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疑赋》 第1章 入府 (欢迎捉虫,作者有强迫症,看到就会改~) 隆兴十五年,岁次甲辰,春日横流。 苏州府昆山俞府。 夜幕低垂,一阵轻柔夜风轻轻穿过宽敞的庭院,拂过两侧树上绽放的橙红花朵,将花瓣吹的簇簇作响。 九疑携丫鬟云霞垂头耷脑地走在院外石子铺就的小径上。 刚从姨母俞家五夫人房中出来九疑便有些怏怏,仅入住俞府第二日,她便初次体会到了寄人篱下的滋味。 并不是说姨母待她有何不善,大抵是因母亲与姨母并非同母所生,总有一种无形的距离横亘其间。 娘曾对她说,只要她在俞府住上一年半载,就能对外宣称是在俞侍郎府中教养过的,多的娘也不肯对她说,只说她还小。 只她想着,十三,也算不得小。 正当她陷入沉思之际,忽地瞥见前方一棵木棉树下,似有人斜倚在那里,披散着发没挽髻,一身素衫被月光打得深深浅浅。 九疑微微侧头问候了一声,好半晌也没传来回响。 她心中疑惑更甚,从云霞手中接过灯笼踏步向前走去。 那人仍倚在树下,似未听见声音一般单手撑着树干一动不动。 微风轻拂,九疑手中的灯笼也随之摇晃,她胸中鼓荡,另一手将云霞紧紧攥着才稳了稳手中灯笼继续朝前走。 直到借着灯笼散发出的昏黄光芒看见那人苍白的脸颊和半阖的眼睛,九疑内心深处的恐惧才淡而远之。 “呀!” 九疑讶异一声便将灯笼快速递给云霞,脱下比甲搭在身前这个从身量上看十岁左右小姑娘的肩头。 方才九疑视线下移时正好瞧见此人身后衣衫上的点点血迹。 她自来了俞府并未见过几个人,这位应该是俞府哪位妹妹,这样精致的五官该不是婢女,只脸色实在是差。 “你是行几的妹妹呀,我娘是俞五夫人的亲妹妹。” 那人倚在树干的手指泛着不易察觉的青白色,微微侧头并不直视九疑,低低道了句:“我只是借住在俞府的。” 他顿了顿,又道:“还有,我是男孩子。” 九疑微露了几分窘色,搭在他肩上的手也缩了回来,她还以为他头一次来葵水才弄脏了衣衫呢。 “啊,那你是不是受伤了,你的婢女呢,是去给你请大夫了么。” “我......没有婢女。” 九疑不自觉地想唤云霞去请大夫,话还未出口便止住了,这不是阶州成县桑府。 倚在树旁的小人儿似是察觉九疑的难为情,又道:“我没受伤。” 九疑听完心下稍安,大抵是沾染了些血色的脏污。 九疑见他个头只到她下巴还是个小孩子,倒也不必避嫌,伸手便扶了上去准备送他回去。 季春的夜太凉,九疑打了个激灵,道:“我叫桑九疑,你叫什么名字。” “姓郑,名无。”郑无的音色充满了稚气,语调却不似孩子般活泼,说完便单手拢了拢九疑搭在他肩上的比甲。 说了会儿话九疑才注意到郑无的衣衫很单薄,她便是再不懂也能看出郑无在这府里的处境并不好。 郑无侧首望了眼身侧,面前少女并不像这府里的姑娘婢女般纤细,似乎不是当地人,但那双眸子清亮澄净不染尘埃。 几息后,郑无只轻轻“嗯”了一声便不再多言。 九疑垂眸时瞧见郑无拢着衣衫的手攥的很紧,就连步伐也似有恙般不太稳当。 “你还好么,要不歇歇再走。” 郑无住了脚,将肩头的比甲取下双手捧着递给九疑:“姐姐回去吧,我......可以自己回去。” 郑无的声音有些微颤抖,九疑听得并不真切,待看清他面上神情无异时只当自己听错了。 九疑将比甲展开再次搭在他肩上,展颜道:“你穿的太少啦,下回多穿点再还给我,我就住在五夫人院儿......” 忽的想到郑无去找她实在不便,让姨母院儿里的人瞧见又是麻烦事,于是便托着郑无的手臂继续往前走。 “还是我和云霞送你回去吧。” 九疑说完几人便不紧不慢地往俞府后宅东路外缘位置一溜低矮排院走去。 若不是九疑亲眼见着,她都不敢想象俞家这样的世家,宅子里竟有这样简陋的地方。 听郑无说,这处排院除了他还住了好几户来投靠俞府的人,有故交遗孀,也有亲眷遗孤,郑无少失怙恃,便是故交遗孤。 他本想将比甲还给九疑,但在递给九疑时发现衣衫下摆被他弄污了,只遮掩着说过几日再还给九疑。 九疑离开排院百步远才面带疑虑问云霞:“咱们刚见到小郑无时明明只有一点血污,他转身后太暗我没看太清,怎地隐约瞧见多了好些血呢。” 云霞的视线一直在九疑身上,并未多瞧。 “啊?应该没有吧。” 九疑没再继续想这件事,与云霞紧紧贴着回了五夫人院儿里。 俞府太大,一路回来已过了好一会儿,姨母院里的灯还亮着,好似并未发现她离开了一小会儿,又兴许是丫鬟婆子没有通传。 翌日,九疑遵从昨晚姨母的教导按时去她房中请安,但伺候姨母的丫鬟说姨母还未从上房老夫人房里回来。 九疑只得坐在外间候着,纵是不刻意去听也能听见门外仆婢的说话声,说俞氏族学今日旬休,姨母唯一的孩子她的表哥俞十三郎今儿会来请安,听她们的音调像是很高兴。 突然,婢女们的谈话声戛然而止,换成了一种甜丝丝又轻又柔的声音,窸窣的脚步声也随之响起。 九疑听的真切,俞十三郎来了。 第2章 规矩 九疑头一次见这位表哥不好继续坐着,于是轻轻起身顺了顺胭脂色的裙衫。 隔扇门微微响动了一下便被丫鬟的声音叫停。 “公子还是别进去吧,夫人娘家那边来了位桑姑娘,现下在里头候着呢。” 俞十三的声音透过晨曦的光,带了几分新奇,笑道:“哦?那就是我的表姐妹了。” 话音还未彻底落下隔扇门就被推开,九疑主动见了礼唤了一声“表哥”才抬眼去瞧姨母唯一的儿子。 的确是仆婢们口中十五六岁少年郎的模样,身子瘦条条的,模样倒生的不错,与姨母有几分相似,白白净净,和两个哥哥一点也不一样。 俞十三一袭浅色衫子单手负在身后,身前手中捏了一柄折扇,轻咳两声才眸中含光道:“妹妹瞧着比我小,不知是哪一年生的。” 九疑自入俞府连她那位姨父都未见过,却见了这位表哥,瞧着的确是读书人的派头,与爹爹的气度十分相似。 听仆婢说,这位表哥自满了十三便不歇在内院,在外院择了处院子。 九疑正要开口,视线就往俞十三右边挪去,落在门外游廊上冷着脸走来的姨母身上,怎地每回从上房回来都一副不太高兴的模样。 俞十三也顺着九疑的视线回首去看,在看见五夫人那一刻,身子已彻底转了过去。 九疑不好继续在屋里站着,已轻提裙摆迎了出去。 这几日她发现了,姨母很在意这些规矩。 五夫人在看见儿子时心底的沉郁便散了大半,径直越过九疑走到俞十三身边任由他搀着往里走。 “听说昨儿下午下学的早,怎么说也该回来给祖父祖母请个安,像什么样子。” 俞十三轻扶五夫人落座,手中折扇已搁至椅旁的黄花梨圆角方桌上,抬手捏着五夫人的肩。 “孙六郎开宴招待,不去总归不好,这不,儿一早便回来先给母亲请安,母亲且消消怒罢。” 五夫人闻言神色果真缓和了几分,眉眼已隐有笑意,微一侧首看向九疑道:“对了,这位是你表妹。” 多的五夫人也没说,只简单说了这句便挥手示意九疑回去。 九疑欠了欠身,缓步而出。 俞十三见九疑离开才坐到五夫人身旁,拿起放下的那柄折扇一下下在掌心敲打着,眉宇舒展,唇角挂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 “这位表妹模样不错,虽未如寻常女子那般纤细,倒也无伤大雅。”皱了皱眉又道:“母亲怎地从未提过。” “有什么好提的,不过一个县令之女。” 五夫人说完瞪了俞十三一眼才垂下眸去翘着指头轻轻吹着茶盏,很快掀了掀眼皮,道:“劝你别动什么歪心思。” 俞十三将头扭了回去,眼睫略有扑闪,声音也露了几分不自在:“母亲想哪去了,儿还什么都没说呢。” 五夫人又瞪了俞十三一眼便不再提九疑,问了问他的功课,又提及下月上旬院试的结果该出来了。 俞十三一一答完才说要去上房给祖父祖母请安,将门关拢便将视线挪去东厢房,很快便将手中折扇猛的一挥,轻轻摆动着往上房去了。 九疑从姨母屋里出来便带着云霞回了屋,果不其然,还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姨母便遣人来唤她。 “估摸着过几日老夫人的病就好全了,总该带你去见见,记着,她问什么你答就是了。” 九疑应声后又与姨母说了会儿话才回房。 也是在今日,姨母才遣身边的妈妈给她讲了俞府如今都有哪些人,担心九疑听不明白,便没细说。 俞老爷挂冠前在京中任户部侍郎,如今这位老夫人是续弦,只有四爷是如今这位老夫人生的,大爷二爷都不在苏州府,在这府里的还有先头那位老夫人生的三爷与董姨娘生的五爷。 九疑在来昆山之前偶然听娘和爹爹提过姨母的事,娘说姨母与姨父感情很好,她虽然不懂长辈们的事,可她总觉得与娘说的不一样。 云霞见房中只有她们主仆二人才长舒一口气。 “还是咱们成县好,这俞府大是大,就是规矩太多了。” “娘送我来不就是学规矩的么,好在最多也就一年。” 九疑一副不太在意的模样令云霞也跟着松快几分,努了努嘴道:“是呀,明年回去你就可以说一门好亲事了。” 九疑眉眼弯弯,笑着看了云霞一眼便垂下眸去认真理手中丝线。 这几日九疑虽未好好逛过俞府,但也将姨母院儿里这些仆婢看了个遍,不管是年岁大些的管事妈妈还是小些的婢女,身上的衫子都浅浅淡淡的,瞧着的确是清雅。 过几日她头一次去见姨母的婆母,可得提前准备着。 想到这,九疑放下手中还未理顺的丝线,起身往榻旁的箱笼去了。 从家中出来前娘为她新做了两身衣裳,都是春衫,正好是嫩生生的颜色,她还没穿过呢。 九疑挑了一身在身上比了比,躬身垂下头去瞧裙摆。 “呀,怎么短了一截!” 从娘开始为她裁衣到现在还不足两月,她竟长了这么多么。 云霞也坐不住了,将桌面上的杂物归拢起来,和九疑一起将裙子提前留的量拆线放出来。 九疑这才忆起,身上这件也是在来的路上才将裙摆提前留的量拆出来的。 待放好九疑再次比划一番,又有些长,于是坐下与云霞一起将长出来的裙摆折进去缝好。 午膳是姨母院儿里的人送来的,是苏州府的时兴菜式,九疑略吃几口便止了箸,云霞比九疑吃的稍稍多些。 姨母的院子不小,景致也极佳,九疑歇过午觉便坐在廊下打络子,这样的颜色才与今日试穿的衣裙相配。 倏地,光线暗了下来,身前多了一道清清浅浅的男子身影。 九疑抬眸望去,却见俞十三勾唇浅笑,握着折扇轻轻一揖道:“是我扰了九疑妹妹。” 第3章 食盒 九疑将络子板与编织绳一起递给云霞,俏生生回了一礼。 “没有没有,我也是闲来无事才在这打络子玩。” 说完便心下狐疑,她与姨母虽同住一个院子,但若去姨母房中是不必路过她房门口的。 俞十三视线掠过云霞手中打了一半的丁香色络子:“妹妹的络子打的真好。” “我打的没有我娘打的好。” 九疑说完便垂眸将腰间一个朱色络子用掌心轻轻托了起来,语调中已含了几分柔婉。 俞十三看着九疑再次抬眸望向他的眼神时,愣了一息,这双眼生的好美,好似比方才更清澈了几分。 “俞府的园子打理的不错,不如我陪九疑妹妹去走走,也好缓解思家之心。” 九疑的面庞瞬间有了变化,连眼神都散发着熠熠光华,很快便黯淡下去。 “表哥好容易休假一日,该去陪陪姨母的,可别因我绊住了脚。” 说完便微微低头算是打过招呼,带着云霞回屋里去了。 九疑只想着,姨母与表哥说话都要将她打发出去,应该不会喜欢她与这位表哥走得太近。 回到房里,九疑才彻底放松,娘说的没错,俞府不比家里,一言一行都得多想想。 她不喜欢俞府。 云霞透过窗棂纸见到俞十三走了才低声道:“这位十三公子好像比五夫人好相处一些。” 九疑从云霞手中接过方才没打完的络子坐在窗边光线好的地方继续打,浑不在意道:“有什么用,这院子他说了又不算。” 云霞颔首,对九疑说的话不置可否,跪趴在矮榻上轻轻顶开窗沿着缝又看了一眼。 俞十三本以为像九疑这样家中的幺女应该是很跳脱的性子,从成县那种地方出来的小姑娘该对一切感到新奇才对,怎么也没想到他在提议逛园子后会被拒绝。 日渐西斜,俞十三在陪五夫人用过膳,正欲离开便被唤住。 “等等。” 五夫人下午去三夫人院儿里坐了会儿,一回来便听说她的好儿子去了东厢房那边,竟连人家闺名都打探清楚了。 五夫人一手端起茶盏,另一手以指尖压住盖沿,唇畔微启浅浅吹了一口气,袅袅烟雾瞬间被吹散,很快又由盏中缓缓上浮,轻啜一口,道:“听说你想带九疑去逛园子。” 俞十三一怔,虽没想着他的行为能瞒过母亲,但细枝末节都知道就着实有些令人心惊了,难怪父亲至今没有纳妾。 “哦,是,儿想着表妹初来俞府该好好招待,别叫姨母觉得咱们慢待了表妹。” “慢不慢待的也不是你该挂怀的事,今日可有好好读书。” 俞十三清了清喉:“儿今日一直在书房待着,现下便要回去继续读书了。” 五夫人颔首便让他回去了,临了又嘱咐他好好读书。 今日在三嫂院里时二人还聊起了四房独子十二郎,说这兄弟俩同岁,又是同一年参加院试,若能二人都考中便是俞家的大喜事。 眼瞧着健儿还算勤勉,想来该不会有差错,待放榜,婚事也该张罗起来了。 甫一入夜,便淅淅沥沥下起小雨来。 九疑支起窗倚在窗边听着雨声,时不时还有响雷炸响,这样阴郁的天气她想起与她同样借住在俞府的郑无,可她的处境显然要比小郑无好得多。 云霞往她身上搭了件夹绒的衣裳,随后与她靠在一起,将下巴抵在手背。 “好冷啊,还是去缩到被子里吧。” 九疑将头侧向云霞,声音低低道:“我想家了,想爹爹,想娘。” 云霞比九疑大一岁,六岁就被桑家买去了,小时候的事她也记不太清,从成县一路过来到现在,她偶尔也会怀念在桑家的日子,这俞府规矩实在太多。 “那就写封信回去呗,再把这两天打的络子一起捎回去。” 九疑只摇头,一路送她来的是成县一位伯伯,她已经写了封信让那位伯伯带回去了。 地界太远,实在不便。 翌日一早,雨已经停了。 九疑给姨母请过安就遣云霞去拿回之前给小郑无的比甲。 若郑无是个小姑娘,九疑便不必将那比甲拿回来,可上面绣的花样实在不适合他。 小半个时辰云霞才带着衣裳回来,手中还拎着个竹制食盒。 云霞欢喜的一直咧嘴,边说边打开食盒:“我去的时候郑小公子正在做这洋芋搅团,他说估摸着咱们今日就会去取衣裳,所以做了这个给咱们。” 云霞说着说着阶州方言都出来了,待说完才单手捂着唇笑嘻嘻地看向九疑。 九疑闻着味便有些坐不住,忙接过一碗舀了一勺送入口中。 “很绵密,还挺辣,看来他今日很早就起来做了。” 云霞用力点点头,囫囵道:“是啊,虽没有咱们那做的正宗,但能在这地界吃上一口洋芋搅团实在不容易。” 九疑将一整碗快吃完才想起来一件很重要的事。 “咦,你不觉得奇怪么,上次咱们见小郑无时他看起来处境并不很好,如今不仅能打听到咱们从哪来,还能寻来这洋芋搅团的方子。” 云霞愣了愣:“是啊,我想起来那小家伙的衣裳好像也厚实了些,没上次见他时单薄。” “那还挺好,兴许他那天只是恰巧穿的少。” 九疑将一整碗吃完起身时才发现撑的难受,看来这几日每餐都吃的太少已经习惯了,乍然吃这么多反而不适。 也不知小郑无是哪里人,应该是当地人吧,下回她吃到什么好吃的也要给他送一份。 入夜时分又下起了雨。 九疑今日吃到阶州的小吃后,心中某一处似被抚平了一般,伴随着雨声很快就入了梦。 翌日一早,九疑就被姨母院儿里的人唤醒了,说要带她去上房拜见老夫人。 第4章 亲近 九疑不敢耽搁,换上备好的衣裙,佩戴前儿打好的络子。 与衣衫颜色很相配,这样一瞧,倒有几分江南女子的温婉。 雨下了一夜,直到九疑跟着姨母出了院门都没停,仍如丝线般细密密下着。 九疑一路行去少不得张望,整个俞府在细雨的裹挟下似被笼了一层轻纱,朦胧间有种别样的雅致。 因着下雨便走的格外慢,待踏进俞老夫人的院子时,姨母并未直接带她进去,只说等会叫她进再进。 九疑不敢随便走,只在房外廊下候着。 足等了近半个时辰也无人唤她,好在她今日出门前在里头加了袛衣,否则这一趟定会着凉。 听到里头传来窸窣的脚步声时,九疑忙顺了顺衣衫,规规矩矩立好。 头一个出来的是一位身姿如柳的夫人,迈出门槛时轻提裙裾,十分优雅美丽。 九疑不识这是俞府哪房夫人,只按着规矩行了一礼便收不住视线直往过瞧。 那夫人也驻了足,歪头望向九疑,饶有兴味地盯着九疑的面容,唇角缓缓绽放出一抹明媚的笑。 “你就是五弟妹的那位外甥女吧,听说是叫九疑。” 九疑应道:“回夫人的话,是。” “倒不必如此客气,就随十三郎一起唤我声三伯母吧。” 三夫人的声音宛转悠扬,与九疑说话时颊边一直带着可亲的笑容,令人心生好感。 “好呀,三伯母。” 三夫人闻言笑容更甚,上前几步主动牵起九疑的手。 “呀,你这丫头是不是在外头一直站着。” 见九疑委屈巴巴的点了头,三夫人又道:“跟我走吧,你姨母一时半会儿也出不来。” 瞥了里头一眼,又道:“那位,也不会见你。” 说完便将跟着的丫头留了一个,嘱咐等会给五夫人带话。 九疑被三夫人带到居所,从上房到这的距离比姨母院儿里近上许多,院子也比姨母的院子大,除了东西厢房,还有跨院儿,布置的十分雅致。 之前姨母身边的妈妈说过,俞三爷是先头那位老夫人嫡出的,姨父是董姨娘所出。 父亲身边没有妾室,哥哥姐姐都与她一母同胞,九疑在家中时从未感受到嫡庶之分。 但在这偌大的俞府,她真真切切感受到嫡出与庶出的差距。 亦如姨母和娘。 九疑入了正房便跟着一起先喝了碗热腾腾的姜汤,就连云霞都得了一碗。 才将空碗放下,便跑进来一个俏丽的姑娘。 “母亲母亲,你总算回来了,快看看我这身衣裙。” 话音甫落,便跳着蹦着到近前,一直盯着九疑,眼珠亮闪闪的。 面前这位是三夫人嫡出的俞家六娘,三夫人为二人简单介绍一番,便让六娘带九疑去换身衣裳。 外头正下着雨,九疑便是再小心,裙摆也难免沾染泥点。 六娘的房间摆设精致,一旁案几上还有袅袅烟雾升起,很清淡的香。 六娘很快找了身衣裳递给九疑,与九疑身上这件颜色颇为相似,但衣料做工花样却上乘许多。 “方才三伯母说我俩同岁,我是二月初生的,妹妹呢。” 六娘拉着九疑到一面落地镜去瞧,又为她理了理腰间思绦:“什么妹妹呀,我是元月生的,比你还大一个月呢。” “那,这件衣裳等我洗净了再还给姐姐。” “不必啦,这件衣裳和我身上这件是一起做的,今晨才送来,你穿着很好看。” 对于三夫人和俞六娘的主动亲近,九疑只觉浑身都通畅了许多。 九疑的个头比六娘略高些,但二人的脚却一般大,九疑又换下已湿的鞋袜才回到正房。 三夫人也换了身衣衫,看到九疑时忙笑着招手示意她过去。 “你这丫头我一见就喜欢,才来几日对这府里应该不太熟悉,正好让六娘带着你多熟悉熟悉。” 九疑笑盈盈应过便和六娘说起了互相的爱好,六娘说要教她玩握槊,九疑还是头一回听说有这样的游戏,听六娘讲完规则后,觉得还挺有意思。 双方通过投掷骰子来决定棋子的移动,首位将所有棋子移离棋盘的玩家获胜。 三夫人就在一旁碾着香料看着二人。 九疑见时辰差不多便告退了,这才发觉雨不知何时竟停了,天空一片清澈,一呼一吸间也透着令人舒爽的气息。 回院儿里后,九疑没有回自己屋里,先去见了姨母。 姨母与往日无异,九疑不自觉缩了缩脖颈。 五夫人打量着九疑的鞋衫,“看来三嫂很喜欢你。” 九疑老实答道:“是,三伯母待九疑很好。” 五夫人微微倾身,仔细端详着坐在下首矮凳上的九疑。 “你这模样的确出挑,胜过你母亲许多。” 九疑虽疑惑姨母突然说这话的用意,到底没问,只垂首不语。 虽是用午膳的时辰,可姨母显然没有留她用膳的意思,九疑便主动告退了。 午后暖阳洒在墙角三色堇上,随着微风轻拂,斑驳光影也在轻轻晃动。 九疑才歇了午觉还没挽髻便听见三夫人的声音,听这动静应是带着六娘一起来的。 她心下欢喜,快速绾了个最简单的发髻便轻提裙裾往正房去了。 六娘一见着九疑眼中便泛着亮光,到底顾着这是五夫人的院子,不敢放肆。 九疑给二位夫人见了礼就和六娘一起被打发出去了,正合了六娘的心意。 六娘拉着九疑的手就往院儿外去了。 还未走多远便迎面瞧见个身着水红色衣裙的妇人,身后还跟着个年岁稍小些的妇人,二人耷拉着嘴角蹭着九疑的袖摆就朝外院方向去了。 六娘回头望了一眼,凑在九疑耳旁笑道:“准是来给十二哥说亲的媒婆,看这情形定是没戏。” 九疑见后头两人走远了才对六娘说道:“你家的哥哥可真多,还有,我哥哥娶嫂嫂之前都是我家主动遣媒婆去提亲,如你家哥哥这般的我还是头一回见呢。” 六娘掩唇咯咯直笑:“我家也就是十二哥才这样,算啦,不说他了,咱们去那边逛逛,半月前我还搭了架秋千呢。” 六娘指了处密林环绕之处,二人便带着丫鬟径直去了。 九疑在这府里多走了几趟才发觉,竟有许多木棉花的身影,底部稍宽顶部较尖的橙红色花朵展现出一种张扬而绚烂的美。 只是,这里的人爱着浅色衫子,府里却栽着这样喜庆颜色的花儿。 思忖间,六娘已侃侃而谈起来。 九疑虽知这府里只有三房四房五房的人在,但也是今日才知四房膝下只有一个俞十二郎。 唯有三房儿女众多,但只有六娘一个是三夫人嫡出的,在六娘之前三夫人还生了个男孩,可惜不到两岁就夭折了。 九疑终于明白为什么六娘明明今日才见到她却愿意与她亲近。 五娘七娘是六娘同父异母的亲姐妹,可五娘却总是一副柔弱做派,六娘十分看不惯,七娘与五娘一母所生,六娘跟着不喜,这府里好不容易来了个与她年岁相当的,自是欢喜。 说完俞府各房的人,九疑便问了嘴小郑无的事。 “对了,我那日路过才知你家东路外缘竟有一溜低矮排院,那里都住的什么人呀。” 六娘作思忖状,食指嗒嗒嗒地点在唇角,想了一会儿才道:“我倒是知道那里,可没进去瞧过。” 说着,似突然想起般惊喜道:“对了对了,那里住了个长得很漂亮的小子,我见过两回。” 九疑从勉强容纳两个人的秋千上起身行至六娘身后,轻轻推着,状似无意般打趣道:“还能有你漂亮不成。” 六娘却真的认真思索起来,很快回头对着九疑眉眼弯弯道:“应该和我差不多吧。” 说完笑得更开心,九疑也推的更用力,二人的笑声穿过层层叠叠的树叶,带着回响一声声飘荡在耳畔。 待秋千停止晃动,六娘又道:“我记得那个小子一直在俞氏族学读书,寻常见不到呢,否则还真想叫你看看。” 九疑的笑僵了一瞬,若真是在俞氏族学读书,该与俞十三同一日旬休才对,可前日才旬休,昨日云霞分明见到了小郑无。 所以,他究竟为什么没有去读书呢。 第5章 秘密 初见那日他脸色很差,兴许是那日回来之前请了几日病假。 想想也是,俞家好歹是昆山的大族,百年诗礼之家,怎会苛待故交遗孤。 思及此,九疑的笑声愈发爽朗起来。 二人玩了一会儿便开始布置起秋千来,将缠在树上的藤蔓绕在秋千绳上,让整个秋千与这片密林仿若浑然天成一般,不细瞧很难发现这里有一架秋千。 二人在这边玩的不亦乐乎,三夫人却与五夫人在房中说起九疑来。 “九疑那孩子瞧着貌美又乖巧,你怎地对她如此冷淡。” 五夫人歪着腿倚在矮榻,腕子松松搭在小几上,叹道:“非是我愿意这般,从前没出阁时见多了母亲被父亲冷待的场面,对那小妇之女所生的孩子怎么也喜欢不起来。” 三夫人心中生疑,追问五夫人为何要答应九疑千里迢迢从成县到这。 五夫人只说当初委婉拒绝了,岂料那边没当回事,待收到回信时,九疑一行人已在来的路上,这件事也便定下了。 说到这,五夫人又道:“我知道她打的什么主意,别是冲着我儿的就行,。” 三夫人略显生硬地牵了牵唇角,举起茶盏浅浅抿了一口,道:“无非是想着能学学规矩,将来能择个好夫婿。” 三夫人自觉说到这就够了,剩下的不必说完。 五夫人明白三嫂为何对九疑青眼有加,三房夫妻俩都是一样的,就喜欢貌美的可人儿,听说三房那位兄长,好美婢,好娈童。 都是今圣带出来的风气,这些世家子弟也便跟着效仿了。 思及此,忙压了压唇角即将溢出的笑,这件事到底只是听说,也不好细细打听,没的让夫妻二人回头闹一场。 “正好三嫂喜欢九疑那丫头,她又与六娘一般大,便劳烦三嫂教导六娘时顺带教教九疑,我也好图个清净。” 三夫人扬唇一笑,捎带手的事。 “你倒会躲懒。” 二人相视一笑后便有仆婢将调香要用到的一应器具备好,二人这才由着丫鬟服侍着下了矮榻。 午膳前,九疑便与六娘回了五夫人院儿里。 从明日起,九疑晨起给姨母请过安便去三夫人院中与六娘一同跟在三夫人身边。 九疑欢喜应过此事,这可比整日待在房中打络子有趣的多。 翌日,九疑一直等到姨母从上房回来才请安带上昨儿连夜打的络子去了三夫人院儿里。 她昨日下午与六娘一起时细瞧六娘佩戴的络子,款式繁复精美,是成县没有样子,用了晚膳便凭着记忆稍作改动打了三个络子,其中一个石蜜色的已给了姨母。 九疑带着云霞沿着一条窄小的石子路穿过一片青翠挺拔枝叶茂密的竹林便到了三夫人院儿里。 这条路还是六娘昨天下午告诉她的呢,还特意带她走了一遍,果真能省下约莫半盏茶的功夫。 九疑还未踏入三夫人院门,便有眼熟的丫鬟迎上来,将九疑引入正房。 才刚见过礼,九疑手边的圆桌上便摆好了几碟精致的点心。 未等九疑解释为何来晚了,三夫人已温和地看向九疑柔声道:“九娘,你都读过什么书。” 九疑老实答道:“三百千,列女传,女儿经,孝经之类的和游记也读了些。” 三夫人听到这话愣了愣,似不敢相信。 “听说你父亲是举子,怎地没多教你些?” 九疑低下头唇角有些微下垂,搭在膝头的手蜷了蜷,难道俞府的姑娘们都要读很多书么。 见九疑半晌不答,三夫人心里便有数了,不外乎天下男子的通病。 九疑忽地想起络子还没给二人,忙从袖中取出两个络子一个递给三夫人,另一个给了六娘。 “呀,好漂亮呀,和我这身衣裙真配。” 六娘欢喜的咯咯直笑,直接挂在腰间在三夫人跟前走了几圈。 三夫人笑着将视线落在九疑身上,微不可觉地点了点头,然后拿起络子细细看了几息。 “我看呀,九娘的女红可比六娘的强多了。” 六娘并未反驳,只一个劲儿应着,还说要九疑多教教她。 九疑在三夫人院儿里待了一整日,更多是在与六娘玩握槊,用过晚膳临走时三夫人给了她一本诗集和几碟点心,说明日要考她,起码得背下一首。 九疑没正经看过诗集,新得了一本倒也新鲜,准备回去就点上蜡认真背一首。 侧首看云霞时,云霞正低头掀开食盒盖深深嗅了嗅。 九疑凝眸一怔,这些点心她与云霞也吃不完,不如给小郑无送去点,也好感谢他上次做的洋芋搅团。 天色渐暗,来往的丫鬟婆子也比白日里少了些。 小郑无所居的排院本就在东路外缘,去的人也少,这个点更是看不到几个人。 云霞轻轻扣了两下门,郑无听到后便透过门缝瞧了眼。 随着嘎吱的开门声响起,九疑也见到了郑无。 只到她下巴的小子今儿气色瞧着并无异样,倒比初见那日的容貌看着更出众几分,这样看倒并不十分像小姑娘,那日定是灯笼的光太过昏黄她才会将小郑无错认为俞府的姑娘。 郑无打了个招呼便侧身让二人进去,很快又将门闩好。 院子算不得大,但收拾的还算整洁,院中还摆着一个方正的矮木桌,桌上放着一本有些陈旧的书。 九疑忆起六娘说郑无一直在俞氏族学读书,兴许真是请了几日假吧。 云霞将食盒中的四叠点心取了两叠出来摆在桌上。 九疑已坐了下来,看了看四周的天色,道:“已经暗成这样若要看书怎地不点蜡。” 郑无许是惯了,正色道:“也没有很暗,还是能看得清。” 九疑不免生疑,愈发不懂他。 郑无能打听到她的来历,以及成县的口味偏好,还能寻到方子,怎么看也不像是手头紧,可这天色已暗成这样,也就堪堪还有点光线,他怎就不点蜡呢,难不成真是为了省下那点蜡? 未等九疑想明白,便有人敲院门,咚咚几声将枝头的鸟雀都惊飞了。 只一瞬,郑无的身子便僵了僵,搭在桌上的一只手也蜷了起来,低声对九疑等人说道:“二位姐姐稍稍躲一躲,待我走远些再离开。” 郑无看向九疑的一双眸子中尽是她看不懂的神色,一个少失怙恃的孤子怎地像藏了许多秘密似的。 也是,虽同是借住在俞府的,到底只是萍水相逢。 第6章 生病 九疑点了头便与云霞一起将桌上的食盒与点心收了起来,藏到后头拐角处。 郑无这才放心去开门。 郑无与门外那人说话声音很小,九疑只隐约听见提到什么爷什么等着之类的言语,而后便是关门声。 云霞提起裙裾小跑着凑到门缝闭了一只眼去瞧,很快直起身子。 “郑小公子应该是跟一位婢女走了,虽看不到正脸,但仅看背影都能看出是个美人儿,也不知是哪房的姐姐。” 九疑什么也没说,将方才摆在桌上的两碟点心放了回去就带着云霞回了五夫人院儿里。 按着姨母的规矩请了安便回房歇着了,坐下时扫见桌角放着两个垒起来的宽口碗,是那日云霞从郑无那里拿来的盛洋芋搅团的碗,就连碗旁的食盒也是郑无的。 “明日我在三伯母院儿里时你找机会回来把这食盒连着碗给郑无送过去吧,可别忘了。” 云霞应下就去打水了,九疑便拿起了那本诗集,翻开第一页小声念了起来。 翌日,九疑在五夫人去上房之前便先去请了安,又背了小半个时辰的诗才往三夫人院儿里去。 九疑也是来的巧,在院门外正好遇上从上房俞老夫人处请安回来的三夫人。 三夫人便携着九疑的手入了院中正房。 “你这孩子今儿倒来得早,诗可背会了么?” 九疑颔首,待三夫人坐稳才笑着将从昨晚到今晨一直背的那首诗背了出来。 三夫人见九疑背的顺畅,轻啜了口茶才端详起九疑的面庞,也不知是不是眼花所致,怎地感觉九疑与初见那日不太一样,细看又觉得没什么区别。 若是还在成县,诗词一类的雅事不一定派得上用场,若是留下来......留在昆山呢?九疑的母亲或许存了这样的心思。 “你母亲将你送来也是用心良苦,只不知将来会落入谁家。” 九疑摇摇头,道:“娘只说一年半载后再回去,旁的并未说太多。” 三夫人闻言已是明了,这是还未定亲,看这情形应该还没有眉目。 九疑如今十三,已说得着婆家,可九疑母亲该知道五弟妹在俞府说不上话,难不成只是为了一个在侍郎府被教养过的名头么。 三夫人正欲开口,便有一位年岁不大但衣着很是体面的丫鬟打帘进来,道:“夫人,姨娘们带着公子小姐来了。” 九疑微觉局促,看来自明日起还得晚些再来比较合适。 三夫人看了看身边的孙妈妈。 “带九娘先去六娘屋里吧。” 九疑行过礼便跟着孙妈妈绕过屏风出了正房,正好瞧见三房一众妾室与庶出子女立在房门外,竟无一人交头接耳,只将眼风扫在九疑身上。 见孙妈妈跟在九疑身旁很是恭顺,尽皆朝九疑行了半礼。 九疑头一次见这种场面,爹爹没有妾室,姨父也没有妾室,她不知该如何应对,只以求助的眼神看向孙妈妈。 孙妈妈双手交叠于腹前,向着九疑点了点头。 九疑明了,向众人回了半礼便沿着游廊往六娘房中去,直到九疑入内,孙妈妈才离开。 六娘正坐在妆奁前由着丫鬟梳头,见九疑今日来的早还颇为惊异。 “五叔母今儿竟回得这样早?” “我想着早些过来,便在姨母去上房之前请了安。” 九疑行至六娘身侧才看清妆奁上摆着的首饰样子都很精巧,几乎没有繁琐的坠饰。 简单却自有一番韵味。 六娘对着镜子左右瞧了瞧,这才满意起身拉着九疑行至矮榻落座。 “难怪呢,五叔母平日里都得在祖母跟前立规矩,没有一两个时辰回不去。” 九疑虽想细细探寻,又觉得当着三房仆婢的面打听各房的事不太好,便罢了。 日子久了总会知道的。 陪六娘用了早膳又闲话了一会儿才被六娘带着去了正房,房中与九疑离开时一般无二,只多了些脂粉气,让人觉得腻腻的。 三夫人将二人径直带到了东次间,这里看起来像是书房,又不完全是书房。 “九娘,你去将今晨背的诗默出来。” 九疑以为三夫人仍在考她,颔首便去了,将镇纸压好,不一会儿便默了出来。 三夫人从九疑手中接过薄薄的纸张,道:“你这字倒还看得入眼。” 说完便指了指身侧,问道:“九娘可会弹琴?” 九疑颔首便坐到琴前试了试琴音。 试了一会儿才熟练地拨动起来,葱白的指尖在琴弦上快速跳跃,九疑的思绪也随着琴音逐渐飘散。 她很小的时候就与姐姐接触过琴,但没正经学几天,直到两年前,娘才给她找了位县里最好的女琴师教她,好在她也喜欢,学的还算用心。 只是,后来有一回听见大嫂与大哥争吵,说给她请琴师的银钱从大嫂的嫁妆箱子里出了一部分。 从这以后,她便吵闹着不学琴了,没过不久便来了苏州府昆山县。 一曲终了,她的思绪才被拉回现实。 九疑的琴音着实令三夫人震惊,从九疑的一言一行乃至旁的所有细节她能看出九疑的家境应该不会阔绰,没想到竟真的会弹琴。 技巧不足是因学琴时日尚短,若是多加教习应会胜过现在许多。 九疑起身抚了抚膝头,道:“我弹的不好,让三伯母和六娘见笑了。” 六娘笑挽九疑,俏皮道:“哪里不好了,我觉得挺好的呀。 说着就拉着九疑教她打络子,她目前就会打些简单的样子,稍微复杂些她就无从下手了。 直到用了晚膳,九疑才准备离开,而这时,云霞也已将食盒和碗碟送还郑无回到了九疑身边。 九疑带着云霞出了三夫人院儿里才问道:“怎地去了这么久。” 云霞思忖片刻还是说了出来。 “郑小公子病了。” 云霞说她拿了食盒去还时,敲了许久门郑无才开,脸色十分苍白,额角还在冒冷汗,接过食盒却没拿稳,里头的碗碎了一地。 云霞只得将人扶到屋里躺着,扶人时感觉他浑身烫的厉害,紧接着便没了意识,云霞慌了,只好敲了旁边的院门,那人却说要请大夫得知会老夫人院儿里的管事妈妈,拿了对牌才能遣外院的小厮去请,最关键的是银子。 这件事云霞做不了,旁的仆婢也不愿管这闲事。 九疑是五房的人,若真想帮郑无请大夫,得先将此事告诉姨母,再由姨母遣人去上房知会老夫人院儿里的管事妈妈,管事妈妈得了老夫人的令才能拿出对牌。 但九疑今日从六娘口中确定一件事,姨母不得俞老夫人所喜,不然为何三夫人每日能早早回去,姨母却要立那么久规矩。 姨母待她也只是淡淡,又怎会因为她去帮郑无。 而她,真的能眼睁睁的看着小郑无去死么。 第7章 呢喃 九疑调转方向,将腰间荷包递给云霞,嘱咐云霞去厨房找些红糖和生姜,然后便往东路外缘去了。 天色渐暗,一轮圆月悄然升起,微风中带着丝丝凉意,刮过树梢,拂过九疑的脸颊,吹散了她的神思。 院门虚掩着,九疑轻轻一推便开了,径直朝里走去。 这屋子很小,左边是一间很小的厨房,越过一架稍显陈旧的屏风便能瞧见郑无躺在榻上。 九疑将灯笼放在一侧,唤了他几声又晃了晃他,一点反应都没有。 倏地,她觉得很害怕,环望四周后,将灯笼又拿近了些。 她探了探郑无的鼻息,见仍有呼吸便开始在柜子里找被子。 从前她生病时娘也是给她盖厚厚的被子,给她熬热热的红糖姜汤。 很快便找到了一床不太厚实还潮腻腻的里芯不知是什么的被子。 九疑顾不得这许多,抱着就铺在郑无身上,一直盖到下巴。 约莫一炷香的功夫,郑无的眼睫开始剧烈扑闪,嘴唇也在翕动。 九疑见状再次唤着他的名字,可他好似听不见九疑说话,自顾呢喃着。 她听不清,将耳朵凑了上去。 “父亲会回来救我们,父亲会回来救我们。” 她听清楚了,郑无口中反反复复就是这一句,他说过,父母皆故。 九疑心中升起一股难言的滋味,喉间似有淤涩,她离家这么久,很想念爹爹和娘,也想哥哥姐姐。 倏地,郑无的眼睛掀开一条缝,不知是屋子太暗还是他病迷糊了,眼前的一切都令他看不真切,只能看见一道虚影。 但这种时候,谁会出现在这里呢。 “阿姐,是你么。” 一道虚弱无力的声音在九疑耳侧响起,九疑回过神看向郑无,刚掀开的一点眼皮却再次合拢,没了动静。 九疑探了探郑无的鼻息,还好还好,人还活着。 郑无再次陷入梦境,梦里的他小小的身子被迷雾环绕,什么也看不清。 他快速奔跑着,边跑边挥舞着两只手想冲破这片迷雾。 身子一晃便到了另一个场景,这里乐声肆起,耳边尽是靡靡之音。 而他,却跪在母亲的尸首旁无声哭着。 母亲是悬梁自尽,唇齿间吐出来的一截舌头伴随着裙摆散发的腥臊味令门外衣饰华贵的男男女女侧着身子捂着口鼻,不乏有人探头张望,有指责母亲不识抬举的,也有人叹母亲是个烈女。 “还当自己是三品大员的夫人呢,真是笑死人了!” “就是,家都抄了,人都在教坊司了,何不好好过日子,不得为儿女打算啊。” “唉,封夫人真是女子中的楷模,宁死也要守住清白,可惜!可叹!” 此起彼伏的声音充斥在他耳边,他只觉头疼欲裂,想起来将这些人统统赶走,却仿佛被禁锢住了,一动不能动。 而这时,郑无瞬间被院中传来的脚步声从梦里扯回现实,眼皮似有千斤重根本睁不开,唯有眼珠在眼皮下左右晃动。 他心头发紧,是谁,还有谁会来。 直到房门被推开传来云霞的声音,郑无心头绷紧的那根弦才逐渐松开,再次失去意识。 云霞没耽搁,低声与九疑说了两句话便去左侧小厨房熬煮红糖姜汤。 待云霞生了火将红糖姜汤熬好才与九疑一起喂郑无饮下。 云霞叹道:“还好能喂进去。” 九疑颔首,将空碗递给云霞后便小心将郑无放平为他将被子拉到下巴盖严实。 又过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郑无的意识逐渐回笼,身子已被汗液濡湿,他小心探出手主动去触九疑的手。 在触到九疑指尖时,他没来由的顿了一瞬,很快便一点一点挪了上去,直到整个手掌放入九疑手中,与她虎口交握,感受着属于九疑的温度。 九疑仍撑着额角睡着,他不想打破这一刻的宁静,却被厨房传来的声响提醒着,已经很晚了。 他晃了晃九疑的手,见九疑逐渐转醒才委屈巴巴道:“阿姐,昨晚你是不是不高兴了。” 九疑眸光一亮,喜道:“你可算是醒了!” 郑无再次追问方才的话,九疑扑闪着眼睫看向别处,说道:“没有,小孩子家家的别多想,既病着就好好歇着。” 九疑发现二人的手握在一起时的第一反应便是将郑无的手放回被子里,可他不肯松开,脑中再次浮现生辰那晚搭在他肩头为他遮羞的比甲。 郑无的泪顺着眼角滑落,提了提神,刻意抬高音量令他看起来不那么虚弱。 “我今岁十二,不是小孩子了。” 九疑惊诧了一瞬,很快说道:“不可能,你这个头至多不过十一。” 只方才那一句就已耗光郑无大部分气力,此时的声音又回到病恹恹的状态。 “我真的十二了,初见阿姐那日是我满十二岁的生辰。” 见他言辞恳切不似说假话九疑才信了几分,兴许是天生个头矮小,又或许是还没到抽条长个的时候。 “十二也是个小孩子啊。” 九疑说完便将手从他手中抽出,不许他说话,让他继续睡觉。 云霞在灶上煮好粥温好二人才离开。 郑无这模样性命应该是无碍了,娘的法子果然管用。 回到姨母院儿里时九疑已想好为何晚归的说辞,可姨母只摆摆手示意她回去,什么也没问。 也是,在这府里大门不能出二门不能迈,能出什么事呢。 清晨微光中,鸟雀在枝头叽喳。 九疑早早给姨母请了安便去了东路外缘。 郑无说他的身子夜里就不烫了,但整个人还是一副病容,一见着九疑眸中便有了神采。 九疑随郑无入内时,灶上还咕嘟煮着粥。 看来他很早就起了。 如郑无这般借住在俞府的,每月可以领些米粮和油,即便现在的身体状况不佳,却只能自己生火煮粥。 “看起来比昨晚好多了,但还是病恹恹的。” 郑无清了清喉,操着沙哑的嗓音说道:“幸好有阿姐和云霞姐姐在。” 九疑没有接着郑无的话继续讲下去,而是将心中的疑问问了出来。 “所以,你究竟为何没去俞氏族学读书。” 第8章 嘱咐 有些事太过不堪,郑无不想污了九疑的耳朵,只拣选了一些说给她。 郑无是隆兴十三年四月入的俞府,入了俞府没多久便在俞老爷的安排下入了俞氏族学读书。 但俞老爷的身子从去岁起就愈发不好,根本顾不得他。 直到初九那日,他正欲跟着俞府郎君们一起回俞府,学里的先生便将他单独留下,说他的束修已被断了,往后也不必去学里。 他便只能收拾行囊不再去族学。 九疑这才明白,难怪初见他那晚脸色不好呢,应该是伤心自己往后没有书读了吧。 于男子而言,读书实在是顶顶要紧的事。 郑无的身子一日日见好,这日,又是俞府公子们旬休的日子,一大早府里的仆婢便忙活起来为晚上做准备。 三夫人唯一的亲子虽早早夭折了,但还有两个庶子,便打发六娘与九疑出去玩了。 因着今日特殊,九疑便没与六娘回三夫人院儿里用晚膳。 刚回到姨母院儿里,便听到两个看着只有十五六的婢子小声说着五爷回来了,只这一句便相视一眼不敢继续再说。 这倒是个稀罕事,九疑到了俞府十来日,这还是姨父头一次回来。 待回了房,云霞便跪在矮榻上支起窗斜着身子朝正房那边瞧。 正房中的一家三口难得坐在一张桌上用饭,除了玉箸与碗碟的轻微碰撞声,再无旁的声音。 良久,俞五爷侧首低头将漱口水吐向痰盂时,恰好用余光瞧见东侧一间厢房中的烛火,凝眸细瞧,微微支起的窗下还有双黑黝黝的眼珠正望着此处,在迎上他视线那一瞬直接慌张地躲开,不见了踪影。 那双眼既大且圆,但,不过尔尔。 俞五爷接过巾帕拭了拭唇周,将须上的水珠子尽皆按压在帕上,随口道:“那边住的谁。” “哦,是我娘家的外甥女,刚满十三,说是要留在府里住几日。” 五夫人说完便从俞五爷手中接过巾帕递给身侧的蕊香。 “这么晚我便不见了,明早我有事出去也没法见,你看着办吧,只别亏待了甥女。” 五爷说完又嘱咐俞十三:“怎么说也是你表妹,明日旬休,便带着认认府里的路。” 俞十三正要应下,五夫人便侧首瞪了他一眼,只一息便笑看俞五爷说道:“健儿课业繁重,这种事不好劳烦他,九疑那丫头挺合三嫂的眼缘,那边有六娘带着不必劳烦健儿,还是专心读书要紧。” 俞五爷的脸色登时就变了,夫妻多载他还能不清楚?无非是嫌她那外甥女门第太低,担心兄妹两来往的多了生出些不该有的心思。 仅凭那双眼他便知儿子不可能动旁的心思。 “到底是你刘家的外甥女,若被旁人嚼舌说我们五房甩手不管,我这脸面往哪搁。” 五夫人这才住了嘴,忙起身上前抚了抚夫君的胸口,柔声道:“夫君别动怒,妾身只是担心会误了健儿的课业,想着三嫂与九疑投缘,便遂了她们的意。” 顿了顿,又道:“夫君既如此说了,那便让健儿躲个闲儿吧。” 见妻子如此温柔小意,俞五爷的脸色瞬间舒展开来,这么多年,感情还是有的,颔首后问了问俞十三的学业便起身欲离开。 临出门时,视线落在五夫人身后顿了几息,而后便大步离开了。 东侧厢房中的云霞又沿着窗缝看了一会儿才瞪着眼捂着嘴合上了窗。 咕咚灌了杯茶才跟身旁点着蜡看着诗集的九疑说道:“你猜我看见了什么!” 九疑见云霞神色古怪也生了几分好奇,合上诗集盯着云霞。 云霞见状,伏在九疑耳侧将方才所见尽数告知。 云霞见五爷出了正房后便去了对面一间屋子,而那间屋子是五夫人身旁一个叫蕊香的美貌丫鬟所居。 果然,五爷才进去,蕊香便跟了上去,关上了门。 九疑听完不禁皱起了眉,长辈的事她不好置喙,只不明白姨父为什么不纳妾呢。 想了好一会儿,正出神呢,隔着门响起一道清脆的少女音。 “十三公子怎在这站着。” 那丫鬟偏了偏头朝俞十三身后觑了眼,眼神微微上瞟,笑道:“桑姑娘还未歇下呢,不如奴婢帮您递个话。” 里头的九疑自是将外头的动静纳入耳中,她什么也没做,自顾翻开诗集默读起来。 读了两行俞十三的声音就已响起。 “不必。” 话音甫落,便带着僮儿离开了。 俞十三自满了十三岁便离了这处院子,从外院择了住处,年岁渐长,不好与后宅女眷住在一处。 翌日,天将亮未亮时九疑便去姨母房中请了安,回到房中用过早膳便翻开了诗集,掐着时辰便带着云霞出门,准备去三夫人院儿里。 “呀!十三公子。” 九疑顺着云霞的声音抬眼望去,表哥身着一席很浅很浅的黄色长衫,听六娘说那叫檗黄色,此刻正单手举扇,笑意盈盈地望来。 在看见九疑抬眼那一瞬,俞十三脸上露了些许诧异,不过十日未见竟觉得这位表妹与之前不太一样,眼神更灵动了,下颌线也更清晰了些,身量也有了细微变化。 在九疑轻唤了他一声他才说道:“父亲昨晚特地嘱咐过,让我带表妹认认府里的路。” 九疑听完眉间似有凝滞,别是他自作主张罢。 俞十三见状,又道:“母亲也是这么说的,不好总让三伯母操劳,再者,我身为哥哥,理应照顾妹妹。” 听完这话,九疑不好推拒,俞十三心中了然,当下招来一个小丫鬟,让她去三夫人院儿稍个信。 交代完,二人便出了院门。 第9章 闲步 九疑还是头一次与父亲和哥哥以外的男子走的这么近,虽说是表哥,但总是不一样的。 “妹妹平日里爱做些什么。” 九疑近日很喜欢与六娘玩握槊,旁的嘛,无事时多是在绣帕子打络子。 未等她答,注意力便被前头的说话声吸引去。 是一位夫人领着三个衣着清雅的姑娘,身后还跟着丫鬟婆子,说话时似是压着嗓音说的,可听在九疑耳朵里,却又无比清晰。 “听说今岁院试的案首是俞十二郎,也不知有几分可信呢。” 一位个头稍高些的粉衫女子闻言似是很怡悦,音量也稍稍放开了些。 “自然是真,隆兴十三年的那场院试,若非他病的起不来,今岁说不定能中进士,哪里用得着再等三载。” 前头那位夫人闻言微侧了侧头,身旁一位上了年纪的婆子便嘘声示意几个姑娘噤声。 九疑的步子随着身旁俞十三的步伐逐渐放缓,眼神不自觉地看向身侧,脸色果然变了。 很快,身后一个丫鬟迈着细碎且密的步伐奔了上来,稳了稳声音,道:“十三公子,老爷方才派人来唤,让您即刻前往上房。” 听见这声音,前头的夫人小人才知身后十几步外有人,这才回过头望去。 俞十三清了清喉,躬身向那位夫人做了个揖,九疑也跟着行了礼,抬眼时正好瞧见那三位姑娘正向着二人见了平礼。 那位身着浅粉色衫子的姑娘直起身子时正好与九疑的视线相撞,眸中先是闪过一丝惊异,在将九疑从上到下打量一番后,眼神逐渐归于淡然。 九疑再次发觉,这苏州府的人果真身量纤纤,容色秀雅。 俞十三见前头一众人等提步离开,才眼含歉意看向九疑:“九疑妹妹,对不住了,不如我晚些再带妹妹去园子里。” “无妨,表哥且去吧,别让俞老爷久等了。” 说完,俞十三就离开了。 九疑便带着云霞抄着那条常走的小路,穿过竹林往三夫人院儿里去了。 行至半途,九疑顿足不前,侧头望了望。 她从未去过竹林另一边,也不知是怎样一番光景。 思忖间,已回头继续往前走。 临近时,遇上正要出门的三夫人,六娘在身后跟着。 方才五房的丫鬟来报信时六娘也在,一见着九疑就上前问了方才的事。 九疑便直说俞十三被俞老爷叫走了。 三夫人笑道:“那正好,昨儿你走了没多久我就收到闻家九夫人的信,说今儿要去四弟妹那坐坐,你与六娘自去玩吧。” 说着,三夫人已带着丫鬟婆子往四夫人处行去,六娘便扯着九疑往里去,开始说有关闻九夫人的事。 这位闻九夫人与三夫人是手帕交,与四夫人呢其实是隔了一层的,这一趟只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六娘虽与闻家姑娘相熟,今日也得避嫌。 六娘言及此,九疑已能猜到几分,应该就是之前见的那几位夫人小姐了。 “你这位十二哥可真招女孩子喜欢。” “那当然了,十二哥还不满十六就已才名在外,自是不同凡响。” 六娘接过丫鬟剥好的枇杷咬了一口才继续说道:“不说这个了,说说你和十三哥的事。” 六娘眼波流转,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九疑,竟没反应过来嘴里的果肉酸的厉害。 九疑一愣,这有什么好说的,也不知六娘在期待些什么。 “我与表哥一共也就见了两三回,话更是没说过几句。” 六娘闻言,这才将注意力收了回来,忙侧首将嘴里的枇杷吐了,又漱了口灌了半杯茶,一个劲儿说酸。 好一会儿才垂眸小声嘀咕道:“我还想着你能给我当嫂子呢。” 九疑差点被噎着,这里的一切她都不习惯,就等着回到阶州找一户本地的人家,若嫁人后能常常回家探亲,那就再好不过啦。 “这不可能。” “好吧好吧。” 二人说了会话又玩起握槊。 午膳后三夫人才回来,六娘忙拉着九疑凑上前问起了今日发生的事。 三夫人轻笑两声,道:“今日也是不巧,你祖父将你的兄弟都唤去上房了,人嘛,自然是没见着,你四婶也不可能立马应下这门亲。” 六娘又问:“那十七娘她们已经离开了?” 三夫人颔首,接过茶便啜了起来。 六娘瘪了瘪嘴:“还想着带九疑与十七娘她们一起玩呢。” 三夫人肯定道:“急什么,闻家的人还会再来。” 闻家女眷走后她与四弟妹一起用了午膳才回来,听四弟妹的意思,对闻家姑娘还算满意,也是,家世样貌都不错。 第10章 心思 九疑下午与六娘绣了会儿帕子便开始插花,花是丫鬟们趁九疑二人绣帕子时在府里摘的,各色的花朵好看极了。 九疑学着六娘选了个长颈瓶,然后开始握起剪刀剪下多余的枝叶,一朵朵往瓶口放了起来,怎么调整都觉得差点什么,而后便望向三夫人,眼神中透着些许迷茫。 三夫人见状唇角弯了弯,起身行至九疑身侧,将瓶中所有花都拿了出来。 葱白似的指尖拂过形状各异的枝叶,最终停留在一朵白玉兰上,那白玉兰孤零零的一朵悬在一根小拇指粗的枝干顶端。 又择了一支弯弯曲曲带着绿意的细条。 只这两样,再无其他。 当那小拇指粗的枝干整个没入瓶中时,只见那状似莲花的淡黄色花瓣向四方伸展停留在瓶口,很美。 九疑这才恍然大悟,似是低语般,道:“原来不是差了点什么,是太多了。” 三夫人颔首笑道:“是啊,贵精不贵多,疏密有致即可。” 九疑听完似是懂了,但又觉得三夫人话中有话。 而后便继续拾弄着这些开的正好的花朵。 这些应该就是娘希望她学的了吧。 学便学吧,虽然以后多半用不上,偶尔打发打发时间也是好的。 照旧用了晚膳才离开。 才刚迈入竹林,便瞧见小郑无拎着食盒垂首盯着来回晃动的右脚,似是在想什么。 很快便被窸窣的脚步声唤回神思,抬眼时已是眼中含笑,唇角更是放不下来。 “阿姐!” 上前两步又瞧见九疑身后的云霞,顿足唤道:“云霞姐姐。” 云霞掩唇咯咯直笑,被这么漂亮的小孩子唤姐姐,哪能不欢喜呢,已是甜到心里去啦。 九疑也笑道:“瞧着是在等我们呢,是不是又做什么好吃的了。” “也没什么,就做了些洋芋饼,够阿姐和云霞姐姐吃到明日。” 清亮的嗓音令九疑将视线自然而然地落在郑无唇边,在他将竹制食盒递给九疑时,随着视线下移,难免注意到他腰间一枚缝线松散,布面磨损的荷包。 只一眼,九疑便将视线挪开了。 几人并未在竹林久留,问候一二也就各自往回走了。 云霞却在心里嘀咕着,十三公子别是又等在她们房门外吧,其实,姑娘若真能嫁到俞府也算得上一门好亲事,夫人该是满意的。 此时的俞十三正在五夫人房中。 五夫人将仆婢都支出去,只留了最信任的刘妈妈一个人在身边服侍着。 见没外人在才道:“你这心思是不想瞒了么?” 俞十三今儿到时辰就来陪五夫人用了晚膳,而后便巴巴等在廊下,不时往院门处张望。 下头人来报时五夫人便什么都懂了,当下便怒火中烧将人唤了进来。 俞十三的嘴角瞬间垂了下来,索性将手中的折扇合拢搁在一旁,定定地立着。 他知道母亲说的是什么意思,第一次见到九疑时他只觉得这位表妹模样很是可人,只身量比之苏州府女子略宽。 不过十日而已,他没想到九疑能有这样的变化,现在细细想来,连脸上的肌肤似乎都细腻不少,只想着再瞧一眼,再看清楚些。 “儿直说了吧,儿就是觉得九疑妹妹乖巧可人,再说了,父亲也说不能亏待了九疑妹妹,儿实在不能坐视不理。” 五夫人顺手便抓起旁边倒满了茶的紫砂茶杯朝俞十三砸去,撒出来的热茶一瞬间就将她的手指连着指缝烫的泛起了一片红。 此时此刻,五夫人顾不得疼,随着茶杯顺着俞十三衣摆滑落在地“啪”的一声脆响,她怒声呵道:“少拿你父亲压我!” 俞十三掸了掸衣衫下摆的茶水,还好他方才侧了身子。 又见母亲的指尖正垂在桌边微微发颤,心中难免不忍,语气也软了几分。 “母亲且消消气,儿都听母亲的。” 五夫人并未因俞十三这话而消气,反倒更怒,才吐出一个字就被身旁刘妈妈按住了肩冲她摇头。 虽是亲母子,到底大了,长吁一口气,道:“也罢,你若觉得屋里那个不合心意,我再给你挑两个。” 说到这,眼皮上抬,义正辞严道:“只一样,不可误了学业。” 俞十三眉间松了松,听说九疑得留在府里半载以上,日子还长,倒也不必急于一时。 “是,儿听母亲的。” 说完便拱手离开了。 本以为再见九疑得十日以后,没想到才踏出母亲房门便见九疑带着云霞悠悠然在廊下走着,面上还带着似有若无的浅笑。 俞十三迈出一步便顿了顿想回去拿方才随手搁在器架上的折扇,很快便继续往前顺着长廊往九疑房门处大步迈去。 天色渐暗,见九疑一只脚迈入门槛,他忙唤道:“九疑妹妹!” 九疑撤了足,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 廊上烛台散发的光并不足以令九疑看清来人,但她能从声音以及称呼辨出此人是谁。 俞十三步伐更快,直到行至九疑身边,就这样定定望着她,一息......两息...... 此时此刻,九疑的身姿被烛火与月色光华衬的如梦似幻,眸中不仅倒映着烛火,还有他溢满喜悦的面庞。 第11章 成全 他倏地发觉,胸口处似在急剧起伏,兴许是方才走的太急。 “妹妹可用过晚膳。” 九疑几乎每日都在三夫人院儿里用膳,多是与六娘一起,今儿回来应该先去给姨母请安,可远远地就瞧见表哥立在正房门口,这才折道回房想着晚些时候再去,没想到还是被瞧见了。 “用过了,表哥可用过?” 俞十三颔首:“方才与母亲一起用过了,不如......” 本想提议带九疑去消消食,话未说完便住了嘴,只拱手离开。 云霞望着俞十三的背影,低声道:“十三公子可真奇怪,巴巴的过来就为了问这句话?” “谁知道呢。” 九疑说完便提步回房。 俞十三在转身后走了几步,步伐便越来越缓,思忖间还是觉得不能直接走了。 打定主意回头时已没了九疑的身影。 这一幕被正支窗的刘妈妈看了个正着。 转身便与五夫人说道:“虽听不见公子与桑姑娘说了什么,但能看出桑姑娘是个懂事的,不是歪缠之人。” 五夫人颔首,而后便拧着眉轻轻吹起了方才烫伤的手,可惜大夫没那么快过来,还得忍好一会儿。 刘妈妈坐下缓缓接过五夫人的手吹了起来,想了一会儿才抬眼说道:“咱们公子这回不像是能轻易丢开手的,若夫人觉得桑姑娘的身份不堪为公子正妻,待桑姑娘年岁到了,做个贵妾倒也无妨。” 五夫人心尖一动,这也不失为一个好法子,其实她也担心儿子总惦记着这事读不进去书。 “去,遣人将健儿唤来。” 俞十三这会儿才出去没多久,很快就被唤了回来。 五夫人没有直接说出心中打算,先问道:“眼瞧着离放榜日越来越近,你有几成把握。” 俞十三支支吾吾道:“嗯......也就五六成。” “什么!” 五夫人登时怒上心头,她一直觉得儿子日日勤勉,这回总该八九不离十,没想到竟是这样。 若此次院试十三郎与十二郎一同过了也就罢了,若十三郎落榜,她往后在四房跟前更抬不起头。 刘妈妈适时道:“五六成不是四五成,夫人安心,咱们公子一定能考过。” 五夫人发觉这些日子她总是动怒,实在不是一个好现象。 “这样,我同意将九疑给你。” 见俞十三微颤的唇角瞬间平复,五夫人又道:“但有个条件。” 俞十三不仅明白母亲愿意成全他的小心思,也听懂了这个“给”是什么意思。 “母亲请讲。” “得过了院试。” 俞十三没有犹豫,直接便应下了。 仅是过院试而已。 就算今岁不过,院试三年两考,只要再多上些心,下回必能考过! 无非就是多等些时日。 “儿担心姨父姨母那边不肯。” “好好读你的书,这件事不是你该操心的事。” 这件事五夫人觉得没那么难,九疑父亲的县令一位还是靠着刘家上下打点才得来的,否则举人出身没那么容易当上县令,只消刘家出面去说,此事便八九不离十了。 思及此,便想起自己。 母亲为她选的俞家倒也不差,说起来,还是她高攀了,可惜她嫁了个庸才,不仅是庶出,考了半生还只是个秀才,好在儿子瞧着还算争气。 五夫人说完又嘱咐了几句便让俞十三回去了。 俞十三踏出房门时脚步轻快不少,仍往东厢房那边瞧了眼。 房中一灯如豆,九疑正与云霞一起吃着洋芋饼。 外皮酥脆内里软耙,很好吃。 吃了一些便开始边背诗边绣帕子,倒也不耽误。 绣着,脑中却浮现今日小郑无腰间那枚已旧的看不出原本颜色的荷包。 当下便放下手中之物起身从箱笼中寻出一小块布,无论是料子还是颜色都不是苏州府时兴的,但她却觉得很适合小郑无。 九疑合上箱笼后怔了怔,她怎么真有点做人姐姐的感觉了,从前在家中时都是哥哥姐姐宠着她,这种感觉还从未有过,的确很不一样。 翌日,九疑照旧选在姨母去上房请安前去请安。 可今日的姨母一反常态,竟给了她一匹料子和一支金簪。 九疑将视线落在蕊香手捧之物上,料子很轻薄,纹样也不是常见的花鸟,似山,似云。 还有那玉石托盘上的金簪,没有繁复的样式,只簪首有一轮弯月。 “九疑不敢受姨母如此厚待。” 五夫人罕见地在九疑跟前露出一抹极浅的笑,淡淡道:“这算什么厚待,不过是些寻常之物,拿去做两身衣裳。” 九疑没再推辞,却在转身时,视线扫过姨母身边刘妈妈腰间。 那里挂着个石蜜色的络子。 是了,她没看错。 九疑带着云霞回到房中时,云霞仍笑盈盈地捧着那匹浅紫色料子来回轻抚。 “四月一过就热起来了,五月正好上身。” 九疑将脑子一团乱麻的思绪挥开,拉住料子一端展开些许放在眼前,这样的料子穿在身上夏日里便不会热了。 “是啊,时间还充裕,咱们可以慢慢做。” 云霞笑嘻嘻地拿起那支簪子在九疑头上比划,叹道:“这质地和做工真好,亮闪闪的,要戴着去三夫人院儿里么。” “当然要了,姨母给的自然要戴。” 就这样,九疑便将髻上所有饰物取了下来,只一支弯月簪点缀,去了三夫人院儿里。 三夫人果然一眼瞧见九疑今日的不同。 “这簪子不错,很适合你。” 说完便再次凝视着这支簪,打眼一瞧便知出自苏州府,应是五弟妹给的,竟转了性儿。 总归是亲外甥女。 第12章 盼安 三夫人用了午膳小憩了两刻钟便往五房院儿里去了。 “九娘那孩子着实乖巧,学东西也快。” 这几日插的花愈发有模样,她实是欣慰。 五夫人捏了一枚黑子在指腹间摩挲,直到落在棋盘上才道:“的确乖巧,不然健儿也不能因她与我相争。” 这话让三夫人听出了些名堂,瞧这情形,是十三郎瞧中了九疑。 但观五弟妹之前的言行,该是不太满意九疑,可今儿这番话说的是十三郎与她相争,可言语中却露着丝丝笑意。 该不是...... 虽觉得此事不大可能,还是敛了神色,道:“你是打算将九娘一直留在府里?” 五夫人掀眸看了眼三夫人,勾唇笑了笑,只这笑却意味深长了些。 “留下不好么,三嫂既喜欢九疑那孩子,待六娘出嫁,九疑也可承欢膝下。” 这话却令三夫人有些不快,若九疑真成了五房的妾室,她也不可能日日带个妾在身边,何来承欢膝下一说。 再说,九疑家世再不堪也是正经官家女儿,再如何也能找个门当户对的儿郎,与人平头正脸做夫妻,何必留在这卑躬屈膝给正头夫人捧盂打扇。 不过也不一定,指不定九疑父母还真就肯,俞氏好歹是大族,且这一支又格外富庶,就算五房是庶出,将来分家也能分得不少。 这件事九疑做不得主。 可惜了。 九疑将荷包绣好已是三月末,每日回房时天色已暗,还要背诗集,这才拖了近十日。 这日,九疑在三夫人院儿里用过晚膳便与云霞拎着点心同去东路外缘的排院。 上一回见郑无是两日前,那日郑无又做了些辣食给她们。 只叩了两下门,便开了。 九疑进院中时,瞧见院中矮木桌上倒扣着一本书,仍未点蜡烛,桌上还有个杯壁裂了条细缝的茶杯与茶壶。 郑无见九疑视线落在杯上,小跑着进屋拿了两个崭新的瓷杯出来。 云霞忙接过杯子开始倒水。 “有劳云霞姐姐。” 云霞乐呵呵直笑:“小公子嘴真甜。” 九疑接过杯子轻抿一口,道:“夜里到底有些凉,怎不进屋点着灯看书。” 郑无以掌心紧握那个裂了缝的杯盏,自内而外散发的温度令他觉得无比温暖。 他将视线落在九疑面上仔细端详起来,眉间时而舒展时而拧着。 好半晌才道出一句:“阿姐的脸还是圆润些比较可爱。” 九疑放下杯子双手抚了抚下颌,道:“我日日照镜也没发现有什么不一样。” 说完便开始回忆她们刚从成县出来时的模样,看了看云霞又掐了掐自己的腰,越想越觉得不可思议。 刚出来时她与云霞都比现在宽上至少一寸,因着从未出过远门,一路上又是坐车又是坐船的,吃不下多少东西还总是吐,遭了不少罪。 直到入了俞府,身体上倒是不遭罪了,可那些甜丝丝的吃食,总是不惯。 “小孩子家家的应将心思放在读书上,别关注这些有的没的。” 九疑说完便拿起桌上扣着的那本书。 “谷梁传。” 念完书名便一页页翻起来,眉头却逐渐皱了起来。 郑无的视线从未离开过九疑,见她这神情心中已了然。 “读书使人明智而通达,阿姐若有机会,该多读书。” 说完便侧首看向云霞,道:“云霞姐姐亦是。” 九疑将书合上放回原位,眉间仍未松弛:“可爹爹说,女子又不必考秀才,能识字便已很好,只需学习如何勤俭持家。” “不,阿姐,桑伯父说的不对,不是要有所用处才要去看。” 说到这,郑无胸口淤堵烦闷,顿了片刻又道:“我觉得,女子不该囿于后宅,不该将己身系于一人。” 更不该为了莫须有的东西丢了性命。 九疑怔怔看着郑无,人依旧还是那个人,可这眼神,还有说出来的话...... 不知怎地,九疑忆起初见郑无那晚,苍白的脸和半阖的眼霎时出现在眼前,令她打了个寒颤。 这些言论,她是第一次听见,竟是从一个十二岁的孩子口中说出来的。 不,他只是个头小些,她不该再将他看做一个孩子。 “你......郑伯父从前是做什么的。” 提及此,郑无的胸膛似被狠狠撞击一般,父亲,父亲,他在心里默念着。 郑无没有父亲,也没有母亲。 他,什么都没有。 “我父亲,只是一个普通人。” 九疑凝视着他,这一次,她无比确信,他在说谎。 他小小年纪秘密太多,她不知他到底在隐瞒什么。 郑无见九疑的视线逐渐冷淡,心底某处开始慌乱起来,他想抓住她,却好似无论如何也抓不住。 他用力攫取着周遭的空气,将头埋得很低。 过往种种皆如昨日烟云,实没有提的必要,若硬要提,恐会带来灾祸。 “阿姐......” 九疑随着郑无的声音回过神来,想伸手去握住他紧蜷的手,却顿在半空。 她收回手,起身忘着四周已黑沉沉的夜。 “很晚了,你早些安置吧,我与云霞该回去了。” 郑无见九疑已提步要走,忙起身扯住她的袖角。 “阿姐......” 九疑垂眸看着拉着袖角的那只小手,顿了几息,道:“好啦,放心吧,我会多读书的。” 郑无这才抬头望着九疑明亮的双眸与微微上扬的唇角,心头骤然一松。 “好,阿姐与云霞姐姐快回去吧,路上小心些。” 九疑颔首,带着云霞离开。 越走越觉得似乎忘了什么,即将行至院门处才忆起今日来意。 九疑顿足,从袖中取出一枚桃形荷包,碧色荷包以鹅黄色丝线包边,面上绣了一把精致的锁,做工精细,线条流畅。 九疑单手递到郑无身前,笑道:“我前几日背了一首诗,里头最后一句是这样的。” 她清了清喉,缓缓道:“但得平安已为幸,孤灯残火过三更。” 她的声音清亮透彻,如一颗晨露滑过荷叶,又如一粒珍珠滚落玉盘,落入心间,融了去,化入骨髓。 见郑无怔怔的没有反应,九疑扯过他的手摊开将荷包放入他掌心,又道:“我虽不知这两句是什么意思,但总归是盼人平安的。” 直到九疑离开,郑无仍立在原地双目失神。 这世间,终还有一人盼他平安。 第13章 见人 九疑回到五夫人院儿里时仍先去姨母房中请安,不料俞十三也在。 姨母竟破天荒地留她吃茶。 “这些日子在你三伯母那都学了些什么,学的如何了。” 九疑一怔,她入俞府已有二十来日,这还是姨母头一回如此关切。 “插花,烹茶,调香,还看了账本,但都只是略晓皮毛。” 五夫人眉眼间跳了跳,唇角稍稍下垂,好一会儿才道:“时日尚短,这种事急不得。” 言罢,便侧首看了眼坐在身旁的俞十三,不过几息便收回视线端起茶盏轻啜。 俞十三也收回略微前倾的身子,垂下眼去略清了清喉。 今日又觉得九疑与前些日子不一样了,犹记得初见时还与母亲说过她不如寻常女子纤细。 今日一见,只觉那眉眼唇鼻益发惹眼。 “姨母说的是。” 俞十三随着九疑的声音抬眼,道:“妹妹髻上这只簪与你很是相配。” 九疑抿唇浅笑,抬手抚了抚簪首:“还是姨母眼光好,” 五夫人轻轻“嗯”了一声,又问了几句旁的便说时辰不早,打发二人回去了。 待出了正房,俞十三十分自然地道了句:“我送妹妹。” 九疑顿足,愈发不解,这可是在姨母房门口,他就不怕这话被姨母听见么。 “天色已晚,九疑只怕误了表哥回去。” “无妨,左右也就这几步路。” 说着,已伸手示意九疑先行。 云霞却在心里嘀咕,就这几步路也不知有什么好送的。 俞十三见九疑已提步,忙跟了上去走在九疑身侧,时不时拿余光打量九疑,沉寂着走了好几步方才开口。 “再过几日寒食节便到了,阶州那边可有过寒食节的习惯。” “过的。” 九疑的神思随着这两个字飘向远方。 过寒食节时家中会避免生火烹饪,通常会准备一些冷食来食用,多是备些点心果子。 但哥哥会骑马带她去山上林中打些野味解馋,当然不会忘了爹爹和娘。 娘看见凉透的野味时总会抄起棍子追着大哥打,待用膳时还不忘边吃边略带抱怨地嘱咐大哥以后不许做这种事,更不许带坏弟弟妹妹。 思忖间,俞十三的声音再次响起:“看来各地都是要过的,怕妹妹不惯,是以提前问了一嘴。” “多谢表哥。” 二人仍并肩走着,俞十三偷偷瞥了九疑一眼,只见她眉头紧锁,面上写满了思绪。 正欲开口安慰一二,已不知不觉行至九疑房门口。 来不及懊恼怎地没多说几句话或者说些令她开心的事,人便已道别回房。 只得微一跺脚带着僮儿离开内院。 次日,九疑特意比寻常稍晚了两刻钟才前往三夫人院儿里,若撞上府里的公子去请安总是不便。 她步履轻盈,头发半挽在脑后,露出一双秀美的耳垂,金色光芒透过稠密的树叶洒在她身上,斑驳光影随着她的步伐轻快跳动。 才入正房,六娘便拉着她跟在三夫人身后往外走。 “怎地这么晚才来,今儿闻家人要来,我求着母亲带我一起,说不定能瞧见十二哥。” 九疑步履稍涩,行动间有退缩之意。 “这种场合带我去不太合适吧。”她轻声说道,眼里闪烁着一丝不安。 “怎就不合适了,你是十三哥的妹妹,也就是我的妹妹。” 九疑见六娘紧拉着她不放,索性不继续纠结此事. 其实她还挺想瞧瞧旁人口中那位若非病的起不来今岁能中进士的俞十二郎究竟是何等英姿,竟惹的姑娘们主动上门提亲。 想来应与表哥差不多,细条条的。 毕竟都是十五六的少年郎,正抽条长个呢。 四房的院子位于三房和五房中间,却又不完全在中间。 院中垂柳依依,花木郁郁葱葱,就连游廊外围也开满了鲜花,散发着淡雅的香气。 跟着三夫人步入正房外间时,已是宾客满座,仆婢皆面露浅笑躬身服侍着。 “呀,三嫂来了。” 九疑顺着声音望去,只见一位貌美妇人身着一袭水蓝色绸衫,发髻高高挽在头顶,两侧对插着玉簪,簪首纹理细腻,将她的气质映衬地益发娴静优雅。 这位应该是四夫人了。 房中除了这位四夫人,还有她之前偶然一见的闻夫人与三位姑娘,剩下的便是立着的仆婢。 只不知哪位是六娘口中的闻十七娘。 思忖间,察觉到一道视线,抬首望向对面时正好迎上那日那位粉衫女子的目光,只今日那姑娘身上穿的已非粉衫,九疑不知是什么颜色,瞧着与月光的颜色极为相近。 不消片刻,几位模样清秀的婢子便已摆了几个纹饰精美的方凳,三夫人位于上首,九疑便随六娘坐在左侧下首些的位置。 四夫人将视线落在六娘面上,眼睛微微眯起,似在仔细观察什么。 很快又看向六娘身旁的九疑:“这小丫头是......” 三夫人轻声一笑:“是五弟妹的外甥女,我瞧着可人疼的紧,便日日带在身边。” 九疑见几人说到自己,忙起身朝着上首的几位夫人又见了个礼。 她并未吸引太多视线,只与六娘一起规矩坐着,时不时捏个果子送入口中,仔细听着几人寒暄。 听着几人说话,九疑才知方才与她对视的姑娘便是闻十七娘。 果然,不过一盏茶的功夫闻夫人已步入正题。 只见闻家这位九夫人端起茶盏,唇已快贴近杯壁,随着眼尾上扬状似无意般,道:“早听说你家十二郎才华横溢,不仅子侄皆赞叹不已,叔伯亦是。” 三夫人端起茶盏,眸光透过袅袅烟雾将视线落在四夫人面上。 只见四夫人唇角含笑,道:“哪里呀,正好今日旬休,他这个点应刚从上房出来。” 说完便与身侧婢女说去将俞十二带来。 这话一出口,九疑便感觉周围的炁场不一样了,对面的闻家姑娘皆垂下眸去,面上泛着淡淡的粉光,唇角亦有强压着却又未完全压下的丝丝笑意。 她望了望身侧的六娘,六娘只一副看好戏的样子,面上写满了期待,她也更添了几分好奇。 这位俞十二郎,究竟有什么特别之处。 第14章 屏风 接着,房中气氛益发微妙,茶盏上升的袅袅烟雾弥漫在整个房间,点心果子的香气也在空气中飘荡。 九疑放下茶盏便见两个婆子轻手轻脚抬了架细砂屏风立在众人身前,与她离得最近。 这...... 闻家姑娘多番前来就是为了隔着屏风看一眼么,这好像也不太看得清。 待屏风架稳,四夫人便向两个婆子使了个眼色,二人便退了出去,紧跟着,门外便有清浅的男子声音传来,声音很低,也就短短几个字,便是九疑离得近也听不清说的什么。 很快,房门被再次推开,一道虚影随着掷地有声的脚步越来越近,直到离屏风有两步之距才停下。 四夫人见人来了,笑道:“修儿来了,快见过你闻家婶婶和几位妹妹。” 朦胧间,九疑看见屏风后的人拱手一揖,略有些哑的声音悠悠响起。 “见过婶婶,妹妹。” 垂手时,许是门外有风吹来,一截玉色袖衫闯入九疑的视线,不过一息,便消失在屏风后。 这声音令九疑不禁想起几载之前哥哥们这么大的时候,那声音嘎吱嘎吱的,极为刺耳。 思及此,唇角已露了几分笑意。 待九疑回过神时,众人已说到俞十二的学业。 “婶婶谬赞,闻家兄长亦是不遑多让。” “听闻十二哥哥擅赋诗,不如就此情此景赋诗一首。” 九疑顺着声音看向对面,是闻十九娘含着梨涡笑吟吟地望着屏风后那道影影绰绰的身影。 六娘亦跟着附和:“正是正是,十二哥的才华,我还没好好见识过呢。” 自哥哥们搬出内院,又逢旬休或年节才回来,一年到头也见不了几回。 如俞十二这般的,就见得更少了,便是旬休他也大多在外院书房读书。 似六娘这般出身的姑娘,读书时是与家中姊妹或与交好的世家姊妹一起,再由仆妇丫鬟立着,方可与先生同处一室。 只见屏风后的人回首望了一眼,不过几息便回过头来又是一揖,道:“在下献丑了。” “柳丝飘垂绿如茵,香茗袅袅沁心怀。画屏空隔境幽远,玉色流淌映清华。” 一气呵成,随着最后一个字音落下,女眷皆叹息不已,更是端起茶盏嗅着缓缓上升的烟雾。 九疑不解,但见众人都如此,也便有样学样起来。 闻十七娘清了清喉,柔声细语道:“十二哥哥果真文采斐然,无出其右,十七娘敬服。” 三夫人见今日的目的已达到,总不好让十二郎一直耗在这,便道:“好了好了,别误了咱们十二郎读书。” 闻夫人也跟着附和。 只见四夫人神采飞扬,眼尾上挑:“也是,早些回去读书吧。” 俞十二这才行礼拜别,一脚跨出门槛时不禁侧首望了望。 此时,房中女眷已交头接耳起来。 六娘侧身对九疑低声说道:“怎么样,我十二哥是不是比传闻中更显身姿卓越。” 九疑一时不知怎么答,人都未见到呢,到底还是颔首道:“虽未见着,但......想来是不错的。” “那是。” 六娘得意一笑,便捏了个果子塞入口中。 众人闲话了约莫一刻钟,三夫人道:“你们几个小丫头出去玩吧,别在这拘着了。” 又嘱咐六娘要好好招待闻家姊妹。 就这样,六娘带着九疑和闻家十七娘,十八娘以及十九娘行礼告退。 一众丫鬟婆子有拎着食盒的,也有拎着茶壶的,还有搬着圆凳的,都跟着六娘去了之前搭的秋千处。 这是一处既静又雅之处,九疑和六娘经常会来此处闲步,秋千绳上还有之前二人缠上去的藤蔓,上头的叶子经过这些日子愈发繁茂。 丫鬟婆子搭好桌椅,又仔细擦拭过众位姑娘才坐下。 闻十七娘坐定便捏了个果子递给九疑,笑道:“方才听三婶婶唤妹妹九娘,妹妹可是行九。” 九疑微微躬身边道谢边接过,而后才道:“我是家中幺女,上头除了两位哥哥就是一位姐姐了,因名唤九疑,三伯母才这样唤。” 闻十七娘微微皱起的眉头倏地舒展,眼睛清澈明亮,透露着一种了然的神情,面上逐渐流露出一丝微笑,颔首后便起身行至秋千边上紧挨着六娘坐了下来。 九疑发现闻家姐妹除了十八娘,笑起来都有一对梨涡,真好看。 闻十九娘才刚坐稳便蹦了起来,欢喜道:“好些日没见六姐姐了,正好今日人不算少,咱们来玩对对联好不好呀。” 九疑闻言,眼神便开始寻找六娘,搭在膝头的手指不停揉捏着裙衫,额角已渗出细密的汗珠。 九疑的视线寻到六娘时,六娘正看着闻十九娘欢喜附和,视线挪开时反倒与紧挨着六娘的闻十七娘视线相撞。 不过一息,九疑便垂下眸去,深吸了口气,又均匀吐出。 众人七嘴八舌的,很快便定好要玩对对联,彩头是六娘腕上那对极透的玉镯。 六娘上联才蹦出三个字,便有个瞧着十一二的小丫鬟走了过来。 小丫鬟规矩上前行了一礼便行至九疑身边,笑道:“桑姑娘果然在这,咱们五夫人正等着您呢。” 九疑不认得这个丫鬟,但此时此刻顾不得想这许多,只暗舒了口气,缓缓起身向众人辞行,而后便带着云霞离开了。 行了约莫十好几步,九疑回头望了一眼,密林环绕,已看不见众人身影,只隐约听见笑声,这才低声问道:“你真是五房院儿里的?” 那小丫鬟掩唇咯咯直笑,顿足,抬手朝着左前方指了指:“姑娘且去吧。” 说完便转身离开了。 第15章 初见 九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凝眸望去,只见一个眉目清俊的少年正从一棵需两人环抱的树后走出,此刻正笑呵呵地朝她走来,一袭青色直筒长衫,长衫上只有简单的刺绣,洗的已泛了白。 见他走近,九疑才扯着他大步向别处走:“好你个小子,怎地寻了旁人将我唤来。” 郑无知道今日旬休,他也就是碰碰运气,哪知真的看见九疑和几位姑娘走在一处。 远远听见九疑与她们说的话,便猜到她们接下来会做什么。 “我......不想阿姐难为情。” “所以你便寻了个小丫鬟来唤我。” 迅速说完这话九疑便觉一阵暖意涌上心头,虽已做好今日会出丑的准备,但终究不想。 见郑无颔首,九疑抬手往他脑袋上呼啦了下,笑道:“果真是姐姐的好弟弟呢。” 郑无将头往前探了探,理了理被她揉的稍稍有些乱的圆髻。 “阿姐别这样,显得我真的是小孩子。” 九疑顿足,抬手在他头顶比划了一番,唇角的笑终是没憋住。 “你可不就是小孩子么。”说完便咯咯直笑,笑了一会儿似想起什么,又道:“咦,那小丫头又没见过我,怎就知道要找的人是我。” 郑无正沉溺在九疑的笑声中就被这话拉回,他还是没忍住微微抬头觑了眼九疑上扬的唇角。 “我只与她说,长得最好看的那个就是了。” “你小子。” 说着,又要伸手去触郑无的头。 郑无这次反应倒快,身子往前一倾便小跑着避开了九疑的手,跑远了还不忘回头挑衅。 九疑正想抬脚追上去,裙裾都提了起来,环顾四周后却又放下了。 这可比不得家里,现在虽没瞧见旁人在,若真被哪个丫鬟婆子看见她在这跑跳,该会议论五房夫人的娘家人不懂规矩。 郑无见九疑的唇角逐渐放平,他的笑也凝固在脸上。 是了,这可是俞府,轻易胡闹不得。 他竟然忘了。 天空中的云彩渐渐染上了淡粉色和橙色,宛如一幅绚丽多彩的画卷,随着微风吹过,倒卵形的浓绿色树叶在夕阳下摇曳生姿,投下斑驳的影子。 九疑就这样抱着膝蹲在院中一棵榕树下默背方才学的诗,手掌摊开朝下,一会儿又掌心朝上,蜷曲手指时似能握住那斑驳叶影。 云霞双手撑着膝,躬身嘀嘀咕咕数着叶片,直数到七百八十九片,九疑也未起身。 今儿下午云霞便说过这些诗词歌赋之类的回到成县都是用不上的,哪用得着费这些功夫。 可九疑却觉得不行,她是五房的人,蒙三夫人教诲,怎能如此得过且过。 况,下一次出现这种情况时,她不想如今日这般无措。 金黄色的余晖伴随着云霞的嘀咕声愈渐消弭,只余微风拂过树叶的轻柔沙沙声。 九疑许是蹲的累了,扶着云霞的胳膊起身时差点没站稳。 “奇怪,怎地起来时有些晕眩。” 云霞手上的劲儿又加了几分,道:“应是蹲久了,这会儿不晕了吧。” 九疑颔首,抬手以指腹按了按额角,感觉没有不适之感才松开云霞觑了眼正房那边。 房中灯火通明,投在窗棂上的人影不时晃动,估摸着表哥也快从姨母院儿里出来了。 “走吧,我们出去走走。” 言罢,便拿起身旁圆凳上放着的那本诗集,捧着便出了院门。 云霞从守门婆子手中接过灯笼便大步跟上了。 “五夫人虽待你淡淡的,但这一点很好,从不限制出行。” 九疑被云霞这一打断,方才背的那诗下一句又想不起来了,只得扯住云霞,躬身对着灯笼边翻诗集边道:“反正也出不去二门见不到外男,有什么好限制的。” 说完便继续与云霞往前走,边走边默背。 云霞见状,想说的话也吞入腹中,只专心跟在九疑身旁打灯笼。 背着已不知不觉行至每日去三夫人院儿里的必经之路,那片竹林。 竹林里弥漫着一股特有的竹香,沿着小径往前走了两步,只觉那香愈发令人心旷神怡。 九疑抬头望着上空,一弯如钩的月亮已高高悬起。 不知怎地,她觉得今晚的月比十五的月更亮,连竹叶都泛着银色的光华。 诗集仍抱在她怀中,她侧首看了眼往三夫人院儿里去的那条小径,复又将头侧到右边。 “上回我便想去竹林另一边瞧瞧。” 说着已抬脚朝右走去。 云霞微躬着身子,紧紧环住九疑一只胳膊,四周只有竹叶偶尔传来的沙沙声。 走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才走到竹林尽头,这可比那头远多了。 即将踏出竹林时,便见一道铁门立在身前,门半掩着,上头并未上锁。 迈过铁门才知,这片竹林竟与俞府最大的那片园子相连。 九疑并非初次来这里,但之前是与六娘从另一个方向来的,看到了也不是眼前的景色。 六娘说这园子连接了内外院,但通往外院的门一向不开,除非家中宴客。 九疑带着云霞踱步进入园中,入目皆是精心修剪的花草。 她越过身前几棵木棉花树,沿着木栈道向前走,便看见一片湖泊。 月色光华在湖面上泛起点点涟漪,如同镶嵌在黑夜中的银辉,闪烁着柔和的光芒。 九疑不禁叹道:“原来这湖的夜景这么美,与之前白日里见到的全然不同。” 云霞也在不知不觉间松开了九疑的胳膊。 九疑继续沿着木栈道往前走,直走到与湖水相连之处才停下。 她跪趴在木栈道上,盯着湖面下来回游动的鱼儿。 她此刻似乎有些理解为何那些文人动不动就爱吟个诗。 思忖间,又开始默背方才背的那首诗。 “袖拂霜林下石棱,潺湲声断满溪冰......携茶腊月游金碧......” 不知怎么,那最后半句总是忘记。 “携茶腊月游金碧......携茶腊月游金碧,后面是什么来着。” 实在想不起来,只好翻开怀中一直抱着的那本诗集。 “合有文章病茂陵。” 九疑被这突如其来的男子声音惊的一哆嗦,手中的诗集一个没拿稳便“噗通”落入水中。 她将袖子一撩便伸手去捡,便是如此,诗集也已湿了一半。 九疑捏着书脊甩了甩水,有些懊恼,怎就没拿稳呢,也不知湿了的那一半还能不能正常翻看,字迹是否已被水模糊了。 “姑娘见谅,是在下冒昧了。” 九疑凝眉,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 只见一长衫男子负手而立,正隔着木栈道立在湖边碎石旁,面容被身后木棉花树垂下的阴影遮挡的看不清,只知是一位未曾谋面的年轻男子。 第16章 九疑 二人谁也没动,仍远远相望。 “在下俞修,序十二,有法子帮姑娘将书恢复原样。” 俞修见木栈道上的姑娘仍跪坐着扭过头看他,只好先自报身份。 九疑闻言,眼中先是闪过一丝亮光,接着便有些吃惊,这可是俞家十二郎呀,竟在这见到了。 楞了不过一息便扶着云霞的手缓缓起身,略拍了拍便顺着木栈道往回走。 行至半途发现只要跨过木栈道两旁的低矮围栏便可走过去,但未免失了体面,犹豫了几息还是原路返回,而后再往湖边走。 在与俞修隔了两步之距左右时九疑没再继续往前走,这才看清身前男子一袭玉色长衫,面白如玉,朗目疏眉,发顶的髻只用与衣衫同色的丝涤束着。 这样看的确与四夫人长的有些像,只这身量怎地与白日里屏风后的不太一样呢,比她高上快一头了。 不及多想,先见了一礼,道:“本家姓桑,俞五夫人是我姨母。” 于木棉盛放之下,二人静伫于古木苍然之中,月华如练,映得橙红花瓣宛若织女遗落的绮霞,轻轻袅袅,逐风而舞,时而轻吻二人之肩,时而嬉戏于青丝鬓角,复又悠然离去,留下一阵淡淡的芬芳。 俞修素来不甚垂青此等艳花,然则此刻,见那花瓣轻盈降于眼前女子的眼帘,伴随着她眨动的睫毛,犹如晨露微颤于碧叶,生出一番别样风情,不禁令他目光流连,再三顾盼。 今日从母亲房中出来之前,听见六妹与一位姑娘说话,那姑娘的声音与身前女子的声音一模一样,他最初以为这位是闻家姑娘,可细想又觉得不可能是。 方才见她实在忆不起,只是顺口接了一句,不想竟令她的书落入水中。 “哦,既是十三弟的表妹,便也是在下的表妹。” 说完便将视线落在九疑手中的诗集上,九疑会意,忙双手递过。 俞修接过湿哒哒的诗集,水珠沿着他修长的指隙细腻滑落,仿若红尘琐事,皆不入其心。 他眸光幽深,淡然自若地翻开诗卷的扉页,轻声细语,似是担心惊了眼前的姑娘:“妹妹可知方才背的那诗是什么意思。” 九疑怔了怔,怎地开始考起学问了。 “不知。” 俞修似是早知她会如此说,纤白的指仍借着月色与灯笼散发的暖光翻看着诗集,面上毫无波澜。 “方才那诗的前两句描绘了冬天的山林,诗人通过自然景色的描写,将自然与人的心境相结合,表达对自然的敬畏和景色带给他的思考......” 俞修专注说,九疑专心听,听他将整首诗的意思以及意蕴分析了个透彻。 俞修说完时,发现这姑娘仍昂着头目不转睛盯着他,那眼神似是在期待他继续说,于是又道:“明白这些,便不会忘记下一句。” 九疑颔首,笑道:“多谢先生解悟,我记住啦。” 俞修故意问道:“先生?” 九疑被他问的有些紧张,但还是表达了心中的想法:“这些不就是先生教的么,我......不可以这样唤么。” 俞修唇角漾起一抹笑,道:“可以,只是这书里的字已看不成了,待修复好了再还予妹妹。” 九疑忙摆手:“无妨,不急,本也是我的失误。” 九疑话音甫落便有个十岁左右面容端方的小子从九疑来的方向小跑着到俞修身边。 “公子,我好了,咱们走吧。”说着还不忘看向九疑。 俞修颔首,对九疑说道 :“那就下月初二这个时辰这个地方。” “好。” 言罢,俞修便带着僮儿离开了。 待走远,俞修才吩咐青枫:“去找人查查五房院儿里那位桑姑娘的来历。” “公子是瞧上那姑娘了?” 今儿从四房用了膳出来便想着穿过这园子沿着少有人知晓的小径回到外院书房,既抄了近路又能赏园子,哪知青枫突然腹痛,这才寻了地方去解决,俞修便在湖边树旁立了一会儿。 “让你去便去。” 青枫忙捂了捂嘴,他这嘴快的毛病还真得改改。 一个时辰后,九疑的消息便落入俞修耳中。 俞修头发松散,襟口微张,随意披了件外衫便起身行至桌案旁,蘸了蘸余墨便在纸上一笔一划写了起来。 只两个字,九疑。 九疑见俞修走后便带着云霞沿着来时路穿过铁门,绕过竹林,回到五房院儿里。 经过点拨,果然不会忘记最后一句诗了,只是要好几日不能翻看诗集。 回来时,正房仍灯火通明。 九疑前去请安时,五夫人正坐在镜前涂抹面脂,听说九疑来了,并未拿眼去瞧。 “听下面人说你方才出去了。” “是,去园子里闲步了一会儿。” 五夫人这才侧首去瞧,九疑入府已二十来日,虽头几日没什么规矩,但也的确听话,教她的也都记着,便是在察言观色这件事上也算是个伶俐的。 “你是个懂事的,往后不必如此躲着健儿,总归是表兄妹。” 九疑眉头微微皱起,不禁抬眼看向姨母。 五夫人一挥手,蕊香便捧着托盘走了上来。 “我看你来回就那么几件衫子,这两身你拿去穿吧,若有不合身的地方稍微改改就是了。” 九疑的眉皱的更深,这还是姨母么,怎地与她初入府时不一样了。 “九疑不敢受姨母如此厚待,姨母上回给的料子还没用完呢。” “你既唤我姨母,就受得,这些不算什么。” 说完,便打发九疑离开了。 第17章 木桩 这些东西于俞家五夫人而言的确不算什么,不过溜溜指缝,端看她是否愿给。 从前的九疑对她来说仅是庶妹所生的孩子,最多一载便会离开,自然淡淡,如今可不一样了。 刘妈妈见九疑离开才道:“夫人,桑家那边真的不用提前知会吗。” “知会嘛自然是要的,但不是现在,九疑那孩子如今才十三,再等等吧。” 五夫人说完便起身行至矮榻旁坐了下来,笑着对刘妈妈说道:“来吧,下两局。” ...... 九疑带着云霞回房时脑中还在盘旋姨母说的话,云霞的声音却骤然响起。 “现在的五夫人才像是你的亲姨母。” 云霞笑着说完就去备水了。 九疑嗔了云霞一眼便摊开手摸索,直摸到烛台差点烫着才忆起诗集已不在,于是又开始默背方才那首诗。 背着背着,脑中不觉浮现那位一袭玉色衫子的清隽公子,本以为应与表哥一样如竹竿一般,见了才知并不是,又或许是衣衫过于宽松才不显? “想什么呢。” 九疑搭在桌旁的腕子坠了坠,神思回笼,这才发现云霞已打水回来了,连她何时推门进来的都不知。 “那么大声做什么,我又不是听不见。” 云霞将盆置在桌上,拧了个巾帕递给九疑,瘪了瘪嘴,道:“我能不大声么,方才你嘴里嘀嘀咕咕念着诗,眼珠子直愣愣的也不知在想什么。” 九疑清了清喉,眼睫飞快地眨着:“我能想什么,还不是想着快些将那诗集拿回来。” “十二公子不是说初二么,也就这几日。”云霞说到最后一个字时顿了顿,不过几息,那眼珠便亮的和猫儿似的,又道:“郑公子那好像有好些书,说不定有诗集呢。” 九疑眉头一挑,顿时笑了出来:“对呀,咱们明儿一早便去瞧瞧。” 去了郑无那再去三房院儿里也不耽误,总归得与三房妾室和庶出子女请安的时辰隔开。 翌日,九疑醒时窗外已蒙蒙亮,房中竟有微弱的光。 看了眼斜侧的小榻,发现云霞不在便撑着榻坐了起来,提声唤道:“云霞。” 见没有动静又接连唤了两声。 迷迷糊糊的声音悠悠传来耳畔,很快,云霞便偏着头揉着侧脖颈步入九疑视线。 九疑半睁的眼一瞬便睁大了,将腿垂到榻边躬身套起绣鞋来。 “这是怎么了?” 云霞也因这话清醒了几分,又大步折返回去,回到九疑身边时,手中已捧着一套衣裙。 “快试试,这是我连夜改的,合适的话今儿就可以穿啦。” 九疑行至云霞身旁,伸手抚了抚她眼下两团乌青,眉间微有凝滞,道:“又不急着穿。” “是不急着穿,可昨日闻家姑娘穿的衫子也不知是什么面料,可真好看啊。” 说着便低头看了眼搭在小臂的衣裙,抬手抚了抚,又道:“好像就与这个差不多。” “只此一次,以后可不许这样整夜不睡。” 九疑见云霞笑呵呵应声,便脱下寝衣开始穿云霞连夜改的衣裙。 云霞小跑着将桌上烛台拿到妆奁镜前固定好,帮着九疑一起层层叠叠穿起衣衫。 九疑的尺寸云霞了然于心,自是合身的。 临去请安时,云霞还要跟着,九疑说什么也不许。 她这一出去便是一整日,云霞根本没机会补觉,若熬到晚上再睡,她担心云霞的身子受不住。 反正每日都是要去三房院儿里的,路也熟了。 九疑略用了些粥点便去正房请安,五夫人正在梳妆。 看了九疑一眼便收回视线,视线回了一半再次看向九疑,开始上下打量起来。 那眼神令九疑觉得很陌生。 半晌,便挥手示意九疑离开。 九疑离开不久,五夫人觑了眼铜镜中在她头上挥舞的手指,轻嗤一声,道:“果然小门户,这般急不可耐就上了身。” 刘妈妈笑起来时眼尾的皱纹益发明显,从容道:“也怨不得桑姑娘,成县那种地方可没有这样好的云锦,小姑娘总是爱美的。” 五夫人眼尾上扬又垂下,不再言语,只择了支无甚杂质的白玉簪递给身后的刘妈妈。 九疑从正房出来便径直去了郑无的住所,立在门前时,细碎晨光穿过稠密的树叶洒在她一侧脸颊,似在她光洁的面庞划上了一笔柔和的光影。 她轻轻叩响了门,在郑无开门时,她明媚的笑容与光影融在一处,颊上的细小绒毛亦在轻颤着。 郑无微微一愣,旋即展颜请她进屋。 九疑轻提裙裾便走了进去,院中矮木桌上还有半碗没用完的清粥与一碟小菜,离桌一丈左右的地方还有个半人高的木桩子,旁边还有好些木屑。 九疑记得,之前来的时候并无这些东西。 “你又在做什么新奇物件么。” 郑无颔首应声:“总觉得自己如今太过瘦弱,所以想着做个桩子。” 少时学的东西他并未全然忘记,有些事情他是一定要做的,那么,该提前准备。 思忖间已扯着九疑的衣袖坐了下来。 “阿姐这么早就来了,可有用过早膳,云霞姐姐呢。” 九疑颔首示意吃过了,而后才道:“她呀,为了给我改这件衣裳一整夜没睡,这不,还在屋里睡觉呢。” 说着还低头看了看衣衫,言语中透着几分唏嘘。 “云霞姐姐待阿姐很好。” 缓慢说完这话,郑无的眼神逐渐透过九疑,游离在似云若月的迷雾之中。 在那里,他有父有母,亦有兄弟姐妹。 ...... 九疑摊开手在郑无眼前来回晃着,口中还不停唤着他,见郑无终于回过神来,才垂下手道:“你想什么呢,跟你说话都没听见。” 郑无的神情仍有些恍惚,嘴角微微下垂,身子也整个向前倾着。 “阿姐方才说什么了。” 第18章 诗集 九疑并未在意他方才的失神,道:“也没什么,就是想问问你这里可有我能看的书。” “当然有。” 郑无说完便起身要去屋里找。 而这时,九疑却唤住了他:“哎哎哎,等等再去,一会儿粥该凉了,我不急。” 郑无怔了不过一息便再次坐了下来,小口小口吃起粥,不时夹一箸小菜。 直到收拾完碗筷才进屋替九疑寻了两本书。 “这两本是游记,应该够阿姐看好些日。” 郑无察觉九疑伸出的手顿了顿,又道:“书中万物皆有共通之处。” 九疑细细思忖着这话,很快眸中便有了光,颔首道:“好像还挺有道理的,我听你的。” 言罢已伸手捏住那两本游记的另一端,郑无却未松手。 “阿姐这会儿要去三房夫人那边吧,带着这两本书也不方便,不如我晚些在竹林那边等你。” “也好。” 九疑又和郑无说了会话,见时辰差不多便往三夫人那边去了。 郑无看着九疑的背影渐行渐远,直到看不见了才轻叹了口气将院门阖拢。 九疑再次见到郑无时,天边的晚霞已映红了整片天空。 郑无不仅给了她今晨那两本游记,还有一本诗集和他做的小食。 九疑问他时他只说这本诗集被旁的书压到底下了,晌午时才找到。 转眼便是四月初二,自晨起整个府里便一片忙碌。 昨儿晌午俞家十二郎今岁院试中了案首的事便传遍整个府里,至于俞十三郎,名落孙山仍是童生。 再过两日便是寒食节,学里那边休假三日,是以府里的公子们今日都会回来。 因着要贺俞修中案首一事,府里几位夫人都会去上房听命,九疑嘛,自是不必去三房那边了。 正看着郑无给她的那本诗集,六娘便来了。 六娘进来时有些猫着,连她身后的丫鬟关门时都轻手轻脚的。 见门阖拢才长舒一口气。 “整个府里都为着十二哥中了案首一事欢喜雀跃,偏五叔这黑气沉沉,那些个丫鬟婆子个个都拉着脸,跟拖欠了她们几个月银钱不给一样。” 九疑听完这话登时便笑了出来,倒了杯茶递到六娘手边。 “可惜表哥没一起中秀才。” 九疑昨晚给姨母请安时,姨母直接没见她,连今晨也是一样的,刘妈妈告诉她,让她这几日都不必请安了。 这样也好,她也怕触了姨母霉头。 “是呀,祖母也是偏心偏的太过了些,这样大肆操办,一点儿也不顾及十三哥和五叔的脸面。” 九疑知道,唯有俞四爷是上房那位老夫人亲生的,难怪会这样毫无顾忌,便是俞老爷对着俞修这样出色的孙儿,怕也做不到一碗水端平。 六娘说完便捏了块点心送入口中,还未咽下又咕哝起来:“你是没看见,这府里到处都挂满了红绸子,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十二哥要成亲了呢。” 六娘身旁的丫鬟听到这话却急了,恨不得上前捂六娘的嘴:“我的六姑娘,这种话岂能随便说。” 六娘却浑不在意,将嘴里的点心咽下去呷了口茶才道:“无妨,我也就与九疑随便说说,不碍事。” 说完又与九疑说起今晚俞府开宴,昆山有头有脸的人家都会来。 “这件事五婶婶那边与你说了么。” 九疑只摇头,这件事无人知会她,想来应该不用去。 六娘见状并未多言,今晚府里宾客众多,她身为俞府女眷自是要帮着招呼与她一般大的姑娘,应是顾不上九疑。 随着天色愈渐暗下来,院儿里就益发沉闷。 九疑并未忘记俞修之前与她说好今晚要还她那本诗集,可瞧这情形,应会遣个丫鬟或者僮儿还,还想着多得他指教一番呢。 见时辰差不多便带上云霞一道去了。 如上回一样,踏入竹林朝着与去三房院儿里相反的方向走去,穿过铁门便是那处园子了。 朦胧间她好似看见一道颀长的身影在树下立着,但并不真切,越往前走她便越肯定的确是有人,只不知是谁。 也不带个灯笼,奇奇怪怪的。 对了,上回俞修好似也未拿灯笼,不过上回是因他身旁那个僮儿将灯笼带走之故,这次...... 随着九疑越走越近,她便发现此人是俞修。 虽只见过一回,但那样的人给她留下的印象太过深刻。 “先生?” 虽已肯定,但还是尝试着唤了一声。 从九疑步入园子俞修便注意到了,月色皎皎,却远不及踏月而来的姑娘。 她步伐轻盈,只随意绾了个最简单不过的发髻。 在看见髻上几朵颜色极艳的珠花时,他双眉之间隐有蹙起,不过一息又舒展开来。 “妹妹来了。” 九疑颔首,笑道:“本以为先生今晚不会来了,还未恭喜先生呢。” 俞修也笑:“多谢,既与妹妹说好今晚这个时辰,便不会随意失约。” 说完便嘱咐九疑身后的云霞暂时将灯笼熄灭。 “俞家这处园子很大,旁人一般不会到这来,但今晚府中宴客,湖对岸少不了来往的夫人小姐。” 俞修的话虽未说完,但剩下的九疑却是明白的。 她这样与他相见,虽只是还书,但总是于理不合,被人看见少不得嚼舌根。 “还是先生思虑周全。” 说着,隐约觉得俞修左后方三四丈之处似有黑影晃动,定眼去瞧又没了动静,这才收回视线。 俞修右手微蜷抵了抵鼻端,道:“上回那诗集我回去细细翻阅,已是看不成了,是以默了一本,上头每首诗都有详解,这样就能明白每首诗的诗意,看的时候也能轻松些。” 言语间九疑已接过诗集,眼珠亮亮的。 忽地起了一阵风,将她的眼睫吹的轻轻颤动,偏头躲避时眼睛也眯了起来。 好在这风不过几息便飘然远去,待九疑正过脸时,颊上被吹散的几缕发丝之下,浮起一抹与方才截然不同的颜色。 第19章 称呼 四周除了月光便只有湖对岸的微弱光芒,俞修看的并不真切,只知她颊上变了颜色。 但,能猜到几分。 九疑捧着书离湖边更近了些,借着湖面折射的月光翻开一页看了起来,笑容益发明媚。 很快,又翻开第二页,第三页,她几乎快压制不住胸膛的剧烈跳动,颊上也烫烫的。 她合上诗集,行至方才站立之处,却不敢扬起头去看俞修,只略显生硬地行了个谢礼。 “这诗集定费了先生不少功夫,是我给先生添麻烦了。” 俞修如方才那般垂首抵着鼻端轻笑了两声,笑声轻柔又含蓄。 “并不麻烦,温故而知新,于我反倒有益。” 见九疑两只手拢在袖中一鼓一鼓的仍垂首不言,他清了清喉,又道:“只知妹妹姓桑......” 九疑方才平复的面庞登时又烫了起来,不是说俞家十二郎最是知理明事么,怎地这般无礼问起女儿家的闺名来呢。 脑中还思忖着怎么答,耳边却响起自己的声音。 “九疑。” 这话一出口,她只觉颊上更烫,只恨不能立刻带着云霞离开,可那脚,却如扎了根般挪不动分毫。 “天寒日暮倚修竹,初见仙人萼绿华。” 吟完这两句,俞修由衷叹道:“这名,很好。” 九疑闻言,不由自主抬眸望去,正好迎上俞修波光粼粼的目光,细细看去,那眸中还有一弯自湖面倒映的月。 不过一息,九疑便再次垂下眸。 这名字是爹爹为她取的,爹爹说,有一回陪娘省亲时,恰好赶上一位贵人家中宴客,便是在那,娘第一次见到绿萼梅,也是最后一次。 归家时便诊出娘有了身孕,一朝分娩,她便降生于世,爹爹也在她出生那日为她取了名。 俞修见九疑只垂眸不语,忽觉自己今日实在轻佻,于是话锋一转,道:“近日可读了什么书,若有不明白的地方我可以为九疑妹妹解惑。” 说到这,九疑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思绪瞬间便没了踪影,只努力想着今日看的那篇游记。 “可惜我没将那书带来,好些情节记不大清,就记得是里头写了关于小溪周围的怪石、佳木、异竹这些景色,写得很好,可我就是觉得......有点无趣。” 见俞修仍面不改色,九疑又补充了句:“兴许是我没看懂。” 她一双眸子亮若星辰,眼神灵动如同一抹清风,散了去,又飘至心间,融入血肉。 “若换个角度去看,便会豁然开朗,就如你方才说这这篇游记,表面在写城边一条不为人所知的小溪,实则表明了记录之人当下的心境,他便如同那小溪一般,不为人知。” 俞修见九疑听的认真,一双晶亮的眸子就这样直盯着他,在察觉他的视线落在她眼睛上时,她慌忙移开,只瞧见微垂的眼睫一个劲儿在闪。 瞧见这一幕,唇角不自觉便扬了扬,很快又道:“其......” “前......” 哪知二人同时开口,在沉寂了几息之后,仍是俞修先开口:“我的书房还有好些适合妹妹的书,明晚还是这个时辰吧。” 九疑本以为今晚还了书便不会再有旁的交集,没想到他竟还要给她书看,可这样,真的合适么...... 只是取书而已,她这样想着。 “恐会误了先生的课业。” “不会,每日这个点我正从母亲院儿出来,总是要路过的,不会耽误。” 未等九疑答,又道:“妹妹可如十三弟那般唤我十二哥,到底是沾着亲。” 听她一口一个先生地唤着,总觉太过拘谨。 九疑惊愕地抬眸,他可是昆山今岁院试的案首呀,竟这般平易近人。 忽地,她忆起今日整个俞府都在贺他中了案首一事,他离席这么久,旁人该等着急了。 “好,那我就先回去啦,多谢十二哥的这本诗集,我会好好看的。” 说着还将手中的诗集抬了抬,顺着来时路离开了。 因着云霞手中灯笼已熄灭,她还差点崴了脚,好在身子稳定性还不错,这才没伤着。 直到借着月色穿过铁门,二人才站定拿出火折子让这紫竹灯笼再次亮起来。 云霞却一直偷着乐,没忍住将头探出铁门朝着湖边那棵花开正盛的木棉花树下望去。 那里的人已没了踪影,只余偶尔飘落的花瓣,随着微风肆意飞舞着,缓缓落入湖中。 俞修见九疑离开便沿着小径往外院去了,不过几步青枫便提着灯笼跟了上来。 “四爷那边都等着急了。” “没事,辰阳会处理好。” 辰阳是俞府的家生子,自小便跟在俞修身边,只是年岁大了,不好带他进内院。 此刻的俞修神情淡然,对于中途离席一事并不十分在意,只在思忖着明日给九疑带什么书。 九疑已在房中捧着那本诗集看了起来,每一句都有详解,读起来的确轻松许多,背起来也更容易。 俞十二郎真是个好人。 在将诗集读到一半时,院儿里有了动静,应是姨母与表哥他们回来了。 好像姨父也回来了。 也是,今日是俞府的大日子,俞家众人不可能不在。 云霞又开始扒着窗缝看,直到五夫人等人进了正房才将窗阖拢。 五房一家三口进门后只留了刘妈妈和蕊香侍奉在侧。 只见五爷坐在上首微垂着头单手扶额,搭在膝头的另一只手泛着不正常的红色,连手背的青筋也隐有凸起。 “你不是在日日苦读吗?不是说有把握?” 俞十三登时便跪了下来,不敢言语。 五夫人一边轻轻地摇头,一边拿起桌上的茶杯缓缓递给五爷。 她的眼神里同样透着无奈和失望,从昨日放榜到方才离席,她的头没有一刻能抬起来。 “夫君消消气,健儿还小,下回定能考中。” 哪知五爷直接将茶杯重重一挥,与俞十三的衣衫仅差了不到一寸,随着“啪”的一声响,到底溅湿了俞十三的衣衫。 “十二郎那小子就比他大了不到半岁,怎么人家就能考中头名?” 五夫人只能讷讷不语,她听蕊香说了,五爷早早便在外头吹嘘他有个出息的儿子,小小年纪便能考上秀才。 如今话已出口,儿子却落榜了。 思及此,便给蕊香使了个眼色。 蕊香服侍五爷日久,自然清楚如何讨这位爷欢心,三两句便将人哄去了她屋里 。 刘妈妈见二人离开,笑着上前将俞十三扶了起来。 “公子别在意,五爷这是望子成龙心切,说到底是父亲对儿子的期盼。” 将俞十三扶到左侧坐下,又道:“公子既然有诗书之才,将来总会有一番作为的,切莫太过自责。” 五夫人此刻胸口憋闷的一句话也不想说,这两日她看够了冷脸。 好半晌才阴着脸道:“这些日子你就在书房好好读书,别在你父亲跟前惹他生气。” 说到这,面上更是带着不耐和压抑,又道:“别忘了你答应过什么。” 俞十三怔了片刻,很快忆起母亲说的是九疑的事,母亲说过,他什么时候过了院试,就什么时候将九疑妹妹给他。 院试隔年一考,不过两载而已,九疑正好及笄。 “母亲放心,儿下回定能考过!” 第20章 作诗 翌日,九疑照常往三夫人院儿里去,六娘拉着她说了不少昨晚的趣事。 说到一半才发现九疑今日气色不佳,眼下有淡淡的乌青。 六娘停下话头,关切道:“怎地这般憔悴,昨儿夜里没歇好?” “那倒没有,就是看诗集看的有些晚了。” 六娘只轻轻“哦”了一声便嘱咐九疑不可操之过急,而后便继续与九疑说旁的事。 倏地忆起一件重要的事,昨儿在席上时闻家姐妹说过了晌午要与闻家兄长过来,一起的还有孙家几位表兄妹。 众人聚在一处,自是要对诗作曲,长辈那边也是过了明路的,待到那时,府里的兄弟姐妹都会一起,那可就热闹了。 思忖间,已迫不及待将此事告诉九疑。 九疑听完,道:“我也去?” 六娘重重颔首:“当然要去咯,母亲也希望我多带你去玩呢。” 听完这话,九疑对三夫人与六娘益发感念,若非此二人,她在这俞府怕真就是日日窝在房中绣花打络子。 “六娘,我知道你与三伯母都是好意,可你是知道的,我......不擅诗书,还是不去了罢。” 九疑说这话时,微垂着头,两只手的食指与拇指交互捏着。 六娘却直接拉过她的手,笑容如春风拂过,暖到了九疑心底。 “放心吧,今儿人多,你只管看着就是。” ...... 二人又说了会儿话便开始做起女红,还有几位妈妈从旁指点着她们。 转眼,已过了晌午。 九疑听六娘说众人约好的地方在内外院相连之处不算太远的西北角,平日里少有人往来。 那里有两处相隔了四五丈的亭子,只需在中间立上几架屏风,再有奴仆立在一旁,众人便可随意说话。 虽不是外人,到底都是十来岁的姑娘和少年。 若只有自家兄弟,自是不必如此。 说话间,二人已来到六娘方才提及之处。 这里绿树环绕,亭子下摆放着一张张石椅,四周绕着几株盛开的花朵,香味交融着散发出淡雅气息。 此时已有四架细砂屏风立在正中,周围还有十来个丫鬟婆子由着三夫人的乳母孙妈妈安排来回上着茶水点心。 看这情形,她们应是来的最早的。 果然,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五娘七娘携着手笑盈盈地走了过来,在看见六娘时,二人的神色肉眼可见地有了变化,就连步伐也有片刻的不自然。 在这府里,大房二房的子女虽多,但一个在京为官,另一个在地方上任职,家眷也都跟着的。 四房五房都是独子,唯有三房有六娘三个姐妹两个哥哥,姐妹中三娘早已嫁人,只五娘七娘与六娘一样待字闺中。 九疑之前见过二人几回,除了打招呼外几乎没说过旁的话。 关键六娘不喜这二人,尤其五娘。 又过了约莫一刻钟,闻家姐妹也来了,屏风那头也传来丝丝缕缕的男子声音,听在九疑的耳朵里,很熟悉。 有表哥的声音,也有俞十二郎的声音。 在视线掠过闻家姐妹时,只见闻十七娘颊上有消散不去的红晕,六娘也掩口笑着戳了戳她的手臂。 “快说快说,方才是不是见到我十二哥了。” 闻十七娘竟将脸往右侧稍稍一别,更是不言。 倒是闻十九娘调笑着低声道:“是呀,方才不仅又见到了你家十二哥,还见到了你家十三哥,也是翩翩郎君呢。” 倏地,屏风那头传来一个声音高亢音色却涩哑的男子声音。 “我说妹妹们,咱们什么时候开始啊。” 说话的是孙家六郎,一向与俞十三走的密,是六娘的表哥。 六娘一听声音便知是谁,看着屏风那边叉着腰的虚影咯咯直笑。 “表哥且得注意形象,咱们这边看的真切呢。”说着还不忘看着左右。 一听这话,那虚影果真不再立着,径直走到亭子里坐了下来。 而后才道:“这回可以开始了吧。” 很快,众人便拟了个题争相作起诗来。 哑着嗓子的少年声音与清脆明亮的少女音形成鲜明的对比,在这春日暖阳下,众人的诗作如同细碎的花瓣般飘落在空气中,又落在洁净无瑕的宣纸上,与黑亮的墨交织着,构成了一幅美丽的画卷。 九疑静坐在一旁细细听着,在背了这么些日的诗后,虽一时半会儿作不出像样的诗,但能分辨其中优劣。 唯有俞十二郎的诗作,个中最优。 思及此,突然传来“咚”的一声响,待九疑抬眼去瞧时,四周已是惊呼一片。 见身旁坐着的姑娘们俱都微皱着眉以袖掩面,张望一息后九疑也抬起了手臂。 而在这时,孙家六郎站在边上倒地的那架屏风前,抻着脖颈,眼神专注,定眼瞧着那头的亭子。 “边上那位穿扶光色衫子的妹妹是哪家的,怎地以前从未见过。” 在场众人皆是幼时见过的,孙六郎确信自己从未见过那姑娘。 两个丫鬟和两个婆子一起将那屏风摆正后,其中一个约莫十五六的丫鬟便重重跪在地上,骨节的嘎吱声传入众人耳畔。 甫一跪下,便伏在手背颤声道:“都怪奴婢不小心,求姑娘重重责罚!” 这位是闻十七娘的丫鬟,方才去小解,回来时便不巧撞倒了那屏风。 众人闻言都说无妨,还劝闻十七娘不必对这丫鬟过分苛责。 见众人都如此说,闻十七娘才算作罢,招手示意那丫鬟回到她身边。 而这时,那孙六再次说道:“还未见识方才那位妹妹的才情,不知在下是否有幸得以观瞻?” 第21章 为难 九疑从孙六提起扶光色衫子时就知说的是她,可那孙六是六娘的表哥,她若一语不发怕会令众人都下不来台。 忽地,她忆起上回在秋千旁是郑无找来个小丫鬟借了姨母的名头将她唤走。 那,今日呢。 此时,闻十九娘甜甜笑道:“那我们可是沾了孙六哥的光了,上回也未见到桑家姐姐的好文采呢。” 九疑听了闻十九娘的话,心头的不安又多了几分。 六娘此刻也面露难色,来之前她答应了九疑只管看着,若今日让九疑出了丑,她说的话还有什么可信度呢。 想到这,六娘按住九疑的肩,朝着孙六没好气儿道:“六表哥是不是瞧不上我们方才作的诗才说这样的话。” 言罢,又重重哼了一声。 那头霎时传来一阵笑声,孙六回过头嚷嚷着让众人别笑了,而后又离着屏风更近了两步,一揖到底。 “没有没有,妹妹们可别误会了,我只是没见过方才那位妹妹,这才添了几分好奇。” 闻十七娘行至六娘身侧拉过她的手,柔声道:“也不是什么大事,你怎地还真气上了。” 众人会意,忙给闻十七娘挪了座。 见闻十七娘坐下,六娘才努了努嘴道:“哪里呀,我哪有那么小心眼,六表哥那话可不就是嫌咱们的诗作的不好嘛。” 这话虽是对着身旁说的,可那故作姿态提高音量的模样,谁都知道是说给孙六听的。 也就是众人相熟六娘才敢这样说,总归六表哥不会生她的气。 九疑却察觉这里的氛围越来越不对劲,有些过于安静了。 罢了!反正也背过那么多诗,便照猫画虎来一首! 于是便轻轻地扯了扯六娘的衣袖,示意她不要再说下去了。 而后便起身行至亭前书案旁。 “那就献丑了。” 丫鬟已用镇纸将纸张固定好,九疑也捏了杆笔舔了墨做出要写的动作。 而这时,俞修的声音打断九疑正要落笔的动作,一滴浓重的墨就这样落在洁净的纸张上。 “方才灵感乍现,想到一妙极的诗,实是不吐不快。” 言罢,也不在纸上写,行走间便吟了出来。 众人听完皆拍手称快,纷纷逐字拆解,更有三五人附诗。 九疑也早已默然回到了自己的位置。 六娘却在众人你一言我一语时察觉到九疑颊上的一抹绯红,只当她是紧张过了头,不免安慰起来。 “都怪我那六表哥,你别往心里去。” “怎能怪到旁人头上,分明是我学识浅薄。” 九疑正低声与六娘说着小话,哪知众人再次看向她。 方才众人正论着俞修的诗,那孙六在看见闻十七娘身边那丫鬟时又忆起那远远一瞥,寻了个空档便再次提及之前说的话。 这才有了众人看向九疑的一幕。 六娘正拧着眉抻着脖颈要开口,九疑便捏了捏她的掌心向她缓缓摇头。 左右是逃不脱了,不过是作诗,那就作呗。 再次行至书案旁时,那张浸了墨的纸已没了踪影。 倏地,九疑听见一声沉闷的琴音,尾音萦绕在耳畔,久久不散。 似是从屏风那头传来的。 “妹妹莫怪,方才僮儿添茶时不慎碰到了琴。” 说话的仍是孙六,见屏风后影影绰绰的人影提了笔却顿了几息,便觉应是那突然的琴音打断了思路。 九疑将笔搁置笔架,直起身子。 “无妨,于诗书上我怕是要令众位兄长失望了,不如就方才那诗为大家奏一曲。” “妹妹自谦了。” 孙六说完便遣身侧僮儿绕过屏风将琴递给九疑。 在婆子准备琴桌琴凳时,孙六身子后仰,手中一柄折扇一下下击打着下颌,低声对俞十三道:“这是哪家姑娘,你见过没?” 俞十三推了孙六一把,还顺手将他的头扭了回去。 “那是我表妹,不许打她主意。” “哟哟哟,这就护上了?别是你打人家主意了吧。” 孙六又扭过头看着俞十三,笑的颇有几分挑衅的意味。 俞修在听见这话时,抿茶的动作稍稍久了些,透过袅袅上升的烟雾直盯着二人。 满昆山的人都知道,孙家六子小小年纪就学会了逛花街遛鸟那套,他那十三弟跟孙六走得近,自是耳濡目染不少,怕是真有什么想法。 正忖度着,便见俞十三歪唇一笑,看着孙六的眼睛郑重其事道:“她是我的。” 那笃定的语气令孙六无话可说。 俞修也挪开视线,将杯盏轻轻放在桌上。 屏风那头的九疑,紧了紧弦试过音后便弹了起来。 好在有之前在三房院儿里弹的那回稍稍找回了些熟悉感。 这琴比她之前弹过的任何琴都上乘。 九疑的声音随着琴音悠然而出,若清泉潺潺,似风拂柳。 一曲终了,她掀眸起身。 “献丑了。” 闻十九娘眨巴着眼,漾起浅浅梨涡道:“桑姐姐的琴稳中有余,还不错呢。” 片刻后,俞修的话音便跟了上去。 “曲中情致乃是上上。” “哦?难得见十二哥夸一回人。”俞十三顿了顿,又道:“不过,倒的确是实话。” 直到太阳西斜,这里的欢声笑语才渐渐散去。 闻孙两家姑娘戴好帷帽先行离去,那头的郎君们才向众人辞行。 临走前,孙六还对俞十三说道:“走吧,换个地方。” 俞十三斜睨了孙六一眼便收回视线。 “不去,我这几日要好好在家读书。” 父亲为着他此次落榜一事动了大怒,母亲也没好到哪去,更何况,还有母亲答应他的那件事。 “不去就不去。” 孙六说完便甩袖离开。 暮色沉沉,九疑没与六娘一起去三房院儿里,回五房简单用了几箸菜便带着云霞一起往竹林去。 俞修昨晚说今天要给她书。 虽白日里发生了不少事,可这件事她一直是记得的。 该怎么感谢他呢。 才步入竹林,便朝着每日必经之路的另一端去。 因着天色过暗,九疑与云霞都没看见在那端一颗修长挺拔的竹子旁立着一个模样俊秀的小郎君,手中还提着隐有热雾散发的食盒。 郑无本想叫住九疑,却又忍不住想跟上去看看她究竟要做什么。 就这样,他轻踩着竹叶,远远跟着穿过了铁门。 还未走进,便听见一个略显熟悉的男子声音,虽有些模糊,但仍能听清说的什么。 “我竟不知,妹妹弹得一手好琴。” 第22章 阴私 “还是十二哥的诗作的好。” 九疑心中有数,她的琴技可精进空间太多。 不过,今日那诗中每一个字她都能知其意悟其情,否则也不能很好地将那诗与琴音融为一体。 以后若有机会,她还想学琴。 俞修以拳抵唇轻笑,这时,青枫抱着一沓书递到二人中间。 俞修睇了青枫一眼便示意他递给九疑身后的云霞。 “这里有游记,有话本,还有一本关于琴艺的书。” 九疑垂眸思忖,他考虑的很周全,可她当初是吵闹着不学琴的,离家时自不会带琴。 但她什么都没说,带回去看看说不定能有收获。 或者,她想法子把屋里那些络子帕子之类的卖出去换些银钱。 抬眸看向俞修时,已没了方才那些神思。 “多谢十二哥,只不知何时还呢。” “不急,你慢慢看,若有不懂的可及时问我。” 俞修算着日子,又道:“四月初九吧,那日妹妹可带上琴......我的琴艺,还不错。” 他其实不想说这样的话,总觉得是在故意炫耀,但他看见了身前姑娘的韧劲,也看出她在琴艺方面天赋极佳,只可惜没遇到好的授琴先生,指法方面略有瑕疵。 本以为这样说会令她开怀,没想到她竟显得有些局促。 怎会,按理说一个爱琴之人能得到教导应会很欢喜才对。 “妹妹放心,我没有冒犯之意,只是见妹妹天赋甚佳,不忍蹉跎。” 九疑连忙摆手,语调有些急。 “没有没有,我没有这个意思,我知十二哥风光霁月,怎会往这方面想。” 见九疑所言句句恳切,他话锋一转,问道:“妹妹与闻家姊妹有龃龉?” 九疑的眉头只一瞬便皱了起来,怎地突然问起这个,但他既问起,便不是平白无故。 “不曾,十二哥可是发现了什么?” 俞修颔首,闻家的丫鬟莽撞到能撞倒屏风就是一件再稀罕不过的事,更何况,那丫鬟还是闻家嫡女身边服侍的。 期间还有闻十九娘那些话,以及那丫鬟再次出现在孙六眼前。 后宅阴私他自小见多了,这些小把戏逃不过他的眼。 将这些告诉九疑后,她眼神游离,仿佛在追寻什么。 九疑倏然发觉扬着的脖颈有些酸,不由伸手揉了揉。 “可我与闻家姊妹连话也没说太多,多是听六娘与她们说话,我实在不知自己哪里得罪了她们。” 俞修单手负在身后,玉色衫子被一阵飘来的风吹散了袖角,不过几息又垂了下来。 而在这时,身前女子额前鬓边亦散了几缕碎发,随着扑闪的眼睫一颤一颤的。 他收回视线,清了清喉。 “至于这一点,只有她们自己心中有数。” “多谢十二哥告知。” 九疑说完这话便带着云霞离开了,待穿过铁门时,云霞凑在九疑身旁低声道:“十二公子可真是个好人。” 九疑顿时止步不前,初九,他说初九要教她琴。 “嗯,的确。” 云霞应了一声便不再说这事,十二公子皎皎如月,令人见之不忘。 二人又行了一段,即将离开竹林时,一个人影窜了出来,吓的云霞手中的灯笼猛地晃了晃,就连书也差点落在地上。 待看清来人,方才松了口气。 “原来是郑公子,怎地突然就蹦出来了,也不怕吓着我们。” 九疑看见他左手拎着的食盒,猜到他定是做了小食在这等她们,忙伸手接了过来。 “是不是等了很久。” 话音甫落便听见长长的“咕”声,她与云霞是吃过了的,那便只有眼前这个只到她下巴的小孩儿了。 未等郑无答,九疑便蹲了下来打开食盒,将里头尚未凉透的烙饼递到他身前。 郑无却不伸手接,反而往后退了半步。 他从两个时辰前就开始忙活,这才做了这么小小一食盒,可不能都进了他的肚皮。 九疑却笑了起来,只觉这家伙果然是小孩儿心性。 “你要是不吃,我也不吃。” 三推五推间,郑无还是吃了。 方才,那湖边树下的一切他都看在眼里听在耳中,他也是今日才知九疑竟会弹琴,他本以为九疑出身不显,连书都只读过小儿启蒙的读物,该不会那些养性子的玩意儿。 他一点也不想九疑与旁的男子接触,可那俞十二又的确满腹才华。 此人又是借书又是要教九疑琴,究竟是什么意思,想纳九疑为妾? 思及此,口中的食物什么滋味也没有,怎么也咽不下。 可他,又能做什么。 连立于阳光之下都做不到。 “阿姐,你是不是一定会离开这里。” 九疑万没想到他会突然有此一问,她怔了怔,好几息才重重颔首,道:“是,娘说我只需在这住一年半载,待有了在俞侍郎府里教养过的名头就可回去。” 对,她一定会回去,这里的一切都如镜花水月,总有一日会散去。 郑无明白了,这是盼着九疑能高嫁,那么,桑家伯母是真的希望她回去么。 第23章 正室 俞氏在这昆山乃是望族,俞老爷虽已挂冠,然俞府枝叶繁盛,便是京中也能说得上话,更何况,孙辈又出了俞十二这么个人。 就算是九疑那位表哥,于桑家而言也是一门顶顶好的亲事。 “那......” 只一个字他便说不下去,未免太不现实,俞家能容纳他是因为送他来的人与俞老爷有旧。 忖度着,已看了眼捏饼的那细弱手臂。 还有一载,他要长高些,壮一些,一定还有别的出路。 九疑见他只吐出一个字便不再言语也未深思,便随口问起惦念了好一会儿的事。 “对了,你可晓得能用帕子络子换银钱的门路。” 郑无神思回笼,颔首道:“这个我知道,旁边院儿里的婶婶经常会托人做这些事。” 说完便直盯着九疑,他对九疑的事在这么些日的相处中已然了解了七七八八,知道她的生活远没有到要用针线活换银子使的地步。 而九疑却眸光一亮,没想到只是随口一问竟真的有所收获。 “那我究竟要做什么,要去见那位婶婶么。” 郑无垂下手去,仅吃了一半的饼不知不觉便落了地,在听见饼落在竹叶上的窸窣声时,又躬身将那饼捡了起来,轻拍上面沾染的枯黄杂草。 “若阿姐信得过我,交给我就行了。” “说什么呢,我哪能不信你。” 九疑将郑无手中已经脏了的饼接了过来,又拿了个干净的递给他,在望着他那双盛满光辉的眸时,脑中盘桓着他曾说过的读书使人明智而通达。 “但......你不是让我多读书么,那你呢,虽然你还小,但总有一日会长大。” 在九疑的认知里,男子都是要读书的,一层一层考上去,他爹爹是这样,哥哥们也是这样,表哥同样如此。 忽有几只萤火虫在二人之间飞舞,郑无顺着那些闪烁的光点,仿佛回到了来昆山之前那夜。 那个人告诉他,可以读书,但一定不能入仕。 那时,他还不到十岁。 他用力将眼阖拢,再一睁眼时那些光点已飘至别处,越来越远,越来越淡,直到再也看不见。 “好,我听阿姐的,我会好好长大。” 眼见郑无吃完手中的饼,几人才往回走。 这时候若回去再取东西出来给郑无,恐会引起五房院儿里人的注意,不如明日再将东西交给他。 几人简单商议好便各自回去了。 这段时日九疑和云霞做了不少络子帕子,尤其云霞做的最多。 她晚上点灯看书时,云霞永远在一旁做针线活,说两个人点一根蜡才不浪费。 好在这些东西如今都能派上用场,再加上临行前母亲给她准备的部分银钱,应该够买一张琴先用着,等多攒些钱再换更好的琴。 思忖间,已走到五房院门,才刚踏进去便有丫鬟双手交握立在一丈之处盯着她。 九疑识得,那是姨母身边服侍的蕊香。 “我们夫人说桑姑娘回来便去见她。” 九疑神色稍凝,姨母身边的刘妈妈才说过这几日不用去请安了,怎地这会儿又遣人来唤她。 兴许是有什么事。 待步入正房时,蕊香并未进去,就连云霞也被蕊香拉着。 九疑并未多言,将手中食盒递给云霞便径直往里行去,里头只姨母与刘妈妈在,霎时有些惴惴。 五夫人翘着尾指捏起杯盖顶端一下一下与杯口轻击,示意九疑坐下后才淡然开口:“这么晚去哪了。” 九疑有一瞬的不安,她经常这个时辰回来,姨母还是头一回过问她的行踪,莫不是发现了什么? 倏地,她把这种想法挥去,她与俞修见面仅是借了书,再无旁的。 “用了饭有些撑着,所以去园子里闲步了一会儿。” 五夫人颔首,又问:“听说你会弹琴?” 九疑心头绷紧的那根弦这才松了松,原来只是问这个。 “是,从前在家中时学过两载。” 五夫人将指腹捏着的杯盖松开,随着一声清脆的响声,唇角竟绽出一抹浅显的笑。 今日下午发生的一切她都听说了,这倒出乎她的意料。 她那妹夫自上任之后出了名的廉洁,家中子女又多,竟请得起先生教九疑琴艺。 只隐约记得九疑的母亲从前未出阁时学过几日琴,但只是皮毛,自不可能亲自教九疑。 重要的不是九疑会琴,是经此一遭更让她的健儿魂牵梦萦,竟直接拒了孙六那混小子的邀约,现下还在书房读书。 若能让她的健儿考上秀才,也是九疑的大功一件了。 细想想,把九疑给健儿也好,总归是她的亲外甥女,往后也好与她一起时时敦促,绝不可止步于院试。 刘妈妈见五夫人使了个眼色,忙去里间抱了弦琴递给九疑,笑容和蔼。 “夫人从前不知姑娘擅琴,如今既知道,自不能视而不见,只望姑娘别埋没了。” 九疑并未直接伸手接过,只觉姨母待她益发不同于往日,但,仍能感到一丝丝疏离。 她直接起身向五夫人行了个礼。 “姨母待九疑太好,九疑实不敢领受。” “这琴在我这闲着也是闲着,你拿去就是。” 言及此,五夫人开始仔细端详九疑,许是这苏州府养人,初至府里时的鄙陋好似已消失不见。 见九疑仍垂首不接,五夫人未见不悦,反倒添了两分和善。 “这样,你也知你哥哥此次落榜了,若你见到他时能敦促一二便是对我最好的感谢。” 九疑无比震惊,但一直垂着眸并未令人发现端倪,虽是兄妹,但终究只是表亲,她身为表妹缘何去督促表哥? “是,九疑明白了。” 九疑只微微躬身接过刘妈妈递来的琴。 “你是个懂事的孩子,回去吧,别练琴练的太晚。” 九疑行过礼便抱着琴离开了,直到回房才摩挲起琴身来,又简单地试了两声。 这琴虽比不得下午弹的那琴,但已是她得到的最好的琴。 云霞打开食盒拿出一个凉透的饼小口小口吃起来,眉梢眼角都带着笑。 “五夫人近日待你是越来越好了,正好解了咱们的难。” 九疑取了个巾帕开始细细擦拭起琴身,连每一根弦都没放过,动作不停,脑中却在思索姨母说让她敦促表哥的事。 初入府时,姨母待她就冷冰冰的,好似并不情愿她过来,而后她便一直跟在三夫人身边与六娘一起。 这些日以来,姨母虽给了她衣衫首饰乃至今日的琴,但周遭的疏离感她是察觉到了的。 思及此,已与云霞说起姨母的话。 “那就敦促呗,妹妹敦促哥哥有什么的。”云霞砸吧了两下嘴,将口中食物咽下去又道:“十三公子落榜一事应该对五夫人打击不小,估摸着是忧心他一蹶不振。” 说着语调却越来越慢,眼神也直愣愣的。 忽地,云霞觑了眼半掩的窗,起身伏在九疑耳侧张大了嘴压着声音笑道:“别是看上了你当儿媳吧!” 九疑扯住云霞小臂让她坐好,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 “有没有可能,不是正室。” 第24章 寒食 云霞的笑只一息便消失了,手中的饼啪的一下掉在桌上,仔细思索起九疑这话,是啊,五夫人从一开始就不怎么搭理九疑,是最近才有了变化,可怎么说也是九疑的亲姨母,怎会有这样的想法,桑家不会肯的,一定不会。 她赶忙去将窗阖拢。 “没事没事,只五夫人有这样的想法没用,咱们老爷夫人绝不可能答应,再说了,你还小呐,才十三。” 九疑虽与云霞想的一样,认为娘和爹爹不可能答应这件事,但仍是不安。 她不想如三房院儿里那些妾室一样,每日清晨与一众妾室一起等着给主母请安。 她曾听府里的仆婢说过,妾室要日日捧盂,让做什么便做什么,若是哪日惹的正室不高兴了发卖了也不是稀罕事。 “准备笔墨,我要写信将此事告诉娘和爹爹。” 云霞不敢耽搁,忙准备起来,开始研墨。 ...... 慈父、爱母: 伏以笔墨为楮,遥寄深情。 儿近来偶有所觉,姨母似有欲令吾为表兄之妾之念。 虽未得其实,然,儿心中难安。 自上月以来,儿常思量娘亲之言,揣摩娘亲之意。 娘曾言及,有侍郎府之教诲名分,便可归家。 儿心系归期,然娘亲与爹爹之意亦如是乎? ...... 写好便塞到信封中,将火漆块置在烛台融化后才滴在信封上用印章盖好。 她身处俞府内宅,若想将信寄出去,得交给姨母,若姨母偷看了又当如何。 她不想将姨母想的如此卑劣,但姨母连这种想法都有,又如何不这样想。 也不能交给三夫人,三夫人虽待她还算亲近,但与姨母关系瞧着也还不错,这条路,不可。 六娘与郑无都离不开内院,那么,唯有俞家十二郎可以帮她。 虽与俞修说好初九再见,但她记得他说过,每日戌时他都会从四房院儿里出去,路过那处园子。 这事宜早不宜迟,明日她就去等。 翌日,自昨晚见过姨母后九疑就恢复了请安,早早请过安便带着昨晚拿回来的食盒与帕子络子往排院去了。 正房窗框边立着的蕊香收回视线往正在梳妆的五夫人身旁行去。 “桑姑娘又出去了。” 五夫人淡淡道:“她这一天天的还挺忙。” 立在身后插簪的刘妈妈笑道:“应是去见住在排院那半大小子,要不要拦着。” “不必,没得叫她觉得咱们太过拿捏她,那小子年岁到了总归要离开内院。” 说到这,正戴耳坠子的手顿了顿,觑了眼铜镜中的蕊香,半眯着眼道:“我隐约记得你之前说过......那小子比她矮一头?” 蕊香接过五夫人手中的耳坠子,颔首道:“是,当初跟去的人是这么说的。” 刘妈妈语调温柔,不疾不徐。 “应是桑姑娘觉得与那位小公子际遇相似,起了怜弱之心,这才照拂一二。” 五夫人唇角微勾,浑不在意,随口道:“嗯,随她去吧。” 今日是寒食节,午时府中众人会聚在上房用膳,明日更要祭奠先祖,又是一场令人烦厌的仪式。 九疑此时已进了郑无的院子,郑无衣着整洁头发亦绑好了髻,额上却有细密的汗珠,胸口微微起伏着。 九疑伸首望去,上回见着的只半人高的木桩如今又多了一截,已与一个成年人差不多高矮,上头多了好些个半臂长的圆柱,此时正轻微晃动。 她从袖中取出一方绣着橙红色花朵的绢子递给郑无:“擦擦吧,虽已是暮春,但还是小心些别着凉了。” 郑无用完便塞到衣襟里,说洗净了再还给她。 一旁的云霞躬身将食盒置在桌上。 今儿寒食节,各处都不开火,九疑便将屋里几碟点心一并带了来。 今日与明日,是不必去三房院儿里的,整个府里忙作一团,唯有他们三人悠闲自在。 上巳节是她与云霞一起,今日还多了一个小郑无,挺好。 云霞将点心都摆在桌上后,又自底部拿出一个小包袱,里头全是二人近月以来打的络子和绣的帕子,各种样式的都有。 郑无没有细看,拿上便要出去找旁边院儿里的婶婶,却被九疑唤住。 “不必着急,大家应该都过节呢。” 郑无知道九疑为何突然要用这些绣活换银钱,看她如今情状,应是不急了。 坐下前,视线掠过大开的窗内,窗边长条桌上还有一块材质普通的木板,旁边堆了好些木屑。 收回视线时不由垂眸,也不知她还需不需要,应该......还是要的吧。 “好,那我后日再去。” 言语间发现九疑眉间隐有愁绪,就连云霞也比往日安静些。 “阿姐和云霞姐姐怎么了,是因为没与家人一起觉得不适应么。” 九疑唇角牵起一丝略显苦涩的笑,声音也低低的:“算是吧。” 她将座椅向后挪了些趴在桌上,歪头看着郑无,他从未在她与云霞面前提过有关家人的任何事,明日便是清明,他,应该会很难过。 郑无坐的笔直,微微侧首时正迎上九疑半带愁绪半带怜悯的目光。 倏地,他将手展开挡在九疑眼前,自己也别过头去。 “阿姐,不要用这样的眼神看我。” 九疑直起身子挪开郑无的手。 她的眼神忽地锐利起来,似带着弯钩一般,莫说郑无没见过九疑这样,就连云霞也是头一回见。 不消片刻,眼神又柔和下来。 “郑无,有些事已经发生了,明日若有我和云霞帮得上忙的,尽管叫我们。” 郑无收回手,垂下眸去,只缓缓吐出一个字。 “好。” 父兄尸骨无存,母亲与姐妹都远在京城。 长姐临去时给他的信中写着要他听赵伯伯的话,要苟且,要将封家香火延续下去。 他一直记着这话,可即便将来娶妻生子,续的究竟是封家的香火还是郑家的? 随着渐渐长大,他明白了,长姐骗他,骗他好好活下去。 若非出了生辰那晚的事,他能继续苟且,如今,不行了。 他,要那人的命。 第25章 枯枝 九疑并未在排院待太久,回到五房院儿里时,姨母已不在。 这一日,九疑无论是弹琴还是看书都静不下心,只待将家书送出去。 见时辰差不多便与云霞同去竹林。 仍是在那湖边树下,月色倒映在清澈的湖水中,随着水波散开,很快又融成完整的月,来来回回,周而复始。 而俞家众人,此刻正欢聚上房。 俞老爷知晓俞修乃是今岁昆山的案首时,整个人精气神都好了不少,但外院诸事仍是三爷打理。 九疑等了近一个时辰,等到天色将变都未见人,不知他是在上房绊住脚了还是根本不会每日由此经过。 那明日呢。 或者,她将信交给六娘,让六娘给俞修,明日他们一定会去俞氏祠堂。 就算如此,她仍有几分不放心,六娘日日在三夫人身边真的能藏住事么。 罢了,这件事一丝一毫也疏忽不得。 可若早一日将信寄回家便能早一日收到回信,爹爹兴许会直接派人来接她回家。 天色愈发低沉,还刮起了风,将落在地上的枯叶与花瓣吹得四散逃窜。 “轰隆”一声闷雷炸响,令九疑的心不自觉揪了起来。 今日,应是等不到俞修了,明日若不下雨再来试试,如若不然,就真的只能等初九。 九疑和云霞还未回去便下起了雨,手中的灯笼也被豆大的雨点浇透了,失去了原有的光芒。 刚踏进五房院门就差点撞到一男子,好在九疑及时收回步子。 俞十三一刻钟前就与父亲和母亲回来了,本想着今日能见到九疑,却发现她屋里的灯一直未亮。 正撑伞准备离开就迎面遇见九疑。 此刻的九疑鬓发微乱,唇角轻颤,额前沾染了几缕正往下滴着水珠的发,就连颊边亦淌着晶莹的水珠子。 看在俞十三眼里就变成了另一番旖旎之姿,像极了女子刚经历过一场洗礼后的情状,似一颗熟透了的樱桃,只等采撷。 他将伞往九疑身边凑了凑,一瞬不错盯着她的那双眸子似着了火一般散发着炽热的温度,似要将人灼伤。 “我送妹妹回房。” 九疑往后退了两步。 “不必劳烦表哥,再走两步便是游廊,淋不着的。” 说完便拉着云霞的腕小跑着回去了。 二人三下五除二将湿衣褪下,立马拆髻拭发。 云霞没好气儿道:“这雨说来就来也不打个招呼,从开始下到现在也就半盏茶的功夫就将咱们淋成这样。” 这话将九疑逗的直笑:“怎地,你还指着老天爷下雨之前给你拖个梦呀。” “那才好呢。” 言谈间,方才等人时的焦躁感已淡而远之,唯余温情。 院门处的俞十三在原地怔愣了好一会儿,他发觉自己已很久未与九疑好好说会儿话了,每回总是不凑巧。 自院试放榜便事事不顺心,处处碰壁。 那俞十二不仅在学里受一众先生偏爱,回到府里祖父祖母也将所有心思用在他身上,实是不公! 想到这,胸口处淤堵难平,周遭似有股气在游走,令人极欲发泄。 终究,他什么都没做,捏着伞柄转身离开了。 这场雨越下越急,淅淅沥沥敲打着上房的窗。 房中只有俞家二老以及四房三口,还有几个贴身服侍的仆婢。 俞老爷稳坐于上首,只见他卧蝉眉,垂眼,两侧太阳穴深深凹陷,目光如炬,捋了捋及锁骨的长髯才道:“老四子嗣不丰,修儿这头还有两个月就十六了。” 四房纳过不少妾,但多年来唯有四夫人怀过一胎。 俞修见祖父提及婚事,不好继续留下,只得起身告退。 俞老爷摆摆手,眼角虽布满皱纹,然眼神中却透着沉稳和睿智。 “你留下,已有功名在身便听得这些。” 俞修拱手一揖,复又坐下。 “听说闻家近日透露出要结亲的意思,你们怎么看。” 闻家不仅女眷来拜访了多次,男丁在外院也不少走动。 俞四爷与夫人商议过此事,闻家在这昆山自是有头有脸的大族,但他们说来的那闻家女子虽是嫡出,却是九房所出,若从长远来看,并非最佳选择。 俞四爷将一番话说完后,俞老爷颔首表示赞同。 “再挑挑吧,但得抓紧了,走礼还得费些时日。”呷了口茶,看着四夫人说道:“这事老四媳妇多上点心。” 四夫人颔首应道:“是,儿媳明白。” “光口头上明白没用,记住,一定要名门淑女。” 众人循声望去,俞老太太这话说的一阵尖酸,四夫人虽嫁入俞家已十多载,诸如此类的言语也听了十多载,每每总觉不适,却又不能忤逆婆母。 她这婆母打从一开始就嫌她是商户女,若当初没有她苏家的鼎力支持,俞家哪有今日盛况,好在旁人都是明白的。 “是,儿媳记住了。” 四房三口对二老关怀了好一阵,雨势渐小才离去。 虽下着雨,然院中因有烛台并不昏暗,花草也因雨水的滋润娇嫩欲滴,散发着淡淡清香。 行走在游廊上的俞修却没有丝毫舒爽之感,只觉雨水偶尔飘了两滴在手上乃至颊边时,黏腻腻的,令人不适。 父亲母亲自是回到四房院儿里歇息,他得离开内院。 自搬离内院后,无旁人在时他习惯自园中穿行回去。 今日也不例外。 俞修沿着石板小径踏入园中,绕湖半周便是那再熟悉不过的木棉花树。 今日雨势不小,树上开败了却仍旧不凋落的木棉花已散落一地,湖面亦漂着一层薄薄的花瓣。 虽被雨点一遍又一遍击打,却兀自漂浮着,不肯沉入水中。 “公子,那是什么?” 俞修顺着青枫的声音向树根望去,那里插着一支臂长的枯树枝,上头似系着什么物什。 他撑伞走近,将那被撕毁的半截绢子解下来一瞧,素色绢帕上用一股线绣了一个字,“明”。 俞修将那绢帕反过来又细瞧了瞧,这时候,青枫的声音蓦然响起。 “公子笑什么。” 俞修怔愣了一瞬,侧首问青枫:“我笑了么。” “嗯,笑了。” “走吧,回去。” ...... 第26章 未见 雨下了一夜,直到九疑晨起给姨母请安都未停。 踏入正房时便见表哥在姨母身边奉茶,她还是头一回这么早见到表哥。 见九疑离开,俞十三立马放下杯盏跟了上去。 “妹妹可用了早膳。”他轻声问道。 九疑只得停下,微微垂首道:“不曾,先给姨母请安最要紧。” 俞十三定眼瞧着九疑,她那白皙的肌肤在将亮未亮的晨光中更显得晶莹剔透,可惜那双眼一直垂着,连眼睫都不曾晃动分毫。 许是见他立在身前羞于抬眼看他,他想。 不过几息便收回视线,侧首对身后僮儿道:“去厨房那边招呼一声,给九疑妹妹准备早膳。” 九疑这才略抬眸望去,不及叫停,那毛头小子已绕过西厢房,看不见影儿了。 “表哥不必特意嘱咐,云霞去取就好了。” “我只想着为妹妹省些事。” 俞十三的声音柔中透着几许说不清道不明的异样感。 九疑心中咯噔了一下。 忽地,余光扫见后侧窗是撑开的,刘妈妈似立在那。 “表哥切莫因此次院试一事灰心,下回定能考中。” 说完便转身快步离去,窗边确实立着一人,但却不是刘妈妈,是蕊香。 俞十三沉浸在九疑的细语宽慰中,笑意爬满了唇角,只觉上回拒了孙六那犊子都是值得的。 九疑前脚迈入房门,后脚便有一个婆子领着几个丫鬟从另一头跟了来,往她桌上一碟一碟摆着花样各异的粥点菜食。 “姑娘慢用。” 那领头的婆子笑起来时眼尾布满层层叠叠的褶皱,离开也不忘将门带上,实是贴心。 九疑却半分胃口也无,微阖着眼,一手撑着额。 “一会儿姨母她们离开你去瞧瞧绢帕是否还在。” 言罢便捏了个模样精致表皮撒了一层桂花碎的馒头吃了起来,又夹了箸小菜,甫一入口便不再动筷,只专心吃起半拳大的馒头。 细雨不停,天空仍雾蒙蒙的,云霞已离开前去查看,九疑撑开窗披着素色衫袍坐在窗边看书,看的是那本教授琴艺的书,身侧还放着一张琴。 她本以为会看不进去,没想到连偶然跃入的雨点都未能扰乱她的心神,连翻数页,全然忘了时间。 窗外细雨绵绵,与琴音相得益彰,九疑沉浸在书中,指尖跳跃在弦上,心随音动,情随弦生。 直至云霞回来,她才惊觉已过了快一个时辰。 云霞脚下的麻鞋已湿透,裙摆沾染了不少泥点,忙脱下外衫换了件干净的。 “那绢帕已不见,就连那枯枝也只剩了半截。” 九疑眼角眉梢霎时蕴满了笑意,只那笑不过一息便僵住了,原来,他说的每日都要路过是真的。 “怎地去了这么久。” “方才瞧见府里两个婆子各领了几个人在拌嘴,那不敢大声说话又不能被对方占了上风的模样太有趣了,就停下看了会儿。” 云霞说完便咯咯笑了起来,不免扯到鼻翼缝中那颗泛着红的面疮,发出长长的“嘶”声。 晌午时分雨就停了,原本阴沉沉的云层渐渐散去,露出了湛蓝的天空。 是夜,九疑见时辰差不多便带上信准备与云霞前往园中,目光扫到那琴时,犹豫再三。 云霞巡视望去,道:“要带琴么。” 九疑渐渐缩回的指尖复又展开,终是抱起了那琴。 “嗯,可能再过不久我就离开了。” 若今日将信交给俞修,算上来回,即便父亲派来接她的人脚程慢些,也超不过三个月。 仆婢已将府中地面的泥污清理了七七八八,然竹林那边少有人至,此刻都是稀泥,难以行走。 云霞今日也是考虑到这点才来往的久了些,是从园子的正口进去的,即便如此,也染了一身脏污。 此刻的二人自也如云霞白日里一般,绕了一大圈由园子的正门而入。 九疑被看门的婆子盯的浑身不自在,那双浑浊的老目就随着她的步伐挪动,直到云霞回头时看不见那婆子身影才低声与九疑说起话。 “那人也太奇怪了,老盯着咱们做什么。” 九疑也觉得奇怪,但此刻还有更重要的事。 行至那湖边木栈道旁的木棉花树下时,九疑惊愕于眼前这一幕,与昨日离开时全然不同。 满地落花,湖面上亦如是。 她掖住裙摆蹲身捡起一朵看起来还算完整的木棉花,那花瓣已然失去了原有的水润光泽,颜色也变得极为暗淡,本光滑如丝的表面,如今却粗糙不堪。 她踩着木栈道,一步一步往前走,直走到尽头与湖水相连之处再次蹲了下来。 她单手托花将其放入水中,又用手指划拉了几下,那花便顺着越飘越远。 快回家了,她想。 云霞无聊地将那半截枯枝抽出来在地面写写画画,也不知写了些什么又画了些什么,她自己也看不懂。 足足一个时辰,半分动静也无。 云霞起身揉了揉蹲的酸麻的双腿,拎起灯笼行至九疑身侧。 “十二公子可能被什么事绊住脚了。” “兴许是吧。”顿了一息,又道:“走吧。” 今日清明,俞家众人皆要祭奠先祖,做修坟扫墓等一众事宜,姨母申时二刻就回了,她还隐约听到了表哥和姨父的声音。 又或许,那绢帕是被旁人捡去了。 第27章 信件 好在那是方素帕,上头又绣的一股线的字,便是被旁人捡去也无妨。 她捏着那信不由垂首,只可惜今日是交不出去了。 再等等,离初九只有四日。 四日,她一定能将这信送出去。 四周皆静,唯上房的书房中说话声此起彼伏。 房中有俞家留在昆山的所有成年男子以及有功名在身的小辈。 说起今圣纵情肆意宠信阉人,膝下至今未有子嗣,朝中为此事已忧心多载,各藩王不知能按捺到几时。 今日,俞老爷收到京中信件,信中言及今圣如今连朝会都罢免了,整日流连在行宫,以马阉为首的阉党各处搜罗美婢娈童供其享乐,不分昼夜。 收到消息后便手书多封信件送出,时局动荡,俞氏子弟绝不可参与党派之争,这也是今日要告诫众人的话,在外行走莫沾染与皇家有关的任何事。 俞修从上房出来才知青枫折了脚,现下正在外院歇着。 晚膳时分正与父亲母亲用膳时,上房来人将他与父亲唤走,他打听后便觉应会在上房逗留许久,便让青枫前往湖边看九疑是否有极要紧的事。 只不知青枫是见了九疑后伤的还是见九疑之前伤的。 他拎着琉璃风灯独行至湖边树下细细端详了一番,地面泥土表层有许多枯枝留下的划痕,毫无章法,不知所云。 但,他可以肯定这里的人等了很久。 按时辰推算,应是青枫先等在这,这样看,青枫是在来之前伤的。 这小子该遣辰阳好好教导一番了。 回到外院住处时,首先唤人将青枫带来。 那家伙被搀扶着一瘸一拐迈入房门,耷拉着苦瓜脸,不敢直视俞修。 未等俞修问,青枫便将今日事和盘托出。 青枫得了令便小跑着往寄逸园去,行至半途便与两个抬着一方长桌的婆子撞了个满怀,不仅崴了脚,连下唇内侧都磕的豁了个口流了不少血,鼻尖和掌心都有擦伤。 “今日辰阳哥不在,上房那边又一派严肃,我不敢......” 见这小孩此番模样俞修只道他还小便唤人搀他出去了。 很快,他便越过明间往西次间去,褪下衣衫便迈入氤氲着一团雾气的浴桶中,将手臂搭在壁沿,阖眼由着丫鬟为他洗去一整日的疲惫。 “芜菁,我记得自搬离内院你就在了。” 芜菁觑了眼身旁的芄兰从容应道:“是,我和芄兰自公子搬离内院就从老夫人身边过来了,又得公子赐名,一直到现在。” 外院倒不是不能有丫鬟出入,这些到了年岁的公子在外院总要有丫鬟服侍在侧,但却只能在当值的院子活动,轻易不能离开。 “待会儿你留下。” 芜菁喜的差点掩不住面上的笑,握住瓢柄的手颤了颤,浇在俞修肩头的水也跟着颤了几下。 这一细小动作却令俞修的眉微皱了起来,不悦地侧首睨了眼芜菁,道:“待会儿芄兰留下。” 这一次,芜菁不敢有任何不满,只悄悄咬着唇,不时觑一眼身侧芄兰的面庞,明明她比芄兰模样生的好,就因为方才露了那一丝丝喜悦就将这头一回伺候公子的美事给丢了。 俞修浴后换好寝衣便嘱咐芄兰研墨。 他虽有书房,寝房中也备了桌案,有时他会更喜欢在寝房温书。 芄兰与芜菁的想法一样,都以为公子单独留她是因那件事。 毕竟当初老夫人让她们二人过来便为着让公子晓事,待少夫人入门便可寻机抬为妾。 犹记得当初四夫人也想放两个人来,偏老夫人压着不许,这事便罢了。 俞修用了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便写好一封信,又密封好才交给芄兰。 “你明日去五叔院中寻一个叫云霞的婢女,若寻不到便去三伯院中寻,悄悄的。” 芄兰久不入内院,除了上房的人,在旁人眼中应是眼生。 “是,奴婢明白,不会让旁人发觉。” 俞修应声便让芄兰出去了。 芄兰穿过次间又过了明间将门阖拢才看见等在外头的芜菁。 一见着芄兰芜菁便迎上来在她耳侧低声问道:“怎这么快?” 芄兰摇头,示意她别在这说,于是二人又沿着游廊往住处那边行了约莫三五十步才开始说话。 “快说快说,公子将你单独留下都做了什么,怎地这么快就出来了,公子就这么快么?” 芄兰被芜菁晃的有些晕头转向的,忙伸出双手扶住芜菁。 “没有没有,公子就交代了件事。” 芜菁心头松了口气,很快又急切道:“什么事啊。” “公子不让说。” “那你要告诉老夫人么。” 芄兰摇摇头,看着芜菁一双妙目,义正辞严道:“你是了解公子的,除非我不想继续留在公子身边。” 翌日,俞府中的小郎君们早早便往族学去了,思索着过不了几日又是旬日,只觉日子都有盼头了。 俞十三从昨日起便心情大好,今日的课也听的格外认真,令身侧的孙六惊叹不已。 俞氏族学是昆山最好的学堂,除却在外地颇有声望的书院就读的,如孙六这般的大家子弟基本都在俞氏族学。 散学后孙六便想拉着俞十三溜出去,却被一口回绝。 “不去,我下一回必须榜上有名。” “哟呵,还挺有志气。”看着俞十三一脸春情与扬起的嘴角,孙六顶了顶他的肩,斜着眼睛勾唇笑道:“给哥说说,是不是与你那小表妹发生了什么。” 这些话正好落在身后一丈距离的俞修耳中,不免侧目。 俞十三瞪了孙六一眼,但这一眼却无任何杀伤力,唇角的笑反而加深了几许,愈发难以掩饰。 “不许惦记我表妹。” 这让孙六的兴趣又多了几分,他别的不行,看美人儿那可是一等一的,那日虽只看了一眼,却让他直至今日都未能忘怀,只不知再长几载会是怎样一番风华,真叫人好奇。 “啧啧,又开始护上了。” 孙六眼睛眯着,面上的笑容透着些许玩味,他伸手拍了拍俞十三的肩,又道:“哥还什么都没说呢,瞧把你给急的。” 俞十三轻哼一声,懒得与他继续说下去,抬脚便走。 俞修的脚步却逐渐慢下来,似在沉思,似在凝望。 第28章 相邀 随着最后一缕余晖消失,九疑也出了三房的院子,仍是与六娘一同用了晚膳才离开。 踏入竹林时,林中虽潮腻腻的,但已能正常行走。 方踏入竹林行了不及十步,便见郑无抱着一张琴立在竹旁。 月光透过密集的竹叶,斑驳地洒在他右半边脸,明明暗暗,使他的神情显得有些模糊不清。 九疑朝他走去,他也朝九疑走来。 不过一日未见,而已。 他单手抱琴,腾出一只手轻轻拽住九疑的衣袖。 此刻的他,像一只做错了事的小兽,九疑不解,轻声问道:“怎么了。” 他的手忽地松了松,一点一点向下滑,在能感受到九疑的手温时终是停了下来。 他松开九疑的衣袖,双手捧着琴抬高递到她身前。 “今日李婶托人去市集时正巧遇上相熟一人要卖琴,便将琴暂时带回来了,若你觉得可行我就去给李婶说一声。” 郑无只小时候见过师傅斫琴,是以想亲手斫一张琴给九疑,但他将此事想的太过简单,一番了解后才知非三五月不足以完成一张琴的制作。 九疑秀眉微蹙,并未伸手去接,只抚了抚琴身。 这琴是杉木所制,虽有些年头,但的确是她如今能负担起的最好的选择,他想的很周到。 他,是何时知道她会琴,她记得并未提过这事。 她侧首瞧了眼云霞。 郑无见状忙说道:“不是云霞姐姐告诉我的,反正我就是知道。” 九疑将琴往他身前略推了推,笑道:“我知你一定是再三拜托李婶才能将这琴带回来,但前几日姨母已给了我一张琴。” “这样啊,那很好啊。” 郑无恍惚应了一声,将琴收回继续竖抱着。 这样也好,五夫人的东西定比这张杉木琴好得多。 不过片刻,他快速唤了一声九疑:“阿姐!” 他的唇张张合合,欲语,又张不开口。 九疑唇角微翘,颊上不易察觉地掠过一丝颤动,眸中亦闪烁着晶亮,与夜空中的繁星点点相印,相融。 她缓缓伸出手,轻柔地抚了抚他的头,温声道:“好啦,阿姐都明白的,都明白。” 这一次,郑无没有强调自己不是小孩子,她能这样摸摸他的头也好啊,他想。 直到九疑收回手他才解开腰间系着的那枚桃形荷包,从里面取出两个馒头状的小银锞子递给九疑。 “这是阿姐与云霞姐姐那些女红换来的银钱,那头取了一部分,剩下的都在这了。” 那头是哪头九疑大概明白,哪有平白帮你的呢,能有这些已是不少。 九疑从郑无掌心只取了一枚,不过一息又取了一枚,倒不是舍不得给郑无,而是忧心他会多思。 “下回我和云霞多攒些再交给你。” “好。”郑无凝视了九疑片刻,只觉她腮边的软肉益发不显。 初至苏州府时,他也吃不惯这地界的吃食,直至今日才勉强习惯,九疑在阶州生活了十多载,这方面的感受只会比他更甚。 出了竹林不远,未至五房院门时,便见一蒙着面纱,身姿婀娜的女子立在前方一丛开的正盛的木槿花旁。 在九疑二人路过时,那女子行至九疑身前微微屈膝一礼,而后便响起一道柔和细腻又不失恭谨谦卑的声音。 “奴婢见过姑娘。” 九疑正疑惑这么体面的大丫鬟是哪房的,那细腻的嗓音再次响起。 “这位可是云霞。” 这话自是对九疑右后方的云霞说的,云霞一脸茫然地上前半步应声。 那蒙面女子从袖中取出一封信双手递给云霞,不疾不徐道:“我是十二公子院儿里的,这是我们公子嘱咐交给你的。” 言罢并不久留,又对着九疑微一屈膝便踩着细碎的步伐离开了。 云霞啧啧惊叹:“这可比五夫人身边的蕊香派头大多了。” 九疑垂首暗叹,蕊香是外祖家送来的,与俞府的家生子自是不同。 她侧首从云霞手中抽出那信,上头似还残留着一丝好闻的香气,与每次离俞修较近的时的气味有些相似,就是每次他递书给她时,又或是挥动衣袖时散发的香气。 “走吧,回去再看。” 九疑的脚步加快了些,她很想知道信中写的什么内容。 看来那半截绢帕俞修看见了,昨晚应是被旁的事耽搁了,所以才会派人送信来。 她单手抚着胸口,转身让身后的云霞走快一些。 云霞却小跑两步攥住九疑的腕子,同样抚着胸口,道:“慢些慢些,灯笼晃得厉害,可别熄了。” 九疑闻言这才放慢脚步,可停下来以后胸膛处还是扑通扑通狂跳,她双手按压着,想让这躁动平静下来,可直到给姨母请了安回到房中都未能平静。 在点亮房中的灯取出那封信时,那股躁动愈发强劲。 又不像是躁动,似是紧张,又似是期待。 九疑沿边缓缓将那信撕开,小心翼翼取出信纸。 ...... 九疑妹妹亲鉴: 昨夜未能践约,实属无奈。 缘有要事缠身,致令妹久候。 又青枫临时受伤,未能及时告之。 若妹有急事需商议,请于次日于老地方留书信,届时吾必得知此事,必竭力相助。 若事可缓,盼妹稍待,待初九再议。 修、顿首。 ...... 九疑来来回回将信纸看了不下五遍,思忖着明日是否要去留书信。 心头也因此更添了一层阴霾。 她趴在桌上将那本带了注解的诗集一页一页地翻看,翻了数十页又将诗集放下,拿起那信纸看了起来。 他的字线条流畅不失刚劲,好像比爹爹写得还要好看,可他分明没比她大几岁。 良久,才直起身子将信纸塞回信封。 已是心有定见。 翌日,阳光和煦。 九疑与往日一般往三房院儿里去,正好遇见六娘踏出房门。 “九疑来啦。” 六娘挽了一佩环髻,衣裙瞧着像是新做的,颜色嫩生生的很是喜人。 九疑笑着上前握住六娘伸出的手,携手便往正房去了。 “今晨收到十七娘的帖子,邀我们明日去玩,还特意嘱咐叫上你。” 九疑的脚步顿了顿,瞬间忆起俞修之前问她可曾与闻家姊妹有龃龉。 那日发生的所有事经俞修的口细细分辨后早已烂熟于心,此刻再想起来仍是不明所以。 她与闻家姊妹无甚交情,这一出又是闹哪样。 若直接拒了恐会伤了六娘的颜面,若不拒......那可是闻府。 踏入正房后三夫人也拉着她的手嘱咐她明日与六娘一起去闻府玩。 “明日都去吧,我也好松快松快。” 三夫人单手扶额,眉间透着些许疲累,似是真的累了。 见九疑不言,她又招手示意九疑走近些。 “你这孩子,模样生的好,趁着还未出嫁多去玩一玩见识见识也好。” 三夫人的手在九疑颊上流连,语气中透着几分无可奈何。 她是知道五房那边的想法的,若九疑往后真成了十三郎的妾,便只能日日被圈在院中做小伏低,哪能有明日那般机会。 九疑似从这话中听出了什么,若是正头娘子自不必趁着未出嫁才能出去见识见识,看来,三夫人什么都知道,但她并未追问。 三夫人左右不了姨母的想法,也不可能因她与姨母撕破脸,否则也不会有如今这番情状。 思及此,她不由心惊。 她究竟是何时开始想的这么多。 是了,那个无忧无虑的桑家幺女从听见嫂嫂与兄长因为她争执嫁妆的那一刻起,从在俞府头一次感受到寄人篱下的滋味时,就失了往日的纯真。 第29章 送信 “残霞夕阳西湖好,花坞苹汀,十顷波平,野岸无人舟自横。” 九疑踏入竹林,感受到夕阳余晖透过竹叶洒在面庞上时便忆起曾在书中看见的这句。 很美呀,她想。 只不知西湖的晚霞是什么模样。 “看来阿姐是真的有好好读书。” 九疑循声望去,是郑无拎着食盒朝她走来。 云霞上前伸手接过,提起食盒凑到鼻尖嗅了嗅。 “好香啊,我猜是锅盔!” 郑无颔首笑道:“虽不是特制的铁锅做的,但我尝了尝,还不错,就是有点辣。” “辣才好呢。”云霞笑呵呵道。 九疑从袖中取出两封信交给云霞,一封是家书,另一封是给俞修的,能早一日便早一日吧。 “你去吧。” 云霞接信的手顿了一息,终是没问她为何改了主意,昨晚明明更多的是想初九亲手交给十二公子。 郑无定眼看着这一切,好奇信上究竟写了什么,是给谁的信,但见云霞去的方向,便猜到了。 “怎么了。” 九疑长长“嗯”了一声,不想瞒着郑无,却又觉得这件事有些难以张口。 他虽一直强调已有十二,可他那身板怎么瞧也不像,若与他提起什么妻什么妾之类的事总觉奇怪。 郑无一直瞧着九疑,只见她眼神变幻如同一幅流动的画,快速而灵动,令人为之动容。 他追问:“发生了什么事。” 九疑几番思索,兼之他再三追问,终是说了。 “嗐,也没什么,就是我感觉姨母想让我给表哥做妾,我不想,所以想着赶紧将此事告诉娘和爹爹。” “阿姐想回家?” 九疑颔首,也不管什么规矩不规矩,直接靠着竹子席地而坐,这是许久没有过的感觉。 郑无见状,紧跟着坐在她身边弓起一条腿。 晚霞很快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缓缓上升的月,与周遭的寂静。 郑无捡起地上一截枯竹,将每一片竹叶都碾成细末,又洒向地面。 就这样,安静了足有一盏茶的功夫九疑才开口。 “你怎么不说话了。” 郑无将头埋于双膝之间,悠悠道:“我在想,桑伯父与伯母是怎么想的。” 这已不是郑无第一次思索这件事,总不能是千里迢迢送女儿来做妾,细想又觉得不一定没有这种可能。 四周越来越暗,九疑闻言不禁侧目,暗淡的光影投在郑无侧脸,将他正在沉思的愁容印衬的益发沉重。 对,是愁。 只是,他愁什么呢? “莫说你在想,有些事连我也不禁怀疑,一个侍郎府教养过的名头真就那么重要么。” 就算爹爹和娘觉得成县无人可配,可与姐姐一般在旁边州县择选,怎就非要将她送到这来。 所以她才在信中言及娘和爹爹是否真的期待她归家。 “重要,当然重要。”郑无不假思索便答了出来。 当年封家被抄时他尚不足十岁,是以与母亲和长姐等人一同没入教坊司。 送入教坊司的大多都是犯了事的官眷,一夜之间由高高在上的夫人小姐沦为众人唾弃的妓子。 还有便是他这般年岁不大模样好适合调教的。 这样的打击寻常人根本受不住,她母亲也便寻机自尽。 落差是一方面,更重要他认为是为了贞洁二字。 不过几日他就被买走了。 大邺朝历经百年,敢从教坊司买人的没几个。 长姐与妹妹没多久也失了性命。 那时已有九岁半,该懂的都懂了,不该懂的也在那场哗变中懂得了。 是以他很肯定地告诉九疑,重要。 沉思良久,他抬起头将双膝合拢,平稳道:“我猜伯父伯母是希望阿姐能留在昆山。” 九疑腾的一下就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郑无,他的一双眸在月色光华的照耀下显得异常幽深,眼瞳中有月光透过竹叶散发的细碎光芒。 周遭只有微风偶然掠过竹叶的沙沙声和远处蛙鸣的回响。 不过几息而已,却好似过了许久。 郑无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在与他对视时,九疑忽然感到一阵恐惧,她心中涌起了一股冲动,想要逃离,想要离开这片竹林。 忽地,郑无将手抬高,“啪”的一声一把握住了她的手。 在与那温暖掌心相触的一瞬,她的身体逐渐放松,头皮的麻刺感渐渐消褪,心跳也渐渐平稳下来。 令她心惊的不是郑无说的娘和爹爹希望她留在昆山,而是她从郑无言语中感受到了未说完的话。 娘和爹爹是不是也如姨母一般,希望她成为表哥的妾室。 第30章 装病 再一想又觉得可能性不大,还不至于此。 “不可能。” 说完便松开郑无的手再次坐下。 来俞府之前九疑从未感受到嫡庶之别,爹爹没有妾室,兄姐皆与她一母所出。 家中虽不十分富裕,却也一直是其乐融融。 而在这里,男子纳妾是再寻常不过的事,姨父虽没有妾室,但一月里也不回五房院儿里几回,就算回也多是去蕊香房中。 九疑重重晃了几下头,若非察觉姨母的想法,她根本不想去想这些事,但,她不想为妾。 郑无什么也没说,只伸出手一点一点爬上九疑的指尖,才一触上那么一丁点,九疑就挪开了手。 郑无眉毛晃了晃,直接攥住了九疑的腕,将手往下挪紧握住她的手,而后便呵呵笑了起来。 “我是小孩子。” 九疑抿着唇双眉紧皱,扭动了几下手臂发现甩不开他。 “你这小子瞧着这么小一点点,力气竟这么大。” 郑无笑的更加灿烂,眼中隐有几分得意,一瞬不错地观摩着九疑的眉眼。 “阿姐再用些力气。” 九疑的好胜心噌的一下就窜起来了,直接起身用力甩着手臂,可那手彷佛与他的手黏在了一起,怎么也甩不开,索性提起裙裾跑了起来。 见他那小短腿竟能跟上,她跑得更快,风声与呼吸声交织在耳畔,使她有一种久违的松快之感。 忽地,郑无松开她的手,缓冲几步便立在原地,凝望着她的背影。 她衣袖翩飞,裙摆随着脚步轻盈舞动,发髻也在疾驰中渐渐松垮,几缕发丝随着她的动作忽上忽下,肆意飘动着。 九疑察觉到他松手时也渐渐停了下来,靠着竹子大口大口喘息起来。 这颇有几分从前与兄长一起跑马时的感觉,痛快! 郑无是第一次见九疑这般情状,原来,她还有这样一面。 他走上前,将之前九疑曾给他用的那方绣着木棉花的绢子自胸口取出递给她。 九疑接过在额上轻点了几下便借着月光仔细端详起来,见是自己的,当下便要收起来。 郑无却揪着绢子一角扯了过去,微微侧身作势在他那光洁饱满的额上也抹了几下,而后便快速塞回衣襟。 “这我得回去再洗洗。” 九疑看着比她矮了近一头的小子,一时间竟说不出什么。 方才那些令人不爽利的麻刺感在奔走间已逐渐消弭,想想也没什么嘛,云霞已经去送信了,接下来等消息就是了。 离开竹林时,云霞正单手挽着食盒立在石板路旁,见着九疑便大步凑了上去。 “怎这么慢呀,我好几次差点想去瞧瞧。” 话音刚落便注意到九疑略松散的发髻,忙将食盒递给九疑,伸手为她将鬓边几缕发丝发往后顺,又稳了稳她的髻。 “这样看着齐整多了。” 言罢,二人便往住处行去。 “是昨天那个婢女么。” 云霞颔首,道:“是,我将信交给她就出来了。” 二人有一搭没一搭闲话着,便走了回去。 夜幕渐渐被晨曦的微光所撩拨,东方天际浮现出一道流光溢彩的景象,上端呈醒目的翠绿色,下端则渐变为柔和的粉红色。 只见这光华逐渐升腾,由绿转金,由淡至浓,最终化为一片璀璨的金红色,如诗,亦如画。 察觉到俞修已醒,辰阳便推门走了进去,拿出火折子挨个将房中灯盏点亮。 “这是府里昨夜托人送来的,见公子睡着便没将公子唤醒。” 俞修看着辰阳手中的两封信不觉皱眉,看来是真有急事。 看了信封正面,只拆开写着自己姓名那封。 大致浏览一遍便知其意了。 他摩挲着自信封倒出的那两粒小银锞子,想着究竟是什么样的家书要托他送到驿站,若只是普通家书找五叔母分明更便捷,何故这样舍近求远。 明日就是初九,竟一日也等不得。 究竟发生了什么。 思忖间,另一手已抬起那封表皮略皱还未开封的家书。 “你亲自去送到驿站,要加急加快。” 辰阳盯了盯俞修指腹下方那两粒只比大拇指甲盖大一些的小银锞子,几息后见他没有要给自己的意思便懂了。 若是加急加快,那俩也不够啊,他想。 不及多思,接过信就往外走。 九疑这头却装起了病,连给姨母请安都没去,三夫人那头也是早早遣云霞去回话。 她可不想去闻府,为了不落六娘的脸面,只好装病了。 云霞前脚刚走,姨母身边的刘妈妈后脚就来了。 刘妈妈待人一向和气,一进里间便坐在榻边握住九疑的手温声宽慰起来。 “姑娘安心,夫人已遣人去上房那边拿对牌出去请大夫了,定不叫姑娘受罪。” 九疑心头咯噔一下,但由于半阖着眼,是以并未露出太多破绽,只轻轻应了一声便不再言语。 她可得好好想个法子将大夫糊弄过去。 刘妈妈见九疑连说话的力气也无,将手置于她额上停留了片刻。 “倒也未发热。” 九疑仍不开口,索性将眼皮阖拢,病人嘛,应该是这样的。 刘妈妈又宽慰了几句便离开了。 与云霞一起回来的是三夫人身边得脸的大丫鬟,带了好些补品。 她只是不想去闻府而已,没想到竟惹的众人如此,但,心底还是暖暖的。 将人送走后,主仆二人才松快些。 云霞知道一会儿大夫要来也是一阵慌张。 “完了完了,请个大夫可不容易,若让五夫人发现你这病是装的,三夫人那边一定会知道。” “真没想到五夫人这么快就去请大夫了!” “还想着怎么着也得病个好几日五夫人才会遣人去请大夫,这才头一天就去了。” 云霞自个儿嘀嘀咕咕个没完,九疑靠坐在榻上一勺一勺舀着粥,想着该怎么应付大夫。 仔细算算,大夫怎么着也得一两个时辰以后才会来,还有足够时间准备。 哪知,才用过粥不到半个时辰就有人叩门。 第31章 数落 九疑忙将手中的书塞进被窝,一口将榻边方凳上冒着热雾的姜汤喝完,而后便往被窝里缩,双眼紧闭。 想了想又睁开眼,伸手将那碗也一并放到床榻里侧用被子掩好。 随着脚步声逐渐靠近,很快感到榻边在往下陷,额上便多了一道触感。 “怎地有些发热的迹象,姑娘一直睡着么。” 刘妈妈的声音显然没有晨起过来时那般悠然,反倒多了几许凝重。 果然,在云霞应答后,刘妈妈叹了口气,又道:“厨房煨着鸡汤,待姑娘醒了去盛些来,另外,姑娘病着不能多饮,适量即可。” 见刘妈妈要走,云霞问道:“那大夫......” 刘妈妈再次叹了口气,没想到五房想请个大夫上房那边都不肯,说桑姑娘不过是五夫人的外甥女而已,若病了挺一挺也就过去了,不必骄矜。 “再等两日,好好照顾姑娘。” 说到最后一个字时明显语塞,只因她看见九疑额上渐有汗珠溢出,脖颈上亦是。 她取出绢子为九疑擦拭一番才由着云霞将她送出房门。 合上房门那一瞬,云霞的笑容几近憋不住,九疑也赶忙掀开被子散热。 连喝了两碗稍有些烫嘴的姜汤浑身都在冒汗,还想着掐着时辰在房中蹦跳一会儿,哪知还没开始就得知大夫不来了。 云霞趴着将床榻里侧的碗收走,另一手在鼻端前方扇了扇,长长“嗯”了一声,道:“这才一会儿你这是出了多少汗,晚上在浴桶中多泡一会儿吧。” 九疑又脱了一件衣裳。 “那姜汤太烫了,我现在这一溜都还有些火烧火燎的呢。” 云霞掩唇直笑,又不敢笑出声,直憋的眉眼唇鼻都变了形。 好一会儿云霞才平静下来,问道:“明日可就是初九了,你这病要不要好呀。” “要,明日一早我就去向姨母请安,说好多了,但暂时不去三房那边,过两日再去。” 过了这一会儿姜汤的余热基本已散去,九疑便从箱笼中另取了件衣裳。 而在这时,刘妈妈正将九疑那边的情形告知五夫人。 五夫人一把将身旁矮几上的杯盏挥到地上,胸口急剧起伏着。 “那个老虔婆!当真一点脸面不给我留。” 她就是猜到上房那边有可能会不允,所以才赶在请安前遣人去说这件事,没想到那老虔婆还当着几位妯娌的面提这事,话里话外都在说她的外甥女太过骄矜。 刘妈妈抿了抿唇,暂时没管地上碎瓷及茶渍。 “没事,老夫人一贯如此,四房那边也是一样的。” 三房是先头那位老夫人所出,三夫人不仅出生好性子也不软,就连老夫人与三夫人硬碰硬都得忖度一二。 五夫人阖上眼单手揉额,不耐道:“遣人来收拾吧,我头疼。” ...... 翌日,九疑正用早膳六娘就来了,带了不少模样精致的点心。 “看到你状态还不错我就放心了,昨天可有意思了,你要是在就好了。” 九疑虽有遗憾却不后悔,只笑道:“我没事,昨日有些发热,睡一晚起来就什么事都没有了,过两日好全了就去与你作伴。” 六娘甜甜应一声便与九疑说起昨日发生的趣事,除了俞家姑娘,还有其他几家的姑娘,又无大人在,说起话玩乐起来极为自在。 先头来了几位闻家嫂嫂,担心有她们在众人玩的不够尽兴,略坐坐便走了。 临近晌午六娘才离开。 九疑将食盒中的点心匀了匀,只拿了少部分出来,剩下的都留在食盒。 “将这些送到郑无那,我就不去了 。” 云霞瞪圆了眼,盯了盯食盒,又看了看九疑。 “这么多他吃不完吧。” 九疑将漆盖盖好,扬唇笑道:“嘱咐他多吃些,实在太矮了,也不知能不能长高。” 后头这句声音很小,似在嘀咕,但云霞听得很清楚。 这可得原话转述,她想。 约莫一炷香的功夫云霞就回来了,一回来便咯咯直笑。 正一手捧书一手拨弦的九疑并未停止当下的一切,只淡淡道:“笑什么。” 云霞见她专注的紧,当即摇头坐到别处开始打络子。 时令黄昏,九疑已整整两日未踏出五房院子。 此刻的她抱琴行走在石板路上,倏地驻足不前,立在沿边一丛木槿花旁环视四周,只见霞光从远处晕染开来,将天边的云朵染成一片瑰丽的红色。 她眺望着远方。 “云霞,看,当初我第一次见到你与云霓时就是这样一番景象,所以爹爹为你们取了这样的名。” “是呀。” 云霞心头发起一声长叹,可惜路途遥远,只能带一人前来。 六载,恍然如昨。 初至桑府时,她只有八岁,刚失了亲人的她怕的要命,就怕遇见个夜叉,晚上还会躲在被窝里哭。 “走吧走吧。” 九疑应声便沿着老路行去,穿过铁门时天色已比来时暗了好些。 下意识地便打眼往那正长着嫩叶的树下去瞧,因天色未彻底变暗,那人手中又提着一盏散发着柔和光芒的琉璃风灯,她看的很清,那是俞修。 许是过来时的脚步声扰了那飘然若仙的公子,他一袭月白长衫,回首时髻上丝涤不小心打在面中,就连那挥手拨开的模样都拿捏的恰如其分。 举手投足间皆是淡定从容,仿佛任何事都不能扰乱他的心神。 九疑的脚步迈的愈发缓,一步一步走到他身前,如之前一般,在两步之距停了下来。 月夜如水,清澈而又寂静。 俞修与母亲用膳时听母亲说起晨起在上房发生的事,说祖母处事越来越过分,五叔母的外甥女病了都不许请大夫,还将五叔母与那外甥女一同数落了一番。 不仅如此,还当着众人的面数落起不知在哪的五叔来,直说他窝囊、没出息。 他这祖母待他是没的说,但在旁人口中,真就是一个刁钻刻薄的老太太。 见九疑面色尚可,道:“听说你昨日病了,现下可好些了。” “今晨起来就好的差不多了。”反应过来后,仰头看着他又道:“十二哥怎知。” 少女音色透亮,声音宛如清澈的溪水般柔和,那双看着他的眸子晶亮晶亮的,眼睫偶尔扑闪时,总让人感到那么一丝丝的痒意,想挠挠。 “从母亲那听说的。”顿了片刻他将空闲的左手松松握成拳在鼻端抵了抵,又道:“那家书是与十三弟有关么。” 第32章 牵手 九疑怔了怔,听他这话似是从什么地方察觉到了。 见九疑垂眸不语,俞修浅咳两声道:“是我失礼了,见谅。” 九疑硬生生扯了下唇角,这事也便过去了。 只因九疑认为,她终有一日要离开俞府,离开昆山。 如今这些,不过大梦一场。 “多谢十二哥帮我送家书。” “举手之劳而已,妹妹不必道谢。” 俞修见九疑仍没有吐露那家书是否与十三弟有关的意思,于是觑了眼她手中抱着的琴。 “那书看的如何了,琴艺可有进步。” “那书很好,还有描线图,我这几日常常照着练习。” 说到此处九疑便来了兴致,音调都上升了两分,既明亮又活泼,的确是十三四呢,他想。 “去那边吧,看看你练的怎么样。” 俞修说着便抬首指向回去的那条路,这里虽离各房住处有些距离,但还是小心些为好。 几人往前行了约莫百米,便踏上一条更为曲折的小径,九疑心头涌起一阵别样的感觉,不知他这是要带她去哪。 思忖间,只见俞修住了脚,侧身将衣袖往前缩,直至盖住手还多了一寸才缓缓递到九疑身前。 “前面不好走。” 九疑犹疑着,他的手却未移开半分,在这稍显逼仄两边都是巨石的小径,似有什么在不停的涌动。 一息,两息,就连彼此的呼吸声都好似在耳边盘桓,不重不浅地交织在一起。 倏地,九疑未抱琴的手被一把攥住,云霞上前一步说道:“多谢公子关怀,姑娘由奴婢扶着就行了。” 俞修面上并无异样,淡淡说了“也好”两个字便继续带路。 过了这条曲折小径,右转便是另一番景象,山石环绕,溪水潺潺流淌,一片清幽。 十步开外还有一处亭台,可供休憩。 这里夹在内外院之间,再有山水消音,很难被人注意到。 “就在这吧。” 俞修说完便把琉璃风灯递给云霞,从袖中取出火折子,将石桌上八个烛台中的虫白蜡一一点亮分散放置,将这一方亭台照的不逊于白昼。 云霞不禁肉痛,白花花的银子就这么燃没了。 九疑小心打量着四周,这里位处室外却很干净,应是被提前打理过。 方才在那曲折小径处涌动的那些感觉只一瞬又来到她身边,散不去,化不开。 她将怀中的琴摆好,自己也坐好,将琴检查一遍又紧了紧弦。 择了这几日练习的那首曲子便拨弄起弦。 俞修背对着九疑立在亭台边上,阖目静听。 才走了十个音俞修就睁开了眼睛,回身望去。 九疑没想到他会突然转过来,忙避开视线只专注于指腹下的弦。 俞修却慢慢走到九疑身边,九疑也因此停下。 只见他躬身将右手落在琴上,温声道:“手背应像这样保持平直,否则会影响手指的灵活性和准确性,你再试试。” 自俞修走近,九疑便嗅到他身上传来的那股好闻的香气,他熏的什么香,怎地这般好闻。 他起身时,宽大的袖子不可避免地扫到九疑的耳廓,那细碎的触感激起一片微微的颤栗。 俞修不仅看见了,还看见她颊上晕染开的那抹淡粉,唇角不觉上扬。 他就这样立在九疑身侧,细细品听。 约莫一刻钟后,九疑侧首仰起头看着他,道:“不如十二哥奏一曲,我在一旁学习学习。” 俞修颔首,与她交换了位置。 他正坐于五徽前,双腿叉开上身微微前倾,腹部离琴约莫两拳之距,双手自然地落在弦上,缓缓拨弦起音。 他指法娴熟,每一个音在他指下如行云流水般自如。 这就是他口中的还不错? 分明是......好极了,比从前教她的那位先生好太多太多,难怪经他指点一二奏出来的音色都清透许多。 也难怪会有媒人主动上门说亲,他这样的人,该是如此。 一曲终了,俞修起身立在九疑身侧。 “只需按照方才的指法,再勤加练习,定能有所进益。” “嗯,我定会好好练习,不会辜负十二哥这一番指导。” 九疑那恳切的模样令他仿佛真有一种为人师的感觉,能遇见这般好学又一点就透的学生也的确欣慰。 “我送妹妹回去。” 见九疑颔首,他便拎起灯笼开路,九疑紧随其后,云霞嘛,赶忙将蜡烛吹灭跟了上去。 九疑其实有那么一瞬想说不必他送,这条路虽不很好走,却不会致人迷失,总能回到那片竹林。 反观他,再往前走一截就能离开内院,如此得绕好些路才能回去。 思忖间,又回到那条曲折小径,俞修仍以袖盖手递到九疑身前,似是忘记来时云霞说的话。 “天色太暗,扶着些稳当。” 这一次,九疑没有犹疑,直接将空闲的右手递了上去,隔着一层薄薄的衣料能感受他掌心的温热,以及那骨节分明的凌厉感。 就放肆这么一点,就这么一点点,她想。 在感受到掌心多了一物时,俞修快速用手指将那温软的小手裹紧,垂下时衣袖上缩,行走间指尖总会有意无意触到她的手背,心头有如被什么一下一下撞击,汹涌着,肆虐着。 跟在二人后头一步之远的云霞却在心里嘀咕,不是说扶着些稳当么,这哪里是扶着呀! 直到出了那条难行的小径俞修才将她的手松开,衣袖偶尔拂过手背时那凉沁沁的感觉使他意识到,原来在这短短的路程掌心之间那层衣料已被汗液濡湿,不知是他的,还是她的。 亦或是,都有。 第33章 痴心 他来回屈着手指活动起来,小心带路,不时提醒一二。 回到寄逸园那熟悉的湖边时,感觉回来这段路程似是过了许久,可众人都明白,与去时的路一模一样,并无二致 。 “那,我就先回去啦。” 俞修轻轻说了个“好”字,又道:“十九,好不好。” “什么。” 九疑一时没反应过来,待反应过来时,他已再次开口。 “四月十九还是在这,我再给你寻两本适合你看的书。” 初九,十九,二十九,这三个日子是俞修固定旬休归府的日子。 初九归家,十一早晨回到族学,多年如此早已成为习惯。 见九疑颔首离去,他的唇角又扬了扬,直到九疑迈入铁门他才沿着方才的路回去。 日子一日一日地过去,九疑一如往常每日到三房与六娘一起接受三夫人教导,仪态规矩制香插花看账本等,样样不少。 三夫人教导六娘时会更用心,尤其是看账本时,不过她也理解,若换作她,大抵也会如此。 更何况,三夫人恐怕已认定她将来会被抬入五房,看账本什么的自是不需要。 便是如今这些她也偿还不起,只好多以她的长处补足六娘的短处,只因六娘是三夫人唯一的骨血。 郑无那边基本隔一日一见,他总是给她做些阶州风味的小食,那小子眼瞧着壮实了些,可那个头就是不见长。 与俞修也是十日一见,每次都带着疑问前去寄逸园,回去时便有不少收获。 直到六月初二,虽还不足两月,然不管是诗才或是琴艺都精进不少。 苏州府昆山县的案首,实乃惊才。 若能得俞修一直教诲,她恐怕也能考个秀才傍身,只可惜,并未有此先例。 这期间,闻十七娘从六娘那边邀了她两回,但她一次也未去,找些理由便搪塞过去了。 这日晚,九疑从寄逸园回来正捧着一本游记津津有味的看,云霞也哼着曲儿在铺床,房门却少见地被叩响。 “谁。”云霞放下手中活计行至房门处问道。 那头也传来了声音,是五夫人身边的蕊香。 “夫人得了块好料子,做了衣裳嘱咐给姑娘送来。” 时令六月,天气愈发炎热,九疑身上穿的,是五夫人之前给她的一匹纹样淡雅的浅紫色料子制成的衣衫,五月便上身了。 九疑也不好继续看书,蕊香还是挺得姨母看重的,不好轻慢。 接过衣裳又与蕊香吃了盏茶用了些点心才将人送走。 云霞见人离开便迫不及待将衣裳抖开,眼瞧着笑容逐渐变淡,直至消失。 “我说呢,五夫人都不知道你的尺寸,哪里能做了衣裳送来呢。” 只瞧一眼云霞就知这不是九疑的尺寸,胸胯处明显丰腴些。 很快再次笑了起来,放在矮榻上的小几上来回轻抚,道:“不过这料子还挺不错的,颜色花样都是这边时兴的,我改改。” 九疑见云霞这般情状,十分有趣,笑容不觉爬满唇角。 翌日,因是旬日,九疑去三房院儿里时特意去得晚,正房门窗大开,欢声笑语不绝于耳畔。 六娘此刻正与闻家姐妹说着趣事,三夫人与闻九夫人位于上首拉着手闲话,只不时面露凝重。 九疑看见六娘时,里屋的人也看见了她。 六娘半伏在窗框朝她招手,笑盈盈道:“快来,就等你呢。” 三夫人皱着脸唤六娘坐好,而后才笑着对身旁的闻九夫人说道:“这孩子真是没规矩。” 闻九夫人捏着绢帕只笑。 “又不是外人,我就喜欢六娘这性子,若非我家诚儿还小,必要来你家提亲。” 这话一出,六娘羞的直别过脸去,一旁的十九娘也掩唇笑了起来,十七娘却淡淡的。 六娘眼肌无力地瞪了十九娘一眼,笑闹两句后索性碎步去接九疑。 九疑昨日并未听三夫人与六娘提起过闻家女眷今日造访一事,还真有些突然呢。 见九疑走近便拉着她缓步往里走,众人视线皆挪了过来。 今日来的只有闻九夫人以及闻家十七娘和十九娘,九疑见过她们几回,往日还有个十八娘,不知怎地没来。 九疑见过礼未等落座,三夫人便将几位姑娘打发出去了。 “自去玩吧。” 闻九夫人偏头觑了眼窗外九疑的背影,啜了口茶低声道:“有些时日没见那丫头了,纤瘦了好些。” 三夫人顺着她的视线望去,知她在说九疑,眉间不由露了两分悲悯。 “是啊,愈发招人疼,我教什么都仔细听着,很是乖巧。” 闻九夫人将三夫人的神色纳入眼中,眼尾上扬一瞬又微垂了下来,笑道:“许给谁家了。” “尚未婚配。”三夫人顿了顿,又道:“怎么,你有意为她说亲?” 闻九夫人又呷了口茶,浅浅笑道:“她这家世我多少听说了些,只可惜生的这样好颜色。” 两月前闻九夫人从女儿闻十七娘口中听说了一件事,在众人贺俞十二郎得中案首那晚,十七娘与十九娘在寄逸园沿着湖边闲步时,瞧见俞十二郎与桑家那姑娘于湖边交谈,没听清说了什么,又因二人见面便将灯笼熄了,也不太看得清都做了什么。 想那俞十二也不像是会做有辱家风之事的人,但旁人可就说不准了,小门小户的,总得想法子出头。 思及此,捏着杯盏的指腹来回摩挲着,状似无意地继续与三夫人交谈,低低叹了口气:“我家九爷劝我别想着你家那十二郎了,可我总觉可惜 。” 三夫人面色稍有异动,显然闻九夫人提及的“十二郎”引起了她的注意,这事她一早便知,也想尽力撮合,但说到底是四房的人四房的事,她也只能略尽绵力。 在不动声色地放下手中茶盏后,也跟着轻叹道:“这事我多少听说了些,但公爹那边似乎另有打算。” 闻九夫人怔了怔,放眼整个昆山,唯有闻氏女可堪为配,莫非真是因俞十二看上桑家那丫头才不肯,细想又觉不会,桑氏家世实在单薄,俞家断不会考虑。 旋即试探性地问:“莫非是已相中了哪家姑娘?” 三夫人并未直接回答,只是微侧了脸,避开了这个话题的核心,以一种含蓄而委婉的方式回应道:“这选媳之事终究还要看四房的意愿和公爹他们的决定。不过我瞧着十二郎素来稳重,今岁院试又是昆山的案首,兴许公爹他们也会顾虑他的意见,咱们还是静观其变吧。” 闻九夫人听出了三夫人话中的意思,便不再追问,两人又聊了一些家常琐事,气氛依旧融洽。 闻九夫人今日真切感受到俞家是真的不再考虑闻氏女,可惜十七娘一片痴心错付。 第34章 剪影 还不到午时日头便热辣起来,六娘见天气炎热,便提议待在屋里哪也不去,但闻十七娘却说屋里闷得慌,想去园子里逛逛。 六娘知闻十七娘近日有些郁郁,若是能令十七娘开怀去逛一逛也无妨,避着些倒也晒不着。 说定后便带了好些物什往寄逸园去,有扇子、茶点、还有遮阳的帷帽和几卷诗词,甚至还带了鱼竿。 一行人步履轻快地往寄逸园去,临到园子正门时,六娘身边的丫鬟解下腰间荷包,从里头取出一个八宝联春样式的银锞子递给那看门婆子。 那婆子笑的满脸褶皱,为众人开门,又说了好些吉祥话才目送众人进去。 九疑回首望了一眼,只见那婆子颠了颠银锞子,而后才放入袖中。 难怪上回她与云霞由正门而入时会被那样盯着,原来如此。 九疑收回视线,随着六娘及众人踏入了寄逸园。 寄逸园内绿树浓密,织就一片阴凉天地,小径曲折蜿蜒,尽管烈日当空,园中却自有几分清凉之意。 六娘引领众人来到一处依水而建、清风习习的亭榭,大家依次落座。 而后又嘱咐丫鬟为众人打扇驱热,十七娘则倚在栏杆边,眺望着湖面,似乎在寻找什么能让她心绪舒畅的景致,又似在寻找谁的身影。 九疑也不禁将视线投向那片湖面,只见碧绿荷叶如伞般铺满水面,其间点缀着盛开的荷花,几尾锦鲤在水中悠然游弋。 她的眼神越过湖面,聚焦于对岸。 那里是竹林尽头,是她与俞修偶尔相见的地方。 湖面宽广,纵使彼岸有人伫立,对于此刻身处亭榭中的她来说,也只能捕捉到一抹遥远且模糊的轮廓。 而这抹剪影,在阳光与湖水的交融中若隐若现,恍惚间仿佛也在静静地回望着她。 九疑怔了怔,她微微调整呼吸,努力将自己从那似真似幻的想象中拉回现实。 可再次看向湖面时,那抹剪影似乎在阳光与波光中变得更加生动起来,跃动着,游移着。 而这时,闻十九娘注意到十七娘的专注,不禁也随着她的视线望向湖面。 闻十九娘心中纳闷,好奇地问:“十七姐,你在看什么呢,湖面上有什么特别的么。” 闻十九娘的话语打破了湖面的宁静,也唤回了九疑飘远的思绪。 十七娘闻言回过神来,略笑了笑,答道:“哦,没什么,只是觉得这湖景甚是美丽,看着那荷叶与荷花,还有那些悠游自在的锦鲤,一时有些出神。” 虽然她并未说出真实所想,然那份欲言又止的表情,让在场的人都能感觉到她心中所思。 九疑日日听六娘念叨,多少知道些。 闻十七娘说完便坐直了身子,看着众人说道:“对了,我昨日与孙家妹妹在一处,她们听说我与十九娘今日要来,说是若家中同意也要过来,只不知是来还是不来呢。” 六娘一听几位表姐妹要来,便笑着说:“若是她们能来,倒也热闹些。”环顾四周,又道:“这里还挺凉爽的。” 几人闲话了一会儿闻十九娘便随口吟出一首夏日小诗,引得闻十七娘与六娘纷纷附和,你一句我一句地作起诗来。 三五句间,闻十九娘看向坐在对面正翻阅一卷诗词的九疑,甜甜笑起来,一对梨涡在颊上若隐若现。 正欲开口衣袖却被轻轻拽了一下。 而在这时,有个婆子自亭榭左边石子铺就的小径旁跃入众人视线,额两旁大滴大滴的汗直往下落,隔着半丈都能嗅到那浓重的暑气。 向众人见过礼便对着六娘说道:“姑娘们前脚刚走,孙家姑娘后脚就来咱们院儿里了,说是孙家公子也来了,在前院正厅候着呢,一起的还有几位同窗,说要与姑娘们比试诗文。” 闻十七娘烟波晃动间指了指右斜方十丈左右同是临水的一处亭子,看向六娘。 “不如就不挪动了吧,隔得虽有些远,只需声音大些便可。之前听你说过,外院也有道门通向这里,只是一直锁着。” 自三房院儿里到现在九疑并未与闻家姊妹说几句话,连之前几回相邀未去一事都无人提及,她差点真的以为闻十七娘今日兴致缺缺只是来找六娘解闷,抒发心头郁结的。 但见这般情形,九疑便知没那么简单,恐怕一切都在闻十七娘意料之中。 思及此便将视线挪向六娘,只见六娘略一沉吟,显然也在权衡是否按照闻十七娘的建议行事。 她扫视了一眼亭榭周围如诗如画的湖光山色,又看了看对面那座遥相呼应的临水亭子,最终微微颌首道:“十七娘所言有理,此处确实适合清谈雅集,既然表哥他们已至前院,就遣人去母亲那边说一声,让他们过来便是。” 说是这么说,然三夫人也只能先去上房请示,得了俞老夫人的首肯才能取到对牌,而后再去支取钥匙。 这些流程不仅六娘明晰,在场众人都是知道的。 一番运作下来,怎么也得半个时辰后才能见着人。 那婆子得了令便碎步离去,亭中的少女们则各自准备起来,九疑也收起心中思绪,继续翻阅诗词,思忖着怎么能更好地应对接下来的局面。 时光在亭榭中悄悄流淌,估算着时辰,人也该来了,可就连孙家姑娘也一直没过来。 又过了约莫一刻钟,那婆子又来了。 只这回,那婆子脚步略显急促,眼神闪躲,尤其对着闻家姊妹时显得更为畏缩。 第35章 有疾 直到六娘等的没耐心了开始催促,那婆子才嗫嚅着道:“老夫人身子不适,尤妈妈说做不得主,所以......所以......” 尤妈妈是俞老夫人身边最信任的人,掌管着俞府内宅的对牌,自然是最了解俞老夫人喜好的。 剩下的话不必说众人也知是何意了,难怪孙家姑娘到现在都未过来。 ...... 三夫人遣人去上房没拿到钥匙时并未放弃,紧接着又遣了身边的孙妈妈亲自走一趟。 晨起请安时还好好的,还有功夫让四房五房立规矩,那边两位前脚刚走上房那位后脚就病了。 孙妈妈回到三夫人身边时仍是摇头,伏在三夫人耳侧低语道:“尤妈妈一直拦着,根本见不到老夫人,我出来时还与大夫迎面撞上,这回做戏是做足了。” 三夫人神色未变,只由喉间微微溢出一丝声音以作回应,又示意孙妈妈退下,心中却已明镜一般。 无非是想下她的脸面。 “婆母有疾,我得前去上房为婆母侍疾,今日真是怠慢了。” 这话虽是对着闻九夫人说的,下首坐着的孙家姑娘自也听见了,虽都还算沉得住气,到底只是十二三四的姑娘,面上难免露出几分失望。 闻九夫人显得十分通情达理,将手覆在三夫人手背,柔声宽慰道:“无妨无妨,尽孝为首,咱们做人媳妇的,可不能落下什么话柄。” 发生了今日这一出,三夫人本不欲留众人用膳,但见闻九夫人言辞恳切,又顾虑到孙家一行人的感受,尤其是那几个年纪尚小的侄女们,于是便点头应允,安排丫鬟仆妇准备午宴。 心中虽有诸多气愤,却也明白在这大家族中一荣俱荣,人情世故与礼数周全缺一不可。 今日的午膳从晨起便开始准备了,丫鬟仆妇们动作麻利,很快便将一道道精美菜肴摆放整齐,热气腾腾,香气四溢。 各类荤素搭配适宜,既有苏州府特有的胭脂鹅脯、专诸鱼炙,又有清爽的拌黄瓜、翠玉般的炒豆苗,更有那金黄诱人的蜜汁火方和甜而不腻的桂花糖藕,琳琅满目,令人垂涎。 六娘带着几个姑娘回到三房时,正房厅中已是食香四溢,但众人的兴致却因之前那番波折而减损不少,尤其是众位姑娘们,怎么说也是在旁人府上,倒未出现失态之举,只是脸上那淡淡的沮丧难以掩饰。 午膳用到一半,三夫人先行离去,前往上房探望“病中”的婆婆,将孙妈妈留下招待众人。 闻九夫人本也要去,却被拦下了,若真瞧见什么笑话俞府的脸面还往哪搁。 在三夫人走后没多久闻家女眷与孙家姑娘也跟着离开了。 马蹄声轻轻地叩击着青石板路面,循着蜿蜒的巷道渐疾渐远。 车轮滚动,马蹄嘚嘚,闻十七娘掀开车幔一缝侧眼窥望,低低道:“越来越远了。” 远的她已看不见碧梧巷的白墙黛瓦。 闻十九娘紧握住十七娘的手,甜甜安慰道:“今日不行就改日嘛,大家总能再在一处。” 闻九夫人双目紧阖,闻言时眼尾虽抖了抖,却一语未发。 闻十九娘是八房的嫡女,她们九房虽与八房一向走的近,可也不是什么话都能说的。 ...... 院墙边的芭蕉叶耷拉着沉重的叶片,上面的露珠早已蒸发无踪,只剩下焦黄的边缘在热浪中微微颤抖。 三夫人顿足,凝视着上房院门外的芭蕉叶,那焦黄的边缘在阳光下显得尤为刺眼。 稍作停留后,她步入庭院沿着廊庑行进,尚未到达上房花厅尤妈妈便迎了上来。 “大夫说老夫人需静养几日,这会儿喝了药刚歇下,四夫人和五夫人已经在里头了。” 三夫人眼梢上挑,越过尤妈妈踏入正厅,继而稳步向里间行去,尤妈妈紧随其后,轻声细语补充道:“大夫叮嘱,老夫人此次不宜受刺激,情绪要保持平稳。” 三夫人再度停步,侧首凝视着尤妈妈,那探寻与狐疑的目光如同一把无形的标尺,企图丈量这其中的深意。 她略微沉吟后,低低发问:“究竟是什么病症来的这样突然。” 尤妈妈微低下头,小心翼翼地回答:“大夫说老夫人是劳累过度,加上近期心情烦躁,引发了旧疾。这病虽不至危及性命,但确需静养调理,否则恐伤及元气,影响日后身体康健。” 三夫人只轻轻应了一声便不再言语,若说是劳累过度也不全是假话,谁让她一把年纪了也不肯放权。 倘若谈及交接,三房身为原配嫡出,掌中馈本就合乎礼法,顺理成章。 也正是因为如此,这位续弦的俞老夫人才不肯。 不过三夫人也不甚在意,一院子的妾室和庶出子女已经足够她操持,她并不觊觎那所谓的中馈之权,甚至可以坦然接受交予四房掌管,只恐难堵悠悠众口。 行至里间时,四夫人和五夫人正站在榻旁低眉敛目,榻上那人正是俞家的老夫人。 只见老夫人此刻似是在沉睡,面色与平常相较并无异样,只那唇略显苍白。 三夫人盯了几息,一双细眉愈发紧蹙。 “人太多恐会扰了母亲静养,二位弟妹随我先出去吧。” 三夫人说这话时目光并未从俞老夫人面上移开,但并未发现有何异样。 四夫人与五夫人闻声互望一眼,而后默默颔首,随三夫人一起轻手轻脚退出里间,这才松了口气。 几人眼风交汇心中便都有数了,煎药的煎药,差遣丫鬟的差遣丫鬟,各自分工明确,紧张有序地忙碌起来 。 而九疑也在闻家和孙家众人走后离开了三房院儿里,六娘也得前往上房,九疑总不好自己留在三房院儿里。 翠绿的竹叶密密匝匝地簇拥在一起,仿佛编织成了一片巨大的绿色穹顶,将炽热的日光筛滤成斑驳陆离的光影。 九疑环顾四周,又到了竹林分叉口,沿途出去能顺畅回到五房院儿里,而另一头却能穿过竹林尽头那道铁门通往寄逸园。 那曾在湖对岸映现,又宛如梦幻与现实交织而成的剪影,此刻是否依旧等在那里。 第36章 打断 见九疑顿足不前,云霞说道:“对了,前天交给郑公子的络子和绢帕应该有消息了,咱们过去吧。” 九疑略一沉吟便应下了。 院中丫鬟仆妇各司其职,井然有序,仿佛并未因老夫人的病产生任何影响。 行至排院时,郑无满头大汗,院中角落一片阴影下的木桩还在吱吱呀呀晃动着。 九疑取出绢帕掩住口鼻。 “你臭死了。”九疑的声音很轻,有些闷闷的,带着玩笑般的娇嗔。 郑无闻言,憨笑两声便向九疑伸出手,掌心朝上。 九疑直接将绢帕给他,还顺道往后退了两步。 云霞也跟着退了两步,垂首咯咯直笑。 郑无拿起绢帕在面上蘸拭,似是自语般道了句:“有这么臭么。” 言罢又抬起手臂深深嗅了嗅,还真有点。 脖颈略微后缩低头一看,胸口处已湿了一片,着实有些失礼。 而后便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尴尬地笑了笑。 “阿姐和云霞姐姐先坐一会儿,我去换件衣裳。”说着便指向阴凉处那方矮木桌。 桌上还放着两本书,想来是这两日常看的,其中一本是《昭明文选》。 打开《昭明文选》,翻看几页便掉出一张巴掌大小已泛黄的信笺,上面写着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字迹虽旧却清晰可见。 未极细看郑无便已换了身衣裳出来,这衣裳比之方才那身衣裳还要旧一些,不仅褪色严重,布料更是磨砺得有些粗糙,但却洗熨得极为平整。 面上汗液留下的斑驳痕迹已被洗净,只额发还湿哒哒的。 九疑将信笺夹在书中首页合拢,起身行至郑无身边将手搭在他肩头,后又在自己肩头比划一番。 郑无见状,忙将背脊挺直,顺着九疑的手势估量了一下两人之间的身高差距。 “阿姐,你长高了。” 九疑复又坐回去,打趣道:“是啊,我长高了,可你怎么一点儿不见长呢。” 说到此处,郑无面上浮现一丝无奈的笑容,他摆了摆手,回应道:“阿姐莫笑话我,我这是还没到长的时候。” 言罢,话锋一转,又道:“这是这次络子和绢帕换来的银钱,比上回还多一些,李婶说这回绣的比之前的好。” 说着便从荷包中取出三枚小银锞子交给九疑。 九疑都接了过来,有心分给郑无,却知他一定不会要,便想着寻些尺头给他做身衣裳,倒更实在些。 “云霞的绣活越来越好了。” 近月来,九疑已很少做绣活,闲暇时不是看书便是练琴,每每这种时候,云霞都坐在她身边静静地打络子。 言语间九疑再次翻开《昭明文选》,入目便是那信笺。 立在九疑身侧的郑无自是瞧见了,瞳孔微微收缩,往九疑身侧坐了下来。 这是赵伯伯交给他的,说是当年父亲赠予赵伯伯的。 赵伯伯送他离开前又将这本书转赠给他,他便一路从京城带到昆山。 那信笺上的字,也只是父亲当年对赵伯伯的寄语,虽无特殊含义,却是他如今有的唯一与父亲相关的物件。 九疑看了看信笺又看了看郑无,很快将书合拢不再去看,又与郑无说了会儿话便回去了。 回到住处时,听几个小丫鬟说姨母去上房为老夫人侍疾了,今晚能不能回来都不一定。 日头逐渐西沉,晚霞染红了半边天空,将整个俞府笼罩在一片暖金色的余晖之中。 云霞转身觑了眼窗外,将针线放在榻几上舒舒服服地伸了个懒腰,道:“总算没那么热了。” 云霞拖长了音调,嗓音中带着一丝惬意与慵懒,又如同疲倦后的满足叹息,那种腔调犹如猫儿蜷缩在软垫上打呵欠。 两刻钟前二人就用过晚饭了,仍用得不多。 见九疑仍专心地捧着一本游记翻阅,云霞说道:“坐了一整个下午,你也该活动活动筋骨了,趁着天还未黑要不我们去逛逛园子吧。” 说着,又咕哝道:“上午就看见园子里有好多新开的花儿,还没机会凑近去瞧瞧呢。” 九疑放下手中的书,微微一笑,点了点头两人便出了院子 。 自不能从寄逸园的正门进去,那看门婆子犀利的眼神她们可不想再感受一次,从竹林迂回穿行再绕回来也是一样的。 二人信步走入竹林,林中鸟鸣啾啾,竹叶沙沙作响。 她们穿过婆娑竹影,越过铁门步入寄逸园。 好在此时天光并未完全消逝,园中景象在余晖映照下更显宁静宜人。 云霞欢快地指了指湖对岸,道:“快,咱们快绕到那边去,一会儿天就黑了。” 云霞走的极快,担心九疑跟不上便回头拉着她的手带着她一起。 九疑被云霞那份热情所感染,好奇究竟是什么花令云霞如此迫切。 她步伐加快,紧跟在云霞身后,听着脚下落叶的脆响,感受着晚风轻轻拂过脸颊,带着花叶的清香和湖面的湿润气息。 走着,却逐渐挪不动步,就连云霞也松开九疑的手停下脚步,屈膝行过礼便往后退了三步立于九疑左后方。 只见前方约莫两丈之处立着一少年郎君,身姿修长挺拔,一袭青衫在树影下显得格外飘逸非凡,那淡雅的身影与周边的景致融为一体,恍若刚从书中走出来一般。 面貌虽隐匿在半明半暗之中,但从轮廓中仍能看出其五官线条柔和而立体,一双明亮的眼睛犹如璀璨星辰,即使在黄昏的光线中也熠熠生辉。 那抹剪影,在这一刻再次鲜活起来。 “十二哥。”九疑轻唤一声,声音中蕴含着一丝丝惊,一丝丝喜。 俞修是从上房过来的,正准备由此回到外院。 今日的事他听说了,后宅妇人间的纷争他虽不参与,但也明白其中微妙。 他上前几步停在九疑身前,从青枫手中接过尚未点亮的琉璃风灯。 青枫会意,悄然退下。 “见妹妹方才走得急,是有什么要紧事么。” 九疑担心误了云霞看花,于是便挥手示意云霞先去。 九疑从见到俞修时就在端详他的脸色,俞老夫人身体抱恙,他一定很担心。 “没有要紧事,就是想去那边看看花。” 走了好一会儿,那花开正盛的地方已不在对岸。 俞修顺着九疑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远处花影绰绰,虽隔得太远辨不清是什么花,但在夕阳余晖的映照下,的确很美。 他回过头看向九疑,倏地忆起上午的事,那会儿也是从上房往回走,他与青枫路过与九疑见面的那颗木棉花树下时,青枫不小心被石头绊了一下,他便顺手扶了青枫一把。 恰是扶青枫这一侧身的动作,令他注意到湖对岸的几个姑娘,视线晃动间,看见了坐在亭榭中的九疑,他驻足片刻便将青枫支去做事了。 其实隔得那么远他根本看不清坐在对岸的是谁,只在心中猜想了一番,直到看见九疑身上这身衫子他才确定,原来那个与他隔湖对望的姑娘,是她。 俞修收回视线,左手微微握拳在鼻端轻抵,稳了稳自己的思绪。 “那......” “十二哥!”一道低沉沙哑的声音远远响起打断了俞修的话。 第37章 距离 九疑心头一紧,不由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那声音的主人是俞家十三郎,此刻正捏着一柄合拢的折扇从东北方一处拐角疾步赶来。 待走到二人身前时,俞十三额角有几滴汗沿着鬓角滑落,呼吸略显急促,喉咙间发出轻微的喘息声。 “十二哥与妹妹怎地在此处说话。”俞十三说话时不停打量二人,显然对于他们出现在这里感到颇为意外。 他目光快速在九疑和俞修之间游移,似乎在寻找某种迹象。 在俞十三的认知里,这两人不应该有任何交集,明明从未见过面。 兴许是两月前众人作诗时屏风倒地那一瞬十二哥也对九疑妹妹有了旁的心思,他想。 二人身边服侍的人都不在,很难不令人多思。 俞修率先淡定回应道:“哦,乃是巧遇,遂寒暄了几句。” “这样啊。”俞十三略扯了扯嘴角。 他虽这样说,但心中依然存疑,于他而言,九疑早已是囊中物,只待他考取功名。 言罢,不等二人开口,俞十三又道:“天色已晚,我送妹妹回去吧。” “回去的路我识得,表哥还是回去读书更要紧一些。” 九疑语气虽不强硬,却透露着一丝坚持。 俞十三见九疑一副要走的样子,忙道:“无妨,正好我有本书落在母亲那了。” 九疑拢在袖中的手微微收紧,她明白俞十三的意图,就是因为明白才不想与他有更多的接触。 虽是表哥,但还是保持距离为好。 正欲回绝,俞十二轻咳两声,道:“对了,今晨祖父说的那件事还未有定论,我们去找十一哥再商量商量。” 俞十三怔了怔,嘴唇翕动了两下却没有反驳,俞修虽不是众兄弟中年龄最长的,却是说话最有分量的。 而这话,令他对俞修的心思疑心更甚。 “十二哥说的是。” 这话虽应的不那么情愿,但的确是应了。 俞修取出火折子将琉璃风灯点亮递给九疑,淡然道:“天色渐暗,独自回去还是得有盏灯笼。” 俞修的语气虽平淡无异,却令九疑实实在在感受到关切。 俞十三紧盯琉璃风灯,那薄薄的灯罩上精心雕琢着繁复细致的花纹,内部燃烧的烛火透过彩釉斑斓的灯壁,投射出五彩斑斓的光影。 未等九疑去接,俞十三伸手将灯柄推了推,转身从身后僮儿手中取过灯笼递到九疑身前,离她的手至多两寸之距。 九疑见状,直接向后退了一小步,下意识地将视线投向俞修,又在一息之间收回。 阳光渐渐隐没于天际,而微风拂过叶梢,带起一阵轻微的沙沙声响,令九疑的心绪变得更为纷乱,纷乱的不是眼前的灯笼,也不是他们的举动,而是透过这盏琉璃风灯所显现出的距离。 俞修并不将灯笼继续往前推,而是保持着温和的态度,也未因俞十三的举动做出直接反应。 反倒是俞十三将提灯笼的手往前递了递,温声笑道:“妹妹接着吧,我与十二哥一道回去,不会有事。” 九疑颔首接过,朝着寄逸园正门方向缓步离去。 其实俞修与俞十三同样要先从寄逸园的正门离开,而后再离开内院,但谁也没说要与九疑一起离开。 俞修独自回去时会由此前往那条小径穿行而归,但凡有人在,他都不会从这里回到外院,从前不会,如今更不会了。 俞十三将手中折扇啪的一下打开,轻挥了几下驱散暑气,随口道:“十二哥似乎很关心我的表妹。” 俞修嘴角勾勒出一抹耐人寻味的弧度,眼神中流露出无法掩饰的迷惑与愕然,仿佛在无声地询问俞十三此话的含义。 “与其有功夫揣度我的想法,不如回去多读两本书,有什么不懂的尽管来问。” 言罢拍拍俞十三的肩便走了,做足了一个好哥哥的模样。 俞十三看着俞修远去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手中的折扇收拢,却又忍不住再朝着寄逸园正门方向望了望。 而在这时,俞修停步回望,扬声道:“愣着做什么,不是要去找十一哥么。” 俞十三神色一凛,立刻收敛心思,紧赶几步跟上了俞修的步伐,只在心里想着,该怎么将今日看见的一切与母亲说。 第38章 乐见 九疑并未离开寄逸园,而是在一处回廊边驻足了一小会儿,而后去找了云霞。 找到云霞时天色几乎已黑尽,抬起灯笼时能瞧见云霞鬓边簪了两朵粉白色的木芙蓉,皎若芙蓉出水,艳似菡萏展瓣,的确很好看。 二人又打着灯笼赏了会儿花便回去了。 回去时正房并未点灯,这个时辰姨母不会歇下,应是还留在上房。 云霞给九疑打了水便带着钱袋子出去了,九疑想让她寻人换些尺头。 这些个丫鬟仆妇手中多少会有些存货,若论方便,自然是寻姨母院中的人最为便捷,但九疑并不想,是以唤云霞去找旁人。 约莫半个时辰多点云霞就带着料子回来了,质地坚实耐用且色泽雅致,很适合郑无。 正当九疑想着给郑无做一件什么样式的衣衫,原本沉静的夜空突然轰隆一声响起惊雷,支开窗一看,墨色的云层迅速集结,遮蔽了升起的明月。 最初只是几滴雨珠试探性地敲打在石板路上,紧接着,密集的雨线如丝如缕般自空中倾泻而下,瞬间打破了夜的静谧。 这场雨忽大忽小,下了足足两日才停。 俞老夫人的病也在六月十四的晌午彻底好转,九疑也见到了好几日未见的姨母。 因着三夫人也在上房服侍老夫人,九疑这几日并未前往三房院儿里,不是与云霞一起为郑无裁制衣裳,便是读书弹琴,与从前在家中的日子一点儿也不一样。 没来昆山之前,她哪曾想过自己会如此专心读书。 这样很好,她想。 天边的晚霞即将消散,那熟悉的蝉鸣声在即将被夜幕笼罩的黄昏之际愈发嘹亮起来。 俞十三旬休归家,首先便来了五夫人房中。 俞十三将那日撞见俞修与九疑见面一事详细叙述了一遍。 他想着,这件事早该告诉母亲,但那日母亲在上房服侍祖母,自己又被十二哥拖去了十一哥院中,次日便去了族学,好不容易才等到今日休假。 五夫人轻轻抚弄着手中的茶盏,思索片刻后,柔声询问俞十三对当时情状的看法。 “不瞒母亲,儿后悔当时直接唤了十二哥,儿就该躲在一旁听听他们说了什么。”说着,俞十三还叹了口气,满脸懊悔。 五夫人已在心中衡量此事的利弊,若十二郎真对九疑有意,其实是一件好事。 十二郎整日一副淡然稳重的样子,原来也过不去这儿女情长。 五夫人又看了看儿子的面容,想想也是,他们这个年岁正是情窦初开之时,见着貌美少女,心生好感也是人之常情。 凭九疑的容貌,若被抬入四房,于五房只会更有利。 五夫人放下指腹中的茶盏盖,微微展颜道:“你方才也说了,二人并无亲密之举,勿要多思。” 俞十三怔了怔,这是他母亲说的话?本以为母亲会大发雷霆,亦或是提前做主定下九疑妹妹,怎么也没料到会如此淡然,甚至还有几分乐见其成的意思。 短短几息他的眼睛已眨了十数下,舒了口气便躬身双手端起茶盏奉到五夫人身前,小心恭敬道:“母亲,儿觉得还是得提前准备。” 五夫人并未伸手去接,只定眼看着这个自己宠了十几载的儿子,看这情形三言两语打发不了。 见俞十三端的手都有些微颤抖才伸手接过,但她却不饮,只是将其置于身前,以指腹轻轻摩挲着茶盏边缘。 “有理,这样,我将此事与你外祖提一提。” 俞十三喜形于色,正要答话,五夫人却抬起手示意他稍安勿躁,继续道:“还是那个前提,什么时候过了院试什么时候便纳九疑入门。” 俞十三连连颔首,再次将茶盏捧起,这次五夫人没有思虑,直接接过轻啜了一口,而后便舒舒服服地享受儿子的按摩。 云霞自窗边看见俞十三过来便告诉了九疑,九疑索性带着琴直接出去了,这个点去竹林正好。 一月三次的指导,九疑实打实地学到了不少。 这次归家她一定不会荒废琴艺,凭借这些时日俞修教的技巧往后也不必请先生了。 如此,兄长与嫂嫂也不会再有龃龉了吧,她想。 九疑单手抱琴与云霞穿过竹林,待行至湖边时,天色几已黑尽。 等了约莫一刻钟,只见远处一身影在夜色中快速移动,脚下的步伐稍显急促,即将走近才看清那是青枫。 “姑娘莫怪,我们公子在上房用了饭便被留下了,今日大抵是不得空了,公子问明晚可否?” 青枫的声音中带着未经世事打磨的纯真,许是方才走得急,说话时还微微喘着气,直到说完话才自袖口取出一方巾帕擦了擦额头渗出的细汗。 九疑并未立即作答,思绪在琴弦与夜色交织间流转,终是应了。 她犹豫的并非是明晚来或不来,而是这话......总觉得影影绰绰有些......嗯......奇怪。 九疑与云霞由原路返回,才刚过那处铁门不到十步便遇见了正欲转身的郑无。 十九的月虽不十分圆,却也足够看清郑无的个头和身形。 她上前几步,温声道:“你怎地在这。” 郑无的眉宇间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紧张,面上努力维持着一抹从容,却掩藏不住微微下垂的眼角,就连睫毛也在月光下投射出淡淡的阴影。 他抬了抬左手拎着的食盒,道:“我等了阿姐好久,一直没等到,所以才寻到这里来。” 他说话时鼻翼轻轻翕动,脸颊两侧的肌肉也不自觉地收紧,看上去就像一个不慎犯错,却又不愿让人看出难过的孩子一般。 九疑望着郑无,心底不禁泛起一丝怜惜,她接过郑无手中的食盒,轻声道:“六娘今日午睡后便有些腹痛,所以我早早就回去了。” 她几乎每日都会同一时辰出现在竹林另一端,郑无也习惯了总是在那里等她,今日等了近半个时辰都未等到,所以便抱着试一试的心思来了这里。 她竟又在这。 第39章 择选 郑无的面色并未因九疑的话而放松下来,反倒越发凝重。 他有一瞬想问她为何都回去了还会这么晚出现在这,想看看她会怎么说,是直言来见俞修,还是欺骗他。 但,无论哪种回答都不是他想听见的,又或许,无论她怎么说,他已心有定论。 “阿姐,你会不会忘了我。” 郑无的嗓音低沉中带着一丝小心翼翼,他的话语像是怕打破这一刻的平静,却又充满期待地想得到一个肯定的答案,而他想要的,却又不仅是一个答案而已。 九疑不明白郑无为何会突发此问,她又不是上了年岁记性不好。 她抬了抬拎着的竹制食盒,嘴角弯成一道柔和的弧度,眼底波光粼粼。 “小郑无这么能干,我怎舍得忘记。” 那笑容仿佛冬日破冰而出的阳光,瞬间驱散了环绕在郑无周遭的阴霾。 九疑见郑无的表情舒缓了好些,只觉小孩子果真好哄,眼中笑意更浓,本想伸手抚一抚他的头,翘起的指尖却又缩了回去。 郑无自是注意到九疑这细微动作,既想,又想。 既想她将他当做小孩子无事便抚一抚他的头,拉一拉他的手,又想她不将他当做小孩子,而是将他视为可以依赖,甚至可以倚靠的人。 夜色愈发深沉,月光透过半开的窗棂倾泻而入,与房中烛火交织在一起。 四房三口此时都在上房,俞老爷捋了捋及锁骨的长髯,忽然猛地咳了几声,惊的屋中众人纷纷起身。 只见俞老爷微弓着身子摆手,示意他们无需紧张。 “老毛病了,无碍。” 言语间,已接过俞老夫人递来的温茶饮了半盏,胸腔的不适也随之缓解许多。 “方才说的梁家那姑娘我瞧着还行,周家的也可以,修儿觉得如何。” 众人都没料到俞老爷会问俞修的想法,都以为只是让俞修旁听而已,婚姻大事长辈做主即可,少有问小辈意见的。 “祖父和父亲做主即可,孙儿无异议。” 俞老爷颔首,又问起四房夫妻俩的意思。 四夫人思忖片刻,见俞四爷没有立即开口的意思,谨慎答道:“梁家姑娘家世不俗,从画像上看模样也是挑不出错的,只是......”四夫人顿了顿,终是将视线从俞老夫人面上挪开,又道:“只是听说性子有些骄纵。” 梁氏女是俞老夫人选的,是苏州知府的嫡出女儿,且梁家在京中也颇有根基。 四夫人虽希望寻个闺秀作儿媳,却也不想闹得家宅不宁,到底是举案齐眉和睦相处更为重要。 果然,四夫人话一出口,俞老夫人立即反驳道:“骄纵与否并非天生,后天教化亦可改之。且梁家小姐才情家世样样出众,将来必定能在内宅之中起到表率作用,若能得我俞家的家风熏陶,那点娇气不过小事耳。至于周家姑娘,虽性情温和,但家境稍逊于梁家,且其才艺方面远不及梁氏女涉猎广泛,如何匹配修儿。” 四夫人有意再说,却被俞四爷一道眼风逼退,显然,俞四爷并不想在这个问题上与俞老夫人正面冲突,否则便是不孝。 “母亲说的是,父亲觉得呢。” 四夫人闻言,这才将微微前倾的身子收回,肢体也松和几分。 俞老爷心中也已有数,显然四房夫妻都不满意梁氏,他并未立即表明立场,而是细细思量一番,终是将众人都唤出去,只留俞修一人。 对于这个孙子,他实在满意,虽不是出自长房,但却担得起整个俞家。 俞老爷朝他招手,示意他坐近些。 只见俞修恭敬而从容地起身走向对面,坐在俞老爷左下手第一个位置,脸上并无明显的喜怒哀乐。 五感不形于色,四维尽在胸臆,在俞修看来,是一个男子应当具备的修为和素养。 俞老爷深深地看了俞修一眼,眼神里既有对他的肯定,又有对他抉择的期许。 “说吧,你更中意谁。” 俞修知道祖父将他留下是想听他的真实想法,所以并未故作推诿。 “婚姻大事,自古以来便讲究门当户对,性格相宜。”俞修不急不躁,徐徐回应,“孙儿明白,梁氏女家世出众,才情亦可,若能娶之,定是俞家的一大助力。然而,孙儿也深知,夫妇之道在于和谐,如若婚后不能琴瑟和鸣,那么再好的家世也可能成为家族纷争的源头。” 他略微停顿了一下,目光坚定而不失温润,“至于周家姑娘,虽然家境略逊,然其性情温和,品行端正,或许更能与孙儿共度平淡岁月,协力持家。” 他再次顿了一下,道:“但,无论是选梁氏还是周氏,都会令母亲与祖母不睦,所以孙儿认为此二人均非上选。” 俞老爷捋了捋胡须,点了点头,对俞修的成熟稳重以及他对家族和谐的长远考虑表示赞许,接着问道:“那你心中可有更好的人选,或是有其他考虑?” 俞修略微低头,眉宇间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迟疑,片刻后,他抬起眼帘,郑重道:“孙儿尚无心仪之人,但孙儿认为,家世、才情并非唯一的衡量标准,重要的是上下和睦。” 俞老爷对俞修这番作答很是赞许,他这位妻子对待儿媳实在严苛,也不奇怪俞修会将和睦二字看的如此重要,如今,只盼他的身子能多撑几载。 “听你祖母说,你对她给你的那两个丫头都不满意,至今尚未收房。” 俞修虽未料到祖父会突然提起此事,却也早有准备,对于这件事,不止祖母提过,就连母亲也是问过的。 “芜菁和芄兰都很好,只是孙儿认为读书要紧,不想被琐事分散精力。” 俞老爷轻笑两声,语重心长地道:“这种事算不得琐事,你如今也满十六了,房中不能一个人都没有,这样,明日我让你祖母再相看几人,你自去挑。” 俞修闻言,微微躬身,恭敬回应,“祖父所言极是,孙儿定当铭记于心,依教而行。” 第40章 回信 俞修从上房花厅出来时,父亲与母亲都已回去,只青枫候在廊下 。 听青枫说,今日见到了九疑,是亲眼看着九疑离开的。 他没来由地捏了捏眉心,这种感觉实在少有。 月色倾洒在院外的芭蕉叶上,为其镀上一层朦胧而湿润的银白色泽。 俞修默立在月下,思绪万千,他脑海里萦绕的不仅仅是祖父对自己婚事的关切,还有一道女子的身影。 那身影若即若离,若虚若实,宛如雾中月影,水中花影。 不知何时,它悄无声息地由虚变实,恰似月光穿透夜色,在芭蕉叶脉络间细腻铺展,蔓延生长。 随着最后一缕幽梦消散于天际,东方开始吐露晨曦的微光。 俞修晨起便得了上房的信儿,让去用早膳,为此,听说祖母还免了众人的早安。 不用想也知是让他去挑人的,由此可见,祖母一早便将人选定好,只待祖父提起此事。 一切收拾停当便前往内宅,上房相较于平日里的药味,今日多了些糕点香和飘散在空气中的豆蔻香气。 宽敞明亮的花厅中,俞老夫人已然端坐其中,左侧立着尤妈妈,右侧下首则立着五位作丫鬟打扮的妙龄少女,她们各自低眉敛目,衣饰素雅,各有风采。 与芜菁和芄兰是截然不同的类型,其中一个两腮和嘴唇与尤妈妈有一两分相像,在这几人之中容貌仅是中上,只那双眼有几分灵动。 他仔细在脑中搜寻有关此女的记忆,忆起的确在上房见过她,只是从未留意。 俞修用完早膳几人便轮番侍奉,奉茶的奉茶,捧盂的捧盂,递帕的递帕,白花花的手晃的人眼晕。 不等俞老夫人主动提,俞修便指了众人中的其中一个。 “祖母,孙儿瞧她举止得宜,颇合心意,不如舍给孙儿吧。” 俞老夫人闻言当即大喜,这是她最希望瞧见的,尤妈妈的孙女自是最得她信任的,只是担心俞修瞧不上,未曾想他一眼便相中。 她笑着颔首,对那少女也赞赏地点了点头,然后转向俞修,道:“修儿眼光不错,絮娘自幼是我看着长大的,又伶俐又乖巧,是个会伺候人的。 说完便指向其中最貌美那个,笑的眼尾都漾起了深深的皱纹,继续道:“纤如也是个不错的孩子,与絮娘一样都是在我身边长的,不如一并带回去吧。” 纤如,这名俞修一听便不喜,也知祖母是故意的,祖母不会不知母亲名中也有一个如字。 “孙儿觉得絮娘很好。” 听完这话,尤妈妈只觉通体舒畅,絮娘能在一众美人儿之中被公子相中也是常理,毕竟絮娘自小便在夫人身边长大,言谈举止自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相较的。 尤妈妈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对面立着的絮娘,只见她脸庞微微泛红,低垂的眼睑掩盖不住眼底的喜悦与紧张。 也是,十二公子犹如天上明珠,哪个少女不怀春。 俞老夫人见俞修态度坚决,对纤如完全无意,索性不再勉强,就算去了也是与芜菁和芄兰差不多,没什么必要。 又觉絮娘是个有福之人,转而对絮娘说道:“既然修儿已经有了决定,那你日后得好好服侍,不可有丝毫懈怠。” 絮娘听到这话,裣衽施礼,轻声应道:“奴婢定当竭尽全力,侍奉公子,不敢有丝毫马虎。” 离开上房时,俞修身后已多了个人,不过百步,他便向着絮娘所在方位微一侧首,道:“既跟了我,便是我院里的人,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自己掂量。” 絮娘闻此言,心头一凛,她在上房服侍多载,还是头回见到这样的公子,严肃而又不失温和。 “絮娘明白,绝不会在老夫人跟前胡言乱语,叨扰公子安宁。” 俞修颔首,继续前行。 随着太阳缓缓沉落于天际,天空被染成了一片绚丽的橙红色,夕阳余晖洒满整个院落,将木棉花树上那形如手掌般张开的叶子镀上了一层暖黄的边框。 俞修因为昨晚的失约,今日早早便等在寄逸园 ,还因为他收到了阶州成县桑家寄来的书信。 只一刻钟,天色便由绚烂的橙红转瞬过渡到了深邃的湛蓝。 俞修伫立在木棉花树下,眸光时而落在树梢那些曾被金边镶饰过的叶片上,时而又望向木栈道的尽头,也是竹林的尽头。 很快,一道女子的身影出现在了一片婆娑碧影之中,白皙如玉的肌肤在暮色下透出一种淡淡的柔和光晕。 只见她身着一袭淡雅的雾紫色罗裙,头上插着一支同色系的紫晶钗,行走间裙摆轻曳,宛如一朵盛开在夜色边缘的紫藤花。 再一细看,惊觉她的身形已初显玲珑,不知是这十来日才有的变化还是之前并未细瞧。 九疑本以为今日来得早,没想到俞修已经等在那里。 她双手抱琴,步伐轻缓,款款走向俞修,十一日未见,他看起来还是一如既往的沉稳内敛。 “十二哥今日好早。” 俞修面露歉意,温声回应道:“昨日事发突然,累的你白跑一趟,今日特早早前来,一则补过,二则有要事相告。” 他边说边递过手中的书信。 九疑接过书信,顾不得回应俞修的歉意便拆开信封展开信纸。 她等了两个多月终于等来了家书,倒比预料中快一些,她本以为等来的会是父亲派来的人。 此刻,云霞贴心地提着灯笼趋近九疑身边,为她照亮信笺上的每一个字迹。 俞修将视线挪向灯笼,细瞧了瞧,不是俞十三那盏。 又见九疑的神色益发沉重,显然信中的内容引起了她极大的震动。 九疑的目光在信纸上停留良久,其间几次微阖双眼,似在心中思量信中所述的内容。 终于,她缓缓抬起头。 而那望向俞修的眼中,闪烁着几许泪光,声音微微颤抖着说道:“多谢十二哥为我送来家书,改日再练琴好不好。” 她强忍泪水的模样,她略带祈求的语气,让俞修心头一紧。 他紧抿着唇并未立即应她,而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无论何事,我都能帮你。” 第41章 造访 九疑怔了怔,实没料到俞修会坚定地说帮她。 她再次回想了一遍信中内容,“顺其自然”四个字始终萦绕在她心头。 ...... 吾儿九疑,闻汝在外独立,父心痛如绞。 知汝心中所思,急切如焚。 汝姨母之念,父与汝母绝无应允之意。 又,父知俞三夫人对汝厚爱有加,汝可多与三夫人出游,增广见闻,开阔眼界。 切记,莫过忧,顺其自然。 父与汝母始终待汝归家。 望汝珍重,常思家中之安乐。 父字。 ...... 为什么爹爹盼着她回家却不直接派人来接她,那盼,是真的么。 她努力抑制住翻滚的情绪,用略微颤抖的指尖轻拂过自己的衣襟,竭力想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而稳重。 可越努力越使得情绪难以自抑,那种感觉仿佛是内心的洪流在拼命寻找一个出口,却被理智筑起的大坝顽强地阻挡着。 喉头涌上的一股热流,让她的话语在舌尖打着转,却怎么也无法吐露信中内容。泪水无声地在眼眶里积蓄,越蓄越多,越蓄越满,直到那晶莹的液体再也无法负荷住重压,沿着脸颊悄然滚落。 俞修忙从襟口取出一方绸制手帕,才刚上前一步便见云霞已在为九疑擦拭。 九疑未答,他也没再追问,只安静地立在一旁,等待她平复情绪。 本以为会等上一会儿,但出乎意料的是,九疑很快就调整好了状态,眸中虽还泛着水光,却已然不再无措。 “是我失态了,十二哥莫怪。”她吸了吸鼻子,又道: “没什么事,我只是......想回家。” 说到最后三个字时,她的声音明显哽咽了一下,那一个“家”字,承载了她连月来的所有忧虑、期盼。 夜色渐浓,云层掩映下的月光柔和而朦胧。 九疑透过眼前那一层湿润的眼帘抬头望向俞修,他只沉默地站在那里,面容沉静,却并非冷漠。 而此时,九疑只觉他被一层水雾所包裹,犹如画中人物一般,可观,不可触。 “妹妹离家三月有余,思家也是人之长情。”俞修稍作停顿,又道:“你这般挂怀家中亲人,说明你心存孝悌,安心,总会回去的。” 九疑颔首,笃定道:“是啊,我一定会回去的。” 说到这时,她的情绪已好了许多,总之,再如何顺其自然,也不会去给表哥做妾就是了。 九疑没有在此处停留太久,但她抱琴离去的背影却在朦胧月色中留下难以消弭的痕迹。 青枫从一旁跳出来循着俞修的目光望去,除却那郁郁葱葱的林木与萋萋芳草,只余那湖水波纹泛起的淡淡腥咸味。 “公子,老夫人催好几遍了,方才辰阳哥遣人来说的。” 俞修微微侧身,低头一看才发现青枫露出的皮肤上有了好些蚊虫叮咬留下的红点,旋即睨了他一眼,道:“出来之前将驱蚊虫的香囊带上。” 青枫只讪讪一笑,挠头回应道:“出来的急,忘带了。” 对此,俞修也没恼他,驻足片刻便回去了。 回到外院居所时,正房挂着两块红彤彤的绸子,俨然一副要办喜事的模样。 辰阳迈着稳健的步伐迎上前来,拱手作揖,轻声道:“这是老夫人嘱咐的,不让摘,小的们也不敢忤逆老夫人的意思。” “絮娘是什么身份。”俞修的声音不大不小,但在此刻安静的院落里显得尤为清晰。 他紧接着又道:“撤下来。” 不过几息,正房门前悬挂的红绸便被撤走了,院中又恢复了往日的情状。 见俞修进了正房,芜菁大着胆子走到辰阳身边问道:“老夫人吩咐准备的那些怎么办。” “都赏你了呗。”辰阳半开玩笑地回答芜菁,脸上带着几分无奈。 芜菁并未因辰阳的话而放松,反而更加疑惑起来。 “不是说絮娘是公子亲自向老夫人要来的么,怎地不太像。” 辰阳自小便跟着俞修,年岁大了因入不了内院才换了青枫日日跟着,这种事自然是问辰阳更合适,青枫那毛头小子能知道什么。 辰阳耸了耸肩,似欲透露些什么,却又止住了话头,沉吟了片刻才缓缓开口:“絮娘确是公子要来的,这背后呢,自有公子的考量,如今公子既然另有安排,咱们照做便是。” 芜菁白了辰阳的背影一眼,轻轻啐了一口,扯过身后的芄兰,低低道:“早知道辰阳是个闷葫芦,这时候还卖关子不说个清楚,真是急死个人。” 见芄兰没有作答的意思,芜菁又道:“从前絮娘便仗着是尤妈妈的孙女处处压咱们一头,咱们往后的日子只怕更不好过了。” 芄兰思来想去也没想到絮娘从前有什么过分之举,只是觉得絮娘因为有尤妈妈这层关系,行事难免会引人注目,至于芜菁,也实在有些过于敏感了。 时光荏苒,仿佛流水般悄无声息地从指间滑过。 近二十日以来,九疑已不再过多思虑信中内容。 这日,她正与六娘玩着握槊,外头便传来一阵动静。 不必猜都知道是闻家女眷来了。 九疑从晨起过来时便听说闻家女眷要来,这不,刚午睡起来没一会儿人就来了。 二人刚放下手中的棋子,便听到门外廊下传来了阵阵细碎的脚步声和由远及近的交谈声。 听起来不像是闻家女眷。 九疑还未走到门口,三夫人身边的孙妈妈便轻轻推门而入。 “桑夫人造访,已在五夫人那边了,唤桑姑娘过去呢。” 第42章 拢怀 九疑如同被无形的钉子瞬间钉在原地,瞳孔骤然放大,嘴巴微张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然而,这凝固的画面并未持续太久,转瞬之间,她的脸上绽放出了一种由内而外的光彩,眼眸中闪烁着惊喜与难以置信交织的光芒。 九疑下意识地做了一个微抵喉头的动作,呼吸也随之有意识地调控,先是屏住气息片刻,接着缓缓地深吸一口,再以几乎不可察的节奏徐徐呼出, 她将手拢于小腹之上,朝孙妈妈微微颔首,道:“劳烦孙妈妈亲自来一趟,我这就去。” 跟在三夫人身边近四个月,她早已不是初入俞府那个连姨母冷语几句都会懊恼到情绪低落举止失措的桑九疑。 六娘本是要跟去的,但被孙妈妈微不可觉地扯了一把,这才留在屋里。 午后的阳光透过雕花窗棂斜斜地洒进屋内,打在房中一个身段略显丰腴,面盘圆润的妇人身上。 那妇人的面容虽经年累月未得细致保养,却仍旧能看出几分昔日的风华。 九疑甫一入内,那泪就控制不住地直往下落,周围的一切都变得模糊起来,唯有眼前的妇人清晰可见。 “娘......” 桑夫人的眼眶也在这一瞬变得湿润,她快步上前将九疑拢入怀中,轻轻拍打着九疑的背。 “别哭,娘在这儿呢。” 桑夫人的声音和熟悉的味道,都令九疑有种恍如隔世又回归本源的感觉,每一个字都在她的心头激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其实她在俞府过的很好,姨母待她不远不近,偶尔会给她些衣衫首饰,三夫人将她日日带在身边悉心教导,还有六娘、郑无,以及那个亦师、亦友,又总是令她感受到关怀的俞修。 又或许,她并未会错意,不仅是关怀而已。 这段时日是从未有过的充实。 该回家了吧,她想。 思及此,九疑才意识到五夫人还在一旁坐着,这才捏帕拭泪,与桑夫人错开身子去给五夫人问了个安。 “无妨,你们母女长久未见,难免失了礼数。” 五夫人言语中虽显得宽和,但这语气却透着明晃晃的疏离与冷淡。 桑夫人自小便知这位姐姐是什么性子,只没想到为人妇多载脾性还是如此,她何曾见过小女儿这般小心翼翼的模样,也难怪九疑会想回家。 “二姐说的是,自家人跟前是不必讲究这些的。” 桑夫人话音甫落,只见俞五夫人的脸色微变,显然内心情绪并不平静,但她依然故作镇定,颔首回应道:“嗯,都是自家人,何必拘泥于俗礼。” 对俞五夫人而言,面子功夫总是要做的,毕竟九疑将来不是入四房就是他们五房,不管是哪房都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九疑已经有些局促了,姨母这神情这语气已然是不悦,娘怎地浑然不觉,又见二人说了几句话才稍稍安心。 言谈间,屋外传来异动,小丫鬟们甜丝丝的声音接连响起,一听便知是俞十三来了。 脚步声渐进,篾帘被掀开那一瞬,俞十三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一柄折扇不离手,实是一副风度翩翩的世家公子模样。 算起来,九疑已有二十来日未见过表哥,他看起来还是那么纤弱,像个扁担。 俞十三进来后,目光迅速扫过众人,最后落在了五夫人身旁妇人身上,他依稀可从那妇人五官上看出几分九疑的影子,心中立刻明白这位便是从未谋面的四姨母。 他笑吟吟上前一揖到底,轻声道:“四姨母安好,十三有礼了。” 见桑夫人颔首应过,他又转头看向九疑,温和地说:“久不见妹妹,妹妹愈发娴雅。” 九疑本能地垂下眼帘,睫毛轻颤,掩在袖中的手指不自主地捏紧了手中帕子,指尖泛着一抹苍白,表哥就是这样,总是用这种眼神看她,令人无端生出几分不适。 但她此番情状看在旁人眼中便是另一种意思了,像极了少女情怀初绽,正所谓“欲语还休,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 “表哥安好。” 在九疑起身问好时,俞十三才瞧见她鼻头泛红,眸中仍带有未曾干涸的泪痕,顿时心头一紧,关切之情溢于言表。 “妹妹久不见四姨母该欢喜才是,可莫要伤心太过,以免伤了身子。”他轻声说着,语气中满是疼惜。 众人又寒暄了几句,而后又说起去拜见俞老夫人,但五夫人并未应下,当初九疑入了上房都未见,今日又怎肯见她这位庶出的妹妹。 是以,五夫人稍显委婉地推辞几句,这件事便作罢了。 桑夫人一踏入九疑所居住的东厢房,九疑便迫不及待地问道:“爹爹不是寄了信来么,娘怎地悄么声息就来了昆山。” 第43章 我不 言及此,桑夫人面上顿时笼罩了一层淡淡的阴霾,那双本就不算明亮的眼眸此刻更是蒙上了一层复杂的愁绪。 她迟疑片刻,似乎在犹豫该如何开口,深吸一口气后终是转了话锋,坐在榻沿拍了一把九疑的肩,微斥道:“你这孩子,怎地瘦成这样。” 九疑先是愣了愣,而后才赶忙扯过绢帕为桑夫人拭泪,见娘哭成这样,她的心也跟着揪了起来,鼻头越发酸楚。 “昆山的吃食我实在不惯,娘,我想回家,带我回家吧。” 桑夫人的手轻轻抚着九疑的脸颊,这个她宠了十多载的小女儿只短短半载就瘦成这般模样,令她心疼不已。 “乖,会回去的。” 九疑紧紧环着桑夫人腰间绵软肉褶,这熟悉的感觉与从前在家中时一般无二。 她紧了紧手臂,脸也贴在桑夫人胸口轻轻蹭着,说话的语气多了几分孩子气的甜腻。 “我瞧姨母她们个个都瘦条条的,腰也细细的,像柳枝一般,怪好看的呢。” 言语间还在回想曾见过的几位夫人,个个都有种瘦削之美,与未出阁的姑娘们好像并无太大分别。 桑夫人闻言瞳孔中掠过一丝惊讶,眼神游离了一会儿,又快速聚焦回来。 “昆山养人,所以......九娘想不想留在昆山。” 九疑只觉被人猛击一拳,呼吸陡然停滞在胸口,心跳加速至几乎能听见血液在血管中狂涌的声音。 她没听错吧,娘竟然问她想不想留在昆山, 九疑慌忙直起身子,瞪大眼睛看着桑夫人,喉头像是被一团棉花堵住,欲言又止。 竟真如郑无说中了,娘和爹爹打从一开始就希望她留在昆山,她日夜期盼的归家之路,竟是遥不可及。 “为什么。” 九疑的声音很平静,可那泪却已汩汩而落。 “什么。”桑夫人说完便知女儿所言何意,她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女儿竟是猜到了,难怪信中会问最后那句话。 桑夫人赶忙拿起绢帕为她拭泪,轻声哄着、抱着,见泪止了些才说道:“九娘长大了,有些事会慢慢明白的。” 她将九疑拢在怀中,感觉到女儿瘦弱的身躯在自己怀里颤抖,心中亦是疼痛难忍。 “女儿家总是要嫁人的,无非近些远些,你过得好娘才能安心。” “若离得近便能如姐姐一般常常回家,若离得远三五载都见不了一面,娘当真舍得么......” 言及此,九疑愈发抽泣不止,她今日就像个小哭包,从小到大都未这样哭过。 桑夫人抚了抚九疑经过精心梳理的髻,髻上还点缀着一支白玉簪,无论是发髻还是簪,都是昆山时兴的式样。 “你还小,有些事娘暂时不与你说。” 言语间,视线挪到窗边矮榻,绣绷上绷着尚未完成的一件似蓝似灰的衣裳,不像女子会穿的颜色。 桑夫人顿时心头一紧,忙扶着九疑的肩轻轻推开,起身走向矮榻,拿起绣绷轻轻解着固定料子的绷钉。 随着绷钉逐一落下,绣绷上的布料逐渐松动,那块精心织就的面料如同褪去束缚的蝉翼,随着桑夫人的手腕轻柔转动,渐渐从绣绷上滑落。 从那交领右衽的裁剪样式,以及宽博得宜的尺寸布局来看,的确是男子的衣衫,只不过是小男孩的衣裳,还好。 面料虽算不得上乘,可那细密的针脚和精致的绣样无一不表明女儿对这衣裳主人的重视。 通体看了一眼后不禁看向九疑,眼神中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与困惑。 “这衣裳是给谁的。” 九疑正坐在榻上垂首绞着手中帕子,泪水仍挂在腮边,闻听此问,她微微抬起脸庞。 “也没谁,就是这府里的一个小子,与我还算投缘。” 桑夫人见女儿神态语气皆无异样,心头那点忧虑才稍有缓解,长长舒了一口气。 从这衣裳面料和女儿的话可以看出,这小男孩应不是俞府的公子,或许是哪个男主子身边能在内宅随意走动的小僮。 思及此,已将那件即将收尾的衣裳搁至榻几上,行至九疑身侧再次坐了下来。 “再投缘也不可过分花费心思在这上面,娘知道你心善,但也要记得咱们终究是女子,哪能随便给不相干的人做衣裳。虽是出于好意,但以后这样的事情就别做了,人也不要再去见,以免府里的人瞧见了说闲话。” 倏地,九疑停止绞着帕子的手,忆起自入府以来与郑无相处的所有。 那个扯住她袖角,经常在竹林等她,给她做各种阶州风味小食的他,那个明明比她矮一头却故作老成劝她多读书的他,还有那个全心全意为她思虑却又不求任何回报的他。 他在这府里,好像就只有她了。 “我不。”九疑说。 第44章 看她 顿了一息,九疑又道:“他不是不相干的人,我是他姐姐。” 桑夫人怔愣了一瞬,未料到九疑会直接拒绝,实令人匪夷。 从前在家中时,九疑虽算不得温顺乖巧,可也不会轻易忤逆她的意思,竟是为了一个外人。 “你这孩子,这才出来几日。” 见九疑兀自低头不语,桑夫人又问:“那小子是你表哥跟前的僮儿?” 俞府虽大,九疑能接触到的男子却并不多,桑夫人如今能想到的就只有这个,要不就是三房院儿里那几个小郎君身边的僮儿。 九疑发觉娘好啰嗦,与刚离家那日不一样的是,那时候是叮嘱,今日是追问。 “都不是,总之,娘担心的那些事都不会有,放心就是。” 九疑的手指不自觉地抚弄着衣袖边缘,双眸流转间并未出现任何桑夫人想象中的神情。 然而,桑夫人却因九疑这番话抿了唇,蹙了眉。 女儿本就是心窍初启的年岁,能察觉她话中深意,又能说这样的话,足可说明许多事,可女儿却一心想回去。 母女俩说了不少话,不知不觉间就到了用晚膳的时辰,五夫人却少见地请了二人去正房用饭。 九疑入府以来,与姨母一起用饭的次数屈指可数,是以仍不自在,不过有娘在还是会好上许多。 但见娘与姨母说的话除了一些表面的寒暄,便是一些基本的家常,显然姐妹俩并不亲近,甚至称得上生疏。 与九疑想象的差不离。 五夫人见桌上四人都已落箸,对身旁的俞十三温声道:“健儿,我与你四姨母说会儿话,园子里花还开的艳着呢,带你妹妹去吧。” “儿晓得,母亲要与四姨母一叙姐妹之情,儿与妹妹就先去了。” 言罢已起身,拱手一揖到底,与九疑同出了正房。 九疑眼神平静,那么些个丫鬟婆子都听见了姨母的话,众目睽睽之下,还是得与表哥去寄逸园晃一圈。 但见表哥唇角挂着笑,眼神流露出难以名状的探寻。 那双眼睛似是在寻找什么,目光时常飘忽而过,如同一只狡黠的猫儿窥探着猎物,带着几分捉摸不定和令人不安的意味。 入了寄逸园,九疑实在忍不住了,就连语气中也流露了一丝丝不耐。 “表哥怎地总这样看我。” 俞十三敏锐地察觉到了九疑此时的不悦,视线掠过九疑面庞时,只觉胸口处蓬勃不已,这愠色微露的模样反倒添了一抹别样的风情。 “只是发觉九疑妹妹与初入府时不太一样,是以多瞧了几眼,妹妹莫怪。” 俞十三本以为九疑听了这番言语会露出些许愧色,与他说些温软的话,但九疑只微一颔首便不再作声,令人捉摸不透。 之前分明还劝他切莫因院试灰心,这几回却仿佛避着他,连话都不想与他多说。 思及此,又不由侧首觑了眼九疑。 “四姨母来一趟昆山不容易,九疑妹妹可得多留四姨母几日,闲时可带四姨母来这寄逸园赏景。” 九疑的神色凝了凝,就连她都不知娘何时回去,又会不会带她回去,表哥此言却是笃定她一定不会走。 他怎就如此肯定。 九疑垂下的眸中闪过几缕不易察觉的复杂情绪,恰似湖面上的一圈涟漪,在微风拂过后迅速归于平静,无人察觉其深处涌动的情感波澜。 她嘴角勾勒出一抹淡淡的微笑,仿佛是对俞十三言语的赞同,但这笑意并未直达眼底,而是在某种隐秘的心绪中打了个旋儿,然后消失不见。 “表哥说的是。” 见九疑仍是淡淡的,俞十三心中不禁有些许怅然,只觉会不会是母亲与九疑妹妹说了什么,所以九疑妹妹是因为羞怯而不好意思与他多言? 嗯,应该是这样。 好在九疑垂着眸并未看他,是以,他的这些丝丝缕缕的小表情并未被捕捉到。 待心头有了这样的揣测后,俞十三决定暂时将这份不解搁置一旁,想着回去再问问母亲,正好他想知道母亲与四姨母都说了些什么,九疑妹妹的事到底哪一日能定下来,只他觉得,自然是越快越好。 想到这,他温柔地笑了笑,换了一个轻松的话题,试图转移九疑的注意力。 “对了,九疑妹妹,听说最近园子里新种了一批菊花,品种繁多,现在虽未开花,但再过些日子正是赏菊的好时节,那时花团锦簇,必定美不胜收,我们可以一同去挑选一些你喜欢的品种,提前定下,或是陪你亲手栽种一二,如何?” 俞十三的语气中充满了期待,他希望通过这种事来打破两人之间微妙的距离感。 但九疑却只觉得心头越发沉重,她所忧虑的并非园中菊花是否繁茂,而是自己未知的命运轨迹。 娘与姨母到底说了些什么。 未等九疑开口,前方不远处响起了一道清亮的少女音。 那是一处依水而建的亭榭,亭中已有七八位少女正在嬉戏谈笑,其中一位身着碧落色罗裙的少女看见他们,挥手示意。 那少女正是俞十三的堂妹俞家六娘。 抬眼朝离那亭榭十丈左右的另一处亭子望去,坐着立着的同样有七八位少年郎,显然是在赋诗作画。 虽隔的稍远,那些人的具体容貌和动作未能尽收眼底,但九疑能感觉到,他在看她。 俞修,在看她。 第45章 提笔 俞十三本把玩着一把绘有四君子图案的精致折扇,原本悠然的神情随着六娘的声音忽然凝固。 他眉梢微挑,眼眸中闪过一丝恍然大悟的光芒,随后将合拢的折扇轻巧地敲击在胸前,道:“哎呀,我怎地忘了孙六他们今儿在这对诗。” 二人各有所思,方才并未注意到前方众人,而此时,六娘已提着裙摆俏生生地朝他们走来,拉着九疑的手,笑意盈盈。 “我还以为今日要错过了呢,正好,一起去玩。” 而后,又对俞十三说道:“十三哥也快些吧,六表哥一直念叨你呢。” 二人就这样加入了众人,两个亭子隔得并不算近,所以并未立屏风在中间,数十个丫鬟婆子都立着伺候,家中大人也是放心的,就随他们去了。 孙家六郎自数月前瞥了九疑一眼后一直心痒痒,但这回隔得远,只能朦胧地瞧见九疑的身影,偏是这种朦胧之感更增添了几分神秘,那种忽隐忽现的美感,如同雾里看花,水中望月,令孙六心头那点子难以言喻的情愫愈发浓烈。 他不禁微微踮起脚尖,试图捕捉到更为清晰的画面,然而越是如此,那身影越是宛如被水波荡漾开去,只留下淡淡的轮廓,令人遐想无限。 待俞十三走近,孙六立刻扯过他私语。 “哟呵,之前见你信誓旦旦的我还当你是妄言,没想到......”言及此,孙六轻轻摆动了一下头颅,目光与俞十三悄然交汇,那含蓄的眼神如同一道无形的密语。 俞十三即刻领悟了孙六的弦外之音,报以一个心领神会的微笑。 孙六将声音又压了压,以扇遮唇,眉梢眼角流露出一丝趣味,附耳低语道:“听说你这表妹家世不太行,以你母亲的性子,你最多只能纳个妾。” 孙六顿了顿,似是在品味某种微妙的情绪,扇骨摩挲着掌心,眼中闪烁着异样的光采,继续说道:“你看,咱哥俩以前也不是没有共赏佳人的时候,你说是不是。” “去去去。”俞十三打断孙六的话,佯装愠怒,却难掩面上那一丝笑意。 孙六说的自然是曲径通幽之处的趣事,二人一起少说也有三两回,的确是不可名状的“趣事”。 妾通买卖,自然也可赠、可换,与妓子不同的是,妾室多为良家女子,虽地位与正室不可相较,却也是家族中的一份子,且拥有为男主人诞下子嗣的资格。 正当孙六与俞十三沉浸在这番颇有深意的对话中时,不料,闻家一位俊俏的小郎君凑过头来,好奇地询问:“你们在嘀咕什么呢?神秘兮兮的。” 二人的行为不仅被这一人察觉,有心之人自也是窥见了的。 自九疑与俞十三入场,众人的目光几乎都汇聚在二人身上。 其实今日的雅事已接近尾声,若非九疑二人突然出来,至多一刻钟也就结束了。 而此时,闻十九娘略微提气,向着对面的亭子说道:“还未见识过桑家姐姐的文采呢,不如就由桑家姐姐继续方才的诗题吧。” 言罢,为怕对面听不清,首先使了个丫鬟去传话,而后便对着九疑将方才众人未尽的诗题详尽地说了一遍。 是以今日园中景致为题,作一首咏景之诗,彩头是一方名为“老坑紫云”的端砚,色泽沉郁,砚体长约七寸三分,宽约五寸,厚不足两指。砚面光滑细腻,泛着幽幽紫色,犹如薄雾缭绕的层峦叠嶂,纹理丝丝入扣,宛如祥云缭绕,细观之下,更有金星点点闪烁其间,出自俞修。 在此之前,众人都笑说俞修怕是要将这端砚收回去,对此,俞修也只是淡然一笑。 闻十九娘说完,众人的视线便都聚焦在九疑身上。 而对于对面亭中的小郎君们而言,也是有几分期待的。 孙六口中可没少流露出对九疑姿容的溢美之词,于他们而言,佳人既能以容颜摄人心魄,又能以诗才动人心弦,那才真真是难得。 九疑听完闻十九娘所言,原本瞳孔微微扩张的眼眸里闪过一丝讶异,短暂的停滞后,整个人都松弛了几分。 随后,九疑的目光重新落在园中景致,她行至案前,用镇纸轻轻敲击着面前的笔洗,深吸一口气,一笔一划写了起来。 后又誊抄一遍,一份由小丫鬟送到对面,另一份则交给六娘等人传阅。 六娘最先看完,将纸张递给闻十七娘后碎步行至九疑身侧,“我知你日日都在用心读书,没想到进步这么快,感觉比我作的诗还要好呢。” 说着,便嘱咐身后丫鬟将方才作的诗拿给九疑看。 九疑才接过丫鬟递来的诗稿,闻十九娘便以食指抵腮,俏生生地说道:“还是十七姐那句‘池塘莲蓬稀疏挂,夏蝉寂寥鸣声减’更为应景。” 此话一出,身侧的闻十七娘便垂手扯了扯闻十九娘的衣袖。 闻十九娘却并未因闻十七娘的小动作而稍作收敛,反而攥住十七娘的手,“十七姐不必谦虚,这句诗确实是点睛之笔,不仅贴合眼下园中所见的秋色,还有种岁月无声、季节更迭的深沉韵味,实乃佳句。” 见闻十七娘仍向她轻轻摇头,她赶忙又道:“方才十二哥哥都说了极为应景。” 自俞修中了今岁院试的案首,众人便十分看重他所说的每一句话,闻十九娘此举,自有其深意。 第46章 贬低 闻十九娘的声音并不小,这种场合,众人都会为了让对面亭中的人听见而不自觉地放大声音,除非刻意不想被旁人听见。 “桑家妹妹这诗很好,既有女子之细腻,亦有胸襟之开阔,难得的是将湖中凋谢的荷花与新萌的荷叶并置,很是贴切。” 接话的是对面的孙六,只见他微提腰间衣衫下摆朝前迈了两大步,朗声又道:“上一回听了妹妹的琴声,今日又见识了妹妹的诗才,实乃孙某之幸。” 说罢,还不忘拱手一揖。 闻十九娘见状,只觉胸口闷着一口气,十七姐不管家世、见识,分明样样都比那个桑九疑强。 “孙六哥此言未免夸大其词了些,那日我也是在的,至多算得上寻常罢了。” 若说之前闻家八房嫡出的十九娘还算是收着,今日便有些针锋相对了。 语气虽未觉有失礼之处,可这话说的令场中众人头皮发麻,再如何也该委婉些,哪能如此直截了当,毫不避讳地点破。 更何况,这“寻常”二字的确有些过激,莫说九疑的琴与诗与寻常二字无关,就算真是寻常,哪家女子听见这样的话还能泰然处之? 众人揣测着十九娘的真实意图,或是出于对自家姐姐的爱护,亦或是对孙六赞誉之辞的不满。 又想着,别是瞧中了孙六,所以才不满孙六赞誉旁的女子。 而在这一瞬,众人的目光又从诗上悄悄转移到了九疑身上,想看看九疑会如何应对,是会跑着离开,还是选择淡然应对,或是以同样犀利的言辞予以回应。 未等九疑作出任何反应,六娘便跃至九疑身前。 只见六娘秀眉微蹙,樱唇轻启,眼中闪烁着愠怒之色,却仍旧保持着应有的矜持。 她轻轻抬手,指向对面那位同样身着罗绮的女子,语气虽轻,却字字掷地有声:“我知妹妹素来纯真,但也是言行得体的,怎今日行事如此孟浪,不顾闺训,岂非让父母教诲付诸东流?” 闻十九娘原本灵动如蝶的眼神瞬间收敛,面上的几分自得也随之淡去,她双手不自觉地绞拧着衣襟,那细腻洁白的手指在绣有繁花的罗裙上反复摩挲,直到六娘再次开口。 “此事事关家风,妹妹务必自省才是。” 六娘的嗓音虽不甚高亢,却足以令同在一座亭内的诸位姑娘听得真切,又不至于让闻十九娘陷入更深的窘境。 她与闻十七娘年纪相仿,两人向来交情匪浅,闻十九娘怎么说也是十七娘的堂妹,不好过于严厉,但此事十九娘实在过于冒失,又是在俞府宅邸,她不得不站出来提醒。 且看今日亭中之人,皆为俞、闻、孙三家女眷,彼此间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纵使事后闲聊,也不至于口舌无状,姑娘们回去至多当个小话说个趣儿,断不会损了闻十九娘的闺誉。 六娘信手拂过耳边的发丝,嘴角含着一抹淡然的微笑,自忖方才一番言语既警示了十九娘,又尽量保留了其颜面。 正当六娘心中略感释然,认为这场突如其来的风波已然渐次消弭之际,却见闻十九娘轻咬下唇,一双明眸流转间满是委屈与不甘,只见她嘴唇轻轻抿起,好似含苞待放的花朵在风中微微颤抖,流露出一种欲语还休的娇弱。 “六姐姐何故只对我一人苛责......我之所言,不过是肺腑之实,难道连实话都不能说了么......” 此言一出,亭中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众人纷纷将目光投向闻十九娘,又转至六娘,而对面的小郎君们仿佛察觉到了什么,却不知到底发生了何事。 六娘心下一紧,唇角的浅笑已然收敛,再与十九娘闹下去只会将事态扩大,只好吐出一口气,看向闻十七娘。 闻十七娘感受到众人的目光,微微欠身,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轻启朱唇,言语间尽显宽容。 “十九娘所言虽直,却不失其诚,诸位切莫误会。九疑妹妹才华横溢,自然是毋庸置疑。” 闻十七娘环视周遭,微一展颜,复又娓娓道来:“然而我们闻家女子向来主张谦逊为先,不喜张扬。十九妹之言,实则是担忧我们过于骄傲,失去了砥砺前行的动力。我理解十九娘的初衷,她并无贬低九疑妹妹之意,而是希望我们都能以平常心审视自身。” 闻十七娘为了让对面亭中的人都能听见,刻意抬高音量。 这话一出,众人都深思了几息,虽窥见了其中一角,却又难以捕捉全部,唯有少数几人可见全貌。 第47章 等候 “闻姑娘这话错了,我自知尚不足以匹配‘才华横溢’四字的赞誉,更不敢贸然担此盛名,又哪里来的毋庸置疑呢,但就‘诗’而言,众位兄长都是个中翘楚,自有定论。” 九疑低眉敛目,不卑不亢地回应着,她的声音在这片刻的寂静中显得格外清脆而坦诚。 闻十九娘还想辩驳一番,可又不知从何辩起,只觉九疑还挺有自知之明。 九疑悄然望向静默不语的闻十七娘,但见其黛眉微蹙,似有万千思绪隐于其中,却并未即时发声。 她略微整理心绪,复又说道:“世人常言‘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窃以为,只要真情实感,每一首诗都有其独特的价值所在。” 言至此处,九疑的目光再度与闻十七娘的眼神交汇。 孙六的笑声在此时冲破了短暂的宁静,他拊掌大笑道:“桑妹妹所言极是,今日大家共聚一堂,本就是为畅所欲言,何必过于拘泥于褒贬之间?” 这话一出,松懈者有之,心弦紧绷者亦有之。 只见闻十九娘面上神色如烟云般变幻莫测,原本那份因娇嗔而生的微愠此刻已被惶恐不安取代,不禁暗骂孙六这个愣头青,这话不是明摆着说她是在贬损桑九疑么,只好看向闻十七娘。 闻十七娘一双明亮的眸子不动声色地扫视着四周,而后轻轻颔首。 还未等闻十九娘组织好语言,那边亭中的俞修已然开口:“孙六所言确有道理,今日之聚,旨在雅集,不较短长。” 他的话语如同金石落地,掷地有声,见身侧几人皆颔首赞同,又道:“该十三弟了。” 直至此刻,孙六犹沉浸于俞修说的话,久久未能回神。 今日这般情景,委实罕见,那个不屑与他同调的俞修,竟然公开赞许了他的言论。 孙六暗自思量,若父亲知晓这事,定会大感欣慰,毕竟一直以来,父亲都拿俞修作为典范鞭策他,回去可得痛饮几盏! 毫无疑问,今日魁首又是俞修,那块端砚终究重归其手。 彼时月华初上,俞修孤身赴四房院落陪俞四夫人用膳,让青枫在九疑与六娘分开之际拦住她。 “桑姑娘,我家公子命小的在此恭请姑娘,烦请移步至旧时约定之地,公子说有东西要交给姑娘。” 九疑抬起清澈的眼眸,想问的话徘徊在舌尖,却始终没能滑过唇齿的关隘,终是颔首应下。 其实......她是想问俞修怎地不将东西交给青枫。 昨晚明明见过,抚琴之后他送她到竹林尽头时感物兴怀,不自觉地吟了几句。 她嗫喏半晌也只对着几片掺杂了些微黄的竹叶磕巴着作了两句还算工整的诗。 俞修只微蜷着手抵在鼻端笑,他说“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 这番言语于她而言如同新月破云,她初次体悟到了诗词的真谛,也是在今日说出这番话时,她切实发现,原来根本不需要刻意去记。 所以,俞修究竟要给她什么。 俞修到四房院儿里时,正房灯火通明,已摆了饭,母亲早已在座等候。 四夫人轻挟一箸鲜嫩鱼片,边品尝边瞥向俞修,随口道:“听闻你在你祖母那要来的丫头还未进里间伺候过。” 俞修放下玉箸,拭了拭唇角,半起身盛了盏金丝燕窝置于四夫人身前。 “母亲怎的也开始关注这些日常琐碎之事了。” 四夫人则抿嘴一笑,随意调侃道:“哪里是我关心,不过是顺口一提罢了,只怕过不了几日,你那祖母又要往你院子添几个既伶俐又貌美的丫鬟呢。” 俞修知道母亲并未说笑,以祖母的性子的确会这样做,晨起去上房请安还问了絮娘近况,对此,他也只是含笑应对,绕了几个弯也就过去了。 “祖母的性子......”俞修忆起母亲几乎每日都要在上房立规矩,动辄就受到祖母的诸多“关怀”,父亲身边自然不乏祖母身边的人。 顿了几息,又道:“母亲受累了。” 四夫人轻轻点头,她明白儿子话语中的含义。 最初嫁进来那几年她整日与婆母周旋,既要防止婆母过度干涉他们这一房的事,又要时刻留意夫君身边的莺莺燕燕。 不过近些年她淡然了好些,随她们去吧。 正当四夫人优雅地持箸,准备再品味那一箸鲜嫩的鱼片时,就见俞修已起身欲走。 四夫人微微一愣,柔声询问:“怎就吃了这些?” 俞修应声道:“饱了。” 第48章 观者 俞修在四房院儿门外正好遇见从寄逸园过来的青枫。 青枫一路小跑过来,气喘吁吁地道:“公子,桑姑娘已经往那边去了。” 他从青枫手中接过那方名为“老坑紫云”的端砚,砚面上天然的紫云纹理犹如浩渺苍穹中的流云翻滚,他摩挲着冰冷的砚身,只想着,九疑一定会喜欢。 九疑还未绕湖行至那熟悉的树下,左侧一条小径传来微风吹动花草的簌簌声,伴随着略显凌乱的脚步轻响。 循声望去,只见俞十三眉头紧锁正从紫藤垂挂的方向走来,身侧已没了孙六的身影,只一小僮小跑着跟在身后。 一见着九疑便疾步上前,语带急切:“母亲遣人来说四姨母让妹妹回去,说是有要紧事。” 九疑唇角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凝固在半空中,面上那些喜忧转为愕然,随后迅速褪去华彩,染上了几许慌乱。 她拢在袖中的手指无意识地绞拧在一起,嘴唇轻轻咬合,舌尖不自主地抵了一下上颚。 在九疑看来,娘这般仓促唤她回去,必是发生了非同寻常的事情,可方才出来时姨母分明是要与娘说些私房话才特意支开她与表哥,二人之间本就淡淡,能说什么话说到急着让她回去。 此刻,皎洁的月光照耀在湖面,将湖面映照得犹如镶嵌了万颗繁星,波光潋滟,闪烁生辉,四周花木影影绰绰,在这朦胧光影之中,九疑立于一片疏影横斜之间。 她侧身微倾,避开明亮的月光直射,将自己一半身形隐匿在那随风摇曳的枝叶和婆娑的花丛所投下的暗影里。 借着光影交错间的模糊,九疑右手的手指悄无声息地抚上了耳畔。 “呀!我耳坠子怎没了。”她低声惊呼,语调中带着几分懊恼,言罢便四处张望。 云霞忙上前一步扶住她右臂,也跟着张望起来。 九疑低声细语,含蓄婉转:“那耳坠子是离家前姐姐给我的,必得找到,就留云霞在此帮我寻吧。” 闻此言,俞十三目光流转,关切之情溢于言表,他沉吟片刻,提议道:“这么晚想来不好找,就留四九帮云霞一起找吧,这样能更快找到。” 四九是俞十三的僮儿,与俞修身边的青枫一般大。 “不必劳烦表哥身边的人,就是掉在这一路上了,料想不会太过费力。” 见九疑坚持,俞十三也没继续强求,只他也觉得突然这样唤九疑回去定是有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否则在别人府上怎会如此唐突。 孟秋的夜略带凉意,俞修行至湖边时不由驻足,微扬着头借着月光眺望远处残败的荷花,就连近旁悄然崭露头角、犹若新铸小铜钱般娇嫩欲滴的荷叶也被月色染上了一层银霜。 青枫循着俞修的目光望去,只觉这画面好生眼熟,虽常常从这路过,但就是觉得有什么东西不太一样。 “哦哦哦!想起来了,桑姑娘今日那诗中所述不就是这副情景么。”说到这,青枫重重颔首,又道:“真不愧是公子教出来的。” “是她自己的灵思妙笔。”俞修微微一笑,眼神柔和起来。 俞修初见九疑时,九疑正捧着一本诗集背诵,那时候的她跪趴在那条伸展进湖水中央木栈道的尽头,怎么也忆不起那句“合有文章病茂陵”,她扭过头掀眸那一刹那,月光恰好洒在她眉间,映得那双明亮的眼眸如同星子坠入湖面,熠熠生辉,直入观者心底。 “原来是在那一瞬。”他说。 “公子在说什么?”青枫问道。 “没什么,较学里那些即便先生再三讲解仍浑然未解的孙六之流强上许多,你说是不是。”俞修敛了笑,收回负在身后的手,继续向前行去。 青枫挠了挠头,先生讲学时,如他一般的书僮都在角落侍立,以便随时听唤,虽说偶尔也会认真听先生授课,但更多时候一心惦记着主子的琐事,想着多久能像辰阳哥那样能干,至于孙家那位六公子究竟有没有好好听先生讲解,他哪里知道,更重要的是自公子过了院试就不与孙六他们在西斋,他就更不清楚了,但观公子言行也知那个孙六的确不是什么勤勉向学之人。 “是,公子说的是,桑姑娘的确比那个孙六公子勤勉多了。” 青枫声音中还夹杂着些许奶气,那嘴唇紧抿,下颌微抬,一副似懂非懂却又努力附和的模样,看了委实令人忍俊不禁。 迤逦湖畔,步履几度回转,终是将近那株蓊郁苍翠、枝叶蔽天的木棉树下。 然而,举目四顾,依稀可见树影斑驳,却独不见九疑的身影。 第49章 破晓 云霞一瞧见俞修便碎步上前,端端正正行了一礼才道:“我家姑娘方才与十三公子一起回去了,说是夫人有要紧事。” 云霞口中的夫人自然是九疑的母亲,否则该恭恭敬敬唤一声五夫人才对。 “可有说是什么样的要紧事。”俞修问。 “未曾。” 云霞摇头时手自胸口下方垂落,就在这一瞬,那藏匿于指缝间的两粒不算圆润的珍珠轻轻晃动,微光在其间倾泻流转。 只见俞修眼神微微一顿,凝视着那隐现的耳坠。 今日虽未在九疑近旁,从前却见过她戴这副珍珠耳坠,昨晚也是戴了的。 “他们去了多久。” 云霞略略思忖,眼珠子转动了一下,复又盯了眼青枫手中拎着的琉璃风灯,答道:“约莫两刻钟。” 只见俞修眉头少见地紧锁起来,他不动声色地把视线从云霞指缝间露出的珍珠上移开,道:“你现在立马回去,看她在不在。” 今日孙六与俞十三的小动作尽数落在俞修眼中,只看他二人的表情便能揣摩一二,左右不过那些事。 云霞闻此言,心中陡然一紧,她急忙整饬了一下衣袖,旋即疾步朝着那扇铁门而去。 尚不及云霞迈出两步,俞修已然侧首询问身边的青枫:“孙六有没有离开。” 青枫不假思索,疾疾回应:“走了走了,公子离开没多久那边就来信儿了,说是与闻公子他们一起出去的,并未在园中停留。” 就算没有数十个丫鬟婆子立着,也少有敢在别人家园子随意晃荡的人,除非寄逸园通向内宅的那道门锁了。 然而,其实那竹林最深处还有一道鲜少人注目的铁门可以通往内宅,后来,俞修配了锁,偶尔开,常常关。 俞修问这一嘴,主要还是因为孙六一身勾栏瓦舍的浪荡习气没有正经样,令人不得不多加防备。 至于俞十三,二人是堂兄弟,自小便在一处读书,表面还算是兄友弟恭。 在他看来,俞十三经常与孙六同进同出,不可能不受其影响。 “你脚程快,先去五叔院儿里打听打听。” 青枫应声,将手中的端砚和琉璃风灯都递给俞修,随后一个箭步奔去,小身子小腿一溜烟儿似的,融入了茫茫夜色。 俞修抬起那方端砚,借着琉璃风灯柔和的光线,仔细打量着砚台上未擦拭干净的墨渍,心中的忧虑如同那一缕淡淡的墨香般萦绕不散。 他用指节稳稳地托住端砚一端,而后垂下手,沿着九疑曾走过许多遍的那条去往竹林的路行去。 这条路九疑走过多次,他却是头一回走,一向只知这里有一片竹林,听说三伯偶尔爱用这竹露泡的茶。 一只脚未及迈过铁门便瞧见一个人站在那,那人立在一片月光斑驳的竹影之中,看不清面容。 从那个头与身形看,与青枫差不多,又似乎比青枫略高一些。 “你是哪房的,过来说话。” 见那人仍不动,俞修已隐有些不悦,他又说了一遍:“过来说话。” 郑无拎起脚边的食盒,掸了掸底部的碎屑和尘土,缓缓走向俞修。 “哦,是你。”俞修道。 未等郑无行至近前,俞修便认出了他,之前一直与他们同去族学,旬休又一同回来。 郑无突然不与他们同去时他还问过一嘴,俞十三说这小子自从被三伯瞧上了便滋润的很,连书也不读了,还记得孙六当即拊掌大笑,直言早有预见。 而今,郑无站在月下竹影中,显得比之前在学里时更为沉默寡言,连个子好似也没怎么长。 又观衣着,虽整洁利落经过一番打理,但已洗的褪色泛白,与俞十三口中的“滋润”相去甚远,暗道三伯抠搜。 “怎地连书也不去读了。”俞修提灯的右手拇指指腹摩挲着灯柄,又道:“我记得你悟性尚可。” 俞修对郑无的印象极为深刻,虽稚气未脱,但那五官却犹如工笔细描的丹青。 初见九疑时,郑无已没有书读了。 自俞老爷病倒,外院诸事便由俞三爷一手操持,虽病情偶有缓解,但却不可过度劳心费神,便一直留在后宅将养。 也是在这段时期,郑无才跌入洪流。 从前是被逼无奈失学,如今却是不必了。 在那一日,在他生辰那一晚,他有了一个目标,有了一件最想做的事。 但,同是在那一晚,在那最晦暗无光的时刻,在那木棉花盛放的光影之下,他遇见了九疑。 是不幸,也是幸。 第50章 妄想 “房中温习也是一样的。” 郑无说完便微一躬身转身离开了。 俞修并未唤住他,也没有继续向前走,而是折返至寄逸园中。 园中寂寂,花木掩映之下,唯有鱼儿浅翔水面带起的涟漪声。 约莫一刻钟多点,俞修就在木棉树下等到了青枫。 青枫虽喘的厉害,但并无慌乱之色,显然他之前的担忧实属多余。 俞修手中握着那方端砚,再度举眸凝视,只见墨痕犹在,岁月流转似乎仅是瞬息之间。 他心中暗忖,桑夫人今日才来,怎么也该多留在府里几日一叙姐妹情,不过区区十日,下次再给九疑也是一样的。 而九疑此时已然坐在房中,细长手指捏着针线,飞快地游走在那玉色衫子上。 略带乳白感的淡青绿色,与娘锦盒中那块羊脂白玉的颜色十分相像,这颜色很好看,云霞挑的果然符合她的心意。 如今这个季节正好上身,若再冷些也可穿在里头,只可惜还差最后一点,只能草草封边了。 娘说,要带她回去,明日天亮就走。 数月以来,九疑心中所萦绕的渴望,莫过于早日离开此地回家,她一直念着、盼着,这一天终于来了。 然而,当那期待已久的曙光破晓,本应涌现心头的狂喜与释然并未如期降临,反而激起了一阵难以名状的愁绪涟漪一圈圈荡漾开来,瞬间笼罩了她。 仿佛一刹那间,心头被薄雾轻笼,那是一种对未知的忐忑之感,里头还夹杂着几分对这个她说不上熟悉却也谈不上陌生之地的不舍。 短短数月光景,恍若经年,她竟多了好些牵念之人,他们如星子般点缀在她生活的画卷之中。 初入府邸之际,九疑犹如一幅未经丹青点染的白绢画卷,静默而淡泊,依循闺训,每日晨昏定省,朝夕向姨母请安问好。 闲暇之时,就绣绣花打打络子,日子过的平淡如水,只等着爹爹派人来接她。 然而,他们的出现让这幅白绢画卷逐渐被生动的色彩晕染开来,那些人,那些事,如同细腻的工笔描绘出的一枝一叶,将她在俞府本该平淡无奇的生活点缀得如诗如画。 她永远也不会忘记,她想。 直至收尾的最后一针,九疑以娴熟而细腻的手法将手中线缕穿过布帛的经纬之间,轻盈地挽成了一个扎实而几乎不可见的结,又用指尖轻轻抚平了那细微的褶皱。 正要唤云霞,却发现云霞并不在房中,应是去寻娘身边的柳婆子说话了。 桑夫人这回从成县过来除了一路护送的几个随从,便只有柳婆子。 云霞虽是家中买来的,这么多年过去了难免会想念成县的一切,但最想的,应该还是云霓,此时若不是在打听云霓的事,那就应该是娘与姨母的事。 到现在她都不知道娘怎地突然决定要走,她就算再想回家,也没想着娘仅歇一晚就带她回去,一路舟车劳顿,实是辛苦。 九疑将臂上搭着的衣裳平顺展开,然后沿着对襟的中线徐徐折叠,又轻轻按压袖口,使其与衣身紧密贴合,再细致地将袖筒叠起来,直至整件衣裳化作一个整齐紧凑的方形。 而在这时,云霞推门而入,竟蹑手蹑脚起来。 “我用了一个小银锞子才买来那么一丁点消息。”云霞低声说着,还用手比划。 又觑了眼门窗,怕被人听了去,于是将声音压到最低,继续说了起来。 云霞的确没打听到太多,说九疑与俞十三离开后,只姐妹俩留在房中,连刘妈妈都未能随侍在侧。 说了没一会儿话桑夫人就出来了,出来后脸色便不太对,也就有了俞十三唤九疑回来那一幕。 月光如丝,沿着雕花窗棂间的缝隙悄然溜入房中,与虫白蜡散发的光交织在一起,落在俞十三为五夫人揉捏肩头的手上。 这会儿功夫,俞十三一会儿倒茶,一会儿揉肩,一会儿又捏腿,孝顺的紧。 五夫人气不顺,俞十三身为人子哪能看不出来,然而,这番殷切并非仅是为排解五夫人心中块垒,还想探寻母亲与四姨母在房中究竟说了什么。 至于九疑回来之后发生了何事,他一无所知,只知道她与四姨母短暂交谈后,闺阁之中便再无多余声响传出。 “母亲,儿实在不想看到您气坏了身子,不如说来听听,说不定儿能为您分担一二。” 俞十三压低嗓音,身体微微前倾,背部绷紧,说话时不仅掌下的力道减轻了,就连揉捏肩头的手指也更加小心翼翼。 五夫人的郁结因俞十三这番举动松动不少,她知道儿子一向是个心思细腻的,遂轻哼一声,娓娓道来。 “也没什么,就是我没想到你姨母直接把话说开了,竟敢妄想桑九疑‘嫁’到咱们五房,她也不想想,以我那妹夫的身份,怎配与昆山俞氏联姻。” 说罢,单手接过俞十三递来的茶饮子,轻啜了口,又道:“我虽心中气恼,但念及姐妹情分,也不好发作得太厉害,也只是劝她安心将九疑留下。” 这个留下自然不是如现在这般,而是彻底将九疑留在俞府。 第51章 窥视 哪知此言甫一脱口,桑夫人即刻蛾眉倒竖,愤懑之情溢于言表。 五夫人自也挂不住脸面,但碍于身份,终究未曾破颜厉声相向。 即便如此,也是撕破脸了的,五夫人直接下了逐客令,当即就去上房请了对牌说明日一早归还,若非府中有夜禁不得外出的严规,九疑母女俩此刻已不在俞府了。 只这话,五夫人自不会与俞十三讲,只轻描淡写地说是桑夫人自请离府。 现在想想真是不该,再如何也不该下逐客令使得事情毫无转圜。 彼时她还在心底盘算,若俞修真对九疑有意,或许会主动提及此事。若不然,便只能过些时日回府一趟请父亲出面,将九疑要来五房让俞十三收收心也好。 于她而言,无论九疑是入四房还是五房,都是有利的。 既然话已出口,且先让九疑那丫头回去吧,五夫人想。 俞十三自回来便直奔主屋,乍然听见九疑要离开,他心下犹如被利箭穿刺,陡然间一阵紧缩。 他不待多想便躬身屈膝,双手紧紧握住五夫人的手,那力道之大似要将满腔焦灼倾注其中。 他眉宇紧锁,嘴唇微颤,声音更是带着一种近乎哀求的颤抖:“母亲不可,母亲必得将九疑妹妹留下,万不能让九疑妹妹就此离去。” 俞十三边说边用力咽下一口唾沫,试图平复自己紊乱的心绪,可这个消息实令人难以接受,更关键的是在孙六眼中九疑早晚是他的人,若突然生了变故...... 五夫人凝眸观瞧,原本在心中费力稳住的波澜,此刻又被俞十三这一番恳切至极的话语所牵动。 虽一直以来都以九疑为砥砺督促他好好读书,自家儿郎瞧着也的确比以往用功,但她更明白的是,个人感受远比不上五房的整体利益。 只要九疑能入四房,待四房将来掌了权,怎么也要顾念这层关系拉拔五房一把,她的健儿决不能像他爹一样考了半生仍是秀才。 “不过一个女子,像什么样子。”言语间已躬身去扶俞十三。 俞十三敛息恭顺,顺着五夫人的手徐徐起身,虽未续言恳求,然而那眼神却翻涌不息,其中蕴含着满满的执拗期盼,欲说还休,难以遮掩。 须臾,他喉头微颤,低唤一声:“母亲......” 五夫人轻拍他的手背,微叹了口气,柔声道:“知晓了,我儿。你四姨母此刻正心绪不宁,听不得劝解,且让她们母女先回去,待时日合适,我去寻你外祖说说这事,终究会有妥善安排。” 见俞十三面上已难掩喜色,五夫人正要继续言说,却被他急切打断:“母亲放心,下回院试儿定能考中,不仅如此,更要一鼓作气通过乡试、会试、殿试,给母亲挣个诰命回来!” 五夫人心头一暖,面露欣慰,只觉这孩子已非吴下阿蒙,不仅志气昂扬,更是胸怀壮志。 她的笑容仅在面上维持了几息便收敛起来,她心头一紧,思及若九疑最终入的是四房,自家儿郎会否因此心绪波动,影响前程。 为防微杜渐,得提前觅一位容貌不逊于九疑的女子,以免家宅因儿女情长而起阋墙之争,污了门楣清誉。 俞十三并未过多停留,只说要回去好好读书。 甫一出门,仿佛被无形之力牵引,他的目光瞬时流转至九疑所居方向。 俞十三只觉脚下似有千钧之重又似轻若鸿毛,不自主地便朝着那方向迈出了步伐。 东厢房门窗紧闭,其上所映射出的那一抹暖黄光晕并不夺目,却犹如皎洁月华轻柔地洒落于窗棂之上,又似摇曳的烛火在静谧中舞动光影,朦胧而引人遐思。 他轻叩门扉,触手之处仿佛尚能感知到九疑指尖温润之气,丝丝缕缕,犹存余温。 门内悄然无声,唯有那缕暖黄光影在门缝间若隐若现,他顺着那缕光影窥去,想着九疑或许正在房内独坐,或是穿针引线,或是对镜贴花黄,又或是静心阅读。 然而,尽管他顺着那缕暖黄光影仔细窥探,却并未能从门缝的间隙中捕捉到九疑的一丝踪迹。 屏息静听之下,也未能听到任何从房内传出的声响。 他深吸一口气,再度轻叩房门,伴随着门后的静默,他的心跳声愈发响亮。 直到一个宛如嫩芽破壳般清脆悦耳的声音悄然在他身旁响起,他才猛然回神。 那小丫鬟轻步近前,先是以一种端庄而恭谨的语气唤了一声“十三公子”,稍作停顿后,才继续开口。 “桑姑娘刚刚外出,说是尚未寻得失落的耳坠子,此刻正打算再去探寻一番。” 第52章 灯油 月华倾泻,夜色正浓时分,俞十三颌首低眉,携着贴身僮儿四九步出五房院门。 然而,并未循常径往外院去,而是转折步伐,往寄逸园迤逦而行。 此前,九疑的耳坠不慎遗落在了寄逸园中,此刻理应仍在那处。 耳坠固然要寻,但对他而言,更重要的是借此机会与九疑多交谈几句,更渴望能有独处的机会。 念及此,俞十三眸光流转,环顾四周,此时此刻的寄逸园至多只寥寥几人,也不会比这里更亮堂,倒真是个好去处。 他低声对四九叮嘱道:“待会儿你找个机会,务必引开云霞。” 言罢,步伐都显得轻盈许多,带着几分期待,向寄逸园大步而去。 而九疑并未如俞十三想象那般在寄逸园中,而是带着那件制作许久的衣衫来到郑无所居的排院。 方行至郑无院门外,正待云霞叩门,身后不远处响起一道声音,低低唤道:“阿姐?” 那声音尚未完全褪去孩童独有的清脆与明亮,在静谧夜色中低沉而悠长地回荡开来,其间交织着一丝期待,一丝探寻。 九疑循声回望,只见郑无臂上挂着一食盒,正快步向她走来。 他竟又去竹林等她了,这个点才回来,一定等了她很久。 这个时节夜里凉意甚浓,竹林中更是阴冷潮湿,令人不免忧心。 几人推门而入,在郑无关门时,九疑就已开口:“不是说明日再去竹林么,怎地突然过去了。” 语气中隐有几分责怪,但那责怪又不像是责怪。 言罢,已从云霞手中接过那玉色长衫披搭在郑无肩头,又为他拢紧衣襟。 郑无的眼神随着九疑的动作而流转,一瞬不错,似是要将这一幕永远镌刻在心间。 两个时辰前,郑无正在院中练拳脚,隔着院门听见旁边院儿的李婶与李婶十来岁的女儿芸娘自门外走过,言谈间提到了于京城之中名声在外的教坊司。 芸娘说:“娘,方才那位公子说的是不是真的呀,教坊司那个头牌从前竟是三品大员家中的千金小姐。” 几许微风轻拂过院墙之间,夹杂着李婶略显迟疑的声音,郑无心中暗忖李婶此刻必是在四下张望确认无人在侧。 果然,李婶压低了嗓音警示道:“嘘!此事不可再提,那家因犯了忌而遭抄家之祸,牵涉其中之人可不能提。” 直到这番言语入耳,郑无方始收住拳势,大步行至门边,身形斜倚。 “好好好,不提不提。”芸娘连忙应承,继而又发出一声惋惜:“真可怜,想那小姐昔日必定生活在锦绣罗绮之中,如今却要在那种地方讨生活。” 话音未落,芸娘便哎哟哎哟起来,紧接着,便响起了李婶的声音:“你这丫头,怎知晓教坊司是个什么地方?” “疼!疼!娘快松手......” 剩下的郑无便再也听不清了,李婶的居所与他这处院子之间,还隔了一处院子。 他僵立在门边,那些断断续续的话语却如同一把锐利的冰裂剑,直刺心头,逐渐将他拉回过往时光。 那一年,尚不足十岁的他与母亲及姐妹一同被发配至教坊司,在目睹了母亲的惨状后就被买走。 敢从教坊司买人,还是买他这个罪臣之子,足可见身份非同寻常。 自换了住处他就病了,病的很严重,严重到无法起身,严重到被人一卷凉席扔出去。 是赵伯伯冒着天大的风险将他捡走。 待身体渐愈后,赵伯伯说父兄皆故,长姐已去,小妹亦亡。 他不肯信,糊了脸偷跑到教坊司外,他在那里蹲守了很久,然而,听到的都与赵伯伯说的一般无二。 直到他亲手挖出长姐腐烂到露骨的尸身,见到那熟悉的衣物...... 芸娘与李婶说的,究竟是谁。 他换了衣衫拾掇一番后拎着九疑昨日送来的点心去了李婶院中。 平日里迎接他的总是芸娘,而今日,却是李婶亲自打开了院门。 “哎呀,你来了,快里面坐。”李婶热情地招呼道。 李婶的这处院落比他那处多两间屋子,整体也宽敞许多。 芸娘此刻正跪在院中缩着脖子,想转过头去瞅一眼,却又碍于李婶的训斥不敢轻举妄动。 当郑无靠近芸娘时,他停下了脚步,回首望向李婶。 只见她满面和蔼的笑容,上前拉起他的胳膊,引他进屋。 “来来来,别管这丫头,让她继续反省。”李婶边说边引着郑无往屋中去。 郑无将点心递给李婶,李婶接过后笑容可掬地打开看了一眼,问道:“灯油是不是又用完了?” 第53章 想见 郑无听闻李婶的话语,先是略微一愕,旋即便迅速反应过来,道:“是,恳请李婶费心,再多替我寻一些。” 言毕,他自腰间解下桃状荷包,从其中取出一枚形似小元宝的银锞子,放在李婶手心。 李婶满脸笑意地接过那枚银锞子,将其妥善收入腰间系着的褐红色衣带之中,连声道诺:“你既不缺银钱,夜读时不妨试试府中公子们常用的虫白蜡,既能明亮而不至于火势过旺,免得油烟熏眼。” 李婶与其女芸娘已在俞府安居多年,不仅攒了不少门道,还识得府里管采买的婆子。 当初的琴和九疑的帕子络子都是郑无托李婶去的,的确是帮了郑无不少,只这帮,自然不是无偿之举,互帮互衬之余,多少要松松手活络活络。 郑无只垂首淡淡一笑,道:“婶子高看我了,我有的都在这,哪里用得起虫白蜡。” 李婶蓦然察觉自己失言,不禁讪讪一笑便想岔开话头。 然而,郑无已快她一步启唇,道:“适才您提及的那位教坊司头牌,能否详述一二呢。”他言语虽平静如水,却难以掩盖其内涌动的好奇与探究之意。 李婶闻此言,面色微变,心中忐忑不安,想着怎就这么巧被郑无听见了呢,念及此,不由将视线投向郑无。 郑无敏锐地捕捉到了李婶的迟疑,遂宽慰道:“哦,我就是方才在院中不小心听见的,实无他意,仅是对此事略有兴趣,绝不会胡言乱语,还望婶子宽心。” 李婶未究郑无询问此事的初衷,但与郑无同住在这两载有余,她打心底里喜爱这个漂亮的孩子,若非郑无家中无人帮衬,她倒真想将芸娘许给他,但......真是可怜呐。 “嗐,就是芸娘想去摘几朵花回来点缀点缀,这不,就拉着我去了,正好遇见几个丫鬟婆子领着两位公子不知往哪去。”李婶回忆道:“看方向像是去东篱净手。” 因她们的目的地恰好毗邻东篱,且前方两位公子显然并非府中之人,应是受邀前来游园的贵客,故而四周才有丫鬟婆子簇拥相随,以防冲撞了园中的女眷。 因此,母女二人亦步亦趋,这便听到了那二位公子断断续续的闲谈,也就有了郑无先前所听到的内容。 郑无闻罢,心湖犹如掷石激起千层浪,深知李婶心中所虑非轻,然此刻他也无暇细顾,亟不可待地追问起来:“婶子可曾听得真切,那二位口中提及的头牌究系哪府哪家之后?” 李婶面露沉吟之色,那些话她可不好意思全部告诉郑无,实在不堪入耳。 她再度晃动螓首,复又说道:“那两位公子倒没提起是谁家的,只听他们说那家是被今圣下诏严惩、抄没之家。” 言至此处,李婶陡然警觉,急急忙忙掩口噤声。 郑无顿感周身气血如炽烈熔浆般汹涌奔腾,那滚烫的热流直逼心扉,刹那间,脑海中如同万点繁星炸裂成一幅幅交织错综的画面,每一幅画面都是一个疯狂的猜测,每一个猜测都像一把利剑,直戳心灵深处。 他的心跳如擂鼓般剧烈,无法平息的思绪纷至沓来,像狂风卷起落叶,在脑际盘旋飞舞,他紧握双拳,心中反复质问。 是不是还活着,长姐是不是骗了他,赵伯伯是不是骗了他! 那些几乎已被岁月尘封的记忆碎片,此刻在他脑海中重新拼接重组,一种他曾幻想过不下千次的可能性再次撕裂现实,跃然眼前——父兄是否仍存于人世? 这一疑团沉重如山,紧紧压迫在他的胸臆之上,令他呼吸急促,几欲冲破胸膛喷薄而出。 此刻的他,仿若一叶扁舟,在希望与绝望的洪流中挣扎起伏,心弦紧绷,不敢轻易拨弄。 他离开了李婶的居所,他想见一个人,很想很想。 ...... 郑无的手指沿袭着九疑的动作,轻轻地、缓缓地将衣衫拢紧于身。 他低垂着头,道:“我只是太想见阿姐了,所以才过去。” 九疑察觉到郑无今晚异于往常的情绪,而郑无也意识到九疑的反常。 明明约好明日竹林相见,九疑却在这个时候赶来为他送衣裳,心中已隐有不好的猜测。 他骤然抬起眼帘,凝望着眼前的九疑,在月色光华下,她的脸庞笼罩了一层格外柔和的光晕,将她罩在朦胧光影中。 他再度留意到,相较于初识,九疑原本饱满的双颊已失了从前的丰盈,只留下淡淡的轮廓。 九疑微微牵动唇角,从郑无臂弯接过食盒,温声道:“以后不要这样了,我若不在,你病了谁来照顾你呢。” 郑无在见过俞修后就从旁人口中听说九疑母亲前来俞府的事,他想着,即便要走,也不会这么快。 他的喉咙微微发紧,话语在其间凝聚成千斤之重,短暂的沉默后,终是说道:“阿姐放心,我、会照顾好自己。” 第54章 勿忘 九疑闻此言,不禁一愣,郑无一定猜到了。 她原以为他会竭力挽留,甚至哀求她留下,却不料他会这样说。 可他这样说,她竟然会更难过。 她轻轻揭开食盒,微微躬身,那馥郁的香气瞬间扑鼻而来,“好香啊,我明日会将这洋芋饼带到路上吃。” 郑无闻此,略微侧身,喉头一阵涌动,继而挺直了脊背:“好啊,记得明日要吃完,大抵是放不到后日的。” 言毕,他像是忆起了什么重要的事情,再次叮嘱道:“对了,一定要让伯母尝一尝。” 九疑心中了然,郑无总是细致入微,她心中所想,他往往能洞悉于心,甚至连今日娘来府里他都知道。 “好,一定。” 言语间,她轻轻拾起郑无身侧垂挂的袖子,将其内层细心展开,逐一展示给郑无看。 原来那袖子里层至外,连同衣衫的下摆及每一道接缝处,都被她精心地分层缝制。 其独特匠心体现在,随着郑无日渐长高,这些衣物能够逐层解开并调节尺寸,以确保在他快速成长的阶段仍能贴身合体,避免因身高骤增而致衣物过早闲置。 “这料子并不十分好,但胜在结实耐穿,便是多洗几次也不会显得旧。”九疑说。 郑无的目光沉浸于九疑手心的那片衣衫之上,似是透过经纬交错的纹理看见了九疑无数个日夜的辛劳。 这一刻,他只觉一股如春水般温润的暖流,在心间悄然涌动,潺潺流淌,浸润着他整个胸腔。 再一细观颜色,原本充溢心中的暖意转瞬之间犹如遭遇寒霜,化作一股冷冽的激流,直冲心头。 她竟选了玉色。 “好。”郑无垂首道。 九疑收回手,由着那衫子自然滑落。 “那......我走了。” 郑无仍是一个字:“好。” 九疑瞬时瞠目而视,眼中流转着错愕与困惑交织的光影。 此刻的郑无表现出异乎寻常的平静,那份淡然如水的态度,仿佛她的离开不过是一桩稀松平常的生活琐事罢了。 她将拢在袖中的手往下压了压,转身离去,步态从容。 一步......两步......三步...... 在走到第六步,在云霞快步上前去打开院门时,九疑只觉身子被猛地一撞,腰间突然传来一阵温热的力度,将她紧紧环住,也令她不至于因这突然的撞击而摔倒。 也是在这一刻,她那在眼眶打了好几个转的泪落了下来。 她还是有些不舍这个叫了她这么久阿姐的小郑无,在家中时兄姐一贯照顾她,是在这里,她第一次体会到给旁人做姐姐是什么感受。 这感觉很好呀,她想。 在后背隐有湿腻腻的触感传来时,耳畔已传来郑无的声音。 “阿姐,不要忘了我,永远也不要忘了我。” 九疑闻声微愣,恍惚间,郑无似乎也曾这般低语过,只是岁月模糊,难以确切忆起是在何时何地。 她感觉到郑无愈发用力地环着她,脸颊紧紧贴附在她的背脊之上,炽热的气息透过衣物传递而来,又贴合而去。 她并未做出转身的动作,内心深处亦是抗拒的,思绪万千,想要说的话如同熔岩般在舌尖翻滚,炽热而焦灼,却终究在喉头踌躇不前,难以倾泻而出。 最终,她只将满腔言语压缩成两个字:“不会。” 那一刻,她蓦然洞悉了郑无的沉默,为何他会在离别之际选择低头不语,只她问,他才肯给出回应。 她忽然忆起,郑无方才那最后一个“好”字的音调,有些颤,有些晃。 她轻拍环住她腰际的手,那一瞬,柔声细语如玉珠落盘:“跟我一起走吧,离开这,我爹爹虽然只是县令,但在成县定能为你谋得一份差事,保你温饱无虞。” 郑无怔了怔,神色微愕,心中翻涌如潮,他万没料到九疑会说这样的话,会想带他走。 但,他还有很多事要做。 当初计划至少半年后再做的事得提前了,一是因九疑的提前离开,二是源于今日在李婶口中所闻之事,纵然仅存一丝丝的可能,他也决意探个究竟。 他也曾在心中思量,即便留在俞府,也能逐步查明赵伯伯是否曾对他有所欺瞒,但也极有可能反被旁人拿捏。 总之,灯油攒够了,是时候了。 郑无松开九疑后立马背过身去,无论如何,他也是不能去的。 他深吸一口气,缓缓问道:“明日何时走。” “早晨。” “好,我会远远地去送阿姐。” 九疑转身,自其广袖之中抽出一封信笺递到郑无身前,待他接取便碎步离开。 恰在云霞将那院门徐徐合上的瞬间,她回眸一瞥,却见那背影仍立于院中,静默无声。 背后犹感湿润冰凉,随着裙摆的每一次拂动,都会贴紧她的肌肤,丝丝缕缕,消散不去。 她突然止步于青石板路上,抬首仰望那皎洁如银的明月,继而低语询问身侧的云霞:“还未问你,见到他了么。” 第55章 入林 “见到了。”云霞一边说着,一边从窄袖中取出那珍珠耳坠。 自回了五房院儿后,她便被桑夫人身边的柳婆子匆匆带走,桑夫人详询了诸多琐碎之事才肯放行。 待得脱身之际,云霞便急切地寻了一个胆大的小丫头想打听五夫人与桑夫人之间究竟发生了何事。 只可惜没探得太多。 “他说什么。”九疑问。 “没说什么,只说让我赶紧回来看看你在不在。”云霞回忆道,又低声补充一句:“皱着眉说的。” 闻此言,九疑似是被一只温顺又不安的小鹿轻轻撞了一下,那一瞬,心弦微颤。 她凝眸深思,极力回溯过往,却无论如何也寻不到俞修皱眉的画面。记忆中的他总是那般泰然自若,不露丝毫余态。 “走吧。” 秋夜沉静,寒凉之意随着二人步入竹林而愈发浓烈。九疑与云霞并肩徐行,虽手臂相交以共暖,那凉意却似能穿透肌肤一般。 烛火在轻纱间摇曳,其光芒融入皎洁月色之中,在两旁竹叶上洒下金色与银色的碎影。 那些碎影随风而动,时聚时散,在她们的脸庞上轻轻烙印下深深浅浅、若隐若现的光斑。 终于抵达竹林幽深之处,正准备跨过那扇铁门步入寄逸园时,却意外发现这门竟是紧锁的状态。 真是匪夷所思。 九疑来此地十数次,这还是首次见到这道门封闭。 原本俞修要交给她的东西,如今看来,恐怕此生都不会知道那是什么了。 此时,俞修刚沐浴完,正由着丫鬟拭水更衣,衣带尚未系好,三扇门外辰阳低沉而模糊的声音传来。 俞修接过芜菁手中衣带,道:“你们出去,让他进来。” 二人敛衽施礼,退了出去。 辰阳进来时,俞修已出了西次间,正端坐里间一下下抚平衣衫上的细微褶皱,他的面色在氤氲的香雾中显得愈发沉静。 “公子,桑姑娘明早就要离开。” 辰阳整日听青枫叽叽喳喳说桑姑娘桑姑娘,如今才算是知道桑姑娘的重要性,这一趟一趟的跑,真累。 “为何突然要走。”俞修问。 “据闻,桑夫人与五夫人用饭时起了龃龉,具体细节尚未探明,只知道当时仅她们二人在房中。” 辰阳话语未落,已敏锐察觉到一阵眼风袭来,不由自主地垂下了头颅。在公子平日的言谈中,很少涉及有关桑姑娘的事,因此对于今日之事感到颇为费解。 在辰阳看来,若喜欢人家姑娘早早娶个正室回来摆着不就可以纳妾了,倘若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妻子人选,早些收房晚些再给名分也是一样的。 ...... 东方的地平线被淡淡的暖黄晕染开来,象征着新的一日即将崭新而至。 然而,在这晨曦微露、旭日初露峥嵘之际,那轮高悬于庭院上空的皓月并未全然退去,它难舍昼夜,迟迟不愿消逝于天际。 九疑寅时初刻就起来了,随云霞一起收拾箱笼。 来时轻装简从,而今离去却携带诸多物件,尤其是那满满当当的书籍,有郑无给她的,也有俞修给她的。 走得匆忙,连还的机会也没有。 桑夫人东西不多,还未全拿出来就打定主意要走,故此并无多少需要整理的物件,所以早早就来帮着九疑一起整理行囊。 “你姨母给的所有东西都留在这儿,一样也不要带走。”桑夫人言语中透着坚定。 九疑闻听此言,心中的疑惑与忧虑交织在一处,她目光炯炯地凝视着桑夫人,语气中满是不解:“娘,你究竟和姨母说了什么,怎闹成这样。” 面对女儿的追问,桑夫人的面色瞬间沉了下来,她以一种不容辩驳的口吻回应道:“大人的事小孩子少管。” 在九疑的记忆中,娘鲜有展现如此尖锐决绝的一面。 待所有行囊悉数整饬完毕,五夫人身边的刘妈妈已恭谨地在廊下等候。 九疑侧目望向正房方向,只见天色早已亮透房中却仍烛火明亮,不知姨母有没有前去上房。 然而,娘却并无询问之意,也没有任何前去告别的举动,反而紧紧握住她的手。 她心中暗自思忖,罢了,反正要走了,眼前的繁文缛节似乎也就变得不再重要,也不会再有人与她说“不懂规矩”。 走在清晨微凉的石板路上,九疑下意识地放慢脚步。 倏地,她的步履微微一顿,向后望去。 晨光透过芭蕉宽大的叶片,温柔地洒在芭蕉丛旁的身影上。 那身影,犹如墨染于宣纸上的淡墨痕,时而隐匿于阳光斑斓之间,时而又显现在叶影婆娑之下,虚实难辨,若幻若真。 她抬起手,以皓腕半遮明眸,试图抵挡住那股刺眼的明亮,让视线能够穿透光线,看清眼前被阳光与叶影交织掩映的身影。 其实,从排院回去,是不必经竹林而过的。 第56章 等等 九疑稳步前行,同时微微调整步伐。 随着视线的逐渐适应和转移,那道身影终于从炫目的光线中显现出来。 他与九疑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步调适中,既不刻意遮掩自身,也不过分张扬引人注意。 九疑的动作被走在前面半步的桑夫人察觉,她侧目望去,只见那是个身形尚显稚嫩的半大小子,个头明显比九疑矮了一截。 桑夫人推测,那身衣服应是做给这小子的,不禁皱眉思索,按理说应该已经送过去了,为何此刻并未穿在他身上呢? 当桑夫人的视线再次回到九疑身上时,九疑已经转过身来,挺直了腰板,桑夫人便没有多言。 行至垂花门前,刘妈妈无法再继续前行,于是她将手中紧握着的木质对牌双手递给看守在垂花门前一个有些年纪的婆子。 那婆子接过对牌,仔细核对上面的内容,并细致打量九疑母女二人,在确认无误后,才按照对牌上的指示放行。 九疑临迈出垂花门之际,特意回身向刘妈妈欠身致谢:“多谢刘妈妈一路相送,数月以来,您对我诸多关照,我都记着的。” 说着,递上一只络子,是昆山时兴的式样。 刘妈妈这样体面的老仆,金银首饰早已司空见惯,但她记得清楚,曾经送给姨母的那个石蜜色络子在刘妈妈腰间挂了很久,近期兴许是旧了才未佩戴。 而在九疑看来,编织络子只需花费些心思,也能讨刘妈妈的好。 “你这孩子,打络子的手法真是独到。” 刘妈妈面露和煦地赞着九疑,倒并非虚夸,她的确就是这么想的,别看样式与这边时兴的差不多,但细观之下却又大有不同,眼前这个明显比先头那个打的更好,每一结、每一线都拿捏得恰到好处。 “妈妈喜欢就行。”说到这,九疑话锋一转,道:“还得劳烦妈妈一件事......” 刘妈妈正要将络子收入袖中的手停顿了一下,不过很快又恢复如常,答道:“尽管说吧,凡是我力所能及之处,必定尽力相助。”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昨晚得知消息时已晚,不便去三伯母院儿里打扰,今早又走得匆忙,未能前去告别。”说话间,她接过云霞递来的锦盒,又转交给刘妈妈。 毕竟,昨晚那个时辰过去极有可能会遇见俞三爷,那样就显得太过失礼了。 看着刘妈妈接过了锦盒,九疑稍作停顿,再次开口:“妈妈知道,三伯母和六娘一直待我很好,我不告而别确实有失礼数,恳请妈妈帮我将此物送过去。” 这锦盒原本是三夫人给她一对耳坠时附带的,里面装着她整理的一些关于女红的心得体会以及一些小窍门,每一条都标注得清清楚楚。 六娘虽各方面都还算不错,唯独在女红上差了些火候,三夫人也因此颇为焦急。 而那些专门为六娘请来的绣娘,所教授的内容都被九疑一一学了去。 她送这个,仅是希望六娘能从中受益,也让三夫人少些忧虑。 再过几日,六娘就要每日前往上房跟随俞老夫人学习如何掌管家中事务。 虽然三夫人可以亲自教导,且又一向看不上俞老夫人的做派,但俞府内宅仍由俞老夫人牢牢掌控,唯有跟在俞老夫人身边才能亲眼见识到这内宅大小事务的真章。 而这样的机会,九疑是没有的,她在俞府数月,未见过俞老夫人一面,唯一去上房的那回,也仅是在门外候着。 前几日其实已经说好了,待六娘去了上房,九疑便无需每日前去三房院儿里。 那时候,她就已想好每日的安排,读书习琴,一点儿也不会乏味。 刘妈妈闻听此言,这才放心下来,她曾担忧九疑在临行前可能会提出过分的要求,幸好并没有。 至于这锦盒,回去后派个小丫鬟送去即可,但为了这亲手编织的络子,亲自跑一趟也无妨,毕竟日后大家还会在同一屋檐下共处。 刘妈妈回应道:“姑娘太客气了,难得你还念着三夫人的好,三夫人定会深感欣慰。” 九疑轻轻点头,再次抬眼时,视线落在刘妈妈身后那半掩于茂密木樨丛之后的郑无身上。 繁叶满树间,星星点点的金黄小花点缀其中,些许花瓣不经意地飘落在他的身上。 而他那双明亮的眼睛炯炯有神,不同于昨晚的回避,他始终专注地凝视着她,片刻未曾转移。 桑夫人察觉九疑的神情变化,一把攥住她的腕子,牵着她,越过了门槛。 “等等!” 第57章 离府 二人刚迈出几步,便被身后刘妈妈的急切呼唤截住步伐。 “夫人,请留步。” 刘妈妈言罢,顺手接过丫鬟递上的帷帽。 那帷帽,采撷了江南最细腻的竹丝编就,帽身修长雅致,冠沿宽大且略微翘起,其上覆以一层面纱薄如蝉翼,这层纱幔之上,精巧地绣上了几朵含苞待放的并蒂莲花。 察觉母女二人转身回望,刘妈妈才双手恭敬地将帷帽奉上,笑容可掬地道:“外面有风,姑娘还是戴上遮挡一下为好。” 九疑闻声并未立即接下帷帽,而是先向桑夫人投去了征询的目光。 她记得,在成县时,家中所用的帷帽样式颇为朴素,由于并不常戴,母亲给她的那一顶仅是由当地的普通麦秸秆编结而成,冠檐窄而简练,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点缀。 而在三房院中时,九疑曾见过六娘的帷帽,每一顶皆风格迥异,有宽檐的,也有窄边款式,甚至还有几顶叠加了多重纱幔。 入俞府数月虽从未出去过,但她知道,六娘每次出去都会戴。 其实,她有数次外出的机会,但闻家姊妹总是明里暗里地关注她的举动,六娘又一向与闻十七娘交好,凡是有六娘的地方,闻十七娘几乎从不缺席,她可不想在旁人府中出什么岔子,索性都拒了。 桑夫人是由昆山嫁出去的,对这些礼数自是了然于心。若九疑就这样出去,难免会引来外院小厮的窃窃私语和非议,终是点头示意九疑接下。 按道理来说,桑夫人也应戴上帷帽,然而在成县久居的她,早已没了这样的习惯。 刘妈妈递过去才安心转身往回走,若非丫鬟提醒差点就忘了这个,这可是五夫人特意叮嘱的。 昨晚虽只有五夫人与桑夫人二人在房中共话,但通过五夫人的详述,刘妈妈已完全知晓事情的来龙去脉。即便如今事态复杂,桑家九疑也是注定要留在俞府的,避不开。 眼看九疑即将年满十四,按照常理早该定下了。虽然五夫人未曾明言,但跟随五夫人身边已有二十多载的刘妈妈又怎会不知其中深意?她心中估算着,不久之后可能就会回一趟刘府。 九疑最后回头看了一眼门内,而后便与桑夫人随着方才看守垂花门的婆子沿着回廊缓缓而行,穿过繁茂的花木丛和假山流水,终于来到了院落东南隅一座巍峨大门前。 门外,跟着桑夫人一路由成县过来的四名随从早已备好车驾,只等二人出来便能立即启程。 而车驾后方,还停着一辆马车,只见那车身整体采用上等硬木精制而成,车身宽大而稳重,覆以厚重的朱漆。车体两侧镶嵌着细腻的浮雕,雕着吉祥如意的云纹图案,精细入微。 反观那马匹,却显得有些无精打采,蹄子也在院外石板面上不时轻叩。 此刻,车帘在侍从手中轻轻掀起一角,从里头走出一个着玉色长衫的少年郎君,他双眉如墨画,鼻梁挺直如峰峦,一双眼睛明亮有神。 踩着朱漆马凳下了马车便步履从容,不急不躁地向九疑二人走来。 九疑只能隔着一层纱幔看他,他的身影由远及近,慢慢的,一点一点的,由模糊的看不清,渐渐凝聚出清晰的轮廓。 然而,那轮廓始终只是轮廓,再窥不见更多。 他来干什么呢,今日不是该去学里么,他怎会知道她今日要走,又或许,只是凑巧。 随着他越走越近,九疑只觉自己胸膛处一个劲儿的猛跳,长久以来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思绪在这一刻如同沸水般翻涌起来。 她极力试图控制自己紊乱的心绪,努力让那在胸口狂跳不止的心平静下来,尤其不愿这声响被身旁的娘察觉。 幸而有帷帽上的薄纱遮掩住了她的面容,她想。 俞修此番是首次目睹九疑佩戴帷帽,也是头一回见到她身着如此艳丽的衫子,只那衣裳有些旧,想来应是来昆山之前常穿的。 直到即将走近九疑跟前,他才蓦然发觉,九疑的身量似乎又拔高了一些。 昨日因相隔甚远,未能仔细看清她的容貌和身形变化,只是与上次旬休时相见相比有所感觉。 桑夫人注意到九疑停下了脚步,转而看向马车中走出的那位面目秀逸的小郎君。 见那人正朝着她们稳步走来,心中猜测这或许是俞府的哪位小郎君,旋即又想到这里是在俞府之外,也许并非来自俞家。 正当她准备低声询问九疑之际,那小郎君已径直走到她面前,深深一揖。 “小侄俞修,序十二,见过伯母。” 第58章 送别 桑夫人哪能不闻俞氏门中那位赫赫有名的十二郎,尤其自高中案首,才名远播以来,更是教人赞许其少年英华,卓荦不凡。 彼时,桑夫人轻敛蛾眉,微微低头以作回应,心中暗忖这俞家十二郎特意候于府门外,究竟有何要事相告。 只听得他温文尔雅道:“修闻悉伯母与九疑妹妹今日离邸,特来作别。” 其实以俞修的身份,该随俞十三唤一声姨母,会比这声伯母更为亲近。 话音甫落,俞修的目光才微微侧移,以余光探寻帘幕后的九疑。 然而,隔着那层纱幔,他未能窥得九疑面上半点情绪波动,唯有她袖中紧握的手微微颤动起伏。 尽管不想承认,此刻的他,也是不安的。 她竟然真的要走了,未留下片言只语。 “可惜这回走得匆忙,没能去见见令堂。”桑夫人细察俞修言语间的分寸与眼神中的清澈坦荡,一时难以捉摸其真实意图。 俞修闻言淡然一笑,从容回应:“昆山景色秀丽,伯母闲暇之时,敬请随时光临寒舍。” 此举更令桑夫人揣摩不定,因这位俞十二郎自始至终未曾将目光流连于九疑身上,言谈举止间,仿佛确实只是单纯前来践行,并无其他深意。 忆及昨夜遣云霞传递消息之际,云霞未曾提及有关俞十二的存在。 而此刻,桑夫人从俞修的话语里并未听出任何情感抑或挽留之意,仅是送别。 想来也是,凡世间才子墨客,哪个不是心怀智巧,无不希冀能娶得一位兼具显赫门楣与贤淑德行的正妻,再纳几房花容月貌的侍妾,如此妻妾满堂、子女绕膝,好不快活。 是她无知,险些误了女儿终身。 思绪至此,桑夫人已不复先前那般和颜悦色,淡淡道:“路途漫漫,只怕再难寻得机会了。” “怎会,即便无事,也可择时前来散心。” 见桑夫人垂首不语,俞修心中了然,九疑此一别,怕是真的不会再来了。 所幸往昔数月间,诗词唱和作见证,亭榭间琴技琴心为凭记,即使日后独对清风明月,至少还有那些时光可供追忆,不至于完全空虚无痕。 其实,他一直在等,也曾留意她每一个细微表情,每一次不经意的话语。 可日复一日,九疑对待他所教授的一切,均用心研习,始终保持着那份淡然,言行间没有任何轻浮之举,更未曾吐露过半点有关此事的意愿。 他想,也好,就这样回去也好,她这样聪慧,无论投身哪家,定能得到妥善的照顾。 念及此,侧身从辰阳手中接过一只木匣递到桑夫人身前。 木匣整体采用黄花梨木材精雕细琢而成,木纹瑰丽奇特,四角以精致的铜件加固,并饰以繁复而细腻的錾刻花纹。 木匣正面镶嵌了一块剔透温润的和田白玉作为扣环,与黄花梨木形成鲜明对比,更显其不凡。 “伯母远涉而来又匆匆辞行,俞府未能尽到地主之谊,实属失礼。特以区区薄礼相赠,聊表寸心,尚望伯母宽宥。”俞修言辞恳切,将那木匣双手奉上。 桑夫人闻此,连连婉拒,面露难色。 俞修见状,又补充道:“仅是寻常之物,伯母不必过谦。” 听罢此言,桑夫人才收下,然心中暗忖,寻常物品怎会置于这样精美的匣中,料想应是担心她会拒绝。待回府后变卖了,为九疑多置些嫁妆也不错。 此时九疑忽然忆起,适才还懊恼走得急,没能将先前借阅的书卷悉数归还于俞修,此刻正好一并还了。 转念又想,在这俞府门前,诸多家仆环伺之下交接书籍,恐惹人闲话,便暂且忍住未曾开口。 俞修送出木匣之后,自然而然地向后退了一步。 从头至尾,他不曾主动与九疑攀谈片语,而九疑也沉默不语,仿佛二人并不熟识,俞修停留在此,仅只为了送一送堂弟的亲姨母,言语细致,礼数周全。 其实他上月底托人去寻了绿萼梅。 只因他那日晚提起九疑名字时,她说从未见过绿萼梅,次日,他便已着手寻找,只是尚未觅得满意的花株,因不着急所以拖得久了些,毕竟元月才是花期。 那时他想,翌年元月,她应该还在。 桑夫人眼见俞修此举,已知该走了,便在柳婆子先行登车之后,由柳婆子躬身相扶,徐徐步入马车之内。 九疑紧跟其后,当她的右足轻踩上马凳之际,左足却犹豫未动。 她轻轻提着裙裾,只需稍稍松懈,那裙摆便会悠然垂落,覆于鞋面甚至隐没鞋底。 就在这短暂的停顿间,九疑的目光再度不自主地投向俞修。 转头的瞬间带起了一阵微风,将她眼前的纱幔吹开一道两指宽的窄缝。 她终于看见了他,他也终于看见了她。 没有面纱的遮挡,就这样,彼此的目光在这一刻交汇。 他竟一直在看她,她想。 而他,也终于能看她一眼。 眉眼唇鼻不是江南女子特有的小巧,也非北地佳人之大气,而是融合了两者之韵,清丽中透着坚韧,淡雅中蕴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光华。 他心如擂鼓,倏然发觉,人终是会被七情六欲所支配。 也是在这一刻,心头那道防线开始颤栗、动摇,裂痕悄然而生,并在短短几息间迅速扩大,直至彻底崩塌。 第59章 梦醒 不过须臾,九疑便收回视线,款款步入马车之内,在云霞也上来之后,马车便动了起来。 四名随从趁着桑夫人与俞修交谈之际已麻利地将诸人的行囊悉数搬上马车。 马车在辚辚的车轮声中渐行渐远,九疑轻轻摘下覆面的帷帽,透过帘栊缝隙向后瞧,只见俞修的身影在车轮卷起的尘埃中逐渐模糊,直至消失在视线尽头。 梦境的帷幕随着清醒的意识缓缓拉开,眼前的景致由朦胧转为清晰,那路面、马车、熙攘的人群,一切的一切都在瞬间褪去了梦幻的色彩,回归到了实实在在的白昼。 她轻轻抬手,指尖滑过木匣边缘,仿佛是在触摸梦的最后一丝余温。 而在这时,桑夫人的声音犹如珠落玉盘,打破了车内短暂的静谧,也将九疑飘忽于梦境边缘的思绪拉回现实。 “怎还不打开。” 九疑微感愕然,遂缓缓解开木匣上镶嵌的和田白玉扣环,里头那物什她见过,是昨日的彩头,那方名为“老坑紫云”的端砚。 原来,他昨日要给她的,便是此物。 未及九疑细瞧那方端砚,整个木匣就被桑夫人接了过去。 “肯赠送这样贵重的砚台,可见你们很是相熟。”桑夫人的言语间流露出一丝探寻与审视之意,她一边摩挲着那方端砚,一边细致观察九疑的反应。 “还好,只是受过他几番点拨罢了。” 九疑年纪尚轻,又是在亲娘面前,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动作,甚至刚刚登车前的那一停顿,都未能逃过桑夫人的眼。 “那就好,回去了就别想这么多了。” 也只能这么说了,桑夫人暗自庆幸,九疑并未痴迷于期盼成为俞修的妾室,若果真如此,只怕她会为此抱憾终身。 那样卓荦不凡的少年郎,妻妾成群恐怕是常态,倘若能有幸成为正室夫人倒也罢了,若是为妾,则免不了遭受正室的钳制与冷遇,还需在日常生活中周旋于其他妾室之间争夺宠爱。 然而,俞家四房乃俞老夫人嫡出,俞修更是其中独子,才华横溢,桑家身份地位与其相较,实属天地之别。 若是俞十三肯为九疑争一争,她必定肯应下这门亲,可那俞十三眼瞧着是个软骨头,根本不敢忤逆她那个姐姐。 罢了,罢了,桑夫人多番思量,决定再相看相看,多留九疑几载,到十六七也无妨,总不能如瑜娘那样嫁错了人,余生只能挨着。 桑知瑜是九疑一母同胞的姐姐。 “好,回头后我就再也不想了。”九疑别过脸去,避开那木匣,可那声音中却难掩落寞,她只以舌尖紧紧抵住上颚,任凭帘栊缝隙间的风撩动着她的眼珠。 桑夫人将木匣合上递给柳婆子,倚靠着软枕,慢条斯理地道:“难得你面面俱到,怎忘了给你姨母捎带点什么。” 九疑快速眨了眨眼才正过脸,道:“我送的东西姨母看不上,更何况,姨母有意让我给表哥做妾,我不愿为她费心思。” 关于这一点,九疑从给姨母送的络子挂在刘妈妈腰间时就知道了。 而不做妾,是九疑内心深处的自我坚守。 她曾亲眼目睹三夫人对待妾室和庶出子女的态度,当日从三夫人房中走出时,那些妾室竟还要向身为晚辈的她行礼。 后来,九疑在与六娘偶尔的闲谈以及那些丫鬟婆子们的窃窃私语中,渐渐明白了妾室的命运实属凄凉,地位低微不说,还要时常忍受冷言冷语,她们在家族中的位置就如同浮萍般漂泊无定,全然寄托于男主人那瞬息万变的宠爱之上。 “做得对,她自幼便习惯了以价值衡量一切事物,你无需为了博取她的欢心而苦了自己。” 桑夫人这番话如同暖阳照入九疑心头,消解了她之前的忧虑,她当时还真的担心爹娘会应允让她成为表哥的妾室。 她将身子往桑夫人身边挪了挪,依偎在桑夫人肩上,轻声问道:“同在昆山,娘怎地不去外祖家瞧一瞧。” 九疑一到昆山就入了俞府,本想着会有机会去见一见素未谋面的外祖,但姨母却一次也未带她去过刘府,甚至连提都不曾提起。 桑夫人闻此轻叹一口气,温声道:“去了的,先去看了你外祖,然后才去的俞府。” 不待九疑回应,桑夫人又接着说:“好了,此事暂且不提,今日你起得早,还是先歇一会儿吧。” 云霞一上马车就累得靠在柳婆子身上睡着了,唇角还挂着口涎。 九疑看着这一幕,半阖的眼也泛起了些许倦意,她几次尝试合眼小憩,意识却仍旧清醒,难以成眠。 而在此刻,俞修已乘着马车前往俞氏族学,辰阳此刻并不在他身边,已被他差遣寻合适的人去详探九疑家中细枝末节。 第60章 猜测 五夫人处,已悉闻俞修等在府门外送九疑母女的事,也知道几人的谈话细节,他竟没有与九疑说一句话。 她微微蹙眉,道:“你说十二郎是什么意思。” 刘妈妈坐在五夫人身侧,也拧着眉回应:“我怎觉得十二公子没有想纳桑姑娘的意思,否则怎么也该留一留,再不然也该让四夫人出面安顿在府中才是。” 五夫人闻听刘妈妈所言,以指腹轻轻抚了抚手中茶盏边缘,沉吟片刻后道:“十二郎虽行事有他自己的一套章法,但若真有意纳九疑为妾,必当有所表示与行动才对。” 话音略顿,又续道:“眼下却......” 眼下却听说俞修直接往学里去了,没有任何关于九疑的后续安排,实属蹊跷。 “当初若非担心打草惊蛇,真该将此二人盯紧。”五夫人不禁有些懊悔。 刘妈妈追问:“你是担心当初咱们的猜测有误?” 刘妈妈说完便细细思索了一番,而后连连摇头,道:“不会,咱们十三公子不是说了么,在那之前桑姑娘根本没见过十二公子,十二公子也是一样的,就算因那回屏风倒地瞧了那么几眼,至多只是点头之交,哪至于停下来说话呢。” 刘妈妈心中揣测,或许是俞修私底下问过九疑,而九疑并未应允,所以才没有进一步的举动。 此番猜想告知五夫人后,五夫人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她端起茶盏轻轻吹了吹浮在面上的茶叶,缓缓道:“如此看来,的确更符合常理。” 然而,五夫人却对此嗤之以鼻,能做俞府公子的妾是多少人求也求不得的福气,竟还不肯,真是她那妹妹教出来的,心比天高。 刘妈妈轻轻一叹,眉间掠过一抹忧虑,道:“我就怕桑夫人那边耐不住性子,早早将桑姑娘许了人。” 刘妈妈是看着俞十三出来的,自其幼时就悉心照料,在她心里,俞十三就是她半个儿。 刘妈妈希望九疑能入五房,遂了俞十三的意。而五夫人则更想九疑能入四房,以后好帮衬五房。 五夫人对刘妈妈的心思洞若观火,但她又实在不知俞修是如何打算的,难不成九疑不肯,他就甘愿放手不成? 倘若俞府肯出面施以恩惠,要么多给些身价银子要么许诺让她那妹夫小小地升一级,想来桑家也不会因此而不顾大局。 五夫人轻啜一口,遂放下茶盏,道:“此事哪会如此匆促,我那妹妹将九疑送来不就是为了攀高枝么,成县那地界有什么高枝可攀,,尽是些粗野莽夫。” “且再等等,若下月四房那边仍没有动静,我就带着健儿回一趟娘家将这事定下。”五夫人又道。 刘妈妈讪讪地,将手反复揉搓,终是不再开口。 “对了,适才你提及先去三嫂那边送了个东西,送了什么。”五夫人问及。 “也没什么,只因桑姑娘感念三夫人与六姑娘对她眷顾有加,不愿不辞而别失了礼数,故亲手默了有关女红的精细技法。” 刘妈妈在送完九疑母女就打开锦盒看了,又因五夫人还在上房立规矩,遂先去三房那边送了九疑托付之物。 三夫人闻听九疑突然离去,一时感慨万千,六娘更是情难自禁,还掉了几滴泪珠子。 五夫人听罢,轻轻撇了撇嘴角。 “果真是小门小户的做派,每回送的都是这些个抠搜玩意儿。” 刘妈妈闻言,只是用力眨了眨眼,稍稍侧身捏了捏袖中那只尚未挂上的络子,外头可不好寻到这样做工的小玩意儿,不过,五夫人腰间向来佩的是宝石串成的禁步,行走间叮铃作响,十分悦耳。 五夫人斜睨一眼刘妈妈,随后微微扬起下巴,右手轻轻搭在身侧案几上,修长的手指逐一松开,露出莹润的掌心,不疾不徐道:“拿来我看看。” 刘妈妈小心翼翼地将那络子置于五夫人的手心才松了口气,心中庆幸适才未曾将其挂上。 五夫人接过络子,捏起绳结细细端详,指尖轻轻拨弄片刻,复又递回给刘妈妈,口中轻描淡写道:“女红倒是有所精进,你且收着吧。” 刘妈妈接过来,暗道自己机敏,同时也在心里嘀咕,夫人之前得知桑姑娘离开东厢房时未带走她所赠之物已是怒气难平,若此刻知晓桑姑娘特地为三房准备了物件却独独没有给她准备,即便只是些平日里她看不上的小玩意儿,只怕也会再生波澜。 “对了,今日送桑姑娘出二门时,我发现排院那个与桑姑娘时常来往的小子,一直远远跟着。”刘妈妈道。 五夫人已是愁绪萦怀,无力顾及这些琐碎之事,只淡淡回应:“随他去罢。” 而郑无也是在回到院中时,赫然发现院门之下一块凸起如巴掌大的石头旁,门缝与地面夹缝之间,竟藏着小半袋银锞子。 他全然不知九疑留下了这些。 第61章 有趣 这些银锞子都是九疑一点点攒下的,有些是自家中带来的,有些是络子绢帕换来的,郑无都知道。 她竟以这样的方式给了他。 月华被浓厚的云层遮蔽,只有偶尔从缝隙间泄露出的一丝清辉,给这夜色增添了几分冷寂。 九疑一行人马不停蹄,除了必要的食歇,并未稍作停留,终于在苏州府城边的一家客栈暂且安顿下来。 尽管归心似箭,却也明白马儿需得补充体力。 九疑此次出行并未直接出城,而是先随桑夫人去了衙门一趟,并非为其他事端,仅是为了领取昨日办理的路引。 桑夫人虽不明此行究竟如何,但已预见今日这种可能,预先将所需资料备齐呈上。 未曾想,昨日那位路引官口中的尽快,竟是今日便已办妥,县令夫人的名头在此刻才显现其妙用,原本以为要在客栈滞留数日。 这一点,也是出来时夫妇二人就商量好的。 又是旬日,俞修这一日回府较平时稍晚些,只因辰阳说觅得一株品相极佳的绿萼梅,他便亲去瞧了瞧,果然是极为难得的佳品。 待回到府邸,尚未更衣完毕,上房那边就已派人来请。 其实不必那边请,俞修也是要过去的。 一如既往地,他穿过园中小径,可这一回,经过那株再熟悉不过的木棉树下时,他的步伐变得极尽缓慢。 那树冠依旧繁茂,却已不见新发的嫩芽。 青枫则在一旁小心翼翼地持灯照明,默不作声,生怕惊扰了他。 此刻,不禁让他回想起数日前辰阳哥所说的那些话,让人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俞修察觉到灯光微晃,于是脚下步伐加快了几分,温言道:“夜间寒凉,回去让芜菁她们为你准备几身更暖和的衣物。” “公子,我不......”青枫本欲推辞,但那个“冷”字终究没有出口,心中暗自欢喜能得几身新衣裳可太好了,不禁偷偷地笑了起来。 未及一刻钟,俞修便已抵达上房。 原打算从上房回去后先去母亲那里吃盏茶再回去,不料母亲竟已在上房。 忖度着,估摸着又为他精选了几位妻子人选。 在寻常人家中,为儿孙择配之事哪有事先征询本人意见的,然则俞修不同,他是家族寄予重托之人,自也想让他挑个合心意的。 但这“合心意”,却也是建立在家族利益、门当户对以及德才兼备的基础之上。 对此,俞修心知肚明。 此刻俞四爷不在是因四日前接任了新职,调派到两浙都转运盐使司下属松江府分司担任副使一职。 这一调走,数月都难回来一次。 原本有意携妻儿同往,奈何俞老夫人不同意,一则要其媳在家“主持内务”,说白了就是日日在上房立规矩,二来老人家疼爱孙儿之心殷切,希望能时常看到俞修,故以俞修学业繁重为由拒了,并顺道增派了几名既伶俐又美貌的丫鬟贴身伺候。 此时,俞老爷正斜倚在矮榻旁的案几上,软枕垫背,手中轻轻捻动着一串沉香念珠,面上虽挂着疲态,但掩不住眼神中的欣慰与期待。 他先是问了一句:“可曾用了饭?”见俞修应答后,遂指向俞老夫人身边丫鬟手中的几卷画像,续言道:“你去瞧瞧吧,这些都是你祖母和你母亲精心挑选的。” 俞修点头答应,迈步向前。 俞老夫人满面喜色,忙向贴身的尤妈妈递了个眼色。尤妈妈会意,轻巧地从丫鬟怀中抽出一幅画像,徐徐展开,随后又展开了几幅。 然而,自始至终,俞修并未在任何一幅画像上流连过多,这令俞老夫人逐渐按捺不住内心的焦躁。 “乖孙啊,这可是你祖父在朝为官时上级的嫡孙女,她父亲现今在京城通政司当差,二伯是扬州府的知府,可谓一门荣耀!”俞老夫人指着尤妈妈打开的第一幅画像说道。 她边说边紧紧盯着俞修,期盼他能表现出哪怕一丝满意或感兴趣的神色。 而俞修的反应,明显让俞老夫人心头失落,未能如愿。 “祖母,此事暂且不提他议,俞家虽不敢言攀高枝,却也怕招惹蜚语流言,落人嚼舌之由。” 俞老爷挂冠前乃户部侍郎,而俞老夫人所提及的这位,正是当时户部尚书的嫡亲孙女。 如今家中大伯为都察院左佥都御史,正值壮年,四十未至便已平步青云,前景无量。 加之俞家子孙众多,除了他们这一支,其余各支亦是人才济济,故此算不得高攀。 然而,不论是祖母精心挑选还是四夫人费心推介的,俞修皆以种种理由婉拒。 俞老爷宦海沉浮数十载,近日虽病体缠绵,对家中诸事难以面面俱到,但眼见这孙儿数次回绝婚事,心中已然明了其意。 然则,究竟是已有情定之人,抑或是不愿过早成婚,一时之间尚未可知。 但俞老爷自知病骨支离,时好时坏,府中上下均晓此事,催促俞修早日成婚,一则为了早日了却心中一桩事,二是因四房人丁稀疏,早娶妻室也好早些开枝散叶。 面对孙儿对此事的一再推诿,俞老爷暗忖多半是前者,要么身份太低,要么牵扯过多。 这是在点他,有趣。 第62章 思人 俞老爷挥了挥手,示意俞老夫人无需再多言语,遂令俞修留下。 祖孙二人对坐而视,竟不约而同地绽开笑颜。 “罢了,但说无妨,可是瞧上了哪家闺秀?”俞老爷话音温润中带着些许嘶哑,满含关切。 俞修敛去笑容,语调淡然如水,眼神却紧随祖父神情波动,道:“并非哪家闺秀,乃是同窗身边的一位婢女。” 俞老爷面上并未显露出愠色,反而饶有兴致地追问:“哦?倒是哪位同窗身边的婢女能入得你的眼?” 尽管俞老爷的言辞间流转着淡泊若水的漫不经心,仿佛对俞修所言不甚挂怀,然而他那双满载岁月痕迹的老目却透露出不同寻常的神情。 那目光炯炯如炬,犹如深潭秋水般,紧紧锁定在俞修身上,一刻也不曾游离。 俞修双手轻搭膝上,微微前倾,沉吟片刻,而后抬头,几声清朗笑声打破了短暂的宁静。 “祖父莫要当真,孙儿不过是戏言一番,既无心仪的姑娘,也无特别的婢女,只是祖母与母亲所选之人不太适合孙儿而已。” 他稍作停顿,又言道:“孙儿力求事事尽善尽美,因此才显得苛刻,并无他故。” 俞老爷听罢,点头应允,捋着他那及锁骨的长髯,意味深长地道:“如此便好,让你祖母和母亲再细细挑选便是,确实、不可过分看重家世。” 俞修眼帘微垂,笑意略收,心中却暗自揣摩,祖父此言是话里有话呀。 “孙儿谨遵祖父教诲。”两人又交谈几句后,俞修便告退出来,未料母亲竟还在花厅等他。 告别了俞老夫人,母子俩步履悠然地走出花厅,沿着曲折回廊徐徐前行。 俞四夫人侧目望向俞修,口中问道:“你这孩子,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俞修接过青枫手中的灯笼,青枫知趣地退至一旁,低头肃立。周围的丫鬟仆妇们亦随之安静下来,屏息顿足。 唯见俞修与其母并肩缓步,款款而行。众人只得小心翼翼地远远随侍在后,仅依稀可闻那如丝如缕的低谈,在朦胧夜色中若隐若现。 “并无他意,只是母亲与祖母所选之人未能合乎儿心意。”俞修答道。 闻此,俞四夫人原本微蹙的眉头悄然舒展,一抹饶有兴致的笑意浮现在她的嘴角,眉梢轻轻挑起:“那你且说说,怎样的女子才能合你心意?” 面对母亲探询的目光,俞修稳了稳心神,徐徐道来:“暂不论其他,首要之务便是志趣相投,儿不求她家世显赫,但求其品性纯良。” 四夫人听罢,略微侧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似在回味俞修的话,又像是在心中细细衡量他的要求。 “仅此而已?”四夫人闻听俞修所言,眉尖再次蹙起,心中暗忖,单凭这几点诉求,仅在昆山怕是就能选出不少佳丽。未待俞修回应,她又追问道:“容貌方面难道就毫无讲究么?” “自是讲究的,”俞修从容答道,“起码得看得入眼。”四夫人掩口轻笑,心下思量,可不得看得入眼么,她那婆母中意的周家姑娘,连画像上的鼻梁都是歪斜的,也难怪自家儿子看不上眼。 她一时不解,既然是精心绘制的画像,为何不将鼻子画得端正一些。 “有理,的确得看得入眼。” 母子俩这边交谈甚欢之际,上房那边同样热议未止。 俞老爷身着一袭素雅的宽松长袍,仍旧保持着原来的坐姿,嘴唇紧抿成一条直线,下颚微微扬起,掷地有声道:“日后为修儿挑选媳妇,首当其冲便是五官要端正。” “娶妻重在品行贤淑,即便周氏容貌略有不足,待过门后多纳几名貌美的侍妾不就是了。” 面对此言,俞老爷轻哂一声,眼神瞥向俞老夫人,语重心长地道:“修儿将来必涉足官场,他的正室夫人岂能是那等形象有失之人?” 俞老夫人闻言顿时哑然,片刻之后才强辩道:“我这还不是为了修儿打算嘛,有个那样的岳家,何愁......没有后盾。” 然而说到此处,俞老夫人的底气明显减弱,只因她也反应过来俞修方才提的蜚语流言所指为何。 “这样的后盾我俞家不稀罕,趁早歇了心思。” 俞老夫人讪讪的,今日这些画像,前几日她分明都给自家夫君瞧过,那时却并未提出异议。 然而,俞老夫人可不敢说这话,只默默吩咐人备水洗漱。 与此同时,俞老爷则在思索,俞修口中那个婢女,未必真是随口胡诌,或许真有那么个人存在。 夜幕渐深,俞修回到了自己的院落,径直走向那株栽于青瓷盆中的绿萼梅。 只见那梅枝苍劲有力,曲折有致,新抽出的嫩枝翠绿欲滴,叶片紧密而饱满。 尽管未见一朵梅花盛开,但其苍翠挺拔的姿态却也别有一番韵味。 睹梅,思九疑。 第63章 天幕 在严州府遂安县,九疑一行人暂作停留,预计最多两日即可抵达衢州府。 这一路风驰电掣,马匹已更换一轮,唯恐在路上耽搁久了会出事。 为此,九疑与云霞均乔装为男儿身,借着天气渐冷的时机,襟口拉高些也无人在意,所有交涉事宜均由四位随从出面。 九疑步入房中,以清水洗去满脸倦容,卸下束胸之物后顿感舒坦。 年初离家时她尚是寻常打扮,如今归来,少女的曼妙初显端倪。 算上路途,也就大半年的光景,再一比划,个头也长了不少。 然而,身子是舒坦了,可窗外木制窗棂在狂风的撕扯下颤抖不已,发出吱吱呀呀的哀鸣。 客栈屋顶瓦片在风中哗哗作响,偶有几片不堪重负,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后便消失在黑暗之中。 正当一切收拾妥当尚未进被窝时,桑夫人急匆匆踏入房内,甫一坐到榆木制的椅子上便言道:“阿四适才探听回来,说这风势太大,明日不一定能停,怕是无法启程了,也不知怎地,这地界竟起了这么大的风。” 桑夫人暗自庆幸风起之时不在荒郊野外。 只见九疑打了个哈欠,随即慵懒地倒在榻上,“正好借这机会歇两日。” 桑夫人起身走向榻边坐下,侧身抚摩着九疑的发梢,面带忧虑却又掺杂一丝宽慰:“既是天意如此,咱们便安心在这儿多待几日。这一路风尘仆仆,确实该好好歇一歇了。” 九疑翻转身子,将头轻轻倚在桑夫人的腿上,手指玩弄着发丝,一圈又一圈缠绕在指间,再一圈圈解开。 她抬眸看向桑夫人,轻声道:“娘,你不是说那洋芋饼好吃么,云霞已经学会了,明日我去借了厨房,与云霞一起做给你吃好不好。” “好啊,你爹若知晓,定要后悔没能同来。”桑夫人笑言。 “我才不要让爹爹后悔呢,回家后我也要做给他吃。” “你呀......” ...... 时值中秋,众人皆期盼着那一轮圆月高悬,然而,昆山的夜空却被厚重的云层织成了一袭密不透光的天幕,若是没有灯火映照,这漆黑的夜晚怕是连五指也难以辨识。 虽未至一旬之期,学里每逢年节仍会放假。 此时此刻,除了大房二房人等不在昆山,以及远在松江府的俞四爷之外,其余俞家众人都齐聚上房,陪侍二老共度此良辰美景。 俞家人口众多,成年男子们坐于一桌,女眷与尚未加冠的男儿另设一席。 若有未及冠但已婚配者,也能坐到上桌去,而俞修因有功名在身,亦得以位列上桌。 俞十三特意靠近六娘坐,频为她夹菜,殷切的紧。 “九疑妹妹有没有给你留下什么话,或者有书信传来?” 自九疑离去已有二十来日,俞十三心中焦急不已,每次询问五夫人何时去刘家将九疑定下,五夫人都借故推托,或是赴某家赏花之约,或是受另一家品茗之邀。 “九疑当日走得匆忙,哪有留下什么言语,连那匣子都是五叔母身边的刘妈妈捎带来的。”提及此事,六娘不禁郁郁,九疑这一走,未知日后能否再相见。 “她到底给了你什么?”俞十三急切追问,实则是因九疑并未给他留下任何念想。 他曾想借寻找九疑遗失耳坠的机会,与她独处片刻,倾诉衷肠,更欲告知她无需担忧,不久便会归来。 哪知绕了园子一圈也未能寻得九疑身影,还白白赠予看守园子的婆子不少银钱打探消息。 听闻此言,六娘微微蹙眉:“是女儿家常用之物,你也要么。” 俞十三喉头微动,眼神闪烁,心下思量,女儿家常用之物,岂不是月事带?九疑怎会给六娘留下这个,他百思不得其解。 “罢了,还是留给你用吧。”俞十三应道。 见俞十三如此迫切追问,六娘察觉到一丝异样,她悄然贴近俞十三耳边低语:“十三哥,你莫要骗我,你是不是对九疑……” 俞十三闻言愣住,也无意隐瞒,遂坦诚相告。 六娘闻之心头窃喜,若是九疑配了五房,二人仍有再见之机。 倘若一切顺利,待九疑及笄即可过门,那时自己或许还未出阁。 三夫人曾言,要留她到十七八才出嫁。 但她忧虑的是,五叔母能答应这事么。 思索间,已将此疑问脱口而出。 俞十三却答道:“怎会不答应,母亲早就应下了,说过几日先去外祖家提一提此事。” 六娘闻此言,心中先是如春水初生般漾起一层波纹,然而转瞬间,那涟漪又似乎触碰到湖心的磐石,泛起一丝微妙的疑虑。 不仅如此,她还察觉到一丝难以名状的阴翳悄然笼罩心间,似有一双无形的手紧紧扼住咽喉,令她在每一次吞吐气息之间,都无法畅快淋漓。 第64章 出事 夜色深沉,席间仍能稳坐的大多是女眷。 他们在觥筹交错之间,已然是醉眼蒙眬,神识飘渺。 此时,俞家三爷借故离席,只言西庄有事亟待处理,便匆匆离去。 今日俞老爷心境畅快,酒过几巡之后,更是不拘小节,哪还顾得上这琐碎之事。 自从俞老爷身体欠安以来,外院诸般事务便交由俞三爷打理,无论是今日此处的小风波,亦或是明日彼处的小状况,皆是家常便饭,众人早已习以为常。 席上几个妯娌也稍稍饮了几盏,待俞老夫人离席后,她们避开年轻一辈,低声细语起来。 三夫人率先开口问道:“给十二郎挑选媳妇的事情进展如何了?” 三夫人与四夫人走的密,知道十二郎的事一直没定下,此问实则想探听些内情,毕竟最终拍板还需家中长辈点头同意。 五夫人闻此话题,亦来了兴致,她始终揣摩不透俞修的心思。 眼瞅着九疑离府已二十多日,而俞修那边却依旧如常,这让她也不得不盘算起来。 “还能怎样呢,自然是多看看。”四夫人双肩微微下沉,言语间,手指不自主地在扇骨上轻轻敲击,“自修儿提出他的要求后,我心里大致有了方向。” 五夫人轻笑一声,好奇询问:“他有什么要求,不妨说来听听。” “倒也没提什么特别的,只强调品性纯良。”四夫人答。 五夫人进一步追问:“对相貌就没有要求?” “这倒没细说,只说得看得入眼。”四夫人道。 五夫人听罢心中暗自琢磨,觉得俞修大概是读圣贤书读得过于痴傻,世间能入眼的女子何其之多,而品性纯良这一点更是难以轻易界定,有些女子表面名声在外,一旦娶进门,才知真实面目。 其实,在五夫人看来,那闻家十七娘就十分不错,姿容端庄秀丽,性情温顺,举手投足间尽显大家风范。 “我看呐,十二郎无非是希望家宅安宁。”三夫人言语中虽未直说,但大家都心照不宣,待媳妇熬成婆,还得被上头那位压着。 见二人沉默不语,三夫人稍作停顿,转头看向五夫人,道:“说起这个,你家十三郎也该考虑婚事了,待十二郎这边定了,十三郎的事也能尽快安排。” 然而,这正是五夫人最不愿触及的话题,只要谈及俞修,就无法绕开俞十三,毕竟兄弟俩一般大,几乎任何事会被放在一起比较。 更为要紧的是,四房乃俞老夫人的嫡脉,五房却是庶出。 然而,不论庶出与否,本当一视同仁,共同为兄弟俩的亲事奔走操劳,偏上房的人就当没俞十三这个人一般,从未提过要给俞十三相看。 “不急,我家健儿此刻还是以读书为重。”五夫人神色间闪过一丝躲闪,每当此时,她便暗自咬牙,若当初能对俞十三严加督促,年初院试也不至于落第。 倘若他能顺利过关,哪怕不能如俞修般荣膺案首,也能给自己脸上增光,不至于如今处处显得低人好几头。 但她心里明白,照俞修那些要求,怕是不打算寻个门户多显赫的女子。 而只要她的健儿接下来能更争气些,再觅得一门好亲事,这局面未必不能反转过来。 三夫人见状,也就不再追问此事。 直至夜已过半,众人才各归各房歇息。 六娘困倦朦胧之际,耳边传来三夫人的低声细语:“我左思右想,闻家七郎最为合适。人嘛,低调寡言,虽去年乡试未中,但他才十九岁,何愁没有锦绣前程。” 闻家男丁稀少,女娃接二连三降生,难得几年才有男丁降临,但闻家这一支还算高产,总不至于后继无人。 三夫人瞧见六娘迷糊地坐在榻边,遂唤了人去打水,复又坐在六娘身侧,谆谆不倦道:“娘是觉得两家离得近,且我们与闻家九房素有交情,你若嫁入闻家五房,日后必有人照顾你。” “不过有一件事,那闻七郎明年就将及冠,闻家希望尽早定下婚事,待冠礼过后即筹备婚礼。” 六娘闻此言,顿时清醒不少,因之前母亲曾说要留她到十七八岁再出嫁,如此算来,她及笄之日恰好临近闻七哥及冠之时,又怎能等到十七八? 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岂是她能够左右。 但其实,她一直觉得闻七哥人挺好的,三夫人也曾多次提及此事,只是始终未能敲定。 三夫人见六娘神态渐醒,又接着说道:“倒也不是寻不到更好的人,重要的闻家也在昆山,在这地界,谁也不能欺负了你。” 六娘正欲回应,忽听得一阵由外至内的门扇撞击声,直到里间这扇门被猛地推开,母女二人皆被这突如其来的响动惊住了。 只见来者气喘吁吁,重重跪倒在地,头颅磕在地面发出一声脆响。 “三爷出事了!” 第65章 消息 三夫人只觉耳畔嗡鸣不止,适才听闻西庄有事亟待处理,西庄那地界能出什么事,难道是被哪个不知天高地厚之徒欺凌了不成? 正欲深究其详,却见报信之人面露焦急至极之色,额上汗珠滚滚而落,显然并非寻常小事。 她强自镇定,一把扯住来者衣袖,疾声追问:“快说,究竟出了何事?” 丫鬟惶急回禀:“三爷的书房不知何故突然走水,且事发时三爷并未使唤人近身伺候,待小厮察觉时,火势已然熊熊。” 这丫鬟是三夫人身边二等侍婢,平日并不常得差遣。 三夫人闻讯如遭雷击,手中紧抓的衣袖不觉中更攥得几近拧褶。 俞三爷的书房位于外院,身为女子,她难以涉足。 倏地,她反应过来俞三爷竟是在外院。 今日正值阖家团圆之时,他竟敢瞒着家中老少在书房厮混,就如此迫不及待么! 六娘闻父亲遭遇险情,泪水瞬时决堤,全然不顾礼仪,奔向母亲身边,紧紧握住三夫人的手,惊恐与担忧交织在心头。 三夫人无暇安慰六娘,再次向丫鬟询问:“上房那边可有派人去。” 丫鬟忙不迭答道:“早派人去了,上房那儿最早得知此事。” 既然如此,三夫人只能在此静候消息。 但见六娘不住哭泣,她亦是心焦万分,遂决定携六娘前往二门等待,毕竟二门获取消息的速度总比困守内室要快些。 然而一路走来,只见夜色沉沉,府中并无仆婢穿梭的身影,仿佛一切如常,丝毫未见异常。 即便事发在外院,此时此刻难道不应多派些人手来往递消息么。 想到这里,三夫人步履不停,同时遣孙妈妈速往五房查看,以防那狡猾的老虔婆故意隐瞒,扣压消息不让五房知晓。 昔日外院诸般事务皆由俞三爷一手打理,如今他被困书房,若不令俞五爷立即安排救援,岂非坐视家中遭逢巨变而不顾? 当她们抵达二门之际,已能感受到外院传来的紧张气氛,急促的脚步声和模糊不清的话语,在这暗夜之中无一不在昭示着今夜俞府的不寻常。 正因如此,这些脚步声和话语仿若阴云再覆心头,令母女二人心中的忧虑愈发浓重。 约摸过了一刻钟的工夫,与孙妈妈同去的丫鬟气喘吁吁地奔至三夫人跟前,急促的气息让她一时语塞,难以道出一句完整的话语,足见其这一路跑得是如何匆忙急切。 待那丫鬟稍作调息,三夫人才悉知五房的情况,原来俞五爷自离了上房后,并未返回五房,而是径直出了内院,如今是歇在外院抑或已离府而去,就连五夫人都无从知晓。 “但五夫人说了,八成不在府里。”丫鬟补充道。 此时此刻,三夫人的脸色更加凝重,偌大的俞府能主事的也就这么几个,而在这紧要关头,竟无一人能够担当大任! 她不禁愤然转身,衣袂飘摇在夜色之中,“咚咚咚”敲响了门扉。 她急呀,暗叹自家那不省心的夫君偏挑这个节骨眼儿闹腾,就算要死,也该等到六娘婚事落定之后。 想当初,三夫人本不愿嫁至此,只因闻听俞家老三曾有退亲之事,且读书不成气候。 然而母亲劝说,俞家老大日后恐难留昆山,老二又是庶出,唯有老三是原配嫡子,将来她便是俞府当家主母。 嫁过去后俞三爷很会哄人,小话不断,温存不止,初时也曾度过一段甜蜜时光。 可没完没了的妾室与通房一寸一寸消磨了她的期待,更兼近几载俞三爷那些不堪之事,迫了多少良家,她不敢说一清二楚,也晓得个十之八九。 垂花门前,值夜的婆子闻声立即将门打开,她们是认得这位三夫人的。 三夫人甫一见到人,便迫不及待问道:“三爷那边究竟如何,现下外院事务由谁主持?” 其中一位婆子回禀:“三爷那边的具体情况尚未可知,不过当前外院诸般事务正由九公子一手操持。” 俞九是三房年纪最长的,虽为庶出,但论年纪,在现今留在府中的小辈中最为年长,由他来主持大局,倒也不失为权宜之计,总不至于让局面陷入混乱。 但俞九已娶妻,按常理此刻应歇在内院,怎地竟在外院。 念及此节,虽略感意外,却亦非绝无仅有之事。 随着时光流转,晨光逐渐洒落地面,只是那即将破晓的明亮,却未能照亮六娘心中的阴郁。 俞三爷,猝。 第66章 人为 日上三竿,俞老爷方闻此事。 俞老爷身子僵直,微微前倾,喉结上下急剧滚动。 忽地,他喉咙中迸发出一声压抑至极的嘶哑低吼,紧接着殷红如朱砂之血从嘴角溢出,初时点点滴滴,继而犹如破碎晚霞般浸染胸前锦袍。 “速速请大夫!” 好在俞修早已料到会有此番情景,自俞三爷书房有恙时就遣人去请了大夫,时刻预备着,总不至于延误了最佳救治时机。 回顾昨夜那场烈火,直将俞三爷书房整个都烧着了,甚至蔓延到了周围院落,否则也不至于直到初露晨曦时才彻底扑灭。 起初火势虽不甚猛烈,但书房门窗紧闭,数名小厮合力亦未能撞破,待取来刀斧欲破门而入时,火舌已狂舞至无法近身。 即便如此,众人仍在炽烈火光中拼力劈开了房门,劈开时映着火光照耀的是一高大的柜子,那时他们便思量莫不是俞三爷自焚了? 直至火灭灰冷,众人才确认那具焦黑残骸为俞三爷,心头那仅存的一丝侥幸才彻底破灭。 大夫施过针,喂过药,俞老爷却始终无法从那锥心的痛楚中缓过神来。 泪水在他布满沟壑的脸庞上纵横交错,满目哀伤与无法置信,终是长叹一声,沉痛道:“究竟为何起火,为何无人随侍在侧。” 此刻屋内,唯有当时歇息在外院的几位小辈在侧,俞五爷此刻还不知在哪条巷中流连,派去了好几拨人都无功而返。 在场诸人最大的也就是俞九,除了整日在家中读书,也没个正经差事,哪里见过这些,也看不出那烧的一团黑又快散架的屋子究竟为何起火。 然而众人皆心知肚明,此事断不可请仵作验尸,更不可能报官请衙门介入查案。 为着这个,俞修在火势渐小时就去翻阅古籍,总算发现些端倪。 “孙儿发现......三伯书房有七八处可疑点,那几处上方及顶部颜色尤为浓重,屋内还发现灯油的残留物。” 灯油焚烧后的残留物,常呈现深褐色乃至黝黑之色,质地坚硬又略带粘稠,若贴近鼻尖轻嗅,还有股灯油特有的气味。 见俞老爷听得仔细,俞修继续剖析道:“不仅如此,九哥亲眼所见,劈开书房门时,有一柜子抵于门前。据此推测,应不是意外,而是人为。” 闻己名被提及,俞九拭了拭颊上的泪,吸溜了下鼻子,以稳住那因哀痛而几欲失控的情绪。 他挺直腰身,眼中闪烁着坚定与悲愤交织的光芒,继而补充道:“听服侍父亲的人说,当晚父亲没让任何人留下,反而让他们离远些。” 照俞九这说法又十分像是俞三爷为了自焚而将人都支开,但,灯油这种物什,就连府中下人都嫌油烟呛人而不用,俞三爷的书房怎会有如此多灯油。 俞老爷强忍哀痛,将俞三爷贴身长随唤至屋内。 寻常时日,外男断不可踏入内宅,今日却因事态特殊,加之他身心疲惫,实难再劳碌奔波。 老三平日嬉笑无常,他无论如何也不相信老三会起轻生的念头。 “老三今夜为何突兀离席。” 对于俞三爷离席缘由的托词,众人早已心照不宣,无需再遮掩。 “小的亦不明就里,只记得三爷一直念叨着那个时辰要回书房,却未曾详述究竟何故。” “荒唐!”俞老爷怒气上涌,执意那个时辰回书房,多半是与人私下约定,若是正经事务,又何必鬼鬼祟祟?可见此事蹊跷。 随后,俞老爷令那长随列出可能出入俞三爷书房的可疑名单,竟有十数人之多,男女皆有,甚至还有庄子上的管事媳妇,这一桩桩一件件,犹如乱麻缠绕,让他的头痛更加剧烈。 然而,相较于骤失亲子的锥心剧痛,这一切痛苦都黯然失色。 俞老爷身子缓缓沉下,阖紧双目,心中暗自喟叹,自家老三从前并未荒唐至此,自从接手外院诸般繁杂事务后,其行为才日益乖张。 若非长子不在身边,他又怎会将俞府重责托付于老三之手。 正经事务方面倒都没出过大的差错,就在私德这方面,着实不堪。 末了深深一叹:“这事便交予修儿去查探,务必查明真相,水落石出。” 稍作停顿,他又吩咐:“此事想来并非难解,就定在日暮之前。” 俞修应声后他又看向俞十三,那目光犹如寒潭秋水,沉声道:“你父亲回来让他来院里跪着,且不许进食饮水。” 当着小辈说这样的话,也着实没给俞五爷面子。 而院外,已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第67章 失踪 俞修甫一行至门外,映入眼帘的便是俞五爷泪水纷飞,正沿着曲折的廊庑徐徐走来。 正待他欲避开俞修甫踏入门内时,却被两位婆子拦住去路。 此刻,俞十三也出来了,低首敛目转述了俞老爷的话。 阖府上下皆知俞老爷是个什么性子,言语既出断无收回之理,更何况这俞五爷是庶出,素日里并未得到俞老爷过多垂青,一把年纪仍未能得个正经差事,只偶尔帮已故的俞三爷料理庄子与铺面琐事。 此时,房中的几位小郎君闻声鱼贯而出,却无人敢对泪痕满面的俞五爷投以过多关注,只匆匆低头拱手一揖,礼毕即刻离去。 俞十三见状,也恐留下惹亲爹难堪,遂大踏步离开了上房。 自上房出来后,俞修一刻未曾停歇,带着俞三爷的贴身随从将那十数名男女一一仔细审问,期间还派人搜查了他们的居所。 忙碌了一整日,终于觅得些许线索。 这些人中,有一人自五日前便病榻缠绵,无法起身。 另有一人独处屋内,虽无人佐证,然其神色坦荡,且据行动轨迹推断,也可排除嫌疑。 其余诸人则能详尽陈述事发当晚的情景。 唯有郑无一人,踪影全无。 随后又传唤了郑无居所隔壁的几位妇人前来询问,得知郑无确曾时常托李氏妇人采买灯油。 更由此牵扯出府中负责采买的婆子中饱私囊一事。 这事也算不得稀罕事,关键在于俞修听李氏提及,有一位容貌堪称人间仙葩的少女常与郑无来往,且李氏确信此女子并非俞府的小姐。 俞修心生疑窦,却未在此话题上深究,而是岔开话头探问起其他无关之事。 “他平日都做些什么。” 李婶答道:“他平日里闭门不出,除了托我买东西外,与其他人的往来并不多。” 一番盘问下来,约莫耗了一个时辰,才让人将李婶送回。 李婶在俞府居住多年,整日听那些碎嘴的婆子丫鬟嘀咕,尤其是那些管采买的,嘴最碎,因此她知晓一些关于俞三爷的风月事。 待送她归家的人刚离开,李婶拍腿懊悔不已,竟忘了提郑无曾托她卖绣制的帕子一事,也有好几回哩。 然而转念一想,似乎也不是什么至关重要的事,况且来回路程遥远,走起来费劲,也就罢了。 天空被染上了深邃的蔚蓝,云层开始变幻莫测,从明亮的金黄过渡到温柔的粉红。 当俞修再度踏入上房之际,院中俞五爷仍在跪着,已然有几个时辰了,他原本笔挺的脊背此时略微佝偻,面色苍白,额头上的冷汗早已凝结成细密的珠子,顺着脸颊两侧滑下,在下巴处汇集成一滴滴晶莹的水珠。 俞修正欲行大礼,却被疲态尽显的俞五爷抬起右手微弱地挥动几下,示意他不必拘泥于繁文缛节赶紧走。 于是,俞修穿过重重门扉,步入内室,只见俞老爷脸色仍旧泛着青白之色,深陷的眼窝和布满血丝的双眸让俞修不禁心中一阵紧缩。 待伺候左右的仆婢悉数退下后,俞修才将事情徐徐道来。 闻听此言,俞老爷心头猛然一震,略微思索片刻,郑无这个名字便浮现在脑海之中。 就是那个青石巷郑家老二郑秋域的外甥,说郑无是他亲妹子与人苟合所生。 郑秋域的媳妇又不肯收留他妹子,说会污了家中女儿的名声。 无奈之下,郑秋域就给他妹子和这不知亲爹是谁的小外甥在隔壁县赁了个二进的宅子,就这么养了几载,哪知他那妹子突然有一日就不见了,留下郑无独自一人。 街里街坊的,郑秋域将这外甥带回家不过一两月便流言不止,也不好私养在外头,故而将其托付至俞府。 郑家虽算不得大户,但早些年间,俞老爷与郑秋域的父亲很有几分交情,又见郑无这孩子不仅明理懂事,人也长得眉清目秀,所以也就应下了,与排院那些妇孺同住,以便日常照拂。 回想起郑无的模样,又对照自家三子的品性,俞老爷心中已然有了些推断。 他压下喉间咸腥,沉声问道:“郑无如今身在何处。” “不知所踪。”俞修说道。 纵然火势熊熊,却也没可能将人烧成灰烬。 究竟是俞三爷厌倦尘世,欲带郑无一同赴死,而郑无不愿就此丧命而逃脱,抑或是这场变故从头至尾皆是这个不满十三岁的孩子一手策划。 但那灯油,又足以说明许多事。 仵作自然能分辨出是生前烧死还是死后焚尸,即便真是死后焚尸,也能推断出死因,但俞家无论如何都不会将此事摆到明面上,无论因何种原因。 一切究竟如何,唯有找到郑无方可揭晓。 俞老爷白发人送黑发人,总得有个说法以慰心头之痛。 然而,对外只能宣称不慎走水,俞家三爷不幸罹难。 至于郑无的去向…… “即刻派人前往青石巷,将郑家所有人带回来。” 第68章 接手 俞修应声后,又将仆婢唤来服侍俞老爷,直至一切妥帖,方安心徐步退出。 行至院外,便迎面遇见五夫人。 此时的五夫人,在刘妈妈的搀扶之下缓行而来,尽管步伐看似平稳如常,但那略显紧凑的步伐间距、微微提起脚跟快速落地的方式以及她紧紧皱起的眉头,均在无声中透露着她内心的焦灼与忐忑。 然而在这份不安之中,却又暗藏一抹喜色,喜的是外院诸般事务,终究要有人接手。 步入院中,只见俞五爷颓然跪坐,膝头处衣裳已然渗出血丝,此情此景不禁令她心头一紧。 但心里又切实明白,除非里屋那位发话,否则自家夫君便只能这般长跪不起。 此刻婆母正忙于丧仪诸般细务,里头就公爹在,身为儿媳自不便进屋宽慰,索性跪在俞五爷身边,总会有人进去通传。 院落内外,仆婢穿梭不息,有持盂捧水的,有端药送汤的,还有疾奔传递消息的,直至月华悄然攀上枝头,他们夫妻二人仍旧被冷落在这一片忙碌的边缘。 约摸已过一个时辰,五夫人双膝受压之痛愈发难忍,遂微挪身躯,贴近了俞五爷身边,低语之间,仅吐出二字。 俞五爷耳畔未及清晰捕捉,疑惑之下拧眉转向五夫人,以同样低沉的声音询问:“什么?” 五夫人强忍疼痛,贝齿轻咬朱唇,略微提高了音量,几乎倾尽全力重复道:“装......晕。” 闻言,俞五爷先是面露愕然,显然是对五夫人的这个提议感到意外。 转瞬即逝的犹豫之后,他眸中悄然流转一抹赞许之色,反复考量着这个突发奇想的可能性,他也实在是痛啊。 须臾之间,他微微颔首。 随后,他调整了一下跪姿,突然身子一软,有模有样地往旁边倒去,五夫人适时地揽住他,配合着做出惊慌之色,一边紧紧抓住俞五爷的手臂,一边高声唤来上房的仆婢:“快来人呐!五爷他受不住啦!” 五夫人带来的刘妈妈一行人也跟着惊慌起来。 顷刻间,这番变故吸引了上房仆婢们的目光,纷纷急促奔走,前去禀报。 五夫人自知不宜四处张望,只能以眼角余光扫视周遭动静。 只闻得一声吱呀闷响,紧接着细碎的脚步声纷至沓来。 此时此刻,时间仿佛被拉长,每一息都显得格外漫长,然后,却迟迟未见有人前来。 直至哗啦一声巨响,一盆冷水兜头泼下,俞五爷顿感一股透心凉意贯穿全身。 五夫人因紧揽着他,未能避开这突如其来的水幕,两人皆是浑身湿透,衣衫紧贴肌肤,那刺骨的冰寒令他们不约而同打了个冷战。 在这冷水激淋之下,俞五爷竟直接坐了起来! 两人心照不宣,深知这丫鬟绝无此等胆量,定是受了俞老爷的暗中授意,因此并未对泼水的丫鬟加以责难。 “老爷请五爷进去。”那泼水丫鬟手中还端着水盆,平静地说道。 话音刚落,另一名丫鬟迅疾递过一件土黄色的披风给刘妈妈,又伸手去扶五夫人。 “老爷有言,请五夫人先行回去。” 闻此言,五夫人只觉心头火起,身为五房正室,却在这满院仆婢面前受此冷遇,她如何能在日后维持尊严、立下威仪? 然而转念又想,公爹此举定是知道夫君装晕,否则也不会直接一盆凉水,不觉讪讪。 此刻的俞五爷,由两名算不得健壮的婆子一左一右搀扶着,那湿透贴身的衣衫虽显狼狈,但更让他难以忍受的是,膝盖以下仿佛被剥离了知觉,每挪动一步,犹如万千钢针穿刺骨节,酸楚痛麻直透心底。 直到被人小心翼翼地安置在铺满软垫的矮榻上,痛苦才稍有舒缓。 目光触及仅仅一日未见便已显得憔悴不堪的父亲,俞五爷心中一阵抽搐,酸涩之意油然而生。 “父亲,儿错了......”他哽咽着,泪水已在眼眶中打转,很快又顺着脸颊滑落,一滴滴落在手背、衣衫、软垫上。 坐在榻上的俞老爷轻轻抬手一挥,房中的众人便识趣地退去,待得屋门缓缓关闭,室内重归宁静,俞五爷才哭诉起来。 “父亲,昨晚根本无人来递消息,直到天都亮了才来人说家里出事了,儿便马不停蹄地回来了。” 去的终究是自小一起长大的兄长。 而俞老爷望着老五如此哀恸,亦是心有戚戚焉,对于昨夜无人传递消息一事的真伪,他早已了然于胸。 但,错便是错。 “此事暂且按下不提。”言至此处,俞老爷眉眼间闪过一丝深思,旋即话音一转,“太祖睿智,如今你大哥二哥四哥不必回来奔丧,你三哥......” 说到此处,俞老爷喉头似有千斤重负,几番吞咽后,方徐徐道出:“从今往后,你便接手你三哥的事务。” 原先,百官在听闻祖父母、伯叔兄弟去世的消息后,都需前去奔丧。 但太祖深觉此举不妥,是以规定除了父母及祖父母去世必须丁忧外,对于其他亲属的去世,官员们不得亲自前往奔丧,只能派人前去致祭。 若无此规,可能会出现一个人连续遭遇五六次丧事的情况,或者因为奔丧的路程有数千里之远,导致官员们实际在任的时间大大减少,职位更替变得频繁,这样就会导致官位空缺,政务荒废。 俞老爷不由一叹,只可惜今圣...... 也幸而有这样一项规定,否则正值上升期的长子和才赴任的四子的位置定会被人补上。 尽管循制,待服丧期满重返朝堂时,品阶爵禄当与往日无异,但哪有好位置等着你,且朝廷局势瞬息万变,一朝天子一朝臣,失势复得势之事犹如逆水行舟,难上加难。 为着这个,他也得多撑几载。 俞五爷的泪因这突然的消息而减缓几分,虽在意料之中,却哪有亲口听到来的令人震撼。 在外任职的兄弟不必回来奔丧,家中诸人却必须守丧。 自今日起,俞五爷等人皆需为亡兄守孝一年以尽手足之情;三房子女,需按照礼法守丧三载;侄子女辈,则需持重一月,哀悼先人。 于是呢,俞五爷那些花花事,可不敢再有。 至于俞修的婚事,也不得不暂时搁置。 第69章 巴掌 夜色沉郁,整个俞府已挂满了白绸,就连寄逸园那些花儿,都被剥去了鲜艳的外衣,仅剩个黑黢黢的枝桠在月色中颤颤巍巍。 当俞老夫人将一切后事妥帖安排完毕,天色早已黑尽,她在步入内室门前时特意驻足片刻,调整面上神情,才示意尤妈妈轻启门户。 房内,俞老爷并未安歇,正由丫鬟伺候着,一勺勺饮下汤药。 待见药已近尾声,尤妈妈便上前接过碗盏,那侍奉汤药的丫鬟也自知机伶,随着尤妈妈悄然退去。 此刻,俞老夫人手捏一方丝绢,轻轻揉拭眼角,徐徐走近榻前,为俞老爷细心掖被。 而俞老爷倚坐榻上,眼神从她踏入房间那一刻起便未曾离开,直勾勾的眼神犹如刀锋,让人心头发紧。 俞老夫人眼波流转,却不敢与他对视,只是静默地、一遍遍地抚平被角,仿佛那个被角永无平整之时。 许久,这份沉寂如死水般的情绪终于在他眼中积聚到了顶点,他的手猛然抬起,刹那间挥向空中,那记响亮的巴掌如同深夜里的惊雷,打破了房中的宁静。 俞老夫人身形微颤,眸中满是震惊与痛心,数十载夫妻情深,到头来竟在垂暮之年遭受如此羞辱。 她紧咬着牙,强忍泪水盈眶,口中唤道:“老爷......” 本欲问个究竟,然而心中忐忑,话到嘴边却又难以启齿,只能戛然而止,满腹委屈尽在不言中。 “说,怎么不说了。”俞老爷仿佛洞悉了俞老夫人心中的千回百转,眼中交织着压抑不住的怒火与痛心疾首,他的嗓音低沉而微颤,字字如针:“说说罢,你都做了什么。” 俞老夫人听闻此言,身子一颤,她低头凝视着手中的丝绢,泪珠无声滑落,内心五味杂陈,既有被戳中心事的震惊,更多的却是难以言表的委屈。 委屈的是,一把年岁了竟还要受如此折辱,也幸而房中并无他人窥见。 她强抑住心头的波澜,暗啐了几口,她还能做什么,不就是给他那短命的儿子准备丧事么,忙了一整日竟没落得个好! 犹豫再三,她终究还是开了口,语带哀婉:“妾身......整整忙碌一日......” “闭嘴!”话音未落,便被俞老爷急促打断,他紧闭双目,满面疲惫至极,此刻实在无心听这妇人的任何辩解,若非为了儿孙,仅凭她胆敢封锁外院老三出事的消息这一条,就足以休了她。 “妇人之识!”他厉声呵斥。 俞老夫人见被这样辱骂已知自己那些小心思瞒不住了,反正那老三都是活不了的,就算她压着消息不递过去又怎样。 俞老爷目睹她那副顽石般不为所动的神情,心头陡然涌上一阵强烈的失望与悔意,暗自懊悔当初续弦之际竟选了一位庶出之女。 直到婚后才逐渐知晓,这续弦来的妻子自幼并未在正室膝下教养,而是长于妾侍身旁,可叹的是,彼时老四已然降生。 他沉声质问:“即便你想将这偌大家业托付给修儿,可曾思量过修儿如何能在料理外院繁杂事务之余,还能专心致志地读书?” 此言一出,俞老夫人顿时心下一紧,然而私心里,她认为俞修既能妥善处理府中大小事务,又能在读书上有所建树,待成婚后速速给她生几个小孙孙,也好早早培养,不至于将这偌大的宅子交到外人手中。 然而,在回来之前,她便已听闻老五接手了老三手中的事务。 她万没想到五房那个只知逛花街遛鸟的废物连兄长出事都能置之不理,老爷知道后仍放权给他,震惊之余心头也担忧不已。 “妾身不知老爷在说什么......”她低声回应。 俞老爷闻此,鼻端喷出一口浊气,已是失望至极。 “滚出去,当好你的俞老夫人,若再让老夫知晓诸如此类的事,任谁来了也救不了你。” 言毕,他以臂膀为杖,强忍着痛楚与疲惫,缓缓将身躯沉入榻中,不再言语,只任凭思绪在静默中起伏翻涌。 俞老夫人深知此刻多言无益,索性就什么都不说,悄然退出房间。 暗黑的天际仿佛是一块巨大的画布,月亮则是那抹不确定的亮色,时而穿透厚重的云层洒下冷冽的清辉,时而又被阴霾吞噬,消失于无形之中。 俞修正率数十名小厮疾步踏上前往青石巷的路。 路上,他脑中反复推演郑无可能的逃亡轨迹,料想其一旦脱身,或许会第一时间投奔舅家藏匿,心中窃以为俞府的人未必能察觉。 又思及郑无既然有胆行此事,应当明白,凡所作所为,终会留下痕迹可循。按理说,他应是带着舅家一众早早逃离才是。 然而,当俞修一行人抵达青石巷郑秋域家宅时,院中黑漆漆的,众人犹在酣睡之中。 察觉动静才悠悠醒转,见着他们,竟是睡眼惺忪,呵欠连连。 第70章 去向 二进的宅院并无难搜之秘,然而,却未寻到郑无的身影。 随着俞修一行人闯入带来的波澜,郑家上下也渐渐察觉来者不善。 俞修不与众人多作口舌之争,径直遵照祖父之命,将郑家上下悉数带走。 算上仆婢,拢共不到十人。 行至宅邸门口,俞修挥手示意众人安静。 环顾周遭,但见四下寂寥无声,唯有夜风轻轻摩挲树叶发出沙沙细语和远处偶尔传来的犬吠。 而郑无,此刻尚未出城,正歇在一间略显简陋的客栈之内。 离开之前,郑无心中已有计量,他要前往襄阳府光化县寻访一人。 此人是昔日父亲延请教习武艺的先生陈贯,不幸的是家中突逢巨变,自此再未与其相见。 然而,他当初去教坊司蹲守时,曾于教坊司外瞥见过一背影,即便只是一瞬,也能辨识出那人是陈贯。 想是陈贯已然归乡,因此决定前往襄阳府碰一碰,他一定什么都知道。 他不知俞家何时会寻来,故而根本没想过要去衙门以郑无的身份办理路引,若是夜行昼伏,由小道穿行避开关卡,未必不能抵达襄阳府。 但,总得寻到一个新身份。 随着夜越来越深,原本遮蔽月华的黑云悄然散逸,一轮皎洁明月重展清辉,洒满大地,其光柔和而不夺目,照亮了去途。 俞修携郑家众人回返俞府时夜已过半,他将消息传至内院上房,祖父传话说要亲自过来主审。 这也在俞修意料之中,毕竟人多眼杂,将这么多外人带入内宅确有诸多不便。 当厅堂之中灯火通明,俞老爷在众人的扶持下被抬至正座。 而此刻,俞修遵从祖父之意,只留下自己、郑秋域以及几位长随在场。 目睹此情此景,俞修内心揣摩着祖父此举是欲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抑或是另有深意未露。 郑秋域一见到俞老爷,两腿不由自主地抖起来,此前他正睡的香,忽闻院内一阵喧闹,尚未来得及整理衣衫便被匆匆带来此处。 虽不是头一回来这,却是第一回以这样的方式过来。 郑秋域定了定神,喉头轻咳一声,恭恭敬敬向着俞老爷一揖到底。 “贤侄,老夫待你不薄,为何要支使你那外甥致我儿于死地。” 话音刚落,俞老爷便剧烈咳嗽起来,而郑秋域的双腿更是抖得如同筛糠一般,心中暗忖是否听错了话,外甥?哪个外甥? 很快便反应过来,说的是郑无。 只他觉得,郑无那小子才多大点,怎会有能力置俞三爷于死地? 午间时分,俞家三爷暴毙的消息已在城中迅速流传开来,郑秋域自然也有所耳闻,他还打算好好歇息一番,待天明再前往俞府吊唁。 然而,此刻面对俞老爷的质询,他心中涌起无数疑惑与惊愕,无法相信郑无真能酿成这般惨剧。 郑秋域一时愕然无语,心绪纷乱,难以置信,“怎么可能?!”他喃喃自语,思绪如麻缠绕,直至双腿无力,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全身虚脱。 随着俞老爷那阵压抑不住的咳嗽声再度传来耳畔,郑秋域方从恍惚中惊醒,挣扎着膝行至俞老爷跟前,颤声道:“世伯您定是有所误会,郑无年仅十二,尚在稚龄,如何能做出如此骇人之事。” 他心里很清楚,这个指控对于他们郑家来说无疑是灭顶之灾,绝不能认,若真是郑无所为,那就只能...... 俞老爷强忍悲痛,尽力让语气显得平和稳定,“家中仆役皆目睹在案,此事铁证如山,还望贤侄尽早交出那人以正视听。” 经过一番详尽查探,众人仍然不确定郑无究竟是从何处逃离日夜有人值守的俞府的。 听闻俞老爷话语中的暗示,郑秋域心头再起波澜,不禁失声道:“您的意思是......郑无已经逃走了?” 此刻的郑秋域,犹如溺水之人抓不到救命稻草,万分惊愕与焦急。 他瞪大了眼睛,满面涨红地辩解道:“世伯,世伯,小侄确确实实对此事一无所知,更未曾指使任何人行事,小侄万不敢欺瞒您啊......” 俞老爷则紧盯着郑秋域脸上的每一个细微表情变化,尽管情绪激动,但观其神色,并不似伪装作态,令人心生疑窦却又难以断定真相究竟如何。 当年郑秋域前来府邸恳求庇护之际,俞老爷虽口头允诺接纳,但秉持审慎之念,暗中遣人核实郑秋域所述是否属实。 他忆起当时将此事交付于三子查探详情,细枝末节已记不清,只记得老三说确有其事。 “郑无可是你亲外甥,除了你郑家这门亲戚,他还能够投靠何方?如今你说自己一无所知,岂非过于牵强?” 眼见郑秋域的眼神闪烁躲闪,俞老爷愈发怀疑这其中是否隐藏着什么内情,于是又道:“当初你求上门来,老夫念在与你父亲的交情当下便应了,你竟是如此回馈老夫的!” 言至此,眼中已朦胧起来,倒不是刻意做给郑秋域看,而是真真切切地因这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痛而泪目。 他强抑心中翻涌的情感,声音略带哽咽道:“郑秋域,你若将人交出来,老夫可以念在与你父亲的交情上对除郑无以外的其他人网开一面,若......” 未待俞老爷的话语落地,郑秋域内心的防线已彻底崩塌。 “世伯,我说,我说,我什么都说!” 第71章 归返 郑秋域仅有一妻并未纳妾,夫妇二人共育有二子三女,长女已远嫁他乡,两个儿子尚未娶妻。 他本人身负秀才功名,平日里多是在家读书,除了靠“庇田”赚取微薄银两外,就是先人留下的一间铺面聊以维持生计。 然而,他一直认为若非多年前因其父在会试放榜那日猝然离世,他又何至于因家中琐事误了读书,至今还只是个秀才。 此刻的郑秋域心如刀绞,后悔听从了媳妇的建议,铤而走险将郑无送入俞府,从而招致今日覆顶之灾。 郑家的日子虽算不得捉襟见肘,但也可谓是紧巴巴地过活,尤其因庇田之事终日惶恐不安,唯恐官府哪一日找上门来追究此事。 但若仅靠着那间铺子维系生计,一家几口连个奴婢都使唤不上。 寒冬腊月,井水刺骨,打水的地方还那么远,非得把人冻坏了不可。 即便如此,一家几口也只有一个奴婢可以使唤,直到两年多前,生活才有了变化。 那时,一个陌生男子突然登门造访,提出愿出每月八两纹银,请求将他的孩子寄养在郑家,并要求不仅要照顾好这孩子,还要将其送往学塾求学。 除了那孩子的束修与日常用度,其余银两悉数作为郑秋域照料孩子的酬劳。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好事,他不敢贸然应承,遂与媳妇商量。 郑秋域家的认为此事并无难处,堂堂一个秀才教养孩子绰绰有余,这样就能将那八两银子尽数归入囊中。 然而,那陌生男子却坚持将孩子必须送至正经学塾,受学问高的先生教诲。 即便如此,夫妇俩还是咬牙接下了这桩差事。 日复一日,那陌生人逐渐淡出视线,仅隔半月将四两纹银准时送到约定之处,而郑秋域的媳妇却日益贪婪。 想到,便做。 这时夫妇二人便商量,若能借助俞老爷这层关系,让郑无入府,并送往俞氏族学读书,那每月所得的八两银钱便都是他们的。 如此一来,少一个人吃用也能多给儿子攒些娶媳妇的资本,一举两得,岂不美哉? 昆山俞氏素来大度,对于些许零星银两自不会过于计较。 此前常听说跟俞府沾亲的孤儿寡母投靠俞府得以庇护的事。也正因如此,夫妇二人心生一计,这便有了郑秋域亲妹子的事。 其实,郑秋域确有一亲妹子,可惜十多年前便死的不光彩,这事只有他们一家知道,对外则谎称失踪。 自郑无到郑家那日起,街坊的流言是真的,可给妹子赁了一处二进小院的事却是假的。 只需指一处地点,再花些小钱将左邻右舍打点一番,待俞三爷前来查探时,所见所闻皆是郑秋域夫妇想让其知道的。 因这件事,郑秋域偶尔还沾沾自喜,只觉俞家老三也太好骗了。 然而好景不长,自郑无被送走之后,仅仅过了四五个月光景,那个当初送来郑无并承诺每月付银之人竟突然中断了酬金供应。 夫妇俩又不敢将郑无要回来,将郑无要回来俞家那边可就说不通了,况且就算要回郑无,那人仍拒付银两又该如何应对? 郑秋域内心还盘算着,若能有幸高中举人,便再求上俞府门庭,求俞老爷援手疏通关系,谋得一官半职,否则单凭举人的身份想要得到任用,恐怕还需漫漫长日等待,也可能终其一生都等不到。 直至今日,郑秋域才深感懊悔莫及,若早知如此,还不如留下郑无,至少每月都能攒一点。 听着郑秋域的一番叙述,俞老爷心头怒火渐起,却又深知自己身体状况已不堪激愤,只能轻呷一口茶水,竭力保持平和地问道:“你并非山野莽夫,与那人来往了那么久,怎会连对方的身份、住处都未曾查明?” 郑秋域面露苦涩,连连摇头道:“小侄曾数度尾随于他,奈何始终未能摸清其行踪。后来见这人还算实诚,久而久之便放松了警惕,未曾想他竟突然销声匿迹,无影无踪......” 听郑秋域又竭力辩解多时,俞老爷心头徒增疲倦与无奈,原本打算将郑无召回府中详加盘问,倘若真如众人所揣测的那样,那便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然而此刻,郑秋域所言让郑无的身份愈发神秘莫测,犹如云遮雾罩,难以捉摸。 “带他下去,好好审。” 俞老爷在离去之前仅留下这短短几个字,字虽不多分量却不轻,代表着郑家与俞家之间从此划清界限。 除了审郑秋域,还要查郑秋域口中的那个人和郑无,决不能让俞家三爷就这么白白没了。 两日来,俞修未曾安寝片刻,正当他欲阖目稍作休憩之际,却有消息传来耳畔。 当初派去详查九疑家中细枝末节的人回来了。 短短二十来日竟已归返,实出乎俞修意料。 第72章 回话 俞修轻轻揉捏鼻梁,试图以指尖的微凉驱散疲倦之气,强打精神唤人入内回禀。 果然不出所料,派去阶州查探之人尚未抵达便已折返。 去的一共有两个人,行至邓州暂歇时,偶遇一位来自阶州成县的读书人,二人以要去成县安家为由顺口打听了关于成县桑家之事。 桑家嘛,成县百姓哪有不知的,那可是县令大老爷家。 据当地百姓称颂,这位县太爷在位期间积极修缮道路、疏浚沟渠,每一笔公款开支都昭示于众,公正无私,让老百姓心明如镜,无不叹服其清廉公正。 更有甚者,提及自家与邻村曾因土地纠纷闹得不可开交,县太爷亲自到现场丈量土地,不偏袒任何一方,持中之道犹如秤砣,一碗水端平,既没有接受丝毫好处,也不受人情左右,最终将纠纷妥善解决,赢得了大家的一致认可和由衷敬佩。 此外,县太爷每次下乡巡查,均是轻车简从,行事低调,甚至与乡亲们共餐同饮,毫无官老爷架子。 俞修闻此一席话,微微颌首道:“你倒是记事如刻。” 辰阳心领神会,侧身以肘轻碰了下回禀之人,同时投去一瞥,示意他切入正题。 那人见状立刻领悟,语调一转,提及桑县令府中实况。 桑县令名志字砺行,后宅除了一位结发妻子外并无妾室,膝下共有四子二女,然而不幸的是,其中两位公子早夭,都由桑夫人腹中所出。 此时,俞修挥手止住了话语,脑海中迅速翻腾着关于桑夫人的印象,沉吟片刻后,道:“此事需再行核实,务必查明是否属实。” 文人墨客乃至官场中人,少有不纳妾的,更有甚者将庶出子女记入嫡母名下,不足为奇。 又提及九疑的兄姐皆已婚配,至于所配何门、家世如何,性情怎样,二人并未详问,以免显得动机不纯。 因此,两人分头行动,一人归来复命,另一人则继续前往阶州成县查探。 俞修暗自揣摩,既然那位读书人未曾特意提起桑家兄弟娶的是哪家女,想来应是当地或是周边寻常人家的女儿。 至于九疑的姐姐,应也嫁的寻常。 这些俞修都有设想过,然而,在这些设想落到了实处之时,仍不免黯然。 但只要抓住了那一点,只那一点,便不是没有可能。 若是取道陆路,此刻应是抵达汝宁府境了,他想。 已快八月下旬,马车叮铃作响地驶过汝宁府辖下的一片广阔田野,微凉的空气带着稻谷熟透的甜香和湿润土壤的气息钻入车内,帘栊抖动间,那透过缝隙时隐时现的金色霞光,不经意刺破九疑紧闭的眼睑,带来一丝明亮的不适。 九疑不觉抬手遮挡这炫目的阳光,眼睛慢慢地、一点一点睁开,稻谷熟得正浓,阳光洒在饱满的稻穗上,反射出熠熠光芒。 九疑瞬即将半倚着云霞的身子直起,轻轻掀开帘栊向外探看,入目便是无边的金黄稻田,似是大地织就的金色锦缎,在微风中轻轻起伏。 桑夫人见状,柔声唤住九疑,轻轻拉开她,复又放下帘子仔细压好,“你不是说今儿起太早,困倦得厉害么,怎这会儿又不睡了。” 九疑的困倦被这盛景瞬间冲淡,脑中不禁浮现出书中所描绘的五谷丰登之状,眼前的景象正是那文字所铸就的真实写照。 那书,如今还压在后厢的箱笼中。 东方天际线开始泛起鱼肚白,点点星辰逐渐隐退,仿佛被晨曦温柔地抚慰着进入梦乡。 一抹淡雅红霞在天际边缘悄然蔓延,将漫漫长夜的最后一缕清冷与孤寂悄然消融。 这一日,芜菁如常打理俞修换下来的贴身衣物。 待芄兰结束了清晨的繁杂事务,便被她拉至房中密语。 说话之前,芜菁还不忘查看门窗是否严实合拢,确信无人在四周徘徊后才轻声询问:“近来公子的饮食可有异常之处?” 因受俞三爷之事影响,俞府的公子们近日都不必去学里,除此之外,还必须身着素衣,饮食朴素,不得食用酒、肉等物。 芄兰闻此,略一思索只觉莫名,毕竟这几日俞修大多都在院儿里用饭,而其饮食起居琐事,芜菁都是知道的,此时突然提及此事,让她颇感意外。 “你不都知道么,就是较往日清淡了些,那些点心和小食几乎未动。”芄兰如实答道。 芜菁闻言,面上浮现出惊讶之色,不禁追问一句:“当真?” 见芄兰应声后仍是困惑不解,芜菁遂悄悄靠近,附耳低语,声音细若蚊蚋。 “公子这几日的亵衣都......” 第73章 跟去 芄兰闻听芜菁之言,心中一紧,继而轻声辩解:“或许是这几日公子劳累过度所致,身子偶有不适也是常情......” 话音未落,芜菁又靠近她耳畔低语:“虽说是这三月内须得清心寡欲,不能近女色,但房门之内,谁又能真的知道其中详情呢?再说了,到底去的不是咱们公子的老子。” “哎呀,你这般言语可要小心了!”芄兰急切打断,面露担忧,“若是被他人听了去,少不得一顿责罚,哪能这样诅咒四爷。” 芜菁闻此脸色微变,忙正身捂嘴,再次确认门窗密闭后才略感安心:“哎呀,我也就是随口说说而已嘛,反正你不传出去,旁人哪里知晓。” 芄兰晓得芜菁的想法,话虽说的糙了些,也的确是实话,不仅上房那边忧心十二公子房里的事,连四夫人也频频派人来询问。 芜菁与芄兰本就是俞老夫人派来贴身伺候俞修的,不仅负责照料俞修的日常生活琐事,更是念着旁的。 芜菁沉吟片刻,提议道:“别是公子近日身子抱恙,要不要请个郎中过来诊视一番?” 听到这话,芄兰瞬间回想起数月前为公子递送书信至内宅的那一幕。 当时公子交待是给一位唤作云霞的丫鬟,然而云霞的主子是一位容色姝华的姑娘,难不成是因公子挂心那位姑娘...... “罢了,公子若真的不舒服,自会遣人去请大夫。” 芄兰口中说着,心里却仍在回忆那位姑娘,依稀记得是五房的人,那模样,令人过目难忘。 五夫人此前正端坐镜前,由着刘妈妈梳头,而俞十三则在她身边不住地来回踱步。 这频繁的脚步声令五夫人颇感心烦意乱,仿佛阵阵敲击在心头。 近几日来,俞十三总是在五夫人尚未前往上房请安时便早早来到此处,除了殷勤地为她奉茶递水、揉腿捏肩之外,便是这般焦躁不安地徘徊。 几人皆知,此番举动无非是为了九疑的事。 眼瞧着人走了已有一月,四房与上房都一直张罗俞修之事,俞修那边半分动静也无,而今三房又出了变故。 也难怪俞十三如此焦急,毕竟九疑过了年就十四了,少有姑娘家十四还未定下,待到那时才张罗,怕是黄花菜都凉了。 尽管五夫人一直认为桑家送九疑前来多半是想攀附权贵,成县那地界又并无高门显贵可供攀附。 然而,她更为忧虑的是,桑家深知成县无甚高枝可依,所以回去后就开始劣中择优。 “罢了罢了,你别在我跟前转悠了。”五夫人无奈之下,一手扶额以示疲倦。 俞十三闻声驻足,欲接过刘妈妈手中的篦子亲自为五夫人梳发。 然而刘妈妈哪敢让他接手,万一在五夫人的发髻上出了差错,老夫人那里可是难以交代。 见状,俞十三只好讪讪收回手,安静地站在五夫人身侧,而刘妈妈则继续手下的动作。 五夫人微微转移视线,镜中映照出俞十三的模样,不禁暗自感叹,就这样一个小丫头,竟让他每日早至晚归,晚饭后亦不肯离去。 然而五夫人所不知的是,俞十三想要九疑是真,但还怕丢了脸面。 在孙六眼里,九疑已经是他的人,一旦此事有任何闪失,少不得被孙六笑话。 “再过几日,我便回一趟刘府与你外祖父商议此事,看看他的意思。”五夫人淡淡道。 俞十三闻此言,脸上瞬时泛起喜色:“母亲此话当真?” 然而笑意尚未退去,他便又黯然垂下眼帘,嘴角重新挂上了愁容:“可是母亲您一直说‘过几日’,这都已经一个月过去了。” 五夫人听罢,心中略有不悦,明明已经答应了儿子的请求,却还要在这小事上纠结。 “你三伯才走没多久你就这般急躁不安,旁人知道了会怎么说你?” 庆幸的是,此时屋内只有刘妈妈与蕊香在侧,就算屋外有人听去些许只言片语,也断然猜不出母子俩说的是什么。 面对五夫人的目光,俞十三只能低头收敛情绪,虽然心有不甘,但也不敢再多说什么。 临去上房请安之前,五夫人再次瞥了他一眼,“近日因你三伯之事,不便即刻动身,那就定在冬月初五,你与我同去。” 直到这话入耳,俞十三紧抿的嘴角才终于松弛下来,虽还有些日子,但总算是定下来了,他内心欢喜不已,忍不住放声大笑,却又立刻掩住了口,生怕失态引来非议。 五夫人到上房时,两位妯娌都在,三人不好在此闲话,毕竟俞老夫人快来了。 而在这时,俞老爷正听着底下人回话,回的是俞修那边的动静。 俞老爷挥手屏退下人,阖目深思。 虽不明了俞修身边人在忙些什么,但跟着去总会知道。 哪料派去的人竟然多日未归。 传回来的消息是:未知所往,然观其状,似非近地。 第74章 静候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俞修来到上房。 此时俞老爷正倚在榻上慢饮着药汁。 数日的悉心调理,俞老爷已能下榻走两步,无需再如前几日那样被人抬进抬出。 就在将郑秋域带回府邸的次日,事情便有了些许进展,而这线索并非来自于郑秋域本人,反而是他的妻子吐露了一些端倪。 俞修心中始终存疑,郑无消失如此干净利落,竟全然不顾此举会对郑家造成何种冲击。 据郑秋域的媳妇讲述,郑无初到郑家时,郑家人对其尚且客气,毕竟他是能给郑家带来银钱之人。 然而,仅仅过了七八个昼夜,那位将郑无送来郑家的人便很少现身了,使得郑家人对待郑无的态度也随之松懈下来。 日复一日,那位神秘人愈发难得一见,仅仅是每隔半月按时将银钱送至郑家。 在这样的情况下,郑秋域的媳妇竟开始指派郑无做一些粗活,与郑家那个小丫鬟做的事一般无二,只不过由于郑无白天需要去学塾,能做的活计有限。 出于对银钱供给的顾虑,他们担心若不让郑无去学塾,可能会引来那位的不满,进而断了这笔财源。 另有一点,郑秋域的媳妇性格乖戾,郑无在她手底下没少受磋磨。 在之后的一次相见中,郑氏夫妇向那个送郑无来的人禀明,郑无已被安排进了俞氏族学,食宿皆在学里 。 想来是得到了证实,因此那笔银钱并未中断,只不知为何四五个月后又断了银钱供应。 这一点,郑秋域夫妇不知,俞修却猜到了几分缘由。 想来是郑氏夫妇的托词已被识破,那人知晓即便停止供银,郑家也不敢轻易涉足俞府揭露实情。 然而,事实的确如其所料。 就在那一天,俞修亲自依据郑秋域口中描绘的特征,绘制了一幅肖像图,多番修改终于有七八分相似,随后又命人依此描摹广布寻找。 直至今日,此事总算有了些眉目。 经过多方打探,得知此人名唤王陀,曾于城西赁了处一进小院儿,孤家寡人无人相伴。 然而,他在那儿仅仅栖身半年便悄然离去,甚至不惜舍弃预付的一整年赁金。 而后又派人前往官府查阅王陀赁屋时留下的记录或是登记信息,谁知竟查无所获,就连路引官那里都查了,什么都没有。 听闻至此,俞老爷愈发觉得郑无的来历不简单,背后之人能如此煞费苦心地为他布局而又刻意隐匿行迹,显然并非俗辈所能为之。 “将郑氏夫妇及其子女安然送返。”俞老爷沉吟片刻,续道,“此事你暂且搁置,待我安排妥当之人前去接洽。” 他细细琢磨,既然百般周折将郑无送到郑家而不亲自教养,则说明不适合将郑无带在身边,而半月送一次银钱,无非就是要知道郑无的近况。 如此关怀怎会轻易丢开手。 而郑无小小年纪便有如此经历,心智必定异于常人。 至于郑无是否会主动去寻王陀,犹未可知。 那么,唯有采取守势,静候时机。 郑无一路跋涉,夜行昼伏,其间也不乏遭遇宵小之徒,好在早有准备,预先携有一柄极其锐利的匕首傍身。 此匕首全长虽不过一掌之宽,刃部却是纤细至极,宛如新月般弯曲。 途中为加快行程,郑无典了匹马,紧赶慢赶终于在九月中旬抵达光化。 倘若对路熟识,或许能够更快抵达,如今全凭白日问路夜里行,期间也曾走错,好在顺利抵达。 他身披一袭短褐,头顶斗笠,满面风尘,手指轻轻拂过缰绳,而后扫视周遭环境。 虽记得陈贯乃光化人士,却已记不清住在哪条巷子哪一户。 只见人们身着各式布衣,孩童嬉笑追逐于街头巷尾,妇女们或在门前浆洗衣物,或在市集挑选日常用品,老者则聚在茶馆闲聊天下事,不时传来评书之声。 郑无置身其中,心中既感踏实又觉迷茫。 他有多久没见到过这样的场景。 他牵着马穿过熙熙攘攘的街道,步入狭窄而悠长的巷弄,巷子里时不时飘来炊烟和饭菜的香味。 此刻,他更加迫切地想要寻到陈贯,想问他父兄是不是还活着,长姐和小妹是不是都还好好的。 若能得到肯定的回答,那么,他想与家人重逢。 在这之前,得让自己立于阳光之下。 要来光化一事他没有告诉任何人,俞府的人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这来,暂时应是安全的。 然而,寻人并非一日两日就能完成,在这地界牵马行走又着实招摇,索性寻了处不算惹眼的客栈暂歇,先填饱肚子再做打算。 第75章 周宁 然而,仅郑无一人在这偌大的县城找陈贯终究不是易事,为免久拖生变,牵扯出其他不必要的纷扰,总得寻个法子。 其实张贴告示是个有效的法子,寻常百姓见着告示挂出,往往会聚众围观、交头接耳之间便能将消息传遍街头巷尾。 然而,告示可不是想贴就能贴的。 首先需要先向光化县的衙门呈递申请,缴纳官府所定之费,在得到官府允许的情况下才能进行张贴,且得是指定的地方。 这一想法被郑无先行排除,抛却其他,他现在是无籍之民,如何能堂而皇之地走官家途径。 ...... 天幕低垂,阴霾笼罩,九疑母女二人途经汉中褒城县时,便想着先寻处客栈歇脚,以免雨下起来地面湿滑难行。 于是,马车在不算平稳的道路上晃晃悠悠地行驶,随着车轮滚动,发出规律而沉稳的吱呀声响。 随着马车逐渐放缓,周遭景致渐次明晰起来。 客栈门口的一侧,几棵老槐树下,一位说书先生正绘声绘色地讲述着古今传奇,听众们围坐一圈,听得入迷。 另一侧则是马厩,其中骏马闲适地咀嚼着堆满槽头的草料,偶尔发出嘶鸣,与周围的人声、车轮声、喧闹声融合在一起。 忽地,天际炸裂出几道惊雷,轰隆之声犹如怒吼,瞬间撕破了原本就阴霾密布的天幕,让空气中弥漫的压抑感愈加强烈。 顷刻间,雨点仿佛千军万马般集结于云端,已是蓄势待发。 在这风雨欲来的时刻,云霞率先自马车内而出,九疑紧跟其后。 此刻的九疑,遵循桑夫人的叮嘱,衣襟高束,刻意扮作男子模样,以免途中遭遇不必要的麻烦。 不料,一根木条毫无预警地飞至九疑面颊,令她瞬时愣住。 她下意识地抚向脸颊,所幸并无痛楚,仅有些许不适。 凝眸细看,原来打到自己脸上的并非寻常物件,是一支签卦。 还未等九疑弯腰拾起,一个身影已然疾步上前。 一位约莫比她高半头,身量却十分纤细的男子小跑着将那支签卦轻轻捡起。 此人肤白胜雪,鼻梁微斜,但最引人注目的却是其上唇一抹修剪得极为整齐的胡茬,怎么看都觉得有些奇怪。 尽管他的皮肤白皙得能够掩饰几分鼻梁的歪斜,然而那过于规整的胡茬,却让人忍不住多瞧了几眼。 那人谦恭地屈膝蹲身,于泥地上小心翼翼地摸索了几下,方将那支签卦拾起。 甫一站直,一双眸子便与九疑炯炯的目光不期而遇。 他凝视着九疑,时间仿佛在那一刻静止了数息之久,随后才缓缓收回视线,往后退了半步,拱手一揖道:“在下鲁莽失礼,适才因争夺一事不慎误伤姑娘,还请恕罪。” 九疑闻声后警惕地扫视周遭环境,暗自庆幸这人在提及“姑娘”二字时声音压得极低,并且四周的嘈杂声掩盖了他的言语,故而并未引来旁人异样的目光。 九疑心中思量,自己如今这副男装打扮,在他人眼中应不过是个尚显稚嫩的小郎君而已,比起郑无,怕是相去甚远。 忆起郑无,不由心生挂念,不知他好不好。 然而此情此景之下,九疑只得暂且按下心中思绪,面带一丝不易察觉的犹豫,同样拱手回礼道:“姑娘不必挂怀,些许小恙实不足为虑。” 只见那人一愣,旋即低头轻轻一笑,不自觉地以食指侧面轻压上唇。 这一动作印证了九疑心中的猜想,寻常人断然不会一眼便如此确定她是一位姑娘。 “在下周宁,敢问姑娘是何方人士,为何作此打扮?”周宁含笑询问,言语间带着几分好奇。 此时,车帘微掀,桑夫人在云霞和柳婆子的搀扶下走下马车,目光警惕地落在周宁身上。 周宁见状才发现原来车内还有一位打扮寻常的妇人,暗自思量之前的猜测太过武断,还以为与自己一样是孤身出来的呢,果真是想多了。 正当周宁心中略感失望,准备离去时,一道清亮的女子声音悠然响起:“阶州,为着出行方便才如此。” 此刻,周宁才认真打量起眼前这位姑娘,不由伸出手揉捏了下鼻子。 电光石火之间,又是一记惊雷炸响,顷刻间雨滴纷飞而至。 无需桑夫人多言,九疑已然躬身疾步踏入客栈之内。 当她在客栈内再次抬头时,赫然发现周宁已紧随其后,正站在身边拍打着身上的水珠。 只不知,这位饰物非俗的姑娘为何会找上她。 还用了这样的方式。 此番竟又与她一起进了客栈。 第76章 同行 周宁感受到九疑投来的探寻目光,连忙挥手示意,道:“我前两日便在此下榻了。” 听闻此言,九疑微微点头,转身走向桑夫人身边。 此刻,桑夫人正以锐利的目光审视着周宁,尽管对方解释了缘由,但她心中的疑惑并未完全消散。 只见周宁身上的料子虽无打眼之处,但腰间悬挂的玉饰以及足下的靴履却非寻常之物,显然不是一般行脚商人或普通百姓所能有。 客栈内几处炉火熊熊燃烧,跃动的火光照亮众人脸庞,随着火苗的摇曳时而明亮、时而黯淡。 屋外雨水沿着屋檐,滴滴答答敲打着地面。 在小二引领下,桑夫人与九疑在角落的一处火炉旁坐下。 甫一安顿妥当,桑夫人便开始询问刚才发生的事情。 交谈间,九疑不时将视线飘向不远处的周宁。 周宁察觉到九疑的目光,面上依旧保持着温和的笑容。 她并未选择远离,而是坐在了相邻的一张桌边,似有意无意地保持了一定距离,却又不至于完全隔绝开来。 九疑愈发感到疑惑,此举实在刻意了些,比方才用那支签丢她还要刻意。 围炉暖火片刻,驾车的阿四恭敬地上前对桑夫人禀报道:“夫人,厢房已整理妥当,火盆也已备好,随时可以移步。” 而在此时,周宁才起身欲离开。 而桑夫人却出人意料地主动唤住她:“周小郎请留步,可是遇到了什么难处?” 她知晓周宁实为女儿身,故此以小郎相称,以免引起他人注目。 言语间,桑夫人还不忘相顾左右,继而又道:“此处不便,若不嫌弃,可移步厢房详谈。” 周宁闻听此言,心中充满感激,她微微欠身,以温和而坦诚的语气答道:“如此,便叨扰夫人了。” 九疑听到这里,不由得微微一愣。 这一路上,桑夫人向来是少言寡语,尽量避免与陌生人交流,平日里诸事皆由阿四和柳婆子代劳处理。 如今竟主动邀约周宁进入房中详谈,且不顾可能招惹是非的风险,这实在令九疑惊讶不已。 于是,九疑并未回到自己的房间,而是随同桑夫人一同前往她的房间,而周宁亦随之同行。 周宁见房门已然阖上,四下环顾确认室内皆是女子之后,才轻声启齿:“恕我直言,夫人,我原以为这位姑娘也是独自一人,故而心生结伴之念。” 言谈间,周宁的目光不禁又飘向九疑,她所言非虚,毕竟初见时九疑一身男儿打扮,连身边的丫鬟亦装扮成小厮模样,周宁便自然而然地认为九疑也是偷溜出来的女子。 当时还暗自感慨,这女子竟比自己还要胆大,竟能带贴身婢女同行。 待发现九疑并非孤身一人时,周宁本已作好离去打算,然而那脱俗的容貌与诚恳真挚的性情,却令她心生亲近之意。 欲找机会再度攀谈,奈何未逢时机,好在这位夫人是个心善的。 桑夫人闻听此言,半是嗔怪半是忧虑地道:“你一个小女子家家的,独自在外行走,万一遇到歹人怎么办,家中亲人该有多忧心哪。” “家”这个字眼一出,周宁的眼尾微妙地颤动了一下,旋即淡然回应:“无妨,他们在意的,并不是我。” 听到这里,九疑心中亦泛起涟漪,只她认为,唯有亲人是待她最好的人。 试想若有一天她突然消失,爹娘、兄长和姐姐定会焦急万分,尤其是娘和姐姐,恐怕泪珠子都能掉满一箩筐了。 “怎会不在意你,想来令尊令堂此刻正心急如焚地四处寻觅你,只盼你能安然归家。”九疑轻声细语道。 周宁听闻此言,却笑了起来:“我离家已四月有余,恐怕已经报丧了。” 可那笑,却蕴含着一丝丝难以言表的意味,听起来一点也不开心,让九疑觉得这笑声好苦,好涩。 正当九疑思绪万千,试图找到合适的言辞去宽慰周宁时,桑夫人适时地揽过周宁的肩,引领她来到桌边坐下,温和道:“身为母亲,我深知为人父母之心。无论何时何地,你的双亲定在坚持不懈地寻找你,始终期待你平安归家。” 周宁的眼眸瞬间被泪水模糊,然而不过须臾,她便强忍住了情感的涌动,紧紧握住桑夫人的手,努力挤出一丝欢颜道:“我想前往阶州走一趟,不知可否有幸与夫人同行?” ...... 在即将步入十月时,郑无终于探得陈贯的住处。 第77章 寻人 十余个日夜以来,郑无用了些银钱将寻人之事托到了城中最擅口舌的说书先生与街头巷尾那些引人驻足的杂耍艺人跟前。 他请他们将寻找陈贯一事编排得活灵活现,并在表演之中散播开来。 此举是想让陈贯得到消息能主动去寻他。 若非攒了些银钱,此事实难着手施行。 而后,他又依次造访了城中的大小医馆,说了陈贯的名讳与体貌特征,恳请医者们于诊病问疾之际能多留一分心神留意。 然人心各异,谁又会真正放在心上呢,自然得有所表示。 当然,郑无并非挥金如土的傻财主,得提供些许线索才有酬谢。 为此,在留下客栈地址作为联系线索之余,他还另辟蹊径,分别于城之四隅,寻觅了十数位孩童,用一包包甜蜜诱人的酥糖为饵,告知他们若能找到陈贯或是有关其行踪的蛛丝马迹,便可在指定的地方领取更为丰厚的糖食奖赏。 遗憾的是,郑无对陈贯的面容记忆已然模糊,无法详尽描绘出其五官容貌,否则若是能够请到画师依照描述绘出画像,无疑会大大增加找到陈贯的可能性。 这些时日以来,郑无见了不少与陈贯面貌特征相近之人,可也仅是相近。 直至今日,他终于得到了确切的消息,遂立马前去。 穿街过巷,来到城北一条小巷之中。 那门扉之上尘埃累积,挂着一呈“凹”字状的广锁。 郑无小心翼翼地触碰门扇,只一推之间,积灰簌簌而落,门隙间露出了一道仅能容纳二指宽的间隙。 循缝望去,只见院内杂草蔓生、荒芜不堪,门窗朽蚀斑驳,流露出一股无人居住的气息。 这时,邻舍一位老妪端着铜盆,正自门前泼洒污水。 郑无见状即刻敛去窥探的目光,正过身子朗声问道:“婆婆,请问此处可是陈贯先生的旧居?” 言语间,他还细细描绘了陈贯的体态特征,更特意提及此人乃是从京城归来的。 那老妇人闻言,手中空盆未放,狐疑地抬眼打量着郑无,只见他帽檐低垂遮住了眸光,令人难以揣测其神色。 “这里确实是陈贯的住处,他两年多前回来过一次,之后就带着他的老娘和弟弟离开了。” 郑无眉峰微蹙,追问道:“婆婆可曾听闻他们去了何处?” 老妇人轻摇首颅,啐了一口道:“这上哪儿知晓去?只听说他奔了京城,想是寻些营生。回来之后,却话都不与咱们这些左邻右舍说,像是防着谁觊觎他那破旧院子似的。” 言罢,她还重重地“呸”了一声。 郑无闻此言,一时陷入沉思。 那老妇人瞧着他愣怔的模样,再次上下打量一番,这才一手提着空盆,边摇头边蹒跚离去。 对于郑无而言,离开昆山的首要目标就是寻到陈贯,进而打听关于父兄的消息。 他甚至已经想象到得知父兄还活着的消息时自己会是怎样的神态,乃至后续的行动也已略具雏形。 然而此刻,面对浩渺人海,他又该去哪里找陈贯。 最无奈之举莫过于重返教坊司一探究竟,看长姐究竟还在不在,如此便可证实李婶说的那些话。 再不然,京城消息通达,随便揪几个人询问就什么都知道了。 然而,京城识得他的人不在少数,纵然封家遭逢变故已过去好几载,他的容貌也略有变化,但万一被人认出,就可能陷入更大的麻烦。 他已不是九岁稚童。 那么,就去一趟辽东。 大邺朝初年规定,南人发北,北人发南。 其父曾于京都为官,家根却扎在南北交界的安庆府,因此便被发往了辽东一带。 那里地处边陲,听闻寻常百姓难耐其酷寒荒凉与艰苦的生活环境。 但父亲与兄长皆是意志坚定的人,他们一定都还好好的,赵伯伯一定在骗他,就为了让他打消为封家奔波的念头,他想。 回到客栈,他并未急于启程,没有路引去哪都不便。 原本以为换个身份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待到真正付诸实践时才知此中曲折重重。 郑无轻轻自胸口衣襟取出一枚碧色的桃形荷包,手中微微掂量,而后小心翼翼解开丝绦,其中物件映入眼帘,微微展颜又不禁苦笑。 这荷包是九疑绣的。 里面有一方绣着木棉花的绢子。 还有九疑留下的那些银锞子。 他舍不得用。 第78章 纠缠 阳光的余晖不再那么炽热刺眼,转而化作金黄与橙红交织的斑斓,宛如熔铸的金属液体倾泻在云层边缘,把天际线晕染得如梦似幻。 此时,那些悠闲的白云也似被赋予了生命,它们从纯白变得粉嫩,继而融入了深紫与暗红之间。 在光化县城边的崎岖山道旁,有一间不算惹眼却独占地理优势的茶棚立于一侧,最适合往来商旅、行脚人马歇脚打尖。 只见那茶棚依山势搭建,棚顶覆盖着厚实的茅草,随着日晒雨淋呈现出自然的深浅斑驳。 茶棚的四壁由粗粝的原木和竹片编织成墙,棚前设有几级平整的石阶,方便行人上下。 棚内陈设简洁实用,一隅设有火炉,供烧水泡茶之用,炉上架着一只久经使用的黑铁茶壶,悠悠冒着热气。 棚外沿着山道的一侧摆着一溜儿木质长凳,可供歇脚的旅人坐下来小憩片刻。 郑无选择在这里暂歇,也是想着待夜色更为浓重时先去南阳府探探路。 毕竟南阳地处要塞,历来是南北交通咽喉,消息流通迅速,也许能从中得到关于父亲的消息。 郑无手中摩挲着一只略带磨痕的青瓷茶盏,正欲轻呷一口,却听到隔了一桌那几个男子说的话。 当中一位满脸络腮胡须的大汉,嗓音低沉道:“王府近日似乎增派了不少信使差事,天天都有人骑着快马进进出出,不知道传递的是何等紧要的消息。” 周围的伙伴们闻此言,纷纷点头,面上流露出同样迷茫却又饶有兴趣的神色。 此时,坐在络腮胡对面的一位身形适中、面色沉稳的男子适时接口,他言语间波澜不惊,浅浅道了句:“谁知道呢。”略微抿了一口茶,续道:“咱们只管做好东家交代的事就行了,王爷的事岂是咱们这些小老百姓能揣测的。” 这一席话如同激起涟漪的石子,瞬间吸引了郑无的注意。他微微抬头,视线越过邻桌的几人,只捕捉到了那人的侧面轮廓,皮肤黝黑,眼尾狭长,鼻梁不算高挺,下颚线条却刚毅有力。 几人口中的王爷指的是南阳府的端王。 端王是今圣的兄长,早些年在先帝还在世时就得了南阳作为封地。 而南阳一向是兵家必争之地。 端王非嫡非长,也并非先帝最宠爱的儿子,能得到南阳作为封地实属受两位帝妃斗法所致,先帝权衡不下,这才选了端王。 几人谈话不休,郑无也听得认真,左手正摩挲着杯盏,却察觉到邻桌几个读书人模样的男子正频频打量他。 胳膊微微垂下时,其中一个已捏着柄折扇向他走来。 那人刻意做出一副风雅姿态,眉眼间流转着自以为是的才子傲骨,殊不知在郑无眼中,这番矫揉造作的模样,恰如蝇蚋扑面,令人颇为不适。 那折扇在他指间轻摇慢摆,仿佛每一开合都欲显露出其腹中诗书万卷,然而观其言行举止,尽是皮相之功。 郑无的手已然触碰到匕首柄端。 “这位小兄弟是从何处来,又要往何处去。” 那读书人见郑无不搭理他,复又问道:“小兄弟可是路过此地,或是专程去南阳府探亲访友?”语调中略带一丝探寻之意,看似关心实则有些许窥探之嫌。 郑无神情泰然,心中却快速盘算起来。 他抬眸掠过那几个读书人,最终目光停驻在眼前这位执扇询问的男子身上,回应道:“没错,家中的几位长辈确在南阳府城中。” 他特意加重了“长辈”二字的语气,意在表明自己并非孤立无援,也想借此打消对方的动机。 独自行走在外,郑无深知逢事力求平息,尤其在这人流熙攘之地,更是不愿节外生枝。 “我们正好也是前往南阳,见你年纪尚小,路途尚远,不妨结伴同行,也好有个照应,免得有心人趁机欺诈于你。”那男子言辞间虽显关心,眼神中却藏着几分狡黠与算计,仿佛一只狐狸在盯着自己的猎物。 “多谢诸位美意,家中大伯已在前方等候。”此言一出,显然是婉拒了对方的好意。 那读书人听闻此言,转头与同伴交换了一个眼神,旋即回过头来,坚持道:“既是如此,那我们就送你到你大伯那里,以确保你的安全。” 郑无掩于桌下的手心已然紧握短匕柄端。若这群人再继续纠缠,即便身处此地,他也断然不会坐以待毙。 他只想着,在动手后如何能顺利脱身,毕竟对方人多势众。 第79章 肯否 “多谢,只是家中大伯性格狂戾,若是骤然瞧见我与生人为伍,恐会心生猜忌。”郑无言语间的暗示已十分明显。 然而,那人似乎并未被郑无的话语所吓退,反而笑言:“小兄弟多虑了,我等皆是读书人,素来以礼待人,必不会给你带来麻烦。” 面对这番说辞,郑无已做好最坏的打算。 此刻,那满脸络腮胡的大汉不屑地嗤笑两声,高声揶揄道:“还说是读书人,我看呐,倒不如说是打秋风的假斯文。” 络腮胡的直言不讳,显然让那人脸面挂不住,原本故作儒雅的面色瞬间僵硬,但他仍强装镇定,辩解道:“阁下此言差矣,我等皆是出自名门望族,此次不过是顺道路过,好意相助罢了。” 那络腮胡大汉听闻此言,仿佛听见了世上最滑稽的趣事,嗤笑着扬声道:“就你们几个还名门望族。”笑声如洪钟般滚滚而来,眼角竟被笑得泪光闪烁,却仍未收住那畅快淋漓的笑声,直至整个茶棚都被他的笑声震动。 与络腮胡同桌的几人,个个支颐瞩目,饶有兴致地观望着这场突如其来的舌战。 而在他们之中,唯有那位干瘦又肤色黝黑的男子与众不同,他并未参与哄笑,而是不动声色地凝视着郑无。 那领头的读书人被这嗤笑激起了怒火,他瞪视着络腮胡,脸上闪过一丝愠色,却又不好当众发作,只好强忍怒意,尽量使得语气和缓。 “你们几个乡野之人,怎知名门望族的礼仪教化?我等并无恶意,不过是出于对同道的关爱与互助之心。” 络腮胡听罢,笑声渐歇,嘴角挂着一抹嘲讽的笑意,他起身行至那读书人身旁,用两根手指轻轻捻起那人衣襟的一角,仔细打量一番,而后摇头晃脑,故意拖长了腔调,悠悠说了起来。 “别扯那些个名门望族的空架子,老子瞅你们这一身衣裳,虽然看着光鲜亮丽,像是有那么点价值的样儿,其实也就是绣花枕头——外面好看里头空。你们这料子啊,就像那便宜书摊上的破诗集,刚翻开时还有模有样,沾几滴雨露,洗上两次,立马现原形,掉色缩水,跟破布片子没两样!你们这些个读书人,还不如实实在在种地的庄稼汉,至少人家知道衣裳得结实耐用才是真格的。” 郑无面前那人听闻此言,胸口剧烈起伏,他竭力抑制住心头的愤怒,皮笑肉不笑地回应:“衣衫乃身外之物,岂是你这等粗鄙之人所能轻易评判的?我等学识修养,并非汝等俗眼所能洞悉。” 说罢,他重重拍了一下桌子,带着身后同样面色铁青的书生们拂袖而去,只留下一片鄙夷的目光和络腮胡豪爽的大笑声在茶棚中回荡。 而那位始终沉默寡言、肤色黝黑的男子,仍在不动声色地注视着郑无,眸中闪烁着若有所思的光芒。 郑无亦感受到了那男子的注目,在看见那黝黑男子的正脸时,心底蓦然泛起一阵熟悉之感。 郑无站起身来,慎重地向那络腮胡大汉表示感谢:“多谢侠士仗义相助,若非您与您的同伴在此,只怕那些所谓的读书人并不会如此轻易地离开。” 直至郑无摘下毡帽,络腮胡才看清他的真容,心中不禁暗自惊叹,随即便豪爽地提出:“不如我们送你去南阳见你大伯,那样就没人敢欺负你了。” 说完便悔了,方才那几个假斯文不就是想邀这小兄弟同行才引起的事端么,自己这么一说,像是别有用心一般,倒与那几个假斯文无异了。 正待他欲调转话题,化解尴尬之时,却听到了郑无清脆地答应:“好啊。” 这一句简单的应答,彰显出那几个假斯文的意图有多么明显,连半大小子都骗不过去。 郑无应声之后便整理好行囊,朝着络腮胡的同伴们走去,倒并非真想与其同路,更想近距离观察那面容黝黑的男子。 他顺势在几人预留的空位坐下,位于黝黑男子左侧。 郑无首先向着几人深深一揖,言辞恳切地道:“多谢诸位侠士仗义相助。” 众人皆报以回应,其中络腮胡尤为豪爽大气,他挥手笑道:“客气啥!你也是个实诚人,不像那些个只会嘴上功夫的酸秀才。咱们哥几个行走在外,讲究的就是个‘义’字,既然遇到了,哪能不管不顾。” 那黝黑男子双拳紧握置于膝上,指节因力量充盈而泛出轻微苍白,他微侧脸庞看向郑无,喉结滚动间,眉宇间的纹路瞬息收紧又舒展,舒展又收紧。 “石虎说得没错,小公子你孤身在外,若不寻个可靠的同伴难免遭逢诸多险恶。”他的声音低沉而有力,说完话嘴唇立刻紧抿成一条直线,一息之间,嘴角牵起一抹淡得几乎看不清的笑容。 郑无收回停留在黝黑男子身上的目光,再度环视众人,道:“是,只不知诸位肯否。” 第80章 答案 郑无此言一出,无疑是证实了他先前所提的长辈与大伯不过是权宜之策。 显然,在这六人之中,决策权掌握在那面容黝黑的男子手中。 石虎原本只打算稍郑无一段,待到南阳便分道而行,然而同伴二字竟是大哥主动提出,显然他有意带上这后生同行。 石虎心中暗忖,倒也不是不可以,只是看他身板太小,也不知能干什么活,东家肯不肯。 转念一想,哥既然开了这个口,定然有办法说服东家同意。 随着夜幕逐渐笼罩大地,吞没了周围的嘈杂声,一行人在寂静的暮色中继续赶路,直至乌云盖月,视野变得模糊,才寻得一处避风之所歇息。 若非急于归返,他们大可不必如此匆忙。 郑无通常是夜里赶路,其实少有这样歇在野外的时候,好在他们带的有厚棉被,否则这时节的夜里寒气逼人,常人怕是难以抵挡。 郑无躺在几人之中,他们身体散发出的温度虽微弱,却实实在在地传递给了他些许暖意。 火堆噼啪作响,跃动的火光在每一个人的脸上留下了温暖的光影。 郑无望着跳动的火焰,心中的思绪伴随着周遭的鼾声起伏波动,直到斜侧方有人悄然起身迈入黑暗中,他才小心翼翼地尾随其后。 路两旁,枯黄的野草在夜风中瑟瑟摇曳,偶尔传来远处林间动物的哀鸣。 郑无每踏出一步,鞋底与沙砾的摩擦声都在这夜色中被无限放大,与心跳声交织在一起,既有紧张又有期待。 同时,他还怕,怕满怀希望的追寻最终只会换来更深的绝望。 他害怕再一次体验那种失去一切的撕裂之痛,怕再次承受那份锥心刺骨的悲凉。 走了约莫百米才缓缓停下脚步,陈贯就那样看着他,一双眼在夜色中犹如两点星火,深邃而明亮。 他有多久没有见到从前相识的人,在昆山的那些日子他已快分不清自己究竟是郑无还是封正。 这份深深的疑惑,在每一个寂静的夜晚、每一次独自对抗黑暗时,都像一把锐利的刀刃,割裂着他对自我认知的边界。 他,是封正。 封正顿足,向前跨出几步,拱手深深一揖,口中唤道:“先生。” 陈贯闻声疾步上前,伸出手将封正扶起,一双眼氤氲着热雾,他感慨万分道:“真想不到此生还能有幸再见公子。” 早在陈贯初次提及“小公子独行在外”时,封正便已笃定他就是陈贯,毕竟,谁会尊称一位衣饰寻常、满脸风尘的旅人为公子呢? 然此刻的陈贯身形削瘦了许多,人也黑了。 陈贯年逾三十,自隆兴五年便被聘到封府教导封家长子武艺,彼时他的师父仍在。 而封正,是他看着长大的,从牙牙学语到能够挥得动拳、拎得起剑,其中浸润着陈贯无数的心血与期盼。 封正眼眶泛红,嗓音略带哽咽,双手紧紧握住陈贯那粗糙却暖意融融的手掌:“能再见到先生实乃大幸,先生这些年过得可好?” 经过那样一场变故谁还能好,导致陈贯不敢继续留在京城,只能携妻女回乡,哪知途中妻子不幸因风寒病逝,陈贯只能孤身带着女儿回到了光化老家。 其后,陈贯携着老娘和弟弟辗转来到了南阳府,心中惶惶,深恐失去了封家庇佑,仇家会寻衅上门。 他无论如何也未曾预料到,封正竟然还活着。 昔日,他闻悉封正的遭遇,曾独自在乱葬岗逐一搜寻,然而,除却满目残破不堪的尸骸与腐臭气息,始终未能找到封正丝毫痕迹。 彼时,他已相信那些无法辨识面貌的残骸中就有封正。 “我很好,公子这些年是如何熬过来的?”陈贯的声音微颤,眼角的泪已不由自主溢出。 封正并未立刻回应陈贯的问题,反而是迫不及待地问道:“我父亲他可还好?” 话音落地,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 陈贯闻听此问,面容陡然僵滞,双唇嗫嚅欲言又止。 最终,陈贯深吸一口气,眼神避开了封正那充满期盼的目光,转向地面,手指不自觉捏紧了封正的手腕。 “公子,令尊与兄长......”陈贯的声音沉痛而低哑,每一个字仿佛一颗巨石,硬生生地砸在封正的心头,砸的他心悸不已,仿佛连呼吸都要停滞。 纵使猜到陈贯张不开口的言语是什么,他就是要一个确切的答案,一个他再也无法逃避的真相。 “先生继续说。” “......他们都......不在了。” 第81章 抵达 封正双目紧阖,将满腔汹涌的情感悉数锁在眼帘之内。 连月以来积攒的渴望与期盼,在这一刹那无声破碎,化作缕缕无形的烟雾,消散于无形。 “那...长姐与小妹如今怎样了?”他试探着问。 陈贯沉声回道:“大姑娘自绝于教坊司,但一直没有二姑娘的消息。” 听闻此言,封正霍然睁开双眼,似是寻到一丝微光。 回忆起小妹年仅六岁便入了教坊司,而今尚不足九岁,长姐那年已十四了。 十四,正是豆蔻年华,而她的选择,是对命运的抗争。 陈贯接着言道:“公子日后便随我在南阳,虽不比京城的风光,却也能保证安稳无虞,不再有提心吊胆的日子。” “先生不怕?”封正问这话时,眼神中既有对陈贯言语的感激,又有对自己可能为他带来麻烦的歉疚。 陈贯却豁达一笑,眼中无比坚定:“怕什么,想当初封家帮衬我成婚,照顾我家老小,现如今公子身为封御史......老爷唯一的血脉,无论如何我也会好好照看公子,直至公子成家立业,延续封家香火。” 陈贯的回答犹如金石撞击,每一个字都如同坚实的磐石,掷地有声,给予封正一种久违的安定感。 上一次有这种感觉时,还是九疑给他的。 时值十月上旬,九疑一行乘坐的马车在颠簸中悠悠驶至成县。 这一路上,周宁始终相伴左右,她早已知晓身旁的乃是县令夫人与县令家的千金,桑夫人为人十分温良和善,与九疑也日渐相熟。 在与周宁日渐熟络的过程中,九疑了解到周宁年方十六,至于旁的,周宁始终保持沉默,九疑也未过多探问。 桑夫人却大有维护之意,只道周宁有不得已的苦衷。 九疑曾多次追问桑夫人何以对周宁如此关爱,甚至愿将其接入府中,桑夫人只说怜周宁孤苦伶仃,不过是添一副碗筷,少置办几身衣裳罢了。 在最初的几日,九疑与周宁共寝共起时仍然保持着一丝警惕,但随着时间推移,那丝戒备也逐渐释然。 甫一抵达成县,就见城门附近人群熙攘,一辆辆马车、挑担的商贩与归家的农夫络绎不绝。 九疑做了个深呼吸,就连一呼一吸间都是成县独有的气息,好香,是火烧,是浆水面。 就在这一片喧嚣中,几个身影赫然出现,九疑撩开帘栊去瞧,映入眼中的正是两位兄长。 桑时安与桑时序兄弟俩,还是首次这么久不见九疑。 算上来回的路程,九疑这一趟离家已大半年,她还想见爹爹和姐姐,她好想他们。 桑时序迈步来到马车一侧,透过窗口凝视车内,忽见那原本明媚的小妹如今却是一身男儿装扮,不禁忍俊不禁,笑声脱口而出。 然而当他注意到九疑身边靠窗的位置还坐着一生人,笑容瞬时凝固在嘴角,目光在周宁与九疑之间游移不定。 细细打量之下,发现原来也是一位姑娘,皮肤挺白,只是鼻梁略显歪斜,终究是瑕瑜互见。 九疑见状急忙伸手去遮桑时序的眼睛,带着几分娇嗔道:“二哥怎地如此盯着人家姑娘。” 桑时序这才尴尬地收回目光,一边拨开九疑的手,一边讪笑道:“这打扮,你不说我怎知是位姑娘。” 言毕,他忽然若有所思地停顿了一下,又道:“这一趟出门,你似乎哪里有些不同了。” 若在平日,九疑必会欢腾地下车与他嬉笑斗嘴,可此刻她却稳稳端坐在马车内,并无意下车。 桑时序暗自思忖,难怪娘要将九疑送到昆山。 在与两位兄长匆匆一瞥后,马车复又稳健地向前行进。 车轮碾过路面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与周遭市井的喧嚣融为一体。 沿途商铺鳞次栉比,叫卖声、孩童嬉戏声交织在一起。 熟悉的街巷、久违的乡音,这一切的一切都让九疑倍感亲切。 她,终于回家了。 周宁侧目看向九疑,笑道:“你家兄妹长得都好看。” 言罢,她又靠近桑夫人,亲昵地挽着她的手臂,道:“而且,都和刘姨颇为相像呢。” 桑时序驾着马在马车右侧,倏地减慢速度,直到与车身平齐才伸出左手撩开帘栊。 他身着一袭玄色素绸直裰,下配深褐色长裤,裤腿束于一双柔软舒适的鹿皮靴内,靴筒紧贴小腿,尽显英挺。 发髻用墨色丝涤半束,乌黑的发丝在阳光下泛着健康的光泽,额前几绺碎发随风轻舞,一对剑眉斜插入鬓。 他略微探身,一手依旧握住缰绳保持马匹平稳,另一手则轻轻按在车窗边沿。 躬身之际,他唇角含着笑,眉眼弯弯。 他就这样看着九疑,目光温和又带着些许怜惜。 “苦了九娘了。”他说。 九疑闻听此言,心中感动万分,她连忙侧过脸庞避开桑时序的眼神,生怕再多看一眼,那眼眶中酝酿的泪水便会决堤而下。 恍惚间,她忆起郑无曾说过让她不要用那样的眼神看他,那时候,她是一种什么样的眼神呢。 是了,是怜悯。 怜他少失怙恃,怜他孤弱。 如今细细回想,或许他并不需要她的怜悯,他所需要的仅仅是她以平常心待之。 就如此刻,她希望二哥不要说这样的话,就像之前那样与她拌嘴逗趣,而不是触及她心底最柔软的部分,还有这么多人在呢。 桑夫人见状,立刻出言制止:“行了行了,你就别挡在这里了,骑着马堵了半边路,别人还怎么走。” 她半弯着腰,一把从桑时序手中夺过帘子压好,不让他再往车内瞧,毕竟车内还有周宁在,像什么样子。 周宁也适时收回目光,直到听见马蹄声渐疾,她终究没忍住掀开压好的帘栊瞧去。 他的身影在日光下拉得修长,马蹄扬起的尘埃在阳光中闪烁,犹如金粉,晃眼的厉害。 第82章 火烧 约莫一炷香的功夫,马车便逐渐放缓,最终稳稳停靠在一处二进宅邸前。 门前迎候众人的是九疑的姐姐桑知瑜,她与桑时序乃孪生,两人过了年就都满十八了。 桑知瑜膝下一子一女,而桑时序新婚燕尔不足一载,尚未传来添丁之讯。 九疑轻盈上前,伸出手轻轻拂过桑知瑜那略显黯淡的面颊,道:“姐姐怎地憔悴了好些。” 桑知瑜伸出手以指背抚了抚左颊,眉眼低垂,道:“哪里,你多虑了,我素来便是这样。” 九疑心中暗自思量,上次与姐姐相见似乎是在年初二的团圆宴上,转瞬数月已逝,姐妹俩竟隔了这么久才见,不禁心头涌上一丝酸楚。 女儿家一旦出阁,便如离巢之燕。 这就是娘说的女儿家总归要嫁人,无非近些远些,近些或许一两个月乃至三四个月便可归家探亲。 若是嫁的远,兴许三五载都回不了一次。 恰在此刻,桑时安言语温和,打断了九疑的沉思:“别在这说话了,先进去吧。” 桑时序刻意放慢脚步,给九疑和桑知瑜一人递了一个火烧,笑语款款:“知道你馋这个,快趁热尝尝。” 随后他又分别给了周宁和云霞,云霞接过火烧时,眼中闪烁着难以掩饰的垂涎之意,这么久没吃实在馋的厉害。 早先,桑时序心思细腻,先去了九疑最喜欢的那家火烧铺子。 念及多了个陌生女子,总不好让她看着九疑吃,所以多买了几个。 九疑接过热乎乎的火烧便大咬一口,刹时,独特的面香混合着炭火炙烤的馥郁气息在口中炸裂开来。 “就是这个味道!”一旁的云霞忍不住说道。 周宁盯着手中的火烧,虽然犹豫了一会儿,但在目睹九疑和云霞的神情后,也禁不住好奇心,尝试着咬了一口。 一口就见了肉,那肉汁早已深深渗入面皮之中,咀嚼间,肉香与麦香交融,鲜美异常,而且火烧的面皮烤得恰到好处,外表微焦,内里却依然保持着柔软和弹性。 周宁始料未及,这看似不起眼的饼,不仅口感层次丰富,而且滋味醇厚,让人吃过之后回味无穷。 她不禁赞叹:“这也太好吃了。”说罢,又忍不住再次咬了一口。 前头的桑夫人也被后面的动静吸引住了,回过头来,见他们吃得尽兴,面上漾起一抹笑意。 瞥见桑时序手中还持有一个火烧,不禁嗔怪地瞪了他一眼,暗自腹诽,真是有了媳妇忘了娘。 桑时序被这一眼看得讪讪一笑,急忙跨前几步解释道:“娘,我这不是想着大夫总是说您肠胃不和,不敢让您吃油腻的么,我特意给您留了个素馅的,里面包的是您最喜欢的馅,等回去热一热再吃。” 其实现在就是热的,但毕竟桑夫人乃一县之尊的夫人,哪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大快朵颐地啃食火烧,实在不雅观。 于是他迅速从怀中取出一个油纸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火烧,递给桑夫人身边的柳婆子。 后面的几位姑娘见此场景,皆掩嘴轻笑,觉得颇为有趣。 周宁一边品味手中的火烧,一边随口问向九疑:“你二哥手里那个怎么不吃呢,热着才好吃。”说着,又咬下一口。 九疑顺着周宁的手指的方向望去,恍然大悟道:“哦,你说那个呀,那是应该是给我二嫂的,她也很喜欢这家火烧的味道。” 周宁听了九疑的解释,咀嚼的动作戛然而止,原本满口的美味似乎瞬间化为平淡,过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继续咀嚼。 然而,已没了方才的滋味。 她的眼神在刹那间变得迷离起来,心跳也随之加速,那颗原本雀跃不已的心此刻仿佛被一层薄冰覆盖,微微震颤着。 “看样子令兄还未及弱冠。”周宁轻声评述。 桑知瑜方才并未注意二人说的话,听闻此言,以为在说长兄:“周姑娘好眼力,我家大哥明年才及冠。” 此前九疑已向桑知瑜介绍过周宁。 周宁在桑知瑜那温婉的声音中回过神来,此刻她仔细端详起桑知瑜的容颜。 刚才只是匆匆一瞥,第一感觉便是没有九疑的模样生的好,现在看起来也是好看的,但就是肤色不佳,额上有好多小颗粒。 与九疑不一样的是,桑知瑜眉眼间多了几分英气。 “你和他长得真像。”周宁的眼神瞥向前面桑时序的背影。 桑时序似乎察觉到身后女子们的私语,驻足回身探寻声源,唇角勾起一抹笑意,道:“你们这几个丫头在嘀咕什么呢?” 第83章 喂汤 “说你怎地不为大嫂也买上一份。”九疑含笑调侃。 此时,桑时安适时止步,轻咳两声,揭晓了缘由:“你们大嫂如今已有两个月的身孕,闻不得这味。” 这事儿半月前桑夫人就已经得知,鉴于胎还未坐稳,她便未将此事告知九疑,然而内心深处,对这即将降临的第一个孙儿自然是满心欢喜。 桑家的宅邸并不大,众人交谈间,已不知不觉穿过廊庑步入了正房花厅。 长途跋涉后,人人皆感疲倦,然而久别重逢的喜悦使得每个人都无暇顾及休息。 “祖母身子可还好。”九疑倏然问道。 闻此言,桑夫人先是微愣,随后目光转向桑时安,略显木讷地重复了一遍:“你祖母现在情况如何了。” 九疑的祖父早年仙逝,祖母多年来身体还算硬朗,但在一年前突感风痹,手脚不能自由,至今仍在卧床。 “还是老样子。”桑时安叹息一声,言语中满是无奈与担忧。 自桑夫人离府后,照顾桑家老太太的重任自然落到了长媳肩上,为此,桑时安耳边几乎每天都能听到妻子忙碌操劳的种种琐事。 既要悉心照料病榻上的祖母,又要料理家务,辛苦程度可想而知。 正当此时,自东南方厨房方向,两位女子缓步走出。 其中一位身形纤瘦,身穿碧绿色衫裙,一头乌瀑般的秀发简单挽成一个洁净的单髻。她的面容清秀,眉目间稍露了一丝丝愁绪,手中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滋补药膳,步履轻盈而稳重,是九疑的大嫂。 另一位则体态丰盈,身着一袭绛紫色襦裙,肌肤白里透红,面庞饱满圆润,五官端正,一双眼睛明亮亮的。她手中捧着一碟还冒着热气的糕点,每走一步,衣裙上的禁步便轻轻颤动,是九疑的二嫂。 周宁初来乍到,对这两位女子的身份尚不清楚,但从她们的服饰及与云霞的对比,已隐隐猜出了她们的身份,只是对不上号。 未等二人走近,柳婆子与云霞碎步上前,接过她们手中的汤羹与点心。 桑时安亦紧随其后,待柳婆子接过那碗热汤后,他便搀扶着已有身孕的妻子吴氏,走向桑夫人所在的方位。 此时周宁方明确知晓,那位体态丰腴的女子是九疑的二嫂,原来,这是他的妻子。 两位媳妇问了安又说了几句体己话,便转身回厨房忙碌去了,云霞亦随之跟进。 由于吴氏怀有身孕,这段时日又掌管家中内务,便不上手,只是在旁指点和安排。 至于九疑的父亲桑志桑砺行,此刻仍身陷衙门政务,未能及时归家。 桑夫人含笑向周宁伸出手,示意她来近旁坐下。 周宁见状,微微欠身,环顾四周的桑家众人,心中虽觉不便,却拗不过桑夫人的热情相邀,于是勉强在侧位落座,举止间仍显得有些不安。 “这一路我们急着回家,颇为匆忙,宁宁随我们一路奔波吃了不少苦。”桑夫人一边说着,一边将那碗热气腾腾的汤羹推向周宁跟前,言语间充满了关怀,“快趁热喝了吧。” 周宁再度环顾桑家一众儿女,桑夫人这样将汤给了她,似是在告诉众人对她的在意。 然而,周宁可不敢接,推辞道:“不,我是晚辈,还是刘姨先用。” 言语间周宁已将汤轻轻推到桑夫人跟前。 见桑夫人又要将汤推过来,周宁忙解释道:“适才我已经吃过一个火烧,实在是腹中已饱,这汤怕是喝不下了。” 听闻此言,桑夫人这才作罢,嘱咐柳婆子去厨房看看。 “好了,你们就在此处随意闲聊吧,我先去看看你们的祖母。”桑夫人起身,准备离去。 九疑立刻应声道:“我也一起去。” 然而桑夫人却轻轻挥手,示意九疑留下:“宁宁才过来,你多陪陪她,稍晚些再去也不迟。” 桑夫人若离开,与周宁相熟的只有九疑一人,顾虑到此,九疑有些踌躇。 离家许久,她觉得还是应该先去探望祖母才是。 周宁亦觉得应当如此,于是开口道:“我才刚到这里,理应先去拜见祖母才是。” 桑夫人见周宁与九疑态度坚决,眸光微敛,心中暗忖,百善孝为先,确实应当先去见那位。 但,她想先去见一见那老太太。 “宁宁,九疑的祖母自去岁便缠绵病榻,屋内难免会有异味,你一个姑娘家家的受不了这些,还是别去了。” 周宁听闻此言,觉得自己更应该去了,自离家以来她已历尽风霜,何曾有过畏难之态。 桑夫人见周宁言语恳切,九疑亦是坚持,只好妥协:“既然如此,你们便去吧。” 话音甫落,她略作停顿,目光在二人身上流转,温声道:“不过在此之前,你们先去清洗一下,换身干净衣裳。” 二人领命,遂径直去了九疑的闺房梳洗更衣。 而桑夫人则亲自捧着那盅虫草花炖乳鸽汤往倒座房去了。 她穿过月洞门,又绕过一棵枣树便到了。 她单手推开门扇,一股潮湿夹杂着酸腐的气味扑面而来,再一嗅,其中还掺杂着浓浓的药味。 桑夫人小心翼翼地踏入门槛,随手将门掩上,而后缓步向榻边走去。 室内家具虽然陈旧,却也整洁有序。 随着她一步步接近,那股酸腐气味愈发浓烈,直令人想打喷嚏。 桑夫人轻轻揉了揉鼻翼,抵御那股强烈气味引发的喷嚏冲动,以免真的打喷嚏了手中的汤会洒。 待走到榻边,她才将碗盏稳妥地放置在矮几之上,然后徐徐坐下。 她将榻上的被褥往老太太身上拉了拉,尽管表面洁净,但那被榻上人汗水渍染的气息依然若有若无地萦绕其中。 就在这时,榻上的人仿佛感知到了周遭的动静,她费力地睁开眼帘,在看清来人之后,又立刻阖上了双眼。 桑夫人取过汤匙,舀起半勺汤,凑至榻上人的唇边。 与此同时,她的另一只手则娴熟地扣在老太太下颌下方向下掰,将那温热的汤灌了进去。 “娘,媳妇来看您了。” 第84章 夹菜 榻上的桑家老太太试图扭转脖颈避开汤匙,然而,颈部的肌肉紧绷得像一块坚硬的石头,尽力向上、向左或向右拉动,但那原本轻松自如的动作如今变得无比艰难。 可无论如何挣扎,头部却如被钉住般难以移动,只有嘴在向左撇,口中的汤汁也顺着嘴角缓缓流了下来,还不时发出呜呜咽咽的声音。 桑夫人对此景象已习以为常,她拿过汤匙往老太太嘴里放,同时按压其舌根,那汤汁便顺顺当当地滑入了喉咙。 老太太瞪大了眼,目光牢牢锁定在桑夫人身上,而桑夫人并未与她对视,全神贯注地专注于喂食的过程。 老太太就这样任由汤勺拨动着自己的舌头,一勺又一勺,将那温热的汤汁吞咽下去。 待到汤汁仅剩小半碗时,桑夫人满意地点点头,细致地用手帕擦拭双手。 “娘,您一定要福寿安康,儿媳定会竭力侍奉您,让您安享晚年。” 此时,门外的九疑与周宁尚未靠近房门,便已能隐约听见屋内的声音,尽管那声音微弱而飘忽,但她们依然能够分辨一二 二人轻轻推开门扇,正巧目睹桑夫人以绢帕细心地拭去老太太唇边残留的汤渍。 周宁不自觉地屏住呼吸,直到憋的脸通红,才小心翼翼地呼出一口气,然而却无可避免地吸入更多。 还未走到近前,周宁便已无法忍受,捂着嘴疾步退出门外,“哇”地一下吐了出来。 桑夫人见状,示意九疑暂时照料祖母,自己则迅速跟了出去。 周宁蹲在地上仍旧不住地干呕,却已无物可吐。 她是趁着上香之际溜出来的,此前,她已做好了准备,无非是路引和银钱。 唯恐母亲起疑,甚至没有带换洗的衣物,想着有钱购置衣物不成问题。 为了避免父亲通过银票上的印戳和发行钱庄等信息追踪到她的行踪,她特意先兑换了许多零散的金银。 这一路上虽然见识了不少世事,却从未感受过如此刺鼻的气息,这味道真可谓是...... 桑夫人轻轻拍打着周宁的背脊,口中满是怜惜与关怀:“早跟你说了,姑娘家家的哪能轻易见这等场面,你看把自己折腾得多难受。” 周宁闻此言,又是一阵抑制不住的恶心,眼泪也随着胃部的剧烈收缩,悄然顺着眼角滑落。 过了许久,周宁才勉强缓过劲来,接过桑夫人递来的绢帕,轻轻擦拭口涎。 哪知那绢帕甫一触碰唇角,那股腐臭之气越发浓郁,周宁猝不及防之下,再度猛烈地呕吐起来。 桑夫人恍然大悟般道:“哎呀,我忘了这绢帕刚给婆母擦过嘴。” 又等待了一会,周宁才勉强恢复了几分气力,她扶着桑夫人的手,强忍不适,柔声道:“刘姨无需自责,是我太过敏感了。” 此时,桑知瑜正朝这边走来,桑夫人急切唤道:“快来,快将宁宁带去歇着。” 桑知瑜先前心思飘忽,此时才注意到周宁脸色极为难看,身体几乎无法挺直。 她关切地上前询问:“周姑娘这是怎么了,要不要请大夫来看看?”桑知瑜初识周宁,不便像桑夫人和九疑那样亲近地称呼她,故而仍然以“周姑娘”相称。 周宁虚弱地摆了摆手,声音微弱:“别,我歇一歇就好了。” 桑知瑜再次瞥向桑夫人,待见她微微点头同意后,才小心翼翼地搀扶着周宁缓步离去。 直至天色即将黑尽,桑志才终于回到家中。 正房内燃了好些盏蜡烛,餐桌之上已摆满了各式菜肴,比起年节还要丰盛几分,这也是桑夫人吩咐的。 久别的父女相见,彼此心中皆是欢喜无限。 直至此刻,九疑那颗悬着的心才真真正正踏实下来。 她想起曾疑心娘与爹爹将她送往昆山会答应她成为表哥的妾室,如今想来,实属不应该将父母的心肠想得如此世俗。 桑家没有那么多规矩,拢共不到十人,便都同坐一桌了。 前两年便打了一张大圆桌,便是再多一两人,也能容纳得下。 这时,九疑才留意到姐夫并未陪同姐姐一同回来,于是不禁脱口询问。 桑知瑜闻言放下筷子,淡淡笑道:“你姐夫忙着读书呢。” 对于此事,众人并未过多追问,转而都将注意力集中在九疑身上,纷纷询问她在昆山的种种见闻。 虽曾在桑夫人的家书中获知九疑消瘦许多,但当众人亲眼目睹其身影时,仍心疼不已,继而争相为她夹菜。 昆山。 俞修派去的两人都已归来,此刻正避开旁人在俞修跟前回话。 第85章 无缘 起初,是春生率先归来禀报消息,然而在他第二次出行的半途中,与折返的禄生不期而遇。 二人并未急于回来,而是依照俞修的吩咐,于成县逐一探听详情,探听途中时而遮掩时而不遮掩,总得让跟来的人能听见该听见的。 也就耽搁了三日的功夫便开始往回走。 这一路上,春生与禄生大多时候共骑一匹马,一个睡一个驾,交替轮换,不敢有丝毫耽搁,足足累趴了四匹马才回来。 马儿跟着他们实在是遭罪。 也幸而不辱使命,探得当初从路人口中得知的消息的确属实。 不仅如此,还进一步得知桑家的长女桑知瑜嫁给了成县的大户陈家,虽是商户出身,但其夫君陈载通早几年便是童生,也算是沾染了一抹书香气。 更为重要的是,桑知瑜嫁入陈家不满三年,便已诞下一子一女。 “那日多花了几个钱儿买通了陈家的一名小厮,据他所言,陈载通婚后风流成性,府中不仅妾室通房众多,且有对陈少夫人动手之嫌,次数还不少。” 俞修微微皱眉,指尖轻触鼻翼,淡然问道:“桑家是否知情。” 春生思索片刻,迟疑道:“......大约是知晓的吧。” 俞修目光如炬,凝视着春生,追问道:“什么叫大约知晓。” 春生回忆道:“我们去的时候桑家拢共没几个下人,除了那个看门的,旁人都在内院。我们曾试图向那看门的老仆探询桑家姑爷的情况,但他坚决不肯多言,直言在桑家这件事不能随便提及。” 由此,春生与禄生推测,桑家对陈载通的品性应该有所了解,不然也不会严禁家中下人谈论此事。 随后,春生又娓娓道来桑家长子与次子的婚姻之事,长子娶的是自幼一同长大的青梅,而次子则是迎娶了康县县令的女儿,可谓门当户对。 长子自幼喜欢舞棍弄刀,对诗书并无太大兴趣;次子今岁院试落第,仍是童生。 俞修听罢,不由得轻抬手揉了揉眉心,将目光投向圆几上青瓷盆中的那株绿萼梅,已快三个月了。 倏地,春生又道:“据说桑家二公子名次不算靠后,差的不多,下回应能过堂,估计是有戏的。” 下回院试时,桑时序将满十九岁,倘若能以十九之龄得中秀才,也算是个中翘楚,要知道,世间有多少人直至白发苍苍还顶着“童生”的名头。 约莫一刻钟后,上房的俞老爷也得到了同样的消息。 他万万没想到,派出的人这一去就是两个月,幸而派去了三个人,否则连跟都跟不上,竟是日夜兼程。 得知确实存在那么一个人,并且此人曾在五房院儿里居住了四个月,俞老爷心头五味杂陈,尤其是对方的出身,让他感到意外的同时又不那么意外,倒与猜想的情形颇为吻合,的确是出身不显。 至于俞修是如何与桑家那位唤作九疑的女子常常相见的,这个问题不仅派去的几人在琢磨,俞老爷也同样陷入了深深的思考之中。 俞修每逢旬日才会回府,回府后除了必要的去四房与上房,便是外院书房。 又或许,他那孙儿并没有与之常常相见,仅是因五房的关系见过那么一两回而已。 然现下距旬日尚有几日,学业为重,待他归来再行询问也不迟。 除了三房子女因守孝之故未能入学以外,四房的俞修与五房的俞十三,均已继续学业。 这些日子,俞老爷的身体状况略有好转,至少已能指点俞五爷处理府中事务。 出乎意料的是,这庶出的五子展现出的才干远超预期,几桩事都被他料理得还算妥帖。 也正因此,俞五爷接手府中事宜后,五夫人日子也松快多了,连带着上房那边的态度也较以往没那么苛刻,看来世事变幻,人心亦随之而变。 此刻,五夫人正陪伴在三夫人身边,二人在三房院落中促膝长谈。 三夫人身着一袭白色素服,只绾了个再简单不过的髻,仅以一支木簪低低斜插,却更显其风韵。 五夫人品茗之余,言道:“也只有你能如此心宽,才能保有这般宜人的气色。” 随后又惋惜道:“想想六娘真是可惜,连婚事都还没来得及定下。” 三夫人闻此言,脸上顿时掠过一丝愁绪。 三载之后,六娘已然十六七,即便尽快定下婚事,也只能匆匆走礼。 然而,婚姻大事岂能草率,万不能随便什么人就嫁了。 前些日子听说闻家七郎已于上月定下亲事,如今已经开始走礼。 只能说六娘与闻七郎无缘。 第86章 书籍 “倒也没什么,六娘多留在闺中几年也未尝不可。” 三夫人低首垂眸,贴近五夫人的耳侧低低道:“不妨提前物色一番,待六娘除了孝即可议定婚事,这世间十八九出阁的姑娘也不是没有。” 五夫人听罢,掩嘴轻笑,眸中流露出理解和赞同:“是是是,你如今不好出门,诸多不便,我且帮你留意着,若遇到合适的人选,定会及时告知于你。” 三夫人作为新寡之人,行事自然需慎之又慎。 按照习俗,丈夫去世百日内,她必须足不出户,一心一意为亡夫守丧,任何社交活动皆不可参与。 即便过了百日,作为未再醮的寡妇,若在公开场合,特别是喜庆宴会中现身,极易招致流言蜚语,世人往往视其为违背妇道之举,不仅会招致街坊邻里的非议,也会给夫家带来不必要的困扰,被视为不吉利。 而三夫人与五夫人皆深知这一点,故而五夫人才会有如此言语。 对此,四夫人亦持有相同的见解。 寻常人家,妯娌间因生活琐碎易生龃龉,彼此间少不了明争暗斗。 而在俞家,五夫人虽然偶尔因俞十三常常被俞修比下去而对四夫人颇有微词,但在关键时刻,几人都能摒弃前嫌,团结一致。 但其实,这前嫌不过是五夫人一人的嫌,四夫人从未在意过。 面对六娘的婚事,不论是四夫人还是五夫人,都没有采取袖手旁观的态度,反而积极地伸出援手,诚意满满地为三夫人和六娘的未来谋划打算。 这一切的背后,不乏俞老夫人的行为所催化的影响。 对待几位儿媳,俞老夫人秉持着“公平公正”的原则,少有厚此薄彼的时候,该立规矩就立规矩。 昔年因俞三爷系前任老夫人亲生,加之三夫人家世好,俞老夫人表面上并没有对她过于严苛,多是任其行事。 如今三夫人守了寡,身为婆婆的她更不好过分苛责,以免引来外界的非议,招惹口舌,因而对待三夫人的态度一如既往。 夜色渐深,凉意也随之蔓延。 九疑立于廊庑之下,那凉气丝丝缕缕潜入衣袂之间,进而沁入肌肤,令人瞬间领略到孟冬夜晚的凄清如水,似能唤醒沉睡在心底的那些剪不断、理还乱的情愫。 就在这时,周宁一声轻唤打破夜的寂静,唤回了九疑飘渺的思绪。 她下意识地紧了紧肩头搭着的绣绒披风,转头看向自未关拢的门扇映射出来的烛光。 那里,周宁正坐在新置的书案前,翻阅着九疑从昆山带回的书籍。 周宁在一堆书中发现了两本诗集,出于好奇,她顺手翻开。心中不禁揣测,究竟什么样的诗集会让九疑准备两本呢。 打开一看,其中一本诗集仅在部分字词下作了注解,而其材质更是独特,纸张并非常见的宣纸或竹纸,而是呈现出一种淡淡的黄色调,边缘未经精细裁剪,依稀可见原始的毛边。 另一本诗集则更加讲究,每一首诗都有详尽的解析,纸张选用得恰到好处,厚度适中,既光滑又富有韧性,指尖轻轻抚过,能感受到纸页微妙的丝滑质感。纸面上的墨痕流淌自如,渗透力把握得恰如其分,既不过分洇散,也不显干涩,字迹跃然纸上,清晰可辨。 这样两本差异如此明显的诗集,九疑是如何得到的呢,所以在九疑进来时就问了出来。 九疑关上门行至周宁身边将两本诗集都翻了几页。 一本是郑无的,另一本是俞修的。 溯及当日,诗集不慎落入水中,次日清晨,九疑便前往郑无所居的排院,想着郑无读了不少书,应会有从前读过的诗集。 哪晓得郑无没有,反而在黄昏给她送小食时捎带了本诗集。 郑无说诗集被其他书压在底下,直到晌午才找到。 彼时,九疑对此不疑有他。 然而,当她返回房中仔细翻阅时,却发现诗集的纸张一角尚有未干的湿润痕迹,墨迹亦有微微洇散,她才意识到这本诗集或许是郑无重新抄录的。 而另外一本,俞修说,是他亲手默的。 “这两本诗集,皆是因缘际会所得,其中的诗作大部分并不相同,所以我就都保存了下来。”九疑轻声解释。 周宁听着,微微点头,感慨道:“一看就是出自两个人之手,不仅字迹各异,就连抄录的诗篇风格也截然不同。” 九疑低头凝视着手中叠放整齐的两本诗集,嘴角泛起一抹浅笑:“是啊,都不一样。” 第87章 闫姓 周宁双手各执一本诗集,轻轻置于眼前,笑道:“我已有多年不曾触及诗集了,你怎地还在看,而且还配有如此详尽的白话注解呢。” 九疑莞尔,轻轻整理着衣袖,语气中带着一丝感慨:“我和姐姐从小接触到的书籍有限,直至昆山之行,我才知晓原来女子也可博览群书,甚至能够以诗赋抒怀。” 若是从前的周宁必会觉得此事不可思议,哪有姑娘家不读书的呢,便是她身边的丫鬟也能遣词作诗,直到离开熟悉的圈子,才知有人连最基本的温饱都难以保障,更别提有读书的机会了。 周宁轻笑,揶揄道:“我初见你时发现箱笼中有诸多典籍,还真以为你是个满腹经纶的女先生呢。” 九疑爽朗一笑,打趣道:“我现在可不是女先生么,不仅如此,我还得考个秀才当一当呢。” 此言一出,二人皆畅然大笑。 昔日桑知瑜未出阁之时,便与九疑同榻而眠,如今周宁亦如是,与九疑同宿于一榻。 此刻,九疑静静地躺在榻上,脑海中不断浮现出与两本诗集相关的往事。 与此同时,封正已在南阳度过十余个日夜。 十多日以来,封正几乎已了解陈贯现在的行当。 陈贯自迁至南阳后,便在一富贾之家担任武术教习,想着商户虽立足于市井,却往往不缺银钱。 选择在商户之家授武,既可以维持生计,又能避开如封家过去的那些纷纷扰扰,为自己和家人寻得一方难得的安宁之地。 这家商户姓闫,乃是南阳当地有些声望的人家,祖上两代经商。 闫家老爷闫一鸣,正是听闻陈贯曾在京城传授过朝廷官员子弟武艺,又因其武艺出众,特地聘了陈贯到家中担任武师,教导自家子弟及护院们武艺。 直至半年前,闫家因一桩与端王府有关的生意,才特意请陈贯出手相助。 陈贯在京城虽仅是教习武艺,却因长期浸淫于权贵之间,对于朝廷势力的盘根错节以及如何与之周旋多少知道些。 闫一鸣早就在琢磨如何能与端王府搭上线。 一旦能够为王府效劳,不仅意味着闫家的生意有望攀登新的高峰,更能借此机会牢固并拓展闫家在南阳及其周边州县的生意版图。 当初封正在那间茶棚与陈贯相遇时,陈贯正与几位弟兄风尘仆仆地从荆州府赶回南阳,只为向闫一鸣复命。 凭借闫老爷对陈贯的信任,封正顺理成章地跟在陈贯身边,并在陈贯的言辞下跟了闫家姓。 从此,他有了一个新身份,闫三。 只因封正从前在家中便是行三。 也因为这个姓氏,闫一鸣看封正益发觉得顺眼,就如自家子侄辈一般。 尽管家中仆从皆尊称闫一鸣为“老爷”,实际上他如今还未到不惑之龄,虽已有孙辈,但最小的女儿才三岁呐。 夜色沉寂,房中一灯如豆,封正坐在桌案前记录着今日所闻,陈贯则安静地坐在一旁,凝神倾听笔尖与纸面摩擦的沙沙声。 这些时日以来,封正一直在想办法打听端王府的事,而陈贯心中对此总是有种难以言喻的隐忧。 陈贯欲言又止,终是开了口:“公子,二姑娘她......” 封正似乎已洞察其意,打断道:“先生不必多言,就算那一丝丝可能并不存在,我也要为自己谋求一份出路。” 他骤然停下笔,笔尖的墨珠滴落纸上,迅疾扩散开来。 他紧抿嘴唇,陈述道:“我要有足够的能力翻遍辽东,寻回父兄的尸骸,让我封家所有族人得以安息、得享香火。”他抬眼看向陈贯,暗道了句,还要为封家平反。 当年封家遭遇祸事,实乃无辜受牵连,若非如此,安庆老家所有封氏宗亲恐怕都将陷入水深火热之中。 生死荣辱,不过取决于权柄者的瞬息抉择。 既然今圣没有子嗣,那么,身为亲兄弟的端王殿下,自然拥有问鼎大宝的机会。 兄终弟及,弟终兄继,这是先朝旧例,亦是皇家血脉相连的必然考量。 还有一点封正没有表露,他还念着一人,还念着那个常常与他在竹林相见的九疑,还有那日在竹林奔跑时她的背影,松垮的髻,飞舞的发丝,还有那回头看他时微微泛粉的脸颊。 不觉抚了抚胸前衣襟下的小小物件。 他知道此刻不能去找她,俞家若查到他曾与九疑常常相见,未必不会派人去桑家蹲守。 再等等他,再等一等,他总有一日会光明正大地出现在她面前。 然而,这些只是他的想法,能不能成事另说,他其实明白桑家不会一直留着九疑。 无事,只要她过得好。 只望她一世安稳,一生欢愉。 第88章 冷脸 当晚,桑知瑜就回了陈家,九疑望着姐姐离去的背影,心中暗自揣测,再见怕是要等到两三月之后了。 周宁就这样暂住在了桑府。 在桑家,所有人的每一餐饭都会在正房一起用。 在早膳之前,两位媳妇也是要去问安的,然而,桑夫人体谅长媳怀有身孕,这例行的问安便成了象征性的走过场,不叫人说嘴就是了。 桑夫人虽心满意足于长媳肚子里的长孙,同时也期盼着老二夫妇能早日迎来佳音。 然而,令她最为忧心的却是九疑的终身大事,至今尚未觅得合适的人选。 九疑的夫婿人选不仅要出身书香门第,家底殷实,还得品行端正。 但在小小的成县根本寻不到,因此,桑夫人早早便将视野扩展到了周围的州县,遗憾的是,至今仍未相看到满意的。 当年桑夫人正是看中了桑志那敦厚的品性和扎实的学问功底,才欣然应允了这门亲事。 殊不知多年寒窗苦读,桑志却始终未能跳出举人的身份桎梏,直至求助于娘家门庭,才在成县谋得现今这份差事。 若非成县恰好有职位空缺,真不知何时才能盼来曙光。 尽管如此,多年来家中也从未宽裕过,一家老小的生活全仰仗桑志那点微薄的俸禄支撑,可是,又怎么够呢。 当初为桑知瑜挑选陈家作为婆家,正是看重陈载通已然取得童生资格,且家境优渥,何愁请不到好先生,总有一日能考个功名摆脱商籍。 那时桑夫人满怀期待,认定桑知瑜嫁入陈家后,不再会有金钱上的忧虑,不仅有望成为秀才娘子,若陈载通日后成就斐然,说不定还能当个举人娘子。 桑夫人过惯了捉襟见肘的生活,她再也不愿看到女儿步其后尘,过上一分钱也要掰成两半花的辛酸日子。 然而,当桑夫人耳闻陈家的那些不堪行径,亲眼目睹桑知瑜手臂上的累累伤痕时,心中懊悔万分,暗自喟叹,当初怎么也该选择书香门第。 毕竟,书香之家断然不会做出对正妻恣意辱骂、施暴的行为,做之前也得掂量掂量会否招惹四邻非议,坏了自家名声。 因此,在九疑的婚事上,桑夫人更是倍加慎重,奈何此地实在难以寻觅到好的。 如今,她最大的心愿便是为九疑觅得一位各方面都不错的佳婿,哪怕是远嫁他乡,无法日日相见,也甘愿承受这份离别之苦。 想到此处,她又特意为周宁夹了箸小菜,关切地询问:“这几日可还习惯这里的气候。” 周宁微微一笑,答道:“除了稍微有些干燥之外,其他一切都还适应,只是比扬州冷上许多,还好晚上能与九疑相伴,睡觉时倒也不觉得冷。” 就在这时,桑家的大儿媳吴氏忽然放下筷子,面色苍白地起身告退:“媳妇感到有些不舒服,爹娘慢慢用。” 此言一出,桑夫人原本温和的神色顿时收敛,她并非因为儿媳在公婆用饭期间提前离席而不悦,而是因吴氏当着桑家所有人的面冷着脸,不仅如此,还当着周宁这个客人的面。 桑夫人心头明镜似的,知晓吴氏此举背后的原因,但在众目睽睽之下,只得强作淡定,挥手示意她离去。 然而,此情此景,大家都心知肚明,话语逐渐减少,餐桌上弥漫起一片压抑的沉默。 桑夫人侧目瞧了瞧身边的桑志,只见他也面色阴沉,显然,公婆在儿女面前遭到儿媳如此拂面,无论是谁都会感到尴尬和不适。 桑志草草几口饭后,也起身整了整衣衫,离开了家门,去了衙门。 待桑志身影消失在视线之外,周宁才怯生生地低声道:“刘姨,是不是因为我才......” 周宁并非愚钝之人,自然能察觉吴氏的冷脸并非无端。 记得此前也有好几次,有两次都是在饭桌上显露出这般脸色。 桑夫人轻轻拍了拍周宁的手,宽慰道:“傻孩子,这怎么会因为你呢。你不知道,妇人有孕时,情绪波动本就较大,再加上最近家中琐事繁多,令她心中忧虑,这才感觉身体不适。” 周宁听罢,低首默然表示理解。 九疑在一旁也若有所思,她曾经无意间听到大嫂与大哥争论,得知当年为自己请琴师的费用,有一部分是娘从大嫂的嫁妆中拿的,所以她才中断了学琴这件事。 现如今,家中因周宁的到来,各项开销增多,又加上昆山一行的往返耗费不菲,娘是不是又...... 第89章 当铺 九疑回房立即与云霞、云霓一同寻找起先前收起的琴。 幸而三人忆起那琴被妥善安置在倒座房最右侧的一间房内,仅耗时一刻钟,她们便将其顺利搬出。 琴被带回房中,经过一番细心擦拭,九疑开始调试琴弦,尝试弹奏。 然而,当指尖抚过琴弦,那熟悉的旋律响起,九疑不禁轻蹙眉头。 从前不觉得,走了趟昆山才发觉自己手中的这张琴,无论在音色还是工艺上,皆无法与姨母赠予的那张琴相媲美。 “差别,竟如此之大。”九疑低低道出。 云霞听闻九疑的感慨,愕然无语,不敢轻易接口,这差距,究竟是指琴的品质,还是......另有深意? 云霓更是不敢插言,眼前的九疑变化太大,就连云霞也显得与往昔有所不同。 九疑示意云霓将琴收起,自己则独自坐在桌案前,凝视着那方端砚。 这一刻,她首次产生了将其典当的念头。 纵然这端砚再珍贵,终究不过是一件静默无言的死物。 她细致地将砚台中的墨渍擦拭干净,小心翼翼地将其放入锦匣带去找桑夫人。 尚未及叩响房门,房内已传来对话声。 “你这孩子,这个我可是万万不能收下的。”桑夫人的话语中充满疼惜。 “我知道我平白住在这给刘姨添了不少麻烦,刘姨若不收,那我便收拾行囊离开。”周宁的回答中透露出决绝与愧疚。 九疑不好在这听门缝,转身欲离去,然而从房中传来的声音仍丝丝缕缕飘入耳中,“看你如此,我心里真是难过,想来你在家中定是备受宠爱,如今却跟着我们在桑家,实在委屈了你。” 接下来的话语,九疑未能全部听清,而大哥那边似有争执声传出。 她脚下步伐愈加快速,心里更是打定主意。 回到房间,九疑迅速换上男装,唤上云霞径直朝二门走去,又带上了阿四才放心出门。 成县唯一一家当铺距桑家并不算远,考虑到乘坐马车太过显眼,几人决定步行前往。 沿街巷而行,熙熙攘攘的人流中,挑担的、叫卖的、赶路的行人摩肩接踵,市井繁华,烟火气浓厚。 九疑穿梭在其中打量着四周的一切,他们都在为了生活而忙碌奔波,每个人都有各自的不易与坚持。 她紧紧握住手中的锦匣,心中五味杂陈。 这个是临离开俞府时俞修所赠。 那最后一眼,为什么直到现在仍清晰得如同镜湖照影。 她伫立于闹市之中,仰望那喧嚣之上的浩渺天空,心中反复权衡。 若能因此换取眼前的安宁,或许才是它作为一件器物所蕴含的更深意义所在。 想到此处,她加快了前行的步伐。 归家后,九疑首先便带着银票来到了桑夫人寝房,此时周宁已不在。 桑夫人正沉浸于周宁适才吐露的心声,周宁终于道出自己闺名实为周姝宁,非但如此,其父现正身居京都通政司要职,执掌朝廷内外奏报,而其二伯更是坐镇扬州府。 这家世远比桑夫人想象中更为显赫,此刻见九疑一身男装扮相走入,立刻警醒般挺直了腰背。 九疑毫不犹豫地将一百两的银票递至桑夫人面前,言辞诚挚:“娘,这一百两您还给大嫂,剩余的便当作日后的家用。” 九疑给出这笔银钱时心中大致估算,一百两应当绰绰有余。 桑夫人接过银票,略微翻看后,神色严肃地站起身来,惊讶地询问:“你是将那方砚台当了吗?只当了一百两?” 九疑坦然答道:“一共典当了三百两,其余的我留作日后赎回之用。” 桑夫人一听,焦急斥责:“你糊涂!这砚台价值远不止三百两,即便你以后想去赎回,也要支付更多的利钱!” 桑夫人顿了顿,又补充道:“再说,你拿什么去赎回它?” 她显然担忧九疑此举过于轻率,那方砚台仅凭肉眼便可看出其价值不菲,若能随九疑嫁入夫家,也能增添不少体面,岂是区区三百两白银可以衡量的。 “我就是不愿娘总是动用大嫂的嫁妆,以免伤了大哥大嫂间的感情。”九疑挺直了脊背,双眸熠熠生辉,右手紧紧握住左手手腕,又道:“无论如何,我都会将它赎回来。” 桑夫人面对女儿如此坚决的态度,不禁心中一震,气势瞬间弱了两分:“你个小丫头懂什么情分不情分。” 桑夫人身为庶出之女,虽嫁妆不如嫡女丰厚,但也算不得十分少。 然而,家中儿女太多,县令的俸禄实在微薄,多年的操持家务,她的嫁妆早已在岁月流转中日渐消耗殆尽。 九疑清澈的目光直视桑夫人,道:“别的不懂,我就知道娘不应擅自动用大嫂的嫁妆。设身处地想,如果将来我的夫家任意处置我的嫁妆,我也必定会心有不甘。” 九疑顿了顿,语气软了几分,续言道:“倘若真到了那一步,娘该有多心疼我。” 桑夫人闻此,默然无言,她发觉,女儿真的在一日一日长大。 第90章 心悦 那般浅显的道理,她又岂会不明了,只是,生活的繁琐芜杂迫使她不得不暂时将其搁置一旁。 九疑离开之后她唤来柳婆子,命其去唤桑时安前来。 很快,桑时安便踏入房门,眉宇间尚挂着刚才未曾消褪的愠色。 “她有孕在身你别跟她吵。” 桑夫人这句话,让桑时安心头五味杂陈,心头似堵上一块石头,说不出的压抑,难受极了。 “娘,此事与您无关,是我的过错。”桑时安黯然低语。 大邺朝自立朝之初到现在,由重武轻文到重文轻武,一直没有一个完善的武举制度,桑时安也是生不逢时,加之无人举荐,便一直耽搁到现在。 桑夫人抚着胸口,道:“待你爹回来,就按照他的意思,为你在衙门寻个差事,至于时序,就让他安心读书,日后自有出路。” 桑时安听罢,只能长叹一声,无奈地应承:“爹娘说的是。” 就在这个瞬间,桑夫人突然记起了周宁提起的关于身份的事情,不,确切地说,是周姝宁。 可惜的是,周姝宁身为女子,在父兄面前未必说得上话。 唯有暂且静候时机,待九疑的婚事有了定数,方可再做其他的筹划安排。 在此之前,务必确保上房那位的安宁,以免因此误了事。 见桑时安欲转身离去,桑夫人唤住他,遂将左手悄悄探入右袖内,手指轻轻摩挲,静的仿佛能听见衣袖轻轻晃动的声响。 桑时安久不见动静才疑惑地询问:“娘,怎么了?” 桑夫人收回手,将手中的丝帕平整地铺开,语气温和却意味深长:“没事,你去好好与你媳妇说,让她保管好自己的嫁妆。” 桑时安听得此言,微微一愣。 他虽无心于科举仕途,但也读过不少书,自然能领会母亲话语背后的深意,言下之意是今后不会再挪用吴氏的嫁妆了。 ...... 在周宁与九疑见面后,她将与桑夫人交谈的内容尽数告之,九疑对此并未责怪于她,毕竟,一个女子孤身在外实在不易,她亲身体会过都知道。 午膳时刻,清晨残留的不悦氛围仍未能彻底消散,然众人却默契地选择了缄口不言。 待至晚膳后,桑夫人将白日间发生的一切详尽告知桑志,桑志闻之亦是大感意外,自家夫人竟然能带回一个有着如此显赫背景的姑娘。 周家千金的父亲在京都通政司任职,即便是其二伯所坐的扬州知府之位,亦是他桑志一生难以企及的高度。 于是,桑志决意即刻修书一封,托付给阶州知州,请他们将周家千金在成县的消息传到扬州或者京城,且要将周姝宁的容貌特征描绘得详尽入微,以防有任何差池与误会。 此刻,天边最后一抹余晖正缓缓落下帷幕,皎洁的月儿已在东方悄然升起,星子也于天际闪烁,点亮了寂静的夜空。 而在今日,俞修将会回到家中。 这几日,俞老爷一直在琢磨桑家那姑娘的事,甚至遣人向六娘身边的人探听九疑的性情样貌,还下了禁口令。 没去问五房的人也是担心打草惊蛇。 俞修一如既往地先去四房院子陪四夫人用饭。 今时不同往昔,随着俞四爷远赴松江府履新,平素那些个妾室们的醋意纷争似也随风而淡,四房院落较之以前更显宁静雅致。 但其实,那些妾室们自始至终都不敢在四夫人跟前造次。 在俞家这样门第严谨的人家中,妾室凌驾于正妻之上,喧宾夺主的现象实属罕见,即便有哪家爷们对妾室过分宠溺,亦不敢轻易触犯家族家规,作出悖逆伦理道德,纵容妾室出格的行径。 饭罢,俞修并未如平日那样径直前往上房,反倒是留下来与四夫人共享一盏清茗,其间两人娓娓交谈,又提及近日府邸内诸般琐碎事务。 直至茶香飘渺渐散,才离开前去上房。 踏入厅堂,只见俞老爷独立静坐在案几之后,周围并无丫鬟仆从侍奉左右。 俞老爷双目微阖,手指轻叩桌面,显然已经在此等候多时。 “来了,今日稍晚了一些。” “多陪母亲吃了盏茶。”俞修回应。 俞老爷闻声微微点头,示意他坐下:“先坐下说话吧。” 月华洒落,室内静谧如水。 俞修立于俞老爷面前,调整了呼吸,目光直视俞老爷,掷地有声道:“孙儿有话要说。” 俞老爷闻此言,表面上依旧波澜不惊,但一双眼眸悄然睁开,眸中熠熠生辉,显然对孙子接下来话语的极为感兴趣,他徐徐开口:“说来听听。” 自从在祖父跟前首次提及瞧上了同窗身边婢女的那一刻起,俞修便预料到了会有今日。 祖父在朝堂浸淫多年,对于周遭人言举止的点滴细节,无不悉心观察,每一句话、每一个细微动作在他看来都仿若波纹,欲从中以窥见其背后涌动的深层含义,此种揣摩人心的本领,早已融入他的骨血,成为一种自然而然的习惯。 当得知九疑母亲育有四子二女的消息时,俞修便窥见了其中契机。 自春生二次前往成县那天起,他已笃定祖父会派人跟去,这其中,不乏那日埋下的种子。 既定的事实无法改变,相较于费尽心机又丑态百出地去做一件未必能得到祖父首肯的事,他选择将将那些看似细小却至关重要的线索一一铺陈开来,让祖父自行权衡。 毕竟,四房身为嫡脉却人丁稀薄一事不仅父亲在意,祖父更是在意。 然而,这并不意味着祖父就会轻易点头同意。 他只盼,对得起那位曾在木棉树下多次破开他心头防线的姑娘,还有那些数次不愿醒来的梦。 “孙儿心悦一姑娘,想求娶为妻。” 第91章 折中 俞老爷闻听此言,面上闪过讶异,原本预备了一肚子的盘问,却未曾料到俞修竟如此坦率直接,毫不遮掩地道出了心中情愫。 他微一凝神,而后挥了挥手,示意俞修落座。 “先坐。” 话音甫落,俞老夫人便从东次间的门扉后头疾步走出,满脸好奇地询问:“是哪家的姑娘?是不是你学堂同窗的姊妹,是孙家的姑娘还是赵家的千金?莫非你看上了闻家其他闺秀?” 此言一出,俞老爷勃然色变,然而并非针对老夫人的话语,而是因为她明知今日他屏退下人是欲与俞修单独商议要事,却仍在门后偷听。 这等小妇,永远不理解男子间的谈话何等紧要,也不知分寸为何物。 他厉声制止:“夫人,此事我正与修儿商量,请你回避。” 然而,面对他的严厉,俞老夫人今日却不曾退让,坚持留在原地。 于她而言,俞修的婚事就是此间最重要的事,这可是她唯一的孙儿。 “此事不仅关联到孙儿的终身大事,更有其他相关事项,恳请祖母宽容,允许孙儿与祖父先行密议。”俞修深知祖母的性格,若让她介入此事,只怕事态会反向发展,难以掌控。 俞老夫人闻言仍想要留下参与讨论,却被俞老爷果断喝止,并派人将她妥善安置,以便与俞修继续论及此事。 “做了这么多,看来是深思熟虑过了。” 俞老爷靠向椅背,续道:“修儿,你作为我俞家最为出挑的孙辈,应当清楚你肩负的是何种重任。” 俞老爷向来不喜冗言蔓词,见俞修一过来便坦言要娶之,定是察觉他跟去的人了,而这般坦诚磊落,正是俞家子孙该有的风范。 “孙儿自幼便知‘俞’这个姓氏所代表的责任,知晓婚姻并非个人情感,而是关乎整个家族的颜面与长远利益。然而,孙儿认为,此事与家族兴衰并不矛盾,反而可能会互为助力,相得益彰。” “孙儿深知此事非同寻常,曾反复斟酌各种可能出现的反对之声,而祖父睿智洞察,所遣之人定已查明一切。孙儿之所以选择直言不讳,正是因为信任祖父的明智,愿聆听孙儿的心声,并理解孙儿此举并非冲动之举。” 听罢,俞老爷的额上皱纹似乎更深了几分,显然在慎重地权衡家族兴衰与俞修所求一事的平衡点。 在俞老爷沉思片刻之后,俞修从容言道:“四邻皆言孙儿当娶名门淑媛,或是显赫门户的千金,以此固我俞家基业,孙儿对此并无异议。然而,若孙儿另辟蹊径,与众望相违,俞府或能因此获得不重门第、唯贤唯德之美誉,届时,人人都会赞颂俞家乃真正的诗礼传家。” 言及此处,俞修稍作停顿,继而又道:“并且,孙儿自信不必靠联姻也能光大俞家门楣。” 俞老爷的目光牢牢锁定在俞修身上,悠悠道:“即便你辩才无碍,也改变不了她仅是县令之女的事实。” 对此,俞修回应道:“祖父明鉴,世事如棋,布局未定。今日的身份并不代表永恒不变,她如今虽只是县令之女,或许在未来会有意想不到的转变。” 俞老爷闻此言,嘴角不禁泛起一抹深邃的笑意,听在他耳中便是俞修将来一旦得势定会襄助桑家,他竟丝毫不掩饰。 倒是听说那成县县令在当地确是一位深受民众敬仰的人物,只因举人出身又无人提携,才一直困于县令之位,未能更进一步。 “若我不肯应呢。”俞老爷试探性地抛出一句。 俞修恭敬答道:“祖父在我心中犹如泰山北斗,无人能替代,孙儿不敢有任何违抗之意,定当遵循您的意愿。” 世间男子,往往对未能得到的事物怀揣热烈的追逐之情,一旦揽入怀中,那份最初的热情与执着或许会在时光的磨砺下渐渐冷却,新鲜感褪去后,往昔的痴迷也将随之淡漠。 在俞老爷眼中,俞修便是如此,他如今的情感犹如那未曾摘取的明珠,因其尚未拥有而越发珍视无比。 俞老爷微微点头,捋了捋颌下长长的胡须,提出了一个折中的方案:“既然如此,闻听那女子现今尚未及笄,可在你正式娶妻之后纳她为妾,也好全了你这份心意。” 九疑不肯呐,若她肯接受这样的安排,俞修又何必煞费苦心,完全可以早早娶妻并将她迎入门墙。 更何况,他怎忍心看她日日对自己的正妻卑躬屈膝、低声下气,又怎能看见妻子因嫉妒她而滋生无端的愁怨,甚至影响到整个家宅的安宁。 俞修摇头:“若不能聘其为妻,我此生必不会扰她。” 第92章 安排 俞老爷对俞修的坚决态度感到颇为意外,但他并未急于反驳,而是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他深知俞修向来沉稳,且极具主见,今日的决绝表态无疑昭示着他对此事的执着。 他相信若他坚决不允此事,俞修定会恪守孝道,如他自己所说,往后不会与那女子有任何瓜葛。 他心中纠结,既不愿因为此事而损害了祖孙之间的情分,又不愿在俞修未来仕途遇阻之时,缺少了一位有力的岳家。 而最好的办法就是让那女子以妾室的身份伴在俞修左右。 世间万物,往往得到后便不再向往得不到的,这是人性使然。 俞老爷经过一番深思熟虑,决定先行探访那女子及其家人的意愿,看看他们是否能接受这样的安排。 待双方均无异议时,再与俞修商议。届时,俞修真的能一口回绝么。 “明白了,你先回去吧。”俞老爷沉声说着,心中已有了下一步的打算。 俞修敛衽起身,依循礼制退后两步,临行前特意将目光投向了端坐于雕镂繁复梨木椅上的祖父。 只见其满头华发梳理得极为齐整,此刻正悠然捋着那斑驳的长髯,嘴唇紧闭,时而轻微开合,似是在心中反复权衡、推敲。 在俞修的眼中,俞老爷每一个微妙的表情转换都仿佛被拉长,显得尤为醒目且意味深长。 “祖父是了解孙儿的。”俞修轻声道出,随后便缓步退出。 而这句话像一把钥匙,解锁了俞老爷心中纠结,使得他不得不暂时搁置之前的思虑,对着俞修渐行渐远的背影沉声道:“此事,老夫会细细思量。” 冬至有假,俞老爷决定待松江府任职的四子归来后再共商此事,只可惜身在京都的长子因公务繁忙又离得远而无法返乡。 俞修闻言,脚下略微一顿,转身深深一揖,便再度踏上折返的路。 身后青枫紧随其后,手中提着琉璃风灯却不敢发一言,心中暗自揣摩俞修的心思,却怎么也猜不透。 然而,青枫亦深知,那九疑姑娘确实容色过人,他所见过的所有姑娘都无法与之相比拟。 月华如练,洒满了静谧的庭院,此刻九疑正与周姝宁二人相互依偎,一同坐在窗下矮榻上赏月,身上裹着一床厚厚的棉被。 东厢房中一灯如豆,那捧着书的身影在窗纸上时隐时现。 桑志夫妇作为一家之主,居住在三开间的正房之中,正房坐北朝南,位于整个院落的北部,采光充足。 正房两侧分别配置了耳房,九疑便下榻在左侧那间经过改造的耳房,空间更为宽敞,窗户也被特意加大,比寻常窗户更加明亮开阔;右侧的耳房则被用作储藏室。 而桑时安夫妇作为长子长媳,安居在西厢房。 桑时序夫妇则相应地居住在东厢房,与西厢房的布局差不多,只是方位有所不同。 周姝宁望着东厢房的方向,柔声低语:“我哥哥也常常这般,夜深人静时仍在灯下苦读,但可不会这般节省只点一盏灯,他呀,总是令屋子里亮堂堂的。” 九疑不仅见过二哥夜读的情景,还见过日暮时分郑无总是在院中那张老旧木桌前,不点一盏灯,兀自沉浸于书卷之间。 只不知,郑无如今是否依旧如此,日复一日,那双眼睛能承受得住么。 封正此刻正用力揉搓着眼睛,汗水蜇入眼中带来些许刺痛,但他手中那柄与其身形并不协调的大刀却始终未离,刀身映着月光,显得格外冷硬。 “嘿,还没歇息呢?”粗犷嗓音响起,络腮胡子的石虎端着一盆清水撩开门帘,笑谑道。 封正一边拭去眼角的湿气,一边回应:“嗯,今日先生新授的招式,总得趁热打铁练熟了,免得日后拖累他人。” 起初,封正只在无人之处私底下称呼陈贯为先生,然而自从他随陈贯一道定居南阳,落脚闫府后,陈贯便日日亲自指导他武艺。 久而久之,封正在人前也开始公然以“先生”相称陈贯,而在闫府中,几位公子也同样如此称呼,倒也无人觉得诧异。 石虎拍了拍宽阔的胸膛,昂首鼓励道:“你就放心吧,哥几个指定看好你,你这身板,还需要多炼几年。” 一侧,王袭云闲适地翘着二郎腿,手中捏着瓜子,悠哉游哉地磕着,闻言便用一颗瓜子壳精准地弹向石虎,调侃道:“石虎,赶紧端着你的盆洗腚尖儿去吧,少在这打扰我们。” 封正对石虎的话并未在意,跟在陈贯身边这群人各自的性格脾性他早已摸得一清二楚。 反倒是王袭云的反击让他嘴角微微勾起一抹淡笑。 石虎灵活一闪,避过了那枚瓜子壳,听闻王袭云的调笑,面庞瞬间涨红,他随手将手中的水盆往地上一搁,嬉皮笑脸地回应:“哎呀,袭云妹子,今天怎么不去陪陪你的陈哥哥呢?” 王袭云杏眼圆睁,愤然将手中瓜子一撒,旋即冲向石虎,边跑边怒道:“你个石老虎,又一口一个妹妹乱叫,皮痒了欠收拾是不是?” 顷刻间,二人你来我往斗得如火如荼,哎哟声不绝于耳,引得周围的同伴们阵阵欢笑。 这两人每次见面都是如此,封正早已见怪不怪,他并未上前干涉,而是选择在一处僻静之地继续专注练习陈贯新授的招式。 他得快一点。 第93章 心事 封正深知在端王府中,无论是下人之间的插科打诨,还是上层的暗潮涌动,皆是这权力旋涡的一隅。 他必须尽快提升自己的实力和价值,以便在即将到来的风云变幻中,能够使闫家与陈贯等人不受牵连。 然而,端王府的秘辛犹如海底针,封正所知不过冰山一角,府中错综复杂的细节,非寻常人敢轻易涉足,他绝不能因自己的鲁莽行事而让闫家和陈贯等人陷入危机。 但无论选择哪条道路,他都必须让自己具有无可替代的价值。 而这价值,是他如今这个小小的身子远远承载不了的重量。 他收回漫漫思绪,力灌双臂,将手中的刀狠劲插入泥土之中,激起一片尘埃。 随后,他低头审视自己,自左肩扫视至右肩,又从上至下看向脚尖,虽然看不出是否已经长高,但他明显感觉到脚上这双鞋有些挤脚。 若是九疑知晓,应会为他做一双鞋,他想。 这个念头在他的心头掠过,如春风拂面,让他的脸上浮现一抹淡淡的笑。 九疑此刻仍与周姝宁坐在月下窗前。 “你曾说过,因不愿意接受伯父伯母为你安排的婚事而出走,那你究竟有没有定下。”九疑问道。 定下与没定下有着天壤之别,一旦定下便没有转圜的余地,故而九疑有此一问。 周姝宁轻轻摇头,指尖轻触鼻尖,带着一丝无奈与哀愁:“只要是稍有名望的人家,都不会考虑我这样的女子,凡是应下的,不过是冲着周家的门楣罢了。” 九疑抱了抱周姝宁,周姝宁顺势将螓首靠在九疑肩头,娓娓道来。 周姝宁说自幼年起,便鲜少出门,加之周家家风严谨,外人对其鼻子之事一无所知。 自十二三岁起,周家便开始为她挑选夫婿,然而,因初次相看的那家恰是与周家颇有交情的一家,那家夫人特地前来周家探看,当看见她的那一刻起,此事便戛然而止。 此后,类似的经历屡屡上演,每次都因同样的原因不了了之。 直至后来,周家内部也有人劝诫她的父母放宽标准,不必非要将她许配给门楣相当的家族,只要男方品行端正,对她真心诚意即可。 周姝宁的双亲也曾妥协过,试图拓宽择婿范围,于是候选人数目陡然增多,然而这些人要么容貌平庸至极,要么家中清贫如洗,难称佳选。 偶有家境稍显殷实之辈,然周父周母亲自接见后,皆觉差强人意。 周府夫妇遂不愿再降格以求,依旧秉持门当户对的原则,寻找良婿。 随着周姝宁年华渐长,对待婚姻之事更为审慎,因而恳请父母销毁那些过于美化的画像,并请画师重新如实描绘,以免虚幻之象引致更多无谓纷扰。 其实这个时候,周姝宁容颜上的瑕疵,早已在坊间悄然流传,遮掩亦属无益之举。 就在数月前,她的父母觅得一门堪称般配的亲事,对方是位二十有五且已有两子一女的鳏夫,亟待续弦以安家室。 这意味着周姝宁若应允这桩婚事,不仅要成为三位稚子的新母,还需妥善照料亡妻留下的子女以及在那位未曾谋面的先妣牌位前执妾礼。 这才有了遇见九疑母女的事。 九疑见状,轻轻拍抚周姝宁的背脊,温言安慰:“别这样想,伯母伯母还是疼你的,不然怎会征询你的意愿,又将这等大事悉数告之于你。” “我离开的次日便是交换庚帖的日子,一旦庚帖交换,婚约便成定局,再无更改余地。”周姝宁说道。 九疑闻听此事,不由得微微一愣,她此前浑然不晓两家已然到了交换庚帖的阶段,原来她是因此事才要离开。 周姝宁深吸一口气,鼻尖略带酸楚,“其实我并非全然排斥这门婚事,便是原配日后也少不了庶子庶女,我只是在想,他为何独独选择了我。” 她直起身子凝视着九疑,眸光蒙眬间再次低语:“你说,他为何......” 话语尚未终结,周姝宁却在模糊的视线中瞥见了窗外的身影,桑时序赫然立在那里。 初时她以为是自己的错觉,连忙眨了眨眼,凝神细看。 桑时序确实伫立在窗畔,距离窗框不过寸许。 “我什么都没听见,只是研读经书太过疲倦,起身舒展筋骨时发现这么晚了九娘屋里亮着还开着窗,故而前来提点一声。” 桑时序眼见周姝宁的泪珠子欲滴未滴,不禁往前走了两步,来到周姝宁跟前,语气诚挚且焦急地说:“我才刚过来,真的。” 第94章 规则 周姝宁闻听桑时序之言,却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那笑容在她脸颊上绽放的刹那,亦将蓄积在眼眸中的晶莹泪水催落,然而在短暂的悲喜交织后,她迅速收敛笑容,侧首以手背轻轻拂去眼角的湿润痕迹。 桑时序见状顿时心生慌乱,面对周姝宁这突如其来的哭笑切换,他一时之间无从应对,只能求助般地将目光转向九疑。 九疑正要开口化解尴尬,周姝宁已然柔声道:“我这是笑出泪来了,可不是因你偷听之故,只是想起了些趣事,才会如此。” 桑时序听罢,释然一笑,尴尬之情稍减,随即又不忘叮嘱九疑早些休息,便转身回房。 未及几步,便见房门口,他的妻子李氏手捧一件外裳,款款而来。 李氏身姿丰满,笑容可掬,她将外裳轻轻搭在桑时序肩头,柔声道:“夫君以后晚间出门,记得多添件衣服,外面的寒气可不容小觑。若是你冻着了,娘可是会心疼的。” 桑时序虽然口中说着无需这般费心,自己并不觉得冷,但还是整理了一下肩头的衣物,那衣裳带来的温度透过肌肤直达心底,一股暖意油然而生。他感激地望向李氏,眸中温情流转:“多谢娘子挂念,为夫记下了。” 李氏含羞带怯地垂下眼帘,面颊染上一抹桃花般娇嫩的红晕,柔声细语:“夫君快进屋去吧,妹妹们还看着呢。” 夫妻二人新婚燕尔不足一年,正是恩爱缠绵之时,哪怕只言片语的碰撞,都能激起层层甜蜜的涟漪。 九疑与周姝宁虽然未能听清他们交谈的具体内容,却能从他们的眼神交汇与细微动作中捕捉到些许情意。 周姝宁不禁感慨道:“看来你二哥二嫂感情甚笃,真是令人羡慕。” 桑时序夫妇成婚没多久九疑便离开成县前往昆山,与这位二嫂相处的时间并不多,但观二哥二嫂之间的言语交流以及每一次共餐时的细微互动,她觉得二人称得上举案齐眉、相敬如宾。 回想起来,在二嫂嫁入桑府之前,她与二哥都没有机会见过二嫂。 想来,她往后应也是如此,在成婚那日才能见到未来的夫婿,此刻只想着,一定不能比二哥长得丑! 对于周姝宁的感慨,九疑并未立即回应,而是回味着桑时序出现之前周姝宁所说的那些话。 她定睛注视着周姝宁的眼睛,试图揣摩她内心真实所想。 “宁宁,容颜之美固然能使女子光彩照人,然而古人云,‘腹有诗书气自华’,内在的修养与才华,才是伴随一生且历久弥新的瑰宝。”九疑放缓了语速,这话好熟悉,好似在哪里听见过。 她忆起,郑无曾言读书使人明智而通达,还鼓励她若有机会,应当多多研读诗书。 时隔数月,如今她竟能如此自如地阐述这番道理,与郑无当初所言竟有异曲同工之妙。 她如今已能一本接一本的看得进去书。 九疑收回思绪,见周姝宁似乎有所触动,她继续劝慰:“再者,世间姻缘讲求缘分,看重的不仅仅是皮囊,你这样好,自有慧眼识珠之人。” 九疑听得真切,周姝宁看似率真洒脱,离家出走也是说走就走,但心底深处最在意的,恰恰就是她的容貌,不然也不会质疑父母为她挑选的夫婿为何会选中她。 周姝宁挺直腰背,凝望着窗外,庭院之内一览无遗,凉风袭来,不禁感到一阵寒意。 她从温暖的被窝中抽出双手,捂住冰凉的脸颊,又触摸到冰冷的耳垂,道:“哎呀,好冷啊,咱们还是把窗关上去睡吧。” “好啊。”九疑应和着。 两人遂将窗子关严实,随后裹着被子径直走向床榻,九疑也未再提及方才的话。 正值此时,周姝宁的目光落在了案头摆放的那本书,她忽然问道:“我见你近日频频诵读《秋水篇》,是不是心里已经有了惠施那样的倾慕对象。” 九疑闻此言,微微一愣,显然未料到周姝宁会如此猝不及防地转变话题并直截了当地问她。 她顺着周姝宁的目光望向那本书,莞尔一笑,答道:“《秋水篇》中的哲理深邃,我诵读它更多的是为了陶冶性情。至于惠施,他是智者,我自然对其充满敬仰。但说到倾慕对象......” 九疑说到这,停顿了一下,直至收回目光,才悠然笑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尽管九疑并未明确答复是否已有倾慕之人,但周姝宁不仅从中窥见了些许端倪,还从九疑的言语中感受到了束缚感。 她们同为女子,都活在时代赋予的既定规则之下,身不由己。 第95章 质问 周姝宁将手中温暖的被褥轻柔地铺展于榻上,随后摊开手掌,在九疑眼前轻轻划了一个弧度,笑着打趣道:“你看我,不就自由自在地出现在你面前了么。” 这一席话犹如晨曦破晓,九疑只觉脑中浮现一道白光,催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思绪,似有什么潜藏在心底的种子被周姝宁的话语轻轻撬动,正慢慢发芽。 然而,九疑并未即时回应,而是刹那间恢复了冷静,她感到周身似有一丝不妥,却又无法准确捕捉到源头。 她走到榻边,徐徐坐下,关切地问周姝宁:“你离家多时,伯父伯母定是对你牵挂不已,难道你就没有想过回去看看他们么。” 周姝宁闻此言,面上闪过一丝迟疑,随后也缓缓走向榻边,脱下鞋,轻轻爬上榻内侧,侧卧着面向九疑,低声道:“我倒是想回去看看我母亲,但我知道,一旦回去就得嫁人,我暂时还不想嫁人。” 九疑在静默中凝聚了片刻的思绪,而后说道:“我理解你的顾虑,婚姻确是一生之重,需得谨慎思量。你不妨找一个适宜的时机,将心中所想与伯父伯母好好谈一谈,或许他们会明白你。” 周姝宁侧耳倾听九疑的话,眼中瞬间闪烁出一丝光芒,显然这话给了她不少思考的空间。 两人在寂静的夜色中各自怀揣心事,渐入梦乡,而窗外的寒冷仿佛也被二人之间的暖意驱散了一些。 次日黎明破晓,俞府上房弥漫着一种不同往常的气息,随着府中尚在家中的三位夫人相继抵达,那种紧张而微妙的氛围愈发浓厚。 未待三人行礼问安,俞老夫人已拧紧眉头,率先打破清晨的静谧,命三夫人与五夫人先行退回各自居所。 甫一迈出上房院门,五夫人便急不可耐地向身边的三夫人悄声询问:“四嫂这是做了什么惹恼了那位,看样子事情不小啊。” “谁知道呢,咱们那位婆母一向是这样,喜怒无常,稍有不慎就可能触怒她‘老人家’。”三夫人压低声音,面上闪过一丝无奈,“不过今儿咱们倒可以歇歇了,就是可惜了锦如,也不知何时能出来。” 待二人远离厅堂,俞老夫人才挥手示意下人退下,转而对四夫人语气冷冽地道:“我听闻修儿看中了一位姑娘,你这身为母亲的竟不事先来禀报一声?这婚姻大事岂能由他一人胡来!倘若是那女子品行不端,如何能入得了我俞家门?” 四夫人闻此言,面色微变,她深知俞修整日不是在学里便是俞府,只偶尔与几个交好之人聚在一处研习诗书、探讨学问。 她立刻起身恭敬回话:“母亲,儿媳不曾听修儿说起过此事,怕是外界的谣传,不足为信。” 俞老夫人怒意陡生,她是亲耳听俞修说的有心仪之人又岂能做得了假。 俞修寻常也不是拿这种事说笑的人,更令她气愤的是,她身为祖母竟不能过问,还被赶了出来。 “此事乃修儿昨夜亲口所言,我不相信他会不告诉你这个做母亲的。你休要再跟我兜圈子,快告诉我那丫头出自何家,是何门第,可担得起我俞家的门户!” 俞老夫人言语之中,蕴含着凛然不可侵犯的意味,其目光如炬,犹如锐利的鹰眼,紧紧锁定住四夫人,静候一个足以平息其心中疑云的答案。 四夫人内心此刻已如波涛汹涌,面对俞老夫人的逼视,她不禁深思。 这些日子她并未发现俞修的异样,她的儿子竟会亲口说出有心仪之人,这画面竟难以想象。 “母亲明鉴,儿媳确不知情。”四夫人说到这,略作停顿,随后抬眸直视俞老夫人,道:“既然母亲是听修儿亲口说的,想来修儿应当告知了详情,究竟那位姑娘来自哪家。” 四夫人并不知晓俞老夫人仅窥得事情的一角,故而有此一问。 但这话却令俞老夫人的怒意加深了些许,昨晚被赶出来的画面在她脑海中再次浮现,她突然生出了些悔意,早知如此就不该贸然出去,应耐心听下去,总不至于如此刻般被动无措。 俞老夫人冷哼一记,声色俱厉,“少在这框我,修儿怎会连这样的大事都瞒着你这位生母?此事断无可能是我误听!如今不是追究谁知情的时候,关键在于查明真相,倘若那女子出身卑微,或者品德有亏,那么我俞家的大门决计不会为其敞开半步!” 第96章 敷衍 四夫人闻此言,心内顿时洞悉几分,俞修应是真说了这样的话,而她这位婆母又是偶然听得片语,且只听了个大概。 听完又不敢去质问旁人,只敢在这拿捏她。 然而,对于如此重要的事,作为亲生母亲的她竟全然无知,心头不禁涌上一股难掩的郁愤与不悦。 四夫人自觉面上无光,却又无法反抗,只能强行按捺心中波澜,稳住声音,字句恳切地回道:“母亲教诲极是,儿媳必当速速查明此事,倘若那女子果真德行有失,自当严加阻止,绝不容其玷污俞家清誉。只是,恳请母亲指点,究竟是何处听闻修儿提及此事,以便儿媳能有明确的方向去核实情况。” 俞老夫人见四夫人言辞切切,似并无欺瞒,兴许她真的不知情,但也没有身为婆母还轻易退让的道理,遂摆出长辈的姿态,正色告诫道:“此事无需你追问详情,只需你立即去问修儿。至于我所得知的消息来源,你不必深究,只需确保此事妥善处理,切莫因一时疏漏,使我俞家蒙羞。” 眼见四夫人行完礼正欲离去,俞老夫人忙不迭地又叮嘱道:“此外,出身低微也不可,别是瞧上哪个戏班伶人或是爷们身边的女婢。” 四夫人闻听此言,点头应承,而俞老夫人仍未放松,进一步强调:“小户人家的丫头片子也不行,要是那样,也得尽早了断,以免落人口实。” “是,媳妇铭记于心。”四夫人应声,旋即急匆匆地离开了上房,她也想知道儿子瞧上的究竟是哪家姑娘,别真是婆母口中那些。 但她总觉得,俞修不至如此,他向来稳重有礼、循规蹈矩,对家族名誉极为重视,怎会轻易倾心于身份地位与俞家悬殊太大的姑娘,即使有,他也定会保持沉默,不会轻易张扬。 想到此处,她还未出上房门,便立即差遣丫鬟去二门递话。 刚回到院中便有下人疾步赶来禀报,说三夫人与五夫人此刻正在正房厅中等候。 四夫人微微一愣,迅速整理了思绪,这才步入厅中。 步入宽敞的厅堂,四夫人迎上三夫人关切的目光,淡然一笑。 三夫人见四夫人归来迅速,不禁起身询问:“可是那老婆子又挑剔你什么事了?怎地这么快便回来了。” 四夫人微微点头,心中深知即便是俞修之事属实,也不能轻易在妯娌面前袒露自家短处,更不能让这些事成为府中上下茶余饭后的谈资。 尤其是,身为母亲,竟对儿子心有所属之事全然不知,总觉失了颜面。 她故作轻松,口中答道:“并无什么要紧之事,她不过是提醒我多留意修儿的婚事,催促我可以给修儿相看起来了,这才让我早早回来了。” 也是知道三夫人并未因丧夫这件事而过度颓唐,故而才以如此说辞敷衍过去。 紧接着,她话锋一转,与三夫人、五夫人一同谈论起近来府中的日常琐碎。 待估摸着俞修快来时,四夫人便寻了个由头将二人送走,而后独自在房内,思量着该如何与儿子说这件事。 而五夫人在回房途中,将四夫人刚才的话语反复咀嚼,暗自叹息那老虔婆真是心偏的没边了,这也就不难理解为何要将她与三嫂早早打发走,竟如此急切地催促四房着手操办俞修的事。 俞十三拉开正房厚重的门帘,远远问候道:“母亲今日回来的好早。” 话音刚落,一位名叫梨暮的小丫鬟便从里头急匆匆跑出,只见她低眉顺目,领口微敞,脸颊泛着红晕,唇脂也有些花了,此刻正怯生生地垂着眼帘不敢直视众人。 察觉五夫人迟迟未语,梨暮才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恰好与五夫人目光相遇,旋即匆忙整理了一下衣襟又垂下了眼睫。 俞十三见状,忙挥手示意梨暮退下,在得到五夫人的首肯后,梨暮才如受惊小鸟般弯腰碎步离去。 五夫人眼有愠色,但考虑到周围众多仆婢在场,不便发作,直到入了正房才将桌上一杯盏猛地掼在案几上,瓷片飞溅,茶水洒了一地,显然是气愤不已。 “你如今愈发妄为了!竟明目张胆地在这院子里做出这等不堪之事!”五夫人严厉斥责,脸色铁青。 俞十三连忙从袖中取出一方洁净的手帕,轻轻握起五夫人的手,细心擦拭上面沾染的茶渍。 “母亲息怒,儿子并未做出越轨之事,不过是与那丫头调笑两句。”俞十三边解释,心中却满是困惑,猜想母亲必定是在上房受了委屈才如此动怒,此事不至于令她如此震怒吧。 “你尚未娶妻,这样的闲言碎语若是频繁传出,试问哪家姑娘还会安心嫁过来?起码在这之前收敛收敛!”五夫人告诫道。 见俞十三低头不语,五夫人语气稍缓,遂继续道:“你还想不想要九疑了。” 第97章 问询 俞十三闻此言,眼神瞬间焕发出生机,蕴着光一般。 “要,自然要。”他坚定地回应。 回想起母亲先前提及的冬月初五带他前往刘府提九疑之事,距离如今不过短短十余日,这桩心事始终萦绕在他心头,挥之不去。 “既然如此,为何不好好用心读书,却将心思浪费在这些无关紧要的琐事上!”五夫人的话语加重了力度,其中夹杂着担忧与期盼。 当初答应将九疑给他,便是希望他能因此好好读书,下回院试能够过堂,今日本就诸多烦心事堆积,加上眼前的状况,五夫人实在按捺不住心头的焦躁。 “母亲误解了,儿每日都在刻苦攻读,并非如您所想的那般分心。与下人们的几句戏谑,纯属偶然,绝无他意。”俞十三言辞恳切,极力澄清。 五夫人听闻俞十三的话,心中的忧虑稍减,语气随之柔和下来:“罢了,你先好好准备,我这就遣人去上房通报一声,随后便待你去找你外祖商谈九疑的事情。” 俞十三闻听母亲将冬月初五的事提前了,内心欣喜若狂,他总是早早前来问安其实也就是为着这事,他是真的怕九疑被别家提前定下了。 先前孙六数次探问他关于九疑的事,他总是推托九疑年纪尚幼,言及待自己未来的妻子过门之后,再接九疑入府。 在此之前,他深知唯有通过院试,才能让母亲安心,否则纵然今日与外祖父说定了,以母亲的性子也会随时生变。 “好!儿这就去看看给外祖父挑些什么礼物合适,务必让外祖父欢喜。”俞十三满心欢喜地应道。 五夫人在一旁提醒道:“记住,给你外祖父挑选礼物的同时,也别忘了你外祖母。” 为了确保礼物能够博得二老的喜爱,五夫人特派了身边的蕊香陪同俞十三一同挑选,随后又命人唤来梨暮。 梨暮平日里乖巧伶俐、手脚算是麻利,加上生得一副俏丽模样,偶尔会被五夫人恩准进房伺候。 没想到竟是个不安分的,将心思放在了不该放的地方。 在梨暮没来之前,五夫人问询了刘妈妈的看法。 刘妈妈沉吟片刻,缓缓道:“我倒是觉得,在桑姑娘未至府邸之前,暂且以梨暮这丫头为饵督促公子读书也并无不可,不必过于苛责公子,免得伤了他的心肠。” 待今日将九疑之事定下章程后,五夫人便计划即刻修书一封,送往成县,算算时日,眼看年关将近,年后九疑便要满十四,到时候桑家可先将九疑送来。 这一次,五夫人并不打算将九疑送到三房那里教养,而是打算亲自照拂,让九疑日日陪伴在身边,如此一来,不仅能确保九疑与自己这个姨母同心同德,更能时刻鞭策俞十三更加刻苦钻研学问。 “你说的倒有几分道理,待今日确定了九疑之事,桑家最快也要过了年才会送九疑过来,恐怕要等到三月了。”五夫人赞同道。 然而,五夫人亦深知刘妈妈提议留下梨暮,实则是出于对俞十三的爱护,只是她忧虑梨暮的存在会分散俞十三读书的心志。 权衡之下,决定暂且让梨暮留在院中挂着他的心,不送去他身边。 思忖间,梨暮已然候在门外。 梨暮步入之际,五夫人正端庄稳坐在紫檀雕花椅上,宛如玉葱般的纤指捏着茶盖,轻轻拂去面上的浮叶,眼神流转间最终将视线落在梨暮身上。 梨暮敛衽施礼,屏气凝神,连大气也不敢喘,静待五夫人的垂询。 “起来吧。”五夫人语气平和道。 言罢,她再次细细打量梨暮,只见此刻的梨暮已收拾妥帖,衣物洁净无瑕,先前脸颊上的潮红已然褪去,唇上新点的朱砂显得恰到好处,更添了几分秀雅。 刘妈妈遵从五夫人的吩咐,径直问道:“梨暮,你可曾许身于十三公子。” 梨暮闻此一问,瞬时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紧张万分:“回夫人,未曾有过......只是......只是......” 话语未尽,梨暮的脸庞愈发绯红,直至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紧紧攥住衣袖的手也变得煞白,却无论如何也没能将那话宣之于口。 五夫人只端起茶盏轻啜一口,随即轻轻摆了摆手,刘妈妈见状,适时截断了梨暮的支支吾吾。 “行了,夫人明白了,你且退下,日后若再有轻佻之举招惹院中爷们儿,休怪夫人不讲情面。”刘妈妈的话语虽淡,却掷地有声。 梨暮听闻此言,心中不禁生疑,此事竟这般草草作罢,按理不是该被安排至公子院儿里侍奉么。 疑惑虽重,梨暮却只能低头顺从,无声退出。 五夫人问这话,实则是在揣摩梨暮的用处究竟能有多少,尝过味儿的和没尝过的自然不一样。 而四房这边,在三夫人与五夫人离去不足半个时辰时,俞修就来了。 第98章 回忆 俞修步入四房庭院,又径直前往正房,但见四夫人独坐于矮榻,一手搭在案几之上,面色沉凝,默然无言。 他只须臾一瞥,便心中了然,必是母亲每日例行至上房请安时,遭逢祖母的严辞质询所致。 “昨日你在这与我说了这么久的话都未透露分毫,转身却又在上房那边直言你心中已有意中人。”四夫人语调冷峻,却难掩关切之情。 言毕,她款步移至俞修身边,目光交织,似笑非笑道:“当真是我教养的好儿子。” 俞修一直认为这件事能做主的只有俞老爷,他只是没料到祖母竟还能做出偷听这种事。 当初设想,若是祖父坚决反对,便权当此事仅祖孙二人知晓,以免牵扯无辜,损了九疑的闺誉。 然而,祖父给出的回答却是“细细思量”,此言意味着祖父并未即刻否决,反倒是愿对这桩婚事加以审视考量。 如今,不仅祖母知道了,连母亲也被牵扯其中。 “母亲请坐。”俞修一边引导四夫人重新落座,一边在心中整理言辞。 “儿并非刻意对母亲隐瞒,母亲也知道,女儿家的声誉有多重要,故而我想待祖父给出明确态度后再告诉您。” 四夫人凝视着俞修,他的话语中不仅揭示出公爹目前态度尚不明朗,更流露出他对那女子名声的极度重视。 “究竟是什么样的姑娘让你如此看重,甚至连我这个母亲都要隐瞒。”四夫人言语间隐隐透着醋意。 俞修沉吟片刻,思绪飘回初遇九疑那日。 彼时,闻家女眷来访,他应众人之邀,隔着屏风遥作诗一首。 那晚,他在寄逸园的湖畔与九疑不期而遇,初识时还因自己不慎,致使她手中的诗集滑入湖中。 此刻想来,母亲应当见过九疑,至于见过几次,印象是否深刻,他无从知晓。 但,见过九疑的人想必都会对她留下深刻印象。 “那姑娘您应当见过。” “快说,是哪家姑娘。”四夫人急切问道。 俞修安抚一二,见四夫人面色稍缓,才继续道:“是五叔母的外甥女。” 四夫人微阖双目,在脑海里细细搜寻,很快,那个身影便清晰浮现在眼前,她常在三房院儿里见到,那姑娘名唤九疑,总是与六娘在一处。 “你与她私下有了首尾?”四夫人目光犀利,直指问题核心。 “怎会,只是偶尔见过三两次。” “是三次还是两次。” “四次。” 第一次,是在内外院相连之处的亭中,虽有屏风相隔,但在屏风倒地那一瞬终究瞥见一眼,算是相识。 第二次,是与九疑在寄逸园的偶然相逢,那一次,遇见了俞十三。 第三次,同是在寄逸园,那时孙家、闻家的子弟齐聚,尽管隔的很远,他却一眼认出了她。 第四次,则是九疑离府那日,他遣人先去学里请了半日假,亲去送她。 至于湖边木棉树下的会面,不足为外人道也。 那日送行,他本以为是与她的最后一次相见,然而,当真正面对她时,他却无法抑制心头的狂涌。 “仅仅四次相见,你就对她如此在意?” 四夫人如此说也是知道俞修绝非一时兴起,听闻那女子离府已久,俞修却直至此刻才前去上房表露心迹,不知是他深思熟虑后的决定,还是私下已采取了某些行动。 四夫人自认为对儿子了如指掌,他向来端方自持、理智冷静,断不至于仅凭容貌便轻易动了心思。 她一直是这么认为的。 然而今日,她首次觉得自己对儿子的了解可能存在偏差,又或者,是因九疑在那寥寥几次的会面中展现的卓然才情,使得俞修对她心生好感。 遗憾的是,四夫人对九疑的了解仅停留在表层,对其姓氏、家世乃至才情一无所知。 但见俞修如此小心谨慎,足可说明那位叫九疑的姑娘家世与俞家有着极大的差距,否则他也不会打算待他祖父首肯后再来告诉她。 见俞修默然不语,四夫人再次问道:“那姑娘是否精通诗书、才情斐然,所以你才如此挂心” 谈及诗书造诣,俞修犹记得初次与九疑相遇时,她对那句“合有文章病茂陵”一时想不起来。 然论及才情,九疑在琴艺方面的天赋确乎不容小觑。尽管起步较晚,但在他的悉心指导下,其指法技艺已臻于纯熟,更难得的是,她能领悟曲中深意。 而他,向来对院中那满树橙红的木棉花并无好感。 木棉花朵硕大如杯,色泽炽烈如火,盛开时犹如一团团燃烧的火焰傲然独立于枝头,无绿叶陪衬,显得孤傲而突兀。 尽管花形大气磅礴,但在他看来,总觉得欠缺了几分温婉含蓄之美。 回忆初见她那一日,当飘落的花瓣轻轻拂过她的眼睫,又悄然停驻在她肩头与发梢时,他才惊觉,原来木棉花也能如此柔美动人。 第99章 嫡系 俞修轻抵鼻端,道:“倒也并非是因为这些。” 四夫人见状没再继续问下去,,心中明白若不是因其才情斐然还能是因为什么,对一个仅见过四回的姑娘如此上心,还能为了什么。 “罢了,你且告诉我她什么家世,她父亲现今在何处为官,官至几品?”四夫人稍作思量,又接着询问:“我知晓她是你五叔母的亲外甥女,但我从未细细问过,也不知她母亲是刘家嫡出的还是庶出的,你且一一与我讲来。” 见母亲已然知情,俞修也不再隐瞒。 四夫人虽自幼接受了好的教养,但出身商户之家,这也是俞老夫人对四夫人如此严苛的原因之一。 而俞家这支能如此富庶,一定程度得益于四夫人娘家苏氏的支持,这也是她当年能以商户之女的身份成功嫁入俞家嫡系的重要原因。 “你祖父竟说会仔细考虑此事?” 四夫人听罢九疑的身世背景,心中震动不已,她万没想到俞修竟主动求娶远在阶州的县令之女,此等举动令她倍感意外。 此刻,她的心绪比最初得知儿子心有所属时还要纷乱复杂。 若九疑真如婆母口中所述是那般不懂礼数、品行有缺,倒也罢了,那样就有了回绝的理由。 当初为俞修筹划婚事时,她曾无数次设想未来的儿媳将会出自哪户人家,又是何种性情,心想既然能与俞家联姻,必然是书香门第或是官宦之家的淑女,既受过良好教养,又品行兼优,这样的女子必然易于相处。 却怎么也没想到,竟是五弟妹的亲外甥女,而且还是俞修自己主动所求,看他那副神情,显然十分上心。 “是,祖父亲口所言。”俞修颔首,随后又道:“儿想着,再有一月便是冬至,祖父应是想等父亲回来再行商议。” “你倒是看得透彻。”四夫人微微点头,沉吟片刻又道:“你祖父行事一贯审慎,此事若非你坚持,恐怕他也不会轻易许诺。” 足见俞修昨晚是如何情深意切,否则怎能轻易说动老爷子。 思及此情此景,四夫人愈发觉得匪夷所思,仅仅是一县令之女,老爷子竟然会慎重考虑? 见俞修点头确认,四夫人眉眼微凝,再次问道:“这其中,是不是还有什么重要的事你没有提。” 俞修将茶盏轻轻举起,饮了一口,目光随着杯中腾起的氤氲热气,徐徐道:“嗯,她母亲孕有四子二女,她是家中幺女。” 四夫人见俞修似乎没有继续补充的意思,便紧接着追问:“那她的姐姐可有出阁。” 俞修简短回应:“一子一女。” “你倒是知道的清楚。” 随后,俞修又将自己遣人打听九疑家中种种细节一事悉数告诉了四夫人。 随着俞修的话音落地,四夫人皱紧了眉头,陷入了深深的思索之中。 很快,她逐渐明晰了其中的关节所在,一切都豁然开朗。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难怪她那公爹一早便屏退众人只留俞修密谈,自一开始就存了应下俞修请求的心思,但却一直衡量不下。 在听了俞修的百般说辞之后,兴许心中已然有了决断,只是在等,等待俞修的父亲归来一同做最后的权衡并下决定,以免日后真出了纰漏,惹来家族内部或外界的非议。 比起一人承担,父子共议,显然更为稳妥可靠。 思及此,四夫人再次看向自己的亲子,心头说不出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 俞家四房身为嫡系,妾室通房虽不少,却只有俞修一个男丁。 而九疑的母亲育有四子二女,九疑的姐姐婚后亦迅速诞下一子一女,这不禁让四夫人想到了家族延续的问题。 子嗣繁多被视为家族兴旺的重要标志,尤其是在俞家这种大家族之中,香火旺盛、人丁兴旺尤为关键。 若能迎娶九疑入门,对俞家四房的子嗣繁衍将大有裨益,未来也能为俞家增添更多的嫡系子孙,巩固家族地位。 四夫人低低吟了句:“宜尔子孙,振振兮。”很快问道:“你老实说,你是一早就知道么。” 俞修摇了摇头,坦言道:“不知,她离开之前我从未过多探究她家中之事。” 听闻此言,四夫人那难以名状的滋味才略微减轻,她佯怒地睨了俞修一眼,道:“这是你自己的事,你自去你祖母跟前分辩。” 俞修抵了抵鼻端,应声道:“儿晓得,即便母亲不提,儿也会自己去祖母跟前说。” 四夫人这才舒展开紧锁的眉头,舒舒服服地倚在身侧的引枕上。 第100章 递信 目送着俞修渐行渐远的背影,四夫人心中那种难以言喻的感觉又涌了上来,不同于先前,此刻仿佛有一种儿子即将离巢的怅然。 而另一边,五房已准备停当,对牌也已拿到,母子俩便踏上去五夫人娘家的道路,幸而两地相距不远。 今日虽是临时决定回娘家,但五夫人早在出发前便派人提前通知了刘府,因此当俞府的马车驶抵刘府门前时,府门外早已有人翘首以盼。 五夫人在俞十三的搀扶下缓缓下车,还不忘轻轻拉了拉帷帽边沿的薄纱,而俞十三亦是细心地伸出手臂护在母亲身前,待她整装完毕后,才一起步入了刘府的大门。 置身于熟悉的环境中,五夫人的心情宽慰不少,婆家的一切纷扰仿佛都在此刻消散。 一入府门,刘府的仆从纷纷上前行礼问好,五夫人的娘家人更是满脸笑意地迎了上来,嘘寒问暖。 尤其五夫人的母亲,眼眶微微泛红,她迫不及待地将女儿拥入怀中,心疼地抚摸着她的脸颊,关切之情溢于言表。 随后,刘老夫人将目光转向了旁边的俞十三,看着这个日渐长大、愈发表现出成熟稳重模样的外孙,内心涌动着无尽的欣慰与感慨。 待与刘老爷会面时,五夫人先是问候了几句,便直截了当地表达了此行的目的。毕竟,面对自幼疼爱自己的父亲,她无需掩饰任何心思。 对于五夫人的诉求,刘老爷并未立即给予明确答复,但那表情,却明显透露出已经默许的意味。 数月前,他的四女儿也曾回府一趟,刘老爷自问不曾亏待这个女儿,甚至不惜利用关系为女婿谋得了一官半职。 本以为那次四女儿是专程回家探望,增进亲情,却不料甫一见面,她便开门见山地提出要为幼女寻觅一门好亲事,又再次央求为女婿争取晋升的机会。 总之,没说几句便不欢而散了。 刘老爷捻须而笑,宽慰道:“此事无需焦急,为父这两日便会派人递信至阶州,想当年我助你妹夫登仕途,这点面子他应当会给。” 见自己与嫡妻生的女儿依然忐忑不安,刘老爷又补充道:“安心吧,若他们夫妇坚决不同意,我便设法替你妹夫疏通人脉,即便不能晋升,换个更适合他的任职之地也总胜过困守成县。” 如此,既能顾全大局,又能保全各方颜面,刘老爷想。 俞十三闻此言,眉宇间的愁云瞬间消散,数月以来悬着的心也终于安稳落地。 往后若孙六再提及九疑之事,他也能挺胸抬头,自信满满地回应“就快了,就快了”。 至于那个梨暮,倒也有些手感,就是害羞的厉害,今日他连腰间系带都解开了,偏梨暮就是不肯,也不知在扭捏个什么劲儿。 五夫人在娘家得到了满意的回复,心头大石终于落下,心境也随之变得轻松许多。 此事一解决,她的健儿也能心无旁骛地专心读书,以他的才智,断不会像他父亲一样,至今仍仅为秀才之身。 五夫人暗自思量,俞修虽现为今届案首,然待下回乡试来临,天下英才济济,哪有那么容易一蹴而就,倘若真那么容易,她那不成器的夫君也不会止于此了。 院试三年两考,若她的健儿后年能够过堂,待下一轮乡试时,未必不能崭露头角,甚至有望后来居上。 五夫人一直是这么想的。 此刻,俞修已到了上房,俞老爷刚刚服下汤药,正在静养歇息。 俞老夫人一见到唯一的孙子出现,脸上满是欢喜之色,只是回想起昨晚之事,那笑容不禁敛了几分。 旋即想起今晨自己的安排,是让她那儿媳去询问俞修有关婚事的详情,待所有事宜核实无误后再来回话。 万一俞修倾心的女子身份卑贱或家世不合,那作为长辈,她不得不提前做好打算。 俞老夫人收回关注俞修的视线,正襟危坐,语调低沉:“你母亲倒是个省心的,我这个婆母让她去做的事情,她却把你推了出来。” 俞修坦然面对俞老夫人的言语,道:“孙儿是想亲自前来向您解释此事,不愿母亲代为转述,以免在传递过程中出现不必要的误解。” 尽管俞修语中表意是偏向她这边,但俞老夫人听得出其中为他母亲开脱之意,心中不禁更加不悦。 她面色严峻,手持茶盏,轻轻吹散水面的热气,小酌一口后,徐徐言道:“你们母子俩倒是一条心。” 第101章 可念 俞修的眉宇间掠过一丝波动,不过一息,那丝异样便隐了去。 “祖母与母亲何必为此争执,您二位都是孙儿心中最为敬爱的人,所做的一切无不是为孙儿的未来着想。” 言至此处,俞修稍作停顿,又郑重其事地道:“对于婚姻大事,孙儿深知其重要性,自当恪守家规,尊重长辈们的意愿。” 听闻此言,俞老夫人眉心微不可察地一跳,心中暗忖,既然俞修如此表态,是否意味着他心仪之女的家世足以与俞家匹敌?若是真能门当户对,自然是上上选。她也不想拂了俞修的意,总觉得自己个孙儿实在是人中龙凤,怎么疼也不为过。 “既是如此,你且将那姑娘的身份来历道来,也让祖母为你的婚事把把关。”俞老夫人搁下手中的茶盏,一双炯炯有神的目光凝视着俞修,静待他接下来的言语。 然而,俞修却不疾不徐地站起身来,悠然地为俞老夫人的茶盏斟满了滚烫的新茶,继而又小心翼翼地以银镊子夹起一颗蜜饯投入茶汤之中。 “这茶未经调配,入口略有苦涩,而这蜜饯融入其中,正好能调和其苦,使之与果香交融,品饮之下,便能体会其独特的醇美。”一番操作后,俞修又道:“祖母不妨试试。” 俞老夫人依言轻轻举杯,微呷一口,果真那茶的苦涩被蜜饯的甘甜中和得恰到好处,回味无穷,满口生香。 见俞老夫人面色渐趋和悦,俞修才满意地放下镊子,徐徐落座。 俞老夫人又品了一口茶,那苦与甜交融的滋味在舌尖徘徊不去,这时她才忆起刚才中断的话题,肃然问道:“你这孩子,还不赶紧说,究竟是哪家的姑娘让你如此上心。” 话音刚落,屋内深处便传来了一阵声响,一扇扇门扉开启的动静在静谧的厅中显得尤为清晰。 紧接着,东次间的门就开了,俞老爷在丫鬟的搀扶下缓步而出,他的脸色阴沉如晦,只见他紧皱眉头,眼底闪烁着犀利冷冽的光芒,唇角紧抿成一条的直线。 他并未立即发作,而是带着几分僵硬,在主位上缓缓坐了下来,两手轻轻搭在扶手上,尽管表面平静,但手指却在不经意间紧握了几下。 目睹此状,俞老夫人的心跳骤然加速,暗道老爷适才明明已在内室歇息。 念及自己也没做什么,只是遵循惯例关心孙儿,便也故作镇定,以平稳的语气向俞老爷解释道:“老爷,修儿......” “不必多言。”俞老爷直截了当地打断俞老夫人的话,瞥见俞老夫人闭口不言,他又续道:“昨晚我就与你说过,与修儿商议的是府中要务,不允许妇人参与,你这个时辰将修儿唤来作甚?” 俞老夫人语气温和而恳切,试图为自己辩解:“老爷误会了,是修儿主动来到此处,说有些事情想要与妾身商议,我本以为是寻常家事,这才留他在侧。” 随后,她将目光转向俞修,以眼神示意他向俞老爷解释缘由。 俞修心领神会,立即起身向俞老爷恭敬行礼,随后娓娓而言:“祖母说的是,确实是孙儿主动前来,因知祖父此时饮了药正在歇息,所以想好好问问祖母您的身子现今可还康健。” 俞老爷虽已颔首,但内心深处却并不完全相信。自从当初经历了三子的事,他对这位续弦的妻子的信任已所剩无几,俞修一踏进院门,他便已得到了消息。 况且,关心他的身体状况何至于选在这个时候,此言显然是托词。 “修儿这件事你不许插手,若再让我知晓你擅自干预,休怪我不念情份,旧账新账一并清算。” 俞老爷说这话时视线放空,看似没有针对任何人,然而在场的人都清楚,这警告的对象是谁,虽然语气平和,但字里行间却透露出不容置疑的决绝之意。 此言一落,房中气氛顿时凝重起来,呼吸声也变得滞重。 俞修深知不宜多言,亦不宜久留,遂躬身告退,沿着廊庑徐徐离去。 此刻,他的心中五味杂陈,这种难以言表的感觉在他的生活中并不常有。 无论是父亲、母亲,还是祖父、祖母,都是他最为亲近且敬重的人。 他并不想将心思动到他们头上。 但那株绿萼梅,他常常带去学里,旬休又带回来,唯恐下人看顾不周。 究其原因还是因相识数月,九疑却未曾给他留下任何可念之物。 她曾说,从未见过绿萼梅。 若是花期如期而至,她兴许能够亲眼看见绿萼绽放。 第102章 余温 寒意渐浓,素洁的雪花开始在成县上空翩跹起舞,一片片、一瓣瓣,携着冬的静谧与纯洁,悠然洒落。 九疑此刻正苦思冥想,如何才能筹措到银钱赎回端砚。 整整一百两,纵使她夜以继日、不眠不休地绣花、打络子,一年之内无论如何也无法积攒如此之多。 她轻轻将手中的书卷扣在桌案上,托腮而坐,眼神放空缓缓道:“宁宁,我最近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一个闺阁女子,除了依靠刺绣、编织等女红换取银钱,是否有其他的途径呢。” 周姝宁坐在九疑对面,闻此言,身子微微前倾,关切询问:“前两天见你心神不宁却又不肯说出缘由,我还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 言罢,她起身走向箱笼,打开其中的包袱一阵翻找,不多时,两大锭银元宝赫然出现在九疑眼前,她将其稳稳置于桌上,沉甸甸的声响回荡在四周。 “这是一百两,上次给刘姨她拒绝了,正好你拿去用。如果还不够,我这里还有。”周姝宁的话语平淡如常,似只是在谈论寻常物件。 九疑被周姝宁这突如其来的行为惊得愣住了,自初次相见,她便注意到周姝宁身上的饰物非比寻常,后来得知她的出身后更是惊叹,如今见她如此轻易地拿出这么大一笔银两,一时之间竟有些恍惚。 见九疑陷入沉思,周姝宁又道:“这段时日,刘姨对我关怀备至,无论何事都不让我出银子,只让我安心住着,想去哪就去哪,虽说刘姨疼我,但我总不好一直白吃白喝,再这样下去,我可要愧疚死了。” 九疑的思绪并未停留在此,反而对周姝宁身上携带大量银两却能安然无恙感到惊奇:“想你之前孤身在外,整日携带这么多银子还能不被宵小之徒惦记,真是让人惊讶。” 周姝宁闻此言,微微一怔,继而回神,面上掠过一丝苦笑:“你以为我容易啊,自京城南下以来,我便以男装示人,住宿亦不敢住那种偏僻小店,就担心偏远之处遭遇盗贼时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她垂下眼帘,秀眉微蹙,形成两道浅浅的痕迹,指尖轻轻叩击桌面,发出有节奏的声响,似在回忆过往的艰辛。 片刻后,她抬眼看向九疑,继而又道:“你这一问,倒让我想起曾有两次险些被贼人觊觎的经历。一次幸得一位路见不平的镖师出手相救,才得以化解危机;还有一回则是靠我的机智逃脱,乔装打扮混入人群才躲过一劫。自那之后,我更加明白财不露白的道理,平素都将财物藏匿得极为严密。” 观周姝宁细述过往,眉飞色舞,九疑不仅对周姝宁的经历感到惊奇,同时也对她那份胆识赞赏不已。 她从成县到昆山往返时身边一直有人,从未遇见这样的险情,但听闻周姝宁讲述的种种经历后,不禁感慨万分,只觉周姝宁身为女子敢独自外出闯荡,实令人钦佩。 但也让九疑更明白,她绝对不要让自己身处这般险境,爹爹和娘一定会很担心。 九疑轻叹:“那时候,你一定害怕极了。” 周姝宁挑眉笑着,螓首微摇:“身处绝境之时,哪有余暇去恐惧,当时只想如何尽快脱险。” 说这话时,她眼神坚定,似乎又回到了当初那些惊心动魄的时刻。周姝宁接着道:“不过事后回想起来,确实有些后怕。” 见九疑陷入沉思,周姝宁遂将话题拉回眼前,再次将那百两纹银推向九疑身前,温言道:“我知道你的性子,不愿受人恩惠,这一百两,你就权当是我借给你的,待你有了办法再还我也不迟。” 九疑嘴唇紧紧抿着,时不时微微开启,终是说道:“既是如此,那我可就真收了啊,当铺每日都有利钱,与其将利钱给了当铺还不如给你呢,若一年期满,我还还不上,再将其暂典于当铺偿债。” 这些日的利钱,九疑能拿得出来。 当初虽然给郑无留了些银钱,但留的并不算很多,她总得想着以后的日子。 倏然惊觉,她又忆起了在昆山的人、物,尽管只是短短数月,可那些日子是她在成县从未体验过的,那一桩桩事、一个个鲜活的人,仿佛昨日重现,清晰如初。 再过几日便是冬至,九疑心中愈发焦灼,必须得尽快寻个法子筹措银钱。 她只是在想,梦的余温,究竟哪一日才能彻底散去。 第103章 出门 “随意随意。”周姝宁口中轻描淡写,心中也是实实在在的不在意,这笔银两还与不还对她而言无伤大雅 ,加之对九疑的处境抱有同情,自然乐于解囊相助。 在桑家的日子里,除去初来乍到时受到九疑大嫂短暂的冷遇,近来的生活可谓和谐融洽,令她颇为享受。 九疑郑重写下欠条,按下手印,接过银两,预备即刻去赎回那方端砚。 长久未用,她愈发怀念那端砚研磨出的细腻墨汁,也是用过那端砚才知,墨质好坏直接影响着笔下的字迹。 她总觉得,近日的字写得愈发难看,研出的墨回回都有颗粒,写起字来不够顺滑。 见九疑即将出门,周姝宁主动提出同行:“我们正好一道出去探寻一番,看看能否找到些赚钱的门路,让大家伙儿的生活也能有所改善,你看你,比起初见时都瘦了不少。” 一边说着,周姝宁一边在箱笼中翻找着合适的男装,眼角余光还不忘悄悄打量着九疑,嘴角含笑,道:“不过嘛......也许是因为瘦了,反倒显得你更好看了一些。” 九疑微微提起衣袖,轻轻抚过脸颊,捏了捏,道:“哪里是瘦了,分明是拔高了。” 此刻,云霞正在为她寻找合适的衣裳,而云霓则在厨房那边帮忙。 周姝宁闻声,放下手中的衣物,几步走到九疑跟前,大大咧咧地站定,用手比划着九疑的身高,仔细端详起来:“嗯,确实感觉你长高了一些。” 言罢,脑中开始回想初见九疑时,九疑到底有多高。 “我想起来了,当初你比我矮了半头,现如今,你的头顶几乎快到我的眉毛了,这段时间你吃了什么仙丹妙药,竟长得如此快?”周姝宁打趣道。 九疑掩嘴轻笑,一双眼睛蕴着明亮如星的光芒,回应道:“二哥总说我俩跟分不开一般整日黏在一处,我还能背着你偷吃不成,自然是你吃什么了我就吃什么了。” 两人穿戴整齐,准备出门,此次九疑并未带上云霞,只与周姝宁相伴同行,打算一会儿带上阿四一起。 正当周姝宁猫着腰轻手轻脚掩上门扇时,九疑拍了拍她的肩膀,吓得她顿时一颤。 周姝宁抚了抚起伏不定的胸口,嗔道:“你做什么,吓死个人了。” 九疑回道:“你做什么,怎地每次出去都跟做贼的一样。” 周姝宁面露尴尬,却也笑着回应:“习惯了,习惯成自然了。” 九疑见状,心中了然,料想周家与俞家大概也是同样的规矩森严,进出皆需请示,不能如她这般来去自由,当初进了俞家之后,她唯一一次迈过二门,还是因离开。 “你们这般打扮,是去做什么。” 九疑循声望去,桑时序似不怕冷一般正坐在窗框上,一条腿悠闲地荡着,手中还捧着一本书,他的目光从书本上移开,落在九疑身上,眸中闪烁着好奇的光芒。 桑时序并不知晓九疑那方砚台的存在,更不知道它已被典当。 九疑含糊其辞:“没什么特别的事,就是想去街上随便走走。” 桑时序斜睨着她,嘴角勾起一抹笑,道:“随便走走,需要打扮成这样么。” 在桑时序未娶妻之前,每每读书疲倦之时,他常与九疑一起漫步街头巷尾,或是跑马翻山,那时的九疑并未作男儿装扮,只是换上便于行动的衣裳。 而今这不同寻常的打扮,不禁令桑时序眼前一亮,心中生出几分好奇。 回想起九疑归来当日,同样一身男装打扮,桑时序并未深究,只当是长途跋涉的方便之举。 “外面天寒地冻的,二哥还是赶紧关好窗回屋里读书吧。” 九疑说完便挽着周姝宁顺着廊庑向外走去,途径桑时序身旁时,桑时序随手将手中的书扔进内室,人就跳了下来,紧跟在她们身后,口中还不忘调侃道:“看来你们今天这‘随便走走’大有玄机,我也是许久未曾外出透气了,不如一同前往,凑个热闹。” 对于桑时序的加入,她心底里其实是欢喜的,她也很久没与哥哥们这般惬意游逛,只可惜如今大哥已在衙门供职,怕是无暇陪伴。 她扭头望向桑时序,只见他内着一件夹绒长衫,外罩褐绿色袍子,显然是平日里的打扮,并未特意添衣防寒。 “你穿这么少,可别着凉了。” 听见九疑的关切,桑时序朗声一笑,毫不在意地回应:“这点寒气还奈何不了我。” 言毕,他拢了拢衣襟,几步并作一步追上九疑。 第104章 赎回 九疑原打算过了二门便唤上阿四一道出行,如今有了二哥桑时序在,心里踏实了许多,倒也不必再叫阿四。 “二嫂呢,怎地没瞧见。” 九疑方才经过东厢房时窗子大敞着,内里空无一人,这才有所疑问。 桑时序答道:“她陪娘去服侍祖母了。” 九疑微微点头,对此事不再多言,她对祖母其实没几分情分,祖母向来重男轻女,对母亲尤为苛刻。 记忆中有一年,娘大着肚子却被祖母惩罚在冰天雪地里跪着,次日,娘便卧病在床,见到娘时,发现娘的肚子突然瘪了下去。 那时懵懂无知的她并未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直到长大后才明白那是失去了未曾谋面的弟弟或妹妹。 祖母病榻缠绵后,娘却以德报怨,照料得细致入微,连大夫都连连称赞,说祖母在她的悉心护理下,身体未见任何褥疮。 但自昆山回到家中,九疑初次踏入祖母房间时,那股弥漫在空气中的异味实在令人难以忍受,继而发现祖母因长期卧病在床,背部与臀部已生了褥疮。 为此,娘险些迁怒于怀有身孕的大嫂,最终还是以温和的口吻劝其休息,照料祖母的重任依旧落在娘肩上。 九疑曾主动请缨照顾祖母,然而桑夫人却断然拒绝,甚至严肃告诫九疑,让她专心于自己的事,无事莫要靠近老太太,以免打扰其休养。 三人出府门时,一人撑了把伞,遮挡住了零星飘落的雪花。 地面仅覆盖着一层薄雪,踩上去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桑时序走在前方,时不时回首与九疑和周姝宁搭话。 “都已经走到这里了,你们究竟要去做什么。”桑时序问。 “其实也没什么,就是去赎回我之前典当的物件。”九疑含糊其辞地回答,并未详细透露其中详情。 桑时序没有执意深究此事,自从九疑归来,他就发现这个妹妹与从前有所不同,身上多了份沉稳与神秘,遂心知她自有主张,便顺应其意道:“刚好我在当铺有相熟的人,多少能给你省下些银两。” 听闻此言,九疑倒也不惊讶,男子与女子在与人交往中的便利确实存在差异,略一迟疑后,淡然回应:“那就太好了。” 在前往当铺的途中,九疑左右打量着周围的一切,心中已然默默筹划接下来的行动。 甫一踏入当铺,九疑目光细密地扫视店内的格局,只见货架上摆满了各种各样的典当物。 柜台后方,掌柜一眼瞥见桑时序身影,忙不迭堆起满脸笑容,拱手作揖道:“哎呀,二公子今日竟有雅兴惠顾小店?” 与此同时,掌柜的目光亦未曾错过紧跟桑时序身后的二人。 其中一位他印象很深,年岁不大,十分周正的小白脸,他在这成县已十余载,一眼便瞧出这位小郎君非成县土着,至少在这十数年间未曾现于市井巷陌之间。 当初拿来的那方端砚,色泽凝重,纹理清晰,一看便知非俗物。掌柜费尽口舌劝其死当,无奈人家坚持只愿暂押一年,掌柜对此事记忆犹新。 桑时序与这当铺掌柜之子有些私交,故此,每次来往都显得格外熟络。 这次也不例外,桑时序直接切入正题,向掌柜说道:“王伯,这位是晚辈的友人,烦请您帮个忙,看看先前所押之物何时到期,以及所需的赎金数目。” 王掌柜久经世故,闻此言未待话语落地,便已会意,随即示意身旁的小伙计速速查找账册记载。 他知道,这方端砚不仅质地极佳,内里恐怕还藏匿着一番不为人知晓的故事,否则寻常百姓家断不会轻易将此等珍品拿出来做抵押。 果然呐,县令大人膝下的公子所结交之人,岂会是凡庸之辈。 王掌柜心领神会,暗自点头,一边快速翻阅着账簿,一边回应道:“您放心,二公子,那物件我记得。我记得那方端砚是前不久质押于此,按约定是一年期限,算起来还有数月才到期。至于赎金嘛,当时估价颇为公允,考虑到其材质独特,工艺精湛,我们定下的赎金也在合理范围内。当然,如果到期之前便要赎回,我们可以再商议具体的赎金数额和相关事宜。” 王掌柜停顿了一下,目光从账簿移向九疑,又补充道,“不过看在二公子的面子上,若能提前赎回,我们愿意给予适当的折扣。” 桑时序听罢,微微点头,见一切已步入正轨,便不再过多干涉,任由九疑与王掌柜详谈后续事宜,自己则悠然步出当铺。 刚出门廊不久,周姝宁也掀帘而出,她走近桑时序身边,低声询问:“不冷么。” 第105章 利钱 桑时序微微侧身,轻轻摇了摇头,回应道:“还好,方才在里头有些闷,现在出来透透气,反倒是身心舒畅。” 周姝宁在里头听着他们商讨事宜,觉得无甚趣味,索性走了出来,抬首望向天空飘洒的雪花,不禁伸出手去接。 那晶莹雪花触碰手心即刻化为滴滴清露,她展颜微笑,对桑时序言道:“这雪越发密集了,时序哥你看,这雪花多美,像是天上撒下的细碎玉屑。” 桑时序随之将目光投向空中飘舞的雪花,深有感触地点点头,低声道:“确实很美,每一片雪花都独一无二,恰似这世间的瞬息万变,难以捉摸而又引人入胜。” 周姝宁收回手,目光流转,凝视着桑时序,轻声诵道:“宠辱不惊,闲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漫随天外云卷云舒。”稍作停顿,她又疑惑道:“时序哥平日里洒脱自在,何时有了这般愁绪。” “愁绪?”桑时序听罢微微一愣,随之温润一笑,眸光流转,凝视着周姝宁澄澈的眼瞳,缓缓说道:“人生百态,万物皆有情,我也会有触景生情之时。但所谓愁绪,并非忧虑烦扰。” 剩下的桑时序未再多言,但此刻他才蓦然察觉,母亲与妹妹带回的这位周姑娘,竟是个饱读诗书、洞察人心的女子,只不知是哪里人士。 周姝宁听罢微微点头,回应道:“时序哥所言极是,万物有感,人心亦然。” 她察觉桑时序还在注视自己,不由垂下头,手指无意识地触摸鼻尖,忽感身上所着衣裳略显厚重,竟有些燥热。 桑时序低低应了便不再作声,周姝宁拉了拉襟口,道:“我去看看九疑。” 言罢,便转身步入店内,留下桑时序独自站在那里。 桑时序从未问过桑夫人为何会将一名陌生姑娘留在家中,只是心中暗自思量,这个周姑娘的到来,或许是娘有别的考虑,只是时至今日,仍未能窥见端倪。 九疑那边也差不多谈完了赎回端砚的事宜,由于期限未至且桑时序与王掌柜相熟,最终只象征性地给了些利钱,远低于九疑原先预计的数额。 周姝宁行至九疑身边时,九疑正仔细查验端砚,确认无恙后,便小心翼翼地包裹起来,准备带走。 见周姝宁走来,九疑抬起头,笑了笑,将手中的端砚展示给她:“宁宁,端砚已顺利赎回,完好无损,这次真的多亏了你。” 王掌柜闻声侧目看向二人,心里便开始泛起了嘀咕,暗自揣摩着,这二人之间如此亲昵,莫不是有什么怪癖,以至于无法在家乡立足,才逃至成县避世?只觉越看越奇怪。 待九疑与周姝宁妥善收好端砚,桑时序特意进入店铺与王掌柜寒暄几句,互致谢意后,三人一同离开了当铺。 “事情办完了,还有什么事。”桑时序搓了搓手心,复又贴近鼻尖呵了一口气。 九疑见状,伸手去握桑时序的手,只觉那手心温度尚可,并未过于冰凉。她柔声道:“也没什么事,只是想同宁宁一道去集市逛逛。” 九疑心中思量,家中的事二哥未必不知,此刻最重要的便是他能心无旁骛地潜心攻读。 然而,桑时序听闻后拧了眉,道:“集市上能有什么好看,更何况此刻正飘着雪,天寒地冻,路又滑。” 他言语中流露出对九疑此举的不解,但终究拗不过她,也不可能撇下两个姑娘独自回去,只能无奈同意,点头答应。 三人各持一柄油纸伞,在雪花飘舞的集市街头缓缓前行。 未免并排挡了路,所以三人选择了前后错落的行进方式。 走在前方的周姝宁步履轻盈,不时回眸看看身后的两人。 虽下着雪,但各种美食散发的香气却愈发诱人,热腾腾的蒸笼以及刚出炉的酥饼腾起的阵阵白雾,给寒冷的集市平添了一股暖意。 桑时序行至九疑最爱的那家火烧铺前,脚步微顿,唤住了正沉浸在集市热闹氛围中的九疑与周姝宁。 他知道九疑最喜欢这家火烧的味道,在这样的雪天,手捧一个热乎乎的火烧,足以驱散许多寒意。 他买了一大袋火烧,逐一递给九疑与周姝宁,剩下的便都拎在手中,准备带回府邸与家人分享,热过之后的口感或许不如现买现吃,但至少能解个馋。 九疑看着他手中的一大袋火烧,咀嚼的动作不禁放缓,眉心微微蹙起,问道:“娘平日里如此节俭,每月能给你多少零用。” 第106章 抄书 桑时序愣了下,旋即用指节敲了下九疑的额头,笑道:“你这丫头瞎操什么心,自从娶了你二嫂,娘便不再给我零用钱了。” 九疑一听,对心中的猜测多了几分肯定。 紧接着,桑时序又补充道:“每日抄写的书稿虽收益微薄,但也能在维持日常开支的基础上攒一些。” 听罢此言,九疑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欣然点头:“这倒是个好法子,既能在抄书的过程中温故知新,又能补贴家用,二哥真是用心良苦。” 她赞赏之余,大口咬下手中的火烧。 吃着,忽地顿住,沿途虽未发现什么可行的赚钱之道,但桑时序提到的抄书一事,却令她心头一亮。 她想到自己近日多数是在看书,若也能效仿二哥抄书赚些银两,既能增进学识、磨炼书法技艺,更能借此机会积累些银钱,岂非一举多得。 只是惋惜,凭抄书之力,一年内想要赚得一百两只怕难如登天,然而,总比无所作为要强上许多。 九疑抬眼看向桑时序,眼中闪烁着期待和坚定的光芒,她说:“二哥,我可以帮你抄书,反正我在家中除了做女红之外,也无其他要紧之事。” 桑时序听罢,下颌一顿,眼中流露出一丝诧异与关切:“我看你是改了性子,娘说你从昆山带回了许多书籍。多读点书自然有益无害,但我瞧你这般急于赚取银两,莫不是做了什么大手脚的事?” 他微微皱眉,心中隐约有些担忧。 “我就不能是为了给自己多积攒些嫁妆么。”九疑明了二哥的关切,便又轻声解释道:“二哥,你就别瞎猜了,我只是觉得抄书实乃陶冶性情、修身养性的绝佳方式,我确实挺喜欢那些书的,一边抄录,一边还可以增长见识。” 桑时序听罢,凝视着九疑那副认真的模样,心中的疑虑渐渐消散,嘴角漾起一抹笑意,略带调侃地道:“原来我们家九娘也懂得给自己攒嫁妆,已经开始为自己的终身大事做打算了。不过你要记住,抄书并非易事,需要持久的耐心和坚韧不拔的毅力,你确定能够坚持得住么。” 九疑闻言,昂首挺胸,目光炯炯,掷地有声道:“二哥尽可放心,我可不是那种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人。” 兄妹俩达成共识后,便不再流连于街头,而是掉头返回家中筹备抄书之事。 对此,周姝宁亦表示赞同。 街头巷尾,无论是肩挑货担、嘶哑叫卖的小商贩,抑或是臂挎竹篮、贩卖针线绣品的女子,甚至是那些在风雪中卖力表演、招徕观众的街头艺人们,他们皆在寒风中挣扎求生,辛劳无比。 相较之下,抄书虽然清苦,却能让九疑在宁静中求知,在笔墨间修行,且不必承受风吹日晒、霜雪侵肌之苦楚。 在周姝宁看来,这才是最适合九疑的。 她无论如何也不忍心看到九疑为了偿还区区一百两银子,而去从事那些粗笨劳累的体力劳动,或是抛头露面在街头叫卖。 细细想来,桑家的境况尚不至于如此窘迫,她实在是过于杞人忧天了。 归家途中,桑时序不辍教诲,一路向九疑细述抄书之道,指点应如何择其精要,何处着力,娓娓道来,无微不至。 甫一回到家中,九疑衣裳都顾不得换便迫不及待地拉着桑时序的手径直来到房中桌案前。 用温水净过手便从匣中取出那方端砚,待云霞将墨研好,接着将纸张铺陈于案,又小心翼翼地拿起笔,蘸了墨汁,一笔一划写了起来。 其实昨晚她就有习字,但昨晚用的那砚台连寻常都算不上,致使笔下的字迹总带着一抹难以舒展的滞涩,实在不适合将那字稿拿给二哥看。 有了今日赎回的这方端砚,料想字迹会更为流畅自如,以免她的字在二哥眼中显得稚嫩轻浮,失了稳重。 念及此处,九疑愈发聚精会神,每落一笔,均力求结构严谨、力道适宜。 桑时序则立在一旁,目光温柔而专注地注视着妹妹的一举一动,内心满溢欣慰。 他的视线总是似有若无地落在那方端砚之上,只见砚面上天然的紫云纹理犹如浩渺苍穹中的流云翻滚,哪里是桑家所能轻易购置之物。 原来,之前九疑去赎回的就是这物。 当脑海中流转过诸多猜测之际,耳侧却传来九疑的声音。 “二哥你看,如今我的字是否足以助你抄录典籍。”九疑眉眼含笑,手中高擎刚刚挥毫完成的一列小楷,急切地呈于桑时序面前。 桑时序转眸望去,只见九疑手中的字迹结构谨严有序,比之从前有了质的飞跃,字的重心稳固,笔画粗细均匀,转折处圆润而有力度,收笔与起笔也显得更加果断利落。 他忆起九疑昔日的字迹,虽清秀有余,却略显疏阔,缺乏一种内蕴的张力与韵律之美。 而眼前的这些字,似是受到了点拨和指导,才能在不到一年内有这样的进步。 又或许,是临了字帖,自行摸索的结果。 “二哥?”九疑见桑时序沉吟不语,以为他在犹豫,不禁有些紧张地追问。 第107章 束身 桑时序凝神默想半晌,终究还是决定不再深究那方端砚之事,毕竟妹妹长大了,口中温声道:“嗯,可以,待会儿我便挑拣出所需抄录的部分交给你。” 语声甫落,一侧的周姝宁也柔声接道:“时序哥,既然如此,我闲来无事,倒不妨与九疑一道研墨抄书,彼此间还可互相砥砺、共促进益。” 周姝宁久不写字,此刻提及抄书,竟生出一丝按捺不住的手痒之意,心中亦是跃跃欲试,希冀能借此时机重拾当年母亲督导之下临帖习字的岁月。 彼时虽觉单调乏味,然而此刻追忆起来,那段光阴却如同被时光雕琢的宝玉,弥足珍贵。 “未知周姑娘笔下功夫究竟如何呢?”桑时序暗忖,周姝宁看似满腹诗书、气度娴雅,但对于其书法造诣却知之甚少,故此还需亲眼看过,方可洞悉其真实水准。 周姝宁闻此言,便欣然接替九疑,熟稔地执起笔,虽久未濡染翰墨,然自幼受家学熏陶,一手字倒也颇有几分风骨,骨肉匀亭,颇具文人雅致。 桑时序见状,不禁赞许地点头,这般水准寻常闺秀只怕难以企及。 他正微俯身看周姝宁运笔,周姝宁却察觉到他投下的身影在纸上移动,给原本平静的纸面带来了别样的韵律。 那影子随着他的动作微微变幻,宛如墨池中的涟漪,一圈一圈漾开在纸上,与她笔下的墨痕相映成趣。 她顿笔抬头,与桑时序的目光交汇,两人的视线在空气中短暂交织,又倏然错开。 “夫君,原来你在这。” 这一声呼唤宛如风中摇曳的银铃,清越悠扬,碎了一室静谧。 众人的目光随着声音投向门口,只见桑时序的妻子李氏琬娘正半掀着厚重的门帘,立在门口。 那雪光映衬下的白皙肌肤更加剔透,然而她微微颤动的睫毛和紧握门帘的手指却泄露了她此刻的状态。 她的脸颊泛起一抹淡粉,像是被寒风吹拂所致,更显楚楚动人。 桑时序收回支在桌案上的手,身形一振,阔步迈向门口,接过李琬娘手中厚重的门帘,体贴地为她挂好,而后紧紧握住她冰凉的手,关切道:“外面冷,怎就不多添件衣裳。” 李琬娘闻言,脸颊上泛起一抹有别于方才那抹淡粉的红晕,微微一笑,轻声道:“从祖母房中出来便寻不到夫君的身影,心中焦急便忘了。听闻你们在这里,我便忍不住过来瞧瞧。” 她微微侧首,先是将目光落在身着男装的九疑身上,继而将视线转移到安静坐在桌案前的周姝宁身上,最后再度回到桑时序的面庞,好奇问道:“夫君和妹妹们正在忙些什么呢。” 桑时序听后,回首看向九疑,意识到在自家妹妹面前与妻子表现得如此亲密,他不禁有些忸怩,但很快恢复了从容,坦然道:“九娘说要帮我抄书,周姑娘也说要一起,我见她们二人的字皆是有模有样,便应了。” 周姝宁目光轻轻落在纸面上那不慎溢出的两点墨珠上,微微颦眉,却并未流露出丝毫不满,她知道桑时序既然如此说,便是接纳了她与九疑一同抄书的提议。 九疑见状亦附和道,迈步向前,言语间透着诚意:“我想着整日在家中也无事,正好借此良机增长见识,也为兄长分担一二。” 李琬娘闻听此言,面上掠过一丝惊讶,旋即嫣然一笑,饶有兴趣地言道:“我竟不知小妹竟写得一手好字,让我瞧瞧。” 九疑复又行至桌案前,轻轻挪开镇纸,将周姝宁刚刚使用的那张纸拾起。 因九疑只书写了一列字,周姝宁便直接在下方接续,故而这张纸上留下了迥然不同的两种字迹,那两滴墨也因此赫然在目。 当纸张被拿起时,墨随着纸面的纹理徐徐流淌,尽管它破坏了部分字迹的完整性,但却无法掩盖住字的神韵。 李琬娘看不出其中深浅,但从直观上看,那两种字迹与夫君桌上书中字迹差不多,的确是好字。 她不禁对二人投以更多目光,暗叹姑娘家竟也能写得出这样的字。 赞美之余,夫妻二人携手回房,围炉而坐。 桑时序将李琬娘的手包裹在自己的掌心里,揉搓着为其取暖。 “你本就畏寒,无事别在院儿里逗留太久。” 李琬娘含笑娇嗔:“我哪有在院子里久待,不过是稍微走动几步,手不暖和罢了。” 桑时序只是笑,继续为她暖着手。 就在这时,李琬娘想起了一事,她敛下眼帘,继而转动身躯,往桑时序身边挪了一寸,低声细语:“九娘如今正长身子呢,总是裹得太紧不好。” 她留意到几次九疑身着男装,束身太过,不免有些担忧。 桑时序闻此言,一时没能领会妻子的意思,面露困惑。 李琬娘正欲进一步说明,却被桑时序打断。 “这事你与娘去说。” 第108章 忧虑 桑时序言罢,便松开李琬娘的手,起身朝着次间走去,出去了好半晌也该继续读书了。 但他转念一想,还是决定先行将所需抄录的书卷与纸张送至九疑与周姝宁处,待交代清楚后再安心读书。 晚餐过后,李琬娘刻意拖延了一会儿,待众人散去,才温情脉脉地搀扶着桑夫人在偏厅安坐。 桑夫人敏锐地察觉到二儿媳似乎有话要说,便轻轻拍了拍李琬娘的手背,示意她无需拘谨,直言无妨。 李琬娘先将九疑与周姝宁帮忙抄书之事简要述说了一遍,接着又轻声细语地提起九疑时常身着男装的问题,忧虑正长身子的九疑如此束缚衣着,可能会影响其身体康健。 桑夫人听罢,面色微沉,再次轻拍了拍李琬娘的手背,道:“你这孩子真是心细,此事我已知晓,且放心吧。” 桑夫人整日忙于老太太的事和旁的事,还真是未曾留意九疑的行踪。听琬娘提及,九疑自归家后好几回都以男装示人。 当初,桑夫人为了让九疑在外行走更为安全,才让她扮作男儿。 随着九疑日渐长大,她已显露出少女身形,加上容貌也越长越开,即便回程途中尽量留在马车内,桑夫人仍担心招了旁人的眼,故而一直要求九疑着男装。 但在桑夫人看来,偶尔束一束也无妨,关键是要避免过度束身,毕竟这对女儿家还是极为重要的。 沉吟片刻后,欣慰于琬娘对家中大小事务的关心,也赞同她提出的顾虑,当下决定亲自去找九疑谈谈,顺便也提醒一下周姝宁。 不出数十步,桑夫人已抵达九疑房中。 二人早已换上平日在家中的日常服饰,此刻正面对面端坐在桌案两侧,认真地一笔一画抄写着书卷,而云霞则在一旁研磨着墨汁。 今日是二人抄书的第一日,都兴致盎然,便是点着灯烛也不觉疲倦。 周姝宁一见桑夫人踏入房门,遂即抬笔,而九疑则低首默然,继续运笔如飞。 待桑夫人走近,周姝宁连忙搁下笔,翩然起身,柔声道:“刘姨您来了。” 桑夫人缓步至桌案一侧,目光扫过案上工整的字迹,笑盈盈赞许道:“琬娘向我提及你们俩从今天起要同序儿一起抄书,瞧瞧宁宁这字,颇有大家风范呢。” 周姝宁闻此言,粉颊染上一抹粉,谦逊地低头回应:“刘姨谬赞了,我还需多加锤炼才是。” 桑夫人并未虚言客套,径直携周姝宁重归座席,并示意九疑暂且搁笔。 她娓娓道出李琬娘所提之事,接着又体贴入微地教导二人如何在不被旁人察觉的同时束装打扮,既能掩人耳目,又能避免对身体造成任何不适。 言语间,桑夫人又低声关切:“宁宁啊,日后府中若觉烦闷,无需时刻扮作男儿身,只需大方地带领外院那几位小厮随行,在这成县,咱们桑家的名头足以震慑宵小,无需过分忧虑。” 最后,桑夫人还不忘叮嘱她们二人明日再抄书,纵然烛光再明亮,终究不如白天光线适宜,其实心底里还有些心疼消耗的蜡烛钱。 言及此处,九疑的思绪似被一阵风卷向远方。 家中用的只是寻常灯烛,长久下来自然伤眼,但她曾见识过虫白蜡与牛脂烛散发的光,不逊于白昼。 那些数个在亭中抚琴的夜,用的便是这样的蜡。 桑夫人见九疑目光迷离,遂轻轻晃动手掌,道:“你可听到我说的了?明日再继续抄写吧。” 九疑从遐想中醒转,连忙点头应承:“知道了,娘。” 庭院中,雪花纷纷扬扬,虽然飘洒了一整日,但由于雪并不大,所以地面上积雪也不深,但踩上去依然能听到那清脆的嘎吱声响。 当桑夫人回到正房里间时,只见桑志正单手支颐,倚在榻几上,烛火在他脸庞上跳跃,映照出眉宇间隐含的几缕忧思。 “砺行,想什么呢。”桑夫人问。 “给阶州知州送的信已一月了,按说早该派人来了解情况,可时至今日竟毫无动静。”桑志边说边摊了摊手,略作沉吟,又道:“按理说,以周姑娘的身份,阶州那边无论如何也不该如此拖延。难道,她当初对我们所说的,是随口胡诌?” 话音落下,连桑夫人心中也咯噔一下,近日竟将此事抛诸脑后了。 初闻周姝宁身世之秘,她大为惊愕,未曾预料到半路上偶遇带回的丫头竟有着如此显赫的出身,欣喜之余,她萌生了对周姝宁身世进行深度查证的念头。 然而,她又忧虑此举会令周姝宁觉得她别有用心,进而产生隔阂。 于是,桑夫人决定暂且按下心中疑团,首先安慰夫君的情绪:“你多虑了,你看她身上佩戴的那些饰物,哪一样也非俗物,而且,上次她直接拿出一百两银子让我收下,行事磊落,不像是惯于编造谎言的孩子。” 桑夫人是见过好东西的,桑志却见得不多,所以难以分辨,即便能分辨,也不便对一个姑娘家的饰品品评探究。 就在这一刻,桑志突然神色一变,疾言厉色地问道:“你曾提及初遇周姑娘时,她身着男装,但你可曾想过,即便是她女扮男装,你都看出她身上的饰物非俗,那盗匪就看不出来?又怎会让这样一个身负贵重之物的孤身女子安然无恙地到了汉中府,又被你带到了成县。” 第109章 游医 桑夫人闻此言,心头如被晨钟暮鼓撞响,之前未曾细想的疑窦此刻浮现心头。 她略一沉吟,款款回应:“你这一言点醒了我,也许正是因为她那日乔装打扮,粗鄙贼人未能识破她身上的贵重饰物。此外,她能安然抵达汉中府,背后想必历经了一段曲折坎坷,是我们所不知晓的。” 桑志听罢,浓眉紧蹙,点了点头:“你说得没错,这其中定然有许多我们尚未知晓的事情。既然如此,明日我便派人再次前往阶州探个究竟,断不可让周姑娘的身世问题成为萦绕在我桑家心头的一桩悬案。” 夫妇二人商议既定,决定暂且按捺住冲动,待收集到更多信息后再做打算。 次日黎明初上,用过早餐之后,桑夫人特地留下了九疑。 昨夜,桑夫人辗转反侧,一夜未眠,尽管她认为周姝宁并非撒谎成性之人,但这份疑虑就如同一块巨石压在心头,难以释怀。 更何况,周姝宁进退得宜,出手阔绰,以及那浑然天成的一手好字,皆非普通人家的女子所能比拟。 再观九疑的字迹,相较于以往的确精益许多。 当初离开昆山时那位小郎君她也见过,还有赠予九疑的那方端砚。 她只是错估了人性的复杂,原以为将九疑送往昆山,能够借助哪位少年郎的赤子之心助九疑走上一条更好的道路。 庆幸的是,九疑始终保持着贞静,未曾有过屈就他人的想法。 罢了罢了,也并非毫无所得。九疑在昆山一行之后,性情沉稳多了,字也越写越好,更喜读书,举手投足间已然有了些大家闺秀的风范。 日后若能凭借在侍郎府调教过的名头,也更能为她寻得一门好亲事,若能因此庇护到长女桑知瑜,更是锦上添花。 只惋惜,那般赤诚又谪仙般的儿郎,便是心系九疑,也只能在她们离开之前送上一送,终究做不得主。 如今桑夫人唯愿周姝宁所述属实,祈盼周家能够重视周姝宁。 她心念至此,便向九疑详细询问起周姝宁的种种过往。 九疑眼眸中闪过一丝疑惑,没有正面回答,而是反问道:“娘,今日您得跟我坦诚说一句,是不是对宁宁有所图。” 自遇见周姝宁后,桑夫人对待周姝宁比对家中任何一个人都要重视,言行更是体贴入微。 “你这孩子想什么呢,问你什么只管说就是。”桑夫人见九疑目光灼灼,深知女儿是在担忧什么,遂温言宽慰道:“娘是见她年岁渐长,想看看能否为她觅得一门好亲事。在此之前,娘总得摸清周家的态度和她本人的心意吧。。” 话音方落,恰好周姝宁揭帘步入,面庞略显苍白,显然是刚刚在外面听到了桑夫人这番话。 桑夫人不知周姝宁听见了多少,幸而她的声音不大,除非她一直在门口,否则应不至于听到太多。 她对着桑夫人盈盈一拜,嗓音轻柔却坚决:“刘姨,我知你一片苦心,但于婚配一事,我并不急于一时。” 听闻此言,桑夫人心下稍安,看样子周姝宁仅是听到了最后的那句话。 事实上,谈及婚配,她也只是顺口一提,倘若周姝宁的身份属实,那么这小小的成县又有谁能配得上她?哪怕周姝宁容貌有瑕,也绝对不是寻常人家所能攀附得起的。 桑夫人起身,握住周姝宁的手,轻轻拍打着她的手背,语重心长地说:“好好好,一切都随你心意,是我过于急躁了,总以为身为女子,总归要有个安稳的归宿才好。” 见周姝宁面色稍有缓和,桑夫人又道:“今晨,听安儿说起隔壁文县来了一位颇负盛名的行脚郎中,据说医术了得,我琢磨着带你去拜访一下,谁也不是生来就这般。” 相处数月,人心都是肉长的,知晓有可能对周姝宁有益,仍是想为打算。 而这打算,也夹杂着其他的考量。 周姝宁闻此言,睫毛微微低垂,不自觉地用另一只手摸了摸鼻尖。 九疑见状,上前握住了周姝宁那只手,道:“不妨去试一试,或许这位大夫真能帮到你。” 周姝宁曾向九疑透露过,自她记事起,家中已在扬州遍访多位名医,但皆言她鼻梁的缺陷源自先天,难以矫正。 久而久之,周家上下对此事逐渐失去了期盼,直至后来入京也未再特意为此事奔波,其中也有周姝宁不肯的缘故,总觉虚耗。 然而此刻,她想试一试。 第110章 共议 周姝宁轻点头,徐徐答应:“好,听刘姨的。” 此时此刻,桑夫人也不便再留九疑细问周姝宁的事,心中却开始盘算起请那游医看诊所需的花费,既然是游医,料想开价不菲。 但,事情既已做到这个份了,断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 毫不犹豫地遣人立刻前往衙门,找桑时安详细打探这位游医的具体情况。 与此同时,一封自昆山刘家送达的书信交到了桑志手中。 信中岳父言辞恳切,提醒桑志勿忘刘家过去的帮扶之情,尤其着重提到一项要求,那就是希望桑志将九疑再度送往昆山,此次的目的却与从前不同,直言是让九疑去俞家给俞十三做妾。 桑志读罢,胸中怒气翻涌,然而他不得不承认,当年确实受益于刘家的恩泽,可惜此刻妻子不在身边。 两个儿子均已成婚,成了家便是大人了,于是桑志将长子唤来说起此事。 桑时安闻此消息,顿时气血上涌,勃然作色,痛斥道:“寡廉鲜耻!我们桑家的女儿何时轮到旁人指手画脚!” 对此论断,桑志亦深感共鸣,破天荒地并未责怪儿子的激烈言辞。 桑时安紧接疾声道:“依我看,此事无需与娘商议,当下便应当断然拒绝刘家的要求。”而桑志却眉宇间闪过一抹异样,徐徐摇首,“此事不宜操之过急,终究还需征询你娘的意见。” “娘向来视小妹如珠如宝,绝不可能答应。”桑时安焦急不已,话语掷地有声。 父子两人各执己见,未能达成一致。直至处理完公务,双双回到家中,才将此事告知了桑夫人。 桑夫人闻听后的愤怒并不亚于桑时安,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桑夫人本就是庶出女,她太明白一个女子成为妾室意味着什么。 “桑砺行,你立刻修书一封,明确告知他们此事绝无商量余地。”桑夫人面色铁青,声音冷硬,坚决不容丝毫妥协。 自离开昆山时,她便与自家那位二姐说得清清楚楚,否则也不会次日便携九疑匆匆离去。 彼时,桑志却迟疑了须臾,继而低声喟叹:“罢了,纵使岳父大人许诺能助我调动职务,此事也万万不可应允。” 此言一出,桑夫人顿觉耳边嗡嗡作响,尽管心头火炽,闻此仍不免一愕。 她转眸凝视着桑志,带着几分惊疑询问:“你......说什么?” 桑志复述一遍,眼中泛起一抹难以言表的情愫:“我是说,岳父大人在信函中提到,他有能力帮我挪动位置。” 此言似微风吹散了桑夫人几缕怒气,然而其口吻依旧坚决如磐:“无妨,咱们还有序儿,序儿书读得好,一定能够有所作为,不必牺牲我们九娘。” 桑志闻听此言,默然无对。遥想自己当年,在序儿这般年岁早已有功名在身。 他心底实则万分不愿九疑步入他门,委身为妾。然面对岳父开出的诱人条件,他内心挣扎不已,深知这是他人生中难得的晋升良机,一定能让全家生活质量更上一层楼。 然而,这一切的美好愿景,却是建基于牺牲九疑之上。 桑志的目光投向窗外那浓重如墨的夜色,心头反复思量,最终,他深吸一口气,仿佛汲取了无尽决心,目光愈发坚定地转向桑夫人,语气沉稳地道:“明日起书,我将回禀岳父大人,婉拒其善意,同时表明我桑家绝不会拿九娘去做任何形式的交换。” 桑夫人听罢,虽心中涌起一阵宽慰,却又难掩一丝惋惜。 桑时安获知此事尘埃落定,心中悬石落地,除了将此事告知枕边人,便未张扬出去,毕竟这不是什么值得炫耀的事情。 两日之后,桑夫人得了消息便遣人套了马车,亲自陪周姝宁前往文县寻觅那位颇具奇术的游医。 九疑虽有意一同前往,却被桑夫人劝阻留在家中静候佳音,对此安排,周姝宁亦表示赞同,毕竟她这事无需众人皆赴。 ...... 在昆山一隅,季节的轮回步入了岁末,此时此刻,夕阳犹带一丝迟疑,却终究无力对抗夜色的悄然侵蚀。 次日便是冬至,即使这是俞四爷在外地任职后首次还乡,然而由于家中有丧,俞府上下未敢大肆铺张以迎归人,只是在上房简朴地设了一桌素食,召集各房共同用饭。 饭毕,俞老爷因近期调养得宜,精神恢复不少,罕见地步出内宅,时而由丫鬟、仆役搀扶步行,时而乘坐软轿,艰难地去向外院正厅,预备与四子共议关于俞修所愿之事。 第111章 应允 俞老爷之所以执意如此,实则是顾虑其续弦之妻,实是目光短浅之辈。 此刻,宽敞的厅堂中仅有俞老爷与远归的四子。 俞四爷早在一个月之前便已收到消息,此番赶回,正是意图速速解决俞修的婚姻大事,然那女子卑微的出身却如同一道沉重枷锁,始终萦绕在他心间,难以释怀。 俞老爷背靠软榻,语重心长道:“修儿乃我俞家嫡脉,我期望他未来的妻子能出自名门,既能在他未来登仕途时辅佐助力,又能为我俞家增光添彩,延续家门荣耀。” 俞老爷呷了口茶,又补充道:“然而修儿对那女子情深意切,一片丹心昭然可见,我亦不愿过于强拗,此事究竟如何定夺,还需你这个身为父亲的慎重抉择。” 俞四爷心中早有预感父亲会有此一番言论,然而当亲耳听到父亲对这桩门不当户不对的婚事并不坚决反对时,他仍旧陷入短暂的惊愕之中。 他心中澄明如镜,深知父亲并非仅因俞修对那女子深情厚谊便放任此事,而是信中所述,其有同母之兄姊多人,姊既嫁,亦速有麟儿凤女。 他原本打算提娶一门家世相当的女子入门,即便是广纳妾室亦无不可,然而现实却是,他的妾室、通房人数众多,多到一屋子也挤不下,却至今未能盼来子嗣降临,甚至连个女娃也没有。 俞四爷敏锐地洞察到,父亲可能正是考虑到这一点,认为那女子身上存在某种隐性的生育优势。 而延续血脉对于家族来说至关重要,尤其是在俞家这样的大家族,嫡庶有壁,生生不息的嫡系子孙对于维护家族地位和势力的稳固尤为重要。 同时,他也明白,父亲看似交予他决定此事,实则是走个过场罢了。 “既然父亲对此并无异议,儿亦无意阻挡,但有一策,愿在此陈明。” 说到此处,俞四爷略作停顿,谨慎地观察着俞老爷的面色,见其并无异样反应,于是继续道:“儿以为,既然那桑志是个称职的好官,久居其位且政绩显着,不妨我们顺水推舟,助他在仕途上更进一步,将其安置在一个更为适宜的位置上。如此一来,既能彰显我俞家公正无私,体恤英才的风范,又能借此机会笼络人心,稳定地方政务,对于提升我俞家声誉以及朝廷威望,均是有益无害之举。” 这段时日,俞老爷又秘密派遣了人马奔赴成县探访,虽然派出之人尚未返回,但信函已至,内容确与先前随同俞修调查所得的信息相符。 心中虽坚信以俞修的品性,断不会在细微之处对他们有所欺瞒,甚至做筏子让他的人知道的事都是俞修想让他知道的。但这是关乎家族兴衰的大事,仍需经过全面详实的查证核实,方能作出最为稳妥的决策。 “你的考量确实周全,然而此事不可由我俞家直接插手,以免授人以柄。”俞老爷的话语虽止于此,但他相信四子能够领悟其中深意,一旦决定与对方结为儿女亲家,更需避嫌,不得直接介入其官场事宜,以防外界误会俞家意图干涉朝政图谋私利。 稍稍停歇,俞老爷又提出了建议:“此事便交由你大哥去办,他在京城人脉广博,以第三方的身份推动此事最为恰当。” “父亲所言极是,是儿考虑不周。”俞四爷恭敬低头,领受教诲。 俞老爷颔首,他深知,官场的规则繁复微妙,一切都要做得滴水不漏,既要顾全大局,又要兼顾细节。 于是,他又谆谆告诫:“信中提醒你大哥在操作此事时,务必做到公正公开,不可让人抓住把柄,同时也要把握好分寸,不可过于急切,以免引起他人反感。” 至于具体什么职位,便只能根据空缺情况,或借助合理且有力的荐举缘由,令桑志得以递补升迁。 “是,儿都晓得。”俞四爷应答着,但心里说到底仍是淤塞难通,一个七品官再提拔也不能一跃至高位。 随后,他即刻派人传唤俞修前来,既然事情已有定论,自然要让自己的儿子尽早知情。 念及父亲的身子不如从前多矣,他愈发觉得这婚事宜早不宜迟,期盼能在家中老父健在之时,亲眼目睹重孙降世。 俞修收到消息时比预想中快许多,只不知父亲与祖父商讨到何种程度了。 收到消息时也没耽搁,束发更衣便跟着小厮去了。 甫一踏出院门,他便驻足抬眼仰望苍穹。 那轮原本皎洁明亮的月亮突然被飘来的几片薄云遮掩,瞬息间,清辉减半,心头也似被一层疑云笼罩,前方究竟是坦途还是荆棘仍不能全然确定。 他踏石阶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回响,犹如敲击在心头的鼓点,一下一下地催促他,快一点,快一点。 第112章 久矣 行至厅堂,只见祖父端坐于厅堂之中,面色肃然,父亲则位于左侧上座,同样神态凝重。 俞修见此情景,以谦逊的姿态缓步踏入,每靠近一步,心中的忐忑与期待便交织得更为紧密。 “修儿,过来坐下。”俞老爷言简意赅,言语间流露出不容辩驳的威严。 待俞修在右侧上座安稳落座后,俞老爷方徐徐言道:“你对桑氏女的心思,我们皆已明了。今日唤你至此,便是要与你共议关乎你终身大事的事情。” 此时,俞四爷适时接过了话头,语气温和道:“修儿,经我和你祖父深思熟虑,我们决定尊重你的选择,以俞氏嫡子正妻的礼遇迎娶桑氏女入府。” 既然已定下此事,便无需再拐弯抹角。 尽管早有心理准备,俞修在听到这番话语时,仍惊愕了一瞬。 他深知,无论祖父还是父亲,最看重的便是家族的血脉延续,只要将这一点拿捏好,他的婚事也多半会被其左右。 然而,唯有祖父真正点头同意,他那颗悬着的心才能真正放下。 他心中明了,从那日自上房走出之后,祖父便已暗中派人再次前往成县查证,显然是担忧他有所欺瞒。 以祖父的性子,必然是会遣人走这一趟的。 此刻,他心中涌起一种复杂难言的感觉,仿佛千斤重担瞬间卸下,却又夹杂着酸甜苦辣诸般滋味。 这种感觉奇特而微妙,所有的紧张、期待、忧虑与庆幸都在此刻交织交融,如潮水般汹涌澎湃,难以完全隐匿在心海之下。 他只想扬声大笑是怎么回事。 然而,他并未放纵自己的情绪,而是强压下内心的波澜起伏,极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他挺直腰身,郑重其事地向着祖父与父亲深深一揖,道:“孩儿多谢祖父、父亲。” 俞老爷见俞修神色无异,心中甚是宽慰。他深知这个孙儿并非轻浮草率之人,对于此事必定深思熟虑,反复权衡。 他微微颌首,抚须含笑,继而沉声道:“修儿,你素来行事稳健,我与你父亲相信你的选择。但你要记住,今后的每一步,都要对得起今日的抉择。” 择桑家为姻亲,意味着俞修一旦步入仕途,便少了一门可帮衬的强援,从此每一步都需走得更为坚实、审慎。 言语至此,此事已成定局。 俞四爷不禁长舒一口气,双手置于膝上,此刻他只期盼桑氏女嫁入俞府后,能早日诞下子嗣,才不负此番郑重的决定与家族的牺牲。 见俞修点头应允,俞老爷遂起身离去,留下父子二人在厅内。 俞四爷立于厅前,目送夜色中老父渐行渐远的身影,不禁轻叹一声:“既然那女子年岁到了,此事便宜早不宜迟。” 他微微侧首,审视着身侧始终沉稳的儿子,心道,倒不似我,反而颇似老父的性情。也难怪在众多孙儿之中,老爷子独对他偏爱有加,就连长房那几位也要退居其次。 “即便是从速,也会遵循六礼之仪,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迎娶,每一环节皆不会马虎,务必让她风风光光、体体面面地进我俞家大门。”俞四爷正色道。 “父亲多虑了。”俞修淡然回应。 俞四爷本就心有郁结,此刻更觉喉头一哽,正欲回驳,却闻俞修又言:“祖父身体欠安,父亲所言甚是,此事宜早不宜迟,何不此刻便亲笔修书一封,速速送往桑家。” 闻此言,俞四爷心中稍感宽慰,遂不再纠结,转身欲离,却听俞修唤住他:“既然要尽早,不如年后便启程赴阶州,两家相隔千里,一并完成小定、大定之礼,更为妥帖。” 此言令俞四爷步伐一顿,他回眸凝视俞修,方觉儿子已非昔日那个凡事依赖自己的稚子,已成长为能够独当一面的男儿。 “此事容后再议。” 俞修并未追问再议之由,只应道:“全凭父亲做主。” 俞四爷满意一笑,向俞修提及了助桑志仕途一事便径直离去。 去的不是回内宅的路,而是外院书房。 俞修亦未在此久留,阔步返回。 回去便唤芄兰研墨,他终于可以手书一封,寄往成县,送到九疑手中。 岁月流转,他心头的情愫并未因时间的推移而消减,反而如醇酒般历久弥香,越发浓烈。 这一次,他要在信中告诉她: 吾心悦汝,久矣。 ——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 第113章 紧迫 他决定将此信写就后,与父亲的书信一并送出,这也正是此前他建议父亲修书送往桑家的初衷所在。 毕竟,若仅凭他个人名义将信送到九疑手中,实属不合礼法,至少应在双方文定之后,方能私下互通书信。 万千思绪涌上心头,却一时难以下笔成文。 他微微侧首,目光落在案几上那株绿萼梅。 只见梅枝傲骨嶙峋,未历经冬雪洗礼的枝干呈现出沉稳的青灰之色,虽此刻尚无花蕾绽放,但那枝叶间蕴藏的生命力似在昭示着即将到来的盎然春意。 俞修收回视线,重新专注于眼前的信笺,笔尖轻轻划过纸面,墨香四溢。 信刚写毕封缄,便闻窗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不多时,辰阳匆匆步入里间。芄兰察言观色,知其有要事相告,便乖巧地退了出去,轻轻掩上门扉,只留下俞修与辰阳两人在屋内。 “听闻老爷那里已将王陀擒获,此刻正在问话。”辰阳低声禀报道。 俞修略一沉吟,方忆起王陀是何许人也,正是当初护送郑无前往昆山的那位。未料,将郑氏夫妇安然送返之后,祖父果真等来了那“兔”。 “怎么抓到的”俞修问道。 辰阳详细回道:“据说老爷调遣两批人马昼夜不停地蹲守,那王陀狡猾得很,在暗处看见有人盯着郑家便一直不露面,蹲了两日就离开了。王陀自以为安全,却不料老爷早已另设伏兵,暗中跟踪其近十日之久,想摸清他背后主使。王陀察觉被人尾随企图逃脱,最终在一番周旋之下被捕获。” 辰阳言语间流露出对俞老爷智谋的敬佩与赞叹,显然,对于老爷能巧妙布局,最终将与三爷之死关联甚深的人物收入囊中,辰阳心中亦是对老爷的智谋颇为佩服。 闻听此言,俞修明白了其中的重要性,深知王陀作为牵涉三伯一案的关键线索,被捕意味着郑无身世的秘密或将逐渐揭开面纱。 他向辰阳微微点头,示意其密切关注此事后续发展。 翌日一早,两封信函便送至驿站,沿官道疾驰,倘若天公作美,不出半月便能抵达目的地。 事先知会桑家一声确有必要,总不能毫无预警地贸然拜访。 俞修知道母亲也一直等着消息,故在上房拜见祖母后,便径直等候在四房院落中。 临近午时,四夫人方拖着一身倦容归来。 然一见俞修,她脸上的疲惫之色顿时消减不少,勉力挤出一抹微笑。她一边解下身上的釉青色鹤氅,一边关切询问:“怎么样,你祖父和你父亲是不是应了。” 见俞修点头,四夫人并不惊讶,想来自家儿子对此已有预料,遂继续说道:“他们是否嘱咐过,此事暂且莫让你祖母知晓?” “祖父与父亲虽未明言,但儿猜想着,他们确有此意。”俞修应道。 此事无需明言,亦是众人心照不宣的共识。 在正式大定之前,无人愿祖母插手其中。然而,筹备聘礼之际,无论如何也无法避开身为俞家主母的祖母,对此,俞修明白需妥善思虑如何与祖母沟通此事。 思忖片刻,俞修再次言道:“儿想着,过了年便走一趟阶州,将小定、大定之礼一并完成。” “如此仓促?”四夫人接过侍婢递上的新手炉,眉宇间掠过惊讶,显然未料到向来沉稳的儿子竟有如此急切之举。 俞修清了清喉,十分淡定道:“祖父的身子状况日渐不佳,此事不宜再拖沓,父亲与祖父皆期盼能尽早定下此事。” 四夫人胸口有一丝丝淤塞,但她明白这是出于对家族血脉延续与稳定大局的深思熟虑。 她轻叹一声,唇边贴上那盏仍蒸腾着热气的香茗,啜了口,低语道:“细细算来,满打满算也就一个月有余,你须得尽早取得你祖母的首肯,否则,聘礼的各项筹措恐难周全。” 用一个月准备聘礼实在紧迫,尤其对于俞家这样的人家而言,聘礼各项事宜往往需要提前数月甚至半年筹备,以免出现任何疏漏或仓促失礼之处,影响家族颜面。 对此,俞修也表赞同,的确是一日也拖不得。 第114章 归府 桑夫人携周姝宁在冬至这日自文县踏雪而归,抵达桑府。 这一趟前往文县大有收获,游医的那些话仿佛拨云见日般照进了周姝宁的心。 那位游医对周姝宁望闻问切一番后,言周姝宁这病症名为鼻窍肿胀,乃是由于幼时风寒邪气侵袭,气血运行不畅,导致鼻部经络阻滞,局部气血瘀结,形成肿块。 此病不仅影响了周姝宁的呼吸通畅,尤以肿块压迫鼻骨为甚,特别是在鼻中隔部位,由于该处骨骼较为脆弱,易于受压变形,最终导致了鼻梁的歪斜。 游医解释道,风寒邪气初犯时,周姝宁可能仅感鼻塞、流涕等轻微症状,但由于治疗不当,加之体质较弱,未能有效驱邪外出,邪气久留鼻窍,逐步深入,诱发鼻部腠理炎变之象,肿胀加剧。 而周姝宁是其母怀胎七月所生,自幼体质羸弱,脾胃之气尤为衰微,气血化生不足,令其身体自愈之力大打折扣,致使顽疾根植,难以轻易拔除,病势由此绵延不绝。 游医洞若观火,言周姝宁的鼻窍肿胀已非一日之寒,治疗起来需标本兼顾,既要针对当前鼻部肿块周围进行消炎化瘀、软坚散结的治疗,又要施针调理其整体体质,增强脾胃功能,补益气血,以改善机体抗病能力及自我修复机能。 同时,还需注重心理调适,保持心情舒畅,避免情志因素加重病情。 说了如此多,游医却不敢下针,言及他只见过师父治过一例类似病症,但自身技艺未臻化境,不敢妄为。 于是,游医建议桑夫人带周姝宁去南阳寻访一位名叫张崇仁的大夫,此人乃宛地杏林翘楚,尤其喜爱诊治此类疑难杂症,或许能为周姝宁寻得彻底治愈之法。 但言辞间亦存保留,说张大夫虽医术高超,周姝宁的病症却已缠绵十数载,彻底根除恐非易事,但是一定会比如今好上许多。 周姝宁心中波澜起伏,未曾料想竟能得到这样的答案,若昔日未曾舍弃寻找了解此症的大夫,恐怕此刻已与常人无二。 而今,能在这里得知自己病情的根源,并觅得一线希望,她心中实在庆幸。 此行南阳,势在必行。 九疑闻此讯,亦为周姝宁感到欣喜,但周姝宁心意已决,誓要独自赴南阳,以探究竟。 得知此意,桑夫人首表异议,言道:“此行路途遥远,一路上可能会遇见各种未知的困难和风险,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独自行走,叫我如何安心?” 周姝宁见桑夫人面带忧色,连忙紧握她的手,温言宽慰:“刘姨放心,我已独自经历了许多风雨,相信这次也能够妥善应对。” 桑夫人忆起日前曾与桑志论及,周姝宁一个孤身女子怎就安然到了汉中,又随她们一同到了成县。 彼时,她只随意拿了话敷衍桑志,未尝深究。 既如此,先多留周姝宁几日,以待那前往阶州探寻消息之人归来回禀,再谈其他。 若真无他法,她自可带上当初曾去昆山时带的那几个小厮,亲自陪周姝宁走一趟南阳。 “莫慌,待家中诸事安顿妥当,我就亲自带你去。你一个娇弱女子,我心中实难放下。”桑夫人暗忖,或许是阶州知州收到信后,首当其冲便差人至周府查证,是以延误了回复的时机。 而她,实难想象周姝宁这样的姑娘能编织出如此丝丝入扣的谎言。 这一路上,她已旁敲侧击,探得了周姝宁过往一路的艰辛,其言之凿凿,不似虚假。 周姝宁的真诚,她信。 周姝宁寓居桑府期间,知晓这家中大大小小的事都还需桑夫人坐镇。桑家老夫人因桑夫人短行昆山,便生褥疮无数,幸而在桑夫人回来后经过一番调养,现已大有好转,卧房中的异味也消散许多,不再如初次踏入时那般令人窒息。 “刘姨别,我自己可以,家中实在离不得您......”周姝宁言犹未尽,却被桑夫人温柔地接过话去。 “万事皆可依你,唯这件事不行。”语毕,桑夫人轻轻反转与周姝宁相握的手,眸中闪烁着坚定:“就这么说定了。” 言罢,她翩然起身,步出了九疑与周姝宁的房间。 其实,周姝宁未曾吐露的后半段话,是再有一月便要过年了,若随她南行,归期难定,年前怎么也回不来,她自己可以,她真的可以。 ...... 俞修并未留在四房院儿里陪母亲用饭,而是走向上房陪祖母。 料想父亲应该在。 第115章 婚定 俞修踏入上房之时,并未如预期所见父亲的身影,唯有祖母眉头紧锁,嘴角下垂,一副愁容。 而祖父则坐在一旁,神色泰然,悠然自得地吹拂着茶碗中漂浮的茶叶。 目睹此景,俞修心中已了然七八分。 昨晚的事,一旦祖父点头,父亲随之应允,那便如石上刻字,难以更改。纵然祖母心有千般不愿,亦难以逆转大局。 原本,他已做好准备,料想说服祖母需一番唇枪舌剑,甚至在心中反复演练了数遍说辞,预备了一场智与情的较量。 然而,现下看来,祖父已替他铺好了路,祖母纵有不甘,也只能默然接受这已定的事实。 就快见到九疑了,他想。 如今只愿那株绿萼梅的花期能稍作延长,直至三月春光中,仍能傲然绽放。 另一边,王陀的嘴实在硬,俞老爷也并未采用峻法苛刑,而是选择了些更为温和的手段,试图从心理层面突破其防线。 王陀似对此早有防备,任凭询问如何环环相扣,始终坚称自己浑然不知,一无所晓。 面对此状,俞老爷并无愠色,心下明镜似的,这个王陀一看便知不是本地人士,其被捕,足证郑无离去后,并未投奔幕后之人。 王陀虽口风紧闭,俞老爷却并未一筹莫展,从他身上搜得一枚玉佩作为线索,继续追查。 据王陀被捕前十日的行迹,多半指向京城,这也在俞老爷预料之内,京城繁华,权贵云集,极有可能隐藏着王陀背后的势力。 此事复杂,只能交给长子。 他的三子决不能死得不明不白。 至于王陀,暂且关着,往后兴许还有大用处。 ...... 这一日,成县迎来了隆兴十五年最大的一场雪,洋洋洒洒,似千军万马自九天倾泻。 周姝宁轻启轩窗,只见院中那一株老梅树,在皑皑白雪的映衬之下,更添了几分傲骨仙姿,然而,很快就被雪花轻轻依附,一层层、一片片,渐渐覆盖了原本红艳的花朵与苍劲的枝干。 原本鲜艳夺目的梅花,此刻仿佛被雪赋予了一层朦胧的纱幕,变得更为含蓄而神秘。那枝头堆砌的雪,如同晶莹的琼花,与梅瓣交相辉映,愈发彰显其冰清玉洁、超凡脱俗之态。 周姝宁凝眸窗外,沉醉于这雪景,不觉忘我。 此时,九疑搁笔,轻盈跃上矮榻,单膝跪地,缓缓合拢窗扉,轻叹一声:“好冷啊。” 见周姝宁仍旧痴痴凝望,九疑又柔声劝道:“这几日还是莫要想着走,雪太大,路怕是难行。” 周姝宁闻言,目光方从那银装素裹的天地间收回,轻轻颔首,心中明白九疑是担心她的安危,同时也清楚这场大雪确会阻碍出行。 她缓缓移步至炉火之畔,轻轻坐下伸出手烘烤着,感受那份由外至内的暖意。 “你说得对,这雪天确实不宜出门。”周姝宁淡然回应,视线随着炉火跳动的光影摇曳,思绪却飘向远方。 她自幼身陷病痛囹圄,看了诸多大夫均束手无策,如今得到了有可能治好的消息实在令她喜忧参半。 喜的是,或许此生真的有望摆脱鼻子给她带来的诸多不堪;忧的是,怕又是一场空。 但这一次,她一定要去试一试,盖因这是第一次听见将她这病症说得如此精细的言论,总觉得其中必有几分可信之处。 九疑自开始抄书便一日未停,字写得多了,笔下愈发流畅自如,时而还能在抄录之余,对原文的文采哲思发表一二见解,颇有几分文人墨客的风采。 也因频繁提笔,九疑的手指、手掌以及手腕处,已磨出薄薄的茧,不再是以往的细腻柔滑。 但,她欢喜于这样的变化。 及至夜幕低垂用饭时,飞雪依然未歇,地面上的雪已有半尺厚,每踏一步,脚下都会深深陷入,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九疑独立于廊下,尽管头顶有屋檐遮挡,却仍有几片雪花乘风而至,栖息于她的肩头。 她仰首望天,任凭这些雪花在她身上稍作停留,随后又在她厚重的冬衣上渐渐消融。 她伸出手时,恰逢一片柳絮般的雪花悠然落在无名指的指尖,瞬间在她温热的肌肤上化作一滴水珠,沿着指节缓缓滑落。 忽而,廊外响起急促的脚步声,云霞几乎是小跑而来,行至九疑身侧,略作驻足,旋即掀开正房沉甸甸的门帘,向内通报:“夫人,门外有一位自称是周姑娘兄长的公子求见。” 这一日,桑家没等到从阶州回来的人,却等到了周家的人。 第116章 详谈 桑夫人刹那间的愕然过后,吩咐围坐桌两侧的两个儿子去前院迎接突如其来的周公子,并再三叮咛,务必以礼相待,不可有丝毫怠慢。 周姝宁的出身,桑府中知晓详情的仅限桑志夫妇与九疑,桑时序虽有所察觉,却从未深究,只存一丝疑惑于心。 兄弟二人,眼神交汇,默契油然而生,随即匆忙整束衣冠,快步走出内室,径直向前院行去。 桑志心中也是一阵怅然,一会儿见了周家公子便什么都知道了,若真如周姝宁所言,自然再好不过。 此时,周姝宁在房中也听见了外间的喧哗,打帘行至九疑身旁,问道:“发生了什么。” 九疑在外头并未听得太清楚,于是唤住刚从正房出来的桑时序与桑时安。 桑时序闻声止步,视线在周姝宁与九疑身上停留须臾,随即回道:“说是周姑娘的兄长来访,我与大哥正要去前院迎候。”言毕,眉宇间流露出几分好奇。 周姝宁闻言,面色微澜,眸中闪过一抹复杂难辨的情绪。她显然未曾预料到兄长竟在此刻出现在这,心中不免揣测起他的来意。 令她更意外的是,兄长竟能找上门来。 她轻轻点头,道:“多谢告知,我与九疑也一同过去吧。” 九疑会意,颔首后便与周姝宁并肩而行,紧随桑时序二人去前院。 不多时,一行人已至前庭。 但见厅中坐定一位身着锦袍、气质儒雅的男子,年岁看似稍长于桑时安,面容端正,气质中自有一股令人不敢轻视的沉稳。 这便是周姝宁的兄长,周瑾。 周瑾虽为庶出,自幼却得周姝宁生母抚育,亲如嫡出。 周姝宁的母亲过门多载未有身孕,这才停了妾室通房的避妊汤剂,有了周瑾后,便抱到身边教养,没过几载便有了周姝宁,可惜胎里不足致使七月早产,后来也再没有身孕。 周瑾一见周姝宁,即刻起身,面容霎时柔和下来,大步至周姝宁面前,上下细细打量这位久别的妹妹,最终将视线落在周姝宁脸上。 念及在场非周姝宁一人,遂收敛起那即将溢出的言语,转而向众人拱手,举止温雅,谦辞道:“列位海涵,在下周瑾,乃是姝宁兄长。此番唐突造访,实因有要事与桑县令相商。” 抬眸之际,忽见周姝宁侧畔立着的九疑,眼神中不免掠过一丝讶异,一路行来,阶州地界的女子多是质朴自然,眼前这女子衣衫虽不甚简朴,却难掩其脱俗之姿。 桑时序与桑时安见状,连忙还礼,态度恭谨有加。 桑时序道:“周兄客气了,请随我们来,家父家母已在等候。” 周瑾闻言,眉宇间的褶皱不由加深,只觉这偏远之地果然不重礼教,女子不仅能随意出入内外宅,且能参与迎宾待客,实非惯常所见。 桑宅格局仅两进,并没有太过严谨地区分内外宅,偶尔还能见到小厮在内宅穿梭。 九疑在去昆山之前,听桑夫人讲了许多到昆山要注重的规矩。那些日子,她已然在日复一日的生活中将礼教规矩内化于心,外化于行。 然重返故土,那些严苛的规矩礼法又逐渐在她日常的悠然中淡去,故而面对周姝宁的言语,她并未拒绝,愿与其同行。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一行人已至内院正房,这期间兄妹俩一句话也未说。 然而在这短短时间,桑志夫妇已在心中排练了无数次应对周瑾的场景。 二人到底是长辈,遂在见到周瑾时,仍端坐高位,面容自若。 但在自小阅尽繁华的周瑾眼前,仍露了几分怯。 周瑾心中了然,却不点破,只以十分温和的语调自陈名姓,向二人致意。 桑氏夫妇应过后,周瑾直接切入正题,目光掠过周姝宁,缓缓言道:“舍妹近日得伯父伯母看顾,周家上下均感念不尽。此次贸然来访,实则是奉家父家母之命,接姝宁回家。” 周瑾虽未明言出身,但那份从容与谈吐间的非凡气度,让桑志夫妇对周姝宁先前所言又添了几分信服。 未待他人言语,周姝宁已先声夺人:“我不回去,我还有许多事未做。” “愈发没规矩了,此事并非你所能决定。”周瑾言语间虽带责备,眼中却无愠色,转而向桑氏夫妇致歉:“舍妹少不更事,还望伯父伯母海涵。此番前来,确是家中长辈挂念深重,渴望阖家团圆。” 继而,周瑾话锋一转:“晚辈另有一桩要紧事,需与伯父伯母详谈,望能赐片刻清谈之机。” 第117章 直言 其实周瑾一开始打算只与桑志细说,然观桑府上下情形,旋即改了主意,选择将桑夫人一并纳入商议之中。 此举正中桑志与桑夫人下怀,只是碍于周姝宁在场,不便直言,是以二人皆未启齿。 桑志颌首示意,众人便都退了出去,只三人留在屋内。 周瑾端正坐着,面容沉稳语气平缓,道:“不瞒伯父伯母,家严乃通政使,之所以允姝宁孤身远游,实因怜她在家中闷得慌,故安排了不少人保护。” 闻此言,桑氏夫妇愕然对视,心中豁然开朗,难怪周姝宁一个姑娘家能独行至汉中,原来沿途皆有周府暗卫护航。 桑夫人忆及往返文县途中,听周姝宁说了不少独身在外发生的那些事,无不惊险,彼时她已经相信周姝宁这一路上半是机敏半是幸运,如今看来,多是周家暗中相助。 周姝宁曾说为了避免周父通过银票上的印戳和发行钱庄等信息追踪到她的行踪,特将携带的银票悉数换了些碎金散银。 那时候,桑夫人赞叹之余亦感讶异,只觉周姝宁小小年纪,思虑的却很周全。 想想也是,周家那样的家庭,怎会对这唯一嫡女的行踪一无所觉还由得人跑了。 思绪至此,不由轻按额头,暗自嗟叹。 忽地又意识到周瑾说其父乃通政司的通政使,桑夫人豁然醒悟,可见周姝宁所言不虚。 桑志自也听清了,在他眼中,知州已是大官,这通政使更是朝廷中枢的重要官员,负责掌管朝廷诏令、臣僚奏章等机要事务,位高权重。 想到周家的背景,桑志不由得对周瑾接下来要说的事情更加重视。 周瑾话语间直截了当,无半分拖沓,道:“晚辈深知伯父伯母对姝宁关爱有加,心中颇为感激。然,未知二位长辈心中所求为何,还望坦诚相告,以便晚辈能够襄助一二。” 桑夫人闻此言,如遭掴面,羞赧难当,心下一阵刺痛。 桑志欲言又止,终是默然,转而以目光探寻妻子的意思,似求助,又似期待。 只见桑夫人轻吸一口气,瞬时神色恢复了惯常的模样,心中亦渐趋明晰。 她将视线投向周瑾时,发现周瑾正侧首淡然地等待着,那姿态中既有世家子的从容,也不失对二人的尊重,显然,周瑾虽洞察其心思叵测,却仍给予了足够的体面。 平心而论,她待周姝宁初时或许夹杂私心,但随着相处日深,也渐渐生出了几分真心的关怀与喜爱。 此刻,她抿了抿嘴唇,未置一词,只觉在周瑾这年轻后生面前,自己似乎失却了往日的沉稳,于是对桑志使了个眼色,示意他该说什么就说什么,无需顾虑。 桑志深谙妻意,清了清喉,微呷茶水,而后语速悠缓,言辞切切:“贤侄高见,吾与拙荆确有小事相求,此事关乎小女桑九疑的终身大事,还望周家能够为小女觅一佳偶,确保她日后的生活安稳无忧。” 这是桑夫人起初愿意对周姝宁伸出援手的初衷,她心底所愿无非是希望九疑能有良配,未来能够有所倚靠。 她的瑜娘此生怕都无法从陈家走出来,她一定要让九疑嫁得好,一定得是书香门第。 周瑾闻言,轻轻颔首,满意这对夫妻没在自己跟前装作无欲无求,遂言:“晚辈自当禀明家中长辈,唯求伯父伯母能详述何谓‘良缘’,以便周全考量。” 周瑾言语间,刻意提及桑夫人,实则已洞察这二人之间是桑夫人主导。 此刻,桑夫人微扬螓首,语音温婉而坚定:“倒也没有什么过高的要求,相貌周正、品性上佳、书香门第即可。” 周瑾略作思忖,的确不是过高的要求,反倒十分寻常,京中遍地都是。 听报信的人说,桑刘氏待姝宁视如己出,而姝宁与桑家那位名唤桑九疑的情同姐妹,朝夕相伴,寝食不离。 他这一次过来本就是为了带周姝宁回家,不料却得知周姝宁的鼻子还有的治。 若周姝宁无意医治,归程自是顺理成章,可一旦她心意已决,欲除病根,则需要修书一封,禀告双亲延期回去。 可他,不太希望治好。 第118章 说定 周瑾未深究此念,复又启齿,问道:“至于地域二位可有什么要求,若是远些可能接受。” 其言外之意,实则想问桑氏夫妇是不是介意女儿远嫁这件事,若论方便,自然是京城或扬州最佳。扬州是周家世代绵延之地,而京城则是周家如今的核心。 世人皆知,大多数父母都不愿自己的女儿离家太远,况桑家长女便是嫁给了成县的一位商户,此举颇耐人寻味,或因家境清贫所致。 闻此,桑夫人眸光微转,一抹不易察觉的忧色悄然闪过,继而以一种近乎淡然的语气说道:“但愿婿君能以真心相待,爱护有加,纵使山遥水远,我们做父母的虽有不舍,也愿意放手。” 言至此,桑夫人眼眶微湿,瞬息间泪光闪烁,旋即强压下心头涌动的情感,很快便恢复常态,续言道:“毕竟,儿女幸福,才是为人父母心中所愿。” 言毕,满室静谧。 周瑾观此情景,深有感触,心中蓦然明悟,这位心思颇深的桑夫人于子女是一片赤诚,诚然,天底下母爱如斯,无论门第高低,对子女的疼爱与奉献皆无二致。 此念一生,心头暖流涌动,语调也随之柔和了几分,道:“伯母宽心,周府自当慎之又慎,定会寻得一位能令您二位称心如意的佳婿。” 此事于周家而言,只是微不足道的一件小事,桑家要求不高,不过举手之劳,若真是妄想女儿能够嫁入高门乃至勋爵之家,那周家也只能将此事作罢。 周瑾忖度着,若是今日修书一封,快马传递,要不了多久便能满足桑氏夫妇的要求,这桩算不得“恩情”的恩,也算是彻底了了。 桑夫人闻其言还算恳切,心头一块巨石稍落,始觉当初那番筹谋终未付诸东流,然而转瞬又念及周姝宁,总觉得愧疚于她。 如今只期盼周姝宁的鼻子能够痊愈不留一丝遗憾,这样无论是对周家,还是对桑家,都是一种最好的交代。 桑夫人轻叹一口气,对周瑾幽幽言道:“关于宁宁的病情,如果真有治愈的可能,还望你身为她的兄长能够亲自带她走一趟。她是个好孩子,不应被此束缚。” 既然周姝宁的兄长亲自来了,那自然不需要她再走一趟。 语毕,忽而意识到周瑾可能并不知晓周姝宁的鼻子还有治好的可能,正欲细述原委,却见周瑾唇畔勾勒浅笑,温文儒雅中隐含几分了然,说道:“伯母勿忧,此事晚辈自当谨慎安排。” 一番对谈,周瑾心下愈发明了,这位桑刘氏待姝宁并非全是算计,倒也算不得大奸大恶之人。 言已尽,意已了,周瑾遂言辞告辞。 众人尚未用饭,桑夫人忙吩咐丫鬟添肴增味,留周瑾共餐,桑志也在一旁跟着附和。 而周瑾却摆手婉拒,道:“伯父伯母厚意,周瑾铭记五内,只因府中琐事繁多亟待处理,不宜耽搁。今日之托,周瑾自当铭记,定不负伯父伯母所托。至于膳宴,就不劳二位费心,来日周瑾必携礼再访,以表谢忱。” 这一次周瑾是空手来的,只因认为桑家居心叵测,不必费心准备,而今看来,的确是心思叵测无疑,这话不过是托词。 桑夫人闻言,不再勉强,深知自家粗茶淡饭,纵然添菜,亦难及周家的精细,遂颔首以示理解,温言叮嘱:“既然如此,一路平安,万事小心。” 周瑾闻言,微施一礼,随即步向门外。 桑家兄妹与周姝宁皆未各回各屋,都静候于廊下。见他出来,周姝宁目光流转,瞬间闪过一抹异样,随即果断言道:“我可以跟你走,但我要先去南阳。” 此时,一旁侍立的丫鬟见周瑾出来,连忙趋前,手中鸦青色鹤氅轻轻展开,垫脚搭于周瑾肩头,周瑾从丫鬟手中接过绳结,动作显得从容不迫。 他侧目望向周姝宁,眸中闪过疑惑之色。往昔,父亲母亲欲广邀名医为她诊治,均被她拒了,言无需徒增烦恼。 而今,她对南阳求医之行却如此坚持,前后态度之变,令周瑾心中疑云顿生。 鹤氅已整,周瑾面容温和,目光中却隐含探究,缓缓扫视周遭众人,尤为留意桑家二子桑时安与桑时序。 见二人身旁各伴一名女子,衣着发髻虽朴素,却仍能与桑府的丫鬟区分开,想来应是这二人的妻子。 最终,他的目光重又落在周姝宁身上,探究之意更浓。 第119章 收信 不过须臾,周瑾的目光已从周姝宁身上婉转收回,唇畔隐隐漾起一抹难以名状的浅笑,轻如鸿毛,淡似云烟,令周姝宁恍惚间疑是梦中幻影。 “好,都依你。”周瑾语出温文,从容若定。 此言一出,周姝宁一时有些不适应,适才他还在大庭广众之下苛责她言行不合礼法,此刻却态度逆转,顺从非常。 这突如其来的转变让她不禁有些愕然。她眨了眨眼睛,试图从周瑾那难以捉摸的表情中寻找答案,却只捕捉到一抹淡淡的笑意和眼底一闪而过的温情。 周瑾语音轻柔,蕴含着前所未有的宽容与理解:“规则之外,亦有例外。你既有了自己的主张与想法,为兄自然该支持。” 此语如春风化雨,暖入周姝宁心扉,仿佛一直以来紧绷的弦忽然放松了下来,原来兄长并非不通情理,非但不拘泥于俗礼,于双亲之前亦能持独立见解。 想来,这件事父亲母亲不会不答应。 直至此刻,周姝宁的心头仍是一团乱麻,只觉好些事都没捋清楚。 此时,桑志夫妇自内缓缓步出。 周姝宁望见桑夫人,眸中瞬时泛起点点泪光,继而又将目光落在九疑身上,然眼角余晖总是不经意地掠过九疑侧畔,那视线虽轻,却藏着一丝难以捉摸的探寻之意。 周姝宁自己也未完全意识到,这微小的动作,或许是在无意识中寻找着什么,或许是对即将迎来的新生活既期待又忐忑的心情使然。 周瑾自始至终都将周姝宁的每一个细微动作看在眼里,就连她不经意间向九疑旁侧投去的寻觅目光,亦不曾逃脱他的注视。 桑夫人出来之后同样眼泛泪光,心中涌起一股莫名预感,似此次别离,与周姝宁便再也不会相见了。 过往数月的朝夕相处,时而会令她恍惚,仿佛周姝宁是桑家真正的一份子。 瞬息间,桑夫人思绪回笼,近前几步,轻轻执起周姝宁的手,柔声道:“安心,一定会好,一定会好的。” 周姝宁已在外头站了一会儿,手虽微凉,心却被桑夫人的温情紧紧包裹,她最怕的,莫过于所付皆为空谈。 “是,这一次一定会好。”周姝宁说道。 九疑心绪翻腾,她很想问周姝宁是否还会回来,奈何此语卡喉,难吐一字。盖因深知以周府门庭,未嫁女子远游的机会,犹如晨露易散,渺不可及。 即便周姝宁他日花轿出阁,身为世家大妇,也难自由探访旧交,若真执意远行,怕会被亲族诟病,留下个不顾家声、不守妇道的恶名。 思及此,九疑将周姝宁扯到一旁,低语道:“你给我留个地址,那一百两我一定会还你。” 数月的相伴,周姝宁自认还算了解九疑,因而并未拒绝她,很快将扬州老家以及京都宅邸之址悉数相告,随后才道:“若有机会一定要来寻我,我也是一样。” “好。”九疑只一个字,却包含了千言万语。 周姝宁行囊算不得多,一路行来也没添置太多衣物,又因急促启程,只拾掇了大概就匆匆随周瑾离开了。 也是在周姝宁离开之后,桑家众人才围坐在正房中用饭,气氛一时有些沉闷。 桑府庭院不广,每餐饭都聚在正房一起用,如今少了周姝宁的身影,饭桌旁似乎空落了一块,总觉得有些不适应。 明明周姝宁只是桑夫人半道带回来的姑娘,却在每一日的相处中悄无声息地融入了桑家的生活,留下了各色的回忆。 桑夫人搁箸,目光轻轻扫过满座家人,语气中带着几分坚定:“往后就还是咱们一家子,不必在意旁的。” 周姝宁的离开令九疑的二位嫂嫂皆松了口气,虽说容貌有瑕,但那仿若与生俱来的气质,让她们私下里免不了有些暗暗比较,尤其是背影,总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韵味,让人难以忽视。 如今周姝宁离去,这股无形的压力也随之消散。 转瞬即至岁末,昆山寒气凛冽,却不见雪花飘零。 这些日子,俞修时刻留意俞老夫人的动向。 其间,遣人拦截了俞老夫人安排的人,那人言,俞老夫人的意思,是要这送到成县的两封信件,悄无声息匿于世间。 对于俞老夫人安排的人,俞修授意其回话事已办妥,否则祖母或将频频安排人阻挠。 至于是否将这件事告知祖父,还需细细思量。 腊月中旬,桑志顺利收到了俞家的信件。 第120章 阅信 桑志是在衙门之内收到书信的,驿差为其递来昆山信件时,令他颇为不解,思量着拒刘府婚议之事,怎可能迅即有了来回? 及至展信在手,方知这信出自昆山俞府,而拆封之际,又是一波惊澜涌心。 俞家四房竟有心与桑家联姻,还是四房独子! 此消息如晴空惊雷,直击桑志心坎。 一时间,桑志犹置身幻境,难以置信。 一方面,他刚毅拒却俞府五房对其子纳妾之请,这本就是一番考量后的决定,不想用女儿的一生换取自身功名利禄。未料,事隔不久,俞府四房竟主动传信言及婚配之意! 此情此景,令桑志心头波澜起伏,思绪纷飞,一时之间,竟是百感交集,无以言表...... 此刻,他心海翻腾,复杂情绪交织,愕然之余,更添几分难以置信。 这突如其来的转变,如春日惊雷,令桑志措手不及,心间既漾起涟漪,又缠绕疑云,仿佛一切皆非现实所能触及。 妻子往日所言,犹在耳边回响,那俞府四房的十二郎,犹如谪仙降世,容颜俊逸,才学超群,性情温润,宛如美玉中的美玉,早已是昆山无人不知的才子。 此等风采卓绝的儿郎,忽而提出愿与桑家九疑缔结良缘,怎不教人心潮澎湃,思绪万千? 念及此前刘家先前的提议,相比之下,俞府四房之言辞,俞家四房的言语显然更显诚意与尊重。 然而这份“诚意”如同夜半花开,骤然而至,令人心生警惕,不得不细细斟酌。 桑志复又展信,字字斟酌,犹疑不决,怎么看都难以置信。 信中的每一个字都透露着慎重,没有丝毫轻佻,这让桑志的思绪更加纷乱。 念及此,心下明悟,这件事必须与妻子详加商议,或许可以听听九疑的意见。 念毕,桑志遂将书信细心收拢,匆匆料理手头诸事,决定即刻返回家中。 路上,他反复思量这件事,以及周家那边该怎样应对。 暗自嗟叹,倘若这信能早些时候送达,或许就能避免麻烦周家,而将来一旦真有什么变故,也许这点人情将成为通向周府大门求助的宝贵桥梁。 一踏入家门,桑志立即将信笺递予桑夫人。 桑夫人边接信边说道:“今儿怎地这么早就回来了,可别让旁人说你渎职。”言辞间虽含轻松戏谑,但望向桑志的眼眸隐隐流露出一抹担忧。 听罢,桑志轻笑一声,未直接应答妻子的问题,转而将话头引至紧握的信笺上:“今日提早回来,实是有要事要与你商量。你且看看这封信,是俞家四房送来的。” 桑夫人闻此,面色一紧,即刻展信细阅。随着阅读的深入,她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眸中闪烁着难以掩饰的惊喜,情绪久久未能平复。 抬首望向桑志,她语带惊异,颤颤巍巍道:“信中所述,可是确凿无疑?俞......俞家四房,竟有此意?” 桑志以点头作答,面容复杂交织:“字里行间,诚意满满,不似作伪。只是这事情太过突兀,我心中也有些拿捏不准。想听听你的看法,还有,或许我们可以问问九疑的意思。” 桑夫人明了桑志所指,毕竟当初在昆山的是九疑。 此时,她亦心忧周府,那兄妹两此刻兴许已到南阳,又或是在去南阳的路上,位置难定,更不好贸然送信给周家。 这事可难办了。 万一周府那边迅速敲定了人选,直接上门提亲,这该如何是好...... “想必不至于,总归会先知会我们一声的。” 桑夫人此言虽略显突兀,但共度数十载春秋的桑志稍加思索,便心领神会,这其实也是他心头所惑。 “确实,应当像余府那般,事先知会一声。”桑志笑言以对。 夫妻二人的面容如同春日绽放的桃花,喜悦之色溢于言表,似是一抹永不消逝的霞光,紧紧依附在他们的唇边。 “当初的心思竟真的没白费。”桑夫人未曾料到竟是俞十二郎,原以为九疑终日在五房院中,与俞十三郎可谓抬头不见低头见,应是俞十三郎才对。 及至后来,闻得九疑每日往三房院中去,而三房有好几个庶子,心想若能成为俞氏庶子的正室,亦不失为上策。 谁曾想,会是嫡房嫡出的俞十二郎。 这突如其来的好事几乎要将夫妻二人砸晕。 沉思之际,桑夫人忽然留意到桑志置于案上的手掌下还压着一封信,不禁问道:“这是什么。?” “写着九疑亲启,想必是那俞十二郎给九疑的信。”桑志答道。 第121章 高兴 随着桑志的话语轻轻落下,桑夫人面上的喜悦犹如春日里绽放的花朵,愈发灿烂。 她连忙移开桑志的手,指尖轻触间,那封信件已然落入她的掌心。信封上,那枚烙印着俞家徽章的火漆印赫然在目,却是俞家无疑。 这一刻,信纸的重量在桑夫人手中仿佛承载了无尽的期许,她亲自执信,提着裙裾大步迈向九疑居所。 转身欲行之际,她特意回首,将视线落在桑志身上,笑说:“你赶紧回去吧,免得旁人闲话你玩忽职守哦。” “是是是,我这就回去。”桑志说完便笑着摇了摇头,目送桑夫人的背影渐渐远去。 随后,他拾起桌上幞头,仔细地戴好,挺直了腰板,大步流星地迈向门外。 此时的九疑正在抄书,笔尖在纸上跳跃,专注而忘我。桑夫人面带春风的笑容瞬时感染了她,不由自主地弯起了嘴角,好奇地问:“这是遇到什么喜事了,瞧您乐的。” 桑夫人朗声大笑,笑声中满是难以掩饰的喜悦:“哈哈哈,可不是喜事么,天大的喜事!” 桑夫人的笑声仿佛春日暖阳,温柔地洒满了每一个角落,她踏着轻盈的步伐靠近九疑,动作里透着一股难抑的急切,将信件轻轻放在女儿面前的桌上,语气中难掩兴奋:“九娘,你瞧瞧,这是俞家那个十二郎给你的信,你快打开看看。” 九疑的心猛的震了一下,然而,她还是先轻轻将笔安放于笔架之上,而后才抬起眸子,望向桑夫人。 那双平日里沉稳含笑的眼睛,此刻闪烁着错愕与震惊的光芒。 她眉宇间轻轻皱起,嘴角却挂着一抹难以名状的笑意,是惊喜,也是疑惑。 在这份不可置信的情绪驱使下,九疑再度凝视桑夫人,那眼神里满是探寻与确认,她需要从桑夫人面容上找到更多确定的信息。 然而,桑夫人含笑盈盈,明眸善睐,道:“的确是俞家十二郎,你赶紧看看不就知道了么,他的字迹你总识得吧。” 九疑闻声,急急拿起信件,眸光首落于信封之上。 她当然识得俞修的字迹,桌案之上,有本诗集就是俞修亲自默的,她曾来来回回翻阅过许多遍。 此刻,望着那熟悉至极的字迹,她心神恍惚,似是旧梦重温。 他的字刚健中透着俊逸,每一笔都力透纸背,却又不失细腻。 观之,九疑心跳倏然加快,不禁深吸一口气,指尖轻轻抚过信封的细腻纹理,瞬息间,一缕淡香自信封上溢出。 她记得这香,那些数个在亭中得他指导琴艺的夜里,每当他走到她身旁耐心讲解时,又或是她起身与他交换、学习他的指法时,她都能嗅到他身上传来的那股好闻的香气,她一直不知他熏的什么香。 及至信纸缓缓铺陈,墨香与他的气息交织缠绵,愈显浓烈,丝丝缕缕,直入心脾。 随着那缕熟稔的气息悄然侵袭,九疑心中那些竭力掩埋、试图遗忘的思绪与涟漪,竟如江河倒灌,汹涌澎湃着重返心湖。 犹记得那些月夜,琴音袅袅,月下风清,还有他谆谆教诲与不经意间的笑语,一切历历在目,恍如隔夜梦回。 她缓展尺牍,目光逐一掠过信中的文字。 一旁,桑夫人含笑而立,双手娴静交叠在身前,眸光温柔地落在九疑身上。 九疑的眼神随着信中的文字游移,时而泪光点点,时而嘴角微翘。那是心弦被温柔触碰所唤醒的回应,是心底最深处情感的共鸣。 桑夫人注意到,女儿的手指偶尔会无意识地摩挲信纸的边缘,似是想要通过这种方式,更贴近那个写信的人。 她知道的,她的九娘情窦已开。 初察此事,桑夫人庆幸九疑未言及愿为俞修的妾室,忧的是九疑初次动情便是如此出众的儿郎,不知与未来夫婿的相处会否顺畅。 这些愁绪自离开俞府那日就盘桓心头,难以释怀。 而今,九疑终能与心之所向的俞十二郎结缡,此人无一不佳,真真是称心如意,令她满意地不得了。 桑夫人胸臆间涌动着前所未有的释然与畅快,只觉通体顺畅! 正当桑夫人沉浸在这份喜悦之际,一阵细碎的抽泣声忽如春风吹皱一池春水,将她猛然拉回现实。 抬眼一看,只见九疑眼中噙满泪水,方才还漾着笑意的俏脸,此刻却挂满泪痕,凄美哀婉,令人心疼。 九疑努力克制,无奈珍珠般的泪滴仍旧沿着她洁白的腮边滚落,滴在信笺上,晕染了墨迹。 桑夫人见状,心弦霎时紧绷,躬身询问,语气满是关切:“怎么了,莫不是有变故?” 桑夫人心中鼓点密集,生怕是空梦一场,更怕九疑好不容易平复的心湖再起波澜。 “不是,我......我不知道怎么了......我就是......我就是太高兴了。”九疑哽咽着,手也随着言语轻轻摇晃,那泪光中亦有笑意浮现。 第122章 重读 桑夫人缓缓吐出一口郁气,压在心头的磐石终得释然,还好不是方才所想的那般。 适才也是心急忧虑,俞府四爷亲笔言婚,怎会有变故。 遂自嘲一笑,拍拍自己的胸口,安定下情绪,随即以更为柔和的声音宽慰道:“你这孩子,别是高兴傻了。” 言罢,取过一方帕子轻拂九疑面颊,为其拭去珠泪,而自己的眼角也不禁湿润。 “信里写了什么,给我瞧瞧。”桑夫人温言相询。 九疑闻言,身姿略微倾斜,犹自挂着泪珠的眼睫在轻轻眨动间垂了下去,手中将信纸捏得更紧。 见此情景,桑夫人掩口轻笑,女儿家娇羞之态,煞是可爱,便不再催促,转而柔声道:“看你这样,娘心里也跟着欢喜又心疼。” “娘快回去吧,我还要抄书呢。”九疑低声说着,泪痕未干的颊边隐约浮现出一丝赧红。 桑夫人见女儿这般模样,笑意更甚,也不再勉强,仅以手轻柔梳理九疑青丝,温婉言道:“好好好,娘先回去。” 说罢,桑夫人转身离去,步履中带着轻松与欣慰。 未行几步,忽忆及俞四爷信中所言,两家遥隔千山,年后即欲将礼过了,再议吉日,只不知那边是遣人来过礼还是亲自前来。 正因那边显得过于急迫,桑夫人与桑志才有种莫名的紧张与担忧,生怕此事有何不妥。 念及此节,桑夫人驻足回身,先将此事告与九疑。 九疑稍作沉吟,方细语道:“我也不太清楚,就是偶尔听六娘说起俞老爷身体欠佳。” 片刻沉思后,九疑续言:“还见姨母去上房为俞老夫人侍疾来着。” 桑夫人听到这当下便笑出声,所笑非俞府尊长,笑的是她那个姐姐,当即便仰首挺胸,自信满满,眸中光芒宛若晨曦中最耀眼的露珠。 “兴许是俞家二老身体抱恙,所以才急着走礼。”桑夫人笑语晏晏,眉眼盈盈,周身洋溢着愉悦的春光。 毕竟九疑过了年便满十四了,一旦过了礼,再将婚期定下,拾掇拾掇九疑就该及笄了,也是时候出阁。 桑夫人内心的喜悦难以自抑,这份欢欣自头顶发丝溢至足尖,较之九疑这位局中人,更添几分激动。 见此,九疑亦不禁笑起来,心中暖流涌动,深知于娘而言,自己的终身大事便是如今最为要紧的事。 待桑夫人身影渐远,九疑提笔专心抄完方才抄录的那一页,而后轻挪纸张,起身翻找那本久未翻阅过的诗集。 与俞修那本诗集一并找到的,还有郑无的那本。 两本诗集同现,似是旧日时光重现,引人遐思。 自昆山归来的那一日,周姝宁曾疑惑于她为何有两本诗集,她彼时笑言因缘际会所得,其中的诗作大部分都不相同,所以才将这两本诗集都留了下来。 此刻,她犹似置身幻梦,心中波澜难平,她,竟真的要成为俞修的妻子么。 忆及昔日在俞府门外,俞修与她未言一语,那时的她,真真切切感受到那是他们最后一次相见,所以在踩上马凳之际,犹豫着没立刻上马车,终是不由自主地侧首,看了他最后一眼。 她笑着摇了摇头,首先看了眼郑无那本诗集,轻轻放置一侧,转而将俞修那本放到正中一页页翻阅起来。 想是从前翻阅的次数过多,上头只余纸张与汗液交融的淡淡味道,再也嗅不到初次翻开时的墨香与他的气息。 思绪流转间,她又将那封信展开,方才滴在上头的几滴泪痕已经干涸,留下浅浅的印迹。 九疑轻柔地用指尖触摸那些字迹,字字重读。 ...... 数月如流,余怀千言万语,欲诉衷肠。 然今执笔临纸,竟觉辞穷理屈,不知从何道起。 忆往昔,与卿邂逅于木棉之下,花瓣轻落卿肩,万物似静,时光凝滞。 此乃余始悟木棉之姿,方觉此花亦有其独特之美。 不欺汝,每至约定之日,余皆翘首以盼,欲知汝于三叔母院中所得之教诲,又欲闻汝近日所览之书卷,且盼闻汝琴艺之精进。 然余心所系,更冀常睹汝视余之眸光。 汝之认真,宛若雕琢之匠;汝之专注,犹似凝望秋水;然汝之坚定,又似泰山不移。 汝之坚定,宛如星辰引夜归,使余情不自禁欲趋近之,更趋近之。 既如此,吾愿先趋步,向汝而来。 余心倾慕于汝,已久矣。 第123章 分散 桑府沉浸于一片欢腾之中,喜讯自当与众亲共享。 俞侍郎的嫡孙媳妇,这可是无上荣耀! 是夜,桑志提笔蘸墨,对月成书,回复俞府函件,其中详细写明了九疑的生辰八字,以应俞府信中所书。 两家实在隔得远,若不然,断不会书信初交便索八字,于这一点,俞四爷已于书信中阐明,桑志心领神会,颇为体谅。 桑夫人已告诫家中诸人,未待俞府六礼齐备、正式纳采之前,切莫将此事声张,以免横生枝节,总得等到俞家正式下聘再告诉街坊邻里。 关于这件事,桑家众人皆欢喜不已,唯有桑时安的媳妇吴氏神态有异,面上虽笑着,眼角却未展笑纹。 ...... 这一日是旬休,再过数日便是年节长假。 五夫人在俞老夫人知晓与桑府联姻的次日,便闻此讯,心下颇为费解。 她实想不明白,以桑家的身份地位,四房和上房那边是怎么肯的,这不是明摆着让俞家吃亏吗? 五夫人暗自揣度,这门亲事若是成了,俞府究竟图谋何益?桑家不过是出了桑志这么个举子才能攀得上刘家的庶女,因着刘家才得了个官当,多年来仍只是个七品县官,实难与俞府比肩。 在俞五夫人看来,以九疑的身份,能与俞府旁支庶子结缡都算得上高攀,更何况是四房独子,难怪她那妹妹当初走的如此利索,原来是攀上了四房的俞修。 如此想来,俞修当日于府门外送九疑母女时,竟真的不是她想多了。 只因当初听下头人回禀,言及俞修与九疑自始至终都未执一言,五夫人因而难窥俞修心意。如今细思,一切了然于胸。 然而最重要的是,她在数日前已劝说父亲修书一封,遣往成县桑府,意欲再次将九疑接过来,待她的健儿有了妻室,再纳九疑为妾。 在此之前,就先留九疑在身边,悉心调教,或先遣至儿子身边,亦无不妥。 及至今日,书信必已安然抵达桑府,桑志也该回信了,只不知刘家是否已收信。昔日她有多渴盼桑志首肯,今朝就有多希望桑志能够有点骨气直接拒绝。 若桑志果真应允,又或者急切将九疑送来,那么九疑可能已在路上,此事一旦泄露,难免贻人口实。 是以,五房必须让步,她的健儿也必须让步。 初时,她心存侥幸,期盼俞修能倾心九疑,将其纳为妾,如此一来,她在俞修身边便有了耳目。 怎奈时光荏苒,俞修始终无动于衷,这才彻底歇了心思,遂有后续诸多筹谋。 直至此刻,她都未在俞十三面前提及四房要与桑家结亲的事,想必他尚蒙在鼓中,浑然不觉,至多只知晓四房那边已定了人选。 毕竟知晓这件事的人并不多,也没谁会想着大肆宣扬,盖因四房的人还未启程前往阶州成县,因而也不算是真正意义的定下。 然而最令她心忧的,莫过于俞十三一旦闻知九疑即将成为他的十二嫂,长久以来的精神支持会瞬间垮塌,继而失去读书的意志,昔日激励反而成为压顶之石。 她须细细筹谋,如何能将这消息瞒得更久一些,同时也要为俞十三寻找到新的动力来源,以免突如其来的变故摧毁他数月的努力。 至于梨暮,可以先放到外院俞十三的院落,权且作为慰藉,聊以分散其注意力,使他不再关注内宅,毕竟上房与四房正紧锣密鼓筹备聘礼事宜。 月光穿透稀疏的云层,斑驳地照在错落有致的屋檐上,给每一座屋脊、每一片瓦都镀上了一层薄薄的银辉,使得整个景象显得既清晰又朦胧。 而身处外宅、主持大局的俞五爷,对此自是了如指掌,且心下窃喜,暗自生笑。 他虽从未正儿八经见过自家夫人那位外甥女,却远远瞥见过那双眼睛,当时便觉其眼虽大且圆,却实在与“美”不沾边,推想此女姿色平平,不足称道。 俞修所选,不过尔尔。 想来是挑拣多时而致目眩。 更令人意外的是,此事竟是父亲与四兄亲口应允的。 今日外务处置顺遂,念及唯一的儿子今日旬休归家,便掐准时辰移步内眷居所。 偶一抬眸,便见到自家夫人身侧的蕊香,那含羞带怯的小模样,着实令人有些心痒。 思绪未尽,俞十三已在一阵簇拥中沿着廊庑步入正房,乍然见到父亲,一时还不太习惯。 终是按捺心中异样,恭谨施礼问安。 堂中已摆了饭,父子二人先后至,不谋而合,倒也凑巧。 五夫人观此景,心下稍感宽慰。 未料,俞五爷坐稳后忽言:“十二郎与你那外甥女的事算是定了,该将咱们健儿的终身大事也提上议程了。” 第124章 怒火 此语一出,五夫人面色微颤,随即恢复了娴雅之态,目光迅速掠过俞十三的面庞,忧虑其从言辞间捕捉到丝毫端倪,毕竟她的外甥女可不止九疑一人。 于是,她轻咳一声,巧妙地岔开话题,看向俞五爷温言细语道:“饭桌上不议这些,先用饭吧,健儿刚回来,让他好好休息一晚,明日再详议也不迟。” 言毕,五夫人刻意夹取几箸俞十三素日爱吃的菜,试图转移他的注意力。 这时候,俞十三感受到母亲的微妙举动,虽略有疑惑,却也不好当着父亲的面深究,便顺着她的话意,展颜一笑,转而夹了几箸菜到五夫人面前碟中,亲情融融。 俞五爷观此情景,夹菜的动作略一顿挫,旋即言道:“明日外院诸事繁冗,我来不了。” 五夫人闻言,笑道:“近日你得父亲青眼,母亲待我较往日和善许多,少有苛责,只盯着四嫂那边不放。” 毕竟,为十三郎择偶一事,一府主母俞老夫人的意见不可忽视,究其原因在与十三郎并非俞老爷最为钟爱的孙儿,因而不会轻易插手其婚事。 “嗯,母亲之意自当尊崇,但有一条,家世须胜过你那外甥女。”俞五爷这句话虽然说得风轻云淡,却隐隐透出几分坚持,他可是期盼着能够寻得一门门当户对甚至比俞家门第更高的亲事,以便在将来能够帮衬一把。 孰料此言一出,五夫人面色霎时就变了,心下早有不祥之感,一见到自家夫君便愈发笃定,果真应验了。 俞五爷十日半月难归一次,与他们母子聚在一处用饭更是少见,一家三口难得围炉,却坏了她筹谋之事,倒不如不回来的清净! 果然,五夫人思绪未歇,俞十三面色已沉,掷箸向俞五爷询道:“父亲所言何意。” 俞五爷见儿子似是什么都不知道,心下稍感宽慰,暗思十三郎许是潜心向学,以致家务琐碎未及关注。 此念并非空穴来风,日前曾探问学里的先生俞十三近况,确是日益勤勉,时常至夜深还在钻研学问。 正当俞五爷欲启唇解释,五夫人已抢先言道:“无他,是你十二哥那边近日正筹备纳采之礼。” 五夫人所言不虚,于是俞五爷并未就此事多言,只是颔首附和:“你跟十二郎年岁相当,也当早日绸缪,家业根基固,立业方能昌。” 语毕,俞五爷自蕊香手中取过巾帕,轻轻擦拭嘴角,起身时目光还特意往蕊香身上流连几番。 五夫人正好想快些结束这个话题,见状便顺势接口:“蕊香,你且去厨下备些五爷喜好的茶点送过去。” 俞五爷嘴角微扬,满意之色溢于言表,复以深邃目光向五夫人一瞥,而后翩然离去,蕊香则紧随其后。 随着二人身影渐行渐远,室内空气也似凝固般,俞十三的目光落在母亲身上,愈显凌厉,寒意丝丝入骨。 虽知母亲的甥女非九疑一人,便是在这昆山也是有的,然父亲所言,他心中笃定,除九疑之外恐不会再有旁人。 沉默片刻,疑问终如破冰之水,潺潺而出:“母亲,方才父亲说的是不是九疑妹妹?她、她要嫁与十二哥?”语音中,疑惑与急切交织,掩不住内心的波动。 五夫人面容纠结,旋即轻叹一声,眼神中尽是无奈与无力,缓缓点头间已是默认,话语中带着几分遗憾:“这件事我也没料到,哪知四房那边已有动作。” 俞十三内心五味杂陈,此刻有种到嘴的珍馐在即将入口时却被人夺走的感觉。更甚者,夺食者竟是十二哥,为何十二哥总要与他争? 他心中不甘,如同潮水,汹涌而至。 俞十三将手中筷子猛力掷于桌面,震响不仅惊了坐在桌旁的五夫人,还惊了四周的丫鬟仆妇。 “不行!外祖父不是早早就送信过去了么,想必已经收到回信了,倘若姨父肯应下此事,九疑妹妹理应许配给我才是!”言辞之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显然已打定了主意。 五夫人闻此言已是满面愠色,心中惊诧难掩。向来温顺的儿子,何曾有过这般强硬的姿态,竟又是因为九疑,一提再提,还敢扬言“许配”二字,简直是不将她这个母亲放在眼里! 刘妈妈见状,连忙按住五夫人欲起的身子,示意她稍安勿躁,而后低声劝慰:“此事咱们本就理亏,夫人切莫与公子怄气,保重身体要紧。” 第125章 回函 昔时的五夫人若闻此言,或许能咽下心中块垒,然而今日受俞十三态度所激,怒意难抑,她抿紧嘴唇,半晌才缓缓开口,字字沉重:“你可知道你这话中的轻率?婚姻大事岂是儿戏,更不是你一个黄口小儿能擅自决定的。你父亲考虑的是咱们五房的将来,你怎能如此自私,只想着自己的意愿?”言辞间,严苛与失落并存。 闻母亲所训,俞十三胸膛急剧起伏,显然情难自抑,在极力克制自己的情绪。他深吸一口气,尽量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儿明白母亲的教诲,但儿与九疑......” 言至此,忽而噎住,终是默然无语,心中却如梗在喉,明明九疑妹妹已经是他的了,转瞬将成兄嫂之事实难接受。 五夫人目光复杂地凝视自己的儿子,深知俞十三素来不是暴躁易怒之人,此次如此坚决,定是心中所系至深。 她轻叹一声,语气软化下来:“你继续好好读书,勿教此事扰了心神,待我与你父亲商议后再作打算。” “母亲又能有何良策?”俞十三语带几分乏力,几丝苦楚,首微垂,手指无意识地纠缠交织在一起,喃喃自语:“四房那边若与桑府盟定,儿又岂能逆天改命。” 言至此,忽而昂首,眸中星火闪烁,言辞恳切:“终究是我与九疑妹妹更相熟,若是咱们能与桑家亲上加亲,对五房而言,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母亲,可否让我尝试说服父亲,至少让他听听我的想法,也许事情还有......” 五夫人闻此,面色转瞬阴郁,怒意渐浓,尤以“亲上加亲”四字最为刺耳,桑志何德何能,怎配与她亲上加亲?四房肯那是四房的事,她绝不允许自己的儿子为了一个女子屈尊降贵。 不待俞十三说完,五夫人即刻截断其语:“此事你莫要纠缠,若是闹出兄弟阋墙的丑事,咱们整个俞家都会成笑柄,到时候你父亲的脸面何存?你将俞氏全族声誉置于何地?” 五夫人的话语里满是忧虑与警告,不想家族内部因此产生不必要的纷争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她确确实实希望九疑能够留在四房,如今倒更符合预期。 言下之意便是,要纳九疑为妾的事就当从未发生。 闻此言,俞十三身形微震,他紧紧攥着拳,骨节因力透指尖而泛白,似是要将满腔不甘与挣扎尽数锁于拳中。 他强自吸气,试图平息心中的波澜,但胸膛的起伏却出卖了他内心的激荡,只想着,俞修怎就什么都要与他抢、与他争。 五夫人望向桌前如遭霜打、失却往日神采的儿子,心中不由泛起一丝不忍。 五夫人缓缓起身,步履轻移至俞十三身畔,仿若他稚龄之时,轻柔地抚摩他的发顶,满目温情。 “待你娶妻后,为娘必为你觅得比九疑更胜一筹的佳人,教你心悦诚服。” 俞十三面色冷峻,微一侧首就避开了五夫人的手,语气坚定:“我就要九疑妹妹。” 言毕,起身自梨暮手中接过那件织锦鹤氅往身上一披,撩开帘幕离开了。 望着那决绝的背影渐行渐远,五夫人怔在当场,胸口似有千斤重石,难以喘息。 半晌,终是闭目轻叹,指了指紫檀木架上那只温好的景泰蓝手炉,吩咐道:“将那手炉给他送去。” 梨暮闻声即动,轻巧趋步至紫檀木架旁,小心翼翼取下手炉,碎步追出门外,追赶着那背影。 此时,刘妈妈搀扶着已微颤的五夫人缓缓坐回椅上,细语安慰:“咱们公子虽有些脾性,但心中自有分寸,断不会行有损家族颜面的事,你也别太忧心了。”言罢,轻拍其背,以慰心安。 观五夫人愁容依旧,刘妈妈继续温言宽解:“嗐,咱们公子方才说气话呢,无非是瞧见桑姑娘的容貌才不肯丢开手,哪至于真就非她不可。再说,婚姻大事,原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公子对桑姑娘即便真有情,却也不能不遵从家中安排。你放宽心,或许过些时日,公子自己就想明白了。” 五夫人轻叹,眉宇间倦色难掩:“你说的这些我何尝不知,我就是担心健儿因此失了读书的动力。” 五夫人忧虑重重,言语间尽是对俞十三前途的深深挂虑。 毕竟俞十三肯勤学苦读多是因许诺将九疑给他一事,而今生了变故,她实在怕儿子会心灰意冷,荒废了学业。 “不会不会,咱们公子不是那般轻易放弃之人。就算心中有再多不甘,也不会拿自己的前程开玩笑。”刘妈妈的话语里充满了信任与肯定,试图让五夫人安心。 五夫人闻此,心仍忐忑,不顾天色已暗急遣仆从前往刘府,想知道桑家那边究竟有没有回信。 也是赶得巧,刘府今日才得桑家回函,信中言明,桑志肯。 第126章 界限 五夫人收到这个消息时,当即便去上房那边请了对牌,意欲归宁与父亲商榷。 未料登车之际,俞十三已然候在车内,双目如炬,直视着他。 五夫人刹那愕然,旋即恢复端庄,缓缓步入车厢,与俞十三相对而坐。 车厢内点了四盏灯,气氛一时显得有些凝重,只有车轮碾过几粒石子发出的轻微声响率先打破沉默。 “儿已悉知姨父答应将九疑妹妹给我了,白纸黑字抵赖不得。”俞十三言辞坦然,双手交叠于膝,平静而坚决。 五夫人暗自嗟叹,只觉自己迟早要被这个儿子气死! 一旁刘妈妈见状,连忙以手轻揉五夫人额际,企图舒缓其紧蹙的眉,平息那渐生的愠怒。 “公子别再惹夫人恼了,万事皆有转圜余地。”刘妈妈细声细语慰藉,一面留心五夫人面色,一面看向俞十三谨慎续言:“咱们先听听老爷的意见,再作打算也不迟。”刘妈妈口中的老爷,自然指的是刘老爷。 话已至此,俞十三只得颔首应下,见母亲被他气成这样,他心里实则也不好受,然此番坚持,他认为实在必要,何以万事皆需他退让? 及至刘府,刘老爷已蹙眉端坐外宅正堂上首,因他认为此事无需去内宅商议,故而选择在此处等待五夫人母子。 堂心置一铜盆,行近时,还能看到盆中炭火上残留着几片烧尽边缘的信纸灰烬和一个被火舌舔舐得残破不堪的信封角。 俞十三见状,心下顿生不妙,上去就要踢翻铜盆欲将那几片残留的信纸捡起来,恍惚间似能以此挽狂澜于既倒,留存一丝转机。 刘妈妈眼明手快,一把揽住他的腰,力阻此举。 但她年事已高,力薄体衰,岂能挡得住血气方刚的俞十三,当下便被俞十三挣脱开来,老躯微晃,几欲倾倒。 俞十三目睹此状,心中一紧,立刻回身稳住刘妈妈,眸中闪过一抹歉疚,对这无心之失懊悔不已。 待确认刘妈妈安然无恙,他再度迈步,意欲再向那铜盆行去。 刘府众人静立旁观,五夫人带来的随从亦未再加干涉,任由其行。 然而这一次,俞十三步履间多了几分犹豫与克制,直到行至铜盆旁,他才彻底恢复理智。 那信纸残片近在咫尺,似乎触手可及,却又远在天际。明明姨父已经答应了,若非俞修横刀夺爱,九疑妹妹很快就能来到他身边。 直至此刻,一股难以名状的悲凉涌上心头,他终是明了,九疑,他再也无法拥有了。 五夫人首次目睹俞十三这般落寞之态,心头如刀绞一般,痛楚难当。 然而,对昔日拒绝其妹提议九疑为媳之举,她并无悔意。于她看来,眼前之困,仅是俞十三成长路上短暂的风雨,少年懵懂,尚未领悟强而有力的岳家对男儿前程有多重要才敢扬言“许配”二字。 此刻,她虽忧心俞十三的现况,却也气恼他,在刘府竟敢胆大妄为至此,不由得语气严厉了几分:“你书读痴了?即便心中有再多不甘,也莫要失了分寸!”言辞之间,透露出为人母的严厉与期许。 俞十三闻听母亲的责备,默然无语,唯低头以示恭敬,继而步履沉重至刘老爷面前,一揖到底。 “是孙儿失礼了,还望外祖父海涵。”言简意赅,尽显悔意。 刘老爷心中早有计较,四房与桑家一事,他与五夫人意见一致,认为将九疑放到俞家四房更为稳妥。 九疑身为他的亲外孙女,若能嫁入俞家四房,无疑加固了刘俞两家纽带。在刘老爷眼中,这不仅是血脉亲情的深化,更重要的是联姻,为两家未来铺就更为坚实的基石。 故而,对于今日的局面,刘老爷心中虽有遗憾,但也并非全然意外。 他十分疼爱俞十三这个外孙,今日使他亲睹书信化灰,一是教诲他世事变幻无常,当舍则舍;二是让他悟透,世间诸多事,非仅凭一腔热血即可得,尤其是在那错综复杂的家族纠葛与利益权衡之下。 俞十三这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苦涩、不甘、无奈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 他渐渐明悟,在这个由家族利益和礼法规则织就的巨网之中,他的情愫渺小得如同沧海一粟。 尽管内心深处仍有一丝不愿放弃的火花在闪烁,但他也开始明白,有些界限一旦划定,便难以逾越。 往后再见九疑妹妹,就得规规矩矩唤一声“十二嫂”。 第127章 礼至 “无碍,你能有所省悟已是难得,这件事不怪你。”刘老爷的声音带着宽慰,语重心长地道:“你是个聪明孩子,须知人生旅途,遗憾如影随形,而每一次跌宕,皆是磨砺心性的良机。你肩负的,不仅仅是个人的喜怒哀乐,更牵系着你们整个五房的荣辱兴衰。今日之痛,定会让你的心志变得更加坚韧。” 痛吗?俞十三内心自问。 更多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不甘。凭什么俞修一出生就什么都有,而自己当初为了得到九疑,日复一日早起去内宅陪在母亲身侧。他竭尽全力争取的,到头来却如同镜花水月,触手可及却又瞬间消散。这种感觉,比身体上的任何疼痛都要深刻得多。 更令他烦闷的是,今后面对孙六再难昂首挺胸,已是颜面扫地。 刘老爷见俞十三沉默无言,眼神中闪过一抹怜惜,继续说道:“你与九疑,或许缘分仅止于此。但记住,真正的男儿,不会被情感的波澜所束缚,他们会将这份未了的情意转化为前进的动力,会更加努力去证明自己。” 俞十三深吸一口气,试图将胸臆间的郁结之气缓缓排解,随后挺脊仰首,目光中闪烁着坚毅之色,:“外祖父高见,十三铭记在心,必不负所望。” 刘老爷捋了捋颌下斑白的长髯,满意地点点头便嘱咐二人早些回去。 母子二人离去之际,四周仍弥漫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但俞十三未再执着于九疑之事,令五夫人稍感心安,却又暗自忧虑,生怕此事成为他心中枷锁,使读书之路受到阻碍。 刘老爷处,早已于得信之时便修书回复桑家,旁的也未多言,只是说之前信中所书令九疑为妾一事乃是戏言,让桑志不必当真,更言及日后应频相往来,维系情谊,至于前次信中所提的挪动位置一事,依旧有效,刘家自当倾力而为。 与此同时,俞修的聘礼在一件一件准备,均由俞老夫人亲力亲为,细致入微,甚至连自己当年的嫁妆箱子亦一并开了,精挑细选,以求尽善尽美。 俞老夫人的反应令俞家几位媳妇都震惊不已,未料老夫人对这未过门又出身不高的孙媳竟如此满意。 外人眼中或有不解,俞老夫人自己内心却清明如镜,此番煞费苦心,实则是为未来真正的孙媳筹谋,而非为五房那位家世寒微的外甥女。 眼下之举,不过一场精心布置的戏码,以示自己对此事并无异议。 倘若桑府无声以对,便是婉拒的意思,以俞府的身份地位,自不当再强求一纸确答,以免失了颜面。 三夫人闻得九疑即将嫁入四房时,惊喜之余,不免为九疑暗暗担忧。上房那位,向来不是易与之辈,九疑温顺如斯门楣又不显,不定会被如何拿捏。 六娘听闻此事倒是十分欢喜,记得十三哥曾言对九疑有意,她一度以为九疑有可能成为她的十三嫂,谁料世事无常,竟有此番转折。 只因在她眼中,九疑似乎并未与十二哥说过几句话,怎就突然成了十二哥未过门的妻子呢。 六娘虽感意外,但也真心为九疑感到高兴,在她看来,能嫁与俞修为妻,无疑是众多女子梦中所求,就连她的好姐妹,闻十七娘,亦不例外。 这段时日,她深居简出,一直在家为父守丧,几乎与外界隔绝,因而已许久未见过闻十七娘。仅从母亲偶尔的闲谈中,她才略知一二,闻十七娘仍旧身无婚约。 幸而当初她只将十三哥心悦九疑一事告知母亲一人,母亲还郑重叮嘱,严令此事不得告知旁人,以免横生枝节。 ...... 俞家初次送信那日为桑家备好的礼,到底在过年之前抵达成县。 行人司的人将这些包裹得风雅细腻的礼物送达县衙时,桑志心中并无讶异,只因早先俞府书信中已提及,备下些许薄礼,或有迟延。 桑志将这些物件带回家时,桑夫人迫不及待地将所有礼物亲自拆封,逐一检视,眉眼间洋溢着难掩之喜。 只见其中有丝绸、布匹、茶叶,更有考究非凡的文房四宝一套,件件皆精品。 这哪里是薄礼,分明十分厚重,可见俞家对九疑的重视。 文房四宝自是赠予桑志的,茶叶可以分给家中男儿,至于那些丝绸与布料,桑夫人并未言及分配,只说要为九疑裁制新衣,以备俞家人亲临那日九疑得以体面相迎。 第128章 幻梦 对此,桑家两个媳妇均未置一词,她们深知在这厅堂之上,与家中的长辈争辩无异于自寻烦恼,谁也不愿背上不孝的名声。 而桑时安,敏锐地捕捉到了妻子吴氏额头细密的汗珠,以为是腹中胎儿使得她体感不适,心间顿时涌起几缕柔情与担忧。 他语气温和,夹杂着丝丝焦虑,轻声询问:“是不是身子又不舒服了?要不要我陪你回房休息?”言毕,他的手不自觉地轻抚过她微微隆起的小腹。 吴氏抬眼,眼中闪过一丝柔情,轻声回应:“我只是觉得有些闷热,没什么事。” 桑夫人见状,未多加言语,心中暗自揣测这或许是孕妇体质使然,又或是心中略有不甘。 随即吩咐桑时安带吴氏回去歇着,并叮咛吴氏的婢女须更加留心,务必小心服侍。 襄阳府上空呈现出一片黑灰色,夜半时分,薄雾轻绕,远山近水皆被一层朦胧的霜白轻纱覆盖,整个天地都被温柔地收敛进梦境之中。 ...... 高大的黑色木质门槛上,金色的门环在微风中轻轻摇曳。门楣高悬之处,几个遒劲的金字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封正此刻正伫立在府门外,他伸手欲挡那刺破云霄的光芒,却似乎怎么也抵挡不住那金色光芒的侵袭。 他双目微眯,适应着这突如其来的明亮,心中却不由得生出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思忖间,一阵悠长的“吱呀”声划破了宁静,眼前的大门缓缓开启,一位身着深蓝锦袍的老管家稳步而出,面容慈祥,眉宇间带着岁月的痕迹。 老管家拱手为礼,声音如同陈年佳酿,醇厚而温暖:“三公子,您回来了。” 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却如同春日里最和煦的风,瞬间吹散了封正心头的万千疲倦。 封正轻轻颔首,步伐沉稳地跨越门槛,脚步声在空旷的庭院中回响,每一步都似踏在记忆的回廊上。 府内布局依旧,青石板路两旁,松柏挺立,盆景错落有致,一切都保持着旧时的模样,只是空气中多了几缕不曾有的沉香气息。 穿过一道又一道精致的月亮门,来到中庭。这里四水归堂,天井中央一方碧绿的池塘中,几尾金鱼悠闲游弋,四周环绕着奇石古木,春来花香满园,秋至落叶纷飞,自成一片小天地。 正当封正欲觅一凉亭暂歇,一道温柔的女子声音轻轻拂过了耳畔。 “你倒会躲懒,快去寻你大哥,他今日新学了一套棋局,正想找人对弈呢。” 封正循声望去,只见母亲正拨开紫藤花蔓,自花架下缓缓走出,阳光透过绿叶紫花的缝隙,斑驳地洒在她身上,为她镀上了一层金色的轮廓,显得格外温柔与安详。 她身着一件淡雅的素色褙子,褙子轻柔地贴合着她的身形,领口与袖边以细腻的云纹刺绣勾勒。 褙子之下,是一件织金马面裙,裙摆随着她轻盈的步伐微微摇曳,其上绣着细密精致的花纹。 她闲庭信步,笑看封正时,手中正轻摇着一柄绘有兰花的团扇。 封正见母亲款款而来,嘴角勾勒出一抹自信且略带狡黠的笑意,抢先说道:“大哥必定是在后头的棋亭吧。我这就去,说不定还能让大哥头疼一番呢。” 言毕,封正脸上的笑意更甚,眼中闪烁着跃跃欲试的光芒。 封夫人轻摇手中的团扇,以扇遮面,笑道:“你这急性子,总是这般。去吧,别让你大哥空等。”话语间,她稍作停顿,眼眸中流露出一抹温情,“今晚家中设宴,大家都很想念你。” 正当封正欲继续前行,闻言却蓦然止步,心中涌起一丝莫名的困惑,仿佛有一片迷雾遮蔽了记忆的角落。 他转头望向母亲,眼神中充满了不解与询问,声音低柔却带着几分慌乱:“母亲,今日为何饮宴。” 封夫人轻轻蹙眉,半是责备半是宠溺地道:“哎,你这记性,今日是你姐姐的生辰,你竟连这都忘了,真是该罚。” 长姐的生辰......长姐的生辰......封正只觉脑海中如潮水般涌来不属于他的记忆碎片与情感,那是一种强烈到令人窒息的愧疚与思念,使他一时之间头痛欲裂,难以承受。 他紧紧攥住母亲的手,仿佛那是唯一的依靠,目光中满是迷茫与挣扎。 他紧闭双眸,蜷缩着用双手环抱头部,每一根紧绷的神经都在试图梳理那些错综复杂的思绪。 封夫人目睹此景,心弦骤紧,旋即将手轻轻搭在他的肩上,“阿正,你这是怎么了?别吓娘亲!”她的话语,虽焦急万分,却如同春风拂面,蕴含着无限的爱怜。 然而,她的呼唤却渐渐化作虚无,声音在空气中缓缓淡去,直至归于沉寂,留下的是四周令人窒息的寂静。 封正的头愈发疼,意识深处,似有万千兵马在狂奔,那些记忆碎片,不论是真是幻,皆如闪电般疾速掠过,让人分不清是梦是真。 幼时与兄姐嬉戏的无忧岁月,父母的笑容,在平凡日子里遗落的琐碎,此刻竟如此清晰。 但紧接着,一些混乱而陌生的画面开始穿插其间,这些画面让他感到既困惑又恐惧,仿佛他的人生中存在着另一个截然不同的身份和故事。 正当他沉溺在这些混乱的记忆洪流中,一股温暖的力量自掌心传来,一只纤柔又温暖的手紧紧扣住了他的。 那熟悉而温柔的触感如同一束光,穿透了混沌,将他缓缓拉回现实。 第129章 明抢 封正缓缓睁开眼,入目是深邃如墨的夜,唯余香炉中已燃尽的沉香所散发的点点火星。 他试着活动了一下臂膀,又轻捏手,然而捏到的,只是虚无。刚才那只紧握他、给予他力量的手,似只是梦中幻影。 可那感受,太过真切。 正当思绪飘忽之际,夜的宁静被几声刺耳的尖叫撕裂。 “走水了!快来人啊!” 封正猛然间挺身而起,手忙脚乱地套上鞋履,与此同时,正趴着睡的陈贯也从半丈远的床榻上惊醒,两人的眼神在半明半暗中交汇,满是未及消散的惊愕。 打开房门时,同伴们已是一片混乱,匆匆披上衣物,面带惶恐,显然都被这凄厉的声音惊扰。 夜风裹挟着厚重的雾气迎面扑来,尽管视线受阻,但西北方天际那团翻滚的黑烟,却犹如恶兆,清晰可见,那是货物的方向。 石虎随意将外衫搭在肩上,啐了一口道:“他娘的,走!” 这批货极为要紧,一旦成功交付,不仅能稳固闫家在南阳的地位,还是闫家与端王府搭上线的重要机会。 而封正,也想借此机会更多地了解端王府的情况,以作筹谋。 这批货,一定不能出任何问题。 当众人风驰电掣般赶到现场时,发现烧的果真是他们的货。这种时候谁也顾不得什么了,纷纷冲上前去,试图抢救哪怕是一点货物。 火势汹汹,热浪逼人,陈贯吩咐大家尽量用水桶、布幔扑打火焰,但效果甚微。 “快,找水源!能用的都用上!”陈贯大声指挥着,声音在嘈杂的火场中显得格外坚定。 王袭云则带着几个人朝不远处的河边跑去,他们需要更多的水来控制这失控的火。 在陈贯一行人以及客栈中人的奋勇下,火势在日头初升时就彻底被扑灭。 在见到装香云缎的漆皮箱只是外部漆层斑驳、甚至融化,而本身并没有受到无法挽回的损害时,石虎等人皆是瘫坐在湿哒哒的地上,长长舒了一口气,只觉没白忙活,一切辛劳瞬间变得值得。 “还好老爷高见,没有用篾篓,不然咱们这回真就交代在这了。”王袭云的声音里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却也掺杂了一丝忧虑。 封正的眉头却在不经意间紧锁,一抹不安在他眼眸中闪过。他不动声色地向陈贯投去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陈贯心领神会,心头一紧。他迅速从怀中掏出几枚银锞子,递给了眼巴巴望着这边的掌柜。 掌柜接过银两即刻会意,随即开始疏散围观的人群,动作之迅速,似是早已对此类情状驾轻就熟。 这批货距离他们临时的栖身之所并不远,即便如此,陈贯也特意安排了几个心腹看守。 然而,那些人此刻皆不见了踪影。 更何况,火势如此突兀与凶猛,实在让人疑窦丛生。 陈贯的心绪更为复杂,他本以为投身商户能寻得一片清净之地。未曾想,商道之上,利益的纠葛与人心的险恶,同样错综复杂,丝毫不逊色于他曾逃离的那片泥潭。 那些看守货物的兄弟,多半是凶多吉少,没将尸体留下应是不想官府的人介入此事。 陈贯并未耽搁,略作思忖便指了几个人留下,其余众人皆离开这混乱不堪,焦黑遍地的现场。 留在此处的石虎还一脸懵,见陈贯一脸凝重,不禁问道:“哥,这是唱的哪一出?咱们不是应该先去查查吴兄弟他们的下落吗?” 虽然火已扑灭,但漆皮箱仍是滚烫到难以触摸,故而石虎才先有此一问。 此时此刻,封正已顾不得烫与不烫,环视四周,迅速作出决断。 他不顾周遭的冰寒,毅然褪下外衣用力撕扯开来,随后用水稍微浸湿,这样既可隔热又不会立即被高温烤干。 他将湿润的衣物缠绕在手上,走到其中一个损坏严重的漆皮箱前,小心谨慎地开始揭开那烧黑的漆皮箱盖子。 陈贯和其他人则在一旁紧张地注视,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随着封正一点一点揭开那层焦黑的箱盖,众人心跳如鼓,悬在了嗓子眼。 箱内的情形逐渐显露,只见香云缎虽然完整,但经过高温的烘烤与烟熏,色泽已不如先前那般鲜亮,且边缘处有些许焦痕。 与封正所想,一般无二。 石虎等人也顾不得冷,皆急切地效仿封正,开始检查其他箱子的情况。每个人都怀揣着一丝希望,希望能有完好的货物幸免于难。 随着时间推移,一个接一个箱子被谨慎地打开,众人的心情也随之起伏不定。 虽有部分是残次品,但令人欣慰的是,外围箱子中间的几卷香云缎以及被压在下头箱内的货物保存较为完好,色泽虽稍显黯淡,却依然能看出其上织纹细腻,图案栩栩如生,质地柔软而坚韧。 待高温散去,应会恢复不少原有的风貌。 即便如此,现存数量也无法满足交付的需求。 “他娘的!肯定是姓张的那帮人搞的鬼!”石虎愤慨的低吼,眸中怒火与不甘交织,情绪几近失控。 近期与闫家竞争激烈的张家,一直试图在生意上压闫家一头,这次的火情让众人自然而然联想到了他们。 面对此景,王袭云眉头紧锁,冷静分析道:“现在下结论还早了点吧,但不管咋样,我们得先稳住阵脚,保护好剩下的货。”片刻沉默后,他又提出了建议:“要不报官吧。” 陈贯轻轻摇头,沉声道:“袭云,你带几个得力的去暗中查探,切勿打草惊蛇。同时,我们要尽快将这批还能用的缎子转移到安全的地方,以免再生事端。” 正当王袭云准备领命离去之际,封正猛然攥住他的手臂,“来不及查了,张家那边也有一批货,今日我们就改道南阳。” 石虎闻言,一脸不解:“什么意思,张家也不可能卖给咱们啊。” 封正尚未褪去稚气的面庞此刻显得异常坚决,“我是说,抢。” 第130章 分路 此事无论幕后黑手是否出自张家,最大得益者,非张家莫属。 一旦闫家无法如期履约,张家无疑将成为夔州那边短期内在南阳唯一的供货选择,而有了这次机会,才有可能与端王府搭上线。 虽然仅是有可能,但无论如何也不能错失良机。 被动防守已不再是上策,唯有主动出招,方能在这盘根错节中觅得一线生机,逆转乾坤。 “抢?”石虎眸子圆睁,满脸惊诧,显然对这个大胆的计划感到震惊。但瞬息之间,狠厉之色爬上他的脸庞,“好!咱们就给他们点颜色瞧瞧!” 一旁,陈贯闻此言,身躯微震,万没料到封正会有这样的提议。记忆中的封正,还是那个牙牙学语,紧跟在他身侧的稚嫩孩童。而今,岁月匆匆,那孩童已如春日竹笋,迅猛成长,展现出超越年龄的决断与魄力。 他深深凝视着封正,缓缓颔首。心头纵有千般思绪,万种波澜,却也明了,此乃非常时期行非常之事。 诚然,纵使查明真相,已缺了部分的货物也难以交付,更会错失与端王府建立联系的宝贵时机。 陈贯思绪翻涌,须臾间已在脑海中思忖着如何部署这件事。 今日,围观众人只见到漆皮箱外表斑驳,至多不过表皮焦黑,内情不为人知。除了在场数人心照不宣,旁人根本不知内里的香云缎已受损,便是有所疑心,也只是疑心。 封正一行人被一分为四,四中之三继续前往襄阳府,余者则绕道回南阳。 待回了南阳,自可回闫府另调一批人手。 这一趟,是真的不能再出任何纰漏了。 陈贯、石虎、王袭云三人是当中身手最好的,于是陈贯打算自己带数十个兄弟,取道南阳,而令石虎、王袭云领队继续前往夔州,并叮嘱他们,一路上不再投身客栈,找个宽敞些的地方生火取暖,围守货物轮流歇息,以防万一。 此刻,陈贯心中唯有悔意,倘若早有此安排,或许不会有今日之祸,即便再冷,忍一忍也就过了。 “先生,我要跟你一起去。”封正忽出此言,声如磐石。 论安危,石虎一行自是稳妥之选,故陈贯并未打算携封正同返南阳。 然而封正此言,字字坚决,令陈贯难以辞拒。 倒是石虎断然回绝,道:“不行,就你这小身板两下就被人放倒了,跟着去少不得添乱,乖乖跟我和袭云妹妹走。” 王袭云闻此,虽眉眼一蹙,终是按捺不语,此时此刻他懒得跟石老虎计较。 封正面不改色,脚下一踢,掌心中便多了一块小巧的石子。他轻巧地展臂一弹,那石子如离弦之箭,直击前方树木,沉闷一“笃”声后,树干上竟隐约现出一道细缝,缓缓延展开来。 众人目睹此景,皆面露讶色,不由得对封正刮目相看。 石虎更是愣怔了片晌,倏然发现,不过短短几个月,眼前这个已不再是当初那个被几个读书人就能轻易拿捏的小子了,恐怕几个石子一丢,就能让那些轻视他的人吃尽苦头。 石虎的眼神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转变为一种新的认识。他清了清嗓子,态度稍有缓和地说:“你成天在那舞刀弄棒的,什么时候学了这手绝活?跟谁学的?” 封正面带微笑,默而不答,转而望向陈贯,言简意赅:“我想去南阳。” 四周仍弥漫着一股焦糊味与烟熏气息,这气息中夹杂着木炭的苦涩、奇异的臭味以及植被焚烧后的灰烬味道,形成一种刺鼻又令人窒息的怪味。 待沉下气息,还能隐约嗅到土壤被火烤后的土腥味。 此刻,王袭云不禁打了个寒颤,轻吟“嘶”声,捂着臂膀道了句:“行了行了,去便去吧,冻得我直哆嗦。” 陈贯另遣了几个人留在襄阳寻找失踪的几个兄弟,一行人便收拾行囊,预备分路而进。 失踪的那些兄弟就算真的遭遇不测,也得将尸首安稳地带回去给他们的家人一个交代。 临行前,陈贯将封正拉至一侧,低语叮咛:“路上莫要擅自行动,安全为首,公子的安危比一切都重要。” “先生放心,我将这条命看的很紧,不会搁浅至此。” 在封正说完这话打马便行之际,陈贯凝视着他的背影,眉间不经意间流露出一抹难以名状的哀愁。 今日,既是大姑娘的生辰,亦是夫人离去,令人缅怀的忌时。 ...... 第131章 寻医 周姝宁与周瑾在腊月下旬便抵达南阳,循着文县游医所给的地址寻到了南阳府城中的青石西巷。 幸而这一趟还算顺畅,直接便寻到了那位名唤张崇仁的大夫。张大夫乃宛地杏林翘楚,日常问诊,量少而精,非预约不得见,且索价不菲。 就诊金而言,周家并不缺,只是远道而来无法提前预约。 然而这事也好办,稍稍使了些银子便在当日就诊的一男子手上买了名额。那人似乎有急事,得了银两便匆匆离去。 随后,周姝宁与周瑾随医馆童仆穿廊过厅,步入内堂。 正如周姝宁心中所绘,迎面是一位老者,霜发披肩,长髯拂胸,一派仙逸之相。 只见那老者身披道袍,内衬麻衣禅服,举止间透着超凡的气度。彼时,他正垂目翻阅着医书,周身环绕书架,架上典籍林立,而书架旁的香炉飘散出淡淡的药草香,使得整个房间都弥漫着一股令人无比舒适的气息。 步声细碎,扰动了静谧的空气,张崇仁闻声缓缓合上手中泛黄的书册,目光抬起,将视线落在周姝宁的鼻子上,眸中瞬间亮起一抹异色。 童仆近身低语,耳边私话落入张崇仁耳中,他微微颌首,对着周姝宁温言道:“姑娘请坐。” 周姝宁出行惯来是男儿装扮,对于这位阅人无数的老医者能一眼洞穿其女儿身,并未显露出半点讶异,毕竟是医者。 一番详询病情之后,张崇仁的诊断与那文县游医的说辞差不多,言及她的病症已缠绵十数载,要想彻底治愈恐非易事。但承诺经其妙手调养,假以时日,能够使周姝宁的面貌乍一看与常人无异。 至于痊愈与否,尚需视疗程进展来看,未尝全无希望。 闻此言,周姝宁只觉多日来的奔波与忐忑仿佛在这一刻得到了慰藉。 她轻轻颔首,对张崇仁大夫的诊断表示理解与接受。虽然不能保证完全治愈,但若能使容颜略得改善,于她而言已经是莫大的希望。 “多谢张大夫,无论前路如何,我都会倾力配合。”周姝宁语带坚韧,眸中闪烁着对明日的无限向往。 张崇仁捋了捋长髯,温文尔雅,言道:“姑娘有这份心志,便是治病最好的良药。” 随后,张崇仁再度为周姝宁切脉,结合脉象、其容颜特异及鼻部状况,精心制定了一套疗愈方案。 疗愈过程包括内服草药调养、外敷药膏促进皮肤恢复,以及一系列针灸和按摩疗法,势必要从内到外调理周姝宁的体魄。 周瑾自袖中取出一枚拇指大小的金锞子,慎重置于案上,作为初次诊疗的费用。 “张大夫,请务必尽全力医治舍妹,所需药材与费用,晚辈绝不吝惜。” 张崇仁凝视这对容貌不甚相似的兄妹,眼中流露出一丝嘉许,缓缓应道:“医者仁心,某自当竭尽所能。” 这日,周瑾不惜重金,在医馆邻近赁得一处宅邸,兄妹二人也就此在南阳安顿下来。 对于周瑾的悉心关怀,周姝宁感念之余实则不太习惯。自记事起,哥哥便被养在母亲膝下,虽日夜得见,但与她之间总似隔着一层薄纱,保持着适度的距离。 肯如此费心带她寻医,又郑重拜托张大夫的行为,着实让周姝宁有种前所未有的感觉。 这一日,周姝宁刚与周瑾自医馆出来,便在街角不经意间瞥见了一幕令人心悸的画面。 一群衣衫不整的蒙面人簇拥着几辆看似沉重的马车,快速穿过市集,往城郊方向疾驰。 许是速度过快,最前头那人面上的布突然被风撩落,又在转瞬之间被拉好,但在那短暂的一瞬,周姝宁看见了一位模样十分周正的男儿,年纪不大却生得一副倾城之貌,即使是处于仓皇逃离的境地,仍难掩风采。只是夹着马腹的腿似乎一直在淌血,仅远远看着都觉得疼。 “好标志的小郎君。”周姝宁不由自主低语。 周瑾面色略沉,并不理会周姝宁所言,自顾言道:“这南阳看样子并不太平,青天白日地就这般行色匆匆,怕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周姝宁目光追随着渐行渐远的车队,心中虽涌起探究之意,却也深知此等事务非他们所能涉足。 她轻轻拉了拉周瑾的衣袖,语气中带着几分恳求:道:“哥哥,我们还是早些回去吧,按照张大夫的吩咐准备药材才是当前要务。” 周瑾颔首,两人遂转身,沿着青石西巷往租住的宅邸走去。 第132章 点子 岁末的雪花轻柔地铺了满地,红灯笼高高挂起,一盏接一盏。 九疑立在廊庑下,目光穿过这一盏盏红灯笼,脑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俞修时常提着的那盏琉璃灯。那薄薄的灯罩上雕琢着繁复细密的花纹,内部燃烧的烛火透过彩釉斑斓的灯壁,投射出斑斓的光影。 在九疑的记忆里,那是世间最美的灯笼。 忽然间,一个前所未有的念头在九疑的心头悄然生根。如此美妙的琉璃灯,她从未在成县见过,倘若能制作出形貌相似之物,在即将到来的上元佳节上售卖,或许能够赚得一笔可观的银两。 毕竟,单凭抄书,要想在一年之内积攒百两银钱,无异于天方夜谭,她必须另辟蹊径,寻找更为快捷的法子。 回忆往昔的上元夜,成县的街巷间,虽也有不少摊贩出售各式花灯,大多为花卉、鸟兽等普通样式,虽然也颇受欢迎,但总感觉缺少了一丝新意与别致。 琉璃灯九疑自认做不来,但她可以尝试用更易得的材料模拟琉璃灯的效果。 若是以薄纱,配以精心挑选的细竹篾,来模仿琉璃独有的温润光泽与细腻纹理,未尝不能达到近似的视觉美感。 她可以采购一批市面上常见的那种半透的纱,通过多层叠加与透明度的变化来模仿琉璃的半透明质感,再以精细的竹篾编织出灯罩的骨架,既要保证结构稳固,也要展现出流畅的线条,模仿琉璃灯那独特的形态。 为使灯火透出更为柔和的光华,她计划在纱上勾勒出与琉璃灯罩相似的纹样,利用箔片或者细亮片点缀其间。 想到这里,九疑的心境豁然开朗,只觉这个主意犹如冬日里的一缕暖阳,照亮了她原本因筹措百两银子而阴霾密布的心田。 这笔钱若能顺利筹集,除了偿还周姝宁的债务,她还想为自己置一张好一些的琴。 她太想弹琴了。 九疑步入正房厅堂时,只见家中众人已团团围坐在那张熟悉的餐桌旁,暖意融融,笑语连连。 天色虽未彻底黑尽,但四周各角落皆已燃起烛火,唯有年节,娘才不会吝惜烛油钱。 桑时序的妻子李琬娘见九疑满面春风步入厅堂,面上不禁露出温和的笑容,“九娘,快来这边坐下。” 九疑含笑依偎在桑夫人身旁,一家子虽每日都聚在一处用饭,但今日是除夕,氛围显得格外不同,空气中弥漫着团圆与希望的气息。 尤其桑时安的妻子吴氏已有孕四个多月,再等五个月桑家就有添丁之喜。 在这喜悦之中,李琬娘心中难免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落寞。她与夫君结缡近一载,虽然床笫之事不至频繁,却也不乏每月七八次的亲昵,然而腹中却迟迟未传来好消息,令她心头偶有神伤。 正当此时,桑夫人温柔的话语打破了琬娘片刻的沉思,她向着九疑轻声问道:“看你今日心情不错,可是有什么高兴的事么。” 李琬娘闻言,心中那份愁绪被轻轻拂去,转而目光中也充满了好奇,带着几分玩笑之意接口道:“定是九娘觅得了如意郎君,自然是喜上眉梢了。” 此言一出,满室笑声,气氛更添了几分轻松愉悦。 在众人欢声笑语之中,桑时安的妻子吴氏听闻这番话时,手中的竹筷意外滑落,直直坠入那热气蒸腾的汤碗之中,激起一圈圈细腻的波纹,伴随着闷哼一声,引得周围人的目光瞬间聚焦。 吴氏连忙以笑颜掩饰尴尬,绢帕擦拭着溅到手背的汤汁,旋即轻柔地抚摸着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笑道:“看样子,咱们的小宝贝也迫不及待要给大家助兴呢。” 这一席话,又引来桌上众人一阵爽朗的笑声,气氛愈发温馨。 然而,这一切都没逃过桑时安敏锐的双眼,他深知妻子近日的种种反常。自幼的情分,让她哪怕是最细微的情绪波动,在他眼中也无所遁形。 他努力回想,却记不起具体从何时开始,妻子就有了神思恍惚的毛病,交谈间常会眼神迷离,甚至忘了前一刻还在做的事情。 这份变化,让他心底悄悄生出一份忧虑,想着或许是孕期带来的身体不适,又或者是过于操劳所致。 于是,他将那落入汤中的筷子捞出,细心地用绢帕擦净,再轻轻递到吴氏手中,动作轻柔且充满关怀。 心中已暗下决定,待过了年初七,必要请个大夫为妻子详加诊治。若真是身子有何不妥,早发现早调理,以免妻子与腹中的孩子遭受不必要的苦楚。 第133章 成品 一番欢声笑语之后,众人的目光再度汇聚于九疑身上,少女那含羞带怯的娇态,更增了几分柔美,煞是动人。 桑志心中蓦然涌上一股难以名状的滋味,这是他与妻子最小的女儿,自幼便聪敏秀美,眼看着她即将嫁为人妇,心中既是万般不舍,又满怀对女儿未来生活的期许。 嫁到那样的人家,往后的生活定是衣食无忧,但身为父亲,总是难以遏制那份担忧,担心女儿能否适应新环境,是否会被妥善对待。 唯一让人放心不下的是,那门亲事实在太远,不似瑜娘那般,还能隔些时日回家探望。 一想到瑜娘,桑志的心中便又是一阵酸楚。 九疑没有顺着二嫂的话茬继续说下去,而是深深吸了一口气,低垂眼帘,嘴角挂着一抹笑意,犹自不语。 众人见状,只当她是羞涩难掩。 但其实,九疑在心里挣扎了好一会儿。她犹豫着是否该将心中的打算告知家人。最终,她决定先将灯笼制好,待到那时,再向父亲和母亲坦白自己的想法与计划。 俞家信中言及过了年要亲至成县,若是脚程快些,兴许二月中就能见到俞修。 因家族尚在服丧期间,俞家今年的除夕夜较之往昔,少了些许喧嚣,但一家子依旧齐聚在上房,共享这份难得的团圆。 只可惜远在京中的大房一家子无法归来,让这份团聚略显不完整。 俞老爷自俞修婚事有了眉目以来,身子渐有好转,今日竟无需仆婢搀扶便自己稳稳当当地走向餐桌边,这无疑给家中平添了几分喜色。 尽管俞老爷对俞修素来偏爱,但俞十三同样是他的亲孙子,既然俞修的终身大事已有了着落,自然也该为俞十三的将来筹谋打算。 奈何俞老爷身体尚未完全康复,无力过分操劳,于是俞老夫人的肩上便担起了这份重任,同时叮嘱俞四夫人与五夫人多加留意,务必谨慎行事,不可草率决定。 五夫人见公公如此郑重其事地托付,心中暗自欢喜,料想是夫君近来将外宅诸事料理得有条不紊,这才赢得了公公的赏识,心中不禁涌起几分自得。 她默默盘算,定要为自己的儿子觅得一门上好的亲事。 想到无论挑选哪家的姑娘,门第皆在桑家之上,五夫人内心的得意更甚,坚信她的儿子定会一步一步比俞修走的更远更高。 幸而自得知九疑与四房之事,俞十三非但未显消沉,反愈发勤勉。昔日,他每至四房院落,总喜与梨暮嬉笑逗趣,举止颇为亲昵;而今,却仅行礼问安,目光不过片刻停留,便规矩退出,再无半分轻浮之举。 正因如此变故,五夫人便未再提及将梨暮送到俞十三院中一事。 此间,刘妈妈目睹俞十三的变化,心中五味杂陈,私下时有感叹,更有掩面垂泪之时,其情之真,可见一斑。 而九疑,自初一起便紧锣密鼓地筹备起来。 这日,市集上人头攒动,她穿梭其间,精心挑选各色丝纱,从温柔的水蓝到深邃的宝蓝,从柔嫩的粉红到鲜艳的石榴红。 继而,她挑选出最坚韧且富有弹性的竹子,带回家后细心地劈成细篾,每一根都打磨至光滑,以免勾丝。 织灯之际,九疑先用竹篾编织出灯的基本框架,每一个节点都结实而精准,但由于是第一次做,她的动作略显生疏,不时停下来思考下一步该如何进行。 随后,她依据昨晚画的图样,将水蓝色的纱裁剪成相应的形状并绣上简单又好看的花纹式样,通过细致的缝制技巧,将其固定在竹篾框架之上,层层叠加,创造出深浅变化与光影交错的效果。 当夜幕降临,九疑轻轻拨亮了她亲手制成的第一盏灯笼。烛光从内部透出,经过水蓝色的纱与装饰物折射,散发出柔和的光辉,与廊上挂着的红灯笼相比,这盏灯笼显得格外雅致。 云霞帮着九疑忙活了一整日,此刻见到成果,亦不由心生欢喜,眸中闪烁着惊喜的光芒,赞叹道:“真好看,怕是咱们成县再也找不出第二盏这样别致的灯笼了!” 言罢,她又忍俊不禁,笑声如铃,悄悄凑近九疑耳边,低声戏谑:“只除了十二公子那盏琉璃风灯。” 九疑闻言,连忙以手掩唇,发出细微的嘘声,眉眼间尽是笑意,正待回应云霞,东厢的门扇突然开了,伴随着细微的吱嘎声,桑时序现身门边,伸了个惬意的懒腰,似乎刚从冗长的小憩中醒来。 夜色如绸,淡淡的月光洒在他身上,为他镀上了一层银边。显然,这不同往常的灯笼吸引了他的注意,他的目光穿越院子,最终定格在那盏散发着幽静蓝光的灯笼上。 他眼中初现的讶异迅速被一抹笑意所取代,声音朗朗,带上了几分玩笑意味:“看来今夜的月光遇到了劲敌,这光,很不一样。” 屋内的李琬娘听到这番话,也放下了手中的物什,缓缓步出房门,来到院中,循着桑时序的视线望去,在看到那盏灯笼时不禁赞叹:“呀,这灯笼真好看。” 桑时序牵起妻子的手,沿着廊庑缓步向九疑走去,言语间满是赞赏:“你这机灵鬼,真是越来越有主意了,这灯笼做得既新颖又别致,连我都想多看几眼。” 九疑闻言,脸上洋溢着自豪的笑,将手中的灯笼高高举起,眸光闪烁:“二哥觉得这样的灯笼,若是要卖,定价几何合适?我们或许可以试着多做一些,为家里添些收入。” 正说话间,桑志与桑夫人也从正房走出,他们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那独特灯笼所吸引。 不过须臾,桑志的面色变得凝重:“桑家不需要依靠女儿做手工活计来维持生计。九娘,你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准备,你的婚事才是当前最紧要的大事。” 第134章 启程 对于此事,桑夫人却持有不同看法,她轻轻按住夫君的手臂,以眼神示意他稍安勿躁,然后细语道:“你看看这灯笼多好看,九娘自幼便心灵手巧,这说不定还真是一个赚钱的好法子。” 然而,桑志的眉头锁得更紧,转身便回了房内。待妻子跟上,关上房门后,他才压低了声音,语气中带着几分无奈:“本官身为一县之长,怎好让府里人做这等营生计又抛头露面之事,万一传扬出去,岂不有失体面?” 桑夫人闻言,轻轻瞪了他一眼,语带嗔意:“大不了找个眼生的去市集上售卖,自然不会让人知晓灯笼是出自咱们府上。” 听了这话,桑志沉默了片刻,似在认真权衡夫人的提议。终于,他叹了口气,神情稍微舒展,说道:“罢了,就依你的意思办。但要做得谨慎。” 见夫君同意,桑夫人这才露出满意的微笑,轻掸了掸丈夫肩上似有若无的灰尘,柔声安慰道:“放宽心吧,我会亲自挑选合适的人选,不会让任何人察觉这些灯笼与咱们家有关。” 桑夫人早有预料,桑志的反对不过是顾虑到他身为县令的身份与颜面。 这件事紧锣密鼓地筹备了起来,在九疑将具体做法告知桑夫人后,桑夫人便不叫九疑做任何粗活,只让她好好歇着,只在偶尔需要指导或制作新样式时,九疑才会参与其中。 桑府虽仆役数量有限,但大多都是签了死契的。 因此,桑夫人在初二天还未亮便放心大胆地委派了几位心思细腻、手艺出众的仆妇与伶俐小厮,专门负责日常的灯笼制作,并严令他们保密,切勿走漏风声,以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九疑在知晓母亲的安排后,又提出了几个点子。 她认为可以在灯笼内加入小巧的机关,让灯笼在微风拂过时能轻轻旋转,或是内置小型铃铛,走动时发出悦耳的声响。 桑夫人听后,对这些建议赞不绝口,认为这些巧思不仅能吸引过往行人的目光,更能使灯笼更具特色。 此刻,桑夫人内心满是欣慰,深感去岁送九疑前往昆山之举实是明智,不仅觅得了俞十二郎这样的佳婿,还见识良多。 若是拘泥于成县一隅,哪能有这般机遇。 一切安排妥当后,九疑的姐姐桑知瑜与姐夫陈载通便带着一双儿女回来了。 九疑数月未见姐姐,心中甚是想念,对一双活泼可爱的外甥子女更是喜爱有加,还包了个不小的红包给两个小家伙。 此次相见,姐姐的气色似乎比上次见面时好了些许,这让九疑心中稍感宽慰。 遗憾的是,二人未能久留,匆匆用过午饭后便要返回。 陈载通言及家中事务繁多,实在离不开妻子的操持,稍不留神家中的事务便难以周全。 对此,桑志夫妇也只能理解地笑笑。 临别之际,桑夫人紧紧握住桑知瑜的手,一遍遍地叮咛她要保重身体。而桑知瑜眼含泪光,点头应允,承诺会尽快找时间再回来相聚。 见姐姐如此伤怀,九疑的眼眶也跟着泛红,她强忍泪水,轻拍着桑知瑜的背脊,细语道:“姐姐莫要哭了,我们很快又能见面的。你也要照顾好自己,别太过操劳。” 同是在这一日,俞老爷凭借从王陀身上搜获的玉佩,终于揭露了王陀的真实身份。 为了查清此事,长子在京中周旋了月余,辗转多地,总算真正将王陀背后的势力和底细摸清。 竟是赵世严,如今的大理寺左少卿。 此人从庶吉士起,多年间行事十分低调,信中言及,赵世严或将调任吏部,担任侍郎一职。 能有机会被调到吏部,足可见此人在大理寺任职期间的政绩必定得到了朝中高层的认可。 然而,凭借他为官数十载的经验来看,由大理寺左少卿调任吏部侍郎的可能性不大。但无风不起浪,事出必有因。 对此,俞老爷深知不宜轻举妄动,毕竟吏部乃六部之首,涉及官员选拔与考核,权柄重大。 一旦赵世严升任吏部侍郎,其影响力与势力必将更上一层楼。 他沉思良久,决定先按兵不动,密函通知长子,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至于三子的事情,必得找个合适的时机与赵世严好好分说分说,此事依旧交给长子处理,相信他能妥善把握分寸。 ...... 俞家的新岁过得平平淡淡、波澜不惊,俞修一行人也在初八这日启程,前往阶州成县。 第135章 挺好 这样重要的事,按理应是四房一家子同去,但俞四爷在如今的职位尚不足一载,这一路往返恐需耗时三五月,若请如此长时间的假,只怕职位难保,极大可能会被旁人顶替。 于是,此番出行,只四夫人与俞修母子,并四房几个得力的丫鬟仆妇。 为确保一路平安,又不愿过分张扬,特地带了十名有些身手的小厮随行。 此举让俞老夫人颇为疑惑,她始终以为既然之前未收到桑家的回音,应当也就不会有后续发展。 谁曾想,昨日却突闻要动身前往阶州,此前竟毫无征兆。 直至四房一行人已踏上行程,她心中仍旧揣测不透这突如其来的决定背后究竟有何缘由。 最终,还是决定让当初俞修亲自开口从上房要的絮娘同行。路途遥迢,俞修正当龄,难免需要温柔体贴的女子相伴左右。 上元。 成县大街小巷两侧,各式各样的灯笼高高挂起,它们或圆或方,五彩斑斓,有的绘有仙鹤祥云,有的饰以鱼跃龙门,还有的精细地勾勒出花鸟鱼虫,每一盏都蕴含着匠人的巧思与百姓的美好愿望。 灯笼下,人流如织,欢声笑语交织在一起,小贩的叫卖声此起彼伏,空气中弥漫着各种美食的香气,从热气腾腾的蒸笼里散发出的包子、糕点香味,到糖葫芦那酸甜可口的气息,无不诱惑着过往行人的味蕾。 孩童们手持风车或是提着灯笼,在人群中穿梭嬉戏,他们的笑声清脆悦耳,为这热闹的夜市增添了几分童趣与生机。 在这片熙熙攘攘之中,桑夫人安排了两个人,一位隐于城南,另一位则匿于城北。 十数日以来,桑夫人带着李琬娘及府中几个仆从,夜以继日地制作了近三百盏灯笼,以至于后罩房内堆积如山,只为等待上元佳节的到来。 这样雅致的灯笼,尤其受到成县少女及诸多文人墨客的青睐。 纵然那些灯笼精美绝伦,是成县从未有过的式样,引得行人纷纷侧目,但一盏灯笼要价三钱,普通百姓只能望而却步。 如此一来,原拟借售灯添补家用之计,不免蒙上了一层阴霾,显得颇为坎坷。 直至街巷间行人稀疏,桑夫人这才缓缓铺开算盘,细数今日进账。 家中众人皆心系此事,此刻正聚于正堂,屏息静气,目不转睛地盯着桑夫人手下算盘。 算珠噼啪作响,几经周折终是停歇。桑夫人眉头轻锁,抬眼环顾四周,家人们的眼神中满载期盼,使她不禁轻吐一口长气,声音温和而带着一丝难掩的遗憾:“今日我们共售出了五十二盏灯笼,收入还不足十两。” 忆及当初为制灯购丝纱、选竹骨,已耗去近八两之资,如今勉强持平,比预想中的丰厚盈利相去甚远,令人唏嘘不已。 更重要的是,家中众人近半月来全心全意扑在灯笼制作上,许多家务琐事都被忽略了,导致日常生活里出现了一些不便,家中的开支也随之捉襟见肘,显得颇为紧张。 正当一家人心中充满失落,氛围沉闷之时,桑时序率先打破了这份宁静,他憨厚地笑了笑,声音中带着几分乐观:“剩下的灯笼日后依旧可以拿出去卖,所得的皆为纯利,不用再考虑成本问题了。” 桑夫人听后,心中虽略有迟疑,暗自思量上元节过后灯笼的需求定会大减,但随即想到时序的话也有道理,点头赞同道:“那以后便每日派人去市集摆摊,能卖出多少是多少,总归是好的。”心中盘算着,即便是点滴累积,也能为家中经济减压。 确实如此,今后卖出的每一盏灯笼都将转化为实实在在的利润,或许短期内难见显着成效,但积沙成塔,终将为家中状况带来一丝缓解。 九疑此时也感到些许沮丧,原以为这批灯笼既精致又别具匠心,定能赢得百姓的青睐,却未料到现实与期望相去甚远。 “若是定价不那么高,结果会不会有所不同呢?”九疑提出了心中的疑问。 对此,桑夫人内心也十分明了,她并非不了解成县百姓的购买力有限,也许是自己太过乐观,过高估计了百姓对高价精品的接纳度。 然而,她并不打算轻易地对剩余的灯笼进行降价处理草率了事。一旦如此,今日已经购买灯笼的人岂不是会觉得吃亏?万一因此引起众人不满,纷纷打听是哪家在售卖,甚至寻衅上门,那可就真是得不偿失了。 罢了罢了,只要每日能卖出一盏,多少也能贴补些,这样算下来,比桑志的俸禄还要丰厚许多。 挺好。 而对于九疑来说,这不仅仅是对她自信心的考验,更意味着她得重新想法子赚取银钱,以便偿还周姝宁曾经慷慨相助的那一百两银子。 如果俞家没有来信,那方端砚当了也就当了,即使无法赎回也只能归咎于命运的安排。 但如今情形已变,俞家的人不久就要抵达成县,她必将再次与俞修相见,将来还会带着那方端砚一同嫁入昆山。 要是俞修问起来...... 想到这里,九疑脸颊微烫。 第136章 医理 周姝宁的鼻子在这一段时日的精心治疗下,发生了显着的改善,不仅鼻形日益挺直,就连她整个人都焕发了新的生机,浑身上下都洋溢着一股前所未有的畅快之感。 她开始愈发喜爱照镜子,就连晨起洗脸时,也爱对着铜盆中倒映的自己摆弄出各种表情,时而俏皮,时而温婉,乐此不疲。 每当这个时刻,她的心头便会被一股温暖的暖流轻轻包裹,有些东西在胸腔中茁壮成长,越来越蓬勃,越来越清晰。 这段时日,周姝宁也逐渐知晓了自己为何能从家中出来,又如何在遭遇险境时安全脱身,以至于平安到了汉中。 家中递来的一封信件更让她心潮起伏,字里行间尽是父亲母亲满满的挂念与关怀,嘱咐她于南阳安心治疗,一切听从哥哥安排,对她的离家之举没有半点责备,只有担忧与爱护。 九疑的话回荡在耳边,确是如此,父亲与母亲,始终都在乎她、爱她。 周姝宁对于张崇仁大夫那套治疗流程,早已熟稔,甚至烂熟于心,有时候,即使张大夫和他的小童仆都在忙碌之中,她也能独自完成敷药的步骤,娴熟自如。 这一日,张大夫忙碌了近半个时辰,无暇顾及于她,周姝宁便萌生了自己动手施针的念头,欲按照记忆中的位置给自己施针,却被赶来的张大夫及时阻止了。 张大夫语气坚定,告诫她针灸之术非同儿戏,稍有偏差,便可能适得其反,非但不能治病,反可能致害。 周姝宁心中顿生好奇,只觉得不就是那几个位置么,观之并不繁复,何至于此般谨小慎微。 张崇仁洞察了她心中疑惑,笑容中夹杂着几分严肃,耐心解释道:“看似简单的针灸,实则蕴含了深奥的医理与世代医者的经验积累。每一个穴位的位置、刺入的深浅、针法的轻重缓急,无一不是需要长时间的学习与实践经验才能精熟于心。稍有差池,不仅不能治愈病症,更可能误伤人体经络,后果可大可惧。” 周姝宁闻言,心中豁然开朗,原来医术之中竟藏着如此深奥的学问,远非表面上的简易操作。 言罢,张崇仁轻敲了敲周姝宁面前的桌案,接着捋了捋着花白的长髯,眼中闪过一丝嘉许,缓缓道:“你这份积极态度,老夫甚是欣赏,但治疗非儿戏,需慎之又慎之。若你这小女娃真心向往医道,待你康复后,老夫可教你些基础的医理知识,意下如何?” 周姝宁心湖顿起波澜,眼前似是开启了一扇全新的大门,内藏无尽奥秘与神奇。然而,她心急不可待,渴望即时启程。 “就不能现在就学么,如此我能更深入理解自身,也许还能在日常生活中辅助自己治疗呢。”她眼神熠熠,满是对新知的渴求,诚挚望向张崇仁,希冀早一步涉足这个吸引着她的领域。 张崇仁见她如此恳切,眼中赞许之色愈浓,沉吟片刻,终缓缓启齿:“既然你有这份心,老夫岂能阻你求学之路。不过,学问需循序渐进,从根基筑起。” 未几,张崇仁转身至书架旁,取下一卷书册,轻轻置于周姝宁面前。 “你可以先从《黄帝内经》入手,它包含了天地阴阳之理,脏腑经络之要,乃医家之圣典。每日闲暇之时,你可细细研读,老夫会抽些时间为你答疑解惑,指导你如何正确理解和运用书中的知识。” 周姝宁双手捧起书卷,感受着沉甸甸的重量,心中激荡的不单是求知的兴奋,更有对张崇仁肯授业解惑的深深感激。 她起身,屈膝深深一拜,语中满是坚毅:“张大夫恩泽深厚,姝宁必勤勉不懈,不负所望。” 张崇仁见此情景,嘴角勾起一抹笑意,暗赞倒是个有志气的孩子。 ...... 九疑为灯笼取名“绮梦琉光”,有时候一日能卖两三盏,时而一盏也难觅买主,虽不稳定,却也渐渐为桑家的生计带来几分宽裕。 这一日,天边尚存夕阳余晖,外出售灯的仆从中,一人匆匆归来,满脸喜色难掩,急报与桑夫人:“夫人,有位老爷找上我们,说是要订购一百盏灯笼!” 第137章 追问 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让桑家众人都感到意外而惊喜。 一百盏灯笼,这对于目前买卖景况并不稳定的“绮梦琉光”来说,无疑是一缕希望之光。 “老爷?订一百盏?”桑夫人重复了一遍,眉眼间难掩惊讶与欣喜,“这是哪位老爷如此大方?” 待小厮细细道来,方知这位雅士乃邻县的一位左姓老爷,为筹备半月之后的灯会,遍寻各地灯笼而不得其心之所向,直到遇见“绮梦琉光”。 即便如此,桑家众人也不好出面,是以选在月上柳梢之时,遣了几个信任的小厮,借着夜色的掩护,自府邸偏门悄无声息地将灯笼送到左老爷指定的地点。 在左老爷一番还价后,这一百盏灯笼一共赚取了十八两纹银。 这时,桑时安的妻子吴氏提议再做些灯笼,以后这样的事一定还有。 然而,桑夫人却出言劝住了吴氏的提议,言及若是真有需要,临时再做也来得及。无论是衣裳还是灯笼,放久了都会有味道,表面还会附着霉斑,失了新物的鲜亮。现在还剩一百多盏,总得先把这些处理完。 吴氏闻言,只觉言之有理,讪讪一笑,旋即轻抚了抚腹部,依着桑时安的手臂,缓步回房。 桑夫人对九疑向周姝宁借了一百两银子的事早就知情,毕竟那方端砚又好好地出现在九疑的桌案上。 是以,这十八两银,桑夫人全数交予九疑,嘱咐九疑先攒着,待满百两后再还与周姝宁。 周姝宁毕竟不是自家人,借就是借,这一点桑夫人分得很清楚。 既然九疑的婚事不需要周家人帮忙,那么当初曾收留过周姝宁的情分,她与桑志还是希望能在将来派上用场,若是因这一百两而坏了周家对桑家的印象,那就太得不偿失了。 二月将至,春意渐浓之时,桑志在衙门收到了来自刘家的书信。拆信之初,他眉头紧锁,似有千斤重负,然而随着信中文字映入眼帘,那紧锁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面上甚至浮现了几分笑意。 原以为拒了岳丈大人要为俞十三郎纳了九疑一事,会招致老人家的不悦,未料岳丈竟如此豁达,信中言辞恳切,称之前的提议不过是酒后闲笔,让他不必当真,并再次确认了先前信中提到的助他调职之事依旧有效。 这番话如同春风化雨,让桑志心中的重担瞬间卸下,对岳丈的通达与体恤感激涕零。 若岳丈当真不肯松口,那就真是陷他于两难了。 这件事当初知晓的人寥寥无几,长子如今随他在衙门当差,自然了解其中原委,故而在信件送达时,他首先告知了桑时安,后者亦为此松了一口气,心头的忧虑随之烟消云散。 父子二人于衙门后院的亭中对坐,茶香袅袅,话题自然转到了这封信上。 “看来爹不久就要离开成县了。”桑时安悠悠说道。 桑志仰首轻笑,随即双手搭在膝盖上,目光悠远,轻叹道:“世间万物,变动不居。突然得知要离开这,我还真有点不舍这里的风土人情。不过,这也是为了桑家的前程,为了你和弟弟妹妹们。” “瑜娘她......”桑时安话锋一转,语气中隐含忧虑。 对于陈载通在外头的那些破烂事,桑时安早有所闻,虽然男子风流在所难免,但陈载通实在太过了些,他心中总是愤愤不平。桑家将瑜娘许配给陈家,不是为了让她去受委屈的。 初二回门那日,若非妻子吴氏紧紧拉着他,他的拳头早就照着陈载通的脸上去了。也是看着瑜娘这次回家脸色比之前好了些许,否则吴氏的阻拦未必能让他忍下这口气。 提起桑知瑜,桑志心中又是一阵酸楚。他们在时,尚能为瑜娘遮风挡雨,一旦他们离开,陈家恐怕更会肆无忌惮。而陈载通曾对知瑜动粗一事,至今只有他与妻子知晓,这让他心中更添几分不安与忧虑。 “你外祖父那边恐怕还得周旋一段时日,这段日子为父得好好为瑜娘寻个妥善的安排。” 桑志心中已有计较,眼下看来,陈家或许已知晓桑家要与昆山俞家结亲一事,故而对桑知瑜的态度有所收敛,想必是顾及这层关系。 若岳丈所言非虚,他能够从县令这个位置上挪一挪,陈家或许会因着这新的利益联结,对瑜娘的态度有所好转。 毕竟陈载通读了这么多年书,未来少不得需要桑家帮衬。 回家之后,父子二人迫不及待地将这喜讯各自告知了妻子。 当初,桑时安知道刘家欲令九疑为妾一事气愤不已,除了告诉自己的枕边人再未向他人透露半分,因此这份喜悦,他自然要与她共享。 然而,吴氏听闻此言,脸色却是一白,焦急追问:“是爹让你将这件事告诉我的?信上还写了什么?” 第138章 丢人 桑时安多日前曾为妻子请来的大夫所言,她心肝二经似有郁结,皆因心事重重,忧虑过度。 当日他追问缘由,吴氏却笑而避答,说那大夫是庸医,坚称自己身体康健,无须挂虑。 如今看来,似乎事情并非表面那般简单。 “你觉得会写什么?”桑时安面色凝重,反问之下,眼神里满是深意。 见桑时安如此神情,吴氏愈发忐忑,看这态度,怕是他们什么都知道了,只待她坦白。 她略显乏力地倚坐在松木椅中,手轻轻搭在日渐隆起的腹部,感受着腹中生命的律动。 片刻沉默后,她抿紧双唇,终是下定了决心,轻声细语道:“其实我也只是希望爹的官职能够更高一些,这样就能接触到更多显贵,或许就能设法将你安排到哪位将军麾下,也不至于让你在县衙里蹉跎岁月。我所忧虑的,无非是你一身才华无处施展,我们的孩子将来是否能有一个更好的前程。” 桑时安听着妻子的话,心中逐渐泛起阵阵凉意。 他心中已然明了,必是他的好妻子吴秋蓉从他口中得知那件事后,寻了法子调换父亲的信。 外祖家之所以态度骤变,无疑是因为得知了俞家四房与桑家结亲一事,所以才会在得到肯定的回复后迅速转变,以至于信中根本没提及桑家答应九疑为妾的事。 竟是这样! 若非俞家这层关系的介入,刘家与俞家三房的人,恐怕真会不顾一切将九疑强行带走,那封信就是桑家卖女儿的证据! 想到这里,桑时安气得浑身战栗,一时间难以接受这件事。 他深吸一口气,试图平息内心的愤怒与失望,看向妻子的眼神复杂难明:“我就是因为舍不得家里人和你才没去参军搏前程,你竟瞒着我做出这样的事......” 视线落在妻子不自觉轻抚腹部的动作上,桑时安的语气软化了几分,却满是痛心:“你让我以后怎么面对九娘。” 闻此言,吴氏腾的一下自松木椅上站起,急匆匆地移到桑时安身旁,紧紧握住他的手,急切应道:“九娘根本就不知道这回事,况且俞家四房的人也即将抵达,至于刘家那边,我们不理睬就是了。毕竟那是你的亲外祖父,只要你好好与他沟通,说明一切,他定会愿意九娘能找到一个更好的归宿。” 桑时安只觉一股寒意自心底升起,若是外祖父真将九疑当作亲外孙女疼爱,又怎会提出如此不堪的提议,更不会在得知俞家有联姻的意愿后才有所转变。 他不禁怀疑,自己是否真的了解过眼前的妻子,这可是自他来到成县便相识相知的姑娘啊,自小的情谊,什么时候变得如此陌生而复杂。 他轻轻挣脱开吴秋蓉的手,背过身去,声音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此事你不要再插手,好好在房里休息,我去与爹娘说。” 吴氏见状,心中虽略有不甘,但更多的是释然,夫君既如此说,必有他的考量与解决问题的方式,便温顺地点了点头,目送桑时安走出房门。 桑时安步伐沉重地迈向父母所居的正房,一路上脑中思绪纷飞。他该如何向父母启齿此事? 他觉得丢人。 妻子正怀有身孕,他不能让此事影响到她与腹中孩儿的安危。 然而,这件事必须与爹娘交代。九娘即将远嫁昆山,与外祖家的交集在所难免,万一此事被戳破而爹娘又浑然不觉,又是一桩麻烦事。 当他站在正房门外时,深吸一口气,调整好情绪,轻轻推开房门。 屋内,桑志正与夫人讨论着长女桑知瑜的处境,眉宇间满是忧虑。门开的声响打断了他们的谈话,抬头见桑时安一张臭脸,眉头皱得更紧了。 未及他们反应,桑时安已跪倒在地,这一举动让桑志夫妇皆是一愣,桑夫人连忙上前欲将他扶起,却听他沉声说道:“爹,娘,孩儿有件事必须告知二老,但求爹娘有什么气都撒到我身上。” 桑夫人心里一紧,催促他快说。桑时安也不拖沓,言简意赅地道出了事情的始末。 听完,二老脸上皆是愠色。桑志虽心中不悦,却不好直接责怪儿媳,而桑夫人却已破口大骂。 “好个吴秋蓉!真是良心被狗吃了!我当初就说她心眼多,你偏不信偏要跟她来往!现在可好,惹出这种腌臜事,还想把咱们九娘给卖了!” 第139章 升迁 桑时安被母亲的话臊得满脸通红,心中满是愧疚,他一言不发,任凭桑夫人责骂,没有半分反驳。 正当桑夫人怒气未消,欲继续训斥时,桑志及时出声打断:“行了行了,别让孩子们听见了,影响不好。” 想到九疑若知晓此事,定会心生波澜,桑夫人勉强压抑着怒火,尽量减低音量,但语气中的不悦仍旧清晰:“在孩子出生之前,就别让她再来这里了,我眼下不想见到她。至于家中事务,也别让她插手,都交给老二媳妇处理吧。” 一番话下来,桑夫人感到一阵头晕,遂让桑时安起身,语重心长地交代:“你先回去陪她吧,毕竟她肚子里怀着的是咱们桑家的骨肉。你得看紧她,不要由着她胡来。” 桑时安低声应道:“爹娘放心,这种事绝不会再有第二次。”说罢,他便转身回房,面对吴氏时,他仍旧未告知信上具体内容,只叫她往后尽量少出房门,安心养胎。 吴氏直接咯噔一下,瞬间便知情况不妙,这不就相当于将她关起来了么。 尽管心下惊骇,她却不敢多言,只是顺从地点了点头。 她知道,当初寻机换信不过是一时冲动,可就因这一时的冲动,不仅让夫君陷入左右为难的境地,更让自己在公婆心中的形象一落千丈。 幸而腹中孕育的是桑家的长孙,这份血脉的联系,能成为她日后再次在桑家立足的依仗。 此刻,她心中懊悔不已,倘若早知九疑能以正妻之尊嫁给俞侍郎的嫡孙,自己当初又何须那般劳心劳力,更不必搭上数月积攒的私房钱。 此时的寒冷尚未完全退去,但在那微凉的空气中,已能捕捉到一丝不易察觉的暖意。 俞修的目光不经意间掠过辰阳手中的盆栽,完全盛放的绿萼梅正透着勃勃生机,那抹淡绿为他的眼底染上了几缕笑意。 二月中旬,桑志迎来了吏部专使递来的一纸调令,速度之快超乎他的预料。原以为刘家那边少说也要斡旋数月,未料转瞬即至。 此调令是命他前往阶州,担任阶州同知之职。虽上头有个知州管着,但官阶的晋升意味着俸禄的提升,与知县相比自是不同。 文书指示,他需在四月初一赴任,距今尚有一个多月的时间,这期间,他既要与新任知县妥善交接各项事务,又要与夫人商议举家搬迁的种种安排。 算算日子,俞家的人应该能在四月初一之前抵达,届时得知他升迁的消息,必将为九疑的身份添一层光彩。 从六品的官职,无论如何都比七品知县显得更加体面。 桑志将这个好消息带回家中时,家中众人都为之振奋。然而,在成县生活数载,乍然得知要离开,每个人心中都难免生出几分不舍。 近日,家中的好消息真是一桩接着一桩。 吴氏在婢女的细语中得知这一喜讯时,得意地抚了抚自己高高隆起的肚皮,面上洋溢着满足的笑意:“看来是我腹中孩儿福泽深厚,还未出世就为家里带来了种种好运。” 这话不过片刻就传到了桑夫人的耳中,她嘴角不自觉地上扬,虽然对吴氏先前的行径仍存几分芥蒂,但想到即将诞生的长孙以及家中接踵而至的喜讯,心中的阴霾也渐渐散去了几些许。 令桑夫人烦恼的是,后罩房里那堆未售出的灯笼该如何处置。 左老爷那样的大买家可遇不可求,直至如今,还余一百多盏灯笼。 一旦离开成县,就意味着不能带走灯笼,要不就暴露了长久以来的“绮梦琉光”是出自桑家。 也不能留下,他们搬离后,这房子总得赁出去赚取租金补贴家用,灯笼的存在一样会走漏消息。 这事可大可小。 于是,桑夫人召集家中众人共商此事。 李琬娘忧虑地提出销毁这些灯笼,以保全公爹的名声不受损害。 然而,桑夫人听闻此言,立即摇头否决,那可是价值二十两银子的心血啊,怎可轻易舍弃? 桑时序适时开口:“我们可以尝试联络外地的灯笼铺,通过他们进行售卖。” 桑夫人闻此,眸中闪过一抹光亮,示意他详加说明。 桑时序见母亲对此计表示兴趣,便更加信心满满地续言:“趁着爹尚未赴任,我们将这些灯笼运往附近的几个城镇,寻几个可靠的灯笼铺合作,略微降些价,让他们当成自家的招牌灯笼转售。” 如此一来,这些灯笼的真正来源便能隐于幕后,既保护了桑志的名声,也避免了因价格差异而引发的不必要纠纷。 桑时安略一思忖,提出了他的考虑:“那运送过程中如何保证灯笼完好无损呢?” 九疑闻言,道:“我们可以用稻草和质地柔软的布料仔细包裹每一盏灯笼,以防碰撞。” 桑志表示赞同,点了点头:“此法甚妙,值得一试。” 桑夫人权衡再三,也觉得这是个好办法,就是赚得少了些,还得赔上运送途中的损耗。 但这已经是最好的法子了。 于是,她决定采纳这个提议,并立即开始部署。 第140章 花期 认为一定会赚钱的时候只是堪堪回本,以为赚不到什么钱的时候呢,竟比预想中还要顺利。 在桑家雷厉风行的行动下,短短几日便与三个邻县声誉卓着的灯笼铺搭上了线。 那些铺子的掌柜对这批灯笼的工艺赞不绝口,争先恐后地表示愿意接手。 更令人惊喜的是,尽管价格略低于最初定的三钱,但差距并不大,几乎不影响整体利润。 运送过程亦是一帆风顺,灯笼几乎毫发无损地抵达了各个铺子。 桑夫人满心欢喜地扒拉着算盘珠子,除去搬运灯笼人员的饮食费用,这次赚得了十七两六钱。 遵循上一次的惯例,她将这笔钱悉数交给了九疑。 九疑对于在一年之内攒够一百两银子的目标,信心倍增,但同时也暗自警醒,此类贩卖灯笼的行当,以后还是不宜再做。 尽管这次实实在在赚取了银两,但父亲却始终忧心忡忡,生怕那些整天在成县街头提着灯笼走动的小厮仆妇会被邻里认出是桑家的人。 说到底,爹爹还是爱惜名声,不愿沾染市井之气。 可九疑愈发觉察,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远不及手中沉甸甸的银两来得实在。 譬如她心心念念想要一张质量上乘的琴,却碍于欠周姝宁的债务,于是便只能按捺心中所愿。 她此刻想的是,若是在阶州安定下来之后,先攒钱买个小些的铺子,然后好好想想做点什么生意稳妥,如此便可带来源源不断的收入,家中也不会再因银钱一事起争端。 只是,爹爹恐怕会觉得沾染了“商贾之俗”。 九疑反复斟酌,决定先到阶州探探风声再做打算。 心意已决,她便不再为此事多费心神,转而将目光投向桌上的那方端砚。 她想着,俞修应该快到了。 俞修与四夫人此刻已踏入阶州境内,正沿着蜿蜒的道路向成县进发。 沿途景色变换,从山间残留的冬雪到枝头初绽的嫩绿,已是春意渐浓。 遗憾的是,俞修带来的绿萼梅,自进入阶州便开始逐渐凋零,如今枝头仅剩几朵,顽强地展示着最后的美丽。 四夫人轻一侧目,语气淡然:“花开花落自有时,待到明年春回,自会重展芳颜。” 俞修点头以示赞同,并不接口。 他本欲让九疑亲眼目睹绿萼梅绽放时的绝色风姿,岂料天时不待,花期难逆。 又或许是巩昌这地界不宜此类花卉生长,使得花期匆匆落幕。 心中虽掠过一丝遗憾,但随即释怀,毕竟自然界的规律非人力所能左右。幸好他还备有其他物件,自信能博得九疑一笑。 往后久居昆山,不愁见不到绿萼盛放。 两日悠忽而逝,俞家的马车终于缓缓驶入成县城内,其风采立时成为街头一景。 车身虽无繁复雕琢,但那发亮的外漆与流畅的线条,在日光映照之下熠熠生辉,引得路人纷纷侧目。 车帘半掩,透出车内隐现的布置与轻晃的香囊挂饰,总觉得看一眼都能嗅到车内飘出的淡雅香气,教人仅是路过,也觉心旷神怡。 四夫人与俞修相对而坐,中间隔以黄花梨方几,上面摆放着一套细腻的白瓷茶具,热气携带着茶香,袅袅上升。 四夫人手执茶杯,轻轻吹散热气,眉眼间流转着三分赞赏七分揶揄,缓缓说道:“你倒是颇有一番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气度,端的是沉稳如松。” 俞修轻举茶盏,浅尝了一口,唇角勾勒出一抹淡笑,从容道:“儿并非无感,只是心中有丘壑,自知事有定数,故而不显急躁罢了。” 言罢,眼神不经意掠过窗外流动的街景,似是漫不经心,实则思绪万千。 四夫人听后,轻笑出声,她当然明白儿子话中之意。 俞修的泰然自若,并非漠然,而是源自他对人、对事的深刻洞察与对自己的自信,似是世间万物皆在其掌握之中,外间风云变幻不过是他行走路上的细雨微风。 “你呀,可别太过自信。不是说与那桑家姑娘只见过四回么,怎就断定她定会倾心于你?”四夫人说到这里,稍作停顿,又添一句,“你怎知不是你一厢情愿。” 言辞间虽带着玩笑意味,却也透露出一丝认真。 俞修闻言,轻笑道:“母亲多虑了,儿未曾轻率揣测他人之心,只是相信缘分、与诚心。”虽然嘴上如此说,但内心深处,他从未怀疑过九疑的心意。 他清晰记得,在教导她琴艺时,衣袖曾无意间轻轻拂过她的耳廓。 那一瞬,他不仅察觉了她耳垂的颤栗。 还看见了她颊边晕染开的那抹淡粉。 很美。 第141章 盘算 桑知瑜一早便收到家中消息,得知俞家四房的人于今日抵达成县。 故而,陈载通的父母早在昨夜便叮咛再三,嘱咐陈载通务必早些启程前往桑家,不能误了良机。 毕竟俞修在去岁院试中一举夺魁,成为了昆山的案首,而陈载通屡试不第,此番若能得俞修点拨一二,或许便能豁然开朗。 毕竟是连襟,陈载通若成为秀才,于俞府而言,也是面上有光的事。 然而,这只是陈家人这么认为。 在俞家人看来,区区秀才,犹如过江之鲫,遍地都是,实不足挂齿。就连昔日被视为族中最没出息的俞五爷,也早已是秀才之身。 此时,陈母看着桑知瑜为陈载通绞拧手巾时,腕间隐约显露的青瘀,不由轻轻拍打了陈载通的背脊,随之发出一声轻叹,缓缓行至桑知瑜身旁,接过了那方手巾,细细搓洗,轻声说道:“瑜娘啊,以后可不能由着通儿欺负你,他若再没个轻重,你只管来找娘,娘为你做主。” 桑知瑜闻此,只是微微点头,未再多言。 这话,桑知瑜的婆母曾絮叨多次,可真当她求到婆母门前时,婆母却以“夫妻间小打小闹是常事”为由,不愿过多干涉。 知瑜心中明镜似的,那些宽慰之词不过是出于面子上的安慰,于事无补。她轻轻摇了摇头,将这些思绪暂且搁置,专心致志地继续为陈载通准备出门的行装。 及至桑府,门房早已等候多时,见状连忙上前迎接,恭敬地引领二人进入府内。 幸而今日恰逢旬日休假,否则桑志与桑时安还得去衙门处理公务。 消息似风般传入内宅,桑夫人一听女儿回来了,哪里还坐得住,急匆匆自内堂而出,面上洋溢着掩不住的喜悦,快步迎上前,握住桑知瑜的手细细端详,眼眶不禁泛起了微微的红润。 “瑜娘,你可算回来了。近来过得可好?有没有受什么委屈?” 自年初二一别,至今已近两月,桑知瑜心中何尝不是思念如潮,对父母的挂念,对兄妹的渴盼,那些共聚天伦、无忧无虑的日子,如同一幅幅温馨的画面,在她心头缓缓展开,令她心头泛起一阵酸楚。 她,真的好想他们,好怀念没有出嫁的日子。 桑夫人察觉到女儿回答时眼神似有躲闪,心下顿时生出不祥之感,稍微侧了侧身避开身后儿女的目光,小心翻看起桑知瑜的衣袖。 这一翻之下,不由得让桑夫人的心弦紧绷,只见桑知瑜手臂上赫然有几块淤青,虽然已经淡了许多,但仍清晰可见。 她的目光霎时锋利如刃,心疼与愤怒交织,压低了嗓音,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质问道:“这是怎么回事?瑜娘,是不是陈载通又对你动手了?” 面对母亲的追问,桑知瑜垂下了螓首,沉默片刻后,细微的点头动作泄露了所有的秘密。泪珠在她的眼眶里打转,却不肯坠落。 一旁的陈载通,立在桑知瑜身侧,显得局促不安。他不停地变换着站姿,手指时不时拨弄着额前散乱的发丝,眼神飘忽不定,不敢直视桑夫人。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自己的大腿,嘴里嗫嚅着,似乎想说些什么来辩解,却终究是支吾其词,无法成句。 “我......我那天只是......”陈载通吞吐难言,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中挤出来的。 目睹此景,桑夫人胸口的起伏愈显沉重,她深吸一口长气,竭力按捺住即将喷薄而出的怒火。 一会儿俞家人就来了,这种时刻万不能沉不住气,她迅速在心中盘算一番,决定暂且按下此事,等合适的时机再与陈载通彻底清算。 于是,她转向桑知瑜,以一种尽量温和却坚定的声音低低说道:“瑜娘,你先回房,让丫鬟给你上些药,这事儿我回头会处理。今日家里有客,你先好好休息一下。” 桑知瑜眼眸微睁,偷瞄了一眼桑夫人背后的众人,轻声说道:“可俞家人不是要来么,我去歇着是不是显得太失礼了,娘。” 桑夫人轻拍着她的手背,直接吩咐柳婆子将桑知瑜带去歇着。 此时,桑时序抬手欲唤住桑知瑜,却被桑夫人一个眼神制止。他心领神会,知晓此刻不宜追问,便改口道:“我与大哥先去前厅安排一下,应该快到了。” 言毕,他向桑时安递去一个眼神,后者心照不宣,二人默契起身,大步流星朝前厅走去。 行走在廊庑上,桑时序压低声音对桑时安说:“大哥,瑜娘的情况看起来不太好,娘也颇为恼怒。待会儿应对完俞家的人,咱们得好好问问瑜娘。” 第142章 上药 尽管桑夫人与桑知瑜、陈载通交谈时极力压抑着声线,那份微妙的不对劲还是逃不过桑时序敏锐的感知。 母亲背对着他,但他却将陈载通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那躲闪的目光、局促的姿态,分明透露出事情并不简单。 这一切,同样都落在了九疑的眼中。 在桑夫人疾步向前迎接之际,九疑也动了跟上去的心思,却又在看见姐夫那一瞬停下脚步坐了回去,总归不太合适。 她的目光始终在母亲与姐姐之间游移,余光不可避免地将陈载通每一个细微动作纳入眼底。 更令九疑忧虑的是,姐姐的面色似乎又与去岁自昆山归来时见到的差不多,总令人觉得有几分憔悴与不安。 心绪难平,九疑再难安坐,当下便起身要去寻桑知瑜探问究竟。 察觉此举,桑夫人略有诧异,出声询问:“俞家人就快到了,这时候做什么去。” 九疑轻挪到桑夫人身侧,俯身贴近其耳际,细语呢喃:“想去方便一下。” 桑夫人稍显讶异,眉眼含笑地反问道:“你不是刚刚才去过么,怎么又要去” 九疑仅以微垂螓首作答,未再多言,随后轻轻拉开一段距离,手中帕子无意识地轻绕。 桑夫人见状,误以为九疑是因即将见到俞修而略感紧张或不适,略笑了笑,轻声说道:“去吧,别耽搁太久。” 九疑应诺,转身离去。 桑知瑜出阁前就与九疑同住一间房,此刻正在九疑房中上药。 九疑推门而入时,恰好撞见桑知瑜背影匆忙,正慌张地整理着宽大的袖摆,旁边立着一个丫鬟,还有不慎掉落的瓷瓶与散乱的纱布。 听见门声,桑知瑜蓦然回首,眸中闪过一抹惊讶,旋即化作温柔的笑意,轻声问道:“你怎么这时候回来了?不是应该准备迎接俞家人么。” 九疑三步并作两步靠近桑知瑜,未及多言便轻轻挽起她的衣袖,那新敷的药膏映入眼帘,不禁让她心弦一紧。 “姐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这伤......”九疑的声音里满是焦灼与心疼,她紧紧盯着桑知瑜,等待一个合理的解释。 桑知瑜的神色变得复杂,她轻叹一声,拉过九疑的手,让她在自己身旁坐下,语气柔和而带着几分无奈:“放心吧,这只是一个小意外,我不小心绊倒了。不想家里人为我担忧,所以就没提起。你可千万别告诉哥哥,以免他们又小题大做。” 九疑听后,眉头不自觉地锁紧,一个简单的摔倒,怎会让人如此避而不谈,甚至怕被夸大处理?显然另有隐情。 “好吧,姐姐你先休息,我先过去了。”九疑起身时,无意间瞥见桑知瑜后颈下方一抹更深的淤痕,心中的疑云愈发浓重。 她抿紧嘴唇,暗自决定暂且按下满腹疑问。既然姐姐不愿多言,再追问也未必能得到实情。娘让姐姐来这里上药,想必对整件事了然于胸。 九疑甫一回到桑夫人身边,尚未来得及开口询问,便有小丫鬟气喘吁吁地奔来通报,言道俞家的马车即将抵达桑府。 桑府格局紧凑,由府门至内宅不过数步之遥,她很快就要见到俞修了。然而,姐姐身上的伤痕像一块磐石压在心头,令她难以平复心情。 九疑调整呼吸,努力让自己集中精神,以免失态。 但内心却似被一只小鹿撞得七上八下,此刻,她已分不清是紧张还是担忧占了上风。 记忆中,以往见到四夫人时,她总是按照表哥那边的礼数,尊称四夫人为四伯母,此番想来也无需改变称呼。 与此同时,桑时安与桑时序已立于府门之外,静候俞家人的到来。 俞家马车抵达桑府前时,车内四夫人对俞修轻语:“这里与咱们昆山相比,真是天壤之别。” 随即撩开帘栊望向前方的桑府,与她心中的构想大相径庭。 只见开了一扇的黑漆木门略显斑驳,门环铜绿,显然经过了年月的洗礼后并未修整过。 这一路上所见的宅门大多雷同,原以为县令府第应别具一格,更加宏伟壮观,却不料如此质朴无华。 “怎么也是一个县令,怎么府邸如此不起眼?”四夫人低声嘀咕,语气中既有惊讶也不乏困惑。 俞修对此景象并不意外,早前派遣之人已对他简述了成县与桑家的概况。 “县令的俸禄本就不丰,桑伯父一向以清正廉洁闻名,更注重民生。”俞修解释道。 四夫人闻言,面色稍缓,道:“如此说来,倒是我浅薄了。”她整理了一下衣衫,准备以最好的仪态面对即将到来的会面。 第143章 七月 马车稳稳停在桑府门前,桑时安与桑时序已恭候多时,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微笑,迎接俞家人的到来。 首位踏出马车的,正是俞修。 俞修踩着稳健的步伐走下马车,初见便将目光投向桑时安与桑时序,心下揣测,这两位应是九疑的二位兄长,都生的好模样。 而对于桑家兄弟而言,对这位未来妹婿的第一印象尤为深刻。 他们几乎同时在心中暗暗称奇,自小到大从未见过这么白的男子,不仅是肤色白,衣衫也极为素雅,虽说年纪较桑时安略小,身量却不低。 腰间配饰、衣料质地,甚至连举手投足间的那份淡然自若,都彰显着良好的教养与不凡的气质。 待俞修稳稳落地,桑时安上前一步,拱手为礼,声音清朗,满含诚挚:“远道而来,辛苦了。” 俞修回礼,态度谦和,随即转身,伸手搀扶四夫人下车。 四夫人自马车上优雅而下,面上绽放着和煦的笑。 在桑时安与桑时序恭谦的引领下,俞修与四夫人缓缓穿过那扇略显斑驳的黑漆木门,步入桑府。 四夫人头一回踏入这样小的宅邸,没待整理好思绪问话,人已随行穿过垂花门,来到了桑府内宅。 阳光正好,穿透云层洒落,斑驳陆离的光影在廊道地面轻舞,与微风轻抚下的梅花枝叶相互映衬着。 桑志夫妇携家中亲眷静候于正房门前,九疑则规规矩矩立在桑夫人身侧。 就在这一瞬,九疑的目光穿过廊庑,一眼便看见了俞修。 阳光透过疏密有致的梅枝间隙,洒下斑驳陆离的光影,那些光点在俞修肩头跳跃,随着他的步伐轻盈移动、变幻,如同细腻的金色粉末轻轻撒在他的玉色衣衫上,为他平添了几分超脱尘世的气韵。 她的心猛地一颤,似是被什么温柔又略带刺痛的力量轻轻触碰。 俞修轻轻抬眸,恰与九疑投射而来的目光交汇,多日的期盼与想象,在这一刻化作眼前实实在在的人影。 七个月的光阴仿佛一瞬,他又一次真切地望进了她的眼里。 七个月的别离,她变化太大,不仅身形抽高,体态更显曼妙,眼神里更是添了几分沉稳与内敛。 这样的她,母亲应会喜欢。 待到一行人行至正房门前,双方长辈相互见礼,随后,晚辈依次行礼。 俞修率先垂首一礼,动作中自有一股温文尔雅的气息,他对桑志夫妇言道:“晚辈俞修,特来拜见伯父伯母。” 桑志望着眼前的青年,心中涌动着难以言喻的激动。 虽然早从妻子口中得知俞修的种种,亲眼所见依然让他颇为震撼。他满意地点点头,言语中满是赞许:“贤侄器宇不凡,今日一睹,实为龙凤之姿,令我和内子深感荣幸。” 一旁的桑夫人也是笑靥如花,连连附和。 接着,九疑也向四夫人行了礼,言谈举止皆落落大方,恰到好处。 九疑的二嫂李琬娘与陈载通相继见过礼后,一行人便移步内室。 室内光线略显昏暗,四夫人即刻吩咐贴身丫鬟梓晴将携带的蜡置于各处,不多时,室内便明亮起来,四夫人也随之感到舒适许多。 然而,室内虽干净无杂味,却因缺少了熏香而让四夫人蹙起了眉。 这细微变化未逃过桑夫人的眼睛,但她不明其因,只温柔地说道:“一路奔波,定是累了。” 四夫人听闻此言,眉头才略有舒展,笑道:“多谢挂怀,修儿这孩子实在懂事,并未让我太过劳累。” “确实,十二郎看着确实是个稳重的孩子。”桑夫人眼神飘忽,略带笑意地接口,随即拉过九疑,道:“我们九娘也是温婉又知心,前些日子做的灯笼,漂亮地不得了......” 正欲细说,桑夫人忽而意识到不好将因为灯笼赚了银钱的事说出去,于是话锋一转,笑道:“对了,九娘还亲手为我们缝制了衣裳,针线手艺极是精细。” 事实上,九疑原计划为双亲缝制衣物,担心将来出阁后尽孝的机会不多。 但桑夫人不肯,坚持要九疑多在房中读书,或协助桑时序抄写书籍,毕竟俞家满门都是读书人。 至于那两身衣裳,桑夫人只让九疑象征性地缝补了几针,权作一片孝心。 四夫人闻此,轻招手唤九疑近前。 九疑款款移步,乖巧地立于四夫人身侧。 她也因此离俞修愈发近,那淡雅的香气也似有若无飘入鼻端。 既熟悉,又令她心神微漾。 第144章 想你 四夫人轻轻握起九疑的手,细细端详眼前的姑娘。 “九娘这孩子,生得标致,面相里透着一股子福泽,是个有福气的。” 两位妇人你一言我一语,聊得不亦乐乎,一旁的桑时安兄弟只觉得自己成了多余的摆设,不由地相视一笑。 就连桑志也感到氛围略显单调,心想若是俞修的父亲在此,或许还能谈谈两家之事、交流些学问心得,眼下却只能赔笑伴坐。 他轻咳一声,道:“今日阳光正好,不如让时安兄弟俩带十二郎去山上跑马,那边的风景也是别有洞天,适合年轻人活动活动筋骨。” 桑时安闻此言,精神为之一振,想到时序因潜心读书已许久未与自己外出游玩,心中自是欢喜。 正欲邀九疑同去,却被时序悄悄扯了扯衣袖,暗自埋怨大哥真是不分时候,此时九疑应当留在未来婆母身边好好表现,跟随他们弄得一身尘土实在不妥。 俞修内心虽然也想领略异地风光,但自踏入桑府,还未与九疑有过片语交流,难免有些遗憾。 四夫人对俞修的心思自然心知肚明,但在亲家面前不便多说,只叫俞修随桑家兄弟同去。 午时必定赶不回来,难得远行一回,多走一走、看一看也能增长见闻,晚饭一起用也是一样的。 留于府中的众人谈话渐渐乏味,便在院中支了张桌子,玩起了九疑从前与六娘常常玩的握槊。 桑夫人自幼在刘家长大,也是会玩的,只是出嫁后便没再碰过,一经提及规则,记忆便如泉涌般复苏。 一来一回间,桑夫人顺势询问起九疑与俞修的婚事。 此事近乎板上钉钉,俞修属意九疑,上房的长辈也允了,四夫人自是不会横加阻拦,顺顺当当过了礼,此行目的便圆满达成。 “亲家母放宽心,聘礼在后头,不日即达。” 桑夫人闻此言,心中大悦,俞四爷信中所言果然不虚,俞家是真心诚意想要将九疑定下。 “那实在是再好不过了,如此一来,两家亲上加亲,真是可喜可贺。” 俞四夫人在落子的间隙,不经意间掠过桑夫人面容,心中暗忖,这小门户的妇人果真沉不住气,心思全然不加遮掩于面庞。 “听闻九娘还有一位姐姐,怎的今日未曾得见?”四夫人轻声询问,话语中带着几分好奇。 “瑜娘今日身体有些不适,晚些用饭时再唤她出来。”桑夫人以微笑回应,继续着手中棋局,不愿过多谈及家中琐事。 四夫人又提及九疑的大嫂,桑夫人只以怀孕不宜会客为由带过。 直至申时三刻,阳光斜照,桑时安一行人才踏进府门。这一路上,陈载通对俞修颇显殷勤,不断抛出学问上的题,尤其在桑家大哥教授他射箭之际,更是连连提问。 念及陈载通是九疑的姐夫,俞修只得耐着性子逐一解答。 归家时,桑夫人与俞四夫人的棋局仍未结束,众人寒暄行礼后便各自散去,不作打扰。 桑时安则将打到的野味丢给厨房,让做出来。 而桑时序一回来,便迫不及待地将九疑拉到角落,低声细语:“他不错,也没嫌我们兄弟是粗人。” 九疑心中泛起一阵甜蜜,对于桑时序的直接和热忱,她实在欢喜,因为她深知,俞修也从不曾介意她的出身,每次为她解惑、传授琴艺时,总是满载耐心与细致。 “说大哥是粗人还差不多,你哪里是粗人。”九疑轻笑着反驳。 正当此时,俞修缓缓靠近。 九疑背对着他未曾察觉,而桑时序则默契地退至一旁,与俞修错身而过。 察觉二哥突兀的离开,九疑转头一望,这才发现俞修不知何时已在离她不远的地方,正一步一步朝她走来。 在两步之距,他顿足。 九疑看着俞修,俞修也看着九疑。 四周的喧嚣似在这一刻悄然褪去,只剩下两人之间微妙而静谧的氛围。 他的脚步声被无限放大,在静谧中显得格外清晰,每一步都踏在九疑的心弦上,激起一阵阵轻轻的震颤。 九疑能感受到自己胸膛处的急剧跳动,她下意识地抿了抿嘴唇,想要说些什么,却发现喉咙似乎被某种莫名的情绪哽住了。 终究是俞修先开口。 “时隔七月,我很想你。” 第145章 望风 九疑心神一颤,只觉自己的胸膛处跳的更加猛烈,他......他竟然会直截了当地说想她...... 她的脸颊染上了一抹红晕,像是晨曦时分天边最温柔的云霞。 这抹红晕随着胸膛处的剧烈而快速蔓延至耳根,将她整个人笼罩在一层绯色的光晕之中。 她低垂眼睑,睫毛如蝶翼般轻颤,欲展还休,似是犹豫又似期待。双手不自觉地绞着衣角,细腻的布料在指间缠绕又松开,复又缠绕在一起。 然而,在这短暂的迟疑之后,九疑缓缓抬起眼眸,再次与俞修的目光相撞。 未等她开口,俞修再次轻声问道:“你呢,可有想我。” 九疑未料他竟会反问她这么羞人的问题,她再次避开他的视线,垂下眼睫,嘴角却不自觉地弯出一抹羞赧而甜蜜的笑意。 俞修见她这番反应,嘴角不禁勾勒起一抹浅笑,旋即向前迈了一步,迈入了这两步之遥的空间里,温柔的气息在他们之间交融、弥漫。 太近了,实在太近了,九疑都能清晰感受他的呼吸洒在她的发顶,温温热热的。 不仅如此,还嗅到他身上的香气浸染了汗液的气味,她竟然觉得,并不难闻。 她连忙驱散这些突如其来的胡思乱想,略清了清喉,故作镇定道:“我们快过去吧,娘和伯母那边应该结束了。” 言罢,她急欲抽身前行,却被俞修轻轻握住手腕,力道不大,却足以让她停下脚步。 他轻声说:“等一下。” 他的手与她的腕之间虽隔着衣料,但那温润的触感仍旧透过薄薄的衣袖传达到了她的心底。 而他,也是同样的感受。 他心中闪过一丝冲动,想要让手轻轻下滑,直至紧紧扣住她的手。 然而,理智让他停在了那一刻。 他缓缓收回手,从宽大的袖中取出一个与衣衫颜色相近的香囊,轻轻解开,从中取出一对耳坠,小心翼翼地摊开在掌心,递至九疑面前,眼神里满是温柔与诚挚:“没能赶上你的生辰,便以此为贺。” 那是一对珍珠耳坠,每一颗珍珠圆润饱满,散发着淡淡的柔和光泽,宛如清晨河面上跃动的露珠,纯洁无瑕。 随着视角的不同,珍珠表面折射出的光芒时而温婉如朦胧月华,时而璀璨如初降的冬雪,变幻莫测,美不胜收。 与之相比,她原先的那一对珍珠耳坠,显得逊色许多,既不如此圆润,也缺乏那般温婉的光泽。 回想在昆山俞府的时光,她曾多次佩戴那对耳坠,俞修一定见过。 他是否从那时起,就留意到了她所佩戴的珍珠耳坠,心细如发地记下了她的喜好。 九疑心中不由得涌起一阵暖流,这样的观察与记得,是最弥足珍贵的,远超过了这对耳饰本身的价值。 九疑以食指和拇指轻巧地从俞修手中接过那对珍珠耳坠,随即小心翼翼地放置于自己的掌心,柔声道:“我很喜欢,多谢你的心意。” 说完,并未急于离开,而是从袖中抽出一件物什,轻轻放入俞修还未收起的掌心,而后才碎步离开。 行至转角时,蓦然发现桑时序静立一旁,九疑心中一惊,连忙拉着他走远了些,低语道:“你怎么偷听别人讲话,多不好意思的。” 桑时序见她羞红了脸,连耳根都红透了,不禁捂嘴笑出声:“就说了那么两句话,你害什么羞呢。” 说完仍是笑声连连,九疑直接在他脚上踩了一下,佯怒道:“别笑了。” “好好好,我不笑了。” 桑时序好不容易止住笑,一本正经地说:“我哪是偷听,我这不是怕娘或俞修的娘过来么,特意给你们望风的。” “意思是我还该感谢你喽。”九疑挑了挑眉,语气中带着些戏谑,但眼中却含着笑意。 “诶,不必,为妹妹效劳,应当的。”桑时序故作正经,摆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随即又恢复了平日的轻松神态,“说起来,那耳坠真的很衬你,俞修这家伙,还挺会挑的。” 九疑这才意识到,二哥不仅什么都听见了,还看见了,那岂不是看见了俞修捉着她的手腕...... 这这这...... 第146章 梅簪 九疑忽然恍悟,俞修适才所赠的珍珠耳坠,竟是作为补给她的生辰之礼。 她心中纳闷,自己似乎从未向俞修提及过生辰是在哪日...... 她其实有好多话想与俞修说,也有不少疑问欲向他探寻,可真的面对他时,她竟不知从何说起,甚至根本想不起来要说什么。 九疑微微侧头,嗔了一眼桑时序便小跑着离开了。 行至桑夫人身边时,那棋局已近尾声,二人的神色看似平和,相处融洽。 对于桑家男子与女眷同坐一桌一事,俞四夫人颇有几分不习惯,碍于礼数,只能勉强维系一抹浅笑以应景。 桌上的菜更是不惯,不是过于辛辣,便是偏咸。 若说桑家不够重视,也不见得。毕竟桌上很有一些江南菜式,可惜未尽显江南之味,口味太重。 四夫人遂尽量少取几筷,掩饰着个人的饮食偏好,不时以清茶漱口,维持着仪态。 然而,这频繁举杯的举动,都被桑府众人看在眼里,心中暗自琢磨,九疑未来的婆婆似乎对桌上的菜肴颇不满意。 桑夫人见状,侧目轻轻一瞥向身边的柳婆子。 早在数日前,桑夫人就特别吩咐过厨房,今日的菜品需仿照苏州府那边的菜式,务必做得清淡,多加糖以迎合客人口味,不想却还是出了差池。 但其实,这些菜她昨日已预先试过,觉得并无不对之处。 就连今日的菜,她也没觉得有何异常。 此刻细想,应是离开昆山太久,又在成县生活多载,自己的口味不知不觉间也受到了成县的影响,不再像以往那般敏感于江南菜系的细腻与清淡。 柳婆子心领神会,即刻往厨房快步而去。 幸亏今日备菜充足,约莫一刻钟便添上了三道素菜,看着倒是十分清淡,但吃到四夫人口中,却仍是觉得欠缺了些什么。 她微微蹙眉,却依然保持着得体的笑容,不时将视线挪到俞修身上。 只见俞修对面前的菜品也未表现出过分热衷,他持箸轻点,偶尔轻抿一口茶,神态自若,仿佛食物的滋味并不能影响他此刻的心情。 不过须臾,他便轻轻摇首收回了目光。 席间,桑知瑜坐在九疑身畔,李琬娘则坐在桑知瑜身侧。 因着早晨涂抹的药膏,那隐约的药香在抬手间不经意地飘散,混合着饭菜的香气,丝丝缕缕地窜入李琬娘鼻间,直至众人散去,她才确认那药味源自桑知瑜。 四夫人今晚的住处被安排在桑时序夫妇的房间,俞修则在紧邻的客房安歇。 至于桑时序夫妇,便只好暂居于后罩房。 也因着桑家宅子紧凑,俞修得以居于内宅,自也方便了见九疑。 九疑说:“我带你去看看成县的夜色。” “好。”俞修应道。 自昆山归来,九疑常着男装出行,但今日,她选了一袭浅云色衫子,外搭一件同色系色泽稍深的褙子相衬,发丝轻挽成髻,插一支细金簪,耳畔坠着俞修赠的那对珍珠耳饰。 出府门时,天边已染了些暮色,夕阳的余晖与初升的月光交织,给成县的街道披上了一层柔和的光辉。 在这抹光辉之下,两人漫步在成县街头,周遭是炊烟袅袅与市井的低语,街巷中弥漫着各种小吃的诱人香气,小贩的叫卖声此起彼伏,趁着余晖未尽,努力吸引着归家的行人与贪恋夜色的游人。 九疑与俞修并肩走着,不时指向两边的摊铺,介绍着成县特有的风物与小吃。 俞修侧耳倾听,眼中含笑,偶尔轻声提问或发表见解,两人的对话在熙攘的市井声中显得格外融洽。 直至夜色渐浓,街头巷尾的摊贩开始收拾行当,准备结束一日的营生,二人才缓缓转入一条相对安静的小巷。 此处远离了主街的喧嚣,只有远处偶尔传来的狗吠和更夫的打更声,显得格外宁静。 在这安静的小巷里,二人的脚步声、心跳声、呼吸声,乃至衣摆摩擦的细微声响都被夜的静谧悄然放大。 俞修驻足,九疑也停下。 他凝视着九疑发髻上那支金簪,沉默片刻后,缓缓自袖中抽出一支通体洁白的玉簪,整个簪身雕琢着精美的梅花图案,直欲将冬日里最坚韧纯洁的美好凝固于这方寸之间。 他轻轻递至九疑面前,言道:“本想走之前再给你,但此刻,我觉得正是时候。” 俞修一眼便瞧出九疑身上的衣料是数月前俞府送来的,她穿着确是合身悦目,只是配上金簪略显突兀。 纵使月光清冷,但九疑仍能看出这支簪子的不同寻常,不仅是其材质之纯净,更在于簪身上细腻的雕工。 九疑并未即刻伸手去接,只是问道:“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会过来。” 第147章 回应 俞修的唇边勾勒出一抹浅笑,缓缓言道:“是,我等这一天已经很久了。” 自九疑离开昆山那日,俞修心中已悄然绘就与她在成县相聚之景。只待数日之后聘礼一到,九疑便是他名正言顺的未婚妻子。 望见九疑低眉敛目,静默无语,他心生一念,想亲手替她换上玉簪,以替代她髻上旧物。 岂料,髻上簪一落,九疑的发丝便如瀑布般散落,乌亮光滑,在月光的轻拂下更添了几分温婉柔顺。 那一刻,俞修的手指不由自主地一顿,目光不由自主地被这一幕所吸引,一时之间,竟浑然忘却了手中正在进行的动作。 他恍然惊觉,原来将簪子取下的瞬间,能有如此动人心魄的画面。 九疑的长发如丝般自然垂落,不加修饰的美让周围的一切都为之失色。 他的手在短暂的停滞之后,轻轻、缓缓地抚上了那如绸的发丝,再从发顶细腻地滑落至她的肩背,想要扣住她,想将她拉入怀中。 然而,他的手在半空中迟疑了。 九疑的心跳声清晰可闻,仿佛能跳出胸膛,她只是静静地站着,未曾有丝毫躲闪,任由那手指游走在她的发间。 直到感觉到他手上的动作蓦然停止,她轻轻抬起眼帘,目光中闪烁着复杂难辨的情愫。 他缓缓收回手,指尖轻触鼻尖,淡笑道:“我并非有意。” “我明白的。”九疑微微一笑,伸手将散落脸庞的发丝轻轻掠至耳畔,接言道:“我竟不知......你是这样的。” 言毕,九疑抬脚继续前行。 俞修含笑跟上,将右手的簪换至左手,随即微一俯身,顺势捉住了她的手,牢牢握住,感受着手心传来的细腻温软。 这与隔着衣衫攥住她腕子的触感不一样,亦不同于当日在那条小径中隔着一层薄薄的衣料时的触感,是实实在在的、肌肤相亲的温暖。 九疑的手在他掌中显得格外娇小,这份真实的触感如同催化剂,让两人心照不宣的情意悄然滋长。 她非但没有抽回手,反而以指尖轻轻回勾,回应着他,也回应着自己。 “是哪样的。”他问。 月光下,二人的影子拉长,交叠在一起。周遭的空气似乎都变得柔和起来,晚风带上了几分温柔,轻轻吹拂过他们身旁,携着花香与夜的宁静。 九疑侧首,避开他的视线,不言语,嘴角却忍不住上扬。 忆及在昆山时,她曾目睹媒妁频繁踏入四房院落议婚,也亲眼见到过闻十七娘对俞修掩藏不住的情意。 彼时,她从未幻想自己会成为与俞修共结连理的那个人。 终于,是俞修以他那低沉中略带温润笑意的声音打破了沉默:“待聘礼送达,我便会离开,再多为我绣几个香囊。” 回忆起白日里,俞修赠她耳坠子时,她给俞修的便是香囊。 “好啊。”她应允得轻巧,语气中藏着几分愉悦。 不知不觉间,已快行至桑府门前,九疑方意识到自己散落的长发恐招来不必要的闲言碎语,尤其担忧被俞家的仆婢看见。 于是,她轻声对俞修说:“你等一等,我整理一下头发。” 言毕,她将手从俞修手中轻轻抽出手,又从他手中取出那支玉簪熟练地将长发挽起,簪子曲折穿过发丝,固定住了一头青丝。 许是随意挽的髻,九疑的额角留下了几缕碎发,平添了几分不经意的柔美。 见此,俞修欲伸手为她拂去那些散乱的发丝,但在触及之前,他的手在空中微微一顿,似乎在征询她的同意。 九疑感受到了这份细腻的关怀,轻轻点了点头,眼波流转,含笑以对。 他的指尖最终触碰那些碎发,细致地将它们轻轻拢至她的耳后。整理完毕,他的手依然徘徊在那缕发丝附近,不愿远离。 直至九疑觉察到他帮她整理头发的时间有些漫长,主动避开,二人的距离才稍微拉开,但那份萦绕在他们周围的温情并未因此消减分毫。 他再度牵起她的手往回走,道:“听时序兄说,你近月来一直在帮他抄录书籍。” 略微停顿,他接着说:“往后不必如此辛劳。” 第148章 风波 说完这话俞修便察觉掌心传来轻微的震动,旋即,身侧便传来九疑轻柔而坚定的声音:“其实并不累,在抄书时反而能学到许多。” “学这么多莫不是想与我争论诗书中的义理?”俞修半开玩笑地道,眼中闪烁着点点星光。 九疑轻笑出声,眉眼盈盈,道:“争论自然不是目的,只是增长见识,也是为了......能更好地与你并肩。”她的回答带着一丝俏皮,却又不失真诚。 闻言,将九疑的手握得更紧,直到桑府门前才缓缓松开。 回到内院时,各个屋里的灯还亮着,丫鬟们忙碌于灶间,一桶桶热气腾腾的水被送至四夫人居所。 九疑与俞修作别,正欲回房,却隐约听见通往后罩房月洞门后传来窸窣人语,分辨之下,似乎是大哥与二哥的声音,然又模糊不清。 她凝神细听,又似是在争论什么。 九疑当即便朝月洞门走去,还未靠近,那边的声音便戛然而止。 待她立于门扉之后,桑时安与桑时序的目光恰如其分地与之交汇。 在这突如其来的静默中,九疑能感觉到空气中弥漫着奇异的氛围,她直截了当地问道:“哥哥们在吵什么。” 桑时安正欲开口,却被桑时序一把拉住,示意他不要将此事告诉九疑。 九疑愈发觉得其中有蹊跷,眉头不禁轻轻蹙起,又道:“是不是在说姐姐的事。” 桑时序拉扯桑时安的动作蓦地凝固,显然未曾预料九疑会如此一问。 桑时安则啐了一口,愤愤而言:“你二嫂说闻到了瑜娘身上有药味,我想去问问爹娘,偏你二哥阻拦,说好好将俞家人送走再问。” 言至此,桑时安怒意更盛:“我说陈载通那厮怎地没打个招呼就急匆匆地带瑜娘走了,原来是有鬼!” 原是李琬娘私下告知桑时序的事,不想隔墙有耳,被桑时安听了去,这一下子让事情变得复杂起来。 九疑此刻只觉所有的事都清晰了,姐姐身上的伤痕,确系陈载通所为! 桑时序移至九疑身侧,低低问道:“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九疑语带微颤,道:“今日我便觉有异,所以在姐姐刚回来又说要去歇息时跟了上去,结果看到姐姐身上好多处淤青。”言及此,心痛愈发难忍。 桑时安闻此,面赤颈粗,怒火中烧,紧握的拳头似要击碎一切,说出的话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来的:“陈载通那混账玩意,我这就去找他理论!”说罢,便拔腿往外冲。 九疑急急拽住桑时安衣袖,力拉扯的动作将她的衣袖扯得紧绷,就连手腕也因用力而被扯的生疼。 “大哥切莫冲动,我们先冷静下来,商量个对策。”九疑说道。 “商量什么商量,明摆着就是他欺负了瑜娘,老子现在就去找他算账!”桑时安怒不可遏,话语间满是不忿。 言罢,不待九疑有所回应,桑时安猛然抽手,大步如飞,疾风般冲出门外。 “你快将此事告诉爹娘,我跟去看看。”桑时序叮嘱一句,随即紧随其后,唯愿自己脚程能及大哥万一,以免事态失控,铸成大错。 毕竟,俞家还未正式过礼,若俞家那位四夫人因此事觉得桑家门风不正,起了嫌隙,随时都可能改口。 忧虑间,桑时序脚步愈发加快,恨不得一步跨至陈家。 桑家宅子就这么大,桑时安最后那几句话已惊了府中众人。 众人尚在愕然之际,兄弟二人已消失在视线之外。 九疑深知事态紧急,不容耽搁,当即折返,急匆匆向正房赶去,心知唯有让父母及时知情,才能妥善处理这件事。 很快,九疑便立于桑夫人面前,将前后经过一一道来。 桑夫人闻之色变,桑志亦是面色凝重。对于长子的脾性他们都清楚,情急之下,极可能酿成无可挽回的过错。 一旦如此,就连桑志也不一定能保得住这个儿子,更可能因此断送了九疑即将促成的良缘,使桑家陷入前所未有的危机之中。 “糊涂啊!”桑志无奈叹息,随即转身取来外衣,决意亲自前往陈府,想将这场风波平息于未然。 第149章 动手 九疑说不上心里是什么滋味,她知道大哥的冲动之举可能导致的严重后果,又在心底深处觉得大哥的行为并无不当之处。 离开正房便察觉有人正看着她,那人影在廊庑的阴影中显得并不真切,但那熟悉的身形让九疑瞬间辨认出是俞修。 正当她犹豫是否上前时,俞修仿佛感知到她的思绪,主动从暗处走出,朝着她走来。月光洒在他的面容,柔和了他的轮廓,也让他的眼神更加明亮。 他稳步迈向九疑,直至停在她面前。 未待九疑多虑,她已自然而然地拉起俞修的手腕,引他至一旁隐蔽处。 许是两人之间已有更为亲密的动作,这样的举动并未让她感到太多尴尬,只是心中挂念着大哥,更忧心姐姐的处境。 “发生了什么事,适才听见大哥的声音,瞧着十分不忿。”俞修关切地问道。先前的异动虽引起了他的警觉,但他并不清楚具体情况。 同在一个院儿里住着,四夫人自也听了些方才的怒言,却不知是何人所言,更未听清内容,便派遣身边的丫鬟去打听此事。 去打听之前,丫鬟恰好被俞修遇到,他心中已隐约有了猜想。 见九疑拉着自己避入暗处,俞修更加确定,此事非同小可。 “大哥去陈家寻陈载通了。”九疑低声说道。 此刻,九疑一点儿也不想唤那个人为姐夫,只觉那个称呼带着刺,难以启齿。更觉得陈载通不配。 不过片言之间,九疑已将与此事相关的所有事悉数告诉了俞修。 闻此,俞修的面色略显凝重,然而,并未显露出过分的惊讶。 “莫慌,我观大哥虽为人刚直,却并非不计后果之人,或仅是一时气愤难忍,想出一口胸中恶气。” 俞修稍作停顿,又续言:“或许,他更想以此给陈家一个警示,让他们知晓,桑家的女儿不是任人欺侮的。” 九疑心中虽稍感宽慰,但在大哥的消息确切传来之前,焦虑仍旧难解。 见九疑眉宇间仍锁着忧虑,俞修伸手轻轻为她理了理额前散落的发丝,柔声道:“别担心,成县不大,相信很快就有消息了。” 九疑颔首垂眸,旋即伸出手将俞修的手握住,感受着从他掌心传来的温暖,而后一点一点地摩挲着他的指节,心中的不安似也随之抚平了些许。 可俞修却觉得周围的空气变得异常温热,连呼吸都开始不自觉地加深,每一次吸入都像是在悄悄收集她的气息。 他的另一只手随着九疑的动作不经意地轻握成拳,试图隐藏那份因她而生的、难以言喻的颤动,就像晨露微颤于叶尖,既细微又饱含生命的张力。 随后,俞修不再任她以这种方式触碰自己,轻轻抽回了手,转而提议道:“你先回房等消息吧,我去府门处守候。夜里有风,莫要受寒。” “嗯,你也先回去多披件衣裳。”九疑叮咛着,目光里满是对他的关怀。 俞修以微笑回应,点头应承。 九疑未直接回自己房中,而是选择回到正房伴在桑夫人左右。 四夫人正急于知晓今日府中何事沸沸扬扬,闻听俞修欲添衣外出,便先将他唤来身旁询问:“桑家究竟发生了什么,你这么晚还要外出?” “儿正欲前去探个究竟。”俞修知晓此事难以隐瞒母亲,虽未道明个中缘由,却也未全然回避。 四夫人睨了眼俞修,指腹捏着玉盏,道:“去便去吧,回来记得向我细细说明。夜路难行,注意安全。” ...... 九疑陪着桑夫人在正房静候,约莫一个时辰,陈家那边已然传来消息,只是父兄尚未归来。 传消息回来的人言及,桑时安是翻墙而入陈府的,将陈家闹得鸡飞狗跳,最终在一名妾室房中寻到了陈载通,什么都没说上去便将赤身裸体的陈载通揍了个满脸花。 幸而桑时安虽出手狠厉,陈载通却未受致命伤,但此事无疑令陈载通乃至陈家颜面尽失,言及不会轻易将此事揭过,一定要桑时安当着所有陈家人的面向陈载通赔礼道歉。 而桑时安却说什么也不肯,言辞间大有再次动手的意思。 第150章 看法 约摸一个时辰之后,桑志便带着桑时安与桑时序回来了,三人均面露沉重之色。 桑夫人见状,心瞬间便揪紧了,急忙整理思绪,急切问道:“陈家那边怎么说?” 桑志轻轻摇头,示意桑时序将方才在陈家发生的事说一遍。 因脚程不及桑时安快,又是正儿八经走的门,桑时序抵达陈府时,桑时安已动了手。 此举不仅惊了陈府上下,也让在场的桑时序看得心惊胆战。 陈府小厮匆忙赶到内宅阻拦时,桑时安已经打痛快了,陈载通满脸血污,瘫倒在地,动弹不得。 桑志赶到时,桑时安正在被陈父陈母指责,大夫则在一旁为陈载通包扎伤口,陈家人未有回避之意,没有要将大夫请到别处治疗的意思,似乎有意让所有人都看到桑时安的狂妄行径。 经一番交涉,陈家坚持要求桑时安当着所有陈家人的面向陈载通赔礼道歉。 桑志初时以为,若是道歉能平息纷争最好。毕竟俞家人尚在成县,不宜让外人看笑话,更不能因此影响九疑的婚事。 然而,无论众人如何劝说,桑时安均不为所动,坚称自己没错,更言及已是手下留情了。 此言一出,陈家人怒火中烧,斥责桑时安不仅无礼,更兼狂妄至极,坚称必须有正式道歉,双方对峙,气氛一时剑拔弩张。 陈母还说男人纳妾本就是常事,至于桑知瑜身上那些伤,不过是夫妻间的小打小闹。 此言一出,即便是桑志也觉得面上无光,他的女儿他连重话都未曾说过,嫁为人妇竟被如此对待。但他也知此时不宜硬碰硬,便压下胸中的怒火,对桑时安使了个眼色,示意他暂且退一步。 桑时序亦在一旁力劝,劝桑时安以大局为重,但桑时安就是一步不肯退,只说手心手背都是肉,桑知瑜所受之苦,他这个做哥哥的绝不能当作没看见。 他要接桑知瑜和一双外甥子女回家。 陈家闻此愈发不肯,只语气软和了几分,不再提道不道歉之类的话,坚称桑知瑜生是陈家妇,死是陈家鬼。 此言令桑志心头愈发纷乱,若待俞家人离开后再处理这件事,倒也可以解决。可俞家还未下大定,随时可能有变故,他着实头痛不已。 于是,他即刻唤数名小厮入内,欲强行带走桑时安。即便桑时安有些身手,也不敢违抗桑志的命令,以免在外人面前令桑志颜面尽失。 很快,桑时安就消失在了众人视线。 正当众人以为此事就要以桑家的妥协收场时,桑知瑜忽然跑到桑志面前,脚步踉跄着跪倒在地,“爹爹!” 桑知瑜的声音颤抖着,泪光在她的眼眶里打转。 她紧紧抓着桑志的衣角,任由泪水顺着脸颊缓缓滑落,终究什么都没说。 望着眼前的女儿,桑志心中如刀割一般疼痛。他缓缓躬身,轻轻将桑知瑜扶起,搭在她肩上的手逐渐加力,越来越紧,却终究一语未发。 这时,陈母行至桑知瑜身边紧紧揽住桑知瑜的肩,言道:“瑜娘这是舍不得你们,亲家请放心,往后我们一定好好照料瑜娘,不会再让这样的事情发生。” 陈母的话虽有安抚之意,却也暗含警告,提醒桑家勿再有过激行为,毕竟桑知瑜往后还得仰仗陈家过活。 ...... 听到这,不仅桑时安按捺不住,九疑亦感愤慨,桑夫人更是心如刀绞,差点在孩子们面前失态呵斥桑志。 桑时安并不知出去之后发生的事,此刻听桑时序说起桑知瑜当时的情状,直接跪在桑志面前,道:“瑜娘一日都不能在陈家待了!” 桑志正欲指责桑时安,却见桑时序也跪了下来,恳求道:“爹,大哥所言极是,我们不能留瑜娘在陈家受苦,孩儿也请您成全。” 桑志望着儿子的眼神,心中实在不是滋味。 桑夫人更是明白此事的重要性,她心中矛盾万分。 一方面,她无法开口让瑜娘回家误了九娘的婚事,家中有和离回家的妇人会大大影响家中女儿的名声;另一方面,她又怎能狠心拒绝儿子们的恳求,将瑜娘继续留在陈家受苦。 面对这进退维谷的局面,桑志深吸一口长气,企图平息内心的挣扎与撕扯。他的目光在跪地的孩子与同样心绪复杂的夫人间游移,终究还是未能斩钉截铁地作出抉择。 九疑抿紧嘴唇,几次欲言又止,喉咙里像是卡着一团棉花,发出低沉而压抑的咕哝声。呼吸变得急促而不规律,胸膛随着情绪的起伏而快速升降,令她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窒息感。 她双手紧攥成拳,指甲几乎要嵌入掌心,这细微的痛楚成了她此刻唯一能抓住的实感。 “女儿也无法看着姐姐在陈家受苦,我同意哥哥们的看法。”九疑说道。 第151章 方向 对于九疑的言辞,桑夫人尤为惊讶,她自始至终都知晓九疑对俞修的情感,那些细腻而微妙的情愫,九疑总是藏得很好,但作为母亲,她怎能不了解自己女儿的心思。 原本以为陈载通不过是多纳了几房妾室、收了几个通房,不足以动摇桑知瑜的正室地位,至于偶尔的动粗,只能多规劝规劝。 她甚至还期盼着若九疑嫁得好,能够让陈载通觉得比之桑家差的太多,从而对瑜娘更好一些,谁料事态的发展完全偏离了预期。 “明日让时安前往陈家,将瑜娘带回家修养。”桑夫人沉思片刻,终是下了决心,她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动,继而又道:“尽量和气些,说瑜娘过几日就回去。” 这是她权衡之下最周全的安排,无论如何也要等俞家将礼过了。瑜娘的事不是没有回转的余地,即便无法转圜,也一定要等俞家人离开再低调处理这件事。 听闻此言,众人这才舒了一口气,各自散去休息。 桑志也松了一口气,倘若真要抉择,他一定会选九疑,倒不是因为偏心与否,而是必须如此选择。 俞四夫人此时正在房内询问俞修详情。 听罢,她便觉桑家男人行事冲动,过于暴戾了些,担心九疑在这种环境下长大是否染了些不好的习气,但更在意的,还是俞修的感受。 “我倒是颇为欣赏桑家大哥的举动。”俞修道。 “当心日后会对你出手。”四夫人轻声提醒。 俞修有片刻的怔愣,旋即勾起一抹浅笑。 四夫人见状,又轻声言道:“桑家的事有些复杂,你需得审慎考虑。九疑是个好孩子,但婚姻非儿戏,关乎两家声誉与未来。你心中如何权衡?” 四夫人的眼神温柔却透露出一丝不容忽视的严肃,显然希望俞修能深思熟虑,至少在未过礼之前还有转圜的余地。 俞修凝视着母亲,感受到她话语中的重量,徐徐答道:“儿明白母亲的忧虑。桑家的种种确实比儿初时所想的要复杂,不过,这些都算不得要紧事。” 事实上,俞修早就对桑知瑜在陈家的境况有所耳闻,只是未料到事态演变成今日这般。 “是么。”四夫人见俞修并不将今日桑家发生的这些事当回事,心头不禁又添了几分忧虑,“罢了,今日太晚了,你且回去歇着吧。” 翌日晌午,桑知瑜就被接回了桑家,对外宣称是因家中有客才小住几日,对四夫人也是如此说的。 然而,四夫人却不是三言两语就可糊弄的,尤其是昨晚听过俞修的言辞后,兼之远远瞥见桑知瑜脸上那些厚厚脂粉也遮不住的瘀伤,更让四夫人的心头笼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阴云。 此时此刻,她开始重新审视这场婚事的意义与可能带来的长远影响。 她并非介意俞修娶小门户的妻子,但一定要确保这位妻子乃至其家庭不会为俞家引来是非,更不能影响到俞家的名声和后辈。 午后餐毕,阳光正浓,四夫人再次将俞修唤至房中。 “说来也奇,不知是桑府无所顾忌,抑或是咱们恰逢其时。”四夫人言辞间意味深长,目光紧紧盯着俞修,试图从他脸上读出些反应。 俞修的确有些意外,毕竟桑知瑜与陈家的事并非一日两日了,桑家竟选择在此时采取行动,时机耐人寻味。 昨晚,俞修只是回答了母亲的疑问,并未将先前查到的所有消息尽数告知。 “应是普通归宁,小住几日罢了。”俞修轻描淡写。 四夫人其实并未往深里想,只觉此事透着蹊跷。 “是么,我瞧着似乎没那么简单。”四夫人轻轻抿了一口茶,继续说道:“方才收到消息,两日后聘礼就到了。” “那正好,母亲不是觉得屋子太小诸多不便么,早些回去也好。”俞修神情淡然,心中却已明晰接下来的方向。 四夫人轻摇了摇头,心知再多说也是无益,道:“你自有你的打算,希望你所做的决定,将来不会后悔。” 见俞修仍是淡淡,复又补充一句:“只一点,若桑家真有大变故,即便过了礼,你祖父那边也不会坐视不理。俞家的颜面与安宁,始终是放在首位的。” “儿晓得。”俞修微微颔首,表明已将母亲的言语谨记在心,而后转身离去。 步出房门时恰好看见自正房出来的九疑。 九疑驻足,俞修却未停下。 而是一步步、一步步靠近她。 第152章 星光 俞修的唇边挽着一缕淡淡的笑,仿佛方才与母亲的对话不过轻风细雨,未曾在他心中激起片许涟漪。 即将靠近九疑时,九疑指了个方向,俞修顺着她的手看去,旋即跟上了她的脚步。 此处是两间屋子的交汇处,光线略显昏暗,少有人至。 俞修随着九疑走进这隐蔽的一角,周围的环境使得气氛变得微妙而私密。 九疑蓦然转身,目光直视俞修,眼中罕见地带着几分凝重,道:“姐姐今日回来,四伯母的情绪似乎略受影响。” 见他沉默不语,眉眼间毫无波澜,九疑连忙补上一句:“兴许是我多虑了。” 俞修闻言,不自觉地迈出半步,距离在不经意间拉近,二人之间的气息也交织在一起,愈发显得亲密。 九疑感觉到俞修的接近,心跳不由加速。她下意识地吞咽了一下,却依然维持着表面的镇定,正欲开口,俞修的手已环上她的肩头,轻轻一带,她便落入了一个坚实而温暖的怀抱。 九疑的背脊倏然一僵,随即在俞修温暖的怀抱中慢慢放松下来。 这是她生平首次被男子如此亲密地拥揽,心中激荡的,不仅是惊讶,更多的是难以言喻的悸动。 他的胸膛无比温暖,即便隔着衣衫,那份温度依旧丝丝渗透,抚慰着她心底每一寸角落,似能驱散所有寒意与忐忑。 俞修的气息轻轻拂过她的发丝,带着他常熏的香,一点一点渗入她的心扉。 她眼眸微闭,脸颊不自觉地贴紧了俞修的胸膛,耳边是他愈渐清晰的心跳声,与自己的心跳渐渐同步,形成了一种奇异的和谐,回响在这一方小天地间。 九疑的手指轻轻蜷缩,犹豫片刻后,终于缓缓抬起,轻轻回抱住俞修,指尖触碰到了他背部的衣料,感受着那份来自他身体的坚实。 这一刻,一切的拘谨与赧颜皆被这份包围全身的暖意消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宁与依靠。她仿佛能从这个拥抱中汲取力量,那些关于家中纷扰、人情冷暖的忧虑,在这短暂的时光里,都悄然退到了其他角落。 而在这种时刻,她竟然......感到鼻尖一酸。 “安心。” 俞修的声音低沉而温柔,似乎能洞穿她内心最柔软之处。他在她耳际的低语,轻柔得如同春风拂面,又似是温暖的安魂曲,给予她无尽的慰藉,让那即将溢出的泪水化作了心中的甘泉,滋养着彼此间悄然生长的情丝。 “你好像什么都知道。”九疑心下暗忖,自昨晚与他说过话之后,未再与他独处过,更未将昨晚商讨的细节透露给他,然而他却仿佛能穿越心灵的帷幔,仅两个字,就能抚平她心中的波澜。 俞修拥着她肩膀的手不自觉地加重了力道,另一手则如春风拂柳般,轻柔地梳理着她散落在背脊上的头发,“看你的脸色便知晓了。” 仅仅几日,二人之间的情感似乎经历了四季的变迁,愈发亲近,但这种亲近又不会令九疑觉得压迫或是不适,反而像是一种自然而然的过渡,更觉得,他们本该如此。 九疑微微仰首,目光盈盈望向他,轻声道:“俞修,你这样......让我觉得自己好像没什么能瞒得过你。”她的声音细软若丝,却藏着一丝笑意,仿佛是在赞叹也是在调侃。 俞修首次听她直呼其名,往昔她总以“十二哥”相称,这一声“俞修”让他心头莫名一动,也令他欢喜,欢喜于她愿意放下那份客套与跟随十三弟习惯性的称呼,以一种更为直接和亲密的方式与他说话。 “难道说,你还真有想瞒着我的事。”俞修笑语盈盈地看着她,她的眼神那么清澈,那么纯净,让他不由自主地也温柔了神色。 就在这一瞬,他恍然大悟,为何会对芜菁的刻意接近感到厌烦,为何絮娘曾裸露在他面前的皮肤,会让他觉得不适,甚至隐隐生怒。 原来,当一个人的内心和视线被另一个人完全占据,便再也无法容忍旁人的触碰。 原来,他竟如此贪恋与她在一起的每一分每一毫。 他无法抗拒九疑眼中闪烁的点点星光,只能任由心绪牵引,缓缓俯下身,将自己融入那片星光之中。 第153章 礼单 俞修轻柔地在九疑左眼落下一吻,那瞬间的温热让九疑愣怔片刻,待回过神时,脸颊已然染上了绯红,心跳如狂奔的马蹄,响彻心间。 这突如其来的行为让她措手不及之余,又仿佛饮下了蜜酿的酒,甜意与悸动交织。她慌忙将脸颊深埋进俞修的胸膛,却又在转瞬之间意识到这样的举动更羞人。 于是,她试着抽离紧拥着俞修后背的手,试图拉开一点距离,让自己混乱的心跳得以平复。 然而,俞修却不肯轻易放她离去,他的双手轻轻环住她的腰,力度恰好,既不过分强硬却也不容她挣脱。他的声音在她头顶上方低沉而缠绵地响起:“想去哪。” “哪......哪儿都不去。”九疑的回答夹杂着几分慌乱,她不知道自己为何突然间变得如此忸怩,明明心中并无逃避之意。俞修的气息环绕着她,那份安宁与依赖的感觉再次包裹着她,让她眷恋不已,不舍这温暖的怀抱。 闻言,俞修唇边勾勒出一抹浅浅的笑纹,他并未在这个话题上多做停留,只那环抱着她腰肢的手缓缓松开,似有意拉开距离,令九疑觉得有些莫名,刚刚还坚决不让离开的他,怎么突然间又主动松开了手。 俞修以拳轻触鼻翼,话锋一转,带笑道:“这几日一直没听见琴音,是疏忽了么。” 九疑闻言,眸光微微一闪,低头不语,并未直接回应此问,而是巧妙地转换了话题,一会儿近日书读得多了,一会儿又言及笔墨之间愈发熟练,最后还约定了晚餐过后,让他看看她的字。 如此,二人并未在这狭小的角落逗留太久,各自回到了各自的日常之中。 俞家的聘礼如此抵达,引得街坊邻里纷纷驻足观看,议论声中不乏赞叹与羡慕。 一箱箱聘礼由府里的小厮和俞府带来的随从们小心搬运,红绸覆盖,金边装饰,每一箱看起来都格外贵重。 聘礼之中,不仅有聘书和详述物品清单的礼书,更有一套精美的玉饰作为重头戏,每一件都是精挑细选,寓意吉祥,价值更是难以估量。 至此,也意味着俞修与九疑的事步入了一个新阶段,只待两家商定婚期,择取吉日,便能喜结连理,结为百年之好。 临别之际,俞修交给了九疑一个书册大小却沉甸甸的匣子,内里装满了银票、金锞子、银锞子,几乎要溢出,轻轻一摇,若非匣盖紧密,恐怕就要散落一地。 给她这个是方便她在筹备婚礼的过程中能够随心所欲地添置自己喜欢的东西,或是作为私房钱妥善保管。 在这一瞬,九疑真切地感受到了即将成为俞修妻子的实感,他此举像极了一位细心又体贴的丈夫,提前为她考虑到了婚礼筹备的方方面面,同时也给予了她作为未来妻子应有的尊重与自由。 “我......真的能随意支配么?”九疑轻声询问。 俞修笑容满面,答道:“自然,以后作为俞家少夫人,会有更多。” “但我听闻,每月的月钱并不很多。”九疑虽然不明了确切数目,但也知六娘每月不过三两,身为少夫人,所得想必也不会超出太多。 她其实觉得,她自己也可以赚取银钱。 俞修笑意更甚,只觉九疑此刻的模样实在可人,他柔声说道:“那仅是家中规矩所定的月例,别忘了,你是我的妻,我的就是你的。” 俞家向来不缺银钱,加之四夫人出身商户,陪嫁的庄子、田产、铺面,单是地契便有十数沓,故而银钱于俞修而言,从来不是挂虑之事。 这话令九疑心中涌起一股暖流,她感受到自己在被他珍视、被他呵护。 就如当初信中所言,他心悦于她,已久。 第154章 示弱 俞修与四夫人在聘礼送达桑府的翌日便踏上了归程。 当日,晚间用完饭后,桑夫人与桑志便坐在一处谈及长女桑知瑜的近况。 桑知瑜归家那日并不算顺利,桑时安在看见桑知瑜脸上的伤时,愤懑难平,又动了要揍陈载通的心思,无奈那人早已不知遁形何处。 最终,桑时安不顾陈家二老的面色,直接将桑知瑜带回了桑家。 本以为陈家人会在随后几日内上门寻衅,或趁俞家人尚在之时支使陈载通前来求情,但出乎意料的是,陈家那边异常地平静,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这份反常让桑家人不禁心生疑窦,不知道对方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也是因桑知瑜归家那日脸上的伤,更是让桑夫人的心偏向了和离的念头,似乎除了这条路,别无他选。 桑志对此事也是忧虑重重,尽管白日里他努力掩饰,不让愁绪显露分毫,仍是郁结难舒。 原以为桑时安对陈载通的那一番教训能让其收敛些时日,怎料第二日便发现桑知瑜脸上又添新伤。 正当两人各怀心事,沉思之际,一名丫鬟匆匆来报:“大姑爷正跪在门外呢,说要接姑娘回去。” 这突如其来的消息,令桑夫人与桑志皆是一怔。 陈家虽是商贾之家,却因陈载通早早便拥有童生的身份,向来看齐书香门第,自信再过不久陈载通就能有个秀才的功名傍身,到那时,陈家的腰板便能挺的更直,因而从未对桑家低眉顺眼,所以才敢由着陈载通肆意欺侮桑知瑜。 此刻,陈载通臂膀一脸狼狈地跪在桑府门外,脸上还挂着尚未愈合的伤,引来街坊邻里好奇又异样的目光,窃窃私语不绝于耳。 桑夫人深知,邻里间的这些目光背后隐藏着诸多猜疑与非议,他们家的私事,尤其是这种不光彩的事情,最好还是不要被旁人知晓。 因此,她并未让陈载通在外久跪,随即命人将其引入府内。 一见着桑志夫妇,陈载通便仿佛失了筋骨,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涕泪横流,哭诉道:“岳父岳母大人在上,小婿知错了!实在是小婿糊涂,不该对瑜娘动手,皆是小婿一时鬼迷心窍,铸成大错,猪狗不如。但小婿真心悔改,求二位给小婿一个弥补的机会,让小婿能补偿对瑜娘造成的伤害,我誓不再犯,此生定当痛改前非!” 面对陈载通的痛哭流涕,桑夫人面色依旧冷峻,语气不带半点温度,道:“悔改?这话你说了何止一遍,空口白话,又拿什么让我们相信?”言辞间,满是质疑与不信,显然,陈载通的承诺在她看来已失去了说服力。 陈载通闻此言,眼珠子迅速转动,似在搜寻能打动他们的说辞。俄顷,他猛力拍击胸膛,吸了吸鼻子,带着几分决绝道:“那日......那日确是小婿被家兄责打之后,一时冲动,不慎误伤了瑜娘,事后我自责不已,也正因为如此,我决心痛改前非,这才不顾一切来到这里,恳求二老宽恕。” 桑志在一旁静观,沉默不语,心中却在权衡。 自得知陈载通的劣行之初,他便屡次提醒,未料陈载通非但不收敛,反而对瑜娘动粗,致事态至此。他内心实不愿家中有和离的女儿,此事影响深远,往后又能找到什么好婆家,还会误了九疑,误了桑家的后辈。 若陈载通真能洗心革面,或许可以考虑给他最后一个机会,但这必须有切实的保证。 他侧目望向桑夫人,随即清了清喉,打破沉寂:“陈载通,你若诚心悔改,必得以实际行动为证。你可愿立下书面誓言,保证往后绝不再伤害瑜娘,否则便无条件同意和离,永不再有瓜葛。” 陈载通闻言欣喜过望,眼下两道已干涸的泪痕更为明显,连忙点头如捣蒜,因激动而嗓音嘶哑:“我愿意,我愿意立下书面誓言,从今往后,绝不再让瑜娘受半点委屈,如有食言,我自愿接受和离,再不纠缠!” 陈载通说完不由窃喜,的确让那人料中了,只要他稍稍示弱,桑家就会软下心肠。 嘻嘻,下一回院试他就是秀才了。 第155章 笄礼 只要忍耐一时,待自己功成名就,桑知瑜还不是要乖乖听命于他。陈载通心中盘算着,面上却装作诚恳至极,努力表现出自己已经深刻反省,决心洗心革面的态度。他再次重申:“请岳父岳母相信我,我会用行动证明我的改变,绝不再让瑜娘受半点委屈。” 桑志沉吟片刻,最终还是看了桑夫人一眼,桑夫人稍稍比划一番后,桑志颔首,决定给陈载通最后一次机会,但他提出要求:“书面承诺之外,你需要找两位德高望重的乡绅作为保人,一旦你再有对瑜娘不轨之举,不仅自愿和离,还得将两个孩子送到桑家。” 陈载通一听,当即便想回驳,但为了达到目的,他还是咬牙答应下来,他知道此刻不是计较面子的时候。 次日,在桑家人的严密监督下,陈载通立下了书面承诺,并找来了保人签字画押,桑知瑜也被接回了陈家。 这几日来,九疑与桑知瑜同室而眠,故而对整个事件的始末已了然于胸。 面对陈载通的突然转变,九疑心中五味杂陈,一种难以言喻的违和感萦绕不去,她就是觉得很奇怪、很不对劲,她苦思冥想,却始终抓不住那份不对劲的源头。 她既愤慨于姐夫先前的暴行,又担忧姐姐未来的处境。 在她眼中,一个人的品性并非一纸誓言就能轻易改变,尤其是对那些曾展现出恶劣本性的人来说。就如书中所载:江山易改,秉性难移。 父亲饱读诗书,怎会不知这个道理,然而,他还是与娘一起做出了让步,这让她感到不解,甚至觉得可怖。 想到这里,她不禁打了个寒颤,心中暗自思量,若自己将来也遭遇诸如此类的事,父母又会如何抉择? 这份思绪像一团乱麻缠绕在心头,剪不断,理还乱。 三个月的光阴如白驹过隙,婚期被定在了隆兴十七年的仲秋,一个月圆人团圆的美好时节。 彼时,九疑已及笄半载,也是时候了。 这段时间里,桑志已前往阶州赴任,成为了阶州同知,桑府上下也随之迁徙,于阶州安了新家。 期间,家中派人多次探视桑知瑜,见她日渐康复,气色愈佳,桑家上下心安不少,九疑心中那些隐隐的忧虑也稍有平息。 五月下旬,桑时安的妻子于阶州新宅诞下了一名男孩,桑志为其取名为尧。 待到桑尧满月之日,桑时安留书一封,收拾行囊,静悄悄地离开了阶州,踏上了从军之路。 早在吴秋蓉篡改书信之事败露的那一刻,他便萌生了今日打算。 想到那次书信之误差点断送了九疑的一生,他心中懊悔不已,满是愧疚,自觉无颜面对父母和九疑,更无法如从前那般对待妻子。 而吴秋蓉,本以为诞下桑家长孙能使自己地位比之从前更加稳固,赢得更多尊重,岂料夫君在她出月后便留下书信,独自离去,公婆对她的态度也仅是比生产之前好上一点。 她开始反思自己的所作所为,是否正确。转念又想,她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为了夫君和孩子的前程考虑,如果早知小姑子能有嫁给俞家嫡孙这个机会,她何至于此。 事已成定局,后悔无用,吴秋蓉只能暗自叹息,决心将所有心思放在抚养桑尧身上,期待夫君早日归来。 与此同时,桑夫人更加勤勉地侍奉家中老太,遗憾的是,老太的病情并未见好转,生活起居皆需旁人照料,拉了泄了也只能躺在床上任人料理。 腊月时分,随着冬日的寒风,桑家上下正紧锣密鼓地筹备着一项盛事——九疑的笄礼。 虽二月才是正式的及笄之日,但桑家已早早地沉浸在一片喜庆之中。 从衣裳、笄饰到礼仪流程,每一个细节都力求完美,与当初桑知瑜的笄礼相比,九疑的及笄之礼于桑家而言似乎更添了几分庄重与期待。 桑知瑜随陈载通自成县前往阶州参加笄礼时,便是这么想的。 近一载以来,桑家众人眼瞧着桑知瑜逐渐丰腴,一瞧便知她在陈家过得还算顺心,至少表面看来,陈载通确有悔改之意,对桑知瑜颇为照顾。 然而,个中滋味只桑知瑜自己清楚。 九疑穿着华丽的衣裳,头戴精致的笄饰,站在庭前,接受长辈的祝福与教导,就连阶州知州的夫人也备了重礼,亲自前来道贺。 这一日,九疑收到了来自各地的礼物,有昆山俞家各房送来的、外祖刘家的,还有身在南阳的周姝宁送来的。 除此之外,另有一份未署名的礼物,不知从何而来,谁人所赠。 它包裹得异常讲究,外附一张素雅的信笺,上书:贺九疑及笄,愿卿如月之恒,如日之升,一世安稳,岁岁无忧。 第156章 临近 周姝宁的病情在南阳逐渐好转之后,她与九疑便有了频繁的书信往来,而九疑也不忘旧恩,将一百两银票夹在信中归还了当初的相助之情,两人的情谊在这一来一往间更加深厚。 这段时日,周姝宁在张崇仁的指导下,医术与自身治疗并行,她的鼻子经过这些时日的调理,乍看之下已与常人无异,唯独在细致审视下,才能察觉到一丝丝的偏斜。 张崇仁曾言,初期的疗效虽明显,但后续的精细调养与微调则需耐心,或需一二年,或更久,全凭个人体质与恢复状况而定。 对此,周姝宁并不急躁,能有如今这般,于她而言已是一大幸事。更因她习得医术,能更精准地描述治疗过程中的细微感受,助张崇仁根据她的反馈灵活调整疗法,这便是疗效显着的关键所在。 其间,周姝宁曾短暂返回京城探望双亲,那时的她虽已初见成效,却远不如现今,于是周父周母心疼之下,仍旧劝她回南阳专心调养,待周姝宁彻底治愈之日,再回京好好择位良婿。 周姝宁虽年华渐长,但若能除去面庞之瑕,再觅一门良缘亦非难事,但恐怕只能作为续弦了。 饶是如此,周父周母也已欣慰非常,然周姝宁对此却淡然,言道,当下更愿意跟在张崇仁身边,研习岐黄之术,充盈己身,也能帮助更多像她一样遭受病痛的人。 是夜,九疑于灯下,一件一件拆阅这些礼匣。 首开的,是俞修所赠,明明前几日已经送来了好些稀罕物件,今日又送来一个精致的小匣,里面是一枚特制的玉簪,上面雕刻着细腻的图案,清雅脱俗,显然费了一番心思。 九疑忙不迭地举起蜡烛走到镜前试戴,将玉簪轻轻插入鬓间,与她今日的装扮相得益彰,益发显得她温婉动人。 她不禁轻笑出声,心间开始渴望与俞修相见,渴望那日早日来临,早日感知到他的体温。 想到这里,她骨子里便泛起痒痒的酥麻。 九疑连忙收束心神,摇了摇头,试图将这些旖旎的念头暂且抛诸脑后。 随后,她拆开那份未署名的礼物,竟是十数册装帧精良的书籍,游记、传记,乃至市井话本,皆在其中。 她心中暗自思量,究竟是哪位有心人会赠书给她? 会是郑无么,但观信笺上的笔迹,似又不相符。 此时的郑无,应已挪到俞家外院,不知他是在潜心读书,亦或是在刻苦习武。 待嫁到昆山,成为俞家的少夫人,自是可以庇护郑无,为他寻觅一份足以自给自足的生计,让他不必再寄人篱下。 只是令她不解的是,为何郑无迟迟未有书信送来,难道在流转的岁月长河里,已将她这位姐姐遗忘了么,真让人心里不是滋味,当初明明是他再三强调不要忘了他。 或许,是因她已不在成县之故,那些信笺未能抵达她的手中。 不过无妨,再过不久她就要去往昆山。 往后,那里便是她的家。 随着婚期的临近,桑府上下皆沉浸在一片繁忙而喜悦的氛围中,空气中洋溢着喜庆与一丝按捺不住的紧张。 这些时日,九疑添置了许多新衣,不再像上次赴昆山时那般,预先将衣物放宽尺寸以备体态变化。 如今,作为俞府的少夫人,无需再如昔日那般节衣缩食,加之桑家的境遇早已非同往昔,不仅在阶州拥有两处铺面,还有一处庄子,生活自是宽裕许多。 自有了俞修未婚妻子这个身份,来自昆山的礼物便络绎不绝,就连外祖家未曾谋面的舅娘和姨母也会偶尔捎带些布匹首饰。 然而,这些于如今的九疑而言,远不如家中安宁来得重要,这才置换成了铺面和庄子。 无需亲力亲为,只需委托给可靠的人打理,日常的进账便足以使桑家的生活更加富足,开辟出一条细水长流的财路。这般安排,既让桑家的日子蒸蒸日上,又不会令爹爹觉得沾染了商贾之气。 她心悦俞修,也感激他为她带来的一切。 可随着书看得越来越多,她也愈发不安,总觉得眼前的一切似飘浮在云端,美好却不够踏实。 第157章 册子 自桑时安留下书信离家后,就再未回过家,仅有的几封书信成了桑府上下知晓他安危的唯一途径。 因桑时安不在,护送九疑出嫁的重任便落到了桑时序一人的肩上。 又因周姝宁尚在南阳养病,桑夫人便叮嘱九疑一定要经南阳而过,务必探望一番。 这本就是九疑与周姝宁约定好的,也不必绕路,只是稍稍改变一下路线。 九疑还挺期待见到周姝宁如今的模样。 离开阶州前夕,桑夫人将九疑唤至内室,屏退了仆从,从妆台的锦匣中缓缓抽出一本册子,递给九疑,神色略显不自然,轻声细语:“这个你回去看看,关于女子在婚后的......生活之道。你即将为人妇,有些事情,为娘虽不便明言,但希望你能从中得益。” 九疑望见母亲面带赧红,语气含羞,心中不禁涌起一阵暖流,又兼几分紧张。她接过册子,封面用淡雅的宣纸包裹,上面并无任何题字,只以一根素色丝带轻轻系着。 正当九疑指尖轻触,欲掀开册页时,忽觉手腕一紧,是桑夫人温润的手掌覆了上来,“回去再看。” 九疑闻言稍有些不自在,但还是听话的收回正要翻阅的手。 随后,桑夫人又细细叮咛了许多关于人妇应守的礼数及治家之道,这些话语九疑虽耳熟能详,心中却明白,在俞府那样的环境中,这些教导未必尽皆适用。反倒是昔日跟在三夫人身边所见所闻,显得更为贴切实用。 幸而,桑夫人的嘱咐未久便告一段落,放九疑回去了。 九疑回去的第一件事便独自留在屋中点了盏灯,小心翼翼地展开了母亲给的册子。 烛光之下,淡雅的宣纸透出一种温馨的光泽,她缓缓解开丝带,翻开了第一页。 才看了一眼,她便羞的侧过头去,不敢再瞧。 这里面......这里面......竟是两个没穿衣裳的人抱在一起...... 她只觉胸膛处像有小鹿乱撞,脸颊火辣辣的。 九疑深呼吸了几口,试图平复自己紊乱的心跳,她将手放在胸口,直到感觉稍微平静了些,才鼓起勇气再次翻开那册子。 这一次,九疑没有直接跳过那些让她面红耳赤的画面,而是尝试着以一种学习和理解的心态去看。 然而,画中人物实在难以恭维,其形态之粗犷,甚至令她觉得那部分的描绘既不雅观又带着几分惊悚。 九疑轻轻翻动册页,随着阅读的深入,她发现其中内容与自己所预想的大相径庭。 原以为册中会记载些夫妻间温情脉脉的场景,抑或是青涩爱侣间羞答答的情感交流,却不料书中竟是那般直接而略带粗犷地描绘了夫妻之间的私密生活。 她不禁开始想,俞修的,也那么丑那么可怖么。 念及此,脸颊的绯红愈加深了几分,心跳如鼓,难以平复。 正值仲夏,日光不再如春日里那般羞涩温柔,变得明媚而炽烈,洋洋洒洒地铺满了桑府的每一个角落。 桑知瑜与陈载通特地从成县赶来为九疑送行,二人并肩立于桑府门前,目送着渐行渐远的马车,各怀心事。 其实,即便是六月中下旬启程也来得及,只因南阳一行需要时日,故而特意提前至五月底出发,生怕途中万一有阻滞,耽误了行程。 如此安排,倒是让桑时序有了更多闲暇时光,得以沉浸于书卷之中。 然而,他心中始终挂念着上个月参加的院试,遗憾的是直至离家之前,仍未等来揭榜的消息。 他轻叹一口气,目光不由自主地转向身旁的九疑。 九疑一夜难眠,心中仍被那册子中的画面搅得波澜起伏。 她察觉桑时序的目光轻轻落在自己身上,勉强挤出一个微笑,试图将心中的波涛掩盖于无形。 可那笑,终究未能如往常般自然。 桑时序眉心微蹙,直言不讳:“怎笑的这么难看。” 此言一出,让九疑措手不及,没想到自己的伪装竟被桑时序一语道破,她故作娇嗔反击:“我的笑,总不至于比你的更让人难受吧。” “说来也是奇怪,当着俞修那小子的面你温柔似水,对着我倒像是欠了债似的。”桑时序故意板起面孔,试图逗九疑一笑。 九疑先是一怔,旋即反应过来这是他的玩笑话,不禁轻轻捶了他一拳,嘴角终于露出一丝真正的笑意。 抵达南阳之前,桑时序便收到阶州快马送来的书信,他看了之后喜不自胜,苦读多载终见成效,他总算没辜负家中期望,顺利通过了院试。 信中还提及,他虽非榜首,却也是名列前茅。 与之同喜的是,陈载通也通过了院试,与桑时序成为同科秀才。 第158章 南阳 今年恰逢院试紧接着乡试,虽然两者间隔数月,却并非无人能在同一载春秋里连过两关,摘取双桂之誉。 一旦乡试未能高中,就意味着又一个三载寒暑的漫长等待。 此时此刻,桑时序心中不由自主地遐想:倘若乡试能如院试般,改为三年两度开科,是否能为日夜苦读的士子们缩短些须煎熬,赋予其更多挥洒才情的良机。 毕竟,寒窗苦读多年,只为一朝金榜题名,而岁月匆匆,对任何人而言,皆是无价之宝。 八月,他应与九疑抵达昆山了,虽可以异地参考,他却未曾对此做过多筹谋。但内心深处,若有机缘,他倒是愿意亲身一试,体验乡试与院试之间的异同。 抵达南阳时,正是孟秋,坐在马车内都能感觉到的窗外凉风带着初秋的清爽,与夏日的余热交织着。 南阳城内,街市繁华,人声鼎沸,处处洋溢着生活的烟火气。 九疑透过车窗,目光随着逐渐泛黄的叶梢游移,想着一会儿就要见到周姝宁,心中不免生出几分期待,期待看见周姝宁如今的模样。 约莫一炷香的工夫,马车缓缓在一座宅邸前停下。 九疑整理了一下衣襟,深吸一口气,扶着桑时序递来的手下车,迈步向宅门行去。 门房早有通报,不消片刻,一位身着淡雅长裙,举止娴静的女子映入眼帘。 她身着一袭素雅长裙,布料质地轻柔,随着微风轻轻摇曳,透露出一种不加雕饰的自然韵味。没有繁复的首饰装饰,只颈间垂一串细珠链,显得极为高雅。 五官虽然不是那种令人惊艳的美丽,但却搭配得恰到好处,给人一种说不出的舒适与和谐感。 “你们终于来啦。”周姝宁轻提裙裾,笑着上前握住九疑的手,眼波流转,瞥向九疑身侧的桑时序。 在看到桑时序的那一刻,眼神掠过一丝异彩,却又在转瞬之间压了下去。 比之从前,如今的桑时序更多了一份沉稳与内敛,他的气度在不经意间流露出一种读书人特有的文雅与自信。 而这份自信,从前似乎并未如此鲜明。 九疑满心喜悦地回握周姝宁的手,笑语盈盈地道:“宁宁你如今变化好大,若是在繁花似锦的街市上,我一定认不出你。” 周姝宁直笑:“连我自己都觉得仿佛脱胎换骨了一般。” 她细细打量着九疑,眼中闪过一抹讶异,又笑道:“你也是,个头儿都快追上我了,真真是岁月不饶人呢。”说着,她贴近九疑耳际,轻声道:“眼瞧着就是大姑娘了,要嫁人了。” 言毕,二人相视一笑,携手步入宅内。 这座府邸虽仅两进,规模却远胜桑家昔日在成县的旧宅,布局也更为讲究。 穿过了雕梁画栋的垂花门,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精心修剪的庭院,奇石林立,溪水潺潺绕石而过,花木扶疏,错落有致,无一不彰显着府邸主人独到的审美与雅致的情趣。 不过行进了几步,桑时序忽地停下脚步,眉头微蹙,询问道:“我如此深入内院,会不会显得有些唐突?” 桑家规矩虽不过分严苛,但桑时序并非不知礼数,尤其在他人府邸时,格外注意自身的言行举止,以免失礼。 周姝宁手挽着九疑走在前头,闻声缓缓止步,笑道:“时序哥多虑了,从前在成县时,咱们不也住一个院子么。” 言毕,她忽觉此语似有不妥,忙添言补救:“哥哥在里面呢,他一向不拘小节,不会在意这些。再说,家中并无其他女眷,时序哥大可放宽心。”言辞间流露出几丝俏皮感,意在化解方才不经意间的尴尬。 桑时序闻言,轻轻一笑,心头的顾虑也随之烟消云散,还担心在这偌大的宅子里,或许会有周家其他女眷居住,看来是自己多虑了。 随后,几人沿着廊庑欣赏了一会儿院中的景致,不多时便来到了正房厅堂。 周瑾见二人前来,连忙搁下手中升腾着袅袅热雾的杯盏,起身相迎。 “恭喜时序兄高捷,许久未见,别来无恙?”周瑾的声音温文尔雅,但却给人一种淡淡的疏离感。 桑时序微微一愣,未曾料到周瑾竟已得知此事,随即拱手回礼,面上含笑:“多蒙挂念,也愿子瑜兄来年能够蟾宫折桂。” 两人一番客气寒暄,周姝宁则悄然拉过九疑,面上难掩喜色,低语之中透着丝丝欢欣:“时序哥这是院试告捷了么?” 九疑轻轻点头,回应道:“是啊,家父的书信也是刚到不久。” 周姝宁眼睛一亮,难掩兴奋,由衷地为桑时序感到高兴。 第159章 留意 “看兄长们相谈甚欢,我俩不如先移步偏厅,让厨娘准备些茶点来。”周姝宁提议道,言语中透着温婉细腻。 偏厅之内,光线柔和,布置得既不失庄重又带着几分闲适,窗外的景致被巧妙地借入室内,几束阳光透过窗棂洒在房中各式雅致的家具上,映出斑驳陆离的光影。 周姝宁与九疑相对而坐,茶香袅袅中,两人的话题自然而然流转于近来的种种见闻,彼此分享着那些或有趣或新奇的经历。 谈及兴起,周姝宁还兴致勃勃地给九疑把起了脉,九疑也笑着任由她摆弄。 自跟随张崇仁习医以来,周姝宁已历春夏秋冬一轮回有余,边学边实践,虽然与张崇仁相差甚远,但已经比普通的医师要强出许多。 只见她纤纤玉指轻轻搭在九疑腕间,双目微阖,凝神细辨,将指尖下脉搏跳动的微妙变化尽数收入心底。 随后又搭在九疑另一只手腕上,重复着刚才的动作,神情专注而认真。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后,周姝宁睁开眼,嘴角含笑,满意地点点头。 “哎呀,你这脉象可真是好生养的典范,将来若是有了小娃娃,定然是体健貌端、聪明伶俐的小家伙。”周姝宁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着,眼中闪烁着慧黠的光芒,话语间带着几分亲昵。 九疑闻此言,脸颊染上一抹绯红,佯装嗔怪地轻拍了一下周姝宁的手臂,“你越发没个正形了,这样的话也能脱口而出。”口中虽带着几分责备之意,然其眉眼间那抑制不住的笑意,却泄露了她心中并无半点恼怒,反倒是藏着几分纵容与欢喜。 周姝宁以手帕轻掩唇角,笑道:“好脉象代表着好身体,有什么害羞的。” 作为一名尚未出阁的女子,若非师从张崇仁,深谙医理,周姝宁断不会这般直截了当地讨论这些私密之事。倒是观九疑的神态,似是颇为享受这份不加掩饰的关怀与直接。 于是,她略显促狭地朝九疑身边靠了靠,眼神中流露出一丝狡黠却又认真的光芒,“听说女子在出阁前,总会有人教导她们夫妻之道......” 周姝宁的声音太小,九疑一时没有听清,遂又问了一遍。 不料,这一问竟让周姝宁脸上飞起了两朵红云,但还是将身子又朝九疑凑近了些,猫着声音一字一顿地将方才那话复述了一遍。 待九疑终于听清,她才继续说道:“刘姨是已经与你说了呢,还是嘱咐柳婆子等你出嫁之前告诉你。” 此次九疑赴昆山,带了云霞与桑夫人身边的柳婆子。 云霓虽也是自小服侍九疑的,但桑夫人忧虑桑知瑜身边人手不足,便决定让温柔细致的云霓伴在桑知瑜左右,改由经验老到、心思细腻的柳婆子随九疑远嫁。 陈家与俞家相比,毕竟有诸多不同,加之陈家近在咫尺,桑夫人得以时常差人探询消息,桑知瑜亦能偶尔归家,相比之下,远嫁的九疑更让桑夫人放心不下。 九疑觑了眼立在门外的柳婆子,心中暗自思量,柳婆子跟在娘身边多年,又是自昆山刘家出来的,对这些礼数和习俗自是熟稔于心,况且娘临行前的叮咛犹在耳畔,想来必是有所安排的。 “什么也没说,就给了我一本小册子。”九疑坦诚而言,眼见周姝宁满脸好奇,不禁低笑出声,低声吩咐云霞去取那册子来。 此时,周瑾正与桑时序论及南阳近来的种种变迁,又感慨幸而当初及时收到桑家信函,否则周家仍在为九疑物色合适的人选。 两人谈笑风生,时而朗声大笑,气氛还算融洽。 忽然之间,周瑾话音一转,眼波微挑,仿佛漫不经心地抛出了一个问题:“舍妹旧疾几已痊愈,时序兄觉得如何。” 他用一种温和而又夹杂着探究的目光望着桑时序,那眼神仿佛在期待着对方的回答中能透露出更多的心思。 桑时序一时之间未能完全领会周瑾言下之意,只是礼貌性地回应道:“那真是可喜可贺,令妹身子康复,总是家中的大喜事。” 周瑾见桑时序未解其意,嘴角的笑容带上了一抹异色,继而轻描淡写地说:“确实,姝宁身体康健,家父家母也正考虑着为她寻一门好亲事。时序兄若是得空,不妨替姝宁留意一二,或许能促成一段佳缘。” 第160章 人影 此言一出,桑时序不禁微露愕然,周瑾此话意蕴深长,令人浮想联翩,但他实在不解,为何周瑾会主动提及将自家妹子推给他。 “子瑜兄厚爱,我确是感激不尽,”桑时序眉间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局促,继而坦诚以对:“但实不相瞒,我自觉身边之人未必能配得上周小姐的才貌与出身。” 二人言语间虽未明言,但那份隐晦的暗流已让周围的氛围变得微妙。 周瑾听后,眼神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随即笑道:“时序兄太过自谦了,时序兄人品才学俱佳,令尊令堂也是颇通情理之人。不过既然时序兄有此顾虑,此事便暂且不提,我亦不愿强人所难。” “但——”说到这里,周瑾略作停顿,望向桑时序的眼神中多了几分郑重,“假使时序兄他日想法有变,或发现有合适人选,尽管与我直言,周某定当尽力促成。” 周瑾自信,至此桑时序应已心领神会。在他看来,人总难以拒绝摆在面前的益处,他相信桑时序经过深思熟虑后,定会有不同的考量,也明白如何行事。 昔日的周姝宁或许无法让桑时序动心,但如今、时移世易。 待到那时,也能让他名义上的母亲好好体会一番自己女儿带来的“荣光”。 夜幕降临,饭后,周瑾提议前往城西那座闻名遐迩的藏书楼小坐,那里藏书丰富,环境清幽,即便是夜晚,却亮如白昼,倒别有一番风味。 周姝宁连连点头赞同,笑语嫣然:“哥哥就带我去过一次,若非你们来,只怕再访还需时日。” 其实,周姝宁并不害怕独自出门,实则是周瑾出于对南阳城中时有不宁的担忧,严令除非必要,尽量避免外出,尤其是夜晚,直至近来局势稍显平静,方稍有松懈。 这个提议令周姝宁有种畅快淋漓的感觉,她实在也太久没好好在市集上逛过了,不是在家中修养,便是在张崇仁的医馆研习岐黄之术。 而周瑾邀桑家兄妹同往藏书楼,除却分享那里的静谧,心中另藏玄机。 南阳夜晚的街头令九疑眸光大亮,原以为各地皆如成县,一入夜便是一片寂静,唯有节庆之时方显热闹。 南阳的夜,却以一种超出预料的繁华与独特迎接着她。虽不及白日喧闹,却自有一番宁静与闲适。 小摊上挂满了各式灯笼,将夜色点缀得温馨而迷离,各式小吃的香气扑鼻而来,令人食指大动。 周瑾侧目而笑,对九疑言道:“看桑姑娘的神情,似乎颇为惊喜。” 九疑轻轻颔首,眸中跃动着好奇与兴奋:“确实与我原先所想大相径庭。” 九疑心中虽有千言万语,但碍于周瑾在侧,只好将对南阳夜色的万千赞叹与好奇收敛,化作寥寥数语。 她打量着周围的一切,每一样事物对她而言都充满了新鲜感。 想必昆山的夜应也是如此,只是她当初入了俞府便从未出过门,未曾有机会亲眼目睹。 只不知成为俞修的妻子后,会不会有机会出去呢。 正当思绪飘远之际,回神已不见周姝宁与桑时序的身影,四下唯余周瑾,她连忙发问:“二哥和宁宁呢?” “想必是急着去藏书阁,因而走的快了些。”周瑾微笑着解释道,同时轻轻点头示意前行的方向,“我观姑娘似对这夜色兴致勃勃,不妨慢慢赏景,晚些再追赶他们便是。” 九疑的确被这夜色吸引,但若让她与周瑾在此赏景,总觉得不自在,而且是十分不自在,总会令她忆起当初在成县街头,夕阳西下与俞修牵手漫步的情景。 “适才听宁宁说起南阳前些日子不大太平,我们还是尽快前往藏书楼为好,免得二哥和宁宁久等。”九疑轻巧地转换了话题,既不失礼貌又避免了独处的尴尬,同时表现出对周姝宁提及的安全状况的考虑。 虽云霞与周瑾的随从并未远离,但在这样的时刻,“独处”更多是一种心理的感受。与周瑾并肩而行,这种亲近感让她感到一种微妙的逾越,超乎寻常的界限。 说到底,周瑾虽是周姝宁的兄长,与九疑之间却少有交谈,难免生疏。 周瑾理解地点点头,没有强求小姑娘与他并行,这本也不是他今日的目的。 “那我们便加快脚程,同时也可沿路欣赏这夜景。我对这条路颇为熟悉,知道一些捷径,不会过分延误行程。” 九疑轻轻点头,算是应允。 二人在保持适当距离的同时,加快了脚步,周瑾依言引领着九疑穿梭在小巷与街道之间,偶尔指给她看一些隐藏在夜色中那些少数人熟知的老字号茶馆、手艺精湛的工匠铺子,以及那些在月光下更显古朴韵味的石桥与流水。 九疑听着周瑾的介绍,渐渐地被这些景致所吸引,先前的不适感慢慢淡化,可在她侧首时,无意间瞥见一个人影。 那人影隐匿在昏黄的灯光与夜色交汇的暗角,在察觉到九疑的目光后,迅速遁入更深的黑暗,消失不见。 第161章 屋檐 这一幕让九疑心中生出一丝警惕,她缓缓移步至周瑾身侧,语音细若蚊蚋,又带着不容忽视的戒备:“子瑜哥,刚才我好像看到有人在暗中跟踪我们。” 周瑾闻言,眉峰微蹙,眸中闪过凛冽之色,他即刻如鹰隼般扫视周遭,试图捕捉任何可能存在的危机:“你可有十足把握?夜里的人虽不如白日里多,但也不乏宵小之徒,我们得小心些。” 九疑以坚定的目光回应,轻点螓首,尽管心间掠过一抹忐忑,但她的语气尽量保持着镇定:“我确定,虽然只是一瞬,但那感觉不像是错觉。” 周瑾闻言,脚步一顿,随即示意身后随行的仆从近前,一番低语询问后,他转而对九疑宽慰道:“或是夜深露重,引得思绪错综,应是你感觉错了。” 见九疑月色下的容颜仍显得有些惴惴不安,周瑾续言道:“无妨,我们小心为上。这样,我让他们走在前面开路,我在你旁边,若有何不妥,立即告知我。” 话语落定,周瑾从容调度,队伍的行进格局随之微妙变化。 也是在这一刻,周瑾才发现自己疏忽了一件事,原来“月华倾城”这个词不仅仅是诗文中对美景的描绘。 九疑无心再欣赏沿途的景色,眼波流转间,周遭的风吹草动皆成了她关注的焦点,想着什么时候能见到二哥,也忧心那一闪而过的人影会否真的有何不妥。 那人影遁入黑暗之后并未急着离开,反借着屋檐的错落,身形矫健地跃至街巷彼端,觅得一隅,视角更佳。 他万没料到,与王袭云刚从夔州回来竟意外地遇见了九疑,她竟与一个陌生男子并肩而行,还出现在南阳。 那个男人,是谁。 若非见到云霞,在这朦胧的夜色里,他一定不敢确定那是九疑。 九疑,她变了,身形变得修长窈窕,清减了几分,容颜也愈发惹眼,就连那份气度也不同于往昔,只觉眉眼间带着几分他所不识的风华与雅韵。 正当他凝视之间,肩头忽然传来一记轻微、又熟悉的触碰。他没有急于转身,只是更加聚精会神。 王袭云见状,嘴角勾起一抹戏谑,打趣道:“哟,怪事儿了,你个小娃娃竟在这看姑娘。” 言罢便顺着封正的视线望去,一番细看之下,果真是一位正值芳华的少女,模样十分出众,也难怪封正的目光会为之停留,还趴在屋檐上看。 封正面色凝重,未正面回应王袭云的调侃,只低沉耳语:“哥,帮我查查这男人是谁。” 王袭云闻言,满脸讶异,欲开口询问之际,又被封正急促的话语打断:“现在就去。” 见封正少有的肃穆神情,王袭云心知此事定有蹊跷,事情恐怕并不简单,遂不多言,仅以一颔首作答,随即身影一晃,迅速消失在夜色中。 另一边,桑时序确与周姝宁在一处,心中焦急万分,正四处寻找九疑的踪迹,周姝宁则紧紧跟随其后。 “或许,我们应先前往藏书阁查看,说不定哥哥已带九疑先行一步到了那里。”周姝宁轻声提议,试图缓解这份焦灼的氛围。 桑时序此刻犹豫不定,自发现与九疑分散后,忧虑便如影随形,就这么几条街来来回回找了数遍,却唯独少了那抹令他安心的身影,就连周瑾及其随从亦是踪影全无,这让他的心更添一分焦急。 “好吧,那我们快一点。”语毕,桑时序步伐骤然加快,即便是周姝宁努力提起裙摆小跑,也难以跟上他的节奏,显得颇为吃力。 察觉到周姝宁的力不从心,桑时序心中涌起一阵不忍,脚步不由自主地缓了下来,然而内心的焦虑却因此倍增。他深知,在这紧要关头,保护周姝宁的安全同样重要,任何差池都难以向周家交代。 于是,他毅然停下脚步,轻轻伸出小臂,横在周姝宁面前,以宽大的袖袍遮住手背,示意她搭上来。 “冒犯了。”桑时序说。 第162章 疑云 周姝宁先是微微一怔,旋即心怀感激地将手轻轻搭在了桑时序强健有力的手臂之上,一股暖流似乎随着这轻轻一触,流淌进了心田。 桑时序感受到她稳定的依托后,调整步伐,每一步都稳健而迅速,确保周姝宁能够毫不费力地跟随。 两人的身影在夜色中匆匆前行。 抵达藏书阁的那一刻,桑时序心中交织着期待与不安,他迫不及待地走向管事,急切地探问,并简明扼要地描述了九疑的样貌特征。 然而,管事一脸茫然的表情,让这股不安更甚。 这时,周姝宁轻轻抽回手,气喘吁吁地从荷包中取出一枚小巧的馒头状银锞子,递给了管事。 管事的目光在触及银锞子时,瞬间点亮,连忙点头哈腰,态度变得极为殷勤。 那管事才说了两个字,门外传来了一个熟悉而又桑时序令人心安的声音,打断了管事的言语。 “二哥”。 那一刻,桑时序心中的巨石轰然落地,他猛地转身,目光锁定在门口,只见九疑安然无恙地立在那里,旁边是同样无碍的周瑾。 两人并肩而现,如同温暖的阳光驱散了萦绕在桑时序和周姝宁身侧的所有阴霾,让紧张的气氛瞬间缓和下来。 “九娘!真是急死我了!”桑时序三步并作两步,急忙上前,目光在九疑周身上下细细打量,直至确认她毫发无损,方才松了口气。 周姝宁紧随其后,眼中原先的焦虑化作了舒心的笑容,她望着九疑,言语中满是关怀:“你没事真是太好了,我们到处在找你。” 她转向九疑身旁的周瑾,略带责备又不失好奇地问道:“哥哥是一直和九疑在一起么,怎地这么慢。” 周瑾温和地笑了笑,轻描淡写道:“就是见桑姑娘对南阳的夜景颇为感兴趣,所以便没急着过来。” 九疑听闻此言,心中略感意外,她确实对这南阳的夜晚感到新奇,但自觉只是边走边看,并未驻足观赏。 在察觉那黑影之后,她更是专注于周遭环境,不敢稍有懈怠,更无心观赏。 于是,九疑并未附和周瑾的言语,而是对着桑时序与周姝宁浅浅一笑,轻声道:“咱们快进去吧。” 九疑的提议,将大家的注意力重新引导至今晚的目标。 她的眼眸深处闪过一抹不易被人察觉的警觉,这不仅是由于那神秘黑影在她心中留下的阴影尚未完全消散,还因为迈进藏书阁门槛的那一刻,她瞥见周姝宁将手搭在桑时序的手臂上。 她相信,一旁的周瑾定然也目睹了这一切。 然而令她诧异的是,她的二哥是有妻子的,周瑾见此竟毫无反应,甚至没有表现出丝毫的不悦或惊讶。 这份超乎常理的淡定让她心中生出了一丝困惑,但她很快将这些情绪收拢起来。 藏书阁内,书籍如瀚海一般广阔,各类古籍按照类别分门别类,井然有序地陈列着,令人叹为观止。 鉴于先前的小小风波,桑时序心中尚存余悸,于是寸步不离地紧随九疑左右。 待发现周瑾与周姝宁已不在视线之内,桑时序手持一册书籍,压低声音,带着几分探究之意问道:“你们刚才究竟去了哪里,什么时候走开的?” 九疑轻轻放下手中的书,目光微沉,用同样低沉且隐约透露着质疑的语气反问道:“倒是你和宁宁,何时变得如此熟络了,难道在家时就有私交不成,二嫂对此知情么。”她的话语里,既有对这一变化的好奇,也隐隐透露出对桑时序行为的小小不满。 话虽如此问,却也不由自主地回溯往昔,忆起周姝宁在家中时,几乎与她形影不离,实难想象周姝宁与二哥有私下往来的时机。 桑时序见状,轻触九疑的额头,笑道:“哎,你想到哪儿去了。不过是忧心你又觉得周姑娘走的太慢,这才借了手臂与她。” 九疑闻言,手下意识地摩挲着被轻点的地方,眉宇间虽仍有几分疑云未散,却也未再深究。 她深知,桑时序平日里虽偶有不羁之举,骨子里却是至情至性之人,与二嫂之间称得上琴瑟和鸣。 至于周姝宁......也许自己多虑了。 第163章 赴嫁 回到住所时,九疑便将今日买的书籍,逐一置入箱笼之中。方毕,抬首之际,便见桑时序自门外悠然而入,立于她身侧。 “这个你给周姑娘,我不方便与她私下会面。”桑时序掌心躺着一枚银锞子。 见九疑并未立刻伸手接,桑时序便将此前发生的事细细道来,言及为探一消息,竟花费银钱近一两,心中实是不忍,关键还什么消息都没得到就见到了九疑,他也不好自那管事腰间将那银锞子拿回来。 但寻找九疑本就是他的责任,让周家姑娘为此破费,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因此只能请九疑代为转交。 及至周姝宁手握九疑递来的银锞子,眉宇间满是困惑。然闻得九疑转述桑时序的言语之后,她明白了原委,眸中闪过一抹复杂情愫。随后,她轻启朱唇,笑语温婉:“时序哥真是心细如发。” 言罢,周姝宁未有丝毫迟疑,将银锞子妥帖收好。 或许因今日心绪难平,九疑对周姝宁的每个细微表情都格外上心。如此细致观察之下,她惊觉周姝宁面颊上染上了浅浅的粉,连带话语也添了几分柔和。 “我好久没见你了,这回你可要在南阳多留几日,咱们也好叙叙旧。”周姝宁说道。 九疑心头猛地一颤,恍惚间捕捉到周姝宁言辞间除却对她真诚的邀约,似乎还有旁的心思。 她不敢细想,也不想深思,于是脱口问道:“宁宁,你莫不是对我二哥有意?” 此语一出,周姝宁面色骤变,半晌无言,只轻轻咬着下唇,最终以蚊蚋般的细语承认:“你知道了。” 记忆追溯至那一日,他放下撩开的帘栊踏马离去时,马蹄扬起的尘埃在阳光下如同洒落的金粉,那幅画面,成为周姝宁心底无法抹灭的印记。 也是在那之后,她才自九疑口中得知,原来他已有娘子。 念及此节,周姝宁微微清嗓,眸光流转间,思绪似被春水洗涤,缓缓言道:“你且放宽心,再如何我也是周家的女儿,自是不会做出有辱门楣之举——” 言至此,她语气稍顿,目光幽深似潭水,续道:“你二嫂温婉贤淑,我心存敬意,不会横在他们之间、妄动半分。” 昔日在桑府,除了九疑的大嫂,她与桑家女眷都还算熟络,毕竟每日都在同一张桌上用饭,总会不经意间交流些家长里短,分享些女红心得。 见周姝宁言辞恳切,九疑心潮涌动,滋味难言。幸而周姝宁明白这份情感终归只能止于唇齿,掩于岁月。 可情之一字,最是磨人,如细雨湿衣,不见痕迹,却浸入骨髓。 “我信你。”九疑说道。 除此之外,九疑再未言及其他,她既不能给予周姝宁所渴望的情感回应,也不愿以空洞的安慰来减轻她的负担。两人之间弥漫着一种微妙而复杂的气氛,既是知己间的理解与信任,又夹杂着因现实无奈而生的淡淡哀愁。 ...... 封正目送九疑步入那宅邸的背影渐渐隐去,不多时,王袭云便带回了与她并肩而行那男人的消息。 是通政司使的长子,的确有来头。 封正内心翻涌,迫切地渴望知晓九疑的近况,想知道她为何会突然现身南阳,又缘何与通政司使的公子并肩同行。种种疑问如江河决堤,几乎要冲垮他素日里的沉稳与自制,焦虑如同野火燎原,燃烧着他每一寸思绪。 他急切得近乎失控。 直至次日午时,封正便得知了所有事的原委。 原来,她是前往昆山赴嫁。 是嫁给俞修。 第164章 雅集 陈贯从王袭云那里听闻封正近日所为,不由得轻声提醒:“昨晚没先回来回话,老爷不太高兴。” 封正听后,面上并无太多波澜,心中却了然陈贯所言非虚,闫一鸣的这丝不快他昨晚就察觉到了。 只是此刻,闫一鸣的喜怒,对他而言,已不再是首要考量。 “我心中有数。”封正淡淡回应。 陈贯见状,更加恳切地劝诫:“公子还是应该谨慎些,若明日事不成,尚需留有后路才是。” 封正的目光变得深邃而坚定,似有看不见的火焰在其中燃烧:“先生放心,我自会掌握分寸。有些事情,即便前路未卜,也必须放手一搏。” 随陈贯跟在闫一鸣身边,一是为了有机会接近端王,二是能够有一个立足于世的身份,一个姓名。 这几载,封正为闫府鞠躬尽瘁,助其在南阳有了根基,进而涉足端王府的生意,然而他却始终接触不到端王,更不必说窥到王府核心。 以他如今的年岁,实难得旁人信任,只能破开现有的局面,另寻出路。 陈贯深知封正这一路的坎坷与不易,疤痕累累的身体、生死边缘的徘徊,皆是为了将来能有朝一日成为棋局的执子人,为找回封氏族人的遗骸铺路。 他轻叹一声,终究还是点了点头。 待陈贯身影消失,封正方才收回纷飞的思绪,缓缓自袖中抽出一枚碧翠如水的桃形荷包,从中取出一方绣有木棉花图案的绢帕。这绢帕因无数次的抚摸而显得旧痕斑驳,上头的绣样已被磨得起毛,就连绢帕的边角处也因长年累月的触碰而泛白。 封正指尖温柔地掠过那些磨损的痕迹,心中回荡着一句令他难以平静的话,她要嫁人了、她要嫁人了。 他并非对此毫无预见,但当这一日真正降临,那份深埋心底的痛楚与不甘仍旧如潮汐汹涌,不可遏制。 她,是否还记得他。 ...... 次日清晨,封正已整装待发,目的地是那闻名遐迩的藏书阁。 今日,藏书阁三层将举办一场雅集,不仅有文人墨客聚集交流,更有难得一见的古籍展示。 端王世子尤其爱好收藏古籍,特意挑选了几部世间难觅的稀世孤本,供来客品鉴。此次雅集,由其谋士亲力亲为,精心策划,可见重视程度非同一般。 能够登临三楼之人,非富即贵,或是学识超群、受人尊崇的文坛巨擘,抑或是持特制请柬的尊贵宾客。 闫家如今在南阳已是小有地位,自然有资格参与此次雅集,闫一鸣更是不愿错过任何与端王世子结交的机会。 而封正与陈贯,有幸伴随左右,共赴雅集。 甫一踏入三楼,封正便开始不动声色地审视四周,对环境布局与守卫布置一一留心。 雅集尚未揭开序幕,来宾们或三五成群,围聚一起,对着眼前的典籍评头论足,或独自一人,沉浸在书页之间,整个场景既洋溢着欢声笑语,又不失学术的庄重。 此时此刻,闫一鸣正与几位学者模样的人探讨学问,言谈间虽显得颇有见解,实则他仅略通文墨。但在这样的场合,他懂得如何扮演好自己的角色,用恰当的言辞和适时的微笑掩饰自己并不深厚的学识底蕴。 封正趁着闫一鸣全神贯注于交谈,悄无声息地向那片藏书最为密集、守卫相对薄弱的区域靠近。 他的目光掠过排排书架,脚步看似随意游走,实则每一步都暗含深意,心中已有计较。 与此同时,一身男装打扮的九疑与周姝宁也已抵达藏书阁,她们身边,周瑾与桑时序并肩而立。 周瑾原无意今日赴会,但前次夜访藏书阁,发觉桑家兄妹都是喜爱诗书之人,便改了主意。 以他的身份,自然有资格步入这藏书阁的三楼。 周瑾深知,周姝宁自幼受父亲影响,又曾与他共师学习,是有几分真才实学的。 至于桑时序的妻子,料想至多只是识字。 第165章 照顾 未待几人进去,便被一名中等个头、身着阁内服饰的男子阻拦于门外。 一时之间,众人皆是一怔,面面相觑,对这位突如其来的人感到颇为意外。 那男子面容刚毅,眼神锐利如鹰,即便穿着宽松的衣衫,也能隐约窥见其下强健的肌肉线条,显然是练家子。 他略显尴尬地摸了摸鼻尖,随即清了清嗓,语气中带着几分歉意:“诸位,实在是不好意思,由于一些突发状况,阁内不得不临时关闭,进行内部整顿。这决定来得突然,或许外面的通知尚未传达到位,请诸位多多包涵,改日再来光顾吧。” 周瑾闻言,眉宇间闪过一丝狐疑,目光温和中带着不容忽视的锐气,缓缓问道:“能否告知,究竟是何缘由需要如此紧急地闭馆呢?” 再一扫视四周,此刻的确无人进去,也不知是巧合还是真的煞有其事。 王袭云面露难色,犹豫片刻后,压低了声音,显得颇为为难:“实不相瞒,是藏书阁近日丢失了几本珍贵古籍,我们怀疑内部出了问题,正在秘密排查。几位若能理解并配合,我代表藏书阁感激不尽。” 周瑾心中疑惑未消,目光从那人头顶缓缓扫至脚下,对方浑身上下并无半点藏书阁人员的气息,加之自己多次造访,从未与此人照面,心中疑虑更甚。 他神色不变,语调平和却隐含锋芒:“敢问贵阁这次排查行动,是由何人主事?或许我们能直接与这位话事人对谈,提供一些帮助也未尝不可。” 此问显然让王袭云措手不及,脑海中快速闪过封正之前的叮咛。电光石火间,王袭云身形微动,手臂一伸,已将周瑾腰畔的荷包与那块鹤舞九天玉佩收入手中,动作之快,让人无法及时作出反应。 这一举动异常突兀,令在场众人皆是一愣,周瑾更是瞬间面色铁青,正欲发作,却听王袭云急声言道:“要想拿回你的东西,就跟我来!” 周瑾未急于追赶,而是先扬手召唤身后随从,低语数句,吩咐他们紧跟那汉子,务必要将那鹤舞九天玉佩与荷包拿回来。 他心中盘算着,既然对方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做出如此行径,必然是有所恃仗,且对自己有所了解。 此刻,周瑾根本无心进入藏书阁,那玉佩是父亲交给他的,有传承之意,断不可失。荷包之内,还放着一幅他生母的掌上画,唯有她,是全心全意待他。 周姝宁自是知晓那玉佩的重要性,哥哥既自小养在母亲膝下,那就是母亲的孩子,也是父亲唯一的嫡子。 “哥哥莫慌,派去的人手众多,一定可以追回。”周姝宁宽慰道。 九疑与桑时序从周姝宁的言语中感受到了玉佩的分量,于是默契地不再提及继续前往藏书阁的事,只在一旁静候。 幸而如今已是孟秋,日光温和,凉风徐徐,等待的时光并未使人过于焦躁。 约莫一刻钟过去,周瑾察觉三人的沉默,转头对他们轻声道:“诸位,今日让各位受累了,不妨先进阁内,我会尽快解决此事,随后与各位会合。” 桑时序见状,轻拍了拍周瑾的肩膀,以示安慰:“无妨,既是一道而来,自当风雨同舟。子瑜兄不必介怀,我们在此等候便是,毕竟找回玉佩一事最为紧要。” 周瑾见桑时序如此,心头那些心思稍有隐退,但当他的目光与周姝宁那满是担忧的眼神相遇时,那些不可诉、不可言说的念头似自四肢百骸纷至沓来,将他稍有隐退的心思再次牵动,且带出一份坚决。 “时序兄不必顾及我,你与桑姑娘好不容易来一次南阳,不可浪费在这无谓的等待上。” 他话音刚落,目光再度与周姝宁交汇,又添一句:“进去之后还望你能替我照顾好姝宁。” 未及桑时序回应,周姝宁已快步来到周瑾身侧,道:“不,哥哥,我要与你一起。” 第166章 妓子 周瑾脸上掠过一丝惊愕,在他看来,周姝宁根本不可能拒绝这样的提议。 自从初次造访桑府,他便察觉到周姝宁看向桑时序时的眼神与众不同,也正因如此,他才会毫不犹豫地带她远赴南阳求医。 在周瑾眼中,这是一个契机。他要让母亲明白,即便周姝宁是她亲生的女儿,也不抵他百倍。 “姝宁,听话,别怠慢了时序和桑姑娘。”周瑾的声音柔和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怠慢”二字让周姝宁心生触动,她当然不愿意让远道而来的两人受到冷遇。但哥哥提到的“照顾”,没来由地就给人一种异样的感觉,让她更加清醒地意识到,桑时序已有妻子,而她周姝宁,绝无可能与人为妾,就算那个人是桑时序也不例外。 “时序哥和九疑不会放在心上的,我更愿意在这里陪着哥哥,待哥哥的物件找回来,我们再一同进入藏书阁。” 周姝宁的声音温柔而坚定,九疑却从中察觉到,她在维护着一种微妙的平衡、在划清界限。 许是能感知到周姝宁心中涌动的情愫,她觉得心里好难受,这种感觉她也曾体会过,在离开俞府的那一日,在离开昆山的那一日,她又何尝不是在内心深处划下了一道界限,将自己与昆山俞家的所有分离。 幸运的是,俞修未娶,她未嫁。 她就要奔向俞修,真真正正地走近他。 “宁宁言之有理,我和二哥并不介意。我知道子瑜哥担心我们空等,那我便与二哥先行一步了。” 在九疑与桑时序转身欲行之际,周姝宁心中的紧张悄然松懈,眸中蓄着的泪在将落未落时,一名姿容出众的女子扯住了九疑的胳膊,吸引了众人的注意。 桑时序见九疑顿住,回望之间,眼角余光捕捉到了周姝宁脸颊上悄然滑落的泪珠,不由将视线挪了过去,眉头轻轻皱起,她哭什么。 未及深思,就见扯住九疑手臂的女子说道:“姑娘的未婚夫俞公子在奴家房中,不停唤着姑娘的名字,似乎有急事相告,还请姑娘速去。”一番言语说的极为婉转,眼波流转间带着些微的狡黠与试探。 此语一出,不单九疑为之愕然,连一旁的桑时序亦是心头一震,空气里顿时弥漫起一种难以言喻的微妙氛围。 怎么可能?九疑心中暗自惊诧,俞修怎会出现在南阳,更别说是在这样一个妆容妖艳、风尘味十足的女子房内。 九疑不愿相信,但她的坚定在这一刻显得有些摇摆。 相比之下,桑时序则更为理智,他只知,身为一个男人,尤其是俞修那样的出身,不可能只守着九疑一人。 那女人一看就是妓子。 九疑迅速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对于自己被轻易识破的男装身份,她并未多做辩解,只是双手紧握,强作镇定道:“还请姑娘莫要污了我的名声,我尚未许配人家,何来姓俞的未婚夫之说。” 女子掩口轻笑,手中的绣球花纹团扇轻轻拍在九疑肩上,眼波流转间满是戏谑:“难道姑娘以为我是在戏耍于你么,此事千真万确,俞公子他......哎呀,真是急死人了,姑娘还是随我前去看看便真相大白。” 言毕,她故意眨了眨眼睛,似乎笃定了九疑会跟随她前去一探究竟。 见九疑迟疑未决,桑时序果断开口:“带路吧。” 第167章 门槛 桑时序心中清楚,若不前往探个究竟,九疑心中的疑惑与不安只会愈演愈烈,况且此事的确诡异,或许真与俞修有所关联,不得不去。 此时,不远处的周瑾与周姝宁自是将这里的一切看在眼里,听在耳中,他们只是轻轻招手,未发一语,示意两人先行。 在这样的情况下,桑时序断然不会让九疑独行。 待二人走了一段距离后,周姝宁才忍不住愤愤言道:“若那真是九疑的未婚夫,九疑该有多伤心。” 周瑾淡然回应:“即便是真的,也只是小事一桩罢了。” 在周瑾这类世家子弟的眼中,狎个妓而已,不足为奇。倒是俞修不远千里只为一见佳人的行为,其用心倒显得颇为奇特。 更重要的是,方才那女子,美则美矣,却实在艳俗,不及九疑万一。 这一念闪过脑海,周瑾不禁心头一震,自己竟会对一个刚刚及笄的小姑娘产生如此评价,觉得她比那艳丽女子更有魅力,这突如其来的想法让他自己感到颇为惊讶。 周姝宁对周瑾的漠然态度略有微词,但内心深处,她也明白这话说的没错。无论是父亲还是哥哥,身边皆不乏莺莺燕燕,风月之事早已司空见惯。 她只是怜九疑。 那女子摇着团扇扭着胯走的不疾不徐,饶是桑时序一向沉得住气,也不免生出几分焦躁。他紧跟其后,目光不时扫向九疑,观察她的反应。 九疑虽然表面努力维持着镇定,但紧抿的唇和偶尔皱起的眉头泄露了她内心的紧张与混乱。 此时的街道并不算拥挤,阳光透过稀疏的云层,洒在路上,形成深浅不一的光影。 沿街的店铺掌柜的笑脸迎客,小贩们高声吆喝,售卖着各式各样的商品,从新鲜的瓜果到精巧的手工艺品,应有尽有。 空气中弥漫着食物的香气,偶尔还能听见远处茶馆里传来的说书声,讲述着英雄豪杰或是才子佳人的故事。 那女子引领着他们穿过了几条狭窄的巷弄,这些巷子两旁是老旧的砖木结构房屋,屋檐下挂着晾晒的衣物,偶尔有猫儿悠闲地穿梭其间。巷子里的生活气息浓厚,妇人们在门前择菜,孩童们追逐嬉戏,对这几个外来者投以好奇的目光。 随着深入,周围的喧嚣似乎渐渐远去,他们来到了一片较为安静的地方,这里房屋更为考究,院墙高耸,门扉紧闭,透着几分神秘。 随着脚步的深入,九疑心中愈发忐忑,那女子的坦荡与自信,丝毫没有愚弄她的意思,一举一动似真要领着她去见俞修。 最终,女子在一大门前停下了脚步,轻轻叩响门环。 门后随即响起细碎的脚步声,大门缓缓开启,露出一道缝隙。 九疑与桑时序交换了一个眼神后者的眼中既有犹豫也有坚定。桑时序轻拍了拍她的手背,给予无声的安慰。 正当此时,门内传来一个温和又略带惊奇的声音:“咦,这不是芙蓉姑娘嘛?好几日没见到你过来了。” 随着声音,一位衣着规整、面目慈祥的中年男子出现在门后,与芙蓉交换了几许眼神后,芙蓉便领着九疑与桑时序步入门内,“请进吧,你们想找的人就在里面等着呢。” 九疑犹豫着,不敢轻易踏入陌生人的居所,于是将视线投向桑时序。 桑时序虽经年累月埋首书堆,但在与哥哥桑时安同住的日子里,多少也学了些防身之术,只不比桑时安那般精通。 此刻,除了九疑身边的云霞,他还带来了两位随从,另有周瑾特意安排的四位精壮护卫,因而点了点头,示意九疑无妨。 九疑这才稍稍安心,跟随芙蓉跨过门槛。 第168章 忙乱 那开门之人显然便是这宅院的管事,他先是细细打量了桑时序与九疑一番,又将视线绕回芙蓉身上,随后对二人的态度既恭敬又带着些许好奇,而后急忙侧身,礼让二人入内。 这宅院规模适中,既无过分奢华之气,亦不显文人墨客的雅致。 在芙蓉的带领下,他们来到了离大门不远的一座亭子里。芙蓉轻声细语:“二位稍坐,我先进去看看情况。” 言毕,她身姿轻盈,向着内院袅袅行去,留下九疑和桑时序在亭中静待。 亭子周遭被自然生长的灌木丛包围,中央设有一张石桌,石桌边围绕着三张石凳,石凳表面覆盖着薄薄一层尘埃,显然已有些时日无人涉足。 “这地方,似乎并不常有人居住。”桑时序低语,同时轻手拂去了石凳上的灰尘,示意九疑先坐。 九疑微微点头,二人便在石凳上各自落座。云霞与随从则在他们身侧环顾四周,而四位护卫则分散在亭外,保持着警惕。 此时此刻,九疑的思绪飘回了往昔,想起了娘在俞修与四夫人还在桑府时对她说过的话:“十二郎身边的那位絮娘,一看就不是普通丫鬟,你嫁过去后,要拿出正室夫人的气度,别让她小瞧了你。” 彼时,九疑并不知“不是普通丫鬟”这几个字是什么意思,直至看了母亲给的那本册子之后,又见了这位芙蓉姑娘,她方隐约悟出娘话语中的深意,可又不完全明白。 藏书阁的雅集正步入高潮,端王世子萧拓原先静候于二楼,待约定时刻一至,便率领着手下幕僚与捧着古籍的内侍步入三楼。 三楼之上,宾客满堂,众人在端王世子的出现下纷纷起立行礼,一时间,原本活跃的氛围变得庄重起来。 阁内不仅有端王世子,还包括端王其他子嗣,因这次雅集由世子主办,他们均受邀出席,一方面希望能在父亲面前留下良好印象,另一方面,也不敢怠慢这位身为嫡长子的兄长。 萧拓面带春风,挥手示意众人免礼,他的目光在人群中游走,似乎在寻找着什么。 很快,他单手朝身后一挥,便有一众美姬簇拥而来,这些女子或妖娆或清丽,皆是精心装扮,显然是王府中的舞姬歌伎。 萧拓的目光最终停留在一位手持琵琶、气质脱俗的女子身上,那女子轻轻俯身行礼,以示敬重,而萧拓则以微笑回应,点头赞许,显然对这样的安排十分满意。 “诸君,今日聚此,乃是为了交流学问,增进了解。”萧拓的声音沉稳有力,穿透整个空间,让在场的每一个人都能清晰听见,“但学问之道,不仅在于书本之间......” 接着,萧拓开始慷慨陈词,阐述学识的深远与广阔,随后,他揭开了精心筹备的古籍收藏,让在场的宾客得以一窥珍稀书籍的风采。 美人们以纤纤素手轻托古籍,穿梭于人群,她们的柔荑与熏染过香的古籍触碰,香气与墨香交织,美貌与智慧碰撞,在这一刹那,雅集的气氛被推向了新的高度。 然而,就在这样和谐的时刻,有位姑娘摔倒了,手中的古籍如同落叶般散落,同时还碰倒了一旁的花瓶,清脆的破碎声在厅中显得格外突兀。 宾客们的注意力瞬间被这突如其来的意外吸引,所有目光汇聚在那位略显尴尬,但依旧楚楚动人的女子身上。 有几个衣冠楚楚的男人见状,大胆伸手去扶,但在他们躬身那一瞬,竟似被某种不可见的力量所阻碍,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倾斜,现场顿时陷入了一片忙乱之中。 一时间,阁内秩序大乱,原本静谧的交流场所变成了意外频发的现场。那位摔倒的姑娘尝试着站起,却又差点被急于帮忙却同样失去平衡的男子撞倒,一连串的连锁反应开始了。 书本被踩得吱嘎作响,瓷器碎裂的声响接二连三,酒水也洒了一地,惊呼声与道歉声交织在一起。 “小心!”一名舞姬尖叫着,试图从一堆即将倒塌的书堆中抢救出一本珍贵的古籍,但她的动作反而加剧了书堆的倾斜,更多的书籍哗啦啦地滑落,场面更加混乱不堪。 阁内一片狼藉,一些宾客的衣裳被抓皱,发髻散乱,有的正努力从地上爬起,有的则小心翼翼地避让着四处滚动的瓷器碎片和溅洒的酒水,可越小心翼翼,似乎越容易陷入新的麻烦之中。 端王世子萧拓眼见情况急转直下,立刻提高声音嘱咐身侧的内侍,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命令道:“速去传唤府中医官,尽快恢复秩序!” 话音一落,一柄利刃突然出现在半空中,众人惊骇之余,只见一道身影灵巧地跃入混乱的人群之中,动作迅捷如同鬼魅,轻易避开了满地的障碍,径直朝世子萧拓而去! 第169章 刺穿 这一突如其来的变故令在场的所有人都为之一愣,气氛瞬间凝固,就连喧闹的混乱也似乎在这一刻戛然而止。 那道身影在半空中翻转,手中的利刃闪烁着寒光,目标明确,直指端王世子萧拓。 然而,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个身影猛然从旁窜出,挡在了萧拓面前。 未待那前来为萧拓挡刀的幕僚受伤,就见萧拓身旁那个方脸窄额的青年侍卫,身手敏捷,几乎是在电光火石之间拔剑出鞘,剑光如匹练般横挡住萧拓的幕僚面前,硬生生将那凌厉的攻势阻挡下来。 剑刃与利刃相交,发出刺耳的金属撞击声,火花四溅。 封正看着这一幕,不由微微勾唇,果然如他所料,世子身边牛马无数,轮不到他献殷勤。他的目标,另有其人。 “保护世子!”那青年侍卫沉声喝道,同时用力一推,借力打力,将刺客的身影弹开,使其失去了平衡。 不料,这场变故仅是开端,混乱的人群中忽地现出数道身影,有的衣着朴素,有的黑衣罩体,手中刀剑寒光闪烁,混迹于宾客之中,自四面八方悄无声息地迫近,企图在混乱中行刺或加剧恐慌情绪。 事态急转直下,从单一的刺杀行动,转瞬演化为一场预谋已久的全面袭击。明眼人一看便知,这些刺客的目标大多直指世子,甚至波及端王的其他子嗣。 自首位刺客对萧拓出手的那一刻起,陈贯已敏捷地拉着闫一鸣,在三楼的混乱中悄然离去,而封正,则是逆着人流,向着他心中既定的目标稳步前行。 纵使四周一片混沌,人影幢幢,封正的目光却始终锁定着那个焦点,不曾有片刻偏离。 就在端王第十九子萧护被两名黑衣刺客围困,身侧内侍与随从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四散逃窜,无一人敢于近前之时,封正仿若一抹幽魂,悄无声息地在慌乱的人群中穿行。 只见封正眼神一凝,瞬间加快步伐,利用周围混乱的遮掩,几个灵活的转折便来到了萧护的近旁。 此时的萧护,虽然面对围攻,但并未显露出过多的慌张,他一面警惕地观察着四周,一面尝试着寻找脱身之机。 封正的出现仿佛是黑暗中的一缕曙光,他低声而迅速地对萧护说:“跟我来。”言罢,不等萧护反应,便以一个精准的侧踢动作击倒了一名正欲偷袭萧护的刺客,同时伸手拉住萧护的手臂,引领着他穿越混战的人群。 紧接着,封正以自己为中心,形成了一道移动的防线,引导并保护着萧护在复杂的环境中穿行。 萧护虽不明所以,但眼前的形势容不得多想,只能选择信任这个突然出现看着与他差不多年龄的神秘人物。 两人在封正的引领下,一点一点避开密集的危险区域,封正的每一步都显得格外谨慎且目的明确。 他们迂回穿梭,巧妙地利用桌椅、屏风作为掩护。封正只能尽力用这几载所学,将多年练就的身手发挥至极致。 他的心中有一个清晰的路线图,那是他在无数个夜晚反复推演的结果,以应对各种可能发生的突发状况。 每避开一处险境,封正都会迅速评估下一个移动方向。 然而,他所做的一切,仅是为了刺穿他胸膛的一剑。 就是此刻。 第170章 恳求 剑刺穿胸膛的声音,是一种难以忘怀的沉闷与短促交织的声响。它不似金属碰撞那般尖锐响亮,而是更为深沉,仿佛厚重的布帛被猛然撕裂,又或是冰锥穿透厚实的雪层,带有一种压抑的、几乎能触动内心恐惧的钝响。 那一刻,封正只觉周遭空气似凝固了一般,时间的流逝似乎也在此刻变得缓慢,那金属破空之声在耳畔久久回响,不肯散去。 他的身形不由得一顿,预料中的剧痛如约而至,却并未将他击垮,意识依然清醒。 在最后一丝力气的驱动下,他奋力将萧护推向一个相对安全的角落,同时,他敏捷地从袖中抽出一把短刃,以不可思议的角度反手掷出,击中了正欲再次发动攻击的刺客手腕,那人痛呼一声,武器脱手落地。 封正的目光掠过刺客眼神中流露出的不忍,随后,伴随着武器落地的沉闷声响,他缓缓单膝跪地,鲜血从胸口的伤口渗出,染红了衣襟。 呼吸虽已变得艰难,但他的眼神依旧锐利,透着一股不屈的意志。 此刻,王府的援军已及时赶到,局势得到了初步控制,刺客们或死或伤,余者仓皇逃离。 萧护目睹此景,连忙从地上挣扎起身,急忙来到封正身边,他清楚地看见,那致命的一击原本是冲着他而来。 直到这时,萧护的内侍与随从才敢靠近,萧护当即吩咐他们,将重伤垂危、血流不止的封正小心抬至抬到世子萧拓视线内。 就这么短短一段路,封正感觉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与死亡抗争,但他又切实明白,自己绝不能就此沉沦,无论如何也要撑住。 两名眉清目秀年纪不大的内侍抬着他,步伐并不轻柔,每一步的晃动都让封正的伤口如同被利针一遍一遍穿刺,然而这剧烈的痛感却如同一剂清醒药,让他的意识越发清晰。 他拼尽全力,微微睁开沉重的眼帘,视线模糊中捕捉到了正匆忙赶来的医官身影。他竭力吐出几个字,声音虽细若游丝,却字字清晰:“轻......轻点儿......” 两名内侍年纪尚轻,对封正的请求无动于衷,仍旧我行我素,动作粗鲁。 “轻什么轻,公子不是吩咐要赶快抬过去吗?”个子较高的那一位不以为然地回应。 后头的萧护注意到了封正这边的动静,于是加快脚步前来查看,结果看见封正的痛苦表情,立即严厉呵斥道:“你们给我轻点!难道要因为你们的疏忽害死这位勇士吗?!” 萧护的声音如同惊雷,两名内侍闻声一惊,立刻收敛起先前的随意,战战兢兢地调整姿势,动作变得谨小慎微,生怕一个不小心再次触怒这位贵人。 虽然萧护在王府中并不得端王喜爱,但却能决定他们的命运,若离了萧护的院子,他们往后便只能去刷恭桶倒泔水,想到这里,两人心中一阵惶恐。 不过十余步便抵达了萧拓所在之处。在众人的严密保护下,萧拓仅受了一些轻微的皮外伤,此时正由医官仔细地处理伤口。一旁,一名怀抱琵琶的女子安静地站立,眼中满是忧虑,关切地注视着一切。 萧护注意到兄长面色不悦,于是直截了当道:“大哥,这位义士因救我而身负重伤,生死未卜,求大哥能够出手相救!” 萧拓见这个向来怯懦的弟弟竟为了一个与自己毫无瓜葛的外人求他,心中不禁升起一丝好奇,他一手支颐,目光微闪,玩味地说道:“哦?要本世子帮忙?那你倒是说说,你打算拿什么求?” 第171章 重伤 萧拓瞥了眼那浑身血污的人,瞧着是在抽条的年纪。很快收回目光,将视线再次落在萧护身上。 萧护感受到兄长审视的目光,心头一紧,他知道萧拓什么都不缺,向来不轻易为人所动。他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坚定且诚恳:“大哥,此人虽为陌生人,却能在危急时刻挺身而出,以命相搏救我于水火之中,此等忠勇,实属难得。我愿以我的一切为抵押,只求大哥能网开一面,救他一命。” 萧护态度之坚决,让周围的人都能感受到他的诚意。 萧拓闻言,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似乎在评估萧护所言的分量与价值。他挥手示意正为他包扎的医官闪开,起身缓缓踱步,来回踱了几步,最终停在萧护面前,低头凝视着自己的弟弟。 “你的一切,嗯?你有什么?是你那病弱的姨娘,还是你那无权无势的地位?十九弟,你清楚自己在说什么吗?”萧拓的话语中带着一丝戏谑,却也掩藏着对弟弟这番话背后真正价值的好奇与考量。 萧护面对兄长的戏谑与质疑,脸色苍白却眼神坚定,他没有回避,而是挺直了腰板,以一种超越他年龄的成熟回答:“大哥所言极是,我确实一无所有。但今日之事,此人以命相抵,换我安然,这份恩情,我不能不报。若我真的一无是处,愿以今后所有的忠诚与努力,作为对大哥援手之恩的回报。只求大哥,念在我俩血脉相连,赐他一线生机。” 此言便是实打实的站位,萧拓虽并不在意这个弟弟是否依从他,但眸中仍闪过一抹意外,他未曾料到平日里沉默寡言、看似软弱的萧护,竟有如此坚决的一面。 但,地上这人的死活与他何干。于是再次坐回椅中,轻描淡写地说道:“继续为本世子包扎。” 随后,便闭上了双眼,不再理会萧护。 萧护见状,心中虽有不甘,但也知兄长已作出决定,当下不再多言,嘱咐自己的人抬上封正,准备去寻城中的医者。 封正缓缓阖上双眸,对于萧拓的做法,心中虽有预料,却也笃信自己定能逢凶化吉。只是心头仍不禁掠过一丝挂念,九疑应是安然无恙了吧。 九疑与桑时序正行走在返回藏书阁的路上。早前,桑时序见那名叫芙蓉的女子进了内宅,却久久未归,加之这宅院并不算很大,仆役亦寥寥无几,心中生疑,便自行翻入内院,搜寻了一圈,遍寻所有屋子除了芙蓉一人再无其他。 在桑时序的追问之下,芙蓉终是吐露了实情,原来雇佣她的人只吩咐将九疑骗过来尽量多耗一会儿,旁的便什么也没说。 桑时序闻言,心中顿生不妙之感,这或许是贼人的调虎离山之计。他们带走了几名周瑾的护卫,岂不是意味着周瑾与周姝宁可能正处于险境之中?周瑾被窃走的玉佩与荷包,恐怕正是贼人刻意留下的线索,意在让他们误以为这只是寻常的盗窃,而背后隐藏的阴谋,恐怕远超想象。 不容多想,桑时序当即拉着九疑,火速赶往藏书阁。 九疑却在心中暗自歇了口气,庆幸是有人假借俞修的名头欺骗她,可在转瞬间,九疑的思绪又回到了当前的危机之中。 两人尚未抵达藏书阁,便见前方人群攒动,议论声四起,种种迹象显示,那里显然发生了一些事情。 “也不知是哪里的歹人竟敢行刺世子。” “听说是王府里出了内奸,和外面的贼人里应外合。” “世子可有大碍?那刺客抓到了吗?” “没看见里头抬出的一具一具的尸体啊,不是刺客是谁。” “你们是没看见,藏书阁外头死了两个百姓,还有十几个受伤的。” 兄妹二人闻讯担忧更甚,桑时序生怕九疑在混乱中走散,于是紧紧握住她的手腕,小心翼翼地在人群中穿梭,向藏书阁的方向急行。 九疑虽然被拽得有些踉跄,却未有丝毫抗拒,因为她深知,在这纷乱之时,紧随二哥才是最为稳妥的选择。 当他们即将抵达藏书阁之际,人群前端出现了一行人,领头的是一位年纪不大却衣饰华贵的少年,身后紧跟着两名面白无须的男子,正合力抬着一个看似重伤的人。 九疑不经意间瞥见那满面血污的男子,心中惊惧,连忙躲至桑时序身后不敢再看。但初次经历这种场面的她,好奇心终究占了上风,忍不住悄悄探头想再看一眼。 可在视线接触到那男子的一刻,她发现他那布满血丝的双眸竟直直地盯着自己,激的她急忙缩回了脑袋,心砰砰直跳。 她不清楚自己是因为害怕还是因为那双眼睛里似乎蕴含着难以言说的情绪,此刻回想起来,他的唇角似乎在看见她的那一刻漾起了一抹笑,很浅、很浅。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 第172章 救治 桑时序紧握着九疑的手腕,又向前走了几步便与周姝宁、周瑾的目光相遇。二人显然也注意到了他们。 “你们去了这么久,这里刚刚发生了一场不小的风波!”周姝宁话音刚落,便急不可耐地将方才藏书阁前的混乱讲述了一遍,其间还提及在九疑与桑时序离开后不久,那窃贼竟莫名其妙地归还了周瑾的荷包与玉佩,这一系列举动实在是让人匪夷所思。 讲完后,她又迫不及待地询问九疑是否见到了那位“未婚夫”。 在听闻九疑那边的始末时,周瑾心中愈发觉得此事错综复杂,背后似乎隐藏着更深的意图,让人捉摸不透。 见周瑾眉头紧锁,陷入沉思,桑时序开口道:“幸而我们没有直接进入藏书阁,否则能否像现在这样毫发无损地站在这里,还真是未知数。子瑜兄,你仔细想想,最近是否有什么不同寻常的事情发生,或者是无意间与人结下了梁子?” 周瑾闻言,眉头锁得更紧,沉吟片刻,最终缓缓摇了摇头。 九疑听了桑时序的话,心中猛然一惊,她也觉得今天这一连串的事件背后,似乎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操控着一切。是谁,究竟会是谁借俞修的名头引开她。疑惑如藤蔓般在心头蔓延,却无从解答。 周瑾未等众人深究,便领着他们带着满腹狐疑踏上归途。今日之事,一桩接一桩,让人不得不怀疑,这一切的背后隐藏着复杂的棋局,暗道这南阳果然不是太平地。 而周瑾心中原本筹谋之事,也因藏书阁的突发事件被迫搁置,一切只能待日后再说。 另一边,萧护一行人自藏书阁出来便在百姓的指引下径直去了最近的一家医馆。 医馆内的医者一见受伤之人,眉头便锁得紧紧的,他迅速动手,剪开伤口周围的衣物,力图止住那不断涌出的鲜血。 血色染红了布料,触目惊心,医者见状,立刻采取紧急措施,一边冷静指挥药童准备必需的草药,一边对神情凝重的萧护言道:“伤口深且位置凶险,剑尖几乎触及心脏,此人的情况十分危急,你们还是在外稍候为宜。” 萧护闻此言,面色顿时更加阴郁。见血流了一路他已隐约感到情况不妙,但若这个肯舍身救他的人当真因此丧命,他内心实在不好受。 萧护从腰间荷包中取出一粒黄澄澄的金子,轻轻放置在医馆的桌面上,道:“请务必全力救治,用最好的药。” 那医者并未抬眼,他的注意力全然集中在眼前的伤口处理上,只是口中淡淡地应了一声:“放心,医者仁心,我自会竭尽所能。” 待萧护一行人退至一旁,他这才压低了声音,道:“真是个狠角色,对自己下手都这么不留情!” 封正虽然伤口骇人,但实际上并未触及要害,血流不止主要是因为挪动过程中动作幅度过大,使得伤口进一步撕裂。 封正勉强睁开眼,道:“又劳烦邱伯了。” 他的伤处在长久的疼痛中而变得麻木,又因大量失血而显得面色苍白,但意识还算清醒。 邱炜望着他,眼神中闪过一丝怜悯与无奈,“别仗着自己底子好就胡来,这次算是捡回一条命。你若再这般不顾后果,下次的剑可未必能这么准。” 封正苍白的嘴唇微微勾起,笑容中带着几分苦涩:“邱伯教训的是,下次定会小心。只是这次,我必须这么做。” 第173章 说服 约莫一个时辰,邱炜告诉萧护,榻上的小兄弟虽然命悬一线,但在他的圣手之下已经渡过了最危险的阶段,接下来只需长时间的静养与悉心照料,便可逐步康复。 萧护听罢,总算放心了几分,他决定将封正带回府邸,让他在自己院中安心养伤。 无论这个人是谁,所图为何,至少今日他以命相救,这份恩情,萧护铭记于心。 回到府中,萧护便安排封正住进了自己的院子,他的院子在兄弟中最为僻静,适合养伤。 “姓甚名谁,为何肯舍命救我。”萧护坐在榻边,目光中既有好奇,又夹杂着几分不解,望着榻上那位气息微弱的男子,问道。 封正并未立即回应,他感受到眼前这位与自己年龄相仿的少年眼中闪烁的疑惑。的确,谁能无缘无故地为一个素昧平生之人付出生命。 早在数月前,封正就已在试图接近端王与端王世子时注意到了萧护,他见过萧护私下苦读的模样,也目睹过他被兄弟欺侮时的隐忍和眼神中所流露出的不甘。 身为庶子,生母地位低下,又不得端王宠爱,萧护的处境着实堪忧。 但这,也正是封正选择他的原因之一。 “闫三,城南闫府的人。”封正用几乎微不可闻的声音答道,这个姓名,是他当年随陈贯初到南阳时所取,这几载,他一直以此名行走于南阳。 萧护闻言皱眉,仔细在脑中搜寻着城南姓闫的,这个姓氏有些耳熟,却又一时难以对上号。不过,此刻他更在意的是,为何封正会不惜生命来救他,而非他的真实身份。 但萧护明白,闫三的回答,表明了他并非闫府的亲眷,亦非奴仆。 “闫三,”萧护轻轻念了一遍,目光再次落在此人身上,满是不解与好奇:“我们之间,可有旧交?” 封正微微摇头,声音虽弱,却字字清晰:“并无深交,只是见公子处境维艰,感同身受,故而出手相助。” 萧护闻言一愣,回想起今日在藏书阁中的情景,身边的人皆避之唯恐不及,藏的藏躲的躲,唯有这个名唤闫三的,在危难关头挺身而出。 而他所说的“感同身受”,更是触动了萧护的心弦,让他对这个自称闫三的人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无论是外貌还是气度,此人看起来皆非寻常之辈,更难能可贵的是,年岁不大就有这样的身手,若能将其留在身边,无疑将成为自己的一大助力。 “你可愿意离开闫家?”萧护试探性地询问。 封正的回答毫不犹豫:“不,我得回去。” 萧护眼中掠过一抹惋惜,但很快就调整了情绪,他明白,对于一个在端王府中不受宠的公子而言,想要留住这样的人,确实不易。他好奇,此人在闫府究竟处于何种地位,竟能让他如此坚决地选择回去。 但萧护并非强人所难之人。 “既然如此,你救我一命,便是我的恩人。在我院中养伤期间,一切所需,我自会妥善安排。待你痊愈,若有何需求,我亦定当鼎力相助。”萧护承诺道。 封正听罢,神色并无异样,只低低应道:“多谢公子厚意。” 萧护满意地点了点头,转身吩咐下人准备膳食和药物。他心中暗自盘算,怎样才能说服闫三留在他身边。 第174章 离开 两日后,九疑与桑时序便踏上了离开南阳的征途。这短短两日,周瑾的细心与周到让他们的离别井然有序,没有丝毫匆忙与慌乱之感。 周瑾不仅为二人准备了旅途中所需的干粮,还贴心地备好了应急的药材,甚至连天气变化都考虑在内,为他们挑选了适宜的衣物。他的周全,让九疑与桑时序感受到了朋友之间真挚的情谊。 临别之际,周瑾特意与桑时序私语了几嘴:“别忘了我们的约定,回阶州时务必在南阳多停留几日,我们兄弟俩要好好聚聚。” 桑时序先是愣了愣,随即恍然大悟,原本以为昨晚的邀约不过是礼节性的寒暄,未曾想周瑾竟又在今日提及。 “子瑜兄放心,我铭记在心。”桑时序郑重承诺。 与此同时,九疑与周姝宁也在依依不舍地道别。周姝宁轻声道:“如果不是我的治疗无法中断,我定会亲自去送你出嫁。” “你的心意我已经感受到了,不用担心。等你身子恢复了,我们一定还能再见。”九疑的话语既是安抚周姝宁,也是在宽慰自己。 事实上,就连九疑也无法确定,此生是否还有机会与周姝宁相见。 晨光中,马车缓缓启动,车轮滚动的声音在空旷的街道上格外响亮。九疑透过车窗,目送着渐行渐远的周姝宁,最终轻轻放下帘栊,将那一份离愁别绪轻轻掩藏。 良久,九疑才打破了车厢内的寂静:“二哥,你说那个叫芙蓉的姑娘,究竟是受何人指使,图什么呢?” ...... “这回芙蓉姑娘可真是帮了咱们大忙,得好好感谢人家。”王袭云话音刚落,便仰头将碗中的酒一饮而尽,随即用肘部轻轻撞了撞身旁正津津有味啃着牛蹄子还满嘴油的石虎。 石虎咽下口中的食物,随手擦了擦嘴角的油渍,愣怔了片刻,又低头咬了一口,含糊不清地说道:“感谢是应该的,但我可不会娶她。”说完,石虎嘿嘿一笑,显然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 “你这么想,人家姑娘可不是这么想的。”王袭云又饮下半碗酒,意味深长地补充道:“听说自从跟了你,就没再和其他男子亲近过。”说完,他用一种调侃的眼神看着石虎,显然是在逗乐。 陈贯听得无趣,打断了二人的玩笑:“别扯这些了,咱们现在一点关于王府的消息都没有,这才是重点。” 王袭云闻言,瞬间收起了嬉皮笑脸,他们几个都是过命的交情,深知当前事态的紧迫。 他放下酒碗,目光凝重地说道:“哥,你怎么说,我和石老虎都听你的。” 起初,王袭云觉得闫三只是偶然间加入了他们,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发现陈贯对待闫三的态度中隐隐中带着几分恭敬。在询问过石虎后,石虎却说从未感觉到过,还说是他多虑了,也许真的是自己想多了。 得知闫三有意进入王府谋求前程时,王袭云心中虽有惊讶,但也并未多说什么。然而,他心中也渐渐对闫三的真实身份和目的产生了好奇,毕竟,闫三这个名字,是他们相遇后到达南阳才有的。 但这些,王袭云并不怎么在意,陈贯曾救过他的命,闫三也曾为他挡过刀。在他看来,最重要的就是义气,管他是什么身份。 “你们是想继续留在闫家还是跟我去王府。”陈贯正色问道。 第175章 落脚 陈贯本想在南阳这片土地上寻得安宁,随日升月落平淡度日,却逐渐意识到,这世道纷繁复杂,即便隐匿于商户之家,生活亦如行走于刀锋,每一刻都充满未知与危险。 他原以为离开京城,栖身闫家能换来几分安宁,却未曾想,命运的波澜依旧让他屡屡在生死线上徘徊。 他放不下自己的母亲和女儿,也做不到不管封正。 王袭云闻言,眉头轻轻皱起,他深知陈贯话中承载的分量,这不仅仅是换个地方、换个主家那么简单,背后涉及到的是立场、忠诚,乃至未来的命运。 “哥,你心里有谱就好。咱们几个,从刀山火海里一起走过,哪里还会怕换个地儿重新来过。王府虽说是龙潭虎穴,可只要咱们兄弟齐心,荣华富贵自然是手到擒来。” “老爷那边......”石虎则显得有些犹豫,他在闫府的日子最久,老爷虽待他不薄,却也未曾太过亲近。然而石虎更清楚,陈贯的话不无道理,这世道,哪里又能真正安身立命。 石虎抿了抿嘴,眼神最终变得坚决:“我随大哥,无论在哪,咱们兄弟有难同当,有福同享!” 至于其他人,陈贯没有打算带他们一起走,闫家的货还需有人继续盯着,他们在这里或许会更安稳一些。 萧护在三日之后亲自寻上了闫府,要个人而已,仅仅暗示一二,闫一鸣便心领神会,非常爽快地将“闫三”拱手给了萧护。 不仅如此,还私下给了萧护一些金银,闫家如今不缺钱财。 封正知晓闫一鸣的决定时丝毫不意外,一切都在意料之中,为了与王府的生意顺利进行,哪怕对方是端王并不宠爱的庶子,闫一鸣也会毫不犹豫地牺牲他。 而在这个关键时刻,封正提出让陈贯等几人一同过来,萧护知晓几人皆是练家子后,自然乐意接纳。他明白,在这王府,多几个身手不凡的手下,无疑是增加了自己在王府中的分量和安全保障,至于往后的事,暂且走一步看一步。 陈贯是这其中闫一鸣用的最顺手的,起初他并不愿意割舍,但在权衡利弊之后,考虑到这或许是个机会,能让自己的人在王府内部占据更多有利位置,从而为他打通更多的关节,扩大自己的势力,最终还是勉强答应了。 自此,封正入了端王府,成了端王十九子萧护的心腹幕僚,而陈贯、王袭云、石虎以及主动追随他们的一位兄弟,成为了萧护身边不可或缺的力量。 这日,封正扣着陈贯的手臂,从卧榻上缓缓起身,一步一挪地走到窗边后,轻声问道:“她多久能到昆山。” “十二日上下。”陈贯说道。 封正不知九疑是哪一日离开南阳的,也不知九疑确切的行程安排,但这世道越来越纷乱,所以一早便嘱咐了陈贯,要他安排几个得力的人送九疑一程。 将她安安稳稳地送到昆山,送到那个人身边。 第176章 慈悲 ...... “据十七哥透露,大哥近来一直在追查那日刺杀之事,至今已揪出了三批刺客,其中一批——” 萧护说到这里,目光掠过封正,本想卖个关子,但见封正眼神冷静,似乎已有所洞察,便直截了当地说:“其中一批竟是二哥的人,企图趁大哥在藏书阁时制造混乱。” 萧护话至此处,未再多言,但封正心中已然明了,无非是权力斗争,意在取代世子之位。 端王世子为原配嫡出,二子则是续弦之子,四子与九子则是现任王妃所诞,而这王妃又是二子的亲姨母,王府内的关系错综复杂,令人唏嘘。 “十九公子如何看待此事。”封正直接问道。 虽然在王府的日子里他多数时间在休养,但从身边内侍的闲聊,乃至门外偶尔飘进的谈话中,封正对王府内暗流涌动的局面并非一无所知。 他知道萧护并非胸无大志之人,平日里的不争抢和隐忍,或许正是在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 “你觉得呢。”萧护反问,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微笑。他并没有直接回答封正的问题,而是将问题抛回给他,这种做法既是在考验封正,也是一种暗示。 封正沉吟片刻,说道:“那位方脸窄额的侍卫,表面上看似守护在世子身边,实则一直在暗中留意公子的举动。十九公子,您不动声色,却已在布局,是不是?” 萧护一时愣怔,旋即恢复了常态,心中明了封正所指的是那日藏书阁中大哥身旁那位不算起眼的侍卫。他只是没料到,会有人将剑指向无人问津的自己。 他猛地凝视着榻上之人,目光犀利,似要洞穿一切秘密。而封正,面对着这份锐利,神色坦然,似乎早已预料到这一刻的到来。他深知,真相总有浮出水面的一日,若真能瞒过萧护,那反倒是自己的失策。 自踏入藏书阁三层的那一刻起,封正便处处留心,暗中观察王府人的每一点风吹草动。他揣测,萧护可能并不希望萧拓遭遇不测,抑或是期望那位方脸窄额的侍卫能够更得世子信任。于是,他不禁思索,那场刺杀中,是否也藏有萧护的暗棋。 “你想做什么。”萧护的声音陡然变得低沉而严肃,似乎已捕捉到了封正未尽的思绪。 封正轻咳一声,借此掩盖内心微妙的情绪波动,随即正色道:“我只想做对十九公子最有利的事,不论是助公子登上更高的位置,还是确保公子的安全无虞。我所思所行,皆以公子的利益和安危为先。” 萧护细细打量着封正,眼神中蕴含着复杂的情绪。他一直困惑于此人为何会舍身相救,如今看来,竟是有所图谋。 如此,萧护倒更安心了。 为利而聚,至少目的明确,比起那些表面仁义内心叵测之人更为可靠。他轻笑一声,语气中多了几分释然与认可:“为何选我。” 封正本就格外留意端王府的动向,尤其是王府的公子们。 那是一个冬日,寒风凛冽,白雪覆盖的街道上,一名衣衫褴褛的老妇人蜷缩在角落,颤抖不已,几乎要被严寒吞噬。路过的行人或是匆匆避开,或是投以怜悯却无实际行动的眼神。 而萧护,那天他并非独自一人,身旁还有几位王府中的公子,他们正议论着晚上的宴席。经过老乞丐时,唯有萧护慢了脚步,脱下自己的披风,轻轻盖在老妇人身上,还留了几粒银锞子。 封正见过萧护苦读经史的模样,也目睹过他被兄弟欺侮时的丑态,即便如此,他还是心存善念。 “我信公子不仅有兼济天下的胸怀,更有在细微处显露的慈悲之心。” “慈悲......慈悲......”萧护轻声念了几遍,随即笑出了声,似乎对这两个字感到意外,又带着几分自嘲。 ...... 九疑抵达昆山时,已是八月中旬。 第177章 问候 比预期的行程晚了十多日,由于婚礼定在月末,时间还算宽裕,九疑与桑时序便在沿途风光旖旎之地悠闲地多盘桓了几日。 当他们终于抵达昆山,天边的太阳已如橙红色的宝石,温柔地挂在天际。 九疑轻轻撩开帘栊,目光越过渐渐沉入地平线的夕阳,心中莫名涌动起一阵复杂的情绪。不知怎地,胸口处急剧跳动起来,她说不上来、也感觉不到是因为什么,似只是在响应着这趟路途即将到达的终点。 就在这时,一个再熟悉不过的身影映入她的眼帘,那人静静地立在不远处,似乎已在那里等待了许久。 九疑心中一颤,随即被一股难以抑制的喜悦淹没,是俞修。 俞修身着一袭素雅的衣裳,静静伫立在黄昏的光影里,面容温和,眼神中流露出淡淡的笑意,仿佛他等在这里,就是为了迎接这一刻的到来。 九疑感到自己的心跳愈发加快,那激动而又略显慌乱的节奏,在胸腔内回响。 随即注意到了站在俞修身旁的俞十三,与几年前相比,身量宽了些,不再像个扁担。 “那就是表哥。”九疑对桑时序说道。 桑时序顺着九疑的目光望过去,未及多言,马车已稳稳停在了俞修与俞十三面前。 车帘随着微风轻轻摆动,桑时序先一步敏捷地跳下马车,双脚稳稳落地,回身向九疑伸出了手。 九疑把手搭在他的手上,缓缓步下马车。 兴许是因旁人在的缘故,她并未将视线落在俞修身上,但俞修在见到九疑的那一刻,嘴角的笑意变得更加柔和,眼中闪烁的是久别重逢的温情与思念。 一年多的分离,她就像一朵摇曳生长的花,在时光的洗礼下更加动人,带着稚气的娇媚。 互相见过礼之后,桑时序看向俞十三,礼貌地问道:“这位应该就是表弟了,姨母身体可好?”对于桑时序而言,这是他首次来到昆山,也是他第一次见到俞十三。 俞十三以微笑回应,点头道:“母亲身体安康,得知我和十二哥要来迎你们,特地嘱咐我代她多照顾二位。” 在对话间,俞十三的视线不自觉地转向九疑,眼中流露出几分不自然,却并未立刻移开,仿佛有话卡在喉间,碍于场合不便言说。 他发现,长开了的九疑容色更胜往昔,那股从骨子里透出的韵味,令她整个人焕发着不一样的光彩,让他情不自禁地想多看几眼。 这份微妙的变化被面向他的桑时序捕捉,桑时序不动声色地微微侧头,用余光瞥见九疑微垂着头,手指轻轻缠绕着垂在身侧的发丝,显得有些忸怩。 “姨母和表弟真是太客气了,此次未能即刻拜见姨母,烦请表弟能代为转达我和九娘的问候。”桑时序试图化解可能会出行出现的尴尬气氛,同时给予俞十三一个适宜的出口。 九疑听后,也轻轻附和了几句,随后两人重又回到马车上,跟随着前面引路的俞家马车,悠悠驶向客栈。 第178章 客栈 “我原以为,俞修那小子这么久没见你会想与你同乘一车。”桑时序打趣道,话语中带着调侃的意味。 他的目光穿过车厢的小窗投向渐渐沉入夜色的街道,心底却不自觉地忆起适才俞十三望向九疑时的眼神。 “他不会。”在九疑看来,不是俞修不想,而是有所克制,尤其是当着旁人的面。 闻此,桑时序便不再玩笑,话题一转,与九疑聊起了家常琐事。 约莫一炷香的功夫,马车稳稳停在一家外观颇为雅致的客栈前。 车帘被侍从轻轻撩开,桑时序率先迈出车厢,随后转身去扶九疑。 行李等物皆有俞家仆从妥善安排,无需他们费心。 一行人随侍从沿着雕花木梯缓缓上行至二楼雅间,圆桌上已备好了部分菜肴,是苏州府的时兴菜式。 “二哥,请。”俞修礼貌地做了个手势,让桑时序先行入座。 桑时序含笑颌首,携着九疑落座。随后,俞修自然地坐在九疑一侧,而俞十三则坐在桑时序身旁。 室内熏香缭绕,淡雅宜人,壁挂水墨丹青,笔法细腻,画中意蕴深远,似能引人入幽境。窗边悬挂着轻纱帷幔,随着微风拂过而轻轻飘动。 “二哥长途跋涉,必定劳顿,且先品鉴这几味开胃小菜。”俞修边说边示意侍者为桑时序斟酒。 桑时序举杯浅酌,笑容温和,“多谢。看来你对这里颇为熟悉,选的地方不错。” 一旁,俞十三的目光在九疑与俞修之间游移,心绪难平,尤其是俞修那亲昵的“二哥”称呼。 孙六知晓此事时没少揶揄他,大有种自己的盘中珍馐被他人轻易取走,那份不悦,竟比他还甚几分。 为了此事,孙六更是与他几度争执,笑问他何时学会了这份“豁达”,将自己嘴里的肉拱手让人,言辞间尽是嘲讽。 好在院试放榜之后,母亲为他订下了闻十七娘,虽说曾有意俞修,但怎么说也是闻家九房的嫡女,也让他在孙六面前多少找回了些颜面。 思绪至此,俞十三的脸上似卸下了一丝重负,但在轻抿一口酒后,嘴角却无意间泄露了一抹苦涩。 尽管外界看来他已拥有一段众人称羡的婚约,然而,他内心深处对九疑的“不得”却难以释怀。 闻十七娘对他来说,就如同桌上那道“繁花似锦映碧碟”,菜名华美,摆盘精致,绚烂的花瓣与翠绿的蔬菜巧妙点缀其上,看似外表诱人,集合了四季之美,实则口味平淡无奇,甚至带有一丝不应有的苦涩。 酒过三巡,气氛渐入佳境,众人脸上都染上了几分醉意。 九疑虽仅浅尝辄止,一杯淡酒下肚,却也让她白皙的双颊染上了桃红,眼神在酒意的催化下更显得柔情似水,别有风情。 俞十三借着酒意,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追寻着九疑的身影,心中那份难以言说的情愫,被酒意催化,愈发强烈,几乎要溢出心扉。 九疑正轻轻整理着自己衣袖间不慎垂落的一缕发丝,正欲收手时,忽觉手背轻轻覆上了一片温热。 第179章 醉月 九疑的心猛地一颤,突如其来的肌肤接触让她不由自主地抬起了头,倏然发觉俞修怎地越坐越近。 俞修的面容依旧平静如水,眼神深邃,看不出丝毫波澜。 然而那只轻轻覆在她手背上的手,却滑至她的手侧,指腹轻柔地摩挲过她细腻的掌心,与她的手交握在一起。 那一瞬间,九疑感觉到一股暖流自指尖蔓延至全身,似是春日里乍暖还寒时的一缕阳光,既意外又带着不容忽视的暖。 直至今日,九疑方知,原来表哥也在这次院试中取得了佳绩,并且已与曾见过多次的那位闻家十七娘定了亲。 想起在俞家时,闻家姐妹的种种,世事变迁,让人感慨万千,今后怕是要常有交集了。 俞修离开时,留下了一名唤作梓晴的婢女,说是四夫人身边的人,因担心九疑这边人手不够,特地派来相助。 九疑仔细打量着梓晴,只见那女子十七八岁的年纪,眉目清丽,举止温雅,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子灵秀之气,一看便知受过良好教养。 细细回忆,九疑记起曾在四夫人身边见过她,上次四夫人造访昆山,梓晴亦是随行在侧。 “姑娘若有任何需要,尽管吩咐,梓晴一定尽心尽力。”梓晴的声音十分悦耳,语气中带着恭敬,温柔又不失礼数,让人听了心生愉悦。 九疑报以浅笑,心底对梓晴多了几分好感,同时也对四夫人的体贴与细心感到丝丝温暖。 “梓晴姐姐随我来。”一旁的云霞也对梓晴颇有好感,主动牵起她的手,一道为九疑整理箱笼,算是一种表示。 俞家的聘礼不少,桑家也着意添了些作为陪嫁。然而,由于箱笼众多,加之路途遥远,于是便使了银子雇人运送嫁妆,所幸今日收到消息,所有箱笼将在后日送达。 正当俞十三准备登车启程,却被俞修身边的辰阳伸手拦下。 马车内,俞修的声音透出不容反驳的威严:“十三弟,切记自己的身份。” “记住自己的身份,十三弟。”俞修的声音自马车中传来,带着不容置疑。 辰阳站在车旁,目光坚定,显然是在执行俞修的指示。 俞十三身形猛地一顿,他抬起眼帘,目光几欲穿透前方紧闭的车帘,心中怒火骤然腾起。 他知道自己与九疑之间横亘着的不仅仅是情感的纠葛,更有身份的界限。 可他心底暗自质问,凭什么俞修能如此理所当然地对他指手画脚?若论缘分,若非命运弄人,九疑原本就该是属于他的!是他,亲手将九疑推向了俞修,是母亲的意愿,是刘家的安排,让他不得不做出让步。 怒火在他胸中翻滚,正待发作,马车却缓缓启动,当真就将他留在这! 俞十三紧握双拳,指甲几乎嵌入手心,他深吸一口气,试图平息心中的不平,却终究无果。 最终,他只得转道往别处去,得去找个地方发泄。 总有一天,他会证明自己,证明他俞十三并非只能屈居人下,他不会再是任何人光芒下的阴影。 然而此刻,有酒,有月,合该去醉月坊。 第180章 病痛 俞修归家后,径直步入内院来到上房。 近半载以来,俞老爷身体每况愈下,已是药汤不离手。 “如何,桑府那边,一切可都安排妥当了?”俞老爷如今已是满头华发,病痛缠身,只得以半卧之姿倚在床榻之上,双眼微阖,呼吸间透露出几分疲惫。 “一切皆已妥当,祖父勿忧,您只需安心静养,其余之事莫要过多操劳。”俞修语气恭敬,试图给榻上的俞老爷带去一丝慰藉。 说着,他轻轻调整了俞老爷身后软垫,让他能更加舒适地倚靠。 俞老爷闻言,缓缓点头,嘴角勉强挤出一抹欣慰的笑容,却在瞬息间被突如其来的剧咳打断。 侍立一旁的丫鬟急忙送上丝帕与温水,俞修则轻柔地拍打着俞老爷的背部,眼底溢满关切。 自俞三爷去了之后,俞老爷的身子就日渐衰弱,时好时坏,每一次看似好转的背后,总是伴随着更加猛烈的病痛反扑。 俞修心中忧虑,面上却保持着镇定,不愿让这思绪影响到祖父。 俞老爷饮了几口水,喘息渐定,接着缓缓开口:“我这把老骨头啊,无论如何也要撑到亲眼看你成家立业,更要看到你膝下有子,那才算是了了我的一桩心愿。” 说到这里,俞老爷的眼中闪烁着期待与温情。 俞老爷若一朝撒手西去,几个儿子定会纷纷归来,尤其是京城那边,眼见着与赵世严有了些交集,断不能因他而耽搁了他们俞家子弟的前程。 当初,关于赵世严将调任吏部侍郎的传闻沸沸扬扬,但凭借俞老爷为官十数载的经验,由大理寺左少卿直接晋升为吏部侍郎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事后果然如他所料,赵世严最终并未出任吏部侍郎,而是大理寺卿平级调任,而赵世严本人则升任为大理寺卿。 待赵世炎的任命尘埃落定,俞家大爷才带着诚意登门拜访,他并未直截了当地以俞三爷的死换取利益,而是采取了含蓄的方式,点到即止。 在聪明人之间,一切尽在不言中,尤其是当那位名为“郑无”的小子身份特殊,背景复杂之时。 大理寺卿这层关系,俞老爷深知总会有用武之地。在官场与家族利益之间,这样的关系网往往是打开局面、争取优势的关键。而对于现今的俞家而言,这很重要。 “祖父安心,孙儿定不负所望,以慰您之心。”俞修说道。 “话说回来,此番秋试,你可有十足把握?”俞老爷关切地问,眼神中满是期许。 俞修轻整被褥,微微一笑,道:“十之八九,应当无虞。” 见俞修如此从容不迫,俞老爷欣慰地点了点头,眼中笑意更浓:“好,有信心便好,如此便开始准备来年春试罢。” 俞修点头应允,心中已有了周全的打算。虽说时间紧了些,但这十余载就是为了这一刻。 许是心情过于激动,俞老爷突然又剧烈地咳嗽起来。一旁侍立的丫鬟连忙上前,轻柔地为俞老爷顺了顺背,随后递上一碗温的刚好的药汤。 俞老爷略微皱了皱眉,却还是一饮而尽。 ...... 时光匆匆,嫁妆如期而至,婚期亦随之临近。 第181章 珍宝 这一日,九疑正在房中整理自家中带来的书籍,桑时序忽地过来说要带九疑去外祖刘家拜见长辈。 这是桑志在临行前对桑时序的特别嘱托,他再三强调,此次能够升任阶州同知一位皆仰仗刘家在其中斡旋,到底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亲戚,这种时候不能忘了本。 至于刘家曾有意向桑家提议,欲让九疑成为俞十三的妾室之事,此事仅限于桑志夫妇与桑时安夫妇知晓,未曾告知旁人,说到底不是体面事,便没有宣扬。 抵达刘家门口,递上名帖后不久,便有刘家的年轻子弟亲自出门迎接,热情地将二人引向内宅,直至刘老爷夫妇面前。 尽管外祖母与几位舅母表现得十分热络,九疑却始终感觉与她们之间存在着难以逾越的距离,心中难以生出亲近之意。 幸而,当外祖母提出希望二人能在刘家小住几日时,桑时序以恰当的理由婉拒,否则还真有些冒昧。 出嫁前夕,柳婆子将云霞与梓晴支开,一脸严肃地询问九疑是否认真读了那本“册子”,是否有任何疑惑或不解之处。 九疑听的羞人,哪有什么懂不懂的呢。此刻她面颊绯红,低垂眼帘,轻轻摇头表示自己没有疑问。 柳婆子见状,眼中笑意盈盈,温言细语道:“无妨,咱们姑爷应该早就晓事了,待洞房花烛夜,你只需顺其自然,那份初始的不适,慢慢就会消失了。” 这是九疑首次听到洞房花烛夜竟还会疼,心中不免生出几分忐忑。 那册子上的图绘,尽是男女赤诚相对,交叠着抱在一起,犹如妖魅般张牙舞爪,让她心里有些不安。 夜幕低垂,九疑独卧榻上,思绪纷飞。她对未来的夫妻生活充满了恐惧和疑惑,不知道自己能否应对得了。 她闭上眼睛,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但那些张牙舞爪的画面仍然在她的脑海中挥之不去,却又让她觉得自骨头缝里透出一股莫名的燥热。 晨光未至,九疑便被柳婆子唤醒,开始在镜前梳妆打扮。 虽已备好嫁衣,但俞家前几日送来的嫁衣与赤金头面,更显非凡。 那嫁衣以云锦为底,上面绣满了繁复而精细的图案。 而那副赤金头面更是由纯金打造,镶嵌着闪耀的宝石,从额间的宝珠到耳畔的垂坠,无一不精致。 镜前,九疑看着自己身穿嫁衣的模样,倏然发觉自己真的长大了,要嫁人了。 九疑轻倚在兄长桑时序宽厚的背上,随着他的步伐,穿过悠长的走廊,踏下阶梯,步入客栈大堂。 看着视线中的花轿,桑时序微微调整了下背上的九疑,换了换手,随后温声道:“九娘,嫁入俞家后,须得敬爱公婆,与丈夫和睦相处,遇事多思量,大度些,可别轻易使性子,俞家......不比家里什么都能由着你。” 提及此,桑时序喉头滚动,言语间已带哽咽。 九疑这一出嫁,山长水阔,相见难期,何止父母想她念她,他这做哥哥的,亦是满心的不舍与牵挂。 九疑闻言,眼眶微湿,却强忍着不让泪水滑落,怕毁了精心描摹的妆容。她轻轻颔首,透过盖头的缝隙,只能看见二哥半张轮廓分明的脸庞。 “二哥放心,俞家人都好,俞修也待我很好,我会好好照顾自己,也会谨记你的教诲。你们也要保重身体,等我闲时,一定回家看望你们。”九疑轻声回应,声音虽小,却坚定而温暖。 语毕,九疑被轻柔安置于花轿之中。 俞修见九疑坐稳,恭敬有礼地对着桑时序一揖,郑重承诺:“二哥请放心,修定会视九娘如珍宝,爱护她一生一世。” 桑时序轻拍俞修肩头,眼眶再次泛红,叮嘱道:“记住你说的话......” 说完便再说不出一个字,旋即背过身去,径直走向客栈。 俞修翻身上马,在喜庆的乐曲与响彻云霄的鞭炮声中,他引领迎亲队伍缓缓前行。 轿外,一片喜乐喧闹。锣鼓声此起彼伏,欢声笑语不绝于耳,九疑隐隐还能听见俞修回应着周围人的祝福和道贺。 仅是听声音,似就能看见他扬起唇角的模样,令她欢喜,令她心安。 第182章 盖头 经过了好一番颠簸,花轿终于缓缓停下。 随着轿帘被轻轻掀开,九疑透过半透的盖头,隐约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眼前。 他穿着一身大红喜服,笑容满面地站在轿旁,伸出手来迎接她。 九疑将手置于俞修掌心,俞修握紧她的手,引领着她缓缓步出花轿。 喜婆手中的红绸一时不知该递还是不该递,然而在这喜庆洋溢的氛围里,所有的规矩似乎都变得次要起来。 “别怕。”他说。 “我不怕。”九疑轻声回应。 有俞修在,有俞修这样牵着她的手,她确实没有什么好害怕的。 九疑感受着俞修手心传来的温暖,如同坚实的盾牌,护她无畏前行。 俞修带着九疑,一步一步地跨过门槛,正式踏入了俞家。 宅院内,红灯笼高挂,彩带飞扬,每一处装饰都透露着浓浓的喜庆气息,空气中弥漫着淡雅的香气,为这重要的时刻增添了几分仪式感。 九疑感受着俞修手心的温度,此刻的温暖能够让她坦然面对进入到另一个人的生命中、成为其生命一部分的转变。 俞修带着九疑,一步一步地跨过门槛,正式踏入了俞家。 在一众的祝福声中,俞修与九疑完成了婚礼仪式。 仪式过后,九疑被两位有些年纪的妈妈引到新房。 屋内,红烛摇曳,映照出一片温馨与甜蜜的光晕。 墙上悬挂着寓意吉祥的对联,拔步床上铺陈着红枣、花生、桂圆与莲子,每一样都寄托着早生贵子的美好祝愿。 九疑的盖头尚未揭开,她的眼前只有影影绰绰的红色,无论什么都被这抹红包裹着,令人见之生喜。 梓晴快行几步,越过拔步床的围栏,躬身细心地将榻沿的红枣、花生、桂圆与莲子轻轻拨开,为的是给九疑腾出一片舒适的坐处。 随后,她招呼云霞一同小心翼翼地将九疑扶至榻上。 直到天色彻底暗下,俞修才在一片簇拥中缓缓步入房门。 当他踏入屋内,外头的喧嚣已尽数褪去,只余下宁静与期待。 他缓步走向九疑,接过喜婆递来的金秤杆,轻轻挑起九疑的盖头。 九疑已好几日没见过俞修,但他身边的青枫总会给她带来关于俞修的消息、带来俞修的信。她也会每日给俞修写信,通过青枫传递,虽然不能面对面交谈,但字里行间足以慰藉彼此的思念。 当盖头被揭开的那一瞬,九疑的眼前终于清晰,她微微抬眼,迎上了俞修的目光。 他一袭红衣喜服,绣金边的衣袖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摆动,如同跃动的火焰,映衬着他的面容更加俊朗如玉。 那双深邃的眼眸此刻温柔如水,仿佛能包容世间所有的美好,嘴角挂着的那抹浅笑,是那样的温暖,那样的让人心安。 俞修缓缓伸出手,轻轻抚过九疑的脸庞,指腹的温度直达心底,传递着绵绵情意。 他的每一个动作都显得那么自然,但其实,这是他第一次这样触碰九疑的脸。 第183章 夫妻 周遭的丫鬟婆子们似在憋笑,九疑也羞的垂下头,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被俞修这样对待,确实让她有些不好意思。 俞修见状,不禁轻笑出声,他微微俯身,拉起了九疑的手,牵着她行至一张铺着红缎的檀木桌前。 上面摆放着两杯酒,以及一盘盘样式精致的点心和果品。 喜婆适时上前,引导着仪式的流程。 俞修与九疑相对而坐,各自端起酒杯,手臂交错,饮尽杯中佳酿。 当最后一滴酒液流入喉咙,两人相视一笑。 从此,他是她的夫,她是他的妻。 “可曾饿了,先吃些东西。”俞修留意到九疑唇上的口脂依旧完整,料想她或许整日未曾进食。 他将目光转向一旁的梓晴,无需多言,一个眼神便传达了所有。 梓晴自幼在四夫人院中侍奉,对俞修的眼神心领神会。 俞修早就交代过要提前备好吃食,否则九疑一整日不进食,身子可能会承受不住。 正要解释一二,九疑却率先答道:“我吃了几块点心,现在一点儿也不饿。” 其实,久未食昆山的点心,初食之下颇有些不习惯,但今日说来也怪,她当真没觉得饿。 俞修抬手,指尖轻轻划过九疑的脸颊,随后,他的目光如同最细腻的绸缎,轻柔地覆盖在九疑的面容上。 九疑只觉脸颊传来一阵酥麻,那种感觉就像是被初春的柳絮轻轻拂过,又像是最精致的羽毛在心尖上轻轻撩拨,既痒又甜,让人忍不住想要闭上眼睛。 俞修的眼中满溢着浓烈的情愫,房中所有的光芒都似在她身上汇聚,这一刻,她是他眼里唯一的光。 “痒。”九疑微侧过头去。 梓晴见此情景,适时插言:“公子,沐浴的水已备妥。” 这处宅院是新辟出来的,专为俞修婚后所设,离四夫人的居所说近不近,说远不远。 “我先去,你再用些吃食。”俞修对九疑轻声说道,然后转头对梓晴点了点头。 九疑应允,心中暗想,既然食物已备好,吃一些也无妨,毕竟今日她确实未好好吃点东西。 随后,俞修站起身,他的身影在烛光的映照下显得格外挺拔。 当他行至九疑身侧,未有任何迟疑,俯身之际,在九疑思绪飘忽时,在她唇上啄了一下。 那一刻,他的气息扑面而来,又迅速离去,留下九疑一人怔怔坐在桌前,心中波澜起伏。 云霞掩嘴轻笑,脸颊染上的两抹红团无不显示着她方才的所见所闻。 柳婆子见状,连忙拍了拍云霞的背,示意她收敛笑意。毕竟这是主子们的私密事,作为下人不宜过多显露情绪,尤其是在众多俞府仆人面前,更要懂得分寸,以免失礼。 云霞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连忙收敛了笑容,恢复了离家时夫人反复叮嘱的得体仪态,但她眼中的笑意却难以完全掩饰。。 九疑未曾想到,俞修竟会当着众人的面做出如此亲昵的举动,脸上的红晕久久未能褪去,心中却泛起了阵阵甜蜜的涟漪。 她轻轻摩挲着脸颊,仿佛仍能感受到俞修指尖的温度,唇上似也残留了他温柔的触感。 梓晴见此,轻声细语道:“少夫人,公子已经去了西次间,您先用些吃食吧,以免身子受不住。” 说罢,她轻轻一挥手,身旁候命的丫鬟婆子们立刻忙碌起来,将早已准备妥当的菜肴逐一呈上。 梓晴亲自为九疑盛上一碗热腾腾的鸡汤,香气四溢,令人食欲大增。 九疑轻轻吹散汤面的热气,缓缓品尝,那浓郁的口感令她心情更加愉悦。 饭后,云霞为九疑落饰拆髻,又卸去繁复的妆容,服侍她更换衣物。 “少夫人,可以过去了。”梓晴轻声提醒。 九疑披散着发,在梓晴的引领下步入西次间。 沐浴后,她换上了一袭大红衫裙,样式虽简单了些,但面料上乘,裁剪得体,将九疑的少女体态衬托的愈发曼妙。 此刻,她心中不免浮现起昨晚柳婆子提及的“不适”究竟是什么样的感觉。 她虽看过那本册子,但真正面对时,心中还是不免紧张和好奇。 好奇俞修。 好奇他会长什么样。 可这份好奇还未来得及深入,俞家就遭遇了变故,一个足以改变一切的变故。 俞老爷过世了。 第184章 丧事 九疑听到这个消息,心猛地一沉,手中的动作也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 她记得初至昆山,梓晴便提及俞三爷在她离开那年因意外离世,自那以后,俞老爷的身体状况日渐衰弱,特别是近半载以来,病情急转直下,凶险异常。 然而,两家相隔遥远,加之婚期早已定下,又是吉日,便没有改期。 喜服才刚褪下,喜容还未消散,却要面对丧事。 新婚之夜,本应是幸福美满的开始,却被迫沉浸在失去亲人的哀伤之中,俞家的喜悦也被沉重的悲伤所取代。 九疑不得不迅速调整心态,立即投身于丧礼的筹备中。 此刻,九疑心中除了对突如其来的事感到不知所措外,她最挂念的便是俞修。 俞修在得知此事的第一时间就换上了孝服与九疑一起前往上房。 原本洋溢着喜庆气氛的宅院,如今却挂满了白色的布幔,每一步行走,都能感受到空气中弥漫的哀伤气息。 还未尽数撤去的大红灯笼和喜字,如今显得格格不入。 白日里欢声笑语、热闹非凡的场景,一夜之间被凝固,取而代之的是寂静和肃穆。 俞修双唇紧抿,紧紧握着新婚妻子的手,声音低沉:“待会儿,你就跟在母亲身旁,她如何做,你也如何做。” 这是九疑首次如此近距离地感受到死亡,即便是未曾谋面的俞老爷她的心中也涌现出难以言喻的无力感,更何况是与之血脉相连的俞修。 他虽表面强作镇定,但九疑已捕捉到了他内心的波澜,这是她第一次发现,原来俞修也有脆弱的时刻。 一直以来,俞修在她面前总是那么从容不迫,仿佛没有任何事能够影响到他。 她心中涌起一股冲动,想要给予俞修更多的安慰。 在这一刻,她真真切切感受到,无论外表多么风轻云淡,俞修终究只是个未及弱冠的少年郎。 随着脚步的移动,九疑将身子往俞修身边更靠近了一些,手也更加用力地回握着他的手。 九疑轻声说道:“不必担心我,我会跟着母亲,按规矩行事。” 她希望他能不要忧心她,也希望能以此减轻俞修心中的负担。 两人缓缓步入上房,屋内已聚满了俞家的亲眷,每个人都身着孝服,神情哀戚,脸上写满了哀伤。 俞修的祖母端坐于主位之上,面容显得格外憔悴,眼圈红肿,不时用手中的绢子轻轻拭去眼角的泪痕。 当俞修携九疑步入堂中,她的目光瞬间被吸引了过去,一抹惊艳掠过她的眼眸。 果真是一位容色绝佳的美人,不施脂粉也能在一众身着相同衣衫的人之间脱颖而出,难怪她那孙儿连门户都不顾,执意要将她迎娶入门。 俞五爷同样注意到了这位侄媳,心中不免升起几分好奇与疑惑。 他依稀记得,当初曾远远见过,但只看见了一双眼,那时候觉得那双眼生的既大且圆,但实在算不得美,与九疑如今的容貌更是对不上号。 他心中暗想,或许是当时光线不佳或是距离太远,未能看清全貌。 但在看见九疑身侧那位婢女时,俞五爷的疑惑瞬间消散了。 原来当初看见的,是那婢女的眼睛。 竟是走眼了。 第185章 身影 俞家突如其来的变故,将整个府邸笼罩在一片沉重的氛围之中。 原本应是喜庆连连的日子,却因俞老爷的离世,新婚夫妇次日的敬茶仪式被迫取消,连同原本计划的庆祝活动,也一一搁置。 从布置灵堂到安排祭奠仪式,皆是俞老夫人一手操办,几位夫人从旁协助,而俞五爷,则在外院忙碌不已,既要处理外院的日常事务,又要接待络绎不绝前来吊唁的宾客。 几日以来,每个人都在低声细语,生怕打扰到正在哀悼中的家人。 由于俞修与九疑尚未圆房,又正值孝期,为了遵循古制,俞修的住处仍在外院,不与九疑同住松月居。 然而,对于九疑而言,这些日子并非毫无收获。 她跟随在俞修母亲身边,学习着面对这种状况应有的规矩与礼仪,三夫人更是不吝赐教,悉心指导,就连她的姨母俞五夫人待她也比从前亲近了许多,凡事肯多加提点。 俞修的祖母似也没有传言的那般不近人情,并未苛责刁难于她。 唯独与六娘的相处,因这连日的忙碌,显得有些仓促,每次见面,只能匆匆问候,尚未有机会进行深入的交谈。 六娘没什么太大的变化,还是那样的性子,让人见了便心生欢喜。 外界不是没有传言俞修的新妇不吉,嫁进来当日俞老爷就撒手人寰了,但俞家自家人都没有二话,谁还敢多说半句,使得那些恶意揣测很快便烟消云散,归于平静。 桑时序在经过几日的观察后,拜见了俞家在堂的几位长辈,与俞修共进了一餐饭,随后便启程回阶州。 梓晴在俞老爷的头七过后,得了四夫人的首肯,正式留在九疑身边服侍,九疑也觉得梓晴颇为熨帖。 九疑身边有了梓晴这位自小在四夫人身边长大的家生子,不仅让她在府中多了许多便利,还能在应对府中各种规矩时更加得心应手。 终于,在忙碌了数日后,九疑迎来了难得的闲暇时光。 她安逸地靠坐在窗边,享受着片刻的宁静。 阳光透过半掩的窗,洒在她身上,带来几分暖意,在这季秋之时显得尤为珍贵。 九疑闭上眼,深吸了一口夹杂着落叶香气的空气,心中却不由自主地回想起这几日的经历。 正当思绪纷飞之际,九疑的目光被一道熟悉的身影吸引,只见柳婆子正引着俞修自廊庑缓缓走来,他的步伐相较于前几日,终于沉稳了几分,但眉宇间却难掩疲惫。 他身边跟着的不再是青枫,而是另一位名叫小瑞的小孩儿。 青枫年岁渐长,自不能随意进出内宅。 俞修踏入里间,梓晴便扯了扯云霞,示意她一同出去。 云霞有些犹豫,想着没人在二人身边服侍是不是不太好,但梓晴还是稍显强硬的将云霞拉了出去。 将门阖上,梓晴才低声对云霞说:“少夫人和公子难得能有此机会单独相处,这种时候咱们不便打扰。” 云霞听了梓晴的话,点了点头,似乎明白了什么,又似乎不太明白,但脸上的犹豫已渐渐消散,跟着梓晴一同往门外去。 第186章 关系 一见俞修的身影,九疑的脸上便绽放出笑容,随后便起身去迎他。 来到他身旁,她轻柔地为他解去外裳,动作娴熟流畅,仿佛这个动作她已经做过千百次。 事实上,这是她第一次亲手为他人脱去衣物,从前在家中时,娘偶尔会为爹爹做这样的事。 这样的记忆已经很久远了,后来大了些,便稍有避讳。 如今,面对的是自己的夫君,九疑心中难免泛起阵阵羞赧,但看着俞修这几日昼夜不休的辛劳,她便想尽自己所能让他感到轻松一些。 俞修在九疑将他的外裳搭好时,便轻握住她的手,引她来到窗边,选了一个光线柔和的位置坐下。 随后,他从一侧取来几个引枕,放置在两人身后,确保他们都能找到最舒适的倚靠角度。 “初嫁进来便遭遇这样的变故,是不是吓着了。”俞修问道。 九疑轻轻摇头,目光坚定,义正辞严道:“祖父的事,是任何人都无法预料的。但既然我已成为你的妻子,便应与你同甘共苦,共渡难关。” 九疑的声音轻柔如春风拂面,俞修听罢,不禁笑出了声,“你这样一板一眼的,让我觉得像是在听家里的长辈说话呢。” 俞修的笑声让九疑的脸颊微微泛红,似是初绽的桃花,娇艳欲滴。她似乎还未从以往与俞修的相处模式中完全转换过来。 过往在俞家的日子里,俞修大多时候都在指点她诗书和琴艺,在她面前也总是一副师者姿态,她则保持着学生对先生的恭敬与学习的态度。 后来在桑家那几日的相处,其实已经悄然改变了他们之间的关系,但也留下了微妙的界限感。 然而此刻,他们已是夫妻。 九疑抬起头时,正好迎上俞修的目光,那目光里有一抹不同于以往的色彩,是炽热的、深沉的。 俞修将九疑的手握得更紧,身体微微前倾,仿佛被无形的磁力牵引,一步步缩短着两人之间的距离,直至呼吸相闻,仅一线之隔。 就在俞修的双唇即将触碰到九疑之际,她下意识地侧开头,心如擂鼓。 那一刻,俞修的气息轻拂过她的脸庞,那种从未有过的感觉让她有些不知所措,却又满心欢喜。 九疑微微垂下眼帘,遮掩住眼中闪烁的波光。 她努力想要调整呼吸,企图平复自己,但俞修的靠近让她变得好奇怪,连呼吸都变得紊乱而急促。 这前所未有的感受,让她既惊又喜,不知如何是好。 俞修见此情景,嘴角漾起一抹浅笑。 他并未趁势而上,而是缓缓松开了紧握着九疑的手,托起她的下颌,让两人的目光重新交汇。 “躲什么。”他问。 “我......我......”九疑支吾着,却发现自己根本无法组织出完整的句子,她也不知自己为何要躲。 俞修看向九疑的眼神似能融化万物,在一声轻笑之后,他不再言语,只是轻轻地,将唇贴上九疑的唇瓣。 第187章 贴近 九疑的心脏猛地一颤,所有的感官似乎在这一刻都被放大了无数倍,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俞修的温度,以及他唇齿间传来的柔软。 俞修的手从九疑的下巴滑向她的颈后,而后,他的手沿着她的脊背缓缓下滑,直至扣紧她的背部,一点一点地加深。 九疑尚未完全适应这突如其来的亲密,便感觉到俞修的身体更加贴近,那份炽热与渴望,几乎要将她融化。 她好像落进了绵软的云,周围的一切都变得模糊,只剩下俞修的存在和两人之间的纠缠。 她的手搭在俞修的肩上,是为了寻找平衡,也是在回应着他的纠缠。 这种感觉,好奇妙。 好一会儿俞修才松开她的背、她的唇,揽着她缓缓向后靠。 九疑的耳朵贴在他的胸膛上,听着他躁动不安的心跳声。 而她的心跳,同样加速,与俞修的心跳形成了一种奇妙的共鸣,两颗心正跳动在同一节奏上,彼此呼应,彼此依存。 “再过些日子,大伯二伯一家都回来了。”俞修说道。 这些日子,九疑自清晨至黄昏,如影随形地陪伴在四夫人左右,这桩事早已知晓。 因俞老爷的离去,俞家所有的人都得赶回来奔丧。 大房与二房子孙昌盛,主子仆人一大堆,待到那时,这府里的人会比如今多上许多。 九疑心中不禁揣测,大房二房的嫂嫂们好相处么,本想问出口,然而转念一想,她们常年远离昆山,与俞修相见甚少,他大抵是不知晓的。 于是,她轻轻颔首,未再多言,仅以点头示意自己已然知晓。 自明日始,九疑每日晨曦初露之时,需前往上房问安。 这也是九疑正式成为俞家媳妇的开始。 以前住在姨母院儿里时,常听说俞老夫人喜好儿媳常伴左右,以立家规,以至于姨母常常到午时才回自己居所。 只这话不好与俞修说,倒像是在抱怨一般。 娘说,凡事皆需谨慎,尤其是新入门的媳妇,更要懂得察言观色,以免不慎得罪人还不自知。更何况,桑家远不及俞家,处处低了好几头。 正当九疑思绪万千之际,俞修的目光不经意间落在身旁榻几上放着的一本棋谱。 他饶有兴致地拿起棋谱,信手翻看了几页。 “何时对这个感兴趣了。”俞修问道,目光依然停留在书页上。 九疑抬眼望向俞修手中的棋谱,“就是见母亲房中有一本,所以遣梓晴去寻了一本来。” 倏地,九疑坐直了身子,兴致盎然地望着倚靠在矮榻上的俞修,眼中闪烁着期待的光芒,问道:“你有空么。” “我是谁。”他问。 “俞修。”九疑不假思索地回答。 俞修把书册随意放在榻几上,将九疑拉入怀中,再次问道:“我是你什么人。” 九疑被他拉的稍显趔趄,却也顺势靠在了他的怀里,她抬头望向他,眼神中虽有几分不解,却还是答道:“是我的夫君。” 俞修闻言,嘴角的笑意更深了几分,他用指尖轻轻梳理着九疑凌乱的几缕发丝,望向九疑的眼中满是温柔。 “别这么小心,我是你的夫君。” 第188章 喜欢 九疑对待俞修,与其说是对夫君,不如说更像是面对一位需要尊敬与谨慎相处的长辈,这其中的分寸她以为拿捏得恰到好处,看在俞修眼中,却显得过于拘谨。 意识到这一点的九疑再次忆起临行前娘的叮嘱,随后将脸埋进俞修的胸口,深吸了一口气后,睁着明亮的眼睛,抬起头直视俞修的双眼。 “你好香。”九疑轻声说道。 俞修被九疑这突如其来的话弄得有些错愕,显然他没有预料到九疑会说这样的话。 他微微一笑,伸手轻轻抚摸着九疑的后颈。 “会制香么。”他问,声音中带着几分好奇,似在探寻九疑的另一面。 九疑略一思忖,轻轻地点了点头,随即又摇了摇头,当初在三夫人院儿里时,倒是学了些皮毛,不过自知技艺尚浅,实算不得会制香。 见此,俞修大抵知道些,随后缓缓开口:“母亲在制香之道上颇有造诣,我虽未能得其精髓,但也耳濡目染了一些。” “那你平日熏的香,可是你自己所制?”九疑好奇地问道,眼中闪烁着求知的光芒。 俞修轻轻颔首,嘴角勾勒出一抹笑意,道:“你若对制香之道有所兴趣,不妨向母亲请教,她定会倾囊相授。” “好啊。”九疑应允,尽管自嫁到俞府以来俞修的母亲从未对她有过半分苛责,但在她心中,仍有一丝隐约的畏惧。 俞修捕捉到了九疑眼底那一抹迟疑,他轻声道:“别担心,母亲待人接物一向和善,你去学习制香,她定会悉心指导。” 俞修心中清楚,祖母虽鲜少在他面前直言指责、刁难母亲,但他没少从旁人口中得知,祖母时常对母亲以及几位伯母叔母施以刁难。 他最不愿看到的,便是自己的妻子与母亲之间产生任何不快。 俞修的话,让九疑原本紧绷的心弦慢慢松弛下来,他好像能读懂她。 九疑不由自主地伸出手,轻轻抚过自己的脸颊,心中暗自疑惑,难道她真的表现的太明显了么。 俞修见状,忍不住轻笑出声,他这位小妻子,真是个透明的琉璃球,让人忍不住想要捏她。 想着,就这么做了。 但,他还是没舍得用力捏,而是轻轻地用拇指和食指夹住九疑的脸颊,动作轻柔得仿佛怕惊扰了一只正在休憩的小鸟。 “你这模样,真是可爱极了。” “那......你喜欢么。”九疑的声音比先前更加低柔,仿佛是深夜里最轻的呢喃。 她自己也不明白,为何会问出这样一个问题,似乎是心中某个角落的小小声音,在不经意间溜出了口,未经太多思考,便化作言语。 她的眼睛微微垂下,长长的睫毛轻轻颤动,脸颊上的红晕更甚,如同初绽的花朵。 俞修看着九疑这般模样,心中欢喜之余有种难言的滋味,略显滞涩。 他摩挲着她脖颈的手微微下滑,直至触及她的腰际,然后轻轻一带,将她的身子向上提了提,随后低头,在她唇上啄了一下。 “我喜欢。” “那、我也喜欢。”九疑说道。 第189章 等我 话语间,情愫如织,浓烈得仿佛能将空气都染上一抹奇异的色彩。 这一刻,他完完全全属于她,她也完完全全属于他。 忽地,这份静谧被门外突如其来的敲门声打破,梓晴的声音隔着两道门传来,闷闷的,“三夫人着人来请少夫人。” 九疑收回目光,从俞修的怀抱中抽身,开始整理着衣衫鬓发,直到衣衫上的褶皱抚平了些,一切都收拾妥当,她才回应梓晴。 “你去吧,晚些我来陪你用饭。”俞修轻声嘱咐,随后又道:“等我。” 九疑轻轻点头,嘴角勾起一抹浅笑,“好,等你。” 久不踏足三夫人的院子,心中除了有些忐忑,还有些许是期待。 毕竟,从前在俞府时,三夫人待她很好,将她与六娘一起教养,让她学会了诸多礼仪与学问,增长了不少见识。 原本以为此次相见只三夫人与六娘在,却未曾料到,姨母也在。 前几日,九疑心中一直犹豫着是否应当改变对姨母的称呼,由“姨母”改为“叔母”,毕竟她已是俞修的妻子,理应如此。 但考虑到彼此间的关系和以往的习惯,她最终还是选择了“姨母”这个称呼,索性姨母也并未纠正。 “三伯母,姨母。”九疑依次向三夫人和五夫人问安。 她心中不禁回想起初入俞府的日子,那时她称三夫人为“三伯母”,那是遵循表哥那边的称呼,而如今,这声“三伯母”则是以俞修妻子的身份唤的。 有些事,似乎从一开始就注定了走向。 “快来,到姨母身边来。”五夫人满脸笑容,忙不迭地向九疑招手,让她来到自己身边。 自嫁入俞府,姨母待她越发亲近,饶是感受过好几回,九疑仍觉得有些不习惯。 然而,细细回想,过去姨母待她虽不甚亲近,但还是大方的。 想归想,九疑的脚步却没有迟疑,径直走到五夫人身边坐下。 五夫人原以为俞修会纳了九疑,未曾料到他会直接迎娶九疑为正妻,这让她心中暗暗惊喜。 如此一来,她与四房的关系更加亲密,作为九疑的亲姨母,倘若将来四房掌权,凭着亲上加亲的关系,四房那边怎么也该给她几分面子。 自俞老爷离世之后,五夫人的心中便萦绕着一丝隐忧。 她担忧的,是大房的归来,是否会与自己的夫君争夺外院的掌事之权。 毕竟,大房出身原配嫡出,论及名分与地位,他们占据着先天的优势,一旦争执起来,自己这边难免处于不利之地。 “九娘真是出落得愈发标致了。”五夫人赞许地看着九疑,眼中满是欣赏,“你如今成了四房的少夫人,身份尊贵,身边可缺人手?” 九疑的笑容在唇边微微一顿,旋即恢复了自然,她轻声答道:“多谢姨母关心,身边的人手目前还算充足,母亲送来的梓晴很是妥帖。” 察觉到九疑提到梓晴时的神情变化,五夫人便不再过多追问,转而聊起了家常琐事,询问九疑是否已经适应了新环境,以及在府中的生活是否一切如意。 三夫人在一旁亦是频频关切。 不久,六娘便拉着九疑离开了二人的视线,带着她来到了自己的闺房。 第190章 打赏 “可算是能与你好好说会儿话了。”六娘拉着九疑的手,引她坐在那张铺着柔软锦缎的矮榻上,随后唤人为她倒了一杯热茶。 从梓晴口中得知,六娘如今还未定亲,待除了服,六娘是十六七的年纪,稍稍有些晚,好在是俞家的姑娘,即便婚事稍迟,也不会让人感到过分担忧。 “是啊,这几日一直在忙于祖父的事,终于有机会与你静下心来说说话。”九疑接过侍女递来的热茶,轻啜一口,茶香在舌尖绽放,带来一丝宁静。 她放下茶杯,目光柔和地转向六娘,继续说道:“三伯父和祖父的事......我知道你心里一定不好受,但还是要顾念己身,保重身体。” 因俞老爷的离世,六娘没少落泪,即便到今日,她的眼眶仍有些微红,显见心中悲痛并未完全平复。 “我知道的。”六娘的声音中带着些许无奈,她轻叹一口气,目光落在榻几上的绣花针上,很快又道:“父亲的事已过去两载,我已渐渐释怀。至于祖父......过些日子,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六娘话音刚落便抬起眼帘,望向九疑,眉宇间的忧郁转瞬之间化为一抹明媚的笑意,俏皮地打趣道:“只可惜,我不能早点看到我的侄儿了。” 话音未落,六娘便忍不住发出咯咯的笑声。 九疑被六娘的笑声感染,明白六娘话中之义,不由得笑道:“我这还没怎么样,你就急着做姑姑了。” 六娘笑得更加欢畅,眼中闪烁着灵动的光芒,“那可不,我这个做姑姑的,自然是迫不及待想要抱侄儿。” 虽然六娘对夫妻之事并不了解,但她也明白,在孝期之中,家中不宜添丁进口。 二人谈笑风生,不知不觉中,话题便转向了闻十七娘。 六娘感叹道:“真没想到,十七娘竟然会与十三哥定亲。” 闻十七娘对俞修的情意,虽未公之于众,但也并非是秘密。 涉及俞修,九疑心中自然有所顾忌,她选择沉默,只是低头轻啜一口茶。 返回松月居时,俞修已在那里等候。 他正摆弄着九疑自阶州带来的琴,但并未拨动琴弦。 正值孝期,府中不宜有乐声。 见九疑回来,才停下动作,抬起头来。 “等久了么。”九疑问道。 俞修摇了摇头,道:“我明日将我的琴送来。” 九疑这琴在阶州已是上好的,但在俞修眼中,仍有许多不足。 对此,九疑并未表现出丝毫的不满或争辩,只因在她眼中,俞修自小见多识广,自有他的独到见解,于是说道:“你的琴给了我,那你怎么办呢。” 俞修起身,拉着九疑来到一旁坐下,笑道:“不必忧心我,过些日子我再去寻一张合意的琴便是。” 随后,俞修指了指桌案上的一个匣子,道:“明日你去祖母那边能用上。” 云霞见状,将匣子捧到九疑面前,小心翼翼地打开。 只见匣内装满了金银锞子,大小不一,形状各异。 “梓晴会知道如何处理这些。”俞修补充道。 他虽未直言,但九疑明白,这些是用来打赏下人的。 第191章 侍奉 晨光初破晓,九疑身着素雅,径直朝上房而去。 在上房院外还遇见了三房的九少夫人,互相见过礼后便继续前行,因是在上房,所以只是轻声细语地交谈了几句。 也是九疑来得早,俞老夫人还未起身,几位丫鬟忙碌于准备晨食。 九疑被丫鬟领着在偏厅稍坐,甫一落座,梓晴便悄声附耳:“少夫人可前往侍奉老夫人梳洗。老夫人一向偏疼我们公子,少夫人这般早来,定能入得老夫人的眼。” 九疑颔首,随即起身,只见梓晴寻了个上房的丫鬟低语几句,手下似乎递了什么,那人会意,随即进去通报。 片刻之后,一丫鬟缓步入偏厅,对九疑躬身道:“老夫人有请十二少夫人。” 九疑微微颔首,便跟着那丫鬟走进了俞老夫人的寝居。 房间内弥漫着淡淡的草药香,这是俞老夫人为了保养身体每日必服的药汤所散发出的气息。 九疑又用力嗅了嗅,空气中还夹杂着几缕将散未散的檀香,想必是俞老夫人夜间用来助眠所用。 步入俞老夫人的寝房,九疑的目光落在正坐在镜前漱口的老夫人身上。 九疑缓步上前,站在俞老夫人身旁,接过了丫鬟手中捧着的痰盂。 俞老夫人抬头,目光在九疑身上停留了片刻,随后继续着漱口的动作,那神情中看不出是喜是怒。 九疑耐心地等待着,直至俞老夫人漱口完毕,她才在梓晴的眼神示意下,接过丫鬟递来的手巾,轻柔地为俞老夫人擦拭嘴角残留的水珠。 “是个好孩子。”俞老夫人轻声赞赏道,这个孙媳比她那几个儿媳初入门时要懂事得多,这让俞老夫人内心深处不由得舒服了些许,只觉小门户也有小门户的好处,总是乖顺的。 九疑听闻俞老夫人的赞赏,微微一笑,谦逊地说道:“这是孙媳应该做的。” 待服侍俞老夫人梳洗完毕,九疑便陪着她一同走出寝房。 此时,各房的夫人早已在等候,见到九疑与俞老夫人一起出现,投来或平静、或惊讶、或嫉妒的目光。 但无论心中有何想法,表面上她们都保持着礼貌和尊重,向俞老夫人行礼问安。 随后,俞老夫人便开始询问各房的情况,从家中的日常琐事到各房男丁的学习进度,每一件事她都关心备至。 在问询结束之际,俞老夫人当着众人的面,给了九疑一套素淡的首饰,无论是材质还是工艺,都堪称上品。 俞老夫人当初虽对这桩婚事持有异议,甚至不惜耗费心力试图阻止,但事已至此,她只能接受现实。 她只盼着俞修除服之后让她能够早日抱上曾孙。 九疑见此有些犹豫,但在察觉到四夫人的眼神示意后,她低下头,轻声道谢,接受了这赠予。 “九疑这孩子样貌生得好,性子也好,又是个知礼懂事的,修儿好眼光。”俞老夫人的话语刚落,四周的夫人们纷纷附和,称赞之声不绝于耳。就连之前对九疑有所保留的一位嫂嫂,此刻也加入其中。 九疑原本以为俞老夫人是个凶煞的,未曾料到,俞老夫人会如此待她。 兴许真是爱屋及乌罢,她想。 回到松月居后,九疑从梓晴口中得知,以往服侍俞老夫人梳洗的,一直是俞修的母亲和姨母。 而今日,她们特意晚来,就是为了给她一个在俞老夫人跟前示好的机会。 第192章 了解 九疑不禁有些唏嘘,过往所担忧的一切都没有发生,俞修待她太好了,府里每一个长辈也都对她关怀有加。 “我想去陪陪母亲。”九疑对梓晴说道。 “夫人这会儿想必还在上房。”梓晴凭借以往的经验,轻声答道。 离开上房之前,俞老夫人特意留下四夫人与五夫人,至于留下的原因,梓晴虽未详述,但从她的只言片语中,九疑大致猜到。 那些所谓的磋磨人的手段,在梓晴的描述下,竟显得稀松。 直到午正一刻,九疑才携着云霞和梓晴,一同前往四夫人院儿里。 已是深秋时节,院中的菊花开得正盛,金黄、雪白、淡紫,色彩斑斓,美不胜收。 刚摆了饭,四夫人正准备用,见九疑到来,道:“九疑来了,可曾用过饭。” “还没有呢。”九疑回答道,声音中带着几分温柔和敬意。 四夫人闻言,便嘱咐丫鬟多备了一副碗筷,九疑也由着丫鬟引她坐到四夫人身侧。 “修儿怎地没陪你一起。”四夫人问道,语气中带着几分好奇。 “说是要与九哥商量点事。”九疑如实回答。 “那孩子总是忙个不停,”四夫人轻启朱唇,一抹淡雅的笑意在嘴角绽放,她的话语中带着几分关切,“你别担心,他心里记挂着你。” 自九疑跨入这府邸门槛那日,便遭遇了丧事,俞修也因此终日奔波,无暇顾及九疑。 九疑又是远嫁,四夫人难免生了几分恻隐之心。 她是知晓的,九疑在家是幺女,备受父母宠爱,上头几个哥哥姐姐都宠着疼着,如今离家千里,初为人妇,定然有着诸多的不熟悉与不适应。 “母亲放心,我是知道他的。”九疑微微一笑,笑容中蕴含着理解与包容,心中更是涌动着一股暖流。 “你平日里喜欢做些什么?”四夫人转而问起九疑的兴趣爱好,试图多了解九疑几分。 “我喜爱读书,也喜欢弹琴。”说到这,九疑顿了顿,忆起俞修说的让她找母亲讨教棋艺,随后又道:“前几日在母亲这里看到一本棋谱,心中颇为向往,正想向母亲请教一二。” 九疑的眼神中流露出对棋艺的好奇,她的语气诚恳,显然这是她真心想要学习的东西。 四夫人见状,随即笑道:“我年轻时颇爱下棋,收藏了不少棋谱,一会儿都拿给你看看。” 见四夫人果真如俞修所言般,九疑才放心了些,在这之前她还真有些担心她的婆母是一位难以亲近的人。 虽说前几日一直伴在四夫人身侧,但一直忙于俞老爷的后事,并未有太多机会深入了解彼此。 “好啊。”九疑高兴地点头,心中的顾虑似乎随着四夫人的笑容烟消云散。 忽地反应过来四夫人说的是年轻时颇爱下棋,那如今呢,于是便脱口问了出来。 四夫人闻此,也只是笑笑,只觉九疑身上没有那些世家女子的矫揉,反而透着自然而然。 “我如今啊,喜欢看账本。”四夫人笑道。 第193章 消失 对于四夫人所说的看账本,九疑大抵知道一些,就是从前在家中时,娘拿着笔,一笔一划地记录着家中的收支情况,但也不过寥寥几页。 观九疑的神情,四夫人看出她眉宇间的疑惑与好奇,于是耐心地解释道:“看账本并非枯燥无味之事,它要求精细与专注,正如棋局一般,每一步都需深思熟虑。我从中找到了另一种乐趣,一种掌控与平衡的满足感。” 四夫人的一番言语令九疑大为震惊,她不禁陷入沉思,试图理解那种来自账本的满足与乐趣,是什么样的力量,让四夫人能在其中找到平衡与掌控。 四夫人见九疑若有所思,嘴角勾起一抹浅笑,继续说道:“你呀,可能还不太理解,但当你开始管理一个家或庄子、铺子时,就会明白其中的意义。” 提及管家,九疑心中既感紧张,又怀揣期待。她知道,这将是很多年后的事,但一想到要管理庄子、铺子,内宅妇人连出门都不易,真的可以做到么。 这个想法让她既感到新奇,又有些不确定,还添了几分向往。 用过饭后,四夫人教九疑看了会儿棋谱,棋局中的每一步,都如同人生的抉择。 没多大一会儿,九疑便回去了。 午后总是让人感到倦怠,九疑也觉得昏昏欲睡,整个人懒洋洋的。 临行前,她特意将梓晴留下,心中猜测,四夫人与梓晴主仆多载,定有话要说。 九疑也有话问云霞。 “真的查不到郑无的消息么。”九疑将旁的丫鬟支开,低声询问云霞。 这个问题,如同一根刺,这几日一直扎在她心头,郑无的消失,如同一个未解之谜,让九疑心中充满了不安。 好好的一个人,怎就莫名其妙消失了。 “郑公子的事我也打听了不少,可我在这府里没什么根基,消息渠道有限,我只打听到他在咱们走的那一载就消失了。至于他为何消失,是自己离开还是被人带走,这些都无从知晓。”云霞的声音低沉而充满无奈,她轻轻摇了摇头,眼中闪过一丝愧疚。 此刻的云霞不禁在想,若是早知往后会扎根俞府,她当初一定不拘泥于五夫人院儿里。 “这不怪你,云霞。”九疑轻声安慰道:“你已经尽力了,这些事情不是一时半刻就能解决的。重要的是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如何才能找到郑无的下落。” 云霞闻言,目光闪烁,似乎有话难言,但还是张了口:“这件事......恐怕只能找姑爷。”云霞犹豫了一下,接着说道:“只是,姑爷未必愿意插手,毕竟郑公子不比从前,是个小孩子。” 云霞的意思九疑一早就明白,否则也不会将此事耽搁那么多日了。 可郑无唤了她那么久阿姐,她怎能就这样袖手旁观,任由他生死未卜。 郑无已经没有亲人了。 “他晚些应该会过来。”九疑轻轻说道。 云霞闻言,心领神会,瞬间明白了九疑的意图。 第194章 惊魂 步入松月居,九疑的步伐略显沉重。 她觉得一个人不可能无缘无故消失,或许是外出赴学,又或许是因为某些紧急事务而不得不暂时离开,但内心深处仍隐隐感到了不安。 就在这份不安中,她半倚在软榻上,入了梦。 ...... 天空是淡淡的蓝,偶尔飘过几朵轻盈的白云,像是冬天留下的最后一丝痕迹。阳光柔和而温暖,没有了冬日的刺骨寒意,却也未达到夏日的炽热。 树木的枝条上,嫩绿的芽苞悄悄地探出了头,似乎在试探着这世界是否已经准备好迎接它们的到来。一些勇敢的花儿,已经在草地上绽放,它们的色彩鲜艳夺目,点缀着尚未完全褪去枯黄的大地。 九疑着男儿装扮,撩拨着一支雪白的梨花,花瓣如雪般纯净。微风拂过,梨花飘落,落在她的肩头,她却浑然不觉,依旧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 “九娘,走了。”桑时序的声音从背后传来,随后轻拍她的肩,笑道:“子瑜兄和周姑娘已经走好远了,我们快跟上。” 九疑这才恍然回过神,忆起她与二哥今日要去藏书阁,说是有雅集,能见到许多文人墨客,还能看见一些稀世的书画珍品。 九疑整理了一下衣袖,转过身来,紧跟着桑时序往前走。 不一会儿便看见了周瑾和周姝宁兄妹二人的背影,随后便攥住桑时序的衣袖,加快步伐,跟上了二人。 可几人赶到藏书阁时,阁前围着好几圈百姓,正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纷纷,似乎发生了什么大事。 太吵、太闹,听不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九疑眉头微蹙,她不喜欢这种混乱的局面,总觉得前头是不是有什么危险。 桑时序见状,轻轻拉了拉她的手臂,示意她不要着急,两人慢慢向人群边缘移动,欲退出藏书阁前的喧嚣,试图找一个较为安静的地方。 然而,就在他们即将离开的时候,人群前端响起一声尖锐的叫声。 “都让开!让开!” 九疑前方的人群瞬间如潮水般分开,让出一条道来。只见领头的是一位年纪不大却衣饰华贵的少年,身后紧跟着两名面白无须的男子,正合力抬着一个看似重伤又浑身布满血污的人。 观情形,声音应是最后头那个不阴不阳的人发出的。 九疑被这突如其来的状况吓了一跳,也被那刺目的血污惊到,不自觉地往桑时序身后躲了躲。 桑时序将她护在另一侧,目光警惕地看着那些人。 可在九疑觉得自己心都快跳出嗓子眼儿的时候,后背被人猛烈一撞,九疑一个踉跄向前扑去,径直摔在了那满面血污的伤者身侧,将那伤者也撞倒在地。 桑时序急忙伸手去拉,却还是晚了一步。 九疑一点儿没觉得疼,只觉得一股浓烈的血腥气扑面而来,胃里顿时一阵翻涌。 她一手撑着地,想要立刻起身,却被那伤者紧紧抓住了手腕。 布满血污的脸已看不清原本的模样,只觉那眼神中似乎藏着千言万语,却又被无尽的痛苦所淹没。 九疑从中看到了对命运的控诉,对生死的无奈,还有一丝微弱到几乎不可察觉的祈求。 他的眸子像是燃烧殆尽的灰烬,只剩最后的一点余温,却又在狂风中摇摇欲坠。 九疑感觉自己仿佛被这双眼睛吸入了一个黑暗的旋涡,无法挣脱。 那眼神又如同一把锋利的剑,直直地刺进九疑的心底。 “阿姐,你终究是将我忘了。” ...... 九疑的身体猛地向前栽去,就在这一瞬,一只强有力的手稳稳地扶住了她。 惊魂未定,九疑抬起头,目光穿过缭绕的尘埃,试图辨认眼前的人。 起初,那张脸庞在她的视线中如同雾中之花,模糊不清,似是梦境与现实的交界。 然而,随着意识逐渐回笼,那张脸在她聚焦的目光中缓缓变得清晰。 是俞修。 第195章 场景 九疑用力地喘着粗气,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甚至已经沿着鬓角滑落,滴落在衣襟之上,胸前的心跳得急促而猛烈,似要破喉而出。 她的身体微颤,紧握着俞修手臂的手指因紧张而更加用力,几乎要穿透衣料嵌入他的肌肤之中。 俞修见状,轻轻拍抚着她的背脊,而后又反手握紧了那只搭在他手臂上的手,道:“可是魇住了。” 九疑缓缓摇头,却未立即开口。 她需要一点时间来理清思绪,方才的梦太过真实,真就如当初在南阳藏书阁前所发生的事一般。 只是,当初在南阳时已是初秋时节,梦中的街道上却出现了梨花。 更令她不解的是,她并未像梦中那样,不慎摔倒在那被抬着的满脸血迹之人的身上。 等等...... 她忽然忆起,梦醒之前,那名伤者竟然在唤她阿姐。 除了郑无,还有谁会这样唤她。 那是郑无么。 那会是郑无么。 可梦里那张脸,她根本看不清。 九疑开始努力回忆当初在南阳藏书阁前发生的一切,试图将记忆中的片段拼凑成完整的画面。 藏书阁前熙熙攘攘的人群、被抬出来的那位满身伤痕的男子、四周人们的窃窃私语...... 那日,她本是要踏入藏书阁的,却被人诓骗到了一个陌生的宅院。 至今,她仍然不清楚那位名叫芙蓉的姑娘,究竟受何人指使,所图为何。 错位的季节,混乱的梦境。 九疑闭上了眼睛,深吸一口气,试图集中精神。她的思绪像一条迷失的小溪,蜿蜒穿过过去的记忆,想要忆起躲在二哥身后时悄悄探头看的那一眼。 可越是努力回想,记忆就越像是被一层迷雾笼罩住了一样,能看清的始终只有那双布满血丝的双眼。 “九娘。”俞修见她久久没有回应,额上的汗珠仍未消散,眉头也紧锁着,显然是在思索什么令她困扰的事,于是唤了她一声后,继而又道:“是发生了什么。” 九疑在他出声的那一刻便睁开了眼睛。 一个梦而已。 “没什么大不了的,就是梦到了一些过去的事情。”九疑轻声答道,尽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些,稍作沉吟后又道:“只是有些细节让我觉得奇怪,一时间想不明白。” 她松开了紧紧抓住俞修的手,取过一方柔软的绢帕轻轻擦拭着额上的细汗。 见她果真只是做了一个梦,俞修心中稍稍安定了些,便坐到了九疑的身旁,温言道:“只是一个梦而已,不必放在心上。” 不知怎的,九疑听到俞修的话,心中愈发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她知道他是好意宽慰她,但那些模糊的记忆碎片和梦境中的场景总是让她感到一种挥之不去的不安。 或许真的是,有所思、有所梦。 九疑决定不再纠结于这个梦,也许它真的只是一个寻常的梦罢了。 于是她微微侧过身子,目光落在俞修身上,道:“可以帮我寻个人么。” 第196章 音讯 俞修心中有一瞬的惊讶,他未曾料到九疑会突然说这样的话,是谁,她在昆山要找的究竟是谁。 他忆起当初三伯出事之后,他曾向住在排院中的几位妇人询问过,其中有一位李氏妇人曾提到,郑无常与一位容貌极为出众的姑娘往来,且确定那女子既不是府中的小姐,也不是府中的丫鬟。 那时他心中就有所猜疑,只是因为此事与三伯的事情关联不大,便没有继续追问下去。 “是谁。”俞修问道。 “他名叫郑无,以前一直住在东路边缘的排院。”九疑缓缓道。 虽然心中早有猜测,但当亲耳听见九疑提到这个名字时,俞修的心中还是不由自主地紧了一息。 “郑无......”俞修低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你为何要找他。” 九疑整理了一下思绪,然后缓缓开口:“当初在府里时,看他一个小孩子无依无靠,觉得挺可怜的,所以就多照拂了些。” 说到这里,九疑瞥了一眼俞修的神色,见他并没有露出不耐烦或是不悦的表情,便继续说道:“这次回来还想着能见到他,能帮点就帮点,却不知他去了哪里。” 听完九疑的话,俞修便知晓她应是私下里已经打听过,但关于郑无的事情,知情者不敢透露,不知情者自然也就无从说起。 “三伯出事那晚,火势不小,许是他也受了牵连。”俞修说道。 九疑只觉得脑海中一片轰鸣,原本她以为郑无要么是外出求学,要么是因为某些紧急的事情而不得不暂时离开,但俞修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他说的是受到了牵连,是她所想的那种牵连? 九疑紧握着边沿的手开始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他才十二岁,那年他才十二岁...... 她抬头看向俞修,声音微微颤抖地问道:“你是说、那晚的大火,他被波及到了?” 见俞修点头确认,九疑眼中也渐渐泛起了水雾,那水雾越来越浓,又在极短的时间内由浓转淡,由淡转无。 她曾以为,那个偶尔带着几分老成,眼神中闪烁着倔强光芒的孩子,会如春日里顽强生长的小草,无论风雨,都能坚韧地存在于这世间。 那之后呢?可有他的音讯?”九疑的声音里带了几分哽咽,在察觉到这一点之后,她努力地想要平复内心的波澜,但那份深切的忧虑与不安却如潮水般涌上心头,难以平息。 俞修轻抿双唇,摇了摇头便不再提及此事。在他看来,三伯的离世颇为不光彩,那些不堪入目的细节实在不宜让九疑知晓。 天色渐渐昏沉,夕阳的最后一缕光芒终于隐没于屋顶之后,只留下一抹淡淡的余晖挂在天际。 当九疑将这番变故告知云霞时,云霞也是大为震惊,未曾料想郑无竟会遭遇如此变故,果然人世间的悲欢离合难以预料。 九疑斜倚在半开的窗边,目光落在云霞身上,眼中带着一丝疑惑,轻声问道:“你有没有发现,有时候做了一个梦,醒来后总觉得它不只是一个普通的梦?” 第197章 阻隔 云霞乍然听见九疑的话,微微一怔,脸上的震惊之色还未完全褪去。她缓缓回过神来,看着九疑,道:“你这是梦见什么了。” 九疑将视线从窗外收回,旋即摇了摇头便不再言语。 俞修今日说的话一直萦绕在九疑耳边,来来回回,无法消散。 有些东西她还想不明白,似有冲破之势,却总是在最后关头被某种莫名的力量所阻隔。那种感觉就像是心中有一团迷雾,明明近在眼前,却怎么也无法拨开。 封正收到九疑那边的消息时十分意外,没想到那晚因俞家遇丧不能成礼,在从陈贯口中得知九疑并未因此事被俞家上下怨怼时,心中一松,又掺杂着几丝淤塞。 思索间,脚步声已自门外由远而近,陈贯正欲开口瞬间凝神不作声。 不消片刻,门就被轻轻推开。 萧护先看了一眼封正,随后便将视线落在陈贯身上。 陈贯皮肤黝黑,眼尾狭长,鼻梁不算高挺,仅外形就给人一种沉稳内敛之感。他微微垂首,向萧护行礼。 封正也站起身来,对着萧护拱手。 萧护将视线复又落在封正身上,道:“这几日感觉怎么样。” “本就是小伤,多谢公子挂念,已无大碍。”封正恭敬地回应道。 萧护颔首,在屋内缓缓踱步,似在思索着什么,当初有多凶险他是知道的,实算不得小伤。 很快,他停下脚步,沉声道:“无碍便好,有些事要与你说。” 陈贯眼明心亮,闻言便已退了出去。 “二哥自藏书阁一事之后父亲便将他软禁了,如今倒是四哥能与大哥一争高下。”萧护微微眯起双眸,神色有些复杂。 端王世子虽是嫡长子,其生母却早已过世,本身又对诗书古籍一类兴趣颇为浓厚,似并不忧心地位动摇一事。 如今这位王妃是端王的第三位王妃,先头两位都早逝,膝下育有两子,分别行四和行九。 端王妃把持王府后宅多载,待这位世子极好,世子待王妃也如生身母亲一般,母慈子孝,令人称羡。 虽是如此,仍有不少人将端王妃的亲子与端王世子作比较。 屋内一时陷入沉默,只有萧护的脚步声在轻轻地回响。片刻后,封正缓缓开口道:“公子想做什么。” 萧护微微摇头,坐下自斟了一盏茶,轻叹一声道:“我能做什么,许久才见父亲一次,我不过是想在这风云变幻中求个安稳罢了。” 萧护轻抿一口茶,目光时有时无地在封正面上逡巡。 封正似不觉一般,沉声道:“公子此言差矣,如今局势微妙,公子身为皇室子孙,岂能独善其身。” 今圣至今未有子嗣,又整日流连于美婢娈童,照这情形,身为亲兄弟的端王自然有机会。 不仅是端王,其他各地藩王已有蠢蠢欲动之势。 面对此等境况,谁不想争一争那至高无上的位置,将命运掌握自己手中,或才可称一句安稳。 萧护放下茶盏,抬眼看向封正,“那依你之见,我该如何?” 第198章 归家 萧护如今在端王面前的确没有多少存在感,他非长非嫡,生母出身不显也不得端王宠,但他本人又不甘于此,这才让封正寻到机会。 “公子当审时度势,早做打算。端王府暗流涌动,世子虽无意争斗,却难保他人不起异心。” 封正这话说了与不说无异,萧护神色间流露出一抹不耐,道:“说些实在的,莫要尽说些无用之语。” 封正眉宇间隐有几分笑意,只觉萧护这般年岁便知在世子身边安插耳目,他未必没有对策,只是不慎满意,或者,尚需一个契机或是推手。 “十九公子可有想过,各位公子们想要的是世子之位,王爷想要的是什么。” 萧护怔了怔,随后陷入沉思。 端王从未与他谈论过时局,但即便不说,端王的心思也并非难以揣测。 身处高位,所求者,无外乎是端王府的安稳昌盛,是能保家族荣耀世代延续的继承人。 或者,更进一步。 但若进不了,就是万丈深渊。 良久,萧护缓缓开口道:“你继续。” 封正微微颔首,道:“公子既已知晓王爷所求,那便该明白,如今这局势,公子若想有所作为,便需在王爷的野心与各位公子的争斗中寻得平衡。” 萧护皱起眉头,道:“如何寻得平衡?” 封正沉声道:“他们争他们的,公子只需真正助王爷成就心中所愿,不卷入世子之位的争夺,却又在关键时刻展现自己。王爷忧心各位公子内斗不止,损耗端王府的实力,公子便要成为那个能稳住局面之人。” 萧护大为震惊,面前这个与他一般年岁的少年,竟有如此深刻的见地。 他不由得重新审视起封正来,心中暗自思忖,此人或许真能成为自己的得力谋士。 他萧护,或许有一日真的能闯出一片天地。 “诸位兄长皆年长于我,我如何能服众,如何能稳住局面。”萧护试探地问道。 封正唇角上扬,替萧护将茶盏斟满,道:“公子何必妄自菲薄,首先,要走出去。” 封正入端王府以来,从未见过端王,也不知端王的脾性是否与传言相符。 他更想知道的,是端王有几分心思,几分成算。 ...... 俞家各房接到急信后,不敢怠慢,即刻备马连夜兼程,向着昆山方向疾驰而去。 最先抵达的是二房一行人,紧随其后的才是从京城赶回的大房。 一路上,不论是家中的女眷还是孩童,都受了不少颠簸,个个显得疲惫不堪。 即便如此,归家的第一件事便是前往上房向长辈请安,这是无论如何也不能省略的礼数。 不仅如此,女眷日日都要去上房晨昏定省,一日不得休。 随着大房、二房的人陆续归来,府内的热闹景象较之往日更甚几分。九疑行走在府中,处处都能感受到与往日不同的气氛。 前几日,九疑已经见过二伯母以及几位嫂嫂,还有那位刚刚年满六岁的八妹妹,生得粉雕玉琢,让人见了便心生欢喜。 至于大伯母和大房的几位嫂嫂,昨晚只匆匆一见,还认不全。 幸而有梓晴在身边,待会儿到上房请安,想来不会出错。 第199章 女眷 九疑来得早,俞老夫人也才刚刚起身,九疑也便替了俞老夫人身边的妈妈。 侍奉了俞老夫人这些日子,九疑也算是摸出了些门道。 俞老夫人看着九疑,眼中多了两分满意,还算温顺。 九疑轻柔地为老夫人整理衣衫,梳理发髻,一举一动皆透着恭敬与细致。 这些是俞修的母亲、三伯母和姨母教她的,俞老夫人果真受用,从未刻意刁难过她。 可在做这些时,九疑偶尔会想,她从未为娘做过这些事,没有整理过娘的衣衫,没有为娘梳理过发髻。 九疑手中动作不停,思绪却渐渐飘远。 不多时,各房的女眷们也陆陆续续来到上房请安。 大伯母身着一袭深紫色的锦缎长袍,端庄大气,身后跟着几位嫂嫂,个个风姿绰约。 二伯母则着一身浅蓝色的衣裙,温婉可亲,她身边的八妹妹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张望着四周。 众人依次向老夫人问安后,便各自落座。 老夫人询问着各房的近况,众人一一作答。九疑安静地坐在下首,仔细听着。 这一大家子人,虽有各自的心思,但在老夫人面前,却都表现得恭顺有礼。 谈话间,八妹妹突然奶声奶气地说道:“十二嫂好漂亮。” 众人闻言,大多面露笑意,却因家中有丧不能表露的太明显。 二夫人将八娘往后带了带,对俞老夫人说道:“八娘年纪小不懂规矩,母亲莫要见怪” 俞老夫人却摆了摆手,笑道:“童言无忌,八娘说得没错,修儿的媳妇确实生得标致。” 众人又闲聊了一会儿,便各自散去。 令人惊异的是,今日俞老夫人没有留任何一个人,令几位夫人松快不少。 二夫人走在四夫人身侧,微蹙着眉,旋即往四夫人耳侧倾了倾,低低道:“母亲怎地改了性儿,倒教我有些不适应了。往常总爱留咱们在身边立规矩,今日却这般干脆地让众人散去。” 二夫人不常回来,但每次回来少不得在上房立规矩,这次着实令她意外。 九疑本就在四夫人身边,这话自然入了她的耳,又见八妹妹将二夫人的衣角一扯一扯的,显然不想在上房院儿里多待,催促二夫人走快些。 一行人前前后后地走在廊上,想好好说几句话又碍于是在上房,便只能压低声音交谈。 四夫人微微侧头,用眼角余光瞥了一眼身旁的二夫人,轻声回应道:“是啊,今日这情形确实少见。” 二夫人拉过八娘的手,正要开口,就见廊庑尽头走来一男子,一袭玉色长衫随着步伐拂动,身姿挺拔,朗目疏眉。 此刻,众人的目光尽皆挪了过去,九疑自也瞧见了。 俞修步伐平稳,行到众人跟前时,恭敬地向几位长辈行礼,又问了众位嫂嫂安。 三夫人瞧了瞧俞修,随后问道:“十二郎近日着实辛劳,怎地来这么早。” 这个点是女眷请安的时辰,男子通常不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在上房,尤其如今女眷众多。 第200章 携手 俞修说道:“昨晚祖母用膳时,偶而咳了两声,父亲担忧这忽冷忽热的秋气,恐让祖母染上了风寒,故而嘱咐我今晨前来探望。” 三夫人闻言,眉宇间漾起一抹温和的笑意,她先望向侍立在四夫人身侧的九疑,随后又转向俞修,温言道:“既如此,便去探看一番罢。” 世事洞明皆学问,诸位都是过来人,怎会不懂得小夫妻间的那些微妙心思。这可是九疑首次与俞家诸多女眷一同至上房问安,做人夫君的难免不放心。 见俞修缓步往主屋而去,众人这才纷纷起身,三三两两散去。 刚出得门来,六娘便亲昵地挽着九疑的手臂,引着她往三房的院落行去,几位夫人中除了大夫人都跟着三夫人一同去了,同行其间,闲聊时还不忘提及十三郎的婚事。 “终究是定了下来的好事,只待十三郎除服,便可筹办喜事了。”三夫人语气中带着几分笑意。 “正是。”五夫人颔首应和,眼底闪烁着喜悦之色,显然对这桩婚事颇为满意。 这门亲事五夫人夫妇着实满意,到底是闻家九房嫡出的女儿,如今只盼着到时候能顺顺利利的。 用了些点心饮了几盏茶,九疑便随四夫人回去了,再过一会儿便是用午饭的时辰,这期间还能向四夫人讨教讨教棋艺。 若是寻常,九疑还可与六娘几位妹妹逛园子、赏赏花,如今却是不成,毕竟家中有孝。 甫一进四房院儿里,便见俞修坐在院中的石凳上执子打谱,听见动静回头看她时,眼神中闪过一丝奇异的光芒,似在忙碌的棋谱世界中找到了一抹安心的色彩。 他放下手中的黑子,站起身来迎向九疑。 在俞修开口之前,四夫人轻笑道:“瞧瞧,这才分开多会儿,就这般迫不及待了。” 九疑面上一红,俞修却神色坦然,微微拱手道:“母亲见笑了,只是有些小事要与九娘说,故而在此等候。” 四夫人眼中满是揶揄,“你们小夫妻恩爱,我这做长辈的看着也欢喜。既如此,我便不耽误你们了,九娘,午后再来寻我下棋。” 说罢,四夫人便径直往正屋去。 俞修上前一步,牵起九疑的手,温声道:“今日去见祖母,她气色尚好。” 九疑轻轻点头,“那就好。” 九疑每日都见俞老夫人,自然晓得俞老夫人的气色好不好,也明白他今日为何会出现在上房。 在见到俞修时,在俞修每一次将眼神落在她身上时,她都能感受到一种温暖而笃定的力量。 那一刻,她是他的中心,是他生命中最为珍贵的存在。 两人携手不急不缓地行走在青石板路上,阳光正浓,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斑驳的光影,如同碎金般点缀在他们身上。 俞修说着这两日自几位堂兄弟口中听到的新鲜事,九疑仔细听着,偶尔回应几句,嘴角始终挂着浅浅的笑容。 “你还从未去过我的院子,今日想不想去瞧瞧,顺便在我那用饭。”俞修说道。 第201章 居所 俞修的住处在前院,如九疑这般的内宅妇人少有去前院的,但她与俞修已经拜过堂,是名正言顺的夫妻,去一趟也并无不妥。 九疑想了想,点头答应:“也好。” 说着还让俞修瞧瞧她这身装扮可有不妥,需不需要回院儿里换身更体面些的衣裳。 “这样就很好。”俞修说着,便牵着九疑由曾经教她琴艺的那条小径穿行至前院。 倒也不是不能大大方方地走垂花门,只是要去上房请对牌,一来一回耽搁不少功夫,着实麻烦。 一脚刚踏入俞修的院门,一位模样清丽的女子就迈着轻盈的步伐迎了上来。 她身着淡蓝色裙衫,发髻上插着一支颜色素雅,成色还算不错的玉簪,在看见九疑那一瞬,眼神中透露出一丝惊讶,反应过来后,对着九疑微微福身,道:“见过少夫人,奴婢名唤芜菁,是贴身服侍公子的。” 九疑微微一怔,贴身服侍,有多贴身。 从前在家中时,爹爹和哥哥们身边都有服侍的丫鬟,可谁也不会特意强调贴身服侍这几个字。 九疑定了定神,微微颔首道:“免礼。”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在芜菁身上多停留了片刻。 她细细打量着眼前这个自称贴身服侍俞修的丫鬟,揣测着她与俞修的关系究竟有多亲近。 离开阶州之前,她不止一次听娘说过,俞修这样的男子,不可能只守着她一个人。 这一点她不是不明,观俞修的叔伯、兄弟,便可窥见一二。 可是,心里虽然明白这是常理,九疑心里还是不免有些酸涩。 毕竟,从初心萌芽到为人妻子,她心中自始至终只俞修一人,所有的情感与期待都倾注于他。 面对眼前的芜菁,九疑内心五味杂陈,一方面理解这些现实,另一方面也不免感到些许失落。 不,不是些许,是很多。 “少夫人请。”芜菁微微侧身,伸手示意,请九疑入内。她的动作轻柔而有礼,显然训练有素,但她的眼神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情绪,又隐含一丝丝得意。 九疑点了点头,迈步走进厅中。 辰阳将芜菁的言行落入眼中,暗道难怪被老夫人派来公子身边那么久都入不了公子的眼。 辰阳虽只见过这位少夫人两三回,但这几载,他太清楚公子费了多少心力才将少夫人娶进门,又花了多少心思在少夫人身上。芜菁这般举止,即便是无意,也显得不合时宜。 辰阳轻咳一声,随后迅速召集院中所有仆从,一齐来到厅前,向九疑行礼问安。 九疑来之前就想着过来随便瞧瞧,只是看看俞修的居所,看看他每日用功的地方长什么样,哪晓得俞修这么大阵仗。 梓晴见状,忙给九疑递了一个眼神,而后将辰阳方才刚给她的一小袋银锞子自袖中取出,一一分发给在场奴仆。 梓晴的动作娴熟且自然,每递出一份银锞子,都会附上一句问候,以示少夫人的善意与体恤。 第202章 扣住 待众人散去,九疑耳边才清净几分,但因为芜菁,九疑心中的那丝别扭始终挥之不去。 她静静地坐在厅中,目光不自觉地又落在芜菁的背影上。 梓晴见这院儿里的人尽皆散去后,她给云霞等人眼神示意,随后带着服侍九疑的人和俞修身边的僮儿小瑞退到了隔扇门外。 厅中只剩下九疑和俞修,气氛一时有些微妙。 率先起身的是俞修,他带九疑去了东次间的书房。 九疑踏入书房,一股墨香混合着俞修平日用的香扑面而来。 书房的布置简洁而雅致,靠窗的位置摆放着一张宽大的楠木书桌,桌上整齐地摆放着文房四宝,笔架上悬挂着几支大小不一的笔。 书架靠墙而立,上面摆满了种类繁多的书籍。书籍摆放得整整齐齐,有的还夹着书签。 书架一旁的青瓷盆中摆放着一株梅,梅枝遒劲挺拔,虽未到花开时节,却已有了铮铮傲骨之态。 九疑少有见到长在室内的梅花,这青瓷盆犹如一方温润的天地,将梅花的高雅与坚韧完美地容纳其中,梅枝的形态更是别具一格,蜿蜒伸展着,如蛟龙腾空欲舞,又似仙人挥笔绘就的灵动线条。 俞修注意到九疑的视线,唇角不由自主地上扬了几分,九疑早该见到这株绿萼梅,只因当初带去阶州时已过了花期,才没能让她见到。 “喜欢么。”俞修问道。 九疑将视线挪开,轻轻地点了点头,却并未言语。 书房中一时静谧无声,只有那淡淡的墨香和若有若无的香气在空气中萦绕,丝丝缕缕地飘浮着。 片刻后,九疑缓缓走到书架前,半步半步地走,手指也轻轻拂过那些书籍的书脊。 不知怎的,一见到这些书,她竟又想起郑无。 他小小年纪,会对她说: ——读书使人明智而通达,阿姐若有机会,该多读书。 ——我觉得,女子不该囿于后宅,不该将己身系于一人。 ...... 还有好多、好多。 俞修行至九疑身侧,伸出一只手按住九疑的手背,九疑微微一颤,下意识地想要抽回手,却被俞修紧紧握住。 不仅如此,他的身子也微微前倾,将九疑笼罩在自己的身影之下。他的气息扑面而来,带着熟悉又好闻的味道,让九疑有些恍惚。 片刻之后,他的手缓缓松开九疑的手,但却在下一瞬,扣住了九疑的后腰,将她的身子贴向自己。 九疑只觉他的身子越来越烫,他好奇怪,方才还似模似样的,这会儿完全变了个人一般。 但,她是喜欢他的变化的,也欢喜于他的靠近。 “我等会儿就将芜菁送走。”他说。 九疑微微一怔,眼眸中闪过一丝惊喜,却又很快被她掩饰下去。 她轻轻咬了咬内唇,努力让自己的情绪不那么外露,随后轻轻地点了点头,声音如同蚊蝇般细小:“好。” 随后,她的目光复又落在那梅枝上,正欲开口,他的唇就覆上了她的唇...... 第203章 顺畅 他唇齿间的温度在一息之间传递给了她,她的身子也点燃了似的滚烫起来。九疑只觉自己仿佛置身于一片炽热的火海之中,而俞修就是那熊熊燃烧的火焰中心,让她不由自主地沉沦其中。 九疑的身子微微发软,双手不自觉地攀上俞修的肩头,俞修的手也开始变化、挪动起来,在覆上那片柔软时,九疑的呼吸猛地一滞,下意识地想要抽离,却被俞修攫取的更狠、更深。 她微微颤抖着,却不再挣扎。 俞修的手轻柔地在那片柔软处游移,给九疑带来阵阵酥麻的感觉。她轻咬着自己,也轻咬着他,压抑着即将脱口而出的嘤咛。 书房的空气仿佛变得黏稠、稀薄起来,让人几乎无法顺畅地呼吸。 九疑的身子软绵绵的,完全倚靠在俞修的身上。她的脑海中也一片空白,只剩下俞修带给她的强烈感受。 不知过了多久,俞修才缓缓停下动作。他将九疑揽入怀中,下颌抵在她的头顶,哑着嗓音低声唤着她的名字,一遍又一遍。 ...... 一众仆从离开正厅不久,芜菁就被芄兰扯着胳膊拉到一旁。 “你疯了,那可是少夫人,哪由得你胡来!”芄兰说道。 芜菁轻哼一声,眼中略有些不服气:“你我本就是老夫人送来服侍公子的,若非公子有孝在身,咱们兴许已经被抬为姨娘了。” 这位少夫人什么出身大家都晓得,不过是那穷乡僻壤的同知之女,小户女除了有几分颜色还能有什么过人之处,不过图个新鲜。 芄兰皱起眉头,压低声音道:“公子一直将我们当做寻常丫鬟你就该晓得公子对我们无意了。” 芄兰扫视了四周,随后语重心长道:“芜菁,你听我一句劝。莫要再动那些不该有的心思,好好服侍公子和少夫人,或许还有一条出路。若是你一意孤行,到时候可别怪我没提醒你。” 芄兰所言芜菁不是不明白,但她打一开始就晓得将来会成为公子的人,即便不被抬为姨娘,仅是作为通房服侍公子,她也是甘愿的。 思及此,芜菁别过头,并不回应芄兰的劝告,只压低声音道:“我也没说什么,就是照常理给少夫人请了个安。” 芄兰无奈地叹了口气,深知芜菁虽性子执拗,却并非蠢笨,待日子久些,那些旖旎心思应该会有所动摇。 但她也能理解芜菁的想法,天长地久的,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 ...... 而此时,九疑和俞修依旧沉浸在那亲密过后的余韵之中。 九疑见他又要又要凑过来,连忙伸手抵住他的胸膛,双颊绯红如霞,道:“别......” 再这样她都喘不过气了。 不给俞修反应的机会,九疑微微躬身,迅速自他臂下穿行至桌案前,拿起一支笔架上悬挂着的笔,在桌上铺好的纸上写了起来。 俞修上前握住她拿笔的手,笑道:“这里写错了,应该这般才对。” 第204章 知错 俞修说着,手上微微用力,带着九疑的手在纸上流畅地写下一行字。 俞修的侧脸在柔和的光线下显得愈发俊朗,九疑侧首瞧时,唇角不自觉地弯了起来。 眼前的男子,面白如玉,朗目疏眉,纵是方才与她亲密过一番,始终还是谦谦君子的模样,那专注的神情让她一时之间有些恍惚。 她想起俞修当初教她学琴之时,他宽大的袖衫不经意扫到她耳廓都引得她颤栗不已,那时的她,对俞修既有敬畏又有好奇,而如今,他近在咫尺,近在唇畔,是她的夫君。 “这般心急可写不好字。”俞修看着九疑,眼中盈满了柔情。 九疑神思回笼,嗔了他一眼,道:“还不是你......” 话未说完,九疑便收回视线,不再与他说话。 “这写字需平心静气,不可急躁。”俞修说罢,便又握住九疑的手,一笔一划地在纸上书写着。 他的声音如清泉流淌,又道:“就如同你我,一步一步,稳稳当当。” 九疑感受着他手掌的温度,心中的波动渐渐趋于平稳。她微微颔首,目光重新落在纸上,随着俞修的引领,一笔一划,稳稳当当。 ...... 小瑞小跑着到辰阳身边,道:“辰阳哥,公子让那几个姐姐进去。” “哪几个?”辰阳心中大概有数,但还是要确认一番,以免出错。 “就是老夫人送来那几个姐姐。”小瑞道。 辰阳微微皱起眉头,思忖着莫不是要杀鸡儆猴,而后又看了小瑞一眼,想着小孩子家家的应该也不知道公子究竟是什么想法,便也不问他,只按着吩咐去唤芜菁、芄兰、絮娘几人。 几人到厅中时,九疑与俞修已稳稳当当地坐在上首。 芜菁胸口处跳的极为猛烈,她本以为方才少夫人神色未有愠怒,这事便过去了,往后她还如寻常那般服侍公子就是了,公子往后总不可能守着少夫人一人过活。 观如今这情形,芜菁心中越来越不安。 她悄悄抬眼看向俞修和九疑,只见两人神色淡然,却又隐隐透着一股威严。 芄兰和絮娘也同样紧张,她们不知公子此番叫她们前来究竟所为何事,还如此郑重。 俞修放下手中茶盏,目光扫过面前几人。 “今日叫你们来,是有些话要说清楚。”芜菁等人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几人应过之后,俞修看向芜菁,道:“你来多久了。” 芜菁心中猛地一颤,连身子都颤抖起来,她少有听见公子如现在这般冷言冷语的模样,但还是努力定了定神,微微福身回道:“回公子,奴婢自公子搬离内院就被老夫人送来服侍公子了。” 一听是俞老夫人送来的,九疑神色一凝,终是未执一言 俞修觑了眼九疑,说道:“虽有些年头,规矩还是学的不好。” 芜菁一听这话,脸色瞬间变得惨白,身子如筛糠般颤抖起来,急忙跪下,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公子息怒,奴婢知错了。” 第205章 对策 芄兰和絮娘见状,也慌忙跪下,大气都不敢出。 九疑坐在一旁,神色平静,只是微微垂眸,看着自己的衣角。 芜菁泪流满面,哽咽着说道:“公子,奴婢只是一心想服侍好公子,并无其他。” 芄兰此时也连忙磕头道:“公子,芜菁她只是一时言语失慎,求公子饶过她这一次吧。” 若真是被赶回上房,芜菁怕不会有好果子吃,老夫人定不会轻易放过芜菁。 絮娘虽是俞修主动开口要来的,但当时也是无奈之举,大家心中明镜一般,此刻也跟着求情,到底都是上房出来的,有几分情分,“公子,奴婢们日后一定谨守规矩,好好服侍公子和......” 俞修不想再听,遂打算絮娘的话,冷言道:“你们也想回去与芜菁作伴么。” 几人闻听此言,皆噤若寒蝉,不敢再言语半句。 芜菁满脸绝望,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般不断落下,却也知道此刻再求情只会让公子更加恼怒。 俞修微微侧头,对着辰阳使了个眼色。辰阳会意,立刻转身出去,不一会儿便带着两个婆子走了进来。 芜菁看到那两个婆子,身子猛地一颤,眼中的恐惧愈发浓烈。芄兰和絮娘也紧张地低下了头,瞧这情形是真的打算处置芜菁。 辰阳对着两个婆子微微点头,示意她们将芜菁带走。两个婆子走到芜菁身边,面无表情地将芜菁带了出去。 用过午饭后,俞修就被几位兄长叫走了,九疑便带着云霞几人沿着来时的小径往内宅去。 正走着,柳婆子越过云霞和梓晴,上前劝道:“少夫人,我说句不该说的话。那芜菁到底是上房送来的人,公子这般将她送回去,怕是会惹老夫人不快。少夫人您应该将公子劝住才是呀。” 九疑脚步微微一顿,抬眸看了眼柳婆子。 梓晴见状,犹疑了好一会儿才说道:“柳妈妈说的有理,老夫人好容易对您另眼相待了,此举怕会让老夫人觉得您容不得公子身边有旁人。” 柳婆子见梓晴也如此说,心中暗叹一声,继续劝道:“少夫人,这上房送来的人,若就这么被送回去,老夫人那边难免会觉得少夫人您不懂事。日后若因此给您小鞋穿,那可如何是好?” 柳婆子心中焦灼不已,少夫人好容易才得到老夫人的喜爱,刁难几位夫人也不会刁难少夫人,如今这般,恐怕真的会让俞老夫人心中不悦。 云霞也想劝几句,但张了张嘴,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九疑静静地看着柳婆子和梓晴,片刻后,摇了摇头,道:“若因她是上房送来之人便姑息,那日后这府中规矩何在。” 几人听了九疑的话,皆是一愣。柳婆子张了张嘴,还想说些什么,可看到九疑那坚定的神色,终究是把话咽了回去。 梓晴咬了咬嘴唇,眼中满是担忧之色,想着该不该将此事告诉四夫人,好让四夫人一起想想对策。 第206章 三房 在九疑午憩时,梓晴给云霞招呼了一声就前往四房院儿里了。思来想去,她还是决定把这事告诉四夫人,万一上房那边突然发难,也好有个对策。 “奴婢思来想去,若深究芜菁犯了什么错,还真说不上来。”梓晴微微垂首,双手交叠于身前,神色间稍显不安。 “她一个奴婢,妄想拿捏正头夫人,这还不叫错么。”四夫人抚了抚鬓,又道:“那芜菁仗着是上房送来的人,便不知天高地厚。修儿的正头夫人初来乍到,她竟敢说那样的话。若不有所惩治,修儿房中岂不是乱了套。” 照四夫人看来,芜菁那话大抵是想试试九疑的性子,若是个软的,日后指不定要生出多少事端。加之有芜菁开头,后头的人自然有样学样。 若是寻常姑娘,该劝自家夫君顾忌上房的颜面才是,但令四夫人没想到的是,九疑能够斩钉截铁地送走芜菁。 是有所对策,还是单纯的不想芜菁留下。 不管是哪种原因,九疑的果敢决断实令四夫人意外。 梓晴微微抬眸,眼中流露出担忧之色,语气中带着一丝急切:“那夫人觉得少夫人现在应当如何,老夫人这会儿肯定得到消息了,指不定就要发难。” “修儿那边可有动作。”四夫人问道。 “被九公子他们叫走了,现下兴许还在议事堂。”梓晴答道。 四夫人微微皱起眉头,觉得俞修的行为不同于以往,她还以为发生这样的事之后,俞修会立刻亲去上房说明缘由,以免老夫人怪罪九疑一人。 “那边可是有什么要紧事?”四夫人觉得奇怪,莫不是三房九郎那边真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奴婢没听见,但现在细细想来,九公子的神色的确凝重,想来事情非同小可。夫人,少夫人那边该如何是好?老夫人若发难,少夫人初来乍到,怕是难以应对。”梓晴的心思仍牵挂九疑,想着该如何应对上房老夫人那边,跟在四夫人身边好几载,她太明白老夫人平日里是什么模样。 四夫人沉思片刻,缓缓开口道:“且先看看情况,若老夫人当真发难,九疑也不一定没有应对之法。她既已果断送走芜菁,想必心中也有考量。” 梓晴提及来之前九疑正在午憩,想来并未受此事影响。 想到这里,四夫人的心中稍稍安定了几分。此时此刻,最令四夫人感到好奇的是,究竟是三房那边出了什么事情,还是俞九遭遇了变故,又或许俞修认为芜菁一事不过是微不足道的小事,所以才会表现得不甚在意。 正想着,三房那边就来人传了信儿,让她速速过去。 四夫人微微一怔,心中涌起一丝不安,却也不敢耽搁,连忙起身前往三房。 “你去松月居唤九娘一起来,她是俞家的媳妇,俞家的事她也该知晓。”四夫人一边走一边吩咐梓晴。 梓晴福身应下,忙不迭地去寻九疑。 第207章 冲击 梓晴回到松月居时,九疑已醒,梓晴忙上前将三房传唤之事告知九疑。 九疑也生了几分不安,方才就见俞九神色匆忙,此刻三房那边又这般急,定是有大事发生。 她不敢耽搁,连忙拾掇了随梓晴一同前往三房。 来到三房院儿里时,四夫人已在堂中,见到姨母也在,九疑更觉此事不寻常。 视线一扫,三房的九嫂覃玥和十一嫂都在,覃玥娘神色慌乱,一脸病容。 这几位嫂嫂九疑早几年在俞府时是见过的,那时候每日都要到三房院儿里与六娘一起跟在三夫人身边,但并未说过几句话,更谈不上熟络。 四夫人身边的一位妈妈捡要紧的与九疑说了,说覃玥娘有了近两个月的身子。 九疑一听也晓得此事的重要性,孝期有妊是违背礼教的大事,这是要强行落胎。 俞三爷逝于隆兴十五年,至今不满三载,如今又逢俞老爷过世,这胎断然留不得。 后来发生了什么九疑并未细听,指责也好、埋怨也罢,在这沉重的枷锁之下,似乎都变得理所当然。 她只是静静地在一旁,看着众人神色各异,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悲凉。 “九郎和玥娘成婚多年才有了这第一个孩子,却偏偏在这孝期,说来也是令人惋惜。”四夫人在九疑耳侧低声感慨,“也是不巧。” 九疑微微颔首,道:“儿媳晓得。” 四夫人颔首,暗道九疑果真是个聪明孩子。 自俞修和九疑成婚以来,虽说是分院别居,但四夫人打从一开始就明晰俞修对九疑的情意,平日里就算再克己复礼,终究只是少年郎。 看着眼前这棘手的局面,四夫人心中的担忧又多了几分。她不禁想到俞修和九疑,在这孝期之中,可千万不能步了三房的后尘。 此刻,覃玥娘面色惨白,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却不敢发出一声呜咽。 后面的事,九疑并未细听,只觉耳边吵嚷的紧。 回到松月居时,俞修正坐在矮榻上看书,见九疑神色恹恹便猜到是在三房院儿里听说了那些事。 俞修放下书,起身走到九疑身边,轻声问道:“瞧你这般神色,定是受了不小的冲击。” 九疑微微抬眸,看着俞修关切的眼神,心中的悲凉稍稍缓解了几分。她轻叹一声,道:“也不是冲击,就是忆起从前我娘也曾落过胎,差点要了她半条命。” 九疑只是觉得女人可怜,命运多舛,仿佛总是被无形的丝线束缚着,挣脱不得。这世间的苦,这岁月的痛,似乎总是更多地落在女人的肩头。 俞修伸手将九疑揽入怀中,轻抚着她的后背,柔声道:“莫要再想那些伤心事了,如今你有我,我自会护你周全,断不会让你受那般苦楚。” 九疑怔了怔,抬首看着俞修的下颌不禁思索起来,随后闭上眼睛,静静地听着他的心跳声。 过了一会儿,九疑缓缓睁开眼睛,轻声说道:“但愿这世间的女子都能少些苦难,多些安稳。” 第208章 顾虑 ...... 三房这件事知晓的人并不算多,从速解决了之后,府里又恢复了往日表面的平静。 用过晚饭俞修便离开了松月居。 梓晴来九疑身边之前是四夫人身边贴身服侍的,对于俞修院儿里的人和动向自是了然。 九疑也从梓晴口中知晓了芜菁等人的来历。 自此,九疑对俞修院儿里的人和事也多了几分了解。 翌日,九疑照常早些前去上房,俞老夫人身边不仅有寻常服侍的几人,还有昨日被俞修送过来的芜菁。 芜菁双眼红肿,显然是昨日哭的狠了,立在俞老夫人身侧时,那微微垂首的模样如同霜打后的花朵,带着一种惹人怜爱的脆弱。 而这脆弱,不知是要展现给俞老夫人看,还是给九疑看。 九疑照常乖顺地给俞老夫人梳头,俞老夫人微微抬眼,看了看九疑,又瞥了一眼芜菁,神色间看不出喜怒。 “九疑啊。”俞老夫人突然开口,声音沉稳却带着一丝威严。 九疑连忙应道:“祖母。” “你觉得这芜菁如何?”俞老夫人的目光紧紧盯着九疑,似乎要从她的表情中看出些什么。 九疑心中快速盘算着该如何回答,“孙媳与芜菁虽只昨日才得见,但瞧着是个心思细腻之人。” 一开口便是话里有话,的确是细腻,九疑想。 “不瞒你说,芜菁和芄兰两个,一开始我便打算让她们成为修儿房里的人。这两个丫头,模样周正,性子也温顺。我想着,等修儿成了婚,便抬了做姨娘。咱们这样的人家,男人三妻四妾也是常事,开枝散叶才是要紧事。你身为正妻,当有容人之量。” 俞老夫人这一番话与九疑料想的分毫不差,听说从前就喜欢给各房塞人,如今终于到她了。 但令九疑不寒而栗的是,俞老爷去了不过月余,俞老夫人就如此急切地安排这些事,竟丝毫不顾念逝去之人的哀戚,也不考虑她这个新妇的感受。 想想也是,俞老夫人一向如此行事,只是稍稍对她释放了些许表面的温和,便让她差点忘记了这位老夫人素日的作风。 “祖母,您的考量孙媳自然明白,也十分赞成。”听九疑说到这,俞老夫人暗道果真是个懂事的。 然而,九疑话锋一转,又道:“只是如今实在不是时候。您看,祖父离世不过月余,府中上下皆在守孝之期,此时让芜菁进了夫君的房,怕是会落人口实,有损俞家清誉。再者,夫君如今一心忙于读书和家中庶务,也无暇顾及这些儿女情长之事。孙媳以为,待守孝期满,安稳之后,再议此事也不迟。” 九疑不卑不亢地说道,眼神坚定地看着俞老夫人。 俞老夫人听了九疑的话,一时竟也找不出反驳的理由,只能微微皱起眉头,陷入沉思。 见俞老夫人仍未松口,九疑在将其最后一缕头发梳上去之后,道:“祖母您向来以大局为重,定能理解孙媳的顾虑。” 第209章 棋技 九疑这番话昨晚与云霞和梓晴一起演练了好些遍,一遍又一遍地斟酌着用词和语气,只为了能在今日应对俞老夫人的发难时更加从容不迫。 此刻,见俞老夫人陷入沉思,九疑心中微微松了一口气,但她也知道,此事并未就此结束。 俞老夫人轻抿着唇,手指在扶手上轻轻敲了几下,而后抬眼看向九疑,道:“也罢,你说得在理。此事便依你所言,待守孝期满再议。” 虽是如此说,俞老夫人仍觉得有些不快。她微微眯起眼睛,目光在镜中的九疑和芜菁之间来回扫视。只觉这丫头看似温顺乖巧,却也有自己的心思,说起来竟有模有样。 俞老夫人手指轻轻摩挲着扶手,心中盘算着下一步该如何行事,总归现下不能太过苛责九疑,小夫妻俩如今新婚燕尔,说不准俞修会偏帮谁,且她若苛责九疑,岂非让九疑更与老四媳妇亲近。 “芜菁此时再回到修儿身边也不妥,那就由你将她带回松月居吧,芜菁是个妥帖的,想来能帮衬你几分。”俞老夫人说完,便阖上了双眼,不再言语。 九疑心中一沉,她自然明白俞老夫人此举的用意。但这已是最好的结果,至少暂时阻止了芜菁回到俞修院儿里。 于是九疑恭敬地应道:“孙媳谨遵祖母吩咐。” ...... 离开上房时,九疑身后便多了个芜菁。 四夫人觑了眼芜菁,她心中暗忖,这老太太还真是一刻也不消停,到底往九疑身边安插进去了个人。 “怎么说的。”四夫人问道。 “芜菁心思活络,祖母说先上我那帮衬帮衬。”九疑微微垂眸,神色平静,只是那微微蹙起的眉心却透露出她内心的一丝忧虑。 她的双手轻轻交叠于身前,手指不自觉地微微收紧,接着又缓缓松开。 九疑向梓晴递去一个眼神,梓晴旋即抬手示意一众婆子丫鬟停下脚步。随后,九疑方才抬眼望向四夫人,“母亲,这棋局之中,常有对手落子,意在牵制。若有一子落下,看似不起眼,却可能影响整个......” 九疑说到这,微微停顿了一下,目光中流露出一抹深思。 四夫人近几日常常与九疑对弈,瞬间便明白了九疑的言外之意。她微微颔首,神色也变得凝重起来,随后说道:“若遇此等看似不起眼却暗藏危机之棋,可冷静观察其周围局势。看它与哪些棋子有所关联,又可能引发何种后续变化。或可先布下几子,看似随意,实则形成防护之阵,让那有威胁之棋难以发挥其最大作用。” 九疑沉思片刻之后驻足,看着四夫人,眼中闪过一丝明悟,道:“有时对手的棋子,若运用得当,反而能成为自己取胜的关键。” 这话是九疑向四夫人讨教棋技时四夫人所言,此刻九疑嚼着这句话,有了与前几日不一样的领悟。 四夫人微微扬起唇角,眼中露出赞赏之色,“你竟都记得。” 第210章 受教 “母亲字字珠玑,儿媳受教了。”九疑回味着方才的话语,想着回去之后让芜菁做点什么好。 此时,微风拂过,吹起九疑的发丝。她轻轻捋了捋头发,神态从容而淡定。 九疑用过午饭后便回了松月居,四夫人慵懒地靠在软椅上,一手轻轻搭在身侧的小几,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轻点着。 立侍的方妈妈问道:“夫人何不与少夫人说的更细致些,省的少夫人回去后还得费心思琢磨。” 四夫人微微抬眸,轻声道:“她总有一日要独当一面。” “夫人用心良苦。”方妈妈笑起来眼角的皱纹微微舒展,她稍一侧身,双手交叠放在身前,道:“少夫人虽出身不显,但瞧着是个聪慧的。” 方妈妈顿了顿,又道:“只是,老夫人实在不好相与......” 后面的话四夫人没听进去,双目疲乏的很,但其实,她在想俞修怎地没早早去上房周旋此事,反倒让芜菁进了松月居。 俞修昨儿用了晚饭就去了上房,但上房那边推拒说老夫人歇下了,这才使得事情未能及时解决。 “听小瑞说,公子去的时候天儿还未黑尽呢。”云霞在九疑身侧嘀咕着。 话音才落下,门外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九疑和云霞对视一眼,皆停下了话语。 片刻后,梓晴的声音响了起来:“六姑娘来了。” 不一会儿,六娘便走了进来,她神色恹恹,轻声说道:“刚去看了九嫂,心里真是难受得紧。” 那曾经鲜活灵动的人儿,如今却面色苍白地躺在榻上,不仅失了腹中胎儿,还因这次小产伤了身子,往后子嗣愈发艰难,怕是再难有孕。 这点九疑是方才从四夫人口中听说的,她静静地坐在六娘身侧,眉间似有一抹化不开的阴霾。 “同为女子,我也难受。”九疑说道。 九疑本想着从四夫人处出来便去探望覃玥娘,但四夫人劝她晚几日再去,说此刻是覃玥娘最脆弱的时候,去了怕也只是徒增她的伤心。 “你可得注意些,千万不能......”说到这,六娘却不往下说,反倒是深深叹了一口气。 九疑知道六娘想说什么,无非是让她千万不能重蹈覃玥娘的覆辙。她微微颔首,心中亦是一阵感慨,她不知道六娘到底知不知晓她还未与俞修圆房。 没有圆房,又哪里会有身孕之虞。 她又想着,六娘一个没出阁的大姑娘,应该不知圆房之事的具体情形。 “祖母给了我好些补品,你带回去给九嫂吧,就说这是我的一番心意,盼着她早日养好身子,我过几日再去看她。” 九疑说完,便唤来梓晴,让她将这些日子以来上房给的鱼胶、芡实、燕窝等物一一准备好。 虽说三房院儿里不缺这些滋补之物,但这是九疑的一番心意,六娘并未推拒,“放心,我定会将你的心意转达给九嫂。” 二人又说了好一会儿话六娘才离开。 离开时,迎面遇见了俞修。 第211章 颜面 俞修看着六娘离去的背影,微微挑眉,随后转身走进屋内。 九疑慵懒地打了个呵欠,伸出手揉了揉眼睛,面容上满是疲惫之色。显然,今日发生的事情让她有些心力交瘁。加之用过午饭后没来得及小憩一会儿,此刻便显得更加困倦不堪。 她微微垂下眼帘,强打着精神,却难掩倦意。 俞修贴着九疑坐下,轻声问道:“可是累了?” 九疑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俞修握住她的手,掌心的温度让九疑心中稍暖。 “方才六娘来做什么。”俞修问道。 九疑将六娘的来意说了一遍,又提及将上房给的补品给覃玥娘的事。俞修微微颔首,并未多说什么。 “不必让芜菁近前。”俞修神色淡然,随后又接过梓晴递来的虎丘茶。 俞修垂眸盯着茶盏,只见那茶汤如碧玉般温润,袅袅热气升腾而起,似云雾缭绕。 梓晴一进来九疑便稍稍与俞修隔开了些,此刻,隔着茶雾,她看俞修愈发朦胧,竟染上了几分从前在木棉树下时的模样。 但也看不清他眼底的情绪。 “那可不行,不好苛待祖母身边的人。”九疑微微皱起眉头,眼神中流露出一丝认真,她轻轻摆了摆手,语气坚定地继续说道:“毕竟是祖母身边的人,若太过疏远,恐会损了祖母的颜面。” 说完,她的目光从俞修身上移开,若有所思地看向别处。 俞修放下茶盏,一把将她圈得更近了些,嘴角微微上扬。他凑近九疑的耳畔,“或者我带走她,省得留在这你见了心烦。” 温热的气息拂过九疑的脸颊,让她的耳朵瞬间染上了一层淡淡的粉。 九疑微微侧头,对上俞修的目光。 她轻轻推了推俞修,嗔道:“干嘛呢,梓晴还在。”。 俞修反而将她搂得更紧,下巴轻轻搁在她的肩头,闭上眼睛:“梓晴在哪。” 九疑这才发现,屋里只她与俞修两人在,连门也被细心地带好了。 她觉得俞修的下巴益发烫,那热度仿佛带着某种奇怪的力量,逐渐蔓延至他的脸颊,又爬上他的耳根。 他的嘴唇轻轻触碰着九疑的额头,然后是眼睛、鼻尖,最后停留在唇上。 缓缓啄了几下,又贴着她、沉着嗓音说道:“还未回答我。” 九疑轻咬了咬唇,声音如同蚊子哼哼般细小,道:“想带就带吧,祖母求之不得......” 越说,九疑越觉得无数只蚂蚁在轻轻啃噬她的身子,酥酥痒痒的。 随着俞修将手探入她的襟口,九疑被这异样的触感惊得轻轻一颤,下意识地想要抓住那只不安分的手,却在触碰到俞修的瞬间又失去了力气。 她的呼吸变得愈发急促而紊乱,心跳如擂鼓般在耳边回响,俞修好像说话了,又似乎没说,九疑的思绪一片混乱,根本无法听清俞修的言语。 她只觉得俞修的气息紧紧包围着自己,他的温度让她仿佛置身于一片迷离的火海之中,炽热而又让人沉醉,沉醉而又令人迷乱。 第212章 识趣 俞修的理智在这如火的氛围中挣扎着苏醒,他的动作猛地一顿,眼中的炽热渐渐被克制所取代。 他缓缓抽回手,将九疑揽入怀中,下巴轻轻抵在她的头顶,目光逐渐清明。 九疑靠在俞修的怀里,感受着他那沉稳有力的心跳。在这温暖的怀抱中,她心中原本的迷乱,也如同被微风渐渐吹散的云雾,随着俞修的沉静,逐渐消散得无影无踪。 俞修并未在松月居停留太久,约莫半个时辰就离开了。 离开时九疑没有让他带走芜菁。 虽然能暂时少一桩麻烦,但九疑认为还是将芜菁放在眼皮子底下更放心些,还能日日带去俞老夫人跟前露脸。 芜菁自从到了松月居,与梓晴同是一等丫鬟,领的月例也一样,但做的活计却是大相径庭。 梓晴深得九疑信任,手中握着诸多管事之权。每日里,她有条不紊地安排着松月居的丫鬟婆子和上下事务,桩桩件件都处理得妥妥当当。 而芜菁,她被分配到的皆是一些无关紧要的活计,要么便是房中歇息,只有在每日清晨,才跟在九疑身边前往上房,当一个体体面面的大丫鬟。 一旬过去之后,芜菁心中越发不是滋味。 她知道自己是因什么原因才来到这里,心中更是明白这位少夫人不喜欢她,还以为来了之后会被少夫人苛待,没想到竟是这般平淡无奇。 芜菁心中的那点盘算仿佛一拳打在了棉花上,空落落的没着没落。 近日,九疑往四夫人院儿里走的愈发勤,常常与四夫人一起串门子,但更多的是与四夫人坐在一处下棋谈天。 也因与四夫人交流的多了才知,四夫人娘家不是简单的商户,而是豪富。 但四夫人提及娘家时,九疑总觉得四夫人的眉眼间有几分淡漠。 不似她,想家想的心口发紧。 这日,九疑沐浴完正趴在拔步床边涂抹香膏子,云霞从盒中拈起一点香膏,凑到鼻端闻了闻,笑道:“这味道可真好闻。” 九疑微微抬眸,嘴角露出一抹浅笑:“可不是么,母亲自己制的,果真与她屋里燃的香味道有几分相似。” 说罢,她又继续趴好,由着云霞轻柔地为她涂抹香膏,“多抹一点。” 云霞闻言,再次将手指头伸进香膏盒子里,蘸取了一些香膏,又涂抹了一层在九疑的背上。 那细腻的香膏在肌肤上缓缓化开,散发出淡雅的香气。 此时,窗外一阵风拂过,将轻纱幔帐吹开了一个缝,带来一丝凉意。云霞忙将一旁的薄毯盖在九疑背上,又将幔帐轻轻拉拢,挡住了那偶尔闯入的风。 “那芜菁就不管么。”云霞说话时语气中带着一丝担忧,还有几分气恼。 九疑微微抬眼,看着云霞,轻轻摇了摇头。 “不必特意去管她,先这么晾着。若不识趣,就等她自行生事。若识趣......”九疑的声音不紧不慢,话未说完就不说了,听的云霞云里雾里。 第213章 背影 ...... 这日,九疑刚探望完九嫂覃玥娘,便见到俞九和俞十三说着话自另一侧出来。 “九......十二嫂这是要离开么。”俞十三的目光在触及九疑的那一刻,瞬间定住,眼中闪过一抹复杂的神色。他的嘴唇微微动了动,似乎还想要说些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只好说了这么一句显而易见的话便住了嘴。 九疑微微颔首,神色淡然却又带着一抹恰到好处的礼貌微笑,说道:“正是,方才与九嫂相谈甚欢,见她气色尚佳,并未沉湎伤怀,我也便放心了。” 提及此事,俞九明显神色有异,他微微皱起眉头,左手轻握抵在下巴处。 俞十三的目光虽仍时不时地飘向九疑,但也察觉到了身侧俞九的异样,此番过来主要也是存着宽慰之心。 九疑微微抬眸,目光流转间已然率先离开。 俞十三的目光紧紧追随着她的身影,他的手指微微蜷曲,仿佛想要抓住什么,却又只能无力地松开。 他太难受了。 “九哥莫要忧心,待除了服,一切自会好转。”说到这,俞十三匆匆告退,独留俞九站在原地。 俞九望着俞十三匆匆离去的背影,瞪大了眼睛,满脸诧异。方才还说要留下用饭的俞十三此刻走得如此之快,就像一阵风似的。 随后摇了摇头,往自家夫人房中去了。 庭院中的树木虽还未完全凋零,但叶子已微微泛黄,偶尔有几片飘落下来,打着旋儿落在地上。阳光透过稀疏的枝叶洒下,在地面上形成一片片光斑。 俞十三脚步急促,很快就看到了前方不远处那抹熟悉的身影。他加快步伐,终于在三房院门口不远处追上了九疑。 “九疑妹妹!”俞十三的声音中带着一丝急切。 九疑停下脚步,缓缓转过身来,眼神平静地看着俞十三。 “怎地走得如此匆忙?”俞十三轻喘着气问道。 他有此一问,实在是因九疑方才走的太快了,还未多说几句话。 九疑微微扬起下巴,轻声道:“既已探望过九嫂,自当离去。” 看着俞十三眼神中流露出一抹失落,九疑又道:“夫君还在等我用饭,不好叫他久等。” 从前九疑不是很明白为何姨母会突然有了想纳她进门的想法,随着年龄增长和表哥的行为,如今终于有了真切的体悟。 俞十三听到九疑这句话,只觉得一柄重锤狠狠砸在心头。他的身体微微一颤,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去。 良久,俞十三才艰难地挤出几个字:“我......我明白了,十二嫂快些回去吧。” 说完这话俞十三便后悔了,他甚至不知自己为何会说出这样的话。即便九疑如今是他的十二嫂,那也还是他的表妹,血缘亲情摆在这,他与九疑之间自然是与旁人不同的。 再次看见九疑的背影,已经没了追上去的想法,只好眼睁睁地看着九疑的身影渐行渐远,直至消失在视线之中。 第214章 调法 九疑并未回松月居,而是去了四夫人处。 俞修最要紧的事仍是读书,如今正值孝期,不会如以往那般与同窗相聚吃酒,只偶尔与家中兄弟讨论学问,九疑与他在一处的机会也算不得很多。 过门之后与之相处最多的反倒是四夫人。 “听说芜菁这些日子在你那还算顺从。”四夫人边说边为九疑夹了一箸鸡髓笋,随后放下筷子,抬了抬手,示意九疑多吃一些。 九疑微微颔首,抬碗去接,“倒与我料想的不同,至今尚未生事,但常与祖母私下说话。” 将那鸡髓笋夹起放入口中,细细品味后,九疑又道:“不过我也遣了人平日里多留意着她的举动。” 九疑不愿主动与人为难,倘若芜菁真能一直这般安分守己,她也乐得相安无事,但她觉得,以芜菁当日表露出来的性情,这般安静有些反常。 亦或是,芜菁本就打算在松月居老老实实的,待俞修除服之后,由老夫人做主纳了她。 当日对俞老夫人说的话乃是权宜之计,离俞修除服还有好些日子,只要芜菁生事,九疑便可添一把火,处置芜菁的由头也就有了。 只可惜她无法得知芜菁与俞老夫人说了些什么,只能从俞老夫人每日对她的态度分辨一二。 四夫人闻言,微微皱起眉头,神色间流露出一抹思索。她再次夹了一箸鸡髓笋,却并未急着放入口中,而是将筷子悬在半空,目光有些游离。 “无论如何,你可得多留个心眼。”四夫人说道。 四夫人一开始就晓得俞老夫人打的什么算盘,无非是想如以往那般塞人,不同的是,这次不仅需要人探得俞修和九疑的动向,更想俞修能尽快有后。 毕竟四房就只有俞修这一脉单传,老夫人自然是心急如焚。 她所劝九疑的多留心眼,并非只是随口一说,谁也不知俞老夫人心里究竟是如何想的,毕竟这府中掌权之人是俞老夫人。 九疑有片刻的怔愣,芜菁的安分竟令四夫人也默许了其未来的身份。 观俞修当时对待芜菁的态度,显然是没有这个打算,俞老夫人不可能看不出,可依旧坚持,甚至将芜菁先放到她身边。 “母亲放心。”九疑微微垂眸,专注于面前的菜肴。 瞧见九疑的神色,四夫人心中略有不忍,毕竟还只是一个不经事的小丫头。 “想不想学香膏子的调法,你若想学,我便教你,也可在闲暇时解解闷。”四夫人说话时扬着唇角,试图缓解这氛围。 她放下筷子,伸手轻轻拍了拍九疑的手背。 一入这宅子,便再不是谁家的女儿。曾经的天真烂漫、无忧无虑,都被这深宅大院的规矩与算计渐渐磨灭。 四夫人微微叹了口气,眼神中流露出一丝感慨。 曾经的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呢?满心欢喜地嫁入这府中,原以为能与夫君举案齐眉,可等待着的却是日日与婆母周旋,是数不清的难捱日子,是夫君左一个小妾右一个通房。 大抵,男人皆是如此薄情,四夫人想。 第215章 扫视 四夫人看着九疑,心中不免怜惜。这个年轻的女子,如今也踏上了自己曾经走过的路。 九疑露出一抹浅笑,爽朗应道:“好啊。” 九疑的眼中闪烁着一丝期待,昨晚她就萌生了这个想法,想着今日寻机与四夫人提一提,没想到竟先开了口。 用过饭之后,二人分别小憩了一会儿,这期间,制香膏所需的一应物件已被丫鬟们准备妥当。 待她们醒来,便来到偏厅,案几上摆放着各种精致的小罐子、小勺子和花材。 这些花材并非新采的,而是往昔收集后精心晾晒而成的干花,不仅可以用来制香膏子,还能制成香囊、花枕等物。 “这制作香膏子,首先需挑选上好的材料。这些干花是经过精心挑选后晾晒而成,要选那些色泽鲜艳、香气浓郁的花朵。除了花材,还需准备纯净的油脂,经过提炼后无杂质方可使用。再者,还需准备一些香料,用以增添香气的层次。” 接下来,四夫人又耐心地告诉九疑制作步骤,用量、火候皆有讲究。 “你看,这花材需取适量,不可过多亦不可过少。过多则香气过浓,显得刺鼻;过少则香气不足,失了韵味。至于这油脂,要根据花材的多少来定,一般来说,花材与油脂的比例约为一比三。” 四夫人边说边拿起小勺子比划着,九疑也专注地听着,不时点点头,而后便开始按照四夫人所教认真操作起来。 四夫人教的用心,九疑学的仔细。 直到日头渐渐西斜,橘红色的阳光透过窗棂洒在偏厅的地面上,映出一片温暖的光晕。九疑和四夫人却依旧沉浸在制作香膏的氛围中,忘却了时光的流逝。 “在熬煮的时候,火候一定要小。先用小火将油脂慢慢加热,待油脂微微温热时,再将花材轻轻放入。这个过程切不可急躁,需慢慢搅拌,让花材与油脂充分融合。”四夫人轻声细语地叮嘱着,九疑则小心翼翼地按照步骤操作着。 过了许久,当花材与油脂完美地融合在一起,呈现出一种细腻而醇厚的质感时,四夫人轻声说道:“现在,可以根据喜好加入一些香料了。但切记,不可贪多,只需少许便能起到画龙点睛之效。”九疑全神贯注在火候上,随意择了一味香料便撒入锅中,然后继续慢慢地搅拌着。 待香膏制作完成时,天空早已是墨蓝色。 九疑将那散发着香气的香膏缓缓倒入精致的小罐中,看着自己的成果,脸上露出了满足的笑容。 她觉得,还挺有趣儿。 然而,此时九疑的肚子却不合时宜地咕噜噜叫了起来。她这才意识到,从午饭后到现在,自己一直沉浸在制作香膏的过程中,竟浑然忘了时间,也忘记了饥饿。 “母亲,您饿不饿?”九疑神情中带着一丝不好意思,随后看了眼窗外那阴沉的夜色,又在转瞬之间扫视了一遍偏厅。 目光所及之处,并没有那个熟悉的身影。 第216章 带伞 四夫人微微一愣,随即笑了起来,道:“经你这么一说,我也觉得有些饿了呢。” 方妈妈立在一侧,听到这话,连忙笑着应道:“厨房已经备好了吃食,夫人和少夫人移步用饭吧。” 四夫人微微颔首,起身带着九疑一同向饭厅走去。 饭厅中,几样清淡的菜肴摆放在桌上,散发着香气。 九疑和四夫人安静地用着餐,偶尔轻声交谈几句。 饭后,九疑向四夫人行礼告退,带着制好的部分香膏,离开了这处院落。 还未走出院子,方妈妈就匆匆追了上来,手中拿着一把伞。 “少夫人,瞧这天儿怕是要下雨,带上这把伞吧。”方妈妈笑着将伞递给九疑身侧的云霞。 随后又有丫鬟为梓晴拿了把伞。 九疑道了句谢,方妈妈摆摆手,“少夫人客气了,快些回去吧,莫要被雨淋着了。” 果真如方妈妈所言,刚走出没几步,天空突然飘起了雨。 云霞连忙撑开伞,为九疑挡雨。 九疑提了提裙裾,正想着嘱咐云霞和梓晴走快些,突然看到不远处的一个熟悉又有些模糊的身影渐渐行来。 那身影缓缓靠近,似有一层薄薄的水雾萦绕在周围,让他的面容在九疑的视线中若隐若现。 九疑凝视望去,雨滴的节奏仿佛也慢了下来。 俞修身着一袭影青色长袍,腰间系着一条月白色腰带,在雨中显得格外清冷素雅。 他就这般自雨幕中走来,雨滴轻轻落在他的伞面上,发出细微的声响。 俞修走到九疑身边,将伞倾向她,道:“我总想着你一会儿就回来了,便在松月居等你。可后来见这天色有变似要落雨,心中担忧,便来寻你了。” “母亲今日教我制香膏,一时忘了时间。没想到这雨来得如此突然。”九疑微微低下头,又很快抬起。 随后,她的肩被俞修熟稔地揽住。 “走吧,我们快些回去。”俞修说道。 九疑点了点头,任由俞修揽着她的肩向前走去。 九疑靠向俞修,感受着他身上传来的温暖。 “今日制香膏可有趣?”俞修问道。 九疑嘴角上扬,眼中闪烁着光芒,“很有趣呢,母亲教得仔细,回去你闻闻。” 俞修看着她开心的模样,脸上也露出笑容,“你若感兴趣,还可以学学别的,母亲在这些方面很是精通。。” “嗯。”九疑应道,“你今日在做什么呢?” 俞修微微思索了一下,道:“与五叔一起处理了一些事务,又看了会儿书,本想着等你回来一起去走走,没想到这雨来得突然。” 他们一边走一边交谈着,很快便回到了住处。 “快去换身干净的衣服,莫要着凉了。”俞修关切地说道。 虽说有伞,但九疑的裙摆和衣角处还是被雨水打湿了一些。 她听话地转身去换衣服,等她换好出来,桌上已经准备好了姜茶。 “快喝了暖暖身子。”俞修将姜茶递给九疑。 九疑接过茶,轻轻抿了一口,热热的感觉瞬间传遍全身。 她看着俞修,眼神稍显飘忽,道:“我这里没有适合你的衣衫,趁着雨还不算太大,要不你也回去换一身吧,莫要着了凉。” 第217章 换衫 言罢,将手中的姜茶递到俞修手边。 俞修掌心微握抵了抵鼻端,轻轻咳了一声,道:“无妨,我一会儿再回去换也不迟。你且将这姜茶喝完,暖暖身子。” 九疑微微颔首,又喝了几口姜茶才再次递到俞修手边,以杯壁碰碰了碰俞修的手指,“你也喝一些吧。” 俞修伸手接过姜茶,轻抿了一口。姜茶的温热顺着喉咙流下,让他的身子也有了一两分暖意。 就在九疑还要开口劝俞修回去时,门外传来一阵急切的声音:“少夫人,公子,芜菁求见。” 芜菁的声音微微颤抖着,似是带着几分不安。 随后,梓晴的脸色变了变,她微微蹙起眉头,“奴婢突然想起来寻芜菁有要事,这就带芜菁下去。” 俞修微微颔首,算是默许。 芜菁似是听见了房中话语,声音突然抬高了几分:“芜菁听闻少夫人和公子回来了,特来伺候。这雨来得突然,芜菁未能及时为公子换下湿衣,还请少夫人责罚。” 九疑一怔,目光瞬间冷了几分,方才的温情被生生冲散。 “让她进来。”九疑微扬起下巴,双手交叠放在身前,静静地等待芜菁进来。 梓晴闻声,脚步猛地一顿,旋即不再朝门外走去。 随着九疑的声音落地,门被轻轻推开,芜菁将伞递给门两侧的丫鬟后,便捧着一套男子衣衫走了进来。 她低垂着头,没有抬眼去看九疑和俞修,只是恭顺地站在那里,说道:“少夫人,公子,这是奴婢为公子准备的干净衣衫,还请公子换上,以免着凉。” 九疑看着芜菁手中的衣衫,眼神闪烁了一下,很快恢复了平静。 “芜菁,你的心意我们已知晓,且将衣衫放下,退下吧。”九疑的声音不疾不徐,说话时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弧度,保持着应有的仪态。 芜菁身子一颤,眼中闪过一丝失落,但她也知晓如今是在哪,自己是什么身份,若再不知进退,怕是连松月居都留不了。 芜菁恭敬地将衣衫放在一旁的几案上,然后福了福身便退下了。 芜菁退下后,屋内霎时安静下来,但也仅仅是几息之间,九疑就开了口:“先换上吧。” 俞修微微点头,随后梓晴便拿起芜菁送来的衣衫,跟着俞修走到屏风后替他更衣。 俞修换好衣衫走了出来,九疑看着他,扬了扬唇角,道:“这下好了,不用担心你受寒了。” “让你担忧了。”俞修看着九疑,眼中盈满了柔情。 九疑微微摇头。 此时,窗外的雨依旧下着,似乎并没有要停的迹象,雨丝轻柔而细密,似一层薄薄的纱幕,贴着窗缓缓垂下。 “你明日还要早起用功,今日便早些回去歇息吧。”九疑侧过身子看着俞修,说话间,嘴角依然带着那抹淡淡的笑意。 俞修明白九疑的体贴之意,他轻握住九疑的手,道:“也好,你也早些休息。” 说罢,俞修转身向门外走去。 第218章 点心 芜菁的心思九疑一清二楚,只是不想因为一件衣衫而破坏了自己与俞修之间的感情。 况且,俞修从松月居回到外院并非三两步就能走到,俞修若不将身上带着潮意的衣衫换下,保不准真的要着凉,那就麻烦了。 九疑斜坐在窗边矮榻,伸出纤细的手指,轻轻触碰着窗沿渗出的水汽,感受着那丝凉意。 思绪朦胧间,云霞走了进来,立在九疑身侧低声说道:“盯着芜菁的人说并不知晓她哪里来的男子衣衫。” 九疑微微一怔,旋即收回手正了正身子,随手取了一本榻几上的书,回道:“她入松月居之前又没人搜过她的衣物,谁能知道她都带了些什么。” 并非当初没人想到此事,而是因芜菁到底出自上房,不好做得太过。说到底,还是得顾着俞老夫人的脸面。 九疑试图通过阅读来分散自己的注意力。然而,书上的文字却似乎变得模糊不清,每一个字都像是在跳动,无法聚焦。 云霞此时不知该说什么好,瞧方才那衣衫,料子又好还新的很。 这时,梓晴走了进来,踌躇着开口道:“少夫人,可要让人趁芜菁不在房中时查查她的底细?” 九疑放下放下手中的书,摇了摇头,随后又拿起今晚做好的香膏子,喃喃道:“这还是我第一次做这香膏子。” 她的眼神中流露出一抹温柔与怅惘,手指轻轻摩挲着香膏子的瓷罐,似是在感受着那份细腻。 翌日一早,九疑照常带着芜菁前往上房请安, 一路上,九疑神色平静,仪态如常,仿佛昨日的事情并未在她心中留下波澜。 而芜菁则默默地跟在九疑身后,看似恭顺,眼神却时不时地飘向九疑。 今日稍稍有些晚,抵达上房时,俞老夫人已梳妆完毕,与尤妈妈坐在镜前闲话。 “十二少夫人来了。”尤妈妈招呼道。 九疑笑着走上前,向俞老夫人行了礼,然后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 “昨日下了雨,你们可都还好。”俞老夫人扶了扶鬓,问道。 “劳祖母挂心,孙媳一切安好。”九疑回答道。 俞老夫人点了点头,目光不经意间扫过芜菁,然后又看向九疑,说道:“我听说昨日芜菁给修儿送了衣衫,这孩子倒是有心了。” 九疑心中微微一动,但脸上依旧保持着微笑,说道:“是啊,芜菁也是一片好意,担心夫君着凉。” “嗯,当初我就说芜菁这丫头做事还算周到。”俞老夫人夸赞道。 九疑微微颔首,没有再接话。这时,她注意到俞老夫人身边的一位妈妈眼神有些异样,但那位妈妈很快便垂下眼帘,掩饰住了那一闪而过的情绪。 “祖母,这是孙媳今晨做的一些点心,想着您尝尝鲜。”九疑适时地将准备好的点心递了上去。 俞老夫人身侧的尤妈妈主动接过点心,笑道:“方才老夫人还念叨少夫人怎地还没到,原来是去准备这点心了。”随后,尤妈妈又道:“老夫人,您瞧瞧,少夫人多孝顺您呐。” 俞老夫人果真被尤妈妈这番话说动了,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随后便拿起一块点心品尝起来。 ...... “怎地至今没对芜菁采取行动。”四夫人问梓晴。 “奴婢也不知少夫人是如何想的,只是吩咐了先不要轻举妄动。”梓晴如实回答道。 四夫人微微皱眉,眼中闪过一丝疑惑,“这倒是奇怪了,那芜菁如此明显地在修儿跟前挣脸面,按说九疑不该如此容忍才是。” 倒不是四夫人赞同对一个丫鬟使用什么激烈手段,只是这府里的风向变得太快,若是九疑不早早立威,往后怕是会有更多不知好歹的人妄图生事。 梓晴低头思索了片刻,说道:“许是少夫人有自己的考量吧。毕竟芜菁出自上房,若是贸然行事,怕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也可能会让老夫人那边心生不满。” 四夫人轻轻点了点头,“九疑这孩子心思细腻,我原以为她会很快有所动作,没想到竟这么沉得住气。” 与此同时,九疑正在自己的房间里,坐在绣凳上,手中拿着一块未完成的绣品。 九疑轻轻放下手中的绣品,站起身来,走到榻边,拿起昨晚做好的香膏子,放在鼻尖轻轻嗅了嗅。 不是她喜欢的味道。 第219章 来访 昨日制这香膏子时,撒香料之前,她全神贯注在火候上,并未仔细斟酌用什么香料。 此刻细细想来,她可以将香料随意更换,调配出更合心意的味道。 她转身走到妆奁前,打开放置香料的小匣子,目光在各种摆放的香料瓶上流转。 随后,九疑便想着,若是制作香膏子时将那香料换一换,便可随意更换香型,如此便可调配出她中意的味道。 接下来的日子,九疑除了跟在四夫人身边学些府中的事务管理和人情往来的规矩,其余时间都花在了香膏制作上。 有四夫人适时提点,九疑不仅在香料的搭配上别出心裁,还在香膏的质地和瓷瓶的外观上下足了功夫。 四夫人接过瓷瓶,那瓷瓶触手温润,瓶身上的花纹细腻精美。她轻轻打开瓶盖,一股清幽的香气顿时扑鼻而来。 四夫人先是微微一怔,随后她不自觉地将瓶口凑近鼻尖,轻轻嗅了嗅,笑道:“方才我就觉得这味道这么熟悉,这会儿细细一品才想起来。” 四夫人这话令九疑的心跳倏然加快,脸颊热热的,旋即微微垂眸,说道:“儿媳就是觉得这个味道好闻,便试着调配了一下。” “嗯,果真是好闻的。”四夫人轻轻点头,唇角止不住地扬起,为了缓解九疑的情绪,四夫人继而又道:“这香气初闻时,似有一缕淡雅的清香悠悠飘散。但细细品味,又能从中捕捉到一丝若有若无的檀香底蕴。而且香膏的留香相较香薰更为持久绵柔。” 闻听此言,九疑心绪稍安,她轻轻抿了抿唇,说道:“想来留香一两日应是不难。” 言至此,九疑倏然忆起当初制灯笼时的情景,那时候还在娘家,那些仿琉璃灯的灯笼赚了不少银钱,只是后来碍于爹爹才不再制作。 香膏好像留香都差不多,倘若能制出一款留香时长较长的香膏...... 思忖着,九疑便不再往下想。不过,她倒是可以从现有的配方和制作工艺入手,进行一些改进和尝试,自己用用也不错。 四夫人颔首,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随后似想起了什么般,道:“听说闻家姑娘明日要来,咱们可得好好准备准备,如今闻十七娘与咱们家十三郎定下了,与从前自是不同。她此次前来,想必也是想与咱们多亲近亲近。你作为嫂嫂,可要多担待些。” 四夫人说着,放下了手中的瓷瓶,随后拿起桌上的茶杯,抿了一口茶,继续道:“你们从前是见过的,我隐约记得常在一处玩,想来也算是有些情分。” 四夫人放下茶杯,用手帕轻轻擦拭了一下嘴角,目光再次落在九疑身上,继续叮嘱道:“不过如今长大了,许多事情也不一样了。你明日与她相处,定要多留意。” “母亲说的话儿媳记下了。”九疑说道。 这位闻十七娘九疑可谓印象深刻。 她是知道的,闻十七娘属意俞修。 第220章 笑意 当初,她一直隐隐有种感觉,闻家几个姊妹似乎对她有敌意,但也只是感觉。 用过晚饭之后,九疑回到房间。待沐浴完毕,她坐在镜前,打开那瓶自己制作的香膏,用手指蘸取了一点,然后涂抹在手腕处。 香膏触碰到肌肤,带着一丝温润的感觉,那股香气顿时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九疑闭上眼睛,细细感受着这香气。随后便如以往那般,一点一点涂抹至全身,涂抹不到的地方,只好让云霞代劳。 “好香啊,比姑爷身上的味道要重一些。”云霞说道。 九疑笑了笑,说道:“散一散就没那么浓了。” 涂抹完香膏子后,九疑感觉整个人都被这股香气包裹着,心情也变得舒缓了许多。 从上房出来之后,九疑抬头望了望上空,远处的天空湛蓝如宝石,几朵洁白的云朵悠然飘荡着。 “今日的天气真好。”六娘感慨道,随后看了眼九疑,又道:“这般好天气,可惜不能如以往那般游园赏花。” 九疑知道六娘与闻家姊妹关系亲近,以往常一起在园中嬉戏玩耍、吟诗作对,如今因家中有孝,莫说游园,便是日常的娱乐活动都丝毫不能有,也不知寄逸园中的景致如今是否依旧。 “能坐在一起说说话也是好的,往后有的是机会呢。”九疑说道。 六娘闻言笑了笑:“是呢,说起来你也好久没见过十七娘了,当初谁能想到你们都成了我的嫂嫂呢,不过这样也挺好的,大家都在一个府上,日后相处的日子还长着呢。” 六娘说着,眼神中流露出一丝期待,她轻轻挽住九疑的胳膊,微微歪着头,脸上洋溢着笑容。 接着,她又轻轻晃了晃九疑的胳膊,说道:“等过了这段时间,咱们一定要好好聚聚,到时候再一起去寄逸园,说不定那时候园子里的花开得更漂亮了呢。”她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指轻轻比划起来。 九疑看着六娘这般模样,心中也觉得温暖,笑着点头应道:“好呀。” 前头的几位夫人听见后面叽叽咕咕便回过头来。三夫人笑着说道:“你们俩在这说什么呢。” 六娘说道:“我们在说等过了这段时间,要一起去寄逸园赏花呢。” 几位夫人听了,都不禁笑了起来,但只是隐隐露着笑意,可不敢笑出声。 五夫人微微侧身,面向九疑和六娘,一只手搭在腰间,另一只手则微微抬起,做了一个点指的动作,说道:“你们这些孩子,就想着玩。不过也好,等这孝期过了,也该让府里热闹热闹了。” 五夫人如此说自然有她的用意,待除了服,就可以准备俞闻两府的婚事,都是嫡出的孩子,必然是要大办的。 这话令前头的大夫人眉头微皱了皱,说道:“是该如此,府里也需些朝气。只是这孝期内,大家都要谨守规矩,莫要失了分寸。” 众人的笑意在大夫人的话语后皆收敛起来。 第221章 目光 九疑心中也明白大夫人的顾虑,在这孝期之中,任何行为都需谨慎,以免落人口实。 她拉了拉六娘的手,又捏了捏。 六娘也立刻领会了九疑的意思,微微点头,不再多言。 待大夫人带着大房的女眷与众人分别后,气氛才稍稍缓和。 今日来的是五夫人未来的儿媳,五夫人自是满心欢喜。虽说方才因大夫人的话有所收敛,但发自内心的喜悦是藏不住的。此刻,脚步愈发轻快,一边走着一边还轻声和身边的妈妈说着话,大概是在叮嘱一些闻家姑娘来的细节。 末了,时不时地整一整自己的衣衫扶一扶鬓。 几个妯娌看着五夫人的样子,相视一笑。三夫人说道:“看你高兴的样子,像小孩子得了心爱的点心一般。” 四夫人笑着点点头,说道:“这是喜事,自然开心。” “可不是么,我那已经备好了点心果子,诸位嫂嫂同去吧。”五夫人说话时眼睛亮晶晶的,满是期待地看着几位妯娌。 众人本就打算一同过去,便都笑着应和。 ...... 抵达五房院儿里时,九疑有种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觉。 曾经在这里生活的点点滴滴涌上心头,那些曾在这里度过的时光仿佛就在昨日。 院子里的一草一木似乎都还带着往昔的气息,院中那棵大树,如今枝叶更加繁茂了。 竟已过去了这么久。 三夫人自始至终晓得五夫人对九疑这个外甥女有着什么样的心思。她看着九疑微微出神的样子,轻轻拍了拍九疑的肩,说道:“九娘啊,回到这院子,是不是想起了很多以前的事儿呀?” 九疑回过神来,微笑着点头道:“是啊,三伯母,感觉一切都好像没变,但又好像都不一样了。” 三夫人感慨地说:“你都已经嫁人了,成了大姑娘啦,跟以前可大不一样。” 九疑心中一暖,从前在俞府时,就是三夫人和六娘待她最好,还有郑无。 忆起郑无,九疑又是一悸,随后轻摇了摇头,将那些情绪暂时压下。 这次来的不止是闻家十七娘,还有闻家九夫人和闻家八房的嫡女十九娘,八房与九房关系亲近,两个姊妹平日里也是形影不离。 几人来的算不得晚,去上房给俞老夫人请了安便来到了五房院儿里。 闻家九夫人是个面容和善的妇人,举止端庄得体,她一进院子,便笑着和众人打招呼。 五夫人赶忙迎上前去,热情地说道:“姐姐可来了,快请坐。” 闻家九夫人点头致谢,由着仆婢将她引到座位上,然后目光落在了九疑身上,笑着说道:“这就是你家十二郎的媳妇吧,隐约记得闺名是九疑,都长这么大了,出落得越发标致了。” 九疑连忙面向闻家九夫人行礼道:“见过九夫人。”心中却有些疑惑,暗道此人对自己这般关注,时隔几载,竟还记得她的模样和闺名。 抬头时,正好对上闻家九夫人和善的目光。 第222章 刺绣 闻十七娘跟在九夫人身后,她今日穿着一袭淡粉色的罗裙,头发梳成精致的发髻,面上有脂粉修饰,更显面容娇艳动人。 她款步走到当中,嘴角扬起,一一向众人欠身行礼。 她的眼神在众人身上流转,最后落在九疑身上时,瞳孔放下,停顿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复杂情绪,快得让人难以捉摸。 九疑微微颔首,算是回应了闻十七娘的目光。 此时,五夫人笑着开口说道:“快坐下,尝尝这些点心,都是晨起新做的。” 众人纷纷落座,丫鬟仆妇忙碌地穿梭着,为各位夫人斟茶递水。 闻十七娘坐下后,端起茶杯,用手帕掩着嘴角,抿了一口茶,然后说道:“这茶好香。” 闻十七娘举手投足间皆令五夫人满意。 闲话了一会儿后,年龄相仿的几位小辈就出了正房,准备提议些活动,九疑心中一动,想到如今尚在孝期,许多玩乐之事并不适宜,于是她对六娘低声说道:“如今家中正值孝期,我们虽聚在一起欢喜,但也需遵循些规矩,太过喧闹的活动怕是不妥。” 六娘颔首,同样猫着音儿对九疑说道:“我晓得的,你放心。” 随后才看向闻十七娘等人提议道:“不如我们寻间屋子,绣绣花,聊聊诗词,也算是不辜负这大好时光。 众人皆点头称是,于是一同前往偏房。 进入屋子后,丫鬟们迅速将刺绣所需的工具摆放好,又在桌上添置了一些笔墨纸砚,以备谈论诗词之需。 大家各自寻了座处,气氛融洽中又透着一丝隐隐的微妙。 闻十九娘率先拿起一块绣布,开始飞针走线,嘴上却不闲着:“听闻十二哥哥与九疑姐姐感情甚笃,九疑姐姐,你与十二哥哥平日里都喜欢做些什么呀?” 九疑微微一怔,随即微笑着说道:“我们也不过是寻常夫妻,平日里一起看看书,聊聊天,偶尔也会下棋。” 其实九疑觉得闻十九娘这话问的十分冒昧,虽说与闻家姊妹从前见过好些次,但若论及交情,也只是泛泛。 更何况,距上次见面说话已过了两载多。 闻十七娘在一旁听了,轻轻笑了一声,说道:“十九妹就是好奇心重,不过你和十二哥哥的生活听起来倒是很惬意呢。” 说着,也拿起了一块绣布开始绣起来,可眼神却时不时飘向九疑,似乎在等待她的回应。 九疑回以同样的笑容,道:“夫妻之间,平淡相处便是福。” 闻十九娘却接着说道:“听说再过不久乡试就放榜了,十二哥哥学问极佳,平日里刻苦努力,想必是胸有成竹了。” 九疑只觉这姊妹俩半句话都离不得俞修,顿时有些烦厌。 “我家夫君的学问大家有目共睹,至于结果,如今也只能静心等待。” 说到这,九疑顿了顿,见闻十七娘和闻十九娘都专注地看着自己,便继续说道:“听闻表哥近年来十分勤勉好学,进步斐然。” 第223章 谈论 言罢,九疑没继续说,而是垂首专注于手中的绣布。 再说下去,大家的脸面怕是都要挂不住了。 毕竟,谁都清楚俞十三今岁才刚中秀才,根本没参加此次乡试。 九疑这般言语,明摆着是在不动声色地提醒闻十七娘,莫要再这般毫无根据地谈论与俞修相关的乡试之事,言语间也莫要总是围绕着俞修打转。 闻十七娘自然也听出了九疑的弦外之音,她的脸色瞬间变得有些难看,手中原本灵活穿梭的针线也不自觉地停了下来。 众目睽睽之下,闻十七娘着实不好发作,只能强压着怒火,低下头佯装继续刺绣,可心里早已乱成了一团麻。 闻十九娘是快及笄的年岁,自然也听出了其中的微妙,想驳两句也不知从何说起,毕竟九疑说的那番话并无失礼之处。 六娘只能尴尬地笑了笑,试图缓解这有些僵硬的气氛,说道:“是呢,十三哥今年是没赶上乡试,若是参加了,以他的才学,想必也能取得不错的成绩。” 九疑心里明白,院试放榜与乡试报名相隔时间有数月之久,俞十三中秀才后或许准备不足才未参加此次乡试。 随后,闻十九娘借着六娘的话头,连忙说道:“是呢,十三哥哥与十七姐有了婚约后勤勉多了。” 后面的话九疑没接,她只是微微抬眼,看了闻十九娘一眼,又迅速低下头继续手中的绣活。 好没趣儿,九疑在心里暗自叹了口气。 众人说着话又互相看绣样,看你用什么针法,我用什么丝线搭配。 俞家五娘举起手中的绣布,说道:“我觉得这种平针绣法用来绣这朵花的轮廓很合适,显得很细腻呢。” 另一位则回应道:“我倒是想用其他绣法来绣这叶子的纹理,可能会更有层次感。”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着刺绣的技巧,房中的气氛渐渐变得活跃起来,刚才的不愉快已经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然而,闻十七娘心里却依旧憋着一股劲儿。她虽然也跟着大家讨论刺绣,但眼神却时不时地飘向九疑,只觉九疑的神色十分淡然,似乎并不将方才那些话放在心上。 她只怕等她入门时,九疑已在俞家站稳了脚跟。她虽出自名门,但五房却是庶出,如何能与四房相抗衡。 将来同住一个宅子,她不想自己在未来的日子里处处低人一等。 谈话间,一丫鬟进来递话:“十三公子来了,五夫人请少夫人、各位姑娘前去正厅呢。” 众人听闻,纷纷起身整理仪态。 ...... 俞十三身姿挺拔,迈着沉稳的步伐踏入正厅。 与俞修到底是同出一脉的兄弟,身形宽了些之后,也添了几分俊朗。他眼神明亮而温和,整个人带着一种书卷气,手中依旧执着一柄折扇。 他先是向为首的诸位夫人恭敬地行了一礼,然后才转身与各位姑娘们打招呼。目光扫过众人时,在九疑身上稍稍停留,而后快速移开,仿佛那一瞬间的停顿只是一个不经意的瞬间。 第224章 别蹭 今日的主角是闻家十七娘和俞家十三郎,少不得溢美之词。 闻家女眷直至用了晚饭才离开,九疑也依着礼数一直陪在旁侧。 回到松月居时,已是日暮西垂,天边被染成了一片橙红色,俞修正独自坐在饭厅用饭。 九疑得知俞修在时,只觉身上的疲累多了几分。 九疑还未进来,俞修就透过窗看见了她,漱了口之后便起身走了上去,将一脸疲色的九疑揽入怀中,温热的掌心轻抚她的脖颈。 “怎地像是去锄地了一般。”俞修打趣道,试图缓解九疑的疲惫。 九疑靠在他的怀里,轻轻捶了他一下,嗔怪道:“你还打趣我,今日在姨母那,可真是累人。我又得时刻注意着礼数,半点都不敢松懈。” 俞修弯腰,双手穿过九疑的腿弯和后背,一把将她打横抱起。 九疑下意识地轻呼一声,双手本能地搂住俞修的脖颈,随即便往他怀里缩了缩。 俞修看着怀中略显惊讶的九疑,嘴角勾起一抹笑,眼中溢满疼惜,说道:“夫人辛苦了,今日就让为夫好好抱抱你,为你驱散这一身的疲惫。” 俞修的话说的丝毫不避人,路过门口的丫鬟都忍不住红了脸,低下头匆匆走过。 俞修却丝毫不在意,抱着九疑稳步走向矮榻,随后将她轻轻放下。 正待他起身时,九疑仍不肯松开他的脖颈 俞修怔愣了一瞬,随即说道:“怎么了?” “就想再让你抱抱,今日在姨母那,心里一直提着,现在只有在你身边才觉得踏实。”九疑少有的带着几分撒娇的口吻说道。 俞修的心瞬间变得无比柔软,他坐下来,将九疑紧紧拥在怀中,下巴轻轻搁在她的头顶,说道:“好,那我就多抱抱你。你今日受累了,以后若是觉得不自在,咱们能避开就避开些。” 九疑在他怀里轻轻摇了摇头,说:“也不是能避得开的,毕竟都是一家子的事,我总不能一直躲着。” 俞修轻轻抚摸着她的后背,略作思忖,道:“内宅之事我不便过多插手,有什么事可以与母亲商量,母亲向来明事理,她会为你做主的。” 片刻后,俞修又补了句:“若有什么委屈,定要与我说。” 九疑其实觉得并没有不自在,只是今日在那种场合下,需要时刻保持警惕,精神高度紧张,如今回到俞修身边,才彻底放松下来,便忍不住想要多贪恋这温暖与安宁。 她在俞修怀中蹭了蹭,说道:“我知道了,你放心吧。今日也只是觉得有些累罢了,哪有什么委屈。” “别蹭。”俞修突然说道,声音微微有些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九疑果真乖乖地不再动弹,只是疑惑地抬头看向俞修。只见俞修眼神变得炽热,他的目光紧紧锁住九疑投来的视线。 随后低下头,嘴唇贴近九疑的额头,停留片刻后,沿着她的鼻梁慢慢向下移动,最终停留在她的唇上。 第225章 放榜 九疑的心跳陡然加快,她闭上双眼,回应着他,沉浸其中。 俞修的手臂不自觉地收紧,将九疑更紧地拥入怀中,他的身体微微颤抖起来,极力克制着内心深处涌起的渴望。 可越是克制,那股火苗燃烧得愈发猛烈。 俞修的呼吸愈发急促,他的额头抵着九疑的额头,一只手握住了她的手,带着她的手缓缓向下移动,一点一点,一寸一寸,直至覆上。 九疑惊的轻呼一声,双眼猛地睁开,脸上瞬间布满了红晕,又不敢低头去瞧,只眼神中带着几分惊慌与无措。 她下意识地想要抽回手,却被俞修紧紧握住,动弹不得。 俞修再次吻上九疑的唇,安抚着她的情绪。渐渐地,九疑放松了一些,随后闭上双眼,任由俞修带着她的手去感受他。 ...... 乡试放榜时,昆山已被笼罩在一片寒冷之中,凛冽的寒风呼啸着穿梭在大街小巷,街上的行人都裹紧了棉衣,匆匆而行。 俞家上下齐聚在上房正厅之中。俞老夫人坐在主位上,其余诸人分坐两侧。 俞家四爷虽然面容平静,但眼神中却透露出隐隐的期待和紧张,不到揭榜那一刻,他的心始终悬着。 他不时地端起茶杯轻抿一口,却又似乎无心品尝茶水的滋味,只是借此来缓解心中的焦虑而已。想当初他进京赴考时都没有这般忐忑。 俞家五爷则不停地在厅中踱步,脚步略显急促,偶尔停下来望向门口,眼神中满是急切。他嘴里念叨着:“怎么还没消息,这时间过得也太慢了。” 女眷们也都各自怀揣着心思。 这次乡试,除了俞修之外,还有俞家其他几位子弟也参加了考试。 俞修各房的几位堂兄弟坐在一旁,有的故作镇定地与旁人交谈着,试图掩饰内心的紧张,但话语间却不时透露出对榜单的关注;有的则沉默不语,眼神呆滞地望着前方,心中不知在想些什么。 俞修的母亲双手交握放在腿上,手指不自觉地轻轻扭动着帕子。 九疑则规规矩矩地站在四夫人身侧,眼睛时不时地望向门口,心中如同揣了一只小兔子般,砰砰直跳。 下人们也都各自忙碌着,有的在擦拭桌椅,有的在准备茶水。 ...... 辰阳看见榜单后,兴奋得差点跳起来。 他一路小跑着往回赶,风如刀子般刮过他的脸颊,但他丝毫没察觉,只想尽快将这个好消息带回去。 即将跑到俞家大门时,他才猛地想起家中有孝,不能大声呼喊,也不能举止失态。 于是,他放慢了脚步,努力平复着自己急促的呼吸,可脸上的兴奋之色却怎么也掩盖不住。 随后便双手捂着脸,蹑手蹑脚地往里走。 俞修的僮儿小瑞一直等在门口,眼睛不停地张望着,看到辰阳那鬼鬼祟祟的模样,觉得跟小贼一般。 此刻也顾不得那许多,小瑞连忙迎上去,道:“辰阳哥,公子中了没?” 第226章 失态 辰阳压抑着内心的激动,微微点头,低声说道:“嗯,中了!还是头名!可别大声嚷嚷,悄悄儿的。” 小瑞兴奋地握紧了拳头,眼中闪烁着喜悦的光芒,只恨不能原地蹦几下。 辰阳年岁大了,入不得内宅,小瑞等在门口也是想的第一时间将消息传递给内宅的主子们。 此时,上房的众人依旧在焦急地等待着。 俞修坐在椅子上,看似平静,实则内心也有些忐忑,不知是第几名。 小瑞脚步轻快得如同踩在云端,一溜烟儿地往内宅跑去,边跑边用手捂住嘴巴,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就欢呼出声。 到了上房正厅门口,他先是停下脚步,靠在门框边,探着头向里面张望,眼睛快速地在众人身上扫过,胸膛因激动而剧烈起伏着。 随后,他整了整衣衫,轻手轻脚地走进厅内,眼睛亮晶晶地看向诸人,嘴角带着抑制不住的笑意,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却又不敢大声,只好尽量将声音放平:“公子中了!” 饶是如此,也像是一道惊雷在这安静的厅中炸开。 俞老夫人本就有些浑浊的双眼瞬间瞪大,眼中的惊喜根本掩不住,她激动地双手合十,嘴唇微微颤抖:“菩萨保佑,我俞家有福啊!” 俞修的堂兄弟们先是一愣,随后脸上都堆满了或真诚或勉强的笑容,纷纷上前向四房的人道贺。 俞家四爷紧绷的面容一下子舒展开来,看向小瑞,问道:“第几名?” 小瑞的眼睛瞪得像铜铃一般,脸上的笑容愈发灿烂,几乎要把嘴角咧到耳根。他先是深深吸了一口气,胸膛高高鼓起,像是要把这好消息随着这口气一起释放出来。 然后,他猛地提高了音量,声音因激动而有些破音:“头名!公子是头名!” 说完,便立刻捂住了嘴,眼睛却还骨碌碌地转着看向众人,生怕自己的失态会被责罚。 俞老夫人先是一愣,紧接着开怀大笑起来,那笑声爽朗得如同洪钟大吕,在厅中回荡:“头名!我俞家出了个了不起的解元啊!” 她一边笑着,一边颤颤巍巍地起身,在丫鬟的搀扶下朝着门口的方向拜了拜,像是在感谢上苍的恩赐。 俞家大爷重重咳了两声,眉头微皱,眼中闪过一丝不满。 他看向俞老夫人,见这继母如此失态,心中暗自摇头。 在他看来,即便有天大的喜事,也不该在孝期内如此忘形。而小瑞那小子,刚才那声高呼,同样是犯了忌讳。 大房的人相互交换了一下眼神,嘴角微微下撇。俞家大爷觉得俞老夫人此举实在有失体统,在这孝期内,应当更加克制才是,如此张扬,但凡被对家知晓,定会拿来大做文章。 小瑞原本还在为老夫人的开怀大笑而暗喜,心想老夫人都这般高兴了,自己刚才那点小失态应该不会被追究。可听到大爷的咳嗽声,他的心猛地一沉,一种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 俞家大爷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威严,看向小瑞,道:“你可知错?” 第227章 指桑 小瑞吓得浑身一哆嗦,赶忙跪下,头低得几乎要碰到地面:“大爷,小瑞知错了,小瑞不该失了分寸。” 俞家大爷说道:“你岂止是失了分寸,孝期之内,本应谨言慎行,你却欢喜的大呼小叫,成何体统?你是想让外人看我们俞家的笑话吗?” 小瑞颤抖着身子,不敢回话。 俞家老夫人原本满是笑意的脸瞬间阴沉了下来,嘴角微微抽搐,眼中闪过愤怒。 她心里如同燃起了一团火,暗自思忖:老大这是在做什么?明着是在教训小瑞,可这每一个字都像是在说我。我嫁进俞家这么多年,还轮不到他来这般指责。孝期又如何?修儿考了头名,这是多大的喜事,我高兴一下难道就犯了天条?他这是从京城回来了不得了,故意挑刺儿,想压我一头,让我在众人面前难堪! 老夫人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着自己的情绪,可声音还是不自觉地带上了几分愠怒:“老大,小瑞不过是个孩子,他也是真心为俞家高兴。你这么上纲上线,是想怎样?今儿个本是大喜的日子,就因为你的几句话,这气氛都变得沉重起来。难道要让全府上下都哭丧着脸,才符合你心中的孝期规矩?” 说完,她复又坐在椅子上,胸脯微微起伏,显示出她内心的不平静,目光直直地盯着俞家大爷,眼神中带着毫不掩饰的不满。 俞家大爷从座椅上起来,微微躬身,恭敬地说道:“母亲,您息怒。小瑞虽只是个孩子,但正所谓‘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孝期乃家族大事,关乎俞家的声誉和门风,一丝一毫都疏忽不得。咱们俞家在这昆山是有头有脸的人家,多少双眼睛盯着呢。若是因这一时的放纵,让外人觉得咱们俞家在孝期内都如此轻狂,岂不是让祖宗蒙羞?” 他顿了顿,眼神看似不经意地扫过老夫人,继续说道:“我在京城这些年,也听闻不少人因在守孝期间举止不当,被人诟病,甚至还有被降罪的家族。我责罚小瑞,也是为了让府中众人警醒,莫要因一时的喜乐而忘了根本。这大喜之事,咱们自然可以在心里高兴,但表面上的规矩还是得守,否则传出去,人家可不管是大人还是孩子失了态,只会说俞家没了体统。” 他一边说着,一边观察老夫人的神色。 俞老夫人眉头皱得更紧了,额头上的青筋隐隐跳动,眼中的怒火像是要喷薄而出,暗道果真是养不熟的白眼狼。 她的双手不自觉地握紧了椅子扶手,指节泛白,似要将扶手捏碎一般。 她微微向前倾身,像是一只被激怒的老狮,准备扞卫自己的领地,声音因愤怒而有些颤抖:“老大,你别在这跟我长篇大论,我在俞家这么多年,还不懂这些规矩?你口口声声说为了俞家声誉,可你这是在大喜的日子给大家泼冷水。小瑞是有错,可你现在这般作为,难道不是在让府中的人寒心?” 老夫人喘了口气,狠狠地瞪着俞家大爷,下巴微微扬起,一副绝不退让的姿态。 第228章 骂槐 俞大爷眉头轻挑,神色依旧恭敬。他微微抬起双手,做了个安抚的手势,语气沉稳地说道:“母亲,您误会儿了。儿并非要在这大喜之日故意为难,只是想让大家明白,这世间行事皆有代价。小瑞之错,若轻轻放过,日后府中之人便会觉得规矩可随意践踏。” 他向前迈出一小步,身姿挺拔,不卑不亢,目光诚恳地看向老夫人:“母亲自是知晓门风之重。今日修儿中举,本是大善,可若因这一时之快,坏了俞家清誉,那才是真正让府中上下寒心之事。小瑞虽小,却也当为自己的行为负责,如此方能让众人铭记教训。” 俞大爷微微低头,似在表示对老夫人的尊重,随后又缓缓抬起,道:“再者,俞家总归要往京城发展,京城达官显贵云集,对这些礼仪门风更是看重。咱们俞家若想长久兴旺,便不能因小失大。此次责罚小瑞,也是为了让全府警醒,在这特殊时期,任何逾矩之举都可能成为家族之祸。还望母亲以大局为重,莫要因一时心软,而坏了俞家百年根基。” 他说完后,静静地站在原地,神色凝重,等待着老夫人的回应。 俞老夫人心中犹如翻江倒海一般,怒火在理智的边缘不断跳跃,只觉果真是上头那个贱妇留下的孽种,跟老三一样,都是来跟她作对的冤家。 她眉头紧皱,眼中的愤怒渐渐转化为一丝无奈,嘴唇微微颤抖着,开口道:“老大,你说得是有几分道理,我也不是那等不知轻重之人。” 说着,她将双手交叠放在身前,不自觉地握紧又松开,道:“可小瑞这孩子,也是无心之失,他满心都是为俞家高兴。这大喜的日子,若是重罚,怕是会寒了下人们的心,便从轻发落吧。” 俞大爷会意,看向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小瑞,再一次问道:“小瑞,你可知错?” 小瑞赶忙磕头,带着哭腔回道:“大爷,小瑞知错了,小瑞再也不敢了。” 俞大爷双手背在身后,说道:“打二十板子,禁足一个月,好好反省。” 小瑞一听,脸色惨白如纸,整个人瘫软在地。 九疑不解,这就是从轻发落么,以小瑞的身板,这二十板子打下去,他怎么受得住?随后抿了抿嘴唇,目光轻移,悄悄看向俞修。 俞修给了九疑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 俞大爷看向厅中立着的下人,道:“今日之事,望诸位以此为戒,莫要以为家规只是摆设,若有再犯,绝不轻饶。” 这话也是警醒听见俞老夫人笑声的下人,若是透露半分,下场会比小瑞更惨。 厅中的仆婢们闻言赶忙应声,而后便噤若寒蝉,将头埋得更低了。 俞大爷颔首,向俞老夫人微一拱手,坐回了自己的位置。随后又道:“带下去吧,让他好好长长记性。” 小瑞听闻要被带下去,眼中满是惊恐。 然而,小瑞也明白,此时的哀求毫无作用。 第229章 熬过 ...... 小瑞被带走之后不久,众人并未散去,而是去了饭厅,勉强算是为俞修庆贺了。 众人依次入座,桌上摆满了精致的菜肴,虽都是素食,到底还是让人眼前一亮。 俞老夫人坐在一旁,脸色依旧阴沉,她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但眼神偶尔扫过俞大爷时,仍带着一丝怨愤。 这顿饭,看似是为俞修庆贺,实则每个人都各怀心事。 离开上房时,天色已渐暗。 九疑知道俞大爷今日发落小瑞的真正用意是敲打俞老夫人,可又不敢直接与俞老夫人针锋相对。 俞大爷身为嫡长子,在京城多年,自恃身份与规矩,然而面对继母,心中纵有不满,也得顾及孝道,不好明目张胆地发作,所以他选择拿小瑞开刀。 俞家二房、三房、五房的人也都心思各异,也不知有几人是真心恭贺俞修。又或者,因这是整个俞家的荣耀,还是存着一二分真心。 但观俞修的神色,似乎并不在意这些。 俞修察觉到九疑的目光,他微微侧身,朝着九疑递去一个安抚的眼神,又捏了捏她的手。 “不必忧心小瑞,他不会有事的。” 说完这话,俞修就细细为九疑说了起来。 “其实,小瑞今日此举,确实不妥。孝期之内,本就该谨言慎行,他如此高呼,极易授人以柄。大伯虽是借他敲打祖母,但我也明白,有些规矩不能破。”俞修神色凝重,眼中却透着几分睿智。 “你瞧,大伯在京城多年,见过的风浪多了,行事自然更看重家族的声誉和规矩。他对祖母有不满,可又不能不顾及孝道,所以选择小瑞来警醒大家,包括祖母。” 俞修顿了顿,随后又道:“祖母的确是真心疼我,可今日她过于高兴而忘形,这在大伯看来是对规矩的亵渎,长此以往,府中的人便会轻视家规。我虽心疼小瑞,但也希望借此警醒祖母。” 九疑眼中露出惊讶之色,原来俞修的心思跟大伯一样,难怪他今日没有为小瑞说一句话。 俞修看了眼九疑,继续说道:“大伯不会让人重打小瑞的,他心里有数。毕竟,我如今高中解元,这是俞家的大事,大伯不会在这个时候做有可能让我不快的事。他这么做,一方面是立威,另一方面也是想让家中众人在这特殊时期不要出乱子。而他也会给四房,或者说是给我几分面子。小瑞是我的人,若是把小瑞打得太重,那就是不给我面子,大伯不会如此不明智。” 俞修揽着九疑的肩,道:“小瑞受些皮肉之苦是难免的,但不会有大碍。” 九疑明白了,俞修总有一日会去京城,那里可能才是他长住久居之地,所以他也如俞家大爷一般,希望俞家在孝期不要出任何乱子。 或者,是希望俞家任何时候都不要出乱子。 ...... 时光悠悠,俞家孙辈的孝期已渐入尾声,总算熬过了这段难捱的日子。 府中的氛围似乎也随着孝期将过而有了一丝微妙的松动。 第230章 思维 俞家大爷却依旧眉头紧锁,他还得守孝两载才能回京赴任。他心里清楚,官场如战场,三年的空白足以让局势天翻地覆。原本的职务早就被人顶上,至于自己以后会被分配到何种职位,充满了变数。 在这些日子里,九疑跟在四夫人和俞老夫人身边学了不少,自身的技艺也精进了不少。 然而,芜菁的事却一直搁置着。 她不是没有想过处置,只是转变了思维。 没有芜菁,或许俞老夫人不会放心她,也极大可能会另遣旁人。若是旁人,倒不如是俞修不喜欢的芜菁。 更重要的是,这些时日,她没少跟在俞老夫人身边学习主持中馈,从食材的采买安排到每一餐饭的规划,从节庆祭祀的礼仪流程到日常用度的统筹管理,每一个环节都蕴含着大学问。 若是发落了芜菁,想必俞老夫人会觉得她过于独断,容不得人,便不会如现在这般信任她。 其实,俞老夫人虽身子骨还算硬朗,但终究上了年岁,精力有限。因而大多事宜其实是尤妈妈在处理,有了九疑的帮衬之后,倒也能偷得几分清闲。 尤妈妈对九疑愈发满意,常在俞老夫人跟前夸赞她的聪慧与勤勉。 这一日,九疑前脚离开上房,满脸笑意地走到俞老夫人身边,轻轻坐下。她先是理了理衣角,让自己坐得更舒服些,然后微微倾身靠近俞老夫人。 “少夫人是个好相与的,想来往后不会慢待絮娘。”尤妈妈想到自己的孙女絮娘,脸上的笑意更深了。” “老夫人,您看啊,少夫人待人温和,我瞧着她对下人们都极好,从不摆架子。”尤妈妈边说边轻轻点头,又道:“我那絮娘,打小就乖巧懂事,被公子要了去后,我这心里啊,原本还有些担心。可现在,看着少夫人的为人,我这颗心算是放下了。” 絮娘是尤妈妈一手教养出来的,在她心中,一早就是给俞修备好的姨娘人选,本以为得俞老夫人亲自张这个口,没想到被俞修亲口要去了。 然而,她一直担心的是,九疑小门小户,不如那些出身大家的姑娘能容人,怕九疑会对絮娘暗中使绊子。 可这段时间相处下来,九疑的行为大大出乎她的意料,就连芜菁都还好好地在松月居待着,想来往后也会善待絮娘。 俞老夫人靠在引枕上,手中轻捻着一串佛珠,听闻尤妈妈的话,嘴角勾起一抹笑意。 “嗯,我也瞧出来了。”俞老夫人微微点头,“这孩子虽出身小门小户,但行事还算大方得体。从她处理府中诸事的态度,便能看出她不是那等妒妇。” 说着,便想起老五媳妇,谁也容不下,早些年房中丫鬟有了孕也被强行灌了药,闹得鸡飞狗跳。左右老五不是她生的,这事儿也便当个笑话来听。 俞老夫人想着,停下了手中捻佛珠的动作,向前探了探身,道:“你担心她容不下絮娘,本也在情理之中。如今,且将心放回肚里罢。” “老夫人说的是,眼瞧着公子和少夫人就要圆房了,这可是府里的大喜事。”尤妈妈说着,似乎已想到自己的孙女被抬为姨娘的场景,不觉笑了起来。 第231章 账本 ...... 明日就是俞修除服的日子,四夫人忙不迭将梓晴唤来,过问俞修与九疑的近况。 “公子与少夫人虽然常常独处,但公子一直谨守着分寸,没有做出任何逾矩之事。”梓晴如实回答四夫人的询问。 四夫人晓得自己儿子的性子,梓晴说的话也在她意料之中。 “嗯,府里人多嘴杂,还是得小心些。明日他们除服之后,虽说不必像之前那般严格,但也不能失了体统,毕竟我们还未除服。”四夫人一边说着,一边轻轻摆弄着桌上的玉镯。 “夫人放心,咱们公子和少夫人都是知道分寸的。”梓晴笑着说道,试图缓解四夫人的忧虑。 “这就好。对了,明日圆房的各项事宜都准备妥当了吗?”四夫人问道。 “少夫人都准备好了,从公子的服饰到祭祀要用的物品,还有府上的洒扫布置,都已安排妥当。”梓晴恭敬地回答。 “难得老太太肯对九娘松松手。”四夫人微微皱眉,随后停下摆弄玉镯的动作,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像是在思考着什么。 “你也知道,老夫人把中馈之权看得极重,我瞧着啊,她恐怕在世一日,便不会将这中馈之权完全让出来。”四夫人微微摇头,语气中带着几分无奈,“不过九娘这孩子也是争气,能在老夫人眼皮子底下学到这么多本事,还把诸事处理得妥帖,也算是不容易。” 梓晴微微点头,应和道:“夫人说得是,少夫人聪慧过人,又肯用心。老夫人虽然把控着中馈之权,但也着实教了少夫人不少。如今少夫人在府里也渐渐立稳了脚跟。” “挺好,过不了几日十三郎的媳妇也要进门了。只是这新媳妇进门,不知是个什么脾性,希望也是个好相与的。”四夫人说着,微微坐直了身子。 四夫人虽见过闻十七娘好些回,但未曾深交,对她的了解也只是浮于表面,只知道那是个温婉大方的姑娘。 见梓晴颔首,四夫人又道:“那芜菁,还得多留意着。” “是,夫人。一直有可靠的人盯着她,一有动静就来禀报。”梓晴赶忙回答。 此时,九疑正在上房检查祭祀用品。她神情专注,仔细地核对每一件物品。 一旁的云霞说道:“你都检查好几遍了,肯定不会有问题啦。” 九疑微微一笑:“这可不能马虎,明日是重要的日子。” 云霞颔首打趣,随后觑了眼角落的更漏,道:“尤妈妈遣人来递话,说要看账本,时辰差不多了。” 九疑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她直起身,轻轻拍了拍衣角,说道:“那这就去吧。” 九疑知道今日要学着看账本,只不知是什么时辰,这会儿得了消息,便想着得快些过去。 云霞微微歪着头,眉头轻皱,似想起来什么一般,道:“对了,六姑娘也要过来。” “那正好。”九疑与六娘本就相处得不错,两人一起还能互相交流。 离开库房之前,九疑特意嘱咐了,一定要看好祭祀用品,万不可有闪失。 第232章 排院 九疑和云霞来到东次间,一进门,便看到尤妈妈正坐在桌前,桌上整齐地摆着几本账本。 尤妈妈见九疑来了,立刻起身,道:“少夫人,来这边坐。” 九疑微微点头,走了过去。还没等她坐稳,六娘也到了。 “我来啦。”六娘清脆的声音传来。 “六姑娘请坐,人齐了,咱们开始。”尤妈妈忙挥手示意丫鬟摆好六娘要坐的椅子。 尤妈妈先是把账本一本本打开,用镇纸压好四角,防止纸张随意翻动。账本上的字迹工整,每一笔账目都记录得清清楚楚,有日期、事项、收支数目、经手人等详细信息。 尤妈妈指着其中一本账本上的一条账目说道:“你们看,这是上月府里采买缎子的记录,这里写了缎子的种类、数量、价格,还有是从哪家铺子采买的,这些信息都很重要,若是日后有质量问题或者价格变动,都可以有据可查。” 九疑和六娘凑上前,仔细看着,眼睛里透着专注。 九疑思考片刻后问道:“尤妈妈,这里的价格似乎比之前我们采买的要高一些,是有什么特殊原因么。” 尤妈妈笑着点头:“少夫人观察得很仔细,这是因为上次采买的缎子是特制的,质地更为精细,所以价格会高些。” 六娘在一旁轻轻点头,眼睛盯着账本,像是在努力记住这些细节。她伸手轻轻翻动账本的页面,纸张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在安静的屋子里格外清晰。 尤妈妈又拿起另一本账本,说道:“这本账本记录的是府里的月例发放情况,每个人的月例都有不同的标准,这关乎着府里下人们的生计,更要仔细核对。” 翻看间,九疑忽地看见于她而言十分醒目的几个字——排院。 此刻,九疑倏然反应过来,她已经许久没有忆起郑无了,每日不是处理院中的各种杂事,就是在学习主持中馈的繁杂事务,还会在空暇时分与四夫人对弈,学些雅致的技艺。 那些曾经与郑无有关的记忆,被忙碌的尘埃层层掩盖。 “排院......”九疑在心中默念着这两个字,往昔与郑无有关的记忆如走马灯般在脑海中闪现。 他拎着食盒出现在竹林时的模样似乎还带着清晨的露珠气息。他的笑容比那斑驳的光影还要灿烂,眼神中是藏不住的欢喜,向着她快步走来...... “少夫人?少夫人?”尤妈妈的声音将九疑从回忆中拉了回来。 “少夫人可是有什么心事?”尤妈妈看着九疑。 九疑回过神来,挤出一丝微笑:“没什么,尤妈妈,可能是近日有些累了。咱们继续看账本吧。” 说着,她努力将注意力重新集中到眼前的账本上。 六娘看在眼里,小声对九疑说:“若是累了,就先歇一歇吧,这账本也不是一时半会儿能看完的。” 九疑将手覆在六娘手背上,感激地看了她一眼:“无妨,我们继续。” 第233章 打听 ...... 月色如银,倾洒在静谧的竹林。竹叶在微风中轻舞,沙沙作响,似在低语。 封正捏了片竹叶在指腹摩挲,思绪也随之飘远。 明日,就是九疑成婚一载的日子,他仍清楚地记得初见她时的场景。 在他最屈辱、坠入黑暗深渊的时候,是她的声音穿透重重阴霾传入他的耳中。 而她,明日就要真真正正地成为旁人的妻子。 陈贯大步走进竹林,他的目光很快穿过夜色锁定了封正的身影。月光洒在他的肩头,随着他的走动,在地上拖出一道晃动的影子。 他眉头微皱,眼中闪过一丝担忧,他太了解封正了,知道这个时候的他一定在想昆山的那位姑娘。 一载以来,一直有人在来往昆山递消息。 陈贯缓缓走到封正身边,停下脚步,静静地站在那儿看了封正一会儿。他看到封正捏着竹叶的手,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那片竹叶在封正的指腹被摩挲得已经变形,甚至有了裂痕。 陈贯伸出手,拍了拍封正的肩膀,说道:“萧护如今也算能说得上话,告假几日想来无碍。” 封正为着萧护的事已整整两日未阖眼,此刻眼中布满血丝,宛如蛛网般纵横交错。他的眉头紧紧皱起,在月光下,那道沟壑般的痕迹让他看起来多了几分沧桑与憔悴,全然不似他这个年纪该有的模样。 他的拇指稍稍用力,那片原本就满是裂痕的竹叶在他指腹下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咔嚓”声,断裂开来。 “如今正是紧要关头,我不能因一己之私而乱了分寸。更何况,她有她的生活。”封正说道。 陈贯倒也没想着让封正怎么样,但少时情谊见上一见应是无碍,总好过如此刻这般,还常常遣人去昆山待上几日。 既然封正已经这样说了,陈贯也不再言及此事,话锋一转,道:“萧护已得了王爷几分信任,好在那些个公子只知道互相争。” 说到这,陈贯微微皱眉,眼中闪过一丝担忧,“可他们虽在互相争斗,但有几位公子对萧护的敌意也在逐渐增加。我们得想办法应对,不能让萧护成为他们共同的靶子。那些公子一旦联合起来对付萧护,即便萧护有王爷的几分信任,也会陷入艰难之境。” 封正垂下手,握紧了拳头,颔首道:“所以不能让这种情况发生。我们要设法分化他们,让他们的注意力继续放在彼此身上。” 封正想的是从他们近期的行动入手,寻找矛盾点,再加以利用。总之,得让他们的注意力始终在世子之位上。 陈贯点头赞同,封正又道:“听说端王最近有一项重要的任务要安排,得确保萧护能参与其中,并且出色完成,这样才能进一步巩固他在王爷心中的地位。” 陈贯思考片刻后说道:“这件事我再打听打听,看看具体是什么任务,有哪些人参与其中。我们得提前布局,若是王爷能在分配任务之前就能主动想到萧护,自然是最好。” 第234章 世子 封正一行人在端王府这些时日,已有了打探消息的门路,兼之偶尔能帮上旧主闫一鸣闫老爷,闫老爷又舍得使银子,这让他们在王府中的行动多了几分顺遂。 “嗯,时间紧迫,我们必须抓紧。”封正边说边丢掉手中的竹叶,加快了脚步,往竹林外走去,“另外,对于那几位公子,除了分化他们,还得留意有没有其他暗中支持他们的势力。” 有时候,真正的威胁并非来自明处的敌人。 陈贯紧跟其后,“你说得对,但......” 陈贯思忖片刻,还是开了口:“你已两日不眠,身体怕是吃不消。此事固然重要,但你也不能倒下。” 封正脚步不停,只是声音略显沙哑地回应道:“无妨,等打听清楚再休息不迟,我们一起总会快一些。” 月光洒在他们身上,在地上拖出两道长长的影子。封正的身影在月光下略显单薄,但每一步都迈得坚定有力。 出竹林不远便见世子带着几个眉清目秀的幕僚,世子身着华服,衣摆随着他的步伐轻轻晃动,在月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 他看到封正和陈贯,微微挑眉,嘴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 那目光先是在封正脸上停留,如同一只慵懒的猫看到了新奇的玩意儿,眼中闪过一丝别样的光亮。 如以往一般,打量了几眼便移开了视线。 封正在夜色中垂目拱手,恭敬地说道:“见过世子。”语气不卑不亢,只是低垂的动作掩住了他的神态。 那眼神令他恶心。 就在刚刚那一刻,他心中已萌生出一个计划。 或者说,是完善了一个计划。 世子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嗯,你们这是要去哪?瞧你们行色匆匆,莫不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他的语气带着几分审视,眼神又不自觉地瞥向封正。 封正依旧低着头默不作声。陈贯头未动,只努力斜着眼瞥了一眼封正,回道:“回世子,只是闲来无事,在府中走走,欣赏这夜色。” “哦?只是走走?本世子看你们可不像是单纯赏夜之人。”世子嘴角勾起一抹似有似无的笑,眼神中透着怀疑。 近月来,萧护在王府中的地位逐渐攀升,这让世子对萧护身边的人自然也就多了几分留意。 此刻见他们行色匆匆,便起了探究之心。 “世子多虑了。”陈贯不慌不忙地说道,实则他也不敢对世子说太多,生怕露出一丝破绽。 世子微微眯眼,眼中的怀疑更甚,他向前走了几步,身后的幕僚亦步亦趋。 “本世子可提醒你们,王府不是你们能随意撒野的地方。若让本世子知晓你们在背后搞鬼,不管是你们,还是萧护,都不会有好果子吃。” 陈贯攥紧了拳头,藏在衣袖之下,努力压制着内心的愤懑,依旧恭敬地回应:“世子的告诫,我等定当铭记。” 端王世子萧拓冷笑一声,道:“希望如此。你们走吧,莫要让本世子再发现你们这般鬼祟。” 第235章 天时 待二人离开后,世子负手而立,望着封正和陈贯离去的方向,眉头微皱。 身旁一位幕僚轻声问道:“世子,您为何不将那闫三收到身边?” 世子微微摇头,嘴角勾起一抹笑:“你懂什么,那闫三模样虽长得好,但年岁已大,身子也太过硬朗了。本世子喜欢的,是那如嫩柳般的人儿,能在我手中轻折的才有趣。” 幕僚赔笑道:“世子高见,是属下愚钝了。” 而另一边,陈贯和封正疾步走着,陈贯低声道:“世子今日的眼神不善,看来我们得更加小心了。刚刚那番试探,他定不会轻易罢休。” 陈贯知道,世子这已不是头一回这般言语了,以往每次见到,世子的目光就像黏腻的蛛丝,让人心生厌恶。 封正点头,两人继续快步前行。可没走多远,封正突然停下脚步,同时伸手拦下了陈贯的步伐。 “择日不如撞日。”封正压低声音,眼中闪过一丝决然,“我们跟上去看看。” 陈贯有些犹豫:“这样太冒险了,若是被发现,我们之前的努力就全白费了。” 陈贯知道这是一条什么路,好在他已将家人安顿好,再无后顾之忧。 封正目光坚定地看着他:“这件事做了,他们就无暇顾及萧护,而萧护只要表现出不争,就能暂时避开众人的锋芒。这是我们的机会,不能错过。” 陈贯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好,那就拼这一回。” 即便要拼,也要视情况而定,倘若胜算太低或者留下破绽,那可就真的是万劫不复了。 两人小心翼翼地跟在世子等人身后,尽量利用王府中的阴影和房屋掩护自己。 世子和幕僚们似乎并未察觉到有人跟踪,他们越走越远,朝着王府西侧走去,那里有一片较为偏僻的房屋,平时少有人至。 月色被云层遮住了几分,周围的环境愈发昏暗。 他们看到世子等人在一座小院前停了下来,院门关着,周围一片寂静。 世子身边的一个幕僚上前轻轻敲了几下门,附耳听了几息后才缓缓推开。 世子带着几个幕僚迅速闪入院内,门又重新关上。 世子等人进入屋子后,里面很快燃起了烛火,同时也传来他们的声音。 封正和陈贯悄悄摸到院墙边,利落地翻墙入院,找到一处可以窥视房中情形的缝隙。 “这几本古籍可都是稀世孤本,是献给皇上的贡品,没想到被本世子中途截下,真是天助我也。”世子得意地笑着,手中抚摸着一本古籍的封面。 “世子英明,只是这事儿不能被王爷知晓,不然可就麻烦了。”一位幕僚谄媚地说道。 “放心吧,贡品那么多,便是少一件两件,也不会有人注意到。”世子说道。 更何况,前去盗取的人已被处理干净,死无对证。 “世子高见,不过还是要小心为妙,赶紧将这书带走藏好吧。最近王府里不安生,萧护那小子又风头正盛,我们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出岔子。”另一位幕僚提醒道。 封正和陈贯对视一眼,眼神感叹难怪世子只带了三个人,原来是为了这件事,不敢让太多人知道。 “萧护不足为惧,倒是今天碰到的闫三那家伙,闷着一句话不说,看着越来越不顺眼,得找个机会......”世子的话还没说完,就听到门那边传来一阵细微的响动。 “谁?”世子警觉地大喝一声。 第236章 地利 其他几个幕僚也纷纷警觉起来,他们迅速靠拢在一起,各自抽出武器,小心翼翼地朝着门那边挪动脚步。 屋内的气氛瞬间变得紧张起来,烛火被行走时带动的风吹的摇曳不定,映照着他们紧张的面容,投下晃动的阴影。 就在他们几人全神贯注地盯着门的时候,封正和陈贯如鬼魅般,越窗而入。 他们的动作快如闪电,左右手细小的利刃在烛火下闪过寒光。 世子等人还未来得及反应,几乎是在一瞬之间,利刃划破空气,准确地抹向世子等人的咽喉,温热的鲜血溅在古籍和墙壁上,世子和幕僚们瞪大了眼睛,带着惊恐和难以置信倒了下去。 两人没在此处多停留一刻,觑了眼沾了血的古籍便头也不回地沿着来时路离开了此地。 直到回到方才那片竹林外围,这才敢放慢脚步。 两人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急促的呼吸在寂静的竹林边显得格外清晰。封正下意识地低头,这才发现身上沾染了血点子,星星点点地分布在衣衫上,好在衣衣裳颜色深,在这昏暗的夜色中并不显眼。 “走吧,先消停两日,看看王爷会有什么动作。”陈贯微微皱眉,眼中闪过一丝忧虑,他的嘴唇微微抿着,边说边抬手抹了一把额头上冒出的冷汗。 封正颔首,与陈贯一同回去了。 世子一事,想来不会被立刻察觉,毕竟那小院地处偏僻,平日里少有人会过去,他们行事又极为迅速且未留活口。 但封正和陈贯心里都清楚,这只是暂时的侥幸。 回到房中后,陈贯说道:“萧护知道此事,有可能会不满。” 陈贯思虑的不无道理,同时封正也明白,萧护更在意的可能不是手足之情,而是他们擅自行动。 可今日之事,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也算是占了天时地利人和。 倘若错过今日这样的机会,以后再想对世子动手恐怕就难上加难了。 “那就不让他知道。”封正说道。 盯着世子之位的人太多了,更何况,世子行为不检,盗取贡品,此等大罪若被王爷知晓,一定不会大肆宣扬,兴许还会暗中压下此事。 “等等。”封正倏然开口,眼神中闪过一丝犹豫,“我们不能瞒着萧护,他心思缜密,世子一事一旦被发现,就算没有证据,他也一定会对我们有所怀疑。若我们一直不承认,这根刺就会一直扎在他心里。” 陈贯颔首,赞许道:“我也是这么想的,萧护不是愚笨之人。他若对我们起了疑心,觉得我们不够坦诚,日后行事,我们便如同被缚住手脚。” 顿了片刻,陈贯又道:“那可是致命的。” 封正微微皱眉,眼中的犹豫之色更浓,他紧抿着嘴唇,手不自觉地握紧又松开。 若因为此事失去了萧护的信任,那这段时日的努力都将化为虚无。 封正看向陈贯,道:“我们现在就去找他,向他坦白此事。哪怕他会暂时怪罪于我们,也总好过日后的猜忌。” 第237章 人和 陈贯重重地点了点头,额头上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他抬手擦了擦,道:“好,事不宜迟,我们走。”说着,他整了整有些凌乱的衣衫。 两人小心翼翼带好门,朝着萧护的居所行去。 二人并未走正门,有人通报反而麻烦,他们熟稔地翻墙入院,蹑手蹑脚地靠近屋子。 窗户半掩着,屋内传出萧护轻微的咳嗽声。 房中只萧护一人,他披着一件深色长袍,坐在桌前,手中拿着一封信,听到动静,他迅速将信藏入袖中,同时警觉地看向他们所在的方向,见到是封正和陈贯,才收敛心神。 “你们怎么来了?还是从这儿进来?”萧护问道。 封正和陈贯垂目拱手,封正低声道:“公子,我们来请罪。” 萧护眉头一蹙,单手拢了拢衣衫,道:“请罪?你们做了何事?” 陈贯起身,警惕地环顾四周,视线在窗户、门口和屋内的各个角落都停留片刻,确认没有其他人后,他才轻手轻脚地走到窗边,将半掩的窗轻轻合上,又仔细检查了窗栓是否扣紧。做完这些,他才转身面向萧护,眼神中带着一丝忐忑。 封正收回看向陈贯的视线,道:“我们对世子动手了。” 萧护脸色瞬间变得阴沉,急忙追问:“动手?动什么手?” 封正深吸一口气,继续说道:“是公子想的那个意思。” 萧护眼中怒火燃烧:“你们真是大胆!竟敢贸然行动,可曾想过后果?” 陈贯连忙说道:“公子,我们考虑过。那小院地处偏僻,我们行事又极为隐秘,未留任何把柄。短时间内,世子失踪之事不会被察觉,我们有把握。” 世子时常在藏书阁与幕僚谈论诗词到半夜,偶尔夜不归寝也是有的。 更何况,世子今夜的行踪本就鬼祟,只带了三个人同行。 听见陈贯说有把握,萧护眼中眼中的怒火稍减,遂站起身,在屋内来回踱步,神色冷峻:“你们太天真了。王府中没有不透风的墙,任何一点蛛丝马迹都可能被发现。父亲一旦追查到你们身上,我们都将陷入绝境。” 封正抬起头,目光坚定:“即便王爷追查到我们身上,我们也绝不让此事牵连到公子。” 封正此言一出,萧护停下脚步,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最后剩的那点怒火也消散了。 “你们回去后,仔细想想还有没有什么遗漏之处,若有任何风吹草动,立刻来告诉我。”他的声音沉稳而坚定,试图给两人吃一颗定心丸,可实际上,他自己的内心也如波涛汹涌的大海一般,难以平静。 世子没了,意味着谁都有可能登上那个位置,可他也明白,非嫡非长的自己,想要在这场角逐中胜出,难如登天。 “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封正倏然开口道。 封正此言一出,萧护如遭雷击,猛地瞪大了双眼,身体也微微一僵。 他整个人像是被定住了一般,眼神中先是闪过一丝惊愕,继而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从前封正就说过,他们争他们的,他只需助父亲完成心中所愿便可。那时候,他只当这是封正的随口之语,在这王府之中,权力的争斗哪有如此简单,又岂是置身事外就能保全自身的。 但如今,这一句“不争”,却如洪钟大吕在他心间敲响,让他不得不重新审视。 他的目光变得悠远,思绪飘回到过往。 在无数个兄弟阋墙、阴谋算计的场景里,他一直被裹挟其中,可封正的话却似在这黑暗泥沼中透出了一丝别样的光亮。 他开始细细琢磨其中深意,如果在这争权夺势的乱流中,他表现出对世子之位的无欲无求,只是一心为王府、为父亲,那是否能在这错综复杂的局势中独善其身,甚至、成为最后的赢家。 第238章 月圆 ...... 世子等人的尸体次日晌午就被寻找世子行踪的一名婆子发现了,比封正预想的快一些。 这件事,也传到了同在南阳的周姝宁耳中。 周姝宁此刻正在家中锤炼药材,屋内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药香。 周瑾从外面走进来,顺口提到世子的死讯,语气中带着几分谨慎,提了两嘴以后,又道:“在外可莫要提及,免得惹祸上身。” 周姝宁微微点头,应了一声,便继续翻看手中的医书,她对这些王府纷争并无太多兴趣。 然而,周姝宁还没翻两页,周瑾又道:“你年岁也不小了,父亲母亲都为你的婚事着急。我瞧你鼻子比以往好上许多,也是时候回去寻个好人家。” 周姝宁皱了皱眉,但还是耐着性子地回道:“哥哥,我现在没心思考虑这些,嫁人有什么好的,我现在只对这些感兴趣。” 说着,还翻看着手中的医书。 周瑾斜睨了周姝宁一眼便背过身去不再开口。当初与桑时序说好,送完其妹后务必要在南阳多停留几日,谁曾想,桑时序只递了封书信来,言及家中有要事,需日夜兼程返回,不能履约。 “莫不是还惦记着桑时序。”这是周瑾头一回直截了当地与周姝宁说话,他的语气让周姝宁的心猛地一跳。 “哥哥可知自己在说什么,他已有家室,与我何干。”周姝宁别过头,并未直视周瑾的眼睛,手指不自觉地捏紧书页,指尖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周姝宁深吸一口气,试图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更平稳:“我只是想专心学医,不想被这些琐事干扰,哥哥不要乱猜了。” 周姝宁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她站起身来准备去整理药材,突然想起九疑信上说今日是俞家孙辈除服的日子。 周姝宁的眼神有些黯淡,虽说偶有书信往来,但已许久没见九疑,也不知她这一载究竟怎么样。 过了一会儿,周姝宁还是决定出门去医馆。 周瑾见她要出门,又叮嘱了几句让她早点回来,别在外面逗留太久。 周姝宁应了一声,便出门去了。 周姝宁带上了书和药材,刚走到街上,就听到路边有几个妇人聚在一起谈论端王世子的事。 她们的声音不算大,却句句清晰地传入周姝宁的耳中。 “听说那世子死得可惨了,还死在自家里,不知是得罪了谁。”一个身着青布衣裳的妇人皱着眉头说道。 “哼,这王府里的事儿,哪有那么简单,肯定是争权夺利。”另一个妇人撇撇嘴,眼中满是八卦的光芒。 周姝宁脚步微微一顿,手中紧紧握着书,耳朵却竖了起来。 “那肯定啊,世子又不是现在这个王妃亲生的。”一个年长的妇人压低声音,眼中闪烁着神秘的光,“说不定啊,这背后就有王妃的手笔呢。” “哟,你这么一说,倒也有几分道理。”先前那身着青布衣裳的妇人恍然地点点头,“那现在王府里可不得乱成一锅粥了,世子没了,其他公子还不得争破头。” “不管怎么说,这事儿肯定会闹大,咱们南阳怕是要乱一阵子了。”一个年长些的妇人摇头叹息。 这时,其中一个妇人似乎察觉到了周姝宁的目光,转头看向她,眼神中带着几分警惕。 周姝宁心中一惊,连忙加快脚步离开,她可不想卷入这场麻烦之中。 ...... 王府内一片阴霾,端王大发雷霆,本不想大肆宣扬,但消息却如脱缰之马,迅速传遍了大街小巷。 王府的护卫们如临大敌,在各个角落搜寻蛛丝马迹,整个王府被笼罩在一种紧张得近乎窒息的氛围之中。 各个院子里的公子们表面上都在为世子之死而悲痛,可暗地里却都在盘算着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对自己的影响。 王妃在自己的寝殿内,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她身边的丫鬟们也都战战兢兢,不敢发出一点声响。 陈贯和封正此刻也在房中,屋内的烛火被从窗缝钻进来的风吹得摇曳不定,映得两人的面容忽明忽暗。 果真不需要他们费心思宣扬,那些人便争着抢着把世子的死泄露出去,如今说什么的都有,倒省了不少力气。 陈贯微微皱眉,眼中却也有着一丝难以察觉的轻松:“现在外面流言蜚语漫天,什么世子是被兄弟所害,什么是王妃暗中策划,甚至还有牵扯到朝廷势力的说法。王爷如今本就怒不可遏,这些流言若是传入他耳中,怕是会让他更加疯狂地彻查,我们行事也得更加小心。” 封正点头,在屋内来回踱步,烛光将他的影子拉得时长时短。 他眉头紧锁,眉心似是被打了个死结,怎么也舒展不开,嘴唇微微抿着。 他时而停下,望向窗外的夜色,眼中闪过一丝忧虑,但很快又被他掩饰起来,继续踱步。 “你说得对。”封正下意识地回应着陈贯的话,他的声音有些沙哑,仿佛是从干涩的喉咙中艰难地挤出这几个字,低沉的语调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音,像是被寒风裹挟着的残叶,在空气中瑟瑟发抖,又像是绷紧的琴弦,随时可能断裂。 他突然像是被某种力量驱使,大步向前,猛地打开门。 门轴发出的“嘎吱”声在这寂静的氛围中格外突兀,惊起了栖息在附近的飞鸟。 他一步跨出门外,扬起头,望向上空。 月光如水般倾泻而下,洒在他的身上,勾勒出他日渐修长、且挺拔的身姿。 “今夜的月,怎就这么圆。” 第239章 温度 封正像是在对天发问,又似在喃喃自语。 他仰着头,双眸中映着那轮明月,眼神有些迷离,眉头微微蹙起,脸上的肌肉因紧绷而显得线条分明。 陈贯跟在他身后,听到这话后脚步一顿。他轻轻叹了口气,走到封正身边,顺着他的目光看向那轮圆月。 随后拍了拍封正的肩膀,便离开了。 见陈贯走远,封正才自胸口取出一枚碧色的桃形荷包。 那荷包的颜色已不再鲜亮,原本细腻的料子因长时间被他藏于胸口,又时常在无人时拿出来摩挲,边缘处已有些起毛,泛着旧意,却也因此多了几分温润的质感。 月光洒在荷包上,那精心绣制的图案若隐若现,每一针每一线都似乎还残留着往昔的温度。 ...... 九疑累了一整日,现下总算可以回去休息。 回到松月居时,院中灯火通明,好几处都挂上了红绸子。 许久没见这样鲜亮的颜色,九疑一时有些怔愣。 梓晴笑着迎了出来,“少夫人,沐浴的水已经备好。” 梓晴一边说着,一边走到九疑身前,轻盈地福了福身。 九疑微微颔首,随着梓晴走进屋子。 房中比院儿里更加喜庆,红烛高燃,墙壁上贴满了大红的喜字,地上铺着崭新的红毯,柔软而厚实,走在上面,就像走在云端。 桌椅都被精心装饰过,一旁还有一对龙凤呈祥造型的金烛台,龙凤的雕刻栩栩如生。 屋子的角落里,摆放着几盆盛开的芍药,那层层叠叠的花瓣娇艳欲滴,大红的颜色与这喜庆的氛围相得益彰。 床榻四周挂着红色的纱幔,纱幔上绣着鸳鸯戏水、并蒂莲花等图案,床上的喜被也叠得整整齐齐,上面绣着大大的囍字。 看着屋内满是喜庆的装饰,她的思绪渐渐飘远。 其实府中并未真正除服,只是他们这些孙辈孝期满了。 她原以为今日与寻常并无太大差别,可眼前这满屋子的喜庆,却如同一把火,将她心底那平静的湖面烧得沸腾起来。 她未曾想到,这场景竟比成亲那日差不了多少。 成亲那日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红盖头下的紧张与期待,俞修指尖轻轻划过她脸颊时的触感,都似在昨日。 走到西次间,她缓缓褪去衣衫,浸入水中,温热的水包裹着她,却稳不住她有些慌乱的心。 柳婆子撩开帘子,脚步轻缓地走了进来。看到九疑的神情,她赶忙走到浴桶边,轻轻握住九疑的手。 “莫怕。”柳婆子轻声说道,声音里满是安抚,“这圆房啊,是夫妻间的喜事,虽说姑娘家头一遭会有些害怕,但也就是开头那一下,就像被针扎了一下似的,痛一小会儿就过去了。您就放轻松,好好享受这夫妻间的甜蜜。” 九疑的脸颊微微泛红,脑中已开始回想离家时娘给她的那本小册子。 见九疑有些出神,柳婆子轻轻拍了拍她的手,笑着说:“你和咱们姑爷感情深厚,这圆房啊,也是水到渠成的美事。等会儿啊,你就顺着他,莫要紧张。” 九疑回过神来,轻轻地点了点头。 九疑洗净身子后,柳婆子为她擦干。 随后,便换上了寝衣。 第240章 撩开 九疑坐在榻边,双手不自觉地揪着衣角。 她听到屋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猜到应该是俞修回来了。 门被轻轻推开,俞修穿过正厅,径直朝着九疑所在的里间走去,脚下的步伐不疾不徐。 床榻四周的纱幔似云似雾,模糊了九疑的视线,却又无法阻隔她投注于俞修身上的目光。 俞修的身影越来越近,透过那薄纱,他的轮廓也愈发清晰。 他迈着沉稳的步伐来到榻边,撩开那层层叠叠如同轻云般的纱幔。 随后微微躬身,伸出手握住九疑那揪着衣角的手,只说了一句:“等我。” 俞修说完后,转身走向一旁的屏风开始宽衣,脱下外衫便朝着西次间去了。 云霞一直候在一侧,看到俞修离去,她赶忙轻手轻脚地撩开纱幔走到九疑身边,拿出帕子为她擦拭掌心,边擦边小声说道:“我怎么比你还紧张呢,我的手都在发抖。” 九疑挤出一丝笑容,看向云霞,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道:“倒显得你比我还慌乱。” 云霞掩口直笑,把帕子叠好收回袖中。 “芜菁才慌,一直在院前走来走去。”云霞压低声音,那声音就像微风拂过轻羽,几不可闻,只有凑到她嘴边才能勉强听见。 她的眼睛不时看向门口方向,似乎担心被人听见,低声说道:“那模样,活像丢了魂儿似的。” 云霞轻轻啐了一口,十分看不惯芜菁。 这院里的人都清楚,芜菁先前是在俞修身侧侍奉的,后来是老夫人开了口,她才来到松月居。 从今日起,俞修便歇在松月居,之前在外院的住处如今只当作书房来用。那些服侍俞修的人,除了年纪大些的长随小厮,都来到了松月居,芜菁也因此又有了日日在俞修跟前露面的机会。 “嘘。”九疑把食指放在嘴边,示意云霞别再继续说了,随后又道:“随她去。” 不一会儿,俞修便从西次间走了出来。 他身着宽松的正红色中衣,领口处露出了一小片肌肤,头发有些许湿漉。 他再次来到榻边,先是看了一眼云霞,微微点头示意。 云霞立即会意,福了福身,便退到了外间。 房中其他人也跟着退了出去。 俞修重新看向九疑,随后紧挨着她坐在她身侧。 他抬起手,轻轻地将九疑额前的一缕发丝拨到耳后,指尖有意无意地划过九疑的脸颊。 因着烛火明亮,九疑脸上那一层淡淡的绒毛清晰可见,根根分明。它们随着九疑的呼吸微微颤动,在俞修指尖划过脸颊的瞬间,颤动地更剧烈。 那些绒毛像是被惊扰的小兽,每一根都在回应着这突如其来的触碰。 俞修感受到了她的紧张,于是将她拥入怀中,用下巴轻轻蹭着她的头顶,问道:“怕么。” 九疑在俞修怀里轻点了点头,小声说道:“有一点。” 俞修将手搭在九疑腰间,手上微微用力,衣带便松开了,滑落在一旁踏板上。 第241章 相贴 九疑的身体微微一颤,眼中闪过一丝慌乱,她下意识地伸手想要抓住衣带,却扑了个空。 俞修握住九疑伸出去的手臂,顺着手臂一点一点往下滑,滑到手背,穿过手指,直至将她的手整个握住。 紧贴她身子的躯体越来越热,温热的气息喷洒在九疑的脖颈处,像是一团团火苗,惹的九疑的脸颊愈发滚烫。 “这味道,我喜欢。”俞修说罢,他的嘴唇沿着九疑的脸颊缓缓移动,呼吸变得急促,喉咙滚动了一下。 他把九疑搂得更紧,嘴唇贴近九疑的耳朵,气息有些不稳地说:“果真与我用的香味道一样。” 俞修嗅到的是九疑经常涂抹的香膏子的味道。 那香膏子是九疑自制的,自配出这个方子后,她便常常使用。即便今晚沐浴过后并未来得及涂抹,但或许是以往用的次数太多,那味道早已深深沁入肌肤,散不去,洗不净。 这是她最喜欢的味道。 俞修的手从九疑的手臂移到她的腰间,手指微微收紧,似要将她嵌入自己的身体。他的目光始终未离开九疑,眼神中的热度不断攀升,嘴唇轻触九疑的耳垂,唤她时,声音带着一丝喟叹:“九娘......” 九疑能清晰地感受到俞修身体的线条,这种肌肤相贴的触感,让她身体轻颤。 在小衣落下的一瞬,九疑彻底与俞修相贴、相交、相融。 ...... 外头守着的芄兰和云霞不住地打哈欠,尤其是芄兰,困意如同潮水般一波一波地袭来,她努力地想要睁开眼睛,可那股子困劲儿让她的视线都变得模糊起来。 这时,里屋再次传来叫水的声音,让本就迷糊的芄兰一个激灵。 她下意识地就打起了哈欠,那哈欠打得眼泪都在眼眶里打转。 云霞在一旁也是困得不行,但她一想到里屋的场景,就觉得面红耳赤,不好意思进去。她轻推了推身旁的芄兰,小声说道:“还是姐姐去吧,我......我在这儿守着。” 芄兰揉了揉眼睛,又伸了个懒腰,道:“你这样可不行,往后这种情况多了,总得习惯。” 说完,芄兰站起身来,脚步有些虚浮地将温好的水注入盆中,朝里屋走去。 俞修坐在榻边,身上半挂着的中衣松松垮垮地搭在他的肩头与手臂。 九疑把被子裹得更严实了,微微偏过头,将脸往被子里埋了埋,双手也愈发用力地攥紧被子边缘。 俞修见状,出言制止了正准备越过纱幔将盆递进来的芄兰。 芄兰的动作顿了一瞬,有些不知所措,她微微欠身,轻声道:“公子,水来了。” “放下就出去吧。”见芄兰将门合拢,俞修才掀开纱幔,起身将盆端到榻旁的绣墩上。 ...... 云霞见芄兰出来,忙凑上前询问:“姐姐,怎么样?没出什么岔子吧?” 芄兰打了个哈欠,摇了摇头小声道:“咱们好好地在这儿候着便是。” 第242章 初尝 翌日,天还暗着,俞修就醒了。 他侧头看向仍在睡梦中的九疑,唇角不自觉漾起了一抹笑,随后将手搭在九疑腰间,轻轻捏了捏。 九疑嘤咛一声,缓缓睁开双眼,见到俞修又想起昨夜之事,顿时背过身去。她急忙用被子蒙住头,声音从被子里传出,带着一丝嗔怪:“还没睡多久呢。” 俞修笑着凑上前,伸手将被子拉下一些,露出九疑红透的耳根。 他侧身紧贴着九疑的后背,一只手环过她的腰肢,将她紧紧圈在怀里,在她耳边轻语:“先别睡了。” 他的鼻尖蹭着九疑的发丝,呼吸带着晨起的温热,喷洒在九疑的颈间。 九疑扭动了一下身子,想要挣脱,却被俞修抱得更紧。她低嗔道:“我这脑袋昏昏沉沉的,太困了,得再睡一会儿。” 俞修把下巴搁在九疑光滑的肩上,嘴唇轻触着她的耳垂,缓缓说道:“那你睡吧。” 说着,他的手顺着九疑的腰缓缓上移,拂过她的肋下,指尖掠过时惹得九疑痒酥酥的。他的手停在九疑的胸前,并没有进一步的动作,只是紧贴着她,感受着那温热的起伏。 在感受九疑的起伏时,九疑也感受到身后他的变化。 他的手烫的灼人,九疑喉间不自觉地溢出一丝轻吟,那声音似羞似嗔,在这静谧的夜里格外撩人。 她的身体越发紧绷,脚趾不自觉地蜷缩起来,一种奇妙感觉从心底涌起。 这感觉令她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每一次呼气都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颤。 而这轻颤已被俞修捕捉到,他的嘴角微微上扬,随后将唇从九疑的耳垂移开,沿着她的后颈落下一连串轻如羽毛的吻。 “还睡么。”俞修的声音低沉而沙哑。 九疑转过身,伸出双臂,环住俞修的脖颈,手指轻轻插入他脑后的发丝。 “困意都被你赶走了。”说完,手顺着俞修脑后下滑至脖颈,然后将头埋到俞修胸前。 俞修感受到九疑的动作,嘴角的笑意更深了。他双手紧紧搂住九疑的腰,将她拉向自己,让彼此的身体紧紧贴合,没有一丝缝隙。 随后抬起九疑的下巴,低头,覆上了她的唇。 ...... 二人携手来到四夫人院儿里时,四夫人已收拾妥当,四房的妾室们也都在。 见俞修和九疑进来,众人的目光都投了过来,随后纷纷行礼,神色各异。 九疑也按规矩回了半礼。 四夫人见二人落座后,招了招手,梓晴会意,立刻捧着一个托盘上前,托盘上放着一方喜帕。 看过之后,便让梓晴收起喜帕,又让另一个丫鬟拿来一个精致的匣子。 “这是做母亲的一点心意。”四夫人笑道。 见二人皆是一脸疲色,四夫人哪能不知原因,小两口初尝人事怕是一夜未眠,故而也不想问询太多,只随意问了两句便作罢了。 随后,几房妾室也都有所表示。 敬过茶,二人又与四夫人同去上房。 第243章 贺礼 九疑今日来的比往日稍晚些,俞老夫人已在择选发饰。 俞修和九疑恭敬地行了个大礼。 老夫人微微点头,说道:“起来吧。” 老夫人看向九疑,上下打量了一番,随后才看向俞修,道:“修儿,你如今才算是成了家,但你要记住,学业不可废。” 说到这俞老夫人便在心底重重啐了一口,暗道老头子死得不是时候,若非因守孝错过了今岁春闱,她的孙儿如今兴许已经是进士了,哪用得着再等三载。 俞修答道:“孙儿定不会辜负祖母的期望,定当努力读书。” 老夫人点点头,又接着说道:“还有子嗣一事,也至关重要。你们夫妇二人也要上点心,早日为俞家开枝散叶。” 九疑微微垂首,答道:“孙媳明白。” 四夫人在一旁眉头微微一蹙,她握紧了手中的绢子,嘴角微微下撇,对老夫人的话很是不以为然。 暗道这话也太过分了,“上点心”这三个字就是明摆着要九疑给俞修张罗纳妾的事。小夫妻俩才刚圆房,这就是故意给他们添堵。 但老夫人这想法也不是一日两日了,早就将芜菁一行人往俞修院儿里塞了,只是俞修不为所动而已。 在九疑话音落下之后,俞修说道:“祖母安心,孙儿与九娘定会努力为俞家开枝散叶。” 俞老夫人听到俞修说的话后,脸色顿时沉了下来。她原本舒展的眉头紧紧皱起,眼中闪过一丝不悦,手中正拿着的发饰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落在了桌上,发出“啪”的一声。 “上点心”与“努力”虽只差一字,但俞老夫人却觉得天差地别,她话中的意思,是要九疑把芜菁、芄兰和絮娘等人的事重视起来。女人嘛,每个月总有那么几日身体不便,总不能因此而苦着自家爷们,难道还能一直独霸着不成? 而俞修口中的“努力”,只有他们二人,没有旁人的位置。 俞老夫人也不是不理解,毕竟两人刚圆房,新鲜劲儿还没过。 一侧的尤妈妈见状,脸上堆满了笑容,她拿起老夫人方才落在桌上的簪子往髻上簪,柔声道:“老夫人,十二公子说的对呢。少夫人是个懂事的,定能早日为俞家添丁。” 说话间,她已将簪子簪好,又轻轻扶着老夫人的肩膀,继续说道:“您瞧这小两口,那感情好着呢,这恩恩爱爱的,说不定子嗣很快就有了。” 尤妈妈边说边观察着老夫人和众人的脸色,眼神里透着小心。 尤妈妈说这些也有私心在,她的孙女絮娘如今已随俞修到了松月居服侍,若是九疑肯记她的好,说不定会在有孕时率先安排絮娘服侍俞修,抬为姨娘也是自然而然的事。 听到尤妈妈这句很快就会有子嗣,俞老夫人的脸色稍有缓和,眼中的严厉光芒也淡了几分。 俞老夫人不动声色地细细打量起九疑,暗道:这孩子,今日面色比往日差些,但看起来不像那些气血不足的。身体看着也不似弱不禁风的娇小姐,是个能担起生养子嗣重任的模样。 尤妈妈见老夫人神色稍缓,嘴角咧得更开了,继续说道:“老夫人,少夫人这性子也是极好的,和咱们公子相处和睦,这以后的日子肯定顺遂,子嗣自然也会早日到来。”尤妈妈边说边轻轻给老夫人捶着肩膀。 老夫人微微眯眼,看向俞修:“修儿,你可不能只由着自己的性子。子嗣和读书同样重要,你得时刻记着。” 俞修不满尤妈妈的说辞,他自小见惯了这些,明白尤妈妈存着什么样的心思,但不愿就此事当着众人的面在上房与祖母起争端,便也由着尤妈妈继续讨众人的好。 有些时候,的确需要一个尤妈妈这样的人。 “孙儿谨记。” 见到了女眷问安的时辰,俞修便离开了上房。 九疑和四夫人随俞老夫人来到上房正厅时,各房女眷已齐聚。 俞老夫人落座,清了清喉,对丫鬟使了个眼色。 不一会儿,那丫鬟便捧着一个托盘走了出来,托盘上放着一对翡翠镯子。 即使屋内没有阳光照进来,那对翡翠却仿若自带着一层光晕,通透无比。玉质细腻得如同婴儿的肌肤,几乎不见丝毫纹理。 俞老夫人看着九疑,缓缓说道:“九疑啊,你自入了俞家,行事得体,与修儿也是夫妻情深。这对翡翠镯子,是祖母给你的,你可要收好。”老夫人边说边示意丫鬟将托盘递到九疑面前。 纵是九疑嫁过来之后见过不少好东西,此刻也不禁为这对翡翠镯子而微微动容。 她赶忙起身上前,屈膝行礼,道:“多谢祖母,孙媳定当珍视。” 九疑明白,老夫人当着众多女眷的面才将镯子给她,是在表明,自己这个孙媳妇在她心中是有分量的,如此一来,众人不仅会给她送上贺礼,更会在日后的相处中不敢轻易慢待她。 可俞老夫人当初把芜菁硬塞到松月居这一行为是真的,今日急着往俞修身边塞人更是千真万确。 第244章 造册 俞家女眷们见老夫人已送出礼物,果真纷纷上前。如三夫人这般的,自是早已备好重礼,就等着今日交给九疑,但也不乏临时凑数之人。 这些,九疑回去都会造册,往后若是有需要回礼之时,也好有个依据。 五夫人见九疑在俞家有了体面,也算是满意,毕竟九疑是她的亲外甥女,关键时刻总会帮衬一把。 五夫人从上房回来回到五房院儿里时已近晌午,俞十三正坐在堂中,眉头紧皱,面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他手中紧握着一个茶杯,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眼中满是愤懑与不甘。看到五夫人回来,他“砰”地一声将茶杯重重放在桌上,茶水溅出,洒在桌面上。 五夫人眉头一皱,眼中怒火升腾,正欲开口斥责,俞十三已经抢先说道:“母亲,是你生生拆散了我和九疑妹妹!”俞十三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眼眶泛红。 他猛地站起来,椅子在地上蹭出刺耳的声音,他全然不顾,只是直直地盯着五夫人,胸膛剧烈起伏。 守孝期满,过了今日就要去学里,又要与孙六那厮常常相见,少不得被他编排几句。一想到这,俞十三便烦闷不已。 尤其自外院过来时,总有一两个不起眼的丫鬟婆子说起九疑与俞修昨晚圆房一事,他便更是气血上涌。 五夫人气得浑身发抖,指着俞十三骂道:“你这逆子!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母亲?九疑不仅是你妹妹,更是你嫂嫂,这是既定的事实,你休要再胡言乱语。”她的眼神犹如利箭般射向俞十三,脸色因愤怒而涨得通红。 说到这,五夫人更是怒不可遏,她上前一步,扬起的手在空中微微颤抖,似是想给俞十三一个巴掌,但又强忍着放下:“我为这个家操持半生,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为了我们五房的未来,你却在这里为了一个女人和我置气,当初你是如何答应你外祖的都忘了吗?” 俞十三的眼神中露了一丝怯,虽未出言回应,但仍是昂首挺胸。 五夫人气得来回踱步,她的裙摆随着急促的脚步晃动:“和闻家联姻,往后你在仕途上总会有人帮衬着点。十七娘知书达理,又是嫡女,你竟还惦记着九疑!” 俞十三猛地看向五夫人,眼神中满是不屈,道:“母亲,我怎能不惦记?十七娘的容貌怎可与九疑相提并论?若是您早早肯许九疑妹妹正室之位,哪里会有俞修的机会?”他的胸膛剧烈起伏,显然情绪激动到了极点。 五夫人气得脸色铁青,指着俞十三骂道:“你懂什么?九疑除了容貌,其他方方面面能和十七娘相比吗?十七娘是闻家九房的嫡女,和她成亲,日后对你、对我们五房有多大的助力,你难道不清楚?” 说到这,双方都是气话了,俞十三怎么可能不知道母亲为他择这门亲事的好处有多少,但他就是被九疑和俞修昨晚圆房一事刺激到了,又因为明日要见到孙六,所以失了理智,此刻被母亲这番话骂醒才逐渐平复怒意。 俞十三深吸一口气,咬了咬唇内侧的软肉,眼中的怒火渐渐熄灭,取而代之的是一丝愧疚。 他扶着五夫人坐下,随后自己也坐了下来,声音低沉地说:“母亲,儿方才冲动了,惹您生气,是儿不孝。” 他低下头,并未直视五夫人的眼睛。 五夫人见俞十三冷静下来,眼中的愤怒渐渐转为一丝欣慰,但仍板着脸:“哼,你知道就好。你也不小了,说话做事怎能如此冲动?” 俞十三抬起头,道:“母亲,我知道您是为我好,我......我会好好待十九娘。” 五夫人看着俞十三,心中一阵刺痛,毕竟就这么一个儿子,她缓和了语气:“你知道就好。” 俞十三微微点头:“母亲放心。” 五夫人叹了口气:“你要把心思放在学业上,莫要再为这些儿女情长所困扰。” 俞十三默默应了一声,他如今已是秀才,下回乡试一定不会落榜,他绝不能比俞修差。 过了一会儿,五夫人起身:“好了,你也别想太多了。明日要去学里,莫要让那些琐事影响了你。” 这时,一个丫鬟在门外说道:“夫人,午饭已经备好了。” 五夫人看了看俞十三:“走吧,先去用饭。”说完,便起身朝门口走去。 俞十三垂首跟在五夫人身后,心中依然沉甸甸的。 随着太阳渐渐西沉,天边被染成了橙红色,晚霞如同一幅绚丽的画卷,由浅至深地晕染开来。 这一日下来,九疑得了不少精贵物件,除了俞老夫人给她的那对镯子,出自大伯母的那套金镶玉的头面也极为出挑。 “不愧是京城回来的,真好。”云霞感叹道。 九疑在房中清点着这些物件,梓晴在一旁帮忙记录,云霞负责将礼物按类别收好。 云霞一边将手中的一对碧玉如意放在专门放置玉器的锦盒里,一边微微皱眉,眼中露出一丝疑惑。 随即停下手中的动作,直起身子,转头看向窗外已经染上暮色的天空,眼中带着些许担忧,歪着头对九疑和梓晴说道:“都这个时辰了,咱们姑爷怎地还没回来。” 第245章 等待 俞修此刻正与家中叔伯和几位堂兄弟一起在外院厅中。 俞大爷坐在主位上,他轻抚着胡须,目光从众人脸上扫过,最后落在俞修身上,缓缓开口道:“这次没能参加春闱也算是好事。” “今圣膝下无子,朝廷局势看似平静,实则暗潮汹涌。谁知道哪一日就变天了。”俞大爷说着,眼神变得更加深邃。 一旁的俞二爷点了点头,眉头紧锁:“大哥说得没错。如今局势不明,咱们俞家不能轻举妄动。”。 俞修颔首,赞同道:“大伯此言在理。” 俞修不自觉地摩挲着手中的杯盏,盏中色泽金黄透亮的茶汤微微晃动,偶尔有微小的气泡在边缘处轻轻破裂,释放出茶香。 俞修嗅着这茶香,思绪也随着那升腾的烟雾飘散开来。 科举取士,取的是天子门生,也使得这些通过科举进入仕途的官员对皇帝更加忠诚。 然而,今圣沉迷于声色犬马,被奸佞小人环绕。若是哪一日变了天,上一任天子门生,即便再有才学与能力,在新朝也难免会被视作旧势力的余孽,或被打压,或被猜忌,仕途必然坎坷。 这也是为何新帝登基特恩开科取士的缘故。 新帝需要培养自己的势力,通过恩科选拔出的人才,他们的仕途和荣华皆系于新帝一身,自然会对新帝忠心耿耿。 等待明主,才是上策。 在今岁开春时,祖母因他未能参加春闱而伤怀,彼时,他便洞悉了其中的利害关系。 “天色渐晚,大家也该饿了,先去用饭吧。”俞大爷站起身来,边说边朝一侧的饭厅走去。 其他人也纷纷起身,在俞大爷身后。 俞修快走几步跟上俞大爷,微微躬身说道:“大伯,今日课业重,侄儿想先回去,就不和大家一起用饭了。” 俞大爷停下脚步,看了俞修一眼,点点头:“学业不可废,你去吧。” 俞修向众人行了一礼,便转身离开。 他刚走没多远,俞九就用胳膊肘捅了捅身侧的俞十三,低声道:“十三弟,你看他,着急回去呢,咱们都懂啊。” 说罢,他挤眉弄眼,周围的几个堂兄弟也跟着笑了起来,只不敢当着长辈的面笑出声,直憋的满脸通红。 俞十三勉力笑了笑:“九哥,你别乱说,大伯二伯都还在前面呢,小心挨训。” 俞十一嘿嘿一笑,露出两颗虎牙,眼睛滴溜溜一转,压低声音说:“十三弟,你就别装了,咱们兄弟几个谁不知道谁啊。等你娶了闻家那位十七娘,说不定比十二弟还急着回去呢。” 说着,他朝俞十三挑了挑眉毛,眼中满是调侃。 周围的几位兄弟听了这话,笑得更厉害了,只用手捂着嘴,不让笑声传出去。 二房一位堂兄边笑边说:“是啊,十三弟,听说闻十七娘那可是知书达理、温柔贤惠,你可有福了。” 这时,走在前面的俞二爷察觉到了后面的动静,回头看了一眼,眉头微皱:“你们几个小子,在嘀咕什么?还不快跟上。” 俞九等人瞬间收声,表情变得一本正经,加快脚步向前走去。 ...... 回到松月居,九疑为俞修脱下外衣,得知俞修这么晚了还未用饭,便吩咐丫鬟去厨房将留的饭菜热热。 “去了哪,怎地饿着回来了。”九疑问道。 俞修拉着九疑的手,走到桌旁坐下:“今日和几位叔伯堂兄弟们商议了些事,多说了几句。” 九疑看着俞修的眼睛,本想再追问,却看到俞修眼中的疲惫,便知道不好继续问下去,于是笑说起今日发生的事。 两人正说着,梓晴便进来唤俞修用饭。 夜越来越深,月亮被乌云遮住大半,只余一丝微光。 松月居内,下人们的居所早已没了灯光,偶尔传出几句梦呓,只正房还隐隐透着烛光,扑闪扑闪的,时明时暗。 守在外间的芄兰和云霞眼皮已经打了几架,两人强撑着,努力保持清醒。 芄兰用手揉了揉眼睛,打了个哈欠,那哈欠声像是会传染似的,云霞也跟着张大了嘴巴,哈欠连天。 “困死我了,这成宿成宿的......”芄兰一边说着一边自座椅上站起来。她伸了伸懒腰,骨头发出一阵“咔咔”的响声,随后在原地小范围地走了两步,试图驱散困意。 云霞也没好到哪儿去,她努力睁大眼睛,可那双眼眸里已经布满了血丝。她伸手拍了拍自己的脸颊,试图让自己更清醒些。 其实云霞不必守在这,但云霞实在不放心,不仅不放心芜菁和絮娘等人,还不放心院儿里新来的几个小丫鬟。 “明晚就不必熬了。”云霞说道。 第246章 似是 云霞听说天一亮俞修就要和家中诸位兄弟一起去族学,每逢旬休才回来。 “你怎知明晚不必熬了。”芄兰耷拉着眼,一脸疑惑地看向云霞。 “姑爷不是要去学里么。”云霞一时有些诧异,一只手停在半空中,似乎想揉揉眼睛。 “本来是要去的,但大爷说晚些再去学里,兼之十三公子也快成婚了,府里这几日肯定要忙起来,人手都得重新调配。”芄兰说道。 而且,芄兰还听说,这事儿可能没那么简单,说不定还有其他安排。但这个就没必要告诉云霞了。 云霞微微皱眉,她实在不明白准备婚事和松月居有什么关系,十三公子成婚,自有他们院儿里的人忙活。 芄兰似猜到云霞在想什么,打了个哈欠后补充道:“放心,再如何调配,也调不到咱们院儿里。” 芄兰一边说着,一边从旁边的桌上拿起一个杯子,给自己倒了点水,润了润干涩的喉咙。随后又给云霞倒了一杯。 云霞接过杯子,水还没喝完就听见里屋叫水的声音。她一个激灵,差点被水呛到,赶忙放下杯子,一边轻咳着一边让芄兰去。 ...... 日子在忙碌中过得飞快,转眼间就到了俞十三和闻十七娘成亲的日子。 五房院儿里张灯结彩,大红的灯笼挂满了回廊,喜字贴满了门窗。 俞十三身着新郎服,胸前戴着大红花,骑在高头大马上,脸上洋溢着笑意。迎亲队伍一路吹吹打打,终是将闻十七娘接回了俞家。 因家中有孝,次日一早,府中的红灯笼和喜字便撤了下来。 闻十七娘在去上房请安的路上,看着周围略显冷清的环境,心中不禁有些失落。 她微微皱眉,眼中闪过一丝黯淡,原本以为的请安,应该是处处喜庆,可现在,那些象征着喜悦的红灯笼和喜字都不见了。 五夫人是过来人,一眼就看出了闻十七娘的心思。她笑着顿足,轻轻拉过闻十七娘的手,说道:“母亲知道你心里不好受。这大喜的日子,任谁都会觉得遗憾呢。” 闻十七娘赶忙恭敬地行礼:“母亲,儿媳都明白,并未觉得有何不妥。” 五夫人十分满意闻十七娘的说辞,眼中满是赞许:“咱们俞家能有你这样知大体的媳妇,是健儿的福气,也是我们五房的福气。” 闻十七娘笑着颔首,道:“母亲过奖了,儿媳既已嫁入俞家,自当以俞家为重。” 五夫人明白闻十七娘话中之意,微笑着点头,道:“你能这样想就好。这世上啊,有太多人只看眼前的得失,而你却能顾全大局。你别看这灯笼和喜字撤了,可在我们这些长辈心里,你的懂事,比那些红红绿绿的装饰更让人欢喜呢。” 俞十三不耐地晃了晃手中的折扇,说:“再不快些去就晚了,祖母该不高兴了。”说着,眉头微皱,眼神中透露出一丝急切。 五夫人轻嗔道:“你这孩子,就知道催。十七娘对这府里的路还不太熟呢,走太快若是摔着了可如何是好?” 俞十三撇撇嘴:“母亲,她又不是小孩子,哪有那么容易摔着。” 闻十七娘微微皱眉,眼中闪过一丝不满,她看向俞十三,心中对他的鲁莽和不懂体贴有些埋怨。 “母亲,夫君也是担心让祖母久等,儿媳会小心些的,咱们还是快些去吧。”说罢,闻十七娘微微提起裙摆,莲步轻移,加快了步伐。 俞十三是花丛常客,觑了眼闻十七娘便意识到自己的话有些不妥,但话已出口,只能快步跟上闻十七娘,伸手想去拉她的手,却被闻十七娘巧妙地避开了。 俞十三的手僵在半空,脸上闪过一丝惊愕,随即眉头紧皱,眼中闪过一丝恼意。 他将手中的折扇猛地一合,别在腰间,不再看闻十七娘,而是昂首阔步向前走去。 闻十七娘看着俞十三的背影,微不可觉地摇了摇头,想着若是......若是十二哥哥,绝不会如此鲁莽,说话做事都会考虑周全。 旋即叹了口气,继续向前走去。 三人加快了步伐,不多时便来到了上房。 几人来得巧,甫一坐下,便见九疑随俞老夫人一同走了出来。 扶着俞老夫人走到主位坐下,九疑才行至自己座旁。 久不见闻十七娘,九疑不禁细细打量起她来。只见闻十七娘神色端庄,眉眼间多了几分从前未有的随和。 看起来,似是放下了。 第247章 计较 俞十三得了母亲叮嘱,眼神不能乱瞟,言行举止都得注意,不能给五房丢人,更不能伤了十七娘的心。 母亲的话犹在耳畔,可余光还是不受控制地瞥向一旁。 他的眼神有一瞬间的凝滞,随后心中一惊,赶忙回过神,额上竟渗出了一层薄汗。 俞十三清了清喉,拉着闻十七娘上前一步,恭敬地对俞老夫人说:“祖母,孙儿携新妇拜见您。” 这种时候,闻十七娘自不会避开他的手。 她随着俞十三的动作,向前一步,与他并肩而立,朝着俞老夫人盈盈下拜。 “祖母,孙媳给您请安,愿您身体安康,事事顺遂。”闻十七娘说道。 俞老夫人淡淡瞥了他们一眼,眼神中并无太多温情,只是微微点头:“起来吧。” 俞十三心中一紧,他知道父亲不是祖母亲生,他们在祖母心中的分量自然比不得其他房。 更何况,祖母行事向来专横,从不顾念他人想法,还时常让各房女眷立规矩,故而不得众人喜欢。 她对待下人的严苛在府中是出了名的,稍有差池,便会受到重罚。对各房的子孙,也是区别对待,亲生的如俞修那般的自是百般偏袒,像他这样的,不鸡蛋里挑骨头都不错了。 此刻,俞十三仍努力保持微笑,说道:“多谢祖母。” 随后,俞老夫人便唤人取来了一对镯子。 丫鬟将托盘轻放在桌上,众人的目光都被吸引了过去。闻十七娘抬眼望去,心中顿时一凉,那对镯子虽也闪烁着光泽,可成色与她之前打听到九疑所得的相差甚远。 九疑的目光一直若有若无地落在闻十七娘身上,她看到闻十七娘在看向镯子的瞬间,眼神有一瞬间的凝滞,眉头似有若无地一蹙,不过很快又舒展开来,规规矩矩地站在原地。 闻十七娘的嘴唇微微抿了一下,那动作极轻,几乎难以察觉。 闻十七娘自迈出上房厅中便一直在思索,她是闻家九房原配嫡出的女儿,俞老夫人竟明目张胆地差别对待,这无疑是在打闻家的脸,也是对她的一种羞辱。 好在其他房的几位伯母和嫂嫂们对她还算客气,该有的礼数也尽到了。 俞十三成亲前便在内院辟了处院子,是离松月居不远的碧云斋,只待婚后携新妇入住。 回到碧云斋后,闻十七娘看似不经意地轻声说道:“夫君,今日祖母给的镯子虽也是心意,但我听闻府里往日的流水,总觉得有些不同呢。” 说罢,她微微歪着头,眼神里带着一丝疑惑与无辜,像是只是单纯好奇。 俞十三愣了一下,随即说道:“娘子莫要多想,许是祖母另有安排。” 闻十七娘轻轻叹了口气,缓缓踱步到窗前,望着窗外的草木,悠悠道:“我也知不该揣测长辈心思,只是我听闻十二哥往日所得,与我们这似有不同,也不知是不是我多心了。” 闻十七娘的声音很轻,像是怕被人听到一般,可又刚好能让俞十三听清。 俞十三皱了皱眉头,他走到闻十七娘身边,想解释一二又懒得,他也不知闻十七娘这话究竟是何意,她会真的不知四房和五房的区别么。 罢了,母亲说得安抚着闻十七娘。 思及此,俞十三低声道:“十二哥毕竟是祖母的嫡亲血脉,自然与旁人不同。” 闻十七娘转过身来,脸上挂着温婉的笑容,拉着俞十三的衣袖说道:“我自是知道的,只是我想着,都是俞家子孙,总该有些公平之处,我倒没什么,只是怕旁人看低了你。” 她的眼神里满是关切与担忧,仿佛一切都是为了俞十三着想,全然不计较之前的不快。 俞十三听了这话,心中五味杂陈,想着他是不是多心了,沉默了片刻后,才说道:“娘子放心,我不会在意这些,只要你我二人安好便是。”可他的眼神却有一丝不甘。 闻十七娘将这抹不甘纳入眼底,她微微垂首,轻轻摩挲着俞十三的衣袖,似是在整理褶皱,又似在斟酌言辞,片刻后,她轻声说道:“如今这世道,唯有读书高,你若能在学业上更进一步,有了真才实学与功名加身,任谁也不敢随意轻视于你。” 俞十三听了闻十七娘的话,心中暗自思忖,觉得她所言甚是有理。 自闻十七娘嫁入俞家,那他便是她的依靠。瞧她方才那番言语,对他被人轻视之事如此挂怀,也属人之常情。 俞十三心下琢磨,应承下她的期许倒也无妨,毕竟他本就胸怀壮志,不甘于如今的身份地位。 “娘子所言有理。”俞十三说道。 闻十七娘颔首,心中已有计较。 第248章 沉思 ...... 芜菁寻了个机会将芄兰拉到一旁,悄声问道:“我什么时候可以近前服侍?” 芄兰轻轻拍了拍芜菁的肩膀,随后背过身去,“这事得少夫人说了算,我在少夫人跟前也说不了几句话。”芄兰的声音很轻,似是怕被旁人听了去。 芄兰早就提醒过芜菁莫要动不该有的心思,好好服侍公子和少夫人或许还有一条出路。 如今虽同在松月居服侍,但芜菁连正房都轻易进不去,地位自是有了差别。 思及此,芄兰转回身来,看着芜菁说道:“你也看到咱们公子是怎么对少夫人的了,若想更近一步,非得有少夫人的首肯不可。” 说到这,芄兰顿了顿,道:“但你瞧着,少夫人会轻易让你更近一步么。” 芄兰到松月居的时日不长,但也在尝试着一点一点揣摩少夫人的心思,平日里少夫人待人温和,可心里的想法未必都摆在脸上。 “少夫人不是不明白老夫人想如何,但她有自己的思量,你瞧你来松月居都多少时日了,可曾有所进展?”芄兰微微皱着眉头,边说边用手轻轻比划着。 其实很多事情芄兰也只是一知半解,但她有一点是明白的,只要公子肯护着少夫人,老夫人那边暂时也掀不起太大风浪。 自芜菁到松月居以来,一改寻常的性子。只因她总想着当初老夫人说过,待公子和少夫人圆房她的机会就来了,所以她一直安安分分地做事。 可如今,圆房之事已过,她却依旧在边缘徘徊,这让她满心的期待渐渐化为泡影,内心的焦虑与日俱增。 “我原以为老夫人的话定然算数,怎会料到如今这般局面。”芜菁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眼眶也微微泛红。 芄兰看着她这副模样,心中也有些不忍,到底是自小的情分,随后轻轻握住她的手,道:“老夫人的话又怎能全信?你也莫要再纠结这件事,还是把心思放在别处吧。” 芜菁暗自思忖,自己之前那般期待老夫人曾说过的话,是不是太过愚蠢了?然而,转念一想,让她放弃,又实在不甘。公子那般芝兰玉树的人儿,即便只是成为通房,她也心甘情愿。 无论如何,老夫人是绝对不容许公子身边没有旁人的。 但此刻的芜菁,又实在有些迷茫。 “你说,我要不要问问老夫人如今的想法?”芜菁微微抬起头,眼神中既有犹豫,又有期待。 芄兰听了这话,心中一紧,脸上瞬间浮现出担忧之色,她下意识地用力握了握芜菁的手,眼神中满是不赞同,连连摇头道:“你可千万莫要去!这个时候去问老夫人,如果老夫人应下了,你终究是要在少夫人手底下过活的,若老夫人真安排你服侍公子,少夫人心里会如何想?若是老夫人不应,你岂不是自讨没趣,还可能落得个不安分守己的名声,被众人耻笑。” 芜菁听了芄兰的话,连连摆手,道:“不不不,我当然不会蠢到直接去问,侧面探探口风总行吧,毕竟咱们最初还是老夫人房中出来的。” 芄兰轻轻皱起眉头,劝也劝了,可看这芜菁的模样,怕是难以轻易打消念头。 “罢了,你且去问吧。”芄兰无奈地叹了口气,眼神中满是疲惫,她缓缓松开了紧握芜菁的手,无力地垂落在身侧。 芜菁望着芄兰远去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她知道芄兰是为自己好,可内心的渴望就像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揪住她的心。 她犹豫再三,还是决定再等等,寻到合适的机会先问问尤妈妈。 倏地,芜菁似被一道灵光击中,这才想到絮娘可是尤妈妈的亲孙女,尤妈妈那边若真有什么风声或者想法,絮娘定是知晓一二的。 但她也明白,絮娘跟她是一样的想法,未必肯对她吐露真心,也难怪芄兰从未在她跟前提过絮娘。 芜菁暗自打定了主意,要观察絮娘的一举一动。 接下来的几日,她总是借着做事的间隙,偷偷留意着絮娘。 只见絮娘每日里都是不慌不忙,有条不紊地伺候着公子和少夫人,看不出有任何异样。 芜菁心里犯起了嘀咕,这絮娘如此镇定,难道老夫人真的没有什么特别的安排? 她皱着眉头,眼神中满是疑惑,咬着下唇,陷入了沉思。 又过了几日,依然毫无所获。 芜菁无奈之下,只能先依着吩咐去领取一些松月居平日里所需的草木灰与厩肥,用以滋养庭院中的花草树木。 行至一处转角,忽然听到从左侧传来的一阵脚步声。 芜菁顿足,只见闻十七娘正带着丫鬟缓缓走来。 第249章 你来 闻十七娘今日穿着一袭淡粉色的罗裙,发髻上插着两支素雅的玉簪,面容略显憔悴,却仍难掩那几分清丽之色。 自回门之后,闻十七娘便为俞十三制定了修业之策,每日从卯时初刻起,至酉时末刻息,课业排得满满当当。 只不知道的是,究竟哪一日会让他们一众兄弟复学。 芜菁自不可能当做没看见闻十七娘,她赶忙停下脚步,微微屈膝,恭敬地行了一礼,道:“奴婢给十三少夫人请安。” 待礼毕,才缓缓直起身来,依然垂首站在一旁,等待闻十七娘的回应。 闻十七娘轻轻摆了摆手,柔声道:“起来吧,芜菁,你这是要去往何处?”她的目光淡淡地在芜菁身上掠过,带着一丝看似随意的询问。 芜菁这才抬起头,眼神中带着一丝疑惑。她没想到只在上房与十三少夫人见过一回,甚至连话都没说过,十三少夫人竟能叫得出她的名字。 但她也不敢多做耽搁,赶忙回应道:“回十三少夫人,奴婢正要去库房取些物件,这是日常所需,不敢有丝毫懈怠。” 闻十七娘微微点头,轻轻叹了口气,似是有满腹心事:“松月居的差事,可不是那般好当的。听说你们公子虽和善,可有些事啊,也由不得他做主。你在那处,可得多留几个心眼儿。” 说罢,闻十七娘微微抬眼,目光有意无意地在芜菁脸上多停留了一瞬,眼神中透着一丝难以名状的深意,似是在暗示着什么。 芜菁心中一紧,忙应道:“十三少夫人,奴婢愚钝,还请少夫人明示。”她微微皱眉,脸上满是困惑,不知道为何十三少夫人会与她说这话,于是身体不自觉地前倾,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闻十七娘轻轻摇了摇头,嘴角泛起一抹略带苦涩的笑意:“我一见到你呀,就莫名觉得亲切。想我初入这府中时,也是懵懂无知,稍稍碰了些壁。所以见着你,就想着能真心帮你一把。” 闻十七娘边说边向前走了两步,靠近芜菁,轻轻拉起她的手,眼神中满是真诚与关切。 “你生得这般模样,只是在府中做个丫鬟,实在是有些可惜了。”闻十七娘微微歪着头,目光在芜菁脸上细细打量。 芜菁听闻,面露惊惶之色,忙欲抽回手,低声道:“十三少夫人,莫要打趣奴婢了,奴婢身份低微,能在府中有个安身之所便已足够。” 芜菁是真的慌了,不敢与闻十七娘对视,只是垂着头看着地面。暗道不会是想将她要去碧云斋服侍十三公子吧,她可不想。 闻十七娘轻轻捏了捏芜菁的手,示意她莫要惊慌,接着轻声说道:“我并非打趣你。我也是偶然听闻,祖母那边啊,原是有意抬举你的,只可惜……” 说到此处,闻十七娘故意顿了顿,眼神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狡黠,抬眼看向芜菁,观察着她的反应。 芜菁心中一惊,忙抬起头,眼中满是疑惑与期待,忍不住问道:“只可惜什么?十三少夫人,还请您告知奴婢吧。” 她的声音微微颤抖,想着难不成真有其他内情。 闻十七娘叹了口气,道:“只可惜你们少夫人……”闻十七娘还是没将话说透,只是松开了芜菁的手,背过身去。 芜菁的身体微微一僵,眼睛紧紧盯着闻十七娘的背影,眉头拧成了一个深深的川字,眼神中满是困惑。 她明白自己与芄兰最初被老夫人安排在公子身边的目的,而絮娘虽来得较晚,可她身为尤妈妈的亲孙女,若老夫人真有抬举身边人的打算,按常理尤妈妈怎会不极力抬举絮娘? 但这些日子,絮娘一直表现得安安分分,毫无动作。 十三少夫人的话虽未完全挑明,但也不像是空穴来风。毕竟当初公子将她送回老夫人处,起因便是少夫人。 闻十七娘看似背过身去,实则悄悄用余光留意着芜菁的一举一动。 闻十七娘轻咳一声,转过身来,脸上又恢复了那副看似关切的神情,说道:“芜菁,你也莫要过于忧虑,在这府中,许多事情都是身不由己。或许嫂嫂也有她的难处,你只需要谨言慎行,做好自己分内之事。若真有什么变故,我也会尽量帮衬你一二。” 芜菁忙福了福身,感激道:“多谢十三少夫人,奴婢记下了。只是这其中缘由,奴婢实在想不明白,还请少夫人指点。” 指点二字,正是闻十七娘所期待的。她微微抬眼,轻启朱唇:“你来。” 第250章 红痣 ...... 这一日,九疑正坐在松月居的窗前,手中拿着女红。 这时,梓晴匆匆走进来,手中捧着一封信笺,道:“少夫人,有您的家书。” 九疑放下手中的活计,伸手接过家书,轻轻摩挲着信封,她拆开信封,展开信纸,目光刚一扫视到内容便怔愣了一瞬。 信上言及祖母已过世一载,如今才告知于她,是希望她莫要过度伤怀,在夫家安心度日。 九疑的眼神只是稍稍黯淡了一下,旋即恢复了平静,她将信纸叠好,放回信封之中,动作不疾不徐,没有丝毫的慌乱与悲戚。 梓晴在一旁也瞧见了,她小心翼翼地观察着,轻声问道:“少夫人,您......不难过吗?” 九疑抬起头,嘴角浮起一抹略带苦涩的笑意,缓缓说道:“祖母于我,并无多少慈爱可言。自我记事起,她便对我娘百般刁难,对我亦是冷漠疏离。” 说着,她站起身来,走到桌旁,为自己斟了一杯茶,轻抿一口,似在平复内心那一丝微澜。 梓晴微微点头,却也不知该如何回应。九疑轻轻叹了口气,又道:“只是,她毕竟是我祖母。”她踱步至窗前,望着窗外的景色,若有所思。 “去告知夫君一声吧,虽然我与祖母情分淡薄,但这件事,还是该让他知晓。”九疑转身对梓晴吩咐道。 话音刚落,九疑便意识到,父亲岂非已丁忧在家。 还好家中有两位嫂嫂帮衬着母亲,想来应是一切顺遂,只是大哥的消息一直断断续续的,也不知他是否知晓家中变故。 云霞和柳婆子知晓此事时,无半分难过,尤其柳婆子,她从前是服侍在九疑母亲身边的,想起往昔九疑母亲遭受的委屈与不公,心中便满是愤懑,如今可真是大快人心! 不久后,俞修赶来,脸上带着关切:“你都知道了。” 九疑抬眸,目光中带着一丝探究:“你似乎对此事并不惊讶,倒像是早就知道一般。” 岳父丁忧在家,俞修自是了然,只是他们都没告知九疑,他也不会违拗他们的意思。 他坐在九疑身侧,握住她的手,颔首道:“父亲曾提过,我见岳父大人没有告诉你的意思,便自作主张送去了些银钱和可用的物件。” “还是你想的周到。”九疑嘴角抿起,随后轻轻回握俞修的手,收紧手指。 “你是我娘子,我当然要为你考虑周全。”俞修说着,倾身向前,另一只手为九疑拂去颊边一缕垂下的发丝,顺势将那缕发丝别到九疑的耳后,手指在她的耳垂处轻轻捏了一下。 九疑直往他怀里钻,将脸紧紧贴在俞修的胸膛,双手环住他的腰。 俞修也抬手揽住她的肩,下巴抵在她的头顶,两人就这样静静地依偎了一会儿。 “走吧,去陪母亲用饭。”九疑的声音带着一丝慵懒,语调轻轻柔柔的,仿佛在俞修的怀抱里,连说话都没了力气。 俞修看着九疑,轻轻摇了摇头,将她额前又蹭乱的发丝捋到耳后,说道:“今日不去了。” 俞修心里明白,九疑对她祖母虽没多少情分,可血浓于水,她心底定不会毫无波澜。 “好。”九疑颔首,眼帘半垂,长睫在眼睑下投出一片扇形的阴影,再一次投入俞修怀中。 “我竟才发现,这里有一颗红痣。”俞修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惊喜与好奇,他松开九疑,手指抬起她的下巴,让她的脸微微转向左侧,眼睛专注地盯着她左边耳垂和脸颊的交界处。 九疑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弄得一怔,抬眼看着俞修,脸颊因为他的近距离接触而泛起一抹淡淡的红晕。 “一颗痣而已,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九疑说道。 俞修却仿若未闻,只是专注地看着那颗红痣,嘴角勾起一抹浅笑,喃喃道:“这痣生得倒是别致,像是一颗被遗落在此处的朱砂。” 他的目光从痣上移到九疑的眼睛,手指也顺势沿着她的脸颊轻轻滑下,绕后扣住九疑的侧颈,双唇缓缓靠近那颗朱砂痣。 青天白日的,还开着窗呢,九疑只觉脸上有些烫,想要躲避却被俞修轻轻固定住,只能紧闭双眼,感受着那轻柔的触碰。 待俞修移开,她才缓缓睁开眼,瞧见窗外走过的几道人影后,嗔怪地瞪了他一眼:“被人瞧见了。” 俞修但笑不语,只是将她揽入怀中,下巴抵在她的头顶。 ...... 时光悠悠,转瞬便至重阳节。 第251章 重阳 俞家上房比寻常热闹好些,丫鬟皮肤们穿梭于各个角落,搬着桌椅,摆放着应节的糕点与果盘。 那一盘盘重阳糕,蒸得软糯香甜,糕面上点缀着红枣与蜜饯,散发着诱人的香气。 几案上的菊花酒虽未启封,但那酒坛的纹路与封口的绸子,也透着几分节日的氛围。只是俞家人仍在守孝,这酒不过是摆着应景,无人会去触碰。 这桌上的佳肴美点以及一应布置,皆是九疑与尤妈妈筹备,俞老夫人着意增添了一二。 这也是九疑头一回操办家宴。 到时辰后,众人依着规矩分坐开来。 男席这边,俞家大爷端坐在主位,两侧便是俞二爷、俞四爷等人。其他年轻的子弟则坐在下首,或是交头接耳讨论着近日的趣事,或是安静地等待着开宴。 女席那边,俞老夫人被众女眷簇拥着坐在首席。老夫人穿着一身素色锦缎衣裳,虽已年迈,却依旧精神矍铄。 九疑身着竹青色长裙,裙摆绣着几缕淡色的菊花纹,更显清雅。 九疑挑选了一些陶瓷摆件,打算用来装饰桌面,增添气氛。 她特意选了一对绘有菊花图案的瓷瓶,瓶中插着鲜艳盛开的菊花与几枝茱萸,寓意吉祥长寿。还在桌子中央放置了一个小巧的假山盆景,周围环绕着几盆盛开的小雏菊,错落有致,使得整个桌面看起来雅致又应景。 三夫人看着这一切,眼中满是欣慰,她看向九疑,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眼神里满是赞许:“九娘啊,这布置的真不错。” 九疑含笑颔首,谦逊地说道:“多亏了三伯母与母亲昔日的悉心教导,我如今才得以略懂一二。若有不足之处,还望诸位伯母和叔母多多提点。” 听到叔母二字,五夫人愣了片刻,一直以来,不管是人前还是人后,九疑都以从前的旧称唤她,今日却变成了叔母。 虽说嫁过来之后便应该唤她一句叔母,但九疑是她的亲外甥女,自然是唤姨母才更显亲近,可如今九疑这般改口,五夫人难免不适应,不知是哪里出了差错。 四夫人则面带微笑,眼神明亮。 这时,二夫人轻轻放下手中的茶盏,将目光落在九疑身上,说道:“模样生的好,这眼光自然也是好的。”二夫人边说边微微点头。 二夫人话音一落,又有几位嫂嫂附和着称赞起九疑。 听到这,九疑只是颔首不语。 闻十七娘坐在九疑身侧,听到众人对九疑的夸赞,嘴角微微一撇,那表情一闪而过,却又很快被她掩饰住,道:“十二嫂的确聪慧,从前在闺中时便作过几首好诗,如今这布置家宴的本事更是令人钦佩。” 就在众人以为闻十七娘是真心夸赞时,她话锋一转,脸上仍带着和善的笑容,道:“只是这菊花的品种,似乎还有些可斟酌之处呢。” 很快,闻十七娘语调低下来,补了一句:“不过,我也只是略有疑虑,或许是我见识浅薄。” 到底是闻家嫡女,又怎会见识浅薄呢。 重阳佳节,向来以黄菊为尊,黄菊象征着吉祥长寿,乃是应节之物。今日席间的,却是白菊。 众女眷自是注意到了这一点,但九疑是俞修的正妻,又得老夫人青眼,众人虽心中有疑,却绝不会站出来发问。 此刻闻十七娘率先提及,众人皆竖起耳朵,想看九疑如何回应。 闻十七娘本以为九疑这么明显的疏忽总会有一两个人附和她,毕竟在她看来,这白菊的使用与重阳传统不符乃是事实。 她微微抬眼,眼神中带着一丝期待,静静地等待着有人站出来声援她的话语。 然而,一片寂静过后,并没有人接话。她有些惊愕地扫视着众人,只见几位伯母皆平静如水,几位嫂嫂眼神闪躲,或低下头佯装整理衣角,或端起茶杯轻抿一口以作掩饰。 她这才清清楚楚地意识到,这里跟闻家大不相同,众人皆忌惮四房,都选择明哲保身,无人肯应她这有理有据的质疑。 闻十七娘心中一阵恼怒与不甘,她咬了咬牙,脸上的笑容变得有些僵硬,但仍强撑着说道:“或许是我多心了,十二嫂的安排定有道理。” 九疑唇角依旧挂着浅浅的笑容,她放下手中正欲整理衣衫的手帕,侧身望向闻十七娘,眼神坦然地直视着她。 随后九疑便将视线落在众人身上,不紧不慢地说道:“前几日,我特意遣人求问医士与花匠,得知白菊于咱们俞家女眷有不少益处。” 见众人饶有兴致地听着,九疑微微顿了顿,继续说道:“白菊性温和,有宁神静气、养颜护肤之效。家中祖母年事已高,需得多多调养身心,而诸位伯母和嫂嫂们平日里操持家务,劳心劳力,这白菊若能在席间相伴,其散发的淡雅气息,或可舒缓大家的疲惫,于康健有所助益。再者,如今家中尚在守孝,白菊之色更为肃穆,与当下情境相宜。” 九疑语调轻柔,每一个字都说得清晰明了。 今日的事让九疑益发明白,从前那些感觉并没有错,自她还住在五房院儿里时,闻十七娘便处处与她争锋相对。 那时或许是因年纪小才看不真切,但还是感觉到了闻十七娘和闻十九娘对她的敌意。 她记得,闻十七娘曾多次邀她前往闻家作客,她一次也未去过。有一回为了不落六娘的脸面,还是装病躲过去的。 看来,是因为俞修。 但她不知道的事,闻十七娘是何时察觉出俞修待她不同。 第252章 计划 闻十七娘听了九疑的解释,心头一堵,原以为能借此让九疑在众人面前失了颜面,进而失去俞老夫人的看重,却不想她竟有这般说辞。 她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但很快就恢复了常态。 “十二嫂竟有如此周全的考量,是我太过鲁莽,还望十二嫂莫要怪罪,望祖母和诸位伯母莫要怪罪。”说罢,她起身欠身向众人行礼致歉。 闻十七娘这般反倒让众人对她的行为有些诧异,原本以为她会继续纠缠,却不想如此轻易就认了错。 但九疑却知晓,闻十七娘心中的不甘与算计定不会就此消散。 九疑赶忙起身还礼,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说道:“弟妹言重了,你也是出于对家宴的关心,所以才会关心则乱,我岂会怪罪。” 闻十七娘就这样被扣上了“关心则乱”的帽子,虽心中满是愤懑,却也只能强颜欢笑。 随后,她便站起身来,说道:“今日是我唐突了。” 说罢,她莲步轻移,缓缓走向放置茶具的桌案。 众人的目光皆随着她的身影移动,只见她拿起茶壶,先行至俞老夫人身侧为她斟茶,说道:“祖母,您请用茶,孙媳不懂事,还望您恕罪。” 俞老夫人抬眸,凝视着闻十七娘,道:“莫要以为旁人都是瞎子聋子,你既已嫁入俞家,就是俞家的媳妇,莫要整日里弄些腌臜手段,失了身份。” 闻十七娘的脸瞬间涨得通红,她紧紧握着茶壶的把手,指节都因用力而泛白。 她一早便听说俞老夫人为人刻薄,却未曾料到当着下人的面就能对她这个新妇如此不留情面。 但她也明白,此刻若是反驳,只会让自己陷入更为不利的境地。于是,她强咽下满心的委屈与不甘,缓缓屈膝行礼,颤声道:“祖母教训的是,孙媳知错了,日后定当谨言慎行。” 众人皆不敢作声,生怕触怒了俞老夫人。九疑见状,亦默不作声,只安静坐在一旁观望。 见俞老夫人应声后,闻十七娘才依次为各位夫人斟茶,每到一人面前,嘴里都念叨着致歉的话语,眼神却时不时飘向那摆放白菊的方向。 她满心期待能发现哪怕一片残缺或者干枯的花瓣,这样便能表明九疑并非如她所言那般精心筹备,之前的解释不过是巧言令色。 不仅如此,宴上若是出现枯败的菊花,那可是极为不祥的。 然而,令她失望的是,那菊花在她的审视下,依旧完美无瑕,每一片花瓣都舒展着,散发着淡雅的光泽。 闻十七娘的脸色微微一变,她可是闻家的嫡出女儿,这是她头一回受这样的羞辱。她本以为低个头这事也就过去了,在发现枯败的菊花后还能重新将众人的视线集中在九疑身上,却不想计划再次落空。 她终于明白了为何九疑会早有准备。 终于,轮到为九疑斟茶时,她的动作略微停顿了一下,眼神在九疑脸上快速扫过,而后才慢慢倾倒茶壶。 随后才坐了下来。 九疑将这一切尽收眼底,端起茶盏,轻抿一口。 她想,今日这出闹剧应该是结束了吧。 这是九疑头一回操办家宴,自是极为重视,不敢有丝毫懈怠。 早在半月之前,她便开始精心筹备。 因是素宴,本身就极为麻烦,既要保证菜品的丰富多样,又不能失了精致与美味。 在布置厅堂方面,九疑更是亲力亲为。她带着丫鬟们穿梭于各个角落,指挥着她们擦拭桌椅、摆放摆件。 对于那菊花的布置,她也是用心良苦。 其实一开始九疑打算听尤妈妈的按以往的惯例用黄菊,是为了顺应闻十七娘的打算才换了白菊。 九疑本就让人留意着芜菁的动向,十日前便发现她竟偷偷与闻十七娘的贴身丫鬟在偏僻角落交头接耳,神色慌张,待那丫鬟离开后,芜菁还独自站在原地发呆,似在思索着什么事。 云霞得到消息后,赶忙将此事告知九疑,九疑当下便多增了人手,暗中留意芜菁的一举一动。 三日后,正当九疑在房中整理松月居的账目时,芜菁却突然前来求见。 芜菁抬起头,脸上满是惶恐,眼眶泛红,声音带着哭腔:“十二少夫人,奴婢有件事要与你说。” 九疑轻轻放下手中的账本,阖拢后便坐直了身子。 自芜菁到松月居后,九疑与她拢共也没说过多少话,此刻,九疑神色凝重地看着她:“你且起来说话。” 第253章 探讨 芜菁却依旧跪着,泪珠子止不住地滚落,打湿了身前的一小片地面。 芜菁哽咽着说道:“十三少夫人......她威胁奴婢,让奴婢想法子联合芄兰等人劝您在重阳那日用白菊,然后在菊花中偷偷藏上一支枯败的,好让您惹老夫人动怒。奴婢越想越觉得不该如此,奴婢身为松月居的人,也不愿看到您被人如此算计。” 九疑身子微微前倾,凝视着芜菁。 芜菁的这番话,让九疑无从得知几分真几分假。 她心中暗自思忖,芜菁声称闻十七娘对其有所威胁,可究竟是用何事相胁?再者,若芜菁未按闻十七娘的吩咐行事,为何她不怕遭受报复?还有,闻十七娘凭什么觉得芜菁能够联合芄兰等人来说服自己选用白菊? 这其中,芜菁恐怕有所隐瞒,而隐瞒的内容怕是不少。 芜菁今日的坦白,看似诚恳,却疑点重重。 九疑思索再三,觉得此刻不宜逼问芜菁。毕竟,一旦逼问过急,说不定会引发反效果。与其如此,倒不如暂且佯装相信,先将她稳住。 与此同时,她还打算增派人手,着重留意重阳那日的各项布置细节以及往来人员的情况,以防不测。 思忖间,九疑已大概明白闻十七娘为何会选择芜菁。而芜菁为何会在此时前来坦白,或许是因为内心的良知未泯,又或许是闻十七娘许给她的好处未能达到她的期许,亦或是她察觉到了闻十七娘的算计可能会败露,想提前找个靠山。 九疑只象征性地问了几句便打发了芜菁,并交代她照旧行事,切不可让闻十七娘察觉出异样。 芜菁诺诺应下,退了出去。 “要不要告诉姑爷。”云霞脚步轻轻挪动,靠近了九疑一些。 九疑微微颦眉,思索片刻后摇了摇头,声音沉稳而冷静:“先不告诉他,以后日子还长,内宅的事总不好事事都让他出面。更何况,我若连这点风浪都扛不住,日后又如何在俞家立足。况且,他身为外男,过多涉足内宅之事也不妥,五房那边也说不过去。” 说罢,九疑轻轻抬手,理了理耳边的发丝。 “那梓晴姐姐呢。”云霞问道。 九疑顿了顿,道:“与她说一声吧,让她心里也有个数。” 九疑心里清楚,梓晴大概率会将松月居的事情转达给四夫人,但四夫人待她向来亲厚,所以她也不会在诸多事情上有所隐瞒。 ...... 重阳,松月居内。 芄兰和芜菁相对而坐,屋内静谧得只听见彼此轻微的呼吸声。 芄兰倾身向前,眼神中带着一丝赞许,轻声说道:“这次你做得对。十三少夫人的心思太过险恶,咱们险些就成了她害人的棋子。”说着,她轻轻拍了拍芜菁的手。 芜菁摇了摇头,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苦笑:“虽说我今日错过了成为公子枕边人的机会,可我不后悔。若在众人面前损毁十二少夫人的颜面,岂不是让我们公子的颜面也跟着扫地。” 芄兰微微点头,赞同道:“这事即便成了,十三少夫人也得不到什么好儿,除了打压咱们少夫人,也得不到旁的。” 在她们眼中,五爷本就是庶出,即便俞十三是俞五爷的嫡子,在这俞家的地位与嫡支相比,终究还是差了一截。 “看来传言是真。”芜菁抬起头,眼神中带着一丝恍然大悟,她轻轻叹了口气,肩膀微微下沉,双手交叠放在膝上,表情略显无奈地说道:“只能看看絮娘那边会有什么动作了。” 芜菁所说的传言,自然是闻十七娘曾对俞修有意一事,自从闻十七娘与俞十三定亲之后,便无人敢言及此事。 芄兰见芜菁到了此刻仍不死心,皱了皱眉头,眼神里闪过一丝担忧,她微微向前倾身,轻声劝道:“芜菁,莫要再想这些了。咱们当好差,在少夫人跟前多露露脸讨得她的欢心,日后配个好人家平头正脸地与人做夫妻不比这个强么。” 见芜菁微微颔首,似有动容之意,芄兰继续说道:“你看这俞家大宅之中,多少丫鬟因得主子赏识,到了年纪被许配给得力的管事或是殷实人家,后半辈子衣食无忧。你模样不差,只要踏实做事,定能有个好归宿。何必在这没影的事儿上费神,平白惹一身麻烦。” 两人正说着,院儿里忽然传来动静,两人顿时止住了话头,警惕地望向门口。 “应该是公子和少夫人回来了。”芄兰说道。 第254章 差异 芄兰和芜菁赶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衫,迎了出去。 只见俞修神色淡然,九疑则面着笑意,身后还跟着几个丫鬟婆子,一行人浩浩荡荡地走进院子。 芜菁和芄兰屈膝行礼,口中道:“公子,少夫人。” 俞修微微点头,便径直走进屋内,芄兰便跟在俞修身后,准备伺候着。 九疑则停下脚步,目光在芜菁身上打量了一番,便收回视线往屋里去了。 “不对她有所表示么。”云霞快走几步,微微侧身靠近九疑,眼神中带着一丝疑惑,又扬起下巴,朝着芜菁的方向轻撇了一下,脚步的频率不自觉地与九疑保持一致,轻声在九疑耳边询问道。 九疑微微摇头,神色平静,只是眼神中透着一丝深思。 跨入门内时,九疑微微顿了一下,目光扫视了一圈屋内的陈设,随后轻轻呼出一口气。 “寻些时兴的料子给她。”说话间,九疑的手指轻轻摩挲着珍珠耳坠,那圆润的珍珠在她指尖流转,耳坠随着她的动作微微晃动,折射出莹润的光泽。 她微微垂首,目光落在地面,似在思考着什么,片刻后,她抬起头,眼神变得清明起来,看着云霞继续说道:“不管芜菁存着何种心思,既已坦诚相告,我也不能亏待了她。赏些料子,也让芄兰一行人看看,只要好好做事,我自不会薄待。” 云霞应声后,又问道:“那现在要将这事告诉姑爷么。” 九疑抬起眼眸,眼神中带着一丝不以为意,轻轻摇了摇头,说道:“不必了,他回来的路上同我讲,大伯交代了他一件事,今晚要连夜完成,却未告知我详情。想来应是非常重要的事,我又何必拿这些琐事去烦扰他。” 说罢,九疑缓缓走到矮榻边坐下,伸出手轻轻抚平榻几的锦缎桌布。 云霞应了一声,便退下着手去安排料子之事。 在五房那边,气氛却沉闷得让人喘不过气。 五夫人端坐在正厅的主位上,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双手紧紧攥着衣角,努力压抑着心中的怒火。 闻十七娘刚一坐稳,五夫人便抬眼死死地盯着她。 片刻后,五夫人深吸一口气,脸上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可那笑容却比哭还难看,声音也带着一丝颤抖的克制:“十七娘啊,你且坐近些。” 闻十七娘心中一紧,但仍故作镇定地走上前,坐在五夫人身侧的椅子上,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上:“母亲,唤儿媳过来何事?” 闻十七娘本是要随俞十三回碧云斋的,只因五夫人说有要事交代,才不得不前来。 五夫人咬了咬牙,依然维持着面上的笑容,只是嘴角微微抽搐:“我且问你,为何要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挑九疑的刺。” 说罢,五夫人松开了衣角,双手微微颤抖着,似乎在极力控制着自己不去发火。 这些话都已经是克制了,老夫人那般严厉地斥责闻十七娘,不仅是让闻十七娘当众下不来台,更是让整个五房都失了脸面。明日请安时,她那婆母定不会轻易放过她。 闻十七娘心中虽有些担忧,但仍强装镇定,微微抬起头,眼神闪烁了一下,随即委屈地说道:“母亲,儿媳并非有意。只是儿媳觉得今日那花确有不妥之处,儿媳也是为了俞家着想,才问了出来。” 五夫人听到这话,眉头微微一皱,眼中闪过一丝明显的不悦,但还是强忍着没有发作。 沉默了片刻后,五夫人才缓缓开口,道:“你且想想,九疑是谁?她可是我的亲外甥女。你如今嫁入五房,不仅是九疑的弟妹,更是她的表嫂,一定要维护好咱们这亲上加亲的关系。” 说着,五夫人朝着闻十七娘所在的方向侧了侧,目光紧紧地盯着闻十七娘,耐心说道:“你年纪小,或许还不太明白。在咱们这样的人家,做事说话都得讲究个分寸。就拿今日这事儿来说,即便你真觉得那花有不妥之处,也不该当着众人的面如此直白地问九疑。” 待五夫人话音落下,她缓缓站起身来,微微屈膝,深深地低下头去,双手交叠在身前,声音带着一丝颤抖:“母亲,儿媳知错了。儿媳太过莽撞,未曾考虑周全,才致使这般局面。儿媳定会牢记母亲的教诲,往后定当谨言慎行,用心维护与四房亲上加亲的情谊,不再让母亲和五房蒙羞。” 说罢,闻十七娘抬起头,眼眶微红。 闻十七娘此刻满心懊悔,只怪自己出手太急。 往昔在闻家时,无论她做什么都有十九妹和其他姐妹附和。 一朝嫁到俞家,她竟然忘了此间差异。 第255章 旧识 翌日,四夫人请安后果真被俞老夫人单独留下,直到天色渐暗,四夫人才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自己的院子。 ...... 日头高悬于天空正中,炽热的阳光如倾盆而下的金液,毫无保留地泼洒在每一寸土地上。 松月居内,那几扇雕花的窗牖像是被镶上了一层金边,明亮的光线透过窗纱,丝丝缕缕地射进屋内,在地上交织出一片片光斑。 九疑静坐在制作香膏的桌案前,周围摆放着琳琅满目的瓶瓶罐罐和新鲜采摘的花瓣香草。 九疑身着一袭浮光色的罗裙,领口与袖口处绣着精致的银丝花纹,在阳光的映照下闪烁着细微的光芒。 此时,她正手持一把小巧的玉杵,轻轻地研磨着钵中的花瓣,额前垂下的几缕发丝随着她的动作微微晃动,偶尔有几缕被汗水浸湿,贴在她那白皙的脸颊上。 她的眼神中透着一丝疲惫,却依旧认真地对待手中的活计。然而,就在她将一瓣桂花放入钵中继续研磨时,动作突然停滞了。 那原本有节奏的玉杵停在半空,她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恍惚。 她缓缓抬起头,目光无意识地落在窗外庭院景色上,思绪渐渐飘远,不禁喃喃道:“从前在家中制灯笼的时候,虽也辛苦,却也快活,做好了还能换些银钱补贴家用。” 说罢,轻轻叹了口气,眼神中流露出一丝怅惘。 这时,身旁的云霞见状,笑道:“是啊,我都有点想家了呢。” 云霞歪着头,眼睛稍稍眯起,嘴角带着一抹笑意,眼神中流露出一丝对往昔的怀念。 九疑闻言,手中的玉杵又开始缓缓研磨起来,可那动作明显有些迟缓,似是仍被回忆牵绊着。 “我们出去走走吧。”九疑说着,轻轻放下手中的玉杵,眼神从怅惘中逐渐恢复了一丝清明。 虽说俞家孙辈已除服,但寄逸园的门仍未开,只有丫鬟婆子进去照看园中花草,所以九疑能去的地方也不多。 不知不觉就和云霞一起走到了一角,此处有几株桂花树,金黄的桂花星星点点地洒落一地,散发着阵阵甜香。 这时,一个有些年岁的妇人挎着篮子自墙的另一边走了出来。 那妇人刚一抬眼,目光便定在了九疑身上,先是微微一愣,似乎不太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随后,她的眼睛瞬间睁大,眼中满是惊喜与意外,嘴巴也不自觉地微微张开,脸上的皱纹都跟着生动起来。 她停下脚步,身子微微前倾,像是想要确认一般,仔细地打量着九疑,手中的篮子也随着身体的动作轻轻晃动了一下。 紧接着,她脸上绽放出灿烂的笑容,快步朝着九疑走来,嘴里还不住地念叨着:“哎呀,这不是九疑姑娘嘛!真的是你呀!” 九疑微微一怔,旋即脸上浮现出温和的笑容,道:“李婶,您近来可好?” 李婶是住在郑无隔壁的那位婶子,九疑从前还绣过络子和绢帕托郑无交给李婶拿到外头去换些银钱。 九疑去排院寻郑无时,也曾见过好几回。 李婶直起身子,轻轻拍了拍手中的篮子,笑着说道:“好着呢,好着呢。就是每日忙些家中琐事,今儿个准备去取些菜蔬。” 说着,李婶微微歪着头,打量起九疑的穿戴,目光从九疑头上插着的一支透亮的玉簪开始,缓缓下移。 她的眼睛微微睁大,带着些许惊叹与感慨,嘴里轻轻发出“嘶”的一声,似乎不敢相信眼前所见。 那绣工精致、材质上乘的锦缎衣裳,在阳光的映照下散发着柔和的光泽,腰间束着的丝带镶嵌着温润的玉佩,随着九疑的动作轻轻晃动,更添几分贵气。 李婶啧啧称赞道:“九疑姑娘啊,你如今这模样真是出落得跟仙女似的,这穿戴也是我见都没见过的好东西。不知,你现在是......” 李婶这般言语,一来是真心为九疑如今的变化感到惊叹与欣喜,毕竟曾经相识,看到她有了如此大的转变,自是忍不住夸赞。二来,也是存了几分好奇与探询的心思,想知道九疑如今在俞家究竟处于何种地位。 九疑神色坦然,落落大方地回应道:“我的夫君是俞家十二郎。” 李婶听闻,先是一愣,随即脸上的笑意更盛,连忙说道:“哎呀呀,原来是俞解元,那可是一表人才的公子啊!九疑姑娘真是好福气。” 李婶一直觉得九疑的家世只是寻常,没想到竟能嫁给俞十二郎。她的眼神中满是惊讶与疑惑,嘴巴微微张开,欲言又止,似乎有许多问题想问,却又觉得此刻二人的身份悬殊太大,不太合适发问。 “郑无如今境况如何。”九疑问道。 第256章 对比 九疑强作镇定地问出这句话,其实内心早已波澜起伏。 她的手指不自觉地微微收紧,藏在袖中的手心满是冷汗。 她当初让俞修帮她寻郑无时,俞修曾言及,俞三爷出事那晚火势不小,郑无受了牵连。 李婶皱了皱眉头,眼神中闪过一丝犹豫,随后侧了侧身子避开九疑的视线,叹了口气说道:“九......十二少夫人,具体我也不太清楚,反正......总之就是突然没了踪迹。” 李婶在府中居住多年,每回去取定额时,都能听见那些碎嘴的丫鬟婆子嘀咕,有时候还能听见俞三爷的风月事,所以,有些事她是能猜到一二分的。 但自从俞三爷出事后,府里明令禁止下人们私下议论俞三爷,一旦发现有违反者,便会受到严惩。 李婶虽不是下人,但也不好私下议论俞三爷。 九疑见李婶说话时的神态,猜测此事或许不简单,于是沉默了一会儿,道:“李婶,你若是知晓什么,还请告知于我。郑无于我而言,如同亲弟弟一般,我实在放心不下。” 李婶转过身子看着九疑,心中有些动容,“十二少夫人,你说的这些我都明白。只是我确实不知其中细节。以后若有消息,定会告知你,只是你也别抱太大希望,毕竟时间过去这么久了,郑无即便还在,如今也大了。” 九疑领会了李婶的意思,又寒暄了两句便带着云霞离开了。 走在回去的路上,云霞忍不住轻声说道:“你突然问起郑无的近况,可着实吓着我了。” 云霞皱着眉头有些不解,毕竟俞修当初很明确地表示郑无被那场大火波及到了。 九疑转头看向云霞,道:“一见到李婶,我就忍不住想问。” 言至此,云霞也有些难过。 片刻后,她抬起头,眼神中带着一丝感慨,道:“我还以为李婶会借着与咱们曾相识一事,求着你为她寻些好处,没想到她一点都未提及。” 九疑颔首,若有所思地说道:“李婶为人向来热心又本分。” 但她对郑无一事的闪烁其词,让九疑觉得此事背后定有隐情。 思及此,九疑的脚步也不自觉地慢了下来。 ...... 雪花细密地飘落,似银沙筛下,却因地面尚有余温,触之即化,难以聚积。 庭院里,阶前的兰草,叶片承着薄雪,微微颤动间,雪片滑落,洇出一片淡痕。 上房回廊的翘角处,雪水沿着瓦槽淅淅沥沥地滴下,于檐下形成一连串破碎的水珠,滴答之声在寂静中回荡。 “十三郎的媳妇都有孕了,九疑那边还没有好消息。”俞老夫人坐在檀木雕花的太师椅上,眉头紧紧皱成一个“川”字。 她的嘴唇抿着,嘴角的纹路愈发深刻,手中的茶盏重重地搁在一旁的矮几上,溅起几点茶水,濡湿了桌面的锦缎桌布。 屋内,炭火烧得正旺,使得空气有些闷热。 精美的绣屏立在角落,其上的花鸟图案在一角显得有些黯淡。 尤妈妈有心提及絮娘,却又觉得此刻提有些过于显眼了,旋即开了些窗,好让俞老夫人透透气。 俞老夫人轻抬起头,目光透过窗看向外面的庭院,那纷纷扬扬却难以积起的雪似乎也映照着她此刻烦躁的心境,她重重地哼了一声,继续说道:“这圆房也有段时日了,怎么就不见动静,莫不是有什么毛病?” 尤妈妈微微弓着身子,心里暗自盘算着该如何回应才最为妥当,想来想去还是觉得絮娘一事不好由她亲自张口。 于是轻轻抬手,用帕子擦了擦并不存在的冷汗,赔着小心说道:“老夫人,这事儿急不得。公子和十二少夫人圆房也就几个月,少夫人年纪又轻,许是时候未到呢。” 尤妈妈一边说着,一边观察着俞老夫人的脸色,见她神色未缓,又接着道:“老夫人您且宽心,我瞅着十二少夫人身子骨还算康健,说不定过些日子就有好消息了。” 尤妈妈嘴上这般言语着,然其心中却暗自思忖,老夫人眼见十二公子身旁未设通房侍妾,心中早就不舒坦了。倘若十二少夫人快些有孕还好说,可如今十三少夫人都有孕了,这对比之下,老夫人必然越发焦急,保不准会做出什么安排来。 俞老夫人听了尤妈妈的话,眉头皱得更紧了,她不耐烦地摆了摆手,说道:“什么年纪轻,十三郎的媳妇也就比九疑大一岁,别是九疑有什么问题,拖累了我修儿。” 第257章 现在 俞老夫人已经开始琢磨着给俞修安排妾室一事,好在不用着急挑人选,都是先前便准备好的。 她一直便打算着待俞修和九疑圆房后就抬芜菁等人为妾,在她眼中,她的孙儿多些妾室便能多些机会繁衍子嗣。 只是,她明显感觉到俞修和九疑感情甚笃,想想也是,还未腻味,她可不能做这个恶人。 俞老夫人微微抬起头,对身旁的尤妈妈说道:“去,将我那好儿媳唤来。” 尤妈妈微微一怔,脸上露出一丝犹豫之色,她微弓着身子,轻声说道:“老夫人,这会儿天色有点晚了,四夫人许是已经歇下了,要不......明儿个再唤她过来?” 俞老夫人眉头一蹙,眼神中闪过一丝不悦,她放下手中的茶盏,发出一声轻微的“咯哒”声,说道:“晚些又何妨?我这儿还有要事与她商议,莫要耽搁,快去。” 俞老夫人的语气不容置疑,她挺直了腰板坐在太师椅上,目光坚定地盯着尤妈妈。 尤妈妈心中一凛,连忙点头应道:“是,老夫人,我这就遣人去。” 说罢,她匆匆退出房间,脚步略显急促,外头下着雪湿漉漉的,这可是遭埋怨的差事,她可不想去触霉头,于是指派了文澜前去。 四夫人一得知老夫人这个点要见她,便猜到了一二分。 她正坐在妆奁前准备卸妆,听闻消息后,手中的梳子猛地顿住,眼神瞬间冷了下来。 一旁的方妈妈赶忙上前,担忧地说道:“夫人,这大冷天的,老夫人这么晚找您,兴许是为着公子的事。” 四夫人轻轻叹了口气,颔首道:“定是与修儿和九疑有关。今日得知十七娘有孕,老太太怕是坐不住了。” 她站起身来,方妈妈赶忙取来斗篷为她披上。 四夫人整了整斗篷的褶皱,语气中带着一丝无奈:“我虽也盼着俞家子嗣兴旺,可修儿与九疑新婚燕尔,感情正浓,老夫人此时便急着安排妾室,实在不妥。” 方妈妈一边帮着四夫人整理斗篷的边缘,一边轻声说道:“老夫人一向如此,从不顾及情分。夫人您也知道,四爷不也是被老夫人安排了一堆妾室通房,这府里的事,老夫人向来是按照自己的心思来,旁人的想法她可顾不上多少。” 四夫人微微皱眉,道:“修儿......与四爷不同,他对九疑的心意我是看得出来的。” 方妈妈点头附和,说道:“少夫人对咱们公子的心意也是明眼人都能瞧得出来的。老夫人这般着急塞人进去,怕是会伤了这小两口的心呐。” 二人说着,便稳步向上房走去。 行至门前,四夫人轻轻掸落肩头的落雪,深吸一口气后才迈入屋内。 见了俞老夫人,她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福了一福身,说道:“母亲,这么晚了唤儿媳前来,可是有什么重要的事?” 俞老夫人坐在太师椅上,微抬着眼,神色严肃地说道:“当然是重要的事。你也知晓,如今这府里的状况,十七娘已然有孕,可修儿与九疑这边却还毫无动静。俞家的子嗣传承至关重要,我这心里实在是焦急万分。” 俞老夫人顿了顿,心里暗自思忖,其他房子嗣兴旺与否她并不在意,左右不是她亲生的。在她心中,唯有俞修这一脉才是重中之重。 “你身为修儿的母亲,也该为家族大局考虑考虑。”说着,她端起一旁的茶盏,轻轻抿了一口,眼睛却始终没有离开四夫人。 四夫人脸上的笑容一僵,但仍努力维持着恭敬的态度,轻声说道:“母亲,儿媳明白子嗣对家族的重要性,只是修儿与九疑感情甚笃,此时贸然安排妾室,怕是会引起修儿的抵触。儿媳以为,不妨再给他们些时间,或许九疑很快便会有喜讯传来。” 这是四夫人头一次忤逆俞老夫人的意思,但九疑孤身一人远嫁至此,若再无人替她撑腰说话,怕是要受尽委屈。 俞老夫人见四夫人竟敢反驳自己,脸色瞬间阴沉下来,她重重地将茶盏放回桌上,发出“砰”的一声响,呵斥道:“时间?我们还能有多少时间可以等?这事儿可不能再拖了。你也该劝劝九疑,要有容人之量,别霸着修儿不放。这俞家的子嗣传承大业,可不是她一个人的事。” 四夫人知道再劝也无用,只得福了福身说道:“儿媳谨遵母亲吩咐,明日便去与九疑说纳妾一事。” “现在就去。”俞老夫人目光如炬,直直地盯着四夫人,眼神中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 第258章 急事 刚踏出上房的门,方妈妈便心有余悸地轻声说道:“老夫人发那样大的火,我都以为她要罚您了。” 四夫人摇了摇头,神色平静中带着一丝无奈,轻声说道:“不会的,老太太还指着我现在就去给修儿纳妾,在这件事情有个结果之前,她不会轻易罚我的。” 四夫人轻轻叹了口气,整了整领口意。 方妈妈皱了皱眉头,满脸担忧地说:“夫人,这大晚上的去和少夫人说这个,实在是太为难您了。” 方妈妈一边说着,一边紧紧跟在四夫人身旁。 倏地,方妈妈似想到了什么,说道:“夫人,您说老夫人这般急切地让您去和少夫人说纳妾之事,该不会是想离间您和少夫人的关系吧?” 方妈妈眼睛睁得大大的,满脸的疑惑与不安,脚步也不自觉地慢了下来。 四夫人听了这话,微微顿住,随后轻轻笑了笑,转头看向方妈妈,道:“她打的可不就是这个算盘。她心里明白得很,修儿与九疑情深意重,若是她亲自出面去安排妾室,无论是九疑还是修儿,都会心生不满。而让我去做这个恶人,既能达到给修儿纳妾的目的,又能避免修儿怨她,还可以顺势挑起我与九疑之间的矛盾,她这如意算盘,打得可真是精妙啊。” 四夫人边说边轻轻摇了摇头,眼神中流露出一丝无奈。 松月居内,芜菁正与芄兰在房中说话。 听闻十三少夫人有孕一事,芜菁脸上的笑意怎么也藏不住,她兴奋地站起身来,双手不自觉地交握在胸前,说道:“十三少夫人有孕可是大喜事!老夫人这回肯定会有所行动,定会给公子安排通房或妾室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在房中来回踱步,脚步轻快得仿佛要飘起来。 芄兰微微歪着头,有些疑惑地问道:“你为何如此肯定?这事儿还得看公子和少夫人的意思吧。” 芜菁停下脚步,脸上带着一丝得意,凑近芄兰说道:“老夫人一向看重子嗣,如今五房那边都有了好消息,咱们公子这儿却还没动静,她怎会不急?再说了,公子身边没个妾室伺候着,老夫人心里怕是早就不舒坦了。” 正说着,芜菁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眼睛一转,压低声音道:“还有啊,我今日瞧着絮娘,明显与往日不一样,开始打扮起来了。你说,她是不是得了尤妈妈的吩咐,想趁着这机会在公子面前露脸呢?” 芄兰轻轻抿了抿嘴,有些担忧地说:“就算老夫人有这想法,可公子对少夫人那般喜爱,未必会应允啊。” 芜菁轻轻哼了一声,重新坐回椅子上,自信满满地说:“喜欢又如何,子嗣之事大于天,老夫人的话,公子也不能全然不顾。咱们且等着瞧吧,这院儿里啊,怕是要热闹起来了。” 二人正说着话,就听见院儿里传来一阵轻微的嘈杂声。芜菁警觉地竖起耳朵,眼神中闪过一丝疑惑。 紧接着,便听见外面传来小丫鬟给四夫人请安的声音。 芜菁和芄兰对视一眼,均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紧张。 芄兰急忙站起身来,慌乱地整理着自己的衣衫,边整理边对芜菁说道:“快,别愣着,赶紧收拾好了去请安。” 她的手微微颤抖,原本整齐的发丝也被弄乱了些许,却也顾不上许多了。 芜菁也赶忙起身,手忙脚乱地抚平裙摆上的褶皱,又理了理自己的领口,小声说道:“四夫人怎么这时候来了?会不会和咱们刚刚说的事儿有关呀?” “别瞎猜了,先去请安,别失了礼数。”说着,芄兰便率先朝着门口走去,努力让自己的步伐显得沉稳些。 走到门口时,芄兰深吸一口气,微微屈膝,与随后赶来的芜菁一同福了福身,说道:“见过四夫人,不知夫人深夜前来,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四夫人摆了摆手,神色平静中带着一丝疲惫,轻声说道:“都起来吧,你们公子和少夫人歇下了没?” 芄兰低着头,轻声应道:“回夫人的话,公子和少夫人已经歇下了。” 四夫人目光在院子里扫视了一圈,然后对芄兰说道:“你且小点声去唤修儿出来,莫要惊扰了九疑。” 芄兰连忙点头,应了声“是”,便转身朝着正房走去。 她脚步轻盈,小心翼翼地推开房门,侧身进入后又轻轻将门合上。 过了一会儿,俞修披着一件外袍走到西厢房,看到四夫人后,赶忙上前几步,道:“母亲,这么晚过来,可是有什么急事?” 第259章 说和 四夫人看着俞修,深吸一口气,直截了当地说道:“你祖母打算给你纳妾,如今你与九疑圆房已有几月,却还未有子嗣,她甚是着急,执意要安排此事。” 四夫人微微顿了顿,看着俞修的表情,继续说道:“我也劝过她,可她心意已决。修儿,你对此事是怎么打算的?” “母亲先别忧心,这大冷天的,你先回去歇息吧。儿这就去一趟上房,与祖母当面说。”俞修的声音平静而沉稳,而后便瞧见母亲裙摆处的泥点,知晓母亲定是在这雪夜被祖母传唤至上房,此刻又匆匆赶来。 “去吧,要注意分寸。”四夫人说道。 俞修颔首,说道:“母亲放心。” 说罢,他便起身回房更衣。 九疑在芄兰进来唤俞修时就已经醒了,此刻她半卧在床上,睡眼惺忪地看着俞修忙碌的身影,轻声问道:“这么晚了,你这是要去哪?” 她的声音带着些许迷糊,眼神中还残留着几分困意。 俞修的动作微微一滞,他转过身,道:“去一趟上房,你别担心,继续睡吧。” 九疑蹙起眉头,似察觉到了异样,但看到俞修不愿多说,她也只是抿了抿嘴唇,便不再追问。 她躺回床上,拉过被子盖在身上,只是眼睛却依然盯着俞修的背影,若有所思。 俞修换好衣裳,走到榻边,俯下身在九疑额头落下一吻,柔声道:“快睡吧,我很快就回来。” 说完,他便转身快步走出房间。 在俞修离开后,云霞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她看了一眼榻上的九疑,见九疑没睡,才说道:“刚刚四夫人来过,与姑爷说了话就走了,只不知说的什么。四夫人走的时候,神色看着有些凝重。” 九疑撑着榻坐起身来,靠在床头,思索片刻后说道:“十七娘不是有孕了么,定是祖母等不及要为他纳妾了。” 说罢,九疑叹了口气,眼神有些空洞地望着前方,手指不自觉地揪着被角。 “那......你愿意么。”云霞低着头,眼睛不时偷瞄着九疑的表情,声音带着一丝试探。 云霞也不明白,姑爷日日都歇在这,怎就还没有好消息呢。 “我的意愿并不重要。”九疑说道。 男子纳妾本就是常事,子嗣繁衍高于一切,九疑早料到会有这么一天。 但,爹爹就只有娘一人啊。 ...... 俞修匆匆抵达上房,见屋内烛火仍亮着,俞老夫人正歪在矮榻上,手中捻着佛珠。 俞老夫人抬眼看见俞修,忙坐直了身子,关切道:“修儿,这么晚了,还下着雪,你怎地过来了?” 俞修行礼后,坐在俞老夫人身侧,道:“祖母,母亲方才提及要为孙儿纳妾,孙儿苦劝无果,又深知祖母一向睿智豁达,明辨是非,所以想在此表明心意,孙儿不想纳妾,希望祖母去劝一劝母亲罢。 俞老夫人皱了皱眉头,放下佛珠,说道:“修儿,你母亲说得对,你与九疑圆房也有些时日了,子嗣却迟迟未到,纳妾之事关乎咱们俞家血脉传承,可不能由着你的性子来。” 俞修坐得端正,神色恭敬且诚挚,缓缓说道:“祖母,孙儿明白子嗣传承乃重中之重,绝不敢忘怀。只是孙儿近日一直在思索这子嗣未得之事,也暗中观察了府中诸多事宜。孙儿发现,府里近来事务繁多,人心难免有些浮躁,孙儿亦被诸多杂事缠身,有时焦头烂额,精神紧绷。” 俞修说着,微微皱起眉头,似在回忆那些忙碌与困扰,眼神中流露出一丝疲惫。 “孙儿听闻,欲求子嗣,需身心泰然,心境平和方为上佳。如今这般忙碌与纷扰的状态,恐不利于子嗣。若此时贸然纳妾,府中又要经历一番折腾,孙儿怕会更加心力交瘁,于子嗣之事反倒无益。”俞修说道。 俞老夫人重重叹了口气,说道:“修儿,你虽有此顾虑,但这事还是得听你母亲的。” 俞修连忙接话:“祖母,孙儿是想先将近日的事务梳理清晰,再全心全意去考虑子嗣之事。” 俞修脸上浮现出一抹恰到好处的笑容,语气更加恭敬地说道:“母亲她也是为了咱们俞家着想,只是孙儿觉得,若论对家中事务的洞察与把控,祖母您才是那中流砥柱。孙儿想,若由您出面去和母亲说和,定能让母亲理解孙儿目前的处境与顾虑,也能让此事有个更为妥善的安排。” 第260章 慌神 俞修说着,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俞老夫人,眼神里满是信任与期待。 俞老夫人微微一怔,嘴角不自觉地上扬,被俞修的恭维之词说得心中颇为受用。 随后摆了摆手,说道:“你这孩子,就会拿好话哄我。不过这事儿也不是那么简单,你母亲的性子你也是知道的,她既已拿定主意,怕不是我三言两语就能劝得动的。” 俞老夫人虽然嘴上这样说,但语气已经明显缓和了许多。 俞修赶忙又说道:“祖母,您德高望重,只要您出面,母亲定会慎重考虑您的意见。孙儿也会尽快处理好事务,不让您和母亲操心。还请祖母看在孙儿一心为咱们俞家的份上,帮孙儿这一回吧。” 俞修说着,起身又是一揖,姿态极为谦卑,那模样像是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俞老夫人身上。 尤妈妈在一旁听得一愣一愣的,她心里暗自诧异俞修的能言善辩与心思缜密。只见俞修言辞恳切,句句都围绕着家族事务与自身状况,竟没有一句提及九疑。 尤妈妈心中不禁又对俞修多了几分佩服,只觉不愧是解元,即便老夫人事后回过味来,心生不满,可也找不到由头去罪责四夫人和十二少夫人。 俞老夫人坐在那儿,手指轻轻敲击着榻几,思索片刻后说道:“修儿,你且先回去吧,这事儿我再思量思量,也得找个合适的时机与你母亲好好说道说道。” 俞修再次行礼道:“多谢祖母。” 说罢,他缓缓退出房中,步伐沉稳而从容。 俞修刚行至门口,俞老夫人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连忙提高声音喊道:“修儿,且慢。” 俞修闻声止步,转身站定,眼神中带着一丝疑惑。 俞老夫人侧身,对一旁的尤妈妈吩咐道:“去,把我新做的那件狐毛镶边的大氅拿来,这大冷天的,修儿穿得这般单薄回去,要是冻着了可如何是好。” 尤妈妈应了一声,匆匆离去。 俞老夫人这才又看向俞修,脸上满是慈爱,嗔怪道:“你这孩子,只一心想着家中事务,倒把自己的身子给疏忽了。这夜里寒气重,又下着雪,着凉了可不是小事。” 俞修心中一暖,赶忙说道:“孙儿不冷,祖母该多顾忌着自己的身子,莫要为孙儿操劳。” 不多时,尤妈妈捧着大氅匆匆赶来。 俞老夫人站起身,亲自接过披风,走到俞修身边,一边为他披上,一边仔细地整理着领口,说道:“你呀,从小就懂事,可在祖母眼里,你永远都是个孩子,祖母怎能不操心。这衣裳厚实,穿上了能暖和些。” 俞修站在原地,微微低头,任由俞老夫人为自己穿戴。 俞老夫人拍了拍俞修的肩膀,满意地点点头:“好了,回去的路上小心些,早些歇息。” 俞修颔首,道:“祖母也早些安歇。” 言罢,他才转身稳步离开。 “也是老四不争气,就得了修儿这么一个子嗣,但咱们俞家最争气的也是这一个。”俞老夫人说道。 尤妈妈搀着俞老夫人坐回去,附和道:“老夫人说得极是,咱们公子自幼就才学出众,这都是老夫人教导有方。如今公子不仅好学,对家中事务又如此上心,日后定能将俞家的门楣撑得更高更广。” 俞老夫人微微点头:“纳妾之事暂且缓两日吧,明日告诉老四媳妇一声。” ...... 俞修携着满身的夜色与霜寒,缓缓走回松月居。 踏入房中,瞧见那仍未熄灭的烛火,摇曳的光影在墙壁上晃荡。随后轻轻褪去外衣,换了寝衣,躺在九疑身侧。 起初,他以为九疑已睡熟,可片刻后,却敏锐地察觉到她呼吸不匀。 俞修心中一动,便侧过身去,伸手想将她揽入怀中。 然而,就在他的手臂触碰到九疑的瞬间,明显感觉到她身躯的微微颤抖,他心中一惊,微抬着头,借着离床榻有些远的烛火散发的光仔细查看,这才发现九疑紧闭双眼,泪水却如断了线的珠子般,不停地从眼角滑落。 俞修瞬间慌了神,记忆中,九疑极少落泪。 他急忙伸出手,轻轻为九疑拭去泪水,道:“发生什么了,是哪里不舒服么。” 说话间,身体不由自主地更靠近九疑一些。 九疑听到俞修的声音,缓缓睁开眼睛,那双眼像是被蜜蜂蜇过一般,带着几分楚楚可怜的浮肿。 九疑看到俞修焦急的模样,心中更酸,侧身一把扑到俞修怀中,双手紧紧环住他的腰,将脸埋在他的胸膛。 她带着鼻音说道:“你身上好冷,我帮你暖暖。” 俞修心疼地回抱住九疑,下巴轻抵着她的头顶,一只手仍温柔地抚着九疑的脸颊为她拭泪。 “怎么了,怎哭成这样。”俞修说道。 第261章 醉心 俞修说话时,眉头紧紧皱着,平日里沉静的眼眸中此刻满是慌乱与疼惜。 那只为九疑拭泪的手,动作轻柔而又小心翼翼,指腹轻轻滑过她的脸颊,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颤抖。 他低下头,额头轻抵着九疑的额头,目光紧紧地凝视着她,道:“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何事?是不是有人为难你?” 他的声音略微沙哑,带着几分急切,语速不自觉地加快。 话音才落,心中却已猜到了几分,竟是情牵则忧。 俞十三娶妻不过数月便有了喜讯,而祖母一向将子嗣之事看得极重,他这个时辰还前往上房,聪慧如九疑,定是猜到了祖母的意图。 他的眼神中闪过一丝了然与无奈,原来他的小妻子是在担心他身侧会有旁人出现。 思及此,他将九疑搂得更紧了些,不等九疑答,已然说道:“方才不与你说缘由,是不想你忧心。放心,祖母虽提及纳妾之事,但我已明确拒绝。” 九疑听闻俞修的话,身子微微一僵。 过了片刻,她才吸了吸鼻子,声音带着哭后的沙哑只道了一个字:“好。” 俞修伸手抬起九疑的下巴,让她直视自己的眼睛。 “我心中只有你一人,怎会应允纳妾之事。”俞修说道。 这是俞修少有的几次直言,他更多是将情感含蓄地融在日常点滴中,是默默照看她想见却从未见过的绿萼梅,是风雨夜中紧紧牵着她的手。 那些生了根发了芽的种子,此刻早已长成了一片绚烂花海。每一朵都娇艳欲滴,红的似火,粉的像霞,白的若雪,它们簇拥在一起,散发着浓郁的芬芳。 九疑毫不犹豫地主动贴向俞修。 她双眼紧闭,长睫不停颤动。 俞修先是一愣,随即被她温软的唇点燃,他的手环住九疑的腰肢,将她紧紧与自己贴合。 两人的呼吸瞬间变得急促而紊乱,唇齿相依间,俞修的手开始在九疑的背部不安分地游走。 九疑微仰起头,喉间不自觉地发出一声轻吟,那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诱人。 片刻后,俞修的手指轻轻挑开九疑衣衫的领口,一颗圆润的盘扣悄然滑落,紧接着,第二颗、第三颗......他的动作熟稔而急切。 随着衣衫渐敞,九疑的小衣缓缓滑下肩头。 “有点冷。”九疑说完便打了个寒颤。 俞修的动作停了停,拉过一侧的被子,将他与九疑都裹在其中。 “明日让芄兰多备些暖身子的。”俞修说道。 “只方才有一点点冷,现下已经好多了。”她的手不自觉地抱紧了俞修,感受着与他相贴时他身体传来的温度。 俞修嘴角勾起一抹浅笑,轻轻应了一声“好”,随后探向九疑身上最后那件遮挡物,轻轻一扯,便将那物从裹住二人的被子连接处丢了出去。 丢出的瞬间,他的手顺势在九疑肩头滑过,将她搂得更紧,在她耳畔低语。 句句含情,声声醉心。 ...... 芄兰打着哈欠回房时,脚步拖沓,思绪还沉浸在方才的忙碌与疲惫之中。 她伸手推开房门,刚踏入屋内,借着烛光,一眼就瞥见芜菁正坐在桌旁,顿时被吓了一跳,整个人瞬间清醒了几分,身体本能地往后一缩,手不自觉地抚上胸口。 “芜菁,你怎么在这儿?大半夜的,你要吓死我呀!”芄兰皱着眉头,夹着嗓音,语气中带着些许埋怨与惊讶。 芜菁看了看芄兰,轻声说道:“我在这儿等你呢,有事儿想问你。” 芄兰缓缓走进屋内,关上房门,走到桌旁坐下,疑惑地看着芜菁:“什么事儿啊?这么着急非得现在问,再过两个时辰天都亮了。” 芜菁身体微微前倾,眼神专注地盯着芄兰:“公子从上房回来之后就没有什么异样吗?没有和少夫人起争执吗?” 芄兰听到这话,先是一愣,随即忍不住笑了笑,她一边笑着一边用手指点了点芜菁的额头:“你呀,想什么呢!我才服侍完公子和少夫人用水,就该知道他们没起争执。” 芜菁轻咬着下唇,眼神中满是不解:“这可奇了,老夫人那般重视子嗣,定是提了纳妾的话头,少夫人怎会如此平静?” 说罢,她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些,似乎在努力思索着其中的缘由,很快又道:“莫不是公子意在安抚?” 芄兰摆了摆手,脸上带着些许不以为然:“你莫要在这儿瞎琢磨了。” 芜菁缓缓坐直身子,摇了摇头:“我就是觉着奇怪,按常理说,少夫人不应如此轻易作罢。” 芜菁会如此想也并非全无道理,她坐在那,手指无意识地绕着衣角,心里不住地琢磨。 芜菁觉得,老夫人的心思少夫人定然是通透得很,若少夫人当真是那大度能容人的性子,恐怕早就顺应老夫人的心思主动为公子纳妾了,又怎会拖到如今。 罢了,想不明白,等明早看老夫人那边是否有人传话,许是就能知晓了。 ...... 在这天将亮未亮的时刻,屋内尚被一片幽黯笼罩,九疑于睡眼惺忪间无意瞥向窗边,那雪光就这样迫不及待地透窗而入,映入眼帘。 这时,俞修也悠悠转醒,他顺着九疑的目光看去,轻声说道:“雪竟没化。” 九疑看向俞修,嘴角噙着一抹浅笑,并未言语。 随后便坐了起来,准备起身。 屋外的人听到里屋的动静,问候了一声得到回应后,便鱼贯而入服侍二人更衣洗漱。 在穿鞋时,俞修蹙了蹙眉,道:“这鞋好像有些紧了。” 九疑听闻,赶忙上前查看,蹲下身子捏了捏鞋帮,道:“我估摸着该紧了,新的已做好了。” 第262章 偏方 云霞匆匆走向放置衣物配饰的柜子,不一会儿,双手捧着一双靴子走了过来。 那靴面选用了深紫色的织锦,上面用银线绣着细腻的云纹图案,云纹蜿蜒曲折,似有流动之感,在烛火的映照下闪烁着淡淡的光泽。 鞋底则是厚实的千层底,用麻线纳得紧实牢固,周边还镶着一圈柔软的白色狐毛。 芄兰接过鞋,蹲下身子,先将俞修脚边裤脚仔细卷起,随后撑开靴口,抬头看俞修得到示意后,才把靴子轻轻套在俞修脚上,推送使其就位。 接着芄兰沿靴筒整理,放下裤脚并抚平。 俞修起身走了几步,感受了一番,遂笑道:“大小刚刚好。” 九疑笑了笑,便自顾梳妆去了。 整理好衣装带着云霞出门时,院中的雪已被清扫干净,看房檐便知雪并不厚,想来只薄薄一层,不比阶州雪下的大。 才出松月居,就遇上闻十七娘。 闻十七娘今日穿着一身淡粉色的棉衣,外披一件绣着芍药的毛绒披风,头发梳得整整齐齐,插着一支羊脂玉簪子,她看到九疑,脸上露出亲切的笑容,快走几步迎上来。 “嫂嫂真是勤勉,日日这样早去侍奉祖母。”闻十七娘说道。 九疑颔首,笑着回应:“祖母慈爱,我不过略尽孝道。” 说到这,九疑顿了顿,打量了两眼闻十七娘尚未隆起的小腹:“弟妹如今既有了身孕,行动时千万要仔细些,莫要走得太急,定要好好保重自己才是。” 闻十七娘挽住九疑的手臂,说道:“嫂嫂说得是,咱们一同前去吧,我也好有个照应。” 说罢,两人结伴向上房行去,身后的丫鬟们静静地跟着。 九疑目光不经意间落在闻十七娘挽着她的手臂上,也不知闻十七娘露在外面的手冷不冷。 九疑微微侧头,瞧了瞧闻十七娘的侧脸,见她神色安然,只是专注地走着路,想来不冷。 “嫂嫂,你可知六娘的亲事还未定下?”闻十七娘微微歪着头,眼神里带着一丝关切。 这事九疑岂会不知,三伯母是日愁夜愁,与她念叨了好几回,随后轻点了点头,神色平静地说道:“三伯母应该有自己的考量,六娘的终身大事,她定会慎重对待。” 闻十七娘叹了口气,微微垂首,带着些许惆怅说道:“若是当年三伯父没有......六娘兴许与我家七哥有缘。如今六娘过了年便十七了,这年纪在说亲之事上,更是添了几分难处。” 说到此处,闻十七娘的眼神黯淡了几分,嘴角那原本的浅笑也消失不见。 闻十七娘所提及之事,九疑曾听四夫人提过几嘴。当年闻家五房想尽早将亲事定下,待闻七郎冠礼过后即筹备婚礼。 那时,三夫人对此有所犹豫,想着定了亲之后多留六娘几载,而那时闻七郎已十九。 闻家那边催得颇为急切,双方尚在僵持不下、事情还未最终敲定之际,谁能料到俞三爷竟遭遇变故,六娘不得不守孝三载。 如此一来,两家原本就悬而未决的亲事,也就无疾而终了。 “弟妹也莫要太过伤怀,俞家的姑娘自是不愁嫁的。”九疑说道。 闻十七娘听了九疑的话,明显愣了愣。片刻后,她才说道:“嫂嫂说得虽是在理,可六娘这几载与之前明显不一样了,我这心里,总是忍不住为她担忧。” 岁月流转,人经历诸多事情,性子有些变化再正常不过,纵是未历经风雨,也会随着年龄增长而有所不同。 “你如今有孕在身,切不可思虑过多。”九疑说道。 说到底,闻十七娘仍在为重阳那日的事耿耿于怀,六娘是她闺中密友,那日竟未帮她说一句话。 后来想想,也是人之常情。 就连闻十七娘自己也分不清,此刻为六娘说的这些话有几分真心。 闻十七娘颔首应过之后,微微歪着头,眼神带着一丝好奇与关切,问道:“嫂嫂,你与十二哥成婚也有段时日了,怎地还未有好消息呀?” 九疑笑了笑,想着这句话应该才是闻十七娘的目的。 她目光平静地看着闻十七娘,脸上笑意未减,轻声说道:“弟妹,这子嗣之事,哪能强求。好在夫君待我好,我们平日里或吟诗作画,或对弈品茗,倒也过得逍遥自在。许是缘分还未到,待它来时,自会水到渠成。” 说罢,她抬起头,目光坦然地看向闻十七娘,眼神里没有丝毫的不悦或窘迫。 闻十七娘见九疑如此回应,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尴尬,她干笑了两声,忙说道:“嫂嫂说得是,不过,嫂嫂,我近日听闻一个据说颇为灵验的生子偏方,不知嫂嫂需不需要?” 第263章 区别 说着,闻十七娘侧头看着九疑,挽着九疑的手不自觉地紧了紧,眼神里带着一丝殷切与期待。 九疑微微一怔,随即嘴角的笑意更深了几分,她摇了摇头,语气依然温和:“弟妹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这偏方之说,终究缺乏些依据,我不想贸然尝试。我与夫君皆认为,人生诸事,随心随性便好,子嗣之事亦应如此,不必刻意为之。” 闻十七娘的眼神黯淡了几分,但仍强打起精神说道:“嫂嫂果然豁达,是我过于急切了。只是想着若能助嫂嫂一臂之力,也是美事一桩。”她微微低下头,看着脚下的路,脚步也变得有些迟缓。 九疑不得不停下脚步,转身正对着闻十七娘,闻十七娘挽着九疑的手也不得不松开。 “弟妹,你如今怀着身孕,本就辛苦,莫要再为我的事劳心费神。你的关心我铭记于心,待你平安诞下麟儿,便是这府中的一大喜事。”九疑说话时,眼神真挚而诚恳。 闻十七娘抬起头,看着九疑那如明月般皎洁的面容,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嫂嫂说得对,我定会好好保重自己。” 两人相视一笑,继续沿着去上房的路缓缓前行。 闻十七娘没有再挽住九疑,反而刻意拉开了一些距离,抬手抚上尚未隆起的腹部。 九疑也乐的如此,只是她的目光不经意间扫过闻十七娘的肚子,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闻十七娘的孩子不会也是用这偏方得来的吧? 随后便微不可觉地摇了摇头,怎么得来的都与她无关。 抵达上房后,九疑如常服侍俞老夫人梳洗,闻十七娘则乖顺地站在一旁,眼睛时刻留意着九疑与老夫人的动作,以便能及时递上所需之物。 九疑的眼神在闻十七娘递东西时自然而然地看了过去,暗自思忖闻十七娘入府已有数月,这般服侍俞老夫人还是头一回。 九疑心中有些疑惑,但面上并未显露分毫,依旧专注于手中为老夫人梳理头发的动作。 她的手指轻柔地穿梭在俞老夫人的发丝间,眼神偶尔与镜子中老夫人的目光交汇,露出温和的笑意。 闻十七娘递上梳子时,眼神中似有寒星闪烁,那目光直直地盯着九疑,带着一种别样的锐利,随后低头,轻声说道:“嫂嫂,梳子。” 九疑接过梳子,回应道:“多谢弟妹。” 俞老夫人自镜中看着闻十七娘,越看越不痛快,尤其将视线挪到她腹部时,眉头皱起,眼神中已露了几分厌烦。 “难为你了,有着身孕才做这些。”俞老夫人说话时虽未指名道姓,但在场之人都明白话中所指。 闻十七娘虽已习惯俞老夫人平日里的严苛与挑剔,可再次被这般当着下人的面暗讽,她的脸还是刷地一下变得煞白,她紧紧地攥着衣角,强颜欢笑道:“来时正巧遇见了嫂嫂,想着嫂嫂每日操劳,我理应分担些许。” 俞老夫人面无表情地说道:“你倒是有心了。” 站在一旁的尤妈妈暗自呸了一声,心中想着十三少夫人今日的行为不过就是想在老夫人跟前晃她的肚子,也不知道安的什么心,打量着谁瞧不出她那点小心思吗?估摸着也就十二少夫人年纪小才又不是长在深宅大院中的才看不出十三少夫人这些小动作。 尤妈妈撇了撇嘴,眼神中满是不屑,却又很快恢复了那副恭顺的模样,站在老夫人身后。 闻十七娘听到老夫人的话,身子微微一僵,脸上的笑容愈发勉强,她咬了咬下唇,低声说道:“侍奉祖母本就是孙媳分内之事。” 闻十七娘说完话后,周围一片寂静。 九疑已为俞老夫人挽好了髻,她微微歪着头,眼神在妆台上摆放的几只素净的簪子间流转,随后拿起一支羊脂玉雕琢而成的兰花纹簪子,簪身莹润通透,兰花栩栩如生。 九疑举起这支簪子,对着光仔细端详了一番,然后侧头,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轻声问俞老夫人:“祖母,您看这支簪如何。” 俞老夫人目光落在那支簪子上,思索片刻后,转头看向尤妈妈,问道:“你觉得这簪子可合适?” 尤妈妈赶忙向前迈了一小步,躬着身子,眼睛紧紧盯着簪子,说道:“老夫人,这簪子的确合适。不过,老夫人,那支银质嵌宝的竹节簪子似乎也不错,与您今日衣衫颜色甚是相配。” 九疑听了尤妈妈的话,轻轻点了点头,说道:“尤妈妈不愧在祖母身边侍奉多年,见多识广,心思也极为细腻,这支的确更合适呢。” 九疑的话不仅赞了尤妈妈的阅历与用心,同时也暗示了是俞老夫人素日的高雅品味才影响了身边人。 九疑见俞老夫人嘴角微微上扬,看出老夫人极为满意,于是就拿起那支银质嵌宝的竹节簪子,动作轻柔地替老夫人簪上。 她仔细地调整着簪子的角度,又将周围的发丝稍稍整理,才满意地停下手中的动作。 闻十七娘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她的神情中透着一丝惊讶。在这一刻才彻底地感觉到九疑与几年前已有极大的区别。 第264章 解乏 闻十七娘记忆中,那时候的九疑与她们几个平辈在一起时,每回让她作个诗都十分扭捏,话也说的不多,即便说也只是寻常言语,毫无出彩之处。 没想到如今这么会说话,方才那话不仅赞了尤妈妈,还不着痕迹地赞了俞老夫人,果真是不一样了。 闻十七娘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却又咽了回去。她的目光紧紧地跟随着九疑的动作,看着九疑熟练而优雅地为老夫人簪上簪子,心中不禁泛起一阵酸涩。 她想起自己原本还想借着身孕在府中多些存在感,在老夫人面前好好表现一番,让老夫人能在看到她的孕肚之后尽快为俞修安排妾室,好给他们添些麻烦。 可今日,九疑的每一个举动、每一句话都显得那么恰到好处,相比之下,自己刚刚的殷勤倒像是有些刻意为之了。 直到此刻,闻十七娘依然觉得,九疑不配。 无论家世还是才情,她自觉哪一点都强过桑九疑。 而俞修,也不过是个只知看容貌的寻常男子。 回到碧云斋后,便见俞十三正坐在庭院中的石凳上,与一个模样娇俏的丫鬟说笑。 那丫鬟双颊绯红,眼睛亮晶晶的,手中拿着一把纨扇,半遮着面,时不时发出清脆的笑声。 俞十三则身体前倾,眼神直勾勾地盯着丫鬟,嘴角噙着一抹轻佻的笑意,伸手一揽,便将其拉到自己怀中。 闻十七娘识得,那丫鬟是五夫人院儿里的梨暮。 她本就阴沉的脸色愈发难看,于是重重地咳嗽了一声。 俞十三和梨暮正沉浸在欢声笑语中,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忙转过头来。 梨暮的笑容僵在脸上,眼神中满是惊恐,赶忙从俞十三身上站起来,怯生生地福了福身,道:“少夫人,您回来了。” 俞十三皱了皱眉,脸上闪过一丝不悦,但很快又换上了一副笑脸,起身迎向闻十七娘:“娘子,你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闻十七娘扬起下巴,挤出一丝笑意,道:“夫君,大冷天的坐在这石凳上,你不冷吗?” 说话间,她的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一旁战战兢兢的梨暮。 俞十三一怔,下意识地将搁置在石桌上的胳膊缩了回来,干笑了两声:“哈哈,娘子,刚和梨暮说了几句母亲院儿里的事,倒没觉着冷。”他偷偷地给梨暮使了个眼色,示意她赶紧退下。 梨暮如蒙大赦,忙不迭地屈膝行礼:“少夫人,公子,奴婢先告退了。”说完,便匆匆转身,离开了碧云斋。 闻十七娘看了眼梨暮离去的背影,随后缓缓走向俞十三,一边走一边说道:“夫君和一个丫鬟聊得如此开心,倒是稀奇。” 俞十三有些尴尬地挠了挠头,又从石凳上起身,行至闻十七娘身侧揽着她的肩往房中行去,解释道:“娘子,你别多想,不过是母亲派她来送点东西,这才随意说了几句。” 闻十七娘走进屋内之后,微不可觉地拂开俞十三搭在肩上的手,在椅子上坐下,眼神淡淡地看着俞十三,说道:“夫君,得空也该多温习功课,莫要整日里只想着这些闲事。” 俞十三站在一旁,低着头,脸上露出些许不耐,但又不敢发作,母亲说了,如今闻十七娘有孕,凡事得多让着她。 闻十七娘见俞十三已有几分不悦,话锋一转,道:“若是夫君真喜欢梨暮那丫头,也不必遮遮掩掩。我身为正室,自当为夫君着想,大可以出面去问母亲要了她来,也好让夫君遂了心愿。” 俞十三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惊喜,但很快又被掩饰住,他有些不自然地说道:“娘子说哪里话,我对梨暮绝无此意,娘子莫要再提此事了。” 话虽如此说,俞十三心里自是一百个愿意,毕竟梨暮的身子还未真正沾上。 闻十七娘站起身,走到俞十三身边,拉起他的手,温柔地说道:“夫君,我所做的这一切,皆是希望夫君能高兴,能将心思更多地放在读书进取之上。在我心中,夫君是这世间最好的儿郎,聪慧过人又仪表堂堂,只要夫君肯努力,定能成就一番大业。” 俞十三听了闻十七娘的话,方才的不悦已缓和了许多,他反手握住闻十七娘的手,说道:“娘子还不知道我么,我定会努力读书,不辜负娘子的期许。只是这府中的日子有时难免烦闷,与梨暮不过是说笑几句解解乏罢了。” 第265章 大度 闻十七娘往前走了半步,靠在俞十三怀中,嗔怪道:“夫君,我自是信你的。只是夫君还是要多留意些自己的言行举止,在咱们自己院儿里也就罢了,出去了可莫要给旁人落下话柄。” 俞十三点了点头,虽觉得闻十七娘啰嗦,但她这番话无论怎么看都是在为他着想,也不好再说什么反驳的话。 他顺势将闻十七娘搂得更紧了些,说道:“娘子放心,我心里有数。”心里却在盘算着如何能让闻十七娘尽快去跟母亲提及梨暮之事,既不显得他心急,又能顺利将梨暮纳入房中。 “夫君,这会儿你便去好好温书吧,我去吩咐厨房给你做些滋补的膳食,也好让夫君有精力读书。”说罢,她松开俞十三,转身向门外走去。 自闻家过来的李妈妈给闻十七娘换了个热热的手炉之后,道:“姑爷显然对梨暮有意,老奴早就打听过了,您嫁过来之前这梨暮就爱往姑爷身边凑,五夫人应该晓得这事。” “我知道。”闻十七娘说道。 闻十七娘的母亲一早就寻了个美貌的婢女放在她身边服侍,就是为了在她有孕时,能借此牵制俞十三的心思,不让他有精力去招惹其他女子。 梨暮想要在这碧云斋兴风作浪,可没那么容易。 “你觉得什么时候将苕苕安排给夫君。”闻十七娘心里虽已有成算,但还是想听听李妈妈的意思。 “先不急。”李妈妈微微摇头,眼神中透着一丝忧虑,又道:“虽说苕苕比梨暮的容色更为出挑,但如今姑爷的心思全在梨暮身上,此时强行抬举苕苕,怕是难以达到我们期望的效果,反而可能会让姑爷更念着梨暮那丫头。” “姑爷得不到反而会一直念着,倒不如让姑爷先得偿所愿。”李妈妈说道。 这些并不是闻十七娘最忧心的事,她只是在想,明日还要不要早早的前去上房服侍。 晌午时分,芜菁仍没等到上房传来的消息,就连絮娘那边也没什么动静。 芜菁不由紧张起来,她在自己的屋内来回踱步,双手不停地绞着衣角,眼神中满是焦虑与不安。 她时不时地看向松月居新辟出来的书房方向,她太想进入书房服侍公子了,哪怕是在公子身边磨墨也是好的。 直到夜里,芜菁寻到机会与芄兰说话。 芄兰刚服侍完俞修洗漱,神色略显疲惫,看到芜菁一脸急切地迎上来,便轻轻叹了口气。 芜菁还未等芄兰站稳,就迫不及待地开口问道:“芄兰,你可知道些什么消息?公子他......”说着,她的眼睛紧紧盯着芄兰,眼神里满是期待与焦急。 芄兰看了眼芜菁,无奈地摇了摇头,说道:“我一见到你,就知道你想问什么了。我也不清楚老夫人那边到底说了些什么,但是从公子的态度来看,他显然没有纳妾的意思。” 芜菁一听,眼睛陡然睁大,难以置信地说道:“不可能!老夫人一向重视子嗣,如今十三少夫人有孕,她怎么可能不着急为公子纳妾呢?” 芄兰轻轻拍了拍芜菁的肩膀,示意她冷静些,然后说道:“着急又有什么用呢?公子聪慧过人,自有法子说服老夫人。你也知道咱们公子的性子,他若是不愿意的事情,旁人很难勉强他。” 芜菁张了张嘴,想要反驳,却发现自己无话可说。 芄兰劝芜菁都不知劝了多少回了,但都没有用,也懒得劝了,只轻声道:“咱们还是做好自己分内之事最要紧。” 芜菁点了点头,便再不言语。 当日下午,闻十七娘便将梨暮要到了碧云斋,只与五夫人说自己因有孕之故,不便服侍俞十三,晓得俞十三对梨暮有意,这才将她要来。 彼时,五夫人还赞闻十七娘大度贤惠,能如此为夫君着想,实乃五房之福。 当日夜里,俞十三就歇在了梨暮房中。 年关已至,端王府内处处洋溢着浓郁的喜庆氛围。 朱红的大门上,一对崭新的鎏金铜狮威风凛凛,狮口大张,衔着的铜环被擦拭得锃亮。门楣之上,高悬着巨大的红色灯笼,烛光摇曳,将门前纷纷扬扬飘落的雪花都映成了暖红色。 骏马的蹄声在雪地中清脆作响,溅起一片片雪雾。 临近王府,封正猛地一勒缰绳,骏马长嘶一声,前蹄高高扬起,随后落下。 封正利落地翻身下马,轻拍了拍马身便大步朝着王府走去。 第266章 可好 距先世子萧拓殒命已过去了三月有余,新世子至今未立,但多半会是先头续弦王妃所出的二子。 长幼有序,也本该如此。 按端王的心思,其实是想立如今这位王妃所出的四子,但总有人不满,索性就决定立嫡次子,如此谁也挑不出错。 这也是封正希望看到的。 王妃虽是二子的亲姨母,但一向不喜欢这个外甥,更喜欢的反而是先世子,这也许是世子能安稳待在那个位置上的原因之一。 但先世子萧拓一死,如今的端王妃自然更想自己的亲生子登上那个位置,她怎会甘心将这世子之位拱手让给他人。 至于王妃为何不喜这个亲外甥,陈贯曾打听过,当年两姊妹在闺阁之中,本就因性情和其生母之故时常产生摩擦,后来又先后嫁入端王府,从前的嫌隙更是被放大数倍。 一旦二子登上世子之位,不仅端王诸子会有所动作,就连王妃也会为了自己的儿子想方设法将其拉下。 封正回到王府之后,便听陈贯将这几日的情况细细道来。 “王妃表面看起来没什么动作,萧护这几日几乎都在端王身侧,那边传来消息说估摸着这两日王爷就要上请封世子的折子。”陈贯说道。 “最快十日便能有定论,这十日,怕也是多事之秋。”说话间,封正缓缓抬起右手,摩挲着腰间的剑柄。 陈贯颔首,又道:“我已经多派了人手,盯着府内各处动静,尤其是王妃与几位公子的往来之人。” “嗯,小心些。”封正说道。 目前也不适合做什么,只需要维持萧护在端王身边的状态,适时加一把火。 “是时候在京城安排人手了,毕竟那里才是我们未来要去的地方,必须提前了解时势。”说罢,封正双手背于身后,开始在屋内踱步。 陈贯若有所思地看着封正,微微皱眉道:“所言极是,但我们在那边没有根基,即便派人过去又能做什么,根本接触不到核心。” 封正停下脚步,转过身来,眼神中闪过一丝光亮,随后抬起下巴,带着几分笃定说道:“赵世严,去找赵世严。” 赵伯伯曾告诉他,可以读书,一定不能入仕。 可是现在,他一定要回到京城。 陈贯知道赵世严,如今的大理寺左少卿。 “好,那就让袭云去吧。”陈贯说话时,不自觉地摸了摸下巴。 王袭云这些年一直跟在陈贯身边,他和石虎是陈贯最信任的人。 “袭云为人机敏聪慧,行事谨慎,由他前往京城与赵世严接触,最为合适不过。只是这一路上,难免会有诸多风险,你得多做安排。”封正说道。 封正说完,便去准备信物,否则赵世严不会轻易相信王袭云。 唯有那本《昭明文选》最合适。 这书是父亲赠予赵伯伯的,后来赵伯伯又交给了他。书中有一信笺,信笺上的字,是父亲当年对赵伯伯的寄语。 他记得曾在昆山时,九疑翻开看过这本书,那时候,九疑明显想问他些什么,但终究没问出口。 又是一年,她,可还好。 九疑正站在庭院之中,神色从容地指挥着丫鬟仆妇们准备年夜饭。 她身姿愈发婀娜,一袭月白色的锦缎长裙随风轻轻飘动,三千青丝仅用一根羊脂玉簪挽起,每一根发丝都服服帖帖,顺滑乌亮,不见丝毫凌乱。 她抬眸看向一旁的尤妈妈,眼神清澈明亮,说道:“其他都准备齐全了么。” 尤妈妈恭敬地行礼,回道:“回少夫人,都已妥当,只是这年夜饭的菜品样式,少夫人您看还需再添些什么?” 九疑略作思索,嘴角噙着一抹浅笑,道:“不必,如今这些已很好。” 言罢,又转身对一个丫鬟说道:“去看看那几盏新制的花灯挂好了没,若是有不亮的,赶紧换了。” 丫鬟领命匆匆离去。 重阳那日的风波九疑没忘,闻十七娘似乎总想寻机给她难堪。所以这些日子九疑也格外留意身边的人,唯恐出了纰漏。 闻十七娘自有孕后便日日前去上房服侍俞老夫人更衣洗漱,比九疑还勤勉。 九疑大概明白闻十七娘的心思,多半是想借着身孕博俞老夫人欢心,压她一头。但九疑并不在意,她只尽好自己的本分。 席间,六娘与覃玥娘换了个位置,拉过九疑的衣袖,微微凑近她,问道:“听说十七娘自有孕后日日服侍祖母更衣洗漱,祖母有没有难为你。” 第267章 凉薄 九疑摇头,神色依旧淡然,就连六娘都能想到俞老夫人会难为她,可见闻十七娘已是不顾吃相。 “倒也不算为难,就是总提及何时有孕之类的话,常拿一些补药、滋补的膳食方子给我。”不仅如此,还时不时地提及纳妾一事,但只是隐晦地暗示。 “依我看,祖母也是太心急了,你与十二哥才圆房多久啊。”六娘微微嘟起嘴,眉头轻皱,眼神中带着些许不满与担忧。 六娘说的也是实话,但最要紧的是,俞十三与闻十七娘成婚不过几月就有了好消息,俞修与俞十三又年岁相当,俞老夫人自是心急如焚。 九疑听闻六娘的话,嗔怪地看了六娘一眼,抬手点了点六娘的额头,说道:“姑娘家家地怎地不害臊,这种事哪能这般直白地说出口。” 六娘被九疑一点,吐了吐舌头,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道:“我这不是为你鸣不平嘛。” 说罢,便紧挽着九疑的胳膊,头也凑了过去,小猫儿一般。 “还说我呢,你的婚事也不知何时才能定下,三伯母这是要为你挑个怎样的如意郎君啊。”九疑说着,眼神里带着一丝调笑,捏了捏六娘的脸颊。 六娘的脸瞬间红了起来,她害羞地低下头,手指不自觉地绞着衣角,娇嗔道:“你就别打趣我了,我还想多陪陪母亲和姐妹们呢。” 说到这,六娘绞衣角的动作顿了顿,抬起头,眼神中带着一丝犹豫,道:“母亲说闻家七哥的夫人三日前难产而亡,留下了一子一女。” 九疑瞬间就明白了六娘的意思,她惊愕无比,随即略带急切地问道:“三伯母肯么,你肯么?” 九疑就这样盯着六娘,眉头拧作一团,脸上的笑意瞬间消失不见。 六娘咬了咬嘴唇,眼神有些躲闪,她轻叹了口气,说道:“我也不知母亲的想法,只是这闻家七哥的情况,我......我心里有些害怕。” 九疑怔怔地一时不知该说什么,那闻七夫人,想必也曾与夫君琴瑟和鸣,怀着满心的期待迎接新生命的降临,却不想竟遭遇如此厄运。而闻七,这么快就有了续弦的可能。 女人为男人孕育子女,拼上性命,尸骨未寒,男人却可另觅新欢,好似女人的牺牲在这宅院中,轻易便可被略过。 如此凉薄之人,怎配得上六娘。 许久,九疑才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苦涩:“三伯母若是真有此打算,定要好好思量,你自己也得好好思量。” 六娘微微点头,道:“我明白,只是这婚姻大事,终究还是由不得我做主。” 九疑垂首不语,为何女子的一生,总是要被他人左右。 她就是不想为俞修纳妾,可若不纳,便是忤逆尊长,在这俞家,她又能有多少反抗的余地。 翌日,九疑便与俞修说起此事。 “闻七之事,我亦有所耳闻。三伯母这般考量,是有其道理在的,闻家在昆山的地位举足轻重,闻七又年少得志,于旁人看来,这门亲事自是门当户对。”俞修一边说着,一边将九疑的手拢在掌心。 “当年三伯母本就存了与闻家结亲的想法,是因为三伯父才耽搁了。如今闻七有了举人的功名,与从前更是不同了,即便是续弦,这门婚事也是良配。”俞修说话时声音依旧平缓。 “三伯母就不考虑六娘嫁过去之后的日子么,闻七如此凉薄,当真会对六娘好么,他的妻子才刚刚难产离世,尸骨未寒,他便要续弦,这样的人,如何能托付终身。”九疑说道。 九疑不是不明白俞修所言,但三伯母曾对她谆谆教导,对六娘这个唯一的女儿更是疼爱有加,她总觉得三伯母不至于将利益放在首位。 “这件事你我都做不得主。”俞修轻轻将九疑揽入怀中,吻了吻她耳侧的软肉,又道,“我晓得你是担心六娘,可两姓联姻之事,背后牵扯诸多,并非我们一眼所见那般简单。” 九疑不再与俞修谈论此事,他说的对,这件事他们做不得主。 次日,九疑从上房出来后,直奔四夫人院儿里。 过了许久,四夫人终于从俞老夫人处回来。她刚踏入院门,就嗅到一阵饭香,九疑已张罗好了午饭。 九疑与四夫人相对而坐,开始用饭。 她不时抬眼看向四夫人,却见四夫人眉眼间满是疲惫之色。 四夫人平日里行事聪慧练达,言语间亦透着不凡的睿智,在俞老夫人面前却谨小慎微,甚至被这般拿捏。 大抵这就是世人所言的“孝”。 第268章 愿意 九疑用过饭,便在四夫人院儿里小憩了一会儿,才刚醒转,四夫人便唤她同去三夫人院儿里,说那边派人来请。 “母亲可知三伯母这个时辰唤我们所为何事。”九疑整理着衣角,有些不安地问道。 虽是发问,但心里已有几分猜测。 “料想与六娘的亲事有关,估摸着这几日就要定下了。”四夫人说道。 九疑听闻,眉间一紧,疑惑道:“母亲,闻七才丧妻,按理说应守妻孝一载,如何能定下。” 四夫人抬起头,耐心说道:“六娘年岁到了,这女子的婚事,本就讲究个适龄而嫁。闻家那边也满意续弦能娶到六娘,在他们看来,六娘出身名门,温婉贤淑,与闻七甚是相配。如今这世道,局势变幻莫测,他们自是担心迟则生变,所以才着急定下这门亲事,只待孝期满后,便可迎娶。” 九疑听后,眉头皱得更紧了,低低道:“原来还可以这样。” 四夫人颔首,又道:“你三伯母也觉得再留六娘一载也差不多了,是时候发嫁了。” 到了三房院儿门口,丫鬟便将她们迎了进去。 三夫人正在厅中,见她们前来,忙起身相迎:“你们来了,快坐吧。” 进去之后又瞧见五夫人,九疑又见了个礼:“叔母安好。” 五夫人对九疑的改口已见怪不怪,但至今不理解,仔细回想起来,似乎是十七娘过门之后才有了这样的变化。 她心中暗自疑惑,却也未表露出来,只是微笑着点头回应:“九疑的礼数总是这样周全。” 众人纷纷落坐后,五夫人说道:“六娘这可是找了个好夫家啊。闻七那孩子咱们也算是看着长大的,仪表堂堂,将来定有大出息。” 五夫人脸上洋溢着笑容,眼神中透着一丝满意。 说着,她微微侧身,看向三夫人和四夫人,继续说道:“咱们几个妯娌,本就是一家人,如今六娘与闻七定亲,十七娘是我的儿媳,我的外甥女九疑又是四嫂嫂的儿媳,咱们这可不就是亲上加亲又加亲嘛。” 说罢,几位夫人都笑了起来,只是那笑容里的意味各有不同。 “这门亲事虽好,可终究还是仓促了些,只盼闻家能真心善待六娘。”三夫人蹙起眉头,眼神中隐有忧虑。 五夫人轻轻摆了摆手,说道:“三嫂莫要担忧,闻家在昆山也是有头有脸的人家,定不会委屈了六娘。况且六娘那般懂事,定会与闻七相处和睦的。” 九疑紧抿双唇,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几位夫人的交谈。 这事,看来已是定下了。 “母亲,我去瞧瞧六娘。”九疑寻了个几人说话的间隙说道。 四夫人微微点头:“也好,你去吧。” “十七娘也在呢,她听闻六娘的亲事,也想来凑凑热闹,给六娘添些喜气,你们妯娌间正好也能说说话。”五夫人笑着说道。 九疑一怔,犹疑片刻后还是去了。 九疑来到六娘房间时,六娘正在与十七娘说话,见九疑进来,二人的视线皆投向门口。 六娘起身行至九疑身侧,拉着她的手便往屋里走。 “十二嫂来了。”闻十七娘端坐在矮榻上,微扬着下巴看向九疑,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 九疑颔首,眼神中却带着一丝疏离,道了句:“弟妹。” 说罢,便拉着六娘在闻十七娘另一侧坐下。 “方才听三伯母说了,多半是定下了。”九疑眉头紧锁,眼神中满是担忧,握着六娘的手微微发紧,指关节因用力而泛了一丝白。 闻十七娘赶忙接口,脸上带着一丝急切与维护,眼神明亮,道:“十二嫂,你莫要如此忧心。我七哥他才华横溢,自幼饱读诗书,出口成章,且为人谦逊有礼,在昆山素有贤名。他之前的姻缘乃是造化弄人,如今能与六娘结缘,定是上天眷顾。” 上天眷顾地闻七妻子送了命么。 这话九疑并未出口,到底顾着面子。 九疑不动声色地深吸一口气,肩膀微微下沉,原本紧绷的神情渐渐有了一丝松动,眉头也略微舒展,正欲开口回应闻十七娘,六娘却先开了口。 “七哥的为人我自是知晓,只是有些仓促,我心中实在慌乱,毫无准备。”六娘低着头,眼睛盯着自己绞在一起的手指。 九疑有片刻的怔愣,原本舒展了些许的眉头又开始皱起。 纵是看不见六娘的神色,也从她这一番话中听出来了,她是愿意的。 第269章 恼羞 九疑陷入沉思,往昔的记忆如潮水般涌上心头。 遥想初至昆山的那段时日,六娘在与她闲谈之际,曾不止一次提及闻家兄长。 那时她从未留意,只当是六娘与闻家姊妹交好的缘故。如今想来,竟早有端倪。 闻十七娘歪着头,将胳膊置于榻几上,轻轻一笑说道:“六娘,你也莫要慌乱。你嫁与七哥,他定会全心全意待你。就像当初他对待曾经的七嫂,虽坎坷了些,但他也是一片赤诚。” 说罢,她躬身拉过六娘绞在一起的手,想要好生宽慰她一番。。 九疑看着闻十七娘的动作,嘴角微微动了动,终究一语未发。 几人又说了一会儿话,便准备前往正房花厅,估摸着几位夫人也说的差不多了。 才一踏出房门,便见孙六与俞十三沿着沿着游廊缓缓走来。 孙六双手背在身后,迈着悠闲的步伐,眼神随意打量着四周。 俞十三则微微低着头,皱着眉,也不知在思索些什么。 孙六率先抬眼看到了六娘等人,脸上的笑意瞬间扩大,加快了脚步迎上前去,笑道:“先给六表妹道喜了。” 随后便将视线落在九疑身上,他的眼神中瞬间闪过一丝光亮,小女娃不仅容貌长开了,衣饰也与从前大不相同。 暗叹可惜。 孙六的目光在九疑身上梭巡片刻后,咧嘴笑道:“多年不见九疑妹妹,妹妹果真出落得越发温婉动人了,听闻妹妹近日随你家祖母在管事,将家中诸事打理得井井有条,可见妹妹聪慧。” 言罢,他微一拱手,见了个平礼。 九疑轻轻颔首,回了礼,淡声道:“公子客气了,九疑只是略尽绵力。” 孙六怔愣了一瞬,还以为九疑会随六娘一起唤他一声表哥,没想到如此疏离客气。 他心中虽有些不是滋味,但面上仍维持着笑容,只是那笑容里多了一丝勉强。 俞十三这时走上前,略略见礼:“十二嫂。” 见九疑颔首后,俞十三才对着众人说道:“他是来给三伯母贺岁的,我也顺道来看看六妹妹。” 说罢,俞十三抬起头,目光平和地扫过众人,视线最终停留在闻十七娘身上。 闻十七娘见状,忙行至俞十三身侧,挽过他的手臂,脸上带着得体的笑容,看向孙六说道:“久不见六表哥,别来无恙。听闻六表哥近日在书画一道上又有精进,可有新作让我们一饱眼福?” 孙六轻笑着摆了摆手:“些许涂鸦之作,怎敢在诸位面前献丑。” 众人一边寒暄,一边朝着正房花厅的方向走去。 孙六看似漫不经心地走着,却在闻十七娘等人说话时,故意放慢了脚步,对俞十三轻声说道:“你怎地与你表妹如此生疏起来了。” 俞十三睨了他一眼,道:“如今可不止是表妹了,哪能再如从前般随意。她既已嫁入俞家,自是要遵循长幼有序、内外有别的规矩,我自当敬重。你也莫要失了分寸,以免惹人非议。” 俞十三的声音虽轻,却带着告诫之意。 孙六轻哼一声,不以为意,没好气儿道:“哟,你什么时候也正经起来了,我不过是随口一说,哪能想到你这般上纲上线。” 孙六一边说着,一边微仰起头,眼神中带着一丝不屑,嘴角却仍挂着那似有若无的笑意,只是这笑容在他此刻的表情下显得有些怪异。 他双手抱在胸前,脚步故意拖沓着,鞋跟在地面上发出轻微的声响。 “我又没做什么逾矩之事,不过是念着往昔的情分,想多寒暄几句罢了,难道不是平常之事?”孙六继续嘟囔着,眼神带着一丝挑衅地看着俞十三,双手背在身后,大拇指相互绕着圈,脚步也变得有些懒散。 随后偷偷瞄向走在前面的九疑,看着她愈渐婀娜的身姿和优雅的步伐,心中泛起一阵难以名状的情绪。 “当初是谁说她是你的?”孙六说道。 俞十三听到这话,脸色大变,他就知道孙六会抓着这话不放,在闻十七娘和九疑身后孙六这厮就敢提起这话,显然没把他当兄弟看待。 俞十三气的腮帮子紧绷,咬肌高高隆起,喉咙滚动,怒狠狠地瞪了孙六一眼。 孙六瞧见俞十三这副模样,不但没有收敛,反而更加嚣张起来。他歪着头,眼睛斜睨着俞十三,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阴阳怪气地说道:“怎么,我只是重复你说的话而已,这就恼羞成怒了?” 第270章 回廊 此时,走在前面的六娘听到后面的动静,停下脚步,疑惑地回过头来。 她微蹙着眉头,眼神中带着一丝好奇,问道:“六表哥,十三哥,你们在后面嘀咕什么呢?是不是有什么事情?”她的目光在两人脸上游移,感觉二人有些面色不善。 孙六听到六娘的话,稍微收敛了一些嚣张的气焰,但眼神中仍带着一丝不爽。他耸了耸肩,故作轻松地说道:“没什么大事,六娘,就是我和你十三哥在讨论一些过去的趣事,可能声音大了些。” 孙六的嘴角扯出一个不太自然的笑容。 俞十三则深吸一口气,随后松开紧握的拳头,脸上挤出一丝微笑,对六娘说道:“六娘,没事,我们这就跟上。” 六娘将信将疑地看了他们一眼,又看了看前面已经走出一段距离的九疑和闻十七娘,犹豫了一下,说道:“那好吧。” 说完,六娘便转身继续向前走去。 孙六看着六娘的背影,撇了撇嘴,小声嘀咕道:“这小妮子,管得还挺宽。”然后又看向俞十三,眼神中依然带着挑衅。 俞十三瞪了回去,暗自懊恼今天怎就与孙六这个麻烦精一道过来了。 他压下心中的烦躁,懒怠搭理孙六的挑衅,思忖着等过了今日再找他好好算账。于是,他也迈开步子,跟在六娘后面,朝着正房花厅走去。 众人到花厅时,几位夫人和三房的两位少夫人围坐在一起,笑语晏晏地聊着。见他们进来,目光纷纷投了过来。 九疑一行人忙上前依次行礼问安。 随后,九疑便行至四夫人身侧,低垂着眼眸,双手交叠置于身前。 孙六看似随意地站在一旁,眼神却总是若有若无地飘向九疑,他只觉自己根本控制不了自己的视线。 究其根本,还是因九疑如今一举一动皆透着一种别样的韵味,曾经的怯懦已全然不见,温婉贤淑中又带着一丝清冷疏离,与往昔大不相同,尤其那姿容,愈发勾得他心痒痒。 再次暗叹了一句可惜。 倘若真如俞十三曾经所言那般,一个妾室而已,他自有法子将九疑弄到手。 可如今,却是不行了。 花厅中,众人依旧闲聊着。 孙六郎也未久留,略坐了一会儿,便起身告辞。 闻十七娘察觉到俞十三没有起身相送的意思,于是她轻轻碰了碰俞十三,悄声道:“六表哥要走了,你好歹也去送送,莫要失了礼数。” 俞十三颔首,不情不愿地站起身,跟着孙六走了出去。 两人走到屋外的回廊时,孙六突然停下脚步,回头看着俞十三,似笑非笑地说:“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你对九疑妹妹也存着别样的心思吧?别以为我看不出来。” 俞十三脸色突变,眼神中闪过一丝慌乱,想镇定下来却怎么也无法平复,于是冷冷地说:“你莫要胡说八道,她如今是十二哥的妻子,我岂会有那般荒唐的想法。” 孙六冷哼一声:“你就别嘴硬了,我瞧你看她的眼神,和我又有何区别?只不过你只敢背着十七娘偷偷看,啧啧,也不知十七娘知不知晓你这心思呢。” 俞十三拳头紧握,关节泛白,极力克制着情绪,咬牙切齿道:“孙六,你若再这般胡言乱语,休怪我不顾兄弟情面!” 俞十三的声音低沉而压抑,眼神中透露出一丝警告的意味,死死地盯着孙六。 孙六却不以为意,脸上依旧挂着那副似笑非笑的表情,耸了耸肩说道:“又羞恼了?俞十三,你也别在我面前装什么正人君子了。你心里那点事儿,瞒得过别人,可瞒不过我。” 他双手抱在胸前,身体微微后仰,一副洋洋得意的模样,似乎很享受看到俞十三被他激怒的样子。 俞十三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他知道与孙六在这里争吵下去只会让事情变得更加糟糕,而且万一被其他人听到,后果不堪设想。 于是,他强压下心头的怒火,低声说道:“孙六,我最后再警告你一次,管好你自己的嘴,不要再提及此事。” 说罢,他转身便要离开,不想再与孙六做无谓的纠缠。 孙六却在他身后不依不饶地说道:“俞十三,你以为你能逃得过吗?你那点心思万一被十七娘发现,你猜她会怎样?” 第271章 研墨 俞十三的脚步猛地顿住,他的脊背僵硬,心中涌起一阵寒意,倒不是怕十七娘发现,而是觉得孙六这厮已然疯魔了。 回到花厅后,俞十三强自镇定,将折扇在手中缓缓开合,视线一直围绕着闻十七娘。 见闻十七娘正与其他几位嫂嫂交谈,便不动声色地走到她身旁。 俞十三微微侧身,挡住了些许从门窗透进来的凉风,轻声问道:“娘子,你今日可有觉得不适?这厅里人多,若是累了,便先回房歇着,我让丫鬟给你准备些点心和热茶。” 闻十七娘仰着头,摇了摇头说:“我不觉得累,今日难得大家聚在一起,我也想多和嫂嫂们说说话。” 俞十三颔首,目光在她的腹部停留片刻,又说道:“那你也莫要久坐,若是觉得哪里不舒服,一定要告诉我。” 说着,他招手唤来丫鬟,低声嘱咐道:“去备些如意糕和玫瑰牛乳酥来,还有,泡一壶杜仲茶,要快些。” 覃玥娘坐在一旁,眼神淡淡地扫了过来,想起好不容易怀上却又失去的那个孩子,于是轻声说道:“十三弟真是越发疼媳妇了,瞧瞧这细致入微的劲儿,弟妹可是好福气。” 她的声音轻柔,却清晰地传入众人耳中。 俞十三闻声望向覃玥娘,脸上泛起一丝腼腆的笑意,说道:“九嫂说笑了,这都是我分内之事,娘子怀着身孕,我自当多上心些。” 俞十三手中的折扇有一下没一下地开合着,不知怎的,竟给人一种抓心挠肝之感。 闻十七娘听了,脸颊微微泛红,轻拍了一下俞十三的手臂,嗔怪道:“就你会说,嫂嫂们都在这儿呢,也不害臊。” 俞十三又陪闻十七娘坐了一会儿,闻十七娘见他有些心不在焉,便轻声说道:“你今日不是还要温书吗?快去吧,别在这儿陪着我了,我和嫂嫂们再说会儿话就回去了。” 俞十三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说道:“那好吧,娘子你若是累了,就早些回房休息。” 说罢,他又向几位嫂嫂行了礼,转身欲走。 刚巧此时,五夫人听到了闻十七娘的话,笑着说道:“十七娘说得对,如今你已成家,日后肩上的担子更重了,可要好好上进才是。” 五夫人行至众人面前,衣衫随着她的步伐轻轻摆动,散发着淡雅的香气。 俞十三应道:“母亲放心,孩儿明白。” 说罢,便快步离开了。 五夫人看着俞十三离去的背影,转而对闻十七娘说道:“十七娘,你如今有了身子,也要多注意休息,若是有什么需要,尽管说。” 闻十七娘略微欠身,乖巧地说道:“多谢母亲关心,儿媳会照顾好自己的。” 见闻十七娘如此懂事,五夫人满意地点点头,随后便继续与三夫人和四夫人说话去了。 然而,俞十三这边刚离开,脸上的笑容便瞬间褪去。 他一边走,一边思忖着孙六的事。 越想越觉得头疼,索性便不再想了。 待九疑回到松月居时,已是薄暮时分。 问了丫鬟才知,俞修还在书房用功,连晚饭都没用。 九疑听后,微微蹙眉,径直朝书房的方向走去。 书房内,俞修正埋首于桌案,神情专注,手中的笔不停地在纸上书写。 九疑轻轻推开房门,迈着轻盈的步伐走了进去,她的脚步声很轻,生怕惊扰了俞修。 行至桌案边,便接过了芄兰手中的墨锭,一边研墨,一边往纸上瞧去。 俞修写的是一封信件,只不知是要寄给谁。 第272章 开口 不多时,俞修终于写完,他搁下笔,抬起头来。 “回来了,可有用饭。”俞修问道。 九疑笑着看向他,道:“与三伯母她们一起用了些才回来的,倒是你,这都这么晚了,还未用饭。” 说着,她拉着俞修往往饭厅行去。 俞修一边走,一边说着今日所学的课业。 九疑在旁静静地听着,嘴角挂着温柔的笑意,不时颔首,附和两句。 九疑回来时便嘱咐梓晴备几样俞修爱吃的菜,待二人到了饭厅,桌上已摆满了热气腾腾的菜肴。 九疑亲自为俞修盛了一碗热汤,递了过去。 俞修接过汤碗,轻抿一口,顿时觉得一股暖意传遍全身。 “听说今日孙六过去了。”俞修问道,眉毛微微挑起。 “嗯,去给三伯母贺岁的,没待多大会儿便走了。”九疑神色一怔,眼神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但转瞬即逝,她微垂着眸,避开俞修的目光,声音依旧平稳温和,手上则不紧不慢地整理着桌上的碗筷。 不知怎的,她觉得有些心虚。 大抵是因察觉到了孙六视线的缘故罢。 俞修垂眸夹菜,并未留意到九疑的细微变化,只是点了点头,又继续说起了书中所述的精妙之处。 ...... 松月居中,几株海棠花正含苞待放,饱满的花骨朵儿如一颗颗娇艳的红宝石,挂在翠绿的枝头,蓄势待发。 闻十七娘已有了近四个月的身孕,小腹微微隆起,行动也比以往迟缓了些许。 饶是如此,她还是日日前往上房给俞老夫人请安,只是不如之前那般早。 但俞老夫人每日都能见着闻十七娘,根本无法忽视闻十七娘的肚子,往松月居送补品也就益发勤勉。 但至今仍未传来九疑的好消息,令她愈发着急和忧虑,嘴角都生了疮。 俞老夫人坐在上房的太师椅上,眉头紧锁着。她的手指不停地在扶手上轻轻敲击着,发出有节奏的“哒哒”声。 一旁的尤妈妈看着老夫人嘴角新起的疮,心中也是一阵无奈和担忧,她走上前,递上一杯菊花茶,说道:“老夫人,您喝点茶,莫要急坏了身子。” 俞老夫人接过茶,却没有喝,只是捏着茶盏,重重地叹了口气,好一会儿才说道:“我是越看十三郎媳妇那肚子就越生气,九疑与修儿圆房也有些时日了,怎么就一点动静都没有呢?老四这一脉,可不能在她这儿断了传承。” 俞老夫人越说声音越高。 尤妈妈低下头,思索了片刻,说道:“老夫人,依奴婢看,是时候该给咱们公子纳妾了,即便不纳妾,房里放个人也是好的,这子嗣不旺,总归是让人不踏实。” 尤妈妈说话时,眼神有些闪烁,小心翼翼地观察着老夫人的神色。 俞老夫人听了尤妈妈的话,手中的茶杯猛地一顿,茶水溅出了些许。 她抬起头,眼神中有些犹豫。 她岂会不想给自己的亲孙子纳妾延绵子嗣,她早已多番暗示九疑纳妾一事,偏九疑每次都只是温顺地应下,却不见有任何实际行动,也不知是真不懂还是装糊涂。 “这事我自是晓得,怪只怪咱们先头选那几个不得修儿喜欢,否则哪能到今日还一个不沾。”俞老夫人一边说着,一边微微眯起眼睛,开始回忆之前将芄兰等人送到俞修身边的种种情形。 俞老夫人心中暗忖,这九疑平日里看着也是个乖巧懂事的孩子,怎么在这子嗣之事上就这般不着急,即便妾室生了孩子,只要她这个嫡母能好好教养,往后也能有个依靠,怎地就想不明白这个道理。 越想越觉得九疑不懂事,无论如何,绵延子嗣才是重中之重。 俞老夫人不是没想过强行给俞修纳妾,可又实在了解俞修的脾性,这事一定得他亲口应下。 尤妈妈站在一旁,听着俞老夫人的话,心里头有些不满。她家絮娘模样也生得不差,虽不如九疑那般明艳动人,但也是个清秀可人的姑娘,且性子好,又心灵手巧。 如今听老夫人这意思,压根没把絮娘放在眼里,这让她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老夫人,恕奴婢多嘴。”尤妈妈咬了咬嘴唇,还是开了口。 她脸上带着一丝讨好的笑,眼睛直直盯着俞老夫人,道:“少夫人的确生得美,又是个有福气的,只是这子嗣之事也急不得。奴婢想着,您是看着絮娘长大的,那孩子自小就乖巧伶俐,对公子也是满心倾慕,如今在公子身边也服侍好几载了,若能早些被收房,必定会尽心尽力伺候公子和少夫人,说不定还能早日为俞家添丁进口呢。” 第273章 讨论 尤妈妈说着,双手不自觉地揪着衣角,声音也越来越小,生怕自己的话惹得老夫人不高兴。 俞老夫人听了尤妈妈的话,抬眼瞟了她一眼,说道:“我知道你是为俞家的子嗣着想,但修儿的心思我最清楚,絮娘在他身边那么久,如今还只是个寻常丫鬟,就可知修儿对她并无心思。” 不中用啊,俞老夫人想。 随后端起茶盏,轻轻吹了吹浮在面上的白菊,却没有喝,只是用茶杯掩住了下半张脸,让人看不清她的表情。 尤妈妈一听,心里一紧,脸上的笑容也有些僵住了,但仍不死心地说道:“老夫人,公子平日里多是醉心于学问,对这些事或许还没开窍,若有人在旁稍加引导......” 俞老夫人却放下茶杯,发出“哒”的一声轻响,打断了尤妈妈的话:“你的心思我明白,只是絮娘的确不得修儿喜欢,倒不如外头寻两个美艳的,生的孙孙儿也能漂亮些。” 说着,便靠太师椅上,她心中清楚,必须要为修儿纳妾了。 听到这话,尤妈妈愈发着急起来,她家絮娘虽说不是什么倾国倾城的容貌,但也是眉清目秀、温婉动人,且心地善良、性情温和,怎么就入不了公子的眼呢? 这老夫人如今一门心思要从外头找,那她和絮娘这么多年的心思不就白费了?可她又不敢明着反驳老夫人,只得在心里暗自着急。 俞老夫人见尤妈妈不说话,以为她是听进去了,便继续说道:“你这几日便去外面打听着,找些身家清白、模样出挑的姑娘,要性格温顺些的。” 顿了顿,俞老夫人又道:“模样不能比九疑差太多,最好能比九疑更俊。” “老夫人说得有理,只是......奴婢担心外头的总不如府里知根知底的稳妥,万一寻来的姑娘品行不端,或者心思不纯,岂不是坏了公子的名声?” 尤妈妈小心翼翼地说着,眼神不时地瞟向俞老夫人,观察着她的神色。 俞老夫人微微皱眉,手指轻轻敲打着扶手,思索片刻后觉得自己的确有些急过头了,外头的总不如府里的让人放心。 “你说得也在理。其实芜菁和芄兰那两个丫头的容貌也算是出挑的,只是与九疑比就逊色不少。” 尤妈妈一听,心中暗喜,觉得这是个机会,既然老夫人认为服侍公子那么久的芜菁和芄兰可以,那絮娘自然也可以,于是应道:“老夫人英明,府里的丫鬟们,奴婢也都熟悉,这芜菁和芄兰虽说之前公子不太喜欢,但也算是知根知底的。再者,像絮娘这等在公子身边伺候的,也是一心向着公子,品行和性子那都是没话说的。” 尤妈妈说的话俞老夫人岂会不知,芜菁和芄兰是她挑选过的,就连絮娘也是自小在身边调教的。 终究是她们三人最得她的心,只是修儿的心思难测,之前的种种安排都落了空。 “你去将絮娘唤来。”俞老夫人说道。 尤妈妈心中一喜,忙不迭地应了一声,匆匆退下。 这事令俞老夫人愈发头疼,若是旁人,她早就寻到法子了,哪用得着这般瞻前顾后。 可俞修打小就主意正,她若强行安排,怕是会适得其反,伤了祖孙情分不说,还可能引得俞修对纳妾之事更加抵触。 俞老夫人揉了揉眉心,只觉太阳穴突突地跳。 不就是纳个妾,有多难。 第274章 等着 尤妈妈离开上房后,一路小碎步朝着松月居走去,脸上洋溢着难以掩饰的喜色。 她心里清楚,絮娘的机会兴许来了,若能把握好了,往后公子身边必然有絮娘一席之地。 不一会儿,便到了松月居。 来都来了,自要去拜见松月居的女主人九疑,听说俞修不在,又简单说了几句话便前去唤絮娘,准备往上房去。 絮娘正在屋内做着针线活,做的是俞修的贴身穿的里衣,那针脚细密匀称,一看便是用了心思的。 听得尤妈妈唤她,手中的针线微微一抖,心里“咯噔”一下。 她放下手中的活计,理了理衣裳,快步跟着尤妈妈往上房去,边走边道:“祖母,老夫人怎地突然唤我。” 尤妈妈拉着絮娘的手,侧着身子悄声道:“这可是你的机会。老夫人有意为公子纳妾,你且去好好表现,把你平日里的温柔乖巧都拿出来,若是能得老夫人欢心,你就能得偿所愿了。” 说着,还轻轻拍了拍絮娘的手,面上堆满了笑意。 絮娘的脸颊瞬间泛起红晕,她低下头,轻声说道:“我知道了,只是公子他......” 尤妈妈打断她的话,说道:“公子那边你不用担心,少夫人这么久都没有好消息,老夫人已经不想等了,你只管听我的便是。” 说完,尤妈妈便带着絮娘往上房走去。 这一幕恰好被刚领完厩肥回来的的芜菁看在眼里,她不禁停下了脚步,目光紧紧地跟随尤妈妈和絮娘的身影,直到她们消失在拐角处。 芜菁心中满是疑惑,她思索片刻后,便匆匆回到松月居,然后寻了个机会,来到芄兰的房门前,轻轻敲了敲门。 芄兰打开门,见是芜菁,皱眉道:“你这急匆匆的,可是发生了何事?” 芜菁拉着芄兰进了屋,关好门后,低声说道:“我方才看见尤妈妈带着絮娘往上房那边去了,你说老夫人这是要做什么?” 芄兰一听,眼神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后说道:“莫不是老夫人等不及了?” 芜菁点了点头,担忧地说道:“尤妈妈是老夫人的身边人,又只想着絮娘。” 话未说完,芜菁咬了咬嘴唇,又道:“也不知道老夫人究竟是怎么想的。” 芄兰思忖片刻,说道:“先别急,咱们且看看情况再说。” 这边,絮娘跟着尤妈妈来到了上房。她低着头,跟在尤妈妈身后进了屋子,屈膝行礼道:“老夫人。” 俞老夫人倚靠在矮榻上,她的左手则随意地放在腿上,宽大的衣袖顺着手臂滑落,堆出几道褶皱。 见絮娘过来后,便抬了抬眼皮,打量起絮娘。 “抬起头来。”俞老夫人说道。 絮娘缓缓抬起头,眼神怯生生地看向俞老夫人,又迅速移开,脸颊微微泛红,说道:“老夫人。” 只见她身着一身淡蓝色的丫鬟衣裳,身量虽纤细,但一看就是好生养的体格,容貌算不得多出挑,只一双眼有几分灵动。 俞老夫人略皱了皱眉,问道:“絮娘,你在修儿身边伺候了也有些时日了,可曾想过为俞家开枝散叶?” 絮娘的脸瞬间变得通红,她咬了咬唇内侧的软肉,说道:“老夫人,奴婢自是愿意的,只是公子他......” 说到这儿,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眼中闪过一丝落寞。 在松月居的这些时日,她亲眼看见了公子和少夫人寻常是怎么相处的,也知道公子有多在意少夫人。 平日里公子与少夫人在一处时,眼中总是透着温情,那是她以前从未在公子眼中见过的。 按理说,公子早就该纳妾,但拖了这么久都迟迟没有纳妾,必然是因为他不愿。 想到这儿,絮娘的心里就像被猫爪子挠过一般,酸涩不已。她也曾暗暗期待,或许有一天公子能看到自己的心意,可直至今日都没有。 但,有祖母在老夫人身边时时提点,说不定能成。 毕竟老夫人在这俞家可是说一不二的主,只要她下定决心,公子也不好太过违拗。 俞老夫人摆了摆手,说道:“罢了,我知道你的心意。你且先下去吧,只等着消息就是。” 絮娘大喜过望,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她的嘴角不自觉地上扬,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脸颊也因为激动而更红了几分,随后连忙应道:“是,老夫人,奴婢明白。” 说话间,絮娘的声音都带着几分颤抖,她屈膝行礼,退了下去。 第275章 思绪 絮娘脚步轻快地走着,一路上,她脑海中不断浮现出日后与公子相处的画面,不自觉便笑了出来。 尤妈妈看着絮娘离开的背影,心中更是期待,老夫人这句等消息,显然是有纳絮娘为妾的打算,虽说还得看公子的意思,但总归是有了希望。 俞老夫人抬手揉了揉太阳穴,对尤妈妈说道:“去将修儿唤来,就说我有要事与他相商。” “方才奴婢去松月居时并未见到公子,听少夫人说是与大房的几个公子约了去城外的书斋赏画,想必这会儿还未回来。”尤妈妈说话时眼神中透着一丝焦急,她既盼着俞修能早些回来应了纳妾之事,又担心老夫人等得不耐烦。 迟则生变这个道理,尤妈妈还是晓得的。 俞老夫人皱了皱眉,有些不悦,道:“罢了,等他回来,立刻让他来见我。” 尤妈妈应了声“是”,便不再提及此事。 絮娘前脚刚迈入松月居,芜菁就注意到她回来了。 芜菁正在院子里晾晒衣物,她抬眼看到絮娘脸上洋溢着一种难以掩饰的喜悦,脚步轻快得如带着风一般,心中不禁“咯噔”一下,手中正晾晒的衣物也停在了半空中。 她思忖着,这絮娘去了老夫人那儿一趟,回来就这般高兴,得是多大的好事。 正准备去厨房瞧瞧的云霞也注意到了絮娘,她脚步一顿,目光紧紧地跟随着絮娘的身影,直到她进了屋子。 略作思索后,便朝着正房走去。 云霞快步来到九疑所在之处,说道:“方才我瞧见絮娘回来了,高兴得很呐,去了这好大一会儿,还是尤妈妈亲自来请去的,不定干什么去了。” 云霞的眼神中透着一丝担忧,她总有种怪怪的感觉。 九疑正坐在窗前纳鞋底,听到云霞的话,手中的针线稍作停顿。 她抬起头,看着云霞,轻声说道:“还能干什么去,想必是上房那边有什么吩咐吧。” 九疑嘴上虽淡淡的,心里却如同乱麻一般。 她心里清楚,老夫人一直对子嗣之事颇为上心,而她与俞修成婚至今却仍未有孕,老夫人对她的态度也有些淡下来,也不知道是不是她多心的缘故。 如今絮娘这般高兴地从上房回来,她直觉与纳妾之事有关。 九疑深吸一口气,然后对云霞说道:“你先下去吧,留意着她的动静,有什么情况再来告诉我。” 云霞应了一声“是”,便退了下去。 房中只剩下九疑一人,她放下针线,静静地坐在那里,思绪渐渐飘远。 忆起当初在南阳时,周姝宁曾为她搭过脉,笑说她这是好生养的脉象,将来若是有了小娃娃,定是体健貌端、聪明伶俐。 那时候,九疑从未将这话放在心上过,只觉周姝宁初学医,谁的脉都想上手一搭,不过玩笑话罢了。 可如今,她不得不仔细思索这件事。 周姝宁的鼻子周家没少费心思,十余载一直不得其法,却不想到了成县之后,自一游医口中探得宛地杏林翘楚张崇仁的存在,这才着手治周姝宁的鼻子。 至少九疑上次见周姝宁时,周姝宁已与之前有了天差地别,那时候她还笑着打趣,言及若是在街市上,她一定认不出周姝宁。 而周姝宁师从张崇仁,即便只学了些皮毛,按理说也不会将她的脉象看的悬殊太大。 九疑紧锁眉头,双手不自觉地交握在一起。 第276章 臆测 翌日,九疑如常去上房。 松月居与碧云斋本就离得近,兼之闻十七娘今日去得早,好巧不巧两人碰了个正着。 闻十七娘今日着一身鹅黄色的罗裙,发髻上簪着一支翠绿的玉簪,衬得她肤色愈发白皙。 她看到九疑,嘴角不自觉便扬了上去,手便放到了小腹上,一下一下轻抚着。 “十二嫂还是这样早。”闻十七娘笑着开口,声音里却隐露了几分得色,又道:“我这身子越发沉了,吃什么吐什么,夜里也睡不好,今儿个便想着早些起来,透透气,没成想就遇上十二嫂了。” 九疑神色平静地看了闻十七娘一眼,她今日穿了一件月白色的褙子,头发挽了个简单的髻,只簪了一支素净的玉簪。 “弟妹既身子不适,便该多歇着,莫要累着自己和腹中的胎儿。这晨起的风凉,可别着了寒。”九疑说道,眼神中没有丝毫的慌乱或愠怒。 九疑觉得,闻十七娘说话一直是这样夹枪带棒的,听了虽算不得生气,但总归是有些厌烦的。 闻十七娘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但很快又恢复了方才那副略带得意的神情,说道:“多谢十二嫂关心,我这心里啊,真是暖烘烘的。” 她顿了顿,像是犹豫了一下,抬眼看向九疑,目光中带着一丝探究,道:“有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九疑略微挑眉,心中涌起一丝不好的预感,但脸上依旧平静如水,说道:“弟妹但说无妨。” 闻十七娘嘴角上扬,道:“我听闻祖母这几日正为十二哥纳妾的事儿操心呢。毕竟这俞家的子嗣大事,祖母一直都很看重。”她一边说,一边留意着九疑的表情。 九疑的眼神一凝,心中猛地一紧,她想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可还是忍不住露了两分异样。 但很快,她便调整好了状态,深吸一口气,神色镇定地说:“弟妹这消息倒是灵通。不过这纳妾之事,终究是长辈们的安排,我身为晚辈,自然是听从吩咐。” 闻十七娘见九疑并没有如她想象中那般失态,心中有些不甘,她向前凑了凑,压低声音说:“十二嫂,咱们是自小便相识的,我今日提醒你,也是真心为你好,希望你能早做打算。这男人啊,一旦有了新人,难免会冷落了旧人,十二嫂可要多为自己想想。” 九疑抬起下巴,看向闻十七娘,道:“那就多谢弟妹了。” 九疑不欲与闻十七娘过多纠缠此事,说完这话,脚步便加快了些许。 闻十七娘站在原地,并没有跟上九疑的步伐。 她看着九疑离去的背影,眼神中闪过几缕复杂的情绪,有嫉妒,有不甘,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畅快。 其实,方才她所言的关于俞老夫人要为俞修纳妾之事,也不过是她的臆测罢了。 她身边的丫鬟只是偶然间听到其他院儿里的人私下议论俞家子嗣之事,又看到老夫人近日来频繁召见一些丫鬟婆子,心中便起了疑。 昨日又听闻尤妈妈亲自去松月居将絮娘带到上房问话,于是便笃定老夫人定是有了纳妾的打算。 兼之她又日日去上房请安,她能感觉到,每回俞老夫人看向她腹部的眼神里,都有几分不悦,很快就会将视线挪开。 闻十七娘轻抚着自己微微隆起的腹部,嘴角勾起一抹笑,心中想着,这男人啊,不管平日里看着多么情深义重,到了这子嗣大事上,还不是都一样。 如俞修那般的,照样要纳妾。 第277章 告知 九疑抵达上房时,如常服侍俞老夫人更衣洗漱。 她微垂着头,双手熟练地拿起温热的帕子,轻轻拧干后,先细细擦拭老夫人的脸,而后是双手,动作轻柔而舒缓。 俞老夫人端坐在椅上,眼神看似随意地在九疑身上扫过,却带着几分审视。 她任由九疑摆弄,过了一会儿,才开口问道:“近日身子如何。”声音不冷不热,听不出太多情绪。 九疑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不过瞬间又恢复成了寻常模样,她抬起头,笑道:“多谢祖母关心,孙媳一切安好,并无大碍。” 九疑知道,俞老夫人这话是想问她是否有好消息,她只作不觉,面上依旧挂着柔顺的笑容。 老夫人微微皱眉,似是对这个回答不太满意,她轻轻“嗯”了一声,又接着说道:“这子嗣之事,为俞家的重中之重,你也该想想法子了。” 虽说昨日在絮娘前往上房时便有猜测,然而当九疑亲耳听到老夫人这般提及,她的心还是猛地一沉。 她手中的帕子险些掉落,手指下意识地攥紧,应道:“祖母说得是。” 老夫人目光在她身上停留片刻,眼中的审视之意未减,道:“你既嫁入我俞家,这生儿育女便是你的本分,若你实在没动静,为着俞家子嗣计,也不能干等着。” 九疑只觉脑袋“嗡”的一声,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身子不受控制地晃了晃。 不知怎的,她忽然觉得有些晕,险些站立不稳,忙用手扶住身旁的桌子,才勉强稳住身形。 俞老夫人这话已不是暗示,更不是简单的提醒,而是告知她一声。 “是,祖母言之有理,是该......为夫君纳妾了。”九疑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就是觉得喉头似被掐住一般,干涩发紧。 终于,到这一日了。 片刻后,她又道:“孙媳明白家族传承的重任,断不敢因一己之私有所懈怠。这纳妾之事,孙媳......孙媳定会妥善安排,只望能为俞家绵延子嗣,不负祖母和父亲母亲的期许。” 说罢,她将巾帕递给尤妈妈,双膝一软,缓缓跪地,额头轻触手背,行了个大礼。 俞老夫人见她还算懂事,又觉得不似那般只霸着夫君不放的妒妇,神色稍霁,微微抬手道:“起来吧,你既已知晓轻重,往后便好生操持着。这纳妾人选,我早备好了,便是一直服侍修儿的絮娘,瞧着是个好生养的。” 一听到絮娘,尤妈妈嘴角忍不住上扬,眼角的细纹都透着藏不住的喜气,随后又赶忙压了压神色,余光偷偷瞥向九疑,生怕被瞧出她的喜色。 尤妈妈微微欠身,伸手去扶九疑:“少夫人,快起。” 九疑顺着尤妈妈的臂力起身,身形却依旧有些晃。 跪了一遭又猛地站起来,她只觉眼前金星乱冒,脑袋更晕了,直“嗡嗡”作响,好似有千百只蜜蜂在其中横冲直撞。 九疑不是没预想过今日情状,虽因俞老夫人的话有所不适,但这也不是第一回,唯有这一回才觉得晕。 又或许,是因这一回俞老夫人直言要纳絮娘为妾,她才真正体会到那种心如坠渊的感觉。 以往的言语暗示,不过是缥缈的乌云,偶尔遮一下心头的光,可如今,却是一道雷霆,直直劈向她。 良久,她才开口,声音稍显干涩:“多谢祖母,多谢尤妈妈。” 不知怎的,尤妈妈的手不自觉地微微一抖,心中竟涌起一丝莫名的惧意,她明明什么也没做,这可都是老夫人的意思。 九疑将巾帕自尤妈妈手中接过,投洗一遍后再次为俞老夫人净脸,而后拭干手上的水珠才拿过梳篦为俞老夫人慢慢梳理发丝。 “祖母,您瞧这发式可还满意?”九疑说完这话,用力眨了眨眼睛,想令自己舒服些,可这个动作反而令她更觉晕眩,眼前的景象都似蒙上了一层纱雾。 她强撑着站稳脚跟,等待俞老夫人的回应。 俞老夫人抬了抬眼皮,目光在镜中扫过,因着九疑的顺从,语气也比前几日好了些许:“嗯,看着倒也齐整,你费心了。” 九疑应道:“祖母满意便好,孙媳自当用心。” 尤妈妈在一旁瞧着,眼神闪烁不定,几次欲言又止。她心里跟明镜似的,这纳妾一事,少夫人心里定是百般不愿,眼神看着都有些迷了,也不知老夫人是没看见还是故意视而不见。 又或许,是镜中看不真切之故。 第278章 准备 待俞老夫人收拾妥当,各房夫人已到齐,唯三夫人因身子不适告假。 问过安之后,俞老夫人如常留了四夫人和五夫人在旁服侍。 方才坐了一会儿,九疑觉得没那么晕了,但起身离开时,又觉得有些晕眩,她暗暗用力,稳住身形,不想让人瞧出端倪。 回去之后,便要准备纳妾事宜。 刚迈出上房没多远,就听闻十七娘在身后唤她:“十二嫂。” 九疑眉心一皱,只得顿足。 闻十七娘不紧不慢地走上前来,嘴角噙着一抹笑意,开口道:“方才听说十二哥要纳妾,纳的还是尤妈妈的亲孙女,十二嫂这是急着回去筹备么。” 说着,她抬手抚了抚鬓边的发丝,目光在九疑脸上打转,这才发觉九疑面色略显苍白,眼眸中透着几分疲惫。 她扬起下巴,语调拖长,带着几分刻意的关切继续说道:“十二嫂,你这脸色......看着可不太好,莫不是为这纳妾的事儿累着了?虽说这是四房的大事,可你也得顾着自个儿身子。” 九疑心中厌烦,却也不愿在这与她起争执,只淡淡回道:“多谢弟妹关心,我不过是昨夜没睡安稳,不碍事的。” 闻十七娘挑眉,显然不信,迈前一小步,身上的香气随之飘散开来,她似笑非笑地又道:“十二嫂就是心宽,换做是我,听闻夫君要纳妾,怕是会难过好一阵。不过这尤妈妈的孙女,身份特殊,十二嫂筹备起来,可得多费些心思,稍有差池,惹得祖母不高兴,那可就......” 她故意停顿,眼神却紧紧盯着九疑。 梨暮自入了碧云斋,便服侍在闻十七娘身侧,俞十三想解个馋都得瞧闻十七娘的脸色,更遑论纳妾这般大事。 九疑迎着她的目光,眼神清冷,语气平静如水:“弟妹,莫要妄言。咱们身为俞家妇,自当以家族和睦为重,这些闲言碎语,若是传到祖母耳中,可就不好了。” 闻十七娘被她这目光看得心头一缩,下意识地退后半步,脸上的笑容却还硬撑着:“瞧十二嫂说的,我这不是跟你唠唠家常嘛,嫂嫂可别往心里去。” 九疑愈发觉得晕,脑袋里像是有无数只小虫在嗡嗡乱撞,一阵强烈的眩晕感袭来,她身形微微一晃,脚下一个踉跄,便向侧前方栽去。 此时的九疑,只觉眼前的景象瞬间模糊,周遭的一切都天旋地转起来。 就在她的膝盖即将与地面相贴之际,一只强有力的手臂从旁伸来,稳稳地环住了她的腰身,将她的身体扶正。 九疑下意识地伸手抓住眼前人的手臂,借力站稳,抬眸望去,映入眼帘的是俞修那张满是担忧的面容。 俞修刚从城外回来,一入府便听小瑞说祖母有急事要与他说,于是便绕小径往这边赶来,没成想刚绕过来就看见九疑差点栽倒。 “九娘,你怎么样?”俞修一边扶着九疑,一边问道。 九疑靠在俞修怀里,摇了摇头,说道:“你回来了。” 第279章 请医 九疑的声音轻柔无力,似一片随风飘荡的羽毛,落在俞修心间。 云霞自责不已,若非闻十七娘挡在身前,她早就扶住九疑了,也不至于让九疑受惊。 “我回来晚了。”俞修说道。 闻十七娘站在一旁,看着这一幕,脸上一阵白一阵红。 她未曾料到俞修会在此时出现,更没想到他对九疑如此关切,那眼神跟黏住了一般。 心中有团火在熊熊燃烧,可又不敢在众人面前表现出来,只能干巴巴地说道:“十二哥,嫂嫂方才还说没事,可能就是一时没站稳,想必休息一下就好了。” 俞修颔首算是见过礼,而后便揽着九疑的肩转身离开。 九疑的双手抓紧了俞修的衣襟,尽量贴近他。 俞修带着九疑稳步前行,一边走一边问道:“你方才怎么没站住,可是发生了什么事么。” 俞修并未听清九疑与闻十七娘的谈话,但他知道,九疑以五叔母外甥女的身份借住在家中时,闻十七娘刻意刁难过九疑。 九疑用力抬了抬眼皮,轻声说道:“今日一过来便觉得头有些晕,可能是没休息好。”她的声音细若蚊蝇,嘴唇微微颤抖。 俞修听后,顿足,微一躬身将自己的额头轻贴在九疑的额头上,停留片刻后,说道:“不烫,看来不是发热引起的。” 说完,便带着九疑继续往松月居去。 九疑的眼神突然黯淡下来,嘴唇抿了抿,说道:“祖母说要纳絮娘为妾,我这会儿回去便要操办此事。” 说这句话时,九疑的肩微微下沉,气息也变得有些沉重。 俞修脚步如常,手却不自觉地收紧,将九疑揽得更紧了些。 此刻算是明白九疑为何觉得晕眩,想必闻十七娘没少说些添油加醋的话。 “一会儿送你回去我便去寻祖母,你只回去好好歇着,其余事不必理会。” 俞修说这话时微微侧身,九疑看见他眉心挤出一道浅浅的褶痕,不自觉便伸手去抚,他何曾这般露过愁容,以往他总是意气风发,不管发生何事,皆能从容应对。 九疑指尖触碰到俞修的眉心,想要将那褶痕抚平,说道:“莫要太过忧心,我不过是一时有些晕罢了,回去躺一躺便无事了。” 俞修感受到九疑指尖的温度,握住她的手,放在唇边轻轻啄了一下,说道:“小瑞一会儿会带大夫给你看诊,有何不适,千万不要瞒着,一定要告知大夫。” “难怪小瑞方才一溜烟便跑了,原来是去请大夫了。”九疑说道。 不多时,便到了松月居,俞修小心翼翼地将九疑安置在榻上,拉过被子为她盖好。 “我先去回祖母的话,你先歇着,一会儿大夫就来了。”俞修说道。 “你去吧,莫让祖母久等。”九疑说完便闭上了双眼,只觉太阳穴处突突地跳着,阵阵隐痛袭来,脑袋愈发昏沉。 她眉心皱着,脸色愈发苍白,额角隐隐有了汗珠。 俞修见她这般模样,知她定是难受极了,于是说道:“大夫看完我再过去。” 九疑只轻轻应了一声,便不再言语,握着俞修的手便沉沉睡去。 过了好一会儿,九疑才转醒,她先是眨了眨酸涩的双眼,似是刚从一场冗长疲惫的梦境中挣脱出来,眼神中尚有一丝迷茫。 缓了片刻,意识渐渐回笼,她才想起睡前发生的事。 她抬手揉了揉胀痛的太阳穴,动作缓慢而无力,手指触碰到额头时,才惊觉满手的冷汗。 见俞修还守在床边,她歪过身子,想要靠向俞修。 俞修赶忙放下书伸手扶住她,让她靠在自己腿上。 “什么时辰了,大夫怎地还没来。”九疑问道。 俞修抚摸着九疑的头发,道:“来了好一会儿了,小瑞正领着吃茶。” 说完,便嘱咐梓晴去将大夫请过来。 不多时,梓晴便引着大夫进了屋。 那大夫年约半百,面容清瘦,眉目间透着几分沉稳与干练,颌下留着一撮山羊胡,身着一袭藏青色的长袍,走路时脚步轻盈且稳健,一看便是经验颇丰。 身侧还有个小药童,背着个有些陈旧的药箱。 他进了门,先向俞修与九疑拱手,口中说道:“见过公子,见过少夫人。” 俞修将九疑放稳后,起身回礼,道:“有劳牛大夫了,还请为我家娘子瞧瞧。” 牛大夫是俞家用惯了的大夫之一,他点点头,稳步走到榻边,在榻旁的绣墩上坐下。 “少夫人,且把手伸出来。” 而后便将手指搭在九疑腕上,双眼随即眯起,神情专注。 他的手指在九疑腕上轻轻按压着,时而调整位置,时而停顿片刻。 还不停打量着九疑的面色,好一会儿才问道:“少夫人近日觉着哪儿不适,月事可还规律,迟了多久了。” 第280章 宽容 九疑靠坐在榻上,答道:“就今晨开始便觉得头晕,月事不过迟了一两日。” 大夫听后,轻轻“嗯”了一声,又将注意力放回九疑的手腕上,再次细细把脉。 这一回,他的眉头微微皱起,眼神愈发专注,手指按压的力度似更用力了些,口中喃喃自语,只听不清说的什么。 又过了一会儿,大夫才将手从九疑腕上收回,他的脸上浮现出一抹笑意,看向俞修,道:“恭喜公子,少夫人这是喜脉。只是月份尚浅,胎像还有些不稳,需卧床静养,切不可再劳神费心,情绪上也万不可大起大落。” 俞修听闻此言,先是一愣,随即眼中满是惊喜与激动,他虽不急于子嗣一事,可每每听俞十三说起就要当父亲一事,心底还是有两分不痛快。 此前不过一笑置之,可如今九疑有了身孕,再想起那些话,竟莫名觉得刺耳。 “九娘,咱们有孩子了,你听到了吗?”俞修满面喜色,几步跨到榻前,一把握住九疑的手,掌心的温热源源不断地传向九疑。 他蹲下身子,与九疑平视,眼中满是期待。 九疑亦是又惊又喜,眼眶瞬间泛红,她抬手轻轻捂住嘴,颤颤巍巍道:“我......我真的有了?” 大夫在一旁微笑着点头,说道:“千真万确,少夫人往后定要小心调养。老朽这便开个方子,公子派人去抓药,按方煎服,不出几日,夫人这头晕之症想必也会缓解。” 说着,便起身走到桌旁,接过小瑞递来的纸笔,开始写方子。 纵是舍不得在此时离开九疑,也必得先去一趟上房,祖母怕是等的不耐烦了。 思及此,俞修便对九疑说道:“你且歇着别动,我先去回祖母的话,很快就回来。” 而后又道:“这样的好消息也该让祖母和父亲母亲知晓。” “好。”九疑乍然听到这样的好消息,仍有些回不过神来。 俞修和牛大夫一行人才刚离开,云霞便坐在榻边伸手在九疑小腹抚了起来。 “真的有一个小娃娃呀。”云霞双眼睁得大大的,满是惊叹,脸颊也因为激动泛起了淡淡的红晕。 九疑竟都不觉得晕了,自知道这个好消息唇角就没下来过。 她抬手轻轻覆在云霞的手上,眼神比以往温柔了好些,说话声音也轻轻的,生怕惊着了腹中胎儿。 “是啊,我到现在都觉着像做梦一样呢。”九疑说道。 这些日子一直因俞老夫人的话有所郁郁,甚至胡思乱想了好些,如今有了这个孩子,倒像是有了主心骨。 细细想来,俞老夫人素日从未苛待过她,待她比旁人宽容得多。 虽言语间常透着对子嗣一事的期许,让她有些压力,可在吃穿用度、日常起居上,从未有过短缺或刁难,甚至手把手教她掌中馈。 梓晴在一旁笑的眯起眼来,道:“这可不是梦,是千真万确的大喜事!等小公子或是小小姐生下来,不管是像少夫人还是像公子,那必定都是貌若天仙、聪慧过人。到时候啊,府里可就更热闹了,老夫人和夫人一准天天笑得合不拢嘴。” 这话甫一落地,众人都笑的更开怀了。 云霞一下子站起身来,道:“哎呀,我得赶紧去准备些滋补的吃食,你可是一个人吃两个人补呢。” 说罢,风风火火地就往外走。 第281章 不愿 九疑笑着打趣,道:“你慢些,瞧把你急的。” 云霞只回头笑了笑,便径直朝院儿里的小厨房去了。 俞修来到上房,向俞老夫人行了礼后,便在俞老夫人身侧坐了下来。 看着自己的孙子,俞老夫人眼中满是慈爱,但一想到子嗣之事,又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她端起手边的茶盏,轻轻抿了一口。 “听说九疑方才头晕不适,差点栽倒在地,还请了大夫来瞧。”俞老夫人说话时,眉头皱得更深了,眼角的纹也因这细微的表情变化而愈发明显。 她放下茶盏,手指轻轻在杯沿摩挲着,眼神中透着些许不满。 顿了片刻,俞老夫人接着说道:“本以为九疑是个大度懂事的孩子,眼下瞧着却不是那么回事了,也不知是不是因我提出要纳妾受不得委屈,才这般娇弱起来。咱们俞家开枝散叶是大事,她身为正室,理应把这些事都考虑周全,如今倒好,自己身子先出了问题。” 听到这些,俞修顿觉不悦,说道:“祖母,九娘平日里操持诸事,劳心劳力,从未有过怨言。今日这头晕,想必是因有了身孕,身子一时吃不消,绝非如您所想那般。” “有了身孕”几个字一出口,俞老夫人手中正轻轻摇晃的茶盏猛地一顿,差点洒出茶水来。 只须臾,她眼角眉梢都染上了笑意,随后“啪”地一声将茶盏重重地放在桌上,双手紧紧抓住俞修的胳膊,声音都因为激动而有些微颤抖:“修儿,你说的可是真的?九疑她当真有了身孕?” 俞修笑着点头:“千真万确,祖母,大夫刚来过,已经诊过脉了,九疑腹中确实有了咱们俞家的子嗣。” 俞老夫人松开手,抬手抚着胸口,平复那过于剧烈的心跳,嘴里喃喃道:“太好了,太好了,我这颗心总算是落了地。” 见俞老夫人如此,俞修续言道:“只是月份尚浅,有些不稳,大夫让卧床静养。” “好好好,听大夫的,生产之前都不必往我这来回跑了,给你母亲也说一声,没事别折腾九疑,晨昏定省都免了。”俞老夫人一下下点着头,面上的笑意更加浓郁。 随后,俞老夫人似自言自语般,道:“我就说嘛,九疑那孩子看着就是个好生养的,果真有了好消息。” 一边说着,一边站起身来,双手交叠在身前,不自觉地来回摩挲着手指,思索还有哪些细节要注意。 “对了,我那儿还有几匹新得的绸缎,颜色鲜艳又柔软,最是适合给孩子做小衣裳,我这就命人取来。还有啊,那小孩子的襁褓、小棉被,都得早早备下,到时候可不能手忙脚乱。”说着,她便打发尤妈妈去做这件事。 见尤妈妈离开,俞老夫人才转头看向俞修,在他身侧坐了下来,道:“如今九疑有了身孕便不好服侍你了,我瞧絮娘是个稳妥的,再加个芜菁,她们二人先收房,过些日子我再给你物色几个好的。” 俞修挪了挪身子,道:“祖母不可,大夫说九疑身子弱,如今正需要静养,若院中多几个妾室,人多嘈杂,九娘怕是难得清净。” “你且放心,絮娘和芜菁都是跟在我身边读过书的,不会给九疑添乱,只会帮着把松月居料理得妥妥当当。”俞老夫人身子前倾,右手轻轻抬起,在空中虚点了两下。 俞修依旧摇头。 俞老夫人的喜色淡了两分,继续说道,“修儿啊,你也得体谅祖母的苦心,咱们俞家如今就盼着开枝散叶,子嗣兴旺。九疑有孕是大喜事,可她这身子不便,总不能让你一直独守空房,误了这大好年华。” 说话间,她的眉头已微微皱起,眼神里闪过一丝忧虑,可转瞬即逝,很快又恢复了那副胸有成竹的模样,道:“絮娘和芜菁,我是知根知底的,有她们在,既能照顾你的起居,又不会扰了九疑安胎,岂不是两全其美?” 俞老夫人靠向椅背,双手交叠着放在腹部,看着俞修,等待他的回应。 俞修言辞恳切,道:“祖母,恕孙儿不能从命。” 俞老夫人见俞修这般坚决,已是不悦,私心想着,莫不是出来之前九疑就叮嘱过,所以他才这般抗拒纳妾。 想到此处,俞老夫人的语气不自觉冷了几分,缓缓开口:“修儿,你向来孝顺懂事,今日这般是何故。” “修心悦吾妻,不愿纳妾。”俞修说道。 第282章 糊涂 俞老夫人只觉这话实在不成体统,谁家不是子嗣为重,哪有男子因着一己私情便不纳妾。 她心里琢磨,这九疑虽说平日里看着乖巧温顺,可终究家世不好,想来也没好好读过几日书,兴许是仗着有几分容貌,才引得俞修如此死心塌地,全然不顾家族传承大事。 若将絮娘和芜菁快快收房,说不定会接连传来好消息。 她越想越气,沉默片刻后,俞老夫人终是压下心头怒火,缓缓开口,声音里透着几分无奈:“罢了罢了,今日且先依你。九疑这一胎至关重要,眼下先紧着她安胎。只是修儿,你需得清楚,这子嗣之事关乎俞家兴衰,待孩子落地,你切不可再如此糊涂。” 说着,她直起身子,端起一旁的茶盏,抿了一口。 俞修见祖母松口,起身一揖,道:“多谢祖母体谅,孙儿定不负祖母期望。” 俞老夫人挥了挥手,疲惫道:“去吧,好好照顾九疑,莫要再生事端。” 俞修退下后,俞老夫人坐在房中,望着窗外,久久出神。 思索良久,她暗下决心,往后定要多留意着,寻个合适时机,再慢慢做纳妾这件事。 一想到这事几次三番被驳回,俞老夫人的眉心就又不自觉地蹙了起来。 当日晚,各院儿里的人便得知九疑有孕一事,因她胎像不稳,便只送了礼,并未上门打扰,只一向亲近的几人才亲自登门。 九疑只靠在榻上与她们说话,除了脑袋稍稍有些昏沉,并不觉得疲累,只觉心中满是暖意。 她嘴角噙着浅笑,轻声与她们分享着初为人母的喜悦与忐忑。 次日晌午,九疑便给阶州家中和身在南阳的周姝宁分别去了信,想到爹爹如今丁忧在家,便将这两载攒的体己一并封进给家中的信封。 闻十七娘得知九疑有孕后,心中气愤不已,双手紧紧攥着帕子,在屋内来回踱步,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暗自咒骂这老天不公,怎么她一有孕,九疑也跟着有了孕。 她经历了诸多心里清楚,这里不是闻家,容不得她轻易表露情绪,于是深吸几口气,强压下心头怒火,克制住想要摔摔打打的冲动。 一想到九疑腹中是俞修的孩子,她就...... 第二日一早,闻十七娘如往常一样梳妆打扮,准备去上房请安。 她特意挑选了一件素雅的衣裳,插上一支竹钗,对着镜子左顾右盼,确保自己今日的打扮得体。 一路上,她都在思索着见到九疑该做些什么、说些什么。 来到上房时,各房的人差不多都来齐了,料想九疑应是在里间服侍俞老夫人洗漱更衣。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后,俞老夫人走了出来,可九疑并不在侧。 闻十七娘环顾四周,却不见九疑的身影,心中疑惑,面上却不动声色,散了之后,才叫住三房的九少夫人覃玥娘询问。 “今日怎不见十二嫂?可是身子还没好全?”闻十七娘问道。 一提到有孕二字,覃玥娘就忆起曾失去的那个孩子,心里便不大痛快,只淡淡道:“九疑胎像不稳,祖母说她腹中胎儿落地之前,都不必到上房晨昏定省了,让她安心养着。” 闻十七娘听闻,心中妒火再次熊熊燃烧,可脸上却依旧挂着关切的笑容,应道:“原来是这样,祖母考虑得极是。” 一回到碧云斋,闻十七娘便“砰”地一声关上房门,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她一把扯下头上的竹钗,狠狠摔在地上。 凭什么桑九疑就能如此特殊,一怀孕便能免了晨昏定省,她这几个月受的罪究竟算什么? 第283章 拿捏 贴身丫鬟吓得大气都不敢出,战战兢兢地站在一旁。 闻十七娘气恼不已,渐渐冷静下来时,俞十三已推门而入。 他进来时脸色不大好,老远就听见这里“砰”的一声门响,过来又发觉地上还有一支钗,几个丫鬟也都战战兢兢垂着头。 俞十三眉头微蹙,目光扫过屋内凌乱的一角,最后落在闻十七娘身上,开口问道:“这是怎么了?方才出去时还好好的。” 闻十七娘心中一紧,她可不想让俞十三知道自己心中所思所想,指不定会惹出什么麻烦。 于是,她脸上迅速堆起一抹略显牵强的笑容,抬手抚了抚鬓角,装作若无其事地说:“没什么,就是月份渐渐大了,总觉得走路有些不便,方才不小心绊了一下,发了通小脾气,让夫君见笑了。” 俞十三听了,手中合着的折扇下意识地轻抵鼻端,侧了侧身子并不直言,只软了语气说:“好在娘子胎像稳,否则我定是要心疼的。” 那语气虽轻柔,说的话却令闻十七娘听了心里不痛快。 可面上,她还是尽力维持着温婉的笑容,垂眸轻言:“夫君,我这月份越来越大,行走也愈发不便,往后我能不能也如十二嫂那般,出了月再日日到祖母跟前请安。” 俞十三也是才知晓九疑这些日子不必去上房请安了,他微微一怔,心中瞬间闪过诸多念头。 想着若随意应允闻十七娘,怕是会引得祖母不满,祖母不满兴许会为难母亲,母亲又该成日叨叨了。 但又念及闻十七娘腹中确有自己的骨肉,拒绝的话到了嘴边,却又有些不忍。 俞十三的目光在闻十七娘脸上停留片刻,手中折扇有一下没一下地开合着,沉默良久,他才背过身去,说道:“娘子......府里规矩不可废,你如今身子尚健,适当走动于养胎有益,若是全然歇着,怕是会落人口舌。” 闻十七娘听闻,心中一恼,脸上却还强撑着笑意,娇嗔道:“夫君,我这还不是为了能给俞家给咱们五房平安诞下子嗣么,旁人怎会知晓我的苦心。” 说到这,闻十七娘往前走了两步,行至俞十三身前,用绢帕在眼下轻点了两下,带着两分哭腔说道:“再说了,十二嫂这才刚有孕便不必去请安了,我......我实在是......” 俞十三瞧着她这副楚楚可怜的模样,有些心疼,于是上前一步,将闻十七娘轻轻揽入怀中,右手温柔地在她背上轻抚。 “十二嫂是胎像不稳才需卧榻静养,你不是好好的么,如今身子康健,这可是咱们五房的大幸事。”说着,他松开闻十七娘,双手扶着她的双肩,又道:“我知你怀着孩子辛苦,也盼着你能顺遂生产,可你知道,咱们五房......到底与四房是不同的。你且放心,我定会多抽时间陪你,让你安心养胎。” 闻十七娘靠在他怀中,心中的不甘愈发浓烈,同是俞家媳妇,凭什么九疑就能因胎像不稳享受特殊待遇,自己却要被这规矩束缚,还得在请安一事上百般周旋。 但此刻,她早已摸清自家夫君是什么性子,自有法子应对。 她仰起头,泪眼朦胧地望着俞十三,带着鼻音嘟囔道:“夫君,那我这走动得多了,万一有个闪失可如何是好?我心里总归是怕的。” 俞十三觉得这话有理,走动多了势必增加风险,看着她眼角的泪花,心中愈发不忍:“我先去问问母亲的意思。” 闻十七娘将这话都听倦了,当下心里便不大痛快,他还当真是事事让母亲做主。 “母亲心疼孙儿,定会答应,夫君只需亲去祖母跟前说便好,祖母若是问起来,你就说我这几日总觉得身子乏累,精神头也不大好。”闻十七娘说道。 俞十三听她这般言语,心中一动,觉得这话有些道理,祖母总不会坚持让有孕不适的孙媳日日前去请安吧,于是点了点头,说道:“这会儿去说不太合适,过了晌午我再去。” 听见这话,闻十七娘才算舒坦了些。 这边,九疑睡了一觉起来仍觉得有些头晕不适,但心里却是欢喜的,大夫叮嘱过,只要静养几日,晕眩之症便会有所缓解,想必过两日就好了。 她轻轻揉着太阳穴,试图缓解那丝丝缕缕的眩晕感,嘴角却不自觉地上扬,为了这孩子,受些小苦也值了。 第284章 打探 梓晴见九疑醒了,忙递上一杯温水,道:“少夫人,您快喝口水润润。” 这时,俞修大步跨进屋子,行至榻边坐下,伸手捏了捏九疑的手,问道:“感觉可好些了,可还有哪里不适?” 说话间,他的目光细细地在九疑脸上打量。 九疑看着他这副模样,心中一暖,安抚道:“已经好多了,就是刚醒还有些晕,大夫不是说了么,静养便成。” 俞修颔首,当即嘱咐人去看看补汤炖的如何,又让梓晴去拿她平日里爱看的书,晚些可以念给她解闷。 一切交代妥当,又陪着九疑说了会儿话,看着她的脸色渐渐好些,才稍稍放心。 临起身时,俞修捏了捏九疑腮边软肉,说道:“我过会儿再来瞧你,要是有什么不适,立刻让人去唤我。” 九疑乖巧地点头,眼中满是眷恋:“知道了,快去温书吧。” 俞修前脚刚走,云霞便端着洗漱用具进来服侍九疑洗漱。 洗漱完,汤也也正好送了进来,梓晴小心地端起汤碗,轻轻吹散热气,说道:“少夫人,这汤夜里就炖着了,您快趁热喝了,对身子恢复大有裨益。” 九疑就着梓晴的手浅尝一口,鲜香醇厚的滋味在舌尖散开,她不禁赞了两句。 正喝着汤,就听见屋外传来一阵轻微的嘈杂声。 云霞出去查看了一番,回来时脸色有些异样,道:“是十三少夫人身边的李妈妈来了,说是奉了她家少夫人之命,送些东西来。” 九疑眉间一蹙,心下有些诧异,昨儿才打发人来送过礼,今儿又让李妈妈前来。 “请她进来吧。”九疑说道。 不多时,李妈妈迈着小碎步进来了,脸上堆着笑,先给九疑行了个礼,而后将手中一个食盒递上,嘴里说道:“十二少夫人,我家少夫人听闻您身子不适,胃口或许不佳,特意吩咐厨房做了些开胃的点心,让老奴给您送来,望您能多吃些,早日康复。” 自称老奴,便是自矜身份了。 梓晴笑着接过,打开食盒,只见里面摆放着几样精致小巧的点心,模样煞是喜人,于是将食盒放低了些,让九疑看得更清楚。 九疑嘴角挂着浅笑,赞道:“弟妹这般费心,实在是劳她惦记,回去替我多谢她。” 李妈妈连连点头,又陪着说了几句场面话,这才退下。 待李妈妈走后,云霞撇了撇嘴,满脸不悦道:“她肯定没安好心,昨儿送了好些东西,今儿又送了点心。” 九疑睨了她一眼,对梓晴说道:“你待会儿挑两样稀罕玩意儿,给她送过去当作回礼。” 而另一边,闻十七娘正等着李妈妈回来,一见着李妈妈,忙不迭问道:“怎么样,她可收了东西?神色如何?” 李妈妈如实回道:“十二少夫人客客气气地收下了,还让我代她多谢姑娘,瞧着模样挺和善的,看起来的确病恹恹的,想是这身子还没好利索。” 闻十七娘嘴角勾起一抹笑意,道:“看来她还真不是装的。” 瞥了眼李妈妈,又道:“既收了就好,咱们这心意也算到了,婆母也挑不出我什么错了。” 李妈妈颔首,退至一旁候着。 闻十七娘起身,在屋中缓缓踱步,绕了几圈后,停在李妈妈身侧,倏然问道:“几位姨娘常有争来斗去的,我隐约听说还有闹得小产的是不是。” 第285章 劝诫 李妈妈闻言,脸色骤变,她先是警惕地环顾了一下四周,确保屋内再无无人,窗外也没有人影晃动,才压低声音说道:“这样的事倒是有,但夫人查了之后发现并非是姨娘争斗之故,更多的是......” 李妈妈说到此处,声音不自觉地颤抖了一下,便住了嘴,并未细说。 闻十七娘见状,好奇心顿起,她凑近李妈妈,急切地追问道:“更多的是什么?李妈妈,你就别卖关子了,快告诉我吧。” 李妈妈却倏然愣了愣,她往后退了一步,双手交握在身前,目光直直地盯着闻十七娘,说道:“姑娘,老奴劝您千万不要轻举妄动。这是俞家。您就安心养胎,别去管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儿。” 说到这,李妈妈的眼神中满是担忧,额头上也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又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万一真做了什么被发现了,那可会坏了闻家的名声啊。” 闻十七娘明白李妈妈是为自己好,沉默片刻后,她点了点头,轻声说道:“李妈妈,我知道了,你放心吧,我也就是说说,不会去做什么。” 李妈妈见闻十七娘仍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心中愈发着急,她上前一步,拉住闻十七娘的衣袖,苦口婆心地劝道:“姑娘,您可千万不能不当回事儿,老奴跟在夫人身边伺候了这许多年,见过太多的起起落落。就说前些年,陈姨娘想暗中使坏,给受宠的刘姨娘饭菜里下了东西,本以为神不知鬼不觉,结果一日就被查了出来。哪有能瞒得住的。您现在怀着身子,万事当以安胎为重,可别卷入那些是非当中,平白惹祸上身。” 一个院儿里下手都能被查出来,更不要说不是一个院儿里的人,下手更是不便,李妈妈如此想到。 闻十七娘听着李妈妈这一番详述,心中不禁一颤,她下意识地抚了抚稍稍隆起的小腹。 “李妈妈,你的话我都记住了,且放宽心吧。”闻十七娘说道。 说完,便想着九疑有没有吃她送过去的点心。 九疑自是一口没动,一是没什么胃口,二是心里对这接连而来的“好意”存着提防。 午饭是俞修陪着一起用的,用到一半,他就被大房的人急匆匆唤走。 俞修起身时,躬身握了握她的手,温声道:“大伯那边似有急事,我得去一趟,你且继续用饭,莫要等我,一定要多吃些,我一会儿回来再陪你。” 说罢,他还为九疑盛了一碗汤,放在她面前。 九疑说道:“你去吧,大伯那里兴许是要紧事,我知晓的,不用担心我。” 俞修颔首,这才放心离去。 九疑随意夹了一箸青菜,慢慢嚼着,想着多吃两口也能对腹中孩子好些。 俞修匆匆赶到外院厅中时,大伯和父亲已端坐上首,下头还立着个风尘仆仆的小厮。 俞修对这小厮没什么印象。 他稳步走入厅中,先是整理了一下衣衫,而后向大伯和父亲拱手一揖,恭敬道:“大伯,父亲。” 俞大爷点头,抬手示意他起身。 而后目光沉沉,看着俞修问道:“当初你三伯一事听说是你着手查的。” 俞修坐到下方首座,道:“确是侄儿查的。” 俞大爷眉毛拧了拧,对俞修说:“既是你查的,想必个中缘由你也清楚,你祖父......” 说到这,俞大爷眼眶微微泛红,顿了顿,又道,“你祖父一直惦记着这件事,我这些年也一直在查,近日算是有了些消息。” 厅中气氛凝重,众人皆屏气敛息。 俞大爷深吸一口气,接着说道:“当初郑无一事查到赵世严头上后,我便一直派人盯着。两个月前,发现有人去找赵世严,行踪鬼祟得很,而后那人便在京城住下了。我的人又仔细查了一番,那人名叫王袭云,是从南阳来的。” 第286章 找人 俞大爷说到此处,眼神犀利如鹰,扫视一圈后,继续道,“为了弄清楚状况,我的人亲去南阳查探了一番,竟是端王府邸出来的人,可并未发现郑无的踪迹。” 俞修听闻,心中暗忖,端王府怎会牵扯其中,此事愈发扑朔迷离了。 他沉吟片刻,开口道:“大伯,端王在南阳可谓只手遮天,咱们贸然深入调查,恐会打草惊蛇,无端惹来祸事。” 俞大爷手抚胡须,微微颔首,叹道:“我也是想到了你说的这点,所以如今愈发没有头绪,故而找你与你父亲来商议。这事儿若是处理不好,恐有大祸。” 俞四爷在一旁一直沉默不语,此时也开口道:“修儿,且说说你的看法。” 俞修垂首沉思,脑海中飞速思索着各种可能。 良久,他抬起头,道:“依儿之见,王袭云这线索极为关键,不妨先围绕他多做文章,看看他还会与哪些人接触,说不定能顺藤摸瓜找到郑无或者更多线索。” 思忖片刻,俞修又道:“大伯为何会觉得王袭云与郑无有关,或许这二人并无关联。” 俞大爷目光深沉,缓缓说道:“起初,是见那王袭云直奔赵世严而去,行踪太过诡秘。赵世严与郑无的纠葛你我皆知,赵世严又是个最会明哲保身之人,他轻易不会与来路不明之人有所牵扯。可这王袭云一出现,他不仅没有拒之门外,反倒频繁与之会面,实在蹊跷。” 俞修轻轻点头,心中已然明了大伯的推断依据,但仍有些疑惑,于是说道:“又或许,此事与郑无无关,而是赵世严押了端王。” 俞大爷和俞四爷皆是一愣,互相对视一眼。 这一点,俞大爷不是没想过,但对赵世严的为人这些年也算是摸得透彻。 想了想,还是摆了摆手示意小厮离开,这才说道:“赵世严此人一贯胆小怕事,只求自保。虽说今圣没有子嗣,端王身为今圣的兄长的确有机会,但端王非嫡非长,赵世严若贸然押宝,风险实在太大。况且,以他的谨慎,没有十足把握,断不会轻易涉足这等夺嫡的浑水。” 俞四爷也在一旁点头附和:“大哥所言极是。” 俞修对赵世严的了解并不很深,此刻见大伯如此笃定,心中虽还有疑虑,却也暂且按下。 俞修思索片刻后又开口:“大伯、父亲,既如此,咱们先把这一猜测搁置。但无论如何,王袭云这条线索断不能丢。 俞大爷手抚胡须,眼中露出思索之色,颔首道:“好,赵世严那边我也会继续盯着。” 言至此,俞四爷不由忆起父亲谆谆教诲,三哥去了之后,父亲白发人送黑发人,悲痛万分,临终前仍未放下三哥一事。 “那就有劳大哥多费些心思了。”俞四爷说道。 俞大爷颔首,沉声道:“老四,三弟一事是父亲的心病,我身为长兄,自当多费心思。” 话毕,见俞修似仍在思索,不禁问道:“修儿,可是又想到什么。” 俞修抬起头,眼神中透着几分凝重与恍然,开口道:“祖父在的时候就曾言及,郑无一定是改了姓名,才让咱们屡屡碰壁,断了线索,如今在南阳也未查到什么有用信息,或许也有这个原因在。” 俞大爷眼中露出思索之色,微微点头,道:“我明白,所以郑无的画像一直保存着,但此人年岁渐长,面容变化在所难免,仅凭画像找人,无异于大海捞针。” 说罢,俞大爷叹了口气,虽知晓难,可却仍不想放弃。 俞四爷亦是一脸愁容,接话道:“大哥说得是,这些年为了寻他,咱们耗费了诸多人力物力,却始终无果。” “且先盯着王袭云和赵世严罢。”俞大爷说道。 他派去的人能在南阳找人,还能在端王府找人不成。 如今,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第287章 读谱 商议完毕,众人才离去。 行至半途,俞四爷开口道:“你媳妇如今胎像不稳,这可是咱们俞家的大事,你得好好看顾着。” 俞修略微欠身,应道:“父亲放心,儿都记在心上。大夫每日都来瞧,下人们也都尽心尽力伺候着,断不会出什么差池。” 俞修眼神中透着几分沉稳,让俞四爷瞧着也觉安心。 俞四爷点头,又想起一事,接着说道:“听你祖母说,给你挑了几个合适的人,都是手脚麻利、模样周正的姑娘,想着能帮衬着点。可我听说,你并不想收房。” 俞四爷语气里却没有苛责,只是单纯的询问。 俞修听闻此言,微微颔首,回道:“儿觉得吵闹,如今九娘有孕在身,也需要安静。再者,儿还是觉得读书要紧,旁的事暂不想分心。” 俞四爷摆了摆手,笑道:“读书的确要紧。罢了,此事就依你。” 言罢,俞四爷抬头看了看天色,又道:“时辰也不早了,你且回去歇着吧。” 俞修拱手行礼,道:“儿先回去了。” 说罢,转身稳步离去。 俞四爷看着俞修的背影,不住地点头,眼中满是期许,这才抬脚继续往四房院儿里去。 俞修回到松月居时,九疑已洗漱完毕,靠坐在榻上,闭着眼睛,梓晴在一旁轻声念书。 梓晴念得极为专注,声音轻柔婉转,九疑也听得十分认真,不时与梓晴交流几句。 俞修放轻脚步,缓缓走近,可细微的动静还是传入了九疑耳中。 她睁开双眼,瞧见俞修时,嘴角不自觉地上扬,漾起一抹温柔笑意,嗔怪道:“你回来啦,走路也没个声响,倒吓我一跳。” 俞修快走几步,来到榻前,道:“梓晴读的什么。” 语罢,顺势在榻沿坐下,抬手抚去九疑脸颊旁垂落的一缕发丝。 梓晴一直候在一旁,见俞修问起,便知此刻不必再读了。 她双手将书合上,随后起身,不疾不徐地行了一礼,垂首说道:“公子,奴婢读的是《西麓堂琴统》,少夫人说既能静心,又能熏陶腹中胎儿,便让奴婢读了一读。” 俞修听闻,侧头看向九疑,眼中满是笑意,打趣道:“兴致倒还不错,你如今怀着身孕,听得进去便好,可别费神太过。” 说话间,右手握住九疑的手,大拇指在她手背上一下下摩挲着。 九疑回握俞修的手,应道:“我不过是闲来打发时间,再者,听梓晴这般念这琴谱,心境都开阔了许多,哪会觉得费神,都有些技痒难耐了呢。” 俞修笑着点头,问道:“这会儿感觉可有好些?” 九疑浅笑盈盈,应道:“好多了,你莫要担心。” 其实还是有一点晕,但比今晨起来时好了许多,也不知明早起来会怎样。 俞修见九疑这样总觉得九疑还没大好,心下仍是忧心,于是说道:“若是难受的紧,千万别瞒着我,定要立刻去唤大夫来。” 俞修一日问好几遍,九疑觉得他愈发啰嗦,但还是乖顺地点头,“我知道啦,你就别婆婆妈妈的,像个老头子。”话语虽带着几分嗔怪,可嘴角的笑意却愈发明显。 俞修也被她逗笑,故意板起脸,说道:“我这是关心则乱,你倒好,还打趣我。”话虽如此,握着九疑的手却更紧了些。 第288章 家常 ...... 翌日,九疑悠悠转醒,只觉神清气爽了许多,头也不晕了,但身子却像被抽去了几分力气,仍有些乏累。 她缓缓起身坐起来,唤来云霞和梓晴伺候洗漱,看着镜中略显憔悴却难掩温婉的面容,轻轻摸了摸还未显怀的腹部,嘴角勾起一抹浅笑。 用过早饭之后,九疑想着多日未曾向长辈请安,如今身子见好,理应去走上一遭,整日闷在屋里也不利于养胎。 于是,她估摸着几位夫人离开的时辰后,便带着梓晴和云霞等人,朝着俞老夫人的院子走去。 春日的暖阳穿过枝叶的缝隙,将细碎的光影轻柔地洒落在九疑身上,光影交织,斑驳陆离。 进得上房,九疑先福了福身,声音软糯清甜:“祖母,孙媳来给您请安了,您近日身子可好?” 俞老夫人正靠坐在矮榻上,由丫鬟伺候着喝茶,见九疑来了,又瞄了瞄她的腹部,眼神愈发和顺,连忙招手让她近前:“快起来,好孩子,我这身子硬朗着呢,倒是你,怀着孕,可得多注意休息。” 九疑乖顺地走到矮榻边坐下,笑着应道:“多谢祖母关心,孙媳今儿个觉着好多了,这才来给您请安,怕您惦记。” 二人又唠了一会儿家常,俞老夫人见九疑脸色仍有些苍白,便嘱咐她早些回去歇着。 从俞老夫人院子出来,九疑又径直去往俞四夫人处。 还未进门,就听见里面传来几声笑语,原来是二夫人在陪着四夫人说话解闷。 九疑跨进门槛,屈膝行礼,道:“母亲,二伯母。” 俞四夫人忙起身相迎,拉着九疑的手,上上下下打量一番:“我的儿,看着倒是精神了些,就是脸色还有点白,可还有哪儿不舒服?吃食可还合胃口?若有想吃的,尽管跟厨房说。” 九疑摇头浅笑,“母亲,儿媳真的好多了,劳您挂心。厨房做的饭菜都很可口,儿媳吃得香着呢。” 众人围着九疑坐下,你一言我一语地关心着,问她睡眠可好,又叮嘱她若是身子舒服了得多出去走动走动。 临走时,四夫人还拿了好些补品给梓晴,让她仔细收着,回头好生给九疑炖了吃,边递过去边念叨:“这些都是给你备着的,补血养气最是管用,可别落下一顿。” 说完又叮嘱梓晴:“务必照顾好九娘,咱们就盼着她顺顺利利把孩子生下来,健健康康的。” 梓晴忙不迭地应下,双手稳稳接过。 别了俞四夫人,九疑便往回走,好巧不巧就遇见了六娘。 瞧着是从碧云斋过来的。 六娘拉住九疑的手,兴奋道:“我正想去看你呢,没想到在这儿碰上了,可真是巧。” 九疑被她的热情逗笑:“今儿个可得陪我好好聊聊。” 于是,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聊起了家常,六娘还说了几句闻十七娘的胎。 “她现在也不用每日去祖母跟前请安,看着倒是自在得很。”六娘说道。 第289章 不适 眼看天色渐晚,九疑留了六娘用饭,六娘自是欣然应允,笑眼弯弯地应道:“好啊。” 说话间,还挽上九疑的胳膊,一同往饭厅走去。 俞修还未走近,就听见屋内传来的欢声笑语,嘴角不自觉上扬,加快脚步走进屋内。 九疑抬眼瞧见他,起身迎道:“今儿来的倒快。” 往日遣丫鬟去书房唤他用饭时,他不是说写完这一页就是看完这一卷,总得耽误至少一盏茶的功夫,如今日这般及时现身,倒叫九疑和六娘都有些意外。 俞修刚一入座,便笑着对六娘说道:“今日可巧,赶上你在这儿,正好热闹热闹,咱们许久未曾这般一同用餐了。” 说着,他遣人送来了一壶酒,先给六娘斟了一杯果酒,又给自己满上一杯,转头看向九疑,柔声道:“你如今有身子,就以茶代酒。” 九疑颔首,端起茶杯,笑道:“知道啦,你也莫要贪杯。” “这酒不醉人,无碍。”俞修说着,便轻轻抿了一口。 酒过二巡,六娘脸颊微红,话匣子也彻底打开,兴致勃勃地分享着近日趣事:“十二哥、十二嫂,你们可知,前几日我院子里的那只花猫,竟不知从哪儿叼来一只绣鞋,把丫鬟们吓得不轻,还以为闹了什么鬼怪呢。后来一查,才发现是丫鬟院儿里晾晒衣物时不小心掉落,被它当成了新奇玩意儿。” 说罢,自己先忍不住咯咯笑起来。 俞修和九疑闻言,也跟着笑出声。 正笑着,六娘神色黯淡了两分,似喃喃自语般说:“我总觉得十七娘和从前不一样了。” 说着,她微垂着头,手指无意识地绕着衣角,原本水汪汪的眼眸此刻有些失神。 俞修和九疑对视一眼,笑容也渐渐敛去。 九疑放下茶杯,问道:“这话从何说起,可是十七娘近日做了什么事儿让你察觉出异样?” 她身体微微前倾,目光专注地看着六娘,在九疑眼中,闻十七娘一直是这般,从未变过。 或许在见到她之前,闻十七娘一直是个温婉知礼的姑娘。 六娘今日见到九疑之前,是从碧云斋过来的,尚未踏入院门,就听见闻十七娘责骂下人,声音尖利刺耳,全然没了往昔的柔和,言辞间尽是苛责与不耐。 还有去岁重阳那日为难九疑一事,至今想来,仍叫人心有余悸。 她自小识得的闻十七娘,何曾这般咄咄逼人、乖戾暴躁。 可闻十七娘不仅是她自小的玩伴,更是她未来的小姑子。 “无事,兴许是有孕之故。”六娘抬起头,嘴角勉强扯出一抹笑意。 九疑微不可觉地叹了口气,手抚上小腹,轻声道:“兴许、是吧。” 俞修一手握着九疑的手,另一只手给九疑夹了箸菜。 六娘在一旁瞧着,掩口轻笑,打趣道:“十二哥和十二嫂感情真好,这恩爱模样,我看着都眼馋。” 俞修和九疑闻言,对视一眼,皆是一笑。 九疑张了张口,本想说些什么,但一想到六娘是续弦到闻家的,一过去还得做旁人的继母,有些话便说不出口了。 六娘离开时,月已高悬,如水的月光倾洒而下,打向庭院,将路照得亮晃晃的。 “路上小心些。”九疑说道。 送走六娘之后,九疑便转身往屋里走去。 尚未进门,便觉头有些晕。 她脚步一顿,抬手揉了揉太阳穴。 第290章 鱼食 梓晴忙上前扶住,问道:“少夫人,您这是怎么了?可是累着了?”话语间满是担忧,眼神里透着焦急,手中还紧紧攥着九疑方才落下的手帕。 九疑摇头,道:“许是今日事儿多,有些乏了,不碍事的。” 话虽如此,她还是有些怕的,忙让云霞找小瑞请大夫。 俞修透窗瞧见这一幕,大步行至九疑身边,揽过她的腰,扶着她慢慢往屋里走,边走边说:“好几日没如今日这般走路说话,许是累着了。” 九疑只颔首,任由俞修带着自己进屋。进了屋,俞修将她安置在榻上,又取来一个松软的靠枕垫在她身后,让她能坐得舒坦些。 梓晴则手脚麻利地燃起沉香,袅袅青烟升腾而起,屋内很快弥漫起一股清幽馥郁的香气。 这沉香是俞修昨日寻来的,有宁神静气之效,专为九疑备着,今日就派上了用场。 九疑靠在榻上,微阖着眼,右手搭在额头上,缓解那丝丝缕缕的眩晕感。 俞修坐在榻边,握住九疑的手,柔声道:“可有舒服些。” “本也没有很难受,就是稍稍有些晕。”九疑说着,缓缓睁开双眼,眼神中透着一丝倦意。 九疑寻常少有不适,自有孕后便总觉不舒坦。 兴许有孕的妇人都是如此,她想。 九疑微蹙着眉头,眼神里透着些无奈,自言自语般道:“从前风风火火的,哪晓得如今有了身子,倒娇弱起来,时不时地就给我闹点小毛病。” 说着,她抬手抚了抚小腹,嘴角泛起一抹温柔的笑意。 这是她和俞修的孩子啊。 俞修看着她这副模样,伸手试了试她的额温,随后又将手放了下来,道:“你且放宽心,大夫不是说了,并无大碍,好生调养着便是。” 九疑听了这话,应道:“我知道啦,你这会儿不是还要去忙旁的事么,快去吧。” “那我去了,今日别等我,大夫来过之后若是无碍就早些歇着,要么就快些遣人去唤我。”俞修说道。 刚用完饭大伯便遣人唤他,大伯唤他多是有重要的事相商。 “好,快去吧。”九疑说道。 牛大夫一入垂花门,闻十七娘便得了消息。 “又请了大夫。”闻十七娘立在院中鱼缸旁,轻俯下身,盯着鱼缸里的鱼儿,捻起一小撮鱼食撒了进去。 “是,听说六姑娘刚走,十二公子身边的小瑞就跑去上房请对牌。”李妈妈说道。 闻十七娘颔首,不作回应,只垂首看鱼儿抢食,喃喃道:“你们倒是活得简单,些许吃食便能让你们满足......” 李妈妈迈着小碎步,紧挨闻十七娘,手中的帕子绞了绞,又轻轻抚平,环视四周才道:“但十二公子没过多久也离开了,想来十二少夫人并无大碍。” 李妈妈是知晓自家姑娘心思的,自十二公子定了样样比不上闻家的桑氏,她心里就似有根针一般,时时刻刻都在扎她。 “稍有不适就兴师动众,可见他们有多宝贝这个孩子。”闻十七娘说话间,又撒了一撮鱼食。 第291章 叮嘱 听到这话,李妈妈心里“咯噔”一下,她瞧了瞧闻十七娘微微颤抖的手,再看看闻十七娘的侧脸,心疼不已。 在李妈妈心里,闻十七娘打小就是个娇俏可人的姑娘,才情出众,模样更是没得说,本应是众星捧月般的存在,可如今却被折磨成这般。 如今看着十二公子对旁人关怀备至,与旁人有了孩子,姑娘心里的委屈、酸涩,李妈妈感同身受。 “姑娘,您肚子里还有小公子呢,可别再这般伤神了,气坏了身子不值当。”李妈妈说着,眼眶微微泛红。 李妈妈忙用手中的绢子轻轻按压眼角,又道:“再说了,咱们姑爷也算是有出息的,往后定能给您挣个诰命回来。” 话虽如此,可她心里也没底。 闻十七娘停下手中撒鱼食的动作,指尖还残留着细碎的鱼食粉末,她直起身子,微微仰头,望向黑沉沉的天际。 良久,她才低下头,目光落在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抬手抚上。 “那是自然,我儿也定会是最有出息的那个。”闻十七娘说道。 她顿了顿,深吸一口气,继续说道:“我这孩儿,有我这个母亲悉心教导,又怎会差了去。” 不过须臾,闻十七娘似喃喃低语般:“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李妈妈在一旁看着,滋味难言,只忙不迭地点头应和:“姑娘说得是,您腹中的小公子那可是有大造化的,将来定能让姑娘扬眉吐气。姑娘您且宽心,把身子养得健健康康的,往后有的是好日子。” 李妈妈边说边扶着闻十七娘的胳膊,眼神关切,就怕她一个不稳或是情绪再有起伏。 闻十七娘推开李妈妈的手,又捏了一小撮鱼食向鱼儿撒去:“我知道的,妈妈,这些日子多亏有你在旁提点,我心里都有数。” “咱们回屋吧,这风有些凉了,别吹着我儿。”闻十七娘微微侧身,将一只手护在小腹前,另一只手拉了拉肩头披风,随后便向屋中走去。 李妈妈见状,赶忙快走几步,跟在她身后,嘴里念叨着:“姑娘慢些,仔细脚下。” 临进屋前,闻十七娘还嘱咐李妈妈,松月居有任何消息及时来报。 牛大夫到松月居时,已是戌正三刻。 九疑已睡了一小觉,听到声响悠悠转醒,睁眼便见梓晴引着牛大夫走进屋来。 此时,云霞也快步走到榻边,躬身将手从九疑腋下穿过,帮九疑慢慢靠坐在榻上。 而后调整着九疑的坐姿,让她能坐得更舒适些。她的一只手依然扶着九疑的后背,另一只手拉过被子,为九疑盖好。 九疑将手放在脉枕上,道:“有劳大夫跑这一趟了。” 牛大夫微微低头,道:“少夫人客气,这是医者本分。” 说话间,目光已落在九疑面容上,细细打量。 牛大夫在榻边的绣凳上坐下,从医箱中取出一方干净的帕子,搭在九疑腕上,随后三指并拢,搭在脉搏处,微闭双眼,凝神诊脉。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牛大夫缓缓睁开眼睛,眉头先是一皱,随即舒展开来。 云霞见状,心中焦急,忙问道:“大夫,这脉象如何?可有大碍?” 牛大夫捋了捋胡须,不紧不慢地说道:“姑娘莫急,少夫人这脉象,略有弦象,并无大碍,头晕之症反复也是因有孕初期,气血有些亏虚,加之前些日子劳神,身子一时半会儿调适不过来罢了。” 说罢,他抬眼看向九疑,告诫道:“少夫人往后可得多注意休息,这两三个月尽量少走动。” 九疑听到并无大碍时,稍稍宽心了些,但牛大夫最后这嘱咐却令她添了两分忧。 “只注意休息就无碍么。”九疑问道。 第292章 问安 牛大夫眼神下移,食指将一撮胡须绕了绕,道:“休息自是重中之重,不过日常饮食也万不可马虎,像那红枣、桂圆、黑芝麻之类补气血的食材,要常吃,每日再配上一碗热乎的牛乳,既能滋补身子,又温和无刺激,于胎儿亦是极好的。” 见九疑轻轻点头,牛大夫神色稍缓,又从医箱中取出纸笔,边写边道:“我再开一副温和的调养方子,少夫人按方抓药,按时服用,想必这头晕之症能缓解许多。这药也都是些常见的药材,药性平和,不会对胎儿有影响,您大可放心。” 牛大夫笔下的字迹工整有力,不一会儿,方子便写好了,递向梓晴。 双手梓晴接过方子,仔细端详,道:“有劳大夫费心了。” 牛大夫摆了摆手,说道:“医者本分,医者本分。”说罢,他起身整理药箱,准备告辞。 起身时,牛大夫的动作略显迟缓,毕竟久坐诊脉,双腿有些发麻。 他轻轻捶了捶腿,自嘲地笑了笑:“老了,这身子骨越发不中用了。” 牛大夫带来的小僮忙上前搀扶,牛大夫微微摇头,示意小僮不必大惊小怪,自己还不至于如此不济。 他挺直了腰板,稳步向门口走去,只是那脚步相较于来时,确实少了几分轻盈。 梓晴见状,赶忙上前,从腰间解下一个荷包,递向牛大夫:“辛苦大夫深夜前来,些许心意,还望笑纳。” 牛大夫推辞一番,终是拗不过,收下荷包,拱手道:“姑娘客气了,那老夫便告辞了,若少夫人有需要,随时派人来唤我便是。” 梓晴亲自送牛大夫出松月居,临出门时,又再次道谢。待牛大夫身影消失在夜色中,梓晴才转身回屋。 ...... “这牛乳刚热好,少夫人快趁热喝了,晚上也好睡得香些。”九疑坐起身,自梓晴手中接过牛乳,轻抿一口。 浓郁的奶味瞬间在口腔中弥漫开来,她的眉头下意识地皱了皱,喉咙处也涌起一阵轻微的不适感,差点就将刚入口的牛乳吐了出来。 九疑是从有孕后才开始饮牛乳的,在此之前,她鲜少接触这些,总觉得奶腥味太过浓重,实在难以入口。 “少夫人,您再试试,今日这牛乳奴婢特意让厨房多煮了会儿,用柠檬汁子去了些腥味,说不定您能喝得惯呢。”梓晴殷切地望着九疑。 九疑颔首,再次将牛乳凑近嘴边。 牛乳缓缓流入口中,细品之下,才发觉的确与前几日不太一样,让她不至于立刻反胃。 于是便一饮而尽。 喝完,九疑长舒一口气,接过云霞递来的水,漱了漱口。 “今日这牛乳确实比往日好入口许多。”九疑说道。 梓晴闻言,当即笑了起来:“少夫人能喝得惯就好。” 月末,孙六又到府中向三夫人这个姑母请安。 仍是俞十三陪同。 “近日都来了三五回了,一次都没看见九疑妹妹。”孙六将手背在身后,微微仰头,目光随意地扫过庭院,眼神中透着几分不耐。 俞十三对孙六也觉厌烦,兼之闻十七娘不喜他和孙六来往,他便更不想多言。 但孙六这厮每回过来都要找他,不是借着酒劲胡言乱语,就是明里暗里打听九疑的事儿,搞得俞十三不胜其烦。 今日见孙六这副模样,俞十三知道准没好事。 “十二嫂近日身子不爽利,受不得风,一直在屋里歇着。”说着,俞十三不着痕迹地往旁边跨了一步。 这话俞十三都给孙六说了多遍,偏他当没听见一般,脚步不仅没停,还大剌剌地往前凑了几步,把俞十三逼得又往后退了退。 “你可别蒙我,我都听说了,九疑妹妹有喜了吧?这可是大喜事,你咋藏着掖着的,莫不是不把我当兄弟?”一边说着,一边往俞十三身边挪。 俞十三脸色瞬间阴沉下来,眼神里的厌烦都快溢出来了。他深吸一口气,仰头看向天空。 好一会儿,他才低下头,冷冷地回道:“我可没打算藏,十二嫂和十二哥成婚已久,有孕也是常事。” 孙六一听这话,脸上的笑容“唰”地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脸铁青。他冷哼一声,牙齿咬得咯咯响,压低声音说:“你小子真能装。” 俞十三实在懒得跟他纠缠,看都懒得再看他一眼,拱了拱手,语气生硬得像石头:“我家娘子也有孕,要是没别的事儿,我回去照看娘子了,你自个儿逛着吧。” 说完,不等孙六回应,转身拔腿就走。 孙六望着俞十三远去的背影,嘴角狠狠抽搐了几下,眼里的怨愤都快凝成实质了。 “呸!什么玩意儿,在爷面前装大尾巴狼。”骂完,他站在那儿喘了几口粗气,又使劲儿甩了甩头。 过了会儿,他深吸一口气,整了整衣衫,又硬装出那副悠闲样儿,朝着三夫人院子走去。 第293章 症状 九疑已好几日没觉得头晕,但她的身子却出现了别的症状。 起初,那孕吐的感觉只偶尔在晨起时出现,但咽一咽便能缓过劲儿来。 云霞在旁瞧见,心疼不已,总会第一时间递上温水,随后为她拍着后背,嘴里还不住地念叨几句。 可没过几日,这孕吐便似变本加厉起来。 一日午后,九疑正坐在窗边,就着梓晴递来的点心,刚吃了没几口,一股强烈的恶心感便从胃部直往上涌。 她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双手下意识地捂住胸口,眼眶处都是挤出的泪。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哇”的一声,胃里的食物便不受控制地吐了出来,溅落在地上,散发着酸腐的气味。 梓晴吓得花容失色,手忙脚乱地放下手中的东西,一边说道:“少夫人,您怎么样了?”一边拿起手帕,帮九疑擦拭嘴角。 俞修隐隐听到梓晴的声音,从书房大步走过来,行至九疑身边,一把将她揽入怀中,另一只手轻轻抚着她的额头。 “去请牛大夫来。”俞修说道。 小瑞还未踏入里间的门便听见这声吩咐,忙应了一声,转身飞奔而出。 牛大夫今日来得快,他神色凝重地坐在榻边,为九疑诊脉。 俞修则站在一旁。 良久,牛大夫缓缓松开手,捋了捋胡须:“少夫人这孕吐,乃是孕期常见之象,只是瞧这脉象,比一般孕妇的孕吐反应要强烈些。需得好好调养,莫要让情绪大起大落,饮食上也尽量选择清淡、易消化之物,切不可贪食油腻、辛辣。”说罢,他提笔写下饮食禁忌,递给俞修。 俞修接过纸张,仔细端详,道:“多谢大夫,还望您多费心。” 待众人都退下,房间里只剩下俞修和九疑。 九疑方才饮了两盏茶已好多了,笑道:“牛大夫这些日子总跑来跑去的,实是累着他了。” 俞修赶忙走到九疑榻边坐下,握住她的手,大拇指在她手背上轻轻摩挲:“下了马车都是辰阳和青枫他们抬着的,只入了内宅才走两步。” 九疑听得直笑,原来还有这般贴心的安排。 她侧头靠在俞修胸口,道:“你想得可真周到,有他们这般照料,牛大夫路上也能少受些累。” “都这般了,还想着旁人少受累。”俞修低头,捏了捏九疑的脸。 指尖触碰到她脸颊的瞬间,只觉那肌肤如软嫩的豆腐一般,细腻柔滑,感觉一用力就会留下痕迹,让他下意识地放轻了力道。 九疑是觉得牛大夫年纪大了,来回奔波实在辛苦。 其实,九疑还觉得牛大夫医术甚佳,希望牛大夫能身体康健,长命百岁。 思及此,九疑又想到周姝宁。 宁宁学医多载,此刻一定已有几分造诣了吧,若宁宁在身边,时时刻刻都能为她诊脉。 已好几个月没收到周姝宁的消息,也不知近况几何,可有遵从家里的意思许了好人家。 九疑与俞修又说了几句话,便嘱咐俞修回去温书。 第294章 求见 这一日,九疑收到姐姐桑知瑜的信。 自九疑离开阶州以来,收到桑知瑜信件的次数并不多,拢共只两次。 倒不是姐妹俩感情生疏,实是路途遥远,通信不便,加之家中诸事繁杂,桑知瑜常常忙得脚不沾地。 桑知瑜先是提及父母身体安康,让九疑莫要挂念,又提及两个孩子。 信的末尾,问九疑是否安好。 看了这封信,九疑心情畅快许多,感觉字里行间中,姐姐过得比往日松快些。 尤记得还未出阁时,曾瞧见姐姐身上的淤青。 那时,大哥一时愤然,直接冲到陈家将姐夫陈载通揍了个满脸花。 原以为陈家不会轻易揭过此事,没想到陈家向桑家许下诸多承诺,保证日后不再让此类事情发生。 后来,姐姐身上还是带了伤,大哥便不顾陈家二老脸色,将姐姐带回桑家。 陈载通却一反常态跪在桑家门外,哭诉着,言及日后定会痛改前非,只求接姐姐回陈家。 再后来,陈载通与二哥同年中了秀才。 如今收到姐姐的信,九疑满心欢喜之余,思念起与姐姐从前在闺中的点点滴滴。 “准备笔墨。”九疑说道。 九疑还未将有孕这个好消息告诉爹爹和娘亲,想着等胎像稳固一些再告知,以免他们远在阶州徒增担忧。 此刻,她满心的话语想要倾诉,急需借由纸笔传达给家人。 梓晴手脚麻利地备好笔墨纸砚,轻轻退至一旁。 云霞则在九疑身侧研墨。 看着九疑写信回家,云霞也激动的直伸脖子。 虽说并非认得所有字,但她会猜呀,还能从九疑的神情分辨一二。 微风轻拂间,带着丝丝缕缕的温热,撩动着窗边的帷幔。 院中树木繁茂的枝叶交织在一起,将炽热的日光筛成细碎的光影,洒落在地面。 九疑这两日吐的愈发厉害,只觉人都清瘦了两分。 “日头倒好。”九疑轻声呢喃着,缓缓起身,迈着略显虚浮的步子走到院子中央。 她抬手遮挡在额前,逆着光望向湛蓝如洗的天空,阳光透过指缝洒下,在她脸上留下一道道金色光影。 梓晴原本正站在一旁整理着九疑平日里爱看的书册,想趁着日头好把书晾晒晾晒,去去潮意,也好让九疑翻阅时舒爽些。 眼角余光瞥见九疑起身,手中动作瞬间停滞,神色一紧,匆忙将书搁在石桌上,疾步朝九疑走去。 “少夫人,您慢点儿,这两日您吃什么吐什么,身子虚,可别摔着了。”待走到九疑身侧,她弓着身子,手臂小心翼翼地虚抬着。 “怎就娇弱成这般了。”九疑打趣道。 “虽说今儿这日头看着喜人,可您现在最要紧的是将养身子,可不能在太阳底下久站。”说话间,梓晴的手拽了拽九疑的衣袖。 九疑没拗着梓晴,顺从地点点头,应道:“我知道啦,梓晴,就听你的,咱们回屋。” 说着,便任由梓晴扶着,缓缓往屋内走去。。 还未走到屋门口,就见芜菁碎步上前。 “少夫人,有位妇人求见,自称是住在排院的李氏。”芜菁说道。 第295章 难处 九疑一时没反应过来李氏妇人是谁,微蹙起眉,眼神中透着几分疑惑,下意识地停下脚步,扶着梓晴的手也微微收紧。 待与排院联系起来,才反应过来这是当初住在郑无隔壁的李婶。 距上一次见李婶已有月余,李婶知晓她如今的身份时颇为惊讶。 当时云霞还说,以为李婶会借着旧识一事求些好处,没想到一句未提。 今日李婶突然求见,想来定是事出有因。 九疑点了点头,对云霞说道:“请她到花厅稍坐,我稍后过去。” 云霞应了一声,转身快步离去。 芜菁见九疑回屋更衣,只得候在原地,毕竟她不能如芄兰等人一般入内侍奉。 九疑更衣后便向花厅走去,一路上,九疑在心中忖度着李婶的来意。 刚踏入花厅,便见李婶早已起身,她身形板正,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衣衫在这厅中显得格格不入。 双手局促地交叠在身前,手指不停地揪着衣角。 见九疑进来,忙上前见礼,慌乱间差点被裙摆绊倒,“给十二少夫人请安,冒昧前来,实在是打扰了。” 九疑还未见李婶如此客气过,猜想定有要事相求。 于是连忙抬手示意她免礼,温和地说:“李婶快快请起,不必多礼,今日前来,可是有什么事儿?” 说着,在梓晴的搀扶下,坐在主位。 李婶抬起头,额前几缕凌乱的发丝被汗水濡湿,贴在脸颊上。 她嘴唇嗫嚅了几下,才犹豫着开口:“少夫人,实不相瞒......我兄弟前些日子染了重病,卧床不起,家中还有两个小子,银钱早已花光,还欠了外债,如今实在是走投无路了......” 说到此处,眼眶泛红,几滴泪水滚落下来,她忙用手背擦了擦,接着说道,“我思来想去,在这府里我只与少夫人稍稍相熟,只能厚着脸皮求您了。” 李婶本就是死了男人寄居在俞家的,与她相熟的,不是厨房的婆子,便是洒扫丫鬟,他们自家日子也过得紧巴巴的,哪有余力帮衬。 便是有余力,恐也不会帮衬。 九疑已是眉头紧皱:“李婶,你莫要着急,先擦擦眼泪。既然找到我这儿了,我定不会袖手旁观。” 说着,让梓晴取来一些一两二两的小银锞子,递给李婶:“这些您先拿去应应急,抓药治病。” 李氏妇人接过银子,“扑通”一声跪下,泣不成声:“少夫人,您真是大好人啊,您的大恩大德,我们全家铭记在心,来世做牛做马报答您。” 九疑其实给的并不多,她也不敢给太多。 李婶千恩万谢地起身,将银子小心藏于衣袖之中,又朝九疑福了福身:“少夫人,您放心,待我兄弟病好了,我定让他亲自上门给您道谢,这些银子,我也定会一文不少地还上。” 九疑颔首,道:“李婶不必挂怀,还钱的事儿且放一放,当务之急是治好你兄弟的病。” 待李婶情绪稍缓,她却并未离去,而是踌躇地站在原地,双手不安地绞动着,几次欲言又止。 九疑看出她还有事,问道:“李婶,可是还有别的难处?但说无妨。” 李婶咬了咬牙,抬起头看着九疑,道:“少夫人,我......我还有个女儿,叫芸娘,已然到了该寻婆家的年岁,可我们这样的人家,哪有什么门路......我想着,少夫人您见多识广,人脉广,能不能帮着寻个合适的人家,不求大富大贵,只求能踏实过日子就成......” 说着,又补了一句:“最好是读过些书的。” 九疑一愣,还从未做过这样的事,略作思索后,温和地说:“李婶,你先别着急,这事儿我记下了。只是说亲也并非一朝一夕之事,得慢慢寻摸。你放心,我定会留意着,有合适的一定帮芸娘想着。” 李婶眼中闪过一丝惊喜,忙不迭地道谢:“多谢少夫人,多谢少夫人,有您这句话,我就安心多了。我家芸娘生得乖巧懂事,模样也周正,定会是个好媳妇。” 九疑笑着点头:“芸娘我是见过的,你先回去,有消息我就让人通知你。” 李婶千恩万谢地离去后,九疑才重新坐下。 梓晴在一旁轻声道:“少夫人,你就是心太软,李婶这样的人往后还会有,您哪能次次都帮,万一被人算计了......” 九疑从前与李婶和郑无来往一事,梓晴并不晓得。 “我......我肚子有点疼。”九疑突然捂住腹部,面上皱成一团。 第296章 忧心 梓晴见状,急忙上前扶住九疑,问道:“这是怎么了?” 九疑身子微弓,道:“突然就这样了。” 说罢,在梓晴和云霞的搀扶下慢慢起身往里间去。 梓晴一边扶着,一边侧身,用另一只手撩开里间垂下的帘子,脚下的步子又小又碎,生怕走得急了让九疑更难受。 三人一步步挪到榻边,梓晴小心翼翼地扶着九疑坐下,伸手拉过一旁的锦被,展开盖在九疑腿上。 “少夫人,您先忍一忍,大夫马上就来。”梓晴说道。 过了一会儿,九疑才直起身子,感觉缓过来了好些。 “这会儿好多了,只是隐隐的有点疼。”九疑说着,还不忘抬手理了理有些凌乱的发丝。 云霞见状,赶忙从桌上倒了一杯温水,递到九疑面前:“快喝口水润润嗓子,舒缓舒缓。” “夫君呢。”九疑啜了一口,问道。 “公子一早便被五爷叫走了,不过奴婢已经遣了人去通知,想必很快就会赶回来。”梓晴急忙应道,眼神中透着些许焦急,她一边说着,一边将云霞刚拿来的点心往九疑跟前递了递。 “少夫人,您多少用一些。”梓晴说道。 云霞在一旁点头,附和道:“是啊,牛大夫一会儿就到,有什么事儿等看过大夫再说。” 说着,云霞又帮九疑掖了掖被子,手指不经意间触碰到九疑的手,只觉触手冰凉,心下更是担忧,却不敢表露,担心影响九疑。 约莫过了接近一个时辰,牛大夫才过来。 “劳烦牛大夫了,这么急匆匆地把您请来,实是我家少夫人身子突发不适。”梓晴赶忙迎上前去,脚步急促却不失稳重。 梓晴又道:“牛大夫,这一路辛苦您了,快里边请。” 待牛大夫点头应允,梓晴侧身引路,一只手虚抬,指引着方向,脚步放慢,配合着牛大夫的步速。 牛大夫走进屋内,梓晴紧跟其后,将药箱置在一旁的绣墩上,随后退至一侧。 此时九疑已经不疼了,但还是想了解为何会出现腹痛之症。 “有的孕妇前期的确会出现这种情况。”说完之后,牛大夫将手指搭在九疑腕上,开始搭脉。 “孕妇腹中胎儿发育,气血运转与平日不同,身体需得慢慢调适,稍有不慎,气机阻滞,便容易引发腹痛。”牛大夫一边说着,一边抬眼看向九疑。 九疑轻轻点头,似懂非懂,梓晴在一旁听得认真,忍不住插话问道:“牛大夫,那我家少夫人往后可得注意些什么,才能避免这般腹痛?” 牛大夫捋了捋胡须,目光扫过梓晴和云霞,又落回到九疑身上,随后将之前交代过的捡重要的又重复了一遍。 “首当其冲是要注意休养,切不可过度操劳,府里诸事繁杂,能交予下人们操办的,您莫要亲力亲为。毕竟如今您腹中胎儿娇弱,全赖母体气血滋养,母体劳神,胎儿亦受牵连。” 九疑自有孕后,便不再前往上房晨昏定省,府中事务更是完全不管,松月居也有梓晴料理,并未操劳过。 “多谢牛大夫提点,我记下了。”九疑还是应道。 梓晴在一旁也跟着说道:“牛大夫放心,我们定会好生照料少夫人,定不让她累着、气着,吃的也都按您说的准备。” 云霞也连连颔首。 待一切交代妥当,梓晴才送牛大夫离开。 碧云斋这边,闻十七娘自是得到了消息,不禁嗤笑:“瞧她那模样,平日里看着也挺结实的,没想到有了身孕后娇弱起来,三天两头请大夫,倒像是纸糊的一般。” 第297章 嘱托 闻十七娘正坐在妆台前,手里把玩着一支玉簪。 一旁的丫鬟苕苕正为她篦发。 苕苕身量娇小,穿着一件月白色的窄袖褙子,配一条黛青色衫子,上头绣着几枝素淡的梅花,干净利落又不失乖巧。腰间系着一条同色的腰带,将她纤细的腰肢勒出盈盈一握之感。 她生得一张略尖的小脸,眉眼弯弯,恰似两弯月牙,眼眸黑亮,此刻正专注地盯着手中的篦子,小心翼翼地为闻十七娘梳理着一头乌发。 听到这话,苕苕嘴角向下撇了撇,应和道:“就是呢,听说这次又是腹痛,也不知是不是真有那么娇贵。” 说完还怯生生地抬眼去瞧闻十七娘的神色,见主子并无不悦,才又安心地低下头继续手中的活计。 闻十七娘哼了一声,道:“这一来二去的,怕是要把自己折腾成个瓷娃娃了,也不嫌麻烦。” 说罢,看向镜中的苕苕,目光中带着几分嫌弃与不耐,眉心处挤出一道浅痕。 笤笤是闻十七娘的陪嫁丫鬟,自闻十七娘有孕后,除了梨暮,多是笤笤在服侍俞十三。 虽说是闻十七娘亲自安排的,可闻十七娘心里却总觉不舒坦。 她既想借苕苕拴住俞十三的心,又害怕苕苕伺候得太过周全,万一俞十三被迷了心智,那自己岂不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苕苕察觉到闻十七娘的目光,手中动作顿了顿,脸上瞬间浮现出怯懦之色,忙不迭地又开口道:“十二少夫人也太金贵了些,您有孕这些日子,哪像这般劳师动众请大夫,也就是她娇弱......” “你呢,有没有好好盯着夫君读书。”闻十七娘突然转过头,眼神犀利地盯着苕苕,眉心的褶皱更深了。 苕苕吓得一哆嗦,手中的篦子差点掉落,她慌乱地垂下眼帘,不敢与闻十七娘对视:“奴......奴婢自是盯着的,爷每日都会温书,只是近日五爷那边缺人手,读书的时辰便少了些。” 说着,她的额头冒出细密的汗珠,汗珠顺着脸颊缓缓滚落,浸湿了领口的衣衫。 闻十七娘听了,脸色并未缓和,依旧冷着脸,冷哼一声:“我就知道,你这丫头,怕是只顾缠着爷们了。” 闻十七娘猛地站起身来,裙摆随着她的动作剧烈晃动,腰间的玉佩相互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苕苕见状,将篦子置在台面上,“扑通”一声跪下,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带着哭腔哀求道:“姑娘息怒,是奴婢的错,奴婢以后一定好好盯着爷读书。” 见此,闻十七娘神色稍缓,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苕苕,沉默了良久才开口:“姑且信你这一回,若再不尽心,仔细你的皮!” 说罢,她重新坐回妆台前。 见笤笤起身,闻十七娘又道:“去,让李妈妈遣人瞧瞧那边的动静。” 苕苕如蒙大赦,忙不迭去了。 院中绿意愈发浓郁,墙角的蔷薇花藤蔓蜿蜒攀爬,粉色、白色的花朵层层叠叠地簇拥在一起。 九疑自上次腹痛后,便愈发谨慎小心,吃的用的都经梓晴严格把关。 每一餐,梓晴都要细细查验食材是否新鲜、搭配是否合乎牛大夫的叮嘱。 就连俞修看了都不禁对梓晴的细致入微赞叹。 这一日,九疑仍在思虑李婶的嘱托,想来想去都想不到好人选,她晓得的无非是俞修身边的辰阳、春生、禄生等人。 但李婶想为芸娘寻个读书知礼的夫婿。 他们几人之中,只辰阳书读的多些。 但辰阳已心有所属,便是俞修身边服侍的芄兰。 第298章 指责 俞修有意成全,只这事儿还得有老夫人首肯,毕竟芄兰是老夫人送来的人。 九疑又想到三夫人当初为六娘相看婆家时,认识了不少青年才俊,且三夫人为人和善,热衷于促成好事,若是能请她帮忙,芸娘的婚事说不定能有个好着落。 于是,九疑将自己的想法告诉了四夫人,四夫人也觉得可行,但却对九疑愿意帮这个忙感到疑惑。 “你如何识得排院的人。”四夫人身子微微前倾,目光紧盯着九疑,揉搓着手中锦帕,道:“排院离咱们这儿可不近,平日里也没见你和那边的人有往来。” 四夫人自是知晓排院住的都是投靠俞府的人,多少沾亲带故些。 九疑神色坦然,笑道:“是曾住在五婶婶院儿里时认得的,李婶为人热心,曾帮了我不少,如今她求上门来,我想着能帮一把是一把,便应下了这事。” 四夫人颔首,靠回椅背,手中的锦帕慢慢放下,摆了摆:“原来是这样,你这孩子,心眼就是好。” 九疑笑了笑,垂首不语。 “左右我们整日无事,便帮你一起操持操持这事儿。”四夫人脸上挂着温和的笑意,歪着头,语气轻柔地说道:“你如今有着身孕,可别太劳累了自己,有些跑腿传话的事儿,交给底下的人去办就好。” 九疑闻言,连忙抬起头:“我都晓得,只是想着好几日没见母亲,想来瞧瞧母亲是否安好,没想到反倒给您添了麻烦。” 四夫人佯装嗔怪地瞪了九疑一眼,说道:“说的这是什么话,咱们都是一家子,何必这般见外。你有这份心是好事,我帮衬着也是应该的。” 紧接着,四夫人的目光缓缓下移,落在九疑腹部,眼神瞬间变得柔和无比。 她微微探身,目光专注地看着九疑的肚子,问道:“九娘啊,你最近身子感觉如何。” 九疑摸了摸肚子,脸上溢满笑容,颔首道:“我近来身子还算不错,就是吐得厉害,偶尔会觉得腰酸背痛。” 四夫人眉心微皱,说道:“难怪几日不见你就瘦了这好些,这孕吐确实折磨人,我当初怀修儿时也遭了不少罪。你可得尽量多吃些,别苦了自己和肚子里的孩子。” 她一边说着,一边伸手轻摸了摸九疑的肚子:“牛大夫那边,可常来瞧你?” 九疑点了点头,回道:“牛大夫隔一日便会来,说胎儿一切都好,让我放宽心。” 四夫人点头,神色稍缓,却依旧有些担忧:“虽说如此,可你自己还是要多留意,有任何不舒服,千万别忍着。这养胎期间,可容不得半点马虎。” 她顿了顿,又道:“对了,你平日里有什么想吃的尽管吩咐厨房去做,可别想着给她们省事。” 九疑心中一暖:“我现在也没什么特别想吃的,就是有时候嘴里没味儿,想吃些清淡爽口的。” 其实九疑是想吃辣的,但牛大夫嘱咐过不许吃,未免四夫人忧心,便只好这么说了。 四夫人笑着说:“这有何难,让梓晴吩咐下去便是,再让厨房熬些滋补又开胃的汤羹,最适合你现在吃了。” 说完,她又仔细叮嘱了九疑一些孕期的注意事项,还提及当初怀俞修时闹的趣事。 九疑认真听着,不时点头回应。 四夫人拉着九疑的手:“芸娘的事我记下了,你先回去歇着,我这去寻你三伯母说这事。” 接下来几日,四夫人和三夫人在将李婶家的情况摸透了之后,相看了不少人家,几番对比,总算选出几个合适的。 虽不是大富大贵之家,却也都是家风淳朴,知书达理之人。 四夫人遣人将这几人的情况详细整理成册,还附上了画像,一同拿给九疑过目。 九疑看过之后便让梓晴转交给李婶。 最终选谁,终究要李婶和芸娘决定。 李婶十分感念九疑和二位夫人,一日便将人选定了下来。 闻十七娘也在几日之间,查探清楚九疑和李婶之间的渊源。 “以前我怎么没察觉,桑九疑小小年纪竟敢胆大包天与男子私会。”闻十七娘双眼瞪得滚圆,腮帮子因为用力而微微鼓起。 见闻十七娘说到此处,李妈妈微觉羞赧,那都是好几载之前的事了,那个叫郑无的小子当初不过十二三,还未挪出内院。 当初的九疑也不过十三四的年纪,想来只是年少懵懂。 李妈妈心中焦急,实在不愿见自家姑娘走极端:“姑娘,这事便是说出去也没人会信的,十二少夫人那时候年纪虽小,但却见过十二公子那样的人物,想来不会......” 那时候的十二公子已是秀才之身,样貌才学都是那样的出类拔萃,但凡见过他的姑娘,无不暗自倾心,又岂会被个毛头小子吸引。 闻十七娘晓得李妈妈是为她好,说的也都是实话,但真相如何并不重要。 她忧心的是,会被旁人察觉这话出自碧云斋。 “不重要。”闻十七娘说道。 李妈妈看着闻十七娘近乎失去理智的模样,心中更是焦急:“姑娘,您好好想想,这样做对您又有什么好处呢,咱们闻家的姑娘,怎能行此等诋毁他人之事。” 这是李妈妈头一回对闻十七娘说如此重话,甚至逾越了主仆界限。 闻十七娘被这突如其来的指责惊得愣了一瞬,随即脸上闪过一丝恼羞成怒的神情,但却不得不思量话中深意。 李妈妈见闻十七娘不言语,心中一凛,意识到自己方才的言语确实有些过激,但此时她已顾不上那么多,她随嫁至俞家,就是为了辅佐姑娘,怎能眼睁睁看着姑娘误入歧途。 “姑娘,我跟随夫人多年,又随您来到这俞府,看着您的喜怒哀乐,心里也跟着您起起伏伏。您本是个心善的人,如今却被迷了心智。十二少夫人与您无冤无仇,您若是将那些话传出去,以后被人查出,不仅您的名声会受损,还会连累闻家。” 类似的话闻十七娘已听了多遍。 她不是不明事理,只是难受,过不去这个坎。 桑九疑凭什么。 第299章 应付 闻十七娘长舒了一口气,双目微阖,手中紧攥着香粉盒,硌的掌心生疼。 “我先好好养胎,旁的事以后再说。”闻十七娘睁开眼时,眼神中多了几分疲惫,她松开手,将香粉盒置在桌上。 李妈妈闻言,心中一松,姑娘终于听进去了劝。 九疑的孕吐愈发严重,身子也总有不适,整日里只能卧床休息。 俞修心急如焚,四处寻医问药,可大夫们皆是摇头叹息,只说这是孕期反应过重,只能慢慢调养,三四个月便会有所缓解。 这日晚,芜菁在芄兰房中,不禁感叹:“苦了咱们公子了。” 芄兰手中拿着一把木梳,梳理着自己的头发,闻言动作一顿,将梳子放在桌上,转过身来,看向芜菁。 “公子向来爱重少夫人,少夫人如今这般,他心里肯定不好受。” “可不是嘛,这几日公子都没怎么好好休息。”芜菁说着,愈发担忧俞修的身子,可又不能近前服侍,于是愈发恼火。 芄兰站起身来,走到窗边,轻轻推开:“也不知少夫人的身子何时才能舒坦些,这般下去,公子身体也要熬坏了。” 辰阳总会让小瑞给芄兰带信,信中大多是些琐碎的日常,偶尔也会提及公子的事。 “少夫人这般不适,有没有可能......”芜菁不敢再说下去,眼神中隐有兴奋。 芄兰看着芜菁,略微猜到了她未说完的话:“可不能这么想,大夫不是说了么,三四个月便会有所缓解。” 芜菁“哦”了一声,便不再言语。 而闻十七娘在自己院子里,时而侧卧在院中摆放的软榻上晒太阳,翻看诗词集,嘴里还不时小声吟诵着,时而逗弄着笼子里的画眉鸟。 她敲击着鸟笼,脸上带着一抹笑意:“小雀儿,你今日可安好?” 那画眉鸟似听懂了她的话,欢快地扑腾着翅膀,叽叽喳喳叫个不停。 “姑娘,这鸟儿被您养得愈发精神了。”李妈妈在一旁笑着说道。 闻十七娘颔首:“那是自然,我每日精心照料,它自然要好好陪着我。” 说罢,她接过笤笤递来的茶盏,轻抿一口,感受茶香在口中散开。 “夫君呢。”闻十七娘问道。 “今日孙六公子过来了,姑爷陪他出去了,说是要去拜见老夫人和三夫人。”李妈妈回道。 闻十七娘皱了下眉头:“让他不要跟孙六厮混,他竟又去了。” 她放下茶盏,不悦极了。 孙六虽说是三夫人的侄子,但连个秀才都不是,谁都晓得他小小年纪便逛花街遛鸟,至今仍是不务正业,闻十七娘自不愿俞十三跟这样的人接触。 “姑娘莫要生气,姑爷许是不好拒绝。”李妈妈连忙劝慰道。 “笤笤,等他回来你找机会提醒他,莫要再与孙六走得太近,若是传出去,旁人还以为他也如孙六这般不成器。”闻十七娘不希望俞十三在外头招惹那些不三不四的女人。 笤笤连忙点头应下:“姑娘放心,奴婢一定转达。” 闻十七娘重新拿起诗词集,可目光却总是不由自主地朝着院门口的方向望去。 “松月居那边如何了。”闻十七娘问道。 “说是身上一直不好,方才传消息来,说是见了红。”李妈妈如实说道。 听着这话,闻十七娘不知怎的没有预想的快意,只是淡淡道:“这般不适,别是保不住吧。” 李妈妈脸色瞬间凝重起来,只叹了口气道:“与咱们无关就好。” 闻十七娘听着李妈妈的话,说道:“自然,只要与咱们无关,随她如何。” 她放下手中书册,站起身来,在院子里缓缓走动。 “多走走好,回头好生。”李妈妈扶着闻十七娘的胳膊,小心翼翼地跟着她的步伐。 “姑娘,您可慢着点,仔细别崴了脚。”李妈妈的目光紧盯闻十七娘脚下。 两人慢慢地在院子里散步,李妈妈不时抬头看闻十七娘的脸色,见她神色还算平静,才放心。 俞老夫人刚见过孙六,此刻正坐在房中檀木雕花的太师椅上,眉头紧皱。 她端起茶盏,轻抿一口,却像是被什么呛到了一般,重重地将茶盏放在桌上,“哼”了一声。 一旁的尤妈妈见状,连忙上前,拍着老夫人的后背:“您消消气,可别气坏了身子。” 俞老夫人瞪了尤妈妈一眼:“你说,这孙六郎是怎么回事,三天两头就往咱们府里跑,一来就要来拜见我,我这把年纪了,可没那么多闲工夫应付他。” 第300章 黏腻 尤妈妈低着头,不敢言语,只是默默为老夫人续上茶水。 俞老夫人继续抱怨道:“虽说按规矩他理应来拜见长辈,但他每次来都没个正形,嘴里说的都是些不着边际的话,不是说哪家酒楼的饭菜好吃,就是说哪个戏班子唱得好,听得我心烦意乱。” 俞老夫人又叹了口气:“最近府里本就烦心事不断,九疑有孕后身上一直不好,孙六郎还在这个时候添乱,真是让人不得安宁。” 尤妈妈犹豫了一下,说道:“老夫人,依奴婢看,这孙六公子虽说行事荒唐了些,但或许也没什么坏心思。只是他从小被宠坏了,不懂规矩,也不知道该如何与长辈相处。” 尤妈妈微抬起头,用眼角余光瞧了瞧俞老夫人的脸色,见老夫人没有立刻发怒,才稍稍放下心来,继续说道:“至于十二少夫人,咱们也只能干着急,那些大夫都没办法,咱们也使不上劲啊。” 俞老夫人眉头微皱,单手揉着太阳穴。 见此,尤妈妈也知说到十二少夫人令老夫人忧心,便不敢再提。 房中一时陷入沉默,只有俞老夫人轻微揉搓皮肤的声音。 “老夫人,要不奴婢去跟三夫人说说,让她好好管教孙六公子。”尤妈妈提议道。 俞老夫人摆了摆手:“不必,叮嘱一声少来就行。” 尤妈妈点了点头:“是是是,奴婢这就去。” 尤妈妈长舒了一口气,转身时,抬手拭去额上因紧张而冒出的冷汗。 九疑侧躺在榻上,闭着眼睛听梓晴读书。 她不知哪里出了差错,今日突然就见了红。 自知晓有孕以来,九疑一直严格按照牛大夫的嘱咐行事。 她每日早睡早起,饮食上更是小心翼翼,那些滑胎的食物连碰都不碰一下,身子舒坦些便会在院中散步,活动身体。 可如今,这突如其来的见红,令她愈发慌乱。 为何之前身子都好好的,有孕后便这般波折不断。 “难道是前几日我不小心走得急了些?还是说......”九疑喃喃道。 梓晴见状,立刻放下手中的书,坐到榻前。 “少夫人,您可别再瞎想了,这事儿保不准就是个意外呢。您一直都这么小心,孩子肯定会没事儿的。”梓晴一边说,一边抹着泪。 顿了顿,梓晴又道:“您想想,牛大夫多厉害呀,他不是也说无恙么,再过两个月就好了。” 四夫人知晓此事时忧心不已,她匆匆忙忙朝着松月居赶来,一路上脚步急促,神色焦急。 刚踏入里间,四夫人便朝九疑走来:“怎么样,现在感觉还好么。” 眼神在房中绕了一圈后,又道:“修儿呢。” 九疑瞧见四夫人,不好继续躺着,于是挣扎着想要起身,想着至少得坐起来。 “哎呀,我的儿,你可别乱动。”四夫人见状,赶忙上前扶住九疑,让她缓缓靠在枕头上:“都这时候了,可别再拘着那些虚礼。” 梓晴也忙不迭地凑过来,在一旁帮忙调整着枕头的位置,让九疑能躺得更舒服些。 “夫人您快坐,少夫人刚见红受了惊吓,一直忧心忡忡的。”梓晴一边说着,一边拿过旁边的毯子,盖在九疑身上。 不知怎地,九疑见到四夫人稍稍有些见到娘的感觉,只觉委屈的紧,眼睛便朦胧起来。 四夫人握住九疑的手:“别瞎想,大夫都说无碍了,你就放宽心,好好养着。” 她转头看向梓晴:“修儿呢。” “公子刚还在这呢,想着这屋里的书少夫人都看过,便去给少夫人寻其他书了。”梓晴如实说道。 四夫人颔首,神色缓和了一些:“这孩子,倒是有心了。” 于是拍了拍九疑的手:“你可一定要好好养身体,把咱们俞家的子嗣平安生下来。” 九疑点头:“我知道了,母亲,我也希望能快点好起来。” 就在这时,俞修走进来,手中拿着几本书。 “母亲来了。” 四夫人看了俞修一眼,便继续与九疑说话。 想着九疑需要静养,嘱咐两句便离开了。 俞修便接替梓晴,翻开手中一本书,清了清喉,用温柔而舒缓的声音念了起来。 九疑再次躺了下去,听着俞修的声音,沉浸在书中内容。 时光在不知不觉中流逝,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九疑用过饭洗漱后便歇下了,俞修则在书房温书。 然而,到了深夜,九疑突然从睡梦中惊醒,她的额头布满汗珠,眼神中充满了恐惧和惊慌。 她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手不自觉地摸向身下,顿觉一阵黏腻感。 第301章 两载 她的心猛地一沉,立刻摸向旁边。 俞修不在。 想来仍在书房。 白日一直陪在她身边,落下许多课业。 九疑强忍着心中恐惧和腹部的疼痛,伸手用力摇晃床边的铃铛,铃铛清脆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守在门外的云霞匆匆跑了进来,点灯看到九疑手中的血,吓得脸色惨白。 “快,快去书房叫夫君,再去请牛大夫,就说我......我又见红了。”九疑忍着腹部的疼痛艰难说道。 云霞连忙点头,转身就往外跑。 很快,芄兰和梓晴赶了过来。 她们一进屋,看到九疑,脸上都露出了惊恐的神情。 芄兰转而出去备水,梓晴则奔到九疑身边。 一贯稳重的梓晴,此刻竟略显忙乱:“少夫人,您再坚持一下,大夫马上就来了。” 俞修很快就过来了。 因着白日九疑才见过红,俞修便没让牛大夫离开,住在前院随时待命。 牛大夫听到门外小瑞焦急的呼喊声,他心中一紧,立刻从榻上坐了起来。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小瑞就已经冲进了房间。 “牛大夫,不好了!少夫人又不好了,您快跟我去看看!”小瑞气喘吁吁。 牛大夫脸色骤变,二话不说,伸手就去抓放在一旁的衣裳。 他一边手忙脚乱地穿着衣服,一边急切地问道:“什么时候的事?少夫人现在情况怎么样?” 小瑞焦急地来回踱步:“就刚刚,我也不太清楚,云霞姐姐让我赶紧来请您。” 牛大夫胡乱系上衣服的带子,一把抓起旁边的医囊,便跟着小瑞冲了出去。 饶是如此,赶到松月居时已过了近一炷香的功夫。 这个孩子,终究没保住。 就连牛大夫也说不清究竟为何。 ...... 夏去秋来,天空愈发高远而湛蓝,云朵也变得愈发洁白轻盈,如水洗过一般,悠然地飘浮在天际。 树上的叶子也渐渐失去了夏日的翠绿。 闻十七娘产期将近,碧云斋中,丫鬟们忙进忙出,准备着各种婴孩用品,婆子们也在一旁仔细地检查生产所需物品是否齐全。 俞十三看着腹部硕大的妻子,满心都是即将为人父的喜悦与紧张。 他轻抚着十七娘的肚子,感受着胎儿的动静,一下一下,踢的极为有力:“娘子,咱们的孩子迫不及待地想出来看看。” 十七娘靠在矮榻上,脸上虽带着疲惫,却也难掩笑意,好在俞十三还算顺着她,平日里也对她关怀备至。 “我只盼咱们的孩子能平安降生,一切顺遂。” “是啊,可不能如......”俞十三皱起眉头,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如什么,夫君怎地不说了。”闻十七娘大抵猜到俞十三想说什么,但她还是想从俞十三口中听到确切的答案。 俞十三的手从十七娘腹部移开,转而搭在她的肩头,捏了捏:“也没什么,就是可惜十二哥的孩儿,若是平安,将来还能与咱们的孩儿做个伴。” 俞十三倒不是觉得可惜,只是觉得九疑妹妹自失了孩儿后便不太一样了,他有些忧心。 可又碍于如今的身份,许多话他都不方便说出口,更不能去探望,只能偶尔从母亲口中得知其近况。 “我也觉得遗憾。”在俞十三看不见的地方,闻十七娘唇角略微上扬:“不过咱们的孩子一定会健康长大的。” 而在松月居,九疑的身体和精神状态都在慢慢恢复,但失去孩子的伤痛依旧如影随形。 每日去上房请安时,俞老夫人免不了提醒她,尽早为俞家开枝散叶。 竟然,已成婚两载了。 第302章 昭远 因俞修失了孩子,心中悲痛,冠礼便延至此时。 这日,俞府张灯结彩,虽因俞老爷离世只两载,喜庆氛围打了些折扣,但该有的仪式一样不少。 族中长辈纷纷到场,宾客们也陆续登门相贺。 俞修身着冠服,在众人的见证下,完成了冠礼的各项仪式。 由俞大爷取字,昭远。 ...... 九疑照常前往上房给俞老夫人请安,早旁人一炷香的功夫服侍俞老夫人更衣梳洗。 九疑行至上房正屋,轻手轻脚地走到里间,瞧见老夫人正起身,她赶忙上前,接过尤妈妈手中的帕子,声音轻柔:“祖母,您今日起得可真早。” 说着,她微微屈膝行了个礼。 老夫人目光落在九疑身上,不咸不淡:“是九疑啊,来得正好。” 她抬手搭在九疑臂上,借力走了几步,直至坐在妆台前,目光透过铜镜直直地看向九疑。 九疑走上前,拿起梳篦,动作娴熟且轻柔地为老夫人梳理着头发。 屋内一时安静下来,只余梳子划过发丝的细微声响。 九疑一边梳着,一边关切道:“祖母,您昨晚睡得可好?” 老夫人享受着九疑的服侍,闭上双目:“还算安稳,就是心里总有些事儿放不下。” 九疑手上动作顿了一下,猜到老夫人所指之事,但还是故作不知地说:“您操劳着整个俞府,难免忧心。不过您也别太劳神了,对身子总归无益。” 老夫人睁开眼睛,透过镜子看着九疑,竟辨不出这话究竟是关心还是暗讽。 “九疑啊,你和修儿成婚也有段时日了,虽说之前那孩子没保住,是咱们俞家的一大憾事,但日子总归还是要往前看的。”俞老夫人说道。 九疑心中一紧,稳住情绪,低声应道:“祖母,孙媳明白。” 失了那个孩子,俞老夫人晓得俞修有多伤心,她又何尝不是呢,所以这些日子以来才忍着没说纳妾的事。 可已过去了这几个月,九疑小月后至今未有好消息,俞老夫人实在无法再等下去。 “我瞧着你这孩子,懂事又贴心,可咱们俞家不能一直没有后啊,你若不行,就尽早给修儿多纳几房妾室,也好让咱们俞家早日开枝散叶。” 旁人有多少子嗣俞老夫人不管,只有俞修是她的亲孙儿,只有俞修的血脉,她才会真正上心。 九疑只觉脑袋嗡嗡嗡地直响,面上滚烫,手中的梳篦也差点掉落。 为何只怨她不行。 有孕之时,她百般不适,由起初的头晕,到孕吐、浑身酸痛乏力、腹痛、见红,日日备受折磨。 后来小产,大夫只言原因不明,但府中皆传是因她母体孱弱才保不住孩子。 就连她有时候也会忍不住这么想,是不是真的是自己的问题。 可她明明一直都在努力调养,那些苦药汤子,她一碗接着一碗地喝,从未有过一丝懈怠。 饮食上更是万分注意,牛大夫不许吃的,她碰都不碰一下。 到如今,只怨她。 第303章 催促 俞老夫人见九疑不语,眉头已然皱起:“九疑,不是祖母不通情达理,这几个月过去了,你却一点动静都没有。” 闻十七娘那边再过不久都要生了,俞老夫人实在等的难耐。 九疑继续为俞老夫人轻柔地梳理长发,温声道:“是,孙媳会努力调养身子,争取早日为俞家生下一儿半女。” 俞老夫人一时语塞,脸上闪过一丝愠色。 她紧盯着镜中九疑的身影,心中暗自忖度,这丫头嘴上说得轻巧,“努力调养”,可谁知道她心里究竟在盘算什么。 老夫人的眼神愈发犀利,却见镜中的九疑面色平静,专注于手中梳理头发的动作。 但俞老夫人可不是那么好糊弄的,她在这深宅大院中摸爬滚打几十年,什么样的心思没见过。 她心里认定,九疑肯定是对她提的纳妾之事不满,只是碍于身份,不敢明着反抗。 老夫人突然冷哼一声,嘴角下撇:“你说得倒容易,可这几个月的努力,成效又在哪里?我看你就是心存侥幸,以为能一直拖下去。” 俞老夫人少有对九疑如此疾言厉色,以往九疑在她眼中,是个温顺懂事的孙媳,可如今在这子嗣大事上,九疑却成了俞家延续血脉的阻碍。 “九疑。”老夫人清了清喉,声音低沉,又道:“你也知道,老爷走得早,家族里的担子都落在了你们这些小辈身上。修儿是个有担当的孩子,可没有子嗣,他的未来,俞家的未来,都没了指望。” “你若是识趣,就该早早做主将絮娘和芜菁芄兰纳了,莫要闹出什么不愉快,我还会为修儿继续相看合适的姑娘。”俞老夫人一边说着,一边转过身来,目光如炬地直视着九疑,而不是透过镜子看她。 九疑收回正在为俞老夫人梳头的手,将梳篦放在一旁的妆台上,两手交握,垂首而立。 俞老夫人转过头来,双目微阖:“絮娘等人,都是我千挑万选出来的,她们家世清白,身体康健,定能为俞家开枝散叶。” 九疑自入府至如今,一直小心服侍在俞老夫人身侧,每日天未大亮便起身,洗漱后便匆匆赶往上房。 每日的请安问好、端茶倒水、伺候梳洗,她从不敢有丝毫懈怠。 为了能让老夫人喝到合口的茶,她特意去请教了府中的老茶房,学习如何辨别茶叶的优劣,怎样掌握泡茶的水温与时间。 她自问已尽心尽力。 有孕之前,俞老夫人多次催促纳妾,她回回都是应下的。 娘亲曾多次言及,俞修这样的男子,不可能只守着她一人。 她也渐渐觉得,纵是心中百般不愿,但男子三妻四妾本是常事,若能为俞家多添子嗣,她也能慢慢接受。 是俞修一次次推拒,才未纳妾。 他说:我心中只有你一人,怎会应允纳妾之事。 每一个字,九疑都铭记于心。 俞修此刻若在,会否如曾经那般坚决。 “孙媳不愿。”九疑说道。 第304章 反抗 她的声音虽轻,却透着从未表露过的坚定。 俞老夫人猛然睁开眼,回头看九疑。 九疑也抬起头,直视着老夫人的眼睛,眼中已没有了往日的低眉顺从。 俞老夫人脸上的皱纹因愤怒而愈发明显,原本微阖的双眼瞪得滚圆,死死地盯着九疑,剧烈地起伏着的胸口,显然是被九疑的话气得不轻。 “你说什么?”老夫人一字一顿地说道,声音中带着明显的不可置信和愤怒。 “你竟敢违抗我的意思?”她伸出一只手,颤抖地指着九疑,手指都在微微发颤。 老夫人在心里暗自思忖,这个平日里温顺听话的孙媳,今日怎么突然如此大胆,竟敢反抗自己。 她一直觉得九疑是个懂事的孩子,如今看来,她还是高估了九疑。 在老夫人心中,子嗣传承高于一切,九疑的反抗简直是大逆不道。 自老头子过世之后,她在俞家说一不二,无人敢违背她的意愿,今日竟被孙媳公然顶撞,这让俞老夫人如何咽得下这口气。 “好啊,九疑。”老夫人咬着牙说道:“我看你是越来越无法无天了。平日里对你的好,都被你当成了软弱可欺。” “你别忘了,”老夫人冷冷地开口,语气中带着警告:“你能成为俞家的媳妇,是你几辈子修来的福气。若不是看在你还算乖巧懂事,我怎会容忍你至今。” 九疑心中一阵刺痛,只说了一句不愿,祖母竟会说出这般伤人的话,曾经那些温情和袒护都成了过往云烟。 她立刻跪了下来:“祖母,孙媳一直敬重您,也从未忘记自己的本分。” 九疑的声音略显颤抖,她本想将身段放的更低,往地上重重一磕,求俞老夫人再多给她些时日。 可话到嘴边,却换成了旁的:“孙媳与夫君感情甚笃,不愿为他纳妾。” 自成婚以来,她都快忘了自己从前的模样,娘亲若知晓她这样卑躬屈膝,该是心疼的吧。 想到此处,九疑心中一阵酸涩。 俞老夫人听到这话,稍缓的面色瞬间又阴沉下来,她的眼神中,有愤怒,有无奈,更多的还是对九疑的不满。 “你......”老夫人刚要开口,却又被一阵急促的咳嗽声打断。 九疑见状,连忙起身,走到老夫人身边,轻拍着老夫人的后背:“祖母,您当心身子。” 老夫人一把挥开九疑的手,转而将手搭到尤妈妈臂上:“你还知道关心我?你若真的敬重我,就该听从我的安排,为俞家绵延子嗣,而不是在这里和我谈什么夫妻感情。” 九疑不语。 老夫人冷哼一声,让尤妈妈取消今晨各房的请安,九疑则罚跪在院中反省。 “没有我的允许,不准起来。”老夫人说完,便在尤妈妈的搀扶下转身回屋,留下九疑独自跪在冰冷的石板上。 此时尚未大亮,一阵寒风吹过,树上枯叶三三两两地飘落。 两个丫鬟抱着一摞衣物路过,本是有说有笑,可刚踏入这院子,瞧见跪在地上的九疑,脸上笑容瞬间僵住,她们对视一眼,加快脚步消失在转角处。 第305章 闲话 两个丫鬟将衣服交接后,出了上房便行至一处隐蔽角落,确认周围没人,方停下脚步。 扎着双丫髻的小霖,脸上还带着未散尽的惊恐,她忍不住小声嘟囔:“你瞧见没,十二少夫人竟被罚跪在那儿,看着可真可怜。” 她一边说着,一边还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胸口。 旁边梳着单髻的翠儿,警惕地看了看四周,拉了拉小霖的衣袖,低声道:“你小声点儿,这话可别被别人听了去。”翠儿的眼睛滴溜溜地转着,满是不安。 小霖却不以为然,撇了撇嘴说:“怕什么,这里又没旁人。我就是觉得奇怪,十二少夫人不是最得老夫人喜欢吗,怎地突然被罚跪了?” 翠儿无奈地叹了口气:“谁知道呢,老夫人的性子一向阴晴不定。兴许是十二少夫人哪里惹到老夫人不高兴了吧。”翠儿摇了摇头,一副深谙府中门道的模样。 小霖眨了眨眼睛,好奇心愈发旺盛:“会不会是因为子嗣的事儿啊?我听上房的人说,老夫人一直盼着松月居添丁呢。”小霖凑近翠儿,压低声音说。 翠儿戳了一下小霖的额头:“你呀,就爱瞎猜。这种事儿咱们可别乱议论,万一被有心人听到,告到老夫人那儿,咱们可就吃不了兜着走了。” 小霖吐了吐舌头:“我知道啦,就是说说而已。不过看着十二少夫人那样,我心里怪不是滋味的,少夫人平日里对咱们这些下面的人还挺好的。” 九疑跟随尤妈妈掌家期间,对待下人宽厚仁慈,从不会无端苛责,冬夏两季更是多有关怀。 翠儿拍了拍小霖的肩:“咱们做下人的,能有什么办法。还是赶紧把这事儿忘了,就当没看见,做好自己的活儿要紧。” 翠儿说着,便拉着小霖准备离开。 甫一转身,便见俞修身着一袭玉色长袍,身姿挺拔,步履沉稳地走来,虽有几分焦急,但依旧不失眉宇间的风度。 两个丫鬟见状,先是一怔,随即满脸惶恐,急忙屈膝行礼,头低得恨不得贴到地上。 小霖的双手紧张地绞在一起,指节都泛白了,她大气不敢出,心里直犯嘀咕,生怕自己刚才的议论被公子听到。 “见过十二公子。”翠儿声音发颤,恭恭敬敬地说道,同时用手肘轻轻碰了碰小霖,示意她别愣着。 俞修颔首:“下去吧。” “是。”翠儿和小霖齐声应道,声音小得如同蚊蝇。 直到远的看不见俞修,二人才放心。 俞修来到上房,果然见到九疑跪在院中。 他的心猛地一沉,快步上前,蹲下身子,轻柔地将九疑扶起。 九疑只觉一阵酸麻从膝盖处袭来,她的双腿好似失去了知觉,软绵绵的根本使不上力气。 在俞修搀扶的那一刻,她的身子晃了晃,差点又摔倒在地。 “小心。”俞修连忙收紧手臂,将九疑稳稳地揽在怀中。 九疑咬着下唇,努力想要站稳,可双腿却止不住地颤抖。 俞修在云霞报信时便已知九疑为何被罚跪至此,于是嘱咐梓晴:“先扶至偏殿歇息。” 然后又对九疑说道:“你先歇一会儿,让梓晴给你揉揉腿,我去见祖母。” 九疑点头:“你......你莫要与祖母起争执。” 跟在俞老夫人身边这么久,九疑晓得老夫人的性子,即便俞修是老夫人的亲孙儿,九疑仍不免忧心。 俞修将九疑交到梓晴手上,而后接过小瑞手中披风搭在九疑肩上:“放心,我自有分寸。” 说罢,便快步朝正房行去。 而松月居中,芜菁正拉着絮娘说话。 芜菁一脸神秘,拉着絮娘坐在自己房中,小声说道:“你瞧见了没?方才我见云霞回来后急匆匆地去找公子,没一会儿公子就出去了,我还从未见公子脚步那样急过。” 说着,她还夸张地比划了一下。 絮娘皱眉,好奇心也被勾了起来:“是吗?我方才在整理公子的衣物,没注意。那你说公子这是去哪儿了?” 芜菁撇了撇嘴:“我猜啊,肯定是去上房了。你想想,为何少夫人带着云霞和梓晴去上房后,只云霞回来了,还是这个时辰。” 寻常这个时辰,府中女眷还在上房问安,云霞这个时候回来做什么,还这么急。 絮娘点了点头,心中也泛起了嘀咕。她凑近芜菁,声音压得更低了:“其实......我也有些好奇。你知道吗,前几日祖母跟我闲聊时,说老夫人对少夫人愈发不满了。” 第306章 听从 芜菁眼睛一下子瞪的老大,连忙追问:“真的?快说说,怎么回事?” 絮娘左右看了看,尤其看了看窗,继续说道:“还不是因为子嗣的事儿。少夫人都入府两载了,好容易有孕却没保住,老夫人能不着急吗?老夫人一直盼着咱们公子能早日开枝散叶,延续俞家香火呢。” 芜菁听了,不禁咋舌:“原来是这样。怪不得最近感觉院儿里气氛怪怪的,我还纳闷呢。” 芜菁哪能猜不到老夫人想法,此刻装作才知道,也只是为了从絮娘口中知晓更多。 絮娘也未将尤妈妈告诉她的话全部说与芜菁,只神色上终究露了几分怯。 芜菁瞧出了絮娘的异样,心中愈发好奇,脸上却摆出一副关切的模样:“絮娘,你是不是还有什么事儿没说呀?咱们姐妹之间,还有什么不能讲的。” 芜菁却不以为然,尤妈妈是老夫人身边最得力的,她一向自诩与旁人不同,此刻见芜菁这般急切地打听,心中更是得意。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儿。”絮娘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透露一点,“我听祖母说,老夫人对少夫人的态度已有了很大转变,不再像以前那般了。” 芜菁眼睛一亮,追问道:“那老夫人打算怎么做?” 絮娘皱了皱眉头:“我也不太清楚,不过看老夫人的意思,似乎是想尽快解决子嗣的问题。” 芜菁撇了撇嘴:“这还用说,肯定是要给公子纳妾了。” 口中说着,心头却窃喜。 “可不么,少夫人没能保住孩子,也不怪老夫人要纳妾。”絮娘顿了顿,又道:“纳妾本就是常事,哪有爷们不纳妾的。” 俞五爷虽未纳妾,但她们都知道,五爷的红颜知己可不少呢。 芜菁不禁笑了起来,虽知晓自己是老夫人选中的人,但絮娘也是,且絮娘还是尤妈妈的亲孙女,尤妈妈少不得在老夫人跟前多加举荐。 “絮娘,你说老夫人会先给公子纳谁呢?”芜菁看似随意地问道,眼睛却紧盯着絮娘的表情。 絮娘被她这么一问,脸上泛起一抹红晕,她微垂着头,说道:“这我哪能知道,一切还不是老夫人说了算。” 芜菁心中冷哼一声,她才不信絮娘心里没数,瞧那模样也知了,定是絮娘。 “也是,老夫人做事向来有分寸,肯定会挑个最合适的。”说着,芜菁故意叹了口气:“唉,咱们也就是说说,真到了那时候,还不知道是个什么情况呢。” ...... 梓晴心疼地为九疑揉起了膝盖,只可惜手中没有活血化瘀的药膏,只能回去之后再上药。 九疑疼的眉头紧皱,冷汗直冒。 梓晴见此,手下愈发轻柔:“少夫人,今日可把奴婢吓的不轻,您怎就直接拒绝老夫人了呢。” 九疑说:“我只是觉得,我应该坚持。” 自入俞府之后,她一向是温顺的,对老夫人的话更是奉为圭臬,可在纳妾这件事上,她想听从自己内心的想法。 只这一件事。 ...... 正房中,俞修稳步走进屋内,俞老夫人正坐在主位上,脸色阴沉,见俞修进来,只是略微抬了下眼皮。 “祖母。”俞修行礼道。 老夫人冷哼一声:“你看看你娶的好媳妇,如今竟这般无法无天,连我的话都不听了。” 一想起方才九疑的顶撞便是气,当初给俞修物色了多少高门嫡女,他一个不看,偏选了这么个小户女。 “祖母,九娘并非有意顶撞您。只是孙儿与她说过不愿纳妾,她这才替孙儿做了主,还望祖母能体谅孙儿的难处。” 老夫人脸色一沉,也不知气极还是怎的,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开口:“你这孩子,怎这般糊涂。这俞家的传承岂是儿戏,你若一直无后,让我如何去面对列祖列宗?” 俞修走上前,坐在俞老夫人身侧:“祖母,孙儿自是明白子嗣的重要性,也从未忘记自己的责任,所以孙儿愿听从您的安排。” 第307章 答应 老夫人闻言,眼中闪过惊讶,本以为俞修这次还是来拒绝纳妾的,没想到竟应了,于是神色缓和了许多:“你能这般想,倒也不枉我疼你一场。” 此刻,俞老夫人只觉她的孙儿果真还是顾全大局的,心中那股郁气也消散了不少。 “孙儿本不愿,但方才九娘劝孙儿,说俞家传承为重,不能因孙儿一己之私误了家族大事,孙儿深受触动,所以才下定决心。”俞修说道。 老夫人颔首,眼神也柔和了些许:“没想到跪了一会儿,她倒是懂事了不少。” 老夫人端起茶杯,轻抿一口,茶香在唇齿间散开,她的心情也平复许多,又道:“看来这罚跪也不是全无作用。” “既然如此,纳妾之事便要尽快操办起来,便是絮娘、芜菁、芄兰,一起纳了,也好尽早绵延子嗣。”言至此,俞老夫人似已看到俞修子孙满堂的景象。 尤妈妈听到这,心头愈发欢喜,只是觉得让絮娘和芜菁芄兰一起成为公子的妾室,不免有些委屈了自己的亲孙女。 再者,如此还会让芜菁和芄兰分宠,孕育子嗣的可能性就更低了。 尤妈妈心中虽有不满,但也不敢表露。 片刻后,俞修说道:“祖母,孙儿思来想去,觉得一次纳三人实在太过仓促,孙儿怕照顾不过来,反而误了大事。依孙儿看,先纳一人,等时机成熟,再纳其他人也不迟。” 俞修说得诚恳,眼中满是认真。 老夫人闻言,脸色一沉,心中虽有不满,但转念一想,能让俞修答应纳妾已是不易,便也不好再强求,以免适得其反。 “也罢,那就先纳一人。依我看,絮娘这孩子乖巧懂事,先纳她为妾正合适。”老夫人说道。 尤妈妈欢喜之心更甚,正合她意。 “祖母,孙儿对她们几人都略有了解,芜菁生性活泼,且心思细腻,孙儿觉得先纳芜菁更为妥当。”俞修说道。 老夫人听了,心中暗自思忖,她也知道絮娘的容貌确实不及芜菁,与九疑更是无法相较。 想到这儿,俞老夫人心中明白了俞修的心思,也不好再坚持:“罢了罢了,既然你心意已决,那就先纳芜菁吧。” 一旁的尤妈妈听到这话,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了。她的双手不自觉地握紧了衣角,心中满是失望和不甘。 她本想着让自己的亲孙女絮娘先入门,在俞修身边站稳脚跟,也好在少夫人跟在她身边打理府中事宜时,帮衬少夫人打理松月居的琐事,如今却被芜菁抢了先。 尤妈妈心中虽怨,但一丝一毫都不敢在老夫人和公子面前表现出来,只能强颜欢笑,一语不发。 俞修见祖母应允,说道:“多谢祖母,孙儿定会好好对待芜菁,也不会忘了自己的责任。” 老夫人点头,神色虽舒展不少,却依旧带着几分疲惫:“让九疑起来吧,纳妾之事,让九疑去办,你好好为来年春闱做准备。择日不如撞日,尽早定下来,也了却我一桩心事。” “是,祖母。”俞修应道,目光不经意间扫到尤妈妈略显僵硬的神情。 第308章 孤枕 离开上房时,俞修便将九疑一起带走了。 回去的路上九疑便询问俞修在上房是如何与俞老夫人商讨的。 当得知要纳芜菁为妾时,九疑脚步猛地顿住,整个人如遭雷击,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竟然要纳妾,他竟然应了。 俞修见九疑这般模样,晓得她是难受极了,于是屏退众人,低声道:“只是名义上的,养着便是。” 俞修选择芜菁并非没有缘由,絮娘是尤妈妈的亲孙女,难保不会与尤妈妈互通有无,芄兰是辰阳的心上人,他本就有意成全。 但九疑却不觉得这是简单的“名义上”就能解决的事,一旦纳了芜菁,难保俞老夫人不会继续给他纳第二人,第三人,即便芜菁能守口如瓶,旁人可以么。 更何况,若是这样对芜菁,实在残忍。 她明白,她都明白的,孝道大如天,俞修不能忤逆祖母,身为俞家子孙,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 “好。”九疑应道。 见此,俞修心中愈发不安,他细细打量着九疑,她面上虽说已有了血色,可那淡然神色下,却好似藏着许多言语。 “九娘,你当真没事?”俞修再次开口问道。 九疑抬眸,迎上俞修的目光,嘴角扯出一抹淡淡的笑。 这笑容,依旧是明媚的啊。 “我能有什么事,你莫要多想。”九疑的声音很轻。 俞修捏了捏九疑的脸,触手温热,随即牵着九疑的手继续往松月居行去。 墙有缝,壁有耳,闻十七娘本就格外注意松月居的一举一动,九疑罚跪的事自是落到了她耳中。 未至晌午,便传来松月居纳妾的好消息。 闻十七娘抚着自己的肚子,笑道:“瞧吧,十二哥还是纳了妾,不知桑九疑此刻会有多伤心呢。” 站在一侧的李妈妈说道:“都说是十二公子亲自定了芜菁,想来对芜菁是有心思的。” 闻十七娘嘴角上扬,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还是夫君更胜一筹,至今未提过纳妾。这数月来,读书也益发勤勉,看来是想给咱们的孩子挣个好前程呢。” 李妈妈笑着点了点头:“是啊,姑爷的确对您体贴入微,有这样的夫婿,是您的福气。” 闻十七娘听了,心中的确欢喜,可一想到孙六,她的脸色又沉了下来。 “就是孙六烦得很,常常过来找夫君。虽说最近没往日来的勤,但还是时不时地冒出来,真让人头疼。”闻十七娘皱着眉头,满脸的不耐烦。 李妈妈连忙宽慰:“姑娘莫要生气,对孩子可不好。” 闻十七娘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平复下来,轻轻抚着肚子,说道:“我也知道生气不好,可那孙六实在是让人讨厌。也不知道他到底想干什么,总是缠着夫君。” “无碍无碍,姑爷不还是每日用心读书么。”李妈妈见闻十七娘神色已平静,又道:“姑娘产期将近,可不能被琐事绊住。” 闻此,闻十七娘只觉舒心,可又有些惧。 头一回生产,总是怕的。 李妈妈好一番说道,闻十七娘才略略宽心。 而此时,芜菁已向九疑敬过茶,万没料到是她成为公子唯一的妾室,长久以来的冷落终可扬眉。 往后月钱多了,更能好好妆饰自己。 当晚,俞修歇在了芜菁所居的西厢房。 俞修坐在榻边,看着一脸娇羞为他脱着靴履的芜菁,道:“你莫要多想,我纳你为妾实是不得已之举,只是名义上纳了你,往后你便安心在这住着,该你的只会多不会少。” 芜菁原本微红的脸颊瞬间变得煞白,眼中的喜悦之光也骤然熄灭。 “公子,您......您这话是什么意思?”她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满是不可置信。 公子不是答应纳她为妾了么,少夫人也答应了,她也敬过茶了,为何这么对她...... 俞修避开芜菁的目光:“日后在外人面前,你依旧是我的妾室,这一点不会改变。只是往后若我歇在这屋里,你便去外间安歇。” 芜菁低下头,泪水在眼眶中打转。 她一直以为,成为公子的妾室便能常伴公子左右,能得到公子的宠爱。 “公子,我......我一直都很仰慕您,想着能在您身边伺候,便是最大的福气。”她的声音哽咽:“我不在乎名分,只要能陪着您就好。” 从前她一直是这么想的,想着能去里屋或者书房服侍,哪怕能在公子身侧研墨也是好的,至少能一直陪在公子身边。 芜菁咬了咬唇,泪水终于夺眶而出。她本以为,只要能成为公子的妾室,即便不能得到全部的爱,至少也是公子的枕边人。 “公子,我明白了。”芜菁抬起头:“我会守好自己的本分,不会给您和少夫人添麻烦的。” “你能明白就好,时辰不早了,早些安歇吧。”俞修说完,芜菁便微微欠身,转身朝外间走去。 而在正房的九疑,孤枕难眠。 第309章 再访 翌日,天还未大亮,俞老夫人身边的文澜便迈着细碎的步子走进俞老夫人的寝卧,她双手托着一个托盘,上面摆放的物件被一块锦布盖着。 “老夫人,这是公子身边的芄兰送来的。”说着,她轻轻揭开锦布。 俞老夫人眯起眼睛,大概瞥了一眼,十分满意:“修儿到底孝顺。”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九疑便走了进来。 她身着一袭素色衣衫,发髻简单却不失端庄,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容。 九疑走到俞老夫人面前,福了福身子,自然地接过尤妈妈手中巾帕投洗。 俞老夫人看了九疑一眼,神色不冷不热,心里总归在意昨日九疑顶撞她一事:“来了就好。” 在九疑为她梳理头发的时候,俞老夫人说道:“你这心胸可得放宽些,男子三妻四妾本就是常事,你既已嫁进俞家,就得明白这其中的道理。” “祖母教诲,孙媳铭记于心。孙媳自会恪守本分,做好该做的事。”九疑说道。 俞老夫人微微点头:“你能明白就好。芜菁那丫头进了门,你也得多照应着些,莫要让人说咱们俞家苛待妾室,坐胎药也得备上。” “祖母放心,孙媳会的。”说话时,九疑面上依旧是笑着的。 尤妈妈在一旁看着,心里也是难受,明明老夫人都说了只纳一人就纳她家絮娘,可公子偏不愿。 她虽晓得絮娘仍有机会成为公子的妾室,可又怕公子再次拒绝。 倘若拒绝的次数多了,老夫人难免会对絮娘有看法,到时候絮娘进俞家门就更难了。 尤妈妈越想越焦虑。 此刻,尤妈妈已在谋算后路,倒不如趁絮娘年岁不大,配与旁人。 只不知,絮娘肯不肯。 九疑回到松月居时,俞修已被俞五爷唤走。 倒是李婶候在堂中,听芄兰说已等了小半个时辰。 之前小产时,李婶就曾探望过她,还亲自炖了鸡汤送来。 九疑晓得李婶得一只鸡不易,应是向厨房使了银子,或让相熟的婆子从外头带回来。 对此,九疑是感念的。 这一次,李婶是为了还九疑之前给她周转的银钱。 李婶双手将几块碎银递到九疑面前:“少夫人,实在对不住,攒了这许久还是没攒齐,剩下的我一定尽快还上。” 九疑给云霞使了个眼色,云霞心领神会,上前一步,接过李婶手中的银子。 九疑笑道:“李婶,你快别这么说,这钱真的不急。” 说着,她微微歪了歪头,语气中带着几分关切:“对了,李婶,我一直惦记着芸娘呢,她出嫁后过得怎么样?夫家待她好不好呀?” 李婶听到九疑问起芸娘,脸上顿时洋溢起笑容,她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少夫人,您还记挂着芸娘呢,她呀,过得可好了。夫家的人都挺和善的,对她也好,倒没受什么委屈。” 说到这儿,李婶顿了顿,原本上扬的嘴角微微下垂。 其实,她本想告诉九疑芸娘已经有了身孕,可话到嘴边,一想到九疑小产不过几月,到了嘴边的话又被她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九疑察觉到李婶的异样:“怎么了?是不是芸娘有什么事?你可别瞒着我呀。” 李婶摆了摆手,脸上挤出一丝笑容:“没......没什么事儿,少夫人,您别多心。芸娘一切都好,就是我这老婆子太啰嗦了。” 九疑颔首:“那就好,只要芸娘过得好,我也就放心了。” 到底是九疑牵的线,兼之李婶从前帮了她不少,她是真心实意希望芸娘过得好。 只是,见到李婶,不免忆起郑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