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的闺蜜 卷二》 第1章 【正文开始】 宿寒宫。 燕明卿坐在圈椅中,或许是昨夜病发,未能安睡,她的面容有些苍白,眉目间透出几分倦色,她按了按眉心,对林白鹿道:「你替我去办一桩事情。」 才吩咐完,便看见林白鹿眼下略有青黑,精神也有些疲倦,昨夜他在抱雪阁外守了一整晚,燕明卿顿了顿,道:「罢了,还是让段成玉去吧,你且去休息。」 不一会,段成玉捧着手里的东西与林白鹿一道出了枕秋殿,走了一段路,他才小声问道:「昨夜我未值守,殿下怎么了?听说后来又去了抱雪阁?」 林白鹿低头看路,闻言便摇了摇头,口中答道:「具体情况,我亦不太清楚。」 段成玉问道:「是与长乐郡主有关?」 林白鹿皱了一下眉,道:「未亲眼所见,不可妄言。」 段成玉不甚在意,又道:「那便去查查,问一问那个假的清明便是了。」 林白鹿却道:「她已离开皇宫了。」 段成玉愣了一下,疑惑道:「怎么这么快?」 「嗯,」林白鹿轻轻道:「殿下一早亲自吩咐的,如今人大约已经出了京师了。」 段成玉皱着眉,喃喃自语道:「那就更奇怪了,昨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长乐郡主也没宿在宿寒宫里,殿下却去了抱雪阁,难道是……」 「不论发生了什么,」林白鹿停下脚步,打断了他的猜测,看着他道:「殿下没有说,我们便不知道,明白么?」 段成玉有些不耐地敷衍他:「明白了,明白了林嬷嬷。」 林白鹿也没生气,又道:「你此去翠浓宫,记得谨慎言行,特别是殿下的事情,若长乐郡主问起来,你万不要胡乱说话,免得坏了事情。」 段成玉简直服了他了,只能满口好好好,又调侃道:「林嬷嬷,您怎么这么婆婆妈妈的。」 林白鹿素来脾气好,任由他说,全没往心里去,犹豫了一下,提议道:「不如还是让我去吧。」 段成玉一听,怎么会肯?没好气道:「你看看你脸色,一副阳气亏空的样子,还是快些回去休息吧,殿下交给我的差事,要你来办算怎么回事?」 他说完,抄起手里的东西,飞快地走了,林白鹿只能叹了一口气,揉了揉眉心,抬步往前走去。 没多久,秦雪衣便听说宿寒宫又派了人来,她出来才发现是段成玉,还带来着一件斗篷和一千两银票,秦雪衣有些疑惑,道:「段侍卫这是做什么?」 段成玉道:「这是殿下派我送来的,当初郡主托殿下代为典当首饰,这些银票都是当来的,理应交给郡主,至于斗篷……」 段成玉想了想,才道:「殿下说,上回给您的斗篷被烧了,再给您送一件来。」 他一说,秦雪衣才想起来,去万寿圣宴的时候,燕明卿还特意派人给她送了冠服来,大约是为了掩饰,还让绿玉她们说什么,是清明求情才求来的…… 想到这里,秦雪衣的心情分外复杂,一时间竟说不上来感觉,她深吸一口气,问段成玉道:「我有一事,想要问问你。」 段成玉便道:「郡主请讲。」 秦雪衣便道:「殿下为什么要找人假扮清明?」 段成玉先是愣了一下,才倏然反应过来,果然如他之前猜测的那样,昨天晚上是出了事情,假清明竟被拆穿了,难怪长乐郡主会连夜离开宿寒宫,而殿下也因此事发了病。 这都是什么事啊,段成玉心里只想骂娘,又骂那个假清明没用,把一盘好好的计划全给打乱了。 正在他腹诽的时候,却听秦雪衣疑惑唤他道:「段侍卫?」 段成玉这才回过神来,轻咳一声,道:「此事说来话长,殿下她——」 他正要解释缘由,是因为殿下的病,夜里睡不着觉,才想出找个人来白日里假扮清明,晚上她自己好跟你睡觉。 但是话刚到了嘴边,林白鹿的叮嘱冷不丁地就冒了出来:关于殿下的事情,不要胡乱说话,免得坏了事情。 段成玉只能咽下话头,摸了摸鼻子,支吾道:「此事我亦不甚清楚,郡主若想知道,不妨亲自问问殿下。」 说完,段成玉便心想,这样他总不能算是乱说话了吧? 「我知道了,」秦雪衣点点头,算是接受了这个回答,还笑了一下,接过银票,笑眯眯道:「辛苦段侍卫跑这一趟了,不过这斗篷就不必了,还请段侍卫带回去吧。」 段成玉听了这话,也无法,见她收下了银票,只得带着斗篷走了,回禀燕明卿时,道:「郡主执意不肯收这斗篷,属下劝不了她。」 燕明卿看了一眼那白狐狸毛的斗篷,忽然问道:「除此之外,她还与你说了什么吗?」 段成玉想了想,如实将秦雪衣的问话说来,燕明卿听罢,倒是没什么特别的反应,表情分外平静,仿佛在思虑着什么。 她问道:「你是如何答的?」 段成玉立即道:「属下并未将殿下的病情告知郡主,只说并不清楚其中内情。」 燕明卿忽然伸手扶了一下额,段成玉见她如此,不由提起心来,道:「殿下?」 好一阵后,燕明卿才无力地摆了摆手:「没事,你下去吧。」 段成玉这才一头雾水地退下了,待下午回了舍房,林白鹿已醒了,他便将此事说来,林白鹿也是大是扶额,道:「你就没有从中调和几句吗?便是替殿下辩解几句也好。」 段成玉莫名道:「不是你叮嘱了,不要将殿下的事情说出去的?再说了,若是辩解,岂不是要将殿下的病告知长乐郡主?」 他道:「此等大事,我怎么能乱说?」 林白鹿便闭了嘴,良久才又叹了一口气,道:「罢了。」 翠浓宫里,秦雪衣一边扎着马步,一边有些走神,小鱼频频看她,但见她垂着眼,神色有些思虑,便忍不住开口道:「郡主,郡主?」 第2章 「嗯?」秦雪衣这才回过神来:「怎么了?」 小鱼担忧道:「是郡主怎么了?奴婢看您一个下午都不太高兴的样子。」 连个笑都没有,实在有些反常了点。 秦雪衣收了势,站直身子,她今日心情确实不佳,本以为段成玉奉了燕明卿的命令过来送银票,也是带着解释来的,却没想到是她多想了,人家还是什么都懒得说。 想到这里,秦雪衣便觉得有些烦闷,连拳也不想打了,她的性子素来乐观,鲜少有如此纠结的时候,就好像有一团棉花堵在心口似的,让她难受不已。 都不像秦雪衣了。 她拍了拍脸,深深呼吸,而后又吐气,往复三次,才下定决心,对小鱼道:「我想离开皇宫。」 小鱼愣住,一脸懵然:「啊?」 秦雪衣觉得这里太压抑了,德妃和燕怀幽天天给她添堵使绊子,以往她还有清明,有燕明卿,倒也觉得尚能忍受,但是从昨夜开始,清明没有了,燕明卿也成了添堵的人之一。 秦雪衣觉得自己过得太难了,她为什么还要待在这里为难自己? 她看着面露紧张之色的小鱼,道:「你放心,我走的时候也会将你带上,这样翠浓宫的人就不会欺负你了。」 小鱼顿时露出笑来,大力点头:「好!」 …… 养心殿。 崇光帝正站在靠窗的御案前,手里提着笔,正在端详案上摆着的一副画,画上是一个美人,穿着一袭素色的衫裙,发髻高挽,舞姿婀娜,微微侧着脸,侧容精致漂亮得宛如谪仙,眼若桃花,笑靥动人,气质清丽若雪上白梅盛放。 崇光帝眼睛一错不错地看着她,良久之后,才拿起笔,在朱砂碟中蘸了蘸,往那美人的眼角轻轻一点,便是一枚朱砂痣。 美人顷刻间便有了灵气,仿佛下一刻就要从纸上跃然而出,栩栩如生,甚至她眼底的笑意也愈发明晰了,甚是动人。 崇光帝目露痴迷之色,他忍不住轻轻抚摸着那美人的脸,动作小心翼翼的,好像生怕惊动了她一般。 寂静的大殿里,他悄悄地,低若无声地唤着那个熟悉无比的名字:「烟、暝……」 这两个字如此美好,却宛如深深镌刻在他心中的疤痕,念起来时既是欢喜,又是痛苦,既是希冀,又是心若死灰的绝望。 不知过了多久,外间传来了轻轻的脚步声,一个宫人垂首进来,道:「殿下,宿寒宫的桂嬷嬷求见。」 崇光帝伸手将那桌案上的画轻轻卷起来,口中道:「让她进来。」 「是。」 桂嬷嬷进殿时,崇光帝正小心翼翼地将一卷画轴放在多宝阁上,那里有几格已经塞得满满的,都是画轴,密密麻麻,数量颇是惊人。 桂嬷嬷没敢多看,埋头跪了下去:「奴婢参见皇上。」 崇光帝转过身来,随意摆手,道:「起来吧,你来见朕,是明卿又有什么事吗?」 桂嬷嬷抬起头来,道:「启禀皇上,确实是有关殿下,他昨夜又发病了。」 崇光帝眉头顿时紧皱,眼里露出担忧之色来:「怎么样,请陈太医看了吗?」 桂嬷嬷道:「殿下不愿意看太医,奴婢苦劝无果。」 崇光帝的眉心皱得愈发紧了,他沉吟道:「朕这就派人前去请了觉大师来皇宫。」 桂嬷嬷又道:「皇上,有一事,奴婢不得不说。」 崇光帝便道:「什么事,你且说来。」 桂嬷嬷道:「昨夜殿下发病,实是因为长乐郡主的缘故。」 崇光帝怔了一下,不解道:「这与长乐有什么关系?」 桂嬷嬷便磕了一个头,道:「殿下如今病情不好,昨夜又与长乐郡主有了矛盾,这才会病发,一次倒也罢了,但若长此以往,恐怕于殿下的病情大是不利,奴婢恳请皇上,将长乐郡主遣出宫去,另建府邸。」 崇光帝的眉头再次轻皱起来,道:「可朕前两日在宴上,还见明卿与长乐坐在一处,两人看起来关系颇好,为何会突然生了矛盾?」 桂嬷嬷道:「其内情奴婢亦不甚清楚,问了殿下,可殿下的性子皇上也知道的,有什么事情喜欢闷着不说,奴婢无计可施,只是殿下的病情要紧,身边岂能有这样一个变故在?」 崇光帝沉吟片刻,桂嬷嬷见他良久不语,心里登时凉了大半,觉得他大约又想起了那个苏烟暝,对秦雪衣生出了维护之意,不肯遣她出宫。 想到这里,她顿时悲从中来,心中愈发痛恨起那一对母女了。 果然,崇光帝想了想,道:「此事尚不清楚内情,然而以朕看来,既是因为长乐的缘故,明卿昨夜才会病发,那是否要让她出宫建府,还当问过明卿的意思才行,若她不愿意长乐在宫里,朕自当让长乐出宫去。」 他才说完,便见又有一名宫人进来,禀道:「启禀皇上,长乐郡主求见。」 从前秦雪衣也有出宫的打算,但她原本是想找个人帮自己说说情,这样成功的几率也大一点。 后来在万寿圣宴上见到了崇光帝,秦雪衣便敏锐地察觉到了崇光帝对自己的善意,这个皇帝看起来不像难说话的样子。 若她向皇帝提出要出宫去,有很大可能崇光帝会答应。 所以今天她一下定决心,就直接过来面圣了。 然而一进养心殿,秦雪衣就看见了一个熟人,桂嬷嬷竟然也在这里,她跪在地上,朝这边递过来的目光里带着不善,甚至是厌恶的。 对于她莫名其妙的敌意,秦雪衣一直想不明白,不过她也不是那种喜欢深究的人,便不再理会,先是向崇光帝行礼:「臣女见过皇上。」 崇光帝的表情透着几分温和,道:「免礼平身,倒是头一回你主动来见朕,是有什么事情?」 第3章 秦雪衣答道:「确实有一事,想求皇上答应。」 崇光帝便道:「你且说来。」 秦雪衣道:「臣女自小在皇宫长大,深受皇恩十数年,对皇上与娘娘一直十分感激,只是臣女如今年纪渐长,再住在皇宫里,恐怕多有不便,今日来是想恳请皇上,让臣女出宫去。」 这话说出来,崇光帝便又怔了一下,旁边的桂嬷嬷听了顿时心花怒放,两眼放光,忍不住抬起头盯着崇光帝,恨不得自己替他答允下来。 崇光帝犹豫了片刻,道:「你是自己想要离宫么?」 秦雪衣答道:「是。」 崇光帝又道:「朕听说,你昨日与明卿生了些龃龉,可是因为此事,所以才想出宫?」 秦雪衣没想到消息传得那么快,愣了愣,才道:「回禀皇上,非是因为此事,原本臣女早有打算了,只是今日才敢前来,请求皇上恩准。」 崇光帝背着手,踱了两步,又看了看她,秦雪衣低垂着眼,她与她的母亲很像,像到崇光帝竟生出几分恍惚来,大约是他沉默得太久,秦雪衣不由悄悄抬起头来往上看了一眼。 这一眼很是灵动,却又不像她的母亲了,崇光帝终于回过神来,他顿了片刻,才叹了一口气,道:「既然如此,朕便答应你了,稍后会派内务府去安排府邸事宜,定了之后,再择个吉日良辰,你便迁过去吧。」 居然有房子分配,还有这种好事?秦雪衣顿时高兴起来,心里原本堆积的郁闷仿佛也散了许多,她笑时眼睛弯弯如新月,道:「臣女谢过皇上恩典。」 崇光帝也笑了笑,只是笑容里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勉强和悲伤,他道:「日后若有什么事情,只管来找朕,朕会替你做主的。」 旁边的桂嬷嬷是通体舒泰,这会儿听见崇光帝的这句话,也不像往常那样心里发堵了,她恨不得内务府现在就安排好府邸,赶紧让秦雪衣迁出去,越快越好,离她的殿下越远越好。 最好这辈子都不要再入皇宫了。 桂嬷嬷心情舒畅,连与秦雪衣一并离开养心殿的时候,她都没再说什么挖苦难听的话,步履如风,回了宿寒宫。 她面上带着明显的笑意,一路上的宫人们见她如此,都忍不住要看看今日的太阳是不是从西边出来了,桂嬷嬷居然在笑? 段成玉咬着一个果子走过来,正好跟桂嬷嬷打了一个照面,便好奇道:「嬷嬷今日遇见了什么好事?这么高兴?」 桂嬷嬷笑了笑,道:「不算什么好事,只是了却了一桩心事罢了。」 段成玉愈发好奇了:「什么心事?」 桂嬷嬷觉得告诉他也无妨,便道:「翠浓宫的那位,过些日子就要出宫建府了,日后想是再难回皇宫,离着咱们殿下远远的最好。」 她说完,又道:「我还有事要忙,就先不耽搁了。」 桂嬷嬷走后,段成玉震惊地看着她背影轻快地远去,嘴里的果子都忘了咀嚼。 长乐郡主要出宫建府?! 那他们的主子怎么办? 意识到事态变麻烦的段成玉连忙扔掉吃了一半的果子,跑去找了林白鹿,把事情一说,道:「长乐郡主要是真走了,咱们殿下可怎么办?」 林白鹿也是愣了一下,道:「怎么会如此?」 段成玉道:「原本我还想着只要长乐郡主在宫里,无论怎么样都能想个法子缓和她与殿下的关系,可若她出了宫,日后想再做点什么就难了。」 林白鹿轻皱起眉,道:「确实是有些麻烦了。」 正在这时,殿内传来了脚步声,紧接着,一道藏青色的身影出现在门边,燕明卿看着自己的两个侍卫,道:「怎么了,你们在说什么?」 段成玉与林白鹿对视了一眼,燕明卿似乎看出了什么来,便道:「回话。」 段成玉拿手肘捅了捅林白鹿,示意他开口,林白鹿便只得把从桂嬷嬷处听来的消息说了,见燕明卿的脸色沉沉,不甚好看,便又道:「若殿下不想让她走,可以去见皇上,说——」 「为什么不让她走?」燕明卿的神色很快恢复了平静,淡淡地道:「她一早就想要走了,我何必拦她?」 说完,她便转身进了殿内,头也不回地命令道:「谁也不许去见父皇。」 段成玉与林白鹿两人面面相觑,皆是从对方眼里看见了无奈,谁也想不到,事情竟然会发展到这个地步。 却说秦雪衣才回翠浓宫,便看见坤宁宫的人来了,挤在她那个小院子里,因为人太多,差点站不下了。 燕薄秋正捧着小脸坐在秋千上,百无聊赖地数着房檐上的瓦片,见她来了,眼睛登时一亮,跳下秋千朝秦雪衣跑过来,嘴里叫道:「长乐姐姐!你终于回来了!」 秦雪衣怕她摔倒,连忙把手炉塞给小鱼,将小豆丁接在了怀里,笑着道:「你怎么来了?」 燕薄秋笑容灿烂道:「我来找你玩,长乐姐姐,你去了哪里?」 秦雪衣抱着她往屋子里走,答道:「去见了皇上,你今日还学唢呐么?」 燕薄秋大力点头:「嗯嗯,要学要学!」 秦雪衣轻轻捏了捏她嫩白的小脸蛋,笑眯眯道:「以后我的衣钵就传给你了,你该叫我师父。」 燕薄秋睁大眼睛,眨了眨,果然听话地叫了一声师父,脆生生的,直听得秦雪衣心都要化了,忍不住亲了亲她的小脸:「秋秋好乖呀。」 燕薄秋原本白嫩嫩的脸蛋倏然通红,她立即捂住脸,害羞地道:「你怎么……怎么亲秋秋呀?」 小模样太萌了,秦雪衣登时笑了起来,又捏了捏她的脸,夸道:「因为秋秋可爱啊。」 听了这话,燕薄秋便抱着她的脖子,也用力在她脸上亲了一口,还带着响,笑得眼睛弯成了小月牙:「姐姐也可爱!」 第4章 秦雪衣简直太喜欢她了,燕薄秋缠着她吹了一下午的唢呐,整个翠浓宫都传遍了滴滴叭叭的声音,所有的宫人听得生无可恋,有的甚至拿了棉花塞住了耳朵。 燕薄秋这几日常来,唢呐声便一直不断,一吹就是一下午,燕怀幽也没法找秦雪衣的麻烦,但是这声音吵得她烦不胜烦,夜里睡觉都能梦见那唢呐的声音,堪称噩梦。 后来几日,燕怀幽就不在宫里了,大约是被烦得走了。 这日下午,燕薄秋被一群宫人簇拥着往坤宁宫的方向走,在经过御花园的时候,见着前面有一棵树开了几朵花,那花甚是罕见,竟然是淡淡的青色,密密的花蕊拥成一簇,散发出淡淡的冷香,分外好闻。 燕薄秋凑过去看了几眼,随行的宫人见她感兴趣,便立即解释道:「这是梧州那边特有的绿萼梅,极其罕见,殿下若是喜欢,可以派人种一些在坤宁宫里。」 燕薄秋却道:「它怎么才开了几朵?」 宫人答道:「如今花期才近,开得不好,等再过些日子就全开了。」 燕薄秋聚精会神地看了一会,那宫人以为她喜欢,便讨好道:「殿下,这些都是花苞,奴婢给您折几枝下来,插在玉瓶里用水养着,等明日一早就能开了。」 她说着就要去折,然而没想到燕薄秋竟然不高兴了,用力踢了她一脚,生气地道:「谁许你乱折的?!」 那宫婢怎料她突然翻脸?登时吓得魂飞魄散,连忙噗通跪在地上求饶道:「殿下饶命,殿下饶命,奴婢再也不敢了!」 燕薄秋怒气冲冲道:「谁再敢折,本宫就打他的板子!」 众宫人不敢忤逆她,立即喏喏应是,燕薄秋这才又看向那树绿萼梅,命令道:「你们派人在这里盯着,等什么时候全开了,我就叫长乐姐姐一起来看。」 众人俱是应下,过了一会,才有一个宫人颤着声音提醒道:「殿、殿下,可长乐郡主她,她过些日子就要出宫建府了。」 「出宫建府?」燕薄秋顿时愣在了原地,过了一会才道:「谁说的?」 无人应答,燕薄秋的小脸上渐渐浮现怒意,瞪着刚刚开口的那个宫人道:「你再说一遍?!」 那宫人在心里给了自己一巴掌,怪自己多嘴,连忙跪下,磕头道:「回殿下,是,是内务府那边的消息,说皇上已经恩准了,内务府在替长乐郡主挑府邸了,若有合适的,不日就能迁入。」 「她没告诉我!」燕薄秋生气了,缀满了珍珠和宝石的小鞋子用力跺着地面,她愤愤地高声道:「我不许她搬走!她搬走了谁陪我玩?我要去找母后和父皇!」 旁边冷不丁传来一个声音:「她要搬走,关你什么事情?」 这声音一出来,众人俱惊,燕薄秋抬起头看去,只见一道藏青色的身影自花木后转了出来,那人身形高挑修长,眉眼精致漂亮,神色透出几分清冷之意,甚至于有些冷冽,竟然是燕明卿。 燕薄秋退了一步,很快她意识到这是示弱,连忙又站住,昂起头盯着她,大声反驳道:「我不管!我就是不许!」 燕明卿冷笑一声,道:「你算哪根葱?你说的话管用?」 一向清冷淡漠的长公主竟然和才刚满五岁的四公主当场吵了起来,顿时惊掉了所有人的下巴。 燕薄秋气呼呼地瞪着对面高她两个身子的燕明卿,她年纪小,懂得也不多,自然是吵不过对方的,翻来覆去就是那几句我不许,不可以,我要告诉父皇母后。 燕明卿还能翻着花样反驳她,最后燕薄秋一个字也嚷嚷不出来了,就使劲瞪她,气急了冲过去就要咬她的手,岂料下一刻,她的身子蓦然腾空,整个人就被燕明卿给拎了起来。 燕薄秋吓得一个哆嗦,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两条小短腿不住地踢腾,小脸憋得通红,愤愤骂道:「你放开我!」 燕明卿全不理会,提着她,把只有膝盖高的小豆丁给挂在了那棵绿萼梅树上,燕薄秋吓得有些发愣,连忙伸出短短的小胳膊把树枝给死死搂住了,生怕掉下去。 燕明卿退开一步,打量她一眼,淡淡道:「你最好不要去找你的母后和父皇,若她走不了,我就把你吊起来,挂在皇宫的大门口,让整个京师的人都能看见你。」 燕薄秋呆呆地看着她,长这么大都是她威胁别人,还从没被人这么威胁过,吓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等回过神时,燕明卿已经走了,她终于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燕薄秋一边使劲哭,还一边骂那些呆立在一旁的宫人们:「狗奴才呜呜呜……还愣着干什么呜呜呜……快抱本宫下来呜呜呜……」 隔得老远还能听见后面传来四公主的哭声,段成玉与林白鹿走在后面,彼此对望了一眼,皆是从对方的眼中看见了震惊之色。 他们殿下竟然会吵架,还是跟一个小奶娃娃吵,这传出去谁会信? …… 养心殿。 崇光帝微微阖着眼,靠在榻边,耳畔传来淙淙如流水一般的琴音,悦耳动听,他的手指也一下一下地应和着那琴音,听到兴起处,还会作捻挑按抹状,像是他在抚琴一般。 一曲罢了,余音犹绕不散,过了许久,旁边传来一个娇柔的声音:「皇上。」 崇光帝这才睁开了眼,仿佛才从那悠远的琴音中回过神来,他道:「你弹的这首,倒有些别的不同感觉。」 德妃垂下眼,她知道这个不同的感觉是什么意思,是不像苏烟暝。 她微微笑道:「是臣妾琴技不精,请皇上恕罪。」 崇光帝没接话,他的视线浮在虚空,仿佛在想别的事情,心思不在此处,他时常如此,德妃已习惯了,她推开琴起身,欲言又止道:「皇上……」 崇光帝看向她,道:「爱妃有事要与朕说?」 第5章 德妃轻轻咬了咬下唇,犹豫道:「臣妾听说,长乐要离宫,皇上已恩准了她?」 「原来是这事,」崇光帝颔首道:「她亲自来求朕,朕便答应了,她如今已经及笄,派几个老成会做事的宫人跟着,想是无碍,你不必担心她。」 德妃在他身边坐下,忧心忡忡道:「毕竟是在身边养了这许多年,臣妾怎么能不担心?」 崇光帝叹了一口气,道:「可她来求朕,朕……」 他顿了顿,才继续道:「朕心里亏欠她,便忍不住什么都想答应她。」 说到这里,崇光帝便站起身来,负手看向窗外,道:「这些年来,朕一直不敢见她,因为每次见到,都会想起——」 话到此处戛然而止,他猛地闭上了双眼,面上浮现出痛苦与懊悔之色来,德妃见了,紧紧咬住了下唇。 崇光帝最后睁开眼,低声道:「让她出了宫也好,这样……」 朕心里也不会那样愧疚了。 …… 冬日越来越冷,时间渐渐过去,转眼一年就走到了头,元旦要到了,宫里的年味也浓了起来。 虽然崇光帝答应了让秦雪衣搬出宫去,但是因为年底的事情太多,内务府实在是忙不过来,特意派了人来向秦雪衣说了一声,带着些请罪的意思,毕竟是崇光帝亲自下的命令,无人敢慢待,礼部那边也定了日子,择了一个良辰吉日,就在正月十八。 内务府的人过来时,还带了数个箱子来,赔着笑道:「郡主的冠服已做好了,今日赶着给您送过来,前些日子那些狗奴才都给忙忘了,奴才已狠狠罚过他们了,还请郡主饶了他们这一回。」 他说完,就让人把那些箱子一一打开,里面果然摆放着冠服,珠花,金钗等等物事,秦雪衣看了之后,立即便想起当初万寿圣宴前夕,燕明卿派绿玉送过来的冠服。 只穿过一回,小鱼将那些衣服洗得干干净净,存放起来了,再看见内务府送过来的这些,秦雪衣只觉得心中五味杂陈,无比复杂。 自从那一夜到如今,已有近十日时间,宿寒宫却再没有话传过来,更别说燕明卿了,皇宫这么大,秦雪衣又不常出去,她们甚至一面都未见到。 内务府的人走后,秦雪衣才深吸了一口气,原本那些被压在心底的情绪又涌了上来,翻腾不休,好像沉淀的泥沙,搅混了一潭水。 小鱼担忧地看着她,道:「郡主怎么不高兴了?」 秦雪衣倒在榻上,两眼盯着房梁,喃喃道:「没有啊,我高兴着呢。」 小鱼道:「您瞧着就是不高兴,骗奴婢呢。」 秦雪衣便伸手盖住了眼睛,长叹一口气:「真好,小鱼长大了,连我骗你都看得出来了。」 小鱼:…… 她见秦雪衣是真的心情不好,便不敢再打扰她,默默地去收拾内务府送来的新冠服了,收着收着,她便觉得这一套没长公主送的那套好,绣花不够精致,珠花也没那么重,就连上面的金片都薄了不少。 小鱼正挑剔着,却听身后冷不丁传来了秦雪衣的声音,道:「你说我要把那一套冠服退还给她吗?」 小鱼吓了一跳,道:「退给谁?长公主吗?」 秦雪衣抠了一下袖角,没等小鱼回答,又自顾自道:「不还了,反正是她送给我的,哪有给了人还要回去的道理?」 更重要的是,若真的还回去了,两人从此就仿佛再无交集了一样。 秦雪衣不想这样,趴在榻上翻了一个身,觉得人生多艰,她性格一向利索干脆,但是万万没想到世界上还有这么难办的事情,让人不知如何是好。 都怪燕明卿,她这辈子头一次这么纠结。 宿寒宫。 林白鹿与段成玉站在廊下值守,却见桂嬷嬷带着几名宫婢过来了,她看了看紧闭的殿门,问道:「殿下今日都未出来?」 林白鹿点点头,答道:「是,一整日都没出门,我已去上书房告知过刘太傅了。」 桂嬷嬷忧心忡忡道:「怎么突然这样了……」 而更令她忧虑的是,这情形似曾相识,上一回燕明卿像言言这样好几日闭门不出还是在他十岁那年,第一次发病的时候。 那一次发病足足折腾了三日三夜,就连崇光帝都被惊动了。 这一次就仿佛是山雨欲来一般,桂嬷嬷看着那紧紧闭合的殿门,心里沉甸甸好似压了一块大石,冥冥之中,她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段成玉问道:「嬷嬷要见殿下?」 桂嬷嬷道:「殿下今日的药还未饮,我派人煎好送了过来。」 她说着略微侧了侧身,后面的婢女手里的朱漆雕花托盘中,正放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药,苦涩的药味弥漫在空气中,令人不适。 这几日燕明卿无法入睡,桂嬷嬷只能又请了陈太医过来看诊,因着之前的药不管用了,他重新另开了一个方子,药也从一日一服,变成了一日两服。 林白鹿看了看那汤药,微微颔首,让开了路,道:「嬷嬷请。」 桂嬷嬷到了殿门前,轻轻叩门,唤道:「殿下,是奴婢,您该服药了。」 过了许久,里面传来了轻微的脚步声,殿门随之吱呀一声开了,天光自缝隙间斜斜照了进去,落在了燕明卿的身上。 她有些不适应地略微眯起眼来,头发散落着,眉目间透着几许疲倦,仿佛还未睡醒。 桂嬷嬷回头示意,那端着汤药的宫婢连忙上前,药独有的清苦气味随即扑面而来,燕明卿好看的面容上浮现几许烦躁之意,紧紧皱起眉头来。 这个表情太熟悉了,熟悉得桂嬷嬷心里一颤,她几乎疑心燕明卿下一刻就要把那碗药给打翻。 岂料燕明卿深深吸了一口气,很快压下了心头的躁乱,直到表情恢复如初,才伸手端起了那碗汤药,看也不看,一气儿喝了。 第6章 桂嬷嬷这才放松下来,注意到燕明卿的脸色有些苍白,精神不振,眼中甚至带着几分阴郁之色,遂小心翼翼地问道:「殿下今日睡得如何?」 过了一会,燕明卿才平静道:「好。」 只说了这一个字,她就退回了殿内,伸手把门合上了,天光被尽数遮住,四周霎时间昏暗下来,如水一般将她整个密密地包裹住,令人喘不过气。 燕明卿在原地站了许久,才一步步往床榻的方向走过去,她确实还好,没有发病,没有失去意识,那只蛰伏的怪物也还没有出来,没有杀死她。 她表情分外漠然,突然停下脚步,把手按在了心口的位置,想道,若是她先一步把那只怪物杀死了,病是不是就要好了? 殿内突然传来一声清脆的瓷器碎裂声,门外的桂嬷嬷与林白鹿等人俱是一惊:「殿下!」 待他们不顾一切破门而入时,却见燕明卿正半跪于地,手里捏着一块碎瓷片,抬头朝他们看来,神色却意外地平静:「何以如此惊慌?」 桂嬷嬷吓得魂魄都要飞出去了,她死死盯着燕明卿手中的瓷片,好半天才答道:「奴婢、奴婢就是有些担心……」 「刚刚不慎碰到了花瓶,」燕明卿将瓷片扔下,站起身来,拍了拍手,淡淡地道:「嬷嬷派人收拾一下吧。」 「是,是,」桂嬷嬷惊魂未定道:「这种事情,奴婢来做便是了,殿下站远些,万万别伤到了。」 燕明卿不置可否,果然起身出去了,林白鹿立即跟了上去,见她的身影消失在远处,桂嬷嬷才大松了一口气,锐利的目光盯紧段成玉,问道:「段侍卫,你老实告诉我,当初夜里陪着殿下说话睡觉的那个人,到底是谁?」 大殿里,崇光帝正靠在软榻上,手里捏着棋子,一下一下地轻敲着棋盘,对着残局,眼中露出深思之色。 门外有个宫人轻手轻脚进来,行礼道:「启禀皇上,了觉大师已入宫了。」 闻言,崇光帝神色一振,立即坐直了身子,将棋子扔入棋盅,吩咐道:「请大师入殿,令派人速去宿寒宫,请长公主过来。」 宫人不敢耽搁,连忙去了,崇光帝站起身来,去了前殿,不多时,一阵沉稳的脚步声自殿外传来,紧接着一个身着缁衣僧人入了殿。 他见了崇光帝,立即双手合十,念了一声佛号:「阿弥陀佛。」 崇光帝迎上去,道:「数年不见,大师仍旧精神矍铄,不减当初。」 那僧人便道:「陛下亦然。」 两人相视一眼,俱是笑了起来,崇光帝让人给了觉大师看座,有宫人奉了香茶上来,又恭敬退下。 了觉大师看上去中等年纪,五官很是平平,若未剃度着僧衣,恐怕没人看得出这会是一个出家多年的和尚,更没人知道,他的年纪甚至比崇光帝还要长,今年已六十有八,看上去却还如在壮年。 大师的眉目间带着几分温蔼之意,叫人见了便觉得很舒服,愿意与他交谈,有个说法,是说人生佛相。 崇光帝对了觉大师很是尊敬,寒暄了几句近况之后,这才提起正事:「朕今日请大师入宫来的缘由,大师恐怕也已知道了。」 了觉大师明悟道:「是长公主殿下的事情?」 崇光帝颔首,摒退宫人之后,才道:「大师当年说的凶灾,如今已过了十七年,不知避过去了没有?」 了觉大师手中拨着佛珠,微微阖上眼,面露沉思之色,崇光帝见状便不再出声,静静等待着。 十七年前,正好是长公主燕明卿出生的那一年,孝嘉前皇后生下了燕明卿之后,便撒手人寰,香消玉殒。 她生下的,乃是一位皇子。 这是她为崇光帝生的第三位皇子,前面还有大皇子与二皇子,然而都不足月,便早早夭折了,崇光帝大为悲痛,太医说,这是娘胎里带的病,治不了。 孝嘉皇后此后一直郁郁,身体不太康健,待生下燕明卿时,骤然出血,情势危急,崇光帝顾不得宫人阻拦,执意冲入了殿内。 看见他的那一瞬间,孝嘉皇后原本如死灰一般的目光重新又燃起了希冀,她用尽全身力气,伸手抓住崇光帝的袖摆,气息微弱地哀求着他,要她的这个孩子活下来。 崇光帝心里悔恨难当,眼中含泪,连连点头答应,孝嘉皇后这才闭了眼,溘然长逝。 结发夫妻十数年,缘尽于此,崇光帝自责难抑,从此往后,便彻底断了对苏烟暝的念想。 然而孝嘉皇后的这个孩子,一出生之后,情况便不太妙,如他两个早夭的兄长,没几日就患上了怪病,高热不退,夜夜啼哭不止,吃什么都会呕吐出来,饿得狠了才能勉强灌进去一些,太医们皆是束手无策,只能竭力救治,但并无什么效果。 所有人都知道,这病是治不好的,若是能治,早先的大皇子与二皇子又怎么会夭折? 崇光帝急得嘴上都起了燎泡,生怕出什么事情,夜里都不敢睡,守在旁边不离开。 皇帝尚如此,宫人与太医们就愈不敢掉以轻心,战战兢兢地看护着这柔弱的苗儿,希望能熬过第一个月。 岂料皇子的病情每况愈下,第一个月底还没到,眼看就要支撑不住了,有宫人多嘴说或是有妖邪作祟,崇光帝本就心急如焚,听了之后病急乱投医,甚至请了方士道人入宫来,驱妖作法。 然而一通折腾之后,并没有什么效果,小皇子病得更重,连哭都哭不出来了,崇光帝这才意识到那些方士道人都是江湖骗子,一怒之下,尽数斩杀了。 才刚刚杀完,菜市口的血还未干,又有一个人主动找了上来,这个人就是了觉大师。 他看了奄奄一息的小皇子之后,对崇光帝道:非是妖邪,乃是灾祸,他注定有此一祸,只能避开。 崇光帝急问:如何避? 第7章 了觉大师道:若做女儿养,便能暂避,但知道此事的人越少越好。 就如他所说,待替小皇子换上女孩装束之后,又写了新的玉牒,将小皇子写作公主,是夜,原本一直反复的高热便退了,小皇子也能开始进食了。 自此往后,崇光帝对外一律只说孝嘉皇后生了一对龙凤胎,皇子已经夭折了,活下来的这个是公主,然而知道事情真相的,只有寥寥可数的几人,守口如瓶至今日。 殿外传来宫人通禀:「长公主殿下到了。」 崇光帝立即道:「让她进来。」 燕明卿入了殿,一眼便看见了坐着的僧人,她眉头轻微动了一下,目光平平扫过,对崇光帝行礼:「儿臣参见父皇。」 崇光帝摆了摆手,道:「来见过了觉大师。」 燕明卿看着那和蔼笑着的僧人,压下心底涌起的躁乱之意,平静地道:「了觉大师。」 了觉大师打量着她,好在他态度甚是温和,并不让人觉得冒犯,否则以燕明卿此时的烦躁状态,会发生什么事情就说不定了。 了觉大师笑呵呵道:「好久不见,殿下已长大了。」 燕明卿上一回见他时,还是在七年前,他第一次发病,把崇光帝给吓到了,连夜派人去找了觉大师来京师。 燕明卿聪明早慧,自幼时起就知道,自己与别人不同,他明明是个男儿,却偏偏要梳女孩的头发,穿女孩的衣服,还不能叫别人知道,问起桂嬷嬷时,她说这都是了觉大师的意思。 起初他是厌恨这个了觉大师的,随着年纪渐长,当年的事情也了解了一些,那些厌恨便散了,只是下意识地对这个了觉大师不喜。 崇光帝将燕明卿近日的情况说了,忧心问道:「大师,他的病情是否又恶劣了……」 岂料了觉大师打量完燕明卿,竟然笑呵呵道:「殿下如今好得很啊。」 「好?」崇光帝见他神色轻松,不似玩笑,疑惑道:「可他近来病发次数似乎有些频繁。」 了觉大师一边拨弄着佛珠,一边笑着看燕明卿,道:「皇上是慈父心切,但照贫僧看来,灾祸有破解的迹象,若是不出意外,殿下日后会越来越好的。」 崇光帝听了顿时大喜,道:「真如大师所说,那是再好不过了,倘若吾儿能一朝痊愈,朕必于四海之内,广建庙宇,捐献香火,并亲自礼佛。」 了觉大师长念了一声佛号,燕明卿面上依旧淡淡的,无甚表情,他眼底也毫无波动,像是并不相信了觉大师的说辞。 崇光帝心情颇好,又与了觉大师谈了一下午的话,才对燕明卿道:「大师要出宫去,你送一送他。」 燕明卿颔首,站起身来,与了觉大师一道出了大殿,临走时,了觉大师抬起头,看着崇光帝,良久不语。 崇光帝见他如此,不由面露疑惑道:「大师还有事情?」 了觉大师叹了一口气:「阿弥陀佛,陛下还需多多注意身体,凡事皆是过往云烟,唯有眼前人与眼前事,才是最重要的。」 崇光帝一怔,才微微笑起来,道:「大师的话,朕记下了。」 了觉大师又诵了一声佛号,低头跨过门槛,与燕明卿一道出去了,才刚刚出得大门,游廊上便碰见了一行人,十数名宫人簇拥着一名宫装丽人过来,那女子眉目秀致,气质沉静,正是皇后上官氏。 她手中牵着皇子燕涿,待看见了觉大师,显然是有些意外,停下脚步道:「这位是……」 了觉大师也停下,诵了一声佛号,有礼地道:「贫僧了觉,见过皇后娘娘。」 后面的太监连忙迎上去来,与皇后道:「娘娘,这位是了觉大师,皇上特意请他入宫讲解佛法。」 皇后面上露出了然之色,道:「原来如此,大师有礼了,请。」 她说完,身后的宫人便纷纷退开,让出一条路来,了觉大师打了一个稽首,这才跟着燕明卿往前走,临行时还低头看了一眼,皇后手里牵着的小皇子燕涿,此时正一下一下地踢着地上的青石板,毫无所觉。 等出了养心殿的范围,了觉大师才道:「殿下请留步吧,贫僧自行出宫去便可。」 燕明卿停了下来,也不坚持,吩咐宫人道:「你们送大师出宫,不可怠慢。」 宫人们连忙应下,了觉大师又叫住燕明卿,笑呵呵道:「多年不见殿下,贫僧这里有一样东西,想要送给殿下。」 他说着,从衣袖中取出一个小小的纸包来,那纸包是叠在一起的,上面隐约有金色的纹路,不知画了什么东西。 燕明卿顿了一下,才接过来,了觉大师双手合十,笑着念了一声佛号:「阿弥陀佛,殿下,贫僧先走了,后会有期。」 燕明卿目送身着缁衣的僧人随着宫人走远了,这才低头看了看手里的纸包,打开一看,是一张黄纸,被裁成得整整齐齐,上面画满了金色的线条,凌乱无比,如同稚童的信手涂鸦。 这个了觉大师实在是奇怪,燕明卿不禁皱起眉来。 暮色天寒,正是傍晚时候,了觉大师跟着宫人穿过御花园,远处传来了小孩儿的嬉笑声,脆生生的,叫人听了心情便明朗起来。 了觉大师转头往那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只见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娃娃,头顶上扎着两个小揪揪,正一蹦一蹦地踢着毽子,陪着她踢毽子的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女,穿了一袭艾绿色的衫裙,身姿纤细,动作分外灵活,将个鸡毛彩毽子踢得花样百出。 宫人见了觉大师停住脚步,便解释道:「那是四公主殿下与长乐郡主。」 「长乐,」了觉大师面上露出几分了悟之色,轻轻念道:「长乐永无愁……」 恰在这时,秦雪衣也察觉到了身后的目光,转过头来,却看见一个和尚站在那里,慈眉善目地对着她笑了笑,眼神颇有些意味深长,秦雪衣心里下意识颤了一下,她总觉得那目光能看穿一切似的。 第8章 和尚遥遥冲着这边双手合十,打了一个稽首,秦雪衣的袖子被轻轻拽了拽,燕薄秋正仰起小脸,疑惑问道:「长乐姐姐,你在看什么?」 「我在看……」秦雪衣抬起头再看,那和尚已不知何时不见了。 转眼间,元旦便到了,宫里又是要大设宴席,赐以百官,秦雪衣这回有了冠服,一早小鱼就伺候她穿戴妥当了。 待出得翠浓宫时,正巧碰见了燕怀幽,她被一群宫婢们前呼后拥,只朝这边看过来一眼,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表示出轻蔑和不屑之意,昂起下巴走了。 走的速度还挺快,难得没有口头找秦雪衣的麻烦,她一时间竟有些惊奇了,摸了摸下巴,问小鱼道:「你有没有觉得三公主今日有些不对劲?」 小鱼老实答道:「三公主这些日子都不太对劲,常常不在宫里,据说夜里才回宫。」 「算了,」秦雪衣觉得不关自己什么事,只要燕怀幽别来惹她就行了,她还清静点儿。 待到了奉天殿时,老远便看见那大殿灯火通明,恍若白昼,秦雪衣下意识停了脚步,四下看了看,放眼望去,人影绰绰,唯有满目朱紫之色。 小鱼道:「郡主在看什么?」 「没什么,」秦雪衣收回目光,道:「走吧。」 然而没走几步,便听见前面传来了一声熟悉的女子轻呼:「哎呀——」 一个窈窕的身影正跌向另一个人身上,从秦雪衣这个方向看过去,那人身姿修长挺拔,宛如青竹一般,穿着三品的官服。 眼看就要上演一番言情剧里的狗血场面,岂料那人略略地侧过身子,往旁边退开一步,女子差点跌了一个空,她顿时大惊失色,连忙往后一仰,才稳住了身形,没摔到地上去当场丢脸。 后面的秦雪衣与小鱼看得目瞪口呆,紧接着,一个清朗的年轻声音温和道:「下官不知是三公主,失礼了。」 燕怀幽浑身僵硬地站在原地,勉强扯出一个笑意:「没、没事,温大人。」 看着她乍青乍白的脸色,秦雪衣差点笑出声来,而燕怀幽大抵也觉得有些丢人,张了张口,却愣是没敢再说什么,埋头带着宫婢们匆匆走了。 秦雪衣看得乐了,压低声音对小鱼笑道:「啧啧啧,这位大人有点狠。」 然而前面那人却仿佛听见了,回过头来,正巧对上了秦雪衣的视线,眉目温润,翩翩如端方君子,他微一扬唇角,颔首有礼地道:「长乐郡主。」 秦雪衣起初只觉得他有些眼熟,待听见这干净清朗的声音,略一思索,终于想了起来,这不就是在万寿圣宴上,给崇光帝献了一幅图做寿礼的那个温楚瑜么? 难怪刚刚燕怀幽要往他身上倒了,这是人家的意中人啊,不过就方才的情况看,恐怕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秦雪衣笑眯眯地弯起眼,道:「温大人。」 温楚瑜略微一怔,道:「郡主认得下官?」 秦雪衣指了指自己的眼睛,笑道:「上次在万寿圣宴上,见了温大人一回。」 温楚瑜面露恍然之色,还欲说什么,便感觉到一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令他无法忽视,遂抬眼望去,只见那边宫人成群,为首的那个人身着深青色的翟衣,眉目生得好看,却带着几分疏离,一双凤目沉而冷冽,叫人不敢接近。 秦雪衣自然也注意到了他的异常,下意识回过头去,正好对上了燕明卿的视线,两人对视了片刻之后,秦雪衣的嘴唇动了动,燕明卿便率先移开了目光。 她大步走向了奉天殿,随行的宫人们止步,躬身立在一旁静候,望着那道身影消失在灯火辉煌的大殿门口,秦雪衣轻轻皱起眉来,就在刚刚那一眼,她看见了燕明卿眼底浓浓的倦色。 透着灰色的索然意味,让她想起了那茫茫无垠的暗夜,既是漠然,又毫无无趣。 燕明卿的精神很不好,她发生了什么? 「郡主?」 温楚瑜的声音拉回了秦雪衣的神智,他做了一个请的动作:「郡主先请吧。」 待入了奉天殿,立即有宫人来引她入席,不知是不是由于上一回燕明卿特意安排的缘故,这一次秦雪衣的座席竟然还是在她的旁边,两张桌子只相隔了不到一臂的距离。 秦雪衣走过去时,衣裳的下摆轻轻擦着燕明卿的手肘过去,她跪坐了下来,下意识看了一眼身旁的人。 燕明卿的侧颜如玉,只是脸色有些微的苍白,像某种冷玉,她正注视着殿中央跳舞的伶人,然而秦雪衣略一注意,便发现她的眼神是放空的。 这个状态实在是太不对劲了。 秦雪衣终于忍不住唤道:「殿下。」 燕明卿没有应答,仿佛没有听到一般,秦雪衣又唤了一声,燕明卿这回听到了,转过头来看她,正在这时,外面传来了唱喏通报声,崇光帝来了。 一时间大殿内所有人都起身伏跪下去行礼,秦雪衣错过了询问她的机会。 宴会是冗长乏味的,秦雪衣心里有事,也没心思看那些乐声与歌舞,频频侧头去看旁边的燕明卿,她在喝酒,待一盅酒喝完了,便站起身来。 殿内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挪过来,燕明卿却不甚在意,对上首的崇光帝拱了拱手,道:「儿臣略感不适,先行告退了。」 崇光帝见他脸色实在不太好,心中一紧,有些担忧地道:「你去吧,请太医瞧瞧。」 燕明卿不置可否,径自退出了奉天殿,这时候距离宴会开席才一刻钟,大伙儿屁股都还没坐热,敢当着崇光帝的面这么做的,恐怕只有长公主一个人了。 燕明卿一走,秦雪衣也有些心不在焉起来,面前摆放的珍馐美味也有些索然无味,她往大殿门口看看,天已黑透了。 好容易熬到了崇光帝走了,秦雪衣也趁人不注意,起身离开了奉天殿,夜里清寒的空气涌过来,令她昏沉的头脑霎时间醒了神。 第9章 小鱼连忙跑过来,抖开斗篷替她披上,道:「郡主这么早就出来了?」 秦雪衣随口答应了一声,目光四下扫视,果然不见长公主的仪仗队伍,她不禁问小鱼道:「长公主殿下已走了?」 小鱼答道:「早早就走了,走得比皇上还快。」 秦雪衣心里有些失望,道:「嗯,咱们回去吧。」 宿寒宫。 婢女端着朱漆的雕花托盘走在游廊上,她的衣裙上沾染了大片的黑色污渍,步履匆匆,待转个弯,迎面正巧就碰见了桂嬷嬷一行人,她吓得花容失色,立即停下了脚步。 桂嬷嬷一眼便看见了她一身狼藉,眉头死死皱了起来,声音冷厉道:「你不是去给殿下送药了吗?这是怎么回事?」 那宫婢噗通就跪了下去,连连叩首道:「嬷嬷饶命,嬷嬷饶命,殿下她、她将药砸了,奴婢正要去重新煎药。」 桂嬷嬷脸色一沉,道:「砸了?」 她低声命令道:「速速去重新熬一碗来。」 宫婢如释重负:「是,是。」 桂嬷嬷急急就赶去了枕秋殿,却见一名宫婢正在殿门口打扫碎瓷片,段成玉与林白鹿站在门前值守,见了她来,皆是唤了一声:「嬷嬷。」 桂嬷嬷看了看紧闭的大殿门,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林白鹿答道:「殿下才回来,不肯饮药,把药给打翻了。」 桂嬷嬷深吸一口气,一颗心顿时揪紧了起来,直到那宫婢重新熬了一碗汤药复返,她这才前去叩门,轻声道:「殿下,殿下?」 过了一会,门没开,里面传来了一个冷冷的声音,带着几分压抑的怒意:「滚!」 这回竟是连门都不肯开了。 桂嬷嬷不敢再敲,生怕惹怒了他,林白鹿皱着眉,低声道:「嬷嬷,殿下昨夜也能未入睡。」 越是不得入眠,他的精神便越是不好,烦躁易怒,与以往判若两人,简直随时都要病发。 桂嬷嬷的心都揪成了一团,她咬了咬牙,对旁边的宫婢道:「灯笼给我。」 秦雪衣带着小鱼正往翠浓宫走,小鱼眼尖,忽然道:「郡主,宫门口怎么站着人?」 秦雪衣抬眼望去,果然见翠浓宫的门口处,站着几个人,提着宫灯,夜里寒凉无比,冻得人简直要受不住,那几人却站在那里没走,好像是在等着谁似的。 她起先觉得疑惑,待走近了几步,就看清楚了打头那个人的面容,竟然是宿寒宫的桂嬷嬷。 桂嬷嬷显然也看见了她,立即朝秦雪衣走了过来,快要走近时,又停住,唤了一声:「长乐郡主。」 声音有些干巴,她脸上的表情也很僵硬,但是态度却难得的毕恭毕敬,秦雪衣忍不住抬头看了看天色,今天晚上没有月光啊,更别说月亮从西边升起来了。 这桂嬷嬷居然会恭敬有礼地对她说话? 秦雪衣一副见鬼了的表情,道:「嬷嬷是在与我说话?」 桂嬷嬷心里头郁卒得要死,万万没想到有朝一日,她竟会来求苏烟暝的女儿,既觉得恨,又觉得不甘,然而事到如今,她却不得不低下头,谦恭地道:「奴婢是特意来等郡主的。」 秦雪衣上下打量她一眼,眼神透着几分戏谑,道:「不敢不敢,嬷嬷真是折煞了我。」 桂嬷嬷上前一步,道:「郡主,奴婢有一事相求,恳请——」 「可是我不太想听,」不等她说完,秦雪衣便打断了她,招呼小鱼一声:「走了,咱们回去,这大冷天的冻死人。」 小鱼连忙跟紧她,桂嬷嬷好容易才下定了决心来找她,却见秦雪衣如此不客气,脸都差点扭曲了。 她身为长公主的奶娘,一手带大了燕明卿,还掌管着整个宿寒宫,自觉身份不同于一般的奴婢下人,秦雪衣却这样甩脸子,无异于当众打了她耳光似的,分外难堪。 可难堪也要忍着,谁叫她有求于人? 眼看秦雪衣就要进翠浓宫了,桂嬷嬷几步赶上去,抓住了她的袖子,把秦雪衣给吓了一跳,反射性回手差点一拳打了过去。 好在她收手也快,秦雪衣有点生气了,语气里带着怒意道:「你这是想做什么?桂嬷嬷,这里可不是宿寒宫!」 岂料桂嬷嬷却噗通一声跪了下去,道:「从前是奴婢的错,刻薄昏聩,不知礼节,开罪了郡主,郡主大人大量,宰相肚量,还请不要与奴婢这等卑贱之人计较,奴婢给您赔罪了。」 她说完,就重重磕起头来,一共磕了三下,每一下都砰砰作响,额头瞬间就红了一大片,直把小鱼吓得低呼一声,秦雪衣也是惊呆了,不明白这事态走向为何突然急转直下。 眼看桂嬷嬷还要磕头,秦雪衣连忙侧过身子避开,警惕道:「你有话直说便是,桂嬷嬷,你我之间从一开始就不合,如今也就不需要这些表面功夫,今日你这番作态我实在看不明白。」 桂嬷嬷便抬起头来,额上几乎以肉眼看见的速度红肿起来,有鲜血蜿蜒而下,可见她这几下磕头结结实实,半点都没弄虚作假,她看着秦雪衣道:「奴婢想求郡主,去见一见殿下吧。」 秦雪衣略微一呆,下意识问了一句:「她怎么了?」 桂嬷嬷眼中含泪,悲泣道:「殿下如今病了,有事闷在心里不肯说,也不肯看太医,奴婢怕……」 秦雪衣心里顿时一紧,她想起来今日在宴上看见燕明卿时,对方那不对劲的表现,便道:「她病了,为何不看太医?你来找我有什么用?」 总不能是病得奄奄一息了吧? 明知不可能如此,秦雪衣心里还是担忧起来,桂嬷嬷深吸一口气,道:「此事殿下未曾告知郡主,郡主恐怕不知道,殿下这病,是自小就有的。」 她说着,便将燕明卿夜里难以安眠的病况说来,却刻意略去了他发病的事情,只道:「殿下只有在郡主陪着的时候,才能睡下,郡主,从前千错万错都是奴婢的错,郡主若心中有气,只管冲着奴婢来,但殿下对郡主的心却是真的,当初万寿圣宴前,郡主没有冠服,是殿下特意派了人去内务府,勒令他们连夜赶制出来的,就冲着这一份心意,还请郡主帮一帮殿下吧。」 第10章 秦雪衣没想到事情的真相竟然会是这样,她顿了一下,才道:「那她……现在如何了?」 桂嬷嬷痛心道:「殿下已有两三日未能入睡了,也不肯服药,这样下去,便是铁打的人也撑不住啊。」 秦雪衣抿了抿唇,她吸了一口气,看着桂嬷嬷,道:「我自会去找她,但不是因为你今日来磕头求了我。」 她盯着桂嬷嬷的眼,认真地道:「若早知其中的缘由,即便你今日不来,我也会去帮她,只是因为她是燕明卿罢了,我从前就说过,她与我是朋友,这话是一辈子都作数的。」 桂嬷嬷顿时愣住,却见秦雪衣接过小鱼手里的灯笼,转身就走了,去的方向正是宿寒宫。 她回过神来,连忙用袖子揩了一下眼泪,爬起身快步跟了上去。 宿寒宫。 枕秋殿里,一道人影静静地站在案边,桌案上点着一盏微弱的灯火,跳跃不定,灯油快没了,那火光也仿佛随时要熄灭似的。 桌上铺着一张宣纸,燕明卿手中提着笔,蘸了墨,往那雪白的纸上涂,一遍遍涂,不知疲倦,反反复复,直到将整张纸都涂黑了,她才罢手,将那张沾满了墨汁纸抽开扔在了地上。 而地上已满是宣纸,一张一张,几乎将整个书案附近的地毯都铺满了,放眼望去,尽是一片漆黑,好似张大的兽口,几欲择人而噬。 直到砚台里的墨都用尽了,燕明卿才将笔丢开,上好的宣笔砸在桌面上,发出啪的一声,在这近乎死寂的大殿中格外清脆。 她就在桌案前站着,不动,什么也不做,仿佛一尊静静的木偶。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传来了轻轻的叩门声,一下一下,不疾不徐,落在耳中,却让燕明卿心烦意乱,心底的那只怪物好像要被惊醒了似的,开始躁动起来。 她下意识伸手,死死按住桌案边缘,深吸一口气,用力压抑着内心的烦躁情绪,骂道:「滚!」 里面传来哐当一声,什么东西被砸烂了,桂嬷嬷猛地一哆嗦,连忙停下动作,秦雪衣看了她一眼,她的脸上竟然浮现出类似于惊慌失措的表情来。 仿佛在害怕什么,紧接着又变成了重重忧虑。 秦雪衣疑惑道:「怎么了?」 桂嬷嬷的嘴唇瓮动了一下,一颗心高高提起,道:「殿下……」 秦雪衣又试图透过窗纸往里面看,只能看见一团模糊的昏黄光晕,很暗淡,她正欲说话,倏然间,烛光熄灭了,殿内一片漆黑,这回什么都看不见了。 秦雪衣无视桂嬷嬷那满面愁色,对林白鹿道:「林侍卫,从哪里可以去到后殿?」 林白鹿一怔,连忙道:「郡主这边请。」 他说着,便引秦雪衣顺着游廊往后走,七歪八拐之后,不多时,便看见了一个小池子,池边还种着几树梅花,旁边还有花圃。 林白鹿指着那花圃旁边的宫殿,道:「那就是后殿了。」 花圃上面是紧闭的窗户,秦雪衣走了过去,盯着那窗户琢磨了半天,才低声对林白鹿道:「劳烦林侍卫,刀借我一用。」 跟来的桂嬷嬷正巧听见了这句话,惊了一跳,连忙道:「你要做什么?」 秦雪衣没理会她,林白鹿倒是很放心地抽出了腰间的佩刀递过去,把桂嬷嬷看得颇有些心惊胆战的。 秦雪衣把刀刃插入窗户缝隙里,很快就拨到了窗栓,林白鹿与段成玉俱是面露惊奇之色,然后眼睁睁地看着她顺利地拨开了窗栓。 秦雪衣悄悄打开了窗户,冲几人比了一个嘘声的手势,就这么攀着窗沿爬了上去,轻手轻脚地翻进了殿内,然后对着窗下众人使了一个眼色,把窗合上了。 因殿里烧着地龙的缘故,倒是不冷,秦雪衣走了几步,碰到了什么东西,发出了轻微的声响,她疑惑地蹲下身,伸手摸了摸,入手冰凉光滑,还有点分量,沉甸甸的,散发出淡淡的墨香。 原来是一方砚台。 想来之前殿内传来的声音就是这砚台掉落时发出来的。 秦雪衣摸索着将那砚台放在书案上,紧接着往内殿走去,岂料才走了没几步,她就觉得不对,没等她来得及动作,就有一股大力将她整个掼到墙上,紧接着,一只冰冷的手扼住了她的脖颈。 耳边响起的声音透着森森寒意:「你是什么人?好大的胆子。」 秦雪衣被这一掐,差点喘不过气来,她连忙捉住那只手,使劲往下拽了拽,岂料那手如钢铁铸就一般,纹丝不动。 秦雪衣索性不去挣扎了,反而盯着面前的人影,戏谑问道:「殿下,要陪睡吗?」 空气一瞬间如死一般的静寂,待燕明卿反应过来,猛然收回手,退开一步,他语气震惊道:「怎么是你?」 秦雪衣终于得以呼吸,立时重重咳嗽起来,燕明卿竟破天荒地感觉到了手足无措,他紧紧抿起唇,道:「你怎么样了?我去叫——」 「没事,」秦雪衣又咳了一阵,才缓和下来,道:「殿下的手劲也太大了。」 燕明卿没答话,大约是平静了许多,问道:「你怎么来了?」 秦雪衣眼睛一转,故作戏谑笑道:「我来陪殿下睡觉啊。」 燕明卿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她的声音顿时冷了许多:「是谁去找了你?段成玉有林白鹿劝着,断然不敢自作主张,是桂嬷嬷?」 秦雪衣见她反应如此之快,只好岔开话题道:「当初你为何不将内情告诉我?」 燕明卿沉默不语,秦雪衣见她这样就来气,道:「事到如今,你若还不说,我这便走了,下回你就算肯说,我也不要听了,既然你没把我当朋友,那我们就桥归桥,路归路,从此井水不犯河水。」 她说着真动了气,转身要走,岂料被燕明卿伸手按在了墙上,秦雪衣力气本就不及他,挣了两下见挣不动,便开口嘲道:「殿下怎么不说话了?」 第11章 「当初骗你,是我的错,然而,正如他们与你说的那样,」燕明卿终于开了口,声音有些低:「我是有病的。」 秦雪衣道:「夜里睡不着觉,也能叫病么?」 燕明卿不语,秦雪衣忽然想起什么,狐疑问道:「你莫不是除了这事之外,还有别的事情瞒着我?」 燕明卿下意识握紧了手心,秦雪衣道:「瞒着就瞒着吧。」 燕明卿心里登时一沉,紧接着便听秦雪衣道:「每个人都有许多秘密,正如我也有事情是瞒着你的,但这与你我之间的感情无关,你若不想让我知道,我自然不会怪你。」 她说着,语气一正,道:「但是不论如何,你日后都不可以骗我。」 燕明卿喉头微紧,他缓缓地,吐出一口气来,秦雪衣虽然两眼一抹黑,什么也看不清,但是却能感觉到对方的呼吸变得平稳下来。 她道:「为何不点灯?」 没听见燕明卿答话,秦雪衣正疑惑时,便感觉到一只微凉的手握住了她的手,拉着她往前走去。 从前她偷摸着来枕秋殿的时候,也是没有点灯,常常会碰到桌椅屏风等障碍,清明便会无奈叹气,走过来牵起她的手,带着她顺利绕过那些挡路的物事。 那手虽然不暖,秦雪衣被她牵着,却莫名觉得十分心安。 待燕明卿停下,下一刻,烛台便被点亮了,火光冉冉升起,微微摇晃着,将周围的黑暗都驱散开来。 秦雪衣一眼就看见了那张大床,她啊呜一声扑了上去,在上面使劲打了一个滚儿,才抱着枕头停下来,发现燕明卿正低头看着自己,即便是背着烛光,秦雪衣也能察觉出她眼神中的柔和。 不知为何,她竟然生出几分不好意思来,展颜冲燕明卿一笑,眼睛余光忽然扫到床头枕边放着个什么东西。 她支起身,捡起来好奇地看了看,是一个小小的黄纸叠成的纸包,秦雪衣翻看了一下,疑惑问道:「这是什么?」 燕明卿扫了一眼,拿了过来,将纸包展开给她看,秦雪衣瞪着上面的鬼画符,道:「你画的?」 话音刚落,燕明卿便拿着那纸往她额头上一贴:「定!」 秦雪衣莫名其妙地盯着他:「殿下是还有什么病吗?要不要叫太医?」 然后燕明卿一脸冷漠地揭下来那张黄纸,随手扔到了桌几上,道:「什么狗屁高僧。」 秦雪衣:??? 秦雪衣在得知这张鬼画符的来龙去脉之后,还颇有兴趣地拿着那张黄纸看了半天,道:「这上面画的什么?」 燕明卿道:「不知道。」 秦雪衣趴在枕头上,举着黄纸对着烛台看,金色的线条不知是什么东西画的,闪闪发亮,她兴致勃勃问道:「这是金粉吗?画的梵文?」 燕明卿侧过身,看了一眼,道:「不是梵文。」 秦雪衣道:「你查过?」 「嗯,」燕明卿道:「恐怕是他随手涂的,不是什么有用的东西。」 秦雪衣瞧着也没什么头绪,便丢到了一边,爬起身来下床,探头问燕明卿道:「殿下,能借你的侧殿沐浴洗漱么?」 少女明眸清澈如水,燕明卿下意识别开眼,然后又移回来,道:「你去便是。」 一想到又能泡个舒服的汤泉,秦雪衣就开开心心地解下了满头珠花钗环,哼着小调儿去了侧殿,待她的身影消失在屏风后,燕明卿才起身来,走到妆台边,将那散乱摆放的珠花捡起来,圆润的珍珠在暖黄的烛光下散发出柔和的光芒。 像那少女一样,透着一股子近乎天真的漂亮,却又柔软无比。 他把珠花一支支收好,打开了首饰匣子,里面原本是空荡荡的,只有两支玉簪,待放进这珠花与钗环之后,便满满当当了,无比契合。 正在这时,燕明卿听见侧殿传来了秦雪衣的声音,细细一听,却是唤他的名字:「卿卿!卿卿!」 燕明卿沉了沉气,这才穿过大殿,到了侧殿的门口,便停下了脚步不再往里面去,提起声音问道:「怎么了?」 侧殿屏风后便是汤泉,热气袅袅,秦雪衣趴在池边道:「我忘记拿干净的衣裳了。」 燕明卿:…… 他顿了一会,才艰涩道:「你等会,我去给你拿。」 秦雪衣泡在水里,舒舒服服地叹了一口气,等着燕明卿给她拿衣裳过来,这一等就是一刻钟,秦雪衣觉得自己身上的皮都要泡起皱了,才听见外面传来轻微的脚步声。 高挑修长的身影走到屏风旁,那屏风上绣着大幅天山寒莲图,燕明卿一抬眼,就能自那些枝蔓间看见少女正半靠在池边,纤细的肩背宛如莹白的玉,在烛光下散发出微微的光。 秦雪衣眼看燕明卿过来了,便想从水里起来,岂料燕明卿站在屏风后宛如见了鬼,把衣衫往屏风上一搭,转身就走。 秦雪衣先是莫名,然后才反应过来,大笑道:「卿卿,想不到你竟然会害羞?」 此时已走出了侧殿的燕明卿:…… 身后毫不留情的嘲笑声,令他忍不住深深吸了一口气。 燕明卿拿来的衣衫很宽大,穿在秦雪衣身上,就好像小孩偷穿了大人的衣服似的,袖子和裤腿都要挽上好几圈,她这才擦着湿漉漉的头发去了内殿。 燕明卿正坐在灯下看书,秦雪衣凑过去一看,道:「看的什么?」 燕明卿把书合上,抬起头望着她,眉心微皱,道:「先把头发擦了,免得着了凉。」 秦雪衣往他身边挤,好奇道:「让我看看。」 燕明卿不让,随手把书扔到一边,严肃道:「擦头发。」 秦雪衣撇了撇嘴,果然认真擦起头发来,一边擦,眼睛一边转悠,趁着燕明卿放下警惕,一下朝那书扑过去。 第12章 岂料燕明卿早猜到了她的想法,一抬手把她给挡住了,秦雪衣一头撞在她怀里,还不肯罢休,兀自张牙舞爪道:「给我看看!我想看!」 少女的身体软得好像一只猫儿,燕明卿整个人都要僵成一块木头了,还要满脸冷漠地拒绝道:「不可以。」 他越是不给,秦雪衣就越是想看,挠心挠肺,扒着她的手臂苦苦哀求道:「我就看一眼。」 燕明卿垂着眼没说话,但秦雪衣明显觉得他动摇了,连忙再接再厉,继续软语讨好道:「好卿卿,让我看看。」 燕明卿呼吸顿时一滞,他素来是吃软不吃硬,秦雪衣如今把着他的软肋,他竟真的没法了,放下了手不再阻拦。 秦雪衣欢呼一声,扑过去顺利拿到了书,打开一看,不是上次的那本玉器杂谈,书封上的字龙飞凤舞,她认了半天,一字一字念道:「狐……仙,异志?」 燕明卿实在忍不了了,把书抽出来,扔到榻下去,冷着脸道:「擦头发!」 秦雪衣双眸黑白分明,如小鹿一般,老老实实地哦了一声,继续擦起头发来。 没多一会,她忽然反应过来,兴致勃勃道:「卿卿,你是在看小说,不对,话本么?」 燕明卿索性也不掩饰了,木然道:「是。」 秦雪衣跪坐在他身旁,把好好一头秀发擦得跟稻草一样,嘴里还问道:「里面写了什么?你既不给我看,给我说说呗?」 燕明卿盯着她的满头乱发,总觉得秦雪衣擦得是他自己的头发一般,最后忍无可忍地伸手,命令道:「给我。」 秦雪衣一向懒得很,有人要伺候,她巴不得呢,立即喜滋滋地双手奉上布巾,让燕明卿替她擦头发,还不忘问道:「你给我说说吧。」 这股子缠人劲儿,堪比牛皮糖…… 燕明卿深吸一口气,无奈道:「写的是一个书生,为了考科举,便住在山里苦读诗书,然后有一天——」 秦雪衣随口接道:「碰见了一个美丽的姑娘?」 被猜中下文的燕明卿:…… 他改了口,道:「没有,他在山里碰见了一只漂亮的白狐狸。」 秦雪衣托着下巴道:「然后呢?」 「然后……」燕明卿想了想,继续往下编:「白狐狸问书生,请他施舍一些吃食。」 秦雪衣继续猜:「书生同意了,然后白狐狸就变成了一个漂亮的姑娘?」 「没有,」燕明卿没沉住气,反问道:「你怎么老想着漂亮的姑娘?」 秦雪衣委屈巴巴地道:「我猜的啊……那后来呢?书生同意了吗?」 燕明卿替她擦头发,一边道:「书生没同意,便回家去了,过了几日,他又遇见了那只白狐狸,还是在同样的地方,请书生施舍吃食。」 秦雪衣托着腮问:「这回书生给了没?」 燕明卿道:「没有,书生还是没给,过了几日,他再次遇见了那只狐狸。」 秦雪衣听得甚是没趣,打了一个呵欠,问道:「白狐狸这么多天没吃的,也没饿死?」 燕明卿轻轻挼起她的一缕长发,仔细擦拭着,口中道:「这回白狐狸没再问书生要吃食了,它告诉书生,自己今日很饱,不需要吃的,狐狸还说,它在这里守着,是在等待有缘人,要赠他一份机缘。」 秦雪衣顿时来了精神,道:「然后呢?要赠他什么机缘?」 燕明卿拿过玉梳,慢慢地替少女梳好头发,道:「白狐狸吐出一粒珠子,告诉书生说,他随身带着这珠子,此去入京赶考,必然会一举高中,书生信了,然后参加春闱,果然如狐狸所说,金榜题名。」 秦雪衣称赞道:「这么厉害,那后来呢?他回去找白狐狸了吗?」 燕明卿道:「自然,书生做了好些年的官,后来衣锦还乡,带着那颗珠子去山里,找到了白狐狸,白狐狸说,既然你已经得到了机缘,可喜可贺,但是你们凡间有一句话,说有来有往,如今该轮到我了。」 说到这一句时,他的声音转为阴恻恻的,听得秦雪衣自心底里窜起一股森然寒气,仿佛当真有一只狐妖,正靠在她耳边轻轻说话:「然后那白狐狸,一口就把书生吃掉了,它说,今日终于又饱餐了一顿。」 他的声音宛如情人私语,气息吐在秦雪衣的耳廓旁,泛着凉意,她被吓了一跳,张大眼睛,好半天才呐呐道:「没了?」 「没了,」燕明卿把梳子放在桌上,轻轻拍了拍她的头,道:「歇息吧。」 秦雪衣慢吞吞地爬下榻,她忽然想起一个问题来:「第三次的时候,狐狸为什么不饿了,也不管书生要吃食了?」 闻言,燕明卿蓦地笑了,他眉目原本秾丽精致,这一笑色若春华,竟透着几分诱人的意味,宛如他口中的那只白狐狸一般,他道:「因为啊,在第三次遇到书生之前,它就已经吃饱了啊。」 秦雪衣骤然停下脚步,细细一思,登时觉出惊惧来,恰在此时,不知从哪儿传来了一丝风,吹得那烛光晃晃悠悠,将她的影子投映在墙壁上,摇曳不定,宛如鬼魅,吓得她什么也顾不上了,趿着鞋就往床边跑,连鞋都给跑飞了出去。 燕明卿看着她爬上了床之后,这才满意地道:「乖,睡觉吧。」 秦雪衣老记着那白狐狸,睡着之后又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被一只三米高的大白狐狸追,喊着叫着非要给她送一场大机缘,她怕得要死,撒开腿拼命跑,跑了整整一晚上,次日清早起来的时候,只觉得分外疲惫。 醒来的时候,燕明卿已经不知去哪里了,内殿静悄悄的,一抹金色的阳光透过薄薄的窗纸落进来,空气中有金色的灰尘上下飞舞着,静谧无比。 秦雪衣下了床,看见昨夜那本话本还躺在榻下,她定了定神,跑过去把门窗都打开了,确保自己是站在阳光下,这才捡起来话本,小心翼翼地打开一看,差点没气歪了鼻子。 第13章 这上面写的,不就是书生遇见狐狸变作的漂亮姑娘这种恶俗剧情么?香艳狗血得很!哪有什么大白狐狸吃人的情节? 清晨时候,宿寒宫的宫人们都已开始晨起做活了,大殿内,燕明卿正坐在上首,旁边站着林白鹿与段成玉两人,他看着下方站着的桂嬷嬷,语气有些沉沉,道:「我听说,嬷嬷前些日子去见了父皇?」 桂嬷嬷心里咯噔一下,俯首道:「是,奴婢是去了……」 燕明卿看着她的目光倏然凌厉,口中却不紧不慢问道:「嬷嬷说了什么?」 桂嬷嬷听他的语气,便知道这是有怪责的意思,立即跪下去,道:「殿下息怒,原是奴婢的错,不该自作主张去求见皇上,往后再不敢了。」 她是燕明卿的乳娘,地位本就不同一般的宫人,燕明卿心中虽是不悦,却也不能真将她如何,他站起身,亲自将桂嬷嬷扶起来,道:「希望嬷嬷能记住今日的话。」 他的语气里没什么情绪,道:「嬷嬷在宿寒宫中这么多年,尽心尽力,我亦看在眼里,只是有一桩事情,林白鹿与段成玉都知道,希望嬷嬷也能记得。」 说到这里,他松开扶着桂嬷嬷的手臂,站直了些,道:「我的事情,除了我以外,谁说了都不算,父皇亦是如此,嬷嬷明白了吗?」 燕明卿的声音虽然轻描淡写,但是那股气势却几乎要压得桂嬷嬷喘不过气来,她点点头,声音里有着不易察觉的颤抖:「是,奴婢记下了……」 燕明卿这才淡淡道:「嬷嬷知道就好,以后也就不必我来提醒你了。」 这意思是,若有再犯,就可以滚出宿寒宫了。 今日难得天晴,再加上数日来的纠结之事解决了,秦雪衣的心情颇好,她坐在妆台前,宫婢正在替她梳头妆扮。 因着秦雪衣昨夜匆匆来的,未带换洗的衣裳,郡主冠服今日是不能穿了,所以燕明卿出去时便吩咐了宫婢,将她从前的衣裳找出来先给秦雪衣穿着。 燕明卿素来是喜穿深色,平日里的衣服都是以藏青,深青色,藏蓝色居多,秦雪衣年纪小些,面嫩,穿上身之后就仿佛是偷穿了大人的衣物似的,不大合适。 绿玉取来了一件玉红色的刺绣交领小袖上衣,上面绣着喜庆的月桂兔,颇是可爱,深黛色的八宝奔兔妆花织金纱襴裙,穿在秦雪衣身上,十分活泼讨喜。 她扯了扯袖子上那圆乎乎的白兔子,惊讶道:「卿卿还穿过这种色儿的衣裳?」 绿玉听她亲密地唤长公主为卿卿,不由掩口轻笑,道:「殿下倒是没穿过,是从前司衣局那边做好了送来的,嬷嬷一看就知道殿下不喜这种的,便叫咱们给收起来了,如今给郡主穿,正正好。」 秦雪衣想象了一下燕明卿穿这种色泽鲜艳的衣裳,应该也是颇为好看的,正在这时,身后的宫婢们纷纷行礼,却是燕明卿回来了。 因着绿玉在替秦雪衣挽发,她没法动,只能透过面前的菱花铜镜向燕明卿使眼色,问道:「你一早去哪里了?」 燕明卿淡淡道:「去处理一些事情。」 她昨夜难得睡个好觉,一夜无梦,只是早上醒得很准时,燕明卿道:「稍后我要去上书房,会派段成玉送你回翠浓宫。」 秦雪衣扶了扶发间的珠花,疑惑道:「上书房,是你读书的地方吗?」 「嗯,」燕明卿顿了顿,忽然问道:「你要一起去吗?」 「咦?」秦雪衣惊讶地睁大眼,转过头来看他,诧异道:「我也能去吗?」 燕明卿也是刚刚才想起这个提议,但见秦雪衣感兴趣,便道:「你若想去,自然可以。」 秦雪衣对于读书不感兴趣,但是她对于燕明卿是怎么读书的很感兴趣啊,立即欣然答允下来。 燕明卿见她确实想去,便真的带着她一起去了上书房,把在上书房值守的宫人们惊掉了一地的下巴,同样惊讶的,还有太傅刘锦城。 刘锦城今年六十有一,从前先帝尚在位的时候,他便是翰林大学士,专门为先帝及皇子侍讲,同时也是崇光帝的太傅,后来崇光帝登基,刘锦城也到了乞骸骨的年纪,便告老还乡了。 待燕明卿出生之后,崇光帝又特意派了人去刘锦城故里,将他再次请回来,教导燕明卿读书。 燕明卿自小聪慧敏学,刘锦城极是爱才,并不计较他的女儿身份,尽心尽力教导,今日见他带了长乐郡主秦雪衣来,虽然惊讶,但是什么也没说,笑着请她坐下来,挼了一把胡须,道:「说起来,你的父亲,从前也算是我半个学生呢。」 秦雪衣怔了一下,她只知道自己这原身父母皆是早亡,这还是头一次,有人跟她提起她的父亲。 秦雪衣忍不住心虚地抠着裙摆的刺绣,老老实实道:「我已不记得了。」 闻言,刘锦城面上的笑意也散去了,取而代之的是惋惜,他叹了一口气,道:「你父亲他……」 话没说完,便摇了摇头,正在这时,外面有一个宫人进来,俯首垂手行礼道:「刘大人。」 刘锦城认出他是小皇子燕涿的贴身太监,便问道:「小殿下呢?」 那宫人道:「小殿下一早起来,便说腹疼难忍,今日恐怕是来不了了,特意让奴才来告个假。」 刘锦城眉头微皱,道:「皇后娘娘知道此事吗?」 宫人支吾道:「已、已派人去通禀娘娘了……」 刘锦城顿时心知肚明,小皇子燕涿不似燕明卿,性情颇是顽劣,且不好读书,每每上课上到一半,他便要想个法子溜走,久而久之,刘锦城看见他便觉得头痛,恨铁不成钢,再看燕明卿,更加扼腕不已。 他在心底大逆不道地想着,若长公主为男儿身,哪里还有小皇子什么事情啊?可惜啊可惜,天不遂人愿…… 第14章 今日小皇子不来,刘锦城倒也没说什么,那宫人见糊弄过去了,顿时如释重负,大松了一口气,连忙退出去了。 秦雪衣与燕明卿左右分坐,刘锦城想了想,道:「下官今日先给殿下继续讲大戴礼记一书,然后再给郡主讲学。」 「天下有道,则君子欣然以交同,天下无道,则衡言不革,诸侯不听,则不干其土……」 秦雪衣发誓,从头到尾,她真的一个字都听不懂,或许这就是一个现代人无法企及的高度了。 刘太傅很是耐心,逐字逐字慢慢地讲解着,秦雪衣在旁边听得云里雾里,晕晕乎乎,最后无意识地打了一个呵欠。 然而打完呵欠之后她立刻就清醒过来,原本发蒙的脑子也变得清明了许多,一抬眼就看见刘太傅与燕明卿正在看着自己,秦雪衣的脸唰地通红无比,宛如煮熟的虾子,那一刻,她恨不得直接钻到地缝里面去。 她在心里抽了自己一巴掌,虽然听不懂,却应该对师长保持尊重的态度,刚才的举动,实在是不像样。 好在刘太傅看出来她的窘迫与懊恼,立即慈和地笑起来,解围道:「看来郡主是等不及要听下官替您讲学了,不如殿下且先自己看看。」 燕明卿点点头,道:「辛苦太傅了。」 刘太傅问秦雪衣道:「郡主开蒙时,读了哪些书?」 秦雪衣想了想,摇头道:「只学了写字,没读多少书。」 她上辈子倒是读了九年的书,可拿到这里来也不管用啊。 刘太傅理解地点点头,秦雪衣身为郡主,自然不同于长公主燕明卿,读得少,也是正常,他拿过宣笔,在纸上写了一首诗,道:「今日下官就给郡主讲这首诗。」 秦雪衣正探头看着,外面又传来了一阵脚步声,伴随着小孩的啼哭抽噎之声,紧接着,便是宫人的通报:「皇后娘娘驾到。」 刘太傅连忙放下笔,直起身来,秦雪衣抬头望去,只见皇后上官氏款款迈入殿内,她手里还牵着一名五六岁的小女娃娃,那女娃娃穿着嫣红色的小袄子,头顶扎着两个小揪揪,脸蛋白嫩嫩的,颇是玉雪可爱。 她一见了秦雪衣,便惊喜地张大眼睛,松开皇后的手冲了过来,将秦雪衣一把抱住,亲热地叫道:「姐姐!」 秦雪衣被她抱了个满怀,自然很是高兴,把小团子抱起放在腿上,小声问道:「你怎么来了啊?」 燕薄秋也学着她,压低声音道:「我跟着母后来送燕涿读书的。」 她说着,便伸出胖乎乎的小手指了指门口,秦雪衣看过去,只见小皇子满脸眼泪,还吹着鼻涕泡,正被皇后拉着向刘太傅说话。 燕薄秋把小手掩在口边,轻声道:「他不想来读书,还撒谎说肚子疼,叫母后发现了,训了他一顿。」 皇后语带歉意,对刘太傅道:「涿儿生性顽劣,若有不懂事之处,还请太傅多多包涵。」 她说着,便松开了拉着燕涿的手,蹲下身,道:「来,向太傅赔不是。」 燕涿哭得好不凄惨,抽抽噎噎道:「太、太傅……是、是我错了……呜呜呜……」 燕薄秋轻哼一声,对秦雪衣道:「他撒谎呢,母后带他来的时候,他就差没在地上打滚儿了,如今做的这副样儿,骗傻子呢。」 或许是不小心的,燕薄秋这次的话并没有放低声音,于是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皇后素来从容沉静的面上,头一次露出尴尬的意味来。 刘太傅轻咳一声,摆了摆手,道:「皇后娘娘言重了,小殿下如今年纪还小,定不下心也是正常,读书之事,不必着急,慢慢来便可。」 燕涿眼看今天是赖不掉了,渐渐止住了哭泣,被宫人引到书案后坐下,皇后见他乖乖听了话,这才放下心来,冲燕薄秋招了招手,道:「秋秋,走吧。」 燕薄秋还坐在秦雪衣的怀里,哪里舍得走?她眼珠子滴溜溜一转,道:「母后,儿臣也想跟太傅一起读书,可以吗?」 燕薄秋也想在上书房读书,扒着秦雪衣身上不肯走,皇后见了,便看向刘太傅,道:「太傅,这……」 刘太傅呵呵一笑,摸着胡子,颇是慈爱道:「小公主好学,自是一桩好事,皇后娘娘若是放心,也可以让她在这里一同读书。」 皇后便道:「那就有劳太傅了。」 燕薄秋小小地欢呼了一声,从秦雪衣身上跳下来,立即有会看眼色的宫人搬了书案椅子来,笔墨纸砚一应俱全,又扶着燕薄秋坐好了。 学生一下子从两人增加到四人,每个人的学习进度还不一样,刘太傅教起来颇费心力,但是好在除了燕涿以外,其余三个人都很省心。 这一学便到了下午,燕薄秋毕竟还小,学到午时便趴在桌上昏昏欲睡,被贴身宫人给抱回去了。 刘太傅放下手中的纸,笑道:「今日便学到这里了,几位殿下都很用功,很好。」 燕明卿站起身来,垂首道:「辛苦太傅了,太傅慢走。」 待刘太傅离开后,燕明卿才带着秦雪衣一并离开,走了一段路程,他忽然问道:「今日读书,觉得如何?能听得懂么?」 秦雪衣想了想,道:「能听懂,太傅讲得还有些意思。」 燕明卿点点头,道:「既然如此,日后你不如与我一同来上书房读书。」 秦雪衣讶异道:「每日都来?」 燕明卿见她这样说,以为她嫌每日读书甚是枯燥,顿了顿,又补充道:「倒不是每日都来上书房,有时候也要去武场,学习御射之术,还有礼乐书数,此乃六艺。」 「武场?」秦雪衣双目倏然一亮,痛快地一口应承下来:「没问题!」 …… 秦雪衣回到翠浓宫的时候,已是傍晚时分了,还没进大门,小鱼就奔了出来,惊喜道:「郡主回来了!」 第15章 秦雪衣差点被她吓了一跳,道:「你是在这里守着么?」 小鱼摇摇头,笑道:「长公主殿下派了人来给奴婢说,郡主今日要去上书房,奴婢掐着时间等的呢。」 她说着,又好奇问道:「郡主,上书房好玩吗?」 秦雪衣笑了,道:「去上书房是读书的,哪有什么好玩不玩的说法?」 小鱼哦了一声,不好意思地笑起来,道:「是奴婢错了。」 主仆二人一同进了门,正好碰见一行人从里面出来,打头正是三公主燕怀幽,她穿着一袭鹅黄的宫装,眉心点了花钿,梳着飞仙髻,头上的金钗衔着好大一颗明珠,甚是耀眼夺目。 秦雪衣目光一扫,便觉得她今日的妆扮很是不同,燕怀幽盛装款款,下巴微微昂起,宛如一只高傲的天鹅,瞥过来的眼神带着明显的轻视,她轻嗤一声,原本姣好的面容上便浮现几分刻薄之意。 她停下步子,挑剔地打量了秦雪衣一眼,讥讽道:「早先就听说你要出宫了,怎么到如今还没走?」 秦雪衣听了也不恼,笑眯眯道:「就不劳三公主殿下操心,正准备着呢,过几日就走了。」 燕怀幽压根不信,之前内务府派了人来,秦雪衣出宫迁府的日子定在正月十八的事情她是知道的,遂冷冷一笑,道:「嘴上说说谁不会?我若是你,还是夹着尾巴好好做人,免得被扫地出门,反倒难看了。」 她说完,下巴一抬,带着一众宫人浩浩荡荡地走了,小鱼小声嘀咕道:「三公主殿下说的话,也实在太难听了。」 秦雪衣笑笑,并不往心里去,道:「她素来如此,你又不是头一天认识她。」 小鱼跟着她往听雨苑走,问道:「郡主,您怎么不生气呢?」 秦雪衣道:「生气啊,怎么不生气?可你被狗咬了一口,总不能又去咬狗吧?一嘴毛的,也确实太难看了。」 她说着,顿了顿,道:「更重要的是,郡主呢,不喜欢耍嘴皮子,太没意思了,若是能动手,便绝不动口,可她刚刚只是嘲我几句,我又不能真上手,显得我仗势欺人,所以呢,就只能不跟她计较了。」 小鱼心里想,方才好像是三公主仗势欺人吧?怎么到了郡主您的嘴里,就掉了个个儿? 却说燕怀幽前呼后拥地出了皇宫,乘车往京师里最繁华的长安街去了,待到了一座高门大宅前才停下,立即有宫人搬着脚踏过来放好,扶着燕怀幽从车里下来。 那宅子里立即迎出来一名奴仆,笑着躬身道:「是三公主殿下来了,您请进,快请进。」 那奴仆引着燕怀幽自正门进了,往后花园小暖阁去,暖阁里传来了女子谈话说笑声,燕怀幽进了内间,里面说话的人便齐齐停了下来,一名身着嫣红色袄子的少女迎上前来,笑道:「是三姐姐来了。」 其余几名少女皆是忙站起身来,燕怀幽这才迈进暖阁,矜傲地扫视四周,问那迎上来的少女道:「诗会已开始了?」 少女笑道:「还没呢,就等着三姐姐了。」 那少女是信亲王的独女,名叫燕若茗,比燕怀幽小一岁,因着颇受信亲王宠爱,特意替她向崇光帝求了郡主封号,号昭华,其余的几个少女要么是来自侯府,要么是世家高官,皆是非富即贵的出身。 但如今燕怀幽一来,她自然就是最大的了,几人都俯首行了礼,燕怀幽便道:「若人来齐了,就都过去吧。」 言谈之中,颇是随意,仿佛她才是主人家一般,那燕若茗倒也不甚在意,笑吟吟地应是,这时忽有一名少女弱弱道:「等……可是停月还没来……」 燕若茗愣了一下,这才发现确实少个人,便笑道:「不妨事,我会派人看着,待温二小姐到了,叫人引她过去便是。」 那少女就不说话了,倒是燕怀幽仿佛想起来什么,问道:「温二小姐,是温停月?」 燕若茗莞尔笑道:「是她,三公主竟也认得她?」 燕怀幽没说话,却道:「诗会也不急一时,不如就先等等吧。」 众人不想她今日脾气这般好,竟愿意等人,一时间面面相觑,从彼此眼中看见了诧异。 好在没等多久,温停月便姗姗来迟,她穿着一袭水色的袄子,入了暖阁,见了在座众人,略一挑眉,浅笑道:「原本还想着我今日来得尚早,却不想竟是最后一个,失礼了,叫各位久等。」 燕怀幽打量她一眼,开口道:「无妨。」 燕若茗趁机笑着提醒道:「停月,是三公主殿下特意说了要等你的。」 闻言,温停月便转过来,对燕怀幽行了礼,又道:「多谢三公主殿下。」 燕怀幽微微抬手,道:「举手之劳罢了,既然都来了,就先过去吧。」 这次的诗会是燕若茗的亲兄长燕牧云举办的,他是信王世子,在京师的世家子弟中颇有声望,一呼百应,这次参加诗会的足足有五六十人之多,这还是除去女眷小姐们的。 等到了地方,天色已暗了下来,远远望去,灯火通明,恍若白昼一般,燕怀幽一行人穿行在游廊之后,重重梅花树枝将两旁分隔出来,宛如一道天然的屏障。 燕怀幽一边走,一边往那梅花枝外看,都是些达官显贵家的公子少爷,风流倜傥,穿黄着紫,分外潇洒,她看了半天,也没看见熟悉的人影。 燕怀幽转头向燕若茗使了个眼色,燕若茗顿时会意,笑着问温停月道:「停月,今日你是同你的兄长一道来的罢?」 温停月也在朝那梅花枝外头看,听了这话,便随口道:「不是,他不喜欢诗会,我便自己来了。」 燕怀幽的脚步倏然停下,终于忍不住转头道:「没来?」 「嗯?」温停月疑惑挑眉,道:「怎么了?」 燕若茗连忙解释道:「公主殿下只是觉得奇怪罢了,温公子乃是名动京师的才子,还是两年前的探花郎,才高八斗,学富五车,岂会不喜欢诗会?」 第16章 听了这些溢美之词,温停月便想起自家兄长,不禁扯了扯嘴角,道:「郡主过誉了,我兄长他……是真的不喜欢诗会。」 因为他觉得来这里的人大多都是些一瓶子不满,半瓶子晃荡,没什么好结交的,有这时间还不如在家里睡个觉,这是温楚瑜的原话。 当然,这话可不能说,温停月怕说了,回去就要被她哥给拧掉头。 燕怀幽一听温楚瑜没来,顿时大失所望,连带着觉得这诗会也没什么意思了,兴致缺缺道:「你们玩吧,本宫有些累了。」 她说完便走了,三公主一走,众人不免也都松了一口气,继续玩了起来,整个诗会,温停月认认真真地从头看到尾,虽然全没听清那群人念的什么酸诗,但是好歹把所有世家公子们的脸都欣赏了个遍,这才心满意足地打道回府了。 待温停月一进门,就看见她的兄长温楚瑜,名噪京师的大才子,两年前的探花郎,此时正瘫在软榻上,手里举着一本书看,听见她的动静,头也不抬地道:「这次见到了几个酒囊饭袋?」 温停月坐下来,道:「酒囊饭袋也是长得英俊的酒囊饭袋,我去一趟,不过是图他们有几个人长得好看罢了。」 「你好歹是个女儿家,矜持些,」温楚瑜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手往旁边一指,道:「离我远点。」 温停月压根不搭理他,凑过来神秘兮兮地道:「哥,我今儿发现一件事情,是有关于你的,你想不想知道?」 温楚瑜眼皮子都没抬:「不想。」 温停月好似全然没听见一般,道:「三公主好像对你有些意思。」 温楚瑜终于抬起了头,盯着她看,然后才用书在温停月的脑门上敲了一记,道:「你哥是有媳妇的人了,跟我说这些做什么?」 温停月仿佛听见了什么好笑的事情一般,扑哧笑了出来:「你可别说笑了,你都没跟人说过话,还媳妇呢,做的哪门子青天白日梦?」 温楚瑜却一本正经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幼年尚在牙牙学语时,我便与她说过话了,再说昨日元旦圣宴,她说她认得我。」 温停月懒得与他争辩,摆手道:「行了行了,你这一厢情愿有什么用?还要看看人家长乐郡主愿不愿意认咱们这门亲呢。」 转眼又是两三日过去了,秦雪衣白日里与燕明卿一道去上书房读书,晚上又跟着燕明卿去宿寒宫睡觉,两人天天腻在一块儿,生活过得分外充实。 大约因为秦雪衣的父亲曾与刘太傅有过师生之情,刘太傅对她的态度很是温蔼,十分耐心,秦雪衣也颇不好意思,赶着鸭子上了架,努力苦学起来。 正如燕明卿曾说过,读书也不止听讲做学问,还有礼乐御射书数六艺,因着刘太傅年事已高,便由其他的翰林院学士充当太傅。 这一日,要学的是乐,刘太傅没来,来的是别的太傅,秦雪衣跪坐在席上,正在与燕明卿一同看手里的话本,右边还扒着一个小团子燕薄秋,她年纪还小,看不懂那书,颇有些无聊,见前面的燕涿回头看过来,便挤眉弄眼地冲着他做鬼脸。 燕涿生气地瞪着她,对自己的侍读道:「你帮我去打她!」 那侍读只比他大个两三岁,虽然高半个头,但说起来也不过是个小豆芽,他看了看燕薄秋,有些为难道:「殿下,这……」 燕涿见他不肯动手,便推了他一把,然后自己起身要来抓燕薄秋头顶上的小揪揪,岂料还没碰到,燕薄秋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如石破天惊一般,把秦雪衣吓了一跳,连忙扭头来看,问道:「秋秋怎么了?」 燕薄秋便呜哇呜哇地扑到她怀中,也不肯说话,秦雪衣抬头正好看见了燕涿一副张牙舞爪凶神恶煞的模样,燕涿一怔,立即放下了手,气得涨红了小脸,控诉道:「她在假哭!我都没有碰到她!」 燕薄秋:「呜呜呜……」 秦雪衣感觉到她在自己的脖颈处蹭了蹭,暖呼呼,湿漉漉的,明显是掉了眼泪,不由十分心疼,摸了摸燕薄秋的头发,对燕涿道:「殿下是秋秋的兄长,理当要爱护妹妹的,对不对?」 燕涿有点儿委屈,又很气愤,却无法辩驳,最后翻了一个白眼,把自己的侍读一把推开,气鼓鼓地坐回了原处,命令道:「你走开,离我远点!」 那侍读也是很委屈,老老实实地往旁边挪了挪,跪坐好了。 燕薄秋还趴在秦雪衣的肩上,轻轻抽泣着,然后睁开了眼,正好与旁边的燕明卿对视了一个正着,那一眼仿佛要将她的小把戏看穿了似的。 燕薄秋缩了缩,将秦雪衣的脖子紧紧抱住,连忙挪开了目光,不肯再看他。 正在这时,外面传来了一阵轻微而稳健的脚步声,不疾不徐,一个身着紫色官服的年轻人踏进殿内,风度翩翩,气质温润,若端方君子,他对着跪坐在席上的几人温和道:「下官温楚瑜,现任兵部郎中兼翰林院侍讲,见过诸位殿下……」 他的目光在秦雪衣的身上停留了片刻,然后微微一笑,才继续道:「见过长乐郡主。」 燕明卿的眉头倏然微皱起来,不知为何,他本能地对这个温侍讲生出几分不喜来。 秦雪衣倒是没察觉到,她对温楚瑜有过两面之缘,如今见是他来教导,还颇有些欣喜,拉着燕薄秋让她乖乖坐好。 温楚瑜在上首坐下来,慢声道:「乐有六乐,分别是云门、大咸、大韶、大夏、大濩、大武,尧时有《咸池》,舜时有《大韶》,禹时有《大夏》……」 他一边说着,一边看向下方的几人,起初还好,几人态度都很是端正,秦雪衣虽然听不太明白,但坐姿很正,表情认认真真的,明眸若水,黑白分明,如初生小鹿一般,瞧着便让人觉得可爱纯真。 她右边是燕薄秋,左边坐的是燕明卿,时间一长,长公主大约是觉得有些无趣了,他一手支起下颔,侧头去看一眼秦雪衣,又或者低头看书案上摆着的书。 第17章 而燕薄秋年纪小,把那无趣表现得更明显,她拽着秦雪衣的袖子,去摆弄上面绣着的团花,坐在她前方的燕涿,两眼无神地望着前方,眼皮子艰难地睁着,好像随时要打瞌睡一般。 温楚瑜:…… 他只能将目光放在唯一认真听课的秦雪衣身上,踱着步子继续道:「古时乐舞,大多都是用于祭祀的,流传至如今,其中不少已然失传,唯有大韶与大武——」 「吧嗒」一声轻响,有什么东西从秦雪衣身上掉下去,落在席子上,一下子引去所有人的目光,温楚瑜低头一看,是一本书,封皮有些皱巴,显然是被翻看过好些次了,上面龙飞凤舞地写着几个大字:妖鬼奇谈。 秦雪衣有点不知所措,她立即扭头看了燕明卿一眼,燕明卿面不改色,从从容容地伸手,将那本书拾了起来,翻过来倒扣在自己的书案上,然后这才对温楚瑜道:「一时不慎,将书掉了,温侍讲,请继续。」 温楚瑜的表情一言难尽,心道,你当我瞎了吗?妖鬼奇谈四个大字都不认得了? 想归这样想,他的目光在那倒扣的书皮上停留了片刻,才挪开去,继续用温和的语气讲解起来。 见温楚瑜没有说什么,秦雪衣心里这才大松了一口气,她还以为这本书要保不住了呢,幸好幸好…… 待到了下午时候,课上完了,温楚瑜也离开了上书房,皇后派了宫人来将燕薄秋与燕涿接了去,秦雪衣这才跟着燕明卿往外走。 走了几步,她忽然觉得不太对,问道:「书呢?」 燕明卿先是没明白,道:「什么书?」 秦雪衣道:「那话本呢?」 两人再转回上书房,却无论如何也寻不见了那本妖鬼奇谈,秦雪衣满面疑惑道:「明明之前是放在书案上的,怎么会不见了?我还没看完呢。」 燕明卿若有所思,片刻后安慰她道:「不妨事,只是手抄本罢了,你若想看,我去把原书拿给你。」 一听丢的是手抄本,秦雪衣顿时放下心来,没再继续追究下去了。 日头渐渐落在了金瓦后,将影子拉得长长的,身着紫色官服的年轻人正慢吞吞地走在宫道上,他低着头,手里拿着一本书,不时看上两眼。 右前方忽然传来了一个声音唤道:「温大人。」 青年立即抬起头,顺便将书卷起,手背在了身后,对来人微微一笑:「原来是徐大人。」 那徐姓官员笑着奉承道:「温大人就连走路亦是手不释卷,如此勤学,实在是吾辈之楷模啊!」 温楚瑜谦虚道:「哪里哪里,徐大人谬赞了。」 他背后手中拿着的那卷书,封皮上赫然四个大字:妖鬼奇谈,正是秦雪衣与燕明卿弄丢的那一本。 …… 没多久,秦雪衣跟着长公主燕明卿一道去上书房读书的事情为德妃知晓了,还未来得及发作,崇光帝又在她面前夸赞了秦雪衣一通,赞她聪慧好学,不愧是苏烟暝之女,德妃面上带笑,暗地里却差点咬碎了银牙。 她稍一疏忽,秦雪衣就折腾了这种事情出来,她和她的那个娘一样,仿佛天生就能迷惑人,皇上喜欢她,皇后也为她说话,就连对所有人都不假辞色的长公主燕明卿也青睐于她,所有人都喜欢她。 所有人都喜欢苏烟暝。 所有人都喜欢秦雪衣。 德妃两眼中闪过深深的憎恨与厌恶之色,她下意识伸出右手,轻轻啃咬起指甲来,不行,这样下去…… 秦雪衣不就是与苏烟暝一样了么? 不可以! 从前她被苏烟暝压一头,如今,凭什么她的女儿还要比不过秦雪衣?! 德妃收回心神,冷声问宫婢道:「三公主呢?」 几个宫婢俱是纷纷垂头,一人答道:「奴婢这就去请三公主,娘娘稍等片刻。」 不多时,燕怀幽便过来了,她穿着雪青色的宫装,妆容精致,显然是才回来不久,德妃锐利的目光将她下而上地扫过一遍,最后停在她发间的凤蝶穿花簪上,问道:「你去哪里了?」 燕怀幽的眼神飘了一下,支吾答道:「儿臣……儿臣只是出宫转了转。」 自己生的女儿,德妃岂能不清楚她话里的真假,手按着圈椅扶手,森冷冷地问道:「果真?」 燕怀幽本就怕她,这会儿顿时有些慌了,连忙跪了下来,道:「儿臣、儿臣去找了昭华,只是说说话而已!母妃别生气。」 德妃审视着她,片刻后,才微微抬了抬下巴,旁边的宫婢立即上前将燕怀幽扶了起来,她面上原本还有些忐忑之意,但见德妃表情恢复如往常一般,心里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德妃朝她招了招手,道:「来母妃这儿。」 燕怀幽连忙上前,挨着德妃坐下来,道:「母妃深夜唤儿臣前来,可是有事?」 德妃拉着她的手拍了拍,道:「是有事,明天你不要再出宫了,母妃与你父皇说过了,从明日起,你去上书房读书。」 「读、读书?」燕怀幽顿时愣在了当场,她自十四岁起,就不必再跟着太傅学习了,怎么今天突然又来了这么一出? 她还惦记着温楚瑜呢。 燕怀幽顿时面露难色,试图挣扎一下,犹疑道:「母、母妃,可我不是前年就已不再去上书房了吗?」 德妃一双美目盯着她,仿佛能看穿她的小心思一般,道:「秦雪衣去得,你为何去不得?再说了……」 「你不是对温尚书家中的那个大公子有意吗?母妃想想他叫什么来着?温楚瑜,现任兵部郎中?」 燕怀幽脸上顿时一红,垂下头去,却听德妃又道:「温郎中如今在上书房教导功课,你难道不想去见见他吗?」 次日一早,秦雪衣与燕明卿说着话,一道去上书房,大多数时候都是她在说,燕明卿就听着,段成玉与林白鹿两人跟在身后。 第18章 一边走,一边听前面的长乐郡主道:「我还以为那只女鬼会把那个公子吃了呢,结果没吃。」 她满是疑虑道:「怎么没吃呢?」 段成玉:…… 他素来怕这些东西,此时更恨不得把耳朵给堵上,倒是林白鹿忍不住失笑,无奈摇首。 燕明卿便答道:「或许是因为她对那公子犹有旧情,舍不得吃他。」 秦雪衣讶异道:「那公子有负于她,还将她害死了,她怎会舍不得?若我是那女鬼,必要以眼还眼,以牙还牙,方能一解心头之恨。」 末了,她又评论道:「这女鬼不行。」 这回便是燕明卿也不由沉默了,秦雪衣打了一个长长的呵欠,道:「我还以为是多可怖的鬼故事,没成想就是些才子佳人的恩怨情仇,没甚意思。」 燕明卿斜睨她,道:「既然没意思,为何你还看到子时都不肯睡?」 秦雪衣弯起眼露出一个甜甜的笑,道:「看都看了,总要有始有终才是……」 她一边说着,踏进殿内,却惊讶地发现早已有人了,燕怀幽穿着一袭丁香紫的华丽宫装,耳著明月珰,头戴金步摇,显然是精心打扮过,这大冬天的,虽说今日放晴,但是气温仍旧很低,稍在阴凉处,便冻得人直发抖。 秦雪衣穿着厚厚的上袄和百迭裙,裹成了一个球,此时看着燕怀幽那大袖飘飘,单薄的衫子,又是纱又是绸的,都忍不住打了一个哆嗦。 尤其是她还坐在最前排,正对着大开的窗口,冷风嗖嗖穿堂而入,帷幔轻摇,秦雪衣清清楚楚地看见了燕怀幽脖子上鸡皮疙瘩一粒粒站起来了,她面上还若无其事,仿佛分外自在从容一般。 不知她今日是抽的什么风,居然也跑过来听课。 秦雪衣眼带疑惑地看了燕明卿一眼,无声地发问:她怎么回事? 燕明卿也无声回答:我怎么知道? 燕怀幽也发觉两人进来了,略微转过头来,起身对燕明卿施礼:「怀幽见过皇姐,皇姐万福。」 秦雪衣眼睁睁地看着燕明卿的脸倏然就沉了下去,并没有接话,空气顿时尴尬了起来,燕怀幽站在那里,不知道自己又哪里得罪了他。 燕明卿仿佛没看见她似的,径自坐了下去,对秦雪衣道:「坐,太傅要来了。」 燕怀幽的表情顿时难看无比,她握紧了手,尖利的指甲刺入手心,愤愤然地瞪了秦雪衣一眼,扭身又坐下了。 秦雪衣一脸的莫名其妙,正在这时,燕涿被宫人送来了,他的神色有些恹恹的,看起来没什么精神,当然了,他每日要上课的时候都没什么精神,如丧考妣一般。 倒是小团子燕薄秋今日没来,秦雪衣问道:「秋秋呢?」 燕涿坐下来,无精打采地道:「她病了,今日不来读书。」 秦雪衣的心顿时提了起来,道:「怎么病了?严重么?」 燕涿撇了撇嘴,道:「不知道,不过我倒觉得像是假的。」 他说到这里,小小的脸上不由浮现出大大的疑惑,道:「为何她假装病了,母后就信她,我装病,母后却不信我?」 秦雪衣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燕涿百思不得其解,只能沮丧地摆出书来,老成地叹了一口气:「若病的那个人是我就好了,这样就不必来上课了。」 秦雪衣:…… 你们当真是兄妹情深啊。 眼看时辰差不多了,太傅如往常那般准时来了上书房,待踏进殿内的那一刻,燕怀幽脸上刚刚绽放出来的微笑顿时凝固住了,她震惊地盯着刘太傅打量了半天,不死心地探头去看大殿门口,那里空无一人。 母妃不是说,太傅是温郎中吗?怎么是个糟老头子? 刘太傅倒是没察觉到燕怀幽的情绪变化,眼看又多了一位公主来听学,他甚是开怀,挼着胡须高兴地道:「三公主也来了,几位殿下都如此勤学,甚好,甚好啊!」 燕怀幽:…… 她的热情几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冷却下来,刘太傅虽然有些不解,但是并未说什么,按照往日的习惯,开始讲起学来。 秦雪衣、燕明卿和燕涿等人,每人学习的进度都不一样,他便要花费更多的心思,分别挨个给每个人都讲,讲到口干舌燥了才停下来休息。 燕怀幽与燕涿俱是心不在焉,唯有秦雪衣与燕明卿两人认真听学,于是刘太傅在教导的时候,不免有些偏颇了。 既不是温楚瑜教书,燕怀幽就真的半点都坐不住了,醉翁之意不在酒,她又不是真的来听讲学的,等到了午时,便对刘太傅告假,说自己身体忽感不适,要先回去了。 刘太傅自然是连忙答应下来,又叮嘱她回去看太医,身体要紧,末了又打量一眼,诚恳劝道:「殿下,冬日天冷,还是要多穿一些,注意身体,别受了凉。」 燕怀幽勉强扯了嘴角笑笑:「多谢太傅关心。」 说完就匆匆离开了,简直一刻都不肯多留,等她一走,燕涿便跳了起来,委屈地控诉道:「太傅!她也是假装病的,为何您肯放她回去?」 刘太傅挼着胡子微微笑,道:「三公主殿下心思不在此,何必在这里受冻呢,小殿下您就不一样了,您是心定不下,来来来,下官这里还有一首诗,您抄个几遍,背一背,能静心凝神。」 燕涿:…… 坐在后面的秦雪衣感觉到他都快要哭出来了,心里不免为小皇子鞠了一把同情泪。 课一直上到了下午,秦雪衣一边抄着诗,燕明卿在旁边皱着眉看,道:「你这字……」 他才起了个头,秦雪衣放下笔,把那张纸举起来,左看右看,道:「我写得不好吗?」 横是横,撇是撇,捺是捺,看着还挺顺眼的,就是有些头大身子小,好像一个个大萝卜,不过比起前两日,已经是进步神速了。 第19章 看着那一个个胖乎乎的大萝卜,燕明卿的嘴角微抽,道:「嗯,有进步了。」 比起之前的,总算像个字了。 虽然燕涿说了燕薄秋是装病的,但是秦雪衣到底还是惦记着小团子,准备去坤宁宫看看她,还问燕明卿要不要一同去。 燕明卿想了想,左右无事,便答应了她,两人一道往坤宁宫去,一路上,燕涿一边走,还一边劝秦雪衣道:「她就是在装病,你一会见了她就知道了。」 他说着,还道:「我装了这么多次病,怎会看不出来?也就是母后才会被她骗。」 说完还重重哼了一声,秦雪衣顿时失笑,忍不住伸手揉了揉他的头,燕涿立即气鼓鼓地抬头:「摸了头会长不高的!」 秦雪衣笑起来,道:「谁说的?」 燕涿撇了撇嘴,道:「嬷嬷说的。」 秦雪衣也学着他的样子撇了撇嘴,道:「怎么会长不高?你看,我摸了卿卿的头,她会变矮吗?」 说完,她果然胆大包天地伸手在燕明卿的头上摸了一把,燕明卿倏然转过头盯着她,眼里带着杀气。 秦雪衣便弯起眼,冲他讨好地笑,把那点儿杀气都给笑没了,旁边的燕涿目瞪口呆,呐呐道:「那……那好吧。」 于是秦雪衣再摸他的头,他便也不躲了,很快,一行人到了坤宁宫中,还没进去,秦雪衣便听见了里面传来了啪的一声,有什么东西稀里哗啦地碎了。 她吓了一跳,道:「怎么了?」 燕涿倒是习以为常,耸了耸肩道:「恐怕又是哪里惹她不顺心了吧?」 秦雪衣放开燕明卿的手,大步奔进殿内,燕明卿看了燕涿一眼,燕涿一脸的迷茫,道:「难道长乐姐姐没见过燕薄秋生气的样子吗?」 燕明卿从容答道:「这回应该能见到了。」 两人对视了片刻,同时踏入殿内,等着看燕薄秋一贯的乖巧形象被戳穿,岂料一进大殿,就看见燕薄秋正站在满地的碎瓷片里,死死抱着秦雪衣,呜呜咽咽哭得好不伤心。 燕涿与燕明卿两人同时皱起了眉。 燕涿小声嘀咕道:「又在假哭,哼。」 秦雪衣哪里知道这么多?小团子扑在她怀里,哭得浑身颤抖,她忍不住轻轻拍着她的背,哄了半天,燕薄秋才止住了哭泣,抬起头来,眼睛肿成了两个大桃子。 旁边的燕涿与燕明卿见了,都不约而同地在心底啧了一声。 秦雪衣仔细打量着燕薄秋,又摸了摸她的额头,确定没有发烧生病,才轻轻问道:「怎么哭了?是哪里难受?」 燕薄秋红着眼睛,一边打着哭嗝,一边道:「母后又走了呜呜呜……她明明说过要陪秋秋的……呜呜呜……」 秦雪衣眉头轻皱了一下,才拿出手绢给她擦拭眼泪,问那些跪在地上的宫人:「皇后娘娘去了哪里?」 一名太监磕了个头,才低声道:「娘娘一下午都在陪小公主,只是方才小公主午睡了,御书房那边派了人来,说是有急事,娘娘不得已才过去了一趟,想是很快就回来了,小公主醒来不见娘娘,才哭闹起来的。」 燕薄秋听着听着,又伤心起来了,呜咽道:「母后总是撒谎,她一点也不喜欢秋秋……呜呜呜……」 秦雪衣只得又将她抱在怀里,哄了半天,燕薄秋的情绪才平稳了些,又睡了过去,梦中犹带泪痕。 待从坤宁宫里出来后,秦雪衣与燕明卿一道往宿寒宫走,路上若有所思地问道:「皇后娘娘平日里很忙吗?」 燕明卿想了想,轻嗤一声,道:「她当然很忙。」 秦雪衣眼带疑惑地看着他,宫道寂静无声,身后除了段成玉与林白鹿两人之外,再无其他人,燕明卿继续道:「她既要忙着后宫的事情,还要操劳天下大事,当然忙了。」 秦雪衣一怔,不解道:「天下大事?」 燕明卿放轻了声音,望着她,道:「父皇已有三年未曾亲笔批过奏折了,而大臣们却一无所觉,还在称赞皇上勤于政事,每日发下的那么多朱笔御批,你猜是谁批的?」 「有时候我都不明白,像父皇这样的人,竟然也能在皇位上安安稳稳地坐了这么多年,到底是因为什么?想来想去,大抵是燕家的祖坟上冒了青烟,皇室嫡系血脉就他这一根独苗了,随便他怎么折腾,也没人能说半个不字。」 说起这话,他的语气中竟透出了几分不屑来。 却说燕怀幽提前离开了上书房,也没敢让德妃知晓,穿着一袭单薄的衫子匆匆回了自己的侧殿,一路行来,她被冻得瑟瑟发抖,因着爱美,连斗篷也未带,回了内殿就连打两个喷嚏,吓得宫人们连忙煮姜糖水,送手炉来。 燕怀幽受了半日的冷,差点冻僵了,还没见着温楚瑜,心里窝火得不行,又发了好一通脾气,夜里便病倒了,又是咳又是发热,次日一早起来,整个人都是虚的,脸色惨白惨白。 她揣着手炉坐在床上,外头有宫人打起帘子,进来了一个人,是容华殿的宫婢,对着燕怀幽行了礼,才道:「娘娘问起,殿下今日为何还不去上书房?」 燕怀幽有些怕德妃知晓昨日的事情,咳嗽着答道:「本宫不慎着了寒,病了,今日恐怕要告假一日。」 那宫婢见她确实面色不好看,咳嗽不止,似有病态,便去回了德妃,梳妆的宫婢正在将一支金累丝镶玉嵌宝的牡丹花簪往她发间插放,德妃眉头轻皱起来,那宫婢以为弄疼了她,连忙收手跪了下去,口中求饶道:「娘娘恕罪!」 德妃没理会,面色却渐渐地沉了下来,道:「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贴身宫婢胭脂听了,眼带忧心道:「娘娘,那今日就不让殿下去了?」 德妃咬紧牙,回头盯着她,鬓间金步摇轻晃,她道:「怎么能不去?本宫昨日才向皇上说了,皇上今儿会去上书房,她就这么巧,说病就病了?」 第20章 「本宫特意向皇上求来的,她说不去就不去,让本宫如何向皇上交代?!」 说到这里,德妃怒极,手一挥,将面前的妆匣给扫落在地上,胭脂水粉,金钗玉簪摔了一地,吓得满屋子宫人立即纷纷跪伏下去,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胭脂也不敢说话了,德妃仍旧是生气,狠狠一拍妆台,咬牙道:「她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 秦雪衣今日有些犯困,她走了几步,便长长地打了一个呵欠,眼泪都要飞出来了,燕明卿之前瞧着宫人伺候她梳洗,她快要靠在椅子上睡着了。 这会儿好容易梳洗完毕,还没出宿寒宫呢,呵欠就打了十来个,昨晚看话本看得太晚了,若不是他拦着,恐怕要看到天明时分。 燕明卿道:「不如你今日就不去了,向太傅告个假便是。」 闻言,秦雪衣站直了些,打起精神道:「不成,我又没病,告什么假?若是偷懒便不去读书,岂不是与小燕涿一样了?」 她说完,便伸手拍了拍脸,深吸一口气,清晨的空气寒冷如冰,灌入肺腔里,倒让她晕晕乎乎的脑子清醒了许多。 见她如此坚持,燕明卿便吩咐宫人道:「去抬舆轿来。」 秦雪衣起初说得掷地有声,分外坚定,然而一上了舆轿,整个人便睡死了过去,靠在燕明卿,恨不得横着躺了,燕明卿拿她无法,只得往后靠了靠,倚在舆轿壁上,让她躺在自己怀里,好叫她睡得舒服一点。 秦雪衣睡得确实舒服,就差没打起小呼噜了,外头朝阳升起,一缕金色的光芒透过轿帘漏了进来,洒落在少女的脸庞上,将她的皮肤映照得通透,宛如上好的羊脂白玉,睡颜静谧乖巧,长长的眼睫自上而下投落了一片小小的阴影,根根分明。 她的呼吸均匀,粉唇微翘,仿佛做了什么美梦一般,燕明卿低头看了一会,然后伸出手去,宽大的深色袖子抬起,将那刺眼的光芒尽数遮住了,只余下一方小而安静的,不受打扰的空间。 秦雪衣只打了一个盹便醒了,脑子还有些迷糊,刚刚睁开双眼,入目便是燕明卿的下颔,肤色白皙,嘴唇微微抿起,她一时发蒙,抬手就去摸人家的下巴,道:「来,笑一个。」 燕明卿低下头来,别说笑了,连个表情都没给她,对上那双潋滟的凤目,秦雪衣这才终于醒过神来,然后自己的下巴就被人摸了,燕明卿的声音有些低:「你让谁笑?」 他说话时,秦雪衣能够明显地感觉到他胸膛的震动,那压低的声音仿佛贴着耳边响起一般,分外的……诱人? 她猛地捂住了脸,冲燕明卿露出了一个讨好的笑:「我笑,我笑。」 那笑容甜甜的,像早上刚刚吃过的蜂糖糕。 秦雪衣坐直了身子,这才意识到舆轿停了下来,有些慌张道:「糟了,我睡了多久?」 燕明卿道:「没多久,一刻钟罢了。」 「还好还好,」秦雪衣踩着脚踏跳下舆轿,反身朝轿内伸出手去,道:「卿卿快下来。」 燕明卿坐在舆轿内,看着少女纤细的手,表情颇有些一言难尽,待见秦雪衣眼中露出催促之意,他才终于握住了那只手,下意识捏了一下,触感柔软,细细的很是小巧玲珑,有些可爱。 秦雪衣压根没发觉燕明卿在捏自己的手玩,拉着他匆匆往上书房跑,好在舆轿是停在上书房的大院门口的,没几步路。 待到了大殿内,秦雪衣见太傅还没来,大松了一口气,不止如此,燕涿和他的侍读也还没来,也就是说,她们俩居然还是来得最早的。 秦雪衣才拉着燕明卿坐下,燕涿就被宫人领着进来了,照例哭丧着一张脸,身后还跟着燕薄秋,她精神倒是不错,一见了秦雪衣,立即飞奔过来,往她怀里扑,脆生生叫道:「长乐姐姐!」 秦雪衣接住小团子,一颗心都要融化了似的,还举起她掂了掂,笑道:「今日高兴了?」 燕薄秋大力点头,笑道:「见到长乐姐姐就高兴了!」 太会说话了,秦雪衣极是高兴,两人腻歪了好一会,燕涿忍不住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在书案后坐下来,嘀咕道:「马屁精,就爱说假话。」 岂料燕薄秋耳朵灵光,听见了这话,她揽着秦雪衣的脖子,侧过头狠狠瞪了他一眼,又凶又狠,燕涿一缩脖子,就不再说话了。 燕薄秋在秦雪衣的脸上啾地亲了一下,笑眯眯地道:「秋秋最喜欢长乐姐姐了!」 秦雪衣的一颗心登时软成了水,也啾地亲了她一下,笑道:「我也最喜欢秋秋了。」 于是两人又开始腻歪个没完,燕明卿如今已经很平静了,取出笔墨来摊开,正在这关头,外头又进来了一个人,裹着厚厚的大袄子,宛如一个会行走的球,她低垂着头,一边走一边闷闷地咳嗽。 燕薄秋好奇地探头看过去,道:「那是谁?」 秦雪衣回头看了一眼,差点没笑出声来,抿着嘴乐,道:「是你三姐姐。」 燕怀幽抬起头来,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燕薄秋皱了皱鼻子,表现出明显的不喜,道:「三姐姐好凶啊。」 孩童的声音无忌,很是大声,燕怀幽扯了扯嘴角,调整好表情,和蔼道:「三姐姐不是在凶你。」 燕怀幽睁大眼睛看着她,追问道:「那三姐姐是在凶谁?凶大姐姐吗?」 这个大姐姐,指的是燕明卿,而恰在此时,燕明卿也放下笔,抬眼望来,燕怀幽面上的表情立即僵住了,就算借她一百个胆子,她也不敢凶燕明卿啊。 她想含混糊弄过去,岂料燕薄秋人小鬼大,不依不饶地问道:「三姐姐为什么不说话?」 燕怀幽今日身体本就不适,头痛脑热的,走路都晕乎乎,这时候被问得满心烦躁,恨不得把燕薄秋给扔出去算了。 第21章 但是不行,燕明卿还在旁边看着,再者,燕薄秋是皇后所出,她不能这么做,燕怀幽只得捏紧了手指,咬牙道:「没有,我刚刚只是看错了。」 她说完,便快步走向自己的书案,才刚坐下,便感觉到一阵冷风吹来,燕怀幽整个人都忍不住哆嗦了一下,裹紧了身上的袄子。 这是她昨日特意挑的位置,光线好,离太傅也近,却是正对着风口,昨天吃了半天的冷风,今天若是再受冻,她恐怕要熬不住了。 燕怀幽实在忍不住,便起身去将那窗户给合上了,殿内的光线便昏暗了不少,燕薄秋顿时嚷嚷起来:「太黑了,我看不见!」 燕怀幽气得险些想锤死她,她咬着牙道:「怎么会看不见?多点一盏灯就是了。」 燕薄秋撅起嘴,道:「太傅说过了,好对前山思节俭,夷齐饿死舜耕耘,这明明是白天,外面有光,为何要如此铺张浪费?三姐姐不知民之所艰吗?」 燕怀幽被她说得差点要厥过去,只是一盏灯油罢了,她宫里每日点的没有十盏也有八盏,到了这小丫头片子口里就是铺张浪费了? 燕怀幽素来不是什么好脾性,此时终于忍无可忍,破口骂道:「你住口!区区一盏灯油罢了,点了便点了,用得着你在旁边胡扯八道?」 燕薄秋瘪了瘪嘴,两眼顿时沁出了泪花,燕怀幽惊恐地看着她,道:「你哭什么?」 秦雪衣连忙将燕薄秋抱住,哄她道:「别哭别哭。」 燕怀幽这会看出来了,冷笑道:「一个哭,一个哄,倒是很会做戏么,本宫这还什么都没说呢。」 正在这时,外头突然传来了一个温润的声音,道:「做什么戏?小公主怎么哭了?」 燕薄秋那含着的眼泪顿时如金豆子一般往外掉,呜哇一声哭起来:「呜呜呜温太傅!她欺负人!」 燕怀幽一回头,只见一道深紫色的人影不疾不徐地踏入殿内来,身形无比熟悉,宛如梦中,她差点一头晕过去。 进来的那人正是翰林院侍讲温楚瑜,今日刘太傅不来,照例是他来上课,还没进门呢,就听见里面吵吵嚷嚷,哭的哭,闹的闹,好不热闹。 秦雪衣眼睁睁地看着燕怀幽在发现来人是温楚瑜之后,一秒钟就火速调整好了姿势,端庄坐好,还不忘伸手挼了鬓边的碎发,微微垂下头去,露出一个怯怯的神色,全然不见方才那副杏眼圆睁的怒色。 其变脸之快,看得燕薄秋都愣了一下,忘了继续嚎哭。 然而温楚瑜的目光并未在燕怀幽身上多停留一瞬,露出微微的笑意,道:「下官来晚了,还请诸位殿下勿怪。」 他今日教的不再是乐,而是书法,也就是写大字,每人发了一张宣纸下来,上面写好了满满一页字,笔酣墨饱,如行云流水,十分精妙,可见写这字的人必然是有多年的笔墨功夫。 秦雪衣将字拿在手上看了一会,才铺开了宣纸,蘸了墨,开始一笔一划地写起来,起初还觉得甚是满意,但是把旁边那张字帖拿过来,两相对比之下,自己写的那几个字,实在是有些……惨不忍睹,歪歪扭扭的,好似一只只喝醉的螃蟹,四仰八叉,丑得还挺有个性。 身后忽然传来一声低笑,秦雪衣下意识回头,立即便捕捉到了一抹深紫色,却是温楚瑜不知何时站在了那里,正低头看自己的字。 秦雪衣的脸微微一红,连忙扯过一旁的宣纸,把自己的那笔丑字给遮盖住了,顾左右而言其他道:「太傅怎么突然过来了,吓我一跳。」 温楚瑜笑道:「郡主写字时施力的方式不对。」 他说着,以手指轻轻点了点秦雪衣的手背位置,道:「手心应虚空,不宜紧靠笔杆。」 然后温楚瑜又敲了敲她的手腕,笑着道:「手腕自然放松,不可施力。」 这些秦雪衣都知道,便不好意思地道:「卿卿都教过的,只是我写着便总忘了。」 握了十年的圆珠笔,骤然让她来拿这种毛笔,秦雪衣仍旧有些不适应,她还需要时间多多练习。 却听温楚瑜疑惑道:「卿卿?」 秦雪衣这才意识到自己失言,不禁吐了吐舌头,下意识看向燕明卿,对方早已写完了,正朝这边看过来,一下子就与温楚瑜对上了视线。 燕明卿不避不让,就这么淡淡地看着他,不知是不是温楚瑜的错觉,他总觉得长公主的眼神里带着几分不喜与挑衅的意味。 他为臣子,自不可如此直视公主的,温楚瑜便率先垂下头,心里却不由泛起了几分疑惑,难道他何时得罪了长公主? 对于这些,秦雪衣是一无所觉的,她只感觉到了燕怀幽嫉恨的视线,透着些许忿然,仿佛要将她盯出两个洞来。 秦雪衣一贯懒得理她,于是也就没将她放在心上,继续捉着笔努力划拉,然后桌边就趴了一个小团子。 却是燕薄秋跑过来了,她人才比书案高点儿,这么趴在那里,只露出一双乌溜溜的眼睛来,分外可爱。 秦雪衣忍不住失笑,用笔杆点了点她的鼻尖:「你写完了?」 燕薄秋噔噔跑回自己的书案,回来时,将手里的宣纸举了起来,待秦雪衣看清楚时,顿时扑哧一声笑了,道:「你这画的是什么?」 燕薄秋用稚嫩的声音认真答道:「是小狗儿,长乐姐姐,好看吗?」 那宣纸上面,用墨色的笔迹画了一个头,四条腿,身子是个长条形的,别说是狗,就算说它是羊也没问题,秦雪衣认真地打量一眼,为了不打击小团子的自信心,便煞有介事地点点头:「嗯,挺像的。」 燕涿这时扭头过来看了一眼,毫不留情地嘲笑起来:「哈哈哈,谁家狗儿长这模样?没耳朵也没尾巴,一个四不像。」 燕薄秋撇了撇嘴,顿时红了眼眶,秦雪衣见她这般,连忙摸着她的头哄道:「怎么会没耳朵和尾巴?这里不是吗?」 第22章 她说着,便拿起笔,在那小圆脑袋上添了几下,只寥寥几笔,那小狗儿的形象便跃然纸上,身上还画了斑点,吐着舌头,尤其可爱。 燕薄秋眼睛噌地亮了起来,连忙将那只小狗儿举起来,开心道:「好看!燕涿,你快看!」 燕涿看着那只活灵活现的小狗,顿时酸了,瞅了半天,才一溜烟爬下椅子,跑到秦雪衣的书案前,不顾燕薄秋的嘲笑,搓着衣角期期艾艾地道:「姐姐,你……也给我画一个吧。」 秦雪衣欣然应允,慷慨地挥笔在他的宣纸上画了一只小狗,燕涿越看越喜欢,又伸出手背来,道:「手上也要画一只!」 燕薄秋也不甘示弱,两个小豆丁挤在秦雪衣的书案前,争先恐后地要求画小狗儿,秦雪衣都一一答应了,每只狗儿还画得不一样,大大地满足了小豆丁们的需求。 画完之后,她一抬眼,却见燕明卿正望着这边,便笑吟吟道:「殿下也要画一只吗?」 原本只是随口一句玩笑,岂料燕明卿却当了真,想了想,伸出手背来,道:「那就画一只吧。」 秦雪衣惊讶了一瞬,才将他的手按住,正欲下笔之时,燕明卿又道:「不要狗儿,给我画一只猫。」 秦雪衣听罢,果然画了一只猫儿,正揣着两只前爪,瘫在地上,眯着眼睛打盹儿,还别出心裁地在它鼻尖上停了一只小蝴蝶,光是这么看着,便让人觉得闲适惬意。 两个小豆丁趴在书案边看了半天,都不约而同地酸了,燕薄秋鼓着腮帮子道:「这个比我的好看。」 燕涿跟着鼓起腮帮子:「也比我的好看。」 眼看两人又要闹,秦雪衣还没来得及说什么,燕明卿便拿着书在每人头上不轻不重地敲了一记,命令道:「坐回去。」 两个小豆丁不敢造次,乖乖地跑回去坐好,秦雪衣收了最后一笔,打量了一会,觉得没有问题了,才道:「画好了。」 她直起身来,才发现温楚瑜站在自己身后看了半天,秦雪衣见他面上颇为感兴趣,便随口笑道:「太傅也要画一只吗?」 话出口的同时,燕明卿与燕薄秋的脸同时沉了下来,温楚瑜笑笑,正欲答应时,忽闻燕薄秋开口,高声打断了他的话:「父皇来了!」 众人俱惊,与此同时,外面果然传来了太监的通报声,崇光帝竟真的来了。 所有人都站了起来,只见一道明黄色的身影自大殿门口踏入,正是崇光帝,燕怀幽率先行礼:「儿臣参见父皇。」 崇光帝今日来得突然,除了一开始就得知消息的燕怀幽以外,几乎所有人都毫无准备,好在崇光帝素来随和,摆了摆手,示意众人起身,笑道:「朕听闻最近你们很是勤学,便想起过来看看。」 他说着,看向温楚瑜道:「今日是温郎中侍讲?」 温楚瑜连忙拱手答道:「回禀皇上,正是微臣。」 崇光帝看了看几人书案上的宣纸,笑着问道:「今日教的什么?」 温楚瑜还未答话,燕怀幽便娇声答道:「回禀父皇,温太傅教我们习字。」 「嗯,」崇光帝点了点头,走进几步,道:「温郎中的字朕知道,当初林阁老还特意向朕夸赞过,说字如其人,有先贤之风,学得如何了?」 燕怀幽垂首道:「儿臣献丑,请父皇过目。」 她都开口了,崇光帝便顺势走到她的桌案前,看了几眼,满意地颔首,道:「好字,观其力而不失,身姿展而不夸,好!」 燕怀幽得了这句夸赞,顿时沾沾自喜起来,又福了福身,道:「儿臣多谢父皇夸奖,不敢自骄,日后定勤加练习。」 闻言,崇光帝甚是欣慰,道:「好,好。」 燕怀幽垂着眼,羞怯笑道:「不过儿臣写得还是不如大姐姐她们好,父皇还是先看看她们的字吧。」 崇光帝听罢,果然又走到了燕明卿身边,他的字就摊在书案上,笔精墨妙,龙飞凤舞,如游龙走蛇一般,大开大合,气势甚是磅礴。 崇光帝看了半天,沉吟道:「好,明卿的字已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 燕明卿简略道:「父皇谬赞。」 崇光帝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道:「论起字来,朕已不及你了。」 燕明卿一怔,道:「父皇折煞儿臣了。」 崇光帝话里的意思,唯有他们二人知晓,毕竟燕明卿的字,是当初崇光帝手把手教导出来的,如今他冷不丁说出这样的话来,燕明卿不愿,也不想去深思其中的含义。 眼看崇光帝就要走到秦雪衣的书案前来,秦雪衣把宣纸往旁边拉了拉,有一种忍不住想要盖住的冲动,没办法,她的字实在是不能看,大概只能和燕涿比一比了。 燕怀幽盯着秦雪衣,眼里透露出几分自得与幸灾乐祸来,她巴不得看秦雪衣出丑,你不是很厉害吗?这回没办法了吧? 于是崇光帝低头,盯着秦雪衣书案上的宣纸,面上露出迟疑之色,道:「这……是个什么?猫和狗?」 秦雪衣一惊,低头看去,那宣纸上赫然画着一只猫和狗,却原来是她刚刚在燕明卿和燕涿的手背上作画时,未免出错,先画出的一个草样,大概是刚才不小心扯出来的,倒叫崇光帝看了个正着。 旁边燕薄秋连忙帮腔道:「都是秋秋不好,拉着长乐姐姐让她帮我画狗儿,父皇,长乐姐姐可会画画了,她画的狗儿就同真的一模一样!」 闻言,崇光帝讶异挑眉:「你竟还会画这样的画,唔……」 他伸手将那张宣纸拿起来,仔细端详道:「倒似乎与朕平日里见过的画法不太一样。」 崇光帝自少年时起,便极喜欢琴棋诗画这些风雅之事,尝于一日连作六幅画,写十二首诗,这么些年下来,他作的诗与画累积起来,足足能塞满一座宫殿。 第23章 如今他见了秦雪衣画的猫与狗,觉得这画法十分有意思,饶有兴致道:「这是怎么画的?笔划虽然简陋,却自有一番神韵在其中,朕还是头一次见到这种笔法。」 秦雪衣也是随手画的,听了这话,心虚地摸了摸鼻子,道:「是臣女闲来无事,自己琢磨出来的。」 崇光帝颇感兴趣,道:「再画一只给朕瞧瞧。」 秦雪衣听罢,只得又拿起笔来,问道:「皇上想看什么?」 崇光帝略一沉吟,道:「画一只鸟儿吧。」 秦雪衣想了想,这才提笔在宣纸上画起来,这回她画的是一只喜鹊儿,站在梅花枝上,歪着头,正欲去啄那朵盛开的梅花,姿态十分可喜。 花画的很粗糙,喜鹊也并不精致,只寥寥几笔,那一股子憨厚可爱的感觉却透了出来,秦雪衣收了笔,笑道:「臣女献丑了。」 崇光帝打量着那只喜鹊儿,抚掌笑着赞道:「好!朕生平见过无数人画喜鹊,唯有你这一只最是特别。」 旁边的燕怀幽见了,暗暗咬紧了牙,袖中的手一点点握了起来,她望着崇光帝带着笑意与赞许的脸孔,温楚瑜正在低头看那纸上的画,唇边也透着几分笑意。 燕怀幽忽然就明白了德妃这么多年来的感受,无论她如何努力,就是比不上那个人。 她不惜抱着病来上书房,却得不到那人一眼,而秦雪衣呢?她只需要动动手,就能获得所有人的关注,甚至还得到了父皇的赞赏。 凭什么呢? 德妃曾经说过的话不期然闯入了她的脑海中,不要给秦雪衣一丝机会,不要叫她露于人前,这样就能掩盖她的光芒,将她深深埋入尘泥之中。 燕怀幽垂下眼,掩住满目的妒忌与恨意,好在,秦雪衣很快就要离开皇宫了。 崇光帝很是喜欢秦雪衣的画,甚至走的时候,还不忘将那副喜鹊给带了走,准备回去仔细研究这种新的画法。 虽然说今日躲过一劫,丑字不必露于人前,但是秦雪衣深深觉得自己那笔字实在见不得人,决意要勤加苦练,于是待下午下了课,她便跟着燕明卿回了宿寒宫。 翠浓宫里没有笔墨纸砚,她也懒得去找,正好宿寒宫里有现成的,秦雪衣趴在书案前,夕阳的余晖穿过枕秋殿的大门,落在她的手边,染出一片耀眼的金色光芒。 燕明卿坐在一旁看书,不时抬起头来望一望她,写个字,还要把袖子给捞起来,挽在胳膊上,分外豪迈,谨慎地捉着笔,屏气凝神,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在做什么大事。 秦雪衣于读书之事上,素来没什么天赋,从前上学的时候,师父只要求她拿个及格分就行了,不仅仅是她,还有几个师兄也是如此,放任自流,六十分万岁,绝不强求。 于是秦雪衣所有的耐心都给了打拳和玉雕,一碰到写字这种事情,她就总静不下来。 燕明卿看她写一个字,就停一下,蘸墨都要蘸个半天,好容易写好了一个字,秦雪衣定睛一看,歪歪扭扭,不是一撇短了,就是一竖长了,她深吸一口气,把纸揉成了团,扔到一边去。 最后燕明卿实在看不下去了,站起身走过来,道:「写不好么?」 秦雪衣捏了自己的右手腕一把,抱怨道:「跟见了鬼似的,这手就是稳不住。」 燕明卿便绕到她身后,一手托住秦雪衣的手肘,另一手捉住她握笔的手,沉声道:「放轻松些,手腕不要绷得太紧。」 由于靠得太近,秦雪衣闻到了他身上的气味,不是香,而是透着一股草木的气息,清冷之下却又透着几许温和。 她抽了抽鼻子,道:「卿卿,你身上是什么味道?」 燕明卿怔了一下,道:「我素来不喜欢熏香,怎么会有味道?」 秦雪衣便冷不丁伸手,将他的腰身抱住,然后转头在他怀里嗅了嗅,道:「是叶子的香味。」 燕明卿猝不及防被她抱个正着,整个人都僵住了,低声喝道:「你做什么?」 他的声音紧绷,若是仔细一听,还能发觉其中的紧张之意,秦雪衣笑眯眯道:「卿卿害羞了?」 燕明卿木着一张脸,低头看她,用眼神示意她放手,秦雪衣见他这般,更是想捉弄他,怎么也不肯放,两人歪歪腻腻纠缠不清的时候,门外忽然进来了个人:「殿下……」 秦雪衣扭过头去,正巧看见了桂嬷嬷脸上堪称惊恐的神色:「你——」 「殿下!你们在做什么?!」 秦雪衣一脸莫名地道:「嬷嬷这不是能看见么?我们就是抱一抱啊,怎么了?」 桂嬷嬷震惊无比,又抬头去看燕明卿,他正一脸冷漠地回视:「嬷嬷有事情?」 桂嬷嬷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她看了看燕明卿,又看了看秦雪衣,疑心自己是不是弄错了什么,欲言又止,止而欲言,几经纠结,她才艰难开口道:「是……养心殿那边派了人来,皇上召殿下过去一趟。」 闻言,燕明卿淡淡道:「知道了。」 但见桂嬷嬷还站在那里,他眼睛抬起,道:「嬷嬷还有事?」 桂嬷嬷深深呼吸,道:「没有了,奴婢告退。」 她才退出大殿,便听见身后传来了秦雪衣疑惑的声音:「抱一抱而已,为何桂嬷嬷是一副捉奸了的表情?」 桂嬷嬷脚下一个趔趄,差点从台阶上摔下去,她心里默默念道,不要紧,不要紧,等殿下病好了再说。 殿下可千万不要受了那个祸害的迷惑啊。 想到这里,桂嬷嬷不禁忧心忡忡起来,不知为何,她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却不敢去细思。 因着燕明卿去了养心殿,秦雪衣见天色不早,也回了翠浓宫,然而才到翠浓宫门口,她便觉得有些不对劲。 第24章 小鱼不在。 往日每次她一回来,小鱼不是已经在等着了,就是在迎来的路上,秦雪衣都笑称她身上是不是装了雷达,要不然怎么每一回都这么巧,正好撞见她回来。 但是这一次,秦雪衣一直走到了听雨苑,都不见小鱼,天色晚了,听雨苑里没有点起灯笼,黑乎乎一片,冷冷清清的,偌大个院子寂静无声。 这实在是太反常了。 秦雪衣心里一紧,立即叫道:「小鱼?」 不见回应,她将整个院子都找遍了,小鱼根本不在听雨苑,秦雪衣皱起眉,反身跑了出去,匆匆往外走,路上撞见一名宫婢,她见了秦雪衣,眼神有些躲闪,往后退开些,慌慌张张地行礼:「郡主。」 「站住!」秦雪衣立即叫住她,问道:「你见到我的贴身婢女了吗?」 那宫婢不敢直视她,目光有些飘忽,支吾道:「奴、奴婢没……」 她越是这样,秦雪衣越是觉得可疑:「真的没有?!若让我知道你撒了谎,你可知有什么后果?」 宫婢顿时想起了秦雪衣以往的凶名,吓得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忙道:「奴婢看见小鱼被西侧殿的人带走了,至于带去了哪里,奴婢真的不知道啊!郡主饶命!」 西侧殿,是燕怀幽的人,秦雪衣的脸色立即沉了下来,宛如结了一层寒冰一般,她再顾不得什么,大步朝西侧殿跑去,才到了门外,便听见里面传来了小鱼的哭喊声,柔弱而无助。 「没有!不是奴婢……」 秦雪衣急得几乎要上火,抬脚就要往里面走,岂料被值守的太监给拦住了,道:「郡主,您可不能进去。」 秦雪衣倏然抬头,她甚至懒得多说一句话,一拳挥过去,正中那太监的脸,她怒气冲冲道:「老子想进就进!」 这一拳毫不留情,那太监痛嚎一声,只觉得鼻间一热,眼泪都飞出来了,他颤巍巍地摸了一下,放到眼前一看,血红一片。 而秦雪衣早已经飞奔进了内院,隔着一堵墙,她清晰地听见里面传来一个尖利的太监声音,问道:「殿下的金簪子,究竟是不是你拿的?如实说来!」 小鱼抽泣着道:「不是,奴婢没拿,奴婢真的没有拿……」 「不是你拿的,就是你主子拿的!」 小鱼立即辩解道:「不是!郡主也没有拿,殿下,殿下您相信奴婢,真的不是郡主拿的……」 燕怀幽却轻嗤一声,冷冷道:「不是你们,还能有谁?」 「刁奴,事到临头还不肯承认,来呀,继续打!」 秦雪衣感觉自己的天灵盖都要被怒火给烧穿了,她快步奔进院子,高喝一声:「谁敢动手?!」 整个院子的动静顿时没了,所有的目光都齐刷刷投在了秦雪衣的身上,西侧殿到处都点着灯笼,把个院子照得灯火通明,秦雪衣一眼就看见了被按在凳子上的小鱼,她满脸都是泪水,眼里却倏然亮起了光,仿佛找到了主心骨一般:「郡主!」 见她没什么大事,秦雪衣才放下心来,燕怀幽冷笑一声,道:「打了一条狗,倒引来了狗主人,真是妙啊。」 秦雪衣冷冷地看着她,慢慢走过去,道:「确实是妙。」 她说完,抬起手便毫不留情地甩了燕怀幽一耳光,啪地一声,响彻了整个院子。 所有人都愣住了。 燕怀幽被打得偏过头去,秦雪衣突然发难,她根本没有反应过来,直到脸颊传来一阵火辣辣的剧痛,才不可置信地抚着脸,意识到自己被打了,她瞪大眼睛道:「你竟敢打——」 话还没说完,啪地又是一声,左脸也挨了一巴掌,秦雪衣这才冷肃道:「是的,我想打你很久了,感谢三公主殿下给了我这个机会。」 整个院子里鸦雀无声,空气死寂一片,针落可闻,所有人大气都不敢出一声,燕怀幽一瞬间的发懵之后,脸颊火辣辣的痛楚传来,她瞪圆了眼,才想起来叫骂:「秦雪衣!你——」 才一开口,秦雪衣就上前一步,燕怀幽以为她又要动手,吓得连连后退,尖声叫道:「来人!快来人!你们都是死人吗?给本宫拦下她!」 燕怀幽眼眶通红,满面怒意,一张姣好的面容简直要扭曲了,她万万想不到秦雪衣今日竟敢跟她动手,还是因为一个微不足道的卑贱宫女! 几个宫人都纷纷过来,欲阻拦秦雪衣,燕怀幽捂着脸,恶狠狠命令道:「给本宫抓住她!狠狠地打!」 听了这吩咐,那几个宫人便一拥而上,要来抓秦雪衣,秦雪衣正见着地上有一根朱漆长杖,显然是之前用来杖责小鱼的,她心中暗恨,再不犹豫,脚一勾一抬,便将那长杖握在了手中,冷笑道:「我看谁敢来!」 她手里有棍杖,那些宫人也不是傻子,动作一顿,纷纷犹豫起来,这情状,分明是谁先上去谁挨打啊。 燕怀幽见了,登时气歪了脸,喝骂道:「一群饭桶!还愣着做什么?!」 于是在她的厉声叫骂下,宫人们硬着头皮上来,秦雪衣一抡长杖,武得那叫一个虎虎生风,大开大合,来一个打一个,来两个打一双,全没带怕的,宫人们手无寸铁,哪里是她的对手?没多一会就满地哀鸿了。 见到这般情景,燕怀幽气急,怒喝道:「废物!这么多人,连她一个都打不过吗?!」 正在这时,一个太监大吼一声,冲过来死死抱住了秦雪衣的腰,其余几人见状,也连忙上来,七手八脚地按住了她的手和肩膀,试图抢下那长杖。 秦雪衣一时受制,果然没法再动,燕怀幽见她如此,顿时大喜,立即吩咐道:「把她给本宫按住了!」 秦雪衣见自己没法再动,一挑眉,索性扔了长杖,小鱼连忙一瘸一拐地赶过来帮忙,想要推开那些太监们,声音带着哭腔道:「你们放开郡主,快放开!呜呜呜……」 第25章 燕怀幽不耐烦地冲宫婢使了一个眼色:「拉走。」 几个宫婢一拥而上,把小鱼给拖开了,燕怀幽慢慢踱着步子,欣赏秦雪衣被抓住的样子,轻蔑道:「你不是很能打吗?怎么,现在动不了了?」 秦雪衣不语,根本就懒得接她的话,燕怀幽看着她那倔强又不服输的表情,心里就恨得牙痒痒,她的脸现在还在隐隐作痛,想都不必想,肯定肿起来了,她盯着秦雪衣那张白嫩漂亮的脸蛋,猛地抬手扇过去。 只听啪的一声,清脆的耳光声响彻了整个院子,燕怀幽猝不及防地僵在了原地,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燕怀幽的脸颊被打偏在一旁,白皙的皮肤上迅速浮现了一个五指印,与之前的那一个交叠在一起,颇是好看。 秦雪衣冲她弯起眼甜甜一笑,伸出自己的右手轻松随意地招了招,悠然道:「虽然动不了,但是想打你还是能打的。」 燕怀幽瞪着眼睛,慢慢地捂住脸,满脸的震惊,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刚刚居然又挨了一巴掌。 抓住秦雪衣右手臂的那个太监被吓住了,抖如筛糠,他也觉得很是冤枉,哪里知道秦雪衣就有这么大的力气,连抓都抓不住,一不留神就动了。 燕怀幽气得声音都颤抖起来:「快,给本宫抓住了,抓紧她!」 几人便立即加大了力道,燕怀幽确信秦雪衣是真的动不了之后,这才狞笑着再次抬手扇过去,那一瞬间,秦雪衣露出一个堪称邪恶的微笑。 「呸!」 一口口水冷不丁吐在了燕怀幽的脸上,她一下子竟然没反应过来,呆立在原地,过了片刻,才颤抖着手想去摸一下,紧接着尖叫起来,嗓子都要破了音:「来人!快来人!」 所有人都是目瞪口呆,旁边几个宫婢慌忙上前,七手八脚地拿出丝帕替她擦拭,燕怀幽满面怒气,浑身都要发抖了,她活了十五年,做梦都没想到,有一天自己会被人吐口水,还是吐在脸上。 秦雪衣这个下贱胚子! 燕怀幽一想到脸上的口水,恶心得直反胃,差点干呕起来,她一把推开身边的宫婢,尖声道:「水!本宫要净面!」 秦雪衣见她这副惊慌失色的模样,忍不住畅快地笑了起来,心里那口憋了这么久的气,总算是出了,就算接下来燕怀幽要打她,她也没什么好怕的,她打了十几年的拳,挨的打还少吗? 二师兄曾经说过,揍了别人之后,有百分之五十的几率是要被揍的,一定要先做好心理准备,所以在动手的时候,自己先打到爽了就好。 燕怀幽好像要晕过去了似的,大呼小叫地让人给搀扶着回殿内去,临走时还不忘恶狠狠地命令道:「给本宫打!狠狠地打!打折了她的腿,再撕烂她的嘴!看她以后还敢如此嚣张!」 秦雪衣吹了一声口哨,一副混不吝的模样,全不带怕的,扬声道:「三公主,您倒是快些去洗脸啊。」 一说到洗脸,燕怀幽便又想了那口水,她忍不住翻了一个白眼,差点要呕吐出来,匆匆忙忙地奔进了屋子,大叫道:「水呢?快盛水来!本宫要净面!」 她一走,秦雪衣便拿起了气势,瞪那些抓着她的太监们,学着燕怀幽的口气,恶狠狠地威胁道:「你们要是敢动我一根手指头,我就去告诉长公主殿下,然后把你们的脑袋都一个个剁下来当凳子坐!」 她冷笑着道:「到时候,我倒要看看,你们的主子还保不保得住你们,听说长公主殿下的脾气一向不太好。」 秦雪衣这一番狐假虎威的话,倒是把那几个太监给震住了,他们一时间面面相觑,谁也没敢先动手,毕竟秦雪衣再如何,那也不是他们能动的身份。 再者,长乐郡主与长公主交好的事情,整个翠浓宫上下没有人不知道的,秦雪衣夜夜跑去宿寒宫睡觉,这交情还能不好? 到时候万一真要出了什么事情,三公主殿下怎么可能会保他们? 几人你看我,我看你,只盼着对方先动,回头若清算起来,也好有个垫底背锅的。 这么一磨蹭,燕怀幽已经从殿内出来了,见秦雪衣仍旧好端端站在原地,自己之前的命令都被当作了耳边风,登时就要气疯了,破口骂道:「你们都是死人吗?!本宫如今都支使不动你们了?」 一名太监小声道:「殿下,若是长公主知道了……」 燕怀幽勃然大怒:「她如今是在翠浓宫,这是本宫的地盘!别说是什么长公主!就是父皇来了也没用,给本宫动手!若是不动,本宫现在就杖杀了你们这群狗奴才!」 「朕来了也没用?」 一个沉而熟悉的声音冷不丁自后面响起,将所有人都吓了一跳,燕怀幽抬眼望去,脸色顿时煞白一片:「父、父皇怎么来了?」 一入夜里,西侧殿素来都是点了许多灯笼,将院子映照得灯火通明,崇光帝正站在门口,穿着常服,以金线绣着的团花图案在灯烛下折射出细微的光芒,威严而稳重。 他身旁站着燕明卿,还有脸色苍白的德妃,她的手在袖中捏得死紧,指甲都要刺入肉中了。 燕明卿目光冷厉地扫过那几个太监,声音沉沉道:「放开她。」 太监们慌忙跪了下去,惶恐不已地垂下头,秦雪衣终于得了自由,她扭了扭被抓得酸痛的胳膊,小鱼连忙过去扶住她,眼泪汪汪地叫了一声:「郡主!您没事吧?」 她说着,还担心地盯着秦雪衣的脸左看右看,见没有挨过打的痕迹,这才放下心来,眼泪扑簌簌往下掉:「吓死奴婢了……」 秦雪衣悄悄以气声问道:「是你叫来的人?」 小鱼点点头,又摇摇头,小声道:「奴婢去找长公主殿下,凑巧在路上遇见了,还有皇上……」 秦雪衣伸手摸了摸她的头:「真机灵。」 崇光帝那边却很是生气,怒斥燕怀幽道:「你与长乐自幼一同长大,何以如此待她?今日若朕不来,你要怎么着她?」 第26章 燕怀幽一张脸惨白惨白的,张口结舌,愣是半个字都不敢说,崇光帝越说越愤怒:「宫人不肯动手,还要杖杀了他们,你的心肠竟这般狠毒?是谁教的你如此罔顾人命?」 他说到这里,几乎连气息都喘不匀了,旁边的德妃忽然扑通一声跪了下去,磕头道:「皇上,都是臣妾的错,教女无方,才令她做出了如此恶毒的事情,请皇上责罚。」 「责罚?」崇光帝转过头来,用一种堪称陌生的目光自上而下地打量她,怀疑地道:「若朕今日没碰上呢?」 德妃又重重磕了一个头,再抬起来时,眼圈通红,泪如梨花带雨,她轻轻抽泣着道:「都是臣妾平日疏忽大意了,未能及时好好教导怀幽,让她友爱姐妹,今日之错,皆是错在臣妾一人,臣妾恳请皇上,让臣妾母女搬出翠浓宫。」 言下之意,竟是要将偌大的翠浓宫让给秦雪衣一个人住了,德妃哭得满面泪痕,好不可怜,身形摇摇欲坠,崇光帝心中犹有怒意,只冷眼望着她,负着手,平日里一贯温和的面孔竟有了几分冷漠的意味,德妃一面哭着,一颗心顿时沉入了谷底。 正在这时,燕明卿冷不丁地开口道:「父皇,翠浓宫就不必了,不如让长乐与我一同住宿寒宫便可,左右她不过几日就要出宫建府了。」 闻言,崇光帝不防他突然说出这话,愣了一下,道:「这……」 他沉吟片刻,便道:「这样也行,你好好关照长乐,勿要教人欺负了她。」 燕明卿颔首,伸手朝秦雪衣招了招,道:「过来。」 秦雪衣听话的跑过来,疑惑地望着他,燕明卿牵住了她的手,又向崇光帝道:「儿臣还有事情,就先回宫了,这里的事就交给父皇吧。」 他带着秦雪衣走了两步,忽然又停住,回过头,对着满院子的人,道:「自今日起,长乐郡主与翠浓宫再无关系了。」 「这话是我说的。」 燕明卿说完,便拉着秦雪衣走了,连头也没回一下,将满院子人抛在了脑后,只给崇光帝留下了一地鸡毛,让他去收拾。 德妃母女还跪在地上嘤嘤哭泣,崇光帝负着手,灯光在他的面孔上投下些许阴影,教人看不清楚他眼底的神色,德妃用眼角余光瞥着那近在咫尺的深色衣裳,上面绣着的五爪金龙冷冷地打量她,令人禁不住生出惶恐之意。 德妃突然一下子就害怕了起来。 过了许久,久到燕怀幽都哭不出来了,德妃拭着泪,心里忐忑不已,这才听见崇光帝沉声道:「既然知错,便好好反省吧,这两个月,就不要出翠浓宫了。」 他说完这句,便转身拂袖而去,常服的下摆边缘擦过德妃的脸颊,带来了一阵刺痛。 那感觉仿若刀锋一般,割裂了她内心悬着的最后一根线。 她倏然坠入了谷底,黑暗漫漫然涌上来,德妃如至身于冰窖之中。 崇光帝没有说谁不许出翠浓宫,但是德妃作为枕边人,最是明白不过他话里的意思。 这意味着,她即将失去帝王的宠爱。 德妃失魂落魄地在宫婢的搀扶下站起身,她的脸色难看无比,把燕怀幽给吓得完全不敢动,甚至忘了站起身,颤抖着声音惶惶然道:「母、母妃……」 德妃仿佛回了神似的,转过头来,然后抬手狠狠给了她一巴掌,清脆的耳光声响彻了整个院子,她用力之大,燕怀幽被打得趴在地上,牙齿磕破了嘴唇,流出了血来。 德妃冷冰冰地骂了一句:「蠢货。」 她转身走了,空气如死一般寂静,片刻后,才有幽幽的哭泣声响起,所有的宫人都垂首敛目,宛若木头人一般。 …… 秦雪衣跟着燕明卿往前走,他的步子迈得很大,秦雪衣必须小跑几步才能跟上,然后没多久就又被甩下了。 秦雪衣见跟不上,索性蹲下来,赌气道:「我不走了。」 燕明卿果然停了下来,转过身道:「怎么了?」 秦雪衣抱着膝盖,仰头看着她,道:「你走那么快,分明是成心不想我跟着你的,既然如此,那你方才为何说要我搬去宿寒宫?」 燕明卿顿了顿,否认道:「没有,我不是这样的意思。」 「你就是这样的意思,」秦雪衣委屈地控诉:「你明知我跟不上,你还不等我!还是不是好朋友了?」 话题都上升到这个高度了,燕明卿深吸一口气,觉得有必要辩解一下,道:「我只是在生气罢了。」 秦雪衣愣了一下,一脸迷茫地道:「你生什么气?」 燕明卿道:「你知道你今日错在哪里了吗?」 秦雪衣反思了一会,迟疑道:「我不该去打燕怀幽?」 燕明卿摇摇头,语气有点恨铁不成钢:「你打了她倒是没什么,只是为何不打了就跑?还被人抓住了?若你的宫婢没有来找我,今日你会如何?」 秦雪衣想了想,老老实实道:「顶多不过也挨她一顿打。」 看来心里还挺明白的,燕明卿禁不住冷笑一声,道:「那看来是我去早了,该让你挨了打,你才知道厉害。」 秦雪衣这才明白他生气的缘由,心里顿时有些暖暖的感动,又有些不好意思,连忙站起身,过来拉住他的手,道:「我下次不这样了,卿卿你别生气。」 燕明卿不说话,显然是还没消气,秦雪衣便摇了摇他的手,好声好气哄他:「我知错了,下回我打了人就跑,这样谁也抓不着我了。」 燕明卿依旧不语,只是往前走,秦雪衣扯着他的手臂,如同一条小尾巴似的跟在后面,一边走,一边哄他消气,什么好卿卿,别生气啦,么么哒,她撒着娇,把好听的话一股脑往外说。 岂料燕明卿忽然回过头,疑惑问道:「么么哒是什么?」 第27章 秦雪衣顿时卡壳了,不知要如何向他解释这个颇为现代化的网络词汇,一般来说,古代人都是比较含蓄矜持的,若说是亲亲的意思,燕明卿恐怕要疑心她的脑子有毛病,秦雪衣绞尽脑汁地想了半天,最后才解释道:「就是……一种表示亲密的方式,譬如我和你关系最好,就可以这样说。」 燕明卿自幼时起便博览群书,还是头一次听到这个词,不禁微微皱眉道:「你从哪儿听来的?」 秦雪衣支吾几句,道:「是随便想到的……」 她仰起头,又问:「卿卿,不生气了吧?」 燕明卿拿她没办法,只是叹了一口气,道:「不生气了,走吧。」 秦雪衣顿时高兴起来,连忙扑过去抱住他的手臂,笑眯眯道:「卿卿真是世界上第一好人。」 燕明卿冷不丁被夸了一句,先是没说话,片刻后才从鼻子里轻哼一声,算是勉强接受了这张好人卡。 …… 第二日,德妃与三公主被禁足翠浓宫的事情,一下子就传遍了整个皇宫,而秦雪衣连夜搬入了宿寒宫,也被连带着为众人知晓,一时间所有人看她的目光都不同了,毕竟抱上了长公主这条大腿,长乐郡主就算是一只小蚂蚁,那也是无人敢招惹的。 秦雪衣在听雨苑的东西也都被搬到了宿寒宫,她挽起袖子,把一个匣子打开来,一样一样地查看着,问小鱼道:「这些是什么?」 小鱼探头看了一眼,答道:「是前些年,德妃娘娘赐给您的。」 德妃虽然克扣秦雪衣的东西,但是逢年过节的时候,手指缝里到底会漏出一星半点儿,装模作样地让秦雪衣装点门面,免得太过寒酸了。 秦雪衣翻了翻,多是些耳珰钗环之类的,有金有银,最底下还翻出了一块青白玉镂雕花纹佩,样式精细,上刻了一朵折枝茶花,反过来一看,另一面又是刻的石榴黄鸟,竟是双面刻。 秦雪衣颇有些惊讶道:「这玉佩倒是个好东西。」 小鱼虽然看不懂,但是郡主说好,那就是好,便道:「这玉佩放在匣子里很久了,郡主要戴上么?」 秦雪衣把那玉佩翻来覆去看了看,越看越喜欢,爱不释手道:「这也是德妃给的?」 小鱼答道:「似乎不是,宫里的东西,上面都有印的,这玉没有。」 既然不是德妃给的,秦雪衣便放了心,她捧着玉佩跑到燕明卿的面前,道:「卿卿你看!」 燕明卿稍稍往后靠了靠,待看清楚她手中的东西,才道:「是玉?」 秦雪衣笑道:「是镂空双面刻。」 闻言,燕明卿便来了些兴致,把话本随手扣住桌上,接过玉佩看了起来,入手温润,质地细腻无比,宛如凝脂,那雕花也极是精致。 燕明卿看了一会,眼中露出赞赏之意,道:「好雕工,只是不知出自何人之手。」 秦雪衣拣起桌上的金丝枣糕吃了一口,笑眯眯道:「送给你了。」 燕明卿怔了一下:「给我?」 「嗯嗯,」秦雪衣道:「我瞧着这样式,很适合你,左右我又不爱佩戴这些东西,放着也是白白浪费了。」 燕明卿听罢,也不再推辞,便将玉收下了,但是他不惯白收人家的东西,问道:「你若有什么想要的,也可以告诉我,我派人去给你找来。」 秦雪衣想了想,指了指桌上的那盘子糕点,道:「那你就再给我一盘枣糕吧。」 燕明卿顿时失笑,道:「你若喜欢吃,我让人天天给你做便是,这个不算。」 秦雪衣只好绞尽脑汁又想了半天,眼睛忽然一亮,道:「不如你带我出一次宫吧!」 燕明卿一怔:「你想出宫?」 秦雪衣笑着道:「明日便是元宵节了,听说有灯市,能看花灯,我还从没有见过呢。」 这自然不是什么难事,燕明卿便一口答应下来:「好。」 次日到了傍晚时分,燕明卿果然带秦雪衣一路出了皇宫,乘着车,往长安街的方向而去。 长安街是京师最为繁华的一条街,酒楼茶肆,金银铺儿,糕点铺子,胭脂水粉斋,各式各样,不一而足,简直叫人看花了眼。 秦雪衣撩开车帘,趴在窗边探头往外看,高挂的灯笼将整条街都映得恍若白昼,行人如织,车水马龙,街道两侧店铺林立,小摊贩们的叫卖声此起彼伏,热闹无比。 她看得目不暇接,满面惊喜,燕明卿素来对这些没什么兴趣,见秦雪衣高兴,便觉得今日这一遭算是值了。 正在这时,趴在车边的秦雪衣闻到了一股甜甜的香气,抬眼望去,只见不远处的街边支着一个小摊儿,摊主是个老婆婆,香气正是从那摊上传来的。 秦雪衣抽了抽鼻子,问道:「那是什么?」 燕明卿道:「哪里?」 秦雪衣指给他看,燕明卿道:「你想吃?」 秦雪衣点点头,他便叫停了马车,对赶车的段成玉道:「去买一笼来。」 秦雪衣却道:「不必,我自己去买就行了。」 她说完,便跳下了马车,燕明卿见她兴致高昂,也不阻拦,林白鹿过来道:「殿下,属下跟着郡主去便可。」 「没事,」燕明卿也跟着下了车,吩咐段成玉把马车赶走,不多时,秦雪衣回转来,手里捧着一个油纸包,热气腾腾的,她笑眯眯道:「卿卿,婆婆说这是碗儿糕。」 说完,她便将糕点递过来道:「闻起来好香,你尝尝看?」 燕明卿看了一眼,那碗儿糕雪白的一团,蓬松柔软,看起来宛如雪团子一般,甜香扑鼻,他自小在宫里长大,各式精细糕点都吃了无数,倒还真没有尝过这街边的小吃。 眼看秦雪衣把碗儿糕捧着往前递,他倒真来了几分兴趣,接过来咬了一口,软软糯糯,清甜中还带着一丝微酸,上面洒了些炒熟的白芝麻,咀嚼起来很香。 第28章 秦雪衣眼睛亮亮地看着她:「好吃吧?」 燕明卿矜持地颔首:「尚可。」 秦雪衣便将她手中的那块拿过来,笑道:「我还没吃呢,给我也尝尝。」 说完,便啊呜咬了一口,吃得一侧脸颊都鼓了起来,宛如一只偷食的小松鼠。 燕明卿震惊道:「那是我吃过的。」 秦雪衣不明所以道:「我知道啊。」 这有什么奇怪的吗? 秦雪衣见燕明卿面有异色,恍然大悟,道:「你还要吃?」 她说着,又将那没吃完的碗儿糕递过来,上面已经被咬出了一个月牙形的缺口,燕明卿表情复杂无比,拒绝的话已经到了嘴边,但看着少女殷切的眼神,化作了几分犹豫。 林白鹿察觉到了,连忙道:「郡主若是喜欢的话,不如属下再去买一笼来。」 秦雪衣摆手道:「不必了,若是吃不完,岂不是要浪费?」 她都这样说了,燕明卿只好又硬着头皮咬了一口,秦雪衣才将剩下的碗儿糕吃干净了,笑眯眯道:「这里好热闹,我们去别处看看。」 正在这时,前面传来了一阵喧天的锣鼓声,哐哐哐的,引起了半条街人的注意,秦雪衣好奇地朝那锣鼓声传来的方向看去,道:「那边怎么了?」 她拉住燕明卿,兴致勃勃道:「卿卿,我们去看看吗?」 燕明卿觉着人太多了,挤来挤去,颇是麻烦,但见秦雪衣那副兴奋的小模样,话到嘴边拐了个弯:「好。」 秦雪衣开开心心地牵起燕明卿的手,往长街的另一头走去,正在这时,后面又来了一行人,打头是个穿着藕荷色袄子的少女,十五六岁的模样,手里提着个荷花灯,埋怨道:「让你陪我出来看个灯,怎么好似要了你命一样?」 后头的男子斜睨了她一眼,懒洋洋道:「你就不会叫那些赵王钱李公子来陪你吗?谁家女孩儿元夕看灯市,要亲兄长带着来的?」 温停月翻了个白眼,道:「你左右在府里也无事,陪我一道怎么了?」 温楚瑜道:「我事儿多着呢。」 温停月讥笑:「都说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你倒是过得颇凄凉。」 温楚瑜也冷笑:「我日后是有家室的人,懂得洁身自好。」 这话温停月不知听过几遍了,几日偏要刺他一下,促狭道:「你家室在哪儿呢?」 说到这里,她突然来了兴趣:「你何不约她一道出来?如此大好机会。」 温楚瑜摸了摸鼻子,不想回答这个问题,左右四顾道:「哪儿来的锣鼓声?」 温停月见他这般,还能不明白?恨铁不成钢道:「你素来不是很能说么?怎么这会儿就没声气了?」 温楚瑜道:「你也能说,怎地今日非要拉着我陪你来看灯?」 温停月:…… 她抬眼望去看去,道:「哪儿来的锣鼓声?好热闹,我们去瞧瞧。」 温楚瑜:…… 兄妹俩人互相讥讽完毕,果然一同往那锣鼓声传来的方向去了。 却说秦雪衣拉着燕明卿到了地方之后,才发觉那敲锣的是几个卖艺人,正在表演杂耍,她兴致勃勃地看了一会,那些杂耍人有喷火,还有吞刀,转盘子,竟然还有头上顶个大坛子转来转去的。 周围响起一大片叫好声,头顶着铜盘的小猴子满场蹿,铜钱声叮里哐啷一阵乱响,小猴子还冲大伙儿团团做了一个揖,吱吱叫着蹦回去了。 正在气氛热闹,如火朝天的时候,秦雪衣忽然感觉到旁边有些异动,是有人在往外挤,她稍微让了让,下意识看了一眼,是一个个子很矮的中年人,佝偻着背,奋力往人群外挤着,引来一阵抱怨声。 没由来的,秦雪衣觉得有些不太对劲,正在此时,那中年人竟然回头看了一眼,正好与秦雪衣对视上了,他一缩脖子,猛地转过头去,往外挤的动作越发使劲了,简直不顾旁人的感受,一人叫道:「挤什么挤?你踩着老子了!」 秦雪衣心中狐疑越甚,她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扭头问燕明卿道:「你丢东西了么?」 燕明卿不明所以道:「我没有钱袋,在白鹿那里。」 他说完,又想起一事来,摸了摸腰间,空了,道:「你送我的玉佩不见了。」 秦雪衣猛然醒悟,高叫了一声:「有贼!」 那中年人此时已挤到了人群外围,旁边的人听见了秦雪衣的喊声,立时骚乱起来,你推我挤,生怕被偷的倒霉鬼是自己,倒叫那贼人顺利脱了身,撒腿就往前跑了。 秦雪衣气急,叫道:「站住!」 她人矮个子小,微微蹲下身子循着人群的空隙,呲溜一下就钻了出去,燕明卿连拦都没有拦住,面色顿时一变,因着他身形略高,被挤在人堆里根本无法动弹,四周拥挤不堪,人头攒动,便是林白鹿在其中也寸步难行。 燕明卿的脸色奇差无比,他心底已许久未感觉到的烦躁,也开始一点点升腾起来。 却说秦雪衣追着那贼人而去,才出了人群,便见那人的后脑勺在前方拐角处一晃而过,跑得还挺快,她顿时怒上心头,大步追了上去。 「给我站住!」 少女清脆的声音传遍了大半条街,惹得行人纷纷驻足回头,不远处的温楚瑜也跟着回了头,面上露出几分疑惑之色,温停月问道:「你看什么?」 温楚瑜迟疑道:「我刚刚好似听见了长乐郡主的声音。」 温停月匪夷所思地盯着他打量一番,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温楚瑜:「……闭嘴。」 秦雪衣追过了拐角,到了另一条街,这里的光线稍暗,也没之前那般热闹了,行人少了许多,那贼人还在跑,秦雪衣一咬牙,索性把碍事的袄裙下摆给掖了起来,这下再无阻碍,朝着那人,风一般地冲了过去。 第29章 她这些日子,天天扎马步打拳,没事的时候还要绕着院子跑圈,体力甚好,没多久就追上了那贼人。 秦雪衣大叫道:「站住!」 那贼人自然不肯停,眼看前面就是一座桥,桥上行人颇多,等上了桥,恐怕又不好追了,秦雪衣急了,随手从旁边小摊儿上抄起一样东西朝他后脑勺砸过去,咚地一下正中目标,十分响亮。 贼人吃痛,又见她不过是个小女孩儿,顿时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索性停了下来,要来扯她,嘴里不干不净地骂骂咧咧:「好你个不识趣的丫头,看老子不——」 秦雪衣毫不客气地挥起一拳过去,正中他脸上,其用力之大,竟将贼人打翻在地! 他还欲挣扎着爬起来,秦雪衣一手掐着他的后脖颈,死死按下去,怒气冲冲道:「敢偷我的东西,你活得不耐烦了!」 说着,便揪着那贼人一顿猛揍,直把旁边的几个路人看傻了眼,待听说那是个贼,便有热心的百姓上来帮着抓住,一个好事者提了灯笼过来一照,惊呼道:「李老二,你什么时候又从大牢里出来了?」 看来还是个惯犯,秦雪衣喘了一口气,生气道:「我的玉佩呢?!」 那贼人还不肯认,顶着一只乌青眼,装傻充愣道:「玉佩?什么玉佩?」 秦雪衣气急,又是一拳过去,打得他痛嚎出声,另一只眼也青了,眼看大势已去,脱身不得,未免少受些皮肉之苦,他这才求饶道:「我给,我给!」 他连忙从怀里摸出一块玉佩来,正是秦雪衣送给燕明卿的那一块,她仔细看了一遍,发觉没什么问题,才冷哼一声,道:「下回再偷东西,直接剁了你的爪子。」 这回不止那窃贼,旁边的路人们都是一抖,心说这么漂亮的小姑娘,说起狠话来恁的让人害怕。 旁边有人提议道:「将他送去官府罢。」 闻言,那窃贼立时求起饶来:「玉佩也还您了,您还打我一顿出了气,官府就别报了吧,小姐您行行好,我上有老下有小,若进了官府,他们可怎么办啊?」 正在这时,不远处传来一个冷冷的声音:「不去官府也行,不如就去诏狱里走一遭。」 这声音耳熟得很,秦雪衣顿时惊喜地转过头:「卿卿!」 来人正是燕明卿,他打量秦雪衣一眼,目光落在她的腿上,眉头微微皱起,快步走过来,替她将袄裙的裙摆放了下去,语带责备道:「一块玉佩而已,何至于如此犯险?」 秦雪衣皱了皱鼻子,道:「可这是我送给你的玉佩啊。」 听了这话,燕明卿微微一愣,秦雪衣半弯下腰,再次替他将玉佩系好,轻轻拍了拍,笑眯眯道:「可别再弄丢了呀。」 她笑靥温暖,燕明卿喉头微动,怔忪许久,才低声道:「对不起,原是我的错。」 若不是他没有注意,玉佩怎么会被人偷了去?刚刚他怎么能再责怪秦雪衣? 秦雪衣忙摆了摆手,笑道:「你也不是成心的……」 她话还没说完,燕明卿的眼睛余光瞥见那地上的贼人想要偷偷摸摸地爬起来,他脸色微凛,上前窝心一脚,竟然将那人踢得飞了出去,哇地吐出一口血来。 「殿下!」 林白鹿的声音从后方传来,身后还齐刷刷跟了两排官兵,他看了看地上吐血不止的贼人,迟疑道:「这个……是送去诏狱,还是先送医馆?」 燕明卿冷酷地道:「诏狱。」 说完这话,他才牵起秦雪衣的手,道:「我们走吧。」 不远处,看完全程的温楚瑜兄妹一愣一愣的,都忘了上前去拜见长公主,旁边传来了路人议论之声:「那小姑娘别看着年纪小,打起人来可真是狠,一下就将那贼子给打翻在地了。」 「啧啧啧,不得了不得了,她打的那几下,隔老远都能听见响,我看得心惊肉跳的。」 温停月迟疑地看向她兄长:「哥,这是……我未来的嫂嫂?」 她哥以后不会被家暴吧? 这么狠,她喜欢! 温楚瑜:…… 温楚瑜没答话,他还在想着刚刚看见的那枚玉佩,虽然隔得有些远,但是怎么觉得那么眼熟呢? 大约是因为方才玉佩被窃的缘故,燕明卿每走一段路,都要伸手摸摸腰间,确认那玉佩还在,这才安心。 他不想今天的事情再发生一次了。 因着这一遭,那杂耍艺人的摊儿已经散了,换成了个卖糖葫芦的老头儿,秦雪衣有些遗憾,之前的杂耍还没看完呢。 燕明卿察觉出来她的失望,道:「还想看?」 秦雪衣摇摇头,道:「算了。」 虽说如此,但是语气中还是带着几分失落,长公主这么大,还从没哄过人,想了半天要怎么安慰她,最后目光落在那糖葫芦上,道:「给你买糖葫芦吃吧。」 他说完,便走到那老头儿面前,买了一串糖葫芦回来,还是林白鹿付的钱,秦雪衣鼓着腮帮子嘀咕:「酸不溜丢的。」 一边说,一边伸手去接,岂料燕明卿眉头一挑,举高了糖葫芦让她拿了个空,秦雪衣愣住:「不是给我的?」 燕明卿自己咬了一个山楂果儿吃了,目不斜视道:「酸不溜丢的,不好吃。」 秦雪衣听出来这是在挤兑她,不由涨红了脸,伸手去夺:「我要吃!」 只是她个子太矮,燕明卿把糖葫芦举起来,她一时间竟然抓不到,只能跳起来,吊着他的手臂来回晃:「给我给我给我!」 林白鹿在旁边看得直发笑,不禁摇头,只觉得今日长公主殿下也难得幼稚起来了。 燕明卿不肯给,秦雪衣就放软了语气,求道:「好卿卿,是我错了。」 没由来的,燕明卿听见少女软糯着声音这么叫他,他整个人都是一哆嗦,手指都有些发麻了,下意识松了力道,叫秦雪衣顺利夺走了糖葫芦,喜滋滋地吃起来,觉得这一招百试不爽。 第30章 过了一会,燕明卿平复了心情,问道:「酸么?」 秦雪衣咬着山楂果儿,巴掌大的小脸都皱起来了,道:「酸!」 糖葫芦又酸又甜,此后秦雪衣又吃了不少零嘴小食,栗子糕,豆沙卷,糖冬瓜,蜜饯马蹄,几乎所有卖吃食的小摊儿都被她光顾了,吃了还不算,又买了许多用油纸包着。 燕明卿见她如此,便道:「若喜欢吃,再使人来买便是,别吃坏了肚子。」 秦雪衣却道:「这些是带回去的,分给小鱼和绿玉她们一起吃。」 两人又逛了一会,长街处处都是花灯,各式各样,五颜六色的灯笼纸,颇是漂亮,热闹繁华得仿佛天上人间一般。 秦雪衣一路走来,简直要被那些精致的花灯迷了眼,女孩子都喜欢这些漂亮的东西,当然,燕明卿除外,他一路上目不斜视,看什么都仿佛是寻常事物。 秦雪衣便问道:「你不喜欢花灯么?」 燕明卿听了,以为她想要,便道:「给你买一个。」 拉着她到了一个卖花灯的小摊边,摊主笑吟吟地道:「两位小姐想要什么样的灯?」 燕明卿的脸僵了一瞬,才问道:「有小动物样式的么?」 「有有,」摊主忙道:「有兔子灯,蝴蝶灯,还有金鱼灯,您看看喜欢哪种?」 燕明卿道:「要个猫儿的灯。」 「这……」摊主顿时为难,道:「老朽从没扎过猫儿的花灯。」 秦雪衣疑惑道:「为何偏要猫儿灯?」 燕明卿看了她一眼,心说,给猫儿买灯,当然是要猫的灯了,想虽如此作想,口中却道:「你又不懂。」 语气颇为矜傲,一副懒得解释的模样,甚是专断独行,于是秦雪衣又气鼓鼓了。 燕明卿挑了半天,见实在是没有卖猫儿灯的,最后只能退而求其次,买了一只宫灯,上面绘着各式各样的猫儿图案,颇是可爱。 林白鹿付了钱,摊主小心翼翼地将灯摘下来,递给燕明卿,燕明卿接过,转手给了秦雪衣,道:「拿着。」 原本还气鼓鼓的少女顿时又喜笑颜开了,高高兴兴地接过花灯,方才的不快如云烟一般散去,嬉笑怒骂,甚是随意,简直比翻书还快。 秦雪衣提着那花灯,因为担心弄坏了,连步子都放慢不少,燕明卿见了,只以为她走累了,便道:「前面有个茶楼,我们去坐一坐,休息片刻。」 秦雪衣自然是没有意见,走了一晚上,她的脚确实有些疼了,三人寻了个茶楼坐着,又上了好些茶点来,香喷喷的牛乳灯香酥,蜜汁鸳鸯卷,糯米凉糕,四喜煎饺,看得秦雪衣眼馋无比。 只是她吃了一晚上,实在是吃不下了,但是那香气又甚是诱人,秦雪衣最终是没忍住,伸着筷子去夹了一块吃。 然而只咬了一口,就放下了,燕明卿喝着茶,见状疑惑道:「怎么了,不好吃?」 秦雪衣哭丧着脸,道:「吃得肚子疼。」 燕明卿:…… 他道:「那就别吃了。」 说是如此说,但是美食在前,秦雪衣又是个没什么抵抗力的,眼巴巴瞅着,宛如见了鱼的猫儿似的,恨不得眼睛里面长出钩子来,把那些点心钩到肚子里去。 燕明卿见她这样,实在是无奈,叫了茶楼伙计,把茶点都撤了,这下就真的只能喝茶了,秦雪衣嚼着茶叶,怅然若失,坐在窗边往楼下看起来。 从这个位置看灯市,又是另一番不同的风情,秦雪衣一边看着如织行人,花灯若繁星,忽然想起来,今天晚上吃吃喝喝,买花灯,都是花的燕明卿的银子,她也不好总白用人家的。 想到这里,她寻思着要送个什么给燕明卿,也算是元夕节的礼物,眼睛一转,最后落在了楼下一个铺子的招牌上,忽然就有了主意。 秦雪衣道:「卿卿,我有些事情,去去就回。」 燕明卿听了,便道:「让白鹿随你一同去。」 林白鹿站起身来,秦雪衣连忙摆手道:「不要,我自己去便是,就在这附近,丢不了的。」 她说完便溜下了楼,林白鹿不知该不该跟上去,遂以眼神看向燕明卿:「殿下?」 燕明卿轻轻叩了叩桌面,道:「去看看,别叫她发现了。」 「是。」 却说秦雪衣下了楼,直奔旁边的金玉铺子,才一进门,简直要被那些金玉银饰晃花了眼,只见正对着大门的墙边放了一溜儿多宝架,架子上摆放着各式各样的首饰,被灯笼光一照,闪闪亮亮的。 铺子里还挺热闹,许多客人,大多都是穿戴富贵的女子,秦雪衣直奔柜台,对掌柜道:「我要买件首饰。」 那店掌柜见秦雪衣穿戴讲究精致,便知不是一般人家出身的小姐,立即笑着热情招待起来,笑问道:「小姐是想看什么首饰?咱们铺子里都有,金的银的玉的,只要您说得上,小老儿保准给您找来。」 秦雪衣一摆手,阔气道:「把你们店里最好看的首饰,全部拿出来!」 她今日出宫,兜里还揣着全部身家,足足有一千两银票呢,想是替燕明卿买个首饰不成问题。 店掌柜顿时乐开了花,连忙应是,带了几个伙计,搬出了好几个大匣子,一字儿摆开,里面全是金银首饰,放了满满一桌子,又沏了好茶奉上,热络道:「您慢慢看。」 各式首饰看得秦雪衣花了眼,金累丝的簪子,嵌宝的挑心,镶玉的钗环,琳琅满目,叫人目不暇接。 那掌柜连忙又介绍道:「您瞧瞧,这金凤穿牡丹的分心,都是真金打造的,宫里头的娘娘公主们,都喜欢这样式的。」 「您再看看这个,金镶宝玉花篮簪,上面的玉是上好的和田玉,这簪子卖得最好,是新打的样式,好多大官儿家的夫人小姐们都买了,前阵儿昭华郡主还定了一对儿,这几日就要给她送去。」 第31章 掌柜笑吟吟道:「昭华郡主您知道吧?就是信亲王的嫡女,尊贵着呢,可见戴这簪子的,都是贵人儿。」 秦雪衣拿着那簪子看了看,一边摇头道:「没见过。」 正在这时,门外又进来了一行人,掌柜一抬眼,顿时笑道:「说贵人,贵人就来,您瞧瞧,这位就是昭华郡主了。」 他说完,便扔下了秦雪衣,迎着那昭华郡主去了,秦雪衣抬头看了看,只见是个穿着香叶红衣裳的少女,有几分面熟,大抵是从前见过的。 那少女正是昭华郡主燕若茗,她见了掌柜,便问道:「我前些日子定的簪子,可打好了?」 掌柜笑容可掬道:「好了,好了,您稍等片刻。」 立即有识眼色的伙计捧了匣子来,掌柜将那匣子打开,给燕若茗看,笑道:「都是上好的成色,特意给您打的。」 燕若茗看了半天,颇是满意,当场就戴头上了,众人又是夸赞了好半天,夸得她心花怒放,又道:「还有些什么好看的首饰,都拿来看看。」 掌柜立时笑开了花,请了她坐下,又几步到了秦雪衣面前,伸手欲收那匣子,道:「小姐,您若是不买,小老儿这就先给昭华郡主打量打量,回头再给您看看。」 秦雪衣眉头一挑,不乐意了,平时就算了,她素来不会计较这些小事,只是她今儿赶时间,燕明卿还在茶楼里等着呢,总不能让她等太久,回头找过来了可怎么办? 于是她便按住了那匣子,道:「我还没挑完呢,等我挑好了,再叫那位昭华郡主挑也不迟。」 掌柜顿时急了,道:「那位可是郡主。」 秦雪衣轻哼一声,道:「郡主怎么了?郡主就不同了?」 我也是郡主呢。 只不过她没说这话,只是固执道:「松手,掌柜是个生意人,总该知道先来后到,哪有后来插队的道理?」 她不肯松口,燕若茗那边被晾了半天,等得不耐烦了,派人来催,掌柜有些急了,拨开秦雪衣的手,道:「实在对不住,给您赔个罪,咱们做生意的,得紧着贵人先。」 听了这话,秦雪衣顿时就生气了。 贵人不贵人且放一边,明明是她先来的,凭什么要先让别人挑?她还赶时间呢。 秦雪衣一生气,就按住了那掌柜的手腕,用力一捏,那掌柜吃痛,惊叫出声:「小姑奶奶,您放开我,放开我!」 秦雪衣冷笑道:「叫姑奶奶也没用,把匣子先给姑奶奶放下再说。」 掌柜只能忍痛把匣子放下,两人的争执一时间引来了周围众多目光,也终于引起了那边燕若茗的注意,她冲身边的仆从使了个眼色:「去看看,怎么回事?」 那仆从应是,到了掌柜身边,语气不大好地道:「刘掌柜,您这是怎么回事儿?把咱们郡主在那边晾了半天。」 刘掌柜连连赔罪,苦着脸道:「小老儿不敢,只是这位……她不肯啊。」 那仆从打量了秦雪衣一眼,道了一声,好没礼数,便转身去回禀了,燕若茗一听就不高兴了,她素来是被人捧惯了的,何曾遇到过这样的事情? 但见那少女埋头挑选首饰,连眼风都没往这边瞟一眼,燕若茗索性起身,自己走了过去,刘掌柜见了,连忙让人呈了座来,恭恭敬敬地请她坐下。 秦雪衣正低头仔细在首饰匣子里挑拣,在最底下扒拉出一枚金蝶赶花簪,簪子打造得颇是精致,花蕊部分嵌着深红的石榴子,在灯光下一照,甚为漂亮,这枚簪子既不显得张扬高调,又不过分朴实,正好燕明卿的皮肤白皙,衬着这鲜红的石榴子,应该是极漂亮的。 这么一想,她顿时高兴了许多,问那掌柜道:「我要这支——」 岂料话还没说完,一只手从旁边伸过来,夺过她手里的簪子,少女的声音娇俏如黄鹂,惊喜道:「这簪子甚是好看,刘掌柜,要多少银子?」 刘掌柜立时陪着笑夸道:「郡主好眼光,这簪子是咱们铺儿里最老的工匠亲手打造的,纯金的簪子,工艺那是不消说的,您再看这上面的石榴子儿,没有半点瑕疵,都是顶顶好的成色,只需三百五十两纹银足矣。」 秦雪衣抬头一看,抢她簪子的正是那个昭华郡主,而这时,那燕若茗也看清楚了她的脸,只觉得眼熟,但是细细一想,又想不起来了,大约是哪个官家小姐,想是没胆子与自己争的,便对那掌柜道:「包起来,回头我让府里派人把银子送过来。」 刘掌柜做成了一笔大生意,顿时大喜过望,连连应是,伸着双手去接那簪子,岂料簪子还没落手里,半路又被人截走了。 秦雪衣举着那金蝶赶花簪,道:「掌柜,凡事都要分个先来后到,明明是我先看中的,为何要卖给她?」 刘掌柜连忙道:「小姐若是喜欢,可以再挑拣挑拣别的,咱们铺儿里,好簪子多得是,您尽管挑,包您满意。」 意思就是这簪子还是要卖给昭华郡主,秦雪衣急着赶回去,哪有那个时间继续挑?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冷笑道:「你当我是给不起银子么?我挑了半天,就看中这一支了!」 燕若茗面色不悦,盯着秦雪衣道:「你要跟我抢?」 秦雪衣简直要被她气笑了,道:「小姐说的哪里话?明明是你在跟我抢才对,怎么还倒打一耙了?」 燕若茗还从没被人这么当面指责过,顿时恼羞成怒,道:「你好大的胆子,你可知我是谁?」 秦雪衣道:「昭华郡主鼎鼎大名,谁人不知?」 这句话明明是夸赞,在她嘴里说出来,却带着一股子讥讽的意味,叫燕若茗更恼了,她一时气急,正欲拍案而起的时候,外头忽然进来了两个人,打头那个她还认得,正是温停月。 温停月入了铺子,便见着这剑拔弩张的两人,待看清楚其中一人是秦雪衣,便立即反手捅了捅温楚瑜,示意他看。 第32章 然后自己走上前去,笑吟吟地对燕若茗行了一礼,道:「郡主怎么也在,实在是巧了。」 她说话时,便趁着机会打量秦雪衣来,秦雪衣模样本就生得好,眉目精致,容貌清丽,凑近些看,在灯烛光芒的映照下,更显得漂亮可人。 温停月素来喜欢美人,不拘男女,但凡生得好看的,她都喜欢,忍不住要多看几眼,心道,这长乐郡主长得真好,倒是便宜了她哥,啧啧。 因着温停月过来,燕若茗的表情才略微好了些许,同她打个招呼,又看见她身后的温楚瑜,便道:「温大人也来了,是陪着停月一道逛灯市吗?」 温楚瑜矜持地颔首,眼神看向秦雪衣,温和笑道:「长乐郡主今日也出了宫,怎么……」 他往四周看了看,道:「怎么就你一个人?」 长公主呢? 秦雪衣不想会碰见他,惊诧之后才打了招呼:「温太傅,好巧。」 燕若茗听了这几句话,哪里还能不知道秦雪衣的身份,早前看她便觉得颇是面熟,却原来是长乐郡主,难怪这么硬气,敢跟她叫板。 旁边的刘掌柜自然也听了个清清楚楚,忍不住抬起手擦了擦额头,汗都沁湿了鬓发,心说,竟然也是一位郡主,这下完了。 燕若茗知道了秦雪衣的身份,却并不怕她,若认真论起来,她才是正正经经的郡主,身上流着皇室血脉,比秦雪衣这个册封的野路子郡主可要高贵得多。 她与燕怀幽交好,从她那里听了诸多有关于秦雪衣的话,对她没什么好印象,再加上这次三公主燕怀幽被禁足了,究其原因,竟也有秦雪衣的份儿,便更是不喜这人了。 燕若茗挺直了腰身,道:「我还道是谁有这么大的胆量,却原来是你。」 她说着,唇边漾出一丝轻蔑的笑意来:「出了一趟宫,你倒很有底气么?」 温停月看出两人之间的气氛不对劲,再看秦雪衣面上的表情冷冷的,还浮现出几分怒意,顿时暗叫不好,这长乐郡主看起来不是个什么好揉捏的脾性,若是忍不了,一拳打过去,昭华郡主岂不是要当场昏厥? 因担心秦雪衣冲动,她连忙上前一步,有意无意地站在她身边,面上故作不解,浅笑着问道:「发生什么事情了?」 燕若茗不说话,秦雪衣见温停月与燕若茗认识,只以为她们二人有交情,懒得搭话,最后温楚瑜看向那旁边不停擦汗的掌柜,问道:「刚刚发生了什么事?」 刘掌柜把汗擦了又擦,才低声挑拣着话说了:「是……两位郡主,看中了同一支簪子,这才起了争执。」 话里话外都是撇清自己的干系,秦雪衣听了十分生气,怒视着他,冷冷道:「你怎么不说是你做事偏颇,才导致的如今这局面?」 刘掌柜额上滑下豆大的汗,今晚做这笔生意真真是要了他的命了,嗫嚅道:「是……是,是小老儿的错,还请郡主见谅。」 温停月见事情不对,又多问了一句,刘掌柜这才艰难地把事情原委说清楚了,说到底,他也只是个没什么身家的生意人而已,昭华郡主是位富贵的金主儿,谁能不巴着她?自然要事事都紧着她来,伺候周到了,然而万万没想到,又碰到了一个硬茬。 刘掌柜的想法,温氏兄妹倒也能摸个八九不离十,虽然觉得他做得有失偏颇,但是大多数商人俱是如此的。 温停月有心解围,看了看秦雪衣手里的金簪,笑吟吟道:「这簪子确实好看,不知掌柜的铺子里还有没有一样的?」 刘掌柜擦着汗,仔细想了想,连忙道:「还有,还有!小老儿记得这簪子的样式是有一套儿的,一支是金蝶赶花簪,一支是金榴枝鸾鸟簪,俱是出自同一位老工匠之手。」 他说着,又赶紧命人去翻箱倒柜找了出来,先是捧着给秦雪衣:「郡主您看看,这样式的喜欢么?」 秦雪衣打量一眼,簪子很精致,只是金榴枝配着鸾鸟有些俗气,上面镶着祖母绿,若是让燕明卿插戴着,大概会显得老气,也没有红红的石榴子,不衬肤色,遂摇摇头,道:「我是买来送人的,这簪子不合她戴。」 掌柜无法,又捧着递给燕若茗,陪笑道:「郡主您看……」 岂料燕若茗眼风都不给一个,无动于衷,目不斜视地道:「本郡主从不要剩下的,就要那一枝金蝶赶花的簪子。」 怎么就是剩下的了…… 刘掌柜心里暗暗叫苦,只好又朝温停月投去求助的目光,温停月暗自摇头,反手又是一肘子捅在她哥温楚瑜身上,示意他来。 温楚瑜抽了抽嘴角,他哪儿有什么法子?照他看来,这两支簪子明明一模一样,都是黄金打的,谁知道那昭华郡主是抽了什么风,非得要另一支? 虽然不太明白女孩儿们的固执,但是温楚瑜的直觉素来很准,打死他也绝不会去做劝说秦雪衣的蠢事来。 事态一时僵持不下,秦雪衣看了看外面,时候不早了,她耽搁了这么久,若再不回去,恐怕燕明卿就要找过来了,遂懒得与他们纠缠,拿出那张一千两的银票来,道:「簪子我买了。」 掌柜下意识要去接,燕若茗杏眼一瞪:「你敢!」 刘掌柜手一哆嗦,手里的簪子都差点掉到地上去了,燕若茗轻哼一声,道:「我买不着,别人也别想买着,这簪子你就给我留着,当你们铺子的镇店之宝。」 秦雪衣气急,冷声道:「你未免管得太宽了些!」 燕若茗不屑地嗤了一声:「我偏要管,你看他敢不敢卖!他若敢卖,我明儿就叫人把这铺子给封了。」 「是吗?」门外忽然传来一个冷淡的声音:「昭华郡主好阔气,若我们非要买呢?」 听见这有些熟悉的声音,燕若茗眉头轻皱,心里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抬头一看,只见一道高挑修长的身影出现在店铺门口,她顿时浑身一震,惊呼出声:「长公主!」 第33章 来人正是燕明卿,起初林白鹿暗中跟着秦雪衣,见她到了金玉铺子里挑钗环,便回去禀明了,燕明卿只以为秦雪衣想买些首饰回去,就在茶楼坐着。 岂料左等右等,人就是没回来,一盅茶都喝见底了,这才没忍住找了过来,一到门口,就听见了燕若茗这一番毫不讲理的话。 燕明卿心里有些恼,这一没注意,转个头的功夫,又叫人欺负了。 一众人见了燕明卿入了铺子,俱是垂了头,温氏兄妹上来见礼,燕若茗站在原地,有些手足无措,她不清楚燕明卿方才听见了多少,只得呐呐唤了一声:「长公主殿下……」 秦雪衣却有些丧气,她本想偷偷买个簪子,也好给燕明卿一个惊喜,没成想最后竟然搞砸了。 燕明卿见她垂眉耷眼的,一副蔫巴巴的模样,只以为是被燕若茗欺负得狠了,不由升起几分心疼之意,伸手摸了摸她的头,道:「你要买首饰,怎么不叫我一起来?」 秦雪衣搓着手指头,干巴巴道:「我就……随便看看罢了。」 燕明卿不再追问,目光一扫,道:「可挑中了?」 秦雪衣举了举手中的金簪,道:「挑好了,就这个,你看看好看么?」 燕明卿看了一眼,他素来没注意过这些女儿家用的东西,枕秋殿里的梳妆匣子里更是空空如也,所有人都知道长公主不喜欢钗环簪子,所以燕明卿也没什么经验,但见那金簪上面有花有蝴蝶的,还嵌着鲜红的宝石,可谓是形色俱全,便随意点头:「好看。」 秦雪衣以为他喜欢,顿时又高兴起来,不枉她在这里扯皮了这么久,原本的不愉快顿时一扫而空。 燕明卿见她这般欢喜,便对林白鹿使了一个眼色,林白鹿会意,问那掌柜:「多少银子?」 刘掌柜怎料今天来了这么多满头大汗,抖着嗓音道:「三、三两、两纹银……」 林白鹿掏银袋子的手一顿,面露疑惑,回头看了秦雪衣手中的簪子一眼,道:「才三两,莫非是铜的?」 刘掌柜这才发觉自己报错了价格,反手就给了自己一巴掌,然而这时候再改口也不行了,只得硬着头皮赔笑,勉强道:「是金的,就……就三两。」 林白鹿看了燕明卿一眼,待要付银子时,秦雪衣立即制止道:「我自己来付!」 她说完,拿出那一千两的银票来,摆在刘掌柜面前,认真道:「三百五十两纹银,我说过,我买得起。」 刘掌柜一张老脸都憋红了,简直要无地自容,好半天才敢去接那银票,旁边的燕若茗更是半个字都不敢吭一声,她现在恨不得趁着这机会偷偷溜走。 簪子也买了,秦雪衣仔细用手帕收好,燕明卿这才抬眼看向燕若茗,对上那目光,燕若茗不由瑟缩了一下,这是今晚燕明卿第一次正眼看她,不带情绪,既无轻蔑,也无怒意,她却觉得手足冰凉。 虽然按辈分来说,长公主是她的堂姐,但是她一向都有些怕他,幼时的阴影跟随她至如今,从未有过半点淡忘。 燕明卿眉目生得精致,长眉入鬓,压着一双潋滟漂亮的凤目,眉色很浓,鼻梁挺直,薄薄的唇没什么血色,虽然好看,却总给人一种遥不可及的感觉。 他的美似乎是带着攻击性的,就像是刀剑上盛开的花,透着冷冽的意味,让人不敢接近。 便是温停月这种看见美人就走不动的性子,也不敢多看,只敢虚虚地瞟一眼。 照她心里的话来说,那就是长公主美得有些扎眼睛,然而她对自己的眼睛挺满意,还想再多用两年。 燕明卿此时盯着燕若茗时,没什么表情,也没有说话,燕若茗却十分怕他,甚至后退了一步,呐呐道:「殿、殿下……」 燕明卿没理她,径自牵起了秦雪衣的手,道:「回去罢。」 秦雪衣只好同温楚瑜挥了挥手,道:「温太傅,我们先走了。」 温楚瑜露出一丝笑来:「郡主与殿下慢走。」 燕明卿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但是那种奇怪的感觉又突然冒了出来,温楚瑜很确定,长公主对他不喜。 这究竟是为什么呢? 他陷入深深的沉思之中,然后听见旁边传来了一个深深的吐气声,是燕若茗,她仿佛如释重负一般,洁白的额头上满是细密的汗珠。 温停月有些担忧地道:「昭华郡主?」 一连叫了两声,燕若茗才猛地回过神来,对上她的视线,眼神里藏着深深的后怕,她愣愣道:「怎、怎么了?」 「郡主没事罢?」 燕若茗立即摇头,道:「我没事,没事。」 她还有些魂不守舍,心有余悸道:「我要先回去了,改日再叙。」 说完,燕若茗便带着一众仆从走了,甚至忘了与温氏兄妹打招呼,温停月看着她的背影,面有疑色,喃喃道:「总觉得她有些怪怪的……哥,她是不是特别害怕长公主?」 温楚瑜眉心略微皱起,回想了一下,确实如温停月所说,从燕明卿出现的那一刻开始,燕若茗就有些不对劲了,她甚至不敢直视燕明卿。 她原本也是金枝玉叶的郡主,长公主的威名不至于将她吓到这个地步才是,莫非其中还有什么缘由? …… 却说秦雪衣跟着燕明卿回了宿寒宫,今天晚上虽然不算顺利,但是玩得很是尽兴,她又将带回来的糕点小食都分给了一众宫婢们,女孩儿们都很开心,因着今日过节,不免放肆了一些,叽叽喳喳地笑闹成一团。 绿玉提着一个食盒,笑着对秦雪衣道:「坤宁宫派人来送了元宵,郡主和殿下也吃一碗吧,过个节呢,求个团团圆圆的吉利。」 她说着,将食盒打开,端出了两碗煮好的元宵,还热气腾腾的,上面洒了绵密的桂花糖,切了细细的姜丝,透着一股子甜香,令人食指大动。 第34章 绿玉笑道:「各种口味的都有,玫瑰馅儿,桂花馅儿和红豆馅儿,端看您吃哪个了。」 香味直往鼻子里钻,秦雪衣看着那雪白软糯的元宵,不免有点心动,燕明卿看她表情,顿时了然,告诫道:「你少吃些,别吃坏了肚子。」 秦雪衣试图辩解:「从宫外回来,已有半个时辰了,我不撑了。」 燕明卿将信将疑:「是吗?」 秦雪衣见他不信,便摸了摸自己的肚子,示意他看:「瘪的。」 燕明卿:…… 行吧,你喜欢吃就吃,不拦着你,免得说来了宿寒宫还受虐待,连一碗元宵都吃不着。 秦雪衣见他不再反对,顿时欢天喜地地拿着勺子吃起来,待吃完一碗,她是真的饱了,站起来在院子里走来走去消食。 燕明卿支着头,看过来一眼,问道:「真吃撑了?」 秦雪衣嘴硬道:「没有!」 她说完,怕燕明卿再念叨她,连忙一溜烟跑出去了,把那画着猫儿的宫灯从廊下取下来,提着转悠了半天,才又回了殿内。 燕明卿已洗漱完毕了,她忽然想起一事来,小心翼翼地把灯挂起来,才凑过去,道:「卿卿,我要送你一样东西。」 「嗯?」燕明卿抬起眼来,有些疑惑:「什么东西?」 秦雪衣从袖袋里摸出来那枚金蝶赶花簪,献宝似的递过去,道:「特意给你挑的,原本还担心你不喜欢呢,后来听你说好看,才放了心。」 燕明卿:…… 他看了看秦雪衣,又将目光落在那枚金簪上,表情有些一言难尽,不像是高兴,也不像是不高兴,还反问了一句:「是给我买的?」 秦雪衣点点头:「当然了。」 燕明卿深吸一口气,秦雪衣见他如此,心里顿时一凉,道:「你不喜欢?」 少女微微撇着嘴,看上去仿佛受了莫大的委屈一般,精心挑选了礼物送出去,结果收礼物的那个人却并不高兴,实在是太受打击了。 燕明卿怕从那双如水的明眸中看见失落之意,便硬着头皮,违拗心意,答道:「怎么会?我很喜欢。」 秦雪衣狐疑:「真的?那你方才为什么不说话?」 燕明卿木着脸,道:「我只是太惊喜罢了。」 惊喜到说不出话来了。 秦雪衣这才信了,又换了一副高兴的表情,喜滋滋道:「我给你戴上吧,这个石榴子可漂亮了。」 燕明卿隐忍了片刻,终于是不忍心打击她,含恨点了点头,他要是早知道这簪子是送给他的,当初他就不该随口夸它好看。 乌黑的发间别着一支漂亮的金簪,花蕊中嵌着的深红色石榴子,在烛光下熠熠生辉,秦雪衣几番打量,还拿了铜镜来让他看,满脸兴奋。 燕明卿只好违心地夸赞,好看,喜欢,真有眼光。 于是秦雪衣觉得今晚的三百两纹银没白花,虽然有些肉痛,但是卿卿喜欢就好了。 带着这样满满的成就感,秦雪衣洗洗刷刷睡下了,燕明卿也终于能把那只该死的簪子从头上取下来,放进了首饰匣子里,他对着那匣子看了半天,思索着今天晚上把它藏起来,然后说被贼偷走了的可能性。 最后,他还是放弃了。 算了。 枕秋殿的灯火被吹熄了,到了半夜三更时分,熟睡的燕明卿被折腾醒了,声音是从身旁传来的,他深吸一口气:「怎么了?」 秦雪衣哼哼唧唧着,声音里带着哭腔:「我肚子好疼。」 原本燕明卿还有几分睡意,这会儿立即就醒神了,翻身坐起来,道:「哪里疼?」 秦雪衣哼唧道:「肚子……」 燕明卿快步下了床榻,走向外间,拿了烛台进来,却见秦雪衣正趴在床边,作势欲呕,燕明卿被吓到了,立即放下烛台,过去扶住她。 秦雪衣呕了半天,什么也没吐出来,肚子里沉甸甸的,难受极了,她抬起头看着燕明卿,眼泪汪汪,声音虚弱道:「想吐……」 燕明卿紧皱着眉,他立即就想到了晚上的那碗元宵,莫不是有什么问题,心头倏然一沉,他顾不得什么,随手披了一件衣裳,道:「我派人去叫太医,你先躺着。」 他说完,便大步出去了,虽然已经立了春,但是京师的天气还是极其寒冷,夜里尤甚。 老太医是被催着赶着过来的,年过半百的老头儿,走得满头大汗,林白鹿都不忍心催促他,只得走两步,便停下了等候。 好在老太医颇是通情达理,道:「林侍卫,你在前面走,我这就跟上。」 枕秋殿里,秦雪衣整个缩成了一团,肚子疼得她几乎受不住,恨不得打上几个滚儿,小脸苍白无比,额上虚汗涔涔,甚是痛苦。 燕明卿见她如此,心里就仿佛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似的,密密麻麻地疼,眉心皱得死紧,频频看向殿门口,廊下的灯笼散发出微弱昏黄的光芒,被寒风吹得飘忽不定。 林白鹿怎么还不回来?他是爬着去的吗? 秦雪衣肚子里翻江倒海似的疼,如有刀绞,她紧紧咬着下唇,闷闷地呻吟着,把嘴唇都咬得泛起白,两眼发花,耳边嗡嗡乱响,她想吐,可是又吐不出来,难受得眼泪都要掉出来了。 正在燕明卿焦灼的时候,门外传来了一阵稍微急促的脚步声,林白鹿引着陈老太医进门来,他立即站起身,摆手对老太医道:「先给她医治。」 陈老太医连忙道:「是,郡主,得罪了。」 他说着,便拿起秦雪衣的手,两指搭上,开始诊起脉来,燕明卿皱着眉,眼中有显而易见的焦虑与担忧,沉声问道:「她晚上吃了一碗元宵,太医,是不是那元宵有问题?」 陈老太医唔了一声,放下秦雪衣的手腕,面上浮现几分疑惑之色,但是他并未立即说话,只是道:「殿下稍待片刻,容下官再仔细看看。」 第35章 他说完,又问秦雪衣道:「郡主,您是觉着哪儿痛?」 秦雪衣吐出嘴里的被角,冷汗打湿了鬓发,声音虚弱道:「肚子痛。」 因着她是躺在床上的,陈老太医也不好直接上手,便让林白鹿取了一件披风来,给秦雪衣盖着,这才隔着披风按了按她的肚腹,一边观察秦雪衣的表情,轻声问道:「是这里?」 秦雪衣摇摇头,陈老太医的手便往往上按了按,刺痛感顿时如排山倒海一般袭来,她惊叫一声:「痛!」 燕明卿下意识上前一步,然后又硬生生停下了,见陈老太医收了手,语带紧张地问道:「太医,怎么样?是中毒还是如何?」 陈老太医想了想措辞,才慢慢地道:「下官以为,郡主大概是有些积食,元宵多是糯米磨粉做成,本就不易克化,食用过之后,不能立即躺下,要多走动走动。」 也就是说,秦雪衣一碗元宵,把自己给吃撑了。 燕明卿:…… 他按了按眉心,悬着的一颗心直到此时才倏然放下,原来是虚惊一场,陈老太医笑呵呵道:「下官开一副消食的方子,照着吃一剂就会好了。」 燕明卿看了秦雪衣一眼,她显然也听见了,目光不免透出几分心虚来,整个人又往披风里头缩了缩,恨不得把自己给埋起来。 燕明卿深吸一口气,看起来似乎很想打人,陈老太医为秦雪衣解围道:「今日是元夕节,郡主年纪又小,贪吃些也不是什么大事,日后只需多多注意便可。」 燕明卿见秦雪衣额上仍有虚汗,表情隐忍,显然是还疼得紧,便问道:「那眼下该如何?她现在还痛。」 陈老太医想了想,道:「小心揉一揉肚腹便行了。」 送走了陈老太医之后,燕明卿站在床边不动,只低头看着秦雪衣,陷入了沉思,揉一揉? 怎么揉? 被子里伸出一只白生生的手,五指纤细如剥葱,怯怯地揪住燕明卿的袖摆,秦雪衣裹在被子里可怜巴巴地望着他,燕明卿的心顿时就软了。 但见他面上露出这种无奈的表情,秦雪衣便放下了一颗心,这是没生她的气,太好了,于是整个人就愈发娇气起来,揪着那衣角拽了拽,撇着嘴喊疼,倒很是会撒娇。 秦雪衣是真疼,胃里沉甸甸的,好像塞了一大堆石头进去,吐又吐不出来,钝痛不已,实在是难受。 她从前打拳时,挨人家窝心一拳也没这么难受过。 燕明卿道:「听见太医的话了没有?揉一揉。」 秦雪衣扁扁嘴:「疼得手没力气。」 燕明卿迟疑了一会,才坐下来,低声问道:「哪里疼?」 「这里,」秦雪衣把锦被拉开了些,她身上穿着玉白色的中衣,被暖黄的烛光晕染出一片温暖的颜色,像猫儿翻过来的肚皮,让人见了整颗心都要为之温柔下来。 这次燕明卿顿了许久,才伸出手去,按在她的肚腹位置,温热而柔软,竟真的像小猫儿的肚皮,暖呼呼的。 他收敛心神,轻轻在那软软的肚皮上按了一下,问道:「这里疼?」 秦雪衣摇摇头:「上面点儿。」 燕明卿依言往上移了些许,按了按,秦雪衣轻哼一声,细细的眉蹙起,道:「疼。」 燕明卿便放轻了些力道,慢慢地揉着,不轻不重,秦雪衣却觉得那只手揉得自己的肠子都要打结了,她咬着下唇,忍耐着疼痛,半趴在了枕头上,整个人蜷成了一团。 不知过了多久,她的眼皮就开始打起架来,肚子也舒服了许多,便摸索着伸手抱住燕明卿的手臂,迷迷糊糊地道:「好了,睡、睡觉……」 她说完,便打了一个呵欠,缩在被窝里头陷入了沉睡之中。 燕明卿的手还被她紧紧抱着,若是抽出了,肯定会将人惊醒,他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单手扯下了身上披散的衣袍,躺进了锦被之中。 仿佛是察觉到了有人靠近,那暖呼呼的身体便自发靠了过来,燕明卿这才发觉秦雪衣竟然是睡在了自己的被子里。 以往两人睡觉时,都是各睡一条被子,彼此互不干涉,今天晚上这么一折腾,秦雪衣竟不知何时蹭了过来,燕明卿的目光在床上逡巡了片刻,才发觉她的被子不知何时已经被踹到了床角的位置,有一大半是耷拉在了地上。 秦雪衣在被窝里睡久了,身上暖烘烘的,好像一个小手炉,大抵是觉得燕明卿身上冰凉,她下意识就往后缩,燕明卿看着她睡容安逸的小脸,心里忽然生出了几分小小的恶意来。 我给你揉了大半夜的肚子,你倒好,睡得跟只小猪似的。 他便伸手将秦雪衣拉过来,用力抱着,汲取她身上的暖意,仿佛怀抱了一个旺旺的小火炉一般,分外舒适。 秦雪衣眉头轻轻皱着,大约是觉得不太舒服,略挣了几下也没挣开桎梏,便懒得再动了,没多久就打起轻微的鼾声来。 燕明卿身上也暖了,他掐着怀中人的腰身,也渐渐陷入了沉睡之中。 经过一晚上的折腾,次日两人都是睡到了日上三竿才起,秦雪衣的肚子总算是不痛了,一觉醒过来,神清气爽,精神奕奕,又成了一条好汉,再没了昨晚上那副病猫模样。 但见燕明卿眼下略有青黑,她颇有些不好意思,殷勤地拿过旁边的衣裳,讨好道:「卿卿,你还要睡么?」 燕明卿打了一个呵欠,斜睨着看她,因着才刚刚睡醒,他的发丝还有些凌乱,搭在肩上,眉目虽然依旧凌厉,但是却又透出几分慵懒之意,这一眼看过来,秦雪衣觉得自己的腿肚子都要抽筋了,脸上莫名其妙就有些烧。 手一空,确实燕明卿将衣裳拎了过去,披衣下床,语气意味不明道:「肚子不痛了?」 秦雪衣眨眨眼看他,然后下一刻,燕明卿就低头逼了过来,一手撑住床柱子,盯着她的眼睛,凤目中还有红红的血丝,那是昨夜晚睡的后果,他咬牙切齿道:「下回要是再给我弄出这种事情,你就三天别想吃饭了!」 第36章 「听见了吗?」 秦雪衣心里也甚是愧疚,连忙点头,保证一定不会再犯,燕明卿这才放过了她。 一众宫婢鱼贯入殿,伺候两人梳洗完毕,秦雪衣才在燕明卿的旁边坐了下来,开始期待今天的早膳。 来了宿寒宫里这么久,每日的膳食都没重复过,不知今天早上吃的是什么,但见燕明卿打开碗盅,一股食物的暖香传过来,秦雪衣心情顿时大好,开开心心地揭开了盅盖,一股子酸味儿扑面而来,定睛一看,竟是一碗山楂水,秦雪衣傻了。 燕明卿这才好整以暇地拿起勺子,慢条斯理道:「太医开的方子,山楂荷叶汤,消食的。」 秦雪衣:…… 元宵过后没几日,就到了秦雪衣出宫迁府的日子了,正月十八日,冲兔煞东,宜嫁娶,纳财,入宅,迁居。 一早内务府便遣了人来宿寒宫,恭恭敬敬地请秦雪衣移步,一旁久未作声的燕明卿突然问道:「府里诸事皆已安排妥当了?」 内务府的人不防他开口,连忙应是,道:「奴才们不敢马虎,大小事务仔细布置好了。」 燕明卿淡淡地答应一声,不知怎么,那人总觉得长公主殿下听了这句话似乎不太高兴的样子。 秦雪衣倒是很开心,拉着他的手臂道:「卿卿,你以后得空了,就出宫来找我玩。」 燕明卿看她这副高高兴兴,没心没肺的样子,心里顿时来了几分气,冷淡道:「不去。」 岂料秦雪衣压根没听见这句,早就跑去叫小鱼了,把燕明卿一个人扔在原地。 燕明卿:…… 没良心的小东西。 他在心里骂完之后,又转头看向内务府的太监,那人对上他的目光,便在心里打了个抖,心说,他刚刚没说错话吧? 燕明卿吩咐道:「日后长乐郡主每月的份例,再翻一倍送过去。」 这明显不合规矩,但是那太监并不敢反驳,连忙点头答应下来:「是,是,奴才明白了。」 尽管不高兴,但是燕明卿还是亲自去送了那个小没良心的猫儿出宫,迁居是大事,秦雪衣毕竟还小,他若不帮着她,指望内务府那群奴才是没用的。 长乐郡主府选在东市的朱雀大街,这里是整个京师最贵的地方,四周的宅子连绵成片,住的不是达官显贵,就是皇亲世家,随便扔块板砖都能砸到三个官儿。 坐北朝南,府邸面积很大,秦雪衣站在宅子门口,抬头看了看,笑着指着前方道:「卿卿,我在这里,每天都可以看见你。」 燕明卿一怔,转头朝她指的方向望去,果然能看见皇宫金灿灿的屋顶,高耸巍峨,气势恢宏,延绵开去,仿佛一只俯卧的古老巨兽。 这话似乎是取悦了燕明卿,他勾起唇角轻笑了一下,道:「你是傻么?这里明明只能看见屋顶。」 他说完,便拉着秦雪衣往府中走去,秦雪衣一边走,还要认真争辩道:「我知道你在就可以了,若是我得空,也去皇宫找你。」 燕明卿不屑道:「不用,懒得招待你,回头把我的宿寒宫吃空了。」 身后的婢女们听见了,都掩唇轻笑起来,秦雪衣顿时涨红了脸,她元宵节吃撑了,半夜闹肚子疼的事情,只消一个早上就传遍了整个宿寒宫,实在是有些丢脸。 郡主府很大,布置也十分细致,连洒扫伺候的奴才都安排好了,可见这次内务府是真的上了心,到处都干干净净,地上连一片落叶也寻不见,花厅的地砖用水擦洗过,阳光洒落下来,映出了一片亮堂堂的光,甚至能照得出人影。 门前的庭院里种着不少树,此时因着才入春,还没来得及吐芽,光秃着枝干分外可怜。 燕明卿陪着秦雪衣里里外外看了一遍,内务府的太监陪笑道:「郡主可还有哪里不满意的,只管与奴才说,奴才立即派人去打理。」 秦雪衣看来看去,才指着庭院的树,道:「若是树下有一架秋千就更好了。」 那太监连忙应下来,只说稍后便派人来装,秦雪衣笑着道谢,把他给惊得连连摆手:「郡主折煞奴才了,本是奴才的分内之事而已。」 说完,他才又道:「府中伺候的奴婢们也都给您送来了,洒扫的奴仆有二十个,伺候的婢女有二十个,还有厨娘和嬷嬷,一共有五十名,都在前院儿候着呢。」 秦雪衣一听,整个人都惊了:「要这么多人?」 太监讨好笑道:「不多不多,郡主,宫里头的娘娘们,里里外外,粗粗算下来,也有这么多人了,您这府邸大着呢,出入都要人手。」 燕明卿忽然道:「我也拨了几个人给你用,你在宿寒宫都见过的,用起来也方便。」 他出宫时,特意将绿玉以及几个做事机灵的宫婢带了来,就是为着给秦雪衣用,她的贴身宫婢小鱼才十二三岁的年纪,看起来一团孩气,平日里还好,若真是遇到什么事情,恐怕是不顶用的。 秦雪衣听得一愣一愣的,事情都被安排好了,她压根就不需要想什么事情,待到日上正午时,燕明卿该回宫了,便道:「若还有什么事情,只管派人进宫来告诉我。」 秦雪衣意识到他要走,揪着他的衣角道:「这么早就回宫?」 燕明卿伸手轻轻揉了揉她的头,道:「今日太傅还要讲学,不能不去。」 日光自高檐上洒落下来,雕花的阴影投落在他的身上,深青色的衣裳被勾勒出分明的界限来,一半明亮,一半深暗,大约是因为阳光太过温暖,他原本略显凌厉的眉目柔和了几分,凤目看起来竟有些温柔。 秦雪衣搓了搓手指,她近来与燕明卿朝夕相处,如今要分开,骤然生出几分不舍来,她上前一步,做了一个燕明卿意想不到的动作。 她抱住了他。 第37章 燕明卿整个人都僵住了,秦雪衣把脸埋在他的肩膀处蹭了蹭,哼唧道:「等我明日进宫,就陪你一道去读书。」 燕明卿此时什么都听不见了,两耳嗡嗡作响,手足无措,怀中人娇娇小小,纤细得仿佛某种植物的嫩枝,叫人心生怜惜。 过了许久,他才反应过来,低声道:「这是做什么?」 秦雪衣依旧哼唧:「舍不得你,抱一抱呀。」 闻言,燕明卿凤目微垂,他缓缓地抬起手,落在怀中少女的肩上,她的肩背很细很薄,仿佛一用力就能折断一般。 清冷的风自远方吹来,带着几分瑟瑟的寒意,其中夹杂着淡淡草木气息,立春已过了,很快,京师即将迎来早春。 燕明卿走后,秦雪衣站在台阶上,目送着马车徐徐远去,洒下来的阳光暖融融的,她微微眯起眼,心里却浮现几许怅然若失来。 小鱼站在门边,道:「郡主?」 秦雪衣吸了一口气,看了看瓦蓝的天空,道:「咱们进去吧!」 才进了前院,秦雪衣就愣住了,看着庭院中站着的熟悉面孔,道:「绿玉,你怎么没有随卿卿一同回宫去?」 绿玉笑盈盈地眨了眨眼,道:「郡主,殿下说了,从今日起,就是奴婢来伺候您啦。」 燕明卿是说过要给秦雪衣几个人,但是她万万没想到是绿玉,连忙上去拉住她的手,惊喜笑道:「太好了!」 正在这时,外面有一个小厮进来,见了秦雪衣连忙过来行礼,恭敬笑着道:「郡主,宫里派人送礼来了,以贺郡主乔迁之喜。」 秦雪衣愣了一下:「宫里,谁送的?」 那小厮身后站着一个太监,手中捧着礼单,笑着上前来行礼:「奴才见过长乐郡主,郡主万福。」 秦雪衣忙道:「公公请起。」 那太监直起身来,乐呵呵道:「皇上派奴才来给郡主送礼,以贺您吉日迁居。」 他说完,便打开了手中一直捧着的礼单,提起声音念道:「特赐长乐郡主秦雪衣南海琉璃插屏一座,四喜汉铜炉一座,珐琅四方平安花尊一座,成窑瑶草琪花瓶一个……」 他念着那名单,外面便有成群宫人抬着贺礼转过影壁,进了前庭,各色贺礼摆了一院子,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晃得人眼睛都花了,目不暇接。 这边还没念完,外头又进来了一拨人,搬的搬,抬的抬,打头是个熟人,宿寒宫的侍卫段成玉,笑着对秦雪衣拱手行礼,道:「郡主,殿下派属下来给您送乔迁礼。」 秦雪衣目瞪口呆,道:「不、不必了!」 崇光帝送的这满满一院子东西都还没收拾呢,再来哪里还塞到下? 段成玉却道:「这是殿下的一番心意,他之前便派人准备好了,若是郡主不收,岂不是要辜负了他?」 说完,便将手里的礼单递给身后的宫人,让他照着念:「华厅集瑞,旭日临门,恭贺长乐郡主乔迁新府,卿特奉鸾凤鎏金嵌玉镯一对,和田碧玉镶紫莲玉佩一个,南海夜明珠一匣,并蒂同心玉雕一座……」 长乐郡主府外,还有十数辆马车正排着队往这边来,慢吞吞地往前挪动,差点把路口给堵上了,一辆马车被迫停了下来,等待着那些送礼的车队进去。 车里传来了一个男子声音问道:「怎么回事?」 赶车的车夫连忙道:「主子,前面被车队挡着了,咱们的车过不去,要绕路么?」 「朱雀大街这么宽,也能挡着?什么大人物出行啊?」 少女娇俏的声音抱怨着,紧接着车帘被掀起来,探出一张清丽可人的脸孔,燕若茗好奇地往外打量:「还真是,好多马车啊,都拉着货,哥,这谁家有如此大的排场啊?」 燕牧云也看了一眼,眯着眼睛打量片刻,手里的折扇敲了敲,道:「唔……看不清楚了,怎么瞧着有些像是宫里的车。」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又吩咐那车夫道:「去问问怎么回事?」 车夫便应声去了,不多时回转,禀道:「主子,是长乐郡主乔迁新府,宫里派人来送礼了,是皇上与长公主送的。」 燕牧云哦豁了一声,才道:「长乐郡主?那是谁?」 一说起这个称号,燕若茗顿时就不可避免地想起了燕明卿,她的脸色微微泛白,用力拉了他一把,道:「哥,咱们绕道回去吧。」 燕牧云莫名其妙道:「为什么要绕道?绕过去至少要一刻钟,从这儿通过直接就到咱们家门口了,你在想什么呢?」 燕若茗急得跺脚:「你不走,我走!」 燕牧云是个拧脾气:「偏不走!你走路绕回去吧你。」 说完,还作势要把他妹妹挤下车去,燕若茗简直要无语了。 正在这时,前面有一个宫人过来,认出了他们,笑着上前拱手行礼:「奴才见过世子爷,见过昭华郡主。」 那宫人过来见礼,燕牧云便饶有兴致地打量他,道:「你倒是有些眼色,我来问你,你们的车堵在这儿,何时才能挪开?也好叫我回家赶上一顿午膳。」 宫人听了,连忙歉意道:「实在对不住,世子爷,今日长乐郡主乔迁新府,宫里头派咱们来送贺礼,一时没当心才挡着了您,奴才这就让他们靠边稍稍,让您的车驾过去。」 他说完便立即退下了,不多时,那堵了半条街的马车果然挪开了,让出了一条路来,车夫连忙轻喝一声,赶着马车往前走,待路过那府邸的大门上,燕牧云看见上面的匾额上书着三个鎏金大字:郡主府。 他拿折扇敲了敲下巴,颇有兴趣道:「这个长乐郡主,我倒没什么印象……哪儿冒出来的?」 说完,还碰了碰燕若茗的肩,道:「茗儿你认得么?」 燕若茗简直懒得与自家兄长说话,没好气道:「不认得,没听过,谁知道是从哪个旮旯里冒出来的。」 第38章 等回了信王府,燕牧云顺口问信王妃道:「咱们府前不远,就是从前空着的宅子搬了个长乐郡主来,娘你知道是谁么?」 信王妃拈着茶盖儿想了想,若有所思道:「似乎有些印象……」 她顿了一下,道:「想起来了,长乐郡主,她父亲从前是正四品佥都御史,后来卷入了一桩贪腐案子,蒙冤入狱,没多久便在狱中病逝了,两三年后才得以洗刷冤屈,然而那时秦家已败落了,只剩下一个小女儿,皇上为补偿她,便封了她做郡主,赐号长乐,一直养在宫里,没什么消息,你不认得也属正常。」 「倒是个身世可怜的,」燕牧云唏嘘着,又问道:「她家里没有亲戚了么?她母亲呢?」 信王妃摇头,道:「秦御史冤死之后,他妻子便投水而死,父亲也受此打击,因病去世了……」 说到这里,她又道:「她倒是有一个亲姨母,正是德妃娘娘,后来她被封郡主之后,也是养在了德妃娘娘身边的。」 一直没说话的燕若茗突然瓮声瓮气道:「母亲怎么知道得如此清楚?」 信王妃笑笑,放下茶盏道:「当初秦御史与你们舅舅是至交好友,后来他的冤案平反,也是因为你舅舅一直在极力奔波调查的结果,听说他们俩家还订了娃娃亲的,只可惜,世事无常。」 「娃娃亲?!」 燕若茗惊叫起来,眼睛都瞪大了,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把燕牧云给吓了一跳,道:「一惊一乍做什么?你一个姑娘家的,能不能矜持些?」 燕若茗狠狠瞪了他一眼,追问道:「母亲,这是真的吗?是谁与秦雪衣订了亲?」 信王妃笑:「自然是你表兄了,你舅舅家也只有楚瑜同长乐郡主适龄,我也是从前听你舅母顺嘴提过一句,至于是不是真的,也还不清楚。」 她说完,也觉得自己说的不妥,便告诫两人道:「此事也不知真假,你们兄妹休要往外说,免得惹来旁人误会就不好了。」 燕若茗与燕牧云点头答应下来,燕若茗表情复杂无比,她记得三公主燕怀幽心心念念着温楚瑜,如今她还被禁足宫中,究竟要不要将此事告诉她呢? 信王妃不知她心中所思,忽然想起一事来,又道:「今日是长乐郡主出宫迁府,皇上与长公主都派了人来送贺礼,想必你舅舅府里也得到了消息,会派人去送礼,咱们王府与郡主府比邻而居,应当不能缺了礼数。」 她说完,便道:「待会我让管家备好贺礼,你们兄妹二人去走一趟,认个脸也好。」 燕若茗一听要给秦雪衣送礼,顿时一撇嘴,道:「我不去,派个下人去就行了。」 燕牧云却饶有兴致道:「不如我去吧,正好见见这位长乐郡主。」 闻言,燕若茗冲着他翻了一个大白眼,扭身就往外走了。 …… 却说秦雪衣才派人将堆了满院子的贺礼都收起来,便听又有仆役来报:「郡主,刑部尚书大人府上派人递帖子来了。」 秦雪衣愣了一下,下意识回想这位刑部尚书是谁,然而却毫无印象,还是绿玉有经验,立即双手接过那帖子,递过来道:「郡主先看看。」 「啊对,」秦雪衣打开帖子,看了一遍,疑惑道:「温荀言……可我与此人素无交情,为何会来给我递拜帖?」 小鱼心直口快道:「郡主,不如奴婢先去看看?」 秦雪衣失笑,轻轻敲了一记她的脑瓜子,道:「既然人家都递拜帖来了,作为主人,我应当开门相迎才是,要你去看看算怎么回事?别人还以为是我没礼数。」 说完,便吩咐道:「请温大人进来。」 说了这句,她突然愣了一下,莫名觉得很熟悉,面上浮现若有所思:「温大人?温太傅?」 不多时,便有小厮引着一人转过照壁,入了花厅,那人身着一袭飞泉绿的衫子,脸上带着吟吟笑意,不是温楚瑜是谁? 他对秦雪衣拱了拱手:「见过郡主。」 秦雪衣惊喜道:「太傅怎么来了?」 温楚瑜笑道:「郡主今日迁居新府,某特奉家父之命,携礼前来拜贺郡主乔迁之喜。」 他说着,略微一侧身子,立即有随从的小厮上前来,将手里捧着的一大摞贺礼放下,绿玉连忙上前接过礼单。 那贺礼的最上面却是个四四方方的长形匣子,里面也不知装了什么东西,温楚瑜轻笑着解释道:「这是我送与郡主的贺礼,郡主稍后可打开看看。」 他特意提起,秦雪衣便不免生出几分好奇来,点点头,笑道:「多谢太傅,太傅有心了,先请上坐。」 又叫人奉了茶来,温楚瑜坐在圈椅上,不动声色地观察了一会,忽而问道:「长公主殿下今日未来么?」 说起燕明卿,秦雪衣便笑了笑,道:「她来过了,才走没多久,太傅若是早几步,兴许还能碰见她。」 听说燕明卿不在,温楚瑜心里略松了一口气,摆手道:「无妨,我今日休沐,明日便要讲学了,郡主还去上书房么?」 秦雪衣点头道:「要去的,我还要陪卿卿一道去读书。」 两人正说着话,却听外面又有下人来报:「信王府递了拜帖来。」 秦雪衣愣了愣,心道,今日怎么这么多人,一波走了又来,她什么时候有这样好的人缘了? 信王府她倒是知道,之前元宵节与她有过一面之缘的昭华郡主燕若茗便是出身信王府,但秦雪衣怎么想也觉着不可能是燕若茗来给她道贺,小丫头片子当初那个傲气劲儿,让她来登门砸场子还差不多。 不过话虽如此,人家既然规规矩矩递了拜帖来,秦雪衣就不能将人拒之门外,便让那下人请信王府的来客进来。 不多时,一名身着槿紫色锦袍的年轻男子自照壁后转过来,身后跟着数名随侍,被下人引着朝花厅走过来,秦雪衣看着,觉得他面貌英俊,但很是陌生,从前应该是没有见过的。 第39章 待那人入了花厅,先与温楚瑜打了一个照面,顿时热络笑起来,但是并未说什么,而是转向秦雪衣,拱了拱手,道:「信王世子,燕牧云,今日特来贺郡主乔迁之喜,备了些薄礼,还望郡主不要见怪。」 他说完,身后的几名随侍都站了出来,手里俱是捧着各式贺礼,扎着惹眼的大红绸子,其中一人将礼单奉上,绿玉连忙接过来。 秦雪衣虽然不认得他,但也做足了礼数,寒暄几句,便请他坐下来,下人又奉了热茶,燕牧云笑着道:「在下与郡主比邻而居,日后若有什么麻烦,可派人来知会一声。」 说完,他又转向旁边的温楚瑜道:「楚瑜,好些日子不见你,今日真是赶巧了。」 这两人还是认识的,秦雪衣心想,也是,天子脚下,皇城里头但凡有点身份的,哪个不互相认识? 温楚瑜站起身来,拱了拱手,唤了一声:「世子爷,好久不见,别来无恙。」 燕牧云却笑吟吟道:「好生疏呀,你该叫我表兄才是。」 温楚瑜也不拘礼,依言唤了一声,燕牧云这才满意,打量他一眼,又状似无意地看了一眼秦雪衣,目光中露出了然之色,仿佛洞悉了一切似的,语气里却忍不住透出几分好奇来:「你今日来贺郡主,是自己过来的?」 听了这话,温楚瑜有些摸不着他问话的意图,但还是谨慎答道:「我是乘轿来的。」 燕牧云一拍大腿,啧了一声,他本意是想问问,温楚瑜是自己要来,还是奉了父母之命来的,自从听了信王妃说的话,燕牧云就对这桩娃娃亲报以浓厚的兴趣。 京城才子温楚瑜,竟然打小就定了亲诶,多大的一桩事情,传出去不知要碎了多少姑娘闺秀们的芳心。 秦雪衣被燕牧云这略带八卦的眼神看得莫名其妙,心想,这人怕不是有点儿什么不为人知的毛病? 怎么看起来怪怪的呢? 岂不知旁边的温楚瑜也心道,他这表兄素来二五不着六,做事没个正行,有点儿什么话都兜不住,还特别喜欢到处打听,如今这情形,莫不是打听到他头上来了? 燕牧云不知两人心中所想,还在摸着下巴打量温楚瑜,又悄悄看秦雪衣,没多一会就皱起眉来,一脸的费解。 却原来他前些日子跟着一位高人学了相面,如今怎么瞧着,这两位不是太相合啊? 这娃娃亲到底是不是真的啊? 坐了一下午,茶喝了三盏,燕牧云也没能看出来两人的娃娃亲到底是真是假,眼看天色不早,也不好厚着脸皮久留,便与温楚瑜一道告辞了。 待两人一道出了郡主府的大门,燕牧云便趁机以手肘轻轻碰了碰温楚瑜,悄声问道:「我还以为舅舅会派下人来送贺礼,不想你竟亲自来了。」 温楚瑜笑笑:「我今日正好休沐,父亲便让我来了。」 「哦,」燕牧云这一声恍然大悟颇有些做作的意味,又打量了温楚瑜几眼,当然,他虽好奇,却与那些嚼舌根子的长舌妇还是不同的,十分矜持地道:「你与长乐郡主之前便相识?」 温楚瑜含蓄道:「我本是翰林院侍讲,前阵子承蒙皇上高看,在上书房为小皇子与长公主殿下讲学,长乐郡主也在。」 「原来如此,」燕牧云一番试探愣是没打听出什么来,不免有些悻悻然,道:「你若是得空,可常来王府坐坐,母亲说有些日子不见你与停月表妹了。」 闻言,温楚瑜便欣然道:「知道了,过些日子我去府上拜访,还望表兄不要嫌弃才是。」 两人就此互相道了别,燕牧云看着温楚瑜的轿子逐渐远去,消失在长街尽头,他不由又想起了方才对方与秦雪衣的面相来,面上浮现起几分疑惑。 心道,不如明日还是再去找那高人问问,是不是他今日相面相错了? 郡主府里,秦雪衣打开了温楚瑜带来的那个匣子一看,里面却是一本本崭新的书,厚厚的一摞,封皮上面写着:文心雕龙。 秦雪衣:…… 往下面翻翻,是一本沧浪诗话,她不禁发自内心的感慨,不愧是温太傅,时时刻刻都惦念着她的学习情况。 站在一旁的绿玉掩唇轻笑道:「太傅有心了。」 秦雪衣只好将那厚厚一摞书拿起来,道:「拿去书架上摆着,别弄坏了。」 却说那边温楚瑜才回了自家府邸,便有下人前来道:「公子,夫人在花厅等着您呢。」 温楚瑜颔首表示知道了,脚下一转往花厅而去,温母果然坐在那里等着,妹妹温停月正陪着她说话,见了他来,温母便笑着招手道:「楚瑜回来了。」 「娘,」温楚瑜叫了一声,又顺手拣了温停月手边最后一个核桃仁吃了,换来对方怒目而视。 温母是个温和的脾性,笑吟吟问道:「怎么样?贺礼可送到了?」 温楚瑜在旁边坐下来,答道:「送到了,还碰见了信王世子在,说了几句话,坐了坐就回来了。」 温母点点头,犹豫了一下,又问道:「长乐郡主……待你如何?」 她问得颇有几分忐忑,旁边的温停月扑哧一声笑出声来,乐道:「娘,您这话问的,倒好像是我哥要嫁过去似的哈哈哈哈。」 温母嗔怪地拍了她一下:「说的什么话?还有,你一个女孩子家家,笑起来怎地这般不矜持?」 温停月便伸手捂了嘴,冲温楚瑜挤眉弄眼,挨了一记爆栗,这才消停了,温楚瑜答道:「郡主很好,相谈甚欢,只是今日时候不早,不宜久留,便告辞回来了。」 温母连连颔首:「是该如此,不好多叨扰人家。」 她这么说完,又提点道:「日后若是遇上郡主有什么事,你可要多多帮衬着她。」 温楚瑜道:「是,孩儿明白,娘放心便是。」 第40章 见他如此听话,温母颇为欣慰:「她自幼父母便早逝,宫里头人情冷暖,自是不比寻常人家,从前她在德妃娘娘身边,咱们想照顾也不方便,如今她既出宫迁了府,来往自然是便利了许多,可以多多走动。」 她说完,又对温停月道:「你也是,娘的话听见了没有?」 温停月拖长了声音:「听见啦听见啦,您说过好几遍了。」 温母这才满意地点点头,温停月与温楚瑜一道出了花厅,忽然想起一事来,问道:「哥,我先前不是写了四本话本?放在书房的书架里,怎地不见了,你瞧见了吗?」 温楚瑜道:「不是还在那么?我今日早上还见着。」 「那是手稿,我后来让人印了一套,准备拿给书社的掌柜呢,谁成想凭空就没了,」温停月眉头蹙起,疑惑道:「我还以为是你拿了。」 「我拿你的书做什么?」温楚瑜面不改色心不跳地道:「莫不是被贼给窃走了?」 温停月无语道:「偷话本的贼?书架上摆了那么多孤本,全都是爹搜罗来的,不知比我那破话本金贵得多?」 「嗯,也是,」温楚瑜脚下一转,踏上另一条小径:「你再仔细找找吧,实在不行,再重新去印一套就是了。」 温停月还在琢磨谁拿了她的话本,全家爱看话本的,也就她和她哥了,下人们肯定没那胆子的,问娘亲也说不知道…… 温停月猛地醒悟过来,这算来算去,妥妥是温楚瑜干的好事啊,她顿时大叫一声:「温楚瑜你要不要脸?!我跟你拼了!」 只可惜温楚瑜早就走没了影。 …… 郡主府。 内务府的人做事颇有效率,早派了人来将秦雪衣提过的秋千给挂起来了,下午时候,宫里又派了人来送贺礼,分别是皇后和德妃送的,就连小公主燕薄秋也送了贺礼来。 在面子上,德妃一向都是做得妥帖的,大约是做给崇光帝看的,大多都是些金玉之物,不多不少,皇后的贺礼则贵重许多,秦雪衣特意看了燕薄秋送的贺礼,一整套黄金打造的小狮子,一共十只,镶玉嵌宝,无比豪华,金光闪闪的,差点晃瞎她的眼,跟从前那支黄金唢呐颇有异曲同工之妙。 除此之外,还有一匣子东海的粉紫珍珠,六盏水晶灯,八匹白玉小马,一看就是燕薄秋自己挑的,小丫头似乎特别喜欢这种光彩璀璨的玩意儿。 秦雪衣将匣子合上,旁边侯着的绿玉呈上厚厚一叠礼单,道:「今日送的贺礼都在这里了,宫里头的有皇上、皇后娘娘、长公主殿下、小公主殿下和德妃娘娘,信王府的,还有温太傅府上送的。」 待秦雪衣查看礼单的时候,她又道:「至于回礼,奴婢明日会派人备好,到时候请郡主过目。」 那礼单上的名称长长的一大串,看得秦雪衣眼睛都花了,心有余悸道:「幸好有绿玉你在,卿卿让你来帮我,果然是有先见之明。」 绿玉被她说得有些不好意思,羞涩道:「郡主能用得上奴婢,是奴婢之幸,奴婢日后定当竭尽所能,为郡主效劳。」 秦雪衣笑眯眯地拉着她的手,道:「那就请绿玉姐姐多多关照啦。」 绿玉忙道:「不敢当,郡主折煞奴婢了。」 正在这时,小鱼哒哒跑过来道:「郡主,该用晚膳啦!」 晚膳极是丰盛,琳琅盖盅,落雁雪酿鱼,杏仁豆腐,凤尾鱼翅,珍珠丸子,摆了满满一桌子,热气腾腾,色香味俱全,可不知为何,看着这么多美食,换作平时她早就开开心心地吃起来了,但是今日却没什么胃口。 绿玉站在一旁替秦雪衣布菜,夹了一筷子鱼,笑道:「郡主尝尝这道雪酿鱼,是新鲜的鲈鱼,最是鲜甜不过了。」 她如此热心,秦雪衣本是毫无胃口,也不忍拂她的好意,吃了几口,总有几分味同嚼蜡的感觉,抬眼一看,对面没有人,便徒生出几分孤零零的意味来。 秦雪衣长到这么大,第一次有了这种矫情的感受。 绿玉心细,自然看了出来,试探问道:「郡主怎么了?可是菜不合胃口?」 秦雪衣摇摇头,道:「没有,菜很好吃。」 她说着,目光不期然地落到桌子上的一个小瓷盅上,那瓷盅盖着盖子,里面不知是什么,便好奇问道:「那是什么?」 闻言,绿玉笑了,放下筷子,将那瓷盅端了过来,道:「郡主是问这个么?这是冰糖山楂雪梨汤。」 她将盖子揭开来,一点酸中带甜的香气扑面而来,秦雪衣一看,浅色的汤水中浮着几颗山楂果儿,红艳艳的,将整盅汤都映得泛着淡淡的红,看起来分外诱人。 很熟悉的汤。 绿玉笑吟吟道:「这是长公主特意吩咐奴婢做的,说以后每日都要替郡主备上。」 于是秦雪衣的眼睛顿时有些泛红了,她抽了抽鼻子,道:「我想卿卿了。」 一时间,绿玉愣住了,她这才明白为何一向爱吃的郡主今晚破天荒地,对着一桌子美食却心如止水了,原来是想长公主殿下了。 …… 宿寒宫。 燕明卿摆了摆手,对布菜的宫人道:「行了,你下去罢。」 宫人连忙收了手,躬身退下,眼看满桌的菜饭都有些凉了,一旁的桂嬷嬷终于忍不住提醒道:「殿下,还是用些吧。」 「不必了,」燕明卿将旁边的药端起,一饮而尽,才道:「让他们都撤下吧。」 他说完,便起身回了枕秋殿,殿里没有点起灯火,黑黢黢一片,静若死寂,整个宫殿宛如一座坟墓一般。 才过了多久,燕明卿竟然已经不习惯这寂静了。 秦雪衣从前都是沾枕就睡的,如今翻来覆去到半夜,仍旧是睡不着,不期然地想起四个字:孤枕难眠。 第41章 直到凌晨时分,她才终于有了睡意,一觉到天明,睁眼的时候,太阳都晒到床脚了,秦雪衣猛地坐起身来叫道:「糟了!」 倒把小鱼吓了一跳,端着铜盆差点洒了,忙道:「郡主,怎么了?」 秦雪衣道:「我要进宫陪卿卿去上书房读书!怎么睡到了这时候?」 她急急地掀被下床,往身上套衣服,小鱼连忙过来帮手,一边道:「郡主别急,厨下已备好了粥,奴婢去给您端过来。」 「不吃了不吃了,」秦雪衣手忙脚乱地系衣带,系完了才发现错了位,气得又用力扯开,小鱼只好道:「郡主还是让奴婢来吧。」 旁边几个侍婢过来道:「奴婢们帮郡主梳妆吧。」 秦雪衣匆匆道:「随便梳个最简单的就行了,我赶着进宫呢。」 「是。」 正在这时,绿玉端着朱漆的雕花托盘进来,上面放着几个描金细瓷碗盅,笑吟吟道:「郡主起了,先用些早膳吧。」 秦雪衣任由婢女们在头上梳弄,摆手道:「不吃了,时间晚了,我还得去上书房。」 绿玉讶异道:「长公主殿下派了人来,在外面候着呢,还特意叮嘱奴婢,要让郡主用了早膳再去。」 闻言,秦雪衣眼睛一亮:「那卿卿来了没有?」 绿玉忍俊不禁道:「长公主殿下在宫里等着郡主呢。」 她说着,放下手中的托盘,道:「所以啊,郡主不必着急,还是肚子要紧,您昨儿晚上就没吃多少,可别饿伤了胃,到时候就不好了。」 绿玉将瓷盅一个个放下来,揭开,香气冉冉浮起,一碗桂圆莲子红枣糯米粥,一碗鸡子羹,一碟子水晶玫瑰糕,一盅酪心玛瑙,还有一小碟蜜饯山楂。 秦雪衣食欲大振,觉得什么都好吃,半碗粥下肚,又吃了半盅酪心玛瑙,绿玉见了连忙劝住,道:「郡主若觉得好吃,明日奴婢还叫厨下备着这个便是。」 秦雪衣只好作罢,又吃了一块水晶玫瑰糕,眼睛顿时一亮,道:「这个好吃!剩下的都用食盒装起来,我要带去给卿卿吃。」 长公主在宫里,什么样的糕点吃不到?只是绿玉并未说出来,笑吟吟答应了,又麻利地装了食盒,秦雪衣催促道:「走了走了。」 秦雪衣抱着食盒出了府,果然见着宫里的马车候着了,宫人是个面熟的,连忙过来行了礼,道:「郡主请上车,您当心着些,别颠着了。」 秦雪衣回首冲门口的绿玉摆了摆手,道:「我下午时候就回来了。」 绿玉笑盈盈颔首,又叮嘱小鱼道:「你跟着郡主在宫里,凡事都要机灵些,若遇到什么解决不了的难事,不要轻举妄动,可请教长公主殿下。」 她说完,又补充一句道:「长公主殿下会为咱们郡主打算的。」 小鱼点点头,认真道:「我记下了,谢谢绿玉姐姐提点。」 绿玉笑着摆摆手:「去吧。」 秦雪衣赶到宿寒宫的时候,宫人忙道:「长公主殿下在等着郡主呢。」 秦雪衣以手指放在唇边,做了一个嘘的动作,在殿外的门边站着,冲他使了一个眼色,那宫人愣了一下,没明白过来,秦雪衣便往殿里指了指,宫人这才会意,进了殿里。 阳光自窗外照进去,整间屋子都是明晃晃的,燕明卿坐在榻边,手里正翻着一本书,宫人垂手躬身道:「殿下,长乐郡主来了。」 燕明卿立即站起身来,走了一步,才又回身将书放下,问道:「人呢?」 宫人恭敬道:「就在外面等着您呢。」 燕明卿走到殿门口,才放慢了步子,踏出大殿,庭院里却空无一人,他眉头还未来得及皱起,便有一人冷不丁自后面扑上来,将他抱了个满怀。 燕明卿唬了一跳,差点一肘子别过去,将将动手之际,才猛地醒悟过来,整个皇宫敢这么大胆的也就那一个人了。 秦雪衣大笑着叫道:「卿卿!」 她的声音轻快雀跃,仿佛透着满满的温暖的阳光,叫人听了便心情大好,燕明卿被明亮的太阳晒着,微微眯起眼,唇边露出一丝浅淡的笑意,嘴里骂道:「幼稚,你和燕薄秋一样大吗?」 秦雪衣自他身后探出头来看他,疑惑道:「有没有被吓到?」 燕明卿面不改色道:「没有。」 「真没有?」秦雪衣不死心。 燕明卿拖着她往前走,一边头也不回地道:「真的没有。」 秦雪衣索性趴在他背上,一边哼哼唧唧地诉着相思之苦:「卿卿,我好想你呀!」 正兀自走路的人肩背顿时紧绷起来,下意识停下了脚步,微微侧头,秦雪衣犹自不觉,还要问道:「卿卿你有没有想我?」 过了好一会,燕明卿平静的声音才传来:「想你做什么?」 秦雪衣撇了撇嘴,骂道:「没良心,我可是一晚上都没睡好。」 孰不知燕明卿听了这话,心道,你只是没睡好罢了,我还一晚上都没睡着呢。 两人腻腻歪歪,一同乘了舆轿离了宿寒宫,路上,秦雪衣翻出食盒,献宝似地道:「卿卿,给你吃个好吃的东西。」 燕明卿打眼一看,却是满满一盒子糕点,还有一小碟蜜饯,秦雪衣捏起一块,笑眯眯道:「这是水晶玫瑰糕,我吃着觉得好吃,特意给你带了来。」 她说着,便举着玫瑰糕喂给他:「张嘴,啊——」 燕明卿其实不爱吃这种甜腻腻的糕点,但见秦雪衣递了过来,便只好张嘴接住,秦雪衣笑着问道:「好不好吃?」 燕明卿点点头:「好吃。」 糕点很甜,入口有淡淡的香气,不知为何,总觉得不像从前那样腻了。 两人分着吃了两块玫瑰糕,燕明卿见秦雪衣吃得不亦乐乎,停不下嘴,便道:「别吃了,等午后再吃,免得吃坏了肚子。」 第42章 秦雪衣只好停了下来,将剩下的玫瑰糕依旧装回去,临了要盖食盒盖子,还不忘拣一块蜜饯山楂吃了。 闲来无事,她掀起轿帘往外看了一眼,却不是素日里走惯的那条路,秦雪衣惊讶道:「卿卿,我们走错了,这不是去上书房的路。」 燕明卿道:「没走错。」 他见秦雪衣面带不解,便解释道:「今日不在上书房读书,要去校场学习御射。」 校场,秦雪衣双目顿时亮起,当初她答应燕明卿去上书房读书,就是为着这校场,如今可算是能如愿了。 校场在皇城的东北方向,范围很大,四周以高高的栅栏围起来,还种了不少御柳,只是如今天气还冷,树枝都光秃秃的,宛如剃了头。 教御射的是一名中年将军,现任燕山卫总指挥,名讳宇文盛,他留着胡须,神色肃穆,很是寡言,看起来不太好相处,他说话时的眼神与表情,让秦雪衣想起了师父教拳时候的情景,态度不自觉就端正了许多,说话也是恭恭敬敬的,倒叫宇文盛有些意外。 因秦雪衣没学过骑马,宇文盛便先教她射箭,拿了一张小弓来,道:「郡主臂力小,可以试试这张弓。」 箭也都是削了箭头的,那弓小的很,拿在宇文盛的大手里,就仿佛一个小玩具似的,与秦雪衣脑海中想象的威风凛凛的弓箭相差甚远。 不过她倒什么也没有说,乖乖地接了过来,略微侧身,搭弓拉箭,姿势尚算标准,宇文盛有些惊讶,道:「郡主从前习过箭?」 秦雪衣眨眨眼,狡黠笑道:「没有。」 她倒是没正经练过,但二师兄喜欢射箭,还参加过一个射箭的俱乐部,秦雪衣常常跟着去玩,也学了一点花架势,很是能唬人。 但见她姿势标准,瞄着靶子,宇文盛便道:「放!」 秦雪衣依言松手,箭矢离弦如闪电一般疾飞而去,一头扎入了靶子里,竟是正中红心! 秦雪衣立即小小地欢呼了一声,旁边的燕明卿无奈地放下弓箭看过来,宇文盛面无表情地道:「郡主,那是长公主殿下的靶子,您错靶了。」 秦雪衣:「……哦。」 就在刚刚,她还以为自己是天生的神箭手呢。 然而在此之后,秦雪衣的箭,就再也没有一次是碰到过靶子的。 日头越升越高,秦雪衣就仿佛被晒蔫了的苗苗,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萎靡了下去,但好在她心性尚算坚韧,即使是手臂酸麻无力了,也从没抱怨过。 倒是燕明卿安慰她道:「练习射箭本是循序渐进的过程,非一朝一夕能练成的,慢慢来便可,不要着急。」 秦雪衣点点头,道:「我明白的。」 她素来就很懂事,从不撒娇,这下燕明卿竟不知说什么了,好在宇文盛见日头正盛,便道:「殿下与郡主稍作休息吧,下午再练。」 秦雪衣这才放下弓箭,对燕明卿伸出手来,委屈巴巴道:「卿卿,手疼。」 燕明卿看了看,果然见那柔嫩细白的手指上,被磨出了两个黄豆大小的水泡,颇是可怜。 燕明卿想,谁说不会撒娇了,明明是方才没到撒娇的时间么? 秦雪衣可怜巴巴地举着手,燕明卿便让人取了银针来,替她挑破了水泡,又用药膏敷上包好,严严实实的。 秦雪衣看了看被包成了萝卜似的手指,苦恼地皱眉道:「这样下午没法再拉弓了吧?」 燕明卿略一思索,便对一名守卫吩咐道:「去知会指挥使一声,下午不练弓箭了。」 那守卫听了,连忙答应下来,秦雪衣兴致勃勃问道:「不练弓箭,那做什么?」 燕明卿四下看了看,忽然道:「我带你玩。」 他说着,便带着秦雪衣往校场的另一头走,没走出多远,秦雪衣便听见了一阵奇怪的声音,有些耳熟,她仔细想了一下,才惊喜道:「是马!卿卿,那是马吗?」 燕明卿还故作神秘,不肯回答,等到了马厩时,他把两指放到唇边,打了一个悠长的唿哨,只听马蹄声响起,一匹黑色的骏马便冲了出来,把秦雪衣给吓了一跳,疑心它要撞过来。 好在那马儿收势及时,绕着两人奔跑了一圈,然后停了下来,低头去咬燕明卿的衣裳,旁边有宫人立即奉上一个大碗,燕明卿在碗里抓了一把黄豆,喂给马儿吃了。 黑马吃得很是开心,咴咴叫着,还试图去蹭他的脸,被燕明卿用手抵着推开了,他面上带着几分明显的笑意,在阳光下,竟显得十分温柔。 秦雪衣看得呆了呆,却见燕明卿转过头来,笑问道:「你要摸一摸吗?」 秦雪衣毫不迟疑地点点头,眼睛发亮,雀跃道:「要!」 她从前倒是见过马儿,不过是在动物园里,看起来脏兮兮的,马也没什么精神气,仿佛病了一般,而眼前的这匹骏马很是高大,精神奕奕的,大约是每天都精心打理过,皮毛油光水滑,除了额头上一撮白色的毛以外,马儿通体都是黑色的毛,没有一丝杂色。 秦雪衣摸了一会马的鬃毛,觉得十分新奇,仿佛碰见了什么好玩的事情一般,燕明卿翻身上马,马儿打了一个响鼻,发出咴咴之声,秦雪衣仰头看着,金色的阳光自上方洒落下来,让他整个人都晕染上了一层淡淡的薄光,身姿挺拔,仿佛神祗一般。 他低下头,略微倾身,向秦雪衣伸出手,道:「上来。」 那一瞬间,秦雪衣觉得他脸上的微笑是透着光的,眼睛也是,就连伸出的手,也让人忍不住为之心动。 秦雪衣如被蛊惑了一般,愣愣地握住了他的手,被一股大力带得往上,整个人稳稳地落在了马背上,下方的马儿察觉到了,便不安地走了两步,然后又乖乖地停下来,听候主人的吩咐。 燕明卿比秦雪衣高出不少,她坐在前面,就好像一个娃娃似地被搂在怀中,听见燕明卿低声在耳边道:「抓稳了。」 第43章 紧接着,他握紧缰绳轻喝一声,夹紧马腹,马儿便立即跑动起来,速度如离弦之箭,秦雪衣猝不及防地灌了一口冷风,大声叫道:「抓哪儿啊?!」 马儿跑动时,跟坐车可不一样,上下颠簸,秦雪衣被颠得屁股都疼了,两手还没处放,又不敢去扶燕明卿的手,最后只好索性扭过身来,两只手紧紧揪住他的衣襟口,生怕被颠得飞出去。 风吹起身后人的发丝,轻轻拂过秦雪衣的脸颊,痒痒的,她想挠一挠,又腾不出手,最后只好在燕明卿的肩膀上使劲蹭了蹭,像一只小猫儿似的。 燕明卿被蹭得笑起来,胸膛微微震动,他问道:「你在做什么?」 秦雪衣拖长声音答道:「痒痒,蹭一蹭。」 说完,她便微微眯起眼来,望向远处,今日天气晴朗,天空瓦蓝瓦蓝的,几缕白色的云如烟一般绵延开去,天幕之下是皇宫金黄的琉璃屋顶,檐牙飞翘,巍峨庞大,气势恢宏。 从这里看过去,仿佛能看见整个世界,如此之广阔。 校场很大,一圈儿跑下来,至少花了一刻钟的时间,燕明卿才勒住缰绳,令马儿停了下来,秦雪衣坐在马背上,整个身子的重心从左边挪到了右边,又从右边挪到了左边,最后两瓣儿屁股又麻又疼,差点坐不住了。 骑马虽然舒服,可也不是谁都能骑的。 燕明卿翻身下了马,对她伸出手,道:「下来。」 秦雪衣苦兮兮地皱起脸,道:「屁股麻了,下不来。」 燕明卿只好张开双臂,无奈道:「没事,我抱你。」 秦雪衣怀疑地看着他,道:「能抱得住吗?我很沉的。」 燕明卿嘴角抽了抽,道:「能,下来。」 秦雪衣打量了一下,摇摇头道:「还是算了,免得把你压扁了,我再休息休息,等会就好了。」 燕明卿:…… 这么不相信他? 他把两指放在唇边,打了一个唿哨,马儿原本在东张西望,听见这一声,下意识就跑动起来,秦雪衣猝不及防,惊叫一声,连忙俯下 身子,抱住了马背,生怕被甩下去。 紧接着她便觉得身后一沉,有一个温热的身子靠了过来,将她紧紧搂在怀中,一双有力的手臂圈住她的腰肢,竟将她整个打横抱了起来。 骤然失重的感觉令秦雪衣大惊失色,她连忙抱住燕明卿的脖子,大叫一声:「卿卿!你做什么?」 燕明卿见她如此惊慌失措,轻笑一声,好整以暇地道:「抱你啊。」 他说完,又吹了一声口哨,两长一短,身下的黑马听见了,便止住了奔跑的势头,渐渐停了下来,燕明卿就这样抱着秦雪衣,轻轻松松地跃下了马背。 秦雪衣叫他吓得三魂没了七魄,过了好半天才回过神来,燕明卿轻笑道:「如何?」 秦雪衣被他打横抱着,满眼惊奇,盯着燕明卿看了半天,然后伸手摸了摸他的肚腹位置,燕明卿浑身一僵,片刻之后,声音有些低:「你做什么?」 秦雪衣跳了下来,转头看着他,羡慕道:「卿卿好大的力气,你是有腹肌吗?我想摸摸。」 燕明卿:…… 他面无表情地拒绝道:「不要。」 心里却想着,缚,鸡?那是什么东西? 秦雪衣遭到了拒绝,有点儿小遗憾,正在这时,有什么东西喷吐着热气在她的后脑勺上,秦雪衣一惊,敏捷地一缩脖子,扭头看去,只见两个巨大的鼻孔呼哧着热气,朝她靠过来。 热烘烘的鬃毛轻轻蹭过她的脸颊,有点刺疼,还有点痒痒,秦雪衣哈哈笑起来,一个劲儿往后躲,黑马不依不饶,还要追着蹭,最后逼得秦雪衣躲到了燕明卿的身后去,趴在他肩上笑个不停。 黑马还不肯罢休,试图越过燕明卿的肩头,却被它的主人伸手按住,推了回去,它不满地打了一个响鼻,仿佛是生了气似地扭开头,不搭理人了。 秦雪衣笑道:「啊呀,它生气了,要不要哄哄它?」 「不哄,」燕明卿从袖袋里摸出一个绢布包着的小包来,一层层打开,秦雪衣探头一看,却见里面是松子糖,金黄的糖中包裹着一粒粒小松子,在阳光下晶莹剔透,仿佛散发着诱人的甜香。 她有点儿犯馋,张开口啊了一声,示意道:「我要吃。」 燕明卿拿松子糖的手一顿,确认道:「真要吃?」 秦雪衣立即点头:「要要!」 燕明卿唇边带起一点笑意,果然喂了她一粒,秦雪衣嚼吧嚼吧,糖有点粘牙,却很清甜,里面包裹着的松子特别香脆,很好吃,她惬意地半眯起眼,直到一颗糖吃完,才看见燕明卿正在给黑马喂食,拿的就是松子糖。 秦雪衣脸上的笑一寸寸僵硬下来,声音里带着几分咬牙切齿的意味:「燕明卿!」 她跳起来抱住燕明卿的脖子,用力地摇,控诉道:「你竟然给我喂马食!」 燕明卿唇边的浅笑终于渐渐扩大,变成了大笑,轻松快意,将眉间的冷冽与阴郁一扫而光,凤目潋滟,微微弯起时,仿佛盛满了阳光,张扬而肆意。 秦雪衣看得有点呆,片刻后,她也跟着笑了起来:「卿卿,你笑起来真好看!」 燕明卿总算止了笑,将包着松子糖的绢帕放在秦雪衣的手中,道:「是新鲜的糖,之前给你的是干净的。」 秦雪衣接了过来,黑马见拿着松子糖的换了人,立即无情地抛弃了燕明卿,颠颠地跟了过来,大脑袋往这边凑凑,试图叼走那把松子糖。 秦雪衣举起手来,把糖喂给它,一边趁机抚摸了一把黑马的大脑袋,好奇问道:「它喜欢吃糖?」 「嗯,」燕明卿点点头:「但不能多给。」 秦雪衣撸着马儿的鬃毛,欣慰道:「它好可爱,叫什么名字啊?」 第44章 燕明卿也伸手摸了摸马的头,黑马打了一个响鼻,耳朵忽闪,他想了想,道:「没有名字。」 秦雪衣疑惑道:「怎么会没有名字?那你是如何区分它与别的马儿?」 燕明卿道:「它认主,除了我之外,没人可以驯服它,我一过去,它就认得我,后来便没起名字了。」 他顿了顿,又问:「不如你给它起个名字吧?」 秦雪衣惊喜道:「真的吗?它会听?」 燕明卿拍拍黑马的头,道:「会的。」 秦雪衣想了一会,道:「它额头上有一点儿白,像雪一样,就叫夜雪吧,好听吗?」 燕明卿听罢,颔首道:「好听。」 斯人思长乐,夜雪对琴来。 秦雪衣是在宿寒宫里用了晚膳才回府的,绿玉早已在府门口候着了,见她回来,才终于松了一口气,笑着迎上来,道:「郡主可算回来了。」 秦雪衣才想起来,自己今日一早出门时说,下午会回来,如今却拖到了这时候,心中生出几分愧疚来,道:「你不是在这里等了一下午吧?是我不好,一时忘记了时间。」 绿玉笑着摇摇头,道:「长公主派了人来知会,奴婢也是刚刚才出来等候的,郡主快进去吧,夜里风大,别冻着了。」 秦雪衣今日心情好,走路时脚步轻快,就连晚膳都多吃了一碗饭,绿玉时刻谨记着长公主的叮嘱,担心她一不留神又吃撑了,连忙端来茶,让她消消食。 秦雪衣才喝了一口,原本泛苦的绿茶竟有些甜甜的,她咦了一声,绿玉以为有异,连忙问道:「郡主,怎么了?可是茶不好?」 秦雪衣摇摇头,道:「茶是甜的?」 绿玉愣了一下,道:「绿茶怎么会是甜的?」 她说着,便看向侍立在一侧的几个婢女,问道:「今日的茶是谁泡的?」 所有人的目光都下意识投向最左侧的那个婢女,她垂了头,向前一步,躬身行礼,轻轻道:「是奴婢泡的。」 秦雪衣饶有兴致地问道:「你在这茶里放了糖?」 那婢女忙道:「回禀郡主,不是糖,是荔枝蜜。」 「荔枝蜜?」秦雪衣疑惑道:「是蜂蜜吗?」 婢女谨慎答道:「是蜂蜜的其中一种,荔枝蜜可益智健气,补中缓急,能安五脏,还有生津止渴,补脾益肝的功效,奴婢见郡主不喜茶的苦涩,便擅自做主,往其中加了一点荔枝蜜。」 她答话的时候,态度不卑不亢,颇有条理,叫人颇有好感,秦雪衣打量她一眼,面貌清秀,身姿纤弱,笑着问道:「你叫什么名字?从前没见过你。」 那婢女连忙答道:「奴婢叫画扇。」 「画扇,」秦雪衣笑道:「这个名字好听。」 画扇便低垂了头,道:「粗鄙之名,郡主谬赞。」 正如画扇所说,秦雪衣不太喜欢茶的苦味,如今加了荔枝蜜,带着几分甜滋滋的味道,她一气儿喝了,又看了一会话本,练了小半个时辰的字,便准备洗漱睡下。 小鱼替她拔下发间的小珠花,不再像从前那样叽叽喳喳说话,秦雪衣觉着奇怪,便问道:「怎么了?你今日怎么不高兴?」 小鱼摇摇头,道:「没有。」 秦雪衣不信,转过头来,仔细看着她,小孩儿的眉头都扭在一起了,她道:「还说没有?告诉我,谁欺负你了?郡主帮你做主。」 听了这近乎诱哄的话,小鱼的嘴巴扁了扁,眉头皱成了倒八字,仿佛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眨巴眨巴眼睛,泪水扑簌簌掉了下来,声音里带着哭腔:「郡主,您是不是不要小鱼了?」 闻言,秦雪衣顿时大惊,诧异道:「怎么会不要你?你听谁胡说八道的?」 小鱼抹着眼泪,抽抽噎噎道:「奴婢……奴婢脑子笨,做事也笨手笨脚……什么都做不好,她们说……呜……说画扇姐姐厉害,郡主今天还夸她了……呜……她以后会来伺候郡主……呜呜呜……」 她哭得泪眼汪汪,还拼命憋气,模样小心翼翼的,一张小脸涨得通红,秦雪衣顿时哭笑不得,伸手摸了一把小孩儿的头,道:「听谁瞎说的?我怎么会不要你?」 她说着,伸手揩干了小鱼脸上的眼泪,认真地道:「你是我从宫里带出来的,不论她们怎么说,我们的情分总归是不一样的,我把你当妹妹一样看待,不管到了什么时候,都不会不要你。」 秦雪衣拍了拍小鱼的头,微笑道:「再说了,小鱼很聪明,会做很多事情,怎么会笨手笨脚呢?我在你这个时候,还什么都不会做呢,小鱼还会跟着郡主练拳,以后还要靠你保护郡主,打跑坏人呢。」 小鱼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抽了抽鼻子,大力点头:「嗯嗯!奴婢一定会保护郡主的!」 秦雪衣失笑,伸手捏了捏她的小脸,安慰道:「好啦,别再哭鼻子了,小鱼要高高兴兴的。」 「奴婢会的。」 秦雪衣一通安抚,小女孩儿果然又破涕为笑,开开心心地替她梳起头发来,恢复了往日的活泼。 次日一早,秦雪衣晨起的时候,果然看见那个名叫画扇的婢女来内屋伺候,她端着铜盆,微微垂着眼,态度恭谨小心。 小鱼替秦雪衣系着衣带,脸上神色如常,再无昨夜的委屈模样,笑着和她说话。 秦雪衣思索了许久,还是找到了绿玉,道:「那个画扇,今日怎么来内屋了?」 绿玉便道:「奴婢昨日见郡主夸赞她,她做事也确实有心,郡主屋里正好空了一个缺,奴婢便擅自作主,安排她顶上了。」 她说完,又疑惑道:「郡主突然问起此事,可是她伺候得不妥?」 秦雪衣犹豫片刻,大约是因为小鱼昨夜的事,不知为何,她心里对这个画扇总是喜欢不起来,但是人家又确实没做错什么事情,便道:「她做事很好,只是我不喜屋里很多人伺候,而且我也用不惯别的人,小鱼一人就可以了。」 第45章 绿玉听罢,立即明白了她的意思,忙道:「是,奴婢知道了。」 她做事素来效率,又有十分有条理,等晚上秦雪衣回去的时候,就发现那个画扇已被调走了。 秦雪衣的屋子里如今伺候的除了小鱼之外,还有两个是当初宿寒宫送来的婢女,一个叫浣春,一个叫采夏的。 浣春的年纪最长,做事细致认真,说话也温温柔柔的,采夏的年纪小些,却是个爽利性子,颇是精明,说话直来直去,小鱼年纪最小,她们两人便多帮衬着些,还时常教她为人处世的方式,倒叫秦雪衣颇为放心。 因着秦雪衣夜里总要打了拳再睡下,所以沐浴的时间会晚一些,浣春在屋里伺候着,小鱼跟着采夏往后院走,听她教导:「但凡有事,咱们要先想三分,主子会做些什么,要用到什么,都要事先备好,即便是用不到,也要一一备齐全了,免得到时候急急忙忙的,可就不好了。」 小鱼连忙点头:「是,我记下了。」 采夏看她乖乖巧巧的很是听话,便十分满意,道:「我是看着你是自己人,才教给你这些的,你看平日里,我都不与外院那些人说话。」 小鱼听了,颇为感动:「采夏姐姐,你真好。」 小女孩儿真心实意的夸赞,让采夏很是高兴,两人一道走着,忽听前面传来几个声音,似乎在议论什么。 一个婢女道:「画扇,昨儿晚上不是听说你要进郡主屋里伺候么?怎么今日又出来了?」 另一个婢女道:「就是,没道理啊,郡主昨日还夸了你呢,发生什么事情了?」 画扇道:「绿玉姐姐说,郡主不喜欢屋里伺候的人太多,暂时不调人过去了。」 「怎么会这样?」一个婢女惊讶道:「说起来,郡主屋里的人本就少了,放在那些王公贵人府里,一个院子至少要六七个下人伺候呢,咱们郡主院子里才三个,太少了吧?」 「就是,」另一人道:「莫非……是因为那件事?」 画扇道:「什么事?」 「啊呀,」那婢女道:「就是昨日晚上,绿玉姐姐不是说,想让你去郡主院子里伺候么?咱们几个便讨论了几句,叫那个小丫头给听见了,今儿郡主就改了口,不会是她去郡主跟前说了什么罢?」 「还真是,这人怎么这样?好卑鄙啊。」 画扇的声音里带着疑惑:「你们说了什么?」 两人支吾了一下,一人道:「就是说,画扇姐姐比那小丫头厉害,昨日又得了郡主的夸赞,日后大概会得郡主的看重。」 另一人愤愤道:「我们本是私下悄悄说的,没成想被她听见了,谁知道她心眼这么小,竟然还跑去向郡主告状,也太不要脸了吧。」 听着这些难听的话,小鱼握紧了提着灯笼的手指,略微垂下头去,心里说不上是难过还是委屈。 谁知旁边的采夏听见了,顿时气炸了肺,一把夺过灯笼,大步往前走,一边提起声音道:「让我来看看哪些长舌妇在后面嚼舌根子!」 那几个婢女听了登时吓了一跳,下意识往后退,各个都低垂着头,采夏冷笑一声道:「都低头做什么?抬起来,让我看看各位都是些什么妖魔鬼怪,方才那义愤填膺的气势呢?」 她从前是宿寒宫里出来的,又是在秦雪衣身边伺候的一等婢女,自然没有人想得罪她,连顶嘴也不敢,看着她们这副鹌鹑样儿,采夏愈发不屑了,轻蔑道:「主子说什么,做什么,自有主子的道理,轮得到你们这些个贱奴贱婢在后面指手画脚,胡乱揣测?狗胆包了天了,下回再让我听见,先撕了你们的嘴!」 那两个婢女听了,都是浑身一抖,显然是被吓到了,画扇站在最边上,低声道:「采夏姐姐,原是我们的错,下次一定不敢再犯了,还请姐姐原谅我们一回。」 采夏听了,上下打量她一眼,哼笑道:「你倒是一张嘴干干净净的,好一朵纯洁的小白花,就你这小伎俩,在本姑娘面前还不够看,老老实实做事才是正经,打什么歪主意呢?是打量着咱们院儿里没人了吗?」 画扇垂头道:「不敢。」 采夏冲她犯了一个大白眼:「得了吧,有我在,你这辈子都别想进郡主的院子。」 「还有你们,」她眼睛一瞟另外两人,破口骂道:「还什么别的王公贵人府里几个下人,你要是那么想去,明儿就打发你们滚出府去!咱府里可供不起你们!呸!」 痛骂了一场之后,采夏才解了气,拉着小鱼扬长而去,路上还不忘恨铁不成钢地教育道:「她们背后骂你,你不会骂回去么?」 小鱼紧张地搓着衣角,嗫嚅道:「我……」 采夏压根儿不理会,继续道:「你可是主子身边的人,没点儿威信,如何能服众?日后主子要用你,可怎么办?你总不能挨了欺负还哭哭啼啼地求主子给你作主吧?主子哪儿有那么多时间?」 「你连自己的事情都打理不好,还如何服侍主子?」 几句话说得小鱼略红了眼,采夏又道:「如今是我与浣春姐姐在,倒是能应付得来,可是你要记住,不会有谁是一直都在的,你总要自己立起来才行。」 小鱼抬起手狠狠擦了擦眼泪,用力点点头,声音里有了几分坚定:「采夏姐姐放心,我记住了。」 采夏见她听进去了,便满意地拍了拍她的头,道:「懂了就好,走了,咱们赶紧着回去吧。」 两人加快脚步,回了院子,秦雪衣刚好沐浴过了,浣春在替她擦拭湿漉漉的头发,她见小鱼眼睛还有些红红的,惊讶道:「怎么了?是谁又欺负你了?」 小鱼满心不好意思,连忙摆手道:「没有,是、是风大,沙子进了眼睛了。」 她本就不擅长撒谎,秦雪衣一眼就看出来了,但是小鱼不肯说,她便也不拆穿,只是叮嘱道:「记得用热面巾捂一捂,别明儿肿成了两个大桃子。」 第46章 小鱼笑起来:「是,奴婢知道了。」 屋子里烧着地龙,待头发擦干的时候,秦雪衣已有些昏昏欲睡了,话本子砸到脸上,她猛然被惊醒过来,看向窗外,漆黑一片,问道:「几时了?」 浣春轻声答道:「回主子,快亥时了,主子困了么?」 秦雪衣揉了揉眼,道:「不,还不睡。」 浣春虽然奇怪,但还是拿起铜签,将灯烛拨亮了些,火光跳跃不定,将影子投映在墙上,影影绰绰,秦雪衣打了一个大大的呵欠,问道:「还有茶么?」 浣春连忙道:「奴婢这就去泡。」 她说完,便退出了内屋,到了外面,采夏正在灯下绣着花,小鱼探头看,见她出来,连忙问道:「主子睡下了么?」 浣春摇摇头,道:「还没,主子困得很,却不肯睡,还让我去沏茶来。」 「怪了,」采夏拿针抿了抿头发,疑惑道:「主子往常这时候不是早就睡下了么?今日怎么还不睡?」 浣春道:「不知,我先去沏茶了。」 浣春走后,小鱼有些紧张地问道:「这喝了茶,不是更睡不着了么?主子不会是又积食了吧?」 毕竟秦雪衣是有前科的,采夏一听,神情也是一正,把针线放下,道:「我去看看。」 她起身去了里间,却见秦雪衣正趴在榻上的小几旁,睡得正香,还能睡着,说明没什么问题。 采夏心里泛起疑惑,可主子为什么还不肯睡?倒像是在等着什么似的。 她悄悄走到屏风旁拿了一件厚斗篷,轻手轻脚地替秦雪衣盖上了,屋里虽然烧着地龙暖烘烘的,但是这早春天气,睡觉的时候还是容易受寒。 正在采夏去拨暗灯光的时候,外面传来了一阵脚步声,她以为是浣春沏茶回来了,放下铜签,扭过头正欲开口,却见一道身着藏青色衣裳的人掀起帘子进来了,那人眉目秾丽,凤目微敛,将锋芒与凛冽尽数收在其中,若是他直视你时,那些锋芒便都散了出来,气势有如刀锋一般。 采夏难得打了一个磕碰,惊声叫道:「殿、殿下!」 燕明卿看了她一眼,随即将目光投向榻边趴着的少女身上,见秦雪衣伏在那里,下意识以为她怎么了,立即沉声道:「她怎么了?」 采夏连忙答道:「主子适才犯了困,却不肯去睡,还叫奴婢们去泡茶来,浣春去了,奴婢进来看,发现她已趴着睡过去了,奴婢不敢打搅,正要退出去。」 燕明卿这才放下心来,他抬起手轻轻摆了一下,采夏会意,立即垂首退出了内间,浣春端着泡好的茶从外面进来,她连忙比了一个嘘声的手势,然后悄悄往内间指了指。 浣春眼中露出疑惑,采夏悄声道:「长公主殿下,来了。」 浣春顿时了然,她看了看手中的茶盏,心道,这茶今晚或许是用不上了。 秦雪衣今天撑到现在还不肯睡,正是为了等燕明卿,自从知道燕明卿一个人睡不着觉之后,她的心中一直有着隐忧。 她始终都是要出宫的,或早或晚,可到了那时候,燕明卿该怎么办?每晚都不能入睡,便是铁打的人都受不了,更何况燕明卿的身体还不是很好。 今日她问了这个问题,燕明卿便道,让她不必担心,这几日夜里都是服了药的,能睡。 秦雪衣不知道这个能睡的程度是什么,每晚只睡一个时辰,那也叫能睡啊,追问了好几遍,燕明卿才叹了一口气,告诉她,大概要三更时候才能入睡,五更便醒了。 秦雪衣听了,顿时心疼得不行,她夜里不好留宿宫中,便让燕明卿来郡主府睡,燕明卿犹豫了一下,只说今日傍晚开始就要去御书房听大臣议事,若是早些结束,或许能出宫。 秦雪衣从下午等到现在,夜里困得不行,也执意不肯去睡,要等着她的卿卿来。 从前几日起,崇光帝特意嘱咐了燕明卿,要他去御书房听议事,为此,他甚至不惜屈尊降贵,开始亲自坐在御书房听议政事,不再像从前那样做个甩手掌柜。 当然,为了以防万一,皇后也被安排在御书房中,虽然大臣们颇觉奇怪,但是也并未说什么,只当帝后二人感情深厚,等大臣们一散,奏折仍旧还是扔给了皇后批改,崇光帝回他的养心殿,作诗画画去了,他对处理政事是真的半点兴趣也没有。 燕明卿不知他近来是抽的哪门子疯,硬撑着做表面功夫,也要他去御书房,但崇光帝三令五申,不许他不去,他拗不过,便只能答应下来。 今日从御书房出来的时候,已经是半夜了,宫门都闭了,他想起秦雪衣的话来,只犹豫片刻,待回过神时,人已经出了宫,本想着在郡主府门口看一看,便仍旧回宫去休息,不想郡主府大门口竟灯火通明,连大门都没关的。 燕明卿这下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这是在给他留门呢。 如今见秦雪衣困得瞌睡,都要趴在榻上等着,燕明卿的一颗心仿佛被一只手捧住了,暖融融,却又柔软得仿佛要化了一般,熨贴无比。 看着少女静谧的睡容,燕明卿的眼神瞬间便柔和下来,他伸出手去,轻轻抚摸着少女的鬓发,软软的,丝丝缕缕,缠在他的指尖,然后又滑开去。 他微微垂着眼,眼神近乎温柔,尽数被敛在那凤目之中,在乎他的人不少,桂嬷嬷是,父皇是,段成玉与林白鹿亦是,可是从没有人让他有过这样的感觉。 这样……几乎连心神都要为之动摇的激荡感。 恨不得此生都与她紧紧连在一处,如并蒂莲花,又如藤蔓相缠,时时刻刻都不必分离。 最好,她是长在他的心上,若要剥离她,必需先撕裂他的胸膛。 如此激烈的情绪,仿佛为熟睡的少女所察觉了,她轻轻动了动,然后极力把眼睁开了一条缝,淡烟眉微微蹙起,目光迷蒙,唤道:「浣春……」 第47章 无人回答,她便略微撑起身子,打了一个长长的呵欠,道:「浣春,茶……」 「这么晚了,喝什么茶?」 一道略微沉的声音自身旁传来,熟悉无比,秦雪衣一怔,睡意顿时散了大半,两眼也倏然睁开,看见说话之人果然是燕明卿,她顿时笑起来:「卿卿!你来了!」 燕明卿看着她坐直了身子,打着呵欠抱怨道:「等你好久了,可算是来了。」 他的目光温柔无比,道:「被一些事情耽搁了,怎么不先睡?」 秦雪衣一边下榻,一边揉着眼睛道:「不想一个人睡,正等你呢。」 岂料她坐久了,腿脚都有些发麻,一头就往榻下栽去,好在燕明卿及时伸手将她接住,索性双臂微微用力,把她整个打横抱起来,往床边走。 秦雪衣开开心心地抱住他的脖子,道:「今晚这么热情?」 燕明卿:…… 她又摸了摸燕明卿的手臂,使力掐了掐,硬梆梆的,遂羡慕道:「我也想要肌肉。」 上辈子她倒是有一点点肌肉,虽然二师兄戏称那是鸡排,但是有肌肉时,挥拳的力度都不一样,这回还不知要练多久才能练回来。 秦雪衣满眼羡慕,燕明卿倒是看见了,眼神有些不解:「鸡肉?你若想吃,明日叫厨下做便是了。」 秦雪衣也不知怎么解释,只是揪着他的襟口,两眼发亮地道:「卿卿,我能摸摸你的肌肉吗?」 燕明卿眉头微皱:「怎么摸?」 秦雪衣坏坏一笑,手便顺着他宽大的袖管里伸了进去,咳咳……虽然她脸皮厚,但还是觉得袭胸有点羞耻,不如就摸一摸肱二头肌吧。 燕明卿猝不及防,感觉那滑软的小手贴着自己的手臂好一通摸,还捏了捏,惊得他浑身都僵硬了,猛地按住了秦雪衣的手,吃惊道:「你做什么?」 秦雪衣无辜道:「我就摸一摸啊。」 她说完,见燕明卿满脸的震惊,随即转成一言难尽,便难得生出几分不好意思来,仿佛占了人家的便宜似的,秦雪衣想了想,索性撸起自己的袖子,伸出纤细白嫩的手腕,道:「我也给你摸摸吧。」 燕明卿:…… 他迫使自己的目光从那玉似的手腕上挪开,艰难道:「不必了。」 幸亏他不是个登徒子,要不然这小没心眼的还不早被吃干抹净了? 睡觉的时候,秦雪衣本想跟燕明卿钻一个被窝的,然而被无情的拒绝了,任凭她撒娇噘嘴,燕明卿坚定如初,让浣春另抱了一床被子来。 秦雪衣很是不满,哼哼唧唧地道:「还分两个被窝睡,卿卿,咱们这叫什么?同床异梦?」 「胡说,」燕明卿给她掖好被角,没好气道:「什么同床异梦?快睡。」 秦雪衣起先打了一阵瞌睡,这会儿倒是不困了,扭着头看他,淡淡的烛光透过床帐,光晕昏暗,却又温暖柔和,她的双眸中仿佛落了星子,透着天真的意味,正一眨也不眨地看着燕明卿。 燕明卿如今才明了自己的心意,被她这样的目光盯着,不免生出几分窘迫来,面上还是淡淡地端着,道:「看我做什么?」 秦雪衣十分自然地道:「看你好看啊。」 燕明卿的心顿时一跳,他从来不喜欢人夸赞自己的容貌,因为世人都不知他的男儿身份,那些溢美之词大多是夸女子的,什么容貌绝艳,沉鱼落雁,每每他听见了,都觉得分外厌恶。 久而久之,所有人都觉得长公主阴晴不定,喜怒无常,明明是好话,她却倏然沉了脸色。 如今他听秦雪衣夸,却觉得心里很是舒坦,甚至生出几分欣悦之意来,他抬了抬眉,道:「那你多看几眼。」 秦雪衣便吃吃笑道:「好不知羞。」 长公主如今正是情窦初开,满心满意都是眼前人,如何知羞?他恨不得心上人的目光永远黏在自己身上,不要移开半分才好。 两人就躺在被窝里,互相注视着,秦雪衣看着燕明卿,仔细打量着,最后道:「听说人都是女娲娘娘用泥捏出来的,卿卿,你一定是捏得最好看的那个。」 燕明卿听了,便笑,道:「那你是什么?」 秦雪衣皱了皱鼻子,道:「我就是一个甩出来的泥点子。」 燕明卿不语,他忽然伸出手,轻轻地点在秦雪衣的额头上,他的手指微微带着暖意,秦雪衣不解,下意识抬起眼往上看,乖巧可爱得宛如一只猫咪。 燕明卿的嗓音干净柔和,轻声道:「前额饱满。」 他的手指轻轻往下滑动,又点在眉间:「眉若倦烟,多一分则浓,减一分则淡。」 秦雪衣呆呆地看着他,那手指又落到了眼睛上:「双瞳剪秋水,桃花横波目。」 燕明卿顿了一下,指尖轻轻蹭了一下她眼角的小痣,道:「这个也好看。」 他轻点那颗痣的瞬间,秦雪衣像是被触了电似的,觉得酥酥麻麻,她连忙拉起被子,一直盖到了鼻子下方,悄悄红了脸,闷声闷气道:「夸什么夸?睡觉!」 燕明卿见她竟然害羞了,顿时轻笑出声,深知小猫儿不能多逗,否则要恼羞成怒了,便收回手,附和道:「好,睡觉了。」 岂不知秦雪衣在心里暗搓搓地激动,卿卿好撩啊嗷嗷嗷!不行太羞耻了! 秦雪衣揣着这小激动,慢慢地陷入了睡眠之中,只是不知是不是因为某些执念,她在熟睡的时候,还在试图钻燕明卿的被窝。 好在睡觉前,燕明卿给她把被角掖得严严实实的,她没什么机会,整个人像一只蚕蛹,恨不得与他粘在一处,就连头也搭在他的颈窝旁,气息如兰,轻轻吐在燕明卿的脖颈处,让他既是愉快,又觉得颇为痛苦。 距离太近了,在某些时候也算不得一件好事。 第48章 次日一早,秦雪衣便先醒了,她发觉自己正躺在燕明卿的怀里,隔着被子被抱得严严实实,半点也动弹不了,对方的下巴抵在她的头上,一双手臂将她紧紧扣着,秦雪衣一动,那双手就会下意识收紧。 虽然看不见,但是秦雪衣感受着对方均匀的呼吸,还有静静起伏的胸膛,便知道燕明卿还没有睡醒。 为了不惊动他,秦雪衣只好老老实实地充作一个布娃娃,外面天色大亮,但是床帐里仍旧是昏昏暗暗的,什么都看不太清晰,秦雪衣无聊得紧,目光下意识落在了燕明卿的,胸前。 她盯着打量了半天,心想,卿卿是真的平啊,简直和从前的她一毛一样。 还不能直说,他恐怕要不高兴,不过话说回来,无论谁被说平胸,估计都不会高兴。 再说了,卿卿的个子又瘦又高挑,就算是平胸也很好看的。 正想着,秦雪衣感觉到身下的人动了动,燕明卿醒了,她笑吟吟地打招呼:「卿卿早呀。」 她裹着被子坐起身来,看见燕明卿正睁着一双困倦的眼,似醒非醒,眼神迷蒙,好一幅美人晨睡图,他凤目微微眯起,声音略有几分沙哑:「早。」 秦雪衣一下子用力裹紧了被子,脸颊悄悄烧了起来,不行不行,卿卿好撩啊。 她想去找他未来的夫君决斗,现在还来得及吗? 燕明卿素来不惯旁人伺候,所以今儿一早,浣春她们几个端了热水与面巾、衣物之类的用品进来,伺候秦雪衣穿戴完毕,梳好头之后,便一齐退下了。 燕明卿穿上外裳,秦雪衣扭过头,见他头发还未梳,顿时来了兴致,道:「卿卿,我给你梳头发吧?」 燕明卿的动作一顿,下意识想拒绝,待抬头看见少女满眼的希冀和跃跃欲试,话到了嘴边又拐了个弯:「好。」 他平日不喜欢宫人近身,就连梳头也是自己来的,用一枚玉簪盘起,简单得近乎朴素,就连宫婢们头发上的珠花都比他的多,但是即便如此,在秦雪衣看来,卿卿也是很好看的。 那一种凌驾于人上的气势,是谁也学不来的,独属于燕明卿一人。 她今日心血来潮想给燕明卿梳头,待用玉梳把青丝都梳顺了,秦雪衣就发起呆来,仔细回想,采夏和小鱼是怎么给她梳头来着? 对了,先扎个小辫儿。 燕明卿任由她忙活,秦雪衣怕他无聊,还贴心地问道:「我动作有些慢,卿卿要看书吗?」 燕明卿做好了一早上都要浪费的准备,便道:「好。」 秦雪衣哒哒跑到了书架旁边,目光往上一瞟,落在那角落的一沓书上,书脊上写着墨黑的小字,什么文心雕龙,沧浪诗话。 她什么时候买了这样正经的书? 秦雪衣想了半天,才想起来这是当初温楚瑜送的乔迁之礼,如此深奥的书名,散发着知识的香气,让秦雪衣这种从来只看话本小说的肤浅之人见了便自惭形秽,然后把它恭恭敬敬地摆在了书架位置最好的角落,让它吃灰了。 如今燕明卿一来,秦雪衣顿时觉得这几本书有了用武之地,该发光发热了,连忙拿了一本下来,颠颠跑去递给了燕明卿。 燕明卿看着那崭新的封皮,还散发出淡淡的墨香,书页边缘被切得整整齐齐,他疑惑道:「贾子新书?便是我也没看过几章,内容颇是晦涩难懂,你为何会看这种书?」 秦雪衣一边给他扎小辫儿,一边老老实实地解释道:「我怎么会买这种书?是温太傅送的。」 燕明卿一下子警惕起来,敏锐问道:「他没事为何会给你送书看?」 秦雪衣拿着红绳替他绑了头发,一边答道:「上回我不是迁新居么?温太傅上门来送了贺礼,其中就有这书。」 她说完,吐了吐舌头,道:「我看见这些书名就瘆的慌,没敢打开,直接搁架子上了。」 燕明卿眉头轻皱,到底没说什么,翻开那书开始看起来,前面四五页都是序文,没甚好看的,他索性翻到后面,待看清楚上面的字,长眉轻挑:「真是温太傅送的?」 「骗你做什么?」秦雪衣兀自忙活,道:「怎么了?」 「没什么,」燕明卿将书合上,末了又道:「这书能先送给我看么?改日给你送回来。」 秦雪衣爽快道:「你拿去便是,我又不爱看,别白白浪费了。」 燕明卿便将那几本书摞在一处,准备让人拿回宿寒宫,一双凤目微微眯起来,心里不可避免地琢磨起这位温太傅的用意来。 给话本儿贴上正经书的封皮,然后拿来送人?他想做什么? 燕明卿越想越觉得这个温太傅没安什么好心思,起初便总觉得他有些奇怪,如今果然。 秦雪衣对于这一切一无所知,还在努力与燕明卿的头发作斗争,扎了几个小辫,又打开首饰盒子,拿出一支凤蝶戏花金簪给他别上,取了些小珠花,左边插几支,右边插几支,然后退开一步,自觉十分满意,拿过菱花铜镜,献宝似的递过去:「卿卿,快看!」 燕明卿打眼一看,差点没变了脸色,满头珠翠,又是金又是银的,好在他及时稳住了神情,但秦雪衣似有所觉,道:「卿卿不喜欢?」 「没有,」燕明卿看了镜子里的自己一眼,然后迅速移开了目光,面不改色地违心夸赞道:「喜欢。」 少年人情窦初开,心上人做什么都是对的,都喜欢,只要她开心便好。 得到了燕明卿的认可,秦雪衣顿时又高兴起来,道:「我再给你贴个花钿吧。」 燕明卿的脸扭曲了一瞬,艰难应道:「好。」 天气又冷了好些日子之后,京师终于迎来了早春,街边的御柳不知何时渐渐吐露了嫩嫩的新芽,羞怯怯的,透着一点绿意,待那绿意渐渐蔓延开去,覆盖了所有的树枝,甚至悄悄开出了几朵或粉或白的小花儿,新奇地打量着这座略显古旧的京师皇城,深冬的萧瑟感也已经远去了。 第49章 没几日,郡主府里的桃花就都开了,灿烂如云霞一般,枝头春意热闹,引来蜂飞蝶舞,树下还有一架秋千,身着妃色袄裙的少女站在老桃树下,一腿高抬起,几乎与上身平行,紧紧贴着树干,整个人成了笔直的一条线。 秦雪衣一边练劈叉,一边拿着话本看,小鱼端着茶来,她早已习惯了秦雪衣的举动,如今见怪不怪,道:「郡主,茶来了。」 秦雪衣放下话本,接过茶盏,却见里面漂浮着几朵粉红的桃花,她惊奇道:「桃花也能泡茶喝?」 小鱼笑道:「是呢,桃花入茶,能悦泽人面,不过却不宜多喝,会腹泻的。」 闻言,秦雪衣笑了,道:「小鱼如今懂得越来越多了。」 小鱼脸红红,道:「都是采夏姐姐教的。」 正说着,采夏从外面进来,道:「主子,门房收到了一份邀帖。」 「邀帖?」秦雪衣愣了一下,道:「谁会给我邀帖?」 采夏答道:「送帖子来的人,自称是温尚书府上的。」 闻言,秦雪衣便接过那帖子,打开一看,是邀她花朝节一同去城郊踏青,落款是:停月。 「温停月,」她将这名字翻来覆去念了一遍,恍然大悟道:「想起来了,是温太傅的妹妹,元夕节见过一次面。」 不过那会儿她正在跟燕若茗争执,与对方并无交集,为何会突然来给她递帖子? 采夏问道:「主子,送帖子的人还在前厅候着,要如何回他?」 秦雪衣想了想,当初她出宫迁府时,这个温尚书就派了温楚瑜来送过贺礼,交谈之时,秦雪衣才得知,他们两家从前是故交,温尚书与她的父亲是好友,只是后来秦府获罪,她入了皇宫,来往不便,情分就淡了些。 如今温停月特意递了帖子来,显然是有意重修旧好,秦雪衣倒也不好拒绝,便道:「就说,多谢温小姐盛情相邀,到时候我定会如约前往。」 采夏听罢,果然依言去回了温府的人。 晚上燕明卿再来的时候,秦雪衣便把温停月递帖子的事情告诉了他,燕明卿顿了一下,道:「你想去?」 秦雪衣正对着烛光看着手里的玉石,用笔在上面画出细细的纹路,口中道:「去就去吧,听说这时候城郊很漂亮,花儿都开了,出门走一走也好,老是闷着,人就该发霉了。」 她说完,眼睛一亮,扔下笔凑过来道:「卿卿,你也去吧?我们还能放纸鸢呢。」 即便她不说,燕明卿原本也是打算去的,待见秦雪衣如此,便故作矜持道:「我再想想。」 秦雪衣不知他心中所想,但见他神色松动,连忙抱着他的手臂,使出了撒娇绝技:「好卿卿,咱们一块儿去,好不好?」 她一撒娇,燕明卿便有些受不了,撇开脸,略微收敛起唇边的笑意,假作勉为其难答应道:「那好吧。」 声音里还带了几分无奈之意,心里却想道,温楚瑜才走,温停月又来,他们温府打的什么主意? 转眼就到了二月二十五日,正是花朝节。 郡主府。 采夏进屋的时候,正好瞧见秦雪衣在给燕明卿贴花钿,她颇是惊奇,悄悄地打量着,从前在宿寒宫里,可没有几个宫人能近得了长公主殿下的身,除此之外,他对于花钿钗环这种东西更是深痛恶绝,更别说要容忍有人拿这些在他身上摆弄了。 大抵全天下只有秦雪衣一个人,胆敢这样做,还不怕被长公主殿下给扔出去的。 所谓世间的万事万物,相生相克,可见是有道理的,老祖宗都说了,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啊。 秦雪衣的手很稳,徒手贴花钿毫无问题,燕明卿光洁的额心便多了一抹殷红之色,花钿是秦雪衣特意挑选的,不是什么繁复的样式,仅仅只有一点红。 不同于其他女子的妩媚,那点花钿贴在燕明卿的额间,竟让他原本就稍显凌厉的容貌愈发变得英气起来,眉如墨画,凤目深邃,容貌如玉一般,叫秦雪衣看得呆了半天。 这样一来,那满头的金银珠翠与盘起的发髻,都成了累赘之物。 秦雪衣想了半天,又把之前梳了好半天的发髻都给拆散了,重新给梳了一个高发髻,看起来十分简单,发间只别了一支金钗,金钗是鹤衔梅花的样式,垂下一粒殷红的石榴籽珠滴,与他眉间的花钿相呼应,甚是漂亮。 又英气又漂亮。 秦雪衣打量着燕明卿,捧着脸,眼中露出痴痴之色:「卿卿真好看。」 诚然被心上人如此夸奖是一件很愉悦的事情,便是燕明卿也没能免俗,飘飘然了一回,看头上的那支金钗也顺眼了许多。 待梳洗完毕,两人用过早膳,婢女上了才沏好的茶,小鱼从外面进来,道:「郡主,温小姐来了,就在前厅候着呢。」 闻言,秦雪衣便道:「卿卿,我们走吧。」 待到了前厅一看,温停月果然在等候,她带了两名婢女,见了秦雪衣,便笑着站起身来,道:「见过郡主。」 紧接着,她便看见了秦雪衣身后的燕明卿,愣了一下,才忙又行礼道:「见过长公主殿下。」 燕明卿看了她一眼,目光微沉,却什么也没有说,温停月只好不尴不尬地站在那里,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是她的直觉告诉她,这位长公主殿下并不喜她。 可她从未得罪过对方啊。 好在秦雪衣及时地解救了她,道:「既然温小姐来了,那我们就走吧。」 温停月微笑起来,道:「郡主可以叫我停月。」 秦雪衣也不推辞,从善如流道:「那你叫我雪衣就好了。」 温停月果然叫了一声,岂不知抬头一看,长公主的脸色越发沉了,他模样生得好看,这么沉着脸,又显得有些不可接近了,温停月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这么怵一个人,话到了嘴边,愣是忘了自己要说什么。 第50章 然后她就看着那高不可攀的长公主,亲自牵起长乐郡主的手,两人一道上了马车,长乐郡主一边走,一边还回头冲她招手:「停月,怎么不走?」 温停月这才回过神,连忙带着贴身婢女跟了上去,等上了车,她忽然反应过来,原本她刚刚是想邀请长乐郡主一道乘车的,两人也好说说话,与未来大嫂拉近拉近感情,岂料在长公主的威势之下,她愣是没敢说出口。 传闻说,长公主的脾气不好,时常阴晴不定,喜怒无常,看来果然是不假。 却说秦雪衣跟燕明卿挤在一个车里,觉得他的情绪有些不对,打一上车开始,他就没怎么说过话,秦雪衣心中奇怪,问道:「卿卿,你怎么不高兴?」 燕明卿自然不肯承认:「没有。」 秦雪衣便凑过去,盯着他的眼看,道:「别装了,我都看出来了。」 燕明卿这才转过脸来,道:「你看出了什么?」 秦雪衣道:「说说,怎么又不高兴了?」 说话的语气,宛如在哄小孩子,燕明卿顿了一下,才慢慢道:「你与她的关系很好?」 秦雪衣愣了愣,一时没反应过来,道:「谁?」 燕明卿道:「温停月。」 「没有啊,」秦雪衣莫名其妙道:「我与她满打满算,统共只见过两次面,何来关系好之说?」 燕明卿的眉头轻皱,道:「那你为何让她直呼你的名字,还是如此……亲密的字。」 秦雪衣顿时醒悟过来,恍然道:「你是为着这事才不高兴?」 燕明卿立即否认:「没有。」 见他如此,秦雪衣哪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顿时轻笑起来,道:「难怪你这么别别扭扭的,却原来是为了这事儿。」 她说着,便挤过来抱住燕明卿的腰,吃吃笑着撒娇道:「怎么会?我与卿卿天下第一好,绝不会被别人越过了去。」 燕明卿斜睨她:「果真?」 秦雪衣便举起手来,似模似样地道:「我发誓!从今往后——」 没等她说完,燕明卿便按下了她的手,矜持道:「发誓就不必了,你心里记着就好。」 见秦雪衣认真点了头,他这才提起另一茬来,道:「温停月既然叫你的名字,我该叫你什么?」 秦雪衣一呆,她倒是从没想过这个问题,但她明白燕明卿的意思,他想要一个更加亲密的、不为人知的称呼,以此来彰显两人之间不同与常人的友情。 长公主性格中被隐藏的幼稚与固执,在这一刻彻底暴露出来,再无遮掩。 秦雪衣想了许久,小声道:「你叫我心儿吧。」 说完,她便用力捏紧了手心,紧张地看着燕明卿,生怕他提出疑问,为什么要这么叫她。 为什么呢? 因为,她本来就是秦心啊。 然而,出乎秦雪衣意料之外的是,燕明卿并没有发问,而是将这两个字轻轻地念了一遍,然后看着她的眼睛,道:「心儿,么么哒。」 秦雪衣没成想他会突然这么说,还愣了半天,燕明卿见她反应奇怪,眉头轻轻皱起,道:「怎么了?」 秦雪衣倏然回神,竭力忍住自己的笑意,回答他:「卿卿,么么哒。」 天朗气清,惠风和畅,花朝节算得上是一个较为隆重的节日了,据闻花朝节本意是纪念百花的生日,又有个别称叫花神节。 到了这一日,不拘是各户的姑娘家,亦或是公子少年,都纷纷结伴出来游玩,踏青赏花,平日里无人的郊外就变得很是热闹,路上到处都是车马行人。 马车出了城,秦雪衣掀起车帘往外看,只见车道两旁,竟是一大片粉色的花海,放眼望去,全部都是桃花。 她立即招呼燕明卿道:「卿卿,快看!」 燕明卿原本并不觉得多好看,他素来对这些东西并不太在意,但见秦雪衣招呼他,只好倾身过去,两人凑在一处看,一边说着话,燕明卿时不时低声答应几句。 温停月从车上下来,抬头就看见高高在上的长公主殿下,屈尊降贵与长乐郡主一同挤在那小小的马车窗口,一齐往外看。 温停月:…… 秦雪衣见车停了,便想跳下车,好悬被燕明卿一把按住了:「当心。」 他率先下了车,这才伸手将秦雪衣扶下来,温停月站在一旁,忽然觉得自己是多余的那一个人。 今日出来踏青的有很多人,游人如织,络绎不绝,远处是一大片桃花林,此时正灼灼盛放着,绚烂得如同天边的云霞一般。 就是人多了点,几乎要赶得上正月十五元夕看花灯的人了,放眼望去,俱是盛装打扮的官家小姐们,穿红着绿,个比个娇艳俏丽,叫人看花了眼。 温停月笑着对两人道:「这里人多,前面便少了,风景更好些。」 她一边引着路,一边道:「殿下与郡主曾来过京郊么?」 秦雪衣四下张望着,头上的桃树开着一簇簇的花儿,香气袭人,引来蜂飞蝶舞,好一番热闹的春意。 她摇摇头,道:「没来过这里。」 说着,秦雪衣还笑道:「我从前常常在皇宫里,没有看见过这样的景色。」 温停月趁机便道:「郡主喜欢,日后可多多出来走动,若是觉着一个人无聊,可派人来温府知会我一声,我平日里也是闲着无事的。」 她才说完,燕明卿便突然开口道:「她怎么会无聊?」 温停月一听这话语气不对,立即住了口,开始疑心自己是不是哪儿没做好,所以才没入长公主的眼。 秦雪衣也觉得气氛有些怪怪的,便移开话题道:「前面有个亭子,好多人,他们在做什么?」 一道泉水自山崖上飞下,形成了一道小小的瀑布,旁边便建有一座亭子,周围站了不少男男女女,或成群结伴,或独立一隅,远远观望,亭子当中也有许多人,仿佛是一个小集会一般。 第51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vip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温停月也不知那些人是做什么的,便吩咐下人去看,不多时回转来,那人道:「亭子里是在斗诗夺花。」 斗诗秦雪衣倒是知道,好奇问道:「夺花又是什么说法?」 温停月便笑着解释道:「郡主与殿下有所不知,那亭子后面,种有一株大桃树,将将有四百年的树龄了,每年这个时候,它开的桃花是整个京师最好看的,听说还有过一些传闻,说在花朝节这一日,将这桃树上的花摘下来送给心上人,从此会白头偕老,一生平安顺遂。」 她说着,又失笑道:「不过是些传闻罢了,但是不少人都信,每年这里都会举行斗诗夺花,谁作的诗好,就能带走一枝花。」 闻言,秦雪衣颇有些兴致地道:「倒有些意思,我们去看一眼。」 她拉着燕明卿走近了,果然听见那亭子里有人吟诗:「春山暖日散和风,啼莺舞燕催帘栊,小桥流水闲情赋,手把杨柳系东风。」 一首吟完,获得众人一片叫好声,那吟诗的是个身着黄栌色锦袍的公子,斗诗赢了,冲四周笑着团团一拱手,谦虚道:「承让,献丑了。」 他说完,便去了老桃树下,折了一枝桃花,小心翼翼地护着,走到一位立在人群角落的少女面前,将花送了过去。 那少女顿时羞红了脸,身旁的几名婢女笑着轻声说了几句什么,她轻轻跺了跺脚,接过那桃花便立即走了。 众人便露出了善意的笑,那锦袍公子仍旧还站在原地,眼神痴痴地目送佳人远去,仿佛还没回过神来。 旁人便笑着道:「卢公子,佳人已去了,魂兮归来。」 那亭子里又有人开始斗诗,这回上去的却是一个姑娘,举止落落大方,神态颇为从容,念道:「长日迟迟闭朱门,轻寒恻恻载酒樽,桃花半露含朝雨,一点伤心恨东风。」 她念完,又是一众喝彩叫好,那姑娘抱得桃花归,秦雪衣在旁边看着热闹,见那桃花色泽几近深红,花瓣重重叠叠,旁的桃花只有五瓣,而这桃花的花瓣竟有三轮花瓣,聚在一处,宛如女子的层叠的裙裾一般,颇为漂亮。 温停月见她一直盯着那桃花看,以为她感兴趣,便笑着提议道:「郡主喜欢这桃花,不如也去试试?图个好玩罢了。」 秦雪衣想了想,觉得难度太高了,摆手道:「不了,我不会作诗。」 她拉着燕明卿道:「走吧,我们去前面看一看。」 燕明卿不置可否,跟着她与温停月一道往桃林深处而去。 …… 山下的官道旁,一辆富丽堂皇的马车在路边停了下来,那马车四角都挂着鸽蛋大小的夜明珠,丝绦垂下,上面嵌着东海珠,颗颗圆润,皆是上品,这一看就不是平常人家敢用的,大约是哪个高官王侯家的贵人出行,路边的行人车马都十分有眼色地避让开来。 仆人端着朱漆脚踏过来放好,躬着身道:「请三公主殿下与郡主下车。」 片刻后,一只玉白的纤手将车帘撩开,一个少女探头出来,正是燕若茗,她踩着脚踏下了马车,回身道:「三姐姐,咱们到了。」 几名婢女上前,从车里扶下来一名盛装少女,梳着飞仙髻,金步摇,明月珰,穿着一袭绯色的宫装,脖颈修长如白玉,胭脂淡扫,额心点缀着金色的梅花钿,正是三公主燕怀幽。 她前阵子惹怒了崇光帝,被禁足宫中,如今可算是解除了,待得知秦雪衣已于两月前滚出了皇宫,她心里顿时舒坦了不少,今日花朝节,便仔细装扮了一番,出来踏青散散心。 当然,醉翁之意不在酒,她今日特意出宫,可不光光是为了看桃花来的。 尽管燕怀幽的性子不太好,但是模样却生得漂亮,甫一出现,就引来了众多少年公子们钦慕的目光,这让她备感虚荣,微微昂起下巴,脖颈便显得愈发修长,对燕若茗道:「走吧。」 早春二三月间,寒气还未散去,燕若茗裹着狐狸毛的围脖儿,看她那单薄的衫子,不由在心里打了一个寒战,心说,美则美矣,若叫她穿成这样,还不得被冷死在半路上? 不,估计还没出门就叫她哥给打断了腿了。 燕怀幽与燕若茗一道走在桃花林中,两人姿容甚美,惹来那些少年郎们纷纷驻足来看,被遣去探路的宫人回来了,禀道:「殿下,那株百年老桃树,就在前面不远处。」 燕怀幽听了,矜傲道:「过去看看。」 她今日出宫,就是特意为着这株传闻中,能让有情人终成眷属的老桃树而来的。 那树下的亭子里,斗诗夺花赛还在举行,待见燕怀幽一行人来,声势浩大,立即引起了周围众人的注意,眼尖的人有些认出了她,连忙过来行礼。 其余不知道的人,见他们如此,也知道了这位是当今圣上的三公主殿下,一时间都毕恭毕敬起来。 燕怀幽颇有几分得意,略一打量,便看见了亭子旁长着的那棵大桃树,开得花团锦簇,十分漂亮,她欲上前折花,不想一名锦袍公子斗胆上前阻拦道:「殿下,若要折这棵树的桃花,需要作诗一首,斗赢了其他人。」 燕怀幽的动作一顿,扫了他一眼,傲然问道:「作诗?作什么诗?又如何斗?」 人群中一人答道:「以春为题,什么诗都可以,若有人相争,也可作诗一首,两诗共同品评,诗为上等者,即胜一筹。」 燕怀幽今日兴致好,若是放在往常,早就大发脾气了,但现在有这么多双眼睛看着,她听了这话,也只是道:「那就作吧。」 那锦袍公子笑着奉承道:「殿下果真是蕙质兰心,平易近人,请。」 空气寂静无比,所有人都等着燕怀幽作诗,她想了半天,才念道:「丝丝金柳弄晴柔,缕缕轻烟织成愁,庭前惊觉莺声老,又闻春风到西洲。」 她才念完,众人便立即喝彩叫好,吹捧夸赞者更一大片,尽是些溢美之词,恨不得能把这首诗吹得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第52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vip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待见众人这般反应,燕怀幽颇是得意,提高些声音道:「可有人来与本宫斗诗?」 在场众人谁不知她的身份,哪里敢来拆三公主殿下的台?纷纷谦让,说自愧不如,殿下应当是头筹云云。 燕怀幽听罢,十分满意,轻移莲步上前,欲去折那老桃树上的花枝,岂料正在这时,一个女子高声叫道:「慢,我家主子有诗相斗。」 众人心道,你家主子是谁?怎么如此没有眼力见?再厉害还能越得过三公主去? 空气瞬间凝固了,燕怀幽的脸一下子就沉了下去,转过头去看来人,却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看穿戴,应当是哪家府上的婢女。 旁边众人见三公主脸色不好,有人打着圆场道:「可三公主殿下方才已胜出了,你不如让你家主人等一等。」 那婢女正是采夏,她看了燕怀幽一眼,丝毫不惧,扬声道:「斗诗斗诗,自然是要两诗相斗,才有输赢可言,明明三公主殿下只作了一首诗,却无人敢与其相争,难道说不战而屈,阿谀奉承,便是诸位的风骨了?」 说完,她笑了一声,道:「恕小女子不敢认同,今日我主子这一首诗,是斗定了的!」 采夏说着,完全无视燕怀幽难看的脸色,大步走上小亭,将手中的卷轴往亭柱上挂好,徐徐展开来,看得出那诗是刚刚才写的,上面墨痕犹新,墨香淡淡。 才露出几个字,人群中便有人忍不住低声赞道:「好字。」 燕怀幽朝说话那人的方向看了一眼,那人便立即住了嘴,只是众人都有眼睛,未必看不出那卷轴上的字好。 笔走龙蛇,铁画银钩,上面写了几行诗,有人不自觉轻声念道:「二月春花厌落梅,仙源溪路碧桃催,若待明朝风雨过,散去天涯春不归……好诗!」 「好一个春不归!」 人群中的称赞声此起彼伏,尽管刻意压低了,但仍旧是能听得隐约,燕怀幽的脸色愈发不好看了,燕若茗见状,心叫不好,连忙站出来打圆场,对采夏道:「既然你家主人要斗诗,他人在哪里?」 采夏素来机灵,道:「我家主人有事,暂时脱不开身,再说了,这斗的是诗,又不是人,诗到了就行,难不成因为我家主人未到,这诗就作不得数了么?」 众人亦有点头认同者,燕若茗见这小婢女谈吐清晰,说话也十分有条理,是个伶俐人,能教的出这样的下人,家中必不会是小门小户,遂不再多说,而是转向亭外众人,问道:「既然如此,诸位以为如何?这人作的诗,与三公主殿下的诗相比,谁更胜一筹?」 底下的人顿时犹豫起来,若是放在之前,他们肯定要说三公主的好,让她折一枝桃花去也就是了,可万万没想到,这半途突然杀出了一个程咬金。 而且这程咬金还有几把刷子,平心而论,三公主殿下的那几句诗,无论是立意还是措词,都远远比不上这卷轴上的诗。 但没人肯说,气氛莫名就有些尴尬起来,燕怀幽如今不上不下,脸色都要青了,她自小到大,一贯心高气傲,如今要被当众说自己不如人,自然是满心怒火,看着众人冷冷道:「怎么?都哑巴了吗?」 眼下这关头,愣是涨了眼睛的人都能看出来,三公主心情很差,过了一会,才有人硬着头皮道:「在下觉得,这首诗好则好矣,但是较三公主殿下的诗作而言,还是要……咳咳,略逊一筹。」 一旦有人起了头,其余的人也不免有动摇起来,陆续附和道:「是,我亦觉得三公主殿下的诗更好。」 听了这些话,燕怀幽的神色又略微好转了些,她身后的宫婢十分有眼色,见状立即道:「既然诸位都觉得殿下的诗作更好,那这次斗诗就是咱们殿下赢了,咱们殿下要这花,诸位没有别话吧?」 众人都纷纷说没有,采夏见下面这些个墙头草,被风吹得局势一边倒,心里顿时拱起了怒火,上前一步扬声道:「既然如此,就请诸位说说,我家主人的诗,为何不如三公主殿下?」 「放肆!」燕怀幽终于忍不住骂道:「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在本宫面前大放厥词?来人!把这个大胆的贱婢给本宫抓起来!」 随行的侍从立即一拥而上,将采夏给抓住了,一人朝她膝盖上狠踹一脚,采夏毕竟只是一个女孩子,如何受得住?噗通便跪倒在地,她眼疾手快地立即撑住身子,不肯被压下去,抬起头来,道:「三公主此举,是无言以对了吗?」 燕怀幽怒极,她头一次,被一个低贱的奴婢如此质问,还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简直是丢脸至极! 她气极反笑,目光阴郁地盯着采夏,道:「好厉害的嘴皮子,好,好极了。」 燕怀幽简直要被气疯了,旁边的燕若茗见状不对,连忙上前一步,拉住她的手,劝道:「三姐姐消消火,为了一个如此微贱的奴婢,气坏了自己的身子不值当,再说了,如今大伙儿都知道三姐姐的诗作得更好,公道自在人心,你与一个奴婢置什么气?岂不是掉了身价?」 燕怀幽脸色铁青,她自然知道,如今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若真把这个奴婢怎么了,恐怕于她日后的名声有碍,遂深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平息自己心中翻涌的怒意。 燕若茗见她如此,便立即冲那些侍从们使了一个眼色,道:「三公主不欲与这等不通道理的顽固之人计较,放她走吧。」 侍从们看了看燕怀幽的神情,见她果然未反对,便放开了采夏,燕怀幽微微昂起下巴,冷冷地道:「回去告诉你家主子,就说今日这枝桃花,就该是我燕怀幽的。」 采夏站在原地,满身都是尘泥,颇是狼狈,正在这时,不远处传来了马蹄之声,她回头看了一眼,道:「不必了,我家主子已经亲自来了。」 这话一出,所有人都下意识转过头朝马蹄声来处望去,燕怀幽站在亭子里,位置高,看得比他们更远,她一眼就望见了一匹骏马自山间疾驰而来,马儿通体漆黑,只有额心有一撮雪白的毛发,端的是威风凛凛,气势不凡。 第53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vip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燕怀幽的目光定在那马背上的人身上,待看清楚的那一刹那,她的瞳仁几乎紧缩了起来,显而易见的震惊之色。 那人穿着深青色的衣裳,衣摆上的赤色花纹如火焰一般,浓重而艶丽,仿佛要燃烧起来似的,发髻高高挽起,束着一支金簪,额心一点朱砂殷红若血,更是衬得他眉目凌厉无匹,却又漂亮得仿佛天上的神祗。 那眉眼与面容,燕怀幽是再熟悉不过了,她愣在原地简直反应不过来,长公主为何会在这里? 马儿纵身奔驰,转瞬便至众人跟前,所有人都看清楚了马背上之人,而他却还没有半点停下的意思,挟裹着春日里的寒气汹汹而来,简直像是要将整座亭子给踏平似的! 「快走!她不会停的!」 突然有人嚎了一嗓子,惊呆的人群总算是惊醒过来,连忙作鸟兽四散逃开,一时间大伙儿都顾不得什么了,什么斗诗,什么夺花,什么三公主,还是小命要紧! 人群仿佛惊慌失措的鸭群似的被驱赶着往外跑,燕明卿的左手紧握住缰绳,一双凤目如含着薄冰一般,冷冷地盯着燕怀幽,他右手往腰间一抹,锵然一声,长剑蓦地出鞘,亮出如雪的锋芒。 燕怀幽被那双冰寒的眼睛盯着,仿佛被钉在原地,连动也不敢动,她竟是被燕明卿的气势给吓住了。 正在这时,夜雪骤然纵身一跃,朝亭中的燕怀幽扑去,所有人都惊叫起来,燕明卿举剑一挥,雪亮的剑光如白虹一般,划破空气—— 只听咔擦一声轻响,一枝桃花落了下来,被一只修长白皙的手接住。 老桃树枝轻轻摇晃着,断枝的裂口整齐新鲜,无数花瓣纷纷坠下,落红如雨,燕明卿就在这桃花雨中,勒住了缰绳,轻轻拨转马头,转过身来。 与此同时,燕怀幽吓得往后退了一步,跌坐于地,神色惊恐万分,就在方才那一瞬间,她以为燕明卿是真的要杀了她。 燕明卿低下头,凤目沉沉如水,将剑往前一递,指着燕怀幽的眉心,几乎只剩毫厘之差,剑锋就要刺入她的皮肉里。 他冷冷一笑,傲然道:「听说,你作诗比我厉害?」 燕怀幽吓得一个哆嗦,连忙摇头,发间的金钗都滑落下来,发出清脆的声音,她惊惧道:「没有,没有……都是误会,皇姐——」 话未说出来,但见燕明卿脸色一沉,她突然福至心灵,打了一个磕碰,改口道:「长公主殿下,这都是误会,您听我解释……」 闻言,燕明卿冷笑起来,声音里透着一股子不近人情的冷漠:「解释就不必了,我看到的,就是事实,没有误会。」 「下次若是再敢惹我,燕怀幽,我会让你后悔来到这个世界上。」 他说完,便收剑回鞘,再不看其他人一眼,拨转马头,轻喝一声,一手握紧缰绳,一手拿着桃花,倏忽之间便纵马远去了。 眼看那深青色的身影消失在桃林深处,才有人渐渐回过神来,迟疑道:「刚刚那是……长公主?」 听得马蹄声远去,燕若茗从亭柱后悄悄探出头来,小心观察,待见那煞神不在了,才大力咽了咽口水,连忙跑过去扶起燕怀幽,替她拾起地上的金钗,道:「三姐姐,你没事吧?」 燕怀幽神色仍旧有些恍惚,显然是还没从方才的惊吓着回过神,语气又惊又怕道:「她……她怎么会在这里?」 燕若茗想了想,道:「或许是因为长乐郡主今日也来了?长公主不是与她交好么……」 闻言,燕怀幽倏然转过头,两眼瞪着她,不可置信道:「秦雪衣也在?」 燕若茗见她反应如此之大,不禁吓了一跳,小声道:「是、是啊,温停月邀她一起来踏青,我……我怕你不高兴,就没敢告诉你。」 燕怀幽顿时气红了眼,咬牙切齿道:「秦雪衣!她怎么总是阴魂不散?!」 燕若茗见燕怀幽如此生气,顿时不敢说话了,生怕惹怒了她,正在这时,不远处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道:「若茗,你在那里做什么?」 燕若茗一抬头,就看见她的亲兄长,燕牧云站在小亭下朝这边看过来,他身旁站着的正是她的那位表兄,温楚瑜。 温楚瑜待看见三公主燕怀幽,便隐约觉得有些不妙,但是燕牧云已打了招呼,他也不好沉默,便慢吞吞道:「臣见过三公主殿下。」 燕怀幽乍一看见心上人,迅速收敛了怒容,下意识理了鬓发,又扶了扶头上的金钗,露出浅笑道:「温太傅,好巧。」 其实一点儿也不巧,今日会在这里碰到温楚瑜,那都是她提前算好了的,幸好,幸好他们晚到了一步,否则让他看见自己方才那狼狈模样,燕怀幽恐怕会羞得无地自容。 一旁的燕牧云半点没察觉到空气中的尴尬之意,趁着燕怀幽与温楚瑜说话的时候,他朝燕若茗伸出手去,低声道:「臭丫头,答应你的事情我做到了,我的东西呢?」 燕若茗没好气地翻了一个白眼,从怀里拿出三枚古铜钱放在他的手里,道:「喏,都在这里了。」 燕牧云在确认每一枚铜钱都完好如初之后,才小心收了起来,扭头看了一眼,待看清楚燕怀幽在对着温楚瑜说话时,满面红晕,一脸羞涩之时,终于发现了不对。 他那根粗大的神经倏然敏锐起来,一把抓住他妹妹的肩,压低声音道:「你今日特意要我拐了楚瑜来,就是因为这个?」 燕若茗眼神飘忽不定,到处乱飘,装傻道:「你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燕牧云磨了磨后槽牙,警告道:「燕若茗,回去你给我等着!」 那边的燕怀幽还在与温楚瑜说话,眼神含羞带怯,目如秋水一般,道:「既然这么巧碰上了,温太傅不如与我们一道走走,踏青游乐?」 「殿下,实不相瞒,」温楚瑜的语气突然变得沉重许多,叹着气道:「我今日出来是要办一桩事的,我的妹妹停月在家里闯了祸,家母要我特意出来寻她,立即将她带回去,恐怕无暇与殿下踏青了。」 第54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vip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燕怀幽:…… 正在远处一无所知的温停月:? …… 桃林的深处有一大片空地,浅草萋萋,一道清溪自山坳间涌出,水声潺潺,溪畔的桃树正灼灼盛开,灿烂若云霞一般,树下有一块平整的大石头,上面摆放着一壶清酒,数盘精致的糕点,清风吹过,落英缤纷如雨,轻薄的桃花瓣片片飘落在那石头上。 秦雪衣与温停月从桃林另一边出来,她手里拿着一只纸鸢摆弄着,郁闷道:「还以为能放呢,没想到怎么也飞不起来。」 温停月笑笑,柔声道:「今日风小了些,等再过几日或许能放。」 秦雪衣摸了摸那纸鸢的翅膀,这还是燕明卿陪着她一道画的,刚刚飞到半空就一头扎了下来,上面沾了些泥擦不干净,把她心疼得不行。 她看了看那溪畔的石头只有浣春守在那里,不见了燕明卿,遂疑惑道:「卿卿去哪里了?」 浣春连忙过来,道:「殿下才走开,想是一会就回来了。」 她话音刚落,不远处便传来了马蹄之声,秦雪衣下意识朝那边望去,只见一道深色的身影自桃林的小径尽头转了出来,挟裹着二月早春的寒气,袍袖翻飞飘忽,若乘风而至。 待到近前,马背上之人一扯缰绳,轻喝一声,骏马便轻嘶着停下,绕着秦雪衣转了半圈,口鼻喷吐着些微的白气,试图去蹭她的脸颊。 秦雪衣一边笑着,一边亲热地抚摸着它的鬃毛,问燕明卿道:「卿卿,你刚刚去做什么了?」 燕明卿翻身下马,然后从宽大的袖袋中取出一枝桃花来,递给她道:「我去转了一圈,顺便给你摘了一枝桃花。」 秦雪衣打眼一看,立即便认出来这是那株老桃树的桃花,花瓣层层叠叠,花色绯红,分外漂亮,她眼睛顿时一亮,接了过来,惊讶道:「你去斗诗了?」 燕明卿神色淡淡道:「路过的时候见到了,想着你既然喜欢,就摘了一枝回来。」 秦雪衣极喜欢那枝桃花,如获至宝,捧着不知道该放哪里好,最后还是浣春笑道:「郡主,就暂且让奴婢帮着拿吧,待回了府里再插放起来,能开好几日呢。」 秦雪衣一听,果然将桃花交给了她,还不忘叮嘱道:「小心些,别碰掉了花瓣。」 浣春笑着答应了,旁边站着的温停月欲言又止,她想说,花朝节这一日的桃花不能乱送,是有特殊含义的,只能送给心上人,表示倾慕之意,否则怎么会有那么多人聚在老桃树下面,去参加什么斗诗夺花赛?是吃饱了撑的么? 但是话到嘴边,她看了燕明卿一眼,又默默咽下了,也……没说两个女孩子之间不能送吧? 友情长存? 燕明卿看见秦雪衣手里拿着的纸鸢,疑惑道:「不是要放么?怎么没放起来?」 一说起这个,秦雪衣就郁闷道:「风太小,总也飞不起来,我担心它摔坏了。」 燕明卿听罢,便看了看四周,清风徐徐,林中的桃花瓣被吹拂得四散开来,好似一阵花雨,壮观而唯美,怎么看都不像是没风的样子。 不过他并未多说,而是伸出手去,道:「让我来试试。」 秦雪衣乖乖将纸鸢交给他,还叮嘱道:「别弄坏了。」 燕明卿把纸鸢交给了小鱼举着,自己拿着线轴,走向了夜雪,翻身上马,秦雪衣见状,眼睛顿时一亮,道:「夜雪跑得快!我怎么没想到这个办法?」 燕明卿轻策马儿,几步来到秦雪衣面前停下,秦雪衣立即会意,抓着他的手爬上了马背,兴奋道:「夜雪,快跑!」 夜雪似乎听懂了,轻轻嘶鸣一声,迈开四蹄跑了起来,它的速度越来越快,几乎在转瞬间就奔出了两三丈开外,燕明卿一手握住缰绳,将秦雪衣揽在怀中,一手举起线轴,只听哗啦一声,那纸鸢便乘风而起。 秦雪衣回头去看,纸鸢已飘摇着飞上了半空中,摇摇晃晃的,她惊喜道:「飞起来了!」 燕明卿的下颔抵着她柔软的发间,鼻尖能嗅到少女身上带着的清新香气,有些像是桃花的味道,淡淡的,仿佛要熏到人的心底去。 纸鸢冉冉飞上了高空,才终于平稳下来,不再有落下的趋势,燕明卿便将线轴交给了秦雪衣,道:「若是它不稳了,就稍稍放开线。」 秦雪衣点点头:「嗯!」 她小心翼翼地扯着线,看着那纸鸢在晴空之上飘荡着,宛如一只小小的鸟儿,清风挟裹着桃花瓣四散飞舞着,少女面上的笑意显得明晰而愉悦。 夜雪低垂下头去,慢慢地啃着地上青嫩的草芽,满足地晃动着耳朵,甩了甩长长的尾巴,又打了一个响鼻,悠闲而慵懒。 温停月坐在不远处的石头上,手里端着一盏清酒慢慢地饮着,目光盯着那马上的两人,眼底浮现出丝丝疑惑来。 这长乐郡主与长公主殿下的关系,未免也太好了些吧? 她思索了半天,才问一旁站着的浣春道:「你们家郡主,与长公主殿下关系很好么?」 浣春手里小心地护着桃花枝,不叫它被风吹落了,闻言浅笑着答道:「是,郡主与殿下从前在宫中就是这般好了,郡主时常宿在长公主的宫里呢,两人都是同吃同睡的。」 于是温停月愈发觉得怪了,不知为何,总是直觉有些不太对劲,她也有玩得好的手帕交,但是也并未像这两位这样啊,好似恨不得时时刻刻粘在一起似的。 但是她的猜测也仅止于此,觉得秦雪衣与燕明卿之间的关系好得过分了些,但是其他的,却还未敢多想。 毕竟,两人一个是天之娇女,地位尊崇的长公主,一个是皇帝亲封的郡主,也是非同寻常人的身份,能有什么呢? 夜雪甩着尾巴到处找草吃,秦雪衣拉着纸鸢的线轴,仰头看着天上,明媚的阳光投落下来,她忍不住微微眯起眼,身上暖融融的,十分舒适。 第55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vip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她的目光不知不觉落在了燕明卿的脸上,明亮的日光将他的瞳仁映成了半透明,宛如深邃的琥珀一般,十分漂亮,他的睫羽好似垂落的扇子,投下一点浅浅的阴影。 秦雪衣看了半天,忽然伸出手去,从头顶的桃树上折了一小朵盛开的桃花下来,道:「卿卿,别动。」 燕明卿疑惑地看着她,果然不动了,秦雪衣便将那枝桃花给他别在发间,笑眯眯地拖长了声音念道:「人面桃花相映红。」 燕明卿凤目微敛,斜睨了她一眼,什么都没说,也伸手摘了一枝桃花下来,替她插上,道:「桃花浅深处,似匀深浅妆。」 远处的温停月捧着酒盏,一脸的纠结:嗯……直觉告诉她,这两人之间还是有点怪怪的。 放了小半日的纸鸢,秦雪衣那兴奋劲儿才终于过了,拉了拉燕明卿,道:「饿了,我们去坐坐,吃些东西吧。」 燕明卿自然答应,扶着秦雪衣下了马,她将纸鸢的线轴放在了夜雪的马鞍上卡住,拍了拍它的头,笑道:「也给你玩一会儿。」 话说得颇是调皮,旁边的燕明卿听了,不觉笑着摇头,道:「走了。」 酒水与糕点蜜饯俱是温停月从府上带来的,细心装在了青花白瓷的小碟中,各式各样,摆开来足足有十几样之多,丰盛至极! 雪白的乳糕上点缀着一粒红红的蜜饯,宛如雪上盛开的红梅,看起来颇是可爱,秦雪衣一口咬下去,入口软糯清甜,唇齿留香,她眼睛一亮,道:「这个好吃。」 温停月看了看,笑道:「这糕点叫雪冻寒梅,是用糯米粉加了蜂蜜上锅蒸成的,上面的蜜饯是樱桃儿,雕成了梅花的形状,又撒上了细糖粉。」 名字还挺好听,秦雪衣又指着一碟子金灿灿的小食,好奇问道:「那是什么?」 温停月答道:「那是芙蓉金露酥,以鸡蛋和面擀成薄皮,再层层上油与糖浆,最后包上各式馅料,入锅烹炸而成,郡主可以尝一尝。」 秦雪衣拿起一块来吃了一口,口感脆而酥香,馅料里面加了燕窝,软软的,不甜不腻,十分好吃,她惊喜道:「卿卿,这个很好,你试试!」 说完,便将手里还剩的半个芙蓉金露酥递过去,燕明卿看了一眼,张口咬了,然后便看见了秦雪衣期待的目光:「好吃吗?」 「嗯,」燕明卿嚼了嚼,才道:「好吃。」 有什么不好吃的?只要秦雪衣喂,哪怕是毒药他也能面不改色地吃下去。 一旁的温停月目瞪口呆:…… 这两人,未免也太亲密了些吧? 她好悬没崩住脸,幸亏家教良好,温停月迅速收敛了神色,笑着道:「郡主与殿下若是喜欢吃,回头我将方法教给您,让您府上的厨子做出来便是。」 秦雪衣拍了拍手上的碎屑,闻言惊讶道:「是你自己做的?」 温停月浅笑着颔首:「闲来无事,自己又爱吃,便总是下厨捣鼓这些吃食,让郡主见笑了。」 秦雪衣的眼中露出崇拜与羡慕,道:「停月你好厉害,还会做点心。」 温停月愣了一下,不想她连半点轻视的意思都没有,眼神无比真诚,可见是真心夸她的,不免对她更喜欢了些,莞尔笑道:「厨艺粗鄙,不值一提,若郡主喜欢,下回我再多做些,让人送去您府上。」 秦雪衣没想到她这么客气,一句夸赞就让人家费力气,她很是过意不去,忙道:「不必了,太麻烦你了。」 温停月便道:「不麻烦,我平日里也总是做的,有时候来了兴致,做了许多都吃不完。」 说到这里,她掩唇轻笑道:「都是逼着我哥吃下去的。」 秦雪衣拣了一块蜜饯瓜条吃了,称赞道:「停月好贤惠啊。」 旁边的燕明卿动作微顿,转头看了她一眼,心道,这夸赞的话为何如此熟悉? 犹记得从前秦雪衣求着他替她去当首饰的时候,也是这么夸的,堪称贤惠,还说了什么肥水不流外人田,要娶他的浑话。 如今又对着温停月也是张口就来,燕明卿心里顿时生出了几分微恼,索性把手里刚刚拿起的五香杏仁又放下了。 秦雪衣见了,随口问道:「卿卿不吃了么?」 「不吃了,」燕明卿面无表情地道:「饱了。」 「哦,」秦雪衣顺便将那碟五香杏仁拿起来,喜滋滋道:「那我尝尝这个。」 燕明卿:…… 温停月眼睁睁地看着长公主的脸色又黑了一层,她实在不知这位殿下又怎么了,颇有些无措,只得将旁边的酒壶往他面前让了让,道:「这是今年新酿的梅花酒,味道甘美,殿下可以试试。」 燕明卿还没动,身旁人便凑过来,咬着杏仁看那酒壶,惊讶道:「梅花酒?梅花也能入酒么?」 「能的,」温停月笑吟吟地示意道:「郡主可以打开酒壶看一看。」 闻言,秦雪衣好奇地果然揭开酒壶的盖子,那酒壶是青瓷的,酒香扑面而来,夹杂着淡淡的梅花香气,里面盛满了浅黄的酒液,如同蜂蜜一般,最奇特的是,酒壶中竟然还斜斜插了一枝新鲜的白梅,花瓣舒展,如在怒放。 「卿卿,你看!」秦雪衣将酒壶递给燕明卿,笑道:「里面有梅花。」 燕明卿看了一眼,心道,雕虫小技罢了,至于这么高兴? 但他嘴上还是应道:「嗯,好看。」 语气十分真诚,态度却是显而易见的敷衍,叫对面的温停月看了个清清楚楚,心里不由犯怵,这位长公主殿下实在是难讨好得很,也不知长乐郡主是如何与她保持如此好的关系?想必平日里没少受委屈吧? 那边秦雪衣捧着酒壶看,对两人各自的想法一无所觉,她倒了三杯酒水,霎时间,酒香被风吹得飘散开来,沁人心脾。 第56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vip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给每人分了一杯之后,秦雪衣这才拿起酒杯喝了一口,果然如温停月所说,入口甘甜,带着一股子梅花特有的冷香,她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这个味道,一气儿喝了一杯。 正在她喝到第二杯的时候,却听身旁传来小鱼的一声惊呼:「纸鸢掉了!」 秦雪衣立即抬头望去,见夜雪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一株桃树下,那系着纸鸢的线与桃树枝相缠,被扯断了,纸鸢没了牵引,一头栽了下去。 她惊地立即站起身来,燕明卿道:「你去哪里?」 秦雪衣急道:「去把它捡回来啊。」 燕明卿看了看,道:「这桃林极大,山上地势复杂,你一时间如何找得到?等下午再派人来寻也是一样的。」 听闻此言,秦雪衣也觉得把温停月扔在这里不好,便按捺住了,温停月善解人意地道:「不如让下人去捡便是了。」 她说着,便吩咐了一名随从去捡那纸鸢,秦雪衣这才放下心来,又去抓了一把松子糖喂给夜雪,摸摸它的鬃毛,道:「下回不可如此了。」 夜雪打了一个响鼻,扬了扬头,又甩着尾巴低下去吃草了。 秦雪衣喜欢那梅花酒,燕明卿一个没注意,大半壶就进了她的肚子,吃得脸红红,宛如桃花一般,额上渗出些微的汗意来,被清风一吹,颇是舒爽,整个人都飘飘然了。 燕明卿摸了摸她的额头,见有些热,便随手拿下了酒杯,道:「别喝了。」 秦雪衣过了一会才反应过来,略有些迟钝地应了一声,然后就往他身上靠,燕明卿只好伸手接住了,以防她滑下去。 温停月掩唇轻笑道:「郡主是吃醉了么?」 「没有,」秦雪衣睁大眼睛,坐直了些,道:「我只是有一点兴奋罢了,很想说话,这梅花酒好喝,也不醉人,也是你自己酿的么?」 温停月笑答:「是,窖中还有几坛子,郡主喜欢喝,改日我就让人给您送到府上去。」 秦雪衣被酒熏红了脸,傻傻一笑,摆手道:「酒就不必了,哪有白吃白喝还带拿的?」 正说着,她一抬眼,就看见那个去捡纸鸢的随从自远处走来,身后还跟着两个人,定睛一看,还都是认识的。 「温太傅!」秦雪衣惊讶地叫了一声。 温停月与燕明卿俱是转头望去,果然见那两人,一个是温楚瑜,一个则是信王世子燕牧云。 他们都没想到燕明卿会在这里,愣了一下之后,才连忙过来见礼,燕明卿扫了温楚瑜一眼,略微颔首,神色淡淡的,什么也没说。 一旁的温停月心道,来了来了,长公主的心情又不好了。 简直是反复无常,喜怒不定,叫人一点儿也捉摸不透。 她想来想去,大概在场所有人里,唯有长乐郡主能入得了她的眼罢? 秦雪衣见温楚瑜手里拿着一只纸鸢,十分眼熟,认出了是自己刚刚断掉的那个,讶异道:「好巧,太傅竟捡到了我的纸鸢。」 温楚瑜微微一笑,将那纸鸢递回,道:「郡主也在这里。」 一旁的小鱼连忙接了过来,燕明卿看了看温楚瑜,又倏然看向温停月,目光里带着几分冷冽的意味,仿佛刀锋一般,温停月心里略微一跳,下意识移开了眼睛,竟不敢与他对视。 她连忙让婢女加铺了毡子,让温楚瑜与燕牧云两人坐下,又唤人去拿酒来。 秦雪衣坐在一旁,见下人呈上新的酒壶,眼睛顿时微亮,伸手欲拿,才到半路就被燕明卿给拦下了,不赞同地道:「不可贪杯。」 秦雪衣噘了噘嘴,撒娇似地竖起一根手指,道:「就喝一口。」 燕明卿犹豫了一下,短短一瞬间,秦雪衣就意识到自己胜利了,小小欢呼一声,又给自己倒了一杯梅花酒,然而才喝了一口,就再次被按住了。 燕明卿凤目微垂,看着她:「一口。」 秦雪衣只好遗憾撒手,眼巴巴地看着那杯酒被他一饮而尽了,酒液确实甘甜,燕明卿尝到了的桃花的香气,甜而蜜,仿佛蔓延到了心底去。 一旁的燕牧云看了他一眼,眼神倏然顿住,仿佛不敢置信似的,又扭头去看秦雪衣的面相,满目震惊。 温楚瑜明显察觉到了他的古怪反应,疑惑问道:「表兄,怎么了?」 「没、没事,」燕牧云端起酒喝了一口,他大概需要冷静冷静。 前阵子看温楚瑜与秦雪衣面向不合也就罢了,怎么今日再看长公主与秦雪衣,面相却是天作之合?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燕牧云有点混乱了,他开始怀疑起教自己相面的那个高人来,莫不是个什么江湖骗子吧? 日头正好,天气晴朗,太阳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仿佛要把骨头都给晒懒了,秦雪衣原本喝的酒,这时候就有些上头了,脸颊红红,身子依着燕明卿,听温楚瑜他们几个说话,一边慢吞吞地拣着碟子里的点心吃。 他们说的都是近来京师里发生的事情,温氏兄妹都是善于言辞的人,燕牧云也很会说话,没一会,之前因着燕明卿而生出的几分拘束都消失了。 燕牧云道:「过不了几日,京师就会愈发热闹起来了。」 秦雪衣好奇问道:「这是为何?」 温楚瑜笑笑,解释道:「今年春闱,就在四月,粗略算来,进京赶考的学子们也该要到了。」 「这么早?」秦雪衣吃着糖粘核桃,一侧的腮帮子鼓起来,好似一只小松鼠似的,让人看了忍不住想戳一戳。 温停月柔柔一笑,道:「早些来也好适应,毕竟春闱是大事。」 秦雪衣点点头,忽听温楚瑜问道:「上一回给郡主送的书,都看完了么?」 秦雪衣突然心虚,下意识看向燕明卿,书她都借了出去,现在还不在府里,如今要怎么回答? 第57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vip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燕明卿眼观鼻鼻观心,一副装作没听见的样子,秦雪衣只好捏着核桃,支吾道:「看、看了一点,最近在练字,没什么时间。」 她说完,藏在袖子里的手在背后轻轻戳了燕明卿的腰,仿佛是撒娇似的责备,燕明卿立即坐直了些,凤目微垂,仍旧是装傻。 秦雪衣打定主意,等回了府,一定要让他赶紧把书给送回来才行! 好在温楚瑜没再追问,只是笑笑道:「郡主若是看完了,可以与我说,我这里还有几本。」 秦雪衣:…… 燕明卿无声冷笑一下,慢条斯理地端起茶盏喝了起来,呵!你看她会不会看你送的书? 温停月与燕牧云同时敏锐地察觉到了气氛怪异之处,两人对视一眼,默契地扯开了话题。 清风徐徐,将桃花瓣吹拂得如雨一般飘散开来,纷纷坠落,打着旋儿掉进溪水里,顺着清溪一路漂浮而下。 一上午很快就过去了,眼看就到了晌午时候,天色不早,桃林里的人也开始渐渐少了些,燕明卿一行人也预备散了。 艳阳高照,秦雪衣饮了酒,又被日光晒得浑身发懒,生出了几分瞌睡来,她拽着燕明卿的袖子,跟在他身后,慢吞吞往山下走,待到了马车旁,才与温氏兄妹几人告别。 不远处,一辆华丽的马车等候在路边,燕怀幽站在马车旁,两眼死死紧盯着前方的一行人,手指几乎要把掌心给掐出血来了。 「三姐姐……」燕若茗担忧地看着她,欲言又止。 燕怀幽扶着车辕,表情难看至极,她望着不远处那身着青衫的年轻男子,正站在秦雪衣的马车旁边,殷殷说着什么,面色还透着几分笑意,被日光照得刺眼。 燕怀幽从未见那人对她这般笑过,和煦若春风一般,谈笑自若,平易近人。 他见了她,就如见洪水猛兽似的,燕怀幽全然想不明白,秦雪衣到底有什么好?她大字不识几个,字写得奇丑无比,又不通音律,性情凶悍狡诈,动不动就打打闹闹,宛如一个市井泼妇。 为什么这么多人喜欢她? 耳边传来燕若茗的声音,迟疑道:「三姐姐,你没事罢?」 燕怀幽转过眼来看她,发间金钗上的珍珠坠子轻轻摇晃着,她冷漠地道:「没有。」 燕若茗看她这副神情,不像是完全没事儿一样,心底不免生出几分害怕来,道:「三姐姐,我……」 她忽然想起自家兄长在暗地告诫她的话来,鼓起勇气道:「三姐姐,我有一件事情,要告诉你。」 燕怀幽眼露疑色:「什么事?」 燕若茗吞吞吐吐道:「我……我之前听我娘说了一桩事情,与楚瑜表兄有关。」 燕怀幽眉头轻蹙:「到底什么事?」 燕若茗不敢看她,硬着头皮道:「我娘说……说楚瑜表兄,他早年与人订过婚约的。」 燕怀幽如遭雷击,脸色倏然惨白惨白的,很快,她意识到了什么,一把抓住燕若茗,声音尖利地反问道:「是秦雪衣?!」 燕若茗被她掐着手臂,指甲都陷入皮肉中了,疼得皱起眉来,道:「是,是她。」 燕怀幽猛地推了她一把,燕若茗猝不及防,被推得撞到了车辕上,痛呼一声,便听见燕怀幽厉声质问道:「为什么现在才说?!」 燕若茗连忙道:「我、我也是才知道不久——」 燕怀幽已经被气疯了,根本不听她解释,满面怒气地破口骂道:「你就是想看本宫的笑话是吗?!」 燕若茗被她吓得一抖,连话也说不出来了,而燕怀幽这边的动静,也终于引起了燕明卿一行人的注意,秦雪衣想探出头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事情:「我好像听见了那谁的声音?」 岂料她的头还未探出马车,就燕明卿顺手按了回去,淡淡道:「你听错了。」 他漠然地看了燕怀幽一眼,吩咐道:「启程,回郡主府。」 马车辚辚行驶着,车轮滚过青翠的草叶,顺着官道往京城的方向而去,温氏兄妹也互相对视一眼,十分默契的什么也没说,一前一后上了马车,打道回府了。 唯有燕牧云,看见自家妹子还在那里站着,心里叹了一口气,大步走上前去,没多远就听见燕怀幽在骂人,他眉头皱起,道:「三公主。」 燕怀幽转头看了他一眼,从鼻子里重重哼了一声,显然是余怒未消,径自上了马车,放下车帘吩咐宫人道:「回宫!」 「是。」 马车走后,徒留燕若茗一人站在原地,耷拉着头,手指紧紧捏住衣角,燕牧云没好气道:「早就告诉过你了,不要与她混在一处,你就算是与停月表妹来往,都好过这一位!你非不听。」 燕若茗抬起头来,眼睛红红的,带着哭腔道:「你也要骂我。」 燕牧云见她这般可怜,顿时有气也发不出来了,他重重叹了一口气,上前将自家妹妹搂住,揉了揉她的头发,道:「听哥的话,日后不要再与她来往了。」 燕若茗抽抽噎噎,不吱声,燕牧云揽着她往自家马车的方向走,一边压低声音,苦口婆心劝道:「我从前就说过,三公主此人,眼白过多,眉心带煞,不可做长久朋友,长此以往,日后必要牵连到你。」 燕若茗哭嘤嘤道:「你又知道了?她以后会有事?」 燕牧云回想着方才燕怀幽的面相,点点头,肯定道:「印堂发黑,再过些日子,就有血光之灾了,而且还是大灾,你记得离她远些,听见没有?」 燕若茗擦了擦眼泪,抽着鼻子道:「唔,那就好。」 准备了一肚子劝说之词的燕牧云:…… 嗯?你们小姑娘的友情就如此不堪一击吗? …… 马车在长乐郡主府大门口停了下来,小鱼从马车后跳下来,哒哒跑到前面,张口欲唤,便见浣春从里面探出头来,比了一个嘘的手势,示意她别出声。 第58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vip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浣春轻手轻脚地下了马车,压低声音对小鱼与采夏道:「你们都先进去,主子在车上睡着了,殿下说,就让她先睡着。」 小鱼与采夏对视一眼,就知道接下来没什么事情可操心的了,两人一个捧着桃花,一个捧着纸鸢,往府里走。 马车里,秦雪衣睡得正酣,她之前饮了酒,那梅花酒的酒味虽然很淡,后劲却还是有的,被马车晃得晕晕乎乎,她便睡了过去。 日光自窗口的纱帘外照进来,光线朦朦胧胧,拉出一片浅淡的影子,光晕落在秦雪衣的面孔上,干净得如上好的羊脂白玉一般,让人忍不住想要轻轻触碰。 燕明卿坐在一旁,秦雪衣就靠在他的怀中,微微张着嘴,睡得香甜,从这个方向看过去,能看见些微的贝齿,还有一点点嫩红的舌尖。 少女的唇形很漂亮,宛如桃花瓣一般,染着淡淡的绯红,在朦胧的日光光晕下,竟透着几分艳丽之色。 看起来很柔软的模样,那…… 触碰起来呢? 车内寂静无比,燕明卿能听见怀中人的呼吸,徐徐吐出,又徐徐吸入,一起一伏,静谧而安详,她像一只无害的猫儿,睡得全无防备,不觉危机。 这样的天真而无害。 燕明卿仿佛受了蛊惑一般,慢慢地伸出手去,修长的指尖轻轻地落在少女的唇间,然后顿住。 他惊讶地发现,这触感柔软得不可思议,世间最柔嫩的花瓣,都远远不及此。 湿润而温热,几乎要令他战栗起来。 他像是被烫到了似的,猛地缩回了手,紧紧盯着自己的手指,长公主破天荒地发起了呆。 他忍不住想着,今日那梅花酒,是什么滋味呢?他只喝了一杯,现在已经忘了。 是……甜的吗? 燕明卿魔怔似地,将那手指放入口中,轻轻舐了一下,甘甜得,仿佛蜜糖一般,又透着几分桃花的淡淡香气。 他低下头,看见犹在沉睡中的少女,睡容静谧,她如此天真地交付着自己的信任,毫无保留。 在那一刹那,燕明卿突然生出了几分浓重的愧疚之感来,他是如此的卑劣,竟做出这种趁人之危的事情,与小人又有何异? 她是这明亮的日光。 而他却仍旧身处于漆黑的长夜之中,用着这古怪的身份,得了一种古怪的病,如同一只怪物一般,看不见前路。 他配染指这光吗? 【卷二完】 注1:相关书籍推荐: 01、《太子的闺蜜》卷一 作者:长琴 02、《太子的闺蜜》卷二 作者:长琴 03、《太子的闺蜜》卷三 作者:长琴 04、《太子的闺蜜》卷四 作者:长琴 注2:本作品由豆豆提供,感谢您的阅读。希望一如既往支持豆豆,有您的支持,我们将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