧吭哧道:「我没事,你出去。」 她说着,又对其他几个婢女道:「先不必找那金钗了,你们都出去吧。」 小鱼虽然不解,但还是应声出去了。 等她一走,秦雪衣确认门被关上了,才趴下来从书架下把那本册子掏了出来,没敢再翻开,而是又瞅了瞅那暗格里头,还有好几本。 秦雪衣硬着头皮拿了出来,匆匆翻了几页,还是在打架,各种姿势,有上有下,战况甚是激烈。 秦雪衣一张脸爆红,把那几本册子摞在一堆,用力塞回了暗格,心想,卿卿怎么会看这种书? 原谅秦雪衣上辈子纯洁地活了十五年,连小黄图都没看过几张,这会儿直面四五本春|宫图,其冲击不可谓不大。 她蹲在地上老半天,突然想起一事来,顾不得害臊,把那些册子全部拿出来,挨本匆促地翻开查看。 一路看下去,秦雪衣的脸色渐渐黑成了锅底。 她这时候才回过味来,这些春|宫图册,无一例外,全部都是一男一女的。 竟然没有一本是女女的?! 秦雪衣想着燕明卿曾经在看这些图册,心里顿时就有些发堵,妈的,自己怎么就不是个男的呢? 直接就把卿卿给办了,让她再胡思乱想。 秦雪衣看着手里的春|宫图,冥冥之中,生出了一阵隐约的危机感来,她盘着腿坐在地上,陷入了沉思。 …… 皇宫。 养心殿内寂静无声,崇光帝坐在榻边,伸着手放在脉枕上,陈太医凝神替他诊脉,过了一会,才徐徐道:「皇上肝火散越,两目微赤,脉弦大而数,舌红无苔,已有内热之症,臣再开一剂方子退热,但还请皇上重视龙体,日后切切不可再饮酒了。」 他说完,又开了方子,一旁候着的程芳连忙接了,陈太医叮嘱道:「早晚煎服,吃了两剂,臣再来替皇上复诊。」 一直未开口的燕明卿终于道:「多谢太医了。」 崇光帝也轻咳一声,道:「太医有心了,来人,重赏。」 陈太医惶恐推辞,这才收拾了药箱退出了养心殿,殿内再次恢复了安静,炉中熏香袅袅,宫人们都退出去了,程芳也亲自拿着方子去张罗煎药的事情,崇光帝以为燕明卿要说话,岂料等了半天,空气还是一片静默。 他只好道:「关于你的事情,朕今日会去信问一问了觉大师,若他觉得你的病已无大碍了,朕自会下旨,将你的身份昭告天下。」 燕明卿凤目微垂,道:「是,儿臣明白了。」 崇光帝张了张口,还欲说什么,正在这时,外头进来了一个小太监,低声道:「启禀皇上,皇后娘娘说,午后在御书房还有议事,特意提醒皇上一句,请皇上不要忘了。」 崇光帝愣了一下,下意识道:「朕什么时候说——」 话还未说完,倏然而止,他又看了燕明卿一眼,咳了一声,改口道:「行了,朕知道了。」 他顺口对燕明卿道:「你也去御书房吧。」 燕明卿颔首:「是,儿臣遵旨。」 …… 御书房殿门口,几个内阁大臣正站在阶前等候,低声说着话,户部尚书庞清道:「近来天气尚好,本以为端午前后又会连降大雨,我还忧心山阴一带洪涝刚过,灾民不得安顿呢。」 兵部尚书叹了一口气,接口道:「今年确实难啊,不过金水河已开始着手修堤了,等明年就好了。」 户部尚书道:「难就难在今年,山阴一带还得调粮过去。」 说到调粮调钱赈灾,户部尚书愁得一把胡子老长,又开始大倒起苦水来,几个阁员都已习惯了,就听他倒,能接口的接几句,接不上的,就都闭嘴。 连刑部尚书温荀言和首辅林如易都说了几句,唯有工部尚书上官青云从始至终没有搭过话茬,或者说,从文德殿到御书房这一段时间里,除了必要的招呼,他没有再多说过一句话。 这异于往常的沉默,让温荀言注意到了,低声问道:「上官大人今日可是身体不适?」 上官青云官袍袖子里的手捏着一本折子,缓缓摇了摇头,道:「无事,多谢温大人关心。」 温荀言便没再说什么,听那边户部尚书又说起了别的事情,凝神去听了,余光却瞥见上官青云从袖子里取出一本奏折来,翻开看了两眼,又猛地合上了。 第18章 与此同时,他的脸色愈发不好看了。 温荀言心里觉得奇怪,莫不是他的折子被驳回了? 正这么想着,那头传来了通报声,却是崇光帝来了,几个正在低声说话的大臣们俱是不约而同地住了口,整了整官袍,上去见礼。 崇光帝是与长公主燕明卿一道来的,参与议事的大臣们都见怪不怪了,从前很少有朝后议事的,官员们都是上了折子,等候批复,过了一两日才能拿到朱批,除非是十分要紧的事情,否则朝后他们都见不到崇光帝。 自从长公主旁听之后,朝后议事每日都有,崇光帝勤勉政事,大臣们也都乐见,索性也没有什么意见。 长公主殿下再如何,不过是一介女流罢了,旁听就旁听好了。 崇光帝一抬手,示意大臣们起身,率先入了御书房,他的目光下意识往帘后看过去,那里隐约坐着个人影,显然是皇后上官氏了。 崇光帝在御案后坐下,首辅林如易拱手道:「皇上今日未朝,可是龙体不适?」 崇光帝有点心虚,下意识看了坐着下首的燕明卿一眼,轻咳一声,道:「是有一点。」 总不能说,他昨晚喝酒喝多了,今天起不来,再说了,陈太医也给开了方子,勉强能说明他确实是身体不适。 林如易连忙道:「国赖长君,皇上的龙体才是最重要的,还请万万保重。」 几个大臣立即附和,崇光帝只好硬着头皮道:「朕知道了,尔等有事就先奏吧。」 「是。」 于崇光帝而言,上朝和议事是他一天中最为枯燥的时候,好在这么多年也忍过来了,不差眼下这两个时辰,他都习惯了。 几个大臣开始议事,轮到工部尚书的时候,没了声,崇光帝正坐在御案后,一手支着头,两眼发直,昏昏欲睡间,议事声突然停了,他的瞌睡一下子就醒了,顿时坐直了身子,心道,今天的议事结束得这么快? 好在他的话才刚刚到了嘴边,旁边的燕明卿立即提醒道:「上官大人?」 崇光帝打了一个磕绊,才看向工部尚书上官青云,从善如流地问道:「卿为何不说话?」 显然上官青云走神得比崇光帝还厉害,他这时候才反应过来,意识到自己犯了错,连忙一撩官袍跪了下去,道:「皇上恕罪。」 崇光帝倒是和气,一摆手,道:「上官尚书年事已高,不宜久站,来人,替诸位大人看座。」 宫人们连忙搬了绣墩来,上官青云惶恐地起身,小心地挨着边儿坐了,目光却不自觉地看向屏风后的帘子,因着那个位置光线不太敞亮的缘故,所以看什么都是影影绰绰的,再加上他年纪确实大了,半天也没看出什么来。 这议事一直到了下午才散,朝臣们都退了,燕明卿才起身离开御书房,没走多远,便听见有人叫住他:「长公主殿下。」 燕明卿停下步子,转身,却见那是养心殿的小太监,他喘着气小声道:「殿下,皇上让您慢点儿走,等会再回去御书房一趟。」 燕明卿眉头微挑,道:「我知道了。」 而那边,皇后也已乘着凤辇离开了御书房,待路过宫道岔路口时,忽听有太监低声禀道:「娘娘,上官大人在前面呢。」 皇后一愣,轻轻抬手,凤辇便停了下来,宫人们上前打起帘子,她微微眯起眼望去,果然在前方的宫道旁,站着一个身影,熟悉而苍老。 那是她的父亲,上官青云。 上官青云显然也看见了她,阔步走了过来,目光扫过那些随行伺候的宫人,眼里的意思很明显,道:「老臣有话,想与皇后娘娘说。」 皇后心里微沉,她一摆手,摒退众人,然后才望向她的父亲,上官青云的面上带着怒气,隐隐约约,他挥手将一样东西摔入皇后怀中,忿然道:「皇后娘娘,这是什么?」 皇后低头一看,却见那是一本折子,七零八落地散开,前面墨色的笔迹正是来自上官青云的奏事,而最末尾的朱批,无比熟悉。 她浑身一震,那竟是她自己亲笔写的。 常年模仿崇光帝的笔迹,皇后从未失手过,这一次却疏忽了。 皇后低头看着那一本散落的奏折,慢慢地拾了起来,将它仔细合上,才看向自己的父亲,上官青云的眼底透着怒火,显而易见的生气。 他今年已五十有六,发须皆白,身体不甚健朗,已是乞骸骨的年纪了,上官青云任工部尚书十一年,入内阁九年半,兢兢业业,鞠躬尽瘁,为官数十年来,曾外放做过知县,后又升知府,直到三十余岁才回京任职,为官清廉,从不敢有过片刻的懈怠。 上官家世代为官,出的都是忠良之臣,先帝甚至曾当众夸赞过,上官实乃大齐之栋梁,甚至许上官青云的祖父百年后得享太庙。 第19章 如此殊荣天恩,在上官青云为官之后,便愈发谨慎仔细,唯恐堕了上官家的名头,在旁的官员都削尖了脑袋钻营的时候,他从来都不为所动。 朝中谁都知道,上官青云不结朋党,不受贿赂,就连门生都没有,公正廉明,两袖清风,他是一等一的忠臣。 可就在今日,上官青云拿回了自己的折子,却发现朱批竟然不是崇光帝的字迹,越看越像是出自他的女儿上官瑶之手。 上官青云心惊无比,甚至因此频频御前失态,他一双锐利的眼睛紧紧盯着皇后,问道:「皇后娘娘就没有什么话想与老臣说吗?」 皇后将折子叠好,回视他,道:「父亲想要女儿说什么?」 上官青云指着那奏折,压抑着怒火,道:「还请娘娘为老臣解惑,老臣的奏折上,为何朱批却是皇后娘娘的笔迹?」 皇后双手妥帖地平放在膝盖上,镇定道:「皇上身体不适,请女儿代笔罢了。」 上官青云愤怒道:「代笔自有禀笔太监在,何须娘娘多此一举?」 皇后垂眸,低声答道:「女儿与皇上多年夫妻,偶有闺中之乐,何足为外人道?再者皇上有命,女儿身为他的妻子,岂敢不从?」 上官青云望着她,只觉得这一瞬间的上官瑶,无比陌生,自女儿入宫为后,他已有许久没有单独与她说过话了,上官青云竟有些不适应,直觉告诉他,皇后说的并不是真话,他摇首告诫道:「后宫不得干政,你勿要效仿前朝龚氏,毁了我上官氏的清名。」 他说的是前朝大梁龚太后,挟持幼帝,垂帘听政,把持朝事,宠信奸佞小人,最终令大梁走向破灭衰落,随后大齐得立。 皇后面无表情地抬起眼,与他对视片刻,才道:「父亲的教诲,女儿听到了,大齐不是大梁,女儿亦不是龚氏。」 她说得如此明白,上官青云只好深吸一口气,拱手道:「是,老臣告退。」 他转身离开,大约是今日站得有些久了,他的脚步有些蹒跚,皇后望着他的背影,忽然叫住他,问道:「父亲,当初为何不许女儿与兄长们一同读书?」 上官青云停下脚步,没有回头,只是道:「若你生为男儿,自不必问今日这样的话了。」 他说完,便举步离开了,皇后隐在凤袍下的手指,倏然紧握成拳,她面上的神色愈发冰冷了。 时隔数十年,她的父亲依旧是当初的那个回答,果然没有让她失望。 若她生为男儿…… 可惜她不是。 女人怎么了? 女人就该三从四德,背着女诫,捧着她的夫君,浑浑噩噩过完这一生吗? 就她那个烂泥扶不上墙,整天只会伤春悲秋,满脑子情情爱爱的夫君燕文渊? 他配吗? 皇后轻蔑一笑,目光轻扫,宫人们都无声地回来了,她轻轻抬手:「回宫。」 …… 却说燕明卿回了御书房,殿门是开着的,值守太监连忙躬身道:「皇上吩咐了,殿下直接进去便可。」 燕明卿微微颔首,举步进了殿内,目光一扫,不见崇光帝,唯有御案上堆满了奏折,静静地等候着批复。 程芳站在屏风旁,见他进来,便冲内间使了一个眼色,意思是,皇上在内间歇息。 燕明卿走过去,道:「公公,父皇唤我来有事?」 程芳小声道:「皇上说了,让您看一看折子。」 燕明卿倏地抬起眼看他:「公公是说……」 程芳把着拂尘,指了指御案,颔首道:「就是殿下想的意思。」 燕明卿吸了一口气,顿了一会,才走到御案旁,将案上的一封奏折拿起来看,末尾都是写了朱批的,崇光帝的笔迹,但是这朱批究竟是谁人所写,燕明卿是再清楚不过了。 奏折有批过的,也有压下暂时不批的,燕明卿一路看过去,不得不承认,皇后虽为女流,但是她处理起政事来,异常熟练利落,半点拖泥带水都没有,对于大臣们的请奏,回复一贯简洁明了,半个字都不多说,若有不确定的折子,会被打回内阁,让阁员们在朝后重新商议。 这么多年来,竟然没有露过馅,燕明卿心里确实是佩服她的。 他将所有的折子都看了个遍,最后翻到了一本折子,看日期,是四日前的,燕明卿心里疑惑,不知这折子里写了什么,竟被压了这么久? 他翻开一看,连朱批也没有,像是从未被打开过的,燕明卿一路看过去,眉头一点点皱起来。 他忽然意识到,这折子不是没有看过,而是被刻意压下来了。 这是一本提议立储的折子。 可这几日的朝后议事,并无一人提起此事,显然这折子也没被打回内阁去,它就是被压在了御案上了。 第20章 奏本的官员品阶不算高,但燕明卿都听说过他,名叫曹勋,为人尚算正派,贪污受贿结党营私这些一概没有,只有一样毛病,让崇光帝很烦他。 此人颇是絮叨,且固执己见,之前因一事顶撞崇光帝,还是在上朝的时候,惹得素来好脾气的崇光帝也发了火,罚他外放,五年后,因为政|绩突出,又被调回京师当京官了。 再上朝时,有什么事情他还是要顶撞,说话直来直去,半点不拐弯,人都说官字两个口,肚里十八弯,只有曹勋曹大人,一根肠子通到底,堪称朝堂上的一股清流,以致于崇光帝都有些怵他了。 燕明卿至今都觉得十分邪门儿,他父皇不是个什么明君,能每日准时准点去上个朝,坚持了这么多年,就已经是一件很了不得的事情了,偏偏手底下的臣子,个顶个的能干,且还不作妖,最大的事情不过是贪污受贿,出个冤案,其他的就再也没有了。 崇光帝但凡有事,都是他的臣子顶上,再不济,他的皇后也能顶上,总之,他就是高枕无忧,舒舒服服地当了这么多年的皇帝了。 燕明卿觉得,他父皇能有今日,大抵还是老祖宗的坟上冒了青烟。 他捏着那张折子,目光落在曹勋两字上,神色忽然有了些许的明悟。 燕明卿隐隐约约的,大概猜到了皇后为何要压下这张折子了。 …… 京师的玄武大街上,此时是正午时候,行人如织,车水马龙,街上热闹得很。 一辆低调的青篷马车自街上驶过,最后停在了街角位置,过了一会,车帘被掀起来,一个作小厮打扮的少年童仆探出头来,唇红齿白,一双眼睛乌溜溜的,有些紧张地四下张望。 他跳下马车,才低声朝车里唤道:「主子,咱们到了。」 车里有了动静,一只纤细素手将帘子撩开,露出了一张眉目如玉的面孔,发髻梳了起来,作少年公子打扮,看起来颇是贵气逼人。 那童仆不安地扯了扯短短的衣摆,道:「主子,咱们这样,是不是怪怪的?」 那童仆却原来是小鱼,她长这么大,头一次穿男装,浑身都不自在,总觉得路过的行人都在看自己似的,那少年公子正是乔装打扮的秦雪衣。 她挺了挺腰,一拍小鱼的肩,道:「怎么会奇怪?你别含胸驼背,站直些,再说了,这大路上人这么多,谁会有功夫注意到你?人家都很忙的。」 小鱼一听,顿觉有理,学着她的模样挺直了腰背,秦雪衣打量她一眼,满意地点点头:「还挺有模有样的,你也没胸,走出去任谁都觉得你是个小子。」 小鱼的脸登时红了,跺着脚羞愤道:「主子,你!」 秦雪衣大笑起来,她笑着笑着,又忽然忧心起来,不期然想到了燕明卿,卿卿也是没有胸的,说不定扮个男人比真男人还像样。 想到这里,她叹了一口气,罢了罢了,她有胸就行。 小鱼四下张望,问道:「主子,咱们现在去哪里?」 秦雪衣今日特意扮男装出来,自然是有正事要做的,她想了想,道:「咱们去找个书肆。」 小鱼睁大眼睛,道:「主子要看话本儿?」 秦雪衣含含糊糊道:「唔,是、是吧,卿卿府里的话本都看完了,想买点儿新的看看。」 她领着小鱼往前走,一路找过去,两人都是很少出来过的,玄武大街两旁店铺林立,卖什么的都有,酒肆茶楼,金银首饰,琳琅满目,看得小鱼目不暇接,一边走一边看,还要顾着脚下,差点要忙不过来了。 倒也看见有一间书肆,秦雪衣进去看了看,又退了出来,小鱼疑惑道:「主子,不买吗?」 秦雪衣轻咳一声,道:「那书肆都是卖正经书的,没有我要买的书。」 小鱼哦了一句,跟着她去了下一家书肆,这家书肆倒是有卖话本儿的,店掌柜的声音懒洋洋地从柜台后传来:「客人想买什么样的书,咱们这儿都有,前朝孤本手稿,应有尽有,没有的咱想办法也能给您弄来。」 秦雪衣清了清嗓子,低声冲那柜台里头问道:「嗯……我想问问,掌柜你们这有没有那种书?」 「哪种书?」 秦雪衣小小声道:「就是那种……带插图儿的。」 那柜台里头忽地探出个人来,胡子拉碴的,斩钉截铁地道:「有!」 那掌柜突然冒出来,把小鱼吓了一跳,差点没叫出声来,掌柜看起来是个青年人,一双眼睛把秦雪衣打量一遍,面上立即带出笑意来,道:「客人请随我来。」 他出了柜台,引着秦雪衣往后走:「请。」 秦雪衣一边走,一边好奇地打量这书肆,靠墙都是书架,上面摆了满满的书,有新有旧,但是显得有些零乱,再加上屋子的光线不太好,看起来很是逼仄,宛如一个小作坊似的。 第21章 一路看过去,秦雪衣发现那书架上,倒是什么书都有,经史子集,奇谈志异,农桑辑要,甚至还有周易,杂七杂八的书,凑在一处好似一个大杂烩,难怪这掌柜之前敢开口说应有尽有。 掌柜在最角落的一个书架停了下来,这里光线昏暗,也看不清楚那书架上究竟是些什么书。 只见掌柜蹲下去,在书架下格摸索了一会,掏出了一摞书来,笑眯眯道:「客人,您看看,是不是要这样儿的?」 秦雪衣借着昏暗的天光看了一眼,封皮上就是妖精打架图,香|艳无比,她的脸登时就红了,好在掌柜看不清,她故作镇静道:「不是,有没有别的?」 「别的?」掌柜表情略微惊讶,仔细打量了秦雪衣一眼,见她打扮是个唇红齿白的小公子,他顿时露出了会意的笑,道:「我明白了。」 他蹲下去又摸索一番,拿出另一摞书来,递给秦雪衣,秦雪衣接过来,入手颇沉,翻开一看,打头那本封皮上写着:龙|阳十八式。 秦雪衣惊得差点没把书给掉地上,旁边的小鱼好奇地欲探头来看,被她一把按住头抵住了,掌柜一看她这反应不对,讶异道:「这可是前朝手抄珍本,别的书肆都没有的,要数我这里的最齐全了,客人还是不满意?」 秦雪衣脸都要红得滴血了,她咳了一声,支吾道:「不是,我要的不是这样儿的。」 掌柜纳闷了,耐着性子道:「那客人要什么样的?」 秦雪衣一瞥旁边竖着耳朵听的小鱼,指了指门口,道:「你去那边。」 小鱼见秦雪衣不让她听,只好委委屈屈地去了,那掌柜看秦雪衣如此神秘,不免来了几分兴趣,洗耳恭听,秦雪衣以手掩口,小声问道:「有没有那种……两个女子的?」 掌柜这回终于是明白了她的意思,惊讶地又将她上下打量一番,实在想不到这模样漂亮的小公子,竟然还有这等癖好,不过富贵人家嘛,就想见识点新鲜玩意,也是在所难免的。 他咳了一声,神色立即恢复如初,笑着道:「原来如此,客人早说么?我之前就说了,咱们书肆里什么书都有,就算没有,也能给您找来。」 掌柜说完,又对秦雪衣道:「客人稍待片刻,我去去就来。」 他打起帘子进了内间,里头是一间大屋子,但是看起来比外头的铺面更凌乱,书架上胡乱地塞满了书,桌上也都被占了,好在光线还算明亮,窗边有一张书案,书案旁坐了个人正在写什么,闻声转头过来看他。 掌柜摆了摆手,道:「你写你的,我找几本书。」 那人手里举着笔,道:「你这风风火火的动静,我怎么写得下去?」 声若黄鹂,那竟是一名少女,穿着梧枝绿的衫子,容貌清丽,微亮的天光投下,将她的影子拉出长长的一道,若是秦雪衣在这里,定然会一眼就认出她,温停月。 掌柜只好道:「我不出声,你继续写。」 他在书架上翻找着,温停月索性搁了笔,支着下颌道:「你在找什么书?」 掌柜顿了顿,才随口道:「也没什么,有个小公子想买一本周礼看看。」 温停月听完顿时没甚兴趣了,回头拿起笔来继续写,眼看蒙混过去了,那掌柜顿时松了一口气,连忙翻箱倒柜起来,好一阵子才从一个旮旯角落里找到了自己要的书,揣在袖子里出去了。 岂料他一走,温停月就搁了笔,跟在他后面,到了门边,打起帘子往外一瞟,只看见那窗边站了个年轻的小公子,身量不高,转过来时,微亮的天光映照在他的脸上,哟,长得还挺俊俏,温停月素来喜欢美人,不免多看了几眼,总觉得那小公子瞧着有几分眼熟。 眼熟? 温停月一顿,终于认出来了,那不是秦雪衣么?她怎么做这副打扮? 秦雪衣却没发现帘子后的温停月,她正在听那掌柜说:「让客人久等了,客人看看这些,是不是您要的?」 秦雪衣接过那几本书,翻开粗略看了一眼,脸上顿时烧得慌,她猛地将书合上了,含混道:「是,就是这个了。」 掌柜欣然道:「这些是咱们店里最后几本了,客人是都要了?」 秦雪衣捏着那书,语气颇有几分难为情,道:「都、都要。」 好在那青年掌柜什么也没说,神色如常,正经得不行,就仿佛她买的是一摞四书五经似的,秦雪衣也慢慢镇定下来。 结了账之后,掌柜还笑着道:「客人若是喜欢,下回再来,我给客人预备几本更好的。」 闻言,秦雪衣脸色顿时一红,含糊应了一句,拉着小鱼就跑了,掌柜看着两人的背影,心说,这小公子真是面皮薄,少年人啊,啧啧。 他才收回目光,就看见原本在内间的温停月不知何时出来了,正伸着脖子往门外看,掌柜愣了一下,才道:「你怎么出来了?」 第22章 温停月没回答,反而问道:「你卖了什么书给她?」 那掌柜知道她喜欢美人的毛病,遂笑着调侃道:「你莫不是瞧上了方才那位小公子?不过他年纪仿佛比你小些。」 温停月翻了一个白眼,追问道:「快说。」 掌柜只好道:「他买了一本周礼。」 温停月一听就知道他在编瞎话,周礼枯燥乏味得很,以秦雪衣的性子怎么会看这种书?便冷笑道:「姬琨,你敢骗我?」 姬琨见蒙混不过,只好无奈道:「我们老爷们不就是看看那档子书么?你一个姑娘家非得刨根问底做什么?」 温停月顿时震惊道:「那档子书?」 姬琨撇了撇嘴:「避火图。」 他说完又觉得跟个黄花大姑娘说这东西不好,顿时闭了嘴,待见温停月愣在原地,表情仿佛被雷劈了似的,姬琨忍不住搓了搓脸,道:「你说你问这个做什么?弄得我都有些难为情了。」 温停月回过神来,听了这话,匪夷所思地看了他一眼,道:「就你那城墙皮厚的老脸,还知道难为情?」 她想了想,又想起一事,狐疑问道:「只是区区避火图,你这铺子里就有,何必到后堂去找?」 姬琨震惊道:「这事你都知道?你是不是偷偷看了我的书?」 温停月嗤笑:「早看过了,就你这几本书。」 姬琨心情复杂了半天,温姑娘实在精明,他骗不过,只好如实道:「那小公子买的是……咳咳,磨|镜图。」 温停月:…… 想不到长乐郡主和长公主两人之间的相处,还挺……挺刺激的? …… 却说秦雪衣怀揣着那几本书乘着马车回了郡主府,跟烫手似的,拿着书的手心里都捂出了汗。 等回了屋子,把小鱼和浣春几个人通通赶了出去,采夏疑惑问道:「小鱼,你与主子出去做了什么?她怎么了?」 小鱼无辜道:「没做什么,就买了几本话本儿啊。」 不过从头到尾,她都不知道秦雪衣买了什么话本,捂得严严实实的,连封皮都没给她瞧过。 此时的秦雪衣正盘腿坐在榻上,面前摆着一本旧得泛了黄的书,书肆掌柜说得不错,这大概确实是压箱底的珍本了。 秦雪衣酝酿了许久,才终于鼓起勇气,抖着手指,翻开了第一页,她看了几眼,宛如一个土包子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似的,既震撼又惊奇,还有点难为情。 她越看越懵然,竟然还有这种操作? 翻了几页,秦雪衣除了满脑子的卧槽和牛逼之外,再无其他,新世界的大门确实是打开了,不过她很是心如止水。 这好像有点不对劲? 秦雪衣想,可这和想象得不一样啊!就这样她要怎么做才能办了卿卿? …… 燕明卿回到长公主府时,已是深夜时分了,他今日在宫里呆了一天,十分费神,待进了自己的院子,却不见秦雪衣的踪影,他问婢女道:「心儿去哪里了?」 那婢女答道:「长乐郡主上午就回去了。」 燕明卿愣了一下,才道:「她没有说什么?」 婢女茫然摇头,道:「郡主什么也没有说就走了。」 燕明卿眉心微皱,又问她秦雪衣离开前做了什么,那婢女使劲想了想,才道:「郡主与奴婢们一同找殿下的那枝金钗,后来没找见,郡主就走了。」 莫不是生气了?燕明卿心里有些紧张,他的目光一扫四周,忽而在书架上停了下来,那书架上有几个空格是用来放摆设物件的,其中一个是放着一个花瓶。 那花瓶上绘着寒江独钓图,而现在图是侧着往一边的,显然是被人动过了,燕明卿心里猛地一突,顿时明白了什么,大步往外走去。 秦雪衣窝在房里一个下午没出来,晚膳都是让小鱼送进去的,这反常的表现让浣春几个都有些忧心起来,追着小鱼问:「主子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小鱼想了想,答道:「倒是没见哪里不舒服,主子就在榻上看话本儿。」 秦雪衣平常看话本很是入迷,废寝忘食,倒也是正常的事情,几个婢女这才放下了心来。 屋子里点了灯,很是安静,秦雪衣这时候却没在看话本,她整个人趴在软榻上,枕着手臂,四仰八叉得宛如一条咸鱼,两眼茫然地望着房梁。 手边散落了一堆书,都是今天买来的图册。 秦雪衣已经全部看完了,看得心如止水,毫无波澜。 奇了怪了,她之前在卿卿那儿看到的,感觉不一样啊,大概是因为都是女孩子的缘故?看起来好像没甚新奇的。 秦雪衣翻了个身,神色有点呆怔,思绪漫无边际,正在这时,外面传来了轻轻的叩门声,小鱼的声音道:「郡主,长公主殿下来了。」 第23章 【注:豆.豆.网独家连载vip作品,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网客服。】 秦雪衣先是一愣,然后猛地坐起身来,才欲下榻,又看见软榻上散乱的图册,立即手忙脚乱地把图册收起来,想找个地方藏一藏,一时半会竟不知藏在哪里,慌得不行。 燕明卿的声音隔着门响起,显得有些模糊:「心儿?」 秦雪衣连忙答应一声:「我在!」 燕明卿道:「我进来了?」 「别!」秦雪衣惊叫道:「等一会!」 她一急,目光落在软榻上,她索性爬上榻,把图册一本一本塞到软榻靠墙的缝里,一阵稀里哗啦的,图册全掉到榻底下去了。 秦雪衣长吁一口气,擦了擦额上的汗,确信没有遗漏之后,这才去开了门,燕明卿站在门口,目光轻扫,落在她的额上,伸手轻拂,疑惑道:「怎么这么多汗?很热么?」 旁边候着的采夏连忙道:「屋子里闷,奴婢来替主子打扇吧?」 秦雪衣心有些虚,摆手道:「没事,我方才小睡了片刻,盖了被子捂的,现在不热了。」 燕明卿便吩咐道:「去打些热水来。」 采夏立即应声去了,燕明卿进了屋,在榻边坐下,秦雪衣顿时紧张起来,视线有些飘忽,按理来说,那些图册都被塞到榻下去了,燕明卿应该是看不见的,但不知为何,秦雪衣还是有些心虚。 这心虚落在燕明卿眼里,就不禁泛起些许狐疑,他道:「心儿,你怎么了?」 「啊?」秦雪衣愣了一下,才道:「我没事啊。」 还走神,燕明卿心中疑惑愈重,他微微眯起眼,冲秦雪衣招了招手,道:「过来。」 他是丹凤眼,这么眯起来的时候,便显得眼型狭长,在烛光下分外漂亮,秦雪衣的心顿时就怦怦跳起来,脚不由自主地向他走去。 燕明卿拉了她一把,秦雪衣低呼一声,猝不及防地朝他跌过去,正好落入了燕明卿的怀中,被紧紧搂住了,紧接着,她听见对方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你今日怎么突然走了?」 他暖暖的气息吹拂在耳侧,秦雪衣不自觉就红了脸,她呐呐道:「没、没有啊……」 「没有?」燕明卿声音里带着笑意,道:「为何不告而别?我回府都没有见到你。」 秦雪衣转过脸来望着他,两人四目相对时,她甚至能看见他眼底的温柔如水,令人忍不住为之沉溺,燕明卿拈着她的下巴,秦雪衣下意识地凑近些,两人默契地接了一个长长的吻。 她搂着燕明卿的脖子,有些呼吸不过来,燕明卿的动作虽然极尽温柔,但是进攻时却分外强势,秦雪衣恍惚生出一种错觉来,面前这个人像是想要将她吃入腹中一般。 轻微的水声在寂静的屋子里响起,片刻后,秦雪衣终于得以喘上一口气,她涨红了脸,眼中水光盈盈,宛如天上的星河落进去了似的。 她与燕明卿额头相抵,怔怔然地望着他,然后笑了,小声地道:「卿卿,好喜欢你。」 燕明卿眸色微深,他的唇动了动,才回应道:「有多喜欢?」 秦雪衣吃吃笑了起来:「比喜欢自己还要多。」 燕明卿轻吻她的鼻尖,微笑道:「我亦然。」 爱你胜过我的生命。 亲吻大抵是一件很消耗精力的事情,秦雪衣这会儿趴在燕明卿的怀里,懒洋洋的不想动弹,仿佛一只晒了太阳的猫儿一般。 燕明卿由着她,还顺手替她脱了鞋,抱着她上了软榻,两人凑在一处腻歪歪地说话,秦雪衣问道:「你在宫里怎么去了那么久?」 燕明卿便将崇光帝今日不朝的事情告诉了她,又道:「父皇让我看折子,看了一整天。」 秦雪衣便道:「好玩么?」 燕明卿失笑:「看折子有什么好玩的?」 他摸了摸秦雪衣的脸,声音带笑:「还不如与你一起看话本来得有趣。」 闻言,秦雪衣顿时正色道:「话本与奏折怎么能一样呢?」 「哦?」燕明卿原本是调侃一句,见她辩驳,便道:「怎么不一样?」 秦雪衣认真答道:「话本不过是消遣之物,而奏折事关国计民生,二者自然不同。」 她望着燕明卿的眼睛,道:「卿卿,你与我是不一样的,我本性如此,随遇而安,但你出身天家,虽然身为女子,我却能看出来,你是有大抱负大志向的,否则又何必每日入宫听他们议论朝事,跟太傅苦修学习?」 她捧着燕明卿的脸,与他对视,语气郑重道:「卿卿,即便身为女子,我们也不能妄自菲薄,有什么想做的事情,尽管去做,才不枉来这人世一遭,成功与否,都是后话,但是你要记得,不论发生什么,我永远都是和你站在一起的。」 燕明卿不想她竟然说出这样一番话来,怔怔地看着她,嘴唇微动,声音有些艰涩:「我……」 第24章 话到嘴边又停了下来,他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了,素来冷静理智的长公主殿下,在这个时候竟然出现了词穷,不过他并不在意,而是猛然一个翻身,将秦雪衣压在身|下,狠狠地吻了下去。 仿佛一切的言语都藏在这个激烈的亲吻之中,一如他此刻的心绪。 秦雪衣被这一番吻得七荤八素,险些找不着北,燕明卿的吻强势中透着几分克制,她只好抬起头,主动回应。 眼看两人亲得如火如荼,正在这时,门外传来轻轻的叩门声,打断了这激烈的暧昧,秦雪衣猛地一震,连忙把燕明卿推开来,扬声道:「谁?」 门外传来了采夏模模糊糊的声音:「主子,热水打来了。」 「热水?」秦雪衣爬起来,脑子还没回过神,晕晕乎乎道:「什么热水?」 反倒是燕明卿反应过来,坐直了身子,随手理了理凌乱的衣袍,轻咳一声,道:「进来。」 采夏进来了,把铜盆放在浣洗架上,燕明卿道:「这里不必你伺候了,下去吧。」 「是。」 采夏的目光不经意扫过秦雪衣的脸,发现自家主子的嘴唇好像……有点红? 她心里嘀咕道,今儿主子没搽胭脂啊。豆_豆_网。 等采夏一走,秦雪衣这才大松了一口气,瘫在了榻上,半点都不想动了,燕明卿问道:「这么怕?」 秦雪衣摇了摇头,在燕明卿挑起眉的时候,才蹦出了两个字:「刺激。」 燕明卿:…… 她吃吃笑起来,道:「若采夏不敲门就进来,撞见我们俩的事情,那就好玩了。」 燕明卿绞干了棉帕,替她擦拭脸和手,悠悠问道:「你是怕吓到她,还是怕我们的事情被人知道?」 秦雪衣心里一突,直觉这句话不简单,立即道:「当然是怕吓到她。」 「嗯,」燕明卿笑笑,将帕子扔回铜盆,摸了摸她的头,道:「真乖。」 他的眼角余光一瞥,落在那软榻的一处,却是一本书露出了个角,卡在墙缝里,道:「你的书掉下去了。」 他说完,在秦雪衣还没来得及反应的时候,伸手将那本书拎了出来,秦雪衣顿时一惊,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大叫一声:「住手!」 然而已经晚了,燕明卿的目光下意识落在了封皮上,随后便顿住,空气中是长久的静默,仿佛凝固了一般,秦雪衣终于知道了什么叫作石化。 她现在尴尬得恨不得一头扎进那软榻的缝隙里去得了! 竟然被卿卿看见了! 她眼睁睁地看见燕明卿沉默着,然后翻开了第一页,两个女妖精在打架,第二页还是,第三页,这个就厉害了,三个女妖精。 燕明卿看了半天,面无表情地合上了书,抬眼看向秦雪衣,深吸一口气,语气古怪地道:「你……看这个?」 秦雪衣表情空白,她甚至已经不会思考了,只是下意识回答了一声:「啊?」 这短短一个字,在燕明卿听来,却是一种肯定,他的表情倏然就沉了下来,凤目微微眯起,慢慢地道:「若是这样,我却没有办法满足你了。」 秦雪衣瞪着眼看他,满脑子纷纷乱乱,不知该如何回答,最后还是懵然地回了一个字:「啊?」 下一刻,燕明卿便逼近过来,两人四目相对,秦雪衣清楚地在他眼睛中感受到了危险,她忍不住瑟缩了一下,听见他用低沉的声音道:「磨镜有什么好玩的?」 「我带心儿玩更好玩的。」 秦雪衣已经不知作何反应了,只能木然道:「更好玩的?」 什么更好玩的? 燕明卿顿时轻笑起来,笑声有些低哑,听在她耳中酥酥麻麻的,秦雪衣往后缩了缩,不知为何,她突然生出一种隐约的危机感,像是要发生什么不得了的事情一般。 燕明卿略微低下头,作势要吻过来,秦雪衣便下意识阖上眼,岂料等了一会,亲吻未如预期一般而至,她疑惑地睁眼,却见那人正笑着看她,眼里藏着促狭。 秦雪衣不由脸红起来,羞恼得要推开他,燕明卿眼中带笑,长臂一捞,便将她整个捞在了怀中,像抱着一个孩子那样,两人亲密地拥在一起,秦雪衣喜欢这样的拥抱,付与全身心的依赖,好像要与他融为一体了似的,无比地放松。 两人腻腻歪歪地亲吻着,仿佛这是一件多么好玩的事情,毫不腻烦,秦雪衣觉得很舒服,她渐渐放松了下来,然后她听见燕明卿忽然问了一句:「喜欢吗?」 闻言,秦雪衣迷茫地抬起眼,下意识地点点头,烛光下,燕明卿的眉眼显得分外温柔,他低声道:「我好看吗?」 暖黄的烛火光芒在他的侧脸上勾勒出柔和的轮廓,眉目秾丽精致,眼中带笑,秦雪衣一时间竟看得有些呆了,只会傻傻点头:「好看。」 第25章 好看好看,卿卿真是人间绝色。 他听了之后,便笑了起来,透着几分艳色,秦雪衣顿时七荤八素找不着北了,痴痴然望着他,燕明卿捧着她的脸,轻柔地吻了下去。 缠绵悱恻,难舍难分,等秦雪衣反应过来的时候,只觉得脖颈处微微泛着凉意,她分神低头一看,衣襟不知何时被解开了。 秦雪衣先是茫然,然后便看见燕明卿修长的手指搭在她的系带上,眼看下一个就要沦陷了,秦雪衣面露震惊,抬起头又看了看燕明卿,对方报以一脸无辜,还道:「怎么了?」 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倒给秦雪衣一种错觉,是她的反应过激了,燕明卿索性住了手,抱住了秦雪衣,低笑道:「不如你自己来?」 秦雪衣瞬间恍然大悟,她这时候才终于明白,燕明卿所说的,更好玩的事情是什么…… 她骤然红了脸,死死捂住自己的衣襟,说不出觉得害羞还是刺激,总之秦雪衣活了这么多年,头一次面临如此艰难的抉择。 相比起她的羞窘,燕明卿倒显得十分大方,当然只是表面上的,他的耳根泛着红,凤目微垂,叫人看不清楚其中的情绪。 秦雪衣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猛然醒悟,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啊,卿卿送上门来,说不定错过这个村,以后就没有这个店了。 想到这里,她顿时就镇定下来,试探着伸手去摸他的衣襟,燕明卿眉头微动,却没有制止,秦雪衣的胆子立刻就肥了起来。 然后下一刻她就震惊了,和想象的软绵绵不同,卿卿这是真的平,一马平川,还有点硬邦邦的,但是手感却非常好,甚至感觉……还有一点儿肌|肉? 不过一想到燕明卿平常会定时练习骑射,秦雪衣也就理解了,她的手来回流连了一阵子,忽然觉得有点不对。 她觉得屁股下面硌得慌,秦雪衣动了一下,略微疑惑地道:「卿卿,我是不是坐到你的玉佩了?」 燕明卿抬起眼,眸色幽深,喉头微微一动,声音里透着几分低哑,道:「没有。」 秦雪衣还在那奇怪道:「那怎么……」 她话还未说完,便觉得燕明卿的手臂一紧,一阵天旋地转,整个人就被按倒在了软榻之上,秦雪衣惊讶抬头,却见那人的面孔近在咫尺,两人靠得很近很近,近到秦雪衣能感觉到他的唇贴在自己的唇上,呼吸相闻。 他的呼吸很重,很急促,有些灼热。 秦雪衣不安地动了动,感觉到燕明卿紧紧贴着她,这个姿势让她产生了一点隐约的危机感,然而她一动,就再次被按住了,燕明卿的唇微微开合,哑声道:「别动。」 秦雪衣只好停下,然后,她感觉到对方的腿挨着她的,一点点靠了过来,最终占据了主动的位置。 她起初倒没什么反应,毕竟两人一个被窝都钻过了,更亲密的姿势也不是没有,但不知为何,这会儿她总觉得哪里怪怪的,还是硌得慌,秦雪衣下意识伸手碰了一下,燕明卿闷哼一声,倏然抱紧了她,将头埋在了她的肩颈处。 秦雪衣顿时整个人都震惊了! 她刚刚摸到了什么? 这他娘的怎么可能会是玉佩? 谁家的玉佩会发烫? 秦雪衣两耳嗡嗡作响,满脑子空白,简直反应不过来了,过了一会,她意识到了什么,仿佛被烫着了似的松开了手,不能置信地颤悠着声音问道:「那……那是什么?」 闻言,燕明卿抱着她的手一紧,过了一会,才徐徐吐了一口气,道:「你说呢?」 秦雪衣表情十分茫然地盯着空气,喃喃道:「我怎么知道?」 燕明卿轻笑起来,他略微低下头,在她耳边吹了一口气,轻轻地道:「我什么时候说过,我是女的?」 秦雪衣机械地一点点转过头,盯着他:「那你……」 燕明卿低声在她耳边,宛如私语一般地道:「从来没有人说过,长公主必须是女子。」 秦雪衣恍惚地想着,好像确实是这样没错,燕明卿从来没说过他是女的啊。 可谁会想到当朝长公主,竟然是个男人! 难怪了,她当初鼓起勇气开口表白的时候,燕明卿连个犹豫都没有,立刻就给了回应,她当时还想着,不愧是她的卿卿,思想真是开放。 现在想想,说不定人家就是等着她傻不愣登地撞上门去呢! 秦雪衣顿时想通了其中的关窍,气呼呼抬起眼怒视燕明卿,张口骂他:「你——」 话还未说出口,就被燕明卿给吻住了,动作快狠准,怒气冲冲的声音堵在了喉咙里,最后化作一声撒娇似的低|吟。 不得不说,这些日子以来,燕明卿的吻技更好了,秦雪衣被亲得昏头昏脑,几次快喘不上来的时候,他便略缓放松些,好让她呼吸,然后又是一阵疾风骤雨似地亲。 第26章 绵密的亲吻宛如蜜糖罐子,把秦雪衣整个人都泡得酥软了,只会哼哼唧唧,半句话都骂不出来了。 燕明卿伺候她舒坦了,一直提着的心才终于放下来,他轻咬着怀中人的唇,低声呢喃道:「我若不是女子,你就不喜欢我了吗?」 秦雪衣迷迷糊糊地听见这句话,下意识一顿,她没有开口,但是心里的第一个回应便是不。 怎么会不喜欢呢? 她喜欢的是燕明卿这个人,无论性别,无论身份。 震惊退却之后,秦雪衣这时候已经反应过来了,她盯着燕明卿的眼,两人靠得这样近,暖黄的烛光落在了他的眼底,使她清楚地看见了他眼中藏着的忐忑,还有难掩的焦灼。 他在不安。 秦雪衣第一次看见燕明卿有这样的情绪,心里微微一动,她竟然觉得有些心疼,忍不住伸手捧住了他的脸,道:「喜欢啊。」 燕明卿还没来得及欣喜,就听见她继续道:「别说你是男人或者女人,你就是个太监我也喜欢啊。」 燕明卿:…… 秦雪衣认真地望着他,道:「谁让我喜欢的是卿卿呢。」 燕明卿虽然很高兴,但还是深吸一口气,纠正道:「我不是太监。」 他说着,还抬了抬腿,以表示自己真的是个正常的男人,秦雪衣清楚地感觉到了,整个身子顿时一僵,一张脸慢慢地红了起来,宛如涂了胭脂。 燕明卿见状,将她搂得更紧些,低下头亲了亲她的脸,像是抱着一件什么稀世珍宝一般,爱不释手。 亲吻如夏日里温柔的晚风,徐徐吹过她的脸颊侧,唇边,下颔,然后顺着脖颈往下,泛起些许的凉意,秦雪衣浑身的鸡皮疙瘩都一点点站起来了,她忍不住打了一个抖,有些惊慌无措,不知该如何做,只好紧紧地抱住了唯一的倚靠,宛如溺水之人抓住了浮木似的。 燕明卿的唇带着暖意,亲吻时却又让秦雪衣觉得凉,暖黄的烛光将两人的影子投映在墙上,缠绵温柔到了极致处,如交颈鸳鸯一般。 直到她被燕明卿牢牢压住了,灼热的手掌紧紧贴着她的腰肢,热得有些滚烫,那手还在蜿蜒往下,秦雪衣正迷迷糊糊中,忽然想起了什么,顿时一个激灵,用力将燕明卿猛地推开了去,口中叫道:「等等!」 燕明卿也是初次尝试情爱之事,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心上人在怀,他又不是柳下惠,脑子不免有些迷迷瞪瞪,险些被一把推下榻去,惊疑不定地道:「怎么了?」 秦雪衣羞窘地垂眼,脸红红地道:「不行,今天不行。」 闻言,燕明卿的脸微微一白,凤目中闪过几丝失望,但还是立即拿过衣服替秦雪衣遮上,两人对坐在榻上,都有些手足无措,气氛陷入了尴尬之中。 秦雪衣瞟了燕明卿一眼,见他眸色微暗,只好硬着头皮,红着脸解释道:「我……我来月事了啊。」 燕明卿:…… 他真的想骂人。 燕明卿方才也是冲动了,这时候乱哄哄的脑子冷静下来了之后,便觉得有些后悔。 他看见揪着衣角的秦雪衣,可怜兮兮地被挤在软榻角落,一颗心顿时软做了一团,长臂一伸,将她搂入怀中,秦雪衣愣了一下,才伸出双手,将他的腰身抱住。 她感觉到燕明卿的下巴抵在她的发顶,然后低声道:「对不起。」 「嗯?」秦雪衣抬起头望向他,表情有些迷茫。 燕明卿看见了少女眼底的疑惑,他捧住她的脸,轻轻地道:「我方才不该这样做。」 他原本只是想同她玩笑一番,并未真的想要如何,但是谁知一碰到秦雪衣,他便不由自主地失控了,一直以来的自制力都仿佛成了笑话。 他喜欢心儿,每时每刻,她都在吸引着他。 就像一只怀揣着珍宝的人,忍不住想要靠近她,稍一疏忽,那些骨子里的欲|望便争先恐后地冒了出来。 幸好…… 幸好还什么都没有发生,他没有做出让自己后悔的事情。 秦雪衣呆怔片刻,才明白了他的意思,然后她也伸出双手,捧着燕明卿的脸,小声道:「没有关系,我喜欢卿卿啊。」 四目相对间,两人都从彼此的眼中看见了那一份赤诚的心,也看见了自己。 燕明卿略微低头,秦雪衣凑上去,在他的唇上轻啄了一下,两人接了一个温柔的,长长的吻。 这一刻,在这一方天地间,唯有彼此,是唯一的依靠,如鱼与水,如藤与树,恨不能就此纠缠下去,直到岁月的尽头。 秦雪衣搂着燕明卿的脖子,突然想起了一事,问道:「卿卿,既然你是男的,为何却要做女孩儿打扮?」 燕明卿顿了一下,才道:「我自幼身体不好,差点养不活,后来父皇听信了一个和尚的话,说要将我当做女孩儿养,才能顺利长大。」 第27章 原来如此,秦雪衣恍然大悟,又问道:「那现在呢?」 燕明卿笑笑,道:「我明年就及冠了,而且前几日我就与父皇说过此事,父皇已经答应了我,择日会将我的身份昭告天下。」 一天之内,女朋友就变成了男朋友,秦雪衣的心情颇是奇妙,但是别的想法却半点没有,就如她之前所说,别说卿卿是男是女,就算他是个太监,秦雪衣也不会有什么纠结的。 谁叫她喜欢他呢? …… 端午过后,天气日渐热了起来,很少下雨,外面日头很大,秦雪衣也不爱出去,整日在院子里的梧桐树下歇凉看话本儿,宛如一条咸鱼。 相比之下,燕明卿却忙了起来,他每日都要入宫,上午去上书房听课,午后要去御书房听议事,等皇后一走,崇光帝就叫他去看折子。 燕明卿每回都能看见,那一本提议立储的折子,仍旧压在御案上,上面没有朱批,就像从未被翻看过似的,而且每隔几日,就会多上一本,内容大同小异,都是同一个臣子上奏的。 他不知道崇光帝有没有看见,但是皇后必然是看见了。 随着这些折子压得越来越久,燕明卿便清楚地感觉到了气氛渐渐开始紧迫起来,像是在酝酿着一场躁动。 这一日,燕明卿上了课,等老太傅走了,这才起身离开上书房,没走多远,就见一名宫人匆匆过来,躬着身子小声道:「殿下,程公公派奴才过来,说是上回的事情,查出了眉目了。」 燕明卿眉头一挑,步伐略微顿住,道:「人在哪里?」 那宫人道:「请殿下随奴才来。」 燕明卿带着段成玉,跟那宫人去了敬事处的偏殿,推开门时,只见里头跪着一个小太监,瘦瘦弱弱的,听见门轴声响起时,整个人都情不自禁地打起了哆嗦。 明亮的天光自门口处照进来,在他身上划出一道分明的交界线,好似要将他整个人拦腰斩成两截似的。 燕明卿目光轻扫,见程芳不在,便问道:「程公公呢?」 身后的宫人低声答道:「皇上刚刚下朝,公公在养心殿伺候着呢。」 燕明卿的视线终于落在了那个小太监身上,道:「就是他?」 那宫人道:「是,殿下有什么想问的,尽管问他便是。」 闻言,那小太监抖得愈发厉害了,好似要跪不住了一般,两手撑着地面,燕明卿打量他一会,问道:「五月初五端阳节那一日,是谁给皇上送的酒?」 小太监战战兢兢道:「回、回禀殿下……是小三子。」 燕明卿问道:「他死了?」 小太监嗓音微颤:「是……前阵子突然就去了。」 听了这话,燕明卿的眼皮都没动一下,表情漠然道:「怎么去的?」 小太监低声道:「是夜里得了急病。」 燕明卿嗯了一声,看起来毫不意外,过了一会,才道:「你还知道些什么?」 那小太监长久没说话,他的额上渗出了细密的汗,滚落下来,滴在地砖上,他哑声道:「奴才……奴才……」 话还未说出口,他的眼角余光忽然瞥见旁边有人上前一步,他腰间挎着一柄长剑,剑鞘在这天光下折射出凛冽的寒光,让他心头顿时一紧。 小太监立即叫道:「奴才知道一点,小三子他死之前,曾经与坤宁宫的一个名叫如意的宫婢有过来往,奴才还看见如意给过他银子!他们是对食!」 他显然是被吓着了,急得声音都有些变调,听起来又尖又利,十分难听,燕明卿不禁皱了皱眉,对段成玉使了一个眼色,段成玉立即会意,微微颔首,便退出了大殿。 燕明卿垂眼看了那小太监一眼,吩咐旁边候着的宫人道:「将他调去别处,不要在养心殿做事了。」 那宫人立即躬身应道:「是。」 燕明卿便举步离开了偏殿,他一走,那小太监顿时瘫软在地,额上冷汗涔涔,宫人瞥了他一眼,嗤笑道:「你倒是好运气,殿下发了善心,叫你捡一条小命,离开这里之后,知道怎么做了?」 小太监立即把头点得犹如捣蒜一般:「是,是,小的知道了,今日的事情,一定烂在肚子里,便是死了也不会与任何人说起。」 「嗯,」那宫人矜傲地扬起下巴,道:「这是在救你自己的命,明白就好,收拾收拾,待会就有人领你去别处了。」 小太监感激地连连磕头:「是,是,多谢公公!」 …… 却说燕明卿去了养心殿,正好撞见程芳从殿内出来,轻手轻脚的,大气都不敢出一声,抬头看见燕明卿,连忙小跑着过来行礼,殷切道:「殿下来了。」 燕明卿道:「父皇休息了?」 程芳低声答道:「哪儿能?皇上今日被气着了,殿下等会仔细些。」 第28章 燕明卿眉头轻皱,道:「气着了?」 程芳往殿门口看了一眼,以手掩口,压低声音道:「有个不识趣的大臣,今儿当朝顶撞皇上,把皇上气得不轻,回来养心殿还气不顺呢。」 燕明卿心里一突,立即明白了什么,视线紧紧盯着程芳,道:「那个官,是曹勋?」 「哎哟,」程芳一拍大腿,道:「殿下简直料事如神,就是他。」 燕明卿一颗心顿时如明镜也似,今日能气着崇光帝的,也就只有一个曹勋了,崇光帝素来脾气好,有些大臣用词尖锐些,他也能包容,鲜少生气,但是今日能被气成这样,实在不多见,好些年前,曹勋也是当朝顶撞他,气得崇光帝几日都食不下咽,最后把他打发出京了事。 燕明卿猜测,皇后压下那本提议立储的折子,用意正在于此。 折子是曹勋上的,拖了这么久,迟迟不批,既不首肯,也不驳回,压在御案上,其他臣子的奏折照批照发不误,唯独无视曹勋的折子,曹勋是个执拗的牛脾气,既然不批他的折子,他就当堂上奏。 情绪累积了这么多日,他的言辞大抵十分激烈,使得崇光帝震怒不已,而另一方面,整个朝廷的官员都知道了,议储之事被翻了出来,就休想再顺利平息下去。 所有人都会意识到,崇光帝如今已是天命之年了,身体也不太康健,按理来说,立储之事利大于弊,应该紧着给办了。 闹得这么大,崇光帝已不能再坐视不理了,他现在只有燕涿一个皇子,所有的臣子都会不能理解,为何不立太子? 上官氏一向安分,并无外戚之忧,朝局稳定,也无朋党之祸,更不要说没有从前那些夺嫡之争,小皇子燕涿就是太子的唯一人选。 燕明卿虽然也是皇子,可是除了崇光帝,又有谁知道呢?他当了十几年的公主,想轻易歇下这一层身份,谈何容易? 而这正是皇后想看见的。 燕明卿停下脚步,目光停在养心殿的殿门口,程芳小声问道:「殿下,要进去见见皇上吗?」 燕明卿沉思片刻,语气沉沉道:「劳烦公公通禀一声。」 他的神色不太轻松,甚至隐含忧虑,程芳有些不解,但还是躬身回了殿里,崇光帝正坐在榻边,表情沉沉,不知在想些什么,见他进来,道:「明卿来了?」 他的语气情绪不明,程芳心里下意识一突,他跟了崇光帝这么些年,光是听着他一个字,就能得知对方的喜怒,而崇光帝这会儿,怎么看都不像是高兴的样子,甚至带着几分隐怒,并不仅仅是因为方才被曹勋顶撞之事。 程芳心惊地揣度着,小心答道:「殿下在外面候着呢,皇上要让他进来吗?」 崇光帝没有立即答应,反而冷不防问了一句:「你说,出了今日这事,朕是不是该尽早给他恢复身份?」 程芳呼吸一顿,背上的冷汗登时就流了下来。 他忽然想起一事,崇光帝是脾气好,看重燕明卿,可他毕竟是一位帝王。 如今的局面,立储之事被逼到眼前,不立燕涿,势必就要立燕明卿,可燕明卿前几日才刚刚向崇光帝提出过要恢复身份。 这个节骨眼上,事情竟然都凑在一起了,如此巧合,让崇光帝会怎么想? 听见崇光帝问了那一句之后,程芳不敢答话,好在他没继续追问,而是摆了摆手,道:「让他进来吧。」 燕明卿进养心殿的时候,崇光帝正靠在榻边,手里拈着棋子,面上浮现出思索之色,见他行了礼,便轻轻叩了叩桌几,道:「坐吧,陪朕手谈一局。」 「是。」 燕明卿执白子,等崇光帝落了子,才跟着放下,殿内空气安静,父子二人许久未说过话,直到有宫人奉了茶来,崇光帝才道:「朕这几日让你看折子,曹勋的折子你看了吗?」 燕明卿凤目微垂,道:「儿臣看见了。」 崇光帝落子的动作微微一顿,抬起眼望着他,道:「曹勋提议立储,你觉得此事该如何?」 燕明卿神色不变,语气恭谨道:「立储乃朝廷大事,儿臣不敢置喙,父皇身为天子,此事当由父皇与诸位大臣商议决定。」 崇光帝突然道:「你如今年近及冠,前阵子又向朕说,想要恢复身份,如今看来,倒是个好时机。」 燕明卿心里一突,来了。 脾气再温和的帝王,一旦触及到了权势之事,他就会变得分外敏锐和警惕。 燕明卿是想恢复身份,可他并不是因为这个原因,但不巧的是,事情凑在了一起,就显得十分耐人寻味,叫人不得不多想。 所有的原因,在这时候都变了味。 燕明卿沉默良久,才抬起头来,第一次直视崇光帝,道:「父皇是认为,儿臣有意争储?」 第29章 崇光帝呼吸一滞,没想到他这么直接地就说出来了,竟不知该作何回答,便听燕明卿继续道:「儿臣当初想向父皇提出恢复身份,是因为心儿。」 崇光帝微怔,望着燕明卿的眼睛,他不避不让,坦然道:「若无心儿,儿臣就算做一辈子的女子身份,也是无所谓的,哪怕死后以男儿身入祖庙。」 「胡说!」崇光帝低骂道:「你是大齐的皇子,让你扮作女子是为了你的身体着想,此乃权宜之计罢了,若真以男儿身入祖庙,朕怕是要被祖宗痛骂。」 他说完,顿了片刻,又是一叹,气氛倏然就缓和下来了,崇光帝将手中的棋子扔进棋盅内,道:「你不要多想。」 是的,正如他所说,这个儿子本就是皇子,若无燕涿,他才应当是储君的唯一人选,立为太子顺理成章,以他的年纪,早该站在朝堂上与大臣们一起参议政事了,然而如今却要受限于这虚假的女子身份,只能旁听,不能议事。 想到这里,崇光帝顿时觉得他今日的猜忌和警惕,显得十分没有道理。 他揉了揉眉心,觉得有些疲累。 但见对面的燕明卿垂眉敛目,神色恭谨,崇光帝思索良久,才摆了摆手,道:「朕已派人去信给了觉大师了,想是不必多久就有回音,到时候再看看怎么做。」 燕明卿颔首:「是,儿臣明白了。」 他退出了养心殿,留下崇光帝一人坐在榻边,低头看着那未下完的棋局,白子已成大势,如一只猛兽,蛰伏于棋盘之中,蓄势待发。 他突然意识到,如曹勋所说,立储之事,确实该尽快了,这么多年以来,便是蚂蚁也要养成象了。 …… 御书房。 此时已是夜深时分,殿里的烛火却仍旧未灭,将一切物事都拉出了长长的影子,皇后正坐在书案后看折子,她的容貌在这昏黄的烛光下,显得沉静柔美,过了一会,她才拿起笔蘸了朱墨,写下朱批。 等最后一份折子批完,大殿角落里传来更漏声声,皇后将笔放下,站起身来,立即有太监小步上前,道:「恭送娘娘。」 凤辇早已备好了,碧鸢正欲扶着她上去,皇后却摆了摆手,道:「本宫想走一走。」 碧鸢忙道:「是。」 宫道寂静无比,此时已无宫人路过了,夜空中挂着一轮圆月,洒下淡淡的清辉,将人的影子拉得极长。 碧鸢扶着皇后,有些心疼地道:「娘娘这几日夜里似乎都睡不好,奴婢煮了一盅安神茶,娘娘回宫之后喝一些吧,夜里也好睡。」 皇后略微颔首,她抬起眼,目光眺向远处,宫墙巍峨,宫灯若散落的星子,在黑暗中熠熠生辉,绵延不绝。 她静美的面容上透着几分郁色,挥之不去,像是隐忧,碧鸢见了,忍不住问道:「娘娘心里有事?」 皇后缓步走着,道:「本宫在想长公主的事情。」 「长公主?」碧鸢一愣,她立即明白过来,道:「是因为近日皇上让他看折子的缘故?」 皇后摇摇头,道:「不是。」 她收回视线,面露思索之色,道:「本宫还有些事情没有想通,总觉得哪里有问题,可是细细一想,却又想不起来。」 碧鸢不解,老老实实地道:「奴婢不明白。」 「本宫也不明白,」皇后徐徐道:「如今皇上很明显属意于他,若真要挑选一个继承皇位的人选,显然燕涿是绝不能与长公主相提并论的。」 说到这里,她皱起眉来,停下脚步,看着碧鸢,道:「既然他想让燕明卿继承大统,为何又要他扮做女子身份?」 碧鸢猜测道:「或许……其中有什么不为人知的隐情?」 皇后没有回答,准确说来,她并不在乎这中间的隐情,她的视线落在远处的宫墙上,低声道:「可事到如今,本宫已无路可退了。」 她的语气平静无比,碧鸢却从其中听出来几许惊心动魄的狠绝之意,一时间竟半个字都不敢说了。 …… 燕明卿回到长公主府时,秦雪衣正好从花厅里出来,见了他,面露欣喜之色,连忙奔过来,开心地扑入他怀中:「卿卿!」 随侍的下人们都已见怪不怪了,唯有一旁的桂嬷嬷看得表情扭曲,欲言又止,然而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 无论她说什么,燕明卿都是听不进去的,若是说多了,还招主子的烦。 燕明卿如今已经长大了,身上的气势一日甚过一日,即便是有什么事情,也没有她说话的余地。 秦雪衣的一个眼神都比她管用,想到这里,桂嬷嬷便觉得心里憋屈得很,最后索性趁着无人注意,自己忿然离开了。 苏家的女人都邪门,惹得这两父子如同被下了降头似的,一个比一个痴迷。 第30章 桂嬷嬷现在也管不了燕明卿,她望着那两人携手入了花厅,不知为何,突然生出了几分迟暮的悲凉之感。 屋子里,秦雪衣坐在妆台前梳头,菱花铜镜里映出少女娇美的脸,她梳着了一会,又回头望望燕明卿,叫了他一声。 燕明卿下意识从书里抬起头来,道:「怎么了?」 秦雪衣道:「卿卿,你穿过男人的装束么?」 闻言,燕明卿一愣,摇摇头,然后又点点头,道:「从前在抱雪阁,穿过一回。」 但仅此而已,之后就再也没有穿过了,他大多数时间都要去上书房和御书房,哪里有那种时间? 秦雪衣却托着腮,目光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燕明卿今年又长高了一些,肩宽腿长,身材修长,却略显清瘦,若他真是女子,也只会被认为体型过于高挑了些,但是高的女子也不是没有,秦雪衣从前打拳的时候就遇到过,一米八的小姐姐,一拳扫过去能打翻三个大汉。 因此秦雪衣一直没有怀疑过燕明卿,待如今知道他是男人,不觉生出几分疑惑来,道:「卿卿,从来没有人怀疑过你么?」 燕明卿将手中的书放下,失笑道:「谁敢怀疑?」 他道:「我十岁便被赐了封号,册为长公主,是父皇亲自写的册书。」 这种情况下,怀疑长公主,不就是怀疑崇光帝?普天之下,大概没有谁敢有那个胆子,人们最多也就是觉得长公主长得粗壮了些。 秦雪衣望了他好一阵,忽然道:「卿卿,我想看你穿男装的模样。」 燕明卿微怔,才道:「可是府里没有。」 秦雪衣顿时有些失望,但转念一想,过不久卿卿就要恢复身份了,也不急在这一时。 想到这里,她便搁了玉梳,伸了一个懒腰,道:「时候不早了,我们睡觉吧。」 她脱了外裳躺在床上,盖好被子,对站在床边的燕明卿露出一个笑,眉眼弯弯,道:「卿卿,晚安。」 然后她伸手一拉床头的绳子,床帐便徐徐落下来了,将燕明卿挡在了外头。 燕明卿:…… 他现在就是很后悔。 自从他上次挑明了身份之后,秦雪衣便再也不跟他一张床睡觉了,别说分两个被窝睡,但凡燕明卿靠近床一点,她就脸红,半宿都睡不着,翻来覆去的,恨不得把身子挤进墙壁里。 第二日起来的时候,呵欠频频,盯着两只乌青眼,精神极差,眼看着得了少眠症的人从燕明卿变成了秦雪衣,最后他无法,咬咬牙,只能去软榻上躺着,秦雪衣这才终于顺利睡着了。 所以,如今他们虽然仍旧一间屋子睡觉,但是燕明卿在软榻上已经睡了快小半个月了。 虽说有得必有失,但是燕明卿发自内心里觉得,这次失去的代价,未免也太大了些。 早知道他就不说了,等父皇的圣旨下来不好吗? 御书房内。 底下的内阁大臣们正在议事,崇光帝坐在御案后,有些走神,精神看起来颇是颓靡。 他今日上朝,又被曹勋气到了,崇光帝突然意识到,倘若议储这个事情一日不解决,曹勋就一日不会罢休。 这真是个牛脾气,想到这里崇光帝就有些生气,之前外放了那么多年,再回来也没见有半点长进。 崇光帝越想越气,恨不得再把他贬黜出京了事。 但曹勋如今也是二品大员,真要贬他,也不是轻轻松松那么一句话的事情,说不定还要引得其他大臣上奏陈情,到时候更麻烦了。 崇光帝烦得不行,却听下面林如易冷不丁问了一句:「陛下以为此事如何?」 崇光帝一愣,他刚刚满心烦躁,压根就没听到他们议的什么事情,如何接话? 眼看着五位大臣齐刷刷地望过来,洗耳恭听,崇光帝憋了半天,最后想起了什么,突然看向燕明卿,道:「明卿如何看?」 这话一出,不仅燕明卿,在场所有的大臣都是一愣,也跟着齐齐望向旁边坐着的长公主殿下,长公主旁听议事这么久了,却从未参与过,大臣们每回来了都见他在,议完了他也走了,不声不响,宛如一个隐形人似的。 这还是崇光帝头一次当众问他的见解。 燕明卿站起身来,先是恭谨地行了一个礼,才道:「儿臣以为不可。」 一上来就唱了反调,还是同内阁首辅大臣林如易,其余几人都有些吃惊,便是林如易也露出点讶异的神色。 崇光帝顿时来了点兴趣,尽管他不知道刚刚讨论的是什么,但是这不妨碍他凑热闹的心思。 他道:「你且说来听听。」 「是,」燕明卿道:「方才林阁老说,河东与怀北剿匪大捷,欲将俘获的匪人招入军营,充作兵士,儿臣以为万万不可,匪类之所以为匪,自然是犯下了不法之事,未被绳之以法也就罢了,充入军营,让受害的百姓如何作想?」 第31章 林如易一听,便道:「长公主殿下有所不知,今年山阴哞江和金沙河一带发了洪涝,大水淹了足足五个大省,河东和怀北的这些匪类,多是流民,有四千人之多,若是按照我朝律例,当徒十五年,流放三千里,十五年牢狱,且不说怀北与河东各州府的大牢够不够分,便是给这四千多人供给整十五年的牢饭,便是一个颇为惊人的数目了,粗略估计,大概抵得上我大齐所有省份三年的粮食收成。」 他解释到这里,和善笑笑,像是在看一个不懂事的晚辈,道:「更何况,先帝在时,轻徭役,减赋税,如今的军营已不如从前充盈,若能将这些流民安放,也不失为一个两全其美之法。」 上边的崇光帝认真听了,觉得颇有道理,不住点头,下一刻却听燕明卿道:「可林阁老有没有想过,这些人已不是流民了。」 林如易一愣,燕明卿继续道:「他们尚未成为匪类之前,自然是大齐的百姓,可一旦他们拿起了刀剑,便是大齐的犯人。」 燕明卿没什么表情,道:「王子犯法,尚与庶民同罪,何以到了这些匪徒身上,却要放他们一马呢?」 他如此直言,林如易不免有些跌面子,但是并未生气,耐着性子,道:「臣并不是要为他们开脱,请殿下不妨想想臣方才说的,若是让这些匪徒什么也不做,就蹲在大牢里整十五年,和让他们去军营里,练习拳脚,成为一名士兵,来日守卫我大齐疆土,究竟哪一方更好?」 上面的崇光帝下意识张了张口,想说,自然是后者更好,但是他见燕明卿还有话要说,便住了口,饶有兴致地听着。 这大概是崇光帝这么多年以来,头一次认认真真地听臣子们议事了。 听了林如易的一番话,燕明卿不假思索地道:「我以为,二者都不可取。」 林如易眉头微跳,燕明卿继续道:「何必非要二者取其一?四千匪徒,不如全部流放边疆,为我大齐修筑高墙,抵御外敌,岂不是两全其美?」 闻言,林如易的眉头略微皱起,燕明卿淡声道:「百姓犯了法,便是犯人,怎能不受律法处治?」 林如易下意识道:「未必不可教化。」 燕明卿笑了一声,道:「既然如此,有这个心力,为何不教化那些从未犯过罪的清白百姓,反而要去教化这些犯人呢?」 林如易顿时哑口无言,燕明卿转向崇光帝,拱手道:「此乃儿臣之拙见,让父皇与诸位大人见笑了。」 坐在上头的崇光帝这会又觉得他说的十分有道理,不住点头,然后看向林如易,试探道:「林阁老觉得如何?」 林如易憋了半天,道:「殿下说得好,不过如今军营士兵匮乏,此乃大事,征兵之事,也要尽早提上日程了。」 若不是军营少兵,他也不会有这一番提议,但如燕明卿所说,将犯了事的匪徒纳入军营,或许真的有欠考虑,林如易心里不由叹了一口气,又望了望燕明卿,却见他已经坐回去了,不声不响,如之前一样安静。 他不禁想,若长公主殿下是个男子就好了,他们这些臣子都是先帝那时候提拔留下来的,先帝去了之后,朝堂的新秀竟屈指可数,就那么零星几个而已,眼看着他们这一拨人都到了乞骸骨的年纪了,储君却还未立,就算立了又如何?小皇子今年才五岁。 崇光帝登基这么多年,他的所作所为,其实明眼人都能看出来,皇帝心思并不在朝事上。 林如易抬头一看,果然见上面坐着的崇光帝两眼放空,又开始走神了,罢了,好在今日没打瞌睡,也还过得去,若打了瞌睡,他们几个臣子还要轮流咳嗽一声来提醒皇帝,这么一天下来,喉咙都要咳痛了。 议事散了以后,几个大臣照例退出御书房,一同往外走,户部尚书庞清叹了一口气,伸手捶了捶腰,旁边的礼部尚书见了,打趣道:「庞大人年事高了。」 「老了老了,」庞清也不恼,伸出一个手指头来,道:「我比林阁老还长一岁呢。」 不知是谁叹了一口气,礼部尚书便道:「咱们内阁里头,大抵只有温大人最年轻了,青年才俊啊。」 闻言,温荀言哭笑不得道:「李大人,温某前两日才过了四十五的大寿,哪里还称得上青年才俊?莫折煞我了。」 那礼部尚书指了指前头的林如易,悄声道:「过了今年,林阁老就要过八十大寿了。」 望着林如易的背影,温荀言不禁哑然,这一拨老臣,确实是很大年纪了,从先帝开始到今上,大齐的江山已经在他们肩上扛了这么多年。 「不过,」礼部尚书忽然道:「若秦御史还在,说不定我也能提前告老还乡了,温大人,我记得你们当时关系颇好?」 温荀言笑笑,道:「尚书大人记性如此好,怎么能说自己年纪大呢?」 礼部尚书呵呵笑了,颇有些骄傲地道:「别的不说,我的记性还是一等一的好,我还记得从前与你、秦御史一道吃过酒的。」 第32章 一说起这个,温荀言突然就想起一事来,心里琢磨着,回去该要同夫人提一提了。 一行官员正走着,忽然听见一个苍老的声音道:「诸位,我先走一步了。」 说话的人是上官青云,几人抬头一看,却是工部的班房到了,温荀言道:「上官大人慢走。」 上官青云颔首,转身入了工部的大院,旁边的庞清忽然道了一句:「等储君一立,上官大人也该松一口气了。」 其余几人都笑了起来,唯有温荀言没有笑,他隐约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皇上近日的这番作态,完全不像是想要立储的样子。 他就只有一个皇子,为何不立? 崇光帝究竟在想什么? 温荀言想了一天也没琢磨出什么来,下了值回府,才进花厅便见自己的夫人坐在圈椅上,与温停月一起吃茶果点心。 温停月见了他来,举起手中的碟子,殷切道:「爹,尝尝这个,我今日新作的样式。」 温荀言捡起一块糕点吃了,觉得腻得慌,但他什么也没说,目光在厅里扫了一圈,问道:「楚瑜呢?」 温夫人道:「他还未下值,老爷找他有事?」 温荀言嗯了一声,顿了顿,又道:「与夫人说也是一样的。」 温夫人好奇道:「什么事?」 温荀言道:「夫人还记不记得,当初咱们与秦御史约定的那桩亲事?」 温夫人愣了一下,才道:「老爷的意思是说,楚瑜和长乐郡主的亲事么?」 温荀言点点头,道:「我今日忽然想起了,大致算算,长乐郡主好像也有十六了,这事是不是……」 温夫人笑起来,道:「等老爷想起来,还不知要猴年马月去了,我呀,一早就让停月帮忙瞧着了,今年长乐郡主出宫迁府,我还让楚瑜去送了乔迁礼。」 温荀言顿时放下了心,失笑叹道:「是我的疏忽,今年开春就忙着,竟一直没想起来,还是夫人思虑周到。」 温夫人笑吟吟看向温停月,道:「停月,近来你可与长乐郡主见了面?」 温停月举着半块糕点,表情空白:「啊?」 是、是见了面没错,但是…… 但是事情走向早就偏了十万八千里了啊,她要如何对她的爹娘开口? 她哥的媳妇老早就跑了啊! 气氛陷入了莫名的沉默之中,温夫人见温停月不说话,略微讶异道:「停月?」 温停月回过神来,见自家爹娘正目露殷切,双双盯着自己,背后就起了一阵冷汗,她别开视线,支吾道:「我最近有些忙,倒是没怎么见她。」 温夫人想了想,道:「既然如此,不如找个日子……」 「娘!」温停月忽然出声打断了她,道:「女儿倒觉得,这事急不来。」 温夫人愣了一下,不解道:「怎么了?你哥如今年纪也不小了,是该娶亲了,再说,长乐郡主也正是适当年龄,再合适不过了。」 合适个什么呀,温停月心里嘀咕,但是又不好将其中内情说出来,只是道:「可长乐郡主如今并无亲人长辈在世,那门娃娃亲,还作数么?」 温夫人顿时失笑,道:「父母之命,咱们当初是有信物在的,怎么就不作数了?」 温停月心里干着急,含含糊糊道:「可秦大人和秦夫人都去的早,这么多年来,又没人跟长乐郡主提起过这事,她自己知道么?若她不知道,又没看上咱哥,那可怎么办?」 温夫人哑然,倒是温大人看了温停月一眼,若有所思道:「月儿,你是知道些什么了?」 温停月登时一怵,她爹简直一针见血,不愧是在朝堂上混了这么多年的人,她只好硬着头皮道:「女儿也不太清楚,但是瞧着长乐郡主她似乎……有喜欢的人了……」 这下温荀言夫妇都沉默了,你望望我,我望望你,皆是露出意外之色,本以为是一桩铁板钉钉的事情,没成想,半路竟然还能杀出个程咬金来。 温夫人率先打破这沉默:「老爷,你看这……」 话还未说完,外头便大步进来了一个人,抬眼就见了温夫人温大人三个都在,惊讶道:「爹今日这么早就下值了?」 花厅里坐着的三人俱是不语,齐齐看了过来,温楚瑜总觉得他们的目光怪怪的,似乎还透着几分怜悯之色? 温楚瑜一回来就碰见这样的场景,不免有点犯怵:「爹,娘,怎么了?」 温夫人心里叹了一口气,冲他招手,道:「楚瑜,过来。」 温楚瑜走过去坐下,又望了望一双父母,迟疑地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了?我爹辞官了?」 「胡说什么浑话?」温夫人哭笑不得,温大人也无语道:「你爹好着呢。」 第33章 「那就好,」温楚瑜放下心来,道:「那你们为何作这幅表情?」 温夫人清了清嗓子,道:「楚瑜,你还记得你那桩亲事么?」 温楚瑜立刻反应过来,道:「记得。」 怎么不记得?他都惦记了好久了。 温夫人道:「定亲的信物还在你那里收着吧?」 温楚瑜道:「是,娘为何突然问起这个?」 温夫人斟酌了一下措辞,这才小心道:「没什么,你——」 她对上温楚瑜的双目,话到嘴边戛然而止,温夫人是知道儿子对长乐郡主颇有好感的,否则怎么会愿意等到这个时候?怪只怪她做娘的疏忽了,竟没有考虑到长乐郡主那边的情况。 温夫人心里叹了一口气,勉强笑笑,道:「没事了,你要好生收着那信物。」 温楚瑜觉得她有话未说完,但温夫人选择不说,他也不好追问,只是颔首道:「这个是自然,儿子知道了。」 温夫人看着自家儿子与女儿一道出了花厅,不由又是叹了一口气,温荀言问道:「夫人,这事不告诉楚瑜么?」 温夫人眉间露出愁色,道:「你不知道,我从前与他提起过长乐郡主,看他模样,是颇喜欢那位的,如今骤然将此事告诉他,我怕他心里难受。」 温荀言想了想,道:「长痛不如短痛,这种事情,早说还是好。」 温夫人睨了他一眼,嗔怪道:「你懂什么?儿女家的事情,能与你朝堂上的公事比么?还长痛不如短痛,感情不是你肚子里掉下来的肉,你不心疼,我还心疼。」 温荀言平白受了一通挤兑,不敢再随意接话,憋了一会才道:「那眼下该如何是好?」 温夫人面露思索之色,道:「年轻人定性差,还没到无可转圜的时候,长乐郡主如今喜欢的人,或许哪一日又不喜欢了呢?那咱们楚瑜还有机会。」 温荀言一听,顿时大摇其头,道:「你这是要静观其变?不可,不可,楚瑜如今年纪老大不小了,是该时候成家立业了,哪里还能耗得起?」 温夫人白了他一眼,道:「你是有个什么王侯爵位等着你的孙子继承么,这么着急?咱们楚瑜大好男儿,放眼京师,同龄人里有哪个比得上的?还怕没有好闺女嫁?」 这一连串如同连珠炮似的,素来在朝堂上应对自如的温尚书都哑口无言了,温夫人又道:「不过咱们也不能太被动了,长乐郡主不是不知道定亲的事情么?找个时间,我亲自上门拜访,同她谈一谈,说不定还能有转机。」 温荀言一听,觉得甚是妥当,颔首道:「夫人所言极是,极是。」 且说温氏兄妹两人出了花厅大门,没走多远,温楚瑜就问自家妹妹,道:「刚刚你和爹娘他们说了什么?」 「啊?」温停月装傻:「我没说什么啊。」 开玩笑,她娘刚刚都没把事情挑明了,肯定是另有打算,她这会儿更是半个字都不会透露,虽说如此,但温停月看她哥的眼神,还是带着几分怜悯之色。 温楚瑜总觉得有鬼,他面露狐疑,道:「果真没有?」 温停月素来不怕他,满脸无辜道:「真没有。」 她越是如此笃定,温楚瑜就越觉得不对劲,思来想去,却没有什么头绪,反倒是温停月憋了一下,忽然道:「哥,你在兵部做了这么久的郎中,有没有想过……另攀高枝?」 温楚瑜:??? 这冷不丁的一句话听得他十分莫名,一头雾水地道:「攀什么高枝儿?你哥是那种攀高枝的人吗?」 哎呀这个木头脑袋,温停月一跺脚,道:「我是提点过你了,日后要有什么事,可别怪我头上。」 她说完,便一溜烟跑了,留下温楚瑜在原地,半晌无语。 跟谁打哑谜呢?个小丫头片子,神神秘秘的。 …… 几日后,长乐郡主府。 天气愈发热了起来,今日老太傅告假,燕明卿上午不必去上书房上课,秦雪衣便拉着他,两人在廊下的梧桐树下坐着,吃冰镇西瓜解暑。 浮生偷得一日闲。 廊下有一汪小水池,水质清澈见底,有几条红色的锦鲤结伴游过,带起一阵粼粼波光,将阳光搅碎了,宛如散落的金子似的,分外好看。 秦雪衣低头看鱼,心里痒痒的,索性脱了鞋袜,把脚浸到水池里去,赤|裸的玉足划过粼粼水波,惊得那些鱼儿四散开去。 燕明卿眉头一皱,道:「当心着凉。」 秦雪衣不以为意,嘻嘻笑道:「这么热的天气,眨眼就是六月了,哪里会着凉?我夜里热得恨不得抱着冰块睡觉。」 燕明卿听了,抬起眼皮看她,忽然伸了手过来,秦雪衣一愣,不解其意,道:「做什么?」 第34章 燕明卿微微抬了抬下巴,示意她把手放上来,秦雪衣照做,对方的五指立刻收拢,将她的手握在了掌心,竟是冰冰凉凉的,分外舒服。 秦雪衣有些讶异,燕明卿蓦地笑了,凤目微微眯起,眼里透着笑意,故意问道:「我比冰块如何?」 秦雪衣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思,脸上登时一红,瞪了他一眼,道:「自然是冰块更凉快。」 闻言,燕明卿也不恼,手略微一个用力,秦雪衣猝不及防,被拽得往他怀里倒去,然后被紧紧抱住了,听那人带着微热的气息吐在耳边,道:「冰块比我舒服么?嗯?」 秦雪衣的脸爆红,却又不肯服输,索性在他脖子上轻轻咬了一口,故作镇定道:「对,就是比你舒服。」 燕明卿被她咬一口,没觉得痛,反而是口干舌燥起来,凤目幽深,将人牢牢桎梏在怀里,低头看着这个不知死活的小东西,沉沉道:「给你一个改口的机会,把话收回去。」 秦雪衣非但不肯,还冲他吐舌头:「大丈夫立于世,自当威武不屈,岂能受此胁迫?」 燕明卿挑眉笑起来,按住她低头就吻了下去,少女的嘴唇柔软,唇齿交缠间,还能尝到丝丝甘甜,不知是西瓜的甜味,还是她的嘴唇甜。 两人正亲得难舍难分间,不远处忽然传来了一阵脚步声,有人来了!秦雪衣心里登时一突,猛地一个用力推开了燕明卿,岂料他们两人都是坐在回廊边上的,下面就是水池。 只听噗通一声,没有一丝丝防备,长公主殿下就这样被推得落了水。 水池不深,燕明卿站在里头水也就到了腰部的位置,他满头满脸都是水珠,难得一见的狼狈,秦雪衣看了,扑哧笑了起来。 燕明卿仰头看她笑得前俯后仰,顿时有些牙痒痒,伸手拽住她赤|裸的足,用力一拉,秦雪衣猝不及防,惊呼一声,也被拖得往池子里跌去。 岂料在堪堪要落入水中的前一刻,她被一双手臂稳稳接住了,好险没摔个落汤鸡。 燕明卿抱着她,低头轻轻磕了一下她的额头,温柔又无奈地威胁道:「下回再这样,我就把你扔到护城河里去。」 不远处传来采夏看见两人站在水池里,立即啊呀一声,急急跑过来,道:「主子和殿下怎么落水了!快来人!」 眼看就要把其他人全惊动了,秦雪衣连忙摆了摆手,制止她道:「无妨,我和卿卿闹着玩的,不必惊慌。」 燕明卿稳稳将她抱在怀里,趟着水走到池边,将人放在回廊上,秦雪衣伸手拉他上来,一身是水,湿淋淋的,采夏道:「还是先去换了衣裳吧,当心别受了寒。」 正好秦雪衣身上的衣物也湿了,两人一道回屋,等换了干净衣裳出来,采夏才道:「主子,温府刚刚递了拜帖来。」 秦雪衣一听,惊讶道:「是停月来了么,不是说让她不必递帖子,几时这样客气了?」 岂料采夏摇摇头,道:「温小姐是来了,除此之外,还有温夫人。」 燕明卿眸色顿时一沉,秦雪衣毫无所觉,面露疑惑之色道:「温夫人怎么来了?她可有说什么事情?」 采夏道:「没说,眼下人还在花厅等着呢。」 秦雪衣听罢,立即道:「我过去看看。」 她匆匆到了花厅,一进门果然见温夫人坐在厅内,旁边是温停月陪着,待看见她进屋,两人都站了起来。 温夫人和煦微笑,向秦雪衣打招呼道:「长乐郡主。」 秦雪衣连忙迎上去,笑着道:「温夫人。」 温夫人模样与温停月很有几分相似,让人一看就知道是母女,虽然年近四十,但保养得宜,看起来十分年轻,气质温柔,秦雪衣打眼一看,就觉得她是那种从不会发脾气的人,观之可亲。 她在打量温夫人,温夫人也在借机打量她,待看见她秀致漂亮的眉目,忍不住惊叹道:「好些年不见了,不想郡主已出落得如此标致了。」 秦雪衣知道温家与自家从前是旧识,所以见过幼时的原身也是正常,遂笑着道:「夫人谬赞了,快请坐。」 说完又命采夏重新沏了新茶上来,温夫人这才注意到秦雪衣身畔站了个人,身形高挑,她定睛一看,却是长公主燕明卿。 早听温停月说长公主与长乐郡主交好,两人同进同出,关系十分亲密,却没想到今日来就碰见了,温夫人连忙又向燕明卿行了一礼。 燕明卿的表情淡淡的,道:「夫人不必多礼,请坐。」 温夫人这才坐下来,旁边的温停月看了燕明卿一眼,表情复杂,原本她是想劝着母亲不要来这一趟的,可其中缘由她却又不敢妄言,罢了,今日开诚布公地谈一谈,说不定母亲和哥哥就都死心了。 结亲不成也还罢了,可千万别惹了别的什么麻烦。 第35章 燕明卿面上没什么情绪,便是玲珑心思的温停月也琢磨不出来,只见他在秦雪衣身旁的椅子上坐了,垂着眼,倒似乎对温夫人一行人的到访并不感兴趣。 茶果都上了新的,温夫人望着秦雪衣,面露欣慰之色,笑着道:「郡主出宫迁府这样久,一直未曾上门拜访,今日贸然前来,希望郡主不要嫌弃才是。」 「哪里?」秦雪衣连忙道:「左右我在府中闲暇无事,夫人与停月一道登门,我高兴还来不及呢,岂有嫌弃之说?」 她说完,便笑着冲温停月眨了眨眼,模样机灵可爱,温夫人见她这般,不免升起几分喜欢来,心里不自觉想,倒果真如停月所说,郡主是个活泼性子,与楚瑜合得来。 温停月看她那小模样,也忍不住跟着笑,笑完了才注意到旁边的长公主殿下,面色冷冷的,她唇边的笑意又倏然僵住,差点忘了还有这尊煞神了。 可她并未得罪过长公主殿下啊,为何对方看起来并不是很待见她? 温停月百思不得其解间,那边温夫人已经与秦雪衣寒暄一阵子了,秦雪衣其实并不是很擅长这样的场面,若是只有温停月还好,她性格活泼,两人还能说得上话,但温夫人毕竟差了一个辈分,她不自觉就收敛些,说话也谨慎起来。 温夫人放下茶盏,不动声色地扫了花厅一圈,面上露出笑意,清了清嗓子,试探道:「仔细算算,郡主似乎比停月小一岁,今年也有十六了吧?」 听了这话,燕明卿倏然抬起眼来,看向温夫人,目光冷冷的,温停月见状,忍不住抽了抽嘴角,她现在阻止她娘亲还来得及吗? 秦雪衣倒是没听出来她话里的意思,认真答道:「去年才及笄的。」 温夫人面上笑意更甚,又看了她一眼,道:「是了,你当年出生时,我还去看过你,小小一团,跟玉童似的,十分可爱,一眨眼你都这样大了。」 听她说起这些往事,秦雪衣对她不免生出几分亲近之感,从前温府大抵是与秦府关系极好的,只是后来秦雪衣入了宫,联系便就此断了。 温夫人又叹了一声,道:「可惜世事无常,若当初未出那等变故,郡主不必入宫,你我两家说不定还要更亲近些。」 闻言,秦雪衣笑起来,道:「如今我已迁府,日后再走动勤快些便是,停月姐姐也可时常来这里玩。」 温夫人笑笑,两人又聊了几句,眼看气氛到了,她忽然试探着问道:「恕我冒昧,郡主如今年纪正好,在京中可有中意的儿郎?」 这话一出,燕明卿面上的表情就更冷了,眼底的神色都显得锐利起来,那边秦雪衣一懵,顿时醒转过来,尴尬道:「啊,这……我……」 她实在没想到温夫人今日是为着这事登门的,她这是想做媒牵红线? 秦雪衣下意识看向燕明卿,却见他面上冷得简直要刮下一层霜来,端着茶盏的手指都捏紧了,她立即道:「我已有意中人了。」 虽然是意料之中的回答,但温夫人还是有些失望,她张了张口,却什么也没说出来,面上勉强露出一个笑意,旁边的温停月见了,心里叹了一口气,岔开话题道:「娘,时候不早,爹已下值了。」 自家女儿递来的台阶,温夫人只好接了,又与秦雪衣寒暄几句,起身告辞,临行时,眼角余光忽然瞥见了一样东西,十分眼熟,她忍不住定睛一看,目光落在了长公主燕明卿的腰间,迟疑道:「那是……」 所有人都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却见那是一块雕花玉佩,看起来十分普通,但落在温夫人的眼里,却是眼熟得不能再熟了,那不正是他们家与秦家定亲的信物么?怎么系在了长公主的腰上? 温停月心中了然,几乎不忍去看自家娘亲的表情,燕明卿坐在座上,神色淡定,稳如泰山,全然不在乎那玉佩被看见,几人中大抵只有秦雪衣一头雾水,疑惑道:「夫人喜欢这玉佩?」 温夫人表情复杂,摇了摇头,勉力笑道:「只是看着眼熟罢了,长公主这玉佩是……」 话还未说完,一直没说话的燕明卿突然开口了:「是心儿送与我的,夫人曾见过?」 温夫人一梗,然后才道:「没有,是我看花眼了。」 她想,恐怕长乐郡主是真的不知定亲一事,也不知这是信物的缘由,还将它转手送了人,这样一来,当初的信物已不作数了。 罢了。 这是真的没有缘分。 温夫人心里叹了一口气,与秦雪衣告辞,被温停月扶着离开了。 等她一走,秦雪衣大松了一口气,转头去看燕明卿,却见座上空空如也,人已不在了。 秦雪衣惊讶问道:「卿卿呢?」 采夏指了指后堂,道:「刚刚才走。」 只是不知为何,长公主殿下的脸色有些不太好看啊,跟谁欠了他八百万两银子似的。 第36章 秦雪衣有些不解,但还是立即追了上去,她脚程快,没几步就在后花园的拐角处追上了燕明卿,连声唤他:「卿卿!卿卿!」 燕明卿停下脚步,转过身来,大热的天气,秦雪衣跑出了一头汗,道:「卿卿,你怎么了?」 燕明卿抿着唇,表情冷峻,道:「没怎么。」 越是说没怎么,就越是有什么,秦雪衣拽着他的袖子,道:「怎么突然生气了?」 燕明卿凤目微垂,低头望着她,像是在思索着什么,忽然道:「你知道温夫人今日来,是为什么吗?」 秦雪衣一脸茫然,道:「她突然登门拜访,确实是有些蹊跷,卿卿知道其中的缘由?」 燕明卿吸了一口气,才道:「她在打听你的年纪和婚事,你觉得她是什么意思?」 「她是在替她儿子相媳妇呢。」 秦雪衣呼吸一滞,表情震惊道:「她儿子?温太傅?!」 燕明卿哼了一声,眼露冷色,道:「不是温楚瑜还有谁?你可知道,温秦两家,曾经定过一桩亲事?」 秦雪衣张大嘴,眼里惊色越甚:「亲事?!」 燕明卿解下腰间的玉佩,道:「这是定亲时的信物。」 说到这里,他冷笑一声:「我还以为她今日会将此事挑明了说出来,没想到竟然没说。」 他有点想将那玉佩扔出去,最后又忍住了,拉过秦雪衣的手,用力放在她的手上,紧抿着唇,道:「你的。」 简短的两个字,秦雪衣听出了冲天的酸气,合着长公主殿下生了半天的闷气了,这会儿正醋得厉害呢。 秦雪衣张了张口,十分委屈,这可真是晴天霹雳,天降横祸啊,她哪儿知道早八百年前有过这么一桩娃娃亲? 这下要怎么哄? 秦雪衣手里捏着那玉佩,心里有点哭笑不得,但见燕明卿板着个脸,情绪不佳的模样,只好哄他道:「可是温夫人方才也没提起此事,想是没准备说了。」 燕明卿却冷哼道:「今日不说,谁知道以后会不会说?」 他难得有如此别扭的一面,秦雪衣看了有些想笑,却又怕惹了他,只好忍住,上前拉住他的手,讨好道:「她今日问起我时,我不是说了有意中人了么?我观温夫人通情达理,是个豁达的性子,大约是不会计较的。」 燕明卿面色还是不悦,但是心里也明白,此事怪不到秦雪衣身上,然而一想到心儿与其他人会有些什么关系,他就忍不住焦虑,连冷静思考也不能了。 他的眼里浮现出些许烦躁之意,然而下一刻,便感觉一只温热的手覆在了脸侧,燕明卿不由自主地顺着那轻柔的力道偏过头,对上面前人的眼睛。 她眉眼轻轻弯起,让人忍不住想起被微风吹皱的水面,春意融融,秦雪衣笑了,桃花目中水光潋滟,像是落了细碎的光,她笑道:「我最喜欢的人是卿卿呀,不会再有别人。」 燕明卿的心猛然一跳,他下意识抓住了那只手,略微用力,便将人抱在了怀中,嘴唇动了动,过了一会,才低声道:「是我不好,此事不该迁怒于你。」 秦雪衣将下巴搭在他的肩上,眼睛微微眯起,安抚似地拍了拍他的肩背,道:「我回头将玉佩送回温府,与温夫人他们赔个不是,此事便能了了,好不好?」 她如此温言软语,燕明卿的心顿时也软作了一滩水,想了想,却道:「此事不该由你去。」 秦雪衣面露疑惑:「为何?」 燕明卿低头看她,然后将那玉佩拿过来,道:「我自有安排,你不必管此事了。」 信物是要退的,却不能让心儿自己去,那岂不是明明白白地告诉温府,她已经知道这桩婚事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更何况秦氏夫妇都已经不在人世了,他担心日后恐怕会有人道心儿的不是。 燕明卿是什么都不怕的,但是他却不能让自己喜欢的人受到半点伤害,哪怕只是流言也不可以。 于是,温夫人前脚回到温府,后脚便有人来拜访,自报家门说是长公主府的下人,听了这话,旁边温停月的眼皮子顿时一跳,心里莫名就生出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温夫人面露不解,听那长公主府的人恭恭敬敬道:「殿下派小人来送些东西。」 他说完,便冲身后的随侍使了个眼色,两人上前来,手中各自捧着一个匣子,揭开来,温夫人定睛一看,一匣子是南海夜明珠,各个都有鸽蛋大小,熠熠生辉,另一个匣子里,却赫然是一块花鸟白玉佩。 温夫人怔住:「怎么……」 那下人垂首道:「殿下说,今日见夫人喜爱这玉佩,索性赠与夫人,区区薄礼,还请夫人笑纳。」 他说着,面上露出一个不卑不亢的笑来,十分得体道:「礼已送到,若无它事,小人便告辞了。」 等温夫人反应过来的时候,却见那一行下人已经离去了,颇是利索干脆,半点不拖泥带水,不愧是长公主府的人。 第37章 温夫人只好一脸发蒙地问温停月道:「月儿,这……」 温停月也没想到长公主会突然来这一手,表情僵硬,硬着头皮道:「娘,这信物都退回来了,咱哥这婚事,怕是要彻底告吹了。」 温夫人哎了一声,哪里料到事态会发展至此,但眼下已无计可施,只能不住叹气,道:「今日见了郡主,是个知心的好孩子,进退得体,可惜与咱们温府没有缘分,罢了。」 她将那玉佩收了下来,又吩咐下人把那一匣子南海夜明珠收拾好,另附上一份礼,一并退了回去,只说公主的礼太重,不敢受,长公主府那边倒是没再说什么,此事便算是彻底揭过去了。 日子一晃眼便到了六月底,倒是没有发生什么大事,朝堂上也是风平浪静,但是不知为何,这平静总让人觉得隐隐不安。 议储之事还是为定下来,曹勋坚持不懈地每日在当朝上奏,一日都未停过,仿佛他上朝就是为了这一桩事情似的。 崇光帝烦不胜烦,恨他恨得牙痒痒,甚至想直接让人把曹勋拉出去庭杖了事。 但理智阻止了他,崇光帝为了让自己清静些,另辟蹊径,想出了一个对策,他开始告假不朝了。 但凡曹勋头天上了奏,崇光帝面上不显,第二天必然不朝,仍旧召大臣们午后议事,一来二去,所有人都咂摸出了那个味儿,皇上这是还不想立太子啊。 曹大人真是一根筋,看架势愣是要把这南墙给撞破了。 就在二者僵持不下,拉锯战眼看要越来越紧张的时候,崇光帝突然收到了一封来自贺州的信,当即下旨,说是在八月底,祭祀社稷的那一日册立太子。 这突如其来的旨意,犹如往水里撒了一把石灰似的,朝堂顿时为之震动起来,所有人都大松了一口气,心道,总算要定下来了。 这两个月以来,因为曹勋持之以恒地上奏,不止崇光帝烦,就连诸位大臣都有些吃不消了。 养心殿。 崇光帝将手中的信压在案上,程芳端了沏好的茶奉上,小声道:「皇上,当心烫。」 崇光帝示意他放下茶盏,视线却仍旧粘在那信纸上,自言自语道:「了觉大师说,明卿的病已好了,但心犹不稳,这个心不稳是何意思?」 程芳听了,只好揣测着道:「大师的意思是说,殿下的性子未定下来?」 崇光帝摇了摇头,道:「朕倒觉得,不像是这个意思。」 程芳闭口不言,崇光帝站起身来,负着手踱了几步,忽然想起一事来,道:「朕要拟个旨。」 程芳立即应答:「是。」 …… 坤宁宫。 皇后手里拿着册子,却没有看,秀致静美的脸上露出几分若有所思之色:「祭社稷之日?」 旁边的宫人垂首道:「是,皇上的旨意是这样说的,八月底要册立太子。」 闻言,皇后不知是想到了什么,轻笑一声,将册子放下来,一点点理平了书页,道:「皇上也是烦了那位曹大人,也好。」 她慢慢地道:「夜长梦多,以免生变。」 说这话时,她的双目沉静异常,像是要透过窗口的珠帘看向那更远处的天空,隐约蕴含着风雨欲来之势。 崇光帝的旨意果然有用,封了曹勋的嘴,此后上朝,再不提起议储之事,一时之间,不止崇光帝,其他大臣们都有些惊恐地发现,他们竟然已经不习惯了。 可见曹大人的厉害之处,叫人十分佩服。 按照大齐的规制,每年春秋仲月必须要祭祀社稷,地点就在京郊的社稷坛,这一日,皇帝必须率百官亲自前往,祭祀社稷,以求国运昌顺,国泰民安。 因为帝王要离宫,是一次十分隆重的出行,每到这时候,整个京师的百姓都会出来观看,望着帝王的仪驾往京郊而去,可谓万人空巷,人山人海也不为过。 帝王出行,宫里提前就要做准备,燕明卿作为长公主,也是应该去的,倒是秦雪衣不必去,她盘腿坐在榻上,咬着果子看燕明卿穿戴公主冠服,忽然道:「卿卿,你又长高了。」 燕明卿转过头看她,挑眉道:「长了多少?」 秦雪衣赤着脚跳下榻来,站在他跟前,比了比,自己只到对方的下巴处,她有些泄气道:「我之前有你鼻子高呢。」 燕明卿低头看她,道:「不高兴了?」 秦雪衣又咬了一口果子,摇头,道:「没有。」 燕明卿知道她话没说完,便等着听,却见她吃吃笑起来,道:「我还小,还有得长呢。」 言下之意就是,燕明卿以后没得长了。 燕明卿哭笑不得,索性将她一把揽住,抱了起来,掂了掂,一本正经地道:「这样就一般高了。」 第38章 秦雪衣笑起来,十分开心,还把手里咬了一半的果子举了举,道:「卿卿吃么?」 燕明卿看了那果子一眼,被咬得坑坑洼洼的,让人见了就没什么食欲,但他还是张开了尊口,等着投喂,岂料秦雪衣把手往回一收,笑眯眯道:「求我啊。」 燕明卿眼睛微微眯起,眸色幽深,秦雪衣还在那嘚瑟:「你求一求我,我就喂你了。」 燕明卿也不说话,举着她的腰往上托了托,然后大步向前走,待到了窗台旁,将她放了上去。 起初秦雪衣还未觉得有什么,待觉得身后凉风习习,却见窗下是水池,还挺高的,她唬了一跳,连忙搂住燕明卿的脖子,道:「卿卿,放我下来。」 这窗棂太窄了,她屁股都坐不住,稍微往后一仰,恐怕整个人就要栽下去,燕明卿不放,反而学着她之前的模样,冷酷地道:「求我。」 他想看她眼睛湿润润地向他求饶,最好还哭上一声,眼圈红红的模样最招人疼了。 岂料长公主这边算盘还没打完,秦雪衣揪着他的衣裳,十分没有骨气地道:「求求你!」 燕明卿:…… 不,他想要的不是这个。 两人又腻歪了半天,秦雪衣才道:「时候好像不早了,你是不是要入宫去了?」 燕明卿看了看天色,清晨时分,天还未全亮,东边已现了鱼肚白,几颗星子还挂在夜空,熠熠生辉,闪烁不定,宛如女子多情的眼。 燕明卿将秦雪衣抱下来放在榻上,理了理襟口,道:「今日祭社稷,恐怕要很晚,你在府里乖乖的,等我回来,我让林白鹿昨日又买了新的话本来,放在书架上了。」 他说着,又摸了摸秦雪衣的脸,眼里带着笑意,像安抚一只猫儿似的,道:「听见没?嗯?」 秦雪衣盘腿坐在榻上,一双幽黑的眼望着他,鼓了鼓腮帮子,道:「一日不见,我会想你的。」 这一句话近乎撒娇了,燕明卿的心顿时一跳,垂着眼看她,又摸了摸她的脸,忽然道:「你若是一只猫儿就好了。」 秦雪衣不解地抬起眼,听见他道:「这样就能时时刻刻呆在一处了。」 秦雪衣吃吃笑起来,嗔道:「痴话。」 外面有下人进来了,说宫里派了人来,秦雪衣一听,以为是来催促燕明卿入宫的,便推了推他道:「快去吧,早去早回。」 燕明卿颔首,转身出去了,到了前厅,宫里派来的是个太监,瞧着眼生,连忙过来给他见礼,恭敬道:「皇上吩咐了,说殿下今儿个不必入宫,且先去社稷坛等候圣驾便是。」 燕明卿听罢一顿,道:「我知道了。」 一打发那宫人走了,燕明卿转身就去了后院,榻上不见了人,秦雪衣又缩回床上了,正打算睡个回笼觉,待见他折回来,半点没有被抓包的自觉,反而十分讶异地道:「怎么还没走?」 燕明卿弯腰将她从被窝里面抱出来,又拿了外裳给她穿上,道:「你与我一道去吧。」 末了又将宫里派人传的话解释给她听,秦雪衣顿时开心起来,连忙穿上衣服,洗漱完毕,跟着燕明卿往外走。 清晨的天气还未全亮,空气中带着特有的湿润,秦雪衣看着对面身着长公主冠服的燕明卿,忍不住犯了花痴,托着腮称赞道:「卿卿,你这一身真好看。」 深青色的冠服衬得他眉目愈发如玉一般,气质凛然若秋霜冬雪,他不笑时,整个人便透出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但只有秦雪衣知道,他眼中带笑的时候,就好似江南三月间,湖面初初解冻的冰层,让人心神为之动摇。 马车很快到了城门口,外面传来了段成玉与守城士兵交谈的声音,秦雪衣有些好奇地掀起帘子往外瞧,火把照亮了城门,时候尚早,城门还未开。 燕明卿不经意往外看了一眼,定在那紧闭的城门之上,他眉心略微皱起,忽然唤来林白鹿,问道:「现在几时了?」 林白鹿答道:「刚过五更,殿下,怎么了?」 燕明卿的眉不由皱得更紧,道:「你问问,宫里的人出城了没?」 林白鹿颔首去了,不多时复返,禀道:「殿下,没有,咱们是第一拨出城的。」 秦雪衣觉得燕明卿的表情有些不对,遂问道:「卿卿,怎么了?」 燕明卿神色不愉,低声道:「今日祭祀社稷,是大礼,三更时宫里就要派人去社稷坛准备了,为何现在已是五更了,我们却是第一拨出城的?」 他摇了摇头,唤来林白鹿,吩咐道:「先不出城,入宫。」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隐约觉得,今日的社稷祭祀,恐怕不会顺利。 马车立即调转头,往皇宫的方向驶去。 宣德门口的一侧空地上,挤满了轿子与马车,文武百官已陆续到了,正各自聚在一处攀谈着,长街尽头驶来一辆马车,在众人面前停了下来,不知是谁叫了一声:「长公主殿下来了。」 第39章 人声顿时安静了一瞬,马车的帘子被掀开,燕明卿俯身下车来,众官员便过来纷纷行礼。 秦雪衣坐在马车里,透过车帘的缝隙,看见那一道挺拔的深青色背影,在人群中显得分外出挑,犹如鹤立鸡群。 燕明卿与官员们寒暄几句,便回到马车上了,秦雪衣看了看天色,比之前已亮了一些,问他道:「我们要等多久?」 燕明卿道:「等到卯时宫门开,看天色,眼下快了。」 闻言,秦雪衣忍不住打了一个呵欠,燕明卿看向她,了然道:「困了?」 秦雪衣点了点头,她今日醒得早,折腾到现在,又没事做,可不是犯起困了么?燕明卿见状,张开双臂,秦雪衣立即喜滋滋地靠了过去,燕明卿抚了抚她的发心,声音温柔道:「你先睡,过阵子我叫你起来。」 「嗯,」秦雪衣眼皮子已经有些睁不开了,又打了一个长长的呵欠,趴在燕明卿的怀中睡了过去,分外安心。 燕明卿低头看了看少女静谧的睡颜,随手将帘子拉严实些,将那些交谈的声音隔绝在外,这一方小小的马车中,仿佛是一个独立的世界,只剩下了他们二人。 外头的天光渐渐亮了起来,近处的人影都能看清了,只是还有些影影绰绰,卯时近了。 皇宫。 祖庙的大殿灯火通明,浓厚的烟火香气像是某种腐朽的气味,让人觉得有些不适应,崇光帝出了大殿,只觉得头痛无比,他忍不住伸手揉了揉眉心,程芳见了,连忙上前来扶他,低声道:「皇上,您没事吧?」 随后出来的是皇后上官氏,听见这话,便看向崇光帝,面露担忧道:「皇上今日精神不太好,可是龙体不适?」 崇光帝摇了摇头,道:「朕无妨,只觉得精神有些不济罢了。」 闻言,皇后眉头轻皱,道:「今日祭社稷,恐怕要辛苦皇上了。」 她想了想,吩咐程芳道:「去为皇上煮一杯参茶来。」 程芳忙不迭应下,派了人去了,崇光帝站在阶上,望着远处宫阙的琉璃檐顶上朝阳升起,洒下一片金色的光来,金灿灿的,他微微眯起眼,道:「走罢。」 帝后二人便一同相携,乘车前往宫门处,那里已有帝王仪驾等候着了。 秦雪衣在马车上睡得人事不省,等她醒过来的时候,燕明卿已经不见了,她揉着眼坐起身来,隐约听见远处有人声,拖长了调子,仿佛在唱喏着什么。 秦雪衣掀开车帘,往外一瞧,明亮的阳光陡然照入眼底,令她忍不住微微眯起眼来,林白鹿守在马车旁,见状连忙过来道:「郡主醒了。」 秦雪衣左右看看,不见燕明卿,她不禁问道:「卿卿呢?」 林白鹿答道:「社稷祭祀礼已开始了,殿下去了社稷坛。」 而正在此刻,社稷坛上,文武百官与皇室宗亲俱是跪伏于地,身着玄色祭服的崇光帝正一步步踏上台阶,礼部官员拖长了调子的唱词像是某种古怪的音律,听得他头脑昏沉,心浮气躁。 崇光帝再次揉了揉眉心,放缓了步子,眼看祭坛顶端近在眼前了,他转过身来,眯起眼望向下方跪着的官员们,向东方行拜位,上香,奠玉帛,献礼…… 这都是他每年都要做的,不知为何,他今日总觉得有些胸闷,只好深吸一口气,踏上最后一级台阶的时候,崇光帝的脚下一空,他整个不由自主地往后倒去,昏暗骤然袭来,迅速地将他吞没。 下面的侍卫见状,顿时大惊失色:「皇上!」 这一喊,立即惊动了下方伏跪的臣子们,他们下意识纷纷抬言言起头,却只来得及看见崇光帝自台阶上方滚落下来,被侍卫们七手八脚地接住。 燕明卿脸色剧变,猛地站起身,快步朝祭坛上方奔去! 他的身后,皇后也慢慢地站起身来,目光盯着台阶上昏迷的崇光帝,视线宛如凝固了似的。 …… 皇宫,养心殿。 殿内的气氛凝滞,熏香缕缕,或许是因为门窗紧闭的缘故,这空气让人觉得心里有些发闷,燕明卿紧抿着唇,站在屏风旁,看陈太医正在替崇光帝诊脉。 皇后坐在床畔,视线微垂,眉心紧蹙,看陈老太医松开了崇光帝的手,退了开去,又示意另一个太医上去诊脉,宫里所有的太医都在这里了,他们大气都不敢出一声,生怕说错了什么。 过了许久,所有的太医都诊完了脉,燕明卿才开口问道:「陈老太医,父皇现在如何了?」 陈太医躬身道:「殿下,皇上体内虚火旺盛,火急攻心,这才导致精神疲乏,猝然昏厥,如今的情况较之前更为严重了。」 他犹豫再三,还是道:「敢问一句,皇上是否又饮酒了?」 燕明卿的脸色一沉,冷声叫道:「程芳!」 第40章 程芳吓得伏跪于地,道:「回禀殿下,皇上已有两月未曾沾酒了!千真万确!」 因为上次的事情,就算再给他一百个胆子也不敢疏忽,崇光帝的一应吃食都是他亲自经手的,养心殿的宫人都被他一一敲打过,无人再敢给皇上饮酒,便是御膳房那边,每日用酒的数量都是记录在案的,绝不会往养心殿送。 正在所有宫人簌簌发抖间,皇后的声音响起,道:「此事容后再查也不迟,几位太医,还是先给皇上治病要紧。」 陈太医与一众太医立即跪下,齐声道:「臣等必当尽力而为!」 燕明卿转过头,看向皇后,她坐在那里,神色不变,发间的金凤衔珠钗微微摇晃,沉静秀美,波澜不惊。 养心殿外挤满了人,都是大臣们,面露焦灼,他们万万没有想到今日会出现这般惊变,待见殿门被打开,各个都上前一步,定睛一看,却见是长公主燕明卿,遂纷纷行礼,首辅林如易忧心问道:「敢问殿下,皇上眼下如何了?」 燕明卿道:「太医仍在诊治,诸位大人勿要担忧。」 虽说如此,但天子骤然病倒,谁心头不是跟压了一块大石似的?哪能不忧虑? 崇光帝的身体一向不太好,若真有个什么事情,操心的还是这一群朝廷大臣们。 而比起这些,更为重要的是,今日原本是要册立太子的日子,却突然生了这等变故,谁也没敢再提此事,可谁心里不着急? 燕明卿随口安抚了众大臣之后,又在一旁唤来段成玉,低声问道:「心儿已回府了?」 段成玉答道:「是,白鹿送郡主回去,眼下想是已到郡主府了。」 燕明卿目露沉思之色,片刻后道:「你回去一趟,让郡主搬到长公主府里,再多派些守卫,不得有疏忽。」 闻言,段成玉面上露出几分讶异来,但没有问为什么,而是拱了拱手:「是,属下明白了。」 燕明卿看着他的背影离开,这才转身回了养心殿,殿里泛着一股子苦涩的汤药气味,十分难闻。 然而燕明卿早已习惯了,他走到内间,只见几名太监小心翼翼地给崇光帝喂药,皇后仍旧守在一旁,仿佛从未挪动过一般,极是有耐心。 这耐心之中,究竟蕴含着什么意思,却又很是耐人寻味了。 药是喂了下去,然而直到夜里,崇光帝也不见醒转,几个太医急得额上都冒了汗,这三九天气,养心殿里挤了这么多人,甚是闷热,他们的衣衫都汗湿了,崇光帝躺在龙床上,人事不省,无知无觉。 外头的大臣们已被打发走了,皇后按了按眉心,对燕明卿道:「时候不早,如此也不是办法,你若是乏了,可先去歇息,这里有本宫在,不会有事的。」 燕明卿没动,只是道:「我还未困,娘娘操持后宫,宫务繁忙,不如先去休息吧。」 他不走,皇后怎么会走?两人只好又继续守着,这一守便到了天明时分,一夜未眠,不止燕明卿与皇后,还有几个太医都是一脸疲色,程芳又劝了几句,说若是崇光帝醒转,他立即派人来通禀。 燕明卿这才起身,离开了养心殿,才没走几步,便听见身后传来了小跑的脚步声,有人唤他道:「殿下。」 燕明卿回过头,却见那人是程芳,他问道:「公公还有事?」 程芳拿着拂尘,躬着身子问道:「殿下明日还入宫么?」 燕明卿扫了他一眼,道:「父皇不醒,病情未明,我自然要入宫。」 程芳仿佛松了一口气似的:「那就好。」 燕明卿目光注视着他,压低声音道:「去查一查,究竟是什么原因。」 程芳颔首,道:「奴才明白了。」 燕明卿这才转身离开,顺着宫道往前,清晨的阳光洒落在宫道上,金灿灿一片,他太疲惫了,什么都看不清楚,徐来的清风将困意吹散了些,还传来了女孩儿稚气的声音:「父皇怎么样了?」 一个宫人答道:「奴才也不知,不过有皇后娘娘在守着呢,殿下到了便知道了。」 燕明卿抬起眼,看见前方的宫道上有一行人来,打头的是个小豆丁,还不到他腰高,几个宫人也看见了他,连忙停下脚步躬身行礼:「见过长公主殿下。」 燕明卿没理会他们,反而是去看燕薄秋,燕薄秋仍旧是有些惧他,缩了缩脖子,道:「见过大皇姐,大皇姐万福。」 燕明卿看了她一眼,道:「去哪里?」 燕薄秋没想到他会问自己,愣了一下,才道:「听说父皇病了,我去瞧瞧他。」 燕明卿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道:「燕涿呢?」 燕薄秋皱了皱鼻子,声音里也有几分不高兴,道:「我才不知道他。」 燕明卿也没生气,举步要走,却又被燕薄秋叫住,问他道:「长乐姐姐最近为何不入宫来了?」 第41章 燕明卿凤目垂下,与小豆丁对视,朝阳的光芒落入他的眼底,映出一阵潋滟的波光,却没有什么温度,深不见底,让人捉摸不透,他顿了片刻,才道:「她近来有事,不方便入宫,不过你若是想见她,自可出宫去。」 闻言,燕薄秋顿时跃跃欲试起来,十分开心,但见燕明卿看过来,她便收了笑,矜持地道:「且等我有时间再说,长乐姐姐住在哪里?」 燕明卿随口答道:「住长公主府。」 燕薄秋听了有些傻眼,不解道:「她为何不住自己的府里?」 燕明卿面不改色地反问道:「你有意见?」 这语气,好似欠了他八百万两似的,燕薄秋哪里敢有意见,只好噘了噘嘴,与燕明卿道了别,这才一蹦一跳地朝养心殿的方向跑去,身影很快消失在了拐角处。 燕明卿在原地站了许久,这才顺着宫道,继续往前走去。 …… 长公主府。 燕明卿一夜未归,秦雪衣也没睡好,直到凌晨才将将入眠,不到天亮又醒了,趴在床上翻来覆去,正欲起身时,却听外面传来了熟悉的脚步声,她立即跳下了床奔了出去。 「卿卿!」 未见人而声先至,紧接着,一道人影裹着一团风扑了过来,燕明卿抬手稳稳接住,抱在怀里,一边朝屋里走,目光不经意往下一扫,轻轻皱起眉来,道:「为何不穿鞋袜?」 秦雪衣道:「来不及了。」 燕明卿在榻边坐下,也不松手,就这么抱着她,秦雪衣感觉到他将头埋在她的肩膀处,空气一时间安静无比。 昨日崇光帝病倒的事情,秦雪衣自然是听说了,她摸了摸燕明卿的背,想了半天,也没想出来该如何安抚他,最后只在他的脸颊上亲了一口。 燕明卿的头动了动,如何抬起来看她,秦雪衣正好对上他的视线,小声问道:「还难过么?」 燕明卿的目光迅速掠过一丝什么,他的嘴唇动了动,像是想说点什么,却又没说出来。 秦雪衣心里叫糟,麻烦了,这回就连亲亲都不管用了。 空气沉默许久,燕明卿的眼睛微垂,看向不知名的某一处,仿佛在沉思什么,过了一会,才开口道:「我自幼时,便是在养心殿长大的,直到七岁开始,才搬去宿寒宫,他不喜欢处理政务,奏折这种东西,他宁愿多作两幅画也不愿意多看一眼,好在皇祖父留下的基业,足够他挥霍数十年,我的字是他教的,画也是。」 听了这话,秦雪衣立刻便想起了,当初在抱雪阁前堂悬挂的那些卷轴,尽是字与画,外行人都能看出来其精妙之处。 她听见燕明卿说了许多,他幼时多病,时常为噩梦所魇,崇光帝不知从哪里听说,天子有真龙之气在身,能驱邪避恶,鬼神莫近,夜里便总是带着他一起睡,燕明卿每每啼哭惊醒,崇光帝便不顾困乏,亲自哄他。 「他并不是一个好皇帝,也不是一个好丈夫,却算得上是一个好父亲。」 他的声音很静,很缓,没有什么情绪起伏,秦雪衣却从中听出来难过的意味,心里不觉微疼,她伸出手,捧住燕明卿的脸,看着那双眼睛,安抚道:「会没有事的,卿卿,我在这里陪你。」 燕明卿的眼神微动,将秦雪衣再次拥入怀中,紧紧抱住,勒得她双臂都有些疼了,但是她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更用力地回抱,恨不得将两人紧紧连在一处,再不必分开。 过了许久,秦雪衣觉得自己的双臂都有些酸疼了,才小声唤了一声:「卿卿?」 没有回应,只有均匀的呼吸声,竟然是睡着了。 秦雪衣颇是心疼,也不敢叫醒了他,只好将他放倒在软榻上,燕明卿才被安置好,他的手下意识往半空捞了一下,仿佛是在找什么东西,眉心也跟着皱起来,像是一个未得到糖果的孩子。 秦雪衣连忙把自己的手递过去,立即被紧紧握住,燕明卿紧皱的眉也逐渐舒展开来。 秦雪衣低头看着他许久,才轻轻在他脸侧落下一吻,然后缩在他的身边,她一夜没怎么睡,心神不宁,这会儿倒是觉得安心无比,困意袭来,沉沉睡去。 …… 皇宫里,程芳小步进了御书房的内殿,四下扫视,见无人在,连忙把拂尘往旁边一扔,开始在御案下摸索起来,好半天,才从夹缝里头摸到了一卷软绸,他呼吸微微一滞,小心翼翼地拿了出来,打开看了看,上面满是熟悉的笔迹。 他松了一口气,将软绸往怀里一揣,正欲转身,岂料身后竟有人拍他的肩,阉人的声音颇是尖利刺耳:「程公公,大清早的,您在这做什么呢?」 程芳顿时唬了一跳,猛地回头过去,迎面而来的却是一个黑色物件,他只觉得额头被狠狠砸了一下,剧痛袭来,整个人顿时失去了意识,往后倒去。 第42章 那人哼笑一声,伸手在他怀里摸了摸,将那张明黄的软绸拾了起来。 坤宁宫里,空气宁静无比,大殿的深处,帷幕遮去了光,便显得越发幽暗,殿内的烛台仍在燃烧,跳跃不定,将影子投落在地上,幽幽地晃动着。 碧鸢的步伐悄无声息,在榻前停下,恭敬道:「娘娘,人来了。」 珠帘被一只素白的纤手掀开,露出皇后静美的面孔,一夜未眠,她的神色却不见疲惫,淡淡吩咐道:「让他进来。」 「是。」 碧鸢去了,不多时复返,身后跟了一个太监,那人进来便跪下了,头也不敢抬,伏在地上道:「奴才不负娘娘所托,东西已拿到手了。」 那太监从怀中取出一卷明黄|色的软绸来,高高举起,道:「请娘娘过目。」 旁边的碧鸢立即上前,将那软绸接过,呈了上来,皇后接过,缓缓展开,墨香扑面而来,上面写满了熟悉的字迹,她仔仔细细地将那些字都读了,面上没有一丝表情,就好似在看奏折一般,最末尾的位置,盖了一个鲜红的大章,朱砂的痕迹在烛光下折射出些微的光。 大殿里如死一般沉寂,过了片刻,皇后终于将那卷软绸合了起来,然后做了一个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的举动,她把软绸移到了烛台上,火苗瞬间便蹿了起来,将明黄的丝绸吞没了。 底下跪着的太监见了,正欲惊呼,却又被压回喉咙底,他死死埋着头,不敢再多看一眼。 皇后随手将那一团火焰扔在了地上,任由它肆意燃烧着,一点点吞没那些墨字,坤宁宫的地砖被宫人每日擦洗得干干净净,光可鉴人,将那明灭不定的火光倒映出来。 直到那团火彻底熄灭,化作了一片灰烬,皇后才站起身来,道:「收拾一下,本宫乏了。」 碧鸢垂着眼应答:「是,娘娘且去歇息吧,这里交给奴婢便可。」 皇后微微颔首,转身往坤宁宫的内殿深处而去,很快便消失在了重重帷帐之后。 …… 长公主府。 秦雪衣醒的时候还有些迷迷糊糊,不知今夕何夕,只觉得身上有些重,她随手摸了摸,却摸到了一只手,唬了一跳,连忙睁开眼,见一条胳膊搭在自己的腰上,是燕明卿。 她这才想起来卿卿昨夜在宫中,一夜未睡,今天清晨才回来,这时候大抵还未睡醒,就连身上的公主冠服都未换下。 秦雪衣转过头,望着面前沉睡的人,或许是因为心里有事,他的眉宇微微皱起,睡得并不安稳。 燕明卿平日里瞧着气质凛冽,不好接近,但是闭上眼时,如现在这般不设防的模样,却又让人觉得心里发软。 秦雪衣盯着他的睡颜看了半天,忍不住略微直起身来,在他的唇角亲了亲,燕明卿眉头微动,似有所觉,抬手一勾,就将秦雪衣压向自己,牢牢抱在怀中。 秦雪衣感受着他温热的呼吸吐在颈侧,她下意识颤了一下,才轻声唤道:「卿卿?」 燕明卿睁开了眼,眼神还有些茫然,只一个眨眼的功夫,他便清醒过来,道:「我怎么睡着了?」 秦雪衣听他声音嘶哑,不免有些心疼,道:「你继续睡吧,天还早着呢。」 燕明卿摇了摇头,坐起身来,按着眉心道:「不了,宫里来人了没?」 秦雪衣也才睡醒,下了榻,道:「我去问问小鱼她们。」 不等燕明卿阻止,她便趿着鞋吧嗒吧嗒跑了,燕明卿只好起身下榻,倒了一盏冷茶喝了,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的冠服,两人在榻上挤着睡了半日,这衣裳早已压得皱皱巴巴不能看了,他索性将外裳脱了下来,取了一件常服换上。 秦雪衣已去而复返,道:「宫里没派人来。」 她说着,面上浮现几分忧色,道:「是不是皇上还未醒?」 燕明卿抿了抿唇,伸手摸了摸她的头,道:「无事,我下午恐怕还要入宫去,你在府中乖乖的。」 秦雪衣却拽着他的衣角,仰起头看他,道:「卿卿,我想与你一道去。」 闻言,燕明卿微微一怔,秦雪衣眼神坚定地道:「卿卿,我想陪着你。」 从昨天到今天,秦雪衣不敢想燕明卿心里是怎样的复杂,崇光帝病情如何,她并不清楚,今日会不会醒,她也不知道,但是她心疼她的卿卿。 燕明卿喉头微动,过了一会,声音里带着几分沙哑,应承道:「好。」 匆匆用过午膳之后,燕明卿带着秦雪衣一道入了宫,先是去了养心殿,不见皇后,只有几个太医在守着,见了他来,纷纷起身行礼。 燕明卿摆了摆手,目光落在龙床上,崇光帝依旧未醒,他的眉头一下便皱了起来,问道:「父皇一直没醒?」 陈老太医低声道:「回禀殿下,是臣等无能,方子已换过一次了,然而皇上身体虚弱,臣等不敢贸然用药,只能小心将养。」 第43章 燕明卿深吸一口气,到底什么也没说,只是道:「辛苦诸位太医了。」 几名太医连称不敢,秦雪衣往龙床的方向走了几步,清苦的药味传来,混杂着殿内的熏香,沉闷无比,令她闻了颇感不适,才站了这么一会,她便觉得胸闷欲呕,头昏脑涨。 秦雪衣四下看了看,只见殿内的门窗都紧紧关闭着,不由道:「为何不开门窗?」 太医们都愣了一下,陈太医连忙答道:「皇上病情不稳,身体虚弱,怕开窗吹了风,过了寒气。」 秦雪衣眉头微皱,她虽然不懂治病什么的,但是病人养病时需要明亮透风的环境,这个她还是知道的。 这养心殿里因关着门窗的缘故,光线很暗,还点着蜡烛油灯之物照明,围在龙床边上伺候的人足足有近二十个,好人都要给憋坏了,遂不赞同地道:「如今正是伏夏天气,倒不至于受寒,若是这样闷着,反而让病气散不去,岂不是更不利于养病?」 闻言,几个太医面面相觑,陈老太医想了想,道:「郡主所言也有理,不若就开几扇窗,通一通风。」 燕明卿吩咐了宫人去开门窗,微微的清风穿堂而过,那沉闷的气味也渐渐散了,秦雪衣顿时觉得呼吸顺畅了不少,长舒了一口气。 燕明卿的目光在宫人们身上逡巡而过,忽然问道:「程芳呢?」 所有人都愣了一下,一名太医答道:「程公公一早就离开了,现在还未回来。」 燕明卿的眉头紧皱起来,按理来说,程芳是崇光帝的贴身太监,崇光帝病倒,他不在旁边服侍,却敢擅自走开? 想到这里,他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吩咐一名宫人道:「去将他寻回来。」 那宫人领命去了,殿内再次恢复了安静,太医们围在一起,小声地商讨着崇光帝的病情,秦雪衣站在一旁,朝龙床上看去,只见崇光帝躺在锦被中,双目紧闭,脸色苍白憔悴,比起上一回,他竟然又清瘦了不少。 秦雪衣又回头望了望燕明卿,只见他立在床边,低垂着眼,虽然看不清楚他面上的神色,但秦雪衣仍旧能感觉到对方的情绪十分低落。 她张了张口,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正在这时,一点轻微的香气传来,在鼻端萦绕不散,比之前更浓烈了些,让秦雪衣有些不适,她的眉微微蹙起,转头望去,却见旁边站着一名宫婢,正在往香炉中投入香片。 秦雪衣走了过去,只见那宫婢用铜签小心地拨开余灰,将新的香片埋入其中,那浓烈的香气正是从中传来的。 她忽然冷不丁开口问道:「这是什么香?」 那宫婢猝不及防,吓了一跳,铜签都掉到地上了,目露惊色道:「郡、郡主?」 秦雪衣见她如此惊惧,顿时生出几分歉意,弯腰将那铜签拾起来,递给她,安抚道:「你别怕,我就看看。」 宫婢这才定下神来,小声答道:「回郡主的话,这是龙荷香。」 秦雪衣只是随口一问,她对香并不感兴趣,又看了看那香炉,没再说什么,燕明卿走过来,问道:「怎么了?」 秦雪衣摇了摇头,道:「无事。」 她的目光一瞥,落在那宫婢怀中的铜盆上,里面堆满了打扫出来的香灰,不由道:「这么多灰,养心殿一天要烧多少香?」 那宫婢连忙答道:「就是近些日子烧得多了些,从前每日只需半斤香便可。」 闻言,燕明卿一顿,道:「为何最近烧得多了?」 宫婢道:「回禀殿下,近来皇上喜欢这龙荷香的香气,只是龙荷香烧得快,若要烧足一天,大概需要一斤左右,烧得多了,香灰自然就多。」 燕明卿心中微动,道:「把这龙荷香给我看看。」 那宫婢虽然有些不解,但还是立即将旁边的香盘奉上,道:「殿下请过目。」 朱漆雕花的托盘上,整整齐齐码着一行香片,燕明卿拿起一片来,轻轻嗅了嗅,眉头倏然紧皱起来,双目若锐利的刀锋,紧紧盯住那宫婢,冷声道:「这香是从何处得来的?」 那宫婢见他脸色剧变,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连忙扑通跪了下去,面露惶恐之色,解释道:「这都是内务府送来的香!」 燕明卿眉目冷厉,扬声道:「来人,去把内务府的人传来!」 秦雪衣见燕明卿脸色剧变,心里不由起了疑,她拿了一片龙荷香闻了闻,香气清雅馥郁,但是气味有一点奇怪,她使劲想了想,才想起来那奇怪的气味是什么,不禁道:「这香里为何透着酒气?」 难怪她之前闻了,觉得有些熏人,头脑晕晕然,旁边的太医听说了,连忙也取了一片仔细嗅了嗅,大惊失色道:「这香是在酒里泡过的!」 照程芳之前说的,崇光帝这两个月滴酒未沾,这一病,都让太医们摸不着头脑,甚至还怀疑起自己的推断来,这下子其中的疑团被解开了。 第44章 【注:豆.豆.网独家连载vip作品,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网客服。】 果然还是因为酒! 因得了燕明卿的吩咐,内务府的总管太监很快就来了养心殿,一进门便察觉到殿内气氛紧张,他倒十分有眼色,二话不说拎着袍子就跪下了,恭恭敬敬地道:「奴才拜见长公主殿下。」 燕明卿将手中的东西往他面前一掷,冷冷地道:「你看看,这是什么?」 那总管太监唬了一跳,定睛一看,颤声答道:「是……是香片。」 燕明卿道:「这香片是经了哪些人的手?」 总管太监听他这架势,心道不妙,忙道:「按照内务府规矩,这香片应当是自库房里取出,经手的人都有册子记录,还请殿下给奴才一些时间去调查一番。」 岂料燕明卿情绪不明地扫了他一眼,淡声道:「不必查了。」 「经手过的人,全部打入大牢,由刑部派人审问。」 轻飘飘一句话,吓得那总管太监立即趴伏于地,战战兢兢道:「殿、殿下!奴才斗胆一句,这香可是有什么问题?」 燕明卿低头看了他一眼,冷笑一声,道:「有居心叵测之人,拿这香谋害父皇,你说有没有问题?」 这话一出,那总管太监额上的冷汗都下来了,整个人僵在原地,好半天才想起来叫屈:「殿下,殿下!此事与奴才无关啊!」 他没喊几句,就被几个宫人拖了下去,除此之外,还有之前往香炉投香片的那个宫婢也被一并带走了,惊惶的疾呼声渐渐远去,很快就消失在门外,秦雪衣眉头轻皱,略带忧心地看向燕明卿。 燕明卿察觉到了,转过头来看她,眼底的阴沉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安抚之意,他伸手摸了摸秦雪衣的头,这完全是一个下意识的动作,但奇迹般的,烦乱不安的心瞬间镇静下来。 直到一个时辰后,派去寻程芳的宫人回来了,战战兢兢地禀道,说未寻见人。 燕明卿的眉头再次紧皱起来,他深吸一口气,道:「一个大活人就这样不见了?」 那宫人伏跪在地上,小心回道:「奴才们已快要找遍整个皇宫了,一无所获。」 燕明卿的脸色沉了下来:「最后看见他的人是谁?」 另一个宫人连忙答道:「是小贵子,他说清早的时候,在路上碰着程公公往御书房去了,后来就再也没人见过他了。」 …… 御书房门口有两名宫人日夜值守,见了燕明卿来,连忙恭敬行礼:「殿下。」 燕明卿眼风扫过他们,随口问道:「你们今日见过程芳吗?」 一名宫人垂首答道:「回禀殿下,奴才们并未见到程公公。」 「今日从早上到现在,都是你们在此处值守?」 两人应道:「是。」 宫人们伏跪着,手紧紧贴着地砖,恭恭敬敬,燕明卿眸中沉沉,道:「起来吧。」 两名宫人这才敢爬起来,其中一人似乎颇为紧张,起身的时候还踉跄了一下,秦雪衣低头看去,只见平整光滑的地砖上留下了一个手掌印,竟是被汗水濡湿了。 她心中惊讶,想说点什么,却被燕明卿拉起手,举步进了御书房,按理来说,若无上谕,御书房是不可随意出入的,但是眼下并没有哪个不长眼的胆敢阻拦燕明卿。 一进了门,燕明卿便将殿门合上,秦雪衣拉住他的袖子,小声而紧张地道:「卿卿,刚刚那人在撒谎。」 她声音极轻,还望了望那紧闭的殿门,显然是被外面的人听见,燕明卿按住她的肩,点了点头,意思是他知道,那表情,竟是毫不意外。 秦雪衣微怔,燕明卿拉着她往殿内走,御书房中没有人,寂静无比,摆设也与往常无异,御案上摆放着未批的奏折,才一日未处理,便已堆成了小山一般。 燕明卿走到案前,目光自那几摞奏折上逡巡而过,像是在检视着什么,秦雪衣道:「卿卿,你在找什么?」 燕明卿低声道:「找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燕明卿迅速而小心地翻捡着奏折,答道:「找程芳要找的东西。」 他才说完,手上的动作忽然一顿,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抬起头来,将那些奏折一一放下,喃喃道:「那他肯定已经拿走了。」 燕明卿想起今日清晨时分,程芳问他的话:殿下,您今日还会入宫来吗? 他那时候必然是有话要说的,但是还没来得及告诉燕明卿。 想到这里,他的脸色骤然沉了下来,门口的宫人撒谎,就意味着程芳肯定来过御书房,拿走了他要的东西,但是显然,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此刻想必已凶多吉少了。 秦雪衣见燕明卿神色难看,有些吃惊,迟疑道:「卿卿?」 燕明卿按了按眉心,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片刻后,低声道:「我没事。」 第45章 【注:豆.豆.网独家连载vip作品,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网客服。】 他顿了顿,还是选择将原委告诉了秦雪衣,语气沉沉道:「眼下事情恐怕要变得麻烦了,父皇昏迷不醒,程芳不知所踪,她拿走了什么东西……」 那样东西十分重要,于燕明卿而言。 秦雪衣早就有所察觉,听完这一番话,仍旧是被震住了,燕明卿见她这般,以为她怕了,便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将她搂入怀中,低声道:「不要害怕,我会护着你的。」 秦雪衣摇了摇头,回抱住他,道:「卿卿不要怕,我也会保护你的。」 语气郑重认真,燕明卿神情一松,心里那块沉沉的大石仿佛都轻了些许,他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抚弄着秦雪衣的发丝,面上浮现深思之色,像是在思考着什么难解的问题。 秦雪衣侧头看了看御书房紧闭的殿门,放轻声音问道:「卿卿,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燕明卿道:「为今之计,最好还是让父皇醒来。」 秦雪衣欲言又止,燕明卿仿佛能知道她的想法似的,道:「你想说,若父皇一直不醒,该怎么办?」 秦雪衣点点头,心道,崇光帝年纪大了,这要是一摔成了植物人怎么办?古代医术这么落后,别说植物人了,就算一个伤寒都会死人的。 皇后在一旁虎视眈眈,若把希望全寄托于崇光帝苏醒,恐怕黄花菜都凉了。 「我也不知道,」燕明卿深吸一口气,道:「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秦雪衣忽然想起一事,抬头盯着他,道:「皇上是不是准备在昨天下诏册立太子?」 闻言,燕明卿一顿,他立即意识到了什么,开始在御案上再次翻找起来,这次秦雪衣也帮着找,直到将整个御书房都翻遍了,都没有找到那样东西。 圣旨。 册立太子的圣旨。 秦雪衣忍不住咽了咽口水,看向燕明卿,声音都有些飘了:「是……是那道圣旨吗?」 所以今天程芳才一早就来御书房取,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值得他这样紧张? 燕明卿表情十分凝重,缓缓道:「恐怕是。」 秦雪衣的呼吸屏住了,再次看了看殿门口,悄声道:「皇上并没有立燕涿为太子?」 下一刻,她就意识到自己问了一句废话,这是显而易见的,太子绝不会是燕涿,否则皇后为何要费这么大的功夫? 若圣旨真的落入了皇后的手中,就别想再拿回来了。 秦雪衣下意识迅速地思索起来,皇后她拿了圣旨之后,又会如何做。 还没等她想清楚,便听燕明卿低低地道:「玉玺。」 秦雪衣倏然抬头,燕明卿的手捏紧了,解释道:「她为父皇批奏折多年,笔迹早已模仿得一模一样,假做一份圣旨太简单了,但是圣旨上的玉玺印章却是无法伪造的,想要瞒过那些大臣们,就必须要真的玉玺。」 「所以,她现在最想要拿到玉玺。」 这么一来,便能想通了,燕明卿道:「程芳或许还没有死。」 秦雪衣不安地道:「那要是她拿到了玉玺……」 她对上燕明卿的眼,心里的那一点疑问立刻得到了肯定,若皇后真的拿到了玉玺,那崇光帝就不必再醒过来了,甚至……还有燕明卿。 想到这里,秦雪衣的脊背上顿时窜起了一股寒意,她忍不住抓住了燕明卿的手臂,眼中透露出几分焦灼,燕明卿将她搂入怀中抱着,凤目微垂,低声安慰道:「没事,我会有办法的。」 可现在的问题是,程芳不见人影,崇光帝昏迷不醒,玉玺还不知道究竟在何处。 …… 「啊——!!!」 一声惨嚎自屋子里传来,门口站着一名太监,揣着手,神色认真无比,像是在仔细地听屋内的动静,那惨叫声渐渐弱了下来,他才微微抬了抬下巴,道:「开门。」 门口如泥塑一般的两名宫人动了,将门推开,那太监举步迈了进去,血腥气扑面而来,他伸手扇了扇,将浑浊的气味扇开些,望着屋角被绑着的人,用尖细的嗓子道:「公公,小的给您请安了。」 那人没吱声,太监也不生气,反而露出一个笑来,依旧是揣着手,道:「公公,您想起来了没?东西在哪儿?」 过了一会,那人才动了动,嘴唇蠕动了一下,像是说了一句什么,模模糊糊,那太监心里一动,凑过去,轻声问道:「您说什么?」 那血葫芦似的人抬起头来,一口带血的痰唾在他的面上,厉声道:「我说你是个犯上的下|贱|种子!」 气氛瞬间就凝固了,那太监被一口唾在了面上,倒也没动,旁边的几个宫人都被吓住了,连忙找出帕子来双手奉上,谄媚道:「公公。」 那太监接过帕子,缓慢而用力地揩去了脸上的唾沫,一双眼睛紧紧盯着程芳,眼神阴鸷无比。 第46章 程芳头发蓬乱,身上脸上到处都是伤口,血淋淋的,叫人见了就悚然,他倒是没在意,嘿然笑了一声,骂道:「李志你个狗东西,当年还是老子把你撵出养心殿的,如今一看,只恨叫你捡了一条狗命!」 李志脸色阴沉,慢慢地开口道:「程公公当初的大恩,小人是一直记着的,没有公公,哪里会有小人今日?都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公公不看看这里是什么地方,还拿自己当回事呢。」 「我呸!」程芳又是一口唾沫,钉子似的唾在李志的衣裳上,不客气地骂道:「直娘贼的狗玩意!你跟着你那主子,可千万别掉了队!当心哪天断头台上,就记了你李志一笔!」 李志听了没什么反应,只是面无表情地道:「我再问一遍,玉玺在哪里?」 程芳顿时哈哈大笑起来,他的头发被血污了,和着汗水一缕一缕地贴在脸上,那模样瞧着虽然狼狈不堪,但是眼神却是高高在上的轻蔑,笑罢了,才讥嘲道:「你跪下来求一求你爷爷,说不得我还能告诉你一点什么。」 看得李志心头火起,狠声吩咐左右:「给我打,打到他肯说为止!程公公骨头硬,受得住,只留一口气就行。」 左右的宫人立即持杖上前,将程芳按倒在长凳上,开始打起来,木杖抽在皮肉上,发出闷闷的声响,程芳痛极了的时候,倒也不忍着,杀猪般地惨叫起来。 如此这般,打了好一阵,程芳痛晕过去了,行刑的宫人方才住了手,一人道:「李公公,人晕了。」 李志伸手探了探气息,面不改色道:「没死,泼醒了给我继续。」 程芳被一桶水泼得清醒了过来,还没来得及反应,身上再次传来剧痛,他又高声惨叫起来。 打到人奄奄一息了,连惨叫声都弱了下去,一个宫人担忧道:「公公,这再继续打,恐怕人就不成了。」 李志一抬下巴,示意他们让开,他一撇袍子,在程芳面前蹲了下来,仔细端详他,沉声道:「程公公,我再问一遍,玉玺在哪里?」 程芳神智已是不清醒了,两眼微睁,嘴唇动了动,声音虚弱地道:「在……」 李志心里一动,却没捕捉到那几个字,他急切地又重复一遍:「在哪里?!」 程芳喃喃道:「在我……」 李志的一颗心砰砰狂跳起来,侧耳凑过去,想要听得再仔细一些,岂料下一刻,他便感觉到有什么扑了过来,旁边传来了宫人们的疾呼:「李公公!当心!」 只是已经晚了,李志的左耳传来了一阵剧痛,他顿时惨叫起来,用力去推程芳,哪知程芳如同疯了似的,死命不肯松口,硬生生地将他半片耳朵撕咬了下来。 李志痛得惨嚎不已,颤抖着手去摸自己的左耳,只感觉血流如注,顺着他的脖子往下淌,不到片刻便将他衣衫都浸湿了。 再看程芳,他藏在凌乱发丝下的一双眼睛亮得惊人,嘴里咀嚼着什么,然后用力地呸了一声,将东西吐到了地上,赫然是李志的半片耳朵! 旁边的宫人们顿时毛骨悚然,有几个受不住开始纷纷干呕起来,程芳的脸上嘴边全是鲜血,咧嘴笑了,低声道:「狗东西,你回去告诉你的主子,玉玺在哪儿,我知道,她想听,你就让她来这儿,我亲口告诉她。」 …… 坤宁宫。 「娘娘,他是这样告诉奴才的,说要您去了,他才肯说。」 李志伏跪在地上,他的左耳已经过了简单的包扎,看起来远没有之前那样可怖了,但是包裹的棉布上仍旧渗出了斑驳的血迹,叫人见了便觉得悚然。 皇后坐在榻上,听了这话,面上的神色并没有什么变化,她抬起头,目光越过大殿看向门外,今日阳光很好,白花花的一片。 空气静默许久,未等到回复,李志有些忍耐不住地道:「娘娘,您——」 「他不会说的,」皇后站起身,缓缓踱步下来,妆花织金的裙裾轻轻擦过地面,在李志的面前停住。 李志呼吸一滞,不敢抬头,道:「那该如何是好……没有玉玺……」 没有玉玺,就什么都做不了。 李志额上渗出汗意来,他用力磕了一个头,道:「是奴才办事不力,娘娘,再给奴才一点时间,奴才一定能把他的嘴撬开!」 「不必了,」皇后淡淡地道,下一刻,她弯下腰,将李志扶了起来,视线在他的左耳上逡巡而过,道:「伤得可重?」 李志受宠若惊,顺势站起身来,却不敢站直了,只能半弓着身子,姿势颇是滑稽,惶恐道:「多谢娘娘关心,奴才伤得不重,奴才这条命是娘娘的,为娘娘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皇后恍若未听见一般,松开了手,吩咐道:「李公公伤得这样重,可别留下了什么病根,来人,去请太医来替他诊治。」 第47章 宫里的太医院里,一共有一位院长四个院判,都是老太医了,平常只给皇上与妃嫔们,或者高官大臣们诊治,他们这样的下等奴才,哪有机会见太医? 这等待遇,让李志心里狂喜不已,激动得当场又跪下了,高声道:「奴才叩谢娘娘!」 养心殿。 秦雪衣支着下巴坐在一旁,看几个太医们凑在一起商议着药方子,陈老太医挼着胡须道:「我觉得还是要再加一味五味子才好。」 另一个太医道:「倒也可行,只是不宜多了,怕冲了药性。」 陈老太医还要说什么,外头却进来了一个宫人,先是向几个太医行了礼,道:「奉娘娘凤旨,请一位院判大人去看病。」 太医们俱是一怔,一人急声道:「怎么回事,皇后娘娘也病了?」 那宫人连忙道:「这奴才就不清楚了,大人过去看了便知。」 闻言,几个太医你看我,我看你,最后却是陈老太医站起身来,拿上药箱,道:「老朽随你去一趟。」 「哎,」那宫人道:「大人这边请。」 陈老太医临走时,对其余几名太医道:「我去去就来,皇上这边你们且先照看着,若有事情,即刻派人来叫我。」 等众人应了,他才挎着药箱走了,望着老太医的背影消失在殿门口,不知为何,秦雪衣心里涌上了几分不安之意,她回头看了看,崇光帝躺在龙床上,依旧未醒,太医们再次小声议论起来。 因为燕明卿不在,所以秦雪衣在这里替他守着养心殿,她想了想,还是起身追了出去。 不多时就看见了陈老太医,秦雪衣高声唤道:「陈老院判!」 陈老太医停下脚步,转过头来,却见是她,不由露出一个和蔼的笑,道:「郡主怎么出来了,可是有事?」 天色已经擦黑了,光线昏暗,秦雪衣觑眼看了看那宫人,见他被陈老太医挡住了半个身子,便借机将一个纸团塞到老太医手里,陈老太医面露讶异,她笑起来,道:「倒是没什么大事,上回我腹痛,您给我开了个方子,时间过去太久,那方子找不着了,您能不能再给我写一次?」 闻言,老太医神色微动,也笑:「好,郡主且等老臣回来。」 看着他将那纸团收入了袖中,秦雪衣才终于大松了一口气,道:「太医慢走,路上小心。」 她说完,这才开始往回走,陈老太医跟着那宫人走了一段路才到坤宁宫,宫人细声道:「大人稍等,奴才进去通禀一声。」 陈老太医颔首,望着他入了大殿,这才略微侧过身子,借着廊下的灯笼光,迅速打开了纸团看了一眼,面色大变。 上面字迹潦草,看起来写字的人很急:当心皇后。 他还没来得及细想,便听身后传来了一个尖细的嗓音:「陈太医?」 陈老太医连忙将纸团揉起,塞入衣袖,这才转过身子,面上下意识露出一个不自然的笑:「怎么?」 那宫人站在殿门口,大殿内的光线透出来,落在他身上,明灭不定,看起来恍若鬼魅一般,他声音轻柔地道:「娘娘请您进去。」 陈老太医心里一凛:「是。」 …… 养心殿。 崇光帝还是未醒,五个太医如今也只剩下了四个,秦雪衣坐在榻边扣着手指,目光无意识地落在桌几上,陈太医去了一个时辰了,还是没回来。 这说明皇后还没放人,什么病要看这么久? 还是说…… 她根本没打算将陈老太医放回来? 想到这里,秦雪衣心头登时一惊,她意识到了什么,目光再次仔细扫过那四名太医,为什么皇后单单只把陈老太医叫走了? 难道她笃定只有陈老太医能医好皇上吗? 那其他的太医呢? 一丝寒意悄然爬上了秦雪衣的脊背,令她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秦雪衣想到那个可能性,一时震惊,没当心打翻了手边的茶盏,殿内寂静,立即引来了其他人的注意,四名太医齐刷刷看过来,秦雪衣吓了一跳,勉强保持住镇静。 一名太医目露关怀道:「郡主没事吧?可烫伤了?」 秦雪衣摇摇头,道:「没有,茶已凉了。」 见她没事,太医们才又继续商议起来,宫婢连忙过来替秦雪衣收拾残局,秦雪衣摆了摆手,婉拒道:「我自己来吧。」 她接了帕子,擦了擦衣摆和袖子,见榻上也湿了,便随手擦了擦,正在这时,她的余光掠过了一样什么东西,秦雪衣的手顿住。 她下意识看了看四周,见无人注意,略微背过身子,迅速将那东西拿了起来,是一封信,火漆已经被启开了,显然这信被打开看过。 第48章 秦雪衣心里一突,鬼使神差地将那信塞入了袖中,不知为何,冥冥之中,她隐约有一种直觉,这封信非常重要。 一天过去了,程公公还是没找到,陈太医也被带走了,秦雪衣的目光状似无意地逡巡过整个大殿,宫人们都垂手立在角落,安安静静地听候吩咐,她却在此刻觉得,这里的所有人,仿佛都不值得相信了。 崇光帝仍旧躺在床上,昏迷不醒,秦雪衣起身过去,盯着他看了许久,若不是那被子还有些微的起伏,她几乎要疑心这个帝王已经死了。 「郡主,怎么了?」 太医的声音冷不丁地在身后响起,秦雪衣心里微微一跳,转过身,表情如常地问道:「皇上现在怎么样了?为何一直不醒?」 那太医笑笑,道:「已开了新的方子,叫宫人们煎药去了,等皇上服了这一剂药,兴许会有好转。」 他的态度很和缓,秦雪衣却从中并未听到多少紧张与恭敬的意味,就仿佛……他诊治的那个人并不是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而是随便的一个什么人。 治得了,或治不了,不是那么的在意。 秦雪衣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其他几个太医,他们面上的神色也不见波动,甚至给人一种百无聊赖之感,陈老太医一走,就连这些太医们都变了脸。 秦雪衣的心倏然沉入了谷底,这样一来,崇光帝醒过来的机会简直是微乎其微了。 除了这几个太医,没人懂医术,可谁知道那药方子上写的是些什么药? 怕什么来什么,外头进来一个宫人,端着一个朱漆雕花托盘过来,上面放着一碗刚刚煎好的汤药,热气袅袅。 看在秦雪衣眼中,却宛如一碗催命的毒药。 就在那宫人放下托盘,预备给崇光帝喂药之时,秦雪衣忽然开口道:「还是让我来吧。」 在场众人俱是一愣,大约是没想到她会提出这样的要求,那宫人下意识看向太医们,表情有些无措,婉拒道:「这……这种小事,本就是奴才们该做的,哪能让郡主代劳……」 秦雪衣却道:「我在宫里这么多年,受了皇上诸多关照,若无皇上,也无今日的我了,可我却未曾为他做过什么……」 说到这里,她面上自然而然地露出伤怀之色,那宫人见了,也不知该如何应对了,只好拼命给那个太医使眼色。 秦雪衣心里陡然一沉,这副表情作态,显而易见,这药里头必然是有什么东西的。 那就更不能让他们喂给崇光帝了。 一个太医走过来,看了看那碗药,若无其事地笑道:「郡主一片赤诚之心,实在令我等汗颜,皇上若是知道了,必然为十分感动的。」 他说完,便对那宫人道:「就让郡主喂药吧。」 宫人听了,忙不迭将药碗交给了秦雪衣,道:「有些烫,郡主小心。」 秦雪衣颔首,端着那碗药,坐在了龙床边,药是刚熬出来的,果然很烫,她拿着勺子,慢慢地搅动着汤药,中药特有的气味苦涩难闻,直冲肺腑,叫人无法忍受。 她低着头,用勺子搅了半天的汤药,就是不喂,那太医见状,提醒道:「郡主,药快凉了,还是先喂给皇上吧,免得失了药性。」 秦雪衣像是才回过神来,点点头,舀了一勺汤药,凑过去准备喂给崇光帝,因着昏迷不醒的缘故,他的脸色很是苍白,看着较从前又消瘦了几分,虚弱得连呼吸都要感受不到了。 她不期然想起了从前每次见到崇光帝时,他总是温和笑着的,没什么脾气的样子,如今却成了这副模样。 秦雪衣心里十分愤怒,怨责于这群虎狼,将好好一个人生生折磨成了这般情状,便是连他昏迷不醒了也不肯放过,躺在这里的人是卿卿的父亲,若他见了,心里会多难过? 想到这些,秦雪衣心里也不禁难过起来,她垂着眼,感觉到那群人的视线正落在她的手上,像是在急切地等待着她将那毒药喂到病人的口中去。 秦雪衣心里一咬牙,就在那汤匙接近崇光帝的口边之时,她低低惊叫一声,手上忽然一抖,整个药碗都倾倒了,汤药泼洒在了锦被之上,苦涩的药味瞬间弥漫开来。 旁边的宫人哎呀叫了一声,连忙上前来查看,道:「好端端的怎么就洒了呢?」 秦雪衣懊恼道:「是我的错,端了太久,却忘记手腕没力气了。」 她这一番自责情状,落在了几个太医眼中,引来了审视之意,秦雪衣不敢多说,怕露了破绽,只好急道:「时候尚早,能不能再去煎一碗药来?」 宫人连忙应了,其余几个宫婢上前来收拾残局,大约暂时是蒙混过关了,秦雪衣心里松了一口气,正在这时,一名太医忽然道:「郡主今日守了这么久,许是累了,不如先去歇息一番,这里有我们守着便可。」 第49章 秦雪衣哪里肯?她大费周章打翻了药碗,就是为着不让那些汤药进崇光帝的口,之前还有陈老太医照看着,现在陈老太医不在,就只有她一人,岂敢让这些心怀鬼胎的太医们守着?谁知道他们要给崇光帝喂什么东西? 秦雪衣十分警惕,就是不肯听劝,那几个太医拿她没法,总不能让人把她赶出去,毕竟人是长公主殿下留在这里的,他们到底有几分顾虑。 在等新的汤药端来的时间里,秦雪衣面上看似平静,实则心里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也似,她不时看向养心殿的门口,希冀着那熟悉的身影出现。 但是直到深夜时分,燕明卿也没有回来。 而新的汤药已经熬好了,仍旧是热气腾腾的端了过来,这一次,秦雪衣没有机会再接近药了。 眼睁睁看着那宫人用汤匙舀了药喂过去,秦雪衣束手无策,她甚至开始考虑一手刀劈晕这个宫人、然后再打翻太医们,抢了崇光帝离开的可能性。 正在她心急如焚的时候,养心殿门口终于出现了一道人影,秦雪衣眼睛顿时一亮,高声叫道:「卿卿!」 她紧走一步,顺便装作不经意地样子撞了那宫人一下,喂药的宫人果然没稳住,一汤匙的药再次泼洒到了崇光帝的脖子里,一滴不漏。 他整个都吓呆了,待抬眼见燕明卿大步走过来,连忙起身跪了下去,颤声求饶道:「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燕明卿一来,秦雪衣心里顿时踏实了许多,立即生气地接口道:「你确实该死!连个药都喂不好,要你何用?来人!把他给我拖下去……拖下去打五十大板!」 她还是头一回说这样的话,差点没秃噜完整,燕明卿听了,不由意外地抬了抬眉,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那跪地的宫人身上,沉声道:「听见了没有?自己去领板子,别叫郡主说第二遍。」 那宫人受了无妄之灾,苦楚没处说,只得硬着头皮起身退出大殿,领罚去了。 几个太医见了燕明卿来,面上纷纷露出紧张之色,站起身来行礼,燕明卿不甚在意地摆了摆手,扫了一眼,道:「陈老太医呢?」 一个太医支吾着:「这个……」 秦雪衣却不给他开口的机会,道:「听说皇后病了,陈老太医去给她请脉,已去了两个时辰了,不知是何原因,仍旧不见回来。」 她冲燕明卿使了一个眼色,燕明卿顿时了然,表情沉了沉,凤目微动,扬声道:「来人!」 段成玉从门外进来了,躬身道:「属下在。」 燕明卿吩咐道:「去坤宁宫看看,将陈老太医请回来吧,父皇病情危在旦夕,这里还是离不得人,皇后娘娘会体谅的。」 段成玉领命去了,几个太医面面相觑,其中一人期期艾艾地开口,试图阻止:「这……殿下,有微臣几个在,也是一样的。」 「一样的?」燕明卿转过头,冷冷地看着他,道:「若真是一样的,为何父皇到现在还未醒来?!」 那太医慌了,辩解道:「皇上病情实在过重,微臣正在想法子,还请殿下再给一点时间——」 「不必了!」燕明卿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语气沉沉道:「整整两日了,我给了你们多少时间?尔等如此无用,枉食君禄!」 他负着手,凤目若深不见底的寒潭,紧紧盯着那几个太医,漠然道:「从现在起,以一个时辰未定,一个时辰后,父皇若是未醒,我便杀掉一人,又一个时辰不醒,再杀一个!」 众太医悚然而惊,像是吓呆了,燕明卿没再理会他们,扬声道:「来人!」 门外进来了两名身材强壮的太监,燕明卿指着之前阻拦的太医,道:「将他拖下去,杀了!」 「是!」 没等那太医反应过来,就被两个如狼似虎的太监冲上来按住拖走了,他被拖了一段距离,才想起来喊冤,才欲张口,就就被堵住了嘴,最后剩下模糊不清的呜呜之声,很快就远去了。 燕明卿眼神轻瞟,落在剩余的三个太医身上,没什么情绪地道:「几位,请。」 那三个太医吓得面白如纸,瑟瑟发抖,竟是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养心殿内寂静无声,针落可闻,大约是燕明卿方才那一出把人给吓着了,几个太医战战兢兢地排队给崇光帝重新把脉,秦雪衣注意到大殿角落里站了几个宫人,都是身材高大的,肩宽手长,仔细一看还有些眼熟。 秦雪衣盯着一人琢磨了一会,才倏然想起来,她在长公主府里看见过这个太监。 这些人都是燕明卿从宫外带进来的。 「卿卿,」秦雪衣骤然想起一事,拉着他到了一旁,避开人,低声道:「我发现了一样东西,给你看看。」 她说着,便将袖中的那封信拿了出来,燕明卿接过,迅速打开来看,他的眉心也随之一点点皱起来,面上浮现出几分疑惑之色。 第50章 秦雪衣好奇道:「怎么了?」 燕明卿摇了摇头,将信递过来,示意她看,秦雪衣看了几眼,信纸上的笔迹苍劲有力,字不多,大意是说,长公主命中带来的灾祸已破,日后不必再掩藏身份了,信中末尾又叮嘱崇光帝,前事已了,当以身体为重,若有不妥之处,且记得一试附在信后的良方。 秦雪衣心中讶异,心说这了觉大师竟这样神,能算到崇光帝有今日之难么?她连忙翻过去,准备看一看那良方是什么样的,岂料打开一看,只有一张空白的纸,上面写了斗大的一个墨字:药。 秦雪衣:…… 她不死心地把信翻来覆去看了半天,结果真的除了那一个药字,别的什么也没有留。 秦雪衣哭笑不得地道:「这了觉大师可太有个性了。」 她将信叠起来,依旧塞入信封里,看向燕明卿,道:「卿卿,我们现在怎么办?」 燕明卿面上浮现出若有所思之色,闻言便低声道:「我已安排好了,不必担心。」 他说着,伸手摸了摸秦雪衣的头,道:「至于程芳,我另派人去寻了,希望他还活着。」 然而他们都知道,现在最要紧的并不是程公公,而是崇光帝,崇光帝一日不醒,事态就会逐渐脱离掌控。 且不说皇后会如何,就算她什么都不做,朝臣们也会开始有所动作。 毕竟,国不可一日无君,崇光帝若一直不醒,那么,臣子们就要预备推立新的储君了。 崇光帝登基数十年,疏于朝政,大事小事都交给了大臣们处理,这就意味着许多权力也都下放给了他们,臣子们能替崇光帝做事,也能翻脸拥护新帝。 燕明卿一定要在这种事情发生之前,有所动作,否则一切都来不及了。 …… 坤宁宫偏殿。 陈老太医背着药箱,沉声问道:「公公的伤口也处理好了,不知皇后娘娘何时才愿意放臣离开,皇上那边病情不明,臣实在放心不下。」 站在他面前的是李志,他摸了摸被包扎好的左耳,虚伪地笑了笑,道:「老太医稍待片刻,且容奴才去请示娘娘一番。」 陈老太医冷着个脸,道:「那就劳烦公公了。」 李志揣着手出了偏殿,殿门在他身后再次合上了,门口值守的宫人道:「公公,您是要去见皇后娘娘吗?」 李志唾了一口痰,不以为意地道:「娘娘忙着呢,哪有功夫搭理这老匹夫?不必管他。」 他说完便下了台阶走了,却不知陈老太医此刻站在门后,将这几句话听了个正着,他面上的表情震惊无比,不期然又想起了袖中的那个纸团,心里隐约察觉到,有什么事情发生了。 李志出了坤宁宫,他好端端被程芳咬掉了半片耳朵,正是满腹怨气,预备去找程芳发泄一下怒气,既然娘娘都说了,那老东西狗嘴里吐不出半个字,不如弄死了事。 他揣着手往前走,忽听前面传来了人声,李志抬头一看,眯缝了一下眼,才看清楚来人,他认得,长公主殿下身边的侍卫段成玉。 李志心里顿时警惕起来,抬脚走过去,听了一耳朵,段成玉道:「我奉殿下之命,前来请陈太医回养心殿替皇上诊治。」 宫人道:「陈太医没出来,想是病还未诊完,段侍卫不如过一阵子再来。」 段成玉哪儿这么好打发?举步就要往坤宁宫里走,口中道:「那我就在旁边候着,免得一来一去耽搁了时间。」 那宫人慌忙拽住他,李志晃了过去,提起声音喝道:「大胆!」 他这一喊,顿时引起了段成玉的注意,抬起眼来看他,道:「这位是……」 那宫人机灵,立即道:「这是娘娘身边的大太监,李公公。」 李志挺了挺腰板,意图使自己显得威严一点,只是他个子不及段成玉,矮了一头,只这么一比就落了下风,李志清了清嗓子,摆着架子呵斥道:「坤宁宫岂是你想入就能入的?你有娘娘的凤旨吗?」 段成玉眉头微挑,目光落在了他包扎得严严实实的耳朵上,像是在审视什么,过了一会,才道:「李公公这伤势,怎么倒像是被狗咬了?」 听了这话,李志又想起了程芳,心头怒火直往外拱,咬牙切齿地道:「可不就是被狗咬了一口!还是一条贱狗!」 段成玉皱了皱眉,转而笑了,一反之前的态度,好脾气地劝道:「狗咬了公公,公公也不能咬回去啊,打一顿出出气也就是了。」 李志冷笑一声,语气阴鸷道:「段侍卫说得有理。」 段成玉看了看坤宁宫里,灯火通明,再看那门口值守的宫人如临大敌的警惕模样,心知肯定是进不去了,便对李志道:「还请公公转呈皇后娘娘一句,皇上那边病情紧急,万万拖不得,若陈太医这边诊完了,还得让他回养心殿一趟。」 第51章 方才他才帮着骂了程芳,李志对他的态度好了些许,假惺惺道:「段侍卫放心便是,我自会禀告娘娘的,到底还是养心殿那边要紧。」 段成玉点点头,笑着道:「那就有劳公公了。」 他说完,便好像真的放弃了似的,大步离开了坤宁宫,李志在宫门口站了半天,直到看见段成玉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才怪笑一声,揣着手走了。 李志没去哪儿,他又回了关押程芳的地方,门口依旧守着几个宫人,见了他来,连忙纷纷行礼。 李志随口问道:「怎么样了?」 一个宫人道:「还是没撬开他的嘴。」 李志磨了磨后槽牙,冷笑道:「还真是根硬骨头啊。」 他声音凉飕飕的,紧接着便吩咐人开门,大步跨了进去,门又再次合上了。 不远处的宫墙后,光线昏暗的树影里,有人悄悄探出了半个头,正是原本已经离开的段成玉。 月黑风高,他站在阴影里往外瞧,远处的屋子在月光下宛如一只巨兽,窗纸里透出昏黄的光,还有人影走动,倏然间,一阵惨叫声隐约传来,惊起了树上的鸟雀。 那叫声颇是凄惨,显然有人正在经历着难以忍受的酷刑,段成玉的眉头皱成了死结,尽管这声音嘶哑不堪,几乎听不出来原本的音色,但是他的直觉告诉他,这个受刑的人,极有可能是崇光帝的贴身太监程芳。 程芳失踪了一整日,遍寻不见,却没想到被关在了这冷宫的偏殿里,若不是段成玉悄悄跟着李志过来,恐怕根本找不见他。 那惨叫声持续了好一阵子才渐渐停歇,过了一会,殿门又被打开了,李志缓步迈了出来,朝身后的几个宫人吩咐了几句,这才悠哉地离开。 段成玉思索片刻,翻墙跳了下去,悄无声息地摸到了偏殿后面,因着这里荒废了许久,窗纸已经破败不堪,从外面看进去,一眼就能看清殿内的情形,殿里没有人,但是大殿角落里缩着一团东西,如软泥一般瘫在地上,瞧着竟像是没有动静了。 段成玉心里一惊,伸手从窗纸的破洞里探了进去,顺利拨开了窗栓,轻手轻脚地翻了进去。 殿内点了一盏微弱的灯,大概是因为人是绑着的,又极是虚弱,李志并不担心他逃跑,段成玉凑上前去,挼起那人凌乱的发丝,借着昏暗的光线端详了一阵,才敢确认这人真的是程芳。 他推了推程芳,压低声音唤道:「程公公。」 那人失去了意识,并未醒过来,段成玉只好用力掐住他的人中,过了好一阵,程芳才悠悠醒转,视线朦胧地看见面前蹲了个人,下意识先唾一口唾沫:「狗——东西……」 好在他力气不足,那唾沫吐到了自己的领子里去了,段成玉不由汗颜,低声道:「公公,是我,段成玉。」 听了这话,程芳总算清醒了些,神色激动起来,道:「段侍卫……」 段成玉拉起他,道:「我带公公出去。」 哪知才刚刚拉了一下,程芳便嘶声痛呻,倒抽一口凉气,道:「不、不成……我动不得了。」 段成玉低头一看,却见他的两条腿如软泥一般瘫在地上,竟是被生生折断了,他震惊道:「公公——」 程芳摆了摆手,吃力地道:「那直娘贼的李志……折了我的腿,就不拖累段侍卫了。」 他喘了一口气,拽着段成玉的领子,压低声音快速地道:「段侍卫,我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跟你说,你快回去,告诉长公主殿下……」 「传国玉玺藏在……在御书房的暗格之中,」程芳快速地低声道:「书架左起第三格后面有一块挡板……」 他紧紧揪住段成玉的襟口,凌乱的发丝下藏着的那双眼睛亮得惊人,道:「你千万、千万要告诉殿下,除了殿下以外,不要叫第二个人知道此事。」 闻言,段成玉的一颗心急促地跳起来,他深吸一口气,用力地点点头,低声道:「公公放心,我会把话带到的。」 得到了他的保证之后,程芳这才松了一口气,咽了咽唾沫,催促道:「快去,快去吧,不要耽搁了。」 他说完这句,就放开了段成玉的衣襟,仿佛脱了力一般瘫软了下去,再次缩在墙角,宛如一滩烂泥,程芳受了诸多刑罚,能撑到现在已是万幸了。 段成玉面上闪过不忍之色,道:「公公再忍一忍,等我回来。」 回应他的唯有程芳粗重的呼吸声,段成玉看了他一眼,依照原路从后窗翻了出去,顺着墙根的阴影往外走,岂料才走了几步,惊觉前方光芒大亮,一片通明的灯火之中,传来李志那尖细阴柔的声音,怪声怪气地道:「段侍卫,好巧啊,又见面了。」 段成玉心中大震,定睛一看,竟有近五十名铁甲兵士,静静地举着火把,火光明灭不定,将那些兵士的面容都模糊了,可即便如此,段成玉也能认出来他们,惊疑道:「金吾卫?」 第52章 李志站在最前方,嘴角挑起,带着令人极度不适的笑,一下一下地抚着掌,一双三角眼里透着满满的兴奋与诡谲之意:「娘娘可真是料事如神呐,知道段侍卫要来,特意吩咐奴才在这里等着,这不,好在奴才赶得及,才没办砸了事情。」 段成玉看着那些面无表情的金吾卫兵士,火光将他们手中的长戟映照出锋锐的寒光,他的一颗心陡然沉入了谷底。 …… 偌大的养心殿寂静无声,几乎无人敢说话,烛台的光芒微晃,带起几许模糊的影子,两名太医跪在地上,八|九月的天气,额上汗流不止,战战兢兢。 无他,就在刚刚,又一名太医被拖出去了,那惊呼之声犹在耳边回荡,燕明卿果然说到做到,崇光帝一个时辰未醒,就杀掉一名太医,丝毫没有心慈手软。 太医们不敢抬头去看长公主的脸色,只一味垂着头,身子微颤,大颗的汗顺着额头滑下来,滴落在地砖上,空气紧绷,就仿佛有无形的刀子架在他们的脖颈上,随时会挥落下来。 正在这时,门外有人匆匆进来,秦雪衣转头一看,是林白鹿,他快步走过来,在屏风旁站定,对燕明卿行了一礼,表情焦灼,显然是有话要说。 燕明卿没再看地上跪着的那两个太医,走过去道:「发生什么事了?」 林白鹿快速地低声道:「殿下,刚刚传来消息,宫中所有巡视的兵士都被撤下,换作了金吾卫与虎贲卫。」 燕明卿的眉心倏然紧皱起来,林白鹿观他神色,继续道:「还有,成玉去了坤宁宫,到现在还未回来,属下担心……」 燕明卿轻轻抬手,制止了他的话头,思索片刻后,他从袖中取出一枚金色的小令牌,道:「你拿着这个,去找宇文将军。」 皇城亲军守卫负责宫廷保护之职,分别是虎贲卫,金吾卫,羽林卫,府军卫与燕山卫,分守皇城四门,轮流值守,无令不可随意调动,崇光帝正在昏迷,宫中守卫却突然有如此大的变动,显而易见的,虎贲卫与金吾卫都已倒戈了。 燕明卿所说的宇文将军是宇文盛,燕山卫的指挥使,同时也是教导他武艺与骑射的老师,比起虎贲卫与金吾卫倒戈,此时燕明卿更担心的是皇后此举背后的用意。 他隐约生出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心儿。」 秦雪衣听见燕明卿唤她,应了一声,抬起眼来,报以疑惑的目光:「怎么了?」 燕明卿牵过她的手,将她带到一旁,低声道:「你听我说,我稍后派人将你送出宫去,你在府里等着我。」 秦雪衣一愣,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语气有些紧张地道:「那你呢?」 燕明卿抿了抿唇,道:「我不能走。」 崇光帝还没醒,至少他现在还不能脱身,可眼下的情形,宫里已经不安全了,他不能让秦雪衣涉险。 他摸了摸秦雪衣的头,语气温柔,低声道:「你在这里,我不放心。」 闻言,秦雪衣便皱起眉来,她并不想走,傻子都知道宫里现在一定出了事情,她怎么能扔下卿卿不管? 没等她开口拒绝,燕明卿继续道:「我有事情要你帮忙去办。」 秦雪衣目露怀疑之色,道:「什么事情?」 燕明卿从袖袋中取出了觉大师的那封信来,道:「了觉大师此人颇为厉害,当年我命在旦夕,多亏他施以援手才活了下来,他从不做无谓之事,所以这封信必然是有其用意。」 他将那个写了药字的纸翻出来,递给秦雪衣,道:「我刚刚忽然想起一事,今年年初,了觉大师入宫之时曾经给了我一样东西,上面或许就写了药方的。」 秦雪衣表情惊异,道:「他那时候就知道会有今日之事发生?他给了你什么?」 燕明卿点点头,又摇摇头,道:「是一张符纸。」 他提醒道:「你大概见过的。」 秦雪衣仔细想了想,竟真叫她想了起来:「是不是上面画了很多金色的线条?你还曾经贴在我额头上玩儿。」 燕明卿颔首,道:「我将它放在了书房,你去找一找,找到之后不要声张,等天亮了再说。」 秦雪衣的心有些摇摆不定,卿卿说的事情固然重要,但是她这一走,宫里就剩卿卿一个人了,她实在不放心。 燕明卿见她犹豫,便温声安抚道:「白鹿已去找宇文将军了,想必很快就会有消息,宫里不止有虎贲卫与金吾卫,还有其他三卫,并不是所有人都向着皇后的,如今还没走到那一步,他们不敢轻举妄动,你不必担心。」 大抵是他的表情太过镇静,秦雪衣思索片刻,才肯答应下来,燕明卿一共派了四个人随同她离开。 秦雪衣走到殿门口的时候,忽然停下脚步,回头望去,见他站在屏风旁,殿内的烛光摇晃不定,将他的表情都渲染得模糊不清起来。 第53章 秦雪衣心里一跳,转身朝他奔了过去,这完全是下意识的一个举动,等她反应过来,却已是在燕明卿的怀中了,双手死死搂着他,半点都不愿意松开。 燕明卿明显一愣,随后凤目中涌现出无数的柔情,他轻轻抚着秦雪衣的发丝,道:「怎么了?」 秦雪衣顾不得宫人们探究与惊讶的视线,她把脸埋在燕明卿的脖颈处,瓮声瓮气道:「抱一抱你。」 闻言,燕明卿的眼中闪现几分笑意与无奈,手却不由自主地将怀中人抱紧了,耐心地安慰道:「不会有事的,乖。」 秦雪衣仍旧不肯放手,只是闷闷道:「天亮的时候,你若没有消息,我就想办法入宫来找你。」 燕明卿失笑,表情却宠溺万分,十分好脾气地道:「好。」 长公主素来脾气就不好,性格倨傲高冷,从没将人看在眼里过,对所有人都不假辞色,他这样低声软语,倒是惊掉了一众人的下巴。 或许他此生所有的耐心与温柔,都给了怀中的人。豆_豆_网。 抱是抱了,走仍旧要走,秦雪衣恋恋不舍地松开了手,最后望了一眼燕明卿,语气坚定道:「等我回来。」 她说完,便快步离开了养心殿,期间没再回过头,反倒是燕明卿负着手,望着少女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之中,久久未曾回神。 过了好一阵,他才像是想起了什么,看向地上仍旧跪着的两名太医,冷声道:「一个时辰过去了,来人。」 他吩咐杀太医的时候,方才的温柔已半点不剩了,就好似清晨的薄雾,消散的无影无踪,只剩下不近人情的冷酷。 …… 秦雪衣出宫时,尚算顺利,皇城门口值守的守卫并未多加阻拦,但是她却注意到,巡守的兵士增加了许多,一眼望去,足足有平日里的一倍之多,火把静静地燃烧着,将他们身上的铁甲映照出寒光来,令人心中发冷。 等出了宫门,秦雪衣便对那几个随行的宫人道:「我自己回府便可,你们回去吧。」 那几个宫人却道:「殿下吩咐,奴才们要跟着郡主的,除非死了,否则不能离开郡主半步。」 秦雪衣眼皮子陡然一跳,不安的情绪在她心底蔓延开来,眼看此时已是深夜了,她没再劝,乘着马车趁着夜色回了长公主府,也没惊动府里的人,自己举着灯去了书房,她很快便找到了燕明卿所说的那一张符纸。 秦雪衣心里大松一口气,就着烛光打开了黄符,仍旧与当初一般,上面绘着金色的线条,十分凌乱,看起来毫无章法。 画不像画,字不像字,她翻来覆去看了半天,也没瞧出来这东西与药方有什么相关的,不禁有些着急。 若卿卿说的是真的,了觉大师送的这符纸能救崇光帝的命,可这破符纸到底要怎么用?烧成灰倒进水里服下去吗? 夜色已经深了,秦雪衣捏着那符纸却半点睡意也没有,她坐在花厅里,等着宫里的消息。 然而直到凌晨时分,天色将明未明,宫里也没有派人来,秦雪衣的一颗心便渐渐跌落了下去,她再也坐不住了,起身要往外走。 燕明卿吩咐的那几个宫人连忙跟了过来,一人道:「现在天还未亮,郡主要去哪里?」 秦雪衣道:「去宫里。」 那宫人立即道:「眼下宫门还未开,郡主不若再等些时候。」 「可是我等不了了。」 她说完,便举步往外走去,连头也没回,几个宫人面面相觑,赶紧着追了上去,他们还记得长公主殿下的吩咐,若叫长乐郡主出了什么事情,只怕他们有十个脑袋也不够赔的。 正如宫人们所说,眼下还未过五更,宫门紧闭,一众金吾卫们手持长戟,若雕塑一般静静伫立在皇城门口,火把将盔甲映照出一片粼粼寒光。 秦雪衣果不其然被拦了下来,宫人低声劝道:「郡主,眼下更深露重,不若先回府吧,别着了凉。」 秦雪衣回到马车上,却不肯走,从座位下摸出一张小毯子来裹着,道:「我就在这守着。」 她打定主意要等到宫门开启,还就不信了,等五更过后,朝臣们也要入宫当值了,皇后总不能将这数百官员都拦在宫门外头。 秦雪衣不肯走,宫人们自然不敢说什么,也在外面站着,把个马车守得密不透风,一直到天色渐亮。 秦雪衣坐在马车里打瞌睡,因为惦记着宫里的情况,她很是克制,睡得并不沉,等外头传来了些许人声,她便立即惊醒过来,侧耳细听,那人声似乎是几个官员正在低声寒暄。 她打了一个浅浅的呵欠,手在袖子里摸了摸,摸到了那叠成小张的符纸,心里稍微安定了些,掀开车帘探头往外看,天色已经大亮了,能看见不远处停着的轿子,还有几名穿着官服的人在说话。 第54章 秦雪衣只扫了一眼,便看向城门口,门还未开,她心里有点焦躁,但是也知道急不来,只好继续等着。 正是要入宫当值的时候,官员们越来越多,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等着宫门开启,秦雪衣坐在马车里,忽然听见旁边传来了一个中年人笑着寒暄道:「林阁老,您也来了。」 林阁老应了一声,那中年官员又压低了声音,道:「林阁老,这两日皇上重病,大事小事都压了一堆了,宫里头也没个消息出来,您看这……」 未竟之语,任是傻子也能听出来其中的意思,林阁老却平静地道:「折子还是都按往常的规矩,先递内阁来,由内阁批了再发回,至于宫里头的消息,实话不瞒,我知道的也并不比王大人多。」 那王姓官员的声音里透出几分尴尬之意:「是,林阁老的意思,下官明白了。」 林阁老没再说话,外面的寒暄之声似乎也少了些,秦雪衣靠在车壁上,轻轻揭起帘子的一角往外看去,那林阁老正站在车边,发须皆白,表情却十分淡定。 秦雪衣观察了一会,猜测这人或许就是内阁首辅林如易了,她曾经听卿卿提起过,林如易是忠臣,内阁的几个官员,大多是先帝提拔起来的,都是忠臣。 正在这时,那林阁老忽然掸了掸袖子,举步往前走去,秦雪衣立即意识到了什么,掀开车帘往外看去,不远处的传来了吱呀一声,门轴声沉闷而悠长,令人颇觉牙酸,然而落在秦雪衣的耳中,却不啻于天籁。 宫门终于开了,缓缓启开一道缝隙,金色的朝阳自门内泄露出来,洒落在朝臣们的身上,也照入秦雪衣的眼底。 她紧紧捏着袖子里的那一张符纸,跃下马车,二话不说,快速地朝着宫门口奔去。 再快一点,她想要看见卿卿。 …… 秦雪衣几乎是拨开了人群,挤到宫门口,官员们大抵是没见过这样的架势,一时间都愣住了,下意识纷纷给她让开了道。 有人认出了她来,诧异叫道:「长乐郡主?」 那声音有些耳熟,秦雪衣却没时间回头,径自奔着宫门口而去,因为出示了燕明卿的令牌,那几个金吾卫便未曾阻拦,几个宫人连忙紧追着她步伐,生怕把人给跟丢了。 眼看少女的身影消失在远处,温楚瑜微微皱起眉来,旁边的温荀言低声道:「怎么了?」 温楚瑜迟疑道:「爹,我刚刚看见长乐郡主进宫去了。」 温荀言想了想,道:「皇上病了,她入宫探望也是正常的事情。」 温楚瑜却觉得有些不对,道:「她似乎很是匆忙。」 温荀言眉头微皱,道:「先看看再说。」 不知为何,他总觉得今天要发生什么事情,很大的事情。 秦雪衣入宫之后,迫不及待地直奔养心殿,岂料还未进养心殿的范围,就被拦了下来,阻拦她的是几个太监,瞧着十分眼生,道:「宫廷重地,不得擅闯。」 秦雪衣呼吸微微一滞,她打量了那些太监,道:「我要去见长公主殿下。」 那几名太监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其中一人毫不客气地道:「长公主殿下眼下并不在养心殿,郡主请另去他处寻吧。」 秦雪衣心里陡然一沉,她紧紧盯着那太监,问道:「长公主不在养心殿,会在哪里?皇上如今病重,长公主必然会于左右侍疾。」 那太监眼神忽然闪烁了一下,道:「皇上已醒了,至于长公主殿下,她如今确实不在养心殿,还请郡主勿要纠缠,否则,恕奴才们无礼了。」 秦雪衣脸色微变,但是勉强按捺住了心中的焦灼,她退了一步,盯着那几名太监又看了一眼,竟真的没再说什么,转身大步离开了。 她一走,几人都松了一口气,一名太监低声道:「方才瞧她那神情,我还以为她要硬闯呢。」 打头那个太监嗤笑一声,道:「硬闯?看她能有几个脑袋掉。」 「毕竟长乐郡主与长公主殿下的交情在那里……」 领头的太监收了笑意,眼中浮现出讥嘲之色:「长公主殿下如今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了,哪里还能管得着她?」 他语气不无得意地道:「等过了今日,这宫里头,就该变了天了……」 …… 养心殿内,此时正寂静无声,针落可闻,宫人们垂手立在角落,仿佛泥雕木塑一般,连呼吸声都听不见,全无一丝存在感。 而养心殿的御案旁,李志正躬着身子,慢慢地磨着墨,神色谄媚到令人生厌,他的左耳仍旧包扎着棉布,上面血迹斑驳,但是却丝毫不损他面上的热切之情。 等磨出了浓厚的墨汁,李志才住了手,轻声提醒道:「娘娘,墨好了。」 皇后似乎才回过神来,她的目光落在那砚台上,过了片刻,才提笔蘸墨,一举一动慢条斯理,优雅无比,仿佛接下来是要作一副画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