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的闺蜜 卷一》 第1章 【正文开始】 秦心是被冻醒的,她打了一个哆嗦,突然间意识全部回笼,可这样一来,她就越发觉得冷了,尤其是背部,一片僵冷,像是贴在了冰层上一般。 她手足俱是冻麻了,连动弹也无法,只能一点点活动手指和脚,试图驱散那些麻痹的感觉,身下的地面却还在源源不断地汲取她身上的热度,这样下去,恐怕再过不了多久,她就要冻死了。 光线昏暗无比,秦心抬头只能看见一扇紧紧合着的窗,正在这时,有人声从那边传来,问道:「怎么样,有动静没?」 另一个尖细的声音忙不迭答道:「没有,下午才哭过一遭呢,问她还是说什么都不知道。」 前头那人顿了一下,没说话,那尖细的人声又道:「长乐郡主平常看着不声不响的,没想到这时候这么硬气,都两日了,还是什么都问不出来,问急了就哭,林侍卫今日来,是主子那边催了么?」 那个叫林侍卫的人道:「殿下派我过来看看,若实在问不出,这样拖着也不是回事。」 那人慌忙道:「是奴才无能,不过,今日,今日奴才一定给殿下一个交代,必要问出个子丑寅卯来,还请林侍卫帮着奴才美言几句。」 林侍卫道:「你手下拿捏着分寸,别闹出事情来,至于殿下那边,我自会如实禀告。」 那人连声应是,等外面人声静了,秦心才有空思索,现在这是什么情况。 她勉强扶着墙爬起身来,胃里一阵似火烧的饥饿感袭来,差点叫她又跪下去,手足都僵了,秦心借着昏暗的光线仔细打量四周,这是一间空荡荡的屋子,什么也没有,难怪她会躺在地上。 可是躺在地上之前的事情,秦心却一点也记不起来了,她怎么会来到这里? 她不是准备去师父家的路上吗?师娘说,给她准备了一锅小龙虾,秦心拎了两壶酒,屁颠屁颠就挤着公交去了。 然后在公交车上……秦心蓦然一怔,那些尖叫声和刺耳的刹车声便猝不及防地再次袭来,紧接着便是猛烈的爆炸声,四周都是乘客们惊慌失措痛哭流涕的脸,秦心的脊背上窜起一阵凉意,她几乎站立不稳,退了一步。 是的,她终于想起来了,她乘坐的那辆公交车跟一辆油罐车相撞,然后就爆炸了。 最后秦心到底是没吃上师娘做的小龙虾,师父也到底没喝上秦心买的老白干。 她蹲了下来,紧紧抱着膝盖,然后感觉到有水滴落在手背上,秦心有些惊奇地用指尖蘸了一点,对着窗外透进来的光线看了看,那水还温热着,竟然是眼泪。 秦心有点震惊,她虽然是很难过,但是还没到要哭的地步,确切地说,她长了十五年,还是头一回看见自己的眼泪,从前师父还笑着说过,都说女孩儿是水做的,只有秦心,是铁打的,就是把她打折了也别想看见她一滴眼泪。 秦心听了之后,手上力道一个没控制好,不小心就把师兄的胳膊给打折了。 现在想起来那些旧事,秦心又忍不住难过起来,没想到眼泪也跟着不要钱似的往下掉,正在这时,那紧闭的屋门被打开了,一个人影出现在门口,捏着一把不男不女的尖细嗓子说:「郡主,您可想好了没有?三日前去抱雪阁做了什么,您实话说了,咱们也好交差,您也好回宫去呀。」 秦心哭着打了一个嗝,扭头看他,眼泪汪汪地骂:「滚!」 这人是有病吗?什么郡主什么抱雪阁?演电视剧吗? 那人惊了一下,像是没听清楚似的,回身问身后的跟班:「郡主刚刚说了什么?」 那小跟班老老实实地道:「郡主说,滚。」 「啊哟,」那人忍不住笑了:「这兔子被关了两天,也会咬人了。」 他踏进门里来,上下打量着秦心,啧啧摇头,随意地拱了手,道:「郡主,您也知道,现如今在这宫里头,风头最盛的就是咱们长公主殿下,您要是得罪了她,能有好果子吃吗?」 「这大冷天的,您穿得也单薄,这里椅子都没有一张,可别冻坏了您金贵的身子呀。」 他假惺惺地说着,秦心的那些难过都被压了下去,她止了眼泪,忽然道:「你过来,我告诉你。」 那人信以为真,面上顿时露出喜色,果然依言过来,秦心仍蹲在地上,她骨架小,娇小玲珑的一个,仰起脸时,显得格外柔弱,因为才哭过,眼睛红红的,眉眼清丽秀美,看着倒真像一只受了欺负的小兔子了,叫人怜惜。 便是那审问的太监也不由心生几分不忍来,他揣着手凑过去,细声细气道:「奴才过来了,郡主请说。」 岂料话音刚落,便感觉到自己的衣襟一紧,他完全没有设防,整个人就被拽得不由自主往下沉,紧接着,便是天旋地转,屋子都在他眼里倒了个个儿,啊哟一声,剧痛猝不及防地袭来,竟叫他一时间站不起身了。 秦心站起身来,红着眼睛骂道:「上一个敢这么跟我冷嘲热讽的人还在医院里躺着呢,你算什么东西。」 那太监还躺在地上哼哼,秦心抬脚就要走,那人顿时急了,一边爬起身,一边冲自己的跟班嚷道:「愣着做什么?快拦着呀!她跑了咱们如何向殿下交待?」 那跟班也是个小太监,他刚刚亲眼看见这弱不禁风的长乐郡主一胳膊就把人摔地上了,心里不免有些怕,但是又不能不听吩咐,两条腿都有些哆嗦了。 秦心看着面前这小孩儿,脸还很嫩,看起来只有十一二岁的模样,她从来不欺负比自己年纪小的,便喝道:「让开,老子不演电视剧!」 她常年在武馆里跟师兄师弟那些大老爷们混,说话也免不了沾了些江湖气,生起气来,老子来老子去,叫那小太监都听愣了。 大太监此时也爬起身来了,想去抓她,一对上秦心那双红红的眼,就觉得自己的脊背疼得紧,生出几分忌惮来,指着她道:「长乐郡主,长公主殿下有过明令,您要是没交待清楚抱雪阁的事情,可万万不能离开此地,您想清楚了。」 第2章 秦心不理他,径自往前走,那小太监拦不住,拼命向大太监使眼色,大太监见她一副气势汹汹的模样,不免有些气弱了,一扯那小太监,道:「走,先出去。」 门哐啷一声又被关上了,秦心慢了一步,她脚一软跌坐在地上,胃里那饥饿感又火烧火燎起来,像是包了一块烧红的烙铁,酸水直往上倒,刚刚她才摔了那太监,此时已完全没了力气,她的额头还有些发烫,手脚发软,晕乎乎的。 依照秦心的经验,这是要生病的前兆,要糟。 门外,那大太监麻利地上了锁,小太监才舒了一口气,道:「福公公,长乐郡主的力气好大啊。」 被摔的福公公没好气白了他一眼,一瘸一拐地走着,恶狠狠道:「想不到兔子急了也咬人,这差事可真他娘的难办。」 小太监缩了缩脖子,道:「那现在要如何是好?殿下那边如何交待?」 福公公道:「还能怎么办?今日的饭食送了没?」 小太监犹豫道:「还没,公公您吩咐早上不必送,我打算等会再去。」 福公公想了想,一双三角眼眯起,道:「不,今儿不送了,长乐郡主忧思过度,估摸着也没什么胃口。」 他说到这里,又狠狠道:「我还就不信了,就这样她还不肯交代事情。」 小太监惊了一下,道:「公公,昨晚也没送,今儿再不送,郡主她还能撑得住么?」 福公公发狠道:「撑不住自然就会交代了,她还能饿死自个儿?这都是些锦衣玉食,富贵乡里长大的主儿,哪里能熬得住事?」 小太监踌躇道:「可……可我听说,长乐郡主很是得皇上的喜欢,若来日……」 福公公不以为意道:「她又不是皇上的亲生血脉,再得喜欢又如何?再说了,你我如今是在替长公主殿下办事,那位才是真真正正的天家血脉,论起圣宠,宫里还没人越得过她去,别说区区一个郡主,就算这会儿里头的是二公主和三公主,那也是一样,日后真要算起来,孰轻孰重,皇上心里自然有数的,他还能落了长公主殿下的面子不成?总之咱们听候吩咐办事便成了。」 小太监欲言又止,那边福公公扶着腰,嘶地倒抽了一口凉气,好像刚刚那一摔扭着了,他暗暗骂道,没爹教没娘养的野东西。 门外的人声没了,秦心这才直起身来,原来她之前一直是贴在门上偷听,这会儿面上浮现若有所思之色,长乐郡主,长公主殿下,抱雪阁…… 听起来跟真的似的。 她蹲在地上,脑门发烫,一手捣住咕咕作响的肚子,伸出另一只手来,五指纤纤,白皙如玉,翻过来,掌心娇嫩柔软,完全没做过事情的一只手,上面没有写字时留下来的茧子,也没有打拳时留下来的伤疤,就连那无名指上冻疮的疤痕也不见了。 她心想,这还搞不好就是真的了。 …… 宿寒宫。 傍晚时分,早早便掌了灯,一名身着浅青色衫裙的宫婢进来,轻手轻脚地走到熏炉前,拿起铜签拨了拨,又往里头添了些香料,不出片刻,淡淡的清冷香气便散了出来。 帘子后面,灯火昏黄,一道人影被投在了纱帘上,清瘦,挺拔,手里拿着一本书正在翻看,宫婢悄悄望去,只能看见一只手,修长白皙,仿佛工匠们精雕细琢打磨出来的玉。 她看了一眼,便立即垂下头,外面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在门口停下来了,一个男子声音唤道:「殿下。」 帘子后的人终于有了反应:「什么事?」 声音不冷不淡,仿佛玉石相撞的声响,带着一股子不近人情的冷漠,门口的人道:「殿下,清秋院那边有消息来,说长乐郡主跑了!」 「哦?」那原本甚是淡漠的声音里染上了一丝兴味,她咬着字眼重复了一遍:「跑,了?」 林白鹿垂下头,道:「是,听说是爬上了清秋院侧殿的房顶……」 说到这里,他忍不住擦了一把额上的汗,侧殿房顶,换做是他也要花一些时间才能上去,也不知那娇娇弱弱的长乐郡主是如何爬上去的。 帘子里静默了片刻,紧接着,一只白皙如玉的手伸过来,将纱帘拨开,露出了一张绝艳的脸,眉目秾丽,却透着一股子冷冽的气势,甚至压过了那过分的精致,她唇角微勾,眼里倒没什么笑意,道:「人呢?」 林白鹿不敢直视,道:「还在房顶上坐着呢,谁敢用梯子爬上去,她就敢推谁的梯子,好几个人都摔伤了。」 清秋院里正兵荒马乱着,一院子的大太监小太监围在一处,仰头往上看,福公公扶着扭伤的腰,一边跺脚,一边指挥:「哎呀,快给个人上去把郡主弄下来啊!」 那小太监道:「公公,这梯子架不住啊。」 福公公瞪眼:「架不住也要架!」 其他人无法,果然又重搬了一架梯子来,靠在宫殿屋顶的房檐边上,秦心正蹲在房檐顶上,她光着脚,冻得直哆嗦,脑门滚烫,两眼发花,这宫殿虽然高,但是对于她来说,还不算什么。 小时候她常常跟着二师兄皮,两人上山下水,摸鸟抓鱼,还总是惹事,一动手就能把别家小孩儿打个鼻血长流,嚎啕大哭,把师父气个仰倒,秦心和二师兄就会被罚,关在一间小屋子里,罚抄书,一抄就是一天。 那时候武馆还没搬,就在山旮旯里,是老式的木头房子,顶上开了天窗,二师兄掏出麻绳,就给小秦心上演了一出梁上飞,还美其名曰是轻功,把小秦心羡慕得神往不已。 当然,没多久,梁上飞出去的二师兄就被师父抓回来了,又多关了一天,不过后来这梁上飞的功夫,还是传给了小秦心。 这些都是很久远的事情了,秦心惊异于自己的记性竟然如此之好,就仿佛还发生在昨日一般,历历在目。 第3章 梯子上的太监爬得战战兢兢,眼看着到了一半,忽然听见上面传来了一个响亮的喷嚏声音,紧接着,有人抽了抽鼻子,女孩儿声音娇娇柔柔,问他:「有吃的吗?」 那太监愣了一下,下意识摇头:「没……」 那原本娇柔的少女声音立即变得恶劣起来:「没吃的你上来做什么?」 秦心把着那梯子,作势要推,那太监吓得赶紧双手死死抱住梯子,连连叫道:「有!有!有吃的!奴才这就去拿,郡主您高抬贵手,放奴才下去!」 上面又打了一个喷嚏,然后传来一个声音:「还不快去?」 太监如蒙大赦,慌忙往下爬,恨不得长出八条腿来,那福公公扶着腰,见他自己下来了,便问:「长乐郡主呢?」 那太监苦着脸道:「郡主说要吃的,不然就要推梯子,小的也是没法啊。」 福公公一听,没好气地摆手:「滚滚滚。」 那太监一溜烟滚去拿吃食了,秦心还坐在屋顶上,光着两只脚,左脚踩在右脚上,已经冻得麻木了,还不停地打喷嚏,一摸脑门,烫得简直能煎鸡蛋,她舔了舔下唇,煎鸡蛋也好吃啊。 她现在饿得眼睛发绿,看什么都想吃,秦心摸着咕咕作响的肚子,迎着寒风,觉得自己好生凄凉。 因为天黑的缘故,院子里打着灯笼,光线不甚明亮,秦心有气无力地冲下面喊:「吃的呢?拿来了没?」 那去拿吃食的太监又麻利跑回来了,手里端着一盘糕点,甜香四溢,他举起盘子正要回话,却见斜刺里伸出一只白皙如玉的手,轻轻巧巧地接过那盘糕点,一个声音淡淡道:「在这里,自己下来拿。」 霎时间,一院子人的目光都被吸引了过去,福公公看清楚来人的面孔,登时大惊,跪了下去:「奴才见过殿下。」 其余人也跟着齐刷刷跪了一地,秦心正勾着头往下看,自然就看见了这番情景,天上不知何时飘起了细小的雪花,那站着的人撑着伞,从她这个角度看过去,看不清楚那人的面孔,只能看见一抹藏青色,被暖黄的灯笼光线勾勒出清晰的轮廓,上面绣着赤红色的花纹,乍一看去,就仿佛在黑暗中燃起了一团火,热烈而艷丽。 秦心看着那人,心底升起了几分好奇,这人究竟长成什么模样,才能压得住这样浓重却又艷丽的色彩。 这样的好奇只持续了一秒不到,她的全部心神就被那人手中的盘子吸引了过去,大概是怕她看不清楚,旁边的太监还特意举高了灯笼凑近,把那盘子里的糕点照亮了,上面点缀的蜜枣和糖浆闪闪发亮,仿佛散发出浓浓的甜香,秦心看着,一日未进食的肚子叫得更响,口水都要流出来了。 尽管如此,她仍旧是警惕着,并不肯接受诱惑,看着那个端盘子的殿下,冻僵的右脚踩在左脚上,道:「我不下去,你让人送上来。」 岂料那人听了,全无反应,院子里寂静无声,一阵寒风吹过,秦心冻得直哆嗦,冷不丁打了一个喷嚏,紧接着,她就看见了那人伸出一只白皙的手,捻起一块蜜枣糕,吃了。 吃了! 刹那间,秦心的眼睛都红了,她急急喊道:「别吃!留给我!」 说完便立即站起身来,情急之下,她忽略了一件事情,她原本在这四面受风的房顶上坐了好久,腿都僵了,又发着烧,肚子还空空如也,一丝力气也没有,这么猛地站起来,整个人就晕眩了一下,一头栽了下去,满院子的太监齐齐惊呼一声,吓得肝胆颤栗,几欲魂飞。 长乐郡主虽然比不得长公主殿下,但是今日要真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他们恐怕就要大难临头了。 眼看着那抹小小的身影从屋檐上滚落下来,胆小的几个太监都连忙遮住眼睛,不敢再看,然而下一瞬,一道深色的身影腾空而起,一跃过去,正正将人接在怀里,然后稳稳落地。 满院子的太监又齐齐松了一口气,小命保住了。 林白鹿抱着人走到燕明卿身边,示意她看:「殿下。」 长公主燕明卿把手中的蜜枣糕放下,低头看了一眼,少女已经昏厥过去了,小脸煞白,细细的眉拧起,像是十分不舒服,嘴唇已经泛起了白,但即便如此,她的唇依旧紧紧抿着,仿佛下一刻就会跳起来挠人一爪子似的。 像一只不服管教的小猫。 正在这时,林白鹿低声道:「殿下,看起来是饿晕的。」 「饿的?」燕明卿的目光落在了她裸露的双足上,原本白玉似的脚被冻得发青,还透着紫红,看起来颇是惨烈,她的眉头微微一动,眼神扫向那些跪着的太监们,道:「郡主的鞋呢?」 她的目光不怎么凌厉,仍旧是淡淡的,却叫人感觉到了其中的压力,福公公抹了一把额上的冷汗,磕头道:「回殿下的话,奴才不知啊,奴才下午还见着郡主好好儿穿着鞋的。」 说是这样说,是真是假还待商榷,燕明卿却没理他,淡声道:「只让你们问话,没让你们饿她冻她,自去找段成玉领罚。」 闻言所有人都是一抖,段成玉是长公主殿下身边的侍卫,为人肆意张扬,心狠手辣,从不看情面,就算与他关系再好,若有一日真犯了事,落到他手上,不死也要掉一层皮。 太监们瑟瑟发抖,如丧考妣,却不敢有半点怨尤,领了命就退下了,燕明卿的目光转向那侧殿里,门虚掩着,锁已被打开了,她推门而入,只见一道布条从房梁上悬了下来,林白鹿手里还抱着秦心,他看了看,道:「是垂幔。」 秦心把垂幔扯下来,撕成布条,扔上了房梁,顺着爬上去之后,又把屋顶捅了个大窟窿,就这样上了房顶。 林白鹿看得新奇,他低头又望了望怀中的少女,骨架纤细,娇娇小小,份量轻飘飘的,真跟一只猫似的,想不到竟然有这样的胆识和力气。 不过…… 第4章 他犹豫了一下,问道:「这垂幔是如何抛上房梁去的?」 燕明卿抬头看了一眼,漫不经心地吐出一个字:「鞋。」 林白鹿顿时恍然大悟,那双失踪的绣花鞋总算是找到了去处,正好端端地在房梁上挂着呢。 燕明卿伸手碰了碰那房梁上垂下来的布,若有所思道:「长乐郡主秦雪衣,竟有这种本事?所谓人不可貌相,今日倒叫我开了眼界。」 林白鹿不敢接话,只是问道:「殿下,那郡主这……」 燕明卿面上露出嫌弃之色:「送回翠浓宫去吧。」 林白鹿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差点忘了,他家殿下,从一开始似乎就非常地不喜欢这位长乐郡主。 林白鹿得了令,抱起人就要走,燕明卿忽然又叫住了他,打量着他怀中的少女片刻,道:「先带去宿寒宫。」 迷迷糊糊间,秦心觉得很热,她知道自己发烧了,便摸了摸脑门,一手汗,正在这时,她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扭头一看,是一张熟悉的面孔,秦心立即高兴起来,脱口喊道:「二师兄!」 哪知二师兄像是没听见似的,与她擦肩而过,秦心愣了愣,连忙跟上去,叫他:「二师兄,你怎么不理我?是生我的气了?」 二师兄面孔苍白,眼角微红,十八九岁的青年,穿着一身深黑色的衣裳,硬是衬得成熟了好几岁,秦心拉了拉他的衣袖,嫌弃道:「你不适合穿这个颜色,看起来好老。」 他沉默着上了车,秦心见他不理自己,心中奇怪,三个师兄里,她与二师兄的感情最好,大师兄过于沉稳,三师兄过于胆小,唯有跳脱顽皮的二师兄最合她的脾性,两人狼狈为奸,凑一块敢把天给捅个窟窿出来。 秦心很少见二师兄这幅模样,好像很伤心,她便猜测道:「是师父又罚你了吗?」 车一路驶到了山下,秦心隐隐约约察觉到了不对,但是她发着烧,脑子不太清楚,就跟着二师兄往山坡上走,不多时,就看见了师父师娘几人,大师兄和三师兄也在,他们都穿着深色的衣服,领口别着白色的小花,秦心的脚步倏然停下了。 惶恐来得莫名,一点点从心底升起,好像一张打开的网,将她裹在其中,她看见师父和师娘他们让开了路,露出了后面的石碑,惨白的石碑上,贴着一张照片,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笑得眉眼弯弯,那模样熟悉得令人心惊。 这不是她十几年来对着镜子看见的那张脸吗? 秦心看见了二师兄的眼泪,一滴一滴落下来,打在了碑石上,滚烫无比。 她茫然无措地退了一步,冲天的火光再次淹没了她,秦心终于又想起了那场爆炸,是了,她已经死了,这是她的墓碑,师兄和师父他们,是来吊唁的。 那么,她现在是谁? 我是谁? 我是…… 你是秦雪衣。 一个清冷的声音回答着,那声音很是好听,如同玉石相撞的声响,却透着一股子不近人情的冷漠意味。 …… 寂静的宫殿里,少女微弱的声音带着几分哭腔响起:「我不……我是……秦雪衣……」 燕明卿靠在椅子上,随意伸手,旁边侍立的宫婢立即奉上沏好的茶,她抬眼看了看榻上人事不省的少女,漫不经心地道:「这病很严重?」 太医闻言,擦了擦额上的汗意,答道:「只是受了凉,风寒重了些,要吃几服药,仔细调养。」 燕明卿不置可否,道:「还能把自己名字给忘了?」 太医看了榻上正在喃喃呓语的长乐郡主一眼,道:「或许是病糊涂了,等清醒过来便好了。」 岂料秦心这一睡就是一日,次日傍晚的时候才清醒过来,她满头是汗,手足虚软,头痛欲裂,就连目光都是涣散的,她睡着的时候做了许多梦,有些是她从前在武馆里的往事,更多的则是她没见过的人和事情,秦心清楚地知道,那不是她,那是秦雪衣。 那些陌生的记忆,都是属于死去的秦雪衣的。 秦雪衣在年纪还小的时候,父亲蒙冤而死,母亲自尽身亡,唯有一个老仆拉扯着养活了她,一年后父亲被翻案,终于沉冤昭雪,只是秦家早已家破人亡了。 为了补偿,当今皇上便破例封了秦雪衣为郡主,将她带进皇宫,养在德妃身边,德妃与她母亲是亲姐妹,按理来说,要叫她一声姨母。 大约是因着愧疚,皇上格外喜欢秦雪衣,每逢佳节都有厚赏,只是他不知道的是,德妃对秦雪衣却并不好,至少在秦心看来不算很好,那些赏赐大多数都落在了德妃和三公主的手中,三公主与秦雪衣年纪相仿,那些东西她用着正正好,哪里还有秦雪衣的份儿? 而秦雪衣寄人篱下多年,已被养成了软弱的性子,唯唯诺诺,便是翠浓宫门廊上的那只鹦鹉都比她打眼些。 秦雪衣就像一粒灰色的尘埃,茫然地窝在这皇宫的角落里,一点也不讨喜,她竭尽全力地想要生长,好好地活下去,却浑浑噩噩地死掉了。 就连自己是如何死的都不知道。 她在几日前误入了抱雪阁,像是捅了一个偌大的马蜂窝,得罪了长公主殿下,在她还什么状况都没明白的时候,就已被凶神恶煞的太监们抓了起来,关进了清秋院。 这期间没有一个人来找她,秦雪衣熬了两日,就魂兮归去了。 醒来的时候,秦心成了秦雪衣。 她抱着被子坐在床上发愣,琢磨着接下来该怎么办,她梦里的记忆并不多,零零碎碎的,只有一个大概,拼接得不完整,这让她有些束手束脚。 虽然她素来胆大,可有一条,就是从不做没有把握的事情,这是一贯稳重的大师兄教的,在局势不明的时候,按兵不动才是最好的应对方法。 第5章 外间传来了轻微的脚步声,她扭头看了一眼,只见有人影在帘子外走动,片刻后,掀起帘子进来,是几个作宫婢打扮的少女,穿着浅青色的衫裙,手里端着托盘,鱼贯而入。 秦心,不,秦雪衣抽了抽鼻子,敏锐地嗅到了空气中的食物香气,她的肚子又咕咕叫了起来。 那宫婢捧着雕花红木的托盘过来,上面放着一个精致的梅花描金白瓷盖盅,秦雪衣一双眼睛噌地亮起,把那宫婢都吓了一跳:「郡主?」 秦雪衣轻咳一声,略微收敛了些,抬起头,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看着那宫婢,眉头微蹙,轻声道:「我可以吃吗?」 她如今大病未愈,一张巴掌大的小脸苍白无比,眉如远山,桃花眼澄澈清透,眼圈儿微红,泛起几分水意,透着脆弱,就仿佛冬日里凝结的薄冰,轻轻一碰就会折断似的,我见犹怜,那宫婢见惯了长公主燕明卿那等冷冽漠然,气势逼人的性子,陡然碰见这样柔弱的人物,不免多了几分怜惜。 她连忙放下托盘,柔声道:「这就是为郡主准备的,郡主请用。」 跟在后面的宫婢哎了一声,似乎是想阻止,最后看了秦雪衣一眼,到底是什么也没说出来,虽说是为长乐郡主准备的,但是上头的意思,是要先问了话再给吃啊。 瓷盅揭开来,暖暖的食物香气扑鼻,令人食指大动,秦雪衣一边吃,一边想,三师兄的法子确实好用,关键时候示个弱,就会有意想不到的效果。 只可惜她从前是哭不出来的,跟着三师兄学了几次,只学到了皮毛,倒不如秦雪衣这具身体,眼泪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很是方便。 三师兄说过,她有一种兽一般的直觉,能够凭借着这直觉迅速感觉出人的善意和喜恶,就好比,她刚刚只会对面前这位宫婢示弱,但若是换了她身后那位,秦雪衣恐怕就不会这么做了。 那个宫婢一看就不是心软的脾气,媚眼做给瞎子看,秦雪衣才不想白费力气。 她吃饱了之后,才甜笑着,眉眼弯弯地冲那宫婢道:「谢谢姐姐,我吃饱了。」 那宫婢受宠若惊,秦雪衣到底是皇上亲封的郡主,如今叫她一介奴婢为姐姐,她却不敢受,宫婢连忙退开一步,慌道:「郡主折煞奴婢了。」 秦雪衣将瓷盅放下,笑眯眯道:「你看起来比我大,叫你一声姐姐,是没错的。」 宫婢仍旧不敢受,秦雪衣知道她们古人规矩多,也不坚持,后面那宫婢忽而出声道:「奴婢们奉了主子的命令而来,郡主既然用了吃食,也该告诉奴婢一声,当初您去抱雪阁,是做什么去了?」 这话说得不太客气,她的姿态也高高在上,盛气凌人,秦雪衣并不想理会她,她眼睛一转,对面前到那个送粥的宫女招了招手,道:「你来,我只告诉你一个人。」 那个开口的宫婢一怔,脸色顿时难看起来了,秦雪衣此举简直是在往她脸上扇耳光,叫她面孔乍青乍白,好似打翻了染料一般。 那宫婢犹豫了一下,依言附耳过来,秦雪衣在她耳边轻声说了几句,末了又道:「去回你主子吧,她不会责怪你的。」 宫婢面上露出迟疑之色,欲言又止,最后捧着托盘退下,去回长公主了。 寝殿内灯火通明,燕明卿披着外裳坐在桌边,面前摆着一局棋盘,听了宫婢的话,摩挲着手中的墨玉棋子,又重复了一遍:「她说,一场大病之后,许多事情不记得了?」 宫婢垂头恭敬道:「是,郡主是这样告诉奴婢的。」 燕明卿面上浮现若有所思之色,她抬手将棋子掷回棋盅,慢慢地道:「病了一场,就连脾性都变了?」 「我倒真的想见见她了。」 秦雪衣是真的不记得了,她在梦里得到的记忆并不完整,很多事情都是模模糊糊的,只隐约知道那个抱雪阁是长公主的地盘,很重要的一个地方,从不许别人进入。 昨日那个太监说得没错,在皇宫里,长公主的风头是最盛的,她是前孝嘉皇后所出,原本不是排最长的,在她之前还有两个皇子,但是都不幸夭折了,孝嘉皇后受此打击,染上重病,在生下长公主燕明卿之后,便撒手人寰。 于是燕明卿这根独苗苗,就成了崇兴帝的掌心宝,要星星不给月亮,要往东绝不往西,即便是继后上官氏诞下了唯一的皇子,燕明卿的地位也从未被动摇过,崇兴帝甚至专门安排了太傅教她读书,就连处理政务时也会带着她,其宠溺程度可见一斑。 而燕明卿也不负所望,她才思敏捷,惊才绝艳,据闻在其十岁的时候,就能与太傅论时务,辩策问,占足了上风,太傅当时扼腕叹息,可惜长公主是个女儿身,若为男子,必有大作为。 这个大作为指的是什么,明白的人心里都明白,也正是因为长公主是女儿身,不少人心里都松了一口气。 但即便如此,阖宫上下,三位公主一位皇子,加在一块儿的份量也比不得一个燕明卿,统统都被衬托成了背景板。 秦雪衣一边吃着糕点,一边想,女儿身有什么的?这以后要是做个女帝,那也是很了不得的事情,燕明卿这么厉害的一个人物,若能靠着这棵大树,日后的日子必定会好过许多。 只是可惜,原来的秦雪衣,似乎不太得这位长公主的喜欢,确切说来,长公主风头十足,所有人都免不了巴着她,然而她谁也看不上,对谁都没个好脸色。 嗳,不喜欢就不喜欢吧,咱就不凑上去了呗,车到山前必有路,想当初都是武馆的师弟们抱她的大腿,她这辈子,除了大师兄和二师兄,还没彻底服气过谁呢。 秦雪衣心里想着,一边冲那递糕点碟子的宫婢甜甜一笑:「谢谢姐姐。」 那宫婢是宿寒宫的老人了,名叫绿玉,是个软性子的人,她看着秦雪衣那小模样,吃得下巴上都沾了糕粉,不由就想起了家中的幼妹,更觉得她可怜可爱,递了帕子过来,柔声道:「郡主擦擦干净吧。」 第6章 秦雪衣拿着帕子,眼圈儿一下就红了,绿玉见了顿时大惊,慌道:「郡主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 秦雪衣摇摇头,抽了一下鼻子,道:「姐姐对我真好。」 不想她说出这话,绿玉愣了一下,接着立刻便联想到了她的身世,又生出几分怜惜来,摸了摸她的头,悄悄往外边看了一眼,见没人来,便低声道:「郡主,等会殿下过来,您听奴婢一句话,万不要叫她公主殿下,也不要叫她皇姐,只口称殿下便是了。」 秦雪衣疑惑道:「这是为什么?」 绿玉犹豫了片刻,道:「您只管照着奴婢说的做,奴婢不会害您的。」 秦雪衣心中虽然奇怪,但能够看出来她说的是真心话,便乖乖点头:「我明白了,谢谢姐姐。」 两人才说完,外间便传来了一阵脚步声,有宫女的声音轻声传来:「殿下。」 秦雪衣一听便知道,这是燕明卿来了。 她倒还挺想看看这位长公主生得什么模样,不知道为什么,秦雪衣的记忆里,这个长公主没怎么出现过,听过最多的都是些传闻,就连燕明卿的脸也是一团模糊,梦里大多是她的背影,清瘦而高挑,像一柄剑。 这个比喻或许不太恰当,但是她给人的感觉也是这样,气势凌人,像冬天里冷冽的风。 这让秦雪衣心中更加好奇了,她原本坐在榻上,勾着头往那屏风的方向看,烛光投影在青色的纱帘上,人影绰绰,能看见一道深色的身影走近了,秦雪衣不由屏住呼吸,看得愈发聚精会神。 因为太过于认真的缘故,以至于她都忘了自己手中还拿着一个糕点碟子,一个不注意,摞起来的糕点便骨碌碌滚了出去,秦雪衣一个激灵,连忙伸手去接那些糕点。 长公主是圆是扁现在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她的玫瑰糕! 任凭秦雪衣身手再灵活,也只来得及接住两块,其余的都散在了榻上,还有一块打着滚,一路滚到了一袭藏青色的裙裳前,停住了。 藏青色打底,上面绣着大片赤红色的花纹,绣工精致,间或有金线在其中,折射出细微的光芒,闪烁不定,这金线原本俗气,但是被那藏青与赤红一压,那点俗气便成了稳重与贵气。 秦雪衣顺着那赤色花纹往上看,便看见了一张堪称惊艳的脸,让她的心都为之跳了跳,那一瞬间,她甚至忘记满地乱滚的玫瑰糕了,秦雪衣一手忍不住按住了心口,想着,这长公主真是个美人啊。 美到令人词穷。 用任何词句来形容她,都不太恰当,她的眉不同于其他女子,眉尾斜飞,压着一双潋滟的凤目,脂粉未施,发髻高挽,却透着几分英气,她是一种带着攻击性的美,咄咄逼人,气势凌厉。 就像是刀剑上盛开的花,美则美矣,却无人敢伸手去折。 这时,秦雪衣才恍然大悟,难怪原身的记忆中,这位长公主殿下的脸永远是模糊一片的,依照她懦弱怕事的性子,恐怕遇见了燕明卿时,连抬头多看她几眼都不敢。 与原身不同,秦雪衣不仅不怕,反而还看呆了,直到燕明卿的目光移到了她身上,她才反应过来。 绿玉见了心中着急,连忙不动声色地推了推她,示意她行礼,秦雪衣立即直起身来,下意识一抱拳:「见过殿下——」 糟了,礼行错了。 秦雪衣能够明显地感觉到,燕明卿那双凤目微动,目光落在了她抱起的双拳上,眼神里透出几分匪夷所思,她道:「你是从哪儿学来的这个?」 秦雪衣的眼睛一转,落在了门口守着的林白鹿身上,灵机一动,道:「我是与他学的。」 她说着,眼神天真地望着燕明卿,装傻道:「觉得有意思就学了。」 燕明卿倒是没说什么,只是盯着她瞧,目光里带着几分锋锐的意味,像是要透过她的眼睛,看穿她这具皮囊一般。 那眼神里的攻击性实在是有些强了,便是秦雪衣也忍不住瑟缩了一下,移开了目光,觉得这位长公主虽然生得美,却实在是凶了点。 燕明卿的眼中有着毫不掩饰的探究意味,她道:「听绿玉说,你大病一场,许多事情都想不起来了?」 秦雪衣道:「是,想不起来了。」 燕明卿凤目微微眯起,打量着她,像是在斟酌这句话的真实性,她道:「你为什么会去抱雪阁,去了之后看见了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看见了什么?这话的意思有些耐人寻味了,难道是说秦雪衣当时闯入抱雪阁,还看见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秦雪衣的脑子转得飞快,无辜看向燕明卿,摇了摇头,茫然道:「想不起来了。」 燕明卿勾起唇角,竟然露出了一个清浅的笑容,眼底却一丝笑意也无,她走近一步,略微倾下 身,秦雪衣便不得不仰头对上她的漠然逼视的双眼,一时间,她整个心神都为之绷紧了。 秦雪衣感觉到一只手轻轻勾住自己的下颔,迫使她抬起脸,那张英气而又漂亮的面孔凑近放大了,近到能看见她鬓边别着的簪子上的花纹,耳边有轻微的气息吹拂而过,令人不由战栗。 燕明卿压低的声音近在咫尺:「你最好是真的想不起来了,否则……」 她说着,秦雪衣能感觉到那扣着自己下颔的手一点点往下滑动,最后落在她细瘦的脖颈上,收紧。 那一刹那,秦雪衣看见了她眼底压抑的什么东西,像是下一刻就要扑出来一般,她脊背上寒毛直竖,下意识察觉到了危险,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生怕触怒了对方。 燕明卿的威胁还在继续:「否则,不管你是什么人,我都要叫你永远无法开口。」 正在秦雪衣毛骨悚然之际,旁边忽然传来扑通一声,引起她的注意,却是绿玉跪倒在地,磕了一个头,道:「殿下仁心,郡主眼下重病未愈,不宜受惊,还请殿下高抬贵手,饶她一回。」 第7章 秦雪衣愣了一下,燕明卿转头看向她,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忽而笑了一声,对秦雪衣道:「你竟有几分本事,连我宫里的人都为你求情了。」 她说着,松开了手,退后一步,不再看秦雪衣,只是在离去之前吩咐左右的宫婢道:「看着她,没我的命令,不许她踏出宿寒宫一步。」 「是。」 看着那藏青色的身影消失在门口处,她终于松了一口气,直觉告诉她,这个长公主殿下是个极度危险的人物。 秦雪衣伸手将绿玉拉了起来,悄悄问道:「你们殿下好奇怪,我除了这次之外,还有哪里得罪了她?」 「这却没有,」绿玉欲言又止,最后道:「殿下脾性如此,也……也不是她的错。」 秦雪衣惊了:「难道还是我的错?」 绿玉无奈一笑,替她穿戴外裳,借着整理衣襟的时候,轻声道:「郡主安心,殿下不是恶人,等过阵子,她气消了,自会放你回去了。」 秦雪衣心想,但我刚刚看你们殿下威胁我的时候,也不像是随口吓唬我啊。 宿寒宫里,晨光未亮,秦雪衣却睡不着,她前头睡了一日一夜,因着发烧的缘故,她这会儿还有些头痛,两眼睁着直愣愣地看着床帐上的菡萏绣花,脑中梳理着这几日发生的事情,纷纷乱乱。 过了一会,她索性坐起身来,掀被下床,地上铺着厚厚的绒毯,踩上去软绵绵的,无声无息,绿玉还睡在外间守夜,她不敢惊醒了她。 靠窗的位置摆着一张妆台,秦雪衣将举着的烛台轻轻放下,然后捧起了妆台上的菱花铜镜,镜子里透出的光芒昏黄,映出了一张堪称漂亮的面孔。 秦雪衣上辈子只能说是清秀,然而镜子里的这张脸,即便是还未完全长开,也能从中窥见日后是如何的惊艳,眉如倦烟,眼带桃花,顾盼生辉,仔细看时,那左眼角还有一点细小的朱砂泪痣。 秦雪衣忍不住皱了皱眉,镜子中的人也跟着微微蹙起眉,仅仅是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便透出一种可怜兮兮,我见犹怜的感觉来。 很具有迷惑性。 看上去娇娇弱弱的,至少没人猜得到她一拳挥出去能有多大的力量,这在对战的时候会很占便宜。 秦雪衣下意识地想着,她上辈子也是瘦瘦小小的一个,除了熟悉她的人以外,大多数对手都会因此而轻看她,掉以轻心甚至败北,师父说了,这也是优势。 想到这里,秦雪衣又看了看自己的腕子,细细瘦瘦的,麻秆一般,仿佛一用力就能给掰折了,恐怕没她上辈子那么能打了,她心里有点遗憾。 虽然换了一个世界,但功夫还是不能落下,这可是她傍身的东西,秦雪衣原本就睡不着,索性起床扎起马步来,立志要恢复当年的巅峰水平,一拳能打翻三个大汉! 秦雪衣自小就在武馆长大,四岁的时候就跟着师父师兄扎马步练基本功,这对于她来说就如吃饭喝水一般简单,只是这具身体实在太弱了,没多久秦雪衣就觉得腰痛腿酸,好在她心性向来坚韧,到底忍了下来。 直到窗纸上透出鱼肚白,外间也传来了轻微的响动,秦雪衣知道是绿玉醒了,连忙站直身子,几步奔到床上,掀起被子往里头一钻,闭上了双眼。 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女孩子突然扎起了马步,这事怎么看怎么都可疑得很,她昨天行礼的时候不小心露了马脚,那个燕明卿一看就不是什么好糊弄的角色,秦雪衣实在不想再被他掐着脖子威胁了。 天色渐渐亮了,绿玉从外间进来时,秦雪衣正睡眼朦胧地坐起身来,冲她露出一个笑:「姐姐早。」 …… 抱雪阁不属于宿寒宫,它是一座独立的宫殿,临水而建,修筑于五年前,长公主殿下在十二岁生辰的时候,请求崇兴帝修这样一座宫殿。 皇宫的宫殿原本都是有严格划分的,修筑宫殿算是大兴土木的事情,群臣都纷纷上奏反对,岂料崇兴帝竟然就真的准了,历时两年才修完,宫殿的面积虽然不大,但是它四周的一大片范围,甚至包括宫殿旁的那个镜湖,都被圈入了抱雪阁之中,整个皇宫,再没有哪个宫殿能与它相比,从此,这里再不是旁人能够踏足的地方。 然而在筑起的高墙之内,抱雪阁却并不像外人所想象那般富丽堂皇,相比起其他的宫殿,它甚至是朴素的,没有琉璃金瓦,也没有雕梁画栋,仅仅只是简单的青瓦白墙,伫立在镜湖边,有长长的游廊直通湖心,倒有了几分江南水乡的风情。 高墙下,一行人穿梭在游廊之上,打头是一个妇人,四十岁年纪的模样,被众人簇拥着,到了游廊尽头,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停下了脚步。 呈现在众人前方的是一大片梅林,一道蜿蜒的石板小径曲折通幽,隐入了梅林深处,正是深冬时候,大片的白色梅花盛放,冷香幽幽,寒风送来,落梅便如白雪一般簌簌而下,宛如仙境。 那通往梅林的石径入口处站着两名侍卫,其中一人正是林白鹿,他见了那妇人便拱手行礼,道:「桂嬷嬷来了。」 那妇人微微颔首,看了看梅林深处,问道:「殿下进去多久了?」 林白鹿答道:「天不亮时便进去了,到眼下大约也有快两个时辰了。」 桂嬷嬷的眉头皱了皱,道:「我知道了。」 她说完,抬步往那石径小道走去,不多时便消失在了梅林深处,而随她同来的一行宫婢太监们仍旧垂首站在原处,无人发出一丝声响,仿佛是一种经年累月的默契,他们从不敢踏入那梅林里。 普天之下,能够进去里面的唯有三个人,崇兴帝,长公主与她的乳娘桂嬷嬷。 从前也有不懂事的宫人误入过,后来她再也没在皇宫里出现了,至于去了哪里,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等桂嬷嬷一走,那守在入口的另一个侍卫便问道:「前阵子的那事,怎么说?」 第8章 林白鹿知道他指的是哪件事,低声答道:「底下人没分寸,把人给折腾得大病一场,长乐郡主说,有许多事情她已不记得了。」 「哦?」段成玉有些诧异地挑眉,笑道:「倒是个聪明的说法,只是殿下恐怕不会信。」 林白鹿迟疑道:「说是如此,但我觉得事情到底有些蹊跷,抱雪阁把守森严,她一个弱女子如何能避开耳目进来此处?」 闻言,段成玉抱起双臂,戏谑道:「弱女子?怕是不见得,我听说,她前几日凭一人之力就爬上了清秋院的大殿顶上,把一院子的太监折腾得人仰马翻,最后还被殿下罚到我这里来了。」 他说着,笑林白鹿道:「你管这叫弱女子?」 林白鹿想了想,也不由无奈摇头,即便如此,他还是觉得有些不对劲的地方,只是一时说不上来,长乐郡主闯入抱雪阁,她为什么进来,又看见了什么,都值得好好调查。 这也难怪,他们殿下要把人扣在宿寒宫中了。 湖面平滑如镜,将抱雪阁的青瓦白墙倒映在湖水中,宛如一幅淡淡的泼墨画,无风,也无涟漪。 游廊一直通往湖心亭,亭子不大,也是普普通通的样式,唯一不同的是,亭子四周都挂满了卷轴,墨色隐隐,却原来都是字画,细细看去,无一不是精妙绝伦,若有懂得品鉴的行家在此,恐怕要抚掌称赞,爱不释手了。 因着挂满了卷轴的缘故,亭子里的光线都被遮挡了大半,看上去分外昏暗,唯有底下透出几线亮光,竟使得这亭子里的气氛压抑郁滞,桂嬷嬷在亭子口站了一会,才缓缓走进去,没走几步,脚下就碰到了什么东西,发出一声轻响。 她低头一看,借着卷轴下方透出的光,看见了那是一方墨玉雕刻而成的兽,呲着长牙,怒目而视,竟有几分狰狞可怖的气势,毛发耸立,栩栩如生,宛如从修罗地狱中爬出来的一般。 桂嬷嬷的手都忍不住一颤,差点脱手扔出去,幸而那兽的头部残缺了一块,让它到底成了一件死物。 「殿下。」 一道身影静静地坐在昏暗之中,一动不动,宛如一尊磐石,听了这一声,才仿佛有了反应,动了动,道:「嬷嬷来了。」 声音清冷,如同结了冰的湖面,光是听着便觉出其中的寒意,没有一丝温度。 桂嬷嬷放下手中残缺的玉雕,又将那些挂着的卷轴都一一卷起来,外面的光芒也渐渐照入了湖心亭,燕明卿坐在地上,她的身边散落着的,全部都是玉雕,各种各样的兽,有的张口咆哮,有的龇牙咧嘴,欲择人而噬,栩栩如活物一般,而令人遗憾的是,所有的玉雕都是破损残缺的,几乎找不到一个完整的。 与昨日不同,燕明卿此刻身上穿着月白的丝质衣裳,单薄无比,披散着头发,她手里拿着一块淡绯色的玉,正在仔细端详。 寒风吹来时,柔软单薄的衣袂飘飘如仙,仿佛下一刻就要乘风而去似的,把桂嬷嬷看得一个哆嗦,燕明卿不冷,她倒觉得冷了,连忙拿起一旁的罩衣给她披上,语气中带着几分轻微的责备之意:「殿下心里不舒坦,也不要拿自己的身子撒气。」 燕明卿任由她忙活,微微眯起眼,看向远处的湖面,道:「没有不舒坦,嬷嬷想多了。」 桂嬷嬷收回手,顿了一下,才道:「奴婢听说,殿下把长乐郡主留在宿寒宫了?」 燕明卿好似终于回过神来,看着她,道:「是,怎么了?」 桂嬷嬷叹了一口气,道:「奴婢曾说过,翠浓宫那边的人,没几个好的,殿下切要远着她们些。」 翠浓宫,是德妃住的宫殿,燕明卿将手中的那块玉石放下,漫不经心地道:「嬷嬷说过的话,我都记得。」 桂嬷嬷松了一口气,道:「那就好。」 她停了一下,继续道:「当初若不是因为苏烟暝,娘娘如何会撒手离世?」 一想到那些旧事,桂嬷嬷心中便不由大恨,不甘道:「只叹皇上被翠浓宫的那位迷惑了,还将这苏烟暝的孤女封做郡主,养在宫中,若叫娘娘在天之灵得知,不知心里会有多难过。」 她说着,悲从心来,拿出巾帕拭泪,燕明卿听了这些话,情绪倒是没什么变化。 桂嬷嬷口中的娘娘,正是燕明卿的生母前孝嘉皇后,那时候孝嘉皇后有孕在身,因皇上过于迷恋苏烟暝,孝嘉皇后屡劝无果,帝后两人之间常有争执,在最后一次争执中,孝嘉皇后不慎撞上桌案导致早产,生下了燕明卿,她当时本就抱病在身,还未来得及看自己的孩子一眼,便撒手人寰了。 燕明卿也因此自小体弱多病,几次险些都一脚踏进了鬼门关,桂嬷嬷心里恨,她不敢恨那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只能恨苏烟暝,连带着她的妹妹德妃也一并记恨上了,她视苏烟暝为祸害,祸害的女儿,自然也是祸害。 祸害秦雪衣后来却还被封为郡主,好端端养在翠浓宫中,此事于她而言,如鲠在喉,光是想想她可怜的主子,桂嬷嬷便夜不能寐,一有机会就提醒燕明卿,让她远着翠浓宫,最好这辈子都不要与她们有接触。 而这次,她得知秦雪衣竟然住进了宿寒宫,再也坐不住了,急忙忙来见燕明卿。 燕明卿自然知道她的性子,便道:「等事情调查清楚了,我自会让她回去,嬷嬷勿要忧心。」 桂嬷嬷如何能不忧心?但见燕明卿神色冷淡,便知道不能再多说下去,免得惹她起性子,适得其反,遂咽下了话头,道:「殿下心中有数便好。」 闻言,燕明卿眉心微皱,却没再说什么,她再次拿起地上那块淡绯色的玉石来,道:「嬷嬷还有什么事吗?」 桂嬷嬷知道她这是要赶人了,便道无事,退出了湖心亭,顺着游廊往回走。 这些年来,燕明卿的气势愈来愈重,便是她也不敢轻易触怒,燕明卿不像孝嘉皇后,也不像当今皇上,她的脾气与习性也越来越让人捉摸不透了。 第9章 桂嬷嬷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她只希望她的小主子好好儿的,什么事也不要有,这样她也算对得起孝嘉皇后在临去时的托付了。 只是…… 一想起燕明卿身上的病,那些愁绪便如沉沉阴云一般压在心头,叫她喘不过气来。 她看着天边铅色的云层,喃喃道:「娘娘,您在天上,可千万要保佑殿下,逢凶化吉啊……」 秦雪衣在宿寒宫过得还算舒坦,她与绿玉的关系也好,倒是没有什么人为难她。 再加上她性子素来活泼,又没有那些主子贵人们的脾气,宫婢们做事做得无聊了,也愿意与她说话,偶尔还能玩笑几句。 只是有一条,不许她离开宿寒宫,因为长公主曾经吩咐过,若无她的命令,秦雪衣就要一直在这里待着。 既来之,则安之,秦雪衣倒也没想过跑,没事就找个偏僻角落,偷着扎马步,她还叫绿玉拿了麻绳和木板来,在院子里的歪脖子树下扎了一个秋千,荡着玩。 她的秋千与旁的不同,是站着荡的,扶好绳子用力一推,高高荡起来,人就仿佛要飞到天上去了一般,视野陡然拔高,甚至能看见墙外的湛蓝色的天空下,宫殿重重,朱墙金顶琉璃瓦,巍峨高大,气势恢宏。 秦雪衣穿着艾青色的衣裳,她荡起来时,像是一只轻飘飘的蝴蝶,要飞出那高高的宫墙。 院子里得闲的宫婢们见了,都围过来看,颇感惊奇,她们从没见过有人把秋千荡得这么豪放的,一次比一次高,完全不怕飞出去。 看得人越来越多,秦雪衣见了,便使了一个巧劲,秋千划起一个漂亮的弧度,停了下来,她笑着看她们艳羡的脸,问道:「姐姐们要玩吗?」 起初宫婢们还不好意思,推推搡搡,最后绿玉过来荡了一回,所有人都忍不住了,挨个排起队来,院子里洒落阵阵笑声,分外热闹,惹得外面的人也忍不住驻足,探头进来看。 正在这时,一个声音厉声道:「你们都在做什么?!」 霎时间,笑声戛然而止,院子里静得可怕,秦雪衣看向声音来处,那里站着一个中年妇人,穿着紫灰色的宫装,神色冷肃,面带愠怒地看着众人。 秦雪衣觉得她这模样有点像学校里的教导主任。 那妇人一来,宫婢们便齐刷刷地垂下头,还有一个正在秋千上荡着,吓得连忙松手,岂料秋千还未停,她整个人便随着惯性飞了出去,尖叫一声,眼看着就要撞到墙上去,秦雪衣顿时急了:「小心!」 她几步上前,一把将那宫婢抓住,用力扯了回来,好悬没摔个头破血流,那宫婢吓得脸色煞白,惊魂未定,腿脚都发抖了。 她还没站稳,便噗通一声跪了下去,连连磕头道:「奴婢该死,奴婢该死,求嬷嬷饶命!」 众宫婢也都跟着一并跪下,各个都垂着头,脸色苍白无比,桂嬷嬷慢慢地走过来,冷厉的眼神刀似地从众人身上刮过,最后落在秦雪衣身上,口中骂道:「下贱胚子,一个个成日里不做正事,聚在这里嬉闹玩乐,谁给你们的胆子?!」 她的声音十分严厉,吓得那些宫婢们禁不住一抖,把头垂得愈发低了,秦雪衣不由皱起眉来,不知为何,她总觉得对方这句话下贱胚子,实际上是在骂她。 太难听了。 桂嬷嬷揣着手,她没有表情的面孔好似一尊雕塑,不近人情,冷冷地道:「看来今日要好好给你们立一回规矩了,来人,取杖来,每人杖三十!」 等看见那杖时,秦雪衣才知道所谓的杖三十会有多严重,那棍子比一个成年男人的手臂还要粗,杵在地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这些宫婢都是些年纪不大的女孩们,骨架都没长成,三十棍子打下去,人都要打烂了。 秦雪衣惊得眼睛都睁大了,见两个太监把绿玉拖出来,架在地上,不许她动弹,连忙上前一步道:「不能打!只是玩闹而已,何至于罚这么重?」 那举杖的太监迟疑地看向桂嬷嬷,其实在他看来,杖三十确实是重了,只有犯了重罪的宫人才会受此责罚,一套打下去,人也就跟废了没两样。 更何况在整个皇宫,宿寒宫里的规矩原本就并不算严,否则那些宫婢们也不敢放肆,只是今日不知怎么,桂嬷嬷发了狠,非要揪着她们立规矩。 面对秦雪衣的阻拦,桂嬷嬷不为所动,神色冷然道:「我说怎么罚,就怎么罚,郡主非我宿寒宫中人,管不得这宫中的事,打!」 那太监再不迟疑,举杖便要重重朝绿玉背上打去,秦雪衣急了,飞起一脚踹过去,那太监毫无防备,杖棍被踢得脱手飞出去,滚落在地。 一时间,所有人都愣住了,宫婢们屏住呼吸,悄悄抬起眼去看挡在她们面前的秦雪衣,女孩儿背影虽然娇小羸弱,却自透着一股令人信服的气度。 桂嬷嬷表情不动,一双眼睛挪到秦雪衣身上,轻蔑地道:「郡主这是打定主意要管咱们宿寒宫的闲事了?对不住,这里可没您说话的地儿。」 她说完,便扬声道:「来呀,接着打。」 秦雪衣挡在了绿玉前面,那几个太监不好动作,便想过来将她扯开,岂料秦雪衣不肯让,大声喝止:「谁敢碰我!」 太监们到底不敢强行扯她,只得停下来,又去看桂嬷嬷的意思,秦雪衣扬起下巴,对那桂嬷嬷道:「我也不是要拦着不让打,只不过这是殿下让我住的院子,她们都是来伺候我的,秋千也是我让她们荡的,是我没管教好,你若是要罚,就先打了我,再打她们,也是一样的。」 她身形笔直地站在那里,话说得清清楚楚,掷地有声。 宫婢们顿时都惊住了,纷纷抬起头来,那几个太监也目露惊诧之色,尽管桂嬷嬷心里无比地恨,但是秦雪衣到底是皇上亲封的郡主,不是她能动得了的,遂冷哼一声,道:「郡主金枝玉叶,千金之体,怎能与这些下贱奴婢们厮混?」 第10章 她咬着字眼,面上皮笑肉不笑地道:「还请郡主不要再胡闹了,否则这棍杖不长眼,伤了您可就不美了。」 桂嬷嬷打定了主意,话她已经放出来了,今儿她要罚人,秦雪衣要是敢伸手来拦,棍棒无眼,会不会伤着她,可就不是她能决定的了。 「动手!」 桂嬷嬷一发话,太监们又去扯秦雪衣,秦雪衣非但不让,还一脚踩住了那落在地上的棍杖,坚持道:「若不先打我,我于心难安,只是三十棍的事情,她们受得,我怎么受不得?」 太监们哪里敢打她?上次把这位郡主折腾病了的那一拨人,现如今还在舍房里躺着起不来呢,长公主殿下的意思谁也摸不准,这事儿简直是豆腐落在灰里,吹也不是,拍也不是,左右为难。 秦雪衣不让,太监们也不敢动手,一时间两方僵持不下,正在这时,外面传来了一个温和的声音,疑惑道:「桂嬷嬷?」 这一声便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来人正是林白鹿,他看着满院子跪着的宫婢们,又看了看正踩着棍杖的秦雪衣,问道:「这是在做什么?」 没等桂嬷嬷开口,秦雪衣便抓住机会先一步道:「林侍卫,这位桂嬷嬷要罚院子里的人,我让她将我一并罚了,她却不肯,你是殿下身边的人,看此事该如何处理?我都听你的,绝无二话。」 她说得格外真挚,眼里也透出十足的信赖之色,林白鹿有些讶异,立即道:「郡主言重了。」 他犹豫了一下,才问桂嬷嬷道:「嬷嬷,这里是发生了什么事情,为何要罚这些宫人们?」 桂嬷嬷压不住秦雪衣,这会儿脸色不太好,冷冷道:「此事与林侍卫无关。」 秦雪衣立刻将事情原原本本说了,听到杖责三十,林白鹿也略有震惊,劝道:「嬷嬷,她们罪不至此,宫中规矩,亦没有如此重的,今日若罚了,日后若有人犯事比她们还厉害的,又当如何处置?」 桂嬷嬷脸色难看,她今天就是想要给秦雪衣一个下马威的,没想到竟拿不住她,顿觉颜面扫地,见林白鹿为秦雪衣说话,更是不悦,道:「林侍卫,要如何罚,不是你该管的事情,你说了也不作数。」 林白鹿皱起眉,点点头,道:「嬷嬷说得有理,既然如此,我便只能去请示殿下了,宿寒宫里,殿下的话应该作数。」 秦雪衣眼睛一转,连声附和道:「对对,不如去请示殿下。」 桂嬷嬷表情一僵,这种事情怎么能闹到燕明卿面前去?正如林白鹿所说,杖责三十确实是过了,片刻后,她终于软了口气,勉强道:「殿下也忙,怎能拿这种小事情去烦扰她?林侍卫既是要求情,那就饶她们这一回。」 她说着,又罚了那些宫婢做三日苦力活计,恨恨地看了秦雪衣一眼,这才离开了,秦雪衣松了一口气,对林白鹿笑道:「多谢林侍卫。」 林白鹿温和道:「郡主客气了。」 秦雪衣又道:「林侍卫来是有事?」 林白鹿摇了摇头,道:「我只是路过罢了。」 他来时路上见了有太监取了庭杖,往这边的院子走,便多了一个心眼,顺路跟了过来,幸好来得及时,否则今日还不知要如何收场。 桂嬷嬷在宿寒宫里,也是一位说一不二的人物,若不是他抬出殿下来,恐怕对方不会如此轻易罢休。 等林白鹿离开之后,秦雪衣才转身将跪在地上的绿玉扶起来,道:「你没有事吧?那个桂嬷嬷好大的脾气。」 绿玉苦笑道:「她是殿下的乳娘,在宿寒宫里,除了殿下之外,就只有她最大了,今日之事,奴婢多谢郡主。」 她说着就要拜下去,秦雪衣连忙将她扶住,道:「这有什么值得谢的,如果真叫你们挨了打,就是我的错了。」 她认真地道:「所以即便是今日林侍卫不来,我也不会让你们被打的。」 绿玉听了,眼中露出感激之色,其他的宫婢们也都纷纷围过来,向秦雪衣道谢。 秦雪衣笑眯眯地摆手,看了看那院门口的位置,见没有人,才眨眨眼,小声对众人道:「秋千放在这里,你们若是还想玩,等晚上没有人了再来,想必那桂嬷嬷也不会知道的。」 她倒是心大得很,众宫婢们既觉得无奈,又觉得好笑,悄声答应下来,各自散去了。 到了下午的时候,秦雪衣正在与绿玉说话,忽见有几个人进了院子,皆是面孔陌生的宫婢,从前没见过的。 绿玉见了,立即垂下头去,过去俯身行礼:「几位姑姑怎么来了?」 打头那个宫婢没理她,只是扫了秦雪衣一眼,语气轻慢道:「我是奉了桂嬷嬷的吩咐过来的,这院子住不得人了,还请长乐郡主移驾去别的地方住。」 绿玉愣了一下,道:「为何住不得了?」 那宫婢瞟着她,不耐道:「宫殿每年都要修缮打理,你不知道?」 绿玉欲言又止,那宫婢却懒得与她废话,径自吩咐身后的太监与宫婢去收拾殿内的物什和摆设,搬的搬,抬的抬,不多时就把这座院子给搬空了,连张床榻都没给剩下。 这显然是没法住了,绿玉只能去问那宫婢,好声好气道:「姑姑,这里既然要修缮打理,那郡主要去哪里住?」 宫婢头也不回地答道:「新晴院隔壁那边不是还空着一个院子嘛?嬷嬷说了,让长乐郡主搬去那里。」 听了这话,绿玉就领着秦雪衣找了过去,越走越偏僻,等终于到了地方,她顿时傻了眼,震惊道:「这怎么能住人?」 说这是个院子都算抬举了,巴掌大的地方,只有一间屋子,旁边两间耳房,绿色的藤蔓爬了满墙,一直蔓延到屋顶上去了,青苔满地,墙角还生着几丛干枯的荒草,颇是凄凉。 这也就罢了,屋子里只有一张竹榻,上面草草卷着一个铺盖,用手一抹,尽是厚厚的灰尘。 第11章 绿玉有些生气,道:「这院子,比奴婢们的住处还不如。」 她说着转身就要往外走,秦雪衣看她怒气冲冲的模样,拉住她道:「你要去哪里?」 绿玉气得眼睛都泛起了红,道:「这院子根本住不得,嬷嬷这是在为难郡主,奴婢去找她说。」 秦雪衣转了一圈,手在那被子上拍了拍,惊起微尘无数,她道:「我看那个桂嬷嬷的脾气,不像是能被说动的人,你去说也没有用的。」 绿玉担忧地道:「可是郡主怎么能住在这里?」 秦雪衣推开窗,探头看见了后院,很僻静,空地还挺宽敞的,她甚至有点满意,道:「怎么不能住?我看就挺好的。」 适合她扎马步练拳,之前那个院子人多眼杂,她还有些束手束脚的,要是住在这里就好了,怎么练都行。 尽管秦雪衣表示出很喜欢这个院子,但是在绿玉看来,她却是在强颜欢笑,这院子破破烂烂,许多年都没有修缮了,比她们的下人房还不如,郡主千金之体,住惯了高枕软榻,怎么能睡这种地方? 绿玉觉得是因为秦雪衣今日替她们说话求情,才与桂嬷嬷结了仇,受了刁难。 虽然气愤,但是她也只是一个小小的奴婢罢了,能做的事情终究是有限,因着秦雪衣阻拦,绿玉也没去找桂嬷嬷理论,只是拿着扫帚和抹布,把这院子和屋子里里外外仔细打扫了一遍,确定一尘不染之后才罢手。 原本放在这里的铺盖是不能睡的,又潮又脏,绿玉又去抱了几张干净被子来,仔细铺好,才道:「郡主夜里若是觉得冷,就多盖一张被子。」 秦雪衣嗯嗯点头,眼看天色擦黑,绿玉便离开了,她本不是专门伺候秦雪衣的,如今自然要去别的地方做事,临行前,她回头看看,只见那艾青色的身影站在窗前,纤瘦而孤寂,仿佛是在发呆,心里不由觉得既是怜惜,又是难过。 等绿玉一走,秦雪衣便挼起袖子,开始准备活动筋骨,这身子骨太弱了,她需要勤加练习才行。 力求在不久的将来,她一拳就能把那个桂嬷嬷打飞出去! 这一练就是几个时辰,等绿玉送了晚饭来吃,夜已经深了,晚上与白天不同,毕竟是深冬时候,温度极低,秦雪衣和衣躺在被子里,冷得直哆嗦,竹榻太凉,还漏风,根本不适合冬天睡。 她忍了一会,没忍住,又爬了起来,拿起榻边的灯台往外走,摸黑循着宫墙一路往前。 不远处的游廊上,一行人正在走着,燕明卿忽然停下脚步,看见右前方有一点豆大的灯火,在夜色中摇曳着,仿佛随时要被吹灭。 那灯火宛如漂在半空中,光芒微弱,只照出一个朦胧的影子,在这寂静的深夜里,看起来十分诡谲,令人毛骨悚然。 燕明卿注视着那一点火光,道:「那是什么?」 她身后的段成玉伸着脖子看了一眼,迟疑道:「是个……人吧?」 林白鹿也看了看,道:「好像是个人。」 段成玉疑惑道:「谁这么大半夜的在外面晃悠?不怕见鬼么?」 燕明卿盯着那将灭未灭的火光,过了一会,才道:「去看看。」 段成玉立刻一缩头,手肘捅了一下林白鹿:「殿下让你去看看。」 林白鹿知道他怕这种东西,手往游廊阑干上一撑,整个人便如一只猫似的,轻巧地跃了下去,朝着那一点火光悄然而去。 等过了许久他才回来,表情有些古怪,欲言又止,燕明卿见了,道:「怎么了?」 林白鹿答道:「殿下,那确实是个人。」 段成玉嗤嗤笑:「要不是个人,你还能顺利回来?」 林白鹿没理他,继续道:「那人……是长乐郡主。」 燕明卿一怔,语气里染上几分疑惑:「她半夜不睡觉,举着灯烛要去哪里?」 于是林白鹿表情更加古怪了:「属下看见她拿着烛台,去了宫婢们住的下人房,然后,推开窗跳进去了。」 燕明卿:…… 段成玉:…… 这是什么路数? 而此时的下人房里,秦雪衣正跟绿玉挤在一处,被窝里暖呼呼的,美滋滋地睡过去了。 想治她?知道什么叫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吗? 秦雪衣白日里去那个偏僻的院子里练拳扎马步,晚上就溜到宫婢们的舍房,与绿玉挤在一起睡,其他的宫婢们都替她瞒着,不叫别人知道,一时间倒是相安无事,秦雪衣过了两天的安生日子。 岂料最后还是叫桂嬷嬷知道了,秦雪衣晚上再去跳窗时,就发现窗被锁了,她心中疑惑,敲了敲窗,小声叫道:「绿玉,绿玉。」 里面传来了绿玉压低的声音,紧张道:「郡主,嬷嬷把门窗都要锁上了,恐怕她是知道了,您晚上不能再睡在这里。」 她悄声道:「窗台下的缝隙里,有一把锁匙,您拿上,往东边回廊走,走到尽头有一座闲置的院子,您去那里歇下便是,不会有人知道的。」 秦雪衣在墙缝里摸了摸,果然摸出了一把钥匙,她举起烛台,照着绿玉说的,顺着回廊走到尽头,那里确实有一座院子,安安静静的,唯有门头上挂着两盏灯笼,光线昏暗。 未免引人注意,她吹灭了烛火,举步向前,拿出钥匙来时,秦雪衣发现这门却是虚掩的,许是绿玉记岔了。 她便将钥匙塞了回去,悄摸着进了院子,院子里是点着灯笼的,只是不太亮,一眼望去,树影重重,秦雪衣转了一圈,好容易才寻到了主屋,推门进去了。 屋里也是点着灯的,烛光朦胧,她今日练了一天的拳,这时候便觉得分外疲累,打了一个呵欠,将烛火吹熄,摸着黑爬上了床。 床还挺软,被子暖呼呼的,还带着香,睡意袭来,秦雪衣迷迷糊糊地感慨,绿玉真贤惠啊,连被子都给暖好了,若她是个男人,就要把她娶回家去。 第12章 啧,可惜她少了一样东西。 夜色渐深,远处的小径上,一行三人正往前走,打头的那个身着藏青色衣裳,上绣赤红色花纹,眉目秾丽,斜飞的眉压着一双潋滟的凤目,她的神色冷清,灯笼的光芒给她的面孔打上了一层薄薄的光晕,好似暖玉一般,倒给她添了几分烟火气。 等到了院子门口时,林白鹿与段成玉不约而同地停下了脚步,燕明卿径自推门而入,之后门被关上了。 段成玉打了一个呵欠,道:「殿下歇下了,我们也回吧。」 林白鹿提着灯笼,两人又一并往来时的路走回去。 院子里的光线不甚明亮,燕明卿熟悉这里,即便是没有光,她也能找到路,空气寂静无声,只听得冷风从树梢间呼啸而过,卷起几片枯黄的叶子来。 在宿寒宫中,长公主的住处,一旦到了晚上,是不需要宫人值守的,若无吩咐,甚至不许宫人们进入,所以宫婢和太监们在傍晚时候就会把一切准备妥当。 等到了寝殿时,燕明卿顿了一下,今日一反往常,殿内黑漆漆的,竟是没有点灯。 恐怕是哪个粗心的宫人忘了,燕明卿在这里住了多年,自然清楚其中的布局,闭着眼睛都能走,遂也懒得去点灯了,径自去侧殿沐浴之后,才披着外裳回来,走到窗边。 银白色的月光透过薄薄的窗纸洒落下来,清冷而皎洁,她的鼻尖嗅到了一丝熟悉的清苦气味,那是独属于药的味道。 燕明卿伸手打开桌上的食盒,里面放着一只药碗,黑漆漆的,是满满一碗药汤,苦涩的难闻气味愈发浓烈了。 令她五脏六腑都忍不住要为之翻腾起来,燕明卿十几年如一日地喝这药,也从不见什么效果。 她将那药碗拿起,推开窗随手往外一泼,哗啦一声,全浇给了窗下的花草。 燕明卿准备去歇息,然而才掀开锦被,她便摸到了一具温热的身体,纵然她素来稳重,这会儿也不能淡定了,惊得退开一步,厉声道:「什么人?!」 秦雪衣原本在床上睡得正香,冷不丁被这一声吓了一跳,她猛地惊坐起身,迷迷瞪瞪道:「谁?」 燕明卿觉得这声音有些耳熟,但一时又想不起来,冷声问道:「你是什么人?为何在这里?」 听了这话,秦雪衣一个激灵,登时醒过神了,这地方是绿玉悄悄给自己说的,若是被人发现,说不定会连累了她。 想到这里,秦雪衣立即弹起来,把面前这人的嘴给捂住了,那人手用力,似乎想把她给推开,秦雪衣急了,轻声哄道:「嘘嘘,你别嚷嚷,别嚷!」 那人果然没嚷了,也没动了,秦雪衣大松了一口气,她敏锐地察觉到了面前人软化的态度,应该是个能讲道理的人,遂好声好气道:「姐姐,你别怕,我不是坏人。」 那人:…… 秦雪衣见她在听,便继续道:「我以为这里是个闲置的院子,就借着睡一晚上,天亮了我就走。」 片刻后,那人动了动,压低声音道:「这是我睡的地方,谁跟你说闲置的?」 秦雪衣有点疑惑,但也来不及多想,生怕连累了绿玉,她眼睛一转,道:「我见没人,不就以为是闲置的么?是你的正好,姐姐,这么大的床,你一个人睡着不寂寞吗?两个人睡才暖和啊!」 她说着,又往床里面拍了拍,道:「我就占一小块地方,晚上睡觉也规矩,不打滚,不磨牙,姐姐你就可怜可怜我,让我在这里睡一晚上吧,天一亮我就走。」 那人沉默片刻,问道:「你为何不在自己住的地方睡?」 秦雪衣委屈道:「我那里哪能睡啊?屋子八面漏风不说,大冬天的让我睡竹榻,都快冷死了。」 她见那人又不说话了,就当她答应了,自己主动往床里退去,拍了拍软绵绵的枕头,殷切地招呼道:「姐姐快来睡啊。」 那人:…… 秦雪衣见她不动,以为她不好意思,便索性将她拉了上来,按倒在枕头上,又贴心地给她盖好被子,笑眯眯地调侃道:「姐姐若是怕冷,夜里可要告诉我呀。」 紧接着她便自个儿躺好,盖上被子,却觉得身边的人浑身僵硬,躺在床上好似一块木头似的,便好奇道:「姐姐,你睡不着吗?」 那人嗯了一声,秦雪衣原本睡到一半被惊醒,这会儿又不困了,道:「既然睡不着,我们就来说说话吧,我叫秦雪衣,姐姐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顿了一下,才答道:「我叫清明。」 既然是睡在人家的地盘,基本的社交礼节秦雪衣还是知道的,遂立刻吹捧道:「好名字,我叫姐姐清清好不好?」 空气陷入了沉默之中,那人模模糊糊地唔了一声,算是答应了,秦雪衣便将被子拉了拉,盖到下巴的位置,道:「清清你在宫里是做什么的?」 过了片刻,她才听见身边人答道:「做事的。」 秦雪衣:…… 她心想,这个小姐姐可真是会聊天,把天都给聊死了。 秦雪衣再接再厉,继续道:「是在你们殿下身边做事吗?」 清明简短地答道:「是。」 秦雪衣赞叹道:「真好。」 清明疑惑:「好?」 秦雪衣翻个身,对着她,认真地解释道:「当然好啊,你们长公主殿下长得那么好看,天天对着好看的人,也是一件赏心悦目的事情嘛。」 少女说话时,暖暖的气息吹拂过来,轻而浅,这让清明有些不适应,她从未与人接触这么近过,忍不住往后退了退,紧接着她便听见那少女又道:「可惜脾气不太好。」 清明顿住,她也不后退了,不动声色地问:「脾气不好?」 秦雪衣道:「我觉得她有点凶。」 第13章 毕竟上次对方掐着她脖子的威胁的那一幕,让她印象太深刻了,直到如今还心有余悸。 清明慢吞吞地答应一声:「哦。」 秦雪衣忽然想到她嘀咕的这位正是对方的主子,便觉得有些不妥,试图补救道:「不过话说回来,好看的人做什么事都会被原谅的啦。」 清明停顿了一下:「你觉得她好看?」 「那当然了,」秦雪衣抬起头,把一条手臂枕在脑后,道:「她是我见过最好看的人,就是……中性美,你知道吧?」 清明不解道:「何谓,中性美?」 秦雪衣解释道:「就是既不是女人的那种柔美妩媚,也不是男人的阳刚英俊,它是独立的第三种美。」 清明沉默片刻,声音沉沉道:「那不就是不男不女的,阉人?」 秦雪衣懵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连连摆手,辩解道:「怎么是不男不女?再说了,美就是美,为什么非要分男女?」 她耐心地道:「你看见一朵好看的花儿,觉得它美,看见一副画好看,也会觉得它美,美就是一种让人觉得愉悦的感受,见了它便心情舒畅。」 清明想了想,道:「所以,你见了殿下,会觉得心情舒畅?」 秦雪衣憋了一会,才勉强道:「若是撇开她的脾气不说,光是看脸,确实是心情舒畅的。」 清明没说话了,秦雪衣却感觉到了什么,扭头问她:「你是不是在笑?」 过了片刻,清明才平静地道:「没有。」 秦雪衣翻个身对着她,凑近些,想要努力在夜色中看清楚她的脸,不信道:「真没笑?」 少女暖暖的气息再次吹拂而来,像三月里的暖风,清明浑身一僵,伸手抵住她的头,低声道:「离我远些。」 秦雪衣不以为意,顺手摸了摸她的手臂,清明宛如触电了似的缩回手,语带震惊道:「你做什么?」 「没什么,」秦雪衣疑惑道:「只是觉得你身上硬邦邦的。」 清明:…… 秦雪衣又捏了捏自己手臂上的软肉,继续道:「不像我,一身肉软绵绵的,没力气。」 确实软绵绵的,清明能感觉到少女依偎着她,温热而柔软,像一团被太阳晒暖的柳絮,又像是一只猫儿,温顺乖巧。 她人生十几年来,第一次有这样的感受,像是那只猫儿伸着爪子不轻不重的挠了她一下,颇是有趣。 秦雪衣渐渐困了,她还不忘道:「清清,一起睡觉聊天是不是感觉还不错?」 过了许久,才听见清明嗯了一声,秦雪衣迷迷糊糊道:「既然你也喜欢……我们明天晚上继续聊?」 身边的人沉默了很久,秦雪衣困倦无比,等不到她的回答,在陷入沉睡之前,她听见寂静的空气中才传来一个声音:「可以,但是不许告诉别人……」 …… 床很软很舒服,旁边还有一个天然抱枕,暖烘烘的,就是有点儿硬,不过秦雪衣并不嫌弃,她体质偏凉,夜里手脚冷了,就往旁边人身上凑,手脚全搭上去,宛如一只八爪鱼。 起先清明还觉得不自在,往往秦雪衣一凑过来,她就把她推开,但是奈何秦雪衣十分执着,次数多了,清明也就懒得去推她了。 秦雪衣这一觉睡得十分舒坦,然而天不亮就被人给弄醒了,她一睁眼,只看见一道身影坐在一旁,秦雪衣困倦地打了一个呵欠,迷迷瞪瞪道:「怎么了?」 清明低声道:「天要亮了。」 「哦,」秦雪衣翻了一个身,趴在枕头上,醒了一会神,才爬起来,赤着脚下了床,伸手去够床头挂着的衣裳。 淡淡的天光从窗纸里映出朦胧的影子,将少女的腰身勾勒出纤细的线条,好似三月里抽条的柳枝,嫩而柔软,清明看了一眼,便下意识别开了目光。 秦雪衣草草穿好衣物,便低头去看她,不防她一时凑得这么近,清明往后仰了仰头,惊道:「你做什么?」 秦雪衣系着腰带,道:「看看你长什么模样,等白天我来找你玩。」 清明:…… 她默然片刻,道:「不必了。」 说完之后,大概是意识到拒绝得太强硬了,她又解释道:「我白天要做事,恐怕没有时间。」 「那好吧,」秦雪衣有些失望,想了想,又道:「那我今天晚上再过来,行吗?」 直到听见对方轻轻嗯了一声,秦雪衣才心满意足地摸着黑出了屋子,不得不说,昨天晚上睡得太舒坦了。 等秦雪衣走了,床上坐着的人才动了动,披衣下去,她走到窗前,看见那一只空碗端端正正地摆在那里。 她昨夜明明把药倒了,竟然也睡着了。 这是十数年来的头一回,不需要借助汤药,也能安然入眠,回想起夜里时候,身侧是少女暖暖的体温挨着,仿佛某种乖巧的小动物,充满了信赖与温顺。 …… 今日天气甚好,晴空万里,日头也渐渐升了起来,金色的朝阳映在金顶琉璃瓦上,折射出绚烂的光芒,宫婢与太监们排成一队,小心地端着托盘,在宫道上穿行。 宿寒宫主殿。 一行宫人们在外等候了许久,也不见里面的门打开,若是放在平日里,长公主殿下早就起了,也不知今日是怎么了,尽管心有疑惑,她们也不敢去敲门,只得在外面守着。 日上三竿之时,宫人们站得腿都酸了,才听见后方传来了桂嬷嬷的声音:「殿下还未起?」 宫人们纷纷垂头转身过去,打头那个宫婢轻声答道:「是,嬷嬷,殿门还未开,殿下想是没起。」 桂嬷嬷眉头皱起,道:「殿下素来起得早,今日怎么会睡到现在?莫不是身体不适?」 第14章 说到这里,她便上前将门推开,径自进去了,不多时出来,表情还带着几分古怪,对众宫人道:「殿下还在睡,两个时辰后才起,你们两个人,去一趟上书房,向太傅告个假,说殿下午后再去读书。」 宫人们面面相觑,齐声答应下来。 没等到两个时辰,主殿里便有了动静,长公主可算是起了,候了一上午的宫人们立即打起精神,捧着洗漱用具鱼贯而入。 燕明卿披着外裳站在窗边,宫人们伺候她梳洗,末了,她忽然问了一句:「长乐郡主如今住在哪里?」 替她挽发的两个宫人面面相觑,一人轻声答道:「住在新晴院隔壁。」 燕明卿想了想,道:「我记得,那边似乎并未修缮,怎么能住人?」 语气喜怒不辩,却自带着一分压力,两名宫人立即跪下来,道:「回禀殿下,是桂嬷嬷安排的,奴婢也不知其究竟。」 燕明卿顿了片刻,才道:「起来吧。」 …… 却说秦雪衣扎了一上午的马步,等日上中天了,绿玉过来送饭食,她便将那钥匙掏出来还给她,又道了谢。 绿玉将食盒里的菜拿出来,一边道:「都是奴婢该做的。」 她说着,似乎想起什么,继续道:「对了,郡主起了之后,不必整理,奴婢一早就会过去收拾的。」 「整理?」秦雪衣愣了一下,她走的时候可没有整理,脱口道:「大概是清清打扫的……」 绿玉面露疑惑:「清清?」 秦雪衣忽然想起昨夜清明说的话来,立即改口道:「没有,是我记错了。」 好在绿玉并不是追根问底的性子,就这么被搪塞了过去,也没再问起。 燕明卿一夜好眠,次日下了学回宿寒宫之后,便停下了脚步,在原地站了一会,转个方向往前走,林白鹿与段成玉都愣了一下,才跟上去。 段成玉道:「殿下是要去哪里?」 燕明卿随口道:「转转。」 宿寒宫里有什么好转的?路上几块砖他们都数得出来,段成玉欲言又止,最后两人还是跟着她往前走。 走了半日,燕明卿才寻到了新晴院,待绕过墙角,看见了一座屋子,这里僻静得很,那屋子一看便是久未修缮了,宿寒宫里的宫殿房屋众多,人又少,总有一些房屋是失于打理的。 但这座屋子还是荒凉得超乎她的想象,门前一株老树掉光了叶子,树枝支棱着刺向瓦蓝的天空,那墙角还生着枯黄的杂草。 段成玉眼尖,道:「殿下,那树上有个人。」 不用他说,燕明卿也看见了,三人走近了些,树上的少女便转过头来,往这边看了一眼,四个人齐齐愣在了当场。 因为,秦雪衣此时正倒挂在那树上,手臂枕在脑后,姿态悠哉,与燕明卿三人大眼瞪小眼。 片刻后,她一张口,嘴里原本叼着的一根细长草叶就这么掉了下来。 燕明卿觉得自己每次见到秦雪衣,对方都在刷新她的认知。 秦雪衣是真没想到燕明卿会突然来这里,这个地方太偏僻了,这么多天,只有绿玉每天会在固定的时间过来,平常时候是不见半个人影的。 于是秦雪衣就没那么多顾忌了,可她万万没想到,长公主今天竟然会过来。 气氛诡异地安静了片刻之后,林白鹿好心提醒道:「郡主,您是不是要下来?」 秦雪衣这才回过神,一个漂亮的翻身,她整个人便轻盈地落在了地上,姿势非常标准,她从前没事就和师兄们一起倒挂在双杠上,还会比赛谁挂得更久,一眼看过去,就好像挂了一排咸鱼似的,整整齐齐。 燕明卿看了看那棵老树,还算结实,怪道能经得住秦雪衣这么折腾。 秦雪衣拍了拍手上的灰尘,一双漂亮的眼睛咕噜转,没事人似的刻意岔开话题道:「殿下怎么过来了?」 燕明卿打量她一眼,淡淡道:「我若不过来,也见识不到你还有这般厉害的本事。」 秦雪衣睁着眼睛就开始编瞎话:「我一个人待着无聊,就想爬树玩玩。」 旁边的段成玉心想,一般人爬树可不敢像您这么倒挂起来,怕不是要摔个倒栽葱。 燕明卿却像是信了,没再多问,只是看了看那破旧的房屋,忽然问道:「你在这里住得还好?」 秦雪衣岂能让她瞧扁了?痛快答道:「自然住得好,夜里抬头还能看见星星和月光,风景绝佳。」 燕明卿:…… 这是在拐着弯骂房子破呢,段成玉噗地一下笑出声来,林白鹿伸手碰了他一下,示意他收敛一些。 小猫儿又伸爪子了。 燕明卿也不恼,只觉得十分有意思,这猫儿昨日夜里还温顺乖巧,今日对着自己又翻了脸,她在宫里这么多年,所有人都敬着她,惧着她,倒鲜少有人如秦雪衣这般,全然不怕她。 燕明卿没说什么就离开了,等走到一半,段成玉忽然道:「殿下,长乐郡主从前学过武么?」 燕明卿一怔,道:「她父母早逝,又在翠浓宫长大,不大可能习武,为何如此问?」 段成玉摸着下巴道:「属下观她方才的动作,还有走路的姿态,倒仿佛是练过的一般。」 他说着,又笑了笑,道:「或许是属下多想了。」 燕明卿回想起秦雪衣刚刚翻身下树的情景,姿势极是漂亮,如行云流水一般,即便是没有学过武,也该是经常练的。 等快回了主殿,燕明卿才想起一件事,问林白鹿与段成玉道:「我的脾气不好么?」 两人不防她有此一问,俱是愣了愣,面面相觑,彼此看了一眼之后,段成玉才答道:「没有,殿下的脾气很好。」 第15章 燕明卿没回头,道:「真话。」 林白鹿便接道:「只是偶尔有些差罢了,不过人的喜怒哀乐,总有难以自禁的时候,殿下不必介怀。」 燕明卿没说话了,她想起昨天夜里,少女靠在她身边,一本正经地说,你们殿下生得好看,就是脾气不太好。 燕明卿心里轻哼一声,脾气不好?我若是脾气真的不好,当时便一脚把你踹到床下面去了,还能让你安安稳稳一觉睡到天明? 她想起适才秦雪衣说的话来,那院子确实太破了些,顿了顿,又吩咐道:「让她搬去新晴院吧,倘若嬷嬷问起,便说是我的意思。」 林白鹿立即答应下来,去找人办了。 燕明卿走了之后,秦雪衣便谨慎了许多,没再爬墙上树了,不多时,绿玉便来了,还带了好几名宫婢,笑眯眯地道:「郡主,殿下吩咐,你不必住这里了。」 秦雪衣疑惑道:「那又要我去哪里住?」 绿玉带着那些宫婢,一边替她收拾被子,一边答道:「旁边的新晴院是可以住的,奴婢几个今日就能帮着您搬过去,这院子新修缮过,夜里指定不冷。」 她手脚快,几个人没多久便收拾妥当了,新院子确实要比那破院子好,看上去齐整多了,花圃里的花草也是认真打理过的,还有一方小小的池塘,里面养着几条红色的锦鲤。 看上去带着几分生活气息,秦雪衣转了一圈,忽然想,这长公主殿下是不是没准备放她回去了? …… 「殿下是在责怪奴婢吗?」 桂嬷嬷站在下方,虽低垂着头,脊背却挺直,燕明卿看着她,漫不经心地道:「没有,只是这次的事,嬷嬷做的有些过了。」 不等桂嬷嬷说话,她站起身来,道:「秦雪衣毕竟是父皇亲封的郡主,入了宗谱的,岂容尔等肆意糟践?」 这话语气有些重了,桂嬷嬷跟随她多年,自然听出来她生了气,遂立即伏跪下去,磕了一个头,道:「是奴婢不知轻重了,日后断不会如此。」 燕明卿走过去将她扶了起来,道:「嬷嬷不喜欢她,也不要去招惹她,否则传出去,显得我宿寒宫容不了人。」 桂嬷嬷还是有些不甘心,抬起头劝道:「可是殿下,她留在这里,终究是不妥,且不说翠浓宫那边,若是皇上问起来,又该如何交代?」 燕明卿眉头轻皱,道:「我自有安排。」 桂嬷嬷不再多说,待她才退出去,林白鹿便进来了,拱手行礼:「启禀殿下,前阵子抱雪阁的事情,有眉目了。」 「说说。」 林白鹿表情有些怪异,道:「恐怕是我们当时想岔了,长乐郡主闯入抱雪阁,并不是冲着殿下来的,而是有人想要陷害长乐郡主。」 闻言,燕明卿倏然抬眼:「怎么回事?」 林白鹿低声答道:「当时值守宫门的侍卫突然纷纷腹痛不止,这才导致守卫空缺,叫长乐郡主闯了进去,属下去调查一番,原是侍卫中午吃的菜饭有问题,顺着一路查下去,这事情,恐怕与三公主有关。」 燕明卿:「是燕怀幽?」 林白鹿迟疑道:「三公主与殿下素无恩怨,只是她似乎,与长乐郡主不和。」 燕怀幽是德妃之女,按理来说,她与秦雪衣一同长大,两人年岁相仿,母亲又是同胞姐妹,关系应该极是亲密才对,但是实际上,有心人都能看出来,燕怀幽很不喜欢秦雪衣。 这样一来,其中的因果倒是解释得通了,燕怀幽想要借燕明卿的手,收拾秦雪衣,只是燕明卿身上的秘密太多,以至于几人第一时间压根就没有想到这方面上去。 林白鹿犹豫道:「殿下,若是如此,我等恐怕是错怪长乐郡主了。」 燕明卿沉默片刻,对林白鹿道:「去请太医来。」 林白鹿愣了一下,道:「殿下身体不适?」 燕明卿却道:「她不是失了记忆么?请太医来看看,还有没有得治,之后便送她回翠浓宫。」 于是在傍晚时候,秦雪衣住的新晴院迎来了一位老太医,说要给她治病。 秦雪衣一脸发蒙:? 满脸皱纹的老太医把着她的脉,望闻问切,生怕错诊了半点,前阵子秦雪衣病了,也是他来诊的,今日长公主又派了人来,说长乐郡主竟然失了记忆。 老太医忙活了半天,秦雪衣好得很,没哪里痛,也没哪里难受,就是说有些事情不记得了,他行医治病这么多年,还是头一次碰到这种情况,不由大为头痛,甚至对自己的医术产生了深深的怀疑。 秦雪衣见他如此,心里不免有些过意不去,反过来安抚他:「说不定我哪天晚上做个梦,醒了就什么都想起来了呢,老大夫,人生在世,难免有诸多意外,岂能事事都惦念着,那不是太累了么?」 老太医看她一脸豁达,哭笑不得地道:「想不起来,郡主也不在乎么?」 秦雪衣却笑眯眯道:「该想起来的时候,自然就能想起来,要真想不起来也没有办法,人活着,得要向前看嘛,记忆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不值当。」 老太医竟被她这一番话说服了,愣住片刻,才哈哈笑起来,道:「郡主说得也有理,倒是我拘泥了。」 于是他也不诊了,收拾东西就退了出去,到了燕明卿面前,又把秦雪衣的话详述了一遍,末了叹道:「郡主年纪虽然小,但是看事情,却比许多人看得明白呢。」 燕明卿勾了勾唇角,道:「她倒是想得开。」 她说着,又问道:「不过,陈院判,人失去记忆了,就连脾性也会随之大改吗?」 老太医愣了一下,谨慎答道:「下官行医数十年,虽然也见过这样的病人,但照理来说,失却一段记忆,并不会让人的性格改变,就好像殿下忘记了三日前的一件事,但是殿下并不会因为忘了这件事,而改变自己的做事方式与性格。」 第16章 他道:「所以,以下官看来,长乐郡主的病也是如此。」 燕明卿面上浮现若有所思之色,点点头,道:「我知道了,劳烦太医跑一趟。」 「殿下客气了。」 段成玉送了老太医出去,回来见燕明卿仍旧站在原地,似乎在想什么事情,便问道:「殿下还在想太医刚刚的话?」 「不,」燕明卿神色犹有深思,慢慢地道:「我在想秦雪衣。」 段成玉:「?」 等听说燕明卿要放她回翠浓宫,秦雪衣还有点小舍不得,当然了,倒不是舍不得燕明卿,而是舍不得绿玉和这些小姐姐们,还有昨天晚上才认识的清明。 仅仅才几天时间下来,少女们之间的感情便得到了极快的升温,没事的时候聚在一起说话玩笑,宫婢们又温柔又体贴,简单说来,秦雪衣在这里过得很是乐不思蜀。 她甚至都把翠浓宫给抛在脑后去了,直到这次被提起来,才想到这茬儿。 翠浓宫里住着她的嫡亲姨母,还有她的表姐三公主,也是秦雪衣长大的地方。 至于宿寒宫里,撇开燕明卿和桂嬷嬷之外,其实还是很不错的,但她终究是要回去,秦雪衣也不能在这里赖一辈子,但是么,赖一晚上总是可以的。 她还记着昨天晚上与清明的约定,总不能放了人家的鸽子吧? 秦雪衣眼睛一转,对来传话的林白鹿道:「想让我走,倒也可以,不过你得告诉我,你们殿下为何突然愿意改口了?前不久,她还掐着我的脖子威胁我呢,如今变得这么快,总要有个由头。」 闻言,林白鹿犹豫了一下,还是将事情的来龙去脉简略说了一遍,末了又道:「郡主回去之后,亦可多多留意三公主的动向。」 秦雪衣恍然大悟,原来事情竟然还与她那个表姐扯上了关系,原本的秦雪衣,不过是被她耍得团团转罢了,最后还阴差阳错丢了性命。 这人好恶毒,秦雪衣忽而转念一想,不过燕明卿也不是省油的灯,既知道是三公主从中捣鬼,又怎能任由她利用?日后必然要找回场子的,她只需坐山观虎斗便可,岂不美滋滋? …… 林白鹿离了新晴院,又去回禀燕明卿,轻咳一声,道:「殿下,长乐郡主说她还不想走,要在宿寒宫再睡一晚上。」 燕明卿面露匪夷所思之色,道:「再睡最后一晚上?」 林白鹿也想不到事态竟会如此发展,之前因为事情未曾查明情况,才扣下长乐郡主不许她离开,如今让她走,她反倒不想走了,这位郡主当真是不按道理出牌。 林白鹿无奈道:「郡主是这么说的,说等明日一早再回翠浓宫。」 他见燕明卿面上没什么表情,以为她不同意,便道:「若是殿下觉得不妥,属下这就去回了郡主。」 燕明卿却摆了摆手,淡声道:「随她去,不必管她。」 等入了夜时,燕明卿独自回了主殿,林白鹿与段成玉如往常那般,在门口便停下了脚步,恭敬垂首,等着她入门之后再离去。 殿内点着灯火,昏黄的烛光透过薄薄的窗纸倾泻下来,桌上一如往常地摆着一个食盒,燕明卿随手打开,清苦的药味扑面而来。 她端起那碗汤药看了一会,苦涩的气味在鼻尖萦绕不散,燕明卿想了想,再次将汤药泼洒进了花圃之中。 她实在是厌极了这药。 燕明卿熄了灯火,躺下休息,被子明明是暖过的,她却觉得有些冷,没有饮药,今夜或许又无法入眠了。 夜深人静时,偌大的宫殿寂静得仿佛一座坟墓,唯有墙角的更漏声声,更衬出冷清之感。 燕明卿才闭上双目,便听见外面传来了轻轻的脚步声,她愣了一下,紧接着,门被敲响了。 夜里不会有宫人来这里,敲门的是谁,不用想也知道。 燕明卿一时间竟说不上来心里是什么感觉,她昨日夜里只是迫不得已,随口答应了秦雪衣,不想她今日竟真的来了。 秦雪衣敲了敲门,小声叫道:「清清,清清我来啦。」 过了半晌,就在她以为对方睡了的时候,门里传来了一个压低的声音:「你怎么又来了?」 秦雪衣有点委屈:「你昨夜不是说让我过来么?」 片刻后,里面的人仿佛妥协了,道:「你把灯熄了,进来便是。」 秦雪衣照做,吹熄了手中的灯烛,高高兴兴地推门进去,内殿里可比外面暖和,只是今夜没有月光,屋子里黑漆漆的,秦雪衣不太熟悉这里的物件布局,好几次险些撞到墙上去。 她扶着墙往里走,便听见清明提醒道:「靠右边,左边是屏风。」 秦雪衣果然靠着右边走,清明道:「当心脚下。」 瞎摸了好一阵,她才顺利摸到了床,还没来得及爬上去,便听清明道:「脚踏上有一条被子,你晚上睡那个。」 秦雪衣惊讶道:「咱们两个,还要分两床被子睡么?」 清明简短答道:「暖和。」 「好吧,」秦雪衣蹲下身,果然摸到了一条叠好的被子,抱起来放到床上铺好,解了外衣爬上 床,摸索着在清明身边躺了下来。 床上铺的褥子软绵绵的,仿佛躺在云堆里,秦雪衣叹了一口气,道:「还是你这里的床舒服。」 清明顿了一下:「舒服?床不都是一样么?」 秦雪衣道:「我前几日与绿玉一起睡,那床很硬,硌得我一早起来就背疼。」 清明没说话,秦雪衣便觉得自己说的话是不是不妥,好像她特意跑过来睡觉,就是为了惦记着这张床似的,遂又解释道:「当然了,我想与你睡觉,不是因为觉着这床好。」 紧接着,她终于听见清明哦了一声,反应非常冷漠。 第17章 「真的,」秦雪衣翻个身对着她,认真补救道:「我就是喜欢和你睡觉罢了。」 清明:「哦。」 秦雪衣有点急了:「你信我。」 好半天,清明才慢吞吞地道:「嗯,信你。」 秦雪衣张口还要说什么,却忽然有一只手捂住了她的嘴,下一刻,清明靠了过来,微热的气息吐在她的耳侧,低声道:「嘘,别说话。」 秦雪衣立刻闭嘴了,然后她听见了一阵脚步声,是从外面传来的,在殿门口停了下来,她悄声问道:「是谁?」 少女湿润的嘴唇一张一合,轻轻擦过手心,如触电一般的感觉,让燕明卿猛地一缩手,面前的人还毫无所觉,想要坐起身来往外看。 殿外传来敲门声,伴随着桂嬷嬷的声音:「殿下。」 燕明卿心里陡然一紧,要是桂嬷嬷看见了秦雪衣在这里,还不知她会如何作想。 桂嬷嬷还在敲门:「殿下已歇下了么?」 秦雪衣起先没反应过来,这会儿也听出了来人的声音,不就是那个桂嬷嬷么?她怎么来了?还敲着门叫长公主? 秦雪衣小声疑惑道:「怎么是她?」 燕明卿又捂住了她的嘴,门外的桂嬷嬷还在继续,她这么晚过来,定然是想看她的药喝了没有,昨天的药被她倒进了花圃,今日就被桂嬷嬷知道了,苦口婆心劝了她半天。 若她不应门,桂嬷嬷说不定还会悄悄进来看。 想到这里,燕明卿拉起秦雪衣下床,把她往床下塞:「进去。」 秦雪衣虽然一头雾水,但还是听话地爬了进去,紧接着,她看见清明也钻了进来,两人一起躺在床底的时候,殿门被推开了。 桂嬷嬷手里提着灯笼,转过屏风,一眼便看见满床凌乱,被子掀开在一旁,床上没人,先是一惊,下意识想着燕明卿是不是半夜又跑去抱雪阁了,没再细看,急急就离开了。 殿内再次恢复了安静,只有墙角的更漏声滴答作响,秦雪衣轻声问道:「怎么回事?桂嬷嬷怎么会来这里?」 过了一会,她才听见清明答道:「这是殿下的住处,她偶尔会过来看看。」 秦雪衣蒙了一下,才道:「这是长公主住的屋子?那你……」 清明爬出了床底,然后伸手来拉她,不动声色地答道:「我是伺候她的,夜里要睡在脚踏上守夜,不过,长公主有时候不会在这里歇息。」 秦雪衣恍然大悟:「所以她不在的时候,你就睡床上?」 清明默然片刻,轻轻嗯了一声,这也倒也解释得通了。 两人再次躺回床上,秦雪衣侧着耳朵听,生怕那桂嬷嬷杀个回马枪,还建议清明道:「不如去我的院子睡吧?万一她又回来了呢?」 清明老神在在:「她不会回来的,放心便是。」 见她说得这么笃定,秦雪衣又放下心来,她翻了一个身,道:「明日我就不过来了。」 清明:「哦。」 「你不问为什么吗?」 清明从善如流:「为什么?」 秦雪衣把手臂枕在脑后,道:「因为我要回翠浓宫啦。」 清明顿了顿,片刻后道:「你……」 秦雪衣侧过头看她:「什么?」 清明道:「你记得要小心燕——三公主。」 秦雪衣疑惑道:「为什么?」 清明含糊道:「你听话便是。」 秦雪衣乖乖道:「好哦,知道了。」 她说完,又道:「你空闲的时候,可以来翠浓宫找我,有机会的话,我也会来宿寒宫找你的。」 说到这里,秦雪衣突然翻了一个身坐起来,凑到清明面前,清明不防她如此动作,惊得往后退了一下:「你又做什么?」 秦雪衣道:「我想看看你长什么模样,日后若是见到你,也好认出来啊。」 清明沉默片刻,道:「为何非要知道我的样子?」 秦雪衣理所当然道:「我们不是朋友么?」 清明的语气里带着奇异:「你要与一个卑贱的宫女做朋友?」 秦雪衣却道:「朋友就是朋友,哪里有卑贱高贵之分?卑贱的人就不配拥有朋友了么?更何况在我看来,所有的人都是一样的。」 清明疑惑:「一样?」 秦雪衣一本正经地道:「无论活着的时候多么尊贵,死后不都是一抔黄土一具骷髅么?难不成尊贵的人死后就连骷髅都是发着光的?」 听了这话,清明忽而笑了:「这话倒是有些意思。」 「是吧?」秦雪衣见她认同自己的话,便道:「所以我们就是朋友了,放在我们那里来说,就是睡出来的友情。」 「你们那里?」 秦雪衣忽觉说漏了嘴,立刻岔开话题:「你还没叫我看你的模样呢。」 清明想也不想便拒绝道:「不行。」 秦雪衣有些委屈:「为什么?」 清明顿了顿,道:「因为我长得很丑,你不是喜欢好看的人么?」 秦雪衣立即道:「我不嫌弃啊。」 清明的语气里带了几分恶意道:「我和长公主一样丑。」 秦雪衣:…… 不等秦雪衣说话,清明便继续道:「其实我觉得长公主也很丑,所以,你不要在我面前夸她生得好看了。」 说完,她就用力一拉被子,命令道:「睡觉。」 秦雪衣心情复杂,安静了好半晌,才安慰道:「我尊重不同的审美,你说她丑,那就丑吧。」 燕明卿:…… 一夜无事,次日一早,秦雪衣又被人推醒了,听见清明低声道:「起来了。」 第18章 她揉着眼睛打了一个呵欠,看见窗口天色还未明,黑漆漆一片,脑子里睡得一团浆糊,过了一会才渐渐清醒过来,爬起身去够床头的衣物。 古人的衣物甚是繁琐,尤其是她今天穿的这一件,宫绦丝带绕来绕去,给硬生生打成了死结,秦雪衣苦恼地叹了一口气,扯了扯那个结,屋里没点灯,光线不好,连解都没法解。 她问清明道:「有剪刀么?」 清明一开始没明白:「要剪刀做什么?」 秦雪衣拽着那个结给她看,道:「解不开,索性剪了算了。」 清明无语了,道:「衣物岂能随便乱剪?」 她说着,便起身来,手摸索着那个结开始解,秦雪衣碰了碰她的手,道:「清清,你的手好暖。」 因着秦雪衣起床有些时间了,她的手有些凉,碰在燕明卿的手背上,她下意识颤了一下,说不出是因为被冻的,还是不习惯如此亲密的接触。 很奇怪的感觉,却并不如以前那般讨厌。 在此之前,燕明卿极是厌恶他人的接触,即便是桂嬷嬷也不行。 秦雪衣看着那双手灵活地解着死结,片刻后,清明的声音淡淡传来:「行了。」 秦雪衣扯了扯,衣带果然散开了,她笑道:「清清你真厉害。」 清明不语,她端详着秦雪衣片刻,屋里光线昏暗,只能看见少女模糊的影子,很单薄,纤细,却像一根柔韧的竹枝,在这深冬时节里散发出勃勃的生气。 等秦雪衣穿戴完毕,便听见清明道:「你走吧。」 秦雪衣道:「等日后我有了时间,就来宿寒宫找你。」 清明淡淡地嗯了一声,也不知是答应了,还是只是单纯表示听见了这句话。 秦雪衣离开了,脚步声渐渐远去,偌大的宫殿再次陷入寂静之中,宛如一座无人的坟墓。 …… 秦雪衣才出屋子,便被冻得一个激灵,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 早上确实是太冷了! 她原本就没穿多厚实,更何况古人里三层外三层地穿,尽管整个人裹成了大粽子,可是冷意还是往骨子里钻,她几乎要迈不开步子。 秦雪衣一路小跑回了新晴院时,天色已亮了起来,今日天气阴沉,大约是没有太阳了,冷风一阵一阵地吹过庭院,发出呜呜的呼啸声。 「这几日许是要下雪了。」 绿玉替她挽起头发,道:「郡主这几日回去,记得多加注意,万莫着了凉了。」 秦雪衣嗯嗯啊啊地答应着,正在这时,外面有两名宫婢进来,行礼道:「奴婢见过郡主。」 秦雪衣看她模样陌生,是从没见过的,绿玉却认出那宫婢是长公主身边的一等宫女,连忙垂首道:「秋姑姑怎么来了?」 那秋姑姑侧开身子,道:「殿下派奴婢来送东西与郡主。」 后面上来的那个宫女手中捧着一个朱漆的雕花托盘,里面摆放着一团火红的颜色,抖开来,竟是一件斗篷。 那斗篷外用绯红色缎子缝制,在上绣着数枝稀疏苍劲的白梅,点点梅瓣飘落,内里用厚厚的皮毛做底衬,兜帽上有一圈厚厚的白狐狸毛,很是漂亮。 秋姑姑道:「天气严寒,殿下怕郡主着了凉,特意派奴婢来送这斗篷与郡主。」 秦雪衣有些惊诧地挑眉,正想着那燕明卿怎么会派人给自己送衣物来,她的手臂就被人轻轻碰了碰,绿玉恭敬道:「殿下仁心,奴婢代郡主谢过殿下。」 受了人的好处,道谢自然是应该的,秦雪衣也跟着道:「劳烦姑姑替我转谢殿下。」 那秋姑姑颔首,领着宫婢离开了,绿玉松了一口气,道:「今日天气转冷,奴婢正愁您没有御寒的外裳,想不到殿下竟派人送来了,真是太好了。」 她说着,便将那斗篷抖开,替秦雪衣披上了,退了两步打量,笑吟吟地道:「郡主穿着这个真好看。」 绯红色的缎子衬得秦雪衣一张脸如粉雕玉琢也似,她缩了缩脖子,把下巴略略埋进竖领里,弯起眼睛冲她笑,娇俏又漂亮,直叫人挪不开眼,绿玉见了心中忍不住感慨,这长乐郡主如今年纪尚小,便已出落得如此标致,等来日长开了,还不知会是何等颜色。 绿玉这么想着,笑道:「郡主,咱们走吧。」 天色渐渐大亮,绿玉引着秦雪衣离开了宿寒宫,今日变了天气,冷风吹得人有些睁不开眼,这一路走了二十来分钟,两人才终于到达翠浓宫。 秦雪衣在宫殿前停下脚步,抬头打量了一会,终于找到了些许熟悉的感觉,她在梦里看见过最多的,就是这座宫殿。 它承载了秦雪衣整整十年的生活,寄人篱下,仰人鼻息,在这里,就连宫人都可以对她呼来喝去,崇兴帝看似喜欢秦雪衣,但他到底离得远,顾及不到那些细枝末节,大约在他看来,德妃作为秦雪衣的嫡亲姨母,一定会把她照顾得很好。 「郡主,奴婢只能送您到这里了。」 绿玉道:「郡主请回宫吧。」 秦雪衣点点头,她对着冻僵的手指哈出一口热气,笑眯眯道:「谢谢你,你回去吧,路上多加小心。」 绿玉心头一暖,笑笑:「奴婢告退了。」 秦雪衣在门口站了一会,才抬步走向翠浓宫,挂在门头上的两盏灯笼还未熄灭,在寒风中轻轻晃动。 一名太监窝在门后背风处偷懒,缩着脖子揣着手,乍一见来了人,唬了一跳,待看清楚来人是秦雪衣,才松了一口气,惊讶道:「郡主回来了?」 秦雪衣看了他一眼,略带奇异道:「我不回来,又该去哪里?」 那太监被她噎了一句,竟不知该回什么好,只能干笑一声,作势在自己的嘴上轻轻抽了一记,假模假样道:「是,是,瞧奴才这嘴,忒不会说话了。」 第19章 因着原本的记忆,秦雪衣对整个翠浓宫上下的宫人都没什么好感,也没搭理他,径自走了,那太监伸着脖子看那道绯红色的身影消失在了转角处,他才嘶了一声,疑惑道:「奇怪了,不是听说她被带进宿寒宫里去了吗?竟然没事人一样就回来了?」 而且除此之外,他总觉得今日的长乐郡主,与从前有些不一样了,但是怎么个不一样法,他却又说不上来了。 廊上挂了灯笼,清早时候,灯火还未熄灭,将那朱漆的廊柱映出了冰冷的光,秦雪衣循着记忆中的游廊往前走,路上碰见了几个宫婢,她们见了秦雪衣,无一例外都是露出了些微的惊讶之色,仿佛对于她会出现在翠浓宫的这件事情感到意外。 直到秦雪衣走过了,她们还在驻足回头,不时低声窃窃私语几句,冷风轻送而过,隐约带来了只言片语。 「……听说被宿寒宫……抓住了……」 「……她是不是得罪了长公主殿下?」 秦雪衣索性停了脚步,转过身去,那两名宫婢的话顿时噎在了喉咙口,不上不下,尴尬地看着她。 一名宫婢干巴巴开口道:「郡主还有事?」 秦雪衣打量她们一眼,道:「我没事,不过我听着,你们仿佛是有事?」 那两个宫婢一缩脖子,连连摇头:「奴婢没有事,没有事。」 秦雪衣轻哼一声:「那就好,要是有事,记得当面与我说,毕竟只有长舌妇才会在背后嚼人舌根子。」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忽然露出一个笑:「你们知道拔舌地狱吗?」 听着就很是可怖,两个宫婢齐齐摇首,秦雪衣煞有介事道:「生前背后说人坏话说多了,死后会进这个地狱,阎王爷就会派小鬼,咔嚓——」 她做了一个手势,压低声音道:「就把人的舌头给拔了。」 两个宫婢惊呼一声,立刻捂住了嘴,仿佛那个动作拔的是她们的舌头一般。 秦雪衣笑眯眯地告诫道:「下次议论人,记得只在心里议论,明白了吗?」 她模样生得好看,这么一笑就很甜,只是那两个宫婢已被她吓住了,只会拼命点头,表示知道了。 成功把她们吓得花容失色之后,秦雪衣从容地离开,一路上甚至哼起了小曲,顺利到达了她住的院子。 院子里有些冷清,门头上挂得灯笼已经很旧了,花木凋敝,好在地上打扫得尚算干净,秦雪衣四下打量着,找到了几分熟悉的感觉。 正在这时,小殿的门从里面被打开了,一个挽着双丫髻,身着浅杏色宫婢服饰的小女孩儿走了出来,寒风吹过去,她明显地打了一个哆嗦,然后一抬头便看见了院子里的秦雪衣,面上顿时露出了惊喜的笑容:「郡主回来了!」 这个宫婢名叫小鱼,伺候秦雪衣已有一年多了,才十一岁的年纪,人小脾气软,说话细声细气,做事慢吞吞,人还有些傻傻的,不够机灵,大概是因此不讨其他人的喜欢,被塞到秦雪衣的院子里来了。 因着从前的秦雪衣脾气也软,主仆俩简直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般,相处间倒相安无事,谁也不嫌弃谁。 小鱼一激动,眼圈儿就泛起了红,含着泪花儿道:「郡主您可回来了,把奴婢给急坏了。」 「奴婢打听不到您的消息,每日都去求见德妃娘娘,只是听说娘娘没有空暇,一直不得见,郡主您饿吗?渴不渴?小鱼去给您煮些茶来暖暖身子。」 她怕秦雪衣冷,赶紧把殿门推开,引着她进去,秦雪衣略一打量这小殿,很是冷清,只在桌边放了一盏油灯,屋里没有生炭火,甫一进来,竟感觉这里的温度比外面还要低。 秦雪衣问道:「怎么不生炭火?」 小鱼搓了搓冰冷的小脸,腼腆道:「炭不够了,要省着点用,郡主冷么?奴婢这就去生火,您稍待片刻。」 秦雪衣自问自己年纪比她大,哪能真让这么小的孩子去给自己生火煮茶?便道:「我与你一起去。」 小鱼愣了一下,连忙道:「不必了,怎么能让您来做这种粗活?奴婢做惯了,一会儿便好了。」 秦雪衣不答应,正在这时,门外传来了一阵脚步声,紧接着一个人探头进来,道:「长乐郡主?」 秦雪衣道:「谁?」 那是个太监,他一路从外面走来,一双脚都冻麻了,在门口使劲跺了跺,声音尖细道:「德妃娘娘叫您过去容华殿一趟,您请吧。」 秦雪衣没理他,只是对小鱼道:「走吧。」 小鱼呆呆地看着她:「啊?」 秦雪衣道:「不是要去生火么?」 「哦哦,」小鱼才明白了她的意思,恍然大悟道:「是。」 秦雪衣就跟着她往外走,那太监见她不搭理自己,顿时急了,提起尖细的嗓子又道:「长乐郡主,您听见奴才的话了吗?德妃娘娘——」 不等他说完,秦雪衣便转头看他:「你叫我什么?」 那太监不解其意,愣了片刻才答道:「郡主……」 秦雪衣又道:「你自称什么?」 对上她的目光,那太监的眼神竟不自觉瑟缩了一下,气势也不如之前那般足了,弱声道:「奴……才。」 秦雪衣漫不经心地道:「既然知道自己是奴才,就乖乖守好规矩,谁许你这么大嗓门跟本郡主说话的?」 太监顿时不敢吭声了,秦雪衣见他垂下头去,不用想也知道他在心里骂自己,不过她也不怕,只是道:「去回德妃娘娘,我现在没空,等有空了自会去见她。」 太监没忍住,多嘴问道:「您眼下……没空?」 秦雪衣裹了裹斗篷,道:「没看见么?屋里头没生火,我得去生一盆火来。」 她说着,停了一下,又转向那太监,道:「既然来都来了,替我生一盆火再走吧,生好了火,我就随你去见德妃娘娘。」 第20章 那太监:…… 那传话太监心里十二万分的不情愿,却只能低了头,赔着干笑道:「是,是,这是奴才应该的。」 秦雪衣遂心满意足,低头一看,只见小鱼正两眼闪闪地看着自己,眼里写满了崇拜之意,要不是有那太监在场,她怕是要欢呼出声了。 还是个小孩子。 秦雪衣想到了从前武馆里的那些师弟们,成日里屁颠屁颠地跟在她身后,也是如这般崇拜地喊着她大师姐,明明她也没大他们几岁,甚至有些师弟年纪比她还大许多,也跟着喊得起劲。 不过日后想必是见不到他们了,想到这里,秦雪衣便深感遗憾,她伸手摸了摸小鱼的头,道:「跟着郡主,以后罩你。」 小鱼虽然不知道罩是什么意思,但还是傻乎乎点头:「奴婢知道了。」 经过了一番折腾,火总算是升起来了,那太监已没了来时的嚣张气势,陪着笑脸对秦雪衣道:「郡主,您看德妃娘娘那边……」 秦雪衣不再为难他,道:「走吧。」 整个翠浓宫的布局是倒u字型,分为主殿与东西两个侧殿,两个侧殿又各自有一个小殿,秦雪衣就住在西侧殿的小殿中,从这里到达德妃住的主殿容华殿,着实要走上一段路程。 好在燕明卿给的那斗篷很是暖和,秦雪衣略微眯起眼,斗篷的皮毛厚实,外头风雪交加,她竟半点都不觉得冷,比羽绒服还好使,不愧是长公主殿下给的东西。 「郡主,到了。」 那传话太监停下脚步,这回他不敢造次,态度好了许多,秦雪衣点了点头:「有劳。」 那太监替她打起帘子,殿外明亮的光芒便照了进去,将秦雪衣一身绯色映得如火一般艳丽,她迈入殿内,暖香扑面而来,将那冷冽的寒气一扫而空。 殿里无人,倒是被帘子隔断的内间传来了隐约的谈话声,一名宫婢见了秦雪衣来,连忙道:「郡主,娘娘已等您许久了,您这边请。」 她说着,将内间的帘子打起来,里面的谈话声便戛然而止,秦雪衣进了内间的屋子,入目便是一张软榻,榻上是一方小几,上面摆放着各色点心,左侧坐着的是一名貌美妇人,气度雍容,右侧的少女年纪不大,看起来与秦雪衣差不多,两人穿戴俱是一般的华丽富贵,容貌也有些相似,仿佛一个模子印出来似的。 那妇人正是德妃,她如今已有三十多岁的年纪,却保养得极好,乍一看上去如二十出头的女子一般,她肤色极白,眉目精致,眼角位置正巧有一点朱砂痣,使得她更透出几分妩媚之意来,顾盼间风姿动人。 秦雪衣打量着她,心想,怪不得德妃入宫近二十载,新人来旧人去,她却一直圣宠不衰,很是得崇光帝的喜欢,到底是有本钱的。 德妃见了秦雪衣站着不动,放下手中的茶盏,曼声开口道:「有些日子不见,你倒连规矩都忘了?」 她旁边坐着的是三公主燕怀幽,斥责道:「怎么不给母妃行礼?」 晚辈见了长辈,理该行礼,这是师父曾经教过的,秦雪衣上前一步,学着记忆中的样子,给德妃见了礼,德妃打量她一眼,道:「听说,你前阵子擅闯抱雪阁,被宿寒宫给扣下了?」 她的语气里带着几分责怪:「阖宫上下,谁不是绕着宿寒宫走的,你倒好,反倒巴巴地送上门去给人家把柄,如今可吃到了教训?」 秦雪衣不说话,德妃似乎也习以为常,端起茶盏吹了吹,问道:「如何?长公主是怎么说的?」 秦雪衣仍旧不吭声,燕怀幽见她这模样便烦,没好气道:「母妃问你话呢,你哑巴了么?」 秦雪衣心里翻了一个白眼,可算是明白这母女俩的意思了,秦雪衣被扣在宿寒宫这么多天,她们不闻不问,这会儿人回来了,立刻跑过来打听她到底有没有得罪长公主,长公主如今又是个什么态度。 秦雪衣心思电转,终于抬起头来,答道:「长公主什么也没说。」 「嗯?」德妃的手指一顿,抬眼瞟来:「什么也没说?她就没有怪罪你?」 「没有,」秦雪衣摇摇头,又道:「长公主非但没有怪我,反而还很和气,我这么多天没回来,皆是因为长公主舍不得放我走。」 「舍不得放你走?」燕怀幽一副见了鬼似的表情,道:「你在做什么春秋大梦?」 德妃柳眉轻皱起来,看了她一眼,燕怀幽不甘不愿地闭了嘴,秦雪衣却道:「三公主为何不信?你看看我身上这件斗篷,就是长公主送给我的。」 她那件绯色斗篷十分漂亮,打从她一进门开始,燕怀幽便注意到了,这回再也忍不住了,不信地问道:「是长公主赐的?」 秦雪衣道:「这岂能有假?」 德妃看了看那斗篷,上好的料子,绣花精致,栩栩如生,这等做工,只有司衣局的一等绣娘才能做得出来,比起她平日里穿的,竟还要精细三分。 秦雪衣在翠浓宫长大,一应吃穿用度,都是经了德妃的眼,她绝不会有这样一件斗篷,遂对她口中的话,不由信了几分。 见这两母女被唬住了,秦雪衣又继续编起瞎话来,道:「不止如此,我夜里还与长公主同榻而卧,秉烛夜谈呢。」 嗯,这话确实没错,她当时确实是睡的长公主的床,和她的贴身宫婢秉烛夜谈,只可惜长公主不在场就是了。 秦雪衣扯了虎皮做大旗,吹了好一波她和长公主燕明卿之间的友情,就差说两人情比金坚,义结金兰了,把这母女给说得半信半疑,一愣一愣的。 燕怀幽瞪着眼睛看她,怀疑道:「这么说,你擅闯抱雪阁,长公主非但没怪你,还好吃好喝供着你,与你交好?」 怎么可能?燕明卿会有这么好的脾气? 秦雪衣笑眯眯道:「我与长公主是一见如故,相见恨晚。」 第21章 燕怀幽几乎要吐血了,她的一番设计,没见着效果也就罢了,最后还叫秦雪衣从中捞到了便宜去,与燕明卿交好,这可是多少人想做却又做不到的事情? 燕明卿脾气差,喜怒无常,翻脸比翻书还快,偏偏特别得崇光帝的宠爱,这么多年来,宫里上下所有人都想讨好她,她却谁也看不上。 燕怀幽绝不相信,就秦雪衣这懦弱怕事的性子,也能入得了燕明卿的眼,抱得上她的大腿。 燕怀幽心里憋气,德妃也微微皱眉,对秦雪衣道:「你擅闯抱雪阁,长公主不怪罪你,是她大人大量,你当心怀感激,日后不可再如此肆意妄为,否则,惹了麻烦,别怪本宫不保你。」 她说了几句,便摆了摆手,道:「这几日你老实在宫里待着,不要出去,去吧。」 秦雪衣也懒得待在这里,二话不说,抬脚就走,等她离开了,燕怀幽才皱着眉道:「母妃,你信她说的话?燕明卿岂是那样好的脾气?」 德妃若有所思道:「此事确实有些蹊跷,燕明卿素来是睚眦必报的性子,怎会如此轻易就放她回来了?」 燕怀幽忿然道:「真是便宜她了。」 德妃忽然看着她,正色道:「我还没说你,你去招惹宿寒宫做什么?」 燕怀幽表情有些难看,咬着唇低声道:「儿臣不过是……想教训秦雪衣罢了……」 德妃却道:「她在翠浓宫里,你想怎么教训都不是问题,你为何偏偏要让她去闯抱雪阁?燕明卿岂是甘为他人做刀的?若叫她知道了事情原委,日后恐怕不会善罢甘休。」 燕怀幽低头不语,德妃推开手边的茶盏,转向她,道:「这个宫里,别说你我,便是皇后,她生了皇子又如何?不是还得捧着燕明卿?这其中的干系,你竟看不出来?还敢去招惹她?」 她伸出手指轻点燕怀幽的额头,恨铁不成钢地道:「你如今正是要婚配的时候,但凡她随口一句话,便能叫你下半辈子过得不安生,你知不知道?」 燕怀幽不服输地反驳一句:「她自己也未嫁,岂能管到儿臣的头上来?」 德妃轻嗤一声,道:「说你没脑子,你还不信,二公主不就是前车之鉴?」 燕怀幽茫然道:「她?她是嫁的不好,可这与燕明卿有何关系?」 德妃翘起小指,轻轻拨了拨腕上羊脂玉的珠串,悠悠地道:「二公主的生母贤妃,曾与长公主的生母孝嘉皇后不合,孝嘉皇后在世时,二人都是针尖对麦芒的,后来她生了女儿时,孝嘉皇后已经去了,贤妃自觉赢了她一头,连带她养的二公主亦不甚尊重孝嘉皇后,二公主还曾当着人讥讽过她。」 德妃道:「后来这话不知怎么,就落到了长公主的耳中,那时二公主正是及笄的年纪,想必你不知道,她的及笄礼,恐怕是我大晋朝最寒酸的一次及笄礼了,连世家的庶女及笄,排场都比她大。」 她说着,忽而盯住燕怀幽的眼,道:「再后来,二公主临出嫁时,任是贤妃如何苦苦哀求,求了皇上,又去求皇后,在养心殿前跪了好几日,也没能替二公主求来一个封号。」 二公主没有封号的事情,燕怀幽是知道的,她的脸上渐渐泛起了苍白,德妃一说,她才想起来,当初就是因为燕明卿的一句话,二公主便丢了封号。 封号,那是一个公主一生中最大的尊荣,有封号与没有封号,是全然不同的两种地位。 自此以后,在皇室宗谱上,二公主永远是二公主,她甚至还不如有了封号的秦雪衣。 想到这里,燕怀幽才终于怕了,扯住德妃的衣袖,惊惧道:「母妃,儿臣……儿臣不是故意要招惹她的,谁知道秦雪衣她那么蠢,竟真的敢进抱雪阁——」 「嘘——」德妃忽然伸手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道:「好在事情并未真的败露,这次就罢了,你设计不成,叫秦雪衣捡了便宜,且由得她去,翻不起什么浪来,但是你听好,离宿寒宫远远的,不要招惹那位。」 燕怀幽连连点头,德妃注视着她的眼睛,道:「她有病,知道么?咱们可比不得她。」 燕怀幽大力点头:「是,母妃,儿臣记住了。」 …… 却说秦雪衣回了院子里,小鱼连忙迎过来,小心翼翼地问道:「郡主,您去了容华殿,没什么事吧?」 以往秦雪衣每回被叫去容华殿,都要受气,回来情绪低落,要好一阵子才能缓过来。 这次她以为也是一样的,做好了准备,岂料秦雪衣一脸茫然道:「没什么事啊。」 就是扯了一张虎皮,吓唬吓唬那对母女一通而已。 秦雪衣一早就起来,只在宿寒宫用了几块糕点,这会儿有些饿了,问小鱼道:「有吃的么?」 小鱼连忙道:「奴婢去御膳房看看,郡主您稍等片刻。」 她说着,便提起食盒匆匆走了,小院子再次恢复了安静,秦雪衣转了一圈,将这里的物件布局渐渐与梦中的场景一一对应起来。 起初还觉得陌生,越看越熟悉,仿佛她真的在这里生活过十几年一般,就连那院墙上有几道裂缝都还记得清楚,如此奇妙。 她在原地站定,忽然就想起了那个亘古不变的命题,到底是我活成了秦雪衣,还是秦雪衣就是我? 三秒之后,秦雪衣就决定不去想了,想这个有什么用?还不如去扎扎马步来得实在。 趁着小鱼没回来,秦雪衣便摆开架势扎起马步来,这一扎就是一个多时辰,这些日子以来,她一直多有练习,起初才一刻钟便觉得手酸脚痛了,坚持得久了,慢慢时间也就越来越长。 这代表着她的身体素质在渐渐提升,秦雪衣十分乐见,收了势之后,她才回过神来,惊觉小鱼去的时间有些太长了。 都一个多时辰了,从这里去御膳房取饭食,就算用爬的也该爬回来了吧? 第22章 秦雪衣看了看天色,担心小姑娘路上出了什么意外,便准备去找她,等没走多远,便听见前方传来了争执之声。 小鱼的声音夹在其中,显得微弱而毫无气势,还带着隐约的哭腔:「你们、你们怎能如此做?」 「哎呀,我这不是忘了嘛?又不是故意的,你再去一趟御膳房不就是了,有什么好哭的?」 「就是,多大个人了,还掉眼泪,真真笑死人了。」 那两人便嗤嗤笑起来,秦雪衣探头往前看去,却见小径旁,站在两名宫婢,小鱼手里拎着一个食盒站在她们面前,眼圈儿都红了,她努力往回憋眼泪,扁着嘴道:「可、可你们明明答应过我,我替你们去司衣局传话,你们便帮我将食盒送去听雨苑的,怎的说话不算话?如今粥都冷了,郡主要受饿了。」 那个稍高一点的宫婢撇了撇嘴,面上却又带出笑来,毫无歉疚地道:「不就是一碗粥嘛?如今时间尚早,你再去一趟御膳房,脚程快些,一刻钟便能走个来回了。」 「你再哭,你家郡主恐怕都要饿瘦了。」 说完,两人都齐声笑起来,小鱼毕竟年纪还小,受了委屈也争不过她们,只是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呜呜哭着转身要走。 那宫婢还扬声道:「赶紧着走快些,谁知道御膳房还有热粥没有?」 她才说完,便听身后传来一个冷森森的声音:「叫谁走快些?」 那宫婢愣了一下,回过头来,还未看清楚来人,忽觉眼前一花,有什么东西迎面而来,下一瞬她便眼睛一痛,下意识尖声叫起来:「啊——」 「我一般不打女人,」秦雪衣收回拳,语气冷冷地道:「除非实在忍不住。」 未料到秦雪衣会突然出现,并且还动手打人,那宫婢的同伴也惊呆了,连忙去扶那个受了打的宫婢。 小鱼愣住了,秦雪衣朝她招了招手,表情和煦道:「过来。」 她这才反应过来,抱着食盒小跑着奔向秦雪衣,眼圈又泛起了红,小声唤道:「郡主。」 「先别急着哭,」秦雪衣指着那两个宫婢,问道:「她们怎么欺负你了?」 小鱼忙憋住眼泪,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个清楚,却原来是她从御膳房带了粥回翠浓宫,路上碰见这两个宫婢时被拉住了,两人请她帮忙去司衣局回一句话,因司衣局有些远,她们脱不开身。 小鱼一开始不答应,说食盒还没带回去,无法帮忙,那两个宫婢便苦苦相求,又说会替她把食盒送到听雨苑,小鱼性子软,别人一求,说得可怜些,她便一时心软,答应下来了。 岂料等她从司衣局回来时,却发现这两人根本没替她送食盒,一个时辰下来,里面的粥都冷透了,她气不过,这才与两人起了争执。 小鱼说完,抹着眼泪呜呜道:「郡主,都是奴婢没用,您罚奴婢吧,呜呜呜……」 秦雪衣轻轻拍了拍她的头,温温和和地道:「这有什么好哭的?看郡主替你撑腰。」 她说完,便看向那两个宫婢,那个挨了打的正捂着脸,哭得梨花带雨,我见犹怜,可惜秦雪衣丝毫不为所动,用手指了指她们,那两人以为她又要动手,吓得立即后退一步,挤在一处。 秦雪衣嗤笑一声,道:「躲什么?我又不打人。」 她说这话,显然是没有半点信服力,你不打人,刚刚那一拳又是怎么回事?那宫婢觉得自己的侧脸现在还疼得很,估计过一会就要肿了。 秦雪衣又冲她们勾了勾手指:「让你们过来,听见没有?」 两名宫婢既是怕她,又不敢违逆她,只能小步挪过来,颤声道:「奴、奴婢们……是、是在三公主殿下身边做事的……」 秦雪衣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怪道你们如此嚣张,显然是上行下效了。」 听了这话,那两名宫婢脸色发白,一步步挪到了秦雪衣面前,害怕她一言不合再次动手,两人凑在一起瑟瑟发抖,宛如两只鹌鹑,颇是有趣。 秦雪衣绕着她们踱了几步,上下打量,直把她们看得浑身不自在,紧接着猛然出拳,冷不丁砸向两人的脸,两人登时闭眼,齐声尖叫起来:「啊——」 叫完了才发现不对劲,没有痛感,那一拳砸空了,两名宫婢不由面露茫然之色。 秦雪衣收回手,扑哧一声笑了起来,那两个宫婢脸色乍青乍白,这才明白自己被耍了,秦雪衣才收了笑,轻蔑道:「鼠胆,还以为你们多厉害呢,下回再叫我知道你们欺负我的人……」 她说着,一拳挥向旁边的树,只听咔嚓一声,那婴儿手臂粗细的树干便应声而断,秦雪衣道:「有如此树,明白了吗?」 那两名宫婢吓得脸色苍白无比,连连点头:「是,是!奴婢知道了,知道了。」 秦雪衣冷哼道:「知道了就滚。」 两个宫婢连忙滚了,几乎是落荒而逃,甚至不敢回头多看一眼,等她们走后,小鱼才面露崇敬,两眼闪闪地看着秦雪衣,道:「郡主好厉害!」 秦雪衣嘶了一声,问道:「小鱼,我们院子里有治跌打的外伤药吗?」 小鱼愣了一下,道:「有是有,郡主怎么忽然问这个?」 秦雪衣握着自己的右手道:「我刚刚好像用力太狠了,手疼。」 她一伸手,手背上赫然一片红痕和擦伤,刚刚就是看着那棵树被虫蛀了,她才敢照着打过去的,否则以她现在的力道,别说婴儿手臂粗的树了,就是拇指大的,都有些困难。 …… 听雨苑。 秦雪衣手背上缠着棉布,宛如一个大馒头,动了动手指,刺痛传来,令她微微皱眉,左右看了看,道:「可惜没茧子,等日后长了茧子,就不疼了。」 小鱼不解道:「什么茧子?」 第23章 秦雪衣比了比手背那一圈的位置,笑道:「就这里,若是茧子够厚,加上力道和巧劲,能够一拳打穿厚木板。」 闻言,小鱼唬了一跳,睁大眼睛道:「打穿木板?那多疼啊。」 「不疼,恰恰相反,」秦雪衣认真地道:「力量是一种武器,当你使用这种武器,将力量释放出来时,会觉得很痛快。」 小鱼缩了缩脖子,道:「奴婢只会觉得痛。」 她说着,担心秦雪衣会去尝试,又劝道:「郡主,您可千万别去试,若是伤着了可如何是好?」 秦雪衣嗯嗯啊啊地答应了,非常敷衍,小鱼没看出来,放下了一颗心,又想起食盒里那冷掉的粥,自责道:「奴婢太没用了,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好,竟叫郡主挨了饿。」 秦雪衣看她情绪低落,怕她又哭,便立即道:「我现在已经不饿了,不喝粥也没事。」 她不说还好,这么一说,小鱼竟然又呜呜哭起来:「郡主都饿过头了,都是奴婢的错。」 秦雪衣:……行吧,你要真想哭就哭吧。 小鱼哭完,便抱着食盒走开了,秦雪衣才松了一口气,她活了十几年,最怕的就是这一类人了,哭起来她便没辙。 小鱼去了一刻钟,回来时手里竟是端着一碗粥,还往外冒着热气,她眼圈儿红红的,对秦雪衣道:「郡主,您用点粥吧。」 秦雪衣惊道:「你不是又去了御膳房吧?」 小鱼摇摇头,道:「没有。」 她有点不好意思地道:「奴婢把冷粥放在炭盆边煨着,过阵子就烫了,您快趁热喝吧。」 闻言,秦雪衣想起什么,忽然拉过她的手看了看,果然手指上一大片红痕,正是被烫的,为了这一碗热粥,这小姑娘也不知花费了多少心思。 她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伸指弹了弹她的额头,道:「你是不是傻?就一碗粥而已,值得这么费劲吗?」 小鱼摸着额头,傻傻笑了,道:「奴婢怕郡主饿坏了,郡主您快吃,等会粥就凉了。」 …… 因为扎马步和练拳的缘故,秦雪衣中午必然要小睡,养足精神,等醒过来的时候,已是下午了,她住的听雨苑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俗话说,打狗要看主人,秦雪衣上午才教训了狗,下午的时候狗主人就找上门来了。 她还有些犯困,懒懒打了一个呵欠,问对面的燕怀幽道:「三公主大驾光临,有事?」 燕怀幽冷笑一声,道:「你还来问我?秦雪衣,谁给你的胆子,敢动我的人?」 「嗯?」秦雪衣的呵欠戛然而止,然后想了想,故意装作恍然大悟的模样道:「原来那两个是你院子里的人啊。」 燕怀幽微微眯起眼看她,讥嘲道:「你在翠浓宫里这么久,难道不知道?如今做出这一番作态给谁看?」 秦雪衣叹了一口气,道:「我还真不知道,三公主有所不知,我这回在宿寒宫里得了一种病,有许多事情都不记得了。」 闻言,燕怀幽面露疑惑之色:「不记得了?你骗谁?」 秦雪衣眼神诚挚地望着她,道:「我骗你作甚?不信你可以去问问长公主殿下,或是太医院的太医,他是替我看过诊的。」 她说着,踱了两步又道:「不止不记得了事情,脾气也变得很差,没从前那么软和了。」 秦雪衣笑眯眯道:「不过三公主的面子还是要给的,劳烦叮嘱你院子里的宫人奴婢们,下回碰到我要发脾气打她们,只需高喊一声,我是三公主的人,我就明白了。」 燕怀幽却不依不饶道:「那你这回打了我的人,又该如何?」 秦雪衣好声好气道:「三公主想要如何?」 燕怀幽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打量一遭,道:「你这件斗篷我甚是喜欢,不如就将它赔给我,这次的事情,我便不追究了。」 小鱼有点急了,张口欲言,秦雪衣却伸手拦住她,轻笑道:「区区一件斗篷罢了,三公主若是喜欢,拿去便是。」 她二话不说,将那斗篷解下来,递了过去,燕怀幽这才满意了,主仆一行人扬长而去。 小鱼急得都要哭出来了,泪汪汪道:「郡主,都是奴婢的错,您没了斗篷,这么冷的天,要如何出门啊?」 秦雪衣愣了一下:「我就没有别的斗篷了么?」 小鱼道:「还有一件,若要换洗,就没得穿了。」 秦雪衣:…… 小鱼抹着眼泪道:「再说那斗篷是长公主殿下赐给您的,她怎么能要走呢?」 听了这话,秦雪衣忽然笑了,意味深长道:「她拿走就好,我还怕她不要呢。」 燕明卿那破脾气,既然知道了燕怀幽拿她当枪使,不知道到时候两人见面,会不会也掐着她的脖子骂她呢? 想到这里,秦雪衣忽然就有些幸灾乐祸起来。 让长公主的怒意来得更猛烈一点吧。 天气越来越冷,终于在腊月中旬的时候,一场大雪姗姗来迟,一早起来,秦雪衣便看见窗纸透着亮,小鱼从外面进来,抽了抽通红的小鼻子,笑盈盈道:「郡主,外面下了好大的雪。」 秦雪衣眼睛顿时一亮,推开窗,清寒的空气扑面而来,将她冻得一个激灵,院子里一片素白,银装素裹,宛如被厚厚的棉花盖住了。 作为一个地道的南方人,还是头一次看见这么大这么厚的雪! 秦雪衣欢呼一声,一阵风似地冲出了屋子,把小鱼吓了一跳,连忙跟上道:「郡主,郡主您小心点儿,别摔着了。」 秦雪衣快要乐疯了,哪里听得进去?捧起一团雪抱住,捏成了一个大雪团子,雪实在是冷,刺骨得很,她一边哆嗦着,一边玩儿雪,把小鱼给担心坏了,生怕她受了凉。 第24章 秦雪衣眯着眼睛笑道:「鱼啊,看郡主给你做个好玩的东西。」 她捧起一团雪,就捏了起来,不多时,便捏出了一条胖胖的小金鱼,尾巴还是弯起来的,仿佛随时都会摆动,活灵活现。 小鱼惊喜道:「啊呀,真好看!郡主好厉害!」 秦雪衣将那小金鱼递给她,道:「拿去玩吧。」 小鱼遂小心翼翼地摊开手掌,将那雪捏的小金鱼捧在手心里,好似什么宝贝一样,左瞧右瞧,稀罕得不得了。 秦雪衣瞧着她那小模样,不由失笑,她想了想,又随手捡起一团雪,捏了起来。 …… 容华殿。 德妃才醒,靠在软榻上,有宫婢奉了热茶来,她伸手接了,便听见外殿传来了脚步声,紧接着,珠帘被掀开了,三公主燕怀幽走了进来,用力放下珠帘,那些水晶珠子儿互相碰撞着,发出清脆的声响。 德妃抬眼看她,道:「这一大清早的,谁又惹着你了?」 「母妃!」燕怀幽气冲冲地坐下,道:「那个死丫头,她竟然敢骗我们!」 「嗯?」德妃道:「这话怎讲?」 燕怀幽忿然道:「那日她说燕明卿与她交好,我还不信,特意派了人去打听是否属实,岂料她说的全是假话,什么与长公主同榻而卧,秉烛夜谈,呵呵……」 她冷笑一声,道:「秦雪衣当日闯入抱雪阁,确确实实是惹恼了燕明卿,被关了两三日之后,差点病死了才被弄出来,住进了宿寒宫,后来又被燕明卿打发到一个破落院子里住了两天,这才放了回来。」 说到这里,燕怀幽就是一肚子气,拍了一下桌子,骂道:「她回来之后,居然还满口谎话,简直是在愚弄我们!」 「这倒说得通了,」德妃若有所思道:「燕明卿就该是这个性子才对,秦雪衣起初说时,我便不太相信她,如今看来,确实是她说了谎话。」 燕怀幽冷笑着道:「还与长公主交好?我呸!她算个什么东西?」 转眼便是傍晚时候,不算个什么东西的秦雪衣正在路上走,手里捧着一个小木托盘,上面挨个摆了一溜儿小木匣子。 她呵了一口气,抬眼便见前面有一个人,定睛一看,竟还是个熟人,秦雪衣连忙叫道:「林侍卫!」 那人应声回头,见是她,颇有些惊异道:「长乐郡主。」 秦雪衣走近前去,问道:「你是要回宿寒宫么?」 林白鹿点点头,道:「这么晚了,郡主怎么在这里?」 秦雪衣笑眯眯地道:「正好,我有些东西,想请你带给绿玉她们几个。」 林白鹿愣了一下,他还是头一回听说有主子特意要给下人送东西的,遂十分惊讶道:「什么?」 秦雪衣指了指那托盘上的小匣子,道:「我今日做的小玩意,这些都是给绿玉她们几个的。」 「这个,」她特意指了指最右边的那个匣子,道:「是给清明的。」 林白鹿面露疑惑道:「清明?」 秦雪衣解释道:「你们殿下身边有个贴身婢女,叫清明的,我与她交好,劳烦林侍卫帮我送一趟。」 林白鹿欲言又止,他想说长公主殿下身边没有一个叫清明的婢女,但是话到嘴边又停下了,这些日子他也不常在宿寒宫里待着,或许真的有一个新来的宫婢,他却没有注意到呢? 林白鹿便没多问,点头答应下来,秦雪衣再三叮嘱道:「这东西可千万不能拿进屋子里,就在外面看看。」 林白鹿认真记下之后,才带着那托盘回去了。 今日燕明卿回宿寒宫的时间有些晚,天色擦了黑,宫灯都一一点亮起来,段成玉跟在她身后,主仆二人路过游廊时,却听前方传来了谈笑声,燕明卿停下了脚步望去,道:「她们在做什么?」 段成玉也跟着抬眼一看,只见那边的廊柱上挂了一个灯笼,几名身着浅青色衫裙的宫婢聚在那里,正叽叽喳喳地议论着什么,不时有轻笑声传来。 林白鹿也站在人群中,段成玉扬声喊了他一声,几个宫女一回头,见燕明卿就在不远处,登时吓得花容失色,齐齐噤声不语。 林白鹿连忙大步过来,给燕明卿见礼:「殿下。」 燕明卿看着他手中的木盘,疑惑道:「这是什么?」 林白鹿答道:「是长乐郡主托属下给她们带了一些东西。」 「什么东西?」 林白鹿顿了顿,才道:「是一些小玩意。」 燕明卿见他的木盘里还放着一个匣子,便伸手打开,一股冰寒之气袭来,借着廊柱上的灯笼光芒能看清楚那匣子里铺了一层白雪,而白雪之上,正端端正正地摆着一只冰雕的小兔子,长耳朵,短尾巴,胖乎乎的,看起来活灵活现,憨态可掬,小小的冰雕在烛光下折射出晶莹剔透的光芒,分外漂亮。 燕明卿打量一会,才道:「怎么还多了一个?」 林白鹿答道:「郡主说,这个是要给您身边一个叫清明的宫婢的。」 他说到这里顿了顿,面露疑惑之色道:「可属下刚刚问过她们,宫里似乎没有这个人?」 「不然属下等会给郡主送回——」 他话还没说完,便见燕明卿啪嗒一声把那个木匣子给盖上了,吩咐道:「拿到我的院子里去。」 说完,她转身就走了,林白鹿还愣在当场,一旁的段成玉见了,似笑非笑道:「殿下让你拿过去,你照做便是。」 林白鹿有些犹豫道:「可这……」 段成玉嘶了一声,见燕明卿走远了,才恨铁不成钢地解释道:「咱们殿下的名讳是什么?宫里怎么可能会有一个宫婢敢叫这个名字的,怕是嫌命太长了。」 林白鹿这才有些明悟过来,连忙捧起那个匣子跟了上去。 第25章 夜里的时候,枕秋殿素来都是如同死寂的,一道藏青色的身影站在窗边,借着烛光,举着手中的东西仔细端详着。 冰雕的小兔子只有婴儿拳头大小,粗粗一看,觉得尚算精致可爱,但是凑近了仔细打量,便会发现雕工有些粗糙,耳朵不够尖,尾巴不够长,从头到脚都圆乎乎的,活像吃撑了一样。 燕明卿看着觉得哪哪儿都不满意,雕工拙劣而幼稚,她一眼就能从中挑出十几种毛病,但除此之外,这小兔子却透着一股子别样的灵气,让它变得生动可爱起来。 冰雕在烛光下显得晶莹剔透,它仿佛活了一般,燕明卿定定地看着它,她从小自大,亲手雕刻过的玉雕没有上千,也有数百,却没有哪一个能有这样的灵气,它们都是毫无灵魂的死物。 和这个是不一样的。 燕明卿又想那个少女来,一颦一笑,皆是生动活泼,就好似这只小兔子一般,灵气十足。 她忽然想起了什么,将小兔子放在了窗台上,转身离开了枕秋殿。 直到次日一早,燕明卿才回来,面上带着几分疲惫之色,她的目光在窗台上逡巡而过,紧接着顿住了,那只小兔子消失不见了。 原本的位置,只有一滩未干透的水迹,燕明卿愣了愣,伸手轻轻摸了一下,冰冷而湿润,冰雕小兔子化掉了。 生动的,灵气的,同时又如此易碎的。 燕明卿收回了手,嗤笑一声,转身出去了。 …… 翠浓宫的听雨苑,秦雪衣正蹲在地上,将雪拍在雪人身上,然后抹平,将雪人堆得圆滚滚的。 小鱼从外面进来了,她怀里抱着一个小筐,秦雪衣不经意抬头一看,顿时愣住了:「你这是去了一趟黑煤窑里吗?」 「啊?」小鱼没反应过来,她的脸上被抹了好几道黑印子,挽好的双丫髻也有些散乱,看起来颇是狼狈,对上秦雪衣的眼睛,她下意识便避着开了视线,躲躲闪闪地道:「郡主,奴婢……奴婢先进去了。」 秦雪衣站起身来,道:「站住!」 小鱼被吓到了,立即停下脚步,不敢再动,一个劲垂着头,秦雪衣看她那模样,道:「再低头,脸都要埋筐里去了,抬起头来。」 小鱼只得磨磨蹭蹭地照做,她的右脸上赫然五道指印,已经肿起来了,身上的衣裳好似也被扯过的样子,秦雪衣心中的怒意渐渐升起,压着声音问道:「是谁做的,怎么回事?」 小鱼吧嗒吧嗒开始掉起眼泪:「炭、炭快没了,奴婢去要,她们不肯给,奴婢一时着急,就和她们起了冲突……」 秦雪衣知道小鱼不是惹事的性子,必然是那些人做得太过火了,才让脾气温吞的她都忍不住了,便深吸一口气,道:「走,郡主带你去找回场子!」 秦雪衣虽然是自小养在德妃身边,但她却是有封号的皇亲国戚,按理来说,她的地位要比一些低位的妃嫔还要尊贵,自然宫里每月都会有相应的份例拨给她。 但这些份例要经过翠浓宫,最后真正落在秦雪衣手里的,都是缩水了大半,以至于听雨苑才两个人,却会出现炭不够的情况。 秦雪衣带着小鱼风风火火去了分发份例的敬事处,才刚进院子,就听见里面传来了一个拖长声音的嗓门:「也就那几个胆儿小的才会怕她们,要我说呀,就她们那个院子,不就跟我手里的面团一样,想揉就揉,想捏就捏?」 里面响起了一阵嬉笑之声,一个声音道:「可我听说,她还会打人呢。」 「哦哟,打人谁不会啊?瞧见我手里这烧火棍了没有?我也能打人呢。」 秦雪衣牵着小鱼大步踏进门去,冷笑道:「那我们就来比划比划?」 话音一落,谈话声戛然而止,里面的几个人猝不及防都顿在了当场,各个都朝门口看来,秦雪衣心里越是拱火,面上越是冷静,甚至还能笑眯眯地道:「谁先来?」 一时间没人接话,屋子里烧着旺旺的火盆,火星子蹿得老高,比听雨苑的内殿暖和多了,火盆边上一共围着四个人,两个是太监,一个是宫女,当中坐着的是一个中年嬷嬷,手里拿着一根烧火棍。 秦雪衣的目光便落在她的手上,顿住,勾起唇角笑:「看来就是这位了。」 那嬷嬷很快便已经调整好了情绪,面上露出假笑,道:「郡主怎么突然来了?」 秦雪衣慢慢踱过去,道:「我为什么来,你们不知道?」 气氛一时间凝固,所有人都看见了小鱼站在门边上,脸上的指印还没消下去,他们用脚指头想想,都知道秦雪衣这是来找场子了。 不过往日里她软弱怕事的形象深入人心,这会儿便没有人真正把她当一回事,一个太监呵呵笑道:「郡主所为何事,奴才还真不知道,请郡主明示。」 秦雪衣的目光锐利如刀,从他的脸皮上刮过去,直把他看得面上的笑都要挂不住了,才道:「真要我明示?」 她扫过这几个人,冷声问道:「刚刚小鱼来拿炭,你们谁欺负了她?」 几人便不作声了,各个都仿佛不关自己的事一般,秦雪衣怒从心头起,飞起一脚就踹翻了那火盆,霎时间通红的火炭飞了出去,洒落一地,灰尘四起,火星子乱窜,那几人都纷纷惊叫着慌忙躲避,拍打着袍子和衣摆,空气中隐约浮现焦糊味儿。 大约是没想到秦雪衣如此蛮横,那个中年嬷嬷终于忍不住了,开口道:「郡主,这里是敬事处,不是你的听雨苑。」 秦雪衣冷笑道:「如此说来,我在这里,还要看你们的眼色了?」 中年嬷嬷狡辩道:「奴婢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天底下做事都要讲一个理字,内务府拨给您的银丝炭,一年也就六十斤,早早在入冬的时候,就给您都送过去了,今日您的婢女又拿着筐来要炭,库房既没有,奴婢哪里会有多的炭贴补给您?难道要克扣娘娘和三公主殿下的炭吗?就算再借奴婢十个胆子也是万万不敢的。」 第26章 一旁的小鱼忍不住委屈道:「你撒谎,郡主,十月中旬的时候她只给了奴婢十斤银丝炭,十一月的时候给了不足二十斤,其中还混着一些是差的厨炭。」 一个太监立即帮腔道:「怎么会是厨炭?这里的册子都是白纸黑字,写了清清楚楚的银丝炭,小鱼姑娘你可不要空口白牙就乱说话。」 小鱼气得说不出来话了,那中年嬷嬷的眼里闪过明显的得色,还欲继续说什么,秦雪衣却不耐烦了,她举起右手,看了看自己的手指,然后一点点握紧,手指虽然纤细,却发出了骇人的咔啦声响,直把那几人都给震住了。 她冷笑着道:「你们是不是搞错了什么?今日我可不是来这里要炭的,再问一遍,到底是谁对我的婢女动了手?」 所有人都下意识看向那个嬷嬷,秦雪衣便也看她,道:「是你?」 她的眼神凶狠,那中年嬷嬷便有些慌张,退了一步,道:「是她先出言不逊的……」 秦雪衣四下看了看,顺手操起身边的一把椅子,大步上前,气势汹汹,那中年嬷嬷没想到她是真要动手了,连忙举起手里的烧火棍,道:「郡主,您可不能乱来,这里是翠浓宫,若有什么事情,自有德妃娘娘做主,您怎么能——」 没等她说完,秦雪衣便猛然一椅子挥过去,那嬷嬷尖叫一声,拿烧火棍来挡,只听啪地一响,烧火棍便脱手飞了出去,打在一个太监身上,又引来一声尖叫。 秦雪衣轻轻勾唇一笑,道:「我的拳头,自然是由我自己做主,与德妃娘娘有什么相关?」 说罢,便拎起椅子又是一通横扫,那嬷嬷手臂和腰背上挨了两下,便觉得受不住,大叫起来:「他们也打了,是他们先拦下小鱼的,奴婢只是扯了一下她的衣裳!」 听了这话,秦雪衣也不含糊,操起椅子见谁打谁,把那众人吓得尖叫不断,慌忙躲避,宛如一群被驱赶的鸡仔到处乱窜,场景一度十分混乱。 小鱼在一旁呆看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连忙冲了上去,将之前那根烧火棍捡起来,挥舞着来帮秦雪衣,生怕那些宫人撞到了她。 半刻钟后,秦雪衣冷眼看着那些抱头缩在墙角的宫女太监嬷嬷们,告诫道:「今日我就把话放在这里了,记得告诉其他人,谁以后敢再欺负我秦雪衣的人,我就要你们把这地上的炭一块块吃进肚子里去!」 「听见了吗?!」 火盆被踹翻了,火炭却还没熄灭,被风一吹,灰烬散开之后,内里便露出了火红的光,鼻青脸肿的众人俱是一缩脖子,鹌鹑似地连连应是。 打服了他们,秦雪衣这才把椅子往地上重重一放,好整以暇地坐了下来,施施然开口道:「现在,我们再来说说那六十斤银丝炭的事情吧。」 自此以后,秦雪衣一战成名,翠浓宫里倒是真的没有哪个宫人敢公然跟听雨苑作对了,甚至还会绕着她们走,这是别话。 秦雪衣蹲在院子里,继续堆雪人,两个太监吭哧吭哧抬着一筐子炭,在小鱼的指挥下送进了耳房,出来时正碰见秦雪衣转头看过来,两人顿时齐齐站住,浑身都僵硬了,好似耗子见了猫一般,连路也不会走了。 秦雪衣见他们这副怂包样儿,嗤笑一声,回过头去,把手里的雪拍在雪人身上,道:「谢谢了两位,小鱼,若烧了热茶,就请这两位公公喝一杯,咱们也不要人白做活儿。」 小鱼哎了一声:「奴婢这就去。」 那两个太监哪里敢喝她的茶?身上的伤现在还痛着呢,连连摆手道:「敬事处还有事情等着奴才去做,实在没有功夫,郡主不必客气,小鱼姑娘也不要忙活了。」 小鱼道:「茶已烧好了啊,两位坐坐吧。」 俩太监吓得抬脚就走,头也不回地跑远了,简直是落荒而逃,好像后面有鬼在追着他们似的,把秦雪衣都给看笑了。 小鱼探出头来,趴在门边对秦雪衣眨了眨眼,小声道:「没烧茶呢,奴婢才不想给他们烧茶喝。」 秦雪衣忍俊不禁道:「可是我有点渴了。」 小鱼呆了一下,连忙道:「那奴婢这就去,郡主您稍等!」 秦雪衣大闹敬事处,还把敬事处的宫女太监们揍了一通,这事情很快就传遍了整个翠浓宫,一开始谁也不信,那个弱懦怕事的长乐郡主,竟然敢打人。 不少好事者都跑去敬事处求证,没见着嬷嬷,倒只看见了两个鼻青脸肿的太监,一听她们提起长乐郡主,那两个太监面如土色,问什么也不肯回答了,还要赶她们出去。 这副态度,显然是坐实了传言,铁板钉钉了,不少人都对听雨苑忌惮起来,小鱼的日子一时间就好过了不少,至少再也没人敢欺负她了,而她也知道这些都是秦雪衣给的,于是对自己的主子愈发死心塌地起来。 容华殿。 事情传开,燕怀幽和德妃自然也听到了传言,燕怀幽气得摔了两个杯子,道:「她怎么敢?!她当这里是什么地方,容得了她撒野?!」 「她是不是在宿寒宫里生了病,把脑子给病坏了?!」 德妃磕着瓜子儿,倒是没什么动静,燕怀幽便气鼓鼓道:「母妃,您都不生气么?她都要骑到您头上来了!」 德妃瞟了她一眼,道:「她打了几个奴才而已,就能骑到本宫头上了?」 「可——」 德妃哼了一声,放下瓜子,一伸手,旁边立即有宫婢恭敬递上香茶,她慢慢地道:「让她打,她打得越凶,才越好。」 燕怀幽面露疑惑道:「儿臣不明白。」 「你这个脑子……」德妃叹了一口气,对旁边的贴身宫婢道:「胭脂,你给她解释解释。」 「是,」那名叫胭脂的宫婢福了福身,对燕怀幽道:「殿下,那位在翠浓宫里闹得越凶,打得越凶,这名声传出去了,在外人看来,会是如何?」 第27章 见燕怀幽面露迟疑之色,她继续道:「更何况她还未出阁,便有了如此不好的名声,如此一来,岂不是更衬得殿下您知书达理,蕙质兰心了。」 燕怀幽才想到这一层,顿时恍然大悟,那胭脂又道:「再者,皇上虽然现在看重她喜欢她,她越是闹腾,日后事情落在了皇上耳中,那喜欢和看重,又会被消磨掉多少呢?」 「原来如此,」燕怀幽眼睛发亮,欣喜地一拍手道:「还是母妃厉害。」 德妃悠然道:「有你学的呢,话说回来,我上回让你练的那首曲子如何了?再过几日就是皇上的万寿节了,到时候群臣与世家公子儿郎都会入宫祝寿,你奏这曲子,可千万不能出岔子。」 燕怀幽忙道:「儿臣已学得差不多了,待会就弹给母妃听。」 却说听雨苑里,秦雪衣扎着马步,稳如泰山,一动不动,旁边传来小鱼弱弱的声音:「郡、郡主,奴婢……奴婢要站不住了……」 她额上虚汗,一副摇摇欲坠的模样,秦雪衣看了一眼地上放着的香炉,道:「还没燃到头呢,再坚持一下。」 小鱼听话地哦了一声,继续咬牙坚持,上回郡主大发神威,打了敬事处那群仗势欺人的小人们,回来便说自己梦里梦见了神仙,传授她功夫,也要教给小鱼。 小鱼对郡主的崇敬如滔滔江水,就算郡主说太阳是方的她也相信,于是大为感动,发誓一定要学好这功夫,以后能保护郡主! 旁边的秦雪衣下盘极稳,老神在在,见她快要支撑不住,想了想,道:「郡主给你唱个曲儿助助兴,就站得稳了。」 闻言,小鱼面露期待道:「好,奴婢听着呢。」 秦雪衣清了清嗓子,开始唱起来:「一摸姑娘头发边,姑娘头发滑又软……」 旁边顿时传来了噗通一声,小鱼跌坐在地上,满面通红,羞得几乎要抬不起头来,声如蚊呐:「您、您怎么唱……唱这种曲子……」 秦雪衣:「啊?」 扎完马步,秦雪衣打了一套拳,院子里的雪人还在,脖子上围了一条红丝巾,大睁着一双黑眼睛看着她,宛如静默的陪伴。 秦雪衣身上出了汗,又去洗了一个澡,她近来觉得自己的力气大了一些,打起拳来也是有模有样了,不再像之前那样软绵绵的,显然这一段时间以来的坚持有了成效。 浴桶下面是放了些微的炭火,能烧很久,秦雪衣在热水里泡去了一身疲惫,然后把脸埋在水里,咕嘟咕嘟吹泡泡,等小鱼抱着衣裳过来,见她整个人都扎进水里了,以为出了什么事情,吓得大惊失色冲过来:「郡主!」 秦雪衣猛地抬起头,水花哗啦啦四溅,溅了小鱼一头一脸,她看秦雪衣没事,才松了一口气,拿起棉巾给她擦头发,一边小声埋怨道:「您可真是吓死奴婢了。」 秦雪衣任由她忙活,忽而转头看她,问道:「小鱼,你喜欢皇宫吗?」 小鱼愣了一下,才继续擦拭,答道:「奴婢六岁就进了宫,在这里长大,倒没什么喜欢不喜欢的。」 秦雪衣看着她颇显稚气的脸,才十一二岁的年纪,放在现代,大概还在读小学,然而小鱼做事情已经非常麻利了,她问道:「你家里人呢?」 小鱼想了想,老老实实道:「爹娘都不在了,叔叔家里穷,就把奴婢给了去挑人的公公,后来奴婢就进宫了。」 秦雪衣趴在浴桶边缘上,问:「那你日后有什么打算?要在皇宫做一辈子么?」 小鱼摇了摇头,答道:「宫女到了一定年纪,就会放出宫去,奴婢到时候大概也会吧。」 她说着,扬起一个笑:「这些都是很久以后的事情啦,奴婢现在还小呢。」 「是啊,」秦雪衣伸手摸了摸她的双丫髻,道:「你还小呢。」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道:「以后我离开皇宫的时候,你要不要一起出去?」 闻言,小鱼的眼睛噌地一亮,惊喜道:「真的吗?郡主要带上奴婢吗?」 秦雪衣笑眯眯道:「当然啊。」 小鱼手里揪着棉巾,把头点得如同小鸡啄米一般,连连道:「要!郡主带上奴婢吧!」 秦雪衣往后一靠,笑着道:「好,你乖乖的,郡主以后带你吃肉。」 可是怎么离开皇宫,又是一个问题,秦雪衣思索着,这必定需要一个合适的契机,毕竟她自小在这里长大,若是贸贸然提出来,旁人恐怕会觉得奇怪,而且德妃会不会放人,也还是一个问题。 秦雪衣托着腮想,她得找一个外援,而且是一个在宫里说话要有分量的外援。 得是谁呢? 她撩起水泼在肩上,不知怎么,脑子里蹦出了一个人来,长公主燕明卿。 …… 秦雪衣翘着脚躺在榻上晾头发,手里举着一本书,腿还一晃一晃的,分外悠哉。 这书是她从书架上找到的,上面记载着许多诗词,都是从前的秦雪衣喜欢看的,她这会儿穷极无聊,也只能翻出来看看。 古代的娱乐实在是太少了,秦雪衣闲得简直要浑身长毛了。 她忍不住想,要是她以前活在这样的环境,没有电,没有信号,没有手机,她保准能给师父抱回一个世界级的大奖杯!外加清华北大的通知书! 秦雪衣翘着脚晃了一下午,傍晚时候,小鱼带着一身寒气从外面进来了,道:「郡主,外面有一个侍卫送了东西给您。」 「侍卫?」秦雪衣愣了一下,道:「谁?」 小鱼答道:「他说是宿寒宫的。」 秦雪衣登时放下了腿,一骨碌翻身爬起来,道:「是林白鹿,他送了什么东西来?」 小鱼把手里捧着的匣子放下来,道:「奴婢也不知,他把东西给了奴婢,要奴婢一定转交给郡主。」 第28章 秦雪衣拿过匣子看了看,做工还挺精细的,小鱼想了想,又补充道:「他说是替一个叫清明的宫女送来的。」 「是清明!」秦雪衣顿时笑了,把那匣子打开来,小鱼凑过来看了一眼,惊讶道:「哇,好漂亮啊!」 匣子里面垫着暗红色的丝绢,上面放着一块玉,秦雪衣拿起来一看,才发现那块玉是呈现出淡淡的藕粉色,雕成了一只猫的形状,那猫弓着脊背,两爪前伸,头微微仰着,仿佛是在伸懒腰,惬意无比,栩栩如生。 秦雪衣举着那玉雕猫左看右看,眼睛发亮道:「雕工真好!」 她一眼就看出来,雕这猫的人,至少有五六年的玉雕手艺,师娘是正经的玉雕师,是那种不少人捧着好玉排队来找她雕作品的大师,秦雪衣自小跟着师父师娘长大,耳濡目染之下,除了打拳,玉雕是她最喜欢的事情了。 师娘常常说,她没什么耐心,雕工总是上不来,幸好尚有几分灵气,以后好好学,一定能有一番成绩。 只可惜没能等到那一天,秦雪衣就出意外了,想起这些前事,她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郡主怎么了?」小鱼不解地看着她,不明白为何在忽然之间,她的情绪就低落下来了,明明刚刚还很高兴。 秦雪衣深吸一口气,冲她安抚地笑了笑,道:「没什么,只是想到一些事情。」 她再次看了看这玉,色如藕粉,玉质细腻,宛如凝脂,是上等的好玉料,秦雪衣忽然想到,清明只是一个宫婢,怎么会有这么好的玉? 该不会是她的什么传家宝吧? 想到这里,秦雪衣顿时就觉得这玉有些烫手,她坐不住了,问小鱼道:「林侍卫走了吗?」 小鱼答道:「走了,他把这匣子给了奴婢就走了。」 秦雪衣立即低头在榻下找鞋子,一边道:「我得把这玉还给她,这个太贵重了。」 小鱼把鞋放在榻前,叮嘱道:「他已经走了,现在想是也追不上了,您还是慢着些。」 秦雪衣穿上鞋,道:「我去一趟宿寒宫,你在这里待着。」 小鱼看了看擦黑的天色,担忧道:「可是现在时间已经晚了。」 秦雪衣笑道:「好小鱼,你去替我寻个灯笼来,我去去就回。」 小鱼拿她无法,果然去拿了一个灯笼来,秦雪衣走时,她还颇为担忧地跟着走,道:「郡主,奴婢与您一道去吧?」 秦雪衣道:「不会有事,你好好守着院子,我快去快回。」 她把那装了玉的木匣子往袖袋里一揣,提起灯笼风风火火就走了,下午的时候下了一阵小雪,地上湿漉漉的,踩上去还有残余的冰渣,嚓嚓作响。 北方的冬天可太冷了,秦雪衣穿得很厚,裹成了一个球,出门前小鱼还给她罩了一件石竹紫的如意云鹤斗篷,可即便这样,冷意还是往骨子里钻。 天色渐渐黑了,秦雪衣借着灯笼昏黄的光芒往宿寒宫的方向走,没多久,便听见后面传来了一阵脚步声,像是有不少人过来,她好奇地回头一看,却是有一行太监宫女打着灯笼,抬着舆轿往这边来。 秦雪衣略靠了靠边,好让他们过去,正在这时,一个稍微熟悉的声音忽然道:「长乐郡主?」 秦雪衣循声望去,好半天才看见了人群中的林白鹿,原来这竟是长公主的仪仗,她笑眯眯地挥了挥手,道:「林侍卫。」 舆轿里的人低声说了句什么,仪仗队伍便停了下来,紧接着,秦雪衣便看见深色的轿帘被一只白皙修长的手揭开,在微弱昏黄的灯光映照下,石青色的衣摆透着一种别样的温暖色泽。 燕明卿端坐在舆轿中,垂眼向她看来,面上没什么表情,声音冷清道:「这么晚了,你这是要去哪里?」 大路朝天,各走一边,秦雪衣心说你管得真多,但是嘴上还是答道:「有些事情要去处理,殿下怎么也在这里?」 燕明卿看着她,默然片刻,才道:「这是往宿寒宫的路。」 秦雪衣:…… 燕明卿似是想到了什么,凤目微动,道:「你要去宿寒宫?」 秦雪衣眼睛一转,索性承认道:「是,我正想去拜访殿下,不知殿下是否愿意接见我?」 燕明卿沉默了一下,才道:「可以,走吧。」 说完,她便放下了轿帘,吩咐道:「回宫。」 秦雪衣跟着走,心里啪啪打着算盘:一来能趁此机会跟长公主套套交情,日后好行个方便,说不定她要离宫的事情还得靠这位出一把力,二来,这样她就能光明正大地看看清明啦! 作为神交已久,同榻而卧,秉烛夜谈的朋友,连对方长什么模样都没见过,未免也太说不过去了! 等到了宿寒宫时,天已黑透了,宫婢们掀开轿帘,燕明卿便从舆轿中下来,入了殿内,立即有宫婢过来为她解下斗篷,然后恭敬退下。 燕明卿穿着一袭石青色的行云流水暗花绸竖领偏襟长衫,深色调的衣裳衬得她眉目愈发的冷,秦雪衣看了一会,忽然发现这位长公主有些不同,她似乎总是穿这样暗色的衣服,不像燕怀幽,整天穿得色泽明艳,花枝招展的。 有宫人奉了茶上来,秦雪衣接过,一双眼睛不自觉在大殿里溜,扫过那一个个垂手侍立的宫婢们,试图从其中找出清明来。 虽然没见过正脸,但是她个子好像有点高,至少一米七往上,而且因为声音压低过,秦雪衣听不出来她的本来音色。 一米七…… 这殿里好像没有超过一米七的,秦雪衣心里正遗憾着,目光无意中落在了燕明卿身上,然后一顿,嗯,长公主肯定超过一米七了。 她吃什么长大的,怎么这么高? 大概是察觉到了秦雪衣的目光,燕明卿转过头来,与她对视,眉目微动,疑惑问道:「怎么了?」 第29章 秦雪衣下意识摇头:「没什么。」 燕明卿不说话,秦雪衣就这么喝了一盏茶,大殿里的宫婢们静静伫立在一旁,一丝声音也没有发出。 秦雪衣总觉得有些不自在,这里太安静了,安静得让人不舒服。 她从前在武馆里,无论何时都是热热闹闹的,不练拳的时候,师兄师弟们就凑在一堆吹水侃大山,秦雪衣习惯了那样的气氛,而宿寒宫则截然相反,这里这么多人,却安静得没有一丝人气。 一盏茶喝完,秦雪衣觉得这样不行,既然要拉交情,那肯定得要起个话题才是,而燕明卿一看就不是会主动说话的人,等她开口,秦雪衣觉得自己恐怕要灌一肚子的茶了。 她的目光一扫,落在了对方的腰间,秦雪衣灵机一动,道:「殿下这玉佩真好看,是刻的麒麟么?」 燕明卿顿了一下,才道:「不是。」 她说着,竟伸手将那枚玉佩解了下来,放在桌上,秦雪衣的心神一瞬间就被吸引了过去,与平常的花鸟玉佩不同,这块淡青色的玉刻的是一只兽,玉雕兽常有麒麟、白虎一类的,以求个祥瑞的意思。 所以秦雪衣一开始还以为那是一只麒麟,等定睛一看,才发现那玉雕兽是形状如虎,却背生双翼,大张着口,作咆哮之态。 她惊异道:「是穷奇?」 燕明卿显然有些意外:「你认得?」 秦雪衣道:「曾在书上见到过。」 穷奇是上古凶兽,喜食人,知人言语,善蛊惑人心,秦雪衣跟着师娘那么些年,看过的玉雕没有一万也有数千,还头一次看见有人雕穷奇的。 她一时间多看了几眼,又莫名觉得那玉雕的雕工有几分眼熟,便顺口道:「这雕工真是精细,我好像在哪里见过。」 燕明卿微微一怔,抬眼看她,问道:「你在哪里见过?」 秦雪衣又想了想,才想起自己袖子里揣着的那个匣子,立时恍然大悟,道:「我刚刚才见过。」 她说着,便将那匣子取出来,放在桌上,没注意到燕明卿看着这匣子,表情有一瞬间的古怪。 秦雪衣将匣子打开,里面正是那只藕粉玉雕的猫儿,两者一比较,她道:「这两枚玉雕的雕工确是出自同一人之手,想不到竟有这样巧的事情。」 燕明卿默然片刻,忽而问道:「你这枚玉从何而来的?」 秦雪衣觉得告诉她也无妨,便答道:「是一位朋友送的,她是殿下身边的宫婢,叫清明。」 她说着,又扫了一眼大殿里垂手静立的宫女们,问道:「其实我今日来,也有一部分是因为此事,不知清明在不在?我想将这玉还给她。」 燕明卿的表情蓦然一沉,她盯着秦雪衣,声音里没什么情绪道:「怎么,你不喜欢这块玉?」 「那倒不是,」秦雪衣立即摆了摆手,道:「玉是好玉,雕工也好,我岂会不喜欢?只是……」 她略一犹豫,还是把自己的顾虑说出来,道:「清明只是一个宫婢,想来这玉大约是她极为重要的东西,我若拿了,心里有些过意不去。」 听了这话,燕明卿的脸色才好看了一点,她道:「我倒觉得你想得有点多。」 秦雪衣愣了一下,燕明卿继续道:「这玉原是我赐给她的,大概是她拿了没什么用处,送给你做个顺手人情,你拿着就是了。」 秦雪衣这才反应过来,这么一说,倒也解释得通,她想了想,将那玉收了,不死心地又看了看殿内众宫婢,问道:「她不在这里么?」 燕明卿一顿,神色从容道:「我派她出宫办事去了,还未回来。」 她抬起眼看着秦雪衣,道:「怎么,你想见她?」 秦雪衣自然是想的,但是清明眼下并不在宫里,心里虽然遗憾,但还是道:「今日不巧,就算了,我下回再来。」 燕明卿表情微僵,然而到底是没有说什么,秦雪衣正在想事情,也没发现,她又坐了片刻,起身告辞。 眼看着那抹纤弱的背影消失在大殿门口处,燕明卿才伸手将桌几上的那枚穷奇玉佩拿起来,轻轻摩挲了一下,垂着的眼,叫人看不清楚她眼底的神色。 正在这时,林白鹿进来了,对她拱手道:「殿下,人已走了。」 燕明卿站起身,长眉微微皱起,似乎在思虑着什么,片刻后,对林白鹿道:「我近来在宫里偶然听到了一些传闻,是有关于秦雪衣的?」 林白鹿答道:「都是从翠浓宫传出来的一些没风没影的事情。」 「说说。」 林白鹿想了想,道:「说长乐郡主近来脾气很大,行事也愈发嚣张跋扈,甚至敢责打三公主的贴身宫婢,还大闹翠浓宫的敬事处,甚是彪悍,如今人人见了她都绕道走。」 说完之后,他又道:「不过以属下看来,都是些以讹传讹的话罢了,没什么依据,若不清楚其中缘由,不可尽信。」 听闻此言,燕明卿抬眼看他,道:「你对她倒是颇为相信。」 林白鹿垂下头,温温和和地道:「属下只是从她平日的言语举止里看出来的,前阵子长乐郡主住在宫里,与宫里的宫婢们都交好,还会给她们送小玩意,如此尊重他人的一个人,断然不会平白无故就动手责打下人的。」 燕明卿踱了几步,面上浮现若有所思之色,道:「你说得也是,平常人,谁会说自己与一介低贱的宫婢是朋友?」 她转过身,问林白鹿道:「你觉得,一个人有没有可能会在突然之间变成另外一个人?」 林白鹿面上露出几分惊愕之色,道:「这、这怎么可能?」 燕明卿的目光投向殿外浓重的夜色中,悠悠道:「除此之外,又能作何解释呢?怪力乱神之事,我虽然是不信,但若真有,倒还有几分意思。」 第30章 …… 却说秦雪衣提着灯笼出了宿寒宫,没见到清明,她心里还是有点儿遗憾,或许是得不到的永远在骚动的心理,若是这回见着了倒还好,越是没见着,秦雪衣就越是抓心挠肺。 她素来好奇心重,这性子就连二师兄都拿她没辙。 灯笼照亮了湿漉漉的宫道,寒风呼呼地吹着,秦雪衣忍不住裹了裹斗篷,加快了脚步。 大约是太晚了,路上一个人也见不着,只有灯笼昏黄的光芒照着脚下的路,冷风自树梢呼啸而过,呜呜之声宛如鬼泣。 正在这时,秦雪衣突然停下了脚步,不是风声,她是真的听见了呜呜的声音,仿佛有人在哭。 「呜呜呜……」 声音是在不远处传来的,那边是一片园林,因着没有光的缘故,看上去黑黢黢的,再配着那呜呜的哭泣声,特别渗人。 胆子小一点的恐怕要被吓得撒腿跑了,只有秦雪衣是个奇葩,她非但不走,反而举起灯笼,往那边走了几步,提起声音问道:「是谁在那里?」 那哭声停了一下,没动静了,秦雪衣眉头微微皱了皱,正欲走开时,那声音又再次呜咽起来,幽幽的,渗人极了。 秦雪衣确认了哭声的来源处之后,拎起灯笼就往那边走,穿过重重花木,哭声渐止,她举起灯笼一照,看见那树下面坐了一个小女孩,才只有四五岁的模样,头顶扎着两个小揪揪,冻得瑟瑟发抖。 她惊异问道:「你是谁?怎么大半夜的坐在这里哭?」 小女孩一边抹眼泪,一边抬起头看她,断断续续地抽噎道:「我、我找不到……呜呜……回去的路了……呜呜呜……」 她好一通哭,秦雪衣见她小脸冻得通红,两眼泪花,抹眼泪的小手都青紫了,她心里一软,连忙蹲下去,将小女孩裹在自己的斗篷里,放柔了声音问道:「你住在哪里?我送你回去。」 大约是暖和了些,小女孩止住了哭泣,小声答道:「我住在坤宁宫。」 坤宁宫,秦雪衣立即便想起来了,那不是皇后住的宫殿吗?她低头又看了看怀里的小女孩,年纪虽然小,穿戴都很精致贵气,想来她就是皇后生的四公主了。 皇后上官氏一共诞有一子一女,是龙凤胎,今年五岁了,年纪也正好对上,秦雪衣将她抱着,站起身来,颠了颠,道:「别怕,我送你回去。」 小女孩没再哭,只是乖巧地抱着她的脖子点头,细声细气道:「嗯!」 秦雪衣抱着她,一边走,一边还与她说话:「你叫什么名字?」 小女孩乖乖答道:「我叫燕薄秋,母后叫我秋秋。」 秦雪衣看着路,随口问道:「秋秋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说起这个,燕薄秋便有些难过,道:「母后不喜欢秋秋,秋秋就跑出来了。」 她说着,瘪了瘪嘴:「母后只喜欢燕涿,所有人都只喜欢燕涿,不喜欢秋秋。」 说起这个,她似乎很是伤心,情绪愈发低落了,把小脸趴在秦雪衣的肩上,不说话了。 秦雪衣也不知该如何安慰她,她自小就是孤儿,没有父母,师父开武馆,虽然说收了不少弟子,但是正经拜师的只有她和三个师兄,她又是唯一的女孩子,师门上下都是宠着的,她自然也理解不了这种父母偏心的感受。 想了半天,秦雪衣只能又颠了颠怀中的小女孩儿,哄道:「那你自己要喜欢自己啊,你这么小,以后不要半夜跑出来,会被坏人抱走的。」 燕薄秋略略抬起头,自下而上地看着她,问道:「那你是坏人吗?」 秦雪衣随口道:「是啊,我是坏人,现在就把你拐走。」 燕薄秋仔细盯着她,然后伸出两只小手,捧住她的脸,天真道:「你不是坏人,我知道!」 她说完便笑了起来,眼睛弯弯的好像月牙儿,可爱得秦雪衣心都要化了,她忽然敛起神色,道:「你不要笑。」 燕薄秋果然不笑了,不解地睁大眼:「为什么?」 秦雪衣一本正经道:「因为你笑起来太可爱了,我会真的想把你拐走了哦。」 燕薄秋又抱着秦雪衣的脖子咯咯笑起来,稚气的笑声在夜色里传开去,似乎将那冰冷的黑夜都驱散了。 走了一段路,远处传来了呼喊之声,秦雪衣凝神一听,是在叫四公主,她道:「秋秋,你母后派人来接你了。」 燕薄秋撇了撇嘴,道:「她们才不想来接我,她们只是怕挨板子而已。」 秦雪衣加快脚步,那呼喊之声越来越近,她道:「下回不要自己跑出来了,外面这么冷,冻坏了怎么办?」 燕薄秋乖乖答应了一声,秦雪衣看见前方有几人打着灯笼过来,其中一个太监见了她怀里的燕薄秋,大松了一口气,道:「哎哟我的殿下,您可急死奴才们了。」 燕薄秋抱着秦雪衣的脖子不说话,秦雪衣晃了晃她,轻声安抚道:「你该回去啦。」 燕薄秋好半天才抬起头来,问她:「我下回还能见到你吗?」 小孩儿还挺粘人,秦雪衣失笑,道:「当然可以。」 燕薄秋这才松开了她,乖乖被那太监抱走了,秦雪衣舒了一口气,提起灯笼转身离开了。 等她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燕薄秋才踢了抱她的太监一脚,小脸冰冷道:「放本宫下来!」 太监忙不迭放下了她,几人趴伏在地上,连连磕头求饶:「公主饶命,公主饶命!」 燕薄秋厌恶地看了他们一眼,用力一脚踢在积雪上,那些冰渣子飞溅开来,泼了他们一头一脸,太监们却半点也不敢动,噤若寒蝉,燕薄秋道:「每人都去领三十板子。」 她说完,转身便往坤宁宫的方向走去。 因为路上这一耽搁,秦雪衣回到翠浓宫时,已是很晚了,把小鱼担心得不行,站在院子门口翘首以盼,见了她回来,二话不说,立即拿了个手炉塞过来,埋怨道:「郡主不是说快去快回么?怎去了这样久,奴婢担心死了。」 第31章 秦雪衣抱着那暖暖的手炉,舒了一口气,又被小鱼按着喝了一碗热姜汤,身上的寒气去了大半,她笑眯眯道:「我路上遇见了一点事儿,耽搁了,这不是没事么?」 小鱼还是不放心,再三道:「郡主下次若这么晚出去,还是带上奴婢吧。」 秦雪衣嗯嗯啊啊地答应了,态度甚是敷衍,单纯的小鱼为她的主子操碎了心,还半点都没看出来。 次日一早,翠浓宫便迎来了一行宫人,三公主燕怀幽正欲出去,见了那群人,搬的搬,抬的抬,不由面露疑惑地问道:「这些人是谁?」 一名翠浓宫的太监正在与他们说话,见燕怀幽来了,连忙答道:「殿下,这些都是坤宁宫派来的人。」 打头的那个坤宁宫宫人对燕怀幽躬身行礼,道:「奴才见过三公主殿下,殿下万福金安。」 燕怀幽打量他们道:「皇后娘娘派人来,有何事情?」 那个宫人恭敬答道:「娘娘要赏长乐郡主,奴才们这不就把赏赐之物送过来了。」 燕怀幽一脸莫名道:「好端端的,皇后娘娘怎么想起了要赏她?」 那宫人道:「昨日夜里小公主走迷了路,是长乐郡主帮着送回来的。」 闻言,燕怀幽真是既妒又恨,心说这样的事情竟给秦雪衣碰上了,面上不免带出来几分酸气,道:「娘娘心善,既然如此,这些东西都送去敬事处吧。」 她一发话,便有几名翠浓宫的宫人作势来接,那坤宁宫的宫人顿了一下,没让,反而不卑不亢地开口道:「三公主殿下,皇后娘娘吩咐了,要咱们把东西交到长乐郡主手中,就不劳烦几位公公忙了。」 显然,皇后也是知道翠浓宫里的猫腻了。 燕怀幽脸色一僵,好似被人劈脸打了一个巴掌似的,她咬紧下唇,怒从心头起,喝道:「放肆!」 坤宁宫的宫人们俱是纷纷垂下头去,燕怀幽气道:「你们是什么意思?翠浓宫还会贪图她这一点赏赐之物?以往父皇逢年过节有厚赏,也都是由敬事处先接手,再送去听雨苑的,各宫都有各宫的规矩,岂是能由尔等下人任意置喙的?」 坤宁宫宫人垂头不语,等她恼羞成怒骂完了一通,才恭恭敬敬地答道:「诚然殿下说得不错,各宫是有各宫的规矩,但坤宁宫亦有规矩,这都是娘娘的吩咐,奴才们也不敢擅自做主,还请殿下不要为难奴才们了。」 但凡是别的哪个宫的宫人,说话都不敢如此硬气,早被燕怀幽骂走了,只有坤宁宫,各个腰杆子笔挺,嘴里毕恭毕敬,态度却全不带怕的。 燕怀幽手里的帕子几乎都要给搅烂了,她冷笑道:「说得好,来人!去把秦雪衣给本宫叫出来,让她来领皇后娘娘的赏。」 她一时生气,甚至直呼秦雪衣的大名了,惹得那几个坤宁宫的宫人暗暗皱眉。 彼时秦雪衣正盘腿坐在榻上,手里拿着小刀在雕木头,木屑簌簌落下,小鱼进来道:「郡主,三公主殿下叫您去领赏。」 秦雪衣头也不抬,专注地雕着手里的木块儿,道:「领什么赏?」 小鱼答道:「说是坤宁宫派人来了,奴婢也不清楚怎么回事儿。」 「坤宁宫?」秦雪衣愣了一下,才把手里的东西放下,起身下榻,道:「走,去瞧瞧去。」 等她到了地方,一眼就看见了几名陌生的宫人,想来就是小鱼口中坤宁宫的人了,燕怀幽站在一侧,扯起唇角讥讽地笑了笑,道:「你们要见的长乐郡主来了。」 阴阳怪气的,秦雪衣压根懒得理她,那几名宫人立即向她行礼:「奴才见过长乐郡主,郡主万福。」 秦雪衣摆了摆手,道:「不必多礼。」 打头的宫人这才直起身来,面上带了笑,道:「郡主昨夜送了小公主回来,娘娘心里甚是感谢,今日特意派了奴才们来送谢礼。」 他说完,便从袖子里取出一份礼单来,恭敬递上,道:「请郡主过目。」 秦雪衣看了一眼,也没接,只是道:「还请公公转告皇后娘娘,昨夜之事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娘娘好意我已心领,赏赐就不必了。」 一旁的燕怀幽听了这话,睁大眼睛看着她,一脸匪夷所思,仿佛她是个傻子一样。 那坤宁宫的宫人们好说歹说,秦雪衣就是不受,他们便只能又带着那些赏赐打道回府了。 等人走后,燕怀幽冷笑道:「本宫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见到这种事,白送来的好处都不要,你当你不肯受赏,皇后娘娘便会高看你一眼?」 秦雪衣叹了一口气,道:「怎么会呢?只是我好似闻到了一股味儿。」 燕怀幽一脸莫名:「什么味儿?」 秦雪衣抽了抽鼻子,道:「味道还挺重,不知是谁一早起来喝了醋。」 她说完,便带着小鱼径自走了,过了好一会,燕怀幽才反应过来,她是在骂自己酸,顿时恼羞成怒,大发雷霆,只可惜秦雪衣早已经走远了。 燕怀幽一早起来碰见这么一遭事,心里堵得慌,又跑去找德妃诉苦,把事情原原本本说了,德妃柳眉轻皱,不赞同道:「这事你做得错了。」 燕怀幽立时瞪大眼,委屈道:「母妃,怎么是儿臣的错?」 德妃略微坐直了身子,点了点她,道:「你当皇后是什么脾气?坤宁宫出来的人,素来硬气,从没有怕的,你还敢对着皇后叫板?」 德妃恨铁不成钢地道:「你这是什么脑子?」 燕怀幽撇嘴道:「可……可往常父皇给她的赏赐,也是入翠浓宫的库,凭什么坤宁宫就不同?」 德妃闭了一下眼,才道:「不要再说了。」 她的语气有些差,脸色沉沉,很是难看,像是想起了什么不好的事情,燕怀幽有些怕她这样,讪讪噤了声。 第32章 德妃睁开双目,捏紧丝帕,一伸手,旁边立时有宫婢恭敬地扶她站起身来,她低头看着面色忐忑的燕怀幽,吩咐道:「过几日就是万寿节,你安心练琴,其他的事情都不用你管,明白了吗?」 燕怀幽鲜少见她这般,只能惴惴道:「是,儿臣知道了。」 等德妃离开了,她才问旁边的宫婢道:「胭脂,母妃为何突然就不高兴了?」 胭脂欲言又止,最后悄声道:「殿下,您日后在娘娘面前,万不要将皇上与听雨苑那位一并提起,会惹起娘娘的伤心事。」 燕怀幽瞬间了悟,她绞着帕子,恨恨道:「秦雪衣……我早晚要把她扫地出门!」 最好这辈子也没法出现在她们母女面前! …… 宿寒宫。 老太医坐在燕明卿身旁为她诊脉,片刻之后,问道:「殿下近来夜里还有噩梦?」 燕明卿道:「时有噩梦,夜里常醒。」 老太医抚了抚灰白的胡须,思索道:「肝虚则胆虚,肝不藏魂,故不能寐,血不归脾,卧亦不安,最近的药,殿下还在服用吗?」 「服了,」燕明卿面不改色地道:「只是觉得用处不大。」 桂嬷嬷也守在一旁,忧心忡忡道:「太医,殿下这病,较从前可有好转?」 老太医道:「我观殿下脉象迟滞,寒热邪气不散,恐易生惊悸,心神不安,再者殿下的病情时常反复,心急也是无用。」 他说了一大串,桂嬷嬷听了一颗心登时就凉了大半,这意思是没有起色。 老太医见她脸色不好,心里叹了一口气,道:「原先的药殿下不必吃了,下官再另写个方子吧。」 燕明卿却道:「我觉得不是药的问题。」 闻言,老太医便住了笔,问道:「那殿下以为……」 燕明卿眉头微微皱起,道:「我有两次夜里没有喝药,却睡得比喝了药安稳。」 老太医惊异道:「还有此事?殿下夜里就寝前,可做了什么事,吃了什么东西?」 燕明卿顿了顿,才答道:「只是与人说了说话。」 老太医抚了抚胡须,面露沉思之色,片刻后他收了笔,道:「若是如此,殿下不妨先试试此法,若真能缓解殿下的不眠之症,自然是最好不过了。」 桂嬷嬷有些急了,道:「太医,那不给殿下开药了么?」 老太医耐着性子解释道:「嬷嬷有所不知,在我等医者看来,不论什么药皆有三分毒性,若能不吃,还是不吃为好,免得伤了根底。」 听他这么解释,桂嬷嬷虽然有些不放心,但是到底没说什么,亲自送了老太医出去。 燕明卿问林白鹿道:「翠浓宫近日有什么动静?」 林白鹿知道她的意思,便答道:「听说皇后娘娘派了赏给长乐郡主,只是郡主未受,又打发人回去了。」 燕明卿疑惑抬眼,道:「皇后?无缘无故,她为何要赏秦雪衣?」 林白鹿道:「昨日夜里,四公主走迷了路,叫长乐郡主碰见了,将她送了回去。」 「燕薄秋,」燕明卿眉头微皱,她按了按眉心,眼中浮现思索之色,还有夹杂的几分疲累。 这些年以来,她夜里总是睡得不好,容易头痛,若是没有服药,恐怕要到三更时刻才会入眠,所以大部分时候,燕明卿都是睁着眼睛到天亮的。 而最近,就连服药也不甚管用了,燕明卿已有几夜没有睡过一个好觉了,实在熬不住了,才请了太医来看诊,她的精神甚是不好。 林白鹿见状,试探道:「殿下若是困乏,不如先去休憩片刻?」 「无事,」燕明卿摆了摆手,漫不经心道:「便是躺下了也睡不着的,罢了。」 门外,桂嬷嬷送老太医出宫,两人一边走着,老太医低声问道:「近来日子,殿下去抱雪阁的时间多吗?」 桂嬷嬷脸色一白,答道:「这几日睡得不好,去的次数比从前频繁了,从前我还能进去,昨日她发病时,便是我也不能靠近了。」 老太医把灰白的眉毛拧成了一个死结,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道:「难解啊。」 桂嬷嬷停下脚步,对他求道:「这样下去恐怕不行,陈院判,您再想想法子,定要替殿下医好这病啊。」 老太医道:「我自当全力以赴,殿下近日发病频繁,恐怕与他少眠有关,既然殿下说有法子,那就先试一试,嬷嬷也别太着急了,心急则生乱。」 桂嬷嬷点点头,答应下来,然而眉目之间依旧是忧心忡忡,满是愁虑。 「她不要?为什么?!」 稚气的女孩声音大叫起来,只听殿内传来砰里哐当一阵乱响,俱是瓷器砸落在地的声音,传递着主人的愤怒,也吓得众人心里俱是一抖。 一个穿着鹅黄色衫裙的四五岁小女孩气冲冲地跑出来,小脸上满是怒意,盯着地上跪着的太监们,生气道:「她为什么不要赏赐?为什么?!」 殿内烧着地龙,暖烘烘的,为首的太监满头大汗,也顾不得去抹,连忙磕了一个头,道:「回禀殿下,长乐郡主是这样说的,送您回来不过是她应当做的,不敢居功领赏。」 燕薄秋提起声音骂他们:「她说不要你们就回来了?本宫要你们有什么用?」 她一边跺着脚,一边愤怒地骂:「废物废物!都是一群废物!」 太监们噤若寒蝉,头也不敢抬,生怕惹着了这位小祖宗,燕薄秋忽然安静下来,似乎想到了什么,道:「肯定是本宫赏得不够,她才不肯领,你们再去,把那座白牡丹琉璃嵌鸡血石的大屏风送给她!」 打头那个太监惊了一下,连忙劝道:「使不得啊殿下,那座屏风是皇上特意赐给您的生辰寿礼,岂能再转送出去?」 第33章 燕薄秋小脸顿时一沉,骂道:「狗奴才!本宫要送什么东西,要你来指手画脚?!」 「拖下去掌嘴!」 那太监一句话惹祸上身,惶恐不已地磕头求饶起来,燕薄秋不理他,要让人把他拖下去,正混乱间,外头忽然传来一声:「这闹哄哄的,是在做什么?」 太监的哭求声立时停住,所有人都看向门口,一名女子缓步进来,她眉目秀致,气质沉静,发髻高挽起来,簪着金累丝嵌宝衔珠九凤簪,穿着一袭锦绣龙凤纹妆花织金纱真红大袖衣,来人正是燕薄秋的生母,皇后上官氏。 那太监连忙膝行过去,叩首求饶道:「娘娘饶命啊。」 见他如此,燕薄秋面上露出厌色,冷哼一声,皇后过去牵起她的手,柔声问道:「怎么又不高兴了?」 燕薄秋鼓了鼓腮帮子,道:「母后怎么来了?」 皇后将她拉到身边,道:「来看看你,秋秋怎么发脾气了?」 燕薄秋抿起小嘴,道:「儿臣不想说。」 皇后倒也不恼,只是眼风一扫,地上跪着的那太监立刻将事情原原本本答了,说长乐郡主不肯受赏,才导致小公主大发脾气。 燕薄秋恼羞成怒地骂道:「狗奴才,要你多嘴!来人!把他的嘴给本宫撕了!」 皇后轻轻拍了一下她的小脑瓜子,嗔怪道:「四公主殿下好大的架势,和谁学的这些话?」 燕薄秋哼了一声,别开头去,皇后又道:「她不肯受赏罢了,你怎么这么生气?」 燕薄秋沉默了片刻,才垂着头闷声道:「她不受我的赏,怎么会愿意跟我玩?」 皇后忍俊不禁道:「母后倒不这么觉得,或许长乐她是喜欢你,才不肯要赏罢了。」 燕薄秋倔强道:「可我就是想赏她,把那座大屏风给她。」 皇后听罢,也不劝她,答应道:「好好,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她说完,便吩咐道:「来人,照公主所言,把那座屏风送去翠浓宫。」 宫人们应声,立刻派人去办了。 燕薄秋这才高兴了些,稚嫩的小脸上有了笑意,拽着皇后道:「母妃陪儿臣看看书吧,儿臣昨日认了好多字。」 皇后欣然道:「好。」 正在这时,外面匆匆进来了一个太监,俯首跪下,慌张道:「启禀娘娘,上书房那边的刘太傅递话过来,说大皇子又偷偷溜出去了。」 皇后一顿,道:「先将他找回来。」 太监抖如筛糠,颤颤答道:「已派人去寻了一个时辰了,不见踪影。」 皇后有些坐不住了,站起身来,燕薄秋紧紧揪住她的衣摆,仰起小脸,满眼希冀地叫她:「母后?」 皇后略一犹豫,又有太监匆匆进来道:「娘娘,皇上请您过去一趟御书房。」 皇后摸了摸燕薄秋的头发,安抚道:「母后去去就回。」 孩童眼里的那份希冀便暗淡了下去,燕薄秋松了手,退开一步,道:「儿臣恭送母后。」 皇后欲言又止,最后只能道:「母后晚上来陪你。」 她说完,便被一群宫人们簇拥着,匆匆远去了,燕薄秋站在殿里,好了许久,她才轻轻踢了踢地上厚厚的地毯,低声道:「骗子……」 嘀咕完之后,她又转头看着一众宫人,眼圈微红,恶声恶气地骂着:「愣在这里做什么?都给本宫滚出去!滚出去!」 到了下午时候,翠浓宫再次迎来了坤宁宫的太监们,又是搬的搬,抬的抬,秦雪衣和小鱼俱是目瞪口呆地看着那横亘在花厅里的庞然大物,上面盖着一层绸布,看不清楚里面的物什,她疑惑问道:「这是个什么东西?」 打头的太监一摆手,两侧立即有宫人上来,分别扯开那屏障上的绸布,然后一座华丽无匹的巨大屏风出现在众人面前,把翠浓宫的宫人们都给震住了。 那太监赔着笑对秦雪衣道:「这是去年南洋上贡的白牡丹琉璃嵌鸡血石屏风,郡主您瞧瞧,这上面的牡丹都是用比发丝还细的天蚕雪丝绣成的,南洋最好的绣娘们花了整整三年时间,才绣出这满满一屏风的白牡丹,您瞧这牡丹,栩栩如生,精妙绝伦,传闻在春夏时候,若将这屏风摆在庭院里,能引来蜂飞蝶舞的奇景。」 「您再看这琉璃,都是南洋最好的官窑里烧出来的,色若云彩,晶莹剔透,光彩夺目,您再看看这上面嵌着的鸡血石,都是上好的山阳鸡血石,成色极佳,每一颗都价值千金!」 那太监唯恐秦雪衣又要给退回去,绞尽脑汁,好一通夸赞,把这屏风夸得天上有地下无,最后夸到自己都词穷了,只能用殷切的目光望着秦雪衣,急切地希望她立即开口把这屏风留下来。 秦雪衣听了半天,又看了看这华丽得几乎要闪瞎了她眼的大屏风,道:「这么贵重的东西,皇后娘娘要将它赏赐给我?」 太监恭敬答道:「是,请郡主收下吧。」 他恨不得在心里重复一万遍,让秦雪衣收下屏风。 秦雪衣打量一番,没什么兴趣地道:「好看是好看,劳烦公公帮我多谢皇后娘娘的恩典,不过这座屏风还是带回去吧,我这里用不上。」 开玩笑,她那个听雨苑才巴掌大的地方,要是哪天下雨下雪了,她就得和小鱼一起在内殿扎马步打拳,秦雪衣本来就嫌地方小了,哪儿还放得下这么一座大石屏风? 她都想把现在内殿的那座小屏风给挪出去,腾出地方来,被小鱼好说歹说劝住了。 岂料几个太监噗通就给她跪下了,把毫无防备的秦雪衣给吓了一跳,道:「你们这是做什么?」 一旁围观的翠浓宫众人也被惊住了,那太监叩了一个头,道:「奴才恳请郡主收下这赏赐,否则四公主殿下怪罪下来,要斥责奴才们办事不力。」 第34章 其余几人也齐齐道:「请郡主收下赏赐!」 声音震天,把不远处走路的燕怀幽都给吓了一个趔趄,她疑惑看向花厅位置,道:「怎么了?」 旁边立即有宫人过来,低声道:「坤宁宫又来人派赏了。」 听闻此言,燕怀幽姣好的面孔有一瞬间的扭曲,好半天她才压住了心里的嫉恨,狠狠道:「派了什么赏,要这么大的阵仗?我翠浓宫到底是谁的地盘?」 那宫人小声答道:「是……是一座石屏风。」 燕怀幽冷嗤一声:「本宫还当是个什么宝贝,原来是屏风。」 她说着,忽然顿了顿,又问道:「是一座什么样的屏风?」 宫人答道:「是一座白牡丹琉璃嵌鸡血石的屏风,去年年底南洋上贡的那一座。」 他才说完,便听见嗤啦一声,燕怀幽竟硬生生将手里上好的丝绢帕子给撕成了两半儿,她气得眼睛都泛起了红,连话都说不囫囵了:「那屏风……竟、竟落到她的手上了!」 去年南洋上贡了不少奇珍异物,燕怀幽一眼就看中了这一座白牡丹琉璃嵌鸡血石屏风,只可惜等她去要时,发现屏风已经被赐给了四公主燕薄秋,燕怀幽心中不忿,一直念念不忘至今。 看着跪在地上的几个坤宁宫太监,他们竟然还在求秦雪衣收下那座屏风,燕怀幽的脸都有些扭曲了,她简直要气炸了肺! 秦雪衣看见她来,抬了抬眉,笑道:「三公主殿下又来了啊,殿下快来看看,这屏风好看吗?」 回应她的是,嗤啦一声,燕怀幽手中的丝绢帕子彻底成了一团抹布。 那座特别贵重的白牡丹琉璃屏风到底是留了下来,秦雪衣不肯收,那几个太监就磕头不止,不肯离去,她没受过别人这么大的礼,只觉得浑身都不自在。 琉璃屏风被搬进了听雨苑,可惜地方实在小,放不下,秦雪衣便让人搬进耳房了,等那几个太监要走时,她想了想,叫住他们道:「替我带一点东西给四公主殿下。」 几个太监面面相觑,秦雪衣进了内殿,再出来时,手里多了一个长长的木匣子,这里面的东西她原是想给小鱼的,只是如今她受了人家的礼,也没什么拿得出手,只好先送了出去。 接了匣子的太监恭恭敬敬地告退,秦雪衣才舒了一口气,摸了摸小鱼的头,笑眯眯道:「郡主再重新给你刻。」 几个太监派赏派出了一身汗,这会儿总算是如释重负,才回了坤宁宫,就被燕薄秋叫了过去,她急切问道:「怎么样,她领了赏赐了吗?」 打头的太监笑道:「领了领了,长乐郡主还叫奴才们给殿下带了一样礼物来。」 「礼物?」燕薄秋眼睛顿时一亮,立即接过那木匣子,打开一看,却见里面是整整齐齐摆了一排的木雕娃娃。 那娃娃与她平日里见的木娃娃不同,圆脸蛋大眼睛,头大身子小,身上还绘着各式各样的彩色小衣裳,甚是可爱,其中还有一个娃娃头顶扎着两个小揪揪,跟她的打扮一模一样。 燕薄秋喜欢极了,她举着那娃娃跳下椅子,笑容灿烂地问宫人们:「这是不是我?」 宫人们都纷纷附和应答道:「是,是,这娃娃好看,简直跟殿下一模一样。」 燕薄秋遂心满意足,抱着那娃娃不肯放手,还要带着它同吃同住,谁若敢擅自拿,她就要发脾气打人,这还是她头一回收到别人的小礼物,与父皇母后的那些赏赐不一样,她爱惜得不得了。 却说天色刚刚擦黑的时候,秦雪衣在院子里打了一套拳,这几日雪化了不少,温度虽然低,但是尚能忍受,树下的那个雪人还没融化,只是瘦了一大圈,眼看着那条红丝巾都要围不住它的脖子了。 正在这时,小鱼从外面跑了进来,微微喘着气,秦雪衣纳罕道:「跑这么急做什么?有狗追你么?」 小鱼摆了摆手,道:「不是,郡主,是、是那个林侍卫,他送信来了!」 秦雪衣愣了一下,收了拳势,道:「什么信?」 小鱼从怀里取出一封信,递过来道:「他说是替清明送来的。」 这几日听了秦雪衣说,她也对这个叫清明的宫婢略有耳闻,这才一路奔了回来,生怕误了事情。 秦雪衣一听,果然欣喜地接过信,打开一看,淡淡的墨香扑面而来,纸上是娟娟墨字,写得不多,寥寥数行,小鱼大字不识一个,只能在旁边好奇问道:「郡主,上面写了什么呀?」 倒是没写什么,清明只是在信中说,她得知了秦雪衣去宿寒宫找她的事情,只可惜她近来事情繁忙,一直不曾得空,希望她见谅。 秦雪衣掸了掸信纸,笑道:「清明说,她今夜有空,我可以过去拜访。」 小鱼睁大眼睛道:「晚上去?」 秦雪衣不以为意道:「晚上去有什么奇怪的?她是长公主殿下的贴身宫婢,每日要做许多事情,只有晚上才有时间,我若白日里去,打扰了她,恐怕她要受罚的。」 她至今还记得那个严苛的桂嬷嬷,逮着机会动不动就要杖责宫女们,她可千万不能给清明惹上了麻烦。 「可……」小鱼总还觉得哪里怪怪的,但是具体为什么怪,她又说不上来,郡主说的话在情在理,她怎么就觉得有一些些不对劲呢? 恐怕是她多想了,一定是的。 小鱼没劝阻,看着她家郡主颠颠地提着灯笼离开了,不由叹了一口气,宛如在目送负心汉远去一般。 秦雪衣去了宿寒宫时,正好撞见了要出去的林白鹿,他面露惊讶道:「郡主怎么来了?」 秦雪衣看了看,随口问道:「这么晚了,林侍卫是要去哪里?」 林白鹿道:「殿下今夜宿在抱雪阁,不必我等在这里值守,我这就要回舍房歇下了。」 第35章 秦雪衣眼睛噌地一亮,道:「你们殿下去了抱雪阁?」 林白鹿莫名道:「是,郡主是要拜访殿下么?」 「不必了,不必了,」秦雪衣笑眯眯道:「我就是来见清明一面,就不好叨扰殿下了。」 林白鹿的表情微微扭曲了一下,好在天色尚暗,秦雪衣没有看出来,他沉默了片刻,才犹豫道:「既然如此,不如我带郡主过去?」 见他如此热心,秦雪衣便没再拒绝,这么晚了,她在人家的宫殿里大摇大摆地走也不太好,有个人带路,自然是更好了。 林白鹿将秦雪衣带到了枕秋殿前,在门口停了步子,道:「清明在里面,郡主请进吧。」 秦雪衣道了谢,林白鹿踌躇片刻,声音有些干巴巴地道:「能否……借郡主的灯笼一用?」 秦雪衣欣然应允,爽快地将灯笼递给了他,叮嘱道:「天冷路滑,林侍卫路上小心些。」 林白鹿接了灯笼,低低道了一句谢,转身快步走了,秦雪衣看着他的背影急急消失在夜色中,颇有些纳闷,怎么好像后面有鬼追他似的? 林白鹿走路带风,一路出了宿寒宫,到拐角处才停了下来,他回头看了一眼,不见人影,才松了一口气,额上竟然渗出来一层薄薄的汗意,旁边暗处传来一个声音,好笑道:「你怎么跟做了贼似的?」 林白鹿提起灯笼,段成玉从拐角后转了出来,扬了扬下巴,问道:「进去了?」 林白鹿点点头:「嗯。」 他犹豫了一下,道:「这样……是不是有些不妥?」 「有什么不妥的?」段成玉懒懒地道:「她自己一开始就认错了人,再说了,咱们殿下也是个女子,让她陪着一起睡个觉罢了,不会拿她怎么样的,放心好了,林嬷嬷。」 「可——」林白鹿还是有些不安,皱着眉道:「这不就是骗了长乐郡主么?」 段成玉噗地一声笑了:「不枉我叫你一声林嬷嬷,您可真能操心。」 他说着,又正色道:「殿下已有整整三日没睡觉了,这样下去,她病发的次数会越来越频繁,若有长乐郡主陪着,她便能睡个好觉,别说只是区区骗一骗她,我就是将她打晕了,也要送过来的。」 说完,段成玉接过他手上的灯笼,道:「走了。」 林白鹿回头看了一眼,宫墙巍峨,被浸在漆黑的夜色之中,他犹豫了一会,到底是没有回去,跟着段成玉一并走了。 …… 秦雪衣虽然没了灯笼,但是好在她还记得这院子的布局,顺利地找到了寝殿,轻轻叩了叩门,她叫道:「清清?」 不多时,里面传来了轻微的脚步声,紧接着,门被打开了,一道人影出现在门口,殿内黑漆漆的,没有点灯,秦雪衣仍旧是看不清楚她的模样,只是觉得清明的身量颇高,比她还高一个头。 秦雪衣探头看了看,疑惑道:「怎么又没点灯?」 清明言简意赅道:「这里入夜就灭灯了,恐被嬷嬷瞧见。」 一说起这个,秦雪衣就想到了那个桂嬷嬷,清明又道:「你若怕黑,我这就去点。」 「罢了,」秦雪衣拉住她的袖子,道:「若叫那桂嬷嬷看见了就糟了,到时候又要罚你。」 清明便问道:「你要进来么?」 秦雪衣嘿嘿笑:「当然啦,听说你们殿下不在,我正好可以与你一起睡觉。」 清明默然片刻,道:「往这边来。」 殿内太黑,她才走了一步,秦雪衣就瞧不见她了,只能伸手胡乱摸了摸,道:「你在哪里?」 过了一会,一只手伸过来,拉住了她的手腕,带着秦雪衣往殿内走,避开了桌椅屏风等物什,总算到了床榻边。 秦雪衣摸了摸暖呼呼的被子,往床上打了一个滚,然后拍了拍旁边的枕头,开着玩笑道:「清清快来,良宵苦短正好眠。」 清明:…… 她脱了外裳,在外侧躺下,秦雪衣摸到了两床被子,便笑道:「你是猜到了我今夜会来这里睡么?连被子都铺好了。」 清明轻轻嗯了一声,秦雪衣好些日子不见她,不免有几分谈兴,问道:「你近来很累么?」 清明道:「还好,只是常常不在宫里。」 秦雪衣疑惑道:「你不是殿下的贴身宫婢,为何会不在宫里?」 清明简短道:「殿下有些事情,要派我出宫去做。」 谈及人家的工作,秦雪衣也不好细细打听,免得让人觉得自己太八卦了,又岔开话题道:「清清你在宫里做事有多久了?」 过了一会,清明才答道:「十年。」 秦雪衣道:「我听小鱼说,你们宫女到了一定年纪都会被放出宫去,你也会吗?」 「嗯。」 秦雪衣把手臂枕在脑后,盯着黑漆漆的床帐顶,道:「我也想出宫去。」 清明的声音有些惊异:「你想出宫?」 「是呀,」秦雪衣道:「想出去。」 清明终于有了点儿聊天的兴致,道:「为何想出去?在这里不好?」 秦雪衣道:「皇宫里不好玩,总觉得被束缚住了,我从前……」 话忽然顿住了,她意识到那是她的从前,并不是秦雪衣的从前,秦雪衣的从前,都是在这座皇宫里度过的,她很少去外面的世界,所以自然也不会觉得皇宫不好玩,像个牢笼。 清明疑惑:「你从前怎么了?」 「我……」不知为何,这一刻的秦雪衣,骤然生出了强烈的倾诉欲望,或许是因为这些时间以来的压抑和累积,又或许是因为素来精准的直觉,让她对清明生出了信任感,总之秦雪衣忍不住想要一吐为快。 她顿了片刻,轻轻道:「我曾经做过一个梦,梦里我过的不是这样的生活。」 第36章 「在梦里,我有师父师娘,还有三个师兄们,生活虽然不算富贵,却十分开心,师父教我们功夫,每日早上起来扎一个时辰的马步,然后跑十圈,我那时年纪小,常常偷懒,跑到一半跑不动了,就赖着不走,三个师兄便轮流背着我跑。」 「后来时间一长,就叫师父知道了,狠狠罚了我们一遭,师父说我是女孩子,不罚我,只抽三个师兄的板子,三指宽的竹条,抽在手心肿得老高,据说那时挨打的师兄们没哭,我倒是哭得凄惨,把师娘都给惊动了。」 「我做了他们十几年的师妹,不知累得他们挨了多少罚。」 说到这里,秦雪衣觉得眼睛酸痛无比,她忍不住闭了闭眼,低声道:「我没给他们带来一点儿好,光让他们替我受罚了。」 「师父师娘辛辛苦苦把我拉扯大,我还没让他们享福,便什么也不剩了,连句话也给他们没留……」 她忽然想起来那夜的梦里,师父师娘还有师兄们,他们穿着的深色衣服,襟口别着白色的花,站在她的坟墓前,师父通红的眼眶,旁边是哭得浑身颤抖的师娘,还有二师兄滚烫的眼泪,一并印在了秦雪衣的心上,让她难受得忍不住蜷起身子。 她侧过身来,一伸手将旁边的清明抱住了。 清明的身体霎时间僵硬了一瞬,秦雪衣紧紧抱着她,脸埋在她的颈侧,她甚至能感受到对方滚烫的眼泪,一滴滴打在皮肤上,灼烫得惊人。 清明心情复杂无比,她顿了许久,才微微抬起手来,抚在秦雪衣的头发上,宛如无声的安抚。 不知过了多久,秦雪衣的情绪才终于渐渐平稳下来,她无意识地摸了摸清明的胸膛,脱口道:「清清,你的胸怎么是平的?」 说完那句话之后,空气如死一般的寂静,秦雪衣几乎能够感觉到那寂静之中,弥漫着浓浓的杀气。 杀气越来越重时,清明压低的声音里透着几分咬牙切齿:「把手拿开!」 秦雪衣连忙缩回了手,打了个哈哈道:「那什么……其实平胸也常见,我以前也平胸的。」 二师兄曾经开玩笑嘲笑她是飞机场,然后受了秦雪衣和大师兄的一顿毒打,第二天躺在床上起不来。 有胸没胸,秦雪衣倒不是很在意,胸太大了才麻烦,打拳的时候总觉得平白负重两公斤,忒费劲了,一点也不方便。 但是吧,她也知道,有不少女孩子很在意这个的。 这时候的她,还以为自己无意中的那句话伤到了清明的自尊心,便绞尽脑汁,试图补救道:「其实我现在也很平胸,要不然你摸摸?」 清明:…… 她语气生硬,咬着字眼道:「睡、觉。」 「你生气了?」秦雪衣撑起手臂,有些无措道:「是我失言了,你别生气啊。」 她劝道:「你要生气的话,骂我就是了,别把自己给闷坏了。」 清明深深吸了一口气,道:「我没有生气。」 秦雪衣不信:「你都气得深呼吸了,怎么会没有生气?」 清明:…… 过了半天,她才道:「我不是生气,我是困了。」 秦雪衣道:「真没有生气?」 清明:「……没有。」 秦雪衣:「你刚刚迟疑了!你就是生气了!」 清明:…… 她实在是无法理解秦雪衣的脑回路,但也不能真的骂她,清明意识到生气这事儿要是不解决了,今晚上她恐怕是睡不了了。 最后她只能无奈地叹了一口气,道:「好,我生气了,你要怎么办?」 秦雪衣想了想,道:「不然我给你撒个娇?」 从前二师兄和师父他们生气的时候,这一招屡试不爽,她撒一撒娇就没事了。 清明:「……好。」 秦雪衣便低下头凑过去,在她肩膀和颈窝的位置亲昵地蹭了蹭,嘴里还呼噜呼噜道:「你别生气了,是我的错,下回我一定不这么说了。」 清明感受着那毛茸茸的脑袋,少女柔软的头发丝轻轻蹭着她的脸侧和颈窝,仿佛一只大猫儿一般,她忍不住伸手摸了一把,才低声清了清嗓子,道:「行了,没生气了,睡吧。」 秦雪衣听她声音,确实没有生气的意思,这才放下心来,打了一个呵欠,没多久就睡了过去。 次日一早,秦雪衣就照例被推醒了,这回她也不问,披衣下床,开始穿戴,岂料繁复的衣带子永远不听话,缠成了一团,她扯了两下,见扯不开,便懒得搭理了,倒是清明借着微弱的天光看见了,招了招手:「过来。」 秦雪衣便依言乖巧地靠过去,任由她替自己解开衣带,又一一系好,看着清明的动作,她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扑哧笑起来。 清明不解道:「笑什么?」 秦雪衣扑吃吃笑道:「我们这般情景,好似你丈夫快回来了,我要趁夜翻墙逃走一般。」 清明:…… 她几乎是狠狠地替秦雪衣系好带子,咬牙切齿道:「走吧。」 秦雪衣扶了扶头上的簪子,也是清明给挽好的,遂笑眯眯道:「小清清,下回我再来找你睡觉。」 她说完,便轻轻吹了一个口哨,摸着墙根一路出去了,眼看着那纤细的背影消失在门口处,紧接着,殿门便被关上了,将那些微弱的天光一并遮挡在外面。 至此时开始,整个枕秋殿便重新陷入了死寂之中,床上的人坐了一会,才再次躺了下去,她伸手摸了摸旁边的被子里,带着暖意。 她就着这些微的暖意,再次陷入了沉睡之中,她已许久没有睡得如此安稳过了,一夜无梦。 枕秋殿前的宫人们一直候到了午时,也不见里面有动静,段成玉与林白鹿对视了一眼,冲他挑了挑眉,眼底的意思十分明显。 第37章 林白鹿叹了一口气,别开视线,殿下能睡一个好觉,于他们而言自然是好事,但他心里总觉得是欺骗了长乐郡主,很是过意不去。 又过了一刻钟,殿门才终于被打开了,桂嬷嬷连忙一招手,众宫人都纷纷垂首,鱼贯入内。 燕明卿端了茶漱口,桂嬷嬷欣慰道:「看来殿下昨夜睡得好。」 燕明卿颔首,桂嬷嬷又笑道:「不知是哪个会说话的丫头,竟能让殿下安稳入眠,定要好好重赏才是。」 燕明卿顿了顿,放下瓷盅,道:「嬷嬷提醒的是,我会重赏的。」 桂嬷嬷哎了一声,松了一口气,道:「殿下若每日都能如此,也叫奴婢放下了心。」 燕明卿垂下眼,道:「近来日子,让嬷嬷操心了。」 桂嬷嬷又关怀了几句,才去忙别的事情,宿寒宫的一应事务都是她在操持,哪里都缺不得她,见燕明卿无事,她便离开了。 等桂嬷嬷一走,燕明卿才让人唤了林白鹿与段成玉进来,两人入了殿,先是行礼:「属下见过殿下。」 燕明卿摒退其他宫人,思索片刻,才道:「你们去……替我寻一个人来。」 林白鹿与段成玉彼此对视了一眼,道:「但凭殿下吩咐。」 …… 翠浓宫。 秦雪衣一夜未归,小鱼也跟着一晚上没睡好,眼下青黑,精神萎靡,等见了她清早回来,才放下了一颗心。 到了傍晚时分,秦雪衣打了一套拳,照例要沐浴,小鱼替她收拾衣物的时候,忽然拿起一件衣裳,翻来覆去地看了看,疑惑道:「郡主,这衣裳怎么不像是你的?是奴婢记错了么?」 「嗯?」秦雪衣从浴桶里冒出头,看了一眼,只见那是一件蓝灰色的薄衫,确实不是她的,难怪今天一天都觉得穿着不舒服,大概是今天早上摸黑拿错了清明的衣裳。 不知怎么,她又想起了早上那个玩笑来,顿时扑哧笑了,随口道:「那是我奸夫的。」 小鱼:? 她慌得手一抖,衣裳都掉在了地上,大惊失色道:「郡主您在说什么?」 秦雪衣鲜少见她如此激动,唬了一跳,莫名其妙道:「我只是说个玩笑罢了,你怎么了?」 小鱼顾不得什么,连忙轻手轻脚地奔到门边,打开门警惕地往外面看了看,又检查了一番窗户,发现确实不可能有人之后,才松了一口气,小声地又急又快道:「郡主,这种话怎么能乱说呢?若是被有心人听了去,您的名声可怎么办?」 秦雪衣总算是明白了她的顾虑,她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失言了,在古代,有些话是绝不能乱说的,这些日子她在听雨苑过得分外安逸,倒将这一茬给忘了。 她老老实实道:「我知道了,对不起,下回不会再说这样的话了。」 小鱼拾起衣裳,见她道歉,自己反倒有些手足无措起来,她想起自己方才的态度与语气,顿时心生愧疚,支吾道:「奴婢……奴婢不是怪您的意思,郡主,奴婢只是着急了些……」 「没事,」秦雪衣打断了她,望着她的眼睛,认真道:「我知道,你是为我好的。」 小鱼见她这般,目露感动之色:「郡主……」 秦雪衣泡好了澡,从浴桶里翻身出来,口中道:「下回我若还这样口无遮拦,你只管骂我就是了,时时注意,我自然就不会乱说话了。」 小鱼摇了摇头,道:「有奴婢在,奴婢会提醒郡主的。」 秦雪衣穿上亵衣,闻言不由莞尔一笑,夸赞道:「小鱼真乖。」 小鱼抱着衣服,顿时不好意思地红了脸。 …… 万寿节在即,宫里所有人都忙活起来,走路带风,只有秦雪衣不为所动,她的听雨苑冷冷清清,每日照例带着小鱼打拳扎马步,除了燕怀幽时不时来找点小麻烦之外,两人的小日子过得甚是安稳。 然而燕怀幽那点小麻烦和挑衅,秦雪衣压根没放在眼里,就三公主的小身板,一拳就倒,秦雪衣甚至懒得与她较真,不管她说什么,都不痛不痒,没往心里去。 自打坤宁宫送了那座白牡丹琉璃嵌鸡血石的屏风来之后,燕怀幽整日里酸气冲天,看见秦雪衣就扭开脸,昂起头,鼻子里恨不得再哼出一个新高度来。 秦雪衣看着她这样也挺好玩的,无聊的时候还挺愿意见到她,最好再膈应膈应她,也算是身心舒畅了。 除此之外,清明又让林白鹿送了东西来,秦雪衣打开盒子一看,还是玉,不过这回是羊脂白玉,雕的还是猫儿,它四仰八叉地瘫着,露出肚皮来,仿佛在晒太阳一般,分外惬意。 秦雪衣见了一眼就喜欢上了,爱不释手,最后还让小鱼想个法子,用红绳将它编上,打了穗子,做成了玉佩挂在腰间,一步一晃的,甚是可爱。 这一日,听雨苑来了一个太监,道:「长乐郡主,娘娘请您过去容华殿一趟。」 老实说,秦雪衣回来之后,在翠浓宫住了这么久,见到德妃的次数却没几回,若没有必要,她是绝不会召见秦雪衣过去的,只是不知道今日会是什么事情。 秦雪衣带着小鱼过去了,容华殿一如既往地熏着甜腻的暖香,香气有些浓重,秦雪衣有些不适应,进门就打了一个小小的喷嚏。 德妃穿着一袭杏黄色的折枝牡丹织金团衫,正坐在上首,听见这动静便抬眼望来,曼声道:「看来你闻不得我这熏香,犯冲啊。」 秦雪衣听了面不改色,笑眯眯地回了一句:「我倒觉得不是熏香犯冲。」 是人犯冲。 德妃面色微微一变,冷笑了一声,道:「数日不见,嘴巴子倒是伶俐了许多,只是本宫有句话要劝你,不要整日与那些个低贱的奴婢厮混为伍,没得忘了礼数,传出去反倒有人说本宫教养得不好。」 一旁的小鱼瑟缩了一下,深深垂下头去,秦雪衣心里拱起了一团怒火,德妃与燕怀幽的区别就在于此,她话里句句带着刺,刺得人心里不舒服。 第38章 那怒意烧起来了,秦雪衣也冷笑一声,道:「娘娘教导的是,所以三公主的教养还有待提高才是,日后传出去了,也不至于叫娘娘被人笑话。」 德妃的脸色瞬间就黑成了锅底,秦雪衣看得心中快意不已。 德妃没叫人给秦雪衣看座,她也不屑坐,就站在那里问道:「娘娘派人传我过来,是有什么事情吗?」 她的语气看似恭敬,态度却是居高临下的,德妃心里极是恼恨,连多看她一眼都嫌烦,别开眼,冷冷道:「明日就是万寿节,本宫召你过来,是想叮嘱你几句,平日里你要怎么样,打打闹闹,本宫都随你,但是明日庆贺之后,皇上要赐百官万寿圣节宴,你千万莫要失了礼数,给别人看了翠浓宫的笑话去。」 秦雪衣又是一套嗯嗯啊啊的敷衍,道:「明白了,娘娘还有别的事么?没有我就先告退了。」 仿佛她是在百忙之中才抽出时间来见她一面似的,德妃深吸了一口气,按住了身旁的檀木扶手,勉强保持住了多年来的修养,她稳住情绪,才开口道:「按照礼制,你是郡主,赴宴时当穿戴冠服,只是你今年才及笄,内务府还未将新的冠服备好,本宫看你那里也没什么好的衣裳和首饰,特意让人替你备了一套齐全的,你明日穿着去赴宴。」 旁边有宫婢捧了两个托盘过来,上面竟然摆了好些金银首饰,各色都有,那些衣裳的料子看起来也甚是不错,秦雪衣颇有些惊讶。 要知道,从前那会儿,每年司衣局都会派人来给燕怀幽量体裁衣,春夏秋冬四季,每季都足足有十来套新的,一个季节下来,她身上的穿戴几乎不重样。 而秦雪衣,每季都只有两三套,照那些嬷嬷们的话来说,足够换洗便行了。 这还是头一回,德妃亲自给她安排了衣物,倒叫秦雪衣受宠若惊,德妃见她面有异色,才感到了几分满意,慢慢道:「你是本宫的亲外甥女,是本宫一手养大的,走出去也是翠浓宫的人,不论你心里如何作想,本宫自问是万万没有亏待过你的,这些衣裳是本宫特意让司衣局替你裁的,簪子华钗这些也都是真金白银打的,你拿回去试试吧。」 人家既然安排得如此妥帖,秦雪衣也不好拂了她的意,面上道了一声谢,心里却没有多感激。 这些年崇光帝的赏赐,加在一起,恐怕零头都不止这么一点,这大概是人家吃饱喝足搂干净了,从手指缝里头漏出来的渣渣罢了。 但秦雪衣也不嫌弃,渣渣就渣渣,只要这些首饰是真的就行,毕竟她现在确实穷得很,自然是来者不拒,先拿了钱再说话。 回了院子,秦雪衣就摸了摸那些金银首饰,眯着眼对着天光打量一支华钗,上面嵌着一大颗猫眼石,德妃倒是没骗她,这些都是真的。 那边传来小鱼哎呀一声,秦雪衣抬眼望去,只见她正在抖着一件朱红色的褙子,小眉头皱着,又是拍又是打,秦雪衣疑惑道:「怎么了?」 小鱼将那衣裳递过来,道:「郡主,这上面脏了。」 秦雪衣一眼就看见了上面的脚印,她伸出两指,拎着那衣裳晃了晃,冷笑道:「这要是没一脚泥,可踩不出这么结实的印子啊,真是难为她们了。」 宫里到处都是铺了地砖,若真要说有泥的地方,那只有花圃了,她们还特意去花圃走了一遭,才上脚踩这衣裳的,可谓花尽了心思。 小鱼气红了脸,忿然道:「她们太过分了!」 她道:「奴婢拿去洗洗吧,趁着天还没黑,到时候烘一烘,兴许还来得及。」 秦雪衣却道:「别忙了,洗也白洗,扔了吧。」 小鱼愣了一下,道:「可是这料子是好料子,做工也好,怎么就不要了?」 秦雪衣笑了,道:「傻小鱼,你看这衣裳,袖长肩宽的,分明不合我的尺码,再看这配色,鹅黄的衫子,朱红的褙子,再给配个青翠色的下裙,好一朵盛开的牡丹花。」 她悠然笑道:「德妃娘娘确实是没亏待我,衣裳都是上好的绸缎料子,这我要是自己瞎,穿成这样出去,怕不是要笑掉别人的大牙?」 小鱼呆了一下,有些不知所措道:「那……那怎么办呀郡主?这些首饰看着也零零碎碎的,连一副头面都凑不齐全。」 秦雪衣正拈着那金镶玉嵌宝的玲珑寿字簪打量,闻言便笑眯眯地道:「有什么打紧?这金子是真的就行。」 小鱼茫然道:「郡主要戴这个簪子?这……这簪子怕是不合您戴的。」 谁家十五六岁如花似玉的小姑娘带个寿字簪? 秦雪衣却挑眉道:「谁说我要戴了?这么好的簪子,又是玉又是金的,拿去当了岂不更好?正好也给我们小鱼打一个漂亮的小簪子。」 她说做就做,找了一个匣子,把那些金银簪子挑心华钗和掩鬓全搂了进去,德妃出手倒是大方,虽然都是些零碎首饰,但是竟然还真给装了满满一匣子,拿起来分量颇重。 秦雪衣顿时笑眯了眼,旁边的小鱼也看呆了,道:「真、真要当了么?」 「自然,」秦雪衣道:「德妃娘娘特意送来的,不要白不要。」 小鱼道:「郡主也没出过宫,这……您怎么当?」 秦雪衣笑道:「我虽然没有出过宫,但是我可以托人去当啊。」 傍晚时候,秦雪衣又收到了清明的信,她二话不说,揣着东西去了宿寒宫,把那一盒子首饰塞到清明的怀里,对方有些疑惑地晃了晃那匣子,只听一阵叮哐碎响,她问道:「这里面是什么?」 秦雪衣滚身上 床,钻进被子里,舒适地叹了一口气,道:「是一些金银首饰,你哪日有空出宫,帮我拿去当了吧。」 清明顿了顿,道:「怎么忽然要当首饰?月钱不够花么?」 难道翠浓宫已经抠到这种地步了?连堂堂郡主的月钱也要省? 第39章 秦雪衣顿时笑了,道:「不是,这些首饰不是我的,我也用不上,拿去当了换成银子正好。」 清明不解道:「怎么回事?」 秦雪衣便将今日的事情原原本本给她说了一遍,趴在枕头上乐道:「她给的这些首饰,我也不想用,不过都是些真家伙,放着也是放着,不如卖了。」 清明没说话,秦雪衣见她这般,叫了一声:「清清?」 好一阵,她才道:「原来如此。」 秦雪衣又拽着她的袖子,摇了摇头,道:「好清清,你替我去当么?」 清明轻声应答:「好。」 秦雪衣顿时笑眯了眼,好话不要钱似地夸她:「清清真好,堪称贤惠,日后出宫的时候,不要嫁给别人了,咱们肥水不流外人田,我娶你好了!」 清明声音古怪道:「你娶我?」 秦雪衣嗯嗯点头,道:「到时候我买个小院子,把小鱼也叫过来,咱们三人一起住着。」 清明却又问道:「小鱼又是谁?」 秦雪衣答道:「是我院子里的一个小女孩儿,年纪很小,才十二岁,我怕我出宫后,她在这里会受欺负。」 清明低声道:「你自己受欺负倒是不怕。」 万寿节在即,堂堂一个郡主的冠服却还未做好,这种借口也亏得德妃能说的出来。 秦雪衣有些困了,打了一个呵欠,脸趴在枕头上,小声道:「我自然是不怕,我有功夫在身,等我神功大成的那一日,谁敢再欺负我,必打得他们跪下来叫我爸爸……」 清明叹了一口气,却什么也没说,只是道:「睡吧。」 于是秦雪衣就睡了过去,过了许久,清明才坐起身来,下了床榻,往外去了。 …… 第二日秦雪衣早早就回翠浓宫了,小鱼坐在院子里等她回来,早上的温度极低,房檐上倒挂着冰棱,她冻得鼻尖都红了,见了秦雪衣回来,才连忙起身迎过来。 秦雪衣摸了摸她的头,道:「怎么在这里坐着,不进去烤火?」 小鱼吸了吸鼻子,道:「郡主未回,奴婢心中难安,郡主快去暖暖身子吧,奴婢给您沏了热茶。」 秦雪衣拉起她的手,两人一并进了殿,小鱼去了内间,不多时抱了几件衣裳出来,道:「奴婢找了找,衣裳倒还有两件合穿的,就是薄了些,恐怕里面要多穿一件袄子,不然要冻着。」 她手里拿了一件松花色如意云纹暗花绸的团衫,一条是芽白色的缠枝牡丹妆花织金纱襕裙,秦雪衣看了一眼,确实是薄,她道:「不妨事,冷就多穿几件好了。」 小鱼却又难过起来,道:「可这终究不是冠服,郡主穿出去了,岂不是要惹人说道?」 「郡主十月的及笄礼,奴婢去内务府,他们便说新冠服还没做好,如今都十二月了,仍旧是没有,奴婢人微言轻,他们不当一回事,德妃娘娘也不管。」 她说着,便伤心起来,眼圈又开始发红,道:「若是奴婢多去催催,说不定就不会有这种事了。」 眼看她扯着扯着又要来一句都是奴婢的错了,秦雪衣瞬间头大如斗,连忙安慰她道:「不过是衣裳罢了,我穿着去转一圈就回来了,她们各个都穿得花枝招展,贵气逼人的又能如何?大晚上的乌漆嘛黑,谁瞧得见谁?」 小鱼毕竟还小,听了这话扑哧笑了出来,秦雪衣见她如此,才松了一口气,连忙接过她手里的衣裳,道:「行了,不必忙活了,等这阵子过去,我亲自去内务府催。」 「不用,」小鱼坚定地道:「到时候奴婢去催他们,一定叫他们把郡主的冠服赶制出来。」 「好好,」秦雪衣满口答应她:「你说如何就如何,都听小鱼的。」 宿寒宫里。 燕明卿对着满满一匣子的金银首饰,沉思了许久,才将它往前推了推,问道:「这些值多少银子?」 对面的段成玉看着那些金簪子银花钗,表情扭曲了一下,才答道:「殿下,这……属下也没当过啊。」 于是燕明卿又陷入了沉思,片刻后才抬起头来,问道:「一千两够不够?」 段成玉:…… 他艰难答道:「殿下,一千两,能在东市的朱雀大街买一家最好的铺子了。」 不知怎么,燕明卿忽然就想起少女说过的那句话来:到时候我买个小院子,咱们一起住着…… 她道:「那就当一千两银子。」 看着她那轻描淡写的表情和语气,段成玉想说,殿下,当铺不是咱们开的,您说了也不算,哪个掌柜会做这种冤大头啊? 转眼就到了万寿节这一日,一清早,燕怀幽便起来梳妆打扮,宫婢捧了礼服来,数人伺候着,替她穿戴齐整,一个宫婢口中笑着恭维道:「殿下穿着这一身礼服,真真是容光焕发,天仙下凡,非常人能及。」 「今夜的万寿圣节宴上,殿下定然能艳冠群芳,叫那些官儿公子们看得挪不开眼。」 其余几人也跟着讨好奉承,燕怀幽听了甚是自得,看着镜中的自己,颇有些飘飘然起来。 又有人趁机道:「听雨苑的那位,听说连冠服都还没有。」 这些宫婢都跟人精似的,立刻就顺着这话头七嘴八舌地说起来:「是呢,奴婢昨儿还瞧见伺候她的宫女带着几件常服去浣洗了,她不会是要穿那常服吧?」 「啊呀,如此重要的宫宴,一介郡主,穿着常服如何能登得上台面?」 「就是,怕不是要被人笑话了去,于礼也太不合规矩了啊。」 燕怀幽嗤地一声冷笑,傲然道:「要不是母妃可怜她,送了她首饰和衣服,恐怕她今日连穿的常服都是旧的了,出去还丢我翠浓宫的人。」 她啧啧了几声,道:「不过秦雪衣那白眼狼,怕是不知道感恩,白白可惜了母妃的这一番好意,喂了狗。」 第40章 几名宫婢立即附和道:「殿下说得是。」 「还是娘娘恩典,那位当心怀感恩才对。」 「就是。」 听着这些话,燕怀幽面有得色,又打量了镜子里的自己一番,忽然道:「去取一件斗篷来。」 一名宫婢立即去了,不多时回转,手里拿着一件黛蓝色的荷花锦鲤斗篷来,燕怀幽看了一眼,拒绝道:「不是这件,换一件,要那件绯红色的,绣着白梅落瓣的斗篷。」 那宫婢立时会意,复又重取了一件来,抖开来替燕怀幽披上,绯红色的缎面料子,上面绣着数枝白梅,点点梅花瓣四散飘落,内里是暖和的皮毛,斗篷的兜帽上还缝着一圈厚厚的白狐狸毛,分外好看。 赫然是她之前从秦雪衣那里得来的那件斗篷。 宫婢们跪下来替她理好下摆,抚平褶子,才纷纷奉承道:「殿下穿这个,真是再好看不过了。」 燕怀幽看了看镜子,心情颇好,道:「本宫亦觉得,这斗篷在本宫身上正正好。」 …… 听雨苑。 秦雪衣这时候有点想骂娘,小鱼找来的衣裳实在有些薄了,她冻得有些受不住,便索性道:「把那袄子拿来。」 小鱼听话地准备去拿,正在这时,外面传来了一阵脚步声,紧接着,殿门被敲响了,小鱼扬声道:「什么人?」 外面传来了一个女子声音,道:「奴婢是宿寒宫的人,求见长乐郡主。」 秦雪衣立即便想起来,这是绿玉的声音,她连忙让小鱼去开门,绿玉果然站在门口,笑吟吟给她行礼,道:「奴婢见过郡主。」 秦雪衣连忙过去把她扶起,惊喜道:「绿玉,你怎么来了?」 绿玉抿嘴一笑,道:「奴婢奉殿下之命,来给您送东西的。」 闻言,秦雪衣大为好奇道:「什么东西?」 绿玉侧了侧身,身后几个宫婢鱼贯入殿,她们的手里都端着托盘,上面盖着绸布,不知道里面是什么东西,秦雪衣看得有些摸不着头脑,小鱼也是两眼茫然。 绿玉一笑,伸手将那些绸布一一扯开,露出了叠得整整齐齐的礼服,又有一托盘摆满了各色珠宝花钿、大小珠花、鸾凤金钗等,还有一托盘金玉耳珰、金银花钏和宝镯等首饰,一托盘玛瑙翡翠璎珞、金银坠领、玉佩禁步等等,一眼望去,珠光璀璨,叫人目不暇接,小鱼直接看呆了,张着嘴半天说不出来话。 秦雪衣虽然也惊了一下,但她立即回过神来,看着绿玉疑惑道:「这是……」 绿玉莞尔一笑,道:「是殿下特意派奴婢送来给郡主的,今夜万寿圣节宴,郡主可以穿这一套冠服前去赴宴。」 秦雪衣微微皱眉,不解道:「殿下为何突然要送这些给我?」 绿玉顿了顿,轻咳一声,垂眼道:「奴婢也是从林侍卫那里听了一耳朵,说……说是殿下身边的一个贴身宫婢,特意求了殿下的。」 「是清清!」秦雪衣顿时明白过来,她惊诧道:「她去求长公主殿下了?」 绿玉连忙道:「奴婢也是听说的,具体情况确实不太清楚。」 她说着,又岔开话题道:「时候不早了,奴婢先伺候郡主穿上冠服吧,等百官朝贺仪结束之后,万寿圣节宴就要开始了,耽搁不得。」 绿玉一动手,跟来的几个宫婢都纷纷忙活起来,替秦雪衣除去原本穿着的衫裙,穿上玉色纱织中单,又将翟衣展开来,那翟衣以深青为质,上绣翟文九等,间饰以小轮花,红领褾襈裾,上织着精致的金云凤纹饰,秦雪衣一穿上,便觉得浑身都很重。 是衣裳的料子分量太重了,秦雪衣连动弹都觉得有些费劲,小鱼还捧着脸,满眼崇敬道:「郡主穿上这个,看起来好端庄啊。」 秦雪衣一脸木然:「是像历史书里的人像吗?」 小鱼有点懵:「啊?」 绿玉和几个宫婢都吃吃地笑起来,她蹲下身替秦雪衣系好蔽膝,才退开两步,满意地打量着,道:「好了。」 秦雪衣还没松一口气,又被她们按在妆台前,挽起头发,六枝大珠花,四枝小珠花,一对衔珠鸾凤金钗,一气儿插了满头,她觉得自己的头皮都要被揪秃了。 绿玉还拿着一朵点翠牡丹花钿,左右比划,奈何没地方插,只能遗憾道:「殿下年纪还小,若是头发再养长些,还能把这对儿牡丹花钿插上。」 秦雪衣眼露惊恐之色,摆手道:「恐怕头发还没长起来,就要被揪秃了。」 几个宫婢俱是吃吃笑起来,绿玉莞尔道:「殿下还是喜欢玩笑,怎么会秃?」 秦雪衣看了看镜子里的自己,满头青丝被盘起来,足足用了十二枝大小金钗环,整个脑袋都平白重了两公斤。 她忍不住想,难怪古代的女子行动如弱柳扶风,这顶着两公斤的头发哪儿还走得动?稍微走快一点就要跌个大跟斗。 宫婢们又替秦雪衣薄施了淡妆,点了胭脂,绿玉最后取出一件藤萝紫的斗篷来,替她披上,打量了许久,才笑着道:「郡主穿这一身好看,真真如神仙颜色。」 小鱼也呆呆附和道:「是,郡主好看。」 秦雪衣却很惆怅,她穿着这一身完全动不了,虽然没到要人扶着走的地步,但是她总算明白了那些娘娘公主们为何出行都要前呼后拥了。 …… 傍晚时候,万寿圣节宴在奉天殿举行,五品以上的官员及三品以上命妇都必须前往,另有宗亲皇室成员,都是不可缺席的。 论起规矩,秦雪衣应当与德妃、燕怀幽一同前往奉天殿,天刚擦黑时候,德妃便派了人来叫她过去,待秦雪衣盛装出现在众人面前时,瞬间惊掉了一地的下巴。 尤其是燕怀幽,她的眼睛瞪得溜圆,仿佛看见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似的,声音都变了调:「你——你身上的冠服是从何而来的?」 第41章 「你问这个?」秦雪衣低头看了看,然后才抬起头来,表情无辜地回视她,道:「是一位好心人送的。」 「是谁?」由于太过震惊,燕怀幽的声音拔高了一个度,变得又尖又细。 秦雪衣笑眯眯问道:「你想知道?」 燕怀幽咬紧下唇,满眼的不可置信仍未散去,想也知道,她原本以为今日秦雪衣会是一只秃毛鸡,却没想到竟然变成了凤凰。 那一身冠服,看起来甚至比她身上的公主冠服还要精细三分,她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秦雪衣这一身行头是从哪儿弄来的,她甚至怀疑她去内务府偷了一套来。 当然这是不可能的,秦雪衣眨了眨眼,笑道:「你求我我便告诉你。」 燕怀幽好悬没把一个呸字骂出来,话到了嘴边,她用尚存的理智使劲咽了一下口水,拿眼风瞟了德妃一眼,却见她已收拾好表情,语气平静地对秦雪衣道:「你既有冠服,是最好不过了,免得旁人还以为本宫慢待了你。」 秦雪衣莞尔笑道:「娘娘说的哪里话。」 德妃目光平平地望着她,眼神深不可测,仿佛在估量着什么似的,秦雪衣便带着那些微的笑意,与她对视,不避不让,正在这时,远处传来了一阵密集的脚步声。 众人纷纷转头,却见有一大拨人往这边行来,人头攒动,步伐整齐,一眼看过去,孔雀青花扇,红罗销金伞,金香炉,红丝拂,声势浩荡,脚步声整整齐齐,就连地面都在为之震动起来。 德妃一眼便看见最当中的舆轿,这是长公主殿下燕明卿的仪仗,她心里惊疑不定,从宿寒宫往奉天殿去,明明是不需要经过翠浓宫的,长公主的仪仗为何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她来不及多想,那仪仗便到了跟前,然后停下来了,翠浓宫众人面面相觑,不知这是何意。 德妃出行亦是有仪仗的,然而她是后妃,那仪仗自然不能与长公主的仪仗相比,只有区区二十人,两相对比之下,便显得分外单薄可怜了。 但她不能说,只能面上带些笑意,等着燕明卿发话,那舆轿终于有了动静,两名宫婢上前缓缓掀开了舆轿的帘子,秦雪衣看见了一点深蓝色的袍角,上面以金线绣着繁复的翟文,隐约折射出细微的光芒。 德妃领着燕怀幽上前去,欠了欠身,恭敬道:「长公主殿下。」 燕怀幽还脆生生叫了一声:「怀幽见过皇姐,皇姐万福。」 燕明卿坐在舆轿中,过了一会,才道:「德妃娘娘。」 也就这么平平叫了一声,她的语气里没有一丝尊敬,甚至连颔首欠身都不屑,更别说燕怀幽了,她仿佛没有看见这个人似的,将目中无人和眼高于顶发挥到了极致的地步。 德妃的表情倒还好,似乎早有预料,反倒是燕怀幽功力差了点,一张脸乍青乍白,只觉得分外难堪。 秦雪衣忽然就想起当初绿玉告诉她的话来:见到殿下时,千万不要称她为长公主,亦不要唤她皇姐,切记切记。 再看看燕怀幽,秦雪衣忽然对她生出了几分怜悯来,这十几年来,她大概是踩了燕明卿无数次雷而不自知吧? 正在秦雪衣幸灾乐祸的时候,舆轿里的人忽然抬眼朝她看过来,然后招了招手,淡淡道:「过来。」 一瞬间,所有人都纷纷转过头,秦雪衣在万众瞩目之中,指了指自己的鼻子,一脸懵然:「我?」 坐上长公主的舆轿的时候,秦雪衣简直能感受到燕怀幽那近乎实质性的嫉恨目光,其怨念之强,仿佛要灼穿她的后背。 幸好在下一刻,轿帘被放了下来,把那束目光给遮住了,秦雪衣才松了一口气。 舆轿里的空间不大,她坐在燕明卿的身边,手臂要和她挨着,外面天黑了,轿子里也没有光,脚步声被厚厚的轿帘挡住了,里面很安静,秦雪衣甚至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 她觉得有些怪怪的,老实说来,她与燕明卿的交情并不是很深,今天蹭了人家的轿子,总要说句话才是。 秦雪衣便道:「殿下怎么会过来这边?」 燕明卿简短答道:「顺路罢了。」 秦雪衣听着这回答,莫名觉得有几分熟悉,但是细细一想,又抓不住那感觉了,便道:「从这边去奉天殿,更近么?」 燕明卿面不改色地答道:「是。」 她说完,便伸手在舆轿壁上轻轻敲了两下,一长一短,外面立即传来了压低的说话声,秦雪衣疑惑道:「殿下在做什么?」 燕明卿答道:「让他们现在抄近路。」 秦雪衣:…… 舆轿里面铺了软垫,很是舒服,但唯一有一点,是需要跪坐,秦雪衣十分不习惯,没两分钟,她就觉得膝盖疼痛难忍,只能把重心往后挪,坐在脚上,然后坐了一会,又觉得脚麻得不行。 燕明卿就这么看着她扭来扭去,宛如得了多动症一般,秦雪衣最后实在没法,她感觉自己下半身要瘫痪了,试探着问道:「殿下,您介意我换个姿势么?」 燕明卿打量她半天,挑了挑眉,道:「你要怎么换?」 秦雪衣见她不介意,便坐直了身,正欲解放自己麻木的双腿,正在这时,轿子忽然一个趔趄,她整个人坐立不稳,一头栽到了燕明卿的身上,脆弱的鼻子磕到了硬邦邦的胸膛,秦雪衣的眼泪瞬间夺眶而出:「痛……」 她摸着鼻子直起身来,泪眼汪汪道:「殿下,你的胸好硬啊。」 燕明卿:…… 紧接着,秦雪衣福至心灵,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立即闭紧了嘴巴。 只是已经晚了,燕明卿的声音阴森森在她的耳边一字一字响起:「你在,想、什、么?」 秦雪衣摇头:没有,没什么,我什么都没想! 她能感受到对方贴着她的耳廓,热气吐出来,惹来一阵鸡皮疙瘩,燕明卿压低声音慢慢地道:「你说出来,我不怪你。」 第42章 秦雪衣继续疯狂摇头,燕明卿看她那怂样儿,哼笑一声,总算放过了她,坐直身子。 秦雪衣总算是松了一口气,心道,古代人发育真是晚啊,竟然让她一连碰到了两个平胸。 幸好,她虽然是小笼包,但好歹也是包,总归是比烧饼强一点。 秦雪衣稳定了情绪,若无其事地坐好,把麻木的双腿抽出了,然后盘起来,舒坦地喟叹一声。 旁边的燕明卿自然发现了她的动作,道:「你在做什么?」 秦雪衣道:「脚疼,我休息会儿。」 「休息?」 秦雪衣立即把下裙一掀,给她看,热情地邀请道:「殿下也要试试吗?」 借着轿帘缝隙里透进来的灯火,燕明卿看着那两条盘起来的腿,有些一言难尽。 秦雪衣见她不动,以为她不肯,倒是不勉强,把裙子放回去,道:「这样坐着太累了,平日里在人前能坐一阵子,若是不被人瞧见的时候,还是自己怎么舒服怎么坐。」 「殿下若是不喜——」 她话还没说完,便看见燕明卿也换了一个姿势,和她一样盘起了双腿,秦雪衣看着就笑了起来,这个长公主,其实也没有那么大的架子嘛。 又过了一刻钟,舆轿忽然停了,外面传来了些许人声,秦雪衣借着那轿帘缝往外看了看,道:「好多人。」 燕明卿没看,只是道:「奉天殿到了。」 闻言,秦雪衣立即再次跪坐起来,紧接着外面果然传来了太监的声音,恭敬道:「殿下,奉天殿到了。」 燕明卿答应一声,轿帘便被两名宫婢揭开了,明亮的光线便在一瞬间,落入了秦雪衣的眼中,和她原本想象得不一样,奉天殿里灯火通明,处处都是宫灯高悬,把夜色照得恍如白昼一般。 秦雪衣坐在舆轿里,看着那巍峨高大,气势恢宏的宫殿,第一次对这座皇宫产生了不明觉厉的感觉。 宫人搬了脚踏来放下,燕明卿率先下了舆轿,却没有走,只是回身看向轿中的秦雪衣,把手伸向她:「下来。」 秦雪衣看了看那只修长白皙的手,也没多想,便将自己的手放了上去,踩着脚踏下了舆轿,灯火映照下来,将她们的身形在地上拖出一道长长的影子。 秦雪衣好奇地四下张望,到处都是穿着盛装的人,满目朱紫,在经过她们时,都纷纷停下了脚步,手持玉圭,俯身向燕明卿行礼,恭敬地口称殿下,然后略微抬起眼,好奇地打量她身旁站着的秦雪衣。 秦雪衣被看得浑身不得劲,但是燕明卿牵着她的手,她也不好走开,只得杵在旁边当木桩子。 「皇姐!」 旁边忽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秦雪衣转头望去,只见燕怀幽正被人簇拥着走过来,看了秦雪衣一眼,她还是有些不甘心,明明她才与燕明卿是亲姐妹,凭什么要被这个外人比下去? 正对燕明卿行礼的官员见了燕怀幽来,也连忙拱手道:「微臣见过三公主殿下。」 燕怀幽自觉在秦雪衣面前有了几分优越感,挺了挺脊背,微微昂起下巴,道:「大人不必多礼。」 这次燕明卿总算是看了过来,燕怀幽想趁着这机会与她多说几句话,忙道:「皇姐——」 燕明卿打量她一眼,忽然注意到了她身上的斗篷有些眼熟,便随口道:「这斗篷甚是好看。」 燕怀幽心里微喜,接口道:「是,我也喜欢这斗篷呢,皇姐若是喜欢,可以让司衣局做一件一样的。」 燕明卿没接话,只是看向秦雪衣,秦雪衣无辜回视,还辩解了一句:「殿下,我也不想的……」 燕怀幽没意识到气氛古怪,还在继续道:「皇姐穿深颜色好看,不如让司衣局挑一个藏蓝色的——」 燕明卿脸色微沉,她的眉目原本就透着几分不近人情的冷,这会儿便更显得凛冽,她冷声道:「斗篷好看,只是不合你穿罢了。」 燕怀幽的话顿时戛然而止,她怔住,不解地看着燕明卿,燕明卿却不理她,道:「来人。」 立即有宫人上前来,解下了燕怀幽身上的斗篷,燕怀幽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手足无措道:「皇姐……」 宫人捧着那斗篷退回来,燕明卿看了一眼,露出几分厌色,道:「拿去烧了吧。」 人来人往,还有无数双眼睛盯着,燕怀幽委屈得不行,忍不住当场掉起了眼泪,声音带着哭腔道:「皇姐,为什么……」 燕明卿只是冷冷地看着她,道:「不要总是妄想着别人的东西,有些不是你要的起的。」 燕怀幽一下子就怔在了原地,燕明卿牵着秦雪衣往奉天大殿走去,走了几步,才看向她,没好气道:「长乐郡主不是在翠浓宫里横着走么,竟连一件斗篷都护不住?」 那语气里说不出是生气还是心疼,秦雪衣心头微暖,她摸了摸鼻子,唔了一声,眯起眼来讨好地笑道:「人在屋檐下,还是要殿下来为我出头啊。」 燕明卿没再说话,只是牵起她继续往前走去,寒冬腊月的,秦雪衣觉得她的手很暖,握着特别舒服,来了这里这么久,还是头一回有人替她出头,不必她自己去争。 她很开心。 大殿里已有不少人了,正在寒暄,处处都是压低的谈话声,燕明卿一进去,他们便止住了话头,又纷纷过来见礼。 燕明卿一路走进殿里,被拦下了七八次,秦雪衣都觉得以她的脾气,很快就要不耐烦了,然而令人惊奇的是,燕明卿对官员们的回应虽然冷淡,但是并没有任何失礼之处,甚至能称得上耐心了。 同时,秦雪衣能够明显地感觉到不少目光都聚集在自己身上,这并不意外,因为按理来说,这是秦雪衣头一回,正式出现在如此盛大的宴席上,那些窃窃的私语和打量的目光,大约是在猜测她的身份。 第43章 皇室宗亲的入宴坐席都是早早就安排好了的,有官员过来,就会有宫人来引他入席,一般而言,地位越高,身份越重,就坐的越靠前,离天子也越是近。 而燕明卿作为长公主,又是崇光帝的掌上明珠,位置自然而然就非常靠前,皇座下首的第一位,就是她的坐席了。 她像是忘了自己牵着秦雪衣的这回事,秦雪衣也不懂,懵懂地被拉了过去,燕明卿指了指她身旁的一张桌子,示意道:「坐。」 跟着她们的那名宫人欲言又止,话还没开口,就被燕明卿给盯了回去,他吓得一缩脖子,埋头就退下了。 不多时,赴宴的官员都陆陆续续落座了,秦雪衣右侧和后方的位置都被坐了满满当当,放眼望去,这奉天殿里赴宴的大小官员、皇室宗亲加起来至少有三四百人,宫人奴仆更是成群结队,数不胜数。 不少人都在压低声音说话谈笑,殿内有乐官们奏乐起舞,应和着鼓声点点,端的是一派热闹繁华,秦雪衣还是头一回来这样的场所,不免有些兴致盎然地打量起殿内众人。 她打量别人,自然别人也会打量她,秦雪衣倒是全不在意那些目光,谁看她她就看回去,端的是胆子奇大,毫不怯场。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了一声唱喏,殿内原本嘈杂的谈话声顿时戛然而止,所有人都起身对着大殿门口拜跪了下去,山呼万岁,声音雷动,振聋发聩。 崇光帝终于来了。 这是秦雪衣第一次正式见到崇光帝,在梦里虽然也曾见过几回,但是俱是面容模糊的,很遥远的一个影子,淡得几乎要看不清楚。 崇光帝着天子服衮冕,端坐在上首,他并没有秦雪衣想象得那般威严,四十多岁的年纪,面容清癯,有些瘦削,眼尾略微下垂,显得整个人有一丝郁郁之色。 秦雪衣下意识看了看燕明卿,却见她没有看崇光帝,这父女两长得倒是不太像,想来燕明卿是随了孝嘉皇后的长相。 崇光帝身旁坐着的是皇后上官氏,容貌秀致沉静,气质端庄威仪,皇后身边都是后宫有品位的妃嫔了,秦雪衣在其中看见了德妃,她的位置距离崇光帝和皇后最近,不愧是后宫最为受宠的妃子,燕怀幽与一众皇子皇女俱是坐在下首位置。 在燕怀幽的左侧,秦雪衣还看见了两个矮矮的小豆丁,一个男孩,一个女孩,也是穿着冠服,学着大人们一本正经地跪坐在那里,看起来尤其可爱,其中一个秦雪衣认得,正是四公主燕薄秋,另一个估计就是大皇子燕涿了。 待所有人都入席坐定之后,万寿圣节宴便正式开始了,乐官们开始鼓瑟吹笙,女乐们鱼贯入殿,红罗织金大袖袍,青罗彩画百花袖,舞动间若云霞迭起,叫人目不暇接。 一曲奏毕,便到了群臣与宗亲们挨个朝贺、进献贺礼的时候,一名身着王侯冠服的人起身到御座前,恭敬道:「臣燕绍,恭惟陛下膺乾纳祐,奉天永昌,特献青花万寿纹尊一座,万寿海屋添筹琉璃插屏一座,万寿鎏金镶嵌集锦宝鼎一座……」 他一边说着,便有宫人抬着那些贺寿礼自殿外依次而入,呈给崇光帝看,秦雪衣便坐直身子,目光扫过那些寿礼,心道,这可都是正宗的古董啊。 尤其是那青花万寿纹尊显眼,那是一只五尺来高的青花瓷瓶,上面写满了寿字,而且每一个字都是不一样的,可见是费尽了心思。 这瓶子一抬上来,就引得众人惊叹,崇光帝的反应却平平,只是颔首道:「梁王有心了。」 便没再说什么了,梁王似乎有些失望,拱了拱手,又退了回去,接下来不少人都陆陆续续上前进贺寿礼,秦雪衣看着满大殿的官员们,忽然意识到了一个严重的问题。 这殿里可是有四五百人啊,每人都上来献几句,这万寿节圣宴没到半夜是完不了的。 所以说,她得在这里至少再跪坐三个小时以上,想到这里,秦雪衣便木然地拿起筷子,戳了一块蜂糖糕塞进嘴里。 她觉得她到时候可能要真的瘫痪了。 燕怀幽坐在燕薄秋与燕涿两人身旁,一双眼睛不时落在对面,秦雪衣正坐在那里,一看到对方,燕怀幽心里便恨得牙痒痒,一双纤手在袖中死死绞着丝帕,忿然不已。 她也配坐那个位置?呸! 燕怀幽今日被当众落了面子,心里自然是恨毒了秦雪衣。 秦雪衣似乎察觉到了她的目光,抬眼望来,略微挑了挑眉,嘴巴无声张合了一下,似乎说了一句什么,燕怀幽看不明白,只是一脸发蒙地瞪视着她。 「恭惟陛下万寿令节,臣温楚瑜诚欢诚忭,特进献前朝郗冠所画的南极呈祥图一幅,敬祝陛下万万岁寿。」 这个声音甚是温雅好听,秦雪衣下意识看过去,只见说话的是一个青年男子,身着官服,躬身而立,暖黄的灯火光芒洒落在他身上,仅仅只是一个侧脸,便透出清隽气质,宛如一泓清泉。 看着这人,秦雪衣才算是真正见识到了什么叫温润如玉,君子之风,然后她便看见了起先还对她怒目而视的燕怀幽,这时候已经挺直了脊背坐好,脸颊红红,双眸微垂,不时瞟一瞟那温楚瑜,好一番含羞带怯的小女儿之态,其变脸之快,令人瞠目。 秦雪衣吃着蜂糖糕,心里哦豁一声,看来这是思春了啊,古人真是早熟。 她正在心里吃着瓜,却听上方竟然传来了笑声,抬眼望去,笑的人竟是崇光帝,他看着温楚瑜进献的那幅南极呈祥图,心情似乎很好,爱不释手地摸了摸那图纸,道:「这是郗冠的真迹?」 温楚瑜恭声应答:「回皇上,家师曾与其后人交好,此图乃是家师珍藏,后转赠与臣的,确系真迹。」 「好!好!」崇光帝眼睛发亮,欣然道:「这么多年来,朕派人寻访郗冠遗留的字画,只是所获甚少,却没想到温郎中竟然能献上一幅,赏,要重赏!」 第44章 于是秦雪衣就看见了燕怀幽两眼闪光,甚是欢欣,好像被赏赐的那个人是她一般,真情实感。 秦雪衣心里又哦豁一声,有意思。 眼看半个时辰过去了,秦雪衣实在是有些坐不住,她觉得自己的双腿快要废了,再看看左右,趁着没人注意,她飞快地抽出腿,放到了矮桌下,用裙子遮好。 旁边的燕明卿注意到了,看了过来,秦雪衣便弯起眼,冲她露出一个讨好的甜笑。 让人只看了一眼,便觉得像是吃了蜂糖糕。 燕明卿默然片刻,别开视线,微微侧身,低声问道:「你刚刚说了什么?」 秦雪衣愣了一下,也压低声音疑惑道:「什么?」 燕明卿目光看着进献寿礼的官员们,口中道:「刚刚燕怀幽看着你,你对她说了一句什么?」 秦雪衣恍然大悟,答道:「我对她说,你瞅啥瞅。」 燕明卿:…… 温楚瑜进献了那幅南极呈祥图之后,所有人都能看出来崇光帝的心情好了不少,与身边的皇后说话时,面上也有了几分笑意。 德妃见时机已到,便冲下方的燕怀幽使了一个眼色,燕怀幽立即会意,她站起身来,莲步轻移到了御座下,福了福身,娇声道:「今日父皇大寿,儿臣亦为父皇准备了寿礼,敬祝父皇千秋万岁,寿比天地。」 崇光帝先是惊诧,而后笑道:「好,怀幽也要给朕献寿礼,你要献什么?」 燕怀幽羞怯地笑了笑,道:「儿臣不才,新近学了一首曲子,名为金陵曲。」 闻言,崇光帝奇道:「是南山散人所作的那首金陵曲?可朕听说,不是早已失传了么?」 燕怀幽答道:「回禀父皇,就在三日前,这曲谱机缘巧合之下,落在了儿臣手中,儿臣想,兴许是因着父皇大寿在即,这失传已久的曲谱才重现世间,就是为了让父皇听一听这绝响。」 这话说得实在讨巧,谁都知道不是这么回事儿,但是架不住话讨喜,应时应景,崇光帝甚是高兴,原本带着的几分郁色也一扫而空,面带红光,道:「好,我儿且奏来,朕与诸君共赏这绝世遗音!」 燕怀幽语带喜意,道:「儿臣献丑了。」 她才说完,便立即有宫人送上了古琴与桌凳,所有人都端正了姿势,凝神静气,预备来听这传说中早已失传的琴音。 秦雪衣也搁下筷子,那古琴奏响的第一声,清凌凌如山间泉涌,她打量着抚琴的燕怀幽,心道,还是有两把刷子的。 虽然她不懂琴,但是实话实说,这调子甚是好听,如静水流深,淙淙不绝。 秦雪衣是个外行,也就听个热闹,但是崇光帝和在场的官员们都或多或少懂琴,光是看他们如痴如醉的表情,便知道燕怀幽是有真本事的了。 一曲罢了,崇光帝又是一通夸赞,问燕怀幽要什么赏,秦雪衣看见燕怀幽都要张口了,上面的德妃忽然看过来一眼,她顿时打了一个磕绊,把话头咽了下去,面上立即笑道:「能为父皇奏琴贺寿,乃是儿臣的荣幸,不敢邀赏。」 这话说得好听,崇光帝自然大为欣悦,秦雪衣正托着下巴看得无聊时,忽然见燕怀幽的目光扫了过来,落在她身上,笑容里忽然露出了几分细微的恶意,秦雪衣登时警觉,心道不好。 那边燕怀幽果然开口了,娇声道:「儿臣听说,长乐郡主亦为父皇备了曲子,日日在宫中苦苦练习,希望父皇能给她一个机会,让她为父皇演奏一番。」 她才说完,殿内众人表情俱是惊诧,而坐在皇后身边的德妃,面孔霎时间变得铁青,她揪紧了袖中的帕子,狠狠瞪了一眼下面站着的燕怀幽。 燕怀幽不明白自己母妃为何如此大的反应,不由目露惶然之色,一颗心开始惴惴不安起来,然而又有无数疑惑争先恐后地钻出来,母妃不是也不喜欢秦雪衣吗?为何要如此看她? 秦雪衣在翠浓宫中长大,燕怀幽最是了解她不过,她长了这么多年,古琴笙箫这些乐器是连碰都没有碰过的,今日绝不可能会演奏出什么曲子来。 崇光帝素来喜欢风雅之物,书画琴棋,缺一不可,他之前越是喜欢秦雪衣,越是期待她的演奏,今日对她的失望便会越大,那点儿喜欢自然而然就被抵消了,说不定她还能借着这机会把秦雪衣赶出翠浓宫。 秦雪衣今日当众丢了大丑,不通音律,性格凶悍的名声传了出去,日后岂会还有人愿意迎娶她? 想到这里,燕怀幽略微定了定神,愈发坚定地觉得自己今日此举并没有错,遂不再去看德妃的眼睛。 「长乐……」崇光帝面上露出几分恍惚神色,今晚第一次看向了坐在燕明卿身旁的秦雪衣,目光盯着她,仿佛要透过她的面孔,看见另一个人。 「皇上,」出人意料的是,竟然是德妃忽然站了起来,让崇光帝略微拉回了思绪,他的视线落在德妃身上,既近,又遥远,德妃袖中的手再次捏紧了。 她微微咬了下唇,柔声细语道:「启禀皇上,长乐年纪还小,学这曲子时日也不长,在如此多的人前演奏,恐怕会怯场,出了纰漏,不如等再过些日子,她练得好了,再演奏给皇上听。」 「原来如此……」崇光帝倒也颇是通情达理,道:「那就——」 「德妃此言差矣,」一旁的皇后却认真反驳道:「如三公主所言,长乐郡主是为了皇上的万寿圣节才特意学了这首曲子,正是为了今日能奏给皇上听,以作贺礼,练琴何其辛苦?长乐郡主的一番拳拳心意,本宫与皇上,以及在座诸位王侯大人都看在眼中,即便是因为怯场,不小心出了纰漏,想必诸位也是能理解的。」 她说完,便扫视四下众人,鬓边金钗的珠滴微晃,气度从容道:「本宫说得对吗?」 皇后都这么说了,众臣岂有别的话?连忙纷纷应是,表示理解,这下别说秦雪衣奏琴出纰漏了,就是她在琴弦上胡乱拨一气,大臣们也会闭着眼睛吹好听。 第45章 德妃的脸色顿时更难看了,皇后却仿佛没看见似的,又转头望向崇光帝,微笑道:「皇上,臣妾说得对吗?」 崇光帝被她几句说得改了主意,点点头,道:「皇后言之有理。」 他说着,目光温和地看向秦雪衣,笑了笑,温声道:「你既有这份心意,朕便允了你,且奏来听吧,若是琴曲有误,朕与诸位俱不会责怪你的。」 崇光帝与皇后的态度都很是宽容,然而秦雪衣却是满面茫然,心说即便你们这么宽宏大量了,可问题是我确实半点都不会弹琴啊,弹棉花倒是会,你们真的要听吗? 于是在众人的殷殷目光下,秦雪衣站起身来,走向御座下摆设的琴桌,燕怀幽满脸幸灾乐祸,还特意给她挪了位置,退了回去,好整以暇地准备看她出丑。 秦雪衣看了看那古琴,她打定了主意要弹棉花,然而在坐下的前一刻,目光无意间扫过了御座下的女乐们,忽然又改了主意。 弹棉花有什么好听的?要来就来一个大的啊,最好是能惊艳全场的那种。 秦雪衣又不坐了,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地崇光帝福了福身,道:「启禀皇上,臣女忽然想起,弹奏的这支古琴曲不足以表达臣女对皇上的崇敬之情,臣女另学了一种曲子,愿为皇上演奏。」 闻言,众人俱是面露惊诧之色,崇光帝欣然道:「好,朕听着,你且奏来。」 秦雪衣便走向御座下的乐官们,对着其中一位女乐微微一笑,道:「能否借你的乐器一用?」 那女乐愣住,立时反应过来,双手奉上自己的乐器:「郡主请。」 秦雪衣接了过来,又走到就近的燕明卿桌案面前,对她眨了眨眼,问道:「殿下有酒没?」 燕明卿看了她一眼,把杯盏往前一推,示意她用,秦雪衣便毫不客气地端起酒盏,把乐器清洗了一遍,这才回到了御座前,笑眯眯地对崇光帝道:「臣女吹的这曲子,名叫百鸟朝凤,敬祝陛下身康体健,福如东海,万寿无疆。」 于是在唢呐响起来的第一声时,在场所有人都震惊了。 确实是震惊全场。 当一曲吹完,所有人都是一脸的恍惚,面上的震惊神色还残留着,那唢呐悠长又激越的曲调似乎还绕梁不绝,若是现在问他们,这首百鸟朝凤和三公主演奏的金陵曲之间的高低。 他们只怕会满眼茫然地问:金陵曲?什么金陵曲?想不起来了。 大殿一片寂静,秦雪衣将唢呐递回给了那女乐,还不忘道了一声谢,回到御座前行礼,笑道:「皇上,臣女已奏完了。」 崇光帝这才回过神来,像是摒弃了之前的印象,又重新细细地打量着她,抚掌笑道:「好!」 他目露欣慰地看着秦雪衣,道:「吹得好,朕喜欢这曲子,你当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啊。」 「要赏!」 其余人也纷纷附和夸赞,就连皇后也不禁笑道:「本宫素来听人弹琴吹笙,倒还是头一回看见有人吹奏唢呐的,想不到竟也这般的好听,长乐郡主真真是出人意表,一枝独秀,真乃当世奇葩也,皇上是该重重赏她。」 崇光帝点点头,笑着道:「皇后说的是,来人,赏。」 燕怀幽登时气歪了脸,坐在上首的德妃,垂着眼,伸手按住身前的桌几,叫人看不清楚她面上的神色,只觉得透出几分苍白。 皇后这回注意到了,关切问她道:「德妃这是怎么了?」 德妃不得不抬起头来,勉强扯出一个笑,道:「无事,只是臣妾忽感不适,让娘娘见笑了。」 崇光帝也看过来,温声道:「爱妃若是身体不适,便早早回宫休息吧。」 德妃垂下头,声音柔柔道:「是,多谢皇上与娘娘恩典,臣妾先行告退了。」 立即有宫人过来扶起她,退了下去,座下的燕怀幽自然也注意到了德妃离去,她的眼中闪过几分惶然之色,颇有些惴惴不安。 好在万寿圣宴已举行得差不多了,眼看时间不早,崇光帝便让众臣尽兴自饮,他与皇后一并走了,临走时,小公主燕薄秋还特意跑到秦雪衣面前来,睁大眼睛问道:「你还记得我吗?」 秦雪衣看着她头顶上的两个小揪揪,忍不住笑了,伸手摸摸她的头,道:「记得,四公主殿下。」 燕薄秋认真道:「我是秋秋。」 「好,」秦雪衣对这种小豆丁全然没有抵抗力,笑眯眯应道:「秋秋。」 燕薄秋道:「你今天吹的那个真好听,你以后能教秋秋吹吗?」 秦雪衣自然满口答应:「好。」 燕薄秋便高兴地笑了起来,乌溜溜的大眼睛眯成了小月牙,她还想说什么,却看了看旁边的燕明卿一眼,又住了口,只轻轻拽着秦雪衣的袖摆乖巧道:「那我到时候再来找你玩。」 说完,她便松开秦雪衣,转身跑了,小豆丁一蹦一蹦的,头顶上的小揪揪也跟着晃来晃去,看得秦雪衣几乎要捂心口了。 这小东西太可爱了! 燕明卿莫名其妙地看着她,全然不明白秦雪衣为何突然开始两眼放光。 待崇光帝与皇后的仪驾离开,燕明卿便也站起来,问秦雪衣道:「走么?」 秦雪衣皱了皱眉,嘶了一声,道:「再坐坐,我的脚麻了。」 燕明卿:…… …… 翠浓宫中,此时气氛正分外冷肃,容华殿前的宫人们都战战兢兢,恨不得再退开八百步,离这座宫殿远远的才好。 远远的便听见殿里传来了噼里啪啦瓷器摔碎的声音,还有德妃充满怒意的骂声。 「你好大的胆子!」 「你是翅膀硬了,如今听不得本宫半句话了是吗?」 「本宫生你有什么用?当初就该把你按死在水盆里头!」 第46章 燕怀幽脸色苍白如纸,战战兢兢,身子抖得犹如风中落叶也似,她两眼含泪,颤抖着声音道:「母、母妃……」 「别叫本宫!」德妃素日姣好的面容气得都有些扭曲了,一甩手就砸了一套上好的珐琅彩绘茶盏,她眼中满是怒火:「本宫不敢当!」 滚烫的茶水溅落在燕怀幽的绣鞋上,她痛得尖叫一声,泪水夺眶而出,既是无措又是委屈,只能嘤嘤哭泣起来。 一时间死寂的大殿里,只能听见她压低的抽泣声,德妃的怒火却还没有平息,光是想想从前那些事情,她便觉得如剖心挖肺一般,痛不能抑。 德妃胸口猛烈地起伏着,好半天,她才冷冷地道:「你既然不听话,本宫这翠浓宫里,也留不住你了。」 德妃在椅子上坐了下来,冷漠道:「你如今已经及笄,许多事情能自己做主了,本宫过两日便去求皇上,另给你安排宫殿,你不必待在翠浓宫了,日后的事情你想如何做,就如何做,本宫绝不插手。」 「不要……」燕怀幽彻底慌了,顾不得满地都是碎裂的瓷片,连忙跪了下来,朝着德妃膝行几步,哀求道:「母妃,儿臣知错,儿臣再也不敢自作主张了,母妃,求求母妃原谅儿臣吧……」 她说着,伸手抓住德妃的衣摆,哭得涕泗满面,德妃垂下眼看她,问她道:「你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吗?」 燕怀幽满目惶惶然地看着她,德妃失望道:「看来你不知道。」 听她如此说,燕怀幽急忙抱住她的腿,惊慌道:「母妃……」 到底是自己的亲骨肉,德妃叹了一口气,抬起眼,透过殿门,望向庭院里昏暗的灯火,道:「你知道苏烟暝吗?」 燕怀幽岂能不知道?这个名字在翠浓宫近乎禁忌一般的存在,德妃从不许旁人提起,苏烟暝是德妃一母同胞的亲姐姐,后来她的夫君卷入一桩案子里,含冤而死,苏烟暝也跟着投水自尽了,若非如此,年幼的秦雪衣也不会被接入宫中来。 德妃轻轻抚摸着燕怀幽的发丝,鎏金的指套在烛火下折射出耀眼的光芒,她仿佛陷入了某种回忆之中,轻声道:「苏烟暝长本宫四岁,幼年家中未逢大难之时,那时祖父与父亲还是高官重臣,十五岁那年,苏烟暝在太后的千秋节上,献了一曲鸾凰舞,名动京师,她及笄时,前来求亲的人数不胜数,几乎要将府中的大门给挤破。」 「所有人都喜欢苏烟暝,她知书达理,能歌善舞,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容貌更是被人大肆称赞,言牡丹尚逊其三分颜色,」德妃喃喃地道:「父亲喜欢她,母亲喜欢她,祖父祖母,没有人不喜欢苏烟暝,她就是苏府的掌上明珠,可所有人都忘了,苏家还有一个苏云寒。」 燕怀幽张大眼睛,听着德妃继续道:「整个京师的人都只知苏烟暝,那些琴棋书画,那曲鸾凰舞,本宫也都会,可没有一个人知道苏家的二小姐,在府里,本宫就像一个多余的人,就连苏烟暝养的猫儿狗儿都比本宫打眼。」 燕怀幽忍不住抱住她的手:「母妃……」 德妃忽地冷笑了一声,幽幽得渗人,她道:「可是那又如何?她就是天上的仙子,最后不还是跪在本宫的面前,苦苦哀求本宫,让本宫去替她向皇上求情?」 见燕怀幽一脸莫名与惊色,德妃眼中露出得意,才徐徐道:「后来祖父获罪,我们苏家没落了,苏烟暝被充作官妓,入了青楼,昔日高高在上的仙子,最后也落了尘泥之中,万人践踏。」 说到这里,她的语气甚至是快意的,燕怀幽欲言又止,德妃睇了她一眼,道:「你可知本宫为何不许秦雪衣学琴?」 燕怀幽茫然摇首,德妃便道:「曾经有一日,本宫在抚琴,她躲在一旁驻足偷听了许久,最后本宫问她会弹吗?她说,会了,然后便当场将那首曲子原原本本弹奏了出来。」 德妃顿了顿,转头望向她,淡声问道:「你知道她那时才多少岁吗?」 燕怀幽面有惊色,仍是摇首,德妃低声道:「那时她才七岁,从那一刻起,本宫就决定了,要在这一颗珠宝还未来得及放光之时,就将她深深埋入尘泥之中。」 她的声音低柔得近乎耳语:「所以,你知道你今天犯了什么错吗?你竟然亲自给了她机会。」 「苏烟暝的女儿,岂是好相与的角色?一旦叫她得了势,难不成你想重复一遍本宫曾经过的日子?」 燕怀幽顿时悚然而惊,她急慌慌地抱住德妃的手臂,哭求道:「母妃,是儿臣愚笨,儿臣错了,求母妃原谅儿臣这一回,儿臣下次再也不敢不听话了,母妃……」 德妃深深地盯着她,那目光叫燕怀幽有些害怕,简直要战栗起来,德妃才伸手轻轻抚了抚她的脸颊,坚硬的鎏金指套滑过燕怀幽的脸,带来微微的刺痛感,她却不敢避让。 德妃叹了一口气,道:「你是本宫的女儿,本宫九月怀胎生下来的亲骨肉,本宫不为你谋算,又为谁谋算。」 听了这话,燕怀幽心中才终于安定下来,德妃又道:「不过你日后做事,都要与母妃商量,不可再自作主张,听见了吗?」 燕怀幽连连点头:「是,儿臣记下了。」 德妃轻轻拍了拍她的头,道:「乖,母妃倒不是让你对她委曲求全,而是要切记,刀锋要往内,才好杀人于无形,明白么?」 燕怀幽温顺地将头挨在她的膝上,任由德妃带着鎏金指套的手指慢慢抚过她的发丝,眼中的惊惶还未完全散去。 从容华殿出来时,夜已深了,燕怀幽准备回自己住的地方,路过前庭时,见几个宫人还提着宫灯守在那里,便随口问道:「这么晚了,为何还不下宫门?」 那宫人答道:「回禀殿下,长乐郡主还未回来。」 燕怀幽面上顿时露出厌恶之色,她想起德妃才说的话来,吩咐道:「按照翠浓宫的规矩,亥时下宫门,若是未归,不必管她,闭门吧。」 第47章 几个宫人面面相觑,打头那个太监犹疑道:「可……」 燕怀幽神色冷然道:「要本宫再说一遍?」 那太监不敢多说,立即道:「是,奴才们知道了,这就去闭宫门。」 夜色深了,宫道上安静,远远的,传来一阵整齐的脚步声,却是长公主的仪仗经过。 秦雪衣盘腿坐在舆轿中,揉捏着自己受罪的小腿,今日跪了几个小时,她觉得自己的腿都要废了。 燕明卿坐在一旁,不动声色地打量她一番,秦雪衣察觉到了她的目光,便抬起头来,道:「你想问什么?」 燕明卿果然问道:「你是从哪儿学来的唢呐?」 秦雪衣揉着小腿肚的手一顿,面上若无其事道:「书上看来的。」 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她这么说,谁也找不着错处。 果然,燕明卿没说话了,秦雪衣心里松了一口气,其实她会吹唢呐,还要多亏了师父。 师父虽然是个开武馆的拳师,但是其实他还有另一重身份,那就是在民乐队里专职吹唢呐。 从前武馆开设在一个村旮旯里头,十里八乡都是认识的,若是谁家有个红白喜事,都要请乐队去热闹热闹。 秦雪衣很小的时候,就被二师兄背着,跟师父去跑场子了,师父的唢呐乃是一绝,他还想把这项技能传给二师兄,二师兄听了之后撒丫子就跑,师父苦于后继无人,最后把目光落在了还在吃手指的秦雪衣身上,于是秦雪衣经过数年的磋磨,终于顺利出师,原本以为用不上这个技能了。 却没想到竟然在今日,一鸣惊人,惊艳全场。 秦雪衣心道,果然机会是留给有准备的人,前人诚不欺我也。 不多时,舆轿停了,外面传来了宫人的声音恭敬道:「殿下,郡主,翠浓宫到了。」 秦雪衣听罢,便对燕明卿道:「我要回去了,今日多谢你。」 燕明卿没说什么,只是道:「去吧。」 秦雪衣踩着脚踏下了舆轿,一抬头才发现天上竟然不知何时又下起了细小的雪花,小鱼从后面跑过来,扶着她的手,仪仗队伍再次缓缓动了起来,顺着宫道一路往宿寒宫的方向去了。 秦雪衣呵出一口气,道:「走吧,咱们回去了。」 主仆二人转身走向翠浓宫,却见朱漆的大门紧闭,唯有门头上挂着两盏灯笼,被风吹得摇晃不定,灯影幢幢,那些细碎的雪花如同天上洒落的金屑一般,美不胜收。 小鱼推了推门,发现没开,她疑惑道:「怎么闭宫门了?」 秦雪衣道:「许是宫人偷懒,叫个门吧。」 小鱼提起声音唤了一声,又拉起门上的青铜兽头门环敲了敲,笃笃笃的声音在寂静的雪夜里传开去,很快,里面就有了回应:「是什么人?」 小鱼跺了跺冰冷的脚,呵了一口气,道:「是我。」 门里的动静就没了,小鱼起初以为对方没听见,便提高了声音:「是我,小鱼。」 岂料她一连叫了三四声,还是半点动静也没有,秦雪衣觉得不对,没让小鱼再敲门,换了自己亲自上,岂料这回连个应门的人都没有了,偌大一个翠浓宫里,一派死寂,秦雪衣透过门缝朝里面看去,只见一道人影拎着灯笼,头也不回地晃进了照壁后。 这是明明有人,却故意不给她们开门。 秦雪衣意识到这件事情,气得登时一股火从心底窜起,直冲脑门,这寒天冻地的,她甚至都不觉得冷了! 这群仗势欺人的狗东西!一日没见,就不知道马王爷几只眼了。 秦雪衣打定主意要给他们一点颜色看看,对小鱼道:「你在这里等着,我去去就来。」 她说完,便顺着翠浓宫的墙根往前走,不多时就停了下来,墙角的位置,长着一棵树,因为是冬天,早落光了叶子,她撸起袖子,把碍事的裙角掖好,三两下猴儿似的爬上了树,动作甚是敏捷。 跟过来的小鱼被吓了一跳,连忙叫道:「郡主,使不得,您要是摔下来可怎么办?快下来吧!」 秦雪衣口中不以为意道:「无事,你就在下面站着,不许乱跑。」 她攀在树干上,伸着脖子往墙里看,廊下灯火昏暗,大约是天冷,宫人们都躲懒去了。 秦雪衣顺着那树爬上了墙头,顺利跳进了翠浓宫里,挨着墙根的阴影走,才走了一段路程,就隐约听见前面传来了人声,却是有人过来了,那脚步声渐近,说话声也越来越清晰可闻。 一人道:「将那位关在外面,不会有事罢?」 另一个不以为意道:「能有什么事?咱们是听命行事,三公主说了,咱们翠浓宫亥时之前要闭宫门,若有人未回来,就得在外面歇着。」 那人疑惑道:「什么时候有了这样的规矩,我倒不知道。」 「今日才有的,三公主说有就有,你操心那么多做什么?」 先头那个便不说话了,大概也觉得不值得,两人提着灯笼往前走去,秦雪衣心中一团怒火拱起了直往上窜,越是生气,她倒越是冷静了。 她原本是想爬进来开个门,听了这两人的话,这会儿她忽然又改了主意,等人一走,她便悄悄去了侧殿耳房,那里原是堆放杂物的地方,此时正是夜深时候,空无一人,倒方便了她。 秦雪衣摸到了一截儿麻绳,又往西殿的方向走,燕怀幽就住在此处,她与秦雪衣素来是单方面不和,从不许她踏入西殿范围,秦雪衣花费了些时间,才确定了她住的屋子。 此时殿里灯火昏暗,寂静无声,想是已睡下了,秦雪衣轻手轻脚地推开了殿门,闪身进去,暖香拂来,将她周身的寒气一扫而空。 外间有一张榻,那是守夜的宫婢睡的,她倒灵敏,似察觉有人近前,张开双眼看过来,然而她速度还不够快,只来得及看见一抹黑影,秦雪衣毫不留情的一手刀过去,她连吭都没吭,歪头便昏了过去。 第48章 秦雪衣拎着麻绳进了里间,熏香淡淡,燕怀幽正躺在床上睡得香,她随手扯过屏风上搭着的外衫,往熟睡的燕怀幽头上一罩,燕怀幽终于惊醒过来,两眼一抹黑,下意识尖叫出声,哪知守在一旁的秦雪衣就等着她张口了,揪起一团衣物就往她嘴里塞,把那尖叫给堵在了喉咙里。 她勾起唇角,得意洋洋地笑:「叫吧,叫破喉咙也不会有人来救你的。」 秦雪衣说这话时,刻意压低了声音,又沉又哑,在这寂静的深夜里显得分外可怖,燕怀幽本就害怕,差点没白眼一翻晕过去,手足挣扎,嘴里呜呜叫起来。 秦雪衣也不墨迹,抄起麻绳就把她给捆了个结实,然后抬头看了看房梁,露出了一个邪恶的笑容。 一刻钟后,她拍了拍手,从容地离开了三公主的寝殿,把殿内传来的呜咽声音抛在了脑后。 翠浓宫的墙根下,小鱼等得万分焦灼,好容易听见那边传来了一点动静,她连忙踮起脚尖,伸着脖子张望,嘴里叫道:「郡主,郡主?是你吗?」 秦雪衣从墙头探出半个身子来,竖起手指放在嘴边,冲她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嘘……」 小鱼连忙捂住了嘴巴,两眼张得大大的,看着秦雪衣利落地翻过墙头,落在了地上,她穿着的翟衣沾染了不少灰尘和青苔,小鱼连忙上前替她拍去尘土,悄声问道:「郡主,您怎么去了那么久?」 秦雪衣道:「去办了一件事情。」 小鱼疑惑道:「什么事情?」 秦雪衣神秘一笑:「一件大快人心的事情。」 小鱼一脸懵然,秦雪衣轻轻拍了拍她的头,语气轻松道:「你还是不知道的好。」 「哦,」小鱼素来听话,果然不再追问,只是道:「郡主,奴婢再去叫门,时候不早了,这雪越下越大,您会受寒的。」 「不必了,」秦雪衣拉了她一把,道:「他们不开门,咱们就不进去了,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小鱼乖乖道:「哦,那咱们去哪?」 秦雪衣四下打量了一番,目光落在了翠浓宫门头挂着的大灯笼上,她道:「自然是去有觉睡的地方啊。」 一刻钟后,宿寒宫的大门被敲响了,应门的宫人连忙去开门,却见长乐郡主秦雪衣正站在门外,手里提着一个大灯笼,笑眯眯地道:「深夜来访,求见长公主殿下,劳烦公公替我通禀一声。」 那宫人愣了一下,连忙让开路,恭敬道:「郡主请进。」 小鱼有些拘谨,还是秦雪衣拉了她一把,主仆二人进了宿寒宫,在暖烘烘的花厅里坐了半盏茶的时间,外面便进来了一行人,为首的那人身材修长高挑,眉目秾丽,披着大氅,头发散落下来,显然是刚刚睡下了,又起身匆匆而来的。 她打量了秦雪衣一眼,问道:「怎么大半夜的过来了,不睡觉?」 秦雪衣放下茶盏,笑道:「深夜叨扰殿下,实在过意不去,只是我今夜若不投奔殿下,恐怕要露宿街头了。」 燕明卿顿了一下,长眉微动,道:「怎么回事?说来听听。」 秦雪衣便将事情原原本本说来,只是略去了她悄悄进了三公主闺房的事情没说,只说她敲门,无人来应,宫人甚至还特意避开了。 听罢此事之后,燕明卿眉头皱起,道:「竟有这种事情,翠浓宫实在是不成规矩。」 秦雪衣也作可怜道:「我思来想去,觉得殿下最是仁心仗义,这才冒雪前来求助,还请殿下收留一夜,明日一早我便告辞。」 燕明卿想了想,道:「你住下是可以,不过我有一个条件。」 秦雪衣顿时两眼放光,面露希冀:「什么条件?殿下请讲。」 燕明卿抿了抿唇,道:「你夜里需得与我一起睡。」 「你夜里需得与我一起睡。」 听到这个条件的一瞬间,秦雪衣有些疑心自己耳朵出了毛病,她道:「什么?」 燕明卿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又耐心地重复了一遍:「我说,你今夜,要与我睡同一张床。」 秦雪衣一脸懵然,道:「宿寒宫的屋子不够睡了?」 燕明卿与她对视片刻,才慢慢地答道:「够睡,只是这么晚了,没有人去铺床。」 倒是个够敷衍的理由,秦雪衣瞪了她一会,心道,一起睡就一起睡,她一个女的,又不能拿自己怎么样,再说了,说不定还能见到清明呢。 想到这里,秦雪衣顿时心安了,换上一副爽快的态度:「没问题,但凭殿下吩咐。」 小鱼被一名宫婢领走时,不由回头看了看自家郡主,满目担忧,秦雪衣失笑,冲她招了招手,道:「快去睡吧。」 燕明卿拢了拢大氅,道:「走吧。」 外面还在下着小雪,有宫人撑起伞过来,秦雪衣走在燕明卿的身边,廊下的灯火在她们脚下拉出了长长的影子,她盯着地上看,燕明卿高她一个头,她的影子几乎将她整个给淹没了。 小雪静谧无声地纷纷落在油纸伞面上,发出轻若羽毛一般的细碎声响,秦雪衣很快就到了枕秋殿,实话说来,这个地方她来了许多次,路都摸得很熟悉了。 撑伞的宫婢在院门口停下,燕明卿便亲自接过了伞,推门入内,秦雪衣回头看看,那宫婢躬身垂手立在门边,不再往前。 果然如清明所说,枕秋殿夜里是不需要宫人伺候的,她跟着燕明卿往前走,很快就看见了宫殿的大门。 殿内点着灯,秦雪衣进去之后,暖暖的气息便将她整个包裹在内,驱散了寒意,她顿时长舒了一口气。 燕明卿道:「侧殿有热水,可以去洗漱。」 秦雪衣点点头,她熟门熟路地转到屏风后,在妆台前坐下,正欲解开头发的时候,忽然顿了一下,觉得自己刚刚表现得太明显了,头一回进人家的闺房,怎么会知道妆台在哪儿啊? 第49章 她不放心地又回头看了燕明卿一眼,却见她正靠着软榻,手里拿着一本书在翻看,大概是没注意到。 太好了,秦雪衣在心里给自己比了一个耶,继续拆头发。 头发是绿玉她们帮忙挽起来的,大小珠花插了一头,秦雪衣拔了一下,不动。 秦雪衣:? 她试着去拔另一枚珠花,还是不动,最后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只能拆下两支鸾凤金钗,其余的十支珠花还好端端插在头发里。 秦雪衣继续努力和那珠花做争斗,正在这时,燕明卿的声音突然从身后响起:「是被卡住了。」 她说完,便伸手拨了一下最后面的珠花,秦雪衣顿时觉得头皮一松,一阵隐约的疼痛感自后脑处渐渐蔓延开来,紧绷了一整天的头皮终于得到了放松。 燕明卿继续替她除下其余的珠花,满头青丝便散落下来,她道:「好了。」 秦雪衣透过面前鸾凤祥云铜镜,看见了她的脸,燕明卿的模样本就生得极好,五官精致好看,眉斜飞入鬓,压着一双潋滟的凤目,让她的气质显得有些凌厉冷冽,然而她如今披散着头发的,在暖黄的烛光映照下,使得她的面容竟透出几分柔和来。 秦雪衣托着下巴看了看,忍不住道:「殿下,你真好看。」 燕明卿倏然抬眼,她把珠花放在了妆台上,漫不经心道:「你常这样夸人?」 秦雪衣摇头,笑眯眯道:「平常人哪儿值得我夸?我素来只夸好看的人。」 燕明卿眉头微微一动,表情不置可否,道:「行了,去洗漱吧。」 她的语气微微上扬,显然是心情颇好,秦雪衣站起身来,往侧殿而去。 侧殿热水确实够,因为这里有一个汤泉,秦雪衣震惊地看着满屋子袅袅热气,心说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她大冬天的洗个澡,一浴桶的热水,没一会就凉了,冻得瑟瑟发抖,还得在下面拿炭温着,人家长公主直接在屋子里弄了个汤泉泡。 这汤泉是一个正方形的大池子,池子四角都有青铜兽首,腾腾热水便是从那铜兽口中涌出来,也就是说,汤泉里的热水还是流动的。 秦雪衣真情实感地酸了。 长公主的宫殿里,不仅床特别软,还有热气腾腾的汤泉泡,有钱真好。 秦雪衣虽然没钱,但是她可以蹭啊!泡长公主的汤泉,睡长公主的床,蹭到就是赚到。 秦雪衣这么一想,顿时心安理得地下了水,舒舒服服泡了半个时辰,这才披上衣裳,趿着鞋子,吧嗒吧嗒出去了。 燕明卿还在灯下看书,见她头发湿漉漉的,起身找了一条布巾扔给她,嫌弃道:「把头发擦擦,当心受凉。」 秦雪衣接了布巾,胡乱呼噜着头发,一边还凑过去看她手里的书,问道:「你在看什么?」 「没什么,」燕明卿把书合上。 秦雪衣眼尖,看清楚了上面的字,小声念道:「玉器杂谈……」 她念完了,才反应过来,惊讶道:「殿下你竟然看这种书。」 燕明卿把书盖上,放回桌上,一脸冷漠地道:「随手拿的罢了。」 秦雪衣来了兴趣,道:「借我看看。」 燕明卿低头与她对视片刻,然后才别开视线,将那本书再次拿出来,递给她。 那书已经很久了,不知转了多少次手,纸张边缘都卷了起来,还有不少虫蛀和破损的地方,秦雪衣正欲翻看,便听燕明卿开口道:「这是孤本,世上就这一本了,你当心些。」 听了这话,秦雪衣便愈发小心动作了,问道:「为何不多抄几本,这样就不必担心它坏了。」 燕明卿沉默一会,道:「太傅不许。」 秦雪衣转头看她,一脸疑惑:「为何不许?」 燕明卿答道:「此书到我手中时,我便让人拿去抄了,只抄了一半,我看的时候叫太傅发现了,说这些都是无用杂览,我答应太傅,日后不看这些书了。」 秦雪衣听完恍然大悟,这不就是上课的时候,偷摸着躲在桌子下看小人书,然后被老师发现并训了一通吗? 她扑哧笑了起来,道:「这有什么打紧的?你日后看时,不叫太傅瞧见就好了。」 秦雪衣拍了拍那本书,道:「这可是前人留下的精髓,花了无数的心血才写成的,岂能说它是无用杂览?殿下看了记住了,若有一日能派上用场,哪怕只是些许皮毛,便不算无用。」 她看着燕明卿,笑吟吟道:「可谁知道那一日是哪一日呢?总要先准备着才好。」 少女的明眸在烛光下晶亮,宛若某种漂亮的宝石,燕明卿定定地看了她一眼,道:「你说得也有道理。」 秦雪衣开开心心地拨亮了灯,翻开书,道:「那现在我们来一起看这本杂览吧。」 一刻钟后,身边传来了轻微的鼾声,刚刚还说要看书的人已经不知何时合上了双眼,趴在小几上睡得正香甜,脸都压扁了。 燕明卿忍不住无奈地摇摇头,她将书轻轻抽出来,合上放到桌上,然后熄了烛火,弯腰将榻上的人抱了起来,放到床上,又拉了一床被子替她盖好。 秦雪衣翻了一个身,梦呓几句,又沉沉睡去了,一夜好眠。 长公主的床确实舒服,秦雪衣一觉睡到天昏地暗,睁开眼时不知今夕何夕,还以为自己在与清明睡觉,打了个呵欠,一边伸懒腰,一边迷迷糊糊叫了一声:「清清~」 尾音还带着波浪线,娇气得不行,直到旁边传来一个声音:「嗯?」 秦雪衣陡然回神,猛地睁大双目,对上了一双清凌凌的眼睛,燕明卿正穿着素白的亵衣坐在床头,朝她看来,她立即扯出一个笑,改口道:「殿下。」 燕明卿却不肯放过她,故意问道:「为何才醒,便叫清清?清清是谁?」 第50章 秦雪衣心里登时敲起了鼓,眼神飘忽不定,突然灵机一动,道:「卿卿是在叫殿下啊。」 燕明卿眼中透出疑惑:? 秦雪衣便害羞地笑了一下,解释道:「我既与殿下有同榻而卧,秉烛夜谈的情谊,便觉彼此亲近了许多,情不自禁就唤了出来,还望殿下不要介意才是。」 燕明卿望着她,眼神颇有几分意味深长,道:「这是你自己说的,日后可千万不要后悔。」 秦雪衣一想,这有什么后悔的?她和长公主殿下关系亲密,那是她占了大便宜啊,以后长公主的床不是想睡就睡,汤泉想泡就泡? 于是她爽快道:「君子一言,快马一鞭。」 后来的她,只想掐死此刻的自己。 外面天光大亮,燕明卿起身下床去将殿门打开,在外面等候已久的宫婢们鱼贯而入,小鱼也在其中,她连忙过来扶着秦雪衣下床,问道:「昨夜郡主睡得还好吧?」 「还好,」秦雪衣道,她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爬上床的。 洗漱过后,秦雪衣穿戴齐整,燕明卿便唤她过去坐下,立即有宫婢端上来一盅碧玉粳米粥,柔腻玉白的粥里缀着点点殷红的枸杞,宛如雪上红梅一般,颇是好看。 秦雪衣一边吹着粥,一边用目光在那些宫婢之间打量巡视,然而她仔细一个个看过去,愣是没有瞧见那个熟悉的身影。 一盅粥喝完,她终于忍不住开口问燕明卿,道:「殿下,怎么不见清明?」 这么一大早,天才刚刚亮,总不会又被派出宫去了吧? 燕明卿舀粥的勺子一顿,倏然停了下来。 见燕明卿没接话,秦雪衣便道:「殿下又派她出宫办事了么?」 她的眼里露出了疑色,燕明卿放下勺子,原本一切都安排好了,但是事到如今,她忽然又改了主意了。 燕明卿下定决心,吩咐众宫婢道:「你们都先退下。」 宫婢们齐声应答:「是,殿下。」 小鱼看着如此郑重的气氛,便有些无措地看向秦雪衣:「郡主,奴婢……」 秦雪衣才燕明卿大约要说什么重要的事情,想了想,便道:「你也先出去吧。」 等小鱼走了,殿门也被合上了,整个枕秋殿寂静无声,秦雪衣好奇地问燕明卿道:「殿下要说什么?」 燕明卿道:「有一件事情,我今日想与你说一声。」 秦雪衣便愈发好奇了:「什么事?」 燕明卿看着她,顿了顿,目光里难得有几分犹豫,她道:「其实——」 「笃笃笃!」 殿门竟然在此刻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伴随着宫人略微急促的声音:「殿下,启禀殿下,养心殿派了人来,说皇上一早起来昏厥过去了。」 这一句如石破天惊,燕明卿猛然站了起来,看了秦雪衣一眼,低声道:「待我回来再与你细说。」 她说完便即刻往枕秋殿的大门而去,秦雪衣听见她的声音远远传来,有些不真切,吩咐宫人:「来人,先送长乐郡主回翠浓宫。」 宫人们应了,秦雪衣走到门边,只来得及看见燕明卿的身影消失在照壁后,匆匆而去。 不多时,便有宫人过来,躬身对她道:「郡主,奴才送您回宫吧。」 秦雪衣笑道:「不必麻烦你,回翠浓宫的路,我还是会走的。」 那宫人却坚持道:「郡主的好意奴才心领了,只是殿下的吩咐,奴才们不敢不照办。」 见他如此,秦雪衣也不好再说什么,带着小鱼跟他走了,昨夜下了小雪,路径两旁的树枝上都结了冰,宛如琼枝一般,颇是好看,秦雪衣忍不住多看了几眼,这一看不要紧,竟然看见了一个有些熟悉的身影,穿着浅青色的宫婢衫裙,身材十分高挑。 「清明!」 秦雪衣略微提高声音,试探着叫了一声,正是清晨时候,路上没什么人,空气静谧无比,她这一声便尤其明显,那人果然回了头,神色有些疑惑。 这反应让秦雪衣确信自己没有认错人,她本来以为自己今日见不到清明了,却没想到竟然误打误撞在这里碰见了。 秦雪衣笑吟吟地冲她招了招手,那宫婢面上露出几分惊疑不定,但是很快又勉强镇定下来。 秦雪衣已到了她面前,上下打量着她,笑着问道:「你是清明吗?」 那宫婢缩了一下,还没作声,旁边引路的宫人便道:「郡主在问你话呢。」 宫婢勉强镇静下来,点点头,轻声道:「奴婢是清、清明。」 往日里秦雪衣是在夜里偷摸着见清明,因着怕被桂嬷嬷发现,两人都是压低了声音说话,所以秦雪衣也未真正听见过她原本的音色,此时听来,虽然觉得有些不像,但还是没有起疑。 也或许是终于见到清明的喜悦盖过了其他,让她没有细细思索,整个宿寒宫,总不可能有两个叫清明的宫婢,个子还都这么高。 秦雪衣打量她一眼,眉目清秀,但不知为何,总有一种说不上来的突兀感,至于哪里突兀,她却又想不起来了。 秦雪衣兴奋地道:「终于见到你了,你近日还忙么?」 清明低垂着头,答道:「不知,要、要听殿下吩咐。」 秦雪衣还欲说什么,她却低声道:「郡……主,奴婢还有事情要忙,就……」 秦雪衣顿觉失望,她看着支支吾吾的清明,却又不知道说什么,只得叹了一口气:「好吧,先不打扰你了,若你哪日得空了,还请人告知我一声,我再来找你。」 「是,是,奴婢先告退了。」 清明说完,便急急退开了,她走得很快,好像在逃避什么猛虎野兽一般,秦雪衣看着她高挑的背影消失在宫墙转角处,不知为何,那种怪异的感觉又升了起来。 第51章 她心里开始冒出了些许疑惑。 秦雪衣跟着引路的宫人走了几步,忽然问道:「你们宿寒宫里,有几个叫清明的宫婢?」 那宫人笑了一声,道:「回郡主的话,只有一个,咱们奴才们好些都是从别的宫里调过来的,偶尔有些重名的,管事都会给改名字,免得叫混了。」 秦雪衣又问道:「清明来了多久了?」 那宫人想了想,道:「这个奴才可就不知道了,听说她原先是在抱雪阁那边做事的,近些日子才调了过来,不过奴才们很少瞧见她。」 闻言,秦雪衣心中的疑惑看似被打消了,但是那种莫名的怪异感却仍旧挥之不去。 小径上,一个身着浅青色宫婢服饰的女子正低垂着头,快步地走着,仿佛生怕有人追上来一样。 不想迎面就撞见了一个人,道:「你怎么了?」 那宫婢正是清明,她吓了一跳,缩起脖子,竟然连头也不敢抬,来人正是段成玉,他打量她一眼,疑惑道:「你这匆匆忙忙的,后面有鬼追你?」 清明用力摇了摇头,慌忙道:「没、没有。」 段成玉皱起眉,道:「那是怎么回事?」 清明答道:「奴婢、奴婢刚刚见到了长乐郡主……」 段成玉一愣,神色微变,他没想到秦雪衣会突然出现在宿寒宫里,遂有些凌厉地道:「谁许你乱走的?」 清明满脸惊惶道:「奴婢……奴婢只是去取些东西,本以为早上没有人,谁知道……谁知道郡主会路过……」 段成玉沉吟片刻,摆了摆手,目光锐利地看着她,道:「从前与你说的都没忘吧?」 「没有,」清明连忙答道:「郡主叫奴婢清明,奴婢是应了的,没有出纰漏。」 段成玉道:「她没说别的什么?」 清明摇头,道:「奴婢说还有事情要办,郡主便让奴婢走了。」 段成玉点点头,放下心来,告诫道:「日后再遇见长乐郡主,你万不要露出破绽了,记住,你是清明,是殿下的贴身宫婢,私下里与长乐郡主交好,明白了吗?」 清明立即点头应道:「是,奴婢知道了。」 段成玉想了想,又道:「日后再遇见长乐郡主,不要如此惊慌匆忙,会惹她起疑的。」 毕竟他的主子还得靠着长乐郡主才能睡个好觉,可万万不能得罪了这一尊大佛。 之前燕明卿吩咐过,让他和林白鹿去找一名身高体型与她相仿的宫婢来,改个名字叫清明,段成玉就猜到了她的打算。 只是长公主身量颇是高挑修长,往人群中一站简直是鹤立鸡群,他们几乎寻遍了整个皇宫才找到这么一位相似的,幸好今天没出什么岔子,要是有个万一,再想找一位来可就不容易了。 让那个名叫清明的婢女走后,段成玉走了几步,才想起来一个问题,长乐郡主怎么一大清早的会出现在宿寒宫里?难道是专程来找清明的? 他这个问题一直在见到林白鹿时才得到答案,林白鹿温和笑道:「昨夜长乐郡主来拜访殿下,是与殿下同睡的。」 段成玉顿时就绿了脸,林白鹿不解地看着他:「怎么了?这不是好事么?日后殿下也不必非要借着清明的身份才能与郡主一同睡了。」 段成玉一手扶着墙,艰难地道:「白鹿,事情的走向好像有些不对了……」 他把今日早上,那个假扮清明的宫婢遇见长乐郡主的事情说来,既然殿下与长乐郡主的关系变好了,有一有二,日后再找机会同榻而眠就顺理成章了。 可是问题来了,那假的清明怎么办?长乐郡主可是对她念念不忘,难不成还要叫她一直假扮下去? 林白鹿呆了一下,他犹疑道:「不如……先请示殿下,看看能不能将她调走,再想个说辞给长乐郡主?」 此时的燕明卿还不知道事情已经发展到了一种几近失控的地步,原本在今天秦雪衣问起清明的时候,她心里就打定主意,想要向她承认清明就是自己了。 毕竟一开始就是秦雪衣认错了人,她不过是将错就错罢了,承认自己假扮宫婢也不算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以秦雪衣的脾气,若她主动说出来,恐怕不会生气。 至于那个假清明,还是让她从哪儿来回哪儿去便是。 燕明卿心里这么打算着,一名宫人轻手轻脚地从大殿内间出来,小声道:「殿下,皇上醒了。」 宫人们打起帘子,燕明卿低头进了里间,一股浓郁的苦涩药味扑面而来,过于熟悉,她下意识皱了皱眉头,太医正躬身站在龙床边上,向她行礼:「下官参见殿下。」 「明卿来了,」皇后上官氏坐在床边,秀致的眉目间带着几分忧色。 「娘娘,」燕明卿向她颔首,又问太医道:「父皇怎么样了?」 她说着,目光看向龙床上,崇光帝正躺在锦被中,两眼虚虚地望着头顶的床帐,仿佛陷入了什么梦境之中,他的嘴微微张合了一下,仿佛在念着什么字。 仔细一听,却又没有声音,他未曾将那个名字说出口。 老太医道:「回禀殿下,皇上已苏醒了,只是心神未定,再过片刻就好了。」 燕明卿皱起眉道:「为何会如此?」 皇后面带忧虑道:「昨夜万寿圣宴后,皇上回了养心殿,又饮了些酒,今日一早起身,宽衣上朝时,突然就昏厥了过去。」 一旁的老太医又解释道:「下官刚刚替皇上诊治,其舌红苔薄,脉来细弦带数,肝阳上亢,心阴不足,恐是平日忧思过度,再加上昨夜饮酒,才致骤然昏厥,下官已开了复省汤,每日一服,只是请皇上切勿再饮酒了。」 正在这时,燕明卿听见崇光帝吐出几个字,她转头望去,却见他怔怔地看着虚空处,原本有些涣散目光渐渐凝聚,终于是清醒了过来。 第52章 他念着的那个名字,叫苏烟暝。 皇后上官氏坐在一旁,面上的神色没有一丝波动,仿佛见怪不怪,他念着这个名字,已有十数年了。 养心殿内很是安静,那三个字消失在空气中,像是再次被尘封起来,崇光帝慢慢开口唤了一声:「明卿。」 燕明卿上前一步,垂眼道:「儿臣在。」 崇光帝动了动,皇后便搀着他坐了起来,接过一旁宫婢递上的热茶,柔声道:「皇上喝些水吧。」 崇光帝就着杯盏喝了一些,这才叹了一口气,道:「辛苦梓童操劳了。」 皇后望着他,目光柔和,轻轻道:「都是臣妾分内之事,何来操劳之说?只盼皇上日后爱惜龙体,切莫如此饮酒了。」 崇光帝点点头,顿了顿,打起精神道:「朕知道了。」 他说着,又看向燕明卿,皇后立即会意,起身道:「那臣妾先行告退了。」 崇光帝微微闭了一下眼,道:「去吧。」 待皇后走后,在一旁侍立的太监终于动了,他一抬头,冲殿内众宫人使了个眼色,所有人都恭敬垂下头,无声而有序地退了出去,养心殿的大门被轻轻地合上了。 殿内只剩下崇光帝、燕明卿和那个陈姓老院判,空气静默,片刻后,崇光帝才开口问道:「明卿近来身体如何了?」 燕明卿答道:「回禀父皇,儿臣身体尚可。」 崇光帝道:「夜里可还睡得着了么?」 燕明卿的目光闪烁了一下,她道:「睡得着。」 「那就好,」崇光帝慢慢地吐出一口气,顿了顿,又道:「等再过些日子,朕派人去请了觉大师入宫来……」 闻言,燕明卿的眼底飞快地闪过一分厌色,只是她低垂着眼,崇光帝并未看见,他抬起眼,望着明黄的帷幔,良久,才道:「昨日夜里,朕梦见幼芝了。」 幼芝,是孝嘉前皇后的闺名,她十六岁嫁给崇光帝,两人是少年夫妻,起初琴瑟和鸣,相敬如宾,感情甚笃,然而人心最是易变,喜欢上别人,仅仅只需要那么一眼而已。 十几年前,崇光帝一时兴起,去了一趟青楼,便看见了苏烟暝,曾经以一曲鸾凰舞名动京师,后家道中落,沦为了官妓的苏烟暝。 这个名字,崇光帝在心里念了一辈子,他未曾得到过她,却害了另一个无辜女子的性命。 崇光帝伸手遮在了眼睛上,极缓极缓地叹了一口气,道:「朕对不起她……」 燕明卿站在一旁,听了这句,面上半分波动都没有,十分冷漠,一如方才的皇后上官氏。 她心想,如今说对不起,又有什么用呢? 斯人已化成一抔黄土了,惟愿她来生,不必碰到如你这般薄情的人。 殿内气氛沉重静默,燕明卿冷眼看着正满面悔意的崇光帝,等待着时间过去。 正在这时,殿门被轻轻敲响了,传来了内侍的声音:「启禀皇上,德妃娘娘来了。」 崇光帝顿了一下,才道:「让她进来。」 殿门被推开了,德妃穿着一身浅藕色的常服,薄粉淡施,头上倒是不见往日的金玉钗环,只松松挽了发髻,袅袅入了内间。 燕明卿看着她莲步轻移到了龙床前,面上不由露出了一丝讥讽的笑意。 德妃眼圈微红,拉着崇光帝的手,忧心忡忡道:「听闻皇上骤然大病,臣妾一刻都不敢耽搁,紧赶着来了,皇上如今怎么样?可好了些?」 崇光帝拍了拍她的手,安慰道:「朕无事。」 德妃拿着绢帕轻轻拭泪,声音哽咽道:「臣妾实在害怕。」 崇光帝又低声安慰她几句,燕明卿在一旁看着,只觉得面前这一幕极其荒诞,荒诞得他片刻都待不下去了,正欲开口告退时,却听德妃又抽泣诉道:「皇上龙体有恙,非是怀幽不肯来,而是不能来,她……」 崇光帝听了,追问道:「她怎么了?」 德妃哀哀道:「昨夜有贼人偷摸进了她的闺房,竟然、竟然心狠手辣地将她用麻绳捆住吊在了房梁上,吊了整整一夜,今日一早才被奴才们发现,放下来时,手足俱是青紫淤血,甚是吓人,皇上,此贼子太可恶了,皇宫之中竟然混进了这样可怕的人,您要为臣妾母女做主啊!」 燕明卿好悬没一下子笑出声来,她眼里带着明显的笑意,又忍不住摇了摇头,心道,逼得小猫儿都咬人了。 因着燕明卿是站着的,德妃与崇光帝都看不见她面上的笑意,倒是叫对面的老太医看了个正着,他嘴角抽了抽,眼观鼻,鼻观心,假装自己没有看见长公主的幸灾乐祸。 …… 秦雪衣回了翠浓宫时,发现宫里安静得怪异,平日里做事的宫人这会儿半个人影都没瞧见。 小鱼疑惑地看了看四周,道:「怎么连个看门的都不见了,这么躲懒,不怕管事罚么?」 秦雪衣挑了挑眉,道:「不必管他们,我们先回院子吧。」 「嗯,」小鱼跟着她往听雨苑走,才走了没多久,就听见不知从何处传来一阵哭喊声,把她吓了一跳,惊疑道:「这是怎么了?」 秦雪衣笑眯眯道:「大约是在杀猪呢,不关咱们的事,走吧。」 西侧殿的庭院里,燕怀幽躺在软榻上,满面怒容地看着跪了满满一院子的宫人们,用虚弱的声音吩咐道:「给本宫打,狠狠地打!」 「这群没用的狗奴才!」 「啪——」又是一板子下去,直打得那太监整个差点从凳子上弹起来,嗷了一嗓子。 燕怀幽心里仍旧是怒意冲天,要不是她手脚不便,恨不得自己冲上去亲自动手了。 她被吊在房梁上整整一夜,竟然没有一个人发觉,都是废物! 第53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vip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等一院子的奴仆都挨完板子被拖下去了,燕怀幽才喘了一口气,狠狠问道:「去看看秦雪衣……那个死丫头人回来了没有?」 听雨苑。 秦雪衣此时正在教小鱼打拳,将她的背一按,道:「挺直些,重心放在右脚,不然一阵风都能把你吹倒。」 「哦,」小鱼向前挥出一拳,道:「是这样吗?郡主。」 「嗯嗯,」秦雪衣满意地点点头,夸道:「有点像模像样了。」 小鱼便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 正在这时,秦雪衣眼睛余光扫过院子门口有一道人影过来,仿佛在探头探脑,她冲小鱼使了一个眼色,小鱼顿时会意,点了点头,立即收了拳势。 秦雪衣抱着双臂看过去,高声喝道:「什么人?!」 那黑影一缩,过了一会,才出来,原来是个小太监,他有些怕秦雪衣,畏畏缩缩地道:「郡、郡主。」 秦雪衣打量他一眼,觉得有些眼熟,便道:「你鬼鬼祟祟地在我院子门口做什么?」 那小太监道:「奴才奉了三公主殿下的命,来、来看看您回来没有。」 「哦?」秦雪衣顿时笑了,道:「正好我才回来,还没来得及去探望三公主殿下,她还好吗?」 小太监支支吾吾道:「那、那郡主随奴才来。」 「郡主。」小鱼不知燕怀幽派人来,又是要作什么幺蛾子,面上露出担忧之色。 秦雪衣轻轻拍了拍她的头,道:「你乖乖在这里,我去去就来。」 小鱼固执道:「奴婢跟您一块去。」 她近来脾气也愈发拧了,秦雪衣拗不过她,只能也带着一起去了西侧殿,待看见躺在软榻上的燕怀幽,小鱼心里嘀咕道:三公主殿下这架势,也太大了吧。 燕怀幽见了秦雪衣进来,姣好的面孔一阵扭曲,她伸出手,一旁的宫婢连忙将她扶起来,岂料不小心碰到了她手腕上的伤,燕怀幽痛叫一声,反手便是一巴掌抽了过去,啪地一声分外响亮。 「狗奴才!笨手笨脚!你想害死本宫吗?」 那宫婢吓得浑身一颤,连忙跪了下去,磕头求饶不止,秦雪衣看得眉头轻皱,燕怀幽犹不解恨,冷声道:「拖下去,掌嘴!」 立即有两个太监上来,将那宫婢拖了出去,燕怀幽这才看向秦雪衣,她眼里的怒色还未散去,小鱼吓得一颤,怕她找秦雪衣的麻烦,下意识往她身边靠了靠,试图用娇小的身躯将她挡住些。 燕怀幽压根没把她看着眼中,冷笑一声,对秦雪衣道:「听说你昨儿夜不归宿,是在哪个姘头那里歇的?」 她话说得刻薄难听,显然是故意要挖苦秦雪衣,秦雪衣想了想,笑了:「我是在宿寒宫里歇的,若照三公主的意思,这姘头自然是长公主殿下了。」 燕怀幽表情一僵,脸色倏然变得难看,她按住软榻,眼神恶狠狠地盯着秦雪衣,道:「你昨夜没回翠浓宫?」 秦雪衣无辜道:「回了,只是在外面叫了半日的门,也无人来开,大晚上的天寒地冻,我就去宿寒宫了,怎么?三公主有事?」 燕怀幽直觉昨天晚上那个害她的人是秦雪衣,可她夜里宿在宿寒宫,有燕明卿护着,她下意识便有些忌惮起来。 燕怀幽紧紧盯着她,目光如刀子一般,怨毒而冰冷,她深吸一口气,道:「秦雪衣,你别得意,总有一日,本宫要让你再也笑不出来。」 秦雪衣眉头轻挑,全然没有惧色,笑眯眯道:「那我就先等着三公主了。」 燕怀幽看她那从容自若的模样,恨得牙痒痒,抬手扫落旁边的杯盏,怒骂道:「滚!给本宫滚出去!」 秦雪衣求之不得,带着小鱼麻溜跑了,临出门还不忘探头进来,笑道:「三公主行动不便,可要好好将养,切莫动气,伤了玉体可就不好了啊!」 回应她的是一个描金茶盏,砸在地上摔得粉碎,伴随着燕怀幽怒不可遏的骂声:「滚!」 秦雪衣拉着小鱼出了西侧殿,然后停下脚步,两人对视一眼,都不约而同地扑哧笑了出来。 「走,咱们回去了。」 主仆二人正要往听雨苑走,却见一名宫人匆匆过来,见了秦雪衣,连忙行礼,道:「郡主,四公主殿下来了。」 他话音才落,廊柱后面便探出了一个圆乎乎的小脑袋,小脸白嫩嫩,披着一件狮子戏球的大红斗篷,一笑眼睛就弯成了小月牙,甜甜道:「长乐姐姐!」 秦雪衣一颗心顿时就化成了糖浆,小豆丁真是世界上最美好的天使了。 秦雪衣将燕薄秋抱起来,笑着问她:「你怎么突然想起来找我了?」 燕薄秋抱着她的脖子,乖乖道:「昨天不是说好了的么?我就来找你啦,长乐姐姐有空吗?」 秦雪衣抱着她一边走,一边道:「有空。」 燕薄秋便开心地笑起来:「太好啦!」 秦雪衣带着她去了听雨苑,到了陌生的地方,小孩儿倒也不怕,因着听雨苑面积很小,她没一会就把院子给转完了,最后站在内殿的入口,不走了。 秦雪衣以为她想进去,便问道:「秋秋是想进去看看么?」 燕薄秋摇了摇头,她背对着秦雪衣,忽然问道:「长乐姐姐不喜欢我送的礼物吗?」 「什么?」秦雪衣一开始没明白,走近了,才发现她正紧紧盯着内殿的那一座小屏风。 燕薄秋指着那屏风,道:「长乐姐姐不喜欢秋秋送的那座白牡丹屏风吗?」 秦雪衣愣了一下,终于明白了她的意思,道:「不是,只是那座屏风太大了,我这里空间小,恐怕摆不开。」 燕薄秋抬起头,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盯着她,又问了一遍:「那姐姐喜欢秋秋送的屏风吗?」 第54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vip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她刻意重重地咬着字眼,秋秋送的,屏风。 秦雪衣只好答道:「喜欢。」 燕薄秋便笑起来,道:「姐姐喜欢就摆上啊,秋秋也喜欢。」 秦雪衣拗不过她,无奈道:「好,我这就让人摆上。」 那座被放在库房里好些日子的白牡丹琉璃嵌鸡血石大屏风终于重见天日,只是因为太大,内殿便显得拥挤了许多,十分突兀。 燕薄秋却很是高兴,拉着秦雪衣欣赏了好久,又道:「我还带了唢呐来,长乐姐姐教我吹吗?」 秦雪衣略有些惊讶,很快便答应道:「好啊,你若想学,我就教你,只是你年纪小,恐怕学起来很吃力。」 燕薄秋挺了挺小胸膛,道:「秋秋不怕的。」 她说完,又吩咐跟着的贴身宫婢道:「把唢呐拿来。」 那宫婢连忙取出一个匣子,打开一看,里面端端正正地摆放着两个纯金打造的唢呐,简直要闪瞎秦雪衣的眼。 西侧殿里,燕怀幽正靠在软榻上,宫婢将她的袖子挽起,小心翼翼地给她抹药,那嫩白的皮肤上,淤血青紫,肿得老高,看起来分外可怖。 正在这时,她忽然听见了一阵吵闹的声音,从外面传来,滴滴叭叭,断断续续的,扰得她心烦意乱,燕怀幽叫来一个宫人,没好气问道:「吵死人了,去看看是谁弄的?!」 宫人领命去了,不多时复返,那滴滴叭叭的声音还在继续,燕怀幽瞪着他道:「怎么还没停?」 宫人垂首,低声答道:「是、四公主来了。」 燕怀幽深吸了一口气,道:「她来做什么?这声音和她又有什么关系?」 宫人答道:「四公主在……在跟长乐郡主学吹唢呐。」 听到唢呐两个字,燕怀幽的脸顿时就绿了,她又想起昨夜的耻辱来,咬牙切齿地狠狠一拍桌子:「秦、雪、衣!」 岂料这一拍不要紧,她用力过猛,手腕上的伤口钝痛无比,燕怀幽霎时尖叫起来,吓得众人俱是一抖,连忙拥上前来。 不知是不是故意的,外面那滴滴叭叭的唢呐声吹得愈发起劲了,甚是喜气洋洋。 一整个上午,翠浓宫处处都能听见那唢呐声,听到最后,燕怀幽简直要没脾气了,吩咐一个太监道:「去,去请四公主挪个地方吹。」 「是。」 那太监又去了,然而这回才到听雨苑门口,就被两个太监伸手拦了下来,道:「四公主殿下吩咐了,尔等不可入内。」 那太监辩解道:「小的是奉了三公主的命令。」 那两个大太监不为所动,斜睨了他一眼,轻蔑道:「那就请三公主自己来,你区区一个下等奴才,四公主岂是你想见就能见的?」 这话说得甚是气人,可那太监却不敢争辩,这两个人他认得,是皇后娘娘身边的大太监,品阶比他高,如今不许他进去,他也只得退下了。 院子里,燕薄秋坐在秦雪衣身旁,托着腮帮子笑眯眯地看她吹唢呐,一曲吹完了,鼓着掌叫好,一副迷妹样儿,拼命吹嘘道:「姐姐吹得真好听!也教教秋秋吹。」 旁边的宫婢立即识趣地递上了纯金打造的唢呐,很快,那滴滴叭叭的声音又响了起来,穿过高高的院墙,转着弯儿传到了隔壁的西侧殿,殿里传来了怒骂声,伴随着稀里哗啦砸东西的声音,混合在一处,好不热闹。 …… 宿寒宫。 燕明卿才从养心殿回来,按了按眉心,然后看见了段成玉与林白鹿站在殿外,一脸的欲言又止。 她心中有疑,道:「怎么了?」 段成玉伸出手肘捅了捅旁边的林白鹿,示意他说,林白鹿是个好脾气,便老实开口道:「启禀殿下,今日早上,长乐郡主看见清明了。」 燕明卿正按着眉心的手指一顿,然后缓缓抬起眼来,盯着面前的两个侍卫,语气转为沉沉:「怎么回事?」 林白鹿轻咳一声,把事情原原本本说来,简单地说,就是长乐郡主阴差阳错地提前遇见了假清明。 段成玉见燕明卿脸色不好,连忙补救道:「不过殿下放心,好在她时刻记着咱们说过的话,承认自己是清明。」 「好、在?」燕明卿的脸彻底黑成了锅底,咬着这两个字眼,语气阴森森的,甚是怕人。 段成玉与林白鹿都感受到了她即将爆发的怒意,齐齐垂下头:「殿下息怒!」 燕明卿深吸了一口气,她甚至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就差那么一句话而已,今日早上她都要向秦雪衣说明原委了,然后事情莫名就演变成了如今这种地步。 因为秦雪衣想见清明,所以当时她才鬼迷了心窍,想出这么个馊主意,准备让人去假扮清明的。 起初以为只是借个身份睡几晚罢了,谁知道事态会如此发展呢? 她不想做清明了,她只想做燕明卿。 一时之间,燕明卿简直都不知道要骂谁好了。 眼看燕明卿的情绪不稳,段成玉还有些不解,林白鹿却洞察了她的顾虑和隐忧,便提议道:「若是殿下担心,不如就趁此机会,将假清明的事彻底解决好了。」 燕明卿抬眼看向她,秾丽的眉目显得有些凛冽,她道:「此话怎讲?」 林白鹿答道:「就对长乐郡主说,清明被放出宫了,要回山阴老家,山阴距离这里有数月路程,来往信件多有不便,彼此分隔两地,郡主又远在京师,长此以往,两人之间的情分自然就淡了。」 听到自然就淡了这一句话,燕明卿的心里下意识一紧,莫名有些不舒服,然而她并没有去深究那不舒服的缘由,而是思索着林白鹿的话,迟迟不语。 段成玉此时也反应过来,劝道:「郡主若是写信给清明,殿下也可照常回复,必然不会露出破绽来。」 第55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vip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这话说动了燕明卿,事已至此,这似乎是目前最好的法子了,可以完美地解决清明这个身份。 燕明卿扶着梨花木的圈椅,再次按了按眉心,沉思许久,才道:「白鹿,你傍晚时候再去翠浓宫一趟,就说……」 她顿了顿,心一沉,改口道:「不,让清明去。」 只有清明亲自去,这件事情才更有说服力,秦雪衣心心念念想要见清明,若是一面都不许她见,就说人被放出宫了,她必定要生出疑虑。 傍晚时候,林白鹿带着一名宫婢来到了翠浓宫外,他低声叮嘱道:「我说的事情,你都记住了?」 那宫婢连连点头:「奴婢记住了。」 林白鹿颔首,道:「长乐郡主甚是聪颖,你万不要露出纰漏了,此事若成,就会放你出宫回老家去,明白了吗?」 他比段成玉要温和许多,那假清明果然被安抚住了,定了定心神,道:「奴婢明白。」 「去吧。」 不多时,翠浓宫的大门就被叩响了,守门的宫人一脸愁色地探头出来,见外面站了一个身材高挑的陌生宫婢,便问道:「做什么的?」 假清明道:「我是宿寒宫的宫婢,今日来求见长乐郡主,还请公公通禀一声。」 听说是宿寒宫的,那守门的太监态度便好转了些,道:「且等着。」 听雨苑。 秦雪衣这时候正在带着小鱼扎马步,今天燕薄秋过来,教她吹了一上午的唢呐,腮帮子都吹酸了,等燕薄秋回去之后,这才得了空。 待宫人来禀报说,有个宿寒宫的宫婢来求见,秦雪衣眼睛顿时一亮,对小鱼道:「我去看看,你自己练着。」 小鱼才哦了一声,便见秦雪衣跑没了人影,宛如一个见到了白月光的薄情汉。 小鱼怅然若失,又老老实实地扎起马步来。 秦雪衣到了翠浓宫大门口,果然见到了那抹熟悉的身影,她笑着唤了一声:「清明!」 那人抬起头来,露出一点淡淡的笑意,道:「郡主。」 秦雪衣惊讶道:「你今日竟然得了空,真是难得。」 假清明顿了顿,才犹豫道:「奴婢来,是想告诉郡主一件事。」 秦雪衣看了看她,眼睛微弯,笑吟吟道:「什么事情,你说。」 假清明慢慢地道:「奴婢在宫里呆了许多年了,已到了出宫的年纪,过几日,奴婢就要离宫,回老家去了。」 「回老家?」秦雪衣愣住,有些失望地道:「这么快?」 「嗯,」假清明点了点头,道:「所以,特意来告知郡主一声。」 秦雪衣好一阵没说话,就在假清明想再说点什么的时候,她收起眼里的失望,打起精神,笑了笑道:「既然如此,那就罢了,不过……」 秦雪衣拉起她的手,笑眯眯道:「既然你都要回老家了,不如我们今日晚上再一起睡一觉吧,也算全了你我这段朋友情分。」 假清明惊得手一抖,秦雪衣却没有察觉,继续道:「我近来与你们殿下关系颇好,向她求个情,应该不成问题的。」 假清明看着她诚挚的眼神,好半天才愣愣地点头道:「好……」 她心想,来时殿下就嘱咐了,无论长乐郡主提什么要求,都只管说好,若有应付不来的,自有她在,所以……只是睡个觉而已,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吧? 宿寒宫。 听了假清明的回禀,燕明卿眉头轻皱,道:「她是这样说的?」 假清明垂首答道:「回殿下,长乐郡主是这般说的。」 燕明卿沉吟片刻,段成玉见她这般,便提议道:「殿下大可像从前那般——」 燕明卿摆了摆手,道:「她会起疑。」 所以,今夜若想真的骗过秦雪衣,必须让假清明与她一同睡。 她抬眼盯着面前的婢女,那目光实在太过凌厉,宫婢忍不住瑟缩了一下:「殿下……」 燕明卿站起身来,不再多看她一眼,只是吩咐道:「就这么做吧,她夜里大约酉时三刻会来,你先做准备。」 假清明声如蚊呐:「是……」 燕明卿再未多言,大步走向门口,她高挑修长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茫茫的暮色中,段成玉看了半天,疑惑地问身旁的林白鹿,道:「我怎么觉得……殿下像是不太高兴?」 林白鹿过了一会,才叹了一口气,道:「殿下是心中过意不去,毕竟要欺骗长乐郡主。」 段成玉顿了顿,安慰道:「等过了今晚,一切就会好了。」 林白鹿却没有他那般乐观,眼中透着几分忧色,道:「希望吧,可我总觉得……」 「总觉得什么?」段成玉嗤笑一声,调侃道:「你就爱多想。」 …… 酉时二刻,舍房。 既然秦雪衣都说了要来与清明同睡,必不可能在长公主的枕秋殿了,宫婢们各有舍房睡,清明身为长公主的贴身宫婢,是一等宫女,有自己独自睡的地方。 假清明正坐在灯下,颇有些惴惴不安,她不住地绞着手指,表情看似平静,小动作却透出紧张之色来。 她深吸一口气,试图镇静下来,心里安慰自己,只是最后再假装一回,应该不会有事,这次过后,她就放出宫回老家了。 不会有事的。 她在心里默念着,正在这时,外面传来了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不疾不徐地朝这边走过来,假清明的心顿时砰砰狂跳起来。 她忽然又想起了傍晚时候,见到的那位长乐郡主,眼眸明亮通透,带着笑意,却仿佛能看穿一切似的。 假清明再次紧张地抠起手指来,目光紧紧地盯着房门,门被叩响了,她的心也随之狂跳起来,一时间甚至忘了动作。 第56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vip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直到门外传来一个熟悉的,冷淡的声音:「开门,是我。」 是长公主! 假清明猛地松了一口气,这才反应过来,起身去打开了门,看见燕明卿穿着一袭藏青色的衣裳,立在门口,昏黄的烛光透过门隙落在她的面孔上,眉目精致好看得仿佛谪仙。 宫婢不敢多看,立即垂首行礼道:「奴婢见过殿下。」 …… 此时秦雪衣正跟着林白鹿往前走,暖黄的灯笼光芒照亮了脚下的青石砖小径,她把手揣在宽大的袖子里,抱着手炉,四下打量,笑道:「这里我曾来过。」 林白鹿便想起来,从前秦雪衣住在宿寒宫时,他和殿下几人大半夜碰见她举着油灯去爬宫婢舍房的窗户。 他也笑了笑,道:「这边偏僻,除了宫里的下人,鲜少有人来。」 正说着,才拐个弯,前面便出现了一大片房屋,大多数都灭了灯,林白鹿道:「郡主,到了。」 秦雪衣点点头,跟着他在其中一间房屋前停下,从窗纸看进去,里面黑漆漆的,仿佛没有人,林白鹿眉头轻皱,道:「怎么灭了灯,难不成她先睡下了么?」 秦雪衣一笑,道:「不妨,我与清明熟识,自己进去便可,林侍卫,今日有劳你了。」 林白鹿眼中的疑色还未散去,但听她这么说,便只能道:「郡主言重了,本是分内之事。」 秦雪衣笑眯眯地摆手道:「时候不早了,林侍卫早些休息吧。」 林白鹿颔首:「属下告退。」 他说着,便提起灯笼走了,才走了十几步,又停下脚步,回头望去,秦雪衣已经进屋了,灯烛未亮,那种怪异的感觉仍旧在心头挥之不去。 总有些不心安…… 秦雪衣进了屋子,里面黑漆漆的,唯有窗户旁透出几分微微的天光,她疑惑地叫了一声:「清明?清清?」 「这里。」 一个低着的声音回答了她,就在窗边,秦雪衣微眯起眼,终于看见了一道模糊的身影,修长高挑,很是熟悉。 她笑了,道:「我还以为你睡下了呢。」 清明答道:「没有,在等你。」 秦雪衣又笑了一声,往前走了两步,屋子里太黑,脚下踢到了什么东西,发出啪嗒一声响,她疑惑道:「这是什么?」 清明没答话,只是走了过来,牵住了秦雪衣的手腕,道:「这边。」 秦雪衣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腕,忽然反手把那只手给握住了,明显地感觉到手的主人一僵,很快又放松下来,清明的声音淡淡响起:「怎么了?」 秦雪衣笑眯眯道:「你过几日就要走了,我心里很舍不得你。」 清明的呼吸很明显的一滞,手甚至微微颤了一下,而后又慢慢放松下来,她道:「可以书信往来。」 秦雪衣在窗边停下,道:「那可多不方便啊。」 清明没作声,她望着黑暗中模糊的人影,眉头轻挑,道:「我从前还说,出宫以后要买个小院子,咱们一起住着么,看来是没法实现啦。」 少女的声音里带着几分遗憾,过了好一会,清明才慢慢地开口道:「我……会来京师看你。」 秦雪衣弯起眼笑了,道:「真的?」 黑暗之中传来一声淡淡的应答:「嗯。」 下一刻,一丝昏黄的光芒倏然闪现,慢慢地晕开来,那暖黄的光晕如浸开的水墨一般,将四周的黑暗都逐渐驱散了。 照亮了一切,也让对面原本模糊不清的暗影一点点露出原本的模样。 秦雪衣将桌上的烛台点亮,然后呼地吹灭了手里的火折子,道:「小鱼给的火折子还挺好用。」 她说着,目光顺着那藏青色的衣袍下摆一点点往上挪去,直到看见了那秾丽精致的面孔,熟悉无比,秦雪衣冷笑一声:「好玩吗?长公主殿下。」 她刻意重重地咬着字眼,说出那个燕明卿最厌恶的称呼。 秦雪衣把火折子扔在桌上,抱起胳膊绕着她转了半圈,在她背后停下,然后踮起脚尖,从她的肩膀处探出头去,姿态亲密得宛如情人,鼻尖几乎要挨上燕明卿的侧脸。 少女的眼眸黑白分明,通透明澈,她面上是笑着的,眼里却没有一丝笑意,声音轻得好似私语:「你知道我怎么发现的吗?」 燕明卿略微转过头来看着她,她的身量本就极高,几乎高出秦雪衣一个头,这么一转过来,秦雪衣的鼻尖便擦过她的脸颊,她薄薄的唇微动,声音清冷得如同玉石相撞,顺着话头问道:「怎么发现的?」 秦雪衣望着近在咫尺的人,弯起唇角笑,悄声道:「当然是因为,你找来的那个人,演技实在是太拙劣了,长公主殿下。」 燕明卿不语,垂眼看着她,仿佛在洗耳恭听,对于秦雪衣一次次用那个称呼恍若未闻,态度分外随和,甚至让人恍惚觉得此刻的她,十分温柔。 秦雪衣心里不知为何轻轻一颤,她退开一步,别开目光道:「我从见到她的第一眼就开始觉出不对了,你知道她怎么露的马脚吗?」 「她自称奴婢。」 秦雪衣忍不住冷笑一声,道:「我与清明相识这么久,无论何时,她在我面前,都从未说过这个词。」 燕明卿的目光微动,却什么也没有说,秦雪衣原本是愤怒的,愤怒于自己真心结交的朋友竟然欺骗自己,她与她说了那么多话,甚至连同师父师兄的那些不能为人所知的过往也告诉了她,这个人却报以欺骗。 然而在面对燕明卿近乎温柔的沉默之时,秦雪衣的愤怒忽然就消散了,消散得莫名其妙,她看着对面的人,觉得有些没意思,道:「其实说来,原本也是我的错,若我那一日没有走错院子,殿下也不必要去假扮一个低等的宫婢了。」 第57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vip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说到这里,秦雪衣问道:「其实有一事我始终不解,殿下为何当初不承认自己就是清明呢?难道是看我被骗得好玩吗?」 燕明卿终于开口了,道:「不是。」 秦雪衣道:「那是为何?」 燕明卿袖中的手猛然握紧,她张口欲答,话到了嘴边忽然又停下来,秦雪衣等了半天,腿都站酸了,也没等到一个答案。 她深吸一口气,道:「看来殿下是不想说了。」 秦雪衣说着,退开一步,拿起桌上的烛台,冷冰冰地笑道:「等哪一日殿下想说了,再来告诉我吧,天色不早,我也该回去了,否则翠浓宫又要闭宫门了。」 这回可没有地方收留她了,是该早早回去。 她说完,便转身离开了,待走到门边,她忽然停住脚步,回头笑道:「有一事我忘记说了,殿下。」 燕明卿抬起头,嘴动了动,却听秦雪衣笑眯眯道:「打从我第一眼看见那个清明时,便知道她是假的了,毕竟……」 她的眼神颇为戏谑,往下一扫,停留在燕明卿的胸口位置,道:「毕竟殿下是平胸啊,您要找个假冒的,也该找个一样平的嘛。」 她说完,不等燕明卿反应,举着灯台信步离开了,再也没有回过头。 秦雪衣举着烛台走得飞快,心里还窝着一股子火,然而外面风太大,她才走出门没多久,烛台就被吹灭了,连带她心里的那股子火气也被吹没了。 其实她生气不是因为燕明卿瞒着她,也不是因为燕明卿不肯承认她是清明,而是因为那个假的清明。 瞒着她没关系,但是为什么要找一个西贝货来? 她看起来很傻吗? 傻吗? 她发誓,她以后再也不要跟这个女人睡觉了!绝不! 宿寒宫此时灯火通明,所有的宫人都被叫去了一处,不少人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俱是战战兢兢的,桂嬷嬷面容冷肃地站在前面,目光如刀子一般扫视过众人,声音威严地问道:「我再问一遍,谁知道殿下去了哪里?」 假的清明缩在人群里,欲言又止,但见周围人都垂着头,她又把话咽了回去,正在这时,林白鹿走过来了,见了这么一大拨宫人,道:「桂嬷嬷,这是怎么了?」 桂嬷嬷转过身,微微颔首,道:「林侍卫,你来得正好,方才一直没有找到你,据我所知,殿下今夜未回枕秋殿,亦没去抱雪阁,你知道她去了哪里吗?」 林白鹿才要回答,目光忽然一扫,看向远处,道:「殿下来了。」 桂嬷嬷抬眼看过去,果然见到燕明卿正在走来,她这才松了一口气,又道:「殿下为何没有穿斗篷?来人,快去取斗篷来。」 她说着,便快步迎了上去:「殿下,这么晚了,您去了哪里……」 桂嬷嬷的话还未说完,燕明卿就绕过了她,往前走去,桂嬷嬷一愣,紧接着脸色就白了,那是出宿寒宫的方向。 她急忙追了上去,道:「殿下,时候不早了,您要出去?」 燕明卿不理她,一味地往前走,林白鹿见了,顿时也觉得不好,他对众宫人吩咐道:「你们都散了吧。」 随即提起灯笼便大步追了上去,桂嬷嬷跟在燕明卿身后,她的步子迈得又急又快,只是仍旧还追不上燕明卿。 冷冷的寒风将她宽大的袍袖吹得鼓起来,飘飘忽忽,燕明卿大步流星地往前走,桂嬷嬷不敢拦她,只能与林白鹿两人一路跟着。 不知走了多久,前面出现一道朱色的高墙,远远望去,宛如一座巨大的城池,那是抱雪阁。 大门前有侍卫正在值守,见了人来,急忙垂下头行礼,只感觉到一阵冷风拂过,再悄悄转头望去时,那道藏青色的背影已经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之中。 抱雪阁里的梅林依旧傲然盛放着,吐露寒芳,在夜色之中,宛如一片起伏的白色花海,极其漂亮,而燕明卿却未曾停留,大步地走了进去,很快就不见了踪影。 桂嬷嬷倏然停下了脚步,转头看林白鹿,质问道:「殿下已有好些日子没来抱雪阁了,今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林白鹿大约是猜到了什么,额上略微见了汗意,他眨了一下眼,道:「我……恐怕嬷嬷要问殿下了。」 「你——」桂嬷嬷气急,转念倏然明白过来,道:「是不是因为那个秦雪衣?!」 林白鹿不语,桂嬷嬷冷声继续道:「今日一早有宫人来报我,说秦雪衣昨夜留宿枕秋殿,我就知道有问题。」 「我从前千叮咛万嘱咐,说过无数次,你们竟然还放任那个祸害靠近殿下!」 林白鹿忍不住抬起头,直言道:「嬷嬷,殿下的事情,我等素来不敢插手,您何不亲自去问问殿下呢?」 他素来是温和的脾气,到这个份上也有些忍不住了,坦然道:「嬷嬷,殿下如今年纪渐长,已不再是小孩子了。」 桂嬷嬷瞪着眼睛看他,竟一时语噎,最后忿然拂袖,大步踏进了梅林之中,林白鹿只能抬起头望去,那白色的梅花海中,一座楼阁影影绰绰地显露出来,他的眼里浮现出几许忧色。 桂嬷嬷站在楼阁前,绞着手帕,心焦难安地踱着步子,岂料等了半天,里面却没有传来任何动静,静悄悄的。 而越是安静,便让她越是惊惧。 桂嬷嬷终于忍不住了,抬脚上了台阶,试探着对着黑黢黢的门口叫了一声:「殿下。」 意料之中的,里面没有任何的回应,桂嬷嬷只能深深吸了一口气,她扶着门框踏进了楼里。 若是有外人进来这里,必然要觉得奇怪,因为这屋子里光秃秃的,没什么多余的摆设,根本不像一座宫殿。 一眼望去,只有靠墙的位置放了一张桌案,一把梨花木圈椅,除此之外,就是满屋子的卷轴,各式各样的,短的有三四尺,长的甚至有一丈多,从房梁上垂挂下来,有字有画,颜色惨白惨白的,好似一条条垂落的白绫一般,那些墨色就宛如干涸的鲜血,蜿蜒攀爬。 第58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vip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冷风一吹,那白绫就晃悠悠地飘起来,颇是渗人,胆子稍微小一点的,恐怕会被吓到。 桂嬷嬷扶着那些字画卷轴往里面走,这楼阁很大,屋子尤其宽,风声从窗隙里吹进来,满屋子垂挂的卷轴飞舞摆动着,在夜里宛如森罗地狱。 直到她听见了一阵奇怪的嘎吱声,从头顶上传来,桂嬷嬷立即抬起头来,叫了一声:「殿下!」 迎面有什么东西夹杂着风声朝她砸过来,桂嬷嬷连忙退了一步,那东西便砸在了她的脚边,一阵稀里哗啦的清脆碎裂声响起,打破了一室的寂静。 一个声音冷厉地问道:「你是谁?」 桂嬷嬷急急道:「是奴婢啊!殿下!」 「不认识,」那原本熟悉无比的声音此刻听来竟是全然的陌生:「滚出去!」 又是一样重物砸过来,桂嬷嬷只得举起袖子遮住头脸,连连躲避,燕明卿冷声骂道:「滚出去!」 「滚!」 「哗啦——」也不知她动了哪里,那些卷轴全部掉落下来,劈头盖脸地砸了桂嬷嬷一身,好些都砸到了头脸上,她痛叫一声,只得暂且道:「殿下,奴婢这就出去,这就出去,您别急。」 她说完,便立即退出了屋子,一阵寒风迎面吹来,桂嬷嬷只觉得脸上火辣辣地痛,大约是被那些卷轴的棱角划伤了。 然而比起这微不足道的伤口,更令她忧心的则是燕明卿,才好好安生了几日,怎么突然又发病了? 燕明卿幼时的身体便不太好,夜里整宿整宿睡不着,哭闹不止,崇光帝请了不少医者,都看不出什么毛病来,只说是普通的小儿夜啼,开方子也是往温和了开,灌了不少药,却仍旧不见好。 直到遇到了陈老院判,才略有好转,他开的方子甚是管用,燕明卿每日吃一剂,便能睡得着了。 只是好景不长,等她年纪渐长,又出了别的毛病,病发时偶尔会不认得人。 然而若仅仅是像今晚这样,不认得人还算是好的了,桂嬷嬷打了一个寒战,不知是冷的还是怕的。 她尖起耳朵听楼里的动静,静悄悄的,燕明卿还在里面待着。 桂嬷嬷忧心她,就在外面徘徊转悠,守着不敢离开,直到天色将明,天边露出了鱼肚白,她才听见里面传来些许声音,是燕明卿的脚步声。 天色渐亮,那道藏青色的身影走到了门口处,抬眼看向前方白茫茫的梅花林,目光虽然还有几分恍惚,至少情绪看起来稳定了,一如既往。 桂嬷嬷心里大松了一口气,小心翼翼地唤她:「殿下?」 燕明卿动了动,终于收回目光,落在桂嬷嬷身上,她忽然问道:「嬷嬷,我是人吗?」 「还是什么怪物?」 闻言,桂嬷嬷心里顿时大痛,鼻尖一酸,险些落下泪来,道:「怎么会是怪物?殿下只是病了而已,等日后医好了,殿下就大好了。」 燕明卿垂下眼,神色看起来极其疲累,她道:「可谁会得这样的病?」 「陈院判都说没有见过这种病的,嬷嬷,」她把手按在心口的位置,道:「我这里,住了一个怪物。」 「它总有一日会出来,然后把我杀了吃下去。」 说到这里,她的声音低不可闻,仿佛喃喃耳语:「所以,我该怎么告诉你呢……」 …… 却说秦雪衣气冲冲回到了翠浓宫,小鱼很是惊讶,道:「郡主,您不是去了宿寒宫吗?怎么现在就回来了?」 秦雪衣把那灭了的灯台随手放下,觉得自己今晚是专程过去找郁闷的,便道:「别提了,郡主难受。」 小鱼一听立刻紧张起来,问道:「郡主哪里难受了?要不要请太医?」 秦雪衣:…… 她抬手摸了摸小鱼的头,安抚道:「算了,你早点睡觉吧,小孩子早睡早起好。」 小鱼一脸莫名,扒拉下她的手,认真道:「郡主难受,奴婢怎么能去睡觉呢?」 秦雪衣在心里抽了自己一下,然后才扬起一个笑来,道:「我就随口说说,没有哪里难受,你去睡吧。」 小鱼有些不信:「真的?可是郡主看起来……不太高兴。」 秦雪衣的笑容愈发灿烂,眼睛弯起宛如新月,语气轻快道:「怎么会?你看错啦。」 小鱼总算被敷衍走了,她临走时还扒着门框叮嘱道:「若是夜里郡主还有哪儿难受,记得叫奴婢一声,奴婢就在外间睡着呢。」 秦雪衣失笑:「好了好了,我知道了,你去吧。」 等小鱼走了,她唇边扬起的笑才慢慢散去,秦雪衣坐了好一会,才起身脱下衣服爬上床,被子是熏过的,还带着暖意,下面铺了厚厚的褥子,摸起来也是软的,只是不知为何,她总觉得不够舒服。 秦雪衣一连翻了几个身,直到凌晨时分还未酝酿出一丝睡意,她总是不住在脑海中回想着,她质问燕明卿时,对方那近乎温柔的沉默。 让她无比在意。 然而往日沾床就睡的秦雪衣,今天竟然破天荒地,失眠了? 【卷一完】 注1:相关书籍推荐: 01、《太子的闺蜜》卷一 作者:长琴 02、《太子的闺蜜》卷二 作者:长琴 03、《太子的闺蜜》卷三 作者:长琴 04、《太子的闺蜜》卷四 作者:长琴 注2:本作品由豆豆提供,感谢您的阅读。希望一如既往支持豆豆,有您的支持,我们将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