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流血》 第一章 潜逃 这故事素材源自我1984年在南方前线牺牲的战友——一个在哥哥为国捐躯后享受“特殊照顾”到军营的白衣天使。她说这是她们村的故事,总有一天她会写成小说向世人展示。可不久,在阵地上抢救伤员的她中弹倒下了,再没醒来!那天,她还不满18岁。 ——题记 “啊——” 这声惊怖来自我阴郁的灵魂憩息时的冥思,突如其来,没有优雅或是平凡的风景过度,亦没有季节雨雪阴晴递嬗,猛然就看见了高不可攀的老天爷那张令人晕眩的脸。脸上有几道纵横的刀口,口儿鲜血漫涌,嘀嗒嗒直流,可怜极了,可怖极了。老天爷呼吸痉挛奄奄一息,身轻好像已若鸿毛,悲哀地望着我,“救救我,救救我,我的血……血快流干了……” 母亲被惊醒了,搂着我,“咋了牛儿?” “天……老天爷被谁杀了,在流……流血……” “天……天流血!……血瀑?!” 母亲像遭五雷轰顶,怔住了,喃喃着把我搂得越加紧。窗外渐渐泛白,看来天要亮了。我翻身起床,背上背兜,提起竹篮,握着小根铁钎准备出门,传来母亲忧郁的哀哀的声音: “牛儿,今天你满17岁,别去检了好吗?原谅妈,妈这么多年来就没为你过过一次生日啊!今天妈给你过……” 我知道母亲又哭了,甩下一句“过啥生日啊,” 跑了。 一曲东方红响彻云霄,东方真的红了。花果园没红,仍是那样阴暗那样荒凉,没花没果,有的是城里倒腾来的生活垃圾。头辆运送垃圾的车还没来,冷冽的霜风中,十来个如垃圾一样污秽的拾荒仔和几个丫头已伫立在那儿顾盼流离,见我从晨雾中钻出来,慌了:“看,母老虎来了!”“惹不起躲得起,我们去东山坡吧。” 一众拔腿欲溜,我一声大喝“都给我站住!” 就都像钉子一样钉在当场了。我微笑,一派君子风度,“跑啥呢,有饭大家吃,一块儿拣吧。” 一众如闻造反派行善: “真的?” “当然!” 我立马被他们拥戴为女皇,欢呼起来。我心里却在冷哼:你们以前若不倚仗人多势众欺负我,我怎会反戈一击踩踏你们?如若本牛儿没事请教,今儿休想与朕同喝一杯羹。 我开始叙述,添油加醋的叙述,一众眼睛顿时瞪得像对对铃铛: “天哪!老天爷都会被杀?” “天真流血了?老天爷没死吧?” “老天爷就是天,谁敢杀天啊!” “是哩,谁又能杀得了天?” “我们都臣服在你麾下了,嘻嘻,不要再吓我们了吧。” “天流血,嘻嘻,天放屁打雷我倒是听到过……” “嘻嘻,吹牛,说天流泪还……” 孺子不可教矣!我赏了两个不恭的小子各一耳巴。 下午和师傅祁老头一道,沿铁轨拾了不少罐头盒,趁人不备又钻进厂房顺手牵羊偷了四五节尺余长的废钢轨,压得我矮人三分差不离爬地上。从收购站出来,祁老头仰首叹了好长一口气,咕嘟了句“这社会,天有不负伤不流血的!”埋头沉吟着走了好长截子路,祁老头表情更沉郁了,瞥了瞥四周,惶惶地小心翼翼地说: “你这梦血腥而恐怖,可不能在外随便当人说,小心让人抓辫子。也许它带了禅偈。你天慧聪敏,我老头子毕一生之修为,你小打小闹并非刻意研学,竟然在两三年时间令我兜尽囊空……天现人形遭人戗害入你梦中求救,是否预示天下灾难频仍,将至一场更大的腥风血雨,拜托你来力挽狂澜……” 心里不禁好笑,如此诠释也太离谱了。我一个十六七岁的假小子能挽天下狂澜,母亲和我岂能受人欺凌,吃了上顿找下顿?老头儿是我三年前在铁道边拾荒认识的伙伴,据说曾是省里什么协会主席。他雕刻艺术一流,闲时我也跟他挥刀舞棒胡拨弄。拨弄来拨弄去,他竟说我得了他真传,完全可以行走江湖笑傲天下刻行。可我要磕头拜师尊称师傅他又不允许,非要我仍叫他祁老头。真是个怪老头儿! 目送祁老头蹒蹒跚跚消失在弄巷,我吹起口哨,迈起矫健的步伐,想着母亲如何为我过生日:蛋糕是不敢奢望的,但肉是肯定有的,角把钱的糖,一个两个苹果也肯定会有的,而且肯定也会一改往日忧伤的神情,伫立在简陋、低矮、阴暗的家门前微笑着盼我回归了……想着想着不觉心花怒放,历史性突破地学起正宗少女的天真样,跳跃着行走了几十米。一个形如乞丐身背同样污秽不堪的背兜和提篮的人,如此招摇过市,自然成了一道人们不可不住足一观的风景。 回到家暮色已很浓郁,很意外,门前不见伫立的神女雕塑——母亲没有像以往那样在门前翘盼。我兴冲冲推开门,“妈,牛儿回……” 就像猛地挨了记闷棍,我再吐不出“来了”。 ——我世上惟一的亲人,在家为我准备生日饭的我相依为命的母亲,被谁害死了。惨景犹胜恶梦中的老天爷。从母亲口中喷涌而出的血浆差不多淹没母亲整个躯体。 女孩子表达情感的方式一般是哭。 我起码有十三四年没流过一滴泪,情感表达的方式是蜷缩在某一角落思索捡来的破烂怎样变成更多的大米、白面,思索如何甩动我瘦骨如柴的拳头一敌三四五、稳准狠地一拳头把敢于抢我碗中食和上门欺凌我母女的来犯者撩翻在地。 我抱着母亲整整三天没哭没叫,没吃没喝。 但是今天,当我把母亲骨灰捧回家,强抑在心底的感情终于开闸,插上门就哭了,一直哭到不知世界。 记忆中,我幼时气性之大哭声之悦耳不说遐尔闻名,最起码在那个我已经模糊不清的遥远的乡村是脍炙人口的。我清楚地记得三次哭得晕死。 似乎是见大我两岁的姐穿了一条没开裆的背带裤,不知道是觉得不公平还是新奇?我也拽着父亲要,母亲在一旁说我还小,待和姐姐一样大后再给我缝。这种遥遥无期的许诺我觉得比隔靴搔痒还令人失望,顺势倒在地上打滚,声斯力竭哭得惨不忍睹。醒来见身上穿着姐姐那条背带裤才算作罢。父亲说我一点儿不像个闺女。母亲干脆说我是条横牛。从此,横牛儿就在乡村被叫得像敲铁锅儿——当当响了。 另一次是一个年龄似乎比父亲小点儿,像是干部模样的叔叔来家逗我玩,那时我记得好像已经有好久好久没见到我爸和我姐,那叔叔说只要我喊他一声爸,他就上街买糖果给我吃。我不记得喊没喊他爸,只记得他狂笑着在我脸蛋儿上亲吻不止,怀抱着我大踏步上了街,光滑的鹅卵石路差点使他马失前蹄。在他递钱买糖时,我对他手腕上那块金光闪闪的手表产生了莫大兴趣,到嘴边的甜蜜蜜的糖果对我就没啥诱惑力了。他仍是那样高兴,大包大揽说糖要买手表也要买。村中好像就只有那么一个综合性质的商店,还有点儿大,一旁的玻璃柜里几块手表气定神闲仰面躺在那儿。我得意极了,才不让你瞌睡呢。可那叔叔与卖东西的人对答了两句后告诉我,说我戴的那种手表卖完了。我心里清楚他说的我戴的那种手表是玩儿的东西,“哇”地大哭起来,尔后像被什么噎住了气管,脸色铁青,全身抽搐,吓得那叔叔赶紧将腕上的手表套在了我胳膊上。 再一次是在托儿所午休的睡梦中尿尿在床上,被平常最喜欢我,也是我唯一记得的那阿姨狠擂了一顿,并且是在我伤心得晕死过去后第一个没理睬我的人。 可是有一天,我突然不哭了。那天我说不清楚有多大,也说不清楚是哪年,好像是那叔叔走后不久。母亲泪流满面背着我在重山峻岭的荆棘中趔趄狂奔,仿佛后面有豺狼虎豹追击一样。风雪在山中设下许多陷阱,母亲不知摔了多少个跟斗,划了多少道伤痕,才踉跄着出了大山,来到现在这座称为省会的灯火辉煌的大城市。无论是山中逃命还是在城市苟且偷生,母亲都没压抑我的性格招呼我不哭或是不出声。可是奇怪得很,冻得发僵的我,饿得发慌的我硬是没耍性子吭一声。 那以后,我至今没见到过我的父亲,也没见到过那高不了我多少点儿、事事都让着我的姐。 那以后,母亲在城里安居下来,靠为人缝补浆洗为持生计。 那以后,我再不言哭,视哭为懦弱。 那以后,我为了捍卫残破的家和荒脊如沙漠的尊严,异军突起,不爱红装爱武装,头发一直剪成小平头,傲慢狂野枭勇善战,不知有多少上门来欺凌我们孤儿寡母的真正的小子被我这个假小子擂得当马骑,头破血流哭爹喊娘抱头鼠窜。十余年来,我声名远扬近乎于狼藉。母亲常用她那双忧伤与美丽相等的眼睛看着我,然后轻轻地叹息一声,抚摸一下我的头,泛出一滴泪,又泛出一滴泪,默默认可她女儿的以暴制暴政策。 孔子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在这个人变成疯狗的癫狂的社会,想生存又不愿做刍狗,我不能不色厉内厉手脚也厉,对扑咬的恶狗疯狗奋起还击。因为毛主席也说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我不反击,疯狗恶狗照样会咬我们母女,并且会更加肆无忌惮,毫无妥协可言,更无商量余地。我就像一叶纤弱而又带刺的野草,不管遭受多大伤害——刀砍斧劈锛刨火烧,或是踏进泥里,也不屈不饶不接受教训,固执地按自己本来面目生长。 暮色浓重,凄凉从四面八方包抄而来,人与狗纷纷归家的时候,我苏醒了。开始磨刀,磨乡村铁匠打的一把大菜刀。宝剑锋从磨砺出。两个小时,菜刀被磨石蚕食去起码一厘米,光儿闪烁寒气逼人,锋利不亚宝剑。 母亲从不向我谈起父亲和姐姐,以及在我记忆里已经没有印象的摇篮,只是常瞒着我,忧伤地仰望西天那一牙弯月儿抽泣。耶稣对众人说:我所在的地方,你们不能到。难道父亲和姐姐所在的地方,母亲和我不能到?我一直不敢问母亲,心里却暗自决定长大后一定要去我应该能到的摇篮,寻找到父亲和姐姐。母亲是咬舌自尽,没留一字。但攥紧的手心里有一面退色“红旗”。懵懂的我似是而非的明白,那应该是怎么一回事。 我出门了——背上母亲骨灰,手握寒光闪闪的菜刀,大刀阔斧地甩动着四肢,迎着风迎着浪迎着枪杆子。 ——我要去杀了那个常在夜晚悄悄来家送我们一点儿钱粮,使我母亲感激涕零叫哥喊兄,却夺去我母亲生命的狗崽子——那是一匹真正披着羊皮的狼! 夜风夹着霜冷扫过,像鬼哭又像我平时打的口哨。市中心锣鼓喧阗,传来一浪高过一浪的狼似的嗥叫。我知道大路不能走了,要不到两分钟,黑压压的人群就会像洪水一样呼啸着漫卷过来。我扭头拐进灯光恍惚的巷道,地上滑动着镌刻着一个孤独而无畏的痕迹——那是我修长实则是单薄的身影。 有那么一刻,我发觉自己那孤独的痕迹在地上仿佛鲜活起来,但倏然又沉寂单调了——那是源于身后另一个痕迹的乍然近乍然远。我看不清跟踪者的面目,他敏捷地闪身躲到一棵婆婆妈妈的行道树后,但从体形上我还是辨出了此人是花青松。 花青松大我三四岁,是我手下败将。大概是在我十一二岁期间,他带着一帮曾经在我拳脚下俯首称臣、渐渐受欧仁“包狄埃影响不愿再做奴隶的人们,打着抓流窜犯的旗帜来家驱赶我们母女,我照搬希特勒的闪电战术,趁其不备突施袭击,转瞬树倒狐孙散,他也做了我一回坐骑。之后,见到我就躲。听说高中毕业就当兵去了,难道复员回来了?我没心情理睬他,加快脚步频率在昏然的巷道狂奔。 可他却追上来了。 找死!我倏地返身迎上,劈面就是一刀。不想,他却像传说中的武林高士一样灵动,身体微一斜侧,不但闪过我刀锋,我握刀的手腕也被他牢牢抓住了。 “冷静点儿,小……我爸已经将那禽兽关起来了。” 我老调重弹,张口咬住了他手臂,另一只手在他身上狠抓一阵卡住了他咽喉。他不躲不闪,不放手也不还击。他说: “你咬吧,掐吧,死我也不准你去!” 一股带着腥味的液体喷到我嘴里,一阵恶心,口松了,手软了,捧着肚子翻江倒海呕吐不止。我蛇敢抓鼠敢捉,鬼神不惧,单怕毛毛虫和鲜血。花青松揉着脖子咳嗽,喘息,箍住我右手腕的手使终没松,我对准他小腹飞起一脚,同时猛一回抽,花青松一声惨叫,撒手,萎顿在地。我跑出一段路,才传来他痛苦,微弱,哀求而又不无恐吓的嚷嚷: “小……小梅,回来!我知道你是一盏不肯舍油的灯,但你这是蚍蜉撼树啊……” 小梅?小妹?猫哭耗子!我头也没回。但心中蓦然升起一股暖流,有点儿酸涩,有点儿幸福。多年来,人们明里暗里称我的是假小子,刺猬头,母老虎,母夜叉……最难听的是野种,最耐人寻味的是一个像日本人的名字:小野。没有人叫过我姓名梅关雪。尘世间除了母亲,也没有人用如此亲切的口吻叫过我关心过我。 警备区院墙高耸,大门站有双岗,即便是一头真正的母老虎也进不去。我闪身躲进一侧苗圃花苑。花坛后一团黑影吓了我一跳,是设伏的暗哨?此念一闪即失。那人像毛毛虫一样蜷缩在地上,身穿一件破棉袄,头上一顶花絮飘飘的棉帽遮盖了他污垢斑斑的脸庞,看不出是男是女,只有一双眼睛还算有点儿神,且是仇恨的神。他对我视而不见,翻身又睡过去了。看来不过是个小乞丐。为了不惊破他美梦,我去了花坛前端,等待那个革命红旗挂两边,一颗红星头上戴的狼。 杰克伦敦说:“有一种属于荒野的韧牲——像生命本身那样执拗、耐劳、不懈。”毫不害羞地说,我就有这种韧性。 喧啸声渐渐隐去,夜在静静流淌,夜幕中的城市莽莽苍苍像一座刚遭到野火燃烧的森林被雨水浇灭后开始放松地呻吟,万家灯火也像耄耋老人一盏一盏相继在熄灭。我像猎豹猎取猎物前那样纹丝不动等待了两个多小时,城市合上眼了,那匹恶狼也想休息了。他身披草绿色大衣,一脸真理样,从容经过岗哨出来了,挂了一丝怒气在脸上,瞥都没瞥陡然直立成木桩的哨兵。哼,花青松,你老子不是把他关押了?省里就没听说有哪个大官儿姓花,你老汉属哪个阶级?大得过这姓刘的?这畜牲可是省军区副司令兼警备区司令。骗人!幸好本姑娘身经百战没上当。二十米,十米,五米,我扑了过去,拟一刀砍断他脖子。不料,五旬过头的他像生有后眼,脚下仿佛踏上一个弹簧垫,“嗖”地腾到了几米开外,那凝聚了我全力的一刀只在他棉大衣上划了一道口。我乘胜追击,欲砍他个立足未稳。灯影稀疏,面目全非,他手里忽然多出一个黑乎乎的家伙,那家伙虎视眈眈地盯着我心窝,我横砍竖劈刀刀生风不言不惧,他腾挪闪避游刃有余开口喝问: “你是谁?” “阎罗王。” “再不住手,我开枪了!” “知道。我和我妈在地下也会来宰你这个畜牲!” 突然,他不躲闪了,错愕地盯着我,发出了颤抖的声音: “你……你是横牛儿!?我是你……” “你妈个疤子!” 就在他愕然之际,我竖劈而下的菜刀剁到了他握枪的那只手臂——还是听到横牛儿后内心一震欲收刀不及的结果,否则他脑袋就成两瓣了。世上除了我爸我妈我姐,和那个模糊的山村乡邻,没谁晓得我这“雅”号。 血滴在地上嘀嗒作响,腥雾氤氲而上,我又干呕了,不说砍杀,连举刀相向之力也没有。岗哨惊慌失措喊着首长,拉着枪栓向我冲来。他像恶狗一样瞪着我,低沉着嗓音一声吼,“等死?还不快走!”未伤的那只手猛地在我腰和臀部之间一拍。这一拍,我就像成吉斯罕弯弓射出的箭飞出了一二十米,着地后贯性又使我跑出一段路才缓下来。然后才使出本身之力一口气跑到了铁路边。出门我就没打算再回家,更没想过死不死的问题,意念就是为母亲报仇后远走天涯去找我出生的摇篮。决不是领仇人的情顺势开溜,而是哨兵赶来了,没有机会宰他了,哨兵手里握的可不是拨火棍,傻子才会返回去送死。 已是初冬时节,夜风有点儿刺骨,在铁路边徘徊了约莫半小时,冻得我身不由己直打颤,一列满截风沙煤的货运列车咣啷啷经过,我跟随紧跑一段距离,一伸手腾身跃了上去。 爬列车是我最值得炫耀的一项天然本领,十二岁就上下自如,每年冬季不是我飞车盗煤,母亲和我早冻死了。为此,母亲说我像一只蚂蚁。蚂蚁是动物世界中弱势群体的典型,身驱小,力量弱,总是在别人夹缝中生存,但它却可以举起比自己躯体重几十倍的东西。我母亲是只蚂蚁,一只大蚂蚁,她的女儿我是只继承传统并把传统发扬光大的小蚂蚁。 泪水不过是蓄到心的堤坝里,—旦决堤很难堵住。泪水迷漠了我眼晴,正想放声痛哭一场,邻近车厢角落骤然的说话声像只巨大的巴掌,生硬地剥夺了我这一权利。是一个男人喜形于色而又结结巴巴在向谁诅咒发誓表达心声。为了生存,我可以做飞车大盗,可以对来犯者还以最浓重的颜色,但绝没有打探别人隐私的险恶嗜好。可空气是自然的传声筒,况且顺风而又临近,话声没附加任何条件就钻进我耳里: “你看,你漂亮得令嫦娥都无脸见人。十七八岁是朵花儿呢,这么娇美、金贵,咋能穿这样的破衣服戴这样的破帽子?到了地区我为你买两套上街兜兜风。另外,我小舅子在县武装部管后勤,回县里我叫他给你搞件军大衣……” 一个女孩“噗哧”一声笑打断了男人,男人又说: “你认为我在吹牛?如不是为你,我会来爬煤车?说来你不相信,本人虽然只是个县知青办副主任,但说出的话县委书记副书记也不敢打折扣。这不,本主任一个电话,他已经派专车到地区来接我了……所以,这个……这个只要你同意,没有证明有啥?我照样会让你入团入党当干部出人头地……” 接着沉默,再接着是一种异常的响动。我探出头想看看说话的人,列车正穿过一个小站,几盏萤火一样的灯光一闪而过,没看清面目,只见一团模模糊糊的人影在煤堆里起起伏伏。我想,他们可能也像我一样感到寒冷,相互在利用体温取暖吧。但是一个姑娘家与一个陌生男人拥在一起,多羞人啊。夜是暗是朦胧还是水亮,天上是星是月还是乌云,我没一点儿印象,我趴在煤堆里睡着了。醒来列车已停在一个陌生的城市,前面车厢角落的煤堆上已不见人影儿。“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归根结底是你们的。你们青年入朝气蓬勃,就像早上八九点钟的太阳……”高音喇叭震得我耳鼓发懵。世界哪里是属于我的啊,我都没立锥之地了!太阳悠悠缓缓,热烈而纵容,倒确像是八九点钟的,但我不是蓬勃生辉的它,是一团乌黑的煤球。 爱净是女孩儿的天性,一身雄装包裹的是我花季少女苦难、孤零、不甘的心。列车看来一时半会不会走了,我不得不依依不舍与相拥而卧的煤老兄分手,向路基不远一个牛滚凼走去。几只乌鸦在一株叶落枝秃的树上欢欣鼓舞,大哥笑二哥。我心里冷哼,老子横牛儿永远不会像你。 城市是陌生的,地名很熟,是本省最边远的一个地区。我上了城郊公路,毫无目的,踽踽独行。那个在梦中令我倍感甜蜜、温馨的摇篮在哪里呢?没有证明的我又能到何方?阳光逶迤绵延,像浓雾一样铺展。在这浓雾中延续的我忽然想到了一个生存机会:城里正欢送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呢,何不进成买把刀儿雕刻一枚公章,缔造一纸介绍信当知青去?我简直想为这兀出的意念高呼万岁了,倏地转身急奔。一菜农模样的妇女骑着自行车在我身后不远,一时惊慌失措,公路宽阔,路边是亮汪汪的鱼塘,本能使我闪到大路中间,她莫妙其妙地也把龙头拐到中间,我再次闪到路边,她再次也拐到路边,像猫戏耗子。眼看撞上,我腾地再一次向路中间闪,心想,如果她再拐过来就保存自己消灭敌人将她推倒在地。螳螂捕蝉瞻前不顾后。我顾了,但晚了丁点儿。一辆飞驰而来的上海牌轿车刹车不及,我也躲闪不及,飞爬列车的经验告诉我,左右闪让必横尸当场。电光石火间,我腾身前冲,“砰——”车头在我屁股上狠咬了一口,我飞弹起来,像一叶雕零的花瓣在空中飞旋,飞临一棵梧桐树时,我拧身抓住了横出的枝桠,身不由己连做了几个大回环。梧桐树仿佛当即为我精彩的演技所动,一抖身躯,残叶在空中兴高采烈为我伴起舞来,枝桠没一点儿器量,“咔嚓”做了甩手掌柜,“轰隆”一声巨响,我就犹如一枚重磅炸弹落到鱼塘里了。 有知觉时,听到一个女人向谁在诉说: “她……她本来是朝前走的,突然疯了样扭头向我冲来,我让左她冲到左,我让右她冲到右……” “不要开脱罪责,情况我都看得清清楚楚,还是说说你与这革命少年有啥仇,为啥要风霜刀箭左逼右逼置他于死地?” “冤枉啊邓秘书,人可是你们撞的啊!” “这就叫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门专员,你可要为我作主啊。我根本就不认识啥道啊魔的,我真是在避……避让啊……” 女人急得大哭,扑咚一声,像是跪下了。跪下说的话就经不住推敲。她说她老公虽然是右派,但她祖宗八代都是贫雇农,连只蚂蚁都没踩死过。说她有次无意中把一只叮她的蚊虫翅膀给拍断了,还发扬了救死扶伤的革命人道主义精神进行了救护,伤心了个把月……嗑嗑叨叨了半天,话锋一转,说这一切在老天爷档案馆都有案可查,足可证明她对生灵的热爱,证明她的无辜……她没陈述完,被先前说话的那个男人一声猛喝给打断了,说她装疯卖傻也逃脱不了罪责。她又哭,哭得只有那么凄切了,就像死了老公。她说: “邓秘书,说话得负责任啊。我历史清白,真的没有前科案底,若不相信,你可以打电话给老天爷,请他叫秘书把档案调出来查看啊……” 我头脑清醒,意识也不糊涂,除感到还不太圆润的屁股有点儿隐痛,全身有点儿酸软外再无不适。我睁开眼,像大梦初醒样夸张地伸了个懒腰,发现自己身在一农家房屋的床上。房屋简陋、幽暗,与我和母亲居住了十余年的家不分伯仲。一缕带了点儿温度的阳光像玉米粒儿一样厚实饱满地洞窗而入,在地上变得稀疏零落,清扬寒冷。床前有三个人,两个男人一个女人,两个男人从未晤过面,女人是骑自行车的女人。众皆一惊,女人喜极,搂住我又开始语无伦次: “乖耶,你终于回来了,不然……不然……老天爷咋说的,你快告诉他们吧……” 年轻男人一把拉开骑自行车的女人,中年男人凑过来,和蔼可亲,握住我手,笑眯眯的脸庞活像弥勒佛: “小朋友,醒了?” “废话!” 我厌恶地白了他一眼,抽出手,从鼻腔哼出一句。弥勒佛不自再了,脸皮下像有蝉虫在拱,一阵跳颤,笑容消失了。一旁神气活现的年轻人顿时诚惶诚恐,向我一凸鱼泡眼: “你是不是团员?对专员如此无礼!” 我迎着年轻人目光,眼睛比他瞪得还圆: “哈叭狗!不就是个小小专员?本……本人连省委书记也敢骂也敢打,你信不信?” 说完,我轻蔑、不屑、鄙薄地又冷哼了声,就像出京城打秋千飞扬跋扈的小王爷。中年人脸皮又跳颤了,颤出了一种恍然大悟而又疑惑的表情。他说: “嗯,好好……你从哪儿来,叫 第二章 去天堂 慌不择路,竟误入歧途钻进了政府机关住宅区,旋到大街时晕乎乎的,步态已如贵妃醉酒。一年约十二三岁的少年赶着一头猪在我前面人行道悠哉游哉,那猪身材姣好长相独异,身束喜鹊般的羽衣好不花哨,不时回拧娇躯与少年撒撒娇。我正想超前去,迎面来了个本日鬼子,唇上一绺人丹胡,五短三粗像个地萝卜。面对少年,他错愕地怔在那儿,好像少年是李向阳。半天,他哭笑不得地喊了声“老天!”一跺脚,“我的小祖宗唉!老子拿钱给你来住校读书,你……你……你拿去买头花母猪干哪样……” 少年嘻嘻笑,“爸,你要我读书不是逼良为娼么?咱村买不起猪喂,我买回去让它多生些崽儿送给他们,你不也为儿孙积了德……” 少年正嬉皮笑脸,我也正欣赏着,前方忽然传来惊呼,“闪开,快闪开,老子刹不住了……” 放眼望,一辆拖拉机“咣咣当当”俯冲而来。街面还算宽阔,但是个斜坡,一个毛头小伙在上面手忙脚乱,那铁坨坨仍是桀骜不训越滚越快。行人无不惊魂,慌措之下错把花猪当台阶。那尤物哪能忍受如此糟蹋?破口一声惊叱,蹿到路中间竟不动了,回头怨愤地盯着人群,一副老娘宁死也不受辱的样子。失控拖拉机说快不快说慢不慢,距之已不足三米,有人不禁扼腕叹息其红颜薄命,却见那少年高喝一声“杂种,敢辗老子的猪……” 蓦然跃到路中,螳臂挡车般伸出双臂去顶拖拉机。失空拖拉机突遇阻力微微缓了缓,少年却被弹倒在仍是一副坚贞样的花猪旁。车轮滚滚,眼看少年和那花猪就要惨死当场,人群无不大骇失声,日本鬼子样的男人惨叫着“英雄,我的儿啊——”不顾死活欲扑过去时,一个红鼻子老头恍若从天而降,手势如玩太极,猛往前一送,只听“砰”一声响,失控拖拉机犹如醉汉打了一个趔趄,又一声响,便老实下来。人群还没反应过来,那红鼻子老头抱起少年快步如飞,已去得远了。半天,人群中不知是谁梦醍似地惊呼了声,“啊,是鬼影子!土匪头王豹!” 就像花果园那群拾荒的少男少女闻听一声“母老虎来了!” 人群顷刻散尽,只有我与日本鬼子样的男人及花母猪还傻愣在当场。见势不妙,我也拔腿开溜,身后传来日本鬼子从鼻腔里喷射出来的一声冷哼:“哼哼!鬼影子是土匪,你们他妈的还有今天!” 原以为找县知青办是一个艰难的历程,想不到意外顺利。我只问了一个年轻人,这年轻人就热情好客地一直把我领进县政府办公楼知青办门口,还缱绻得不忍离去,钦羡的目光不厌其烦地在我军装上扫了又扫。来而不往非礼也。军装不能给,那顶的确凉单军帽还是可以礼送的。年轻人受宠若惊,捧着帽子高兴得跳起来,不迭声地谢谢,说他做梦都在想拥有这样一顶绿帽子,而不是白麻子头上那顶。 知青办,两个青年和一个姑娘正围着脸上有十几颗白麻子的人嚷嚷,精力高度集中,我进去放下了行囊也没一个人察觉。想来此麻脸人就是那年轻人说的白麻子。但我睁大眼睛也没看见此白麻子头上有啥帽子。 姑娘高我小半个头,一身红装素裹,黑发如云,袅袅婷婷,典雅端庄,丝毫不逊闭月貂婵。她那美丽的胸脯与一马平川的我构成巨大反差,使我感到很是惭愧。她正在为一个叫龙爪的村人大倒苦水,说天下再无哪个村有龙爪村那样老实巴脚那样贫穷,大旱之年把粮食颗粒都交公了,自己却饿得肠子生锈胃生霉一无怨言。希望那人向上反映拨点儿返销粮下去。她说话的声音激越、充满朝气,很有节奏和感染力。 两个青年外观上看,是那种令姑娘眼睛发亮的家伙。他俩面对那麻脸人没有那姑娘洒脱,好像有点儿忐忑,不时也怯怯地为那姑娘打两声帮帮腔,说他俩倒不是为地主分子剥削阶级叫屈,也不是自己受不了苦,而是确实看不过去,去了一两年,就没见过村人锅里沾过油花儿。况且他俩下乡是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望能换一个公社…… 看看表,差不多已经九点,阳光懒心无肠地泻到室内,一点儿暖意都没有。我不能让他们无休无止而又无结果地说下去。我上前递上介绍信,麻脸人扫了一眼就急了:“妈的又是革干,还是高级……咋,咋都往这里凑?” “想看卧龙啊。”那姑娘不无嘲弄地瞥了我一眼。 两个青年见了我均一惊,直愣愣地盯着我看了半天,然后相互目光一碰,现出一丝诡异之色,招呼那姑娘走。那姑娘斜乜他俩一眼,“想走走你们的!” 室内剩下三个人了,麻脸望着我搔搔头,堆满笑脸:“小朋友,扛得动锄头吗?知道镰刀是啥家伙?做啥用?” 那姑娘噗哧一笑,“白主任,你把人家当孩子?要关心她,也叫她去龙爪公社教书啊。” “夏红云,你就不要瞎搅和了好不好?”麻脸瞥了姑娘一眼,仍望着我,表情就严肃了,“说吧,想去哪里?可想好了,不要过两天又来哭又来闹。” 我不知道卧龙县都有些什么乡镇,就以讹传讹说想去杜家坡公社。麻脸手一挥:“本县没有什么杜家坡公社。” “那龙爪公社在哪儿?” “嘻嘻,不远不远,”夏红云跳过来将我拉到后窗前一指,“你看,就在这条卧龙背后。”她的手水涟涟的,指长掌方纹深肉厚,筋脉不露绵软如酥,看样子也没握过锄头把。她指的卧龙是一座山,一座脊背入云的山,这样高度的山地球上也许数不过来,不同凡响之处,在于它在百余米的缓坡处陡然削壁万丈,迭宕绵延,极目望不到头尾,确像一条卧龙。 我感觉好像在梦中见过类似的山,但想不起来几时做的梦。 夏红云半搂着我,巧舌如簧,继续诱惑:“小妹妹,那里可好玩了耶,河似青罗带,山如碧玉簪,薄雾飘荡,迭谷幽兰,瀑布如泉,在屋里就能闻到鸟语花香,简置是人间天堂耶!” 我暗暗好笑,把我当小孩子的还真是大有人在,她够典型的。不过,我很喜欢她对我的这种迎风招展的态度。我望着她,一副依恋的样子:“红云姐,那里真是天堂?你要留在那里,那我就去吧。” 夏红云冷不防在我脸上亲了一嘴,“好妹妹,谁说我不留在那里?我都扎根在那里了。以前只有我一个姑娘在,闲时不免生发些许寂寥孤寒,生怕……” 麻脸忽然放声大笑,“你夏红云天不怕地不怕还会孤寒还会生怕?你不晓得你搂住的是一头骚鼓崽?” 夏红云像被黄蜂蜇了一针,倏地松开楼我的手,上下端详了我好一会,神情忽地转为讥屑:“白麻子,你少做缺德事!她还是个孩子,敢打她的主意,小心不得好死。” “是你在打他主意不是我。”麻脸那种笑耐人寻味,他接着说,“你若不计较,我可以叫他脱了裤子让你开开眼。” 夏红云疑云又起,上下反复打量了我一阵,“你真是个男孩子?”我略一踌躇,有点儿嫉妒她的胸脯,做了个鬼脸反问了一句:“你看呢?” “那你脸为啥要红呐?”她说。 我是感到脸发烫,一方面我觉得这个被夏红云称了白主任,又称了白麻子的人的声音我仿佛有丝儿熟悉,一方面作为一个女孩子,听了他那句话不害羞是假的。正不知如何回答,白主任白麻子将我的介绍信递给夏红云,一如既往堆着笑,只是那笑变成了明显的猥亵。他说:“不说人家还没开壳,我要那样被你搂着抱着,脸红筋也要涨。看看吧,他是平板车还是高射炮?” “下流!”夏红云翻了一眼白麻子,瞥了瞥介绍信,又揽住我,“他是男孩子咋了,你没听他叫我姐?姐姐照顾小弟弟是天经地义的事。” “是是是……” 白麻子也不怒,步回座椅,端起大茶缸喝了口茶,抿抿顺势而进的一张粗茶叶,“呸”地吐在地上,抬手在嘴上抹了抹,侧头望着我,“小鬼,拿定主意没有?”“就去天堂吧。”我说。 白麻子好像有点儿迷糊,盯着我看了半天,猛眨了眨眼睛,笑起来,“你说啥?天堂?你知道那天堂地处何方?住的是些啥人?吃的又是啥东西?告诉你,那是本省本县最边远、最偏僻、最复杂的地方,是全国惟一的反动透顶的地主村,它脚踏三省,经常兴风作浪……而且那里虎狼成群,还有食人不吐骨头的魔鬼树……哼哼,那时怕你调皮不起来!本主任奉劝你考虑清楚不要受骗上当,去了又想回可就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啥虎狼魔鬼树地主的我倒不怕,诧异的是,就在山背后的那地方咋又说是最边远最偏僻?看夏红云,夏红云在发怔,目视那望不到头尾,在八九点钟的太阳下像鱼鳞闪着光儿的削壁。 “心虚了吧年轻人?”白麻子又喝了口茶,“在卧龙山背后不假,可到那里坐车得要一天,途经三个省的地盘。” 哼,蒙我!我说,“谁坐车啊,走路翻过去不就得了。” “你以为你是孙猴子?要是能攀援上去,仅是山头上的原始古木红豆杉咱卧龙就吃不完,还会穷得拉屎不生蛆?去城关永红村吧我的小高革干。” 白麻子又堆满微笑,我不太喜欢这种杂质甚多的微笑,但我觉得他这微笑含了一种鄙夷干部子女的成份。看夏红云表情,似乎所言无虚,便回了他一个微笑,这种微笑很少在我脸上出现,它是从我心里发出的真诚的微笑。我说:“永红村还是让你惹不起的人去吧。我就去龙爪,不管那里是天堂还是地狱,也不管红云姐留不留在那里,我都决定了。” 白麻子那表情像拍马屁拍到了马脚上,不再言语,为我快速开了介绍信,我背上背包,与帮我提包裹的夏红云已走出门了,才传来他一声阴阳怪气的哈哈。 班车上,只有少数几个旅客在闲聊,大多则在颠颇中昏昏欲睡。夏红云从出知青办就没言语,像在想什么心事,林黛玉似的,我趴在她肩上向她耳里呵了呵气,她才兴奋、健谈起来。聊着聊着,她问我世上有否一个家庭从自己的寝室到阳台还必须经过另两户人家的卧室和阳台?我和母亲就算穷得叮当响的,也有自己的窝儿。我说没有,绝对不可能有。她就问我卧龙县政府所在地算不算卧龙县的寝室?我说算得上。她说既然如此,龙爪公社就可以说是阳台,我们从寝室去阳台不单要经过相连两省两县的卧室,还必须经过人家的阳台望龙村。否则休想到龙爪。说时,班车早在第一个毗连省份的清远县公路上行驶多时,快进入另一个省的黄阳县境了。我不觉有些忧伤。 夏红云的父亲是老红军,职务虽然只是地区公安处长,党性原则却非同小可。她是最早一批到卧龙县插队的,那年她18岁。第一年在永红大队很卖力,被县里推荐上大学,老红军说她磨练还不够压下了。第二年送她去了远一点的一个村,一年后县里又准备让她入党,老红军说入党是这样轻巧的?想当年他在弹火硝烟中打死了多少多少鬼子,身上留下多少多少伤疤,党才向他打开了大门,他女儿才握了两天锄把岂能入党?第三年,也就是去年夏天,她听从老父亲劝导,狠斗私字一闪念又去了龙爪,不知为什么,无论她如何要求,村里也不接收她,不得已,公社只好安排她去学校教书。去秋老父亲死了,她萌生离开龙爪的念头,可再没人过问过她,也没允她离开…… 说自己的事时,夏红云没有伤感,好像那一切都与她无关。倒是我呼吸急促,拳头攥得嚓嚓响,她误认为我要晕车,赶快让我伏在她怀里,而后在我背上轻轻地拍,像母亲诓孩子入睡一样哼起了催眠曲:摇啊摇……使得我鼻子一阵阵发酸。我对她说,今后谁要是敢欺负她,我就叫这人好看。她“咯儿”一笑,仍催眠似地拍着我,说我孩子气,欺负她的人多了,知青办白麻子就是一个。说父亲去世后,白麻子就想占她便宜,达不到目的便四处造谣,说她作风有问题,将她各条路子都卡死了。我问她为什么想离开龙爪?她说她也说不太清楚,我去慢慢就知道了。反正她觉得那里大人孩子都非常深沉,一种似乎被一股无形的恐惧情绪笼罩着的那种深沉,一种被什么重压着那种沉重的深沉,使人不忍目睹。 下午四点来钟,一路黄尘翻滚,颠簸摇荡,全身连指关节都在哼唧的破班车终于进了黄阳车站。虽然在卧龙县城转了一圈,但因急于离开,所以走马以没能观到花。下车后,夏红云说时间还早,她去去厕所,回来带我到城中逛逛后再回去。心情放松的我,加上人生地不熟,自然听从。 车站汽车没几辆,马车却摆了一长溜。十几个瘦骨嶙岣的男子在往一辆一辆的马车上装木料。木料红红的,像血染的一样。不禁想,如果我家有那样两根红木料,将它改成木板,钉子一钉,冬天就暖和多了。这时,一个身着长衫、贫瘠得像风中枯枝一样的中年人忽地从木料堆里闪到我面前,左右望望,神情如地下党接头。他说:“带来了吗?” “什么带来了!?”我一惊,退了一步。 “别怕,我孙老三是个顶天立地的汉子,出了事决不出买朋友!就是这东西。”说着,他从长衫里抽出一个皮包骨的拳头,摊开,又迅速插进长衫。 我没看得怎么清楚,好像是十来颗绿黑绿黑的颗粒。但镇定了下来,我摇摇头,问他:“啥东西?” “什么!你不知道是啥东西?”他仿佛反倒被我弄糊涂了,满脸困惑的样子,“那天不是说好的吗?” “哪天?我是第一次来,从不认识你啊!” 那人差点儿跳起来,抑着嗓子嚷:“什么?你是第一次来不认识我?那天我是撞鬼了?是与鬼说的话?完了,完了,穿了套黄皮皮就睁着眼睛说瞎话,要穿了尼子不说鬼话了?完了,这社会完了,这社会完了……” 我懵了,无言以对,也不想对。恰在这时,夏红云回来了,一下子将我护在身后:“你嚷什么?敢欺负我小弟。告诉你,县委彭书记是我叔。滚一边去!” 那人一听,神色顿时慌乱,四处张望了一下,就地打了一个旋,倏地往木材堆一钻,不见了。 夏红云问清了原由,嘟哝了两句什么,走了几步,突然改变要带我逛县城的主意,说黄阳县委彭书记是她父亲当年的部下,她要去看望一下,今晚回不去了。说完,跑去为我买来两个馒头,领我到一辆马车前。 马车上已坐了一个怀抱酒葫芦的老头。老头是个酒糟鼻子,精神健旺,满面红光,看得出年轻时是个很英俊的小伙子。我越看他越像在卧龙县城掌停拖拉机,救赶猪少年于车轮下的那红鼻子老头。但捏拿不准。他从我上车就在盯量我,表情有些困惑,面相上看异常冷峻,就像夏红云指我看的卧龙山。夏红云亲热地叫了他一声关伯伯,是没听见还是不想作答,他头都没点一下。夏红云也不在意,将我行囊提上车,递了一串钥匙给我,说到达村里可能晚了,先住到她那里,明天她回去后再带我到公社报到。然后将头凑到我耳边,说那老头是龙爪把守关口的,是个老老八路,脾气只有那样古怪了,就是地委书记来也不理不睬,千万不要招惹他,否则今后出关口很难,到望龙村后,我只要跟着他就不会走错。 分手时,我显得依依不啥,掏手绢想揩揩有点儿泪意的眼睛,却同时带出了两张人民币,想也没想就递给了夏红云。夏红云望着簇新的两张五元币,神情忽然变得凄然,眼里蓦地呛出几粒泪花,颤抖着呼唤了一声“小弟,”一把将我搂进怀里。 夏红云像她名字一样,在夕阳中恍若一团红云飘逸而去后,马车也上路了。村路坑坑凹凹,在马车上的我就像在簸箕里的一粒黄豆。我自然不愿被簸出去,双手死死抓住两边车杠子。村路是那么漫长,那么荒凉,那么旷远,好像永远没有尽头。旷野风沙漫卷,尘土飞扬,所见山包见草不见木,偶尔能见一株两株孤零零的树,从其矮壮、赤裸、四肢发达的身姿看,是桐子树,树上老鸹清冷地呱呱叫着,且近又遥远的村庄断垣残墙,炊烟寥寥,偶尔从残墙闪过一只狐狸样身段的狗,很有点儿松龄先生笔下的那种荒凉、凄然的意味。但到了望龙村口时,却又是另一番境地,一座青翠的山脉横垣在眼前,就像在沙漠中见到的海市蜃楼。 我五脏六腑仿佛都要抖碎了,蹲在路旁干吐湿吐。车夫伸手问我要车钱,我也不问多少,反正也没零钱,随手掏出一张递过去,不料,一侧的老头突然在我手上拍了一掌,瞪起一双充血的眼睛暴喝起来:“你是李葆华?出手就是五块!” 长这么大,还没谁敢在我不防时打我冷棍的。一时气急,夏红云嘱咐的话忘到九霄云外,一梗脖颈:“关你屁事!” “老子管定你了!” 老头眦眉发竖,伸展一张如蒲扇般大的巴掌风呼海啸似地向我劈来。我想躲闪,已经晚了,“啪”脸上着了重重一掌,顿时头昏眼花,像有好多萤火虫在眼前飞舞。我一边伸手到挎包取菜刀,一边高声叫嚷:“老子今天不杀了你这个糟老头,臭老头,就不是横牛儿!” 手才触摸到刀把,就感觉事儿不妙,恍恍惚惚有一座大山向我罩下来,接着那老头便像雄鹰叼小鸡似地将我一把提到空中,嘿嘿地发出了令我有丁点儿恐惧的笑:“凭你个毛头小子就想杀我关老大!不给你点儿颜色,真以为自己是天皇老子。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 “有本事放我下来。”我像翻肚的甲壳虫,手脚胡抓乱踢,拼命挣扎,也脱不了他的指掌。 “好,放你下来,看你小子有何夺天本事!” 老头打夯一样将我齐笃笃蹾在地上,杵得我双脚发麻。我取出菜刀,菜刀与我一道在鱼塘混水摸过鱼,没及时擦,已经锈迹斑斑,我高举着它疯了样向老头扑去。马车夫赶紧过来劝阻,连声说:“小伙子,使不得使不得……” “让他过来!”老头喝道。脸上竟闪现出一种欣赏的表情。 “关老,大人不记小人过。他可能是到你们村插队落户的,算了吧。”马车夫说。 老头横了他一眼,“你少管闲事!”也没看清他如何伸的手,轻描淡写一划,我砍到他面门的菜刀就握在他手里了,胸脯同时着了一掌,整个身子即刻倒射而出,落到一块红薯地,又像是被谁推了一把似的,连退了十余步才一屁股跌坐在一堆苕藤上。反正输了,也不想立即起来丢人现眼,顺势倒在苕藤上喘息,思谋至胜法门。这却吓坏了马车夫,惊叫一声,回身往村里跑,嘴里高喊:“杀人了!关老革命杀人了……” 想杀我,才没那样容易呢!我一跳站起来,见与老头儿所立之处竟有差不多一根电杆的距离,不觉腿就软了,一步也迈不动。天啦,他要真的想杀我,我不成肉饼了! 老头迈步向我走来,距我几步停下,定定地望着我,全身慢慢打抖,眼睛变得越来越柔和,越来越慈祥,径自闪出了点儿泪光,那泪光像血。我把头拧到一边,哼,以大欺小,恃强凌弱,羞愧了? 老头说话了,声音很轻,发着颤儿:“你……你……你刚才说你叫……叫横牛儿?” “是!咋了?本人大名梅关雪,小名牛儿,绰号横牛儿,还有……这个老虎,夜叉的……怕你!” “不!不会……咋会……”老头没理我,自相矛盾地喃喃,眼里血样的泪光迅速汇聚,滚出两团混浊的眼泪,流至红鼻子处,又成了血色,神情交织着异乎寻常的痛苦和困惑。这反使我生出了同情心,大人不记人过地拍了拍他臂膀,“算了,你又没伤着我,哭哪样?今后我不会找你算账啊。” 老头悠悠地长叹一声,“走吧孩子。” 我听话地跟在他身后。来到原地,他拈上我的背包和包裹,低喝一声“快走,村里人出来了。”便迈上青山,钻进了树荫。我也听到了杂乱的脚步声和一片嚷嚷声,慌忙紧随他插入林中小道。能在飞驰的列车上跳上跳下的我,在这幽深的羊肠一样的山道上硬没追上这红鼻子老头。 山道在林荫蔽日的山中蜿蜒而上,足有五六里路,待我气喘吁吁步上山,老头已经不见了,映入眼帘的是对面宛如画一般的村庄,从村庄里传来的是轻柔舒缓的古筝弦声,那弦声仿佛是从极遥远的世界极深邃的苍穹中飘飘撒落,不是那么真切,若隐若现,像月光下那种朦胧,恍惚着丝丝缕缕地往人心里渗。转轴拨弦三两声,末成曲调先有情。令人还未踏入那片土地,身心就迷失在一种叫做情叫做爱叫做诗的意境里了。 我神清气爽。 我目瞪口呆。 我感觉真是到了天堂——由远而近,逶迤绵延的卧龙山再现,云烟缥缈,万丈峭壁冷峻如禅,眺不尽首尾,葱茏苍翠高耸入云;次递亭榭飞翘,掩映于古松柏树,似寺又似观;伏卧在犹如金龙伸出的五爪脚背的村庄很静,静如处子,将之簇拥的果树林木,技头红的红黄的黄绿的绿,宛如身着锦衣氤氲在轻若游丝的烟雾中;旷野,牧童在牛背上横跨着天真,无意有腔地吹起一笛风,悠悠袅袅,犹如浅浅澄溪,柔柔青草;一株株古树错立南北东西,横架起一座座牛郎织女寝宫,喜鹊佳佳,百鸟啁啾……真个是如诗如画。陶醉中,眼前恍惚着出现一串硕大无比的翡翠钻石练,缓慢地由朦胧至真实,是那样璀灿那样眩目,然后又逐渐朦胧,消隐,清晰——那是对面一座山包上一株古老、朋大、苍翠如壮年的榕树,众多白鹤在树上翩翩起舞,榕树下不是钻石,是一小座像宫殿似的建筑,建筑前是石柱砌的牌坊,令人不由联想起天宫那雕栏玉砌的南天门。 可是,一道望不见底,陡峭、险峻、堪称卧龙山第二的峡谷,把那一切都阻隔到了对面,就像是天堂与地狱的分界线,一边是仙界神俯,一边是凡尘鬼域。 我在凡尘鬼域。 但我能到仙界神府。 我所立之处不是山头,而是个宽畅的山丫口,丫口右前方下的悬壁上有一栋小木楼,晃眼看,像是临空吊在那儿的道观。木楼处,一座布满藓苔裂缝,爬满野草长藤的恒古石桥飞架南北,一条石阶小路陡而弯曲地直达木楼通石桥。 “你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窗户里看你。”正流连,从木楼里飘来红鼻子老头的声音:“丫头,还不下来,喜啥?有你哭鼻子的时候!” 回到木楼的老头很高兴,对着酒葫芦大口大口喝酒,说这就是他的家,要留我吃饭。他神情很是兴奋,极其亲切,和蔼,但眼睛被酒精冲得血红,加上又听到旁边屋里传来两声压抑的呻吟——那呻吟就像是人被捆绑,嘴里又被塞了东西后发不出声的绝望。我有点儿害怕,便谢辞了。 老头也不勉强,呵呵地笑,在我肩上轻轻地拍了拍:“我姓关,你今后就叫我关伯伯,有空时可以常来和我说说话。如果生活实在混不下去,也可以来打打秋千。哈哈,丫头扮小子,有性格。就扮到底吧。” 我极想问他怎么知道我是丫头,因为他开始是叫我小子的。但出口却只应了声“好的,”就上了石桥。走到石桥中段,我探头向下看了看,隐约可见深渊一样的谷底是一条河,一条湍急的河,泛着白花儿欢歌着向西癫狂;还看见无数对色彩艳丽的鸟儿在幽静的峡谷中飞舞,不禁有点儿流连。正在这时,又传来老头儿的笑声:“哈哈……丫头,咱村别的没有,风景却会让你赏个饱。过几天如下毛毛雨,有你拍掌叫绝的。” 跨过峡谷就是上面建有像宫殿的山包。好奇心起,我放下行李去了宫殿。令我傻跟——那棵古榕状如华盖,树干比桥礅还粗大,盘根错节,枝干遒劲,浓荫几乎遮掩了半个山包。白鹤飞走了,技叶簌簌抖动,显得有点儿苍凉。我不禁想起了我那不知名姓,不知是老还是年轻的爸。古榕树 第二章 去天堂2 老头眦眉发竖,伸展一张如蒲扇般大的巴掌风呼海啸似地向我劈来。我想躲闪,已经晚了,“啪”脸上着了重重一掌,顿时头昏眼花,像有好多萤火虫在眼前飞舞。我一边伸手到挎包取菜刀,一边高声叫嚷: “老子今天不杀了你这个糟老头,臭老头,就不是横牛儿!” 手才触摸到刀把,就感觉事儿不妙,恍恍惚惚有一座大山向我罩下来,接着那老头便像雄鹰叼小鸡似地将我一把提到空中,嘿嘿地发出了令我有丁点儿恐惧的笑: “凭你个毛头小子就想杀我关老大!不给你点儿颜色,真以为自己是天皇老子。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 “有本事放我下来。”我像翻肚的甲壳虫,手脚胡抓乱踢,拼命挣扎,也脱不了他的指掌。 “好,放你下来,看你小子有何夺天本事!” 老头打夯一样将我齐笃笃蹾在地上,杵得我双脚发麻。我取出菜刀,菜刀与我一道在鱼塘混水摸过鱼,没及时擦,已经锈迹斑斑,我高举着它疯了样向老头扑去。马车夫赶紧过来劝阻,连声说: “小伙子,使不得使不得……” “让他过来!”老头喝道。脸上竟闪现出一种欣赏的表情。 “关老,大人不记小人过。他可能是到你们村插队落户的,算了吧。”马车夫说。 老头横了他一眼,“你少管闲事!”也没看清他如何伸的手,轻描淡写一划,我砍到他面门的菜刀就握在他手里了,胸脯同时着了一掌,整个身子即刻倒射而出,落到一块红薯地,又像是被谁推了一把似的,连退了十余步才一屁股跌坐在一堆苕藤上。反正输了,也不想立即起来丢人现眼,顺势倒在苕藤上喘息,思谋至胜法门。这却吓坏了马车夫,惊叫一声,回身往村里跑,嘴里高喊: “杀人了!关老革命杀人了……” 想杀我,才没那样容易呢!我一跳站起来,见与老头儿所立之处竟有差不多一根电杆的距离,不觉腿就软了,一步也迈不动。天啦,他要真的想杀我,我不成肉饼了! 老头迈步向我走来,距我几步停下,定定地望着我,全身慢慢打抖,眼睛变得越来越柔和,越来越慈祥,径自闪出了点儿泪光,那泪光像血。我把头拧到一边,哼,以大欺小,恃强凌弱,羞愧了? 老头说话了,声音很轻,发着颤儿: “你……你……你刚才说你叫……叫横牛儿?” “是!咋了?本人大名梅关雪,小名牛儿,绰号横牛儿,还有……这个老虎,夜叉的……怕你!” “不!不会……咋会……”老头没理我,自相矛盾地喃喃, 眼里血样的泪光迅速汇聚,滚出两团混浊的眼泪,流至红鼻子处,又成了血色,神情交织着异乎寻常的痛苦和困惑。这反使我生出了同情心,大人不记人过地拍了拍他臂膀,“算了,你又没伤着我,哭哪样?今后我不会找你算账啊。” 老头悠悠地长叹一声,“走吧孩子。” 我听话地跟在他身后。来到原地,他拈上我的背包和包裹,低喝一声“快走,村里人出来了。”便迈上青山,钻进了树荫。我也听到了杂乱的脚步声和一片嚷嚷声,慌忙紧随他插入林中小道。能在飞驰的列车上跳上跳下的我,在这幽深的羊肠一样的山道上硬没追上这红鼻子老头。 山道在林荫蔽日的山中蜿蜒而上,足有五六里路,待我气喘吁吁步上山,老头已经不见了,映入眼帘的是对面宛如画一般的村庄,从村庄里传来的是轻柔舒缓的古筝弦声,那弦声仿佛是从极遥远的世界极深邃的苍穹中飘飘撒落,不是那么真切,若隐若现,像月光下那种朦胧,恍惚着丝丝缕缕地往人心里渗。转轴拨弦三两声,末成曲调先有情。令人还未踏入那片土地,身心就迷失在一种叫做情叫做诗的意境里了。 我神清气爽。 我目瞪口呆。 我感觉真是到了天堂—— 由远而近,逶迤绵延的卧龙山再现,云烟缥缈,万丈峭壁冷峻如禅,眺不尽首尾,葱茏苍翠高耸入云。次递亭榭飞翘,掩映于古松柏树,似寺又似观。伏卧在犹如金龙伸出的五爪脚背的村庄很静,静如处子,将之簇拥的果树林木,技头红的红黄的黄绿的绿,宛如身着锦衣氤氲在轻若游丝的烟雾中。旷野,牧童在牛背上横跨着天真,无意有腔地吹起一笛风,悠悠袅袅,犹如浅浅澄溪,柔柔青草。一株株古树错立南北东西,横架起一座座牛郎织女寝宫,喜鹊佳佳,百鸟啁啾……真个是如诗如画。陶醉中,眼前恍惚着出现一串硕大无比的翡翠钻石练,缓慢地由朦胧至真实,是那样璀灿那样眩目,然后又逐渐朦胧,消隐,清晰——那是对面一座山包上一株古老、朋大、苍翠如壮年的榕树,众多白鹤在树上翩翩起舞,榕树下不是钻石,是一小座像宫殿似的建筑,建筑前是石柱砌的牌坊,令人不由联想起天宫那雕栏玉砌的南天门。 可是,一道望不见底,陡峭、险峻、堪称卧龙山第二的峡谷,把那一切都阻隔到了对面,就像是天堂与地狱的分界线,一边是仙界神俯,一边是凡尘鬼域。 我在凡尘鬼域。 但我能到仙界神府。 我所立之处不是山头,而是个宽畅的山丫口,丫口右前方下的悬壁上有一栋小木楼,晃眼看,像是临空吊在那儿的道观。木楼处,一座布满藓苔裂缝,爬满野草长藤的恒古石桥飞架南北,一条石阶小路陡而弯曲地直达木楼通石桥。 “你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窗户里看你。”正流连,从木楼里飘来红鼻子老头的声音: “丫头,还不下来,喜啥?有你哭鼻子的时候!” 回到木楼的老头很高兴,对着酒葫芦大口大口喝酒,说这就是他的家,要留我吃饭。他神情很是兴奋,极其亲切,和蔼,但眼睛被酒精冲得血红,加上又听到旁边屋里传来两声压抑的呻吟——那呻吟就像是人被捆绑,嘴里又被塞了东西后发不出声的绝望。我有点儿害怕,便谢辞了。 老头也不勉强,呵呵地笑,在我肩上轻轻地拍了拍: “我姓关,你今后就叫我关伯伯,有空时可以常来和我说说话。如果生活实在混不下去,也可以来打打秋千。哈哈,丫头扮小子,有性格。就扮到底吧。” 我极想问他怎么知道我是丫头,因为他开始是叫我小子的。但出口却只应了声“好的,”就上了石桥。走到石桥中段,我探头向下看了看,隐约可见深渊一样的谷底是一条河,一条湍急的河,泛着白花儿欢歌着向西癫狂。还看见无数对色彩艳丽的鸟儿在幽静的峡谷中飞舞,不禁有点儿流连。正在这时,又传来老头儿的笑声: “哈哈……丫头,咱村别的没有,风景却会让你赏个饱。过几天如下毛毛雨,有你拍掌叫绝的。” 跨过峡谷就是上面建有像宫殿的山包。好奇心起,我放下行李去了宫殿。令我傻跟——那棵古榕状如华盖,树干比桥礅还粗大,盘根错节,枝干遒劲,浓荫几乎遮掩了半个山包。白鹤飞走了,技叶簌簌抖动,显得有点儿苍凉。我不禁想起了我那不知名姓,不知是老还是年轻的爸。古榕树覆盖下的那座小巧玲珑,翘首飞檐的不是宫殿,也不是庙宇,更不是祠堂,竟然是一座硕大的坟墓,上书三个大字: 关爷林 是《三国演义》里那个有着两道卧蚕眉一双丹凤眼,长髯飘飘,手握青龙偃月刀过五关斩六将的关羽?哪会呢,人家关羽生在解州常平村,死后是葬在湖北的当阳,人家不是称关爷林而是叫关帝陵……正疑惑,传来衣袂破风之声,一惊,难道这里是村人禁地?被抓住可就要受苦了。我旋身往榕树后躲藏,岂料,树后犹如青筋凸起的树根上仰天躺着一个可能大不了我多少的少年,收脚不及,恰好踏在他腹上,疼得他龇牙咧齿。我竖指“嘘——”了声,要他住口。少顷,一个少年像飞一样倏地到了关爷林前。这少年似乎和我脚下少年差不多大,豹眼虎眉,肤色黝黑,若不是个子稍嫌矮小,就活脱脱是汉末骁将猛张飞了。当然,他面庞明显是晒黑的,可比那猛张飞俊逸得多。他在坟前磕了几个头,咕哝了几句什么,便面向村落而立。 其时,夕阳正在缓缓坠落,在西天苍穹横空抹出一缕浑厚浓郁的月季色的晚霞,晚霞宛如母亲温柔的嘴唇,亲昵地吻着一草一木,与暮霭交相融汇,将村子幻化出犹如云烟氤氲的梦幻一般的桃源世界。就在那时,从桃源东头闪出两个年轻人,疾风般也向山包跑来。 我认识这两个年轻人,就是在知青办碰过面惊讶地看了我半天而又没打招呼的两位,龄年大概都在二十岁左右,他们上来后,面对先前来的少年显得较拘谨,和小心翼翼。 “小……小虎兄弟,叫我们来有啥事吗?” 叫小虎的少年气势凌人,盯了他俩好半天,说: “你俩是不是很爱我姐?” “你……这……是的,我爱,非常爱!咋了?你爸有权不让我汤灿到村里劳动,但没有权阻止我爱禾儿!” 叫汤灿的年轻人略一口吃,胸一挺,好像豁出去了。小虎待他说完,目光倏地转向另一青年: “盛凡你呢?” “怎么说呢,” 叫盛凡的青年说,“我倒想问你小虎兄弟,是你爸叫你来问呢?还是你姐让你来问?” “是我自己。” “你?你懂哪样叫爱?” “你不管我懂不懂,你只管回答爱不爱我姐。” “对不起,我不配。” “好,关爷作证,今后要再见你隔墙偷窥我姐,就不要怪我小虎拳脚不认人!” 小虎说完,挥人让盛凡走,盛凡也听话,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小虎一瞥汤灿,“便宜你了。明天或今晚,你就去我家向我爸求婚,若不去,我也会来找你!”说完,拔腿就走,气盛得不由分说,看来是我的克星。 我这才打量被我踏了一脚而又听话把苦往肚里咽硬没吭一声的少年。他身材和我一样单薄,脸孔像姑娘一样白净,一双可以说很美的眼睛却没有一点儿神采,显现出与其年龄不相符的阴郁和痛苦。他不看我,望着浑圆的落日默不做声。我主动向他伸出自认为是金贵的手: “我叫梅关雪,刚到,请哥们多包涵。” 他怅怅的没应声,连眼皮都没眨一下。我感到很是尴尬,本人还没如此降低身份结交过人呢。冷哼了声“稀奇!”谁想,他仍如故我泰山压顶不回头,我不禁大怒,猛地推了他一掌:“你聋了瞎了哑了?” 他像经不起风吹雨打的纸人,趔趄了十来步才站定,没有吃惊,没有愤怒,仿佛是自己不小心遇到绊脚石,还是不看我,喃喃低语,“聋了好,哑了好,瞎了更好。世界何其窄,死了一个观雪的梅,又来一个梅关雪……雪观梅梅关雪,关雪何观雪?花飞谢,何时化尘泥……”径自走了。 我默想了半天,也没想出这家伙是打哪个溜子来的。 天像一盆清水着了一滴墨慢慢溶解的时候,我进了村子。 村子很大,一色青砖瓦房四合院,颇具古韵。路面有两米多宽,全是大大小小的鹅卵石铺就,流光玉滑,像玛瑙一样发出幽幽的色彩,踏在上面令人心里实在极了。一个男人在我前面不远缓行,手棒一本红壳宝书,车胤萤光似的埋头苦读,头上没几根毛,一片广种薄收般的荒凉。右边小院门口像一钵盆景似的也蹲着一个男人,他穿一身犹如春来玉兰勃发的棉衣棉裤,满脸愁容,像刚死了老婆。左边小院一个老太婆坐在墙外缠裹脚,裹脚布很长,看得出曾经是风光过的白漂布,现在已经好汉不提当年勇,散发出缕缕浓郁的豆豉味。老太婆身边站着一个女人,年约三十四五岁,姿色不减春风,正在高声叫骂。她声音尖亮,但吐词不清,主旨不明。看到我,倏地住口,径直向我走来,一脸笑容: “孩子,来了?昨不通知一声,三娘好来接你啊。” 说着已到跟前,抬起她满是污垢的衣袖为我擦汗。我禁不住激动得有些发颤: “阿姨好。” “好哪样,饭都吃不饱。”她心不在焉地点点头,扫了扫我提的包裹,最后盯着我的挎包,忽然神秘地放低声音,“带吃的东西没有?给我点儿。” 夏红云为我买的两个馒头我还没及吃,我一点儿没考虑就从挎包里掏了出来,耳边却忽然又传来一声冷哼: “不要脸!” 那女人趁我愣怔间,一把抓过馒头,回首开骂: “你个烂舅子要脸,救济棉袄一年穿到头,我朱三娘不要脸还没吃过救济穿过救济……” 这次有针对性,直指蹲在对面院墙门口的男人。可那男人姿势如故,表情如故,好像根本没说过话,也不晓得有人在面前叫骂,倒是在前面埋头耕读的男人扭头看了一眼。这一眼立即招来不测之灾,自称朱三娘的女人火力陡转: “看哪样看?良心被狗吃了的东西……” 那男人瘦高瘦高的,面部看不出喜怒哀乐,他不应声,回首仍看着宝书徐徐而行。朱三娘叫骂起来没个完,再不理睬我这个“亲人”。我不得不尴尬地赶路。超过瘦高男人丈许,忽听身后有人沙哑着嗓子,像是从地底下艰难地凸出来: “走错了,公社在村西。” 我回头相望,想谢谢这人,告诉他我不是去公社,是去村东的小学。后面除了瘦高男人外再无他人,而瘦高男人仍埋头心无旁骛地读着红宝书,根本就没有与我搭白的意思,到口边的感谢话就吞回去了。 小学在村子东头,大四合院,占地面积很可观,教室也是青砖瓦房,一楼一底,一眼就看出是以前村中大富人家的厢耳房改造的,因为正中被几棵古柏掩映的教师宿舍是一幢宝殿似的三层楼房。我来到校门口时,差点与匆匆而出的汤灿相撞,他夸张地做了个紧急杀车动作,倏然体转360度,嚷嚷: “翻车了,翻车了……咦,是你!你咋也来了?” 我觉得他很滑稽,说,“怪事,难道我不能来?” “能,咋不能呢。”他莞尔一笑,俯身提起我的包裹,不由分说,要领我进村到校长家报到。我说: “你弄错了,我还没去公社,是来夏红云寝室休息的。” “我会错?我汤灿会弄错?哈哈,打不打赌?” “打啥赌?” “你要不来学校,就把我头砍了。” 我正想问他有几个头,他忽又放下包裹说打赌的事明天再说,一个急转身,开步就跑。我急忙问他夏红云住哪里?“二楼第二间。”五个字传到我耳里时,已不见他影子。 月亮已经越来越清亮了,古柏浓密的针叶中响起几声小鸟 儿的叽叽,不知是被锥痛了,还是与伴儿搞口?来到楼上走廊,左边和右边第二间都没有灯,门锁又都是公家用的玩艺儿暗锁,让我很难判断哪边的第二间是夏红云的巢。反正没人,两边都开一开试一试吧。我就近到了左边第二间,拿出夏红云给我的大串钥匙一把一把投,正投得带劲,“吱呀”一声,门突然自动开了,伸出一个看不清面孔的黑糊糊的大脑袋: “请问找谁?” “你管不着!” “可你在开我的门啊。” “喜欢,我就爱乱开门锁玩,咋了?装鬼吓人!” 我理屈词不穷,调头来到右边第二间,又一把一把投,投了几把,钥匙插得进锁孔,就是拧不动。那人跟在我身后,观猴戏地望着我。走廊无月光,但辨得清事物。他说: “我认识你。” “朱三娘也认识我。”我继续拧,头也没抬。 “这不稀奇。”他说。 我这才抬头,原来是我已见过两次的盛凡。盛凡微笑笑,说我们认识才算稀奇,因为我很像一个人。说着,从我手中拿过钥匙,对空边筛选边说,“你是要开夏红云的门?” 不待我应,又独自喃喃,“女孩子心思就是怪,就一把锁,非要捡一大堆废钥匙串上,又不嫌累赘。”终于选中一把了,回身递给我,“好了,试试这把。” 我狐疑地接过,插进锁孔,一拧,真开了。一缕馨香像夏红云那样热烈地扑面而来。月光像一束舞台追光灯从后窗泻入屋内,使房间显得幽然恬淡,温馨而又不无凄凉意味。我走进去点燃二抽桌上的半支蜡烛,回头,盛凡已将我的包裹提到门口,揣测什么似地看着我。我说: “你这人咋这样?帮忙帮到底,提进来呀。” “对不起,我从不进女孩寝室。”他说。略一踌躇,又说,“请恕唐突,能问你个问题吗?” “不行!”我倏地到门口提进行囊,“砰” 一声把门关上了。这钉子似并未伤到他要害,疑惑的声音还是穿透了门板: “你到底是男孩还是女孩?” 第三章 安营扎寨 与夏红云在车上聊了大半天,我对龙爪公社史已有风毛麟角的了解。龙爪公社可以肯定地说是全国最小的乡级政府,所辖只有一个村,老小一块算不足七百,地盘、人口,还没有别的大队十分之一。这事出有因:相连三省自古以峡谷为界,卧龙县境内的卧龙山南只有这个像龙爪伸出的地方有人烟,解放前,龙爪不是三不管,根本就是块独立的天地。传言,龙爪人先祖不是躲避兵燹之苦的簪缨之簇,就是缧绁缠身,犯了十恶不赦之罪的枭雄盗寇,龙爪无一人姓龙,全是杂姓,户户青砖瓦房四合院就是传说的佐证。改朝换代后,政府本来只想在村里设立一个支部,可村里除一户是雇农外全部是地主,加上以上无法簪考的传言担心出事,就破格设立了公社一级政府。 事实是否如此,我不知道,反正老红军之女夏红云是如此演绎。还说村民重来就没把公社那几爷子放在眼里,特别是对公社张书记更是恨之入骨。 太阳照到屁股的时候我才起床,彻底从两天颠簸造成的疲软状态中恢复过来。夏红云屋里一粒米也没有,只有小箢篼白红苕,昨晚被我啃得只剩下两个,洗脸后很想再吃,又怕夏红云回来不高兴,只好恋恋不舍看了它一眼又一眼。百无聊懒,我决定不等夏红云,独自去公社见那个人见人恨的张书记,以求当日能解决我的落脚问题。 本以为门外定是芬芳的空气,扑鼻而来的却是一缕大快狗心的味儿,一小团米田共像个蜗牛似的静静地蛰伏在门口。张口喊盛凡,不见回声,过去看,门半开着,人却不在,蜗牛似也在他门口歇过脚,尽管已转移,但仍能看见拖拽的痕迹。他门上贴有一副对联,已经残破退色,明显久经风雨,但字却一个没掉: 先敬一杯两杯童子酒 再送二斗三斗稚儿金 我文化有限,理解不了,也就拉倒了。 蓝蓝的天空一队队大雁排成整齐划一的人字形急急地在往南飞,燕子也在作动员,房顶、空中、树上……四处可见各种鸟儿飘逸的身影,和翅膀划过的痕迹。村里,昨晚那个自称朱三娘的女人又在门口叫骂,见到我一如昨晚又停止了骂声,仍叫我闺女。那个老太婆仍坐在墙边缠裹脚,好像永远也没有结束的时候。朱三娘叫那老太婆为婆,说她婆那双裹脚一闻包治百病,是慈禧太后缠过的,金丝织就,经人参三七麝香等百味药材浸泡过,珍贵无比,至今清香四溢,叫我拿一块钱给她,她拿过来让我见识见识,亲鼻闻一闻。骇得我落荒而逃。 公社确是像政府基地,它有两重大院,但不见一块砖,办公楼和住房都是木料建筑,围墙是石块砌的,里外都生长着花草树木。树杂、浓密,不是太粗大,若与关爷林旁的榕树攀亲,起码属贤孙辈,显得非常幽静。右边围墙与一个天然池塘亲密接触,池水岚影沉浮,卧龙游动,一池莲荷已如老妪青春不再。池塘边一只头顶红冠的大公鸡在一群母鸡中昂首阔步,一副啥我其谁的派头。母鸡们一边觅食,一边做出温情脉脉的样子,在大公鸡粗野而横蛮地硬要骑在它们背上时,又心有不甘地躲闪,躲不过的委曲求全,躲过的隔岸观火。我砸了大公鸡一石头,但没砸中。 院内,靠左边围墙一棵爆疙蚤树下有两个男人和一个姑娘围坐在石桌上下象棋,两个男人盯着棋盘,神色紧张而错愕,左手都端有一个军用茶缸,其中一人我认识,就是在卧龙城中见的那日本鬼子样的男人。姑娘不过二十岁,长得非常娟秀,但表情如同法官,肃穆地盯着棋盘也在思索。我走近他们时谁也没察觉。爆疙蚤树上一个年事已高差不多老掉牙的小毛毛虫,一个不小心,几跟斗正好翻进举棋不定缺少半个食指的男人茶缸里。我毛骨一阵悚然,正想提醒他,他却一仰脖子一口喝下去了,还啧啧称道,说什么毛尖茶就是不俗,还有点肉片儿的味道。突然,思索中的姑娘手在棋盘上一指,我以为她建议断指男人走马逐炮,不料她说的与下棋风马牛不相及: “沈部长你不要不信,这可是出自黄阳一个老领导之口。他可是十二级老干部。” 断指男人将手中马落定盘中,口气疑惑,声音更低: “张书记是十级,这样重大的事他咋不知道?小汪主任,这可是掉脑袋的事,可千万别出去说。” 姑娘点头谢过,又在棋盘一指,“我估计张书记被蒙在鼓里,他行政虽然是十级,但职务是科局级,要传达到他就不是绝密了。你说对不对英主任?” 被称为英主任的日本鬼子表情忧虑重重,在把处于马口的炮走开的同时,困惑地说: “有是有理……但是……但是说被一个老汉用烟杆磕下来的是不是有点儿这个……这个离谱?” “这你英主任就不了解地理人情了。”姑娘说,“据那老干说,外蒙是沙漠的天堂,风沙吹在高空几千米,飞机只能贴着地面飞。说当时温都老汉正在自家土屋顶上抽烟,猛见一庞然大物从漫天黄沙中嘶叫着向他扑来,由于年事高老眼昏花,误认为是叼羊的巨雕,再说也怕成为巨雕口中之肉,所以想都没来得及想,抬起就是一烟杆……那老干还说,人家蒙古人的烟杆都是不锈钢做的,比我们炊火筒还粗……” “难道那一烟杆正好砸中驾驶员……” 断指男人忘了慎重其事,等不及姑娘说完,插话时一偏头,见我在一旁目痴神醉,吓了一跳,双目一瞪: “你是谁?没见领导在讨论国家大事?” 唬谁?我又不是吓大的!我心里这样想着,脸上却装出畏惧、怯懦的样子,伸手慢吞吞地在兜里摸知青办白麻子开的介绍信,想激他大怒,冷不防像温都老汉用烟杆敲打飞机一样给他一巴掌。想不到他看了我一眼,又看了我一眼后就风平浪静了,轻言细语问我是不是张书记的什么亲戚? 见我摇头,他疑惑了一下,又问我是不是上面派来抓计生试点的干部?雷霆万钧的雷公爷还不打笑脸人。我拿出介绍信,喊了他一声沈部长,说是来找张书记插队落户的。他似乎有些失望,没伸手接,只是扫了一眼,注意力到了棋盘上,“欢迎,欢迎,插队的事嘛没必要劳烦张书记,到里面办公室找老……将!” 最后一个字他语气陡变,说得非常突然,我还真被吓懵了,傻乎乎地问: “哪……哪个老江?” “什么老江?”他愣怔怔地望着我,然后哼了一声,“这点儿反应,还是知识青年!我是叫你找文书老高……他娘的!我马啥时被你踏的?”最后一句,他又斗转星移,我不得不莞尔一笑谢辞。 文书老高是个筋骨人,干巴巴的脸上光泽,红润,神态很是超然。我推开他办公室门时,他正把一只满是露水的脚高翘在办公桌上,拿着一把割草弯刀,嘴巴撅成鸡屁股样吹唱现代京剧,悠哉哉地为刀削脚指甲伴奏。他见了我也吃了一大惊,端详了我小会,说见笑见笑,才上山为兔子割草回来,总得把脚收拾一下。然后认真看完了介绍信,也不问我什么,提起笔就写,没写出墨,向后猛甩了甩,再写,还是不出水,便伸出舌头在笔尖上沾了沾,节衣缩食地写了“鄢知梅到洽”五个勉强认得出的字,加盖了中共龙爪公社党委字样的公章,自我欣赏了下递给我说: “嗯,还可以。去吧。” “什么意思啊?”我说。 他揶揄一笑,“这是节约为先,删繁就简。意思是:鄢校长,今介绍知识青年梅关雪同志来贵校报到,请接洽为荷。明白了吧?去吧,去吧,我要去给兔子喂草了。” “我不想去学校。”我说。然后掏出笔递给高文书,恳请他重新为我开一张去村里劳动的证明。 高文书翻了翻眼睛,“你太辜负我老人家一番好意了。要知道,别人买酒买烟来求我,我也没开这个口子呢。” 其实,我内心本来是想去教书,可是教书要知识,我虽然也读了两个月高中,实际上小学三年级的题有很多我都算不出来。牛儿也好,蚂蚁也好,超过负荷极限是要累死的。我说,“那你开个口子让我去村里劳动,待会我也给你买烟买酒。” 高文书忽然伸手在我脸上摸了一把,“村里妇女可爱占小白脸的便宜哟,你长得跟……跟个姑娘似的,不怕她们一个个扳开屁股把你吞了?行了,去学校报到,本文书不会害你。” “可我一天书都没读,怎么教啊……” “什么什么!?”高文书像被谁打了一记耳光,“没听错吧?高级革干家庭会栽培出个一字不识的知青?那那那……下午再到我办公室来,待我请示张书记后答复你。哦,不要说老高我没告诫你,咱村是个狼窝子,经常一群群从峡谷出来叼人,天黑切不可出村更不得下峡谷。此其一。其二,峡谷有一种植物叫魔鬼树,近之则死,包括飞禽走兽无一例外。所以白天亦不得下去,违者后果自负。另外,我分管你们知青,有啥事只能找我老高不能越级找书记,无论有天大的理由也不得擅闯后院,否则……这个这个……懂不懂?这是起码的知识。” 说着,拍拍屁股,硬把我推出门,哼着“阿庆嫂……”走了。 我才不信这个邪,后院又不是白虎堂。 后院很宽,亦较幽深,但只有一栋木楼,一栋被花草树木簇拥、栅栏围困、古风悠然的木楼。几棵桂花树在柔和的朝霞下很耀眼,风儿轻吹,花儿纷纷谢幕,使院内像下了一场雪。我一踏进去,就见小虎在栅栏外为几株硕果累累的石榴树浇水,一只全身雪白,身长腿短的宠物狗在他身旁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似的伸长脖子仰望枝头。那狗儿听觉比小虎灵敏,“汪”一声向我扑来,到了跟前,忽又像汤灿那样来了个急杀车,只向我龇了一下嘴就忸怩地摇起了尾巴。小虎警觉,睁大他那对圆圆的眼睛惊疑地看了我好一会,恶煞般阴冷,低沉地嚷了句: “你胆子不小啊!” “承蒙虎兄夸奖。”我嬉皮笑脸拱了拱手,又说,“请问虎兄,这是高太尉府上吗?” 小虎可能没遇到过类似情况,攥着拳头“你……” 一声低喝,仿佛怕了什么似的又倏地止了,抬腿给了狗儿一脚,恶狠狠地嘟哝狗儿眼睛瞎了。狗儿没作任何解释,拖着一声长长的哀嘶跑回了木楼。我正欲正经地问他爸在不在家,木楼上蓦然传来一个姑娘的声音: “弟,不要打西西呀!” 我一下子呆了。 ——天啦,这哪是人的声音!如闻天琴拨弦,似听箜篌怨奏,又仿佛百灵鸟儿清唱,是那样婉转、清越、幽丽,尽管带着悠悠的怨责,仍使人如痴如醉。小虎却似乎很怕听到这曲儿一般的声音,惶惶地埋下头: “我错了,姐。” “谁来了,小虎?”木楼里又传来一声问,听得出是从楼下里间传来的,声音苍老,但不失浑厚。小虎愤愤地说: “是个小鬼子。” “胡说啥!请他去办公室,我马上就来。” 小虎听了犹如警卫得令,两步走到我面前,像堵墙一样阻住了我去路。本来,我看在他姐那声优美动听的怨声的面子上都欲返身走了,他这一不恭的行动令我改变了初衷。他一身肌肉,蛮气很盛,看来打不是他对手,那就和他吵一架。我默不做声,思想如何有理地开启唇枪舌箭,让他来点燃战火。 小虎果然没沉住气,似乎怕他姐和他爸听到,声音压得很低,“你这人咋了,没听我爸说要你到办公室等?装啥乖,见得多了!再不走,我可要洒水。” 小虎说洒就洒,我还未及吐词,一瓢水就在我头顶上空划出了一道虹弧,一道未逝,一道又起,我忙不迭左蹦右跳,狼狈不堪中出口成脏,什么短命娃,不得好死,遭天雷轰的乱咒,没词了,凶狠狠地高叫一声: “是好汉把瓢放下,咱们单挑!” 小虎一句不应,忽然改洒为泼,泼出一道直奔我胸口的水箭,那水箭虽然银光闪闪却有些体力不支,闪开它我简直显得懒心无肠。不料,水箭在距我一米远近时倏地散开,加速,变成了千百支利箭。我大惊失色,使出飞车本领,一蹦,再一蹦,“砰,”撞在一似乎不是树木的物体上,回头看,竟是把进入小木楼的铁栅门给撞开了。与我对了个个的小虎愣怔了下,豹眼圆睁,猛地向我扑来。我仍下一句“君子动口不动手,耐烦张你。”就往木楼跑,改口高喊: “张书记,杀人了,你家小虎要杀……” 我倏地住口,也住了脚。 一个中年人站立在木楼门前一株千年笑旁静静地凝视着我。他头发花白,身材高大,像小伙子一样英俊,无惊无怒,无哀无喜,神情是一种仿佛经历了恐怖、绝望、仇恨、困惑、不安……渴望纳喊,却从未纳喊出的一种无边无际的孤独和痛苦,身体像飓风摇撼的一棵古松微微抖动,使得凝视我的目光也是那样的震撼人心魄。 谎话被拆穿的羞赧过后,面对眼前这个肯定是张书记的人,不知为什么?我一时竟恢复不了自信,正话俏皮话都说不出来,不由将手插进裤兜,把头低下了,真希望小虎赶进来将我推出 去。可小虎却早已偃旗息鼓,在栅栏外专注地拨弄被我踏倒的花草。太阳将我显在地上竟是那样渺小,柔弱,像一张不经风雨的纸片儿。 张书记向我点点头,让我进屋坐了,到后面厨房为我泡来一杯茶,不问我找他做啥却问我父母是哪里人姓啥名谁。要晓得父母故乡何在,父亲叫啥名子,我就不会到龙爪了。我没回答,赶忙递过介绍信,说了想到村里落户参加劳动的事。他走马观花地看了看,说我的情况昨天中午县委焦书记已经电话告诉他了,让他留我在公社协助妇女主任汪萍搞计划生育。这名词挺新鲜的,我兴致勃然地问他计划生育是不是响应以粮为纲的最高指示到村里抓粮食生产?他没回答,又凝视了我一会,忽然起身愤愤地说了句“趋炎附势!”把我吓了一跳。他觉察到了,随即安慰我说,“别怕孩子,我不是说你。我想再问问你,你父母姓名和老家……” “不知道。” 你父母没对你提起过?“ 我忽然感到非常委屈和心烦,一撅嘴,“你问这干吗?不想回答你!” “可以的。你今年多大?”他点点头,表情仍是那样平和,使人想拒绝都难。我又乖乖地回答: “上星期满的17岁。” “上星期……农历十月初八?” “你咋知道我生日?” “上星期就是初八。”他说。没有讥我贵人多忘事的含意,相反显出了一种很悲切的表情。接着又像糊涂了似的问我姓啥?我嘻嘻一笑: “张书记,别逗我了,我又不是小孩。” “你不是孩子是啥?”他语气略加重了点儿,“什么父母,为了啥?头上乌纱够大了嘛,竟……竟然如此狠心,不惜把自己不懂事的孩子多加两岁,往……” “错错错……” 我插嘴,出口后连自己也懵了下才说,“介绍信除了姓名是真的以外,其余统统是假的。”接着,我游戏地对他说了介绍信的来历。 “这样说,你真不是梅书记的子女?那你为啥姓梅?” 张书记这次口气显得有点儿紧张严肃,表情看似镇静,实则惊中带奇,困惑意味非常浓厚。 我笑,笑得开心而放肆,“我为啥就不能姓梅?姓梅又不是谁的专利。嘻嘻,才不稀罕啥书记省长呢。我妈姓梅我就姓梅,我妈叫梅念一我叫梅关雪,从小我和我妈相依为命,拾荒为生,真正清贫如洗根正苗红……” 张书记身体仿佛遇到电流突地颤了颤,凝视我的目光竟是那样慈祥而悲伤。他缓缓地用右手在胸前托住左肘,左手摊开捂住了他大半个脸庞,微闭的双目微微颤抖,似在努力克制某种仇恨,某种怨艾,某种伤痛,或是某种期盼情绪的暴发。又似在想一件什么难办的心事。 我有些恐慌,看来张书记弄清我身份后,在考虑接收不接收我的问题,如张书记说我是个来路不明的小流窜犯,收缴了插队证明,将我抓起来或是驱逐出境,我咋办?我收敛起性格,大气不敢出,暗自庆幸他没接着问,要那样,我会毫不设防地将砍杀军区刘副司令的事说出来。太险了! 心里正在惴惴,小虎提着木桶进来了,一边说“爸,沈部长说地委姓门的电话找你。”一边不满地睥睨着我。而后去了厨房,在厨房里,他忽然惊异地大叫起来: “咦!厚脸皮。爸,快来看,家里咋生出这么棵厚脸皮?叶片儿比拇指还厚,一桶水都没把它涝死。” 楼上传来一声莺歌似的笑,又没了动静。这种指桑骂槐的把戏不是我特长,如按往时的脾气,非冲进厨房和小虎拼个你死我活不可。可现在命运正捏在他老爸手里,不得不隐忍。但不回一声,又怕他认为我懦弱好欺从而得寸进尺。管他看得见看不见,翻了个白眼回了一句: “你嚷哪样?我又不在你家吃饭。” 张书记笑了,抚摸了一下我如刺猬的头,说尊重我的选择,去劳动增强一下体力也没啥坏处,他会让小虎送我到村里报到。说完,去厨房和小虎嘀嘀咕咕了一阵什么,出门去了。 小虎一改先前的仇视,一路上嚼嘴嚼舌没话找话,我只应了他一句“厚脸皮。” 村长家住的四合院不在鹅卵石路两边,小虎的话是不在街上,楼上楼下恐怕有十五六间。我们到他家时,他爱人说他着凉了,刚喝了姜汤在床上发汗,要我们等一会。小院正中有棵大红枣,枣儿稀稀拉拉,颗颗像玛瑙那样红得发紫,惹得我馋涎欲滴,悄悄吞咽了几大口口水。树身扭曲,斑剥,弓腰驼背,看来年龄已是老大不小了。小虎在墙边拿起一根竹杆绕了个圆周,拍打下十多颗下来,讨好地捡来递给我。我拍拍他手,说他理解力不错,不过经他的手枣皮就变厚了,只能适合脸面比城墙还厚的人吃。小虎哼哼两声,开口就吃,像吃苹果那样嚼得“唰唰”有声,像吃哈蜜瓜那样呼噜作响,口水当果汁飞溅,蛊惑得我一把将他手里的枣儿全换了防,岗哨都没留。 村长终于起来了,神态看不像感冒,倒像劳累一天疲惫不堪后磕睡没睡足。小虎嘱我就在枣树旁,他亲热地赶上去从村长近似于松针直竖的头发中拈出几小块木渣儿,开始在村长耳边叽咕,村长带着疑问的目光望着我,时时摇头,就是不见他点头,似乎不愿接收我,我心凉了半截。 突然,枣树比我膝头高点儿的地方一个窟窿吸引了我注意力,一群小蚂蚁正在大会战,齐心合力将一只寿终正寝的蚂蚱往窟窿里搬运。我恍恍惚惚看见两个奶声奶气的小女孩聚精会神站在树前,手捏一根小木棍在数从窟窿爬出来的蚂蚁,矮一点的女孩捏着指头数了几遍后说是5只,高一点的女孩说有一白多只,两人争执起来,矮一点的女孩说不过,伸手推了高一点的女孩一把,还到墙角捡来一团石头塞进了窟窿…… ——那两个小女孩就是我和我姐。 那是在我心的根的村里的幼儿园,我记得那树古老但记不清是一棵什么树。我蹲下去愣怔怔地望着窟窿,蚂蚁们已以排山倒海的气势战天斗地的作风将“宝藏”藏到了它们的金库。我顺手在地上捡起一木棍,想掏掏窟窿有多深,小虎过来了,没说话,从表情看就知道没啥戏,但我还是跟着他出了院门。 出了院门的我住足不前,感到一派茫然,不知道该不该忧伤。小虎嘴巴不停翕动,没听清他是在安慰还是在讥笑。一群鸟儿在不远的草垛上扎堆儿,乍惊乍喜,很像幼儿园的孩子们在听阿姨摆“狼外婆”。我忽然盯着小虎,像要和他打架一样: “你说,老实说,这里曾经是不是幼儿园?” 小虎吓得倒退了两步,瞪起他那对豹子眼:“你凶哪样?我可是让你。我刚才就是在对你讲村长家以前是公社托儿所,我也在枣树下数过蚂蚁……” 不待他说完,我猛地将木棍向地上一扔,返身跑回院中枣树下,冲在台阶上卷旱烟抽的村长叫嚣: “告诉你村长,今天你收也得收不收也得收!” 村长仿佛这样不讲理的事见得多了,稳如泰山,瞥我一眼,只管卷他的旱烟,卷成了拇指粗,然后慢吞吞栽进烟锅,击石取火一样,一下一下又一下很耐心地打那有火星飞却总不出火苗儿的火机。我是敌强我强,如果对手不理睬我的挑战,我是一点儿辙都想不出。昨晚点蜡烛,顺手将火柴拽进了兜里,见他老不得烟抽,很替他着急,便拿出来为他点。他毫不客气,心安理得地接受了,叭咂叭咂了几口,也不看我,从云吞雾涌中飘出一句: “哼!为啥?” “这是我老家。” “你的老家?笑话!你姓啥?本村历来就没有一户人家姓梅。”说着,村长身子忽然颤抖,握烟杆的手青筋暴突,声音倏地嘶哑了,“姑娘,20多年来咱村只有死的没有出去的啊!你又何必……何必……” “可是……可是……我没骗你村长。”我不知咋说,委屈得直想哭。他也没说安慰我两句,烟雾中像块岩石,怪没意思的。我又鼓起勇气执拗地说:“反正,反正这是我老家。我记得上幼儿园时,院里也有这样的一棵树,树上也有这样一个洞,相信这棵树认识我,你要不信,问它好了。” “还记得啥?”村长一点不幽默,不怀好意地盯了默立一旁的小虎一眼,回头已墨起脸,“记得你家吗?记得你七姑八婶四姨婆吗?走吧,我没闲功夫和你瞎扯。” 说着,手一挥,在台阶上狠磕了磕烟斗,欲进屋,小虎冲他背脊喊了声“赵叔……”他默立俄顷,转过身来,“啥?” 小虎这才把话接上: “你可不要怀疑侄儿,说这院是幼儿园真是她自己说的,刚才你也见她专注枣树那窟窿了。” 村长又从合包里摸出旱烟来卷,我迅速作好了为他点烟的准备,动作有点儿拍马屁的嫌疑。借此功夫,我把所记得的都对他说了。他没有吸,望着天空缄默了好一会,叹了好大一口气,说: “是的,咱村在五八年底前,确是有个挺淘气、又挺招人喜爱的女孩叫横牛儿,但不是姑娘你,因为那年底横牛儿她……她死了,她和她父母一道死了,刚满3岁啊……” 村长说时很是伤切,哽噎了。小虎像个孝子,赶紧为他捶背,他猛一抬,“要你小子讨好!”把小虎掀了个趔趄。小虎不以为忤,厚脸皮地又赶过去抹他背,说: “赵叔,侄儿求你了,这样伤身体。爸为啥那样早就白了头发?他无时无刻不在谴责自己啊。过去的事就忘了吧。” “忘?你问你爸他敢不敢忘?咱村不是你爸会衰?不是你爸,你小龙哥,小芳妹……98个你的兄弟姊妹……天啊!会活活饿死在这院里……” 村长剧烈咳嗽起来,涕泪洒了一地。我受到感染,眼眶儿也红了,泪水跟着也掉出来。我想到了我姐,如果龙爪真是我的根,那么98个饿死的孩子中有一个可能就是我姐。我想问村长,可我连我姐的小名也不知道,朦胧记得母亲总是说,“牛儿,要向姐学习啊。”那是由于我调皮捣蛋。我与我姐就在院子里玩,饭熟了,母亲也是喊,“牛儿,叫姐回来吃饭。”那是因为母亲知道她造就的这盏不肯省油的灯不会听老大的,老大省油会不折不扣跟着我屁股转。没有任何一点儿印象证明母亲当我面叫过我姐的名,叫过乖儿。但谁的父母不是这样亲昵地叫自己子女?况且,母亲也常这样叫我诓我。 小虎圆眼睛湿乎乎的。我想他肯定想哭,只是我在,不好意思。他拍得轻,拍得匀,像个按摩师。在他一阵按、压、捏、拿、拍、打下,村长平静了。他才说: 第四章 不可思议 龙爪的黎明极富魅力,先是郭叔家那只雄鸡跳上墙头像领唱一样高啼一声,全村鸡公仔便齐齐地应声附和起来,换气中,百鸟登台接上,鸟偃旗鸡高歌,鸡息鼓鸟鸣唱,此起彼伏,雄壮,嘹亮,婉转,丝毫不逊于人间乐团有组织的男女大合唱。熹微的晨曦就在这阳刚与阴柔交融的妙不可言的乐曲中倏地揭去了盖头,仿佛上帝也经不住这种不同凡响的交响乐的诱惑,一下子就把眼睛睁开了。 只有凡人中的凡人才能见识如此富于生命的曙光。 也只有凡人中的凡人在这生命的曙光下为了生存而在牛马不如地挣扎。 自以为穷在闹市无人问,生活在无边无际的苦海,世上最苦最穷提着心吊着胆儿求生存、为了下顿起早摸黑的只有我和我母亲,但我到村里才出工不到一个月,就深切地感受到我和母亲的生活算是在天堂。 每天,当头上的星星还未完全隐去,当鸟儿更加动听地婉转起歌喉,我赶到地里,村民早就像老黄牛一样在土里埋头耕耘了,天不黑尽,月亮不升起三四丈,除了朱三娘没有谁说回家。人人神情皇皇,好像有个无形的魔鬼瞪着眼睛在阴暗中窥视他们似的。生活更是犹如洪荒,不要说油星儿,尽红薯也吃不上一顿。若大一个村子,就没有一家喂得起猪。 对此,汤灿和盛凡经常摇头大叹,盛赞伟大,而又牢骚满腹斗嘴皮儿,怨村里为啥不允他们像我一样入主土地。 花飞谢从不参与逗嘴,常常像个姑娘似的矜持地靠在门框上,若有所思地或仰望天空或远眺关爷林或不知所向。 夏红云真把我当小弟照看了,在我出工后,主动承担起为我煮饭烧水的任务。为了取信于民,她在煮好饭后会借口接我,风尘仆仆赶去地里与我们一道干至收工。手脚麻利,闲熟,决不像我那样拖泥带水。而且一干起来就没见她伸过腰,汗水恐怕比我一天流的还多。村民们目光隐透赞赏,但均保持沉默,无人喝彩。 我没有享受过村民们暗暗瞥在夏红云身上的那种犹如光环似的目光,而且除了朱三娘没有一个和我说过一句话。而朱三娘也是在我到代销店买东西时才会凑过来叫我一声或两声闺女,那两声闺女叫得自然,亲切,蜜甜。而后,荡我一秋千就走,在地里就形同陌路。夏红云、盛凡、汤灿、花飞谢,以及那位周国正初来乍到时,都曾荣幸地享受过她的“母爱。” 朱三娘恶叉白赖说疯不疯,说不疯又不是很不正常。不知是吃杂了为了帮助消化还是怎么?她总爱大声武气叫骂,在地里地里骂,回家就在墙外骂,搞不清楚在骂谁。在她叫骂时别人是劝不得的,一劝更是声色并茂足蹈手舞,跳起脚脚一蹦三尺高,拍着屁股指天戳地昏骂,满嘴唾沫就像个大口罩,也不会说口渴。但她活路精细,挖红薯连小指粗的薯干也不会留在土里;种小麦,土搒得很匀,翻盖时又轻又快……她有时去地里很早,早得不知时间,如挖红薯,村民们去时,她身后已有一两背红薯从白区转入解放区;有时她又去得很晚,学校都上第二节课了还不见她骂骂咧咧的身影。不论早去晚去,她都早退。旷工是家常便饭。村民们对她很少搭理,且目光怪怪的,似乎含有一种刻骨的怨恨情绪。 村里寡居老妇不少,而且年龄断层,小十二三岁以下,大是十八九岁以上,十四岁至十六七岁的少年少女凤毛麟角。断层原因无疑是在当年的幼儿园饿死了。到底咋会只饿死孩子,为啥有那么多老寡妇,我问过小虎,差点没被他生吞活剥。 村里无论是老妇人中年妇女年轻媳妇还是小姑娘,虽然生活粗糙,穿着低劣,却掩不住其天生丽质。特别是小媳妇和姑娘们,更是如待放的玫瑰,一天劳动下来一身臭汗污泥,仍是出污泥而不染,依旧是那样妩媚、鲜活、含情脉脉。我无法一一道出她们的天然之美,更不想剖出我看见她们破烂的衣衫下那干净的动人魂魄的美时我是多么忧伤多么心碎。我不知道这些如此美好的精灵为什么会来这个粗糙、野蛮、奸诈的世界,会集中在这个巴掌大的山村。天然之美是需要痛惜、哺育和供奉的。她们没有得到。她们的目光浸透的是苦难和恐惧,偶尔也会闪出昙花一现般的希冀。 男人们的雄壮英俊,我更无法言表赞美之辞。倘若我不是一个脱缰野马似的假小子,倘若我身体早熟,会被村里任何一个年龄段的男人俘虏,坠入那个叫啥爱的河流淹死。 劳动得看田土面积大小,有时全在一块,有时又分成二三伙。出满工的全是老人,妇女,和姑娘小伙,其中我印象最深的是杏儿、梅儿、薇儿——不是因为她们三人长得最漂亮,而是她们干活总是与水龙、飞龙、天龙三个标致的小伙子在一块,引我注目。成家立业的壮年男人一般只在午饭后才现身影,唯有“宝书”不离手的男人满勤地跟着我们干。我了解到一点有关他的情况不过是他的姓名叫成功,曾在地区任教育局长。他和我是劳动中最孤独的人,不同的,是他自己不愿和人说话。他从不插在人群中,要么在前,要么在后,放稍也是独自坐得老远,埋头孜孜不倦。我暗自佩服他的定力,换了我,看不了两行就会瞌睡。他干农活的熟练成度在我看来和我不相上下,但他做错了,有人会教他,虽然教他的人大多不是很客气。但我还是羡慕他,因为如果有哪位妇女,姑娘或小伙子也这样呵斥我,或是对我蹩脚的劳动给予哪怕是丁点儿违心的奖赏的目光,我也会高兴得心花怒放,就可以绕着弯儿和他们扯上白搭上腔,那时就由不得他们不和我说话。 善于恶作剧的孩子不也希望大人夸其是天才吗? 所以,在一天挖红苕时,我就故意将红苕挖成几节,盼望在我旁边的婶娘们立竿见影指教我,或是臭骂我一顿。可她们谁也没言声,表情上连一点呵斥责骂的意思都没有,只是不时往我身后看,看一次身体就微微颤抖一次,好像我挖断挖碎的不是红苕,而是她们的心。村长爱人赵婶望了两次后不再望,埋头挖,挖着挖着,忽然跪在土里蒙着脸痛哭。我不解,还得意地回身看,就是这一看,我的心颤抖了——身后一长路头断残肢的红苕浆水横溢,天干个儿小,又是白薯,血色黄昏下,恍若一具具刚遭歹徒五马分尸的孩童。我仿佛就看到了村长家院子里饿死的那98个孩子。红苕不是孩子,但它等同于生命,如果那98个孩子当年有红苕吃,今天就是鲜活的生命和希望。 我却在糟踏生命和希望! 我也哭了,跪在泥土上。 我认错了,很奇特——“谁叫你们不理我,不和我说话……呜呜呜……” 从此,我再不敢使点子胡作非为。 还是没有人和我说话——无论我如何厚脸皮叫婶婶叔叔,喊哥哥姐姐叫弟弟妹妹。奇怪的是,全村上下看我的目光都很复杂,那是什么样一种目光啊!好奇、不安、疑虑、希冀、恐惧、憔灼……好像我会给他们带来灾难,又好像在我身上看到某种希望。但无论何种目光我感觉都比较友善,无丁点儿看成功时流露的那种鄙视,也无瞥朱三娘时的那种积怨;反倒是在我身上捞去不少东西的朱三娘,几天不见我光临代销店,就会斜乜我一眼或两眼三眼。 大雪这天,龙爪被冻住了,没有下雪,仅是之前下了一天绵绵小雨,晚上刮了一夜带唿哨的风,早上起来,整个龙爪就成了玲珑剔透的水晶宫般的世界,宛如一座雄伟的城堡,堂皇的宫殿。树木一夜间头顶皇冠,飞银泻玉,在宫殿内外参差错落,百态千姿:有的仗剑昂首,犹如皇宫卫士;有的亭亭玉立顾盼生辉,而又掩笑含羞,恰似风姿绰约的少女;有的翩翩跹跹,恍若宫娥踏歌起舞;有的搔首弄姿欲露故藏,一如慕欢艳妇……卧龙山则似在珠宝中醉卧的裸美人,奇丽壮观至极。 楼上几人最新发现这奇景的有可能是盛凡,我恍惚先听他大声吟诵啥“龙爪暗闯水晶门,一夜雨刻风雕成。可叹往昔雾瀑隐,开门喜迎冰帘春。”然后才听到夏红云惊喜的欢呼,紧接着门被她拍得山响,像出了啥事地急呼我快起来。 小春已种完,这样的天气窝在军用被军用毯军用大衣里就像偎在母亲怀里要有多舒服就有多舒服。我不想应,更不想起,但我还是应了,懒懒中带着不满:“钥匙在你那儿,自己不知道开门?” 接着传来她那大串钥匙挤挤挨挨像风铃似的声音,但没听到钥匙插入锁孔,也没了她的声息,响起汤灿的声音:“脸红啥?里面是你小弟又不是周国正。拿给我开……梅关雪这臭小子,也不知是烧了哪炷香,我们是一年四季门前送屎送尿,他才来个把月人家就雪中送炭……” 我一惊,手忙脚乱地起了床。 我相信全村人在我第一天出工时就从赵婶口里知道我是女儿身,还知道我是那个“冒认”横牛儿的姑娘,因为与我一同干活的杏儿梅儿薇儿无论是在路上还是在地里,常聚在一块惊奇地瞥着我窃窃私语,一天那个叫梅儿的不慎声音稍大了点儿,一句完整的话还被我耳朵逮着了:“天哪!她不是丫头吗,咋穿男人裤子?” 只有夏红云汤灿盛凡这三个傻帽和公社一干人“宫娥不识中书令,问是谁家美少年。” 汤灿是在夏红云的力证下深信我为同类的,盛凡对我性别曾似信非信,但从他不忌讳入我房间来看,多半将我视为了带娘娘腔的男人。至于花飞谢,从言行上则难以判断他是将我当男性还是女性。他言语不多,很少串门,大部分时间他房门是关着的,不知他是将自己关在屋里还是独自到野外揣摸什么去了。给人的感觉是孤独、爱静,眼里常含着一缕只有在我母亲眼里才能见到的那种哀伤,仿佛历经苦难不堪回首。 门口有大堆红薯,一袋麦面,一块两斤余重还比较新鲜的说不清楚是啥动物的肉,一挑木炭,八捆劈好的桶箍柴,一个火盆;火盆架是新的,火锅儿也是新的,均摆放无序,柴是压在麦面和红薯上的,把袋子都穿透了,显然是怕被人发觉,伧促而来急促而去。 汤灿也不怕冷,双手一如既往各握有一个滚动轴承,说是练啥功。那轴承簇新,里面的珠子光闪闪,旋转起来风一样呜呜响,每次见他把玩,我都要羡羡地看两眼。他把轴承往我手上一塞,“喜欢就送你了,我爸车间多的是。无才可去补苍天,让人当玩物吧。盛凡也要去了一对,本人还有对没见过世面呢。”然后一边嚷嚷,一边喜孜孜地帮我搬运进屋。搬完了,很大个地吩咐楼道上的盛凡升火盆烤火,叫夏红云去把花飞谢喊起来帮忙择洗红薯,他自己则去下面取冰化水,冠名我今儿请客。 人是一个易变的东西,当饿得裤腰带都没办法再扎的时候,再清高的人也不会要啥脸面。盛凡就自嘲地向我一笑,无条件地执行了。夏红云去叫花飞谢没叫来,说不在家。他们生活也算是水深火热,虽然公社固定供应他们每人每月6斤大米16斤玉米,还有5元钱,但正是架子猪过渡到年猪阶段,一般在中旬就得寅吃卯粮。到龙爪过了两个冬,都是龟缩在被窝里作茧自缚,烤火就更是如枕黄梁。 我立在南窗,望望滢透的世界,又看看脚下那袋麸面合一的白面,感到很茫然。是谁送的?应该不是小虎,因为小虎给我送东西时不会避人,况且一个星期前他在第二次为我送米来时,明确告诉我节约着吃,他要和他老爸送他姐去地区医院治病,最早也要到年前两天才会回来。关伯伯也不可能。因为关伯伯想的是我多去陪他,这样的天气,怕是求之不得我住到他那儿去为他煮饭温酒。可能的只能是村里。可村中哪家有这么高档的麦面吃呢?动物肉还好说,村民们常到东峡谷和望龙山安放机关,刺猬、山羊、野兔野猪等一个不小心,就会误入歧途。我蹲下去捧起大捧麦面想哭。突然,麦面中翘出一张纸角,像破壳而出的小鸭惊疑不定地望着我。夏红云抽出来看了看,眼睛倏地红了,扫了一眼正在走廊上忙碌着升炭火弄得一脸花的盛凡,将门轻轻地关上,抹了把泪,把那纸条递给我:“你看看这,小弟。” 纸张粉红色,一看就知道是从公社墙上撕的标语纸,上面那两句话特暖人心:闺女,受苦了。你们要相互照应呵。 我在心里喊,你们终于在心里承认我是村里那个死了的横牛儿了!泪水一下子滚落到了麦面里。夏红云比我还激动,捧着纸条泣不成声,她说想不到村民早将她当女儿看待了,她一定不会辜负村民期望,照顾好我这个小弟。我知道她理解错了,纸条上的闺女绝不是指她。她之所以如此理解,是她对我这个“小子”深信不疑。 我没点破,同性相斥。我怕她今后不为我做饭洗衣服。我帮她擦了泪,借口解溲溜出了校门。 村中差不多的孩子都在被冻住了的鹅卵石路上似溜冰又不似溜冰,因为只有哭声没有嬉笑声。寻常一般只在下午出工的男人们在檐下显得很严肃,时而指点时而喝骂,时而亲自跳到那比油还滑溜的路上示范着开溜几米或沉稳地走几米,叫孩子们再来。孩子们头上大都摔有青包包,泪痕满面,看来是很不想玩这游戏。 出校门才摔了个四仰八叉,还好,没人看见,起来后再不敢走那拒人于千里的“蛋”路,手扶各家院墙小心翼翼,也不管别人理不理睬,微笑着叫这个叔那个叔,叫到郭叔时,小不点英雄从公社方向滑行过来,见到我,双脚倏地八字形张,哧溜——停下了,向我做鬼脸打手势。那意思似说,是骡子是马跟着溜溜啊。这面子可丢不起。我回了他个鬼脸,轻盈盈跳到街面,神态举重若轻,自我感觉很是飘逸。可“蛋”路一点儿不给面子,拒不接纳,着地就使孬,不得不疾速换脚,着地声踢踢踏踏媲美马儿驰骋,马儿驰骋千里,牛儿我一阵忙活却没行寸步。在我栽倒的刹那,水龙天龙飞龙竟在那间不容发之际嬉哈哈喝出了半声“好,”我便被两双有力的手稳稳托住。一是郭叔,一是水龙的爹黄叔,他俩距我都有一两丈远,郭叔在檐下还是埋着头的,想不到他们踏冰如行山地,迅疾似闪电,太玄乎了!水龙拉着英雄,“来来来,我们也学人跳跳‘忠’字舞。”我白了他一眼,赶紧落荒而逃。 从进村那天起,我就在脑中努力挖掘幼时的印记,忙中偷闲钻遍了村里的旮旯角落,感觉熟悉又很不熟悉。熟悉,是觉得那鹅卵石路似乎就是记忆中故乡村里的那条路,只是感觉稍微窄了点点儿;还有村中的代销店,也好像就是记忆中那个要我喊他爸爸的叔叔抱着我去过的合作社……不熟悉的就更多,包括横垣村后的卧龙山在我记忆中都是陌生的,并且我找不到记忆中的家园,记忆中的家是很模糊的,似乎离“街”很远,我和我姐上幼儿园要走很久;住房是木的而且很大很宽还有楼,前面有好大一个敞敞的坝子,父亲母亲一天还带着我和我姐在坝子里栽了一棵树,我爸在树上还刻上了我姐和我的名字。而村里住房很集中,家家独门小院,且没有木房,树几乎家家院落都有,我都偷着看了,并没有字。更为重要的是父亲姓啥名谁,我是绞尽脑汁也没一点儿印象。母亲姓梅名念一是无疑问的,我的姓名是念书时母亲取的,无疑是跟母亲姓,可村里确是从古至今没有人姓梅。 但潜意识告诉我,龙爪就是我的根,我是龙爪的一分子。我信任这个附生在绵延千里的悬崖边、深陷于苦难深重的陌生而又熟悉的环境。因为无论我躺在哪一个沟渠和坡坎,都仿佛是躺在母亲搂着我相拥而卧的床上。 ——这不是回家的感觉是啥? 村长在院子里拍打那棵古老的枣树,树上的冰凌与地上寒冰会师,发出了玻璃破碎的声音,我甜甜地喊了声赵叔,他“嗯”了声,扫都没扫我一眼。才十一二岁的酸枣儿独自在旁学着步履薄冰,我不无讨好地招呼她小心,谄媚地欲过去相扶,怎料脚下一滑,自己反而仰天摔倒,她嘻嘻地跑到檐下向我做了个鬼脸进屋了。右边靠围墙的千格窗漏洞百出的纸后恍惚闪出一个人影,一双眼睛像星儿一样在破洞口闪烁不停。感应得出,那双眼睛是惊惧、惶恐的。 村长既没管他女儿也没管我,继续敲打枣树。不一会,一身银装玉佩,宛如水晶雕刻的枣树又变得枯涩,老气横秋。我踢了一脚满地的冰凌,无话找话:“赵叔,冰凌挂在树上是一道风景呢,为啥要敲下来?” 村长心情看来不错,没有瞪我,还挂了点儿微笑,说枣树已是风烛残年,腹中又被蚂蚁掏空,承载不了这样大的冰凌,待会还要拿草在周围烧烧,提高点儿地气温度。这几年来都是这样做的,不然它老人家就不在世了。 我心里很乐,表面装着一点儿不懂幽默,伸进大衣从挎包摸出一瓶摔了两跤也没砸碎的高梁酒,将它放到枣树下,向枣树诚挚地鞠了一躬,说:“老人家,好在你身子骨还硬扎,不然横牛儿就找不到根了。横牛儿不知咋感谢,特带一瓶酒来给你老暖暖身子,万望接受。如你老推辞隔外,横牛儿的脾气你老人家是知道的,她会伤心,会哭泣,会从石桥跳入峡谷……” “胡说些啥?”村长没了微笑,但口气还算平和,“正因为你小名叫横牛儿,村里才接收你。但你心里明白,你并不是咱村的横牛儿,如你不信,可以到望龙村西坡看看,上面就葬着横牛儿和她的母亲。” “那根本就不是我和我的母亲。” “当然不是!” “赵叔,你相信我,”我像女儿一样吊住村长胳膊,撒着娇,“我真的是横牛儿,小名牛儿,那年我妈背着我从雪山奔逃到了省城,真的没死。我妈也是在我来村里的前几天才丢下我走的。走前还嘱咐了我一句话呢……” 说到这里,我期期艾艾说不下去,因为母亲咽气时我还在铁道边拾破烂。村长以为我在卖关子,又微笑了,抬手,中指一勾,反背在我头上就是一磕钻:“鬼精怪!说啊,啥话?” “我妈说回龙爪找你爸和姐去。”为了更加圆满,我又补充了一句,“要不然,我咋会在我妈刚去世就千里迢迢直奔龙爪而来呢?” 我正暗自为即兴编的谎言得意,不料,村长脸色像晴转阴的天慢慢地乌云笼罩,生硬地甩脱我的手,瞪着我,说我还不会演戏。我不知哪儿出的岔子,也的确不会演戏,顿时感觉脸庞发烧,强硬头皮,底气不足地反问:“既然我不是你们认为的横牛儿,为啥将我当女儿,担心我饿着冻着,送那么多你们都吃不上的好东西给我?” “啥?送东西给你?荒谬!” “你不要装,赵叔,我人小,但我懂事。” “你是很懂事,不然不会肩负重任……但咱村的人不是傻子……丫头,我今天破例告诉你露的马脚,免得你小小年纪还在村里忍辱负重。横牛儿她爸死时,她妈还健在。龙爪?哼,鬼才这样叫!” 村长又露出微笑,但那微笑变了味儿,是讥,是嘲,是排出了定时炸弹后的骄傲。右面窗户破纸洞后的那双眼睛,似乎更为惶惶,一闪,不见了。 我为我突兀的谎言后悔不迭,但村长像一座石雕,再也听不进我半句解释,就是我哭得涕泪交加,他也坚持要我立即离开他家,离开村子。软的不吃,看来还是要来硬的,哼!你还不知道我横牛儿是一盏不肯省油的灯呢。我抬起袖子拖去泪水,从身上解下母亲的骨灰,像朱三娘骂大街样高声嚷起来:“想赶我走,没门!以为我是孤儿好欺负是不是?想不到我妈在我身边,哼!这是我妈,我妈叫梅念一,你问问她答不答应?不认我,难道我妈你们都不认?要是哪天我找到那棵树,找到我姐,找到我爸,看你还敢赖……” 我嚷嚷了半天,气都没换。村长表情一惊再惊,几次蠕动嘴唇似欲插话都没有机会,我停了,他却不开口了。那双惶恐的眼睛又贴到了纸洞口,纸糊的窗儿簌簌作响,看来那人冷得不行,在激烈地打颤儿。 可能在冰凌上站久了,村长身子也在发抖,我正想将军大衣脱下来为他披上,他说话了:“孩子,你……你将你母亲的骨灰随时都背在身上?能不能打开让我看看?” 我点点头,却将母亲的骨灰抱紧了。村长见状,长长惋叹了一声,“不愿就算了。你回去吧。” “你又误解人!”我眼眶儿一热,泪水跟着滴嗒而下,抽抽噎噎地说:“我妈生我时得了病,最怕冷,在这里打开要凉到我妈咋办啊?” “乖,别哭,那进屋……” “咣当——”右面的木窗突然倒塌,被冰凌痛击得四分五裂。那人竟是成功!他泪流满面,木呆呆立在窗前。我惊得说不出话,泪水都被吓回去了。村长瞥了一眼,领我进了屋。 屋里有个大木斗,里面旺旺地燃着炭火,村长让我坐进去后不再提看我母亲骨灰的事,径自在灶上忙碌起来。我说赵婶呢?他说挂红色恐怖去了。“裆织布”我还没解,又来了个“红色恐怖,”想问,又忍住了。母亲的骨灰,我是先用油布缝袋装好,再用母亲一件兰卡琪衣服包裹,两袖当背带斜挎在身上的,里面放有初中毕业时我和母亲合影的一张相片,也是我和母亲唯一的一张照片,想母亲时,我就偷偷拆开看一眼。村长现在不想看,我却想看了。我小心翼翼地一层一层揭开,露出了油布袋和相片,母亲和我都在笑,但我的脸是曝光不足还是摄影师技术欠火候,朦胧得有点儿不见本来面目。母亲非常漂亮,也难怪人们背地里称她郁美人。照片上的母亲更是美如莲花,平时的忧郁一点都没现——因为我这头以牙还牙不畏强暴、智力非常平庸的牛儿出乎意料地在数学考试中史无前例地拿了60分。我亲吻了母亲那张明媚似春光的笑脸,紧紧贴着母亲脸庞,仿佛感觉母亲栩栩如生地出现在眼前,将我搂进胸怀,取出梳子帮我梳理犹如鸟窝儿的头。 真有人在为我梳头。头发系着身上万千神经,有几条神经敏感地抽搐了下。回首,竟是酸枣儿。 “牛儿姐,我爹在厨房哭。”酸枣儿说。 我正想问为啥,村长红着眼出来了,故意嚷嚷:“这鬼烟子,熏得人睁不开眼……” 但厨房根本没燃火,那来的烟呢?我向枣儿眯眯眼,捧起母亲骨灰递给村长:“赵叔,我没骗你吧?你看,我妈在生你气呢。” 村长像大臣迎接圣旨,忽然做了个将马蹄袖左右拂扫的动作,抢步上前,单腿打千,双手虔敬地接过了母亲的骨灰,目光便像冰凌冻住大地久久地凝在了像片上。俄顷,双手开始剧烈颤抖,双目犹如生气的大海,汹涌翻滚……持续了大约两分钟,“海潮”退了,手也不抖了,一切恢复如常。他说:“哦,这就是你母亲。” 这种心不在焉的口吻令我非常反感,我一把从村长手里夺过母亲骨灰,边包裹,边阴冷冷地咕嘟:“瞧你那双枣皮似的手,不要把我母亲摸脏了。不就是个村长吗,有啥了不起……” 村长一点儿不为我刻薄的语言生气,忽然扭头:“枣儿烧火,今早我们炒肉煮麦圪塔吃。” 酸枣儿目瞪口呆,像被吓着了。俄顷,一头冲向厨房,欢天喜地地嚷起来:“哦!吃肉喽,吃山猪肉喽,吃麦圪塔喽……” “就在这儿吃!我去洗肉。”村长口气不容辩驳。我没看他表情,昂首迈出木斗,阔步走到枣树前,回了一句:“稀罕!” “回来!” 不回咋了,敢把我吃了不成?我坚定地向外走。突然,村长像一股旋风,倏地就到了我面前,手里还握了枚手榴弹。这一惊非同小可,急退几步,才发觉是我买来送他却放在枣树下的那瓶酒。他和颜悦色,说:“要走,就把它拿回去。” “不!”我脖子一拧,“就不!你咋不去把悄悄送我的东西搬回来?” “怎又讲蛮?对你说了,村里绝不可 第五章 天地苍凉1 凌夹雪,半个月。冰雪已经住扎了一个多月,还不见撤退的意思。想想,父亲可能真去逝了,不然母亲不会带着我亡命逃奔他乡,姐姐也可能在幼儿园那场人间惨剧中遭难,便不再有精神走村串户,反正人家也不理我。成天无所事事,恍恍惚惚宛如置身一个混沌的恶梦里,昏昏然难睡亦难醒,醒来又大多坐在一旁发呆,或者岂有此理地生自己一阵闷气,躺在床上又感到十分恐惧,特别想歇嘶底里嚎叫几声,然后一拳洞穿墙壁,但始终没有鼓得起勇气实现这种自残的欲望。 汤灿高呼着篡改的口号: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切来了。所以必须有福同享……大揩我的油,天天邀盛凡来我寝室聊天,打扑克,木炭大根大节放,红薯大个大个吃,一点儿不心疼。寒假一放就像大姑娘一样关在屋里不知在写划啥的花飞谢,终是耐不住寒冷,时而也过来暖暖手,有时也心不在焉地参与一下牌局。盛凡和汤灿回家去过两天,想来家里也不是那么好过,或者说不怎么受欢迎,又恋恋不舍地赶回来了。汤灿还带回一个只令我一个人吃惊的消息——焦书记被白麻子打了。 通报这件事是在牌桌上聊斋说笑,座中有盛凡花飞谢和夏红云,我则在炭火边昏昏欲睡。先听他们嬉笑一阵后,恍恍惚惚听汤灿说,“这有啥好笑的?本人这次回家听到一则马路消息,那才叫人捧腹。说白麻子踢了焦书记两脚没受批评反而得到表彰,升任了知青办主任。消息原文说,白麻子老婆棋艺高超,推磨技术之精湛也无人能匹。焦书记在上个月的一天晚上去找他老婆切搓,与之斗了个半斤八两不分斩轾。正直白热化,白麻子回家了,一见那阵势,气急,抬腿便踢。不料,他老婆顿时松懈,一勾白眼,”哦呵!老娘抵抗了半天没让他前一步,这下好了!被你一脚踢进去了耶!这可怪不到我。“” 然后过了许久,几人忽然笑得喷鼻。 我不明白有啥可笑之处,下棋推磨很正常啊,白麻子为啥要那样愤怒?而焦书记被白麻子踢打了,为啥还要感谢白麻子提升白麻子?事后问过夏红云,夏红云又笑得喘不过气,说别听汤灿瞎扯。沉郁寡言的花飞谢则对我说了一句“少和他们来往。”便很少见其影子。 花飞谢没回家,身上丝线最少,不说棉衣,连绒衣都没有。 我几次都动了侧隐之心想将穿在身上的绒衣绒裤脱下来送给他,但终是穿过,送人不当,再说我也舍不得,就把那条大得能装一斗二升米又没穿过的军棉裤和穿过几天的棉衣送给了他。送他时还绞尽了我脑汁,他身材虽然和我一样窈窕,毕竟是真小子,男子汉,为了不伤及他自尊心,我不得不像做贼—样赶时间抢速度,趁他上厕所的间隙偷偷扔进他屋里。 此后,他就再不来我屋里烤火了。我也开始打着节省能源的旗帜,天天几乎都要睡到十一二点钟——不是我懒,更不是我吝啬,而是掩盖我的心有余悸。 每晚他们走都几近凌晨,待入床稍暖正欲睡去时,总会传来一阵零乱而沉重的脚步声,那脚步声由远而近,由近而远,一直延续二三十分钟。没有嗥叫,没有嘶吼,仿佛是一头具有高瞻远瞩雄才大略的狼王指挥的一群纪律严明。兔子不吃窝边草的狼。“龙爪狼多如蚁,巢穴在东峡谷,天黑切莫单独出村。”这是每一个外来人都会被告知,在脑中必需打上烙印的事。之前,我多半是晚上去看关伯伯,听到那恐怖的脚步声后,晚上就再不敢我行我素独自称雄。 这晚,我又是在胆颤心惊的觳觫中待过路“狼群”的脚步声消失了才入睡。正自安逸,被一阵节奏强烈的声音惊醒了,那声音似锛似锯又似在撕址破麻布——是从我房门传来的。狼,是狼!只有狼在复仇或救崽儿时才有这种不顾一切的断然行动。我毛骨悚然,赶紧翻身下床,执刀在手。 “小弟,小弟……” 是夏红云的声音,急促,但不是太惊慌。门上撕刨的声响顿时寥若寒星。夏红云从我来后就总爱跑黄阳,有两次去而复返,说被飞飞跳跳挡了驾。冰冻后我带她去过关伯伯处,关伯伯似不太喜欢她,一句话没和她说过。但那以后她再出“关”,飞飞跳跳对她的盘查就放松了。她昨天一大早出去的,晚上也没见她影子,想来是才入“关。”我大松一口气,镇静了一会才把门打开。 门前不是夏红云,而是一个黑乎乎毛茸茸湿漉漉的家伙,这家伙雄壮。庞大。威猛,它陡然而立,径自把我拥入怀。经过了近一月恐惧的我,泪水倏然夺眶而出,也搂紧了它,像历尽千险回到母亲身边的一只迷途羔羊,委屈地只管哭嚷,“跳跳,跳跳……” 没谁知道我的心此刻有多么激动多么忧伤而又有多么荒凉,它实际上曝露了一个多年来孤立无援,挺而走险,背水一战的假小子内心深处的秘密——色厉内荏。有那么刹那,我感觉搂住的就是自己的父亲。 跳跳最初仿佛读懂了我的眼泪,保持父亲一样深沉厚重的默然。而后开始像哑吧发急那样哼唧,一只爪儿搭在我肩上,一只爪儿轻轻抓扯我衣服。我搂着它头亲热地连声问候,它甚是不耐。我轻轻打了它一嘴巴,“馋猫,猴急哪样?来了就是客,肯定会招待你呀。”它喉咙忽然发出一声恶恶的咆哮,一口咬住我袖子往外就拖,我使力打了它几巴掌也不松口。 “小弟,不对……不要打。”夏红云在旁惊疑不定,阻我住手后,不敢像我那样摸跳跳,却和我一样傻二八几,她俯身温婉地看着跳跳,表情关切,就像看自己心爱的恋人,目光还带了那么一点儿泪涟涟的样子。她说:“跳跳乖,有啥事告诉我好吗?” 直觉跳跳有点儿反常,它从未来过我这里,难道是关伯伯出了啥事,或是生病了?夏红云认可了我这直觉,说她入“关”时只见飞飞在守家,没见关伯伯的身影,也没看见跳跳。关伯伯平时爱在山上安机关套野物,是不是清早去寻查跌倒了? 跳跳看来听得懂人话,放下我开步就走。我拔腿紧跟。夏红云犹疑了一瞬,也跟来了。 冰上覆盖了一层厚厚的雪,雪被村人踏实,蛇行似的街路变成了孩子们溜冰的天然划道。小点儿的借助凳子在路上滑梭梭板,大点儿的不依赖任何道具,全凭脚下功夫。大多数身轻如燕,滑姿优美,灵巧飘逸,犹如久经考验的冰场骁将。走到代销店门口,迎面滑来酸枣儿,从她不那么流畅的姿势看,脚底功夫显然欠火候。我顺口招呼她小心,话才出口,她便手舞足蹈跳了两下冰上芭蕾,和身倒地“吱溜”滑出去丈把远,将缓缓徐行的小日本英主任绊倒在地。枣儿手一撑,蹲起,再一撑,就那样蹲着滑出去了。英主任一撑再撑却没起得来。 与英主任同行的还有一个大姑娘一个小姑娘,大姑娘怀抱一摞宣传标语,我认识,她叫汪萍,是向英主任和沈部长透露“温都老汉烟杆击飞机”的公社妇联主任。小姑娘端着一盆浆糊,最多大我岁把,我不熟识,但我知道她叫方小红,长得娇小玲珑非常可爱,穿着比高牡丹还时髦,也是个不知天高地厚来龙爪插队练红心的。据高牡丹透露,是白麻子亲自来电话让她爸把方小红留在公社协助汪萍搞计划生育的。她二人还算眼疾手快,慌忙放下东西,在英主任连续不断推辞了二六一十二次仍被热情好客的冰面挽留的时候,终于扶起了滚圆的英主任。英主任也没怒,立足未稳就哈哈笑:“妈拉个疤子,要屙趁这两天快些屙哟,不然就要割卵子骟*巴,缝屁股堵炮眼了……” 方小红似被英主任的脏话吓住了,倏地收手,英主任又踉跄跌倒,顺手逮住一个垫背——汪萍。 气喘喘赶到关口,关伯伯好好地在屋里,正在磨一把长长的刺刀,梁上悬吊着四只捕获来的山羊。见我身后跟着夏红云,不满地瞪了我一眼,也不管我呼吸冒烟,一如既往,叫我火速烧水。夏红云知道不受欢迎,要走,我在她耳边说,“肠子都生锈了,不吃白不吃,走啥?”见她还犹豫,眯眯眼又说,“不要理睬那臭老头,他最怕我,待会埋头吃就行了。”正得意洋洋,耳朵被关伯伯揪住了:“鬼丫头,敢暗里骂伯伯!说,谁怕谁?” 其实不痛,我却洋装护痛尖叫,然后像马车夫那样高喊,“老八路杀人了,关老革命杀人了……” 关伯伯陡然发怒,“瞎嚷嚷啥?”甩手就给了我一巴掌。这巴掌虽然不重,我却失声哭了,不相信父亲样慈祥,父亲样关爱我的关伯伯会打我。夏红云不好说什么,拉住我手,“小弟,小弟。”喊了两声,也哽住了。我欷歔着说:“稀奇吃这烂羊肉。我们走,再也不来了。” “你敢!要走出门坎一步,看我不敲断你双腿。”关伯伯说着,坐回原地继续磨刺刀,嘴里叨叨不停,“还自称牛呢!你见天下哪头牛挨鞭子流泪的?赶快做事,待会我把羊皮剥了,若水没烧好,饭没煮熟,真要挨两鞭子。” “挨就挨。”我破涕为笑,一撅嘴,“那你咋厚此薄彼?红云姐还不是担心你有啥闪失才赶来的,为哪样……” 夏红云慌忙打断我,“小弟,可不能这样与关伯伯说话。我还有点事,先走了啊。” “谁叫你走?”关伯伯抬起头,“我牛儿说得对,不吃白不吃。我这臭老头子最怕的就是她,她要打雷,我不敢不下雨。帮着做事吧,呆会我还有话对你说。”说着,试了试刀锋,起身开始剥羊皮。 我向夏红云做了个胜利的鬼脸,赶紧舀水。淘米。择姜蒜辣椒,夏红云则赶快抱柴烧火,火焰把她映得光彩照人,靓丽可餐。更动人的是她露出的表情,那表情就像很久没吃过饱饭的乞儿梦中吃大米饭红烧肉。也像村里在灶旁吞咽着口水幸福地望着母亲蒸红薯粑的孩子。假如我真是男孩子,才不管她长我多少岁,非要娶她做老婆不可。 夏红云见我目光暧昧不怀好意,脸“唰”地红了,问关伯伯咋叫我丫头?我用高牡丹的话“我本来就是丫头啊”回答她。 她追打我,说我越来越坏,跟姐姐说话也不正经。我说,咋不正经了?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我不过是偷偷想她做媳妇而已,正常之极。她愣住了,好一会才忧忧地说:“小弟,可不能开这样的玩笑!我……我要大你五六岁……况且,我这一生看来是跳不出……是没有好结果了……你就不同,年龄小,父母双全,前途可谓……只希望你今后记着龙爪还有我这样一个姐,我就欣慰了!” 我也愣住了。夏红云她爸死后,她妈改嫁到了一遥远的省份,从没与她联系过。她哥哥早在几年前一场激烈的“卫东”战斗中凋零,她事实上和我一样成了孤儿。 我不忍心她再误会下去。 “不,小弟,这不是真的,你说是骗我的好吗?” 夏红云听了顿时泪下,好像她可以承受自己失去父母的打击,却不能承受我是孤儿的痛苦。我也被感染得眼眶儿发酸。 “我从不骗人,红云姐。” 夏红云一把将我搂住,“小弟,我可怜的小弟……那村里人为啥也不理你?要不姐和你去找村长说说?” “我都和他吵几架了。” “你敢和村长吵架!?”夏红云像听闻县官顶撞皇帝,吃惊地望着我,“不怕他逐你出去?” “他敢!关伯伯是我老爸呢。” 这句话使夏红云眼睛发出光,“真的?” “冒牌的。” 话才出口,耳朵又被关伯伯捏住了,“叽叽喳喳!想把伯伯冻僵?快舀盆热水来。” 我还没反应过来,夏红云响鼓不用重锤,已在锅里舀热水了。我准备端,她向我眯眯眼,“你煮饭,我也去认爸。”过去就笑容满面卷起袖子前后忙碌,殷勤地做着关伯伯下手,旁敲侧击投石问路懂而装不懂,一副天真活泼的乖巧样。我忙着砍羊腿下锅,也没见她给关伯伯灌了哪一种迷魂汤,从关伯伯表情看,似乎还对胃口。 饭后,关伯伯似是而非地对夏红云说,“现在的人名疆利锁,都在想如何一夜升天……孙老三被抓了,最近就不要再跑了。不要为了几块钱丢了前程。”也不待夏红云应,提刀将野羊肉和内脏分成了91份,说村里包括成功总共91户,今儿是年三十,要我和夏红云赶紧挨家挨户送去,特别嘱咐,搭羊头的那四份分别送给村长赵叔。鄢校长。黄叔和郭叔四家,送完后,还来做年夜饭陪他过年。而后望着村子感叹着说了一句:“若世人的心都长在体外,村人何至于此!” 我浑浑然与年三十不期而遇竟陌生得不敢相认。过年可是母亲最没有杂念,梅花在母亲脸上绽放的一天,也是我感到最幸福的一天,说的做的都是围绕年夜饭。晚上,母亲会和我出去逛逛街,或去看一场电影。过了年我就盼着再过年,以期见到母亲微笑的面庞。又过年了,我忘了,忧郁的母亲欢快的母亲我都再看不到了! 正是中午,天空混浊一片,“红色恐布”已经被寒风摧残得支离破碎,寒鸦无“布”可恐,肆无忌惮在地里欢欣鼓舞。夏红云驮负百十来斤山羊肉埋头在想啥,心事重重样。代销店没有香纸卖,我背得少一些,在想晚上怎么为母亲送钱的事,也没说话。快到村口,从关爷林方向忽然传来一阵喜鹊喳喳,蓦然回首,只见一个孤凄的身影木立在古榕树下,榕树上积雪大团大团往下落,迷蒙中,那身影转瞬成了雪人。 我自然认识这甘愿被雪裹住的人是谁,他是花飞谢。天这么冷,他跑到那里愣神干啥?真是乖僻得可以。 我们从入村开始送,心里暗自惴惴,声怕被拒之门外。想不到没有一家拒绝,家家女主人没打招呼,没说谢,也没问打哪儿来的,只是热泪盈盈,接过放在冷灶头上后,都倚在幽暗的门框上落着泪,目送我们进入第二家第三家。 我很想哭,弄不明白她们为什么心存感激却不和我们说话。是什么原因导致她们如此沉默如此戒备? 孩子们仍在路上燕儿般穿梭着滑雪。酸枣儿看来老练多了,相遇时还对我做了个鬼脸。送到她家,赵叔和赵婶收下后也啥话没说。饭桌上有摞钱纸和大把香,我贼似地拿了小匝钱纸藏进大衣。村长像长了后眼,说只偷纸没用,还得偷三炷香。偷就偷,我又在他目光下“偷”了九支香。 第五章 天地苍凉2 出来敲开成功的门,屋里冷火清烟,气氛却罕见,坐了大堆年轻人。被村人昵称为三龙儿或三条龙的三个小伙子水龙,天龙,飞龙也在场。成功在得知“温都老汉”事件后,尽管宝书仍不离手,但神情有了些微变化,眼神不是那样黯然了,偶尔还现出一丝见到晨曦初露时的那种光彩。他从我手里接过山羊肉时很是激动,激动得颤抖,开天劈地说了声“谢谢。”声音嘶哑,不太连贯,好像语言功能有点儿障碍。三条龙同时跳起来对那小块肉认真研究起来:“我知道这是啥肉,看来家家有份。” “何以见得?” “不见这是牛肉?” “有理!如果是一头整牛是够咱村吃了。但不知是黄牛呢还是水牛?” “从肉质的细腻看应该是黄牛。” “非也!” “我还没说完。从血液的浓度看,基本可以确定是水牛。” “不对,不对。” “那难道是犀牛?” “大错特错。” “那是啥牛?” “没见肉上几股筋是拧起的?” “哦——知道了,看来是一头横牛儿。” 心里本来在讥笑三条龙张冠李戴错把公鸡当凤凰,及至听了这句方醒悟被他们洗涮了。但他们表情认真,并未就此作罢,仍面对着那小块肉评头论足,一点儿看不出是在针对我,若就此对他们上纲上线横加批剥,又恐他们反讥我入座对错号,只得忍气吞声白了他们一眼了事。 最后只剩下朱三娘和郭叔两家,我和夏红云犹疑在那里。两家是对门对户,分别站有汪萍和方小红,半指仙沈部长和日本鬼子英主任。汪萍莺声燕语地正在向朱三娘解读政策,要他男人初三到公社卫生所做啥结扎手术。朱三娘跳起了她独创的舞蹈,屁股拍得乒乒乓乓的代替爆竹除旧岁,日妈倒娘臭骂,骂着骂着就好像懵了,“耶”一声,忽然发问:“汪主任,结扎,结扎是啥意思啊?” “刚才不讲了。”汪萍说,“就是计划生育。” “那你计划没有?” “三娘,你咋这……这样……” 汪萍在我眼里很有个性,仿佛天生就是一块做官的料。她个子高挑,脸庞轮角分明,性格不拘言笑,气质赛过电影上的女法官。想不到面对朱三娘这突兀一问也会赧颜羞色露出姑娘本质。朱三娘反倒温和了,不再追问她,转问方小红:“闺女,你生了几个娃儿?计划了吗?” 方小红面庞腾地红得像个熟透了的西红柿,埋下了头。但她眼神似乎没有脸上的那种状态。我恍惚觉得她那双眼睛在哪儿见过,使劲儿想了想也没想出结果。 “三娘。”汪萍恢复了常态,也不怒,那声喊就像在叫自己的娘。她耐心地对朱三娘说这是政策,抵触不得,否则会被惩处坐班房云云。朱三娘好像被吓住了,低声嚷嚷:“坐班房!那你咋不说清楚呀?要说清楚了,我听就是嘛。” “那你现在明白了吧?” “明白啥呀,结扎是扎哪儿我就没搞懂嘛。”朱三娘忸忸怩怩,再现了以前在代销店要我买罐头给她时的小姑娘神态。汪萍不禁莞尔,略一犹豫,说:“三娘,我也不是太了解,听说,就是将……将什么输精管扎起来,那……那个时就不会怀孕。” “哪个呀?”朱三娘更是忸怩,就像小女孩听大人摆《一千零一夜》问的“后来呐?” “三娘!”汪萍终于忍不住了,显出了法官似的气魄,“你,你咋蛮缠呢?这是政策,初三扎也得扎,不扎也得扎的!” 犹如绵羊变猛虎,朱三娘又开始拍屁股,污言秽语滔滔不绝,说什么还是姑娘呢,就知道啥精啥卵,还知道那个,肯定与人那个过了。既然汪主任说了不扎也得扎,她朱三娘听,咋不听呢,只要汪主任说话算话和方小红先结扎做出榜样,她朱三娘绝无二话可说,叫男的自己拿刀将卵蛋割了就是,恰好过年没肉,就炒来当盘荤菜。最后散文结尾一样,点睛之笔是活学活用了高牡丹骂她的那句不分阶级敌我,不分民族成份,也不分国界,但我说不出口的精粹。 那边沈部长和英主任也似怕了朱三娘,油瓶子倒了也没说过来扶一扶,任其火势燎原,却在苦口婆心地对郭叔放歌阳春白雪。好像沈部长调子高了些不尽如人意,英主任向沈部长摆摆手,自行独奏。他一脸笑容,胡子在他唇上鼻子下像只展翅的老鸹。他奏得非常动听,夸奖郭叔是村里惟一的硬棒棒的贫雇农,革命事业心非常重,分钱不要国家的就毅然担起了公社完小名誉校长和校革委主任的重担,这说明郭校长郭主任当家做了主人,觉悟比天高,阶级立场坚定,毫无疑问会发扬主人翁精神,坚定执行党交给的计划生育试点任务,协助政府做好村民工作,并带头去结扎。墙内枝头上一只饥寒交困的鸟儿听了,仿佛也焕发了精神,“叽叽”的扇动起了翅膀。 郭叔神情如故,沮丧地蹲在门前,身上换了上面才发给公社的唯一一件救济棉袄,手拢在袖子里,头耷拉着,一副老牛听曲样。沈部长问他听到没有?他眨了眨混浊。无神的眼睛,缓缓地把一张青黄不接的脸庞搁进了臂弯。沈部长面色一沉,伸出缺少半个指头的那只手想提他站起来,第一次没提动,第二次加了力还是没扯动,顿时青筋凸现,嚷嚷,“老子宣布,再不吭声就免去你职务,救济棉衣明年也不用想……”同时使出全力猛提。岂料,郭叔在那刹那倏地站起来了,地面油光水滑,提空的沈部长栽得就惨了,揉搓着后脑勺半天没翻过身。 见沈部长步了自己后尘,英主任幸灾乐祸,窃笑不已,不慌不忙,一步便伸手可扶,他悠哉哉迈了四步,还说了句调皮话,“乖,摔了肯长。”沈部长甩掉他手,要去扭打又蹲在那儿一脸诧异。茫然的郭叔。英主任这时伸手快极,一把抓住他,回首望着又已蹲下的郭叔:“郭主任,叫我咋说你呢,你把沈部长弄了个人仰马翻,也不说扶一扶……不要怨领导嘛,去年公社党委送你去县里进毛主席著作学习班,就是准备培养你重新加入组织,回来任村支书,可你是咋学的……啥?你说啥?” 郭叔嘴巴蠕动了一下,又蠕动了一下,再蠕动了一下,终于咕嘟出一句:“就……就是被他”著作“了,还……还要学!” 一股气浪冲口而出,像气球爆了,“噗哧”一声喷出满天唾沫,有的还成了漂亮的五色泡。英主任比脚下的路还滑溜,略一莞尔,假装茫然地看着我:“关雪,郭主任说啥,你笑成这样?” 我还没决定是否“赏”他一句,沈部长突然一个箭步飞过来,一把扭住我身边的夏红云,啥也不说就掏绳子捆绑。 “爸,爸……” 夏红云也不挣扎,只是一味地哭,连声喊她死去的爸。我愣了俄顷,就是那俄顷,郭叔倏地跃起,一把将夏红云扯到他身后,像一座山丘威然地屹立在沈部长面前,紧接着是第二座山丘黄叔。须臾,没出来瞅热闹听笑话的妇女,男人,纷纷拥出家门汇集成了横垣东西的卧龙山,无语地与沈部长,英主任,汪萍等对峙。 “老黄,你……你们吃他爸的亏还没吃够?”沈部长底气看来不太足,退了两步,又退了两步。 方小红似不晓得沈部长为啥要抓夏红云,睁大一双眼睛恐惧地望着上司汪萍。汪萍似也不知晓沈部长为啥要横生枝节,调头不解地看着也算是她领导的英主任。英主任可能也不了解内情,责问似地瞪着沈部长。大眼瞪小眼,小眼瞪大眼,一个瞪一个,最后全聚在沈部长身上。沈部长回头就走,嚷嚷:“他妈的我晓得个卵,县公安局来电话勒令我抓她,说他们初二来押人……狗日些又不说个子丑寅卯……” 夏红云搂着郭叔和黄叔又哇地大哭起来,黄叔和郭叔扳开她手,没有任何安慰的动作和语言就进屋了。刹那,街面上又只见滑雪的孩子。夜幕垂下来了。 年夜饭吃了。 村子布满疲倦,静谧得要命。 没有爆竹声响,没有孩童嬉戏,没有狗吠。黑暗铺天盖地无边无际,没有星星没有月亮,只有凄厉的寒风发出的呜呜声,仿佛风才是这天地夹缝中被挤出的惟一有着生命的精灵,在众生受到摧残下依旧保持着自己独到的个性。 我知道了沈部长为啥要抓夏红云。 父亲死后,夏红云没了任何经济来源,公社发的5元钱购买了粮食就只剩一块多钱,油盐都不够。女孩儿家总不能像男人那样“捉襟见肘”,灵机一动,便利用我给她的十元钱去黄阳车站堵截卖生漆籽的人,然后倒手转卖给孙老三赚点儿差价。孙老三信誓旦旦的对她说,有货尽管给他,他是一个讲江湖道义愿为朋友两肋插刀的人,出了事上刀山下油锅他都个人顶,决不牵连她。然后诡秘地对她说,不要看他现在一副穷酸,他父辈以上可是黄阳府第一大富,可惜他父亲闹革命,当了八路军团长时光荣牺牲了云云。 可孙老三被逮住后竟像一条恶狗,反咬一口说夏红云是主谋,黄阳公安局随即扑龙爪抓捕夏红云,但刚踏进关口就被关伯伯一通臭骂给挡回去了。关伯伯让跳跳去喊我,一是要我来和他过年,二也是想让我把这事转告夏红云。关伯伯原以为,黄阳公安局在未查清事实真相之前是不会通知卧龙公安局的,因为他已告知来人,孙老三本人在解放前曾任国民党黄阳保安团中队长,是一个真正的祸国殃民的历史反革命分子,解放后被判重刑,才释放不到两年。他父亲人称孙括皮,不是八路军团长而是日伪保安团长。这种人的话岂能相信?料不到事态发展如此迅急,分析说,县公安局的人明天可能就会到。 炭,是水青冈炭,火力猛,经熬,时而“嚓嚓嚓”飞出星星点点火星儿。楼上门关了,窗半开着,坐在火箱里的我感到发热,大衣脱了还想脱绒衣。夏红云却是觳觫不已,望着炭火不知道眨眼睛,泪水涌在眼眶边被火烘干。蒸发。逼回,熏得双眼红肿得恍若挂在枝头的一对石榴。很少抽烟的关伯伯在“叭叭”地抽烟,看来问题很是棘手。 我将自己在“战斗”中总结出来的两条宝贵经验献出来给关伯伯和夏红云参考。一是若来抓的只有一人两人,我就和夏红云拿刀一对一与之硬拼,二是若人多拼不赢,我就断后掩护夏红云跑。想不到,这堪与毛泽东同志“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走”的十字方针媲美。有着异曲同工之妙的经验之谈竟被关伯伯嗤之以鼻,说是儿戏。我便再不敢贸然献计献策,眼巴巴地看着关伯伯。关伯伯那袋烟终于吸完了,磕了两下烟斗,把灯罩取下来拨长灯芯又罩上去,小楼顿时犹如日出。然后他捧起酒葫芦喝了一大口,“呵呵”地笑了。他说:“垂头丧气干啥,把头给我抬起来。你以为把眼睛弄瞎了,眼不见,世界就净了?剥瓜子吃,天还塌不下来,塌下来了也有我老头子顶着,怕啥?” 夏红云泪水顿时倾泻而出,“爸——”一头扑到关伯伯怀里放声痛哭起来。 “不哭了闺女。”关伯伯说,“你应该知道我和你爸本就是老战友,我们是同一天加入革命队伍……不知道?唉,老夏啊!不扯远了。既然他生前将你送到这里来,照看你也自然是我的责任……过年高兴些啊,和牛儿唱两首歌给我听听。” 我正苦于无法掺嘴而感到些许寂寞,张嘴便唱:抬头望见北斗星心中想念毛主席头可断来血可流…… 我手舞足蹈,拿腔拿调,唱得只有那样动情了。唱毕,还抬手揩了揩有点儿湿润的眼睛,然后踌躇满志地望着关伯伯,等待他老人家喝彩。不料,等来的是当头棒喝,关伯伯说我是瞎嚷嚷,就像横牛犟脾气发着时的嚎叫,亵渎了音乐。我又泄气了,搞不清楚今天说的唱的咋都不合他老人家胃口? 夏红云脸上终于显出一丝浅浅的笑,走出火箱,清了清有点儿撕涩的嗓子,扬起头闭住了眼睛:炮火中有个人间天堂硝烟中有个桃源似的地方抗日打老蒋我们被追杀去那里躲藏我们挂彩了去那里疗伤那里啊鸟歌唱花喷香美丽富饶是我们坚实牢靠的大后方炮火中有个人间天堂硝烟中有个桃源似的地方少年刘关张端水倒尿视俺如兄长村民待咱胜过亲爹娘那里啊还有三个医生护士一肩挑的小姑娘天真烂漫为我们弹琴跳舞歌唱炮火中有个人间天堂硝烟中有个桃源似的地方我们把她遗弃了没炮火的天堂成了炼狱无硝烟的桃源唯闻狼嗥为啥啊功成后我们把她归类于另册结在俺心中咋也解不了夏红云的声音湿淋淋的,与歌曲一样几分苍凉,几分忧伤,夹着一种美妙而酸楚的情感,凄婉动人。夜,寂静无声,稳藏在黑夜的万物仿佛得到这情感的滋润和引领,也在屏息倾听。惟有风儿是声声叹息。这歌声仿佛来源于一条遥远而宽广的冰河,重重地撞击着人的灵魂。我恍惚被一个个凝固而又是活体的波澜攘除推向一个开阔而又很狭窄的时空里,说不出的伤感,好想大哭。 关伯伯听前两部份时还有节奏地拍着大腿打拍子,跟着韵律哼,神情就像小伙子,已经身临那个天堂那个桃源,看到了那三个少年和三个天真烂漫的小姑娘。但是夏红云唱第三段时,他的表情便一下子判若两人,恍若转瞬间被冰凌冻住了的一棵落叶松,久久默然。 “爸,是我没唱好惹您不高兴吗?”夏红云泪光盈盈,偎进关伯伯怀里。 “哪里。”关伯伯说,“你唱得很好。跟谁学的?” “我爸在病重时唱给我听的。” “他没对你说那地方是哪里?” “没有。” “唔……他终于是悟了!”关伯伯又卷了支旱烟抽起来,若有所思地说,“这首歌叫《心中的天堂》,前两段在战火中唱了十多年,从红军唱到八路军,从八路军唱到新四军,从新四军唱到解放军。后面这段应该……应该是你爸填写的……这个……这个老教条啊!” 夏红云欲说啥,张张嘴又合拢了,还向我使了不要说话的眼色。我想她心中疑问肯定比我还多,只是她比较懂事,见关伯伯心情忽然不是那么好,就忍住了。比如歌中那如世外桃源的地方是哪里?比如关伯伯说与他爸是同天同时候加入的革命,为啥他爸是红军,而关伯伯却是八路…… 其实,夏红云不使眼色,我也不会问。有些往事不堪回首,宛如一把捅心的尖刀。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硬要提起或要别人打开有意尘封的记忆,无异押解别人扑刑场。我不成熟,从小嘴不饶人手也不饶人,即使不敌,被人追得落荒而逃也从不揭别人家的隐私和疮疤,更不去探听。街邻的目光因此而带了点儿褒奖,说我横而不苗。这不是说我天生晓得尊重别人,而是母亲给我的切身感悟。否则,我不会不知道父亲姓氏姐姐名谁和生命的摇篮。 蓦地,漆黑。阒寂的夜飘来小虎他姐那如清流潺湲的琴声,随着琴声村里弹出一团活的火光,接着闪出第二团第三团……上百团,恍若一条火龙从村里鱼贯而出,缓缓地向关口蠕动,眼看飘浮到了桥头,却倏地晃悠悠上了土山包。团团火光下隐约可见一个或几个默然无声的人影,到了关爷林前亦未发出任何声息,秩序井然,静静地鞠躬,燃香焚纸。转瞬间,关爷林香烟缭绕钱纸灰飞,火龙又返回村里,村子再度陷入黑暗。唯有小虎他姐的琴声没止,仍在如泣如诉。关伯伯沉默了许久,说那是村民来给关二爷拜年送钱。年年岁岁今朝都如此。我想那长眠在山包的关二爷可能是村中上几代一位德高望重的族长,不然村民们不会对他顶礼膜拜。关伯伯对我的揣测似满又似不满,说村里同姓不会超过三家,哪来族长?按我学问已经是秀才了,应该知道关二爷在历史上指的是谁。 “真是关羽?可……” “可是啥?”关伯伯说,“那就是关二爷。关二爷一生一忠二勇三仁义,被天下人敬为神,四海之内皆有其陵其殿,其神像塑身和庙宇更是遍布天涯海角山陬溪畔。《天山客话》中咋说?”塞外虽二三家,必有关帝庙。“咱村没建庙是因为关二爷金身在此……” 说着,饮了口酒,情绪有些愤懑,说刘备张飞二人和关羽是喝了血酒的拜把子兄弟,为啥人们不是那么敬重?是因为刘备张飞都做了对不起关羽的事。什么桃园三结义的美名有名无实,不过是罗贯中笔下添的花絮。但人们有心有眼睛,是非忠奸经纬分明…… 历史是靠活着的人说书的。刘备之败,皆因不听诸葛孔明之劝坚要为二弟关羽报仇之故,其身亡也是哀痛成疾。张飞之横祸更是惊闻二哥关羽魂飞脾气突然乖戾所至。怎么说,刘备和张飞都完全做到了对友情的矢志不渝至死靡他,基本践了“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的盟约。可以说为纷纷尘世谱写了一曲千古绝唱。我不知道书上说的真一点呢还是饱经沧桑的关伯伯讲的更靠近一点历史的真实?倒是听说湖北当阳城郊的关羽陵墓只有关羽无首的身体,也许这个关爷林葬的就是关羽的头?但也不对,传说中关羽头枕洛阳身在当阳又如何解呢? 无论史实如何,我很想结交两个像刘关张那样肝胆相照的朋友。夏红云可能就是这样的朋友。既然心里认为是,就得道义相砥,过失相规。缓急供驱使,生死可互托。我对关伯伯说,沈部长有可能拿着尚方宝剑卷土重来去学校抓夏红云,提议晚上夏红云就住在关口。关伯伯想也没想就应允了,说这是我今天说的第一句还像话的话。递给我一支电筒,要我独自回去,以免别人起疑。望着犹如地狱一般的夜,我禁不住心虚胆寒,说还是留下来陪他老人家守岁,天亮就走。关伯伯点点我前额:“还侠肝义胆,我看是鼠胆兔儿肝吧。” “你不怕我被鬼拖去,也不怕狼把我吃了?” “你不是自称横牛儿?”关伯伯哈哈一笑,“横牛猛虎不畏,岂有怕狼之理?” 夏红云也担心我出事,想送我进村再返回来。关伯伯问她独自回来就不怕狼吗?她凄然一笑,说这样活着情愿被狼吃了。 关伯伯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欲让跳跳肩负护送我的重任。看来留下是点门儿都没了,我哼了声“如狼把我牛儿撕来吃了,看谁为你煮饭炒菜!”连电筒都没拿就扑进了地窑。 第六章 悲歌1 一路睁眼瞎似地跌跌撞撞摸爬滚打,害怕的神经根本没起作用。狼看来也还是惧怕蛮横的牛。 早上仓促而走没带门,寝室里,竟点了三盏马灯,比白昼还亮堂。汤灿,盛凡,高牡丹和方小红正在桌上玩“单打独斗,” 谈笑风声,激战正酣,我进去谁也没发觉。摔了数不清的跟斗,全身又痛又乏,便靠在墙上喘息观战。 “单打独斗”是汤灿无聊出的发明,双打一,三炸二,四轰三,简单易学,意在于赌,人多人少都可以玩。我们以前是一分钱一个小回合,一天下来,点子最背的我也不过输一两角钱。据说他们在没钱买牌的时期玩的是汤灿另一创造,号称“一视同仁。”玩法更简单,木墩墩的坐着,两分钟内苍蝇飞到谁头上多谁就赢。苍蝇自然分不清阶级,飞到谁头上全凭它喜欢。现在苍蝇休假去了,就只能玩单打独斗。场上四人表情各异,盛凡还是往常那样神情肃穆一丝不苟,汤灿是一副踌躇满志胜券在握,高牡丹胸有成竹而又一惊一叱,方小红情绪低落无精打采仿佛输得兜尽囊空。 高牡丹和方小红从没来过我寝室,也从未见她们来过学校,不知是哪股风把她们吹来了,而且是吹到我的窝里。我不做声,是我的屋,不能说我在偷听。汤灿正在对方小红讴歌龙爪风景: “龙爪头上有奇峰,隐匿卧龙项背中,寻常窥斑不见豹,雨隙飞扑露峥嵘。唉,可惜今年刚下了两天毛毛雨就冻住了,峥嵘未现,否则咱们现在就是在云端上天宫中。啧啧,那景观你方小红要见了,怕不以为自己成仙了呢。” 方小红温静地笑了笑,无语。高牡丹咯儿一笑: “什么峥嵘啊,那叫雾瀑。你们还没看见过血瀑呢,那才叫美叫壮观,我爸说龙爪的血瀑是天下奇绝,既美丽又悲壮,就像天流血天喷血……” 血瀑?天喷血?我一时惊愣,想起了那梦,也想起了母亲听我说老天爷流血后,惊恐地也说过血瀑,那是啥东西?就那样可怕?沉静的盛凡忘了出牌,和我一样睁大眼睛: “什么血瀑!?你的意思是你也没见过?” “我可不想见那东西。我爸说,血瀑虽然很美很壮观,但是不详之兆,每当它出现,村里就会大难临头遭血光之灾。” “为……为啥?” “我晓得啊!” 高牡丹翻了盛凡一个白眼。盛凡立马哑口。接下来你一言我一语开始议论我。汤灿说: “在知青办看到他那刻,我就知道他大有来头了,一身军用装备,夏红云她爸在世时也没那样威风过。” 高牡丹神情很不屑,“她能和人家关雪比?你不见她爸在世时张书记也没理睬过她?” “趋炎附势之辈!” “盛凡,你少阴阳怪气。张伯伯要是你说的那种人,就不会放下书记县长不做而来龙爪当小书记。” “这是个不解之谜。你晓不晓得是因为啥?” “啥你个头!那时我才几岁?” “你爸是他文书,不了解?” “我爸知道咋会对我说?况且我又没问。” “那梅关雪的身份是你问的?” “是,咋样?” “没搞错?” 高牡丹一阵嬉笑,“你盛凡不会和周国正一样是上面派来的鬼吧?我爸去县里领工资,门专员恰好来县里检查工作,问了姓名身高长相后亲口对我爸说的会错?本来想和我爸一道来看望关雪的,不知怎么听说关伯伯还在把守关口,忽然就不来了。只叫我爸为他带了300块钱和两百斤粮票来。” “其它都好解释。”盛凡说,“夏红云一回来,我们就知道 他叫梅关雪,你爸为啥要替他改名关雪,把梅这姓去掉?盛凡我不糊涂也得糊涂了。“ “我爸哪儿敢啊,是张书记吩咐这样填的,说是关老收了他做干儿子。” “这又是啥意……” “你老兄就是一时聪明一时糊涂。”汤灿插话说,“意思是保密啊。不想想,村里全是地主,要知道梅兄弟是省委书记的公子,暗里将他害了,他张书记资格再老不过是个小公社书记,负得起那个责?” 盛凡喃喃,“全是地主,那被剥削的人们哪去了?唉,还是糊涂好……”忽然大嚷,“汤滑头!你真以为老盛我昏懵了?拿张3压老子2。” 汤灿耸肩一笑,话题转到了夏红云身上,同情了几句后说,“梅关雪和夏红云姐弟相称,半指仙听了牡丹花儿她爸的告诫没敢再来抓夏红云,你们估计公安局会不会来抓?若来抓,梅关雪会不会公开他老子的身份力保夏红云?” 盛凡冷冷地哼了声,“墙倒众人推!夏红云她老爸若没死,她要谁保?谁又敢来抓她?卖了几颗生漆籽也是十恶不赦的罪,真不想让人活了。” 一句牡丹花儿高牡丹很受听,羞赧地送了一个秋波给汤灿,说:“这我可说不准。” “方小红,你呢?” 方小红隽秀疏朗、温润而腼腆,一直默然地打牌。汤灿问到家了,不得不开启她那水涟涟的樱桃小口: “说哪样呀,我又不了解梅关雪。只是听沈部长说公安局指示,夏红云是跨省倒买倒卖的投机倒把犯,属于重……”方小红看见我了,见我馋猫闻到鱼腥样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慌忙住口,同时把头也藏起来。 如果能保住红云姐,装一回公子哥儿何伤大雅?我风度翩翩地向他们挥了挥手,彬彬有礼地说着“欢迎,欢迎,”双手分别搭在高牡丹和方小红的肩头嘘寒问暖,说早想请她俩来玩,又怕两朵花儿不给面子。今晚既然来了,不玩到天明可不能走。 本人呆会请客。 方小红像猫儿爪下的耗子簌簌发抖,几次想摆脱我五指,又似畏惧被猫儿吃了不太敢使力。高牡丹却顿时受宠若惊,向我媚然一笑,起身像贤妻一样温婉,“现在才来,把人家都担心死了耶。”双手不停地为我拂拭雪水,尘泥。毕了,将一意孤行认定我是梅公子的门专员送的钱粮递给了我,馋馋地说: “请吃啥呢关雪?这么多钱当我两年的工资耶。” 我干脆、洒脱地一挥手,你代销店有啥好吃的尽管拿来,多拿点儿方妹妹想吃的。 高牡丹一下泄气了。冰雪冻住龙爪后她就没去调过货,店里不说鱼、肉罐头之类令人垂涎三尺的东西没有,水果糖也是寥若星辰屈指可数。盛凡和方小红表情也很失望。汤灿向我诡谲地睒了睒眼,说,“大家别沮丧,梅兄弟早在几天前就到黄阳准备好了,汤某这就去弄来。牡丹花儿,你和方小红就准备架锅烹饪吧。”说罢,旋风而去。不大一会功夫,提着两个僵硬而又是血淋淋的东西回转了。左手拈的显然是只退了毛的大公鸡,右手提的去了皮不大好辨认,似猫似猬,似獾狗儿又似小水獭。高牡丹兴冲冲去迎接,左看右看,凝云渐起,咕咕嘟嘟几句什么,忽然惊叫: “这鸡是我家大黄!” 汤灿嬉笑,“看清楚点儿牡丹花,黑毛猪儿家家有。这可是梅兄弟在黄阳转了三圈花了三块钱买的货。” “那这鸡冠咋也像我家大黄一样缺了半页呢?” “噢!不足为怪嘛,雄鸡天生好斗,冠子短斤少两就像战场上缺胳膊短腿是经常发生的事。” 高牡丹想了想,似乎觉得也对,不再犹疑,将鸡交给方小红清洗,自己提起另一只怪物,走了两步,又生疑窦,停在那儿翻来复去看。汤灿说,“该不会又怀疑它是你爸养的兔子吧?再磨蹭,天都亮了,吃个屁呀。”高牡丹哼了一声“难说,”乒乒乓乓干起来。 汤灿一脸奸笑,凑到我耳边,“梅兄弟,咱够哥们吧?”我赏识地点了点头。他接着又说,“知不知道?那就是高牡丹家的大黄和高文书养的兔子。”我骇得就失去了尊容。他一边要我别怕,说待会给高牡丹几块钱就得了,一边卖乖施压,说是担心我年三十吃不到肉,才趁天黑去偷来的,可都是为了我哩。我心里气得想开杀戒,表面却和颜悦色彰扬他大大的忠诚,丢给他五块钱,差他协助和摆平高牡丹去了。 盛凡的山水画自称还过得去,说他过寝室“写”幅画赠我,顺便把花飞谢叫来,但一会就呵着手过来了,不知是受冻不住,还是对高牡丹方小红在灶上忙活的东西牵肠挂肚。我问他咋没把花飞谢喊来,他说叫了但没人应。我又问他画就是画,咋是写画呢?他故弄玄虚说是天机,但可向我稍作泄露,画乃是写,写实则就是画,写画乃是画意的最高境界,一般达不到。他要写给我的这幅画堪称绝境,不过他现在还没完全破译某一枝节,所以还不敢妄自作墨。我很烦他这种神经兮兮空洞无物而又令我摸不着北的说词,准备亲自去喊花飞谢,他忽然审视地看着我,说小虎黄昏时来找过我。见我冷然,忽又问我知不知道高牡丹说周国正是探子是啥意思? 提起周国正,我就仿佛看见了那张脓疮遍布阴霾森寒的面孔,不自禁地打颤,恶心欲吐。周国正在公社干部和村民眼里都是臭名昭著。公社和村民为何对周国正的看法保持高度默契同仇敌忾,具体原因不详。据说周国正之所以被公安局招募,就是因了那不得外人所知的原因。所以,周国正走后,村里拒绝接受插队落户青年,公社也无人置啄。盛凡汤灿夏红云花飞谢门口在我没来前基本上“金山”不断,时而轮流布施,时而广泽。我来后,他们门口亦是偶露峥嵘。几人因此也怀疑是村民对周国正怨恨的转嫁。 见我不言,盛凡望向窗外,窗外像魔鬼的脸孔,他对着那脸孔翕动了嘴唇: “我万能的主啊,妖魔借口彩霞飞舞搅扰视线将再次降临无辜的桃源,实欲吞噬桃源未来之星三龙儿。桃源不再,众生即是桃源。您忠实的信徒阿凡无力阻拦,也无法取信于众生,求主垂怜,驱走恶魔。救人如救火,救三龙儿就是救桃源免再遭生灵涂炭。今晚使法吧我的主!天明就晚了。阿门!” 汤灿过来戏谑他念啥经?他正色说是《天主经》,切莫亵渎!说着,又念起来: “我的天父,求你今天赏给我们日用的食粮,求你宽恕我们的罪过,如同我们宽恕人一样。不要让我们陷入诱惑。但救我们免子凶恶。亚孟!” 我骤然打了一哆嗦。盛凡平时说话做事在他人看来是有些怪异,在我眼里虽然也觉得有点儿神经质,但也感到有点儿意蕴。觉得他性格有的地方与我乃一丘之貉,比如说话带刺。只是他刺得比我高明,使人强行咽下而无法生气。而且只有在与汤灿说话时才露锋芒或莫名其妙,并不像我那样不含意蕴的四面树敌。那么他突然提周国正,又生怕别人听到似地违反常规对我大念经文就不会是岂有此理了,而是拿不准我的一种策略。暗示啥?横牛可不是笨牛。 霎时无了食欲和玩兴,谎称有点儿头痛,躺下了。 一干人面对佳肴失去了温柔,吃在嘴里看在锅里,转瞬除了几小根嚼不碎的骨头汤也没剩,汤灿还嚷嚷该煮几碗大米饭吃,反正梅兄弟有的是钱粮。盛凡念了句经文,“主教我们多给予,不求索取。”汤灿似终于逮住了他话柄,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冷哼了一句“叶公好龙!”睡觉去了。 高牡丹到我床前依依惜别,说明天会在黄贻娟那里买两包头痛粉为我带来。我闭着眼睛装出头痛欲裂的样子,想使她快点走,她却将我头抱住发出了令人失魂的颤音。我偷眼相觑,这一觑,蓦然涌出绝非雌雌相拥能激发出的那种微妙情绪——她皮肤细腻光润,睫毛美得无可挑剔,泪眼迷蒙,满面忧伤,含情脉脉,凄美动人,就像神话传说中的农家少女忧心忡忡地搂着病危中的王子。我不由自主地坐起来,忧郁而恍惚地望着她,口不择言,嗓音还略带了点儿颤抖: “亲爱的……” 我倏地顿住,因为高牡丹忸怩使我清醒了。顿了顿,管啥呢,游戏到底吧。我又说: “是不是想和我同床共枕?” 说罢,我一头仰在床上哈哈大笑,笑得十分荒唐,十分笨拙,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未成年的我为何如此放浪形骸,而且还弄不清自己倒底在笑哪样。刚欲止,惊疑的高牡丹倏地弹到门边,慕然回首,赴死似的狠狠点了点头,说了句仿古谜语,“月儿西斜门半掩,风雨无碍佳人行。”咯儿一笑,跑了。我顿时目瞪口呆,而且毛骨悚然。觉得玩笑可能开大了点儿。如果半夜她真的来敲门可就麻烦了。 我跟着溜出门,摸到水龙家抬手正欲敲,从朱三娘家墙头突然“扑”地掉下一团东西,一时头皮发麻,汗毛倒竖。那团东西还是个像长了夜眼的活物,一沾地就跳到路上,眨眼间无踪无影。感觉像猪又像人。我担心有人在附近设伏,也怕被人跟踪,便机智地东绕西绕,绕去了村长家。村长家大门缝闪出一线灯光,黑暗中非常夺目。原以为村长肯定已在梦乡赶场,是准备施展飞车窃煤功夫翻墙而入的,这下用不着冒险了。讵知,乐极生悲,上最后一级台阶马失前蹄,没顺梯滚,一团落到人来高的阶下。好在地上雪厚,也没人看见,无伤大雅,拍拍屁股重上台阶,那线灯光却倏地没了。不敢叩门,腾地攀上墙,一跳入院,可脚还没踩踏实,就被人擒拿,眼睛被蒙住了,嘴巴被捂住了,我拼命挣扎也动不了分毫。捂我嘴巴的是一只有力的手,发出一缕浓郁的烟草味,汗香味,还有一丝儿野羊肉的膻味——这是本村村民无疑。我不再徒劳,任由这人拈鸡娃似的拈进屋。 “吱——呀——”关屋门的声音。 “哧——”擦火柴的声音。 呼吸声此起彼伏,有急促的有屏息后长喘的,还有叹息。我感觉满屋是人,并且人人气氛紧张,看我的眼神肯定充满敌意,只是拿不出如何处置我的主意。 静,静得吓人,静得令我满腹疑窦:难道不是村民,而是打家劫舍的亡命之徒,赵叔一家已遇害了?可关口一天来并无外人进出,我离开前关伯伯就已经栓死入关大门,劫匪是从天上掉下的不成? 看不让看,说不让说,动不让动……哼,想以静制动给我下马威?就是一刀宰了我,我横牛儿也不会眨眼睛!不就是死吗?我妈死了,我爸死了,我可怜的姐姐也死了,我世上再没有一个亲人,杀了我正好去陪他们。我尽量昂首挺胸——头可断,血可流,一盏不肯省油的灯的气节可不能丢。 蒙眼睛的布粗糙,勒得眼眶像无数跳蚤在叮,散发出一股沁人心脾的豆豉味,我估计是谁临时抱佛脚解下的裹脚布。我一边努力拒绝着这味儿强制性的诱惑,一边又极富童话色彩地安排和设想最后结局: 面对梅关雪大气凛然的雌威,歹徒吓得没敢吭一声,肝胆俱裂悉数报销。消息传至中央,无不震惊,文革一主要领导也是女性,欣然之下不及斟酌用词,仿毛主席语录:“不须放屁”的格调,信笔一挥为我题了十个大字:奇女横牛在,须眉算个屌。村民因此受到嘉奖,拨来了吃不完的粮米。 忘乎所以,想入非非,不自禁地乐了,“嘻嘻嘻嘻嘻……” 竟听到了自己发出的笑声,这才发觉捂在嘴上的那只大手不知去向,双手也能活动了。我立即噤声,要不说话,大家不说话,耗到天亮谁怕谁? 屋里呼吸声变得匀称,我感觉那曾似窒息的空气活过来了,但仍是静,静得谁在蹭痒痒也清晰可闻。 突然,枪声响了,不是太清脆,但很响亮,“砰——”一声,像是发谢散弹的火药枪。 我想完了,这么近的距离,肯定命中胸膛。正在我愣神间,屋里发出了山崩地裂般的轰然大笑,一人终于开口: “嘻嘻,郭叔,你忍一下不行啊。” 是水龙的声音。我差点儿没跌倒,捂着肚子笑得死去活来。伸手欲扯下使我失去光明的东西,又被人扭住了: “不要乱动,不然就把你捆起来。” 这人的声音显然经过鼻腔伪装,使我听起来既陌生,又起鸡皮疙瘩。他说了这句,似觉得我还老实,略一沉吟,放开我的手继续说: “我们是县公安局的。请你讲清楚,你到底是谁,哪里人,为啥深更半夜诡诡祟祟翻越老百姓房屋?” 村里男人我都熟,除了村长虽然谁都没和我说过话,但不等于他们相互间不聊侃,声音我还是分辨得出。我默思了半晌,没猜出这人是谁。便也嘎着嗓子说: “鬼的公安局,骗人!赵叔呢?我要找赵叔。” “赵村长走亲戚去了,没回来。我们也在等他。” “那郭叔呢?郭叔,你不能光放屁啊。” 一阵轰笑后这人又铁钳一样捏住我双手,加重了语气: “什么郭叔?没在这里。快说,你叫啥名字?偷偷摸摸来这里干啥?不说就关你班房。” 我痛得泪花花在眼里转,拿不准这人是村里人还是外乡人,抑或真是县公安局的人,尽管心里晓得屋里除了有郭叔和水龙外,村长一家肯定也在,但还是不敢贸然说出目的。我把气撒在水龙身上: “水龙,你让郭叔的屁震瞎了震聋了震哑了?快告诉他,我是村里人,绰号横牛儿。也快告诉我凶我这家伙是哪个溜子的,要他放明白点,我横牛儿可不好惹!” “嘻——”一人笑了,笑了半声便戛然而止。是天龙,笑出声的同时好像挨了谁一巴掌。 “当你悟到是悲剧时,幕布已经无可挽回地落下了。” 这是我母亲的叹词。难道我来迟了?水龙天龙飞龙三人和赵叔郭叔都已经被抓起来了?顿时骑士精神占据大脑,高喊, “三条龙,快跑!”同时猛一拧身挣脱双臂,倏地从怀里取出菜刀,可还没等我横劈出去,双手再次被扭住,刀被夺下,双臂“嘎嘎儿”响了两声,痛彻入骨,好像脱臼了。 “老黄!” 这声喝止,是两人同时发出的,一是赵叔二是郭叔。这人似无可奈何地放下了我,“丫头,你到底想干啥?”露出了本质的声音,竟是黄叔。 我一把扯下蒙住眼睛的东西,果然是一块油腻腻的裹脚布,扑进村长怀里,“哇”地一声哭了,嚷嚷: 赵叔郭叔黄叔,你们把牛儿当成什么人了,土匪法西斯一样对待我……要是我爸我妈还在,你们会把横牛儿当外人吗?大人八汉的欺负我一个孤儿……“ 我越说越伤心,简直是恸哭。没人说话,但人们发出了欷嘘。抬眼看,村长满面泪痕,其它人也是一片雨淋,郭叔忽然由欷嘘改为出声哭泣,他的哭泣沉重、惨切、悲壮,像屠宰场里一头待宰的牛发出的。没人安慰我,我也懒得说乖面子话,从黄叔手里夺过菜刀别进腰里,又说: “怕哪样,我又没欺负你们。” 这句话活跃了场面,水龙“噗哧”大笑出声。我嘴巴向他一撇,“哼,你笑!还不快和天龙飞龙夹起尾巴跑,等到天明被真的公安局抓了,哭都哭不出来了。” “说啥闺女?”黄叔一脸紧张,又欲伸手抓我。灯火下,我又行动自由,他要能随便就抓到我,我就不是横牛了。我只跨了一步,就旋到了村长身后。 村长回身抚摸着我头,眉宇间很是憔悴,仿佛满腹忧思。他说,“闺女,你是个好闺女,咱全村人都记在心里的。但你确实不是咱村的横牛儿。刚才你说水龙几个会被上面来人抓是咋回事?讲给叔婶们知道呵。” “嗯,”我乖乖地点头,按照我的理解,把盛凡念的“经文”译了出来。 “为啥?为啥?老天爷,咱村还没被蹂躏成泥浆吗?”黄叔一脸悲愤之色,一掌将一条古色古香的凳子击得四分五裂。 第六章 悲歌2 我说不出为啥,但没人疑惑,杯弓蛇影在所有人的目光里晃动。村长较为镇定,但泪花花也在眼里打旋儿,他把我搂在怀里,严肃地说: “看着我闺女。记着,你不叫横牛儿,更不要向谁提起你是咱村的横牛儿!你是男孩不是女孩,你今晚也没到我家来,更没有到水龙天龙飞龙三家去,你在睡觉,睡得很死。回去谁都不要相信啊。” 说完,将我领进后房,轻轻又说了句“别怕,咱村绝不可能出现一只真狼。”然后打开后门,把我独自丢在了门外。 还好,晨曦已经在用漂白粉漂洗乌黑的天幕了。 这一觉,我睡得像头死猪,直听到“砰”一声响才醒来,外面又已伸手不见五指。高牡丹正在我的小灶台上手忙脚乱,小虎送给我的那个土大碗在地板上做自由体操,翻滚、旋转,优美极了,我惊出一头冷汗。倒不是因为小虎说过唬我的话,而是这土碗能给我一种亲切、甚而是温暖的感觉,端起它,我就平白无故地感到充实。所以,平时吃饭我都盛在它如罗汉的大肚里。我不知道是飞过去的还是走过去的,大喝一声: “你在干啥?” 高牡丹吓得锅铲也扔在了地上,略一愣,嫣然一笑: “吓死人了耶!你一天没吃东西,在为你煎蛋啊。” “混蛋!谁让你进来的?” 高牡丹惊愕极了,眼眶慢慢汪满泪水,楚楚可怜,而又更加娇艳动人。她说: “你为啥这样凶啊,昨晚……昨晚不是说好了,我要……我要来的嘛。” 我一愣,想起了昨晚戏弄风云乱弹鸳鸯谱的事,忍不住捧腹大笑。高牡丹娇嗔地瞪我一眼: “还笑呢!快把脸洗了,吃我为你做的荷塘日月交相面。可好吃了,还是我爸同意拿来的呢。” “啥!你爸?你爸不知道我……”我这一惊非同小可,话也说不圆满。高牡丹插话说: “看你吓的。我爸当然知道你是谁了,嘻嘻,但他不知道我们的关系。你现在还小,还要进步,我才不会乱说呢。” 越说越离谱了。我一边洗脸一边说,“我和你是一样的,所以关系只是同志关系,可不是男女关系。” 高牡丹“咯儿”一笑,“你呀,人小名堂多,一点儿不正经。啥男女关系,多难听啊,今后可不准这样说。” 我说,“那咋说?我们本来就不是男女关系。” 她说,“不说男女关系,但可以说爱情呀。人家外国书上都这样说,啧啧,多文雅!” 爱情是啥玩艺儿,我弄不清楚,从她甜蜜而陶醉的表情看,想来与男女关系有很大牵连。话到这份上,她自己执迷不悟,我也没办法,思索着哪天真留她和我睡一觉,无论是她说的爱情还是我说的男女关系就大白天下了,现在扯个鬼!忽然想起门是反锁了的,她咋会进来了? 高牡丹娇笑成一朵花儿,把一大土碗面硬塞进我手里。“你把面条吃了我告诉你。” 哇!我的天哪,面前真似一方荷塘,青蒜葱叶儿当翠绿欲滴的荷叶儿,上面点缀的几粒枸杞籽儿红扑扑的恍若含苞待放的花蕾。面条在下丝丝晃动,恍若一群游鱼穿梭于莲藕间。两个鸡蛋煎得恰到好处,黄白分明,油汤稍许淹着,宛如荡漾在荷塘里的一轮太阳和一轮明月。 好一个荷塘日月交相面! 早八十年没吃过蛋和面条了,日月如梭,我吃也如梭,眨个眼,日月,游鱼,花蕾,荷叶儿,还有一方油花花的荷塘水,一咕脑儿全梭进了我肚子。 家有高牡丹这样无米也能做出锦上添花之炊的贤妻,还有啥忧愁?简直快哉之极。我也开始念经: “主啊,反正我横牛儿也不是女孩儿性格,做不出如此花哨的美味,对你也不是那么虔城,你老人家就把横牛儿变成小伙子,娶高牡丹做老婆算了。阿门!” 高牡丹把碗洗了,坐到我对面来,温情脉脉地望着我,“你刚才念啥,咋不念了呢?” 我说,“在求上帝,让你天天来为我煮饭。” 高牡丹羞涩地埋下头,“只要你愿意,我来就是。”忽然抬起头,有些怨气地说,“你不是想知道我是咋进来的吗?是周国正将门打开的……今天村里发生很多事了耶……” “啥?周国正敢开我的门!你咋不早说?”我蹭地站起来,大丈夫样瞪着高牡丹,样子肯定像只母老虎,高牡丹簌簌发抖,半天才蠕动嘴唇: “人家……人家怕你生气不吃饭嘛。” 我一下子软了,还有点儿麻酥酥的感觉。也反应如此对人实在是无理取闹:你又不能真娶人家做老婆,就是能娶,男女平等,也要尊重人啊。我态度陡然逆转,一副怜香惜玉知冷知热深受感动的样子。高牡丹激动得心花怒放眉开眼笑,但转瞬又黯然了,开始讲起了村里发生的事。 我睡下不久,也就是天刚亮,县里赵副书记便带着百十人入关了。有警察有士兵有民兵指挥部的武装民兵,还有医生护士,医生护土由赵副书记直接带去了公社,县中队及警察、武装民兵则由周国正等摔领,兵分四路,直扑水龙、天龙、飞龙和村长四家。一时鸡飞狗跳,人心惶惶,关门闭户,只有说精是精说傻是傻的朱三娘手捏一方破纱巾,像个情窦初开的少女惊疑不定地站在她家门口顾顾盼盼。 四路兵马只有去村长家那路五花大绑押出一人:成功。接着全村被召集到公社大院开批斗大会,士兵和民兵在外围用刺刀对着村民背脊梁。这很使张书记气愤,喝令他们收下枪刺。到底出了啥事,他作为县委常委为什么不知道?但民兵根本没听,士兵中也只有一人撤下枪剌。 周国正说这次奇袭属于高度机密,之所以没通知公社,是因为反革命集团的核心在龙瓜,怕走漏消息。现在已经抓获首犯成功,小头目水龙天龙飞龙在逃,村中地主份子都是积极参与者。张书记震惊了,问有何证据?周国正说水龙天龙飞龙逃了就是有力的证据。同时将张书记的军,说这是水火不容的阶级斗争,老书记年少时就参加了革命,为的就是消灭地主资产阶级……张书记便沉默了。 周国正气势更盛,喝令将成功,黄叔及飞龙他爸鄢校长和天龙家爸推到台上,四人都被反绑,成功上台便被一阵拳脚踢打得跪倒在地,口鼻来血,要他交待反革命纲领及水龙等如何窃取“密电码”逃之天天的?成功不语,周国正说他死猪不怕开水烫,再打,不信敲不开他嘴。成功终被打得口鼻来血晕厥过去。矛头就转向了被勒令弯腰九十度的黄叔等人,要他们交待村里都有哪些人加入了成功的反革命组织,其子逃到了哪里?黄叔性情刚烈,忍了周国正十来脚七八个耳光,倏然抬腿,周国正便横着飞下了人来高的批斗台。这下黄叔可就被打得惨了,当即被宣布逮捕。村长赵叔站出来辩护,被捆了起来,说他身份可能是慈禧太后,也被宣布逮捕。郭叔呼天呛地“老天爷,啥世道啊!”也被捆起来,说他已经蜕化变质,宣布拘留审查。村民们不敢为与自己是同一成份的地主份子赵叔黄叔鄢校长他们辩护,拥挤着为郭叔喊冤,不知有多少人挨了武装民兵和警察的枪托拳脚。摔破头缝了几针的周国正还朝天鸣放了两枪,命令推弹上膛,谁再嚷再朝前涌,就地枪毙。 下午,又进行了地毯似搜寻,搜遍了各户人家,和五趾狭壕,也没查到水龙天龙飞龙的一点儿踪迹。本来还欲下东峡谷搜索,不知怎么周国正却露出惧色鸣锣收兵,顺路带着两个武装民兵来学校抓夏红云。又想到水龙等有可能藏在学校,便一间一间搜查,有人在家进去不费功夫,无人在家和无人住的空房间他进去也没费力。但是三楼他仰头望了半天也没敢破墙翻上去。我的房间他住过,是否另配有钥匙,或是保险他在走时做了手脚?反正他打开没费啥神。只是他打开才走到我床头,就被头脑发昏等不及月儿西斜门半掩前来看我的高牡丹喝住了。听说我就是县委奉门专员之令千寻万觅而不见的“梅少爷,”顿时喜上眉梢,回头将来负责搞计划生育的赵副书记也喊了来。我的头前几天被夏红云当作实验基地,剪得犹如山峦起伏,凹凸不平,一修再修,待看得过去,差不多就成了一颗电灯泡,加之没戴军棉帽,周国正可能没认出沉睡不醒的我就是那个在关口不给他酒喝的关伯伯的女儿,欲叫醒我,被赵副书记阻止。高牡丹回家拿了鸡蛋面条赶来,二人也就走了。周国正走到门边还回头对高牡丹猥亵地睒了一下眼。 高牡丹最后忧忧的说: “周国正明天就要把村长和水龙他爸等押回县里公审。我爸说,龙爪快结束了。” “结束!啥意思?”我很喜欢高牡丹这种表情,很自然地握住了她手。 高牡丹没有忸怩,亦很自然地翻过一只手握住我,说,“这是我爸的猜想。但我觉得不是没有道理。我爸说,龙爪是省地县心头一颗刺,早在解放初,省里就借口龙爪横跨相连两省不好管理,而与黄阳所在省相商,欲将龙爪划归黄阳县管辖,可人家以两省自古是以峡谷为界拒绝了。地委便决定将全村人搬迁到山那边,但遭到那时在县里任书记兼县长的张书记抵制,只好作罢。现在说成功组织反革命集团,我爸说成功窝囊透顶,打死他也没那胆儿!水龙几个虽是毛头小伙,但聪敏过人,根本不可能做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事。一切不过是上面下出的震慑两个人达到毁灭全村人而深谋远虑的一步棋。” 毁灭!这字眼太可怕了。我说,“难道要借题发挥,杀掉全村人?这可是新中国啊!” 高牡丹说,“这我不清楚。我猜想,我爸说这话的意思可能是村民这次不搬迁也得跑光。你不晓得,村长和水龙他爸可以说是村民的精神和脊梁,而水龙天龙飞龙则是第二代少帅,现在领袖被抓,少帅逃亡,村里群龙无首哀声连连已经乱成一锅粥。看门狗在桥口把守,赶回了一些人,又抓了一些人呢。” “看门狗?什么看门……” “嘻嘻,就是公安警察呀。” “关伯伯没管!?” “这是革命,关伯伯可是老革命,怎么管啊。” 村民走了,村子就不存在了。那我到哪去?好不容易带着母亲亡魂阴差阳错到了这个令我有回到摇篮的感觉的村落,转瞬间村落却没了,我又无家可归了!温馨甜美的梦眨眼间变成了噩梦。我不能接受这样的噩梦。但想不出任何办法阻止噩梦延续,关伯伯和小虎他爸那样的老革命也不敢抗衡,我一个小丫头即便再怎么不肯省油又岂能回天?走吧,都走吧,反正我是不会挪一步了,再不会离乡背井流离失所了——无论龙爪是不是我的故乡,我都视她为我的根。夏红云歌里的天堂桃源指的也许就是龙爪,盛凡喻示的“经文”中不也是称桃源吗?我会用刀用锄用我的血和汗再次将龙爪开劈成那曾是犹如天堂的世外桃源。周国正胆敢来抓我,我不一刀劈死他算他狠。 高牡丹也跟着我默然,似比我还心绪重重,缄默了好一会, 她眼里闪出泪光,脉脉含情地望着我: “关雪,看来我们注定是陌生人,若全村人都逃了,公社就肯定没了,我们就可能永不会再相见……你……你回到省城会想起我吗?” 我深受感动,说,“我在什么地方都会记着你这位好姐姐。不过,我绝不会回省城去了,就扎根在龙爪,谁也别想让我离开,除非我死了。” “真的?”高牡丹兴奋起来,“我不到五岁来龙爪,都快十二年了,真舍不得离开。如果你真的留下来,那我也不走,就和你在这里开花结果。” “这里将来肯定是花红柳绿累累硕果,但我和你绝不会结出啥果,因为我是闺女……” 高牡丹嘻嘻一笑,接了过去,“谁不知道你是闺女呀,我还是小子呢。今后这里剩下我俩了,你找不到人嫁,我也找不到人娶,夫妻不成,老来作伴暖暖脚总可以的吧。” “我真是闺女,不信你看。” 我急得站起来,掀开大衣下摆,解裤子钮扣。不料高牡丹也掀开她棉衣解裤带,赌气地说,“要解大家解。你看,我还不是真的小子。”我反倒不敢继续解了。 嬉闹小会,高牡丹若有所思地又说: “有件事好怪。县中队有个兵,就是听了张书记的话收了枪刺的那个兵,我觉得他神秘兮兮的像个贼。” “哼,谁不是贼?来抓村民的都是贼。”我说。 “不是的。”高牡丹说,“我只见他一个人翻墙进过张书记 家,晚上又见他偷偷摸摸翻墙进了村长家。也不知张书记家丢啥没有?我真担心他吓着禾儿姐。” 提起小虎他姐禾儿,我心里就是气,虽然至今还不知她庐山真面目长。我去过她家两次,第一次说不熟悉躲在楼上不下来还有情可原,第二次是小虎专程来喊我去吃饭,她竟然也躲在楼上弹古筝没下来,让她爸煮饭炒菜。吃饭时,还要她爸亲自端上去。我自告奋勇抢着去端,小虎竟说我图谋不轨别有用心。张书记也说不敢劳我大驾。 啥叫古筝,我听母亲说过但没见过。禾儿弹的曲儿我这个乐盲更没听过。她弹得是那样超逸那样美妙,不著一字,尽得风流。她不唱只哼,哼得很轻,不留意听,还以为是古筝另一根弦发出的声音,交融和谐得犹如天籁过耳。一个在只有残暴血腥、谎话连篇、诅咒吆喝、六亲不认等噪音的大城市深受着折磨的生命,自然不会无视这种音乐的洗礼和召唤。我常默默地伫立在东窗前轻轻打着节拍,听任那铿锵而柔和、宛如飞瀑般清澈有力的旋律从头顶灌溉而下。所以,我当时很想上楼去看看古筝是啥玩艺儿,禾儿是如何拨弄的,为啥会发出那么动听仿佛是人间绝响的声音。当然 也想看看禾儿到底长啥样,就没计较小虎的嘲讽,喜滋滋地跟着张书记欲上楼,小虎竟然得寸进尺,一把把我拽下了楼梯,墨起他那张已经变得白皙了的脸又说我厚脸皮。打架肯定不是他对手,可心里气又难消,便大声喊,“禾儿,丑八怪,不敢见人啊……”还没发挥出我损人的最大水平,就挨了小虎一巴掌。 那可是小虎第二次打我了,第一次冷不防,也不是太痛, 就算了。这次可没那样便宜,但我知道他比猴子还灵巧,拳脚功夫不俗,怒愤着扑上去肯定扑空,就装着漫不经心啥事也没有的样子,好像还哼了句歌曲。小虎果然上当,脸上挨了我疾风暴雨般四五巴掌才反应过来,想还手时我已经将他抱住,只得和我摔跤比赛,一时桌椅板凳稀里哗啦人仰马翻。我想,禾儿肯定会下来制止,她的小狗西西被小虎踢了一脚她都那么心痛,我一个人,还是个姑娘被小虎打了她不更同情?她同情个鬼,她在幸灾乐祸,发出了一声唐宋公主观斗蛐蛐时的那种忍俊不禁的笑,同时高山流水似地抚弄了一把古筝弦,不知是为她那声优美的笑伴奏,还是为我和小虎扭打呐喊助威添油加醋扇阴风点鬼火?我气得大喝一声“不打了!”饭也没吃。 上星期他们父子三人回来,小虎又来喊我去他家吃饭,像基度山伯爵掘到宝藏一样兴喜若狂,说他姐身体康复了。我在心里说了句“又不是我姐。”张都没张他。 不快持续不过俄顷,正想问高牡丹什么,周国正来了,身后跟着两个武装民兵,够派头的。他半个头缠绕着纱布,像戴着重孝。进屋就像见到至爱亲朋,夸张地要拥抱我。我闪到一边,撞到我枪口上,不捉弄捉弄他才怪。我故意装出惊讶,同情,和蔼,通晓人情世故的表情叹道: “唉,真是个孝子!是你妈死了还是你爸死了?牡丹姐,快去卖香纸给人家……” “嘿嘿,梅同志笑话了。” “笑话?那你戴孝帕干啥?” “一言难尽。这不,正是来向梅同志汇报……”“向我汇报?”我爆发出一串含意明确的笑,“我是谁?你可看清楚了,张冠李戴!” “我知道。”周国正说,“你是关老的女儿。” “那你还不滚干吗?” “因为我还知道你叫梅关雪,是男不是女。” 周国正沉稳得近乎平静,可以说是从容不迫,蛤蟆皮似的面庞含着窥探到别人隐私后的那种笑。我觉得反被他愚弄了。不行,得扳过来。我背起手,像领导思索问题一样踱了几步,忽然站住: “你的意思是说我梅关雪男不男女不女了?” “不不……不是这意思,我是说……说你是国家领导人梅书记的……这……这个少……” 周国正神慌,意乱,语无论次,不敢具体说明白。我大人不记小人过似地作了个要他住口的手势,冷冷地哼了句“胡言乱语!”然后以严肃、沉重、遗憾的口气说: “恕我直言,你本来前程远大,但你今天犯了个不可饶恕的大错误,令人为你扼腕。” “这不可能!”周国正一下子呆了,“我是奉令……” “谁的令?” “这我不能说。” 周国正又志得意满起来。看来得顺着皮毛儿麻才能压住其渐甚的势头。我阴冷冷地哼哼: “是奉你自己的令吧?” “梅同志,你又说笑话了。我咋会奉自己的令呢?” “周局长周副书记,你就不要再演戏了!” 我语气强硬,极富气势。周国正一怔,喊起来: “什么!局长?副书记?我……我……我啥时当……当了局长,书……书记……” “你还不知道?” 周国正茫茫然,身子渐次发抖。 “这是半月前……这个……我就向……”本来想捉迷藏说得含蓄一些,忽见周国正汗水涔涔,抖颤愈来愈剧烈,双目露出饿狼般的贪婪与渴盼,嘴巴也恬不知耻地大张着。我又沉不住了,直露地挖苦说,“半个月前野狼和野猪等研究……” “决定任命我当书记当局长!”周围正用肯定的语气打断我,哈哈大笑,高嚷,“叶浪书记余珠部长终于知道我周国正了,让我当书记任局长了,哈哈……哈哈哈哈……” 又被他耍了!我气得七窍生烟,抡起一只手,又抡起一只手,听觉就响起了两声像捶衣棒在石板上拍打衣裳的那种单调而冷脆的声音,随即我被称为反作用力的东西推到了东窗口,感觉手掌真成了厚厚的捶衣棒,木木的而又火辣辣的。周国正缝合的伤口看来又被打破裂了,白白的纱布转瞬姹紫嫣红。我不解气,隐约看见我的嘴角向上翘起来了,耳里又听到了自己的声音: “是豺狼和野猪要刮你的皮喝你的血吃你的肉!” “这很自然。” 周国正冷静得出奇,好像他脸皮是生铁铸的,竟然不知痛痒。我眨巴眨巴了下眼睛,清醍地意识到他那张可憎的脸绝非铁,也不是洗衣石。他周国正有着野兽一样残暴的劣根性,绝不可能有如此度量。我搓了搓手想取出菜刀将他就地五马分尸,却见他失魂落魄地出门了,口里念念有词: “打得好,因为我犯了错误,还是大错误,该打。古人不是云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吗?民可是水呢……可我当书记了,当局长了,哈哈……赚了,赚了……” 我困惑了,这才感到恶心,干吐了一阵后喃喃了句“他奶奶的又在耍啥鬼把戏?” 高牡丹轻轻地拍着我的背,嘻嘻一笑,“他奶奶的可能被你弄疯了耶。” “他这种没心肝的人会疯?” “你没见他那双眼睛完全散光了?你突然喊他局长,书记,那两个民兵都吓了一跳,他不惊喜得岔魂才怪。 “你不晓得,他脸上流脓,肠子更烂得生蛆呢,在咱村不到一年,坏事都做绝了,做梦都在想升官发财,像疯狗一样乱咬人,一个小报告就使英主任没当成副书记,我爸跟着也没当成主任,沈部长挨了党内记过处份。公社谁不尊敬张伯伯?他也敢暗里下口告张伯伯不理政事,说张伯伯成天和一双儿女抚花弄草,纯粹是资产阶级老爷作派,早该打倒了……” 我想插句话,高牡丹连连向我摆手,我只好忍气吞声听她继续说: “你还不知道他是怎么当上看门狗的吧?和这次一样,他报告说,成功、村长和水龙他爸组织村民在厉兵秣马准备暴动。恰在那期间县化工厂突然发生爆炸,死伤了好几百人。上面就把这事联系起来。那次是县里赵副书记和公安局长亲自带着大队看门狗儿和丘八下来的,把成功、村长和水龙他爸打得那个惨啊,我都没忍心看。张书记等公社干部也为此被停职反省。最后抓走了成功、村长、黄叔和鄢校长等二十多人,半年后,才放回来。听我爸说,那次若不是门专员力排众议为他们说话,村长他们可能就被枪毙了。周国正就是那次离开村里的当上看门狗的……” “说完了?”我赏心悦目地望着她。 “嘻嘻,还有呢。”高牡丹受到奖励,一笑百媚生,又欲开启黄鹂犹有不及的朱唇。我赶紧抢先一步说: “啥小报告竟能一举将公社三员大将你爸和小日本及半指仙挑下马来?” “还不是……还不是胡言乱语啥男女关系。”高牡丹不好意思地笑笑,不深入细说了,拉住我,“走,我们去公社看看周国正是真疯了还是假疯了。如果真疯了,就叫张伯伯放了村长他们。如果没疯就暗里砸他一石头。” 此计乃本人惯用政策,我一把搂住高牡丹,猛地亲了她一嘴,抓起棉帽跑出了门。 高牡丹摸着被我亲过的脸傻了半天,旋风似地跟了来。 第六章 悲歌3 天空云雾不知何时散尽了,露出漫天星斗,仿佛颗颗都被雪水洗过,璀璨异常。高牡丹借口怕我摔跤挽着我前行,我笑领了,要打电筒我没允。在星光下的夜色里行走,我觉得比月光下更有意蕴,更有一种稳靠,安全的感觉。月夜很美,就像高牡丹一样是一种妩媚的美,张扬的美,我并不是那么太喜欢这种美。星夜就不同,它就像含羞草,是一种含蓄、恬静、婉约的美。凡高说,每当他急需得到宗教的安慰时,他就到户外去描绘夜空的繁星。而我每当在心里默默地想我爸我姐时,也会在夜间仰观天宫图似的宇宙,北斗七星启明星,行星流星慧星雨,还有那一锅粥似的银河,都给了我极大的安慰。我觉得它在某种成度上是我精神的脊柱。 行至黄叔家门前,我正思索着是不是去看看黄婶,高牡丹忽地扯住我,顺着她目光望去,只见一个人影从几米远的郭叔家越墙而出,倏地闪进了墨黑的小巷。 “就是他。”高牡丹说,“就是我刚才对你说的那个收了枪刺,行为又诡秘的兵二哥。” 高牡丹能看清楚的东西,我这个屡在夜半做飞车贼的人自然比她看得更明白。这丘八竟然是花青松。我心里有些乱套:花青松咋会这样巧也在卧龙当兵?他独脚大盗一样是干啥?偷窃,村民们如惊弓之鸟不敢声言,但他去过小虎家,咋不见小虎的咆哮?难道他是省里派来的探子,特来追踪查访我这个畏罪潜逃的杀人犯?来到公社门口,心儿还不住地惴惴。门口有个岗哨,高牡丹挽着我进去时,那士兵视力可能不怎么好,模模糊糊见我昂首挺胸一身干部式戎装,还有妞儿相伴,可能认为是他们首长,稀里胡涂“啪”地来了个立正,把高牡丹吓了大跳,少见多怪,“天!要是你爸来了,他们还不跪下啊!” 办公楼有四五间屋子有灯光,其中一间还比较明亮,大概是会议室,里面可见人影幢幢。星光加灯光,使大院现出点儿谈月下的朦胧意境。一个人影在树阴下穿插走马灯,不停地叽哩咕噜。我注意力不是太集中,脑子在想赵叔他们关在哪儿,吃没吃饭?用什么法儿才能将他们救出来的事,高牡丹忽然又拉住我,惊喜地说: “是周国正,他……他……他真疯了!” 确是周国正。与周国正斗了两个回合,我总觉得是被他耍弄了,所以根本就不相信高牡丹所说。我不敢走过去,只凝神倾听,这一听,简直如雷贯耳: “打得好,因为我犯了错误,还是大错误,该打。古人不是云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吗?民可是水……可我当过书记了,当过局长了……赚了,赚了……”反复念叨的就是这几句,我不得不承认周国正是真疯了。 去你奶奶的周国正,知道我横牛儿不是一盏省油的灯了吧?娘稀匹,晚了!我放声大笑起来。明亮可观的会议室开了窗,探出一个黑乎乎的人头,大喝不要喧哗,高牡丹赶紧捂我嘴巴,说赵副书记恼了。可我怎么也止不下来,来了两个兵把我押犯人一样强扭去那间屋,一个身着白大褂的老医生在我背上拍了一掌才倏地住了。笑一笑十年少。少个鬼!我这一笑,差点儿虚脱,仿佛去阴曹地府走了一遭,半天才回阳转来。 会议室坐有二三十人,张书记和公社几个干部都在座,高文书力透纸背似地在记录什么,其余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张书记头发白得像外面的雪,耀眼、眩目,丝丝沧桑,仿佛又老了许多,询问似的目光糅和着数不清的感情。我不敢面对张书记这种表情,这种表情给我的是温馨强于伤痛,令人很想扑进他怀里叫爸。我把面孔扭向其它人,心里没有一点儿再想笑的意思,倒有点儿想哭,却“咯儿”一声笑了,笑得很笨拙,但笑出了勇气。我扫遍屋里所有人,说,“都盯着我干啥?我又没像周国正那样成疯狗儿,想看稀罕到院子去。” 一屋人听了竟没任何表示,目光齐唰唰盯向主席台与张书记同坐的中年人身上。高牡丹秘书一样在我耳边低语了一句“他就是县委赵副书记。”我正想抱拳对那人说声“久仰,”张书记磁一样的声音先发出了: “牡丹,与关雪出去玩呵。” 高牡丹似也拒绝不了如此慈祥的语气,欲挽我出门,我对她睒了睒眼,她顿时心领神会,对张书记婆婆妈妈起来: “张伯伯,关雪可不听我的耶。她是特此来找赵副书记和你为村长他们沉冤昭雪的。她说村长他们太无辜,冤得犹如六月飞雪,完全是周国正迫害忠良诬陷报复,就像秦桧奏本岳飞的罪状全是子须乌有莫须有。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是非曲直老天爷明察秋毫,惩罚周国正现世现报成了人民不齿的狗屎堆,用事实证明了村长他们的清清白白。乌云散去太阳出来。今夜星光闪烁,明天肯定是晴天。所以,应该宣布,村长他们无罪,马上放他们回家春耕生产,不然今年就要饿死人了……” 高文书神色惊慌地喝了两次,也没能截住高牡丹如流水的汩汩不绝,直到赵副书记摆手叫停,才意犹未尽心有不甘地拉下闸门。赵副书记神情愠怒: “打胡乱说!你知道你这番话是啥性质?” “你们……你们该不会把我也当成反革命抓起来吧?”高牡丹惊叱起来,眼睛睁得大大的。那表情挺逗挺可爱,像幼儿园阿姨赖她撒尿在床上了。 高文书气急,大叫着“我叫你口无遮拦,我叫你胡说八道……”挥舞巴掌欲从人缝中挤过来。高牡丹闪到我身后,在耳边吹风,说她爸不会真挤过来,挤过来也不会真打她,是做样子给人看。一下激发了我举一反举三的智商,朱三娘转瞬能逮住汪萍尾巴,我俄顷也抓住了高文书话柄。我手一指,看在高牡丹面子上喊了他声“高叔,”然后老师教育学生似地说: “你可是党员,是干部,内心想什么就应该说什么,决不能口蜜腹剑笑里藏刀。牡丹姐说的是我心里话,为啥说心里话口要遮拦而且是八道胡说?难道现在所有的人都是与自己的心背道而驰在说假话蒙骗人算计人?那人还算人?是人也是手当脚脚当手屁股做嘴巴嘴巴做屁股的畸形人。我想大家都不想做这种人不入鬼不鬼的人,更不想自己子女后来居上……”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我不知道自己是黑还是赤,与高牡 丹近处不过几小时,说话竟流畅如金戈铁马横扫大漠令我所料 不及,不是赵副书记鼓掌打断,还不知要说几大箩筐,赵副书 记像迎接得胜归来的大将,起身握住我的手: “小梅同志,辛苦了,辛苦了。” 我至小不喜欢这类惺惺作态的假面孔,嘴一撇: “你又不认识我咋知道我心苦命苦?村长和黄叔他们一年脸朝黄土背朝天的干到头,昨晚过年连颗米都吃不上,还不心苦命苦?你不慰问他们,反把他们抓起来……古人徐歪脖咋说?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种红薯。你这个县太爷既不为民做主也不回家种红薯,不羞死人了?反革命,啥叫反革命我不懂,我只晓得我一天和勤劳善良的他们鸡叫就上山,天黑尽了月亮升起老高了才收工,有时可以吃两个煮红薯上床,有时累得不行,就啃两个生红薯,嚼着嚼着就……就睡着了……叔叔阿姨们,你们说,他们还有精力做坏事吗?” 会议室一片窃窃私语,几个女医生把眼圈儿都抹红了。赵副书记亲切地将我扶住,要我别激动,说如果我在时间地点上确实能够推翻抓捕成功等人的证据,那么村长和黄叔郭叔等人他可以马上下令释放。我正想问他几个为什么,高牡丹扯了我一下,老婆一样吹枕头风,“先将村长们放出来再说。”我也像软耳朵的丈夫言听计从。 赵副书记表情严肃起来,要求高文书和县里来的所有人,无论是干警还是医生护士都要作好记录。然后对我说: “小梅同志,请你听清楚,想好了再答。去年11月13号下午6点至7点你在哪里?都见到哪些人?” 也许幼时总是捧着自己的觊觎姐姐手里的,我对数字天生敏感,默默想了一会便记起来了,正好是我到达龙爪的那天,也正好是6至7点。我按照先后顺序时间地点把所见到的人都说了。隐瞒了一些人的言行,如小虎要盛凡汤灿二人向他姐求婚的事,朱三娘正在骂大街的事,但我突出说了成功读红宝书的事,且一点不含水分。 赵副书记接着问:“12月6日上午9时至11时,你在干啥?都见到哪些人?这些人在做啥?” 12月6日正是龙爪一夜变成水晶宫般圣洁的那天,9点至11点,我正在村街上,在村长家,但我不想说了,燃起了怒火: “你这不是审问我吗?” “绝不是。”赵副书记说。 “那你问我干哪样?你把周国正写的黑材料一条一条摆出来,再问我是不是这样是不是那样不行?” “不行!” 赵副书记立场异常坚定,眉宇间闪出一股凛然正气。他说,“但我要说明一点,我没说过周国正指控谁的话。你若相信我,相信在座的同志们,可继续回答,反之,你可以回去,也可以立即打电话向首长报告这里发生的事。” 张书记忽然用他一只大手掩住面庞,给人的感觉是在思考什么,从我所在角度却发觉他神情相当痛苦。虽然他与小虎联盟不让我见他女儿,我对他心有不满,但他毕竟是我感觉很亲近,很想叫爸的人。我问他是不是病了?他抬起头凝视着我,目光慈爱而严峻,轻轻叨了句“没办法,病就病吧!”我就感觉心像被针猛刺了一下,说咋没办法,县里来了这么多医生护士。他摇摇头笑道,“好好回答赵书记,赵书记不就是父母官?赵书记解放前就是我党的地下工作者,断案有着不同常人的见解……不要横啊,劳动几个月了,应该晓得农民一年收成一半要靠牛耕耙……想一想,照实说呵。” 说话时,张书记握住我一只手,逐渐用力,握得我五指好像都粘连在了一块。我没叫,身体上的疼痛我从没哭过。但我心儿却感到痛——是张书记的笑和说的话。那笑别人看来是很自然的,在我眼里就是哭。说的话听在别人耳里是正常甚至可说是生动,在我却是振聋发聩——“没办法,病就病吧!”是一种无奈,暗示我要不变而应万变,模棱两可既不直应是梅书记的小子也不否认。蜻蜒点水赵副书记历史,是暗示我说话小心。要我不横,接着提耕牛,不就是暗示我是村里死去的那个小横牛?不就是暗示全村人的生命都捏在我这头横牛儿手心里?我狠狠点点头,像勇士赴刑场一样转身面对赵副书记: “赵书记,我相信你,也相信所有的叔叔阿姨,即便是审问,我梅关雪也认了。那天早上……” 院子里忽然传来周国正高声的嚷嚷:“你是花轻松还是红轻松?告诉你,我是书记是局长了,现在我任命你为中队长……哈哈,你轻松了,你犯罪了,你赚了,赚了……” 赵副书记一脸厌恶,冷笑着让窗边的人把窗关了,示意我继续说。我便按他的问接着说了那两个时辰所见到的人和事,隐了村民暗里为我送柴米的事,把去村长家说成是串门儿。 赵副书记略一沉吟,说: “水龙天龙飞龙三人在路上滑冰,是你亲眼所见?” “如假包换。水龙还挖苦我呢。” “对不起小梅同志,请你只回答是或不是。” “是!” “你进赵村长家至你离开,亲眼见到成功独自在家?” “是!” 赵副书记接着问了12月26至28日这三天晚上9点至11点我在做啥都见到那些人。那几天夏红云正好没外出,我和她,盛凡,汤灿在打牌,每天从午饭后就要打到晚上12点甚至下一点,我还输了近一块钱,没啥顾忌,照实道了出来。赵副书记不再问了,要我在高文书的记录上签字。不知咋的,我签成了也不晓得是关伯伯还是张书记为我取的名儿:关雪。赵副书记看后,说恕他再问个小问题,为啥我不写全名梅关雪?我说梅关雪是我关雪也是我,关口的关伯伯是我干爸,不为我取个名儿咋行?赵副书记满意地点点头便不再问。然后要高文书将到会人员都写在记录上,宣读一遍记录,大家都肯定记录没有一点水分后,他忽然雷霆万钧在桌上猛拍一掌: “同志们,我心里哽得慌啊,很沉痛,请原谅。现在请大家把我的话记下来,与刚才小梅同志说的作一对照。抓捕成功等反革命集团的主要依据如下: “去年11月3日下午6时至7时,成功召集青年水龙、天龙、飞龙三人在关爷林旁的榕树下制定反革命纲领。 “去年12月6日早上9时至11时,成功召集水龙、天龙、飞龙在公社完小一间教室秘密集会,研究如何起出埋藏的枪支弹药和购买或制造通讯器材。去年12月26日至28日晚,成功,水龙,天龙,飞龙四人又连续三次聚集在一间教室召开反党会议,括弧,被中央政治局候补委员、省委梅书记之子梅关雪同志与叉叉——也就是某某,一道外出小便时撞见过一次。但梅关雪同志并不知道他们在从事罪恶勾当。反括弧……” 我真想狂吼一声“荒谬!”到这里后,我解溲从不让人知道,晚上更不外出小便,尿急了,就屙在洗脸盆里,从窗户倒出去。谁个叉叉某某与我外出解过溲?张书记又握住了我手,没有任何示意,只挪出一截凳子。我气嘟嘟坐下了。 会议室这时才出现嚷嚷。一个公安站起来,干咳了一声,又干咳了一声,说,“梅关雪同志,请问,你真与谁出去小便了吗?他是谁?你是否亲眼目睹成功等人在教室?” 我蹭地站起来,“请你把这人喊出来,我不一刀宰了他就不是梅关雪!”又加了一句,“不宰了这无中生有的畜牲,我梅关雪就不是我爸我妈生的!” 那公安目光请示地望着赵副书记。赵副书记缄默片刻,摆摆手,要我还是用是与不是,或用有与没有作答。我没听他的,说纯粹是一派胡言,那几天那时间段我记得很清楚,我没出去小便,不信,可喊他们来问。那公安点点头又摇摇头,说: “赵书记,事实完全可以证明……证明……这个……这个是不是将赵村长他们……” “证明了什么?这个什么?”赵副书记瞪了那公安一眼,“老公安了,说话吞吞吐吐,做事畏手畏脚,难怪被人当马骑!既然证明了一切都是欲加之罪,不实之词,作为执法者,难道你还不知道做啥?” “我是说成功……” “带回县里另案处理。” 我心儿高兴得砰砰跳动。高牡丹没谁喊她坐,靠在门边百无聊赖,一脸不高兴。我过去准备喊起她随那老公安一道去放村长他们出来,她拉住我,低声说了句,“被愚弄了还笑!”我一怔,方悟真是被赵副书记愚弄得一塌糊涂,令我生出无颜见江东父老之感。我反身走到赵副书记前,先来了两声令人发麻的哼哼才说: “赵大书记,你把我梅关雪当小孩?” “这从何说起!”赵副书记一脸惊讶。 “从愚弄我愚弄屋里叔叔阿姨们说起。” 赵副书记表情一副茫然,“我何时愚弄过你小梅同志?愚弄过在座的同……” “你没有吗?”我打断他说,“那你作了啥决定?” “我不是叫岳股长他们释放关押的赵村长等人去了吗?” “赵村长,黄叔,郭叔,鄢校长等与你审问我的事件有什么关联?” “这……这个应该说没有。” 我冷冷地哼哼,“那你还说没愚弄我没愚弄大家?” 赵副书记仍是一脸困惑,看神情一点儿不像洋装,一张如郭叔淳厚的脸庞令人无比同情,我不由感到自己有点儿过分。正想直言不讳,惯于审时度势的小日本鬼子英主任提醒他了。英主任说,我的意思是事实已经证明抓捕成功等人的证词是空穴来风,就应该放了成功,收回抓捕水龙等的命令。至于赵村长等,本来就不关他们啥事,不在问我话的范围。赵副书记仿佛恍然大悟,拍了下自己的脑袋,盯着英主任: “你你你……你叫英啥子来着?很有头脑嘛。” 英主任一怔,颓废地坐下了,一副错误判断形势而追悔莫及的样子。我正暗自感谢英主任越俎代庖使我免于懊丧之际,为我拍背止笑的老医生不知是被赵副书记独特的侦破手法倾倒,还是景仰其表情的憨态可掬?抑或是故意不识时务淌浑水?又或是才反应过来?从墙角站起来,他说: “小梅同志啊,你不说我们也没想起来哩,赵书记一天考虑的事多,可说日里万机废寝忘食,精力有限啊,一时拉下有情可原,现在宣布和放人也不晚,不晚呵……” “田院长,你老身子骨还好吗?要注意身体啊。”赵副书记亲切地打断老医生,但平和的语气含沙射影,令人感到恐怖。老医生是真没反应还是破罐子破摔豁出去了?自得地捋了捋干瘪的下巴上一撮白胡子呵呵一笑说: “不碍事,不碍事。难得你到今天都还记得我这根老骨头。要是领导都像你这样身体力行知情达理不食前言知难而进见错就纠,国将兴盛也,民将……” “你还有完没完?” 赵副书记终于垮脸了,我以为老医生会吓得瘫倒,却见他倏然满面红光,镇静自若说还有一句,可等了半天,他也没说出那一句,气得赵副书记又喝了句: “把你那句说完!” “我说,我说。”老医生似豁出去了,“赵书记,这句话是君无戏言。刚才你不也说了这案子是草菅人命?只拍桌子不起作用。请你不要失信于民,再做亏心事。成功对党的忠诚,和革命的彻底性别人不清楚你是清楚的。留下他吧赵书记,他可是把一切都献给革命的诸葛大善人家最后一条根啊。佛云,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阿……弥……陀……” 说着,忽然像被一支暗箭射中心脏,脸色刹那变成铅灰,慢慢地像一袋红薯似地瘫倒在墙角。 会议室顿时混乱,呼喊“老院长,田院长,”的声音此起彼伏,张书记忙和几个医生护土一道将他抬去医务室,不一会便传来田院长抢救无效已经死了的消息。赵副书记出神地站在主席台上,剩下的人以为他在为田院长默哀,也纷纷起立,煞有介事头颅低垂。赵副书记见状,也默认了。 在田院长倒下的那刻,我仿佛就没了思维,茫然若失,谈不上哀伤,我又不认识那老头儿。在赵副书记以沉重的口吻颂扬老头儿如何死得其所时,我看见花飞谢站在窗外,虽然玻璃雾气迷漫,但他孤独、阴郁、单薄的身影在我眼里很明了。我想与他一道回去了,赵副书记忙赶到门口小半请大半拖,硬把我又推到主席台。赵副书记一副冤大头的样子,对我,也是对台下人说,他赵某虽然只是个副书记,但绝不吹牛皮放大炮,承诺人民的就是死也要兑现,兑现不了的他就绝对不会说,如释放成功的话他就没有说过,因为不在他职权范围内。他破了,证明了这是一桩蓄意栽赃案又如何?位卑言轻啊,请原谅他对不起田院长最后的请求了。 赵副书记热泪盈眶,说得康慨、恳切、悲愤,软人心儿。用不着想,他确实没说过释放成功的话。我不禁生出愧意,准备问他谁才有权纠正,如果是焦书记,就叫关伯伯出马,不想,他忽然把一只手搭在我肩头,话音一转: “但并不是没有希望,小梅同志在这里嘛,只要她马上打电话将今晚我查证的过程向首长……不,这事还是不要惊动他老人家,就向地区门专员如实汇报,问题也就迎刃而解了。” 人们的目光都聚集到我身上,有的含着殷切的希望,大多则是事不关己像灯笼高高挂起。是啊,成功与他们无亲无戚,放不放与他们有何相干?我也清楚看我也不是看我,而是看子须乌有的梅公子。我对成功没啥好感,也没有坏的印象,若单是他,我肯定不会违背自己做人的原则默认是啥梅公子。我有点儿慌乱,不知这个电话打不打,打,怕露馅,不打,刚才的义愤填膺就是作伪,张书记在田院长那边又没回来,高牡丹倒是闪着一双波光滔滔的大眼睛神气活现地向我使劲儿点头。她哪里知道,她衷情的人儿是一个双重冒牌货,在左右为难呢! 正无底儿的想着,赵副书记把幽黑的听筒递给我,说我面子就是大,门专员睡都睡了,听说是我找就起床了,正等我说话呢。这给了我丁点儿信心,反正逼上梁山了,做贼也是好汉,死,也是死而后已。我把听筒贴到了耳边,正欲先喊两声“喂”壮胆,一声清越,婉转的箜篌之音倏然传来,心儿不禁颤了一下——那是常在深夜弹奏古筝的禾儿拨出的心弦,曲儿竟是夏红云昨晚唱给关伯伯听的《心中的天堂》。这使我如闻战鼓,勇气倍增。话筒里传来了门专员“喂,喂,喂,是小梅吗?” “是我,门叔叔。” 门专员惊喜万分,话语滔滔不绝,犹胜高牡丹。先说他没找到我时如何焦炙得如热锅上的蚂蚁,接着问寒问暖喋喋不休,再接着,说梅书记半月前来地区视察,为我偷偷出走很是憔悴,他得知我在龙爪后已经向梅书记汇报,希望我如何如何……我不得不生硬地打断他的再如何: “对不起门叔叔,我早讲过,我不是他儿子,我爸和我妈都死了。你要再说,我就挂电话。” “好好好,不提不提。那你是有事对门叔说吗?” “是。”我说。接着,我开始说村民如何牛马一样劳作却过着猪狗不如般的生活,赵副书记忙将高文书的记录放在我面前,我才不看那鬼画桃符似的东西,脑子记得的详细多了,加上我生动的语言词汇,形象如书《九命奇冤》,把赵副书记捧得比狄仁杰还要明察秋毫。最后,我动情地说: “门叔叔,你要做关爷啊。” 话筒久久没传来门专员的声音,禾儿的古筝琴音低沉、哀婉,在阒寂的夜显得十分凄凉,我不禁跟着旋律唱起来: 炮火中有个人间天堂 硝烟中有个桃源似的地方 抗日打老蒋 我们被追杀去那里躲藏 我们挂彩了去那里疗伤 那里啊 鸟歌唱花喷香美丽富饶 是我们坚实牢靠的大后方 炮火中有个人间天堂 硝烟中有个桃源似的地方 少年刘关张 端水倒尿视俺如兄长 村民待咱胜过亲爹娘 那里啊 还有三个医生护士一肩挑的小姑娘 天真烂漫为我们弹琴跳舞歌唱 炮火中有个人间天堂 硝烟中有个桃源似的地方 我们把她遗弃了 没炮火的天堂成了炼狱 无硝烟的桃源唯闻狼嗥 为啥啊 功成后我们把她归类于另册 结在俺心中咋也解不了 在听夏红云清唱时,心儿就比较激荡,觉得词曲似乎都与自己有着某种牵连,此时此场面,加上禾儿箜篌凄清惨淡的伴奏,就更是动情,唱完也是泪水涟涟。 话筒传来门专员急切的询问: “孩子,咋了?” “没啥,门叔叔。” “你咋会唱这支歌?” “夏红云教的。”我说。忽然想起夏红云也在被抓捕中,又对着话筒说了,突出说明,夏红云是原地区任公安处长的夏老红军之女,第三段便是夏老红军去逝前填的词。 话筒里传来一声长长的叹息,缄默了好一会,方传来门专员的声音,“孩子,门叔知道咋做了。把话筒交给赵副书记啊。” 赵副书记生怕听筒掉了似的,双手紧握, 第七章 玩火 士兵、公安和武装民兵天不见亮就走了——抬着两个人:死了的田院长和被打了麻药的周国正。成功在下午开完群众大会也放出来了。这个会被汤灿称为“割猪”会。赵副书记在会上报喜地宣布了两件事,一是成功等反革命集团不成立。二是夏红云犯的跨省投机倒把乃奸人陷害不予追究。张书记则无情地向村民宣布了四项必须:必须无条件服从国家政策,执行上级关于在本县本公社施行计划生育试点的决定。不论哪家,凡是有两个孩子以上五十五岁以下的夫妻,一方必须做结扎手术。有了两个孩子,现在又怀孕的,必须人流。超过流产期的必须引产。 春光望着溃不成军土崩瓦解的冰雪微笑的时候,是村里妇女们哭得最伤心的日子,深更半夜也时闻凄切的哭泣。 我知道她们为啥如此悲痛。 不知是什么原因,村里在1958年底饿死98个孩子后就很少生男孩了,而且生得非常之稀,生一胎后,一般要像挂号一样排队等上五六年才能怀孕。所以,大部份人家都是一个女孩,或两个女孩,并且二三十岁至五十五岁的男人居多,一结扎就算断后了。 还有个原因是传说国家政策是三胎以上才计划,并且还没有在全国开展,拿龙爪试点,且两胎就硬性计划,是因为龙爪人全是地主。汤灿平时虽然高叫劳动伟大,艰苦伟大,农民伟大,但对村民是没啥好言词的,也抱不平地嚷嚷,“奶奶的,人穷被犬期,马善被人骑。地主就不是人?” 不知村民们晓不晓得这种不平等的“鸦片条约?”惊蛰前,村里百余名青壮爷们儿就无条件地被赵副书记带来的医生们活活给“骟”了。 关伯伯对这事保持沉默,即便是知道了两种政策后仍是一言不发,天天在山上转悠,我去过两次也没见着他。更使人感到困惑的是村长和朱三娘二人,村长年龄已近五十,大儿子小龙在幼儿园饿死,膝下只有酸枣儿一个闺女儿,不知是被关怕了打怕了还是什么,竟然带头第一个去做了结扎。一刻不骂嘴巴仿佛就要生蛆天王老子也没怕过的朱三娘竟也亲自送自己男人跟在村长后做了手术,而且这段时间没听到她日天操地的声音,村街上也看不到她影子。 我在开会第二天晚上分别去看过村长赵叔、黄叔和郭叔,三人都对我比较冷淡。村长发火说我这是管闲事,不知天高地厚,会毁了我自己,也会毁了全村。黄叔冷冷地说,如果我把村长告诫的话当耳边风,就哪儿来哪儿去。郭叔喃喃自语似地说,“闺女,想想吧,好好想想吧。”这使我有点儿拍马屁反被马踢了一脚的感觉。所以“阉割”开始到结束我都没进过村,劳动也是两天打鱼三天晒网,对飘荡的哭泣置若罔闻。 想想,心情萧索到家的我是想想了,想的是去后山那亭阁观观光,在牌桌上如何像汤灿那样偷梁换柱把3当2压a和老k,去黄阳县城闲逛两圈,炒两盘回锅肉吃吃。 第一个想法不太敢去,天气晴朗,入高亭倒是可将黄阳尽纳眼底,但那亭阁年久失修,瓦片儿都快掉光了,腐朽得似乎随时都会土崩瓦解,那玩笑我可开不起。第二个想法没法施行,因为夏红云不再有玩牌的心思,高牡丹紧急到卧龙调货回来后就忙得不可开交,盛凡在初一晚上下楼解溲不小心,顺梯而下跌得头青脸肿,不好意思出门了,方小红又忙于为“割猪匠”们服务,自然是来不了。剩下的就只有花飞谢和汤灿,花飞谢是不可能来玩的,要我和发明者汤灿对玩,自认无一成胜算,也就拉倒了。第三个想法却得到了一筹莫展的夏红云鼎力支持,进展顺利,已经去了黄阳三次,收获颇丰,没花一分钱就吃到了回锅肉和红烧肉。经夏红云介绍,还认识了县委彭书记和他在粮食局当会计的女儿彭妍。肚子就是在她家得到慰劳的。每次去,彭书记都要不经意地盯着我好一阵看,然后又常问我时间,我也不厌其烦,每问便举腕或让他看或报给他听。彭妍有两个窝儿,一在家一在粮食局,不论在哪个窝儿,我们三个人都挤在一床。彭妍表像称得上姽婳之美,心里却有点儿乱七八糟。第一次和她睡,不知她是不相信我是女儿身还是故意耍流氓?在我睡得迷迷糊糊时,她骇人地把一只手伸进了我裤裆,我假装不醒,顺势一个鸳鸯脚将她踢下了床。第二天对夏红云说起,夏红云呛出了两大呆鼻涕。 我去黄阳事实上并不是贪图享受,或者是玩,而是释放积淤在心里的不安逸。和夏红云去三次只在饭店吃过两个馒头,花了不到两角钱,其余都是在彭妍家打秋千。夏红云似乎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另有所图,除第一次领着逛过大街商店外,另两次差不多是直赴彭妍处,我想买两个糖包子吃,也想为自己和她各买套衣服她也没准。她说钱留着会有大用。说实话,这一生母亲也没如此管辖过我,心里歇斯底里,就是爆发不出来——她经了“倒买倒卖”事件后,便彻底与我溶合了,对我更加迁就和爱护,就像我亲姐姐或母亲一样,连内裤的换洗都是亲手包揽,我能发得出火吗? 这晚,夏红云耐心细仔地制作了一个稀奇古怪、外型酷似穿甲燃烧弹的粑粑,工艺既复杂又很讲究,但选料令人置疑。具体流程分五步,第一步,把一碗麦麸面稍微去了点儿粗。第二步,拿出两颗巴豆,想了想又加了一颗(想来这是关键技术,夏红云苦苦思索了半天)。第三步,把这三颗巴豆捣成粉与面粉混合加糖精水搅拌。第四步,捏成炮弹,把弹头抹上食红。第五步,细火蒸熟,再在弹体上浇一层古铜色的红薯糖,置于窗口借风势迅速制冷。做完这东西夜已经很深了,她又对我说,趁明天星期六不上课,再去黄阳耍两天。我本不想去,黄阳风沙太大是一个方面,主要是那县城荒凉透顶没啥意思,但我不想拂她意也就应了。正想睡,汤灿忽然闪了进来: “梅兄,我调查清楚了……” “你少给我故弄玄虚。出去吧,我要休息了。”我说。 汤灿对我的称呼已经三易其口,一如和尚对待苏东坡,“坐,请坐,请上坐。茶,敬茶,敬香茶。”我觉得他甘言如饴游戏相逐,怪好玩的,但我内心很鄙视这类人。 “在梅兄你面前我哪里说过戏言?”汤灿好像受了天大冤枉,他说,“你要这样看我,我只好不说了。回去了。”我知道他在吊我胃口,向他作了个悉听尊便的手势。他挠挠头嘿嘿一笑,说不对我讲回去睡不着,问我晓不晓得盛凡一头一脸的伤是咋来的?这一问引起了我兴趣: “不是说下楼摔的吗?” “这是贾雨村言甑士隐……”汤灿说了半句又顿住了。我不觉有点儿火: “要说痛快点,有啥必要如此语焉不详?跟我打哑谜!滚你窝里去,我不听了。” “好好好,怕你。”汤灿嘻嘻一笑,“他是初一晚上爬到树上偷看禾儿弹琴被小虎擂的。” “你咋知道?” “方小红亲眼所见。” “方小红,她咋会告诉你?” 汤灿一下就不自然了,像报告了个假情报,结结巴巴这啊那的几声想溜。我讥讽他说,是不是也想在墙外偷闻梅花香,被方小红提醒不要步后尘?他竟然勇敢地承认了。我还真被他那种勇气打动,说: “小虎不是要你去向他爸求亲吗,被拒了?” “我去了,没敢说。”汤灿一脸黯然,“我其它本事没得,自知之明还有,当今世上要找出一个与禾儿相配的男儿,恐怕还找不到。况且小虎已严正宣告他的话作废。” “为啥?” “他要能说为啥就不是小虎了。” “那你又去偷窥他姐没挨他打?” “嘻嘻,象征性给了一巴掌。” 我禁不住莞尔,说,“禾儿就那样漂亮?怕经不住推敲吧,不然咋不见她出门?” 就像指上带的钻戒被人怀疑是玻璃球一样,汤灿倏地正色,一甩手,转身就走,出门了才回头嚷了一句: “禾儿的美不可用语言形容!” 次日,一泡尿憋死英雄汉,起床解了倒出窗外晨曦都还未露面。早春的风委婉而带寒意,正想上床再睡一睡,忽听见走廊有一种声音,那声音像盗贼一样蹑手蹑脚。难道又是村民为我送东西来了?这次非要人脏俱获不可。看你赵叔还有啥话可说!也不及穿啥外衣了,披上军大衣,悄无声息把门打开一丝缝儿,正前方走廊虽然幽暗,还不至于目不识丁,空荡荡并无一物,左前方汤灿门口倒是有一小团黑影,从模糊的轮廓看是个蹲着的孩子,手上好像还捧着本书,大失所望之下不禁感慨:唉,这么小的孩子就晓得知识的重要性,天不见亮就来学校如饥似渴地读书,真是儒子可教!我牛儿读书要像这样用功,母亲岂不笑口常开? 正慨叹,恍惚见那孩子把手中书本返手塞到屁股下了,窸窸窣窣一阵响,飘来一缕新鲜而又浓郁的令苍蝇欢欣鼓舞的味儿,我方反应过来是咋回事。从那满不在乎,提上裤子就吹着口哨大摇大摆的倩影判断,就知道是小不点英雄。 英雄年龄顶多大酸枣儿一岁半,身材比较对称,不像他爸那样茁壮。他学而晕,晕而厥。以他自己的话说,他本身就不是一块读书的料。为此,英主任头痛得不得了。但他很受关伯伯喜爱和小虎及三条龙的亲睐,整日里鞍前马后跟着小虎在野外耍拳弄腿安机关设陷阱套野物。英主任教训他说,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他反击说,三十六行,行行出状员。他现在起码能打过两三个大人,哼哼,咋说他没努力?令英主任最伤脑筋的还不是他读不进书和与他顶嘴对着干,而是善于为他惹祸加身,且不惹则已,一惹就是弥天大祸。 几个月来,我耳里填满了这小不点的事迹:传说二年级前英主任对他管教之严是残酷而歹毒的,一逃学就会遭到专政似的毒打。一天他逃学独自下峡谷捉虾戏水,把英主任吓得魂飞魄散,拧他回家吊在梁上暴打,他趁英主任打累了歇息的当儿,崩断绳索夺门而逃,发誓赌咒,他不跳水淹死就是龟孙子。可他奔下峡谷还没选好理想的入水就死的位置,就被在河滩练拳脚的小虎和三龙儿精湛的招式吸引住了,看得如痴如醉,径自跟着比划起来,当英主任又来拧他耳朵,他闪开了,捡起一团鹅卵石指令父亲不得靠近他半步,否则他就把自己脑袋砸开花,让父亲断子绝孙。然后嚷嚷什么胆大日龙日虎,胆小日抱鸡母。父亲是想他长大后日抱鸡母?那以后英主任对他就不敢采取武力,只能睁只眼闭只眼仰天长叹。那以后他就自称梁山好汉专门抗上作乱,视上级来人为敌,什么清查队工宣队整党建党工作队等都踏过他明设的“土地雷”,暗设的陷阱。遭遇过他弹弓的狙击,绊绳的拦截……最使上面来人心惊肉跳闻风丧胆的是遭遇他“屎落茅坑”四字战术。这四字一点儿不含蓄,但形象生动独具创意,不见鬼子不挂线。他不辞辛劳守株待兔,趁你入厕聚精会神吐故纳新之机,点燃一枚爆竹丢到你屁股下的粪坑,那声响无异于核爆炸,你惊弹起来的刹那,木板就被他抽掉了,使你踏无实地无别选择,只能与自己吐的“故”同落茅坑。据说赵副书记前年来村里平判肃反时就有幸亲自体验了一回,把英主任祖宗八代都操尽了。 前天早晨,小不点又闯祸了,他去把陷入机关的几只野兔提着悠哉哉准备送去村长赵叔家时,又在野地三两下把留在赵副书记身边的一个叫钟涛的年轻警察打得没爬起来,还硬要人家叫了他三声爸才罢。战端据说是那警察钟涛挑起的。钟涛自负神枪了得,不知是为了得到赵副书记进一步垂青想打两只野味让赵副书记尝鲜,还是有意显露本事?在雾气缭绕中真个一枪打断了他提着的兔儿腿,硬说是自己打的,且说有弹孔为证。他便让钟涛饱尝了一顿父亲曾对他施过的家法。 当时赵副书记也在村外骝跶,见状,赶去训他,说知不知道打人民公安当属何罪?那次把他一个县委副书记弄入茅坑的事还没找他爸算账呢,他爸那官儿不想当了?他回的一句话是,关他爸卵相干,有本事冲他来。 为此,村人早在几年前就送他一个外号——锦毛鼠。 本想把英雄截住,想想罢了。本人飞车盗煤时也是不愿让人逮个正着的,那样可是很没面子的事。况且他自来没把我当过外人,因为我到校后,门前从没出现过他不善的布施。 天渐渐亮了,便在东窗前忸怩了套广播操,最后跳得很带劲,直至身有微汗渗出方罢。没有任何意念地眺望了一下东峡谷,忽然想起这段时间好像没听见那恐怖的脚步声了。村长暗里告诉我说龙爪不可能再有一只狼,这绝不会是假。关伯伯把我当亲闺女看待,如果有狼,我想他也不会放心每次都玩到深夜的我独自回来,且没有任何叮咛——毕竟我不是一头真正的牛啊。 可那沉重而杂乱的脚步声是什么东西发出来的呢?难道是我听觉出了毛病?反正见闻的怪事也多,也不觉得有多大稀奇,便准备去洗脸。门外忽传来沈部长和英主任二人呼我的声音,说赵书记看我来了。我决心不应,看我,才不稀罕。却听花飞谢应声了,说刚见我出去。好小子,够哥们!我暗自赞曰。支起耳朵屏息倾听。 “到哪去了?”英主任温和的声音。 “这我就不知道了。” “快去把他找回来,就说赵……” “对不起沈部长,我没这个义务。” “你……” 沈部长可能被赵副书记抑住,只吐出一个字便戛然而止。接着传来赵副书记的声音,说他们马上回县城了,要花飞谢把什么东西转交给我。只听花飞谢一下子提高了嗓音,那嗓音字正腔圆: “赵副书记,你太不了解梅关雪了。梅关雪同志早料到你会来,特托我转告你,我想,可能也是他不齿的那个老爸的意思。万丈高楼平地起,希望你踏踏实实为村民做点儿实事,不要再找岔子做缺德事,否则,终会摔跟斗!” 我诧异得失去了听觉。这忧忧愁愁的小子真有点儿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的味道,把我心里所想的一句话就概括了。可我啥时出去的?又啥时托过他? 愣过神来,赵副书记等已经走了。我还担心沈部长以恐吓领导罪抓走了花飞谢,夏红云开开房门进来说不碍事,赵副书记还感谢他来着。她已经代我把赵副书记送我的东西收下了,是以县委县政府的名义补助的150元钱和两百斤粮票。我满腔悲愤地看着夏红云,狠狠地把钱和粮票砸在地上,跑出了门。 说不清楚咋个悲愤,我去敲了敲花飞谢的门,想和他聊聊以求慰藉,告诉他可不是我要收赵副书记给的钱粮,要怪就怪我糊涂的妈夏红云。不知花飞谢是装聋还是真去了哪儿,敲了半天不见应。平时楼上稍有响动,汤灿历来是第一个跑出门,盛凡紧随其后。今天怪了,盛凡情况特殊,不出来说得过去,汤灿房门竟也死死闭着,英雄摆放在他门口的那座金碧辉煌的金山却不知何时被何人搬走了。 脸还没洗,我又踱回门口,见夏红云蹲在屋里埋头默泣,面庞秀发袅袅飘拂,似笙簧如歌犹吟,如岚似风又像雨,一张一张捡着飘飞一地的钱和粮票,泪水像初夏巨大的雨点儿“叭哒叭哒”落在地上,打在我心尖儿上。我转身飞跑到野地,泪流满面,狂喊: “妈!妈!妈——” 夏红云太像我母亲了。母亲在我不听话,耍小脾气硬不肯“省油”时,就是她这样的表情,边做事,边默默饮泣,对我从不呵斥,怨责。 我哭得惨极了,自我感觉是天昏地暗,但地暗天昏是不可能有鸟儿奏热闹的,我分明听到有数不清的鸟儿在啁啾啼唱。开春了,正是它们吐气扬眉立腕扬威的时机。我渐渐融入到它们群中,啥时停止哭泣呼喊的,我不知道,小虎摔领水龙天龙飞龙三人啥时来到我身边的,我也不知道,我甚至忘记了我才悲痛地喊过,哭过。所以,当几人“穷凶极恶”地问我时,我真是懵了。 “谁欺负你?” “没有啊!” “不要怕,是盛凡,还是汤灿?” “说啥呀,一个都没有。” “那你咋哭?” “我哭过吗?嘻嘻,笑话,我横牛儿会哭!” 小虎来气了,严正警告,若下次再听到我学放羊仔儿喊狼来了,他会把我牛嘴巴扇歪。他深知我嘴巴和手脚都不是胀干饭的,带着从水深火热之中解救出来的三条龙走了一段距离后才蓦然回首作此虚张声势。 其实这次他大可不必前车之鉴,即便在我面前说或是真打了我一嘴巴,我也会虚怀若谷骂不还嘴打不还手,因为他说我是牛嘴巴,说明他是将我当横牛儿在看,在关心。况且牛生来命苦,挨打受骂不算啥,只要生命价值得到承认,也就心满意足。我冲着他们背影吼: “叫狼来了的是你们的徒弟,再让他到学校老师门口堆金山,丢你们师傅的脸不说,村民的黑锅恐怕要背驼背。” 回到宿舍,夏红云已经把饭菜煮好了,无事一样,上前来习惯地在我身上拍了拍灰尘,然后冲好温水要为我洗脸,我也没反对,使劲想把涌上来的泪按捺回去,但是没用,我扑在她怀里哭了: “姐,我错了。” 这是我第一次从心里用一个单词喊夏红云,第一次由衷地向人认错。尽管我并不知道自己有何错,是小错中错还是大错特错,抑或是无错,这错我非认不可。因为我非常后悔,后悔为什么以前惹母亲生气时不向母亲认错?母亲是多么希望我理解她,从我的认错中获得一丝慰藉啊! “你没错小弟,是姐错。”夏红云把我搂进她怀里,“但姐必须错,非错不可!你今后会理解姐今晨为啥要赶下楼为你代收这钱粮……好了,吃饭啊,不是还要去黄阳玩吗?春天来了,姐陪你去买套春秋衫,军衣可要省着穿呵。” 我破涕为笑,争着要去舀饭,却见饭如往常一样早盛好在小灶台上了,我的大土碗冒尖,夏红云同样大的磁碗也戴了顶帽子。饭是红苕籽混合麸面,我只争朝夕吃得香极快极,片刻功夫就斩草除根扫荡殆尽不剩残渣余孽。照常规,我就应把碗一丢,像个大男人一样悠然自得地吹着口哨到走廊施行养身之道饭后百步走。今儿我没了那兴致,想退位让贤,让夏红云当回大丈夫,我做她女人洗碗打扫战场。放下碗,我便看着她吃。这使还包着一口饭的夏红云很是错愕,极不习惯,极不自然,倏地把碗塞到桌子下面,含含糊糊地说: “小弟,出去走走啊。” “快吃啊,我来洗。”我学她的口气,温柔地说。 “听话,去走走,对你生长有好处。煮饭洗碗是姐的事。”夏红云怨怨地看着我,又说,“再说我吃饭有个特点,众目睽睽之下吃不下去。” “用词错误。”我说,“快吃呵乖,还要去黄阳呢。” 夏红云忍俊不禁,“噗哧”一声笑了,未及下咽的半口饭喷了一桌也喷了我一脸。我顺手一抹,抹下一把土红,顿开茅塞:她为啥不要我煮饭,为啥吃得那样慢,为啥我吃完她都要叫我出去走走,为啥她解溲一蹲半天,为啥她日渐消瘦青皮寡脸…… 我一时呆住,不知道是哭还是喊叫——她那碗除了面上有一层掩我耳目的“饭”外,下面埋伏的竟然全是难以下咽的葛藤根、山红籽、干蕨苔……半天,我终于喊出来: “姐,你为啥要这样?为啥要这样?你知道的,小弟还有很多钱,很多粮票,都不晓得咋用,不够吃,我们去买啊……你以为我是什么,我还不是个没了爸妈的孤儿……” 夏红云倏地伸手捂住了我嘴巴,“傻瓜!你以为我天天吃这个?我不过是想尝尝村民们吃的这东西是啥滋味,想不到第一次就被你发觉了。鬼精灵!” 我知道她在说谎,但不想揭底儿了。正是荒时暴月,村里壮年男人都还在养“伤”,立不起腰杆儿,就是最先结扎的村长,走路都还像患了软骨病的罗圈腿,无力上山挖剥野生食物,隔年种下的小季经雪凌一打,除了小麦和油菜没受大的损失外,其它都被冻熟了,赵婶带领一帮妇女在赶时间补种,小虎和“三条龙”及英雄则在山上杯水车薪地安机关套野物,近来村里家家都是以青菜萝卜、山红籽、干蕨苔、干马桑泡等当顿。全村老小都已开始出现浮肿症状,上面却不稼不穑,只知取禾三百廛。高牡丹说,共产主义,鬼! 野外虽然还残雪斑剥,严寒尚未远遁,但春风浩荡,小麦苗儿早掀去厚重的棉被舒展身姿疯长起来,身段婀娜犹如妙龄少女,抽出了麦穗的却又如丰腴的少妇怀头娃儿,雍荣华贵的同时又显得有点儿羞羞嗒嗒。它们的腰身都是那样纤细,而孕育希望和生命的地方却是那样的博大。和夏红云刚出村,一个场面使我俩停住了步伐。 村外淳朴的泥土路上,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死死抱着母亲一只腿伤伤心心在哭,在叫: “娘啊,你和爹就那件衣服好点儿,拿去卖了穿啥啊!我就不准你去,就不准你去……” 母亲臂弯挎了一个小包袱,也是满面泪痕,眼里却闪着韧性和决绝: “不卖晚上吃啥?回去啊,天大冷的,娘一会就回来。” 小女孩叫曼儿,很漂亮,长长的睫毛包围着两颗晶洁的黑色星辰。她死拽着不肯放手,泥土路面划出了几道如犁过的痕迹。旁边地里随风儿欢歌舞蹈的纤麦也受尽了委屈。这庄严而悲凉的言行、举动,震撼得令人心碎。 曼儿和她母亲我都认识,掩在她母亲破围巾下的是一张皎丽的脸庞,不过三十来岁,叫婶嫌她年轻担心自己吃亏,叫大姐又怕人家说我不懂礼貌故意占便宜,所以我啥也没叫过。我征求噙满一眶泪水的夏红云是否给她们十块钱?夏红云眼神斩钉截铁地否决了。但我感觉得出夏红云的心在颤抖,就像蜜蜂的翅翼一样鼓动,辐射出最细腻最温馨的磁波来包裹她们。 果然,夏红云解下一把钥匙递给小女孩的母亲,让她去我寝室取粮,绝不能卖衣服,说过两天就会好的。口气不容辨驳,但声音像一只哺育幼子的母亲那么急切,那么殷勤而充实。 黄阳与龙爪就像是两重天,空中虽然泥沙飞舞,但境内朝暾大放,还在山头,就见田野里一面面红旗招展,农人已如蚂蚁一样在旗帜下战天斗地。路过望龙村口时,我看见花飞谢在村里转悠,我准备喊,夏红云要我不要管别人闲事,谁都有自己不想外人知道的秘密。想想也是,便没言声。到黄阳后,夏红云并未兑现首先带我去买衣服的诺言,而是去医院看病,对医生说她吃了巴豆肚子泻得利害,但医生要化验单,她又坚拒了,只开了几片药,便带着我直赴彭妍办公室。 彭妍办公室以前就杂乱无章,现在就更是犹如雀巢,一摞一摞农村救济粮供应证横七竖八,我们很难在里面立足。彭妍在我脸蛋上摸了一把,说我又长漂亮点儿了,要我们忍受一下立锥之苦,她填完最后几张盖了章的供应证后就带我们回家做东西吃,说她爸妈正念叨我们呢。夏红云拿过几张彭妍填写好的供应证懒散散地看了看,又丢回原处,无精打采地说: “不吃了,我们刚才在街上偶然碰到一个悄悄卖糖衣炮弹的,吃得都打饱嗝儿了。” 好像糖衣炮弹是啥稀罕之物,彭妍叫起来: “好啊!吃好东西也不给我带一个来……” “你看这是啥?” 夏红云回眸向我一笑,从兜里取出一个用纸包住的东西。彭妍生怕别人争抢似的一把夺过,忙不及地剥去纸,露出的东西确似一枚炮弹,而且正是昨晚夏红云用面粉和巴豆粉等精心制作的那个酷似穿甲燃烧弹的粑粑,面上有糖,里面是强泻剂巴豆,称之为 第八章 出师未捷1 静静的,卧龙山。 静静的,东峡谷。 静静的,一头啥也不怕只知耕作的横牛儿躺在峡谷口河流边的沙滩上。 夜风一改冬日泼妇的行径,轻柔,温润,漫过沉睡的卧龙山,漫过我微波儿起伏的身体,漫过细雨般轻柔地发出沙沙声的树梢,漫过淙淙流淌的河水,在河面上吹起像关伯伯脸上那样历尽沧桑的皱纹。 一线天上有月亮,不圆,还被一块铅灰色的云遮蔽了。云中钻出一颗星,好像在走,看了半天,它还在那儿。 粮食运回村两个多月了,村民们脸上并没显出喜悦,相反似更凝重了。我也有点儿多愁善感,夜晚就悄悄独自来这阴森的峡谷口,仰躺着像井底之蛙一样望着那只有一线的星空怅怅地胡思乱想一番。思父老乡亲的日子怎么过,想一些似明白又不明白的人和事。 大旱必大凌,大凌必大旱。是龙爪人祖祖辈辈从生活中总结出来的经验之谈。头一条我已经见识了,第二条还没体悟。但开春以来兆头就很不好,老天爷惜泪如金,连柳絮飘飘样的毛毛雨都没下过,村里只勉强撒下黄豆种下苞谷。五吨粮食人均分配三十余斤,即便混杂着吃,也早回归土地了。小麦沐浴了太多阳光倒是早熟了,但属于主粮得交公。如还不下雨,秧苗培育出来了却栽不下去,真不知咋办? 我觉得我长大了。 尽管困惑不解的事多如牛毛。尽管关伯伯说我做的有些事还是儿戏。比如,摔领飞飞跳跳去援救夏红云。 单纯厚道的龙爪人认准夏红云已经被抓获,作了最坏打算,牺牲老保护小:年轻一点又能行走的男人们和水、天、飞三龙负责保护全村近三百少年儿童从东峡谷逃亡。妇女们则是两手准备,去黄阳视情况投案自首使夏红云自由,达不到目的,则用武力硬抢。不能行走的男人和老人则留守营盘束手待毙。 “这便是咱村村民!咱村精神!” 关伯伯说这话时抑扬顿挫,非常自豪。 我真怀疑他老人家老糊涂了,我就是做儿戏,赵婶们就是一种无人能匹的精神。又不想想,这是党领导下的新中国,即便事发,也是夏红云和我进牢笼,与村民何干?用得着像小日本打进来那样惊恐万状携妻儿老小逃进山吗? 令我有点儿欣慰的是,三七又三八红军算八路的老革命关伯伯竟然与我们沆瀣一气同流合污,亲自出马拿着假证套骗国家救济粮,还高度赞扬我刻的印章精妙绝伦,说只怕是专家也鉴定不出真伪。 不知这算不算他老人家糊涂? 半个月前我独自去了趟黄阳,夏红云和关伯伯是不准去的,说危险。但我打的旗号是给周铁匠送钱,他们也就无话可说。其实我真正的目的是想到彭妍哪里探听点儿消息。黄阳是个风沙大县,溪流都看不见一条,十年九旱,整整一万斤救济粮不见了,有不心急如焚的? 进城就去找周铁匠,但铁匠铺不见了,比任何地方都干净,就像那里从没有过铁匠铺。我不觉有点儿茫然。 彭妍办公室里山包似的救济粮供应证只有墙角还有小半摞,像个罪犯耷拉着头孤零零地蹲在那儿。彭妍改不了对我惯有的流氓习气,才走进去,她就扑上来搂住我在我胸脯上乱摸。 我问她咋不摸自己?她说摸自己没意思。曾听说资本主义社会有什么同性恋,我想,彭妍恐怕是社会主义社会同性恋的先驱。 她只顾猥亵我,绝口不提失粮的事,使我越加急迫,但又不能直接问发没发觉丢了粮。我做出吃惊的样子说: “妍姐,咋不见那一堆堆破纸了?” “傻丫头。” 彭妍噗哧一笑,“咋是破纸?那是农村救济粮供应证,早发下去了。” “噢,我还准备向你要点儿去练练毛笔字呢。” “不要失望,那儿不是还有半塔?你要,全提去得了。” “我可不敢要。假如你们少了一万斤粮食,还不把我……” 我倏然住口,吓出一身冷汗。咋这样笨拙,真是一头牛!还不多不少报出我们购的数。彭妍一点儿不在意,她说: “看你吓的,没盖印把子等于是张废纸,提去吧。不说你没那胆儿,即便有,你去买一万斤五万斤十万斤也不会找到你头上。你知我知,让红云知也行。” 我镇静下来,说,“妍姐,你摸我还不要紧,这玩笑可开不得。粮食可是纲不是黄阳的泥沙。” “嘻,有时就像泥沙那样飞走了耶。”彭妍说,“我们县是个大县,六十多万人口,每年有上万吨救济粮,哪年不损失几十上百吨?” “咋会呢?” “上车下车不损耗?出仓入仓不损耗?更有天知地知我知你可能不知的原因不损耗?损耗的还是大米白面呢。你看这是啥?”彭妍说着,变戏法似地从桌下拖出一袋五十斤原装袋面粉,说是她特此为夏红云和我备的。 我明白了,几十百把吨救济粮被各级官员的肠胃给损耗了。但又不敢相信我的明白。笨牛儿就笨牛儿,还是弄明白吧。开口欲问,彭妍忽然提起面粉往我肩头一放,回身又用报纸将墙角剩下的救济证包起来塞进了我的军用挎包,抬手在我脸上摸了一把才说: “聪明的傻丫头,快回去吧,我要开会去了。” 我都到路上了,彭妍又把头伸出窗口: “哎,可别说我不告诉你哟,新开的红旗商店来了一大批出口转内销的紧要货耶。” 我的家底就只剩十块钱,周铁匠的失踪为我积攒下来了。虽然绝不可能买到一件出口转内销的东西,我还是去看了,我毕竟是女儿心。结果挨了商店售货员一个白眼,“啥出口转内销?莫名其妙!” 回来后,总感觉彭妍似在暗示我啥,并且是让我放心大胆去做。出口转内销应该是叮咛,直一点就是警告,祸从口出,不藏匿在心里出了事她可救不了我。想对夏红云说,厉兵秣马,再接再厉再狠捞几把。但夏红云身体像临秋的树叶日渐枯黄,每天黄昏她到地里接我,还远远的,赵婶黄婶或是其他婶就要急促地喊我:“牛儿,快回去,夏姑娘身体不好,可不能让她再来劳累。”村民都知道关心她,我咋能让她再受累赘担惊受怕?况且我也不想让关伯伯知道,因为关伯伯严厉地告戒我们功成身退,不能再做。半年之内不准再去黄阳。告诉夏红云不就等于告诉了关伯伯?关伯伯是她老爸哩,我这张小脸保不准就要挨巴掌了。 那就自己干,饿死胆小的,撑死胆大的,谁怕谁?况且我的妈妈、姐姐夏红云为我干出了榜样。我一晚上就准备好了一切,早起打算趁关伯伯不备溜出关时,才想起忽略了个关键问题,没钱了啊! 村民们在不知不觉间都和我说话了,且私下都像关伯伯那样亲切地叫我牛儿,叫夏红云为夏姑娘。我晚上敢独自来峡谷口,就是她们告诉我峡谷鹅卵石闪光的秘密后想来探究竟的。峡谷河中的鹅卵石非常奇异,五彩七色犬牙交错露痕而无迹。其中一种犹为让人赏心悦目,它主色是玫瑰红,圆晕状的花纹中,水晶似的纹、黄金似的纹、蓝天一样的纹、黑珍珠似的纹、翡翠一样绿的纹、紫玉般的纹,细如游丝浑为一体,宛如玉皇大帝袖中那块辖制五洲的圣牌。大部份鹅卵石在河水里见到光就能折射出绚烂的色彩,缤纷的程度得看光线强弱,但离开水,再强的光也不能使之焕发精神,一如天女贬入凡尘。村民称之为“水中姬。” 水中姬,岸上民 妖艳一天是一天 抹口红,涂胭脂 借光儿无度荒淫。 阴森森,东峡谷 树灌遮天日无辉 雷发怒,龙翻身 庶民百姓还不如 这首打油诗村里连三岁孩童都会念,就像一幅生动形象的工笔画,把水中石头的命运刻画得淋漓尽致入木三分,令人拍手叫绝。大雨滂沱,山洪暴发,真不知有多少“水中姬”被剔到岸边变成“岸上民”。峡谷林深叶茂,现在就有遮天蔽日的苗头,过几年两岸树木大会师拥抱起来,阳光敬而远之,即便在水中也很难妖冶惑人了。 夜色贴着我身体像泉水一样缓缓流过,一线天上,那大块云忽然搞起内讧,慢慢支离破碎各奔东西。月儿一下子跳出来了,徐徐地,一点不吝啬地把她清丽的光辉抛撒进峡谷,使峡谷阴森寒凉的气氛收敛不少。 我坐起来,望着一下就富丽堂皇起来的河水愣神,水中姬们又忙得不可开交,梳妆打扮,披金戴银,花枝招展,跃跃欲试。仿佛灵光一闪,我忽然想到一个赚钱买粮的办法。顿时兴喜若狂,哪里还坐得住? 近来,来丫口眺望的人日渐增多,去了一拨又来一拨。夏红云猜测有可能是黄阳当局起了疑心,我则坚持是来观赏风景的观点,因为我们没做“亏心事”前也常见一拨一拔的人来那里,从高牡丹口里得知往年也如此。高牡丹还说,丫口之所以平坦得草都不咋长,就是被那些人踏的。那天扛着彭妍送的五十斤白面上到丫口歇脚,我只向村子眺望一眼就醉了,只觉自己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春风抚慰下,龙爪宛如画屏,不说卧龙山雄姿英发使人觉得自己渺小。不说阡陌纵横的旷野葱茏欲滴、花儿千姿百态令人眼花缭乱。不说在空中飞舞枝头跳跃的画眉鸟和绣眼儿如何媚态、鹦鹉和锦鸡如何自我炫耀、喜鹊和冠纹柳莺如何喜气洋洋、黄鹂和白灵鸟如何情歌婉转、相思鸟和朱雀如何眉开眼笑、杜鹃和山鹛如何谦逊礼让……使人醉态迷离流连忘返。单是村子就能让人目醉神痴魂魄颠倒:各种果树花儿兰花儿怒放,古树绿荫更浓,水乡式古建筑掩映其中偶露峥嵘,使人灵魂不由己地进入空灵,恍惚惚在那个传说的极富神秘色彩的世外挑源中接受洗礼。那景色随风更迭,蓝悠悠绿悠悠似宝如泉,如梦似幻,曹沾老先生在世能否尽善尽美地描绘出其神韵我不知道,我只晓得自己是一头横牛儿,还没说出其一鳞半爪的美。说不定横垣东西的卧龙山,就是怕把美丽的爪儿弄脏才醉卧不醒的呢。 城里人花钱入公园,我们龙爪风景如画比公园还公园,踏上这片土地的花草上,感觉就像踏在皇宫的地毯上那样柔软,就像在王母娘娘后花园逛荡,就像仙人在云端那样飘逸,就像沐浴在平滑的湖里那样舒畅……既然有那么多人慕名前来,为何不让他们也掏腰包入关?他们还没看见神秘莫测的东峡谷,还不晓得谷口河中奇妙的水中姬,如果知道,不更加心痒难搔? 村长一家正在吃饭,我癫兮兮的闯进去着实吓了他们一跳,赵婶碗里的粥荡出了半碗,同声惊问出了啥事?我喜不自禁,开口便道: “赵叔赵婶,咱村不会受穷了!” 村长表情倒没啥,赵婶却愕然了,一把搂住我,掌心在我前额试了试,泪花翻滚: “牛儿,没生病吧?” “哪儿呢,”我说。接着,我兴忡冲地侃侃而谈,谈得娓娓动听,把想得出的形容词都用上了,一句话,风景就是钱。长此以往,咱村简直是莺歌燕舞前程似锦。 村长把碗放下了,聚精会神地听——这是一村之长的赵叔第一次如此谦虚地尊重我不是太庄严的嘴巴。我暗喜有门,迫切地希望他点头。他没点头没摇头,开场白是“唉——”一声长叹,然后说: “牛儿,你确实还是个孩子,想得太天真了,谁会把金银撒到咱这个穷乡僻壤的地主村?退万步即使有人撒,你一个地主资产阶级敢伸手接吗?再说,咱村有很多你了解的和不了解的事是不能让外入察知的,人心隔肚皮,能看出谁心怀叵测人面兽心?小虎他爸表面如谦谦君子,可他……可他对咱村犯下了不可饶恕之……唉——” 我想插话,村长摆摆手继续说: “你啥也不要说,我知道你满腹狐疑,但你现在思想不成熟,行事还很莽撞,待你像小虎禾儿一样稳重后,赵叔我会亲口告诉你一切。现在我再接着说你所知道的周国正,他来村里落户时连床棉絮也没有,村里可怜他,把丢进嘴里的东西都吐出来为他制了全套生活用品,谁想他……他……” 村长忽然在桌上拍了一掌,酸枣儿一惊,碗落在地上打碎了,我以为她会哭,却见她调皮地扭起了秧歌,“爹啊!你这样都让我砸碎六个碗了,明天让我用手板心吃啊。”村长一脸怒容,没理,摸出草烟来卷。我动作麻利地到灶上为他拿来了火柴和烟杆。小虎告诉我说村长气不得,一气,心口就疼痛难忍,要轻拍背心才能缓解。烟点上后,我自然照做,不晓得咋安慰,就骂周国正。我说: “赵叔,消消气。为那杂种气病了不值,那狗东西一看就不是好人,不是被牛儿几句话弄成癫子了?” 赵叔和赵婶噗哧一声同时大笑,赵婶喷出一口颜色各异的稀饭,嗔爱地向我一瞥,“你这张嘴啊!”村长喷出的是一团烟雾,呛得咳嗽了半天,缓过气来已没了怒色,爽朗一笑: “好,听我们牛儿的,不提那杂种狗东西。但不说那杂种狗东西,还得说学校另一个心肠还算好的……好的人吧,他表面斯斯文文,有礼有节……” “谁?” 村长被我唐突地打断,一点没生气,说,“紧张啥?是谁已经不重要了,他因为良心未泯已经被主子抛弃了,对咱村已没啥不利,怕的是再出来一个周国正。” “倒底是哪个嘛赵叔?”我摇着村长胳膊撒了个娇。枣儿咯儿咯儿笑。村长说: “你是聪明的牛儿,咋成笨牛了?从入党人选中起码应看出八九不离十嘛。”说着,把剩余的稀粥喝了,又说: “唠得差不多了,咱们书归正传。村里的生活村里有办法应对,只是男劳力暂时还不大能使重力,过两天就好了。咱村除了风景啥也没有,而这风景靠的是大自然赋予的绿色植被,这植破可以说是咱村最后的一点儿尊严。它是你关伯伯拼了老命保护下来的,当然,也有小虎他爸一点儿功劳。外人进来随地乱拉污染空气不说,破坏了植被,咱村还有啥尊严?不要急呵。夏姑娘身体愈来愈差,也不知是啥病,近段你就不要干活了,在家帮她代代课,关照好她。过几天我们找到钱后就送她到县医院看看。可不能告诉她啊。” 我点点头,知道再力争也是枉然,便告辞出门。 月亮又被一团浮云遮住了,我踏着柔柔的花草取捷径前往关口,想探探关伯伯口风。脑中想着村长说的那狗东西是谁? 事实上,从赵副书记讯问我以来,我就知道学校有个“鬼,”只是推定不了是谁。鄢校长是村里人,与村民一样是黑五类,拖家带口,从不串知青老师的门,就是碰到我也很少打招呼,入党人选选错了也错不到他头上。那么,这狗东西只能是盛凡,汤灿,花飞谢三人中其中一人。 上星期,英主任和沈部长忽然来学校要夏红云和我填写入党申请表,说我俩经过公社党委考察,已经具备了一个党员的要求。曾积极向组织靠拢写了无数次入党申请书把入党当成毕生目标追求的夏红云吐掉了塞进口中的馍馍,理由有点儿大逆不道,说没这个必要了。我是诧异得骇然,我不要说写啥申请书,根本上就从没把什么党啊团的当回事,但晓得加入了就不得了,那称号可是一个人的本钱和身价。我本来想填,十六岁没入团就入党,那不是第二个刘湖兰?是多么直得炫耀的事啊!见夏红云说没必要,没办法也跟着说没必要了。妈妈都不屑一顾,女儿还理睬干啥? 第二天,也不知公社是咋讨论的,这两张党票就送到花飞谢和汤灿手里了。 这样看来,难道这狗东西是盛凡?不可能啊,如果是盛凡,村里三条龙岂有逃脱抓捕之理?对了,盛凡之所以没能享受夏红云和我不齿的荣幸,可能是张书记知晓他偷窥自己女儿,认为他有流氓嫌疑之故。那么是汤灿?也不像。汤灿虽然对村民常有微词,在生活上也爱占我便宜,但敢说敢当,并非小人作派。花飞谢?想想,也似乎不对,他若是,就不会以那样的口气唾弃赵副书记……不,这正是取得信任的手段,哪部反特小说和电影不是如此刻画的?好你个花飞谢,原说你喜欢独处,是怕被人识破庐山真面目,棉衣棉裤当扔给狗了…… “不是狗,是狼。” 一声娇滴滴的声音打断我思维。遮住月亮的浮云及时飘过去了,眼前猛然亮了许多。前面不足十米,一棵古老的香樟树下,方小红与半指仙沈部长紧紧依偎着坐在那儿,方小红埋着头,但声音很嗲。我有点儿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进不得,绕不得,退也不得,只得就地隐蔽卧在土坎后面。 “行行行,我是狼。” “那你在今年底能保证我入党转干吗?” “小问题嘛。来吧。” “嗯!口说无凭。” “好,我立字为据。” 静,想来沈部长真在写保证。 计划生育结束后,方小红没有来学校当老师,而是留在公社当了专职播音员兼宣传干事。她性格沉静,一点不张扬,加之兰花儿一样小巧玲珑,很得人缘,倒也没谁议论啥。方小红口音好像是贵州人或是四川人,播音时常普通话夹方言,闹出许多笑料。听小虎说,他从未见他爸乐过,在听方小红第一次转播时间时,都禁不住笑出声了。 那天中午12点正,是方小红初次登台,可能是急于表现,“嘟嘟嘟——”报时器刚响过,她便按下钮儿不让人家正宗播音员报,横插一杠子,亮开了自己家乡普通话: “将才最后一卬,是北京时间12响……哦哦哦,不,不是,将才那一响是北京12卬……啷凯搞的哟,又个舅子……刚才最后一下,是……” 越解释越乱套,就像不会游泳的人,扑腾了半天也没划出个道道。我是差点儿笑岔气。但过后也没人嘲笑过她——她羞涩得太使人爱怜了。想不到这可人儿私底下并不羞怯,竟把一脸杀气的沈部长摆得服服帖帖。 正想着,又传来沈部长的声音,问方小红晓不晓得汪萍,黄贻娟是咋转干的?方小红可能摆了摆头,也可能在看沈部长月光下写的条子,没见应声。只听沈部长又说,“汪萍靠的是英主任,黄贻娟膀的是高文书,你就依托我,不出两年,我也会让你转干拿工资。满意了吧,来吧。” “真的呀?你又不是张书记。” “不是书记,但是……这个……说了你也不懂,到时你就知道了。来吧,待会狼出来就办不成了。” “嗯!我现在就想知道嘛。张书记为哪样听你们的?还有,要是这样容易,张书记为哪样不让禾儿来当妇联主任?” “不要与禾儿比嘛,人家禾儿是什么人?是把林立果都没看在眼里的人,看得起个小山村妇联主任?再说世道如此藏污纳垢,张书记也不可能让她出来抛头露面啊。来吧。” 沉默。传来方小红嘤嘤低泣。 高牡丹也对我讲过禾儿藐视林立果的事。话头是我起的,因为我一点儿不相信汤灿说禾儿的美犹胜天仙的话。高牡丹也不与我争执,她说:“禾儿姐漂不漂亮,我说件事你就知道了。” 接着如此演义: 说那年禾儿不到16岁,在卧龙念高一。一天上街时被来为林立果选媳妇的几个人看见,当即被禾儿干净,一无杂质的美震得两眼发昏,待反应过来,禾儿已不见影儿。几人顿时心急如焚,经过一番盘察,寻觅,终于在县中学初中毕业照上得到线索,立即赶回汇报。林立果看了毕业照上的禾儿后双目发呆,茶饭不思,夜不能寐,火燎燎亲自赶来龙爪欲将禾儿接去北京。禾儿见之,只吟诵了一首明曲: 青山相待, 白云相爱, 梦不到紫罗袍共黄金带。 一茅斋, 野花开, 管甚谁家兴废谁成败? 陋巷箪瓢亦乐哉! 贫,气不改。 达,志不改。 吟罢,便又如虚幻一样缥缈无影。林立果以为天使临训,诚惶诚恐,汗颜无地,忙对空连磕了几个响头。 对高牡丹这一吹牛不打草稿的《封神演义》,一点儿没使我为然过。现在沈部长又如此说,看来不信也得信,是真有这回事了。可方小红听了为啥忽然要哭呢?正觉得莫名其妙,传来了沈部长不愉的声音: “行了,黄贻娟,汪萍在这个前也哭哭啼啼,说自己命不好,没有生在权力家庭。现在你看她俩过得多好多幸福?先苦后甜嘛,没有牺牲能有新中国?再说你是来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村里没有贫下中农,你就接受我代表贫下中农来教育好了。你也知道,中央指示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那是要求肩并肩心连心的,心都连在一起了,那个交流交流又有啥关系?别怕啊,来吧。” “可是……可是我怕……不,沈部长,不这样好不好?要怀孕了我今后啷个办啊……” 原以为“来吧”是沈部长的口水话,想不到是一点儿不要脸的赤**的淫秽语。骇然过后,我火从心头起怒从胆边生,唰地从腰间抽出菜刀。方小红顶多大我一岁,男女之事我这个假小子都还懵懂不知,她那样文静又懂哪样?正欲一跳而起,从东峡谷方向突然传来“嗷——嗷——”极似狼的嗥叫,声音由低到高,一声接一声,月光为之阴沉,令人不寒而栗。只听沈部长慌恐地喊了声“快跑,狼出谷了。”待我站起来,二人已慌恐地跑进村了。 说不清楚为啥,反正没有逞英雄的意思,我略一犹疑,提着菜刀迎着嗥声奔去。没有,什么也没有,嗥叫声消失了,狼影不见,人影不见,只闻虫儿浅唱,一片阒寂。那嗥叫声是什么东西发出的呢?我陷入沉思,但百思不得其解。一时意兴阑珊,抬头望了望七八十米处沉静静的校舍,不想去关口了,连村长都说我的想法天真,关伯伯恐怕又会说我是儿戏。回去看看花飞谢这小爬虫在干啥吧,今后非要捉弄得他够呛。 围墙旁几棵古树后隐约似有人影,我和夏红云晚饭后有时也到那里坐坐,难道是夏红云?但似乎并不止一人,且并未坐着,而是贴于树后,不声不响,仿佛有意在躲我。欲细看,云和月倏地又纠缠在一块,朦朦胧胧,人影儿竟像鬼一样有点儿飘惚起来。 我忽然有一个不好的感觉,难道是潜入进来的调查人员?心不觉“咚咚咚”地跳起来,遍野花儿吐露的芳香我没闻到,闻到的是泥土带血似的腥味儿。我又抽出了菜刀,口里喊着“是谁?鬼鬼祟祟,见不得人啊?”向几棵古树冲去,只有一个念头,如果是生人,就让他死于我乱刀之下。一人从树后闪出来了,像那古树一样阻在我面前。是小虎。他没好气: “这么晚了出来干啥?” 小虎像开春的麦苗一样肯长,没咋注意,就高了我差不多一个头,伙子是愈发精悍了。由于张书记亲自勒令村民结扎,搞得村里差不多生灵涂炭。尽管听高牡丹复述她爸的话说,张书记下那样的令是为了村人的生存而委屈求全,但我在心里还是恨起了张书记,连带将小虎也恨上了,碰到小虎一般不会有好脸色,爱理不理。我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回身就走,嘴里嘟囔: “哼,装神弄鬼!总有一天要被狼叼去。” “狼只能叼牛,叼虎?想都不敢想。”小虎哼哼,又说,“不要走,我们正想找你呢。” 回头想相讥几句,见村里三条龙也站在小虎身边,忍住了。 我走过去,也不看谁,靠着古树坐下,小虎和三条龙也在我身边坐下,都抬头仰望苍穹,谁也不说话。月亮在云层里像坨无可奈何的面团,一任铅云蹂躏。半天,目光都转向了我,小虎表情历来像谁欠他一斗二升米似的,此时竟是一脸的忧伤。三条龙的表情 第八章 出师未捷2 小虎说到这里,说不下去了,泪又涌了出来,努力刻制着不出声哭泣。这种反常的情绪令我不自然地手足无措。 来龙爪差不多半年时间了,龙爪给我的感悟是彻底的沉默,人,土地,甚至鸡狗和迷人的风景都保持着庄严而悲壮的沉默。这种沉默压抑,沉痛,无奈,愤怒,而又充满生命的幻想。以至美丽、神奇的风景多少恢复了点儿它原有的高雅素质。不沉默的只是那颗砰砰跳动的心,和汩汩流淌的血液。因为跳动,因为流淌,所以心和血液是痛苦的,龙爪人只能在心和血液痛苦的呻吟中沉默地幻想着求生求存。赵叔说风景象征着村民的尊严,其实说风景抚慰了村民的尊严更恰当。我仿佛看到村民海市蜃楼般的幻想弥漫在心灵的窗口,弥漫在抵抗捉弄与死亡的生命中。我并不是很理解这种沉默和沉默的幻想,因为不理解,所以我不沉默,不沉默就不能防范一些无知的亢奋常常事与愿违,令村民提心吊胆,吃不好,睡也睡不安稳。 小虎也不沉默,但他做事并不像我那样激进,冒失,譬如成功反革命集团事件,非但赵叔黄叔郭叔发我雷霆,村民也没领我情。后来小虎找到我也气势汹汹,说我是不进棺材不落泪,入了蓄谋已久的赵副书记的瓮,为赵副书记抬了轿子。赵副书记若为此坐上了书记位置,村民就更惨了。那时他不一刀割下我舌头就不是小虎。我不明底里,但有些悟了,高文书不是当即向赵副书记讨赏钱吗?虽然至今并未传来赵副书记升迁的消息,也没人来龙爪横生技节,但传闻已和焦书记分庭抗礼水火不容,这才使龙爪人过了几天安静日子。现在小虎突然对我不横眉瞪眼了,我的眼里也就表明他沉默了。我陡然生出多种不好的预感:是我与夏红云的事发,他要去为我们顶罪?是赵副书记已经达到目的,欲向龙爪伸出魔爪?还是他姐禾儿病情又复发了,他爸忧心成疾? 沉默的三条龙活跃了,甚至可以说是踌躇满志,好像农奴翻了身,争先恐后叽叽呱呱说大话: “不说事没发,发了又如何?官逼民反。咱村不是粑粑,饥渴时争,饱了就扔。” “他赵副书记算啥玩艺儿,再无端来龙爪找岔试试!” “牛儿妹,你和红云姐是咱村的骄傲,是咱村的救世主,村里已决定,今后你俩就是咱村的领袖,导师,谁敢再来生事,生杀一切由你俩作主。谁怕谁呀!” …… 这些话很对我胃口,但小虎岂能纡尊降贵听我号令?我得意地含着讥屑的眼神望着小虎。小虎仿佛大势所趋,再争也无补于事,无奈地摆摆头,然后答应听从我指挥,但我作出的决定必须经夏红云同意,关伯伯批准。接着说他以前也为村里做过“偷蒙拐骗”的事,但都不是独断专行,事前都征得了关伯伯和村长的同意,所以没出过一次差错。一下就封住于我欲反对的嘴。人心不足蛇吞象。已经稳坐了龙瓜第三把交椅,想想,也满足了,便把话题转到了禾儿身上。我说: “小虎,你姐是不是又病了?” “没有啊。” “刚才你说要我常去看看你爸,还要我搬到你家去住,是不是你姐想我去和她作伴?” “这……是……是我爸的意思。” 你爸是什么东西!把村里男人全阉了,我没找他麻烦就算意外了……心里这样想,嘴上咋也说不出来,就像对自己犯了不可饶恕的罪过的父亲,只能隐抑在心里不满一样。我站起来,没事一样拍了拍屁股: “算了,你姐国色天香倾城倾国,是不想见我这个又野又假的小子的。妍丽的花儿需绿叶映衬,我横牛儿有自知之明,花非花叶非叶,可不想自讨没趣。” “我姐确是不能见你,因为……但绝不是你所想……” “那你爸是让我去为她当保姆?”我终于忍不住了,粗暴地打断小虎,“回去告诉你爸,我横牛儿不会舔马屁,只会耕田犁地。哼!” 说完,甩手就走。三条龙赶来拉我,水龙被我拽得趔趄,飞龙和天龙便不敢伸手,愣怔怔地看着我大踏步迈进了校门。 盛凡在幽暗的走廊迎接我,语气带着焦急的关切,说真担心我遭遇狼。我没料他的古道热肠,心里冷哼:我遇没遇狼与你有啥关系?真是! 银色的月光柔柔的从东窗倾泻而入,使得寝室显出几分温馨几分恬静。原以为夏红云回她寝室睡了,却见她背靠东窗静静地看着我。几次到东峡谷都没对她说,这使我有种做了错事后的踟蹰,也勾头不说话。沉默了一会,她忧忧地说了声“休息吧,”准备过她的寝室。 “姐,”我叫了声,扑进她怀里,恳求说,“你不要这样忧伤好吗?你要觉得我错了,就打我一顿消消气。”‘ “谁说我忧伤了?谁说我小弟错了?”夏红云微微一笑,掐了下我鼻子,“你拿着菜刀在荒野追啥?” “你没听见狼嗥?”我广播起了半指仙沈部长和方小红麻到指尖的言行。在我讲时,夏红云拧起毛巾在为我洗脸,回话口气有点儿微愠: “不要胡说!” “是真的。” “真假都不要出去说。自己把脚洗了睡觉。我过去了。” “姐,”我眼巴巴地望着夏红云,“你和我睡一晚上不行吗?你又不是不晓得我这个小弟没带把儿。” 夏红云嗔爱地说了句“鬼姑娘。”然后喃喃自语,说现在也只能将错就错,披露我性别的时机还不是太成熟,要被高牡丹捉奸在床,她有万张嘴也说不清楚了。 这着实是个堂煌的理由和借口。 高牡丹的确是个大醋罐子,而且是个聪明的醋罐子,明里,在我面前对夏红云绝无口舌,暗里,却是在较着劲儿争风。一来我这里,无论是见夏红云在做饭,还是在为我缝补浆洗,她都是男耕女织般的桃源表情,争抢着去做,口里连声说“红云姐,关雪的事咋能总劳烦你呢。”不露痕迹地自然而然就把夏红云隔在一边成了外人。夏红云暗里好笑中不无隐忧,我是乐得享受。反正我又不是道德败坏故意骗取她芳心,是她自己执迷不悟痴情不移,怪谁? 我也找出了一个理由,称高牡丹的钥匙前两天掉了,且像女儿在母亲面前撒娇那样吊着夏红云忸怩。夏红云经不住纠缠,说我心里想啥,蒙不过她,高牡丹要弄丢了钥匙,这两天不来磨我才怪。反正也有些事要对我说,那就一块睡吧。 我省城的家,其实就是搭在一居民楼旁的一个油毛占棚,春夏秋冬我都是和母亲睡一床,无论酷暑寒冬,我都喜欢紧搂着母亲,把母亲的乳房当枕头,母亲忧伤的心跳就是催我入眠、成长的曲儿。上床后,我自然地也把头偎在夏红云的胸腹上。夏红云颤抖了下,把我搂紧了。我恍惚了,“妈,妈妈”地喊着,将夏红云抱得更紧,同时,张口衔住了她的乳*,吸吮,哭泣,喃喃:“妈,妈,不要离开女儿,不要离开女儿……”一阵惊颤,把我抖回现实,夏红云双眼微闭,泪水汩汩地流,我惊得坐起来,不觉皇皇: “姐,对不起,我想我妈……” “姐理解。睡呵。” 我听话地躺下了,扔把头搁在她乳房上。她说: “小弟,我像个妈妈吗?” “像,特像我的妈。”我说。 “唉——可惜,姐这一生做不成妈妈了!” “为啥?” “不说这个。小弟,姐好希望你赶快长大……” “嘻嘻,我妈也常这样对我说。姐,我真怀疑你是我妈变的,今年我都17岁了,就是我今后七老八十,在你们面前恐怕也是不懂事的小孩。” 夏红云又颤抖了下,柔柔的手在我脸庞上轻轻地抚摸着,略一沉吟,说: “小弟,你今后私下就叫姐为妈妈行吗?” 我差点儿跳起来,说我老早就在心里喊她为妈妈了。 “好小弟,谢谢你。”夏红云忽地翻过身捧着我猛烈亲吻,就像一个母亲亲昵自己的孩子。然后满足地躺下,将我搂在她胸口,以母亲又似以姐的口吻说: “小弟,赵叔说的村里无狼决不是虚言,爸说峡谷的狼在三年自然灾害中被村人全杀来充饥了。但是今后行事一定要多想想,切不可莽撞。外面发生的一切,我在窗前啥都看见了,也听见了,狼嗥是小虎和水龙几个贵卅驴子学马叫。他们拥着你哭,确有点儿蹊跷,我想肯定发生了什么事,根据几人说的话来分析,发生的事似乎是有利于村里的。你应该想法探问清楚,而不应该和小虎赌气一走了之,因为村里除了爸,赵叔,黄叔郭叔外,禾儿不会见任何人,并不是单不见你。听说禾儿以前是常在村里走动的,假期还和村民一块下地劳动。但高中毕业后突然就不出门了,据说是患了啥病,但是啥病没人清楚。人嘛,要多为别人着想,为啥要强人所难呢?我来龙爪这么久了,也只闻禾儿琴声不见人呢。” 我默默地听着,时而乖乖的应一声。夏红云说到这里有点儿气喘,我要把头从她柔软的胸脯上移开,她说,“别动,就这样乖乖的啊。”我也就不动了。她接着说: “小弟,今年大旱是肯定的了,当务之急,你要想办法不让村里饿死人才是妈妈的好女儿,姐姐的好小弟。今天,彭妍托一个来丫口观赏风景的人给我带来一封信,问我们这里有没有竹笋,如有,望我们抓紧时机晒干运去,两角钱一斤,有多少要多少。但绝不能让笋子生霉,有了霉点儿就分钱不值。运去时,她只认我和你。爸很高兴,一口气喝了一斤多酒,说倒底还是有人没忘怀咱村的恩情,西峡谷几乎全是竹林,现在正是笋子冲头正劲时期,要你告诉赵叔,明天全村下西峡谷扳笋子。另外还附了首打油诗,爸和我看了都没明白所以。本来准备拿回来给你看的,但爸怕我不慎丢失为他人留下把柄,给烧了。对……对不起呵小弟。但是,我……我还记得,诗有六句,‘出……出口转内销,半个火车皮。三百六十日,日日车马稀。细水牵线流,惧啥天灾和人痞。’小弟,你知……知道是……是啥意……意思吗……” 夏红云体力不支,说着说着睡过去了。月亮已走到房檐,清亮的光辉游移到床中间,夏红云脸庞一半明洁一半黯淡,鼻翼翕动发出了点儿哨声,就像纸鸢在淡宕的微风中飘坠。我坐起来,想好好地看看她的脸庞,没什么意念,只是一种自然,以前半夜醒来,我也常呆呆地凝望着熟睡中的母亲。没刻意掀被子,柔软的军被随着我身体起立滑下去了,夏红云的裸体展现在我眼前,心里蓦地涌出一阵酸楚。 我见过一次夏红云的身体,那是我向她敞开一切后第一次一道在寝室洗澡,当她剥光衣服,我仿佛看到的是一件伟大的价值无比的艺术品,惊叹得心灵直颤。夏红云的身体可以说集中了大自然全部奥秘之美:乳房坚挺、丰满,犹如青翠欲滴的望龙山。乳沟神秘,仿佛就是丫口。腰柔软、纤细,就像峡谷那条蜿蜒的河。臀饱满、圆润,恍若古榕树下的山丘。腿修长、结实,一如绵延千里的卧龙山。整个腹部平原沃野鬼斧神功形状惊人起伏,宛如一张立体的龙爪平面图,坦荡、神秘、幽深,表现出了令人惊羡的生命力的跃动。我当时很是羞惭。有句名言说,不断升华的自然界,最后的创造物就是美丽的女性。屠格涅夫不也说《米罗岛的维纳斯》比法国大革命的《人权宣言》更不容置疑吗?《米罗岛的维纳斯》描绘的就全是女性美丽的裸体。女性如此伟大,我还装啥小子?可不装,给人的印记也是个小子, 自己身上该凸的一点没凸,只见平原不见丘陵,一派荒凉,美从何来?谁又把你当女孩子!谁想,时间才过去几个月,一副精妙绝伦的画卷褪色了,变成了一幅萧蔬的《饿殍图》,所见一派肃杀寒秋,松驰,干瘪,枯涩,贫瘠,不说美,生命的灵气也仿佛没有了。 “小弟,搂紧妈妈,妈妈冷。” 不知是我流下的泪冰冷,还是夜的寒凉,抑或是本身抵抗力就差,夏红云在梦里喃喃,嘴角有一丝微笑,那丝微笑,满足、幸福、甜蜜,像个儿孙满堂的母亲。又似一个得到夸奖的孩童。我卧下去搂紧她,把头又搁在她乳房上。 雄鸡昂首报幕的时候,我正得意地依偎在母亲怀里,陶醉于母亲温馨的亲吻。鸟儿登台清唱时,我醒了。不是母亲的亲吻,是胜似母亲的夏红云在用温水为我洗脸。 晨曦铺满周天,我到了村长家。村长扛着犁正要出门,一听,将犁像扔朽木一样扔在地,搂住我激动得语无论次:“牛儿,我的横牛儿……天啦,二哥显灵了……” 西峡谷无入口,峡谷比东峡谷狭窄了几倍,平缓的河水流经那里犹如黄河壶口,急湍直下几十米,汹涌澎湃。两岸峭壁峻岩,乱石堆云,原始荆棘密不透风,鸟儿也穿不过。不说妇女,连壮年男人要顺利到达西峡谷也是危险重重。所以妇女们仍然上山劳动,村长自己带着一帮壮年下到了东峡谷,顺流来到西峡谷口,欲一跳而下。这在我看来,简直是开国际玩笑。 去年夏,暴雨连天,环城河水冲入市内,当时我正扛着一捆破烂在一小巷中踯躅,小巷污水差不多齐腰深,有人叫我丢下破烂赶快上房,横牛哪里肯听,肩上的破烂值几角钱呢!哪知,忽然来了股暗流,本来就饿得乏力的我眨眼就被冲翻了。那是一股不容抗拒的自然力量,再横的牛儿在它面前也得俯首,不肯省油也得省油,否则就有破碎之厄。横牛儿第一次在大自然面前失去了尊严,呛了一肚子浑水。 我建议村长砍木编伐漂下去,如此安全又不费力。村长说“遵命。但今天来不及了。”手一挥,几十人“扑嗵扑嗵……”都飞跳而下。我差点哭了,气急败坏地冲他们叫嚷: “你们总说我是做儿戏,你们才在做儿戏!拿生命做儿戏!淹死几个就舒服了……” 黄叔在后压阵,冲我一笑,那笑轻描淡写,却蕴含颇多意思:坚定、自信、鄙夷、不屑……他说,“牛儿,你不知‘北海有鱼曰鲲,化而为鹏……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咱村有可能饿死,绝不会淹死。再说你可是指挥员,怎希望部下罹难?快去组织人马到西头小趾准备吊笋子吧。” 是哩,即便黄叔们精识水性,毫发无损到达西峡谷,但绝不可能扛着竹笋逆水行舟。赵婶率领妇女们在地里收割麦子,我一到,便开始行使职权发号施令,令黄婶带人到东峡谷扎木排,赵婶带人回家准备绳索。赵婶和黄婶犹如训练有素的军人,“啪”地一个立正,坚决地应了声“是!”立即点齐人马,旋风而去。我也拔腿欲去西头勘察地形,不料,朱三娘忽然阻到我面前,挥舞镰刀,仿佛已经不认识我了: “你是哪个?江青?叶群?武则天?慈禧太后?叫她们到河里玩当然舒服了……你说,为啥不叫我去?你不知道这是费力活苦啊累啊……快叫她们回来,不然我就割下你的头。” 朱三娘伸手很快,快得自负敏捷的我没反应就被她一把抓住了胸襟,手中半月形的镰刀倏地套在了我脖子上。我还从没如此窝囊地没有招架就陷入敌手过,而且是绝境,没受惊吓,但一动不敢动,半疯半癫的朱三娘手上稍一使力,我横牛儿项上人头可不保。我沮丧极了,刚当上领导,才下了两道命令就威风扫地,今后还有啥脸充任指挥啊! 成功算不上棒,也在地里,见状,身子巨烈地颤抖起来,恐惧的目光求助地望着朱叔。朱叔就是朱三娘的男人,正当年,但结扎后发炎化脓,至今腰杆还伸不直。他也被这情景吓住了,不敢靠近,指着朱三娘痛骂。朱三娘回骂一句中标,说朱叔是阴阳人,没权利和她说话。气得朱叔腰又痛起来,脸色发青,汗水直淌。一众婶娘干着急,低声下气你一言我一语求朱三娘把架在我脖子上的刀拿开。朱三娘更是得意,咆哮着牵强附会乱骂,唾沫横飞,一刻不息。镰刀齿儿锋利,随着她激动的颠狂,我后颈发出了撕裂的呻吟,和鲜血的哀叹。 “啊——” 婶娘们惊呼,全呆住了。 “天——啦——”成功捂住面孔,背过身去放声大哭。他的声音沙涩,暗哑,像黄阳县城的风。 飞龙他娘泪流满面,叫骂着欲冲过来,朱叔一把抓住她,“过去不得,过去牛儿就完了。”飞龙他娘甩开他手,止步,望着朱三娘,神情悲愤,语气如剑: “放开牛儿!否则,我叫你不得好死!” “真的呀?那你过来试试,看是你不得好死还是我不得好死?抑或是这个牛啊马儿的不得好死?” 朱三娘不骂了,嘻嘻笑,稍拉动了一下镰刀,我哀叹的血便转而歌唱,分兵两路在脖颈上划出一条粗大、美丽、鲜艳的血色项链,在咽喉处胜利会师,又绘了一朵价值不菲的坠花儿,然后毅然穿过时空,滴嗒嗒掉往泥土,“哧溜”化出一缕缕腥味浓郁的轻烟。很怪,我没有恶心欲吐的感觉,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血是自己身上的? “朱三,我求你了。你害得咱村还不够吗?!”飞龙他娘“扑嗵”一声跪下了。抽泣着又说,“你知不知道你现在伤害的人是谁?她……她……” “不——不能……这婆娘德性……”朱叔倏地伸手捂住飞龙他娘的嘴巴。 一众婶娘齐唰唰都给朱三娘跪下了。我颈上被割裂的伤不痛,心口却像针锥,痛得要命。我横牛儿是个无父无母无家的孤儿,死则死矣,哪能让疼我爱我的父老乡亲为我失去气节!我怒吼一声,猛地挺直身驱,昂起头颅,犹如睛天霹雳: “朱三娘,要杀要刮痛快点!头可断,血可流,龙爪人尊严不能丢。婶娘们,都起来!她朱三娘是啥东西?是条不要脸的喂不饱的狗!哼,今后她再甭想得到我一颗糖吃。” 众婶娘听完前两句,蹭地都起来了,投向我的目光,我读出的内容是:这才像咱村领导。但听了后一句,目光就有些诧异。我理解这种困惑,因为她们谁也不知道朱三娘括过我的油水荡过我的秋千。 无畏的这一挺,是要付出代价的,镰刀入木三分地喝足了我的血。古树上一群老鸹心喜若狂,但又假慈悲地“啊——啊——”我已经有些恍惚,朱三娘在我眼里变成一条龇牙咧齿的恶狼。正要掐恶狼脖子与之相搏,忽听一声清叱,“烂x!”旋风一样卷来一朵白色云团,倏然欺近朱三娘,扬手“啪啪……”左右开弓,在朱三娘脸上刮了十来个惊天动地的耳光。惊变之下,朱三娘如遭五雷轰顶,老鼠见猫般顿时耷拉下头。白色云团腰一拧,头一甩,恍若身怀绝世武功的江湖侠女玉娇龙轻描淡写劫法场,又来了声冷哼,“啥东西!”我就感到被这白色云团驮负着上了云端。 恍惚过去时,是黄贻娟手捏酒精棉团为我颈项伤口消毒,包扎,我是趴在公社卫生所小床上的,还输着一般人享受不起的葡萄糖液。我一惊,说: “你这样消毒不是等于没消吗?” 黄贻娟贴好最后一条胶布,暧昧一笑,扭身坐到床上,小床体力不支,“嘎嘎”作响。我欲起来,她拧住我嘴巴硬将我压趴下了,说,“你身上的毒够厉害了,专毒人魂魄,消它干啥?”说着,忽然双眼微合,仿佛进入一种幽怀思绪的状态,给人一种史湘云醉卧芍药丛的韵味。俄顷,嫣然一笑,又说: “你咋这样讨人喜爱呢,伤得并不太重啊,就把人们急得团团转,连张书记也焦急不安,牡丹更是跌跌撞撞一气背了你一二里,说要宰兔子滋补你,就把他爸那只犹如大卫体魄的一只兔种儿一刀给宰了,气得高老儿自己扇了自己两耳光。现在牡丹正给你清炖呢,等会给我也吃一口啊……” 黄贻娟喋喋不休,手上加劲地拧,把我嘴巴拧得斜吊起来。正想拍开她,高牡丹进来了,醋劲十足地瞪着黄贻娟,黄贻娟倏地住口,手也像触到毛毛虫一样倏地缩回,表情像偷情被抓到一样,脚不沾地,一溜烟出去了。 我终于坐起来,高牡丹忙抄住我后腰,温情脉脉地望着我,双眼红红的,想来是为我这个假情郎哭过了。她温婉地说: “还痛吗?” “表皮伤,痛个鬼!谢谢你啊牡丹姐。”我说。说话时扯得伤口像有千百只蚂蚁在叮,很想呻吟一声,我忍住了,又说,“牡丹姐,麻烦你去叫黄贻娟来把针头拔了行吗?输这么贵重的东西我可没钱付了。” 高牡丹斜挑柳眉,闪出一副优美的疑惑神情: “可你流了那么多血啊!” 我这才发觉身上的军装血迹斑斑,也发现高牡丹大不讳地竟是穿了一套雪白的连衣裙,只不过那连衣裙已被我的血洇成了火烧天。难怪她在救我于朱三娘刀下时恍恍惚惚的像朵白云团。除此,我还惊异地发现高牡丹的腿非常美妙,那两条腿丰腴、柔滑、修长,像嫩藕一样,漂亮得使我伤心——我的妈妈夏红云曾经也有过这样一双腿。我不无伤感地说: “这点儿血不算啥,最多使我像红云姐那样消瘦罢了。只是可惜了你这套衣服……” “红云姐!”高牡丹惊恐地一颤,打断我,“你千万不能像红云姐,黄贻娟说她可能患的是胃癌。”说着,温婉地搂着我,话又柔软下来,“谁要你开钱了?葡萄糖是张伯伯叫输的,如他不开钱,我有工资啊……你猜,我给你做了啥?嘻嘻,是公兔的那个和那个呢,补血补元气的,保险你吃了伤口就愈合了。” 我的思绪在妈妈夏红云身上,神情有点儿茫然若失。胃癌,我晓得其含意就是死亡。而这两个字竟是从高牡丹口中溜出来的,指的又是我最亲近的人,使我忽地对高牡丹产生了厌恶感,很想拍案而起,括她几大个耳光。但人家对你痴情如斯,关怀备至,救你出虎口恩重如山,怎能麻脸无情呢。再一想,胃癌症状是吃不下东西,疼痛起来满地滚,而夏红云味口不错,也没见说哪里痛过。看来屁都不懂的黄贻娟不过是胡说八道。这一想,顿时就去了一腔悲绪,才对高牡丹说的公兔的那个和那个感起了兴趣。 “嗯!你故意问。”高牡丹一拧腰,焕发出惊人的娇艳,真像蓝天一朵飘逸的白云。见我茫茫然望着她,起身跑到门边,蓦然回首,向我怪怪地眯眯眼,“我去看看熟没熟,端来你吃了就晓得是啥了。” 太阳可能钻进云里去了,诊室一下暗了许多。一头只知耕作的牛儿自然不解人类风情。作为名儿横牛的我实在与牛没啥差别。一年几无悠闲,闲下来也坐不住。我有点儿心慌意乱,目光搁在哪儿都不自在,想把吊针拔了开路,又怕得啥破伤风,一时竟感到非常凄凉。窗外,满院春色繁花似锦,鸟儿在花团中啁啾,燕儿昵喃在空中划着优美的弧线,英主任,沈部长,汪萍和方小红在常青的爆疙蚤树下玩扑克,方小红脸上写满腼腆,矜持得令人心跳。汪萍似有啥心事,心不在焉,出一张牌就要向我所在的窗户望一眼……我灵机一动,决定高举吊瓶去凑热闹。刚下床,陡觉眼前星光灿烂,忙扶住床沿。又一道星光闪烁,我被人扶住了,眼前璀璨的群星不见,出现的是我的妈妈夏红云。她穿的是那件蓝蓝的流星儿拖曳的衣服,神情急切而忧伤,把我重扶到床上始嘤嘤抽泣: “小弟……小弟……姐才知道,对不起……” 我其实也想哭,她一哭,我只得装笑了。我向她调皮地眯眯眼,压着嗓子,“妈妈,女儿没伤到筋动到骨,硬棒得很呢,不要担心呵。”夏红云露出点儿笑容,“但毕竟流了这么多血,现在又没钱,怎么才能补回来啊……” “妈妈,血不完全是我流的。” “不是你流的,那是谁流的?” “朱三娘。”我说,“你知道女儿不是一盏省油的灯啊,哼,她哪是我对手!被我两拳打在腮帮上,就喷了我这一身。”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