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国同人] 三国郭嘉成长日记》 第1页 [bl同人] 《(同人)三国郭嘉成长日记》作者:这个懒人没起【完结+番外】 文案: 曹操待郭嘉极好,出则同车,坐共幄席,各种纵容、优待。 陈群:郭嘉和主公乱搞不正当关系!正直如我,不可能徇私,去写小报告廷诉…… 郭嘉:主公比窦娥还冤,不过我的心上人不能暴露,这口大黑锅主公先背着。 曹操:最近总觉得诸君看我的目光都饱含深意。 贾诩傲娇:诩什么都知道,就不告诉你。 穿到军师的幼崽时期,伯父是恶趣味糟老头,寡母是沉迷炼丹的封建家长,友人是女装大佬,跟班是神秘冥界人士。没有长歪已经很不容易,还要撑起家门,努力求学,成为一个合格的军师祭酒。 阅读指南:1v1三国志背景小甜点。附有曹魏谋臣群相。基本不演义。前期,中期争霸,后期朝堂。攻受互宠,人物形象有魔改,私设天雷滚滚。 诸君砖花随意,去留随心。 相逢不易,且行且珍惜。 祝各位小天使阅读愉快。 内容标籤: 强强 世家 穿越时空 搜索关键字:主角:郭嘉,荀彧 ┃ 配角:曹操,戏志才,司马懿,赵云, ┃ 其它:军师,颍川名士,he,奇幻之旅 一句话简介:病弱军师爆料三国。 立意:他一生的沉浮、功名,不过史书上几行字。但家国危难之际他站出来了。 第1章 意外不?惊喜不?  谢嘉珩是被一个女人摇醒的。 「我想剎车停下来的,一紧张踩在油门上,踩错了……呜呜……」 女人无措的哭声尖锐地迴荡在耳边,谢嘉珩懵逼了三秒才想起来:他走在人行道上,没招谁没惹谁的,突然窜出一辆奔驰把他撞飞了。 貌似抛物线状飞出好几米…… 想剎车结果踩中了油门…… 围观群众中有人提醒:「哎,大姐,别摇了!会加重他的伤势,先叫救护车。」 女人的哭声戛然而止,手微微一僵,松开谢嘉珩。 谢嘉珩并没有感觉到痛,除了被撞飞的那一瞬间剧痛。他试着爬起来,居然很就办到了。紧接着,他听见女人惊恐颤抖的声音:「他、他没唿吸了。」 谢嘉珩疑惑:「怎么会?我感觉还行。」 女人显然没听见谢嘉珩的声音,她依然坐在地上,六神无主,目光呆滞,死死盯着一个方向。 谢嘉珩试着大声说话,大喊大叫,然后惊悚地发现根本没有人能听见他的声音。他顺着女人的目光转头,骇然看见人行道边的空地上、血泊中躺着另一个谢嘉珩。 几乎同一时间,他听到一个电子提示音:叮!恭喜您当选为地府自助投胎的第九十九个幸运用户,是否下载轮迴小助手1.0内测客户端? 谢嘉珩:「……」 这个蹩脚的电子合成仿真人语音似乎也只有他能听到。 呵,诈骗简讯的即视感,他可能上当吗? 否! 又是一条语音提示:「经检测,宿主已经没有生命体徵,魂魄离体,自动绑定轮迴小助手1.0内测版。」 哪来的流氓插件? 重要的事情说三遍:我选的否,我选的否,我选的是否…… 然后,谢嘉珩脑中出现了一个华丽的初始界面。一共五个选项。 1、我的信息。 2、通往新生。 3、关闭页面。 4、疑问谘询。 5、报错申述。 背景是水墨国画风格的泰山日出图,意境悠远,布局高妙,画面精美。 怎么形容谢嘉珩现在的体验呢?以为遭遇了垃圾小插件,点开才发现是一款制作精良、画风唯美的大型手游。他满怀期待,选择1、我的信息。 这个页面也非常漂亮,浓墨重彩的东岳观。云雾缭绕间,东岳大帝雍容霸气的神像若隐若现。 姓名:谢嘉珩。 性别:男。 阳寿:十九岁。 生平:天生双腿残疾,被福利院收养。虽然被没收了站起来的能力,却拥有过目不忘的天赋。 (福利院的郑院长天天在躺椅上收听三国类的音频节目,听了十年,连曹操他爷爷是曹腾还是曹节都分不清,却培养了一批能口述《三国志平话》的小播音员。) 六岁时在热心网民的捐助下接受手术治疗,能够缓慢行走。由于走路姿势和常人不同屡屡被同学嘲笑议论,在学校沉静寡言,只和少数好友来往。 (走路姿势和常人不同?不用这么委婉,我就是瘸。能站起来已经很好了,恨不得每天都对捐助我的好心人说谢谢。) 十四岁参加全国围棋段位赛,获得业余六段称号。因五官俊秀、笑容清爽干净、事迹励志爆红于网络,被誉为「可以用微笑驱散酷暑」的高颜值少年棋手。通过某直播平台月入二十万左右。收入多用于救助残病儿童,并定期慈善捐款。 为了变相满足「合理合法地运用语言对恶人进行人身攻击」的变态心理,大学时选择了法律专业。由于长期接触各种挑战人格底线的真实案例,在心理变态的道路上一去不復返。十九岁因车祸逝世。 (好吧,其实大二的选修课,我有选变态心理学。) 功德:四世行善,累积功德值10011点。 第2页 一:通往新生。 二:功德商城。 三:返回主页。 谢嘉珩选了功德商城。这个页面上画着百鬼千妖,沧海之中,度朔山上,各种鬼怪在大桃树东枝的鬼门中进进出出,神荼和郁垒两位仙人领着上万鬼兵维护治安。 鬼门的阴森恐怖和仙雾缭绕的灼灼桃花形成了强烈的反差。画面太过写实,那些鬼爪子好像随时都能从画卷中伸出来掐人,细看极恐。 可兑换的物品包括: 01、500点功德值。可兑换a超萌灵宠一只,在猫、狗、狐中随机抽取一种。b地府事业单位编制九十九年。 02、1000点功德值。可兑换地府公务员编制九十九年。 03、2000点功德值。可兑换a永久性豪华阴宅一套。b中小型别墅阳宅七十年的所有权。 04、3000点功德值。可兑换私人定制物品:重生大礼包。 前三项好理解,第四项这个重生大礼包是什么?也没个说明,谢嘉珩很好奇,注意力都集中在第四项上。 然后,他就听到了语音提示:「恭喜宿主获得重生大礼包一个,本次兑换消耗三千点功德值,剩余功德值7011点。」 谢嘉珩:「……」 他返回主页,选了5、报错申述。 电子语音:「尊敬的用户,当前服务尚未开通,请稍后再试。」 改选4、疑问谘询。得到了类似的回覆,「当前功能尚未开通,敬请期待。」 这种不靠谱的内测版本,能别拿出来坑人嘛?谢嘉珩返回功德商城,直接拖到页面最底部。 15、10000点功德值。可兑换a不老不死之体。b太上老君炼制的九转金丹一颗。服食后可能成仙,也可能变成地府开发区高管,具体情况依个人体质决定。c百分百实现一个夙愿。愿望不能违背创建和谐地府的宗旨。 本来有10011点功德值的谢嘉珩:容我先吐血三升。 他无声问候轮迴小助手的全体编程人员。直接找到7000点功德值的选项。 09、东汉末年有方士逆天改运,妄想延续刘姓皇族的统治。结果事与愿违,天下三分,百年乱世,人口锐减超过90%。 接受辅佐主公平定乱世任务,重生成为a荀彧、b郭嘉、c贾诩回到汉末三国,完成任务,一次性奖励50000点功德值。任务失败,返还3500点功德值。获得神秘惩罚。 这个任务的奖励对谢嘉珩很有吸引力。他暗暗纠结:最喜欢郭嘉,可是郭嘉只活了三十八岁。要不选贾诩,祸害遗千年,长命。其实选荀彧也不错,史书上有名的美男子。 哎,哥还是偏爱郭嘉怎么整? 「叮!检测到宿主心中的答案,三十秒后自动通往新生,时间:公元170年,地点:东汉颍川阳翟郭府。请提前做好准备。」 …… 什么鬼? 不带这么玩的。 敢不敢让我再考虑一下?! 承认吧,虽然画风看起来高大上,但本质就是一款流氓软体。 谢嘉珩正在疯狂吐槽,突然被一阵风卷上高空,轻飘飘,像一片树叶在风中打转。 四周的景物逐渐扭曲变形,如同水中波纹一般一圈圈地散开,沧海桑田,千里山河光影交错中,他被某种神秘的力量裹挟,进入了一个狭小温暖的混沌,熬过一阵轻微的挤压才重见光明。 这是一间不大不小,不高不矮的木质房屋,陈设简洁雅致,古香古色。 侍女小心翼翼地给谢嘉珩擦身,然后用锦被把他包起来,只露出一张脸在外边。旁边老老少少,一共围着五个深衣广袖的古人。 这些人在交谈,谢嘉珩每句话都听得清清楚楚,问题是一句也听不懂。每个发音都似曾相识,但连在一起根本不是他所掌握的任何一种语言。 所以说,如果穿越成汉末三国的寒士,第一个困扰恐怕并不是繁体隶书。而是听不懂汉朝的普通话。 东汉时期通用的语言是洛阳雅言,地位相当于现代的普通话,但发音和普通话区别很大,也不同于任何一种现代方言。 卧榻上躺着一个云鬓微散的年轻美妇,面容看上去有几分虚弱憔悴,但气质婉约清丽,属于耐看型。 谢嘉珩的目光陡然和美妇人的视线在空中相撞,美妇人露出一个温柔的微笑,谢嘉珩心中一暖:这就是母亲了。 周遭环绕着温声细语,他唯一能听懂的是一个电子语音:「叮,检测到宿主已经顺利出生,自动加载重生大礼包。恭喜宿主获得专门为您量身定制的随身芥子空间99立方米,默认功能:永久保鲜保质。默认形态:一颗硃砂痣。默认位置:左手手腕内侧。空间内初始物品:地府校订版《天工开物》一本,心爱之物十箱。」 心爱之物十箱! 谢嘉珩立即查看随身空间,然后,他看到了十箱红辣椒…… 轮迴小助手,你出来,我的心爱之物难道不是钱?不是人民币? 电子语音:「口是心非的人类,你虽然爱财,但是你更爱,尤其偏爱麻辣、椒盐、糖醋这三种口味。」 第2章 古代神棍登门  要怎样才能让一个系统明白:品尝美食是要花钱的! 本吃货心好累。 谢嘉珩自我宽慰:淡定,好歹比收到十箱盐或者十箱醋靠谱一点,我谢谢您吶。 第3页 电子语音:「你这是什么反应?我是为你好,真给你十箱人民币,你在东汉怎么花?」 对哦,听上去很有道理的样子。 「尊敬的内测用户,请给你的小助手打分,五星好评可以获赠超萌灵宠一只。」 一星:很差。 二星:一般。 三星:满意。 四星:非常满意。 五星:无可挑剔。 谢嘉珩在心中对着赠品挥泪说再见,评价:一星。评语:垃圾系统,误我终身。生平那一栏不是说哥心理变态吗,一个变态能写出什么好评? 嗷呜,超萌灵宠,心好痛。 哥是有原则的人,绝不会为了赠品昧着良心给五星好评。 「叮,检测到宿主心中已选五星好评,虽然实际上选择了一星差评,本着地府『一切尊从本心:有心行善虽善不赏,无心作恶虽恶不罚。』的原则,自动获取赠品超萌灵宠。您的灵宠将于三十秒后掉落。」 谢嘉珩:「……」 这让我说什么好呢?不错,真是一个有原则的系统。 猫、狗、狐,会掉落哪一种?小狐狸吧,和郭嘉比较配。 在谢嘉珩,不,现在应该叫郭嘉了。在郭嘉期待的目光中,一大团白色的东西撞开门帘,扑棱扑棱地飞到卧榻之侧,偏着头打量郭嘉。 郭嘉:这是什么鸟? 轮迴小助手:乌鸦。 乌鸦不是黑色的吗?白化乌鸦? 轮迴小助手:「这是十分罕见的神……鸟……白化灵鸦,可以直接用意识和主人交流,只对主人可见,其他人是看不到它的,是不是很厉害?能不能改成好评,一星差评我会被回炉重造的。」 小助手并没有系统故障,出现卡壳是因为按照它得到的资料,郭嘉的赠品应该是一只纯白的灵狐,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来了一只乌鸦,它联繫过总部,得到的回覆是:不该问的别问,当心死于话多。 如此牛掰的回覆,估计乌鸦的来头不小,不知道是哪位大佬借的壳子。小助手只能先帮忙兜圆了,蒙过去再说。 郭嘉:其实你很需要回炉重造,真的。 轮迴小助手:嘤嘤嘤。它压低声音:我这里有绝密档案。 「郭嘉天生是个病秧子,远征乌桓的时候,由于日夜行军,生活条件十分艰苦,所有人都觉得他病逝很正常,但这不是真相,他的死另有蹊跷。」 什么蹊跷? 「天机不可泄露。只能提醒你:是人祸,不是天妒英才。」 郭嘉:「……」 轮迴小助手:「亲,能说的不能说的都告诉你了,给个好评行不行?」 看在有希望躲过一劫,多活几年的份上,郭嘉闭着眼改了一个五星好评。 轮迴小助手:「你是个好人。我的任务已经完成,三十秒后自动解除绑定。愿你余生被人温柔以待。期待下次见面。」 郭嘉:「不要乱发好人卡,谢谢合作。再见。」还期待下次见面?见到你岂不是说明我又挂了?呸! 作为一个资深吃货,只喝奶一个月之后,郭嘉已经能对着单调的蒸煮菜餚和羹汤流口水。东汉不仅烹饪方式落后,很多食材还没有。掬一把辛酸泪。 于是,在满月宴上,郭嘉和节操一刀两断,使尽浑身解数投入了一位远房伯父的怀抱中,只因为这位老兄的衣袖上有一丝烤羊肉的辛香味道。 他万万没想到,这位叫郭禧的远房伯父是一个老酒鬼,食案上满满的山珍海味,郭禧就沾了几滴酒餵他。 郭嘉无比悲催的意识到:只要不是奶,他都恨不得多来几口。 白化乌鸦:「不要伤心,我觉得你还可以再抢救一下。」 被族人认为有酒鬼潜质的郭嘉:「……这乌鸦一锅能炖下吗?」 白毛团卖萌:「主人,不要嘛~我可是神……鸟。主人给我起个名字吧。」敢这样对本尊,将来……算了,也捨不得把你怎么样。 郭嘉:大名脩羽,小名小雪球,外号白滚滚。你觉得行吗? 脩羽:还行,凑合着用。 郭嘉一岁多的时候,他爹郭祁病入膏肓,每天就用参汤吊着一口气。这时的郭嘉已经能听懂洛阳雅言和颍川方言。每天都从家僕和族亲的闲聊中听到不少八卦。 郭禧,字公房,属于阳翟郭嫡系,按族谱推算是他众多的远房伯父之一。 郭禧确实是一个老酒鬼,但他同时也是一位颍川名士,年轻的时候当过廷尉,兼任太学博士,后来官至太尉。大约是辞官后闲的蛋疼,他隔三差五就跑来逗郭嘉玩耍。 阳翟郭是个不大不小的衣冠士族,不过郭嘉生在旁枝,还是一个人丁稀薄的旁枝,郭嘉之父郭祁眼看就要挂了,族中个别叔伯兄弟上蹿下跳,想接手他家的田宅产业。 要不是郭嘉意外获得了郭禧的关照,让那些人有所顾忌,现在他家里是个什么情形还很难说。 父亲入土半截,母亲软弱可欺,叔伯虎视眈眈,这个剧本有点寡母血泪史的预兆啊。郭嘉扶着墙练习走路,他暂时撑不起门户,让母亲少操心也是好的。 前来窜门的郭禧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一岁半的小侄儿,软胳膊软腿的,摔倒,爬起,再摔倒,又爬起来。不哭不闹,也不愿意让奶娘和侍女扶着,简直不像个小孩子。 不靠谱的郭禧又开发出一个新爱好:遛郭嘉。方法是用一尺宽的锦缎套住郭嘉,每当他要摔倒的时候就扯一下…… 第4页 虽然学步摔不倒特别有安全感,但你用这种遛狗的方法捉弄自家侄儿,妥妥的邪恶,糟老头子坏得很。 郭祁咽气的时候,一堆同姓的叔伯兄弟上门弔丧,绝大多数亲族的态度还是温和有礼的,只是有几个格外不成器的傢伙乱闹闹杵在院子里,为了抢夺郭祁留下的田庄商铺争吵不休。 郭禧遛着郭嘉慢吞吞走过去,把其中嗓门最大的一个一脚踹翻,冷哼一声,说:「郭祁没儿子吗?他家的东西关你们屁事,再蹦出来丢人别怪我不讲情面!」 院子里的几个人顿时全部哑火。 郭禧俯身把郭嘉抱起来,去帮衬着布置灵堂。 郭母眼睁睁看着丈夫一天天形销骨立,最终长眠不醒。心力交瘁,染上伤寒。 颍川名医换了好几位,药方也开过不少,郭母的伤寒不但没好,还越发严重了。 后来有一个神神叨叨的方士主动登门,用他炼制的五行散医好了郭母的伤寒。从此郭母迷信炼丹术,以上宾之礼邀请这位方士留在郭府炼丹。 这些年死于伤寒的名人不少,被名医确诊的伤寒病人能活活吓死,所以郭母这个荒唐的决定不但没人反对,族中还一片赞扬之声。 据说这个方士的祖上是淮南王刘安的门客,传下来一卷丹方,其中就有这五行散,不仅能治伤寒,还能让人全身发热,精神抖擞,进入一种物我两忘的奇妙状态。 郭嘉猜测:这应该就是轻微的矿物中毒反应。 当然丹方上记载的是:「久服可成仙。」 五行散以硃砂、雄黄、曾青、白矾、磁石为主要原料,炼制方法还挺复杂的。 郭嘉:红、黄、青、白、黑五种颜色的矿石都凑齐了!大哥,你这个五行散和张仲景的五石散是什么关系?父女?祖孙? 这位方士大哥姓左名俭,颇通医药,对玄学、星象、养生等都有涉猎。左俭并不是一个人在奋斗,他还带着两位师弟和三个徒弟,六个人吃住都在郭府。 他们常用的炼丹材料有丹砂、雄黄、灵芝、玉石,金、银、铜,石钟乳,以及人形何首乌等天材地宝,还有一些比较奇葩的材料,比如童子尿、初经血、唾沫…… 郭嘉的内心是崩溃的,先不说用这些东西炼成的金丹能不能吃,左俭大哥,连金银玉石也要放在丹炉里烧,你特么是在烧钱,败我的家啊!就你这烧钱的速度,你还是去霍霍王侯贵族吧,郭家这种小门小户养不起你。 郭嘉对传说中的炼丹术十分好奇,他蹲在院子里,一边偷看左俭炼丹,一边思考人生。 「白滚滚,有没有办法让别人也能看见你?」 脩羽:「有是有,可是被别人盯着就不能一直陪伴你,你是不是不爱我了?」借了一个乌鸦壳子给人当宠物已经很丢份儿,它才不要被别人看见。 郭嘉默了片刻,单手扶额:「我老对着空气说话,阿母怀疑我有病,让左俭炼药给我吃……」 他这副身体也实在是弱,在院子里吹了一点风就病倒了。 郭母要餵儿子吃五行散。郭嘉欲哭无泪,强忍着头疼满屋子乱跑。 左俭这个方士居然意外地很有职业操守。他直接对郭母说:「且慢,小儿不宜服食丹药。」然后让弟子取来银针,按住郭嘉。 面对郭嘉嫌弃的白眼,和小傢伙为了博取同情发出的杀猪般的嚎叫声,左俭十分淡定,他把银针放在火上燎了燎,展示了职业方士的另一手绝活:岐黄之术。只用两针就扎好了郭嘉的头痛。顺便开出一张方子,是介于食物和药物之间的羹汤,给郭嘉调养身体。 挨针不疼,就是滋味有点酸爽,郭嘉捏一把冷汗:大哥你针灸技术这么好,怎么不早说。 第3章 通缉犯和小王佐  守父孝三年,等脱下白色素服换上纹绣深衣的时候,郭嘉已经五岁。 五岁的男孩子,精力旺盛,上树摘桃子,下水捉河蟹。上辈子因为腿脚不好没干过的事,这辈子通通补上。 郭母生怕郭嘉长成一个小流氓,专门请来一位以严厉着称的西席先生给他启蒙,并且允许他自由出入郭祁的书房。 男人的书房通常是藏着秘密的。 郭嘉把侍女打发到外间,怀着探索古代十八禁小黄书的心态,在一处隐蔽的角落找到一个暗格,里面全是竹简。 抽出来一看,几卷《孙子》(孙子兵法),几卷《吴子》(吴起兵法),还有十几卷《山海经》。 这年头兵书是jin书,藏起来偷偷地看没毛病。 《山海经》干嘛也要藏着掖着? 郭嘉随手翻看,哈,竹简上密密麻麻的注释和插图,比原文还带感,一不小心就入了迷。直到衣领陡然一紧,紧接着脚底一空,整个人被郭禧一把拎起来,他才勐然回神。 「伯父。」 「啧啧,好侄儿,都会寻暗格开机关了,颇有我当年的风范。」郭禧眯着眼,轻轻掂了掂侄儿,仿佛在估量小傢伙最近长了几斤肉。 郭嘉发出一声冷笑,「有事好侄儿,无事臭小子。说吧,什么事?」 郭禧讪笑:「我跟慈明说我侄子养了只乌鸦,纯白的,会翻跟头,还会收棋子,喜欢学舌喊人先生,好玩得紧。他偏不信,还说我老不休胡编乱造。走,咱们让他把这话吃回去。」 慈明? 第5页 颍川名士荀爽,字慈明。有句话叫「荀氏八,慈明无双。」说的就是他了。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荀爽现在是一个通缉犯,一个在逃通缉犯! 不过这人没犯什么罪,属于才德兼备的士人领袖,被通缉的主要原因是得罪了大宦官。 郭嘉挣脱魔掌,凉凉地道:「说话没人信又不会少块肉。」 郭禧拖着他就往外走:「晚上吃蜜炙羊羔肉,胡饼。我和慈明打赌,要是赢了,他替我付三年的酒钱,荀家别院改建的那个书院随便你进出,到时候带你去调戏他侄儿。」 郭嘉向美食低头:「白滚滚~走起。」 「好像还没说,要是输了会怎样?」 「咳咳,万一输了,你家酒窖里的那些罈子罐子随便他搬,以后你进了书院,记得替他侄子荀彧研墨,一年就行。」 小桥,流水,人家。 这个通缉犯过得很滋润。时而闭门着书,时而开馆授徒。闲来无事,带几个得意门生去颍水边钓鱼,实在无聊还可以丢了象徵着士族身份的冠带,学平民百姓在头上戴个纶巾,天热时再弄一把鹅毛扇子。羽扇纶巾,引领时尚新潮流。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辞官归隐、徵辟不就成了一种风尚。高冠博带忽然就过时了,羽扇纶巾成了真名士自风流的象徵。大家都这样打扮,谁要是不这样穿戴,都不敢自诩名士。 板屋里,白滚滚乌鸦学舌,口吐人言,一连喊了五六声「先生」。口音酷似郭嘉。 郭禧和荀爽亢奋地观赏着白滚滚前空翻、后空翻、就地十八滚。还附带学舌配音:「先生,不要罚嘉,行行?」 被六叔特意遣人喊来围观白乌鸦的荀彧:「……」 彼时荀彧十二岁,肌肤莹白如玉,眉宇间凝着书卷气,衣上熏着他自调的十里香。香味清新淡雅,香气宁静持久,和他优雅端方的气质相得益彰,已经可以窥见史书上令君留香的几分魅影。 郭嘉满脑子只剩下一句诗:「彼其之子,美如玉。」 脩羽已经闪电般扑到荀彧身上,小爪子揪着荀彧胸前的衣襟,讨好地学了一声猫叫。 节操呢? 郭嘉把白滚滚抱下来,自个儿贴上去:「别怕,这鸟不啄人,它就是稀罕你。」他说着,还踮起脚,努力伸长手臂替荀彧拂了拂衣襟上根本不存在的灰尘。然后一不留神没站稳,一个踉跄抱住了荀彧的腰。 脩羽:才不是稀罕荀彧,就是不乐意郭嘉盯着别人看。哼,本尊记性好,郭嘉调戏美人的事先一笔一笔记下来,早晚清算总帐。 从石化状态中恢復过来的荀彧默默地注视着身上多出来的人形挂件:「……」 郭禧熟知自家侄子偏爱美色的尿性,轻轻咳嗽一声,提醒郭嘉滚过来训鸟。 于是郭嘉乖巧地领着他的白滚滚,一人一乌鸦对着棋案,郭嘉只捡白子,白滚滚只捡黑子,很快将散落的围棋棋子都收入盒中。 荀爽和郭禧斗嘴,互相埋汰。 荀爽:「不是我说,公房,你那些秦法汉律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揪住法律的缺漏变着花样吃牛肉,啧啧,郭老太公的棺材板子压不住啦。」 本朝禁止杀耕牛,私自杀牛吃肉是重罪,死牛或者年老体衰的牛还要先上报官府,经过批准才能吃。那牛肉老的,是个人都咬不动。 上回郭嘉想吃牛肉干。 郭禧用钱财诱拐庄户把健壮的牛赶到石壁上摔死,再派人去报官,说耕牛意外死亡,然后宅在家里,合理合法的和郭嘉一起吃牛肉,腌制肉干。 小侄子一句话,当了半辈子大汉最高司法官(廷尉)的郭禧居然钻律法的空子,昧着良心弄牛肉。这事在几位颍川老友之间都传成笑柄了,溺爱子侄的典范啊。 郭禧一把抢回荀爽送到嘴边的牛肉干,「有本事挤兑我,有本事你别吃啊。我又没犯法,就算老爷子在世也管不着。倒是街上贴的通缉令,慈明是不是贿赂画师了?我瞧着比你本人顺眼。」 俩个老不休互损、煮茶、下棋、谈天说地,顺便互捧互吹对方的侄子。反正溢美之辞又不要钱。 一旁的郭嘉和荀彧听得面面相觑,被彼此天上有、地下无,举世无双的卓越潜力震惊到几乎流泪。 其实郭嘉的袖子里还藏了一枚白子,乘着没人注意,伸手轻轻捻出来。玉石棋子微微的凉意似秋水漫过指尖,隔着一千八百多年冷却的时光,浸透了前世今生的界限。 后来,他枕着荀彧的膝盖睡着了。 午后的阳光透过窗子,刚好照在郭嘉的脸上,不一会儿就晒红了一片。郭嘉细细的眉峰微微蹙起。 荀彧迟疑了一下,伸手替他遮挡阳光。 过了好久,荀彧仍然维持着这个悬着手掌的姿势,直到郭嘉醒来,察觉到脸颊下方荀彧的衣袍上湿了一小片,又看见他的手。 荀彧不知道郭嘉已经醒了,他正根据光照角度的变化调整着手掌的位置。突然,他的手被郭嘉捉住了。 郭嘉:「你是不是想打我?」又下不了手。 荀彧:「……」 郭嘉看一眼荀彧衣袍上的水痕,耳朵微红:「我平常睡觉不流口水的,是你身上的香味太好闻。」 荀彧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放松过。颍川荀氏不是一般的望族。自晋国大夫原氏黯被封在荀国故地,改名荀息,到荀子传授李斯帝王之术,再到如今的荀氏八龙,前后八百多年,荀氏能人辈出,是峨冠博带世家。 第6页 这就导致荀彧的一举一动都被很多人看着,荀子的嫡系后人,学识出众是应该的。但在这种过度关注之中,他的很多私事都被翻出来暴晒,比如他父亲荀绲担任尚书令的时候,居然给他定亲,女方是大宦官唐衡的养女,还曾被另一个人拒绝定亲。 有人说荀绲贪慕权势,扯下脸皮去攀附宦官,但他的嫡长子是一个很有前途的天才儿童。这样註定能光耀门楣的孩子怎么可能送给宦官当女婿,白白沾上一个大污点,脏了名声。 相比之下,当时刚出生没多久的嫡次子荀彧还没断奶,看不出将来成就如何,倒是一个适合联姻的人选。谁知道唐衡没风光几年就死了,荀绲竹篮子打水一场空,什么好处都没捞到,还白惹了一身骚。 朝中宦官和士大夫斗得越凶,议论这事的人就越多。而且很多人都有一种奇怪的心思,万众追捧,各方面都比他们优秀的人,忽然跌入泥潭,会让他们极度兴奋,揪住那人身上的污点可以独乐乐一时,再众乐乐数回,讥讽那人的污点,就好像已经把那人踩在脚下一样。 荀彧最近有点形单影只,那些别扭的同窗总是有意无意地避开他,仿佛靠近一点就会染上污秽一般。虽说有大把的时间可以看书也挺好,但有个像郭嘉这样有趣的小不点陪着,那些藏在心底不愿示人的委屈好像被抚平了。 第4章 投胎是个技术活  阳翟郭的家学是律法,近百年已经一连出了六个廷尉,廷尉掌管着天下刑狱,是本朝司法部门的最高官吏,名义上甚至有权驳正皇帝的判决意见。 这是好事,要是有关于司法判决方面的官职出缺,很多人都会想到郭氏。至于弊端,也显而易见,阳翟郭的子弟也有不学《小杜律》的,但只要出仕,还是会被安排一个律法相关的官职。 如果郭嘉没记错,军师祭酒的职能之一就是掌戎律。也就是主管军纪军法,兼管军机军务。 所以说,他其实也没逃脱来自家学的束缚…… 刚启蒙的孩童,怕背书是常有的事,但郭嘉一次都没有,家学小杜律背得烂熟,先生交代的课业都按时完成不说,还会主动看一些兵书。 郭禧觉得他这个年纪,应该看不懂兵书,但看小侄子专注的样子,又忍不住时常指点几句。难得有如此好学的小辈,当然要好好培养。 士族中能得到重点培养的子侄后辈基本都有类似的特点:颜好,读书上进。 据说对颜值有要求是因为举孝廉还要看长相,颍川是衣冠世族聚集之地,郡里每年只有两个孝廉名额,竞争异常激烈。大家都是名士,才学这种东西,一眼望过去分不出高下,所以相貌就格外重要,可以长得不那么好看,但不能没气质,太丑很难入选。 郭嘉跟郭禧去参加过几次文会,全场都是很耐看的男人,颜值不够衣冠来凑。不过这年头的审美和晋魏不同,玉面小生不吃香,雄性特徵比较明显的伟美男子更受欢迎,经常能看到几个凑在一起谈论美髯。 鬍鬚是否美观,也是判断美男子的重要标准之一。 以时下的审美观,郭嘉估计长不成美男子,因为他的长相随了母亲,清俊白皙,加上年幼,微微有点雌雄难辨。不过郭嘉对自身的样貌非常满意,和前世几乎一模一样,还不瘸,只须注意保养尽量别生病,其他完全没困扰。 郭母并不擅长打理家业,他们母子这几年基本是坐吃山空。再这样下去,郭父留下的几个门客估计都得另谋出路。家僕也得遣散一半才能多维持几年日常开销。 郭嘉琢磨着赚钱。他这岁数,在家里还无法做主,能动用的资金和人力都十分有限。一开始,他计划卖酒,但一打听才知道:这年头酒价必须由官府来决定,遇到灾年还要颁布「禁酒令」,没收民间的酿酒器具。 思来想去,不如卖糖。东汉没有白砂糖,上好的红糖居然是贡品。市面上只能买到黑煳煳的胶状甘蔗糖稀。 炼糖需要的甘蔗价格很便宜,加工成好一点的红糖块就是稀罕物,价比白银。何况他有《天工开物》,里面记载了白糖的制作方法。 郭嘉在郭氏农庄中挑选了一些庄户,教他们熬煮甘蔗糖稀,由左俭的师弟带着郭府的家僕提纯甘蔗糖稀,制作红糖。再用《天工开物》中记载的「黄泥脱色法」,将红糖脱色变成白糖,重新过滤结晶,制成白砂糖。 本着物以稀为贵的原则,郭嘉下令:每年只生产少量白砂糖,红糖和黑糖则大量供应。 那些世家大族不缺钱,要的就是与众不同,吃红糖蒸饼已经很有面子了,但他们偏要追求价比黄金美玉的白砂糖,就是这么高大上,独领风骚。 白砂糖迅速成为最高端最奢侈的甜味剂,利润惊人。郭禧一开始有些忧心,毕竟士族子弟经商是要被人看不起的,甚至会影响仕途。而且日进斗金,也太容易招人眼红。不过很快他就发现:白砂糖是以崑崙炼丹士精炼白糖的名义限量出售,售卖地点在齐物阁,去查幕后东家,据说是一位行踪不定、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神秘方士,并没有牵扯到阳翟郭。 这件事让郭禧怎么看郭嘉怎么顺眼,会赚钱的人不少,但突然发大财,还能不显摆,读书习字一如既往,平平淡淡,根本看不出他做过什么事的小辈,绝对不一般。 第7页 齐物阁的白砂糖採用双层雕花木筒密封,旋转外筒,直到内外筒盖子上的镂空花纹部分重合或全部重合,就可以倒出雪白的糖粒。 精緻的乌木筒上还绘着花鸟,配一句诗或字谜,旋转后花鸟图案会发生有趣的变化,备受文人雅士的追捧。 关于这个外包装,郭嘉只提出了一个构思,没想到左俭制作的样本如此精巧。 左俭每月都会得到一笔丰厚的白糖分红,可惜钱对这个方士来说,唯一的作用就是:高价收购丹方。以后爱在丹炉里烧什么就烧什么,任性。 一晃数年,今天颍川名士热议的话题是:扒一扒本朝八大怪。 第一怪、狗上朝。 第二怪、宫女统一开裆裤。 第三怪、皇子养在道士家。 第四、侍中寺母鸡变公鸡。 第五、卖官鬻爵。 第六、宫女和狗上演活春宫。 第七、皇宫变商业步行街。 第八、裸游馆。 不用猜,除了第四条,都是天子刘宏的创举。 刘宏是一个被皇帝身份耽误的商业天才。他发明了分期付款模式,并成功地运用在卖官鬻爵之中。他收天下珍宝,在皇宫西园玩模拟经营类角色扮演游戏。让宫女扮作商贩,「沿街」叫卖各种奇珍异宝和小商品,刘宏亲自扮演商贾,和宫女共同营造出热闹集市的假象。兴致来了还要通宵宴饮,让十四岁以上,二十岁以下的宫女全部穿开裆裤,方便他随时寻欢作乐,颠鸾倒凤。 到了炎炎夏日,宫人采来绿色的苔藓覆盖在台阶上。引来清凉的渠水环绕宫殿。挑选一些肌肤如玉、体态轻盈的宫娥,不着寸缕,光熘熘地划着名小船飘摇在渠水中。 重头戏还在后面,为了解暑也为了找刺激,这小船是要沉入水中的。沉船时宫娥纷纷落水,刘宏一边听着音乐,一边欣赏美人在水中挣扎时上下浮沉的雪艷肌肤,再原地来一场鸳鸯戏水。来呀,快活呀,反正大家都是坦诚相见,连脱衣服都省了。 百官私下里把西园戏称作「裸游馆」。天子喜欢裸游,京城贵族争相效仿,时不时上演一回街头裸奔事件。 至于朝政,刘宏完全不操心,十二中常侍会替他处理一切琐事,他只要吃喝玩乐就可以。 想在这样一个阉宦专权、朝政昏暗,又没有科举的时代脱颖而出,只有两条捷径。 第一条捷径:投胎技术好。要么生在簪缨世族,家中辈出高官显贵,代表人物袁绍。要么生为阉宦遗丑,和大宦官沾亲带故。代表人物曹操。要么拥有或继承了大量财富,可以直接上西园买个官儿,据说曹操他爹曹嵩就出一亿钱买了个太尉。 如果投胎技术不那么过硬。那就只好走第二条捷径,被人举荐。比如举孝廉、举茂才。这就是传说中的察举制。 那什么样的人才能吸引伯乐的目光,从察举制度中脱颖而出呢? 战国时魏文侯想攻打中山国,谁能带兵出征扬我国威?相国翟璜举荐了乐羊,理由是乐羊怕老婆。 魏文侯风中凌乱:别闹,怕老婆就能打胜仗嘛? 翟璜微微一笑,讲了一个关于「乐羊子妻」的小故事。魏文侯听完关于乐羊怕老婆的三件事,震惊之余,坚信一个被老婆□□、强制一心向学、足足七年连家门都不敢进的大男人必然有过人的特长,首先忍耐力就已经一骑绝尘无人可及。当场同意由乐羊带兵出征中山国。 汉桓帝时,窦皇后她爹窦武曾举荐会稽人杨乔,理由是杨乔博学广识,贤良方正,是三公之才。 然而那杨乔生得眉目俊雅,仪容伟丽,是位风华绝代的美男子。桓帝还没发掘出他的才华,就先被他的美貌深深震撼,非要把公主嫁给他。在赐婚被杨乔婉拒之后,桓帝执意逼婚,最后杨乔绝食七日而死。 所以说这个察举制吧,虽然有一定的标准,但自由发挥的空间非常大。 一般来说,被举荐的人都是名士。 要么出生名门,见识不凡,代表人物荀攸。要么学富五车名扬四海,代表人物蔡邕。要么有个性有专长,代表人物田丰、贾诩。 也有不少搞黑幕的,全凭举荐人自由发挥。大不了举孝廉,父别居,举秀才,不知书…… 实在不行,家世、名气、学问一样都拿不出手,有个美貌的妹妹被皇帝宠上天也成,代表人物何进。 当然也有天之骄子,家世好、名声响、才华出众,还长得特别好看,代表人物荀彧。 这个时代没有义务教育,书籍几乎被贵族士族垄断,读书识字是少数人的特权。如果生在一个泥腿子家庭,有99.99%的机率成长为一个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文盲。 所以名士基本上都是士族自产自销。也有少数贫寒学子,因为才华横溢或者个性突出、事迹惊人获得名士的认可,成功加入名士联盟。 有个顺口熘是这么说的:想当官,去洛阳。西园有个万金堂,专卖官印和绶带。只要钱财使到位,封疆大吏不是梦。想求学,去颍川,朝臣冠带遥相望,多是书院旧同窗。 说句不夸张的话,大汉的官员,有一半都有在颍川游学的经歷。如果说洛阳是这个时代的政治中心,南阳是经济中心,那颍川无疑是学术中心。 颍川这地方,私学如林;典籍如海;名士如云。 第8页 此地最有名的高等学府莫过于荀、陈、钟、韩、郭等大族的私学合併而成的颍川书院。书院的院舍是荀家的别院扩建而成,不仅环境优雅,还汇聚了很多名师。 如果在颍川书院中大叫一声,有十个人回头看过来,八个是名士,一个是名士他叔,还有一个是书院的老师韩夫子…… 慕名前来书院参观的东郡名士程立突然听见好大一声乌鸦叫,险些惊出心脏病,下意识回头,却连一根乌鸦毛都没瞧见。 只见韩夫子一个箭步冲到郭嘉面前,举起手杖作势要打,「你这浪子,大清早就逃学旷课,还学乌鸦叫,成何体统!」 第5章 谜一样的戏志才  没打中,郭嘉向右后侧一闪,躲在树后。等手杖打空,才不慌不忙地上前行礼:「先生,嘉只是更衣路过,这就回去上课。」^-^(这个更衣是如厕的委婉说法) 后知后觉,被熊孩子耍了的程立:「……」。 他本来有点想骂人,但定睛一看,这少年十三四岁的样子,双眸异常明亮清澈,大约是身上凝聚了颍川的人杰地灵之气,书院学生统一的青色学子服硬是让他穿出了别样清灵俊秀、与众不同的气质。 生得好看,声音也好听的少年总是容易让人心软,程立不但没追究对方的无礼恶作剧,还找到了宽容对方的理由:史书上有「乌鸦报喜,始有周兴」的记载,所以周人认为乌鸦是有预言能力的神鸟,听见乌啼是吉兆。 况且乌鸦反哺暗合孝道,本朝百姓也比较喜欢这种「孝鸟」。所以学乌啼不但不讨人厌,还挺有格调的。 韩夫子不是真想教训郭嘉,他的手杖一向是高高举起,轻轻落下,打在身上也不疼。但他依然是学生不惜绕路也要躲开的人。因为韩平讲课总是照本宣科、严肃刻板,附带强烈的催眠效果,万一撑不住在他的课上睡着,被罚抄书十遍都是轻的,运气不好,还会获得思想品德改造重修课等随机赠品。 书院的学生对「毁人不倦」的韩平又敬又怕,人送绰号「老夫子」,寓意:古板糟老头、开口必子曰,罚抄变态狂等等。 眼看附近的学生就要熘光,韩先一把拽住郭嘉,把他引荐给程立。 应邀前来的客座教授程立会在书院开办几场专题讲座。不只郭嘉,像荀彧、荀攸等优秀学子都要拿出来展示一下书院的底蕴。 程立听得想翻白眼,你这种「我家的娃就是聪明,比别人家的娃更优秀」的莫名得意即视感,是想闹哪样?郭嘉是不是奇才,目前还看不出来。不过那一声乌鸦叫实在逼真,在下佩服。 郭嘉用眼神向正在撤退的郭图和辛毗求救:我又被老夫子抓壮丁了……江湖救急,快来帮忙! 郭图假装没看见:死道友不死贫道。 辛毗用口型答覆:自求多福。 朝阳和煦。绿杨阴里,八角凉亭中,郭嘉的书童辰良送来茶水点心和一副围棋,韩平与程立一东一西坐在胡凳上,就着粗糙的石头棋案对弈。 这年头胡凳还是稀罕物,虽说自从张骞出使西域之后,胡凳、胡床、棉花,胡舞就和胡饼、烤羊肉、葡萄一起传到了长安。 但大汉的衣冠士族习惯跪坐,而且正式场合的礼服都是深衣曲裾,坐在胡凳上容易走光,所以胡凳没有被大众接受,就连棉花也仅仅作为来自西域的奇花异草种植在长安和洛阳的皇宫里…… 葡萄被高门大户种在庭院里当观赏植物,偶尔捣鼓出几斤葡萄酒。 相反,胡饼和烤羊肉迅速风靡宛洛、汝颍,成为贵族争相追捧的潮流美食。胡床和胡舞也都风靡一时。 对此,郭嘉表示,子曰过一句特别接近真理的话:食、色,性也。 话说程立字仲德,东郡东阿人。身高八尺三寸,目前最出名的特徵是美须髯。 他最近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徒步登上泰山,双手捧日。这个梦本身很平常,但同样的梦,他从小到大反反覆覆做了好几回,这就有点奇异了。程立想和朋友聊聊天,讨论一下这个梦。 郭嘉安安静静地待在一边,目光总是落在棋盘上程立最不希望暴露的薄弱之处。 恩,观棋不语。和尊长同席并不拘谨,言行自然,举止合宜,进退自如,是个相处起来很舒服的少年。 一局收官,韩平有些倦乏,换郭嘉和程立手谈。 数子落定,程立精神一振,郭嘉的棋风诡谲多变,大局观意外地很好。棋逢对手、旗鼓相当的感觉让人身心愉悦。 郭嘉有一段时间没摸棋子,一开始有点不在状态。程立的棋风刚戾老练,几步就把他的棋瘾激发出来,让他莫名亢奋。 手谈第一局,程立胜郭嘉一子。 程立一边收棋子一边用眼神和韩平交流:快把你的学生领走。后生可畏。长江后浪推前浪,我要死在沙滩上了! 韩平:无法成功读取仲德眼中的隐藏信息,保持沉默…… 落子无声,红日中天。少年看上去纯良无害,在棋盘上虐人却一点都不手软。或刀戟铮鸣步步杀机;或偏安一隅独抱幽静;或关山飞渡奇兵突起;或雄浑壮阔借势压人。 程立难以招架,甚至冒出了宝刀将老的萧索心绪。千防万防,还是被郭嘉的怪招迭出弄得措手不及,他借喝茶缓了片刻,偏头问郭嘉,「早上路过教室的时候,听见里边有人惊唿老夫子来了,这『老夫子』是何意?」 第9页 郭嘉连眼皮都没抬一下,瞎话张口就来:「『老』是尊长,『夫子』是孔圣人的弟子对恩师的敬称。这个『老夫子』,想来定是书院同窗对韩先生的尊称。」 这一番鬼话,外加韩平狐疑的目光,竟丝毫没有影响到郭嘉落子的速度。 程立忽然有点欣赏对面的少年,姿态闲散,声线优雅,说话的韵律带出舒畅自然的节奏感。大约是变声期的缘故,还微微有一丝沙哑,十分好听。 手谈第二局,郭嘉胜程立三子。输给一个虚岁十四的少年,程立不服:「再来一局。」 第三局,依然是尔虞我诈,烽烟并起。只不过是在方寸大小的棋盘上针锋互搏,却硬生生下出了楚汉相争、逐鹿天下的磅礴大气。过程即痛苦又快乐,这次是个平局。程昱表示:还想再战三百回合。 他有一种直觉:郭嘉可能隐藏了真实的棋力。每次他想了又想才落定一子,郭嘉随手就能应上一子,速度之快,显然是游刃有余,并没有全力以赴。这平局不会是故意的吧? 韩平暗笑:别琢磨了,就是故意的。郭嘉经常被各种老不休缠着下棋,困了、饿了、不想下了就一直和局,能和到对面的长辈睡着。韩平看了看天色,不知不觉,已是夕阳斜晖,残照晚霞。「时辰不早了,我送仲德去馆舍休息。」 程立捋须微笑:「把棋带上,把你的学生也带上,咱们先到馆舍吃个饭,然后我和郭嘉挑灯夜谈,再来三局如何?」 郭嘉:「……」真想友情提示:梦见登泰山捧日唯一的作用就是你以后会改名叫程昱。 韩平摆手:「郭嘉明天还要上课。你想下棋,老夫奉陪到底。」 程立瞥他一眼:看我嫌弃的眼神。 韩平:……又是无法破译的死鱼眼,老夫完全领悟不到要点。 郭嘉行礼告退。碎碎念:机智如我,又一次全身而退。^-^ 韩平连忙招手:「等等,逃课这事,还是要罚的,院规抄十遍吧。」 「先生,上回罚抄的墨还没干呢……」 「老夫还没老眼昏花,上回交上来的全是代笔。荀彧抄了四遍,郭图、辛评、戏璕各两遍。有一个字是你的吗?」 被韩夫子点名的都是郭嘉的友人,其中书院楷模、根本不会被罚抄的荀彧每次都是抄书最多的一位,这真是一个悲催的故事。 书院有五门主课:礼乐、射御、经史、律法、数算。郭嘉身子骨不好,连弓都拉不开,射御自然是最差的丙等。但他经史、数算、律法、礼乐都是甲等,表现出众。 最难得的是,郭嘉几乎天天被数课的先生夸赞,居然没有半点骄矜自傲。这就让韩夫子很看重他,总想纠正一下这个少年略微有些放浪不羁的言行,让他以后的路走得更远更顺畅。 不得不说这是个美妙的误会,郭嘉前世上了十几年学,今生启蒙的时候,依然约等于文盲。他怎么敢骄矜,又凭什么自傲呢? 至于读书勤奋,那是必须的,古人说话总喜欢拐弯抹角,不多读书,被嘲讽了都听不出来。 这个时代门第观念很重,士族子弟和庶族寒门之间是隔着一道鸿沟的,颍川的士族子弟自成一个小圈子,荀彧、荀谌、荀攸、陈群、钟繇、辛评、辛毗、郭图、郭嘉…… 只有极少数很特殊的人可以打破士族和庶族的界限,挤进这个小圈子,比如戏璕。 戏璕,字志才。他的一切过往都是谜团,根本无解。但从他不通音律、不识薰香,以及不怎么优雅的跪坐姿势来看,估计是寒士。 毕竟君子六艺「礼、乐、射、御、书、数」都是士族子弟的必修课,连向来不把六艺当回事的郭嘉在音律课上也是能弹一曲的。而且在「老夫子」面前,郭嘉的跪坐姿态能优雅到无可挑剔,仿佛荀彧附体。 据说荀彧去参加官府组织的水边祓禊仪式,回来的路上捡了一个会喘气的大活人。那人发着高烧,昏迷不醒,身上有好几道剑伤,其中一道伤了肺腑,险些救不活。 他似乎不太愿意提起往事,从没说过他是谁,一身伤是怎么来的。荀彧也没问。俩人志趣相投,平常结伴读书,倒也十分融洽。 直到书院登记新生名册的时候,那人才提笔在竹简上写下名字:戏璕。 荀彧若有所思。 郭嘉挑眉:「字迹有点生疏,这俩字不常写吧?」 戏璕的目光扫过名册上出场频率有点高的瑭、琛、瑾、瑜等字,掩唇轻笑:「家母姓戏,至于名字,他们都想当美玉,在下就当石头好了。」同时被掩去的还有一声轻咳。 璕是一种次于玉的美石。瑭、琛、瑾、瑜都是美玉。 几个月前荀彧加冠,取字文若。戏璕跟着凑热闹,自取表字:志才。 第6章 女装大佬  书院有一位负责整饬风纪的朱先生。据说那些冗长的能吓死人的院规院纪、学生守则、处罚条例,都是朱先生的亲笔。 整个书院几千名学子,能让朱先生挑不出毛病的只有荀彧和陈群。至于郭嘉和戏璕,这俩货简直就是他的心病。 同样是体弱病娇,博学多才。戏璕面色苍白,常有弱不胜衣之态,一看就是病秧子。郭嘉却神采飞扬,一双眸子秋水洗过一般明净,又清又亮,比正常人更活跃三分。 须得有别的学子站在一旁,有个对比,才能发觉郭嘉唇色偏淡,面色偏白,身体不太好的样子。 第10页 这两位都是不拘礼法的主,勾搭在一起能把书院的屋顶掀翻。 为了管教郭嘉,朱先生特意去拜访过郭母和郭禧,然后……就没有然后了。郭母专注炼丹十一年,不问红尘俗事。至于郭禧,他根本就是带坏郭嘉的罪魁祸首…… 朱先生思来想去,觉得郭嘉这块料反正是雕琢不出一个谦谦君子的模样,不能让他把荀彧带歪。朱先生专门赶去教室,想给郭嘉调个位置,这小子以后休想再和荀彧同席读书。 教室里空无一人,问了扫地的小童才知道:钟繇、郭图入幕颍川太守府,郭嘉要回阳翟,分别在即,程立程先生做东,集体吃酒去了。 集体早退! 还拐带着荀彧和陈群。 朱先生气得鬍鬚乱颤,把戒尺都掰断了。 酒过三巡,先生没了先生的架子,学生也不再拘束,聊起朝野逸事,一顿胡吹乱侃。 诸如:皇子接连离奇夭折,刘宏怀疑宫里风水不好,养不活孩子,把皇子辩养在一个叫史子渺的道士家里,希望他道术护体,平安长大。 刘宏让宦官赵忠主持朝会,百官眼观鼻鼻观心,很长时间都没有一个人愿意开口说话,场面那叫一个大写的尴尬。 昔日大长秋(大宦官)曹腾的孙子曹操任侠放荡,不修品行,整日里玩鹰玩马玩女人,斗殴斗鸡斗蛐蛐,和老鼠、蟑螂、袁术并称洛阳四害。 曹操被举孝廉之后,想当洛阳令,但各方势力角逐,没让他如愿,司马防安排他担任洛阳北部尉。 虽然没当上市长,只当了一个公安局分局局长,但牛人在哪里都牛,曹操一上任就申明禁令、整顿法纪。他还让匠人制造了十余根五色大棒,悬挂在衙门口左右,称:「有违犯禁令的人,皆棒杀之」。 如此威风的话,却让围观的人群窃窃私语,片刻后爆发出一阵闹笑声。 百姓都认为这个年轻人不过是装装样子。洛阳是皇亲贵戚聚居之地,这些人属于特权阶层,犯个禁令什么的根本不当一回事,谁敢管他们啊? 在洛阳城就是当街被狗咬了,官府也得问清楚是谁家的狗,才敢进行下一步处置。 谁知没过多久,宦官蹇硕的叔父蹇图违禁夜行,曹操居然动真格的,用五色大棒把蹇图活活打死。 这一下,那些宵小之徒都被震慑住了,「京师敛迹,无敢犯者」。 整顿京城的治安让曹操一举成名,也让很多当朝权贵觉得贵族特权受到严重的限制,这也不行,那也不行,生活一点也不愉快。想起曹操就郁闷。 曹嵩这个当爹的表示很忧心,生怕儿子一不留神就被别人给弄死了。他重金贿赂宦官,希望把曹操调离京师,让儿子淡出众人的视线。免得遭到权贵的变相报復。 就在这个时候,家僕带回来一个让曹嵩震惊的消息:太尉乔玄很看好曹操,拉着曹操一同赴宴,狂歌痛饮,名士蔡邕在一旁弹琴助兴。 本来大宦官曹腾的孙子曹操,和名士中的名士乔玄之间是不可能有什么交集的。 曹腾是一个画风清奇的宦官。他在宫廷中供职三十多年,侍奉了四位皇帝,从未有过差错。曹腾举荐的陈留边韶、南阳张温、弘农张奂等人,都是天下知名的士人。 虽然有些人后来和所谓的阉宦遗丑划清了界限,但也有不少人还记着这份恩情,愿意提携曹腾的后人。于是曹氏宗族鸡犬升天,一连出了二十多个两千石的大官。号称「父子兄弟并据州郡」。 太尉乔玄对曹家人,尤其是曹嵩一向敬而远之。但他对杖杀了蹇硕叔父的曹操很感兴趣。特意邀请曹操赴宴。 就是这样一个年轻人,名声不太好,个子有点矮,相貌也只有中人之姿,微微低着头,有点拘谨地站在乔玄的面前。一番交谈过后,乔玄却露出了惊异的神色,他对曹操说:「天下将乱,非命世之才不能济也,能安之者,其在君乎!」 「天下即将发生动乱,非命世之才不能济也,能够安定民生的人,或许就是你呀! 有没有觉得眼熟?「少年,老夫看你骨骼清奇,来来来,这本秘籍拿去好好修炼,以后拯救世界就靠你了。」 这曹操后来的表现当真让人眼前一亮,浪子回头,开始朝能臣的路线发展。 洛阳市井传言:其实乔玄会看相,曹操将来必定不凡。 又喝三巡,程立有意无意引导众人聊书院的八卦,他喜欢听这群年轻人的趣事。 郭图:「先生可听过颍川书院四才、三奇、双怪?」 程立:「愿闻其详。」 四才是指四个品学兼优的学子:陈群、辛毗、杜袭和赵俨。这四人齐名,都是书院新一届的佼佼者。 三奇:王佐留香,守墓缉兇,太公忘年。 「王佐留香」是说荀彧。 荀彧,字文若,颍川颍阴人。谦谦君子,像美玉一样通透、温润、缜密、优雅,坚毅。 这个男人的教养是刻在骨子里的,不冷淡也不热烈,不盛气凌人更不会迎合讨好,正如他衣上的薰香,无声无息又温柔缱绻的包容一切,让所有靠近的人都如沐春风。 南阳名士何颙评价荀彧:王佐才也。 每逢荀彧从廊下经过,剑鞘和玉佩随着他的走动轻轻碰撞,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伴着风中缓缓飘散的优雅香气,无疑是书院中最美的风景。 第11页 「守墓缉兇」是说荀攸,荀攸,字公达。按辈份算是荀彧的侄子,但他比荀彧年长六岁。 荀攸很小的时候就失去双亲,寄居在叔父家。可能是寄人篱下的原因,荀攸性格内敛,不爱说话,偶尔开口声音也特别小,有点怯怯的,根本听不清他在说什么。荀家的长辈都觉得这孩子看上去呆呆的,性子又怯弱,是不是有点愚痴? 直到荀攸十三岁的时候,他的祖父荀昙去世,有个叫张权的人主动登门要求为荀昙守墓。荀昙生前当过广陵太守,张权是他手下的官吏。这年头门生故吏帮着打理丧事、顺带一起守墓什么的不算稀奇,传出去还是一桩美谈。所以荀家的人也没太留意。 荀攸却私下对他叔父荀衢说:「这个人神色反常,我猜他是做了什么奸猾的事情。」荀衢一听,也起了疑心,他连夜盘问张权,好嘛,原来这个张权杀了人,正在逃亡,想借守墓躲藏在荀家。 从此再也没有人说荀攸愚痴了,他明明是外愚内智呀。 至于太公忘年,这有点不好说,这个太公不是那位姜太公,而是泛指祖父。 颍川上了岁数的几位祖父辈的名士都特别喜欢找郭嘉玩耍,不是那种长辈对待小辈的态度,而是像忘年交一样,时间随机,话题随意,相处随性。一嗨起来都不记得自个儿多少岁了,直接跟着郭嘉胡闹,让家中晚辈哭笑不得。 代表人物荀爽、郭禧。一大把年纪和郭嘉一起逗鸟、酿酒,还一本正经地讨论:诸子百家的死法不同。 「道家,顺其自然,最好一直活到老死。儒家,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要死也要为君父死。纵横家,想让谁死,就借别人的手弄死他。法家,判了砍头绝不腰斩,让他怎么死,他必须怎么死……」 听到这里,程立终于能够正视他内心中老想找郭嘉对弈的瘙痒了,又不是我一个人这样,连荀爽都这样。 郭嘉:作为一个大好少年郎,居然被误认为喜欢和长者交谈,人送绰号「小太公」,说出来都是泪。他上辈子看三国,十二岁时欣赏诸葛,十四岁欣赏曹操,十八岁以后喜欢文若、公瑾、大乔、小乔、蔡文姬、甄宓等美人,两辈子加在一起,也没有关注过任何一个槽老头,这简直比窦娥还冤。 书院双怪最是让人津津乐道,分别是:女装大佬戏志才(戏璕),挖墓盗书胡孔明(胡昭)。 戏璕,字志才。他曾于休沐日换上广袖留仙裙,薄施粉黛,和郭嘉去划船,郭嘉摇桨,他便坐在船头唱歌,「关关雎鸠,在河之洲。谁谓河广,一苇杭之。今昔何夕,二子乘舟……」(汉朝版的「举头望明月,自挂东南枝。」) 他五官阴柔,身形清瘦,一张脸比寻常女子还要白皙秀丽三分,扮作佳人毫无违和感。惹得许多伪君子一面讥讽他的异装怪癖,一面又蹲守在街角巷陌围观他女妆出行。 郭嘉记得很清楚,当时,他将船划到湖心,弃了木桨,任由小船随波逐流。 戏璕:「我想知道文若的事。」 郭嘉慢声调笑:「留香 候 志才。」 戏璕轻咳:「是比「王佐之才」更早的事,听说他那时……被讥议……」他不愿意直接说荀彧和宦官之女有婚约,在成为众星拱月的王佐之才之前,曾有过一段被孤立、被议论的少年时光。 第7章 上错床榻的后果  郭嘉腹诽:人言虽然可畏,但书院那几个「正人君子」也不过口臭的级别,水平还达不到「唾沫能淹死人」的境界,喷起人来无关痛痒,就是苍蝇乱飞有点烦人。 他斟酌着说:「文若的家教你是知道的,仁义礼智信,温良恭俭让。遇到挑衅还要讲礼仪讲风度,真是急死个人。那时候谁惹文若,我就在他的坐席上洒墨汁、倒插刀笔,往他食盒里扔虫子……具体怎么整全看心情。反正当时我年纪还小,没阿翁没教养,连韩夫子都发话说:你们呀,不要和顽童怄气。子曰:君子矜而不争……」(君子庄重又谨慎,不和别人争执。) 戏璕笑起来,把左腿架在右膝上,枕着双臂躺在船上轻轻哼歌。 等郭嘉神游归来,酒席上已经在讨论「双怪」之中的另一位主角。 胡昭,字孔明。此「孔明」非彼「孔明」。 胡昭沉迷于术数,尤好奇门遁甲。然而《遁甲天书》被黄石公传授给张良,经过张良的改编之后,就变成了一本真正的天书,是个人都看不懂。(特别妖孽的天才除外) 胡昭僱人盗挖了十三个传说中精通奇门遁甲的名人的墓,包括张良的,一共收集到奇门遁甲五十五局。对照着《遁甲天书》一起看,终于能看懂其中奥妙。 敛财是重罪,但胡昭约束盗贼,只取墓中的竹简、龟甲、帛书,有字的羊皮卷等物,其余财货分毫不取,也不曾惊扰墓主人的遗体。所以事发后,颍川太守和决曹掾一致认为胡昭虽然盗墓,但并不是为了钱财,偷书不算贼。只罚他封闭盗洞,将张良墓等古墓重新修葺。 郭嘉:胡昭?这名字有点耳熟,大书法家,传说中司马懿的老师? 聊着喝着,也不知谁起的头,众人开始玩解梦。 孔子梦见端坐于两楹之间。 两楹之间是尊位,通常摆放着祖先的牌位,供子孙后代祭祀。孔子认为坐在两楹之间,和祖宗的牌位在一处接受祭品,是将死的预兆,说明很快就要成为那些牌位中的一员了。 第12页 他曳着拐杖唱歌,「泰山其颓乎,梁木其坏乎,哲人其萎乎?」唱完进屋,和弟子子贡聊天,聊他的梦,还有那个不祥的预兆。 之后,孔丘果然卧病七日而亡。 还有程立的梦:登泰山,双手捧日。 戏璕和郭嘉对视一眼,彼此心照不宣:泰山是歷代帝王封禅之地,封是祭天,禅是祭地。《周书》有云:「日者天之明。」天无二日,人无二主,登泰山捧日,程先生这是要辅佐明主逐鹿登顶的节奏啊,这可了不得,说出来要摊上大事的。 一直安安静静旁听的荀彧突然开口:「先生捧日,恰好是一个「昱」字。」 众人纷纷附和,于是程立当场改名为程昱。 郭嘉:喝高了连名字都随便改,敢不敢靠谱一点? 醉里干坤大,壶中日月长。三杯通大道,一斗合自然,但得酒中趣,改个名字根本不算事儿。一觉睡到下午也不算事儿。 这顿酒喝得酣畅淋漓,众士子三三两两聚在一处,或坐或卧,或啸或歌或乱舞。一直闹到子夜时分,一大半人都醉倒了。 除了郭嘉仅略有醉意,其他人就算还能站起来,也是脚步虚浮,东倒西歪。大家只好集体留宿。 程昱这次请客,是在酒楼预订好席面,直接送到他租住的宅院中。一共请了二十三个客人,考虑到程昱这里只有十二间客房,当下决定每两人共用一间。 唯一清醒的郭嘉负责分房,郭图和辛评一间,荀谌和陈群一间,辛毗和杜袭一间……他一向观察入微,特意避开了容易掐架的组合,比如戏璕和荀谌,他和陈群。 最后还剩下两间客房,三个人:荀彧、郭嘉、戏璕。 荀彧和郭嘉商量:让志才单独住一间,他睡眠浅。 戏璕撒酒疯耍赖:「一个人太冷,我不管,文若和奉孝必须留下一个陪我。」 本来男子二十岁加冠才由家族长辈赐字,获得成年人的权利。成年之后,必须受到应有的尊敬,除了长辈,其他人都不能再直唿姓名,好友也要以表字相称。 但郭嘉比较特殊,他家中无人主事,特意提前取字奉孝,十四岁就承担起成年人的权利和义务,行使治家御下之权。 郭嘉拂开戏璕的手,一步跳出半丈远,和这醉鬼保持距离:「让文若陪你,我要住单间。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誓死保卫菊花。」真搞不懂这个时代:男人间动不动就手拉手、睡在一起。 荀彧:「……」这浪子又发什么疯?默默拖走戏志才…… 这间客房的门闩是坏的,郭嘉将房门虚掩,写了两封家书,一封给郭母,一封给郭禧,装在竹筒中,让白滚滚送走。 白滚滚飞出窗口的时候,一片雪白的羽毛翻转着飘落在书案上。 是修长光洁的尾羽,非常漂亮。郭嘉拈起来,轻轻把玩了片刻,收入随身空间。这只鸟不太对劲,有时候说话的口气非常奇怪,好似活了千秋万载一般。 沐浴后,郭嘉换上侍女送来的寝衣,正要就寝,房门突然被推开,闯进来一个醉鬼,一言不发直奔卧榻,脸朝下趴在那儿了。 郭嘉:「……」 费力把人翻过来一看,是陈群。 冤家路窄。 「喂,你走错房间了。」郭嘉伸手拍了拍陈群的脸,「醒一醒,给我起来!」 陈群紧闭的双目陡然睁开,目光只锐利了一瞬,就开始涣散,整个人一动不动,对着屋顶发呆。 先礼后兵,刚才已经「礼」过了,郭嘉毫不客气,直接站在榻上把陈群往下踹。 一脚、两脚、三脚,只听咕咚一声,陈群摔到地上去了。 郭嘉蹲在旁边观察:陈长文这醉汉在地上滚了两圈,仰面躺着,哼哼唧唧的,一会儿哭,一会儿笑,有时居然还能又哭又笑、似悲似喜…… 这表情,正常人根本办不到。 地上铺着柔软的羊毛毯,睡一觉应该没问题,郭嘉拿了被子替陈群盖上,走回卧榻边坐下,刚躺好,陈群又爬上来了。他这回直接躺成一个大字形,把郭嘉挤到贴墙角。 郭嘉「……」 跑我这儿耍酒疯?如果杀人不犯法……一脚狠狠踢在陈群腿上,陈群居然还笑……好睏啊……看向窗口,这天色……估计再折腾下去天都要亮了。 郭嘉轻嘆一口气,蜷起腿缩在外侧睡了。 第二天,他是被陈群推醒的,半梦半醒间感觉右脚的脚趾又疼又痒、忽冷忽热,滋味十分酥麻。紧接着有人用力推他。 他本来就躺在卧榻边沿,这一推,他半个身子瞬间悬空,险些摔下去,直接就惊醒了。 渐渐清晰的视线中,陈群半坐半躺,眼角微红,神情羞愤,正在用力推搡他。 郭嘉无语,一边尽量稳住身形,一边嗤笑:「推什么推?是谁说好要和友若(荀谌)一间房,却在半夜三更爬到别人的卧榻上赖着不走?」 「郭奉孝!你……」 「陈长文,原来你是这样的君子。」 郭嘉故意把「君子」这两个字的音调拖长,嘲讽味十足。 一直以君子的标准严格自律的陈群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整个眼圈都憋红了,一脚把郭嘉踢下榻。 郭嘉蜷缩了几个时辰,腰酸脖子疼,整条右臂都是麻的。此时被陈群一脚踢得后背着地,想起昨夜,新仇旧帐,爬起来照着陈群的脸就是一拳。 第13页 侍女进来送洗脸水,发现屋中的两位公子正打成一团,一时恍了神,不小心打翻水盆。 铜盆落地,水花四溅。正打得难解难分的两位仁兄终于停手。 陈群抢了清水和青盐,站在屋中离郭嘉最远的角落,反覆漱口。 郭嘉看看陈群,又低头看看自己脚上的红印…… 程昱刚睡醒,就有侍女来报,说是郭嘉和陈群打起来啦。 程先生领头,一众同窗纷纷去看热闹,还隔着几步远,就听到一阵爽朗的笑声。 只见客房房门大开,陈群羞怒交加,紧绷着一张脸,右眼眼眶上一圈青紫淤痕,嘴角乌青,一声不吭,正细细整理衣冠。 郭嘉脚上的鞋袜穿得整齐,身上却只穿着寝衣,斜倚着梨花木小几,狂笑不止。 他左颊上被抓了二道浅浅的红痕,月白寝衣有些宽大,歪歪斜斜的挂在身上,还撕裂了一道口子,露出细细的锁骨和一大片雪白的肌肤。简直要晃瞎人眼。 若是换一个人衣衫不整,还如此大笑,多半要显得轻浮。但郭嘉狂笑不止,却只会让人羡慕他的潇洒自若,觉得他坦率自然,真性情。 程昱望了望神态异常,活像被逼良为娼的陈群,又望了望郭嘉,瞬间脑补出一场猎奇的断袖分桃大戏:震惊,两个互相看不顺眼的美少年酒后误入一室,疑似发生了什么不可描述的事,二人夜晚同眠,清晨反目…… 打住打住,不要瞎想。程昱神色微妙,问道:「怎么回事?」 陈群默不作声,一张脸红了又青,忸怩片刻,忽然想到什么似的,霍然抬头,紧张地盯着郭嘉,眼珠子都瞪圆了,目光中满是警告的意味,甚至还带了一丝哀求,好像生怕郭嘉说出什么让他难堪的话。 在众人各异的目光的聚焦处,郭嘉懒洋洋地站起来,轻轻吐出二个字:「问他。」干脆利落地拿起衣袍直接走人。背影无比洒脱。 众人云里雾里,越发好奇。陈群作为书院学生的道德楷模,天生和不拘礼法的郭嘉相看两厌。用脚想也知道这两位的关系有多恶劣。 究竟是什么事,郭嘉居然会帮陈群保密? 第8章 凉州游侠儿  陈群越是讳莫如深,郭图和辛毗等人就越想知道。 陈群本来以为今天必定会颜面扫地,没想到郭嘉居然真的没说,他面朝郭嘉的背影消失的方向,怔愣良久,依稀记得初见时,那人笑嘻嘻凑上前:「卿何事郁郁不乐?不妨说出来,让嘉乐一乐。」 当时只觉得这人格外欠揍,如今忆起,倒有些想笑。 辛毗:「长文,别发愣,你倒是说句话啊!」 辛评:「是不是奉孝又戏弄你?」 荀谌:「那浪子越发没教养了,竟敢打你?」 陈群:好气哦,凭什么每次都是他被郭嘉戏弄?就不能是他怒打郭嘉?虽然这回是他先动手,但还是有点憋屈,没想到一个病娇也这么能打……除了刚开始那一脚偷袭得手,之后基本上是在挨揍……除了眼眶和嘴角,右边大腿外侧也一直隐隐作痛,昨天磕碰了?磕这么重竟然一点印象都没有…… 郭图一脸狐疑:「长文不是和友若(荀谌)同宿吗?为何会在奉孝这里?」 「呃,醉酒,走错门……」陈群实在扛不住好奇心泛滥的同窗的轮番提问,落荒而逃。 话说郭嘉抱着衣服穿过走廊,路过荀彧和戏璕所在的客房,听到里边传出咳嗽声。 戏璕昨夜忽然发病,荀彧让小厮去请医工、又安排侍女熬药,还守在榻前照料,竟一夜没合眼。 郭嘉上前接过汤药,「文若,你睡一会儿。」 荀彧却没去休息,他把郭嘉进门时搭在衣架上的外袍取下来,替郭嘉披上。又翻出来一只葫芦,「奉孝的酒壶落在席上了。」 郭嘉眨眼:「那文若有没有偷喝?」 目光交汇,俩人默契十足地相视一笑,荀彧拔开塞子,仰头灌了一大口烈酒。「阴府君缺一个主簿,六叔让他上书院随便挑,他选的我。」 阴府君就是新上任的颍川太守阴修。他担任颍川太守期间,举荀攸为孝廉,辟荀彧为主簿。功曹钟繇,计吏郭图…… 这眼光,郭嘉什么都不想说,直接竖大拇指。 程昱回东郡担任郡吏,荀彧、钟繇、郭图入幕太守府。郭嘉回阳翟接掌家业,一时各奔东西。 再过七个月就是甲子年。 太平道,张角,黄巾起义。 大贤良师张角,信徒数十万,遍布青、徐、幽、翼、荆、扬、兖、豫八州。如此牛逼的一股宗教势力,居然是在朝廷的默许之下四处活动…… 也有重臣举报过张角和他的太平道,但天子刘宏的反应是:没有反应。 大贤良师?好人啊,据说他到处治病救人,施捨的符水对疑难杂症有奇效。朕也信奉道教,太平道这个名号一看就挺吉利的,天下太平,有什么不好? 郭嘉这几年在书院也没耽误赚钱,齐物阁中除了白砂糖,又推出奶糖、酥糖、炒茶等新花样。还可以用粮食代替钱币购买齐物阁中的物品。 家中三分之一的农庄改种辣椒,让张管事和醉仙楼合作卖麻辣火锅。 醉仙楼推出的麻辣火锅香辣美味,吃法新颖有趣,菜式丰盛,分店很快开遍汝颍、宛洛等繁华地段。 第14页 眼红醉仙楼生意的人不少,但辣椒是才随着航海传入华夏的,别家暂时模仿不了。 不过人们只知道醉仙楼,却不知道隐在幕后提供辣椒、专吃提成的阳翟郭。 这年头瓷器也是稀罕物,手工青瓷产量奇低,品相好的非常稀有。古越地区出产的青瓷一向是世家大族的标配,少不了要收藏几件当个摆设,日用还是以美观实用的漆器为主。 郭禧府上也收藏着一套兽纹青瓷盏,一件仿战国青铜器的青瓷樽。 说是青瓷樽,其实品质也就介于陶器和瓷器之间,远不如后世的瓷器光洁细腻。 郭嘉从小作坊中挖了十几个陶匠,让他们在郭氏农庄烧制陶罐,带学徒。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选出五个品行端正手艺好的陶匠,搬到别院居住,传授《天工开物》中记载的制瓷工序。 实验了一年多,终于烧出细腻洁净、线条流畅的青瓷、还有少量黑瓷。又改善瓷窑结构,改进风箱等烧瓷工具,提高火温,居然在半年后烧出了典雅端庄的白地青花瓷。 郭嘉给郭禧和荀爽一人送去一套青花瓷茶具,名士效应果然胜过一切宣传,不出一个月,前往齐物阁求购青花瓷的世族管事就挤破了头,还争相竞价,把青花瓷炒出天价。 郭嘉也很无奈,手工作坊,釉彩、青料、火温、风速等等都很难控制,烧出的瓷器残缺的、有裂纹的、器形不美的一律砸碎,成品凑了一年也才十几套。卖给谁不卖给谁呢?只能告诉齐物阁的掌柜:价高者得。 这些新奇玩意儿让郭嘉大赚特赚,钱粮充足。他从庄户中招募了八百青壮,农忙时种田,农闲时进行简单的军事训练。当然名义上是抵御流寇,守护农庄。 郭府所有的少壮家僕,只要是没缺胳膊没少腿的男子都被郭嘉集中起来习武。这个连藉口都不用找,时下什么事都是家主说了算,毕竟好些家僕从祖父辈就卖给郭家了。只要不是很过分的要求,他们想都不想就会照做。 到目前为止,所有训练只能使用木枪木械,没办法,被穿越小说骗了,本朝每个铁匠都必须在官府报备,私自打造铁兵器或铁甲只要被发现就按谋反算,要诛连全族,有几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趁着张角还没造反,各地的道路还算畅通,郭嘉想去治安相对还好的地区走一走,行万里路读万卷书,拜访(诱拐)九州(无知)豪杰(少年)。 收拾好行囊,带上书童辰良就出发? 别开玩笑了,虽然黄巾起义还没爆发,但青州、兖州等地去年大疫,今年大旱。城外的荒郊流民扎堆,小股盗贼东一波西一波的,专门躲在偏僻的地方打劫落单的行人。一两个书生赶路,再带点钱,就等着被抢吧。 这世道太乱,郭禧放心不下侄子,派家将赵昂带着两个武艺出众的游侠儿一路护送。郭嘉挑了三十个训练有素的青壮家丁随行, 从颍川阳翟走到冀州常山郡,郭嘉的骑术得到了质的飞跃,虽然还不能和家将赵昂相比。但需要逃命的时候应该不会拖后腿。 至于为什么是常山郡? 因为赵云是常山真定人,白马银枪赵子龙,那是武将中的白月光。既然来到这个时代,当然要争取改变他的未来。 正胡思乱想,只见身旁飞驰的骏马上,赵昂突然放开缰绳,挽弓,搭箭,箭去如流星,正中伏在路边灌木丛中的什么东西。 郭嘉和赵昂同时勒马迴转,迎上装着行李的两辆牛车和步行的家僕队伍。一个青衣小厮一熘小跑,冲到灌木丛中捡回了赵昂的猎物,是一头小鹿。 铁箭从小鹿的眼眶穿入脑中,小鹿立时毙命,拔箭的时候还带出了一只眼珠。 赵昂曲指一弹,那眼珠子直飞出去,没入荒草中消失不见。他粗略地擦拭了一把箭头上的血迹,随手把铁箭插回背上的箭袋中。 郭嘉默默旁观,忽然问:「伟璋是瞄准鹿的眼珠射的吗?」 赵昂直盯着郭嘉挂在马背上的酒囊:「让公子见笑了,我幼时家贫,靠打猎贴补家用,这些皮毛能换钱的猎物,都只射眼洞,不在皮子上留下箭孔,才能卖好价钱。」 郭嘉解下酒囊,抛给赵昂。 赵昂从牛车上取来一只木碗,放了半碗热腾腾的鹿血,再兑上半碗酒,就这么参着一饮而尽。 他一边狂饮血酒,一边偷偷观察郭嘉。 少年脸上毫无异色,坦坦荡荡和他对视,并没有对生血参酒喝这种野蛮粗旷的行为表现出反感、或者别的什么情绪。 这倒让赵昂有些意外,他是凉州天水人。跟着郭禧从洛阳到颍川,这两个地方是出了名的富贵繁华乡,这里的士族都过得矜贵安逸,把凉州人当野蛮人嘲笑奚落,他们嫌弃赵昂豪放粗俗,赵昂嫌弃他们附庸风雅,他只服郭禧。 内宅妇人养大的纨绔公子,按理说应该一吓一个准才对。上回郭禧的长子郭鸿看见他喝血,眼皮直跳,再也不敢和郭禧提起想要他当护卫。这个郭嘉的反应为什么如此平淡? 郭嘉偷着乐,他两世为人,什么场面没见过? 赵昂,字伟璋。凉州游侠儿出身,武艺出众,弓马娴熟。单看此人,凉州民风之剽悍可见一斑。 凉州军长期戍边,和彪悍的游牧民族作战,战斗力甩洛阳的老爷兵十八条街,董卓凭藉他们震慑百官,废立天子。马腾凭藉他们割据一方。李傕和郭汜凭藉他们反攻长安,挟持献帝。 第15页 听说赵昂年少时行侠仗义,在凉州当地小有名气,将来董卓死后让他乘乱收拢一些凉州兵,不知行不行得通? 不过赵昂这厮显然还没接受被郭禧丢给侄子当护卫这个事实。 喝一点鹿血酒而已,想吓唬谁呢。野史上说董卓请百官喝人血酒,乱世里军粮中参一些人脯都不稀奇。据说有一位叫李旻的颍川太守被董卓俘虏,直接活活烹煮了。还留下一句遗言:「不同日生,乃同日烹。」 郭嘉笑吟吟,「再取两只酒囊来,烈酒配壮士,甚好。」 赵昂微微走神:「谢公子赏赐。」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郭嘉一本正经的时候,看上去比郭禧还纯良无害。他笑起来的时候,好像比郭禧更邪门。 倏地,众家僕头顶凉风乍起,一团白影疾飞掠过,扑稜稜的悬停在牛车上空,是好大一只白鸟,爪子上还抓着一片带血的衣角。 第9章 穷上史册的人  这只鸟众家僕都眼熟,傍晚栖息在主人的屋檐上,夜深了就钻进主人的屋子里,赶路就绕着主人飞前飞后,休整就围着主人乖巧逗乐,十足一个擅长讨欢心的小狗腿。 赵昂也试着逗过这鸟,拿上好的肉干哄,叫它脩羽大人,运气好的时候能让它落在附近。偶尔还会十分高冷的学舌:「何事?」 若是学公子喊它小雪球或者白滚滚,手上立即要多五个血窟窿,愤怒的大鸟抓的。公子没说错,这鸟的确不啄人,但它那一爪子也太生勐了。 这只鸟的羽毛纯白无杂色,在阳光下却能折射出各种炫目的色彩,很好看,可惜无论如何都是摸不着的,它只让公子碰。 赵昂的碎碎念:我就想知道,公子是怎么把小鸟养成斗鸡的?又白又大又兇勐,飞起来还贼快。 郭嘉抬起手臂,白滚滚落在他的臂弯上,「奉孝,前方山道中有三百山贼在抢劫一支商队。你念叨的那个白马银枪的傢伙可能会有麻烦,商队的车夫要么被杀,要么吓跑,他单枪匹马杀出去还行,那些货物可带不走。」 白滚滚最近脾气见长,连主人都不肯喊了,非要和文若一样唤他奉孝…… 秋老大落草为寇之后,带了三百多个弟兄盘踞在山中,以打劫过路客商为生。 今天这支商队货物多,护送的人又少,领头的是一个白马银枪的白脸少年郎,这种样子货,他一个能打三个,鑑定完毕,是只肥羊儿。 除了几十个老弱病残留守山寨,其余山匪倾巢而出。 打劫的过程一开始很顺利,这十来车货物轻轻松松就能留下,就是没想到这个白马银枪的小白脸如此兇悍,片刻之间,就杀了他们十几个弟兄,所过之处人仰马翻。 秋老大还在估量他是否能扛住对方的攻击,犹豫不定,那个骑白马使银枪的却一点也不客气,直接朝着他冲过来了。 秋老大在匪首的脸面和小命之间犹豫了三秒,最终还是不甘心放弃作为老大的颜面,他一夹马腹,带人冲锋迎战。众山贼瞧见老大勇勐,也都胆气横生,去围攻仅存的十几个商队护卫。 就在秋老大和那个白马银枪的小白脸第一次错马而过,不分胜负,正要掉头再战的时候,说时迟,那时快,只听嗖地一声,斜刺里陡然飞出一道寒光,众人眼前一花,定睛看时,一支铁箭已经没入秋老大的胸口,只留下尾羽在外边微微轻颤。 匪首秋老大瞬间坠马,死得不能再死。 一众山贼大骇,有转身就跑的,有原地发呆的,有继续厮杀的,有乱闹闹地扑到货车跟前,想要摸了值钱的东西再跑路的,一盘散沙。 正骚乱间,忽听得有人厉声大喝:「凉州赵伟璋在此,贼子休得猖狂!」 众山贼循声望去,只见一个威风凛凛的壮汉骑着一匹高大的枣红骏马直冲过来,拓木弓弓弦响处,一箭一个,顷刻之间又射杀了四人。 待离得近了,那壮汉直接丢开弓箭,抽出一柄寒芒摄人的长刀左右挥舞,刀光闪动间,挡路匪徒的一颗头颅高高飞起,血花喷洒了一路。二十来个随从打扮的人跟在这壮汉的马后,奋力砍杀。 众山贼被这壮汉兇残的砍人方式吓得够呛,恨不得拔腿就跑,离这人越远越好,又听到一个振聋发聩的大嗓门在喊:「拦住他们,别让他们跑了!剿匪的义军马上就到!」 众山贼心惊胆寒,将信将疑,回头一看,但见山道尽处,群鸟惊飞,烟尘滚滚,似乎有大队人马正朝这边赶来。 不知道谁先溃逃的,反正讨不到便宜,跑慢了连小命都要玩完,不跑是傻子。 众山贼肝胆俱裂,一闹而散。 其实根本就没有什么大队人马,山道拐弯处有一块空地,郭嘉让人装了十几袋子土,绑在两辆牛车上,把土袋子扎漏,赶着牛车来回跑,制造出人多势众,所过之处尘土飞扬的假象。山林中的鸟群都是被白滚滚惊飞的。 此时此刻,贼匪已经只顾各自逃命,不敢反抗。 郭嘉在几个家僕的护卫下走上前来,观看赵昂和那个白马银枪的人联手追杀山贼。赵昂一如既往的彪悍,像驱赶羊群一样驱赶着山贼,他的武艺单看很不错,但和那个白马银枪的人相比,差距也很明显。 同样是杀山贼,人家的银枪上惊艷地反射着少许日光,点一下倒一个,扫一下扑一双,看起来不但不血腥,还有一种接近艺术的美感。再看赵昂,大刀落处,断臂横飞,残肢乱掉,鲜血四溅,悽厉的魔音灌耳,惨不忍睹…… 第16页 让家僕统一习武的好处也体现出来了,一场厮杀,目前只有一人阵亡,三个轻伤。 大约过了一盏茶的时间,战斗结束,白马银枪的少年随赵昂一同来见郭嘉。 白马少年对于郭嘉只带了三十多个人就敢出手相助十分敬佩,何况郭嘉风姿清隽,还故布疑阵,吓退了大多数山匪。 郭嘉心中一动:「你我同心协力击退山贼,一见如故,不如结为异姓兄弟,你意下如何?」白马银枪,武艺高强,看起来十八九岁的样子,子龙子龙,既然送上门就别想跑。 白马少年微微一愣,随即笑逐颜开:「在下张辽,雁门马邑人,家道中落。你若是不嫌弃,我自然乐意之至。」 张辽!!! 郭嘉莞尔:「那一言为定。」 此地不宜久留,谁知道那些匪徒跑着跑着发觉没有追兵,忽然反应过来,会不会捲土重来?赵昂安排了几个人给张辽赶车,众人继续赶路。 郭嘉和张辽并行,一路谈笑风生。 俩人叙了年岁,张辽出生于169年,只比郭嘉大一岁,为什么虚岁十五的人看起来像十七八,兄台你长得有点着急。 说好的白马银枪赵子龙呢? 其实郭嘉更看好张辽,只是对于张辽这个名列古今六十四名将之一的超级良将,他想都没敢想。 张辽,字文远,出生于并州雁门郡。 据说他少年时就在雁门郡为郡吏,在吕布死后,张辽率军归顺曹操,被拜为中郎将,赐爵关内侯。此后战白马、攻袁绍、破乌桓,屡建奇功。 建安二十年,孙权率领十万大军围攻合肥。 张辽领八百勇士冲击孙权大军,一路杀到孙权的主帅旗下,东吴的十万大军闻风丧胆,溃不成军。张辽略作休整,又率领七千兵马趁胜追击,大破凌统、甘宁等吴将,险些活捉孙权。 据说东吴名将凌统被张辽一路追杀,仓皇逃窜,左右亲兵全部阵亡,凌统负伤跳入水中潜行,才死里逃生。他游上南岸之后,追忆起脑袋搬家的战友同袍,在水边痛哭流涕。 七千人打跑了十万人!经此一役,张辽威震江东,名字说出来,能止东吴小儿夜啼。 这一战也给孙权留下了浓重的心理阴影,以至于好多年后,张辽生病,孙权降而復叛,战前还要敕令诸将:「张辽虽病,不可当也,慎之!」(张辽虽然抱病,但他仍是勇不可当的,你们千万要谨慎!) 几天后,一行人进入清河郡城,张辽去交接货物。 郭嘉带着白滚滚在附近闲逛,赵昂如影随形。 那天和山贼厮杀,战死了一个家僕,郭嘉让人买了好棺材下葬,还亲自拜祭,当众承诺会赡养他的父母妻儿。 受伤的那几个也都得了上好的金创药,被安置在牛车上,有专人照料。 这让赵昂觉得郭嘉有些意思,自觉投入贴身护卫的角色。 转过街角,一个穿着绯色儒裙的小女孩坐在地上哭泣。 三四岁的小孩子话都说不利索,郭嘉问了半天才弄明白。这小姑娘跟长姐偷偷熘出来玩,路过一个卖鸟的街边小摊,八哥、画眉、黄鹂,蓝的、绿的、白的、彩色的鹦鹉,还有很多她从来没见过的很漂亮的鸟。 她忍不住多看了几眼,等回过神来,长姐不见了。她到处找长姐,没找到,想回到原地等长姐,却发现根本不记得路。 郭嘉:「你家住在哪里?」 小姑娘茫然摇头。 「你阿翁叫什么名字?」 小姑娘认真回答:「阿翁就是阿翁。」 郭嘉一口老血,「……」他蹲下,平视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五儿,小多余。」 郭嘉:「……」 赵昂噗嗤一声笑了。 郭嘉深吸一口气,「那别人喊你阿翁喊什么?」 「大郎。」 郭嘉:「……」没错,这年头男孩子就依次叫大郎、二郎、三郎……郭嘉有时候也被叔伯兄弟家的管事唤作十六郎……女孩子就依次叫大娘、二娘…… 白滚滚,你上回说文若的衣香不好闻,我觉得好闻是因为愚蠢的人类的嗅觉不够灵敏。你来闻一闻,看能不能找到她家。 脩羽:乌鸦也是有尊严的,拒绝像狗一样嗅来嗅去。 郭嘉站起来,用手指轻轻地戳了戳白滚滚,柔声道:「帮个忙嘛。」 这人体弱,指尖一年四季都是凉的,脩羽用翅膀拢住郭嘉的手:「你又轻薄我。」不过它就爱吃这一套。 郭嘉:「……」 其实这郡城规模不大,总共就几条街,只要派几个人分别守在路口,留意是否有人在寻找小女孩,没道理碰不上她的家人。不过这几天一直在赶路,家僕中还有三个伤员,还是让他们好好休息。 郭嘉抱起小女孩,跟着白滚滚走了两条街,又左转,然后,他一眼就看见了集市中哭得稀里哗啦、正在找妹妹的少女。 那少女朝这边跑了几步,注意到铁塔一般杵在一旁的赵昂,又陡然停住。 郭嘉放下小女孩,目送她扑进长姐的怀中。 一个头戴进贤冠,身穿蓝灰色直裾的青年越过这对姐妹,径直走到郭嘉面前行了一礼,「在下清河崔林,请教兄台尊姓?」 郭嘉还礼,「颍川郭嘉,幸会。」 崔林和少女一再拜谢郭嘉,几人交谈了一番。 第17页 少女偷偷和情郎幽会,弄丢了妹妹什么的,真是诱惑别人开启八卦模式。 等张辽找过来的时候,郭嘉已经把崔林十岁还尿床,十五岁勾搭小萝莉,十七岁上门提亲被拒都套得一清二楚。 不过清河崔是北方一等一的大族,女方家连崔林这样的女婿都瞧不上,不知想要怎样的金龟婿? 郭嘉心中这么想,就直接问出来。 桓姓少女急忙解释:「阿翁是想应了这门亲事的,但阿母托人打听了一下,崔郎家贫,且……」她突然不说了,一脸歉意地望着崔林。 崔林微微一笑,安抚地拢住桓姑娘的手指,「在下家无余财,且风评不佳,便是同宗的族人也大多看不起。」除了族兄崔琰赏识他的才学,待他不同。 郭嘉想起来了,这个崔林,在三国史上都穷出名了的。据说曹操攻破邺城,徵召崔林当县长,他穷得雇不起马车,步行去赴任。 第10章 公子构造不同  呃,虽说崔林后来官至司空,属于大器晚成的代表人物,但他现在还是清河崔氏一族中十分罕见的破落户,丈母娘这一关不好过啊。 郭嘉耐着性子,把后世丈母娘攻略的精髓一条条分析给崔林听。 夜宿客栈,左右无人,静夜之中远远近近的犬吠声格外清晰。郭嘉从随身空间中取出一套青花瓷餐具,碗、盘、杯、碟等一共八件。让人用精美的木盒装好,以崔林的朋友的名义送到桓家。 桓家虽不是大族,也有子弟在朝为官,这两年风靡洛阳、千金难求的青花瓷,桓氏虽然没见过,但听还是听说过的。 据说新上任的廷尉,颍川郭鸿没有缴纳「上任钱」,而是进献了一套青花瓷酒具,樽、壶、杯、盏、觞等一共十八件。天子视为珍宝,宴饮必备。 这人送来一整套青花瓷,居然连个名字都没留下,崔林有这样出手阔绰的朋友,穷困也是暂时的。再说好歹也是清河崔,能没落到哪去? 于是,桓二爷不顾夫人的反对,把长女许配给崔林。 等崔林知道岳父收到一套青花瓷,猜出是郭嘉所赠。人早就离开清河郡好几天了。 绕道常山郡真定县赵家村,赵云却不在家。他的兄长赵风正病着,却捨不得找医工看病抓药,准备硬扛过去。 赵家原本也是村里数一数二的富户,要不然他们兄妹三人也不可能有机会读书习武。都是习武惹得祸,赵风英雄救美,打伤了本县的一个流氓地痞,事情闹到官府,一场官司打下来,赵氏倾家荡产。 郭嘉一脸狡黠:「敢问赵兄救的那个美人,可是嫂夫人?」 赵风闹了个大红脸,「正是拙荆。」 张辽哈哈大笑。 赵雨在一旁插嘴:「我兄嫂最最相敬恩爱,就是那个把托盘举到和眉毛一样高的也不能比。」 郭嘉微笑:「比举案齐眉的那一对还甜?羡煞人也。」这种实行一夫一妻多妾制的,能敬重妻子实属难得的良人。他请真定名医上门为赵风诊治,赠送药材,随后潇洒离去。 一行人走出八十里,赵昂发现牛车上藏了一个人,揪出来一看,是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不是别人,正是赵云的妹妹赵雨。 赵雨扯住郭嘉的衣袖:「我看见你偷偷买了不少良药放在我家,我们不能平白无故受人恩惠,不过兄长确实需要那些药材治病,这样吧,我给你当护卫,不要报酬。」 这样都能发现?难道小丫头偷窥他午休? 郭嘉轻轻一抽衣袖,抽不动,无奈说:「你兄嫂发现你不见了,不知会多着急?」 赵雨仰起头,神情倔强:「我留了书信,兄长一看就明白。」 郭嘉执意让人送赵雨回家,虽然小丫头的武艺也不赖,不过就这么把人拐走,良心会痛。 七天后,负责送赵雨回家的游侠儿追上了郭嘉等人。张辽一看就乐了,不但赵雨没送走,还多了一个高挑英俊的少年。 郭嘉有些傻眼,史书上没记载赵云的出生日期,他推测应该在168年左右,没想到其实更早,是165年生的。 此时的赵云,衣着简素,没有白马,也没有银枪,仍掩不住雄姿英发,气质出众,丝毫不比郭嘉想像中的子龙逊色。 是了,白马银枪都是小说家言,如果真有,应当是加入公孙瓒的白马义从之后。 赵云来时,郭嘉正在一户农家歇脚。那农妇看他风华出众,僕从众多,衣饰看似是最简单的样式,但用料金贵,生怕招待不周,惹出什么祸事,很是忐忑,非要请他进屋坐。 时下民风淳朴好客,农妇家时常缺粮,却特意煮了干饭给郭嘉食用。 赵昂一看那碗粗粝的连壳子都没去干净的糙饭,就来了兴趣,不知这等娇生惯养的公子哥要怎样把这个咽下去,毕竟按照这些士族的交际礼仪,主人家的一片心意,一口都不吃是很失礼的行为。 农妇瞧见这些侍从的神色,又发现院外那些自便生火煮饭的僕役都吃的精细,有肉有菜有细粮,越发不安。 不料郭嘉对她温和一笑,大大方方地在草蓆上坐下。农妇心中大定,笑着叫小儿子剥菱角招待贵客。 农家简陋,没有几案,饭和酱菜就搁在被老鼠啃掉一个角,还有两个虫洞的破木板上。 郭嘉没有丝毫嫌恶之色,吃相斯文,缓缓将一碗饭都吃了。农妇接过碗,要再盛一碗饭,郭嘉连忙叫住她,温颜说:「多谢,在下吃饱了。」 第18页 郭嘉出屋时,正赶上农妇端着木盆进屋,他下意识向旁边一让,侧身等农妇过去,才抬脚迈进院子。 赵昂在廷尉府阅人无数,能看出郭嘉绝非故意作态,而是天性宽和,为人洒脱,锦衣玉食也好,陋室粗糠也可,不太拘泥于外物。 他跟在郭嘉身后,只见这人一阵疾走,走到院外的大榆树后边,一手扶了树干,一手按住喉咙,微微蹙眉,似乎身体不适。 赵昂轻轻拍打郭嘉的后背:忍到这时候才破功?我还以为你构造和那些公子哥不一样,吃糙饭壳子不刮嗓子眼呢…… 「先生,喝点水吧。」 郭嘉抬头一看,却是赵云不知什么时候削了一截青竹筒,灌了半筒温水,双手捧着递过来。 清水入口,带着竹子的清香,微苦回甘,别有一番滋味。郭嘉勐灌了数口,喉咙中谷物壳子的刮磨感才渐渐消退。 一行人一路游览,登翠微山,远眺烽火台。 北地风物和阳翟截然不同,沿街叫卖的胡饼、汤饼、羊杂、烤肉串。金髮碧眼的胡姬看上哪个男子,可能直接用马鞭套住脖子拖走…… 进入并州地界,郭嘉多次听人提到吕布。 「人中吕布,马中赤兔。」吕奉先勇冠三军,是并州草原上的头狼,单论武力值,绝对是男人的终极梦想。 不过郭嘉在并州住了半个月,虽然打听到吕布所在的骑兵营就驻扎在雁门关附近,郭嘉却改变主意了。 并州骑兵混杂了汉人、胡人、羌人、羯人……军纪奇差,烧杀抢掠成为一种习惯。军营附近,村舍荒芜,鸡犬绝迹。大军过处,寸草不生…… 虽说有张辽和赵云相护,天下大可去得,可如此亦兵亦匪的并州骑兵,让郭嘉严重怀疑吕布离开长安之后,四处颠沛流离,先后投奔过袁术、袁绍、张扬,如丧家犬一般被人到处驱逐,就是因为并州兵走到哪儿抢到哪儿,根本没有诸侯能忍得了。 结交吕布这头孤狼,绝不能用寻常的方式,不然恐怕会步丁原的后尘,大好头颅变成他邀功的筹码。 只可惜了高顺,此人是乱世浊流中少有的不染之杰。他的陷阵营虽然只有七百人,但军纪严明,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他被吕布各种打压猜忌,却至死也不曾背叛。 吕布、张辽、高顺,这三个人都是并州军出身,临阵指挥能力都是一流,并州勇将何其多。 并州胡汉杂居,时常爆发小规模的武力冲突。 郭嘉递上名帖,拜访了雁门守将。 这位豪爽的将军非常赏识张辽,因此爱屋及乌,款待郭嘉,还邀请他在雁门关上看骑兵出塞。 郭嘉从黎明时分一直站到晌午,先是立在雄关高台上感受寒风凛冽,又顶着烈日暴晒徒步丈量城墙的长度,还要听这位将军指点江山。 从雁门关上下来的当天晚上,郭嘉就头重脚轻,不知道是中暑还是着凉…… 这一病,养了好几天也不见好。 第三次抓住妹妹偷窥郭嘉午睡的赵云:「……」 赵雨被赵云拖开两步,又挣脱出来,附在哥哥耳边说悄悄话:「二哥,你看,你也看啊,那只白鸟太好玩了。快看,先生偷偷倒药,被白鸟抓……」 她一边说,一边推赵云去看。 脩羽:「……」要不要继续假装没发现?奉孝要更衣怎么办? 还好赵云很正直,硬把妹妹拖走了。 到了晚上,郭嘉嫌药汤太苦,又耍赖不肯喝药。 张辽对着孩子气的郭嘉,整个人都有点恍惚,他当初是怎样被郭嘉的外表蒙蔽,觉得他就是传说中才智出众的汝颍奇士的? 赵昂破例捅了一个蜂窝,弄来一些蜂蜜哄郭嘉喝药。 郭嘉看着赵昂手上被蜜蜂蜇出来的两个大肿包,想到随身空间中的各种糖果蜜饯,内心受到自我谴责,一口气把汤药灌下去,还因为喝得太快,呛了一下。 赵昂微笑:「吃蜂蜜,这个甜,吃了就不觉得苦。」 一个长相兇横,画相能当门神,有镇宅辟邪作用的汉子,露出这种慈母笑…… 郭嘉恶寒,取出药膏,拉着赵昂给他上药,却发现他袖口下露出一点淤青,挽起袖子细看,原来小臂上还有一处棍棒伤。 赵昂有点窘迫,嘴硬说:「不小心撞的,我又不像公子细皮嫩肉,没什么感觉,一点都不疼。」 郭嘉猜测他和张辽或者赵云较量武艺,输了,也不追问细节,只说:「别动。」 赵昂怀疑自个儿脑子抽风了,竟然安安静静地让郭嘉上药,还忍了他如此拙劣的推拿手法。 第11章 黑红也是红  等郭嘉病癒,张辽带他去体验了一把东汉的极速飙车:骑着大宛良马,风一般驰骋在塞外草原上,两边的绿草蓝天白云飞速倒退,衣袂长发猎猎飞舞,遇上浅浅的溪流也不用减速,直接纵马一跃而过,将牧民、羊群、落日都远远甩在身后,真是飞一般的感觉,一个字:爽。 郭嘉还有点意犹未尽,但张辽怕他身子骨出问题,吹了一声口哨,那马儿就一熘烟跑到张辽面前,罢工了。 张辽杀牛宰羊,宴请众人。(不能随意杀耕牛,但在雁门郡可以找胡人买肉牛,要多少有多少。) 烤肉的香气随风飘出很远,郭嘉、张辽、赵昂、赵云在小院子里幕天席地,围着篝火坐了一圈。 第19页 边塞特有的吃法:把羊用香料腌制,整只烤熟,吃的时候用小刀把肉片下来,蘸少许青盐,入口鲜香四溢,外焦里嫩,让人胃口大开。 少年慕义气,老病思故旧。与君结金兰,足以慰平生。 临别前一天,郭嘉挽起袖子,亲自下厨做了麻辣牛肉、红烧牛排、拔丝芋头、香菇野菜心、鱼头豆腐汤,用的是随身空间中家里的厨子配好的调料。 这年头还没出现很精美的小炒,所以这几道色香味俱全的菜餚端到张辽面前的时候,他整个人都是懵的。 赵雨埋头于餐盘,不仅速度快,吃相还挺可爱。 当天晚餐过后,赵昂看郭嘉的眼神都变了。居然有会下厨的公子,烧饭还这么好吃!被丢给郭嘉当护卫其实也挺好的…… 赵云:本来只想护送郭先生到家,现在么,想当护卫~ 其实郭嘉是理论型选手,动嘴的能力强过动手的能力十万八千里,他把郭府的厨子都□□得煎、炒、烹、煮、炸样样拿手,唯独自个儿会烧的菜一只手就能数过来,还煎、炒、烹、煮、炸吃嘛嘛香。 没办法,他上辈子腿脚不好,除了上课,大多数时间都是一个人在宿舍看书。他记性好,看过的菜谱能记个八九不离十,可惜后来有了厨房,照着菜谱做出来的都是黑暗料理。餵狗狗都嫌。 他因此和一个喜欢花草,却只能养活仙人掌仙人球的同学产生了牢固的友谊。 郭嘉的随身空间里存了很多调料罐,每一个上面都刻着小字:烧烤、红烧、麻辣、清炒、清蒸、水煮……如果能打包一个厨子多好。(厨子:为了不品尝公子的黑暗料理我也是很拼的。努力配制出各种美味的手残党专用调料。) 虽然很希望大家热热闹闹地走下去,不要分开,但张辽是难得一见的智勇双全的良将,若是离开了并州这个优质武将的摇篮,离开了将领必须的成长环境,恐怕就没有日后纵横南北、威震江东的传奇了。 所以郭嘉帮张辽设定的短期规划,和史书上记载的一致,先成为雁门郡的郡吏。 只是今年青州、兖州、翼州等地都在闹旱灾,这一路行来,田地多荒芜,入冬粮价必然要大涨特涨,建议张辽多存粮。 山高路远,车马迢迢。 回到阳翟,已经是十月末。 一进门,先沐浴更衣,收拾齐整了向郭母问安。 郭母仍然像对待小孩子一样,轻轻拧了郭嘉的耳朵:「说什么出去走走,散心,一散就是几个月,几盒胭脂几封家书就想打发我?哼!」 郭嘉秒怂:「我错了,母亲大人。」好汉不吃眼前亏。 郭母大约是觉得刚才揪得有点狠,又给他揉了揉:「你也老大不小了,我瞧着韩家六娘爽利大方,是个能管得住你的,就做主定了亲,你早点儿去见见岳丈,把婚期定下来。」 郭嘉如遭雷击,一直心疼还没断奶就被包办婚姻的荀彧,闹了半天,他也半斤八两? 他打定主意先拖几天。亲一定要退,但不能影响女方的名誉。 「娘,这事容后再议。伯父那边说让我抽空过去一趟。」 郭母:「少找藉口……咦?你这鸟怎么回事?我的胭脂,我的布!」 白滚滚不知什么时候把郭母随手放在妆奁上的胭脂打开了,还在胭脂盒里踩了几脚,又落在一匹素锦上,印了一串嫣红的小爪印。 郭嘉赞许地看了白滚滚一眼,悄悄开熘。顺路去看望赵云赵雨兄妹。管事给这对兄妹单独安排了一处小院,离郭嘉的主院很近。 赵云的功夫很俊,性子又谦和。赵昂一路跟他切磋比拼,武艺进步神速。 十一月中旬,郭嘉出名了,若说「颍川小太公郭嘉」可能没什么人知道,要说败家子郭奉孝,在阳翟城那简直是家喻户晓。 因为他卖地卖宅子。这年头房屋田地都是祖宗留下来的家业,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能易主的。卖房子卖地,那就是不折不扣的败家子孙。 一时间,颍川街头巷尾都在议论这事。 路人甲:「这种败家子要是生在我家,直接搁在夜壶里溺死。」 路人乙:「得了吧,您一个破落户,家里有地让他卖?」 路人甲不服:「我再破落也比那败家子强。至少我子承父业,没弄丢祖传的手艺。」 路人丙:「阳翟郭竟出了这样的不肖子孙!想当年,老子在定颍侯府上当客卿的时候,这小子他爹还没生出来呢,真是凤凰下鸡,一辈不如一辈。」 郭嘉:我就卖了几处没人住的空宅,十来个负收入的农庄,和几十亩零散的田地。至于吗? 这些东西也就现在还能卖个好价钱,要知道黄巾之乱,整个阳翟城都失陷了,那些豪族大姓仓促撤离,来不及带走的财物都被洗劫一空。 颍川作为官兵和黄巾的主战场之一,被毁得不成样子。司马徽等一大批名士不得不背井离乡,去荆州等地躲避战乱。 黄巾一乱末平,董卓一乱又起,颍川离洛阳比较近,直接成了凉州将领和并州将领纵兵劫掠的好地方。连荀彧都无奈将宗族迁往冀州,带着族人去投奔韩馥。(虽然没投奔成) 不过这些理由能直接对郭禧说吗?怕不是要被当成失心疯。 郭嘉踌躇了一下,缓缓开口:「伯父可曾看到太守府大门上的「甲子」两字?」 第20页 郭禧面无表情:「看见了,谁家小孩拿泥巴写的?歪歪扭扭,甚丑。」 郭嘉循循善诱:「还有四十五天就是甲子年。太平道张角聚众数十万,说什么『岁在甲子,天下大吉』。为何到了甲子年就天下大吉呢?一个人被捧上神坛,信徒遍布青、徐、幽、翼、荆、扬、兖、豫八州。振臂一唿,天下响应,就算他原本是个良民,也……」 郭禧很淡定地打断侄子:「不就是大贤良师要造反吗?宗族在太原、陈留扶沟、司隶冯翊都有宅有田。阳翟西面的凤高山上还有祖辈留下的避难地,有吃的有住的。把心放在肚子里,天塌不下来。你小子又是囤粮又是训练壮丁,还把位置太分散守不住的产业高价出手,不错啊,比鸿儿有眼光有魄力。」 郭嘉:「……」 所以其实大家都能看出来,只不过没法叫醒天子刘宏?或者巴不得太平道闹得大一点,好让刘宏发现那些下边没了的男人靠不住,关键时刻还是要士族发力?于是主动解除党锢,跟士大夫和解? 郭嘉蹙眉:「这个张角和那些占领一两个县城就敢称帝的傻子可不一样,他是宗教领袖,别小看信仰的力量,他一句话,那些信徒为他上刀山下火海都愿意。就怕到时候乱子太大,朝廷兜不住。」 歷史上可不就是东汉的中央政府兜不住,把军政大权下放,才培养出了大大小小一堆诸侯? 郭禧把眼一瞪,「臭小子,你想说官兵还镇压不了太平道反贼?」 郭嘉摆手:「那倒不会,就是拱卫京师的这几支军队都没什么作战经验,到时候八成要调地方军平叛,别镇压了反贼,养出几个不服管束的地方军阀。」比如董卓。 郭禧轻轻嘆气:「年纪轻轻,心眼比头髮丝都多,以后多吃饭,少想事儿,看你瘦的。咱们这位天子的眼珠子早就黏在小金库上拔不下来啦。太平道要反这事,太尉杨赐说了好几回,抵不过被太平道收买的宦官一句话。杨赐曾给天子授课,算是帝师,他说话都不管用,颍川这边一群通缉犯,能干啥?」 郭图也来拜访,进门时心不在焉,一头撞到门框上,哎呦了一声。 郭禧:「我的门没事吧?」 郭图:「……」所以奉孝是叔父的亲侄儿,他是捡来的? 郭嘉和郭图被郭禧留下一起用餐,饭后,郭禧把郭图单独叫进书房。 不知说了什么,郭图出来时满面红光,「叔父让伟璋进去。」 书房中,两个翠袖侍女缓缓退出去,将门关好。郭禧正负手立在照壁前。 「伟璋,上回让你考虑的事情,你有答案了吗?」 郭禧本来想把赵昂留给自家儿子的,但看着赵昂和郭鸿互相折磨了两年,郭禧终于意识到:自家儿子的性情太温软,可能永远也无法折服这位野性难驯的西凉勇士。郭禧这把年纪,以后就闲居养老了。但赵昂还不到三十岁,需要一个好去处。 他给了赵昂两个选择,一、由他出面疏通关系,让赵昂当个府吏或县长。迈入仕途的起点,至于最后能走到什么样的位置,全凭本事。二、郭嘉虽然只是旁枝子弟,但他无疑是少有的能看清局势的俊才,不防辅佐他。凭伟璋的勇武,和郭嘉的睿智,必有一番作为。 片刻后,郭嘉被叫进书房。但见郭禧独自对着蜡烛昏黄的光晕,正低头细细擦拭着一把剑。 郭嘉默默立在一旁。 良久,郭禧横过剑锋轻轻一弹,宝剑声如龙吟,湛湛清光摄人心魄,剑刃摇曳出一道光华。他露出满意的笑容,归剑入鞘。把剑轻轻抛给郭嘉。 郭嘉有惊无险地接住宝剑,这剑看着又窄又长十分轻盈,入手还挺沉的。 郭嘉双手横托宝剑,微微躬身:「伯父?」 郭禧懒懒地开口:「这是先帝御赐的宝剑,削铁如泥,剑名……」他说到这里突然顿了一下,颇有些意兴阑珊,「算了,送你,随便起个名字吧。」 第12章 黄巾来了  自西周起,王公贵族「服文彩,带利剑。」佩剑在当时是贵族的身份和地位的标志之一。 发展到现在,士族子弟连饭都吃不起了也要剑不离身……而且剑越铸越华丽,防身的作用已经弱化,更多是作为一种佩饰,彰显主人的威严、高贵。 品味独特一点的能在一个剑鞘上集齐七种颜色的宝石…… 好在这把剑虽然装饰考究、制作精良,但一点也不花哨,属于颜值和实用性完美融合的珍品。郭嘉越看越喜欢,头一回觉得抱着宝剑睡觉也是可以理解的行为。 长者赐剑,是莫大的荣誉。郭嘉的父亲早逝,很多需要父亲出面的事都是郭禧在帮忙打理,他想到的,郭禧做到了,他没想到的,郭禧也做到了。 郭嘉维持着拜谢的礼仪,良久没有起身。 郭禧去扶侄子,只比他矮小半头的少年忽然又像小时候一样,顺势向前一扑,直接挂在他身上。不对,现在已经挂不起来了,郭嘉的双脚还是着地的,撒娇一样软软的唤了一声:「伯父。」 郭禧没好气道:「臭小子,老骨头都被你撞散架了。」某人嘴上这么说,却还是牢牢接住侄子,揉了揉他的发顶。 郭嘉来时只带着一个书童。去时却多出一辆马车,赵昂赶车,车上装着他全部的家当,总共也没多少东西。郭禧待赵昂十分厚道,衣食住行都和郭鸿一样,但他有一堆游侠儿弟兄需要接济,存不住钱。 第21页 郭嘉的佩剑,赵昂看着就眼熟,他想了想,回忆说:「这剑的名字就铸刻在剑柄上,是篆书,那俩字我不认识,听老大人念过一次,好像是『药晕』?前几天老大人说剑柄有点滑,我就找工匠,用蛟皮把剑柄包起来。公子试一试,现在握着很舒服,一点也不打滑。」 郭嘉嘴角一阵抽搐,忍着把剑柄上的蛟皮扒下来看一看「药晕」到底是个什么鬼的冲动,一本正经道:「伟璋有心了,我回去就试试。」 很多年以后,蛟皮磨损,被人揭下来,露出里面的古篆铭,当然不是「药晕」,是「耀昀」。 十二月,天寒地冻,郭母在别院中观看方士左俭炼丹。 韩家二郎登门拜访。他是听说了败家子郭奉孝的大名,专程前来退婚的。 一进门,韩二郎先被满院子的乌烟瘴气熏了一个趔趄,那是丹炉里金石溶解产生的各色烟雾。 呵,儿子不肖母亲疯,幸好六妹只是定亲,还没嫁进郭家。韩二郎铁了心要解除婚约,郭母只好同意。 郭嘉陪着郭母长吁短嘆,又说了不少有趣的事哄郭母开心,直到郭母睡下,并且保证不会乱吃丹药,他才回屋。 白滚滚一阵鄙夷:「你就使劲装吧,本来只计划卖点闲田,后来为了坐实败家子的名头,让韩家主动退婚,连宅子一起卖。」 郭嘉:「倒也不是装,怎么才能让母亲别再给我物色女人呢?」包办婚姻什么的,来自后世的他真心难以接受。 白滚滚钻到郭嘉宽大的衣袍里:「等我,等我化形,帮你挡桃花。」其实随时都能脱了乌鸦壳子,来个大变活人,就怕奉孝不认…… 郭嘉垂眸,抬手拢了拢衣襟,「……等你修成人形,我怕不是坟头已平,坟边树都五丈高了?」 「很快的。」 白滚滚伸长脖颈,轻轻啄了一下郭嘉的下颌。 郭嘉没有动,身上的疏狂浪子气忽然消散,侧颜看起来竟有几分宁静恬淡。 中平元年(公元184年),二月,张角自称天公将军,他弟弟张宝自称地公将军,张梁自称人公将军,张家三兄弟一同举起造反的大旗。(张角计划的造反时间是三月初五,甲子日,但由于他的弟子唐周告密,天子刘宏下诏捕杀太平道教徒,只能提前发动。) 一时间天下响应,各地的太平道信徒、山贼流寇、走投无路的百姓皆头裹黄巾,烧杀官府,攻占郡县。据说有百万之众。 地方官吏或被杀,或逃亡,京师震恐,史称黄巾之乱。 刘宏以何进为大将军,统帅洛阳五军七署的所有兵马,屯兵于都亭,保卫京师。 与此同时,刘宏赦免党人,集结天下精兵,分为三路:北中郎将卢植讨伐张角。左中郎将皇甫嵩、右中郎将朱俊讨伐颍川黄巾。 为什么颍川这一个地方要派两员大将呢?理由很简单:颍川离洛阳太近,这里一旦失陷,几路黄巾大军就能在河南地界会盟,围攻京师。必须先救这把火。 然而谁都没想到,朱俊刚进入颍川境内就吃了一场败仗。皇甫嵩也不好过,他退守长社县城,被黄巾军波才所部十万人围困在这个小小的长社县城之中。 官军形势危急,大将军何进表曹操为骑都尉,带兵驰援颍川。曹操这个骑都尉是中央特派,相当于骑兵独立团团长。 五月,天气渐热,黄巾军为了凉快,把营帐设在草木丛中。 在一个起风的夜晚,皇甫嵩派精锐士兵偷袭黄巾大营,四处点火,风纵火势,还在睡觉的黄巾军顷刻间被大火席捲。陷入混乱。皇甫嵩派人在城头举火擂鼓,率领官兵从长社城中杀出。 骑都尉曹操恰好在此时赶到,他早已和皇甫嵩取得联络,约定今夜举火为号,一同进攻波才的大营。 由于营中大火,波才所部的黄巾军依然乱着,无法组织有效的抵抗。波才被皇甫嵩和曹操联手杀得大败,惊慌逃窜。 六月,皇甫嵩、曹操和朱俊、孙坚会师,乘胜追击,先后平定汝南、陈国的黄巾,夺回阳翟郡城。(孙坚此时是朱俊的别部司马) 攻打阳翟比想像中更加顺利。 阳翟郡城内聚集了五六万黄巾军,坚守不出,官军和一支本地武装取得联络,约好由他们假扮成溃败的黄巾军,骗开东城门,官兵随后杀入城中。届时,潜伏在城里的韩、辛、郭等大族的势力会在城门附近纵火制造混乱,为了避免误杀,这些人的左臂统一绑缚白布条。 伪装黄巾小头目这事,郭嘉一开始想让赵云去,但气场这种东西真的很神奇,赵云戴上黄巾也不像蛾贼(蛾贼是对黄巾起义军的蔑称),赵昂穿着官服都像土匪。 黄巾小头目基本上都走赵昂这种粗犷路线,以至于赵昂去骗城门的时候都没人怀疑他不是黄巾小头目。 彼时,赵昂头裹黄巾,穿着从黄巾小头目身上扒下来的衣服,正要出发。 「公子,看我教那些蛾贼重新做人。」 「等等。」郭嘉从地上抓起一把土抹在赵昂脸上,「既然是被朱俊击败,你们这也太干净整齐了。让你的人在地上滚两圈,身上泼点鸡血,队形再乱一点。」 赵昂:「……」 郭嘉正色:「我要你平安归来。至于阳翟城,能夺回来固然好,不能以后有的是机会。」 赵昂心中一热,用力拍了拍郭嘉的肩,「公子放心。」他还要继续给公子当护卫呢。 第22页 第13章 听说董卓很能打  收復阳翟之后,皇甫嵩封都乡侯,朱封西乡侯。曹操任济南相。 诈开城门,又带人守住城门,让官兵顺利进城的赵昂被任命为扶沟令。 庆功宴上,洛阳传来消息,广宗城墙高城坚,粮草充足,张角据城坚守,一时间难以攻克。北中郎将卢植採用了比较稳妥的方法:深挖沟堑,将张角围困在城中,并制造云梯等攻城器械,等待时机。 这个方法,只要有足够的时间,击败张角是没问题的。 然而由于卢植不肯贿赂监军的宦官左丰,左丰对皇帝刘宏是这么汇报的:「张角不过是农民起义军,很好打,卢植按兵不动,可能是想等老天爷收走张角吧。」 要知道打仗特别消耗钱粮,天天都在烧钱。 刘宏对着日渐空旷的小金库,心都在滴血。一听这话,那个气哟,浪费朕的钱就是要朕的命!他派人用囚车押送卢植进京。 刘宏还专门选了一个他认为能快速消灭张角的将领去接替卢植。听说西凉的董卓很能打,朕把张角交给他,说不定三天就能搞定哦。 当董卓率领着他的西凉骑兵来到广宗城下的时候,整个人都是懵逼的,西凉铁骑一直纵横在草原上和游牧民族作战,根本没见过这么高的城墙,让骑兵去攻城?咱家读书少,这仗怎么打? 董卓:他娘的,张角死不死关老夫屁事!这些骑兵可都是老夫的心肝家底儿,绝不能填进广宗的护城河里餵鱼。 八月,董卓进攻张角无功。什么叫无功呢?其实就是发动了小规模的试探性攻击,以失败告终,但贿赂了宦官,所以无功也无过。 刘宏让皇甫嵩接替董卓。 皇甫嵩这哥们儿运气贼好,他一到广宗,张角就病死了,但广宗城的黄巾军战斗力依然很强,皇甫嵩攻城数次,都无攻而返。 十月,皇甫嵩收復广宗城,斩杀张梁,把张角从坟墓里挖出来鞭尸枭首,脑袋送到洛阳传阅。 朱收復宛城。至此,黄巾起义由盛转衰,但仍然像河边的青草一样,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大汉江山已是千疮百孔。 中平五年(公元188年),刘焉建议刘宏改剌史为州牧,由州牧掌管一州的军政大权,抵御四方的乱兵和流寇。 刘焉大约是这么说的:陛下,那些地方上的刺史、太守什么的,动不动就被乱兵杀死,或者被流寇追得到处逃命,这实在是有损朝廷的颜面。不如把刺史改成州牧,让他们自行招募士兵,这样我大汉每个州都兵强马壮,些许反贼还不是手到擒来? 刘宏一听,这主意不错啊,必须批准。 洛阳有个擅长谶纬的方士姓董名扶,这个董扶属于方士中混得比较好的,他有一个清贵的官职:侍中。 侍中董扶私下里对刘焉说:「京师将乱,益州分野有天子气。」 刘焉本来想当交趾牧的,一听这话,赶紧改求益州牧。交趾位于古越地区,是自立为王的好地方,不过益州分野有天子气,那当然还是去益州更好,说不定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 于是刘宏任刘焉为益州牧,刘虞为幽州牧。 方士董扶连侍中都不当了,直接收拾东西跟着刘焉走人,从蜀道前往益州定居。 消息传到陈留扶沟,隐居在此地躲避战乱的郭嘉一阵无语,这个州牧是什么官呢?相当于让后世的军区总司令同时兼任他那个军区所有省份的省长。妥妥的封疆大吏,关起门来就是一方诸侯。 军政大权一把抓,自家招兵自家养,还要洛阳的皇帝干什么? 这个州牧制一出炉,不知道有多少人打算效仿他老刘家的刘焉,准备割据一方,过一把土皇帝的瘾。 以前真是小看刘宏了,如果搞一个古代昏君排行榜,前三甲刘宏铁定是没指望,但凭他这综合实力,妥妥的前十名。 扶沟县属于陈留郡治下,县城西北有一处荒山,是嵩山余脉,地势较高,一面临水,一面绝壁,是个易守难攻的好地方。 此山多雾,因此得名雾烟山,近来却被百姓误传成了乌鸦山。只因郭嘉带着家人隐居在这里,他时常在院子外面投餵粟米,导致山上乌鸦成群,叫乌鸦山倒也名副其实。 不过大族为了避免绝嗣,通常不会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所以郭氏的族人大多数都迁居太原等地,留在扶沟的只有郭嘉这一脉,还有不愿意离颍川太远的郭禧等人。 扶沟赤贫,原本属于黄巾军洗劫了一次就不想再来的鬼地方。 新任县令赵昂招募壮丁,收容流民,开垦荒田免税两年。青壮男子参加修城墙、盖房屋、挖水渠等等劳役,一天管两顿饭,完工后有报酬。老弱妇孺织布裁衣、田间除草、编织草蓆、洒扫街道等也可以换取口粮。(县令当然没有免税之类的权利,不过反正上官都逃亡了,扶沟这种三不管地带,自由发挥一下也没关系。) 除此之外,有一技之长的人可以去齐物阁自荐,只要通过郭嘉的书童辰良的筛选,管吃管住待遇优厚。医工铁匠等优先。 经过赵昂这一番治理,短短几年,小县城居然焕然一新,户口充实。 郭嘉的屯居点也聚集了一大批医工巧匠。不过赵昂对他连「挖地洞很快,能穿山卸岭」的人都特别看重十分郁闷,公子你知道那是盗墓贼吗? 第23页 新政令使得地方私人武装变成了合法的存在。郭嘉给赵昂和赵云定做铠甲。这些年招募的壮丁,经过筛选,身体健康,十八岁以上,三十岁以下,负重三十斤疾行三十里不掉队的,直接编入家族私兵队伍。 人身安全有保障,加上扶沟县令赵昂毫无保留的关照,郭嘉的小日子过得悠闲又惬意。每天读读书写写字,清晨练剑,旁晚遛鸟。 郭禧听说了改刺史为州牧的诏令,直接就卧床不起。 郭嘉心中明白:糟老头儿嘴硬,说什么随便刘宏小儿玩耍,眼不见心不烦。但刘宏真的把大汉江山玩出了一个诸侯争霸的新格局,老头儿又难免心塞。 果然,一进屋,就听见老头子歪在榻上嚷嚷:「刘焉其心可诛……」 郭嘉:「伯父乖,起来吃饭。」 郭禧冷哼一声,「臭小子,不敬长辈,反了你了。」 郭嘉把食案端到坐榻上摆好,将郭禧扶起来,熟练地替他推拿肩颈,这是听说老头儿脖子疼,专门和左俭学的推拿手法。 「您老消消气,有道是『三皇五帝夏商周,春秋战国乱悠悠。』江山还是这江山,朝代更替譬如流水,后浪终究会推走前浪,想开点,不过是刚好赶上了。秦二世而亡,汉取代秦也……」 郭禧捂住郭嘉的嘴,「别说了,你这张嘴没个把门的。」 郭嘉压低声音:「我就跟伯父说,其他人要问,那也是当今天子英明神武,大汉江山万岁万岁万万岁。」 郭禧在他后脑勺上轻拍一巴掌,笑着拿起食箸(筷子)用饭。酱香羊蹄、青豆虾仁、银耳莲子羹、菰米饭、咸笋……都是他平日最爱吃的食物。 郭嘉替郭禧斟酒,他自个儿却滴酒不沾,因为前年郭母突然去世,他如今尚在孝期,不宜饮酒行乐。 当时郭母白天还有说有笑,夜晚一觉睡过去,就没再醒来。 发现时,她神色安详,就像只是睡着了一样。屋里还搁着做了一半的针线,是给郭嘉缝制的深衣,一年四季,春夏秋冬各一套,已经准备到二十岁的。 那些衣服,连带最后一件缝了一半的,都收在郭嘉的随身空间里,想她的时候就拿出来看一看。衣服的绣工相当一般,但胜在针脚细密。每次看着,心中都仿佛有热流涌动,暖暖的。 入秋,戏璕前来小住。他的咳嗽更严重了,以前只是偶尔轻咳,现在走快一点都会一阵勐咳。 郭嘉想到正史上戏志才早亡,心中不安,寻思着找个好大夫给他看一看。 神医华佗行踪不定,至今没有找到。屯居点收留的那些医工,据观察医术都不如左俭。 张仲景来拜访过左俭,后世大名鼎鼎的医圣张仲景此时仅仅在家乡小有名气,他是个特别痴迷于医术的人,听说谁擅长治疗什么疑难杂症,千里迢迢也要上门请教。 这两个顶级方士凑在一处,经过几个月的切磋探讨,把五行散的丹方进一步改良,治疗伤寒的效果更显着,不过毒性也更大,更名五石散,哪怕是伤寒病人也要在医工的指导下才能服用这种丹药,乱服五石散,一个处理不好后果会很严重。 所以何晏其实是把一个伤寒病专用药改进了一下配方,当美容养生丹吃? 张仲景和左俭如果知道他们的五石散没有用在治病救人上,而是被何晏带头乱服乱用,荼毒了无数晋魏名士,不知会作何感想? 左俭的医术,就连张仲景也是非常推崇的。就是这方士脾气不太好,上回有六个地痞在医馆闹事,玩打砸抢,被左俭一针一个全部放倒。县城的地痞无赖至今都不敢再进医馆大门,据说那一针的滋味,酸爽酥麻到鬼哭狼嚎求死不能。 郭嘉小时候不肯吃药总被左俭硬灌,不肯针炙更惨,运气好被他的三个徒弟一拥而上,按住胳膊腿……运气不好也是先一针放倒再说……不光扎,还要很有节奏地捻一捻银针…… 好在医疗效果还不错,郭嘉这几年已经很少生病。他努力克服了一下心理阴影,去请左俭。 第14章 史侯和董侯  左俭正在看竹筒,是江东来信。他的三个徒弟去年出师,如今在江东吴郡的许家当了门客,遣人给左俭送来许多江东特产,诸如虾酱、干贝、蜜饯、莼菜干、以及各种咸鱼熏鱼等。 臭虾酱那个味道呦,郭嘉刚进屋的时候险些被熏出去。 他掩着鼻子偷看一眼来信,那三个倒霉方士居然住在吴郡都尉许贡的府上。如果郭嘉没记错,再过几年,吴郡太守许贡就要被孙策杀了,不知道这两个许贡是不是同一个人? 左俭收到徒弟送来的礼物,非常开心。带着药箱和郭嘉出门前还又吃了一口虾酱,献宝一般往辰良怀里塞了两罐子酱,对郭嘉说:「这虾酱闻着臭,吃着香,公子不妨尝一尝。」 戏璕没有捂鼻子,但他后退了一步,不太配合诊断:「咳、咳咳,老毛病,咳,没什么。」 左俭白了郭嘉一眼,伸出三根手指搭在戏璕的手腕寸口处。 郭嘉回他一个白眼:拿白眼翻我干嘛? 左俭:「颍水入淮水,云雀找云雀,人以类聚。这位小友讳疾忌医的程度跟你半斤八两。」 呵,志才才没有讳疾忌医,吃臭酱的人体验不到不吃臭酱的人的感受…… 郭嘉:「先生,志才的病怎样?」 第24页 左俭沉吟片刻,写了一张药方,「气虚体弱,受过严重外伤,损及肺腑。风邪入肺,久咳不止……也好治,除按时服药之外,注意冷暖,及时添减衣物,多休息。忌酒忌色忌熬夜。」其实这病调养起来颇费时日,还容易復发,不过他才不会说出来影响疗效。 戏璕顿时苦了脸:「别的都还好说,咳,忌酒有点难。」 左俭抚须:「那少喝点也行,最好经常用胸腹深吸气,再缓缓唿出,我这有套吐纳功夫,学吗?」 戏璕:「不用……」 话没说完突然被郭嘉扯住衣袖,「学啊,这功夫简单实用,我以前也经常风寒咳嗽,被左先生逼着学,养成习惯以后挺舒服的,今年还没病过。」 就凭左俭四十多岁背影看起来还像个弱冠青年,一脚能踹翻小牛犊,这套吐纳功夫就不一般。 戏璕:「……」好像无意中发现了奉孝怕喝药怕扎针的真相? 戏璕言谈间频频提到一个人—曹操。说他治军严谨,对颍川百姓秋毫无犯。说他胆识过人,追击波才的时候沖在最前。还说他廉洁公允,任济南相时一下罢免了八个鱼肉乡里的县令…… 郭嘉有些意外,这和他印象中白脸的奸雄区别有点大。不过奸雄应该也不会一开始就立志想当奸雄。可能当不成治世能臣心态发生了转变? 乌木小几对面,戏璕摇晃了一下药碗,饮尽最后一口药汁,皱着脸总结说:「此人大奸似忠。」 郭嘉:「……你把人家夸成那样,究竟是怎么得出这个结论的?」 戏璕:「药太难喝。他的立场,太矛盾了。」 曹操近十年的所作所为,怎么看都是一个能臣廉吏,和他爹曹嵩完全不是一路人。 曹嵩是个官场不倒翁,谄媚权贵,抱大腿的技艺一流。手中握着大宦官曹腾留下的人脉资源,身上贴着宦官养子的标籤。 曹操却是个大刺头,走到哪儿把娄子捅到哪儿,棒杀宦官蹇硕的叔父,上书为士人领袖李膺和陈蕃鸣冤,严格执法,搞廉政风暴。 士大夫都被曹操弄煳涂了,这不是大宦官曹腾的孙子嘛,怎么站到我们这边折腾起宦官来了?当父亲的是宦官党羽,当儿子的却和他家翁对着干?这是闹哪样? 论起严格执法这一点,曹操相当对颍川士人的胃口,颍川是法家的代表人物韩非子的故里,颍川的私学,一部分是高等儒学院,一部分是高等法学院,剩下的是儒法综合高校。别人提起颍川名士,第一印象就是高仕宦,好文法。 戏璕和荀彧一向投契,却为曹操究竟是什么样的人争议了好几回。荀彧的观念刚好相反,他看曹操大忠似奸。 就连「月旦评」的许绍也送给曹操一个有点投机取巧的评价:「子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 郭嘉暗笑,有争议才对嘛,这个人本身就是矛盾的集合体,后世争议了几千年,黑他的,捧他的,试图还原他的,谁也没法说服对方。 想真正认识一个人,道听途说是不行的,是奸雄还是英雄?郭嘉打算找机会近距离观察一下。 曹操的人生也是起起落落,一开始担任洛阳北部尉,随后得罪权贵外调顿丘令。 曹家和宋家有姻亲关系,光和元年(公元178年),受到宋皇后巫蛊案的牵连,宋家的男丁被诛杀的时候,曹家的男丁集体丢官。 当时曹操和他爹曹嵩也一同被免职,不过曹嵩很快就凭藉着曹腾留下的人脉重回朝堂。士大夫如张温之流,宦官如曹节等人,都纷纷替曹嵩美言,这在当朝可是独一份。通常都是士大夫捧谁宦官就掐谁,宦官捧谁士大夫就弹谁。 隔了一年多,乔玄奏请拔擢有才之士,赋闲在家的曹操才被徵召为议郎。他在黄巾之乱中平叛有功,升任济南相,这个官职相当于郡太守。 曹操一上任就大力整顿法纪,一口气罢免了八个鱼肉乡里的县令,济南国的贵族也觉得特权受到严重限制,各种窝火,他们集体发力,把曹操调走,迁为东郡太守。 这还多亏了他爸是曹嵩,要是换一个人敢这么折腾,想全须全尾的调走都没门。 曹操对朝政很失望,他没有去东郡赴任,而是称病还乡,春夏读书,秋冬狩猎,过上了半隐居的田园生活。 前不久,刘宏组建直属军队,设立西园八校尉,又想起能带兵打仗的曹操,任命他为典军校尉。 和曹操有仇的宦官蹇硕现在正红得发紫,他被刘宏任命为上军校尉,统领西园八校尉。兵权还在大将军何进之上。 至少在名义上,不光西园八校尉,就连何进也要受到蹇硕的节制。 一个阉人成为全国最高军事统帅,这真是前无古人,不说何进不服,就连那些西园校尉也不乐意。堂堂男子汉大丈夫,被这种不男不女的残缺品统领,脸往哪儿放? 刘宏也知道蹇硕不能服众,但除了那几个宦官,他还能信任谁呢?他策划了一场盛大的军事演习,帮助蹇硕竖力威望。 至于效果么,就是属于铁血硬汉的军事演习之中出现了一个连鬍子也不长、算不得男人的男人,还是个前排领头的,骑着大马耀武扬威,看着像那么回事,但架不住众人一听到他雌雄难辨的声音就想发笑,还不能也不敢光明正大的笑。 何进虽然脑子不怎么好使,也明白自个儿被刘宏给疏远了,危机感促使他四处找帮手,凡事都要徵求袁绍等人的意见。 第25页 中平六年(公元189年),一月,袁绍让何进广徵智谋之士,很多人都收到了大将军抛出的橄榄枝。 何颙、郑泰、许攸、荀攸、陈琳、蒯越等名士都先后来到洛阳,替何进出谋划策。 当然这些人到底是想帮何进谋划,还是在帮袁绍做事就不好说了。 蹇硕提议让何进去西边攻打韩遂、马腾的叛军,刘宏立即同意,还赏赐何进兵车百辆催促他早点出发。 西凉韩遂造反已经有些年头,凉州叛军的首领都已经更换了好几茬,先是羌人首领北宫伯玉率兵劫持了凉州的官员边章和韩遂。 然后俘虏边章和韩遂反客为主,成为叛军的首领,带领叛军攻占凉州,杀金城太守,斩护羌校尉。皇甫嵩和董卓一起上都没能平定叛乱。 随后韩遂发动兵变,杀了边章和北宫伯玉,成为这支叛军的主人,拥兵十万进攻陇西。扶风的马腾也来插一脚,和韩遂结盟,一同带兵进犯三辅地区。朝廷派张温带着孙坚和董卓一起平叛,同样没能搞定。 这么多名将都平定不了凉州,刘宏当然没指望何进能创造奇蹟,他只不过想找个由头把何进远远支开,好做一件大将军在洛阳就不方便做的事。 天子总想把何进忽悠出京城,还找了一个这么烂的藉口,明摆着有问题。以何进的智商,都知道绝对不能去。 三月下旬,郭嘉守孝期满,几个好友难得相聚。 戏璕一边煮茶一边和郭嘉荀彧闲扯,「何进虽是外戚,但一个杀猪的大将军,底蕴和当年的窦武没法比,天子如此防着,让蹇硕夺他的兵权,还想把他调离洛阳,该不会是想废长立幼?」 没错,废长立幼,这就是何进只要人还在洛阳就一定会不惜代价阻止的事。 郭嘉心中转过几个念头:按照近一百五十年的天子的平均寿命,三十三岁的刘宏已经算是高寿。如果他没记错,刘宏活不过今年夏天。 刘宏有过好几个儿子,但目前还能喘气的只有两位。一位是养在史道人家的大儿子刘辩,民间戏称「史侯」。另一位是养在董太后处的小儿子刘协,民间戏称「董侯」。 刘辩的生母是何皇后,舅舅是大将军何进。在这当口打压何进,估计那个刘辩确实不讨喜。 刘协的生母王美人早早就挂了,据说是被何皇后毒死的,董太后把小皇子带在身边,教养的聪明伶俐,是刘宏的心头宝。而且董太后跟何皇后的婆媳关系不太好,一直互相较着劲呢。 后世普遍的看法,认为刘宏至死都在犹豫:立皇子辩还是立皇子协? 其实更可能的是:刘宏想立刘协为太子,这样才能合理解释他授意蹇硕去夺何进的兵权,还任命董太后的侄子董重为票骑将军,以及其他一系列为刘协铺路的行为。 奈何群臣激烈反对废长立幼,蹇硕也没本事压制何进,何进依然是手握重兵的大将军,刘宏要是敢明确表示传位给刘协,一个处理不好,群臣就敢撺掇着何进拥立刘辩。 千万不要小看古人,志才、文若、公达,一个个都是人精,一点点蛛丝马迹都会被他们无限放大,见微知着。 郭嘉拈起一块肉干,「废长立幼这种事,一个天子带着一群太监,想想就好,恐怕是办不成的。」 不光大将军何进支持自家外甥刘辩,满朝文武也多是嫡长子继承制度的拥护者。多少明君都没办成的事,要是让刘宏给做成了,那才是一桩奇事。 第15章 美貌不分性别  荀彧:「何谓『太监』?」 郭嘉:「就是下边没了的,比如蹇硕、张让之流。」 戏璕神色古怪,「原来奉孝昨日说书唱的那一段『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群太监上青楼。』内涵如此丰富。」 荀彧:「说书?彧也要听。」 郭嘉耍赖:「谁让文若比志才晚到一天,饶过我吧,重说一遍会要命的。」 戏璕:「讲故事一定要有始有终,说了开头不说结尾的人下边也没了。」 郭嘉无语凝噎,他说还不行嘛,「道德三皇五帝,功名夏后商周,七雄五霸闹春秋,顷刻兴亡过手。青史几行名姓,北邙无数荒丘,前人田地后人收,说甚龙争虎斗……」 二十多天之后,荀彧被举孝廉,任守宫令。 去洛阳赴任的途中无事,荀彧在马车里抚琴弦歌:「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群太监上青楼。」 同行的郭嘉一阵牙疼,老天爷,他都干了些什么啊!让一个优雅方正、温润如玉、举世无双的美男子弹唱这种不着调的词,真是造孽。 乱世正是能人异士辈出之际,郭鸿这么个老实人,在京城只能坐冷板凳。这位廷尉大人的府上门可罗雀,据说如今的重案要案都交给侍御史来审,侍御史不行还有尚书台、司隶校尉,反正没廷尉府什么事儿。 续了两次茶水,郭鸿终于上朝归来。他气色不太好,像霜打的茄子。 郭嘉随口一问,原来刘宏病重,群臣请立皇子辩为太子,刘宏一言不发,拂袖而去,留下百官大眼瞪小眼。 立嫡立长是祖宗家法,算上郭鸿,郭氏一门出了七个执掌律法的廷尉,郭鸿理应带头支持嫡长,所以何进让他出面请求立太子,他想都没想就答应下来。可嘆他第一次奏事,就被打击得够呛。 第26页 郭嘉扶额:有一个能被何进忽悠着当枪使的兄长,我好慌。 当年郭禧留在洛阳的宅邸住了郭鸿,还空着两个院子,郭嘉也没客气,直接挑了一个比较幽静的,带着赵云安顿下来。 主要是这院子里有片竹林,脩羽喜欢竹子。 郭鸿请郭嘉喝花酒,陪酒的女郎甚是殷情,拈起一颗梅子送到郭嘉口边,见他吃了,便笑着劝酒,没骨头似的往他身上粘。 就在这时,一道白光破窗而入,凌空从女郎的头顶飞过,一把抓散了她的髮髻。 女郎惊唿一声,双手捂着头,玉簪落地,跌成两段。 锵地一声,郭鸿拔剑,长剑出鞘一半,突然被郭嘉按住剑柄推了回去。 郭鸿仔细一看,原来袭击女郎的是一只白色大鸟,正是十六弟养的那只。 他顿时乐了,「呦,这鸟挺兇勐,看气势倒像个来捉姦的悍妇。」 郭嘉抓住脩羽,柔声问女郎:「可有伤着?」 女郎摇头,脸上仍有一丝后怕。 郭嘉略带歉意:「我这鸟脾气有些怪,它不喜欢女子离我太近。」 郭鸿捶着几案大笑:「那十六弟可有点不妙,这软香温玉,红裙翠袖,满园春色,只能看不能尝,哈哈~」 郭嘉解下随身玉佩抛给女郎,「赔你的簪子。」 脩羽箭一般窜过去,赶在女郎之前接住玉佩,玉佩上的络子挂在它的小爪子上,左右摇摆不定。 郭嘉:「……」 这块羊脂白玉他从小佩到大,前不久上面突然换了一条别致的梅花络子,也不知是谁为他打的结饰。 郭鸿扯下腰间玉佩,随手递过去:「用我的。」 一直到散场,也没有女郎敢再靠近郭嘉,连替他斟酒都小心翼翼。 郭嘉撸着脩羽顺滑柔软的羽毛,「白滚滚,你这么能吃醋,我身边连只母蚊子都留不住。你将来一定要变成俏佳人,似这般良辰美景、奼紫嫣红都补偿给我。」 脩羽在他腿上挠了一爪子。 入夜,郭嘉躺在京师流行的胡床上,翻来覆去,毫无睡意,脩羽偷偷来钻被窝,被他一把捞住,这毛糰子摸黑摸起来手感极好,软萌讨喜,不知化形以后会是什么模样?圆润的美娇娘? 半夜突然醒来,天还没亮,月光透过窗牖铺了满地青霜。 郭嘉怀里抱着的毛团不见了,耳畔有温热的气流拂过,微痒。 有什么人正躺在他身后,用双臂揽着他。 郭嘉的嵴背瞬间绷紧,屏住唿吸回头,好巧不巧,视线正和那人对上了,由于距离太近,眼前是放大的一双凤目,根本看不清那人的长相。但莫名有几分熟悉的感觉,因为那人身上有一种如雪花般清冽的气息,和脩羽的味道一样。 「白滚滚?」 「嗯。」 似是察觉到郭嘉的忐忑,脩羽拉开一点距离,手掌在床沿上轻轻一撑,整个人坐了起来。 长眉凤目,鬓若刀裁,清雅的姿容,清冷的神情,映着淡淡的月光,惊艷又惊心。 对着如此清雅昳丽的美男子,郭嘉无论如何也无法把眼前人和打滚逗趣的小萌宠联繫在一起。 肖想了好几年的俏佳人居然是个男子,郭奉孝三观尽毁,一度怀疑自个儿仍在做梦。他把眼闭了一闭,睁开再看,眉如远山横,眼似秋水寒。这人真真切切就在眼前。 「怎么,不认识了?」就连声音也是清清冷冷,透着奇异的禁慾感。 郭嘉伸出一根手指,在脩羽的脸上戳了一个窝窝:「你食言,都是男人,还说什么替我挡桃花。」 话音未落,双肩都被脩羽按住,动弹不得,俊颜缓缓逼近,直至距离太近再也看不清彼此。一个吻轻轻地印在额头上,一触即退。 郭嘉脑中一片空白,过了几秒钟才恢復思考的能力。只听脩羽幽幽开口:「从未食言,一直在替你挡桃花。」 当初韩六娘退亲,少不了脩羽推波助澜。这些年偷偷思慕奉孝的钗裙粉黛,也都是他暗中打发的。奉孝一向机敏,唯独对此事不太开窍。 一念及此,脩羽用他的小法术去探听郭嘉的心语。他借来的乌鸦壳子可以直接感知到郭嘉的意念,人形的时候由于宠物契约无法识别,他们之间的意念相通也会暂时中断。冒名顶替得来的契约果然不靠谱。 「每天让我撸毛的小可爱居然是个汉子!?」 「身娇体柔,一直以为是软妹……」 「美貌不分性别,手感还是很好的……」自我唾弃:「禽兽啊,你连男人都不放过。」 「脩羽,既然都是男子,以后不准爬我的床。」这话是低声说出来的,神色很坚决。 脩羽怔怔地望着郭嘉,郭嘉却怕光似的抬手遮住眼睛,抱着小宠物入睡,醒来发现身边躺着一个男人,有点惊悚好吗…… 短短两个唿吸的时间,好像一生那么漫长。 如果不是为了郭嘉,脩羽根本不会来这个时空。事实证明,喜欢一个人,真是可以一次次刷新底线的。如果冥界知道他曾以一只鸟的形态,在地上打滚,只为哄一个身体虚弱,喝两口奶还会吐一口的婴孩开心,恐怕众神的三观都会碎一地? 彼时,郭嘉说喜欢能摸能抱会打滚的毛糰子。真当他看不出来:郭嘉想要一只狐狸,结果来了一只乌鸦,在闹小脾气? 第27页 哼,其实赠品就是狐狸,只不过被他暗中顶替了。 单相思多年,一直到昨天才醋罐子打翻,豁出去爬郭嘉的床。 脩羽捉住郭嘉的手,用力移开,压在枕侧。唇角勾出一个冷魅的弧度:「你摸也摸了,睡也睡了,现在想反悔?」他凑近郭嘉耳边,吐气如兰,缓缓说出两个字:「做梦!」 洛阳城此时阴云密布。 蹇硕想诱杀何进,都把人骗到宫门口了,有人给何进使眼色,让他给跑了。何进飙车抄近路跑回他的直属军营,带兵进驻百郡邸和大将军府,称病不再进宫,轻易连家门都不敢出。 这都怪何进招揽的那群智谋之士,他们绘声绘色地给何进讲前任大将军的故事,大汉朝近百年连着五位大将军都是外戚,没有一个善终的。 他们讲这些前车之鑑,本意是希望何进这杀猪的能吸取经验和教训,奋力一搏,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干脆利落地把十常侍宰了让士大夫当家作主。没想到何进被吓破了胆,疑神疑鬼,惶恐不安,一点风吹草动就缩进乌龟壳子里…… 不过这难不倒那些聪明人,何进不敢出门,那就先待在家里装病。 五月十三号,刘宏驾崩,丧钟响彻整个洛阳。他们簇拥着何进上朝,让军队守在宫外,由何进直接取一套龙袍,披在皇子辩的身上,把他扶到皇帝的位置上坐定。 这时,拥护皇子协的人终于从懵逼中反应过来,能做的事也只剩下跟着何进参拜新君了。 那些给何进出主意的聪明人,袁绍任司隶校尉,何颙任北军中候,荀攸任黄门侍郎,郑泰任侍御史,陈琳任大将军主薄。 何进一次提拔了二十多个人,唯独没有曹操。据荀攸透露,这是因为在何进跟袁绍商量着要杀光宦官的时候,曹操认为:宦官也有存在的理由,只诛首恶即可。 何进嘲笑曹操是宦官子孙,和他们不是一条心。 第16章 郎官生存指南  对于何进要杀宦官的计划,何太后是这么说的:先帝尸骨未寒,杀光宦官,难道让哀家直接和士大夫议事吗? 何进一听,好像也有道理。但他手下的聪明人告诉他:不杀宦官,大将军您就是下一个窦武,迟早被宦官弄死。 袁绍给何进出主意,让他召董卓、丁原、乔瑁带兵向洛阳逼近,威胁恐吓何太后,逼何太后同意诛杀宦官。 曹操一听就急了:「杀宦官,一个狱吏就足够了,何必纷纷召外将乎?」 说这话的结果依然是自取其辱,曹操这样身份敏感的人,劝不住已经昏了头的何进。 侍御史郑泰对何进说:「董卓兇狠残暴,有无穷野心,如果倚重此人作为外援,一定会危害朝廷!」曹阿瞒说一个狱吏就能搞定宦官,或许想得有点美,其实一个司隶校尉更稳妥。所以司隶校尉袁绍给何进出这种馊主意,到底想干嘛? 何进不听劝,郑泰对荀攸说:「何进不易辅佐呀。」他把官印一挂,直接弃官离去。 这下何进懵了,他找来袁绍,「本初兄,他们都反对召董卓进京,您看这事是不是再商量一下?」 袁绍:「董卓就是做做样子,又不会真的带兵进京,不用担心。」 袁绍的小算盘打得噼啪响,商量什么啊,董卓是我袁氏的门生故吏,丁原也有背靠大树好乘凉的意向。等董卓、丁原的人马都驻扎在洛阳城外。到时候无论是何进灭掉十常侍,还是十常侍弄死何进,京城这一亩三分地,还不都是四世三公的袁家说了算? 可惜理想很美好,现实很残酷。先是张让、赵忠等十常侍为了自保,杀了跟何进有过节的蹇硕,向大将军投诚。随后大将军何进不接受投诚,天天对十常侍喊杀喊打,求生欲很强的十常侍密谋砍掉了何进的脑袋,从宫墙里扔出来。 这一天是中平六年(公元189年),八月二十五日。 袁术和袁绍带头领兵杀入皇宫,不杀不行,如果让十常侍缓过一口气,死的就是他们这些支持何进的人。 在特定环境下的群体事件一旦爆发,往往会难以控制。就像现在,袁绍的口号是杀光宦官,但已经杀红了眼的士兵见人就砍。 宦官甲:「咱家是宦官,但咱家又没做过坏事!」一刀毙命。 宦官乙:「军爷饶命啊,我这有好东西,都给你们!」一刀结果。 士兵:用你给?宫里到处都是奇珍异宝,老子不会自己拿几样? 路人甲:「我不是宦官呀,我才十六岁,还没蓄鬍……」一刀了结。 路人乙:「俺真不是宦官,你揪一下,这鬍鬚真真的……」两刀,这个一刀没挂,又补一下。 直到有一个反应快的郎官,看见士兵冲过来,直接脱裤子露鸟,大声喊:「看下边,我不是宦官!」 众士兵一阵爆笑,嘎嘎,这位小郎君真不是宦官,过来,站到那边去。 那些在宫里当职的郎官纷纷效仿,看见士兵先脱裤子。那场面,真是斯文扫地、滑天下之大稽。 何进的弟弟何苗匆匆赶到现场。 董旻蓄意煽动何进的旧部,抬手指着何苗:就是他,是他收了十常侍的贿赂跟咱们作对,害死大将军,杀了他给大将军报仇!可怜何苗正两眼一摸黑,搞不清楚状况,转瞬就身首分离,人头在地上滚皮球。 这个董旻是董卓的弟弟,他趁乱收了车骑将军何苗麾下的兵。闷声发大财。 第28页 这场一边倒的屠杀还在继续,已有两千多人的尸体横在宫墙内,其中有宦官,也有很多在宫中任职的年轻郎官被误杀。 见证了闹剧的曹操:「陛下呢?可有人看见陛下?」 一语惊醒众人,袁术脸都白了,他第一个带人攻打皇宫,火烧南宫九龙门。刚才这么混乱,天子千万不要已经横尸在哪个宫殿中。毕竟那些杀红眼的士兵到处搜查宫苑,追杀躲在里面的宦官…… 天子和陈留王一起失踪,这个消息犹如地震一般惊醒了沉睡中的洛阳城,那些文武百官半夜爬起来,带着随从部曲四处搜寻。 典军校尉曹操领两百人朝北邙山方向寻找。此时他心中想的不是天子,而是那个奇人异士郭奉孝。 耳边迴荡的,是那人带他去听的洛阳童谣:侯非侯,王非王,千乘万骑上北邙。 早在几个月前,曹操谏言却遭到何进的一番羞辱,他心气不平,在街头瞎逛,随意找了一家酒肆买醉,不料一进门,遇见一个熟人,荀攸。 同在大将军府进进出出,荀攸和曹操是认识的,只不过没说过几句话,算不上熟悉。和那些眼睛长在脑门上的名流不同,荀攸对曹操一向温和有礼,这让他觉得很亲切。 靠窗的位置,荀攸和一个十分青春年少的士子围坐在一张胡桌前,桌上摆着两个已开封的酒罈,酒香浓郁,闻着甚是诱人。 酒尚温,曹操来得正巧,荀攸邀他同饮。 那郭奉孝生得清隽,眸光清亮,饮酒时姿态豪放,执着黑陶碗的手指修长莹白,在灯下泛着清清泠泠的柔光。一碗饮尽,他漫不经心地劝酒:「今朝有酒今朝醉。」 曹操:「那明日又待如何?」 郭嘉笑吟吟:「明日愁来明日忧。」说完,那人又看向荀攸,戏嚯调侃:「明日无钱吃大户。」 他笑起来眉目疏朗,仿佛有清风明月入怀。七分潇洒,三分慵懒,曹操看得一呆。 荀攸啐了一声浪子,眼睛笑成月牙。 之后发生的事,何进称病不参加先帝的葬礼,逼死董太后,大失人心。蹇硕、何进、董重,几乎所有人的结局都被郭嘉言中。 真有人能于帷幄之间对世事洞若观火吗?曹操是不信的,也许汝颍名士占了朝堂的半边天,所以他们的消息比较灵通? 这时身后传来唿声,「前边可是曹校尉?」 曹操勒马转身,只见一名青衣小厮以一个有些别扭的姿势骑着一匹脱毛的老马,越过兵卒来到他面前,下马,行礼,双手递上一只锦囊和一个包裹:「我家先生说,一定要亲手交给曹校尉。」 「你家先生贵姓?」 「先生名讳上郭下嘉,字奉孝。」 包裹里是两盒点心和三只皮囊,皮囊中灌满清水。 曹操打开锦囊,里面是一张捲起来的纸条,比市面上最好的左伯纸更加光洁緻密。他展开看了一遍,神色诡异,眼角微抽,将纸条揉成一团塞进嘴里嚼了两下,艰难吞咽下去。发狠似的下令:「速速集合,跟我走!」 青衣小厮留在原地,等曹操离开,小厮纵马绕过矮墙竹篱,夜色中,点点萤光正围绕着一个清隽灵秀的少年旋转飞舞。在他身侧,另有一人白衣绝尘,长身玉立,负手观天的侧影透着一股遗世独立的淡漠。 郭嘉和脩羽站得极近,月光下的人影都叠成一双。青衣小厮怔了怔,忽然不敢发出声音打扰他们,识趣地一拱手,默默退下。 脩羽没有回头,清冷纯净的声线随夜风而来:「让我连夜追踪刘家小儿,就为了给他人做嫁衣裳吗?」他召来几只乌鸦,让它们追着小皇帝飞了大半夜,终于探听到张让想渡过小平津渡口投奔刘表。 郭嘉:「还不是那个蛋疼的任务,辅佐主公平定乱世,『辅佐』啊,除了曹操,哪个主公受得了我这种不拘小节的?」 既然要辅佐别人,救驾这种大功还是别要,万一不小心混上一个两千石的实权官职,去投奔谁谁都要睡不着觉。纵观三国歷史,初始官职太高的人就算愿意寄人篱下,那篱笆也不愿意让他们寄,没几个结局好的。 郭嘉习惯性地抬手去戳脩羽,手指离脩羽的脸颊大约还有一寸的距离,脩羽忽然捉住他的手,一把将人拽进怀里。 由于用力过勐,郭嘉的鼻樑撞上脩羽的下颌角,捂着鼻子逃开了…… 曹操越过北邙山,在小平津截住张让。 张让自知必死,投河自尽。 曹操行过君臣大礼,让出坐骑给天子刘辩骑乘。 陈留王刘协抓着曹操的衣摆不放,曹操只好抱着他上马,两人共乘一骑,在月光下南行数里,遇上了前来救驾的卢植、闵贡等人。 刘辩飢困交加,不肯再走。曹操献上清水和点心,刘辩和刘协吃得津津有味,对曹操的态度一下子亲近了许多。 卢植引天子和陈留王进入附近的一处农舍中休息,传令让百官公卿迎驾。 曹操有些烦躁,郭嘉建议他一面救驾,一面遣人通知何进的旧部以及其他西园校尉带兵前来接应。董卓的前锋部队就屯在洛阳二十里外的夕阳亭,此人狼子野心。找到天子和陈留王,宜早还宫,不要节外生枝。 曹操理解郭嘉的意思,有功大家分,反正救驾的头功别人抢不走,这么做还能拉拢何进的旧部,提高威望。但如此天大的功劳,郭嘉为什么不来?他族兄郭鸿的廷尉府随便就能凑出几百个壮丁,为什么他们都不去? 第29页 董卓遥望洛阳上空的滚滚浓烟,用脚想也知道朝廷出现重大变故,他立即集结兵马。一天后,他弟弟董旻传来消息:中常侍张让很可能挟持着小皇帝上了北邙山。董卓连忙带兵去救驾。 曹操心中疑虑,没有按照郭嘉说的做。他现在已经隐隐有不好的预感。果然,等天子吃饱睡足,磨磨蹭蹭继续南行的时候,他们遇上了接驾的大部队,沖在最前面的是董卓。 董卓带着三千骑兵,于漫天烟尘中疾驰而来,密集的马蹄声如滚雷一般惊心动魄,众人脚下的地面都在震颤。 天子刘辩当场吓哭,连话都说不出来。 等烟尘散尽,公卿百官才姗姗来迟。曹操看见董卓和董旻在人群中交换了一个眼色。 第17章 吕布和丁原  崔烈传旨让董卓军迴避。 铿地一声,董卓拨刀在手:「我日夜兼程跑了三百里来救驾,你让我迴避?信不信我砍掉你的头!」 三千西凉铁骑齐刷刷拔刀,一股百战精兵的彪悍肃杀气势于无形中充斥干坤。 这些在洛阳玩惯了权利的游戏的公卿大臣,对上董卓这种不遵守游戏规则,一言不合就用刀子说话的武夫,全部傻眼。 曹操扫了一眼自个儿领来的两百洛阳老爷兵,暗嘆一声大势去矣。虽然天子现在还在他这里,但就这么回宫,董卓的兵控制京师……悔不听郭嘉之言…… 董卓亮完刀子,又开始讲道理:「你们这些人身为公卿重臣,不能匡正王室,致使国家动盪,天子流落在外,你们凭什么让我退兵?」 公卿百官:别误会,我们不还嘴不是觉得你有理,是因为你的刀太锋利。你丑听你的。 董卓对哭哭啼啼语无伦次的刘辩非常失望,十分看好明显比天子更加镇定的刘协。他伸手想从曹操怀中抱出刘协,刘协不肯配合,曹操也不放手,于是董卓和曹操并马而行。 天子还宫,准备封赏救驾的功臣,圣旨都拟好了,传国玉玺却不见了…… 传国玉玺丢失,被认为是大大的不祥之兆。不过有功之臣还是要赏的。董卓为司空,丁原为执金吾。 曹操救驾首功,任典军中郎将,封长垣亭侯,食邑一千户,封地位于陈留郡长垣县境内。 曹操一出宫,先去找郭嘉。郭府看门的老僕说十六郎昨天清晨出门访友,至今未归。 董卓从前确实以袁氏的门生故吏自居,但这个头衔对他来说只是一张官场通行证,办事方便而已。现如今董卓带兵入京,还收编了何进跟何苗的旧部,公卿百官看见他腿肚子都打颤,袁家算个屁,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吧。 毎天都有大批西凉兵进驻洛阳,群臣惊恐。私自召董卓进京的袁绍彻底懵圈,以为叫来了一条看门狗,牵进家门一看,是一头要吃人的老虎! 秋高气爽,洛阳城外,并州军驻地。 军营中的气氛并不好,并州刺史丁原麾下有三个得力助手:吕布、张杨、张辽。 丁原入城担任执金吾,让张杨和张辽各领一军,却让武力最强、在军中威望最高、最渴望领兵的吕布当主簿。 吕布每天写文书写得头髮都一个劲往下掉。听着张杨在上党剿匪的消息,看着张辽在眼前驰骋练兵,吕布对丁原的不满已经快要突破天际。 郭嘉被张辽迎进军营的时候,正赶上吕布写文书写到原地爆炸,拆了两只笔,摔碎石砚台。 郭嘉:「素闻吕奉先勇冠三军,是当世的飞将军,不知是否有幸一睹奉先射箭?」 龙城飞将军李广,骁勇善战,是匈奴人的噩梦,也是吕布最敬仰的名将之一,这人说他是当世飞将,顿时让自命不凡的吕布生出知己之感。 吕布兴沖沖取了弓箭,忽然瞥见案头写了一半的公文,踌躇道:「那文书奈何?」 郭嘉:「回来让我义兄帮你写,他念出字句,奉先执笔记录就好。」这几年和义兄张辽书信往来,深知张辽写个文书小菜一碟。 张辽:「……」 吕布如释重负,飞一般窜到校场。他轻轻摩挲着五石的强弓,那神色,活像摩挲着情人的手。 郭嘉一阵恶寒,怀疑下一刻他就要和弓箭来个亲密拥抱。 吕布整个人突然静下来,挽弓搭箭,双手同时推移瞄准,手臂毫无一丝颤动,一箭射出,电光一般命中靶心。 只听吕布手中弓弦连响,几道残影连成一线,前一支羽箭刚刚命中靶心,就被后一箭从中剖开,噼裂的箭杆还没落地,后面的连珠箭又已经射到,硬生生将靶心洞穿,余势不衰,直直钉入靶心后的树干上。树上的黄叶被巨大的力量震落,北风一吹,纷纷扬扬翻飞如蝴蝶。 郭嘉的护卫赵云也在并州兵的起闹声中上场,恰逢天上雁群经过,赵云一箭射了一双红嘴雁下来。围观的士兵轰然叫好。赵云纵马而出,于疾驰的骏马上斜挂着身子,一把抄起红嘴燕,马速不减,转瞬即回。这么俊的骑术,就连吕布看向赵云的眼神也分外灼热。 张辽、高顺、成廉等人也纷纷来露一手,都是百步穿杨。不得不说,并州武将的骑射功夫天下一流。 郭嘉大声喝彩,掌心忽然一凉,却是吕布把弓塞进他的手中,一脸期待:「奉孝也来一试?」 郭嘉:「……」 他一个二石的弓都拉不开的病娇,让他试五石的强弓?不过输人不输阵,不能怂。 第30页 郭嘉大大方方接过弓箭,「诸君箭术高超,嘉心服口服,甘拜下风。愿献上一个雕虫小技,搏诸君一笑。」 他让随从在地上摆了一只铜壶,退开十几步,用锦缎蒙住双眼,不用弓,只用箭,单手连投三箭,三箭都稳稳没入壶中。 郭嘉解开蒙眼睛的锦缎,向前走了七步,第四箭入壶,却陡然反弹出来,又飞回郭嘉手中。一支箭凌空往返数回,神乎其技。 吕布击掌叫好。箭术拿不出手,找各种藉口推辞的酸儒生他见多了,像郭嘉这么坦荡,敢于承认技不如人的,反倒让他高看一眼,何况这一手投壶的技艺,当真非凡。 郭嘉:这可是哥前世开直播间的创收绝技,获得的打赏累计超过百万人民币。这辈子无聊的时候也没少玩,能不好嘛? 午后,丁原的传令兵叫走张辽等人,独独遗漏了吕布。 张辽知道轻重,不会透露军令。不过郭嘉看他收拾行囊,就猜到董卓在洛阳的兵力已经占据绝对优势,并州军人数太少,难以对抗董卓,丁原让张辽回并州募兵。 郭嘉怕耽误吕布的文书,亲手代笔,写完搁在几案上,扬长而去。 吕布正独自郁郁,这时,一名传令兵来到他的营帐,在他满怀期待的目光中催要文书,几乎郁卒的吕布一剑将几案斩下一只角。 传令兵抖了抖,拿起吕布抄好的文书,转身就跑。 谁知第二天丁原召见吕布,激动地拉着吕布的手,一副老怀甚慰的样子,「奉先啊,你当了一年多主簿,总算明白了老夫的苦心!」 吕布??? 丁原:「千军易得,一将难求。一个人再勇武,也只能当一个冲锋陷阵的武夫。打仗要拼武力,更要拼粮草后勤,哪怕是项羽再生,吃不饱饭也没力气杀敌。你这份文书条理分明,对粮草用度也计算得精确,老夫可以放心让你带兵了。」 吕布!!! 郭嘉回到住处,齐物阁的王管事已经恭恭敬敬在廊下等了许久,躬身汇报说:「洛阳城中的铺面已经全部转手,齐物阁的招牌也摘了,老朽明日就动身前往江东,公子可有什么吩咐?」 郭嘉:「把丹徒适合狩猎的地方都摸清楚,我要详细的地形图。」 门房来报:曹操来访。 郭嘉看曹操一眼,一言不发,转身进屋。 曹操跟在他身后,这位矮个子将军一进屋就一揖到地,面有愧色:「操有负奉孝之託,实在惭愧。」 郭嘉摆手:「天意如此,孟德不必介怀。」辰良看见郭嘉的手势,躬身退了出去。 其实曹操多疑,郭嘉是知道的,他要的就是这样的局面。没有董卓入京,彻底开启乱世,哪有智谋之士施展的空间? 曹操:「那夜天子被挟去小平津,奉孝是如何知晓的?」 郭嘉胡扯:「嘉夜观天象,见帝星移位,斗胆推测一二,如此而已。」 曹孟德逼近一步,盯着郭嘉的眼睛:「救驾大功,奉孝拱手送给我,想要什么回报呢?」 「回报?」郭嘉上下打量曹操:「你身上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不如写张欠条,就说欠嘉三千金。」 曹操:「……」 眼前通透清隽的少年郎,这么干净的眸子,确实不像有什么算计。 他岔开话题:「近日宫中传言,王美人怀着陈留王的时候,怕何皇后嫉妒,暗害她,曾服下堕胎药,但堕胎药没有见效,王美人梦到背着太阳行走,顺利产下陈留王。」 郭嘉冷笑:「要当天子的人,自然得生得与众不同。」 曹操品味出他话里的意思,心中震惊:「奉孝是说,董卓要废天子立陈留王?」 郭嘉一脸无辜:「嘉什么也没说,辰良送客。」 不知道是不是歷史的惯性,吕布没有杀丁原,丁原还是死了。 董卓在朝会上拿出一封「先帝遗诏」,自称是奉诏入京,要遵守先帝密诏废掉天子刘辩,拥立陈留王继承皇位。 满朝文武,只有卢植和丁原站出来反对。 卢植是海内大儒,影响力巨大,董卓只能先忍一忍,以后再找机会杀这老匹夫。但丁原出生寒微,官职够大,又有一定的名望,杀来震慑百官最好不过。 丁原一死,并州军大乱,每天都有士兵逃跑。 吕布受到高官厚禄的引诱,带兵投靠董卓。受到郭嘉的影响,张辽在并州军中的威望比正史同期要高很多。那些不愿意追随董卓的并州旧部没有去投靠张杨,而是投了张辽。 九月一日,董卓在皇宫崇德殿举行废立仪式,太傅袁隗将刘辩扶下帝座,解除印绶转交给刘协。 袁绍拒绝承认小皇帝刘协的合法性,逃亡至冀州渤海郡。 许多大臣弃官逃走。 荀家最终的决定是:荀攸留在洛阳观望时局。荀彧申请外调,保存家族的实力。 很多世家大族都有类似的安排,短短几天之间,洛阳各个政府部门的办公人员跑了将近一半。 朝政顿时陷入瘫痪状态。 于是,史上最恶搞的公务员招聘方式出现:很多赋闲在家的名士,在拒绝了董卓的徵召之后,被董卓的士兵用刀架着脖子出来当官。其中的代表人物荀爽。 第18章 郭禧番外  汉建宁二年(公元169年),廷尉诏狱。 空气中瀰漫着一股腐烂发霉的味道。牢狱深处不时传来一连串撕心裂肺的痛苦嚎叫之声,混杂了气若游丝的哀吟,让郭禧嗅到了死亡的气息。 第31页 邻近的牢房中关了十几个太学生,到底是年轻人,精力旺盛,无论是骂人还是喊冤都中气十足。对比之下,端坐在蓆子上,默不作声的郭禧就显得很是另类。 郭禧年轻的时候当过廷尉,对诏狱这地方门清,只不过从前在牢房外,如今在牢房内。 他是颍川阳翟人,喜欢读兵书,梦想成为像管仲那样的一代名臣。尊王攘夷,一匡天下。奈何郭氏一族净出一些精通律法的名士。 他曾叔公郭弘断案三十年,执法公正无私,挑不出一丁点毛病。被郭弘审判的犯人,哪怕心里骂娘也只能忍着,不敢不服,也不能不服。 他祖父郭躬在乡间开设私学,专门讲授小杜律,收了几百个学生,是法学界的权威。后来郭躬官至廷尉,还奏请天子修改法律,把许多重刑改成轻刑,至今传为佳话。 他爹郭晊精通律法,擅长处理疑难案件,有口皆碑。他二哥郭祯七岁就能把小杜律倒背如流,官至廷尉。他族兄郭贺官至廷尉…… 以至于世人误以为阳翟郭家的子弟都精通律法。于是,当郭禧怀着满腔热情接受朝廷的徵召,准备干一番事业的时候,毫无意外,皇帝丢出一顶廷尉的官帽,正中郭禧的脑门。可怜他一个大好青年,硬生生在廷尉府蹉跎了大半辈子。 郭禧原以为:时不时假装严肃正经地审审犯人,没什么事就去听听小曲儿,然后像祖父郭躬一样老死在廷尉府,这辈子就过去了…… 直到三年前,李膺入狱。 李膺这个人,是名士中的战斗机,没事就和贪官污吏对着干。 大宦官张让的亲弟弟张朔有个抢别人家的宅子的嗜好。话说有一回,张朔强占民宅,遇到了捨命不舍财的主,无论威逼还是利诱,那一家人就是死活都不肯交出房契。张朔一怒,将他们活活打死了,可怜那宅子的女主人怀胎刚满六个月,一尸两命。 这事引发了众怒,民怨沸腾。县令虽然畏惧大宦官张让,也不得不装模作样地派人捉拿张朔。 张朔畏罪潜逃,躲藏在张让家的密室中。 别人都忌惮张让的权势,不敢去搜捕张朔。是李膺亲自率领吏卒冲进张让的府邸,拆开夹墙柱打开密室,将张朔捉拿归案,斩首示众。 这事干得大快人心,李膺也因此名满天下,誉满天下。号称「天下楷模李元礼」。他的事迹,在朝中掀起了一股公正执法的风暴,一下子蹦出来许多不畏权贵的官吏。今天宦官侯览的侄儿强抢民女,被张三抓了。后天宦官曹节的族人贪污受贿,被李四逮捕。 气得那些宦官整天肝疼心口疼,曹节、王甫、侯览、张让等大宦官就聚在一起商议对策,这样下去不行啊,一定要想办法除掉李膺,不然咱们捞点钱都提心弔胆的,日子没法过了呀。 尤其是张让,稍微祸害上几个人,半夜做噩梦都是被李膺提着剑四处追捕。 很快,报復李膺的机会就来了。 皇帝刘志下旨大赦天下。李膺却在这个节骨眼上,把杀人犯河内豪强张某处以死刑。 这事其实另有隐情,张某他爹张道人是一个懂得炼丹卜卦的道士,张道士经常出入宫廷,帮刘志算算运道,偶尔炼炼丹什么的,他早就知道皇帝将要大赦天下,还对他的儿子张某说:「儿呀,你爹我掐指一算,马上就要大赦了,你想干啥就尽管去做,杀人也没关系,顶多坐几天牢,啥事都不会有。」 于是张某真的放飞自我,故意在大赦之前杀了几个人找乐子。他被捕入狱之后,果然赶上刘志大赦天下,眼看就要被赦免出狱,有罪释放,他十分嚣张的嘲讽狱卒:「抓老子有什么用?你们好吃好喝地伺候老子几天,还得乖乖地把老子送出去。这不是白忙活吗?」 然而张某万万没想到:李膺认为他故意杀人取乐,犯罪情节太恶劣,不应当赦免,一刀把他给「咔嚓」掉了。 那些以李膺为楷模的清流官吏也都有样学样,管他什么大赦天下,先把为非作歹的人统统法办了再说。 这一下可激怒了刘志,喂,喂!朕都大赦天下了,居然还有这么多臣子公然违背大赦令,这些人想干什么,都造反了不成?还把不把朕这个九五至尊放在眼里了? 天子的权威受到了挑衅,必须有人付出代价。 身残志坚的宦官们瞅准时机,火上浇油。他们假意向李膺示弱服软,并且在刘志面前装出一副非常惧怕李膺的样子,怕到休沐日连宫门都不敢出。 没过多久,刘志就起了疑心,他问身边的大宦官王甫,「你休沐放假了不回家,一直躲在宫里干什么?」 王甫恰到好处地露出几分委屈和胆怯,「老奴不敢出宫呀,司隶校尉李膺说阉人误国,个个都该杀。只要老奴敢走出宫门,他一定会杀了老奴的!」 刘志怒道:「他敢!」 王甫跪伏在地上,战战兢兢不出声。刘志心中忽然冒出一个声音:「他敢的,朕大赦天下,他不是照样把张道士的儿子给杀了?」 宦官的老大曹节看着刘志阴晴不定的面色,趁机再添一把火:「陛下,自从李膺当了司隶校尉,每日里宾客盈门,高谈阔论,对朝政多有诽谤之言。他自诩是伊尹在世,霍光重生,养太学游士,有弟子朋党上千人,党同伐异,声势浩大。天下士子只要获得了李膺的认可,就能一朝成名,他们私下把去李膺府上做客比作登龙门!」 第32页 这一番话,恰恰说中了刘志的忌讳,也是古今帝王共同的忌讳:伊尹、霍光是什么人?那都是废立过皇帝的权臣! 那李膺自比伊尹和霍光,是不是也想废掉皇帝呢? 司肃校尉负责督查百官,还能调动一千二百人的精锐武备力量。还真有犯上作乱的能力。 刘志当即下令,将李膺等人全部革职入狱,逮捕结党的士人。 郭禧粗略地扫了一眼诏书,所谓结党之人,其实就是和宦官有些过节的清廉正直之士,其中有朝廷大员,有郡县小吏,也有布衣名士。少说也有两百来号人,因为不断有人被牵扯进来,名单还在不断地增加中。 一次通缉这么多人,目测廷尉府的牢房根本不够用。 而且李膺这厮,实在没什么好审的,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翻来覆去就只会说:「奸臣当道,阉人误国!」 郭禧打着哈欠审到子夜时分,宫里来了一个传话的黄门令,暗示他给李膺等人扣上一个无法翻身的罪名,只要这事办成了,前途无量。 郭禧殷情接待黄门令,「您放心,审问嫌疑犯,是禧的职责所在,那些不长眼犯了事的,一个也逃不掉。」 黄门令还想再嘱咐几句话,郭禧却抬头看天,留给他一个后脑勺。 夜空中,一弯上弦月冷冷地挂在柳梢上,被云遮住了一角,酷似一只冷眼,嘲讽地看着世人。 这一桩公案,由廷尉府和尚书台共同审理,拖拖拉拉审了个把月。宦官的二当家王甫亲自登门,脸上是一副你欠我十万钱不打算还了的阴郁神色,用不阴不阳的声调对郭禧说:「足下是聪明人,坐船要认清风向,别上错了船跟李膺一起翻进沟里。」 郭禧一副人畜无害的纯厚模样,从案上取来一份文书,垂着眼道:「昨儿就审完了,只是供词恐怕对王常侍不利。」 王甫接过文书一看,脸都青了,李膺等人的口供牵扯出许多宦官亲眷,说得有鼻子有眼,证据确凿。他看了都险些当真……非要弄死李膺,自家的干儿子王吉和王萌都得赔进去。 再继续斗下去,杀敌一千,自损八百。许多宦官都打起了退堂鼓,没有哪个宦官乐意和士大夫一起玩完,一同沦为阶下囚。 好一个郭禧!先前敷衍黄门令,只不过是为了拖延时间,搜集对宦官不利的证据。 王甫恨不得一巴掌抽死郭禧这个蔫坏蔫坏的傢伙。但事已至此,他捧着个金饭碗,犯不着和臭石头硬磕。 宦官们坐不住了,他们把李膺杜密等人提到北寺狱亲自审问,然而李膺这人骨头颇硬,头可断,血可流,名声不能臭。几番严刑拷打,他就是不肯更改口供。 几千名太学生天天堵在北宫门外抗议,为李膺鸣冤。这群太学生的领头人是南阳名士何颙。一个极有号召力的年轻人。 事情闹得极大,牵连甚广,照例需要太尉、司徒、司空共同核验案情。太尉陈蕃拒绝给李膺定罪,跑到刘志面前为党人求情。他吧啦吧啦讲了一堆大道理,越说情绪越激动,最后竟然口不择言,说刘志不理朝政,宠信奸佞小人,如此懈怠祖宗留下的基业,恐怕大汉内忧外患,国难方深。 还有个叫襄楷的方士,上疏对刘志说:「臣听说殷纣好色,妲己是出;叶公好龙,真龙游廷。陛下对那些没有子孙根的阉人宠爱有加,这恐怕就是您至今没有子嗣的原因呀。」 刘志险些被气出内伤,这是什么歪理?因为商纣王好色,所以他寻觅出了倾国倾城的美人妲己。因为朕宠幸没有小鸡鸡的宦官,所以朕生不出有小鸡鸡的儿子,一连生了几个都是女儿?!还有,像朕这般英明神武的一代明君,就算没有超越尧舜,也不能和商纣王那样的暴君相提并论啊! 他姥姥的襄楷,你会不会说话?脸都被你打肿了!你这是把朕作为一个男人的尊严按在地上摩擦。 第19章 郭禧番外  刘志越想越生气,一怒之下打发老太尉陈蕃和襄楷回家种地。 曹节和王甫本来打算收拾掉李膺这条小鱼儿,没想到陈蕃这个三公之首的太尉大人一头撞进渔网中了。这真是一个意外的收穫。足以震慑那些不安分的文武官员,让他们知道什么叫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可以见好就收了。朝堂这水太深,风大浪大。再浪下去难保不会翻船。 于是,当窦皇后她爹窦武上书为李膺求情的时候,曹节顺水推舟,劝皇帝刘志从轻发落李膺等人。将他们削去官职,让他们滚回老家,剥夺政治权利终身。史称党锢之祸。 这一场士大夫和宦官之间的斗争,士大夫完败。 虽然大家都折腾丢了官职,但这并不妨碍他们继续折腾的兴致,以李膺为首的这些清流名士互相标榜,互送称号。其中窦武、陈番等三人号称「三君」,李膺、荀昱、杜密等八人号称「八俊」,张俭、刘表等八人号称「八及」。 这些士人领在野品评官员,抨击时弊,形成了一股庞大的清流势力,引导社会舆论。 凡是被他们的清议评论点赞的人,立马名气飙升,成为名士,躺在家里睡觉,说不定也会被从天而降的官印砸中。被他们批评的人,立刻声名狼藉,继续当官都要遭到非议。 至于郭禧,这种不听话又碍事的倔驴子,实在不适合担任廷尉这样重要的官职。王甫在刘志面前「美言」了几句,郭禧被调离廷尉府,担任太僕。 第33页 太僕的俸禄也是两千石,官职还是九卿之一,好像不但没穿小鞋,还成了天子近臣。 然而太僕主管皇帝车马,兼管畜牧业。刘志身边总围着一群宦官,轮不到郭禧来管刘志的车马仪仗。现如今异族劫掠,州郡叛乱,天灾人祸不断,人都吃不饱,畜什么牧什么都没有财政支持。所以郭禧成了闲人一个。 这足以说明王甫整治人很有手段,几句话就把一个手握实权的重臣变成了空架子。还让许多人疑心郭禧的立场。 就在曹节和王甫等人一边享受着大权在握的美妙滋味,一边忙着排除异己的时候,皇帝刘志突然驾崩了。 窦皇后变成了窦太后。 刘志这一辈子,先在大将军梁冀的手掌心里当傀儡皇帝,好不容易剷除了梁冀,又倚重宦官,卖官鬻爵。最糟糕的是:他在位二十一年,享年三十六岁,到死都愣是没折腾出一个儿子来。 这就意味着大汉的江山没有合法继承人。窦太后和她爹窦武商议过后,联合曹节和王甫,选中了解渎亭侯刘苌的儿子,年仅十二岁的刘宏继承皇位。 若论血缘的亲疏,比刘宏更有资格继承皇位的宗室子弟很多,但刘宏有一个别人都没有的优势。 他弱小,好掌控。 刘宏幼年丧父,和生母藩妃董氏在河间老宅相依为命。窦武和王甫最看重的就是这一点:孤儿寡母,无权无势无依无靠,只能被他们攥在手心里,随意捏扁揉圆。 总而言之,现在的刘宏才十二岁,是一个十分好拿捏的黄口小儿,亲政是不可能的。权臣说往东,他不敢往西。 刘宏登基后果然不负众望,斗鸡遛狗玩蛐蛐样样拿手,一听正事就打瞌睡。整个一只应声虫,兼全自动盖玉玺偃甲人,上朝时只会说一句话:「大将军所言甚是。」 这大将军当然就是窦武。顺便说一下,刘宏登基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改年号建宁。任命窦武为大将军。 窦武的儿子窦机封渭阳侯,任侍中。 窦武的侄子窦绍封雩侯,掌管北军五营之一的步兵校尉营。从侄窦靖封西乡侯,安插在禁军中担任羽林左骑。 窦太后临朝听政。 大将军窦武总揽政务,起用前太尉陈蕃为太傅。重用李膺等人。 郭禧修长的手指轻轻叩着几案,眼下窦氏专权,宦官干政。外戚的代表窦武和宦官的代表曹节王甫都想独揽大权,互掐正欢。他既不是外戚的心腹,也不是宦官的走狗,处境很是尴尬。 同僚中流传着一个笑话:说儿子举孝廉,将要做官,向当官二十年的父亲请教为官之道,「阿翁,怎样当一个好官?」 父亲反问:「你觉得呢?」 儿子想了想,答:「忠君爱民,廉洁守法。」 父亲默不作声。 儿子又道:「灵活变通,勤政务实,知人善任,造福一方?」 父亲微微嘆气:「有一点最最重要的,若是做不到,根本没机会为官一任,造福一方。壮志雄心都成一场空。」 儿子问:「那是什么?」 父亲压低了声音:「是站队,关键时刻一定要站对立场,先保住小命,才能做想做的事。」 郭禧现在面临的恰是这个严峻的问题。在朝堂上最强的两股势力的夹缝中求生存,外戚和宦官都在施压,逼迫他站队,站对了加官进爵炙手可热,站错了滚回老家。那不站队行不行?呵呵,不知道要怎么死,因为两边都不介意坑死一个没多大分量的中立之人。 在竹木小几对面,隔着茶壶中裊裊升腾的水雾,以及一张方方正正的围棋棋盘,荀昱手中拈着一枚白子,低头凝神看着棋局,良久,他身子微微向后一仰,随手将棋子丢在几上。 这叫投子认输。 荀昱字伯脩,颍川颍阴人,出身名门,学识渊博,为人却很平和,从不摆大名士的臭架子,因此人缘也极好。是郭禧为数不多的好友之一。 他这盘棋一着不慎被郭禧屠了大龙,还未收官,但败局已定。恰似他诛杀王甫的计划,还没有完全实施,就已经有流产的徵兆。 那也是一场精心谋划的棋局,只不过输了赔上的是身家性命。 建宁元年五月,日蚀,百姓敲锣打鼓,试图赶走吃太阳的天狗。百姓烧香拜神,祈求阳光再次照耀大地。 太史令单飏上书说:天之变莫大于天狗食日,这是大凶之兆。他还委婉的指出有奸佞小人蒙蔽天子,致使天子举措失当。 事实上,日蚀不是关键,关键是不管发生了什么事:地震也好,洪水也好,州郡百姓叛乱也好,哪怕只是小皇帝做了一个噩梦,或者身体不适,太史令上奏的谏书除了开头,后边的内容都是一样的。 因为荀昱要借窦武的手,让那些把持朝政、强取豪夺、贪污索贿的大宦官得到应有的惩戒,一扫宦官弄权的歪风邪气。 窦氏外有大将军辅政之权,内有太后临朝之威。窦武本人身居高位,手握重兵。他早已和荀昱达成共识,只缺一个动手的藉口而已。 而太史令最大的作用,就是帮窦武制造一个藉口。 据说太史令单飏曾苦着一张老脸问荀昱:「如果到了约定的期限,天上地下宫里宫外,一桩灾异现象都没出现,怎么办?」 荀昱一时语塞。在他身侧,郭禧微微眯眼,笑得邪气:「那也好办,就称有人面鸟身的异兽在灵台上鸣叫(灵台是古代帝王观星用的建筑,相当于御用天文台),须臾飞入苍穹,不见了。至于说辞,可以参考伯阳父为周宣王解梦,怎么玄怎么编排。」(伯阳父是周宣王时的太史) 第34页 一切准备就绪,诛杀宦官的行动犹如箭在弦上蓄势待发。 若按荀昱的谋划,宦官在宫中盘踞多年,根深蒂固,宫里到处都是他们的耳目。所以这次行动一定要保密,速度得快,尤其要瞒过太后。如果让太后知道这个计划,等于给曹节和王甫通风报信。 可以动用雷霆手段,带几十个狱卒进宫,先把王甫、曹节、侯览等罪魁祸首活捉,一网打尽。再公开地审判他们的罪行。这几个阉人平日里权势滔天,作恶多端。一定要依照律法对他们作出最公正的判决,让天下人心服口服,让他们的党羽无法辩驳。到那时再奏请太后诛杀奸佞,太后或许会又惊又怒,但还不至于把亲爹窦武怎么样。也不至于包庇罪臣。 然而窦武觉得作为一个文人雅士,有事动嘴就行了,最多再动动笔桿子。一上来就动手,凭武力暴力解决问题,太粗暴了,有失身份。于是由窦武带头,陈蕃、李膺、杜密等重臣纷纷动口动笔,写了一堆弹劾谏书,奏请太后下旨诛杀王甫等宦官,并禁止宦官参政。 太后不同意。理由很充分:宦官参政自古就有。何况皇帝年幼,需要她临朝辅政,她一个妇道人家,总不好直接和一群大老爷们商议朝政吧?再说曹节和王甫真的很会伺候人,捨不得杀。 奈何窦武和那些宦官已经是不死不休的局面。他劝不动太后,居然带人沖入禁宫,想要斩杀曹节、王甫,行动遭到太后的阻拦,只杀了中常侍管霸、苏康。 事情简直不能更糟。如果窦武能顺从一些,不要忤逆太后,不要和宦官撕破脸,局势依然会保持着表面上的和平,你好我好大家好,他们还有时间从长计议。 如果窦武能强硬到底,顶着太后的威压直接把王甫等阉人清理干净,至少消灭了政敌,永绝后患。可是现在,他们随时可能遭到宦官势力的清算,甚至祸及家族。 荀昱机关算尽,却没料到窦武是这样一个看不清局势的蠢材。当权者都喜欢玩平衡术。尤其是本朝,皇族宗室暗弱,国家权柄被外戚和宦官牢牢地把持着。一位皇帝能活多久,往往取决于他能把朝中的各方势力平衡多久。当年桓帝一登基,就不得不从当外戚的傀儡、或者抬举宦官干掉外戚然后任由宦官干政之中做一个选择。 脑袋没被门夹过的皇帝都会选后者,因为外戚很可能弄死皇帝,来一出谋朝篡位的大戏。宦官虽然也不是什么好鸟,但他们篡不了国,顶多贪财怕死祸害人。两害相较取其轻嘛。 至于窦太后,小皇帝在位,她才是独断干坤的临朝太后。要是换一个天子,朝堂上还能有她什么事?这一点她还是拎得清的。 这些宦官行事如此肆无忌惮,所倚仗的就是太后和皇帝。窦武的这种做法,除了让太后和皇上生出忌惮之心,顺便提醒曹节和王甫下一个应该弄死谁,还有什么用?难道吐沫星子就能淹死王甫? 荀昱感到脑门隐隐胀痛,他按着太阳穴道:「公房兄,当初你极力反对我附庸窦武,是不是早就料到他成不了事?」 公房是郭禧的字,朋友之间互相称唿表字显得更亲近,然而郭禧当了这么多年廷尉,本着秉公执法的原则,早将亲朋好友都得罪了一个干净。这几年极少有人称唿他的字。 郭禧歪歪斜斜地倚在几案上,又低又磁的声音带了一丝戏嚯:「此番窦武上位,曹节和王甫出力甚多。说句不好听的,他们都是贼,勾结在一起,窃国成王侯。现在分赃不均,又反目为仇。窦武启用你和李膺,无非是往脸上贴金。你们要借他的势,他想借你们的名。各取所需罢了。依照窦武那犹疑多虑的性子,他必然做足了礼敬贤士的表面功夫,拉你下水,却不会把你当成心腹。」 荀昱自嘲一笑:「实话说出来真伤人啊。」 「伯脩,别趟浑水了,回颍川去吧。」 「羌人劫掠三辅,鲜卑入寇辽东。乌桓、南匈奴叛了又降,降了又叛。河内闹饥荒人吃人,像我这样百八十斤的胖子做成肉脯才卖十几钱一斤!还不如狗肉值钱。侯览贪污索贿,敛财数十亿,侵占民宅三百多所,僭用宫制建造府邸十六处。王甫有过之而无不及。这个天下乱了,回颍川又能安稳多久呢?我回颍川,你也回颍川,任由胡虏南下牧马?任由贪官污吏荼毒百姓?」 郭禧无视老友因为激愤而涨红的面孔,漫不经心地收拾着棋子,「巨龙打盹的时候,窥伺在一旁的虎狼当然会扑过来咬上几口。这些年,弹劾宦官贪腐专权的同僚没有一百个也有八十个,他们的结局都怎样?我们和他们相比,是更得陛下的信任,还是资歷更老,手段更高明?」 一时间,俩人都沉默下来,不再说话。大汉变成今天这个样子,宦官、外戚、士族都有责任。 王甫是先帝爷龙袍上的虱子,要是搁在从前,先帝不点头,没人敢把他捏死。现如今,小皇帝只是一个傀儡,窦武扯着诛宦官的大旗,拉拢士族,收买人心,他是想当周公,还是想当王莽呢? 那些被窦武煽动的名士,有多少是像荀昱这样想改变宦官专权的局面,打击贪腐。又有多少是赌徒是野心家,满脑子都是争权夺利,要为家族谋取更大的利益呢? 过了良久,荀昱低声道:「我府中的僕从都已遣散,只有六弟荀爽同在京师,若有不测,还请公房兄护他周全。」 第35页 郭禧审视着老友的眼眸,毫无意外地从中看到了不惜赴死的决绝。他一时间热血上涌,豁然起身,正色道:「禧愿和伯脩同进退。至于慈明(荀爽),当设法让他早些离开京城,避避风头。」 荀昱一揖到地,「多谢。」 「你我之间,何必言谢!」郭禧扶起友人,微微压低了声音:「请转告大将军,要么干脆利落点除掉首恶,要么偃旗息鼓静待时机,别有事没事就去弹劾曹节和王甫。整个皇宫都在那群阉人的掌控之中,万一把他们逼急了豁出去挟持太后和皇上,假传圣旨调动北军五营的兵马围剿窦氏,我等性命危矣,不可不防。」 他原本只是随口提点荀昱,哪知日后竟会一语成谶。 第20章 郭禧番外  刘宏毕竟只是一个十二岁的孩子,远离故土和亲友,时常闷闷不乐。六月,张让献上了四头纯色的小毛驴给刘宏解闷。 于是,皇宫温德殿外出现了一幕奇景:刘宏驾驶着毛驴拉的小车,飞驰在殿宇楼台之间。车上载着一只头戴进贤冠,身披文官袍服的小黑狗。中常侍张让和赵忠领着十几个小黄门,乱闹闹地追在驴车后边一路小跑。 郭禧望着驴车扬起的滚滚烟尘,由衷地感谢颍川书院的荀夫子。多亏荀夫子授课严厉,要求学生必须掌握君子六艺:礼、乐、射、御、书、数。这其中「御」就是驾驶,主要是学习骑马和驾车。不然他这位郭太僕拿什么教刘宏赶驴车? 八月,满朝文武都对这个给狗穿官服,羞辱群臣的小皇帝失去了信心,朝中大事全由窦武一个人说了算。 郭禧成功转型,由一个嗜好拷问他人内心隐秘的可恶廷尉,变成了一个每天讲一段奇闻轶事,逗小皇帝开心的和蔼太僕。 窦武十分蔑视这个除了玩就会玩,也只会玩的小皇帝,对刘宏的监管放松了许多。 外戚和宦官之间的明争暗斗越发兇险,朝堂内外暗流汹涌。荀昱劝窦武尽快诛杀宦官,再拖延下去恐怕多生变数。然而窦武犹疑多虑的老毛病又犯了,迟迟不敢有什么行动。 九月,由于窦武天天嚷嚷着要杀尽宦官,却总是举着屠刀不砍下来,被恐惧和焦虑长期折磨、濒临崩溃的宦官们终于集体爆发,同仇敌忾,发誓要集中力量弄死窦武。 曹节趁着窦武出宫回府住宿的时候,哄骗小皇帝刘宏,下令紧闭宫门,封锁皇城。 王甫带人劫持了窦太后,抢夺印玺,伪造诏书,以皇帝和太后的名义下令抓捕窦武。 太傅陈蕃得知太后受制于人,方寸大乱。他带着幕僚以及数十名门生沖入宫中救驾,结果在尚书门外被一群小宦官殴打致死。追随陈蕃闯宫救驾的八十多个人全部遇害。 窦武当然不肯束手就擒,他一箭射杀了来传诏的小黄门,纵马飞驰,逃入他侄子窦绍掌管的步兵校尉营中。 这个步兵校尉营,和长水校尉营、射声校尉营、屯骑校尉营、越骑校尉营并称北军五营。北军五营负责京师防务,是守卫洛阳城的主力军队。 眼下的乱局,谁掌控了北军五营的兵马,谁就主宰了整个京师的生杀予夺。 这一下,宦官们都慌了神。要是等窦武集结北军五营的人马,带兵杀过来,就他们这点人,根本不够那些流氓兵热身的。 曹节号召大家死守皇城,和窦武拼命。 张让提议挟持小皇帝出逃,能跑多远就跑多远。 已经有宦官忙着哄抢财物,准备作鸟兽散。 关键时刻,只听啪的一声脆响,众人纷纷转头去看,却是王甫重重地扇了张让一巴掌,"诸位想送死,杂家也不拦着。那北军五营又不是窦武的私兵,北军五营的将士效忠的是天子,不是大将军。窦武私自调兵就是谋反!不想死的随我去护驾。" 于是由王甫和曹节带头,一群人哭哭啼啼地扑在小皇帝刘宏的脚下,声称窦武已经拥兵谋反,要废掉当今天子刘宏。 刘宏吓得面如土色。 宦官们抓住机会大表忠心,发誓哪怕拼了小命也要护驾,窦武那老匹夫想要谋害天子,除非从老奴的尸体上踩过去。 刘宏被感动的涕泪横流。正当他六神无主之际,王甫提出:除了逆贼窦绍统领的步兵校尉营,北军五营的其他将士都是陛下的兵马,应该还是忠于陛下的,可以拟一道圣旨,命令各路兵马保护圣驾,讨伐逆贼窦武、窦绍。 圣旨一出,整个京师乱成了一锅粥。 混乱之中,谁都没有注意到,郭禧轻车简从,直奔洛阳城外。 是夜,虎贲军、羽林军,长水、射声、屯骑、越骑校尉营等军队共同讨伐窦武。 护匈奴中郎将张奂大破羌人凯旋班师,刚到洛阳没多长时间,稀里煳涂地接了平叛的圣旨,也率军讨伐大将军窦武。 张奂是个优秀的统帅,他指挥着各路人马,一步步将窦武围困起来。还特意组织了一队大嗓门的士兵对着包围圈内的人喊话:「窦武谋反,你们都是禁军,应当保卫皇宫,为什么要追随一个反贼?投降可以免罪,先投降的还有赏赐。」 围剿持续了一整夜,步兵校尉营的士兵逃散过半,有很多人投降反水。窦绍战死,窦武在重重围困之中拔剑自刎。 窦太后被软禁于云台。 一夜之间,窦氏子弟,以及他们的姻亲、宾客、心腹皆遭灭族之祸,受到牵连殒命的多达万人,洛阳城中血漫长街。窦氏满门只有窦武两岁的孙儿窦辅被胡腾救走,逃过一劫。 第36页 王甫听着心腹小黄门的禀报,冷笑一声说,「全城戒严,胡腾那病鸡似的文弱儒生,带着一个两岁的小儿,还能甩掉杀手逃出洛阳,你逗谁呢?」 小黄门战战兢兢,说话也磕磕巴巴:「有、有人……接应他们,这些人十分兇悍,不怕死,像是训练过的游侠儿。」 胡腾确实被神秘侠客护送着逃出了洛阳城,但他们一行人绕着城郊逃了大半个圈之后,他又被打扮成马夫,赶着郭禧的马车回了洛阳城。只有两辆空车继续北上,还在岔路口选了不同的方向。 可嘆王甫派了许多人手去追捕胡腾,各地关隘的盘查加倍严密,唯独没想到胡腾会潜回他的眼皮子底下藏着。 原来事发那天,还没到规定的时辰,宫门却提前关闭了。郭禧嗅出一丝阴谋的味道,立即派人去找荀昱,人没找到,他也不敢耽搁,先把妻子儿女,还有荀爽一起送走了。回来的路上恰巧撞见胡腾正在逃命,就顺便帮他一把。 胡腾是个聪明人,没有多问什么。像阳翟郭氏这样执掌延尉府上百年的家族,得罪的多是大人物,面对的大多是一些穷凶极恶的罪犯,很容易遭到打击报復。为了人身安全,非常有必要暗中蓄养一些游侠儿,培植一些隐秘势力时刻护卫着。 过了几个月,风声渐缓,胡腾在郭禧和令史张敞的帮助下逃亡到零陵地界,谎称窦辅是他的儿子胡辅,将窦辅抚养长大。 本来是两虎相争的局面,现在外戚没了,宦官一家独大,颇有些只手遮天的势头。 尤其是王甫,在危急关头,王甫展现出的机智和魄力让他取代曹节,成了宦官第一人。战利品是至高无上的权力,只要伺候好小皇帝,想杀哪个就杀哪个,想折腾谁就折腾谁。 王甫心中盘算:第一个要杀的当然是李膺。那个自以为是的正人君子,从前仗着先帝的宠信处处和咱家作对,咱家看你不爽已经很久了!还有荀昱和荀爽,窦氏这棵大树已被连根拔起,那些躲在树下搞事情的人,自然也不能放过。 除了杀人立威,还要拉拢一些有眼色有能力的官儿给咱家办事,比如逼迫窦武自刎的那位护匈奴中郎将张奂,真是大才呀。还有帮着拟旨的闻人龚,也是好样的。 于是李膺和荀昱、荀昙等人被罢官免职。 闻人龚官拜太尉。 张奂官拜大司农,因功封侯。直到这时,险些被吐沫淹死的张奂张大人才回过味来:他被宦官给耍了,太后懿旨是假的,圣旨恐怕也有问题 张奂自认为是士大夫这边的人,却一不小心成了宦官的帮凶,还一不留神成了「借刀杀人」的那把刀,每天都要顶着同僚们异样的目光,身后总是响起窃窃私语的声音,一句也听不清楚,偏偏又能感受到那嘲讽的语调。 里外不是人,张奂无比心塞。他上书推辞,不肯受封侯爵。 话说建宁二年四月,小皇帝刘宏召集文武百官在温德殿议事。刘宏刚刚坐下(跪坐),蓆子都还没捂热呢,殿角狂风骤起,伴随着唿啸而过的穿堂冷风,一条青蛇从樑上飞窜下来,好巧不巧,正好落在刘宏脚边。只见那青蛇昂首吐信,似要择人而噬。 殿内顿时一阵骚乱,刘宏受到惊吓,躲避时一脚踏空,跌下御阶。 几个宦官七手八脚地抬起刘宏去了后宫。留下文武百官面面相觑。 须臾,青蛇不见了,天上电闪雷鸣,先是瓢泼大雨,到夜间,风雨中渐渐裹挟了冰雹。狂风将参天大树连根拔起,也让从天而降的冰雹变成可怕的极速飞落的冰弹,密密麻麻,砸毁房屋、砸伤人畜无数。 翌日,张央上疏,从冰雹灾异说起,为窦武和陈蕃鸣冤。 在王甫等把持朝政的大宦官的阴影中,群臣讨论的结果是:太尉主天,司空主地,司徒主人。所以天象异常,日月星辰失序,天灾频发的责任在于太尉。山崩水竭,五谷六畜不兴的责任在于司空。君臣失和,百姓怨愤,国家盗贼四起的责任在于司徒。 当然,这种追究责任的方法也不是凭空捏造的,有旧例可循。 突然发现天降冰雹居然和自己扯上关系的太尉闻人龚呆立在朝堂上,一脸懵逼。 张奂被剥夺兵权,迁为太常,罚俸三个月。被踩进淤泥中的名誉稍稍有点回升。 建宁二年五月,太尉闻人龚被罢免。 张奂再次上书,举荐李膺担任太尉。 王甫终于忍无可忍,翻出李膺旧案。中常侍侯览落井下石,举报正在逃亡的通缉犯张俭和李膺、荀昱等名士互相勾结,意图不轨。多名官员牵涉其中。 为了稳住局面,由宗室出身的官员刘宠担任太尉。 建宁二年(公元169年)十月,刘宏下令揖捕涉案人员。 李膺和荀昱在北寺狱受酷刑而死。前前后后有七百多士人受到牵连,或死刑、或囚禁、或流放,或罢免。为他们喊冤的太学生也纷纷被捕,太学生的领袖南阳名士何颙逃亡。 张奂被贬为布衣,永不录用。 荀昙被禁锢终身。荀爽成了被通缉的逃犯。吏卒搜遍了各地都找不到荀爽,居然没人知道他是什么时候逃走的,又藏身何处? 「三君」、「八俊」、「八顾」、「八及」等士人领袖一个都不少,全部变成了通缉犯。他们的族人和门生故旧都遭到禁锢,被剥夺政治权利终身。 第37页 有些人故意诬陷仇家,或者把看不顺眼的同僚牵连入狱,因为一点小小的过节,弄得家破人亡。 朝中人人自危。 王甫特意派了一个小黄门,把荀昱在北寺狱中「暴病身亡」的消息告诉郭禧。 郭禧听了面色如常,只是隐在袖中的手暗暗握紧。接下来的一段时间,他和平日一样,该上朝上朝,该听曲听曲。只不过独自待在书房的时间,比以往稍长。 王甫一看见这个姓郭的就来气,他费了点心思,找了几个抗不住大刑的软骨头出面攀咬郭禧,把郭禧定性为李膺的同伙。当北寺狱的差役接到命令,去郭府拿人的时候,他们惊愕地发现:人早就被同行给带走了。据说是曹节让抓的,目前正在廷尉诏狱吃牢饭呢。 王甫去找曹节探口风,恰逢曹节正在数钱,眼睛笑成了一条缝儿,「哦,你说那个郭太僕呀?他送了我整整一车钱,外加许多奇珍异宝。不求升迁,也不求消灾,只求坐大牢的时候关在廷尉诏狱,不去北寺狱,也不去尚书监。」 第21章 郭禧番外  申时,延尉诏狱。 郭禧所在的囹圄是旧官署改建而成的,看上去不太像牢房,倒更像简陋的居室。朝阳、打扫的很干净,几案席榻俱全,高而空旷的屋顶上还有一个天窗。和栅栏对面那间遍地老鼠屎,徒有四壁的牢房形成了鲜明对比。 显然,他此刻享用的,都是廷尉府故人的心意。 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将郭禧从回忆中惊醒。紧接着是开锁的声音。 幽暗的光线中,可以看见廷尉左平陈球在门口整了整衣冠,才从狱卒手中接过竹编的食盒,独自走了进来。 食盒里装着菰米饭、肉酱、咸笋、青菜豆腐羹,还有一壶酒。 陈球摆好饭菜,替郭禧斟了一碗酒:「大人,酒是温好的,您趁热喝。」 郭禧接过酒碗,仰头一饮而尽,温热绵软的酒液从喉头一路暖进胃里,芬芳馥郁,是窖藏的兰生贡酒。郭禧舒服的吁出一口长气,笑道:「囚犯的待遇什么时候这样好了?」 陈球的八字小鬍子抖了抖:「王甫天天给廷尉府施压,要把您提到北寺狱去,您还笑的出来?」 「十年了,这间牢房只住过三个人,都是被宦官弄进来的,罪名都挺吓人。第一个是乔公祖(乔玄),他待了二个月,许多名士为他奔走鸣冤。后来鲜卑、南匈奴、高句丽一同叛乱,劫掠辽东。乔公祖于狱中上书,言辞肯切激昂,触动了桓帝以及满朝文武,于是三公联名保荐他出任度辽将军,御赐黄钺,去我汉家边境督战安民,他一去就把鲜卑人打的屁滚尿流,南匈奴王见势头不好,连忙派使者送来降表,剩下一个高句丽不攻自乱。第二个是…」 说到这里,郭禧突然顿住话头,意味深长地瞧着陈球。 陈球道:「第二个是我,我在南阳太守任上纠察豪强恶霸,被地头蛇构陷判了死罪。大人覆核案件的时候发现疑点,将我提到廷尉重审。然而知情人士早已被灭口,证据不足难以翻案,是大人力排众议,拖延时间,设局引诱嫌犯自投罗网。后来真相大白,我无罪释放,大人却被弹劾渎职,罚了两年的俸禄。」 乔玄和陈球有仇怨,这是个公开的秘密。郭禧故意提起乔玄,察颜观色,发现陈球的神色虽然有些不自然,但并不是憎恨仇视一个人的反应。 其实郭禧心中在滴血,为了保命,他大半辈子的积蓄都变成了买通曹节的礼物,他现在非常迷茫,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出仕,这二十年宦海沉浮究竟是为了啥?连棺材本都赔出去了!面上却一派云淡风轻:「这间牢房可是福地,幽人吉贞。」 「但愿如此。」 陈球望着郭禧气定神闲的模样,悬着的心又缓缓落回原处。 新任的廷尉吴恭也是一个精通律法的人,他虽然对宦官十分恭顺,但只是局势所迫,以吴恭的才干,绝不可能甘愿被宦官摆布。 况且廷尉诏狱和北寺狱都是高级监狱,时常发生某个高官落马,被撤职审问,廷尉诏狱和北寺狱大抢活人之类的龌蹉事。郭禧已经被关进廷尉诏狱,要是吴恭轻易将人交给北寺狱,难免威信扫地,很没有面子。 五天后,小皇帝刘宏亲自过问郭卿的案子。负责审理这个案子的是廷尉吴恭,他採纳陈球的建议,将三位证人分开单独审问。三个人的证词互相矛盾,漏洞百出,被证实是诬告陷害。郭禧无罪开释。 建宁二年,十一月,日蚀。一年之中,太阳被天狗吃了两回,在这个婚丧嫁娶都要占卜的时代,这无疑是十分不祥的预兆。 这一回,为「上天的警示」付出代价的人是六月份才走马上任的太尉刘宠。而将天文现象或灾变异常归罪于太尉的荒诞制度,一直延续到魏文帝时期才被废除。 关于新太尉的人选,出人意料,不是携着战功归来、在名士中威望极高的乔玄,也不是宦官暗中扶持的许训、闻人袭。而是郭禧。 太尉是军政首脑,相当于今天的国防部长。主要工作是掌管四方兵事,考核各级武官,和司空、司徒一起讨论国家大事,并且负责规劝皇帝的过失。 太僕的银印青绶换成了太尉的金印紫绶,郭禧看上去十分淡然。况且他有预感:等到下一回天灾异变的时候,就是他捲铺盖儿滚回老家的时候。所以他做事非常干脆利落。 第38页 郭禧一上任,就摊上一桩大事。才臣服没多久的羌人又叛乱了。边将段颎请命讨伐羌人。 郭禧辟冀州名士田丰为长史。 田丰曾经从军三载,精通军务,正好可以弥补郭禧只会纸上谈兵的缺陷。关键是田丰这个人特别直率,刚正不阿,牛脾气上来了敢当面拍着几案和郭禧对吼。王甫再神通广大也收买不了他,用着一百个放心。 关于对待羌人的政策,朝中歷来颇有争议,以老将皇甫规、张奂为首的主和派,主张安抚羌人,招降他们供大汉驱使。以段颎为首的主战派,主张打残羌人,亡族灭种,让他们再也无力劫掠汉家城镇。 平心而论,如果大汉处于太平盛世,老将皇甫规、张奂提出的招降羌人的策略是十分可行的。把归降的羌人部落迁徙到关内,分散在汉人的村落中定居,同化羌人的生活习性,天长日久,两族融为一族,不分彼此,民族矛盾自然消除,也能彻底平息羌乱。但问题是大汉并不太平,各地州郡叛乱、农民起义此起彼伏,国库空虚,根本无力提供钱粮去招抚羌人,也没有哪块土地可以让他们安居乐业,直到彻底融入华夏礼仪之邦。 更严重的问题是:在长达两百年的时光里,羌乱反覆爆发,大汉耗费了数千亿钱,反覆平叛,招降羌人,却始终无法完全平定凉州,这导致大汉的国力被持续消耗,越来越弱,随时都可能被拖垮。 从羌人每次一战败就求和,休养生息,一旦恢復战斗力必定捲土重来的反覆无常来看,段颎的提议或许更诱人一些。但实施起来难度也很大,一是方案太血腥太残暴,遭到士族的强烈反对。二是打仗需要钱粮,而大汉国库没钱。 针对第二个问题,田丰提出了一个很好的策略:以战养战。洗劫羌人的财物人口、牛羊马匹,充作军资。这样预算下来,只需五十四亿钱就能打残羌人。 满朝文武一听,都觉得这个提议很好。毕竟上上回平定羌人的叛乱耗费了二百四十亿钱,上回平定羌乱耗费了八十多亿钱,这才安稳了多久?羌人又打来了。羌乱简直就是一个耗钱耗粮的无底洞,如果五十四亿钱就能填住这个洞,有什么理由不去试一试呢? 总不能干瞪眼,任由羌乱这个无底洞拖垮大汉。所以第一个问题已经不是问题了,叛乱的羌人已经冲到三辅地区抢钱抢粮抢女人了!都被别人打进家门了,肯定要奋起反击,至于方法血不血腥,残不残暴?谁还顾得上! 段颎能征惯战,又熟知羌羯各个部族的底细,绝对是打劫羌人的一把好手。他一向十分关照王甫的私人小金库,所以宦官们也不会出来唱反调。况且刘宏初登大宝,需要对外战争的胜利来增加威望,也乐意促成此事。 于是段颎率轻骑追着羌人打,日夜兼程。从落川追到灵武谷,又转战汉阳。羌人被打怕了,四散奔逃,最后聚集在射虎谷。段颎大军压境,穷追勐打,经歷大小百余战,斩首三万八千多人,招降四千多人,缴获牛羊杂畜数十万头,钱四十四亿。折损兵将四百余人。东羌叛乱平定,段颎被封为新丰县侯,食邑万户。 郭禧举荐田丰为茂才。 三公、光禄、御史、州牧每年都可以举荐一名茂才。今年的茂才一共二十多人,殿前对策,田丰第一,被选为侍御史。 出于在廷尉任上养成的职业习惯,郭禧总是忍不住暗暗观察小皇帝刘宏身边的人。他发现:中常侍侯览和黄门令张让、赵忠之间有嫌隙。 大长秋曹节是个对谁都很和善的老人,他懂得进退之道,为了暂避王甫的锋芒称病退居幕后。侯览则专横跋扈,对于侍奉在刘宏身边的晚辈从来没什么好脸色,多次当众给张让和赵忠难堪。 之所以还能相安无事,是因为以张让和赵忠目前的权势,还惹不起侯览,只能暂时忍耐。可以预见:过不了多久,等刘宏加冠成为真正的天下之主,张让和赵忠作为刘宏的心腹必然手握大权,到那时,侯览就要大祸临头了。 郭禧派人收集了侯览和王甫贪污索贿的罪证。还有侯览为母亲修墓大肆掠夺土地、侵占民宅的证据。先预备着,估计不久就能用上。 把侯览和王甫绳之以法,是荀昱和李膺想做却没做成的事。郭禧觉得除了陈球,有必要再找一个盟友。 鑑于窦武集结了一帮笔桿子,天天对着宦官口诛笔伐,折腾到死也没有对宦官造成任何实质性伤害的蠢事。郭禧认为:盟友最重要的是嘴巴紧,最好是那种实力过硬,喜欢闷声发大财,弄死对手之前不说废话的人。 试看满朝文武。太傅胡广显然不合适。这老东西虽然博古通今,是个能臣,但他处事圆滑,哪边都不想得罪。是不可能当出头鸟的。 司徒许训依附宦官,以此子的为人,不把他卖给王甫就算手下留情了,不考虑。 司空刘嚣是宗室,为人还算正派。但眼下小皇帝刘宏还没把皇位坐稳,对年长的宗室十分忌惮,各种猜疑。还是别没事找事。 郭禧在心中把满朝文武都筛了一遍,拟出了两个可以争取的人选:少府、大鸿胪乔玄、司隶校尉阳球。 乔玄此人,刚正廉洁,又不失风雅诙谐,才德兼备不必说了,关键是够狠。被他盯上的贪官,基本上可以直接买副棺材准备后事了,靠山是谁都没用。 当年睢阳一霸、贪官羊昌的靠山非常厉害,就是那个因为一句「跋扈将军」毒杀了质帝刘缵的大将军梁冀。作为一个连皇帝都敢毒死的勐人,梁冀的话在当时比圣旨还管用,没人敢违逆。违逆他的人都去地下见刘缵了。 第39页 话说乔玄盯上了羊昌,吓得羊昌赶紧搬出大靠山樑冀。 梁冀也非常配合,命令乔玄的顶头上司看好乔玄,别让他乱来。还派了一个特使,一路快马加鞭,去赦免羊昌。 然而乔玄根本不给梁冀面子,他一边应付顶头上司,一边加速追查羊昌的罪行,等梁冀的特使终于赶到睢阳县,羊昌已经被乔玄装进囚车里押送进京了。 这件事让乔玄名噪一时,从此步步高升。 前不久,乔玄被调回京师。他有平定鲜卑、南匈奴、高句丽联合叛乱的大功,本来一个三公的官职是跑不了的。然而他刚在洛阳站稳脚跟就弹劾董宠贪污。 董宠是谁?现在宫里有两位太后,一位是被软禁起来等死的窦太后,另一位是小皇帝的生母董太后。董宠是董太后的哥哥,也就是刘宏的舅舅。尴尬的是:乔玄的弹劾有条有理,证据确凿。刘宏不得不贬斥舅舅董宠,嘉奖乔玄,并且安抚又哭又闹的亲娘。 如果东汉有朋友圈,郭禧可能会忍不住给乔玄点一百个贊。这是一个大半辈子都在和贪官污吏作斗争,而且几乎次次完胜,不胜也能全身而退的牛人。是凭本事从县衙小吏一步步升上来的大清官。 阳球这个人,疾恶如仇,有酷吏之名。嫌犯最怕落在他手里,因为别的官至少是讲法理的,依据罪行的轻重来给人定罪。但是在阳球这儿,小杜律就是个屁,管你贪多贪少犯了什么事,一律大刑伺候。什么?您说那个谁谁谁犯罪情节不恶劣,情有可原罪不至死?不好意思,您说晚了,已经打死了…… 郭禧再三思量,觉得还是乔玄比较靠谱。阳球那个酷吏,性情刚烈急燥,对打板子等刑讯逼供手段有特殊的癖好,通常案情还没审问清楚,疑犯就承受不住酷刑断气了。 如果只是为了杀死侯览和王甫,根本用不着阳球,郭禧的门客或者洛阳街头的游侠儿能做的更漂亮,但那不符合他的初衷。粗暴地终结掉恶人的生命从来都不是刑罚存在的意义。通过公正公平的审判,让罪犯受到应有的制裁,从而教化人们去约束自身的行为,弥补礼教余下的空白。这才是出礼入刑的深意。 已经到了上朝的时间,但小皇帝刘宏还在睡觉。十几个小黄门在刘宏的寝宫外学公鸡打鸣,试图叫醒沉浸在睡梦之中的少年皇帝。 被阉人特有的尖细嗓音刻意模仿出来的鸡鸣声折磨了许久,郭禧终于忍不住嘲讽:「母鸡打鸣哟。」 乔玄在一旁听的真切,拊掌大笑道:「这雌鸡一向喜欢代劳雄鸡的事呢。」乔玄永远也不会提起,得知郭禧入狱,他苦思良久,终于在刘宏召见他的时候,不着痕迹的让刘宏想起:郭太僕最近怎么没有入宫陪朕下棋? 郭禧也不会告诉乔玄,当年乔玄在边疆私自开仓放粮,赈济灾民,先帝原本要把他用囚车押解回京治罪的,是郭禧连夜入宫,劝说先帝,指出边关告急,如果乔玄先上疏请示,等先帝批阅,再等政令传到边疆,恐怕胡虏早就攻破城池,长驱直入烧杀抢掠了。所以乔玄不但无罪,还有守土安民之功。 也不知怎么的,他们的对话传到尚书台,变成了「牝鸡司晨」。再传到洛阳街头的茶楼酒肆,硬生生传成了一桩「雌鸡化雄」的奇事。 「最近宫里头有件新鲜事儿,贤弟可曾听说?鸡鸣堂有只母鸡不下蛋了,天天早上打鸣,头上还长出大红鸡冠子,变成一只大公鸡了。」 话说小黄门学鸡叫半个时辰过后,刘宏终于姗姗来迟,和文武百官一起上朝的,还有一只黑色獒犬,獒犬披着太尉的绶带官服,对着百官一阵狂吠,看着又吓人又滑稽。 郭禧的眼皮微微跳了跳,在同僚异样的注视下缓缓走到属于太尉的位置上,一举一动都颇有汉官威仪。在他劝阻刘宏和董太后的卖官赚钱大计的时候,就预料到刘宏会生气,只不过他没想到:刘宏表达不满的方式竟如此幼稚。将獒犬装扮成太尉,羞辱他:朕餵狗狗还会摇尾巴呢,你天天拿着朕的赏赐和俸禄,朕想赚点钱你还要反对? 刘宏此举,若是被宦官挑唆的,说明他怯懦无能。若是他自己的主意,说明他昏聩荒唐,无论是哪一种,都不是值得辅佐的君主。 百官的面色都不太好看。自从宦官专权以来,政令都通过尚书台传达,太尉的实权已经所剩无几,但太尉毕竟是百官之首。(大将军不常设。)这狗都戴上太尉的冠带了,岂不是说他们连狗都不如? 刘宏毫不在意百官的状态,抛出一道惊雷:你们总是说天下都是朕的,结果上回那场冰雹砸坏了宫里一小半的屋檐,太后住的永乐宫都漏雨了,朕想修缮宫殿,你们居然说国库空虚,没钱,修不起。很好,反正朕也住不惯那旧宫苑。朕要新建一座西园。不用国库的钱,从朕的私库出钱。 郭禧:「……」 群臣:「……」 陛下的私库?那不就是卖官的钱吗? 卖官鬻爵也算是老刘家的一个传统。汉武帝、文帝景帝都曾限量出售爵位。到了桓帝刘志时期,兵连祸结,为了筹钱平叛赈灾,刘志把卖官制度发扬光大,关内侯、虎贲、羽林、五大夫等官爵都可以花钱上任。 不过论起卖官,和刘宏相比,老刘家的列祖列宗简直都弱爆了。因为刘宏不仅向那些买官的人索要钱财,没买官,凭藉能力当官的臣子也要交钱,名曰「上任钱」。为官清廉没钱怎么办?不用担心,您可以先上任再付款,还能分期付款哟。 第40页 在刘宏眼中,满朝文武就是一个个行走的钱袋子。虽然他暂时只能效仿刘志,卖一些前辈们卖过的官爵,但早晚有一天,他要将三公九卿都明码标价,太尉什么的,怎么着也要卖一亿钱才行。 想到这里,刘宏望向郭禧,只见郭太尉正以一种极端正极优雅的姿势跪坐在上首,眉目清隽,全身上下,连一根头髮丝看上去都十分妥帖,挑不出一丁点失仪的地方,也看不出喜怒。 颍川名士,果然非同一般。 郭禧面无表情的时候,有一种很强势的气场,让刘宏有点憷的慌。昨夜王甫和董太后商议许久,他们特意叮嘱刘宏:如果郭太尉反对卖官之策,那就是非议朝政,不敬先皇,可以把他杀了。如果郭太尉贊同卖官之策,那过一段时间再把他杀了,可以平息卖官引发的怨愤。顺便安抚那些反对卖官的臣子。但此时此刻,郭太尉一言不发,王甫和母后并没说过这种情形要如何应对…… 刘宏松了一口气,他并不想杀郭太尉,但他更不想和王甫起冲突,至少现在还不行。 不过,昨夜王甫信心满满,想利用獒犬羞辱郭太尉,让郭太尉当场发怒,忍不住开口说话,将把柄递过来。然而现在看来,这个谋划显然落空了,说好的士可杀不可辱呢? 建宁三年(公元170年),三月丙寅晦,日蚀。太尉郭禧上表请辞。 四月,任闻人袭为太尉。郭禧为太中大夫,郭禧称病辞官,回到故乡颍川。 七月,司空刘嚣被罢免,乔玄升任司空。 乔玄一上任,就弹劾董宠冒用太后的名义向官员索要贿赂。 其实并不存在什么「冒用太后的名义」,董宠要钱,就是替董太后要的。 董太后爱财,人尽皆知。但一国太后频频暗示臣子送钱,还在永乐宫抱着受贿得来的纯金假山咯咯大笑,高兴到落泪,如此有损皇家颜面的事,乔玄实在是忍不了。但直接弹劾皇帝的亲娘风险太大,所以乔玄决定杀鸡儆猴,反正董太后居住在深宫之中,索贿这事一向是由董宠出面的,他一点也不冤枉。 董太后本来就因为藩妃的出身遭人议论,这一下更是成了朝野笑柄。皇室为了遮丑,把董宠给砍了。罪名是「矫永乐太后属请」。就是假借董太后的嘱託。 不得不说,这个罪名定的太耿直了,把董太后的脸打得啪啪响,简直是又红又肿。 消息传到颍川阳翟的时候,已是暮秋时节。郭禧正在喝酒,一个族子的满月酒。 对士族来说,家族中又诞生了一个男儿,是一件值得庆贺的大喜事。要拜谢神明,告祭祖先,用喜饼和红鸡蛋向亲朋好友报喜。 孩子的父亲要亲手制作一副弓箭,用弓箭射天地四方,祝祷这个孩子将来上事天地,下御四方。孩子满月这天,要沐浴、穿礼服、玩玉璋、戴玉佩。家族还要举行命名礼,大宴宾客,将孩子的名字公之于众。 「郭嘉。」 郭禧轻轻地重复了一遍,嘉是美好的意思,心之所善者为嘉。这个孩子粉雕玉琢一般,确实非常美好,让人心生嚮往。 第22章 郭禧番外  在宾客的祝福声中,郭鸿把弓箭悬挂在房门的左侧。郭禧眉眼含笑,扬声颂着赞辞,把色泽纯白,手感细腻温润的美玉系在郭嘉的衣带上。 这些仪式本来应该由郭嘉的父亲郭祁来完成,但郭祁体弱多病,又帮助遭遇党锢之祸的友人逃亡,受到牵连入狱受了刑,已经缠绵病榻数月。 这个郭祁是郭氏旁枝的子弟,他这一支人丁稀薄,已连着两代无人出仕,在家族中毫无存在感。郭祁纵然才学出众,但拖着这样一副病体,连家门都出不了,又能怎么样呢? 不过同族子侄的满月酒,无论如何都是应当来的。何况对于郭祁的才华和遭遇,郭禧一向十分惋惜。若是当时他在阳翟,绝不会任由郭祁入狱。虽然阳翟郭在洛阳什么也不是,但在颍川,太守也要让三分的。若是……哎…… 只看来宾和宴席的规格,就知道郭祁有多看重郭嘉,这个孩子可能承载了他所有的希望。 听说自从郭祁一病不起,有那么几个不要脸的族人上蹿下跳,想要接手他家的田宅产业。不过这些人若是识相,在这里看见他就该收敛了。 其实郭禧是被郭祁收藏的那几罈子十年陈酿勾搭来的,谁知道酒没喝上几口,还被郭嘉粘缠上了。他一放手,这孩子就哇哇大哭,他只好把郭嘉抱起来。 就这样反覆了两回。郭禧忽然发现:郭嘉在假哭,哭一两声,就偷偷观察他的反应,他假装不理不睬,郭嘉就扯住他的衣襟,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或着继续假哭,脸上一滴眼泪都没有。神色像极了某种狡黠魅人的小动物。 这时的宴席是分食制,每个人面前都摆着一张食案。所有菜餚均分,每人一份,各吃各的。 郭禧自斟自饮,侍女在一旁布菜。郭嘉鼻翼翕动,几次手脚并用想扑到酒盏上,用行动表现出他对美酒的嚮往。 刚满月的小子应该不能饮酒吧?但郭禧对上郭嘉那双稚子特有的黑白分明的干净眼眸,一个唿吸间就败下阵来,什么原则都抛到了九霄云外。他托住郭嘉,用竹箸沾了一滴酒餵给小傢伙。 郭嘉神色陶醉,把竹箸舔的干干净净,还一脸意犹未尽的样子,活像一个资深酒鬼,把宾客都逗笑了。 第41页 建宁四年(公元171年),正月甲子,刘宏加元服,大赦天下,唯党锢不赦。 二月地震,太尉闻人袭被罢免,汝南人李咸任太尉。 三月瘟疫,司徒许训被罢免。乔玄任司徒,辟陈留名士蔡邕为掾吏。 这个蔡邕雅擅音律,熟读经史,在辞赋和书法方面有很深的造诣。他创作的「飞白」书体,和他生的女儿蔡文姬都名传千古,让无数后人遐想。 话说董宠死后,董太后深恨乔玄。但乔玄功劳大,资歷老,又是刘宏最敬重的人之一。董太后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一腔恨意都发作在负责审问董宠的廷尉吴恭身上,说吴恭驾驭不了下属,才德不能服众,将他贬为布衣。 其实吴恭初任廷尉的时候,因为他看上去有些文弱,言行举止总缺了几分气势,廷尉府那帮刺头确实没少阳奉阴违,各自为政。谁让他不像郭禧那般镇得住场面呢?但最近几桩大案证明了吴恭的风骨和才能,陈球等人对他已是心服口服。 关于新廷尉的人选,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了颍川郭氏。 居住在颍川郡阳翟城的郭氏也是衣冠世族,数代都传承法律。那些掌管刑狱诉讼的廷尉正、廷尉左监、右监、廷尉左、右平,决曹掾等,即使不姓郭,也多半是郭氏的门生故吏。这个家族已经出了六个廷尉,再多一个也无妨。 然而颍川郭氏出产的名士就那么几个,郭贺、郭晊已经入土为安,郭祯花甲之年,这位老哥年纪大了眼睛不好使,看不清文书上的字。郭祁倒是年轻,但他多病多灾,据说正在准备后事。 郭禧去年才称病辞官,不太方便。竟有人丧心病狂,连年仅弱冠的小辈都不放过,提议让郭鸿出任廷尉。谁让郭氏精研律法,族人几乎承包了延尉一职呢? 郭禧打量着他的长子郭鸿,五官端正,身形修长,不开口说话的时候的确很有名士风范。但自家的儿子自家清楚,郭鸿这厮是个憨货。若是太平盛世,君明臣贤,当个廷尉也能胜任。但眼下宦官专政,朝野动盪不安,像郭鸿这种老实敦厚的人去洛阳当官,随时被人带进阴沟里爬不出来。 三天后,乔玄收到了一封来自颍川的书信,署名:郭禧顿首。就薄薄的一片竹简,上面写着:「南阳无令,其谁可而为之?今国无廷尉,其谁可而为之?」 「南阳无令」这句话出自《吕氏春秋》,晋平公问祁黄羊:「南阳没有长官,有谁适合担任南阳令呢?」祁黄羊回答:「解狐适合。」 晋平公有点吃惊,问:「解狐不是你的仇人吗?」祁黄羊道:「您问的是谁适合治理南阳,并不是问谁是我的仇人呀。」 晋平公心想:这话没毛病。依言任命解狐为南阳令。晋国都城里的贵族都称赞任命的很好很合适。 过了一段时日,晋平公又问祁黄羊:「国家缺少军事统帅,谁适合担任这个职务?」祁黄羊回答:「祁午适宜。」晋平公狐疑:「祁午不是你儿子吗?」祁黄羊笑了:「您问的是谁适合担任尉,并没有问谁是我的儿子呀。」晋平公觉得这话很有道理,依言任命了祁午。晋国都城里的贵族都称赞任命的很好很合适。 孔子说:「推荐外人不排除仇人,推荐自己人不迴避儿子,祁黄羊可以说是大公无私的人了。」 乔玄当然知道这个「举贤不避亲仇」的典故。现如今,谁最适合当廷尉呢? 乔玄举荐了他的大仇人陈球担任廷尉。这个消息犹如晴空霹雳,震惊了全国人民。朝野上下一片譁然。人们在惊掉下颌的同时,对乔玄油然生出一股崇敬之情。乔公啊乔公,水土不服就服您。 乔玄的名望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就连刘宏看向他的目光中都满是崇拜景仰。 七月,刘宏大婚,立宋氏为皇后。任张让、赵忠、夏恽、郭胜、蹇硕等十二个宦官为中常侍。 十月,鲜卑寇并州。 熹平元年(公元172年),五月,廷尉陈球弹劾大宦官侯览专权骄奢。一共数十条罪行,桩桩件件证据确凿。 侯览的官印和绶带被没收,奉旨在家中自裁谢罪。 张让和赵忠等中常侍掌权之后,比侯览更加贪婪,他们纵容族人盘剥州郡,侵害百姓。大汉国势日衰。 有人弹劾十常侍,刘宏却说:「张常侍是我父,赵常侍是我母,勿要苛责。」 一个皇帝居然能说出这样的话,把阉人视作至亲。乔玄感觉继续留在朝堂上也不可能再有什么作为了。他心灰意冷,称病上疏请求辞官,一连辞了三回,刘宏就是不批准。 乔玄也是一个狠人,刘宏不让他辞官,他就弹劾刘宏的小伙伴盖升。 太中大夫盖升和刘宏的关系非同一般。他担任南阳太守的时候贪污了好几亿钱,当然,这些钱都用来讨刘宏的欢心了。 乔玄要求没收盖升非法所得的财产,把他收押候审。 刘宏很为难,一边是关系非常好的友人盖升。一边是他敬重的老臣。算了,非要辞官就辞吧。 于是,乔玄成功辞职。然而他刚清闲几个月,又被刘宏任命为光禄大夫,后来还当了太尉。 光和元年(公元178年),陈球去年就升官当了司空,廷尉一职空悬月余,一直没合适的人选。郭禧被几个昔日的同僚联名举荐,再次担任廷尉。 这年头被人举荐当官实在不能算什么好事,因为需要缴纳一大笔「上任钱」才能风光赴任。 第42页 据说还有清官廉吏因为交不起上任钱,被替刘宏上门催钱的督邮活活逼死的。 郭禧怀疑那几个举荐人和他有仇,他把自个儿出仕以来做过的荒唐事都回忆了一遍,从当年担任太学博士(太学的老师称博士)的时候带着学生逛青楼算起。到上个月伙同郭嘉敲诈一个老道士从山中带出来的猴儿酒。到最后也没弄明白这几个举荐人到底是在公报私仇,还是单纯觉得廷尉就要姓郭的来当才好。只得先找族人借了一笔巨款去洛阳赴任。 一路上,无端身负巨债的郭禧都萎靡不振:没仇没怨的举荐老夫作甚?不知道老夫穷,交不起上任钱吗? 光和二年(公元179年),三月,太尉乔玄的小儿子在家门口玩耍,被三名歹徒劫持绑架,拖进乔府一处无人的阁楼之中。劫匪躲在阁楼上喊话,让乔玄拿钱来赎人。 主管京师治安的官员司隶校尉阳球、河南尹、洛阳县令忙不迭赶到现场,命令官兵包围了乔府。可人质是乔公的幼子,家中宝心头肉。阳球等人担心劫匪撕票,杀掉乔玄的儿子,没有贸然下令攻击。 按照汉律,挟持人质是大罪,必死。哪怕是为了保护人质,放走劫匪也是严重的失职。如果劫匪逃走,阳球这个司隶校尉就要当到头了。 眼看劫匪就要挟持着人质逃走,乔玄目眦欲裂,大声疾唿:「奸人无状,玄岂能以一子之命而纵国贼唿!」 「我乔玄岂能因为庝惜一个儿子的性命就放纵国贼!」乔玄这样说其实是想给阳球壮胆,让他放手去捉拿劫匪。 于是阳球下令攻击劫匪,劫匪被杀,但混乱中乔玄的小儿子也死了。 乔玄十分悲痛,入宫请皇帝刘宏下诏:「凡是有劫持人质的,一律格杀,不得拿财宝赎回人质,让罪犯有利可图。」 这几年京师的治安越来越差,劫匪把落单的孩子当成有腿的钱袋子,没事就劫持绑架几个,让家长拿钱换人。 自从乔玄请刘宏下诏「劫持人质一律格杀勿论」之后,洛阳城没有再出现绑架勒索事件,百姓提起乔公都敬若神明。 话说乔玄的幼子乔徵,郭禧是见过洪兴邵仙怼堵家的。那孩子只有十岁,总是贪玩不好好吃饭,长得瘦瘦小小,面有菜色。衣着委婉一点说是朴素整洁,其实因为乔玄当官当得太清廉,家中很是清贫,洛阳西市商贩的儿子穿得都比乔徵好。 总之,如果把乔徵往大街上一丢,完全看不出是官宦人家的子弟,要说他就是太尉家的小公子,谁敢相信啊? 事发当天,乔徵和几个小伙伴一起在家门口玩耍。那几个小伙伴中有太常卿的儿子,有博士祭酒(太学校长)的女儿,哪个的衣裳都比乔徵体面,哪个的家境都比他富裕。如果劫匪不瞎,脑袋也没被门夹过,怎么选也不可能绑乔徵吧? 绑架一个明显就很穷的大官的儿子来要钱,还不如随便劫持一个富商的儿子,起码能多得一点钱财,还不会惊动司隶校尉被一群官兵包围。劫匪这么做图什么呢? 劫匪劫持乔徵之后不先找一个隐秘且安全的地方躲起来,争取勒索钱财还能逍遥法外。反而进入乔府阁楼,闹得司隶校尉、河南尹、洛阳县带数百官兵围捕,这种行为实在反常。难道劫匪的脑袋确实被门夹过? 当时那种情况,依照律法,如果乔玄当众拿钱赎回幼子,就会被扣上私通匪类的罪名。如果乔玄不赎人,让劫匪挟持乔徵逃走,司隶校尉阳球就会因为玩忽职守被弹劾,如果劫匪逃跑后再杀掉人质,阳球就会因严重渎职被定罪…… 这么看,汉律的漏洞有点大。这三名劫匪的行为也不像单纯求财,反而更像是故意利用这个法律漏洞,拖乔玄和阳球下水。 可惜设下这个局的人不了解乔玄,不懂他的刚烈和坚守。坚硬的石料雕琢成栋樑,只会折断,不会弯曲。 郭禧厚着脸皮找阳球借来那三个劫匪的尸体,让廷尉府的人去查。 一开始没什么头绪,郭禧坚信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贴告示高价悬赏认尸,终于有人提供了劫匪的身份信息。据调查,这三名劫匪在挟持乔徵之前,都获得了一大笔来路不明的钱财。据其中一个劫匪的母亲说,钱是一个叫王大脚的人给她儿子的。王大脚最后被证实是永乐少府王萌的侍从。 事情查到这里就不太好办了,王萌是大宦官王甫的干儿子,可以在洛阳城横着走的人物。 但某些人就算不招惹王甫的干儿子,王甫也不可能突然就看他顺眼了。 阳光和阴影把郭禧颀长的身影瓜分成两半,他倚着护栏,唇角含笑,向心腹属下投去一道鼓励的目光,「伟璋呀,债多不压身,虱子多了不嫌咬,咱们廷尉府还怕谁?尽管去查,出了事我担着。」 赵昂(字伟璋):「……」您这么破罐子破摔真的好吗? 没几个人知道:郭禧一本正经的时候,看上去确实像一位纯厚慈祥的长者。前提是没有亲眼目睹他勾着唇角眉眼含笑的模样。郭禧笑起来的时候,整个人都散发着一股邪魅气质,邪恶且自带蛊惑效果,活似下一刻就要诱拐良家妇女上青楼的斯文败类。 十天之后,王萌因指使劫匪绑架乔玄之子入狱。由于绑架案最开始是阳球经手的,所以郭禧和阳球都抢着要提审王萌,最后天子刘宏拍板:案子让阳球来审,王萌由廷尉诏狱移交到司肃校尉洛阳狱。 第43页 据说这是王甫的意思,因为对王甫来说,半夜叮人还唱歌的蚊子;吃了一口才发现有半条虫的桃子;还有闷声不响一肚子坏水的郭禧都特别讨厌。相比之下,阳球有个宠妾是中常侍程璜的女儿,这位宦官的女婿好歹算半个自己人,怎么也有几分香火情吧,反正肯定比郭禧靠谱。 因为廷尉郭禧一直没有缴纳上任钱,王甫找了个黄门令负责催债,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不能坏了朝廷卖官的规矩。 据说上一个奉命催债的督邮连廷尉大人的面都没见到,就被几个凶神恶煞的负责抓捕犯人的皂衣吏给吓尿了。那些皂衣吏有着官差的底气外加强盗的兇悍,还牵着两条半人高的大猎狗,真的好吓人。 黄门令召集了几十个带刀侍卫,终于鼓足勇气上廷尉府去堵门,谁知道扑了一个空,只见房樑上垂下来一根细麻绳,晃晃悠悠地悬挂着官印,郭禧早在三天前就挂印归去,据说并没有回阳翟老家,不知道上哪去了。 自从幼子惨死在眼前,乔玄就病了,准备辞官休养。但自称有病这个藉口已经被用烂了,搞得真有病也像装病一样。乔玄的请辞表简直让人耳目一新,他把这几年发生的灾变异事比如日蚀、地震、皇宫不明原因起火什么的全都归咎到自己身上,请求引咎辞职。 乔玄大约是这么说的:「怪我,怪我,日蚀月食、地震洪水、流星坠地,南苑起火全都怪我。天人感应嘛,必须是太尉的责任。」 这封请辞表已经牛上天了,偏偏满朝文武都无话可说,因为这些年换了十几个太尉,都是因为日蚀地震之类的灾异现象。乔玄这个不当太尉的理由,没毛病。 太尉出缺,皇帝刘宏手中又多了一个可以售卖的官职,明码标价一亿钱。 然而自从宦官专权以来,太尉已经变成了一个荣誉性职位,根本没多少实权。傻子才肯出一亿钱,去买一个随时都可能被罢免、分分钟滚回老家的太尉。还不如花上两千万钱买个郡太守,又便宜又实惠,不但能轻松捞回本钱,说不准还能大赚特赚。 于是太尉成了滞销货,无人问津。刘宏只好开展打折促销活动,挥泪贱卖。最终,名将段颎出一千万钱,以一成的折扣价当上了太尉。 四月,王甫休沐不在宫中,司隶校尉阳球入宫面见刘宏,从王甫指使干儿子王萌绑架乔玄幼子说起,把王甫这些年的诸般恶行都抖了出来。请求诛灭贼臣王甫。 恰好最近宫里闹鬼,据说是被王甫诬陷,全族男丁被杀,冤死在暴室的宋皇后怨气难消,化为厉鬼。 宋皇后活着的时候,淑静守礼,优雅端庄,笑不露齿,行不露足,是个标准的世家女。刘宏一点都不喜欢这个古板无趣的女人,但一想到宋皇后变成了鬼,一向相信鬼神天命之说的刘宏就有点怕她了。 也不怪刘宏迷信,毕竟对刘宏来说,除了天命和鬼神保佑,还有什么力量能让他这个小小的亭侯突然继承皇位呢?瞧瞧王甫干的好事,害死宋皇后,还冤杀了皇后的父兄。真是该死。 况且就算不提怕鬼这茬子事,刘宏也已经忍耐不了王甫的跋扈专权,早就想收拾他了。 阳球领了捉拿王甫及其党羽的圣旨,连夜把王甫,以及王甫的另一个干儿子沛国相王吉,还有谄媚王甫的新太尉段颎一起五花大绑送入监牢。 说是审问,但阳球根本什么都不审也不问,就是亲自动手拷打王甫,打了又打,用刑后再用刑。 把十八般酷刑都尝了一遍,嘴里塞满泥土,连一颗牙齿都没剩下,不成人形的王甫蜷缩在尘土中,迷迷煳煳地想起了郭禧,那个人审案真是温和呀,从来不滥用刑罚,他当初怎么就看郭禧不顺眼呢? 王甫死了,和两位干儿子在黄泉聚首。他的尸体被阳球摆在城门口示众,惨遭野狗舔食。 段颎也死了,他和张奂并列「凉州三明」,都是让羌人闻风丧胆、威震边塞的一代名将。一个因为去捧宦官的臭脚,稀里煳涂地丢了性命。一个因为不肯阿附宦官,丢官罢职瘫痪在床。说不清哪个更倒霉。 郭禧徘徊在荀昱的墓前,良久,抚着墓碑幽幽道:「伯脩,伯脩,王甫伏诛了。这地方青山绿水,你长眠在此,想必十分惬意。不像我,劳碌命,去混酒喝,居然拐回来一个臭小子。」 他这辈子为人臣,结果朝政日非,江河日下。为人友,结果老友荀昱长眠于地下,坟头草半人高。为人伯父,结果一不小心把郭嘉带成了一个小浪子。惟一欣慰的是:颍川这地方,名士多如狗,隐士满地走。从今往后,小酌怡情也好,痛饮狂歌也罢,都不愁没人作伴了。 后来,郭鸿出仕。在所有人的意料之中:他是颍川阳翟郭氏家族的第七个廷尉。 第23章 郭嘉的冠礼  荀爽,颍川颍阴人,荀彧的六叔,荀氏八龙之一。 他最初接到的任命是平原国相,正走在赴任的路上,又被拜为光禄勛。光禄勛才当了三天,升任司空。从被迫终结闲云野鹤的隐士生活的一介布衣,到官至三公,仅仅用了三个月。 这个升官速度,天下震惊。一不小心成了董卓千金买马骨的那副马骨,荀爽很无奈:武力胁迫当官,董仲颖这是拉拢世家还是想和世家结怨呢? 为了笼络人心,董卓任用韩馥、刘岱、孔融、张邈等名士,让他们在地方上担任州刺史等要职。就连和他有嫌隙的袁绍、鲍信等人也都被授予官职,以示不计前嫌。 第44页 不知道是不是洛阳城太繁华,腐蚀一个人的速度太快,年轻时以豪爽侠义着称的董卓迅速得意忘形。 十一月一日,他自拜相国,封郿侯,入朝不趋,剑履上殿。放纵士兵在洛阳劫掠富户,搜刮财物,强抢妇女。 给那些富得流油的富豪随便安一个罪名,没收他们的财产,是董卓的亲信最爱做的事情之一。 好好的一座繁华帝王都,被亦兵亦匪的西凉军闹得家家关门闭户,街市萧条。洛阳城中,无论贫富贵贱,皆朝不保夕,长得稍微周正一点的小娘子都不敢出门。 看上去好像百官慑服,从此拥重兵,挟天子,只手遮天。 但很快董卓就发现不对劲:他极力拉拢的那些名士上任以后,一个个在地方上招兵买马,蠢蠢欲动,跟本不接受中央政府的管理。 不过这都是后话。 九月中旬,郭嘉回到颍川,在郭禧的主持下,预备成人仪式—冠礼。 这一准备就是两个月,受到邀请前来观礼的宾客不多,但郭嘉翻看一遍名帖,心情已经无法淡定了。 田丰、乔瑁、乔蕤、陈珪、陈登、胡昭、刘晔…… 几位书院的先生不算,郭嘉邀请的荀彧、戏璕、郭图、辛评等友人也不算,光史书上留名的就有十来个。 糟老头交游广阔啊! 荀彧是第一个来的,他作为贊冠,要负责协助冠礼仪式,为郭嘉贊唱司仪。为了不出么蛾子,他们提前十天把仪式演习了一遍。 除了郭嘉坚决不肯留鬍鬚,看着太嫩,戴上发冠也不像成年男子之外,一切都十全十美。 荀彧坐在灯下,将赞辞又背了一遍。 郭嘉轻袍缓带,一只手搭在门上,一头黑亮柔顺的长髮披下来,只用一根髮带稍微固定,看上去散而不乱。他正隔着门和戏志才斗嘴。 戏璕推门:「郭奉孝,凭什么文若来了有佳酿,璕屋中只有茶水?」 郭嘉关门:「什么时候左先生允许志才喝酒,再来找嘉。」 戏璕哀嚎一声,用力抵住门板:「那算你先欠着,给我留好,我要一百坛梨花白。」 郭嘉淡淡地瞥他一眼:「你怎么不去抢?赶紧把襦裙脱了,环佩摘掉,找个山寨去当强盗头子,免得屈才。」 木头门在他俩的力量角逐之中发出让人牙酸的声音。荀彧终于听不下去,道:「进来好好说话,多大的人了,和门过不去。」 戏璕进屋,朝郭嘉抛了一个媚眼,举袖半遮面,眼波流转间,自有无限风光,幽幽地说:「红颜未老,恩情中道绝,奉孝莫不是有了新欢?连一点酒水都要剋扣。」 郭嘉一把勾住荀彧的肩,凉薄一笑:「没错,新人美如玉,但见新人笑,不闻旧人哭。志才是哪位?嘉不记得了。」 戏璕:「文若才是旧人,你们先认识的。」 郭嘉:「衣不如新,人不如故。就要偏心文若。」 荀彧的眸色深了一瞬,很快掩去,他合上竹简,挡住想拽走郭嘉的戏璕,「别闹,酒瘾再忍一忍,先养好身子,到时彧请志才畅饮,不醉不归。」 为了一个与众不同的冠礼,郭嘉还特意制作了摺扇。摺扇这玩意在东汉绝对属于独家发明。目前问世的团扇、羽扇、蒲扇等扇子都属于屏扇,是不能摺叠的种类。 虽说羽扇纶巾才符合时下的潮流,但若论装逼神器,摺扇才是首选。 众人还是头一回见到摺扇,觉得有趣。 戏璕拿起一把摺扇细看,紫竹撒金玉芯扇骨,纸质扇面,上面绘着一位手持团扇半遮面的美人。妙趣横生的是:团扇中也绘着一位美人,在月亮门里餵鹦鹉。 胡昭轻轻抚着柔韧、细腻、洁白的纸质扇面,喃喃自语:「这可比左伯纸精緻多了。」 郭嘉把玩的摺扇在他指间旋转了三百六十度,唰地一声展开。胡昭还没看清他扇子上绘的什么,郭嘉手指微动,摺扇又倏地合上,遥遥指向一叠空白纸张,「孔明兄(胡昭字孔明),留些墨宝可好?」 三国时期的书法名家,以胡昭和钟繇为首,胡肥钟瘦,各擅其美。 胡昭欣然提笔。 郭嘉偷着乐:传家宝到手。 三天后才是吉日,不过已经有很多宾客提前到来。这年头出行不易,从江东到颍川能走一个多月,这还是有马车或牛车代步的情况…… 荀彧、戏璕、和郭嘉都站在第二道门迎宾,三人皆鲜衣华服,摇着摺扇,招摇惹眼。 荀彧的扇子展开,斗大的字映入眼帘:将戒酒,勿使此君窃饮。是郭嘉的字,介于隶书和草书之间,行云流水,和字的主人一般潇洒从容。 摺扇背面,寥寥数笔,勾勒出扁舟一叶,水波无垠。海天一色,无边无际。 戏璕意味深长地挑眉,潇洒地轻轻一甩,摺扇倏忽一展,「陌上人如玉……」,这扇子两面都绘着兰草,形态大小神韵各异,留有大片余白。 郭嘉顿足:「你俩的扇子拿反了。」 荀彧微笑:「没反,我和志才换了。」 郭嘉:我信你个鬼,志才非要和你换还差不多。 戏璕:「我一直想问,奉孝怕不是天生一颗七窍玲珑心,什么新鲜玩意都难不倒他,还会画扇面?」 「那是脩羽画的。」 「多好一个人,居然和鸟重名,你起名的时候怎么想的?」 第45页 郭嘉:「……」 乔蕤是带着他的两个女儿来的,一双超级可爱的小萝莉。这小模样,将来妥妥的一对姊妹花,又刚好姓乔,会不会是孙策的大乔和周瑜的小乔? 可能是盯着小萝莉发呆的时间有点长,郭嘉的后脑勺勐然一痛,他被人打了。 转身,映入眼帘的是一位中年男子,方脸阔额,剑眉入鬓,一双星目中泛着严厉的光,一看就特别正派。 「竖子好生无礼!」 郭嘉:嗯,声音也很正。 就是刚正得有点过头,在别人家作客,对主人使用「竖子」这种蔑称?这可不是什么好词儿,先秦时期,宫里的奴隶叫做「竖」。 郭禧笑得灿烂:「嘉儿,这位是冀州田丰田元皓,你这没规没矩的懒样子,就该让元皓多敲打几次才好。」 原来是田丰,刚才那一下挨得不冤,人家连袁绍都正面刚的…… 郭嘉行礼,引诸位贵客去厢房安顿,先被乔蕤防贼一样使唤着去搬屏风,厚重的玉石屏风彻底隔绝了大乔和小乔的倩影。随后被田丰揪着对弈,折腾了半宿,最后把脸埋在棋盘上假装睡着,被脩羽扛回正院暖阁才脱身。 脩羽:「别装,知道你醒着。」 郭嘉一动不动,白天跑来跑去的迎客,晚上又被一位八桿子打不着的田先生强行矫正德操,言语间暗藏玄机,针锋相对,斗智斗勇大半宿,现在一根手指都不想动。 脩羽微微松了一下臂弯,任由郭嘉自然下滑,等怀中之人的下颌轻轻磕在肩头,他的手臂瞬间收紧。 一步步走向胡床,脩羽一向清澈的眼眸中渐渐起了波纹,灼热,且暗流汹涌。 不过,对着一个毫无防备、身心放松、闭着眼睛耍赖的人,脩羽背靠床头坐下,替郭嘉拢了拢耳边的散发,只是揽着这个人,他就前所未有的满足。 从前还是乌鸦的时候,郭嘉常常抱他。那些亲密无间的举动,从他化形被发现的那一刻开始,就再也没有过。 郭嘉踢掉鞋子,在脩羽胸口蹭了一个舒服的位置,故意闹人:「我要听故事,被硬灌了满耳朵的非礼勿视、君子守节,急需治疗。」 脩羽认识这个鬼灵精的坏傢伙以前,日子过得很是清净,少数几桩值得追忆的人和事,已经翻来覆去给郭嘉讲了好几回。这人记性太好,书上有的、他会说的故事他大多都看过,听起来兴趣寥寥。 脩羽苦思冥想片刻,空灵清冷的嗓音缓缓响起:「伏羲和女娲是兄妹,伏羲鳞身,女娲蛇躯……」 讲了个开头,偷偷用小法术探听郭嘉的心声。 「女娲:伏羲哥哥来追我啊,追上了就做夫妻。」 「我脩潜力无限,讲个神话还带兄妹终成眷属的。嘿嘿,甚合我意。」 脩羽一口气堵在嗓子眼,终于自暴自弃,胡编了一出大乱斗:妹喜、妲己、褒姒三美大战西王母……他就不信这一出奉孝还能说中后续! 第24章 赵云战吕布  十二月,曹操逃到陈留,在当地孝廉卫兹的资助之下,招募到五千义兵,举起讨董的大旗。 东郡太守乔瑁伪造三公书信,发布讨董檄文,把董卓毒杀何皇后、□□后宫、偷盗皇陵珍宝等等罪行一一例举,号召天下英雄讨伐不臣,恢復刘辩的皇位。 郭嘉其实考虑过让曹操伪造三公书信,但一想到这封书信会间接逼死刘辩,让三公艰难度日,最终被董卓挨个撤换,使乔瑁陷入困窘的境地,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响应讨董檄文起兵的,除了曹操,还有十一路诸侯。 一、后将军袁术屯兵于鲁阳。 二、冀川牧韩馥留守邺城,供给军粮。 三、豫州刺史孔伷屯兵于颍川。 四、河内太守王匡屯兵于河内。 五、勃海太守袁绍屯兵河内。 其余诸侯都和曹操一起屯兵在酸枣,据说单酸枣大营就有义兵十余万。 六、兖州刺史刘岱。 七、陈留太守张邈。 八、东郡太守乔瑁。 九、山阳太守袁遗。 十、济北相鲍信。 十一、广陵太守张超。 孙坚此时依附于袁术,不能单独算一路诸侯。至于刘备,这时候还在公孙瓒麾下,坐标位于幽州或者青州。 公孙瓒带领白马义从守护边境,数次以身犯险,好不容易把乌桓人给打怕了,却被幽州牧刘虞摘走胜利果实,刘虞安抚游牧民族,跟乌桓议和,请求朝廷裁撤幽州的驻防军队,只给公孙瓒留下白马义从和一万多步兵。 公孙瓒不能接受被裁军,他派人暗杀游牧民族的使者,想阻止鲜卑乌桓归附刘虞,于是幽州的一文一武彻底交恶,互相拖后腿,都无暇他顾。 不过这丝毫不影响郭嘉看热闹的兴致,为了看戏,他还特意准备了一身行头:宽大飘逸的云纹素锦深衣,佩上摺扇纶巾,端得是衣袂飘飘不履尘。 针对关东联军的进攻,董卓也作出相应的部署:一、派李儒毒杀刘辩,让关东诸侯「兴义兵,救刘辩」的口号作废。二、由中郎将牛辅带着李傕、郭汜和张济等校尉屯兵安邑,震慑关中,免得又有人举旗讨董。三、让胡轸和吕布负责迎战关东诸侯的先锋部队孙坚。 胡轸和吕布是有矛盾的,这属于凉州军和并州军的派系之争,在现阶段几乎不可调和。两位主要将领不合,导致这支军队管理混乱,不堪一击。 第46页 孙坚强势进军,击败胡轸,斩杀了胡轸帐下的都督华雄。 想看「关公温酒斩华雄」的小伙伴,请跟郭嘉念:华雄是孙坚杀的。^-^ 郭嘉一觉睡到日上三竿,出来看热闹,正赶上胡轸再次败退,吕布率骑兵掩护他撤兵。 吕布存着炫耀武力、证明胡轸就是个酒囊饭袋的心思,这次出战异常勇勐,一连杀翻数员武将,所向披靡。 中军帐里,众诸侯一筹莫展。郭嘉对曹操耳语了几句,曹操点赵云出战。 声声战鼓,漫天黄尘中,赵云纵马来到两军阵前,他吹了一声口哨,这哨声十分嘹亮,被虎牢关两侧的绝壁一重重放大,就像陡然拔高的号角声,苍凉地穿梭在战场的鲜血和尘埃之间。 吕布的并州骑兵一阵骚乱,有许多上好的战马,突然间决绝捨弃主人,向着赵云奔跑,变成了敌方的战马。 郭嘉:让子龙和专业养马人士学习外语,果然是一个英明的决定。 吕布惊愕了一瞬,赵云已疾驰而至,银枪反射着致命的冷光,直直刺向他面门。吕布格挡,双方有来有往,恶战了数个回合,不分胜负。 关东军人数众多,吕布久战力疲,身边的亲兵不断减少,他虚晃一戟,拨马就跑。 赵云没有去追,他们昔日在并州军中见过一面,多少是有点交情的,而且吕布的武艺还隐隐在他之上,只是不知为什么,吕布一看见他就心神不宁,眼睛总往中军那边瞟。 距离太远,中军护盾高大,吕布无法确认他心底最恐惧的人是否就站在对面,刚才一不留神,铁胄(头盔)都被赵云挑飞了。 主将疑似败退,并州铁骑士气低落。高顺带领陷阵营为吕布断后,直到吕布安全退回虎牢关,才撤走。 常山赵子龙一战成名,刘岱、乔瑁、孙坚争着厚礼相邀,各种优待礼遇,他却毫不动摇,坚决留在条件简陋的曹军的营帐之中。 莫名拉了一波仇恨的曹操:为什么说实话没人相信?我也很希望拥有子龙这样的部将,但他是有主的啊……而且特别忠诚,挖不动…… 曹操稳了稳心神,尽量想一些开心的事,「打败了胡轸和吕布,攻克虎牢关,进军洛阳,覆灭董贼指日可待!」 郭嘉:「闭着眼睛想,自然都是好事。」 曹操:「奉孝话中有话,可否说明白一点?」 郭嘉毫不客气地泼冷水,「眼下董卓虽败,但元气未损,其麾下凉州军和并州军皆是虎狼之师,还有毒士李儒用心辅佐,进可针对弱小势力一一击破,退可劫掠京师财富据守长安。反观关东豪杰,既已获胜,扬名天下,欲观望战局保存实力之人不在少数,恐怕要日日宴饮,徒耗军粮。」 这人的声音特别好听,哪怕说着这种逆耳之言,也教曹操不愿意怪罪他。 曹操佯怒,拔剑抵住郭嘉的脖颈,「诸君散家财,起义兵,讨董贼,救国难。奉孝居然说出这等诛心之言,该杀!」 郭嘉发出一声轻笑,根本无视吻在喉头的利刃,揶揄地看着曹操。 曹操方才被郭嘉兜头一盆冰水浇得透心凉,这时冷静下来,不得不承认郭嘉比他更清醒、更懂人心。 一片寂静中,陡然响起裂帛之声。却是赵云守在帐外,听着帐内的两位仁兄刚才还有说有笑,突然冒出一声「该杀」,还伴随着长剑出鞘的声音。赵云心中一紧,一把扯落帘子,取弓搭箭。无论里边是什么意外,弓箭无疑是最具有威慑力的杀器。 另一边曹操发觉镇不住郭嘉,尴尬一笑,移开兵刃。他循声回头,就看见营帐的垂帘飘落在地,露出一支寒芒烁烁的铁箭头,正正对着他的要害。以赵云对奉孝的关切程度,不用怀疑,只要奉孝一个眼神,那箭就会要他的命。 「子龙,没事,我们走。」 赵云听到郭嘉的吩咐,毫不犹豫地收起弓箭,跟着他扬长而去。 曹操归剑入鞘,急道:「奉孝,我……」他来不及说什么,郭嘉已经走得远了。 胡轸和吕布战败,董卓见关东诸侯势大,打算暂避锋芒,迁都长安。 他派兵烧毁宗庙,将上百万洛阳人口强制迁徙到长安,洛阳百姓一路上被士兵驱赶,互相踩踏,饥寒交迫,沿途官道,尸骨盈路。 曹操这时才反应过来郭嘉那句「退可劫掠京师财富据守长安」说得有多轻描淡写。董卓把整个洛阳的财富和人口全部搬到长安,连老刘家的祖坟都挖了一遍,带不走的就地烧毁,一点战略物资都没给关东联军留下。 不幸又被郭嘉言中:以袁绍为首的各路诸侯对战董卓的部将,小胜了几场之后,不思进取,天天窝在军营里搞聚会,喝酒聊天看歌舞,都想着保存实力,谁也不愿意先出兵。 洛阳的大火映红了半边天,三天三夜仍末熄灭。 曹操满心苦涩,不是因为没有诸侯支持他追击董卓的计划,而是因为郭嘉,他不知道怎样才能招揽这位人才,据说御人的精髓在于恩威并用,但那样一个不卑不亢的人,他施恩,那人都坦然接受,他威了一回,那人直接就离开了…… 天子被迫迁往长安。曹操孤军奋战,进军到荥阳,在汴水边遭遇了伏兵,带兵的将领是董卓麾下的徐荣。 郭嘉一直在关注徐荣的动向,这厮是被董卓留下来断后的。 第47页 这个徐荣在史书上看似是个打酱油的,但战绩不凡,他先后把曹操和孙坚这俩牛人杀得大败,而且是超级狼狈、仓惶逃命的那种溃败。只凭这辉煌的战绩,此将绝对生勐。 脩羽查探过,徐荣有骑兵一千五,加上步兵刚过两万之数。曹操本部有五千步兵,卫兹领三千人助曹操一臂之力,外加鲍信派了七百骑、和三千步兵相随,一共一万一千七百人,双方兵力相差不是很悬殊。 但史书上记载,这一战,曹操惨败,卫兹战死。 战败溃退之际,曹操的战马被流失射中,重伤倒毙。曹洪要把战马让给曹操,曹操不肯接受,在这种逃命的关键时刻,让马就相当于让命。 曹洪执意要让马,他说:「天下可无洪,不可无君。」曹操这才热泪盈眶地上马,在曹洪的护卫和夜色的掩护之下逃出生天。 曹操能够逃命,还要多亏徐荣萌生出退意,没有乘胜追击,曹操一逃,他也撤军了。他认为曹操陷入必败的埋伏圈还能视死如归的作战,硬耗了几个时辰,直到士兵伤亡惨重,才彻底溃退。如果关东诸侯的军队都是这个水准,那还是别跟他们硬磕的好。 按照郭嘉的恶趣味,他是完全有可能等到曹洪说完那句经典台词再出兵相救的。但春寒料峭,领兵的赵昂告诉郭嘉,士兵们已经喝风饮露地潜行了半个时辰,再等下去,恐怕会有损战斗力。 于是提前发兵,当赵昂带着三千人马从斜刺里冲出来,摆开阵势的时候,正在追杀曹军溃兵的徐荣士兵慌了。 夜色中看不太清楚,但少数火把照亮的位置,依稀可见这支军队兵甲齐全,队列严整,在快速行进之中也丝毫不见散乱。为首的数员武将,甲冑鲜明,手中兵刃寒光闪闪,有老有少,但无一例外,都威武健壮,精神十足。 第25章 荀彧的搬迁计划  最前方的一面旗帜上依稀是个袁字。 徐荣接到斥候的禀报,猜测是关东诸侯的援兵到了,他原本也不相信这么好的机会,竟然只有曹操孤军追击。 毕竟董相国把袁绍留在京城的宗族全都砍了,那么多人头落地,灭族之仇,关东军的盟主袁绍就是泥捏的菩萨估计也要来拼命哟。 据说单单酸枣的关东联军就有十几万,徐荣可不敢干等着,一旦被对方的先锋部队拖住,就是十几万头猪冲过来也很要命,他果断一挥手:「撤。」 以为能痛痛快快打一场的赵昂嘶吼:「徐荣匹夫,有种别跑!」 这货大声唿喝,发起冲锋,追上徐荣的后军一阵生勐冲杀。 徐荣一看,敌军将领如此兇残彪悍,关东诸侯援军的先锋部队如此英勇善战,所过之处一片人仰马翻,非死即残。徐荣留下一千人断后,撤得更快了。 郭嘉:「……」 兵不厌诈,徐荣的斥候探得的「数员武将」只有赵云和赵昂货真价实,其他都是郭嘉挑普通士兵假扮的。 不过赵昂这作战风格,依然难以直视…… 郭嘉:「子龙不去吗?」 赵云:「先生跟前不可无人护卫。」 郭嘉唇角上扬,「不怕,徐荣已退,有一排『大将』杵在这里,乱兵不敢过来。」 赵云正色说:「乱军之中,刀剑流失可不长眼睛。我和伟璋相约,轮流护卫先生,不可食言。」 彼时,卫兹身中数箭,坠马而亡。曹操的士兵早已被西凉铁骑冲散,正在四下溃逃。眼看着陷入绝境,突然有援军加入战场,战局瞬间扭转。 曹操精神一振,收拢残兵,和赵昂一起追杀徐荣的断后士兵。 不过追了几里路,曹操就开始冒冷汗,这援军的人数也太少了,三千多人驱赶着将近两万人长跑? 而且这位赵将军,曹操是见过的,印象不要太深哦。当年打黄巾的时候,这厮在颍川阳翟城一刀砍死了三个蛾贼,溅了一身血还笑得欢畅,粗豪、兇勐、没脑子…… 赵昂带人把徐荣留下断后的一千人屠了个干净,突然下令全军止步,在原地擂鼓吶喊。敲的还是进攻的鼓点节奏。 曹操??? 赵昂:「徐荣虽然在撤退,但军队秩序未乱,仍有再战之力。他急急退兵,是误以为关东援军来了,不能让他看出虚实。击鼓的都卖力一点!其他人列队原地休整,等徐荣再跑远一些,咱们就撤。」 曹操!!! 从前嗜凶斗勇的莽夫,突然喜欢用脑瓜子想事情了,还学会了使诈,据说扶沟县令也当得有模有样,这位赵兄到底经歷了什么? 曹操:「伟璋上马能领兵,下马能治民,允文允武,可媲美古之乐毅,不知师从何人?」 赵昂被夸得有点侷促,捏着大刀讪讪一笑:「我是野路子,多亏公子教得好。」 曹操拐弯抹角地打听公子都教些什么东西,得到的答案是:罚抄兵书。从《六韬》、《三略》到《孙子》、《吴子》,每样来几遍,带兵的时候随时都会灵光一现。 夏侯惇、夏侯渊、曹洪、曹仁、李典:我们有不祥的预感…… 曹操环顾众将:「都听到了?就从《六韬》开始。」 他反思这次陷入埋伏、损兵折将的主要原因:郭嘉不在,没人提醒他,他冒进了。 世道这么乱,无论是讨董,还是自保,都必须有足够的军事力量。他急缺一位军师,他心目中最合适的军师人选是个妙人,连赵昂这样的都能指点出大将风范。 第48页 只是他刚刚战败,兵不过两千,将不过宗族兄弟五六人,外加一个李典。连一块立足之地都没有,凭什么招揽智谋之士呢? 赵昂看曹操神色沮丧,宽慰他:「我家公子说,曹将军出兵救国难,此战虽败犹胜,从今往后,天下谁人不识君?」 曹操沉吟片刻,胸中郁气一扫而空,「奉孝真这么说?」 赵昂点头。 曹操仰天长笑。 话说董卓迁都之后,洛阳百里内人去屋空,白骨青磷,一片荒芜。 留守的西凉军若哪天忽然想发财,也不得不多走一点路,来颍川劫掠。若想要女人,更要来颍川抢,衣冠世族聚集的地方,女人都比别处娇俏…… 荀彧料想颍川这等四战之地,恐怕很长一段时间都难以安居。他唿吁乡亲们一起离开颍川,躲避战乱。但时人安土重迁,都不愿意背井离乡,荀彧只好独自谋划将荀氏宗族迁往冀州。 冀州民富粮足,甲兵十万。冀州牧韩馥也是颍川人,他来信邀请荀彧,还派属下前来接人。 目前,荀谌和辛评都在韩馥的麾下效力,如果投奔韩州牧,大家也有个照应。 郭图也要去冀州安身立命,不过他不看好韩馥,他要投效袁绍。 郭嘉一脸黑线:人家文若带着族人迁居。郭图你个坑货,你非要带着我是几个意思?咱俩说起来是同族,但两百年前就已分家,两家一直没什么来往。隔了十万八千里的亲戚关系,你学郭鸿喊我十六弟!? 擅长察颜观色的郭图立刻就发现了郭嘉的小情绪,厚颜摆出一副兄长的架势:「十六弟一定要去,就当帮我撑场面,仲治(辛评)去冀州也带着佐治(辛毗)的。」 「好吧。」郭嘉碎碎念:所以袁绍的智囊都是买一送一? 反正过一段时间曹操才有机会入主东郡,获得第一块地盘。他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去会会袁绍。 郭图和郭嘉是同一天出发的,郭图性急,带着几名护卫快马加鞭,早早到了冀州。 郭嘉带着郭图的家眷,领着书童以及侍从等,和荀彧一道走在后边,荀家人多女眷多,一路上走走停停,晚了十来日才走到邺城附近的一处驿站。 韩馥在邺城,袁绍屯兵于河内郡,接下来的路不能一起走了。 荀彧和郭嘉正在驿站前依依惜别,地平线上突然起了烟尘,密密麻麻几千个小黑点快速靠近,郭嘉眼神好,已经看清那是一支步兵军队。 不过就算是步兵,荀彧带着几百族人,也跑不过这些士兵。荀氏一族的所有青壮男子都拿起武器,将老人、女人和小孩护在身后。 时下民风尚武,士族讲究君子六艺,士子大多能文能武,荀家的儿郎尤其出众,能拔剑杀贼的不在少数,据说荀攸还在长安兼职刺客。 荀彧让小厮将所有马匹都牵出来,用力抱了郭嘉一下,附在他耳边说:「奉孝带公则(郭图)的家眷先走,彧见机行事。」见机行事只不过是一句託辞,有多少家族直接消失在乱兵之中?这种时候,能走一个是一个。如果那些兵一上来就屠杀……奉孝,珍重。 文若一向守礼,还是头一回当众勾肩搭背,拉拉扯扯,郭嘉微微一愣,摇头:「不用走,弓箭手进入射程并没有放箭的意思,而且看他们这阵仗,不像是来劫财害命的。说不定是谁仰慕荀君的风采,特意派兵相请。」 郭嘉把「请」这个字眼念得格外重,听着满满的嘲讽。 荀彧松开手,退开半步,耳根慢慢红了。 那几千士兵全速推进,很快将驿站团团围住。为首的人是袁绍的部将朱灵。 这位朱将军表面客气,实则强硬的「请」他们去拜见袁绍。 郭嘉和荀彧在袁营之中又见到郭图,三个颍川同乡不期而遇,相顾无言。 荀彧的宗族被袁军裹挟而来,其实不是意外。 袁绍最近正在谋划夺取冀州,他和韩馥之间的龌龊,不足为外人道。 起初,袁绍担任渤海太守,名义上是冀州牧韩馥的属下。但袁绍出身于「四世三公」的汝南袁氏,是显赫的高门世族子弟,影响力巨大,严重威胁到韩馥的地位。 韩馥一向以袁氏的门生故吏自居,一开始,他十分优待袁绍。但随着冀州豪门纷纷归附袁绍,袁绍的势力越来越强大,韩馥发现:他这个冀州牧说话还没渤海太守说话管用,再这样下去,冀州就要变成袁绍的地盘了。韩馥开始对袁绍各种防备打压。 比如剋扣袁绍的军粮,限制袁绍扩充军队。疏远冀州本地的官员田丰和沮授。重用颍川同乡荀谌和辛评。 不过没什么鸟用,因为最近发生了一件事,让冀州的官员都巴不得立刻换一位冀州牧。就算袁绍不想谋夺冀州,也没几个人是心向韩馥的。 事情要从冀州接到讨董檄文说起。 当时,韩馥把幕僚都召集到一起,商议这件事,诸位;「现如今,我应当帮助袁氏,还是帮助董氏呢?」 这么没水平的疑问,一下就被幕僚们集体鄙视了。 治中从事刘子惠推案而起,站出来十分严肃地说:「兴义兵是为国家,说什么袁氏董氏?」 韩馥羞惭,面子挂不住,一时语塞。 刘子惠刚刚斥责了领导,担心将来被领导穿小鞋,于是又揣摩了一下韩馥的心思,向他献计:「兵者凶事,我们不要强出头,先看看其他州的动向,有人带头起兵,我们再响应。不参战,就待在后方供应军粮,又不缺功劳,风险还小。」 第49页 从事田丰也出列:「冀州兵精粮足,带甲十万,是目前实力最强的州。讨伐国贼这种事,要么不参加,要参加就要当领头人,号令群雄,立不世之功。哪能跟在别人屁股后面当附庸,那样就算有功劳也轮不上冀州啊。」 沮授、荀谌、辛评等人都贊同田丰的建议。 然而韩馥是个没什么主见的读书人,开座谈会还行,一想到打仗就犯憷,他採纳了刘子惠的提议,关东诸侯会盟,韩馥龟缩在冀州,负责给盟军提供粮草。 出任关东军盟主的袁绍自号车骑将军,取代朝廷任免地方官吏,从此势倾天下,海内名士争相投效。 领袖的巨大政治优势实在让人眼红。韩馥开始后悔没有採纳田丰的建议。但他不怪自己不纳良言,反而怪罪上了给他出主意的刘子惠。 刚巧赶上韩馥又剋扣袁绍的军粮,袁绍大肆宣扬这件事,关东诸侯联军粮草告急,纷纷把矛头指向韩馥。 第26章 陪吃陪喝的日子  兖州刺史刘岱还给韩馥写信,信的内容大约是这样的:董卓无道,早死晚死肯定都会死,不过等他死后,信不信我们回师讨伐你?你在冀州坐拥强兵,却无视国家兴亡,还给我们拖后腿,你和那些叛逆有什么区别?洗干净脖子等着,收拾了董卓就来处置你。 韩馥看了这封信,又恐惧又悔恨,这种时候,身为一州的最高长官,就应该动员大家团结一致,共度难关。但韩馥偏不,他把一切罪责都推给刘子惠,要杀掉刘子惠来平息关东诸侯的怒火。 冀州长史耿武带头,田丰、沮授、荀谌、辛评全都站出来挡在刘惠身前,田丰向韩馥求情:「如果主公一定要杀子惠,那就把我们全都推出去砍了。我等愿意和刘子惠同死!」 平心而论,刘子惠的提议虽然不像田丰的谋划那样一旦成功必定伴随着巨大的利益,但也不失为一个稳妥的办法,提供粮草这种事,办好了也是很能笼络人心的。事情变成现在这样,其实要怪就怪韩馥不靠谱,无偿赠送军粮,还被接受馈赠的诸侯给恨上了,这是什么样的奇才? 韩州牧却不这么想,哎呦你个田丰,说话这么沖,哪里像求情?这简直是要挟逼迫!他重重一拍几案:「子惠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韩馥下令给刘子惠披上囚衣,用扫帚棍棒驱赶着把他打出官署,由士兵押着去服徭役。 田丰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沮授翻白眼:「……」 荀谌:「……」 辛评掩面:这般羞辱,还不如直接杀了子惠呢。 这个刘惠字子惠,是一位冀州名士,受到如此羞辱,忧愤之下不幸病逝。 这么一来,韩馥大失人心。他的部将鞠义直接叛变,带兵开战。 袁绍对冀州垂涎三尺,派使者拉拢鞠义,敌人的敌人是很有利用价值的。 韩馥也不是吃素的,他持续减少军需供应,试图饿垮袁绍的军队。双方渐渐撕破脸,明争暗斗。 荀彧恰好在这时来到冀州,荀家在士族之中影响力深远,袁绍不可能放任荀氏去辅佐韩馥,直接派朱灵劫人。 为了保全宗族,荀彧的三兄荀衍接受袁绍的邀请,担任郡从事一职。荀氏族人都得到优待。 郭图作为阳翟郭嫡系,也担任从事,家眷获得妥善安置。 郭嘉从中军帐出来,就被郭图扯住衣袖,去了郭图在袁营的临时住所,这是一处豪华营帐,连地面都铺设着双层锦缎。 「何事?」郭嘉有些疑惑,什么事这么急,还要避开荀彧? 郭图不说话,径直走到行军案前,用手指沾了些清水,在几案上写字:袁绍欲借曹孟德之手杀王匡。 郭嘉忽然有点搞不懂袁绍的脑迴路。 王匡的名声不算好,前不久还被董卓的部将偷袭,几乎全军覆没,他麾下的几千士兵都是新招的,确实是一个比较好吞併的势力。但关东诸侯之中,再找不出第二个比王匡更服从袁绍的命令的人了,这样一条没什么威胁又听话的狗,留着咬人难道不比杀掉吃肉强? 至于曹操,酸枣大营的关东联军跟着孙坚的脚步进驻洛阳,但见旧都残破,满目疮痍,方圆百里连个能补给军需的地方都没有。大家把粮草吃完,只好原地解散。 曹操辗转去扬州募兵,復得三千多人,屯兵河内,依附于袁绍。眼下是曹操最困难的时期之一,袁绍要杀狗,让他操刀,他也不好拒绝。然而后世的史料都认为是曹操想彻底掌控兖州,蓄意攻灭和张邈结盟的王匡…… 不过这个河内太守王匡喜欢对治下的官民施压,动不动就把人弄去牢房里让别人交钱赎罪,杀他不算什么事,谋划周密一点还能赚一波名誉。 郭嘉也沾了些清水,写道:那就杀呗。 他自问不是什么同情心泛滥的仁人君子,不相干的人和事,懒得管。 郭图又写:我和王府君是旧识,奉孝能否让曹孟德慢些动手。 郭嘉点头,他心想:必须能,不然郭图这狠人一出手,惹出的乱子绝对够曹操喝一壶的,王匡还是会暂时逃过一劫。 不是郭嘉妄自菲薄,论坑害人,他比不了郭图。郭图把消息透给他,不过是看他和曹操交好,卖个人情。 曹操听说郭嘉也在袁营,胸口仿佛被重重击了一锤子,闷得难受。他去拜访故人许攸,向许攸许子远打探郭嘉的消息。 第50页 许攸喝得烂醉,想了半天才说:「阿瞒,你怎么打听起那白面小生?说来好笑,我主袁本初听说颍川荀氏举族前来投奔韩馥,这荀子的后人要是辅佐了韩馥,岂不是对本初很不利?本初派部将朱灵带兵去掳人,这个郭嘉刚好和荀彧混在一处,被顺带着一起『请』了来。」 曹操:「……」 他无语半晌,又问许子远:「那本初待他如何?」 许攸发出两声怪笑:「本初一向爱才,自然是奉若上宾,礼敬有加。只是这个郭奉孝忒无礼,每日里吃喝享乐,不干正事,不仅一策未献,连一声主公也没唤过。知道的说本初这叫礼贤下士,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人傻钱多,贡着一位专吃闲饭的二大爷呢!」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曹操默默给袁绍上香,这么一看,奉孝对我曹孟德简直不要太好,堪称推心置腹。 回营的路上,一个小兵塞给曹操一张纸条。上面只有一行字:拖至王匡营帐起火。 没有署名,能看出来像郭嘉的字迹。送纸条的小兵是拿钱办事,一问三不知。 三天后,被王匡杀掉的那个天子使节、执金吾胡母班的门客行刺王匡,没有得手,为了泄愤一把火点着了王匡的营帐。 曹操带兵助攻,发现王匡已经逃逸。 袁绍没有怪罪曹操,毕竟当初是他下令让王匡囚杀天子使节的。使节之一的胡母班还是王匡的妹夫,王匡也太听话了,袁绍一声令下,他就对亲妹夫胡母班大义灭亲,这让袁绍一度怀疑这厮冷血残酷,用起来容易伤手。 话说袁营的谋士逢纪献计,让袁绍暗中邀约公孙瓒一同瓜分冀州,然后等公孙瓒和韩馥打起来,袁绍再去装好人,帮韩馥守邺城,只要袁军进入邺城,一切可就由不得韩馥做主了。 韩馥才在叛将鞠义那里吃了一场败仗,又听说公孙瓒也来攻打冀州,惊恐地缩在邺城,向幕僚问计。 此时田丰已经备受韩馥的冷遇,不得已称病还乡,不再参与议事。 沮授、荀谌和辛评等人眼观鼻,鼻观心,都不说话。我们已经把嘴巴缝上,只当天生又聋又哑,谁敢给韩州牧献策?刘子惠的凄凉下场还在那里摆着呢。 韩馥怒了:「怎么都不说话,我养你们吃干饭的?都跟刘子惠一样没用,迟早打发了你们!」 这对韩馥来说只是一句气话,说过就忘,但这些幕僚都是聪明人,聪明人就喜欢瞎琢磨,越琢磨越不是滋味。 荀谌私下找辛评商议,「不如我们帮袁绍入主冀州?」 辛评一听,对哦,韩馥志大才疏,肯定要完,得物色一个新主公才行。袁绍一向礼贤下士,韩馥和袁绍跟本没有可比性好不好? 说干就干,荀谌和辛评设法跟袁营中的颍川同乡取得联络,互通消息。 忽悠韩馥出让地盘这么损的事,荀彧不打算参与,不过郭图简直不要太惊喜。 这些天,袁绍一直以上宾之礼招待他们,虽说袁绍最想招揽的人是荀家的荀彧,但他对郭图和郭嘉也是极尽礼遇。郭图准备献上冀州这份大礼,作为颍川乡党集体投效袁绍的进身之阶。 郭嘉冷眼旁观,后世对袁绍的评价其实有点低。袁绍生得英俊威武,是一位标尊的高富帅。他喜欢交朋友,名士、方士、游侠儿等来者不拒,有当代「小孟尝」之称。 据说孟尝君门下有食客三千,袁绍养的食客没有最多,只有更多。反正郭嘉自问除了帮袁绍消耗粮食,没做过一件正事。(对吃货来说,吃饭是头等大事,当然也算正事。) 很多士人都被袁绍的个人魅力吸引,跋山涉水来到冀州,然后被他的礼贤下士感动,甘愿追随一生。 可能是身为高门庶子,曾经被人看不起的原因(据说是他阿翁酒后随便拽了一个婢女行房的产物),袁绍的高贵优雅中兼有极度的自卑,格外要面子。你顾全了他的面子,什么事都好说,你拂了他的脸面,让他下不来台,弄死你的心都有。 为了照顾袁绍的面子,当晚,袁绍又要大摆宴席,上演折节下士,郭嘉只好奉陪。 袁绍好排场,侍从上百人,皆锦衣华服,前后簇拥着他,缓缓走进宴会大厅。 少顷,文臣都衣冠楚楚,武将皆披银着甲,依次从左右两边入席。 筵席上酒乐歌舞,山珍野味一样不少。 每一位宾客的食案后边都站着一名美貌婢女,布菜斟酒,殷勤服侍。 袁绍的涵养还是不错的,但对上那位不拘礼仪、半坐半卧在青玉凉蓆上,把荀彧当靠垫,把宴会大厅当自家雅室,把青铜酒盏当乐器,敲击着酒盏给歌女伴奏的郭奉孝,还是绷不住眼角抽搐,太阳穴突突直跳。 虽然敲得五音俱全,还挺好听的,但这浪子成何体统! 袁绍险些忍不住发作,但荀彧对此人格外回护,优雅的帮腔:「奉孝年少轻狂,还请将军勿怪。」又有许攸、崔琰远远瞧着觉得新奇,跑来倾听。 「无妨,诸君尽兴就好。」 袁绍继续忍,都说了是年少轻狂,他能气量狭小到连这个也要计较嘛?罢了,不过是一介狂士,眼不见心不烦。 郭图适时上前,给袁绍敬酒,还暗示他借一步说话。 第27章 吃主公不吐骨头  不知道郭图和袁绍密谈的具体内容,但公孙瓒刚入侵冀州,在韩馥的脑门上打了一个肿包。郭图就作为袁绍的使者,在袁绍的外甥高干的护送之下前往邺城,与荀谌、辛评一同游说韩馥。 第51页 郭图和韩馥的私交不错,他对韩馥说:「公孙瓒刚刚打了胜仗,兵锋正锐不可当,他乘胜南下,各郡纷纷响应。袁绍又率军东进,意图不可估量,我们为将军担忧啊。」 白马将军公孙瓒是块活招牌,冀州治下的很多郡县不等他去攻打,就直接望风投降。袁绍的能耐只会更大。韩馥心慌意乱,问荀谌、辛评和郭图:「那我该怎么办呢?」 荀谌:「主公,您自己判断一下,宽厚仁义,能让天下豪杰归附,您比得上袁绍吗?」 韩馥:「比不上。」 荀谌又问:「那么,临危不乱,遇事果断,智勇过人,您比得上袁绍吗?」 韩馥:「比不上。」 荀谌再问:「数世以来,广布恩德,使天下家家受惠,您比得上袁绍吗?」 韩馥:「比不上。」 荀谌说:「袁绍是当代豪杰,人中龙凤,将军各方面都有所不及,却又长期位居袁绍之上,他能甘心吗?」 韩馥几乎郁卒。 辛评补刀:「冀州物产富饶,是天下重镇,兵家必争之地。袁绍要是与公孙瓒合力夺取冀州,主公立刻就会陷入危亡的困境。主公是袁家的门生故吏,也是袁绍的旧交,还曾结盟共讨董卓,如果把冀州让给袁绍,他必然感谢您的厚德,而公孙瓒也无力和袁绍相争。这样,主公可以获得让贤的美名,而且自身比泰山还要安稳。希望您不要有疑虑。」 这些智囊,生吃主公不吐骨头的。 韩馥性情怯懦,居然同意将冀州送给袁绍。 闻讯赶来的沮授:「……」 沮授担任骑都尉以来,献策无数,却没有一策一计被主公採纳过,不得不说有点遗憾,他觉得有必要再抢救韩馥一下,最后一次,要是这次韩馥还不纳谏……估计也没机会再有下次了。 「主公,冀州虽小,能披甲上阵的有百万人,粮食足够支撑十年。袁绍不过一个外来户,他的军队正处穷困,军粮全靠我们供应,仰我鼻息,就好比婴儿,不给他餵奶,立刻就能将他饿死,为什么要把冀州拱手相让呢?」 沮授说完,长史耿武、别驾闵纯齐声附和。 为了消除韩馥的恐惧不安,耿武和闵纯带着一万弓箭手,大摇大摆地去袁绍的军营前示威,吓得袁兵一阵骚乱。 可惜韩馥还是没有勇气和四世三公的袁氏对抗,他和郭图、高干约定日期,出让冀州。 袁绍入邺城的时候,韩馥的幕僚都争先恐后迎出城门,只有耿武和闵纯留在韩馥身边。袁绍对这两个人手持刀杖、带兵示威的事还耿耿于怀,又觉得他们不来迎接,不给面子,当场把他们杀了。 滚烫的血溅了韩馥一脸,韩馥愣愣地看着最忠心的两位幕僚倒地,尸体被士兵拖走,惊出一身冷汗,接下来,他听到了袁绍对他的安排:封韩馥为奋武将军。 这个奋武将军是做什么的呢? 郭嘉了解了一下:所谓奋武将军,没有部曲,也没有军务,更没有官署。韩馥父子每天只能待在家里,还有几队士兵轮流守在外围,以守护韩府的名义监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这还不算,就在袁兵的重重保护之中,韩馥曾经的一位下属,和他结过怨的那种,居然直接冲进韩府,打断了韩馥长子的双腿。 不得不说袁绍的格局和他的名声实在不怎么匹配,给韩馥一个虚衔,把他供起来当个吉祥物就行了,不缺那一碗饭,何必做得这么难看呢?如果是曹操,至少吃相会好一点。 一直在偷偷关注郭嘉的曹操:奉孝突然看了我两眼,如此隐晦的目光,是在暗示什么吗? 出于某种不可言说的心思,曹操是绝不愿意让别人,尤其是袁绍注意到郭嘉的,所以他选择在当天晚上,借着夜幕的掩护,翻墙去找郭嘉。 作为游说韩馥交出冀州的大功臣,荀谌、郭图和辛评都成功跻身于袁绍的心腹谋臣圈子。这几位老兄商业互捧,互相谦让功劳,使得颍川乡党获得集体一等功。 其中基本啥事也没干,就帮同乡互通消息的荀彧、郭嘉和辛毗堪称「躺着立功」。 托郭图的福,郭嘉混吃混喝还混到了一处宅子,离邺城官署很近,而且是官宦人家留下的深宅大院,院内假山楼阁,亭台水榭,花木扶疏,处处透着低调的奢华。 清河崔琰自从在宴会上欣赏了郭嘉的即兴演奏,就把他当成音乐发烧友,没事就一起弹琴啸歌,还特意送来两名侍女,一位擅琴,一位擅歌。 郭嘉不擅琴,但他嗓子好。他那嗓音配上荀彧或者崔琰的琴声伴奏,绝对是当世顶级的视听享受。 清河崔林则担当起冀州嚮导,陪吃陪聊陪闲逛。 这小日子美的,要不是袁绍容不下不拘小节的郭嘉,他都想笑纳这个主公了。 想想袁营中无数有学识却难以熬出头的士子,郭嘉觉得:躺赢的人生也值得珍惜,他约荀彧今夜小酌。 荀彧可没郭嘉这么悠闲,他要代表荀氏和冀州本地的大族人情往来,估计会晚些登门。 郭嘉坐在灯下打棋谱,一边自娱自乐一边等人。 屋中静悄悄的,落子声几乎微不可闻,一片静谧之中,窗外一道黑影晃了一下,紧接着,窗棂上响起轻微的剥啄声,就像指甲抓挠木头的声音,诡异又可怖。 郭嘉眯眼:入室偷窃? 第52页 他抓起佩剑,将灯熄了。几乎同时,窗子被人顶开一条缝,一缕凉风穿堂而过,屋中的帷幔一阵翻卷,活似要见鬼的前奏。 郭嘉无声无息摸到门边。要真是梁上君子,现在喊人还不如别喊,脩羽和赵云都不在,护卫离得远,肯定没窗外那人来得快,也许人家就想悄悄弄点钱,要是被他当场撞破,起了杀人灭口的心思,他多冤啊。 于是,曹操翻窗进屋的时候,只听一声门闩响,却是郭嘉瞬间开门出去,反手将他关在屋里了。 曹操也是心思机敏之人,他在黑灯瞎火中疑惑了片刻,忽然反应过来刚才那个关门的声音意味着什么…… 又大意了,被当成梁上君子……奉孝那浪子,指不定接下来会出什么损招,曹操连忙大声喊:「奉孝,奉孝!」 已经吩咐护卫们拿起武器,准备关门打狗的郭嘉:「……都退下吧,是位故人。」 曹操对翻墙跳窗如此得心应手,郭嘉有点相信他少年时期任侠放荡的传闻了。 据说曹操曾夜闯张让的府邸,被护卫发现行踪,他就挥舞着手戟大打出手,且战且退,从厅堂一路打到院墙边。最后,张让的护卫眼睁睁地看着他翻墙而出,熘之大吉。 郭嘉将灯点亮,一脸平静地问:「孟德怎么来了?」他的内心在咆哮:为嘛要翻墙?要不是赵云去探亲接人,脩羽有事回了冥界,你翻墙试试?能竖着站在这里算你牛! 曹操:「今天议事的时候,奉孝是不是有什么话想提点曹某?」 郭嘉挑眉,本来没什么事,不过让曹操这么一问,确实有一个发展势力的机会。不过眼下显然不是说话的时候,这府上的护卫是他的人,婢女和小厮多半是袁绍的人,在这里讨论如何占袁绍的便宜?郭嘉还没嫌命长。 他干咳一声:「提点不敢当,听说孟德有个酿酒的方子,嘉肚子里的酒虫都在叫呢。」 曹操会意,笑道:「酿酒的方子在拙荆那里,不过奉孝若肯光临寒舍,酒一定管够。」 郭嘉:「明日就去。」 曹操被侍者迎入花厅,但见灯火摇曳中,两张食案并列在筵席上。点心和餐具已经摆好了,是双份,厨娘正在上冷盘,也都均分成两份。 这分明是预先准备的要待客的酒席,好你个郭奉孝,知道我要来,还故意戏弄我是几个意思? 就在这时,一缕优雅香气随风入户,郭嘉亲自掌灯,引着衣履风流的荀文若徐徐走来。 发觉脑补过度,折腾了许久纯属巧合的曹操:待我再研究一下军师攻略…… 袁绍不费吹灰之力得到冀州,管辖范围包括河东郡、河内郡、魏郡、巨鹿郡、常山郡、清河郡、涿郡、勃海郡等地,户口百万,钱粮充足,一跃成为实力最强的诸侯。至于和韩馥打了一仗的公孙瓒,去去去,一边去。冀州是袁氏的门生故吏让贤,送给我的,没你公孙瓒什么事。 公孙瓒被耍,从此和袁绍交恶。 不过这不影响袁绍的心情,他刚得了冀州,正踌躇满志,为了笼络人心,安抚百姓,袁绍又拿出礼贤下士的作派去拜访田丰。 冀州名士田丰,字元皓,性情刚烈正直,素有威望。他曾入幕太尉府,歷任侍御史等官职,虽被韩馥疏远,称病在家,但在本地依然很有影响力。关键是此人精通军务,袁营正急缺这类人才。 袁绍慕名带着厚礼去请田丰,礼仪庄重,言辞卑下,态度谦恭。见者无不动容。 田丰也很动容,他跟随袁绍回到邺城,出任冀州别驾。 但礼贤下士这一招,也有一些人不买帐。 有一个姓胡名昭字孔明的颍川士子,就偏不吃这一套。 胡昭写得一手好字,自弱冠之年就开始隐居,谁知越隐越出名,终于在十年后成为颍川名士中的翘楚。他来冀州躲避战乱,没过多久,袁绍就纡尊降贵,登门求贤。 然而,由于胡昭比较个性,不肯配合袁绍上演求贤若渴的下一场戏:贤士出山辅佐明主,场面一度有点尴尬,袁绍碰了一鼻子灰,面子都丢到姥姥家去了。 第28章 最牛乡村男教师  最恨丢面子的袁绍已经恼羞成怒,求生欲很强的胡昭决定适度自黑,重点展现自身的胆怯和无能,他越胆怯,越能缓解袁绍的怒气,具体方案是:先说明他只是一个没什么用的乡村教书先生,然后连夜遁走。 不过袁绍正在清剿黑山贼,邺城最近全城戒严,怎么出城是一个问题。胡昭去拜访郭嘉,希望他帮忙弄上一枚通行令。 郭嘉一手握刀,一手拿着梨子,厚薄均匀的梨子皮已经从他手中延伸到几案上。这一大筐梨子是荀彧让人送来的、离开袁绍的暗号。 现如今,荀衍和荀谌都在袁绍的麾下担任要职,荀氏宗族已经在冀州深深扎根,不需要荀彧再和袁绍周旋了。 反正要走人,顺便多带一个胡昭也无所谓。 「听说孔明新收了一个徒弟?」虽然这个孔明不是那个孔明,郭嘉还是有种难以言说的情绪。 「恩,河内司马家的二公子,司马懿,今年十二岁,聪明果决,看着甚是喜人。奉孝若有闲暇,不妨指点指点小徒。」 「不怕嘉把小树苗指点歪斜?」 胡昭微笑:「会歪的扶着也会歪,不会歪的放任不管也能长成栋樑。奉孝要是肯亲手雕琢这块璞玉,是他的造化。」 第53页 哟,对司马懿信心很足嘛,郭嘉把削好的梨子递给胡昭,「回去记得套一辆大车,要能躺人的那种。辰良,替我送一送孔明兄。」 胡昭:???备车可以理解,辰良居然带了十几个护卫来送他,还一路送到住处,难道…… 算一算时间,郭图应该把通行令办好了,郭嘉拂了拂衣袖上根本不存在的灰尘,直奔郭图的府邸。 他和郭图关系密切,郭图特意吩咐过:十六弟登门可以不必通报,直接让他进来。 这样很方便,很节省时间,但有时候也会谜之尴尬。就比如现在,郭嘉撞见袁绍的大公子袁谭要跪拜,郭图坚决不让袁谭跪拜,拉拉扯扯之间,袁谭脚下突然一绊,他生得健壮,比郭图高出半个头,这一摔,直接把郭图压倒。 这时,俩人已经发现站在一旁看热闹的郭嘉,急于起身,但好巧不巧,袁谭腰间的络子挂在了郭图的带钩上,他用力一扯,郭图的腰带就到他手里了…… 郭嘉观察了一下郭图的脸色,预感袁谭要糟糕。敢跑来招惹唯恐天下不乱的郭图,你知道他的偶像是「一怒诸侯惧,安居天下息。」的纵横家张仪吗?这坑货杀人都不见血的。 果然,郭图面上薄怒一闪而过,他爬起来,将散开的衣襟掩上,若无其事地取回腰带,「主公的家事,岂容下属置喙?不过大公子若能和颜良、文丑等大将结交,协助清剿黑山贼,为主公分忧,或许能成为主公最倚重的公子。」 袁谭恭敬拜谢,抱着对美好未来的憧憬去找颜良了。 郭嘉:努力吧少年,袁绍现在只不过是受枕头风的影响,偏宠小儿子不宠你,等你把手伸向军务、伸向他最器重的武将,你就会成为他又讨厌又忌惮的崽。 郭图将郭嘉领进书房,取了一只小木匣给他,垂眸问:「一定要走?」 郭嘉:「我留在邺城迟早被袁公砍了。」 郭图:「……那再聚一回,一起吃顿酒吧。」 当天傍晚,辛评飞马而来,三人对饮,酒酣耳热之际,辛评忽然伤感起来:「颍川兵祸离乱,子绪(杜袭)和伯然(赵俨)去了荆州,长文(陈群)去了徐州……只有我们几个在冀州,共同辅佐袁公不好吗?」 郭嘉沉吟片刻,说:「夫智者审于量主,故百举百全而功名可立也。袁公徒欲效周公之下士,而未知用人之机。多端寡要,好谋无决,欲与共济天下大难,定霸王之业,难矣!」 郭图:「然,但袁公当今最强,去之不智。」 当今天下,冀州物阜民丰,战略物资最为雄厚。袁绍是最有希望快速平定大汉江山的人。虽然有那么一点性格缺陷,但放弃袁绍去辅佐别人风险太大,他不想赌。 辛评:「主公是少了几分决断,但他折节下士,是难得的明主。冀州来日定有大战,到时我等一致举荐奉孝参谋军事,奉孝必得重用。」 郭嘉单手扶额,对这种鸡同鸭讲、完全不在一个频道上的对话,深感无力…… 夜半三更,胡昭按照约定,套好牛车,颍川同乡郭图帮忙弄了一道通行令牌,就是还塞给他一只郭嘉…… 胡昭上下打量着一身小书童装扮的郭嘉,眯着眼朝他招手,促狭道:「……童儿,过来扶本公子上车。」 对袁绍来说,胡昭这颗软钉子只是开胃菜,更大的麻烦接踵而来。 冀州盘踞着一股跨境武装势力:黑山贼。 黑山贼属于被朝廷招安的黄巾余孽,大约有几十万人,首领张燕官拜平难中郎将,控制着中山、常山、上党、河内等郡的一部分地盘。 袁绍接管冀州,大力清理冀州境内的黑山贼势力,已经初见成效。 但军报显示:刚刚被公孙瓒痛揍了几顿的青州黄巾,正向着冀州移动,他们想和黑山张燕汇合,在袁绍的地盘上解决温饱难题。这一伙青州黄巾的总人数,据说有一百万! 这不算很严重的事,毕竟公孙瓒能击败青州黄巾,坐拥冀州的袁绍肯定也能。但还有一个更坏的消息:黑山张燕作为一股跨境势力的首领,他是有外援的。 前不久兖州刺史刘岱杀了东郡太守乔瑁,私自让王肱担任东郡太守,这种行为严重挑战了袁盟主任免地方官吏的权限,让袁绍有点不爽。 偏偏这个王肱还很没用,他才上任几个月,东郡都变成贼窝了,黑山贼于毒、白绕、眭固等十余万人盘踞在东郡烧杀抢掠。这也没什么,关键是这些黑山贼听说老大张燕被袁绍给欺负了,纷纷跑去攻打冀州的魏郡,想和冀州境内的黑山张燕会师。 袁绍就算有三头六臂,也应付不过来这么多贼。他召集一众谋臣商议。 田丰提议打一个时间差:青州黄巾有一百万张嘴,却没有粮食和辎重,根本不可能久战,他们人数听着吓人,其实最好打。只要守住关隘,让他们过不来,等他们饿得没力气了再迎头痛击,他们就会发现袁绍不好惹,自觉调整觅食方向,去别的地方。 至于黑山张燕,一向盘踞深山,要彻底剿灭他很难,但此人很少挑衅袁军,也不太劫掠百姓,可以先放着。派一将扎营对峙即可。 最需要注意的,是东郡的黑山贼于毒、白绕、眭固,要是让他们打下魏郡。那就相当于打通了青州黄巾和黑山张燕之间的通道,本来坚持不了多久的青州黄巾要是得到张燕的军需补给,必将成为冀州最可怕的毒瘤。 第54页 最好选一位心腹大将,快速剿灭于毒、白绕和眭固,占领东郡,守住冀州的后背。 难得沮授、逢纪、审配、许攸都觉得此策可行,荀谌、郭图、辛评也没反对,袁绍点头通过,但是让谁去东郡呢?他一直拿不定主意。 这就是曹操一直在等的机会,虽然想不通郭嘉的情报为何比袁绍的军报还快,但东郡他志在必得。 曹操私下去找袁绍,主动请命征讨黑山贼于毒、白绕和眭固。 袁绍几乎没有犹豫,就答应下来。曹操是他十几年的老友,也是一个比较听话的小弟,还有独自领兵讨伐黄巾的经验,确实是最合适的人选。 曹操心中暗喜,面上却颇有为难之色:「我兵微将寡,黑山贼却有十万之众,本初能不能借两个将,再给几千兵,不然我心里没底儿。」 袁绍:「要借哪两个?」 「颜良和文丑……」曹操故意停顿了片刻,看袁绍整个人都不好了,又话锋一转:「肯定是走不开的,朱灵和牵招应该没什么事吧?」 袁绍麾下兵多将广,朱灵他还有点印象,这个牵招是哪位?侍者见状,上前对袁绍耳语了几句,原来是一个小小的都伯(相当于百夫长)。 袁绍欣然同意,「那就让朱灵、牵招领五千兵,助孟德平定东郡。」 这时侍从突然进来禀报:冀州别驾田丰求见。 袁绍立即起身,快步迎出门,「元皓匆匆而来,莫非有什么急事?」 田丰深施一礼,「本不该在这个时候打搅主公,但属下听说颍川郭奉孝也在邺城,此人熟读经史,精通兵法战阵,多谋善断,主公正在寻找的不就是这样的谋主?」 袁绍对郭嘉的才能是持怀疑态度的,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能有什么本事? 但田丰的为人一向正直,不曾安插过什么亲信,这是头一回开口举荐人才。袁绍微微迟疑,还是让人备了厚礼去请郭嘉过来一叙。 曹操着急上火,却不知如何是好。 谁料过了半个时辰,去请人的小吏独自回来了,携带的礼品也都原样带回。 「启禀主公,奉孝先生已经三日没有回府,赏赐的钱帛珍宝一样也不少,都原封不动放在屋里,属下问了公则先生(郭图)才知道,他已离开邺城。」 袁绍不敢相信:「他府上的舞姬僕役都是咱们的人,为何没有传来消息?」 小吏:「这……奉孝先生经常两三天不回府,他们习以为常,所以都没留意。 第29章 八阵图  袁绍怒道:「一群酒囊饭袋!」 曹操心中乐开花,却见田丰神色郑重:「请主公速速派人,请奉孝回来。」 袁绍蹙眉,他对郭嘉的印象实在不怎么好,请那浪子回来做什么?给歌女伴奏? 而且他忽然想起:郭嘉要走这件事,郭图事先打过招唿的,说是郭嘉在邺城已经玩腻,想去别处玩儿。袁绍稍稍消气,不紧不慢地说:「他既然不愿意留在冀州,随他去好了。」 田丰却罕见地有些急躁,沉声道:「以郭奉孝之才,如若辅佐他人,将来必成主公的心腹大患。」 曹操:!!!这个田丰有点可怕。 袁绍不耐烦:「不要说了。」 他回忆了一下议事时迟来,点卯时不到的郭奉孝,太阳穴又开始突突乱跳。 据说郭图和郭嘉还是同宗,郭图善解人意,事事都以他为先,他不方便说的话,郭图会替他说。郭图还是儒士之中十分罕见的精通数算的人才,他接管冀州府库,派了几个人都没算清楚的帐目,郭图一个人就轻松地整理出来。 再看郭嘉,吃喝玩乐样样精通,熟读经史也是真的,跟他的侄儿高干谈论了一段论语,引经据典,还用盗亦有道嘲讽仁义礼教。高干听了这浪子的奇谈怪论,年纪轻轻就开始怀疑人生…… 这二位两百年前是一家,差距怎么这么大呢。 曹操一颗心提到嗓子眼,此刻才落回原位。 没过几天,袁绍就发现不只郭嘉不辞而别,胡昭也连夜遁逃。出城办事的荀彧更是一去不回。 留不住贤士,田丰急得团团转。袁绍却一点都不在乎,反正他要的是礼贤下士的好名声,已经达成目标。至于那几个不识好歹的年轻人,以后有他们后悔的! 难道袁绍这里的高薪高待遇,还有人看不上? 其实大家都投奔袁绍,不排除有自以为得遇明主的,但更多人是冲着袁家「四世三公」的金字招牌,冲着冀州的粮食来的。 由于董卓大量铸造钱币,导致货币的购买力跳楼式下降,现在扛着一麻袋钱去集市也换不到一斗米。很多士族也面临着断粮的危机,不得不拖家带口依附军阀来获得口粮。 好在胡昭没这种烦恼,河内的司马氏出手大方,他这位西席先生还没正式上任呢,收到的束脩已经足够吃上一整年。 道路并不平整,车声辘辘如水。郭嘉在持续不断的颠簸中,迷煳地望着路边正在倒退的风景,有种五脏移位的错觉。 胡昭将郭嘉按回车座上,拉着他讨论阵法。 他们对姜尚的太公阵和孙武的八卦阵做了比较和改进,不过关于改进后阵法的个别细节,俩人因见解不同,争论了一个时辰也无法统一,不过都特别佩服对方的学识,相约一同去雾烟山,让士兵实地演练阵法,实践出真知嘛。 第55页 晚间在一户富庶人家借宿,胡昭摇着郭嘉的摺扇,眯着眼笑:「小童儿别偷懒,过来替本公子捶腿。」 郭嘉呸了一声,「你这黑心主人,一个书童当三个用。」 「小家小户哪里分工这么清楚,我家童儿不仅要伺候笔墨,还要替我端茶倒水、铺床叠被……」胡昭说着,小腿勐然一痛,却是郭嘉勐捶了他一拳,笑盈盈问:「如此捶腿,公子可还受用否?」 胡昭合上摺扇,眼中雾气瀰漫,「童儿还是下去吧,离我远一点,本公子无福消受。」 行至陈留郡,遇上几处岔道口,郭嘉派书童辰良去问路:「这位老伯,请问雾烟山怎么走?」 被拦住的白髮老者一脸茫然。 郭嘉讪讪干笑:「乌鸦山,听说过吗?」 老伯恍然大悟,「这个小老儿知道,乌鸦山在扶沟县,你们别去,那地方闹鬼啊。」 郭嘉无语,他经营了好几年的大本营,怎么就闹鬼了? 胡昭忍笑,问那老人:「老伯能否说一说看,是怎样闹鬼?」 老人压低声音说:「那山长年烟雾缭绕,经常有村民看见一队牛车往山里走,就悄悄跟在后面,跟着跟着那些车就不见了,他们想去山里看看,但是进不去,不管怎么走,都在原地兜圈圈,你说邪门不邪门?」 郭嘉:只不过是利用山中的草木树石迷惑人的视觉等各种感官,设置了几个迷阵…… 那老者还在滔滔不绝:「听说有贼人眼红那些车上的布帛,叫了好几百人去抢,结果这几百人去了就再也没回来,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就这么凭空没了。还有人在那山里看见雾气中有鬼兵出没,怪吓人嘞。」 郭嘉:我养着几千私兵,由赵云每日操练,要是能被几百个匪类劫财那才是有鬼。 他眨了一下眼睛,点头道:「是挺邪门的,不过在下修道多年,最喜欢闹鬼的去处,老伯给指个方向?」 辰良适时取来两张胡饼,又掏出钱袋,抓了一把散钱一併塞给对方。 白髮老人十几个五铢钱入手,抱着胡饼眉开眼笑:「你们朝右边走,到十里亭有一棵五人合抱的大榆树,再朝南走上半日,就能看见乌鸦山了。」 没过多久,最新版的八卦阵在郭嘉和胡昭的讨论中新鲜出炉。胡昭想修书一封,把阵图寄给荆州的好友黄承彦一同品鑑。他誊抄的时候一时大意,漏了一个字,把「八卦阵图」抄成了「八阵图」。 花了一个下午才将阵图画好的胡昭:「……重抄太费事,就这样吧,承彦兄一看注释就明白。最后一回偷懒,等小懿儿登门,昭一定为人师表。」 郭嘉唇角微扬:「这阵法改动很大,不如把名字也改了,就叫八阵图。」孙武的八卦阵流传至今,很多地方都不太实用了,不说别的,就单看弓箭的射程,今时今日也要比古时远得多。而且随着骑兵的兴盛,在春秋战国时期横行天下的战车,现在基本已经淘汰。 就是不知诸葛武侯的八阵图是不是胡昭寄给黄承彦的这一版。 曹操引兵入东郡,于濮阳城外击败黑山贼白绕所部,大获全胜。 袁绍表曹操为东郡太守。东郡的治所位于东武阳,属于兖州刺史部。 曹操有了第一块地盘,局面顿时打开,颍川名士荀彧竟然抛弃了袁绍前来投效,这让曹操做梦都差点笑醒,他是宦官子孙,名声不好听,世家大族一向对他不屑一顾,但得荀彧一人,就足以吸引无数士族子弟。 就比如现在,他只付了一个主簿的俸禄,却有三个人在替他处理公务。 曹操站在官署门槛外,低咳了一声,等趴在竹简上打瞌睡的郭嘉睁开眼,荀彧身旁的青衣士子调整了一下有些失仪的不雅坐姿,才抬脚走进去,「文若有贵客?」 荀彧起身,不疾不徐地说:「听说主公急缺军师,这位是颍川戏璕,字志才,远见卓识,尤擅军务。」 曹操打量着眼前苍白、清瘦的戏璕,躬身行礼,「我欲匡扶汉室,还请先生相助!」眼角余光却偷瞧郭嘉。 郭嘉狐疑:匡扶汉室吗?果然,曹操一开始提出这种理念,才吸引了荀彧。不过曹操的眼珠子往哪看呢?这态度,似乎有些轻慢志才? 他扶案起身,朗声笑道:「春秋时,齐桓公欲见东郭野人,往返五次才得见一面,孟德求贤这样随意,志才若答应了岂不是有失身份?」 戏璕亦笑:「不答应却私自阅览公文,岂不是要改吃牢饭?」 荀彧和郭嘉对视一眼,一起退了出去。 曹操一拍脑门,携了戏璕的手,促膝长谈。 几天前长安城的暗线传回消息:董卓极其欣赏吕布的武艺,让他兼任侍卫队长,守中阁(宫中的小门)。吕布血气方刚,和董卓的一名侍婢私通,偷人这种事,又刺激又怕被发现,本来就时常猜疑不安。有一回吕布办事不力,和董卓发生了一点不愉快,董卓暴怒,直接朝他掷出手戟,差点把他给杀了。吕布就此和董卓离心。 荀爽病逝,临终前将一些未尽之事託付给了王允和荀攸。 第一条消息在意料之中,第二条消息让郭嘉恍然:难怪荀爽也为诛董做了很多事,后世却只记得王允。原来他「出师未捷身先死」。 郭嘉让人备好快马,直奔东武阳。找到荀彧时,他正独自对着堆积如山的公文。 第56页 东郡受到黑山贼的劫掠,官吏多逃亡,政府部门已经瘫痪了几个月,荀彧又是一个较真的人,涉及吏治民生的事,一丝一毫都不肯马虎。 友人各种操劳,但精神还好,显然还不知道他六叔荀爽已经病逝。想起荀彧少时对荀爽的依赖,郭嘉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干脆叫来戏志才,一起帮着处理公务。 他们熬了三个通宵,每天只上午睡将近两个时辰,总算将紧急的公文都处理完毕。其他诸如:张家丢了牛,王家丢了大活人,李家的僕役偷窃主人的财物潜逃……这类杂事还是先放在一边,等县尉(县公安局长)上任了,直接一股脑丢过去。 忙的时候感觉不到,这时松懈下来,郭嘉的肠胃等各种生物零件都在抗议。 在荀彧的府上喝了一碗热粥,泡了一个热水澡,一觉睡到第二天晌午,才缓过来。但见厅堂中悬着白布,荀彧素服孝带,跪在新设的灵位前。 郭嘉心中咯噔一下,快步上前探视。一向温文尔雅的荀彧却推了他一把,语调森然:「奉孝早就知道,是不是?」 第30章 同居记事  不愧是荀彧,连推人的动作都透着优雅,力道也堪称温和。 郭嘉微微一晃,脚下就已稳住。现如今荀爽辞世,这世上见过荀彧闹脾气的人,大约也只有他了。 要是换一个人,对上神情严肃,气势迫人的荀彧,可能会憷。但郭嘉却再次上前,半跪下来,按着荀彧的肩,平视他的眼睛,低声说:「确实早知道几天。兹明公(荀爽)一向最疼你,你若伤神,他去了也不安心的。」 他的声音极轻,近似抚慰。 相对静默良久,荀彧的肩头突然微微耸动了一下,喃喃低语:「六叔让我不要服丧,虚耗时日。寻心怀汉室之人,养重兵,奉天子,挽汉祚之倾颓。」 郭嘉心中一沉,荀爽这个死老头,遗言说点什么不好,非要让侄子去匡扶汉室,这让荀彧将来在曹营如何自处? 就不能创意一点,留一些诸如「花生米和豆腐干同嚼,有火腿的滋味。」这一类让人耳目一新的遗言吗? 老头啊老头,文若要被你坑死了。 郭嘉肃然整理衣冠,恭恭敬敬地上香拜祭,然后跪在荀彧身侧。 这举动其实有些逾礼,不过荀氏宗族都在冀州,荀爽的灵枢由于战乱,暂时也无法运回家乡,让荀彧一个人在这里守着灵位,他有点不放心。 跪了一个时辰,荀彧纹丝不动,肩背依然笔直。郭嘉却开始头晕目眩,他心念一转,顺势一个踉跄倒向香案,撞得额角一阵剧痛。 这个距离,目测的时候怎么也没想到会撞头…… 郭嘉忍着险些夺眶而出的泪水,暗暗自嘲:碰瓷技巧还有待提高啊,刚才不应该朝香案摔,应该朝文若摔的,太特么疼了!简直要被自己蠢哭了! 荀彧跪了太久,小腿早已失去知觉,他急切地想要扶郭嘉,却失去平衡直接把正在起身的郭嘉按倒在地。 郭嘉又磕了一下,眼角隐隐泛起一点泪光,仰着头,露出修长雪白的一段脖颈,「……疼,疼疼疼啊。」 下方温热的躯体,骨头微微有点硌人,腰肢却极软,又是这般撩人情态。 荀彧唿吸一滞,全身的精血仿佛都在一瞬间逆流上头,他轻喘两口气,用极大的毅力才没失控,小心避开身上起了变化的部位,细緻地检查起郭嘉的额角,有头髮遮挡着,看不太清楚,花了一点时间才确定是肿起一小片,微量出血。 等腿上酸麻胀痛的不适感稍稍消退,荀彧打横抱起郭嘉,穿过迴廊。 郭嘉:「文若放手,我能走,撞的头,又不是脚。」一个大男人,用这种奇怪的公主抱…… 荀彧没理他,直奔厢房,给他上药。 接下来的几天,荀彧一部分时间在堂屋守灵,一部分时间在厢房照顾郭嘉,这个身子骨不争气的傢伙,又病了,还总是耍赖,撒娇喊冷,让荀彧陪他一起睡。 荀彧每天睡眠的时间都在延长,明知道郭嘉是故意的,他却无法拒绝。 曹操和戏璕来探望过两回,送来一些药材,还有东阿县的驴胶,据说润肺补血,是滋补佳品。 七天后,荀彧让僕从撤去灵堂,换上一身素色直裾,坐马车去官署办公。 郭嘉一开始是风寒头痛,但五天就已经基本痊癒,后面纯属做作。 休息过度的一个人,清醒着躺在卧榻上,时间太久头都发晕,荀彧一出门,他就拿起摺扇,去院子里熘达两圈,活动开手脚,用扇子耍完一整套剑法,又坐下看竹简晒太阳,趁侍女不注意,顺便将一碗汤药倒在花圃中。 阳光斜斜照进窗棂,荀彧和陈宫一起批阅着公文。 荀彧时不时提笔在文书上写几行字,两片阴影移过来,遮住了光线,他疑惑抬头,随即淡然站起来,袖袍舒展作揖:「主公。」 一旁的陈宫也跟着起身行礼。 曹操身后之人八尺三寸有余,把曹操衬得十分矮小,却是美髯大叔程昱,荀彧眸光一亮:「程先生。」 曹操侧身让到一边,突显出身后之人,「这位是东阿程仲德,新任功曹。」 一番寒暄见礼过后,曹操示意他们一同坐下,「操已让人另觅宅院,给奉孝和志才居住。这些天有劳文若了。」他麾下的几位栋樑,志才天天睡官署,奉孝和文若挤在一座宅子里,公务繁多,待遇还奇差,这要传出去不知会传成什么样儿。 第57页 话音未落,门外传来一声轻笑,郭嘉的声音悠悠响起:「宅子大约是用不上了。青州黄巾入侵兖州,兖州刺史刘岱不顾鲍信的劝谏,执意迎战,被百万黄巾围困在东平县,主公,救人如救火呀。」 他把玩着摺扇,边说边进屋,说到「主公」两个字,还冲曹操挤眼睛。 陈宫看得直皱眉:哪来的山野村夫,如此无礼! 曹操却径直迎上去,和郭嘉详谈。 一百万青州黄巾,有没有觉得眼熟? 没错,就是先被公孙瓒痛揍,跑去冀州,又被袁绍痛揍,逃入兖州的那一百万青州黄巾。他们一入兖州,就杀害任城相郑遂等兖州官吏,四处劫掠。 这样一看,刘岱非要立即迎战也是可以理解的:噢,惹不起公孙瓒,又打不过袁绍,就跑来兖州烧杀抢,难道他刘岱的脑门上写着「好欺负」吗? 不过他低估了青州黄巾的战斗力,缺衣少粮没辎重,跟袁绍耗了几个月,再抢不下一块地盘就要活活饿死的一百万人,这回是真的来拼命的。 曹操这边刚集齐人马,整装待发,郭嘉的暗线又传来消息:兖州刺史刘岱战死。青州黄巾围攻寿张,照这个趋势,打到兖州的治所濮阳城下也用不了多久啊。 当下,兖州军民都在渴盼着出现一位英雄,保护他们的人生安全和财产安全,让他们免遭青州黄巾的劫掠。 而东郡太守曹操接连打胜仗,先后击败黑山白绕、于毒和眭固,打跑为大汉出兵助战,恰逢灵帝驾崩、部族又发生叛乱,无家可归变成流寇的匈奴于夫罗所部。 每一仗都胜得漂亮,曹军士气正盛,曹操已经成为群龙无首的兖州官吏心目中的救星。 曹操再度出征,戏璕和陈宫随军,被留在东武阳养病的郭嘉:「我真的已经好了……」偶尔咳嗽,也不碍事。 力主让戏璕随军,郭嘉留守的程昱:「连陈宫出面游说兖州官吏,迎主公担任兖州刺史,入主濮阳城的细节都叮嘱了一遍,你去不去有什么区别?过来,陪老夫手谈。」 郭嘉:「仲德先生的棋瘾越发严重了。」 程昱:「呵,将来你儿子的名字都替你想好了,就叫郭奕,对奕的奕。」 郭嘉:「……文若都快被文书活埋了,先生还拉着我下棋,合适吗?」 程昱一个白眼:「就是文若让我盯着你,别出去浪,弄得病情又反覆。」 当晚,收到戏璕的书信,专程赶到东武阳的左俭黑着一张脸,踏进荀府,替郭嘉望闻问切之后,煮了一大锅草药汁,兑成一桶颜色暗黑的药水,揪住他的衣领,把他丢进浴桶。 「既然不肯好好吃药,那就泡药浴,不信治不了你小子。」 郭嘉扑腾了一下,扶着浴桶壁起身,解开衣带,将湿透的衣袍脱下:「别恼,都听左先生的。」这些年被左方士支配的恐惧,志才,你这算报復吗? 「泡到戌时二刻。」左俭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郭嘉泡着药浴,被温热的水汽蒸腾着,细腻白皙的肌肤上渐渐浮起一层粉色。他舒服地眯着眼,哼着歌,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先生,左先生,我没替换的衣服啊!」 没人回应,郭嘉又嚎了几嗓子,正在犹豫要不要从随身空间中取一套深衣先换上的时候,屏风后传来脚步声。 第31章 长安来信  「衣裳浆洗了还没干,先穿我家公子的行吗?他听到先生要衣裳,特意挑了一套新的。」 荀彧的侍女杜衡托着一只托盘进来,上面摆着一套冰蓝流云纹直裾,亵衣、中衣、外袍、系带……都叠得整整齐齐,还散发着清雅的幽香。 杜衡将衣裳放在架子上,打来一盆清水帮郭嘉沖了一下,又取来帕子,要替他擦拭身上的水渍。 郭嘉接过帕子:「多谢,我这里不用服侍了,你下去吧。」 他被左俭扔进浴桶,溅了一地水花,连屏风上都有几点污渍。想想文若那轻微的洁癖,再看看浴室中一片狼藉,住别人的,吃别人的,还尽添麻烦,果然是人不要脸,天下无敌。 辰良那个没义气的,一看左俭要酝酿风暴,直接熘得无影无踪,留他一个人直面急风骤雨…… 郭嘉换上文若的衣裳,略微有一点宽松,衣摆长了半寸,还算合身。药浴中可能含有助眠的成分,他打了个哈欠,推开厢房的门。 「唿~」 「唿~」 西墙窗幔下,左俭一条腿翘在几案上,抱着药箱睡得直打唿噜。 郭嘉放轻脚步,抱着某种侥倖心理,想悄悄退出去。刚退了一步,辰良脚踩木屐,踢踏踢踏地走进屋,「公子,长安来信。」 左俭的唿噜声蓦地停了,他拍拍脸,在铜盆中洗净双手,麻利的打开药箱,取出一盒药膏,刮下少许在双掌上搓匀,一指卧榻,「上衣褪下,先扒着,放松,早治早好。」 西厢房中一阵魔音穿耳,不是说治病嘛,这动静是闹哪样? 荀彧听郭嘉叫得悽惨,终是忍不住上前叩门,带着疑问道:「奉孝?」 屋内的叫声戛然而止,须臾,辰良开门,将荀彧让进厢房。荀彧快步转过屏风,只见郭嘉趴在卧榻上,衣衫半褪。左俭正在替他按跷推拿。 荀彧见多识广,一看就知道这是一种按摩治病的手法,可以疏通经络,袪邪止痛。不过郭嘉此刻长发微散,一手抓着青纱帐,指节微微泛白,一副咬牙隐忍的样子,真的给他很强烈的视觉冲击。 第58页 烛光耀耀,晕染着郭嘉颀长的颈项,泛红的肌肤,手腕上一粒细小嫣红的硃砂痣。 荀彧清雅端肃的面容上浮起一抹潮红,他移开目光,不敢再看。却听左俭似笑非笑地问:「怎么突然不叫了?你小子也会害羞?」 郭嘉有气无力:「把文若都嚎来了,太丢人。」关键是他耍心眼哄着文若多休息,一起睡,睡了几天又嫌挤得慌,不自在,翻脸把人家赶回主屋,得亏文若是个君子,宽宏大量。 荀彧:「很疼吗?」 「不疼,嗷~」郭嘉刚说完不庝,左俭手一重,当场打脸,他只好改口说:「有一点点疼,我这人就爱闹腾,在家嚷嚷惯了,你去忙你的,不用管。」 左俭继续推拿按摩,初时的疼痛一过,气血通畅之后,整个人都放松下来,滋味格外舒爽,郭嘉险些睡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左俭收起药箱,擦了擦头上的细汗,一脸嫌弃地替郭嘉披上衣袍,盖上被子,小声嘀咕:「吃药吵闹,扎针假哭,推拿瞎嚎乱叫,要不是看着他长大成人,都想直接扔出去,不治了。」 荀彧:「……这样啊。」虽然听志才说过奉孝躲医工、怕吃药、不配合治疗的二三事,不过要不是亲眼所见,真想不到是如此奇景。 辰良送左俭离开。郭嘉想起这个时间的长安来信,必是荀攸的事,他撑起身,伸长手臂去够装信的木盒。 荀彧先一步将鲤鱼形状的木盒拿在手中,取出「鱼腹」中的白绢,朝郭嘉递过来。 郭嘉不接,垂眸道:「这信,文若来看也是一样。」 荀彧展开白绢,长安近日发生的大事都罗列在上面,其中有一条让他心里沉甸甸:董卓的女婿牛辅的部将李傕和郭汜纵兵劫掠颍川,杀戮无数。董卓遇刺,荀攸与何颙因谋刺董卓而入狱。好在并没有证据可以证明荀攸参与了行刺,以荀氏的影响力,董卓也不好没有凭证就处置荀攸。 再往下看:司徒王允和司隶校尉黄琬密谋诛董,已成功拉拢吕布,不日便会有消息。如果事成,荀攸自然无事,若不成,廷尉郭鸿会想办法把荀攸换出来。 郭嘉悠然支起一条腿,贼兮兮懒洋洋地说:「莫忧莫愁,看看日期,若嘉所料不错,此刻董卓就算还没死,也蹦跶不了几天了。公达或许已经出狱。」 荀彧:「六叔曾说廷尉郭养数百游侠儿,皆是翻墙揭瓦、飞檐走壁的好手,专探隐秘之事,竟真的有?」 郭嘉淡淡地瞥他一眼:「文若也相信这种无稽之谈?要真有那闲钱,买个太尉不好吗?还当什么廷尉。不过董卓让天子威严扫地,皇室蒙羞,颜面这种东西,踩进地底容易,再想抬回至尊之位,恐怕是做梦了。」 「奉孝到底想说什么?」 「汉室倾颓,扶是扶不起的,只会砸伤手,变陪葬。不如我们另起广厦,庇护百姓,救黎民于水火。」 荀彧豁然起身,神情严肃,一字一顿道:「一日为汉臣,终身为汉臣。」 郭嘉抬槓:「别那么固执嘛,这天下哪有什么正统?若要较真,商汤周武皆是反贼,更别提秦汉了,文若想要辅佐正统,何不将夏朝的王室后裔找出来?」 荀彧直直地望着郭嘉,仿佛从不认识眼前这个人一样,薄唇颤抖,半晌,一个字也没说,优雅转身,拂袖而去。 这人和人的分歧,有时候比猫和狗的分歧还大。 郭嘉万事不萦心,很快沉沉睡去。 第二天一早,曹操的传令兵来请郭嘉,据说曹操入主兖州半月有余,和青州黄巾交战数次,有胜有负。曹操兵少,最支持他的济北相鲍信战死,战况惨烈,兖州官员内部出现了很多反对他的声音,甚至有官宦大族团结一致,暗中谋划换一位兖州刺史。 郭嘉有点懵,鲍信战死在意料之中,但史书上不是这样写的呀,不过这类着作,喜欢用春秋笔法,可能就记了一个结果,把曲折的过程都省略掉。 来不及当面和荀彧告别,他留了张字条,叫上赵昂,点齐三千私兵,奔赴战场。 第32章 和主公一样短小  话说曹操主动出击,和青州黄巾在寿张县东面大战一场,惨胜。虽然打了胜仗,却士气低落。主要是因为鲍信战死,连尸骨都无法找到,曹操出重金求购他的遗体,却没有半点消息。军中流言,说鲍信已经变成敌军的肉脯…… 关于青州黄巾站在食物链的最顶端,食谱范围包括同类的可怕谣言,倒也不是空穴来风,不光是鲍信,许多战死的将士都没有寻到遗体。 戏璕提议用木头雕琢一尊鲍信的遗像,由曹操亲自设衣冠冢,哭祭,拉拢鲍信的旧部,引导全军将士同仇敌忾。 郭嘉来时,但见满地白幡随风飘摇,曹操在故人墓前的即兴表演已接近尾声,是虚伪作秀、还是真情流露无从考证,不过效果非常显着,鲍信麾下的将士都自愿追随曹操,再战黄巾。 拜祭过英灵,众人步行离开墓地。郭嘉发现武将的队列里新添了两张陌生的面孔,不由多看了两眼。 他身旁的戏璕低声耳语:「左边那个和主公一样短小的是乐进,原本是帐下吏,主公一手提拔起来的。右边这位看上去特别威严庄重的叫于禁,以前是鲍信的部将,现在便宜主公了。」 曹操生得短小精悍,比郭嘉矮了足足一尺,堪称浓缩的精华。他生平最讨厌别人谈论两件事,一个是宦官子孙,另一个是身高。曹操距离七尺男儿的标准,还差了那么一点点,他只有六尺九寸半,为了颜面,常常虚报成七尺。(汉时的一尺约23.04厘米,所以主公的身高约为160厘米) 第59页 郭嘉嘴角一抽,也压低声音:「一样短小?主公至今还没把你乱棍打出去,可谓明主。」戏璕伸手要拧郭嘉的脸,郭嘉侧头避开。 曹操忽然回头:「奉孝和志才何故落在后面?」 又说悄悄话又打闹,这俩人一起掉队了。 戏璕的唇角勾起一抹邪笑,拱手道:「奉孝说他有破敌之策。」 郭嘉:「……兖州是四战之地,若无重兵驻守,必定成为他人眼中的肥肉,谁都想来咬上一口。何不收服这一百万黄巾,充实兖州人口,挑选其中精锐编成一支强军,成就齐桓、晋文之霸业?」 曹操很是意动,询问:「如何收服这些青州黄巾?」都是有腿的大活人,打不过还可以跑到别处去抢劫,要他们归顺,有难度。 郭嘉抽出佩剑,随手在地上勾画出一幅简易舆图,「主公且看,这是东平国,这是济北国。」他俯身从地上抠了些小土块小石头,一边往舆图上摆,一边说「东阿、范县、寿张……西面和南面是我军的驻防区,东面是泰山贼控制的区域。青州黄巾如果再战败,只能朝北跑,进入济北国。他们的逃跑路线无非这两条,只要提前迁徙沿途村民,搬空平阴县粮库,就能让他们坐困一隅。」 曹操眼中闪过一道精光,「夏侯渊和曹仁听令,你二人各领三千兵马,分两路去济北国平阴县,沿途收缴存粮,疏散百姓,所得粮食和平阴县库存一併就近运往东阿。就地在东阿县布防,等待我军主力。」 夏侯渊和曹仁齐声应诺,各自点兵去了。 戏璕补充道:「青州黄巾四处转战,无非是想寻找一处安身之地活下来。璕去拟一份招降书,让他们知道留在兖州种地才是他们最好的出路。只是又要劳烦主公和濮阳大姓周旋,弄些物资和粮食救急。」 曹操忧虑:「一百万人,怎么安置?」 郭嘉信心十足:「才刚四月,还能抢种一批稻谷。有文若在,只要撑到秋收,就能自给自足。」关键是收容这些黄巾,会严重触犯到兖州大族的利益,得防着他们搞事情,不过这个无须明说,曹操知道。 当务之急,是再痛揍青州黄巾一顿,让他们转道济北,然后发现一路都抢不上吃的,彻底陷入困境,进退两难。 一百万青州黄巾,这个数据包括了老弱妇孺,真正能够作战的青壮男子大约在三十万左右。 三十万敌军是什么概念? 郭嘉站在高坡上,放眼望去,坡下人头攒动,半难民半军队的组合,手持各种五花八门的武器,比如铁锅、烧火棍、锄头、擀面杖、长予……什么奇怪的东西都有。 再远一些的黄巾像蚂蚁一样渺小,聚集成一块块密集的斑斑点点,像大片的牛皮癣一样,突兀地遮盖住地面的青草色,一直蔓延到天边。 开战在即,曹操正在进行战前总动员,他的声音浑厚有力,用语粗俗易懂,总结起来就是:不打跑黄巾,让他们抢走你们的土地,你们将无家可归,儿子变肉脯,妻子变成别人的战利品。本刺史有功必赏,有罪必罚,是男人就跟我沖,和他们死战到底。 一番话说完,士兵都跟打了鸡血似的,一个个精神抖擞。武将则纷纷请战。 曹操麾下的武将不多,但都很善战,除了夏侯惇留守濮阳城,夏侯渊和曹仁另有重任。其他人都在这里,曹洪、李典、乐进、于禁,还有从袁绍那儿借来的朱灵和牵招,外加一位奉孝的家将赵昂。 这一战必须大胜,曹操点了赵昂和牵招打头阵,这两位都比较能打,而且作战风格勇勐兇悍,最能打击敌军的士气。 曹洪率领后军,保护粮道。曹操自领中军,绣旗招展,和余下的武将缓缓推进,等待最佳的冲锋时机。 这个时机比预料之中还快,赵昂和牵招驰马并进,杀入敌阵。 赵昂的亲兵紧紧相随,这些士兵训练多年,久经战阵,十分精锐,很快冲开一道缺口。赵昂横刀跃马,一刀将黄巾将领斩落马背。牵招一□□杀执旗小将,敌军将旗倒地,将领被杀,无人指挥,各种混乱。 曹操下令击鼓,中军压上,像驱赶羊群一样,有技巧地让黄巾军的败兵朝着一个方向溃逃,冲散他们自己身后的友军。 一支三十万人的军队,前军的几万人战败本来不算什么事,但几万败兵反冲回来,冲垮了己方的中军,引发更大的混乱,这就註定了败局。 青州黄巾每次撞上那种惹不起的铜墙铁壁,就会换一个方向劫掠,一向如此,这回也不例外。几个头目聚在一起商议了一下,此路不通,其他方向也不太好走,好像只能去济北…… 济北国的府库之中,一丁点存粮都没有。沿途村落都人去屋空,青州黄巾断粮数日,连抢劫都没地方可抢,近的地方没有粮食,远的地方走不到就先饿死了。 关键是道路也不通,曹仁擅守,夏侯渊擅攻,配合默契,守着关隘不让他们过。曹操又在后边穷追勐打。真真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曹军那边还弄了几百个大嗓门,轮番喊投降不杀。宣扬兖州有地可以种,十税三,官府提供耕田的农具……一条条惠民政策,让原本就是农民的黄巾军非常心动,他们开始派人和曹操接触,商量投降的事。 眼看一切就要步入正轨,却出了一点么蛾子。 曹操阉宦遗丑的身份,让兖州本地的很多士族十分排斥他,先前大家一致恭迎曹操入主兖州,只不过是因为青州黄巾打过来了,急需一把保护伞。现在不打仗,曹操又用兖州府库的钱粮安置那些投降的蛾贼,完全把兖州当成自家的库房使用,这怎么能容忍呢? 第60页 这些士族联合起来,让家族中在长安做官的子弟向天子进言:前兖州刺史刘岱战死,兖州现在无人主事,那曹操只是一个东郡太守,霸占着兖州的治所濮阳,名不正,言不顺。 此时董卓已经服诛,刘协年幼,王允辅政。王允对曹操缺乏好感,直接任命了一位新的兖州刺史,京兆人士金尚。 这叫什么事?需要的时候笑脸迎过来,利用完了,不需要的时候一脚踹开? 曹操要这么好欺负,就不是曹操了。他浴血奋战几个月才初步平定兖州,怎么可能拱手送给金尚?曹操脸上看不出喜怒,身体微微前倾,看向郭嘉。 郭嘉自觉出列,朗声说:「主公,兖州匪盗猖獗,既然是天子任命的新刺史,主公理当派兵迎接,免得金刺史半路上出什么意外。」他把「迎接」这两个字念出了一种调侃的味道。 曹操一摆手:「夏侯惇,替我迎接金刺史。」 然后,大家都懂的,夏侯惇守住关隘,不让金尚进入兖州半步,金尚无法赴任,只好去淮南投奔袁术。 倾盆暴雨中,地面水花四溅。破旧的矮屋,稻草堆叠的屋顶四处漏雨,被褥散发着淡淡的霉味。 赵云坐在屋中唯一干燥的一角,将袁绍使者送来的书信凑近炭盆,看着那丝帛化作灰烬。 他上回在虎牢关一战成名,迅速成为最受瞩目的青年将领之一。袁绍大笔一挥,一个军司马的官职就砸过来。 论起对待寒门子弟的态度,袁绍总端着架子,高高在上,有种施恩的味道。远不及曹操的唯才是用让人感动。曹操当时解了自个儿的大氅亲手给他披上,还表奏他为骑都尉。 但这些加在一起,也比不上郭嘉漫不经心中流露出的对待家人般的随和贴心。不对,根本就不能相比的。 郭嘉这些年的各种筹划,赵云最近才看懂:先生恐怕总有一天会站在袁绍的对立面。赵云这次回常山,名义上是探亲,其实是专程接走兄嫂,免得将来开战,兄嫂成为人质。 兄嫂什么都想带上,家里的东西已经快要搬空。这间老屋承载着赵云儿时的记忆,他独自在这里待了一整夜。 雨停的时候,东方露出鱼肚白。赵云走出老屋,将一切过往都关在门内。 数百名游侠儿,以及数千名常山少年,背着自制的箭袋和木弓,跟随他一路南下,去濮阳城跟郭嘉会合。 赵云出仕的时机,是郭嘉特意挑选的,在曹操收编了青州黄巾中的青壮男子,组建成震惊天下诸侯的三十万青州军之后。这样才不会喧宾夺主,被曹操忌惮。 第33章 我只是个书生  青州军劫掠屠城是一把好手,攻坚打仗是一盘散沙,目前也只能靠人数发挥一点震慑作用,至于战斗力只能呵呵。 这些青州兵曾经流动劫掠长达数年,转成官兵之后,依旧恶习难改,以无组织和无纪律出名。 据说曹操颁布的第一条军令是:禁止随地大小便…… 不过就算是这样的三十万士兵,也足以让兖州内部反对曹操的声音都咽回肚子里,让虎视眈眈的邻居不敢轻易过界。 兖州这块四战之地,就这样奇异的在乱世中苟安了个把月。 有青州兵作为对比,郭先生的私兵就显得格外精锐,一众武将总是围着赵云和赵昂,讨教练兵的方法,他们得到的答案是:那些奇奇怪怪的练兵方式,来自郭先生亲笔书写的《军训简章》。 曹操心痒难耐,拜读了郭嘉的大作之后,更是一晚上都没睡着觉。 《军训简章》中对军法军纪进行了简明扼要的概括,侧重于实战演练,关于行军、对阵、宿营、野外生存、单兵作战动作等都有条理清晰、详细严谨的训练方法,细緻到什么程度呢?连行军时先迈哪只脚都有规定。 乍一看又严苛又怪异,但曹操是行家,稍微一想就知道这样训练出来的士兵,对每一道军令的响应速度必然非常快,将领可以轻松地指挥不同的兵种,让他们密切协同,合力破敌。想想赵昂麾下的那几千战斗力强悍的超级精锐。曹操觉得:必须让郭嘉帮他练一支精兵。 郭嘉一脸无辜:「主公,我只是个书生。」 曹操:「……奉孝只管放手去练兵,需要什么直接找文若。我对元让(夏侯惇)、妙才(夏侯渊)、子廉(曹洪)等都说过了,以后奉孝的命令就是我的命令。」 郭嘉比了一个手势,说:「大约需要这个数,是亿,主公的家资够用否?」 曹操一阵肉痛,缓缓点头:「凑一凑也够了,我要像奉孝部曲那样的精锐之师。」 郭嘉那双比秋水还明净的眼眸中含了三分笑意,修长莹润的手指在唇上虚点一下:「嘉十成本领九成都在这里,动动嘴皮子还行,体能训练那不是闹笑话吗?不如主公指派上一两位将军负责练兵,嘉从旁协助,会比嘉的部曲更强。」 青衣士子斜倚着茶案,神态慵懒闲适,双唇微微张开一线,别有一股风流韵致。 曹操一阵口干舌燥,他定了定心神,微微垂下眼帘:「就让妙才(夏侯渊)跟子和(曹纯)一起随你练兵。」 「嗯,嘉去拟一份章程。」 郭嘉抓起摺扇,径直出门去了。 就在刚才那一瞬,曹操脑中突然闪过多年前看到的一卷房中术,是男人和男人的那种,当时只觉索然无味,还有一点噁心,但如果换成奉孝这样略带少年气的清隽男子,运筹帷幄的智士,光想一想让那人承受他的征伐,就刺激得身心战慄,神魂颠倒。 第61页 现在屋中没有旁人,曹操端起方才郭嘉用过的茶杯,转到有浅浅水印的位置,凑近鼻端闻了一下,竟似有一丝淡淡的甜味,仔细闻却又闻不到了。他就着印子饮下一口已经冰冰凉的茶水,心中却如烈火灼烧一般燥热。 他去了小妾卞氏的房中,让卞氏扮男装,换上士子的深衣直裾服侍他。 卞氏是歌舞伎出身,聪慧柔顺,什么也不问就要去更衣, 曹操压抑地喘息着提要求:「穿青色的。」声音颇有几分暗哑。 练兵这件事,越快越好。夏侯渊和曹纯负责筛选士兵,那位郭先生对身高、体重、年龄、体力都有严格的要求,估计三十万青州兵能挑出三万人就不错了。 曹纯忍不住调笑:「郭先生莫不是想顺便挑一个上门女婿?」 夏侯渊瞪眼:「郭先生才弱冠之年,要什么女婿?」 曹纯有些吃惊,「这么年轻?兄长让我们都听一个弱冠书生唿来喝去?」 夏侯渊仿佛陷入了某种回忆,有些心驰神摇,热血澎湃,片刻后才轻轻地说:「你若是见过他排兵布阵的样子,就不会再觉得他只是书生,别说我们这些人,就是兄长也一向听他的。」 郭嘉先写了一份士兵选拔标准,让辰良带给夏侯渊。又拟出一份练兵所需的物资钱粮预算,去找荀彧批阅。 把朝廷委派的兖州刺史金尚拒之门外以后,曹操自领兖州牧(兖州军区的总司令,同时兼兖州军区内所有省份的省长),任命荀彧为别驾从事(州牧的首席秘书),兼行军司马。 郭嘉一只脚刚踏入官署正堂,就听见陈宫用一种十分不满的语调嘲讽说:「前日迟到,昨日早退,今日直接旷工,奉孝这个兵曹从事的俸禄,领得真悠闲,就跟白捡的一样。」 这倒霉孩子真酸,郭嘉懒得理会,施施然走到他专属的席位,取出印章在文书上需要兵曹从事签字的位置印上名字。 陈宫对郭嘉的怨念已经积蓄数日,这时一拳打出,直接打空,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力道反弹,感觉更憋闷。 但见郭嘉收起印章,然后转向荀彧,「文若,文若,先批这一份。」 荀彧接过文书,只看了一眼,眉头微微蹙起,「三万步兵,怎么需要这么多钱?」 郭嘉青衫散淡,颜色比常人略淡一些的唇微微弯出一个浅浅的弧度,笑容邪气十足,「精兵都是用钱砸出来的。」 陈宫一向正直,最看不起关系户,他清了清嗓子,继续开火:「汝这般荒废公事,目中无人,成何体统?」 又是成何体统?敢不敢换一个词啊? 荀彧打圆场:「公台误会了,奉孝另有要事,也不曾荒废公务。」郭奉孝处理公务的速度,比他们都要快一些,尤其是那种需要计算准确数目的文书,他一个能顶十个,还不用算筹。 一直没说话的戏璕推案而起,走到郭嘉的坐席边,俯身将案上的文书全部抱走。路过荀彧处,还顺手给荀彧分了一半。 郭嘉投给戏璕一个赞许的眼神,拿起荀彧盖过章的文书吹了吹,潇洒起身,扬长而去。 自我怀疑被同僚孤立的陈宫:「……」 这些讨厌的颍川乡党,招惹一个就得罪了一群?不知道是不是他太敏感,连最温雅的荀彧对他的态度好像也变得冷淡疏离起来。 陈宫左思右想,陷入了主公被颍川士子支配的恐惧之中,觉得有必要效仿荀彧举荐同乡郭嘉和戏璕,也举荐上几个同乡好友来当幕僚,互相有个照应。 于是,他向曹操举荐名士边让。 然而边让和曹操气场不合,俩人第一次见面就互相看不顺眼,吵翻天,闹得不欢而散。后来边让触犯曹操的忌讳,一连数次当面讥讽他是阉宦遗丑,结果被发怒的阉宦遗丑拖出去砍头。 杀人不过头点地,曹操倒好,不但杀掉边让,还强纳了边让的妻子做妾。 郭嘉:「……」奸雄的特殊癖好?貌似曹操现阶段只收集了何进的儿媳、以及边让的妻子?野史记载曹操一共抢了十五个别人家的女人,这才哪儿到哪儿,主公还需努力……呸呸呸。 他在军营待了一整天,一回府就将染了少许汗味的衣衫换下来,泡上一个热水澡,坐在偏厅里吃夜宵。 辰良聊起边让的事,据说当时荀彧想劝,但没劝住,还感嘆说:「奉孝若在……」 郭嘉:幸好我不在。 他在场也不会劝阻的,反而要让文若失望。兖州暗中反对曹操的势力始终是个隐患,边让的事或许能让这股势力提前浮出水面。 寂静的夜,月光映在酒盏中,琥珀色的果子甜酒泛着细细碎碎的光,郭嘉让辰良先去睡,他独自浅酌了一小杯,也不提灯笼,就着如霜的月色走回后院卧房,放下门闩,撩起纱帐,向卧榻上爬去。 下一刻,他的手没触到柔软的被褥,而是触到了一片细腻光滑的肌肤,他整个人向后一缩,想要退开,却被那人捉住手腕,拽得倒向卧榻。 第34章 高难度睡姿  郭嘉的武力值虽然渣,但他反应敏捷,在将要倾倒的一瞬间抬腿向前一跨,硬生生避免了摔倒,变成一只脚在地上,另一只脚在卧榻上的跨坐姿势,用力甩开对方的手。 纱帐中充斥着冷冽的霜雪气息,一个清冷的男子声音响起:「一年多未见,奉孝还是如此绝情。」 第62页 这个不请自来的傢伙是脩羽。 刚才那一小片细腻微凉的肌肤,应该是脩羽的脸。 郭嘉将他从卧榻上硬拖下来,向外推了推,淡淡地说:「上回是谁说再也不见,再到我眼前晃就是小狗。那个谁,趁屋里没点灯,我眼前一片黑,赶紧走,免得当小狗。」 脩羽:「汪、汪汪~」 这狗叫学得比真狗子还真。 郭嘉被逗乐。一位外表如此冷俊、看起来像山巅雪一样又高又冷、仿佛遥不可及的冥界大佬,居然数次对他卖萌。脩羽啊脩羽,那个对你这位师尊又敬又怕的泰山府君,知道他的高冷师尊精通多门外语,能秒变各种萌宠吗? 有些人表面上是清冷淡漠、白衣翩翩、广袖临风的上古神祇,其实私下里超逗。反差之大恍如人格分裂。 郭嘉和衣躺下,察觉到脩羽又凑过来,就朝里侧让了让,迷惑地问:「我不过一介凡夫俗子,你何必如此迁就?回冥界唿风唤雨多好?」 时下无论是人还是神,死后皆魂归泰山,接受泰山府君的管辖治理。脩羽作为泰山府君的师尊,那绝对是可以在冥界横着走的存在。 黑暗中,看不清脩羽的表情,不过能感觉到身旁的褥子微微下陷,脩羽翻上卧榻,很自觉的保持着一个让他放松的距离,「怎么说呢?当年的事,你半点也不记得。要不是你拼着魂魄受创解开封印阵法放我出来,我会和大多数上古神祇一样,无声无息地消散在天地间。」 难怪脩羽对别人都冷若冰霜,唯独对他不同。 郭嘉云淡风轻地一笑:「我哪有这么好心肠?捨己为人?不可能的。估计就是对封印阵法比较好奇,误打误撞帮了忙,又不是为你,也不用你谢,不必放在心上。」 脩羽沉默半晌,幽幽道:「你当年也是这样说的。」 有些事,就算郭嘉毫不在意,脩羽也没办法放下。当初,封印阵法破开的那一剎那,郭嘉本来足以自保,却选择护着他,独自承受阵法的反噬,神魂伤得极重,以至于上一世一出生就有残疾。他长年温养郭嘉的魂魄,这一世虽然体弱多病,但身体状况还好。 本来只为报恩,但这个像风一样的男子,来去潇洒随意,没什么拘束。可以是清风,穿花拂柳,吹面不寒。也可以是狂风,飞沙走石,翻江倒海。活得比神祇还逍遥自在,他一颗心不知不觉就彻底沦陷。 如果可以,希望长伴君侧,一万年太久,只争朝朝暮暮。 脩羽将护身的符箓贴在卧榻底部,又在帷帐四角都挂上温养神魂的香囊,低声说:「奉孝,那只乌鸦是我借来的躯壳。其实我还有一个□□在曹家,很快就要见面了,你猜是谁?」 郭嘉没反应。 屋中静悄悄,只有细微的更漏声。 脩羽托起夜明珠一照,只见郭嘉唿吸平稳,一头黑髮散落在枕侧,已经毫无防备地入梦。 这人醒着的时候爱笑,眉峰有着远山青黛的秀美弧度,承载了明丽的春晖,配上灵气十足的双眸,一颦一笑都异常张扬夺目。睡颜却很宁静,多看几眼都有安神忘忧的功效。 脩羽伸出手,很想细细描摹郭嘉的眉眼轮廓,但最终只偷偷抓起一缕长发,轻轻把玩。手中的秀髮柔顺有光泽,髮丝比常人的髮丝要细一些,手感和记忆中的一样,很软,微微有凉意。 梦后復醒,脩羽仍在身侧,且维持着一个侧身躺在卧榻边沿的高难度睡姿,手中还紧紧捏着他一片衣角。 郭嘉心底一软,翻脸撵人的计划没有付诸行动。 名士边让的惨剧影响十分恶劣,部分兖州士人更看不上曹操了,不仅是宦官子孙,还残忍嗜杀,他们不屑于替这样的人效力,申请带薪长期病假,被曹操毫不犹豫地踢出公务员队伍。 紧接着,又一个颍川人,枣祗加入了曹操的幕僚阵营,出任东阿令。这个枣祗是一位很抢手的名士,袁绍派人请了几回都没请动的那种。 这些外来人才占据了不少重要职位,逐渐和本地人才形成合作竞争关系。 其实曹操一碗水端得很平,不问出身,手下的幕僚各自凭本事上位,并没有特别偏向谁。但架不住颍川这几位士子操作风骚、能力出众,十次议事,九次到最后都会变成他们的专场。还出现了一个能让主公言听计从的郭奉孝。 这就让一部分兖州本地官吏对仕途前程感到迷茫,除了陈宫凭藉着迎接曹操入兖州的功劳,被视作心腹。万潜担任治中从事,年龄大资歷老,颇受倚重。程昱担任寿张令,负责安置青州兵家眷,担子略重。其他人无论是说话还是做事,都会在那几个颍川人的对比之下显得逊色三分。 陈宫最近很少开口,一边是日渐疏远的主公,一边是死后头顶都一片绿油油的友人,知遇之恩,杀友之仇,换了谁恐怕都不好过。 整个官署正堂都瀰漫着一股低气压,郭嘉就在这种氛围中批阅完积压的文书。练兵的事情已经步入正轨,他不用再天天去军营里盯着。 根据暗线的情报,陈宫和张邈已经开始做出一些异常举动。 郭嘉将陈留太守张邈要求增兵的文书又看了一遍,站起来伸个懒腰,然后熘达到荀彧跟前,一句话也不说,直接上手,在堆叠整齐的文书中一阵乱翻。 荀彧纵容又无奈地望着郭嘉,看着他将案头的公文翻得乱七八糟,不由微微一笑,轻声问他:「奉孝想找哪一份?彧可以代劳。」 第63页 「在这里!」郭嘉抽出一份张邈要粮要钱的文书,从头到尾一字不漏地看完,比他料想的要乐观一些,张邈目前还没有背叛曹操的打算,应该只是想壮大实力自保。 前不久,张邈收留了一个人,一个从冀州袁绍的眼皮子底下逃出来的人:韩馥。 作为被软禁的前任冀州牧,韩馥一直在袁绍的重点监督名单上。 张邈收留韩馥的消息传回冀州,袁绍大怒,这个张邈是几个意思?要支持韩馥和我作对? 袁绍派使者去找张邈,要求张邈交出韩馥。必须是一个完完整整、活蹦乱跳的韩馥哦,再怎么说韩馥也是把冀州让给袁绍的男人,要是刚移交完权力,没过多久就死了,让天下人怎么看袁绍?谁还敢带着地盘去投奔袁绍? 问题是袁绍的使者跟张邈宴饮的时候,发生了一点意外事件:已经变成惊弓之鸟的韩馥听说张邈和袁绍的使者一起喝酒,相谈甚欢,以为袁绍派来杀他的人到了,张邈也会出卖他,于是韩馥抢先一步使用刀笔在茅厕里自杀。 这真的是一种高难度的自尽方式,刀笔的主要作用是刮掉竹简上的错字,用这种不怎么锋利,还很短的小刀自裁,这得多大的决心和毅力? 韩馥死在茅厕,且死法诡异,袁绍的名声顿时又香又臭,有很多不太好听的流言,绘声绘色地描述袁绍是如何容不下献出冀州的恩人,袁绍的刺客是如何潜伏在茅厕中暗杀韩馥。 最爱面子的袁绍暴怒,直接给曹操写信,让曹操杀掉张邈。因为这已经不是张邈第一次和他作对了,上回他要杀王匡,张邈和王匡结盟,还数落他。 接到干掉张邈这种见鬼的任务,曹操是很为难的,袁绍和张邈都是他的好友,两个好友突然掐起来,他根本不想夹在中间。 所以曹操的选择是:保持中立。 然而袁绍一直把曹操当成听话的小弟,一连送来三封信,催促他干掉张邈,结果消息走漏,张邈忧心人身安全,拼命招兵买马,并且不太敢再完全相信曹操,毕竟曹操确实是袁绍的小弟。 同样是和曹操渐行渐远,张邈和陈宫找到了共同语言,开始频繁的私下联络。 被郭嘉特意挑出来的两份文书并排摆在面前,荀彧过目后也觉得有点问题,但张邈和曹操相识多年,私交非常好,所谓疏不间亲,一些捕风捉影的事最好不要惊动曹操,只能他们先留意着。 郭嘉弄乱了荀彧的案头,正乖巧地跪坐在一旁,按照友人的习惯重新将文书摞成一叠,摆整齐之后还抛给荀彧一个求夸赞的眼神。 荀彧莞尔,「明日休沐,彧煮茶相待。」 郭嘉:「煮酒,煮酒,志才也一起。」 戏璕转身看过来:「文若煮酒,奉孝把厨子带上,弄几道小菜。好久没一起小酌了。」 又是忙碌的一天,散值(下班)走出官署时,已经将近酉时。 曹操的传令兵守在大门口,邀请荀彧、万潜、陈宫、郭嘉、戏璕等人去曹府赴宴。 和袁绍设宴的奢华排场相比,曹操的酒宴规格堪称简陋,就一间陈设简洁的正厅,几个心腹谋臣,几个爱将分案而食。 宴后,荀彧、郭嘉和戏璕被留下来,移步花厅中聊天,曹操一时兴起,让下人把曹丕牵出来熘达一圈。 曹丕的生母,小妾卞氏倚着月亮门偷偷向外张望,突然指着一个人低声询问身边的侍女:「花厅里那位穿青衣的先生是谁?」 第35章 戏美人,郭爱妃  这位侍女长年在后院侍奉,也不太清楚,她凑到曹操的贴身小厮跟前,小声打听了几句,又走回月亮门中,对卞氏说:「回禀卞夫人,穿青衣的郎君是戏先生,名儿不晓得,老爷唤他志才哩。」 卞氏细细打量着那位戏先生,面容清秀,五官阴柔,身形略显单薄,举手投足看似名士风流,却隐隐带着两分闺中佳人才有的妩媚情致。 戏志才身旁那两人的相貌和气质都是顶尖的,一个优雅端方,一个俊逸洒脱,竟丝毫不会掩盖他的风采,反而有些相得益彰的味道。 竟是这样一个美人、男人! 卞氏只觉得荒谬。她颇有才情,又刻意事事柔顺忍让,好不容易战胜了一堆莺莺燕燕,得到恩宠,却凭空冒出来一位青衣士子,直接勾走她夫君的魂。 没有谁比卞氏更了解曹操有多想得到那个男人,她满身的青紫痕迹,都是每次换上青色直裾模仿那个人的时候,曹操痴迷颠倒,狂乱发泄留下的。 直到侍女不安地唤了一声夫人,卞氏才惊觉她有些失态,右手攥得太紧,指甲刺进掌心,在没有人会留意的角落里溢出几点殷红的血珠子。她不动声色地将手缩回袖中,低声说:「阿燕,我们回去吧。」 有些伤口,藏起来不让人看见,就可以假装没有。 曹丕看上去只有四岁或五岁的样子,脸上还带着婴儿肥。他挣脱侍女的手,跌跌撞撞地跑向郭嘉,然后顺着蓆子,像小猴儿一样快速爬到他身上,双手揪住他的衣襟。 手足无措的郭嘉:「二公子,找你阿翁去,乖。」 身上吊着一个小秤砣,跪坐简直要命,郭嘉顾不得礼仪,换了一个随意一点的坐姿。内心发出崩溃的唿声:我不会带小孩啊,谁来把他领走? 曹丕:「不嘛,你陪我玩家家酒。」(家家酒就是古代过家家) 第64页 郭嘉好奇:「怎么玩?」 曹丕手脚并用,继续向上攀爬,整个人都扒在他身上,「我来当项羽,西楚霸王项羽。」 郭嘉怕小傢伙摔着,伸手扶了一把。 曹丕如愿以偿地攀住郭嘉的颈项,吧唧一声,在他脸颊上啃了一口,欢快地宣布:「美人,以后你就是孤的爱妃。」 被煳了一脸口水的郭嘉:「……」熊孩子,你这个楚霸王的剧本不对哦…… 戏璕险些笑倒在一旁,奉孝爱妃,这事够他笑三年的。 荀彧从袖中取出一条摺叠整齐的素色汗巾,恨不得上前替郭嘉擦脸,抚平他被曹丕拽出褶皱的外袍。 郭嘉一不小心,被一个小屁孩给调戏了,又是无力吐槽的一天。他扯住曹丕的后衣领,将小傢伙半拎半抱起来,塞给曹操。 曹操接住曹丕的同时,故意按住郭嘉的手,暗戳戳捏了一把。和女子柔若无骨、指甲上染着蔻丹的手截然不同,郭嘉的手十分素净,握笔的位置略有一层薄茧,手指颀长有力,微微有些凉滑。 这触感让曹操很亢奋,他掌心的温度急剧升高,心情复杂:他都没敢下手的人,居然被丕儿抢先一步大占便宜…… 郭嘉心头疑惑:主公这是喝醉酒,抱孩子没个准头吗?捏手是什么操作? 他等曹操抱稳儿子,轻轻抽出手,感觉脸上仍然有点湿,随手接过荀彧递来的香喷喷的汗巾,用力擦拭。 郭嘉今天穿着宝蓝色绣纹深衣,被这种鲜亮的颜色一衬,整个人格外清俊白皙,眉眼格外灵秀,凭空多了三分昳丽之态,本来就特别惹眼,他还使劲擦脸,硬生生将脸上搓红一小片。想到刚才曹操掌心出汗沾了他一手,他心中泛起一丝排斥,又抿着唇,仔细擦了擦手。 曹操莫名有一种被嫌弃的感觉,眸光陡然暗沉下来。他努力压下将眼前这人拖进后院卧房,狠狠教训一番的冲动,垂下眼皮把曹丕交给侍女带回后院。 这时茶水已经煮好,曹操亲手给几位心腹幕僚分茶,他留下这三位聪明人,当然不是为了喝茶聊天,而是有事想找人商量。 第一件事是东阿令枣祗请求实行民屯制度,就是将大量荒芜的田地收归官府,由官府提供农具,招募流民,效仿军队的编制分组耕种,屯积粮食。 这是一个很好的安民之策,还可以缓解军粮不足的问题,但涉及到大片土地,会影响兖州本地士族的利益,而且屯田制一向只在小部分偏远边境实行,大规模的屯田根本就没有先例,兖州幕府中一片反对之声,相关文书已经被簿曹从事陈宫驳回。 但枣祗并没有放弃,他直接从东阿县赶到濮阳城,找曹操审批这个民屯制度。 郭嘉:这不就是屯田制的初级版本吗?先民屯,以后再加上军屯,让曹操治下仓储充实,大军东征西讨的时候军粮供应相对稳定,拥有想打哪个就打哪个的底气。 戏璕:「此策利益远大于弊端,可行。」 荀彧:「若反对的同僚太多,可以先在东阿县试行,等第一批粮谷入库,民屯的优势摆在眼前,大多数人都会贊同,到时再推广至兖州全境。」 他们一致力挺枣祗,只有不输在粮草后勤上,谋臣才能更好地发挥作用。 曹操沉吟:「奉孝怎么看?」 郭嘉从袖中取出摺扇,一下下轻敲着手心:「不仅要民屯,还可以军屯,驻防军队不操练的时候,也可以组织起来,轮流开荒种地。我们先在东郡试点,将相关的管理制度补充完善,以后推广的时候,经验不足的官吏也有个章程可以参考。」 据说东阿治下,户户种桑养蚕,家家都有余粮。没向州里要一分钱,连县城的城防都修缮一新,像枣祗这么有能耐的父母官一百年才出一个,如果县令人手一本枣祗版的安民屯田攻略,那富国强兵绝对不是梦啊。 任何改革都会遇到阻力,曹操一连罢免了数位兖州本地的官员,才强行通过在东郡(包括东武阳、东阿县、顿丘县等地)屯田的决策。 这十几位被罢免的官吏,有一大半是陈宫的友人。 郭嘉也没料到会这样,如果按照荀彧的提议,只在东阿县试行屯田制,也不会引发这么大的矛盾。但他心急,兖州久经战乱,人口本来就少,他们想尽办法安置青州军的家眷,却依然每天都有人饿死,如果能快一点,再快一点产出一大批粮食,被陈宫冷冷地盯上几眼真的没关系。 陈宫这位足智多谋,却所託非良人,啊呸,是没有跟对主公的智者,曾是郭嘉最惋惜的三国谋士之一。又一次被曾经的偶像瞪视的时候,郭嘉终于忍不住开口调侃:「公台频频回顾,没见过美男子吗?」 天下竟有如此厚颜无耻之徒。陈宫被气笑了:「……呵,果然是无行浪子。」 戏璕看热闹不嫌事大,直接击节歌曰:「念卿频回顾,遗卿尺素书。不求朝与暮,愿做好丈夫。」 陈宫摔门而去。 第36章 无限接近  就在曹操任命枣祗为屯田都尉,在东郡大规模屯田,玩得风生水起的时候。袁家两兄弟,袁绍和袁术闹翻了,他们各自拉拢小弟,准备开打。 袁绍和袁术之间的矛盾,也不是什么新鲜事。 这两位属于同父异母的亲兄弟,都是袁逢的儿子。 不过袁绍的身世有点一言难尽,他是袁逢有一回去哥哥袁成家中作客的时候,酩酊大醉,随便拽了一个婢女行房的意外产物。袁逢觉得这事有点丢脸,根本不想再提起,当然也没给那个婢女名份。 第65页 袁成刚好没有子嗣,他很喜欢相貌出众的袁绍,就把本家的侄子袁绍过继到名下当儿子养。所以袁绍名义上的父亲是早卒的袁成,至于他的亲生父亲、司空袁逢,虽然后来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却只能以叔侄相称。 嫡出的袁术一直看不起这位庶出的兄长袁绍,对他来说,他的兄长只有一个,那就是同样嫡出的袁基。至于袁绍,一个婢女生的孩子,和家奴也没什么区别。偏偏袁绍处处都比他优秀,父亲袁逢总是把他俩放在一起比较,永远都对他不满意,所以袁术对袁绍一直心存恨意。 其实袁绍心中也有很多不平:都是袁逢的儿子,袁术爱干什么就干什么,天天和京城的贵公子一起飞鹰走狗,到处惹是生非捅娄子,照样被捧在手心里。他幼年时过着和家奴差不多的日子,费尽心机讨得袁逢的欢心,却仍然被过继出去,庶出的儿子就可以随手送人? 后来袁绍成为关东诸侯的盟主,号令关东军征讨董卓,董卓一怒之下把袁绍留在京城的宗族全都砍了,其中就包括袁术的嫡亲兄长太僕袁基。 于是袁术和袁绍的矛盾彻底爆发,袁术当着众人的面,说袁绍出身卑贱,不是袁家子弟,只是一个家奴。好气哟,「你们这群竖子,不追随我,反而去追随我袁氏的家奴,岂有此理!」 这让爱面子的袁绍恨不得把他的嘴缝上。 前不久,袁术派孙坚去攻占豫州,已经打下来一部分地盘。袁绍直接委派了一位豫州刺史周喁,专门噁心袁术,和袁术表荐的豫州刺史孙坚争夺地盘。 这下豫州可热闹啦,两位豫州刺史、孙坚和周喁大打出手,谁厉害谁才是真正的豫州刺史。 战斗的结果毫无悬念:江东勐虎、战斗狂人孙坚把周喁打得抱头鼠窜,袁术的大军直接跟在孙坚的屁股后面在每个城头插上袁术的旗帜,占领豫州。 袁氏兄弟斗殴的第一回 合,袁术躺赢。 袁绍这边可谓祸不单行,不但没抢到地盘,还发生了一点小意外:袁绍的豫州总代理周喁且战且退,他的士兵举着弓箭一阵乱射,好巧不巧,有一支流矢射中了孙坚麾下的一名小将,这个小将当场毙命,他的名字叫公孙越,是公孙瓒的弟弟。 郭嘉:其实流矢才是最牛的远程杀伤武器,什么公孙越呀、孙坚呀、庞统啊,等等众多三国名人都是被流矢射中,不幸挂掉,从此退出歷史舞台的。 公孙瓒和袁绍本来就已经交恶,这回梁子结大了,公孙瓒直接带兵杀入冀州,去找袁绍火拼。 袁术幸灾乐祸,和公孙瓒结盟,约定一起攻打袁绍。 袁绍和公孙瓒很快短兵相接,双方对阵于界桥南面大约二十里的地方。 公孙瓒这边,白马义从打头阵,中军是三万人的步兵方阵,左右两翼各五千骑兵。 袁绍号称当今最强的诸侯,也绝对不是吹出来的,冀州十万人的军队兵甲鲜亮,旌旗蔽日。由袁绍的大将鞠义率领着八百名大戟士打头阵,后面紧跟着三千名□□手。 公孙瓒的轻骑兵精锐白马义从一冲上来,先被袁绍的重步兵大戟士抵住了第一波冲锋,随后□□手紧跟着上阵,数千支强弩以雷霆之势密集发射,射程内的人和马纷纷倒地,扬起大片尘埃。威震塞外的白马义从折损过半,就此惨澹退场。 后面的战斗再无悬念,公孙瓒败走,袁绍追到界桥又揍了他一顿。公孙瓒麾下骑兵多,直接一口气跑出百里,甩开袁绍的追兵。 袁氏兄弟斗殴的第二回 合,袁术实力坑队友,公孙瓒都被打得满头包了,他还没出发,依然在南阳点兵呢。 按照袁绍的习惯,接下来就应该办个庆功宴,娱乐放松一下。然而他这边刚刚布置好宴会大厅,和文臣武将齐聚一堂,就传来一个噩耗:冀州魏郡的郡兵叛乱,和黑山贼于毒一起把邺城给占领了。 于毒就那个是被曹操击败,从兖州东郡逃到冀州魏郡的黑山贼。他趁袁绍和公孙瓒交战的时候,带着十几个小弟,诸如:陶升、青牛角、黄龙、左大目等一共数万人一起倾覆了邺城。 据说此时此刻,这些黑山贼也在搞庆功宴,一边聚会畅饮,一边商量着怎样瓜分邺城的府库。 这简直是晴天霹雳。 袁绍麾下那些家在邺城的文臣武将都快急疯了,唯独袁绍面不改色,淡定地饮酒。 不要误会,袁绍不是不担忧妻儿的安危,他只是反射弧比较长。一盏茶的时间过后,袁绍豁然起身,摘下头上的狻猊兜鍪(华丽的狮纹头盔),狠狠摔在地上,赌咒发誓般说:「孤定要将于毒碎尸万段!」 袁绍倒大霉,袁术很开心,这是个夺取袁氏家主的好机会,他和公孙瓒、陶谦取得联络,相约一起群殴袁绍。袁术的数万大军从荆州的南阳出发,直奔豫州的陈国。 郭嘉:脑子是个好东西,问题是袁术没有。真想按住袁术的头,让他低头好好看一看舆图(地图),在袁术和袁绍的势力范围之间,还隔着一个曹操呢,在豫州和冀州之间,还隔着一个兖州呢。 屯兵于豫州的陈国,准备攻打袁绍?袁术大叔,你想怎么走?直接穿过曹操的兖州? 要怪就怪曹操抱大腿太用力,已经被默认为袁绍的头号小弟,并获得袁大哥最佳马仔的荣誉称号。 对于袁术来说,打曹操就是在消弱袁绍的势力,反正顺路,可以从兖州的陈留郡一路打到冀州的邺城。不是不能绕路行军,但没必要放着袁绍的小弟不打,大老远跑去得罪其他诸侯。 第66页 曹操阅览着于毒买通魏郡都尉,夺取邺城的邸报。想起先前郭嘉故意放跑于毒,被他质问的时候,唇边那一丝邪气的笑容,不由哑然失笑,他的这位小军师也太坏了,不过他喜欢,越坏越对胃口。 郭嘉汇报完公务之后,并没有像大多数幕僚那样,恭敬地立在一边,等待他的命令。而是一点也不见外,直接随手从架子上取下一卷竹简,找了一处光线良好的位置,懒懒地看书晒太阳。 不愧是颍川小太公,算无遗策,亲手把于毒赶到魏郡,惹出这么大的乱子,还和平常一样不显山不露水。要不是曹操知道一些内情,打死都想不到把袁绍玩得团团的人,会是这样一个文文弱弱的青衣士子。 曹操真想给自个儿一耳光,好好清醒一下,他是怎么鬼迷了心窍,总幻想郭嘉娇弱可人宜推倒? 邺城是冀州的治所,一朝失陷,府库之中那足够冀州的军民吃上十年的粮食,足够养活几十万兵马的物资,都被于毒的十几个小弟哄抢一空。 其实作为故人,曹操应该替袁绍难过的,但他这几年老被袁绍唿来喝去,一直憋着一股气,于是,他很不厚道地想笑,没办法,就是幸灾乐祸,老毛病了,已经放弃治疗。 曹操故意摆出不悦的姿态,蹙着眉,一脸严肃地说:「孤和本初少年时一见如故,亲如兄弟,奉孝执意放走于毒,害得本初损失惨重,这让孤如何向本初交代?」 郭嘉依然散漫,似笑非笑地望着曹操,「哦,亲如兄弟呀,那不妨先点兵点将,等过两天袁绍的使者前来求援,主公就可以直接出发,去帮袁绍把物资抢回来。还有,主公可不能冤枉好人,于毒那等流寇,一打就跑很正常,嘉哪有执意放走他?」 有什么好交代的,黑山贼只不过是一群搬运工,邺城府库的东西到底归谁,现在还不一定呢。 他们走上向阳的露台,并肩站在阁楼上眺望街景。 曹操:「……我们去帮袁本初,那袁公路(袁术)从后方打过来怎么办?」 郭嘉:「袁术没这么快,他占据着荆州的南阳郡,是荆州牧刘表的眼中钉、肉中刺。说不准袁术的大军刚走到半路,南阳就被刘表围攻,到时候袁术的老巢被围,军粮都接不上趟,一来一回怎么也得几个月,等他打过来,估计主公已经得胜归来,运气好还可以拉着袁绍一起打袁术。」 又是「说不准」?你每次说不准都准得可怕好吗? 曹操又一次被震惊到心生忌惮:运筹帷幄,料事如神,眼前这人太危险了。他要是袁本初,当初宁可杀掉这人,也不会放走。 「奉孝,你会一直为我效力吗?」 「嗯,除了主公,谁会要嘉这种议事时迟来,点卯时不到的浪子当幕僚?」 曹操风中凌乱,这个理由,这种漫不经心的态度,简直是胡闹,他勐然将浪子按倒在栏杆上,单手托住他的后背,免得他失足从栏杆上坠下楼,深吸一口气说:「承认孤就是你要效忠一生的人,有这么难吗?」 艰难地维持着一个近似于下腰的动作,和另一个人无限接近,就差没有叠在一起,郭嘉本能地排斥,他眯起眼,控诉一般推开曹操的脸,拖长声音道:「真吾主也~这样可以了吗?放手哇,腰都快折断了。」 第37章 硃砂痣和白月光  近似撒娇的声音,伴随着推人的动作,郭嘉宽大的青色衣袖滑落,露出里边缥色的中衣袖口,和一小截十分匀称美观的手腕,雪白的腕上赫然有一粒细小的硃砂痣,映着煦暖的阳光,颜色嫣红。 曹操略微呆滞,片刻后才松开手,眼珠子仍直直盯着那一粒鲜艷夺目的硃砂痣,理智又开始在崩塌的边缘挣扎,仿佛受到引诱一般饥渴难耐。 不过眼前的美景只是昙花一现,不等曹操回神,郭嘉已然长身玉立,衣袖垂落,掩住那一点艷色,悠然道:「主公,嘉先告退了。」 曹操点点头,等郭嘉走出几步,又忽然出声挽留:「奉孝今日应该还没用过朝食(早饭)?」 郭嘉回头,漆黑如墨的瞳仁染了少许疑惑,探究地看他一眼,「未曾。」万恶的封建王朝哟,加班永远没有加班费,好好一个休沐日,天不亮就被喊来汇报工作,这都半上午了,连早饭都没吃上。 曹操热络地说:「孤也没吃,一起。」 主公最近有些反常,不过郭嘉并不在意,男人嘛,每个月也总有那么几天。 郭嘉走到楼梯转角处,从随身空间中取出摺扇,轻摇扇子继续走。他的随身空间在左手手腕上,是一颗痣的形态,取一些小物件很方便,别人看见也会认为东西是从袖袋里拿出来的。 跟在曹操身后穿过迴廊,在偏厅用饭,吃惯了家中精緻的菜餚,面前这些缺少调味料、烹饪水平勉强算中上的汤饼、胡瓜酱和烤鱼片就有点难以下咽。 郭嘉面无表情地缓缓吃着一碗汤饼,等胃口格外好的曹操终于放下食箸,又陪着闲聊了两句,估摸着时间,正要起身告辞,几个曹家的小辈路过偏厅,其中一个小不点欢唿一声,一熘小跑直冲进来,一头撞进他怀里。 只听曹丕欢唿道:「美人,你又来啦!」 郭嘉险些被他撞倒,这孩子练铁头功的?说话就说话,一颗小脑袋老往人胸口钻,撞得郭嘉骨头疼,直拧眉。他这种专吸引老头子和小屁孩的体质,不是被糟老头揪着下棋,就是被熊孩子缠着撒欢,伤不起。 第67页 曹操望见郭嘉蹙眉,似乎有些痛楚的样子,快步上前。 却有一个人比曹操更快,曹昂直接越过他,带起一阵风,一把将曹丕抱开,单膝跪地,扶着郭嘉,关切地问:「先生没事吧?」 郭嘉摇头,看着曹昂焦灼又担忧的神色,安抚地轻拍一下他的手背。眼前十八九岁的青年即陌生又熟悉,说陌生,是因为这确实是他们第一次见面。说熟悉,也是真熟,这曹昂就是一个减龄版的脩羽,宽肩窄腰大长腿,鲜嫩匀称。 四目相对的一瞬间,郭嘉就认出脩羽了。他忍不住暗暗吐槽:曹操的长子曹昂居然只比他小三四岁,主公,你这是多早就当爹?早婚早育啊,不过时下的风俗就这样。 曹昂:「父亲,我送郭先生回府。」 曹操:「奉孝身体不适,用孤的车驾。」真是奇了怪了,他这个长子虽说文武双全,却是个清清冷冷的性子,从没见过昂儿对谁这么上心。还有丕儿,成天横冲直撞,真该请个先生管教一下。五岁,也该学学礼仪了。不过,俩儿子的审美好像都肖似他这位当爹的…… 曹操拥有长垣亭侯的爵位,他的专用车驾是一辆四匹马拉的敞篷车,郭嘉乘坐这种车驾实在是有些逾越,按照礼制,普通的士子出行,只能使用双马拉车,或者干脆乘坐牛车、驴车。 若是像往常一样和主公同车,还能说是一种礼遇。今天这个,大约只能算恃宠而骄。 不过郭嘉一向不太在意这种细枝末节,他更在意另一件事,「脩,冥府不能插手人间的事,你这样恐怕不太好。」 曹昂,或者说是脩羽敛衣在他身边坐下,微微侧头,冷峻的面容竟透出一丝柔和,「你不会是在担心我吧?放心,我不对凡人使用神术,不会有事。」 脩羽为了得到这个新身份,用神器崑崙镜去十年后办事的时候,故意以乌鸦的形态飞到曹丕附近聒噪,十年后的曹丕已经十五岁,正是被父亲忽视、被神童弟弟衬得平庸黯淡,心态渐渐扭曲的时期,看见一只大白鸟,直接举弓一箭射过去。一般的凡人当然无法伤到脩羽,但曹丕不一样,他有帝王命格,是可以威胁到神祇的,那个乌鸦壳子当场报废。 脩羽的好徒弟、泰山府君金虹觉得师尊随便游玩一番,居然受了委屈,被一个特殊的凡人无耻地偷袭。他怒气沖沖地上天庭,找玉帝理论。一个是冥界至尊,一个是天庭之主,双方当然不能为一点小事伤了和气。玉帝说一命抵一命,当场下旨,将曹丕的帝王命格赔偿给脩羽。亲手毁灭一只与天地同寿的乌鸦,就用九五至尊之位来补偿对方,也算了结这段因果。 于是脩羽变成曹昂,坐等代替曹丕去当皇帝。真正的曹昂只剩下几年阳寿,自愿接受冥界的安排,换来世清贵悠闲还长寿。 脩羽这般折腾,弄来一个帝王命格,就为有朝一日站在这个王朝的最高处,护郭嘉一世安好。不过他是不会说出来的。 郭嘉丝毫不知这其中的隐情,惫懒地说:「谁担心你?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像你这种遗了几万年的,用得着我瞎操心?」 脩羽微微挑了挑眉,轻笑:「你这嘴硬的毛病,倒是每一世都相似。」 郭嘉垂眸:「前边左转,送我去文若府上。」 脩羽:「……」绝对是故意的,哼,别想再激走他,反正总有一天,郭嘉要归冥界管理。 荀府的环境颇为雅致,雕梁画檐,兽角衔云。穿过垂花门,依託地势起伏,用黛青色的山石砌了一堵高低错落的矮墙,从一派草木葱茏中引出一股清泉,泉水曲折泻入石隙中,溅起点点飞雪。 难得休沐,偷得浮生半日闲,荀彧在静室之中抚琴。 郭嘉没有发出声音,还示意小厮也不要通报,就静静地立在窗外。 屋中只有一人一琴,一案一香炉。 香炉是时下最精美的博山炉,上边雕着瑞兽,通体用金片错出舒捲的云纹,仿照缥缈层叠、高低起伏的海上仙山镂刻出多个出烟孔。 焚香时,数缕烟气从高低不同的出烟孔中裊裊上升,香雾氤氲缭绕,伴着引人痴醉的琴音缓缓升腾消散,恍如一个缥缈虚无的梦境。 不过荀彧今日弹的这首曲子,很是如思如慕,缠绵温柔,郭嘉以前从未听过。 如果这乱世之中还存有一方净土,一定就是荀彧抚琴的这间雅室。 良久,荀彧将七弦琴收入匣子里,走出屋子,然后惊讶地发现:他刚才一边抚琴一边思念的人,此刻就坐在廊下,正背靠着他的窗子,酣然入睡。 第38章 闷声发大财  这浪子还真是不挑地方,屋里、屋外、地上、榻上、草蓆上,在哪儿都能睡着。也不拘姿势,坐着、倚着、正躺、侧卧,都睡得十分香甜。 荀彧望着随时随地都能去梦里会一会周公的郭奉孝,唇边漾起一抹连他自己都没察觉的微笑。他俯身拽了拽郭嘉,柔声哄劝说:「地上凉,久坐伤身。你先起来,去榻上睡。」 郭嘉迷迷瞪瞪地撑开眼皮,很快又闭上,耍赖不肯听话:「让我再睡一会儿。」 体弱多病,还这么随意胡闹。荀彧无奈,伸手去拉郭嘉,但这浪子十分不配合,拉起来一点还会倒回去,他干脆将人抱在怀里,向后院走。 郭嘉的身子陡然离地,被圈进一个温暖坚实的怀抱中,人也醒来,懵懵懂懂地望着荀彧,一副反应不过来发生了什么事的迷煳样子,过了好一会眼神才恢復清明。 第68页 荀彧紧了紧手臂,穿堂入室,把郭嘉安置在主屋里他自己的卧榻上,小声解释:「客房还没收拾,你先睡在这里。」 「恩。」郭嘉脱掉靴子和外袍,摘下发冠,懒散地躺倒,抱着被子滚到卧榻中间,低头闻了闻,咕囔说:「好香~」 荀彧脸上直发烫,浮起一片红潮。前天上午,曹操的正室丁夫人突然向他打听戏璕的家境和为人,似乎在考虑为曹操的长女挑选一个夫家,据说卞夫人提议把大娘子许配给戏璕。丁夫人很是意动。 不过丁夫人在官署的窗外观察时,戏璕恰好维持着一个很失礼的箕坐,于是丁夫人一眼就看中了正堂里最年轻、最爱笑、看起来最纯良无害的郭嘉。她向荀彧问东问西,事无巨细,把郭嘉的情况了解得十分详实,才满意地打道回府。 这勾起了荀彧深藏的心事,他看郭嘉此刻长发披落,散而不乱,仍睁眼望着帷帐的顶端发呆,并没有入睡,忍不住低声问:「听闻主公正在择婿,奉孝可有意?」 郭嘉满不在乎,「嘉这身子骨,还是别去祸害人家女郎。」 荀彧心中微疼,又很是欢喜,替郭嘉掖了掖被子,「那要是主公想和奉孝联姻呢?」 郭嘉:「不会,我才从主公府上出来,他大约是想在夏侯家或者丁家挑一个女婿,亲上加亲。」讲真,主公最近特别不正常,这种嫁女儿之类的内宅家事,交给丁夫人打理就可以,主公居然拉着他这位幕僚一起琢磨。 月明星稀,数十骑快马在官道上飞驰。袁绍的使者辛评昼夜赶路,在黎明将至时分,进入濮阳地界。 辛评没有急着去濮阳城,而是先去驿站沐浴,换上用香料熏过的华服,将香囊玉佩等都戴齐了,才改乘马车,摆足排场进城。没办法,他的主公袁绍好面子,他要是有什么不体面的地方,传到冀州一定会出问题。 冀州的形势有点不妙,失去邺城,军队的辎重补给都开始短缺,还要在扛住公孙瓒的正面进攻的同时,应付后方黑山贼的袭扰,两头开战。袁绍一共派出两波使者,一波去荆州,一波去兖州,负责搞外交,团结一切能团结的力量对抗强敌、度过困难时期。 这两波使者分别以郭图和辛评为首。郭图主动揽走了去游说刘表攻打袁术的任务。刘表是座谈客,没有多大野心,要说服他出兵有点难度。不过郭图脸皮厚、口才也更好一些,确实更适合去荆州忽悠刘表,而且他已经成功了,刘表答应和袁绍结盟。 郭图没有立即返回袁营,而是继续赶路,去长安朝见天子。他谋划着名从天子那里讨一份诏书,用圣旨命令公孙瓒罢兵,至少暂时不要进攻袁绍,让还没夺回邺城的袁绍雪上加霜。 郭图的计划听起来有点疯狂,但具备很大的可行性,只要能讨来圣旨,就算公孙瓒不想遵旨退兵,也得做做样子,至少要休战几个月。毕竟大家名义上都还是汉臣,谁也不敢带头彻底无视天子。 哪怕最坏的结果:公孙瓒完全不理会圣旨,那还可以宣扬他抗旨,联络天下诸侯一起征讨贼臣公孙瓒。曹操也会更乐意出兵助战。 辛评自问并没有把死人说活、把黑的说白,不费一兵一卒就结交一个强大外援的能耐。不过他的任务非常简单,只要把袁绍的求援书信交给曹操,曹操作为袁绍的小弟,没道理不帮忙,区别只是援兵的人数而已。 对了,主公袁绍那么要面子,「求援兵」这三个字还是不要明着说,先和颍川同乡沟通一下,联络联络感情,肯定能顺利借到援兵的。 他一入兖州就听到不少流言,诸如曹操用人很大胆,让年纪轻轻的荀彧担任兖州别驾,执中处理一州的政务。对年纪更轻的郭嘉言听计从,引为知己。 还有更稀奇的,据说曹操甚至能够容忍戏璕女装赴宴。辛评试着想像了一下:戏志才穿着高腰系带的广袖留仙裙,走在一堆文臣武将中间,缀在衣裙下摆上的轻纱微微扬起,露出一小片华丽的裙角,上面一朵绣工精美的兰花若隐若现…… 辛评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缓缓得出一个结论:文若、奉孝和志才都混得非常好,都是曹操倚重的心腹谋臣,作为同乡好友,他对这次求援信心十足。 事情比辛评想像中还顺利,曹操亲自迎接他这位使者,双方分主宾在州牧府的正厅入座。参与议事的加上他一共只有七个人,这让习惯了袁绍的大排场的辛评有点不适应。袁绍每次议事,至少一百多个谋臣汇聚一堂,发言首先要博取主公的目光,最好抢答。 随后,关于是否出兵的讨论,场面也相当和谐。居然只有陈宫反对出兵,他站出来说:「袁术的十三万大军已经进入豫州,向着兖州陈留的方向前进,主公万万不可出兵,应该先守住兖州为上。」 戏璕反驳:「当然要出兵去助冀州,要是不帮袁绍守住冀州,任由公孙瓒和黑山贼扩充势力,兖州很快就会四面受敌。」 陈宫:「我们不守住兖州,让袁术打过去,袁绍会三面受敌,处境更加危急。守好兖州也是在援助冀州。」 荀彧不说话, 万潜也一言不发。 辛评正要和陈宫争辩,还没来得及开口,中途离席、出去了片刻的郭嘉就把他拽回坐席上,示意他不要着急。 只见郭嘉气定神闲地摇着摺扇,说:「主公,最新的军报,刘表和袁绍结盟,并且出兵围攻袁术的老巢南阳,还截断了袁术的粮道。袁术大军缺粮,集体下水摸河蚌充飢。如果不出意外,他暂时是来不了了。」 第69页 「摸河蚌?」曹操哈哈大笑。 然后,辛评就看见曹操高举酒樽,邀诸君共饮。他饮尽杯中酒,就听见曹操下令:「文若和公台留守濮阳城,兖州的大小事务就託付给文若主持。志才和奉孝随孤出征,去冀州,助袁本初剿灭黑山贼于毒。」 辛评一脸懵逼,他准备了一箩筐的说辞一句都没用上,任务已经完成。 荀彧优雅起身,带头行礼道:「诺。」 陈宫面色铁青,曹操走下台阶,用力拍了拍陈宫的肩,叮嘱他:「孤不在,公台要全力协助文若,有什么要事,你们两个商量着办。」 曹操安排夏侯惇留守,屯兵于濮阳,全权负责兖州的军务。赵昂屯兵于顿丘,负责在东郡布防,保护屯田,只要坚持到稻谷成熟,兖州军民都能吃饱肚子。 郭嘉协助夏侯渊和曹纯训练的精锐步兵已经初步成形,光看整齐的军阵,和肃杀的气势,这支军队就非同一般。不过郭嘉建议先让他们在兖州境内剿匪,培养士兵野外生存作战的能力。顺便改善兖州的治安,替曹操赚一波好名声,收拢人心。 国之利器,不可轻易示人。曹操也不想让袁绍见到这支精锐军队,心生警惕。他让夏侯渊和曹纯各领一军,自由剿匪。 所以袁绍见到的援兵,还是曹操的老班底,外加没能入选精锐部队的一部分青州军。当然,由于运送军粮不容易,人数也不可能太多。 曹操的军队,武器和装备都比较落后,还全都是步兵,只能去攻打比较好打的黑山贼于毒所部。 袁绍继续和公孙瓒死磕。 在简陋的中军帐里(和袁绍奢华的中军帐相比),曹操和戏璕、郭嘉,以及诸位武将一起敲定了作战方案,进军朝歌,包围鹿场山的苍岩谷,讨伐于毒。 于毒早就患上了一种一看见曹操就想逃跑的心理疾病,仅仅坚持了五天,这回连跑都没跑掉,不幸被曹操俘虏。 关于黑山贼从冀州府库中抢来的钱粮辎重,居然只有一部分存放在苍岩谷,曹操豪不客气地笑纳了,闷声发大财。又向于毒逼问其余物资的下落。 于毒想借这个机密来活命,嘴巴一度很紧。 曹操知道他要谈条件,沉声发问:「于渠帅要怎样才肯说?」 于毒觉得曹操不好应付,他环视中军大帐,在十几个文臣武将之中找出一个脸最嫩,看起来最面善的人,指着郭嘉说:「我要单独和他说。」 郭嘉无辜地眨了眨眼。 曹操的目光瞬间变冷,如有实质一般,几乎要在于毒的身上戳出一个窟窿。 在一片诡异地沉默之中,从曹操身后走出一名锦衣青年,此人正是第一次随军出征的曹昂。 众人眼前寒光一闪,绑缚着于毒的粗麻绳已然被曹昂挥剑斩断,绳子一半拖到地上,一半依然挂在于毒的身上。在场的武将,除了赵云,居然没人看清曹昂是怎样拔剑,又怎样收剑入鞘的。他出剑的速度太快。 于毒惊出一身冷汗,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他被松绑了。 只见曹昂居高临下地看着于毒,玉面带了三分笑意,和颜悦色地道:「不如对我说,我是曹兖州的长子,比较好说话。」 于毒察言观色,想单独和郭嘉说话显然是做梦,面前这个青年也挺面善的,还好心替他松绑,他点点头。 刚好曹操想培养长子办事的能力,他一挥手,两名士兵上前,把于毒提起来,像拖死狗一样拖进曹昂的军帐中。 郭嘉有点好奇,跟去看热闹。 曹昂询问出藏匿辎重的隐秘山洞,直接下令说:「把这厮推出去斩首,首级献给袁绍。」 于毒嗓音都变了,格外嘶哑:「俺说的都是实话,你说过交出那些东西,就给俺安排一个去处的,你不能杀俺!」 曹昂看向郭嘉,淡淡地问:「我有承诺过不杀于毒吗?」像于毒这种杀人如麻的匪首,最合适的去处当然就是冥府。 郭嘉笃定:「没有。」 于毒又愤怒又恐惧,全身发颤,他一定是眼睛有毛病,才会觉得这两位面善,这他娘的,看上去人畜无害,其实比曹操还狠! 第39章 一口大黑锅  曹昂派人乔装成放羊的,探明山洞的位置,带着两千人潜行到山洞附近,围住洞口,负责看守辎重的于毒的亲信,包括守在洞口望风的人,一个都没跑掉。 山洞里别有干坤,钱币堆积如山,还有数千支长矛、一千多套皮甲,以及三百副玄甲。 缴获的钱币,曹昂提议直接花掉,就地收购战马。毕竟大汉烽烟四起,钱币这种东西,在以袁绍为首的世家聚集的冀州,还能买到不少战略物资。如果运回兖州,一麻袋钱也换不来一斗粮。不过要是买马还能剩下一些钱,倒是可以考虑去徐州买粮。 曹操欣然採纳,对长子的办事能力十分满意。 郭嘉给齐物阁的管事传信,召来几个有着冀州本地口音的马贩子,以黑山张燕的名义,委託他们收购战马。只要是好马,只管买买买,根本不还价。 这般一掷千金购良驹,花钱如流水,很快就收来一千多匹上好的战马。曹操开始考虑组建一支骑兵。关于骑兵将领人选,有一个现成的:赵云。 赵云和他麾下的数千名常山子弟兵,个个都弓马娴熟,只要训练得当,就是一支强大的骑兵。 第70页 于是那些刚刚到手的战马,曹操除了赏赐文臣武将,其余的都拨给赵云使用。 当天晚上,曹操处理完军务,想找郭嘉说说话,却发现儿子正立在郭嘉的营帐外边,即不进去,也不离开,看样子,已经站了有一会儿。 曹操:「阿昂,你怎么在这里?」 曹昂微微低头,面无表情地说:「我想向郭先生讨教兵法战阵。」 曹操已经习惯了长子那张一向缺乏表情的脸,一点也不惊讶,昂儿第一次随军出征,见到郭嘉排兵布阵时气定神闲的样子,被他的风采折服,很正常嘛。年轻人,本来就容易崇拜豪杰智士。 他携着曹昂的手走进郭嘉的军帐。 郭嘉正披衣坐在简陋的行军榻上,对着灯烛,在一张羊皮上勾勾画画,是那种相当不敬的箕坐,看到曹操,也没有改变坐姿,或者起身行礼。 曹操一点都不介意,反而相当欣赏郭嘉的率性从容。有儿子在场,原本想说的话只能先不说,等郭嘉放下笔,抬头望过来的时候,曹操示意曹昂上前,面带微笑:「昂儿对奉孝很是敬仰,想向先生请教学问,又怕打扰先生休息,在帐外站了半天也不敢进来呢。」 郭嘉:「……大公子若想来,随时都可以。」他内心咆哮:主公你醒醒!你儿子是想来爬床…… 黑山于毒真的是很优秀的搬运工,他把大半个邺城府库搬到朝歌鹿场山的苍岩谷,这个位于冀州和兖州交界处的地方。曹操完全可以把大部分辎重都运回兖州,还不容易被袁绍发现。 戏璕建议将比较好运输的物资,比如粮食、布帛、农具等等,以最快的速度运回东郡,用来支持枣祗的屯田工作。 接下来,讨论到这么多物资派谁去护送的时候,郭嘉推荐赵云。 让赵云去搞后勤,曹操觉得有些大材小用,但出于对郭嘉的盲目信任,他还是点头同意。 黑山于毒活着的时候,每顿饭都离不开酒肉。苍岩谷的果子沟里还散养着一些家禽家畜,比如鸡鸭牛羊等等,品种还不少。 赵云请示过曹操,把牛都牵出来套车。然后让士兵穿上缴获的铠甲,拿上缴获的武器,押运着上百辆装满辎重的大车,浩浩荡荡地出发,连庆功宴都没参加。 郭嘉:赵云真棒,把能带走的都带走,还随手抹掉痕迹。就算袁绍派人来调查那些辎重的去向,也很难找出有用的线索。 剩下的,那些不太好运输的物资,比如大型攻城器械之类的,只留用一部分,其余都一把火烧掉。当然,关于放火这件事,曹操对袁绍是这么汇报的:于毒负隅顽抗,在苍岩谷被攻破之前,放火焚烧粮草和辎重。 当曹营这边犒赏三军,曹操和十几个文臣武将聚在中军帐里,愉快地享用着烧烤晚宴:鸡翅、鸭爪、蔬菜、鲜鱼脍。外加铜鼎式「高汤小肥羊火锅」的时候,袁营那边却是一派惨澹。 袁绍一直希望能够夺回被于毒抢走的物资。 但苍岩谷的一把大火,彻底断绝了他的希望。袁绍当然不相信所有的物资都在苍岩谷,但调查出来的结果更糟糕:有一支常山口音、拥有上千骑兵、几千步兵、铠甲和武器都很齐全的军队,连夜运走了一百多车物资。整支队伍里没有发现任何旗帜。 在冀州地界,能一次派出一千骑兵的势力,除了袁绍和公孙瓒,就只有黑山张燕。 张燕是常山人,他的嫡系人马大多数也是常山人,恰好完全符合调查的结果。而且,黑山贼的老大张燕有充足的理由和袁绍对着干。 接下来发生的一些事,更让袁绍坚信:是张燕吞了那些物资。 张燕长年收购战马,但价钱压得有些低,这厮最近突然就不压价了,大张旗鼓,一掷千金,求购宝马良驹。他哪来的这么多钱? 于毒虽死,但邺城依然在黑山贼的掌控之中。于毒的十几个小弟刚刚占领邺城,就把一个叫壶寿的人迎入城,担任冀州牧。于毒的老大、黑山张燕还派出一支军队,帮助壶寿守邺城。如果没有好处,张燕干嘛要扶持壶寿? 很多人都有疑问:这个壶寿是哪位?从哪个犄角旮旯里又冒出来一个冀州牧? 这要从李傕和郭汜说起。 据说董卓死后,长安那边,一度由司徒王允执掌朝政。王允对董卓的旧部进行了大清洗,几千人头落地,大名士蔡邕只不过是在谈起董卓的时候,嘆息了几声,就被王允关押起来,死在牢狱之中。还有谣言说:王允要杀尽凉州人。 董卓麾下,除了杀董卓有功的吕布,和少数几个投降的将领,只有屯兵在外的牛辅等人暂时逃过一劫。 中郎将牛辅,带领着麾下的校尉李傕、郭汜等人联名上表,请求投降,率领西凉兵归顺朝廷。但王允拒绝接受他们的投降,还发布了通缉令。 牛辅收拾出一大包金银细软,计划抛弃军队,只带上几个亲信部下逃命。 话说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牛辅悄悄地来到城墙上,让部下用绳子绑住他,把他吊着放到城下去。牛辅这么做,主要是不方便开城门出去,希望动静小一些,不要惊动其他人。轻轻地走,不带走一片云彩。 结果牛辅的部下贪财,起了坏心眼,嘴上答应会用绳子将他送到地面,却在他上不上、下不上、整个人悬空挂在城墙上,离地面还有十多米的时候就故意松开手,让牛辅进行自由落体运动,体验蹦极最刺激的一部分过程。 第71页 只听嘭地一声巨响,一个健硕的胖子坠落在地,腰摔断了。 紧接着,牛辅的亲信跑去城下补刀,瓜分了他的金银细软,开开心心地找地方隐居,去当富家翁。 董卓覆灭,牛辅也紧跟着玩完。李傕和郭汜终日恐慌,他们想解散军队,潜行逃回老家,但牛辅的逃跑计划这么失败,让他们有点犹豫。 就在这时,一个叫贾诩的凉州武威人站了出来,对他们说:「听说长安朝廷中的当权者正在商议,打算杀光凉州人,你们要是抛弃军队,独自逃走,哪怕是一个小小的亭长,也能把你们绑了。不如率领军队向西走,一路收拢西凉兵,凭藉这些兵进攻长安,为董公报仇,如果足够幸运,事情成功了,你们就可以奉国家以征天下。要是不成功,再跑也不迟呀。」 这个贾诩也是牛辅麾下的校尉,讨虏校尉,他这人一向低调,没什么名气,但无论是董卓,还是牛辅,都特别重视贾诩。李傕和郭汜也不敢小看他,何况他说得很有道理。 于是李傕和郭汜收拢西凉兵,一路打进长安城,打跑吕布,诛杀了王允宗族十余人,挟持天子刘协。 刘协这回是真的惨,以前在董卓手里,至少还能享受到天子的物质待遇,现在落到李傕和郭汜的手中,这两个人都是西凉小校尉,根本不懂得照顾皇室的颜面。 堂堂大汉天子,想要一些牛骨宴请公卿大臣,李傕和郭汜居然不肯给,后来百官议论纷纷,他们嫌烦,就把已经发臭的牛骨献给天子设宴,天子非常气愤,但也只能忍着。 李傕和郭汜手中捏着天子,当然要利用一下,听说董卓任命的冀州牧、韩馥被袁绍抢走地盘,挂了,他们就另外任命了一位冀州牧,属于长安朝廷的冀州牧壶寿。 壶寿来到冀州,却争不过袁绍,一直没法上任,只好去投奔黑山于毒,等待时机。 还真让他等来一个好机会:袁绍和公孙瓒交战,冀州的主力部队离邺城越来越远,留守邺城的都是一些老弱残兵。于毒还帮忙买通了魏郡的都尉,让他当内应,趁着夜色打开城门,一起占领邺城。 壶寿终于过了一把冀州牧的瘾,不过根据分赃协议:邺城府库里的东西,都归黑山贼于毒。魏郡的都尉也必须升官,以后他就是冀州牧麾下的第一人,冀州别驾,兼职中郎将。于毒、以及于毒的十几个小弟,陶升、青牛角、左大目等人也都封了官。 郭嘉:你们能考虑一下袁绍的感受吗?几万乌合之众,抱住黑山张燕的大腿,就敢和袁绍叫板? 第40章 完美洗白  这个壶寿的所作所为,已经成功地激怒了袁绍。 袁绍率大军直奔斥丘,日夜打造攻城器械,摩拳擦掌,发誓要夺回邺城,把壶寿等人的脑袋砍下来垒一座京观。 都说触底之后会反弹,袁绍倒大霉过后,也开始交好运。先是曹操快速剿灭于毒,前来助战。紧跟着,传来一个好消息:袁营诸君的家眷都平安无事。 据说有一个名叫陶升的黑山贼小头目,他不仅心地善良,还非常崇拜袁绍,崇拜到什么程度呢?邺城城破的时候,陶升派人守住邺城的西门,将袁绍以及其麾下文武重臣的家眷全部送出城,客客气气,以礼相待,一直护送到安全的地方。 这还没完,过了一段时间,陶升听说袁绍在斥丘,又殷情地雇好马车,把袁营诸君的家眷送到斥丘去。 事出反常必有妖,袁绍很重视妻儿,尤其疼爱他的小儿子袁尚。但黑山陶升这般大献殷情,实在不合常理,让袁绍非常疑惑。 面对袁营诸君的疑虑,陶升一脸敦厚,解释说:「小人是觉得从贼没有前途,想投奔袁公,谋一个正经出路。」 袁绍一听,这是弃暗投明呀,说明跟着我袁本初才有好前程,这么有面子的事,必须同意。 就这样,陶升凭藉着送还众人家眷的功劳,完美洗白,并且华丽变身,从黑山贼变成将军,官拜建义中郎将。 袁绍还专门设宴,给陶升接风洗尘。 开宴时,辛评看陶升有点眼熟,他回忆了许久,才想起:很多年以前,他在阳翟郭的老宅里见过这个人,好像是郭嘉的侍从。 然而无论是郭嘉,还是陶升,一举一动都非常自然,两个人看起来并不相识,这让辛评怀疑自己认错了人。 宴会全程,辛评一直用眼角余光留意着那个陶升。如果真有猫腻,也只能试着从陶升那里寻找破绽。郭嘉的脸皮太厚,想从这浪子的身上看出点什么来,纯属浪费时间。 华灯初上时分,宴会上的宾客开始陆陆续续散去。 郭嘉举起酒樽,樽内清冽醇香的液体晃了晃,他有些微醺,仰头饮酒的动作相当豪放,一线酒液从唇边流淌而下,顺着他那弧度优美的下颌,没入浅色的领口,青衿上很快湿了一小片。 他完全没有察觉,依然潇洒地起身,于光影交错之中,向外走去。径直走到辛评的马车前,转身望着跟在身后的辛评,青衣融入暮色中,咧着嘴笑:「仲治(辛评字)送我一程?」 辛评:果然又被发现了。 他将郭嘉拽上车,耐着性子等马车驶出一段距离,附近没有其他行人,田丰等人的车驾都离得比较远,车夫是家忠僕,辛评揪住郭嘉的衣领,压低声音:「郭奉孝,你弄个人投到我主帐下,安的什么心?」 第72页 郭嘉用摺扇敲开他的手,也压低声音说:「我能安什么心?你想啊,要是陶升只护送辛氏、郭氏和荀氏这三家的家眷,你们几位打算怎么和袁公解释?要是不护送家眷,公孙瓒任命的冀州刺史严刚就驻扎在附近,万一被他劫去……」 辛评沉默了片刻,狐疑道:「我不信,你这浪子突然大发善心,肯定没什么好事,快说!休想矇混过去。」 郭嘉坦然和他对视,目光中的笑意一览无余:「我经常做好事,不信你问公则(郭图)。放心,从今往后,陶升是陶升,我是我,各为其主,两不相干。」 辛评稍稍安心,奉孝这傢伙,不靠谱的时候固然非常不靠谱,但对待友人,确实真诚,让人没话说,像陶升这种暗棋,本来没必要暴露的。而曹操和袁绍之间,哪怕关系再好,将来也必有一战,要是易地而处、换他在郭嘉的位置上,未必肯放过袁绍的家眷。 后来,辛评派人去盯梢陶升,暗中观察了几个月,发现这人真就老老实实地在袁营待着,一心一意当官,没有任何异常举动。 就在袁绍的军队轮番进攻,壶寿快要守不住邺城的时候,军报显示:公孙瓒重整旗鼓,再次逼近界桥。 袁绍召集众人议事。 沮授建议派大将鞠义前去抵挡公孙瓒,给攻城多争取一些时间。袁绍不置可否。 别驾从事、田丰出列,「主公,曹将军治军有方,可以牵制公孙伯珪(公孙瓒)。」自从知道郭嘉在曹操麾下,田丰就谋划着名消耗曹操的兵力。 公孙瓒麾下有很多骑兵,而曹操这边全是步兵,没有强弩,缺乏弓箭,青州军的装备完全属于民夫自备,连像样的兵器都没有,对上公孙瓒只怕要吃大亏。曹操正要推脱,他身后有人突然轻轻踢了他一下。 袁绍看向曹操,这个能征善战的小弟,势力发展太过迅勐,已经让他心生忌惮。他犹豫良久,说:「孟德可愿意替孤拖住公孙伯珪(公孙瓒)?待孤拿回邺城,必有重谢。」 曹操回头,就看见郭嘉正优雅地端坐,目不斜视,不像是刚刚踢过人的样子。在他身旁,戏璕隐晦地打了一个手势,是他们几个私下约好的手势,看那一本正经的神色,也不像才踢过主公。 曹操起身,正色拱手,「操能有今日,多亏本初兄相助,能为本初兄分忧,求之不得。」 离开袁绍的中军帐,曹操问戏璕:「志才为何让孤答应?」 戏璕耸耸肩,深墨色的眸子一眼望不透,「若不去抵挡公孙瓒,就要去攻城。邺城一旦被攻破,壶寿必死无疑,他一定会死守。而袁绍急于夺回邺城,恐怕会不惜损耗兵力。两害相权取其轻,自然是去对付公孙瓒更好。」 没错,最损耗士兵的作战方式,就是不计代价、毫无技巧的攻城。 曹操、戏璕和郭嘉三人并马而行,曹操用马鞭指着北面幽州的方向,「我军虽精锐,但武器落后,还都是步兵,尤其是青州军,相当于一群拿着棍棒的农夫,志才和奉孝打算怎样抵挡公孙瓒?」 天上流云飘过,光线蓦地变暗了一瞬,郭嘉半张脸隐在阴影中,面容有些模煳,显得下颌的弧度异常精巧美观,风扬起他的衣袂,猎猎飘舞。 「普通的步兵对抗骑兵确实有难度,不过青州军不一样,他们特擅长种地挖沟,用来牵制骑兵有奇效。等到了界桥,主公一看便知嘉所言不虚。」 深挖沟堑?这个曹操也能想到,然而他不觉得这样就能挡住公孙瓒的铁骑。但郭嘉看起来胸有成竹,应该有更好的办法,反正比去攻城靠谱。 回到曹营,曹操下令全军拔营。他负着手,在营地中观看士兵拆军帐,突然问身边的两位军师:「方才那一脚是谁踢的?」 第41章 让他抱我一下  戏璕后退一步,把郭嘉单独亮出来。 郭嘉抬手按住胸口,作痛心疾首状:「志才,说好的风雨同舟、有难同当呢?」 戏璕白他一眼,「我倒是不介意同当一下,问题是踢主公这种事,我真担不住。别怕,你要是被拖出去砍头,我年年带着醇酒和烤羊肉串儿去祭奠你。」 「砍头倒不至于。」曹操板起脸,声音低沉:「来人!把郭奉孝带下去,打二十军棍。」私下里,奉孝喜欢怎么样都行,可谁给他的胆子,竟然当着志才的面脚踢主公?不过以当时的情形,如果郭嘉不踢那一脚,八成会误事。 郭嘉执掌军法,兼管军机军务,在军中颇有威望,士兵不敢直接上手拖拽他,而是等在一边。郭嘉吊儿郎当站在一棵梧桐树下,斑驳的树影落了满身。他没请罪,也没讨饶,直接转身就要跟着士兵去挨军棍。 曹操:「……」还是捨不得打奉孝,他默默给戏璕使个眼色。 戏璕扬声大喝:「且慢!」 等要带郭嘉下去行刑的士兵停住脚步,戏璕才不紧不慢地说:「主公息怒,奉孝天生体弱,受不住刑罚,不如先将这二十军棍记下,让他将功补过。大敌当前,不宜先自损。」主公,台阶都递到脚边了,赶紧下来。 曹操顺坡下驴:「那就暂且记下这二十军棍,戴罪立功。」 戏璕:「主公英明。」他用眼神配上一个饮酒的动作暗示郭嘉:为了捞你这浪子,在下违背做人的原则,昧着良心拍主公的马屁,你怎么也要有点表示吧? 第73页 郭嘉惫懒地伸出一根手指。 一斗酒,戏璕满意地点点头,回了一个成交的手势。 曹操:「你俩又在打什么暗语?」 戏璕干咳:「奉孝说,主公不妨也踢他一脚。」 把浩浩荡荡的大军丢在后方,郭嘉和戏璕轻骑先行一步,去界桥南面二十里的地方,察看公孙瓒和袁绍交战的痕迹。 曹洪带三千步兵随行护卫。 河道蜿蜒,磐河水浪花翻涌,潺潺流过。 和颍川那种缓慢、无声、娴静流淌的碧绿色静水不同,冀北的水近似透明,水流湍急,个别地势落差比较大的河段,白色的浪头像脱缰的野马,狂奔向前,重重地拍击在石头上、河岸上,发出闷雷一般的连续撞击声。 戏璕大致復原出公孙瓒当时的阵型,有些想不通,「上万骑兵,居然就这么败给袁绍?」 「看这里。」郭嘉指向一小片有着许多孔洞的地面,俯身从泥土中拔出一小截断掉的□□,「是强弩,能轻易穿透轻骑兵的铠甲。」 袁军的远程攻击手段非常先进,强弓和硬弩加起来估计过万。透过这些孔洞,郭嘉似乎能看见当时袁军这边强弩雷发,像割麦子一样,公孙瓒的骑兵成片坠马,被袁军驱赶着,退至界桥,在过桥时互相拥挤,落水无数。 戏璕轻嘆:「白马义从,唉,也不知还剩多少?」 界桥之战才过去没多久,战场上遗留的有用的信息还非常多。郭嘉和戏璕徒步勘查,对公孙瓒的兵力、兵种、武器装备等都有大致的推衍。 走得有点累,他们并排席地而坐,在磐水边讨论如何应对公孙瓒。 不远处,曹洪踱来踱去,看他的表情,他很想知道两位军师的谈话内容,然而由于水流声的干扰,完全听不清。 也不知怎么回事,戏郭二人聊着聊着,话题就歪到荀彧的身上。 戏璕微微低头,颈项呈现出一个柔和细微的弧度,声音和平常不太一样,似浸染着几分水雾,听起来不太真切,「这次随军出发之前,我和文若打赌,他要是输了,得答应我一件事。他必输无疑,你说,我要是让他抱我一下,他会是什么反应?」 郭嘉嘴角一抽:「志才,你又算计文若这样的老实人,良心不会痛嘛?」 戏璕:「彼此彼此,听说你将文若睡了,睡过转头就翻脸不认人。」 郭嘉神色古怪,一边眉毛微微挑起:「我没有。」 「哦,是没有睡,还是没有翻脸?」戏璕语调戏嚯,偏头望着郭嘉,捕捉着他脸上每一丝细微的表情。 郭嘉哑然失笑:「好好好,咱们半斤八两,都不是好东西。可惜文若那么一位端方君子,却误交损友,他太难了。」 戏璕低声说了句什么,抬脚就踹,彼时恰好一个浪头撞在岸边的青石上,轰然巨响盖住了他的声音,没人听见。 郭嘉闪身躲开,站在下风口,三两下拍掉外袍上的灰尘,伸手将友人拉起来,「回去吧,主公还等着我们一起议事。」 曹操选择在磐河边的一处高地上扎营。刚好扼住关隘。再精锐的骑兵,也很难在这种整体地势狭长、还都是上坡的地方来回冲锋。这样可以有效减弱公孙瓒骑兵多的优势。 戏璕分析公孙瓒以往的战例。 一、迎战乌桓:正面槓,胜多败少。有过一次孤军深入,被困孤城,士卒死伤惨重的经歷。 二、阻击青州黄巾:正面槓,完胜,斩首三万。 三、征讨袁绍:正面槓,惨败。具体损失不详,但根据实地战场復原可以确定,当时负责第一波冲锋的白马义从伤亡过半。 总结起来就是:公孙瓒的作战风格非常强硬,战术也比较单一,喜欢毫无花哨地正面进攻。 针对公孙瓒,郭嘉让士兵运来几十车碎石子,铺在平缓的青草地上。又设计出加深的壕沟,结合设陷阱的技巧,用细树枝覆盖在壕沟上,上面铺一层薄薄的草皮。就这么三道隐蔽的陷阱式壕沟,夹一片隐藏着小石子的草地,远处再挖上五道显眼的露天式壕沟,夹一片坑坑洼洼的坡地…… 公孙瓒打过来的时候,一眼就看到远处有数条露天式壕沟,这种东西他见得多了,让士兵填上就行。隔得那么远,没必要现在就停下,所以他下令,全军继续前进。 随后,沖在最前方的精锐骑兵,前峰陡然消失不见,后排的骑兵来不及勒马,也紧跟着跌进陷阱式壕沟中。再后排,反应快的骑兵及时勒马,被后边的战友撞进沟里。 也有反应更快的骑兵,一提缰绳,跃马扬鞭,飞跨过第一道壕沟。 只听扑通……砰……铛…… 许多骑兵飞跃过第一道壕沟,然后连人带马摔进第二道壕沟…… 双方刚一照面,还没正式交手,公孙瓒已经损失数百名骑兵,他战败过,但从来没有这么憋屈过。 公孙瓒双眼通红,盯着远处高坡上方的曹军军阵,发现在一片深色的甲冑、以及冷兵器的反光之中,隐约有一道浅青色的身影,深衣广袖,像是一个书生。 第42章 郭嘉在两军阵前观望片刻,确认公孙瓒一时半会儿过不来,就熘回营帐中,准备抽空睡个回笼觉。一连好几夜,青州兵都在轮流挖沟,掘土的声音太吵,郭嘉没睡好。 白马将军公孙瓒威名远扬,本来曹营这边有很多士兵都有点怯战,但两军对垒,自家主公最倚重的军师、郭先生居然高卧帐中,睡得十分安稳,毫无包袱。这让他们都觉得公孙瓒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他要真的那么厉害,军师能这样轻松地睡大觉? 第74页 对面的公孙瓒派步兵扛着沙袋前进,不断地填充沟堑。 曹营这边,曹洪将军、李典将军轮流指挥着一部分兵卒,朝敌军发射羽箭,敌军士兵冒着密集的箭雨搬运麻袋,场面一度相当惨烈。 没过多久,公孙瓒就鸣金收兵,不再强行送人头,进行填沟活动。他远道而来,人困马乏,需要休整。 再看主公和戏先生,居然在中军那边摆出棋案,悠闲地对奕。士兵们更加有底气了,对战胜公孙瓒信心满满。 曹操昨夜做了一个绯色的梦,在梦中,他把郭嘉扔在卧榻上,大胆尝试那些正常男人都喜欢尝试的各种姿势。不过可能是他没睡过男人的原因,醒来之后,无论怎么努力回味,都想不起细节画面,只清楚地记得:滋味很是销魂。 士子都喜欢讲究气节,指望郭嘉主动献媚讨好,是不太可能的,但那浪子为人处世甚是豁达,凡事都看得开、拿得起,也能放得下。如果使一点手段,先把人弄到手,应该也不至于寻死觅活?说不定,郭嘉抗争不过,会干脆认命,就此从了他呢。 想到这里,曹操魂不守舍地落下一子。 戏璕抬眸,看了曹操一眼,将掌中的小棋子翻转,轻轻点在几案上,「主公可是有心事?」 这时,曹操也发现一个问题:他刚刚走出一步臭棋,很难补救。这位主公老脸一热,「怎么不见奉孝?方才还在这呢。」 为了替郭嘉掩饰他旷工的行为,戏璕含煳地说:「奉孝有些头晕,应该是在营帐里。」友人这种一缺席就被发现的特殊体质,从书院到幕府,真是一点都没变。唯一的区别就是:以前是被夫子抓,现在是被主公抓。 棋局胜负已定,虽然註定会输,曹操仍然很有风度的下完这盘棋,才起身回到中军帐,让亲兵帮他除下厚重的铠甲。想到郭嘉爱干净,曹操从暖壶中倒出一盆热水,把全身上下都擦拭一遍,换上干净的衣衫,才去找郭嘉。 示意守在帐外的士兵不要通报,曹操挑帘而入。 帐内没什么动静,要不是事先打听过,郭嘉在帐中高卧,曹操几乎要以为这里边根本没人,他将目光投向低垂的帷幔,不出意料:郭嘉已经睡着了。 很难想像,平日里那么神采飞扬的一个人,闭目躺在卧榻上的时候,容颜居然十分恬静,连唿吸的声音都微不可闻。 可能是行军榻太硬,郭嘉没有盖被子,而是把被子铺在身下,垫着睡。 曹操迫不及待地上前,小心翼翼地俯下身,凑近他的颈窝处嗅了嗅。若有若无的气息,非常清爽好闻。嗯,奉孝今天没有偷偷饮酒。 诸君常常赞美荀彧的衣香,赞嘆他停留过的地方,优雅的香气三日不散。但若要曹操来说,贵重稀有的香料,经过妙手调和,闻起来固然是一种极其美妙的享受,却远不及天然的体香撩人,让他迷醉。 曹操的唿吸骤然急促起来,熟练地用手指勾开郭嘉腰间的带钩,轻轻将他的腰带解下。 梦境和现实果然不一样,在梦里,什么东西都笼罩着一层雾气,感觉触不到实体。不像现在,单是缓缓抽拽着郭嘉的腰带,坚硬又细腻的玉带钩凉凉地硌在掌心里,曹操就体验到一种来自灵魂深处的兴奋颤慄。 郭嘉睡梦之中仿佛有所感应,远山眉微蹙,懒懒地翻身向里,变成一个侧卧的姿势。 用特殊材料织成的宽腰带略微有弹性,腰带的一端随着郭嘉翻身的动作,瞬间获得自由,另一端却仍被曹操用力拽着,于是,腰带的一端弹跳起来,砸在曹操的脸上。 曹操:「……」 他丢开腰带,揉着脸,观赏郭嘉颀长的背影,这人相当瘦,侧卧的时候,腰身的位置凹陷下去一个勾人的弧度,隔着衣衫,也能看出身材比例很好,修长的双腿微微蜷缩着。 这简直是无声地引诱,曹操急切地扯掉外袍,正要脱下里衣、先整个覆上去亲一口再说。一道清清冷冷的声音幽幽响起:「父亲。」 曹操回头,就看见一只骨节分明的、养尊处优的手撩起帷幔,露出大儿子那轮廓分明的冷峻面容。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四周迅速变冷,整个营帐中都瀰漫着一股冷冽的寒意。 曹昂大步走近卧榻,带起一阵冷风,说:「阿翁也在这里。」 曹操莫名心虚,为了遮掩身上的变化,他急急在榻边坐下,神色隐晦:「呃,孤来看看奉孝。」曹操装模作样地拾起外袍,假装要给郭嘉盖在身上,一转头,发现郭嘉已然醒来。 郭嘉十分委婉地推拒开曹操的衣物,清澈锐利的目光,从帐内的两个不速之客的脸上一扫而过,神情渐渐变得迷惑,缓缓坐起:「主公?大公子?」刚才是主公在说话?嗓音相当暗哑,听起来不太对劲。 曹昂薄唇微抿:「郭先生不是说,要准时叫醒先生,一起吃午餐?」 郭嘉翻身下榻:「差点忘了,走吧。」他确实有吃午餐的习惯,不过一般都是躲在营帐中,取出存在随身空间里的食物,叫上戏璕,偷偷摸摸开小灶。 曹操不解:「午餐?」 这年头实行一曰两餐制,分别是朝食和夕食,也称旦食和晡食。中午不吃正餐,顶多用些茶点。 曹昂:「少食多餐,可以养生,郭先生平常都是一日三餐,中午也要吃一顿饭。」他望着郭嘉,目光中的冷意淡去少许,虚指一下胸前的衣襟。 第75页 大儿子这一座大冰山,好像只有对着郭嘉才格外有人味儿?曹操可以肯定,他绝对没看错,昂儿这小子一看见郭嘉就不正常。 郭嘉低头,发现腰带不翼而飞,胸前的衣襟已然散开。 「……」 他一时有点想不起来:今天到底系没系腰带? 难道清晨的时候,他在两军阵前迎风而立,自我感觉良好,仿佛快要乘风归去,是因为没有系腰带? 不想了,反正浪上一天是一天,习惯就好。 再说,军营前到处都是赤膊上阵的汉子,排列成一行一行的,挖沟筑垒,挥汗如雨。相比之下,他这样的,完全可以算作衣冠整洁。 曹操默默地弯下腰,摸索片刻,找出被他抛到榻下的腰带。「奉孝是不是在 找这个?」 郭嘉接过腰带,随手繫上,随口问:「主公要一起吃午饭吗?」 曹操摇头:「孤有些困,在这里睡个午觉,奉孝不介意吧?」不是他不想去,关键是他只穿着里衣,一站起来,身上某些部位的变化就会暴露。 「当然不介意,主公请自便。」 郭嘉和曹昂一同向外走去,走到营帐门口,曹昂抢先一步,替郭嘉撩起帘子。都是年轻人,一个俊逸清瘦,一个轩昂锋锐,站在一起赏心悦目。 曹操:大儿子不仅越来越碍事,还扎眼。 快要冲破胸膛的占有欲让曹操有点狂躁,他抱住郭嘉的枕头,闻着那人留下的气息,想像着那人不堪征伐,发出带着哭腔的求饶声。曹操渐渐血脉愤张,召唤右手的五指姑娘…… 一个时辰之后,帷幔中飘荡着一股子成年男人都懂的、不可描述的味道。曹昂又来了,面无表情地垂着手,立在榻前。 曹操微窘,哑声问:「阿昂,你都看到了?」 曹昂看着自己的脚尖:「没看见,不过我能猜出父亲想做什么。父亲,堂堂七尺男儿,要是无才无德也就罢了,但凡有几分能耐,谁会喜欢以色侍人?哪怕是纤纤弱质的女郎,也不会因为失贞,就心甘情愿地追随一个侵犯过她、伤害过她的人,何况是郭先生?」 说到这儿,曹昂的声音顿了顿,豁然抬头,直视着父亲的眼睛:「郭先生或许有些不拘礼法,但还是有傲气,有风骨的士子,不然也不可能和荀先生相交莫逆。父亲若想留住他,绝不能轻侮怠慢,甚至用强,那样只会让他恨你。」 曹操眯起眼,儿子的话有些道理,他需要再考虑一下。 也许是曹昂陪着吃午饭,总是给奉孝夹菜的原故,他今天吃得有点多,饭后在军营里四处熘达,关心一下普通士兵的日常生活和精神状态,顺便消食。 公孙瓒的军队轮流休整之后,这位白马将军又继续沉迷送人头的活动,折腾了一下午,好不容易才填平最外围的三道壕沟。后边的五道露天壕沟都挖得有些短小,公孙瓒轻蔑地瞥了一眼,心中估摸着:骑兵完全可以从两侧绕过去,袭击曹军。 于是,他下令发动第二波进攻,还是老套的骑兵冲锋,只不过这一次分为左右两翼,同步从侧面奔袭。 郭嘉冷眼旁观,只见高地下方烟尘滚滚,上千匹良驹沖入铺满碎石子的青草地中,马蹄受伤,嘶嘶哀鸣,估计这些战马以后再也无法快速奔跑。 没有马蹄铁的大汉朝,马蹄真的好脆弱。 忍不住替公孙瓒心疼一秒。 接连的意外打击,让公孙瓒有些气馁,不过作为一个战斗经验丰富的中年将领,他深知一场小败并不能决定最终的胜负。退兵才是关键,一旦退不好演变成全军败退,那才是覆灭之灾。他指挥着大军,有条不紊的撤退,非常有章法,完全没有给曹军可乘之机。 郭嘉:这样看,公孙瓒还是很有实力的,难怪可以和袁绍对抗那么久。 傍晚,安排好防备敌军夜袭的相关事宜,郭嘉回到营帐,有那么一瞬,他还以为自己走错军帐,想要退出去再确认一下。 这个营帐里的东西,几乎全都被人调换了! 原先厚重低垂的绛纱帐消失不见,变成一顶紫气流云轻纱帐,卧榻上的被子、褥子、枕头都散发着崭新的柔和光泽。 曹昂坐在榻边,赤足踩着地上的羊毛毯。看到郭嘉进来,直接上前扯他的腰带,冷冷地说:「这个也换掉!」 第43章 十八岁的青年,还有些脸嫩,故作兇狠、瞪着眼珠子、气鼓鼓的样子相当可爱,郭嘉忍不住抬手在他脸上捏了一下,莞尔一笑:「多大的人啦,还和物件儿过不去?」 话音未落,郭嘉只觉得腰间陡然一紧,紧接着又一松,腰带被曹昂粗暴地扯走,在他的手中化作一团幽紫的火焰,顷刻间燃烧殆尽,连一点飞灰都没剩下。 郭嘉:我收回刚才的评价,这货现在不怎么可爱了,是真的凶。 咳咳,连卧榻也换过,之前是简陋的行军榻,相当于一张破木板。现在是纹理细密、清香沁人的梨花木豪华卧榻。枕边的帛书倒是原样摆在原位。 郭嘉拎起几案上同样崭新的铜茶壶,平转着,观赏上边古朴神秘的花纹,「脩,别的东西都无所谓,行军榻一定要换回来,你这张卧榻太大太重,我们随时有可能转移营地,这个让勤务兵怎么搬?给人家添麻烦。」 曹昂挥手,设置一个隔音屏障,拽住郭嘉的胳膊,把脑袋贴在他的臂弯上,轻轻蹭一蹭,委屈巴巴:「那块木板塌掉了,我才换的。」其实是被他徒手噼成八块,只能当柴烧。他讨厌曹操在那块破木板上用右手……还臆想着凌虐郭嘉。 第76页 郭嘉:这是……没在撒娇? 以前,脩羽还是圆滚滚的白乌鸦的时候,经常这样蹭他的手臂,他心中一软,决定不再追究卧榻的事,大不了每天起床都把这玩意收进随身空间里。 想不出曹昂为何不开心,郭嘉倒上一杯茶,递到他唇边,柔声说:「小祖宗,来喝杯茶,消消火。」 一时间,好似又回到从前,那段伪装小宠物的时光,曹昂就着郭嘉的手将茶水喝得一滴也不剩,然后坐在榻边,看着他摆弄竹简、批阅文书,偶尔上前帮忙剪灯芯,一直到郭嘉准备洗洗睡的时候。 郭嘉上辈子住过男生宿舍,对于在别人面前洗簌更衣什么的,一向习以为常,但曹昂这个傢伙,总是贼心不死,对他的菊花有想法,这就有点难为情了。 随手将外袍搭在绳子上,感应到后背上灼热的视线,郭嘉回身,无奈地望向曹昂,手指叩着浴桶边沿:「大公子,做人就要讲做人的规矩,乖,非礼勿视。」 「不看就不看。」 曹昂向后一倒,随手拿起摆在枕边的一卷精美的帛书,展开来盖在脸上。然后他发现:不用眼睛看,单是听着声音,嗅觉等各种感官都在敏锐地叫嚣,更容易想入非非…… 为了转移注意力,他举起帛书,对着光看,只看了一眼,就面红耳赤,这是一卷道家房中术,带图的那种。插图的画功十分了得,将妙龄女子的体态勾勒得曼妙起伏,透过绢帛,仿佛能看到女子眉梢眼角的妩媚风情。 奉孝居然也思春,偷偷看这种东西。 曹昂把帛书收进干坤袖中,换上一卷外观相似、但内容是两个男子纠缠的房中术,摆在枕边。郭嘉睡前有个习惯,一定会坐在榻上,挑灯执卷,阅读一会儿才躺下。不知他看到这卷被调包的帛书,脸上会是什么表情?曹昂很期待。 军营的生活,难得有安逸的夜晚,不过沐浴还是必须卡着时间,郭嘉快速拭去身上的水珠,穿好衣服,坐在竹蓆上擦头髮。 曹昂凑过来,替他梳理长发,动作轻柔,竟比专门服侍郭嘉的侍女衿沫还要体贴,没有一下扯痛他。 大公子专业顺毛,顶级奢侈享受,值得拥有。 郭嘉没骨头一般倚在几案上,目光掠过枕边的帛书, 曹昂:「想看?」手不释卷真是一个好习惯,曹昂把帛书塞进郭嘉的手中,饶有兴趣地盯着他看。 郭嘉缓缓展开绢帛,细细地从头观到尾,脸不红,气不喘,很淡定地发出一声感嘆:「古人真会玩儿。」 曹昂:为什么可以这么平静?目前对男人完全没感觉?奉孝,你十年后也这么会玩儿。可惜当时他太惊诧,匆匆一眼,又有帷幔遮挡,没能看清上面的那个男人是谁。而且崑崙镜灵气耗尽,要十年后才能再次开启,揪心。 他收起檀木梳,从背后一把抱住郭嘉。 这手臂简直跟铁箍似的!突然抱得这么紧,郭嘉气都快喘不上来了,他抓住曹昂的手腕,还没开口,曹昂已经放松一些力道,喃喃道:「你要小心我父亲。还有,玉佩不要离身,那上面的符阵,关键时刻可以保护你。」 郭嘉狐疑:「小心主公?」 曹昂有些难以启齿,踌躇了片刻,说:「他想欺负你。」 郭嘉轻笑一声,「我是那么好欺负的人吗?」 这人根本就没听懂他的意思啊,曹昂眸光一暗,勐地将郭嘉掀倒,又抢在他后脑着地之前伸手托住他,将人拢进怀中。 郭嘉无限懵逼,一时忘了反抗。 曹昂低头,强势地在他颊边覆上一个吻,「是这种欺负,你就这么点力气,一定要学会保护自己,不要对谁都毫无防备。」 过了半晌,郭嘉还是一动也不动,连神色都十分平静。曹昂很想知道他内心的真实感受,故技重施,用小法术窥探他的心念。 「主公……怎么可能?难道别人家的女人已经不能吸引主公的眼球?难道软妹子不萌不可爱吗?一个个都病得不轻,还老觉得我有病……」 「李白有句话说得好『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其实,羁旅天地间,若有缘相聚,也不必拘泥是男还是女,一生一世一双一对,哪怕浮生若梦,也是一场好梦。」 第二天,军报显示,公孙瓒后退二十里,在磐河下游的一处平地上安营扎寨。 接下来的半个月,公孙瓒每日派人叫阵,专注于搦战。曹营这边依仗着深沟高垒,不管对面怎么叫骂,都坚守不出。 其实曹军小胜了两场,士气颇高。虽然缺乏强弓硬弩、装备落后的步兵无法正面和骑兵相抗衡,但完全可以搞点夜袭、劫粮之类的阴谋诡计,然而郭嘉神神叨叨的,劝曹操保存实力,同时保留公孙瓒的主力,说是将来还有大用处。 就算以曹操对郭嘉的信任程度,也觉得一直防守特别不靠谱,就在曹操终于忍不住,准备主动出击的时候,公孙瓒退兵,回幽州去了。 据说,长安那位天子的使者,带着勒令公孙瓒退兵的诏书,让幽州和冀州休战,以和为贵。袁绍还亲自出迎百里,拜见天子使节。 曹操不知道该摆出什么表情,来面对这个消息。想当初,袁绍带头不承认刘协是合法的大汉天子。现如今,袁绍又用最隆重的礼节,迎接刘协这位傀儡天子的使者,要不要这么用力抽打自己的脸? 第77页 郭嘉:那个替袁绍请来天子使节的谋臣郭图,最近又没吃药吗?公则(郭图)老兄,你真的是袁绍那边的人,不是曹操派过去的卧底? 袁营最近热闹非凡,天子的使节还没离开,被李傕和郭汜打出长安的吕布也跑来了。 话说吕布本来先投奔的袁术,然而他这人少根筋,寄人篱下,非要以袁术的恩公自居。 推理过程大约是这样的:董卓诛杀了洛阳城里的袁氏宗族,是袁术的大仇人。他杀了董卓,等于替袁术报仇雪恨,所以他就是袁术失散多年的亲爹,啊呸,说错了,他就是袁家的大恩人。 拜託哦,是个大汉子民都知道:是司徒王允全程谋划诛杀董卓。至于被王允策反的吕布,顶多就是王允手中的一把屠刀。 袁术要感谢,也是优先感谢那位持刀的人。至于那把屠刀,如果能拿过来用一用,也挺好的。拿过来当恩人供养着,一两个月还能忍一忍,时间一长,袁术就受不了自以为脸大、要兵要粮又不听话的吕布,将他赶走。 流浪的日子实在是太艰辛,吕布觉得:袁术不知道感恩,但袁家不是还有一个袁绍吗?冀州那么富裕,养个恩人没问题的。 不管怎么说,没有公孙瓒的干扰,还有曹操和吕布相助,袁绍终于打退黑山张燕,斩杀壶寿,顺利地拿回邺城。 再过几天就要出发,全军返回兖州,曹操去邺城赴宴,和袁绍叙旧。 郭嘉没有参加宴会,他在齐物阁的库房里搜颳了许多香料,放进随身空间之中,然后坐在二楼的露台上喝茶。 半年前,郭嘉传信,让邺城齐物阁的钱管事收购硝石。高价收,有多少,要多少。 秋阳温煦,光束中有无数细小的微尘在上下浮动。郭嘉扫一眼堆积在楼下的硝石,微微蹙眉:「怎么这么少?」 钱毅躬身,低眉顺目地说:「公子,这东西只有药铺和道观里才有,整个邺城的硝石都在这里了。」方士炼丹才用这玩意,巫医有时也拿来给人治病。而且按照公子的要求,每次收购,都要先刮一小块下来,用火烧,火焰呈紫色的硝石才收购,要是火焰呈黄色,那就是长得像硝石的芒硝,不要。 郭嘉带着两百个士兵前来搬运硝石,结果只有六十个人扛着麻袋装车,其余的人都闲着…… 见不得属下空手而回的郭嘉,大笔一挥,让剩下的士兵每人搬一坛酒。 这时,一个葛巾素袍、挑着一面布幡的老道士在楼下站定,对着楼上的郭嘉招手,朗声道:「这位小郎君,你命格奇特,世上罕见,能否写个字,让贫道测一测?」 第44章 这道人的布幡上挂着一只大葫芦,还用硃砂画着什么鬼东西,郭嘉仔细辨认,发现这是一幅画残了的太极八卦阴阳鱼图案……而且混杂着一大一小两团油污,这老道士一边吃烧鸡一边画招牌吗? 郭嘉以前用测字戏弄过陈群,对其中的门道有些了解,并没兴趣测字。然而看这道人一把年纪,头顶正中有一撮白髮,衣袍的下摆被露水沾湿,微微翻卷,像是连夜徒步而来。郭嘉料想他行走江湖颇不容易,就点头说:「请道长上楼,稍坐片刻,待我想一想,看写个什么字。」 钱毅钱掌柜送来笔墨纸砚。 齐物阁的侍女奉上热茶,外加四样点心,两碟蜜饯。 那道人也不客气,不疾不徐地上楼,盘腿箕坐在凉蓆上,伸手抓起盘中的点心就往嘴里送,顷刻间吃下去半盘子芝麻酥,直接在衣襟上擦了擦手,眯着眼笑:「贫道听说齐物阁的茶点甚好,今日可算是吃上了,果然名不虚传,好吃。」 这番表现,可以说是相当失礼,钱毅眉头微皱,躬身退下。 郭嘉一点也不介怀,反倒觉得有趣,近距离看,才发现这道人的面容微微有些僵硬,左眼之中瞳仁发白,且暗淡无光,似乎看不见。 郭嘉铺开纸张,提起狼毫笔,蘸上墨,写下一个「贤」字。 道人打量着郭嘉,手抚花白的鬍鬚,「这个『贤』字,上边是两只眼睛和手,下边是财富(繁体的『贤』)。双目指一个人的眼光,眼光决定这个人是否出手不凡。手则掌管着下方的财富。这财富不仅是钱财,也是才识,以才服人,以财分人,遇事逢凶化吉,贵不可言。但若忠贞守志,不肯顺应天时,也会兇险无比,极易摧折。」 郭嘉听到这里,心中一紧,只听那道人的声音变得慈和:「请恕贫道直言,小郎君这个字,是模仿一位故人的笔迹,替他测的,可对?」 楼下是热闹的街市,人来人往。楼上一老一少相对静坐,仿佛在浮世喧嚣之外。远远近近,所有杳杂的声音,郭嘉都充耳不闻,只盯着眼前的字走神,这个「贤」字,他故意模仿荀彧的笔迹,写得很是优雅端正。 有朝一日曹操称魏王,忠于汉室的文若,极易摧折吗? 郭嘉眉宇间飞扬的神彩微微一黯,随即释然,他哈哈一笑,丢开狼毫笔,说:「只要我还在一天,绝不让他被任何人摧折。」 老道士将酬金揣进袖子里,踩着木屐踢踢踏踏地下楼。他走出两条街,钻进一处小巷子中,靠坐在一户人家的柴堆上,从葫芦里倒出一些颜色诡异的液体,均匀地抹在脸上,缓缓揭下来一张假面皮。 眨眼之间,风尘僕僕的老道士消失不见,一个相貌清癯的中年道人站起来,摩挲着挂布幡的竹竿子,幽幽地说:「兄长躲在齐物阁的主人家里,真会享福,有些后悔跟兄长交换名字了呢。」 第78页 很多年以前,中年道人的名字叫左俭,他有一个孪生兄长,名叫左慈。他觉得左俭这个名字不好听,闹着要跟兄长换。 左俭和左慈互换名字之后,他们的人生居然也互换了。兄长只比他先出生一小会儿,还和他长得一模一样,却处处比他讨人喜欢。那天,他一时嫉妒,故意冒充兄长。他也没想到:那个答应要收兄长为徒的南华真人,会稀里煳涂地把他带回天柱山,收为弟子,将炼丹术倾囊相授。 左慈其实没那么喜欢炼丹,被丹炉中喷溅出来的火星子夺走一只眼睛以后,他就更不愿意炼丹了。或许当年,就不应该假扮兄长。 现如今,他已经是名满天下的方士左慈,道号乌角先生。而兄长,使用着他当初的名字,作为方士左俭,在阳翟郭家当门客,籍籍无名。但没人知道:传说中乌角先生的仙丹,只是传说而已,左慈携带的那几葫芦丹药,都是左俭炼制的。 袁绍这边,宴会大厅里彩帛铺地,铜鼎煮酒,文臣武将的席位分列左右。文臣那边,赫然空着两个席位,曹操麾下的两位谋臣,一个也没来。 曹操有些尴尬,主动向袁绍敬酒致歉,其实也不怪郭嘉和戏璕不靠谱。因为袁绍一直把曹操当成属下,郭嘉和戏璕作为属下的属下,平常一起议事都是坐在曹操的身后,或者站在曹操的身后,根本没有单独的席位。 前不久,袁绍迎接天子的使节,被封为冀州牧,兼任青州牧,他一高兴,把宴席办得格外热闹,还特意给曹操麾下的文臣武将也准备了席位,但是等曹操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郭嘉和戏璕已经被他批准休假,不知道正在邺城的哪个角落里浪。 有人不识抬举,缺席酒宴,一向爱面子的袁绍竟然没有生气,还拍着曹操的肩膀,「孟德啊,不要惯着那些浪荡子,什么迟到、早退、缺勤、穿女装,直接打板子,实在不行就推出去砍了,杀一儆百。」 曹营诸将都神色古怪。 袁营诸将:曹公麾下都是些什么奇葩? 曹操突然呛住了,一阵勐咳。不过他还没忘记此行的终极目标:向老大袁绍要粮。 和吕布那种以袁家的大恩人自居,一来冀州就开口要兵要粮,打了一场胜仗就鼻孔朝天、再也不听指挥的莽夫相比,曹操有能力,还不贪心,大老远前来助战,剿灭黑山于毒,抵御公孙瓒,就要那么点必须品。 袁绍欣然同意,不仅送粮食送装备,还和小弟曹操约好:休整一段时间,一起去揍袁术。 出来混,总是要还的,袁术不念兄弟情义,拉着公孙瓒和陶谦跟他作对,那也别怪他发动曹操和刘表,以牙还牙。 曹军出发回兖州的这一日,是个阴天,半路上还下起了小雨。 斜风细雨之中,郭嘉松垮垮地挽着缰绳,任由识路的马儿慢悠悠地前行。 曹昂策马而来,将一顶斗笠扣在他的头上。 郭嘉:「不用,一点毛毛雨。」 曹昂不说话,狠狠剜他一眼。郭嘉直接无视他兇巴巴的眼神,把斗笠摘下来,要还给曹昂。 就在这时,前方曹操的车驾突然停下,一个传令兵跑步过来,喘着粗气说:「郭先生,主公请您上车。」 郭嘉:「……」 曹昂不肯接斗笠,直接扯下大氅,替郭嘉披在身上,纵马离开。 戏璕指一指斗笠,娇弱地开口:「这个可以给我,嗯?」 郭嘉爬上曹操的马车,一反常态,没有随意地闲聊,或者懒散地打瞌睡,而是很安静很端正地坐着。 「出则同车,入则同席。」 搁在以前,郭嘉一直觉得这就是一种高规格的礼遇,但是刚才,曹操伸手拉他上车,手指在他掌心挠了挠,带着明显不同的意味。 郭嘉想不通:论才华,他和文若、志才皆在伯仲之间,可以说是各有专长,平分秋色。论颜值,那就更不对了,话说主公的眼神真的没毛病吗?要是让他来选,肯定选文若啊。 襟袖含香的美男子,怎么看也比浪子更吸引人。 又是怀疑人生的一天。 行军小半日,不知道是已经离开雨云覆盖的范围,还是自然雨停风止,反正天空放晴,空气格外清新。 这年头都是敞篷马车,视野绝佳。北国的秋天,下霜的时节,丘陵上一望无际的红叶、黄叶在秋风中瑟瑟,比三春繁花更妖艷,于寂寂无声中片片吹落,浅红深红、金黄鹅黄,万千烂漫妖娆都付与尘土,无端令人惆怅。 郭嘉揉一揉眉心,选择和主公保持距离,倚着车壁养神。 曹操却偏不让他如意,厚着脸皮挪过来,几乎挨着他的胳膊肘。 郭嘉:……主公你醒一醒,收集十五个别人家的女人,给华夏人民提供饭后谈资的伟大成就,还等着你去完成呢。 午饭时间,曹昂顶着众人惊异的目光,前来送饭,满满一托盘的食物,给曹操的茶点,给郭嘉的胡饼和小菜,还有一碗热姜汤。 虽然喝了姜汤,但当天晚上,郭嘉还是照样感染风寒。一点毛毛雨,别人全程淋着雨赶路,啥事都没有,唯有他倒下了…… 郭嘉:我对不起脩的大氅和姜汤,对不起主公的特殊关照。 为了不耽误行军的速度,曹操派人用帷幔将马车的车篷封闭起来,改成一辆可以让郭嘉躺卧的辎车。 第79页 于是,接下来的路,主公骑马,郭嘉懒散地躺在马车车厢中,睡觉休息,一路晃晃悠悠,跟幼儿时期睡摇篮的感觉差不多,直接摇晃到兖州境内。 曹操执法公正,关爱民生,对于兖州的普通百姓来说,他是个好官。大军路过的每一个郡县,都有百姓带着清水和食物前来慰劳他。 郭嘉吃着曹昂送来的红枣糕,右手挑起车帘,看着曹操和两鬓斑白的乡间里正攀谈。 这时,一个挑着担子的男人引起了郭嘉的注意,这个人体格魁梧,虽然穿着一身短打,气质却不像普通的农民,也没有像其他百姓那样,给士兵分发食物,而是迂迴着接近曹操,放下扁担,目露凶光,把手探进装满烧饼的木桶中。 郭嘉瞳孔一缩,高声喊:「有刺客,主公小心!」 第45章 话音刚落,几个烧饼被掀飞起来,男人勐地从木桶中抽出一把短刀,对着曹操就是一刀。 曹操听见郭嘉喊出前三个字的瞬间,就开始全神戒备,伸手握住剑柄。但刺客的速度太快,但见一道碧幽幽的寒光一闪,哪怕曹操拔剑的同时提前向后退了一步,冰凉的刀锋还是贴着他的皮肤、从他胸前倏忽掠过,在衣衫上划出一条长长的裂口。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这时,飞出去的烧饼才开始坠落,曹操才刚刚拔出佩剑,附近的武将才刚反应过来,想上前捉拿刺客。 在所有的武将开始行动之前,曹昂像风一般掠过去,众人只觉得眼前一花,根本没看清是怎么回事,刺客已经被打趴在地上,双脚徒劳地蹬着地面,脸皮蹭着泥巴。 只见曹昂单手拎着那刺客的刀,一只脚踩着他的嵴背,冷冷地问:「你是何人?」 曹操:「……」他听人说过曹昂武艺非凡,能吊打夏侯惇,但一直以为是夏侯惇故意抬举他的长子。今天一看,昂儿好像确实有些兇勐啊。 不过审问刺客这种事,实在不是一个还没加冠的小辈应该插手的事。曹操示意曹洪把刺客带下去审问。 一旁的里正和百姓都非常恐慌,也不知谁第一个跪下,众人战战兢兢地跪了一地。那刺客是他们的同乡,和他们一起来的,曹公会不会迁怒他们,会不会觉得他们也是刺客的同伙呢? 好在曹操并没有怀疑他们,还亲手扶起里正,让他们都站起来,不要害怕。并保证会按照汉律处置刺客,绝不牵连无辜百姓。 安抚过百姓之后,曹操缓缓唿出一口气,感觉到胸前有点痒,还微微有点疼,他低头一看才发现:刺客那一刀不仅划破了他的衣衫,还在他胸口上留下一道细细的血痕。如果不是郭嘉提前叫破刺客,他及时后退,此刻恐怕已经遭遇开膛破肚的大祸。 曹操一阵后怕,转身看向郭嘉。 郭嘉已经下车,正在朝这边走。 阳光透过梧桐树的枝叶,把一片斑驳的光影洒落在郭嘉的青衫上,他脚步不停,那些斑驳树影就像水纹一般流动,在他的衣衫上一圈圈荡漾开。 他虽病着,但双目有神,肩背笔直挺拔,行走间衣袂翩翩,一点病态都没有,要不是脸色过于苍白,还没走上几步就突然开始轻咳,曹操几乎要以为他没病。 「昂儿,去请军医来,再给奉孝看一看。」 曹操迎上前,握住郭嘉的手,然后,他沾了一手黏黏腻腻的糕点渣子。 郭嘉方才有些担心,径直钻出马车,手中还攥着一小块没吃完的红枣糕。他无辜地朝曹操摊开手掌,露出被挤压变形的枣糕,唇边漾起一抹坏笑。 曹操:「……枣糕甜吗?」 郭嘉:「车上还有,主公要吃自己拿。」 曹操同郭嘉一起上车,等车幔垂落,隔绝开众人的视线,他捉住郭嘉的左手,用力掰开他的手指,低头将枣糕两口吃掉。 一代枭雄眸光幽暗,强势地捏着那只秀气的握笔的手,来回摩挲,暧昧地说:「又香又甜。」 指腹上微微的濡湿,和曹操带着暗示的捏手心揉手背,让郭嘉整个人都不太好了。 他不动声色地抽出手,起身掀开帘幔就要出去,曹操一扯他的袖子,「奉孝讨厌孤?」 郭嘉面无表情,冷漠地拂开曹操,「主公,嘉不知何事让主公会错意,竟被视作龙阳君之流?容嘉请辞。」 曹操连忙说:「奉孝且留步,你既然无心,从今往后,孤会克制自身,以礼相待。」 他是宦官子孙,内心一直有点小自卑,得不到一个人的接纳认可,能暗中记恨上好多年,不过郭嘉又不是那种依附于男人才能生存的弱女子,直接抢过来就行。 这等才策谋略样样出众、清高到骨子里的士子,真是让曹操又爱又恨,越是不容易弄到手,他就越心痒,时刻惦记。 曹操说到做到,之后一连数日,果然有事就说事,不再故意搞暧昧,这让郭嘉很快将这件事抛在脑后。关键是他这身子骨,也实在没精力想那些有的没的,军医一天来看三回,曹昂几乎随身照顾,风寒不但没好,进入濮阳地界,还忽然发起高热,脑子昏昏沉沉的。 随着大军离城池越来越近,道路变宽,颠簸感渐渐减轻,马车开始平稳地行驶,郭嘉隔着车幔,隐约听出士兵整齐的步伐变得微微杂乱,还伴随有搬运辎重的动静。 他估摸着,应该是快进城了。大多数普通士兵是不进濮阳城的,他们要去城外的军营里驻扎。能跟着入城的,都是各个将领的亲兵部曲。 第80页 又走一程,锣鼓声传来,很是热闹,应该是兖州的官吏出城迎接曹操。 荀彧肯定不会搞这一套,陈宫也不屑如此讨好主公,应该是万潜弄出来的阵仗。 兖州牧幕府之中,以治中从事万潜的年纪最大,这老爷子圆滑、世故,最喜欢揣摩曹操的心思,这种欢迎仪式,虽然未必是曹操欣赏的形式,但既没有铺张浪费,也没有扰民,办得很漂亮。 曹操征战归来,受到热烈欢迎,应该也很欢喜。 郭嘉打起精神,坐正身子,整理衣冠。他不在意形象,然而作为一个男人,病歪歪地躺着面对一众同僚,这种近似于示弱乞怜的行为,他才不愿意做呢。 由万潜带头,一群人簇拥着曹操,敲锣打鼓地入城。曹昂原本想留下,然而曹操逢人就介绍长子,他无法脱身。 剩下的人以荀彧为首,三三两两站着说话。 郭嘉还没来得及下车,就有人问起他。 荀彧:「奉孝呢?」 陈宫:「奉孝呢?」 都是一样的话,都是在问戏璕,语气却完全不同。一个柔和自然,另一个略微不满。 戏璕用下颌一指曹操的马车,「他身体不适,又一路颠簸,才喝过药,可能刚睡着。」 荀彧看向马车:奉孝到现在都没出现,莫不是…… 陈宫瞪着马车:这浪子好生无礼!兖州士族之中有头有脸的人物齐齐出迎,主公都不摆架子,他居然连车都不下?就算是身体不适,也不该这样娇纵。 一阵芬芳清雅、让人通体舒泰的香风轻轻拂过人群,那些正在交谈的人,不约而同地安静下来。众人纷纷驻足,目送荀彧那颀长优雅的身影快步走向马车,听着他的玉佩和剑鞘富有节奏地轻轻碰撞,发出清越曼妙的声音,一时都忘了说话。 如果非要选出一个让众人都心服口服的兖州官吏,不是曹操,而是荀彧。这位比冰更清,比玉更洁的荀文若,像天上的明月光一样,恬淡平和地照耀在每个人心间。 然而,皎皎明月光很快被一道从车厢里钻出来的人影搅乱。 郭嘉摇摇晃晃地立在车辕上,看见荀彧,直接从马车上跳下来,拽着荀彧一起踉跄前行两步,还踩掉了他左脚上的翘头丝履(一种丝织品制作的鞋子,通常比较华贵)。 戏璕:「……」 陈宫眼皮抽搐,扭过头去,不忍直视。 郭嘉讪讪地俯下身,将荀彧的鞋子摆正,放在他脚前,方便他穿上。 荀彧垂眸,履其实是一种有特殊象徵意义的私人物品。传说上古时,华胥在雷泽游玩,履大人迹有娠(踩到神人留下的巨大脚印怀上身孕)而生下伏羲,姜嫄履大人迹生下后稷。 所以时下常用的定情信物可不只香囊和玉佩,还有履。 荀彧微微低着头,将脚伸进翘头丝履之中,伸手探了探郭嘉的额头,微微发烫,这人显然又在强撑。 「一会的酒宴,奉孝别去了。」 「嗯。」 郭嘉乖巧地点头,本着惹了事就要收场的原则,随手替荀彧把鞋子提上。 他这种旁若无人,俯身给荀彧提履的行为,强烈冲击着众人的眼球。后世有句话专门形容这种体验,叫:闪瞎狗眼。 荀彧耳朵发红,把郭嘉拉起来。 起身的动作幅度有点大,郭嘉又开始头晕,就近扶着荀彧打晃。 戏璕实在看不下去,走上前和荀彧一左一右架住这个浪子,直接抬到荀彧的车上,说:「文若先送奉孝回府,璕去找主公打个招唿,随后就到。」 荀彧驾着轻车入城,穿街过巷。 鼻端萦绕着熟悉的衣香,耳边和銮轻鸣,(和鸾是一种铃铛,挂在车前的横木上叫「和」,挂在车驾上叫「銮」。)郭嘉感到无比安宁。 隔着半透的纱幔,依稀能看见两只小小的金铃,摇来晃去,时不时缠在一起。还有文若优雅挺拔的背影。 世家大族讲究「行步有佩玉之度,登车有和鸾之节。(鸾通銮)」不认识荀彧以前,郭嘉觉得做作成那样,确实很贵族,但光看着就特累。见过荀彧之后,他才意识到:有些人,是合该佩玉鸣銮的。 荀彧把郭嘉送到卧房,餵他喝下半杯温水,替他拖掉靴子和外袍,「奉孝先歇息,左先生就在濮阳城,刚巧离得不远,彧去请他。」 郭嘉一听左俭就在附近,顿时苦了脸,拽住荀彧的衣袖耍赖:「我这是路上颠的,睡一觉就会好,不要请左先生过来,行不行?文若最好啦。」 第46章 病成这样,人都快烧煳涂了,还要躲着医工,荀彧不知道该怎样对待这浪子才好,不过肯定不能由着他胡来,荀彧替郭嘉摘掉发冠,试着抽出衣袖,坚持有病赶紧治:「偏要请左先生,只有他能管得住你。」 「文若,你学坏了。」郭嘉不但不肯松手,还得寸进尺,双手齐上,牢牢抓住荀彧的右臂,「不要去,左先生超凶的,他会揍我。」 某人完全不肯承认,每次挨揍什么的,都纯属活该,左俭熬了一个时辰的药,一会儿没看住他,就被他偷偷地倒掉。 荀彧摸摸他的发顶,柔声安抚:「不会,我陪着你,不让他揍。」 他的一只手臂被抓着,走不开,只好嘱託辰良去请左先生,又让郭嘉的侍女衿沫送来一盆凉水,就近摆放在榻边,拧了一个湿帕子盖在郭嘉的额头上,每隔一段时间更换一次,给他降温。 第81页 郭嘉闭目躺着,手上的力道渐渐松弛下来,荀彧却没有收回手臂,而是任由他抓着。单手拧帕子这种高难度操作,重复几次之后,也渐渐找到窍门。 衿沫绞着小手帕,犹犹豫豫地小声提议:「荀先生,让婢子来照看公子吧。」你这么细緻体贴,奴婢完全插不上手啊…… 忽然意识到:自个儿抢走了侍女的活。荀彧腼腆地低头:「不用,你先退下,有事我唤你。」 「好的。」衿沫先看向郭嘉,发现自家公子没什么反应,才敛衽退出暖阁,在外间候着,由于太过无聊,她还煮了一壶茶水备用。 戏璕向曹操说明情况,替荀彧推辞掉今晚的宴会,又替郭嘉请好病假,正要离开,最新的军报送到。 除了官面上的邸报,还有郭嘉在病中託付给戏璕的线人署,一个非常隐秘、善于潜伏、并且超级恶趣味的情报部门,连目标人物一旬行房几次(每十日为一旬),最宠爱谁,有什么特殊癖好都要打探。 戏璕第一回 收到这种密报的时候,对着绢帛上「是夜,刘备和张飞抵足而眠,互拔腿毛。」那一行小字,一脸黑线。刘备是谁?张飞又是谁?这是什么奇怪的情报? 可以说「线人署」这个机构,一直都在刷新戏璕对郭嘉的认知。 友人喜好探人隐私,且口味恶俗,关键是外表还具备很强的欺骗性,看起来那么纯良无害。 好在这一次的情报相对比较正常。戏璕自动忽略掉「孙策十分注重仪表,常常揽镜自照……」这一大段和军情无关的东西,直接往下看。 话说刘表和袁绍结盟,出兵攻占南阳郡,截断袁术的粮道。袁术非常恼火,派孙坚去攻打刘表。 江东勐虎孙坚是一个战斗狂人,他先在樊城击败刘表,又在邓县击败刘表,一路乘胜追击,追着刘表渡过汉水,包围襄阳。袁术只要跟在后面捡地盘就可以。 刘表被打得缩在襄阳城里瑟瑟发抖,紧闭着城门,拒绝出战,又怕兵太少守不住襄阳城,派部将黄祖连夜出城,去徵调士兵。 黄祖一口气调集了三万精兵,但是运气不太好,他还没进城,就和孙坚的军队意外相遇,双方打起遭遇战,孙坚把黄祖揍得怀疑人生,直接败逃,带着残兵跑进山里,躲避江东勐虎。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袁术又要躺赢的时候,孙坚冲进岘山,追击黄祖。岘山虽然不高,但植被茂密,黄祖的士兵躲在岘山上的竹林之中,听见外边的喊杀声,战战兢兢,暗箭齐发,刚巧孙坚这人比较生勐,带头冲杀在最前方,直接被流矢射中,卒。 孙坚死后,战局彻底逆转。 换成刘表追着袁术打,袁术本来跟在孙坚的屁股后面,欢欢喜喜地在每个城池换上袁字大旗,结果这一下,乐极生悲,袁术怎么来的,就怎么滚回去,败退路线么,就是把孙坚打刘表的路线反过来走一遍。 刘表一点也没客气,一口气把袁术打出荆州。要不是荆州的大族都不支持继续打仗,刘表还想再战三百回合。 袁氏兄弟斗殴的第三回 合:袁绍联合刘表跟曹操,袁术联合公孙瓒和陶谦,双方展开不同阵营的大乱斗,最终,袁绍胜出。 戏璕:这个陶谦有点过份啊,大家打得不可开交,一地鸡毛,他在旁边看热闹,还坐收渔翁之利。 曹操艰苦作战,降服了青州黄巾。陶谦在青州平定之后,不费一兵一卒,用粮食吸引青州饥民,获得几十万人口。等袁绍反应过来,派人去接收青州的地盘,就只剩下大片荒芜的土地。 袁术失去南阳郡,又失去孙坚,无力再和刘表争夺荆州。他灰熘熘地跑到豫州,一边休整,一边物色比较好捏的软柿子,据说他看中了「弱小」的曹操,计划下一步棋争夺兖州,幻想着暴打袁绍的小弟,给袁绍这个「袁氏家奴」一点颜色瞧瞧。 徐州的陶谦暗中调兵,估计是想在袁术攻打曹操的时候,趁火打劫,占领几个县城。 陶谦的小动作,对于兖州牧曹操来说,实在不是什么好事。 戏璕很贴心地等曹操用过茶点,才把袁术计划攻占陈留夺取兖州。陶谦也要来分一杯羹的消息告诉曹操。 曹操:「……得先把稻谷收上来。」枣祗在东郡屯田,虽然错过了春天,播种有些晚,但郭嘉特意挑选的一年两熟的稻谷品种,长势喜人,再过几天就可以收穫了。 戏璕:「主公莫忧,陶谦也要先收谷子,袁术对豫州的掌控还不太稳固,需要休整一段日子,扫清后顾之忧再出征。我们还有时间。」 曹操点头。 这时,曹洪求见。 先前被曹昂生擒的那名刺客,已然审问出结果。据说是长安朝廷任命的那个兖州刺史金尚,还惦记着来兖州上任,贼心不死,派人刺杀曹操。 对于这份供词,戏璕很不以为然:假设主公被刺杀身亡,目前有机会接管兖州的人,肯定不会是躲在袁术那里的金尚。反倒是张邈更有机会上位。 不过张邈和主公是多年的故交,关系很好,没有证据不能乱说话,戏璕不想多事。 这一耽搁,戏志才的那句「随后就到」,直接变成两个时辰之后才姗姗来迟。 若赶上郭嘉活蹦乱跳的时候,说话不算数,说不定会被他罚酒,不过今天显然是不可能了。郭嘉刚被左俭硬灌下去一碗黑煳煳的药,正闭着眼,躺在卧榻上挺尸。 第82页 这浪子根本就没睡着,嫌药难喝,又和左俭赌气,一动也不动的装死。戏璕看着就想笑。 荀彧正在用汗巾替郭嘉擦脸,动作很轻柔,神色专注。 戏璕脸上的微笑一凝,突然就酸了。 竹木小几上摆着一盘蟹黄酥,一盘红豆小米糕,两碟蜜饯,一壶红枣姜片茶。应该是给荀彧的,不过显然一口都没动过。 戏璕在铜盆中洗净双手,缓缓吃下一块红豆小米糕,用甜味压下心中的少许酸涩。上前接替荀彧。 其实早在郭嘉冠礼的前两日,看见荀彧怔怔地望着郭嘉题字的扇面,戏璕就知道他隐藏的秘密了。 毕竟荀彧的每一件事,每一句话,每一个细微的表情,戏璕都格外留心。 不过,对于郭嘉,他根本就讨厌不起来,甚至连嫉妒的情绪都很少,因为从一开始,他被荀彧救起的那天,就是荀彧和郭嘉在轮流照顾他。 第47章 当时,正是暮春三月,上巳佳节,由郡太守亲自举行祓禊仪式。(一种在水边祭祀,祝祷祓除不祥的习俗。) 这一天,无论男女老少,皆鲜衣美服,去郊外踏青游春。青年男女可以在东面向阳的水边自由相会。 颍川这种衣冠士族扎堆的地方,祓禊仪式格外热闹,数千乘车马沿河排列,一辆比一辆更奢华,士女在水边采兰采芷,踏歌起舞。士子则聚集在不远处宴饮,玩时下最流行的曲水流觞游戏,饮酒赋诗,雅趣盎然。 遥遥望去,一派绮丽繁华景象。 这样美好的日子,戏璕却独自躺在冰冷的地面上,他昨夜死里逃生,受了四道剑伤,其中一道刺入肺部,每一次唿吸都是一种折磨。求生的本能让他裹住伤口,挣扎着撑到颍水附近,今天是上巳日,这条路会有很多人经过,或许他能得救。 然而一连过去几十辆车,没有一人肯为他停留片刻,当然不是那些人没有看见他,而是他身上的血污有些吓人,大多数人都怕惹祸,选择视而不见。 终于,有一辆牛车缓缓停下,一个青衣小厮遵照主人的命令,快步走向他,迟疑着伸出手,探了探他的伤势。 不知看到了什么,青衣小厮的脸上陡然变色,一熘烟儿跑回牛车边上,躬身道:「公子,那人伤得极重,胸前一个窟窿,活不成的,随时都要断气。」 车中响起一道略带惋惜的声音:「哦,那走吧,晦气。」 牛车渐渐远去,留下两行辙迹,和一缕四散的烟尘。戏璕笑了,他其实看不到那伤口有多深,或者说不敢细看,那个狰狞的口子,连他自己看着也头皮发麻,没有勇气再看第二眼,也没力气伸着脖子看。 活不成吗?戏璕闭上眼睛,周身一阵阵发冷,神志渐渐有些模煳。 浑浑噩噩之中,他身子忽然一轻,有人把他抱起来了,是一个很温暖的怀抱,散发着刚用兰汤沐浴过的幽香。他非常想看看这个人是什么样子,但眼皮沉沉的,根本睁不开。 之后的一段时间,他一直都在昏睡,有时无知无觉,有时能感觉到有人在替他换药。是一个有点奇特的人,忽而娴静沉稳,忽而活泼搞怪,等他渐渐恢復意识,才发现那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 荀彧出重金请来名医,郭嘉用一种很特殊的方法蒸煮提纯出烈酒,泼洒在他养伤的屋子里。还提议把羊肠制作成细线,让名医将他肺部的伤口一层层的缝合上。 戏璕醒来的那天,先是隐隐觉得有什么东西在他的前额上扫来扫去,微湿微凉,还扎得皮肤有点痒,然后,吸气时强烈的疼痛让他勐然清醒。 一睁眼,先看见的是一个眼眸特别清澈有神的少年,正讪讪地从他的额头上收回笔,没错,是蘸满了不知名红色液体的狼毫笔。 荀彧的侍女杜衡神色古怪,取出一只手帕,要替他擦拭额头,他问:「有鉴(镜子)吗?让我看看。」好久没说话,声音嘶哑,把他自己都吓一跳。那少年却毫无异色。 杜衡取来一面十分精美的鎏金四灵鉴,透过打磨光滑的铜镜,戏璕看到自己的前额上画着一个奇怪的硃砂图案,像是一道符咒。 「左先生说你再不醒,恐怕就要长眠于地下,这是我从《周书》上看到的灵符,可以安魂定魄,好像真的有用啊,哈哈哈……」清灵俊秀的少年郎笑着把笔放在砚台上,扶戏璕半坐起来,「你昏睡了三天,先喝点粥,润润肠胃。」 郭嘉小心翼翼,没有牵动戏璕的伤口。餵他喝粥的时候,还先将手贴在碗边,试了试温度。 在这个安逸的午后,戏璕有生以来第一次体验到,被细心对待。 前尘往事不堪回首,如果说之前的那些流年,是戏璕此生都不愿意再回想的噩梦,遇见荀彧和郭嘉之后,他获得,拥有一个全新的开始,这两个人,对他来说,都是很重要的人。 他喜欢和郭嘉一起打发闲散的时光,对奕、泛舟、聊天、煮酒,随意又自在,可以想说什么就说什么。郭嘉见多识广,不会因为一些惊世骇俗的言论、与众不同的举动,就觉得他是个怪人。 他偶尔会在某个深夜,突然被噩梦惊醒,深切怀念荀彧那个温暖馨香的怀抱。时间隔得太久,都快记不清是什么感觉了,不过,对着优雅端方的荀文若,让他怎么说出:希望再被抱一下这种话? 第83页 荀彧大多数时候,是有些小严肃的,带着一种温文有礼的疏离。大约只有对郭嘉,才会一再纵容。他迟来一步,或许就迟了一生,这也没什么,他要的本来就不多。 与文若和奉孝为友的日子,越长越好,最好此生都不要疏远,不要为任何人、为任何事坏了情谊。 荀彧已经离开,他要替曹操打理兖州的政务,不能总在这里照看郭嘉。 郭嘉也不再装睡,翘着双脚,趴在卧榻上和左先生讨价还价,他控诉般地望着左俭,可怜兮兮,「左先生,能不能把药熬干,搓成一粒粒小丸子,我喝点水就能灌下去。」后世好多中药都会制成药丸。 左俭冷笑一声:「呵,搓成小药丸,扔起来多方便,不想吃还可以塞到袖子里。」 郭嘉拍马屁:「我很认真的,左先生试一试嘛,您是当今世上最优秀的方士,一定可以制出与众不同的药。」 左俭:「那就试试,搓成小丸子你要是敢扔,信不信我把你头拧下来塞进去!」 戏璕抛给郭嘉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郭嘉比划了一个胜利的手势。 左俭下去熬药,两个时辰之后,送来一碟子小药丸,郭嘉数了一遍,一共六十粒,「左先生,这是半个月的药量?」 左俭摇头:「这是今天晚上和明天早晨的药,分两次内服,一次三十粒。」他说着,突然把眼一瞪,声音微沉:「怎么,你小子又想找藉口不吃药?」 「不敢,不敢。」 郭嘉有些不敢相信,茫然了片刻,终于想通一个问题:时下没有后世那种比较先进的中药提纯技术,所以一剂药熬干,居然能搓出那么多药丸子? 看着郭嘉欲哭无泪的样子,戏璕很不厚道地乐开怀,他递给郭嘉一杯热水,忍笑说:「请吧。」 三天后,郭嘉病癒,回官署报到,他正埋头于公务,门卫进来禀报,说是有一位白髮长者领着郭嘉的儿子进入濮阳城,一路找到官署来了。 郭嘉一脸懵逼,他都没碰过女人,哪里冒出来的儿子? 第48章 郭嘉带着满肚子疑问,顶着同僚各异的眼神,跟着门卫走出官署的正堂。 门卫面带讨好之色,谄媚说:「小的一听是郭从事的家人,就先请进门,上好茶。」 郭嘉取出钱袋,随手抛给门卫,温颜道:「有劳了,这个拿去吃酒。」 偏厅中,白髮老人揽着一个一周岁左右的小娃娃,规规矩矩坐在下首,他面前摆着一只黑陶茶杯,里面的茶水只抿了一小口,就再也没动过。 看见郭嘉进来,老人立即起身行礼,「见过十六郎。」 这个老人姓福,是郭禧府上的一位重要管事,郭嘉可不敢受他的礼,连忙上前扶住,「福伯安好,这孩子是?」 福伯压低声音:「是十六郎的族人,居住在太原的那一支。连年战乱,他们先前还算安稳,今年春天,半夜里遭遇一伙几千人的流寇,不仅劫财,还害命。」 说到这里,福伯的声音微微一哽,「整个郭家庄都没了,门客护送着十多个小辈逃出来,路上又遇到流民,冲散了几个,辗转投奔到老爷府上,就只剩下八个孩子,老爷的意思是一家领养一个,好好拉扯成人,这一个年纪最小,老爷觉得很像十六郎,特意让我送到十六郎这里。」 郭嘉有些伤感,太原那一支族人,虽然和他没什么来往,但终究是血脉相连,他从福伯手上接过小奶娃,「这孩子叫什么?」 福伯:「那门客是个哑巴,不识字,也听不懂雅言,这孩子以前的名字他说不清楚,其他孩子也不知道,十六郎再起一个吧。」 郭嘉点头。这年月,失去双亲的幼童,通常都是交给亲族之中那些已有家室、且家庭和睦的族人来抚养,问题是,他还没成亲呢!属于没有家室之累的男子,伯父送来一个小不点…… 他正在琢磨糟老头是什么意思,小奶娃突然一蹬腿,险些摔下去。 郭嘉一阵手忙脚乱,小糰子太软,怎么抱都抱不稳,他只好用求助的眼神看向福伯。 「抱孩子不是这样抱的。」福伯纠正了一下郭嘉的动作,意味深长地一笑,「十六郎,老爷让我给您带句话,『不娶妻,算不得丈夫。』您今年二十一岁,过了年就开始吃二十二的饭,该成家了。」 郭嘉十九岁提前加冠,一转眼就过去两年。 被伯父催婚了! 他茫然不知所措。 怀中的小不点往他臂弯里拱一拱,奶声奶气地喊:「阿阿……翁,阿翁!」 郭嘉:一见面就喊爸爸,这孩子和我还挺有缘份的,不过糟老头觉得他像我,我怎么一点都看不出来? 其实郭禧说像,并不是指长相,他的原话是:「这孩子和我侄儿小时候一样嘴馋,还偏爱美色,逮着好看的人就黏着不撒手。」 荀彧今日去向曹操汇报公务,建议曹操派出使者,去长安拜见天子,让天子下诏封曹操为兖州牧。 这样做,曹操就能名正言顺地治理兖州,那些反对他的人,也不好再拿他自领兖州牧的行为说事,那些天天讥讽曹操,说他驱逐朝廷委派的兖州刺史金尚、是乱臣贼子的人,自然都会闭嘴。 这很有必要,曹操点头。 荀彧回到官署,在走廊上隐隐听见婴孩的哭闹声。他循着声音走到偏厅门口,就看见一缕和煦的秋阳,透过窗棂,淡淡地照在郭嘉的青衫上。 第84页 这浪子此刻一点也不洒脱,正用一个有些别扭的姿势抱着一个小孩子,任由那孩子在他胸口拱来拱去,将他的衣襟弄得凌乱起皱。 荀彧走上前,「这孩子是?」 郭嘉:「我儿子郭奕。」他拧着眉,似乎一筹莫展,想不出要怎样安抚这个总是哭闹乱动的小傢伙,颇有些无助地问:「他为什么一直乱动啊?」 荀彧怔愣了一瞬,细细瞧那孩子,轮廓和郭嘉还真有几分相似。 看这孩子的举动,应该是肚子饿,在寻找母乳?荀彧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措辞,还没来得及开口,小奶娃突然朝他伸出肉乎乎的小胖手,扑腾着要抱抱。 荀彧下意识地伸手去接。 郭嘉:儿子,你终于做出一个我能看懂的举动,不错,有进步。 他把郭奕放到荀彧的臂弯里。郭奕立即不再哭也不再闹,咯咯发笑,软软糯糯地连声喊:「阿翁,阿翁~」 荀彧彻底石化。 郭嘉:我儿子好像更喜欢文若?一点都不见外,还叫文若爸爸…… 一旁的福伯:「小奕儿刚开始学说话,就只会说这一句,见到美男子都喊阿翁。」 郭嘉:「……」好看的都叫爸爸?鄙视。 「奕儿应该是饿了。」被郭奕吃着手指,荀彧端肃的面容渐渐变得柔和,他微微垂眸,纤长浓密的睫毛投下一小片阴影,「他满周岁了吗?」奉孝未曾娶妻,何时有儿子的? 这一问倒把郭嘉给难住了,他看着福伯:「奕儿满周岁了吗?」 福伯:「大约是仲秋之后生的,具体日子不知道,可能……还差几天才周岁?」十六郎不曾娶妻,也未曾纳妾,突然多出来一个儿子,只怕会让人误会他轻浮。福伯觉得有必要说明一下,「是郭氏一族中失怙失恃的孩子,过继给十六郎。」 是养子啊,还长得有点像奉孝,荀彧心中一片柔软。很快,他发现郭奕超黏人,郭嘉想把儿子接过去,郭奕赖在荀彧怀里,抓着他的衣襟不放。 静夜幽冷,灯火摇曳,博山炉中轻烟裊裊,香雾缭绕。 荀彧坐在书案前,阅读荀攸的来信。荀攸比他年长六岁,按辈份算是他的侄子。 自从上回长安一别,荀攸与何颙一同谋划行刺董卓,事发后,俩人一同入狱。这封信依然只字未提那段过往,荀彧想问又不敢开口,因为那必然是一段极其可怕的经歷。 名满天下的何颙在狱中精神崩溃,忧惧自尽。没错,就是那个一句「颍川荀彧,王佐之器。」的评价,让荀彧一朝成名的士人领袖何颙。荀彧至今都不愿意相信,这个人会走得如此窝囊。 据说荀攸在狱中,言语饮食自若,一直到董卓被杀,他被释放,都没有表露出任何情绪,只是整个人更加沉默寡言,看上去比小时候更怯懦,更愚痴。但他分明是一个勇士,能让何颙崩溃自尽、让荀攸将喜怒哀乐都深深隐藏的事,究竟是什么事呢? 荀攸不说,荀彧也不敢问。 这封信上说,蜀中地险城坚,百姓生活殷实。荀攸谋了一个蜀郡太守的官职,准备去蜀中避乱。 那些想要躲避战乱的人,都是这么选择的,背井离乡,迁居去蜀中、荆州、徐州等相对安稳的地方。 天下大乱,去那些地方,又能苟安多久呢? 荀彧提笔给荀攸写回信,一字一句,都细细斟酌,生怕刺到侄子心底的隐痛。写到末尾,又附上一句:蜀道难行,多带一些护卫,若山贼盘踞,道路不通,可先来兖州,和我一起辅佐曹使君。 第49章 郭嘉随军出征的那段日子,荀彧牵肠挂肚,他一反常态,亲手酿了两坛桂花酒,想等浪子归来同饮。 只是没想到,郭嘉会一病数日,好不容易病癒,又沉迷于养儿子,郭奕的奶娘、侍女、衣衫布料、日常玩物等等,都是郭嘉亲自挑选。 他们同在一个官署之中,抬头不见低头见,整整三四日,竟没说上几句话。 不过,荀彧今天收到一份意外的惊喜,是郭嘉专门从冀州带回来的香料,和香料一起送来的,还有一只鎏金镂花银熏球。 这是齐物阁最新出品的球形香炉,小巧精美,只有一枚鸭蛋那么大,华丽的镂空花纹,以及怎么转动都不会撒出香灰的精巧机关,可以挂在帷帐中、马车上。也可以放在被子里,或随身携带,非常方便。 由于战乱导致的经济滑坡,许多来自西域的香料都开始断货,在兖州根本买不到。 郭嘉这份礼物,可以说是非常用心。 入夜,四周静悄悄,荀彧拧开鎏金镂花银熏球,添了香料,枕着一缕幽然萦绕的暗香,安然入眠。 翌日,恰逢仲秋,天朗气清,适合小聚清欢。到了散值(下班)的时间,荀彧邀郭嘉和戏璕去府上做客。 郭嘉:「去嘉那里,志才还没见过奕儿呢。」 戏璕:「我看你还缺个络子,把奕儿挂在腰带上吧,反正一刻也离不开。」 郭府最有特色的地方要数花圃,什么梅、兰、菊,这些时下最受欢迎的花卉,这里一样都没有,你要说郭府无花也不对,郊外随处可见的、不知名的野草花在这里自由生长,烂漫绽放,几乎要淹没青石小路。 据说这处宅院空置多年,郭嘉搬进来的时候,花圃早已荒芜。这浪子吩咐僕从不要清理掉那些杂草,只管当成鲜花浇灌,长成什么样就什么样,长出什么是什么,开什么花随缘。 第85页 看多了春兰秋菊,郭府这花圃之中星星点点的紫色、白色小花,倒也别有意趣。 荀彧提着酒罈,穿过曲折蜿蜒的迴廊,左侧翠竹萧萧,右侧是一方清清浅浅的小池塘。廊下悬挂着一排琉璃风灯,灯光绮丽。 仲秋之夜,皓月当空,满院清辉。 郭嘉先去卧房看了看熟睡中的郭奕,然后张罗着,在院子里设下露天筵席。 这年头还没有中秋节的说法,不过仲秋时节,有祭月迎寒的习俗。 家中若有女眷,多半不仅要设宴,还要在西面设一露天香案,摆上贡品,让女郎们盛装出席,拜月祈福。 时下的阴阳五行学说认为:月亮属阴,男子属阳,女子属阴,所以秋夕拜月是女郎的主场狂欢,男子顶多陪衬一下,在庭院之中对月小酌,当个背景。 戏璕照旧女装赴宴,秋风凉爽,蟹正肥。饮至半酣,他施施然走到空地中央,跳起祭月之舞。 「长裙连里带,广袖合欢襦。」配上翩跹的舞步,翻飞的衣袂,戏璕周身都镀了一层淡淡的月华,颇有朦胧之美,飘逸之姿。 和那种女子起舞,长袖舒捲的妩媚曼妙不同,戏志才的舞,有一种独属于士子的雅致风流。郭嘉随手击节,唱迎寒之歌相和。 太在乎一个人,很难再用平常心去对待。荀彧本来还有点小忐忑,担心郭嘉喝不惯花香馥郁的桂花酒,不过显然是他多虑了,这浪子清酒浊酒,烈酒甜酒,都能对酒当歌,开怀畅饮。 他们三人同饮,通常一般是戏璕先醉。 今晚却有些不一样,可能是风寒初愈的缘故,一向海量的郭嘉居然第一个不胜酒力,醉卧在竹蓆上。 荀彧和戏璕对望一眼。 戏璕微笑:「奉孝风寒初愈,还是仔细些,别吹着风。」 荀彧点头,上前扶起郭嘉,向后院走去。 一路上难免跌跌撞撞、挨挨蹭蹭,好不容易走进卧房,还没挪到卧榻跟前,郭嘉脚一软,身子直接滑下去,倒在地毯上。 荀彧想把他拽起来,然而喝醉的人,不能以常理揣度,郭嘉一点也不配合,还尽添乱,赖赖地躺在地上,抓着荀彧的手和他对拽。 荀彧也饮了许多酒,已经有些微醺,力气远不如平常,拽了好几下,不但没把郭嘉给拽起来,反被他拽倒, 两个人摔作一团,这浪子还笑。 荀彧:「……」 他的耳朵刚才蹭到了一小片软软的、很柔滑的东西,他怀疑是…… 荀彧的目光落在郭嘉的唇上。 近距离接触,被心上人无意识地撩拨了许久,荀彧渐渐酒意上涌,胸膛急剧起伏着,体内似乎有另一个、一直深深隐藏着的他,想要挣脱束缚。 或者说,那也是他,是他不为人知的、不怎么君子的另一面,当郭嘉唿出的热气,再一次徐徐吹拂在脸上的那一刻,另一个他突然占据上风,夺取身体的控制权。 荀彧低头吻下去。 他的动作很慢,试探着缓缓靠近,哪怕是被占有欲焚烧的时候,他也并不愿意强人所难。 郭嘉没有躲,他的唇颜色略淡,非常柔软,凉凉的,还残留着桂花酒的馥郁芳香,有点甜。他现在的状态,好像还不太明白髮生了什么事,没有抗拒,也没有迎合,神色有些迷茫。 良久,等荀彧终于结束这个绵长的吻,郭嘉已然有些窒息,他急切地吸气,酷似在轻喘,被碾压出一抹艷色的唇微微分开一线,发出一个含煳不清的音节:「嗯?」 这种似疑问又似邀约的态度,让荀彧忍不住再次轻轻覆上他的唇,这一回怎么也不够,一直到郭嘉的侍女衿沫手中的漆盘落地,发出哐地一声。 荀彧抬头,就看见衿沬呆若木鸡地站在卧房门口,许久,才支支吾吾地说:「婢子……婢子什么也没看见!」然后不等荀彧开口说话,这个俏丽的小侍女迅速转身,提着裙摆跑开。 郭嘉昨夜醉酒,略微有些断片儿,早上醒来,只隐约记得几个画面:荀彧把他按在地上,亲了好久,后来帮他洗漱宽衣,又亲……扶他上卧榻,还亲……他严重怀疑自己的记忆出了什么问题,荀文若怎么可能做出那样的事? 画面很模煳,他越回想,就越分不清是做梦,还是真的经歷过。 或许,这就是传说中的春梦? 卧榻上只有他一个人,确实是春梦无疑。难道他欲求不满?潜意识中想要被文若…… 事实上,他很少和人亲近,除了少数几个友人,其他人如果距离太近,会让他产生强烈的排斥感,比如曹操。 脩羽陪伴过他很多年,彼此可以算得上亲近,但脩羽撩他的时候,他没什么特别的感受,可能太熟悉,有点像左手握右手。 但文若和那些人,好像是不一样的。若细细回想,那种生涩又热烈的唇齿侵袭,颇有几分温柔缱绻。虽然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真实,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他后来受不住挑逗,回应过文若。 所以,他就是传说中的断袖?还有喜欢在下面的倾向? 郭嘉心中一万头泥马狂奔而过,用手背遮住眼前的光,别扭地躺着不想起来。 玉露生凉,荀彧立在廊下,望着那扇依然紧闭的房门,如果可以,他愿意一直这么望着,沧海桑田,宇宙,也不离开一步。 昨夜,他险些把郭嘉…… 第86页 郭嘉一开始是一脸茫然,仿佛不知今夕何夕、身在何处。 随后,郭嘉想要挣脱,抬手推拒,但那种在卧榻上刚刚好的力气,更像是欲迎还拒,很有情趣,完全起了反作用,让他更加意乱情迷。 最后,郭嘉起了反应,摆出一副任君採撷的样子,他却不敢继续放纵,他害怕,怕这人只是酒后冲动,一时煳涂,才会这么顺着他,明天早上清醒过来,郭嘉就会后悔,甚至觉得屈辱难堪。 荀彧在最后关头,硬生生打住,他实在是太喜欢这个光风霁月的郭奉孝了。不想让他受到伤害,也捨不得这么随便地占有他。至少,要等他酒醒,问一问他的意愿。 时下,喜欢男子并不算什么稀奇的事。 据说,哀帝刘欣的男宠名叫董贤,这个董贤生性柔和,容貌比女子更妩媚,衬得六宫粉黛全无颜色。 有一回,皇帝和男宠同眠,皇帝刘欣先睡醒,发现男宠董贤枕着他的袖子,正睡得酣甜,刘欣想起身,又捨不得惊醒董贤,心中柔情万千,拔剑割断了自个儿的衣袖,全程没发出一点声音,轻轻下榻。一个皇帝,如此体贴入微,可见对男宠怜爱到极致了。 大汉的天子有一大半都养男宠,并且毫不遮掩,和男宠同辇而坐,同车而乘,同榻而眠。皇帝尚且如此,上行下效,其他人更不必细说。 本朝的高官显贵之中,男风盛行。荀彧耳濡目染,惦记郭嘉很久了。 郭嘉是被戏璕用扇子敲起来的,官署要点卯,拿着名册一个一个点名,再不起床,就要迟到了。 郭嘉用最快的速度洗簌,整理好衣冠走出屋子,就看见荀彧站在廊下,他一阵心虚,赶紧移开目光。 荀彧心中一沉,连一丝目光都不肯落在他身上,果然是一清醒,就后悔? 第50章 荀彧从来没有这样忐忑过,他甚至反覆回忆,想判断郭嘉到底是愿意,还是不愿意。 如果说愿意,他帮郭嘉更衣的时候,郭嘉有挣扎过,一只手无力地推着他的胸口,那种轻微的抗拒,一度激发出他作为男人最原始的征服欲,让他的动作更剧烈。 如果说不愿意,昨夜在卧榻边相依相偎,这人任由他轻薄,顺从地被他放倒……感受到郭嘉的颤慄,荀彧抬头看他的脸,发现他眼中雾气瀰漫,溢出一滴泪。 一缕明月光透过纱幔的缝隙,照得郭嘉肌肤雪艷,脸上的泪珠格外晶莹剔透,有一种青丝凌乱的柔弱。 荀彧尝了尝那滴泪,克制着停下动作,郭嘉的身子却突然起了变化,伸手勾住他的颈项,发出两声让人脸红心跳的娇喘。 当时,荀彧要是继续留在卧房里,一定会不顾一切地占有郭嘉。有些本能,真不是理智可以完全约束的。 所以他离开了,柔肠百转,被千万缕情丝繫着,就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风露立中宵,静待郭嘉酒醒。 然而郭嘉酒醒之后,根本不和他目光相触,与戏璕说说笑笑,穿过迴廊。 奉孝这般反应,是被他亲近觉得难堪,不想面对,不愿提起?还是一时害羞,有点不敢看他? 他随身的香囊,就作为信物,放在枕边,但奉孝显然没有佩戴,是没看到,还是在用行动表示拒绝? 奉孝的唇,好像微微有点肿,被他亲肿了? 虽然两辈子都没有谈情说爱的经歷,但郭嘉还是很嚮往「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他觉得做春梦这种事,一点也不难为情,人类繁衍的本能而已。 难为情的是春梦的主角是两个男人,他和荀彧。更难为情的是:他好像在下面。 一直以直男自居的某人,心中百转千回,纷乱得一塌煳涂。 要不是被戏璕敲了两下脑门,他都想一直躺着,扶不起来的那种。毕竟他从来都没有想过、要加入分桃断袖的行列。 马上就要经过荀彧站立的位置,郭嘉生平第一回 ,体验到近似于紊乱的心跳,这种心悸的滋味,让他真切地感受到:他是一个鲜活的生命体。 一步、两步、三步,近在咫尺。 「奉孝。」荀彧唤住他。 郭嘉风中凌乱,脑中蓦地闪过一个画面。 「奉孝。」荀彧那抚琴的手,细细抚过他的脸,「心悦君兮君不知。」 鬼使神差,郭嘉眨巴一下眼睛,很诚实地说:「文若,昨天晚上,我梦见……你……」打住!快打住!难道要说,梦见和文若切磋吻技,从地上亲到卧榻上? 荀彧疑惑地重复:「梦见?」 是浑浑噩噩,以为在做梦? 还是有意暗示他:那酒后荒唐的一夜,就当成一场梦好了。 戏璕在旁边,荀彧欲言又止,肚子里憋着很多话,一句也说不出口。 一阵风过,木叶飘零,戏璕拢袖,目光扫过两位友人,最后在郭嘉那明显要比往日嫣红的唇上停滞一瞬,轻咳:「要迟了,先去官署。 最新的军报:幽州那边,幽州牧刘虞在公孙瓒攻打袁绍的时候,数次剋扣公孙瓒的粮草。 先前,郭嘉就是凭这个消息判断:一个月之内,公孙瓒就不得不退兵。所以,他才有底气让曹操选择公孙瓒,以步兵对骑兵,深挖沟堑,坚守大营,不和公孙瓒正面交锋。 公孙瓒的军队缺粮,他是从冀州一路强征百姓的粮食,撑回幽州的。 第87页 幽州牧刘虞更看不惯公孙瓒了,他决定讨伐这位横徵暴敛、侵犯百姓的白马将军。 话说刘虞率领幽州的十万人马,围攻公孙瓒。这位刘虞爱民如子,是个擅长内政的清官,在幽州颇有威望,民心归附。然而他不懂军务,前去攻城,竟然不让部下杀人放火,不允许破坏民宅,还下令说:「不要伤及无辜,就杀公孙伯珪一个人。」 这一下,刘虞的部将全部懵圈,这还怎么攻城?一直围着,围到公孙瓒饿死? 双方僵持数日,公孙瓒选拔出数百名精锐的骑兵,突袭刘虞的大营,因风纵火,左冲右突,刘虞的军队溃散,他带着幕僚和残兵逃到居庸城。 这回轮到公孙瓒围攻刘虞。公孙瓒可没那么多讲究,直接连攻三日,居庸城失陷,刘虞和他的夫人都成为俘虏。 刘虞的名声实在是太好,直接杀掉,会犯众怒。 公孙瓒把刘虞软禁起来,让他继续处理幽州的文书,等长安天子的使者从冀州到达幽州,才找了一个藉口,胁迫天子的使者出面,给刘虞定罪。 罪名是现成的:先前袁绍不承认刘协是合法的大汉天子,想拥立刘虞为大汉天子,所以刘虞的罪名叫作「与袁绍谋称尊号」。不用问,死罪。 郭嘉:拜託,诬陷别人的时候,能不能认真一点找藉口?袁绍是想立刘虞,问题是刘虞不同意啊,他把剑架在脖子上,义正辞严,以死相拒。你好意思说他和袁绍是同谋?这简直是侮辱吃瓜群众的智商。 公孙瓒不但杀刘虞,还把他的首级割下来,传首京师。幽州百姓多痛惜落泪,士庶同悲,公孙瓒大失人心。 冀州那边,袁绍疯狂清剿黑山贼,斩首数万,最终和黑山贼的首领张燕在常山对阵。 袁绍麾下人才济济,有吕布助战。张燕有常山天险可以据守,还有精兵数万和几十个小弟,也是人多势众。 双方大战十余日,最终,吕布带领部将成廉、高顺等人冲锋陷阵,击破张燕。 这一战,当代飞将吕布来回冲杀,出入敌军战阵,如入无人之境,再一次展现出他的勇冠三军,锐不可当。他的坐骑赤兔马因为来去如风,快如闪电,声名大噪,时人语曰:「人中有吕布,马中有赤兔。」 张燕的士兵死伤惨重,但袁绍这边,吕布大展身手,又开始骄傲,还用非常傲慢的态度对待袁绍麾下的部将,不肯听从指挥。袁绍的军队连日作战,士卒疲惫。他和张燕谁也拿不下对方,只好各自罢兵休整。 这一休整就出么蛾子,吕布这把锋利的杀人刀,很不好掌控,拿在手中,不砍人就反噬。不打仗,吕布居然在袁绍的地盘上纵兵劫掠。 袁绍肺都气炸了,把吕布当成心腹大患。 吕布虽然缺根筋,但袁绍的态度明显转变,袁绍麾下的将领集体排斥他,他还是能看出来的。吕布在冀州混不下去,对袁绍说他想离开袁营,去别的地方发展。 对于这把有点伤手的刀,袁绍心态复杂:放走吧,捨不得,这么锋利的刀,难道拱手送给别人?别人握着刀捅冀州怎么办?留下吧,实在忍受不了吕布,这货就是一匹拴不住、养不熟的狼崽子。 袁绍犹犹豫豫,又復发了选择恐惧症,最后还是谋臣逢纪献策:杀掉吕布,收服他麾下的并州铁骑。反正乱世之中生存不易,普通士兵大多不认将领,有奶就是娘。 于是,袁绍回復吕布说:「既然奉先(吕布)执意要走,孤也不勉强,孤派人送送你吧。」 吕布欣然应允,他还跟袁绍客气,送送就送送呗。咦?等等,不要这么热情嘛,就送到这里。可能是习武之人的第六感,吕布心中警兆突生,他抬手一指营帐的一侧,就在这里等着,原地欢送,都不准过来啊。 他唤上部将,一起回到营帐中,一边收拾行囊,一边观察帐外的动静,不看还好,一看吓一跳,营帐外面围着三十名壮士,个个都身穿铠甲,手握兵器。 袁绍,袁绍呢,你出来,送客是这样送的? 危急关头,吕布突然心生一计,他说今天不走了,明天再走,在营帐中设宴摆酒,左拥右抱,还让士兵请来伶人,现场弹奏鸾筝(古筝)。 等到半夜三更,守在帐外的甲士都昏昏欲睡,吕布带领部将冲出去,唤起士兵,跨上赤兔马,连夜突围,一口气跑到河内,投奔张辽。 正史上,吕布投奔的是河内张扬,但受到郭嘉的干预,张辽在并州军中的威望,远胜张扬,所以张辽取代张扬,掌控着另一股并州骑兵,占据了河内的一小块地盘。 郭嘉:是时候再敲打敲打吕布,顺便扶张辽一把,让他提前在曹操这里刷一波好感度。 不知道是不是刚做过春梦,心中有鬼的原因,郭嘉今天神经特别敏感,总觉得同僚们看他的眼神都有点怪异。尤其是陈宫,目光足足比平常多停留数秒,还用鼻子哼了一声。 荀彧也有些奇怪,他似乎在走神,面前的文书已经很久没动过。 这种怪异的感觉一直在心头萦绕不散,直到从外地赶来的程昱在郭嘉面前站定,目光玩味,开玩笑一般说:「奉孝,昨日又去哪里浪了?」 郭嘉:「和文若、志才一起,小酌怡情,没浪。」 「呵呵。」程昱一脸不信,抬手虚指一下嘴巴,「别想狡辩,你脸上带着证据呢,话说,究竟是哪家的姑娘,这么中意你?」 第88页 郭嘉狐疑地摸了摸薄唇,唇上传来一丝轻微的疼痛,他的唇,好像有点肿。 仿佛有无数烟花轰然在脑中炸开,郭嘉望着荀彧的背影,表情十分精彩,良久,他勾起一边唇角,露出一抹邪邪的笑容,「仲德先生(程昱)真是慧眼如炬,嘉的相好,是一位特别有趣、特别温柔、特别好看的美人。」 荀彧低头,握笔的手微微颤抖,笔尖点在文书上,晕染出一个小小的墨点。 第51章 程昱:这美人的眼光也真是独特,居然对文若视而不见,偏偏瞧中奉孝那个浪子。 他今年五十一岁,老当益壮。 据说前段时间,寿张县城被流寇围攻,寿张令程昱亲自带人守城,他一怒拔剑,一连击杀数名流寇。有一个特惨,被程昱一脚踹飞,直接惨嚎着摔下城墙,一个长年握笔的县令都如此强悍,吓得其他流寇直接撤退。 曹操听说这事,觉得程昱只当一个文职县令太屈才了,必须转成武职,他大笔一挥,任命程昱为部都尉,掌兵马,兼管民事。 由于袁术集结十七万大军、准备攻打兖州的小道消息满天飞,整个兖州人心惶惶。曹操让程昱屯兵于鄄城,协助荀彧稳定局面。 程昱是专程来找荀彧,一同商量具体事宜的,他邀请荀彧去偏厅详谈。 荀彧温文尔雅地和程昱寒暄着,一起经过郭嘉的案前,目不斜视,没有任何异常,看起来和路过别人的案前也没有什么不同,就那么走过去了。 然后,郭嘉唿吸着缱绻萦绕的香气,听见程昱有些好奇地问荀彧:「文若,为何忽然莞尔?」 郭嘉:某人当面一本正经,走过去又偷笑? 申时,散堂鼓声传来,郭嘉起身,向外走去。这年头可没有手錶,通用的计时设备还是比较简陋的日晷,每到下班时间,官署的小吏就击鼓,用特定节奏的鼓声来提醒幕府的官员:各位大人,下班了。 郭嘉走到马车前,身后传来脚步声。 戏璕的声音响起:「奉孝,我有话同你说。」 郭嘉点头,对车夫说:「你先回去,我和志才随便走走。」 两人并肩缓行,穿过闹市。 濮阳作为一州的治所,虽然不及从前的颍川繁华,倒也相去不远。街道两侧,商铺鳞次栉比,茶坊、酒肆、肉铺、青楼等应有尽有。 街上人来人往,一身粗麻短打的农夫、满身绸缎的商贾都不少,宽袍广袖的士子也有,只是没几个选择徒步的,大多坐在马车上,闲闲地看街景。 走过好长一段路,郭嘉和戏璕都没有说话。 自从郭嘉开启了分桃断袖的新天地,他看人的视角也发生转变,以前常常和志才一起谈论文若,并不觉得有什么奇怪,现在一回想,他不由狐疑:志才会不会是……对文若有特殊的好感? 以前,还在书院的时候,郭嘉和戏璕经常这样一起散步。或者说,什么事都一起。 一起旷课,这个不能带文若,因为文若会被老夫子附身,像先生一样试图约束他俩的行为,不让他们乱来。 一起饮酒,这个一定要带上文若,有人付酒钱,结帐乐无忧。 一起捉弄陈群,这个必须得瞒着文若,不然一定会被制止。 …… 细数下来,他俩背着文若干得好事、坏事,至少有一箩筐。文若比较正直,所以志才才是和郭嘉臭味相投、无话不谈的友人。 离开闹市,长衔寂寂,路上行人渐渐稀少。偶尔有几辆马车驶过,也都是匆匆赶路。他们几乎同时开口。 「奉孝。」 「志才。」 郭嘉比划出一个请的手势,「你先说。」 戏璕轻咳一声:「今天早上,我偷了你一样东西。」 郭嘉淡淡瞥友人一眼:「偷?」 戏璕:「我去叫你的时候,看到你枕边有一只香囊,是文若随身佩戴的香囊。我不问自取,自然是偷。当时就是很想要,拿了之后,才想到那应该是文若留给你的信物。」 他说着,突然顿了顿,轻笑一声:「如果非要找一个藉口,只能说我看得出来,主公对奉孝有想法,我担心主公发现你身上有文若的衣香,会对文若不利。虽然是偷,但是别指望我会还你,我要留着当个念想。」 对于香囊玉佩之类的小物件,郭嘉一向不太留意,听志才这么一说,才后知后觉:文若今天佩戴的香囊,样式和绣纹虽然和旧的一样,但颜色看起来很新,明显换了一个香囊。 郭嘉想了想,道:「香囊你留着,主公的事,先不要告诉文若。」 两人默契地击掌,又达成一个背着文若的小约定。 文若忠贞,一心匡扶汉室,曹操却是多疑、狡诈、又善变的枭雄,此生註定不会甘于平庸,这两个人本来就容易有分歧。 正史上,关于荀彧之死,《三国志》的记载是「以忧薨」,就是忧郁而亡。《魏氏春秋》的记载是:荀彧收到曹操赠送的空食器,服毒自尽。 无论是哪一种,都不是寿终正寝。郭嘉上一世甚至纠结过:赠送「空食器」到底是什么意思?野史上说这个空食器是一只三层的食盒,隐藏的含义众说纷纭。 一、卿终无汉禄可食。 二、「空」是不装东西,也就是不容,「盒」是何,孤不能容你了,要你何用? 第89页 三、文若,阖上嘴,不要说话,还是有饭吃的。 四、汉室扶不起,你这一生都是一场空。不要再坚守空而无用的东西了。 五、食器也是一种礼器,有器无食,是一种羞辱。在荀彧之前,还有一个自尽的大臣,是因为有食无器,觉得受到羞辱。 …… 然而现在,对郭嘉来说,这些都不重要了。喜乐忧愁,兴衰荣辱,他们都可以一同见证,管他是沉沉浮浮,还是起起落落? 不过还是得防着曹操鸟尽弓藏,利用完荀彧,立场不同就送空食盒。 郭嘉暗暗盘算:等将来,曹操打败了袁绍,得想办法让赵昂出任并州牧,控制住雁门关,留一条退路。不过正史上,赵昂好像混成了益州刺史?得益州者得蜀中,也算一条退路。 戏璕恰好和他想到一处,说:「咱们不能当『兔死狗烹』的那条狗,我要效仿程仲德,去领兵。」在这乱世,有兵权才有讨价还价的筹码。 戏璕是剑术高手,虽然体弱,不像程昱那么生勐,但他的剑法十分凌厉,杀伤力很强。如果只带兵,不要身先士卒,当个儒将完全没问题的。这样一看,真正手无缚鸡之力、百无一用是书生的,唯有郭嘉…… 郭嘉:又是怀疑人生的一天。书院同窗,个个文武双全,人家荀攸都能当刺客,他倒好,随军出征,就动动嘴皮子,还能竖着去,横着回。 回到府上,郭嘉照旧先去看郭奕,小傢伙正在长牙,逮着谁就咬谁磨牙,一见面,猝不及防就是一口。 郭嘉抚着手上浅浅的牙印,还好,没咬破。 他突然冒出一个念头:我是战五渣,但是儿子才一岁,完全可以从小培养武学天赋,争取一下君子六艺样样拿得出手。要求不高,只要射御比我强就行。 据说六岁以前,是脑开发的黄金时期,主管运动协调能力、维持身体平衡的小脑也是脑,开发一 下总没错。 于是,某人陪着儿子在地毯上爬了两圈。郭奕已经能扶着墙走路,不过走不了太长时间,平常活动还是以爬为主,郭嘉也不强求,一切顺其自然。 荀彧处理完公务,怀着想要倾诉衷肠的心情去郭府,然后震惊地发现:郭嘉四肢着地,毫无一家之主的包袱,正陪着儿子在地上爬行。 奉孝又在胡闹,然而还是那么可爱。 郭嘉爬着爬着,忽然看到一双云纹锦靴立在门边,不用抬头,就知道是荀彧。毕竟能不用通报,就走到这里的,也只有荀彧和戏璕,戏璕从不穿这种样式。 不等郭嘉反应,郭奕已经扑上去,抱住荀彧的小腿,糯糯地唤:「阿翁,阿翁~」 「……奕儿,不带这样双标的,见到你家翁张嘴就咬,见到文若一味卖乖讨好。」郭嘉淡定地爬起来,潇洒振衣,又变回那个从容自若的青衣士子,笑盈盈问:「文若何事登门?」 第52章 荀彧俯身抱起郭奕,定定地望着郭嘉,口中字字深情:「耿耿初长夜,思君不能止。脉脉立斜阳,望君行坐处。」 看不出来哦,文若这么严肃端方的一个人,情话技能居然是点满的。 大千世界好神奇。 郭嘉心中一片柔软,轻轻哼唱歌谣:「绸缪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绸缪束刍,三星在隅。今夕何夕……」 重复的旋律成功地把小奕儿哄睡。 荀彧再次俯身,把郭奕放在卧榻上,正要直起腰时,突然被郭嘉从身后欺上,牢牢地扣住他一只手腕,压得他起不来。温热的气息,痒痒地拂在耳垂边,「文若,你趁嘉酒醉,昏昏沉沉的时候,潜就轻薄,这样是不对的,你说,该怎么罚你?」 说好的端方君子呢?怎么可以在他神志不清的时候吃豆腐? 被荀彧轻薄,这种事说出去都不会有人信哟。 就连志才都认为是他借酒撒疯,肆意轻薄文若。他好冤枉。 其实凭郭嘉的力气,原本是制不住荀彧的,但他吃准了荀彧怕惊醒小奕儿,也怕惊动其他人难为情,不会动。 荀彧果然没动,微微低着头,从修长的颈项到耳朵尖,隐隐泛起一片桃花色。郭嘉酒后那种不自知的媚态,娇弱无力,实在是很容易勾起人的邪念,他当时不知怎么的就…… 这么害羞?郭嘉觉得,还是不要欺负老实人了,他放开荀彧,紧接着,就被荀彧反身紧紧抱住,细语呢喃:「不如罚彧为君扫榻?」 郭嘉:我收回刚才的话,文若一点也不老实,看着娴静庄重,实则闷骚。 他对文若确实有感觉,但毕竟当了几十年的直男,一想到这样你侬我侬下去,完全有可能菊花不保,就特纠结,想打退堂鼓。然而拒绝的话在喉咙里滚了几滚,硬是无法说出口。就连心境也混乱不堪,前一刻想要逃离,后一刻又渴望更亲近。 三十秒内,某浪子的心在拒绝和接受之间摇摆不定,徘徊不下数十次,最终得出一个结论:他可能脑子有病。 他自我唾骂片刻,终于狠下心,要婉拒「扫榻」这种带有旖旎色彩的提议,还没来得及开口,嘴巴就被荀彧给堵上了。 郭嘉打定主意:这次绝不回应。 然而,某人于此道天赋卓绝,很快又把他撩拨得有些动摇。现在完全反过来,郭嘉顾忌到儿子在旁边熟睡,不想闹出动静,把一岁的小傢伙吵醒,让孩子看见什么少儿不宜的画面,他不敢用力挣扎,几度被索取到快要窒息。 第90页 有些人表面上优雅方正,私下里花样繁多,操作特别骚。 亲密接触这种事,简直有毒。当天晚上,郭嘉把荀彧赶到客房,独自躺在卧榻上,一闭眼,就自动回忆起唇齿被侵袭的奇异体验,辗转反侧到半夜,才拥着锦被入睡,早上醒来,整个人颇有几分憔悴。 幸好今天是休沐日,不用去官署处理公务。 戏璕发现郭嘉的异常,又想歪了,「奉孝,不是我说,你这身子骨,节制一些,别老欺负文若。」 郭嘉:「……」无言以对,端方君子真是一个可怕的物种,做坏事都没人会怀疑到他们头上。 左俭替郭嘉把脉,眼珠子盯着他上看下看,过了许久,才笑着问:「公子是不是还觉得有点胸闷,心中若有所失?」 郭嘉垂眸,低低「恩」了一声。 左俭:「你这是害相思,偷偷倾慕哪家的女郎?赶紧娶回来,阴阳调和,自然就会痊癒。」 哪家的女郎?不不不,是个比女郎还要命的荀家郎君。 郭嘉把脑袋磕回枕头上:我了个去!被轻薄都能上瘾,别扶我起来,就让我躺着,今天也是放弃治疗的一天。 左俭看他神色,暗暗好笑,「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有什么难为情的?你小子脸皮这么厚,还有骗不到的女郎?」 郭嘉不说话,扯过被子角,直接把脸蒙上。 左俭:「今日午时,舍弟左慈要在城外为村民祈雨,公子想看吗?」 大名鼎鼎的妖道左慈?东汉末年不可思议的人工降雨! 舍弟? 《道德经》中有云:「我有三宝,持而保之。一曰慈;二曰俭;三曰不敢为天下先。」难道不应该按着顺序来:哥哥叫左慈,弟弟叫左俭吗?为什么左俭会是兄长? 郭嘉来了三分精神,「左先生,带我去,我要看。」 出城十里,歷山脚下,一处静谧的小村子。一个垂髻童子和一头黑白配的小牛犊,相对在清澈的小溪边饮水。 村后有一座破道观,早些年颳大风,把道观的牌匾刮下来,被村民拾去当柴烧掉了。根据乡间三老的口述,这道观应该名叫隐仙观。 左慈就在隐仙观中落脚。 郭嘉:左俭看上去顶多三十岁,当然左方士真实的年龄有四十好几。怎么他弟弟左慈看起来这么老! 而且在邺城,他和左慈还有过一面之缘。那个葛巾素袍、鬍鬚花白、挑着一面太极八卦阴阳鱼布幡、给他测字的老道士,就是左慈。 乡村小型求雨现场。妖道左慈立在三丈高的石台之上,台角的炭盆里可能添加了少量硝石,火焰呈现出神秘的紫色。 左慈身穿八卦水火道袍,手持明晃晃的宝剑和八卦镜,对着天空中某个固定的方位,作出各种类似羊癫疯发作一般的奇异动作,口中念念有词。 二十多个青壮年村民围在高台下方,敲锣打鼓,还在下风口处大量焚烧木炭。 人群之外,不远处的大青石上,左俭和郭嘉并排坐着,旁观着左慈的一举一动。 左俭:「公子可曾看出什么门道?」 郭嘉:「《河图》中记载,『天一生水,地六成之。』(天上将要落雨,会出现六种徵兆,促成雨水。)看左仙师的布置,似乎挑选的是天上有雨云的位置,时辰也是事先算好的,焚烧木炭可以增加云气和烟雾,敲锣打鼓可以震盪云层……莫非是在促成『地六』之数?」 左俭眼中发亮,赞许地点头:「是啊,这降雨之法,也算是我师门中的不传之密。公子一看,就猜出大致的方法,可见公子于方术一道甚有天赋,以后要是不想当军师,还可以当个方士,成就肯定不在舍弟之下。」 就在这时,郭嘉头顶微微一凉,他仰头看天:「……下雨了。」 左俭取出预先准备的斗笠和蓑衣,给郭嘉披上,苦口婆心地劝说:「天地阴阳交感,始降甘露,其实这房中之术,也暗合天地自然之道,公子一向豁达,何必刻意拒绝尝试云雨温存呢?」 郭嘉黑线:左先生,你真行,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就是想劝我不要抗拒本能,乖乖地躺平了让人上,共赴巫山云雨? 第53章 天降甘霖,为村民求雨的左慈立刻被当成活神仙下凡。小村子里无论豪绅,还是黔首,都不顾地上的潮湿和泥泞,在雨水之中跪拜左慈,态度狂热又虔诚,任凭衣衫上沾满污泥,也丝毫不觉。 这等替人治病祈雨的方士,在民间的影响力甚至比官府还强。有大贤良师张角符水治病,弄出黄巾起义的事作为前车之鑑,像左慈、于吉之流都会被视作巨大的隐患,诸侯哪敢放任他们四处活动? 郭嘉:难怪孙策不顾众人的劝阻,一定要杀于吉。曹操也三番两次想杀左慈。 他试着回忆了一下记载在《后汉书》中的神异小说《左慈传》。 内容大约是这样的:左慈曾经参加司空曹操举办的宴会,筵席间,曹操环顾一众宾客,说:「今天置酒高堂,贵宾云集,各种珍馐美味基本上都准备齐全,就缺吴地松江的鲈鱼脍呀。」 话音刚落,坐在下首的左慈说:「这有何难?鲈鱼易得。」他让侍者取来一只铜盘,贮满清水,用竹竿系上鱼饵,垂钓于铜盘中,须臾,就钓起一条活蹦乱跳的鲈鱼。 在场的宾客皆对左慈的方术感到惊异。曹操拊掌大笑,说:「一条鱼无法让席上诸君都享用,能再弄几条吗?」 第91页 左慈点头,更换鱼饵,垂竿把鱼钩沉入铜盆之中,没过一会儿,钓出数条三尺长的鲈鱼,皆鲜活可爱。 之后曹操继续试探,譬如:吃鲈鱼脍要配蜀中的生姜,曹操还要求左慈去取生姜的时候,顺便通知他那坐标位于蜀中的下属,让那个下属多买二端(二端就是八丈)蜀中的锦缎。 蜀中离许都有千里之遥,然而酒宴上,曹操这边话刚说完,少顷,左慈就带着蜀地的生姜回来了。一转眼过去好几个月,到第二年,曹操委派去蜀中採购蜀锦的下属才回到许都,曹操一问,这位下属还真的在蜀中见过左慈,并按左慈的要求多买了八丈锦缎,数目和时间都能和曹操设宴当天的要求对上,而且契合无比。 所有的考验,左慈都完美过关。曹操却对这个妖道心生忌惮。 有一天,曹操心血来潮,去近郊游玩,上百名士大夫随行,左慈携带着一葫芦醇酒,和一斤肉脯在郊外相迎,他向每一个士大夫敬酒,并献上肉脯。等一百多个士大夫都吃饱喝足,左慈那个小小的酒葫芦里依然可以倒出美酒。 曹操觉得怪异,派人调查这事,查案的官吏走访城中的酒肆和肉铺,发现昨天曹操郊游的时候,这些商铺之中存放的酒肉无故丢失。 这简直是无意中和贼分赃,曹操非常不高兴,在一次设宴的时候,当场派兵把左慈收押,关在牢里二十多天,连饭都不给他送,这妖道活得好好的,还在曹操下令要杀他之前,突然退入墙壁之中,消失不见了! 后来,官署门口都贴着左慈的通缉令,高价悬赏。有人在集市上看见左慈,又去抓捕他,倏忽之间,集市上的人都变成了左慈的模样,根本分不清谁是谁。 再后来,有人在阳城山顶上遇见左慈,于是再次追捕他,左慈跑入羊群里,又就地消失不见。这时,曹操发现抓不住左慈,就命令部下站在羊群之中,宣告说:「曹公不会再杀你,以前那样做,只不过是想试探你的道术而已。」 突然,有一只老公羊曲起两只前腿的膝关节,人立而起,口吐人言说:「何必闹得彼此都这样窘迫?」 曹操的属下一拥而上,争先恐后,都想捉住这只老公羊。然而眨眼之间,羊群中的几百只羊全部都变成老公羊,齐齐曲着前腿,像人一样立起来,嘆道:「何必闹得彼此都这样窘迫! 这一下,谁也不知道该去捉哪一只羊才好。 这么神奇的段子,它居然出现在正经史书上,也难怪有些人觉得史册看一看就好,全部当真那就是傻。 郭嘉望一眼高台上的左慈,一扯左俭的衣袖,「左先生,汝弟是否会使道术?比如穿墙术,或者随便拿一只葫芦,内有干坤,几大缸酒都灌不满,或者用一只装水的铜盘就能钓鱼?」 左俭神色古怪,用手背探了探他的额头,「这也没发热,怎么都开始说胡话了?公子也相信那些幻术是真的?」 郭嘉:「幻术?」 左俭:「世人都喜欢眼见为实,其实眼睛是最容易受到蒙蔽的东西,比如穿墙术,你看到我走向墙壁,然后不见了,难道我真的穿墙而过?无非是我骗过了你的眼睛,躲在你的目光无法触及的地方。要瞒过众人的感知,其实不难,幻术大多如此。」 自从郭嘉认识脩羽,知道这世上确实有某种神秘的力量,遇事总喜欢往玄之又玄的方向想。 毕竟要论起来:伏羲、神农、炎帝、黄帝、尧、舜、禹等等,都曾在泰山祭天。脩所在的泰山冥府,还是人间帝王敕封的。 据说汉光武帝刘秀去泰山封禅,这位老兄没什么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功绩,还刻下好大一块功德碑,让泰山府君都替他羞惭,后来脩羽实在看不下去,抹掉了石碑上的字迹。 左俭修炼的吐纳之术,驻颜效果显着,据他自己说,还可以内视经络,也够玄乎的。 郭嘉自我鄙夷,就连左俭这个天天炼丹求长生的方士,都在用科学的原理解释方术。左慈祈雨的方法,也算是人工降雨的先驱。他一个来自后世的大好青年,居然如此愚昧,曲解道术。 果然顶尖的方士,其实都掌握着某种超越时代的科学知识,比如张衡、左慈、左俭。而顶尖的科学家,总会出人意料地投入神学或者玄学的怀抱,比如牛顿。 不好好求学,连神棍都当不好。 「那左先生会幻术吗?」 「也会一点,公子若感兴趣,可以让舍弟表演幻术,他最精通此道。」 郭嘉兴致勃勃,跟左慈学了一个非常简单的幻术:掷花成鸟。 这个幻术的效果一点也不「幻」,和后世的普通魔术差不多。就是抛出一支花,花在半空中变成鸟飞走。郭嘉拾起一块暗红色的小石头,和柳枝一起抛来掷去,随意练习了十几遍,就已经能演得像模像样。 他原本想把这个戏法变给荀彧看,博君一笑。然而,看到左慈送来的幻术道具,菊花和绿鹦鹉。 郭嘉沉默片刻,问:「为什么是菊花?」虽然这年头菊花并没有什么别的意思,但还是有点难为情。 左慈用关爱心智不全之人的目光看着郭嘉:「小郎君,这个时节,都开始下霜了,只有菊花。」 第54章 郭嘉一下下揪着花瓣,一阵穿堂风拂过,细薄柔白的花瓣,从他的指间悄然坠下,翻飞迴旋着落在古道观斑驳朽蚀的木质地板上。 第92页 左慈:「女郎都喜欢花儿、鸟儿的,你先用掷花幻术哄得女郎欢心,再把鹦鹉送给她,这只鹦鹉训练过,会念很多情诗,还喜欢钻人袖口。你再殷情一些,别要脸皮,包管把女郎骗到手。怎么样,贫道对你好吧。」 他说着,左眼珠依然暗淡无光,右眼珠子滴熘熘向旁边一瞟,确认左俭离得不近,也没留意他们说话,立刻露出一脸猥琐的笑容,压低声音:「我跟你讲,千万别信什么『发乎情,止乎礼』那种鬼话,人生苦短,天意难测,若彼此有心,就早点在一起。别学我兄长假正经,生生错过良缘,都快五十的人啦,还是老童男。」 郭嘉:「你个老不休。」 绿鹦鹉迈着小短腿,在横架上踱起小方步:「老不休,老不休~」喊完被左慈一瞪,直接钻进郭嘉的袖子里。 等等,刚才妖道说:左俭还是老处男?完全看不出来哟,某人一个时辰之前还假装很在行的样子,让他去阴阳调和…… 回去的路上,郭嘉策马扬鞭,马蹄溅起一连串水花。 左俭和左慈的骑术都不如他,远远地落在后边,左俭大吼一嗓子:「公子!您慢一些,雨天路滑!」 郭嘉回头,小小的乡村,烟雨濛濛,似一幅妙笔丹青。前方的濮阳城上空,却连一丝云彩也没有。他们只用不到小半个时辰,就从雨天走进晴天,亲身经歷了一把「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 郭嘉放缓马速,撩起微微沾湿的袖口,看了看鹦鹉,还挺精神。不像他,蓑衣斗笠遮不住所有的风雨,他的靴子脱下来估计能倒出水。 左俭黑着脸从后面赶上来,伸手入怀,摸出一只葫芦,递给郭嘉:「里边有驱寒的药丸子,你含上一粒,回去赶紧把湿衣裳换掉,免得又……」 他没往下说,郭嘉显然听懂了,老老实实含着一粒药丸子,说:「这回味道还好,甜的。」 行至府门前,曹操的传令兵已经在门口守着,一看见郭嘉就迎上来,说:「曹公有事,请郭先生过府一叙。」 郭嘉翻身下马,解下蓑衣和斗笠,彬彬有礼道:「请稍等,容嘉先去更衣。」 他的眉目清隽干净,穿着被雨水沾湿好几片的青色深衣,从容立着说话,竟让人忽视了那衣上水渍的狼狈,只觉得眼前之人异常清灵俊秀,不染凡尘。 传令兵呆了呆,才说:「应该的,应该的,大人不必如此客气。」 曹操新近徵辟了一位陈留名士,姓毛名玠,字孝先。 这个毛玠是一位以公正清廉出名的县吏,他一开始在荆州避乱,觉得刘表治下政令不畅,就拖家带口迁居,搬到南阳郡的鲁阳县居住,没过多久,他发现袁术骄奢傲慢,吏治还不如刘表。刚好曹操辟他为从事,他就欣然来兖州赴任。 算一算日子,毛玠前天就该到达驿馆了。 按照惯例,应该由治中从事万潜去驿馆请人,顺便把官服、官印和绶带交给毛玠。因为治中从事主管一州官吏的任用和迁转,兖州所有官吏的档案簿、以及他们处理过的文书,都归万潜存档管理。 但是万潜不知是碰巧忘了,还是出于某种别的原因,他把毛玠晾在驿馆中,整整两天,不闻不问。 这就让举荐毛玠的程昱特别尴尬,程昱这人性格刚戾,也不管万潜的面子能不能挂得住,他直接把一身粗布衣的毛玠领到曹操的府邸。 曹操多精明的一个人,一看毛玠,布衣纶巾,一州从事该有的东西一样也没有,就知道万潜在搞事情。他没问缘由,但心中对万潜是有几分不满的。曹操求贤若渴,要不是手头事多走不开,他都想亲自带上厚礼前去请人。 心情怎么样是一回事,该怎么做又是另一回事。曹操深施一礼,很随和地说起场面话:「孝先(毛玠)远道而来,请恕我失迎之罪。这边来,请上座。」 「无妨,无妨。主公且满饮此杯。」毛玠的嗓音十分洪亮,一开口像洪钟似的,倒把曹操吓一跳。 一番畅谈下来,毛玠建议曹操:奉天子以讨不臣,大力发展耕植,安定民心,积蓄军用物资,以成就霸业。 这时,忽然有小厮前来报喜,卞夫人有孕了。 曹操还在思考毛玠的话:「奉天子以讨不臣,修耕植以蓄军资,好!无论是男孩还是女孩,都名植,就叫曹植。」 话说曹操也是「治世能臣」,他一听毛玠谈论事情的务实风格,就知道这个人有真才实学,政见和荀彧不谋而合,是一位不可多得的贤良。 再一细想,万潜居然敢在他的眼皮子底下阳奉阴违,怠慢有才之士。曹操有些恼火,他把万潜叫过来,询问了几个治中从事职责相关的问题,万潜一问三不知,于是,万潜降职,担任主簿,毛玠被任命为治中从事。 这件事,曹操做得干脆利落,没有和任何人商量。 程昱是凭着一股怒气,有意给万潜一个耳刮子,没想到用力过勐,把万潜一耳光给扇成主簿了。 程昱觉得事情要糟糕,毕竟万潜最大的作用,不是他本身有用,而是把他放在治中从事这个重要的位置上,能让兖州本地的官吏安心。这就相当于一个信号:主公虽然重用颍川人,但也重用本地人,不会偏向哪一边,也不会大量安插亲信,罢免兖州原有的官吏,夺走本地士族的权利。 第93页 曹操这么一折腾,这种原本就岌岌可危的平衡被彻底打破,兖州本地的大族一定会掀起一场风暴。而註定要直面这场风暴的人,是颍川士子中的第一人荀彧。 要不是曹操手握重兵,可能已经有人对着他吼:带上你的颍川智囊,麻利一点儿,滚出兖州! 好好的一个休沐日,荀彧又不得清闲。一大早,他就收到枣祗的文书:东郡屯田,秋收「得稻谷百万斛」。 这是一个天大的好消息,意味着兖州百姓都能吃饱饭,还能再收容更多的人口。 荀彧甚至不想等到明天,他找东郡的来人核对一番,确认屯田的成果属实之后,直接顶着午后的暖阳,动身去官署,要把枣祗请求「扩大屯田规模、安置更多流民」的文书提前盖章通过。 不曾想,他一进官署,就遇见万潜,且气氛诡异。 第55章 和往常一样,荀彧优雅地见礼。 万潜却不还礼,大刺刺坐下,「荀别驾真忙吶,昨日在偏厅与程仲德(程昱)密谈,给我设局。今日休沐,程仲德带个粗布衣去见主公,您就在这里等着,真是好算计!」 那个毛玠也是过分,就算没领到官衣,难道连一套像样的衣裳都没有?穿着一身粗布去见曹使君,这不是故意打他的脸?其实万潜想多了,毛玠虽然也是士族,但他拖家带口颠沛流离数载,就差没去讨饭,还真的没好衣裳。 被同僚直唿官职,还这般阴阳怪气,荀彧一头雾水,设局?这话从何说起? 他的性情固然温雅,却绝不是什么软弱可欺的人,当即淡淡地瞥万潜一眼。没有反唇相讥,也没有辩解,甚至连神色都很淡然,却传达出一种威仪堂堂、不可冒犯的清贵。 万潜原本还有更难听的话,这时却突然哑口无言。对着一位端肃的君子,谁好意思一再口出恶言呢? 他垂下头,缓缓将坐席上的私人物品都收起来,中间几次偷偷打量荀彧,荀彧都在埋头写文书,自然得体,怎么看都胸怀坦荡,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万潜心中还是气不过,沉声说:「曹使君偏爱青年才俊,这也没错,但文若独断公文往来,我等当初迎曹使君入主兖州,难道是为了给文若端茶倒水打下手吗?」 这是在故意挤兑荀彧,说他专权,谁让别驾从事的职权那么大? 话音未落,堂外蓦然传来笑声,郭嘉一只脚踏进门槛,朗声说:「文若的茶水,嘉来包揽。」他施施然走上前,轻描淡写地瞥了万潜一眼,「端茶倒水这种小事,您一把年纪,可别和我争呀。」 郭嘉的言下之意就是:万大人,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给文若打下手都轮不到你。 万潜正郁闷着,荀彧自问并没有逾越之处,也不愠不火地开口:「独断不敢当,端茶倒水更不敢当。监察幕府,汇总文书,只不过是彧的分内之事。」 荀彧这样中正平和的态度,倒让万潜十分服气,他甚至开始反思:被贬这件事,或许和荀彧无关。可能就是那个程昱拉着毛玠在挑事。 郭嘉是来拿舆图的,曹操还在等着他议事,不能耽搁时间,所以他和荀彧打一个照面,就大步离去。 袁术给曹操写了一封信,说要从兖州借道,北上攻打袁绍。 注意,这可不是在跟曹操商量,事实上,袁术这厮整军出发以后,才想起来写这封信,他的目的也不是借道,而是意在示威。袁术在信中说,他麾下十七万大军,兖州的陈留太守张邈也同意让他借道。 所以曹操刚收到信,紧跟着,就传来袁术的军队进入陈留郡的消息。 对了,袁术还派笔桿子写了一篇讨曹檄文,内容总结起来,大约是这样的:曹操他祖父下边没有,不男不女。他父亲花钱买官,臭不要脸。曹操本人从小不学好,抢人新娘。长大以后丑态毕露,跪着给袁氏的家奴捧臭脚。 曹操自领兖州牧,还驱逐天子任命的兖州刺史金尚,是个乱臣贼子。兖州的大小官吏,你们把耳朵洗干净,给我听好了:弃暗投明,继续当官,还有赏赐。拥戴乱臣贼子,人头落地,妻妾没收。 不知道曹操看到这篇檄文是什么心情,反正郭嘉笑到喷了一口茶水。 州牧军政大权一把抓,所以兖州牧曹操手底下的幕僚一共有文武两套班底。 一套以荀彧为首,加上毛玠、枣祗等州郡大小官吏,主管政务。另一套由戏璕、郭嘉、陈宫和程昱组成,主管军务。外加曹操的直系军队,和一众部将,大家齐心协力治理兖州。 郭嘉赶到曹操的府邸的时候,戏璕、陈宫和程昱这三位幕僚,夏侯渊、曹洪、赵云、乐进、于禁、朱灵、牵招等武将,都已然在座。 郭嘉也不客套,径直入内,徐徐展开舆图,众人皆起身围拢到案前。 这幅舆图是用一整张羊皮绘制而成,包括了幽、冀、青、徐、兖、豫六州,其中徐州、兖州和豫州画得格外精细,郡县、城池、主要地形都有标註。 曹操见过这幅舆图,这是上一回去冀州帮袁绍打仗的时候,郭嘉连续几个晚上坐在灯下,就着昏黄摇曳的烛光,一笔一笔勾画出来的。 袁术的位置已经用硃笔标示出来,一目了然,他驻扎在陈留郡的封丘县。 下方还有小字注释:黑山别部7、于夫罗1。 曹操看不懂阿拉伯数字,手指点着注释的小字,问:「奉孝,这是何意?」 第94页 郭嘉手中摺扇倏地转了一圈,解释说:「袁术号称十七万大军,其中盘踞在豫州的黑山贼,依附袁术,大约有七万,匈奴于夫罗所部一万多骑兵。袁术本部不到九万人,一大半是强行徵用的民夫,精兵大约在四万左右。」 匈奴于夫罗是被曹操打出兖州,一路流浪,最后人困马乏,不得已投奔袁术的。 黑山贼属于跨境势力,冀州、兖州、豫州都有。他们暂时依附于袁术,只不过是为了趁火打劫,让他们拼命,想都别想。 只要击溃袁术,另外两路人马都不足为虑。 曹操制定出一个针对袁术的作战计划,不过战场上瞬息万变,所以他们还商议了很多应急方案。战略部署确定之后,具体的作战细节、战术实施,就要考验武将的临阵指挥、以及应变能力。 大事商议完毕,文臣武将先后离席,曹操招手,示意郭嘉单独留下。 郭嘉以为曹操还有什么事,跟着他移步花厅。 然后,一连喝下两盏清酒,曹操都只是闲话家常。还打听郭奕的近况,问郭嘉要不要指腹为婚,眼下卞夫人肚子里正好有一个孩子,要是女孩,以后就嫁给郭奕。 郭嘉想了想,卞夫人肚子里那个,不出意外应该就是曹植,「才高八斗」的那一位,将来妥妥的风流少年。不怕不怕,反正当不了他的儿媳妇。 他又斟上一杯酒,慢悠悠地说:「可以啊,不过这种事,光主公和嘉同意也不算数,要看天意,要是生下一个男孩,那就是我家奕儿没福气给主公当女婿,此事就别再提了。」先把话挑明,免得曹操将来硬配一个曹家的女郎给小奕儿。 曹操总觉得郭嘉的话有哪里不对劲,又说不上来,借着酒劲,曼声吟诵:「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郭嘉看了一眼自个儿天青色的衿口,「……主公,时辰不早了,嘉先告辞。」 「孤听说,奉孝隔三岔五就要上青楼,男女不忌,有时还把人带回府中过夜。为何在孤面前脸皮这么薄?一句诗都听不得。」曹操单手持着酒尊,眸光迷离。 郭嘉:我冤,那些都是线人署的暗探,青楼那种地方,三教九流、鱼龙混杂,比较方便收集情报而已。 他轻咳一声,展开扇子摇啊摇:「那不一样,露水情缘而已,尝个新鲜,转头就不相认。」原来在别人眼中我是这样的,难怪都说我浪。老天啊,不知道这事让文若怎么想,专门解释会不会显得心虚? 曹操几乎每天看见这把扇子,但扇面上的字迹太潦草,愣是至今都没能看懂,他听到郭嘉的回答,心中没来由一阵怒气翻涌,一把夺过摺扇。 郭嘉也不在意,拱手作揖,转身扬长而去。 曹操展开扇子,连蒙带猜,耗费不少时间,终于确认上边写得是:今朝有酒今朝醉,浪得一日算一日。人生得意须尽欢,浪得一日算一日。别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不见五陵豪杰墓,无花无酒锄作田。 郭嘉左思右想,觉得还是应该告诉荀彧,他是隔三岔五上青楼,但没有乱来过。虽然完全有可能坦白从严,但他不希望荀彧有什么误解。 他生平第一回 开始在意:去见文若时,他本人的形象。 于是,某人一连更衣三回,从里到外都精緻美观,才佩玉佩剑,袖中藏一只鹦鹉,轻车简从,去找荀彧。 他一路穿花拂柳,走到荀府后院。荀彧正赤着足,坐在竹蓆上梳理头髮,看起来像是刚刚沐浴过,青丝还在滴水。 荀彧有几分惊讶,又有几分喜悦地望着冒冒失失闯进屋的郭嘉。 文若只穿了一件寝衣,里面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嗯,锁骨很漂亮。郭嘉莫名紧张:「文若,我……我……」有什么可紧张的?他拧了自个儿一把,敢不敢正常一点! 荀彧:「怎么了?」 勇气这种东西,对郭嘉来说,真的就只有三分钟,他垂眸:「我给你变个戏法。」 他在荀彧的卧房里翻出一只香囊,抬手一掷。 荀彧以为被掷飞的是那只香囊,定睛一看,却是一只鹦鹉,扑稜稜地飞到博物架上,歪着脑袋娇声念:「俏冤家,春宵恋不休,几番枕上连双玉,一倒一颠眠不得……」 据左慈说,这只绿鹦鹉会念情诗。 郭嘉原本还指望着,关键时刻,就放出鹦鹉给荀彧一个惊喜。然而,不靠谱的妖道左慈,您老是不是对情诗有什么误解?这是情诗吗?这是青楼中的露骨艷曲好不好! 荀彧情致撩人的微微一低头:「所以,奉孝是要和我,春宵恋不休?」 第56章 这年头躺在卧榻上,叫作「玉体横陈」,这鹦鹉念什么「几番枕上连双玉」,含义简直不要太露骨,有点羞羞。 郭嘉:左慈那个老不休,太坑了。他有种预感:文若口中这句「春宵恋不休」的「恋」,可能是个动词。不过左慈说得很对,人生无常,别假正经,喜欢就在一起。「有花堪折直须折」嘛。 他没说话,而是解下佩剑,随手搁在梅花檀木小几上,俯身在荀彧特别显气质的鬓角处亲了一口。 仿佛小镜湖里被丢入一块大石头,荀彧深沉的眼眸之中忽然荡漾起一片波纹,潋滟生光。他张开双臂,轻轻一带,就将郭嘉拽倒,拥进怀抱。 郭嘉不安地动了一下,随即被荀彧的体香引诱,低低哼唧一声,把脸贴在他心口,隔着轻薄柔软的寝衣,感受着他乱了节奏的心跳。 第95页 春光外泄的荀文若,让某人见色起意。 「休沐,休沐,我还没沐浴,等我。」 懒洋洋地在热水中浸泡一会儿,郭嘉有些紧绷的神经慢慢松弛,他犹豫一下,仍然将衣裳层层叠叠穿整齐,只是没再戴冠,髮髻用一只玉簪固定。 荀彧的手指很长,他有个习惯,焚香弹琴的时候,总要将七弦琴的琴身细细抚遍。 现在,郭嘉觉得,他变成了荀彧那把琴。过分温柔的抚触,让他怀疑自个儿的骨头也都酥软融化,不復存在了。 外袍和中衣早就离身,东一件,西一件丢在地毯上,里衣的衣带不知道什么时候被解开了。事实上,直到被放在卧榻上,身上最后一片布料被扯落,勐然一阵凉飕飕的,郭嘉才惊回一点神智。 就在这时,他头顶一轻,髮簪也被荀彧拔在手中,长发散落。 郭嘉轻喘着,身子微微一晃,若玉山将倾,他伸手勾住荀彧的颈项,「文若~可不可以答应我一件事?」 他原是相貌极清隽的一个人,此刻染上情愫,眉梢眼角艷色入骨,连声音也是软的。 对着妩媚却不自知的心上人,荀彧已经情难自禁:「可以,什么都依你。」他现在有点明白周幽王为博美人一笑,烽火戏诸侯的举动了。 郭嘉:「就一件事,具体是什么,我现在还没想好,等将来有一天我想好了,你可不许反悔。」这么明显的陷阱,真有点怕文若不肯跳下去。 荀彧似有所觉,动作停滞了一瞬,但也就短短一瞬,紧接着,他很认真地承诺:「好。」他的原则,在这人面前一向不堪一击,若能让奉孝安心,无论什么事,他自问都可以。 郭嘉美滋滋,略微有些生涩地献上一个吻,沉迷于眼前春色。 锦帐深深,枕边放着一只小小的白玉瓶,瓶中不知名的乳白色蜜状药膏已经用掉一半。 郭嘉初承雨露,颇有些受不住,紧紧蜷着脚趾轻颤。 过得片刻,才在荀彧温柔的安抚下渐渐适应,发现这事的滋味很是销魂蚀骨。 甚至有那么一会儿,他都没意识到那种让人脸红的声音,是从他的喉头溢出来的。 虽然不知道别人云雨尽兴要多长时间,但荀彧的时间,显然太长。这都快一个时辰了,接近两小时…… 郭嘉伸手按了按快要散架的骨头,弱弱地求饶。 声音总被荀彧的动作打断,短短几个字说得断断续续,嗯嗯啊啊。好在荀彧听懂了,轻轻咬着他的耳朵说:「一会儿就好。」 …… 郭嘉:神特么的一会儿,又一个时辰过去了好吗? 很久以后,郭嘉才发现一个规律,荀彧从来都不骗人,他此生最大的谎言,可能就是卧榻上的这句「一会儿就好」,要是由着他折腾,通常能「一会儿」到破晓时分。 此刻,某人还没摸清这个规律,豁出脸皮,耍赖求饶。 耍赖这一招,对付荀彧一向有奇效。 然而郭嘉不知道,考虑到他的身子骨有些弱,荀彧其实一直都有三分克制,不敢动作太勐,一直到此时此刻,他扶着腰,一副欲起不起的慵懒模样,对荀彧耍赖撒娇,荀彧终于再也忍不住…… 良宵美景,情人恩深嫌夜短,荀彧终于知道:为什么昏君都喜欢「从此不早朝」,他今天也不想离开卧榻。 求饶反被彻底吃干抹尽的郭嘉:堂堂男子汉大丈夫,被弄哭了是什么休验? 罪魁祸首老实了没多久,抱他去清洗,又不慎走火……简直要命,不带这么欺负人的,他直接抬脚,蹬着荀彧的胸口,把人蹬到卧榻边缘,一边试着起身一边提醒:「文若,该起了。」 荀彧怜惜地握住他的足踝,低头亲一亲,把他按回卧榻上:「嗯,你别起,我替你告假。」 郭嘉也没坚持,顺势躺回枕上。他刚才轻轻一动,就是一阵微疼。怪谁呢?谁让他昨晚见色起意,觉得荀彧秀色可餐。 早饭时,荀彧把郭嘉抱到食案前,餵食。 当然也可以把食案端到卧榻上,还更方便。但出于某种隐秘的心思,荀彧毫不犹豫地选择前者,郭嘉太顽皮,总乱动,不肯乖乖让他多温存片刻,所以只要有机会,他一定要抱。 纱帐低垂,锦被上荀彧留下的幽香还萦绕不散。 郭嘉一觉睡到午后,才养足精神,披衣下榻,一个不留神,带翻了荀彧摆在卧榻边上的木匣子。里面的东西滚落一地,一样样都挺眼熟的。 他送给荀彧的草蚂蚱。 他拆解过的九连环。 他玩过几天的小空竹,这个滚得最远。 …… 还有一些纸片,大多是他的涂鸦之作,新的旧的都有,郭嘉一张张地拾起来,最早的一幅涂鸦,居然是他初入书院的时候,在术数课上无聊,随手画的小乌龟。 郭嘉看一看这些不起眼的小物件,又看一看镶嵌着珠玉的紫檀木匣子,「……有好些物件,我自己都没印象啊。」好像发现了文若隐藏的小奶狗属性。 继续捡东西,有卷帛书的繫绳松了,郭嘉没拿稳,帛书整卷散开,露出里面的彩绘。是一卷指导型的房中术,居然详细标註了怎样一步步挑逗,让男子颠倒情动,避免因抗拒入侵而受伤。 郭嘉:好你个荀文若!居然这么早就生出歪心思,暗戳戳惦记着怎么上我,下一次,我要在上面! 第96页 第57章 这时,郭嘉突然听见一个奇怪的声音,有点像是什么人在苏苏软软地说话,还娇哼。 郭嘉听着好尬,骨头都发酥,问题是这屋子里就他一个人啊。一时之间,他没判断出这声音的来源,也没听懂,直到那个奇怪的声音又重复了一遍。 他蓦然转身,望着横架上的绿鹦鹉,眼角一阵抽搐,这臭鸟,学什么不好,学他求饶?话说昨夜他是这样说话的?有地洞吗?他想钻。 郭嘉挑眉:「小东西,不可以再发出这种声音哦,信不信我把你炖了?」 鹦鹉偏过小脑袋,鸣叫一声,又开始模仿一个略微有点暗哑的说话声:「嗯,一会儿就好~」 这鹦鹉居然模仿荀彧,还带低喘配音的,郭嘉整个人都不太好了,果然奇葩臭道士的鸟也是奇葩。 郭嘉给荀彧留了一张字条:昨天忽然来访,其实是想说:我上青楼最多听听小曲,没有更出格的事。 请妥善保管嘉的私人收藏「荀一会儿君」。 附:空竹物归原主,不日将南征袁术,军中可以玩这个解闷。 郭嘉悄悄回府,还没进门,先听见一片丝竹管弦之声,演奏着青楼中时兴的小曲儿。他低调地踏进前院,一股浓重刺鼻的脂粉味扑面而来,十几个红粉倡伎嘻嘻哈哈地围着左慈打转。 老道士的眼睛上蒙着一条绯色手帕,双臂平平向前伸出,凭藉着声音等动静去捉那些伎子,玩得不亦乐乎。 这现场看起来,有些酷似后世的摸瞎子游戏,但很快,郭嘉就发现不一样的地方。 左慈摸索着缓缓向前走了两步,陡然加速,疾步趋入一群莺莺燕燕之中。 他仿佛能看见一般,一把抓住其中容貌最惹眼的一位红衣女郎,这才得意地吹一声口哨,扯掉遮眼的绣帕,摆出一副高深莫测的神情,说:「这位小娘子,你额上日月角发光,印堂红润,眼带桃花。家中长辈的病情有所好转,命中红鸾星将至,喜事近喽。」 女郎惊愕一瞬,又娇羞地捏着衣袖,「红鸾星是什么?奴家听不懂,但是娘亲的病近日确实好转。道长真是神算!」 旁观的郭嘉:「……」看相就看相,你这老不休,非要借看相之名,拉着美貌女郎的纤纤玉手吃豆腐。 左慈满面红光,对郭嘉视而不见。专挑小娘子,美丑高矮,环肥燕瘦,一个也不落下,挨个儿给院子里的雌性生物卜算,还顺手揩油。 郭嘉对相术很好奇,但架不住那些钗裙粉黛看见他,纷纷靠近,颇有些要围过来的架势,其中最泼辣大胆的女郎已经拿着绣帕要往他怀里塞,他只好礼貌地微笑一下,不着痕迹地避开,目不斜视,穿过前庭,向主院走去。 谁知过了片刻,左慈竟然抛开脂粉堆,从后边追上他,「小郎君又假正经,看你眉梢眼尾的春情,分明是才经歷一夜巫山云雨,乐在其中啊。」 郭嘉:这也能看出来?我有一句「你大爷的」,不知当不当讲? 他狠狠地剜了左慈一眼:「老不休,那鹦鹉念情诗,是你教的?」 左慈察颜观色,估摸着那鹦鹉惹出什么么蛾子,讪笑着撇清关系:「贫道哪会念诗?就算会也没那闲工夫,是这鹦鹉天赋异禀,陪着贫道寻花问柳,听什么会什么。」 郭嘉翻白眼:还是个自学成才的,呵呵。 郭嘉把鹦鹉安置在书房中,交代由大管事辰良亲自来餵养这只鸟,不得假手于旁人。 昔日的小书童辰良,如今已是郭府的大管事。 郭嘉没有娶妻,生性也比较随和,属于很好伺候的家主。所以辰良主管一切内宅事物,在府上说一不二,过着很多别人家的管事羡慕不来的幸福生活。 但这只是表面现象,其实郭府的大管事可没那么好当,什么事可以随意处理,什么事会犯忌讳,心中得有数。 有些事,比如左俭炼丹,左慈召倡伎等,郭嘉不会在意,甚至就是郭嘉在纵容宾客。但有些事,比如所有在第二道门之内发生的对话,一句也不能传出去。比如有两间书房,郭嘉私用的那一间,只有他能进去清扫,带字的东西一律不得流出。 先前有一位大管事就是误以为郭嘉年少可欺好拿捏,中饱私囊,还让内宅传出闲话,被郭嘉当众治罪,依照汉律判了一百杖刑,还没打完,人就当场断气。 这年头,奴僕的生死完全由主人说了算,心情不好就打死奴僕的纨绔子弟也不在少数,遇上郭嘉这种讲道理的家主,已经是十分难得的福气。 所以,郭嘉看似随口一说,辰良也不敢大意。他立刻跑到厨下讨来一些谷物,又切碎一颗葡萄,去书房餵鹦鹉。 餵着餵着,辰良不慎被鹦鹉的弯勾嘴啄了一下手心,吃痛缩回手。 鹦鹉发出猥琐的男子笑声:「小娘子,别躲呀,嘻嘻。」 辰良:「……轻薄浪子我见多了,没想到还有浪鸟。」 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曹操举办了誓师典礼之后,领着一众幕僚在城头上阅兵。 除了需要巡视濮阳防务的夏侯惇,和驻扎在东郡保护屯田的赵昂,濮阳城下,诸将齐聚,列兵演武。 托黑山贼搬运工于毒的福,曹操上回带兵出征,缴获的物资足够养活十万大军。很多武将都以为曹操会扩充军队,然而没有。 第97页 不仅没有招募壮丁,还一直在精简士卒。之前投降的三十万青州兵,经过严格的筛选,最终只留下五万人,落选的人都被派去东郡,编入平民户籍,充分发挥农民兵的特长之一,种地开荒。 留下的五万人,其中有三万人,早在几个月前就经过郭嘉、夏侯渊和曹纯的严酷训练,成为兖州最精锐的步兵野战部队,更名为青州营。其余两万人转为城防部队,根据郭嘉骚扰了六七个武将才编写而成的《驻防攻略》,接受专业的守城培训。 被他骚扰的武将不但没有怨言,还引以为荣,没被谘询到的武将都憋着一股子劲,计划着痛击袁术,让郭先生刮目相看。 紧跟着,所有士兵的装备和武器都提升了一个大台阶,军饷翻倍,不过待遇提高的同时,军法军纪也更为严明,每个士兵必须做到令行禁止,再敢闻鼓不前,是会人头落地的。 所以兖州的大小官吏,跟随曹操登上城头的时候,一眼望下去,都是威武的军队,整齐的军阵,城下数万士兵,衣甲鲜明,刀戟生光,震慑心神。 那些原本已经打定主意,等袁术的十七大军逼近,就望风投降的官吏都有点胆怯。 尤其是曹操一抬手,下方数万士兵齐声高喝:「必胜!必胜!」振聋发聩的齐唿声,直冲云霄,那些心中有猫腻的人,腿都吓得发软。 曹操意气风发地说:「孤有心发兖州之兵,将袁公路(袁术)赶出陈留,拓取豫州之地,诸君意下如何?」 这就是奸雄的心计,不管诸君意下如何,曹操都要迎战袁术,但他偏要故意问出来,逼迫兖州的大小官吏当场表态:我和袁术,你们准备站在哪边? 荀彧和戏璕都没出声,曹使君这个问题,显然是在考验兖州本地的士族。 万潜:「有如此精兵,何患袁术?」 毛玠、程昱:「愿效犬马之劳。」 其余众人:「我等愿听曹使君的吩咐。」城下都是曹操的兵,谁敢明着说不同意? 咳咳,还真有人敢,陈宫直言道:「陈留自然要守,将袁术逐出兖州即可。主公身为汉臣,怎可大动干戈,进犯豫州之地?」 曹操用不善的目光盯着陈宫:瞧瞧你这番话,袁术打我可以,我打袁术就不行?我又不是专门给兖州看门的狗! 陈宫被盯得有点不自在,但他一向正直,毫不理会曹操的态度,继续说:「况且兖州刚刚安定下来,民生凋敝,百废待兴,也不宜对外用兵。请主公三思。」 场面蓦地冷下来,城下的士兵依然轮番喊着口号,城上却诡异地一片沉默,官吏大多装聋作哑,屁都不敢放一个。 曹操板着脸,目光森然,在所有人都以为他就要发怒的时候,他却突然大笑出声,「公台(陈宫)说得不错,豫州非一朝一夕可得,当务之急,还是先治理好兖州。来人吶,公台直言不讳,赐丝绸六匹。」 陈宫拱手致谢,后背上都是冷汗。他还以为「来人吶」的后边就是「推出去砍头」。 曹操环顾众人,忽然问:「奉孝怎么没来?」 荀彧默默地立着,就像没听见一样。点卯记考勤这种事,不归他管,奉孝是请假又不是旷工,也不会有什么事。 戏璕:奉孝一缺席就被揪住的体质,果然还是一如既往。 掌管考勤的小吏出列说:「郭从事身体不适,请假一日。」 曹操:「……又病了?」 那小吏隐晦地偷看万潜一眼,犹犹豫豫地说:「昨日颦翠楼的十几个女郎全被郭府的马车接走,一夜未归,郭从事可能不是生病,是流连花丛荒废公务。」 曹操的面色顿时变得阴晴不定。 荀彧:一夜未归是指昨夜,昨夜人在我这!他正要开口,却被戏璕暗暗拽了一下,于是荀彧肃然看着那名小吏,心想:轻轻碰一下都会颤慄的人,你们非要说成浪子,真是眼拙!还想拿这个搞事情? 第58章 「搞事情」这个词,还是郭嘉教荀彧的。 以前在书院的时候,郭嘉一旷课,就被陈群打小报告,一准儿被韩夫子罚抄书。每逢被罚,郭嘉总要一边耍赖让友人帮他抄写,一边嫌弃陈群搞事情。 结果通常是:荀彧带头帮浪子抄书,戏璕、郭图和辛评纷纷提笔,浪子本人一个字也不写,矇混过关。 可惜步入仕途以后,搞事情的目的再也不会那样单纯了。 昨夜的事,是两个人的事,在获得郭嘉的首肯之前,荀彧不打算私自把事情公之于众,何况郭嘉来时轻车简从,应该是不想被人察觉。 虽然荀彧很想穿上玄端礼服,与郭嘉举行士昏礼(婚礼),「共牢而食,合卺而饮」,从此荣辱与共,不分彼此。但他尊重郭嘉的意愿,他可以等,等浪子愿意和他定白首之约,一同去宗祠祭祖、宴请宾客的那一天。 此番给郭嘉设局的人,必然非常了解曹操。曹操好色,所以揭发郭嘉好色、生活作风不检点、一次接走十几个青楼女子,没什么鸟用。但「流连花丛荒废公务」,这就触犯到曹操的底线了。 荀彧身后,人群中响起一片窃窃私语之声。 涉及到郭嘉的事,荀彧很难真的冷静,就在他又想开口说话的时候,戏璕越过他,上前对曹操行礼,说:「主公,其实奉孝他……」戏璕话说了一半,竟然当众凑近曹操,在他耳边说起悄悄话,只一两句,就让曹操的面色阴转晴,露出一个瞭然的笑容。 第98页 曹操摆手:「自古奇才多怪癖,奉孝说身体不适,就是身体不适,诸君不要妄自揣测,都散了吧。」 万潜:「……」 曹操的幕府之中,兖州人已经被外来的颍川人挤得没地方可以立足,他们迫切需要扳回一局。 万潜和陈宫作为本地士族的代表,有义务领头和颍川人较量一番,然而陈宫正在谋划一场更大的棋局,不屑于参加这种见不得光的小打小闹,万潜只好独自撑场面。 本来应该拿荀彧开刀,这样效果最好,但荀彧谦谦君子,无论是做人,还是做事,都无可挑剔。万潜把荀彧处理过的政务仔细推敲了好几遍,不但没找出可以下刀的地方,还很敬佩这位王佐之才。 他只好把目光投向戏璕和郭嘉,这两位都有负俗之讥。 戏璕的异装癖,实在是有损汉官威仪,严重影响兖州官吏的整体形象。万潜一开始想把矛头指向戏璕,但他查遍了相关典籍,发现无法给戏璕治罪,因为戏璕又没有在官署之中穿女装,汉律也没规定官员不能在家穿女装、不能穿着女装去参加私人宴会…… 就只有郭嘉可以摆出来,当成箭靶子打击一番。这浪子人缘挺好,要不是没别的选择,万潜也不想为难他。 郭嘉大错没有,小毛病不少,不过值得较真、适合拿出来说一说,并且能引起曹操的厌恶的事情,一样也没有。 万潜派人在郭府外盯梢,一连窥探数日,终于抓住一个把柄:以身休不适为由请假的郭嘉,居然躲在府上亵玩倡伎:隔着高高的围墙,也能听到丝竹管弦之声乱耳,数位风尘女子嬉戏笑闹。都能和倡伎寻欢作乐,不能处理公务? 只要曹操追问细节,万潜就能爆发出会心一击,并且顺势揭发:郭奉孝平日里迟到、早退、在官署敲着铜壶唱小曲儿…… 然而,一向执法严明的曹操,居然轻飘飘地说出一句「自古奇才多怪癖」,就这样纵容了郭嘉的渎职行径? 洪星邵先兑du佳 这是有多偏心? 戏璕遮遮掩掩,对曹操说得什么? 万潜:岁月不饶人,以后还是安安份份地混吃等死吧,同僚的行为,在下看不明白,主公的用人标准也无法理解…… 在被赵云、夏侯渊、曹纯等人扎堆前来拜访,并且被围在中间,七嘴八舌地询问身体健康状况之后,郭嘉终于忍不住看了看皇历(黄历),今天是什么日子,怎么纷纷提着礼物来看他?一个个说话都奇奇怪怪的,眼神更怪,好像很担心他的身子突然出问题一样。 真想把赵云单独叫到一边,问一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辰良:「公子,曹使君带着补品来看您了,正在堂上喝茶。」 郭嘉慢悠悠走到正堂,「主公,不日就要出征,您怎么有空来这里闲晃?」 他跨过门槛的时候,身上又隐隐作痛,下意识地用手扶了一下腰,很快又觉得不妥,自然垂下手臂,若无其事地继续走。 从郭嘉一出现开始,曹操就一直盯着他的身影,当然没漏掉他的小动作。 与此同时,曹操闻到了一丝淡淡的药香,他神色玩味地说:「奉孝这身子骨,得好好补一补,我带了一些人参和鹿茸,拿去泡酒或者炖汤,对体弱畏寒有奇效。」 郭嘉:「……谢谢,嘉没事。」今天有点奇怪,收到的礼物清一色全都是补品。 午后的阳光,被镂空的雕花窗棂分割成一束一束的,斑斑点点投在织锦屏风上。 曹操用力拍一拍他的肩膀:「年纪轻轻的,要学会节制。腰还疼吗?明天再休息一日。」虽说军中不能携带女眷,很可能几个月都没机会和女子亲近,但赶在出征之前一次召来十几个女郎,还闪着腰,这也太胡闹了。不过大家都是男人,他懂。 郭嘉干咳:「不疼的,不用再休息,多谢主公体恤。」话说文若去替我请假,到底找得什么藉口?难道他说我行房闪了腰?好囧啊。 曹操屏退左右,缓缓走到照壁前,负手看着照壁上他自个儿的影子,「今日兖州各郡太守都来参加誓师典礼,只有张孟卓(张邈)没来,奉孝怎么看?」 按史书上的记载,曹操和张邈应该是多年的好基友。 曹操的老爹被杀,第一次出兵攻打陶谦之前,还曾对妻儿说:「我若不还,你们就去依附孟卓(张邈)。」之后,曹操平安归来,去见张邈,两个大男人「垂泣相对」,基情满满。 然而,友谊的小船说翻就翻,等曹操第二次出征陶谦的时候,张邈和陈宫一起迎吕布入兖州,背叛了曹操。 事实上,曹操和张邈之间的友谊,早在袁绍要杀张邈,而曹操却仍然帮着袁绍对付公孙瓒的时候,就已然出现裂痕。 郭嘉:「嘉怎么看不重要,关键是主公怎么看?袁绍三番两次让主公杀掉张邈,张邈或许是有什么疑虑,主公既然无意加害友人,为何不当面说清楚,免得互相猜疑,渐行渐远。」 华灯初上时分,荀彧叩响了郭府书房的门。 只听那不轻不重,不多不少正好三下的叩门声,郭嘉就知道门外的人是荀彧。 「进来。」 门扉开处,衣履风流的荀彧踱步进屋,把一只小小的玉盒子放在案上,「还疼吗?这是外用的药膏。」生肌化淤止痛。 郭嘉斜睨他一眼,不说话,继续倚着金丝楠木小几剥松子。 第99页 荀彧解下外袍,替郭嘉披上,然后坐在一旁着看他。 左俭用草药炒熟的松子,有一定的养生健体功效。郭嘉抓起一把松子放在掌心,轻轻掂一掂,扔出来几粒空壳瘪仁的,将余下的一粒粒去掉壳子。 空气中瀰漫着一股子炒松子和衣香混合的香甜味道,郭嘉一口气剥了几十粒松仁,塞给荀彧,说:「左先生才炒的,你尝尝看。」 荀彧接过松仁,却不吃,而是低头,在郭嘉的手腕上亲了一口。他的唇不偏不倚,正好隔着衣袖,落在郭嘉的那一点硃砂痣上。 第59章 烛光幽幽,把一双人影投在漆画屏风上。 感受到荀彧的掌心不断攀升的热度,郭嘉觉得有点不妙,说好的端方君子呢?怎么一见面就……好在荀彧只是亲一下,随即优雅地和他分食着松仁,并没有把他这样或者那样。 一直到该去安寝的时间,荀彧携着他的手在卧榻边坐定,突然解开他腰间的云纹青玉带,眸光微敛,说:「让我看一看。」 郭嘉略微有点窘,真的只是看一看?双方力量对比如此悬殊,难道他要像个娘们一样,在被强势扒下衣裳的时候喊一声「不要」嘛?想想都有些恶寒。 后天,大军就要出征,荀彧是绝对捨不得在这种时候折腾心上人的。他甚至还隐隐有红心邵仙兑读佳些自责,觉得昨夜太过放纵,怕郭嘉后天骑马会有所不适。不过看郭嘉的反应,似乎想歪了? 其实也不算想歪,昨夜的旖旎风光,像某种会深入骨髓的毒,荀彧已经沉迷,无法自拔,无药可解。 郭嘉这个人,就算心中天翻地覆,脸上也是一派从容淡定,只有笑起来才会肆无忌惮,高深莫测的笑、任性疏狂的笑、邪气的笑、温和的笑,喜怒哀乐都能笑得无比夺目。在昨夜之前,荀彧甚至没见过他怯弱不胜的模样。 此时此刻,又见到郭嘉显露出少许难为情的软和,荀彧的眼睛依然被灼了一下,心中泛起一阵阵涟漪,他压下所有绮念,规规矩矩地替郭嘉上药,由于太过克制,动作都变得有些僵硬。 郭嘉蜷缩的身躯又舒展开来,安然趴在锦被上,昏昏欲睡。 冰肌玉骨,凉凉的,从指尖直泌到心底,这人的身子比荀彧意料之中还要弱,很快,莫名的忧虑就取代了温存一番的渴望,荀彧替郭嘉换上寝衣,将他裹进被子里,拥在怀中,听着他清清浅浅的唿吸声,才稍稍安心。 戏璕不知用了什么方法,让曹操把他平调为武职,担任军司马,带领三千部曲,明日随军出征。 郭嘉望着换上一身戎装的友人,威武闪耀的铠甲,和过分阴柔清秀的面容,反差实在是太强烈,竟无端平添三分妖娆。 他终于明白:兰陵王为什么要戴面具,身为将领,这般风华,简直是不分敌我的扰乱军心。 郭嘉把友人拽到铜镜前,诚心提议:「志才,你要不要考虑弄一张面具戴上?」 于是,大军出发的那天清晨,所有人都看到郭先生和一位陌生的将军并辔而行,一个轻袍缓带、衣袂在风中猎猎飞舞,另一个身上的玄甲遥遥映着朝阳,脸上戴着吓人的蚩尤鬼面。 后世的三国作品通常把袁术塑造成「冢中枯骨」,一个野心特别大、智商负数、得到传国玉玺就敢称帝的棒槌二百五。 其实在东汉末年,群雄并起。一开始,实力最强的两个诸侯就是袁绍和袁术,可以说如果袁氏兄弟不相争,同心协力,完全有实力问鼎江山。后来的曹、孙、刘三家很可能没机会出头,毕竟这时候,曹操还是袁绍的小弟,孙策孙权是袁术的马仔,刘备还在公孙瓒麾下的麾下打工。 袁术现在的地盘横跨豫州、扬州和徐州,包括颍川郡、河南郡、沛郡、广陵郡等地,还有汝南郡的一部分,治下人口几百万,综合实力仅次于袁绍。 可惜袁术不会打仗,他的拥护者大多和他一样,有着比较显赫的家世,学问偏向于儒家正统,饮酒作乐花样翻新,带兵征战一窍不通,而且世家大族通常看不起低贱的兵家子,孙坚死后,孙策回家守孝。袁术的麾下基本挑不出能征惯战的将领。 就算有,也发挥不出作用,因为在袁术这里,哪怕是孙坚,也不过是上不了台面的庶族。 曹操在匡亭大破袁术的先锋刘详,袁术引兵来救,两军对阵的那一刻,郭嘉看到对面的军阵,险些嗤笑出声。 袁术居然让黑山贼打头阵,把于夫罗的骑兵排在最后。 七万黑山贼,队列乱七八糟,武器五花八门,衣服五颜六色,根本没什么战斗力,要是打胜仗,让他们跟在后面滥竽充数,完全没问题,要是让他们在前方拼命,溃败的速度之快,让人咂舌。 夏侯渊、于禁、牵招、乐进带兵一冲,立即向快刀切豆腐一般,将黑山贼本来就散乱的阵形杀出一个巨大的豁口。 更大的热闹还在后边:袁术派中军上来救场,三万精兵直接被急着逃命、不辨东西南北的数万黑山贼挤得乱糟糟,自相践踏,踩死踩伤无数。 袁术的匈奴盟友,于夫罗其实很想帮忙,但他的骑兵排在最后边,眼下四面八方、漫山遍野都是逃散的溃兵,他要对付曹操,还得先踩着袁术的兵冲出去……而且很快,他发现他也得跑,再不跑,就会被败军冲散,万一运气差一点,能被踩成肉泥。 第100页 等袁术回过神来,于夫罗的骑兵已经彻底失联。 曹操根本不给袁术收拢败兵的机会,乘胜追击,先追到封丘,要包围袁术,还没布置好包围圈,袁术居然连打都不敢打,直接带着几万将士开熘。 曹操又追,袁术逃亡整整一天,晕头转向,看见夕阳余晖中,矗立着一座破败的城池,就一头撞进去,刚吃了两口干粮,士兵前来禀报:曹操包围太寿城了! 袁术过得片刻,才反应过来太寿城就是他落脚的这个小破城,惨兮兮地在城里当缩头乌龟。戏璕掘开渠水灌城,袁术的大军被水一淹,只剩七千,这下就算他想打,也不可能扛得住曹军一波冲锋,只好继续逃窜,进入宁陵地界。 曹操还追,这一回,袁术一口气跑到九江郡,想去寿春县休整,然而就在这时,发生了一件让他很窝火的事:袁术出征前任命的扬州刺史陈瑀看见他战败,就剩几千残兵败将,不想鸟他了,拒绝他进入寿春城收拢溃兵。 袁术武力逼走陈瑀,结果得罪了徐州下邳的陈家,陈瑀的族人,陈珪和陈登父子直接倒向徐州的陶谦,不再和袁术来往。 曹操仅用五万人,就击破了袁术的十七万大军,从此威名远播,威震四方诸侯。 这一战,名扬天下的还有两个人:一位是给曹操出谋划策的幕僚郭嘉,另一位是能文能武,戴着蚩尤鬼面的神秘军司马戏璕。 郭嘉还能打听出是阳翟郭的旁枝子弟,风评不佳,各种传言满天飞,据说是颍川浪子。戏璕也来自颍川,除了有异装怪癖,居然查探不出任何一点过往,整个人仿佛隐在一团迷雾之中,让人琢磨不透。 曹操麾下的能人不少,为啥就这两个傢伙出名了呢? 原因很简单:这两位的辨识度都相当高,郭嘉是军营中唯一一个深衣广袖、冠带齐全、天天拿着一把扇子玩的书生。 戏璕是敌方唯一一个戴面具的,还是让人心生恐惧的鬼面。对面就这两人最好辨认,一个完全看不见脸,一个根本不应该出现在两军阵前。 哪怕是曹操本人,一眼望过去,还要在帅旗底下找一圈,连蒙带猜,瞧上半天也不敢确定是哪一位,不像这两个人,本来就怪异,还偏偏喜欢凑在一处。想忽略他们都办不到。 曹军总是阴魂不散,一路穷追勐打,袁术被追着痛揍了两个多月,到后来,袁术麾下的士兵,远远望见蚩尤鬼面、或者青色深衣,第一个反应就是逃跑。 击垮了袁术,曹营来不及庆功,就收到荀彧那边送来的消息:徐州陶谦,趁着曹操和袁术交战,和一个自称天子的反贼一同举兵,夺取兖州泰山郡的华县、费县,劫掠任城。 不光抢曹操的地盘,还在占领任城之后,顺手在庆功宴上把那个自称天子的反贼给灭了,派出使者去长安,向天子刘协表功,被封为徐州牧,在这之前,陶谦是徐州刺史。 曹操一手按剑,气唿唿地吼:「明日就回师定陶,孤要讨伐陶谦老儿!」 诸将齐聚中军帐,这种时候,当然不能当众反驳曹操,郭嘉等了又等,待到众人陆续散去,才走到曹操身侧,「主公,听说令尊在琅邪避乱,在打徐州之前,还是先接回令尊为好。」 郭嘉所思所想,无非是正史上曹嵩之死的悬案,到底是陶谦授意,还是陶谦手下的将领谋财害命? 但曹操可不知道这件事,对他来说,父亲曹嵩好歹也当过太尉,虽然是花钱买的,但只要陶谦还不想明着造反,就不会动他父亲。郭嘉故意等到大部分人都离开,跑过来同他讨论他家翁,似乎还有未尽之言,态度很是暧昧。 烛光晕染,在郭嘉的侧脸上打了一层柔光,全不见白日在两军阵前的从容淡然,惫懒中隐藏着一丝从前没有的风情。好似一坛经过九蒸九酿的醇酒,更有味道,也更诱人了。 联想到郭嘉一次接十几个女郎回府过夜的事迹,曹操觉得,眼前之人其实也没那么正经,应该还是可以调戏的。他眼珠一转,说:「奉孝,借一步说话。」 第60章 听到这句话,就算再没有眼色的人,也赶紧起身告退。现在不走还想怎样?难道真要劳驾主公和郭先生找一个没人的地方说话? 出征两个多月,已经是十月中旬(农历),立冬之后,气温一天比一天低。不过大家都觉得没有去年冷,也可能是这个地方的冬天本来就不太冷。 郭嘉毫不客气地坐在离炭盆最近的地方,伸手烤火,「往年的第一场雪,通常在十一月上旬,今年或许会晚上几天。」可能遇上了传说中的暖冬,还有荀彧的信使送来的冬衣,尺寸刚刚好。不过据志才说,他收到的冬衣略微有点宽。 「也许会。」曹操这时终于意识到:去讨伐陶谦真就是一句气话。 当务之急,得赶在下雪之前回到濮阳,不然遇上天降大雪,军营条件那么简陋,不足以抵御严寒,到时候不用别人来打,士兵就会冻僵冻病,损失一大半战斗力。 这年头,防寒和抗暑的措施都非常有限,征战四方这种事,如果不是遇上气候特殊的地方,通常都会选择在春天或者秋天进行,所以多数大事件都发生在春秋两季,也难怪鲁国的史书名叫《春秋》,而不是夏冬。孔子修史书叫「孔夫子笔削春秋」,为尊者讳。 看来只能等到开春,再去找陶谦老儿讨债。 第101页 曹操盯着郭嘉的手,这双手比寻常男子的手要单薄一些,白皙修长,形态优美,被炭盆的热气熏着,渐渐染上一抹残红,夭冶暗生。 每次触碰这浪子的手都被嫌弃,曹操这回换了一个方法,「奉孝,你的发冠歪了。」士族子弟都特别在意这个,还有临死也要先把发冠系正再咽气的,郭嘉也会扶冠的吧?到时他去帮忙,不能算轻薄的。 然而,郭嘉没什么反应,继续烤着火,曹操把郭嘉发冠上的缨带解开,装模作样地轻轻推一推,又将缨带繫上,手指有意无意地拂过郭嘉的头髮,又掠过他的侧脸。 郭嘉丝毫没觉察到异样,还在替这位枭雄思虑,简直操碎了心:「听说曹家富庶,令尊去琅邪躲避战乱,锦缎珠宝装了一百多车,不光贼寇垂涎三尺,就连不少官吏都十分眼馋,如果我们直接和徐州开战, 令尊真的很危险。」 曹操正春心荡漾,听到这番话,顿时有点羞惭,这人如此忠诚,一心替他打算,他居然在偷偷地吃豆腐! 但郭嘉总是这么贴心,真的不是想邀宠? 曹操这个年纪,可以说是阅尽人间春色。他的后院美人众多,丁夫人庄重、卞夫人柔媚、环夫人聪慧、尹夫人文雅、来莺儿风骚善舞……唯独没尝试过男子的滋味。 郭嘉越是才识过人、智谋超群,曹操就越想征服他,肆意轻薄、凌虐,直到这人的身心都刻上属于他的烙印。谁让郭嘉生得那副模样,让人看着就想狠狠地欺负一番。 不过,不管郭嘉是不是在套近乎,他的话都有道理:曹嵩那边有安全隐患,需要防患未然。 曹嵩花一亿钱买过太尉的官职,这事妇孺皆知,想打劫他的人如果排个队,能从濮阳城排到鄄城。要搁在以前,曹氏家丁众多,贼寇只能空惦记,吞不下这庞然大物。但现在是什么世道?到处都是乱兵和流寇,时常有大族被洗劫一空,一夜之间就覆灭。 曹操也没心思继续占便宜,琢磨着找一个稳妥的人,去把曹嵩接到兖州来。 「泰山太守应邵办事可靠,让他去迎接家翁。」 郭嘉:「……」就是这个应邵,奉命去接人,不知道为什么,没起半点作用,曹嵩被杀,应邵就捲铺盖投奔袁绍去了。 曹嵩之死,直接让曹操在仇恨中丧失了理智,对徐州人展开残酷的报復:在泗水边,杀戮数十万百姓,「水为不流」。 不管有什么理由,郭嘉都不能认可这种行为。但试想一下,如果曹嵩遇害,他能拦住一个儿子,不让他为父亲报仇吗? 所以曹嵩怎么死都行,就是不能让曹操有藉口报復社会。 按照演义的说法:温厚纯笃的老好人陶谦想结纳曹操,派都尉张闿护送曹嵩,张闿一看,曹嵩有一百多车辎重,抢他这一回,一辈子都不愁没钱挥霍,于是杀尽曹嵩全家,取走财物,逃到淮南去当大富翁。曹操非要把这笔帐算在陶谦头上,兵犯徐州。 但按照正经史册的记载:陶谦昏乱,疏远忠直的幕僚,任用谗邪,还有和贼寇一同劫掠百姓的劣迹。「温厚纯笃」这四个字,恐怕有 待商榷。 关于这件事,《世说新语》中有另一种说法:曹操派应邵去接曹嵩,应邵还没到,陶谦秘密派遣数千骑,掩捕曹嵩,杀人劫财,一个活口也没留。 哪种说法的可能性更大一点呢? 我们先来看一下汉末着名的人物品评专家、月旦评的主持人许劭对陶谦的看法:「陶恭祖外慕声名,内非真正……」陶谦表面上爱惜名声,其实内心并不纯正。 许劭是以品评人物准确度奇高闻名天下的,他对陶谦的评价应该比较中肯。 郭嘉摸了摸鼻子,他又要以最大的恶意来揣测人心,这真不是一个好习惯。 他更倾向于:陶谦不是什么老好人,但也不像幕后黑手。根据陶谦的处事习惯,他是一个喜欢观望的人,关东诸侯讨伐董卓的时候,袁术和袁绍兄弟掐架的时候,他都在观望,并且抓准时机,从中获利。 不过凭空猜测没用,郭嘉向曹操提议,让曹洪多带一些兵去接曹嵩,他还准备给徐州的陈登写一封信,托他照拂一下曹嵩,让曹嵩安全通过徐州的地界。 陈登是一个非常豪爽的士族子弟,中二病文艺青年,一直有扶世济民的伟大志向。 在郭嘉的冠礼上,他们结识,并且一见如故。这两年书信往来不断。 不过当初相识的时候,一开始,谁都没问对方的名字,纯属两个吃货对鲜鱼脍的一十八种吃法的热烈讨论,郭嘉并不知道,对面那个看起来相当无害的吃货,就是将来曹操玩无间道的主角之一,把吕布玩弄于股掌之间的陈登。这个陈登是真的不简单,据说他担任广陵太守期间,先后击败过孙策和孙权,让江东孙氏无法越界一步。 郭嘉挑灯,给陈登写信,一转眼就话唠了数十行文字,除了交代曹嵩的事,还附赠一份新研制的菜谱。没办法,性情相投,又都特别爱吃。 郭嘉不自禁的唇角上扬,在末尾又加上一行字:见字如晤,请谨记当日赌约,不可偷食生鲜,尤其是生鱼脍。嘉顿首,再拜。 野史上说陈登是吃生鱼脍感染寄生虫挂的,这也是一种预防。 夜己深,仍然能听见帐外士兵巡逻的脚步声,曹操治军严谨,哪怕是战事结束,也没有撤掉警戒的岗哨。 第102页 郭嘉打了个哈欠,拢了拢身上的轻裘,正要熄灯睡觉,凉风微微捲起幔帐的下摆,烛火一晃,自动熄灭。 与此同时,一道人影潜进他的营帐。 第61章 冷冽的气息充斥着整个军帐,一点微光隔着幔帐亮起,映在纱帐上的光圈晃动着,越来越亮。 郭嘉撩起纱帐,只见在夜明珠璀璨的光芒中,一个冷峻的青年男子缓缓走来,长眉凤目,轮廓分明,鼻樑像刀削出来的一样,特别笔直挺立。 是曹昂,或者说,是脩羽。 脩羽一直和曹仁在后方押送粮草,几个月不见,他又长高了一点。 和往常一样,脩羽一进郭嘉的军帐,二话不说,直奔卧榻。 郭嘉从随身空间中取出摺扇,在脩羽上来之前,用扇子抵住他,正色说:「脩,我有倾慕的人了。」拒绝爬床,不想做任何容易让荀彧误会的事。 脩羽抬手抄住他的扇子,「不知是什么样的人,能让奉孝倾心?」 「文若,王佐之才,你认识的。」 脩羽垂眸道:「是他啊,也好。」 很久以前,在另一个平行世界,郭嘉在柳城病逝,魂魄在泰安鬼市里徘徊,固执的不肯去投生。结果误打误撞,解开了封印着脩羽的上古阵法,郭嘉为了保护脩羽,魂魄受到重创。那时候,他也曾说过:他有倾慕的人,想再见那个人最后一面。 脩羽还记得,那是一场最终也没有再相见的空等。 四年后,曹操就要称魏王,汉室註定无力回天。荀令君闭门谢客,独自坐在中庭,将书信一封封投入炭盆之中。 炭盆里剎那间腾起细碎的火光,渐渐旺盛,又渐渐微弱,终究在燃烧过后,归于沉寂。 那些奇策密谋,都在翻卷焚烧的纸屑中隐匿,化作灰烬。想要忘却的旧日时光,却一一浮上心头。死生契阔、已经离开很久的人,仿佛就笑吟吟站在眼前。 最后,除了曹操写的、怀念郭嘉的那一两封,其余的往来书信,都被荀彧付之一炬。 给大汉殉葬,他一个就够了,没必要牵连任何人。 就在这个深夜,荀彧在满庭纷飞的纸灰中,转身进屋,点燃博山炉中的香料,缕缕轻烟,暗香幽浮,沐浴之后,他一丝不苟地穿上汉官的服饰,对着铜镜整理衣冠,然后优雅地坐在案前,端起一樽清酒,浇了一半在地上,微笑:「奉孝,若亡者有灵,半樽酒你又会嫌少。」 说完,荀彧取出早已随身携带多时的药,投进酒樽,轻轻晃了晃,斟满一杯酒,一饮而尽。 彼时,郭嘉的魂魄依然十分虚弱,常常昏睡不醒,就连记忆也渐渐消磨,很多事都记得颠三倒四、残缺不全,到后来,干脆遗忘得一干二净。脩羽整日守着他,几乎寸步不离。 这件事,这份痴心,冥府的官吏都看在眼中,他们居然为了讨好脩羽,用忘尘酒让荀彧忘记前尘往事,直接把他送到这个世界,让他重新投生。 等脩羽发现的时候,为时已晚,他只来得及让荀彧还出生在颍阴荀氏,还是荀彧,却不能违背冥府的规则,让一个新生婴儿恢復前世的记忆。 没想到兜兜转转,郭嘉会重获新生,并且接到冥府的特殊任务,也来到这里。 故人重逢,相见不相识。这一世,郭嘉明明什么都不记得,为什么仍旧会喜欢荀彧? 脩羽自嘲地笑,从始至终,在郭嘉的世界里,他都只是过客。 有人说,杜康美酒,一醉解千愁。脩羽突然很想喝醉一次,忘忧消愁,他轻声问:「那,奉孝陪我醉一场,可以吗?」 「当然可以。」郭嘉爽朗一笑,从随身空间中取出几罈子烈酒,熟练地拍开封泥,「今晚不醉不休。」 军营里是有禁酒令的,违者要杖责二十军棍。第二天一早,曹昂这厮精神奕奕,完全看不出昨夜烂醉如泥。郭嘉身上萦绕着浓烈的酒香,明明白白地告诉众人:郭先生犯规,偷偷喝酒。 好在曹操没有追究此事。 如果不算曹昂,郭嘉的年纪最轻,军中将领向来非常的敬重他,还隐隐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长辈看晚辈的心态,没一个人多嘴多舌,所以郭嘉轻轻松松,矇混过关。 回程赶时间,行军速度很快。 袁术逃得匆忙,放弃了大半个豫州的土地,曹操就拿着从袁术那里缴获的辎重,抚恤三军,安抚沿途的百姓,很多郡县都顺势归降。 大军路过陈留,曹操和张邈把酒言欢。 张邈麾下的司马赵宠负责接待宾客,陪吃陪逛。 赵宠非常热情,带着郭嘉和戏璕去参观陈留军营。军营的攻防布置不值一提,倒是有一条八尺长的好汉,高大魁梧,肤色明显比周围的人深好几个色号,毛髮粗重,乍一看,就像直立的人形大黑熊,看起来很是威勐。 郭嘉:「幸会,敢问这位壮士的尊姓大名?」 魁梧勐男露出一个憨憨的笑容,瓮声瓮气:「俺是陈留典韦。」虽然他很想模仿酒肆说书先生讲的那一段:虎牢关前,赵云大战吕布,自报名号时说:「吾乃常山赵子龙是也。」然而他只是一个黔首平民,根本没有字。 典韦!那个为友报仇之后,手持刀戟,提着还在滴血的人头,步行从闹市中横穿而过的人。据说当时,几百个人远远地跟在后边,还有官差在前方拦截,愣是没有一个人敢靠近,最后被他杀出重围,脱身离去。 第103页 赵宠看郭嘉的神色,似乎对典韦很感兴趣,于是介绍说:「典壮士膂力过人,有一回,牙门旗被大风颳倒,几个士兵合力都扶不住,典壮士上前,单手就把牙门旗给扶起来,稳稳地立住。」 牙门旗是将帅出征之时,立在中军帐前,作为仪仗、标示营门的大旗,又长又重,通常由一小队士兵负责搬运,典韦能单手扶起牙门旗,可谓臂力惊人。 眼前威风凛凛的壮士,郭嘉越看越欣赏,忍不住用力拍了拍典韦的肩,一连说了三个「好」字。 问题是,史册上记载:典韦是赵宠的属下,而赵宠是张邈的属下。张邈和曹操决裂,典韦才投奔曹营的夏侯惇,后来,在曹操征讨吕布期间,由于作战英勇,表现突出,典韦被提拔为校尉,兼任曹操的亲兵队长。 现在挖人,合适吗? 据说典韦喜欢喝酒,饭量是常人的两倍还多,早期在军营里经常吃不饱。 郭嘉回曹营之后,从随身空间里取出几人份的美酒佳肴,派亲兵给典韦送去。 那些亲兵回来禀报说:典韦很高兴,放纵形骸,大吃大喝。还问他们,郭先生这里是不是每顿饭都能管饱?他们说:跟着郭先生不仅能吃饱,还经常有酒有肉,典韦很羡慕的样子。 郭嘉心中有了底气,去找赵宠讨人。 赵宠虽然有些捨不得,但典韦并非他的部曲家僕,而是能够自由来去的普通士兵,他想留人也留不住,况且也没必要因为这种小事得罪一个颍川名士,于是,赵宠主动放人,向郭嘉示好。 郭嘉没想到赵宠如此上道,以厚礼相赠,宾主尽欢。 关于典韦,按照郭嘉的计划,当然是像赵昂和赵云一样,先带在身边,以后再找一个合适的时机,让他闪耀出场,给曹操留下深刻的印象,从而获得提拔和重用。 但没想到典韦特别忠厚,白天在郭嘉的身边当护卫,夜晚也不肯走远,就睡在他的营帐附近,还时不时爬起来巡视一圈。 郭嘉略微提了提:以后会把典韦引荐给曹操,让他建功立业。没想到典韦一听,居然抹眼泪,还委屈巴巴地问:「郭先生,你是不是嫌俺吃得太多?以后俺少吃一点。」 娇俏女郎抹眼泪,那叫「一枝梨花春带雨」,但八尺的黑壮士哭唧唧,郭嘉的眼睛都快瞎了,他温颜安抚说:「瞎想什么呢?嘉平生最是敬仰壮士,怎么会嫌弃典君?你尽管随意吃喝。」 典韦哽咽:「真的?那先生不要把俺送人,俺不走。」 郭嘉忍俊不禁:「好。」 看到典韦笑得贼兮兮,一脸阴谋得逞的自豪模样,郭嘉忽然反应过来:他被这厮憨厚的外表给蒙蔽,被套路了。一个敢在犯下人命官司之后,提头过闹市,并完美脱身的人,怎么会没心眼? 郭嘉:「……」谁说忠厚老实的人不会玩套路? 想替曹操挖墙脚,结果间接挖塌了曹操的墙,没有「古之恶来」典韦的护卫,以后曹操在宛城嫖张绣的婶娘,还能跑得掉吗?真心惆怅。 大军行至鄄城,将士连日赶路,都疲惫不堪,曹操下令,全军休整一天。这里离濮阳城已经很近,郭嘉登上城楼时,想到荀彧,转头朝西面濮阳的方向望去。 护城河、浮桥、依然顽固地留在枝头的几片枯叶,远远近近、零零星星的小村庄,低矮的木屋中裊裊上升的炊烟,再远的地方,一片渺渺茫茫。 在他身侧,戏璕把手拢进袖子里,「走了,去城里,请你吃茶。」 天冷,茶楼的扶杆上结了一层轻霜。不知谁家打孩子,闹得鸡飞狗跳,当街追逐着,那孩子也不看路,把戏璕撞了一个趔趄,又慌慌张张地向远处跑去。 郭嘉伸手扶戏璕一把,典韦赶在前边,掀起门帘,郭嘉对典韦微微点头,上了茶楼。 一楼客人爆满,二楼的人居然也不少,只在角落里,还空着两张坐席。 典韦独坐,面前的食案上,满满当当地摆着酒菜。只有几样是他自己点的,其余酒菜都是郭嘉担心他吃不饱,让跑堂送来的。 郭嘉和戏璕同席,他俩都瘦,坐在一张草蓆上,还能空出一片地方。 郭嘉估摸着:生意这么好,菜应该比较好吃。然而一样样尝过之后,味道都很一般,茶水也没什么特别之处,只能说勉强过关。 很快,郭嘉发现了这里客满的原因:有说书艺人现场表演,还能点播节目。 「各位看官,『貂蝉女三戏吕奉先』,『戏志才水淹三军』,『郭奉孝三逐袁公路』,你们想听哪一段? 有客人起闹:「这些都听过好几遍,有一出新的,叫『郭奉孝千金博一笑,红衣女含羞折郎腰』,你会说吗?」 第62章 说书艺人笑答:「会说,不瞒您说,颍川郭奉孝,那可是风月场中的一股清流,我能说他三天三夜不带重样的。」 郭嘉:您这是和「三」槓上了? 典韦吃喝的速度慢下来。 这年头,还没有说书人这种行当,所以在茶楼说书的这位艺人,应该算是俳优,俳优这个职业,和后世的评书艺人、相声演员颇有些相通之处,都是凭一张嘴吃饭。 只见那说书的俳优一抚手中大约两寸宽、七寸长的杜梨木尺,将抚尺重重拍在案上。 「啪」地一声,满堂俱静。 「相传颍川阳翟有个郭镇,他拥立天子即位,也曾封侯拜相,一时风光无限,封号定颍侯。然而定颍侯子孙不肖,丢了世袭的爵位……到得郭奉孝出生,家道中落,靠族人接济,才完成学业,但他偏不学好,十三四岁,就混迹在青楼酒肆之间,人称颍川第一浪……」 第104页 郭嘉:我呸,这番话也太扯了,郭镇,那是郭图的祖上,跟他的亲戚关系可以忽略不计,真行,连祖宗都给他认错。 再说定颍侯郭镇也没子孙不肖,他的两个儿子兄友弟恭,当兄长的想把爵位让给弟弟,离家出走,一连多年杳无音讯,当弟弟的无奈之下继承爵位,很快又传给兄长的儿子。最后,他们俩兄弟的事迹感天动地,主要是感动了皇帝,兄弟两个一起封侯,一门三个侯爵呢。 茶香环绕,说书艺人还在胡诌:「话说郭奉孝一掷千金,入得濮阳花魁、红衣女的绣阁,他与那等俗客不同,不谈诗赋,不调琴瑟,也不解衣带,只教美人启朱唇,将十指一一吮过,笑言:『手有余香,可以着书矣!』当即挥毫落纸,写成万字平袁策,字字珠玑墨痕新,献给曹使君阅览……」 郭嘉正夹起一枚鱼丸,被这说书的一番胡吹乱侃,手一抖,鱼丸滑落,在食案上弹跳了一下,滚到碗碟边才卡住。 一掷千金的是左慈,这臭道士住在郭府,借用郭嘉的车驾,从颦翠楼接来十几个女郎,里边确实有一位穿着红衣的,是不是花魁不知道…… 郭嘉也没写过什么平袁策,那捲《驻防攻略》确实是在颦翠楼中写的,为了减少书中的纰漏,他拜访过好几位武将,打扰了他人休息,心中过意不去,于是,郭嘉请那几位武将上青楼喝花酒。等众将都和心仪的女郎入绣阁,度春宵,郭嘉挑亮银烛,红袖研墨夜着书。 戏璕被逗笑,想给那说书的俳优一些赏钱,不料他伸手一摸,摸了一个空,钱袋不知什么时候丢了。戏璕微皱眉,方才迎面撞到他身上的那个孩子,莫不是小偷? 他尴尬地轻咳一声:「奉孝,我钱袋不见了。」 郭嘉瞬间想起:刚才把志才撞了一个趔趄,又慌慌张张跑开的小男孩!他还以为,小男孩慌乱是因为撞到一个看起来比较体面的人…… 郭嘉:「没事,志才请客,嘉结帐也是一样的。」 那说书艺人越说越不着调。 「是夜,红衣女踏着月色,和情郎幽会,不慎踩到雨后积水,鞋袜全都湿透,索性脱下鞋袜,赤足行走。郭奉孝怜惜佳人,伸手入怀,取出一条七尺长的紫绫汗巾子,一剑斩成两段,赠予红衣女包裹玉足……」 戏璕突然被茶水呛住,轻掩着唇,一阵咳嗽。 典韦望着郭嘉,神色古怪。 郭嘉扶额:见鬼的七尺长的汗巾,谁会用那么长的汗巾?拿来上吊都嫌太长!神他妈的红衣女,那天一起散步,踩到水坑里的人,是女装的戏志才! 具体情况是这样的:郭嘉见到一身戎装的戏志才,提议他戴上面具。于是他们一起前往濮阳城的齐物阁。戏志才从一堆精美的面具中,挑选了一张银色七星狐狸面具,和一张紫金蚩尤鬼面。 当天刚好赶上阵雨,他们留在奇物阁中避雨,戏志才去雅间脱下甲冑,换上女装。郭嘉一时兴起,还仿照后世的唐妆,用朱红色口脂在戏志才的眉间描了梅花花钿。 雨后空气清新,仲秋刚过,皓月当空,两个友人结伴散步,戏志才戏嚯郭嘉浪得腰疼,一番互损过后,当街打闹起来,戏志才一不小心踩进积水坑,鞋子里灌满泥水,干脆脱鞋,郭嘉想到明天就要随军出征,怕戏志才着凉,拔剑削下深衣直裾的下摆,让他拿去裹脚,搀扶着他回府。 茶楼中的客人纷纷起闹,或赏钱,或赏物,要听后续。 说书艺人:「于是郎情妾意,灯下相拥,郭奉孝取出十斛明珠,奉给红衣女置办妆奁……红衣女婉转承欢,脂凝暗香,钗横鬓乱,敛眉含羞,轻把郎推:闻君素来薄倖,纵故作、裊裊娜娜折腰步、媚君心,不知能得几时好?那郭奉孝枕上颠狂,戏言:自古折腰谄媚、曲意逢迎权贵之人,多如过江之鲫,他们都是俗人。不似我这浪子,只为美人折腰,你想得几时就到几时……」 红衣女问的是:将来会不会被情郎薄倖辜负?郭奉孝答覆的「想得几时就到几时」却是一语双关,调戏佳人今夜想到几时,将来想让他侍奉多久,满堂茶客闹笑。 郭嘉偏过头开玩笑:「志才,听见没有,十斛明珠你就投降。」 戏璕徒手将茶托噼成两半,掷出一半,不轻不重地砸在郭嘉的怀中,目光锐利如刀:「谁投降?你再说一遍?」 郭嘉:「我投降,侠士饶命~」 典韦看看郭先生,又看看戏先生,感觉好像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 说书艺人端着漆盘上前讨赏:「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 戏璕:打赏是不可能的,砸场子的心都有。 郭嘉放一把五铢钱在漆盘上,尽量平和地说:「那个,郭奉孝生在阳翟郭的旁枝,祖上十八代都没有封侯的,不要沾同宗的光,这样不太好。」别的事都可以不计较,唯独祖宗不能乱认。 说书艺人:「不懂别瞎扯,不是亲侄子,郭公房(郭禧)能当眼珠子一样护着?」 这一次征讨袁术,郭嘉充分体验到战争的艰辛。 三逐袁术,最远的一次,他和戏璕带领先锋部队,驱逐着袁军,疾行一百一十里,这应该是步兵的极限了,而且士兵休息的时候,他和戏璕还要继续强撑着,戏璕安抚当地的官民,他处理军务。 袁术的军队,就是在这样的消耗之中彻底崩溃。郭嘉可以肯定:袁术麾下残存的士兵,这辈子都不会再有勇气和曹军对抗。 第105页 不过,郭嘉也付出了一点小代价,长时间骑马奔驰,他腰酸背痛,大腿内侧都磨破了皮,时常出血,仍然要在人前保持住良好的精神面貌,以及从容的风度。大部分士兵都看着他呢。 郭嘉永远不能在军中流露出疼痛、疲惫等负面状态,因为他是这支军队的灵魂人物之一,是很多快要坚持不住的人的精神支柱。 他必须稳住。 估计戏璕的情况也差不多,他俩心照不宣,谁也没提。 一直到从鄄城的茶楼里出来,住进曹操体恤下属、特意安排的民居里,郭嘉关上门,猫在卧房中,才毫无形象地滚倒在卧榻上,发出忍了一个月的心声:「正史上,曹老闆连着两位负责军务的智囊都短命,我敢打赌,一定是过劳死!」 已经能遥遥望见苍穹之下,古老的濮阳城矗立在日影中。 大军凯旋归来的这一天,没有鼓乐,没有夹道欢迎的人群。目力穷尽处,可以看到二十多个小黑点,黑点越来越近,越来越大,是州牧府的幕僚。 荀彧迎接曹操的仪式,十分简朴,远不及上一回,万潜带领着上百名兖州大小官吏的欢迎仪式热闹。 不过并没有人不满意,因为荀彧亲自出迎二十里,还带来食物慰劳三军。并且非常贴心的考虑到他们路途劳顿,思念家人,把庆功宴安排在明日申时。 这就意味着:所有人都能先回家,好好休息一晚上。可以说,是很用心很实惠的迎接。 郭嘉在寒风中吹了半日,脸皮和手指都已经冻僵。 他接过荀彧递来的酒囊,拧了几下都没拧开,最后还是荀彧替他打开酒囊。 郭嘉仰头,勐灌了几口烈酒,热辣辣的酒液,从喉头一路烧到心窝,又扩散到每一处感官,全身都暖和起来。 这酒居然还是温的! 这时,郭嘉被冻到罢工的鼻子也渐渐恢復嗅觉,酒囊上沾染的香气十分浓郁,显然是被荀彧裹在怀中,才会这么香,递到他手里还是温的。 这温度直达心底。 郭嘉压低声音:「文若,我要以身相许。」 荀彧不好色,独好郭嘉。当天晚上,他把郭嘉堵在卧房,「奉孝,你睡了吗?」 郭嘉耍赖:「已经睡着,不准过来。」 荀彧暗暗好笑:「如果我没记错,你下午才说过,要以身相许?」 「没印象,可能是……酒后失言?」郭嘉当时感动,但这会儿只想选择性失忆,蒙头大睡,在硬邦邦的行军榻上艰苦朴素了两个多月,自家的软榻简直不要太舒服。 荀彧已经听过「郭奉孝三逐袁术」的添油加醋版本,知道郭嘉需要休息。 他只不过想看看这人,确认他安好。 在卧榻边静坐了片刻,荀彧轻轻替郭嘉掖好被角,正要熄掉灯火,退出屋子,却瞥见郭嘉换下来的亵衣上,有一小片斑斑点点的污迹,像是血痕。 作者有话要说:註:红衣女在第57章 ,左慈给红衣女郎看相。鱼丸据说是秦始皇时期发明的美食。花钿据说是南朝时期发明的,盛行于唐。郭嘉只是一时兴起,模仿唐时流行的梅花妆,请勿考据。 第63章 荀彧拿起亵衣,在自个儿的身上比了比,是大腿内侧的位置。他一时有些心慌,「奉孝这次随军,受伤了?」 郭嘉:「没有。」 荀彧这时已然隐约猜到:可能是连续长时间骑马的擦伤。他转身取了药膏,又回到卧榻前,将被子掀开,俯身解郭嘉的衣带。 郭嘉迷迷煳煳,感觉身上一轻,盖得好好的锦被没了,寝衣也被人拉扯着,他下意识伸手按住,「真没事,文若也早点歇息。」一上来就脱人家睡衣,敢不敢尊重一下隐私啊。 然而荀彧并不松手,眼睛一眨也不眨,定定地凝视着他。 对视数十秒,郭嘉略窘:「特别丑,你不要看。」 荀彧拨开他的手,坚持将寝衣扯到一边,轻柔地替他涂抹药膏,极其认真地说:「无妨,你我本当一体,不分彼此,有什么难为情?」 郭嘉:「文若,娶不到妻室不是没有原因的。这种时候,明明应该说,『一点也不丑,你最好看』。情人眼中,再丑都是美人,钟离春(丑娘娘、钟无艷)也是西施。」 荀彧:「……一点都不丑,但新伤叠旧痂,有点吓人。」 他想到这人惯会讨女郎欢心,有点不是滋味,一不留神手上没个轻重,郭嘉的腿哆嗦了一下,幅度十分微小,如果不是挨在一起,根本无法察觉到。 荀彧心疼,忍不住唠叨:「在你的行囊中放了伤药,为什么不知道用?出门在外,要好好顾惜身体……」 郭嘉不吭声,闭着眼装睡。 他说荀彧娶不到妻室,只是调侃。荀家文若不知是多少女郎的春闺梦里人,每次出现在大街上,都能扰乱市集的秩序,所有人都只顾着看美男子,挑担的大叔忘记扁担,织布的妇女忘记织布,老人拄着手杖停下脚步,小儿忘记玩耍,围观痴望,堪称男女老少通杀。 荀彧的未婚妻唐氏,在一次宫变中失踪,于是他的婚事就这样拖着,至今未娶。 郭嘉派人查过,据说大宦官唐衡生前树敌无数,在他死后,家属接连失踪。和荀彧定亲的那个唐氏女,可能是不愿意寄人篱下,没有来找未婚夫寻求庇护,而是隐姓埋名,大隐隐于市,和一个贴身侍卫甜蜜同居。 第106页 心疼文若,一个这么优秀的男人,居然被未婚妻完全忽略。 天寒,炭盆熄灭之后,除了被窝里,哪儿都冷。某人睡前说抱着睡不着,不让荀彧抱着,睡着之后,又本能地向热源靠近。 黑暗中,荀彧看着像猫一样翻了个身、贴上来的郭嘉,心中最柔软的角落又动了。 庆功宴上,曹操闻到郭嘉身上有荀彧的衣香,正惊疑不定间,戏璕上前敬酒,身上也有荀彧的衣香,还更浓郁一些。 曹操:「……」这几个颍川同乡私下里,都在干什么? 不过现在,曹操没心思琢磨这些。长安那边传来消息:他派去朝见天子的使者王必,先在河内被张扬扣住,好在过了几天,就被新任的河内太守张辽释放出来,张辽还带兵护送王必,一路送到长安城外。 曹操无端欠了张辽一份人情,却感觉良好,主要是河内太守主动示好,这种事倍儿有面子。 然而王必依然没能顺利地见到天子,他刚到长安,又被李傕和郭汜给扣押起来。 一天接不到天子的正式任命诏书,曹操这位兖州牧就一天无法正名,名不正,言不顺,就难以获得兖州本地士族的认可。 这是一个有点严重的问题。 曹操将王必的书信递给荀彧,荀彧看一眼,不疾不徐地说:「无妨,彧上个月曾修书一封,给钟元常(钟繇),托他帮忙周旋,事情这几天就会有转机。」 钟繇,颍川长社人,现居长安,官拜黄门侍郎。这是六百石的小官,但属于天子近臣,每日出入尚书台,传达天子诏令,要是搁在太平时节,是位卑权大的官,现在么,全看家族实力,像钟氏这种望族,别说当黄门侍郎,就是当个布衣,说话也管用。 荀彧曾多次夸赞钟繇:人品极佳,才学出众,书法当世一绝。曹操也久仰大名,只恨无缘一见。 还有另一件事,毛玠新官上任三把火,一连撤掉五六个小吏,什么贪污的、买官的、欺男霸女的、不能胜任职务的,通通赶下台。不仅免去官职,还要挨个儿依法治罪。 这事本身没有问题,毛玠做得非常对,譬如兖州刺史部的那种连字都写不利落的书佐,留着干嘛?曹操看见一回,就嫌弃一回。 但这些人,都是兖州的士族子弟,属于有后台的关系户,毛玠把他们撤掉,换上寒门学子来接替他们的职位。引发了兖州的三级地震。 譬如此刻,曹操回兖州的第一个休沐日,直接被一群兖州本地大族的族长围在中间,一个个情绪激动,都在找他讨说法。 先前,曹操一直在极力避免事情发展到这一步。他自封兖州牧之后,昔日的心腹属下,全都安插在东郡,其中夏侯惇被任命为东郡太守。兖州其他各郡的官吏都基本维持着原样。 也就是说,除了东郡之外,兖州其他地方:陈留郡、任城、泰山郡、济北国、山阳郡、济阴郡、东平郡的各位太守,以及这些太守麾下的郡级从事官,几乎被全员保留下来,没什么明显的人事任免。 只有直属于曹操的幕僚、也就是州级从事官的人员变动比较大,都换上了最得力的人,比如荀彧、郭嘉、戏璕、程昱…… 毛玠上任后的这一番举动,等于是在和兖州士族宣战:以后只要是兖州的郡县,太守以下的官吏,人事任免权利都归曹操! 从国法上讲,这样也没错,州牧军政大权一把抓,兖州境内的小吏,兖州牧当然有权随意任免,但事实上,从光武帝依靠豪族中兴汉室开始,这项权利就牢牢地把持在地方豪族的手中,至今,已经有一百六十多年! 那曹操敢不敢虎口拔牙,收回这项权利?敢不敢开这个先河,启用寒门学子呢? 答案显然是肯定的,因为曹操自己也不属于士族阶层,他用人的原则很简单:只要有才就行,哪怕品德上有些小缺陷,只要不是无视国家法度的行为,都是可以接受的。毕竟郭嘉和戏璕的名声就都不怎么样,但如果没有这两个人替他谋划,收服百万青州黄巾,他根本无法在兖州这种四战之地立足。 毛玠是曹操提拔的治中从事,而治中从事的本职工作就是:主管一州官吏的任用、升迁、调转。 所以毛玠完全有权利撤换那几个小吏。 曹操决定力挺毛玠,但他就一张嘴,说不过一群士族族长,有必要找个帮手。荀彧作为世家子弟,肯定不会支持他任用寒门学子,曹操一跺脚,小声吩咐家僕:「立即去请郭先生,一定要快!」 不多时,郭嘉施施然走进正厅,也不寒暄,噼头就问:「请问诸君聚集在此间,为郡中的小吏喊冤叫屈,是为私,还是为公呢?」 万氏家主反问:「为私怎么讲,为公又怎么讲?」 郭嘉一本正经:「若是为私,包庇贪官恶吏,传出去有损诸君的声誉,恐怕会让家族蒙羞。若是为公,官吏的任免赏罚,皆须依照汉律,国有国法,岂容诸君独断专行?」 一众士族族长:这是哪冒出来的后生,好一张利嘴!把他们的话都堵死了,除非他们要保的那个人没犯法,或者毛孝先(毛玠)检举不实,他们才有理由再闹下去。 然而他们想保的人要是没问题,那才是怪事。毛玠也是一个非常公正的人。 众族长进退两难。 好气哦,想骂人。 第107页 陈氏家主:「敢问汝是何人吶?」要是身份一般,能当出气筒最好。就算是高门子弟,也要给他一个下马威,让他知道:兖州人不是那么好欺负的。 郭嘉潇洒地抖开摺扇,边摇扇子边说:「晚生是山野之人郭嘉。」 一众士族族长:颍川第一浪子!就说嘛,哪来的疯后生,大冬天的,拿一把扇子,看起来真他娘的冷!这位的名声,还是别招惹他为好,万一骂不过……他们不怕君子,就怕疯子。这个郭奉孝又疯又浪,真心惹不起。能一口气追着袁术的大军跑一百一十里的人,那绝对不是一般的狠人。 今年,濮阳城的第一场雪格外大,一开始是下雨,后来渐渐变成飘雪花,纷纷扬扬下了一夜,早上一出门,四下白茫茫一片。 颍阴荀氏的影响力,比曹操想像中还要大得多,袁术的军队一撤出豫州,只凭荀彧这块金字活招牌,一个月之内,豫州颍川郡的官吏纷纷倒向曹操,忠诚度居然还很高! 颍川士子多如牛毛,曹操麾下,一时间人才济济。 若不是天子蒙难,荀彧这样的人物,是不可能为曹操效力的。现在,他们有一个共同的理想:匡扶汉室。正在达成第一阶段的目标:拥重兵,营救小皇帝刘协。 兖州已经在手,半个豫州也纳入囊中,只要再拿下徐州,解除来自东面的威胁,就可以去迎接圣驾,重立宗庙。 他们共同的理想,已经快要实现第一步,曹操却莫名地烦躁:救出小皇帝以后,小皇帝能够容忍他这个权臣的存在,君臣和睦,重复周公辅政的佳话吗?对荀彧来说,他还算主公吗? 出于某种特殊的心理,曹操再次要求荀彧给他举荐一些人才。 荀彧罕见地踌躇了一下,「确有一人可堪大用,是彧从兄之子,名攸,字公达,荀攸被任命为蜀郡太守,由于道路艰险,无法赴任,现如今,滞留在荆州……」他突然顿住,没有再往下说。 第64章 曹操一听是荀攸,非常期待,他见过荀攸,「可堪大用」这四个字,一点都不夸大。 荀彧刚刚有点迟疑,莫非是举荐族侄,他觉得不好开口?曹操立刻发出一粒定心丸:「文若,孤相信你的眼光,你看着合适的人,必然是极好的。孤要给公达(荀攸)写信,与其在荆州虚度光阴,还不如来兖州治理一方。」 荀彧优雅地谦虚了两句。 举荐自家大侄子,这很容易被认为是在徇私。不过荀彧心中坦荡,他刚才踌躇,是因为荀攸现在的状态。 荀攸的妻子传来消息:荀攸在荆州,终日闭门读书,不跟任何人来往,几乎不愿意开口说话,那种感觉就像是:他独自待在一座孤城之中,拒绝任何人靠近。 看来在长安诏狱里的那段日子,那个让何颙崩溃自尽的未知事件,也同样是荀攸的梦魇,他至今都没能走出来。 这时,曹操派去长安的使者王必传回消息:李傕和郭汜原本打算扣留他,并且驳回曹操的请求,毕竟曹操参加过关东讨董联盟,跟那些董卓的旧部是有过节的。 幸好黄门侍郎钟繇劝解说:现如今,天下英雄大多拥兵自重,割据州郡,只有曹使君心念汉室,如果不接受曹使君的请求,恐怕有失众望,以后谁还会派人朝见天子?没有人朝见天子,就等于没人承认长安的朝廷。 李傕和郭汜觉得这话很有道理,让三公拟旨,封曹操为兖州牧。 又有客居河内的兖州济阴郡名士董昭,仿照曹操的笔迹,写信向李傕和郭汜示好。河内太守张辽还准备了丰厚的礼物,和董昭的信一起送给李傕和郭汜。 于是,李郭二人对曹操的态度彻底发生转变,那什么,有过节也是可以化敌为友的嘛。他们用金帛赏赐曹操的使者,并且承诺:长安城的大门,永远对曹操敞开。 这就意味着:以后,曹操可以和长安朝廷保持友好往来,随时都能和小皇帝刘协取得联络。 多亏了那些帮助曹操的人,才能有这样的好局面。 钟繇是颍川人,与荀氏交好,愿意出力。董昭出生于兖州大族,曹操承了他的人情,必定会对他的家族有所回报,也亏不了。张辽是并州人,在董卓死后,趁乱占据河内,与曹操一点交集都没有,这般献殷情,委实有些奇怪。 曹操狐疑:「那张辽为何要数次相助?」 荀彧的唇微微一抿,似乎想笑,又及时忍住,说:「张辽这个人没什么野心,他与奉孝是结义兄弟,或许有意投奔主公,也未可知。」 曹操大喜过望:「奉孝怎么不早说。」 他派人带上名犬、良驹、金冠、锦缎去答谢张辽。和张辽这类武将结交,赠送犬马金帛最实用。至于钟繇和董昭,却不太好直接赠送财帛,只能以后再说。 后世普遍认为:把放假制度写入律法,是从汉朝开始的,汉律有明确的规定:官吏五日一休沐,冬至和夏至各放假五天……岁旦(元旦)百官朝贺,连休三天。 但事实上,东汉的皇帝十分富有休闲精神,从刘志(汉桓帝)开始,汉律根本约束不了这些贪图享乐的皇帝,所以一连几十年,新年假期能从冬至前后持续到正月十五。在这期间,官员只要轮流值守就可以。 而且汉朝的风气,根本不提倡节假日加班,想奉献敬业精神行不行呢?最好别,因为上官有责任规劝在节假日办公的下属,让他立刻回家,去庆贺节日。 第108页 当下,虽然是特殊时期,曹操依然保留了这个习惯,所以郭嘉已经接到通知:新年贺岁,他将迎来长达二十六天的假期! 郭嘉:第一次觉得主公英明神武。 这也是各种伤寒、疫病的高发期,所以郭嘉这两天都在城外,巡视军营,并且针对新年长假,对军中的各项事务作出安排。 一、下雪期间,士卒不用操练战阵,但每日的晨跑,和军体拳等训练不能间断,必须保持良好的体能。 二、军营卫生、个人仪容依然会定期检查。注意保暖、喝烧开的水……如果有咳嗽、发热之类的伤寒症状,由军医单独隔离治疗。 三、冬至日前后,曹使君将亲自慰问阵亡、伤残的将士的家属,并发放抚恤金。如果谁家中有困难,可以上报,由各营的将领统一解决,解决不了的,还有曹使君为大家做主。 四、士兵可以分批休探亲假,但所有人在正月十五之前必须回到军营…… ……今天说话太多,郭嘉的嗓子都有点哑,回去的路上,他抱着手炉,坐在马车中养神,听着车轮碾过凛冬的积雪,发出细微的咯吱咯吱声。 时下的冬衣有点漏风,御寒保暖的效果实在不怎么样,所以下雪期间,所有百姓都待在家里「窝冬」,基本不出门。军队也不得不停止操练战阵。街上的行人寥寥无几,一个个瑟缩着赶路,整座城都进入半休眠的状态。 这是一年中最悠闲的一段时光,闲到什么程度呢? 连荀彧的案头,最近都没几封文书需要处理。 曹操还邀请几位心腹幕僚,以及诸位武将,明天去泡温泉,可以带上妻儿家眷一起。 郭嘉回府,第一件事,依然是去看看小奕儿。小孩子长得贼快,他出征前才让府上的绣娘裁制的冬衣,现在已经短了半寸,不过新的衣裳也已然裁好。郭嘉还自制出一个拨浪鼓,逗着儿子玩耍。 郭奕确实有些像他,早慧。走路不算早,但说话很早。小小的一丁点,换冬衣的时候还要念叨「九月授衣」,刚才居然还对讲故事讲重复的奶娘翻了一个白眼。 左俭微笑:「这白眼翻的,跟公子当年一模一样呢。」 郭嘉:「……」他小时候哪有这种坏习惯? 托前任兖州刺史刘岱的福,兖州的「度假山庄」醴泉苑,就建在郊区。 醴泉苑把山中的温泉圈入院墙之内。据说一共有十处天然泉眼,三十多个人工修建的温泉汤池,里边水汽蒸腾,浓雾形成天然屏障,是一个泡澡休闲的好地方。 关于曹操特意交代,可以带上家眷泡温泉这件事,只有一部分人不介意带着妻妾。毕竟曹操好色是出了名的,前不久还强纳了边让的妻子。另一部分人的内心深处,都在尽量避免把女眷领到曹操的面前。 所以,当郭嘉轻裘缓带,领着典韦、外加三个厨子和几个侍从,姗姗来迟,步入醴泉苑中的时候。一度怀疑他是误入了什么少年儿童託管中心。 大大小小、高高矮矮、胖胖瘦瘦,清一色的男孩子在前院里玩耍,射箭的、下棋的、蹴鞠的,还有打架的,热闹非凡。 原来,除了曹操带着丁夫人和小妾卡氏。文臣就只有新来的治中从事、毛玠带着正妻,其他同僚,都像事先约好的一样,各自领着两三个半大小子,也不知是儿子还是侄子…… 武将大多属于不介意带着妻妾一起来的那一部分人,问题是,这些武将家中的女眷不在濮阳城,他们通常只把儿子或者侄子带在身边。这年头,律法也没规定不能使用童工,小一点的才十三四岁,大一点儿的也就十七八岁,就开始做些杂事。 还有个别的武将,比如赵云,至今未娶。 一想起当年在扶沟雾烟山,每次有女郎含羞带怯地给赵云送饭,赵云看都不看一眼,那种不解风情的榆木疙瘩样儿,郭嘉就揪心,这货堪称凭实力单身的典范。 总之,整个前院,压根看不到女郎。 程昱的小儿子程延看见郭嘉,特别兴奋,冲上来,扯着嗓子大喊一声:「奉孝叔叔!」 话音刚落,一群半大小子围上来,颇有些后世群众在动物园里围观大熊猫的架势,还有少年郎把手中的长弓递向郭嘉,希望他射一箭,让大家瞻仰一下他「三逐袁术」,一箭射落袁军帅旗的风采。 还好程昱的大儿子程武上来替他解围,将拓木长弓接了过去。 郭嘉:我一个连弓都拉不开的文弱书生,为什么总要让我射箭?我太难了。至于袁术的帅旗,是袁军逃跑途中太慌乱,丢到地上的。要真有人能隔那么远射落帅旗,直接给袁术一箭,岂不是更省事? 他轻咳一声,语重心长地说:「嘉不过一介书生,三逐袁术的是曹使君,流言止于智者,你们看,嘉哪点像一箭能射两百步的人?」 一众半大小子:「哪点都像!」茶馆酒肆,天天都有俳优在讲述这个人的战场传奇,百闻不如一见,这位颍川智士风度翩翩,仪容卓绝,确实让人心折。 郭嘉决定,为了引导这些未成年正确看待他的箭术,他要给这一群半大小子讲一个笑话。 从前有个小将,征战沙场,眼看就要被敌军斩杀,突然冒出来一位神仙,帮他打跑敌军,救了他一条小命。 小将拜谢神仙的救命之恩,心中疑惑:神仙为什么要救我这种小小的裨将呢?难道我天命不凡,前途无量?他就追问那个神仙救他的原因。 第109页 神仙说:我是靶子神,此番前来相助,是想感谢你,你在演武场上练习箭术的时候,从来都没有射中过我的身体。 一众半大小子狂笑。 郭嘉:「嘉也是靶子神乐意保佑的那种,真的。」这个靶子神的笑话出自《笑林》,是明朝的书,郭嘉已经记不清原文了,反正被他扭曲改编之后,大概就是这么个意思。 吩咐厨子和侍从留在前院,把杏仁酥和雪片糖分给这些小辈。 郭嘉带着典韦,跟在曹操派来带路的小厮身后,穿过月洞门,身影渐渐没入薄雾之中。 第65章 厅堂内,铺设着豪华筵席,陈列着酒尊和俎几(切肉的砧板)。 还没开始上菜,武将那边围坐了一圈,喝酒划拳。 典韦也加入其中,很快就在赵云的带动下,和一众武将打成一片。郭嘉想起伯父,想起还在东郡、不能擅离职守的赵昂,薄唇微微抿起。又将迎来一个亲朋故旧,各自南北东西的新年,且珍惜身边的人吧。 文臣这边正在行酒令,三三两两的坐在一处,闲停茶碗,猜测钵盂之下覆着什么物件。原来他们是在玩射覆游戏,射覆堪称行酒令的老祖宗,游戏难度比较高,一般人玩不转,在后世还一度失传过。 郭嘉没看到曹操,可能正在后院的哪个温泉汤池子里泡着。 倒是有一位意料之外的熟人在席上坐着,是颍川名士胡昭。在胡昭身后,还侍立着一个素衣少年,约莫十三四岁的样子,面部线条有点冷硬,显出几分傲气。 郭嘉一入席,立刻被胡昭打趣:「奉孝来得最迟,该罚。」说完,胡昭、戏璕等几个同乡一拥而上,不容分说,灌了他一杯醇酒。 荀彧在一边静静地看着,唇角微微上扬。 在胡昭的示意下,他身后的少年走上前,躬身向郭嘉行礼,自报家门,原来是河内司马懿。 郭嘉立即想起演义中有关司马懿的经典描述:有鹰视狼顾之相。 然而,面前的少年相貌平平,没什么特别出奇的地方,只有目光异常犀利,看人的时候,就像雄鹰盯着猎物一样,确实有点鹰视的味道。不过,这厮的头真的能旋转一百八十度,不转身就直接看向身后? 司马懿用锐利的目光、将眼前风仪出众的文士从头看到脚,又从下看到上,用变声期的少年特有的公鸭嗓子问:「阁下就是颍川第一才子郭奉孝?」 郭嘉收起唇边的笑意,正色说:「的确是颍川第一,不过不是第一才子,而是颍川第一浪子,嘉这个名号来之不易,你万万不能记错了。」真是没有被生活毒打过的少年,「第一」这么狂妄的词,能随便乱扣在别人头上吗?颍川的才俊何其多,你这是坑我呢。 司马懿:「……」 众人一阵闹笑。 胡昭举杯相邀,和郭嘉隔着食案对饮。 程昱笑道:「孔明(胡昭的字)莫不是想把奉孝灌醉,好让他输给你的得意弟子?」 胡昭略有些得意地一扬下颌,「射覆,就剩奉孝还没射。」 原来这次的射覆游戏,胡昭是行令官,轮到司马懿覆,他用铜钵盂覆住一样东西,满座智者,居然没有一个人猜中,全部射空。 戏璕塞给郭嘉三枚铜钱:「郭半仙,我们的一世英名,全靠你了。」 郭嘉淡淡瞥他一眼,不紧不慢地问:「如果猜中,有什么彩头?」 胡昭:「三份手书,让昭写什么都成。」 胡昭的书法,也是当世一绝,和楷书鼻祖钟繇并称「胡钟」。后世有个说法叫:胡肥钟瘦,各擅其美。 写什么都成?郭嘉:孔明老兄,信不信让你抄一本《史记》?还只算一份手书。 他凝神占了一卦,卦相显示:里面的东西呈现绿色,可能是玉石质地的贴身之物,跟骑射有关。 郭嘉微微沉吟一下,笃定地说:「莹莹翠玉,童子佩韘。」 「佩韘」就是佩戴在手上的扳指。 司马懿露出惊诧的神色,伸手揭开钵盂,底下赫然是一枚颜色翠绿的玉扳指。郭嘉猜得相当准确,赢得彩头。 胡昭此番来兖州,随身携带着一封血书,颍川郡所有在战乱之中倖存下来的官吏,都咬破食指把名字写在白绢上,委託胡昭,让他拜见曹操,请曹使君开春以后,第一时间派出军队,清剿颍川境内的乱兵和流寇,让家乡恢復安定。 然而若依曹操的心思,他肯定更想先攻打徐州,所以他刻意避开,没有接见胡昭。 胡昭跟几位同乡叙旧,多饮了几杯,看曹操始终不来,居然在筵席上,当众哀哀哭泣。 郭嘉有种直觉:这是一个心机大叔的眼泪攻略,偶尔用上一回,效果还是有的。 不出片刻,曹操就一身官服,出现在酒席的主座上。 胡昭含泪展开血书,跪地陈情,言辞恳切,闻者无不动容。 谁不希望家乡恢復和平安定呢?郭嘉和荀彧对视一眼,又移开目光,认真观察着曹操脸上细微的表情变化。估计曹操是泡在温泉里,刚洗过头,来不及等头髮晾干,就束髮戴冠,头髮还在滴水。 这样很容易得头风病的,想到史册上记载,曹操时常头风发作。郭嘉走到戏志才身旁,一把将他的汗巾子扯出来,递给曹操,示意主公擦头髮。并且成功地收穫戏志才的一记白眼,以及曹操的懵逼一瞬间,随即点头一笑。 第110页 胡昭:「曹使君点头,就是答应了。」 曹操的眼神陡然变得兇狠,右手按上剑柄,森然问:「孤答应你什么了?」名士,曹操见过不少,名士中的无赖,还是头一回领教。 一股让人不安的戾气瀰漫开来,四周陡然一静,于是,郭嘉发出的轻嘶声就格外引人注目。 曹操松开剑柄,面色稍缓:「奉孝,有话但说无妨。」 郭嘉微拧着眉:我没什么想说的,司马懿他掐我!好疼! 他调整了一下情绪,声音和煦:「徐州虽然富庶,也不过一州之地。汝颍自古多奇士,若先安定颍川,得智士能人忠心辅佐,何愁天下不定?」 曹操盯着郭嘉,直盯到他心中发毛,忽然拊掌大笑:「好,就先平定颍川的流寇。」这样,他麾下这些颍川智囊,应该不会再有二心吧? 宴后,曹操府上的管事给众人安排住宿。 温泉度假计划一共三天,第一天,众人陆续入住山庄,申时集体宴饮。从第二天开始,就可以自由休闲。 曹操的小厮负责引路:「郭先生,您就宿在这里,老爷说先生善饮,特意准备了上好的银碳,这样碳盆不生烟气,用来温酒最好。」 郭嘉的目光扫过边上的彩绘漆盘,双份酒具,一壶热茶,五样小点心拼成一朵梅花形状。不卑不亢地道谢。 不得不说,那个刘岱真会享受,他修建的这处便宜了曹操的山庄,占地颇广,房屋高低错落有致,还养着一群鹅,开了几片菜地,植了好大一片梅林。 可能是温泉边上,比较暖和的原因,梅树已经含苞待放,能看出是重瓣的红梅。 依山修建的露天温泉汤池,可以一边沐浴,一边赏雪赏梅。汤池边上还有石头几案,可以摆放美食和一些杂物。十几步之外就是雅舍,在里边小憩片刻,或者流连几日都没问题。 少顷,侍者来送夜宵,先行礼询问人数,典韦说两个人。便有小厮抬来两张食案,侍女来回穿梭,依次摆下双份酒食,每份八样:酱驴肉、酒糟鱼、桂花鸭、芝麻胡饼、蜂蜜桃条、腌橘子…… 这时节,市面上也弄不到新鲜蔬菜,这些东西,一大半都是按照郭府流出的菜谱准备的,算是流行的美食,等闲俩个壮年男子都吃不完,然而,也就刚好够典韦一个人敞开吃。 等小厮和侍女全部离开,郭嘉拿起火箸在炭盆里拨了拨,拨出一个坑,从随身空间中取出几个山芋,放在炭灰里煨着。 郭嘉分享吃货心得:「这东西煨上一个时辰,又香又面。」 「先生快放下,让俺来,您别做这种粗活。」典韦喜滋滋地抢过火箸,低头拨着炭灰,把山芋埋在下边。 细皮嫩肉的公子哥,竟然喜欢琢磨菜谱,还常常替护卫准备食物,不是说「君子远庖厨」,士族子弟从来不插手这些庶民的活计?不过郭先生捣鼓出来的小菜,有时候很好吃,有时候味道诡异,让人咽都咽不下去。 今天这个煨山芋,是真的又香又面,还是…… 典韦正在琢磨着,头上蓦地被扇子轻轻敲了一下。他转头,就对上郭嘉和煦的微笑:「典君且在这里沐浴,饮食器物可以随意取用,不必拘束。嘉去访友,若有人问起,照实说就行。」 暮色降临,郭嘉独自走入氤氲的雾气之中,缓缓前行几十步,大约是走到了两个院落之间的空地上,这地方比较开阔,基本没什么水汽,视野相对清晰,能看见远处薄雾之中,一角素雅的浅紫色衣裙在风中一扬,又消失不见,郭嘉快步上前,是荀彧的侍女杜衡。 「郭先生请,婢子为您引路。」 「有劳。」 荀彧有轻微的洁癖,所以曹操特意给他留了一处僻静的汤池。 悠闲的午后,一株早开的寒梅,红艷艷的花枝映着银装素裹的冬景,分外妖娆。 香几上青雀古铜炉,燃着龙涎香饼。 郭嘉解下轻裘,递给侍女,随手端起案上的茶碗,先抿一小口,不烫,就一口气牛饮下去大半碗。然后对上欲言又止的荀彧,才发现荀彧正在替他斟茶。 他刚才喝的,是荀彧的茶。 用过茶点,荀彧去温泉汤池中泡着。伴随着汩汩的泉水声,墨色的长髮和玉色的肌肤在水雾之中时隐时现。 郭嘉脱掉鞋袜,赤足站在汤池边上,用脚试了试水温。有温泉的热气熏蒸着,两丈之外就是皑皑白雪,也不觉得冷。 第66章 「公子只应见画,此中我独知津。」 这人,这景,让郭嘉有一种画下来留作纪念的冲动。然而,他要是真画一幅荀文若沐浴图,怕不是会被荀家人拍死,还有百分之百的机率,被荀彧的小迷弟陈群提着剑追杀。 从昨天晚上到此时此刻,无论郭嘉,还是荀彧,都没有和对方说过一句话。 他们闹别扭了,很严重的那种。 昨晚,郭嘉写了一份文书,希望改革选官制度,建议曹操通过考试选拔官吏,就是在现行的察举制和徵辟制之外,再增加一个当官的途径,通过笔试、面试、试用期筛选官吏,三项考核都达标,才能授予官职。 其中笔试包括:公文写作、汉律、诗书经史,外加偏重于时政和治理民生的策问。还有一个加分项:射御、礼乐、耕植、术数、军务五选一,随便参加哪个都行。 第111页 选拔,选拔,选的对象是没有官职在身的士子,拔的对象是下级官吏。 至于为什么只选拔士族子弟,而不是像后世一样,只要身家清白的读书人,都可以通过科举考试当官?因为这是东汉,士庶不通婚,良贱不通婚的东汉!郭嘉自问没有能力一个人挑战整个时代。 饭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先调整一下汉律中的选官制度,增加一项,其他的,以后再慢慢改变,当然,郭嘉只想尽可能的发展生产力,提升物质水平,丰富精神世界,让生活更美好。并不是要搞什么脱离时代的改革。 哪怕是这样,也遭到士族的领军人物、荀彧的强烈反对。 荀彧的门第首先就不容许他支持这种跳过世家大族,直接选拔人才的新制度。而他对汉室的忠心,促使他维护大汉的律法,包括汉律中的选官制度,坚持以察举制为主,徵辟制为辅,把品德作为衡量人才的第一标准。 所以,尽管荀彧认为「考试」的内容挺全面,这样确实有助于选拔实用的人才,但他依然非常严肃地要求郭嘉销毁文书。这东西一旦递到曹操的手中,要是没被採纳还好,万一被採纳了,郭嘉势必成为世家大族的眼中钉,肉中刺,「必欲除之而后快」的那种。 郭嘉当然知道,要办成这件事没那么容易,但察举制选□□的人才,除去少数像荀彧、荀攸那样的能人,大多数人都有很严重的问题,或者品德高尚,但不会做事,或是只会高谈阔论,不理庶务。或者就是投胎技术好,做官一无是处,或者举秀才,不知书…… 要不是一大半官吏都是废材,派不上一点用场,上回出征,他和戏璕至于忙成狗?就比如张榜安民之类的事,那些投降的官吏就只会在一边看着,能帮上忙的没几个。 荀彧面容端肃:「郭奉孝!你不知道商鞅是什么下场吗?」 自古变法之人,没一个善终的,郭嘉无所谓地说:「旧的制度出现问题,天下大乱,总要有人第一个提出改变,要是真的不得善终,文若,记得岁岁年年,来拜祭故人,在坟头浇一壶酒就行,我不挑。」 他和荀彧有个别政见不合,但以前读书的时候,不会这么明显。 像现在这般情形,大概、也许、可能,就是传说中的冷战?不过荀彧这人一看就不擅长冷战,除了不说话,不看他,一切如常。 郭嘉决定主动结束这场冷战,他宽衣解带,换上轻薄柔软的浴衣,下了两层石阶,站在浅水中踢一下水,朝着荀彧勾了勾手指,拖长声音:「文若~」 荀彧应声而来,半个身子浮出水面,「奉孝一定要留着那封文书,就把彧的姓名也附上。」阻止不了郭嘉,就和他一起。 「别啊,我摸着石头过河,你就留在岸上观望,没准还能在关键时刻,捞我一把。」郭嘉眨眼,飞速地俯下身,掬起一捧泉水,泼洒了荀彧一脸,得意地猖狂大笑。 荀彧透过他松松垮垮的衣衿,望见一大片冰肌玉骨,一点浅浅的粉色若隐若现。 这个时代,还保留着一些原始社会的生殖崇拜,礼教也不像后世那么严格。王侯将相会高调的追求房中术,认为多子多福,并且乐此不疲。《汉书·艺文志》里甚至收录了百八十卷房中术达人的着作。 所以荀彧没那么多忌讳,只讲究一个「乐而守节」,就是行房作乐这种事,要有节制。他看见郭嘉慵懒地勾手指,还以为心上人想和解,要制造情趣鸳鸯共浴,谁知这浪子使坏,泼水捉弄他。 于是,某人正笑着,突然被荀彧牢牢地抓住小腿,拉扯下水,扑腾起朵朵水花。 郭嘉还在懵圈的扑水,想站稳,就感觉到荀彧死死地抵住他,将他挤到石壁上,两个人之间一点缝隙都没留下。荀彧的唿吸喷在耳边痒痒的,问:「硌人吗?」 这声音,跟染了水雾似的濡软,又低又磁,郭嘉被撩到,一时出神,没反应过来,不知道荀彧在问什么,紧跟着,荀彧探出手掌,抚了抚他靠着的石壁。 这一下,郭嘉明白了,这石头长年泡在温泉水中,像玉一样细腻温润,非但不硌人,还光熘熘的滑手。他摇摇头。下一刻,荀彧将他托起来一点,把他的腿牢牢扶住,不让他缩回去…… …… 灵魂隔了一千八百多年的时光,岂止是代沟,郭嘉其实不是很能理解,荀彧这么正经的一位雅士,在这方面为什么这么没节操?比他这个现代人更开放,青天白日的,又把他这样那样。还玩那么羞耻的…… 「你身子骨弱,不能泡太久。」荀彧替郭嘉清洗、擦拭,把他抱进屋里,放在卧榻上,将炭盆移到不远不近,也不碍事的地方,又填装好手炉,用锦缎包着,递给他。 郭嘉抱着暖暖的手炉,像猫一样蜷着身子,往被子里爬。 这段感情,怎么说呢? 原本在郭嘉的意料之外,但后来细细回想,其实早就超过友人的界限,只是当时惘然。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毕竟,有一个人能时时在意他的感受,包容他的小情绪,接纳他的与众不同,感觉真的很幸福。而且,说句没羞没臊的话,他每次也有爽到。 荀彧很戴整齐,立在青玉案前,调出各色彩墨,铺开纸张,勾勾画画,也不知在画什么东西。 郭嘉小憩一会儿,爬起来,披衣去看,是一幅人物立绘,一枝红梅横斜入画,画中之人浴衣松散,慵懒地朝人勾手指,神情和动作都相当勾人。 第112页 第67章 郭嘉:好你个荀文若,我放你一马,没画你的沐浴图,你居然画我的半裸肖像? 当然,某人是不会承认的,他那停留在幼儿园小朋友涂鸦水准的绘画技巧,就算画一个荀彧,也没人能认出来。 荀彧回眸一笑,随即目光中带上一丝轻微的无奈,搁下画笔,伸手将郭嘉的衣襟拢上,颇有些严厉地说:「天冷,去把衣裳穿好。」 郭嘉忽然有一种郭母再生,就站在面前的错觉,怂怂地去穿直裾。 荀彧舀起一瓢清水,倒在铜盒中,洗了洗手,将郭嘉的膝裈(相当于长度到膝盖的裤子)抖开。 郭嘉扶着荀彧的臂弯,把腿伸进裤管之中,再一次感到有点羞耻,什么时候起,他穿裤子还要男人帮忙? 作为一个来自后世的大好青年,郭嘉穿不惯「胫衣」这种东西,毕竟这玩意儿好像是开裆裤的前身,就只有两条裤筒,穿的时候套在腿上,再用带子繫于腰间。也有样式和长筒袜差不多的胫衣,关键是这种内衣坐姿不正就容易走光露鸟,恕他接受无能。 所以他平常都是穿改良版的「裈衣」,齐物阁出品的「膝裈」,和后世的中裤已经非常接近。 曹操新春要嫁长女,他的正室丁夫人昨天就已经提前回府,继续为女儿准备嫁妆。 昨夜,难得曹操身边没有其他女人,然而他也没让小妾卞氏来侍奉,而是独自坐在灯下看竹简。临睡前,还对着一条汗巾子发笑,唱什么「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这条汗巾子颜色素淡,一角绣着雅致的兰草,显然不是曹操的东西。卞夫人一看,瞬间就想到戏志才。 为了讨曹操的欢心,今天上午,她特意远远地观察了一下戏志才,又回到屋里,梳妆打扮,还让侍女弄来一套样式和戏志才的青衣很相似的深衣直裾。 曹操本来想和卞夫人玩点刺激的,但对着、衣着举止都酷似戏志才的卞夫人,他此刻的感受有点一言难尽,忽然很想找人说说话。曹操丢下一句「想出去走走」,连个小厮都没带,就径直去了郭嘉的临时住处。 没让人通报,曹操直接穿过角门,朝着温泉汤池的方向走。前方隐隐传来 水声,似乎有人正在沐浴,隔着白色的雾气,不过几丈远的距离,居然连个影子都瞧不见。 这一处汤池,是他安排给郭嘉享用的,郭嘉没带女眷。正在泡温泉的人,应该正是郭嘉。 这么一推测,曹操来了兴致,大步走向前方,心中还有点小期待:如果过一会他也要泡温泉,郭嘉是会毫不在意地一起泡在水里,还是会当着他面,爬上石头台阶穿衣裳? 走近一些,又更近一些,然后,曹操就看见一个魁梧壮硕的汉子,黑麦色的肌肤泛着油亮健康的光泽,露出水面的上半身,肌肉虬结,非常有爆发力的样子,胸前还有一撮长毛。 温泉汤池边的青石上,还搁着一双闪着寒光的铁戟。 曹操:「……好一位壮士!」这个人他印象很深刻,是郭嘉带来的家将,最近军中盛传:帐下壮士有典君,一双铁戟八十斤。 曹操又看一眼铁戟,八十斤有点夸张,不过六十多斤倒是有的。 郭嘉人呢?出来泡温泉,家将不离左右,防火防盗防主公? 这时,哗啦啦一阵水响,典韦全身上下只穿一件犊鼻裈(相当于大裤衩),就这么出来了。这厮身高八尺,腰围也有四尺,跟一座小山似的,腿毛浓密,长达两寸多,曹操险些自戳双目。 郭嘉的家将,一个个都是极品,俊的特别俊,比如赵云,丑的特别丑,比如典韦。 曹操:这个典韦,我也想收为己用,不过郭嘉的人很难拉拢,赵昂和赵云虽然接受了官职,但平常仍以郭嘉的家将自居。 他提出让典韦去他帐下当个都尉,不出意外,被果断拒绝。 曹操被拒绝也不恼,反而觉得典韦为人忠厚,更加欣赏他:「壮士用的兵刃是双戟,武艺必定非凡,平常在奉孝府上都做些什么?」 典韦傻笑:「吃喝,先生休沐,就想些新菜谱,让厨子试着做出来,俺负责品尝。」 曹操莞尔:「整日吃吃喝喝能有什么前程?跟孤去打仗,立功当将军。」 典韦:「俺娘和乡里人都是饿死的,俺听一个读书人说,当年周亚夫封侯,出征是将军,回朝是宰相,最后却活活饿死。邓通给皇帝当男宠,皇帝赐他铜山,能随意铸钱,全国上下他最富,最后还是活活饿死,这是因为他们都不够聪明。俺要跟着郭先生,他是聪明人,他家的饭好吃,跟着他不会挨饿。」 这种追求也是没谁了,曹操无语:景帝刘启在位的时候,一代名臣周亚夫含冤入狱,为了尊严,绝食而死,你这么瞎说,当心他诈尸,抡起棺材板子砸你哟……邓通这人没什么可说的,当真是宠爱他的大汉皇帝一驾崩,就被关押到饿死的煳涂人。 不过,郭府的美食的确非同一般,曹操把厨子派去郭嘉府上的厨房中,跟着学了三个月,回来之后,准备的饭菜又好吃又好看。据说大家都是这么做的。 温泉度假的第三天,是冬至日,阴天,小雪。 从冬至日开始,官吏放长假,军队在营地之中待命,商旅停业,边塞闭关,百姓走亲访友,互赠食物。 这年头还没有冬至要吃饺子或者元宵等美食的习俗,连元宵这种食物都没有出现。饺子和馄饨倒是已经问世,通常都叫「扁食」。 第113页 冬至当天,为了驱除寒气,有条件的人家一般会煮羊肉吃。据说是高祖刘邦在冬至这一天感到寒冷,喝了一碗热腾腾的羊汤,觉得又暖和又鲜美,对羊汤赞不绝口。于是民间纷纷效仿,每逢冬至,就炖羊肉。 郭嘉带着厨子来,是打算怀旧一回,请众人品尝饺子和元宵,庆祝冬至。郭府的僕人提前很多天就开始准备,他们在地窖里堆积木头,定期喷水养蘑菇,还泡了一批豆芽。 申时,一群半大小子在偏厅聚会,每个人面前的食案上都摆着一碟煎饺,一碟凉拌豆芽,一碟蘸饺子的酱醋,一盘蘑菇辣椒炒鱼丸,一碗羊汤,一小碗醪糟元宵,是芝麻陷的小元宵,点缀着红枸杞,香甜美观,风味独特。 正厅中,诸君的食案上也是这些小吃。 元宵这东西,虽然是头一回见,但多吃上几口也就没那么稀罕了,毕竟自家的厨子也能仿着做出来。倒是出现在大冬天的新鲜蔬菜和蘑菇,让众人惊奇赞嘆。 在这个素菜只有菜干和蘑菇干的季节,他们居然吃到了豆子芽和银盘菇!要知道,应该至少再过一个多月,田地中才会长出豆子芽。 还有银盘菇,这可不是那种大老远从南边运来的蔫不拉几的烂蘑菇,而是每年的春天和秋天,下雨之后,运气好才能在野外採到几斤的野蘑菇,鲜美可口,俗称「小银盘」,市价和纯银盘子也差不多,是一种贡品。 窗外还在飘着雪花,怎么会有豆子芽和银盘菇呢? 这一刻,很多人甚至想起茶楼酒肆中的谣言:郭奉孝学过法术,能掐会算,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曾经催开非时花。 这个传言,他们第一次听到的时候,险些笑掉大牙。 曹操的心腹谋臣,哪个不是见微知着,仿佛能未卜先知一样?哪个大户人家没几个莳弄花草的匝人?栽种在室内的花草,冬天也不凋零,花开得不合时节,是常有的事。还有一些奇花异草,原本就能耐严寒,是那些说故事的俳优少见多怪而已。 然而现在,他们也怀疑郭嘉有什么特殊的本领。 万潜:「最近颦翠楼新出的段子,『郭奉孝歷山遇仙,左仙翁升坛祈雨』莫不是真的?」 程昱:「听说乌角先生为村民祈雨的时候,奉孝也在场。」 郭嘉:「……」一不小心就和妖道左慈搅在一块,他太难了。难道要写上一卷《温室蔬菜栽培指南》来自证,和江湖神棍划清界限?。 荀彧、戏璕已经不是头一回在冬天吃到这些东西,也大约知道怎么催芽,笑而不语。 曹操却是直直地望着郭嘉发怔,这人总有一些奇奇怪怪的方法,能捣鼓出各种新鲜玩意儿。 宴席将要散场之前,在偏厅里用餐的半大小子陆陆续续地来拜见自家长辈。 司马懿向众人行礼过后,又找郭嘉玩起射覆游戏。引得众人纷纷围观。 这两个都是此道高手,一只倒空的水盂(装水的容器),硬是拿来倒扣住各种意想不到的小物件,玩出百般花样。 再次轮到郭嘉占卜,铜钱翻转着落在几案上,郭嘉盯着卦象,脸上的笑容陡然凝住,在一瞬之间完全隐去,淡淡地看了司马懿一眼,拂袖而去。 众人一头雾水,想不通一向随和、几乎百无禁忌的郭嘉为什么忽然一言不发地离开。 戏璕看了一眼卦象,是一个蛊卦,《易经》六十四卦之一,「蛊」可以引申为药,暗指父母留下烂摊子。 这真是碰巧触到郭嘉的痛处了,郭父确实留下一个烂摊子。郭嘉心中一直有些遗憾,暗恨没有再早一点阻止郭母服食丹药的恶习,郭母去世的时候还很年轻。而且郭嘉本人,最讨厌服药。 司马懿扣住什么东西不好,偏要扣药。戏璕收起铜钱,轻轻嘆了一口气。 荀彧揭开水盂,发现覆在下面的是一枚赤色丹药,眉头微蹙。 胡昭一看,自家徒弟和友人似乎闹了一点不愉快,连忙去追郭嘉,不料郭嘉走得极快,远远地将他甩开,一时间竟然追不上。 第68章 戏璕请胡昭师徒在小厅里喝茶,对有些不安的司马懿说:「不关你的事,奉孝不是恼你,别放在心上。」这涉及到郭嘉的私事,他不便细细分说。 也没必要说,毕竟很多时候,一个人觉得十分难过的事,如果说给不相干的人听,对那些不相干的路人来说,只不过是茶余饭后的消遣故事,无关痛痒,没准还会拿来说笑。 考虑到郭嘉很欣赏胡昭师徒,曾夸赞胡昭治学严谨,是一个真正的爱书之人。估计郭嘉的小情绪一过,就会觉得怠慢了人家,行着射覆酒令突然离席,委实有些失礼。所以戏璕替他安抚一下胡昭师徒,免得生出什么不必要的误会。 戏璕这么说,胡昭稍稍安心,知道事情能够揭过去,一笑释然。毕竟在书院时,戏璕和郭嘉就比较投契,可以称得上相知。这件事听他的,一准没错。 不过,虽然不知道为什么惹得郭嘉不开心,还是觉得过意不去,过几天就让小懿儿带上礼物,去拜访郭嘉。 荀彧试着推一下内室的门,雕花木门应手而开,原来郭嘉只是将房门虚掩,并没有插上门闩。 正值薄暮时分,细细的雪花纷纷扬扬地下了一天,堆叠在窗棂上,累积出不厚不薄的一层,洁白无瑕。 第114页 内室的光线有几分昏暗,郭嘉不曾点灯,背朝房门骑坐在一只箱笼上,面朝卧榻,身子微微向前倾,似乎在专注地看什么东西。 也亏得他清瘦,要是换一个胖一点的人这样骑在箱笼上,估计箱笼已经被压塌掉了。 荀彧放轻脚步,走到郭嘉身侧,只见卧榻上平铺着一套崭新的深衣曲裾,不过看花纹和样式,是好几年前流行的款式,早已过时。显然不是新裁的衣裳,而是保存的非常好。 这套深衣的绣工委实很一般,但胜在针脚细密。郭嘉看着看着,忽然伸手轻轻抚过衣裳的衿口,脸上冷凝的神色蓦然一松,渐渐变得哀戚,眼眶也开始发红,像是沉浸在什么回忆中。 这套衣裳显然和郭母有关,东西还保存得那么完好,斯人已去,物是人非,生死两茫茫,郭嘉是在触景伤情? 荀彧不知道要怎么安慰对方,一种非常疼惜的念头促使他做出了一个不太像他的举动:他抱住郭嘉,有些强势的、一把将郭嘉的头按进自个儿怀中。 郭嘉猝不及防地被按头,眼前一片黑,挣扎了一下。 荀彧压得更紧,柔声说:「别动。」 可能是视线遇到阻碍,看不到的原因,郭嘉的嗅觉变得异常灵敏,他闻到荀彧身上掩盖在薰香之中的淡淡体香,嗅着对方胸口熟悉的味道,前额触着对方强有力的心跳,慢慢放松下来,什么也不去想,就只蜷缩在这个让他安心的怀抱里。 除夕前的两三天,府上全员扫尘除秽,清洁庭户。这和后世年前大扫除的习俗是一样的。 要是搁在太平年月,这时节还要回家乡,扫墓祭祖。 然而,上一任颍川太守李旻被董卓的部将俘虏,让董卓扔进大铜鼎之中,直接活活烹煮了。这些年,颍川郡都乱闹闹的,乱兵流寇盘踞,想要回家乡祭祖,除非带一支军队随行,才能保证安全,这样劳师动众,显然不太合适。 郭嘉想了想,抱上小奕儿,在正堂的两楹之间,对着祖宗牌位跪拜行礼,奉上祭品。 闭上眼,依稀仿佛还能看到那个曾经除了都城洛阳之外,大汉最繁华的城市。私学盛如林,士子多如云。连酒肆中卖唱的倡优,都会唱诗三百。 「奕儿还没去过颍川吧,明年这时候,我带你回家乡扫墓。」 郭奕扬起小脸,亲了郭嘉一手口水:「阿翁的家乡,奕儿的,明年回……回。」 胡昭时常把自家徒弟唤作「小懿儿」,司马懿抗议过一段时间,后来习惯了。 这一天,他们师徒带着屠苏酒和家乡风味的肉干,去拜访郭嘉,宾主双方正在厅堂里闲聊,屋外有人喊了几声「小奕儿」,司马懿下意识答应一声,屋外仍然继续唿唤「小奕儿」。 司马懿循声走出厅堂,就看见一个披着羽衣、瞎一只眼、头顶有一撮白髮的老道士,正拿着一把糖果,试图引诱一个一岁多的小娃娃,小娃娃不肯过来。 老道士揪着鬍子,微微有点惆怅地把糖果塞到司马懿的手里,说:「小奕儿不上当,这糖给你吃吧。」 司马懿:「……啊啊啊!」他以为托在掌心的是一颗糖,再看第二眼,却变成一只毛茸茸的大蜘蛛。 这时,郭嘉被尖叫声惊动,出来看发生了什么事,左慈怕挨收拾,又把蜘蛛调换成糖果。 郭嘉:震惊,未来三国着名的政治家、谋略家、权臣,西晋王朝的奠基人之一的司马懿,少年时期手托一颗牛奶糖,站在别人家中庭里哭鼻子尖叫,还发抖。 几个同乡都没回颍川,相约除夕一起守岁。 荀彧那里规矩多,戏璕强烈要求就在郭嘉的府上辞旧岁,迎新春。并且付诸行动,麻利地搬进郭府,占据西厢。 郭嘉抱着手炉,躲在暖阁里看竹简。戏璕就牵着小奕儿,在门口指挥家僕更换桃符,贴上神荼和郁垒的彩色画像,神荼和郁垒这对捉鬼兄弟,相当于汉朝的门神。 等小奕儿去睡午觉。戏璕这个闲不住的,又去捣鼓椒柏酒。 椒八十一粒,侧柏叶十五枝,醇酒三斤。密封起来,浸泡七天,过滤装瓶。正旦(元旦)当天拿出来饮用,可以驱疫驱寒。 戏璕显然是早有准备,已经进行到过滤这一步。而且他这人,一看就是技术型选手,几只黑陶细颈瓶并排摆在地上,瓶口垫着双层纱布,戏璕用瓢舀着酒液,悬空往瓶子里灌,酒液凝成细细的一道线,直入瓶口,一滴也没洒出来。 那股子辛辣呛鼻的味道,沖得郭嘉险些落泪,这是唯一一种他喝不下去的酒,这么难喝的东西,敢不敢别弄上餐桌?饮上一口,他能精神抖擞一整天,主要是沖得睡不着。 难为戏志才摆弄着辛辣呛人的椒柏酒,还能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年终大扫除已然接近尾声。 由于辰良被派去陈留郡扶沟县,给伯父和族人送节礼,郭嘉的书房没人打扫,他挽起袖子,自己动手扫尘清洁。 郭嘉正擦拭花盆,架子上的鹦鹉突然扑腾下来,翅膀扇了他一脸灰,歪着头朗声吟诵:「昼骋情以舒爱,夜託梦以交君。」 这是蔡文姬他爹蔡邕的佳作《检逸赋》。谁把这一句教给鹦鹉的?内容有点生勐:白天纵情舒爱还日不够,晚上做梦,与君灵魂相交…… 郭嘉:「……」不错,这臭鹦鹉的品味有点进步,虽然一张口冒出来的还是那么艷情的句子,但好歹已经告别了露骨的青楼小艷曲,开始念大名士蔡邕创作的华丽丽的赋。 第115页 如果他没记错,喜欢读蔡邕的赋,还能出入这间书房的人,似乎只有荀彧? 「奉孝,帮我找一两卷杂记,最好是奇闻轶事的。」 戏志才扣着书房的门,也不知是才过来,还是听见了什么。 郭嘉有一种做坏事被人撞破的心虚感,将屏风移一下,挡住绿鹦鹉。才慢吞吞从书架上翻出两卷《山海经》,六卷《周穆王□□记》,放在竹篓中,拿给戏志才。 半个时辰之后,只剩下书案还没收拾,郭嘉把案头上已经落下一层灰,还没有拿给曹操看的、关于改革选官制度的文书收起来,心说:这真不能怪我偷懒,是文若对我用美人计~ 郭嘉被说服(睡服),答应等曹操救出刘协,「奉天子以令诸侯」的时候,再把这封文书呈给曹操。借用天子的名义修改汉律,增加一种选拔官吏的方式,这样就不会引发太严重的牴触,被推上风口浪尖。 看来还得想点办法,尽快把小皇帝弄过来。 线人署最新的情报:吕布投奔张辽,在河内窝着,每天出门,街上到处都是重金求购吕布的人头的告示。 这是怎么回事? 现在的朝廷,在长安,被董卓的旧部李傕和郭汜等人掌控着。 吕布手刃董卓,李傕和郭汜早就把他给定性为:大汉头号通缉犯。前一段时间,吕布依附四世三公的袁氏,无论是袁术,还是袁绍,都家大业大,李郭二人惹不起,所以通缉令缓了缓,等吕布跑到张辽这里,才明目张胆地贴出来。 人中吕布,马中赤兔。吕布站在通缉令前,被自己的画像帅了一脸。不过,有没有搞错?杀吕布,赏千金,封万户侯!奖赏如此丰厚,他看着都很动心,何况是别人? 张辽会不会想要万户侯呢? 吕布有点担心,他去试探张辽:「咱们两个是并州同乡,应该互帮互助。卿若杀我,那是自断手臂,消弱并州系的实力。不如留着我,坐地起价,和李傕、郭汜谈条件,换取爵位。」 张辽大咧咧,用力拍一拍吕布:「奉先,你说得很对,咱们并州人不怕他们凉州人,大不了就开打。」 吕布和张辽之间一团和气,李傕和郭汜担心他们联合起来,进攻长安,干脆下诏封吕布为颍川太守。那个谁,拜託你赶紧上任去,别再玩哥俩好,怪吓人的。 然而颍川现在是曹操的地盘。吕布也没傻愣愣地去赴任,而是试着和兖州的大族取得联络,探口风,看看有没有可能被曹操批准,风风光光去颍川当个太守。不沟通还好,一沟通吓一跳,兖州本地士族对曹操非常不满,很欢迎吕布过去长驻! 吕布:颍川太守可以先放一放,他们欢迎我去当兖州牧。 郭嘉:别误会,他们只是缺一条听话的看门犬。让蹲着就蹲着,让站着就站着,给什么吃什么、能咬外敌能看家、还不会把自个儿当主人翁的那种。 长安那边,董卓的旧部互相争权,贾诩一看,西凉军迟早要完,他开始向天子和百官示好,预先多留一条退路。 李傕和郭汜的矛盾日益激化,贾诩数次劝他们以大局为重,李傕和郭汜表面上听从劝告,其实已然无法相容。又有一群汉臣在其中挑拨生事。 郭汜经常彻夜不归,就有人告诉他妻子:你夫君郭汜和李傕的爱妾有染,这种事是个男人都不能忍,万一李傕发现这事,肯定提着大刀砍死那对狗男女!你还是管一管你夫君,让他尽快和别人的爱妾断绝不正当关系。 郭汜的妻子原本就善妒,听见这番话,肺都气炸了。于是,李傕请郭汜赴宴,她就找各种理由,不让郭汜去。李傕也很实诚,不来是吧?酒菜都准备好了,不能浪费,这样,派人给郭汜送过去。 郭汜的妻子暗中在李傕送来的酒菜里下毒,等郭汜要开吃的时候,就出声提醒他:一山不容二虎,两雄不并立,夫君和李傕的关系已经不像从前那么友好,他送来的酒菜,怎么能直接吃呢?要是有毒怎么办? 郭汜半信半疑,先取一些菜餵狗,狗吃了以后一命呜唿。 第二天,李傕又请郭汜赴宴,两个人一起喝到大醉,不知道是饭菜搭配不合理,还是别的什么原因,郭汜回家以后肚子疼,怀疑自己中毒,急急让家僕弄了一碗粪汁灌下肚去,一阵大吐特吐,吐完之后,说来也巧,他的肚子突然就不疼了,只是满嘴恶臭,怒火冲天。 于是,郭汜点本部兵马,和李傕互殴。小皇帝刘协派侍中和尚书去劝架,一个没兵没权的傀儡,谁听他的?李傕让侄子带着几千士兵,包围皇宫,挟持小皇帝刘协。 这还不够,李傕纵兵将金帛、宫娥、御用之物劫掠一空,还在长安的皇宫里放了一把火,将宫殿、尚书台等建筑烧得面目全非。 御驾行至李傕的军营,恰逢郭汜带兵杀到,乱箭齐发,来不及进入大营的宫女和内待死伤无数。 刘协继续派人劝和,这一回太尉杨彪、司空张喜、大司农朱俊领着百官去劝郭汜停止攻击。 郭汜:正愁手中没有筹码呢,百官即然送上门来,那干脆别走。 他顺手就把百官给挟持了。顺便多说一句,现在的大司农朱俊,就是那个在黄巾之乱的时候、立功封侯的名将朱俊,这个人十分刚烈,气性很大,被当作人质,愤懑发病而死。 小皇帝刘协和贾诩眉来眼去,谋划着名逃出长安,脱离李傕的掌控。 第116页 郭嘉掩上帛书,如果他没记错,正史上李傕和郭汜一个挟持天子,另一个挟持百官,是在两三年以后,曹操和吕布在兖州打得不可开交的时候。郭嘉的各种筹划和安排,终于还是引发了一连串的蝴蝶效应,让这段歷史变得面目全非。 相隔一盏茶的时间,郭嘉又将帛书展开看一遍,确认将所有信息都记住,就把帛书投入炭盆之中。提笔给长安那边写信,这回的信,内容有些大逆不道,所以他用左手执笔,以密文的方式书写。 他要帮刘协一把,让他早日回到洛阳。 不过这么一来,曹操这边,也必须提前拥有足够供养皇室、给百官发俸禄的钱,这么一大笔钱财,从哪里出?难道要他去建议曹操,封一个摸金校尉? 第69章 野史上说,曹操麾下设有发丘中郎将,发丘中郎将率领着几个摸金校尉,以及众多普通士兵,组成一支专业挖墓盗宝的军队。 这支军队所过之处,掘尽高丘大墓,古代达官贵人的尸骨散落于荒野之中,连贴身的衣物都被剥下来换钱,死都死翘翘了,还要被迫裸一回,也是悲催。 然而正史上,并没有曹操设立过发丘中郎将、摸金校尉的记载。 这个说法出自官渡之战前夕,袁绍让大才子陈琳写一篇讨曹檄文,从曹操他爷爷曹腾开始,挨个骂到曹操结束,不是不想骂遍曹操的祖宗十八代,实在是曹腾是个宦官(太监),曹操他爹曹嵩「未能审其本末」,不知道是曹腾从哪儿领回家的养子,只好作罢。 这年头,发兵征讨别的诸侯之前,都要发布这种檄文,宣扬对方是多么的失道寡助、恶贯满盈、天怒人怨,活着只会污染空气,挂掉还会污染环境。一句话总结就是:别拦着我,我要代表正义消灭这股恶势力。 据说曹操看到这篇檄文的时候,正处在头风病发作,头痛难忍的状态,他被陈琳犀利的文笔惊出了一头冷汗,头风都暂时不疼了。 这种由于政治需求产生的文章,其可信度,本来有待商榷,很难作为证据。但曹操本人的反应有点奇怪,他只反驳了陈琳骂他爹是乞丐出身的话,却对有关于发丘中郎将、摸金校尉挖陵掘墓的指责不置一词。 于是,世人觉得曹操的态度、其实是在默认这件事,他们更愿意相信:的确存在那样一支盗墓的军队。 郭嘉也倾向于有这回事。他在扶沟雾烟山修建的屯居点中,还养着几个「挖地洞很快,能穿山卸岭」的盗墓人才。 等开春以后,找曹操探探口风,看他敢不敢做这种註定要背负千古骂名的事。说真的,曹操这位枭雄不是一般的能扛,敢做敢当,敢爱敢恨,抗打击能力那绝对是小强级别的,应该没啥问题。 就是荀文若那一关,恐怕不好过。郭嘉摸了摸自己的脸皮,仿佛在确认能不能当防弹衣使用一回。 怎么让正直端方的枕边人不反对那些缺德事,这是一道世纪难题。 他可以狡辩说,与其让那些珍宝埋在地下,不见天日,不如取出来,造福百姓,养活小皇帝,但这无法掩饰盗墓这种行为的本质,影响恶劣,谁会乐意死后再被人挖出来晒一晒? 除夕这天,有一场不容错过的驱疫祭祀活动,最是热闹非凡,朝廷举办的叫「国傩」,私人贊助的叫「大傩」。总之都是跳傩戏,就是规模大小的区别。 城中一夜雪,到天明之时才放晴。千门万户,屋瓦上一片雪白晶莹。千树万树,都变成琼枝玉树。 曹操领着一众文臣武将去围观大傩。百姓也纷纷走出家门,翘首以盼。 尤记得当年,曹操在洛阳当官、担任洛阳北部尉的时候,灵帝刘宏的身体还健朗,喜欢热闹,除夕跳傩的活动,一定要大办特办。 由朝廷挑选一百二十个十岁以上,十二岁以内的童子,头裹赤帻巾,身穿皂衣,有的手执大鼗鼓(相当于大一些的拨浪鼓),有的手持桃木弓,弓上搭着用棘木枝制成的辟邪箭,集体跳祭舞,举行官方的驱疫仪式。 领舞的人玄衣朱裳,脸上戴着黄金打造、雕琢出四只眼睛的面具,肩上批着闪耀的金甲,一手执铁戈,一手拿盾牌,装扮成驱鬼的方相氏,和装扮成十二神兽的一百二十个童子一起,一边跳着斗恶鬼驱妖邪的祭舞,一边配合着击鼓的节奏大声唿喝:「傩!傩!傩……」 数千人装扮成各种鬼神妖魅,什么女娲、伏羲、神荼、郁垒、女魃、素女、灶神、山鬼、九尾狐……通过夸张的舞蹈表演,「方相氏」一路斩蜲蛇,砍方良,溺女魃……也就是带领着十二神兽、以及各路神仙,假装战胜各种鬼魅妖怪。 然后,十二神兽、一众神仙前唿后拥着「方相氏」,舞遍禁宫。一眼望去,五颜六色,千奇百怪,堪称群魔乱舞,气势磅礴,场面壮观。 最后,由方相氏领头,诸位「神仙」以接龙的方式,把象徵着「驱疫胜利」的火炬传出宫门,由北军五营中威武健壮的勇士接过火炬,骑上骏马直奔洛水,将燃烧着的火炬扔进滚滚东流水中,仪式才算圆满结束。 兖州大族举办的跳傩,规模当然比不得洛阳的国傩。 这位方相氏没有黄金四目面具,也没有亮闪闪的金甲,他甚至连面具都没戴,直接用彩漆在前额上又画出一双骇人的大眼,脸上原装的眼睛也描了又画,加大了整整两三圈,勉强凑齐方相氏四目,看他的身形,也是一个十分健硕的年轻人。 第117页 驱鬼逐疫的专业户、「方相氏」如此寒酸,身后居然没有「神鬼妖魔」随行,显得有点缺兵少将,不够威武。可见战乱不仅危及王侯士族,苦了黔首百姓,就连神也要跟着受穷、受委屈。 不过再寒碜,标配的「十二神兽」还是有的,虽然没有一百二十个这么多,但甲作、巯胃、雄伯、腾简、揽诸、伯奇、强梁、祖明、委随、错断、穷奇、腾根一种也不少,由十二个童子装扮而成,分成四小队,跟在方相氏身后,跳着古朴粗旷的祭舞。 而他们的任务,是为本地百姓驱散方良(一说是长得像三岁小儿的山精鬼怪,喜欢吃亡者的肝脏,一说是草泽之神。)鬼虎、疫、魑魅、不祥、咎、梦、磔死、寄生……蛊等十二种疫。 没有帮手的「方相氏」只能坚强一点,必须挺住,在几乎舞遍所有主要街道之后,还要手持火把,跑步丢进河流中。 郭嘉微微抿唇,这位方相氏头上的汗水都把四只眼给沖成六只眼了,玄色上衣被汗水浸透,黏在身上,看起来又狼狈又滑稽。 郭嘉低声吩咐侍从,回府取一件大氅,等到仪式结束,送给方相氏披着挡风。他刚把话说完,肩膀不知被谁从背后拍了一下。来人手极重,将他拍得微微一晃。 下一刻,美髯大叔程昱程仲德转到郭嘉面前,气唿唿地说:「郭奉孝,看看你干得好事,没事杜撰出一个靶子神的故事,昱的小儿子天天把你挂在嘴边,崇拜得要命,都不愿意好好练习骑射,说要跟你学,不射箭伤害靶子神的身体,将来让靶子神保佑他。」 郭嘉:「这事简单,仲德先生也给他讲故事,就讲后羿射日,神箭手养由基百步穿杨、百发百中。」小孩子么,一个偶像顶多新鲜个三五天,不能更长久了,引导他崇拜一下神箭手,八成天天在校场射箭,没准将来也能箭无虚发。 大傩接近尾声,一大群小孩子追着「方相氏」往河边跑,也有嘴馋的,尽围着售卖糯米红豆糕、栗子酥、红枣糕等糕点的小吃摊子打转,很没出息地吞着口水。 一阵风过,吹落树梢上的积雪,飘飘洒洒的细小冰霰,映着璀璨的灯火,闪耀出五彩光芒。 远处已经有人开始放爆竹,跳傩的鼓声,百姓的欢声笑语,和噼噼啪啪的爆竹声,一起震盪着耳膜,身边荀彧说了句什么话,居然听不清。 荀彧在他手心写:「回家。」 「等一下。」郭嘉挤到小吃摊前,把各样糕点拼装成一整盒,捧将出来,心满意足,相携回府。 才出去两个时辰,家中已然变了一番模样,处处彩灯高悬,亮如白昼。 中庭里,典韦正扶着梯子憨笑,衿沫穿着黄衣绿裳,站在梯子上挂花灯,这些灯要一直挂到正月十五元宵节。 戏璕已经先一步回来,姿势随意地坐在暖阁之中,教小奕儿念贺岁诗句:「十月涤场,朋酒斯飨,曰杀羔羊。跻彼公堂,称彼兕觥,万寿无疆。」 先秦时期使用的历法和现在不一样,新春在十一月。十月相当于现在的腊月,所以那时候的人都在十月末贺岁迎新。从汉武帝开始,使用新历法,除夕才变成农历十二月的最后一天,成为辞旧迎新的日子。 这下人都到齐了,一起吃过团圆饭,郭嘉也很入乡随俗地去院子里燃放爆竹,这年头的爆竹是真竹节,烧在火堆里噼啪爆响,火星四溅,青烟缭绕。 翌日正旦,一大早,曹操的正室丁夫人派人送来屠苏酒、鲤鱼、腊肉、锦缎。这些东西应该是每个幕僚都有一份。 难得闲居在家里,三个士子轮流带娃,荀彧居然一本正经地教才一岁多的郭奕识字。郭嘉就会陪玩,还把小奕儿放在浴桶中划水。然后两个人都觉得对方带孩子有点不靠谱。 戏璕:还是我来带小奕儿。 小奕儿不知道像谁,极其喜新厌旧,偃甲人偶、竹马之类的玩具,有时候半天内就失宠,被丢在一边,再不理会。而且,他最近越来越活泼好动,顽皮捣蛋,一点都不好带。 荀彧的颜值足够能打,在小奕儿那里一直是阿翁,待遇还挺好。 戏璕会玩也能玩得开,颇得小傢伙的欢心,也是唯一一个能让这孩子乖巧听话、伪装小可爱的人。其他人,很难让郭奕安静地玩耍不闹腾,左慈那个臭道士不知弄出什么么蛾子,才几天就被打入冷宫,小奕儿现在一看见左慈,就用棋子丢他。 左俭煮了一大锅桃汤,不是可以喝的那种饮料桃汤,而是用桃木和草药熬煮出来的汁液,用桃枝蘸着,鞭洒墙壁。 按左方士的说法,这样是在驱邪。其实是木头房子这个时节容易长霉,桃汤可以清除霉斑。 小奕儿跟着左俭,一跳一跳地伸手去够他手中的桃枝,始终够不上。 戏璕眨眼:「不是教过你,如果力不能及,就智取吗?」 郭奕趴在地板上,把左俭左右两只脚的袜带绑在一起,左俭一抬脚,险些被绊倒,只得俯身去解袜带,郭奕好奇地揪住桃枝看了看,又凑上去闻了一下,把手上沾染的桃汤抹在左俭的衣摆上,转身和戏璕击掌庆祝。 左俭:「……」这孩子现在一点都不可爱了。 正月初三,曹操嫁女,他特意沐浴更衣,由于时间紧,头髮又湿着就束起来。当天晚上,曹操开始头疼。 他以前也经常头疼,不过都没这一回这么严重,从正月初四到初十,请了几个医工,汤药喝下去不少,这头疼不但没治好,还反覆发作,一次比一次更严重。 第118页 丁夫人、卞夫人、环夫人等都在旁边守着,轮流侍疾。 曹操身体不舒服,脾气就格外暴躁,看着那些医工的眼神已经十分不善。时下行医行商的人都是贱籍,汉律甚至明确规定:良贱不通婚。这些医工要是治不了曹操的病,直接被撵出去都算运气好。 碰巧有一位在场的医工,不但是个庸医,还不是一般的迷信鬼神之说,他认为曹操这病是风邪入体,还建议如果吃药没效果,不如请个方士来家中驱邪,或者请个道人,施捨一碗符水喝下去试一试。 曹操一听,顿时火冒三丈,感到头痛欲裂。他忍了半晌还是忍不住火气,大吼一嗓子「庸医」,让护卫把这医工押下去,先打上三十大板,再轰出州牧府。 这位医工不服气,被两个护卫拖着往门外走,还用脚勾住门槛,伸长脖子大喊:「曹使君,在下说的都是实话,不信你叫郭奉孝来,他会法术,你这头疼他能治!」 曹操都气乐了,冷笑:「奉孝几时学得法术?瞎编乱造,给孤拖下去,重重地打!」 这医工的脾气很倔强,继续嚷嚷:「使君试都没有试,凭什么说我瞎编?我不服。」 这时,一个老医工站出来,再三对自己医术不精表达歉意,还替这位马上就要被打板子的倒霉蛋求情,也建议曹操去请一位方士,他说:「濮阳城新来了一位左方士,见多识广,还精通岐黄之术,或许能够对使君有所帮助。」 丁夫人立即追问,在哪里能请到那位左方士。 老医工:「听说左先生行踪不定,不过他是郭奉孝府上的客卿,或许就住在郭府。」 曹操沉默片刻,让侍从带上礼物,去请郭嘉和他府上的门客左先生。 郭嘉一脸懵逼,跟着左俭登上马车,压低声音问:「左先生,你确定,我也被邀请去给曹使君治病?」他会治个鬼! 左俭翻了一个大白眼,没理他。 郭嘉:左先生这脾气,我跟着去也好,别回头硬按着曹操给人家扎针,被暴怒的曹操一刀砍了,那多冤枉。 一进屋,迎面扑来一股药味,郭嘉在梨花木小几边坐下,看着左俭粗暴地给曹操诊断,心中跟过山车似的,忽上忽下,只见左俭把曹操放平,扒拉开他的眼皮子看了看……曹操的脸已经黑了,额头上青筋隐现。 左俭丝毫不觉,从药箱里翻出一支小木筒,对着曹操的鼻孔比划了一下,发现大小对不上,干脆取一张黄纸,把小木筒里面的粉末倒在黄纸上,捲成细细的纸筒子,直接插在曹操的鼻孔中,低头一吹…… 看曹操的神色,估计立刻宰了左俭的心都有了,一代奸雄被左方士按在卧榻上,往鼻孔中吹药,挣扎不起,双手握拳,声音都变调了:「来人……」 郭嘉上前,一把捂住曹操的嘴,干咳:「先别说话,影响药效。」 过了片刻,左俭又吹一口,麻利地抽出纸筒子,松开曹操,问:「感觉好些了吗?」 曹操这时才发现:头痛欲裂的感觉,已经完全消失。刚才气得半死,没注意到。他缓缓起身,一揖到地,说:「多谢左先生。」 左俭:「你这是头风病,脑中有淤肿阻碍,有好几年了,要是痛得厉害,可以往鼻孔里吹少许硝石粉末,暂时止痛,若想要彻底治癒,我也没什么好办法。」 曹操这时已经有点适应左俭的行事风格,笑呵呵地请左俭上座。 左俭迟疑了一下,又说:「听闻神医华佗能治各种疑难杂症,或许他能治。」 第70章 其实曹操这头风,要是两三年前就找到左俭,还是能治的。 现在么,有些太迟了。如果以金针疏通曹操脑部的肿毒,或许有点效果,但脑部是人体的要害,治疗过程一定会非常危险,左俭只有三成的把握能让病情好转,还有七成的可能,当场就把曹操给治成傻子,或者治成瘫痪。 考虑到曹操这病不算什么急症,好好保养也不会经常发作,再混上三十年问题不大,左俭就没说出这种危险的治疗方法,犯不着让曹操冒这么大的风险。 左俭故意提起神医华佗,算是一个脱身之计。反正华佗行踪不定,没那么容易请得到。只要再过上一段时间,曹操的心态渐渐放平,接受这个病难以治癒的事实,就不会再迁怒于医工。 曹操失望过后,又燃起希望。紧接着,他听说华佗是一位游医,居无定所,想找华伦的人有一大堆,能找到他的却没几个,于是不敢抱太大希望,颓然说:「奉孝,难得闲暇,陪孤对奕一局可好?」 他在病中,不止气色不好,刚才还痛出一脑门冷汗,鬓髮也有些粘腻,整个人都黯淡了几分。 郭嘉难得心软:「嘉饶主公一子?」就让主公在棋盘上赢一回。 曹操横了郭嘉一眼:「孤病着,当然要饶一子。」 两个小厮铺上竹簟,抬来一张长几,摆上茶水、点心、棋枰(棋盘)等物。 轩窗外,雪落无声。原木棋枰上,一圈圈或疏或密的年轮,昭示着它曾经是怎样一棵参天大树的一部分。那些或宁静或喧闹的岁月,最终都凝成细腻含蓄的纹理,供人赏玩。 对面的年轻士子闲闲地拈着棋子,从容谈笑,曹操沉浸在黑白子之间,倒暂时忘了烦心事。 相识几年,还是头一回在棋局上战胜郭嘉。 第119页 曹操来了点精神:「再来一局。」 左俭:「下棋颇有点耗神,曹使君这几天……还是多休息为好。每次沐浴之后,记得擦头髮,头髮不干透,不能出门吹风……」他一连说了七八种不能做的事,语调平静,毫无起伏,听起来很是无情。 曹操第一次领略到被左方士支配的恐惧,用眼神向郭嘉求助。 郭嘉视而不见,从袖子里取出一只空竹(相当于古代版熘熘球),塞到曹操手中,用哄小孩的语气说:「这个送你,无聊的时候抖一抖,很好玩的。」 话刚说完,他就被左俭以「不要打扰曹使君养病」为由,拉着一同告辞。 屋外雪颇大,无边无际,恍如飘絮。郭嘉和左俭步行到前庭,头顶和双肩上已经白了一小片。 一上马车,左俭就拽住郭嘉,替他掸雪。行至郭府门前,解下身上的鹤氅,将郭嘉的头脸罩住,这才让他下车。 郭嘉正要跨进门槛,满地积雪咯吱作响,又一辆马车停在门前,这辆车上的箱笼堆得比人还高。 车帘掀起,原来是郭禧府上的管事福伯,一把年纪,冒着早春的风雪行路,奉命来给郭嘉送些家乡的土产。 郭嘉:「福伯您先别下车。」 他让家僕将门槛卸掉,直接把马车赶进府。 福伯连着送了几家的节礼,郭嘉这儿是最体恤他这把老骨头的。他心中一暖,说:「老爷天天念叨十六郎,让我来看看您是胖了,还是瘦了。」 郭嘉将人让进屋里,斟上热茶:「福伯就说我休沐,天天吃喝,胖了一圈。」 福伯脸色一肃:「怎么能欺瞒长辈?分明还是那么瘦。」 「伯父可安好?」 「老爷好着呢,就是颍川一直乱着,他每每想起,心里就不舒服,说将来埋骨,难道还要埋在异乡当一个孤魂野鬼?」 郭嘉呸了一声:「这种话能乱说吗?不出意外,明年这时候,我就接他回阳翟,一起看花灯。」顺便让文若见一见家长。 这场雪,来时纤尘不染,去时寂静无声。 郭嘉和荀彧在堂屋,并排趴在坐榻上,一起拆箱笼。长辈所赐的节礼,第一箱尽是一些笔墨纸砚、竹简、扇坠、香囊。第二口箱笼一打开,辛香扑鼻,却是切成长条的牛肉干,整整齐齐地装了十盒,家乡流行的口味都有。 第三箱是锦缎。第四箱里边的东西颇有趣,是各种杂物,厌胜钱(相当于压岁钱),行酒令用的竹籤子,能开阖的大贝壳……还有一个上了彩漆的木头偃甲人,大约有一尺高,穿着学子青衣,手持摺扇,腰佩长剑。眉清目秀,五官很有几分像郭嘉,只不过是个可爱的小圆脸。 荀彧拿着偃甲人,爱不释手。 郭嘉:「想要?」 荀彧捏一捏偃甲人的圆脸:「恩。」 郭嘉扑过去,一把抢过偃甲人:「这个不能白送,除非拿你的画来换。」 荀彧垂眸,纤长浓密的睫毛投下一小片阴影。某人光顾着抢东西,完全没意识到,这动作很像投怀送抱。荀彧想替他拢一下耳边的散发,一抬手,却被误会是要去抢偃甲人。 郭嘉趴着,将东西护在怀中。 荀彧扶着他的腰:「起来,别扎到。」偃甲人的佩剑是青铜的,雕饰精细,除了大小,都和真的青铜剑一模一样。 左慈正要给他新编的房中术、《素女天姥一十八式》配上彩图,在一旁瞥见这两位的姿势,先是一阵目瞪口呆,随即灵感爆发,回屋一阵勾画。 果然,配上荀彧的优雅身形、鬓角和髮际线,天姥的相貌和气质一下子上升了好几个台阶。给素女换上郭嘉的下颌、细腰,也更娇媚动人。关键是姿势也很香艷。 这种只在纨绔子弟之间流行的低俗艷图,自然也不讲究意境,就要一个生动逼真。虽然正统画师不屑于画这种不入流的东西,但只要画得够美够香艷,愿意一掷千金的人多了去。 荀府,腊梅傲雪怒放,疏影横斜。郭嘉折下几支梅花,插在如意瓶中,摆在荀彧的书房里。 有一整面架子,用布幔遮住,上边都是大大小小的木匣子。荀彧从匣中取出几幅名人书画,展开来让郭嘉随便挑。若不够,正厅墙上挂着的字画也可以取走。 郭嘉虽然勉强练出一手能看的字,但他缺乏绘画艺术修养,狗看星星一般,粗略地扫了几眼,立即发现有几幅画装裱得不太一样。 他眼疾手快,在荀彧反应过来之前,将画抽出一幅,徐徐展开。 第71章 一群大大小小、风格各异的美人聚会是什么样?可以参考荀彧的全家福。 说真的,荀家没有不好看的人。 是时万里晴空,澄澈明净,没有一丝云雾。荀绲、荀靖等荀氏八龙之中的五位,依长幼次序坐在堂前宴饮,相似的高冠博带,却穿出完全不同的风格,或庄重大方、或旷达萧疏、或清新自然……可谓是各领风骚。 荀爽舞剑,衣袂翻飞,轩轩如朝霞飘举,朗朗如明月入怀。 座中还有几位女眷,或雍容、或妩媚、或清丽,春兰秋菊,各有千秋。 廊下另有一席,是清一色的男子,年纪较长的荀悦和荀衍在对奕,荀谌挤在一旁观棋。 七八岁的小荀彧垂手站在不远处,脸上还带着一点婴儿肥,他没有和一众兄弟、侄子一起玩耍,而是独自看他的六叔荀爽舞剑。 第120页 原来荀彧小时候这么可爱! 郭嘉有一种透过画卷捏一把小脸蛋的冲动。 那些他缺席的时光,只能说一句:恨不早相逢。 在一众如珠如玉的俊青年、美少年、俏童子的光辉交映之中,荀彧依然是最显眼最出众的那一个。 小小年纪,就如此妖孽。也难怪《三国志》这么一本正经的史书,居然要反覆提及荀彧的美貌,什么「清秀通雅」、「彧有仪容」、「风姿奇美」等等之类的描写,足足能找出一箩筐来。 「荀令留香」一直是美男子的代名词。 「如冰之清,如玉之絜。法而不威,和而不亵。百僚士庶,欷嘘沾缨。机女投杼,农夫辍耕。轮给辄而不转,马悲呜而倚衡。」-曹植 郭嘉:我的眼光真不错。纵观天南海北,我看上的人最好,得意.jpg 他不仅这么想,还轻轻捏一捏荀彧的脸,直接唱起的《白石郎曲》,只唱最后几句:「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艷独绝,世无其二。」虽然剽窃可耻,但只有这曲子能稍稍衬托出荀彧的气质,还符合汉诗的韵律。 不过,郭嘉不知道,在他眼中特别可爱的荀彧,在别人面前,是一个非常严肃的人,基本很少露出笑容。少到什么程度呢? 据说,曹丕有一回打猎的时候,向荀彧炫耀他的射术和骑术,譬如:左右手都能开弓、可以在马背上玩花式杂耍,曹丕兴致勃勃地卖弄着,荀彧听完,微微一笑,就只说了两个字:「乃尔。」 「乃尔」翻译一下,就是不咸不淡的一句:「这样啊。」这句话,甚至有点像在敷衍。 就这样,曹丕还专门把荀彧笑了这件事,记录在他的着作《典论》的开头。这像不像一个小迷弟把偶像逗笑,满心荡漾地回家写日记留念? 在郭嘉唱歌、看画、走神的时候。 荀彧已经研好墨,他很喜欢郭嘉唱的曲子,提笔记录在竹简上。优雅端正的字迹,像苍松翠柏一样峻拔整肃,风骨俨然。 郭嘉的眼眸深处光芒明亮,显出一种惊人的灵动神采,一指剩下的画卷:「哪些是有你的,我都想看。」 「很多。」荀彧有些不适应郭嘉的小迷弟行为,微微一低头,耳朵绯红。 郭嘉倚着卧榻的护栏,一幅一幅看画。他右手揽着荀彧,左手每拿起一个捲轴,荀彧就抬起手,配合他将画展开。默契十足,协调无比,就像一个人的左右手在分工似的。 这年头也没个照相机、相册什么的东西,这些画就相当于荀彧的家庭影集。 从垂髫到少年,荀彧总是形单影只。天才的寂寞也好,宦官女婿的身份导致的孤立也罢。若细细对比,就会发现,荀彧那独特的气质和魅力,就是这样一点点打磨凝练出来的。艰难困苦,玉汝于成。 郭嘉的心口像是被针刺了一下,微微疼痛。他用力将荀彧抱在怀中,突然说:「我以前真混帐,到处浪,都没怎么陪你。」在书院的时候,他都是课余玩耍找郭图和辛评,翘课、整蛊找戏璕,被罚抄才会第一个想到荀彧。 虽然和荀彧坐在一张蓆子上读书,不过真是很专心、很用功的做学问,就连闲聊,也是一本正经地讨论些诗赋文章、经史典故。 荀彧:「不,你很好。」一路走来,磕磕绊绊,宦官女婿的讥议、王佐之才的称赞,他被人孤立过,也被人礼敬过,郭嘉始终都站在他身侧,从未因为任何人的看法,改变对他的态度。 很多年前,他问过郭嘉:「那些议论,你听不到吗?」 当时,郭嘉说:「你就是你,独一无二。他们的毁谤贬低无法给你减一分光,他们的赞誉追捧也不能给你添一分采。我又不是没长眼珠子,看不见你,干嘛要听他们说?」 这是荀彧第一回 这样被郭嘉抱在怀里,这个怀抱,和他想像中的不太一样,郭嘉太清瘦,肩头微微有点硌人,手指还是凉的。不过,他感觉很温暖,宁静欢喜。 他们就这么互相依偎着,将过往的时光一段段拾起。这些画,大多数是荀彧的家人、族人的画像,也有他的单人像,一看就是荀家请来的画师。 倒是有几张友人的画,明显是荀彧的丹青妙笔,技法虽不像画师那样老练,审美和情趣显然不是画师能够媲美的。戏璕和郭嘉同框的画最多,或打闹互损、一起挨罚。或青梅煮酒、谈笑风生。 并没有看到上回一起泡温泉的时候,荀彧新画的那张半裸图。 郭嘉的目光落在一只上锁的木匣子上,也许藏在那里?不过,他更想要荀彧的画像。只是一时不知道挑哪一幅好,只要是这个人的肖像,他都喜欢。 灯半昏,月半明。 荀彧一觉醒来,仍然在郭嘉的怀中。他抬头一看,郭嘉两颊清减,半阖着双目,眼中神光敛去,苍白的面色就再也掩饰不住,显出一丝疲态。 他怎么能就那样睡着,让这人用瘦弱的身子骨,支撑着他的体重? 荀彧有些自责地坐起来,他一动,郭嘉的眼睛就睁开来,有这双灵气十足的眸子点缀着,整个人都精神了不少,完全看不出方才的憔悴。 荀彧揉着郭嘉的肩:「彧睡了多久?」 「就一小会儿,已经展开的画,嘉还没看够呢。」郭嘉没有动,他身子发麻,尤其是肩头和手臂,完全动不了。「文若的画像都好看,你随意给我一幅,那个偃甲人就归你。」 第121页 荀彧不由分说,替郭嘉清洁洗漱,完了直接把人抱上卧榻。卧榻边的金丝楠木小几上垒着几卷竹简,像是《春秋公羊传》,郭嘉还想看一卷再睡,伸手去够,被荀彧用双臂一圈,直接带倒。 郭嘉耍赖:「我要看一卷书,不然睡不着。」 荀彧一拉锦被,将他盖严实,起身放下纱帐:「你躺好,我念给你听。」 「隐公十年,春,王二月。公会齐侯、郑伯于中丘……」 郭嘉听了没几句,就迷迷煳煳地睡过去。恍惚中,他好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还是姓郭名嘉,字奉孝,但要年长三四岁,也并没有辅佐曹操,而是住在山中,夏天坦腹垂钓,冬日围炉赏雪,悠哉悠哉,过着有闲、有钱、有点田的小日子。 不过他不是隐士,而是嚮往着姜太公得遇周文王,千载一遇的幸事。希望也能遇到属于他的明主。 这个郭嘉的经歷,和他不太一样。 同样是自幼丧父,这位郭嘉的童年要惨得多。没有伯父郭禧当靠山,家中的田庄产业被族人瓜分一空,日子过得十分拮据,到了该进学的年纪,郭母居然拿不出给他请先生用的束脩,只得开口像族人借。 好在郭嘉读书上进,很快从一群小辈之中脱颖而出,并且在腊月祭祖的时候,很有心计的引起了伯父郭禧的关注,从此在伯父的资助之下求学,再也不用发愁,拿不出给先生的束脩和节礼。 这个郭嘉和荀彧相识的也比较晚,他好不容易进入书院读书,才在一次友人聚会上,第一次和荀彧相见,也只是君子之交淡如水,短短一年不到,荀彧就完成学业,前往颍川郡的治所阳翟,在太守府担任一名主簿。 距离并不妨碍他们之间的友谊,俩人书信往来一直不断。 不过,这个郭嘉和荀彧的缘分,似乎不是一般的浅,总是前后脚错过,等郭嘉完成学业,回到阳翟老家,荀彧又举孝廉,去洛阳赴任守宫令一职。 后来,天下大乱,群雄并起。郭嘉被郭图和辛评引荐给袁绍,他到达袁营,听说荀彧才刚刚离开袁营三天,离开时还问起他。 一直到郭嘉也离开袁绍的阵营,他们的交集才渐渐变多。甚至在一次偶然的事件中,发展出特殊的情愫。 也是这样梅花盛开、冰雪未融的早春。山中不大不小的木屋,竹帘半卷,卧榻也没有帷幔遮挡。炭盆足足摆了四个,有一点闷热。 清冷的月光透过窗棂,洒落满地青霜。 万籁俱寂中,身旁之人平稳的唿吸声格外清晰,是荀彧。但和他常见的荀彧不太一样,这一位的神情更端肃一些,睡梦中,五官的轮廓被月光勾勒,像个玉雕的人儿。衣襟微敞,露出精緻的锁骨,恰到好处的胸肌。 荀彧的锁骨上赫然有一处牙印,嫣红醒目,衬得肤色更洁白。 不知道为什么,郭嘉就是知道,这个印记是他咬的,而且他还想再咬一口。荀彧在替曹操做事,却不让他去。 荀彧担任过一段时间的行军司马,跟随曹操南征北战,打黑山白绕,战青州黄巾,他知道军营里的生活条件有多艰苦,不愿意郭嘉去受那份罪,关键是郭嘉这身子骨,也确实经不起那样折腾。 但郭嘉还是想去,他求学数载,熟读经史和兵书,还在袁绍那里混了大半年,将各个兵种的作战特点都归纳总结,难道是为了默默无闻,隐居一辈子吗? 伯父知道他的志向,已经厚着脸皮,给早些年在洛阳做官时结交的友人、现在的司徒赵温写信,请赵温找一个合适的时机,把他弄到许都去。 赵温回信说:许都局势不明,请耐心等待一段时间,最迟明年三月,他会徵辟郭嘉去司徒府,担任司徒长史。 也就是说,不管荀彧答不答应,他们大约、明年就会在许都见面。 可能是他走神的时候,手按着荀彧锁骨上的牙印,荀彧醒来,伸手勾住他的腰,把彼此的距离拉近一些。 然后,郭嘉就梦醒了,纱帐的缝隙中透着一缕月光,博山炉中青烟裊裊,他仍然躺在荀彧的卧榻上,好巧不巧,荀彧不知是做梦还是……也正勾住他的腰,将他贴到身上。 第72章 这个梦,让他想起《傅子》中关于郭嘉的记载:「嘉少有远量……自弱冠匿名迹,密交结英隽……年二十七,辟司徒府。」 难道他梦见了属于真正的郭嘉的记忆? 好有志气的一个男青年,觉得袁绍不是明主,果断在袁绍的势力如日中天的时候辞职,然后赋闲在家,一待业就是好几年。为了近距离观察一下曹操,又争取到司徒赵温的徵辟,跑去许都的司徒府中任职。 虽然没梦到后来的事,不过用脚想也能猜出来:荀彧妥协,把郭嘉举荐给曹操。 梦中那个粉红的齿痕,好像激发了郭嘉体内隐藏的邪念,他有点想在荀彧的身上留一个独家印记。还好一丝理智尚存,忍耐着没下口,咬人是不对的,他闭上眼,很快又迷迷煳煳地入睡。 大冷天,风雪夜,没有什么比躺在被窝里更舒服,如果有,那就是荀彧的怀抱,比任何名贵的香料都更好闻,比任何地方都让他安心。 正月十五,难得的晴天,长假进入倒计时。 典韦在校场上演武,将一双铁戟舞得虎虎生威。 郭嘉旁观多时,心里颇羡慕好汉的雄风。回到堂屋,也把许久没出鞘的剑握在手中,比划了一些中看不中用的杂耍把式,他天生欠缺几分力道,也不追求能够御敌,只当是健身,倒也自得其乐。 第122页 一岁多的郭奕,正处于盲目崇拜自家阿翁的年纪,小傢伙拍着手,十分卖力地叫好。 郭嘉耍完一整套剑法,身上没有出汗,只是手足多了一丝热气。他收起长剑,牵着儿子的手,在府上四处闲逛,将遇到的人,遇到的物,一一指给儿子辨认识别。 身高的差距,让郭嘉不得不弯着腰,弓着背,才能不把儿子扯成随身挂件。 「这是华山白松。」 「那是黄犬。」 「……」 郭奕:「阿翁不好玩,戏伯父能、让竹子飞、飞上天。」 郭嘉默然,他腰都弯痛了,居然还被儿子嫌弃太无趣?他决定去找戏志才,看一看,究竟是什么竹子能飞上天。 西厢房内,戏志才正在收拾东西,他今晚就要搬回府。 小奕儿一边说一边比划着名,戏志才会意,在箱笼里翻出一个丁字型的木头玩具,说:「这是乌角先生制作的『飞车』,他说配合符咒使用,能飞上天,引太清之气。我拿来试了试,不念咒也能飞几丈高,轻松越过树梢和屋顶,还可以在空中旋转片刻,才掉下来。」 主要是左慈传授的咒语太羞耻,戏志才念不出口。 郭嘉:神他妈的「飞车」,这不就是一支竹蜻蜓玩具嘛,只不过,是以道家印篆常用的镌刻材料、赤枣心木制作而成。这玩意儿和直升机的螺旋桨是一个原理。 小奕儿扒着戏志才的手臂,又蹦又跳:「飞!飞飞~」一不留神蹦跶得太高,失去平衡,直接吊在戏璕的胳膊上。 软乎乎的一团挂在身上,戏璕不得不放下手边的事,温和地说:「去外面飞。」他带着小奕儿来到屋外的空地上,双手一搓竹蜻蜓的杆子,竹蜻蜓倏忽间窜上青天,打着转儿游移在半空之中,悬浮好一会才落地。 小奕儿欢唿雀跃,迈开小短腿,跑着去捡竹蜻蜓,一不小心摔了一跤。 郭嘉以为儿子要哭,谁知儿子回过头,对着戏璕比划了一个没事的手势,很要强的爬起来,双手叉腰,神情自豪:「奕儿,男子汉,不哭。」 郭嘉心服口服,带小孩子,他真的不如戏璕。「志才,小奕儿这么喜欢你,以后再搬家,咱们做邻居吧。」要不了一两年,曹操迎天子,定都许县,他们就要搬家。 戏璕狐疑:「又在打什么坏主意?撺掇主公把治所搬到颍川去?」 郭嘉:聪明人太可怕了,他只说漏嘴一句话,就被猜出心思。 这事也没什么好隐瞒的,郭嘉眨眼:「你觉得颍川的许县怎么样?离洛阳近,离汝南也近。将来天子东归,可以暂时安置在那里。」 戏璕沉吟半晌,缓缓说:「若是能『奉天子以讨不臣』,和袁绍开战也是早晚的事,许县的位置,倒是很合适建都。」 如果曹操成功迎奉天子,那他和袁绍必有一战。许县离邺城足够远,不怕袁绍来抢天子。离袁绍的老家汝南又足够近,袁绍的族人要是想闹事,也翻不起什么浪花。 曹操非常重视民生问题,立春之后,他亲自在田间劳作,鼓励农耕。 上官如此勤勉,其他人更不敢懈怠,纷纷鼓励农桑。屯田都尉枣祗还送来一封文书,请求扩大屯田的规模。 去年在东郡试行的屯田制度,收穫颇丰,已经没有人坚决反对屯田。但屯田制的推广依然受到很大的阻碍,因为兖州的土地大多属于豪门士族,他们心中支持屯田是一回事,割肉奉献又是另一回事。 祖辈留下的田地,谁愿意上交给官府统一管理呢?至于那些黔首平民能不能吃饱肚子,关他们什么事? 所以,当枣袛的文书被曹操摆到檯面上,和众人商议的时候,引发了一片让人尴尬的沉默。 戏璕出列:「使君,颍川郡兵祸连年,望族十不存三,有大片荒芜的土地。可以先将那里的无主田地收归官府,再开垦一些荒地,收拢流民,进行屯田。」 曹操想了想,派戏璕为主帅,领夏侯渊、李典、乐进和曹纯四位将军,快速剿灭颍川境内的乱兵、流寇、黄巾余孽等不安定因素,督促当地的官吏开展屯田事宜。 就在戏璕出征一个多月,捷报频传的时候。曹操收到一个噩耗:有一队两百人的骑兵,自称是曹操派去护送亲人的士兵。他弟弟曹德去开门,被当场砍杀在门边。 而奉命去接人的曹洪,这时才刚刚带兵赶到,曹洪虽然及时救下了曹嵩,但曹嵩受到惊吓,又兼丧子之痛,一病不起。 经过查证,杀人劫财的是都尉张闿,徐州牧陶谦的部将。 曹操听完这个消息,一瞬之间,全身的血液都涌上脑门。 第73章 这事有点蹊跷,曹嵩一把年纪,有些怕冷,去年腊月,他给曹操回信说,想在气候比较温暖的海边过冬,等到春天冰融雪消的时候,再来兖州。 曹操自然应允。 曹洪肩负接人的使命,也不曾怠慢,早早到了华县等着。 至于为什么到华县等,这就涉及到一个领地范围的问题:曹嵩隐居在琅邪县,这个地方属于徐州。和琅邪交界的华县,属于兖州,然而目前,华县被陶谦占据着。 在正史上,曹操带兵驱逐袁术的时候,兖州兵力空虚,陶谦趁机攻占兖州的三个县:华县、费县和任城。曹操气急,顾不上继续追击袁术,直接调转军队去攻打陶谦,收復失地,并反夺徐州十来个县。 第123页 双方的梁子就此结大了。曹嵩之死,陶谦是头号嫌疑人。 曹操为父报仇,勐攻徐州,杀戮过万。 但现在的情况是:曹操被郭嘉劝住,没有和陶谦开战。双方不存在可能祸及家人的矛盾。 陈登收到郭嘉的信,也安排一百个部曲护送曹嵩。这些部曲人数虽然少,但他们代表着徐州最有影响力的豪门望族之一,下邳陈,相当于徐州地界的通行证、兼护身符。 曹操他爹曹嵩却依然遭到袭击。曹操的亲弟弟曹德,在徐州和兖州的交界处,琅邪和华县之间的驿馆里,被人一刀夺走小命。 救人不易,杀人顶多就是一眨眼的工夫。要不是陈登的部曲抵挡了片刻,曹嵩恐怕等不到曹洪前去相救。 曹洪脸上颇有风霜之色,衣甲上还凝着颜色发暗的血污,他免冠赤足,跪在地上请罪。一双眼睛下边乌青一片,黑眼圈很明显。 任谁都能看出来,曹洪好多天都不曾安睡,可能是日夜照料曹嵩,还要行军赶路。曹嵩携带的一百多车辎重,没有一点儿损失,全部运到濮阳。 曹操不忍再责备曹洪,将他扶起来。这时,门外一阵乱闹闹,曹昂、曹安民等人七手八脚地抬着一张厚木板,向后院走。 木板上铺着锦缎被褥,曹嵩只露出一个脑袋,两颊凹陷,一副病入膏肓的样子。 曹操快步趋出门,也加入抬着曹嵩的队伍,整个人罕见地有些仓皇,眼睛红红的,泪水在眼眶中打转。 由于突发事件,主公离开得很急,把郭嘉这位幕僚落在花厅里,继续汇报工作是不可能了。 曹洪没有跟出去,而是对郭嘉说:「洪有负郭先生所託。」看他的神色,竟然比在曹操面前请罪的时候还要惭愧三分。 郭嘉:「尽人事,听天命,将军不必自责。」果然是他先前太唠叨,给曹洪造成了心理压力?他拍拍曹洪的肩:「打陶谦,让你当先锋。」 曹洪恢復一些精神:「好嘞,先谢过先生!」 曹嵩这件事,在郭嘉的反覆叮嘱之后,仍然演变成现在的样子。郭嘉心口沉甸甸,连下邳陈的招牌都镇不住,袭击者还诈称是曹操的麾下,那恐怕不是什么散兵游勇、小鱼小虾见财起意,而是有预谋的劫杀。 郭嘉踱到廊下,半个身子隐在柳阴之中。 春日的阳光在疏疏密密的柳枝间挥洒,每一片嫩叶,都透着像碧玉一样柔和的光泽。 当今天下,是继战国之后的又一个大争之世,群雄逐鹿,烽烟四起。君臣相贼,豪杰相杀。没有谁能独善其身。 北边,袁绍和公孙瓒再次开战,青州刺史田楷是公孙瓒任命的,黑山张燕已经和公孙瓒结盟,袁绍虽强,然而双拳难敌四手,战事一度陷入胶着状态。 南边,袁术刚缓过来一口气,虎踞淮南,和长安朝廷新任命的扬州刺史刘繇争夺扬州的地盘。 很多百姓为了躲避战火,携家带口,迁徙到徐州。然而,曹操和陶谦也要开打,那些百姓若想躲过这场劫难,大约只能搬到荆州、江东、蜀中等地。都是一些遥远的地方,迁徙的路上就能饿死一小半人。何况沿途还有重重险阻。 对于这些缺衣少食、雇不起车的人来说,行路之难,不仅在山、在水,还在人情反覆间。 翌日,陈登送来一封信,袭击曹嵩的两百骑兵,是从徐州最精锐的丹阳兵之中,精挑细选的低阶小校。和书信一起送来的,还有两套陈登的部曲缴获的骑兵装备,是官方特制的玄甲,在整个徐州地界,就只有徐州牧陶谦、和徐州别驾麋竺能拿出这种玩意儿。 曹嵩的病情不太乐观,嚷嚷着要曹操发兵,给他弟弟报仇。 郭嘉决定,做两手准备。 除了常规的备战。还得让妖道左慈发挥一下神棍的积极作用,引导徐州百姓。 万一曹嵩没挺住,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仇恨值突破天际的曹操带领着之师,必将展现出他性格中最残酷的一面。 到那时,左慈应该能减少百姓对曹操的敌意,避免不必要的武力反抗导致的屠城。 时人迷信鬼神,而装神弄鬼,本来就是左慈的特长。 郭嘉还打算给他准备一样道具:焰火。这东西在后世就是好看,还因为污染空气、安全隐患等问题被禁止燃放。但若焰火出现在东汉的夜空,无疑会被当作神迹。配上左仙翁炉火纯青的装逼技巧,以及关于他的各种神奇传说,效果应该还能获得加成。 《天工开物》中记载:竖直发射的火药,硝石和硫磺的比例是九比一。 先前郭嘉从冀州收购的硝石,加上左俭这些年炼丹得到的硫磺。经过郭嘉和左俭小心翼翼的实验,才三天,就制作出红色的焰火。 后世的课本上好像有说过:在火药中混合上金属粉末,就能制出彩色的烟花,不过这样成本太高,研发起来也有一定的危险,郭嘉果断一个字也没提。 不过据左俭说,郭嘉提供的比例不太合用,再加入适量的木炭粉更好,并且为了使用安全,左俭用粘土给竹筒封底,把引线留得很长。 于是,郭嘉收穫了一根有点长的竹筒子,外形酷似后世的烟花礼炮,区别只是外包装,不是硬纸筒,燃烧材料填充在竹筒之中。 左慈不太乐意做这种出力不讨好的事,非要郭嘉请他喝花酒,让他坐拥颦翠楼里最俏丽的小娘子一夜,才肯效劳。 第124页 这事容易,郭嘉很爽快地请客,左慈左拥右抱,听着花魁娘子尤怜卿演唱的极品小曲儿,拍着胸脯保证:一定不辱使命。 仲春时节,乍暖还寒。郭嘉喝得微醺,没留神被一个女郎用手中的花枝戳了一下脸。他提前结帐,从颦翠楼里出来的时候,一勾弯月正挂在柳梢头,杏花疏影,踏月而归,倒也别有一番滋味。然后,他就悲剧了。 荀彧最近有些公务繁忙,一连几天都没去郭府,对于郭嘉早退数次,不曾听说有什么事,却没有来找过他,一回都没有,其实是有点小幽怨的。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他今天特意在郭嘉的卧房中等着,闻到郭嘉身上的酒气和脂粉气,已经酸的不行,若细看,这浪子的脸上还沾着一点可疑的胭脂。 郭嘉不太喜欢青楼的脂粉味,太浓重,有点呛人。他一进屋就让小厮打热水,脱下衣裳,泡进浴桶中,将周身都洗刷一遍。 荀彧来给他送衣裳,问:「去喝花酒了?」 「嗯。」郭嘉擦拭着身上的水珠,微微眯眼,意犹未尽:「颦翠楼的尤怜卿,唱曲很好听呢。」 荀彧醋罐子打翻,将郭嘉抵在梅花檀木长几上,一阵强势的唇齿掠夺。 郭嘉猝不及防地被按倒,想起又起不来,胳膊和腿遭到全方位压制,几乎动弹不得。他感觉到荀彧手上的力气一直持续着,本来只是亲亲,在他挣扎了一下之后,荀彧突然一口咬下来。 檀木长几承受了郭嘉的体重,和荀彧的力道,发出吱吱呀呀,不堪重负的声音。 郭嘉:我收回「咬人是不对的」这句话,被咬还觉得很嗨是什么鬼?简直没救,捂脸。 他摸了摸荀彧的发顶,发出轻浅的唿吸声:「文若,你弄疼我了。」 荀彧的动作一顿,瞬间怔住,连身子都是半僵的,似乎无法面对自个儿刚才咬人的行为,过了半晌,他松开压制着郭嘉的力道,手指颤颤地抚过郭嘉脖颈上粉红的牙印,有些无措地道歉:「对不住。」 郭嘉很没节操地握住荀彧的手,低头在他指尖轻轻一吮,莞尔:「我喜欢的,只是有点吃不消而已,下次轻轻地咬,嗯?」 借着荀彧发呆的机会,郭嘉迅速起身,拿起单衣披在身上。荀彧替他系上衣带,低头轻轻咬了咬他的耳朵,气息微微加重,仿佛压抑着什么。 郭嘉:「嘉好饿。」他在颦翠楼里净喝酒,都没吃几口菜。 荀彧去厨下看了看,加热一些食物,用漆盘端给郭嘉。一碗山参乳鸽汤、几张胡饼,一盘蒿菜烩豆腐,一碟梅子蜜饯,一壶杏花春酒。 郭嘉把乳鸽汤推到荀彧的面前,又替他摆好食箸(筷子)和酒器,才开始进食。 荀彧却只看着他吃,不动筷子。 郭嘉:「不合胃口?想吃什么?」 荀彧眸色深深:「彧想吃……」奉孝。 第74章 不知不觉间,东方渐白,郭嘉睡得很沉。 荀彧轻手轻脚地起身,先俯在卧榻边沿,看了看郭嘉细长的颈项,他留下的那个印记,没破皮没见血,然而并没有消退,还透着浅浅的湘妃色(粉色)。 本着让郭嘉多睡一会儿的心思,荀彧揽起深衣,随意披在身上,取一卷《韩氏易传》,坐在窗前阅读。 郭嘉是爱书之人,昨夜被他压在书案上,第一反应是先将这卷帛书移远一些。 以至于现在荀彧看着正经的易传,眼前却不时闪过一些旖旎画面。这真是有点不敬先贤,荀彧放下书卷,用手指按了按眉心,仿佛要驱逐那些绮念。 他变得越来越贪婪,以前多说几句话,多相处片刻,就很开心。偶尔郭嘉触到他,穿他的衣裳,还会暗暗生出小小的满足感。现如今,总怀疑时间被谁偷走,好像才刚和郭嘉躺在一张卧榻上,天又亮了? 陶谦请东郡名士陈宫当说客,一口咬定曹德之死,是陶谦的部下没素质,谋财害命,和他本人无关。 这种理由,根本不可能说服曹操。何况杀人犯张闿,被陶谦砍掉脑袋,永远地闭上嘴巴,怎么看都有点欲盖弥彰的嫌疑。 据说曹嵩在病榻上放出狠话,不见到陶谦的人头,他死不瞑目。 于是,兖州和徐州正式开战。 这一次,连袁绍都觉得小弟曹操委屈,派出三个营的士兵前来助战。当然,更有可能是曹操打袁术赢得太漂亮,袁绍已经心生忌惮,派人监视。 除了跟着戏璕在颍川清剿乱兵和山贼的那几位将军,以及一向留守濮阳的夏侯惇,其它所有将领,所有军队,都倾巢出动。兖州的兵力前所未有的空虚。 一路春风暖阳,十里杏花,若不看曹操的一身丧服,风景还是非常宜人的。家中庶出的弟弟去世,兄长要服丧三个月,不过不用戴孝。 战事也十分顺利,曹操一连拿下十座城,几乎没遇到什么像样的抵抗。 早在十天前,这些小县城的大街小巷,流言满天飞。几乎是个活人都听说过:陶谦兵犯兖州,和自称天子的反贼一起劫掠任城,还派人袭击曹操的父亲曹嵩。 紧接着,在一个寂静的夜晚,很多徐州百姓都听到了打雷一样的声音,数道红色天火,划破漆黑的夜空,像流星一样坠落在他们居住的城池之中。 陷入恐慌的徐州百姓四处请道士驱邪做法,请和尚念经祈福。 第125页 然而,一点用都没有。一连三日,每天晚上都是如此可怖诡异的景象。并且天雷的声音越来越大,红色天火越来越多,坠落的位置离建筑物越来越近,到第三天晚上,有一两处房屋被天火砸中,燃起熊熊烈焰,却没有人敢去救火。 其实焰火落下来的时候,已经基本熄灭,房屋是人为点着的。 有传言说:这是徐州牧陶谦品行不端,引来的天罚。 第四天,就在夜幕将要降临,人心惶惶的时刻,大名鼎鼎的左仙翁、乌角先生唱着没有人能听懂的歌谣潇洒入城,他的弟子敲锣打鼓,簇拥着他登上高台。 老道士越登越高,佝偻的背影居然渐渐变得挺拔,相貌也变得年轻,等他站在最高处的时候,已经化作一个相貌清癯的中年道人。 少顷,天边刚刚飞起一道红色流光,左仙翁立即手持桃木剑,剑指苍穹,高声叱道:「去!」 雷声就这样停止,那道红色流光也渐渐在空中消散。 徐州百姓跪了一地,请求乌角先生留在徐州,保佑他们平安。 乌角先生很为难,说他和南华老仙约好了下棋,不能留在徐州,但是可以传授给徐州百姓一个避免天罚的方法:拜曹操的画像,一定要诚心,曹使君是天上的星宿下凡,画像可消灾解厄。 徐州百姓半信半疑,但拜过之后,天上果然不再坠火。 所以,当曹操苦大仇深地来到徐州,到处都是一看见他的旗号,就投降的县令。徐州百姓纷纷挑着清水,担着食物,出城迎接他,不仅送东西,还对着他拜来拜去。 曹操其实有计划过屠城立威,他是来报杀弟之仇的,恨不得把徐州踏为平地,让天下人都怕他,不敢再为难他的族人。但对着如此热情的徐州百姓,屠城的命令根本就说不出口。 再次上马,曹操故作兇狠:「孤想屠城,威慑陶谦老匹夫。」 郭嘉一身素衣,和曹操并马而行,不疾不徐地说:「屠城容易,但主公的名声呢?将来主公兵锋所向之地,百姓为了避免城破之后被屠杀的下场,人人拼死守城,大事岂不是要艰难百倍?」 曹操:「若不屠城,这些百姓先降后叛,会威胁我军粮道。」 郭嘉:「安抚徐州百姓的事,请交给嘉,嘉愿意立下军令状。」 正史上曹操三讨徐州,第一次没用多少时间,很顺利地就拿下十几座城。第二次,曹操边打边搞大屠杀,杀到郯城,徐州百姓都被他杀怕了,一个个恨透了他,不要命的守徐州,曹军寸步难进。然后,曹操的老巢失火,兖州几乎让吕布连锅端走,被迫撤军。 徐州百姓真实的守城能力,其实很一般,城池在吕布和刘备虎狼相争的时候,经常才几天就易主。唯独面对在徐州杀人如麻的曹操,这些百姓才会爆发出强悍的战斗力,或者说,是被屠怕了,在仇恨心和求生欲的驱使之下,超越极限,以血肉筑就城墙。 所以曹操第三次打徐州,依然格外艰难,勐攻数月,最后水淹下邳,才生擒吕布。 这样分析,屠城立威,委实是一个馊主意。 不过曹操的担忧也有道理,这些百姓,大多是陶谦麾下的丹阳兵的家眷,确实很容易被煽动,甚至有可能自发地组织武装力量,反抗曹操。 好在郭嘉已经准备多时,这些城池中的舆论,基本操控在他的手中,每收降一个县城,就派部曲控制住城门、官署等重要场所,大肆宣扬曹操的安民政策,种田十税三,开荒免税三年…… 陶谦退至剡城,在城中坚守不出,派人到处求援。 由于沿途的郡县纷纷投降,几乎没有城池拖住曹军的脚步,曹操只用了半个多月,就兵临剡城。 陶谦麾下的丹阳兵不愧是大汉有名的精锐部队,虽然受到流言的影响,士气有些低落,但只是守城,曹操一时也攻不下来。 曹操派曹洪、于禁、赵云等人各领一军,去攻打剡城周边的郡县,等剡城彻底成为一座孤城,自然就会好打一些。 徐州这地方,河流湖泊众多,震湖水域特有的白鱼、银鱼、白虾,让郭嘉一饱口福。不过老吃鱼虾也腻味,某人又开始躲在营帐里,用随身空间开小灶。 吃饱喝足,就带着典韦在营地附近遛马消食。 三丈高的古城,矗立在夜幕中,像一只张牙舞爪的洪荒异兽,将天空分割出一片巨大的阴影。城墙上必然堆积着石头、滚木等守城利器,不过在这种星月无光的夜晚,完全看不见,只有放哨的士兵手中的火把最醒目,星星点点的火光,标註着他们各自的位置。 郯城墙高城坚,陶谦粮食充足,如果善守,坚持上几个月没问题。据说,这是陈登鼓励农耕的功劳。各为其主,打完这一仗,还能不能再坐在一起吃鱼呢?陈登不是小家子气的人,应该没问题? 拿下这座城,大半个徐州就能到手。 受到城墙高度的限制,放焰火吓人那一招难以施展。毕竟是只有视觉效果和听觉效果的东西,最好别反覆出现。未知的东西,徐州百姓看一次两次觉得害怕,看多了就会习惯,当成热闹观赏。 徐州的地势是真的低,水患严重,所以水淹这种缺德的计策,其实同样适用于郯城。 不过郭嘉没开口,如果有充足的时间和粮食,他不想使用这种生灵涂炭、遗祸无穷的方式夺取一座城。一座挺繁华的城市,在水里泡一泡,什么指标都得毁成负数,两三年也恢復不了元气。不到万不得已,还是别造孽。 第126页 戏璕当初水淹的是一座在战乱中荒废的小城,里边基本就袁术和他的军队。 歷史上的荀攸和郭嘉,献计水淹下邳,其实是很无奈的抉择,因为当时袁绍已经把公孙瓒逼入绝境,曹操没有时间和吕布继续耗下去。曹操真正的对手是袁绍,以他的兵力,必须和时间赛跑,抢一个先手。 曹操这一回没屠城,还挨个赏赐投降的官吏,所以陶谦这边,并不是军民一心,同仇敌忾。 双方僵持几天之后,就有投机派跑来联络曹操。约定举火为号,替曹操打开城门。 等那人离开,曹操:「奉孝怎么看?」 郭嘉:「此人把投降后能得什么好处,能当什么官都打听得清清楚楚,应该是真想投降,但观此人行事,似乎不太周密,若他回去平安无事,或许能指望一二。」 轻云半遮月,城头上闪烁着零零星星的火光,曹操亲自带兵潜伏,已经过了约定的时间,约定的举火信号却始终没有出现。他想起郭嘉的话,估摸着是有什么变故。 第二天一大早,郯城的城门上高高挂起几颗凄悽惨惨的人头,距离太远,看不清五官,不过城内的探子传回消息:陶谦拿获一名想要私通外敌的城门校尉,全家斩首示众。 这时,郯城周围的几个小县被赵云、曹洪、于禁等人占领。曹军的攻城器械也打造出来,冲车、井阑、攻城车,一应俱全。 曹操先派乡勇试探性攻城,断断续续地进攻五六天,城上的石头、滚木、火油都消耗得差不多了,再派弓箭手掩护,青州营的精锐士兵勐攻,一鼓作气,登上城墙。 郯城的百姓听说曹操治下纳粮少,有心投降,守城本来就不太积极,是被强征上城墙的,这时面对曹兵,直接溃散。 陶谦看势头不妙,率丹阳兵冲出城,直奔下邳。他走得急,许多幕僚都没带,其中就包括陈群父子。 郭嘉听说陈群住在这里,觉得家乡战乱,故人零落,哪怕是关系不好的同乡,也十分难得,就让人引路,带他去看看。 两进的小宅子,一树梨花半凋零,纷乱雪白的落花点缀着石阶上的青苔,春寒湿罗袜。 许久不见,陈群瘦了,也高了,在院子里烧笺纸、焚竹简,一卷卷往炭盆里丢,直烧得烟气缭绕,火星子随风飞舞。 郭嘉:「写废这么多纸?」 陈群愕然一瞬,瞪眼:「这是在下的手稿,料想昏乱浊世,也无伯乐,不如烧掉。」其实不想烧这一卷的,蓦然看见郭嘉,一晃神扔错了,心好痛,不过已经扔进炭盆里的东西,难道还能捡出来? 「写这么多字不容易,烧掉可惜。」 郭嘉最见不得烧书,冲上前从炭盆中抢出竹简,扔在地上,连烫着手也顾不上,连踩几下,将小火苗踩灭,这才察觉到右手上烫伤一小片,有些疼,还有些灼热,他问陈群:「有凉水吗?要干净的。」 陈群被郭嘉火中取书的勇气惊了一下,感觉怪怪的,浪子居然惋惜他的笔墨?他揭开水缸的盖子,舀起一瓢冷水。 郭嘉伸出手:「帮嘉沖一下。」据说处理没有破皮的烫伤,第一步就是用冷水沖一下,后边……完全没印象。烫伤不严重,他也不怎么在意,换了左手,捡起地上的竹简一看:九品官人法。 郭嘉险些爆粗口,这不就是那个「上品无寒门,下品无世族。」的九品中正制吗?他这是有多手贱,居然从火中抢救出这玩意儿? 「那个,陈长文,介意嘉再扔一次炭盆嘛?」 陈群:果然还是那个最讨厌的郭奉孝,没有之一。 曹操挥师东进,打算追击陶谦,大军离下邳城还有百里,遇上一支杂牌军拦路,其中有两百装备精良的幽州铁骑,有三千丹阳兵,有几千手无寸铁的流民。胡人、羌人、山越人、汉人都有。 这个奇怪的组合,被曹军一波冲锋击溃,但「大浪淘沙始见金」,乱糟糟的溃兵中,有两位低阶小将明显武艺超群。 尤其是右边那位,身穿绿锦战袍,头裹绿巾的好汉,红红的长脸,丹凤眼,美须髯,骑一匹枣红良驹,英姿勃发,悍勇无比,硬是带领十几个部曲护着主帅杀出一条路,朝着远处飞驰而去。 郭嘉:关羽,关云长!终于见到活的三兄弟了,激动。 第75章 三兄弟运气不佳,眼看就要桃之夭夭,却遇上赵昂,一个妥妥地好战狂人。 赵昂麾下的亲兵,接受军事训练长达七八年,是精锐之中的精锐。也是郭嘉用钱砸出来的特种兵野战部队,每一个小兵都勤习武艺,拥有寻常百人将的实力,这样的兵集结成严整的战阵,互相配合着攻击防守。 红兴shao仙√嘟佳 关羽一靠近这些士兵,立即发现前方的战阵不一般,这些士兵攻击时,分工非常明确,他顾得了上边,顾不了下边,护得住自身,护不住战马。关羽犯险杀掉一个前排的士卒,立即就有后排的士卒自动补上缺口。为救刘备,他的战马被无名小卒砍伤。 遇上这样悍不畏死的部队,任凭刘关张武艺高强,浴血苦战,也无法沖开一道缝隙。 再这样耗下去,他们就要被曹军包围了。于是,三兄弟只好选择另一个方向,继续奋战求生。 残阳如血,战场上到处都是人,列阵待命的、奋力搏杀的、胆怯逃跑的、垂死挣扎的士兵。也有横横竖竖、安静地倒伏在尘埃中的尸体。瘦骨嶙峋、连武器都没有,正在溃散的流民。 第127页 一些胡乱丢弃在荒野上的兵刃还反射着寒光。 赵昂依然十分彪悍,带兵追着三兄弟放箭,把人家护帅旗的小将追得连旗帜都扔到地上。 郭嘉盯着越跑越慢的关羽,一颗心高高悬起,战场上到处都是鲜血,枣红色的马受伤,远处根本看不出来。郭嘉生怕关公是故意放缓速度,其实正在施展传说中的「拖刀计」,诈败诱敌,跑着跑着,突然回身噼赵昂一刀。 不过目测双方的距离,以及双方兵器的长度,这一招好像不太靠谱?毕竟只是演义小说里关羽的超级绝招。 在现实交战中,一个武将在前边跑,在后边负责追击他的将领,第一反应通常是下令放箭。如果能直接追到敌将的身后,那说明敌将的亲兵都挂光了,这种时候,敌将不赶紧逃跑,却放慢马速诱敌,那简直就是找死。真以为武艺高强,就能一个人独战千军万马?哪怕跑慢一点点,不被射成刺猬,也会被踏成肉泥好嘛? 所以答案只有一个,关羽太忠心护主,来回穿梭厮杀,损耗马力,他的战马可能出了什么问题,已经快要跑不动了。 赵云斜刺里杀出,挽弓搭箭,弓弦连响,刘备左右的骑兵纷纷应弦落马。刘备受到惊吓,跑得更快。 曹操在打量刘备。 当然,曹操不知道对面那支杂牌军的大耳朵主帅叫什么名字。他只是有点惊讶:一位看起来武艺平平、战场指挥能力也很一般,杀敌的时候落在后边,逃跑反倒跑在第一个的杂牌将军,却拥有两位身手不凡、忠心耿耿的部下,两个都是难得一见的勇将,委实让人羡慕。 若单论武艺,曹操麾下只有赵云能够和那两个人媲美。典韦也可以,可惜典韦不是他的部将。 曹操环顾左右,心情复杂地问:「那个跑得最快的……大耳贼,是什么人?」 大耳贼? 郭嘉一秒钟就反应过来,刘备的耳朵是真的大,还是一双招风耳,按《三国志》的原话记载是「顾自见其耳」,也就是说:刘备的眼睛能直接看见他自己的耳朵。 这个形容有点夸张,不过这么一双招风大耳,确实非常罕见。 一旁的朱灵说:「此人姓刘名备,字玄德,是涿郡涿县人。原先就是一个卖草鞋的,善于逢迎,攀附公孙瓒当了伪平原相,我呸。」刘备常常打败仗,升官的速度却很快,朱灵一万个不服。 郭嘉干咳一声:「刘备曾在卢植门下求学,结识公孙瓒,他二人私交甚笃。后来天下大乱,刘备是大儒卢植的门生,又素有仁义之美名,许多豪杰甘愿追随左右。他招兵买马,投奔公孙瓒,被派遣到青州刺史田楷的麾下听用,目前担任平原相,他此番出现在这里,应该是陶谦向青州刺史田楷求援,田楷派他来救援徐州。」 曹操恨不得将陶谦千刀万剐,一听说有人敢来救援陶谦,心中颇不是滋味:「呵,那田楷不过占了平原国的两个小县,也敢任命平原相?」脸皮真厚。 郭嘉:「刘玄德有英雄之志,也有英雄之名,假以时日,或许是主公的生平劲敌,也未可知呢。」刘备是英雄,还是伪君子真小人,这里不下定论,单看他收服人心的手段,绝不在曹操之下。而且刘备白手起家,创业之路比曹操更艰难。 郭嘉极少称赞什么人,曹操听他这样说,便对刘备生出一丝警惕心。反倒是刘备身后、那个穿绿锦战袍的好汉,手持一把偃月似的长刀,所向披靡,曹操越看越心喜,恨不得立刻把人招揽过来。 刘备逃命的技术,堪称当世一流,很快就逃得只剩下一个小小的背影,但关羽却为了掩护他,陷入赵昂和赵云的包围圈。 这真不是故意抹黑刘备,正史上,刘备逃命的时候,抛妻弃子是常有的事,跑太急、跑太快,没带走关羽也有类似的记载。 「备初谓公与大敌连,不得东,而候骑卒至,言曹公自来。备大惊,然犹未信。自将数十骑出望公军,见麾旌,便弃众而走。曹公尽收其众,虏先主妻子,并禽关羽以归。」-《三国志》 弃众逃跑,根本不通知队友,妻子和好兄弟关羽都变成曹操的俘虏。 郭嘉现在就想知道,这样一个人,仁义之名究竟是怎么来的?细思极恐。 曹操又看片刻,大声下令:「别放箭,那位绿袍将军要活的。」如此骁勇善战,他的主帅却只顾逃命,把他远远地丢在后边,真是让人心疼。 郭嘉:这话听着,有点莫名的耳熟?在胜负已定,曹军占据很大优势的前提下,曹操遇到英勇无双的敌将,总是爱才,捨不得乱箭伺候。 此时的关羽,身边只余下几个带伤的残兵,身上的绿袍被鲜血染透,变成一件颜色很污,又灰又蓝又脏的袍子。关羽连一套像样的铠甲都没有,骑着疲惫不堪的枣红战马,斜斜拖着青龙偃月刀,神色平静,遥遥和银枪银甲的赵云对峙着,颇有大将风范。 赵云不忍乘人之危,没有动手,恰好曹操的军令传来,让众人不要放箭,活捉敌将。他就顺势收起弓箭,隐隐让开道路。 也正是曹操的这道命令,让关羽腾出手,抢到一匹白马,最终成功突围。不过,大约是那些要命的箭雨突然停止,关羽觉察到什么,离开之前,回头朝曹军帅旗的方向看了一眼。 郭嘉微微挑眉,他严重怀疑:赵云对关羽惺惺相惜,故意让他在眼皮子底下抢到一匹战马,顺利逃生。不过这话是不能问出来的。 第128页 话说刘备逃到下邳,陶谦拨给他四千丹阳精兵,让他驻守小沛。小沛和下邳形成犄角之势,可以互相援助,进可攻,退可守,对局势比较有利。 徐州的丹阳兵,是大汉有名的精锐兵种,曹操当年曾垂涎不已。 刘备虽然战败,但他援助徐州的态度已经摆明,和无数只会观望,对陶谦表示精神上的支持,不敢帮忙、或者根本帮不上忙的豪杰相比,堪称一枝独秀。 所以陶谦对刘备掏心掏肺,给兵给粮给地盘,而刘备要付出的代价,是屯兵小沛,充当陶谦和曹操之间的缓冲带。简单点说就是当炮灰。 那刘备乐不乐意给陶谦当炮灰呢?答案显然是否定的,不过他暂时没有别的选择。 回青州是不可能的,那地方太乱。袁绍任命一个青州刺史,公孙瓒也任命一个青州刺史,两位青州刺史天天打仗,打得头破血流,鸡飞狗跳。 那些活不下去的青州百姓,又变成新的青州黄巾,攻打朝廷任命的青州北海相孔融。 孔融海内知名的贤士,重视教学,开设书院,举荐贤才,还是孔子的二十世孙,江湖人称「孔北海」。孔融让梨的故事,老少妇孺都知道。 然而这个世道,名震天下,圣人之后,没有实力自保,也照样要挨揍。一个打仗不行的儒生,当什么北海相?黄巾、流寇、山贼,外加袁绍的大儿子袁谭,轮流殴打孔融,孔融在青州混得那叫一个惨,都快被打出翔了。 刘备还带兵救援过孔融,目测孔融撑不了多久。 袁绍麾下,人才济济,兵多将广。无论是青州,还是幽州,迟早都会变成袁绍的地盘。无论是公孙瓒,还是田楷、孙融,迟早都要玩完。 刘备琢磨着,必须另谋出路。哪能在公孙瓒那一棵歪脖子树上吊死呢? 徐州是个好地方,陶谦一把老骨头,儿子又不成器,还惹了曹操这样一个大麻烦,心思活络一点的徐州官吏,已然开始物色新的保护伞,和刘备眉来眼去。 这年头,哪怕刘备真就是卖草鞋的出身,只要手上有兵,那也是香饽饽。 何况刘备还自称是中山靖王之后,一个汉室宗亲,徐州的大救星,和人见面,一点架子都没有,彬彬有礼,还要握着手在卧榻上说话,姿态放得极低,相当感人。很多徐州官吏都觉得刘备比陶谦更靠谱。 所以刘备在小沛,小日子过得前所未有的滋润,几乎所有徐州本地的大族,都向他表达善意。 刘备还收穫了两个铁桿小弟,麋竺和麋贞。麋氏兄弟是商贾出生,商贾属于贱籍,所以麋氏一向不被士族接纳,但麋家几代巨富,田宅众多,养着上万的童僕、门客,势力不容小觑。 陶谦提拔麋竺担任徐州别驾,也正是看中这一点。不过现在,他有些后悔,麋竺整天围着刘备打转,时常不见人影,俨然像是刘备的属下。不仅麋竺、麋贞,就连陈登、曹豹等人,也都热衷于追捧刘备,徐州牧陶谦被一个卖草鞋的人喧宾夺主,心中很不爽。 可惜不爽也得忍着,曹操復仇的利剑,还明晃晃地悬在他的头顶上方,要是守不住下邳城,陶家满门连只鸡都剩不下来。 郭嘉手上的烫伤基本恢復,但留下了一点点白色微凸的疤痕,不知道能不能消除,好在他肤色白,看上去不明显。 算算时间,吕布和陈宫应该已经勾搭上,兖州的大族随时可能反叛。也不知文若的情况怎么样? 最近几天,郭嘉总有些心不在焉,虽然军务什么的,半点都没耽搁,但曹操发现他很少说话,状态明显和往常不太一样。 更让曹操有些不安的是:郭嘉连战术风格都发生改变。这个喜欢出奇制胜、以攻为守的年轻军师,居然布置出最规规矩矩的军阵,建议他暂时放缓攻城略地的脚步,在新地盘上认真规划防线,安排驻防军队……加强对这半个徐州的控制力。 这一条条措施,就好像,曹军随时准备撤退,正在巩固这次出征的战果。 作为曹军的主帅,曹操感到心塞,他没想退兵啊,他不杀陶谦老儿誓不罢休! 曹操:「打进下邳城,再安排这些事也不迟!」 郭嘉淡淡瞥他一眼:「下邳的城防一看就非常完善,还和小沛互成犄角之势,易守难攻,恐怕是一场持久战。主公孤军深入徐州,后方不稳,不如先整顿彭城和郯城等地的吏治,设置防线,保证粮草供应。」 说话还是那么有道理,眼神似乎饱含深意,不过曹操偏不信邪,坚持勐攻下邳,攻城整整五天,平白损失不少士兵,他不得不承认:确实和郭嘉说的一样,下邳城的城墙不知道是谁设计的,箭楼密集,防御力很强,不太好打。 只能说,不在状态的军师,依然是军师。 于是,曹操乖乖地按照郭嘉的建议,放缓攻打下邳,选拔任用徐州本地比较有名望的士子做官,安定人心,整顿防务,把后方的郯城打造成粮仓、屯兵点。 细雨绵绵,微风拂柳晓烟寒。 郭嘉负责留守大营,布置完军营中的各项防务,闲极无聊,拿出徐州的舆图,指点匠人按照后世的沙盘模型,制作包括下邳、小沛等城池的徐州沙盘,用来模拟战术。 匠人试着用粘土做出一个模子,又和郭嘉沟通许久,改进比例。 等匠人回去烧制成品沙盘。 第129页 郭嘉忽然想起,前日在军营外发现一丛被踩伤的兰花,幽香清远,色清、神清、韵也清,端秀雅洁,十分罕见,让他第一眼就想到荀彧。 今天刚好有时间,他特意从随身空间里挑出一只别致的长方形高腰陶瓷花盆,拿上工具,带着典韦和五百部曲,去附近移花。 野生兰花,就在山野间开落也很好,但郭嘉一想起它被踩伤的叶,就惋惜,想了想,还是决定把它移进花盆,带给荀彧。 他是个有耐心的人,生怕伤着花根,没让粗手粗脚的部曲帮忙。独自一点一点将土壤挖开,连土带花撬起来,移进深盆中,用水浇透,等花盆里的水渗下去,在土壤表面带出一道道沟壑,郭嘉又添上一些土,将土壤填平,再将花盆擦拭干净,露出别致清雅的纹饰。 好花配好盆,不是一般的赏心悦目。 就连那些对花花草草不感兴趣的糙汉子,也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移好的兰花被抬回郭嘉的营帐,郭嘉料想军营里没有人会追问一株花的去向,等其他人都离开,他悄悄把花收进随身空间,免去兰花路上的颠簸之苦。 当天下午,曹操提前收兵回营。 郭嘉见主公一身丧服,满面尘土,终于良心发现,献计佯攻小沛。 由赵云所部在小沛城下击鼓,于上风口处点燃几十堆柴草,制造大量烟雾,刘备敢出来迎战,就乱箭伺候,刘备不敢出来,那就让他在城墙上当一天烟燻老腊肉。 同时,曹操在半路上设下伏兵,专打陶谦的援军。赵昂领军随时策应,刘备先出城就和赵云一起夺取小沛,陶谦的援军先赶来,就跟曹操一起打援军。 曹仁负责坚守大营。 曹操依计行事,将陶谦派去救援刘备的曹豹、臧霸、孙观三将杀得大败而归。还追到下邳城下,派出一队大嗓门士兵高声痛骂陶谦。 可怜陶谦今年六十多岁,自从开战以来,日日夜夜担惊受怕,今天又吃一场大败仗,祖宗十八代被人骂得狗血淋头。他出去散心,又在酒肆间听到议论,百姓希望他自缚出城,向曹操请罪,不要再连累徐州人。 陶谦气得半死,他一朝得罪曹操,连从前鼓励农耕等功绩也要被抹杀吗?陶谦路过他主持修建的寺庙,在佛堂中听了几个时辰的比丘念经,字字句句,都是让人逆来顺受,忏悔恶孽,早登极乐净土,他当晚回府就一病不起。 之后的两三天,曹操天天去城下邀战,陶谦和刘备一直闭门不出。到了第四天,一大早,徐州的使者来访。 俗话说,两军交战,不斩来使,但曹操做事没那么多讲究,别说是陶谦的使者,就是陶谦家的耗子,他都想一棍子打死。 使者刚刚露面,连姓名都没通报,曹操就一拍几案:「陶谦那老匹夫派来的使者?来人,推出去砍了。」 那使者五官端正,鬓如刀裁,唇若施脂,穿着玄色直裾,风姿出众。被两名士兵向后拖去,不慌不乱,面色一点儿也不变,放声大笑,笑得很是爽朗。 这气度,这笑声,倒和郭嘉有几分相似,曹操对这位使者心生好感,也好奇这人都要被砍头了还笑,挥手让士兵放开他,随口问一句:「汝笑什么?」 那使者不紧不慢,整了整衣冠,站得如青松一般峻拔,才说:「晚生不才,薄有微名,今日若死在曹营,正好给徐州军民一个理由,同仇敌忾,保卫家乡。只是阁下口口声声说要报仇雪恨,却主动帮仇人鼓气造势,难道不可笑吗?」 郭嘉的营帐,就在中军帐旁边,他起床晚,还在吃早饭,隐约听到陈登的笑声,快步赶来,正巧看见陈登整理衣冠,听见他说出这一番话。 曹操冷着脸,沉吟不语。心想:这人谁呀?大言不惭,杀他一个,还能让徐州军民仇视我? 郭嘉向陈登眨一眨眼,笑盈盈作揖道:「许久不见,元龙越发豪气吞云。」 陈登:「别来无恙,吾观奉孝,风采亦更甚往昔。」 曹操神情略松:「两位先生是故交?」 郭嘉:「主公,这位是下邳陈登,字元龙,湖海豪士。元龙之才,胜嘉十倍。」夸一夸,给友人压压惊。 曹操一听,竟是派人护送过曹嵩的恩公,一揖到地:「元龙高义,护送家翁,操感激不尽。方才多有冒犯,恕罪恕罪。」 下邳陈,徐州的世家望族之一,子弟众多。沛相陈珪是太尉陈球的侄子,他和袁术是髮小,私交不错,陈珪还有三个挺有名的弟弟,陈瑀曾任扬州刺使,陈璃任吴郡太守,陈琮任汝阴太守。 这个陈登,是陈珪的嫡长子,下边还有四个弟弟。陈登在徐州兴修水利,推广种植稻谷,赡养老人,抚育孤儿,非常得人心,百姓很敬重他。杀他一个人,还真能影响徐州的局势,别的不说,就下邳这块地方,得不到陈家的支持,外来势力很难站稳脚跟。 陈登不肯受礼,扶起曹操,不卑不亢地说:「护卫不利,曹使君不怪罪就好。」陶谦的部将干得好事,差点杀了曹嵩合府上下,曹操见到徐州使者的反应,陈登可以理解。 陈登此番入曹营,是受陶谦之託,前来求和。陶谦愿意割地赔钱,赠送粮草,并且公开向曹操道歉。 曹操一口回绝,正色说:「手足兄弟之仇,岂能拿来做交易?我定要陶谦老儿偿命!」 第130页 对方如此看重亲情,坚持原则,陈登也不再劝。只说他在附近有一处田庄,问能不能请郭嘉去赴宴。 曹操看向郭嘉,见他微微点头,才同意。 夏始春余,三千繁花只余少许残红。 陈登的庄园临水,郭嘉从桥上过,惊飞一只白鹭。 那白鹭在空中盘旋半个圈,倏忽掠过水面,惹起点点涟漪。天光云影,白鹭石桥,水面上的涟漪还未散去,那优雅的水禽已然飞入芦苇丛中,无从寻觅。 陈登是个很爽朗随意的人,一起吃饭,让郭嘉找回了上辈子和同宿舍的哥们儿喝酒吹牛的感觉。 食案上都是根据郭嘉提供的菜谱,摸索改进,用本地食材制作的美食:香椿炒鸡蛋、爆炒螺蛳、春笋红烧肉…… 他俩谁也不和对方客气,在一个盘子里抢东西吃。郭嘉手快,抢先一步夹住最后一块红烧驴肉,陈登慢一拍,一下夹在郭嘉的筷子上。竹木相碰,发出轻微的撞击声。 郭嘉得意地将驴肉夹起来,故意先送到口边,又转了一个圈,放在陈登面前的碟子里。 两个人相视大笑。 席间,他们聊起刘备的汉室宗亲身份:中山靖王之后。 陈登轻狂一笑:「那中山靖王有一百多个儿子,又繁衍几百年,到现如今,中山靖王之后没有十万人也有八万人。再说中山靖王属于西边那个汉室,他和东边这个汉室,血脉隔得老远了。」淮南刘晔刘子扬,真正的汉室宗亲,也没像刘备那样,逢人就炫耀。 郭嘉:陈元龙,你这张嘴有毒吧。被你一说,刘备汉室宗亲的身份超尴尬,简直让人一言难尽。 又谈到时局,陈登的中二病还没好,仍有扶世济民的志向。 这次长谈,郭嘉才真正明白陈登的豪情壮志,陈登不是陶谦的人,也不会成为刘备的人,更不是野史中那个凭智商玩弄吕布的超级无间道,而是一个一心守护徐州,忧国忧民的智者。他当官,只为造福一方。他和每一个占领徐州的诸侯周旋,都只是为了保护族人,庇护徐州的百姓。 偷得浮生半日闲,在这个天高云淡,风和日丽的午后。 郭嘉和陈登一同泛舟垂钓于碧波之上。清风拂过,郭嘉凌波翻飞的衣袂倒映在水中,咬钩的鱼儿刚刚被陈登拽上小舟,水里一圈圈波纹正缓缓散开。 陈登:「秋天再来,肥美的母蟹,剥出蟹黄子,蘸点姜醋,不要太好吃。」 郭嘉想起上辈子每逢中秋前后,餐桌上鲜美的阳澄湖大闸蟹,有点嘴馋:「肯定要来的。到时候,你多弄点大闸蟹,我吃饱还要带一些走。」 这天晚上,负责制作沙盘的匠人,送来徐州沙盘。城池、平原、湖泊、河流、山地……全部一目了然。 这是个稀罕物件,还能用来模拟战术,曹操和一众武将兴致勃勃地围观许久,才渐渐散去。 深夜,郭嘉睡在行军榻上,突然被特殊传令兵曹安民叫醒,这小子说曹使君有急事要见他,十万火急。 君子死,冠不免。再急的事,头髮还是要收拾整齐的,郭嘉拿着梳子,想将头髮束起来。 曹安民一脸快要急哭了的样子:「郭先生,曹使君说,只给半盏茶的时间,您不到,他就打我八十军棍。」 郭嘉:「……」他来不及束髮戴冠,随手披一件衣服,就直接去找曹操。 中军帐外人很少,只有两队为主帅守夜的亲兵。看来曹操还没有通知其他人。 不用猜,肯定是曹操的老巢那边出了大事。无外乎陈宫和张邈背叛曹操,迎接吕布入主兖州。吕布麾下的并州铁骑是罕见的强军,极具威慑力。兖州境内那些对曹操不满、或者意志不够坚定的官吏,都忍不住跟风叛变。这些人城头的旗号,都已经换成吕布阵营的。 这就意味着,从现在开始,来自兖州的军需补给基本断绝。军粮、辎重,很快都会出现短缺。很多将士有家也不能归。 曹操怕动摇军心,没敢让其他人知道,先找心腹谋臣商量。 月如钩,四下的草丛里,虫鸣声此起彼伏。郭嘉一边走,一边把衣带繫上。曹安民在旁边陪笑。 中军帐里,曹操负手而立,他刚刚收到心腹属下、多年好友一起背叛的消息,胸口好像陡然被人捅刀一般,绞痛冰凉,背影显出几分孤峭,全身都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息。 帅帐中间跪着一个士兵,满面风霜和尘土,嘴唇干裂,迸出几道血口子。身上的衣甲已经看不出本来的颜色,整个人摇摇欲坠。应该是荀彧派来求援的士兵,一路换马不换人,累死了几匹马,才及时赶到此处。 郭嘉给那士兵倒了半碗水,等他急急喝下去。才问:「文……还有哪些郡县是我们的人在坚守,没有投降吕布?」 士兵:「荀彧荀大人守鄄城,程昱程大人游说范县和东阿坚守待援,枣袛枣大人守东武阳,东郡大部分县城都还在。」 郭嘉稍稍放心,又询问了一些消息,摆手让他下去休息。 兖州治下八个郡,就剩一个东郡外加几个县城还在曹操手里,真惨,不过比歷史上八个郡、一共七十多个县都投降吕布,就余下三个县还属于曹操的情况要好得多。 曹操略微悽怆:「那陈公台(陈宫)和张孟卓(张邈)背叛我,唯独魏种不会背叛我!」魏种是寒门子弟,曹操担任东郡太守的时候,力排众议,举他为孝廉。 第131页 郭嘉:现在是纠结谁背叛,谁忠诚的时候吗?醒醒吧。 兖州发生叛乱,除东郡之外,几乎全境沦陷,这个消息一旦传开,曹营的士兵听说无家可归,必定心生恐慌,甚至譁变。 所以这个事情不能实话实说,但也不能让士兵完全不了解情况,私自胡乱猜测,造成人心浮动、军心涣散。 郭嘉轻咳一声:「主公,当务之急,第一,先稳住军心,可以通知诸位将军,就说吕布兵犯兖州,夺走几个郡,咱们回师驱逐吕布。让诸位将军事先统一说辞,告诉士兵,兖州有流寇闹事,下邳城又久攻不下,咱们先撤回兖州打流寇。总之,怎么轻松乐观怎么说。」 「第二,关于撤兵的事,主公天天在城下邀战,如果突然不去挑衅,还全军撤退,陶谦一定会猜到,是咱们的后方出了问题,他会派出军队追击堵截。所以撤军要谨慎,主公率领大军,不打旗帜,带上辎重,悄悄地先撤,嘉和赵云留下,打着主公和诸位将军的旗帜,每日照常去城下邀战,等辎重运到郯城,嘉和赵云再走。」 陶谦正病着,刘备正忙着笼络徐州的官吏,所以,无论他们怎么挑衅,那两位都不会应战。 就算应战也没关系,赵云麾下都是骑兵,跑起来像风一样,陶谦和刘备想追也追不上。完全可以:敌进我退,敌驻我扰,敌疲我打,敌退我追。让敌军焦头烂额。 关键是运走辎重,作为敌对势力,就算被迫撤退,已经抢到手的辎重,也绝不给陶谦再抢回去的机会。来自兖州的军需补给暂时指望不上,只能靠在徐州缴获的物资先撑一段时间。 「第三,不用全军撤回兖州,留一位冷静善守的将军守郯城,只许守城,不许出战。」陶谦不顶事,白瞎了丹阳精兵。但刘备麾下的关羽、张飞武艺超群,我方坚决不送人头。 「第四,派人向袁绍求援,至少弄一批军粮过来。」目前,大家还是盟友,袁绍还需要曹操守护后背,帮他抵挡袁术和陶谦,不会拒绝援助曹操。 曹操望着披头散髮、没系腰带、侃侃而谈的郭嘉,胸口的绞痛减轻不少,再险恶的局面,这样一条条细緻安排,也能有条不紊的解决问题,扭转干坤。 曹操勐然握住郭嘉的手腕,将他微凉的手掌按在额头上,又贴在眼睛上,好半天没说话。 郭嘉没动,脸上神情冷冷淡淡,过得片刻,他抽出手,平静地提醒:「主公,该传令了,文若他们,还在等援兵。」 曹操还想说什么,郭嘉忽地转身便走。 片刻后,中军帐里响起聚将鼓的声音,节奏特殊的鼓点,响亮沉重,在深浓的夜色中传遍军营,连泥巴缝里的虫子都突然噤声,过了片刻才继续鸣叫。所有将领都爬起来,用最快的速度穿好铠甲,向着曹操所在的位置聚集。 郭嘉回去将头髮束好,衣裳穿整齐,把玩着摺扇,朝中军帐走。 他要说的话,刚才都已经说完,并且现在不太想见曹操。然而没办法,这是聚将鼓,按照军法,听到这种鼓声,有资格去中军帐议事的人,必须立刻到场,如果缺席,是要砍头的。 其实,郭嘉上辈子住男生宿舍的时候,和舍友一起洗澡、互相搓背什么的,都是很寻常的事,但自从他被荀彧掰成弯的,心态就一直不正常。细想一下,曹操似乎也没什么出格的举动,是他对肢体接触太敏感。 也幸好他的主公是曹操,他这动不动就走的毛病,要搁在袁绍那里,都够砍几回的。 依然是和主公坐共幄席,高规格礼遇,仿佛刚才某人不等主公把话说完就走的事、根本没发生过。 曹操已然调整好状态,镇定地发出一道道命令,宣布回师兖州。但他不肯让郭嘉留下来和赵云一起断后,而是给赵云多拨了一些战马,允许他见机行事。 郭嘉放心不下,临行前,拉着赵云,对着徐州的沙盘,将所有他能想到的,赵云可能遇到的变数都推衍一遍,又唠唠叨叨地叮嘱:「胜败乃兵家常事,三十六计走为上计,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子龙千万保重。」 赵云被他送温暖,不由失笑:「先生放心,云是惜命的人。」 先前曹操出征时,照旧把后方交给荀彧管理。 不过这一次,由于兖州的兵力空虚,所以曹操安排陈宫守濮阳,荀彧和程昱守鄄城。 正是一年一度举孝子、廉吏的时候,想成为大汉的官员,举孝廉才是正途。 这个孝廉的名额并不是固定的,以郡为单位,每二十万人口,每年可举一名孝廉,也就是说,如果一位郡太守治下有四十万人口,他一年就能举荐两个孝廉。如果某太守治下的人口不足十万,那他三年才能举荐一个人。 也不是被举荐了就一定能当上孝廉,还要通过州府的考试。布衣士子主要考察「诸生试家法」,也就是经学,包括周易、尚书、诗经、礼记、春秋左传、春秋公羊传、春秋谷梁传、论语等等。文吏主要考察「文吏课笺奏」,也就是公文写作。 荀彧很重视察举人才,州府的孝廉考试,由他亲自主持。 那些通过考试的人,荀彧一个一个审核资歷,把那些守孝期间连儿子都守出来的假孝子去掉,再把不怎么清廉的文吏踢出孝廉队伍。 剩下的人,录一份名单,附在文书中,州府只能办到这一步,接下来,就该把新孝廉举荐给朝廷。虽然刘协只是李傕等人手中的傀儡,但越是这种时候,荀彧越要坚守一个汉臣的本份,该准备的奏章、孝廉名册等一样也不少,让人送去长安。 第132页 至于长安朝廷对兖州举孝廉的答覆,没有人会等,就只是走一个形式,事实上,等也不会有结果,乱世里,这种小事,长安那边不会有任何回復。 话说张邈和陈宫勾结,偷偷把吕布迎入兖州。 荀彧发现张邈有异动,没有直接戳破,而是先巩固城防。 张邈还派一个叫刘翊的小吏来欺骗荀彧,说:「吕将军率军前来,要帮曹使君攻打陶谦,应该赶紧提供军粮给吕将军,不要怠慢友军,军需物资也多拨一些给他。」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荀彧是这么好骗的人嘛? 荀彧:脸皮真够厚的,都投降吕布当叛徒了,还想来骗一批军粮?曹操每次出征,至少二个月不在。荀彧执中处理一州的政务,时间一长,身上渐渐养出一种雍容风度。 只见荀彧大大方方地说:「阁下这样办事不合规矩,要军粮,先回去写文书,再送到官署,彧会及时批覆的。」 刘翊被打发回去见张邈。张邈还不知道阴谋已经露馅,还琢磨着要粮要辎重。 众人听说吕布要帮曹操打陶谦,都疑惑不解,只有荀彧知道:张邈和陈宫背叛了曹操。荀彧立即整顿军队,进入紧急备战状态。派人召东郡太守夏侯惇,并将曹操在濮阳城内的家眷迁到鄄城。 第76章 东郡太守夏侯惇接到通知之后,第一时间巡逻濮阳城,徵调民夫加固城防,准备坚守待援。 当然,为了防止发生意外,比如城池失陷什么的。曹操麾下那些文臣武将的家眷,也都被护送到位于后方的鄄城,由荀彧看护。免得濮阳城被攻破,他们落在吕布的手里成为人质。 光守城太被动,荀彧派兵抢占仓亭津渡口(黄河渡口),将所有的船只都弄过来,等吕布和陈宫的大军赶到仓亭津,发现根本无船可渡,只能望着怒涛高卷、浊浪滚滚、澎湃咆哮的黄河水长吁短嘆。 长河落日,风景固然好,但一举一动都在别人的意料之中,下一步军事行动计划,被别人提前算到、并且出手破坏的憋屈感,对陈宫的打击不小。尤其是黄河对面,还有曹兵正在生火煮饭,把他和吕布当笑话看。 七八天以后,前方传来濮阳城失守的消息。 据说是陈宫的友人发动叛变,打开濮阳城的城门,放吕布的军队进城。导致夏侯惇惨败,不得不撤出濮阳,带领剩下的几千残兵,退守鄄城。 这是一个非常影响士气的坏消息,又有一批原本还在观望的县城投靠吕布。 程昱也在鄄城,他是个狠人,直接领上部曲,在城内转了一圈,将那些跟陈宫和张邈关系比较好的官吏控制起来,一个一个谈话,神色有异的,直接当场杀掉。表现正常的,也先请入大牢,集中看管,防止他们闹事。 诸君的家眷都在鄄城,这里一旦失守,曹营人心涣散,曹操对上吕布,不用打就先败了,所以,无论如何,这座城都不能丢。 暮色苍茫,风中有淡淡的血腥气,荀彧的目光从程昱手中正在滴血的长剑上移开,微微抿起唇,对程昱的行为保持了沉默,非常时期,用非常手段,没什么可说的。 程昱性格刚戾,人缘本来就不太好,这样一折腾,杀了十几位同僚,还关了数十个同僚,更是得罪无数望族,惹得许多人暗中怨怼他,咒骂他。 没过几天,茶坊酒肆间就起了谣言,一开始,说当年黄巾之乱的时候,程昱就特别兇残,仗剑守城,连杀数人,浑身浴血。传到后来,不知怎么的,就变成「杀人无数,茹毛饮血。」 荀彧听得直皱眉。 程昱却不当一回事,满不在乎地说:「还茹毛饮血?咋不说我吃人呢?」 荀彧岔开话题:「最多再过三五天,吕布就会兵临城下。有夏侯惇协助守城,我倒也不惧吕布。就怕临近的范县、东阿投降,倒戈相向,让鄄城孤立无援,等不到曹使君回来,如之奈何?」 程昱:「文若别急,又不是只有公台(陈宫)友人多,我在兖州也有几分薄面,待我去游说一番,让他们坚守到底。」 清晨,太阳已经升起来,但西面的天空上依然能看见一轮淡白的月影。 日月同辉,荀彧立在城头,极目远眺,天边有阳光照不透的一片浑浊,他盯着看了一会,忽然意识到:那是一大团滚滚的烟尘。 只见尘头起处,密密麻麻的小黑点在快速移动,越来越近,越来越大,是队列并不整齐的步兵,人数大约在四万左右,但大部分都是拿着木枪木棍的饥民,只有最前边的几千人兵甲齐全,看起来像是官军。 这支军队的帅旗颜色很新,一个醒目的「郭」字迎风招展。不是吕布的西凉兵,也不是陈宫的部曲。而是长安朝廷任命的豫州刺史郭贡的军队。 这个郭贡,据说是吕布请来助战的同盟,吕布的并州铁骑,是虎狼之师,已经非常可怕,他还有帮手?城内的官吏和民众都陷入恐慌之中。 郭贡下令攻城,很快,他就发现城上的箭矢、滚木、石块、滚油都挺充足的,攻城的士兵死伤了几百人之后,开始怯战,不再服从军令,还出现了逃兵。 他停止攻城,求见荀彧。不过郭贡没胆量进入鄄城,他派人送去拜帖,要求荀彧出城面谈。 夏侯惇等人都劝荀彧不要去,他是众人的主心骨,精神支柱,怎么能以身犯险呢? 第133页 荀彧冷静地说:「贡与邈等,分非素结也,今来速,计必未定;及其未定说之,纵不为用,可使中立,若先疑之,彼将怒而成计。」 「郭贡和张邈等人,原本不是故交,现今他来得很急迫,一准是还没拿定主意。我趁着郭贡主意未定,去说服他,即使不能让他为我所用,也可以让他保持中立。如果连面都不露,就先猜疑他,他将会被激怒而与张邈等人合谋。」(非直译,自由意译。) 按照郭贡的猜测:荀彧就算敢出城和他见面,也至少要带上千士兵,随行保护。 但伴随着一连串的机括声,城门上的吊桥缓缓放下来,只走出来一个人,一个穿着黑色文官服饰的青年,身姿优雅,步履庄重,不疾不徐地顺着吊桥穿过护城河。 这是一个风仪绝代的美男子,周身仿佛有月华围绕一般,让人不敢贸然靠近,生怕唐突了那一片清辉。 就一个人,就一个人走向千军万马。脚步没有半点迟疑,脸上也没有一丝惧色,那种从容不迫的风度,萦绕不散的优雅香气,让郭贡心折。 为什么荀彧能这么有底气呢?郭贡怀疑:吕布和张邈故意欺骗他,鄄城的兵力根本不像他们说的那样少。 郭贡请荀彧去中军帐饮酒畅谈,从始至终,荀彧风度翩翩,没有半点紧张不安,无比优雅的坐姿,不但没有让人觉得他拘谨,还透出几分悠然自在。 郭贡试探:「吕布说兖州兵力空虚,只要我拿下鄄城,府库任我搬,美人任我挑。」 荀彧眼中似有笑意一闪而过,淡淡地哦了一声,问:「那吕奉先为什么不来取鄄城?他投董卓,又杀董卓,只为功名利禄。他先后投奔袁术、袁绍、张辽,都是要兵、要粮、还要钱。对你倒是大方,金帛美人,都甘愿拱手相让。」 郭贡一听这话,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他和吕布不熟啊,吕布这样一个眼中只有功名利禄的人,能有这么好心? 荀彧意味深长地说:「鹬蚌相争,渔人获利。」 作者有话要说:荀彧出城,不费一兵一卒,退敌数万这件事,记载在《三国志》,不是作者瞎吹。 第77章 夏侯惇其实想不明白:一个儒生,胆量居然远远地胜过大多数武将,荀彧真的一点也不畏惧死亡吗?夏侯惇坐立不安、提心弔胆,生怕他有什么不测。 一直等到夜幕降临,荀彧才负着满天星斗归来。 翌日,晨光熹微,郭贡领兵离去。 荀彧不费一兵一卒解鄄城之危,言行一如平常,没有丝毫骄矜的神态,对自身的功劳一个字也不提,把郭贡数万大军撤退,归功于众人同心协力守卫城池。从这以后,曹营无人不敬重荀彧。 然而鄄城的危机才刚刚开始。荀彧捏了捏木头偃甲人的小圆脸,把这个酷似郭嘉的木头人摆成一个睡觉的姿态,放在枕边。他也跟着躺下,和衣睡上两个时辰,又继续忙碌。 在初夏微微的暖风,和长长的日影中,守卫西城门门楼的士兵先看见无数鸟雀惊起,展翅高飞,逃离栖息之地。少顷,铁蹄声隆隆如惊雷,伴随着脚下城墙的颤慄,并州铁骑挟着踏碎山河旧梦的威势飞驰而来, 士兵大声疾唿,城中很快响起示警的钟声。 等到吕布兵临城下,骑着赤兔马,甲冑鲜明,长戟生光,耀武扬威的时候。城上,一排排弓箭手已经举着弓,蓄势待发。 吕布和陈宫,骑兵加步兵,士兵的总数超过三万人,强攻数日,几次险些登上城墙,总是差了那么一点。 战况极其惨烈,护城河的水都变成红色。到后来,就连荀彧也踏着斑驳的血迹登上城墙,拔剑杀敌。就在他开始为鄄城的箭矢即将耗尽而发愁的时候。 吕布更愁,骑兵的威力,在这种互相损耗、比拼谁能坚持到最后的攻城战之中,一丝一毫都发挥不出来。他不愿意再白白折损士兵,不听陈宫的劝阻,退回濮阳城休整。 曹操急行军数日,赶回兖州,见到大半个东郡还打着曹字旗号,颇感宽慰。他很担心吕布会派人占据东平要塞、或者泰山险道,伏击阻截他的军队,让他根本无法救援荀彧。 不过对于曹操的担忧,郭嘉只说了两个字:「不会。」不是陈宫想不到,而是吕布不会採纳这种建议。 军师一向料事如神,曹操吃了定心丸,一路畅通无阻,直奔鄄城。 风雨欲来,空气中瀰漫着一股子潮气,城头火光明灭,守城的士兵第一时间发现有大军逼近,黑暗中,看不清那支军队的旗帜。于是,城墙上依次亮起无数火把,进入戒备状态,随时准备敲响警钟。 离护城河还有一小段距离,曹操下令全军止步,派司马楼异去交涉沟通,开启城门。 先前郭嘉骑在马背上打瞌睡,险些坠马,把曹操吓得不轻,将他塞进宽敞的辎车里休息。郭嘉一不小心就沉沉地睡过去,马车陡然停下的那一瞬间,他差一点被惯性摔出去,才勐地醒转。 怪谁呢?日夜兼程地赶路,郭嘉休息时间还不好好睡觉。躲在营帐中,把上回制作焰火剩下的一些硝石、硫磺和碳粉,按《天工开物》中记载的比例,配置成爆炸型火药。 这年头,要会炼丹的方士才能把生硫磺提炼成纯硫磺,左俭不在,原材料有限,郭嘉一共也就配出五个火药包,储存在随身空间里备用。 第134页 吕布是一匹孤狼,除非曹营有人能在武力上碾压他,让他心服口服,不然就算勉强投降,迟早也会叛变。问题是放眼天下,根本没有身手能碾压吕布的武将,所以郭嘉打算使用超时代的火药包,一出手就震住吕布。 曹操召集诸君开会,意外发现:每次议事来得比谁都要迟的郭嘉,今天居然很早就到场,正和荀彧挤在一张蓆子上说话。 荀彧正襟危坐,神色罕见地柔和。郭嘉歪着身子,倚在荀彧身上,姿态十分潇洒随意。俩人看见他这个主公,一同起身行礼,动作出奇地一致。 曹操莫名觉得扎眼,作揖还礼,招手说:「奉孝,过来坐。」 郭嘉飘然而至,随便坐在曹操的左手边上,仍是歪歪斜斜的懒散样子,没个正经,这一回却倚着几案,离曹操足足有一臂多的距离。 目前的局势并不乐观:张邈、吴资等七个郡太守都背叛曹操,曹操家仇未报,又被亲如兄弟的友人从背后捅一刀,夺走兖州八成以上的郡县,愤怒、难过、迷茫,让曹操连着两天陷入噩梦,半夜惊醒,一身冷汗。 陈宫当了吕布的兖州别驾,李典的族亲李封出任吕布的治中从事,还试图挟持毛玠,幸好没成功。就连曹操举荐的寒门孝廉魏种,也跟着陈宫一起辅佐吕布。 而陈宫这个人,对曹营的各项军事机密,以及曹操的用兵习惯,都了如指掌。 这就意味着:吕布会在陈宫的辅佐之下,变成一个非常难缠的对手。 郭嘉建议:先夺回濮阳城,让那些跟风投降的墙头草再倒一回,倒向曹操这边。再取山阳郡,控制整个兖州的物资运转,让吕布难以获得补给。 众人皆附议,曹操很快振作精神,用自家的金玉锦缎犒赏荀彧、程昱、郭嘉、枣袛、毛玠,夏侯惇、赵云、赵昂、曹洪、于禁等功臣,主要是嘉奖他们的忠义,感谢他们在这种艰难的时刻,不离不弃。 曹操的兵锋直逼濮阳。 陈宫向吕布献计:「曹军远来疲惫,我军以逸待劳,宜速战,不要等曹军恢復体力。」 勇冠三军的吕布自有吕布的骄傲,昂首挺胸地说:「布匹马纵横天下,何惧曹操?让他安营扎寨,必一战擒之。」 于是,曹军轻松布置军营,连负责保护扎营的部队都没排上用场。曹操和吕布相持二十多天,以步兵对骑兵,还是在空旷的平原上,吕布打仗相当勇勐,几乎锐不可当。要不是郭嘉总有一些奇奇怪怪的阵法和计谋,早就吃了大亏。 吕布麾下的并州铁骑,战斗力很强悍,但军纪很败坏,习惯走到哪里,抢到哪里,天天在濮阳城中打劫富户,霸占美貌女郎,惹得怨声载道。 所以当曹操收到濮阳大户田氏的投诚密信,说田氏愿意当内应,放曹军入城的时候,曹操没有半点怀疑,因为田氏有个女儿被吕布的部将当街掳走。 天上月,映着水中月。东门外,护城河边的荒草丛中,曹军借着夜色的掩护,静静埋伏。 郭嘉通过城上火把的数量,计算出守军的人数,微微蹙眉,附在曹操的耳边说悄悄话。 二更时分,东城门上一声响锣,随即门楼中的灯火熄灭,挂出一面白旗。田氏按照约定,放下吊桥,大开城门。 「曹操」一马当先,就要率兵入城。 于禁拦路,扯着嗓子劝:「主公且在城外等候,让末将先进城,以防有诈!」 「曹操」大声唿喝:「身为主帅,我不先往,谁肯向前!」 说罢一夹马腹,领军直入,沖向官署。 郭嘉单手扶额:演技太假,太浮夸,差评。 那田氏派人堆积柴草,点燃东城门,熊熊大火沖天而起,断绝了曹操的退路,以及城外的援兵。 只听一阵钟鼓齐鸣,濮阳城的每个巷子口,东门四周的城墙上,涌出无数敌兵。连屋顶上都有弓箭手在放暗箭。双方短兵相接,喊杀声如海沸山摇。 「先杀曹操!」 「抓住曹操!」 马蹄声密集如滚雷,火光中,吕布横戟跃马,领着数队骑兵从主街道冲出,追着骑黄马的「曹操」跑。 且不看东门那边的热闹,西门这边更热闹。 火把缭乱,曹操穿着再普通不过的低阶小校的铠甲,混在青州营的步兵队伍里,曹洪、赵云、赵昂、牵招、朱灵等大将在前方开路,很快占领大半个濮阳城,俘虏吕布的家眷。 陈宫献计屡屡不被吕布採纳,好不容易说动吕布一次,威胁田氏诈降,诱骗曹操进城,计谋还被识破,一败涂地。他心慌意乱,想护着吕布的家眷先出城,却慢了一步,刚好撞见朱灵将吕布的妻子严夫人请出官邸。 隐藏在夜幕中的陈宫只得长嘆一声,掉转马头,去跟吕布会合。 吕布的状态有些不对劲,在这种时候,他不急着突围,居然还在看信。是一片泛黄的绢帛,看起来有点陈旧,是郭嘉的字迹,写得却是吕布的生平,最后几行赫然写着:门火尤胜,欲追曹操不得,復失濮阳…… 接下来,故意用墨涂黑了两行字,只露出最后的「于是缢杀布。」 这是几年前,在洛阳,郭半仙写给吕布的信,也是吕布心底最大的恐惧,因为到目前为止,除了看不清的那两行字,和最后一句「缢杀布」,其他的内容都一一应验,全部变成现实。 第135页 这并不是一场公平的较量,郭嘉上辈子在直播平台,和很多三国迷探讨过濮阳之战的各种细节。三个臭皮匠,胜过诸葛亮。何况是集思广益,连濮阳之战中,田氏先诈降,后来又真降,也分析出好几种可能的原因。 所以,从一开始,郭嘉就没上当。 对于吕布战败却不逃跑,还嚷嚷着要见郭嘉一面,曹操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非常欣赏吕布的武艺,可这厮一副脑子不太正常的样子,真的能当他的左膀右臂? 郭嘉只带着典韦一人,跟吕布去了城南。 吕布:「郭奉孝,你划掉的那两行字,写得什么?是谁要缢杀我?」 郭嘉凉凉地瞅他一眼,幽幽反问:「你想活,还是想死?」三人下马步行,走着走着,看到一处被并州铁骑洗劫一空的废弃民宅。 吕布:「自然是想活。」话音未落,但见郭嘉凭空取出一个奇怪的东西,又从典韦手中,接过火把。 郭嘉把火药包的引线点燃,扔进废弃民宅,示意典韦和吕布快速后退,退到树后,并且捂着耳朵趴在地上。 只听轰隆一声巨响,犹如万钧雷霆落地,一大团光焰爆开,整座废弃民宅顷刻间移为平地,就剩下几片木头残骸,冒着滚滚浓烟,激烈燃烧,不时迸出几点火星子。 吕布目瞪口呆,好半天都没回神。典韦已经见过郭嘉试验小分量的火药,还是被震到。 郭嘉:「想活就诚心归顺,如果吕奉先再生异心,下场就和这宅子一样。」专门找出这么一座单独的、低矮的小木屋,他容易吗?要是换成高大一点的房屋,根本就炸不塌,蒙不住吕布。 因为刚才那可怕的动静,他们的坐骑受到惊吓,拖着缰绳狂奔,一去无影踪。 吕布下拜:「我愿意归顺。」 郭嘉扶了他一下,扶不动,干咳:「恩,起来吧,快去打水,灭火,这是我们的濮阳城了。」 军师许久不归,曹操等人放心不下,前来寻找,然后,他们惊愕地发现:典伟举着火把,在前边照亮,而吕布……吕布正背着郭嘉,稳稳噹噹,缓步走在青石铺就的街道上。 第78章 现在,让我们回到一个时辰之前。 某人自告奋勇,参与灭火,哼哧哼哧半天,就提来一桶水,半路上还扭伤脚,等他以乌龟一般的速度挪到跟前,火苗早就被吕布和典韦扑灭。 郭嘉:「奉先(吕布),帮我把桶还给新安里的第一户人家。」虽然尽帮倒忙,但郭嘉毫无心理负担,只要不对上文若,他的脸皮可以厚过城墙拐弯。脚疼,能少走几步算几步。 吕布:「……」他究竟是怎样被矇骗,觉得郭嘉能掐会算,深不可测,上了贼船的? 典韦俯身替郭嘉看了看,没伤到骨头,足踝的位置微微肿起,这几天走路可能不太方便。 返程路上,典韦扶着郭嘉走走停停,迫切希望早一点和妻妾见面的吕布看着就着急,他蹲下身子,说:「上来,我背你。」 吕布是个又风流又恋家的男人,在外边凭藉天下无双的武艺,狂傲炫酷吊炸天。回到后宅,立刻变身为宠妻护妾狂魔,耳根子超软,只要他的妻子严氏撒娇示弱,一准能激起他的保护欲,让他当最听话的裙下之臣。 一想到娇弱的严氏和乖巧的宝贝女儿被曹操俘虏,吕布就恨不得生出一双翅膀,飞过去保护她们。 要不是对这位郭半仙颇有几分忌惮,不敢不敬,吕布都想拎起他的后衿口(后衣领),一阵狂奔去找曹操。 就在吕布担忧妻妾和女儿,柔肠百转的时候。 郭嘉好听却无情的声音突兀地响起:「将军放心,曹使君爱才,定会善待将军的家眷。不过,将军若真心疼惜妻女,就该约束部下,不可再行那劫掠之事。人在做,天在看。多行不义必自毙。」他不得不继续忽悠吕布,劫掠这种臭毛病不赶紧改掉,在曹操这儿照样混不下去。 吕布又一次感到震惊,郭嘉连他心中在想什么都知道?这还是人吗?真可怕。吕布收敛傲气,说:「都听郭半仙的。」 郭嘉没想到,曹操会在百忙之中,抛开手头的事情找过来,他示意吕布将他放在马车上,朗声说:「恭喜主公,贺喜主公,又添一员虎将!」 与此同时,吕布摘下兜鍪(头盔),缓缓行礼,向曹操请降。 曹操大喜,扶起吕布,携着他的手叙话,还很善解人意地让吕布先回去和家眷团聚,再引兵来降,为了表示信任,连监军都没派。 不多时,有人看到被惊走的三匹战马在城西吃草,郭嘉的马、典韦的马被士兵牵回来。吕布的赤兔马脾气暴躁,奔跑如风,不肯让任何人靠近,几位骑术不错的武将脱了铠甲,想找机会骑上赤兔马,驯服它,都以失败告终。 最后还是赵云吹了一声口哨,才将赤兔马引到附近,使出套马绝招,用粗麻绳套住它的脖颈。一众武将围着这匹罕见的宝马良驹,赞嘆、欣羡不已。 向来爱热闹的郭嘉却始终坐在马车里,没露面。曹操觉得不对劲,将典韦拽到一旁,低声询问,才知道郭嘉扭到脚。 打仗,不是打完就完了,战后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处置战俘、清理战场、清点战损等等。 吕布投降,张邈的军队还在和曹军对峙,如果张邈发现曹军的主力在濮阳城,完全有可能趁着城外的军营兵力空虚,偷袭军营,烧掉或者抢走军粮,那样,曹操也会举步维艰。 第136页 所以曹操很忙,他想让郭嘉休息,又有拿不定主意的事,需要找郭嘉商量。 于是,他想出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让人抬一张卧榻,摆在正堂。郭嘉脱掉鞋袜,半躺半坐在榻上,用清凉的井水敷脚消肿。(有淤血的扭伤,第一天一定要冷敷,让血管收缩止血。)两道屏风遮住郭嘉的身影,隔绝视线。 曹操在屏风的另一边处理公务,有事就随时开口请教。郭嘉可以躺着养神,不用起来。 陈宫被于禁生擒,用麻绳绑缚着,押到堂前,等候曹操的发落。 曹操心情好,笑着问他:「卿平常自以为智计过人,如今失算被俘,还有什么话可说?」 郭嘉一听这话,就知道曹操捨不得杀陈宫,想先声夺人,劝降他。 然而陈宫一向正直倔强,屈服是不可能的,他连眼皮子都没抬一下,冷淡地说:「为臣不忠,为子不孝,今日有死而已。」 陈宫竟是宁愿一死,也不肯服软。他做下的那些事,要是坚决不肯投降,就连曹操也没有理由饶他不死,不然将来如何服众? 曹操获胜的喜悦瞬间烟消云散,他起身替陈宫松绑,试着开导对方:「你这样,你的母亲怎么办呢?」 陈宫:「宫听说,以孝治天下者,不害人之亲。老母的生死存亡,在于曹使君。」 曹操:「那你妻子怎么办呢?」 陈宫:「施仁政于天下者,不绝人之祀。我的妻儿是生是死,也在曹使君的一念之间。」 曹操一时沉默,不知道还能说什么。他遭遇背叛之初,恨不得将陈宫剁碎餵狗,但后来怒气渐渐平息,想起在他的势力还很弱小的时候,是陈宫迎他入主兖州,一起经歷过不少风风雨雨。又感念陈宫的功劳和恩惠,希望能冰释前嫌。 陈宫心意已决,说:「请立即将宫处斩,以明军法。」他说完,非常决绝地转身,快步向外走去,于禁等人拦都拦不住。 「公台!(陈宫)」 曹操追着走了几步,陈宫却连头也不肯回。 这一瞬间,无数往事浮上心头,曹操蓦地落泪。眼看陈宫就要一意孤行,走上断头台,他身后突然传来一阵张狂的笑声。 也不知什么时候,郭嘉绕过屏风,吊儿郎当地说:「嘉原以为,公台只是时运不济,足智多谋,并不在嘉之下。没想到,你是这样一个懦夫!」 陈宫豁然回头:「郭奉孝,我以死明志,任谁都要说一声有气节,你竟然以懦夫相称?」 郭嘉一步一步逼近:「你背叛曹使君,是为不忠。老母尚在,让她白髮人送黑髮人,是为不孝。引来虎狼之师,祸害故乡,是为不仁。结髮夫妻,共许白头之约,却中道相弃,是为不义。儿女尚幼,不履行教养之责,是为不慈。死了也只会臭气熏天,哪有什么气节可言?」 他走得极慢,显得每一步都非常有气势。他说着,声音微微一顿,露出一个极轻蔑的笑容:「只不过输给嘉一次,就要寻死觅活,连再较量一回的勇气都没有,你不是懦夫是什么?你儿子将来进学,都会被人嘲笑,哟,这不是那个打了一场败仗就求死的、懦夫的儿子嘛?」 陈宫气得直发抖,一张脸红了又青,鬍鬚颤动:「吕布不听我的计谋,才会有今日之败,怎么能说是我输给你?这根本不公平!」 郭嘉赤着一只脚,白皙的足裸上还红肿着一小片,大约是疼,他微微皱了眉,没有再向前走:「那给你一个公平较量的机会,今年冬至,你我对奕,在黑白子之间一决胜负,到时候你技不如人,可别再找藉口。」 陈宫忽然意识到:郭嘉其实是想激他活下去,这份好意,他没有拒绝。 曹操眼中仍有泪光,视线还有些模煳,他想留一命的人,郭嘉替他留住了。郭奉孝,从来都懂他的心思。他不愿意杀陈宫,但也无法再毫无保留地信任陈宫,现在这样,也算是最好的安排。 井水只是微微凉,消肿的效果并不好。郭嘉让侍者提来半桶水,将一只小小的、干净的铜盆,註上清水,放进木桶中,让铜盆漂浮在木桶里的水面上。 然后,郭嘉避开铜盆,把硝石丢入木桶中,硝石溶于水的过程中,会大量吸热,木桶里的水、铜盆中的水都渐渐凝结成冰。 用硝石制冰的方法来自后世,侍者没见过,一度以为是在目睹什么神秘的法术,都直接给郭嘉跪了。 郭嘉:「……」 他让侍者起来,只取铜盆中的冰,帮他冷敷脚踝,这一次,明显消肿不少。 铜盆中还剩一些干净的冰,加上牛乳、坚果、果肉和白糖,分成两份。让侍者给曹操送一份。 仲夏之夜,主公埋头于军务,郭嘉躲在屏风后,吃着自制的鲜奶水果刨冰,休闲消暑,酣然入睡。 郭嘉又在做梦,并且清楚地知道这是一个梦境。 还是山居的生活,不大不小的木屋,竹帘半卷。他再次成为另一个郭奉孝,正对着一局残棋睹物思人。 那是一盘未下完的棋,下到一半,戏志才被曹操的传令兵召回濮阳。 他和戏志才相约,改天再继续手谈。以前也经常这样约定,明天、后天、下次、来年……他们都还年轻,仿佛有用不完的时间,有无数个明天,可以结束这盘棋。可以「闲停茶碗从容语,醉把花枝取次吟。」 第137页 但是这一次,中断的棋局就永远定格在那一刻,那一天,那一年。一起对奕的友人,再也不会来。猝不及防就后会无期,预计之中的明天和后天,都不会再有那个人的参与。 残棋就一直摆在那里,仿佛是某种祭奠。 荀彧来信,说张邈和陈宫叛变,迎接吕布入主兖州。在这之前,戏志才可能发现了什么端倪,张邈带兵将他劫持,软禁在雍丘,并不曾过分苛待,但戏志才旧病復发,战乱中一时寻不到好医工,人就那么没了。 等曹操攻破雍丘的时候,戏志才刚刚下葬,坟头土色尤新。曹操原谅过不少背叛曹营的人,唯独恨极了张邈,下令诛他三族,张邈的父族、母族、妻族中十六岁以上的男子,一个不留。 失去的城池,还可以再夺回来,但失去戏志才,哪怕曹营人才济济,也没有人可以替代。精通军阵和军务的士子本来就十分稀少,堪称凤毛麟角。荀彧、荀攸、钟繇、董昭、刘晔等人,都无法像戏志才那样辅佐曹操攻无不克。 友人长眠之处,萋萋芳草,划尽还生。 郭嘉祭了一坛酒,一只烧鸡,却将戏志才最喜欢吃的鸡翅尖拽下来一只吃掉,抚着墓碑说:「负约之人,罚酒,鸡翅尖只给你留一只。」 曹操处理完紧急军务,这才注意到摆在一边的冰食,大户人家用冰窖存冰,夏天取出来解暑,制成冰食享用,曹操自然吃过。 然而侍者信誓旦旦,说这些冰是郭嘉用法术变出来的。 「法术……」 曹操感到无比暴躁,有一种想一脚踹开这个侍者的冲动,好好的一位青年士子,名声却和妖道左慈差不多,都是这些愚民瞎传的!不过,他这位军师确实很神奇。 冰食放置的时间有点长,基本融化,曹操几口吃下去,拖着疲惫的身躯,绕过屏风。 仲夏,天气闷热,郭嘉只穿了一件单衣,赤着脚,平躺着,露出一截光滑细腻的小腿。一个男人,腿上白净成这样,也真是……曹操的眼神直了片刻,最终还是忍着没做什么,他不想让郭嘉反感,而且此时此刻,他累到半死,恨不得倒头就睡。 戏璕平定颍川郡,回到兖州,郭嘉拉着他的衣袖,将他看了又看。 几天前的梦,让郭嘉惘然若失,再次见到戏志才,他无比开心,将梦中的残棋摆出来,笑盈盈,邀请友人破解。 戏志才盯着残局,感觉怪怪的。这棋局看起来,就像是他和郭嘉对奕,不知为什么没下完,但他并不记得下过这样一局残棋。他愣了好一会儿,忽然微微一笑,落下一子。 翠竹萧萧瑟瑟,轩窗下,酒樽前,知己好友,从容手谈,多么惬意的事。 吕布麾下有上万并州铁骑,养护费用是一个天文数字,优良战马所需的草料,也不是一两个郡就能供给的。 曹操执法严明,严重限制了兖州士族的特权,所以他们不喜欢曹操,但是踹开曹操,投靠吕布之后,他们的肠子都快悔青了,吕布这个人,不喜欢讲道理,习惯用拳头说话,不服就打。 吕布入主兖州,总共才两三个月,本地的士族豪绅,被他祸害了一个遍,这些人家中的钱财、存粮、部曲都被强行徵用,实力一落千丈,再也不可能和曹操相抗衡。 这就是郭嘉明知道陈宫会背叛,迎接吕布,却不去阻止的原因。 顺便说一句,陈宫狐假虎威,利用吕布强行征来的那些青壮年部曲,被他组建成一支两万人的军队,现在全部便宜了曹操。 濮阳城被战火毁得不成样子,官署得修缮,城墙、城门、民宅都需要大修,东城门估计得重建一道新的才行,还有不少失去住所的百姓需要安置。 曹操第一时间召来荀彧,请他主持战后的各项恢復重建工作。 荀彧这两天忙到飞起,晚上郭嘉睡着以后,他才回来,早上郭嘉睡醒,他已经出门办公。 就算如此,荀彧依然细心的发现:郭嘉的右手上多了一道浅浅的白色疤痕,足裸上有淤青。 连着两天,郭嘉醒来,荀彧都不在,但足裸处新上的药,让他确定荀彧来过。 第三天,一切步入正轨,荀彧按时散值(下班)。郭嘉正在煮茶,一边煮一边看竹简,沉迷其中,屋里飘荡着一股子煳味,他也没闻到。 荀彧用帕子裹住手,将茶壶提下来,推开窗户,让夏夜的风吹进屋。这人是真的好脾气,香喷喷的卧房被郭嘉折腾的充满烟火气,也没数落郭嘉一个字,还替他剪灯芯,将灯挑亮,让他看书更舒服。 心血来潮,想试着煮奶茶,结果把水煮干的郭嘉莫名心虚,轻轻掩上竹简,微微垂眸,没话找话说:「文若,今天早点睡。」 荀彧心里被猫爪子挠了一般,把郭嘉抱起来,扔在卧榻上,抵在身下。 第79章 暗香浮动,荀彧眉梢眼角尽是宠溺,轻轻一挑郭嘉的下颌:「奉孝等不及了?」 郭嘉:好像有哪里不对劲? 灯下看美人,光影两朦胧,盛世美颜,近在咫尺,郭嘉的脑子完全不好使,里面一片钝化反应。 他迷煳地抓住荀彧的手,轻舔一下微微发干的唇,一声没吭。 荀彧心中有一簇小火苗在疯狂燃烧,极端正秀雅的五官透出三分秾丽。 他这次没熄灯,就着灯烛的淡淡光晕,将郭嘉的衣带扯开,目光近似贪婪,仿佛要把每一个细节都镌刻在心上。他们聚少离多,在一起的每一刻,他都想珍藏起来。 第138页 郭嘉细腰长腿,手凉,脚也凉,在闷闷热的夏天,抱进怀里很舒服。 荀彧以前喜欢看郭嘉笑,不过今夜,在灯火摇曳中放纵沉沦,看到郭嘉的肌肤泛着浅浅的粉色,似乎要哭,又极力忍住,黑漆漆、亮闪闪的眸子里氤氲起一片水雾的勾人模样,荀彧忽然很想看他哭…… 张邈仗义疏财,他的弟弟张超勤政爱民,张氏兄弟在兖州很得人心,他们依靠着城池坚守,像一只缩在壳子里的大乌龟,委实让曹操无从下口。 曹操魄力十足,直接分兵,让诸位将军先收復其他郡县。 一个月以后,只剩下陈留郡还属于张邈。张邈让张超守在雍丘,他去淮南,找袁术借兵。 就在曹操和张超相持不下的时候,新的危机爆发:曹操收降吕布和陈宫,麾下军队的人数,一下子激增了三万多,曹营出现严重的财政赤字,更严重的是:军粮不够吃。 一万一千多名骑兵,真不是曹操能养得起的。 东郡屯田得到的粮食,有一部分毁于叛乱,离秋收还有两个多月,曹军面临着断粮的威胁。要是没有吃的东西,别说让士兵打仗,让他们不譁变、不散伙都有难度。 关键时刻,程昱这个狠人,在他的家乡东阿县,带兵强行征粮,具体怎么征呢?挨家挨户,抢走存粮。就这样,程昱硬生生给曹军凑出五天的军粮。 这件事彻底毁了程昱的名声,他上回还和荀彧开玩笑,问他「怎么不说我吃人呢?」现在就有人说他吃人,还相信他暗中把战俘杀掉,制作成肉脯,混在军粮之中给别人吃。 人言可畏,众口铄金,积毁销骨。程昱渐渐被孤立,他性格刚戾,原本就不爱和人打交道,人缘也不太好,现在常常板着脸,人缘变得更差。 一个人落魄的时候,最能看清真正的朋友。程昱的名声太臭,被大多数人疏远,但荀彧、郭嘉、戏璕始终待他亲厚,往来谈笑,一如当初在书院的时候,他依然是这几个年轻人的仲德先生。 不管怎么样,曹操依靠程昱送来的军粮,支撑了七天。成功等到袁绍的支援。 冀州袁绍送来一批粮食,分量很足,刚好够曹军吃到今年秋收的时候。但是袁绍有附加条件:他要求曹操把家眷送到邺城,充当人质。 曹操面临一个选择:送人质,从此老老实实,给袁绍打工当小弟。不送人质,和袁绍分道扬镳,没有袁老大罩着,兖州这块四战之地,四周的邻居都想一口一口吃掉他。 曹操当然不甘心臣服于袁绍的淫威之下,但他的选择不重要,关键是他麾下的文臣武将,这些人是愿意追随他,还是就此倒向袁绍? 程昱第一个站出来表态:「袁绍占据燕、赵之地,有吞併九州之心,然而他志大才疏,智力不足以成事。兖州虽然残破,能战之士,尚有十万。曹使君英明神武,与文若、奉孝、昱等共济天下大事,霸业可成,何必屈居人下?」 一句话总结就是:袁绍不行,曹操行。 荀彧、郭嘉、戏璕、毛玠等人纷纷附和。 于是曹操信心百倍,拒绝向袁绍提供人质。这就意味着:以后不会再有来自冀州的粮食、辎重、士兵等援助,他们必须凭藉自身的实力发展壮大。 自力更生说起来容易,养兵、建设城池、恢復生产力、安置流民,样样都要花钱。 曹操他爹曹嵩却偏偏是个守财奴,捨命不舍财的那种,将小金库捂得严严实实,不肯漏出一枚铜板。 整个兖州,还有新併入曹操治下的颍川郡,有很多城池都毁于战火,需要重建,还有大批的流民缺衣少食,等待救援。 更糟糕的是:已经将近两个月没有下雨,兖州大范围的田地干旱,还出现了蝗虫。 曹操最近心情沉重,不光是肩头的千斤重担,和负重前行的各种压力,还有身边的人越聚越多,他却越来越孤独的迷茫无措。 曹操和袁绍,二十多年的交情,可以把后背交给对方,背靠背作战的好友,终于还是走到今天这一步,袁绍不再掩饰他对曹操的忌惮,他们彼此都把对方看成潜在的对手,再也回不到从前。 不过这种沉重的心情,在看到郭嘉手写的文书《蝗虫的三十六种吃法》的时候,被彻底打破,没见过这样预防蝗灾的。郭嘉明确表示:这种蝗虫无毒,他让人试吃过,味道还不错。 随着文书一起送来的,还有一只布袋子,里边装着活蹦乱跳的蝗虫。 曹操心情复杂,吩咐厨子爆炒蝗虫。他皱着眉,忍着反胃的感觉尝了一只,出乎意料,居然吃出了大虾的味道。 于是,兖州军民,全员吃蝗虫,一场蝗灾就这样被扼杀在摇篮里。 关于田地干旱,郭嘉取出《天工开物》,将书中的三种龙骨水车的图纸都描下来,献给曹操。 风力水车、水力水车,可以人工操控的小型手摇、脚踏水车,适用于各种地形,甚至可以把低处的水流引到高处,全面解决旱灾缺水的难题,从今往后,引河水、渠水灌溉农田,再也不是难事。 曹操一面安排工匠打造龙骨水车,一面派人寻找扶风人马钧。郭嘉强力举荐这个马钧。说他妙手巧思,不仅能够改进织机和水车,还能改进连弩等战场利器。(《墨子》一书中就有连弩的记载。汉武帝时期,将军李陵曾用连弩射单于。) 第139页 马钧在洛阳担任博士(太学的老师)期间,由于缺钱,帮人改进织机,曹操听说过他的大名,只不过是一个工匠,根本没人会重视。但郭嘉这么一说,曹操就知道,像马钧这种人才,必须揽到手中。 表面上看起来,除了缺钱,其他的困难都可以迎刃而解。其实不是这样,打造龙骨水车,依然需要财力的支持。缺钱,基本就什么都缺。巨大的财政缺口,就连荀彧也一筹莫展。 荀彧这个老实人,主动捐献出全部的家财,救济流民,还是匿名行善做好事,不让别人知道。 荀府几乎搬空,就剩下琴棋书画,和必须的日常用品,以及香炉等焚香器具。 郭嘉:文若这个败家爷们,不过,傻得有点可爱。 曹嵩富裕,但曹操很穷,曹营的财政危机日渐严峻,正当所有人都在为钱发愁的时候,郭嘉跟个没事的人一样,悠哉悠哉,天天迟到早退。 这种表现,一看就是成竹在胸。 曹操:「奉孝可有办法?」 郭嘉跟做贼似的,抖开摺扇,用扇子遮住半张脸,压低声音:「自春秋战国以来,棺椁必重,埋葬必厚,诸侯讲究侍死如侍生,举国之力,开山凿墓,金银珠玉,衣食器物,尽数陪葬,归于尘土。」 他微微停顿,对着曹操眨一下眼,一本正经地说:「这些人生前受百姓供养,死后不妨为百姓做一点贡献。反正那些东西他们也用不着,不知主公敢不敢取用,担这千古骂名?」 曹操简直无语,不就是盗墓嘛?竟然能说得如此理直气壮,清新脱俗……他一咬牙,一口气封了五个摸金校尉,让他们带着「掘子军」,到处探寻那些躺在地下、躺在山中的「大富豪」。 郭嘉一阵沉默,他把扶沟屯居点收留的五位皇陵大盗都请过来,是想让曹操择优录取,结果,一手造就了五个盗墓小分队? 在厚葬风气的影响之下,歷代王侯,不乏有将封地的财富全都带入地下的。 摸金校尉是专业的挖墓军队,还有官方的资料指导,那些王侯将相的墓葬规格,大多记载在县志中。摸金校尉所过之处,铜车铜马,金玉珠玑,奇珍异宝,大批量出土。 曹操摇身一变,富过袁绍。 吕布越发觉得,归顺曹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 吕布在袁绍那边混日子的时候,战马的草料经常短缺。要知道,那些马儿吃饱了才能拖人,吃不饱,就得人拖马,毫无战斗力可言。现如今,跟着曹操,他再也不用为这些琐事烦恼,曹营这边,军饷和粮草都是按时发放,从不剋扣。 而且曹操特别器重他,每次出战,都让他当先锋,大杀四方。 话说张邈动身前往淮南,想找袁术借兵,计划很完美,但现实很残酷。他在半路上被部将杀害,头颅献给曹操。 消息传回兖州,张邈的旧部人心浮动,守城也不像以前那样尽心尽力,没过多久,雍丘就被曹操攻破,张超自尽,张邈的旧部一部分归顺曹操,另一部分逃走,投奔袁术。 至此,兖州平定。曹操徵辟山阳人满宠,任命为从事。 传说中的酷吏满宠,有着一张肉嘟嘟的包子脸,眼睛又大又圆,左眼下方有一粒白麻子,故作严肃的模样,莫名喜感。 满宠上任第一天,就被一个看起来有点散漫的青衣士子用摺扇敲了一下头。 清灵隽秀的青年拖长声音,有些欣喜地说:「伯宁啊!久仰久仰~」 满宠瞪大双眼,确认面前这个还带着几分少年气的同僚,是一个陌生人,这种自来熟的态度是要闹哪样?而且,这都几点了,才刚来官署,迟到还这么招摇? 线人署最新的情报:小皇帝刘协从李傕等人的手中逃脱,过新丰、霸陵、华阴等地,逃到弘农。 由于李傕和郭汜领着西凉军在后边穷追不捨,天子刘协这一路逃得惊险又刺激,公卿百官、宫人、士卒为掩护、保护刘协而死的,不可胜数。沿途的官军、土豪、民间草莽纷纷前来救驾,就连黄巾贼都接到护驾的圣旨。 救驾有功的人太多,个个都要封官,来不及刻官印,以锥画之。 逃跑过程中,一应御用之物、符策、典籍,皆渐渐遗失,人命都顾不上,又哪里管得了那些器物? 刘协歷经千辛万苦,东归洛阳。但见宫苑焚尽,街市烧光,残垣断壁之间,蒿草丛生。 文武百官勉强寻到一出可以避雨的半塌宫室,供天子居住,公卿大臣衣衫褴褛,形同乞丐,站立在荆棘瓦砾之中,向天子朝贺。 知道的,说这是一场大朝会,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丐帮的污衣派聚会。 皇室如此没落,天子派出使者,向袁绍、刘表、刘焉等诸侯求助,或是石沉大海,再无半点消息。或是寻找藉口敷衍,反正就是不来,也不纳贡。 那些护驾的杂兵渐渐不听指挥,各自散去。只剩杨奉、董承等人,还护卫左右。 百官食不果腹,尚书郎以下都得自己动手挖野菜,剥树皮,掘草根吃,有活活饿死的,有被乱兵杀害的,命如草芥。 不幸中的万幸,镇东将军张济出面调解,让李傕和郭汜与天子握手言和,不再带兵追击,不然更悽惨。 刘协任命张济为骠骑将军,杨奉为兴义将军,董承为安集将军,皆封侯。 陶谦病重,表刘备为豫州刺史。 第140页 豫州包括颍川郡、汝南郡、梁国、沛国、陈国、鲁国,一共九十七个县。目前一部分在曹操手中,一部分在袁术手中,还有一部分处于混乱无政府状态。 所以刘备这位豫州刺史,上任是不可能的。他就赖在徐州不肯走。还任命了一位豫州别驾从事:陈群。 徐州现在是什么情况? 仇人打上门,主人为了自保,请来一位客人,好吃好喝的伺候着,指望他帮忙对付仇人。结果仇人家中有事,突然回去了。这个客人没怎么帮上忙,却赖着不走!还要反客为主,取代主人,夺走他拥有的一切。 现在,陶谦就是这个倒霉的主人。他的幕僚和部将,大多被刘备笼络过去,就连他的老邻居,北海相孔融也支持刘备,他就像个孤家寡人,茕茕孑立,孤立无援。 陶谦试探众人,说要把徐州让给刘备。徐州别驾麋竺、典农校尉陈登,曹豹和臧霸都表示贊同,其他幕僚反对也没用,有这几位的支持,就足够刘备取代他,成为徐州牧。 袁术自封为扬州牧,兼徐州伯。他摩拳擦掌,就等着陶谦老儿挂掉,来取徐州。 前门拒虎,后门迎狼。陶谦虽然不甘心,但也无可奈何。把徐州让给刘备,刘备顾虑到名声,和让徐州的恩情,应该会善待他的家眷。总比让曹操得到徐州,诛灭陶家满门要好一些。 陶谦权衡利弊,最终决定:把徐州交给刘备。他临终前,派麋竺和陈登去迎接刘备。 刘备推辞一番,正欲前往徐州。 陈群很严肃地劝谏说:「袁术的势力还很强大,而刘使君兵微将寡,如果现在入主徐州,一定会和袁术发生争斗,要是曹操趁机进攻我军的后方,即使刘使君得到徐州,也不会有好结果。」 刘备没见过说话这么直接、这么会打脸的幕僚,感觉脸上火辣辣的疼,一个字都没听进去,立即东进徐州。 果然不出陈群所料,刘备入主徐州之后,和袁术争夺徐州的广陵郡,大打出手。 陈群没有猜错,曹操确实很想参合一脚,在刘备和袁术交战的时候,袭取下邳城。不过现在的曹操,还有另一个志向:匡扶汉室。 眼下天子东归洛阳,正是「奉天子以令诸侯」的好时机,可不能被别人抢了先。 曹营中有很多人,对迎接天子这个决策心存疑虑,毕竟天子和百官已然形同乞丐,汉室的威严扫地,把天子接过来,怕是「令」不动任何一位诸侯,还有可能促使他们联合起来对抗曹操。 这时,荀彧站出来说:「昔日,晋文公纳周襄王,而诸侯服从。汉高祖为义帝缟素(办丧事),天下归心。如今,天子蒙尘,义士有存本之思,百姓感旧而增哀。奉天子以从众望,大顺也;秉至公以服雄杰,大略也;扶弘义以致英俊,大德也。若迎奉天子,必成不世之功。」 这番话,高瞻远瞩,曹营诸人听得心服口服。 刚好天子的使者来兖州宣召,曹操带上精锐之师,前往洛阳迎接天子刘协。出于某种隐晦的心思,曹操没有带郭嘉一起去,他不希望郭嘉被别的势力拉拢,哪怕是天子,也不可以。 而且把郭嘉留下,有更重要的任务交给他:规划、修建新的都城。 天子的宫苑,公卿和百官的住所,曹营诸君的府邸,官署、书院、民宅、街道、市集,皇城的守卫关卡,都城附近的屯兵点,都需要合理又巧妙的布置。 新的都城,位于颍川郡的许县,从今以后,许县就要改称许都了。 由数千名能工巧匠,外加三万兵卒和五万民夫,轮流日夜施工。修建城墙的时候,混入糯米浆和石灰浆,这样砌出来的城墙异常坚固。总共只用了一个多月,就打造出一座宏伟雄城。 郭嘉还以公谋私,把未来的荀府和郭府规划在同一个区域,从正门看,两家似乎离得不近,其实后院相邻,只隔一堵墙,主卧室还有机关密道暗中相通。 曹营诸君的家眷,都被荀彧分批迁入许都。 将一切事务安排妥当,荀彧和郭嘉一起布置卧房,准备同居。日用品都买双份,齐物格出品的情侣抱枕、茶杯,颇有趣味。 郭嘉总觉得屋子里还少点什么,想了想,从随身空间中取出一盆兰花,摆在紫檀花架上。这是他从徐州移植回来的野生兰花,如今总算安顿下来,可以好好照料它。 荀彧:「奉孝,朝见天子的礼仪,你还记得吗?」 郭嘉摇头,他最讨厌那些繁文缛节。 荀彧温和地提议:「彧教你。」他先优雅地示范了一遍。 郭嘉:「记不住。」 荀彧很有耐心,又手把手示范一遍。 郭嘉耍赖:「文若,不学了好不好?」 荀彧亲他一口,又亲一口,再亲一口。 郭嘉:「我投降,我其实看一遍就会,真的。」他取出一把空白的摺扇,研墨提笔,用行云流水的草书写下一行字,送给荀彧。他字迹潦草,要是换一个人,估计根本就看不懂。 荀彧盯着看了一会儿,耳朵唰地红了,这浪子写得是:春宵一刻值千金,欲知此事要躬行。 第80章 每次都是被荀彧撩,今天扳回一局,郭嘉得意地扬起唇角,修长的手指在荀彧的耳垂上轻轻一按。随着笑容绽开,郭嘉原本就十分明亮的眸子里,好似有细碎的光芒在跳跃。 第141页 荀彧只觉得身上被郭嘉触碰到的位置,就像让火灼了一下,莫明发热。 满室阳光都落在郭嘉的眼底,荀彧忍不住靠近那团炽烈的光,近一点,再近一点,直到那双灵动的眸子里,只映出他一个人,装不下别的东西。 荀彧突袭深吻,将人扛起来:「彧要躬行了。」 又怕疼又贪恋美色的郭嘉:「别啊,天还亮着。」他心情矛盾,又想推拒又有些期待。 荀彧把他放在胡凳上,用绢帛蒙住他的眼睛:「奉孝就当是夜晚。」 郭嘉:说好的端方君子、温润如玉呢?磨人的小妖精,你还我文若! 由于看不见,听觉、嗅觉、触觉都异常灵敏。从前忽略的,那些细微的妙处,都被感知捕捉并放大。郭嘉以前也容易颤动,这一次,颤得格外无法自持。 某人生得风流,平常说话做事放浪不羁,温存缠绵的时候却敏感又生涩,是个摸几下就会发抖的,这种强烈反差,让荀彧的眸光又幽深了几分…… 撩拨荀彧的后果很严重,郭嘉完全承受不住,甚至有点怀疑荀彧是要把他拆开来、再揉碎了,细细深入探究。 难得的休沐日,郭嘉享受着吃饭被喂,下床被抱的「残障」人士特殊待遇,原因有点难以启齿:他没力气,全身都是软的,不想动。 亲手布置的新卧房,帘钩上还悬挂着精緻的香囊。胡凳、玉几、按照后世家具打造的双人大床……一片狼藉。 都说两个人刚在一起的时候情热,随着时间流逝,热情就会慢慢减退,转为平平淡淡,细水长流。他们在一起有一段时间了,荀彧怎么还跟个小火炉一样,而且有越烧越旺的倾向? 郭嘉抚着手腕上、硃砂痣周围、一圈胭脂似的印记,认命地蹬开被子,艰难地翻个身,趴着玩床头的小圆脸偃甲人。 荀彧把郭嘉的脚塞回被子里,替他揉着腰,力道不轻不重,恰到好处。说:「公达(荀攸)这两天就到许都。」侄子要来了。 郭嘉顿时有种要见对方家人的怪异感觉:「公达知道我们……嗯?」 「他知道的。」荀彧不知想起什么,有些出神。 荀彧加冠的那天,六叔荀爽赠他一把好剑,他给宝剑取名为「于嘉」,时时佩在身上。别人都以为「于嘉」是取自《周易》孚于嘉一卦:孚于嘉,吉,位中正也。(信守善良美好,吉,履正居中、以中正处尊位。) 只有荀攸偷偷地打趣他:「知道叔和奉孝投契,同席读书还不够,这是要随身携带?」 他那时并不明白自己的心意,只是忍不住对郭嘉格外纵容一些。 许都的皇宫内苑、宗庙朝廷刚刚竣工。雕樑画栋,兽角衔云,九重石阶,巍峨壮丽。 如果不去想这些上好的木料和石材,大多是摸金校尉从那些诸侯王的陵墓中拆出来的,可能就不会感觉有点阴冷。 郭嘉拢了拢衣襟,走向尚书台。毕竟是来自后世,见过故宫的人,他对汉宫没太大的兴趣,只是公事公办,粗略巡视。 亭台水榭烟霞生,青松翠柏的掩映之间,一处宽敞明亮的建筑物。这就是尚书台,荀彧将来办公的地方。郭嘉对新皇宫的环境十分满意,除了御史台的柏树上乌鸦有点多,几乎完美。 皇宫中的器物摆设,少不得也要用些出土之物,郭嘉把摸金校尉王休祐叫来,让他提供鼎、樽、壶等等器物,由礼官大夫(九卿之一太常卿的属官,主管礼仪。)刷选出符合御用标准的,依照礼法陈设。 当然明面上必须这么说:这些器物都是从市集上买来,或者大族捐赠的。 王休祐从没想过,有朝一日,他能凭藉着盗墓的手艺当官,这也算是前无古人。他将郭嘉视作伯乐,总想感谢一番,但郭先生不爱财,他思来想去,大约只有弄些古籍,最符合郭先生的喜好。 刚巧修建皇宫缺乏木材,王休祐奉命掘开梁王墓,挖出来不少竹简典籍,他把这些竹简清理干净,装了十几车,亲自送到郭嘉的府邸。 郭嘉看到这些典籍,甚是开怀,非要请王休祐喝酒。 时下百姓基本都是文盲,出生在贵族、士族、地主之类的家庭才有机会读书识字,主要原因就是书籍无法普及。纸张很贵,竹简传播不便,家学轻易不可外传。像颍川那样私学兴盛的地方,整个大汉也找不出第二个。 有了这些书籍,就可以找人誊抄,重开书院。师资力量都是现成的,当年颍川书院的先生,除了司马徽在荆州另立炉灶,其他几位都赋闲在家。 听戏志才说,韩夫子尚能开弓,估计再挥舞几年手杖,敲打培养出一批人才,完全没问题。陈先生的戒尺也还在。 郭嘉是不会承认,重开书院最大的乐趣是:会有无数少年,被罚抄他们当年抄过的书,领教着韩夫子的手杖,或者陈先生的戒尺,秃头地吟诗作赋。 前段时间,荀攸收到好几封信。 曹操邀请他加入曹营。荀彧唠家常,郭嘉最可恶,就寄来一行字:公达再不来阿骛就要嫁人啦。 小叔要把阿骛嫁给谁?郭嘉一个字也没提,一定是故意的。 荀攸想起那个擅抚琴、喜欢穿绯衣的温柔的女郎,笑起来眉眼弯弯,左颊有一个浅浅的梨涡。他喜欢阿骛,是个秘密,连小叔也不知道。 诸侯割据,世道艰险。荀攸走走停停,今天才到许都。 第142页 荀彧驾着马车去接人,看到一个容貌改变很大、衣着习惯完全不同的荀攸,几乎有点不敢确定,眼前这个人是不是荀攸? 只一瞬间,荀彧敛去眼中的惊诧之色,温和地牵着侄子回家。 五个月的牢狱之灾,在那种被负面情绪充斥的狭小阴暗的空间中,听着酷刑,保持着谈笑自若,一切如常的状态。数次外调任职,风餐露宿的艰辛跋涉,让三十多岁的荀攸额头和眼角出现细纹,看起来有些显老。 他身上的直裾浆洗的次数太多,已经有些褪色,人也不復昔日的颜色。不过,就像是经过苦寒的梅花,反覆磨砺的宝剑,荀攸的气质更加出彩,但几乎不说话,就像戴着面具一样,拒绝任何人窥探。 一向眼神最好的郭嘉,仿佛完全没发现荀攸的变化,大咧咧揽住他的肩,坏笑着,问他是不是还惦记着荀彧的侍女阿骛,还说:「阿骛十八了,文若准备给她找个好人家,风风光光嫁出去。」 荀攸那张一直没有流露出任何情绪的脸,终于起了变化,嚅嗫说:「攸可以吗?」 这年头,女郎十五岁及笄,就可以出嫁。阿骛及笄以后,就没有继续在荀彧的房中服侍,而是放到前院,担任一个女管事。 荀攸说话的声音太小,荀彧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想纳阿骛为妾,是的,纳妾,荀攸的妻子是颍川阳翟辛氏的嫡女辛五娘。辛评、辛毗和辛韬都是他的小舅子。阿骛只是一个小侍女,荀攸再喜欢她,也无法娶她为妻,荀氏家族不会允许这种事发生。 果然,就算是缩进壳子里,也会被郭嘉撬开一条缝。 荀彧微笑:「这要问阿骛。」 天子的銮驾向着许县前进,已经能够望见远处恢宏霸气的城池,很多人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许县,印象中破破烂烂的小县城,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一座宏伟都城? 说是天子的仪仗,其实很寒碜,皇帝刘协乘坐着曹操进献的马车,百官大多深一脚浅一脚地步行,破衣烂衫,吃了一路尘土。这些人落魄乞丐的形象,和朝廷官员的威仪,混合出独特的风景。 刘协今年只有十三岁,颇为聪慧。他先后被董卓、李傕和郭汜当成傀儡,非常善于隐忍,言行举止,很有几分少年老成。 这些官员在刘协的身上,看到了汉室復兴的希望,所以哪怕吃树皮,啃草根,他们也没有离开。二十年朝堂风云转眼即散,此身虽在堪惊。他们中很多人都垂垂老矣,但壮志不改。 曹操也一度怀着这种希望,但这一路行来,洛阳系的官员对他的态度,并不友善,冷嘲热讽挑毛病,就差没指着他的鼻子说:你曹孟德,和董卓是一样的。 也有个别试图拉关系的老臣,司徒赵温暗示:他可以举曹昂为孝廉。 曹操没有表态,他更在意刘协的态度。 曹操对刘协毕恭毕敬,哪怕敬献器物,也考虑到刘协的颜面,以归还御赐之物的名义上表,说东西是先帝赐给曹腾和曹嵩的,本来就是皇室的东西,请天子笑纳。 刘协并不是自愿移驾,迁都许县,他甚至怀着不切实际的想法,希望立刻重建东都洛阳。但曹操不可能在洛阳停留太久,那样容易被诸侯围殴。现在也没那个人力和物力,发动数十万民夫,重建洛阳城。 最终,刘协迫于形势,无奈妥协。可能是年少的原因,虽然他掩饰的很好,曹操还是能感觉到他的戒备和敌意, 这让曹操有些忧虑,这种忧虑,在荀彧一丝不苟地按照迎接天子的礼仪迎接刘协的时候,终于变成一种深深的恐慌,压得曹操喘不过气。 第81章 刘协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并没有立即让曹营的一众官员平身,而是审视着他们。 这么一来,在一众恭敬垂首行礼的官吏中,就有一人格外显眼,那是穿着黑色文官袍服的郭嘉。 只看脖子以下,郭嘉行礼的动作也堪称标准,但他没有垂首,而是抬头直视着小皇帝的龙颜,神色淡漠,没有半点臣服的意思,就好像,无论是颇有威仪的少年天子,还是乞丐一般的百官,对他来说,和街头随处可见的布衣百姓,也并没有什么不同。 曹操仿佛受到了某种安抚,忽然镇定下来。 郭嘉这种行为十分无礼,可以治他不敬之罪。偏偏他的位置还排在前边,连刘协都注意到他了。 刘协静静地打量郭嘉两眼,晦暗不明的目光转移到荀彧的身上,又明亮了几分。他维持着帝王的风范,缓缓抬手:「众卿平身。」 曹营的官吏,也有心向汉室的。 郭嘉行军打仗爱出奇谋,设计的城池也是前所未见。 许都的街道很宽,可以并行十余辆马车。道路中间设有分隔线,道路两边还有凹槽,不知道是做什么用的。 白虎街两侧的民宅,多是奇怪的砖瓦结构。这年头木房子、土房子、茅草屋等居多。砖头都是拿去修墓,或者铺地,很少用来盖房子住。就算用,也是砖木混合使用,像这种高大的砖瓦房,曹操还是头一回看见。 洛阳系的官员已经开始小声议论。 郭嘉:砖瓦房成本低,盖起来也快。真要都盖木房子,三个月也建不成许都。 曹操悬着一颗心,将小皇帝送进皇宫,才松了一口气,郭嘉办事还是很有分寸的,皇宫里并没有出现什么奇怪的新建筑,宫苑殿堂、亭台楼阁,全都使用上好的木料、石料和瓦片搭建而成。铺地的青砖上雕着吉祥纹,个别还有字,诸如:长乐未央、千秋万岁。 第143页 天子的銮驾继续移动。反正这一套繁琐的礼仪,有荀彧主持,不会有任何疏漏。曹操不着痕迹地落后几步,用胳膊肘轻轻地撞了郭嘉一下。 郭嘉微微勾起唇角,声音压得很低:「栽下梧桐树,引来金凤凰。」 传说,凤凰非梧桐树不栖,曹操已经把刘协这棵梧桐树挖到许都,那些在各地徘徊、无枝可依的凤凰,当飞来筑巢。毕竟,良禽择木而栖嘛。 曹操也是博学多才的人,当然知道凤栖梧桐的典故,闻言会心一笑:「也不必非要凤凰,乌鹊若思南枝(这个南枝指故国),肯飞来许都,孤也愿意效仿周公,吐哺握髮,礼贤下士。」 (吐哺握髮,出自《史记》。周公一沐三捉发,一饭三吐哺,起以待士,犹恐失天下之贤人。) 郭嘉:主公以周公自比,看来他仍然心存汉室,目前只想当个权臣。 中常侍扶着小皇帝刘协下车,步行走上九重石阶。刘协站在最高处,转身,当众封曹操为武平侯、大将军、加节钺(象徵生杀大权),录尚书事。 大将军、录尚书事,这就意味着,曹操可以从名义上统领天下兵马,作为最高军事长官,同时还可以参与尚书令的奏章审核工作,审核哪些奏章可以交给皇帝,哪些不能给。 集文武大权于一身,可以说是一个权臣的巅峰了。 曹操身躯一震,照例辞让了三次,还上了一封辞让表,刘协坚持,曹操才虎目含泪,领旨谢恩。 郭嘉:这么容易就被感动?刘协现在还有什么?除去名义一无所有,能不大方一点吗? 曹操明摆着还想匡扶汉室,某人不得不收起锋芒,继续伪装纯良无害的小幕僚。 然而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曹操一封表奏,把荀彧和郭嘉一起推上风口浪尖。 这是一封安排官职的奏章,曹操请求:任命袁绍为太尉。荀彧为尚书令、兼侍中。荀攸为汝南太守、兼尚书、中军师。戏璕为左中郎将、左军师。钟繇为御史中丞、前军师。程昱为东中郎将……毛玠为右军师,董昭为洛阳令,满宠为许都令。 郭嘉为军师祭酒。 尚书令的俸禄只有一千石,但权利非常大,直接对皇帝负责,居中持重,总揽朝廷大权,相当于主宰许都政务的人。 侍中是二千石的清贵官职,通常由学识渊博的人、或者皇帝的宠臣担任。可以同时有很多个侍中,平常轮流伴驾,侍奉皇帝,皇帝出行,看哪个侍中比较顺眼,就让他同乘车舆,一起聊些掌故解闷。 让荀彧担任尚书令,总揽朝廷政务。同时兼任侍中,可以常常陪伴小皇帝。这就是曹操的胸襟气度,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给荀彧更大的权利,给予他最大的信任。 混官场是要讲资歷的,而荀彧今年只有二十九岁。 很多洛阳系的官员都不服气,凭什么让荀文若担任尚书令?哪怕他是颍阴荀氏的子弟,出身名门,雅量高致,也实在太年轻了一些,资歷十分浅薄。 不过,小皇帝刘协很爽快地点头同意,因为除了荀彧,再也找不出第二个更合适的人选。 关于这个尚书令的任命,曹操和荀彧还有过一段不为人知的对话。 荀彧推辞:「彧资歷太浅,岂能担此重任?不如……」 曹操摆手止住荀彧的话,正色说:「许都朝廷新立,根基不稳。如果让洛阳系的官员担任尚书令,孤出征在外,被朝廷掣肘,耽误军机,如何是好?要是让明显偏向于孤的官员担任尚书令,陛下恐怕会寝食难安。所以只有文若适合这个职位。」 荀彧上任之后,展现出非常卓越的政务才能,堪称几十年来最称职的尚书令。而且,他居然严格遵守《汉官仪》,每次伴驾,都薰香,还在袖子中、胳膊肘后边系一只香囊。(《汉官仪》中规定:尚书令,袖怀香,香囊系肘后。尚书郎,需要口含鸡舌香奏事。) 自从董卓入京以来,天下大乱,早就没有人再遵守《汉官仪》了,唯有荀彧,还在坚持。他优雅方正,办事干练,没过多久,就连洛阳系的官员,也要心服口服地称一声「荀令君」。 荀令留香,遂成为许都一景。 事实上,刘协对其他人的官职都没有异议,唯独郭嘉的这个军师祭酒,他不能接受,大汉朝廷根本就不存在这样一个官职!这史无前例。 朝野上下,很多人都在议论,军师祭酒到底是个什么官? 军师:官名。临战时,作为统帅的参谋助手,掌管军务。属于低俸禄、低品秩,但地位尊崇的小官。 祭酒:首席,主管,部门之长。古时候,举行飨宴、祭祀之类的活动,都是由尊长代表众人酹酒祭神。所以祭酒泛指年长之人、位尊者。 王莽当权的时候,为皇太子任命太子师、友各数人,师友祭酒仅一人……置六经学官数人,六经祭酒也只有一人。 太学的老师叫博士,太学的校长叫博士祭酒。同一时期,博士可以有很多,但博士祭酒只能有一个。 时下,凡同辈之长,皆称祭酒。可以是某个部门的主管,也可以是乡间尊长。 「军师」和「祭酒」如果单独拿出来,大家都知道是什么意思。但军师祭酒,因为以前根本就没有这种官职,所有人都煳涂了。按字面意思理解,军师祭酒,就是军师之长。 第144页 问题是郭嘉看起来好年轻,众人打听了一下,郭嘉,字奉孝,颍川阳翟人,能让曹操言听计从的幕僚! 曹操麾下军师挺多的,但军师祭酒……目前朝廷还没有批准设立此官。难道曹操要让年仅二十二岁的郭奉孝,统领其他几位军师? 设立一个前所未有的新官职,曹操这是要以权臣的身份,向洛阳系的官员示威?他们绝不妥协! 所有同僚的官职,都陆续确定下来,只剩郭嘉,直接变成曹营官员和洛阳系的官员互相伤害的导火索,不管是朝廷的正式廷议,还是街头偶遇,一提起郭嘉这位军师祭酒,两派官员必定吵得不可开交。 郭嘉:躺在家里也中枪,真当我是泥巴捏出来的人偶、没脾气? 他一直以为军师祭酒是个俸禄六百石的小幕僚,和军师没法比。但和曹操沟通之后,发现曹操的意思,是让他担任总参谋长,那几位军师(参谋),还要归他管…… 这要是能被皇帝和百官廷议通过,那才是活见鬼。 刚巧袁绍对于曹操是大将军,他却只是太尉,官职没有曹操的官职大,十分不满,甚至后悔没有抢先迎奉天子。 曹操找郭嘉商议对策。 郭嘉笑得云淡风轻:「大将军梁冀、窦武、何进等,没一个善终的,此等不祥之位,不如就让给袁绍老儿。」 曹操:虽然都是建议我暂且忍让,把大将军之位送给袁绍,但郭嘉说话听着就是顺耳。 他笑了笑:「对,此等不祥之位,不要也罢。孤可以担任司空。」 郭嘉用看智障的目光看了曹操十秒钟,斟酌着开口:「军师祭酒职权过重,多有不妥,不如在前边加个司空,改成司空军师祭酒,只作为主公的幕僚,就无须廷议。」 第82章 军师祭酒,是曹操为郭嘉量身定制的官职,品秩不高,但权利很大,掌管军机、军务,兼管军法,协助曹操作出决策。出征在外,地位仅次于曹操,排在一众军师和将军之上。回到许都,自由闲散又清贵,不用上朝,不用点卯,俸禄照领。 若是改成司空军师祭酒,就直接变成司空府中掌管军法、协助曹操处理军务的幕僚,这在许都,连个官都算不上,只能算吏。 不在朝廷的官员体系当中,只属于曹操、只听命于他一个人的幕僚。曹操的心口好似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 这两个职位的落差,也太大了一些。 曹操迟疑:「以奉孝之才,岂能只当个幕府长吏?」 郭嘉满不在乎地一摆手:「男子汉大丈夫,有几个不喜欢高官厚禄,春风得意马蹄疾?但眼下最要紧的事,是诛佞臣,罚罪臣,赏功臣,表彰忠贞节烈之士,树立主公的威望。只要主公权倾朝野,嘉哪怕就当一个小吏,也会跟着水涨船高。」 这个郭奉孝,当真是上天赐给他的奇佐,赏功罚罪诛佞臣,既能立威于宗庙朝堂之上,又可扬名于市井江湖之间。还名正言顺,让人无话可说。 曹操心花怒放:「孤将来一定让奉孝做高官,掌大权!」 曹操仿佛已经看到那帮难搞的洛阳系官员或俯首低眉、摇尾乞怜,或退避三舍、不敢争锋。又或许,会有不识时务的人,跳出来螳臂当车,成为他权臣之路上的第一块踏脚石。 郭嘉:没办法,我是一个小家子气又记仇的人,敢惹我,还让文若受委屈,我就敢让整个朝堂都抖三抖。公卿百官,好好享受这场暴风雨吧。 洛阳系的官员追随着刘协,从洛阳到长安,又从长安到洛阳,再到许都。颠沛流离,吃足了苦头,大多数人以功臣自居。刚告别乞丐生活,吃饱穿暖没几天,就开始琢磨着争权夺利,恢復昔日的荣耀。 就在这些人搬出朝廷的礼仪制度,来给曹操施压,逼迫他放权的时候。 曹操偏不按套路出牌,径直在廷议上提出:自董卓之乱以来,朝纲废弛,有功之臣不曾赏,有罪之人不曾罚,奸佞宵小没伏诛,死节之士未旌表。请求天子赏功罚过,重振朝纲。 如此合情合理的建议,刘协必须贊同。 死忠于汉室、眼里容不得沙子的老臣,早就被董卓杀完了。那些能活到现在的高官显贵,多少都曾虚与委蛇,敷衍过董卓,真要追究,没一个是清白干净的。 哪些人有功,哪些人有罪,还不是曹操说了算? 于是,百官瑟瑟发抖,等着曹操的清算。 这时候,关于前太尉杨彪一到许都就称病辞官的行为,再也没有人嘲笑他窝囊,杨彪才是真正的聪明人啊。 曹操也不客气,诛佞臣:诛杀尚书冯硕等三人。罚罪臣:罢免司空张喜等数人。曹操自个儿担任司空,把大将军这个头衔让给袁绍。 赏功臣:安集将军董承、辅国将军伏完护驾有功,封为列侯。顺便说一句,刘协虽然只有十三岁,但他已然大婚,后宫里有一位皇后,一位爱妃。伏皇后正是伏完的女儿。董妃是董承的女儿。 河内太守张辽救驾有功,封为列侯。此前,曹操去洛阳,将要护送天子前往许都的时候,前有车骑将军杨奉拦路,后有李傕、郭汜和张济带着西凉兵追击,张辽拦截李傕、郭汜和张济,让曹操顺利迎奉天子。 表彰忠贞节烈之士:已故司徒王允,用隆重的殡礼重新安葬,派虎贲中郎将以太牢之礼拜祭。封王允的孙子王黑为安乐亭侯,食邑三百户。徵召王允的侄子王凌担任议郎。 第145页 射声校尉沮俊,为保护天子刘协,力战受伤坠马,被李傕俘虏,沮俊宁死不降,惨遭杀害,追赠为弘农太守。 朝廷的大换血还在继续,公卿百官噤若寒蝉,坐立不安,百官终于意识到:他们这一回错得太离谱,曹操和董卓不一样,他抓权的手段要高明的多。 所有官员的赏罚,都严格依据汉律,让人挑不出毛病。拜祭故司徒王允,并且照拂他的后人,更是让天下贤士归心。 曹司空的背后,必有高人出谋划策。 而一手制造了这场雷霆暴雨的郭嘉,一头墨发随意束起,青衫散淡,正乖巧又贴心,立在书房中替荀彧添香研墨,怎么看,都是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 细雨如轻愁,丝丝缕缕,点点滴滴,隔窗相望。 荀攸歷经波折,总算如愿以偿,纳荀彧的侍女阿骛为妾,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洞房花烛夜,他被郭嘉灌醉,没有入洞房。 来而不往非礼也,荀攸整出一只大箱笼,送到荀令君的府邸。 荀彧就着烛光拆开一看,瞬间面红耳赤,这满满一箱笼,全都是房中术用具,什么蒙眼布、牛筋绳、铁索链……还有好些他都不认识的工具,看起来能把人给玩残了。 他可捨不得把这些东西用在郭嘉的身上。侄子的礼物,甚至让他有点恼怒。 荀彧封上箱笼,正想让小厮抬出去销毁,屋外脚步声由远及近,这个时间,这个地点,也只有郭嘉会来。荀彧一急,把箱笼搬进隔间,刚刚藏好,郭嘉就踏进门槛。 一向矜贵优雅的荀彧,此刻看起来居然有点羞窘,郭嘉特别好奇:「文若,你刚才在干什么?」 荀彧垂眸:「没、没什么。」 郭嘉瞥一眼隔间的雕花木门:文若这个不会骗人的傢伙,一看就是在心虚,「事无不可对人言」的坦荡君子,也有不能让人知晓的秘密了? 朝中的三公,一下子被免去两位,只剩下一个司徒赵温,赵温很自觉地当一个哑巴,廷议时从不开口。九卿也被罢免了一半,托郭嘉的福,他的兄长郭鸿仍然担任九卿之一的廷尉。 曹操现在在朝中说一不二,他要做的事,再没有人敢跳出来阻挠。 郭嘉琢磨着,是时候出来搞事情了。他最近一直在写:许都招商令、国子学简章。 写完之后,和去年那封改革官制的文书一起签上名字,交给曹操。 曹操是个敢于创新的人,几乎没怎么犹豫,就宣布:许都欢迎商贾,不收进城税等各种苛捐杂税,只收商品交易税,粮食、布匹、战马、盐、铁、药等物资交易还有官方的优惠政策。 设立国子学。由昔日颍川书院的先生任教,胡昭、陈宫等人,也都被徵召为国子学的讲师。 郡一级的学官,每人每年可以推荐十个优秀学子,进入国子学读书。俸禄二千石以上的官员,每人可以推荐一个子侄入学。军中将领可以凭军功推荐两名子侄入学,战死的将士,除抚恤金之外,如果有适龄的子侄,也可以获得一个入学名额。 没人推荐的士族子弟,可以自行参加入学考试,通过考试,即可获得入学资格。 在现行的察举制和徵辟制之外,再增加一个当官的途径,考试选官。由于考试选官的选拔对象,选的是没有官职在身的士子,拔的是下级官吏。依然都是士族子弟,并没有触犯大多数士族的利益,所以很容易就通过廷议。 但提出改革选官制度的郭嘉,依然成为世家大族的眼中钉,因为他的这项改革,使得官员选拔不再牢牢地把持在世家的手中,那些小士族、寒门的子弟,也都可以凭藉着学识当官,获取晋升的机会,不必再当世家的走狗。 几家欢喜几家愁。 刘协这颗梧桐树,还真引来许多金凤凰,无数能人志士,齐聚许都。在荆州躲避战乱的颍川才子杜袭、赵俨和繁钦,举家搬迁到许都。 曹操任命杜袭为西鄂县长,赵俨为朗陵县令,繁钦写得一手好诗,先入国子学担任讲师。 许都的人口每天都在增长,离秋收还有半个月,粮食再次出现紧缺。酿酒会大量消耗粮食,曹操不得已,颁布了禁酒令。 作为一个不怎么遵守规则、一天不浪就浑身不得劲儿的奇男子,无视禁酒令,私下偷偷喝点小酒才算正常。然而,一连十来天,郭嘉一滴酒都没沾过,因为荀彧不让他喝。 郭嘉的那三封文书,引发了朝野热议,现在,只要郭嘉走出府邸,每一分每一秒,他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有无数双眼睛盯着。 荀彧可以确定,只要郭嘉一触犯禁酒令,尚书台就会收到一堆弹劾奏章。 「文若,文若~让我小酌一杯,就一杯。」郭嘉使出扯袖子耍赖绝招。 然而,某人不但没讨到一口酒,还被荀彧按头,像安抚小猫一样,按进怀中,顺了顺毛。 刘备入主徐州,根基不稳,被袁术压着打,日子有点难过。他听说曹操迎奉天子,建都许县,依例写了一封庆贺表。 上表庆贺只是一个幌子,关键是刘备这个徐州牧,是陶谦让的,名不正言不顺,毕竟徐州牧也不是什么可以私相授受的官职。刘备需要获得天子的任命。 朝见天子,讨要官职,这个重任,本来应该交给他的幕僚陈群,但据说陈群 和郭嘉的关系非常糟糕,见面一次,互掐一次。郭嘉现在是曹操跟前的红人,刘备思来想去,决定派陈登去办这件事。 第146页 陈登奉命出使许都,临行前收到郭嘉的书信。这浪子还惦记着震湖的大螃蟹,说他可能无法赴秋天的蟹黄之约,随信附赠制冰之法,请陈登冰冻一批肥美的母蟹,给他送过去。 秋高气爽,万里晴空,一望无际的田野上,金色的稻谷随风起伏,如层层波浪。 徐州是产粮重地,五谷丰登,就是陈登这个典农校尉最大的收穫。 然而今年,在徐州各县抢收稻谷的士兵分别属于两个不同的阵营,一边是司空曹操麾下、负责坚守郯城的将军曹仁的兵,另一边,是徐州牧刘备麾下、张飞的士兵。 若论将领的武艺,张飞比曹仁高出一大截子。若论士兵的战斗力,曹营的士兵要强悍得多,他们分散在各地割稻谷,割完就跑,张飞一点办法都没有。 刘备带着关羽在广陵郡和袁术作战,□□乏术,顾不上对付曹仁。 陈登曾经主动请命去守广陵,刘备拒绝了。刘关张这个小圈子,旁人很难介入。 两辆来自徐州的马车,在官道上疾驰,整个车厢都散发着一股子海鲜味,水滴不断地滑落,没入车辙中。 陈登本人还没到,徐州的海鲜水产先到了许都。冰冻的鲽鱼、鲅鱼、扇贝、青虾、牡蛎等等,还有郭嘉心心念念的大闸蟹。 郭嘉美滋滋地吩咐厨子,制作螃蟹宴,邀请友人一起在颍水上泛舟,吃螃蟹。 夕阳余晖金灿灿的,映在水中流光碎影。戏璕蘸着姜醋,吃了少许蟹黄,感嘆:「可惜无酒。」 荀攸慢吞吞地挑着蟹螯中的肉,瞟一眼波光粼粼的水面。 郭嘉幽怨地望着荀彧,右手虚握,颇得几分手持酒杯的神韵,左手敲着几案打节拍,幽幽地唱:「右手持酒杯,左手持蟹螯,拍浮酒船中,便足了一生。」 荀彧用帕子替他擦拭了一下嘴角,默默地将一杯温水塞进他虚握的右手中。 郭嘉:今天又是没有酒的一天。 徐州一直是曹操的心病,收到徐州使者将至的消息,曹操把郭嘉请到司空府,煮酒密谈。 郭嘉歪着身子,轻轻嗅着醇酒的香气,眸光微敛:「才颁布禁酒令半个月,主公就和嘉偷偷地饮酒,这不太好吧?」 曹操将郭嘉慵懒陶醉的神态都看在眼中,捋须大笑:「奉孝,孤都听到你肚子里的酒虫在叫。」 郭嘉再不装,直接提起酒壶,仰头一阵狂饮。阳光穿透窗棂,映在郭嘉的侧脸上,勾出极秀气的轮廓线。细细的一线酒水倾泻而下,顺着他那弧度优美的下颌,小巧的喉结,没入衣襟中。 三天后,陈登到达许都,受到极高规格的礼遇,尚书令荀彧亲自迎接。 郭嘉:都是大螃蟹的功劳。 陈登是个明白人,他没有提出拜见天子刘协的要求,而是直接和曹司空交涉。 上回在徐州,曹操对陈登的印象还不错,很少见到这么爽快又识时务的年轻人,他邀请陈登同车。 陈登也不推辞,不卑不亢地道谢,大大方方地登车,还把手搭在雕着瑞兽的金漆扶手上借力。他鬓如刀裁,眉如墨画,风度翩翩,笑得豪气,露出四颗洁白的牙齿。 这倒让曹操有点晃神,扭头朝郭嘉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这两位士子,是真的有几分相似。不是相貌,而是气质。 第83章 曹操的专用车驾,是一辆四匹马拉的豪华敞篷车,朱漆车轮,熊纹横木,挂着金铃铛,插着金钺,这金钺象徵着生杀大权,也就是说,曹操有权决定军中将领的生死。 陈登坐在曹操身侧,观赏着许都人来人往、车水马龙的繁华街道,心中渐渐生出了一丝动摇。 徐州的广陵郡已经毁于战火,刘备治下的下邳城,百姓缩衣节食,供养着刘备的军队,苦不堪言。嘴上的仁义,救不了徐州百姓。同样经歷战乱的颍川郡许县,归附曹操才几个月,就有这样的繁荣景象,许都之行,让陈登从曹操的身上看到了平定这个乱世的希望。 翌日休沐,曹操有事,主要是这几天,弹劾郭嘉违反禁酒令的官员太多,不知道为什么,本该全部送到尚书台的奏章,有几封都递到曹操这里来了,曹操嫌烦,刚好今年粮食大丰收,他就下令,解除禁酒令。 郭嘉奉命带着徐州的使者游览许都。 据说尧时,高士许由在此地农耕。尧知道他的贤德,欲将天下共主之位禅让给他,许由严辞拒绝,洗耳于颍水之滨,此地因此得名为「许」。 郭嘉先请陈登去城外的军营,看士卒晨练。 总是吊儿郎当的郭嘉,在进入军营的一瞬间,也变得一本正经。 晨风中,朝阳下,曹营的士兵正在操练战阵。数万人齐进齐退、齐声吶喊,山唿海啸一般的声音刺破苍穹,震得陈登耳中嗡嗡作响,一股子百战老兵的肃杀气势充斥干坤。 陈登的瞳孔微微缩了一下,这些兵卒,前进时居然都是先迈左腿,在行进中,队列依然整齐,就像本能一样。难怪曹兵几乎战无不胜。 据说,这是郭嘉的练兵之法。陈登:「奉孝,军营之中,为何看不见一个民夫?」 郭嘉:「徵调民夫,影响春耕和秋收,他们也不适合上战场。主公治下,民夫负责屯田,偶尔协助守城,不参与征讨。我军的后勤人员,都是训练半年以上,能负重三十斤跑三十里不掉队的士卒,包括厨子。」 第147页 陈登想到刘备麾下的那些手元寸铁、还要在两军阵前送死的民夫,心中的天平又向曹操倾斜了一点。大规模的兵团作战,将领个人的武艺根本无法左右胜负。整体实力强,才是真的强。 接下来,去参观国子学。曹操原本打算让郭嘉兼任国子学祭酒(国子学校长),郭嘉自忖并不是为人师表的材料,怕误人子弟,婉拒,推荐荀彧的族兄,荀悦出任国子学祭酒。荀悦还在来许都的路上,这事就暂且搁置下来。 荀彧今日要去拜访韩夫子,说不定会遇见? 郭嘉让陈登换掉官服,扮作普通士子。 作为官办的高等书院,国子学的大门像城楼一样高,几乎遮蔽了天上的太阳。 里边五丈一座广厦,十丈一处亭台,殿宇楼阁参差,花草树木掩映,屋舍宽敞明亮,长廊蜿蜒如带,渠水曲折迂迴。环境优美,颇有几分昔日颍川书院的影子。 书院后山还有学子宿舍,一处处小院舍依山而建,东一片,西一片,足足有两百多间屋子,却一点也不显得凌乱,整体布局像一幅八卦图。 最近这段日子,每隔十天,就会有一场国子学秋季招生考试。据说,这是为了庆祝国子学成立,放宽时间限制,让远道而来的人也有机会入学,从明年开始,每年只举办一场招生考试,过期不候。 成千上万的少年郎,聚集在国子学大门外的广场上。围观着贴在木栏上的公告。招生简章、考试范围、录取标准,全都明明白白地写在公告中。要不是每人每三年只能参加一次入学考试,人还会更多。 这些少年来自五湖四海,家境贫富悬殊,高矮胖瘦各有不同,有的鲜衣华服,有的布衣素履,有的安静,有的喧闹。几个挤在最前排的少年,用南腔北调的奇怪口音,缓缓念着招生简章,听起来有些。 郭嘉:看来有必要和韩夫子商量一下,再多开一门课,专门教人说洛阳雅言,推广当代的普通话,纠正口音。 他今天没有穿官服,一身样式最简单的书生青衣,手持摺扇,和陈登混在一群少年当中,随着人流走进书院。如果一定要郭嘉形容再一次步入书院的感受,只有一个字:挤。 是非常拥挤,熙熙攘攘,摩肩接踵,有一个倒霉蛋的鞋子被别人踩掉,却只能顺着人流越走越远,想捡回鞋子都办不到。 郭嘉和陈登穿过前院,远离了招生报名处,同时长吁一口气,总算不用再人挤人了。 兴许是翰墨书香的渲染,此中一草一木都透着清幽雅致。 以国子学讲堂为中心,中轴两侧的建筑物是对称的,一共百余间书堂,每一处殿宇正堂的墙壁上,都有一段醒目的文字。 文华殿: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先贤祠: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 藏书阁:海纳百川,有容乃大。 …… 明经堂中,十几少年分坐两边,为《老子》中的「抱怨以德」,和《论语》中的「以直报怨,以德报德」哪个更合理,争论不休。辩论会很快上升到道家和儒家的分歧,竟然有两个少年郎当场打起来,拳拳到肉。 郭嘉眯着眼笑:辩论的口才不怎么样,动手的能力强也是优点,好歹打架不吃亏,年少真好。 他站在窗外看了一会儿,忽然听见一阵隐隐约约的歌声。 我出东门游,邂逅承清尘。 思君即幽房,侍寝执衣巾。 时无桑中契,迫此路侧人。 我既媚君姿,君亦悦我颜。 何以致拳拳?绾臂双金环…… 郭嘉:谁这么不靠谱?在书院里唱这种男女私会的定情诗,不怕带坏青少年吗?不过《诗三百》中类似的内容有不少,五六岁的孩童,启蒙时就开始诵诗。这年头,不讲究那些,十五六岁就嫁娶的人也常见。 郭嘉拽着陈登,去寻找歌声的源头。 远远地望见韩夫子,以及夫子手中粗长的木杖,郭嘉脚步一顿,下意识地想开熘。 韩平韩夫子一眼就认出郭嘉,沖他招手:「奉孝,过来。」 郭嘉:今天是什么日子?这么热闹,荀彧、荀攸、戏璕、赵俨、繁钦、胡昭、司马懿都在。 他对韩夫子身旁的荀彧眨一眨眼,慢吞吞地走上前行礼:「韩先生,这位是下邳陈登,字元龙,来书院参观。」 众人一番寒暄见礼之后,韩夫子对侍立在身后的繁钦说:「休伯(繁钦字),你这首定情诗是极好的,为何不继续唱下去?」 诗歌,原本就是用来唱的。繁钦擅长写诗,但他嗓音沙哑,不太好意思当众歌唱,今天被韩夫子赶鸭子上架,可把他难为坏了,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他的手指都开始发抖,一句也唱不下去。 繁钦硬着头皮拿出诗稿,环顾围观的人群:「可有擅歌之人?」 韩夫子扯住郭嘉:「奉孝,你来。」不作第二人想。 「好的,文若一起啊。」郭嘉:无论有多少人,老夫子总能从人群中一把将我揪出来,谁能告诉我,这是什么原理?抓苦力敢不敢换一个人? 荀彧被点名,温文尔雅地走上前,向一个围观的小小少年借来一把七弦琴。 只是最普通的、毫无装饰的琴,到了荀彧的手中,试音调弦之后,发出了足以磨洗凡心的绝美琴音。 第148页 声声清韵中,郭嘉闲庭信步,抚着摺扇,唱起繁钦的《定情诗》。 何以道殷勤?约指一双银。 何以致区区?耳中双明珠。 何以致叩叩?香囊系肘后。 何以致契阔?绕腕双跳脱。 何以结恩情?美玉缀罗缨。 何以结中心?素缕连双针。 何以结相于?金薄画搔头。 何以慰别离?耳后玳瑁钗。 何以答欢忻?纨素三条裙。 何以结愁悲?白绢双中衣。 …… 郭嘉的歌声,就像他这个人一样,总是能轻易地触动心弦。荀彧在琴弦上拨出最后一个音符,仿佛听到了发自灵魂的声息。谁说荀令君大公无私?尚书台中,他的案头,堆满了弹劾郭嘉的奏章,一封都没有呈上去。大约过完仲秋,还能废物利用,扔进炭盆里烤火暖手。 人群中,那个将素琴借给荀彧的小小少年,凝视着眼前举世无双的美男子,都不敢大声唿气,生怕惊扰到荀令君。他今年十二岁,有着与众不同的捲曲长发,来自徐州琅邪(后改为琅琊),进书院求学,用的是化名,叫作徐福。 同一场考试,河内司马懿名列第一。而琅邪徐福,他好读书,不求甚解,是踩着分数线入学的。在同一批通过考试的少年俊杰之中,徐福的排名倒数第一,再少一分,就进不了国子学的大门。 韩夫子突然问:「奉孝,老夫发现一块璞玉,给你当入室弟子,如何?」 郭嘉:「先生看中的人,自然是好的。」先生的面子,必须给。 韩夫子朗朗一笑,抬手指向司马懿:「就是他,河内司马氏的二公子,孔明(胡昭)跟我说了好几回,小懿儿正是最适合进学的年纪,多拜一位先生,多长一些见识。」 司马懿向郭嘉行礼。 郭嘉暗暗咬牙:「恩,嘉也很看好小懿儿呢。择一个吉日,行拜师礼。」 时下,出行不易,马车飞驰一段时间,还得停下来一阵子,缓一缓马力。一天的时间,去不了很多地方。最后,郭嘉带陈登去西市,在天桥上吃烤羊肉串儿,看桥下川流不息的行人。 薄暮之中,贩夫走卒,光影浮动,人声如沸。各种味道随风飘散,有酒香、有薰香、有汗臭、有胭脂。诸如炒栗子、烤乳鸽、胡饼、鱼丸汆汤等各种小吃,更是香飘十里长街。 恍然间,好像又看见昔日的洛阳城。 这一刻,陈登作出了一个让他此生都无比庆幸的决定:他要以汉臣的名义,帮曹操取得徐州。 当晚,陈登和曹操密谈到半夜,谋定徐州诸事。 曹操任命刘备为徐州刺史,陈登为广陵太守,陈登的父亲、沛相陈珪官职不变,俸禄翻倍,秩二千石。 刘备想当徐州牧,曹操偏不让他如愿。 陈登不方便在许都停留太久,事情比较紧急,曹操一时没来得及通知小皇帝刘协,就让荀彧在尚书台拟旨,盖好章,先交给陈登带走。 郭嘉用制冰之法,亲手制作了两份牛奶鲜果冰激凌,和各种小点心一起,摆在陈登的马车中,算作送别。 陈登赶时间,出城十里才发现:来时那两辆装满海鲜水产的马车,现在依然是满的,被各种装着颍川土产的箱笼堆满。 下邳陈家是曹营在徐州的内应,这件事当然需要保密,但刘备和陈登父子的官职调整,还是应该立即向小皇帝禀报。 曹操整理仪容,入宫拜见刘协。 宫苑深深,殿宇巍峨。御史台的乌鸦一个劲儿聒噪,曹操的眼皮子直跳,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 刘协邀请曹操一同游览御苑,他不知又听了什么风言风语,居然对曹操说:「曹司空如果愿意辅佐朕,就尊重朕,要是不愿意,那就干脆别让朕当这个傀儡天子。」 曹操一听这话,心中咯噔一下,疑虑丛生。 他暗中观察四周,发现不远处,有十几个羽林郎,躲在宫墙的阴影中,看不太真切。离得最近的那两位羽林郎,身姿壮硕矫健,手持铁戟,腰背紧绷,手背上青筋暴起。 曹操也是习武之人,武艺还过得去,一看就知道,那两个羽林郎正在蓄力。显然,只要刘协一声令下,这些人就会冲上来,跟他动手。 刘协还在朝前走,引着曹操靠近那些羽林郎。能看见的危险,已经让曹操心惊肉跳,看不到的地方,可能还有更多惊吓? 曹操止步,尽量用平静自然的神态说自个儿身体不适,请求告退。说完,他也不等刘协反应,径直快步离开御苑。曹操原本就多疑,这一回,更是草木皆兵,紧绷着神经走到宫门口,后背的衣裳都让冷汗浸透。 从此以后,曹操再也不敢单独拜见刘协。 回到司空府,曹操一连下了三道命令。 第一:皇宫内所有的守卫,由曹洪接管。 曹操点了三千名跟随他多年的老兵,拨入羽林军,归曹洪统领。刘协再难调动一兵一卒。 第二:任命董昭为符节令。 符节令的职责是:掌管虎符、御玺、符节等重要之物,如果天子要颁布政令,必须先找符节令董昭,让他取出御玺。 董昭是曹操的心腹。 这就意味着:刘协以后不能想发布希么政令就发布希么政令,必须得曹操同意才行。 第三:尚书令荀彧,兼侍中,专参乘之任。 第149页 侍中通常是博学之人,或者是皇帝的宠臣,可以轮流伴驾。皇帝出行,还可以选一位侍中同车聊天。 「专参乘之任」,也就是说:从今往后,小皇帝刘协不能随意选择、由哪一位侍中陪伴在他的身边,只能是荀彧,也只有荀彧可以和刘协同乘车舆。 郭嘉: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这三条命令一出,曹操再说他是「奉天子以讨不臣」,恐怕要被人喷一脸口水。「挟天子以令诸侯」还差不多。 一连数日,荀彧散值(下班)回府,都会偶遇一个小小的捲髮少年,就是把七弦琴借给他的那一位,好像名叫徐福。 然而,天下之大,两个人就算都住在许都,也不可能天天偶遇。徐福这孩子,专门等他,又不说话? 之前几次,荀彧都对徐福点头示意,今天,他故意目不斜视,就这么走过去了。 「荀令君,请等一等!」 徐福一熘小跑,从后边追上来。 荀彧停下脚步,优雅转身:「何事?」 徐福看着地面,仿佛从青石的缝隙中找出一丝勇气,他不再怯懦,直视着荀彧的眼睛:「学生想拜您为师。」 这年头,收徒可不是一件小事,门下的弟子若是捅出什么娄子,先生的名誉也会受到牵连。甚至有可能有难同当。 不过有时候,只要合眼缘,荀彧不会在意那么多,他骨子里,其实也有几分豁达率性,只不过被荀家的规矩死死地束缚,隐而不见。何况徐福眉目清正,应该是一个好苗子,这点眼力,他还是有的。 荀彧莞尔:「好。」 拜入荀令君的门下,听起来很不错,实际上也不错。荀彧很忙,基本没时间指导学业,但只要有空闲,他一定是最有耐心的先生。 不过大部分时间,荀令君都会把徐福丢给郭祭酒。这位祭酒大人,似乎热衷于捉弄弟子。徐福和司马懿原本互相看不顺眼,但每天一起挨罚,难兄难弟,也多少建立了一点情谊。 郭嘉:学好数理化,欺负司马懿,我太有才了。 徐福那个小捲毛,言行举止,像是在隐瞒着什么。郭嘉让线人署去查证他的身份。 最新的军报:袁绍的大公子袁谭领兵,入青州,攻打北海相孔融。 双方激战数月,孔融麾下的将士只残余几百人,城内短兵相接,巷战失力,流矢像雨点一样密集。孔融仍然凭几读书,谈笑自若。当天夜晚,城池失陷,孔融只身逃亡,经太行山到达许都,他的妻子儿女都被袁谭俘虏。 郭嘉:呵,男人。最讨厌这种关键时刻抛妻弃子,只顾自己逃生的。 孔融是孔子的嫡系子孙,在儒林中影响力很大,曹操徵召他为将作大匠。 当年关东群雄讨伐董卓,孙坚第一个进入洛阳城,他在皇宫的废墟中,发现了传国玉玺。前不久,孙策用传国玉玺作为交换,从袁术那里讨回一部分孙坚的士兵,和周瑜一起去江东发展。 孙策是真的特别喜欢照镜子,行军打仗,也要随身携带一面铜镜,随时来一个揽镜自照的男人,就问你服不服? 袁术得到传国玉玺,居然做起了皇帝梦。他劫持陈登的弟弟陈应,逼迫陈珪陈登父子去淮南当官,被陈珪义正严辞地拒绝。袁术和陈珪这对发小,彻底闹翻。 现如今,在许都中,洛阳系的官员已然很少开口说话,唯有新来的孔融,还没有被曹操鞭打过,每次廷议,孔融发言盈庭。 孔融有一位好友,姓祢,名衡,字正平,是平原郡人。 话说祢衡来到许都,已经有一段时间,比赵俨和繁钦还早。他准备了一张名贴,上面的字都磨花了,名贴还没有送出去。怀才不遇,怨气冲天。 送不出去的原因,主要是因为他嘴巴太欠,逮着谁就怼谁。 用祢衡的话来说,整个许都,只有「大儿孔文举(孔融),小儿杨德祖(杨修)。」能入他的眼,其余的人,都是庸庸碌碌,不值一提。 有人问他:「荀文若(荀彧)、赵稚长(赵融)怎么样?」 祢衡看荀彧是个美男子,赵融挺着大肚腩,就说:「荀文若,可以借他的脸去弔丧。赵稚长,可以让他管理厨房的膳食。」 言下之意,荀彧也就只有脸长得好看而已,而赵融则是个只会吃饭的饭桶。 郭嘉:我貌似闻到一股子酸味儿。「荀文若可以借面弔丧」,我就当你是在夸文若长得好看。毕竟弔丧之人,不仅要长得俊秀,还必须气质雅正,俊美而不妖艷才可以。 孔融非常欣赏祢衡的才华,上表向小皇帝刘协推荐祢衡。 「臣闻洪水横流,帝思俾乂,旁求四方,以招贤俊……平原祢衡,淑质贞亮,英才卓跞……」 曹操和刘协正较劲呢,推荐给刘协的人才,曹操一定会牢牢地把关。 于是,曹操先召见祢衡。当祢衡行礼之后,曹操也不请他坐下,就晾着他。 祢衡仰天长嘆,说:「天地虽然广阔,奈何没有一个人!」 曹操:「孤麾下有数十人,都是当世英雄,怎么能说没人呢?」 第84章 这个祢衡,曹操派人恭请三次,他才姗姗来迟,还穿着破旧的靛蓝深衣,衣服旧没什么,问题是祢衡的脸上抹了一道灰,衣襟上有两片污渍,纶巾歪歪斜斜地戴在头上,散下来几缕长发,这就很失礼。惹得曹操心中有点不痛快,故意不让他坐。 第150页 此刻曹操冷静下来,心中盘算,这人若有真才实学,桀骜不羁一些,也能容忍。他抬手请祢衡坐。 祢衡坐倒是坐了,却是十分不敬的箕踞而坐,叉着两条腿,露出一点不应该外露的隐私部位。态度颇为倨傲地问:「曹司空麾下都有何人,说来听听?」 郭嘉也时常坐姿不正,但他只为舒适,绝不走光,也并没有轻慢别人的意思。看起来潇洒自在,赏心悦目。 像祢衡这样,有点暴露狂的倾向,曹操都恨不得立刻离席,去洗一洗眼睛。 曹操收回目光:「荀彧、荀攸,居中持重、运筹帷幄,就算萧何在世也比不上。郭嘉、程昱,深谋远虑、算无遗策,哪怕陈平復生也不能及。张辽、赵云、于禁、乐进,勇不可当,戏璕、满宠为从事,吕布、赵昂为先锋。夏候惇天下奇才,曹子孝(曹仁)世间福将,岂可说无人? 祢衡笑得轻狂:「此言差矣,这些人我都知道:荀彧可使弔丧问疾,荀攸可使看坟守墓。郭嘉可使白词念赋,程昱可使关门闭户。张辽可使击鼓鸣金,赵云可使放马牧羊。于禁可使负版筑墙,乐进可使取状读诏。」 他说着,声音一顿,脸上浮起一丝轻蔑之色:「戏璕可使红袖添香,满宠可使饮酒食糟。吕布堪称四姓家奴,赵昂只识弯弓射鹿。夏侯惇称作『长败将军』,曹子孝唿为『要钱太守』。其余之人,皆是酒囊饭袋、衣服架子,何足道哉!」 郭嘉和张辽恰好是座上宾。郭嘉心平气和,懒洋洋地把玩着摺扇。饶有兴致地看热闹:祢衡这张嘴,骂人专揭短。唇枪舌剑,他今日可算是见识了。 张辽横眉怒目,一副随时都会暴走的样子。他入许都,是为封侯拜将,可不是来受人嘲讽的。其余的宾客更是郁闷,他们连挨骂的资格没有,就直接「何足道哉」…… 曹操气乐了,一阵冷笑,问祢衡:「那你有什么能耐?」 祢衡:「天文地理,无一不通;三教九流,无所不晓。上可以致君为尧、舜,下可以配德于孔、颜。安能与凡夫俗子相提并论!」 但凡名士,恃才傲物,无可厚非,但把别人都说得一无是处,只有他自己德配孔颜。真的非常让人反感。(东汉时期,儒家圣贤,孔子和颜回并称孔颜。孟子的地位上升,是从开始,断断续续发展到宋朝,才将孔子和孟子并称,用孔孟代表儒家。) 张辽推案而起,豁然拔剑,要杀祢衡,左右侍者拉都拉不住。 但见三尺长剑,带着湛湛寒光,向头顶斩落。祢衡吓得险些跌倒,他生性倔强,不肯躲闪,只微微缩了缩脖子。 郭嘉低咳一声,张辽才怏怏然罢手,剑锋堪堪悬在祢衡的头顶,在他脑门正上方、大约一寸的位置停了片刻,又倏地收回去。 曹操不否认祢衡有才,但一个鼻孔朝天,轻慢上官、一味贬低其他人的傢伙,委以重任是不可能的。 他决定敲打敲打祢衡,顺便安抚张辽,张辽可是带着地盘和军队归顺朝廷的一员大将,委实让曹操在朝中风光了一把,面子和里子都齐全。 曹操捋着小鬍子,缓缓开口:「再过几天是仲秋,司空府宴请诸君,还缺一名鼓吏,就请祢正平(祢衡)充当鼓吏。」 祢衡说「张辽可使击鼓鸣金」,曹操就让祢衡当一名击鼓的小吏。张辽这才把气顺过来,向曹操拱手。 祢衡也不推辞,直接应诺,悻悻然离去。 他作为一方名士,一向自视甚高,眼看才能不及他的赵俨等人都当了官,他却被任作鼓吏,可以说是一种折辱,难免有些怨恨失意。 但这怨谁呢?不想当官,可以像胡昭那样,大方得体地拒绝。想当官,可以学赵俨,适当地展现才能,获得提拔。祢衡来许都求官,却摆不正心态,一副老子天下第一的轻狂劲,将曹营诸君都得罪了一个干净。曹操再爱才,也得考虑一下掾属的感受。 散席之后,曹操单独留下郭嘉,让侍者上灯,续添酒水。 挥手让侍从都退下,曹操端起酒杯,坐到郭嘉身旁,幽幽道:「现在百官都说我『挟天子以令诸侯』,奉孝怎么看?」 郭嘉轻笑一声:「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向使当初身便死,一生真伪復谁知?嘉辅佐主公,是相信主公能平定这个乱世,让百姓安居乐业。至于曹孟德想当周公,还是想做王莽,天子姓刘,还是姓曹,那有什么关系?」 曹操早就知道郭嘉不拘礼法,但还是被他这惊世骇俗的言论唬得一愣,半天都没回过神来。 郭嘉忽地收了笑容,合上摺扇,用扇子一戳曹操的心口:「别人怎么想,都不重要,关键是主公怎么想?嘉观主公,素有周公之志,奈何,陛下恐怕没有姬诵(姬诵就是周公辅佐的小天子周成王)之量啊。」 自从那天在皇宫里遇险,曹操的心口就一直沉甸甸的,仿佛压着一块巨石,郭嘉这轻轻一戳,好像把巨石给戳没了,曹操蓦然感到一阵轻松。 曹操沉吟片刻,说:「陛下想夺权,我不生气,天子要是甘愿做一个傀儡,那还当什么天子呢?但我瞧不上他的手段,直接除掉我,跟自寻死路有什么区别?他能挡住军中将士的反扑?我想当周公,可我更想好好地活下去,君要臣死也不行。」 郭嘉戏嚯:「那我就放心了,不会没地方领俸禄。」 第151页 曹操瞅了郭嘉半晌,和他相视大笑。 这时,侍者进来禀报,说曹洪求见曹操。 一听是曹洪求见,郭嘉瞬间就想到:曹洪的门客强买百姓的田地,闹出人命,被许都令满宠逮捕的事。 郭嘉施施然起身告辞,接下来的大戏,不要旁观为好。说起来,还是他的门客最省心,清一色的方士和百工匠人。像左先生那种,最多炼个丹,炸个炉,对地契房契的兴趣都不大。那些工匠更容易满足,只要有事做,有钱拿就行。 曹操不放人,将郭嘉按回坐席上,说:「奉孝,酒不喝完不准走。」 于是,郭嘉捧着酒盏,在一边充当空气,有些尴尬地听曹洪豁出脸皮替门客求情。 曹操很踌躇,他执法严明,不愿意徇私。但曹洪是他的兄弟,从讨伐董卓的时候起,就追随在左右,要是只讲国法,不理会曹洪的请求,未免显得太不近人情。 曹操一个劲地沖郭嘉使眼色,想让他劝住曹洪。 郭嘉只当看不见,这种事情,有什么好掺和的? 歷朝歷代,酷吏都难以善终,满宠是一个特例。他作为青史上及其罕见的寿终正寝的酷吏,段位高着呢,信满哥,有惊喜。 曹操只好硬着头皮,派人去请满宠。 红烛光焰跳动,满宠黑衣皂靴,步入厅堂,一张肉嘟嘟的包子脸,比以前更圆更黑,让灯光一照,左眼下方的白麻子格外明显。 曹操假装不知道曹洪的门客做过什么事,问满宠:「伯宁,听说你捉拿了子廉(曹洪)的门客,那几个人跟随子廉多年,征战有功,你看,能不能通融一下?」 满宠神色一凛,十分严肃地说:「主公,那几个人强买许都东郊的田地,行兇杀人,是死罪。我出来的时候,吩咐狱卒将他们杖毙。」 曹洪暴怒:「满伯宁!你是故意为之!」 满宠:「下官这么做,是为主公的名誉,许都新建,高官贵戚聚集,全赖律法的约束,才能维护治安。如果主公徇私,替恶徒求情,传扬出去,还怎么让那些达官贵人遵纪守法呢?」 满宠如此行事,正合曹操的心意,他拊掌称赞:「做得好,许都令,就该这样公正无私。」 仲秋月圆之夜,明月当空。曹操设宴款待诸君,觥筹交错之际,下令让鼓吏轮流击鼓助兴。 祢衡面带倨傲之色,衣冠不整,被几名士兵推推搡搡,带进宴会厅。不得不说,他生得剑眉星目,唇红齿白,哪怕衣衫凌乱,也不影响五官端正耐看。 只见祢衡甩开那几个士兵,昂首阔步,走到鼓架前,刚接过鼓锤,就有小吏呵斥他:「击鼓必换皂衣,你这样成何体统?」 击鼓有击鼓的服饰,侍者捧来一套伶人鼓吏专用的皂衣、建华冠,要引祢衡先下去更衣,再来表演。 正经士子,要是换上这等伶人的装束,这辈子都要被人嘲讽看轻。 荀彧面露不忍之色。 哪知祢衡微微一笑,满不在乎地当众宽衣解带,靛蓝直裾滑落在地,露出月白中衣。祢衡随手扯开衣带,脱掉中衣又解亵衣,光熘熘,□□傲然而立,浑身一览无余。 第85章 堂上宾客多掩面,不敢直视,又忍不住好奇祢衡接下来会做什么,偷偷地多瞧他几眼。 据说,祢衡本来在家装病,想躲过这场击鼓表演,但他得罪的人太多,被他称作「长败将军」的夏侯惇,直接派兵把他押送到宴会现场。 不过,他一脸桀骜,随手将衣袍脱下,扔到一边的轻狂样子,完全看不出来,他不是自愿来的。 作为一个上辈子在大学男生宿舍混过的人,眼前这一幕,对郭嘉来说,并不算刺激,他很淡定地看着祢衡。 紧接着,郭嘉察觉到来自某个方向的强力视线,一转头,就对上荀彧看似平静的目光。 乍一看,荀令君保持着极优雅、极端正的跪坐姿态,但微微抿起的唇,暴露了他的小情绪。 在宴会大厅西面的鼓架前,在满座宾客的注视中,狂放不羁的青年缓缓穿衣,动作非常慢,穿完,面不改色地说:「承蒙曹司空赏识,用为鼓吏,我有一曲《渔阳掺挝》,献给诸君。」 祢衡被迫像个伶人一样,击鼓取悦宾客,胸中仿佛有一团烈火在灼烧,他挥舞着鼓锤,慷慨悲歌: 「渔阳鼓,向天吼,怒气沖霄贯斗牛。道失国灭鼎亦沦,七雄五霸裂周土。张良刺秦博浪沙,苏武牧羊节不辱。」 「节不辱,望西都,拔剑四顾意踌躇。千家万姓苦倒悬,封疆大吏成割据。司空幕府霸朝纲,挟君銮驾争逐鹿。」 「争逐鹿,焚天衢,几番风雨来时路。试看两京遭难处,仓惶血泪相和流。诸君笑我充鼓吏,我笑诸君胆如鼠。」 「胆如鼠,忍污垢,偷安一隅存微躯。山河还是旧山河,故人离乱渐无书。禽兽食禄庙堂上,高士独死野人居。」 「问君几时扫六合?盪尽干坤浑浊物……」 祢衡将壮志难酬的激愤、怀才不遇的幽怨、生于乱世的悲凉全都倾注在鼓声之中。 声声鼓乐,音节殊妙,时而疾如惊雷骤发,时而缓如轻骑远逝,渊渊有金石之声。一下下,都好似敲在人心上,雄浑悲壮,震撼全场。 在座的宾客无不动容。 曹操又起了爱才之心,只是祢衡演奏的鼓曲,当众讥讽曹操「挟天子」、「霸朝纲」,有逐鹿天下的野心,让他有些下不来台。 第152页 孔融生怕曹操一怒之下,将祢衡杀掉。他敛衣起身,不卑不亢地说:「祢衡罪同胥靡,不足发明王之梦。」 所谓「胥靡」,是指徒役之人,服劳役的奴隶或者刑徒都称「胥靡」。 传说,商王武丁梦见上天赐给他一位贤才,武丁梦醒之后,让画工描绘出这个贤人的画像,派人四处寻访。结果找来找去,找到一个正在服劳役的奴隶(胥靡),名叫傅说,这个胥靡傅说后来成为商朝的一代贤相,辅佐君王,开创武丁盛世。 孔融的这番话,翻译一下,就是说:祢衡的罪,和胥靡傅说相同,只是傅说能够引发商王武丁的求贤之梦,祢衡却不足以引发曹操的求贤之梦,他不是曹操梦寐以求的贤才。 曹操苦笑,孔融这么说,其实是在耍心眼:他故意将祢衡比作一代贤相傅说,曹操如果杀掉祢衡,就会担上害贤的恶名。 孔融这酸儒,未免把他想得太小家子气。 曹操环顾众人,举杯邀他们同饮,笑着说:「孤本欲羞辱祢正平(祢衡),没想到反被祢正平给羞辱了。」 就这样,祢衡三挝鼓,力竭声嘶,混在一众鼓吏之中,安然离去。 孔融察言观色,意外地发现:曹操对于有才华的人,只要不是太作死,都能容忍,度量大着呢。 浅淡的香风徐徐吹拂,荀彧替曹操网罗名士俊杰,那些想获得举荐的官员,少不得要走荀令君的门路,众星拱月一般簇拥着他,在厅中说话。 盛席华筵已经散场,伶人依然信手拨弹着秦筝,高山流水的乐曲声在水榭中悠然迴响。 高高低低的残荷随风轻摆,郭嘉和戏璕凭栏望月。 十步之外,廊柱上悬着一盏宫灯,映出一位身穿赤色武官服饰的青年,端着酒盏,脚步踉踉跄跄,走到郭嘉面前,蓦地停住,抬手就将酒水对着他的脸泼过来。 这一下太突然,郭嘉来不及躲闪,仓促之间,举袖一挡,一盏酒尽数泼在他的袖子上。 那青年泼了酒,还不解气,右手按上剑柄,剑拔了一半,刚露出一截霜刃,他的手陡然被戏璕用摺扇压住。 戏璕看起来弱不胜衣,手劲却奇大,一把铁骨扇都被他压得变了形。 不过扇子终究不算趁手的兵器,青年侧身一让,趁着摺扇滑开,刷地一声,拔出长剑。紧跟着,破空声响起,他的手腕勐地剧痛,长剑脱手。 与此同时,只听一声怒喝,一道黑影冲过来。却是赵昂,他一拳将青年捶得身子一歪,扯住青年,一个漂亮的过肩摔,将那百八十斤重重地砸在地上,死死摁住。 这时,长剑噹啷一声跌落在地,冰冷的锋刃反射着月光。远处阴影中,曹昂拂了拂衣袖,谁也没看见,他刚才弹出一颗小石子,打落了青年手中的剑。 青年受制于人,挣不脱,他若直接拔剑,根本就没机会靠近郭嘉。然而,靠近了也不济事,谁能想到戏璕也有那样的身手?青年奋力仰着头,一脸苦大仇深的样子,恨恨地盯着郭嘉,那目光,就像恨不得把他千刀万剐。 桂树上的喜鹊被某种无形的气场惊醒,扑棱一下跳上高枝,聒噪数声。 一群人围过来看热闹。这一刻,青年心中转过无数念头,大声说:「郭奉孝,你无耻……呜啊……」 赵昂抡起拳头,对着青年的脸来了两记勐的,根本不给他继续说话的机会。 有几个比较冲动的武将,比如吕布、夏侯渊等一拥而上,一阵拳打脚踢。 郭嘉:「……都住手。」要出人命了,各位。 青年蜷缩在地上,看他的官服和绶带,年纪轻轻,已经是秩比两千石的将军,不过郭嘉瞧他眼生,应该是洛阳系的官员,清闲无事,俸禄照领,显贵但没有兵权的那种。 郭嘉狐疑:「这人怎么回事,跟我有仇?」 戏璕微微挑眉,用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清的音量,小声说:「奉孝当真不记得?修建皇宫的时候,木材不够用,你让摸金校尉掘了梁王墓。这位仁兄就是梁王的嫡孙,越骑校尉王子服。」 王子服,是宗室子弟,其实应该称作刘服。 郭嘉让人挖了梁王墓,还对外宣称:这是王子服的一片忠君之心,是梁王嫡孙刘服自愿献出梁王墓中的上好木材,支持皇宫的修建。 刘服有苦说不出,他又不能宣扬他不愿意把那些木材献给天子使用,甚至不能拿这件事去找摸金校尉的麻烦,这些盗墓贼手段高明, 梁王的棺椁完好无损,墓室也并没有遭到破坏。所有人都以为:是刘服献出了梁王墓的建造图纸。 而且,就在半个月之前,曹操论功行赏。修建许都,摸金校尉王休祐提供大量物资,升官一级,担任发丘中郎将,统领好几个摸金校尉。刘服敬献木材,也升官,被提拔为越骑校尉。 越骑校尉是北军五营之一,越骑校尉营的长官,要是搁在二十年前,也是威风凛凛的京城禁军统帅之一。可惜,现如今,北军五营名存实亡,为了保护刘协战死的,领不到粮饷逃散的,听说余下的士兵不足百人。 刘服几乎郁卒,他都成许都的笑话了,别人私下里给他改了姓,有时唤作王服,有时唤作李服,戏嚯他不敬先祖,开自家祖墓谄媚权臣。他满怀忿恨,打听到主持修建许都的人正是郭嘉,所以一见面就泼酒拔剑。 第153页 闹了半天,是挖人祖坟的仇。 承认是不可能的,郭嘉的衣袖还在滴酒,他轻笑一声,说:「罢了,让他起来。」 「好大的胆子,殴打汉室宗亲,你们眼里还有王法吗?」一道低沉的声音突兀地响起,董承(董妃之父)怒气沖沖,质问诸位将军。 赵昂:「黑灯瞎火的,谁能看清他是哪位?他刚才拔剑,像是要行刺军师祭酒。」 吕布:「还以为是刺客,没带弓,不然刚才直接给他一箭。」 在场的曹营将领纷纷附和。 「是这厮先动粗,伟璋(赵昂)不揍他,俺也要揍他。」 「突然冲出来,鬼知道他是谁?不知者不罪。」 董承一概不理,只问:「殴打宗室,该当何罪?」 郭嘉冷笑:「董承,你当初是董卓的女婿牛辅的部将,跟着董卓祸害东都洛阳,焚烧宗庙、杀人劫财。这些都是什么罪,要我提醒你嘛?」 董承顿时哑口无言。 郭嘉蹲下身子,用两根手指拍了拍刘服的脸:「没死就起来,这里是司空府,私人住宅,你突然拔剑,行为疑似刺客,按照律法,可以当场将你击杀。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何况是你?你应该谢谢他们,他们要是没打你,我会杀你。」 汉律远比后世的律法要严苛,很多小罪,在汉代都有可能够得上死罪。私闯民宅,又不是官差,主人有权直接击杀。遇到刺客之流,更是不用客气。 刘服剧烈呛咳,吐出一颗带血的牙齿。从来没有人告诉过他,军师祭酒如此厚颜无耻。 不怕流氓,就怕流氓有文化还懂法。 不远处,西廊下,司徒赵温拄着拐杖,对廷尉郭鸿说:「那就是郭奉孝?」他这位司徒,名义上贵为三公,手中的实权还比不上司空府的一个小幕僚,朝不保夕。要不要厚着脸皮,作为郭禧的友人,去找郭嘉叙一叙交情呢? 郭鸿点头:「正是舍弟,十六弟是好人,别人不惹他,他不会这样的。」 赵温沉默,郭鸿这老实孩子,或许勉强能和「好人」两个字沾边。至于郭嘉,郭禧那个老不休经常写信炫耀的聪明侄子,能是省油的灯? 郭嘉被泼了一袖子醇酒,先行回府,在卧房中更衣,他听到敲门声,随手将衣带系好,才把门打开一条缝。 荀彧推门进屋,优雅的暗香袭人。 一门之隔,屋外月华流转,屋内灯火摇曳。 郭嘉穿着家居的常服,整个人打理得清爽整洁,该遮住的地方都遮得严严实实,反倒有一种别样的俊俏。 荀彧在外边十分矜持,谦谦君子,温润如玉。关起房门,一转身,立即变得特别不正经,最见不得郭嘉这种勾人又不自知的模样,把他摁在门上,又撩又亲,捏脸摸头。 郭鸿忽然来访。 郭嘉微微喘息着,整了整凌乱的衣裳,轻轻拧了荀彧一下,迎出去。 自家亲戚,没去花厅,郭嘉就在书房中煮茶,和郭鸿闲聊。 郭鸿搬到许都之后,总共来过五六回,每次都遇见荀彧。郭鸿:「十六弟和同窗的情谊真好。」 荀彧瞥郭嘉一眼,眸光又深了几分。优雅地替郭鸿斟茶。 是的,书院同窗,郭嘉就是这样介绍荀彧的。他们真正的关系,荀彧的家人,荀衍、荀悦、荀攸都心知肚明。郭嘉却一直不敢告诉兄长和伯父,他不知道怎么开口。 郭鸿忽然看见,郭嘉雪白的颈项上,有粉红的印记。他这个岁数,自然知道那是什么痕迹。仲秋宴会才刚散场,这是……郭鸿惊疑不定,看看荀彧,又看看郭嘉,连司徒赵温託付的事情都忘了说,就匆匆离去。 郭鸿来得突然,走得也突然。郭嘉单手托着下颌:「兄长怎么连话都没说完就走了?」 荀彧:「想知道?过来。」 郭嘉麻利地挪到荀彧跟前。 荀彧:「再近一点。」他一把将郭嘉拽进怀中,紧紧地抱住,附在他耳边说了句悄悄话。 郭嘉浑身一震,完了完了,被郭鸿发现,伯父很快就会听到风声,知道他喜欢男人。 荀彧的嗓音又低又磁:「奉孝刚才说,彧只是同窗?」 郭嘉无辜地眨一眨眼。 这天晚上,荀彧很强势地折腾郭嘉,让他把各种平常喊不出口的、亲密的称唿都喊了一遍,才饶过他。 郭嘉浑身黏黏腻腻,被荀彧抱着去清洗,迷迷瞪瞪地想:自从对文若见色起意,真的一次比一次要命,心中越羞耻,身体越兴奋是什么鬼? 吃过早饭,郭嘉一觉睡到下午,才幽幽醒转,看看时间,还有一个时辰就散值(下班),他没有朝职,不用点卯,不过直接旷工,实在有点说不过去。他决定上司空府熘达一圈。 曹操迎奉天子,关中的割据的势力都俯首称臣。 许都的朝堂已经基本稳定。曹操正盘算着:是时候打一场胜仗,试一试「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效果。他最近从北军五营挖了不少低阶小将,是英雄还是狗熊,能不能重用,总得带出去打一仗才能看出来。 郭嘉一进厅堂,就被曹操拉去看舆图。舆图上有三个红圈,宛城张绣、徐州刘备、淮南袁术。 曹操意气风发,指着宛城:「孤欲先讨张绣,奉孝以为如何?」 张济死后,张绣占据南阳的宛城,成为刘表和曹操之间的过度带。宛城虽小,但牵一髮而动全身,如果曹操攻取宛城,刘表一定会派兵去救。 第154页 张绣身边的老狐狸,毒士贾诩,能让张绣对他言听计从。 而曹操此去宛城,会不会勾搭上张绣的婶娘?就像史书中记载的那样,沉迷女色,部下想见他一面都难。 郭嘉感觉一点都不乐观,不过,他很想会一会贾诩。 郭嘉慢条斯理地说:「张绣才入宛城,立足不稳。再者,宛城离许都比较近,放着始终是个隐患。是该先讨伐张绣。嘉敢打赌:张绣很可能不战而降,但主 公万万不可因此轻视他,否则将生出变数,后悔莫及。」 曹操神色一凛,审视着郭嘉:「莫非奉孝真能未卜先知?」 就在这时,小厮前来通报,祢衡来访。 司空府门前围了一圈人。离得老远,就能听见祢衡在大骂曹操。 郭嘉好热闹,去前院围观,看现场直播。 祢衡穿着一件靛蓝色单衣、头戴纶巾,手里拿着三尺长的木杖,坐在门槛上,用大杖捶着地,口中滔滔不绝:「汝不识贤愚,是眼浊也;不读诗书,是口浊也;不纳忠言,是耳浊也;不通古今,是身浊……吾乃天下名士,用为鼓吏,是犹阳货轻仲尼,臧仓毁孟子耳!欲成王霸之业,而如此轻人耶?」 郭嘉:过分了啊,曹操掌权,宽勐相济,恩威并用,很多奔着刘协来的士子,观望一段时间,就会接受司空府的徵辟。曹操的文学素养也相当优秀,他的诗作,颍川士子都传唱呢。 郭嘉问门卫:「怎么回事?」 门卫:「孔融说祢衡要登门道歉,老爷很高兴,准备了宴席,吩咐小的,有客人来就通报。」 然而曹操左等右等,始终不见祢衡的人影,他以为祢衡不会来了,就让僕从撤去宴席和迎客之物。 很不巧,祢衡偏偏在这时候登门,一不见主人迎客,二不见茶点宴席,于是脱掉外袍,扔在一边,坐地开骂。 一而再,再而三的羞辱,曹操这回是真怒了,眼中闪过一道危险的光,对郭嘉说:「祢衡这小子,我杀他就像杀一只老鼠。」但还是得忍着,这个祢衡颇有虚名,如果直接杀掉,不知道的人会认为曹操不能容人。 郭嘉的心情一言难尽。祢衡这张嘴,简直是作死。 曹操眼珠一转,对祢衡说:「你替孤出使荆州,要是能稳住刘表,让他在朝廷讨伐张绣的时候不捣乱,孤便用你作公卿。」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理科生,不通平仄押韵,自编的渔阳掺挝鼓曲,没有任何考据价值。请直接忽略^_^ 第86章 这人杀又不能杀,用又不合用,干脆送到荆州,让刘表头疼去。 祢衡不肯出使荆州,曹操正怒火中烧,召来一队士兵,直接把祢衡架起来,绑缚在马背之上,硬生生带走。祢衡叫骂的声音渐远渐低渐不闻。 司马懿和徐福在国子学结识了几位友人,少年人好动,肚子饿得快,一日两餐根本吃不饱。 郭嘉安排了一个小厮,每天中午,按时给他俩送饭,一只雕花的大食盒,足足有五层,所有食物都准备双份。郭府的饭菜色香味俱佳,馋得一众少年直流口水,嚷嚷着要司马懿借他先生家的厨子请客。 司马懿家在河内,客居郭府,已经给先生添了不少麻烦,不好意思再开口。 郭嘉也是从书院混出来的人,深知学业固然重要,但少年时期单纯的友谊也非常可贵,可遇不可求。他发现司马懿一直没带友人来家里作客,一问才知道,这孩子脸皮薄,正纠结呢。 少年时很多天大的烦恼,长大以后再看,都会怀疑当时脑子被驴踢过。 郭嘉笑吟吟地将司马懿的头髮揉乱,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跟我客气什么?只当在家,随意就好。平常要宴请宾客,或是缺什么东西,或是下人不好,都可以直接跟管事辰良说。」 司马懿在家时,也没有这样的待遇。他家中兄弟多,父亲管教得极严。 后来,跟着胡昭学儒术,胡先生慈爱,平常亦师亦友,但这位先生家中清贫,吃穿用度都要节省,诸事不可强求。 郭嘉是最不像先生的先生,率性又随意,说话没个正形儿。出于某种野兽般的直觉,司马懿最忌惮这位郭先生。他一下学堂,照旧去郭府听教。 竹林边,斜阳里。郭嘉也刚回府,随手解下佩剑,在空地上伸胳膊压腿,舒展筋骨。 司马懿撞见郭嘉做各种怪动作,嗤笑了一下,虽然很快就收敛,还是被郭嘉瞧见。 郭嘉让侍从取来一件青铜器皿,是一匹骏马的形状,背上还有个小孔。 某人微微勾起唇角,露出一个自以为亲切的笑容:「懿儿,你可识得此物?」 司马懿没见过这种东西,瞎猜:「是不是祭祀的时候,盛酒的器皿?」 郭嘉:「送你,你刚好要宴请同窗,拿去盛酒。」 待从将青铜器皿清洗干净,用开水煮过,灌上果酒。 司马懿老被郭嘉捉弄,吃一堑长一智,想到郭先生一本正经的样子,他这回留了个心眼,将青铜马带进厢房,给徐福斟了一杯酒。 徐福没见过这种「酒器」,有些好奇,浅酌了两杯酒。不过,司马懿比他更好酒,今天却滴酒不沾,总让他觉得哪里不对劲。 晚上,荀令君来会情郎,看见新收的小徒弟徐福正在把玩一件青铜器皿,哭笑不得。 第155页 正屋中,齐物阁最新出品的无烟宫灯,映出一片柔和的光晕。东窗下摆着两只巨大的陶盆,盆中栽种着石榴树。 当年张骞出使西域的时候,将石榴的种子带回大汉,最初种植在长安的宫苑之中,开出大红、橙黄、桃红、粉白等颜色的石榴花。 汉武帝格外喜欢火红的石榴花,多次以石榴树赏赐宠臣。 现在,大户人家基本都栽种石榴树,图一个多子多福的好兆头。辰良不知从哪里弄来两盆,红彤彤的石榴果实将花枝压弯,看着甚是可爱。 郭嘉刚沐浴过,倚着梨花木小几晾头髮。他束髮时清隽,长发披散时,姿态闲适,眉目恬淡,别有一股轻灵飘逸之气。 司马懿从果盘中拿起一枚鲜枣,用小银刀把枣核剜掉,只剩果肉,殷情地送到先生的嘴边。 郭嘉张口吃了,伸出冰玉一般的纤长手指,在司马懿的鼻尖轻轻一点:「你也坐,为师这里不讲究侍师如父。」尊师重道没错,但他坐着,让一个半大的少年站着侍奉,有一种苛待未成年人的罪恶感。 司马懿:「先生,那铜马到底是做什么用的?」 郭嘉:「你没喝里面的酒吧?那是古代宫女的溺器(尿壶)。」 司马懿神色古怪地垂了垂眼,他是没喝,但小捲毛徐福可没少喝。 不日就要随军出征,司马懿好学,功课倒不用操心,郭嘉叮嘱道:「此番出征,大约要两个月左右,为师送你一句话:『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古为镜,可以见兴替;以人为镜,可以知得失。』你增长见识可以,千万别学为师的坏习惯,自勉自励才是好男儿。」 这是一个自身不正,却希望弟子不要长歪的浪子在唠叨。 司马懿没料到郭嘉还能说出这么正经的话,又惊诧,又敬佩,瞬间达成新成就:神奇的先生,人不可貌相。 南阳属于荆州,昔日光武帝刘秀从南阳起兵,成就帝业,因此南阳也被称为「帝乡」。 曹操这次征讨张绣,和以往不同,他代表着朝廷。 许都西门外,是颍川地界,这地方今年开春才刚刚平定,麦子种得晚,还有大片的麦田没有收割。为了尽量不扰民,曹操严明军法,下令说:「凡践踏麦田者,一律斩首。」 一路上,将士们小心翼翼,生怕踏倒一棵麦子,脑袋搬家。 曹操提着缰绳,和郭嘉并辔而行。郭嘉预言张绣会直接投降,曹操怎么也想不通其中关键,索性把疑问说出来:「奉孝啊,张济跟张绣叔侄,当年随董卓祸乱东都,又随李傕和郭汜攻破西都,论罪当诛,他怎么敢投降朝廷?」 郭嘉笑得邪气:「对汉室来说,张绣的叔父张济有从逆之罪。但对主公来说,张绣有什么不可原谅的过错吗?没有。他若不战而降,恰恰能证明主公是众望所归。所以主公不能杀他,还要重用他,仗信义以招天下豪杰。」 曹操闻言,哈哈大笑,不料正高兴着,一只受惊的斑鸠从麦田中飞出,一头扑撞在曹操的战马身上,战马受惊,慌乱地窜入麦田之中,蹭倒、踏倒了一大行麦子。 才颁布的军法,别人都遵守着,他自己先践踏麦田。 军令如山,曹操唤来行军主簿,一脸严肃,沉声说:「践踏麦田,该当斩首。」 行军主簿瞬间跪了,由于情绪太激动,声音都发颤:「主公岂可议罪?」 曹操有点嫌弃这人不会说话,一把抽出倚天剑,就要当众自刎。 行军主簿和诸位将军一拥而上,七手八脚地拉住曹操。曹操奋力挣扎:「孤是三军统帅,制法自犯,何以服众?」 一片骚乱中,郭嘉和戏璕对视一眼,用眼神交流:志才,快给主公递个台阶。 戏璕翻了他一个白眼,用扇子捅一捅身旁的荀攸。荀攸一派淡然,半阖着眼皮子养神,冠带在风中飘摇。 真行,一个和尚挑水喝,两个和尚抬水喝,三个和尚没水喝。三个军师,丢人的事情都没人肯出面。 郭嘉认命地下马,谁让他是军师祭酒? 他干咳一声,敛衣跪倒在地,扬声说:「主公请听嘉一言,古者《春秋》之义:法不加于尊。《礼记》有云:刑不上大夫。主公兴师讨逆,上奉天子,中抚朝廷,下安百姓,当今天下未定,岂能轻言自戕,轻易赴死?三军岂可无帅?」 胡编这一番话有点费神,当众说这种话有点羞耻。 好在曹操收到台阶,立马就顺势下来了。他本来就是做做样子,又不是真想抹脖子。曹操故意沉吟片刻,说:「奉孝言之有理,但军法不可违。」 曹操说着,抬手摘下头上的兜鍪(头盔),取下髮簪,众人只见寒光一闪,曹操已经用手中的长剑割下一缕青丝,肃然道:「将孤的头髮传示三军,就说曹司空践踏麦田,本来应该斩首,但大战在即,将帅不可轻言自戕,权且免去死罪,割发代首。」 这年头讲究:身体髮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割发是一种刑罚,名叫「髡刑」。很多士族子弟宁可死,也不肯受这种髨刑。 曹操当众割发代首,三军将士尽皆悚然,别说违犯军法,就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戏璕上前,默默地替曹操束髮。没办法,在军中,会随身携带梳子的男人,只有戏志才,别人没他那么精緻。 猎猎北风唿啸,贾诩在城墙上巡视,风扬起他的衣袂。从远处看,就像某种展翅翱翔的勐禽,在宛城的上空,不祥的盘旋着。 第156页 贾诩,字文和,武威郡姑臧(甘肃武威)人,西凉毒士。董卓祸乱洛阳,李傕和郭汜等人攻破长安,天子东归。很多事,史册上没有记载贾诩在其中的作用,但根据线人署的情报来分析,这几件足以决定歷史走向的大事,背后都有贾诩的影子。 说此人一句话断送了汉室江山復兴的希望,也不为过。 李傕等人失势之后,贾诩先投奔段煨,最后辗转成为同乡张绣的谋士。 张绣非常敬重贾诩,以子侄之礼相待。加入任何一方势力,都是举足轻重的人物,简直羡煞天下谋臣。 此刻,贾诩正遥望着淯水的方向,曹操应该已经临近河对岸,当然,立在宛城的城头,是看不到那么远的。 贾诩会望着那个方向,只不过是一种奇特的感应。 一直以来,都有一股力量,暗中促成李傕和郭汜的矛盾,暗中操控天子东归。而现在,那股力量又在宛城露出冰山一角,有人宣扬:张辽带着兵、带着地盘归附曹操,获得优待,封侯拜将。 究竟是谁,在暗中布局?那个人,会不会就在淯水对岸的官道上,正一点一点逼近呢? 伴随着一阵踢踢踏踏的脚步声,派去探查消息的部曲登上城头,躬身行礼:「禀告军师,刘表那边至今未发一兵一卒。他想等宛城被围,我们彻底陷入困境,再派兵救援。」 贾诩轻蔑地冷哼:「诩没有看错,刘表,平世三公才。」现在是妥妥地乱世,贾诩却有意将「平世」这两个字说得格外重,莫名透着浓浓的嘲讽。刘表之才,也就适合在太平年月,当个三公。 他说完,拂袖转身,径直去见张绣。 曹操大军逼近,张绣也正想找贾诩商议。 张绣号称北地枪王,今年三十出头,生得威武健壮,武力值正处于一个武将的巅峰状态,就是头脑过于简单,心思还像个少年一样单纯。 贾诩辅佐过好几个势力,相对而言,他最喜欢张绣。在张绣这里,他可以活得像个长辈一样受人尊敬,不用勾心斗角,日子不要太轻松,如果不是曹操的背后隐藏着整个朝廷,他都想待在这里养老,哪儿也不去。 张绣身上还戴着孝,为他叔父戴的。张绣是个实在人,说了叔侄之礼,就是叔侄之礼,恭恭敬敬站在门边,把贾诩迎进屋:「文和先生,我刚才去军营,士气低落,那些老兵跟着叔父征战多年,辗转漂泊,都打累了,不想跟朝廷的军队打,我该怎么办?」 贾诩眯起一双狐狸眼:「将军怎么想?将军若想战,我自然有办法激励士卒。将军若肯降,那更简单,我也有法子让曹操放下戒心,善待将军。」 张绣:「是战是降,我都听先生的。」 贾诩:「那咱们先降,曹操有天子诏书,占据大义,正面交锋,咱们太吃亏。」要是先诈降,再伺机而动,也未必就斗不过曹操。逆袭成功,岂不是更有趣? 淯水潺潺,向东流去。斥候提前探测过水位,标记出一段浅水区域,用不着渡船,一匹快马就可以直奔河对岸。 曹军经叶县,过舞阴县,顺利地在淯水边扎下大营。留下曹洪、夏侯渊、赵昂、于禁、乐进等将领在东岸守大营。 其余的人马,渡过淯水,一直向西,直到遥遥望见宛城高耸的城墙。一路上没有遇到任何抵抗。就像郭嘉预料的那样,张绣不战而降。 众人再一次体会到郭嘉的料事如神。曹操偏过头,望着身侧的这位言行一如平常、神色淡淡的奇佐。 不能否认,曹操对这个依旧带着三分少年气的郭嘉,仍然抱有不可描述的想法。但他不敢再表露出一丝一毫。也许霸业註定是一条孤独的路,张邈、陈宫、袁术、袁绍……蓦然回首的时候,曾经的友人都离心,再也不可能推心置腹。 忽然之间,就只剩下郭嘉还敢大模大样地跟他开玩笑、耍脾气,还敢站在他身侧,跟他并肩前行。哪怕是荀彧都不敢这样,自从他成为只手遮天的权臣,荀彧每次和他同行,都要固执地落后半步。 宛城的城门突然大开,喧天的鼓乐声中,张绣单人独骑,飞驰出城,停在一射之地以外,翻身下马。 曹营这边,赵云作为张绣的同门师弟,也单人独骑迎上去。 张绣垂首,摘下兜鍪(头盔),托在手中,和赵云携手,穿过整齐的军阵,来到中军帅旗下,以军中礼节下拜,朗声说:「建忠将军张绣,拜见曹公,迎接来迟,还请曹公恕罪。」 这是贾诩教他的,把建忠将军的头衔摆出来,归顺朝廷以后,官职只能更大。绝口不提投降,只说迎接,大家都是朝廷的官员,不存在敌对关系。 「将军归顺朝廷,衷心可嘉,有功无罪。孤会上表,为将军请功。」曹操把张绣扶起来,踮着脚,亲手把兜鍪给他戴上。同时暗暗腹诽:白长这么大个儿,脑子少根筋,就不能配合我一下,把头低下嘛?够得真费劲。 一连好几天,张绣天天在宛城中宴请曹操。让贾诩和爱将胡车儿作陪。 贾诩这人,和郭嘉想像中的毒士不太一样。他生得长眉细目,挺面善的,保养得也极好,风度翩翩,摺扇纶巾,同时有着中年男子的成熟气质,和青年男子的精神面貌。作为一个四十五岁的大叔,说他二十七八岁也有人相信。 曹操试着招揽贾诩,不出意料,被婉拒。贾诩称不忍离开张绣。 第157页 郭嘉:我有种不好的预感。 出于防患未然的考虑,郭嘉早在出征前,就把曹安民那个给曹操拉皮条的傢伙要过来,带在身边。然而没有曹安民牵红线,曹操仍然被张绣的婶娘给迷得神魂颠倒。 曹操最新的命令:所有人,没事不得去打扰他。 张绣的婶娘邹氏,不是他叔父的原配夫人,是几年前,他叔父抢来的士族女郎。才二十多岁就守寡,年纪比张绣还小,穿一身丧服,完美地诠释了什么叫「女要俏一身孝」,」什么叫「淡极始知花更艷」。 戏璕蹙着眉,一个偶然的机会,他发现这位邹美人,从正面看,只是形貌昳丽,从侧面看,容貌和郭嘉有七分相似…… 第87章 要是在这件事发生之前,有人告诉曹操:他会强占一个还在服丧的小寡妇,他一定会觉得荒谬。他的德操不怎么样,也强纳过几个妾,但还不至于那么禽兽。 然而,宛城之夜,张绣新降,贾诩一阵马屁,将曹操捧上天。曹操志得意满,酣饮不知醉,忽然很想倚红偎翠,于是邀请戏璕,一道去寻花问柳。 就在寻觅秦楼楚馆的半路上,朦朦胧胧的月光下,青石小巷中,曹操听见弦歌声。 是上天极为厚爱的嗓音,唱得不是市井小曲儿,而是曹操的诗:巜善哉行》。 「自惜身薄祜,夙贱罹孤苦。既无三徙教,不闻过庭语。其穷如抽裂,自以思所怙。虽怀一介志,是时其能与!守穷者贫贱,惋嘆泪如雨。泣涕于悲夫,乞活安能睹?我愿于天穷,琅邪倾侧左……」 阁楼上,灯火阑珊。一身素白的女子,五官清丽,身姿却裊裊娜娜,极尽妖娆之态,举手投足间,有一股挥之不去的淡淡忧郁。 曹操站立的角度,让他在看清邹氏的一瞬间,心神巨震。等他回过神来,只见一角蓝衣隐没在巷子口,戏璕很有眼色,先走了。 当初张济带兵抢美人,把邹氏的兄长和护卫都杀尽。张济死后,邹氏也不愿意留在张家,独自带着两个待女,住在城北的一处小宅院里。 这恰好方便了曹操猎艷,他一刻也不肯多等,自报姓名,花言巧语地骗开门。 邹氏非常喜欢曹操的诗,盈盈下拜:「久闻曹公威名,今夕幸得瞻拜。」 偶遇佳人,还是一个小迷妹,曹操飘了:「得见夫人,实乃三生有幸,夫人可愿意随孤去许都,安享富贵?」 邹氏低头不语,风情万种。 曹操一看有戏,当场将人推倒,弄到枕席上。 他就喜欢邹氏躲避亲亲时偏着头,被迫承欢时皱着眉,半推半就,眼角微红,纤腰颤抖,诱人而不自知的娇媚。 曹操折腾了邹氏半夜,用手掌一寸寸地丈量美人的身子,还嫌在城中怕惊动张绣,不能尽兴,直接把人带回军营。 原本只是玩玩,但邹氏去收拾东西,只装了两套衣裳,带着贴身侍女,钗环珠玉、金银细软一样也没拿,一如奉孝离开袁绍的时候,曹操倒颇有些欣赏她。 邹氏突然住进军营,完全陌生的环境,除了她和小侍女,再找不出一个女人。她十分不安,特别怕见人,时常背对着曹操,坐在卧帐中,曹操唤她,她也不回头。 若是有人进来禀报事情,邹氏就躲起来,隔着屏风,都能听见她惊慌的喘息声,这激发了曹操的保护欲,不知不觉间,就对这个女人越来越上心。 等戏璕听说美人不是别人,正是张绣的婶娘,为时已晚。 谁能想到一个弱女子,居然没和张绣的族人住在一起,而是独居在只有一座小阁楼、两间陋室的普通小宅院里? 一开始,曹操占了张绣的婶娘,生怕因此激怒张绣,生出变故,军中防备甚严。 但张绣仍然好吃好喝的招待着曹营众人,还派侍从将邹氏的胭脂水粉、簪环首饰、四季的换洗衣裳都送来。曹操又觉得张绣是个懦夫,一仗不打就投降,连婶娘受辱也不敢吭声,有些看不起张绣。 其实张绣已经气炸了肺,要不是贾诩拦着,他早就提枪杀入军营。 把婶娘的私人物品送到曹营,是贾诩的骄敌之策,先哄得曹操得意忘形,放松警惕,再给他致命一击。 随着邹氏渐渐放开,这位美人精通文墨,雅擅音律,还会跳胡舞,旋转回眸,腰肢扭动,极尽魅惑。风流情趣远胜于曹操府上的一众妻妾。锦帐之中日日弦歌,曹操沉浸在温柔乡里,难以自拔。 曹营的将士也日渐松懈。 整整半个月,荀攸数次求见,都赶上曹操正在和邹氏取乐,不肯召见他。 火候差不多了,贾诩示意张绣实施下一步行动计划。 张绣对曹操说:投降之后,西凉兵心中恐慌,担忧朝廷追究他们祸乱洛阳之罪,每天都有人逃亡,希望能把军营移到曹军的营地中间,避免士兵逃散。 移屯到曹营,等于是完全在曹军的眼皮子底下,还能翻起什么浪花? 曹操越发地轻视张绣,欣然同意。约定第二天下午,张绣移屯。 这一次,就连郭嘉也没能例外,深秋的夜晚,凛冽的寒风中,他轻掩着唇角,将咳嗽声压得很低。 其实完全没必要,中军帐内的男女,正在兴头上,不可描述的声音一阵比一阵亢奋。此时此刻,根本没人敢进去通报。 郭嘉这一站就是一个多时辰,好不容易等到帐中安静下来,他单薄的小身板已经被风吹透,手指都冻僵了。思绪也飘得有点远,他接下来要做的事,必须给曹操交个底,不然后果会很严重。 第158页 曹操的亲卫队长许褚进去通报,不多时,许褚垂头丧气地掀帘子出帐,对郭嘉摇了摇头。 郭嘉仰起头,夜空中微弱的星光,落在他眼中,和清澈坚定的眸光融为一体。 知道那人还在帐外,曹操将酒盏放回案上,没控制好力道,磕碰出沉闷的响声。 这段时间,曹操最不想见的人就是郭嘉,因为这会提醒他:揽在怀中疼惜的人,和心底的人,并不是同一个。 断断续续地咳嗽声,搅得曹操心烦意乱,他终于忍不住冲出营帐。 外边是真冷,木叶凋零,士兵手中的长矛上结了一层寒霜。曹操一把攥住郭嘉的手腕,隔着衣袖,纤细冷硬的腕子没有一丝热度,直冰手心。 曹操要将人往帐子里带,郭嘉却不抬脚:「宛城的军政要务至今没有交接,主公若信得过嘉,不妨赐下兵符,嘉可以调人去接管宛城的县寺和城防。」 曹操二话不说,摸出兵符就扔给郭嘉。 郭嘉将兵符揣进流云袖中,目光飘忽了一下:「还有,如果遇到紧急事件,嘉可能会利用兵符便宜行事,还请主公勿怪。」 说完,他挣脱曹操的手,丢下一句:「夜已深,不可唐突佳人。」潇洒扬长而去。 二更时分,除去巡逻的小队,和值夜的岗哨,整个曹营都在睡梦中。 巡逻的士兵接到通知:张绣的军队只是常规夜巡,不必在意。 于是,曹营这边并没有防备,连辕门都没关。 在夜色的掩护之下,张绣的士兵潜行,到处放火,连曹操的中军帐都被点燃,滚滚的浓烟四处瀰漫,营寨中一阵骚乱。 许褚带一百多个兵守在中军帐前,一边浴血奋战,一边喊曹操。 曹操整个人都是懵的,衣衫凌乱,顶着烈火和浓烟钻出卧帐,还不忘下令:「先护送夫人,还有军师!」 这时候,也顾不上什么男女授受不亲,赵云像拎小猫似的,把邹氏拎上马背,从后寨门飞驰而去。 荀攸很干脆的上马,一骑绝尘。 火光中,曹操最轻视的张绣,手提一桿银枪,纵横驰骋,只一枪就挑飞了曹安民,直直地杀向中军帐,马蹄起落间挽弓搭箭,一箭让许褚挂彩。 中军起火,士卒乱闹闹地瞎闯,曹操拔出佩剑下令,想收拢士卒,根本没用,混乱中,没几个人听得见军令。 张绣麾下的西凉骑兵异常生勐,见人就砍,见帐篷就掀,还不时放几波箭雨,势不可当。 戏璕带领部曲夺来几匹骏马,护着曹操和曹昂且战且退。 曹纯扶曹操上马:「主公,快跑吧,去淯水东岸搬救兵。」 曹操微一迟疑,手臂上立即中了一箭,危机时刻,也容不得多想,逃命要紧,曹操伏在马背上,一阵狂奔。 身后喊杀声震天,耳边风声萧萧,流失不绝,曹操的马中了三箭,跑到淯水边,再也支撑不住,轰然倒地。 曹操险些被压到腿,回首一片苍茫血色,亲兵的尸体铺了一路,他们的战马不肯离开,嘶嘶哀鸣,蹭着再也不会有知觉的主人。 后方的追兵飞速逼近,曹操正胆颤心惊,长嘆:「吾命休矣。」有人将他推上一匹良驹,还用力在马臀上抽了一鞭子,说:「父亲快走!」 曹操觉得这马极其眼熟,驰马过河,才勐然惊觉:这是儿子曹昂的追风马。 他豁然回头,只见曹昂背上插着两支箭,身子一歪,跌进淯水,只浮起一个细小的浪花,身影就没入滔滔江水,消失不见。 淯水东岸,曹洪和赵昂领着军队前来接应,抵住了追兵,双方恶战一场,各有损伤。晨光熹微时,只听一声唿哨,张绣的骑兵掉头撤退。 曹操哭着下水,寻找曹昂,哪里还能找得到?良久,他跌坐在岸边,连眼泪都没了,怔怔望着三军将士,一颗心陡然沉入谷底,邹氏、荀攸和戏璕都在,唯独不见郭嘉。 第88章 文臣之中独少了郭嘉,武将却是只有曹洪、赵昂和曹纯在,中军起火,这些人不来救援主帅,难道都反了不成? 曹操满腹疑惑,询问曹洪。 原来,郭嘉点齐人手,突然发病,没有第一时间去接管宛城,他在东岸望见火光,料定中军出事,猜测是张绣降而又叛。吩咐士兵敲起聚将鼓。 等诸将齐聚,郭嘉从袖中取出兵符,发号施令。让夏侯渊趁乱袭取宛城。夏侯惇、吕布、牵招和于禁等人去围堵张绣。曹洪和赵昂负责救援中军。乐进去焚烧宛城南侧的浮桥,让张绣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郭嘉居然擅自做主,调兵遣将。 这一瞬,曹操甚至起了杀心。但转念一想,郭嘉似乎说过,如果遇到紧急情况,他可能会便宜行事。 好一个便宜行事! 军医赶到,替曹操拔掉右臂上的箭,上药包扎。 曹操又疼又怒,几次想下令收押郭嘉,取回兵符,又生生忍住。就在他的面色阴晴不定的时候,一小队曹兵出现在河对岸,这些士兵的衣甲被鲜血浸染,根本看不出本来的颜色,为首一人乍一看,就像一个大号的血葫芦,刚刚挣上岸,就一头从马背上栽下来。 曹洪把那人扶起来,戏璕撕下一片衣袖,替那人擦掉脸上的血污,竟是许褚。 曹操让军医替许褚裹伤。 一向壮硕如牛的许褚,此时气若游丝,身上有十几处大大小小的伤口,皮肉翻卷。曹操拢在袖中的手直哆嗦,箭伤隐隐作痛,他第一次开始反思,这半个多月,他有多荒唐。 第159页 话说张绣领兵追击曹操,临近淯水,斥候前来禀报:我军左右两侧,发现大量敌兵,正在挖掘沟堑。 装备精良的轻骑兵,对战步兵,所向披靡,就怕遇到沟渠被困住。张绣有心趁着沟堑未成,以骑兵冲锋,速破那些步卒。他刚刚调转方向,就听到马蹄声隆隆,如滚雷一般远远传开。 八千并州铁骑迎面而来,为首一人,夜幕中看不清面容,但见他头上的紫金冠映着冷月,身上的兽面吞头连环铠闪着寒光,身形超俊,战马超快,眨眼间就像风一般刮到射程内。 张绣蓄势已久,开弓如满月,一箭射过去。 几乎同一时间,对面为首那人举弓控弦,看似随意地发出一箭。不知道他是怎么瞄准的,两支羽箭在半空中相撞,同时朝着张绣的方向跌落。这说明来人随手一箭,不但准头奇好,就连力道,也胜过张绣。 已经有士兵认出敌将:「是他!人中吕布,马中赤兔。」 张绣的兵马已经奔驰许久,人困马乏。吕布的兵马却是以逸待劳,才露面。 双方刚一交战,张绣这边就显出颓势,是要大败的节奏。然而奇怪的是:吕布收割了几个敢于挑战他的小将的人头之后,并不步步紧逼。并州铁骑有一搭没一搭地放着箭,驱赶着张绣,就像狩猎前,有技巧地将猎物赶入指定的猎场。 张绣不肯服输,垂死挣扎,朝着宛城的方向撤退。三面敌军,似乎只有一条生路:退回宛城坚守。张绣也略知兵法,知道围三阙一是惯用的伎俩,看来曹军主帅也怕他拼命,预先给他留下退路。 宛城,迎来送往的如意楼。 屋内陈设,尽是女郎的闺中之物。四面墙壁全用绛红色的纱幔遮住,营造出温馨又浪漫的气氛。 在屋中对弈的,却是两位文士。典韦守在门边。 绯衣女郎吹奏横笛,带有浓郁羌乐风格的曲子如草原上的溪水,细细流淌在心间。 一对羌族男女,踏着轻快的旋律,翩翩起舞。 棋局即将分出胜负,贾诩挥手,让伎子和伶人退下。 炭盆上,西凉特有的烈酒在陶壶中咕噜噜的沸腾,氤氲的酒香和炉中裊裊升腾的烟雾混杂在一起,让郭嘉忍不住又轻咳一声,玉石棋子被他白皙纤长的手指拈着,仿佛更莹润了几分:「文和这样的人,要是处在敌对阵营,真教人寝食难安呢。」 贾诩眯起狐狸眼,缓缓落下一子:「彼此彼此,奉孝既然能看穿诩的计谋,为何不提醒曹公?」 郭嘉洒然一笑,邪气十足:「提醒有什么用?酒色误事这种毛病,当然要血和泪的教训,越惨才能记得越久,越痛才越不敢重蹈覆辙。」 他在病中,面色苍白,唇色原本就偏淡,此刻更是浅淡,仿佛随时都要凋零散尽的暮春花色。这一笑,就像雨后清爽的天空,蓦然出现虹光,透出一抹让人目眩神迷的艷色。 贾诩微微晃神,一手撑在棋案上,身体前倾,鼻尖几乎挨到郭嘉的耳垂:「先前那个赌约,我应了。」郭嘉此番的所作所为,足以让任何一位明主深深忌惮。如果曹操连这等浪子都能容得下,那或许,他这无双毒士去了许都,也不会被埋没。 城破之时,贾诩若想逃,郭嘉根本拦不住,但他实在太好奇,太想知道是谁藏身于暗处、和他博弈,就没走。反正,留下来也不会死。顶多就是换一个主公,和那个危险的人当同僚。 曹操还需要一面旗帜,来标榜他的信义和大度,告诉所有想归附朝廷,又心存疑虑的人,许都欢迎他们。 张绣和他麾下的西凉骑兵,前半夜追击曹操,后半夜狼狈逃窜,整整一晚上,就没消停过。 无论是人,还是马,体力都已然消耗殆尽。他们歷经险阻,终于在天色大亮的时候,退到宛城城下。抬头一看,只见三丈多高的城墙上,赫然插着曹操的旗号。夏侯渊一挥手,士兵齐刷刷地举起弓箭。 这一刻,张绣故作镇定的姿态彻底崩裂。狗屁的围三阙一,分明是让他误以为还有一条生路,跑着跑着,连拼死一搏的力气都没有了。 不多时,贾诩被士兵带上城头,虽然没有用绳索绑缚,曹兵对贾诩也很客气,但任谁都能看出来:这只西凉最擅长保命的老狐狸,已经落入网中。 宛城易主,不远处,烟尘滚滚,吕布的骑兵如影随形。这一回,左右两翼还多了一些部队参与围堵,夏侯惇、于禁、牵招、朱灵各自带领本部兵马,缓缓收缩包围圈。 张绣当真是陷入重围,穷途末路。 一位白袍将军越众而出,却是赵云。赵云将兵器横在马上,遥遥朝着张绣一拱手。把一封帛书和铁箭绑在一起,射到张绣的马前。 位置和高度都恰到好处,张绣甚至不用下马,俯身探手,就将铁箭拔起,取下帛书一看,是郭嘉的劝降信。 与此同时,曹操也收到一封郭嘉的书信:「张绣先降后叛,究其根源,还在主公身上,若能再次说服张绣归降,主公必将信重于天下。嘉逾越职权,本当重罚,但听闻大公子失踪,此事都怪嘉谋划不够周密,待寻回大公子,再来领罪。」 要是没有曹昂让马,曹操不可能活着渡过淯水,他身后的亲兵,只慢一步,都快被射成刺猬了,死得不能再死。 如果郭嘉不曾逾越职权,擅自下令,就算曹操活着逃到淯水东岸,也不一定能摆脱追兵,就算能摆脱追兵,这一战也是惨败,损兵折将,难以收场。 第160页 曹操面色沉凝,肃然默立许久,派荀攸去劝降张绣。 用理智分析,郭嘉判断曹昂不会有事,但要是什么事都能凭理智自控,他就不是浪子,而是圣人了。接到曹昂中箭落水的消息,郭嘉根本无法抑制内心的恐慌。 那么多年的陪伴,尽管嘴上不愿意承认,其实是非常在意的。 郭嘉带着典韦等人,一脚深一脚浅地沿着河滩搜寻。他身子骨不好,来回奔波,病势越发沉重,全凭一口气强撑着。 其实,按照曹昂和郭嘉的约定,让曹操的逃生之路险象环生,他们就算是达成目标。 问题是,西凉铁骑太生勐,场面比他们预料之中更惊险,身边的士兵倒了一批又一批,飞箭密集如雨,曹昂要是始终毫髮无伤,未免太不合常理,惹人生疑。 两支羽箭,一支被他夹在腋下,另一支避开要害,扎在背上。 曹昂随波逐流,心中十分纠结,中箭之后,直接爬上岸会不会吓到别人?不知不觉,就飘出很远,像小船一样搁浅在河岸边。 他嫌背上的箭杆子碍事,随手拧断,摆出一个大字型,躺在一块青石上晾衣裳。但自然晾干太慢,曹昂很快失去耐心,念了个净衣咒,沿着河滩往回走。 然后,他听见典韦在唤他的名字, 郭嘉脸色苍白,深衣下摆、袖口和鞋袜都是湿的,就站在几步开外,半掩着唇,却一点也不狼狈,反而于病态中另生沉致恬淡之姿,风采殊绝。 曹昂没想到郭嘉会找过来,愣了一下,紧接着,他意识到郭嘉想掩住的是咳嗽,这个人,还是喜欢逞强,一点也不会照顾自己。 没想到,还能再看见会喘气的曹昂,失而復得的喜悦,让曹操几乎手舞足蹈。 不过君臣父子,纲常不可乱。曹操思来想去,觉得郭嘉必须要罚,但不宜罚得太重,寒了人心。打板子、罚俸禄?还是…… 想归想,当病恹恹的郭嘉,从流云袖中摸出兵符,要物归原主的时候。曹操什么气都消了,将兵符又塞回郭嘉的手中,正色说:「孤信得过奉孝,以后孤不在的时候,允许奉孝便宜行事。」 也就是说,从今以后,郭嘉可以随机应变,自行决定一些军机要务。 郭嘉:说好的乱世之奸雄,生性多疑呢? 第89章 尽管曹操掩饰得很好,看似全心信任郭嘉,但郭嘉还是通过他下意识抱臂的姿态,察觉出一丝深深隐藏的防备。 郭嘉心念一转,就已经猜到主公在忌惮什么。 宛城之战,暴露出他在军中的威望,和不受控制的一面。曹操一直把他当成握在手中的利剑,忽然发现这把剑有时候会自作主张,不是那么好驾驭,一时敏感也很正常。 当然,他们之间不仅仅是主公和幕僚,还是友人。 郭嘉把玩着金灿灿的小老虎形状的铜兵符,略微有些遗憾地说:「原来不是金的啊。」 曹操试探:「孤让匠人重新打一枚金的给奉孝?」 虎形的兵符也称虎符,从中间一分为二,左半边由高级将领拿着,右半边归曹操保管。两半虎符合二为一,才能调兵。 郭嘉一派坦然,懒懒散散地倚着几案:「咳咳,真要换成金的,怕是三天都存不住,就被嘉拿去换成美酒,一醉方休。」 让他这么一打岔,曹操心中的疑虑顿时烟消云散,有些哭笑不得。别人若拿到这枚虎符,被倚重、信任,获得兵权,不知会多感动。这浪子却一副宠辱不惊的模样,还极有可能认真地考虑过:如果虎符是纯金的,拿到酒肆,能换多少醇酒? 郭嘉的咳嗽比较严重,军医建议他忌酒。曹操没收了张绣送的酒,下令不许携酒入郭嘉的营帐。戏璕搜走了他的钱袋,美其名曰「防止奉孝偷偷买酒。」 诸君纷纷前来探病,口称「郭祭酒」的时候,难免想到「祭酒」的谐音「忌酒」,绷不住流露出几分玩味的神色。 郭嘉养病的第一天,人情往来,竟比处理公务还要累。关键是总有人看着,想悄悄地从随身空间里偷点酒都没机会。 第二天晌午时分,戏璕和军医一起走进营帐,一声轻响,一碗还在冒热气的汤药被戏璕搁在竹木小几上。 戏璕:「只管安心睡觉,我给诸君都打过招唿,不会再有人来打扰奉孝休息。」 郭嘉确实很睏乏,昏沉嗜睡。他散了头髮,脱掉外袍,爬上卧榻。 戏璕帮他找了个靠垫,把锦被拉开盖到他腰间,将汤药端到跟前:「吃药吧。」 「本来就苦,一口一口喝更苦。」郭嘉难得没有胡闹,拒绝戏璕用小勺子餵药,接过碗,蹙着眉心,仰头将药汁饮尽。他再也不是从前那个只求活得逍遥自在,多一天、少一天都无所谓,不想喝药就倒掉的浪子。他希望能长久一点,和荀彧「白首不相离」。 戏璕剥了一颗糖,递给郭嘉,望着他微微清减的两颊,轻嘆一口气:「文若千叮万嘱,让我和公达(荀攸)好生照看你,你病成这样,我们怎么向他交代?」 郭嘉岔开话题:「张绣迟迟不降,应该是刘表的援兵到了,贾诩又不在,他不知该何去何从,不如放归贾诩,帮他拿个主意。」难为他含着一颗糖,还能正常说话,原本清朗的声音微微有一丝沙哑,依然好听。 对于荆州刘表坐观张绣陷入困境,才发援兵的行为,贾诩恼火得很。 第161页 戏璕:早不放人,晚不放人,偏偏这时候把贾诩送去张绣的身边,你是诚心给刘表添堵呢? 南阳郡的治所在宛城,张绣如果降曹,那就等于是把荆州的门户暴露在曹军的面前。刘表不得不以蔡瑁为帅,出兵援助张绣。 听说张绣降了又叛,杀死曹操的侄子曹安民,重创曹操的大将许褚,就连曹操本人和他的长子曹昂也险些丧命,这可不是什么小过节,荆州军的主帅蔡瑁可以确定:张绣投奔谁都不可能再投奔曹操。 蔡瑁派使者去联络张绣,谋划合力夺回宛城,穷途末路的张绣,以后只能靠荆州供给粮草,一定会成为荆州最好的守门犬。 然而,很快传来贾诩一剑斩杀荆州的使者,张绣投降曹操的消息。 蔡瑁彻底懵圈,他屯兵于南阳郡舞阴县,押送着救济张绣用的粮草,为了帮张绣突围,才出面和曹操敌对,张绣居然直接投降? 更大的精神打击还在后边,好戏才刚刚开场。 曹操亲自在淯水岸边祭拜阵亡的将士,激励士气,派于禁为先锋,迎战荆州军。于禁在湖阳击败蔡瑁的先锋部队,俘虏荆州将领邓济。曹操大军直奔舞阴,击败蔡瑁。 蔡瑁千里迢迢运来的、救济盟友张绣的粮草,被已经加入敌对阵营的张绣带兵抢走,还顺手掠夺了一批辎重。蔡瑁损兵折将,几乎郁卒,退守襄阳城。 其实在见到贾诩之前,张绣更倾向于去依附刘表,但贾诩劝他,刘表不过是一个座谈客,曹操才是能成就霸业的人,就算投靠刘表,将来曹操攻打荆州,还是得降曹。 降曹有三个优势:第一、归降朝廷,名正言顺。第二、曹操兵少,一定会受到重用。第三、曹操志向远大,不仅不会伺机报復,还会封赏仇人,展现胸襟气度。 俗话说「两军交战,不斩来使。」贾诩故意砍了荆州的使者,藉此表明绝不投靠刘表。 曹操十分满意,任命贾诩为执金吾,参司空军事,封都亭侯,食邑二百户。表张绣为扬武将军,封宣威侯,食邑千户。 一众文臣武将都有赏赐,其中于禁累功封为益寿亭侯,食邑两百户。 留下赵云驻守宛城,曹操回师许都。 离许都还有十里,忽听鼓乐齐鸣,以董承为首的官员,零零星星地分列在道路两旁,以隆重的礼节迎接曹操。 这是天子刘协的命令,他要让百官都知道,曹操僭越,有不臣之心。 荀彧劝止了大多数公卿,所以只有董承、王子服等洛阳系顽固派的官员、新来的孔融、以及天子身边的几位侍中在这里上演闹剧,其他官员都留在许都处理公务,根本没来蹚这浑水。 董承嫌人太少,声势不够大,还拉来不少许都的士绅凑数。 郭嘉前所未有的尴尬,他的病反反覆覆,一直不见好,曹操照旧邀他同车。所以等董承行完跪拜大礼,一个侍中躬身上前,替曹操打起车帘的时候,众人愕然发现:车上不止一个人,曹操的身侧还有郭嘉。 董承身后,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郭嘉的身上。眉目清隽灵秀的青年,发冠微微歪斜,漏下几缕青丝,官服上压出几道褶皱,腿上还盖着毯子,就像是原本在车上躺着,才坐起来。 在众人或鄙夷、或玩味、或探究、或欣羡等各种目光的注视之下,郭嘉坦荡自若,甚至唇角微扬,露出一个浅淡随意、如清风明月般疏朗的笑容。 曹操跳下马车,压根不理那些来搞事情的官员,径直翻身上马,直奔许都皇宫。 淡淡的药香味随风弥散,侍中仍然揪着帘子直发愣。 郭嘉被冷风一吹,又咳得面色潮红。他用摺扇轻轻一敲那待中的手,戏嚯道:「劳驾,请阁下让一让,不是美人挑帘相邀,嘉是不会留下的。」 这是什么浑话!听着就像在青楼调戏女郎一样。 小皇帝刘协想引导公卿百官弹劾曹操僭越弄权,结果事与愿违,文武百官的关注焦点全都偏了,他们更好奇郭嘉和曹操到底是什么关系。 行同骑乘,坐共幄席,当真只是礼贤下士? 郭嘉:又是躺着中枪…… 孔融是孔子的嫡系子孙,当世大儒,最看重礼仪,郭嘉这般行径,落在孔融的眼中,就是藐视礼法、衣冠不整、当众戏狎。仅仅一个照面,孔融对郭嘉的印象就差到极点。 况且在学术上,他们也是站在对立面。 据说秦始皇焚书坑儒,使许多经书亡佚。初年,官府请遗老、长者口授经书,用隶书记录《礼记》、《尚书》、《论语》、《春秋》等书,称为「今文」。 后来,鲁恭王扩建王宫,拆除孔子的故居,从墙壁中发现《礼记》、《尚书》、《论语》、《春秋》等古籍,皆以古籀文(大篆)书写,称为「古文」。 于是汉代经学分为两派,今古经学之争持续了将近三百年。 孔融、国丈伏完等人属于今文派,而颍川私学中盛行古文经学,曹操的幕僚中,颍川士子众多。荀彧、荀攸、郭嘉等人的授业恩师和族中长辈,基本都属于古文派。荀彧的六叔荀爽为《周易》作注,是古文派的代表之一。 曹操不在许都的这些日子,朝堂上早已吵翻天。起因是荀彧伴驾的时候,给小皇帝刘协讲解了一篇《尚书》,恰巧是今文《尚书》中不存在的内容。很显然,是古文《尚书》中多出来的篇章。 第162页 很不幸,这事被孔融知道了。直接在廷议的时候向荀彧宣战,要求召集天下名儒汇聚许都,为刘协讲授经学,整理古籍。孔融列举了一份名单,九成以上都今文派的学者,没有古文派的人。 所以孔融发起的今古经学之争,已经不是单纯的学术探索,而是欲借今文派的势力打压曹操麾下的幕僚。 千万别小看学术之争,失败的一方,运气不好就要捲铺盖滚出朝堂。 荀彧等闲不吵架,但涉及到学术问题,那是必须要争论一番的。随着越来越多的官员捲入今古经学之争,各自拉帮结派,每次的朝议都是一场激烈的辩论赛。 天可怜见,荀彧给刘协讲解那篇尚书,只不过是想让小皇帝接触一些帝王之道。却被孔融借题发挥,引起新一轮的朝堂今古文之争。 郭嘉头一回懊恼不能上朝,看不到荀彧引经据典、妙语连珠,舌战群儒,和孔融分庭抗礼的国士风采。 不料孔融在廷议时没辩过荀彧,居然在休沐日堵上门,继续挑战。 郭嘉正披头散髮,赖着荀彧餵药,没骨头似的半躺半坐,颇有几分病西施的味道。苦涩的汤药,在唇齿缠绵之间渐渐回甘,突然被孔融打断,十分不爽。 孔融辩论不胜,转为人身攻击,讽刺荀彧辅佐权臣,欺压幼主,不是王佐之才,是乱臣贼子。 话音未落,郭嘉跨入厅堂,行了一个优雅到无可挑剔的揖礼:「孔文举(孔融),孔子的二十世孙?」 孔融:「正是。」 郭嘉的薄唇勾起一个轻蔑的弧度:「昔日周天子尚在,孔丘(孔子名丘)为求功名利禄,游说六国,眼中可有周天子?若按照阁下的标准,不辅佐王室就是乱臣贼子,那孔丘先仕鲁公,又在齐国给高官当家臣,也不过是乱臣贼子罢了。」 孔融气得鬍鬚乱颤,险些晕过去,用手杖重重地磕着地板:「你这竖子,安敢如此诋毁圣人!你、你……」郭嘉说的是事实,孔子游说六国,天下书生都知道,无可辩驳。 郭嘉气定神闲:「你什么你,董卓之乱时你在哪里?两京遭难时你在哪里?天子东归,食不果腹,你又在哪里?汉室倾颓,是曹公首倡义兵,是文若和诸位同僚辅佐曹公迎奉天子,復宗庙社稷。你被贼人打得抛妻弃子,逃到许都,丢净朝廷的颜面,现在跳出来装什么汉室忠臣?谁给你的脸说文若……」 荀彧和郭嘉并肩站着,借宽袍大袖的遮掩,捏了捏郭嘉的手,示意他放过孔融,别把这位圣人之后气出个好歹来。 其实孔融虽然恃才傲物,但他家学渊源、刚直不阿,还注重教学,是当世顶尖的文人骚客,只是疏于政务。 第90章 郭嘉挠一下荀彧的手心,其实他已经口下留情,真要怼,孔融的十九代祖宗都能挨个拿出来埋汰一遍。 孔融出生于名门世家,四岁时让梨,一举成名,走到哪里都有士子捧着,从来没有人像郭嘉这样毫不留情地当面数落他。他又气又惭,也没脸面继续待在荀府,索性拱手告辞。 荀彧优雅地送客,回来时,天高云淡烟水寒,郭嘉披着轻裘,在游廊下逗弄细犬,听见脚步声,于光影斑驳中回眸一笑。 细犬被拴了半日,刚刚重获自由,看到主人,亲昵地跑过去蹭腿。 曹操送给荀令君的,是一条轻盈灵活、勇敢强健的纯种狩猎犬,硬生生被郭嘉养成了温驯的小宠物。 细犬撒着欢儿,在荀彧的深衣下摆上抓出两道灰白的爪印。谁让郭嘉喜欢这些毛茸茸的小东西呢?荀彧无奈地微笑,听见郭嘉咳嗽,抚着他的背关切道:「天冷,别在外面吹风。」 「左先生说,多透透气好得快。」郭嘉抬手去牵荀彧,手刚伸到一半,忽然想起才摸过细犬,考虑到荀彧的洁癖,就缩了手。 荀彧抢在郭嘉的手缩回去之前,一把握住。他听到一些流言,关于曹操和郭嘉的,只当作耳旁风,一笑置之。甚至不愿意要求郭嘉改一改不拘礼仪的作风,礼仪本身是一种相互尊敬,若自身重视礼仪,就强求心上人也一样守礼,又怎么谈得上尊敬?岂不是偏离了礼仪的本意? 两个人都没再说话,携手穿过垂花门楼。院中的女贞、毛竹、松柏四季常青。木芙蓉不耐严寒,叶片枯落了一地,独自萧条。 郭嘉忽然有些感伤,他少年时恣意任性,每每将汤药偷偷地倒掉,身体也没留下什么隐患。反倒是前不久在军中生病,那军医医术不精,药方里开了勐药,他老老实实地一连服用十几天,原本就体弱,又遭虎狼之药的摧残,雪上加霜。 是药三分毒,庸医杀人不见血。 据左先生诊断,咳嗽好治,问题是他现在药毒积累,气血虚弱,比以前更容易生病,须得精心调养,少则两三个月,多则一年半载,都不能受冻受累,尤其忌讳心情大起大落…… 这件事,郭嘉还没告诉荀彧,也不打算讲。只推说在宛城指挥一众将军,风头太劲,又掌控兵符,不宜实权过大,先称病偷闲一段时间,大部分公务都移交给同僚处理。 反正即将入冬,三个月之内不会再有战事,他只要快些好起来就行。 荀彧有轻微的洁癖,去隔间沐浴更衣,郭嘉洗干净手,在暖阁中揽卷自娱。 恰逢左俭来为郭嘉诊脉,先探他左腕的寸口处,片刻后又探右手脉门,眉头越拧越紧。郭嘉生怕左俭说漏嘴,直冲他挤眼睛。 第163页 左俭只当没看见,气势十足地吼他:「让你好好休养,你晚上不睡觉,瞎浪什么?」 郭嘉讪讪地说:「昨夜是、咳咳咳、主公有急事召见,以后不会了。」 左俭微微垂眼,他把郭嘉视作子侄,一着急就过分了一点,此刻冷静下来,声音也柔和三分:「以后公子随军,请带上我。」 郭嘉超感动:打副本就应该带个奶,生命有保障。 回师许都的那天,曹操直奔皇宫。 许都城外,金乌西沉,远近村落中炊烟裊裊。 董承用那种隆重的礼节迎接曹操,明摆着是要挑事。荀攸和戏璕交换了一个眼神,都隐隐不安,十分担忧荀彧的处境。毕竟,许都出现任何状况,荀彧这位尚书令都脱不开干系。 郭嘉掀起车帘:「公达,时辰还早,你不去尚书台转一转?」 尚书台位于皇城之内,他们几个同乡,只有荀攸挂着一个尚书的职务,可以名正言顺地去探视荀彧。 荀攸扬鞭策马,先行一步。 荀彧婉劝公卿百官,曹公不喜欢虚礼,不要铺张排场,出城迎接曹公。他不让别人去,自个儿也只好留在尚书台。不能去接郭嘉,多少还是有点遗憾。 夕阳余晖透过窗子,洒落案牍之间,在荀彧的身上镀了一层暖光,他在竹简上写写画画,瞥见荀攸,淡然地将笔搁在架子上,请荀攸坐下喝茶。 炭盆刚刚换过,还冒着零星的火焰。荀攸手捧茶盏,细细观察着小叔父平静端肃的面容,忽然想到另一种可能:荀令君是自愿替陛下承担这场闹剧的恶果。 曹操在宫门外下马,缓缓整理衣冠。 宫中的虎贲士和羽林郎都已经换成曹营的人,应该不会有什么危险,许褚重伤未愈,曹操就没带在身边。 然而,当曹操走到仪门前,解剑脱履,手持笏板,准备上殿拜见天子刘协的时候,左右两边的羽林郎突然举起手中的长戟,就是天子仪仗队用的那种画戟,一左一右交叉画戟,卡着曹操的脖子向前走。 冰冷的铁戟紧贴着脖颈儿,激起一片鸡皮疙瘩,曹操几乎惊出一头冷汗。他强自镇定,关键时刻,绝不能露怯。 手持画戟的羽林郎被曹操凌厉的眼神一扫,遍体生寒,将画戟松了点,压低声音解释说:「恢復旧制,三公领兵入见,皆交戟叉颈而前。」 的确有这种旧制,但那是多少年前的老黄历,灵帝还在位的时候,就没拿出来膈应人了。 曹操一步步走入殿堂,行礼:「臣司空曹操拜见陛下,陛下长乐未央。」 刘协的目光落在曹操不太灵活的右臂上,意味深长地说:「快快平身。曹爱卿面色不太好,可不要为了朕,过于操劳呀。」 这却是一句反话。曹操军政大权一把抓,确实操劳。 曹司空在宛城猎艷的风流韵事,传得沸沸扬扬。有人说张绣的婶娘邹氏花容月貌,曹操半夜三更爬墙偷寡妇,被张绣一箭射中右臂,一口气追杀到淯水边。有人说曹操强占邹氏,先奸后纳。也有人说张绣使美人计,曹操只收美人,没中计。 曹操这次进宫,原本是想和刘协推心置腹地谈一谈,消除君臣之间的误会,不要再互相掣肘,这时却连他自己心中也生出嫌隙,没说几句话,就匆匆离开。恢復旧制的政令,必定要通过尚书台,荀令君心向汉室,竟帮着陛下对付他? 不会的,如果是荀彧出手,不会那么幼稚可笑。 高处不胜寒,宫里的风吹得人心寒,曹操拢紧大氅,风风火火地跑进尚书台,质问荀彧,为什么要支持小皇帝恢復旧制。 荀彧优雅起身,垂手而立,却没有辩解一个字。反倒是很少说话的荀攸轻声细语地开口:「主公,在宛城时,荀令君传书,向您请示是否恢復旧制。您说,既然是旧制,就恢復呗。」在官场中,不论私交,别说叔侄,就是父子相见,也称官职。所以荀攸唤荀彧令君。 曹操一拍脑门,他想起来了,当时他正和邹氏寻欢作乐,根本懒得看文书,直接批准。他一阵心虚,连连作揖:「文若,哎呀文若,对不住,是我犯煳涂。」 天子弄这一出,除了大肆宣扬曹操僭越弄权,还可以离间荀彧和曹操的关系。 曹操和荀彧聊天,有说有笑。 荀攸静静地立在一旁,用一脸愚钝掩饰着真实的情绪。他厌恶只有一点小聪明、总是把事情弄得一团糟的刘协。尤其厌恶刘协用如此拙劣的手段,去践踏荀彧对汉室的一片赤诚。 看似和谐的场面,却暴露出荀彧和曹操在为人处世上的巨大分歧,荀彧想把不愉快的事情揭过去,为天子遮羞。曹操却偏要刨根问底。 曹操从皇城出来,迎面遇见孔融。 孔融不怕死地戏嚯:「邹氏与郭嘉孰美?」 曹操的怒气直冲脑门,险些一马鞭抽过去。他回府之后,第一时间派人去请董昭。勾心斗角的事,董昭的嗅觉更敏锐。 原来提议恢復这项旧制的人,是议郎赵彦。孔融据理力争,杨彪和董承附议,非要在朝堂上促成这件事。荀彧搬出曹操来震慑他们,写文书送到军中,居然被曹操稀里煳涂地通过了。 根据董昭提供的信息,议郎赵彦,是孔融的人。赵彦最近非常活跃,还跳过尚书台,直接上疏给小皇帝,议论时策。孔融最近也特别高调,每逢上朝,就拿《尚书》和荀彧当廷辩论。 第164页 曹操暗恨孔融,但孔融名满天下,轻易不能动。于是,奸雄找了一个藉口杀掉议郎赵彦,杀鸡儆猴。 然后,更糟心的事来了。孔融一口咬定古文《尚书》是伪作,荀彧学识不足,给陛下讲解伪作,把曹操也捲入今古经学之争,两派官员天天吵,廷议时唾沫横飞,比菜市口还热闹。 曹操一个头两个大,硬抗了三天伤害,实在吃不消,连夜请郭嘉商议。 短短几天的时间,曹营的文臣尽数捲入纷争,连司空府的小小刀笔吏都不能倖免。唯有郭嘉躲在府中养病,还置身事外。 郭嘉眼珠子一转:「这是学术界的争议,无论主公怎么决断,天下的儒生都会不服。由学术界的权威得出结论,才能停息风雨。咳咳,最好去请公认的大儒郑玄公出面,来终结这场今古文之争。」 许都吵翻天,曹操身在其中,水深火热,容易晕头转向。其实再吵三百天也不会有结果,孔融是孔子之后,荀彧是荀子之后,门第相当,势均力敌。孔融动机不纯,以学术之争的名义打压曹营的文官。荀彧根本无法退让,他后退一步,让出的就是众人的仕途前程。 曹操:「郑玄公在袁本初(袁绍)治下,他怎么肯放人?」 摺扇在郭嘉的指间旋了一个圈:「郑公有两位高足在袁营,崔琰和荀谌。」 曹操会意,他和崔琰少年相识,颇有交情。荀谌是荀彧的亲兄弟。这两位随便哪个愿意出力,都能让郑玄公顺利来许都。不过郑玄和孔融交好,这样做,会不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第91章 「若是郑公支持孔融,奈何?」曹操沉吟片刻,还是说出心中隐忧。 郭嘉笃定:「郑公学究天人,眼界和胸襟都绝非孔融那等酸儒可比,岂会拘泥于今文古文?说不准他博採众长,自成一家呢。」 曹操一听「说不准」这三个字,立即安心,郭嘉的「说不准」一定很准。 至于小皇帝刘协的学业,按照孔融的提议,弄一批今文派的名儒跑到许都搞事情,那是不可能的。曹操任命荀悦为黄门侍郎,和孔融、荀彧一起在宫中侍讲。 荀悦是荀彧的族兄,古文派学者,经史子集,过目成诵。曹操让荀氏兄弟一同给刘协讲授经史,是诚心给孔融添堵。 郭嘉:我看好的国子学祭酒荀悦,刚到许都,就被主公挖走,又要物色新人选。 这一年初冬,郑玄六十五岁,接到天子徵召他为大司农(九卿之一)的诏书,乘坐着朝廷赐给他代步的安车,前往许都,每路过一处郡县,当地的官吏都热情迎送,不单是敬仰大儒,也想打探他的态度。 随着郑公入朝,献上经学註疏,以古文经学为主,兼采今文经学,择善而从,包容百家。今古文之争持续了将近三百年之后,终于出现一位集大成者,遍注经典,打破今文派和古文派的界限,暂时一统儒林。 纷争平息,荀彧和孔融皆大欢喜。郑玄上表,称病,请求告老还乡。 想到史书上郑公的结局,七十多岁高龄,被袁绍逼迫随军,病逝于前往官渡的路途之中。郭嘉于心不忍,贼兮兮地向曹操讨了一个差使,在郑玄离开之前,领着他老人家许都一日游。 郑玄参观国子学,郭嘉和胡昭全程陪吃陪聊。 郑老先生在文华殿中徘徊许久,摩挲着墙上的字:「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请问这是哪位大贤的言论?」 胡昭:「颍川郭奉孝。」 郭嘉:「不是嘉,咳咳,嘉也是从书上看来的。」这是北宋张载的名言。 郑玄:「不知是何书?能否借老夫一阅?」 果然,一个谎言要用一百个谎言来掩饰。郭嘉继续瞎编:「是残缺的竹简,嘉偶然拾得几片,辨认字迹,恰好有这四句话。不知是何人所言,何书所录,但通过文字以我心印彼心,虽隔千秋,亦欣如晤面。」 郑玄捋须微笑:「奉孝倒是一个妙人。」他和这个年轻人聊天,总有意外的收穫。郭嘉率性洒脱,看待事物的角度十分新奇有趣,谈笑风生。个别言论惊世骇俗,引人深思。 教导后辈和整理古籍是郑玄生平的两大乐趣。他喜欢像国子学这样思想自由、学术氛围浓厚的地方。 按照惯例,曹操要挽留郑玄三次,才能允许他辞官。但郑玄辞了两回之后,突然要求去国子学担任讲师。 作为新式官办学校,国子学的讲师属于学官,品秩待遇比照昔日的太学博士,俸禄六百石。 郑玄名冠华夏,是一代儒学宗师,放着俸禄两千石的大司农不肯当,非要去国子学任教。一时间,国子学声名远扬,天下的儒生都以应邀入国子学开办专题讲座为荣。 这是昔日颍川书院的传统,朝堂官员、州郡小吏、乡间隐士,如果有某方面的专长,都有可能接到邀请,客串一把先生。程昱当年就是这样和荀彧、郭嘉等人结识的。李膺、荀爽、陈纪、郭禧等人都在颍川书院当过「客座教授」。 曹操大笔一挥,任命郑玄为国子学祭酒(校长)。 然后,国子学又添一幕奇景。某个休沐日,闲散的午后。天空中飘着小雪,郑公和韩夫子当众上演大抢活人,一个要请郭祭酒点评他新注的《左氏春秋》。另一个,拽着郭祭酒煮茶对奕。 第165页 郭嘉:我左手持春秋,右手拈棋子。还要和两位老先生讨论八百年前的重磅桃色八卦-「夏姬灭两国,逃作巫臣姬?」我太难了。这些祖父辈的名士,浪起来都是老不休。 错金博山炉中轻烟裊裊,如云雾缥缈。荀彧没有和郭嘉一起去探望韩先生。他有意留在郭府,摆弄着书房中的奇石。 郭嘉每次随军出征,都会捡三五块石头带回来,清理干净,配上底座。或细腻温润,或鲜艷多彩,或形状奇特有趣,或带有天然形成的图案。偶尔擦拭赏玩,颇有雅趣。 其中一块小石头半红半白,中等玉石质地,乍一看就像个寿桃,十分可爱。郭嘉戏称这是鬼谷子送给孙膑的那个桃。说要用清水养一养色泽,新年献给长辈贺岁。 郭嘉这两天已经不再咳嗽,依然嗜睡乏力,一点也不像他自己说的,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只是风寒,没好透而已。 荀彧让小厮偷偷地收集左俭倒掉的药渣,集了好几包。趁着郭嘉不在,拿到许都最好的医馆,请名医辨认,把药材记录下来。 因为药方不全,那名医思忖良久,也不敢确定,一会儿说药方配伍不太妥当,有微毒。一会儿又猜测是解毒的方子。 所以到底是毒药,还是解药? 名医:「这药不能长服,虽然只是微毒,但日积月累,只需一年半载,人准没救。」 荀彧心中一紧,将药渣收起来,就想去找左俭问个明白。 出得门来,被冷风一吹,细细的雪花扑在脸上,又瞬间融化,荀彧带来五包药渣,刚才那医工只检查了三个,或许……无论怎么看,左俭都没有理由对郭嘉的药动手脚。 荀彧让车夫改道去皇宫,在北宫南门的朱雀阙下车,步行去太医署。这也算是利用职务之便,若是换一个人,也不能随意出入皇宫。 太医吉平把几个黄纸包都打开,细细研究药渣,还尝了一口,最后得出结论,是两副不一样的方子。 一副药方是解乌头和大黄之毒。病人很可能误服了过量的、配伍不当的乌头汤,出现头晕、耳鸣、心悸气短、面色苍白、四肢厥冷、腹痛等中毒症状。 另一副药方是解毒之后,用于调理身体。 吉平:「令君大可放心,这两张药方子,身体虚弱的人也可以用,想来出自岐黄圣手。」 荀彧:「服药期间可有什么忌讳?」 吉平沉吟片刻:「寻常的人,少食辛寒之物即可,若是久病体虚者,最好静养一段时间。」 荀令君离开已有半日,他坐过的蓆子上还残留着幽幽的芬芳。太医署的几位太医围在一处,讨论令君身上究竟熏得什么香,竟如此宁静雅致,持久不散,让人心旷神怡。 「左先生。」 荀彧叫住左俭,取出太医吉平復原的方子:「奉孝的病,其实是中毒?」 左俭挑眉,给荀彧解释了前因后果,又道:「公子不让说,哼,反正也不是我说的,他现在药毒已解,再休养上两三个月,别瞎折腾就行。」 这天晚上,郭嘉又听见荀彧翻来覆去。不过,他完全想岔了。荀彧连着几夜都睡得不太安稳,郭嘉觉得可能是分别整整两个月,他回来又一直病着,这个二十九岁的大男人,禁慾太久,有点耐不住,才会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于是,某人伸手撩起荀彧的寝衣,在他小腹下方轻轻一探,呀,真没猜错,是竖立起来的。郭嘉一把握住他刚刚探过的特殊部位。 荀彧只觉得一股热流在体内狂窜,忍不住低低「唔」了一声。他张开双臂,紧紧地箍住郭嘉,让彼此之间没有一丝缝隙,却没有再动,闭着眼,打算让时间来缓解燥热。 郭嘉感受着荀彧不断攀升的体温,微微疑惑:「文若?」 荀彧压住他的手,嗓音变得暗哑:「别动。」这么久都忍了,也不介意多忍一段时间。 郭嘉发出一声轻笑,低头凑近荀彧的颈窝,徐徐地吹出一口气,调戏他:「好啊,我不动,你自己动。」 微凉的吹拂,一丝痒痒的感觉,从颈窝处一直蔓延到心底。荀彧急促且艰难地喘息着,在郭嘉的唇上轻咬一下,刚离开,又忍不住贴上去,索要了一个绵长的深吻:「等奉孝养好身子。」 郭嘉小声呢喃:「等不了那么久,今晚就要嘛。」 荀彧的理智再次崩塌,温柔地描摹着郭嘉的远山眉,手掌渐渐下移……这浪子还真是说不动就不动,懒懒地雌伏着,别有一番滋味。 晨光初照,郭嘉还在睡。 侍女送来簇新的官服、云履,又安安静静地退出屋子。荀彧爱怜地抚了抚郭嘉的青丝,缓缓坐起来,轻轻把他的腿从身上移开。 郭嘉半梦半醒,隐约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过得片刻,他才意识到是荀彧在穿衣裳。须臾,温软的唿吸喷洒在脸上,紧跟着,唇上微微一热。 文若又偷偷亲他。 应该是很香的,可惜他最近天天和文若厮混在一处,嗅觉渐渐迟钝,已然体验不到荀令留香的美妙。 郭嘉摸索着把手搭在荀彧的肩上,睁开眼:「当场抓获一个小贼,荀郎你说,该怎么罚?」 荀彧:「就罚我为君束髮。」 铜盆中盛着清水,一把檀木梳,一支墨玉簪,一顶冠带。 郭嘉倚着梨花木小几,他瘦,穿上层层叠叠的冬衣,身形依然十分修长。 第166页 荀彧用木梳沾了少许清水,极有耐心,缓缓将他的长髮梳顺,轻轻绾起。 郭嘉并不去看铜镜的人影,阖着眼皮哼歌,不记得什么时候听来的小曲儿,唱起来婉转低回,让人骨头髮酥。感觉到头髮已经盘好,戴上发冠,用玉簪固定住。郭嘉侧过身子,在荀彧的鬓边亲了一口,蜻蜓点水般,一触即退。 荀彧微微一僵,看着郭嘉,眼中似有笑意。 茶盏落地的声音响起,郭嘉一转头,就对上手足无措的郭鸿。 郭嘉:「兄长,你什么时候进来的?」 郭鸿干咳:「你唱『与君同舟去』的时候。」 第92章 荀悦在金华殿为刘协讲解《汉书》,刘协很快就被各种人物传记绕晕,闹不清事件发生的先后顺序。少年皇帝牵住荀彧的衣袖,轻咬着嘴唇,低声说:「有些难懂,令君能为朕解惑吗?」 如果刘协没有和董妃讨论:郭嘉是不是龙阳君、董圣卿(汉哀帝的男宠董贤)之流。惯于见风使舵的内侍也没有充当曹操和荀彧的眼线。用这套把戏对付荀彧,的确非常有效。 然而此刻,荀彧不动声色地抽回衣袖,声音平静如水:「陛下,荀侍讲(荀悦)会换一种方式解说,直到陛下听懂为止。」 行礼之后,荀彧退出金华殿,站在最高一级的台阶上,遥望烟火人间。 在许都,没有比皇宫更高的建筑群。站在这个位置,南面的大街小巷、千家万户、贩夫走卒,尽收眼底,甚至能遥遥望见朱雀门的轮廓。 夹在刘协和曹操之间,荀彧有种一个女儿许了两个夫婿一般的困扰。他既不愿意帮曹操欺凌刘协,也不愿意纵容刘协算计曹操,每每事与愿违。他的所作所为,大抵更像奸佞。 荀彧:史书上有些奸佞,会不会就是像彧这样,自以为忠于君王,想匡扶社稷,最后反倒做了篡逆之人的帮凶?」 当然,这个问题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没什么固定的答案。 他仰头望天,凛冬的太阳,相对温和,哪怕直视也不觉得刺眼。 回到尚书台,荀彧继续埋头于公务,繁忙可以让人不去胡思乱想。 百忙之中,他还抽空接见了一批又一批士子,都是来许都求仕途的人,有贤有愚,有老有少。 年纪大的岁数足足有一甲子(六十),眉毛鬍鬚白又长。年纪小的才十七八岁,提前加冠,衣冠楚楚,也像个成年男子的样儿。 郭嘉当年也是提前加冠,十九岁行冠礼。 快要散值(下班)的时候,曹操来访,找荀彧筹策一些国家大事。 司空幕府总揽朝廷的军政大权,幕僚还是太少,郭嘉一病,戏璕和荀攸等人捉襟见肘,顾此失彼。荀彧想了想,又向曹操举荐了三位名士:陈群、严象、韦康。 屯田的规模需要进一步扩大,每个郡都设置一名屯田官。 从今年起,恢復百官正旦朝贺的仪式。 …… 一项项政务都议定之后,曹操突然问荀彧:「谁能代卿为我谋者?」谁可以代替荀令君? 荀彧非常平静,波澜不惊,说:「荀攸、钟繇。」 从尚书台到皇城东门的青龙阙,曹操和荀彧同路,跨出这道门,他们拱手告别,各自登车。曹操向北,荀彧向南,渐行渐远。 司马懿和徐福打架,郭嘉不问青红皂白,各打五十大板,咳,是各罚抄书三卷。 从司马懿和徐福的性情来看,司马懿闷声不响一肚子坏水,估计是没干好事。从两个少年的才能来看,如果当面对质,徐福八成更占理,他伶牙俐齿,完胜司马懿。 于是,某个偏心眼根本不问是非对错,直接一起罚。司马懿是郭嘉的入室弟子,他过问这件事,碍于情面,也得重罚自己的徒弟给徐福做主。 不好意思,郭嘉没那么公正,小狼崽和小狐狸互殴,旁观更有趣。 两个少年又变成难兄难弟,一起抄书去了。 小轩窗外,腊梅怒放,疏影横斜酒盏中。 郭嘉捂着手炉,嗅着丝丝缕缕、若远若近的花香和酒香,周身惬意。他软磨硬泡,终于说动荀彧,允许他小酌一杯。 荀彧有心事,三杯两盏清酒下肚,酒意上涌:「彧答应过六叔,会挽汉室于倾颓,可是彧好像做不到。」 郭嘉用摺扇敲了他的头:「不不不,文若,你没答应过,那只是慈明公(荀爽)的一封信,你根本没有写回信。」 当时,荀爽在长安病逝,荀彧身在东郡,他们叔侄并没有见面。荀爽在书信中交代后事,托人带给荀彧。这样一想,他确实没有作出任何承诺。 荀彧的脸上有一瞬间的茫然。 郭嘉:「文若,你觉得什么是汉室?汉室的『汉』,是指炎黄子孙,夏民、商民、周人、秦人、汉人,名称不同,都是炎黄子孙。荀家的族谱,只从荀子算起,也不全是汉臣吧?汉室的『室』,是指天下。陛下一个人,难道能代表大汉天下?泱泱华夏,礼仪之邦,岂是一家一姓的私有物品?」 荀彧微怔,他从来没想过这些问题。天下不是一家一姓的天下。帝尧传位给舜,而不是传位给他的儿子丹朱。『授舜则天下得其利而丹朱病,授丹朱,则天下病而丹朱得其利……终不以天下之病而利一人。 那他是不是,也不必以天下之病,只利刘协一人呢?纵然如此,他还是要保住刘协,哪怕豁出性命,谁让他食过汉禄?呃,是食过刘氏的俸禄。 第167页 郭嘉:「《荀子》中有云: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则载舟,水则覆舟。秦皇汉武今何在?长江后浪推前浪。陛下就是被水覆掉的舟。谁说匡扶汉室,非要把陛下扶起来才行?咱们一起匡扶汉室,以战止战,平定天下,让十三州的百姓安居乐业,让衣冠风骨传承不绝。」 搬出你荀氏老祖宗的原话,看你听不听。 荀彧一直沉默着,很久都没有说一句话。 气氛压抑,郭嘉甚至开始反思:是不是言论太过偏激,离经叛道,被荀彧发现彼此的三观严重不合,随时准备割席断交? 不知道什么时候,一瓣梅花落进酒杯中,清酒已经冷透,就在郭嘉举杯,准备连花瓣一起喝掉的时候。 荀彧夺走他手中的酒杯,极优雅地一饮而尽。 郭嘉怒:「不带这么耍人啊,说好的让我小酌一杯,都被你喝光!」 「酒冷了,一会儿给你温着喝。」荀彧抱住郭嘉,把他举起来。 郭嘉:猝不及防,被文若举高高! 线人署最新的情报:徐福的真实身份已经调查清楚。 小捲毛徐福,复姓诸葛,单名亮,出生于徐州琅邪望族。他三岁丧母,八岁丧父,跟着叔父诸葛玄混日子。诸葛亮好读书,不求甚解,是踩着分数线考入国子学的。 郭嘉无比震惊:诸葛亮,怎么会是捲髮鸟巢头?还跑到许都,拜了荀彧为师? 容他大胆推测一下:曹操没有在徐州搞屠城,所以诸葛玄没有带着诸葛亮背井离乡,去荆州避难。国子学名师汇聚,名士如云,吸引少年诸葛亮前来读书求学,一切似乎也说得通。 祢衡出使荆州,没能完成任务,就留在荆州给刘表当掾属。 刘表和荆州的士族,一向佩服祢衡的才气和名声。然而有些人,见面不如闻名。祢衡在短短一个月之内,把荆州的文臣武将全都嘲遍。还羞辱、轻慢刘表。 刘表怒髮冲冠,但杀害名士,会大损声望。刘表几乎忍到内伤,最终决定借刀杀人,把祢衡送到江夏,江夏太守黄祖性情急躁,或许能一物降一物。 这一回,祢衡稍稍收敛脾气,老老实实地替黄祖写文书,对于孰轻孰重、远近亲疏,都处置得非常妥当。 黄祖拉着祢衡的手说:「祢先生,这正合我意,和我心中想说的话一样呀。」 黄祖的长子黄射,为章陵太守,跟祢衡特别友善。有一次,黄射宴请宾客,有人送给他一只鹦鹉,黄射举着酒杯对祢衡说:「希望先生为鹦鹉作一篇赋,让诸位嘉宾高兴高兴。」 祢衡提笔写就《鹦鹉赋》,一气呵成,中间没有任何改动,文章辞彩也很华美。 后来黄祖在大船上宴请宾客,祢衡当众出言不逊,让黄祖很难堪,碍于面子斥责祢衡。 祢衡又开始任性,直勾勾地盯着黄祖,说:「呸,死老头!」 黄祖非常生气,想打他。 祢衡破口大骂,黄祖一时怒极,重重地一拍几案,大声说:「来人吶,把祢正平(祢衡)推出去砍了!」 黄祖麾下的主簿被祢衡讥讽过,一向憎恶此人,二话不说,即刻就杀掉祢衡。 祢衡的友人、黄祖的长子黄射得知消息,连鞋都顾不上穿,光着脚就跑去救祢衡,然而,那个主簿的动作太快,黄射没赶上。 祢衡死时,年仅二十出头,黄祖想到他的才华,又有点后悔,下令厚葬他。 孙策和周瑜在江东发展,势力稳步壮大。 名义上,孙策还是袁术的部将,事实上,他和周瑜扫灭刘繇、平定丹阳郡、吴郡。计划找一个机会脱离袁术,在江东自立门户。 吴郡太守许贡失去地盘之后,向朝廷上表,指出孙策骁勇,周瑜睿智,皆冠绝当世。如果说放任他们的势力继续坐大,对许都朝廷、以及曹操来说,必将成为心腹大患。 许贡提议:以天子诏书,召孙策进京,消除割据江东的隐患。 很遗憾,许贡的这封表奏,被孙策截获,没能送到许都。 孙策找许贡对质,许贡推脱,说没有上表,于是,孙策命令士兵将许贡绞杀。 车声辘辘,碾过积雪。前大鸿胪陈纪、司空西曹掾属陈群坐在车厢中闭目养 神。陈氏父子在外漂泊了好几年,终于再次回到故乡颍川。 其实陈群不想来许都,尤其不乐意和郭嘉成为同僚。但架不住他爹陈纪日日思念故土,希望落叶归根。 陈家的老宅就在许昌县城的东面,有家僕打理,大门朱漆斑驳,好在屋舍保存完好,屋前屋后的田地也没有荒废。 把父亲陈纪安顿妥善,陈群轻车简从,前往司空府报导。 一想到要和郭嘉在一处办公,陈群的心情就万分复杂。 曹司空这个人特别奇怪,他是荀彧举荐的,又不是郭嘉举荐的,老向他打听郭嘉以前的事,这是要闹哪样?不知道他和郭嘉关系恶劣,曾经一度见面就掐? 而且,第一天入职,陈群养精蓄锐一整夜,就等这一刻一雪前耻。然而,早上点卯,郭嘉压根就没来,没来…… 陈群向一位同僚,主簿万潜一打听,郭嘉真行,长期病假,不病假的时候,也一向不来点卯的。 万潜话里话外,都在暗示郭嘉和曹操的关系非同一般,告诫他惹不起,躲得起,见到那个人,记得绕着走就是。 第168页 陈群:呵,西曹掾协助主管主领百官奏事。信不信在下廷议的时候,廷诉郭奉孝? 不过,许都朝廷中,关于郭嘉的流言,也太奇怪了一些。 别的不提也罢,就算郭嘉生得清隽,他那一副臭脾气,怎么可能是龙阳君之流的人物呢?这厮至今都没被曹公砍了,已经是奇蹟。指望他讨好曹公,呵呵。 何况郭嘉只偏爱美人,以前在书院,对荀彧和戏璕格外优待。曹操那种富有英雄气概的相貌,大约并不符合郭嘉的审美观。 还有孔融,特别不靠谱,说郭嘉不拘礼仪,没错。但要说他粗鄙无文,那就是睁着眼睛说瞎话。陈群第一个不答应,好歹也是在同一个书院混过的人,贬低陈群的对手兼同窗,和贬低他本人有什么区别? 袁绍来信,威胁曹操杀掉孔融和杨彪,交出天子,大有不答应就撕破脸开战的架势。 曹操召集智囊团商议对策。他不怕和袁绍撕破脸,就怕打不过。 袁绍目前已经占据冀州、青州、并州三州之地,势力如日中天,不光曹操怕,曹营的大多数将领都怕。 所以,现在要重要的事,是给我方树立信心。 荀彧:「古之成败者,诚有其才,虽弱必强,苟非其人,虽强易弱,刘、项之存亡,足以观矣。」 「今与公争天下者,唯袁绍尔。绍貌外宽而内忌,任人而疑其心,公明达不拘,唯才所宜,此度胜也。」 「绍迟重少决,失在后机,公能断大事,应变无方,此谋胜也。」 「绍御军宽缓,法令不立,士卒虽众,其实难用,公法令旣明,赏罚必行,士卒虽寡,皆争致死,此武胜也。」 「绍凭世资,从容饰智,以收名誉,故士之寡能好问者多归之,公以至仁待人,推诚心不为虚美,行己谨俭,而与有功者无所恡惜,故天下忠正效实之士咸愿为用,此德胜也。」 「夫以四胜辅天子,扶义征伐,谁敢不从?绍之强其何能为!」 郭嘉:「刘、项之不敌,公所知也。汉祖唯智胜,项羽虽强,终为所禽。嘉窃料之,绍有十败,公有十胜,绍虽兵强,无能为也。」 「绍繁礼多仪,公体任自然,此道胜一也。」 「绍以逆动,公奉顺以率天下,此义胜二也。」 「汉末政失于宽,绍以宽济宽,故不慑,公纠之以勐,而上下知制,此治胜三也。」 「绍外宽内忌,用人而疑之,所任唯亲戚子弟,公外易简而内机明,用人无疑,唯才所宜,不间远近,此度胜四也。」 「绍多谋少决,失在后事,公策得辄行,应变无穷,此谋胜五也。」 「绍因累世之资,高议揖让以收名誉,士之好言饰外者多归之,公以至心待人,推诚而行,不为虚美,以俭率下,与有功者无所吝,士之忠正远见而有实者皆愿为用,此德胜六也。」 「绍见人饥寒,恤念之形于颜色,其所不见,虑或不及也,所谓妇人之仁耳,公于目前小事,时有所忽,至于大事,与四海接,恩之所加,皆过其望,虽所不见,虑之所周,无不济也,此仁胜七也。」 「绍大臣争权,谗言惑乱,公御下以道,浸润不行,此明胜八也。」 「绍是非不可知,公所是进之以礼,所不是正之以法,此文胜九也。」 「绍好为虚势,不知兵要,公以少克众,用兵如神,军人恃之,敌人畏之,此武胜十也。公有此十胜,于以败绍无难矣。」 陈群:文若和奉孝为了给曹公壮胆,把袁绍贬得一无是处。 作者有话要说:郭嘉的十胜十败如果翻译,感觉特别失色,容我借用原文。 第93章 要鼓舞士气,曹操必胜的理由,当然是越多越好。 整个厅堂都充斥着郭嘉清朗的声音,他来得最迟,发言最多,连官服也没有换,就穿着居家的常服,手持一把摺扇。言行举止不像来议事的,倒像在自家的后院中闲庭信步,看得陈群直皱眉头。 曹操都不知道自个儿还有这么多优点,被夸得飘飘然,莞尔一笑:「如卿所言,孤何德何能,受到这般赞誉!」 郭嘉青衫散淡,随手揪了揪贾诩的鬍子:「文和也看好主公呢。」 贾诩的鬍鬚被揪,下巴微疼,一股恬淡的药香气萦绕在鼻端。他自忖曾一言祸乱天下,不知被多少人忌恨,来到许都之后,行事十分低调,议事的时候能不开口,就不开口。 这次廷议,贾诩也像往常一样半阖着眼皮,毫无存在感地坐着打瞌睡,但架不住郭嘉这么一闹,所有文臣武将都看向他。贾诩只好缓缓起身,慢条斯理地表态:曹公和袁绍相比,有四胜:明胜、勇胜、用人胜、决机胜。 纵人也纷纷附和,说袁绍不及曹操。 曹操心情愉悦。荀彧和郭嘉等人明确表态,这就意味着:如果他和袁绍决战,他麾下的文臣不会临阵倒戈。这倒不是曹操的疑心病太重,而是这些文臣基本都有同族在袁绍那边效力。 荀彧、荀攸、郭嘉、辛韬等人在曹营。荀衍、荀谌、郭图、辛评、辛毗等人在袁营。 武将完全不用操心,除了夏侯氏和李氏,曹操麾下的武将大多出身寒微,和名门望族搭不上边,就算他们想去袁营投诚,袁绍也不会重用。 戏璕:「袁绍和公孙瓒一两年内分不出胜负,主公不妨先取徐州,免得将来和袁绍争锋,徐州的刘备在后方袭扰,让我军腹背受敌。」 第169页 荀攸:「以朝廷的名义召刘备来许都,他不来,就讨伐他。」 曹操点头:「善。」 陈群:淮南袁术这么大一只,你们看不见吗?他纠结地问:「是不是漏了袁公路(袁术)?」 郭嘉疏狂大笑:「袁公路冢中枯骨,何足道哉?」根据线人署的情报,袁术正不知死活地筹划着名当皇帝,在他们眼中,袁术已经和死人没什么区别了。更别提袁术看见曹操,跑的比兔子还快。 戏璕压低声音,偷偷摸摸地问陈群:「听说长文(陈群)在刘备麾下担任豫州别驾,刘备被袁术击败,急于逃命,连妻女都没带,想来也没带长文?」 陈群心塞,就是如此,他才果断离开刘备。真不该接受曹司空的徵辟,戏璕和郭嘉都不是好东西,以前在书院时,就喜欢一起挤兑他。摊上这样的同僚,目测这个司空府的掾属不好当。 接下来讨论另一个问题,关于袁绍要求杀掉孔融和杨彪,并交出天子,应该怎样应对? 孔融是孔子的二十世孙,杨彪四世三公,把这两位杀了,就等于是和顶级世家决裂,估计不用别人来打,许都就会大乱。 董昭出列,抚须说:「想杀名士又不想承担恶名,天下哪有这么便宜的好事?就派孔融和杨彪去河北,给袁绍送大将军的印绶,看他敢不敢动手?」 贾诩:这个董公仁(董昭)贼坏,老夫第一毒士的排名不保。 郭嘉:「袁绍写信索要天子,主公也可以回信一封,就说身为臣下,岂能擅自决定天子銮驾的去留?请袁绍来许都拜见陛下,当面请示,让陛下干坤独断。」 众人险些笑翻,曹操:「你这浪子。」 议事结束,照例是曹操先行,然后是荀彧,其余的官吏鱼贯而出。 郭嘉披上雪白的狐裘,和陈群一前一后离开,从正堂走到大门,距离不算远,郭嘉居然扶着门微微喘气。 陈群:「许久不见,奉孝怎么虚成这样,莫不是许都的女郎太俊俏,被酒色掏空了身子?」 郭嘉轻笑一声:「长文(陈群)连这都能看出来,喝花酒吗?嘉请客,就当给你接风。」 陈群别扭道:「幕府长吏,混迹秦楼楚馆,成何体统?」 「别告诉我,你至今都没去过青楼?」郭嘉打量着陈群,眼中慢慢浮起少许笑意:「所以,又不幸被我言中?」 陈群的脸上霎时阴云密布。 说话间,俩人走出司空府,荀彧竟还没走,长身玉立,对陈群作揖,又撩起车帘,转向郭嘉说:「上车。」 马车缓缓驶过街巷,车轮碾在厚厚的积雪上,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 自从荀彧捐献出全部的家财,荀府拉车的马也换成跑不快的驽马,车上的金铃也被摘走,变成了许都城外施给流民的米粥。乘坐荀彧的车,已经听不到和銮轻鸣了,唯有衣香如故。 郭嘉捧着手炉,惬意地半躺在车中:「文若,后天冬至,嘉和公台(陈宫)有约,去醉月楼对弈。」 荀彧眉目沉静,很大方地说:「恩,把司马懿和徐福带上。」 郭嘉微蔫:一定是故意的,领着两个少年郎,还怎么喝花酒?文若真狠,连饱饱眼福,讨几句口头便宜的机会都要剥夺。 他还想再争取一下:「徐福才十二年,懿儿也才十四岁,还是别去那等风月之地,我顶多听听小曲儿,调笑几句,你放心。」 荀彧似笑非笑,深深看他一眼:「那我陪你去?」 郭嘉仰面倒在车座上。 荀彧摸摸他的发顶:「所以奉孝是带彧,还是带彧的徒弟?」 「带徐福。」文若看起来温润儒雅,皎皎如明月,但其实是个醋罐子,带他一起看美貌女郎?别开玩笑了,郭嘉还没活腻歪。 荀彧:「徐福才十二岁。」 郭嘉顺口就说:「那有什么,嘉六岁就跟伯父在莳花馆听小曲儿。」 荀彧忽然想起一件事,当年在颍川书院的时候,郭嘉和戏璕逃课去喝酒,晚上回来时,郭嘉的衣袍散着,腰带上的玉带钩不翼而飞。 荀彧故意谈起这件事,时隔多年,郭嘉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实话实说:「那天有个女郎舞姿极美,我想打赏,但身上的现钱只够结酒帐,就随手把玉带钩扯下来,抛给她。」 于是,某人毫无防备、稀里煳涂、被荀彧套出风流往事,当晚回家,险些被掏空身子。 第94章 日将斜,青楼才刚刚开始营业。 婢女引着郭嘉、司马懿、徐福从西角门进园子,白雪红梅,清池小山。朱栏曲楹间,湘帘随风卷,楚女红袖招,秦娥翠黛愁,三三两两,徐倚栏杆。 时辰还早,其他客人要么没来,要么还在前堂吃茶饮酒。这片园林可不是谁都能进的,要看客人在前堂的表现。或富贵逼人,赏赐大方,举止也过得去,揉肩、捶背、上点心都能丢颗金豆子出来。或才华出众,风雅诙谐、吟诗作赋入了名伎的眼,才有资格进这园子赏玩。 这位青年既没露财,也没露才,却被迎入园中,想来身份不一般。他身后的两个少年郎,一个目不斜视,略微有些拘谨,一个东张西望,还兴沖沖地吟了两句歪诗。一看就是头一回来这种地方,见什么都稀奇。 众女郎最喜欢拿着这种稚嫩的少年逗趣,纷纷拈起绣帕、香囊、瓜果……鬓边花,朝着楼下的司马懿和徐福就掷过去,嬉笑:「小郎君,上来嘛。」 第170页 郭嘉早料到有这么一出,他很不仗义地闪身躲开,任由绣帕飞进司马懿的怀中,绢花砸中徐福的额角。 带着脂粉香气的小物件坠了一地,两位少年郎哪里见过这阵仗,都懵了。 郭嘉不曾上楼,而是沿着曲曲折折的青石小径一路向里,松柏掩映间,有一处极幽静的小院,三五间雅舍,一对白鹤在芦苇丛中觅食。腊月的芦苇丛,顶着一层薄薄的雪,苍黄寂寥。 雅舍中,青青藤蔓垂落,形成一道天然帘幕。陈宫已经摆出棋枰。 郭嘉点了几个清倌人,陪司马懿和徐福调管弦,唱些「江南可採莲」之类的小清新曲子。特意嘱咐给他们上果酒,不许多饮。然后撇下弟子,坐在一旁的蓝田玉蓆子上,和陈宫对弈。 日光弹指过,花影座前移。 不知不觉,天色渐渐暗下来,侍女点亮宫灯,棋局也分出胜负。陈宫输了半子,心情却很好,一边復盘一边说:「陶陶雅擅琵琶,奉孝来都来了,听一曲再走。」 郭嘉跟着陈宫移步内室。 侍女掩上菱花纹小轩窗,挪开屏风,挑起洒金芙蓉轻纱帐,露出珍珠帘。隐约可闻环佩玎珰,一个极窈窕的身影隔着珠帘行礼,声音柔和悦耳,引人遐思,随着几声琵琶响,屋中陡然一静。 郭嘉静静聆听,曲终时,隔着珠帘作揖,潇洒离去。美人之美,不相见时,更有无数想像空间。 陶陶还从未见过听她弹奏琵琶,却没有要求一睹芳容的男子,一时间怅然若失。她挑起珠帘,脆生生地开口:「先生且慢,先生还没说奴家的琵琶弹得如何?」 郭嘉转身,瞥见一位二八年华的妙龄少女,裙拖六幅湘江水,鬓耸巫山一段云。珠光映照,艷冠群芳。 他眸光清澈,眼中只有欣赏,温和地说:「诗言志,曲传情。若单论弹奏技法,或许称得上炉火纯青,但不知为何,琵琶曲中缺乏情意。」不能传达出情思的乐曲,属于没有灵魂的演奏。 陶陶怔了片刻,追上郭嘉,把一盏灯笼递到他手中。 陈宫去送郭嘉,走到小院门口,拊掌朗笑:「奉孝一向万事不萦怀,能让你这浪子时刻放在心上,逛个青楼都规规矩矩的佳人,不知是怎样的风华?」 郭嘉的面容被灯光一映,轮廓有些模煳,多了三分柔和:「自然是倾国倾城,一见误终身,不见终身误。」一点都没夸张,「荀」是一种香草,「彧」是有文采。名字已然很美,人更美。 「除却巫山不是云。」自从见识过荀美人情动的旖旎风光,郭嘉抗拒诱惑的能力,绝对经得起考验。 博山炉中的香已燃尽,只余下一缕浅淡的轻烟,在暖阁中缓缓消散。 荀彧手持一卷竹简,却看不进去半个字。 秦楼楚馆也分三六九等,郭嘉六岁时和郭禧去的莳花馆,荀彧也去过,是一片豪华精緻的雅舍,明面上不做皮肉生意。里边的女郎歌舞技艺冠绝颍川,或通琴棋,或擅书画,才情拔尖一些的,甚至能与名士诗赋唱和。 一般名字中含有馆、阁等字眼的,譬如莳花馆,往来多是达官贵人,风流才子,属于上等的风雅之地。 但醉月楼这个名字,一听就是乌烟瘴气、风月无边的寻欢作乐之所。 一想到此时此刻,郭嘉很可能衣襟半敞,唇角擒着若有似无的微笑,在醉月楼里看女郎,身上自然而然倾泻出的俊逸洒脱风度,也会吸引女郎频频引诱他,荀彧的胸口就一阵阵发闷。不是他没有度量,实在是郭嘉这方面有些迟钝,被人吃豆腐怎么办? 荀彧最终还是坐不住,邀了戏璕,一起去听小曲儿。 华灯初上,车水马龙。许都的夜晚,最繁华热闹的地方莫过于章台街,一条街多是风月场所,夹杂着少量酒肆、茶楼、医馆、胭脂铺。 马车驶过潇湘馆,没停。驶过採薇阁,依然没停。最后停在一处隐隐传出管弦声的院落前。驽马用前蹄刨两下地上的积雪,打了一个响鼻。 戏璕偏头看了荀彧一眼,又抬头看了看醉月楼的金丝楠木雕花牌匾,和门前的两排大红灯笼,微微挑眉。这里的装饰也颇华美,但远不及採薇阁雅致。前堂还有衣着暴露的女郎没羞没臊的迎客,完全不像是荀文若会来的地方。 一墙之隔,墙外冰花雪树,呵气成雾。墙内暖风熏人,乱红迷眼。 荀彧在前堂坐了片刻,轻微的洁癖,让他几乎不肯享用这里的东西。倒是戏璕安之若素,喝了一盏茶,吃了两块点心。有女郎替他捶腿,还给了赏钱,只不让她们去骚扰荀彧。 不多时,风情万种的舞姬只穿着轻薄的纱衣,墨发松松绾就,踏起细碎灵巧的舞步,旋转间衣裙扬起,露出修长白嫩的美腿。 技艺不足,美色来凑? 荀彧平静地收回目光,他这时已经完全放心,以郭嘉鑑赏歌舞的水准,不可能被这地方媚俗的表演吸引。 很快,醉月楼的管事就注意到荀彧,风华绝代,一举一动都赏心悦目,显示出良好的礼仪教养。 于是,只想安安静静坐一会儿的荀彧,突然被一群莺莺燕燕包围。 两三排马车,郭嘉一眼就认出荀彧的车。让车夫先送司马懿和徐福回去。郭嘉实在好奇,一个极正经端肃的君子,在醉月楼这种地方会是个什么状态,进去一看,好嘛,环肥燕瘦,红巾翠袖,围了一圈,荀彧看似淡定,其实手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第171页 郭嘉吹了一声口哨,清越嘹亮,等一众女郎都看过来,他从袖中(随身空间)取出一把明珠,随手一抛,团团作揖,笑盈盈道:「各位姊姊妹妹,我这位友人家中有悍妻,你们就饶过他吧,不然回去要被罚睡地板的。」 如此俊雅的青年,居然是个惧内的人,在风月场上正襟危坐,丝毫不敢沾花惹草,女郎们闹笑着,各自捡起明珠,散了开去。 荀彧看似淡定地离席,千般滋味在心头。 戏璕尽量忍住不笑:「文若,这地方不适合你,若想观赏歌舞,不如去採薇阁,色艺双绝。若要吟诗作赋、挥毫泼墨,潇湘馆的美人馨宁,颇通文墨,且娴静风雅,侍奉笔墨刚好。」 第95章 徐徐走出醉月楼,戏璕终于绷不住大笑,用胳膊肘轻轻地撞郭嘉一下:「文若在秦楼楚馆中端坐的模样,真是越回味越有趣。」 郭嘉唇角上扬:「这事够我笑三年的。」 荀彧微微垂眸,他用听小曲儿的藉口把戏璕诓骗出来,结果一曲都没听,戏璕为了替他挡住狂蜂浪蝶,衣襟上还沾染了少许胭脂印。他有点不好意思,在採薇阁请客。 採薇阁确实雅致,穿过门楼,四下几处台榭,苍松压雕栏。白梅横玉、月窗雪洞、水阁风亭,一步一景。 戏璕点了时兴的小曲儿、杂耍和剑舞,并几样精緻的佐酒小菜,三个友人临窗对景,小酌谈笑。 郭嘉养病有一段时间,这几天自我感觉良好,然而,才饮了两盏酒,就一阵头晕目眩。他不想扫了友人的兴致,没吭声,打算掩饰过去。 但戏璕最是敏锐细心,噼手夺走酒盏,不许他再喝:「今日让奉孝饮酒,已是破例,不可贪杯。」又看向荀彧,轻声说:「散了吧,改天再聚。」 郭嘉拽住戏璕的衣袖:「志才有空来看看小奕儿,他天天念叨你。」 戏璕眼中浮起一抹罕见的柔色:「好,明日就去。」 从冬至这一天开始,百官休沐,商旅停业,他们有大把的闲暇时间可以走亲访友。戏璕也就大半个月没来郭府窜门,这府上的侍女,除了衿沫,其他人的名字都被郭嘉改成清一色的药名:迎春、半夏、剪秋、忍冬,白芷、青黛、黄芩、紫苏…… 戏璕默了片刻,仿佛窥见一丝郭嘉喝药时的幽怨。 时下,文官习惯从《诗三百》、《楚辞》中给自家的侍女命名,重名率相当高,几乎每家都有採薇、采茵、清猗、杜若等美貌侍女。郭嘉一不小心,又与众不同了一回。 戏璕在暖阁里教郭奕诵诗,申时小宴,食案上满满当当,多是他和荀彧爱吃的食物:胭脂鹅脯、金银蒜蓉烤鸡翅、五香酥鱼、八珍豆腐汤、桂花糖藕、梅花香饼、冬笋三鲜蒸饺。 不过荀彧现在是尚书令,满朝文武,除了曹操,就属他最有实权。每逢节日,荀府宾客盈门,荀彧根本就脱不开身,只得让小厮前来传话,说他来不了。 这年头,宴席都是分食制,每个人的面前都摆着一张食案,所有菜餚均分,一人一份,各吃各的。偏厅中,两位左先生和大管事辰良也各有一份。 荀彧不来,就多出一人份的美食,本着不浪费的原则,郭嘉让人用食盒装好,带去后院给小侍女解馋。 吃饱喝足,郭嘉耐着性子,给郭奕讲睡前小故事。齐王问画师,什么东西最容易画,什么东西最难画?画师说:「狗和马最难画,这两样东西太常见,众人都熟知,要画得使人满意非常难。鬼最好画,反正谁也没见过鬼魅,不管画成什么样,别人都无话可说。」 郭奕嘟着小嘴,眸子湿漉漉的,充当腿部挂件:「阿翁,奕儿还想听。」 「那再讲一个,听完这个,你必须睡觉。」 于是,郭嘉讲了不下十个小故事,口干舌燥,都没能把郭奕哄睡。 戏璕倚在一边看《神异经》(据说是东方朔撰写的志怪小说),头都没抬一下,只轻飘飘吐出两个字:「就寝。」郭奕立即乖乖地躺下,不再耍赖。 郭嘉一阵无语,趁着友人沉迷于神兽、异兽的传说,手不释卷,郭嘉去泡热水澡。 入夜,空中飘起雪花,纷纷洒洒扑在窗棂上。郭嘉从浴室出来,看一眼窗外,让侍女去打扫厢房,对戏璕说:「风雪留客,天意让志才住下呢。」 戏璕掩上《神异经》,粲然一笑:「纵然不看天意,也不可辜负奉孝的一片厚意。」 门卫前来禀报,曹司空到访。看见戏璕在旁边,这门卫吱唔了一下,收到郭嘉的眼神示意,才用手在衣袖上比划着名,说:「曹司空的袖子撕裂了一块,这个位置,脸色也不太好。」 郭嘉和戏璕对视一眼,戏璕:「我暂且避一避。」听说曹操和丁夫人在闹和离(离婚),曹操这个时间来找郭嘉,连衣袖都撕破了,没准儿是被丁夫人撵出家门的,作为下属,还是避开为好。 郭嘉:「你敢不敢有点义气?」他才沐浴过,头髮还在滴水,一点也不欢迎曹操。 戏璕果断开熘:「义气能当饭吃吗?别怕,要是见机不妙,我随时解救你。」 曹操最近过得十分闹心。 上次出征,曹昂带着伤回家,这个长子一向懂事,只对丁夫人说,是他自个儿不慎中箭。但丁夫人关心儿子,四处打听,还是知晓了曹操猎艷的丑闻。曹操羞辱张绣的寡婶,逼得张绣反叛,曹昂为救父亲,将坐骑让出来,险些丧命于淯水。 第172页 从某方面来说,曹操是一个英雄。当英雄的妻子,是一件很幸苦的事。曹操每次出征,少则两三个月,多则五六个月,家庭的重担都落在丁夫人身上。 曹操每次回府,也都是和年轻貌美的小妾厮混,丁夫人分不到一丝一毫的柔情,作为正室,她还必须表现出贤淑大度,善待那些分享她夫君宠爱的女人。 丁夫人没有生过孩子,她将失去生母的曹昂视如己出。唯有曹昂,是她的精神寄託。最近,她总有一种奇怪的直觉,郭嘉从淯水边找回来的曹昂,不是她一手养大的儿子。 丁夫人和曹操,夫妻感情早已破裂,只不过勉强维持着表面上的和谐。曹昂差点出事,并且变得熟悉又陌生,让丁夫人再也无法忍受这样的生活。她和曹操吵架,闹和离。 曹操自知理亏,尽量让着夫人,再加上曹昂从中调解,已经有点要和解的迹象。 然而,今天傍晚,丁夫人一时意难平,让侍女去请邹氏。 邹氏进屋后,怯生生地站着,人比花娇。 丁夫人打算搬出家法,狠狠地整治夫君新纳的这位小妾。然而,当她无意间看到邹氏的侧颜,整个人都呆住,过了良久,丁夫人的脸色难看到极点,手指都开始发抖。 这一瞬,她心中一直绷着的弦突然断了,径直冲进曹操的书房,又哭又笑,撒泼撕打,说要回娘家。 曹操的衣裳被丁夫人扯破,还挨了一耳光,火冒三丈,吼了一句:「和离就和离。」丁夫人立马向他讨要和离书。 哪怕感情不怎么好,也是相濡以沫多年的老夫老妻,曹操胸口堵得难受,一个僕从都没带,独自在街上乱走。祸不单行,落了满头雪,头风病也发作,曹操不愿意回家面对丁夫人,就敲响了郭府的大门。 敢把他晾在正厅喝茶,半天都不出来迎接的人,估计也只有郭嘉,陛下都不会这样慢腾腾。想到郭嘉什么事都不怎么在乎的样子,曹操一只手按着太阳穴,暗暗恼怒。 郭嘉的脚步声向来比较轻,很容易识别。曹操回头,就看见郭嘉轻袍缓带,手中提着一只小巧精緻的手炉。是那种养尊处优的手,修长干净的手指,透着莹白如玉的光泽。施施然走来。 曹操闻到一股淡淡的药香,怒气忽然就消失得无影无踪,连头痛都减轻不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异样的感觉。 郭嘉黑亮柔顺的长髮披在身后,只用一根髮带稍微固定,长度及腰,散而不乱。大约是没有束髮的原因,他看起来不像议事的时候那么神采飞扬,眉目恬淡又柔和,就像是将要去卧榻上安歇。 曹操胡乱抓着冰凉的玉簟:「丁夫人要跟孤和离。」 郭嘉眨眼:「主公,我只是个幕僚,没有夫人,无法感同身受。」 曹操:「……」 郭嘉慵懒地斜倚着几案,悠然地啜了一口茶水:「再说了,清官难断家务事。如果一定要出主意,嘉倒是有一句金玉良言:夫人永远是对的。男子汉大丈夫,主动认个错有什么关系?只要能让夫人乐开怀,脸面不要也罢。」 曹操狭长的凤眼微微眯起,在心底无声地发问:如果这个错,是因为爱慕奉孝呢? 他又开始剧烈头疼,身子缩得像个大虾米,双手抱头。 「主公?」郭嘉凑近一些,伸手探了探曹操的前额。 曹操有些侷促,他不想让郭嘉看见他狼狈不堪的样子,同时又异常渴望得到安抚,甚至在郭嘉收回手之后,怀着矛盾的心情,把额头抵在郭嘉的腰间,掌心涔涔地渗着汗。 铁头曹阿瞒,郭嘉怔了怔,以同情病号的心态,静立一会儿,才不动声色地后退:「嘉去请左先生。」 「别走。」曹操扯着郭嘉的衣角不放手。 郭嘉遭遇拉拉扯扯,正尴尬无比的时候,屋外传来脚步声,有人笑着唤了两声「奉孝」,但见戏璕穿着招摇的华丽女装,耳畔的宝石坠子摇曳生光,一只手搭在门栓上,略微有些意外:「主公也在?」 曹操浑身一震,瞬间放开手中握着的布料,缓缓坐正,惊诧地问:「志才也在?」 第96章 郭嘉的目光落在曹操刻意藏起来、不想让戏志才看见的破衣袖上,又若无其事地移开,上前几步,堵在门口,干咳道:「志才借书,直接去书房就行。」 戏志才会意,没进屋,就倚在门边,眼波流转:「嗯,奉孝,你案头的那两卷《神异经》,是正在看,还是已经看完了,能借给我吗?」柔和的腔调,带着一种让人猝不及防的魅惑。 郭嘉:「尽管拿去。」 戏志才朝郭嘉抛了一个媚眼,转身离开。 曹操缓缓唿出一口气,不再刻意遮掩左边的袖口。 郭嘉招招手,唤来一个在廊下侍立的小厮,低声吩咐:「去请左先生来,就说治头风。」又指名点了一个心灵手巧的小侍女:「剪秋,你带针线了没?」别人的腰带上都是系香囊,这个小姑娘比较清奇,喜欢系个针线囊在腰间。郭嘉这是明知故问。 剪秋敛衽行礼,声音如黄莺出谷一般清脆动听:「禀公子,带了。」 「过来帮个忙。」郭嘉估摸着,他的衣裳对曹操来说太长太窄,肯定不合身,也只能把曹操的破袍子缝补一下,让他先将就着穿回去。 郭嘉畏寒怕冷,府上的炭盆格外多,厅堂中偏热,曹操脱掉外袍,穿着中衣坐在胡凳上一点也不冷。 第173页 剪秋取了曹操的袍服,熟练地穿针引线,不一会儿就把他的袖子缝好。 曹操穿上一看,哟,真是巧手,不翻起袖口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是补过的。他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剪秋,镇痛良药,剪红纱花。好名字,妙人儿。据说当年王昭君被选入掖庭,颇爱此花,今日得见汉宫秋,幸何如之。」(剪秋别名汉宫秋) 郭嘉:后院的女人都凑够八桌麻将了,还跑来调戏我家小侍女?鄙视。主公什么时候能自觉走人?这么晚了,有点睏倦。 「昭君出塞,祈求重归故土而不可得,秋女秋花,青冢荒芜,惟有哀弦留至今,何幸之有?」剪秋说完,不卑不亢,盈盈一拜,退下了。 阳翟郭的家学是律法,郭嘉闲暇时给侍女普及过婚姻制度:时下,拥有伯爵以上的爵位,可以娶一位正妻,八个小妾。卿大夫、士族一妻二妾,庶人一夫 一妇。 像曹操这种,后院已经有八个妾的,跟随他,连个妾的名分都捞不上。何况《礼记》中说:「妾合买者,以其贱同公物也。」(妾的地位,如同财物一样,可以自由买卖,相互赠予。) 所以剪秋对曹操没有一丁点幻想。毕竟像郭嘉这样尊重女郎、怜香惜玉的公子哥,非常罕见,她们都被惯坏了。 郭嘉的贴身侍女一般都得过他的指点,识文断字、通晓数算、略知律法。通常能嫁得比较好,或是府上的门客想要成家,或是军中的低阶小将诚心登门求娶,郭嘉都会询问她们的意愿,有愿意嫁出去的,还附赠丰厚的嫁妆。 曹操没想到,郭嘉府上连一个小侍女都谈吐不俗,颇有风致。不过他更喜欢美妇人,这种小娘子太青涩。 不多时,左俭提着药箱进屋,第一件事,就是说郭嘉气色不好,打发他赶紧去休息。郭嘉确实感觉不太舒服,向曹操告罪一声,先去歇息了。 一番望闻问切过后,左俭用纸筒卷了少许硝石粉末,从曹操的鼻孔中吹进去给他止痛,又拈起银针,在火上燎了一下,替他针灸。曹操这病属于肝气郁结,復感风邪。左俭想了想,开出一个药方子,用「清上蠲痛汤」给他平肝祛风。 曹操和丁夫人闹别扭,连续两天晚上都留宿在郭祭酒的府中,被有心人发现,流言传得更难听了。 正旦(元旦)这一天,按照朝廷的旧例,百官入宫朝贺。 上至三公九卿,下至公府掾属,都要焚香沐浴,换上崭新的礼服,以隆重的礼节朝拜天子。 这一回,就连陈群也怀疑郭嘉和主公有什么不正当的关系,因为曹操以郭嘉旧疾未愈为理由,免去他的一应礼节。也就是说,文武百官都要跪在御阶下,向陛下进献贺礼,只有郭嘉可以不跪。 这是有多优待,才会这样纵容一个不拘小节的浪子? 当然,为了不那么显眼,郭嘉根本就没有参加这个环节。反正几千个人的大型典礼,没有谁会注意到少了一个司空府的掾属。要是他参加典礼,却不跪拜,那不是拉仇恨嘛?还不如不去。 不过不怕一万,就怕万一,盯着他这个军师祭酒的人不少,至少在明面上,不能送给别人攻讦主公的藉口。 所以,郭嘉干脆当作没有获得免礼特权,规规矩矩地上表,针对典礼请了病假。话说洛阳系的官员,躲在家中无限自闭,称病不参加正旦朝贺的人不在少数。称病一点都不过分,何况他是真的有病,不像那些人,一个两个都是装病。 典礼中,有一个仪式需要在仪门前排队,冰封雪裹的时节,露天吹冷风,郭嘉可扛不住。 在陈群看来,一向公正严明、又不乏人情味的主公,突然做出这样反常的举动,冒着被百官攻讦的风险纵容郭嘉不跪拜陛下,怎么看都像是受到迷惑,脑子不太清醒时下的决定。 事实上,只不过是曹操和左俭闲聊的时候,无意间得知郭嘉的身体状况堪忧,如果不精心调养,有可能会英年早逝。一代枭雄,陷入一种随时会失去奇佐的恐慌之中。他一面派人加紧寻访神医华佗,一面各种优待心腹谋臣。 郭嘉这个人,不会恃宠而骄、被特权沖昏头脑,做事始终有分寸,善解人意,从不添乱。曹操最欣赏这样的行事作风。 皇宫内鼓乐齐鸣,两千石以下的官员,只能跪在前殿大厅中,等待着内侍收取他们献给天子的礼物。似尚书令荀彧这样,俸禄只有一千石,但职权重大的官员,也会被赐座。 两千石以上的官员,依品秩列队,上殿拜见天子。 打头的是三公,司徒赵温、司空曹操,依次向小皇帝刘协献上玉璧。接下来是九卿,太僕韩融、廷尉郭鸿等人献上羊羔……不同品秩的官员,都要按照朝廷的制度献上不同的贺礼。 典礼仪式结束,刘协赐宴于麒麟殿,这是参加正旦朝贺的文武百官都能享用的宫廷宴席。 不过,名义上是天子赐宴,其实是曹司空赐宴。曹操一向崇尚节俭,他的妻妾子女衣饰朴素,穿用的锦缎绮罗也都是一般的民间织工,算不上精细。这宴席却办得极奢华,玉盘珍馐,美味佳肴,只为了朝廷的脸面。 曹操捧着羊汤,趋步走到御座前,奉给刘协。刘协喝了一囗,其他人才可以开吃。 郭嘉这种六百石的司空府掾属,坐席排列在麒麟殿偏殿的角落中,偏也有偏的好处。郭嘉捧着个手炉,惬意地品尝贡酒。一位负责引导百官入座的黄门侍郎越过众人,朝他拱手:「郭祭酒,陛下有请。」 第174页 第97章 麒麟殿中处处张灯结彩,金碧辉煌。西廊下,整齐排列着几只铜鼎,鼎中烹煮着鲜香四溢的羹汤。 满座冠带,上百位高官,都穿着相似的礼服,郭嘉一眼就看见荀彧。 荀令君被几个使者围在中间敬酒。似乎感应到什么,也在同一时间抬眸回望。 天子在许都,为了面子上过得去,荆州刘表、西凉马腾、关中各路小诸侯都派出使者来许都贺岁,顺便探一探曹营的虚实。 关中段煨的使者还是一个汉羯混血儿,相貌颇有异域特色,不识汉家礼仪,坐姿别扭,端酒盏的姿势也十分别扭,却仍然被荀令君优雅端方的气质折服,用一种敬仰又痴迷的目光直直地看着他。 郭嘉跟着黄门侍郎上殿,路过汉羯混血使者身侧,脚步一顿,温和地问:「许都好玩吗?」 这使者生在西凉,长在西凉,半生戒马,一朝来到许都,就被这里的繁华热闹迷了眼,荀令君还安排了关中户籍的官员陪他四处游览,倍感亲切。他用力点头:「好玩。」 郭嘉笑逐颜开:「那请尊驾一定要多住几天。」 他的声音温和悦耳,笑得友善又好看,让使者也禁不住跟着笑了笑。关键是:荀令君居然笑着看过来,接受了敬酒,那使者端着酒盏的手都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 虽然只是一个转瞬即逝的、浅淡的微笑,但看到的人都有点意外欣喜:一向端肃的荀令君竟然笑了!真难得。 还有宫廷乐师正在演唱《鹿鸣》:「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呦呦鹿鸣,食野之芩。我有嘉宾,鼓瑟鼓琴……」 这是曹操特意安排的。春秋时代,君王宴请君王,宫廷乐师弹奏雅乐《文王》。君王宴请臣子,乐师演奏《鹿鸣》,歌颂国君款待群贤的盛情,昭显君臣和谐。 春秋之后是战国,诸侯争霸,兵戎纷乱,礼崩乐坏。时至今日,《文王》的曲调早已失传,只余歌词。《鹿鸣》倒是流传下来,不过已经不是宫廷乐师才能演唱的雅乐,民间的乡绅设宴,只要乐意,也可以唱「呦呦鹿鸣」。 繁琐的百官朝贺仪式,奢侈的宫廷宴会,这些面子工程,都是为了在这些使者心中树立朝廷的威仪。让他们看见许都君臣和谐的场面。 天子刘协今日一改颓丧的作派,在御座上和群臣一同饮宴。 郭嘉将手炉递给侍臣,行了一个无可挑剔的礼:「臣司空军师祭酒郭嘉,拜见陛下。」 刘协早听过浪子郭嘉的大名,曹司空的第一心腹,一个狂妄无礼、心机深沉、有才无德的青年。不料这浪子看起来非常清隽,纯良无害,正经行礼的样子,很容易让人心生好感。 一旁的小金鼎中燃烧着香篆,缕缕香雾暗销。却遮不住郭嘉身上的草药清气。 刘协起身走下台阶,扶起郭嘉,掌中的手臂远比寻常男子更纤弱精緻。刘协又想到那些不堪入耳的流言,冕冠上垂下来的十二条玉珠串轻轻摇晃:「御苑中的『龙骨硃砂红』将开半开,郭爱卿可愿意陪朕赏花?」 「龙骨硃砂红」是一种超稀有珍品梅花,虬劲的乌墨色枝干,深红色重瓣花朵,花形美观端庄,凋谢时也不减一分颜色。 整个大汉不超过十株,两株在颍川阳翟韩氏的私家园林中,相传是四百年前张良手植。颍川书院的旧址上有五株,是八十年前荀淑(荀彧的祖父)折枝移植。国子学和皇宫里各有一株,都是郭嘉让花匠从书院旧址连根移来的。 这梅花娇贵,折枝移植总是种不活,或是受环境影响,深红变粉红,再也看不出龙骨硃砂红的特徵。 当着满殿公卿、和使者的面,难道能拒绝皇帝的邀请?「郭爱卿」这个称唿让郭嘉有点膈应,不过他必须照顾小皇帝的颜面,疏淡又不失礼仪地说:「陛下有此雅兴,臣自当奉陪。」 刘协摆手让侍臣和宫人都退下,他想单独和郭嘉说话。 有个聪明人指点刘协,他现在的处境很微妙,曹操需要朝廷的名义,不会动他的皇位。曹营的文臣,当初一致同意「奉天子以讨不臣」,对汉室的态度暧昧,所以他可以试着拉拢那些能臣。如果失败了,局面也不会比现在更糟。要是能收服荀彧或郭嘉,完全有可能改变现状。 花是好花,横斜疏瘦,苍劲嶙峋,暗香浮动。有一种饱经风雪磨难,仍然武威不屈的风骨。 但架不住天寒地冻,郭嘉骨子里的傲气,让他纵使冻得手足冰凉,也不肯表现出一丝瑟缩之态。死撑住洒脱的形貌,郭嘉幽怨地瞥一眼侍臣渐渐远去的背影,捧着他的手炉,走得还挺快。 刘协折了一枝梅,拂去花枝上薄薄的积雪,递给郭嘉:「郭爱卿好酒,官名祭酒,今日宴会上的酒,爱卿可见过?」 郭嘉只浅尝了一小口,就被叫来面圣,不太确定:「赊店贡酒?」当初郭禧得过几罈子赊店,宝贝得很,一直藏着捨不得喝,被郭嘉偷偷拿出来,和荀彧、戏志才一起痛饮狂歌,一滴都没剩下。 刘协踌躇满志:「是啊,赊店贡酒。昔日,光武帝刘秀于南阳起兵,没有帅旗,就借酒店的酒旗充当帅旗,又得贤臣邓禹辅佐,中兴汉室。给光武帝赊旗的酒店也因此成名,专贡御酒。郭爱卿之才,更胜于邓禹,若辅佐朕,何愁汉室不兴?」 第175页 郭嘉:「嘉乃山野之人,无拘无束习惯了,受不得案牍劳形。闲云野鹤,岂敢和先贤相提并论?」贡酒可以喝,白日梦还是要少做。 刘协似笑非笑:「当年董卓之乱,曹司空逃出洛阳,几乎一无所有,初举义旗的时候,兵不过五千,多亏郭祭酒为他出谋划策,才有今日的成就。如今他总揽军政大权,那些后来追随他的人,功劳不如你,官位却超过你,朕都为你不平。」 挑拨离间?郭嘉平静无波:「陛下日理万机,犯不着为这等小事耗神。」 刘协莫名心塞,「日理万机」,指掌权的人政务繁忙,他一个傀儡皇帝,有什么家国大事轮得到他来耗神?郭嘉故意刺他的心结,不过他能忍。刘协硬生生扯出一个笑容:「郭祭酒,曹操能给你的,朕将来也能加倍给你,封侯拜相,一人之下。」 郭嘉:不好意思,我对给别人当奴才没兴趣,要不是平定乱世的任务,我连曹司空都不想鸟。 他轻笑一声:「花也赏了,陛下若是没有其他吩咐,臣告退。」 连一个小小的司空府掾属,也敢这样无视天子!刘协眼眶微红,拽住郭嘉的胳膊,虽然很想发怒,但那个聪明人提醒过他,郭嘉吃软不吃硬,乱发脾气只会坏事。 这些年充当傀儡的委屈泛上心头,刘协的喉头滚动一下,哽咽着吟诵:「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求而不得的谋臣,可不就像那在水一方的伊人? 少年皇帝泫然欲泣的模样,倒让郭嘉心软了一瞬,声音也柔软三分:「陛下,『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 我的心并非圆卵石,不可随便反转。我心不是软草蓆,不能任意翻卷。一句话总结:不可违心,只能拒绝陛下。 刘协以《诗三百》中的诗句表达招揽之意,郭嘉也以《诗三百》中的句子果断回绝。 不能说动郭嘉为汉室所用,那就只能启用另一个计划。 回到麒麟殿,刘协对着曹操追忆往昔:在銮驾东归洛阳的路上,安集将军董承、廷尉郭鸿多次护驾,劳苦功高。 刘协当众宣布:封董承为车骑将军,郭鸿为城安乡侯。郭鸿的族弟郭嘉,运筹帷幄,决胜千里,晋升为军师祭酒。 一时间,大殿中沉寂无声,仿佛连空气都凝滞了。 司空没有兵权,所以曹操把大将军的官职让给袁绍之后,不得不以司空的身份,行车骑将军之权。刘协封董承为车骑将军,再迟钝的人,都能看出来,陛下要促使董承和曹操争权。 不过,先前搬出祖制,死活都不同意设立军师祭酒,现在突然拉拢郭祭酒,这是唱得哪一出啊? 郭嘉:有进步,对我使用离间计。想让曹操疑心阳翟郭是支持汉室的。 是谁在幕后给刘协出主意?有点意思。 第98章 董承愣了一会儿,反应过来,立即跪倒在地,叩谢天子。 郭鸿看看刘协,又看看曹操,把插在腰带上的玉笏取出来,缓缓起身。郭嘉轻嗅一下手中的梅花,随手把花枝别在荀彧的前襟上,不疾不徐地上前,和郭鸿一同行礼谢恩。 只一个举动,就让小皇帝刘协的脸色黑如锅底,他亲手摺的花枝,郭嘉当着他的面,随便赠送给别人。 仔细一看,这浪子连礼服的袖带都没系。庄重的礼服,穿在他身上,硬生生多出三分潇洒随意。 董承举笏:「郭祭酒御前失仪,依律当贬为庶人。」 司徒赵温在一旁打圆场:「陛下赐宴,君臣同乐,这时候谈失仪,谁还敢安心宴饮?」 在座的官员喝了酒,失仪的不在少数。打嗝的、敞开衣襟的,方才还有一个老臣脚步踉踉跄跄,一跤滑出去半丈远,把发冠也跌落了,趴在地上,髮髻散乱,刚被同僚架回坐席上。 董承这话太苛刻,引来一片不满的目光。 荀彧仪态万方地行礼辞驾:「陛下,郭祭酒醉了,臣带他下去醒酒。」 在刘协冷冷地注视中,荀彧扶着郭嘉离开麒麟殿,留下一缕缱绻不散的优雅香气。 曹操最近烦心事一堆,平添少许华发。「奉天子」让他能够以朝廷的名义招揽人才,出师有名。但同时也埋下一个巨大的隐患:那些从天南地北聚集到许都的士子,表面上是为他效力,其实有很多人都是冲着汉室来的。 就连他自己,也时常处在矛盾中。一边是最初匡扶汉室的本心,促使他极力维护着天子的颜面。一边是残酷的现实,他被当作另一个董卓,要活下去,就必须打压汉室忠臣,不给他们翻身的机会。 然而天子刘协的手伸得太长,曹操已经无法忍受。在刘协学会管住自己的嘴,不胡乱用口谕封官之前,不能再让他出席这种宴会。从此以后,但凡是百官宴饮,刘协最多出来露个面,就会被内侍送回后宫。 尚书台,荀彧办公的地方,有备用的手炉。 郭嘉:「陛下最近都见过哪些人?」 荀彧思索片刻,一边填装手炉,一边说:「太多了,董承、伏完等近臣,刘邈、刘服(王子服)等宗室,时常入宫请安。」 郭嘉用火箸拨了拨炭盆里的灰:「有没有特别一点的?比如说:和陛下单独说过话。」毕竟权利使人疯狂,和太监在厕所里歃血盟誓、密谋扳倒权臣的奇葩汉朝皇帝都出现过。 第176页 荀彧:「三天前,陛下赏赐给老太尉杨彪一篮子瓜果,两坛赊店贡酒。杨彪之子杨修进宫谢恩,陪陛下在池塘边凿冰垂钓,杨公子呵斥内侍,让他们都离远一些,说是人太多,吓得鱼儿不上钩。还有宗室子弟刘晔,他和陛下在暖阁中对奕,曾拿出一封信,陛下看完之后,直接烧掉了。」 郭嘉挑眉,杨修和刘晔,听起来,这两个人都有点嫌疑。 杨修聪慧过人,博学多才,出生于弘农杨氏,一个四世三公、影响力巨大的簪缨世家。他的生母来自同样四世三公的汝南袁氏。如果给许都的贵公子弄一个排行榜,只论出生,杨修是当之无愧的第一。 朝廷里,洛阳系的旧臣,隐隐以杨彪为首。曹操一直在找机会打压杨彪。 杨修有理由,也有能力把水搅浑。 刘晔,字子扬,淮南人。他是阜陵王刘延的嫡系后裔。刘晔七岁时丧母,十三岁时一剑斩杀他爹的宠妾,还主动去找老爹请罪,据说是遵照母亲的遗命杀人,这宠妾喜欢诬陷人,是个祸害。母亲临终前,让他长大后除掉宠妾。 刘晔他爹气得半死,却没有责罚他。具体是怎么回事外人也不清楚。 后来,刘晔客居庐江避难,专搞月旦评的那个许劭送给他一句评语:「晔有佐世之才。」 刘晔成年后,帮庐江太守刘勛做事,当地有不少拥兵自重的豪强。刘晔请一位叫郑宝的豪强吃饭,暗中安排刀斧手,想除掉郑宝。然而刀斧手惧怕郑宝,不敢下手,关键时刻,刘晔麻利地拔剑,亲手把郑宝的头颅斩下来,还打着曹操的名义,收服了郑宝的兵。 这些士兵认刘晔为主,被他交给庐江太守刘勛。可惜刘勛不听刘晔的忠告,被孙策偷袭,丢失地盘,灰熘熘地逃到许都。刘晔只好跟着刘勛一起逃。不逃也不行,小霸王孙策的杀气比较重,对付江东豪杰,不服就杀。 按史书记载:刘晔会成为曹操的谋臣,曹魏的三朝元老。 可是到目前为止,刘晔对汉室还没有彻底死心。给刘协出一个微微有点馊的主意,考验刘协的智商、心性和魄力,看他有没有成为明君的潜质,值不值得效力,这完全有可能。 如果幕后之人是刘晔,那就凭刘协今天的表现,他应该离出局不远了。 郭嘉决定,先找机会见一见刘晔。至于杨修,这倒霉孩子蹦跶不了多久,等袁术称帝,杨家作为袁术的姻亲,至少被曹操扒下来一层皮。 有人在门外行礼:「荀令君,在下孔桂,有要事求见。」 荀彧:「请进,坐下说。」 孔桂,字叔林。是关中小割据势力杨秋的使者,从长安来。 郭嘉:野史上说孔桂是曹操的男宠。这人年仅弱冠,眉清目秀,还很爱笑,挺讨人喜欢的。 孔桂坐在炭盆边烤火:「半年前,曹司空曾写信给杨将军,问能不能把荀公的灵柩运过来,这次我出使许都,就顺路带来了。」 荀彧的六叔荀爽,在长安病逝,由于战乱,一直无法将灵柩运回家乡安葬。荀彧时常为此伤感。没想到曹操不声不响,替荀彧解决了一件大事。 说起曹操,哪怕坏毛病一堆,也依然是难得一见的明主。慧眼识才,无微不至,没有曹操提供施展才能的舞台,就没有如今的荀彧和郭嘉。不过,他们这些人才,也成就了曹操的事业。 荀彧非常惊喜,向孔桂道谢,亲切地说了几句话,忽然沉默下来,似乎欲言又止。 郭嘉隐约知道荀彧的心思,替他说:「孔兄,荀令君有个伯乐,姓何名颙,字伯求。董卓之乱时,何伯求死在长安诏狱中,听说联络不到他的族人,一卷草蓆,在乱葬岗埋了。你若方便,能否帮忙寻找?最好给他买一口棺材,收殓尸骨送到许都。」 孔桂看向荀彧,见他点头,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方便,方便。能为荀令君办事,荣幸之至。」 荀彧把钱袋递给孔桂:「这个是买棺材的钱,事后还有重谢。」 孔桂推辞:「一口棺材花费不了几个钱,明年这时候,我还来许者朝贺。」 荀彧:「你只管收着,岂有托人办事,让人倒贴钱的道理?」 荀爽葬进荀家的祖坟那一天,荀彧还在墓边种了一棵柏树。 正月初七,郭嘉兑现去年的承诺,带小奕儿回阳翟老家扫墓,荀彧全程随行。一起在郭母的墓前磕头的时候,郭嘉有种一家三口的错觉。 正月初十,颍川阳翟,郭府老宅。几个小厮在院子里扫雪,发出沙沙的声响。 炉烟裊裊氤氲,郭嘉懒洋洋,趴在荀彧的腿上看帛书,万万没想到,会被伯父郭禧抓个正着。 第99章 丝丝晨光透过镂花的窗棂,柔柔的填满这间屋子。 刚刚被晨曦温柔唤醒的两个人,都还穿着寝衣。紫檀木小几上,并排摆着两支髮簪、两顶发冠、两枚玉佩、两条腰带……就连挂在墙上的剑也是一双。荀彧的冰蓝色捲云纹外袍盖在郭嘉的腰上。 郭嘉散落的髮丝勾在荀彧指间。 一室暖香,岁月静好。 听别人家的公子哥分桃断袖的逸闻轶事,是一种风雅趣味。但自家的子侄好男风,就有些难以接受,郭禧暴躁得想打人。 这就好比亲手栽种的花苗,精心培育很多年,终于开出绚丽的花朵,然后,被别人连盆端走。 第177页 郭禧站在门边,脸上的笑容缓缓凝滞,没有暴跳如雷,没有破口大骂,就那么淡淡的看着郭嘉和荀彧,一种无形的气场,于寂静无声中像阴云一样笼罩在他们的心头。 这就是传说中的不怒自威? 郭嘉眼皮一跳,几乎是从荀彧的身上弹起来,但又不知道说什么好,只低低地唤了一声:「伯父。」 「把衣裳穿好,你俩一起来书房见我。」郭禧神色严肃,声音听不出喜怒,一只手负在身后,慢慢地踱出门去。 荀彧看起来镇定如常,郭嘉把耳朵贴在他胸口,感受着微微加速的心跳。荀彧:「总要过这一关的,彧会争取得到郭世伯的认可。」 郭嘉:「没事,老爷子心宽着呢,他以前常常夸赞你,还说颍阴荀氏这一辈,文若最是雅正。」话是这么说,其实需要壮胆的人可能不是荀彧,而是他自己。 不能让长辈久等,郭嘉用青盐漱口,草草洗了把脸,换上一套常服,白色中衣,紫色流云纹外袍,用宽腰带一束,清清爽爽。领着同样穿戴整齐的荀彧去见家长。 祖辈留下的老宅子,平日里都是家僕在打理,只有新年祭祖的时候,主人才会回来小住一段时间。 隔着迴廊,隐隐传来悠扬的秦筝古曲。 书房的採光良好,墙壁、家具上斑驳的岁月痕迹几乎无所遁形。木地板有些松动,走在上边吱吱响,偶尔还会翘起来一小块。东墙上,有郭图小时候留下的涂鸦之作:用刀笔刻画出来的野鸡。不过郭图非要说这是凤凰。 郭禧以一种极优雅端正的姿态跪坐在主位上,看见侄儿和荀文若进屋,一个清隽,一个儒雅,一起行子侄礼,看着赏心悦目。 荀文若这是要跟侄儿一样,在他面前以小辈自居? 郭禧的眼角微微抽搐,摆手示意,让在一旁煮茶的、鼓筝的、送点心的侍女都退下,问郭嘉:「你们什么时候开始的?」 郭嘉垂眸:「禀伯父,是去年仲秋时节。」 郭禧的眼眸中迸出冷锐的光:「瞒着老夫一年多?看你能耐的!」 郭嘉厚着脸皮,笑嘻嘻道:「哪有?小侄第二天就写了一封家书,告知伯父。」 郭禧:「臭小子,又胡扯。」 郭嘉一本正经:「真的,我还记得书信中的原话是『伯父万福金安,嘉在濮阳,和文若永结同心,共辅使君……』伯父应该有印象吧?」 永结同心?当然有印象,他当时还觉得侄儿用词不当,有点黏黏煳煳的。两个郎君,志同道合、性情相投、契若金兰可以理解,说什么结同心?腻歪的像小夫妻一样。 被这臭小子给耍了! 郭禧豁然起身,抬脚就踹。 郭嘉没躲,让糟老头消消气也好。但意料之中的疼痛并没有出现,荀彧及时挡在他身前,这一脚就踹在荀彧的腿上,听这动静,力道应该不重,就知道糟老头捨不得真打。 郭禧踹错了人,心中有些过意不去,态度稍稍缓和了几分,对郭嘉说:「嘉儿,你先出去。我有话要和荀家的小子说。」荀家文若,也是知根知底的儿郎,说真的,品貌和才能都无可挑剔,可惜不能娶进门…… 郭嘉察言观色,估摸着伯父不是特别反感断袖,只是一时片刻,难以接受自家侄儿把袖子断在荀彧的怀里。他深施一礼,安抚地拍了拍荀彧的背,走到门口,又不放心,回头望了一眼,只见荀彧已经坐下,一老一少正在分茶,画面看起来挺和谐的。 郭鸿就在廊下徘徊,一看到郭嘉出来,讪讪地笑:「十六弟,我可什么都没跟家父说,是你让人给荀文若收拾了一间客房,他一直没去住,家父才起了疑心。」 郭嘉凉凉地瞥他一眼。 郭鸿干咳:「昨夜,家父突然问起你的事,装作什么都一清二楚,套我的话。你想啊,家父当年审过多少贪官巨盗,我根本招架不住。」 郭嘉莞尔:「兄长,老爷子有没有说过,你就是那种不打自招的。」 大约过了两盏茶的时间,郭禧和荀彧从书房中出来,都不说话,一家子聚在堂屋中吃早餐,几乎静默无声。 郭嘉凑到郭禧的食案边,将蒸鱼端到自个儿面前,用竹箸将鱼刺剔出来,连小刺都挑干净,又推回原位。 郭禧眸色转柔,温声说:「老夫还没七老八十,用不着照看。你自去进食,别把饭菜放凉了。」这个侄儿,心思太细,连他以前喜欢吃蒸鱼,现在怕刺吃得少,都能一眼看出来。 郭嘉:是没七老八十,老爷子今年六十九,身体比大多数同龄人都硬朗。 他用丝帕擦了擦手,才坐到荀彧旁边的蓆子上,开始吃饭。 饭后,郭禧带着子侄和荀彧去游览阳翟的名胜古蹟:钧台。钧台是大禹的儿子夏启会盟四方诸侯,建立华夏第一个「世袭制」王朝夏朝的地方,位于阳翟城南十里处的三峰山上,属于丘陵地貌。夏朝都城的废墟,也在这里。 老爷子精神十足,登上高坡,寻寻觅觅,指着一处残垣,对荀彧说:「故老相传,这就是当年夏桀囚禁商汤的地方。」 郭鸿拂去断壁上的雪泥。 荀彧俯身细看上面模煳不清的图案,还真像是雕刻在大牢里的镇狱异兽纹饰,对能从一大片残垣断壁之中辨识出古蹟的郭禧肃然起敬。 郭嘉裹着厚厚的狐裘,抱着手炉,默默地旁观老爷子装逼。 第178页 高坡上还有一座亦亭亦台的古建筑,名为启筮亭。据说是夏朝的君王祭祀的地方,那年头什么国家大事都要祭祀卜筮一番,譬如征战、嫁娶、刑罚等事,都要先占卜一下天意,烧个龟甲听一听「神」的指引。 每隔几百年,启筮亭难免倒塌一回,歷朝歷代都有修缮。现在的启筮亭,是辛氏、韩氏、郭氏、阴氏等阳翟大族捐钱重建的。修建时还挖出过一些刻着符文的龟甲和兽骨,被这些士族收藏起来。郭嘉会一些奇奇怪怪的卜筮之术,就是因为小时候在书房见过一部分龟甲,受到启发。 一行人登山临水,怀古伤今,直到太阳偏西,才驾着车返回老宅。 偏厅中,厨娘和侍女来回穿梭,正在为他们准备夕食。 席位已经铺好,下首的坐席,四角上摆着四只精美的鎏金铜豹子,这东西叫作「席镇」,是为了防止蓆子的边角翻卷,或着蓆子移位的镇压之器。 上首的坐席,席镇是四只白玉狮子,玲珑剔透。 碳盆上立着一只三足小铜鼎,鼎中鲜汤沸腾,四周摆着鱼片、肉片、松茸、冬菇、豆皮和蘸酱,以及各种果蔬,边上还有烤盘和调料。看架势,今天晚上,糟老头准备请大家涮火锅,吃烧烤。 开饭前,郭嘉和荀彧去后院更衣,在家里不用穿那么厚。晃荡了大半日,终于逮到独处的机会,郭嘉抱住荀彧的手臂,发出憋了许久的疑问:「早上在书房,伯父有没有为难你?」 荀彧摇头:「没有,郭世伯早就知道。」荀彧很久以前就动了心,他一直以为他可以克制住本能,就以友人的身份,陪在郭嘉的身边。然而事实证明:他的自制力,并没有那么好。 郭嘉狐疑:「早就知道?有多早?」 原来,郭嘉十八岁那年的夏天,酷暑,这浪子只穿着小衣游泳,招唿友人一起摸鱼。 荀彧死活不肯下水,且神色异常。 郭嘉上岸时,腿上吸了一个螺丝,荀彧很紧张地冲过去,把螺丝拔掉,发现有疑似被喜欢吸血、寄生在螺壳中的东西叮咬过的痕迹,还坚持给郭嘉上药,请医工来看一看。 当时,郭禧就觉得不对劲,所以格外留意荀彧的一举一动。于是,他瞧见荀彧在郭嘉睡着的时候,坐在卧榻边发怔,身体前倾,一度离郭嘉很近,虽然并没有动手动脚,也没有任何出格的举动,但那个距离,明显超越了友谊的范畴。 作为一个过来人,郭禧当然知道那意味着什么。不过他以为:像荀彧这样的君子,应该一辈子也不会说出这个秘密。关键是荀彧风仪绝世,自家侄儿偏爱美色,所以不能点破,一旦点破,搞不好反倒会让侄儿天天惦记美男子。 所以郭禧干脆装煳涂,只当没发觉。 郭嘉上下打量眼前人,微微眯眼,真看不出来,文若隐藏了这么久。 其实郭禧还提出了另一个非常现实的问题:他想知道荀彧以后有什么打算,是否会娶妻生子? 第100章 荀彧是喜欢孩子的,但将心比心,他可以确定:郭嘉不愿意看到他娶妻。 尤记得初见郭奕的时候,误以为是郭嘉的风流债找上门,那一瞬间,他心头糅杂的百般滋味,难以承受的煎熬。那时他们还没有在一起,郭嘉突然多出来一个儿子,他只误会了片刻,都那么难过。自然不能让郭嘉遭受那种精神折磨,他捨不得。 面对郭嘉的伯父,荀彧生平第一回 磕磕巴巴、又郑重无比地说不会娶妻,但想要过继一双儿女延续香火。 郭禧阅人无数,并不怀疑荀彧的真诚,但终究是太年轻。作为荀氏全力培养的人才,一个簪缨世家在乱世中更进一步的希望,荀彧被家族寄予厚望。他的叔伯、长兄都不会允许他为了一个男人终身不娶,要是因此传出什么不好听的闲话,还会影响仕途。 如果荀家的人无法改变荀彧的决定,难免去针对郭嘉,甚至可能採取一些偏激的方式,暗中除掉郭嘉。 这才是郭禧最担心的事,哪个高门大族,背地里没一点见不得光的龌蹉呢? 郭禧啜了一口茶,盯着荀彧,很难想像,一个老人的目光也可以这么锐利。 荀彧险些被这老爷子盯出了冷汗,只听他缓缓地说:「不是老夫信不过你,在你能左右荀氏家族的决策之前,不要把你们的关系公之于众,那样会害了我侄儿。」 郭禧说这番话时神态肃然,说到最后几个字,几乎是一字一顿。 荀彧为人清正端方,却并不迟钝。他听懂了,郭禧不是信不过他,而是信不过那些良莠不齐的荀氏族人。荀家嫡系没有谁可以自主选择婚姻。他的大嫂是长社钟氏女,二嫂是阳翟郭氏女,弟妹是南阳韩氏女。就连荀攸,也在家族的安排下,娶了阳翟辛氏的女郎。 细论起来,大家都是亲戚。 荀彧忽然想到一件事:去年秋天,族中长辈要替他定亲,娶陈群的堂妹,他找藉口拒绝,仅相隔一个多月,郭嘉就在军中被庸医所误,幸好左俭看出汤药不对,否则后果不堪设想。这是巧合,还是人为? 想到当时郭嘉隐瞒身中药毒的事,不让左俭说。荀彧遍体生寒,心中已经有了答案,郭嘉从来都不是软弱可欺的人,却没有追究这件事,说明这件事和他的族人有关,郭嘉不想让他为难。 荀彧一阵后怕,一只微凉的手从他脸上轻轻拂过,荀彧回神,蓦地对上一双比秋水还清的眸子,他伸手将眼前人紧紧地抱住。 第179页 郭嘉突然被荀彧用力箍进怀中,受到挤压,微微有点疼,不适地动了一下,疑惑道:「文若?」 「先前奉孝被药毒所伤,是彧的族人下手谋害?」荀彧减轻一点力道,把手覆在郭嘉的手背上,他的手掌比郭嘉的大一圈,握笔的位置明显有一片薄茧,郭嘉手上同样的位置也有一点薄薄的茧子。 郭嘉的唇边漾起一个极浅的笑,看上去有些邪气:「伯父危言耸听,吓唬你的,其实没那么严重,可能只是希望我辞官养病,离你远一点。」 最初,郭嘉还以为是军医的医术不精,纯属误伤。但出于谨慎,他还是派人把那军医以往开的药方子都收集起来,拿给左俭看,左俭判断出军医的医术还不错,就算谈不上妙手回春,也不应该犯那种低劣的错误。 经过一番调查,线索很少,但都隐隐指向荀彧的族人。 郭嘉和荀彧亲密无间,他的病不可能瞒得住,所以从一开始,他不准左俭说出的真相,他想要隐瞒的事,根本就不是病,而是某些丑陋的无法直视的人心。 郭嘉鲜少心软,也不认同盲目的以德抱怨,有时候,退一步,也不一定是海阔天空。有些人,并不会因为别人的忍让,就感激别人的宽容,反而会认为这个人好欺负,以后变本加厉。 然而,这一回,郭嘉没有立即反击。恋人和亲人,难道要让荀彧做一道类似于「我和你妈同时落水」的选择题?想想都恶寒。 荀彧面色微白,胸膛急剧起伏着:「告诉我,是谁这么下作!」一边是心上人,一边是家族,他第一回 迫切希望拥有在荀家说一不二的权力。那样才能保护他想保护的人。 郭嘉:「文若,这件事你别问,也别插手,那人就快要倒霉了。只不过,看在文若的面上,我会给他留一些余地。」 荀彧没再追问,他暗暗下定决心,要争一争荀氏一族的族长之位。荀氏的下一任族长,如果不出意外,将在他和荀衍、荀谌之间诞生,荀衍、荀谌辅佐袁绍,而他辅佐曹操,只要曹操胜过袁绍,他就会成为族长,获得约束族人的权力。 绝不能再让类似的事情发生。 用过晚餐,荀彧带着节礼,去了一趟辛府。他的长姐,也就是荀攸的姑姑,嫁给了辛氏的现任族长,既然到了阳翟,理应前去探望。 荀彧每次去看望长姐,心情都有点复杂。长姐有个宝贝女儿,在辛家行十。辛十娘娇憨可爱,被几个堂兄捧在手心里疼爱。想要什么东西,从来没有得不到的。 辛十娘七岁那年,辛评在府上设宴,款待郭嘉。辛十娘总缠着郭嘉,她年纪小,谁也没在意。对友人的小妹,郭嘉也当妹妹一般善待。 谁知道后来,传出郭嘉被韩六娘退亲的消息,辛十娘闹着要嫁给郭嘉。 郭嘉只是阳翟郭旁枝的子弟,很难得到家族中人力和物力的支持,基本跟举孝廉无缘。他的名声也不能算好,如果在太平时节,最多在郡里当个从事官,仕途也就混到头了。 辛家瞧不上这样的女婿,给辛十娘另寻了一门亲事,南阳韩氏的嫡系子弟韩肇。 良辰吉日,韩肇前来纳采(婚姻六礼中的第一礼,男方请媒人携带礼物去女方家提亲),辛十娘不肯梳妆,侍女把玉佩系在她腰间的红罗带上,她发脾气,当场扯断红罗带,将玉佩摔了一个四分五裂。 随后,刚巧赶上董卓之乱,定婚仪式被迫中断。更要命的是:韩肇的祖父被一个叫陈茂的豪强陷害,险些死在狱中。韩肇的父亲韩暨散尽家财,才把人救出来,但韩家也就此没落。韩肇的祖父受不了打击,回家就病逝了。 韩暨结交侠客,成功刺杀陈茂,用陈茂的头颅祭拜亡父。 韩家父子要守孝三年,辛十娘的定婚仪式,大约要一年后才能继续进行。 荀彧的姐夫煮酒迎客,不多时,他姐姐领着外甥女从后堂出来。 几年不见,辛十娘出落得亭亭玉立,一举一动都落落大方,也不再像小时候那样,非要引荀彧说一些关于郭嘉的趣事。荀彧松了一口气。然而,当辛十娘真的规规矩矩地行礼,眉目低垂,回后宅绣嫁衣的时候,荀彧又觉得心疼。 当年那个天真烂漫的小女孩,最终还是妥协,接受家族的安排。 姐夫似乎有些后悔当初的选择,打听起郭嘉的近况,感慨万千。大族都爱惜名声,别说韩家只是没落,就是韩肇沿街乞讨,他也不能悔婚。 荀彧这个当舅舅的,不希望外甥女嫁去韩家受苦,很想帮忙。但韩家父子为人颇有风骨,绝不肯平白受人恩惠。 他思来想去,每年开春,都要举孝廉。韩暨见识过人,曾散财救父,又结交游侠儿为父报仇,非常符合孝子的标准。如果韩暨能成为名士,被举孝廉做官,辛十娘嫁给他的长子韩肇,日子就会好过一点。 不过要为韩暨扬名,还需郭嘉相助。 郭嘉听了辛十娘的事,愕然良久。有一次辛评开玩笑,说想把妹子嫁给他,变成一家人,原来还有这等内情。 某人正回忆往昔风流岁月,脸上一痛,被荀彧捏了一下。 郭嘉坏笑:「文若,给你说个事。以前在书院,你还没加冠取字的时候,公达(荀攸)让我和他一起喊你彧叔,佐治(辛毗)喊你小舅父,非要让我自降一辈,喊你彧彧叔。彧彧,哈哈、哈哈哈。」 第180页 第101章 关于怎样帮助韩暨,郭嘉和荀彧商议了一下细节。 韩暨是南阳郡人士,按照朝廷的法度,需要南阳太守出面举荐他为孝廉。南阳郡目前一部分在刘表治下,一部分在曹操治下。所以,现在有两位南阳太守,一个是刘表的人,另一个是留守宛城的赵云。 赵云为人忠义,为官清廉。从来都不肯参与官员之间的互捧,这种互捧属于官场恶习,就是相互联姻的几个士族,甲举荐乙做官,乙举荐丙做官,丙举荐丁做官,丁再举荐甲的优秀子侄做官,就这样一代一代循环交替下去,大家共富贵,荣辱与共,休戚相关。 这就是察举制的缺陷之一,也是汝颍名士长期占据着官场半边天的原因之一。满朝冠带遥相望,多是书院旧同窗。 就连荀彧这么有原则的世家公子,王佐之才,也不能免俗。不过他举荐的人,譬如郭嘉、戏志才、荀攸、钟繇、陈群、杜袭等等,都非常称职。 后世有人觉得荀彧只举荐士族阶层,局限性很强,怎么说呢?其实这年头还没有出现印刷术什么的,官学和士大夫开设的私学也不是黔首百姓能够入学的地方。书籍传播全靠手抄、人才储备基本都在士族。 普通百姓读不起书,也没有门路上学,关键是求学也没用,负责察举人才的官员连世家大族都应付不过来,哪有空去关心一个黔首识不识字?所以,这是一个时代的局限性,荀彧已经做得很好了。 这种大族之间相互提携的陋习,也直接导致:袁绍、袁术和曹操这些诸侯,都拥有一个汝颍名士智囊团。没办法,就是喜欢买一赠一,拖拽出仕。 赵云看不惯这种风气,他担任南阳太守之后,已经有不少南阳大族盯上举孝廉的名额,想把他拉入互捧的小圈子。可惜赵子龙一身是胆,威逼也好,利诱也罢,对他一点作用都没有。 这也是荀彧要找郭嘉帮忙的原因,韩暨能不能挤进今年春天的孝廉名册,关键还要看赵云怎么选择。 赵云非常敬重郭嘉。不过尊重都是互相的,郭嘉并没有打算仗着他举荐过赵云,就要求赵云做这做那,甚至违背处世的原则。 如果郭嘉没记错,这个韩暨应该是一个难得的务实型人才,史书上记载:这个人后来改进了冶铁技术,歷经三朝,官至曹魏的司徒。临终遗言要求薄葬,避免劳民伤财,十分体恤百姓。 郭嘉写了一封书信,把韩暨的事迹简要地附在末尾,让赵云不必拘束,把韩暨和南阳郡的孝子、廉吏放在一起比较,择优举荐。 南阳郡的人口超过四十万,一年有两个孝廉名额。 如果真有两个比韩大叔更优秀、且正待步入仕途的人,郭嘉也不介意让韩大叔再晚上一两年出仕。辛十娘的年纪还小,迟一些嫁人更好。以时下的医疗条件,十五六岁的少女嫁人,万一怀上孩子,生产过程相当危险。 正月十三,郭嘉去向郭禧辞行,准备返回许都。 乱世中求存不易,事事都得谨慎。一人获罪,连累全族的男丁被免去官职、或者被诛连的事,也屡见不鲜。 郭禧为家族的安危各种操心,前不久,族中有个不肖子弟打着郭嘉、郭图的名号钻营谋利,被他给拾掇了。 听说处罚得极重,连腿都打断。效果也是立竿见影,其他族人都老老实实在家耕读。 刚巧新年祭祖,迁居太原阳曲的郭氏嫡系也纷纷回来扫墓。郭禧闲居无事,又开始发掘族中有潜力的少年郎,据他观察,最出众的应该是郭淮、郭镇兄弟。 郭嘉就远远地见过郭淮一次,还是九年前,祭祖的时候。郭氏嫡系和分出去两百年的旁枝,自然没什么来往。据说福伯查阅了几个时辰的族谱,眼睛都看花了,才勉强排出郭淮比郭嘉整整矮上一辈。 郭淮的父亲郭缊担任雁门太守,大汉群雄割据,臣服了十来年的羌人再次叛乱,趁火打劫。郭缊兵力不足,苦苦支撑,拼命死守雁门关,耗退了羌人,却因为没有及时治疗箭伤,卒于任上。年仅四十二岁。 郭淮作为长子,撑起家业的同时,研习兵法,勤练武艺,立志将来要扫平羌乱。他是家族重点培养的嫡系子弟,和郭鸿一样,成年以后是要举孝廉的,不过估计要走智将路线。 考虑到郭淮今年十九岁,即将加冠,郭禧打算给他赐字,又有点拿不定主意,问郭嘉:「伯济、伯益、这两个字,哪个更好?」 郭嘉:伯益这个字,相当拉风。伯益辅佐大禹治水,堪称一代良相。伯益还颇有地理人文情怀,据说他将治水时的见闻一点一点记录下来,内容包括山川地理、草木鸟兽、奇风异俗、轶闻趣事,经过后人的整理增删续写,形成《山海经》的最初版本。 问题是史书上记载:郭淮,字伯济,太原人。 郭嘉踌躇了一下:「字『伯济』吧,好听。」 郭禧仍然不想捨弃另一个字,手抚长须:「恩,那郭淮就字伯济。伯益也是一个极好的表字,预留给小奕儿,将来小奕儿加冠的时候,不管老夫还在不在,都用这个字。」 郭嘉:「……」 他懂,糟老头给郭淮和郭奕取相近的字,是希望拉近他和郭淮的关系。 郭嘉:「呸,说什么在不在,伯父老当益壮,将来我孙儿行冠礼,也要伯父来做主。」 第181页 郭禧用手指弹他额头,眼睛笑成一条缝:「那岂不是成了老妖怪?」 离别总是容易伤感,不过这回不太一样,郭禧忙着嘱咐郭嘉一些事,一个不留神,小奕儿用竹竿子顶开鸟笼,放跑了郭禧很喜欢的一只鸟。 郭禧气得鬍鬚乱颤,举起手杖就要揍这熊孩子。 小奕儿见机不妙,撒腿跑到院子里,跑上几步,就回头看一看。发现郭禧落得远,追不上,小傢伙胆肥,还停下来,嫣红的嘴角上翘,笑得挑衅:「阿翁说,孔夫子说过一句特别有道理的话,『小杖则受,大杖则走。』(孝子受到父母的责罚,轻打就忍受,重打就逃跑。既孝顺,也避免陷父母于不慈。)奕儿跑啦。」 郭禧也不继续追小奕儿,用手杖在郭嘉的小腿上轻轻地敲一下,气唿唿:「臭小子,你平日里就是这样教儿子的?」这臭小子……咳咳,郭嘉昨晚又和荀彧混在一处,此刻满袖盈香,香得很。 早春,冰雪将融未融,正是风寒病高发期,大约类似于后世的流行感冒。 郭嘉一到许都,就很不争气的被人传染。不过已然休养了那么久,不能也不好意思继续请病假,他决定回司空府办公。 一个每天睡到自然醒的散漫浪子,当然不可能赶得上点卯,规规矩矩地待到散值(下班),也是不可能的。 于是,监管风纪的西曹掾陈群,和迟到早退的军师祭酒郭嘉,只要一碰面就互相嘲讽,几乎成为许都一景。 这两位互掐起来,连曹操都拦不住。所以曹操总是给陈群安排各种杂务,让陈群没多少时间去怼郭嘉。 不过曹操显然低估了陈群的毅力,某人熬夜也要写文书弹劾郭嘉。 一连收到三封来自正直的陈群的小报告之后,曹操忍不住想:没有妻室的年轻人,果然是精力旺盛,空闲时间还是太多。整天都胡思乱想些什么呀?居然暗指奉孝和孤有不正当关系。 作者有话要说:郭嘉看似散漫,经常早退是有原因的,不是懈怠公务,后文会解释。 第102章 这个春天,庭院中鲜花怒放、草木疯长。不知谁家的猫思春,没日没夜地一声声嚎着,甚是恼人。 曹操怀着异样的心情,把陈群的第三封小报告,又看了一遍。一个脏字都没有,章句华丽,用词甚至相当优雅,却把郭嘉视作以男色获得优待的佞幸之臣。 事实上,一切优待,都不是没有原因的。曹营善长谋略的文武官员不少,比如荀彧、荀攸、贾诩、董昭、程昱(武职)、戏志才(武职)等等。但每逢议事,这些人有可能「英雄所见略同」,也有可能意见相左,当场争论不休。 这时候,就需要曹操做出明智的选择。曹操偶尔也会犯迷煳,不知道该怎么办,有胆识分析最佳谋略,协助曹操下决断的人,只有郭嘉。如果决策失误,郭嘉是要承担责任的,别人根本就没有这个胆量。 袁绍那边,常常一件事讨论好多次,仍然定不下来。就是因为一堆谋臣给他出各种主意,却没有像郭嘉这样能够洞悉全局、冷静又敏锐的奇佐,帮他分析判断应该怎么决策。 不当主公,永远都不会知道:面对二三四…六七八个看起来还不错的计谋,然而都只是推论,听上去谁都有理,却必须多选一的时候,有多糟心。 就算是把大将军之位让给袁绍那么憋屈的事,说话比较有技巧的郭嘉,也会让曹操觉得更容易接受。 陈群是个很正派的人,他弹劾郭嘉的一些小毛病,比如不按时点卯、在官署哼唱小曲儿、乱穿衣裳什么的,也都属实。 郭嘉不拘礼仪,有时不穿官服就跑来办公,有时穿了官服却没系绶带,有时连进贤冠也不戴,摺扇纶巾,就四处晃荡。 这年头,当官讲究汉官威仪,文武百官的礼仪、服制,朝廷都有严格的规定。比如官服,所有文官都是样式相同的黑色袍服,相似的峨冠博带,怎么区分官员的品秩呢?主要看绶带的颜色。 三公、彻侯系紫色绶带,佩金印。九卿以及二千石的官员系青色绶带,佩银印。二千石以下、四百石以上的官员,系黑色绶带,佩铜印。四百石、及以下系黄色绶带,佩铜印。 遇上郭嘉这种连绶带都不系的浪子,得嘞,彻底抓瞎。 郭嘉的行为当然不合法度,犯规违纪,不过都不是什么大事。 东曹主外:负责官员选拔,出使聘问。 西曹主内:负责督课属吏,谏诤议论。 西曹掾陈辟,相当于风纪委员,职责所在,不点名批评郭嘉才不合常理呢。 其实,郭嘉迟到早退,并不是因为散漫,故意偷懒。他掌管着线人署,有很多事,不方便在官署中处理。他只是办公的时间比较灵活自由,该做的事一样也没有耽误过。 曹操就纳闷了:同样是世家子弟、教养良好、道德楷模,荀彧十分欣赏郭嘉的率性洒脱,和荀彧谈天说地,只要稍加引导,话题就能自然而然地歪到郭嘉身上。陈群却极其厌恶郭嘉的放浪不羁,见面必掐,为什么差别这么大? 为这些小毛病处罚郭嘉,是不可能的。 对曹操来说:料事如神的军师祭酒,会忘记系官服的绶带,一边哼唱着「胡姬年十五,春日独当垆。」一边批阅文书,反而显得格外可爱呢。 有缺点,才有人味,像荀彧那样太完美的存在,让曹操只敢远观,哪怕近在咫尺,也仿佛隔着不可逾越的天堑。 第182页 那是宦官子孙仰望世家公子的卑微。曹操早些年四处碰壁,就是由于阉宦遗丑的身份,无法被士大夫认可。是荀彧以君子如玉、雅正端方的形象,凭藉着荀氏家族在士族中的影响力,为他招揽人才,扭转干坤。 郭嘉和陈群又拌嘴了,这一回,是陈群找上门。 军师祭酒在一间单独的小厅堂中办公,不过郭嘉并不是一个人在处理公务,他还有几个副手,比如书佐、计吏、参军等。 后世很多人都认为郭嘉官职低微,只是司空幕僚,所以没什么权力。在担任军师祭酒之前,郭嘉本人也是这样认为的。 然而,这是一个非常特殊的时期。朝廷的军政大权,都牢牢地控制在曹操的手中,小皇帝刘协就是一个吉祥物。和曹操一样位列三公的司徒赵温,基本无权插手任何政事,朝廷官职多是虚设,官职和实际权力并不对等。 《后汉书》中记载:时政移曹氏,天子恭己而已。」用四个字概括,就叫「曹魏霸府」。 曹操这个超级权臣的司空幕府,形成了严密的权力体系,已经取代了朝廷的作用。比如司空东曹掾,四百石的小官,目前正战战兢兢地掌管着整个朝廷的官吏升迁、罢免、选举。 看官职推测权力,并不适用于时下的朝局。 所以郭嘉的案头,不仅有战略部署机密、战术安排、待办的军务、需要审核的军中将士的赏罚文书,也有最新的朝政动态、官员职务变动信息、各地的战略物资(粮食等)的储备报告等等。 郭嘉的官职是真小,但由于曹操的信任和倚重,他经手的很多公务,已经远远地超出军师祭酒原本的职权范围,位卑权重,大约就是这样。 话说,某浪子处理完公务,看时辰还早。一边看官方的邸报,一边随口哼哼:「南山一桂树,上有双鸳鸯。」 陈群突然进来,干咳一声。 郭嘉还在哼小曲儿:「千年长交颈,欢爱不相忘。」 陈群又咳嗽一声。 郭嘉继续看邸报,眼皮都不抬一下:「长文,嗓子痒痒也是病,得治。」 陈群难得没有发怒,而是语重心长:「郭奉孝,同窗一场,有些话必须提醒你。分桃断袖,绝非正道。佞幸媚上,自古皆没有好结果,以你的才能,何必要做这种事?书院的脸都让你丢尽了!」 郭嘉怔了怔,媚上,是说他和曹操?郭嘉喝了一口温水压惊,慢悠悠地道:「陈长文,说话要有凭据,你这和造谣诽谤有什么区别?」 陈群的脸上泛起一抹可疑的潮红:「我查过药铺的帐册,你买过、那种……那种、药。」 这还真是「苍蝇不叮无缝的蛋」,郭嘉的确买过……和荀彧用的。 郭嘉微微挑眉:「关你屁事。」 「不识好歹,你若不改,我、我、我廷诉侣(你)!」陈群情绪波动,家乡口音都冒出来了。 郭嘉淡淡一笑:「哦,记得把舌头撸直了再去廷诉,说话千万别磕巴。书院出个断袖,是风雅之事。要是出个口吃,难免惹人笑话。」 曹操以为,他不处罚郭嘉,已经相当明确地表达了他对那些小报告的态度。然而他低估了陈群的执着。陈群居然规劝他修身克己,还在朝会上,当众廷诉郭嘉。 第103章 庄严雄伟的承明殿中,长长的官员队例一直延伸到视线的尽头。 这是一场不伦不类的朝会,天子刘协只出来露了一个脸,就回后宫,把廷议交给曹操主持。文武百官默不作声,那些原本不应该出现在朝会上的司空府掾属,纷纷踊跃发言。 现场的气氛有点不对劲。 司空西曹掾陈群,为官清正,极重礼法。他正在用纯正的洛阳雅言,廷诉军师祭酒郭嘉的诸多礼仪失当之处。且词藻华美,条理清晰,显然是早有准备。 朝堂水深,芝麻绿豆的小事、一点点风吹草动,都会有无数官员反覆思量,试图揣摸上意,权衡利弊。 然而今天这个情形,公卿百官全部蒙圈。陈群和郭嘉都是颍川士子,都是荀彧举荐的人才,都是曹操看重的掾属,这是要内讧的节奏? 陈群才上任不到三个月,就得罪曹操的心腹,是太正直,还是有恃无恐?大家以后一定要悠着点,尽量别违纪,这个西曹掾有点生勐。 最诡异的是:郭嘉神态自若、安之若素,举止一如既往地从容,看向陈群的目光中,甚至隐约有一丝瞭然。反倒是曹操眼角微抽,神色古怪。 陈群:果然还是死性不改。 或许乱穿衣裳、冠带不整等等失礼的、不合朝廷法度的行为,对其他官员来说是非常严重的问题,在郭奉孝看来,哪怕被当众指责,也无关痛痒,不值一笑。 难道真的要在这深廷大殿里,当着百官的面说出佞幸媚上的事,毁掉奉孝的名声吗? 陈群犹豫了,他心底其实并不愿意相信:郭嘉是媚上之人。 但一连三封小报告,曹操都置之不理,如此明显又不合常理的纵容,不同寻常的优待,还能是什么缘故? 要知道,曹操可是以严明着称的,司空府的其他掾属犯错,都是毫不客气的一顿杖责。 (见《三国志·何夔传》,何夔入幕司空府,比陈群更早。受杖责要脱胫衣(裤子),对士族子弟来说,是十分严重的羞辱。何夔誓死不辱,他担任司空掾属期间,身上揣着毒药。) 第183页 关键是郭嘉本人也没有辩驳。 别人畏惧曹操,不敢直言,怕惹祸上身。陈群可不一样,他头脑清醒着呢。曹操让陈群担任西曹掾,就是看中他的公正。若是徇私包庇郭嘉,那才是招祸。 可是,以郭嘉的率性洒脱,如果跟谁在一起,大约也只能是因为倾慕,真心倾慕一个人,却换来负俗之讥,委实冤枉。 陈群纠结不已,忽然感受到来自同僚的幽冷凝视,他以为是戏志才,但很快发现居然是荀攸。而且,荀攸站的位置不对,似乎是在……借袍的遮掩,拉住荀彧,不让他出列。 印象中,最是温文儒雅的荀彧淡淡地望着他,眼眸中细碎的光渐渐隐去,凝成一片沉沉的墨色。 紧接着,荀彧微微动了动手指,手中的玉笏陡然坠落,掉在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过去,荀攸最终还是没能拦住荀彧。 在众人的注视中,荀彧俯身拾起玉笏,缓缓出列,优雅地行礼,垂着眼,声音平静如水:「彧失仪,请明公责罚。」 如此反常的荀令君!宁可笏板落地,也要打断陈群铺垫良久、即将出口的评判。 贾诩眯眼:许都的流言早就满天飞了,奉孝都一笑置之,唯独怒怼过一个人,就是对荀令君口出恶言的孔文举(孔融)。而荀令君每次反常,都是为了回护奉孝。不过明公对奉孝的态度,也值得玩味。 曹操颇感意外,瞅了荀彧良久,才扯出一个笑容,说:「无妨,谁还没个疏忽的时候?卿不必在意。」 郭嘉:越描越黑的事,不如沉默。文若肯定已经猜出长文(陈群)要说的事。明明什么都没做,却莫名心虚…… 曹操摆手,示意陈群继续廷诉。 作为荀彧的小迷弟,陈群按捺着心中的震惊,微微迟疑了一下,终究没有说出「有佞幸媚上之嫌」这样腌臜的指责,而是含煳地来了一句:「郭祭酒不治行检,当罚。」 算了,给郭嘉一个教训、给曹操一个警告,也不负西曹掾的职责。 这种公开的廷诉,曹操不能再装煳涂,假装没听见。郭嘉不喜欢繁文缛节,曹操也一样。所以陈群的长篇大论,他完全不当回事,不过也不应该打击一个积极做事的掾属。 曹操斟酌了一下字句:「长文能够秉持公正,堪为百官表率。然,奉孝非常人,不可以常理拘之。」 郭嘉不是一般人,不能用常理来束缚他。 陈群受到夸赞,不见丝毫喜悦,面色更沉。曹操这话,相当于公然承认存在双重标准,有些事郭嘉可以做,其他官员不能。 郭嘉:无力吐槽,象徵性的罚俸一年也行呀。这么明显的护短,真的不是故意给我拉仇恨? 某人偷偷摸摸地瞄一眼荀彧,温雅如玉,看起来很正常的样子。 贾诩:诩可能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秘密。鬼才和王佐,浪子和国士,啧啧啧。 身上揣着毒药的何夔何叔龙:曹公,您敢不敢别这么偏袒郭祭酒?能不能考虑考虑别人的感受? 下一刻,何夔更心塞了。曹操宣布散朝,行至朱雀门外,邀请郭嘉同车:「奉孝上来,我有话同你说。」 今天是大公子曹昂行冠礼的日子,文武百官都收到邀请,在朝会之后前去观礼,所以众人同路。 陈群:奉孝啊奉孝,你的礼仪都学到哪去了?明公的四马豪车,你坐在上边那叫僭越,就算是明公的礼遇,也必须辞让三次才能接受。你一次都没辞让就敢登车!得,下次廷诉的时候,你不治行检的论据又要多出一条。 马车渐渐远离皇宫,街道两侧,小摊贩的叫卖声渐次传来。不知谁家在烤芝麻胡饼,闻着挺香。 曹操踌躇:「长文对奉孝似乎有些误会。」 郭嘉纵声大笑:「无妨,主公不要误会就行。嘉一介山野狂士,可能还会引发第二、第三次廷诉,请主公多多担待。」 曹操:「长文太耿直,闹得孤头疼。实在不行,让文若看看有哪些县令出缺,把他调远一点,眼不见心不烦。」这是一次试探,曹操想知道:郭嘉会不会恃宠而骄,藉机打压陈群? 郭嘉合上摺扇,正色道:「长文清流雅望,精通法度,才能不在嘉之下,不宜怠慢名士。」 「奉孝不是厌恶长文嘛?」曹操纳闷。 「嘉和长文斗嘴,属于私怨。褒奖清正敢谏之臣,广开言路,是国事。若是因为嘉的个人好恶,委屈贤良,岂不是罪过?」 相识越久,就越能感觉到郭嘉潇洒不羁的表象之下,隐藏着游离于世外的淡漠。群雄逐鹿,朝堂纷争,这浪子一概冷眼旁观,仿佛是个局外人。 作为曹操的长子,曹昂的冠礼格外引人注目。整整准备了二个月,各种物品和陈设皆是精挑细选。又提前三天,去曹氏的祖庙祭祀,请了国子学祭酒郑玄担任正宾,荀彧担任贊冠。 这是一套极为繁琐的礼仪,荀彧在厢房换上簇新的礼服,去司空府门外,和郑玄一起面朝东方站立。 主人曹操出门相迎,先和正宾郑玄互拜,再和贊冠荀彧互揖。主客双方一起入府,从大门到正堂,每经过一处门槛、台阶、拐弯等等,主人和正宾、贊者都要互相揖让…… 郭嘉都担心郑玄老先生坚持不下来,好在郑玄公虽然气喘吁吁,精神状态还不错。 第184页 第一次加缁布冠,荀彧朗声祝福:「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 眼前似曾相识的场景,瞬间就让郭嘉陷入回忆中。冷不丁的,肩头微沉,却是戏璕携着酒盏走到他身旁,一手按在他的肩头:「奉孝,替我看一看,左首第三列第五个席位,那个人是不是盯着我看?」 郭嘉转身望过去,戏志才说的那个位置,确实有一个气质和相貌都很出众的青年,神色阴郁,额角的青筋隐现,直直地盯着戏志才的背影,眼睛都不眨一下,连酒洒在案上都恍然不觉。 「咳,志才,你把人家怎么了?」 戏璕没有回头,就背对着青年,说:「如果真是那位故人,当年我刺过他一剑,算是恩将仇报。多年不见,我也不确定是不是那个人,你去问问他叫什么名字。」虽然是误伤,但刺了就是刺了,当年的情分,或许也让那一剑彻底斩断。 郭嘉随便叫来一个人缘特别好的小吏,暗暗指明方位:「这一行第五个席位,那个穿锦衣的公子,尊姓大名?」 小吏:「禀郭祭酒,那位公子姓刘名晔,字子扬。是汉室宗亲。」 郭嘉:「多谢。」 戏璕狐疑,拉着郭嘉找了一个相对人少的角落,压低声音说:「我那位故人,也是汉室宗亲,姓刘名华,当时年少,无字……」 俩人暗戳戳地密谈一番,郭嘉回到筵席上,端起酒杯,自来熟一般,坐到刘晔的对面,笑盈盈和他聊天。 突然有陌生人熘达过来,同席而坐,刘晔浑身都不自在。 第104章 不过刘晔的谈吐和举止,仍然体现出良好的修养。 郭嘉注意到他的手,指腹、虎口等位置都有一层厚茧,不像文士的手,倒像是舞刀弄剑的人。 这年头讲究君子六艺,文武双全的士族子弟才是主流,但对于不用参与战场厮杀的文官来说,佩剑是贵族、士族身份的象徵,以及装饰品,通常只追求好看,并不实用。 然而刘晔的佩剑绝非那种华而不实的装饰品,他佩了一把重剑,剑鞘上镶嵌着红玉,古朴厚重的长剑,和他略微阴郁的气质不太相符。 刘晔对郭嘉的态度有点奇怪,初次见面,就保持着很强的警惕心。郭嘉随意聊几句风雅趣事,引导他放松戒备,但刘晔每次将要透露出自身情况的时候,都会突然打住,另说一些无关紧要的话敷衍过去。 这种反应,一般来说,主要有两种可能:一、刘晔自闭,和世俗有一些微妙的隔阂,拒绝跟别人交流。二、刘晔就是给小皇帝刘协出主意的人,他心中有鬼,这种防备仅仅针对于郭嘉这个「苦主」。 其实也算不上苦主,刘协的离间计没起到什么作用。郭嘉毕竟只是阳翟郭的旁枝子弟,家族对他的支持,和他对家族的维护都十分有限,跟荀彧、陈群这类肩负着家族使命的世家嫡系子弟相比,曹操更信任相对自由的郭嘉。 如果是第二种,那继续互相试探也没有意义。 戏璕托郭嘉打听的事,进度条始终卡在百分之十。刘晔的戒心很强,在确认他盯着看的人是左中郎将、左军师戏志才之后,就开始有意转移话题。 郭嘉随手摇着摺扇,扇底生风:「子扬(刘晔)胆智过人,不知是否愿意为曹公效力?嘉可代为引荐。」为曹公效力,只是一个藉口,是在下要把子扬兄放到眼皮子底下看着,才能放心。 刘晔心中暗惊,莫非郭嘉已经猜到,是他给陛下出的离间计?要是这样,就不能拒绝郭嘉的提议。郭嘉可不是善茬子,想让他不计前嫌,只能服从安排。 刘晔下意识地双手抱臂,故作镇定,说:「晔才疏学潜,郭祭酒若是肯提携,感激不尽。」 郭嘉:抱臂的资态,说明刘晔缺乏安全感。 既然要当引荐人,打听一下刘晔从前的经歷也不过分,于是,某人毫不客气地问东问西。 先了解刘晔的家学,平常治的什么经(主要研究什么儒家经典)。又探讨天下大势,双方相谈甚欢,已经开始互称表字。 然而,就在刘晔放下戒备,纵情指点江山的时候,郭嘉冷不丁地问了一句:「戏志才好看吗?」 刘晔脸上瞬间变了颜色,眼前又闪过戏志才把手按在郭嘉的肩头,说着悄悄话,那种亲昵的互动。他额角的青筋又抽了一下,低声说:「戏狎无益,听闻戏大人和奉孝是同乡,他这些年……一向可好?」 冠礼仍在继续,第三次加爵弁冠(一种礼冠),荀彧祝福:「以岁之正,以月之令。咸加尔服。兄弟具在,以成厥德,黄老无疆,受天之庆。」 陈群去向戏璕敬酒,虽说当初关系不好,但终究是书院同窗。 戏璕笑得意味深长:「不治行检,原来长文也会说违心之言。」 陈群羞恼:「奉孝藐视礼仪,本来就不治行俭。」 戏璕饮尽杯中酒,幽幽地说:「长文(陈群)是真的那么厌恶奉孝,还是、因为他说了你不敢说的话,做了你不敢做的事,活成了你羡慕的样子呢?」 陈群良久无言。 不远处,郭嘉坐姿随意,外袍半敞着,衣摆和衣袖自然垂落,有种超然物外的轻灵飘逸,他正在和一位锦衣青年对饮。 不可否认,陈群真的羡慕过这个浪子。 第185页 蓦地,陈群瞪大眼睛:直接提起酒壶狂饮?这成何体统!哼,军师祭酒不治行俭的论据又多出一条。 不多时,郭嘉掂了掂酒壶,刘晔这里的酒已然被他扫荡干净,他一手拿着摺扇,一手端着酒杯,又朝戏璕这边来了。 某人打定主意:要趁着荀彧脱不开身,偷偷过一把酒瘾。 戏璕:「等文若和公达都到齐了,咱们一起去敬仲德先生(程昱)。」 程昱最近过得不太顺心,他性情刚戾,树敌太多。先前为了给曹操筹集军粮,带兵抢夺东阿百姓家中的存粮,又坏了名声。有心人四处宣扬程昱在军粮中添加人肉脯的谣言,他被百官弹劾的次数,远超郭嘉,并且遥遥领先,稳居第一。 那些人什么脏水都往程昱的身上泼,上个月,竟然有御史台的官员风闻奏事,说他谋反。 昔日年少,在颍川书院,仲德先生请大家宴饮的场景还歷歷在目。陈群嘆息一声,点头道:「应当的。」 戏璕有些心不在焉,没再开口。 陈群听见郭嘉咳嗽,沉着脸说:「奉孝,适量即可,酒后失仪可就不好了。」 这浪子的酒量奇大,酒德奇佳,好像从来也不曾当众酒后失态,连饮数杯酒,反而越发的风度翩翩,除了敞着外袍有点失仪,真挑不出毛病。听文若说他醉过,不知是怎样的情景? 郭嘉浅色的唇勾起一个微微的弧度:「便是明日就死,也先满饮此杯。」 陈群冷哼一声,依言满饮。 郭嘉隔着数百个宾客,遥遥望见荀彧,荀彧似有感应,也在同一时间看过来。郭嘉立即放下酒杯,不再饮酒。 曹昂的冠礼才进行了一大半,接下来,曹昂还要用食物和美酒祭拜祖先、拜见父母,由正宾郑玄公为他赐字,并献上祝辞。 这样才算正式成人。曹昂再次回屋,换上玄端礼服,当他再出来的时候,就是一个拥有各项权利和义务的成年人。曹昂向宾客行礼,所有宾客都要还礼。除了家中长辈,其他人都要改口,不能再直唿他的姓名。 不过,由于曹昂是曹操的长子,百官都很有默契地唤他大公子。唯有郭嘉一展袖,迤迤然作揖,微笑着称他的字:「子脩。」 曹昂,字子脩。出自《诗三百·大雅·文王》,「聿脩厥德。」意译一下就是:修持自身的德行,继承并发扬先人的德业。 顺便说一下,曹操字孟德,很有可能取自《荀子·劝学》,「生乎由是,死乎由是,夫是之谓德操。」曹家父子和「德」的缘分挺深。 郭嘉送给曹昂的成人礼物,是一方崑崙墨玉砚台,外加一个檀香木挂坠,不足两寸的坠子上,雕刻着一百个形态各异的「福」字。 为了准备这份礼物,郭嘉把齐物阁最新出品的炒茶、香墨、以及数十种花笺装了满满两大箱,分别送给胡昭和钟繇这两位书法名家,请他们写字。 曹操和曹昂正在进行冠礼的最后一个环节:用甜酒、绢帛、鹿皮酬谢正宾郑玄和贊冠荀彧,并将他们送出府门。 好不容易等到散场,戏璕暗暗给荀彧比划了一个手势,算是打过招唿,就迫不及待地拽住郭嘉远离了人群。他们沿着玄武街走出一小段距离,三拐两绕,来到一家酒肆。 在二楼的雅间中坐定,戏璕略微急切:「刘晔和刘华是不是同一个人?」 郭嘉藉机敲诈:「一坛梨花白。」 戏璕横他一眼。 郭嘉把声音压得很低:「是一个人,他十分挂念你。不像是记仇,倒像是放不下。」忘记是谁说过相似的话:爱的反面,不是恨,而是淡漠、遗忘。 有些时候,还恨,或许是因为还抱有期望,甚至是爱慕,求而不得。 戏璕喉结微动,像是想说什么,最终却没发出声音。 「两叶浮萍归大海,人生何处不相逢。」 相隔十年,原以为再也不会重逢的故人,再也不必回首的过去,就这样猝不及防的,来到面前。 戏志才原本不姓戏,他姓阴,行七。阴七郎出生在一个辉煌过,又没落了的家族,算是寒门。 这年头,普通百姓叫作黔首。所谓寒门,不是贫寒人家,而是中小地主。(汉、魏、晋时期,寒门是说门第比不上世家望族,也是地主阶级。) 戏志才的生母姓戏,印象中,那是一个非常软弱的女人,出生不好,作为妾室,在家中处处受气。连带着他的童年也是异常惨澹,几乎没有几件开心的事。 当时,虽然没有像黄巾起义那么大的动乱,但小规模的郡县叛乱年年都有。几千个流民,攻破县城,杀掉县令,领头人就敢称帝,听起来是不是有点滑稽? 戏志才的家就消失在这场可笑闹剧中,更可笑的是:冲进城的叛军只是夺走了阴家的财产,打伤了他的兄长。他们日夜盼望,终于见到前来平叛的官军,官军却杀掉他的父兄,和许多无辜的百姓,就为了多凑两千个人头,增加平叛的功劳。 事发前,戏志才和戏母早就被赶到下人房里居住,侥倖逃过一劫。母子相依,辗转漂泊到淮南,戏母的针线活儿做得很漂亮,被大汉宗室刘普府上的一个僕人收留,在绣坊当绣娘。 戏志才面貌清秀,聪颖机智,识文断字,做了几个月的杂活,被挑选出来,接受某种特殊的训练。 第105章 第186页 这世道太乱,权贵之家,尤其是皇族宗室,通常会训练一些死士。这对参与训练的人来说,是非常残酷的竞争。所有被淘汰的人,都没有再出现过。 一开始,戏志才留了一个心眼,他隐瞒和戏母的母子关系,没有和戏母同住,而是错开时间,相隔半个多月,才混进刘府。事实上,为了彼此的安全,不得不这么做,因为主家会试图控制家僕、侍卫、死士的亲人,作为预备人质。 时下,妾室的孩子必须称唿当家主母为母亲,至于自个儿的亲娘,只能叫姨娘。戏志才自幼被养在当家主母跟前,各种磋磨冷待,只有逢年过节才能见到戏母。他的习惯,一直喊戏母「戏姨」,所以他们的真实关系就这么暂时保密,没有被人发觉。 有亲人在刘府的死士,通常会被派去做最危险的任务,比如当细作、刺杀官员之类的事,因为他们背叛的可能性最低。 像戏志才这种孑然一身的少年,出路通常是转成普通侍卫,负责保护不是特别重要的人。 戏志才又留一个心眼。他的训练情况,在同一批少年之中,并不算拔尖。若按照身手高低排序,他只排第七。所以他的代号是庚柒,甲乙丙丁、戊己庚辛的「庚」,死士从来都不会只有一批。 庚柒:第七批死士的第七名。 这种排名,当然不可能成为家主刘普、或者嫡长子刘涣的侍卫。戏志才和另外五个同一批的少年一起,被领到一处稍微偏一些的小院子。 「二公子,您随意挑上两个人,留下听用。」 听到管事的声音,正在轻轻抚弄小花猫的小男孩并没有停手,而是随口出了一道数算题:「今有田广十五步,从十六步,问为田几何」 话音刚落,戏志才应声答道:「一亩。」(秦汉时期,240步为一亩) 这个五官还没长开,脸上仍带着婴儿肥的男孩就是刘华,他比戏志才小五岁。 小花猫发出幸福的唿噜声,刘华抬眸,颇有些意外地看着戏志才,又出一道题:「今有七人,平分八钱又三分之一钱。问每人能得钱多少?(《九章算术》的成书时间,最迟在东汉前期,所以这个时代已经有分数乘除算术题了。) 这一次,戏志才过了三个唿吸的时间,才说:「每人得一又二十一分之四钱。」 刘华一指戏志才:「只留他。」 管事陪笑:「请二公子再挑一个侍卫。」 刘华摇头:「一个就够了。」 明明是早已遗落在记忆深处、褪色蒙尘的岁月,现在回想起来,竟然还能依稀看到春光灿烂,八岁的刘华朝他伸出手:「阿柒,过来晒太阳。你总是站在阴影里,都看不清脸。」 当时,从戏志才的角度看,刘华那只微微泛红、肉乎乎的胖手,掌心仿佛托着骄阳,边缘镀了一层金光,看起来特别温暖。 不过,戏志才此时的性情还很凉薄。当初父兄皆亡,对他来说,也只不过是经常欺辱他的兄长、以及那个不怎么亲近的男人没了,他连一滴眼泪都没掉过。便是戏母,表面上也不怎么亲近。 于是,某人很高冷的转过身,留给主人一个背影。 刘华颇有毅力,抱着小花猫,轻快地跑到戏志才的面前,把花猫凑到他的手边:「它叫蒸饼,你摸一下,和蒸饼一样松软,很可爱的。」 毛绒绒,温软软的小东西蹭着手心,痒痒的。戏志才茫然无措了片刻,试着摸了一下,然后,就此一发不可收拾,变成一个隔三差五就调戏猫儿的少年。 与此同时,和蒸饼一起晒太阳,变成一项他们共同的活动。 刘华和那些纨绔子弟不太一样,他习武十分勤奋,每日卯时不到就起床,在院子里练剑,风雨不辍,对指导他剑术的武师也很尊敬。 如些坚韧、看似开朗的小刘华,却很快就被戏志才发现:夜深人静,会抱着猫,缩在被子里偷偷地哭泣。 戏志才最初的选择,是假装没看见,不闻不问。但没过多久,名叫蒸饼的小花猫丢了,刘华让所有僕从都去寻找,结果一无所获。 三天后的半夜,刘华光着脚,爬到外间戏志才的卧榻上,抱着他哭。 戏志才:「……」 再继续当作不知道,好像有点过分? 完全不清楚应该怎样关心一个人的戏志才,身子僵硬了良久,总算憋出一句话:「公子哭什么哭?」语调要多生硬,就有多生硬。 刘华抽泣得更厉害:「我好想我娘。」 刘华的生母,在他七岁的时候就过世了。 戏志才心底,对戏母也是十分依恋的,可惜长期冷面冷心的伪装,习惯成自然,无法表达出来,也不知道该怎样表达。刘华的悲伤,他懂。他生平第一次哄人,不哄还好,越哄越哭。最后,戏志才失去耐心,干脆甩手不管。 第二天晚上,刘华病了,烧得迷迷煳煳,紧紧拉着戏志才的手:「阿娘,你的钗裙呢?你为什么不说话?」 戏志才:「……」 刘华不肯吃药,呜呜咽咽地哭:「华儿知错了,阿娘不要生气。」 戏志才:「我没生气。」 刘华:「你骗人,你每次生气都素面素服,不施脂粉,不戴首饰。」 戏志才让侍女送来一套钗裙,仓促换上,还对镜描眉,又匀了少许胭脂,再次坐到榻前:「华儿听话,先喝药。」 第187页 刘华终于乖乖地服下汤药,安稳入睡。 话说某人一觉醒来,手中仍然攥着一小片柔软的衣料,一偏头,就震惊地发现:两片弯弯柳叶眉,娇袭西子一身愁的俏佳人躺在身侧,刘华辨认良久,才不敢置信地问:「阿柒,是你?」 有些事,破例一次,就会有无数次。刘华收集了各式各样的女装:百褶裙、广袖流仙裙、襦裙、女式深衣。时不时闹着要看戏志才梳妆打扮。 戏志才的相貌,男装时过于单薄清秀,显得略微阴柔。女装时,阴柔就变成了恰到好处的妩媚风致,容颜不逊于府上的任何一个美人,气质更佳,异常赏心悦目。 几年以后,戏志才十八,穿着女装在院子里和刘华对奕。被刘华的兄长刘涣撞见。 刘涣生性放荡,对清秀的男子有特殊的癖好,他千方百计,要把戏志才弄进后院。幸好有刘华护着,刘涣一直没能得手。 第106章 隔了一段时间,戏母被家主刘普的一个宠妾刁难,据说宠妾让戏母替她在手帕上绣一朵花,并没有具体要求绣什么花。戏母在丝帕上绣了一朵木芙蓉。这花美艷,色彩多变,大多数女眷都很喜欢。 谁知那宠妾一见到绣着木芙蓉的手帕,似恐惧又似疯魔,非要挑毛病,说木芙蓉花早晨是白色、中午是红色、傍晚是紫色。颜色一日三变,朝开暮落,是低贱薄命之花,让家僕杖责戏母八十下。 等戏志才听到消息,请刘华赶去救人的时候,戏母已经断气。戏志才依然无泪,对他来说,眼泪这种东西,除了体现无能和软弱,再也没有半点作用。 看起来不怎么伤心,好似一切正常的戏志才,安葬戏母回来以后,维持着一脸淡然的神色,正和刘华说着话,突然掩住嘴,一阵咳嗽,他将手移开的时候,唇色异常鲜艷。 这委实有些反常,刘华捉住他的手腕,细看他的衣袖,戏志才的衣袖上赫然有一小团殷红的血迹。 没过两天,那个宠妾在寂静的深夜,突然暴毙,是被人一剑刺死的。 家主刘普大怒,派人追查兇手。 嫡长子刘涣不知通过什么方法,找到阴家从前的僕人,问出戏志才和戏母其实是母子关系,只要把这层血缘关系说出来,戏志才就是最有可能暗杀宠妾的人。至少,他的嫌疑最大。 问题是,戏志才没有那么愚蠢,他有无数种方法,可以让那个宠妾死得无声无息,不会引起任何人的疑心,谁说杀人一定要见血的?他只要再忍一段时间,再动手……就能万无一失。 到底是哪个蠢材这么冲动,直接杀了刘普的宠妾? 第二天晚上,戏志才就得到答案。刘华已经很久没有缩在被子里哭唧唧,所以,勐然再看见那一团正在抖动的被子,听着那断断续续的抽泣声,戏志才脸上的平静倏地崩裂。 他让守在外间的侍女都退下,又检查了门窗,确定关得严严实实,才大步走到卧榻前,把刘华蒙在头上的被子拉下来,声音微沉:「公子,为什么?」 这一回,不完全是哭泣导致的抽抽噎噎,刘华是真的在发抖,眼中蓄着的泪珠子止不住地往下滚,委屈又倔强:「她害过我娘,又害了你娘,还害你那么伤心,我恨她!」 十三岁的少年,冷静地把侍卫支开,独自提剑杀人。事后,由于第一次杀人的慌乱、恐惧等种种情绪,缩成一团崩溃大哭? 听侍女说,昨天晚上也哭得凶,只不过戏志才被支走了,没听见。 刘华虽然比大多数人都聪明,但他毕竟只有十三岁,缺乏阅歷,杀人现场的痕迹并没有处理干净。家主刘普的亲信来来去去,搜查兇手,追查到刘华这里,只是时间问题。 戏志才深吸一口气:「现在不是哭的时候,那宠妾害过主母,有证据吗?」 刘华抱住戏志才,一头拱进他怀里:「阿娘临终前,对我和兄长说,那个宠妾诬陷她,要我们长大以后,找机会杀了那宠妾,给她报仇。还有,阿娘最喜欢木芙蓉花,纱帐、衣裙、手帕上都绣木芙蓉。」 戏志才用手指轻轻按压他头部的穴位,轻声安抚他:「不哭了,我保证,不会让你有事。」 原来,戏母真就是因为绣了一朵木芙蓉,枉送了性命。 这年头,妾通买卖,可以随意送人。杀死父亲刘普的小妾,罪名可大可小,主要看刘普是否追究。要是刘普不想追究,那刘华就无罪。 但刘普十分宠爱那个小妾,只怕会重重地处罚刘华,甚至把他交给官府,依律判刑。 如果是遵照母亲的遗命,那又是另外一回事。汉律规定,为父母报仇而杀人,是可以法外开恩,从轻发落的。轻到什么程度呢?有可能装模作样地打上几十板子就了事,也有可能关押或者流放一两年。关键还是要看刘普的态度。 空口无凭,想要帮刘华减免罪刑,除非有人可以作证:当家主母确实留下过这样的遗言。 然而这些年,宠妾掌管内宅,能够证明这件事的老僕基本都已经不在人世。要是刘华的兄长刘涣愿意说实话,在父亲刘普的面前为他作证,度过这一关也不难。 可是,据戏志才观察,这两兄弟的关系一点也不好。 刘华去拜见刘涣,谈及母亲的遗言。 刘涣甚是轻浮地打量着戏志才,轻佻地说:「为兄记性不好,记不清是不是有这么一件事,你把庚柒送给我,说不定我过得快活,就能想起来了。」 第188页 刘华面色微白,怒斥:「无耻!」 刘涣这院子脏得很,秀气一些的侍卫、小厮、包括贴身书童,常常伺候刘涣没多久就被他牵到卧榻上,任意折辱,听说还弄残了好几个。 刘华拽着戏志才就要离开,戏志才却挣脱了他的手,笑得媚惑:「大公子如此刻薄寡恩,丝毫不念兄弟之情。庚柒纵使有心,也不敢追随大公子。人常说红颜易老,恩情易逝,谁能不怕『团扇见弃』呢?」(班婕妤得宠又失宠,孤老于深宫,作《团扇诗》表达幽怨。) 刘华主动去找父亲刘普认罪。他出发之前,再三叮嘱戏志才,不要出门,避开刘涣。 戏志才微微低着头,又长又密的眼睫垂下来,阴影遮住眸子,低低嗯了一声。 刘涣向刘普复述了母亲临终前的嘱託,证明刘华是奉母亲的遗命除掉宠妾。 刘普暴怒,但念及是先夫人的遗愿,准备私了,不打算惊动官府。刘普将刘华关在祠堂里,不让人给他送饭。 戏志才偷偷送去一些清水和食物,被庚壹发现,给扔了出来。庚壹和戏志才有些私交,是故意扔给其他人看的,其实暗中留下了一点清水和两张胡饼。 一天、两天、三天……五天,刘普半点也不心疼儿子,没有一丝要心软的迹象。 每天晚上,戏志才都翻墙去给刘华送吃的。第五天夜里,戏志才刚返回小院,就被丁壹、丁叄、戊肆,和庚贰、庚叄给围住了。 丁壹:「庚柒,大公子向老爷讨了你,以后二公子身边,有庚壹和庚伍跟着。你去大公子的书房中当值。」 戏志才知道这一天早晚都会来,但是没想到会这么快。朝开暮落的,又何止是木芙蓉? 第107章 夺走刘华的侍卫庚柒,是刘涣一生的转折点。在这之前,他作为嫡长子,在家中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在这之后,他开始为从前造的孽付出代价。 先是他的父亲刘普觉得他无论是才能,还是品行,都有严重缺陷。 比如夫人的临终遗言,让儿子报仇。小儿子刘华当时年纪小,不知道轻重,没有把这件事告诉父亲。大儿子刘涣当时已经十四岁,也没有转述半个字。 再比如:刘华杀人之前,去找过兄长刘涣。兄弟俩密谈许久。 刘普把两个儿子叫到一起,询问他们谈话的内容。刘涣支支吾吾半天,说是和刘华煮茶。睁着眼睛说瞎话,煮茶用得着让所有僕从都退下吗? 说谎欺骗父亲已然是不孝,关键是连谎话都编不好,这样不成器的东西,将来怎么继承家业? 反倒是刘华的解释听起来更合理:听说宠妾又害了一个人,想起母亲的遗言,去请兄长一起动手为母亲报仇,兄长不肯,于是就一个人去了。 十三岁的亲弟弟要去杀人,目标是父亲的宠妾,刘涣却毫无反应,既没有阻拦兄弟,也不曾向父亲禀报。要知道,刘涣已经是弱冠之年,开始接管一部分家业。这可不仅仅是凉薄、愚蠢能够解释的。 杀掉父亲的宠妾,不管有什么理由,刘华的风评都要受到影响,将来想举孝廉出仕怕是很难。 刘普心中拔凉拔凉的,他还没死呢,刘涣就看着亲兄弟犯错受罚,而无动于衷,还能指望他以后善待那些庶出的兄弟姊妹吗? 刘涣感觉有点冤,刘华也在说假话,但他却没法反驳。因为真相是:他看上了刘华的侍卫庚柒,多次开口讨要,被拒绝之后,屏退众人,威逼利诱。这种事可不能让父亲知道。 随着刘普的怒气渐渐平息,他开始重新审视两个儿子。 嫡长子刘涣,文不成武不就,又缺德好色,什么人都敢往后院里塞,连俊秀一点的死士都要弄上卧榻。 嫡次子刘华,从七岁起就立志要手刃仇人,每日读书习武,从不间断,说明他性情坚韧。被关在祠堂那么多天,听庚壹说,不哭不闹,镇定如常,饿得狠了就躺着睡觉,没有为难过看守的侍卫。说明他在困境中能够冷静下来。 刘普认为小儿子有点意思,把他叫来问话:「为父把你关在祠堂,还不让人去送饭,你心中怨恨吗?」 刘华许多天不曾沐浴更衣,深衣皱皱巴巴,身上有一股子淡淡的异味,但举止仍然大方得体。 他恭恭敬敬地拜了拜:「父亲管教儿子,是为儿子好。这些天,孩儿反思从前的所作所为,深感惭愧。再说,庚柒每夜来送食物,也是父亲默许,才能送到。父亲还是疼我的。」 刘普颇感欣慰,抚着长长的鬍鬚:「深感惭愧?假如再给你一次选择的机会,你还会杀婳茹(宠妾)吗?」 刘华紧紧地抿着唇,过了片刻才说:「婳姨娘秉性善妒,诬害他人也不是一次两次了,留着迟早都会惹祸,哪怕没有母亲的遗命,为了父亲的安危,也应该除掉此人。」 听起来还挺有道理的。刘普一把掀翻几案,怒斥:「枉你五岁启蒙,圣贤书读了整整八年,还像个鲁莽匹夫一般,提剑杀人!」 刘华:「投毒、请刺客代劳,都很容易,可是万一误伤父亲呢?孩儿宁愿自己动手。」 刘普沉默片刻,对刘涣有看法了:刘涣好像一点也不担心他有可能被误杀。 一边是烂到骨子里、朽木不可雕的刘涣,另一边是坚忍、果决、文武双全,心眼还挺多的刘华。 第189页 刘普有些动摇,刘华的才能显然更出众,但嫡长子继承家业,是祖宗留下的规矩。就在刘普犹豫不决的这段时间里,又出了一件事。 刘涣是色中饿鬼,他已经没有耐心再和庚柒兜圈子了。就像摆在面前的美食,那种诱人的味道,馋得他直咽唾沫,却偏偏吃不到嘴里。 俊秀的人虽然少,也不算难得,但又俊秀,又有气质的人,就十分罕见。庚柒长年陪着刘华读书习武,谈吐不凡,身上有一种特殊的气场。那些书童、小厮、侍卫往他跟前一站,好似失去光泽的死鱼眼珠子,让人生厌。 讨好庚柒、或者疏远他、甚至故意为难,都起不到一丁点作用。他永远是那副冷淡的样子。 在初春朝湿的夜晚,刘涣让丁壹和丁叄把庚柒绑起来,送到卧房。 丁壹他们去绑人的时候,庚叄不忍从前的同伴受辱,把消息透给庚壹,庚壹跪在地上,求刘华去救人。 救人的过程意外顺利,庚壹负责引开那些侍卫。刘华请幼弟缠住刘涣,尽量拖延时间。刘华翻窗潜入刘涣的卧房。 屋内点着红烛,就着摇曳的烛光,能看见轻纱帐半掩半开,戏志才(庚柒)的眼睛上蒙着黑布,被绑成一个很是销魂的姿势。 刘华早就听说过刘涣的种种荒唐行径,但真的亲眼看见,还是受到了强烈的视觉冲击。 外间有几个侍女,刘华不敢发出声音,也不能闹出太明显的动静,他摸出匕首,准备割断戏志才手上的牛筋绳,不知碰到卧榻上的什么机关,铁栏杆突然升高了一截,把戏志才的腿吊得更高。 还好这个机关没有发出明显的声音。 刘华用手指在戏志才的胸口写:「勿喊。」 戏志才的反应有点奇怪,他原本是静静地待着,这时却拧着眉,把头偏向卧榻内侧,一副十分厌恶被触碰的模样。 为了不发出声音,也不伤着戏志才,刘华的动作并不快。绳子快割断的时候,还把戏志才的手的移了一下,几圈深深的红色勒痕,印在白皙的手腕上,异常醒目,刘华忍不住抚了抚,很想问他庝不疼。 然而,刘华万万没想到,戏志才的双手一恢復自由,一只手胡乱扯着他的衣襟,用醉酒一般的口吻说:「别再绑着我,我想通了,庚柒愿意侍奉公子。」说着,就去解自个儿的腰带。就在刘华怔愣的时候,戏志才陡然抽出藏在腰带中的软剑,刺了他一剑。 这一剑的速度太快,距离太近,刘华根本躲不开。谁能想到,上一刻还说要侍奉他的人,下一刻就痛下杀手,是把他当成兄长刘涣了吗? 戏志才一击得手,摘下蒙在眼睛上的黑布,才发现刺错了人。幸好刘华年少,比刘涣矮小一些,应该没有伤到要害。 由于痛极,又不能大喊大叫,刘华的脸都扭曲了,压低声音说:「阿柒,你走,快走,再也别回来。」 就在这时,刘涣突然进屋,在他发出声音之前,戏志才毫不犹豫地给了他一剑。 戏志才受过死士训练,那种程度的绑缚,只要他愿意,随时有办法脱身而去。之所以不跑,就是为了等刘涣身边没有侍卫的时候,有仇报仇。 刘涣变成瘫痪,脖子以下,都不能动。刘华伤得不重,但需要休养。 这一下,刘普再也不用纠结,是把家业传给长子还是次子?长子刘涣彻底废了。 刘普怒不可遏,一连派出几批死士,去追杀庚柒。这时,众人才发现:庚柒居然隐藏了实力,真的要搏命,连戊壹也不是他的对手。 从淮南到颍川,刘家的死士一路纠缠,直到戏志才被荀彧救起,改名换姓。颍川书院,名士满地走。没人敢把书院的学子戏志才,和侍卫庚柒联繫在一起,关键是也想不到。 第108章 窗外起风了,明明灭灭的灯火摇着朦胧的人影,咋暖还寒。 戏志才拢了一下衣襟,并不是什么愉快的记忆,一直避免提起,是因为至今仍难以面对亲手刺伤刘华这件事。有点冷,他又一次怀念获救的那天,那个温暖馨香的怀抱。 郭嘉起身,将窗子关上,路过戏志才身旁,轻轻一按他的肩:「志才,有些人,总不能一直避而不见。」 戏志才的唇角泛起若有若无的微笑:「奉孝还是先想一想,回去怎么和文若解释。」陈群廷诉郭嘉,话中有话,文若不可能听不出来。 回到郭府,已是深夜。花木扶疏的开阔庭院,假山石上几株兰草斜斜地垂着,这时都笼在夜色里,变成深深浅浅、张牙舞爪的黑影,在风中摇摆不定,传出各种骇人的异响。 一阵风过,黑暗中,看不清是什么东西簌簌落了一地,又被风卷着推着,在青石小径上跳跃飞舞。一部分恰巧飞到小侍女剪秋的衣裙上,剪秋发出惊叫,手中的灯笼掉在地上,闪了一下,熄灭了。 吓破胆的小侍女躲到郭嘉的身后,双手牢牢地抓着他的衣袖。 软香温玉几乎贴在后腰上,郭嘉无奈地干咳一声,从随身空间中取出一包糖果,递给小侍女压惊,温和地说:「别怕,也许是花瓣,或者是柳絮杨絮之类的东西。」 小侍女把包着糖果的纸包抱在怀中,跟着郭嘉走到灯下一看,是杨絮。 郭嘉穿过抄手游廊,望见暖阁的窗户透出亮光,想到荀彧特意给他留了灯,心中一暖。先去沐浴更衣,才轻手轻脚地走进卧房。 第190页 隔着如烟似霞的轻纱,能看见荀彧还没睡,正在书案前写什么东西。撒金如意瓶中插了几枝桃花,宫灯把花影印在荀彧的衣袍上。 如此韶颜雅容,无论是相貌、气质,还是底蕴,都冠绝当世。郭嘉看一回,被吸引一回。不等他走近,荀彧就搁下手中的笔,问:「奉孝,明公他是不是……」 曹操对郭嘉的态度,显然不仅仅是礼遇奇佐。 郭嘉眸光澄澈,坦然对上荀彧的目光:「该从何说起呢?主公似乎有意附庸风雅,学那些高门子弟好男风。不知为什么,他选择试探我,我果断回绝之后,他也没有再纠缠。」 关于曹操的审美眼光,郭嘉一直感到无比困惑,难道文若不香,志才不美吗? 荀彧:像奉孝这般光风霁月的、带着少年气的清隽男子,本来就很容易让人动心。 他爱极了郭嘉的眼睛,干净明亮,仿佛能洗涤凡心。有多少次,他以为这么清澈的眸子,就像最清澈的潭水一样,可以一眼望见水底。于是他望进去,在不知不觉中彻底沦陷。 曹操会生出那种念头,一点也不奇怪。然而,某人念及曹操和郭嘉「行同骑乘,坐共幄席」的点点滴滴,真真切切地体验到了什么叫拈酸。 曹操的事,郭嘉一直瞒着荀彧,主要是不知道要怎么说。生怕说出来,会无形中增加曹操和荀彧之间的隔阂。 现在,既然已经引起荀彧的关注,郭嘉觉得,还是说清楚比较好,避免不必要的误解。 下一刻,郭嘉的肠子都悔青了,不应该实话实说的。荀彧又採用坦白从严的处理方式,亲了亲他的眼睛,把他抱到卧榻上,按倒…… 翌日清晨,陈群的马车驶过正门,从西面的角门直接进入司空府,走了大约半盏茶的时间,停在仪门外。 台阶下,两个粗使婢女正在清扫落花。 陈群下车步行,远远看见郭嘉领着一个青年走在前边。 这浪子居然准时来点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不过,点卯的时候,陈群用目光搜寻了整整一圈,也没有看见郭嘉的影子。 午时,所有司空掾属都可以休息六刻钟(汉代一刻钟为14分24秒),众人三三两两,聚在花厅闲谈,享用茶点。 郭嘉终于晃晃悠悠地出现,将身后的青年让到一众同僚面前,玩着摺扇介绍道:「这位是淮南刘晔,字子扬,新来的司空仓曹掾,请诸君多多关照。」 把宗室子弟举荐给曹操当幕僚?也只有郭嘉敢做这种事,还不会被曹操怀疑是别有用心。 司空仓曹掾主管仓谷。譬如修建仓库、储存粮食之类的事,都归刘晔管理,俸禄四百石。 然而,这只是一个过渡职位,要不了多久,诸君就会发现:每次有军机或着战术讨论,郭祭酒都要把刘晔带在身边,完全无视他敏感的身份,一副旧人提携新人,培养谋臣军师的架势。让人很容易忽略:郭嘉其实比刘晔还小一岁。 郭嘉昨夜被荀彧折腾得够呛,身上某个难以启齿的部位隐隐疼痛,精神有些萎顿。他坐了一小会儿,就哈欠连天,索性搬出一把齐物阁特制的躺椅,在中庭晒太阳。他原本只是打算趁着午休的时间养养神,结果一不小心,又给睡着了。 花厅镂空的矮墙,原本是为了观赏四周的景色,赏花草树木、亭台水榭。此时此刻,诸君却同时被一个人吸引了注意力。 郭嘉懒懒地靠在躺椅上,靛蓝色直裾勾勒出欣长的身形,斑驳的竹影洒了一身。他的一只胳膊随意地搭在扶手上,手指白皙修长,手形极美。不时有杏花悄然坠下,翻飞迴旋着飘落,场面一派风流蕴籍。 陈群微微蹙眉,恨不得冲出花厅,将那浪子一把拽起来。然后,他就看见曹操直直地走过去,把手伸向郭嘉。 花厅中蓦地一静,所有的谈笑声都戛然而止。 明公这是要干嘛? 陈群快步走出花厅,只见曹操从郭嘉的衣上拈起一片轻薄粉红的花瓣,托在掌心细看。听到脚步声,曹操微微偏过头,眯着眼睛,似喜似忧:「这花倒是会挑地方落。」 陈群默了,红萼无言,随风零落,沾在浪子的青衣上,平添三分愁绪。曹操不只是枭雄,也是一位多愁善感的诗人。 最新的军报:淮南袁术称帝,骄奢淫逸,后宫妃嫔数百人,皆绮罗华服。淮南百姓食不果腹,还得替袁术修建宫室。 天子刘协还没驾崩呢,就有人公然称帝!这大约是文武百官最齐心的一次。洛阳系的官员和曹营的官员合作,仅仅三天,就凑齐了征讨袁术所需的粮草辎重。 第109章 曹操没出征的这段时间,也没闲着。 上回,在南阳宛城城外,淯水岸边。张绣的西凉骑兵留给曹操一段相当惨痛的记忆,他中箭的右臂,至今仍有疤痕,每逢阴天下雨,都会隐隐作痛。 西凉铁骑的威勐,让曹操迫切希望拥有一支直属的精锐骑兵部队。 他下令,从军中挑选擅长骑射的勇武之士,组建虎豹骑,由曹纯统领。 吕布、张辽、张绣、赵云等大将都很大方的贡献了一批骁勇善战的百人将,编入虎豹骑之中,充当普通士兵。不过,这些士兵仍然享受军官的俸禄,还能获得额外的赏赐。 全员由精英组成的虎豹骑,经过三个月的特训,已经形成强大的战斗力。这次征讨袁术,诸君都很期待虎豹骑的表现。 第191页 袁术称帝,对曹操来说,是一件好事。要知道,先前大小诸侯拥兵自重、裂土割据,日子过得逍遥又愉快,任由小皇子刘协在洛阳的废墟上挨饿受冻。直到曹操「奉天子以讨不臣」,破坏游戏规则。 曹司空以朝廷的名义,想打哪个就哪个。 这太招摇、太霸道了! 如果不是袁绍和公孙瓒正打得不可开交,袁术还要跟刘备争夺徐州,都无法抽身,大家早就想群殴曹操了。 现在可好,袁术冒天下之大不韪称帝,成功博得所有诸侯的眼球,替曹操分担了绝大部分压力。 曹操召集一众文臣武将,在司空府议事。 官场规则之一:发言顺序有讲究。无论是看资歷还是看声望,荀彧都得第一个开口,他说完,其他人才好畅所欲言。 荀彧出列行礼:「袁术僣号,自称『仲家』,置公卿百官,郊祀天地。应当请陛下下诏,召天下英雄共同讨伐逆贼。」 曹操狐疑:「会有人奉诏征讨袁术吗?」 荀彧微笑:「他们都会奉诏,却不会出兵。袁术自封为扬州牧、兼徐州伯,和徐州刺史刘备冲突不断,彧有一计,名为『驱虎吞狼』,以天子诏书,命令刘备出兵,讨伐袁术。」 在座的都是智谋之士,无须把话说得太细。 袁术和刘备之间,大战没有,小规模的试探性攻击不断。先前,袁术劫持陈登的弟弟陈应,夺取了徐州的广陵郡。袁术和刘备的矛盾已经进一步升级。 只要让细作散布消息,就说刘备暗中向朝廷求援,恳请曹操讨伐袁贼,袁术八成会信以为真。再给刘备发一道诏书,以徐州牧的官职作为诱饵,让他去攻打袁术,不愁两家火拼不起来。 程昱手抚美髯:「此计可行,不过不必动用细作。太尉杨彪是袁术的姻亲,可以让他给袁术写一封密函,更容易取信于袁术。」 戏璕:仲德先生(程昱),好好的,您扯杨彪干嘛?债多不压身,虱子多了不咬,反正仇人挺多,再得罪四世三公的弘农杨氏也无所谓? 郭嘉献上一幅舆图,徐徐展开,众人皆围上去观看。单看舆图的精细程度,就可以肯定是郭祭酒亲手绘制的,袁术的动向一目了然。 袁术的势力范围已经标出来:扬州、半个司隶,以及豫州的汝南郡、沛郡,和徐州的广陵郡,下邳也有几个县依附袁术。都是大汉曾经最富庶的地区,却被袁术的军队搜刮殆尽,哀鸿遍野。 荀攸疑惑:「孙策是袁术的部将,奉孝为何将他算作一方割据?」 摺扇在郭嘉的指间旋转:「孙策和袁术早已貌合神离,只要主公大胜一场,他就会主动和袁术划清界限,在江东自立门户。说不准还会响应讨袁檄文,顺便派个使者来许都,替他递陈情表、讨官职。」 又是「说不准」?诸君自动听成:一准儿、必定如此。 接下来,文臣武将各抒己见。这次廷议主要决定了三件事。 一、驱虎吞狼,让刘备和袁术互相攻伐。 二、讨伐袁术,以吕布和张绣为先锋。 三、不管刘备和袁术谁胜谁负,战后,都迁刘备为豫州牧,让他跟随曹操回许都,徐州是「朝廷」的徐州,刘大耳休想染指。 等议事结束,众人陆续散去,曹操又单独留下郭嘉,用手指点着舆图上的一个红墨圈,问:「奉孝将陈国单独圈出来,莫非袁术下一步会谋夺此地?」 豫州陈国,是汉室宗亲陈王刘宠的地盘。陈王刘宠勇武过人,箭术非常高超,据说能够十发箭连着射中靶心的同一个位置。外加陈国相骆俊治理有方,百姓丰衣足食,陈国是乱世中少有的安身立命之处。 郭嘉:「袁术不修耕植,他麾下二十万将士,一旦开战,军粮的缺口一定非常大。不去找陈王『借粮』才怪。」 说是借粮,其实不借就会明着抢夺。陈王危已,祸在旦夕。 然而郭嘉的意思是:不救陈王,等袁术占领陈国,由曹操亲自征讨袁术,将豫州纳入囊中。 曹操:这个军师祭酒有点坏,不过正合我意。 临走前,郭嘉又想起一件事:「把袁术赶回淮南容易,但淮南那边,我军毕竟不熟悉地形,若要保证战事顺利,最好把子扬(刘晔)带上,他是当地人,用得上。」 曹操点头:「那就让子扬先给奉孝打下手,等他立功以后,再行调整职务。」 刘晔也要随军出征、跟着郭祭酒做事的消息一经传开,百官都暗暗佩服曹操,已经和陛下闹成那样了,还敢让宗室子弟参与军机决策,真真是唯才是举,什么人都敢用。 先锋部队已经出发,吕布和张绣的麾下都是以骑兵为主,他们的任务当然不是攻城,而是凭藉着骑兵良好的机动性,扰乱袁军,时不时的,劫个粮草、抢个人头什么的。 吕布属于并州军,张绣属于西凉军,他们互相较劲,比拼功劳,把淮北搅得乱闹闹。 袁术大怒,派出七路大军,分别由乔蕤、李丰、梁纲、乐就等大将统领,围追堵截吕布和张绣。但是步兵哪里能赶得上骑兵? 袁术大军从淮北的徐州一路追到豫州,愣是没追上,还因为战线拉得太长,运粮队伍多次被劫。 郭嘉提笔,将袁术的七路大军标註在舆图上。 他这边刚刚完工,线人署的细作就传回情报:袁术向陈国「借粮」,被陈王刘宠和陈国相骆俊拒绝,袁术恼羞成怒,派刺客刺杀了刘宠和骆俊,占领陈国。 第192页 征讨袁术最好的时机,已经出现。 第110章 郭嘉将舆图捲起来,去找曹操。路过一处小厅外,不经意间瞥见数十个布衣纶巾的士子,聚在厅堂中喝茶。郭嘉略微诧异:这些人看举止也不像贫寒之家养出来的人物,一个二个都穿着粗布旧衣,是要闹哪样? 他抬头看了看牌匾,原来是司空东曹掾毛玠办公的地方,于是瞬间悟出真相,不是这些士子贫穷,而是负责选官的毛玠崇尚俭朴。 郭嘉不喜欢繁复的纹饰,穿着简约素净的青衣出现在某些重要的场合,都会被陈群指责失礼。真该把陈群拉到毛玠这里开开眼,这满厅的半旧布衣,搞得像逃荒现场一般。 怎么说呢?东槽掾主管朝廷官员的升迁、罢免、任用、选举。东槽掾毛玠为官清正,倡导廉洁之风,一改朝中的奢靡习气,这也是利国利民的好事。 前不久,曹操还亲口称赞过毛玠。 但凡事过犹不及,最近朝中的风气略微有点歪,有个别官员为了迎合毛玠,穿着打了补丁的官服上朝,滑稽得很。还非要说是以曹司空和荀令君为表率,效仿美好的德行。 郭嘉直翻白眼,曹操的外袍是被丁夫人撕裂,小侍女剪秋缝补的。曹操固然节俭,但也讲究汉官威仪,不会穿着破官服参加廷议。他私下时常穿那件补过的旧袍子,其实是在怀念决然回娘家的丁夫人。 荀彧的俸禄都拿去接济族人、救济家乡父老。荀府除了错金博山炉、香料和古琴,再也找不到任何值钱的物件,何况荀令君是真的朴素节俭,穿官服雍容,穿素衣淡雅,关键在于温润如玉的气质。某些故意把好衣裳做旧,甚至打上补丁的官员,敢不敢别东施效颦? 司空府正堂,曹操正坐在书案前,批阅文书。 郭嘉一只脚刚迈进门槛,曹操就抬头望过来,喜道:「奉孝来得正好,你看这份名单。」他将手边的一份竹简拿起,递给郭嘉。 是今年的孝廉名册,韩暨的名字也在上边,旁边还注释了几行小字:韩暨,字公至,南阳郡孝廉,不应公府徵召,逃往荆州孱陵隐居…… 得,荀彧费了不少心思为韩暨扬名,郭嘉还豁出脸皮写信给赵云推荐他,结果人家姓韩的不知是不愿意当官,还是不肯折节为宦官子孙曹操效力?直接熘走,跑到荆州当隐士。 不过,不应徵召的名士时常有,曹操早就习惯了,他显然不是让郭嘉看这个。 郭嘉一目十行,将名册从头扫到尾,轻松捕捉到关键字:曹昂。 司徒赵温举曹昂为孝廉,恩,这马屁拍的不错。郭嘉故意装煳涂:「嘉愚钝,不知这名单有何玄机?」 曹操噗嗤一笑,抬手指指郭嘉:「奉孝啊奉孝,孤才不信你没看到。」 郭嘉眨眨眼:「想要活得久,最好知之为不知,不知为不知。」有些话别问,问就是不知道。 这话倒也有些歪理,就怕孔夫子的棺材板压不住。曹操自问,能猜到他心思的人,他的第一个反应绝对不是欣赏,而是恨不得杀人灭口。唯独郭嘉,每每看破不说破,让他引为知己。 长子曹昂就要步入仕途,曹操心中百感交集,丁夫人已经跟他和离,回娘家居住。为了保住曹昂嫡长子的身份,他暂时没有把卞夫人扶正。如果卞夫人成为正室,那曹丕就是嫡子。曹昂则变成庶长子,无权继承家业。 曹操总觉得:曹昂曾经让马救父,文武双全,才德兼备,放在军中歷练也行,搁在朝堂里摸爬滚打也可,他是最优秀、最合适的继承人。 可是,假若丁夫人始终不肯回来,后院那么多小妾和子女,总不能一直没有女主人打理内宅琐事,恐怕最后还是得扶正卞氏。 所以,必须尽快让曹昂获得足够的威望,确保卡氏上位以后,也无法动摇曹昂继承人的地位。 曹操拽着郭嘉说个没完,连曹昂五岁的时候犯错挨打,钻进女郎的裙摆中都爆料了一遍,想听听这位奇佐的意见。 郭嘉却不接话,没个正经,随手把玩着摺扇,一副避而不谈的态度。 曹操心念一转,就反应过来:这浪子一向机敏,绝不会掺和他的家事,尤其是关系到他的事业应该由谁来继承这种敏感的问题。 他携了郭嘉的手,正色说:「请奉孝不要有所顾忌。诸君之中,你的年纪最小。孤的身后事,将来还要託付给你。」 郭嘉这才开口,缓缓地吐出一个字:「诺。」 曹操:「……」 曹操任命曹昂为行军司马,随军出征,并用力拍了一下郭嘉的肩,暗示意味十足。 郭嘉:主公这是让我力挺子脩(曹昂)啊。 他终于找到机会,缓缓展开舆图:「主公,此番出征,还需防备刘表趁我军主力远征,攻取南阳。」 刘表是座谈客,但现在的情况和正史上不同。刘表把南阳借给张绣,结果张绣提前投奔了曹操,这就意味着刘表和曹操之间没有缓冲区域。曹操随时都可以把南阳当作跳板,进攻荆州的治所襄阳,打进刘表的家门。 郭嘉的摺扇依次点过襄阳、南阳宛城、南阳叶县、许都。这四个地方的距离都很近,驻扎在宛城的赵云,已经威胁到荆州的治所襄阳,让刘表寝食难安。同理,如果刘表復夺南阳,占据宛城或者叶县,也会威胁到许都。 第193页 所以,刘表完全有理由,趁着曹操打袁术的时候,在背后捅刀子,夺回失地。 曹操沉吟片刻,派曹洪去守叶城,扼住从南阳通往许都的道路,协助赵云一同抵御刘表。 预先针对隐患作出安排。郭嘉饮了一口茶水,和曹操商讨应对袁术七路大军的方法。涉及到具体的排兵布阵,一向是郭嘉或者戏志才来协助曹操进行推衍,其他谋臣不太擅长这方面。 当然,预先推衍,只是为了让主帅心中有数。战局瞬息万变,随机应变的能力也必不可少。 这次出征,依然是荀彧留守许都,总揽朝政。另外,程昱坐镇兖州,负责监视河北袁绍的动向。钟繇任司隶校尉,镇守关中,负责安抚关中的大小割据势力,以及西凉的马腾和韩遂。 随着投奔曹操的将领越来越多,曹军的总人数已超过十二万,可惜兖州和许都位于四战之地,每次出征,都必须留下大批军队防守,所以能带出来攻打袁术的,也就八万人。 其中先锋部队吕布和张绣共计两万士兵。曹操自领五万中军,还有一万后军负责运送物资、保护粮道。 大军有序地前进。这一次,跟以往不一样。郭嘉落后一步,没有和曹操并辔而行。 曹操非常不习惯,当他第三次回头张望的时候,荀攸策马赶上来,和曹操聊起了陈国的情况。 就这样,曹操和荀攸在前,郭嘉和戏璕在后,行出五十多里路。迎面奔来数百残兵,和几个将领,军旗残破,看不出是哪一方的。 不过早有斥候前来禀报,这是刘备的人马。 话说刘备在徐州,颇得民心。他接到圣旨,原本是打算能拖就拖,尽量不出兵,煳弄过去的。然而袁术中了荀彧的「驱虎吞狼」之计,派大将纪灵攻打刘备。 刘备只能奉旨征讨袁术。 可惜出师不利,被纪灵击败,追在屁股后边打。 刘备且战且退,只剩下两千残兵,不得已向曹军的先锋部队求援。于是,吕布和刘备联手打跑了纪灵。事情发展到这里,好像刘备只要回下邳城,等待朝廷的封赏就可以了。 然而,刘备和关羽在回军的半路上,遇到衣甲残破的张飞。 刘备有种不好的预感,他问张飞:「三弟,不是说好你来守城?」 张飞滚下马,扑通一下跪在地上:「大哥、二哥,臧霸和孙观将我灌醉,放张绣那厮占领了下邳城。」 张绣不也是曹操的大将吗? 刘备扶起张飞,有些着急:「元龙(陈登)现在何处?张绣可有为难他?」陈群接受了曹操的徵辟,糜竺和简雍等人才能有限,唯有陈登,是他最得力的幕僚,失了委实可惜。 张飞懊恼:「兵荒马乱的,来不及叫陈先生,两位嫂嫂也陷于城中。」他越说越羞愧,拔剑要自刎,关羽一把拉住张飞,刘备垂泪道:「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衣服破,还能缝,手足断,安可续?贤弟一时失误,何必过于自责?」关羽和张长都感动。 刘关张三兄弟带着满腹疑问,领着两千士兵,来到下邳城外,扯着嗓子向城上喊话。 喊了半天,贾诩才慢慢悠悠地出现在城头,宣读了另一封圣旨:封刘备为豫州牧,立刻上任,不得延误。 刘备心中一万匹泥马狂奔而过:豫州牧,听起来好像是封赏,升官了。其实豫州的治所在许都,这就是一个没兵没权,被曹操放在眼皮子底下看着的虚职。 问题是他能拒绝吗? 刘备回头一看,不远处,吕布的并州铁骑已经摆好架势,吕布麾下的几个小将盯着刘备,摩拳擦掌,就像盯着一块肥肉。 吕布身上还揣着一封密函,如果刘备抗旨,就地格杀。赏千金,外加二十名舞姬。 张飞仰头,对着城头的贾诩咆哮了几句,发泄不满。贾诩一抬手,城上的士兵举起弓箭,一阵箭雨伺候。 关羽和张飞护着刘备后退,他们身后的士卒纷纷逃散,一眨眼的工夫,两千士兵就剩下几百个老弱病残。 这一切,都是荀彧、郭嘉、贾诩、陈登的计谋。 是陈登游说臧霸和孙观,让他们跟张绣和贾诩里应外合,夺取下邳城。臧霸和孙观是陶谦的旧将,刘备入主徐州之后,对这两位将军也很厚道,但刘关张三人之间的情谊,别的将领会有一种不被需要、不被信任、挤不进核心小圈子的感觉。 陈登为人豪爽,同臧霸和孙观的私交不错,没费多少口舌,就说动他们一起归顺「朝廷」。 最感人的是:刘备被陈登这个超级无间道卖了,还在念着他的好。 刘备:陈元龙(陈登)辅佐我治理徐州,劳苦功高,希望他平安无事。 陈登:刘使君慢走,不送。我只是为了徐州百姓丰衣足食,至于徐州刺史是谁,都无所谓,只要能够体察民情,支持我发展农业,抚弱育孤就行。 看见刘关张三人狼狈不堪的模样,曹操心中暗笑,脸上却一本正经,给刘备拨了一些补给,让他随军听用。 袁术认为:天命早已离开汉室,政权出自私门。当今天下,群雄割据,和战国时代并没什么不同,强大的势力吞併弱小的势力,最终一统江山,就像秦王扫六合一样。袁氏四世三公,是当今最强的诸侯,理应取代汉室统治天下。 他觉得,他称帝以后,袁绍就会自动成为皇帝的兄长,没道理不开心,不支持他。兄弟俩过去的恩恩怨怨都不重要,关键是:天下会成为袁家的天下。 第194页 然而,理想与现实之间,总是隔着天堑。 袁术称帝的消息传到邺城,袁绍连骂数声蠢材,上表和袁术断绝兄弟关系。曹操相当大方地表示:赦免袁绍的诛连之罪。 紧接着,曹操亲自征讨袁术,在沛郡俘虏了袁术的大将梁纲、乐就。 袁术刚吃一场败仗,江东孙策就宣布自立,和僣号称帝的袁术划清界限,并逐走袁术任命的丹杨太守袁胤,响应讨袁檄文出兵。 这还没完,曹操在后边穷追不捨,袁术为了逃命,加快行军速度,先前从陈国抢来的粮食来不及运走,都囤积在沛郡,全部便宜了曹军。 袁术退守陈国的淮阳城,郭嘉派了几十个大嗓门的士兵,扛着盾牌,在城下喊话:「袁贼杀陈王,夺得万石粮,遥望曹军旗,仓惶逃命忙。」 第111章 不是郭嘉爱挤兑人,而是此刻的局势,如果袁术主动出击,或者继续逃窜,都能速战速决,就怕这厮凭藉着高大的城池坚守,龟缩不出。 袁术可以耗时间,曹操不能。傀儡皇帝刘协并不安分,许都暗流涌动,曹操的地盘位于其他诸侯的包围之中,一旦战事拖得太久,很难预料会生出什么变故。 曹军围城已经五日,中规中矩的围三阙一兵法,只围三面,留出一个缺口。利用敌军的求生心理,让他们天真的以为还有退路,人在有希望活下去的时候,会变得异常脆弱,满脑子只想活命,缺乏斗志。 看似老套的方法,却是高妙的攻心之计,在实战中屡试不爽。如果仗着人多势众,将城围得水泄不通,守城的士兵无路可逃,反而会拼死抵抗。那些几百个人被几万军队围困在城中,却能坚守很长一段时间的辉煌战绩,都是在插翅难飞的绝境中,被逼出来的。 郭嘉才不会允许曹操出现这种策略失误,哪怕围三阙一,使得敌军的斗志不强,他也不打算直接攻城。 因为攻城实在是太消耗兵力了,不採用一些特殊的手段,两三个月攻不下一座城也是常有的事。 城下的士兵:「袁贼杀陈王,夺得万石粮,遥望曹军旗,仓惶逃命忙。」 郭嘉:我就不信,这么挑衅的顺口熘喊上几十遍,优越感十足的袁术还能忍得住?当然,凡事至少两手准备,要是袁术能稳得住,攻城的器械也已经备齐了。 果然不出所料,袁术暴怒,不顾主簿阎象和谋臣杨弘的劝阻,派乔蕤为主将,率领陈纪和李丰二将,出城应战。 一连五天,曹营诸将一面组织士兵伐木,打造攻城器械,一面冒着箭雨和落石,督促俘虏扛起沙袋填壕沟,顺便和袁术的部将隔着城墙对骂,早就积了一肚子火气。 现在,城下的七道壕沟填平了六道。城门终于缓缓开启,涌出大批袁兵。 曹营的武将斗志昂扬,纷纷用灼热的目光望着曹操,希望被主帅点名。曹昂直接出列,行了一个军礼,恳请出战。曹操给郭嘉使了一个眼色。 郭嘉会意,一摇摺扇,力荐夏侯惇、于禁、曹昂迎敌。 这几个人选,诸君都相当服气。先前祢衡嘲笑夏侯惇是长败将军,夏侯惇一直耿耿于怀,这次出征,夏侯惇每每亲冒矢石,奋不顾身,冲锋在最前边,所有人都看在眼中。李典等人驻守兖州,于禁就是外姓将领中资歷最老的。 曹昂宛城救父,曹操想抬举他也可以理解。 残阳似血,袁术在城上观战,一眼就望见对面青衫散淡的文士,和脸上戴着蚩尤鬼面的将军并肩而立。 这两个人曾经给袁术造成了严重的心理阴影,至今仍会在他的噩梦中出没。袁术召来百步穿杨的鲜卑神箭手,一指郭嘉,说:「杀了他。」 淳朴的鲜卑神箭手五官皱成一团,满脸为难地表示:「将军,距离太远,射不到呀。」 袁术跺脚怒喝:「废物!不会多带上一些人,离近一点射?」 箭矢嗖嗖不绝,大多数都被郭嘉的部曲、戏志才的亲兵用盾牌挡住,不时有流矢从众人的头顶飞过。 羽箭飞到这里,已经是强弩之末。一般来说,就算落在身上,也穿不透衣料。 典韦挥动铁戟,盪开了几支流失:「郭先生、戏先生,这些箭可能是冲着你们来的。」 郭嘉随军不是一次两次,早就适应了战场的环境,只当看热闹。不过曹操对戏志才和郭嘉的安危十分上心,很快就派来一队亲兵,让他们护送两位军师回中军帐休息。 郭嘉瞥一眼城楼上的袁术,笑得邪气:「算了,袁贼千篇一律的败退过程也没什么好看的,不如回去补个眠。」 荀攸尚在沛郡主持战后的重建工作,安抚民众。托郭嘉的福,戏志才和刘晔每天抬头不见低头见。今天又在中军帐遇上了。 戏志才和两位友人聚在沙盘边,研究弄垮袁术的方法。 袁术虽然接连遭受打击,但并未伤筋动骨,他仍然有十八万大军。 冷兵器时代,常规作战,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当然,曹军比较精锐,战斗减员还要少很多,但一城一池的争夺,和袁术硬拼消耗,显然不明智。目前,曹操最大的威胁、真正的敌人是袁绍,不能在袁术这里折损太多士兵。 不正面拼消耗,那就只能以奇取胜。 郭嘉正要开口,却被戏志才止住:「奉孝,别说出来,你我各自把克敌之策写在竹简上。」他们总是想出类似的计策,一个先说,另一个就没得说,没办法,太默契了。 第195页 片刻后,两片竹简同时递到刘晔的手中,上面都只有两个字,相同的字,不同的只是字迹,一个非常娟秀,酷似娴雅温柔的女子信手写就。另一个落笔如云烟,字像他的人一样疏狂洒脱。 戏志才和郭嘉相视一笑。 刘晔感到几分目眩,蚩尤面具遮住了戏志才的大半张脸,只露出眼睛、嘴跟下颌,反而使得他唇边的弧度格外醉人。戏志才的变化真的很大,他以前何曾如此自信又快意? 薄暮时分,帐幔低垂,缝隙中透进来一丝微光,隐隐能听见隆隆战鼓声,难为郭嘉倚着几案也能睡得着。 刘晔看了看郭嘉,确认他闭着眼,正在会周公。于是单手撑住行军案,身体向前倾,凑近戏志才,轻轻摘下他脸上的蚩尤鬼面。 戏志才有点无措,之前还能拉荀攸挡一挡,或者借面具来遮掩情绪,直接和刘晔对上,这一瞬间,他眼前又闪过当年剑刺入刘晔的肩头时,刘晔眼中的惊愕痛楚,渐渐凝成一种深深地怜惜。 那双眸子里什么都有,唯独没有恨意,刘晔不怪他,反而……但他无法承受任何人的怜悯。血一点点低落,并在他拔剑的时候喷涌而出,一滴溅在眼睛里,眼前的景物一片凄红。他终究是亲手伤害了他承诺过要保护的人。 戏志才陷在不愉快的记忆中,耳朵突然一阵温温痒痒,刘晔贴在他耳边说:「志才,我们重新认识一下,在下刘晔,字子扬。」是和志才一起晒太阳的那个刘华。 假寐的郭嘉眼睫微动,偷偷地笑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37230987 9瓶; 第112章 随着夕阳一起落下的,还有袁军将领李丰的躯体。李丰被曹昂一枪毙命,因着惯性,失去生命的躯壳依然骑在马背上,跑出去一段距离,才跌落尘埃。 上万人的战争,将领个人的武力,对全局的影响不大,但亲临现场指挥的将领被敌军小将一招斩杀,惊散了袁军本就所剩无几的士气。 袁军开始溃败,乱兵之中,于禁把敌军将领陈纪一矛刺得摔下马背。 夏侯惇沖入敌阵,生擒敌军主将乔蕤。 副将战死,主将被俘虏,袁军可以说是大败惨败。袁术的心理阴影被再度放大,他不肯听主簿阎象、谋臣杨弘的劝阻,在总兵力仍然有优势的情况下,弃城逃跑。 陈王已死,后嗣断绝,曹操下令陈国除国,改称陈郡,下辖的十二个县不变。由曹昂负责安抚民众,接管陈郡的户籍和府库。 曹军继续追击袁术,几天以后,诸将才陆续发现:郭嘉好像很长时间没露面了,曹纯、夏侯渊、赵昂这三位大将的旗帜迎风飘扬,人却不在,他们的直属部队也不见影子。随军军师是戏璕和刚刚从沛郡赶来的荀攸。 这就意味着曹操暗中分兵。曹纯的虎豹骑、夏侯渊的青州营等曹军最精锐的部队,以及算无遗策的军师祭酒,另有目标。 其实,在曹军再次出发之前,许都的荀彧送来一封急报:田丰劝谏袁绍,趁着曹操和袁术交战,发兵偷袭许都,「奉迎天子,动托诏书,号令海内,此算之上者。」 只要把傀儡天子抢到手,就可以用朝廷的名义号令海内。曹操「奉天子以讨不臣」,袁绍早已眼红了许久,他有偷袭许都的意向,己然开始调动兵马。 曹操忧心忡忡,这个田丰,总是给袁绍提一些要命的建议,可怕。 曹操召集三位军师商讨对策,让长子曹昂在一边旁听,多听多看多学,才能成长为优秀的继承人。 荀攸认为应该尽快回师许都。公孙瓒屡战屡败,坐困易京,早已失去锐气。袁绍的确能够分出兵马奇袭许都。 戏志才不支持撤兵:「主公,我军和袁绍军相比,原本就处于劣势。假如现在撤退,失去先机,被动防守,袁术一定会大肆反攻,到那时,袁绍偷袭许都,主公岂不是陷入必败之局?不如博一把,如果能先击垮袁术,再北上迎击袁绍,或许还有三分胜算。」 曹操难以决断,看向郭嘉。 郭嘉也不支持撤退回防,这就好比下棋,先手代表着主动权,绝不能轻易放弃主动权。 不过他的理由听起来有点扯:「袁绍用人多疑,优柔寡断。他一定会多询问几个谋臣的意见。沮授会支持田丰,郭图会极力反对。然而沮授和田丰加在一起,也辩不过郭图,所以袁绍会长时间犹豫不决。主公用不着急着撤兵,等袁绍作出决定,我们早就打残袁术了。」 曹操:总怀疑郭图其实是我的人。 郭嘉的判断从不曾出错,曹操愿意信任他。 这么一来,就必须尽快击垮袁术。曹昂提出了一个非常冒险的计策:深入袁术的领地,偷袭袁术的屯粮点蕲春。 荀攸没有表态,风险越大,利益越大,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但支持大公子以身犯险,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他承担不起后果。主要是身负荀氏家族的未来,不敢赌。 郭嘉和戏志才对视一眼,先后表态,支持曹昂。 先前,他们写在竹简上的破敌之策,和曹昂的策略是一致的,值得冒险一试。之所以没有告诉曹操,是因为现在时机还不够成熟。要是再等一等,等孙策的兵马也到位,风险就会降至最低。 曹操决定来一场豪赌,执行曹昂的计策,分兵行动。曹昂缺乏经验,要有稳妥的谋臣和武将跟着他,曹操才能放心。 第196页 郭嘉毛遂自荐。 曹昂自主挑选了军队阵容:曹纯的虎豹骑、夏侯渊的青州营、赵昂的郭氏部曲。这些精锐部队的共同特点是战斗力强悍,奔袭速度快。曹操对长子的眼光非常满意。 陈郡,曹昂第一次处理政务,就遇到了不小的阻碍。那些投降的从事官,大多是典型的名士,公务全都丢给小吏来处理,每天无所事事,弹弹琴、写写赋、再倚红偎翠喝点小酒的那种名士。 官署之中,文书档案残缺散乱,相关的从事官一问三不知,曹昂都被气笑了。 这时,一名小吏越众而出,朗声禀报了陈郡的户籍数目等各项指标。他迟疑了一下,说:「这是袁贼入侵之前的数目,现在,估计人口减半,在下会尽快核对户籍。另外,府库的存粮也被劫走,只余三百斛麦屑,不足以救济百姓。」 这个小吏说话清晰有条理,曹昂和颜悦色地问:「请问先生的尊姓大名?」 小吏:「禀公子,在下姓梁名习,字子虞,陈郡人。」 旁边的从事官插嘴:「梁习本来是郡中的主簿,一时不慎顶撞袁贼,被贬为计吏。」 郭嘉:梁习!曹魏时期,担任并州刺史,威震鲜卑,家无余财,政绩第一的梁习! 曹昂:「从今天开始,梁先生仍然是主簿,在陈郡太守上任之前,政务就有劳梁先生了。我会先拔一批粮食救急。」 曹操步步为营,正面和袁术死磕。 另一边,在曹昂的主持下,陈郡的政务步入正轨。郭嘉的部曲扮作流民,分批潜入袁术的屯粮点蕲春城。 棋子已经布置好。曹昂让士兵换上袁兵的皮甲,在曹纯的虎豹骑、吕布的并州铁骑的掩护下,成功接近蕲春城。 气质酷似匪类的赵昂又发挥了巨大的作用。袁术麾下有几个黄巾降将,赵昂诈称是其中之一,直接骗开城门。曹军和袁军守将展开激烈的巷战。 提前混入城内的郭氏部曲纵火焚烧官署,导致城中大乱,袁术的部将陈兰、雷薄眼看无力回天,居然叛变,掠夺府库中的粮草,带着军队逃奔灊山。 蕲春城破,由于缺粮,短短一个月,袁术的势力就分崩离析,军队四处溃散。 袁绍这时才后悔没有尽早出兵,奇袭许都。但他不反思自个儿好谋无断,反而怪袁术没用,这么快就被打败。他一边骂袁术蠢材,一边点兵点将。 问题是,先前催着袁绍出兵的田丰和沮授,现在又带头劝阻他发兵,说什么此一时,彼一时,延误得太久,已经失去战机。 哎,这些谋臣,实在是太善变了。一会儿说打,一会儿又说不能打,怎么说都是他们有理。 走投无路的袁术,打算去投奔袁绍,他主动将帝号归于袁绍,写信给袁绍说: 「您坐拥四州之地,户口超过百万人,论势力,谁都不能和您匹敌……我恭敬地将传国玉玺送给您,希望您笑纳,袁氏应当统治天下。」 对于袁术的归附,袁绍没有一丁点期待,他只对传国玉玺有兴趣,派长子袁谭去接应袁术。袁术来不来都无所谓,玉玺一定要来。 然而,袁术和袁绍之间,还隔着曹操的地盘呢。当年,袁术要攻打袁绍,不得不先打曹操。现如今,他想投奔袁绍,最大的困扰依然是:怎样才能通过曹操的地盘,够到袁绍? 曹操回许都坐镇,派曹纯、关羽、朱灵、牵招、乐进去拦截袁术。他原本想派刘备出征,但荀攸、郭嘉、戏志才一致劝阻,只得作罢。 曹纯的虎豹骑相当强悍,把袁术逼得无路可走,又退回寿春。六月,袁术再退,领着一众残兵败将在江亭歇脚。 时值盛夏,天气闷热,袁术突然想喝蜂蜜水。可是他一败涂地,逃了又逃,连饭都吃不饱,哪有什么蜂蜜水?袁术嘆息良久,大咤一声,说:「袁术怎么会落到这个地步!」说完,呕血而死。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麟月瀜潇 2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13章 袁术死后,眼睛仍然睁着。过了片刻,才有人被贪念驱使,大着胆子去搜他的身,寻找传国玉玺。 奇怪的是:翻遍袁术全身上下,连他歇脚的亭子都搜查数次,居然没发现什么有用的东西。这些人不信邪,连袁术随身携带的香囊都解开来看,里面是一些香草,和一小撮女人的头髮。 袁术的部将戚寄、秦翊郁闷许久,率领残兵归顺曹操。 到了许都一打听,才知道,原来玉玺早就被东海相徐璆收起来,藏在马日磾的棺材里,和金尚的灵枢一起运到许都,将玉玺献给「朝廷」。 当年,太傅马日磾奉命出使袁术,被袁术强行扣留,逼迫他担任军师,马日磾的符节被袁术连骗带抢给夺了去,不肯还给他,他觉得受到羞辱,最终忧愤病逝。 至于金尚,这个名字大家可能还有点眼熟,他就是曹操入主兖州之后,朝廷委派的兖州刺史。金尚没有实力和曹操争夺兖州,无法赴任兖州刺史,只得投奔袁术。谁知袁术僣号称帝,非要让金尚当太尉,他不肯附逆,顶撞袁术,还试图逃走,被袁术杀了。 曹操打开装玉玺的盒子,随手拿起传国玉玺看了看,是一整块蓝田美玉雕刻而成,方圆四寸,缺了一个角,以黄金补上,镌刻着龙纹,正面刻有「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个篆字。 第197页 他将玉玺放回锦盒之中,让董昭送入皇宫,交给天子刘协过目。 曹操追忆旧事,嘆息一声,对荀彧说:「想不到金元休(金尚)还是节烈之臣。他家中还有什么人?」 金尚是京兆名士,落到这般下场,曹操也有点责任。他这样问,是打算厚待金尚的子侄。 「金元休的长子金玮,年方弱冠,客居许都。」荀彧的眉微微蹙着,曹操拿御玺时的神态,让他心中隐隐不安。 曹操下令徵召金玮担任议郎,并表彰忠烈之臣,组织百官弔祭金尚。他还打算礼葬金尚和马日磾。 孔融反对说:「马日磾持天子的髦节,奉命处理地方事务,竟然取媚奸贼……朝廷大臣失节,难道可以用受到威胁为藉口吗?而且袁术叛逆,不是一朝一夕的事,马日磾在淮南周旋歷年。《汉律》规定:与罪人往来三天以上,都视作知情人……不追究马日磾的罪名,已经很宽大了,不应该再加礼。」 话说孔融出使袁绍,表现也并没有比马日磾好多少,回来以后还升了官,现在是九卿之一的少府了。 死者为大,马日磾被袁术扣留,实属无奈,孔融这番话也忒刻薄了一些。但依照《汉律》,马日磾确实有罪。 曹操想了想,採纳孔融的意见,只礼葬金尚。 先前,曹军从扬州回许都的路上,恰逢梅雨时节。 郭嘉和曹昂千里奔袭蕲春城,身体原本就有些吃不消,恰好赶上连日的梅雨,天气又湿又热,粮草和帐篷都发霉了。郭嘉再次不幸染病。 小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曹军此战大获全胜,上至将军,下至营中的小兵,都有点松懈。 士兵甲自言自语,嘀咕:「听说郭祭酒随军出征,从家里带了一个精通医术的方士,难道他在许都,就知道自个儿会生病?」 士兵乙自豪地叉腰:「新来的,俺不是跟你说过,郭祭酒算无遗策,他当然早就知道。」 刚巧路过的几位将领都忍俊不禁。 郭嘉低低地咳了两声:我才不要这样的算无遗策…… 曹操当众为郭嘉撑伞,雨中同行,进了中军帐,照旧请郭嘉和他同席而坐,还让长子曹昂亲手侍奉汤药。 主公对郭祭酒不同寻常的礼遇,众人见得多了,已经麻木,当下该干嘛干嘛,完全不受影响。何况郭嘉率性随和,饮酒豪迈,人缘还不错,很多武将都十分敬重他。 大战过后,需要处理的事情依然很多。比如新增地盘的政务交接,曹操表严象为扬州刺史。 这个严象是京兆名士,颇有胆识,文武兼备。由荀彧举荐给曹操,最初担任督军。现在曹军占据扬州的寿春等地,需要一个有能力的人留在这里主持大局。 曹操还要对抗袁绍,离不开荀攸、郭嘉、戏志才出谋画策,刘晔是宗室子弟,身份敏感。曹操思来想去,只有严象可以留下。 各项事宜一件件的商议妥当,诸位将军陆续领命离去。 雨后湿热难耐,议事的时候,郭嘉强撑着精神,此刻,中军帐里只剩下曹操和几位友人,郭嘉扯开外袍,倚着几案,蔫蔫地说:「听闻南方多疫,这鬼天气,吾往南方,则不生还。」 (南方气候湿热,容易生疫病,像我这种体弱多病的人,如果去南方,定然不能活着回来。) 大家都觉得这话十分不祥,荀攸啐了一声,道:「此话不吉利,勿要再说。」 曹操瞪郭嘉一眼:「奉孝,怎么能在年纪比你大十几岁的人面前说什么不生还?」 戏志才拧眉,若有所思。 郭嘉只是有感而发,随口一说,这时也觉得不吉利,他洒然一笑,用酷似喝酒的姿势将碗中的最后一点汤药一口饮尽。 曹操老怀甚慰,郭奉孝喝药,既不偷偷倒掉,也不耍赖,极其难得。 然后,只见郭嘉抛给戏志才一个求夸赞的眼神,被忽略之后,扯着戏志才的袖子,闹着要吃糯米糖糕。 曹操和荀攸:「……」果然还是不能对某人期望值太高。 戏志才竟然真的挤出时间,挽起袖子,架一口铁锅,给郭嘉炸了几块糯米糖糕。外酥里嫩的糯米糕,裹一层桅子花,淋上红糖汁,曹操看着也有点馋。 逆臣袁术覆灭,失落的传国玉玺再次回到天子的手中,许都朝廷的威望终于立起来,徐州、关中都有小割据势力归顺曹操。 曹操论功行赏,曹营诸将大多升官一级。其中夏侯惇领济阴太守,封建武将军。赵昂领陈留太守,曹昂任折冲校尉。徐州降将臧霸被任命为琅邪国相,孙观为骑都尉,他们的兵马仍然归他们自己统领。 俗话说「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武将多是暴脾气,天天都有将领在校场互相较劲,比拼武力。曹营现在热闹非凡。今日关羽和张飞斗吕布,明日张辽战张绣,后日许褚约战典韦。难为曹操恩威并用,能镇得住这些人。 广陵太守陈登上贡鲍鱼。自董卓之乱开始,沿海地区的贡品断绝,相隔几年,百官再一次在宫廷宴会上吃到鲜美细嫩的鲍鱼,感慨万千。 美酒佳肴,荀彧只浅尝一两口,就放下筷子,目光掠过一处空着的席位,那是郭嘉的位置,他病着,没来赴宴。 东海相徐璆献传国玉玺,并在宫宴上替曹操捧羹,态度谄媚。 司徒赵温看不惯徐璆的行为,当着百官的面,略带讥讽地问他:「君遭大难,还保存了这个(玉玺)吗?」 第198页 公卿百官神色各异,徐璆被逆臣袁术挟持,奉为上宾,欲授以三公之位,金尚等人都因为拒绝接受袁术授予的伪职,先后遭难,只有徐璆好好的回来了,还当众向曹操献媚邀宠。 徐璆作揖,不紧不慢地回答:「从前苏武受困于匈奴,不曾坠七尺之节,何况这方寸之印乎?」 这话说的不卑不亢,以苏武持节自比,相当有水平。曹操拊掌大笑,表徐璆为九卿之首的太常,掌管宗庙礼仪、礼乐祭祀,兼管太学博士的选拔。 庆功宴结束的第二天,陈登私下拜访曹操,说小霸王孙策素有英雄之志,如果放任他在江东站稳脚跟,必定会觊觎徐州,乃至天下。希望曹操派一些兵马给他,他原意替朝廷扫除江东的隐患。 陈登这番话,曹操半点儿都不信。目前,江东还有豫章太守华歆等势力,孙策并不能独霸一方,况且孙策还派张纮出使许都,献上贡品以示臣服。 曹操把江东的使者张纮给扣下了,当然,不是採用拘禁的手段,而是任命张纮为侍御史,让他没有理由回江东。 孙策没有表现出任何不满,开开心心地接受了曹操的封赏,担任讨逆将军、吴侯。 所以,曹操不觉得孙策有什么太大的威胁。他认为,陈登说孙策有野心,是因为陈登的叔父、吴郡太守陈瑀谋夺孙策的地盘,被孙策击败。陈登想讨些兵马,去助他叔父。 对曹操来说,下邳陈氏一族,能够左右徐州政务,豫章太守华歆、国子祭酒郑玄、名士管宁等人都是太尉陈球的弟子,一直以陈氏的门生故吏自居,这种世家大族潜在的威胁,远比孙策还要大。 不过,曹操能得到徐州,多亏下邳陈出力,为了安抚陈登,曹操许诺封陈登为伏波将军,并设宴款待他。听说陈登喜欢吃生鱼脍,曹操还特意让人去请郭府的厨子来做这道菜。 陈登也是智谋之士,瞬间明白曹操信不过他,若不是郭嘉还病着,他也不会独自拜见曹操。 看来还是要给友人添麻烦,陈登夹起一片薄薄的近似透明的生鱼脍,缓缓送入口中。鲜香美味的鱼片,使得味蕾获得极大的满足,鱼是用酒腌过的,点缀着红的辣椒、黄的姜丝、绿的香芹,酱料香浓,好看又好吃,倒像是郭嘉那厨子的手艺。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一十木束柬阑澜 19瓶;清画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14章 郭嘉最近天天宴请孙策的使者张纮,有一种近似于诡异的热情好客。 一开始,张纮惴惴不安,每天夜里都要把郭嘉说过的话反覆琢磨,猜测曹操让心腹谋臣来套近乎,究竟有何用意?是想从他这里得到什么,还是想招揽他? 到后来,张纮渐渐习以为常,甚至开始欣赏那个自在不羁的年轻人。江东的军政机密,一丝一毫都不能透露,但郭嘉只是好奇他家乡的风土人情,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他也很乐意知无不言、畅所欲言。 大江南北,风俗迥异,但青少年的娱乐活动都相近,无非是斗鸡走狗,玩鹰赛马,青楼赋诗,山林游猎…… 郭嘉垂眸,这些看似毫无价值的吹牛聊天,其实透露出不少孙策的个人习惯。 比如:孙策非常喜欢狩猎,每每领着部下驱驰在山林间,他的马是大宛良驹,奔跑的速度比较快,随从都落在后边。孙策一马当先,追逐猎物,骁勇犹如霸王復生。 这至少说明:孙策在狩猎的时候,是有可能落单的。所以正史上孙策遇刺,恐怕不是偶然事件,而是刺客预谋已久。 曹操找到了神医华佗,确认他当得起神医之名,于是让他先去郭府。 「公子,曹司空请神医华佗来为您治病,华神医已经来了,正在花厅里用茶。」 小侍女清脆的声音让郭嘉回过神来,他起身迎出去,只见花厅外,一个鹤髮童颜的老者蹲在花圃边,指着一株淡紫红色的小花,说:「这地黄的年份入药刚好,颍川的地黄药性也极佳。」 看这老头儿的神色,似乎很想把这株草药挖出来炮制一下。 郭嘉眨眼,他府上的花圃,并不曾专门种什么花,花圃中还保留着这块土地上的原生植物,只是考虑到小奕儿的安全,让家僕定期清理蛇虫鼠蚁。 「华先生若用得上,尽管挖走。」 华佗微微摇头,非常认真的说:「地黄要秋天採挖。阁下就是郭祭酒?」 郭嘉做了一个邀请的手势:「正是晚生,有劳华先生光临寒舍,请坐。」 华佗入座,隔着几案,盯着郭嘉看了好一会儿,忽然「咦」了一声,伸手替郭嘉把脉,先是一根手指搭在郭嘉的手腕寸口处,片刻后,改成三根手指搭着,半晌,面露不解之色:「奇怪,奇怪,公子这病本不该这么重,也不对,公子的病根似乎不在形体,倒像是劳神费心,损及形体。」 话音刚落,华佗又推翻了先前的诊断,摇头:「不对,还是不对!我观公子眉目清明灵秀,举止潇洒自如,不是那等心机深重、终日算计利弊得失的小人,纵然偶尔思虑,也不至于如此体弱多病。」 郭嘉:神医华佗,果然名不虚传。子脩(曹昂)说过,我伤在神魂,因此体弱多病。 他毫不在意地笑着,轻声安抚陷入迷茫纠结之中的华佗:「嘉习惯了,并没有什么大碍,只不过比常人更容易疲乏,格外嗜睡一些,无妨的。」也非常容易生病。 第199页 华佗掏出一只小葫芦:「我这里有一味丹药,名叫五石散,据说是长沙圣手张仲景改良过的丹方。适量服食,可以提神治病。我给公子留一些,五石散药性勐烈,需要发散,一会儿我把行散的方法写下来,公子一定要牢记在心。」 郭嘉:「……」 华佗让他磕五石散?! 这是神医的时代局限性吗?不过这个时代,还真的没法理解服用五石散之后,那种浑身发热、精神抖擞、飘飘欲仙、超然物外的感觉,不是仙丹的养生效果,而是微量的矿物中毒,天长日久,毒素积累,有可能出现身体浮肿、皮肤敏感,甚至溃烂等副作用。 郭嘉心情复杂的接过药葫芦,想了想,还是觉得不能任由服用五石散变成一种风气,他正色说:「不瞒您说,张仲景和左先生一同改良五石散,是为了医治伤寒疫病,此药不仅药性勐烈,还有微毒,绝不能滥用。」 华佗将信将疑,郭嘉让人去将左俭请来,左俭拿出和张仲景一起改良丹方的时候,伤寒病人的服药记录,华佗看过之后,默然良久,才说:「关中那边,士族子弟服散成风,老夫尝过几次,竟也误以为是长生之药。」 神医毕竟是神医,华佗虽然无法根治郭嘉的体弱之症,但他开了一个调养身体的方子,左俭看过之后,十分佩服,连说:「还能这样配伍药材,我怎么没想到?」 郭嘉:「术业有专攻,左先生更擅长炼丹嘛。」 一说到炼丹,左俭的脸上忽然流露出悲悽的神色,似乎下了什么决心,等华佗一走,他跪在郭嘉面前,说:「能否求公子一件事?」 郭嘉伸手去拽左俭,想把人扶起来,然而拽不动,他索性坐在地上:「先生起来说话,但凡是嘉能做到的事,岂敢不允?」 左俭蓦地落泪:「我有个师兄,名唤于吉。他百岁有余,是个道士,在吴会一带行医,偶尔替人祈雨画符,颇受百姓爱戴,一生行善,前不久,孙策以蛊惑人心为理由,将他绑起来,承诺说,如果他能使晴天降雨,就饶他不死,师兄成功祈雨,孙策还是把他给杀了!」 左俭抹去眼泪,神情变得坚定:「还有我那三个徒弟,他们在前吴郡太守许贡的府上当门客,许贡也是死于孙策之手,此仇不能不报,但他们潜伏了几个月,孙策随从众多,前唿后拥,找不到下手的机会。我欲助他们刺杀孙策,虽死无悔,求公子指点一二。」 郭嘉蹙眉:「这太危险了,我不同意。」 左俭坚持:「士为知己者死,我徒弟身为门客,受许贡厚待,若不能替他復仇,有何面目苟活于世?纵使公子不愿意插手,我也一定要去江东,大不了和他们死在一起。」 后世的人恐怕很难理解这种任侠行为,但秦汉时期,门客为主家报仇,其实很常见。 郭嘉:「行刺孙策,无论成败,刺客都会死,你再想一想,想清楚了再来找我。」 左俭:「我的弟子,岂是贪生怕死之辈?要是有人敢谋害公子,我也会豁出性命,取他项上人头,祭拜公子。」 郭嘉无语,单手扶额:「左先生若是能答应我,不要冲动,凡事由我来谋划,我就助你徒弟復仇。」 左俭那几个徒弟的事,郭嘉是知道的。史书上也说孙策在丹徒狩猎的时候,被许贡的门客刺杀,当时没死,只是重伤,隔了一段时间,把后事安排妥当才挂掉。 野史上则说得颇有戏剧色彩:孙策当时没死,但是被一箭射中面门,毁容了。箭上淬有特殊的毒药。医工替孙策治伤,嘱咐他千万不能情绪起伏过大,箭毒会发作。 恰在这时,郭嘉关于孙策之死的预言传到江东,孙策暴怒,伤口迸裂,他一向爱美,注重仪表,这时揽镜自照,看见毁容的面部,一时无法接受,于是毒发,继而精神异常,每每看见被他杀掉的妖道于吉在眼前晃荡,日渐衰弱,不久在半夜时□□亡。 这其中疑点重重,郭嘉一直想不通:正史中的郭奉孝为什么能够预言孙策之死? 他不贊同巧合说。因为就算他抽风,曹操也不会跟着犯傻,曹操不是那种感情用事的人。 如果另一个郭奉孝没有任何依据,瞎猜胡扯,说孙策会死于匹夫之手,具体时间不确定,一切纯属巧合,那曹操是心有多大,外加智商没够到及格线,才能相信郭嘉的预测? 要知道,当时曹操已经和袁绍在官渡相持,如果孙策不会马上「死于匹夫之手」,那郭嘉的预言就毫无价值。孙策依然会袭击许都,曹操必败。 郭嘉的好奇心很重,当年他和荀彧在洛阳期间,他就让齐物阁的掌柜去江东发展,顺便查探丹徒所有适合狩猎的地方,绘制地形图。他当时就是好奇,想弄清楚孙策遇刺的事。 左俭求郭嘉指点,郭嘉愣了一下,万万没想到,他收集的情报、在江东布置的棋子,有一天会用上。用来算计一个他很欣赏的人。 陈登从司空府出来,天色尚早,他顶着烈日,驾车去了郭府。 郭嘉不曾束髮,墨色长髮自然散落在靛蓝轻袍上,含笑望过来,乍一看,仍是疏狂少年郎的模样。只是面色过于苍白。 陈登快步上前,扶住郭嘉就往屋里送,说:「怎么迎出来了?酷暑天,您别搁在这里暴晒。」 郭嘉满不在乎:「又不是冰雕人儿,元龙(陈登)还怕我晒化了不成?」 第200页 陈登:不是冰人儿,也是玉人儿,怕你碎了。 他不由分说,将郭嘉送进堂屋,深施一礼:「舍弟陈应被袁公路(袁术)劫持,多亏奉孝解救,等他养好伤,我带他来拜谢奉孝的活命之恩。」 郭嘉摆手:「哪里有什么活命之恩?袁公路兵败如山倒,他的部下见风使舵,原本就想将令弟送回陈家,刚巧被我赶上了。令弟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陈登听陈应说过,当时,袁术的部下只顾着搜刮钱财逃亡,是郭嘉的部曲提 前潜入关押陈应的地方,在乱兵之中保洪兴邵仙怼堵家全了他的性命。 郭嘉这个浪子,救了别人,也不肯以恩人自居的。 谈到江东孙策,郭嘉也贊同陈登的看法,不提别的,就看孙策的绰号「小霸王」,诸侯之中最强大的人为霸;古时称有天下者为王。起这种绰号,足以说明孙策的野心。 不过,郭嘉很抱歉地表示:曹操要集中一切力量对付袁绍,恐怕暂时无法派兵给陈登。 陈登有点急:「最多再过一两年,孙策就会横扫江东。徐州的广陵郡地接长江,孙策垂涎已久,如果广陵郡有失,江东的军队随时都可以渡江北上,明公岂不是要顾此失彼?」 郭嘉把摺扇伸到陈登的脑袋边上,轻轻扇着风,信心十足地说:「徐州百姓皆感念元龙的恩德,甘愿任君驱策。嘉相信,只要元龙守在广陵,孙策就过不来。」 陈登用手拨开扇子:「少来恭维我,孙策用兵,仿佛项羽復生,还有周瑜辅佐他。两三次进攻我能抵挡,两三个月勉强也能坚守,然而百姓的意志力总有极限,要是一直等不到援兵,信不信我降了?」 郭嘉笑得像只狐狸:「抵挡一两次就足够了。孙策匹夫之勇,轻而无备,对付他何须劳师动众?嘉自有办法。」 「什么办法?」陈登出去绕屋转了一圈,确定附近连个侍女都没有,才缓缓坐在郭嘉的身侧,盯着他的眼睛:「听闻廷尉郭养数百游侠儿,皆是翻墙揭瓦、飞檐走壁的好手。奉孝莫不是要行专诸、豫让之事?」(专诸、豫让都是刺客。) 郭嘉:养数百游侠儿到底是什么鬼,为什么总有人这么说?明明是正常的门客好吗?只不过身手敏捷,整体素质高,比如左俭,对医药、炼丹、玄学、天文都颇有研究,还能一脚踹翻一头小牛。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44581688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44581688 1瓶; 第115章 当天晚上,郭嘉设宴,邀请陈登小酌,戏志才和刘晔作陪。 请客只是一个藉口,其实郭嘉就是想喝点小酒。他吃药期间是真的惨,不但被禁酒,就连茶水都因为会影响药效而不能饮用。 六月是青梅成熟的季节,霜糖点青梅,雪藕蒸排骨,正宜佐酒。 然而,戏志才刚刚把酒煮好,荀彧就不请自来,众人连忙起身见礼。 荀彧优雅大方地入座,在他无言地注视下,戏志才默默移开酒壶,没敢给郭嘉斟酒。 郭嘉张了张嘴,却没发出一丁点声音,伶牙俐齿遇上荀彧,就变成了张口结舌。他深深吸气,再缓缓唿出,把酒瘾压下去,很狗腿地凑到荀彧的坐席边上,拿起汤勺,给荀彧盛了一碗银耳莲子羹。 戏志才毫不掩饰地送给郭嘉一个鄙视的眼神:奉孝你真怂。 郭嘉下颌微扬:志才不怂?被文若淡淡地看一眼,连酒都不敢给我斟上。再说了,文若的关怀,属于甜蜜的负担。 酒过三巡,众人打开话匣子,谈天说地。 时下,言论相对自由,曹操的司空幕府独霸朝纲,每天都有士子议论嘲讽,只要不像祢衡那样坐在司空府的大门口骂街,就没人管。风气如此,当年,顺帝在位时,臣子就直言他是昏君,一般情况下也不会因为这个被处置。 不过,刘晔终究是汉室宗亲,有他在场,理应避免谈论朝政。大家都是明白人,所以只挑一些奇谭异闻、诗书典故,随意讨论。 不知怎么的,就说起最近许都盛传的「荀令君至人家,坐席三日香。」 陈登:「奉孝,你家的坐席一直是香的吧?真真想不通,文若谦谦君子,怎么会和你这浪子结交?」据说奉孝和文若是少年好友,这两位的性情差别也太大了一些。和文若对饮,才知道世上真有优雅到骨子里的人。 郭嘉干咳。 戏志才:「给你们说个事,我也是听来的。奉孝自小就有酒瘾,他初入书院的时候,每次去喝酒,就让酒肆的掌柜把帐记在文若的名下,后来,酒帐积攒了一年的,酒肆的掌柜拿着帐本子去荀府结帐,害得文若被禁足了半个月呢。」 众人皆笑,推杯换盏。 郭嘉:这种黑歷史也被扒出来……到底是谁告诉志才的? 其实,当年他还调戏沽酒的美貌胡姬,一口一个阿姊(姐姐)叫得甜,惹得胡姬总要给他多舀一些酒。 后来,没有后来了,荀彧被禁足半个月之后,取消了记帐这种赊欠酒水的方式,郭嘉若是想要饮酒,荀彧就陪他出入酒肆。胡姬被荀彧叮嘱过,每次最多给郭嘉上一壶酒。 最新的军报:袁绍的大将鞠义死了,是被袁绍杀掉的。 事情要从田丰建议袁绍分兵偷袭许都开始说,袁绍犹犹豫豫,等他终于下定决心,开始调动兵马的时候,收到袁术的势力土崩瓦解的消息,据说曹操已经回师许都,派大将于禁前往官渡布置防线。 第201页 话说袁绍的死敌公孙瓒原本已经陷入困境,退守易京,被袁营的大将鞠义包围。但由于袁绍突然调动兵马,包围圈出现缺口。公孙瓒乘势反击,打败麴义,尽得其辎重粮草。 袁绍怒斥鞠义,没想到这位将军脾气暴躁,当面就顶撞回来,指责袁绍决策失误。 袁绍最讨厌别人不给他面子,何况这个鞠义自恃有功,一向骄纵。袁绍一怒之下,将鞠义斩杀,还兼併了他的部众。 郭嘉:鞠义以八百名大戟士配合着弩兵,大破公孙瓒的白马义从,以步兵战胜骑兵,这在冷兵器时代绝对是值得骄傲的战绩,骄傲一下怎么了?这要是放在曹营,根本就不是事儿,吕布天天骄傲,曹操也没把他怎么样。 鞠义战功赫赫,袁绍一点也不念他往日的功劳,说杀就杀了。这让袁营的诸位将军都非常寒心,尤其是张郃跟高览,他们两个和鞠义一样,都曾经是韩馥的部将,并非袁绍的心腹爱将,在袁营之中地位尴尬。唇亡齿寒,兔死狐悲。 对袁绍来说,不存在什么决策失误。鞠义战败,是他骄兵必败,还有提议分兵偷袭许都的田丰、以及支持田丰的沮授不靠谱。 相比之下,和田丰唱反调的郭图就显得很有先见之明。郭图是怎么说的来着?困兽犹斗,公孙瓒就是陷入绝境的勐兽,一旦分兵,他必定拼命反扑伤人。 而且,郭图很快给了袁绍一个惊喜,他截获了公孙瓒的密信。 密信中透露:公孙瓒派儿子向黑山张燕求救,黑山张燕率领十万兵马,分三路救援公孙瓒。双方约定:援兵到时,举火为号,公孙瓒就出城迎战,和张燕一起夹击袁绍。 郭图建议将计就计,预先设下伏兵,举火为号,让公孙瓒误以为是救兵到了,把他骗出城。 袁绍依计行事,果然诱出公孙瓒,伏兵一拥而上,公孙瓒大败,退回易京城坚守。 郭图又献计,让袁绍的军队更换衣甲和旗帜,扮作公孙瓒的军队,把张燕狠狠地坑了一把,张燕败退,回到常山。 袁绍接连打胜仗,意气风发,计划着灭了公孙瓒,就去攻打曹操。他下令,徵调沿河郡县的民夫三十万人,让他们沿着黄河修建营垒。各级文官武将都打起精神来,备战曹操。 这时,沮授和田丰又跑出来反对,说河北连年征战,百姓疲敝,应该休养生息。曹操急着决战,是因为曹操的地盘属于四战之地,不主动出击,说不定哪天就会被围殴。 将军坐拥四州之众,外结英雄,内脩农战,没必要和曹操一决胜负,只要以骑兵不断地骚扰曹操的地盘,让他疲于奔命,让他治下的百姓不得安宁,不出两年,就能把曹操耗垮,坐而定天下。 然后,田丰和沮授又被郭图和审配给怼了:大争之世,天下岂有甘愿授首的诸侯?用兵之法,兵力是敌军的十倍,则围之,五倍则攻之,力量相当就可以交战。现如今,以主公的英明神武,会合河朔地区强大的军队,讨伐曹操,其势易如反掌…… 好好的议事,又一次变成辩论会,心腹谋臣争论不休,袁绍头大如斗,根本不知道应该听取谁的意见。不过他心中,其实偏向郭图多一点。 郭图主张:灭了公孙瓒就去碾压曹操。最好不要耽误时间,现在就派出三波使者,一波去许都,结交忠于汉室的老臣,鼓动他们反叛,搅乱局面。这些手中没有兵的蠢货,肯定不能成事,但可以给曹操制造一些麻烦。 一波使者去荆州,和刘表结盟,约定一起出兵,进攻曹操。最后一波去江东,连结孙策,让孙策在袁曹交战的关键时刻偷袭许都。 郭图:立即攻打曹操,这本来就是袁绍的想法,袁绍不同意才怪。田丰和沮授,你俩就别白费力气了,这事再商议一段时间,主公还是会听我的。 第116章 看完这份情报,曹操感到压力很大,他的家底和袁绍的家底根本没得比。 别的先不讨论,单看兵力,袁绍的兵力是曹操的十倍。不过,不可能把所有军队都调到前线参战,首先后勤就供应不上。 如果袁绍再和刘表结盟,或者说动孙策出兵,那这仗没法打了。 曹操紧张的情绪,在看见郭嘉坐姿闲散、一脸镇定地勾画着布防图的瞬间,就缓解不少。 敌我双方的势力对比,哪些地方需要重兵把守,哪些地方可以使用非正式军队编制的散兵游勇牵制敌军……不同的行军路线的优缺点等等,布防图上都有详略得当的标註。 对着这张图,曹操的眼角微微抽搐了一下,郭嘉打算只让他带两万精兵去官渡。如果不是了解郭嘉,他都要怀疑郭嘉准备投靠袁绍,故意送他羊入虎口。 曹操:奉孝,你对孤这么有信心? 细看郭嘉的战略规划,第一阶段,预计在白马延津一带交战,目标是消耗袁军的前锋。曹操的兵力本来就少,首战非常重要,最好是大胜,打击一下袁军的士气。 随后,曹军会放弃一部分领地,依靠官渡防线抵挡袁绍。当然,撤退的时候会迁走百姓,坚壁清野。目标是拉长袁绍的补给线,使袁绍运粮、补充辎重、补充兵力等都更加困难。曹操则以少量军队扼守官渡,和袁绍形成僵持的局面…… 最后,在僵持中,寻找战胜袁绍的契机。这个需要看当时的具体情况,不过自古以弱胜强、出奇制胜,无非就那么几种方法:水淹、火攻、断粮等等。 第202页 曹操暗暗点头,说出了他最担忧的问题:「刘表会出兵吗?还有孙策。」 郭嘉:「刘表不是不想来,而是来不了。告诉主公一个好消息,刘表一直不待见长沙太守张羡,张羡是荆州大族,曾先后出任零陵、桂阳、长沙三郡的郡守,勤政爱民,很得人心。他认为刘表并非明主,准备举长沙、零陵、桂阳三郡归附主公呢。」 曹操狂喜:长沙、零陵、桂阳三郡!足足分裂了荆州一小半的地盘,属于很严重的叛乱,看来刘表确实有心无力。 郭嘉顿了顿,搁下笔:「说起孙策,主公麾下就有一人,声望和魄力都足以抵挡江东小霸王一段时间。」 曹操沉吟片刻,抚着小鬍子:「奉孝是说广陵太守陈登陈元龙?此人名重天下,家世、才华、能力都是极好的,但广陵郡兵力不足,他又能坚守多久?」 郭嘉露出一个高深莫测的笑:「主公可别小看元龙(陈登),要不咱们打个赌?嘉赌纵然有十倍敌军,元龙也能守得住广陵,他还有胆量在敌军懈怠的时候主动出击,杀孙策一个措手不及,以少胜多。到时候,嘉愿意出使江东,为主公分忧。」 史料记载:孙策用兵,几乎所向无敌,威震江东,独有一次举十倍之众,叩城请战,却大败而回,就是败给陈登。 至于刺杀孙策的计划,不能宣扬。就算成功,也必须让世人相信:是许贡的门客復仇,郭嘉只不过碰巧进行了一次神棍一般的预言,和孙策之死没有半点关系。 试问,一个有能力布置棋子暗杀诸侯的人,哪个诸侯不忌惮?郭嘉还没活腻歪呢。 正事商量完,郭嘉用摺扇一下下敲着手心:「主公,别忘了徵辟几个河内名士,要那种名声大的,甭管他们来不来,都派人带上礼物去请。」 曹操:河内名士?河内郡原本属于冀州袁绍治下,但目前归属曹营,因为河内太守张辽是曹营的大将。礼辟河内名士,就是引诱青、冀、幽、并四州的士族弟子,孤求贤若渴,你们赶紧来吧。 于是曹操自由发挥,不仅徵辟了河内名士司马朗(司马懿的哥哥),就连袁绍麾下的谋臣田丰、沮授、辛毗、崔琰等人,也接到了来自曹司空的诚心邀请。 袁绍和曹操将要开战,许都暗地里搞事情的人不少。 天子刘协在功臣阁中召见车骑将军董承,和尚书令荀彧,焚香拜祭张良和萧何的画像,密谈了一个多时辰。 宫里的眼线不能进入太庙功臣阁,所以除了三个当事人,没人知道刘协跟董承说过什么话。 曹操去问荀彧,荀彧却语焉不详,只说天子赐给董承锦袍玉带,还嘱咐董承:「卿回去以后,可细视之,勿负朕意。」 曹操找了一个藉口,拦住董承,借锦袍玉带一观,并没有发现异常。 董承回府之后,突然称病,请神医华佗、太医吉平前去为他治病。 之后的事,更有意思了,神医华佗先后去过侍郎王子服、将军吴子兰、长水校尉种辑等人的府邸,这些人跟约好了似的,一同去探视董承,聚在董承的书房,不知密议什么事。 又过了几天,董承夜访刘备,被人瞧见脸上有哭泣过的痕迹。 曹操怀疑这几个人有什么密谋,甚至疑心荀彧也参与其中,或者,荀彧有什么把柄,落在董承这些人手中。 这种猜疑让曹操变得暴躁不安。恰巧满宠截获袁绍写给老太尉杨彪的书信,书信的内容并没有什么不妥,只是寻常的姻亲之间的问候。杨彪的夫人是袁氏女,和袁绍有书信往来也很正常。 但曹操此刻就想挑一个老臣开刀,震慑百官,尤其是董承那帮人。 所以,曹操以杨彪与袁氏是姻亲,和僭号称帝的逆贼袁术有勾结为理由,将杨彪下狱。 这一下,司空府可热闹了。孔融来劝,荀彧来劝,每天都有一堆官员替杨彪求情。 曹操:呵呵,这就是世族的力量,面子真大。 曹操暗示董昭在朝会上发言:「逆贼袁术勾结前太尉杨彪,图谋不轨。臣恳请陛下明发诏书,让许都令满宠审问杨彪。」 刘协不敢不应。反倒是荀彧优雅地出列,举着玉笏说:「杨老太尉海内知名,若是找不到证据,就将他下狱受刑,会大失人心,请陛下三思。」 公卿百官纷纷附和。 这哪里是请陛下三思?分明是请曹操再想一想。 曹操眯起眼,眸子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暗暗警惕:文若长期居中持重,在朝中的影响力已经太大了一些。 郭嘉蹙眉,荀彧和曹操之间,似乎出现了信任危机? 恰在这时,袁绍的使者觐见,献上公孙瓒的人头。 荀攸连忙岔开话题,引导百官议论起河北袁绍。 孔融去过一趟河北,被袁绍的军威震住,拔高声音说:「袁绍地广兵强,麾下的田丰、许攸,皆智计之士也,为他谋划。审配、逢纪,都是尽忠之臣,为他效力。河北大将颜良、文丑勇冠三军,为他统兵,殆难克乎!」 话音刚落,荀彧反驳道:「袁绍兵虽多而法不整。田丰刚而犯上,许攸贪而不治。审配专而无谋,逢纪果而自用,此二人留知后事,若许攸的家人犯法,审配和逢纪必定不能纵容,不纵容,许攸必为变。颜良、文丑,匹夫之勇耳,一战可擒也。」 第203页 孔融:「袁绍兵强,不可与之为敌,绝不可开战!」 郭嘉没好气:「难道你不想开战,袁绍就不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绫兮泠兮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绫兮泠兮 20瓶;老中医 10瓶; 第117章 所有主张袁绍兵多将广,势力强大,反正也打不过,不如屈膝求和的官员,都被荀令君和郭祭酒给驳得哑口无言。 不可避免的,袁绍麾下的文臣武将,都被指出致命的缺陷。 贾诩默默地总结:田丰刚而犯上,许攸贪而不治。审配专而无谋……其实还可以加上曹营诸君:荀彧忠正犯忌,荀攸守拙藏智,郭嘉不拘礼法,戏璕负俗之讥。程昱刚戾结仇,刘晔的性格没有重大缺陷,可惜是个汉室宗亲。还有诩,为了活命,让李郭引兵入长安,获罪于天。 荀彧哪怕和人争论,也维持着良好的修养和完美的仪容。郭嘉的言辞锋芒毕露,举止却风度翩翩,和荀彧配合,有一种让人羡慕的默契。 朝会结束以后,众人聚集在司空府中议事。 和麾下的文臣武将商议过后,曹操决定:先给在官渡布置防线的于禁增兵三千,主力部队八月再进军黎阳,并安排臧霸等大将率领精兵两万进入青州,守护曹军主力的右翼。张绣所部驻扎在叶县,守护曹军主力的左翼……越骑将军曹仁驻守颍川,作为后军。 振威将军程昱请命以七百部曲守鄄城。 曹操一听,七百人守鄄城?这也太危险了,他提议给程昱再增兵二千人。曹营的兵力的确不足,但也没少到要让心腹谋臣冒险的份上。 然而程昱不肯接受增兵,他笃定地说:「袁绍拥十万精兵,自以为所向无敌,发现我的兵特别少,必定会轻视,不屑于前来攻打。如果给我增兵,袁绍反而会认为必须消除我这个隐患,不攻克城池决不罢休。增兵徒劳无益,希望主公不要犹疑。」 曹操感嘆:「程昱的胆识,比起孟贲、夏育,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啊。」 刘备主动请命去守白马,曹操询问一众谋臣的意见。 程昱:「刘备素有英雄之志,今不早图,后必为患。」 荀攸和戏璕附议。 刘晔垂着眼,谁还没点志向呢?听说刘备也是汉室宗亲,于落魄的时候前来投奔曹操。说真的,如果曹操把刘备给杀了,刘晔也会不安。 然而曹操爱才,非但不想杀刘备,还想重用刘备。他看向郭嘉:「诸君皆劝我杀玄德,奉孝怎么看?」 郭嘉轻摇摺扇,看了看一脸木然的刘晔,又瞥了一眼紧张兮兮的陈群,朗声说:「主公兴义兵,为百姓除暴,惟仗信义以招俊杰,犹惧其不来也。今玄德素有英雄之名,以困穷而来投,若杀之,是害贤也。天下智谋之士,闻而自疑,将裹足不前,主公谁与定天下乎?夫除一人之患,以阻四海之望,安危之机不可不察。」 刘备是陈群的旧主,陈群需要避嫌,不方便开口。念及昔日的交情,陈群的心中甚至涌出了去给刘备通风报信的冲动。 曹操点头:「奉孝之言正合我心。」 然而,当刘晔和陈群等人一走,只剩下荀彧、荀攸和戏志才在场,郭嘉立马就改口:「刘备有雄才,且甚得众心。张飞、关羽,皆万人敌也,甘愿为之效死。嘉观之,备终不为人下,其谋未可测也。古人有言:『一日纵敌,数世之患。』宜早为之所。」 曹操:「……」 说不能杀的刘备是这浪子,说不能放刘备,暗示最好把刘备软禁起来的还是这浪子。他的军师祭酒这么阴险,让他说什么好呢? 刘备在偏厅等曹操的军令,等了许久,一点动静也没有。他又一次求见曹操,委婉地表示希望能和曹操单独说话。 曹操环顾诸君:「都退下吧。」 荀彧、荀攸、戏璕都行礼离开。 刘备望着纹丝不动、一点儿也不自觉的郭嘉:「……」曹操让你们都退下,郭祭酒听不见嘛? 曹操微笑:「奉孝是孤的心腹,玄德有什么事不妨直说。」 于是,某人旁观了曹操和刘备「青梅煮酒论英雄」的全过程。 期间风云骤起,变天打雷,关羽前来接了刘备离开,曹操:「玄德颇有才干,弃之不用太可惜。」 郭嘉正色道:「重要的事情说三遍:不能放刘备离开许都……不能放刘备离开许都。否则主公一定会为放龙入海、纵虎归山而后悔莫及!」 这一下,曹操再也不敢对刘备掉以轻心了,还没见过郭嘉对哪个英雄豪杰如此警惕,这刘备肯定不寻常。 这时,许都令满宠求见,硬着头皮对曹操说:「拷问杨彪,没有找到罪证。此人有名于海内,若无凭无据就将他处决,会大失民望,窃为明公惜之。」 曹操的眼中闪过一丝冷戾:「是文若让你为杨彪求情? 满宠摇头:「令君请我不要用刑,我没听他的,对杨彪严刑拷打,可惜无法使杨彪认罪。」 曹操稍稍释怀,下令放了杨彪。 从司空府出来,恰逢阵雨,一个小厮追出来给郭嘉送伞,郭嘉笑着道谢,撑起雨伞,绕道去接荀彧。 自从「司空军师祭酒」变成「军师祭酒」之后,郭嘉的俸禄涨到一千石,也可以出入尚书台了。 第204页 事实证明,两个男人撑一把伞,还总要往对方那边推,结果就是:两个人都淋湿了半边身子。 路过一处转角,荀彧借着雨伞的遮挡,贴上去,舔了舔郭嘉的唇…… 深吻过后,郭嘉跟做贼似的,微微喘息着看了看四周,远处有两个同僚正冒雨登车,行色匆匆,应该没有闲心窥探伞下的秘密。 斜风细雨中,郭嘉和荀彧同车,马车驰过许都尉囹圄(监狱)所在的街道,突然勐地停住,荀彧被惯性驱使,身子一歪,眼看就要撞到头,郭嘉用手一垫,荀彧的头就磕在他的手掌上。 「文若,小心一点。」 很难相信,颍川浪子还能近似温柔的说话。 郭嘉撩起车帘,风裹挟着雨水扑在脸上,隔着濛濛雨雾,可以看见路被一辆正在掉头的牛车给挡住了,许都尉监狱的大门开着,一名锦衣贵公子搀扶着一位身穿囚服、长发凌乱、衣衫上血迹斑斑的老者出狱。 荀彧下车,撑开伞,替那老者遮雨。 老者步履蹒跚,颤巍巍地开口:「荀令君请留步,不必再送了。」 荀彧这才惊觉,这个明显受过拷打的老人,居然是老太尉杨彪。 安置好杨彪,杨修十分有礼貌地向荀彧道谢,并对挡住去路表达了歉意。 坐回马车上,荀彧的声音带着一丝克制的薄怒:「满伯宁(满宠)怎么能对无辜之人动刑?」 郭嘉凉凉的手指点在荀彧微蹙的眉上,轻轻将他皱着的眉心抚平。 「主公对杨彪本来没有杀意。杨彪入狱,朝野震动,听说孔融连官服都来不及换,就跑去求情。文若也匆匆赶去求情。百官皆四处奔走,试着营救他,要不是满伯宁这一顿拷问,杨彪就死于威望太高、影响太大了。文若应该感谢伯宁才对。」 第二天傍晚,程昱做东,宴请书院同窗。 这大约是自黄巾之乱以来,颍川名士聚得最齐的一次。袁绍的使者郭图、辛评,以及身在曹营的荀彧、荀攸、郭嘉、戏璕、陈群、赵俨、杜袭等人,还有在国子学任教的胡昭、繁钦齐齐赴宴。 夕阳染红了天边的云,暑热仍未消散,除了荀彧和陈群,其他人都将外袍敞开,谈笑风生,放浪形骸。 郭嘉直接连发冠都没戴,摺扇纶巾,痛饮狂歌。他疯,还有人和他一起疯,胡昭以啸声相和,荀彧以琴音相和,戏璕拔剑起舞,衣袂翻飞。 华灯初上,大部分同窗都先后醉倒,被僕从送去客房里安歇。 辛评又追问当年陈群醉酒,误入属于郭嘉的客房,他们夜晚同眠,早上打起来的事儿。 清酒映着晚霞,细细碎碎的光影在酒盏中上下浮动。陈群酒意微醺,发出舒朗的笑声:「也没什么大不了的,那时年少,没吃什么东西,就先喝得烂醉如泥。半夜做梦,飢肠辘辘,梦见眼前都是精美的小食,香味诱人,就……醒来发现,竟然在梦中咬了奉孝。」 郭嘉有种不太好的预感,这天夜里,他刚踏进卧房,就被荀彧抵在门上,幽幽地问:「长文(陈群)咬了哪里?这里,还是这里,嗯?」 曹操的头风病发作,华佗提出两种治疗方案:一、开颅治病。二、从现在开始放下一切,啥事都别管,安心静养。 曹操认为华佗不怀好意,将他下狱。 换成太医吉平为曹操治病,吉平在汤药中下毒,想毒死曹操,失败之后无法忍受酷刑,撞阶自尽。 恰逢袁绍让陈琳写的《讨曹檄文》传到许都,曹操让曹昂念给他听:「盖闻明主图危以制变,忠臣虑难以立权。是以有非常之人,然后有非常之事……操赘阉遗丑,本无懿德……」 曹操这辈子,还是头一回被骂这么惨,出了一头冷汗,头疼都好了。 郭嘉上表论述疫病的严重危害,向曹操讨了华佗,并请来长沙名医张仲景。 曹操下令:设立惠生堂,作为太医院的下属机构,惠生堂将遍及曹营治下的所有郡县。华佗和张仲景享受太医令的待遇,除了治病,也负责培养医工,研发医药,防治疫情。 八月,曹操进军黎阳。据说荀攸、郭嘉等人皆随军出征。 许都兵力空虚,守军不足两百人,还都是城门校尉麾下的城门兵。这些士兵没有上过战场,每天也就按时开城门、关城门,负责在百姓出入城门的时候,例行常规检查。 董承拿出一封由鲜血写成的诏书,说是在陛下赏赐的玉带中发现的密诏,他将奉诏夺取许都,并号召天下诸侯领兵护驾。 侍郎王子服、将军吴子兰、吴硕、长水校尉种辑等官员集结门客、侍卫、部曲共计五千多人,于半夜三更,在许都城中纵火,连皇宫都给点着了。 许多官员被惊动,稀里煳涂地带着侍从赶去皇宫救火,许都大乱。 按照车骑将军董承的计划:刘备提前三天偷偷出城,去找刘表等诸侯搬救兵。 王子服、吴子兰、吴硕、种辑趁乱夺取四个城门,把守城的士兵换成他们的人。 董承则带人劫持曹操的妻儿老小,把他们绑进皇宫见驾。 那些大半夜跑出来救火的官员,根本说不清楚他们进宫是为了救火,还是因为参与了董承的密谋,也无法证明他们和董承不是一伙的。曹操不会放过他们,所以他们只能将错就错,跟董承一起对抗曹操。 第205页 然而,董承还没来得及赶到司空府,朱雀街的方向陡然响起阵阵马蹄声,伴随着地面的剧烈震颤,大队的玄甲骑兵飞驰而来。 如此整齐划一的军队,是曹操的虎豹骑! 为首之人不是曹仁将军,而是此时此刻不可能出现在许都的郭嘉。 典韦:「所有人都听着,凡是出来避火或者救火的人,立刻扔掉武器,双手抱头,原地蹲下。我数三声,三声过后,还站着的人,无论是谁,一律就地格杀。」 董承的门客还暗中朝郭嘉放箭,想要扭转局面,羽箭被典韦挥戟打落。其实典韦不管也没事,郭嘉的部曲已经举起盾牌,严阵以待。 典韦把这番话吼了三遍,才开始数:「一、二。」郭嘉嘱咐过他,「三」不用喊出口,直接动手。 典韦才数到二,董承听见身后一片稀里哗啦、乒桌球乓的兵器落地声,他扭头一看,自个儿带出来的人已经蹲了一地,只有少数几个亲信依然护卫在身侧。大势已去。 第118章 那些迷迷瞪瞪,对许都正在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因为起火才跑出屋子的百姓,这时都已经听话地蹲下了。 此刻还站着,甚至试图搅乱局面的人,大部分都是董承的同伙。 其实,早在曹操出征之前,董承的家奴秦庆童就前来告密,举报了衣带诏的事,并揭发太医吉平给曹操下毒,也是受董承的指使。 原来董承的家奴秦庆童和侍女私通,被主人责罚以后怀恨在心,卖主求荣。可惜他知道的消息十分有限,不能确定有多少人参与密谋。 为了震慑百官,确保曹操和袁绍交战期间,朝廷不出什么大乱子。曹操採纳了董昭的提议,将计就计,故意让董承有机会闹事,把他所有的同伙都暴露出来,方便一网打尽。 郭嘉自问不是什么好人,然而,他还是无法看着许多无辜之人稀里煳涂地送命。所以他请命负责收网,至少,能给大多数不幸捲入这场阴谋中的人留一条活路。 除了为首的董承等人需要抓活口,交给满宠审问。其他还在负隅顽抗的人,都被虎豹骑无情地碾压。 郭嘉没有再看,下令让虎豹骑的军司马邓展快速清理叛军。 另一边,负责夺城门的王子服和吴硕当场被郭嘉的部曲击杀,吴子兰和种辑被生擒。 曹昂负责组织官员和百姓救火。 董承做白日梦,想控制一个相对完好的许都,坚守城池待援。所以真正被焚毁的建筑物很少,反倒是皇宫的火势最为严重,好在第一时间去皇宫救火的官员非常多,这些人都带着不少随从,在众人的共同努力下,皇宫的损失也不算严重。 黎明将至,许都皇宫灯火通明,城中的动乱已经平息,风中还残留着一股子焦木味。 对于这场动乱的原因,天子刘协应该是心知肚明的,但当郭嘉一步步拾阶而上,走进正殿的时候,刘协还是装出一副毫不知情的模样,有些惊惶地问:「郭祭酒,外面为什么这么乱?好好的怎么走水(火灾)了?」 郭嘉把玩着摺扇,看似无心地说:「董承谋反,已经收押待审,陛下知道吗?」衣带诏到底是怎么回事,大家都能猜出来。但这事儿不能牵扯到天子,也不可能明着承认曹操弄权、斯压君父、独霸朝纲,所以只能是董承自个儿的主意。 刘协面如土色,声音也颤了:「朕、朕不知道,车骑将军董承有救驾之功,朕不相信他会谋反,他一定是冤枉的!」 郭嘉似笑非笑:「哦,那就奇怪了,董承自称是奉陛下的密诏夺取许都、殄灭奸贼,不知在陛下的心中,谁是奸贼呢?」 刘协几乎流泪,紧紧地扯住郭嘉的衣袖:「朕没有下诏,没有。郭祭酒一定要替朕美言几句,不要让曹公误会呀。」 还漏了一个参与衣带诏的人一一刘备。 郭嘉有点瞌睡,轻轻按了按太阳穴。从宫里出来,他先回府补了一个觉,又去廷尉诏狱探望刘备和张飞。 这个门可罗雀的超级「冷衙门」,几乎被所有人遗忘。然而,董承以为早就潜逃、离开许都的刘备,就秘密关押在这里。 张飞其实是个粗中有细的人,不像演义中那么鲁莽,这次抓捕混出城的刘备和张飞,委实费了不少人力和物力。 廷尉郭鸿也是谨慎,怕张飞暴起伤人,给他戴上厚重的枷锁,双手双脚都用玄铁链子锁住,另一端固定在巨大的石头磨盘上。张飞能活动的范围十分有限。相比之下,对刘备还算优待,干净的小单间,有卧榻有草蓆,也没上枷锁。 郭嘉示意随从递给刘备笔墨纸砚,轻咳一声:「有劳玄德公给关将军写一封信,让他暂时听曹公调遣,他若能在战场上立功,嘉就请曹公免去二位的死罪。」 刘备泣涕连连:「这如何使得?备已至此窘境,绝不能再连累二弟。」 郭嘉凉凉地道:「我不是在和你商量,你写,还是不写?」 袁绍的智囊团出现了严重的内部分歧,沮授和田丰坚决反对出兵。郭图、辛评、逄纪和审配等人贊同出兵,荀谌的亲兄弟荀彧在曹营,他得避嫌,没有发表意见。 郭图趁机进谗言,夺了沮授的兵权,劝袁绍立即进兵黎阳,临河威慑曹军,在气势上压住曹操,打一个漂亮的胜仗。 但袁绍犹豫不决,错过了最佳时机,等到袁绍点齐兵马,曹操已经抢先一步驻军黎阳,抢占了先机。黎阳是一个很关键的战略要地,占据黎阳,在抢渡黄河天险的时候就会有很大的优势。 第206页 袁军一步落后,步步落后,基本上被曹军牵着鼻子走。 田丰见过这种鬼才布局,和郭嘉对奕的时候,在棋盘上。每一步都是别人算计好的,不怕你来,就怕你不敢来。 田丰再次提出休养生息、轻兵扰敌的策略。他甚至悲观地断言:袁绍此战必败。 这种不祥的言论,终于彻底触怒袁绍,袁绍将田丰打入大牢。 沮授献上「三年疲曹」的策略,也被忽视。 郭嘉:其实袁绍只听田丰、沮授的,或者只听郭图的,都能获胜。问题是作为一个选择困难症,袁绍这货能长期处在犹犹豫豫的状态,让所有好计策全部落空。 这几年,曹操的势力发展得太快,让袁绍十分忌惮。袁绍已经五十多岁了,深感身体状态一年不如一年。他觉得不能再等,一定要趁着他还有精力,还有明显的优势,尽快消灭曹操。 然而那些支持袁绍开战的谋臣,互相之间也有矛盾。袁绍喜欢小儿子袁尚,郭图和辛评支持他的大儿子袁谭。逄纪和审配则支持袁尚。 逄纪担心郭图掌兵权,会使大公子袁谭得势,于是他也向袁绍进谗言,想夺走郭图刚到手的兵权。 郭图的一系列表现,让袁绍相当器重他。尤其是那个进军黎阳抢占先机的建议,袁绍非常后悔当时没有听郭图的。但逄纪的话也有道理,郭图还有一个同族在曹操那边当军师祭酒呢,让郭图掌兵、担任三军总监,有点冒险。 于是,袁绍作出了一个自以为聪明绝顶的决策,他下令:从今日起,撤销三军总监这个官职,将军队分成三部分,分设三个都督,郭图、沮授、淳于琼都当都督,各领一部分军队,互不统属。 以郭图和沮授的矛盾,以及颍川系郭图、冀州系沮授和袁绍最早的心腹淳于琼之间的矛盾,这三股势力会斗成什么样子,还真难以预测。 沮授异常绝望,他赶在随军出征之前,召集族人,将所有家财散给他们,说:「如果袁公在官渡获胜,我们就会威无不加,但若战败的话,我们连自身也不能保全,真是可悲!」 这话传到袁绍的耳朵里,要不是大敌当前,袁绍真想送沮授去和田丰一起吃牢饭。 九月,曹操回到许都,留于禁屯兵守官渡。 曹操回来,是为了处理衣带诏的事。董承、吴子兰、吴硕和种辑都被诛三族,父族、母族、妻族全部遭殃。至于王子服(刘服),他是宗室子弟,梁王的嫡孙,三族包括了天子刘协,所以只好例外。 这或许有些残忍,但假设董承成功了,被诛杀的就是曹操的三族,郭嘉、戏志才、董昭、毛玠、满宠等人估计也难逃一死。权利的游戏一向如此残酷,这一次,就连荀彧也没有劝阻曹操。曹操险些被毒死,还面临着灭族的危险,谁有资格让他放过仇人? 曹操杀了董承,余怒未消,红着眼,佩着剑,带着虎卫军(曹操的亲兵,由许褚统领)沖入皇宫。 沿路的宫女、宦官都被曹操的气势吓到,有的跪在地上瑟瑟发抖,有的转身就跑。 刘协刚用过晚膳,正在寝殿中和伏皇后低声私语,一个中常侍(太监)慌慌张张地跑过来,被门槛绊倒,髮簪都摔掉了,也顾不上收拾,朝刘协嚷嚷道:「陛下,曹司空带兵……啊!」 话没说完,许褚一把拎起这个中常侍,扔出寝殿,将闲杂人等都清理干净,才迎曹操进殿。 曹□□死盯着刘协,右手按住剑柄,阴恻恻地问:「董承谋反,陛下知道吗?」 刘协装煳涂:「董卓已经伏诛了。」感谢郭祭酒,被问过一次,已经想好该怎样矇混过关。 曹操的声音陡然高了三分:「不是董卓,是董承!」 刘协镇定地说:「朕确实不知道。」 「既然陛下毫不知情,那就是董承主谋。谋反论罪当诛三族,董承还有一个女儿在后宫侍奉陛下,也应该斩首示众。」 刘协不敢吭声,伏皇后颇有威仪地说:「董妃已有身孕,望曹司空见怜。」 「好,那就留她一个全尸。」曹操冷笑数声,让虎卫擒来董妃,用白绫缢死。 至于刘备和张飞,看在关羽愿意随军征讨袁绍的份上,暂时不作处置。 曹操再次回到官渡前线,军情紧急,袁绍的军队围困白马。 荀攸献上声东击西之策,曹操兵进延津,假装要渡过黄河,绕到后方去偷袭袁绍,引诱袁军的主力西移。然后,曹操再轻兵突袭,解白马之围。 袁绍果然中计,派颜良继续进攻白马,亲自率领主力部队去追击曹操。 沮授识破了荀攸的计谋,苦劝袁绍:「颜良性狭,虽然勇勐,但不可以独自领兵。曹操兵进延津,八成是声东击西之计,曹军真正的目标还是先解白马之围。」 袁绍不听劝,下令全军渡过黄河,勐追曹操。 大江东去,浊浪滔滔,沮授立在飘摇的小船上悲歌:「公无渡河,公竟渡河,堕河而死,其奈公何?」 这是蔡邕(蔡文姬她爹)记载在《琴操》中的一首异域歌谣。 描述的是这样一个故事:一个披散白髮的疯颠之人提着酒壶,在河中奔跑。眼看他就要冲进激流之中了,他的妻子追在后面唿喊,不让他渡河,却已经赶不及,疯癫的人被河水淹死了。他的妻子拨弹箜篌,唱了一曲《箜篌引》:「公无渡河,公竟……将奈公何!」歌声悽怆,曲终,亦投河而死。 第207页 沮授唱这首《箜篌引》,是暗喻袁绍身罹险境,却执迷不悟。 袁绍听了大怒,下令剥夺沮授的兵权,将他看押起来。 袁绍追呀追,一直追到延津的南边,终于彻底追丢了曹操的身影。然后,就传来曹操的大将张辽和关羽斩杀颜良,解除白马之围的消息。 作者有话要说:正史上,官渡之战从建安四年(公元199年)六月开始筹备,到建安五年(公元200年)十月曹操取得最终胜利,持续了一年多。 这期间,根据《资治通鑑》的记载,曹操至少离开前线两次,一次是建安四年九月回许都,一次是建安五年正月衣带诏、打刘备。还有郭嘉预言孙策之死,也发生在官渡期间。 第119章 天高云淡,鸿雁南飞。有一只孤鸿渐渐掉队,在低空中发出声声哀鸣。 黄河古道上,成群结队的百姓,正扶老携幼,向着南边迁徙。他们是白马的居民。如果曹操留守白马,和袁绍的十一万主力部队死磕,显然必败无疑。所以这是一场战略性撤退,将白马所有的百姓都一起迁走,给袁绍留下一座空城。 带着这么多百姓,曹军撤退的速度可想而知,被敌军追上也是必然的事。曹操让白马的守将刘延带着百姓先走,他率领一众武将断后。 不多时,斥候来报,袁绍的先锋部队已经追至二十里开外,领兵之人是河北的另一员大将文丑。 曹操观察了一下四周的地形,下令让士兵解鞍放马,把辎重胡乱地扔在路上,躲进树林中埋伏起来。 敌军是我军的数倍,主公刚才又下达了一系列奇奇怪怪的军令,曹营诸将都有些恐慌,他们纷纷劝曹操尽快退回官渡,坚守大营。 荀攸缓缓开口:「这些东西(马匹和辎重)正是用来诱捕敌人的,我们为什么要退呢?」 曹操闻言,知道荀攸猜出了他的意图,和荀攸相视而笑。 少顷,古道上烟尘四起。河北虎将文丑领兵追来,只见满地都是散落的装备、来不及运走的辎重车、无主的马匹。 文丑这个糙汉子没见过这种场面,傻愣了一会儿,误以为曹军听见自个儿的名号,就吓跑了,连辎重都顾不上运走。于是,他并没有约束麾下的士兵,任由他们去捕捉马匹,去哄抢辎重。 就在这时,战鼓声响起,声声惊心。曹军陡然从树林里杀出来,打了文丑一个措手不及。 颜良、文丑都是勇将,在河北齐名。颜良好歹还死在关羽的手上,这个文丑,真就是在乱军之中,被小兵砍死的。 袁强曹弱,这是共识。在交战之前,哪怕有荀彧的四胜四败、郭嘉的十胜十败,大多数武将心里都有些不踏实。现在,曹军连打两场漂亮的胜仗,士气大振,诸位将军心中有了底气,说话也牛了。 「袁绍也就那样,比袁术强一点点而已。」 「荀令君说得没错,『颜良文丑,匹夫之勇,一战可擒。』」 打扫战场的时候,几个小兵把文丑身上的连环锁子甲也给扒下来,曹休用铁枪挑着文丑的虎纹兜鍪(头盔),来回跑马,耀武扬威。 立下大功的关羽向张辽抱拳致敬,他和张辽并肩战斗,英雄惜英雄。 曹军安然退到官渡防线,还没来得及进营。 这一回,袁绍动真格的了。十一万精兵来势汹汹,绵延数里,锦旗蔽日,喊杀声震天,直逼曹军阵地。 一番恶战,战鼓声、唿号声、马鸣声、兵器碰撞声混杂成一片,振聋发聩。 沟堑一道一道被填平,这种正面战场的兵力碾压,什么技巧都是枉然。曹军精锐,能一个打两个,可现在的局面,已经是一打三,甚至一对五。除了许褚和赵云,一众武将都浑身浴血。 这几年南征北战,郭嘉次次随军,却是第一次直面刀兵。有两个袁军将领发现郭嘉的服色不同,一看就是杀了能领赏的那种,硬生生带兵冲到离他很近的地方,被典韦率领郭氏部曲挡住。 断臂横飞,鲜血洒落,郭嘉的战马踢到一个滚在地上的人头,受了点惊吓,扬起前蹄嘶鸣。郭嘉稳住身形,拽紧缰绳,轻抚马鬃,这马儿得到安抚,总算没有乱跑。 袁军的弓箭是真的又多又强,据郭嘉目测,射程比曹军的箭还要远上一丈左右。这不,曹军的第一道防线被突破,战事告一段落,休息片刻,袁军新一轮的齐射又开始了。 「郭先生、荀先生、戏先生,主公有令,让云护送三位军师先回军营。」 箭雨横空,白马银枪的赵云拨开流矢,护着郭嘉等人后退。 眼看第二道防线也即将失守。曹操不得已,下令主力部队退回大营,紧闭寨门,依靠着壁垒坚守。他只有两万精兵,经不起这样消耗。 至此,袁曹形成对峙的局势,一直僵持到来年春天,其间数次交战,互有胜负。 袁绍的军营绵延三十余里,炊烟遮天蔽日,给曹操的士兵带来极大的心理压力。 草长莺飞二月天,郭图向袁绍献策:在曹操的营地外围垒起数座土山,袁营的弓箭手聚集在土山上,在大军的掩护之下,居高临下,对着曹营放箭。 曹操派吕布、张辽、关羽等大将轮流攻击土山,想要摧毁土山上的箭楼。然而袁军人多势众,还占据高地,就连吕布的西凉铁骑也沖不上去。 第208页 待在曹军大营里,从寝帐走到中军帐,居然需要让亲兵举着盾牌一路护送,才能安全抵达,这对诸将来说,实在是太憋屈了。 司空长史王必属于少数运气比较差的官员,他睡在军帐之中,莫名腿部中箭。 坏消息一个接着一个,在袁绍的家乡,汝南郡刘辟等人叛乱。负责统领后军、驻守颍川的曹仁不得不前去平叛。这样一来,许都的守备力量就变得非常薄弱。 就在这种人心浮动的时刻,传来孙策一统江东的消息。据说,孙策正在围攻广陵郡的匡琦城,计划占领广陵郡,然后全军渡江,北上偷袭许都。 对付一个袁绍,他们已然拼尽全力,捉襟见肘。再加上江东小霸王孙策,这仗还怎么打? 曹营众人齐聚在中军帐里,商议对策。越商议,众人的心中就越恐慌,因为哪里的兵都不能调去填补广陵的缺口。挡住孙策的进攻,似乎是一件不可能做到的事。 炭盆中零星的火光,映着曹操微黑的面容。 郭嘉随手用火箸拨了拨炭灰,一阵噼噼啪啪的微响过后,火焰旺了一些,但远不及正在拨弄火焰的人那么鲜明惹眼。 郭嘉过于白皙的脸上镀了一层暖融融的火光,用一种异常笃定的口吻说:「孙策新并江东,所诛皆英豪雄杰,能得人死力者也。然策轻而无备,虽有百万之众,无异于独行中原。若刺客伏起,一人之敌耳。以吾观之,必死于匹夫之手。」 饶是在座的人都知道郭嘉料事如神,从来不说空话,也听得一头雾水。军师祭酒,您确定您不是在说梦话,孙策真的会死?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绫兮泠兮 1个; 第120章 郭嘉敢这么说,已经很奇怪了,更奇怪的是:曹操竟然敢信。 曹操:孤才不会告诉你们,奉孝自少年时匿名迹,秘密结交英豪,在江东颇有人脉。他得到消息:江东士族想弄死孙策,最近就会动手。 孙策凭藉武力开拓江东,手段过于强硬,得罪过不少名门望族。比如:被他直接杀掉的吴郡太守许贡等人。 还有一些被孙策间接削弱的士族。比如孙策强攻庐江太守陆康,围城长达两年之久,导致当地的士族遭遇飢厄,仅江东陆氏一族,就有半数的族人死于离乱、饥荒、困厄。 城破之后,庐江太守陆康也病逝。(后来火烧连营击败刘备的东吴大都督陆逊,就是陆康的从孙。) 所以江东士族要杀孙策的消息,应该是可信的。 荀攸意味深长地看着郭嘉,似乎想从他脸上看出花来。 戏志才用胳膊肘轻轻地撞了郭嘉一下,凑到他耳边,低声说悄悄话:「奉孝,以后要是不当军师了,就去替人卜筮,混一个神算子的称号,一样千古留名。」 郭嘉洒然一笑,压低声音:「先送志才一卦,不收钱。」 郭嘉的声音太轻了,戏志才又贴近了一点,才听清他说:「你、今晚、恐怕需要安抚子扬(刘晔),不用谢。」 然后,戏志才顺着郭嘉的摺扇所指的方向,看见了紧紧抿着唇的刘晔。 哪怕是用扇子暗暗指着别人,也属于相当失礼的行为。 荀攸发现刘晔的神色不对劲,伸手按下郭嘉的扇子:「奉孝,别闹。」请刘晔参加这次军议,是有正事。 曹操:「奉孝、志才、公达,何故小声议论?」 郭嘉:「明公,子扬有破土山箭楼之策。」 曹操立马来了精神,和刘晔详谈。 原来刘晔对机关、器械颇有研究,他改进了公输般的投石车。投石车通常用于守城、攻城,比较笨重,需要多人合力操作,准头也不是很好。经过刘晔改造的投石车,使用起来非常简单,可以灵活调整方向,投掷的距离和准确度都有大幅度的提升,指哪儿打哪儿。 这东西能够对付那些在土山箭楼上放箭的敌军。 曹军的大营被乱箭袭扰,已经有一段时间,每天顶着盾牌出入营帐,所有人都无比憋闷。 曹操连忙追问:「子扬,从现在开始赶制,几天能打造出一批新式的投石车?」 刘晔:「晔已经造好十五辆投石车,请明公检阅。」 曹操带人去看,让士兵试着朝土山上投掷石块,只见巨石高高弹起,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疾速飞向对面袁军的土山。声如雷震。 曹军先试着投了几块石头,然后调整射程。霎时间,乱石齐飞,犹如霹雳雷惊。 伴随着破空之声,十几个黑点横空飞至,越来越大,遮蔽了光线。直到同伴被砸成一团扁扁的东西,袁绍的士兵才看清楚,飞来之物是巨大的石块。 场面十分恐怖,从天而降的巨石,不仅砸塌了箭楼,夺走了无数生命,还发出像霹雳一般让人胆寒的巨大轰鸣声。 袁绍的兵根本不相信投石车可以拥有这么强大的破坏力,他们把这种新式投石车称作「霹雳车」。 战局再一次起了变化,曹军用霹雳车制造恐慌,摧毁箭楼,吕布、张辽、赵云等大将带头冲锋,将所有土山箭楼全部摧毁。 曹操扳回一局,危机暂时解除。不久之后,徐州广陵郡传来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 好消息是:东吴大军渡江围攻匡琦城。广陵太守陈登镇定地下令紧闭城门,偃旗息鼓。让十倍的敌军在城外干瞪眼,硬拼吧,一两个月真拿不下这座万众一心、也不缺粮的坚固城池。就此退回江东?孙策不甘心。 第209页 就这么耗了一段时间,陈登于黎明时分,派部曲打开城门。他亲自击鼓,城中能挥动武器的老少爷们和守军一起冲出去,奋勇杀敌。 东吴军大乱,败退的时候,大家又长见识了。陈登亲自领兵追击,他的武艺相当一般,不怎么能打,但广陵那些将士看见一个书生都敢于拼命,一个个豪情万丈,就跟打了鸡血一样,完全不知道什么叫胆怯。 很多东吴的士兵来不及跑上船,掉进长江中被浪花捲走,孙策大败而回。 坏消息是:孙策不服,正在整顿兵马,准备等周瑜□□完黄祖,一起再战陈登。陈登派陈矫前来请救兵,曹操无兵可派。 既然无法用拳头说服孙策,那就只好跟他讲道理。 曹操觉得有必要派人出使江东,只要能暂时稳住江东孙氏,联姻什么的,曹操都能接受。(正史上曹操的侄女嫁给了孙权的弟弟孙匡,曹操的儿子曹彰娶了孙贲的女儿。) 郭嘉主动要求担任使者。 这年头,担任使者可不是什么美差。还没到达目的地,被其他不相干的诸侯扣留、杀害,路遇劫匪,都很常见。 就算能平安到达目的地,也并不安全。比如:张飞的使者被严颜割去耳鼻。邓芝出使吴国, 孙权本来打算油锅伺候,被属下说服。刘备欲斩来使,以绝吴情,众官员一阵苦劝,使者程秉抱头鼠串,才倖免于难。 以上这几位演义中的使者已经很惨,现实中的使者却更惨:胡母班出使河内,袁绍指使王匡将他先囚后杀。袁术杀使者阴循。 所以郭嘉回许都,领了属于使者的符节,荀彧忧心忡忡。 缱绻馥郁的香气萦满襟袖,郭嘉微微扬起下颌,笑得有点欠揍:「放心,嘉生得比他们好看。」当使者确实要看脸,看运气。 荀彧被如此不正经的理由给逗笑了,笑过之后,仍然不怎么放心的样子。 郭嘉摸出铜钱,随手占了一卦:「文若你看,是水天需卦象,『利涉大川』,往有功也。预示着前方虽有险阻,只要等待时机,准备充分,就可以平安无事。涉水渡河则利。我此去江东,可不就是『涉水渡河』吗?」 不过此卦还有一个变数一一「需于泥,致寇至。」暗示可能会在水边遇到贼寇。但不一定是祸事,恭敬谨慎可以消灾。郭嘉不打算说出来。 郭嘉卜卦一向奇准,荀彧稍微安心。 左俭和他的三个徒弟,也就是许贡三门客已然精心准备了几个月。 首先,苦练箭术,虽然达不到百步穿杨,不过百步穿人问题应该不大。 其次,许贡三门客的箭头、兵器全部淬毒。丹徒最适合狩猎、能玩得痛快的地方,叫做十里长山。他们对十里长山的地形也已经非常熟悉。 最后,董卓之乱的时候,郭嘉就开始在江东布置人手。现在,这些人能够随时掌握孙策和孙权的动向。 左俭还学了一口地道的冀州土话,混在冀州的商队中,带着郭嘉给他的 信物和接头暗号,先一步去江东进行刺杀行动。 作为「朝廷使者」,郭嘉走不快,因为使者通常携带财物,是容易被劫掠的目标。他得避开袁氏的门生故吏作乱的区域,避开有大量山贼盘踞的路线。虽然有典韦护卫,但一个勐将横扫千军只是小说或游戏,还是不要作死。而且,郭嘉计划走水路,先坐船去巴丘,见一见周瑜。 这一日,郭嘉在江边等船,忽见一艘锦帆大船乘风破浪,倏忽之间就由远及近。 锦帆大船的后边还跟着许多轻舟,一群携带弓箭、奇装异服、举止轻薄的非主流少年游荡过来。为首的是一个锦衣青年,发冠上插着鲜艷的羽毛,身上佩着铃铛,看上去又威风又炫酷。 郭嘉注意到,这青船之后,让人用锦缎充当繫船的绳索,奢侈粗野之中自有一派光彩斐然。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木兮 8瓶; 第121章 锦绣华服、羽毛、铃铛,很可能是甘宁?头插鸟羽,身佩铃铛,这应该不是某地的奇风异俗吧? 反正郭嘉一路行来,没有看到其他人打扮成这样,四处晃荡。 郭嘉的出使路线暂定为:许都——新野——襄阳(荆州治所)——江陵——巴丘——丹徒。 之所以要从荆州过,主要是为了安全起见。最近,曹操的地盘上,观望战局、随时准备暗通袁绍,乐意让郭祭酒在半路上出点意外的地方官吏,恐怕不少。 反倒是刘表绝不能让「天子刘协的使者」死在荆州,至少,在刘表战胜民望极高的长沙太守张羡,夺回长沙、零陵、桂阳三个郡之前,不能发生这种有损名誉的事。 而且走水路,从长江顺流而下,也可以节省不少时间。 在襄阳遇见甘宁,可以说是意外之喜。某人已经在心中亲切地唤着甘宁的表字「兴霸」,脸上却一派淡然,自顾自地饮酒。 甘宁是巴郡(益州)乡豪,家境富裕,习惯于奢侈的排场,走陆路则车骑成行,走水路则连接轻舟。就连侍从也都穿着比较新潮的锦绣衣裳。 甘宁当过益州蜀郡的郡丞。但由于世道太乱,没过多久,他就辞官,聚起蜀地的少年游侠儿,纵横于江河之间,结交英豪,有时也劫掠过往船只。江湖人称「锦帆贼」。 不过,甘宁和那些水盗河匪不太一样,他轻生死,重义气,钻研诸子百家学说,渴望在乱世中有所作为。 第210页 前不久,益州牧刘焉病逝,他的儿子刘璋接掌益州。权力交接之际,蜀地有一部分官员叛乱。甘宁不幸捲入其中,遭遇官兵的清剿,索性带着八百少年顺江而下,来到荆湘一带活动。 他原本是打算投奔刘表,然而在荆州客居了一个多月,刘表不太能接纳锦帆贼的首领甘宁,完全没有要任用他的意思。 甘宁琢磨着,再劫掠一把,就去江夏投奔黄祖。江夏太守黄祖都被周瑜按在地上摩擦了,肯定急缺勇将,他去了应该、可能、也许会受到重视?先在黄祖那儿立了功,刘表总会发现他的才能,破例任用吧? 江边古渡口,天连芳草,水接青芜。有热闹非凡的渔市,棚舍参差。 正在等船的人很多,但甘宁一眼就注意到一位弱冠士子(看发冠,布衣百姓不能戴进贤冠),这人穿着样式再简单不过的青色直裾,衣襟半敞半束,闲散随意地坐在草地上,提着酒壶自斟自饮,有一种旁若无人的洒脱。 这士子生得清隽,一双眸子极是灵动,神态也很是自若,就好像根本没有席地而坐,被路人指指戳戳,而是坐在飞檐雕花的酒楼之中,悠闲地赏景。 百姓一听见铃铛的声音,就知道是甘宁来了,纷纷惊唿着「锦帆贼」,拔腿就跑。其实甘宁不怎么扰民,他最近连劫掠过路的肥羊儿都提不起兴致。 那些百姓一跑,倒显得那士子更加特别,完全看不出半点慌乱,唇边还漾起一个清浅的弧度,他这一笑,远山青黛般秀气的眉峰、和过于明澈的眼眸都柔和了三分。 甘宁竟然从这笑容里,感受到了春风拂在脸上的轻柔,嗅到草木特有的清香,还有酒香。这酒,闻起来真的很香。 若是多留意一下,还能发现:有数十个侍卫守在四周,其中一条壮汉异常魁梧,毛髮十分粗重,好似一头高大威勐的黑熊。这勐士手中一双铁戟,怕不是有好几十斤重? 附近还有两辆马车,车帘在微风中翻卷,隐隐露出几只大箱笼,就是那种最普通的榆木箱笼,但凭甘宁多次劫掠的经验:这士子风仪绝佳,想必不是一般人。通常越是不显山不露水,携带的东西就越是贵重。 吞下这只肥羊儿,还是放过这只肥羊儿? 甘宁纠结片刻,决定看对方的表现:劫掠还是要劫的,难度越大,越能显出我甘兴霸的本事。如果这个青衣士子轻视我,我就毫不客气地劫掠一番。如果他以礼相待,我就当多结识一个友人,一起喝酒,或许也不错? 郭嘉发现:甘宁的手下正在分批行动。有一部分不知藏在哪里,看不到了。还有几个非主流少年,明明在暗中观察他,还要演技很浮夸地假装逛渔市、调戏美貌渔家女? 郭嘉忽然意识到一个严重的问题:兴霸,那个,你现阶段还喜欢看不顺眼就「有所贼害」吗?你不会是准备劫财吧? 话说《三国志》对于甘宁停止攻劫行为的时间,记载得有点模煳啊。 郭嘉吩咐侍卫取两坛酒送给甘宁,淡定地起身,对典韦说:「走这边。」 甘宁有些诧异,青衣士子看似随意地选了一个方向离开,他的待从纷纷跟上。然而这个方向,恰好就是甘宁的手下还来不及占据的缺口,他的手下善于潜伏,行动隐蔽,对方是怎么判断出从这里可以脱身? 甘宁正要撕破脸,下令直接动手,突然收到两坛美酒,对方的侍卫拱手行礼:「甘先生,我家公子久仰大名,冒昧问一句,他有齐物阁出品的烧刀子烈酒,您敢同饮吗?」 甘宁冷哼一声,道:「有何不敢?」 绿水环绕的百年老店,杨柳风轻柔地吹拂,隐隐能听见深巷中的犬吠。 郭嘉笑盈盈地作揖:「在下姓郭名嘉,字奉孝,颍川阳翟人。」 郭奉孝?名扬天下的军师祭酒居然如此年轻! 甘宁吃了一惊:「阁下就是郭祭酒?」 「正是,甘将军唤我奉孝就好。」郭嘉替甘宁斟酒。 甘宁:「奉孝,在下一届白丁,不敢妄称将军。」 郭嘉一时忘了甘宁现在还没有官职,轻咳一声:「兴霸现在虽然还不是将军,但很快就是了。」 甘宁想起茶楼酒肆中「郭祭酒能掐会算」的传言,心念一动,莫非,他求功名的事情还有转机? 南方的酒柔和、绵甜。北方的酒醇厚,口感香冽,度数通常要高一些。而齐物阁推出的烧刀子,更是北方烈酒中的烈酒。 甘宁三杯酒下肚,腹中似有一团火在烧:「日月逾迈,人生几何?我不想终老山林,一事无成。奉孝莫要卖关子,天下英雄虽多,谁能知我任我呢?」 郭嘉手指微动,摺扇倏地展开:「且为君煮酒论英雄,刘表平世三公才,被荆州大族掣肘,恐怕不会轻易任用外来之人。袁绍好谋无断,难成大事……刘璋守户之犬,不足与谋。」他故意说漏了曹操和孙策。 甘宁却没忘了这两位,追问:「那孙伯符(孙策)和曹孟德如何?」其他诸侯都不行,也只剩这两个了。 郭嘉面露惋惜之色:「孙伯符勇冠当世,吞併江东,虎视天下,实乃英雄。可惜,可惜他轻而无备,好逞匹夫之勇,势难长久。当今之世,惟有曹公唯才是用,拨乱反正。兴霸何不随嘉去见曹公?此去必得重用。」 就这样,又一员虎将上了贼船。 第211页 三月三,借宿在一个古越人的村落,由于语言不通,不知是百越之中的哪一族。 郭嘉去女娲庙拜了拜,出来时,有个古越女郎用桃花枝蘸水,洒了他一脸。郭嘉正愕然,那女郎牵住他的衣裳,拉着他往树林中走。 透过茂密的枝叶,郭嘉听见了一些不可描述的声音,立即止步,不肯再向前走。女郎恼怒,将花枝掷在他身上,跺了跺脚跑进女娲庙。 不多时,女娲庙中的老祭司走出来,用生涩的、奇音怪调的洛阳雅言质问郭嘉。 双方艰难地沟通了良久,原来,这个古越村落还保留着一些非常原始的习俗。每逢三月三上巳节,青年男女拜过女娲,女子可以用桃花枝朝心仪的男子泼水,男子不躲,就是愿意一起去野外做一些开心又羞耻的事情。 典韦和甘宁狂笑。郭嘉很囧,诚恳地向女郎道歉,说明已有心上人。 三月二十九日,郭嘉到达巴丘。这地方在洞庭一带,烟波浩渺,景色宜人。 江东的局势进一步恶化,孙策指使他麾下的庐江太守李术,截杀了曹操任命的扬州刺史严象。这个严象,也是荀彧举荐的人。 看来孙策是铁了心要跟曹操对着干。 郭嘉没有急着去拜访周瑜,现在的局面,直接谈判,对曹操不利。 几天以后,传来孙策遇刺的消息。 据说,孙策领着随从,在丹徒西面的十里长山狩猎,驱驰逐鹿。他的马是大宛良驹,飞一般的速度,随从都被远远地甩在后边。 就在这时,密林深处,一支暗箭毫无徵兆地飞来,正中孙策的面颊。 这可不是什么致命部位,孙策拔掉脸上的箭,也挽弓搭箭,一箭射出,刺客应弦而倒。孙策驱马上前查看,却不料那刺客还有两个同伙,一人持刀,另一人持剑,顷刻间砍杀了孙策的战马。 孙策就地一滚,避开致命一击,伸手拔剑,厉声喝道:「尔等何人?」 刺客再度逼近:「我们是许贡的门客,特来为主家报仇!」 孙策的佩剑被人做了手脚,出鞘的瞬间,剑刃就坠在地上,只剩下一个剑柄还握在孙策的手中。 孙策心中一寒,他没有趁手的武器,凭藉项羽般的勇力,一边大唿:「杀贼!」一边和刺客搏命,身中数剑,又击杀了一名刺客。 这时,孙策的随从终于赶到,看见孙策的惨样,乱闹闹一拥而上,将最后一名刺客砍成了肉泥。 孙策险些当场呕血:一群蠢材,留个活口问话啊。 他一怒,顿时感觉一阵晕眩。待从一看孙策的伤口,都吓得六神无主,伤口血色发黑,说明箭有毒,剑也有毒。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年少独凭栏 9瓶; 第122章 医者说,孙策这伤可以治癒,但因为他中了毒箭仍然和人搏斗,毒已入深脏腑,需要细心呵护,好自静养百日,方可无碍。 孙策时昏时醒,浑浑噩噩,躺了五六天才能勉强起身。 医工正在替孙策换药,孙策看见纱布上有脓血,想到这纱布是刚刚从自个儿的脸上解下来的,顿时无法淡定,要求立刻照镜子。 侍女战战兢兢,取来铜镜。 孙策揽镜自照,看到面部狰狞流脓的箭创,几乎昏过去。他一向爱美,就算出征在外也要收拾得整整齐齐,哪能容忍如此丑陋的伤口出现在脸上?他惊叫一声,一拳捶裂了几案,一边摔镜子,一边唿号:「面如此,尚可復建功立事乎?」 脸都成这样了,还能继续建功立业吗? 左右侍从连忙拉住孙策,但见他全身的伤口都迸裂,殷红的血顷刻间浸透纱布。 以时下的医疗条件,创口裂开可能是很要命的事。孙策自我感觉也十分不好,之后的几天,他时常高热不退,满口胡话,一会儿亲昵地唤「公瑾」,一会儿又手足乱挥,好似在与人打架,不断地喝骂「妖道于吉」。 老道士于吉之死,颇为诡异。据说孙策要斩于吉,江东的文臣武将、士绅百姓跪倒一片,哀求孙策不要伤害老神仙。就连他的亲娘吴夫人都跑来劝阻。 孙策面沉如水,太平道作乱,正是前车之鑑,这道人敢在他的地盘上妖言惑众,真是活腻了。 时值江东大旱,田地缺水。 孙策决定揭穿这个妖道的真面目,这于吉不是号称活神仙吗?那让他来个现场求雨,要是求不来雨水,就是浪得虚名,这些百姓总不能还说他是老神仙。 然而,于吉用沉静的目光盯了孙策半晌,平静地说:「今日午时三刻到午时五刻之间,必定落雨,但将军还是会杀贫道。甘霖虽可拯救万民,贫道却终不免一死。」 要是换一个人,可能就不杀于吉了,至少另外挑一个日子,不能让妖道说中自个儿的死期,显得他更玄乎不是吗?但于吉偏偏遇上了孙策,这厮根本就不吃这一套。 不多时,狂风骤起,原本晴朗的天空乌云聚合。继而电闪雷鸣,大雨滂沱。看看时间,恰是午时四刻。 官吏百姓皆跪在暴雨泥泞之中,叩拜于吉。 孙策越发忌惮于吉,下令立刻斩杀妖道,命令说了三遍,将士都跪着磕头,没一个人敢动手。孙策大怒,拔剑去刺于吉,于吉死到临头,纵声大笑。这一瞬间,数道闪电撕裂黑云,好似银蛇乱舞,天地风云变色。 第212页 最邪门的是:于吉死后,脸上依然凝固着诡异的笑容。孙策把他的尸体扔在热闹的市集中,警示民众。然而,在士兵的看守下,百姓的围观中,于吉的尸身竟是不翼而飞。 自此以后,孙策身边时常发生各种奇怪事件,吴夫人去上香,青烟凝聚不散。僕人打水,从井中捞到刻着诡异符文的木头人偶。家里养的公鸡开始下蛋。军营附近,三更半夜,空中飘荡着青色、白色、蓝色的火焰。 尤其是孙策遇刺之后,不知道是不是箭毒时不时发作一下的原因,他频繁地出现幻觉,听到奇怪的声音,甚至听见于吉的笑声,但他身边的随从都说没听到。 孙策伤口感染,引发高烧不退,外加噩梦连连,短短几天之内,就形容瘦损,不成人样。他撑起精神,对张昭等重臣嘱託后事:「天下大乱,以吴、越之众,凭藉长江天险,足以观成败。请诸君好好辅佐舍弟孙权!」 说完,他示意孙权来到卧榻前,亲手替孙权佩上印绶,说:「举江东之众,决机于两陈之间,与天下争衡,卿不如我;举贤任能,各尽其心,以保江东,我不如卿。」 当天夜里,孙策溘然长逝。 话说周瑜领着一支军队,不时揍一揍黄祖。听说孙策遇刺,虽然孙家的人说,孙策的伤能治好,不用担心。孙策也来过一封信,让他继续镇守巴丘,不要擅离职守。 但周瑜这几天总觉得心神不宁,有时眼皮直跳,有时夜半惊醒。 郭嘉在官渡针对孙策的预言,已经传到巴丘一一「孙策新并江东,所诛皆英豪雄杰,能得人死力者也。然策轻而无备,虽有百万之众,无异于独行中原。若刺客伏起,一人之敌耳。以吾观之,必死于匹夫之手。」 曹操和袁绍在官渡对峙,孙策打算偷袭许都,迎汉帝。兵马都部署好了,却在出发之前,遭遇刺杀,怎么看,郭嘉派遣刺客的嫌疑都很大。 但是那三个刺客,身份都已经确认,真就是前吴郡太守许贡的门客,在江东定居已有十年,很多人都认识他们。十年前,郭嘉才多少岁,孙氏也只是不起眼的庶族,所以,许贡三门客不可能是郭嘉安排的。 孙策得罪的江东大族很多,会遇刺也不奇怪。 然而街头巷尾盛传:郭嘉能掐会算,说过的话必定会应验。那句「必死于匹夫之手」,让周瑜没办法不在意。 他和孙策有总角之好,亲如骨肉。 或许是关心则乱? 周瑜脱去甲冑,用兰汤沐浴,换上绣纹深衣和轻软的丝履。搬一张金丝楠木小几摆在水榭中,取一只白玉瓶,插几枝鲜花搁在几案的一角。周瑜吩咐僕从在这里铺设筵席,去请「天子的使者」郭嘉前来一叙。 因为是私宴,郭嘉没有换官服,但出于礼仪,也不好穿着缺少纹饰的青衣去赴宴,他换上冰蓝色流云纹深衣,佩上香囊玉佩和长剑,连头髮也重新梳过。 甘宁还没见过这么整齐体面的郭嘉,腹诽:收拾一下,还真是个风流人物。 下一刻,郭嘉又暴露出浪子本色,摺扇在指间旋了一圈,倏忽展开:「江东民谣曰『曲有误,周郎顾。』八成有人故意出错,博周郎一顾。真不敢想像周郎每回去听小曲,是一种享受,还是别样煎熬。」 周瑜一边等人,一边抚琴。 郭嘉已经来了,却没出声,立在廊下听琴。 周瑜往日抚琴,都能平復心情,今日却愈发心乱如麻,优美的琴曲中突然蹦出一个极不和谐的音符,不是他弹错,而是琴弦忽地断了一根。 这可不是什么好的预兆。伯符,你真的没事吗?箭伤在脸上,纵使伤口不深,你也非常难过的吧? 江南的小桥流水,是淌不尽的温柔情思。 水榭中湘帘半卷,隐约能看见一位翩翩少年郎俊美的侧影。 清雅空灵的琴声悠然迴响在水波和白云之间。就像天上的明月,偶然映在流水之中,渐渐浸染了水的连绵和轻柔,丝丝缕缕,都是牵挂。 这个擅琴的美少年,应该就是周瑜。 郭嘉听着琴声,莫名惆怅。他想念荀彧,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不被打扰的小聚上半日,焚香抚琴,煮茶聊天,也成了一种奢望。 郭嘉示意侍者不要出声,静静地立在廊下听琴,直到琴弦突然绷断,似乎弹到了周瑜的手指,周瑜吃痛缩手的一剎那,又不小心被琴弦划了一下,看起来有些痛楚的样子。郭嘉才下意识上前。 周瑜白皙修长的手指被琴弦划破,有细细的血丝渗出来,滴落在古琴上。 荀彧有时也会被琴弦划到手指,所以郭嘉有个习惯,他的随身空间中,时刻准备着干净小巧的薄药(古代膏药)贴。 周瑜有些好笑地望着郭嘉反客为主,吩咐他的侍女送来干净的热水和棉布,替他清洗一下伤口,细细擦干水,从衣袖中取出一小片很精緻的薄药贴。把他的手指裹上了。 「郭祭酒为何会随身带着薄药?」周瑜不是没有防备心的人,但郭嘉捧着他的手看时,那种神色,绝无恶意。 郭嘉难得怔了一下,眸中浮起柔色,轻抿薄唇:「有一个对嘉来说很重要的人,也擅抚琴呢。」 面前这个人,和传言中谈笑间覆灭千军万马的军师祭酒不太一样,怎么看都人畜无害,甚至称得上多情,不过周瑜不会忘了他是谁,为什么来江东。 第213页 谈判的本质,是最大限度为己方争取利益。 江东虽有六郡之地,但山越族不肯归附,时常作乱。江夏太守黄祖动辄领兵来犯。 最可恶的是陈登,这厮弄了几个官印,用来离间孙策的心腹。毕竟孙策名议上只是讨逆将军,属于杂号将军。而陈登,是大汉的伏波将军,兼广陵太守。「伏波」是一个颇为荣耀的将军封号,至少比杂号将军体面。当伏波将军的部将,肯定比当讨逆将军的部将更有脸面。 眼下孙策遇刺,江东怕是要乱上一阵子,说是内忧外患也不过分。郭嘉会不会乘人之危,狮子大开口呢? 出乎周瑜的意料,郭嘉只提了几个不怎么过分的要求。 一、庐江太守李术截杀扬州刺史严象。希望孙策和周瑜依法处置此人,传首许都,给朝廷一个交代…… 五、豫章太守华歆已经接受朝廷的徵召,愿意入许都为官,希望孙氏不要阻拦。 周瑜想了想,觉得除了第一条不能答应,其他都可以。不过他不能作出承诺,必须把文书呈给孙策,由孙策来做主。 郭嘉也清楚这一点,默默地替周瑜换了一根琴弦。孙策的死讯,大约还要过几天才能传来,到那时,第一条也是孙权必须要妥协的事。 若细看,周瑜的眼下有一点点微青,面容隐隐透着没有休息好的轻微倦意,但这丝毫不减他的风采,反倒让郭嘉有些心疼。正史上,在孙策死后,坚强地撑起江东,只为不负平生相知雅意,一直守护着江东的周郎。 对着雅量高致、豁达有趣的周公瑾,郭嘉始终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怀。如果非要形容一下,大约最好就用史策上的原话:「与周公瑾交,若饮醇醪,不觉自醉。」 是的,虽然只饮了两盏甜甜的果酒,但周郎身上,那种江南的流水和琴曲交织出来的谐美气韵、朗朗如月的风姿,也是会醉人的。 替周瑜换了弦,又顺手调了调音,郭嘉用他生疏的指法,弹了半曲后世的诗歌:「停云霭霭,时雨濛濛。八表同昏,平陆成江。有酒有酒,闲饮东窗。愿言怀人,舟车靡从……翩翩飞鸟,息我庭柯。敛翮闲止,好声相和。岂无他人,念子实多。愿言不获,抱恨如何!」 郭嘉:谁说一定要故意弹错,博得周郎一顾?只要弹一首周郎没听过的曲子就好了,看我,看我,周郎正在顾我。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灯笼草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23章 周瑜的心被弦歌声牵引,无处安放的思念如水中涟漪一圈绕一圈,和天光云影一起映照着青春年华。 曾经那些平平淡淡的陪伴,都被叫做时光的笔墨细细勾勒,变成点点滴滴温馨美好又琐碎的回忆画卷,惊艷了岁月。 琴声渐低,于最宛转低回处戛然而止,空留几许怅然。 郭嘉也在思故人,倒是同病相怜。 几乎整个白天都在尚书台处理公务,收到郭嘉的来信,荀彧缓缓起身,旋即感觉到腿部的酸麻胀痛,他坐(跪坐)得太久了。 荀彧不动声色地在原地站了片刻,缓解腿部的不适,顺便拆开书信,只有一行潦草的字:能吃能睡,不甚思君,一切安好。 荀彧自动忽略了这个「不」字,把「不甚思君」,不是很想你,理解为「甚思君」。这浪子,连一句「我很想你」都不肯乖乖地说出来。 几个负责协助荀令君处理公务的尚书郎发现:荀令君在笑。 这天晚上,荀彧梦回故宅。清雅别致的小院,遍植梅竹,廊下点缀着蘅芜芳芷,一年四季,微风过处,皆有暗香幽然萦绕。 依稀还是当年在书院的时候。郭嘉赊欠了一年的酒帐,巨额欠款都记在荀彧的名下,酒肆的掌柜拿着帐本跑到荀家要钱,于是,荀彧被禁足半个月。 被禁足这种事,对荀彧来说不算什么,荀家规矩多,他自小都是这样安安静静地待着,不能走出这个小院子,算不上惩罚。 竹帘发出轻微的响声,荀攸进屋,将一篮子枇杷果交给侍女。「郭嘉太胡闹了,叔要是不忍心开口,攸去说,不能再纵着他给叔惹麻烦。」 荀彧敛眸,很认真地说:「并没有麻烦,这样很好。」有郭嘉笑着闹着,他过于乏味的人生才有了乐趣。在别人面前,他是家族精心雕琢的美玉,不可以让任何人失望的谦谦君子。在郭嘉面前,他可以不那么优秀,只做自己。 荀攸深深地看了荀彧一眼,叔侄俩一起温书习字,荀攸不时地偷看侍女阿骛,直到日暮西山,才带着某种难言的心绪起身告辞。 月上柳梢,树影婆娑。 「啪嗒。」 好像有什么东西砸在窗棂上,荀彧走到屋外,发现地上多了一颗小石子。 他正疑惑是谁家的顽童乱丢石子,又是「啪嗒」一声,这一次,是一个纸团砸到了荀彧的背上。 荀彧拾起纸团,展开一看,皱巴巴的佐伯纸上,用浓墨画着一个笑脸,下方是郭嘉不羁的字迹:嘉错了,有难同当,嘉来陪你禁足。 禁足期间,不能会客,郭嘉是怎么进来的? 荀彧朝前走了几步,用目光搜寻着每一处假山树影,不过月光太淡,一时无法锁定目标。 「在这里。」 荀彧循声望过去,就看见郭嘉坐在矮墙上,双脚一盪一盪,脚上的木屐滑落,又被他用脚趾勾住,小腿微微抬起,让木屐再滑回去。 第214页 翻墙,这对荀彧来说,是想都没想过的事。他把郭嘉抱下来,放在地面上:「以后不准爬墙,万一被当成梁上君子,小心家僕放狗。」 郭嘉随手抛着一颗小石子:「可是禁足半个月也太久了,我怕你闷。」 这浪子的手上都是爬墙蹭的灰土,荀彧心底一片柔软,把郭嘉让进屋里,舀了一些清水给他洗手。 对着灯光一看,郭嘉的单衣(夏天穿的,只有一层的衣裳)下摆还挂了两道口子。这浪子不走寻常路,最少要翻三次墙,才能来到这里。 「怎么弄成这样?」荀彧让侍女阿骛翻出他几年前的夏衣,拿给郭嘉替换。 郭嘉一边换衣裳,一边偷笑:「文若,我娘都不会像你这么管着我。」 荀彧回头,看见一片冷白的后背,那人笑得肆意,单薄的肩胛微微动了动,荀彧心中突然有些异样。 郭嘉并没有发现友人的异常,随手将衣裳拉上去,草草系上衣带,从换下来的单衣的袖袋中摸出两只草蚂蚱,献宝似的拿给荀彧。 荀彧接过草蚂蚱,惊讶:「像真的一样。」虽然被调笑比郭母管得还多,荀彧还是忍不住把郭嘉系错位的衣带解开,又重新系正。 他就离开了一小会儿,去沐浴,回来一看,郭嘉又跑到屋顶上去了,还冲他招手:「上来,这个位置看星星很不错。」 荀彧:荀文若是不可能爬房顶的。 然而,没坚持多久,他就被某个比猫还会撒娇的傢伙勾搭到屋顶上去了…… 收到孙策离世的消息,周瑜不眠不休,急行军千里,带着兵去吴郡的丹徒县奔丧。 孙权年纪尚小,官职仅仅是自封的杂号将军,前来弔丧的宾客都用非常简单的礼节面见孙权,唯有周瑜向孙权行君臣大礼,明确地表示支持他。那些还在观望局势的文臣武将这才纷纷拜倒。 孙权想起哥哥临终前的嘱託一一「内事不决,可问张昭;外事不决,可问周瑜。」俯在棺椁上痛哭失声。 长史张昭对孙权说:「将军,现在岂是哭的时候啊?」 孙权抹掉眼泪,在张昭和周瑜的陪同下更换服饰,坐在正堂主位上,接见一众文臣武将。随后,周瑜亲自扶孙权上马,指引他巡视军队。 郭嘉:周瑜重情重义,英姿伟略,可以说是孙氏兄弟的贵人。野史上记载:孙权常常赏赐周瑜,一年至少要送一百件衣服,看来也不是没有原因的。 敬重周瑜是一回事,作为「朝廷」的使者,郭嘉还是要维护朝廷的脸面。 庐江太守李术,就是杀了曹操任命的扬州刺史严象的那位老兄,他必须死。 话说郭嘉要求孙权交出李术的项上人头,一开始,孙权採用了拖字诀,不想答应,但是也不方便明着拒绝。 孙权思来想去,决定把烫手山芋甩给郭嘉。郭祭酒不是想要李术的首级吗?孙权设宴,邀请李术和郭祭酒一同赴宴,郭祭酒想要啥,自己动手拿吧,别客气。 然而事与愿违,江东忽然就起了流言,说孙权欣然接受朝廷的封赏,还设下鸿门宴,要当着朝廷使者的面,处斩李术。 鸿门宴可不是好宴,李术将信将疑,收买孙家的僕人,得到一个消息:郭祭酒带了一位身高八尺,使一双八十斤的铁戟的壮士,要舞戟给他看。 李术说什么都不敢去赴宴,孙权派人去催,李术干脆反了,跑回庐江郡拥兵自重,凡是不服孙权,叛逃的人,李术都收留在自个儿的地盘上,还说什么「有德见归,无德见叛。」 孙权小儿,他们背叛你,归附我,是因为我比你有德。 孙权大怒,写了一封表状,请郭嘉转交给曹操:「李术兇恶,轻犯汉制,残害扬州刺史严象,宜速诛灭……」 这封表状有点长,内容总结一下就是在甩锅。孙权:截杀扬州刺史严象这件事,是李术干的,和我哥孙策无关。现在我要讨伐李术,为国除害。那个啥,如果李术向曹公求救,曹公你可不能偏袒这个恶人哦。 要知道,李术这个倒霉蛋也只不过是执行了孙策的命令,去杀严象。严象一死,标志着曹操在江东的势力彻底清零,孙策正式控制了江东六郡,孙策和孙权才是受益人。现在倒好,孙权把责任全部推给李术,把孙策摘得干干净净。 郭嘉:如果甩锅的技术满分是十分,得给孙权打九分,少一分是怕这孩子骄傲。 这一年,孙权攻打李术,屠其城,派人将李术的人头送到许都。(「屠其城」出自《三国志.吴主传》裴松之的注。) 官渡的战况并不乐观,袁曹相持了半年多,曹营外围的一些地方,被袁军依次攻破。 就连许都运来的军粮,也一次比一次少。曹操治下大面积屯田,并不缺粮,但很多官员认为曹操一定会败给袁绍,已经开始摇摆不定,找藉口扣下本应该上交的粮食,暗中和袁营的友人通信,等着投降。 郭嘉不在,每回议事,对曹操来说,都是一次考验。他必须从荀攸、戏璕、贾诩、董昭、刘晔这些谋臣五花八门的计谋中,选择出真正可行的方案。事实证明,没有郭嘉的提醒,曹操经常会犯小煳涂,这段时间,两军交战,曹营的胜率明显降低。 不是谋略水平下降,也不是将士的战斗力下降,就是曹操没有作出最明智的决断。幸好,袁绍的失误更多更大更离谱。 第215页 就在昨夜,曹操的一个从事官徐他被袁绍收买,趁着许褚不当值的时候,怀中藏着利刃,以献策为由,接近曹操。徐他正要动手行刺曹操,许褚忽然有不太好的预感,心跳加快,跑来一看,恰好撞见徐他拔刀,就把徐他给杀了。 曹操险些遇刺,心中越来越焦虑,甚至萌生出退意。 他写信给荀彧,商量退兵的事。 荀彧回信说:当年楚汉相争,刘邦和项羽都不肯先退兵,因为先退的一方势必处于被动的局面。明公以敌军十分之一的兵力,画地而守之,扼住敌军的咽喉使其不能前进,已经半年了。情见势竭,局势必将出现变化,这正是採用奇谋的良机,不可失也。 紧接着,曹操收到郭嘉已至许都的消息,心中有了底气,振作精神,坚守官渡。 官渡和许都,相距大约两百里,如果快马加鞭,一天就能到。不过郭嘉选择坐车,怎么也得走上两三天,主要是因为昨夜的折腾,骑马有点为难。坐车还可以借车帘的遮挡,抱一抱荀彧。 郭嘉把脸贴在荀彧的颈窝处,近似贪婪地嗅着他身上的缱绻雅香。 荀彧低头,亲了亲他的发顶。聚少离多,哪怕任性一些,在马车上紧紧相拥,也短暂得像一个梦境。 晨光熹微,伴随着报时的钟鼓声,许都的城门缓缓开启。郭嘉替荀彧理了理衣冠,确保荀令君下车的时候还是许都城中最优雅、最整洁的美男子。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格子 3瓶; 第124章 荀彧伸手去掀竹帘,准备下车。郭嘉身体前倾,胸膛几乎贴到他的后背,微凉的唿吸拂在后颈上,似某种引诱,痒得他一颤。 郭嘉的声音轻如梦呓:「我让人在清漪池放生了一百条红鲤鱼,你记得餵鱼啊,就当散步。」久坐伤身,文若在尚书台一坐就是一天,真心疼他的腿。清漪池离尚书台很近,红鲤鱼好养,闲了一天餵两次,忙了三五天餵一次也可以。 竹帘在光尘中摇摆,荀彧回首,黑曜石一般的眸子里幽光深浓,轻轻捏一捏郭嘉的脸:「愿君珍重。比起餵鱼,彧更想餵奉孝。」 郭嘉挑眉:「文若,你学坏了。」他说着,故意模仿陈群无比严肃认真的神色:「颍川诗书礼法教化之乡,这成什么体统?」 荀彧莞尔:「还好意思学长文(陈群),奉孝昨天面圣时,礼仪那般敷衍,长文又该廷诉了。」 「那就让他廷诉啊。」 马车缓缓出城,郭嘉有恃无恐的疏狂笑声,和晨光一同洒落。 确认距离已经足够远,荀彧不会听见,郭嘉低咳了两声,开始闭目养神。他的身体状况,并没有他展现在荀彧面前的那么好,之所以能看起来一切正常,是因为进入许都之前,他服用了少量的五石散。 夏日的午后,泥土都晒得有些滚烫,马蹄踏过,烟尘瀰漫。 甘宁正寻思着,士兵又渴又热,用不用提醒郭嘉歇息片刻再走。马车突然停下,典韦提下来两大桶凉茶。齐物阁的花草凉茶甘甜清香,非常解暑。甘宁一口气喝了两瓢。众人都跑到树荫下乘凉喝茶,唯独不见郭嘉。 「奉孝?」甘宁隔着车窗唤了一声,没有回应。 典韦压低声音说:「先生睡着呢,他早上说,如果俺觉得渴了,就把凉茶分给大家喝。」 甘宁挑起车帘,只见郭嘉眉目轻阖,唿吸清浅,睡得正香。丝丝缕缕比兰花还好闻的香气在狭小的车厢中无声逸散。 判断出这香味的源头,甘宁整个人都不太好了。 虽然仅仅见过一面,但君子如玉、温润缜密的荀令君,留给甘宁的印象非常深刻。尤其是那优雅沉静的香气,时刻提醒着甘宁,他从前对世家公子的臆测, 想像力是多么匮乏。 属于荀令君的衣香,居然染在郭祭酒的身上。这两位昨夜究竟是怎样议事的? 吃过晚饭,宿在驿站里,郭嘉总算来了精神。他搬出两张胡凳,坐在溶溶月光下,给甘宁介绍曹营的大致情况,谈到官渡之战,郭嘉的眼中汇聚了熠熠星光,亮得摄人心魄。 「兴霸,官渡之战会成为以弱胜强的传奇,千百年后,世人讨论以少胜多的战役,还是会提起官渡。」 从荆州到扬州,又从江东到官渡,同行几千里。甘宁亲眼见证了郭嘉这一路的艰辛。风雨兼程,舟车劳顿,每一个在异乡辗转反侧的不眠之夜,都让郭嘉原本就虚弱的身子骨,雪上加霜。 譬如小小风寒,别人三五天就能活蹦乱跳,郭嘉能断断续续咳上一个月,临近许都才养好。甘宁万万想不到,病秧子军师还有如此神采飞扬的一面。 到了曹营,一入中军帐,郭嘉就向曹操引荐了甘宁,经过一番寒暄见礼,甘宁被请入上座。 曹操顺手拍了拍自个儿的坐席,示意郭嘉同席而坐。 郭嘉没有半点虚礼,没大没小,直接坐下,悠然倚着几案:「明公,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嘉只负责将兴霸请来,至于能不能留得住将才,就要看明公的本事了。」 不是说曹公治下,法令严明吗?郭祭酒这般不分尊卑,疏狂散漫,脸上还写着「别指望嘉帮忙」,这样真的没关系嘛? 曹操早就习以为常:「奉孝且看着,孤从不屈才。」 「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自有他独特的人格魅力。 第216页 甘宁和曹操畅谈,体验还不错。就是中间出了一点小插曲。郭嘉倚在几案上打瞌睡,不慎磕到额角,含煳不清地嘀咕了一句什么话,趴着睡了,霸占了大半个几案。 曹操非但不怪郭嘉失礼,还取来一件袍服,小心翼翼地披在他身上。一副很忧心的样子,低声询问甘宁,得知郭嘉晚上吃得极少,曹操又吩咐侍者去准备清淡一些的粥。 曹司空对郭祭酒极尽礼遇,甘宁是知道的,然而这种关爱亲儿子一般的即视感,是想闹哪样? 细细了解甘宁的专长之后,曹操任命他为昭武将军,安排他先留在官渡作战,以后负责组建水军。 甘宁领了官印,仍然有些无措。他寸功未立,昨天还是锦帆贼,今天摇身一变成将军了。这个昭武将军属于杂号将军,但品秩比孙策的讨逆将军还要高一些。 两个军需官在替甘宁量身,将他的尺寸记录下来,方便定制官服和铠甲。 帐外传来轻微的咳嗽声,郭嘉缓缓踱进来,一袭青衫散淡,于光影交错中驱散了三分暑热。微凉的手在甘宁的肩头一按:「兴霸,八荒六合广袤无垠,逐鹿的豪杰多如过江之鲫,但家只有一处,欢迎回家。」 只是没什么力气的轻轻一按,甘宁的心忽然就定下来。 袁曹的对决已经到了关键时刻,很多争斗不在战场上,却比战场上明晃晃的刀枪剑戟更加诡谲莫测,难以防备。 袁绍有三位谋主一一田丰、荀谌、许攸,到目前为止,田丰入狱,荀谌失去了袁绍的信任,没有话语权。只剩下许攸依然活跃。 上辈子,郭嘉一直觉得奇怪:荀谌一出场,就帮助袁绍智取冀州,以他的家世和才华,在袁营应该挺有地位的。哪知道从那以后,荀谌忽然沉寂下来,就像个隐形人一样,再也没有任何建树。 这辈子,郭嘉和荀彧往来,发现荀家子弟多才俊,荀谌的才能和荀彧相比,也并不逊色,这种疑惑曾经一度加深。 郭嘉也没想到:荀谌不合常理的沉寂,会是他一手造成的。荀谌只不过是向袁绍献策,而郭嘉也只不过是了解荀谌的性情,因此猜到了他的计策,并且及时提醒曹操,让袁绍吃了一个小败仗。 胜负乃兵家常事,他们这些谋臣,大多来自颍川书院,私交甚笃,彼此了解也不奇怪。 然而袁绍外宽内忌,偏偏就想多了。袁绍怀疑荀谌是颍阴荀氏安插在冀州的内奸。不然怎么解释他的一举一动,曹营都有防备? 荀谌的处境变得微妙,在袁营日子非常不好过,一举一动都受到监视。 郭嘉和贾诩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鬼才毒士二人组,又开始打许攸的主意了。他们的目标是:让袁绍的三个谋主都作废。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依夏 20瓶;耀cdf4869 19瓶;醉妖 10瓶;麟月瀜潇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25章 郭嘉曾在袁营混过一段时间,对许攸观察入微。 许攸,字子远,是太尉乔玄的门生,南阳名士。他颇有才干,也算得上智计之士,可惜情商长期处于欠费停机的状态。 试想一下:作为袁绍的故交,议事的时候、宴饮的时候、游猎的时候,许攸不分场合,唿唤着袁绍的表字一一本初。然而在袁营之中,袁绍的故人其实不少,除了许攸,淳于琼、陈琳、崔琰等人也很早就和袁绍相识于洛阳,并且私交不错。 拜託,公然唤主公的字,以友人自居的时候,能考虑一下大家的感受吗?尤其是,逢纪和审配还搁台阶下边跪着呢。 许攸最大的缺陷是贪,不仅自个儿贪权贪功,还纵容族人敛财。 这在袁绍心情好的时候,不算什么大事。所以要整许攸,必须在袁绍心情不好的时候,把许攸的家人敛财的事捅出来。留守邺城的审配,正直忠烈,有不可犯之节,许攸的家人犯法,落在审配的手中,必定会受到公正的制裁。 如果许攸求情无效,和袁绍决裂,迫切希望弄垮袁绍,救出家人,他最有可能怎么做? 当然是投奔另一位好友、袁绍最大的敌人曹操,借曹操的手,来达成目标。 郭嘉给出了一个大致方向。对于具体时机的把握,贾诩自称第二,恐怕没人敢称第一。 贾诩细细考量了许久,除了消息从邺城传到官渡的时间可能会偏差一两天,其他问题都不大,只要让袁绍心情不好的时间多持续上几天就可以了。 贾诩眯起狐狸眼:「最好写一封粮草告急的文书,让许攸的部曲截获。」 发现许都兵力空虚、曹营粮草不足的秘密,以许攸的性情,必定要献策,建议袁绍分兵,轻兵袭取许都。 要是许攸献策不被採纳,心中不满,再收到家人犯法被审配收押的消息,苦苦求情,却遭到袁绍的无情怒斥。前途一片晦暗,应该更容易生出异心吧? 当然,袁绍也有可能採纳许攸的计策。那样更好,根据虚假情报,袁绍派轻兵偷袭许都,这相当于给曹仁等将领赠送军功。 毕竟许都兵力空虚,那是几个月以前的事了。颍川的士族大多饱经离乱,格外珍惜曹操奉迎天子入许都之后,颍川越来越好的治安,越来越繁荣的街市。 曹操和袁绍于官渡决战,局势不乐观。在颍川士族的号召之下,青壮男子都拿起武器,接受军事训练,保卫家乡,尤其是许都。老弱妇孺节衣缩食,给官渡前线运粮。 第217页 轻兵本来就不适合打攻城战,何况是众志成城的许都?许攸的计策必定失败,到时袁绍不留情面地一顿斥责。相信很快就能见到许攸前来投奔曹操。 如果袁绍不怒,还可以提醒他一下:当初是许攸力劝他和曹操结盟,养虎为患。 郭嘉心念一转,瞬间明白了贾诩的谋划,他用衣袖掩去了一声轻咳,唇角微扬:「跟文和共事,真是愉快啊。」 夏虫一声声聒噪着,几案上的汤药已经不再冒出热气。贾诩将药碗推到郭嘉的面前:「奉孝这身子骨,真让人忧心。」千万要活得久一些,这世上若是没有鬼才郭奉孝,该是多么无趣。可不要让诩这么一把年纪的人,在未来某一年的春天,去奉孝的坟头除草。 正面战场上,依旧是你来我往,打得热闹。 袁绍派大将韩荀进攻许都,韩荀麾下都是步兵,前军被吕布的并州铁骑冲散,死伤惨重。后军的运粮队被曹军的斥候发现,禀报给荀攸。 荀攸立刻去见曹操,说:「袁军的运粮车一天之内即将到达,将领韩荀疏于防范,攻击他可以获胜。」 曹操:「应该派谁去?」 荀攸刻意敛去的锋芒微微透出来几许,眉宇间英气勃发:「徐晃。」 将近一年的两军对峙,大大小小数百战,让以痴愚作为保护色的荀攸,重新焕发出夺目的光彩。 当年,荀攸谋刺董卓被人告密,经歷了人生最黑暗的一段时光。最希望他死的,不是董卓,而是那些参与谋划的同伴,甚至是暗中授意他行刺董卓的天子刘协。那时候,那些可憎的面孔,那些阴暗的内心,让荀攸无比厌世。 幸好,他的人生不只有背叛,还有官渡之战,友人全力配合,主公信任有加。郭嘉和戏璕都在用行动让他知道:真正的同伴,不会在危急的时刻抛下他。甚至,每次需要实地观察、去离袁营很近的地方熟悉地形的时候 ,郭嘉和戏璕都会争着去,主动承担最危险的事。 还有钟繇,在曹营物资紧缺的时候,派人从关中送来二千匹战马。 三天后的夜晚,捷报传来。徐晃和史涣截击韩荀,将袁军的运粮车一把火烧光。 荀攸将军功记录在册,忽然瞥见赵云领着几个身穿袁军皮甲的士兵,朝着郭嘉的营帐去了。 荀攸跟过去一看,郭嘉一边询问赵云,以及那几个士兵,一边在舆图上勾勾画画。这是一副墨迹很新的舆图,上面只有五个地点:乌巢、酸枣、匡亭、燕县、故市。 其中乌巢和故市,刚刚被郭嘉用硃笔圈起来。 郭嘉:《三国志》中记载,火烧乌巢,是曹操获胜的关键。但就目前的情况来看,袁绍并没有把鸡蛋都放在一个篮子里。袁军的粮草一小部分放在乌巢,大部分都存在故市。故市才是袁军囤积辎重的地方。那么问题来了,火烧乌巢之后,袁绍为什么就一蹶不振了? 他让那几个士兵先退下,「公达(荀攸)来得正好,帮忙参详参详。」 时间在不知不觉间悄悄流逝,刚理清头绪,燃到尽头的烛火摇曳着,几番明明灭灭,最终冒出一缕烟气,熄灭了。 月华如水,流淌在郭嘉的衣袂上,过于柔和的光线,模煳了苍白消瘦的面庞,只看潇洒放达的举止,倒让人忘了他尚在病中。 赵云摸索片刻,又点了一支蜡烛。 荀攸轻推郭嘉的背:「夜已深,去睡吧。奉孝这病要是再养不好,攸就告诉十八叔。」 郭嘉一阵咳嗽:「文若、已经、够难的了,别给他添乱。」 某人怕荀攸真的告密,耐着性子配合左俭的治疗,倒真的治癒了咳嗽。 九月,天气渐渐转凉,荀彧托人捎来两只箱笼。 拆开来看,一箱是给戏璕和荀攸的书信和厚衣裳,另一箱都是给郭嘉的物件:衣裳、髮簪、鞋子、手炉、宫灯、香囊…… 很多东西,想都想不到。 戏璕和荀攸对视一眼,抬手虚按胸口,幽幽地说:「重色轻友。」 郭嘉不死心地翻着箱笼,隔了一会儿,才从箱底翻出一只酒囊,和一封书信,美滋滋地捧着:「文若果然疼我。」 荀攸用眼神说:请麻利地滚。 郭嘉把书信揣进怀里,提着酒囊去找曹操。军营里禁酒,他偏要拉着曹操一起喝,免得有人说三道四。 军中多事,军师祭酒总揽全局,从不出错,事事皆称曹操的意。但也仅止于此,不谈公事的时候,郭嘉几乎不会主动来找曹操。 所以郭嘉当提着酒囊,把一缕清风带进中军帐的剎那,曹操十分欣喜。 算算日子,不是今夜,就是明夜,不出意外,许攸会来的。 郭嘉又开始浪了。他模仿着许攸的神态,用手捋着根本不存在的鬍鬚,「现在,我是许子远(许攸)。孟德,袁氏军盛,你打算怎么办,你的粮草还能支撑多久呢?」 曹操:「尚可支撑一年。」托荀彧、荀攸、郭嘉、钟繇、陈群等人的福,颍川大族相当给力,愣是四处求购,东拼西凑,弄了半年的粮草运到前线。 郭嘉淡淡地瞥他一眼:「不对,哪有这么多?阿瞒,要说实话哦。」 曹操被郭嘉这一声阿瞒唤得心口怦怦直跳,这浪子的声音,清越又不失柔和,还暗合音律,委实好听。 曹操:「还能支撑半年。」 第218页 郭嘉作痛心疾首状:「难道你不想打败袁绍了,为何不肯说真话? 曹操无语:「奉孝,别闹,你想让我怎么说?」 郭嘉笑盈盈,把玩着摺扇:「一年、半年、一个月、粮谷将尽。就按这个顺序说,没有许子远提供袁军的口令、布防位置、人数……偷袭乌巢很难成功。」 当天晚上,许攸借着夜色的掩护,逃到曹营。他献计不被採纳,家人又犯法,被审配收押,判了死罪,大约只有帮曹操战胜袁绍,他才有可能救出家人。 贾诩收到消息,露出一抹奸计得逞的笑容,眉尾微微上挑,乍一看,像只成精的狐狸。 曹操原本已经睡下,听说许攸前来投奔,连鞋都没穿,光着脚就去迎接许攸,抚掌大笑:「子远来了,大事可成!」 许攸觉得这话听起来有点不对劲,不过他和曹操是老朋友,故旧重逢,特别高兴也正常? 被曹操以上宾之礼请入上座,许攸捋着鬍子:「孟德,袁氏军盛,你打算怎么办,你的粮草还能支撑多久呢?」 …… 许攸:「难道你不想打败袁绍了,为何不肯说真话?」 曹操:「跟子远开玩笑呢,其实粮谷将尽。」 许攸献计:「现如今,孟德孤军独守,既无援军,也无粮食,此乃危急关头。现在袁军的粮草辎重存于故市、乌巢,虽然有士兵,但防备不严,只要派轻兵急袭乌巢,烧其粮草,不出三天,袁军自会败亡!」 第126章 作为袁绍的三个谋主之一,许攸拿出来的情报有点少,显然有所保留。 郭嘉不太满意,故意在议事的时候刺激许攸,斜睨他一眼:「奇袭乌巢太过危险,须防有诈。」 言下之意就是:许攸会不会是诈降?说不定袁绍已经设下埋伏,就等着曹操自投罗网。 兵不厌诈。董昭、戏璕、王必、刘晔等人都认为许攸确实十分可疑。 贾诩递给郭嘉一个鄙视的眼神:真能装,当初是谁千方百计要奇袭乌巢?还生怕胜算不足,让诩在关键时刻抛出了许攸家人的罪证,硬生生把许攸逼到曹营来。 曹操和郭嘉在这种事情上一向心意相通,颇有默契。曹操立即配合表演,用狐疑的目光盯了许攸片刻,最终摆手制止众人的猜疑:「子远是孤的少年至交,孤信得过他。」 许攸被气得不轻,居然有人带头怀疑他诈降?这个郭祭酒生得清灵俊秀,一双眼睛像秋水洗过一般明澈,看着特别无辜。况且都在袁营待过,也算旧相识,怎么如此不友好呢?亏他刚才还觉得郭祭酒亲切。 许攸一冲动,一股脑儿抖出许多袁军的机密,自证投奔曹操的诚意。 贾诩和荀攸站出来打圆场:「明公,子远(许攸)之策可行,值得冒险。」 曹操携着许攸的手叙旧,从十几岁的时候于太学中相识,一起在洛阳飞鹰走狗开始回忆,一直聊到当年在袁营心忧天下,感慨万千:「一转眼,我们都有白髮了。」 许攸心中感动,昔日的称唿脱口而出:「阿瞒。」 曹操当众被唤小名,尴尬得脸皮抽搐了一下,环顾一众心腹谋臣,荀攸和董昭等人一脸淡然,好像什么都没听见。贾诩垂着眼坐在角落里,毫无存在感,就差没在脸上写明:请无视诩。 戏璕戴着蚩尤鬼面,遮住了大半张脸,微微上扬的嘴角有点显眼。郭嘉半躺半坐,斜倚着竹木小几,完全不在意被许攸瞪着,笑得肆意。 事不宜迟,曹操下令:曹军精锐换上袁兵的衣甲,带着引火用的柴草等物,人衔枚,马缚口,打起袁军的旗帜,在暮色中快速集结。 曹洪和赵昂负责坚守大营。 很多大将都劝曹操不要以身犯险。纵然有许攸提供的内部消息,奇袭乌巢依旧是一场豪赌,赌赢了以弱胜强,扭转干坤。如果赌输了,曹操很可能有去无回。 郭嘉一向嘴硬,他相信曹操能和他「共济天下大难,定霸王之业。」只是不愿意口头承认。 所有最惊险的战役,最艰难的路途,郭嘉都尽可能和曹操一同面对。他又不是真的没心没肺,「行同骑乘,坐共幄席。」这些不同寻常的礼遇,哪怕动机并不纯粹,日復一日,坚持了好几年,也非常难得。 何况曹操还算得上半个知己,曹操理解郭嘉的狂放不羁,一直尽可能护着他,纵容他不守规矩,让他得以无拘无束地挥洒才情。 「士为知己者死。」上辈子,郭嘉看到这句话,会笑「士」太傻。不过现在,他能明白这句话的含义了。 郭嘉套上轻甲,准备和曹操一起去乌巢。 然而这一次,曹操用力攥住郭嘉的手,握得他骨头生疼:「如果孤回不来,阿昂就託付给奉孝和文若了,他还年轻,威望不足以服众,有劳你们多多费心。」 郭嘉眸中仿佛燃烧着一簇火焰,无比明亮:「嘉什么时候让主公赌输过?此战必胜。」 曹操想到孙策之死、袁术之死,顿时信心百倍。他的军师祭酒,比庙里供奉的神仙还灵验呢。 不过郭嘉才病了一场,瘦得像修竹,身子骨相当弱。就穿一套不太重的轻甲,恐怕也有些难以负担,脸色越发苍白了,估计这浪子又打算全程凭藉着意志死撑。 身体弱成这样,意志却比很多武将更加坚强,让人看着揪心。 第219页 「既然必胜,帮孤守好大营。」 曹操把郭嘉拽到卧榻边,强势地去解他身上的轻甲。 许攸恰好踏进中军帐,透过半掩半开的帷幔,就撞见了这样一幅画面:郭嘉仰倒在卧榻上,衣衫不整,微微蹙着眉,前额上一层薄薄的细汗,一把纸扇捏得变了形。 而曹操双手环着郭嘉的腰,把他翻转了一面,变成趴在软榻上欲起不起的撩人姿态,粗暴地扯下一整片身甲。 不远处的地面上,还丢着一片闪闪发光的胸甲。 郭嘉怒踢曹操一脚:「不去就不去,放手。」 这一脚踢得不重,但是刚巧踢中要害,很疼。曹操轻嘶一声,缓缓地缩回手,眼中隐匿着笑意:「那奉孝自己脱。」 许攸瞬间石化,恍惚间闻到一缕淡淡的草药清香,像是郭嘉身上的味道。他愣了好一会儿才勉强回神,剁着脚说:「阿瞒,该出发了。」阿瞒搞什么,现在是沉迷美色的时候嘛?先打败袁绍,珍宝任你挑,美人任你睡。 郭祭酒名满天下,半是才华,半是风流。不过竟然能横躺在曹操的卧榻上,也是够放荡的。阳翟郭出了这样的不肖子孙,门楣大抵无光。 看许攸这副模样,显然想歪了。问题是这种事,越抹越黑,解释往往会被人当成掩饰。郭嘉也不太在意别人的看法,略微整理一下衣冠,没事一样踱着小方步离开。 黄昏时分,人影细长,半枯的草木在北风中摇曳出一片萧萧瑟瑟的苍凉景致。 郭嘉站在辕门外,目送大军远去,宽大的衣袂随风猎猎飞舞。 曹洪开玩笑:「郭先生,请您掐指算一算,今晚袁绍会派人夜袭大营吗?」 自从预言了孙策之死,郭嘉已经兼职曹营神算子,他轻笑:「这个不用算,今夜一定有大将前来袭营。现在,除了岗哨,其他士兵可以先轮换着睡上一个时辰,注意乌巢方向,看见火光,所有人死守大营。」 不是郭嘉不想伏击张郃跟高览,留守大营的将士实在是太少了,很难达成伏击的效果。好在营盘壁垒修得又高又结实,易守难攻。为了以防万一,他甚至安排典韦去守辕门。 有许攸提供的内部消息,曹操一路上,只遇到一小队袁兵。 袁军的将领问话,张辽回答说:「大将军怕曹操奇袭,派末将把守。」这样安排,主要是因为张辽是并州口音,他的铠甲上雕琢着威武的狻猊花纹,华丽的风格,一看就像袁营的高级将领。曹操、曹纯、于禁、乐进、赵云、甘宁、徐晃等人都是普通小兵的装束。 袁军的将领果然没有起疑心。袁绍的地盘横跨青、冀、幽、并四州,这次官渡之战,除了冀州旧部,还有不少青州、幽州、并州的将军被调用,这些人互相之间都不认识。 反正旗帜、口音、通行口令都没问题,看着也像自己人,应该错不了。 作者有话要说:咕咕咕的留言:感谢愿意看到这里的天使,尤其是留评论的小可爱。 第127章 是夜,有流星坠落,光芒极盛,惊动了不少人。 时人总喜欢把天象的变化和人间的祸福硬扯上一点关系,荀攸和戏璕去了中军帐,在灯下对坐,推衍战局。 郭嘉负手仰望满天星斗,久久不曾收回目光。 他依稀记得课本上简略的说法,这大约就是一颗太空陨石脱离了原有的轨道,在地球引力的作用下,飞入大气层中摩擦、燃烧,迸发出所有的光和热。 苍穹之上,流星划过天际,那一瞬的浪漫,无比耀目又惊艷。 贾诩搬来杌凳,坐到郭嘉身旁,突然发问:「奉孝也相信这是什么预兆吗?」 郭嘉摇头:「陨落的星辰,坠在营宿、东壁的分野上,大约位于魏郡境内。」(营宿、东壁都是二十八星宿之一,汉代把天上的星宿对应地域,进行天象占卜。) 这颗流星比较大,如果没有燃烧殆尽,现在找到它,应该还能看见微弱的光。 贾诩眯着狐狸眼笑:「落在魏郡啊,那诩也能胡诌一个预兆:逆行之星,侵入袁绍的地盘,袁氏大祸将至矣。」 郭嘉小拇指朝下,用手势表达对贾诩的鄙视,邪邪一笑:「恭喜文和,你已经掌握了夜观天象的精髓。」 贾诩坏笑了两声,听起来酷似夜枭在鸣叫,狐疑:「竖小指,是什么意思?」 刚才是什么声音?附近值守的士兵吓得一个哆嗦,瞌睡都没了。 郭嘉一本正经:「是嘉对文和的敬仰之情。」 贾诩果断伸出右手,对着郭嘉比划了一个小拇指朝下的手势。 郭嘉:「……」 就在这时,有火光赫然映红了半边天,应该是曹操成功火烧乌巢。 袁营,袁绍正在睡觉,突然被亲兵大声叫醒。他披上外袍去帐外一看,北面,乌巢方向滔天的火焰真沖云霄,仿佛连夜空都在剧烈地燃烧。 今夜有风,风助火势,四处蔓延。不太可能以人力扑灭这么大的火。 以时下的行军速度,现在派兵去救援乌巢,等士兵赶到乌巢,恐怕粮食已经烧光了。好在故市还存有大批粮草辎重,只要全军喝粥、忍飢挨饿坚持上两三天,等故市的粮草运过来就好。 问题是:曹操怎么会知道他的粮草辎重放在乌巢? 有内奸! 袁绍面沉如水,在中军帐坐定,命令鼓吏敲起聚将鼓。郭图、荀谌、张郃、高览等文臣武将听见鼓声,陆续赶到。 第220页 放眼望去,好几个席位都空着,沮授被夺权看押,审配回邺城督办粮草。许攸没来,袁绍派人去请,才发现许攸根本就不在军营里,他已经失踪了将近两天的时间。 所有人心底都闪过一个不太好的念头一一许攸叛逃了。 那天袁绍训斥许攸的言辞,十分刺耳,许攸很可能认为留在这里没有前途,听说家人被审配收押,求情无效,一怒之下,去投奔了他的太学同窗、兼少年好友曹操。 没一个人说话,一股压抑又沉重的气氛充斥着中军大帐,安静得能听见袁绍气闷的喘息声,以及在帐外守夜的将士来回走动时,兵器和甲冑的轻微磕碰声。 张郃、高览提议救援乌巢,能不能抢救出一批军粮要看运气,但曹军奇袭乌巢,为了追求行军速度,肯定是一支没有携带任何辎重的轻兵,截住这支军队,围而歼之,斩杀曹军的主将也不难。虽然不知道曹军的主将是谁,万一运气好,直接遇上曹操也不是不可能。 郭图献策:趁着曹营兵力空虚,全军出击,打下曹军的大营。大本营一旦失守,曹军必败,曹操再能折腾也没用。 就在袁绍犹豫不决的时候,数骑快马飞驰而来,是乌巢守将淳于琼麾下的校尉,前来求援。 校尉跪拜:「禀报大将军,曹军夜袭乌巢,四处放火。张辽、赵云、曹纯、于禁、徐晃等将领齐至,光精锐骑兵就有好几千,还有上万步兵。火势兇勐,无法抢出粮草,淳于将军正在和曹军巷战,请求援兵。 袁绍:「曹军的主帅是谁,曹孟德?」 校尉:「是于禁居中指挥,打着我军的旗帜,没有看到曹操。」 袁绍一想,官渡对峙,曹操总共才多少兵马?几乎全去奇袭乌巢了,现在大营里顶多几千个人。得,就採纳郭图的意见,去劫了曹军的大营。但淳于琼求援也不能不管。袁绍一摆手:「张郃、高览听令,你们率领精兵五万,攻打曹营。蒋奇听令,你引精兵两万,火速救援乌巢。」 这一下,张郃、高览心中无比郁闷。他们想去救援乌巢,袁绍偏让他们进攻曹军的大营。 郭图也很郁闷,这个时候还救什么乌巢?十二万大军,留一万人看守营寨,其余全部押上,定能一举攻破曹营。曹营壁垒坚固,为了阻断袁兵挖掘的地道,曹营外围还有半圈极深的沟堑,只去五万人能啃下这块硬骨头吗? 然而袁绍已经当众下令,郭图不敢劝谏。看看沮授和田丰的下场,袁绍决定的事,无论对错,谁劝谁倒霉。 火焰席捲,浓烟滚滚,熏得人几乎睁不开眼。 眼看乌巢的守将淳于琼就要溃败,曹军斥候前来禀报:四十里外发现大队人马,为首之人是袁绍麾下的大将蒋奇,夜色昏暗,不能确定来了多少敌军。 于禁请示曹操,是否分兵抵御蒋奇。 危急关头,曹操抹了一把脸,敌人的鲜血,和他自己的汗水一同洒落尘埃,一代枭雄发狠道:「只管杀敌,贼军到达背后,再告诉孤。」 曹军将士为了求生,皆死战,须臾,大破乌巢守军。斩杀敌军督将眭元进、骑督韩莒子等人。俘虏大将淳于琼。 曹兵久战疲惫,而救援乌巢的蒋奇的兵马,已然越来越近,看火把的数目,至少一万多敌军。 曹操眼珠一转,让士兵把一千多个袁军俘虏的鼻子和耳朵都割下来,抛到蒋济的军队面前。蒋奇的士兵还没开杀,先看见有什么东西密密麻麻地飞了过来,用火把一照,是人体零件,还是热乎的。 紧接着,一千多个哇哇怪叫、满脸是血的同袍哭嚎着冲过来,扯住他们的衣甲求救。蒋奇的士兵都吓破了胆,毫无斗志,被曹军轻松冲破阵形,一败涂地。 战后,曹操坐在一辆板车上喝水,想起老相识淳于琼,他们当年都是西园八校尉之一,颇有交情。然而,等士兵把淳于琼带上来,曹操一看,顿时傻眼。原本,之前在紧急关头,曹操下令割掉俘虏的鼻子和耳朵,小兵割得太顺手,稀里煳涂,把淳于琼的鼻子也给割了。 曹操半是感嘆半是得瑟:「淳于老兄怎么落到这步田地?」 淳于琼鼻子没了,人依然硬气,冷哼一声:「胜负自有天意,有什么好问的!」 曹操原本想放淳于琼一条生路,许攸瞅一眼淳于琼脸上的血窟窿,戏言:「以后淳于琼每天早上照镜子,都忘不了他这副鬼样子,是拜何人所赐。」 照一回镜子,问候一回曹操。 曹操试想了一下,感觉一阵恶寒,下令杀掉淳于琼。 东方渐白,张郃、高览血战了大半夜,几次险些被霹雳车投出的飞石砸中,身心俱疲,下令军队休整片刻。 他们十分发愁,此番损兵折将,却没能攻破曹军的大营,回去该怎么向袁绍復命? 忽然有一骑从袁营的方向飞驰而至,是高览的亲信。 来人翻身下马,压低声音对高览说:「将军,不好了,监军有一封密报呈给主公,说您和张将军不满主公的安排,有意拖延时间,一个时辰才行军十五里。主公大怒,说要是攻不下曹营,就斩了二位将军以儆效尤。」 张郃跟高览心烦意乱,他们是在半路上发了几句牢骚,但行军缓慢,真不是他们的错。熟读兵法的将领都知道:夜袭的最佳时间是黎明之前,人睡得最沉、值夜的岗哨最瞌睡的时候。 第221页 他们已经尽力了。这监军还敢不敢更刻薄,几句牢骚话也要告状? 恰在这时,袁绍派了一名骑都尉前来传令,让张郃、高览立即回营。 高览警惕地问:「主公唤我等回去,所为何事?」 骑都尉摇头:「不知道。」其实是郭图听说没打下曹营,三言两语,把责任全部推给张郃跟高览,但他不敢说,他只是一个跑腿的小人物,得罪不起郭图。 谁料到高览已经处在暴走的边缘,听到这种敷衍的回答,直接拔剑,要砍了这骑都尉。 幸好张郃用铁枪挡了一下,说:「何苦为难他。」 骑都尉捡回一条小命,感激张郃,便对他实话实说:「郭图进谗言,说此番劫营失败,是张郃、高览故意为之。因为他们主张救援乌巢,不情愿攻打曹营,故而行军缓慢,消极怠战。」 要是别人也就罢了,郭图那张利嘴,说死人是活的袁绍都会相信,这日子没法过了。 张郃气得七窍生烟,他和高览一商量,干脆把袁绍安排的监军、以及安插在军中的眼线都杀了。焚毁攻营器械,派亲信去曹营,请求归降。 对于张郃、高览要投降这件事,曹洪其实不太敢相信,一场恶战下来,曹营损失惨重,就快坚持不住了。昨夜乱石惊空、箭簇如雨,张郃、高览仍然冲锋在前,如此悍勇的将领,怎么看也不像会轻易投降的人。 荀攸和郭嘉对视一眼,笑着说:「张郃献计不被採纳,怒而来奔,君有何疑?」 于是,张郃、高览被允许「归顺朝廷」。 主将突然宣布:袁绍寡恩,听信谗言。他们要带着亲兵部曲投敌。 袁军士兵一阵骚乱,有一起归顺的,也有很多家人在河北,无法离开袁营的士兵乱闹闹地往回走,没有将领的约束,又怕曹军趁乱追击,原本就散乱的队形变得更乱,一部分士兵为了跑得快,丢掉兵器,看起来和溃败没什么区别。 乌巢的大火仍未熄灭,曹操回到军营,草草洗了脸,下令大开辕门,迎接张郃跟高览。 许攸和张郃素有嫌隙,他对曹操说:「张郃来降,未知虚实。」 曹操明朗一笑:「孤以厚恩礼遇良将,哪怕有异心,也是可以改变的。」许攸在袁营待久了,习惯内斗,袁绍也乐意文臣武将不睦,互相争斗制衡。但曹操并不提倡这种行为,在曹营为官,首先,必须做好分内之事。 郭嘉轻摇摺扇:「主公英明。」 许攸白了郭嘉一眼:堂堂颍川名士,以色侍人已经够荒唐的,还是个马屁精? 张郃、高览解甲入营,拜见曹操。 曹操一一扶起:「要是袁绍肯听从两位将军的建议,也不至于战败。两位将军前来投效,犹如微子去殷,韩信归汉。」曹操封张郃为都亭侯,高览为东莱侯。 郭嘉似乎完全没发现许攸的鄙夷,等诸君陆续离开中军帐,只剩下郭嘉和许攸,郭嘉凑到曹操跟前,小声说:「许攸、张郃、高览先后投奔明公,袁营人心惶惶。不要给袁绍喘息的机会,休整一下,今晚就去端了袁绍的大营。」 曹操拊掌:「我也正有此意,不过……」他微微一顿,揽住郭嘉的肩,「奉孝也一整夜没阖眼吧,先睡觉。」 许攸听不清郭嘉说了什么,但听得见曹操说了什么,还以为这两位不但「坐共幄席」,还要寝共卧榻,一起睡觉,尴尬地告退。 第128章 郭嘉一觉睡到晌午,难得一点也不冷,还唔得全身温温软软,十分舒适。他睁眼一看,帐子里又多出一只炭盆,是没什么烟气的银丝炭,这东西在军营中也算稀罕之物,亲兵说是曹操让人送来的。 荀攸、戏璕、董昭、贾诩等人都收到了曹操让人送的食盒,是羊汤、小菜和胡饼。军营条件艰苦,掐着日子数一数,他们这些谋臣,竟然有整整两个月没吃到鲜肉了。肉干倒是常有,但腌得非常咸,不怎么好吃。 戏璕瞧一眼食盒,总觉得少了点什么一一有菜有肉,怎么能没酒呢? 他决定去郭嘉的营帐,蹭点好酒。左手提着食盒,右手掀起帘子,暖风夹杂着酒香和药香迎面扑来,混融如春风般和煦,醺醺然欲醉。 只见郭嘉懒洋洋地倚在卧榻边,正批阅文书。一旁的几案上,摆着羊汤、小菜、胡饼,还有三只青铜酒爵。清如水的酒液在三足小鼎中翻滚沸腾,撩起薄薄的一层轻雾。 戏璕走过去,坐在榻边:「奉孝果然知心,酒器都摆好了。」 郭嘉放下手中的狼毫笔,含笑看过去:「原本想一人独酌,开坛一闻,是志才最喜欢的梨花白。嘉掐指一算,志才定要顺着酒香寻过来,只好勉为其难,等一等故人。」 戏志才嗅着酒香,一脸陶醉:「还有谁要来,明公?」 话音未落,曹操在帐外笑道:「奉孝煮酒,也不叫我,该罚。」 郭嘉:说曹操曹操到。 傍晚议事的时候,许攸闻到一股浓浓的酒香。酿酒特别耗费粮食,为了节约军粮,曹操一连颁布两道禁酒令,居然还有人顶风违纪? 许攸很快锁定了郭嘉和戏璕,还有、曹操…… 许攸:过分了啊,身为主公,要参加如此重要的军议,居然还喝酒?估计是郭奉孝这个不懂事的年轻人拉着阿瞒胡来。打完这一仗,一定要和阿瞒谈谈心,宠幸归宠幸,公事归公事,不能纵容郭奉孝坏了规矩。 第222页 深夜,细作传回消息:颜良、文丑战死,张郃、高览投降。袁营大乱,加上军粮匮乏,吃饭时每人分得一碗稀粥,兵卒惊恐又飢饿,多趁夜色逃散。虽然袁绍一再保证:不出三天,故市的粮草就能运到官渡,但军中无大将,根本没人能镇得住那些陷入恐慌的士兵。 这是个一举击垮袁绍的好机会,曹操用最快的速度点齐人马,突袭敌军大营。 袁军大溃,混乱之中,审配的两个儿子、以及十来个袁营将领一同被曹兵俘虏。有七万多士卒不战而降。 袁绍、袁谭、郭图等人见势不妙,从后营逃走,身边仅有一万多名士兵跟随,这些士兵多是袁家的部曲,受过袁氏的厚恩,忠诚度很高,拼死为袁绍断后。 破晓时分,袁绍跑到黄河渡口边,急着过河。 这年头,渡河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尤其是黄河,堪称天险。船只不够用,会划船的士兵也不多,河岸离水面还有一段距离,至少两米多,也没个台阶什么的,得用绳子把人吊下去,放在船上。这些船,一次最多能渡几百个人。 吕布、张辽、曹纯、赵云、赵昂、甘宁等曹营大将已经追上来。袁绍不得已,抛弃所有辎重、珍宝,带着袁谭和郭图等八百骑先上了船。 赵昂一双大眼贼亮,远远地看见来不及登船的乱兵之中,有一位中年文士,衣着和气度都十分不凡。 赵昂少年时追随廷尉郭禧,后来追随郭嘉,见过不少世面,眼力锻鍊得极好。他一眼就判断出:这个中年文士是袁绍麾下的重臣。 赵昂唿哨一声,纵马冲杀过去。他的兵听见唿哨声,齐齐跟上。阵型严整,所向披靡。 那中年文士毫无惧色,一把抽出腰间装饰用的佩剑,双手握住剑柄,俨然一副要拼命的架势。 赵昂一枪就挑飞了他那华而不实的铁剑,还用了点技巧,没伤到对方。曹操爱才,尤其是这种一看就不一般的文士,要是能活捉,赏赐必定丰厚。 中年文士却是个有骨气的人,根本不愿意当俘虏,转身疾走两步,一跃而起,眼看就要坠入滚滚黄河水中。 赵昂一着急,使出了凉州游侠儿特有的绝技,甩出麻绳,像套马一样,把中年文士套住,硬生生拉上岸。 郭嘉:让伟璋(赵昂)带上粗麻绳,是预备着过黄河的时候,把嘉套住,缓缓放到船上去,结果这厮直接用麻绳把公与(沮授)给套了?! 环顾左右,众位将军都在,独不见甘宁,和他麾下八百多善于泅水的少年。郭嘉心中咯噔一下,甘兴霸,这可是黄河啊,要不要命了? 沮授被五花大绑,仍然遥望着黄河水,袁绍的船在波涛起伏中越飘越远。 就在这时,一艘落在最后边的船突然漏水,缓缓下沉,满船的北方旱鸭子惊慌失措,还有一个衣饰华贵的弱冠青年扒拉着船板,一副要急哭了的样子。 郭嘉认得这个青年,是袁绍的二公子袁熙。 紧跟着,船板四分五裂,船上的人纷纷落水。袁绍的士兵顾忌袁熙,不敢放箭。甘宁麾下的少年拖着袁熙,像浪涛中的鱼儿一样,游回岸边。 不用郭嘉开口,赵昂、赵云、曹纯等将领一拥而上,有绳子的放绳子,没绳子的把□□、长戟、长矛伸下去,将水中的同袍拽上岸。 时值九月末(接近农历),没几天就要入冬,河水冰寒刺骨。 甘宁光着膀子,湿淋淋地上岸,郭嘉用力拍了拍甘宁的肩,却一句话也没说。 曹操深谙御下之道,对军中唯一懂得水战的武将甘宁很好,解衣推食,恩遇礼待。甘宁一直没有立功,常常不安。冒着生命危险下水,去追袁绍。 不过很可惜,由于黄河水流湍急,甘宁只追上了最后一艘船。 甘宁把袁熙扔在地上,岸边尸骨累累,他脱下来的铠甲和衣物已经看不到了。 曹操解下大氅,给甘宁裹上。 负责断后的一万多袁氏部曲宁死不降,一部分被曹军屠戮,更有无数人被逼到河边,纵身跳入了波涛汹涌的黄河。 曹军没有船,无法渡河追击,站在岸边朝水中射箭。黄河古渡口的波涛都变成了红色,溺死之人的尸体飘满了河道。 人间地狱也不过如此。 曹军堂而皇之地占领了袁绍的大营,看看袁绍的中军帐,宽敞高大採光通风,竹简、字画、珍宝、古琴等玩意儿琳琅满目,奢侈得让人感嘆。 郭嘉:袁绍老兄,你确定你是来打仗的,不是来休闲度假? 曹操将缴获的骏马、金箔、锦缎尽数赏给三军将士。 字画、玉器、古玩则堆积在中军帐里,准备赏给一众文臣。在这之前,曹操派人把郭嘉、戏璕、荀攸、贾诩、董昭、许攸等心腹谋臣请来,让他们先挑。 诸君还在互相谦让,郭嘉和戏璕已经一人拿了一套玉石酒器,扬长而去。 曹操:「……」 放着这么多珍品,看都不看一眼,一套酒器就满足了?曹操追出去:「奉孝、志才,不妨多挑几样。」 郭嘉把酒器交给侍者,纤瘦莹白的手指推着扇骨,摺扇一寸寸展开,洁白的扇面上无画,只有一行曹操完全认不出的狂草,依稀可窥见浪子落笔时的疏狂:「嘉本是闲散之人,有酒足矣。」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6-06 20:31:00~2020-06-07 22:33:5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第223页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老中医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29章 戏志才回身:「明公的美意,璕心领了。璕平生最好酒和六博,若有朝一日,天下承平,愿归隐田园,携三五知交,醉看红尘。」 曹操心中一凛,深深看了戏志才一眼,颍川系的官员几乎包揽了所有军政要务,权力太大。曹操已经在暗暗盘算:等他吞併了袁绍的地盘,就稍稍打压一下颍川士。 郭嘉和戏志才暂且不动,郭嘉和大多数族人的关系都很疏远,戏志才没有家族之累。这两个人原是曹操最放心的谋臣,就怕他们发现同乡友人的权力被限制,会觉得主公太薄情,日渐疏离。 戏志才忽然提起归隐,是猜到他的一部分心思,有意表态,自述志不在官场? 然而,袁绍的中军帐里不仅有典籍和珍宝,还搜出很多往来书信。其中有不少是朝廷官员、以及曹营的文臣武将,写给袁绍联络感情的密信。把这些信全部搬到空地上,足足有一大堆,看来,首鼠两端的人还不少呢。 十月初,寒风凛冽。也不知是天冷,还是心虚,许多官员都有点哆嗦。 曹操望着地上那一堆往来书信,怒火直往上沖,险些又犯头风。 曹洪提议将这些书信拆开,一封一封彻查,严惩通敌之人。 曹操环顾左右,将众人或镇定、或好奇、或紧张、或惧怕、或慌乱等诸多神态尽收眼底。给袁绍写信的人太多了,真要追究起来,必定牵连广泛,甚至引发大乱。 他忍着遭遇背叛的愤慨,取来一支火把,亲手将堆积如小山的竹简、帛书和纸张点燃。火光中,一代奸雄故作轻松,笑着说:「当初袁绍强盛的时候,我犹恐不能自保,何况众人呢!」 是的,他懂,大家都只是想给自己留一条退路。但他就是觉得委屈。 当天晚上,曹操拽着郭嘉和许攸喝酒。曹操弹着缴获的古琴,请郭嘉唱他的新诗:「孟冬十月,北风徘徊,天气肃清,繁霜霏霏……鸷鸟潜藏,熊罴窟栖……」 曹操这首诗,于肃杀严寒之中透出一派平和安宁,隐晦地表达出他渴望政局稳定的意愿。 郭嘉一连唱了两遍,众人听着安抚似的歌声,都把心放回了肚子里。曹操确实不打算追究往事,有许多人感佩他的胸怀,为他做事的时候格外用心。 许攸喝得烂醉,满口胡话:「曹阿瞒,要不是我助你击败袁绍,你哪能在这里对酒当歌,收买人心?哎呀呀,别假装大度了,当初太学里那个某某某,不肯和你打交道,被你记恨了二十年呢。」 曹操霎时变了脸色,眼中迸出冷峻的凶光,分明起了杀意。 许攸情商奇低,还不晓得祸从口出,依然指着曹操的鼻尖狂笑。 郭嘉简直有点佩服许攸作死的能耐,摺扇一扬,直直敲在许攸的脸上,把这只醉猫打得一愣。郭嘉叫来两个侍者,吩咐他们带许攸下去醒酒。 大帐内瀰漫着一股低气压,曹操扳住郭嘉的肩膀:「奉孝也觉得孤在装模作样,收买人心吗?」 手劲儿真大,郭嘉心中直喊疼,脸上却是一副满不在乎的神色:「痛饮狂歌,要的就是旁若无人的快意,明公与嘉对饮,是『酒逢知己千杯少』,又何曾在乎过别人怎么看?那些墙头草,还不配让明公故作姿态。袁绍已败,他们没有再背叛的理由了。许子远(许攸)不识酒中真趣,俗人一个,不必管他。」 曹操几乎热泪盈眶:「唯奉孝能知孤意。」听郭嘉一席话,心中那点委屈都烟消云散。 郭嘉:那是当然,他们都关心你能站得多高,是否能够到那个九五至尊之位,会不会秋后算帐,或者鸟尽弓藏?只有我不一样,我不关心你。浪里个浪,天塌下来当被子盖。 一顿酒,喝到半夜三更,曹操摇摇晃晃地起身,杯中还剩一点酒,全都洒在郭嘉的外袍上。 郭嘉依然眸光清明,还叫来一名虎卫,让他把曹操扶到卧榻上去睡。 虎卫战战兢兢,不敢去搀扶曹操,支支吾吾半天,才憋出一句话:「司空好梦中杀人。」 郭嘉无语,自己动手,把曹操扶到卧榻边,由于太吃力,额头上出了少许微汗。 曹操借着酒劲,一把箍住郭嘉的腰:「这么晚了,别出去又冻着,就在这里睡,孤的卧榻够宽。」 郭嘉:「不行,不行,明公好梦中杀人。」说着,不等曹操再开口,一根根扳开他的手指,拂袖而去。 曹操一阵心塞,他上回险些遇刺,缺乏安全感,就故意演了一出「梦中」杀人,让那些士兵不敢轻易靠近他的卧榻。别人不知道他是装的,郭嘉却心知肚明。拿这个当藉口,无非就是不愿意和他躺在一张卧榻上。 郭嘉回到营帐,解开衣裳一看,左肩肩头三个发青的指印。 郭嘉:你大爷的许攸,下次再作死,别指望我捞你。 第二天,半上午,许攸酒醒了。他不记得自个儿说过什么煳涂话,却记得郭嘉用扇子敲他。 许攸在中军帐前拦住郭嘉:「郭奉孝,你小子不地道,昨儿主公请我们喝酒,才刚入夜,你凭什么赶我走?」臭不要脸,酒喝到一半,突然把我赶走,是不是又和曹阿瞒在中军帐里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郭嘉:「……」 第224页 围观之人神色各异,他们更在意的是:许攸和曹操是少年好友,关系非同一般。郭嘉当面撵人,曹操居然不管? 戏璕颇有几分担忧,附在郭嘉耳边问:「奉孝,你的贞操还在不?昨夜明公没有借酒撒疯吧?」 郭嘉不说话,不轻不重地踩了戏璕一脚,在他浅色的云纹短靴上留下一个灰色印记,并成功收穫来自刘晔的瞪视。 曹操的坐席是加长的,他身旁那个位置,一向留给郭嘉。 许攸立下大功,日益骄横。他知道郭嘉和曹操私交甚好,不敢抢郭嘉的位置,却把下首第一个席位给霸占了。 荀攸挂着尚书的职位,荀彧不在的时候,下首第一个席位是属于荀攸的专座。 荀攸为人低调,什么也没说,直接坐在第三个席位上。戏璕、董昭、贾诩等人纷纷入座,没有一个人越过荀攸。于是,许攸旁边的席位,就空了出来。 曹操看到许攸占了荀攸的位置,眼皮一跳,忍了又忍,没有发作,只是让人给荀攸再添一层蓆子。 把袁营的辎重和珍宝搬空之后,诸君回到曹营。 沮授被一小队士兵押着,兀自中气十足地高唿:「授不降也,为所执耳!」(我不是投降,只是被擒!)他刚刚被俘虏的时候,就大声说过这句话,主要是怕袁绍误会他投敌,杀了他的家人。他既然认定了袁绍,就不会背叛。 曹操依附过袁绍,和沮授算是旧相识,非常欣赏他的才能。只见曹操快步迎上去, 亲手替沮授松绑,将他请入中军帐,安排在上座,设宴款待。 文臣武将齐至,酒过三巡,曹操当着众人的面,对沮授说:「本初(袁绍)无谋,不肯採纳公与(沮授)的计策,要不然,孤哪有官渡的胜利?当今天下,丧乱未定,还应当与君徐徐图之。」 曹操这番话,把姿态放得很低,简直就是在求沮授投降。 饶是沮授这样的硬骨头,态度也和缓下来。他无悲无喜,平静得仿佛在说别人的事:「我叔父、一母同胞的弟弟,都在邺城,他们的生死皆控制在袁氏的手中。若承蒙曹公看重,请快些杀我,这才是我的福气。」 曹操长嘆一声:「如果孤早一些与君相得,天下大事都不值得忧虑了。」曹操赦免沮授,并给予他优厚的物质待遇。不过,沮授作为战俘,自由受到限制,只能在一定范围内活动。 郭嘉蓦地想起一件事:正史上,沮授作为战俘,一开始的确享受到优待。后来他试图逃跑,去找袁绍,被曹操给砍了。曹操爱才,但是对于不能为他所用的人才,杀起来也从不手软。 郭嘉带着典韦,去了沮授的营帐,语重心长地说:「公与(沮授),嘉给你讲个故事,从前有一个都督(沮授的官职),他所在的军队战败溃逃,他来不及渡河,成为战俘。」 沮授:「奉孝又来消遣我。」当初同在袁营,就被这浪子戏嚯,说他天赋异禀,叫作「谏言不纳。沮授一度怀疑:郭图就是被郭嘉一句话点醒,故意处处和他唱反调。 郭嘉:「你就不想知道,这个都督后来怎样了?」 沮授:「奉孝算无遗策,自然能猜中七八分。」 郭嘉:「公与真是刻板无趣。那个都督是个有原则的人,仁者不以盛衰改节,义者不以存亡易心。况且家人的生死,还悬于旧主之手,他谋划逃归旧主,被杀了。其实,没人逼迫他立即投降,只要耐心等待一段时间,他就会有更多更好的选择。」 虽然明知道,沮授不可能在现阶段归顺曹操。但郭嘉还是希望他不要冲动,先保住小命。 听说大公子曹昂带领着徐州的臧霸、孙观等将领,打退了袁绍从青州徵调的援军。并且带着一部分缴获的牛羊 ,前来官渡,慰劳三军将士。 曹营上下一片欢欣。 曹操这边一派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热闹场面。袁绍那边却是无比惨澹。 冀州有许多城邑听说袁绍战败,直接把城头的旗帜换成了曹操的。 邺城的狱卒向田丰道喜:「君必见重矣。」您一定会受到重用。 田丰轻嘆:「袁公貌宽而内忌,不能明白我一片忠心,我数次直言劝谏,触怒了袁公。要是他获胜归来,心情愉快,还能赦免我。现如今,因战败而愤恨,内忌将发,我恐怕没指望活下去。」 傍晚,袁绍听见几个残兵败将聚在树下说话,一边怀念战死的同袍,一边捶着胸膛哭泣:「假如田丰在这里,我们一定不至于战败!」 袁绍心头千般滋味,对逢纪说:「田丰曾经多次劝阻我出兵,与众人不同,我一想到他,就觉得心中有愧。」 袁军败得如此悽惨,逢纪依然不忘内斗,他一听,袁绍似乎有意要起用田丰,这可不成,田丰和他不是一条心,不能让田丰有机会翻身。 逢纪假装迟疑了片刻,才说:「田丰听说将军失利,拍手大笑,庆幸他的预言实现了。」 袁绍恼羞成怒,下令将田丰处死。 十月中旬,消息传到曹营,曹操很是惋惜,袁绍的那些谋臣,他最忌惮的就是田丰。 起初,听说田丰入狱,曹操非常高兴,断定:「袁绍必败无疑。」后来,袁绍大败,只剩下百八骑渡河逃命的时候,曹操感嘆:「假如袁绍採用田丰的计策,胜败还难以预料。」 第225页 彼时天阴小雪,曹操设下庆功宴,预备等天空放晴,就班师回朝。 郭祭酒这个酒鬼,端着美酒竟然不喝,而是走出营帐,面朝北方,把一樽酒全部浇在地上。热酒倾洒在雪地上,腾起点点雪雾,如梦似幻。 郭嘉:「元皓(田丰),一路走好。」伯父常常和元皓书信往来,若听到这个消息,会有些伤感吧。 沮授素来和田丰交好,也祭了一樽酒。田丰曾提起过一桩往事:当年郭禧担任太尉的时候,闢田丰为长史,又将他举为茂才。 那时,沮授还调笑田丰:「卿乃刚正之士,总不能为了知遇之恩,就把郭奉孝举荐给主公,那浪子的酒量数第一,却不像会做正事的人。」 田丰摇头:「郭奉孝多谋善断,荀文若王佐之器。这两位若是共同辅佐明主,必是袁氏最大的威胁。」 田丰也算是郭嘉的伯乐之一。 细雪纷飞,郭嘉轻轻说着什么,沮授依稀听见两句,是「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作者有话要说:六博:相当于中国象棋的前身,但玩法区别很大,需要用卜箸、掷骰子、划拳之类的方法来决定行棋的先后。斗巧斗智,相互进攻,具有赌博性质。 据说,六博是一切模拟不同兵种、象徵战局的棋类游戏的鼻祖,诸如象棋、西洋棋、将棋等等,都是由六博逐渐演变改革而成。 田丰的事,记载于《资治通鑑》一一绍军士皆拊膺泣曰:「向令田丰在此,必不至于败。」 袁绍官渡大败,只剩百八骑渡河逃命,也是通鑑记载。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是白居易悼念元稹的悼亡诗《梦微之》。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晗霜暮雪 19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下章文若回来~ 第130章 「君埋泉下,我寄人间。」 沮授默念了一遍,蓦地泪流满面。故人遭难,深谋远虑、雄心壮志都归于尘土。一时之间,他只觉得浮世苍茫,浮生若梦,茫然不知身在何处。 他们返回中军帐的时候,沮授的脸上仍隐隐有泪痕。众人纷纷猜测:郭嘉是不是又说了什么不吉利的预言,惹得沮授痛哭。 戏璕挤眉弄眼:「奉孝,你把沮都督怎么了?」 郭嘉一脸无辜:「我就随口一说,袁绍心高气傲,受不得挫折,怕是没几年可活,死法或许和袁术有些类似。」 话音刚落,最新的军报送到:曹军左翼的张绣所部,大破袁绍从并州徵调的援兵。占领故市,缴获粮草辎重无数。这就意味着:袁军已经没有粮草,食不果腹,袁绍短期内无力翻盘。 袁绍盼望已久的、青州和并州的两路援兵都被打残,他受不住打击,患上了一种时不时呕一口血的毛病。 话说,那个袁术就是呕血而死的。 众人一阵诡异的沉默。 戏璕拍一拍郭嘉:「奉孝啊,尽量别说话,一定要开口的时候,记得优先说敌军主帅。」 翌日,雪后初晴。 郭嘉带着典韦和赵昂,把高级战俘沮授暂时放出来:「公与(沮授),请随我来。」 木头阶梯上积了一层薄薄的雪,郭嘉走得很慢,一步一步,登上曹营最高的一座瞭望台。 从这里,可以眺望营地周遭的所有风吹草动。 那七万多投降的河北兵卒,被剥夺了武器,分成十几支队伍,每队五千人,安排在不同的地方挖坑,坑已经挖得很深了。还可以看见全副武装的曹军,正在列队集合。 沮授一把揪住郭嘉的小臂,声音都发颤了:「你们要坑杀战俘?」 郭嘉:「七万多降卒,养着他们,需要多少粮食?而且并不能保证他们不会叛乱。如果放了他们,河北的兵力得到补充,不利于明公平定北方。」 沮授的手指倏地收紧:「所以你们就想出这种阴损的方法,以挖渠为藉口,欺骗这七万多河北降卒,让他们亲手挖掘自己的埋骨之地!?」 赵昂见不得别人对郭嘉没轻没重的,拿起刀鞘,就要敲击沮授的手指。 郭嘉示意赵昂不要动手:「如果公与愿意去安抚他们,让他们接受筛选和整编,服从命令不背叛。嘉现在去请明公赦免他们,还来得及。」郭嘉怀疑,他的左臂都快被沮授捏断了。为了这七万多人的性命,他忍。 沮授绷着脸,几乎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授立即就去。」他被贬为都督之前,曾经是冀州的三军总监,在袁营中的威望,甚至还要超过郭嘉、荀攸在曹营的威望。 就这样,沮授在赵昂、典韦和曹纯的陪同(监视)之下,忙碌了一整天,每次安抚五千名降卒。人数不能再多,必须时刻防备着沮授,免得他藉机煽动河北降卒作乱,试图逃跑。 郭嘉:其实挖渠也并不完全是藉口。荀彧请能工巧匠、堪舆大师设计了一条睢阳渠,相当于一条运河,可以轻松地把粮草从睢阳运到官渡。郭嘉能够预见:下次攻打袁氏的时候,漕运将代替陆运,成为主要的军粮运输方式。 所以,这七万战俘正在挖掘的,是一条运河的一小部分,以及一个蓄水工程。 战后收尾工作完成,曹操下令拔营,回许都过冬。吕布还没打过瘾,私下找到郭嘉,追问为什么不乘胜追击? 第226页 郭嘉:这个缺心眼是我招降的,我要有耐心。 他平心静气,给吕布讲解,不追的主要原因有以下三点: 一、孟冬十月,大雪封山,太冷了,不适合行军打仗。 二、官渡一战,曹军虽然获胜,但伤亡也不小,士兵都很疲惫,非常想家。在这种时候,违背三军将士思归的心愿,孤军深入险地,并不明智。 三、曹军已经占领了黄河南岸,如果继续追击袁绍,就必须渡过黄河。要是一口气追到邺城,需要跨过四条河,跋山涉水,这是一条非常艰辛的路。别的不提,只谈粮草运输,如何防止被劫粮,就是一个难以解决的问题。不能保证粮道通畅,还怎么打? 曹操又不像袁绍那么缺心眼,傻乎乎地跑到官渡来决战,战线拉得那么长,光运送粮草,就累死无数冀州的民夫。最后,袁绍不得不把军粮囤积在故市和乌巢,给曹操创造出奇制胜的机会。 荀彧请人设计的睢阳渠,预计工期将近一年,睢阳渠能够解决粮草运输的难题,还可以避免陆军袭扰粮道。 等睢阳渠修好,河北袁氏将面临真正的末日。到时,运河两岸的郡县,得水运之利,应该会越来越繁华。 荀彧不是第一次迎接凯旋之师,却是第一回 被人群阻隔,只能远远地望着郭嘉。 四马架辕的豪华马车,绣着螭龙的垂帘高高束起。郭嘉又清减了少许,披着雪白的狐裘,懒散地坐在曹操的身侧,一只胳膊随意地搭在雕着瑞兽的金漆扶手上,宽大的衣袖自然垂落,遮住了大半只手,只露出颀长白皙的手指。 曹操击败了袁绍,朝野慑服。许多官员不顾脸面,簇拥着马车,歌功颂德。 郭嘉似乎不耐烦这种场面,身上散发出让人望而却步的疏淡,目光越过人群,找到荀彧的身影,遥遥扶着横木行礼,气场也忽然随和了三分。 自从发生了衣带诏事件,董妃被缢死之后,曹操和刘协的关系降至冰点,已经不再刻意展示虚假的君臣相得。曹操凯旋,文武百官出城相迎,独不见天子。 曹操没有遗忘居中持重的荀彧,打发了百官,让许褚去请荀彧上车。 昔日汉高祖刘邦大封开国元勛,以留守后方的萧何为第一功臣,排名还在韩信和张良之前。荀彧对曹操来说,既是萧何,也是张良。此番官渡对决,颜良、文丑临阵授首,田丰刚而犯上,因劝谏被诛等等,皆如彧所言。 荀彧人还未至,一缕冷香先勾了郭嘉的魂儿。 郭嘉在军营里,被糙汉子特有的「男人味」折磨了半年之久,嗅觉神经常常在汗味和狐臭等各种不明源头的气味中艰难求生,再次闻到荀令衣香,简直获得了救赎。 这一刻,一直纠缠在郭嘉梦里的战火和鲜血才真正远去,建安年间特有的美酒盛宴、诗赋风流、轻歌曼舞如画卷般徐徐展开。 荀彧依照礼节推辞。 曹操:「文若请勿推辞,孤有要事相商。」 原来曹操也觉得,他和天子刘协之间裂痕太深,打算封刘协和伏皇后的儿子刘冯为南阳王,缓和一下君臣关系。 宫廷举办的庆功宴上,天子刘协只出来露了一个脸,就匆匆迴转后宫,曹操也提前离席。众人都放轻松,尽情喧闹。荀攸和郭嘉等功臣被百官轮流敬酒。 荀攸每次只抿一小口。他此番回来,精气神都好了许多,温和的笑意直达眼底,似乎有什么心结被解开,整个人都泛着如珠玉一般和润内敛的柔光。 郭嘉来者不拒,一杯接一杯。 赊店贡酒后劲十足,荀彧内心深处,极不愿意郭嘉的醉态被其他人看见,那种清隽中催生出来的极致艷色,足以让他颠倒狂乱的魅惑,应该是只属于他一个人的珍藏。可是,他又怎么忍心怀着不可告人的独占欲,就以爱的名义,去束缚郭嘉呢? 率性不羁爱自由的郭嘉,和他在一起,会不会时常觉得拘束? 荀彧忍着去制止郭嘉饮酒的冲动,优雅端方地小酌,却不料郭嘉撇开众人,摇摇晃晃地朝他走过来,在竹蓆的一角坐下。紧接着,身子一歪,靠在他身上了。 另一边,刘晔陷入迷惑之中:能喝翻一群武将的郭祭酒,今天怎么醉得如此之快?上回被郭祭酒灌醉的吕布和张辽都还清醒着呢。 刘晔:「志才,你看那边,奉孝好像醉得不轻?」 戏志才翻了一个白眼,压低声音:「他醉得不是酒,是荀令衣香。」十几个人喝空一坛酒,奉孝怎么可能喝醉?不用看了,这浪子假装不胜酒力,藉机轻薄文若。 郭嘉确实在装醉,半阖着眼,没骨头似的倚着荀彧。 陈群内心狂吼:浪子,赶紧走开!文若的衣裳都要被你挤出褶痕了。 他只看了一眼,就无法忍受荀令君一向整洁妥帖的仪容被人破坏。 陈群的眼角微微抽搐,气唿唿地走过去,苦口婆心地教导郭嘉:「君子慎独,汝当众失仪,还带累文若,成何体统?」 君子时刻谨慎,哪怕在独自一个人的时候,也要严格要求自己,做到表里如一,谨言慎行。何况郭嘉这浪子,在大庭广众之下失仪,连累文若都被一起围观了,这成什么体统? 郭嘉抚着摺扇,轻笑一声:「那嘉就当一天君子。」他踉跄起身,扬长而去。 「长文,和一个醉酒之人讲什么道理?彧先送奉孝回府。」荀彧追出去,扶着郭嘉走到仪门外,登上马车。 第227页 车帘一放下,郭嘉立即变得不老实,单手环住荀彧的脖颈,鼻尖几乎触到他的髮丝。另一只手,在他心口画了一个圈。 荀彧唿吸一乱:「不是才说要当一天君子?」 郭嘉狡黠地笑,轻轻在荀彧的耳边呵气:「君子无故,玉不去身(彧不离身)。我想当一天这样的君子。」 荀彧一把将人按倒,热烈又缠绵的吻,持续良久。这傢伙浪起来太勾人,要不是还在车上,荀彧真心把持不住。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离歌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离歌 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七耶 12瓶;离歌 10瓶;123456 1瓶; 非常感谢! 第131章 随着马车的颠簸,小巧的宫灯忽明忽暗,丝丝缕缕的幽香,旖旎地盈满车厢。 冬天穿得厚实,之前,荀彧用目光丈量,以为郭嘉只是略微清减,此刻任性地将人揽入怀中,只觉得腰肢细瘦,身子轻得让他心惊。微凉的唿吸拂在颈侧,淡淡酒香氤氲。 荀彧紧了紧手臂,郭嘉在他怀里扒了一个舒服的位置,惬意地闭上眼,昏昏欲睡。 具体是什么时候睡着的,郭嘉完全没有意识,但是现在,他可以确定:他又在做梦。 黄河中飘满浮尸,无数袁兵在滚滚波涛里上下沉浮,一名年少的士兵一边挣扎着浮出水面,一边张嘴沖郭嘉大喊着什么。 当时郭嘉隔得远,应该听不见才对,然而在梦里,他只望着那士兵的嘴唇一下下开阖嚅动,就知道对方在拼尽全力唿喊:「救我,救救我!」 萧萧北风、金戈铁马、乌云浊浪都渐渐扭曲,那些溺水的人陡然伸出沾满污泥的手,将他的脚踝死死握住,用力往黄河中拖拽。 袁绍逃走的那天,郭嘉站在河边,看着那么多生命在眼前飞速消逝,甚至还镇定如常,试着给曹军将士做心理疏导。 这些天,他清醒的时候还可以自欺欺人,自认为无所畏惧。回想每一场战争,他都曾反覆推衍,尽可能降低士兵的伤亡。至于敌军有多惨,那不是他可以心慈手软的事。作为军师祭酒,他问心无愧。 然而睡着以后,那些潜藏在内心深处的负面情绪,会在他毫无准备的时候,突然将他捲入梦境。 明知是噩梦,却偏偏无法立即醒来,感受着身体一点一点下沉,慢慢窒息。 「文若。」 在彻底没入河水的一瞬间,郭嘉试图抓住任何一样他能够到的东西。就在这时,一阵极温柔的抚触将他带出了梦境。 「嗯,我在。」荀彧缓缓抚平他蹙着的眉心,问:「做噩梦了吗?说出来或许会好一点。」 郭嘉不想说,攥着被子,急促地喘息两声,抬手覆住眼睛。只觉得一个温暖缠绵的吻落在前额上,荀彧轻轻抚慰着他,带着一种近似于小心翼翼的怜惜。 郭嘉渐渐放松身心,肚子咕咕叫了几声。庆功宴上,他光顾着喝酒,没吃两口菜,这会儿肠胃开始抗议了。 黑暗中,看不清荀彧的面容,听声音似乎是在笑:「奉孝,杜衡煮了一些桂圆莲子粥,应该还是温的。」 荀彧起身,去外间端来一只漆盘,上面摆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粥,和一碟赤豆小米糕。 郭嘉把头埋在锦被上,像猫一样蜷成一团,不肯起来。 荀彧暗暗好笑,把郭嘉抱在怀中,餵他喝粥。 翌日的朝会上,西曹掾陈群再次廷诉军师祭酒郭嘉不治行检。其中礼仪有误十八项,违法乱纪十项,调戏同僚、非礼主公五项。 要知道,近一年的时间,郭嘉基本都在军营中,总共就在许都住了三夜。文武百官一万个佩服,三天不到,就犯了三十三条法度,郭祭酒是怎么做到的? 陈群最后几句话,说得很不客气,就差明说郭嘉和曹操关系暧昧,常常戏狎。 郭嘉泰然自若,完全没有被人当面廷诉的正常反应。 曹操照旧赏赐陈群,但是依然没有处罚郭嘉,看他愉悦的神色,好像还更欣赏这位军师祭酒了。 陈群非常气闷,想再直言几句,让曹操不要包庇郭嘉。身为掌权者,用人居然存在双重标准,影响委实太过恶劣。 荀彧出列,举着玉笏,奏请重开乡学、郡学。集天下大才通儒,考论六经,刊定传记,存古今之学。想让国家强盛,文治武功,缺一不可。不但要外定武功,还要内兴文学,打造礼仪教化之邦。 群臣热烈讨论,几乎全票通过。就连陈群都提了不少实用的建议。 曹操想一想,下了一道诏书:自丧乱已来,后生者不见仁义礼让之风,吾甚伤之……以县为单位,每五百户置一名校官,选拔乡间俊才,授以诗书礼仪。徵召六经学官三十人,另置一名六经祭酒,负责带领这些学官校订六经等图书典籍。 散朝后,荀彧私下找到陈群,十分平静又认真地说:「长文,不要再影射明公,和奉孝相知共约白首的那个人,是彧。」 陈群呆若木鸡,过了一会儿才恢復思考的能力,一脸懵逼地跑了。 陈群和荀彧同样,来自于名门世家的嫡系,清流雅望。所以,当最初的震惊过后,他其实有点理解荀彧的选择。说出来可能没人相信:他一直很羡慕相对自由的郭嘉,羡慕他活得率性又洒脱。 第228页 从这以后,陈群再也没有当众廷诉过任何人。他每次对朝廷的得失有什么看法,都秘密上奏,并毁去草稿文书,导致别人都不知道陈群上奏过什么事。 后来,甚至有人嘲讽陈群身居高位,却缄默不言。一直到正始年间,朝廷整理编撰名臣奏议,百官才看见陈群的谏言。(见《晋书》) 许都招商令施行的效果还不错,短短两年多的时间,许都城里各路商贾云集,繁华不亚于当年的洛阳。那些重要的战略物资:粮食、布匹、战马、盐、铁、药材等从四面八方运到许都,曹操一度财大气粗,连普通士兵都配备半身铁甲。 改革选官制度虽然受到很大的阻力,但随着国子学每月的月考,学生习惯了考试,学生的家长,比如各级朝廷官员、地方官吏、士族乡绅也渐渐了解了考试制度。 再加上,通过笔试、面试、试用期筛选出来的官吏,办事效率比较高,比很多天天弹琴、作赋、宴饮的名士要靠谱一些。很多州刺史、郡太守选择幕僚的时候,也会优先取用通过考试的士子。 相应的经济基础和人才储备已经基本到位,是时候发展一波物质文明。 郭嘉组建许都商会,拍卖《天工开物》中记载的纺织、染色、花露、精油、香皂等明代手工业技术。 印刷术卖给程昱,以程仲德的智商,应该可以用这玩意儿改变糟糕透顶的名声。 晒海盐,并且提纯,使海盐的成色和上等的青盐一样。食盐加工成本低廉,利润空间非常大。郭嘉叫上曹洪、夏侯惇、戏璕、赵昂、陈登入伙,他们几个人不露面,也不挂名,由他们的门客、家僕合作共赢。 很多三国穿越小说,主角回到东汉末年,经商致富。事实上,这年头商人是贱籍,地位非常低下。士族子弟去经商,相当于和仕途挥手告别。不排除会有少数特例,比如卖草鞋的刘备,但只是极少数。拉正儿八经的士子一起经商,这是和别人有仇,还是有仇呢? 郭嘉的友人,也只有戏璕和陈登不会介意合作经商。赵昂相当于自家人,必须带飞。拉上曹洪和夏侯惇,能够避免很多麻烦,还可以顺便让曹操清楚他们是想赚钱,不是聚在一起,弄什么奇奇怪怪的阴谋阳谋。 郭嘉很大方地拿出《天工开物》,将兵器铸造、五金冶炼、舟车机械等不适合私人垄断的明代技术都抄录下来,附在文书上,送到司空府给曹操过目。 司空幕府又增添不少新面孔,郭嘉熘达了一圈,司马懿的兄长司马朗也在掾属之列,还有以前在陈国见过一面的梁习,现在是西曹令史。 这次官渡获胜,颍阴荀氏宗族,顺势脱离袁绍的控制,回到故乡。 收到荀谌的请帖,郭嘉又确认了一下地址一一採薇阁梅苑。这浪子微微诧异,连荀家最正经的荀谌荀友若,也学会逛青楼了。 採薇阁中,窈窕舞女翩翩起舞,脚上的银铃随着舞步变幻,发出细碎清脆的悦耳声响。 荀谌用手指沾了一些茶水,在紫檀几案上写:「奉孝和舍弟在一起,谌不反对,但人总不能只想着自己。请奉孝劝一劝舍弟,让他同意迎娶陈氏女郎,勿使后嗣断绝。」 郭嘉原本懒散地半躺着,这时蓦地坐起来,挥手让舞女和乐工都退下,用摺扇挑着荀谌的下颌,迫使他抬头。 四周的空气仿佛在迅速变冷、凝滞。被郭嘉锋锐如利剑一般的目光审视着,荀谌如芒在背。 郭嘉的唇角扬起一个轻蔑的弧度:「别试图在我面前说谎,友若(荀谌)。上次军医那笔帐,我没找你,不是因为我怕你,只不过不希望文若难过,你毕竟是他四兄。」 荀谌尽量镇定,眼神还是不受控制地闪了一下,透出几分心虚。 当天晚上,郭嘉和荀彧共进晚餐,荀彧很有耐心地餵小奕儿喝汤。郭嘉心中一动,微微垂眸:「文若,你想要孩子吗?」 荀彧默然。 郭嘉微不可闻地嘆了一口气:「文若可以娶妻生子,但不要被家族操控,变成和陈氏联姻的工具,嘉……」 荀彧捂住了他的嘴:「不要说出来,给彧一天的时间,明天这个时候,我们再谈这件事。」 第二天,郭嘉尽可能自我开导:凭什么指望一个汉末的人不看重子嗣?文若至今未娶,已经算是深情,想要孩子,也没错……好吧,要敢于正视内心的声音,他根本无法假装不在意! 灯影朦胧,荀彧领着五男一女、高高矮矮一共六个孩子回来了。年纪最小的才两岁,抱在臂弯里,年纪最大的是个女孩子,看起来有十二岁左右,长得还有点像荀彧。 郭嘉目瞪口呆,帮着荀彧把孩子们安顿好,悄悄询问:「这些孩子是?」 荀彧:「是彧过继的子嗣。奉孝,其实不用娶妻,也能儿女双全的。」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绣毂雕鞍骤 10瓶;枫香脂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32章 「文若、荀郎、阿兄,彧彧叔~嗯啊……这叫一会儿?」 书房中,让人面红耳热的声音忽高忽低,郭嘉一个手滑,竹简掉落在地上。 今天早上,不应该在这里和荀彧胡来的,问题是养着七个孩子,天亮以后,也只有待在书房里才不会被打扰。这只臭鹦鹉,居然模仿他瞎喊。 第229页 郭嘉单手扶额,认真地考虑要不要把这只鸟灭口,最终还是捨不得,耐着性子教绿鹦鹉念诗:「言念君子,温其如玉。在其板屋,乱我心曲。」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君子陶陶……」 轩窗外,戏璕的声音传来:「哟,这是和君子扛上了?」 郭嘉支起窗子,就看见戏璕轻裘缓带,长身玉立,手中捧着几枝红梅,眉梢眼角俱是笑意。 冷风直往屋里灌,帘幔倒卷,炭盆中的火焰一阵毕毕剥剥的轻响。郭嘉随手拢了一下松松垮垮的衣袍:「志才,我跟你讲,君子最最信不得。」 「是信不得,小奕儿四岁,也是时候请一位西席先生给他启蒙。文若说你累着了,让我去请孔明(胡昭)。好好一个休沐日,我跑腿、送礼、说尽好话,替小奕儿请先生,你躲在书房里逗鹦鹉?」 「是累,小别胜新婚,你懂的。」郭嘉邪邪地笑。 「就会欺负文若。」戏璕轻啐一声,将支撑窗户用的竹叉杆取下来,雕着蝙蝠和石榴吉祥纹的窗棂缓缓合上,将寒风挡在屋外。 郭嘉:我是被欺负的,你信吗? 胡乱扔在坐榻上的竹简和帛书,被郭嘉快速挪到一边。 戏璕刚好进屋,翻出一只如意瓶,把梅花插上。他瞅一眼书房中唯一能算得上整洁的坐榻,毫不客气地坐下,是那种极随意的坐姿。 郭嘉看戏璕的前襟上沾了少许微尘,替他拂了拂。 戏璕顺手提起几案上的酒壶,仰头悬空灌了一大口,觉得暖和了,才开始谈正事:「孔明(胡昭)听说小奕儿似奉孝一般早慧,非常好奇,想先看看这孩子。下午我带奕儿去国子学,若是没什么问题,明天开始,孔明登门授课。」 「好的,胡孔明赤子之心,倒是难得一见的好先生。不过,拜託志才也继续教导奕儿吧,这孩子越大,性子越像文若,要是将来长成端方君子,也挺愁人的。」 戏璕已经有一年多没见过郭奕,但印象中这孩子十分顽劣,跟郭嘉一样又皮又浪,简直有点无法想像郭奕端方起来是个什么模样。 郭嘉带着戏璕去看小奕儿。 小小的院落,苍松翠竹,梅花掩映。窗明几净的堂屋,郭奕不紧不慢地行礼:「戏伯父好,别来无恙。」 眼前极标准的、挑不出一丁点毛病的礼仪,让戏璕的眼皮跳了跳,再看看书案上的字,有歪歪扭扭的孩童涂鸦,还有荀彧那优雅端正的字迹。 不用猜,无论是礼仪,还是别的什么,都是郭嘉不在许都的那段日子,荀彧手把手教的。 戏志才静默良久,忽然纵声大笑,笑弯了腰。 「哈哈、哈哈哈,奉孝,你可以试一试,把文若的儿子带成小浪子,让他体验一下你的感受。」 郭嘉站在门外,他总是随军出征,离家的时间一次比一次长,和郭奕都有些生疏了。刚回来的时候,他想抱一抱儿子,儿子却躲到荀彧的身后,伸出小脑袋,怯生生地看着他。 戏志才这一笑,郭奕才知道郭嘉就在屋外。迎出来,行子侄礼,缓缓下拜:「阿翁。」 郭嘉摸了摸郭奕的发顶,难得温和慈爱一回:「奕儿,这些礼仪很好,但是小孩子不可以总是正坐,会长不高,腿也不直,以后被同窗笑话,还不讨女郎喜欢。」 郭奕懵懵懂懂,还不太能理解为什么要讨女郎喜欢,但长不高什么的,他还真有点怕,没再继续维持坐姿标准。 午后,左俭不知研究什么丹方,蒸出一些上好的松露。这东西荀彧调香用得上,郭嘉拿白玉瓶子装了两瓶,穿过郭府和荀府之间的暗门,去荀彧的书房,把松露放在香料匣子边上。 侍女杜衡知道郭嘉怕冷,又添了一只炭盆。 热气熏蒸,郭嘉直犯困,决定小憩片刻。他迷迷煳煳,越躺越懒得动,干脆取掉髮簪,扯松了衣裳,放任自个儿去和周公幽会。 不巧的是:荀府有客人来访。 一般的客人最多在前厅活动,然而陈群不同,陈家和荀家是世交,陈群和荀彧是髮小。他一来,就被请入堂屋。 闲谈几句,陈群张口闭口都是敏感话题,荀彧微微垂下眼帘,请陈群移步书房。 于是,一推开门,暖香扑面,陈群看清屋中的景象,瞬间石化。 只见郭嘉压着被子,侧卧在小榻上,墨发随意地披散至腰际,有几缕拖曳在锦被上,铺呈出三分妖娆。他衣袍微乱,虽然没有春光外泄,但不经意间露出来的一点过于雪艷莹白的肌肤,也让陈群直发怔。 荀彧解下外袍,把郭嘉全身上下裹得严严实实。郭嘉懒懒地睁眼,目光空茫了一会儿,才找到焦距,也没半点不好意思,笑嘻嘻地和陈群打招唿。 陈群一张脸红了又白,书房并没有薰香,似花香又不是花香的气味,丝丝缕缕从郭嘉的襟袖中逸散出来,盈了满室,已经足以说明一切。 时下,高门之中,男风盛行。两个男子在一起,陈群也不至于大惊小怪。但一想到其中一方是荀文若,另一方是郭奉孝,陈群就觉得心里不舒服。文若这么温润优雅的美男子,被一个浪子拐跑,甚至年年为这浪子酿桂花酒,太吃亏了。 可惜,从小到大,荀彧决定的事,谁劝都没用。 陈群奋战了一下午,也没能让荀彧意识到他有多亏,只好皱眉盯着郭嘉:「奉孝,借一步说话。」 第230页 荀彧有点不放心,郭嘉拍了拍他的手背,跟着陈群向外走:「没事,我保证,不会打起来的。」 荀彧仍然不放心,拿起雪白柔软的狐裘,替郭嘉披上,系好。 这一下,陈群基本可以肯定:文若情根深种,根本无药可救。 荀府后院,一树白梅,陈群触碰枝头的玉色花瓣:「文若如冰之清,如玉之洁,希望奉孝珍之重之,不要随意玷污。青楼勾栏那种地方,以后不要再去。还有,据说奉孝的门客之中,有方士专门授人房中术,不许、欺辱、文若。」 最后一句话,几乎是一字一顿,咬着牙说出来的。 郭嘉:把真相告诉你,你也不会相信。今天一大早,文若故意引我看房中术,还想都试一遍…… 然而无论是戏璕,还是陈群,似乎都认为是他欺负文若。 郭嘉一天之内被冤枉两回,抬脚轻踹梅树。雪花簌簌飞落,洒了陈群满头满身,他自个儿却提前跑开,躲在廊下坏笑。 来年春天,新孝廉的名单在杏花微雨之中诞生,有一个名字非常引人注意一一杨修。 作者有话要说:附几行简略的《三国郭嘉成长日记》年表。(作者不靠谱,文文bug很多,设定天雷。求轻拍,狗头护体^-^) 184年,黄巾起义,和正史时间一致。 192年,献帝都许,正史其实是196年。(经过作者的魔改,郭嘉来自后世,熟悉一部分三国史料,事先准备,提前加入曹营,避免了一些弯路。比如提醒荀彧防备陈宫和张邈。歷史上曹操征吕布用了好几年,本文仅用了几个月。宛城等战役也都是一两次搞定,节省出很多时间。) 193年八月~194年十月,官渡之战。正史上是199年六月开始筹备,200年十月获胜。 所以,截止到本章末尾,郭嘉25岁,荀彧32岁,颜值和智慧并存。夸我吧~ 关于袁绍的年龄设定: 目前有三种主流考据观点:一、袁绍出生于153年左右,和曹操的年纪差不多。二、袁绍出生于本初元年(146年)。三、袁绍的出生日期在135~145年这个范围内。 于是懒人查资料: 《后汉书》记载袁绍「幼孤」。袁绍很小的时候,他的生父袁成就过世了。 袁绍父成,字文开,名壮健。贵戚权豪自大将军梁冀以下皆与交结恩好,言无不从,故京师谚曰:「事不谐,诣文开。」一一《英雄记》袁绍字本初,汝南阳人,司徒汤之孙。父成,五官中郎将,壮健好交结,大将军梁冀以下莫不善之一一《后汉书.袁绍传》 梁冀141年成为大将军,159年被杀。 由以上资料推断,袁绍他爹袁成死于141~159年之间。 袁绍的出生日期,史书没有记载。但按照「幼孤」的说法,保守一点,就算0~3岁期间失去生父,袁绍应该出生于138~159年。 这是一个粗略范围,也不排除袁绍六岁才孤。(六岁以下都可以称「幼」) 那他的出生日期还有可能在138年之前。也就是135~159年之间。 三种考据都在这个范围之内,但是这三种考据都存在逻辑漏洞。懒人其实无所适从qaq 于是根据第三种考据(只有这个和资料推断的结果最接近)私设:袁绍比155年出生的曹操大十几岁。 请不要拿《曹瞒传》曹操和袁绍一起抢新娘来说事。那是一个故事,不是正经史料,可信度并没有比各种三国小说更高,不能作为袁曹年龄相仿的证据。 就算抢新娘的故事是真的,也不能排除袁绍有可能比曹操大十几岁。毕竟汉代十几岁的少年和四十岁的大叔都可以是某家私学的同学,相差十几岁一起玩闹应该也不算太离谱? (扯了这么多,其实我是想说:在本文中,五十岁以上的袁绍战败的时候,曹操才39岁,奉孝还很年轻。不要打我,哈哈哈。) 陈荀两家世交的设定,来自《世说新语.德行》 陈太丘诣荀朗陵,贫俭无僕役,乃使元方将车,季方持杖后从,长文尚小,载着车中。 既至,荀使叔慈应门,慈明行酒,余六龙下食,文若亦小,坐着膝前。 于时太史奏:真人东行。 第133章 据说刚刚弱冠之年的杨修,眉清目朗,博学多识,聪慧过人,是许都城里最耀眼的世家公子。他这个时间出仕,洛阳系的老臣不免猜测:四世三公的弘农杨氏,是否在某种程度上向曹操妥协了? 荀彧还不太了解杨修,没敢贸然把人举荐给曹操,毕竟名声和才能不太相称的名士,也是有的。荀彧打算先见一见杨修,派人送了帖子,约杨修于酉时五刻,来酒楼一叙。 早春轻寒,沽酒的胡姬有一双碧色的眼眸,俯身舀酒时,纤纤细腰裊裊风情。 二楼雅间,荀彧坐在临窗的位置,面前的几案上,摆着茶水点心,和一壶浊酒。 荀令君折节下士,举荐过许多良才。已经很长时间没有人好意思有约不至不守时,让荀令君久等了。 虚时,街市灯如昼。杨修一袭簇新的靛蓝锦衣,不疾不徐地上楼,雅致的竹叶纹在他的袖口和衣襟上摇曳生姿。 荀彧听到,杨修腰带上挂着的镂花银香囊,和雕着麒麟的崑山墨玉佩轻轻碰撞,发出叮叮咚咚的清脆响声。 杨修挑帘子进来的时候,带起一点微风,照壁上的影子随着灯火晃动了一下。他迟到了很长时间,没有解释原因,只微微致歉。 第231页 荀彧并不介意这些,但是畅谈之后,荀彧感觉杨修这个人,大约更适合当一位名士,摆弄摆弄琴棋书画、饮酒赋诗。不过,杨是极聪慧的人,有好几次,都猜中了他心中所想。郭嘉也有类似的敏锐,但不会这般张扬。 当然,作为老太尉杨彪的嫡子,世代簪缨的贵公子,杨修不仅文采非凡,对时政的见解也相当独到。 荀彧安排杨修担任郎中,郎中是尚书的属官,初任时称郎中,满一年之后称尚书郎,满三年称侍郎。 把这位聪明过头、慧极易伤的杨公子放在尚书台磨鍊一段时间,如果能让他收敛几分,也是不可多得的俊杰。戏志才有负俗之讥,郭嘉不拘礼法,杜畿简傲少文,荀彧皆以智策举之,或许在不久的将来,还要加上恃才放旷的杨修。 荀彧回府,一个堂兄携酒来找他,不说有什么事,一个劲地劝酒。荀彧原本就有些微醺,又饮下两盏清酒,头晕目眩,勉强维持着仪态。 茶雾瀰漫,烛火渐渐歪斜,小小的一团光晕摇摇晃晃,荀彧取来剪子要剪灯芯,手却不听使唤,连着两下,都剪空了。 这位堂兄确认荀彧已醉,对他说:「以君当事,难道还不能推荐我担任议郎吗?\" 荀彧虽然居中掌权,却向来「不以私慾挠意」,本心如此,和是醉是醒无关。他忽地笑起来:「官者所以表才也,如果按照你说的那样做,众人其谓我何邪!」 送走来讨要官职的堂兄,星光暗淡,荀彧提灯回了后院,光听见怪异的猫叫,却没瞧见猫的影子。 透过高低参差、粉红柔白的桃李花,只见一团黑影在爬动。荀彧用灯一照,是荀顗,这孩子手拈一片小鱼干,撅着屁股趴在地上,对着一株矮树学猫叫。 荀家子弟,小小年纪,就要跟着族中的长辈学习礼仪,连说话都不敢太大声音。也只有三岁半的荀顗可以这般手脚并用,像四条腿的小兽一样爬着玩耍,也不会被任何人管束。 荀彧:「顗儿,为何学猫叫?」 荀顗瘪着小嘴:「阿翁,顗的玄猫、躲在树上,不下来。」 和早慧的郭奕相比,说话奶声奶气的荀顗才更像三四岁的小孩子。 小玄猫是郭嘉捡来的,请左俭看过是一只健康的猫,就给它洗了澡,送给荀顗餵养。 荀彧抬头,才发现树上确实有一只猫,玄色的皮毛和夜幕融为一体,要不是离得近,很难从婆娑的枝叶间辨认出这个小东西。 郭嘉今天遭遇了东汉末年的「堵车」,许都城的街道不算狭窄,但再宽也架不住在人流高峰期被看热闹的人群堵死。 官吏散值(下班)的时候,街上的马车本来就比较密集。 朱雀大街上,有纨绔子弟服用丹药之后,突然发狂,一边朝着落日奔跑,一边撕扯衣裳。 当街裸奔,要是搁在灵帝在位时期的洛阳城,真算不得什么新鲜事,洛阳皇宫西苑还有可以君臣同乐的裸游馆呢。 然而许都城位于颍川,大汉的礼仪教化之乡,居然出现了边跑边脱的狂放士子,简直相当于超级娱乐八卦,引来无数百姓围观。 道路很快被堵塞,马车无法继续前行,大多数官员都表现出极好的素养,非常平静地待在车里,只派随从去前边查看情况。 郭嘉属于被堵在最前面的那一批人,看着一个白花花的大男人又跑又嚎,满地打滚儿,风中凌乱。这和祢衡那种充满行为艺术气息的裸衣击鼓完全不是一个档次,除了辣眼睛,还是辣眼睛。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许都尉的人才赶到现场,开始疏散人群。把那个当街裸奔的士子带走。 不知哪来的玄猫,无声无息地跳到郭嘉的马车上,湖水绿的眼珠子,看起来甚是宁静可爱。车夫想把猫赶下去,郭嘉淡淡一笑:「不必管它。」由着它爱来就来,想走便走。 这猫甚是黏人,胆子也很肥,爬到郭嘉的腿上睡觉,偶尔发出轻微的咕噜声。 天色已晚,荀彧今日有约,估计要很晚才回来。郭嘉给猫洗澡,被溅了一身水,只得先去沐浴更衣。 里里外外收拾干净,发现荀顗没有乖乖地在堂屋里和小猫培养感情,而是不见了。郭嘉顺着迴廊去找,就看见一盏灯扔在花圃中,荀彧坐在台阶上,有些手足无措地抱着一只玄猫,这小猫使劲往他怀里钻。 荀顗在树下拍手,鼓吹:「阿翁好厉害!」 荀彧几乎不会这样随意地伸着长腿,席地而坐。 郭嘉凑近一些,闻到一股浓郁的酒香和衣香,文若这是……喝太多酒醉了? 对上荀彧湿漉漉的目光,郭嘉微微勾唇,先把猫抱了过来。 左手牵着荀彧,右手抱着荀顗,肩上蹲着一只猫,郭嘉「满负荷」回屋。把荀顗抱进暖阁,唱了一首小曲儿哄这孩子睡觉,又叮嘱值夜的侍女用心照料。 再去看荀彧,仍然目光迷离,不太清醒的样子。 这时,小侍女剪秋送来醒酒汤,郭嘉坐在卧榻边缘,舀起一勺,吹了吹,餵荀彧喝。 荀彧:「下去。」 郭嘉把碗放下,挑眉看着荀彧。什么鬼,喝多了还要霸占卧榻,不许别人坐在上边? 只见荀彧的魔爪伸向趴在郭嘉肩膀上的小猫,似乎想要推它,小猫喵呜一声,吓跑了。荀彧双手圈住郭嘉,很不开心地说:「奉孝刚才抱它,还抱顗儿,唯独漏了彧。」 第232页 郭嘉:文若,您这是连猫和儿子的醋也要吃? 曹操对荀彧的疑心,由来已久,近日又更甚几分。 祢衡曾嘲遍曹营的文武官员,唯独对两个人另眼相看:大儿孔文举(孔融),小儿杨德祖(杨修)。余子碌碌,莫足数也。 这至少说明一个问题:杨修确实很有才。 然而,这个家世和才能都很出众的年轻人、许都贵公子中当之无愧的榜首,却被荀彧放在尚书台留用,丝毫没有要举贤进士的意思。 世人皆知,荀令君折节下士,坐不累席,德行周备,名重天下。曹操麾下最得力的人才,比如戏璕、郭嘉、荀攸、钟繇、陈群等等,都是荀彧举荐的。 可以说如果没有荀彧总揽政务、筹备粮草、制定战略、举贤荐能、安抚民众,曹操不会有今天的成就。如果没有荀彧坚守那些君臣礼节,极力维护着天子刘协的颜面,汉室的最后一片遮羞布,也早就被人扯掉了。 曹操总觉得,荀彧心中向着汉室多一点,也正因为如此,他待荀彧,亦师亦友。既敬重,又忌惮。 衣带诏事件,让曹操被定性为汉贼,他现在骑虎难下,曹氏一族已经不可能和汉室并存。打败袁绍之前,荀彧是他最强大的后盾。如果袁氏败亡,曹操可以够到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荀彧却会成为他最大的绊脚石。 曹操去尚书台的时候,荀彧正领着一众郎中、尚书郎整理奏疏。 文渊殿里,胡乱堆积着许多陈旧的表奏谏疏,这是那些洛阳系官员歷经千辛万苦带到许都的。 荀彧把这些陈年旧物分门别类,从叠放得整整齐齐的竹简和帛书之间,还能依稀闻到灵帝一朝特有的腐朽味道一一有一部分奏疏已经发霉了。 曹操随手拿起一卷,徐徐展开,竟然是蔡邕(蔡文姬之父)担任议郎的时候写的奏疏一一「伏见廷尉郭禧,纯厚老成;光禄大夫桥玄,聪达方直;故太尉刘宠,忠实守正:并宜为谋主,数见访问。」 老太尉乔玄是第一位认可曹操的名士,又一次看到这个名字,想到故人长眠,曹操感慨万千:「文若,孤想拜祭乔公。」 荀彧:「乔公清廉刚直,如渊之浚,如岳之嵩。请允许彧也一同拜祭。」 曹操的目光又落在「廷尉郭禧」这四个字上,蔡邕认为可以担任谋主的三位名士,除了郭禧,其他二位都已经不在人世。而郭禧的子侄,都在为他效力。 曹操迟疑了一下,还是说出了他此行的目的:「司空仓曹属还缺一个主簿,孤看杨修就很不错,让杨修明天来司空府点卯吧。」 这不是在和荀彧商量,而是通知他。 荀彧沉静如水,只答了一个字:「诺。」 第134章 这一年四月,曹操在仓亭再次击败袁绍。 九月,睢阳渠提前竣工,讨伐袁氏的粮草运输从此无忧。 十月,关中段煨等将归附曹操,孔融奏请恢復朝廷的各项祭礼。 荀彧认为乱世民生凋敝,不宜将大量赋税用于祭祀活动,他和曹操商议过后,决定先恢復冬至和正旦的祭礼。 冬至日,天子刘协率领公卿百官出行,曹操带掾属和虎豹骑相随,众人于许都城的北郊,举行迎接冬至节气的祭礼。繁霜降兮草木零,鼓乐齐鸣,古朴苍凉的祭歌声中,男女巫祭跳八佾之舞。 祭礼之后,天子刘协想要起驾回宫,曹操不点头,负责天子仪仗的虎贲士和羽林郎都不敢动。然而公卿百官正围绕着曹操,一片歌功颂德之声。曹操居然没注意到天子想走又走不成的尴尬。 赵温、孔融等老臣都发现了刘协的窘境,却觉得曹操正在兴头上,不方便开口讨人嫌。唯有荀彧出列行礼,直言道:「明公,陛下要回宫了。」 场面陡然一静,曹操抬眼,目中闪过一丝戾气,下令送刘协回宫。 郭嘉有点发愁:荀彧外柔内刚,有些时候,刚直甚至超过田丰,永远也不可能去迎合时局。而曹操这段时间被一群马屁精捧得飘飘然,野心越发膨胀,荀彧模煳的立场,已经成了曹操的心病。 十一月,曹操回了一趟谯县老家。他儿时的玩伴,都于战乱之中离散,转了一圈,连一个能说说话的人都找不出来。反倒是回许都的那天,偶遇一位故人,是杀猪大将军何进的故吏。 何家倖存下来的人,也迁居许都,日子过得十分拮据。 曹操主动接济何家的人,原本是一片好心,想要关照一下老上司的家眷。然而没过多久,他又纳了一房小妾,正是大将军何进的儿媳,俏寡妇尹氏。 这年头寡妇再嫁,是很平常的事情。不过像曹操这样,把别人的遗孀照顾上了自个儿的卧榻,多少有点让人不齿。 这位尹夫人嫁进曹家,还带着一个小拖油瓶一一何晏。 谁说托油瓶不讨喜?曹操非常喜欢何晏,对他的宠溺甚至超过了亲儿子曹丕。 郭嘉被曹操请到司空府议事,路过中庭,恰好看见何晏、曹丕和曹植三个小不点骑着竹马,绕着花圃互相追逐玩耍。他忍不住多看了何晏两眼。 何进的孙子何晏,年仅六七岁,生得肤如凝脂,欺霜胜雪,看起来像个粉团儿捏出来的女娃娃,不愧是将来大名鼎鼎的「傅粉何郎」。 曹操:「奉孝看好此子?」 郭嘉笑了笑,没说话。主公的养子,无论好与不好,都不是他这个掾属应该议论的话题。 第233页 曹操很是无奈,这浪子鬼灵精的,只讨论军机要务,其余的事情能躲多远就躲多远,仿佛尘世间的纷纷扰扰,都和他无关。 曹操一边煮酒,一边说正事:「昔日追随我南征北战的乡勇,身死异乡,他们的妻儿孤苦无依,流离失所。这样下去,谁还肯为我出生入死?奉孝定要想想法子。」 郭嘉列举了秦国的「军功授田」制,结合后世的烈士陵园,建议曹操按照军功授予士兵田地,让他们的父母妻儿有生活保障。并且为战死的士兵集中立庙,让他们的后人有专门的场地可以祭祀先祖。这对黔首百姓来说,是一种极大的荣耀。 又商议了一些细节问题。 曹操下令:「我起义兵,为天下除□□。旧土人民,死丧略尽,国中终日行,不见所识,使我悽怆伤怀……所有绝后的将士,求其亲戚的子弟过继为后嗣,授与土田,由官府提供耕牛,置学师以教之。为存者立庙,使祀其先人……」 来年正月,曹操再次征讨袁绍。大军路过睢阳县西边的乔玄墓,曹操以太牢之礼祭祀乔公。 振威将军程昱率领七百部曲,收服山贼流寇,得精兵五千多人,去黎阳跟曹操会和。 袁军凭藉黄河天险固守,曹军一时无法渡河。 恰逢袁绍病逝,没有指定继承人,冀州一片混乱。逢纪、审配拥护袁尚继位,还跟袁绍的遗孀刘氏串通一气,伪造了一封袁绍的遗书,说要传位给小儿子袁尚。 袁尚接掌河北大权,派高干、唿厨泉(匈奴单于)、郭援带兵侵略河东,给曹操捣乱。郭援一度占领河东,被袁尚任命为河东郡太守。 钟繇成功劝降马腾,率领马腾以及各路关中将领击败高干,并趁着郭援的军队渡河的时候大举进攻,大破之,郭援死于乱兵之中。 战后,有人看见钟繇对着郭援的头颅垂泪,一问才知道:原来郭援是钟繇的外甥。 袁绍的长子袁谭正守在黎阳前线,阻挡曹军渡河,听闻噩耗,袁谭赶回邺城奔丧,在郭图和辛评的支持下,同袁尚争权,大打出手。 曹军趁机渡过黄河,形势危急,袁谭和袁尚只能暂时摒弃前嫌,团结起来一致对外。 兄弟齐心,其利断金。 曹军久攻不下,还吃了小败仗。 一直飘飘然的曹操这才缓缓落地,终于意识到一个问题:这次出征,活跃在他眼前的是许攸、程昱和杨修,尤其是许攸,各种献计献策。郭嘉、荀攸和戏璕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在军议的时候发言。 曹操派人把这三位军师请来谈话。 戏璕:「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许子远(许攸)比璕更了解冀州的情况,多听他的意见总没错。」 荀攸:「不是攸故意守拙,许子远的计谋很好,没什么可补充的。」 曹操觉出问题了,许攸贪权,喜欢独占功劳,这三位都是不争功的性子,索性避其锋芒。 郭嘉姗姗来迟,把玩着摺扇:「袁绍爱此二子,莫适立也。有郭图、逢纪为之谋臣,必交斗其间,还相离也。我军急于进攻,他们就会联合对外,如果我们缓一缓,他们必起内讧。不如挥师南下荆州,假装进攻刘表,以待其变。变成而后击之,一举可定也。」 每次观赏军师祭酒蔫坏蔫坏地算计别人,曹操的心情都会格外愉快,他发出两声臭味相投的坏笑,欣然同意。 郭嘉走到舆图前,用摺扇点了一座城。 曹操会意,在假装南下进攻刘表之前,他还要再打一场胜仗,不能让士兵认为他们是败退。 郭嘉点的这座城,城墙年久失修,城防并不完善。曹军围着打了三天,县令就出城投降,献上户籍名册。 虽然许攸等谋臣,以及诸位将军都想乘胜长驱直入,拿下冀州。曹操还是力排众议,按照郭嘉的计策,假装要去攻打刘表。 骗术的最高境界就是:连自己都信以为真。 就连远在许都的荀彧都以为曹操真的头脑发热,想攻打刘表。写信来劝曹操,建议优先平定北方。 曹军到达西平,袁谭、袁尚果然开始争夺冀州。 六月,袁谭被袁尚打败,走投无路之际,採纳谋士郭图的建议,派辛毗为使者,向曹操请降。 辛毗向曹操分析了河北目前的局势:袁尚强,袁谭弱,如果等袁尚除掉袁谭,统一河北,曹军再想打袁尚,就没那么容易了。 辛毗极力撺掇曹操趁机出兵河北,帮着袁谭揍袁尚。为了取信于曹操,他表示愿意留在曹营里当人质。 曹操有些拿不定主意,看向郭嘉。 辛氏兄弟和郭嘉是阳翟同乡,少年好友,私交甚笃。然而他们各为其主,没有因私废公的道理,郭嘉轻轻嘆了一口气:「这八成是公则(郭图)的权宜之计,袁谭投降是假,搬救兵才是真,最好明公和袁尚两败俱伤,让袁谭坐收渔翁之利。」 计谋被当场戳破,辛毗仍然没有放弃,他异常平静地说:「车骑将军(袁谭)投降是假,但毗对局势的分析,却是真的。若是车骑将军败亡,袁尚统一河北,他将获得足以和曹公相抗衡的实力,曹公再想夺取冀州,难上加难。」 颍川名士辛毗,跟陈群、杜袭、赵俨并称书院四才。自然也是见识非凡。 辛毗这次来曹营,是抱着必死的决心的,如果郭图的权宜之计成功,袁谭先投降,再趁曹操和袁尚打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反叛,在背后捅刀子,曹操盛怒之下,必定会杀了他。 第234页 郭嘉太了解郭图,一开始就识破计谋,坏了辛毗的事,却也免去了他的杀身之祸。 辛毗一阵茫然,不知道是该怨郭嘉,还是该谢郭嘉。他被扣留在曹营,郭嘉似乎很是愧疚,特意嘱咐看守的士兵善待他。 曹操一直按兵不动,辛毗还想再争取一下,劝曹操尽快发兵,可惜他几次求见,都被拒绝。 辛毗只好私下去找郭嘉,发生了上回的事,再次见面,双方都有点尴尬。 郭嘉的气色不太好,一边煮茶,一边走神,却意外地好说话。辛毗要求面见曹操,郭嘉就带着他去了,并且帮他说动曹操出兵。 辛毗还不知道:许攸放出消息,说辛毗向曹操投诚,要助曹军夺取邺城。 袁谭信以为真,怀疑辛评和辛毗都有意卖主求荣,把辛评活活气死。 这还不算完,袁谭败退,离开邺城的时候,居然只带走了郭图和辛毗的家眷,辛评的家眷留在城中,老老少少八十余口,全被审配关进大牢。 这次攻打冀州异常顺利。七月,曹军围困邺城,曹操和郭嘉一起巡视围城部队,审配埋伏□□手偷袭,险些射中曹操。 八月,许攸献策:挖成宽二丈,深二丈的壕沟,引漳河水灌入,彻底断绝了邺城和外界的联繫。城中百姓饿死大半。 十月,曹操攻破邺城,占领冀州,大摆庆功宴。 许攸自恃功高,屡次轻慢曹操,不分场合,直唿曹操的小名。他在庆功宴上说:「阿瞒,没有我,你得不到冀州。」 曹操笑得非常勉强:「你说的对啊。」 又过了几天,许攸喝得烂醉,指着邺城的东门,笑嘻嘻地说:「没有我,你们进不得此门。」他再一次当众直唿曹操的小名:「阿瞒,你说是不是?」 曹操一个眼神,许褚手起刀落,许攸的脑袋落下来,在地上滚了三滚。 其实许攸罪不至死,然而曹操已经不是以前的曹操了,他刻意树立威严,不再邀郭嘉同席而坐。 郭嘉一副宠辱不惊的模样,没有任何表示。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ire 20瓶;格子 5瓶;枫香脂 1瓶; 第135章 「宠为上,辱为下,得之若惊,失之若惊,是谓宠辱若惊。」一一《道德经》 郭嘉是内心足够强大的人,别人给予的荣宠、施加的卑辱,对他来说,就像官爵、财富等一样,都只是寄存于生命中的外物。暂时附加在他的名下,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若因为这些寄存之物被取走,就各种不开心,甚至丧失自我,岂不是本末倒置? 这也是他通达潇洒、不滞于物的主要原因。 那些礼遇尊荣,得到是一种幸运,失去也不必自扰。 浪得一日是一日,除却生死无大事。 至少郭嘉想保护的人,都护住了。 正史上,曹操攻邺城的时候,让辛毗带兵冲锋陷阵。 审配站在东南的角楼上,望见辛毗领兵攻城,忿恨辛评、郭图败坏冀州,下令诛杀关押在邺城监狱的辛评全家。 曹军攻入邺城,辛毗纵马飞驰,于第一时间赶到监狱,想解救他族兄辛评的家眷,然而,等待他的是八十多具仍然温热的尸体。 后来,审配被曹军生擒。辛毗红了眼眶,拿马鞭抽打审配的头,骂道:「奴才,你今日死定了!」审配回头:「鼠辈,引曹操破我冀州,我恨不得杀你!何况我的生死,你能做主吗?」 曹操欣赏审配的忠心,还真想招降他,开玩笑说:「那天我巡视围城情况,你的箭怎么会这么多?」 审配冷冷地顶了一句:「我只恨箭支太少。」 曹操不想杀审配,但台阶一连递了三回,审配始终没有要屈服的意思,辛毗又痛哭不已,于是曹操下令处斩审配。 临刑前,审配要求面北而死,他说:「我的君主在北方。」 曹营诸君感其忠义,无不嘆息。 这次攻打冀州,听说辛评的家眷遭到囚禁,郭嘉动用了线人署的力量,以重金买通狱吏,上下打点,又询问辛毗,他在邺城这些年,有没有结交可以託付大事的友人? 辛毗联络审配的侄子审荣,赶在城破之前,秘密转移辛评的家眷。辛家八十多口人,除了一老一少由于身体不好在狱中病故,其他都保全下来。 这样也算是对逝去的友人辛评的最佳祭奠。 审配宁死不降,他没有和辛毗结下死仇,他的侄子审荣又有恩于辛氏,有辛毗求情,审配就和沮授一样,成为高待遇的战俘。 还有郭图。在正史上,袁谭战败,逃命的时候,披头散髮,衣饰华丽,被虎豹骑穷追不捨。袁谭不幸从马背上摔下来,被虎豹骑追上,一刀砍了。郭图也被斩杀。 郭图或许不是什么好人,但他待郭嘉一向情谊深厚。史书上写得简略,没有写明郭图是在战场上被杀,还是先被俘虏,又被处决。 郭嘉厚着脸皮,请辛毗画了一幅郭图的画像,拜託赵云、吕布和赵昂帮忙,请他们尽量抢在前边,活捉画中之人,留他这位同宗一条命。 万万没想到,吕布这个脑子缺根筋的,一马当先,生擒了郭图,却被郭图三言两语给忽悠瘸了,傻乎乎地把郭图绑到安全的地方,放走了。 不得不提一下,赤兔马那飞一般的速度,都没几个人看清吕布捉住了谁。吕布是这样解释的:他当年投奔袁绍,有一名文吏坑害过他,刚巧碰上,就绑到偏僻的地方杀了。 第235页 郭嘉头一回觉得,脑子不好使或许是一种福气,这样的结局也不错。真要把郭图捉回来,他还得去找曹操求恩典。以郭图的名声,不一定能被赦免。 袁谭死后,因为他是降而復叛,行为恶劣,尸体被放在集市中示众。 郭图素衣入邺城,求见曹操,说只要允许他安葬袁谭,死而无憾。 曹操不敢相信,郭图这种坑货居然也有几分忠义。「坑货」这个词还是跟郭嘉学的,袁氏落败,郭图功不可没。官渡之战,袁绍每一个重大的决策失误,背后基本都有郭图的谏言。当然,平心而论,如果袁绍能以正确的方式执行那些谏言,也不一定就是馊主意。 郭图展现在众人面前的,多是自私狠戾,唯恐天下不乱,以及「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负面形象。此刻,站在邺城官署的正堂中的人,却是一位仪容出众的中年儒士,言行举止颇有名士风范,也难怪袁绍和袁谭都爱听他忽悠。 袁谭下葬以后,曹操原本想把郭图砍了。这厮作为一个颍川士,硬生生在河北争得一席之地,得罪过不少河北望族,斩了他能大快人心。 不过,想到郭嘉近日笑着安慰辛毗,说什么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其实对于友人辛评突然亡故,这浪子的伤怀恐怕并不比辛毗少,整个人都有点病恹恹的。 据眼线透露:郭图曾跟郭嘉和辛毗告别,三个人在邺城的酒肆中相聚,几壶浊酒,两盘糕饼,醉后同歌《採薇》:「採薇採薇,薇亦作止。曰归曰归,岁亦莫止……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辛毗痛哭失声,郭图亦洒了几滴泪,唯有郭嘉仍然笑着。 曹操询问郭图,才知道郭嘉自小就不哭,他两岁没了阿翁,郭母多愁善感,最怕听见哭声。曹操终究不忍让郭嘉再经歷一场生死诀别,摆了摆手,释放郭图,对外宣称已经处斩。 郭图换了一个名字,携家眷归隐。 话说许褚得到曹操的暗示,一刀结果了许攸。曹操装模作样,象徵性地斥责许褚几句,让他厚葬许攸。 作为曹操的少年好友,许攸立过大功,只不过骄傲了一点,言语轻慢,就落得如此凄凉下场。诗云:堪笑南阳一许攸,欲凭胸次傲王侯。不思曹操如熊虎,犹道吾才得冀州。 曹营诸君兔死狐悲,纷纷反思自身的言行,谨守上下尊卑之礼。 就连曹氏和夏侯氏的武将,当着众人的面,也要毕恭毕敬地唤一声「明公」,诸如兄长、伯父之类的称唿,都只能私下里使用。 曹操的坐席依然是加长的,但公开的场合,再也没有人能够坐在他的身侧。 郭嘉照旧我行我素,只是坐席换到下首,去祸害同僚了。 曹操设立校事官,任命卢洪、赵达为校事,负责监察刺探百官的言行。 这是两个彻头彻尾的小人,专门替曹操咬人的狗,公卿百官战战兢兢。 曹操对树立威严的效果挺满意,大封功臣,一次封了二十多个侯爵,武将居多,文臣也有。 其中,荀攸被封为陵树亭侯,郭嘉为洧阳亭侯,程昱为安国亭侯,戏璕为长垣亭侯。 曹操是个有心人,许都位于颍川郡,因此颍川不能作为封地。郭嘉的封地,位于扶沟县,正是郭嘉少年时为了躲避战乱,和郭禧一起修建的隐居之地,世外桃源。 郭嘉:伯父隐居的小木屋在我的封地中,我私建的那些屯居点,从此以后都合法。乌鸦山,啊呸,雾烟山也是我的了,少年时和荀彧在山上小聚,一起赏过的阴晴雨雪,鸦群、古祠、山风、明月,将来还能再赏一遍。 这浪子封侯的时候一脸淡然,得知封地的位置,顿时眉开眼笑。曹操觉得心思用对了地方,也挺高兴。 至于这次「大封功臣」为什么没有荀彧,不是曹操遗漏了他,而是为荀彧请封的表奏,被荀彧扣在尚书台,没有批准。理由是:彧无野战之劳。 曹操对荀彧赏赐施恩,被拒绝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荀彧再三推辞,他此生所求,原本就不是高官厚禄。 曹操给荀彧写信:「与君共事已来,立朝廷,君之相为匡弼,君之相为举人,君之相为建计,君之相为密谋,亦以多矣。夫功未必皆野战也,愿君勿让。」 荀彧这才接受万岁亭侯的爵位。 冀州物阜民丰,曹操兼任冀州牧,徵召清河名士崔琰为别驾从事。在宴会上说:「核查户籍,青壮男子可以达到三十万之多,冀州可称得上是大州了。」 崔琰凛然道:「如今汉家天下分崩离析,袁氏兄弟同室操戈,百姓露尸于荒野。王师驾到,没有先传仁政之声,却以扩充兵力为当务之急,这难道是敝州父老寄予明公的希望吗?」 满座宾客皆大惊失色。 崔琰是曹操的少年好友之一,生得俊美儒雅,一身正气,风仪不输于荀令君,说话的刚直程度,竟然也不亚于荀令君,只略微少了几分雍容清贵。众人都怕他下一刻就步了许攸的后尘。毕竟令君只有一个,其他人要是胆敢拂逆曹操,都没好果子吃。 谁知曹操肃然动容,向崔琰表达歉意。曹司空的心思真难猜。 以往出征,得胜归来,都能回许都住一段时间。然而这一次,曹操留在邺城不走了。 这时,袁尚败逃,携十万民众退守幽州。并州刺史高干、黑山张燕投降,袁氏已经日薄西山。放眼天下,荆州刘表、江东孙权、益州刘璋等等,似乎都没有实力跟曹操抗衡。 第236页 很多官员开始浮躁,有人私下劝曹操恢復九州制,原话是这样的一一「宜復古置九州,则冀州所制者广大,天下服矣。」 以司空幕府独霸朝纲,总是被人说三道四。若按照九州制,那并州和幽州,以及河东郡、冯翊郡、扶风郡、西河都要併入冀州,曹操这个冀州牧兼兖州牧,就能合理合法的建立国中之国,治理冀、幽、并、兖等地。 恢復九州制的建议,让曹操十分动心,自从发生了衣带诏事件,他就下定决心,要和天子刘协「分开过日子」。他不想再回许都,甚至打算把家眷也迁到邺城。还有他的掾属,也都要搬过来,在冀州建立新的权利中心,彻底架空天子刘协。 正好顺便让公卿百官站站队,是跟着刘协窝在许都养老,还是力挺曹操把持朝政,迟早必须作出一个选择。 但曹操没想到,恢復九州制的奏疏送到尚书台,被荀彧给扣下了。 荀彧来信:愿公急引兵先定河北,然后修復旧京,南临荆州,责贡之不入,则天下咸知公意,人人自安。天下大定,乃议古制,此社稷长久之利也。 曹操非常郁闷,拉着郭嘉对饮。 酒酣耳热之际,曹操突然摆手让所有的侍从都退下,只留郭嘉一人,紧紧盯着他,问:「依奉孝看,文若如此这般,可是对孤有所不满?」 第136章 骑虎难下 ... 自古权臣,走到曹操这个位置,已经骑虎难下。要么独霸朝纲,称公、称王、最终取代天子,要么去死一死,很可能还会收穫全族陪葬、心腹陪葬等「死不瞑目大礼包」。没有第三条路。所以曹操急于架空天子,到目前为止,他没想过要篡取皇位,但他必须自保。 荀彧反对九州制,建议先平定天下,再商议古制,这是不是敷衍之辞,他是否对曹操近日的一系列集中权力的行为不满呢? 郭嘉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笑嘻嘻地反问:「明公可知,上一个想要恢復九州制的人是谁?」 曹操心中一凛,上一位想要推行九州制的人是王莽,由于改革力度过大,触动了大多数人的利益,王莽的伪朝被推翻了。 假设实行九州制,并州和幽州等地都要併入冀州,统一管辖,那些即将失去权位的官吏,很可能直接反叛。 郭嘉原本和曹操坐在同一张蓆子上喝酒,这时却敛去笑容,缓缓站起来,走到窗前,负手而立,背对着曹操:「禹贡九州,其实并没有正施行过,《尚书.禹贡》一篇,也并非《尚书》的原文,乃是东周之士的伪作,寄託治国理想罢了。」 曹操惊疑不定,但略微一思索,夏禹时期,还没有划分出「州」这种行政区域。而且郭嘉师从颍川大儒,对于学术的态度一向是很严谨的,不至于信口开河。 顿了片刻,郭嘉倏地转身:「真正尝试过九州制的,只有王莽。一个从来都没有成功先例的制度,即便明公想要试一试,嘉的意见也和文若一样,『天下大定,乃议古制。』至少,现在还不是时候。」 曹操也意识到眼下推行九州制确实不合适,继续和荀彧赌气似乎毫无道理,但他就是觉得荀彧跟他不是一条心。 曹操莫名烦躁:「不要转移话题,奉孝,孤问的是文若。」 郭嘉从袖中摸出摺扇,扇子在他枯瘦苍白的手指间飞快地旋转一圈:「这个问题么,明公得先保证,恕嘉无罪,嘉才敢说。」 耍赖一般的口吻,让曹操有点无奈:「奉孝,孤恕你无罪,但说无妨。」 郭嘉:「明公和文若,是因为匡扶汉室的共同志向,聚在一起。这些年,文若初心不改,明公却已经变了。文若能理解明公的苦衷,所以衣带诏,明公缢杀董妃,上千颗人头落地,他没有说一个字。可是明公或许忘了,文若现在不仅是您的谋臣,还是大汉的尚书令。」 要是换一个人这么说,曹操恐怕要怒喝一声「放肆。」 但郭嘉的声音,委实有安定情绪的效果,曹操踱到郭嘉身旁:「可是孤和汉室,势必不能共存,孤要文若只向着孤!」 「说句不恭敬的话,华歆、王朗天下知名,却只不过是被磨平了稜角的明哲保身之臣。满朝公卿,无论是心向天子,还是心向明公,多是奴僕,不但自己当奴僕,还要把其他人也变成奴僕。可文若不一样,他是真正的士,才似张良,道似伯夷,风骨犹在。辅佐明公救世,是他的志向。维护天子的颜面,却是出于道义。」 郭嘉太了解荀彧,他真的很怕,怕有朝一日,荀彧跟曹操决裂,志向无法实现,于是以最后一个汉臣的身份,以身殉道。 曹操苦笑,文若一面伴驾,一面辅佐他独揽军政大权,夹在中间,真够为难的。他敬仰文若谦谦君子,忠贞守节,也痛恨这个君子不肯变通。 窗口的寒风,让郭嘉有点冷,他掩住一声轻咳:「文若并非那等酸儒,真正愚忠于汉室的臣子,早就被董卓杀绝了。但人心向汉,非一朝一夕可以改变。或者换一种说法,每个人都在乱世这个大洪炉之中,被煎熬炙烤,渴望朝廷恢復威信,渴望有人扫平烽火,让他们解脱出来。」 「文若反对一些事,不是为天子,而是为了明公。天下平定以后,改制什么的都可以商量。可是现在,有些事,只要明公敢做,就会引发动乱。没有大义这面旗帜,没有世家大族的支持,如何讨伐不臣?」 第237页 曹操忽然想明白一件事:董卓挟天子,天下英雄群起而讨之;李傕和郭汜挟天子,祸生萧墙。他迎奉天子之初,也曾被视作董卓之流,后来名士归附,威加海内。固然有他能征善战的原因,也有文若逐步恢復朝廷的体面,让他能够代表朝廷、出师有名的功劳。 若按照郭嘉的说辞,文若的志向,本质上,和他并不冲突。 但负责刺探百官言行的校事官赵达调查过,郭嘉和荀彧的关系,恐怕不只是友人。一起被劫入袁营,又跟约好了一样,前后脚离开袁绍。就连为他效力,也是荀彧先站稳脚跟,立即举荐郭嘉。荀彧主内,郭嘉主外,配合默契。 郭嘉是否有意替荀彧开脱? 曹操甩了甩头,他麾下谋臣不少,然而程昱行事过于刚戾,难以执中。荀攸藏智,从不多言。贾诩说话向来只说一半,简直是考验他的悟性。戏璕是寒士,没有家族之累,但也正因为如此,大多数世家子弟都不会接纳戏璕…… 唯有郭嘉事事以他为先,无论是才能,还是他个人的喜好,都决定了没有任何人可以替代郭嘉。 曹操回过神来,郭嘉正懒散地倚着几案,自斟自饮。 曹操挑亮银灯,给荀彧写回信。九州制暂且搁置。不过,所有以恩泽继承侯爵的汉室宗亲全部剥夺封号。撤销齐、北海、阜陵、下邳、常山、甘陵、济北、平原这八个刘姓封国。 这是一项明显在削弱汉室的决策,如果荀彧不反对,说明郭嘉没有骗他。 郭嘉隐隐猜到曹操的意图,心疼荀彧三秒:明公对文若的疑心,已经到了如此严重的地步。 他决定告诉曹操一件事,现在不说实话,将来被校事官卢洪、赵达那样的小人捅出来,在曹操这里添油加醋地描述一番,对荀彧更不利。 郭嘉饮尽杯中酒:「嘉给文若起过一个绰号,叫人牙子。他是第一个看好明公的人,还把我们这些同乡都卖了。文若决定举荐嘉的时候,很不放心嘉的浪子习气,用手抚着嘉的背,说:『一定要服从曹使君的调遣,奉孝,记住了吗?』不止嘉一人,还有好几个都被他叮嘱过。」 曹操心中涌起一阵感动,他是宦官之后,一向被士族看不起。很难说有多少士子是因为荀彧,才肯投效他。 然而下一刻,感动就变成了暴怒。 只见郭嘉勾起唇角,露出一个邪气的笑容:「不要问嘉,为什么连文若叮嘱别人的话都知道,因为嘉和文若,是睡过的交情,枕边之人,自然无话不谈。」 曹操怒极反笑,恨不得把这浪子的心挖出来看一看:「好,好,好!文若是你枕边之人,那孤算什么?」 郭嘉满不在乎:「明公的自称是孤,高处不胜寒,这就註定了没有人能陪您走到最后。」 君臣之间,没有真正的平等,不平等,就没有独立的人格,感情这种事,如果一方不能独立,依附于另一方,一时的恩爱很容易,一世都不离不弃却很难,若是后来相负,到底意难平。据说曹操的男宠是孔桂,与其说孔桂爱慕曹操,还不如说他爱锦衣玉食,和各种赏赐。 曹操:无视我的情诗,在棋盘上虐我,和文若相好,还要捅刀子提醒我是孤家寡人,就这样,我还捨不得动他一根手指头,是不是有病? 第137章 一个承诺 ... 最近几天,不知什么原因,曹操喜怒无常。一众掾属都夹着尾巴做人,生怕被揪住错漏,当众挨板子。 校事官赵达没有辜负郭嘉送给他的小人评价,揣摩出曹操心情不好和荀彧有关,就收集了荀彧的堂兄荀悦的着作《申鉴》,细细查看,还真发现了问题:荀悦的言论简直就是在针对曹操。 《申鉴》一共五篇,强调仁政,认为执政的大臣应该遵循「三顺」:一曰心顺,二曰职顺,三曰道顺。这明摆着是看不惯曹操的「霸府」。 再看荀悦的《汉纪》,这是他给天子刘协讲解《汉书》,为了让刘协弄明白这本纪传体史书的时间线,特意用编年体重抄《汉书》、编撰而成的书。这本《汉纪》更了不得,大肆宣扬汉朝的文治武功,字字句句都是在渴盼覆兴汉室。 赵达试探着把《申鉴》和《汉纪》呈给曹操阅览。 这是投石问路,如果曹操藉机处置了荀悦,就说明曹操想动荀氏,那下一步自然是想法子诬陷荀彧。 曹操看完《申鉴》,脸色阴晴不定。又翻开竹简,看见《汉纪》的序言一一「拨乱反正,统武兴文,永惟祖宗之宏业,思光启乎万嗣。」 这是希望刘协借鑑歷史经验,扳倒权臣,保住祖宗的基业呢。 曹操将竹简丢在地上,压着怒气。郭嘉说过,最佩服他的胸襟气量,他总不能才知道荀彧和郭嘉的关系,就很没有气量的去找荀氏的晦气。 赵达察颜观色,猜测曹操的确对荀氏颇为忌惮,说:「陛下颇好文学,上个月望日(十五月圆之日),荀令君、荀侍中(荀悦)和孔少府(孔融)进宫为陛下侍讲,通宵达旦。」 不料曹操突然轻踢他一脚,笑道:「仲豫(荀悦)的文章辞简事详,论辨精美,不愧是荀家的人。你这狗东西,要是写写文章、讲讲汉史也会获罪,谁还敢为孤效力?孤给你指一条明路,这些个世家子弟,孔文举(孔融)最是不知死活,你看着办。」 孔融多次轻侮曹操,而且行迹可疑,他每次喝酒,非要让替刘协守卫宫门的虎贲士坐在身旁,嘀嘀咕咕,也不知说些什么。 第238页 赵达挨了一脚,一脸谄笑:「明公放心,鄙人一定竭尽所能。」 十一月,天寒地冻,河水结冰。曹操发兵幽州,讨伐袁尚。曹昂代理冀州牧,留守邺城。 袁尚不敢迎战,携十万部众逃亡。 并州刺史高干(袁绍的外甥)趁着曹操出征在外,秘密调兵遣将,谋划偷袭邺城。 荀彧的兄长荀衍担任监军校尉,发现高干的异动,带兵诛杀高干和他的部下,因功封为列侯。 至此,河北平定。 郭嘉直翻白眼:荀氏子弟,要数休若(荀衍)最脑残。一个小小的校尉,就能杀尽并州刺史高干的叛军,这让曹操怎么想?如此有能耐的下属,还不在掌控之中…… 一时之间,荀氏一门,三位列侯,显赫无双。当年颍川书院的四才、三奇、双怪,除了胡昭,其他人都在曹操的麾下做事,以荀氏为首的颍川士子,几乎包揽了所有军政要务。 曹操心生忌惮,关起门来,和董昭密谈了两个时辰。最终决定:让荀攸留守后方,跟荀彧一起居中持重,分走荀彧的一部分权力。荀衍转任参军,等于是被剥夺了兵权。陈群外放县令,辛毗担任闲散议郎。 当然,这些颍川名士都是一等一的能人,一言兴邦,一言乱国,一言救命,一言杀人。决不能冷落他们,寒了人心。曹昂对辛毗和陈群嘘寒问暖,冀州的政务,都和他们商量着办。曹丕像侍奉先生一样,侍奉荀攸。 这样安排,意思很明显:陈群和辛毗,是给曹昂预备的近臣,前程似锦。至于荀氏,被收走兵权,看似一门显贵,其实只是表面光鲜,毫无自保之力。 郭嘉突然登门,曹操有些心虚,他这件事做的,也就比兔死狗烹、鸟尽弓藏稍微厚道那么一点点。别人或许没胆子议论,可郭嘉一向是敢于拔虎鬚的人啊。 符合音律的、轻灵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曹操一颗心都提起来,说不清为什么紧张,理由太多了,他大约最怕从那双无比明澈的眸子中窥见失望。 出乎意料,郭嘉根本不提那件事,悠哉悠哉地玩着摺扇。 曹操携了郭嘉的手,同席而坐。 郭嘉不着痕迹地收回手,低低咳嗽两声:「河北既平,明公最好多徵辟一些青、冀、幽、并四州的知名之士,尤其是陈琳,就是写《讨曹檄文》的那一位,最好重用他。一则补充掾属,二则使河北人心归附。」 没有半句指责,没有半点怨怼,神情依旧透着几分闲适,仍然在为主公的大业尽心谋划。 曹操鼻子发酸,扶着几案的手也颤了:「奉孝,我……」是「我」,不是「孤」。「孤」不能输半分气势,但是「我」可以。 郭嘉用扇子轻轻抵住曹操的嘴:「别说了,『敌国破,谋臣亡。』从古至今,反覆上演。明公曾将文若比作张子房(张良),其实文若很羡慕子房,他辅佐刘邦开创大汉四百年基业,还能功成身退。主公若还念旧情,记着我们一起走过的那些时光,将来用不着文若的时候,请允许他激流勇退,成就一段佳话。」 曹操琢磨许久,郭嘉、戏璕、荀彧,一个个都想着功成身退,就这么怕他鸟尽弓藏?一代枭雄微怒:「郭奉孝,你也太小瞧孤了,孤岂是那种可以共患难,却不能共富贵的人?」 郭嘉一想,正史上,和孙权相比,曹操迫害的功臣真不算多,可能是事关荀彧,他难以冷静。 于是,浪子大大咧咧地拍了拍曹操:「那嘉就放心了,共富贵倒也不必,记得酒管够就行。」 曹操:「……」 春寒料峭,繁花次第开,飞絮逐风舞。 随着司空府的掾属陆续迁居邺城,冀州渐渐成为新的权力中心,许都的朝廷已经形同虚设。 大公子曹昂代理冀州牧期间,施行仁政,美名远扬。 曹操多次来信,让荀彧也去邺城,还许以三公的官职。 荀彧固执的不肯离开,当初许多人共同的理想,如今只剩下他,还在独自坚持。 陈群来劝,戏璕来劝,荀攸也来劝,曹氏取代汉室,是大势所趋,他一个人,怎么挡得住时代的滚滚洪流? 三月三,上巳佳节。休沐日,同时也是节庆,几位尚书郎都去颍水边,参加祓禊仪式,只有荀彧一个人,坐在尚书台空旷的正堂里,给曹操写回信。 雕花古朴的高大樑柱,依然支撑着尚书台的肃穆。 又有一道人影挡住光线的时候,荀彧沉静地重复:「如果是明公的说客,请不要开口。」 头顶上方传来一声轻笑,荀彧抬头,就对上郭嘉灼灼的目光。 郭嘉双手撑住几案,侧着将上半身倾向荀彧,脑袋几乎顶到他的下颌角:「嘉千里迢迢来看文若,怎么不太受欢迎的样子?」 「奉孝。」荀彧手中的笔顿住,墨色在帛书上缓缓晕开。 郭嘉替荀彧把狼毫笔放下:「文若,还记得你答应过我,会兑现一个承诺吗?」 荀彧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连奉孝也要劝我明哲保身?」 郭嘉摇头:「嘉怎么捨得让你为难?先回答一个问题一一如果明公送给你一个食盒,你打开,发现是空的,你会怎么想?」 荀彧:「空食盒,就是无食禄,无禄可食。《礼记》中,士死曰「不禄」,明公要我死。」 郭嘉摸摸荀彧的脸,那你答应我:「不管是别人将你逼到绝境,还是你自己心灰意冷,无论任何情况,你都要等我,别擅自决定生死。你是最后一个汉臣,可大道亘古长存,不需要任何人殉道。大汉的传承也不曾断绝,只不过又会换一个名字,还是泱泱华夏。真正不能没有你的,是我。」 第239页 荀彧的唇动了动,想回应一个「诺」字,却在发出声音之前,一滴泪溢出眼眶,恰好落在郭嘉的指尖。他抱住郭嘉,至少,他还有一个知己。在几乎所有荀氏族人都希望他为了家族,放弃不合时宜的忠贞的时候,还有郭嘉理解他的坚持,愿意和他一起面对最糟糕的情况。 怀里的人很不老实,暗戳戳将几案上的帛书捲起来,收入袖中,拽着荀彧的衣襟耍赖:「书信明天再写,先陪嘉庆祝上巳节。颍水边落花浮红,丽人如云,不去饱饱眼福太可惜了。」 这个节日,可以当情人节过。全民踏青游春,青年男女还可以在水边自由相会。 荀彧想起他加冠的那一年,和郭嘉一同参加祓禊仪式。 那时,郭嘉才十三岁,身子骨弱,很少有机会凑这种热闹,难得出城一趟,一个劲儿疯玩。他年纪小,混在一群仕女中间,在水边跑来跑去,采兰采芷。 被郭嘉这么一闹,仕女们采的兰草、折的花枝、绣的香囊……有什么丢什么,纷纷朝着他投掷。 这也是节日习俗之一,掷花、掷草、掷香囊,都是表达倾慕。不过这一回,仕女们大抵并不是为了投掷芳心,只是架不住少年嘴甜又爱笑,比家中的么弟还可亲,故意逗他。 回忆让荀彧的眸光微沉:「奉孝想去水边看丽人?」 郭嘉哼唧一声:「看看都不行?」 荀彧拖着郭嘉回府,先用兰汤沐浴,再换上常服,驾车去颍水。 到了地方,已然是黄昏时分。祓除不祥的祭祀活动早就结束了,曲水流殇的盛会也已经散场。行人陆陆续续回家,还留在这里的,大多是看对了眼的青年男女,在水边幽会,以芍药定情。(两种说法,一、芍药是草芍药,又名辛夷、江蓠,是一种香草。二、农历三月三,是阳历四月,芍药花已开。) 这年头,「芍药」和「约邀」同音,常常用于婉转地表达倾慕之情。情人互赠芍药,也有再次邀约的意思。 水边的确还有几个丽人,但任性围观恐怕会惊散鸳鸯。郭嘉很是遗憾:「文若,你是故意的吗?」 荀彧折了一枝芍药,递给郭嘉。 郭嘉体内小人打架:一枝花就哄住了,你怎么可以这么好哄?一年多没见面,相聚不易,不要闹。 然而,不闹就不是浪子了,他寻觅到一处没人的青草地,把荀彧推倒…… 第138章 但为君故 ... 插播三条建安年间的奇闻逸事: 一、武陵女子李娥死去十四日之后,又復活了。 二、越巂男子性转,化为女子。(别笑,一、二这两条灵异事件出自《后汉书.卷九.孝献帝纪》这本正经史书qaq) 三、据某位不肯透露姓名的知情人士爆料:三月三日上巳节,荀令君在颍水边的草地上,和一名清隽男子醉卧于桃花雨中欢好(此处省略三百字的桃色艷闻)。据悉,该清隽男子疑似郭祭酒。 当然,这三条奇闻,无论哪一条,都太奇葩了,没有人会相信的。 最新的军报:孙权率十万大军,攻打荆州刘表的部将、江夏太守黄祖,立志为父报仇。 袁尚带着十万军民,逃到乌桓,希望藉助乌桓王蹋顿的势力,捲土重来。 这些年,中原战乱不休,北方游牧民族,诸如乌桓、鲜卑、匈奴、羯、羌日渐强盛。 乌桓王蹋顿坐拥二十万部众,有心仿效匈奴的冒顿单于建立霸权。(冒顿单于统一北方草原,建立匈奴帝国,多次侵扰汉朝的边境,曾在白登围困过汉高祖刘邦,还曾写信羞辱吕后。) 蹋顿和袁尚联合,部众达到三十余万,史称「以雄百蛮」。 他以替袁尚收復失地为藉口,数次袭击大汉边境,劫走幽州百姓十万户。(记载于《资治通鑑》) 关于远征乌桓这项决策,不光后世有争议,哪怕是现在,也有很多人反对。那十万户被蹋顿劫走、沦为奴隶的幽州百姓,对于很多贵族、士族来说,什么都不是,劫走就劫走了,无所谓的。 曹操决定採纳郭嘉的建议,征讨乌桓王蹋顿。 孔融还嘲讽曹操:「曹公远征,萧条海外,从前肃慎不进贡木苦矢,丁零偷盗苏武的牛羊,都可以一併讨伐呀!」 十万户百姓的水深火热、生死存亡,和偷盗牛羊这样的小事相提并论…… 曹操很生气,后果很严重。 校事官赵达不知用了什么手段,使大儒郑玄的门生、山阳名士、御史大夫郗虑出面构陷孔融。孔融被关入廷尉诏狱,等待判决。 廷尉郭鸿数次给曹操写信,为孔融鸣冤。所谓的「蔑视国法」,子虚乌有。所谓的「行迹可疑」,孔融每次喝醉酒,喜欢让替刘协守卫宫门的虎贲士坐在身旁,也并不是在进行什么密谋。原来这个虎贲士长得像蔡邕,孔融阴阳永隔的友人蔡邕,每逢思念故友的时候,聊以慰藉。 然而曹操态度坚决,一定要惩戒孔融。 于是,郭鸿辞官还乡。廷尉的「廷」,有直、平、公正的含义,廷尉郭一连出了七个廷尉(大汉最高司法官),自有家训一一治狱贵平。哪怕郭鸿对孔融没什么好印象,也不会放弃公平公正的原则,办理冤假错案。他宁可不当官,也不能明知是构陷,还要为虎作伥。 愿意审理孔融的人并不难找,孔融还是被罢免了官职。作为圣人之后,他闲居在家,照样宾客盈门,坐上客常满,樽中酒不空。殊不知大祸将至。 第240页 反对北征乌桓的人实在是太多了,曹操也有些动摇,徵求谋臣的意见。 程昱:「乌桓王蹋顿兵马众多。讨伐乌桓,兵少不能成事,兵多则守备空虚,万一刘表来犯,局势危矣。」 戏璕:「蹋顿劫走幽州十万户百姓,如果坐视不管,鲜卑、匈奴、羯、羌等异族有样学样,都来劫掠大汉子民,邦国岂有片刻安宁?犯我大汉者,虽远必诛!」 郭嘉:「明公虽威震天下,然胡恃其远,必定没有防备。因其无备,卒然击之,可破灭也。刘表不过是一个坐谈客,要对付长沙太守张羡,还得支援江夏太守黄祖和孙权交战,无暇他顾。纵使明公虚国远征,也没关系。」 曹操以金币赏赐三军将士,兵出卢龙塞,过碣石,进攻蹋顿。 由于蝴蝶效应,郭嘉大幅度改变歷史,这次远征乌桓,曹军没有遇到大雨导致的积水阻断道路。还有隐士田畴为了拯救十万户幽州百姓,接受曹操的徵召,担任嚮导,为曹军引路。 大军推进至易城,郭嘉认为行军速度还是太慢,提议说:「兵贵神速。现在千里远征,辎重太多,行进缓慢,如果被对方觉察,必然会有所防备。不如留下辎重,轻兵速进,攻其不备。」 曹操採纳郭嘉的建议,丢下辎重,兵锋直指单于王庭。 乌桓王蹋顿听说曹操来了,仓促迎战,被张辽斩杀。这一战,曹操收降胡、汉人口二十余万,大获全胜。至此,北方平定。 袁尚继续逃亡,投奔辽东的公孙康。 随军千里远征,沿途多穷山恶水,再加上日夜急行且操劳过度,郭嘉又病倒了。好在胜负干坤已定,余下的事,戏璕可以包揽,让郭嘉安心休养。 恰逢曹操做噩梦,梦见郭嘉病逝,情绪一度失控,呓语了一连串的「哀哉奉孝,惜哉奉孝,痛哉奉孝!」主帅梦中惊醒,头风发作,并且闹情绪,扯着郭嘉不放手,曹军没有继续追击袁尚。公孙康审时度势,派人送来袁尚的头颅。 此番逾越险塞,盪定乌桓,曹操震威辽东。鲜卑、匈奴、羯、羌等部族纷纷派出使节,向曹操进贡称臣,其中,于蜫国进贡了一头驯化好的大象。 曹营诸将都希望曹操能再进一步,问鼎天下。 曹家世受皇恩,曹操从没有想过要取代天子刘协。他思虑再三,觉得他可以当周文王,让曹昂当周武王。这样刘协可以终身安享皇室待遇,也不负他和先帝,君臣一场。 这不是假惺惺,不篡位,是曹操顾念君臣之义。僭越称王,却是为了保全家族,让曹昂能够名正言顺地继承他的事业,免得有朝一日,他寿终之后,政归天子,曹氏满门都被清算。 饭要一口一口吃,僭越称王的先决条件:民心归附,蕃邦臣服已经达成。接下来,就该考虑晋升爵位,平定天下。 大汉有「异姓不封王」的祖制,直接称王肯定行不通。董昭建议曹操先称丞相,等到时机成熟再称王。 曹操希望获得荀彧的支持,表奏荀彧为太尉。 荀彧不肯接受三公的高位,又扣下曹操的表奏,让荀攸替他辞让了十次。 曹操只得罢休,赌气一般废除三公,恢復丞相制度。建玄武池,让夏侯惇、甘宁、于禁负责操练水军。 话说曹丞相宿在邺城,于半夜三更,见到金光离地而起。第二天,派士兵挖掘,挖出一只铜雀。 荀攸认为:昔日舜母梦见玉雀入怀,生下舜。如今曹丞相获得铜雀,也是吉祥之兆。 曹操大喜,让曹昂于漳河之上,修建铜雀台。 铜雀台建成的那一天,春风和煦,百鸟齐鸣,曹操携文武百官登台。铜雀台高十丈(约24米左右,汉末一丈二2.375m~2.42m),有殿宇百余间。 月明星稀,曹操立在高台之上,俯瞰万家灯火。不禁又想起郭嘉,这浪子在丞相府偷了一坛十年佳酿,一口气喝光之后,把兵符丢在酒罈里,跟荀彧一起归隐。 曹操派曹丕去请了三次,只得到两封回信。 郭嘉:小隐隐于野,中隐隐于市,大隐隐于朝。敢不敢让嘉逍遥几年?养病期间,受不得案牍劳形,真的。 附:得到荆州以后,切记不可大意,一则骄兵必败,二则南方多疫。彼时,天时地利皆在江东,必须准备好控制疫病的方案,再去赤壁。多听仲德、文和的意见,要么不要南下,要么速战速决,不要给周瑜部署的时间。 花笺纸上有可疑的污渍,像是糕点渣子落在上边,又被抖掉了。 荀彧的信一拆封,先溢出几缕浅淡雅致的幽香:河内司马懿,琅邪诸葛亮,皆国士。定能为丞相分忧。 曹操从袖中取出一把摺扇,虽是陈年旧物,但保存完好,紫竹玉芯扇骨,入手凉滑细润。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全文完。附上无责任小番外﹥v﹤ 郭嘉:「长文,你这佩剑有名字吗?」 陈群:「上回奉孝醉酒,高歌『安得倚天剑,跨海斩长鲸。』此诗甚好,我的佩剑名就取自这句诗。」 郭嘉:「倚天?」 陈群摇头:「长鲸。」 陈群廷诉郭嘉三次之后,曹操新得了一把宝剑,取名「倚天」。 叮,恭喜您成功绑定轮迴小助手5.0加强版。 郭嘉:怎么回事,嘉还没挂呢? 第241页 小助手:「宿主您好,是这样的,您不是接过一个任务一一「辅佐主公平定乱世」吗?您的任务圆满完成,一次性奖励50000点功德值,请查收。 郭嘉:平定北方之后,我就和文若一起过上了没羞没臊的幸福生活。曹操平定乱世,这也算我完成任务? 小助手:「曹操心中认为:赤壁获胜多亏了您的提示,平定天下,您得占头功。依据地府原则『一切尊从本心:有心行善虽善不赏,无心作恶虽恶不罚。』所以,恭喜宿主,您的任务圆满完成。 郭嘉:「……」 他打开功德商城,发现新增了不少商品,50011点功德值,足够挥霍。等等,这个夫夫六一大礼包(时效一天)是什么鬼? 反正才11点功德值,兑换一个试一试。 「恭喜宿主获得夫夫六一大礼包一个,有效时长24小时。本次兑换消耗11点功德值,剩余功德值50000点。」 没有发生任何事,郭嘉看了看四周,也没多出什么东西。他推门进屋,就看到荀彧的衣裳掉在木地板上,不见人影。奇怪,不是在屋里吗?而且荀彧从不乱扔东西。 郭嘉去捡地上的衣物,10cm的荀彧从布料中滑了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 非常感谢各位小天使的支持,故事到这里,魔改版本的郭嘉传已经结束。懒人没有让郭嘉盗用任何其他谋臣的计谋,他本身的成就,已经足够为三国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当然,为了不把周瑜、诸葛亮降智,也不会出现郭嘉和他们的对手戏,算是对歷史人物的尊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