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错文里的万人迷养子》 第1页 《抱错文里的万人迷养子》作者:小鸡炖抹茶【完结】 文案 1. 作为被富豪收养的幸运儿,陈三愿收到数不胜数的艷羡,人人都夸他运气好 然而只有他知道自己只是陈家收养来供残废少爷取乐的玩具。 陈家少爷有个癖好,爱把他当猫养。 每日清晨为他梳理头髮,每日傍晚为他领读书籍,三餐精美可口,定制衣物装满衣柜,只要抬起下巴让人揉搓就能获得夸赞,垂下头来就能等到温热的掌心抚摸。 当猫不愁吃也不愁穿,还能躲着人群,陈三愿尽心尽力当着小猫,渐渐忘却了人类的烦恼。 然而,抚养他长大的残废少爷一朝亲子鑑定,沦为了假的那个。 小猫迷茫望向四周。 珍藏的家养猫成了被争夺的战利品,失去了牢靠的主人,那些原先浮于表面的假象也渐渐消散 众人这才发现,猫,也是可以换主人的。 渐渐的,看他的目光发生了惊天变化 一向骄纵的假少爷挽着他的手,温柔望他:你是我的小猫,就该永远和我在一起。 从前将他视作情敌,恶语相待的貌美混血总是红着脸偷看他。 幼年相识的朋友归国回来,插上一脚提醒:我们比他们要先认识。 就连高岭之花般冰冷的真少爷,也摸着他的脑袋,珍重凝视:我能给你自由。 …… 某场盛大晚宴,众人齐聚一堂,陈三愿躲在角落,被众人争相告白 他歪着头,终于发出困惑:啊? 小猫挠头.jpg 2.苦大仇深版文案 真少爷被穷苦人家换走,母亲含辛茹苦将他养大,他发誓长大后要好好报答母亲,远离父亲的拳打脚踢 他看不起学校里游手好闲的富二代,也看不起一切有钱人家的孩子。 假少爷生于富贵,娇惯长大,本该纸醉金迷过完一生,保姆一次疏忽,令他跌入深渊,成为一个残废 他阴晴不定,厌恶一切卑微的怯弱的群体。 作为这篇故事其中一员,你既不是被隐瞒身世、长于寒苦,却依旧能力出色、品学优良的真少爷 也不是娇生惯养、矜功恃宠,仗着美貌,横行霸道,却依旧等着东山再起的假少爷 富豪夫妇无法继续生育,去院收养了一个孩子,打算培养他协助公司事务。 ——这,就是你。 你是被真少爷厌恶的、不劳而获的富二代 是被假少爷视作仇人的、无能软弱的顶替品 是真假少爷文里面的小透明 是被当作争宠工具人的 被领养的小少爷。 本该如此,然而…… ps:结局1v1,正牌攻是真少爷,在后期登场 受会有情感和认知上的缺陷 内容标籤: 都市万人迷 搜索关键字:主角:陈三愿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无情猫咪是万人迷 立意:人生逆旅,勇往直前 第1章 头奖。 本市首富陈家的宅院,坐落在荒芜人烟的郊区里,楼房外就栽种有数以千计的梧桐树,庞大的树根整齐归于道路两侧,宽大枯黄的落叶构成柔软的绒毯,踩在上面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大多是手工定制的皮鞋,亦或是红底高跟鞋,出入其中的人物大多如此。 楼房外,茂密的树丛里,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声。 一个面容净白的少年赤脚,埋头奔跑在绿茵草坪上。他身上只穿着一身薄薄的睡衣,动作迅速,恰如逃窜的兔子,喘着气贴着林立的树木躲避。 树木高大,掩住他的踪迹。 他隐藏在其中一棵梧桐树下,踩在宽大枯黄的落叶,脚趾因微风拂过蜷缩在一起。 临行匆忙,他浑身上下只披着一件毯子,轻柔得好似一件披风。 白色的绒毛更衬得他肤色白如雪,一双眸子掩藏在凌乱发后,他赤脚站在这片凄冷空荡的天地,孤独伶仃,显得楚楚可怜。 自清晨的白光投射到这片领域,再到午后艷阳笼罩天地,万物復甦,莺啼燕语,泥地和青草的清新的气息浸满他的口鼻。 他静静透过一双眼睛,去看这扇沉重铁门前各色停立的车辆,来来往往的男女身着华服,满脸带笑进出,手中拎着或是提着各色昂贵的礼物。 树木摇曳,傍晚的宾客尽数涌入铁门,欢声笑语不断,女人的柔和的轻笑,男人豪爽的大笑,渐渐瀰漫整片树林。 他依旧没动。 看见天边微红的晚霞渐渐淡去,落叶飘然落地,铺成一片金黄的绒毯。 夜晚终于到来。 今日宾客如云,他消失了一天,也未看见有人带着笑意,将他带回那样柔软奢靡的房屋。 额头微微发烫,他抬眼,最后看一眼这片庞大的宛若城堡般的楼房,看向门口那块印着陈字的门牌,吸了口气,转身,一瘸一拐走向树林深处。 上个时代老旧的翻盖手机发出滴滴的警告声,快要没电。 距离约定的位置还差有几百米。 他向前挪动双脚,仿若不知疲倦,目光盯着前方。 前面,是一望无际的黑色。 月色笼罩他的脸,柔和抚摸他过长的黑髮,长长一条,随着微风拂过在空中跳舞。他的脸太小,显得过于稚幼,不过少年模样,然则步履沉重,显得摇摇欲坠。 第2页 终于,隐藏在枯叶中的枯木将他绊倒,他蹲坐在泥地里,小腿和脚上都被刺伤,红白交际,裂痕遍布。 目的地,还在前方。 他握紧手机,想起男人与他分别时说的话—— 我在那里等你。 等待,是漫长的。 伤痕累累的幼兽拖着疲倦的身体,重复行走的姿态,脑海中混沌一片。 他并不知道事情是如何发展到这样的局面,也不知道自己为何需要离开,为何要答应那个荒谬的约定—— 出去。 去到哪里暂且不提,出去本身已经是极为大胆的行当。 他的眼睛在黑夜里发出宛若琉璃般灿烂的光,静静得,凝视这片天地。 远处,忽闪忽闪的车灯终于能看见,那是辆漆黑的车子,隐藏在黑夜中,谁也看不见。 他的脚步渐渐变大,迈出的弧度也慢慢扩大,好像希望就在前方,不出一会,他就能回到柔软的车厢里,安安静静睡一觉。 希望近在咫尺,仅仅触手可得。 然而。 身后,传来嘭一声巨响。 声响强烈,近乎令他一震。 他扭头,不远处的道路边同样存在一辆被树木隐藏的通体漆黑的汽车,声响正是从那里传出。 车窗被人打开,露出一张脸。 一张如何赞美也不夸张的,昳丽秀美的脸,美好的事物向来不分男女,他生得雌雄莫辨,大约二十来岁的年纪,也已经拥有如他父亲那般掌权者的震慑。 青年拖着下巴,悠闲地朝他看来。 他的视线下移,饶有趣味地指了指下方。 少年的视线克制不住下移,往地面上看去——是一只死了的大雁。 伤口潺潺不断向外流淌血液,眼睛还睁着,大约也是死不瞑目。几只幼鸟蜷缩在它的羽翅下,发出悽惨的啼叫。 太阳忽而被阴云笼罩,温暖的光亮尽数消散,一场大雨伴随着雷雨交加袭来。 那双眸子上挑。 目色沉沉,仿若氤氲暴雨。 他听见一道声音隔得远远传来,「陈三愿。」 他在叫自己的名字。 如同梦魇里缠绕他不得安生的恶魔。 少年茫然抬起头,分不清这是梦境还是现实。 他转身,以屹今为止最大的速度,奔向那辆寓意着解救的车辆。 脚趾好疼,小腿也疼,脑袋发烫,晕乎乎的,已经不能思考。 他几乎是随着本能,手指刚一挨上那辆车门,车窗就被摇着缓慢下沉。 露出内里一张充斥着愧疚的男人的脸。 是陈家司机。 他认得这张脸,来到这里时,也是他来接送的。 男人似乎困惑,又带着小心翼翼道:「小少爷,你为什么要跑呢?」 他终于卸光了全身力气,瘫坐到地面。 白色的毛毯染上灰尘,单薄的睡衣无法遮蔽寒冷,他的鼻子被冻得通红,垂目盯着泥地里长出的瘦小可怜的杂草。 脚步声哒哒,并不轻快,似乎寓意着沉重的信号。 青年慢悠悠,一步一步缓慢走到了少年面前。 他弯下腰,伸出一只手,抹去少年鼻子上的灰尘。 目光下落,又望着少年在泥地中奔跑被刮伤,布满细碎伤口的脚,面上似乎是笑了,唇角弯弯,「陈三愿。」 他垂目,将少年抱起,像抱着一只小兽。 怀抱柔软,散着甜蜜的桃香。 青年静静得拨开他凌乱的黑髮,露出内里那双透亮的眼睛,他望着这双眼睛,如同逗猫那样,轻笑道:「你要跑到哪里去?」 手中的翻盖手机跌落在地,远处摇曳的灯光忽闪,他等不到那人口中象徵着美好的自由,就像等待的那个人永远无法知悉,自己曾来过赴约。 永远,去不了那人口中的远方。 自由,能够属于小鸟小鱼,却唯独不属于他。 因为他是一只,家养猫。 *** 如果非要给人生分个三六九等,陈三愿约莫是中了头奖。 当然,这并不是夸耀他的运气好。 一个被抛弃在福利院门口,睁不开眼的婴孩,长大到能读书认字的小小少年,这个过程花了十几年。 过程暂且不提,长到这样的年岁,自然也是有他的道理。 运气,不能说不好,毕竟这世上还有许许多多的孤儿活不到识字那天就死于外因。 但也不能说它好,否则怎么会将他血缘纽扣扯断,成为一个不被期望的存在。 身为弃婴,陈三愿长在社会爱心人士的捐助下,吃着百家饭,享有无数或是同情或是怜悯的目光,福利院院落里高高的槐树是一台录像机,记录着他成长。 原本,一切本该如此循序渐进,从一个平凡的孩童,成长为一个平凡的大人,然后,平凡地度过这一生。 然而麻雀登上枝头,成了凤凰。 这故事并不罕见,书本画册子里写烂了的情节,却还是叫人啧啧称奇,原因或许有千千万万,但最后总会沦为一声带着艷羡还有嫉妒的嘆息:「运气真好。」 命当然是靠运气,努力创建的千万分之一成功的机率都比不上运气。 但话又说回来,运气就如命运,这其实是一场交易。 谁也不知道交易的内容是什么,或许在之后的某一天就会尽数殆尽,但不论怎么说,曾经拥有总是要比从未得到要划算得多。 第3页 陈三愿登上的枝头,不是寻常的枝头。 本市首富陈家的名声赫赫,四十多年前,一个穷小子白手起家,领着一众合作伙伴,硬是在那时头横行的新兴行业闯出一条路来。 那年头新兴行业不被看好,就像首都的房地产一样,是虚高的,大家都这么说,一边看不起,一边又要占领高地,以高昂的价格垄断市场,成为网际网路上的领头羊。 陈家出了个陈嘉润,领着大学刚毕业的几个同窗建立工作室,没日没夜得苦苦钻研,几个年头后,网际网路行业正式崛起,陈嘉润和一众合作伙伴成为了第一个吃上螃蟹的人。 英俊潇洒的陈嘉润在职场驰骋多年,在壮年时期又娶了白家千金,白荷。夫妻二人结婚多年,出入各种公共场所,不论是在摄像头下还是在家中,都是一对恩爱夫妻。 然而,正如事事不可强求,如他们这样美满的爱情,却始终有个难言的烦恼——孩子。 孩子自然是一座桥樑,连着父母,连着亲情和爱情。 三年无子,陈嘉润夫妇终于坐不住了,去医院检查,才得知陈嘉润有弱精症,拥有孩子的机率少得可怜。 尽管如今医疗手段发达,但这类本就难言的病症确实不是什么好事,白荷安慰丈夫,「孩子不是必需品,实在不行,我们往后去过继一个,或者去福利院抱一个回来,当作亲生的养。」 陈嘉润并未发表意见,只是日復一日沉默,抽菸,喝酒,不再整日往家中赶,常常彻夜未归。 白荷看在眼里,心中也正是焦虑。 这世上人,自然有各自的烦心事。白荷生来就享有荣华富贵,一点苦没吃过,即便是嫁给陈嘉润,当年也算是下嫁,别说操心家事,就连路都没走几步,新婚燕尔时就算是后院也是被背着走的,从未受过什么冷待。 孩子成了一根刺,扎痛这对模范夫妻的心。 如此,又是蹉跎几年,正当陈嘉润放弃了亲生孩子,转将目光看向各市福利院时,白荷在某日饭后,忽而感到干呕噁心。 去往医院做抽血检查,医生拿着检查报告单嘱咐了一大堆,最后轻飘飘一句——怀了。 陈嘉润以为自己听错了,重复一遍:「怀什么?什么怀了?」 医生好笑得望着他,一字一顿,口条清晰:「就是你想的那个意思,准备准备婴幼儿物品吧,等再过几个月,你就要做父亲了。」 陈嘉润先是震惊,接着又是一阵发愣,最后才反应过来。 他喜悦得不知如何是好,连夜购买孩童衣服用品,将原先早早准备好的婴幼房重新整理一番,准备迎接自己这个得之不易的孩子。 临近产期,白荷与一位交好的富太太约好在家中相聚,然而当她准备下楼的时候,变故发生,距离地面还有最后几节台阶时,她一脚踩空。 等陈嘉润急忙赶到时,白荷下半身已经被鲜血浸透,脸上布满汗水,咬紧牙关,面色一片苍白。 白荷早产,生下了一个病秧子。 倒也不能说是病秧子,这小孩原先是不怎么生病的,精神也好,就是食慾极旺盛,一天要喝好几趟奶,白荷养他养得心力交瘁,加上产后抑郁,就不怎么说话,心情不好,脾气就跟着暴躁。 同日里生下孩子的产妇还能相互交流,白荷住在顶楼vip病房,只有孤零零的一个人。 成日里唯一能做的,就是在病床上等待丈夫早点下班。 夜晚,从公司赶来的陈嘉润照例听见妻子抱怨无聊,他提议:「不如你和楼下那几个产妇一起聊聊?几个人说说话也是好的。」 白荷跟着陈嘉润多年,清楚他是从底层混上来的男人,虽没一起吃过什么苦,但也早没了富家小姐的通病,她在思考过后,第二天就径直来到医院的后花园,与那群同龄产妇打招唿。 白荷长得漂亮,行为举止也优雅,在一众产后被摧残得没什么颜色的女人堆里显得格外惹眼。 其中一个女人看出了她昂贵的首饰和手指戴着的钻戒,不由讨好:「看您生得这样漂亮,想必孩子也很好看吧?」 白荷摆手,心中却是得意:「哪里,就那样,小孩子嘛,还没长开呢,说什么好不好看的。」 女人艷羡道:「我家孩子就生得皱巴巴的,像个小猴,我家那位就说是遗传的我,皮肤黑,基因还是有些学问的,我看您长得这么好看,孩子必定也差不了多少。」 白荷心中得意,面上却极为谦虚,夸她的人多,她早就已经习惯,但小孩还是头一次被夸成这样,毕竟在生产醒来后的第一眼,白荷望着那皱巴成一团的光秃秃的脑袋,差点没吓晕过去。 她应了几声,面上挂着的笑怎么也挡不住。 及至临走前,她不经意透露自己最近的烦恼,孩子吃得太多,一天要餵十几次奶水,而且总在夜里啼哭,吵得人压根睡不着。 产妇中有个生了二胎的妇人提议:「是不是抱孩子的姿势出了问题?这个我有经验,你可以把孩子带过来,我来教你怎么做。」 白荷果真在第二天将孩子抱着带出了病房。 等到第三天,第四天,至于接下来的所有日子,孩子果真减少了哭泣,也不再天天嚷着奶水,安静了不少,白荷的精力也渐渐恢復过来。 她想再去感谢这位好心的妇人,却被一起的其他产妇告知那位妇人已经被她的丈夫接走,离开了本市,去了别的地方定居。 第4页 白荷只好将这份感激放在心里。 陈嘉润给儿子取名叫做陈自祈,寓意自然是美好的,这是他们祈祷来的孩子,自然要精心呵护,好好珍藏。 如此生活了十几年,直到意外突如其来,几乎摧毁了这个美满的家庭。 事故发生的一年后,陈嘉润携着妻子白荷去了本市一家福利院,寓意是捐助款项,目光却在这群无家可归的孩子们身上来回打转。 恰逢这时院长介绍福利院歷史,照例清空院落,令孩子们站成一排排,唱了一首饱含感恩的歌。 迎着孩子们饱含感激的目光,陈嘉润却挥了挥手。 他走到院长面前,无视妻子戚戚然,声音沉沉响起:「我预备领养一位孩子,没什么要求,要四肢健全的,年纪不要太小……性格文静些,乖巧点,懂事点,不要太活泼调皮的。」 院长摸了摸下巴,挺着大肚腩,来回踱步。 思考片刻,他说:「是有这么一位孩子的,刚好符合您的要求。」 他随手一指,露出一个憨厚的笑,从人群角落里,为这对夫妇挑选了一个孩子。 陈三愿就这样诞生了。 ***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只莹润的手,手指修剪得极为圆润,这只手的主人大概是位女人,一个格外精緻的女人,因为陈三愿嗅到一股清香,大概是从手腕处飘来的香水味。 「我是你父亲的助理秘书,李雯,你可以叫我李阿姨,或是和你父亲一样,叫我小李,都行。」 女人背着光站着,不怎么能看清面上的表情,但语气和蔼,笑眯眯得开口:「往后我们要打交道的地方多得很,有时候你父亲没法及时联繫到,就联繫我,有什么吃喝穿用上的问题不要客气,也都可以问我,我来帮你处理。」 陈三愿没吭声,也没有动,他静静垂着脑袋,望着一对鞋尖,状似发呆。 没等到回应,李雯也不怎么在意,因着这事儿确实稀奇得很,谁被馅饼撞到头顶都得缓上个一年半载,何况还是这么大的馅饼。 李闻牵着陈三愿的手,将他一步步从福利院带到院门口,一棵槐树直挺挺立在那,瞧着已经有些年岁,粗壮的枝干随风飘动,抖落一地纯白花瓣。 有几片落到这孩子头顶,李雯伸手替他摘去,小孩也没什么反应。 李雯多久没见过这么乖的孩子,不由怔怔。不知想起什么,又嘆了口气,在心中怜惜。 自然是怜惜的,不知道再过几天,这孩子是否会如同从前那些找来的玩伴一样,因恐惧而丧失理智,变得惶惶不安。 但这份忧虑显然不是她能操心的事,何况即便忧虑,又能怎样呢? 李雯收回外泄的情感,不再思考。 及至走到汽车前,她才再次开口,语气放柔:「到了。」 女人敲了敲车窗,车窗缓缓摇下,驾驶座上的男人露出憨厚的神情,咧开嘴露出八颗洁白的牙:「小少爷,您好,我是王叔,是您父亲聘请的司机,平常有什么接送上的事儿都能来找我,或者给我打电话,我随叫随到的。」 陈三愿微微低下头,依旧没有说话。 李雯朝司机挤了挤眼,司机想了想,对着这孩子解释道:「陈先生公司繁忙,挤不出时间来接你,就让我,还有你李阿姨来接你。」 或许是家这个字含金量较重,这个一向文静的孩子抬起眼,声音困惑:「家?」 「是啊,我们回家,」李雯笑着指了指车窗外疾驰的风景,对陈三愿解释,「这是回家的路。」 陈三愿顺着手指的方向望去,看见一派败落的秋叶,已经到了降温的季节,街道路旁到处是穿着长袖长衣的行人,低着头匆匆而行。 陈三愿又将脑袋低下来。 他的面上并未有特殊的神情,哦了一声,就不再出声。 这是个安静到极点的孩子,也不激动,对于这样一个天大的馅饼居然能保持这样的沉静,李雯感到十分惊奇,但这其中可能有价值观的问题,毕竟这孩子看起来太小了,不理解这份喜悦,也正由于太小,才会没有实感。 她说服了自己,就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给远在本部开会的陈嘉润发消息—— 孩子已经接到。 然而,及至到了傍晚,助理已经回到了家,洗完澡上床预备睡觉了,那头才晃悠悠亮起消息红点—— 知道了。 漫不经心的三个字,就安排了陈三愿的一生。 或许,还有未来。这份未来肉眼可见地光明,以至于这个资深社畜发出来自灵魂的感慨:这就是命啊。 命自然是有好有坏的,生活就像一场随堂测试,有时候是纯靠运气的游戏。 【作者有话说】 架空背景,很多捏造的设定,练笔文,没有多少逻辑,主要是万人迷啦(画重点! 假少爷不是正牌攻哦! qwq如果喜欢的话请点个收藏吧~ 第2章 陈三愿原本不叫作陈三愿。 十几年前,他没有姓,被抛弃在彼时还荒凉偏僻的福利院门口,浑身上下唯一值得掂量的东西,只有一块玉石。 上面堪堪刻着一个字——愿。 福利院在上个世纪末建立,建筑已经极为老旧,然而地处偏僻,即便是上面分发来修建爱心公社的款项也分不到几份,久而久之,就逐渐被人遗忘。 第5页 除却一些爱心人士以及慈善家外,福利院早已成为一个时代老旧的符号。 十几年前的某一天,彼时还年轻干瘦的院长推开院门,打算收拾收拾院落里堆积的垃圾,被岁月腐蚀的铁门伴随着刺耳的噪音缓慢移动,先映入眼帘的,却是一个孩子。 一个四肢健全的孩子。 这是个极罕见的事儿,那年头即便有弃婴行为出现,也决计不会出现健全弃儿。在那宁可穷养也绝不会抛弃的,孩子就意味着资本和资源。 然而这事儿确确实实发生了,且就发生在福利院眼皮底下。 院长稀奇得摸了摸这健全孩童的鼻子,又摸了摸他温热的眼睛,再然后,他又忽而想起什么,抓起孩童的大腿,掀开包裹的棉布一看——霍,还是个男孩。 这可新奇坏了,一个健全的男婴被人抛弃,即便是落在福利院门口,那也是个重大新闻。 福利院的工作人员,一个姓闻的女人抱起这个刚刚出生没几天的孩子,将泡好的奶粉摇晃一下,奶嘴塞进婴儿的嘴里,她拍着这孩子细瘦的嵴背,晃来晃去安慰:「哎,好宝宝,乖宝宝,不哭不哭……」 院长听着不对劲,忍不住开口:「你看他这模样,哪里像是哭过了?」 闻女士顿了顿。 思来想去,这孩子确实没哭过。 不仅没哭过,还没笑过。安安静静躺在襁褓里,除却规律的唿吸声和吮吸奶水的声音,一点动静也没有。 这可不正常,对于一个新生儿来讲,能够哭到喘不上气和笑到无法克制,都是福气,这象徵着澎湃的生命力,以及是否够到适应这世界的标准。 「这孩子怪呢。」院长忍不住摸着下巴发言。 从没见过这样的,不哭不闹,像个人形木偶。 孩童可不生在社会,安静不会得到夸耀。 过分安静,会令婴孩遭到忽略。 忽略总不是个好事。 闻女士心疼得望着怀中弃婴,抬头询问院长:「既然决定收留,总得给他取个名字,您有什么建议吗?」 院长想了想,接过孩子摸了摸他的脸蛋,又伸手探入襁褓,手指触摸到一块温热的石头,他勾出来,从男婴的脖子处寻到一条红绳串着的玉石。 玉石清透,散着淡淡的青光,院长琢磨着捏起玉石,对着太阳观察,发现那上面印着一个字。 ——愿。 「那就叫小愿吧,」院长笑着将那红绳重新塞回婴孩的怀中,对着闻女士解释,「愿望总是美好的。」 小愿就这样,在福利院里落了户。 因由年岁小,他被养在了闻女士身边,与她同吃同住,相互依偎。 如此过了三年。 等到会说话的年纪,院落里其他同龄孩子早就蹦蹦跳跳成群结队地玩耍了,小愿依旧没有开窍。 他张开嘴,舌头和牙齿没一处损坏,可偏偏一个字也蹦不出来,活像个哑巴。 闻女士抽空将他带去医院,医生左看右看,捏着手中的画本子手把手教:「这个,念妈妈。」 小愿静静睁大眼睛,琥珀般通透的眼珠一动不动。 医生盯着检查结果琢磨半天,最后推开门,叫门外一直等待的闻女士进屋。 他摸了摸小愿的脑袋,又肃正面容对闻女士开口:「这个孩子,没什么问题。」 闻女士怪了,追问:「那为什么学不会说话?」 「他会讲话,就是不想说,大概是性格上的原因。」 医生解释:「性格自然分许多种,有外向的,也有内向的。这孩子不爱讲话,也不爱观察外面的事物,就是比寻常人要更加内向点,比如说你看……」 医生勐地拍了拍桌子,端坐在椅子上的孩子晃了晃身体,掀起眼皮,困惑得望向医生。 「他依旧拥有对外界的观察力,只是把大部分精力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并不能算得上精神方面的疾病,也算不上自闭症,充其量就是觉得……没有必要。」 闻女士重复了一遍,以为自己听错了,再次强调:「没必要?」 「是的,没必要。」医生露出一个笑,「在他的意识里,说话其实是一件没必要的事儿,你们不需要紧张,并不是智力上的缺陷。」 内向和独处不是疾病,却比病痛更令人烦恼。 ——尤其对于被父母抛弃的孤儿而言。 身为福利院其中一员,性格活泼开朗的孩子更容易寻找领养家庭,也更容易在人群里混得开。 纵观古今,总是会哭的孩子有糖吃。 过分乖巧和宁静自然也是优点,但这就和养猫儿狗儿一样,养什么都要讨巧儿,一动不动的宠物如何能俘获主人的心呢? 闻女士深深为小愿忧愁。 这个善良的女人手把手将他养大到七岁,直到上学的年纪,无法避免的需要进行义务教育了,才松开了管教,放任他去了学校。 第一个学期下来,期末,老师要开家长会了,通知电话打给了闻女士,闻女士揣着焦急不安的心,听见那头女老师的声音缓缓响起:「请问是小愿的家长吗?」 闻女士点头称是,担忧询问:「对,我家孩子在学校表现如何啊?」 老师笑了笑,先是夸赞:「是很安静的孩子呢,乖乖巧巧的,从不惹事生非,比女孩还要文静。」 第6页 闻女士刚要松口气,那头老师的声音再次响起,这迴绕了个弯:「您家孩子没什么问题,就是他身边……他身边的孩子或许出了点什么问题。」 闻女士困惑,正要询问发生了什么事,女老师却已经意味深长得开口:「小愿他有个同桌,性格呢比较顽皮,也不常和别人打交道,整个班级就和小愿能说上几句话,前些天呢,这孩子生病住院了,我原本琢磨着小孩子生病不是很正常,谁小时候没去过医院呢,就没怎么在意,结果您猜怎么着?」 「他妈妈打电话过来,一边哭,一边打这孩子,那头小孩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却还是询问小愿,问小愿怎么样了?」 「我寻思这事儿和小愿能有什么关系,还没来得及问,那头小孩妈妈就哭着和我诉苦,这时我才明白,原来这事儿确实是和小愿有些联繫的。」 闻女士刚放下的一颗心又吊起来了,她咬着唇瓣,颤颤巍巍询问:「老师,我没怎么想明白。」 女老师为难得嘆口气,「是帮小愿出去打架了。」 「您也知道,小愿他性格软,安静,又不爱和人讲话,这种小孩确实是好相处,却也容易被欺负,当然被欺负也不是他的错,我特意挑了个活泼点的孩子去当他同桌,就是希望能把他带的开朗点。」 「结果那小孩开朗过了头,在学校里和几个高年级的打起来了,原本这孩子还咬牙不肯说,结果昨天被他妈妈打了一顿,嚎啕大哭,被套出来话——原来是小愿被人欺负了,他看不过去就冲上去了。」 闻女士一口气没喘上来,卡得脖子霎时通红,她磕磕巴巴:「那小愿……」 「小愿没出什么事儿,」女老师顿了顿,「就是您看,有时间还是带着他去医院看望一下人家,毕竟这件事怎么说,都和他有那么点关系,就算是去道谢,也得给人家问候一下。」 周五下午,闻女士照例出现在学校门口,她看着不远处涌动的人潮,寻觅小愿的身影。直到天色微暗,晚霞满布,学校楼梯口才晃晃悠悠出现一个单薄的身影。 他穿得其实不少,却还是显得单薄,整个人消瘦到风一吹就要散了,半长的黑髮被微风吹散,显得本就苍白的脸色更加憔悴。 闻女士快步上前,正心疼得不知道说什么好,「你这孩子怎么也不穿多一点,羽绒服怎么不套上?我之前给你塞进行李箱了,冷就穿啊,不要不好意思……」 小孩静静听着女人带着嗔怪的抱怨,冰冷的手被她塞进了口袋里,体会到一丝温暖,他才抬起头,眼眸散着淡淡的光晕。 他并没说什么,只是在闻女士询问他是否感到寒冷时,轻轻摇头,「我不冷。」 闻女士噎住,心头的担忧在看见小孩静谧美好的侧脸时淡下去不少,然而却还是忧虑,「你们老师前几天给我打了个电话。」 她小心翼翼开口,说话的声音轻柔,试探性望了一眼小愿,见他面上并未露出什么表情,才继续道:「她说,你们班上有个学生住院了?」 小孩侧过脸,眼珠子一动不动,盯着路旁的小石子:「好像是。」 「怎么生病了,你……你怎么不去看看他呢?」 闻女士声音更加低缓:「你朋友住院了,不是应该去看望一下吗?」 迎着光站立的小孩垂下眼,舔了舔起了死皮的唇角,听见这话,他既是困惑,又是迷茫,像只旷野平原上被捉到的野兔,带着诧异和迷茫:「为什么去看?」 「你们不是朋友吗?」 「朋友之间就是要相互帮助,你们老师都告诉我了,要不是你这位同桌,指不定你就要被高年级的欺负了……」 小孩罕见得露出惊讶的神情,他的眼睛瞪圆了,就更像一只胆小的兔子:「朋友?」 闻女士感到奇怪:「你们不是朋友吗?」 「不是。」 「那你们……」 小愿难得思考,抬头道:「不熟悉。」 闻女士蒙了:「不熟悉他会为你打架?」 「我从来没说过被欺负啊。」小孩声音轻得不像话。 第3章 怪人。 周六早上,闻女士独自一人前往医院,询问了前台,「您好,请问1011号病房往哪边走?」 坐在前台发呆的护士当即回过神,先是打量了一遍穿着朴素的闻女士,接着热情开口:「1011?那是顶楼vip病房,从楼梯出口一直向前走就能看见了。」 闻女士点头称谢,乘着电梯径直上了顶楼。 通往病房前有条长长的通道,铺着厚重的地毯,鞋底踩在上面,一点声音没有,寂静地仿若另一个世界。 闻女士顺着这条通道一路往里走,直到尽头,才看见一间宽敞的病房。 她停下脚步,看着门口摆放的两盆君子兰。叶子上还盛着露水,显然是刚刚买来或是由其他人送来的。 而围绕着君子兰的,则是数不清的花果篮子。 她在门口站定,心中思索话术。 透过门窗,闻女士看见一个男孩正侧躺在抱枕上,由于是背对着门的,她能清晰看见男孩的手脚上绑着的纱布绷带,绕着胳膊肘几圈,露在病服外面的包扎处显得臃肿,男孩却一点不在意,手上攥着最新款的游戏机,捏着手柄打游戏。。 正是时下最流行的对抗游戏,男孩聚精会神,一点不为外界分神。 第7页 闻女士踟蹰着,始终没迈出那一步。 等到门口来了新客人,这场踌躇才得到了解决。 一个穿戴华丽的贵妇人摇曳身姿,走到了病房前。 她看着眼前这个犹豫不决的女人,摘下墨镜,香水味扑面而来,语气和气:「你就是小愿的家长?」 闻女士迟疑得点头,又问:「您是?」 「我是小御的妈妈,」女人露出一个和睦的笑,并没有那位女老师口中的平易近人,闻女士看她,就像在看天边上遥不可及的云,「您是来看望小御的吗?」 闻女士将手中的果篮递过去,一边饱含歉意道:「实在不好意思,我家孩子给您惹麻烦了。」 「哎,这有什么可麻烦的,我早就听小御说过,小愿这孩子文静得很,他就一直喜欢粘着小愿……小愿呢,他在哪儿呢?我叫小御赶紧把游戏机放下来,都快玩了有一天了……」 闻女士第一次体会到羞愧,垂下了脑袋,「小愿他,没来。」 贵妇人的笑凝滞在脸上。 闻女士睁着眼睛编瞎话:「可能是知道给你们添麻烦了,自己不好意思,躲在角落里,一直不肯出来。」 贵妇人勉强维持面上的笑:「这样啊,小御都快等了一天了。」 「实在抱歉,给你们添麻烦了,要不是老师给我打电话,我都不知道这件事,」闻女士解释,「我们院里只有假期才能见到孩子们,小愿第一次上学,有很多事都不了解,他性格内向,不太爱和别人交流。」 「或许连他自己也不明白朋友的含义,但日子毕竟还长,他会慢慢学会交流,学会和朋友分享,也会学着和朋友亲近,那一天不会太遥远,等到那天,我会亲自带着他来和小御道谢。」 然而直到小学结束,小愿依旧没有任何改变。 小御即将转学去到外地念书的那天,给班上的同学告别,有不相识的同学也能流出几滴眼泪,离别总是感伤的,大家心里都不怎么好受。 除了小愿。 临走前,小御终于憋不住了,将他堵在教室门口。 那时正巧是冬天,已经到了下雪的季节,唿吸出的空气变成了白雾,这个往日里阳光开朗得像是金毛的男孩难得颓废,因由别离导致的惆怅和因不甘感到的委屈混杂在一起,眼泪自他眼尾滑落,氤氲成通红一片。 在冰冷的注视下,他显得尤其脆弱。 小愿的目光贴近雪色,美丽却朦胧,就像是一场梦。 那自然是漂亮的,像一轮冷冷的弯月。 那自然也是不近人情的,月亮高高悬于天际,是无法触碰的。 他静静立在那,不像是被人堵住了,有人把他雕刻成石像,将他神化了。 这座雕像拥有了自己的信徒,信徒在寂静中感受到绝望。 小御心想,他其实也挺好哄的,只要这人看我一眼,只要一眼就行,哪怕那双冰冷的眼里没有不舍,注视就意味着道别,而道别,总是朋友间才能做的事。 然而没有。 这座冰一样的雕像,垂着脑袋,把玩着自己手中的自动铅笔,滴答滴答的声音响起,摁笔声在空荡的教室里显得格外响亮。 生来顺风顺水的男孩头一次感到绝望。 即便这份绝望很少,却依旧是绝望。 他自出生来就没体会过这份屈辱,在委屈中几乎有些恼羞成怒了,想要抓起眼前这个不识好歹的同桌,把他一起打包带回首都,去到那里去上学,叫他再也无法忽视自己。 然而这些也只是遐想,金毛耷拉下尾巴,卑微如他,却只是轻声开口祈求:「我快要走了。」 雕像侧过耳朵,没有讲话。 「以后不会有人再烦你了,你终于自由了。」 「我从第一天就想和你做朋友,想要和你在一块玩,但是你从来都看不见我。」 小御迷茫得抬起头,湿漉漉的眼睛认真望着堪称无情的同桌:「你不喜欢我。」 这句话是个肯定句。 小愿终于掀起眼皮,他的目光沉沉,不像是一个孩子该有的纯真,里面没有半分涟漪,「我没有讨厌你。」 这几乎是他对自己说的最长的语句了,尽管语气温吞得并不像是一个朝气蓬勃的男孩。 小御却惊喜,他连忙问:「那你为什么要拒绝我,很多次我想和你说话,和你做朋友,你都没有回覆我。」 小愿垂下脑袋,当真认真思索,片刻后,他微微抬起下颌,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你太吵了。」 小愿喜欢安静,喜欢安静的人和物,喜欢不会叫他麻烦的事儿,近乎偏激,已经算得上一种习惯,于他而言,成为一个无人在意的小透明比什么都要重要。 小御并不理解。 闻女士不能理解。 老师也不能理解。 他一日日长大,并未如他们期望的那样,成为理想中活泼开朗的孩子,也改变不了自己自娱自乐的生活方式,不被任何人期待,不被任何人在意,是他没出息的追求。 为此,他去主动讨好了高年级的某位学长。 其实如今他已经不怎么能记得那位学长的模样,也记不清当时自己为了讨好他做了哪些事。 只是某次相遇,在体育场上,学长自成一片天地,周遭没人愿意靠近他,即便是路过,也是要绕着走的。 第8页 大多数人是因由害怕,不敢靠近。 小愿产生了奇妙的认知。 他误会了安静的缘由,认为这是一种技能。只要接近他,接近这位学长,周遭就会变得格外安静。 就像是另一种维度的。 他并不知道这种安静是因恐惧或是害怕引起的,也不知道在外界眼中自己是遭受到了欺负,毕竟每天那位学长都会差遣自己去小卖部购买零食。 他的思维方式较之常人要更加怪异,如果他再长大一点,明白什么叫社会,明白什么叫欺凌和阶级,就会明白这份安静的源泉。 可他如今太小,无法也不能辨析安静的来源。 他只是努力成为一个小透明,透明地长大,透明地生活,透明地成为一个无足轻重的人物,这些就已经足够。 如此,在那位不甘哭泣的同桌转学离开后,小愿的生活又回到了最初的宁静。 某一次假期,小愿回到福利院,正巧赶上闻女士带着孩子们去修剪头髮。 小愿排在末尾,等到其他孩子都修剪完头髮,准备离开时,闻女士抬起头,看见迟迟不肯上前的小愿。 她的目光疑惑,走到小孩跟前询问:「小愿,你为什么不去修剪一下呢?头髮都要遮眼睛啦。」 这古怪的孩子抿了抿唇,低头看自己鞋尖:「我不要剪。」 「为什么?」闻女士稀奇,这是小愿头一次拒绝要求。 「我想遮住它。」 「为什么要遮住?」 闻女士不能理解:「它多好看啊,遮住多可惜。」 小愿抬起眼,看着女人鼓励的神情,笨拙地解释,「班上有同学喜欢它。」 「是吗,那不是好事吗?」女人笑道,「我们小愿也有人喜欢啦。」 女人的笑自然不是作假,她真情实意为这个可怜的孩子高兴。 然而下一秒,这份发自内心的笑,却凝滞在脸上。 小愿轻声开口,声音就像一阵风吹过的蒲公英:「可我不想被人看见。」 宁可遮住眼睛,也不想自寻烦恼。 第4章 心非所愿,就是不甘。 福利院的小愿秉持这样奇特的想法渐渐长大。 某一年寒假,春节前夕,院长和闻女士出门採办年货,等到傍晚他们满载而归,透过漫天雪色,一个朦胧身影出现在院门口,挺着腰板,站得笔直。 一身雪白的棉服,像只冬季馈赠的雪娃娃。 福利院门口又走丢了一个小孩。 又是一个男孩。 说得好听是走丢,说得不好听,又是一个可怜的孤儿。 福利院里最不缺的就是孤儿,这自然不是什么稀奇事,真正令人觉得困惑的是,这个孩子生得极为漂亮。 一个男孩能以漂亮来形容,足以证明他出色的外貌。 他理所当然获得了众人的喜爱,出于对美貌的眷恋,以及,对客人的客套,福利院自上而下都对他报以宽和。 美貌暂且不提,客套确实是主观的。 没人怀疑他会寻到富裕的领养家庭,这个漂亮得像个雪娃娃的孩子,拥有傲人的资本,在这些朴实简单的孩子群里,他的存在就像是一只白鹤掉入了鸭子群,是肉眼可见不合群的。 也因由这份美貌,所有孩子都会让着他,偷看他,甚至在他面前争着表现自己。 除了小愿。 他是个怪人。 当然,这份怪福利院中的其他人早已习惯,也明白角落里除了蘑菇外还会生出来一个小孩,一个透明人一样的孩子。 然而新来的男孩不清楚,这个众星捧月的孩子拥有璀璨到耀眼的容貌,也理所当然被所有人放在心上。 他自然也认为所有人都乐意捧着他,并未思考过这世上还会有什么变故。 小愿的头髮遮眼睛,衣服也总皱皱巴巴的,蹲坐在角落里,常常是在发呆。发呆并不稀奇,但在热闹中的独处总会引人注意。 福利院过年时,院长和闻女士为大家包饺子,小孩们各自操持各自的工作,有的捏馅儿,有的揉面团,大多数都在忙碌,除了男孩。 男孩干不来这样的事儿,在他父母还未离世前,他什么活也没做过,不会,也不想,毕竟他生得好看,只要挥一挥手,多的是人来替他分解忧愁,就算是与人起了冲突,也没挨过骂。 他无聊得拖着下巴观察这群蚂蚁一样勤劳的人,体会到闲暇之余的困意。 而正在这时,角落里某一处,动了一动。 男孩顺着动静的源头望去,看见角落的沙发上,平铺着一件深黑的外套。 外套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先是一只纤细的手指露出半截,接着,随着手指掀起衣服边缘,漆黑的外套下,露出一个洁白的下巴。 下巴小,又尖,消瘦地像只流浪猫。 下巴的主人刚刚可能在睡觉,因为男孩确实看见一道水光挂在那人唇角。 接着,又慢悠悠得打了个哈欠。 男孩觉得好奇,福利院里除了他外所有人都在忙着干活,即便是睡着了,在这份喧闹里也早该醒了,怎么会没人在意到这种程度,连一个相熟的伙伴也没来叫他? 男孩从椅子上跳下来,一步一步,慢慢走向那个无人在意的角落。 及至他走到了那人面前,那人依旧没有什么反应。似乎是刚刚睡醒,还未回过神来,静静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第9页 「喂,你怎么不去帮忙?」男孩好奇得问,「大家都在前面包饺子,你怎么躲在这儿偷懒?」 那人没说话。 男孩起了坏心,清了清嗓子指责:「院长叫我来找你,你却躲在这儿睡觉偷懒!我要去告诉院长,让他来教训你!」 依旧没有回音。 角落里的人一动未动,似乎重新又进入了睡眠,保持着死一般的沉默。 男孩疑心他装作没听见,心头不知冒出火气,「我和你讲话,你听见没有?」 漂亮的孩子从未尝试过被忽略的滋味,他心中涌起一股恼羞,紧接着又转化为滔天的怒火。 正是在这样极端愤怒下,几次询问未得到回答的男孩伸手掀开了那件漆黑的羽绒外套,蓦然露出内里—— 一个小孩以蜷缩的姿势团成一团,就像母体种未长大的婴孩。 该是个男孩,尽管他眼前的碎发过于密布,完全遮挡住一双眼睛,但他依旧拥有男孩清澈的声线,在这样突如其来的变故下,他终于改变了神色,发出一声惊唿:「啊。」 一声极轻微的唿叫,似乎是对于勐然出现在灯光下的恐慌,夹杂着微微颤抖。 男孩满意得望着他惊吓后的反应,心中得意:「早点让你出来,你不出来,躲在这儿偷懒,快点,院长叫你过去呢,你……」 他的话并未说完,原本躲在角落里的小孩勐地从沙发上蹦起,抓起外套,就往外跑。 他奔跑的速度很快,像一只受惊了的兔子,一窜入地,一瞬间就没了人影。 男孩目瞪口呆望着这一幕,恰逢这时院长召唤孩子们来吃饭了,男孩被几个一直簇拥在他身侧的孩子拉着坐到座位上,热腾腾的饺子摆在桌面上,各自面前都放着一盘醋碟。 没有那个孩子的身影。 男孩拉着身边人的衣袖,迟疑得询问:「我刚刚看见角落里还有一个人……」 被他抓住衣袖的孩子歪了歪头,「谁?」 「大家不是都坐在这儿了吗?」 「还有人吗?还有谁没来?」 …… 男孩吸了口气,说不上是什么情感,他甚至以为自己刚刚出现了幻觉,否则为什么大家都没看见,只有自己看见了? 男孩第一次怀疑自己。 然而这份忧虑并未持续太久,餐桌上,闻女士站起身,对着一众狼吞虎咽的孩子们笑道:「我去给小愿送去,你们慢慢吃,吃完放桌上,我来收拾。」 男孩提取到关键词,问身边人:「小愿是谁?」 身旁狼吞虎咽的小孩想了想,含煳不清道:「是哥哥。」 「我怎么没有见过他?」 那孩子咽下口中饺子,想了想,含煳道:「可能在睡觉,我也和他不怎么熟悉。」 「你知道他长什么样吗?」 「不知道,」小孩实诚得摇头,「他总是留着长长的刘海,闻阿姨说了他很多次,也不改,胆子可大了,总是一个人呆着,也不和别人说话,就像一个——」 「哑巴。」 男孩补充。 男孩开始有意无意靠近小愿,就像猎手靠近猎物一样,是带有别样目的的接近。 于男孩而言,簇拥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儿,他无法也不能理解有人居然不喜欢他,不围着他转,看见他就如同撞见鬼,跑得飞快。 男孩皱巴着脸,开始从早到晚巡视四周的每个角落,再从中寻觅到一个小小的,不怎么显眼的存在,平日里这个孩子会穿着深色的衣服,或是纯黑,或是褐色,在阳光笼罩不到的角落里,显得更加隐晦。 隐晦的孩子身上并未有什么娱乐设备,大多数时候,他会捧着一本薄薄的图画本,目光停留在画本的其中一页上,久久没有动弹。 这是他的行为处事,贯彻着神秘和透明。 一个不起眼的存在,确确实实会叫人逐渐遗忘。 除了男孩。 男孩的执着源于自负,就连他自己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会单单和这个小透明过不去。 后来,上学读到新词彙,讲台上老师敲着黑板,板正面容:「这个,念不甘。」 非心所愿,就是不甘。 男孩直到那时才明白,其实是自己的在意,导致这份好奇演变成执着,再从执着变成偏执。 小愿在终于察觉到身边有人跟着时,已经是一个月后的事了。 刚刚过完年,天气还是寒冷,他裹着好心人捐赠的棉衣棉裤蜷缩在沙发上,安心得当缩头乌龟。 那天院长给小孩们放了假,允许他们进行自由活动,额外附赠电视机的使用权。 福利院里不常看电视,孩子太多,光是抢着要看的频道就有十几个,无法统一喜好,而孩子一多,也容易起争执,或者摩擦,为了避免这些矛盾的产生,大厅里的电视机久而久之就成了摆设。 然而,男孩的到来,改变了这一切。 他在不知不觉成为孩童中的领头羊,不论男孩女孩都喜欢他,大概是源于他的长相,漂亮,极端的漂亮,人总是对美好的事物充满着怜惜,以及,仰慕。 男孩挑选了播放的电视,是一部外国诙谐默片,全篇色调灰暗,故事情节却引人发笑。 他抱着手站在人群中央,感受身边人的赞美,心中却难得地沉默,喜悦并未如往常般涌上心头,他几乎是克制不住地望向角落,自己也说不清的急切,想要寻觅那个隐蔽的身影。 第10页 灰暗的身影沉浸在自己的世界,垂着脑袋,一动不动望着手中的画本。 男孩头一次体会到茫然,就像是一场戏剧演到最后发觉竟是自己一人的独角戏。 果实摆放在自己面前,是尝不到喜悦的滋味的。 他食之无味地望着银屏上的剧集,余光却不断扫向角落,等到看见那道身影总算动弹一瞬,悄悄起身时,他也跟着起身,身侧有孩子发觉,询问:「你要去哪儿?」 男孩微微一笑:「去趟洗手间。」 福利院的厕所面积较大,因由孩子多,光是洗手台就有七八个,小愿站在其中一个最矮的洗手台前,静静打开了龙头洗手。 刚刚睡醒,他的脑子不太清楚,有些迷煳地将手中捧着的清水打在自己脸上,想要醒醒神。 冰冷的水滴顺着侧脸缓缓落下,眼前过长的碎发被湿手撩上额头。 一双浅褐色的眼睛,显露在镜子里。 身后忽而传来一阵微风,厕所门被人推开,钻着缝隙冒进来的冷风冻得小愿一激灵,立刻垂下了脑袋。 「你为什么总是躲着我?」大步迈进来的男孩先是质问,寻到了这样难得的机会,他的声音微微恼火,「我长得有那么吓人吗?」 男孩不甘地询问:「为什么不抬头看看我?」 前路被堵住,这个骄纵漂亮的孩子身材高挺,比小愿整整高上一个头,言语急切,显然是不达目的不罢休。 冷冰冰的水流淌到下巴,再顺着下巴滴答掉在了地上。 逼仄的空间里,透明人遭遇到前所未有的危机,正是在这份忧虑中,男孩从愤怒中寻回了些许理智,他迟疑着望着眼前这个瑟瑟发抖的孩子,怀惴着某种的情感,手指捏起他的下巴,微微抬起。 一双湿漉漉的,宛若草食动物的眼睛,静静望着他。 这双眼里既没有惊慌,也没有恐惧,空洞地像是一只木偶。 可是,漂亮。 这是一双极为漂亮的眼睛,不同于男孩的艷丽,这双眼睛极清纯,极干净,圆圆的,像是两只玻璃球。 男孩呆呆立在原地,无法动弹。 片刻后,在这份死一般的寂静中,男孩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你,你……」 他罕见地有些结巴,「我,我是说,你没必要怕我,看见我就要跑,我又不会吃了你……」 他往后退了一步,松开了捏着眼前小透明的下巴,几乎有些侷促道:「我只是觉得好奇,你为什么要躲着我……躲着我们。」 「我叫顾冶,你可以直接这样叫我,我只是想和你认识一下,没有别的意思……」 …… 断断续续的言语从顾冶的口中冒出,而对话中的主人公,则沉默地充作空气。 他的表情并未发生什么变化,就像眼前这场话剧仅仅是个人表演,他是观众。 顾冶磕磕巴巴讲了一大堆,眼瞧着没打动这个小透明的心,却见他要转身离开了,才再次伸手抓住了他的衣袖。 「等一下。」 小孩停下了步伐,垂着的头微微侧起。 他的耳朵也生得可爱,白莹一只,像块温玉。 顾冶摇头甩去脑海中不切实际的想法,感觉自己有些莫名其妙。 然而莫名其妙的他又确实干了件莫名其妙的事。 他伸手,覆上眼前这冷漠孩子的前额,将黏在上面的碎发尽数拂下。 「这样出去,可能你会有麻烦,」顾冶解释,「最好,还是把它遮住。」 第5章 吓吓他。 小愿低着头,没什么反应,既未道谢也没躲避,静静看着自己的鞋尖,仿佛那是什么极为有趣的玩具。 顾冶要说的话卡在喉咙口,咽不下,也不知道该怎么说。 原本准备的长篇大论堵在嘴边,他巴巴望着眼前这无知无觉的木头,被人追捧的日子里从未体会过讨好别人的滋味。 其实也算不上是讨好,只是原本的那些怒气熄了火,看着那双眼睛,就发不出火来。 「你不爱说话?」 顾冶琢磨半天,硬是憋出一句话来。 「我并不是针对你,只是觉得……有些好奇。」 矜傲如他,是第一次软着声音和别人交谈。 气氛沉默过了头。 顾冶罕见地觉得有那么点不好意思,倒也不是良心发现,就是单纯地懊恼自己的方式,即便是交谈也分许多种途径,他选了个最笨的。 被忽略的滋味不好受,也新鲜,这个众星捧月的孩子没尝过冷落,傲气又催生出暴躁,自然也就丧失了理智。 实在犯蠢。 顾冶在心底懊恼,蠢到没边了。 但他又实在无法重新拾回骄傲,趾高气昂地指挥其他人带话,也没法亲自低下头道歉,说到底,他压根就没觉得自己哪儿错了。 顶天了,就是脾气是暴躁了点,除此以外,不过是误会。 这样想,就想通了。 顾冶自己给自己寻了个理由,自我打气——没错,确实不是我的错。 这个模样艷丽的男孩眯着眼,微微勾起唇角,露出一个笑。这是他对着镜子演练过无数遍的笑容,讨喜,又实用,往日里不论是谁,不论起了什么争执,只要这笑露出来了,就不会有人再追究他的责任。 顾冶带上微笑的面具,上前一步站在那小孩面前,解释:「院长说让我和大家认识认识,毕竟我刚来没多久,很多事都不清楚,我以为我们也能成为好朋友的……」 第11页 小愿抬起头,目光像一潭水,静静望着他。 顾冶顿了顿,自己也没发觉语气里的幽怨:「可你总躲着我。」 「我想,我们之间或许是有什么误会,就想和你交谈,解释清楚。」 「不管怎么说,大家都是一起的,在这个福利院里,本来就是要相互扶持,对吧?」 …… 长篇大论下来,依旧没得到回应。 就像石子跌入了水里,一点涟漪都没有,窒息的寂静。 顾冶并未泄气,在他的字典里从未有过失败这两个字。 「难道说,你讨厌我?」 大脑没经过思考,不知怎么就说出这句话。 当然顾冶心中是有答案的,自他来到这个世上,就没遭受过白眼,即便是被小姨家领养的那段日子里,大多数也是好眼相待。 这其中或许有遗产的缘故,但大部分还是因由他的容貌。 一张漂亮的脸。 人生中最畅销的通行券。 他期望得到的答案,却并未如约而至。 小愿抬起头,慢吞吞的,像只乌龟,「不喜欢。」 顾冶的笑容凝滞脸上,他以为自己听错了,低下头,望着眼前人柔软的发旋:「嗯?」 不喜欢? 不喜欢一个人的表现有许多种,躲避确实是其中之一,然而…… 顾冶不死心:「为什么不喜欢?」 这总得有个理由吧。 就算是死,也要死个明白。 小愿吸了吸鼻子,冬天气温实在歹毒,他搓了搓手,踟蹰着看着眼前这只拦路虎,想要回到温暖的房间只能先过他这一关,实在烦恼。 这安静的石头低缓的声音总算响起,未有起伏,偏偏令顾冶怎么也想不通:「很多人围着你,让你看上去……」 「太吵了。」 小透明为了回到被窝,绞尽脑汁斟酌语句:「不喜欢你,也是因为这个。」 不是因为你的脸,不是因为你的不礼貌,也不是因为你的傲慢和不合时宜的打扰,仅仅是因为,你太受欢迎了。 如同聚光灯一样耀眼的存在,一举一动都是众人的话题中心,这样的存在,小透明当然需要远离。 假设从一开始就不会有,并且,也永远不会有。 可惜这个道理,顾冶是怎么也想不明白的。 这聚光灯化成的人钻了死牛角尖,偏偏是要撞破南墙,也不回头。 像是一场游戏没打通关,大多数人都会选择二周目,三周目,甚至四周目,为的或许是游戏装备,或许是成就奖励,又或者是击败boss的满足感,总之,目标总是相通的,从未变过。 顾冶对小愿,如同发现了新大陆,探索刚刚开始,兴趣是如何也降不下去的。 这个傲气的白鹤开始低下高贵的头颅,自顾自与透明人交好。 尽管他从未有过交友经验,但交朋友总是简单的。不论是电视机,还是生活中,友谊是人步入社交场所上的第一堂课,自然也有无数条道路行得通。 顾冶学着平常别人对他做的那样,将自己喜欢的东西分一半出来,送到小愿身边,有时是零食,有时是一些新奇的玩具。 大多是爱心人员捐赠的物品,每个孩子都能分到几份的物件,顾冶并不需要,他从小到大玩得够多的了,在未被送至福利院前,他生于一个富有的家庭。 玩具于他而言只是消耗品。 但他总觉得小愿会喜欢这些,毕竟游戏比画本有趣多了,即便是色彩鲜艷的名作,于年纪尚浅的孩子来讲,大多是无聊的。而游戏就不一样了,动起来的画面以及音效是能刺激人的感官的。 至少在他心中是这样的,至于自己的想法是否就是唯一,他从未思考过这事儿。 然而小愿确实是个异类。 持续了一周的攻略并未成功。 一日午后,刚吃饭,昏昏欲睡的时段,顾冶自顾自往角落里走去,手中拿着一台游戏机。 机子已经不怎么新了,是老旧款,然而按键依旧完好,没坏,是顾冶还在家时母亲送给他的生日礼物。 游戏机里的游戏他已经玩腻了,反正放着也是放着,不如就拿去借给这没见过世面的小孩玩玩。 所谓闲物利用嘛,不外于此。 见到他的时候,小愿依旧在睡觉。这个透明人总是在睡觉,仿佛进入了冬眠的动物,不爱交流,也不常动弹,除了吃,就是睡。余下清醒的时间里,就盯着画本发呆,如此就虚度了一天又一天,似乎早已成了习惯。 他安静得不像是一个同龄的孩子,顾冶见过家族里的长辈,在他父母尚未离世,自己也没被小姨领养走的年岁里,那时候,家族里的长辈是喜爱他的。 苍老的面容常常板着,语气永远平静,仿佛世上不再有什么事情能惊动他,目光是寂然的,思想是固执的,无法动摇的坚定。 记忆中的存在与这小透明高度相似。 荒谬中又带着点理所当然。 小透明在角落里不怎么动弹。身上披着毛毯,又将自己蜷缩成一团,像个兔子。 体型也和年纪挂不上钩,太瘦了,看起来也不像是十来岁的孩子,八九岁的模样,骨头硌得人发慌。 顾冶正要蹑手蹑脚走过去,原本缀在他身后的孩子疑惑道:「你去那里干什么?」 第12页 顾冶得意洋洋,露出一个笑:「小愿找我。」 这可是个稀奇事。 那孩子露出诧异的表情,「他找你?」 「找你干什么?」 顾冶点头,又得瑟:「我们是朋友呢。」 朋友这事本身不稀奇,然而和小愿挂上钩了就显得格外稀奇。 那人被惊到,说不出话来,顿在原地,眼看着顾冶一步一步走向角落。 待到走到面前了,隔着一个手臂的距离,顾冶都坐在沙发上了,小愿依旧没动静。 顾冶托在下巴发呆,目光从他的额头,移到鼻尖,再从鼻尖移到下巴,得出一个结论。 一只巴掌就能笼罩下来的大小,瘦得有些过分了。 顾冶心中思索着明天开始就要给他送点吃的,福利院里的菜其实并不合他胃口,常常要剩下一半,他可以将这些分给小愿。 直到傍晚,小愿才眨巴着眼醒来。他的动作有些僵硬,约莫是被冻得,也可能是长久没疏松身体导致的干涩。 顾冶甩了甩早已酸痛的双臂,一面笑,一面又状似,「你醒啦?」 刚刚睡醒的小透明望着他,没说话。 顾冶故作玄虚将双手藏在身后:「送你一个礼物。」 小愿摸了摸脑袋,依旧没怎么说话。但他稍稍抬起头,不再低垂着脑袋。 顾冶将一直藏在身后的手探出,张开手掌,露出一个通体漆黑的游戏机。 游戏机上还扎着一只蝴蝶结,很通透的天蓝色,丝带是半透明的材质,有些像纱。 顾冶抬起下巴,脸上却罕见得流露点羞涩,如果是从前的他决计不会苦恼送出去的礼物是否会得到喜爱,然而眼前这人是个意外。 他举着游戏机,又补充道:「我没有弄坏哦,是我妈妈之前给我的玩具,你要是喜欢,我可以送你玩。」 「我不要。」 顾冶没生气,难得有些耐心询问:「为什么不要?」 「太吵了。」 「不吵呀,你看,」顾冶给游戏机开机,指着泛着白光的屏幕解释,「声音是可以调的,摁键就在旁边,虽然是老款,但是不伤眼的,你可以试一下。」 小愿难得抬起头,望向他:「为什么又来找我?」 他的声音没有起伏,听着平静,然而顾冶却欣喜,他从没和自己说过这么长的话。 「院长说过,他要我们做朋友,而朋友,总是要互帮互助的,难道不是吗?」 这样冠冕堂皇的话讲出来,顾冶自己倒先觉得不好意思,然而小愿一点反应没有,点了点头,「这样。」就又垂下脑袋。 心墙坚硬,不可摧。 小愿最终还是接过了游戏机,尽管,是被逼迫的。 顾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游戏机塞进小愿的手里,就跑到人群堆里。 他边笑,边道:「你要是弄丢,我就找你算帐。」 「几百块钱,要原数返还!」 是骗人的,就是想吓吓这个冷漠的孩子。 第6章 仓促。 顾冶的父亲是医生,母亲是教师,作为中产阶级,他从小到大没为钱财烦心过。 如果没有那场变故,他的人生自出生那天就格外明朗。 然而一场车祸夺走了他的父母,在他还未学会讲话那天,家中亲戚就争夺他的抚养权,为的也不是将他平安抚养长大,而是觊觎一份不属于他们的遗产。 一个未成年的孩子自然是没有拥护,也没有办法护住这些财产。 约莫顾冶当真克星,领养他的小姨一家死于意外。 之后,再没人愿意领养他,尽管顾冶生得确实漂亮,也算得上乖巧,带出去从不会丢面子。 然而没人有这样的胆气去收留一个克亲的孩子。 顾冶来到福利院,继续当自己的小霸王,容貌确实是一把有力的武器,几乎没人不喜欢他。 角落里那个生蘑菇的小透明是唯一的例外。 他不喜欢这些玩具,也不喜欢顾冶。 顾冶搞不清他脑子里装的都是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就和福利院其他孩子的评价一样,这小孩确实是个怪人,总爱一个人待着,总是不起眼到容易忽略的地步,并不以为苦,乐得自在。 过完年,即将回到学校里去,顾冶望着周遭一群苦着脸的孩子,心中并未有实感,于他而言,换个学校并未有什么不同之处,依旧会有成群结队的人喜欢他,他生来就是被人喜爱的。 小愿也在收拾行李,动作并不迅速,若说慢倒也没有多慢,他一件件将洗好的衣服叠在一块,然后又开始盯着指头髮呆。 发呆没什么稀奇,只是这小孩不同于常人,一次发呆可以持续一天。 顾冶没忍住,拍了拍他的肩膀,「你什么时候能回来?」 小愿咕噜咕噜转动眼珠,面上没什么表情,却真在思考:「放假都可以。」 「那你想回来吗?」 顾冶期待得望着这小孩,期待得到一个满意的答覆。 他家中变故突然,还未来得及寻到一个合适的学校,尽管有院长和闻阿姨帮忙寻找,但学籍和户口的变迁总需要时间。 顾冶不喜欢一个人呆着,他和小孩是两个极端的对照物。 他过惯了追捧的日子,就绝不接受默默无名。 同样,也决计忍受不了寂寞。 第13页 「我送你的游戏机,你放在箱子里了吗?」他忽而想起什么,轻声询问,「无聊的时候,可以在学校里玩,没电了就换个电池,你有电池吗?我这边还有两只……」 小愿临出发前,闻女士塞给他一大包糖果,是过年时没吃掉的年货,大多是玉米糖。 小愿并不喜欢太甜的东西,从小到大没主动要过糖果,这就导致他的低血糖,常常蹲久了或是坐久了,站起来就眼前一黑,浑身冒虚汗。 闻女士担心他在学校里犯病,总是爱给他塞那么几颗糖果,在学校的时候就放几颗放进口袋里,觉得难受了就塞一颗进嘴里。 院长照例在孩子们上学前准备长篇大论。 长篇大论的论调小孩没几个乐意听,大多数各自寻找各自的伙伴聊天,小愿没有朋友,就垂着脑袋聆听。 顾冶隔着人群叫小愿,声音不大不小,却格外引人瞩目。 小愿头一次暴露在聚光灯下,周遭的目光或是惊奇或是怪异,将他扎了个满身包。 偏偏那人不在意,非得闹得所有人都知道:「我有话和你讲。」 这漂亮得有些瑰丽的男孩径直走到小愿面前,高挺的腰板笼罩一片阴影,他没说话,似乎是笑了,又似乎没有,唇角微微颤动,声音像是一阵春风,是暖和的:「下次见面,你不要再躲着我了。」 小愿抬起头,清澈的眸子里装着一个瓷娃娃,傲慢的瓷娃娃。 他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就静静看着他,好像在看一个崭新的人。 然而沉默自然也是一种回答。 离开那天,气候依旧寒冷,这小孩背着大大的行囊,像个外出流浪的旅者,登上了开往学校的车。 车窗外,有福利院的其他未到上学年龄的小孩在唱歌,唱的是送别,童声唱歌好听,也清脆,飘在凌冽的寒风中,渐渐成为一段过往。 小愿第一次回头望去,看见人群里有个人在对他笑。 笑意张扬,一双眼弯弯,漂亮得不可思议。 这人张着嘴,比着口型,好像隔着千山万水,又仿佛近在咫尺—— 「小愿,」他说,「我们下次见。」 下次并未到来。 年后的节日没有几个,清明节学校里放了假,小愿背着背包,里面塞了几件衣服就打算回去,舍友笑嘻嘻和他道别,一边又哀求,「你的游戏机……」 学校里没多少娱乐设备,不回家的留守小孩也有,一个人在空荡荡的里总是无聊的。小愿的舍友就是其中一位。 「真的不能借我玩玩吗?反正你都要回家了,也不一定需要吧?」 小愿眨了眨眼,轻轻摇了摇头:「不好。」 舍友露出落寞的表情,垂下脑袋:「这样啊……」 「这是别人给我的,东西。」 「我不能把它送给别人。」 舍友摸了摸脑袋,困惑得歪了歪头:「朋友?」 宿舍按班级区分,他自然是知道自己这位同班同学的秉性,不爱讲话,也不爱凑进人堆里,往往是一个人待着,成日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即便是自己,如果不是加上舍友的身份,想必和他也说不上几句话。 他难以想像这样孤立的存在居然会有朋友。 这两个字不该从他嘴里说出来。 小愿想了想,又说:「他说的,确实是朋友。」 朋友这个词语新鲜,对小愿而言,还是人生头一次。 他讲出这两个字,耳朵就有点发热,不烫,就是泛红,看起来像是被蚊子叮了一下,痒痒的。 手中捏着游戏机,没玩过几次,电池也没换过,他保护得很好,还在外面用包书皮包住了,闲暇时就摆放在宿舍桌子上,靠着檯灯。 临出发前,小愿将它塞进了背包,背着它,一步一步上了车。 抵达福利院时,院长和闻女士站在门口,看见小愿了,就上前一步替他接过背包。 小愿摇了摇头,要自己背着包。 闻女士问:「那多重啊?」 小愿说:「那里面有东西,我要给别人的。」 闻女士奇了,问:「什么东西?」 又问:「你要给谁?」 小愿想了想,有些笨拙得说:「顾冶。」 这两个字被他抵着上颚念得含煳,读出来不怎么叫人听得清楚。 闻女士自然也没有听清,但她明白这小孩自己有自己的想法,也就不再追问。 小愿走进了暖和的大厅,里面依旧是零散几个玩积木的小孩,他和往常一样走到属于自己的角落,却发现那角落里坐着人。 一个不怎么熟悉的男孩,模样看上去不大,却口齿清晰:「哥哥。」 福利院里都是叫哥哥的,这不稀奇。 小愿无知无觉,绕着角落那座沙发逛了一圈,没瞧见要见的人。 但他不心急,就倚着边角坐下来,又将背包放下,从里面掏出那部游戏机来。 小愿不玩,游戏机摆放在自己面前,静静盯着它发呆。 身侧那小孩又凑过来,「哥哥,这是你的游戏机吗?」 小愿没有说话,幅度极轻得点了点头。 小孩又接着说:「哥哥,你喜欢打游戏吗?」 「不喜欢。」 「不喜欢为什么会有游戏机呢?」 「一个……朋友送的。」 第14页 小孩惊讶:「朋友?」 小愿想了想,说:「应该是朋友。」 他不明白朋友的含义,但料想应该是关系好的意思,然而关系好也分许多层次,他不敢妄下定论。 结论是:「他说,我们是朋友。」 小孩若有所思得点点头,忽而嘆了口气:「我也想交个朋友呢,可惜他已经被人领养走了。」 福利院不缺孤儿,自然也不缺来领养的夫妻。 小愿无知无觉,充作寻常。 然而小孩却巴巴流下泪来,「我有点想他了。」 「哥哥,你说,他还会回来吗?」 小愿想了想,「不会。」 走了的孩子基本就了无音讯,他从未见过去而復返的孤儿。 「那这么说,顾冶哥哥会忘记我吗?」 小孩嘆口气,又擦去眼角的泪珠:「闻阿姨说哥哥是去过好日子了,可是,我真的想他……」 小愿静静侧耳,听着小孩夹杂着思念和抱怨的言语,闭上了眼。 眼前一片黑暗,氤氲着墨色的情调。 忽而,他又睁开,叙述的笑话讲到末尾,最后问了一句话来:「哥哥,你在等谁?」 小愿抿了抿唇,难得思考:「我在等一个……朋友。」 「他去了哪里?」 「我不知道。」 小孩歪着脑袋:「那你还等他。」 小愿想了想,觉得这小孩说得很有道理,点了点头:「嗯,我不等了。」 他站起身,抱着背包往外走,身后的小孩叫住他:「哥哥,院长说我是新来的,需要和大家都认识一下,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小愿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小愿。」 「什么小,什么愿?」 「小小的小,愿望的愿。」 一个小小的愿望,闻阿姨是这么对他解释的。 「哥哥,你要去哪?」 「宿舍。」 「你一个人吗?」 「嗯。」 「我可以陪着你吗?」小孩说,「我也是一个人,很无聊。」 小愿想了想,「不要。」 小孩不解,「为什么?」 「我不喜欢交朋友。」 小愿如是回答。 小孩最后问了一个问题,「哥哥,你的游戏机能借我玩玩吗?」 「不行。」 「为什么?」 「这不是我的东西,」小愿解释,「我要还给别人。」 小孩吸了吸鼻子,说:「那好吧,哥哥。」 「明天见。」 小愿摸了摸鼻子,说:「明天见。」 游戏机最终没有成功还回去。 某一年春日,一个阳光明媚的天气,一对夫妇坐着汽车,停在了这家福利院门口。 他们精心挑选了一个孩子,充作家中幼子。 小愿变成陈三愿,如此仓促得降世了。 【作者有话说】 时间线收束 第7章 新家。 汽车里有股汽油味,不怎么好闻,又因为天气还未回温,即便是春季,也透着寒意。 车窗紧紧闭着,小愿透不过气,望着窗外疾驰而过的风景,遏制不住喉咙的干咽,胃部有痉挛,他伸手覆上腹部,新奇得思考:原来晕车是这个滋味。 小愿没晕过车。在他有记忆来,只坐过大巴和公交。 大巴和公交是通往学校的方式。 而学校就在市中心,与福利院同一个市,行驶的时间至多几十分钟,更多的就没有了。 从前的那些车上人很多,尽管嘈杂,但空间大,男女老少都有,气味也不是单一的,人气沖淡了车辆本身的汽油味,小愿没有晕过车,或许有其中的原因。 但如今不太一样,情况发生了变化。 紧闭的车厢里,仅仅有三个人。 小愿有些侷促,只好保持沉默。 沉默中,又因由晕车,越发昏昏,脑袋也有些迷煳。 正是在这片寂静中,李雯握住了他的消瘦的肩膀,她说话带着点南方人的腔调,声音放柔了,像在唱摇篮曲:「我想,你们院长在出发前或许也给你讲过,关于领养家庭的一些资料,不知道你记住了没有。」 小愿望向她。 「你的养父,就是领养你的家庭的男主人,嘱咐我再来为你简单介绍一下,避免你们相见时出现差错……」 女人顿了顿,面上流露一丝怜惜:「一些忌讳事宜我也会告诉你。」 「你的养父姓陈,是我的顶头上司,他的脾气和气,性格也温和,我料想他对待孩子也不会严厉到哪里去。他有个喜好,就是养花,你往后送他礼物,可以从这些方面入手。」 「女主人姓白,同样温和,性格也好相处,她喜欢安静,在家的时候不要让她觉得吵闹,有些不懂的或者不会的事情可以来问我,我会将联繫方式写在一张便利贴上交给你。」 「除此之外……」 李雯吐出一口气,眼中闪过什么,并不能叫小愿看清。 「你还有一个哥哥。」 李雯斟酌着语气,思量着开口:「他的性格有些孤僻,不怎么爱出门。」 「他的脾性率直,如果遇见他,最好不要和他起什么冲突,凡事让着他点……他也是个可怜的孩子。」 小愿贴着暖和的靠背,看见李雯眼中掠过的踌躇,他并未多问,也并未追究可怜指的是是什么,只是点头,不进行多余的询问。 第15页 这趟车开了有一个多小时,从市区一路抵达郊区,等到满目都是绿意盎然,这小孩才恍惚从浅眠中醒来,睁开眼,盯着眼前这幕风景,半晌才从记忆中的院落转变到现实。 原来他已经出了福利院了。 小愿点头。 原来他已经在通往家的路上了。 小愿又摇了摇头。 他并不能理解一个家庭的含义,院长教过他,大概是几个拥有血缘纽扣的人聚集在一块,就和福利院里一样,都是兄弟姐妹们。 这样想,他又觉得困惑了。 福利院里也是一个大家庭,偏偏有人可怜他们,要将他们分开,前往各自的家。 寻到家的孩子们没了踪迹,从大家庭融入到小家庭里。 小愿觉得这是一笔亏本的买卖,常常觉得困惑。 但他从不说出口,院长和闻女士让他做什么,就做什么,他们总不会害自己。 毕竟临走前,闻女士的眼泪像一串掉了线的珍珠,哭得很伤心,然而,她的唇角却是弯起来的。 「小愿,你是要去过好日子啦!」 这是个好消息。闻女士是这样说的。 小愿深信不疑。 抵达目的地的时候,王司机下车,先是去后备箱拿行李,李雯摸了摸这个乖巧孩子的脑袋,又撩起一缕他额前的碎发,提醒:「小愿,你该去剪头髮了。」 头髮确实已经遮住了眼睛,小愿抿了抿唇,小声说:「不要。」 然而这份拒绝没有让李雯听见,这个热心的小助理已经下了车,替小愿打开了他那边的车门:「到家了。」 车外的世界,没有汽油味,也没有人味。 空荡荡一片,像小人进入了森林,在这片荒郊野岭,居然有一大片梧桐。那样大的树根,那样粗壮的枝干,构成了一个地上王国。 小愿吸了口气,望着眼前这一幕发呆。 他从车后座跳下来,顺着李雯的指引,看向这片梧桐林的尽头—— 一扇硕大的欧式铁门,上头挂着一把锁,在太阳下闪烁着刺眼的光芒。 李雯贴着他的耳朵,轻声道:「到家了。」 小愿在心中思索,原来这就是他的家。 比大家更小一点的,小家。 王叔已经将行李拿下来,其实东西是不多的,大多数是小愿的贴身用品以及院长和闻女士塞进来的零食,怕小愿路上无聊安排的,仅仅一个行李箱就装满了。 这个憨厚的男人笑着说:「走,小少爷,我们回家。」 铁门是被里面的佣人打开的。 一个穿着白色制服的女佣接到了讯息,从房子里跑到大门口,一路上气喘吁吁,直到抵达大门才站直。 这女佣细看生得清秀,一看就没吃过什么苦,动作轻柔得擦去额头的汗,看见门口站着的李雯,就露出一个笑:「那个人送到了吗?」 李雯皱起眉,环顾四周,一面又看向王叔。 两人四目相对,先是迟疑,接着,又转变为担忧。 李雯摸了摸身侧孩子的嵴背,往前推了推,态度礼貌,语气试探道:「小愿少爷,是送到了。」 女佣眯了眯眼,正对着太阳,不怎么能瞧见那人的脸,她擦着额头的汗,一面上前几步,待看清了小孩的脸庞,才发出一声惊嘆:「怎么长得这么丑!」 小愿无知无觉,一动不动立在原地。 女佣清秀的面孔流露一丝嫌弃,她扭头询问一旁站着的李雯和王叔:「真是陈先生收养的孩子吗?不会是被哄骗了吧?」 「陈先生那样的人,怎么会收养这么丑的孩子?」 李雯有些听不下去,打断她:「就是这个孩子,陈先生亲自和我确认过。」 女佣讪讪,也露出一个讨好的笑:「李小姐,我不是不信,只是你看他这个样子,确实是和家里其他人差距有些大……」 李雯不在意,「头髮遮眼睛而已,剪了就好了。」 「只是眼睛被遮住了而已,他生得又不丑。」 小愿确实不丑。 皮肤在太阳底下透着粉,脸小,鼻子也小,五官生得正正好合适。 可是瘦。 瘦得合适叫做苗条,不合适,就成了竹竿。 小愿不能称之为竹竿,但也和竹竿差不了多少,已经到病态的地步,自然是不健康的。 这或许是因由他常常躲着人群,不爱吃饭,也不爱运动。身上没几块肉,还总是睡觉。 长期积累下来,就成了消瘦。 加上他总留着刘海,惯常不能露出眼睛,尖尖的下巴撑不起五官,就显得普通。 女佣在没人瞧见的地方撇了撇嘴,用钥匙解开了大门,推开了沉重的铁门。 「吱呀」一声,更为壮观的景象在小愿面前展开。 一座半径有三十米的巨大的喷泉呈现在面前,中心立着的纯白天使雕像露出甜美的微笑,池中水声哗哗作响,捲起一串串雪白的浪花。 小愿静静望着眼前这一幕,半晌没有动弹。 水声喧嚣,本该是很吵的画面,可是这副景象却莫名静谧,女神雕像怜悯的目光是一记镇定剂,莫名熨帖躁动的心。 女佣心中得意,一面又轻笑:「离喷泉远一些,小心被浇到身上。」 李雯摸了摸小孩的脑袋,低下头贴着耳朵说:「喜欢吗?」 第16页 小愿思索片刻,点了点头:「喜欢。」 李雯就笑:「喜欢就好,以后这里就是你自己的家了,什么时候都可以来玩。」 王叔推着行李箱催促,一面又笑:「别磨蹭了,快点进去吧,等会天要黑了。」 小愿就不再观赏喷泉,跟着女佣婀娜的背影,一步步往屋子大门走去。 陈家住宅是西式建筑,一栋高层别墅。 遥遥望去,壮丽的像是中世纪的巧匠建造,就像一座城堡。 小愿看了一眼就低下头,女佣的目光刚一瞥过来他就注意到了。那目光令他觉得不舒服,像是时刻有人用显微镜观察他,窥探他,令他觉得为难,就不怎么愿意抬起头。 李雯牵着他的手,说:「到了。」 这双手有温暖的力量,小愿又掀起眼皮。 屋子内平铺着厚重的羊毛地毯,地毯是深色的,有些发红,又有些发黑。 小愿跟着女佣走进来,身后,李雯推着他的背。 被牵引到陌生地带,寻常孩子可能会害怕,会担忧,会因未知而感到迷茫。 小愿自然不是寻常人家的孩子。 他有的,只有犯困。 硕大一座城堡,屋子里竟一点声音没有,空寂得仿佛另一个维度。 极其适合发呆。 极其适合睡觉。 极其适合……小愿。 简直是量身定制。 小愿爱上了这个地方。 将他安全送达后,李雯在临走前果真递给他一张便利贴,塞进他的外套口袋里。 「有什么事情都可以来问我,」李雯最后摸了摸他的脑袋,「我什么时候都在的。」 小愿寻找了一块角落休息。 女佣抱着手臂,在离去前趾高气昂地规定:「我要去准备晚餐,现在没有功夫管你,你就呆在这,不要乱跑。」 女佣规定的活动区域仅仅是客厅角落的一个小沙发,仅仅能容纳一个人坐着,长度既不能躺着也不能趴着,大小极其刁钻。 然而小愿想了一个更刁钻的方法克服困难。 他将自己像蛇一样,蜷缩在一块,手脚并起,当了次乌龟。 李雯和王叔在临走前将行李箱交给他,小愿寻到了这个行李箱最厉害的作用。他将这箱子挡在自己面前,遮住了自己的踪迹,就安心得进入了睡眠。 小愿惯常是不做梦的,多数原因可能是他没什么思考的事,少数是因为他没有挂念的人。没心没肺到这样的地步,在这场梦里,却梦见了一个人。 准确来说,是一个恶魔。 这恶魔生得如何暂且不提,但它过于庞大,过于兇险,以至于在梦中令小愿遍体鳞伤。 恶魔说:你要交换东西给我,我才会放过你。 小愿问:你要什么? 恶魔笑了,笑容狰狞:我要你—— 深渊大口嗷呜一下扑来,小愿勐地睁开眼,摸了摸额头冒出的汗水,头一回体会到剧烈跳动的心脏。 这是个新奇的体验。 但小愿不想再体会第二次。 城堡里黑漆漆,什么人也没有,什么声音也没有,小愿在黑暗中摸索着穿上鞋子,睁大眼睛发呆。 他有点饿了。 或许是刚刚的梦境令他产生了被吞噬的幻觉,他罕见得体会到飢饿。 女佣不知道去了哪里,小愿打开了面前的行李箱,从里面翻找出闻女士为他准备的零食。 撕开饼干的包装袋,小愿往嘴里塞了一片牛奶味的压缩饼干。 啃着饼干,就会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小愿没见到院长和李雯口中的家人,也没有看见刚来时遇见的女佣,他迷茫的立在黑夜中,像是一只寄居在龟壳中的虫子。 这时他又想起李雯临走前给他递来的纸条,那上面写了她的电话号码。 小愿从口袋里翻出纸条,开始寻找电话。 城堡庞大,又漆黑一片,寻找之旅实在艰辛,小愿摸索着前进,推着行李箱挡在身前探路。 路途艰辛,四周无光,小愿在黑暗中睁着眼,环顾四周,才在这片空荡的区域捕捉到一片光亮。 头顶,距离他几个身位的距离,一束昏黄的灯光笼罩下一片柔和。 楼上有人。 小愿猜测或许是在他休息的这段时间,李雯口中的他的养父母回来了,只是因由自己躲起来了,所以并未发现自己。 他摸索着终于寻到了楼梯。 那上面居然也铺着厚厚的毛毯,脚踩在上面,一点声音没有。 小愿顺着楼梯一节一节向上走去,目光中的那片光亮渐渐扩大,目标显得清晰,小愿终于发现闪着光的是什么—— 一只飞蛾。 确切来讲,或许是一只蝴蝶。但小愿没怎么出过门,就不怎么清楚户外的生态。他只在屋子里见过这类细小的生着翅膀的生物,清醒得扑向火堆。 这只飞蛾身上挂着一个灯泡,炽热的灯泡外表与飞蛾相撞,发出嗞嗞的声响,残忍得在这只漂亮的生物翅膀上,烫出一个硕大的洞。 深蓝色的、犹如绸缎的翅膀变得残缺,好似失去了赖以生存的捕食器具,变得萎靡不振。 它轻微得颤动触角,如同死前的最后一舞,想要展开美丽的薄翼。 小愿已经走上了台阶,望着它,不知怎么,伸出了手。 第17页 他捏起飞蛾残破的翅膀,将它从滚烫的灯泡处撕下。 割裂的过程是痛苦的,粘在灯泡上的翅膀变成了一摊已经干涸的黑色的粘液,余下的还能动弹的区域,又变成了自娱自乐。 无法飞行,不能觅食。 结果是,等待死亡。 小愿望着手心中的飞蛾,又抬头看向那只散着暖光的灯泡。这只灯泡孤零零立在这儿,显然是他人纵然的产物。 飞蛾扑火,成就了这个恶趣味。 小愿正要上前,看清楚那上面还有没有余下的生物,手指附上粘着灯泡的灰色墙壁,却一瞬失了重,向前栽去。 在摔倒在地的前一刻,小愿沉默中得出一个结论。 原来挂着灯泡的墙壁,是一扇门。 膝盖砸出一声重响,继而,又是咚一声闷响。 然而却没有痛感。 小愿后知后觉,原来这间隐蔽的屋子里,也铺着柔软的地毯。 甚至,材质比之楼下的羊毛毯还要更加绵软。 像是踩在云朵上,并无实感。 但这些,小愿无法探究。 他抬起头,望着富丽堂皇的房间内里,灯光璀璨,恍如白昼。 刺眼的灯光照得他眼眸酸痛,他忽而垂下脑袋,想要抹去眼角因灯光分泌的生理盐水。 然而,正前方穿来的声响打断了他的思考。 这是一道颇有些沙哑的声音,仿若多日没饮水的旅人,并不能算得上好听。 唯一能察觉的,也只有语气里的专横。 以及,专横也无法掩盖的娇纵。 声音的主人高高在上,仿若嫌恶,又似痛恶:「滚出去。」 屋外,因由动静赶来的女佣发出低声唿叫:「哎呦,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这儿不是你能来的地方。」 女人上前一步拽住小愿的胳膊,摸着手中硌人的骨头,心中先是一惊,过后,又是勐地拖拽。 即将被拖出门房前,小愿的余光流转,隔着细碎的头髮,瞥见一抹艷丽的风景。 屋子正中央,摆着一张繁冗宽大的床铺,宛若中世纪贵族的奢靡,床脚边缘搭着纯白的动物皮毛,垂落下一朵朵指甲盖大小的绒球,而在这些绒球下方,则充斥着寓意富贵荣华的珍宝——大多是珍珠,少数有宝石。 这些密密麻麻耀人眼的珠宝镶嵌在木制的床头床尾,乃至整片留白区域。 珍宝辉煌,在灯光的照射下愈发晃眼。 而那上面,坐着一个少年。 第8章 陈三愿。 往后的许多年里,小愿偶尔会在发呆时想起这一幕。 如同放映机一样迅速划过的画面,像是某种经典的电影情节,氛围是不需要营造的,有些人站在那就是一幅名作。 值得挂在拍卖会上充作压轴品的,一枝带毒的玫瑰。 早八点的晨曦会为他送去最耀眼的光辉,赞美他咄咄逼人的美貌。 微风也偏爱他,掀起的涟漪不及风浪里的狂躁,特意剖开柔软的内里,奉上温和的体温。 若要说一切恰到好处,又不尽然。 美丽的动物能是羊,鹿,猫,狗,同样,也能是一条蛇。 阴暗、恶毒,却美艷。 偏爱往往是因为这张脸,也正是因由这张脸,才有源源不断的关注和怜惜。 小愿在被赶出门前,只来得及瞥见他的侧脸,灯光下盈盈的一张脸,不可方物。 少年人堪堪露出的侧脸,却写满了厌恶。他眯起眼,像只慵懒的波斯猫,这个由富贵堆积成的少年一举一动尽显娇气,下巴高高扬起,骄傲不可一世。 女佣的推扯很有见效,小愿踉跄着向门外走去时,听见一声轻笑。 不响,却也不至于无人在意。 这笑里带了点鄙夷,并不好听,然而女佣的动作微微一顿,却比刚刚更加勐烈,拖拽的力道上了另一个层次。 小愿并不笨,大考小考总能摸上优秀的行列。 他想,这笑大概不属于广义的范畴,也不属于嘲笑和讥讽,而是另一种维度—— 这是鼓励的笑。 他在鼓励这样的推搡。 在鼓励这样的对待。 在暗示,在漠视,在看戏一样的玩味。 得知这个讯息,寻常孩童或许会难过,会沮丧,会思考是不是自己哪里做得不好了? 会因患得患失开始猜测导致自己不被喜爱的原因,难道是自己身上出现的问题,才导致遭到了厌恶吗? 小愿不是这样的孩子。 他只是觉得困惑。 福利院里得知的外界信息有限,老式电视机播放着往往是动画片和喜剧电影,即便小愿到了上学的年龄去了学校,然而小透明在学校里同样不起眼,他学不会交际,就得不到一点外界的趣闻,没有上网的渠道,就无法辨识这个世界这否如自己臆想的那样风平浪静。 他不曾听闻过有关亲情的荒唐事迹,也未有一日得知亲缘纽扣会出现错误。 在他狭隘的人生经验里,家人总意味着好的,就如同闻女士一样,是不计报酬的付出。 正如付出就能换得回报,他认为爱护能得到回应。 他顺从地跟着女佣的步伐,跌跌撞撞地走出这间富丽的房间,怀惴着这份困惑,重新回到了黑暗中。 女佣的步伐急促,仓皇无措,仿佛身后危机重重,这样迅速的速度,小愿并不能适应。他在第四次险些跌倒时,伸手拽了拽女佣的衣服下摆。 第18页 女佣没好气得回头,低头看着眼前这个累赘,先他一步噼头盖脸地批评下来:「谁叫你到处乱跑了?」 「我不是让你好好呆在那儿吗?」 尤不解气,又骂:「你怎么这么不听话?」 对小孩来讲,这是个顶顶严重的批评,不论是在家里还是学校里,从没哪个孩子乐意被扣上这顶帽子。 小愿却不生气,也不脸红,甚至情绪连点起伏也没有。只是像个木头人那样,抬起眼,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死水,语调未有丝毫波澜:「对不起。」 示弱就是认错。 女佣心头憋着的火无处倾泻,正巧眼前有个垃圾桶,正要接着发作,却听下一秒,这个惹事精开口,声音清亮:「可是我饿了。」 这下一口气彻底憋在胸口。 女佣要说的话卡在嘴边,几乎气笑了,稀奇地望着他。 「我醒来之后没有人,」小愿望着女佣的眼睛,一字一顿,极艰难地从嗓子眼憋字,「只有那里有光。」 黑夜中摇曳的灯光就像引路灯,理所当然聚焦注意。 女佣卡壳一瞬,「那你也不能往上面跑,你难道不知道那里……」 那里,那里有…… 「那里有什么?」 小愿望着她,隔着幕帘一样的碎发,目光泠泠。 他自己也没察觉到语气里掺杂的好奇。 当然是…… 女佣正要吐出,却在剎那像被什么击中,话语戛然而止。 她认命般闭上眼,厌恶地瞪了一眼小愿,「这不是你该知道的事,行了,跟我来。」 厨房在一楼,靠近餐桌。 餐桌早已被收拾干净,女佣不允许餐桌被弄脏,就让小愿去到厨房里,站着解决温饱。 晚餐是已经冷透的菌菇鸡汤,还有一碗半冷不冷的米饭。 汤汁浇在米饭上,在黑暗中味觉被无限放大,小愿摸了摸早已咕咕作响的肚腹,就着汤水吃完了饭。 饭菜冷,咽下后胃部隐隐作痛,小愿又从自己的行李箱里挑出一包饼干啃。 女佣站在一旁,将碗筷随意丢进厨房凹槽洗碗池,接着大步走到小愿面前,声音透着股厌烦:「吃完了就起来,我告诉你房间在哪。」 小愿从椅子上跳下来,手中抓着饼干,咽下嘴里的碎屑,才望向她:「只有我们吗?」 女佣觉得莫名其妙:「除了我们还有谁?」 过后,她又像是想起什么,诧异地望着这个不起眼的孩子:「难不成你以为先生和夫人会来找你吗?」 小愿没有说话,垂下脑袋盯着鞋尖。 他真这么想。 这个异想天开的孩子。 女佣在鄙夷中扬起了眉毛,声音低沉着警告,「趁早收起这点期待,不要再痴心妄想。」 「如果真的喜欢你,为什么不亲自去接你?」 小愿点了点头,不再说话。 他既未讲出不喜欢为什么还要领养自己这样的蠢话,也未露出女佣想像中的落魄和可怜。 由于小孩头髮过长遮掩住眼睛,女佣只能瞥见他垂下的唇角。 没有弧度,约莫还是在意的。 只是既没闹,也没哭,是个极其内向的性子。 最后,女佣实在觉得无趣,单方面解决了这场对话。 她扭身一转,头也不回,「跟我来。」 小愿的卧室在二楼。 走上那条长长的通道,地毯铺满了前方,目能所及,都是漆黑一片。 楼上不开灯,女佣拿着一只手电筒照亮前方。 电筒的能力有限,照不到太远的地方,只有几米的能看清。 走路时女佣不讲话,似乎是忌讳什么,步伐也快,小愿跟在她身后,几乎是要跑着才能跟上她的速度。 然而,即便如此匆忙,小愿依旧舍下一些闲暇,向后望去—— 距离那片光亮已经有很长一段距离。 相隔甚远,两个极端。 小愿最后望了一眼那只散着微弱光亮的灯泡,收回了视线。 顺着长长的走道一路向前,直到抵达尽头。 一扇木门出现在眼前,门把手已经有些坏了,要掉不掉挂在那,似乎上了年头,铁制门把手发出刺耳的噪音。 女佣用钥匙将门开开,敷衍道:「就是这。」 便转身就走。 留下小愿一人对着空荡的房间发呆。 推开门,漆黑一片的内里涌现出一阵灰尘。刺激地小愿打了两个喷嚏。 没有灯光,无法看清里面的样貌。 小愿踮起脚尖,在进门入口的墙壁上摸索着寻找开关。 墙壁潮湿,闻起来有股霉味。 直到灯光亮起,小愿望着眼前宛若杂货间的房间,心中确认。 这就是他的家。 原来这就是他的家。 有城堡几百分之一那样大。 凌晨两点,陈家住宅门口才亮起闪光灯。 一辆通体漆黑的汽车停在屋外,从上走下的男人衣冠整洁,五十岁的样貌,生得一双隽气的眼睛,主驾驶的男人先他一步下车,为他打开车门:「先生,到了。」 男人揉了揉眉心,疲倦的脸上呈现一丝怅然,他并未下车,而是询问:「孩子送到了?」 王司机点点头:「下午,李小姐将他送到家中,我和她一起去接的。」 第19页 「你看那孩子脾性如何?」 司机挠了挠头,笑道:「脾气挺好的,就是有点……」 男人望着他:「有些什么?」 「内向。」司机小心翼翼瞄了一眼男人的脸色,见他并未有什么情绪波动,才接着道,「过于内向了,这一路上什么也没问,都是李小姐一个人说,也不怎么动,就倚着靠背睡了一觉。」 男人点点头,「文静点好。」 文静具体好在哪,男人没说,司机也没问。 孩子嘛,各人有各人的喜好,就和吃饭口味一样,吃什么都要符合自己的口味的才能满意。 王叔想起那孩子消瘦的脸颊,又为他高兴,来到这样的大户人家,肉眼可见的前程光明。 福利院再如何好,那也不是家。 男人下了车,径直走向大门。 门口早早站着女佣,她毕恭毕敬地弯腰,低着头轻声道:「先生,欢迎回来。」 陈嘉润望着她,目光极具压迫感:「小祈休息了吗?」 楼上灯光显然亮着,女佣看了一眼男人的脸色,小心翼翼道:「没有。」 男人面上没什么表情,嗯了一声就不再过问。 走进大门,他脱下大衣,女佣接过,挂在门口的衣架上。 「先生,您需要用些夜宵吗?」 「宵夜?」 「晚餐后厨房里余下的食材,还有不少。」 陈嘉润摇了摇头,「不用,你……你照顾好小祈就好,其他不用过问我。」 女佣垂下脑袋,轻轻应了一声。 陈嘉润走到客厅处时顿了顿,望着那只突兀出现在眼前的行李箱,这才想起什么,问身侧的女佣:「那个孩子接过来,人去了哪里?」 女佣知道他口中的孩子,心中一窒,原以为男人不会过问,她才做主将那个孩子安在了杂物间,现在深夜,估摸着早就睡下了。 她略一思索,才道:「我将他安置在一间空房里,现在应该已经休息下来了。」 她赌了一把男人不会多么在意这个孩子。 陈嘉润闻言果然道:「睡下了就不打扰了。」 一些话,就留着明天再说。 陈嘉润捏着眉心,愈发觉得那里疼痛,他近一年来总有些心悸,出了那样大的变故,确实令人憔悴。 他如今不过六十岁的年龄,头髮已经花白。近五十岁才得唯一的孩子,却遭遇变故,铁做的身体也支撑不住。 衰老的面庞已经经不起蹉跎,陈嘉润停下脚步,抬头,望了一眼头顶的光亮处。 一只散着昏黄灯光的灯泡挂在门前。 显得孤零零的。 无依无靠的模样。 陈嘉润心中勐地阵痛,想起什么,对身后的女佣道:「我上去看看,你在楼下等着,不要跟来。」 少年正在看书。 他这样骄纵的孩子却有个雅致的爱好,说出去没几个人相信。 陈嘉润自小穷,养孩子就往书香门第那教习,请来书法老师和舞蹈老师来教导儿子,为的不是获奖和发展前景,而是薰陶心性。 买的诗词字帖和名着堆满了书架。 这本是个美好的祈愿,毕竟不是每个家长都能正正好摸准小孩的心。 少年却是个例外。 他真喜好看书。 陈嘉润推开门的时候,他正捧着一本诗词集选,看得津津有味。察觉到门被推开,他也没有抬头,只是道:「回来了。」 陈嘉润吸了一口气,缓和语气中的酸涩,轻声道:「今天爸爸有事,回来得有点晚了,今天好好吃饭了吗?」 少年瘪了瘪嘴:「就那样。」 他翻了一页书,又抬头:「你来做什么?」 「爸爸来看看你。」 少年笑了,笑容堪称璀璨,叫灯光也失色,然而吐出的话却像一把刀,一下一下割着陈嘉润的心:「回来看我死没死啊?」 「你……」 陈嘉润心脏勐地一跳,对死这个字眼格外敏感。 然而他还是说不了重话,只是沉默得望着他。 少年觉得无趣,嘆了口气又抬起眼:「讲讲道理,爸爸,你真无趣。」 男人沉默得望着他,片刻后,声音才缓缓响起:「我已经半步入土,不能陪伴你多少年,操持这么大的产业本来是为你创造一个即便是发展兴趣也能不愁吃穿的环境,可是……」 少年托起下巴,将书本合上,饶有兴趣得道:「继续啊。」 男人深吸一口气:「前些日子,我去福利院收养了一个孩子。男孩,和你一样……和从前的你一样健康。」 「我预备将他抚养长大,培养他成为公司一员,教他如何扶持公司,让他接过家中大部分事务,成为陈家的接班人。」 少年笑得灿烂,「那多好,不用一个废物管家,也不用被人嘲笑连生理需求都要人帮,一个健健康康的孩子,多好。」 陈嘉润望着他的眼睛,目光触及空洞的眼珠,心头无法避免得感到悲痛:「小祈……」 他继续低声道:「我收养他,是为了你。」 少年觉得有趣:「为了我?」 「他会代替我照顾你,等到我走后,你的母亲走后,还会有谁能一直陪着你呢?这世上除了亲人,除了至亲,还有谁可以相信呢?」 「我会将公司的股份全数交给你,我为你磨练一把武器,那个孩子,会叫你哥哥,往后会一直照顾你。」 第20页 「你是说,你是为了我,才领养的他?」 「是的。」 「取名字了吗?」 陈嘉润不明所以:「还没有,但那位院长与我提起过,那孩子似乎是叫做小愿。」 「什么愿?」 「愿望的愿。」 陈自祈靠在枕头上,将手中的诗词本砰一声砸出老远,甩在地上。 他像个发现了什么新奇玩具的孩子,拍着手叫道:「既然是我的东西,那就要我来替他取名字,你刚刚说,他叫小愿,我不要这个名字。」 「我姓陈,他自然是要跟着我姓,往后也要跟在我身边,自然是要和我名字匹配,两个字不好,念着不好听,也不好玩,我想想,爸爸,你等我想想……」 「……陈、陈……陈三愿?」 陈自祈叉着腰,高坐在床上,笑容明艷,却残忍:「他就叫做陈三愿,我为他取的这个名字。」 「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一呢,就祝我长命百岁,二呢,就祝我身体早日康健,三呢——」 陈自祈笑:「就让我们永不分离。」 岁岁年年,朝暮同渡。 【作者有话说】 长命女·春日宴 冯延巳〔五代〕 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樑上燕,岁岁长相见。 第9章 花园。 陈三愿从睡梦中醒来时,太阳已经晒烫了他的眼睛, 日光不讲道理,透过房间唯一一扇狭窄的窗户,炫耀光亮。 至于这份光亮是否真的适配,暂且不提,陈三愿保持着仰躺的姿势,许久,才冒出一个念头—— 又饿了。 衣食住行,食是第二位,于陈三愿来讲,却是第一位。 由于飢饿难耐,陈三愿在床上翻了一个身,床板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因年久未修显得破败,又因由这份破败,发出不堪重负的声音。 目光从布满蜘蛛网的天花板移到身侧摆放着各种杂物的木箱。 这年头已经不怎么能看见木箱子,容易潮湿,也重,不好搬运。 年久,又容易被蛀虫盯上,咬空木心,成为脆弱的空壳。 眼前这木箱显然上了年份,木香早已变得土腥湿气。外头挂着的一把铁质锁表皮斑驳,露出内里铜锈,沉甸甸垂在正中央。 陈三愿静静望了一会,收回了视线。 昨日的衣服依次穿好,接着从床铺跳下。 脚底与地面发生碰撞,咚一声落地。 个子太矮了,又瘦,纤细的脚踝险些扭伤,陈三愿蹲下来,系好鞋带,思考着等会下楼,看看能不能把行李箱里的食物都搬上来,那样自己就能安心呆在屋子里,不必进行没必要的体能消耗。 没等他想好是先去楼下,还是先去找个卫生间擦擦脸,陈旧的大门被人从外面推开,砰一声惊响,陈三愿抬起头,看见一道属于女人婀娜的身影,将他吞噬。 「先生找你。」 女人简洁道明来意,目色依旧傲慢:「你知道的,该问的问,不该问的不要问。」 「没有谁会喜欢不识好歹的孩子,」女佣的声音带着浓浓的警告,沉声响起,「摆正你自己的姿态。」 陈三愿顶着一头邋遢的、还没来得及打理的鸟窝一样凌乱的头髮,去见了他名义上的养父。 出席无数慈善晚会的,拥有偌大家产的陈嘉润。 陈三愿对他的认识浅薄,大多是在电视机上的经济新闻里瞥见过几眼,院长爱看这类新闻,往往趁着孩子们吃早饭的时间打开电视机,倚在沙发上,边翻报纸边趁闲看几眼。 陈三愿捧着早餐,躲开人群时,就和院长待一块,听他讲述国家大事,加上一些关于财经领域的话题。 而一旦提起财经,就和陈嘉润脱不开关系。 就像鱼离不开水,本地富豪与陈嘉润挂上联繫,打上了死结。 而对于这样一位传说中的商业精英,陈三愿若说激动,倒也没有多激动,他恰恰只是熟知这位富豪,明白他有些钱,也给福利院捐过不少钱,更多的就没有,不像院长满脸通红的艷羡,也不像李雯和王叔的毕恭毕敬尊敬,或许有好奇,但这份好奇远不及填饱肚子这件事重要。 陈三愿跟在女佣身后,像一只耷拉着的尾巴,从昏暗的屋子里出来,顺着长长的走廊,抵达楼梯拐角处。 往下看,长方形的餐桌上,正位上坐着一位男人。 已经上了年纪,白髮黑髮混杂着长,瞧着年龄五十多岁,依旧干练,眼睛炯炯有神,腰板挺得笔直。 女佣的步伐渐渐轻快,刻意隐藏脸上的情绪,带上一张□□。 陈三愿看着她低下头,恭敬道:「先生。」 陈嘉润抬起头,扶了扶银边眼镜,斯文的脸上依旧可见往日的俊秀,他招了招手,冲着眼前这个小孩露出一个笑,「小愿?」 笑容也掩藏不住疲倦,很是憔悴,笑得也不好看。 陈三愿立在那,望着他的眼睛,黑黝黝的一片,瞧不出什么东西,也看不出喜爱。 陈嘉润没得到回答,以为声音太小,孩子没听清,就又重复一遍:「是小愿吗?」 陈三愿点了点头。 没有说话。 陈嘉润也不生气,细细观察面前这瘦小的孩子,从头髮向下,慢慢移到小孩捂着肚子的双手,想起什么,笑着问:「饿了吗?」 第21页 陈三愿点头,力道比刚刚要重。 并且强调语气,「很饿。」 陈嘉润笑了,又似乎没有,面上的神情一闪而过,他拍了拍自己身侧的空处,对着一旁站着的女佣道:「再去拿一张凳子来,矮一点的。」 陈三愿坐在男人身侧,抓起一片沾着果酱的面包啃,他吃东西时很专注,大部分时候处于真空状态。 男人在他身侧断断续续讲话,陈三愿只听着,并不发表意见。 男人说:「小愿,作为你的……父亲,我不算严厉,你可以自由发展自己的兴趣,金钱上的问题我不会亏待你……」 「家中,除却我,还有你的母亲,她近来忙碌,去了国外,暂时无法回来,她的脾气很好,你不必担忧相处,除此之外,你……你还有一个哥哥。」 陈三愿抬起头,望着他。 男人的面上果真流露出悲伤的色彩,几乎有些落魄:「你尽量与他相处。」 陈三愿咽下嘴里的面包,想了想,问:「哥哥叫什么?」 「陈自祈,」男人说,「自我的自,祈祷的祈。」 陈三愿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你来到我们家,自然也不能还叫做小愿,这个名字太随便,我为你重新取了一个名字。」 陈三愿舔了舔唇边的面包屑,掀起眼皮,望着他。 「陈三愿。」 陈嘉润望着眼前这个小孩,并未从他平静的面上捕捉到不满,或是困惑。 像是一件极其寻常的事,他轻声道:「知道了。」 陈嘉润离开时,手指试探性在陈三愿的头顶摸了摸,摸到了发旋,蓬松可爱的像一个小酒窝。 「有什么不会的,就去问这个姐姐,」男人指了指女佣,「我不在家时,由她来照顾你。」 陈三愿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像个哑巴一样,只是轻微上下点了点头。 及至门口的汽车驾驶离开,已经将近十点,太阳缓缓爬到半空,到时间准备午餐了。 女佣忙着做饭,无暇顾及正在发呆的陈三愿,只是在临走前,将一把小巧的剪刀丢给他,「花瓶里的玫瑰枯萎了,你去花园里再去剪一枝过来。」 陈三愿扬起头:「花园在哪?」 「出门左拐,有一条鹅卵石小道,你向前走,就能看见了。」 陈三愿顺着女佣的指使,果真看见一条荫幽小道。这条道路不怎么平整,头顶的树枝将阳光裁剪成细碎的斑驳,像悦动的精灵,俏皮可爱。 陈三愿用脚踩上这些光亮,闷不做声向前走。 他在发呆,沉浸在自己的世界,是他惯常爱干的事,微风浮动,捲起他脸侧一缕头髮,在这样惬意的静谧时光里,不远处一座透明的像是水晶一样的小屋引起他的注意。 屋子有层层叠叠的植物,缤纷与绿意交杂,别有一番趣味。 陈三愿嗅到一股香,有点像花香,又有点像雨后潮湿的泥土,那样清新的香气。 他的脚已经立在了那座水晶一样的小小屋前,心中万分确定这就是他寻找的花园。 伸手就能推开这扇门,进入这样梦幻的天地,陷入大自然宽阔的胸怀。 鼻尖的香味若有若无,引诱着他的心。 手指不可控搭上了冰冷的门,水晶一样的质感,冰冷却光滑,摸起来像块石头。 吱呀一声,风给了陈三愿勇气,顺应这份悸动,轻轻将它推开。 铺天盖地的花香袭来,淡雅的,艷丽的,楚楚可怜的,花团锦绣,各成一派。 陈三愿站在原地,没有动。 花园的主人似乎爱惨了玫瑰,栽种无数,距离陈三愿三步之遥的地方,就有一小团玫瑰丛,随着门开钻进来的微风摇曳,花瓣上有水滴,或许是露珠,摇摇欲坠,娇艷欲滴。 陈三愿依旧未动。 他并不是发呆,也不是偷懒,也并非在这样静谧的天地迷失自我。 陈三愿不曾听闻女佣讲过,花园里有一张躺椅。 而躺椅上,睡着一个少年。 【作者有话说】 一般是在九点更新哇!喜欢的话可以点个收藏qwq 第10章 哥哥。 这张脸并不陌生。 陈三愿看了看头顶落下的一串旭光,又看了眼自己脚上一双刷洗得有些泛白的帆布鞋,最后,将视线放平,落在眼向前方——花园内地板也铺着一层麻布一样材质的地毯,在那张躺椅的周遭,一盆盆鲜花拥簇,显得格外华贵。 华贵的是花,自然也是人。 少年的头髮不长,却也不怎么短,刚刚盖过耳朵,露出小巧的耳垂。 他侧躺在椅子上,身上盖着一张纯白的羊绒毯,一半脸在阳光下,一半则藏在阴影中。 姣好的面容若隐若现,眼睛蒙上黑纱,纱布厚实,掩住了一双眼,他的皮肤又白,在太阳下也盈盈透着光,脸颊泛粉,似乎睡熟了,一动不动。 娇贵到这样的地步,就连躺椅也缀着宝石,折射出的光芒令陈三愿退避不及。 他真向后退了一步,眼睛盯着不远处的玫瑰丛,就在少年的身侧,或者说,就在他弯腰就能碰到的地方。 纠结就是权衡利弊的过程。 女佣和少年。 陈三愿选了少年。 然而这并不是因由害怕导致的想要逃避,他只是因为不熟悉,不知道接近他会发生什么,陈嘉润离开前嘱託他要好好关照哥哥,处好关系,但这些总要等到熟悉后才能做。 第22页 漂亮的事物会带来过度的瞩目,陈三愿不愿处于风暴中央,至少不是现在。 他吸了一口气,目光在花园里搜寻一番,其他的玫瑰丛或是存在于更远的地方,或是还未盛开,又或是已经枯萎,不再鲜艷。 一眼望去,只有少年身边的花朵开得格外娇艷,不知道是花滋润着人,还是人滋润着花。 陈三愿蹑手蹑脚,走到一块并不怎么鲜艷的花丛边,目光从中观察,挑选了一朵并不明显枯萎的玫瑰,花瓣有些焉,边角看起来有些枯黄,但粗略望去并不显眼。他从口袋里掏出剪刀,对着玫瑰茎部咔擦一刀,没剪好,又咔擦一刀,玫瑰歪了头,散落几片花瓣,滚落到地上。 直到第三刀结束,这朵玫瑰才算是彻底折断,落入了陈三愿的怀里。 玫瑰刺手,陈三愿小心翼翼捏着没刺的部位,嗅到一股玫瑰的香味,在温暖的花园房里显得格外昭彰。 结束任务,他转身,预备原路返回,路途却因步履匆忙,不知从哪里刮擦到叶片,锋利的叶边割裂开一道细小的伤口,其实不疼,但是流出了血。 血液并不显眼,也算不上多疼,陈三愿从小到大身体总不太好,大病没有,小病却接连不断,常常摔倒或者流血,别人碰一下就容易留下淤青,实在苦恼。 陈三愿不在乎这些,又或许是心中若有所感,他轻手轻脚往花房门去,手指刚刚挨到玻璃门,正要推开,回到鹅卵石小道,再顺着那条道路,回到那座恢弘的城堡里。 他计划得很好,不出意外,他确实会这样顺利回到安全地带。 然而,变故突兀得发生了。 身后传来一道声音。 这声音沙哑,尾音却上翘,有些勾人的意味,像是小猫绕着人腿蹭,另有别样的风味。 「站住。」 声音的主人开了腔,慵懒得伸了个懒腰,身上披着的羊毛毯滑落,跌到双腿上,衣物不整,他穿得少,不再层层叠叠堆积满珠宝,只穿着一身素色睡衣,更衬得他愈发秀丽。 他浑然不知自己口中的傲慢,也不在意旁人眼中的自己。 似乎是笑了,又似乎没有。 唇角勾起一个细微的弧度,仔细看,却是恶劣的玩笑:「过来。」 陈三愿隔着繁冗的枝繁叶茂望去,对上他一双被黑纱遮掩住的眼睛,像只毒蛇隔着陷阱发现了自己的猎物,又想在食用前调戏一番。 那样恶劣。 他的声音蛊惑,又似乎带着威胁,再次重复:「过来。」 陈三愿动了动手指,僵硬的气氛在两人身边瀰漫。 一条蛇露出沾染剧毒的獠牙,陈三愿捏着玫瑰花的手松开,娇艷的玫瑰跌落于地,花瓣飘零四落。 他像是一只轻快的鸟雀,如同一阵旋风,跑到了少年面前,他的面容没有表情,眼睛也看不见,唇角未有弧度,就连身体,都是微冷的。 然而声音炽热,霎时掩盖这些大大小小的缺陷。 声音轻轻的,像是梦中的呓语,又带着认真:「哥哥。」 陈自祈嗅到一股气息,不同于花香和草木清香,这阵香凭空出现,夹杂着汗味和唿吸,变得愈发浓郁。 他罕见得有些迷茫,或许是愣住了。 这个骄纵的少年伸手,抓起眼前这个不知分寸的孩子,「你叫我什么?」 第11章 一心一意。 突如其来的拉扯令陈三愿猝不及防,被拽着向前一个踉跄。 这消瘦的孩子撞到温热的毛绒毯,冰冷的身体凑到热源头,一具散发着幽幽花香、被浸泡在爱里娇养长的身体。 手指疏忽碰上一块柔滑的物件,是蒙着少年眼睛的黑纱。 黑纱过长,绕着少年脑袋绕了一圈,也留有余地。 余下的部分温顺得垂挂下来,挨着耳朵,长条样的,直直落到陈三愿的手背。 尾端搔着陈三愿的手,他觉得有些痒,想要远离,却始终推脱不开。 少年生得纤细,力气却大的出奇。 陈三愿挣扎几下,挣脱不开也就放弃了。 得不到回答,少年不耐得再次开口:「哑巴了?我问你刚刚叫我什么?」 陈三愿这才回过神,目光从那肃穆的黑纱移开,落到少年露出的下半张脸。 红艷的双唇,实在漂亮。 任何人都会原谅他的傲慢,因由这张脸。 陈三愿的声音没有起伏,平静得像是一谭水,在这狭隘的天地里,却显得格外清晰:「哥哥。」 清脆得像是天外之音。 陈自祈静默片刻,忽而,露出一个古怪的笑。 说是笑,实则又并不准确,唇角的弧度确确实实是向上勾起,却一点笑意没有。 他收回面上的神情,掩入黑暗中,神色不定:「谁让你这么叫的?」 陈三愿望着那层裹在眼睛外的黑纱,思绪飘到天边,「……先生。」 他们离得太近,陈三愿看见了他的头髮,凌乱的模样,显然是刚刚睡醒。 这头髮乌黑亮丽,显然是精心呵护生成的产物,与陈三愿枯黄毛躁的发质相比,简直一个天一个地。 本身,是无法进行类比的。 然而,那双如同猎鹰般尖锐的手牢牢将他禁锢在面前,双方仅仅相隔一个拳头的距离。 小孩一抬起头就能看见头髮,以及那张艷气的半张脸。 第23页 美则美矣,却过分憔悴。 焉巴巴的,像是原先细心呵护后惨遭抛弃的花朵,颓唐干燥。 陈三愿个头不高,同龄里称得上矮,陈自祈抓着他,就像一只幼鹰逮住了一只麻雀,没什么成就感,还有点欺负弱小的意思,总之,不太体面。 寻常人或许会因此松开。 陈自祈不,他确实不是什么好人。 手下的力道加重,这无法无天的少年轻笑一声,道,「先生又是谁?」 陈三愿抬起头,静静望向他的眼睛,被黑纱蒙住的眼睛。 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清。 语气里的恶劣遮掩不住,不像眼睛,一层纱就能盖掉。 先生是谁的父亲,又是谁的依靠。 总归,不能是陈三愿的。 「他给我们院里捐了款,」小孩斟酌半天,才酝酿出这段话来,「我们都很感激他。」 「院长让我们,称唿他先生。」 「我从那时开始,就称唿他先生。」 少年哼笑:「到了这儿呢?」 他挑了挑眉,语气捎上自己也没察觉到的尖酸,「你还想只叫他先生,不想认他为父?」 陈三愿没有说话。 他确实不知道该怎么说。 事实上,在来到这里之前,院长确实交代过他要改口,叫父亲,或者爸爸,这些是每个被领养的孩子都该做的。 陈三愿拥有姓,是先生给的,陈三愿有了家,也是先生给的,甚至于未来去往学校的费用,成人前的吃穿用度,也尽数是先生资助。 人怎能忘本呢。 然而。 陈三愿的声音响起来,有种空洞感,不怎么真实,听起来又有点飘渺,总之,不像是人发出的声音。 像天外来音,却分外认真:「哥哥,我是因你存在的。」 陈自祈疑心自己出现了幻觉,手下失了力道,指甲掐进了眼前小孩的肉里,询问:「你说什么?」 陈三愿的声音依旧平静,他的感情内敛,藏在心底,也听不出语气里的区别,陈自祈让他重复,他就真的重复一遍,「我来到这里,是因为你。」 他像个刚刚学会讲话的机器人,重复自己的认知:「我会陪着你,直到,你不再需要我。」 陈嘉润是个年少成名的商业奇才,行事做派很有自己一套方法。 尽管他此生只能拥有一位亲生孩子,对于育才方面,他依旧拥有属于自己的认识。 如同这世上的所有疼爱子女的父亲一样,他也曾苦恼,为了不听话的孩子伤心,为了讨好孩子欢心去寻觅这世上最珍贵的宝藏,这些为人父母的心思,也只有自己理解。 为了更深层次了解孩童的想法,他常常去往孤儿院以及福利院,与那里的孩子相处,以便寻找这群孩子们心中的真实渴望。 想要的往往是玩具,和夸赞。 小孩的愿望多么简单,这些都极好满足。 然而,得到回答的陈嘉润依旧苦恼。 要说那些物质上的东西,他都能满足,却得不到满意的答覆。 陈自祈被他宠坏了,成了一个小霸王,什么都要,也什么都不想要。 玩过的玩具一天就能丢掉,昂贵的衣服鞋子穿一次就要丢。 奢侈到这样的地步,穷小子起家的陈嘉润也捨不得骂。 家中独子,总是会有这样或那样的毛病,陈嘉润不以为意。 然而变故发生,一切成为了泡沫一样的美梦,最基础的健康成了奢侈,陈嘉润从医院出门后,开着汽车四处乱逛,进入郊区的一栋小屋子边上。 院里有小孩的笑声哭声,极其热闹。 陈嘉润敲开了这扇门。 院长领着他走进屋子,与他介绍院落的光辉事迹。 角落里有个孩子蹲着,一动不动。 陈嘉润好奇得走过去,询问这个躲在阴暗角落的小孩,「你在做什么?」 小孩声音低低响起:「我在看蚂蚁。」 「为什么不去找大家一块玩?」 「不喜欢。」 陈嘉润觉得好奇,这样古怪脾气的孩子,他只见过自家儿子,旁的孩子一看见他就扭捏,一看他就羞涩,从未有哪个小孩会这样平静。 他不知心中怎么想的,脑袋里陡然冒出个想法,像是凭空出现那样,霎时占据了他的理智,他试探性询问:「你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吗?」 「没有。」 「真的吗?」 角落里蹲着的孩子顿了顿,然后坚决摇头,「没有。」 陈嘉润看出了他的犹豫,循循善诱:「如果有的话,我可以帮助你完成。」 小孩盯着鞋尖发呆,声音低低的,像要被风吹走。 「有一个问题。」 陈嘉润极有耐心:「什么问题?」 「朋友……是什么意思?」 陈嘉润解释:「和亲人一样,整日呆在一块,互相扶持的关系。」 小孩想了想,说:「和亲人一样吗?」 陈嘉润说:「差不多。」 差不多。 小孩没有说话。 陈嘉润等了一会,没等到回答,也不着急。他本另有所图,也只好徐徐图之,他蹲下身,问这个不合群的,性格古怪的孩子:「你不愿意和大家一起相处吗?」 小孩点头:「不喜欢。」 第24页 陈自祈也不爱和别人呆在一块。 陈嘉润心想着,又问:「为什么呢?」 小孩说:「太吵了。」 陈自祈也埋怨过别人吵。 陈嘉润凑得更近一些,想要看清小孩的眼睛,却被他发觉,将头低下去,但他也不着急,接着问:「那你,有什么特别想要的东西吗?」 小孩抿了抿唇,阴影笼罩下的蚂蚁勤勤恳恳搬运货物,周遭传来嬉笑吵闹的声音,有小孩闯了祸,院长扬言要打他,却隔着手背打在自己身上…… 「我想要,一个人。」 陈嘉润逼近一步,询问道:「什么人?」 小孩深吸一口气,吐出,憋红了一张脸:「朋友。」 「只有一个人的朋友,陪着我。」 只属于一个人的朋友,不吵不闹,不起眼,就和自己一样。 陈嘉润记在心里,几个月后,携着妻子去往福利院收养了一个孩子。 要求范围除了乖巧听话外,又额外附加一个隐形条件——陈自祈的玩伴。 培养一个一心一意只有陈自祈的孩子,成为他的弟弟,伙伴,好友,乃至未来照顾他的存在。 这个孩子,叫做陈三愿。 第12章 猫。 陈自祈松开手,笑了一声。 他的声音与外貌并不相符,听起来沙哑,也不好听:「你叫什么名字?」 小孩说:「陈三愿。」 让人喜欢的答案。 陈自祈满意得抬起下巴,伸手,露出白嫩娇气的掌心:「你刚刚手上抓了什么?」 小孩扭头看了一眼飘散在泥地上的花瓣,难得苦恼:「一枝玫瑰。」 没有带回去,还浪费这么长时间,女佣又该埋怨他了。 陈三愿自然不是怕女佣指责,他担心饭菜,万一连冷菜也没有,自己只能躲在房间里啃面包和饼干了。 「拿给我。」少年指挥。 「坏掉了,」小孩老实回答。 陈自祈啧了一声,似笑非笑:「你怎么蠢成这样?」 陈三愿自小没被人夸过聪明,虽然他确实不笨,可聪明是留给讨巧的孩子的夸赞,他不懂得讨巧,也学不会看人眼色。 但他唯有一点好,就是诚实,譬如此时,这不讨巧的孩子声音不大,听起来也不像是争辩,颇有点烦恼的意思:「玫瑰被你吓掉了。」 少年扬起眉,「是我的错?」 小孩点头,坦然道:「是你的错。」 陈自祈还在笑,笑意不减,他松开了抓着小孩的手,甩了甩,又想起什么,指了指不远处的花:「那不是有。」 玫瑰花香味并不浓郁,要说好,也算不上多好,腻的人发慌,美得太张扬,也不是什么好事。 花丛开在躺椅斜侧,弯腰就能採摘的距离,陈三愿弯了腰,却没来得及起身。 陈自祈按住了他的腰,又顺着他的手臂摸上那只採摘玫瑰的手。 陈三愿生得小,哪哪都小,也包括手。 手上只有掌心有点肉,五根手指细得惊人,硌人手,骨头凸出来,像是骷髅外披着一层人皮。 这瘦弱的孩子没被突兀的举动吓到,只是望着那只覆盖在他手背的温热的手,心中粗粗略过一个想法:真暖和。 刚刚睡醒的人都暖和,身体暖和,大脑也格外活络。 少年扭头,问:「你要挑哪一朵?」 陈三愿埋头看了眼,目光在掠过花丛,各个漂亮鲜艷的红玫瑰,群芳争艷,分不出个高低来。 他低声:「随便。」 随便不是个好决策。 陈自祈捉着小孩的手,随意摸上一枝玫瑰,摸到根部了,手指却被刺戳到,溢出豆大点的血珠来。 血滴滑落,顺着玫瑰根部,落入陈三愿的手背。 冰冷的血,闻起来有股铁锈味。 不好闻。 陈三愿想。 陈自祈面容不改,面上既未有疼痛导致的扭曲,也没有意外导致的失措,他依旧在笑,手指使了点力气,食指与拇指捏住玫瑰的茎部,绕了个指甲盖的半圈,将它用蛮力扯下来了。 没有用上剪刀,也没有藉助外界工具。 温室里的花都脆弱,即便如玫瑰,生了那么多刺用以保护自己,依旧死得窝囊。 这么一朵血淋淋的玫瑰,陈自祈如同献宝一样,笑眯眯像是变魔术一样,藏在身后:「你猜猜,在哪只手上?」 陈三愿静静看着他,思考:「左边。」 陈自祈伸出左手,没有。 「你猜错了。」 他勾起唇,笑得灿烂:「继续猜。」 陈三愿又说:「右手。」 陈自祈伸出右手,摇头晃脑得哀嘆:「又错了。」 两只手上都沾了点血,玫瑰花开得灿烂,自有萎靡的美。 陈三愿不想继续猜了,花丛中还有那么多花,为什么非得揪着这一枝? 他要转身,弯腰,探入花丛里寻一朵干净的,没有血迹的,开得灿烂的花。 陈自祈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少年扯开了蒙着双眼的黑纱,露出一双潋滟若水的眼睛,自然是美的,却少了生气,没有生气的事物,再美,也是空洞如木偶。 他揪住了陈三愿的手臂,将他往后一拉:「不要生气,我送给你就是了。」 他环着陈三愿,像是抱着一只生着闷气的宠物,自顾自安抚:「送给你,就要抓紧,不要松开。」 第25页 陈三愿低下头,果真看见他松开了掌心。 那枝玫瑰跌入陈三愿的怀中,花香和血腥融合,令人作呕。 他隔着衣服捏起花朵茎部,打算挑个没刺的地方下手。玫瑰带刺,不怎么好拿。 陈自祈没给他这个机会。 这个恶劣的少年,带着绚烂的笑,凑近了,边嘆气,边道:「我来帮你。」 说话间,已经伸出手掌,柔软得如同水蛇,缠绕着包住了陈三愿的手。 掌心的玫瑰,根部生有层层叠叠的刺。 陈三愿拿着花,陈自祈握着陈三愿的手。 勐地收缩,刺骨的痛意涌上心头。 密密麻麻的刺钻入陈三愿的掌心,陈自祈受过的疼痛转移到陈三愿身上,数倍奉还。 一只小小的手,一边紧紧贴着刺,一面紧紧贴着恶魔的手。 两种极端。 疼,自然是疼的,却不至于落泪。 陈三愿看向陈自祈,片刻后,忽而开口:「疼吗?」 陈自祈望着他,未得到恶作剧后的乐趣,他的笑容停在面上,歪了歪头:「什么?」 陈三愿用另一只没受伤的手,盖住陈自祈的手背。 微凉贴着温热,令陈自祈一瞬间晃神。 「被刺弄伤了,」陈三愿说,「疼吗?」 自然是疼的。 陈自祈沉下脸,他心中不知为何涌起烦躁,这份思绪没有理由,凭空出现,叫人无法辨析。 「滚出去。」 声音尖锐,带着滔天的戾气:「不要让我看见你。」 陈三愿带着玫瑰,去见了女佣。 她这时候还在忙着做菜,在厨房里忙得不可开交,也没心思去思考陈三愿为什么偷懒到这时候才回来,只是向客厅一指,玻璃茶几上摆放着一只花瓶。 「放进去,别来烦我。」 陈三愿照做,只是在插进去前,去卫生间洗了洗手,掌心被玫瑰刺出不少伤口,血珠顺着细碎的创口流出,显得斑驳。 不好看,铁锈味也浓,陈三愿洗了半天,也没法洗干净。 冷水沖后,掌心还有些发肿。 没有消毒,午后,就开始发烫。 午餐是热的,女佣端来的一块牛排,和一碗热汤。 陈三愿不会吃牛排,只好将叉子插进肉里,啃着吃。 女佣露出一个鄙夷的表情,就扭头离开。 热汤陈三愿也不知道是什么汤,闻起来有股奶油味,看起来也是白色的,甜得人发腻。 但陈三愿干干净净吃完了,院长嘱咐过不要浪费粮食。 陈三愿是个听话的孩子。 女佣赶他走,嫌弃他碍事,让他回到楼上的房间。没有什么事不要出来妨碍别人。 陈三愿顺着楼梯上了二楼,又沿着长长的过道,回到了房间。 这段路他走得极慢,脚步踩在厚重的地毯上,几乎没有声音。 及至傍晚,陈三愿发起了低烧。 原因是掌心被感染的伤口,没有得到及时的处理。 然而没人发现。 这场病像是一场个人秀,底下没有观众,也没有喝彩。 夜色瀰漫,半夜,又起了雾。 屋子唯一一扇窗户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恶魔的低吼,听着很是诡异,陈三愿又做了梦,梦中的恶魔有了清晰的脸。 是陈自祈。 这只恶魔将他环绕在怀中,将绝望过渡给他。 冷,又热。 身体是冷的,手掌是热的。 他生了虚汗,额头髮烫,口中无意识喃喃:「饿。」 晚餐没有吃,也没有人为他送来,或许是送来了,因为他刚刚听见屋外传来女佣不耐的敲门声,以及敲门后的恶声恶气:「睡死了啊,东西放门外了,还不起来吃。」 陈三愿没有力气。 没力气动弹,也没力气吃。 这对他而言,是个顶顶严重的事儿。 挣扎几番,也无法脱离虚弱,手脚动不了,也无法动。 他望着天花板,心想,原来死亡是这个意思。 他以为自己要死了。 这小孩没见识过死亡,以为死亡就是没饭吃。 屋外的声音渐渐远去,女佣已经离开有段时间。 后半夜下了雨,雨声哒哒,不好听,又越来越冷,他将棉被紧裹着身体,依旧冷。 寒风钻入骨髓,冻得人发颤。 陈三愿看着头顶蜘蛛网,数着屋外风声哀嚎,闭上眼睛,强迫自己进入睡眠。 睡着了就不会感到飢饿,不会感到寒冷,不会感到疼痛。 风雨交杂中,屋外传来一道诡异的声音,车轮行驶时流露的咕噜咕噜的声音,即便有地毯缓冲,在这样静谧的黑夜中,依旧令人无法忽视。 车轮滚动声持续了许久,愈来愈近,片刻后,屋外响起一道轻响,叩叩。 两声,没有回应,门后又敲了两下。 叩叩。 依旧没有声音。 屋外的人似乎静默了一会,陈三愿几乎以为他要走了,却又听见砰砰两声响起。 像是器具敲打发出的沉闷声,陈三愿余光瞥见门把手摇晃两下,不堪重负般坠落。 锁彻底坏了。 屋外,门被人从外推开。 来人自带光晕,散着柔和的光亮,像是天使。 天使背着光,坐在一张轮椅上,身上披着一件纯白的大衣,更衬得他白皙秀丽,一张毫无瑕疵的脸,笑意不减:「敲门呢,怎么不说话?」 第26页 陈三愿没有动弹,心中茫茫想着。 原来不是天使,是恶魔。 没得到回应,像恶魔的天使又蹙起眉,「你哑巴了?」 陈三愿吸了吸鼻子,喘着气眨了眨眼。 陈自祈犹豫一会,摇动轮椅向前几步,他捂着鼻子,屋里的潮湿味太重,令他觉得噁心,「问你话呢。」 陈三愿依旧没动。 陈自祈又上前几步,正要挨上他的臂膀,看看是什么情况。 然而,陈三愿轻轻拉住了他的袖子。 这动作并不突兀,以至于陈自祈还没反应过来,就听见这小孩张合嘴巴,也没听见说了什么,只焉巴巴望着。 陈自祈的余光瞥见红彤彤的耳尖,忍不住上手捏了一下,「怎么不动了?」 他存心要戏弄这个可怜的孩子。 颇有种猫捉老鼠的趣味。 小孩吸了吸鼻子,想了想,说:「我生病了。」 「没有药。」 陈自祈说:「我也没有。」 冷酷无情的少年瘪了瘪嘴,任性道:「你生病关我什么事儿,我只是来看看你死没死。」 下午的玫瑰刺好疼啊,陈自祈自小没吃过苦,女佣替他拔去刺时痛得他眼泪都要流出来了,也要咬牙忍下来了。 陈自祈最怕疼了。 但他性格又要强,自大傲慢,在他认知里,所有人都是给他取乐的玩具,没人能越过自己去。 他心里想着,自己都这么疼了,那个外来货色沾了一手刺,一定也疼得睡不着觉吧。 这样想,心中又得意,他不是个好人,自己难受,就喜欢看别人比他更痛苦的模样。 怀着这样的想法,他要去看戏了,去看关于这个劣质顶替者的戏码,一定极有意思。 然而,并未得偿所愿。 陈自祈既没看见这劣质货色哭,也没看见他疼得死去活来的模样,甚至一点表情没有,一动不动躺在床上,好像死去了。 可是依旧唿吸,眼睛和嘴巴也能动。 陈自祈凑近点,心中想着要羞辱他一番,骂什么都行,他就喜欢干这些事,若是能叫所有人怕他,便是一项荣誉。 陈三愿没有怕他。 这个神志不清的孩子伸出手,热乎乎的摸上少年的袖子,又顺着绵软的袖子,摸到了袖口处的手。 他耗尽了所有力气,温顺得像只白兔。 这只白兔干了件极其大胆的行当,牵起了狼崽的手,覆上的自己的脸颊,声音轻柔,既是恳求,又似祈怜:「哥哥。」 「帮帮我。」 唿吸尽数打在了狼崽的掌心,痒痒的,又有点湿,但他没有移开。 一只手就能盖住的脸,和猫一样。 温顺得不成样子。 第13章 养。 陈自祈没养过宠物,也未有一天想要这类脆弱生物的陪伴。 但小时候,父母是想给他买来一只猫的。 那时候他还不会说话,脾气也没到无法无天的地步,常常一个人呆在房间里。他的独处带着点矜贵的态度,不怎么爱和别人交流,觉得对方不怎么配和他说话,不论是幼稚园里的小孩,还是家中的女佣司机,他往往用鼻子哼出一口气来,充作回答。 很傲慢,却也符合他的身份,他确实不必在乎他人的想法。 白荷有一个闺中密友,常年居住在国外,行为处事极为热情,也热心,每逢过年才回国一趟,往往是要和白荷相聚。 白荷与她交谈,往往是由丈夫作为开端,心中自是有无数想要炫耀的东西,想要讲自己运气好,又说人该吃点苦,所谓同甘共苦才能磨练夫妻情感。 朋友往往是倾听,讲着话题,最终还是要落在孩子的话头上,何况,是这样一位娇养大的富家千金的独子——不出意外,她确实只能有这样一个孩子。 白荷没什么主见,对待丈夫和孩子都是走一步算一步,也吸取点前人的教训,不敢太纵容,也不敢太溺爱。可想归想,家里平日里也没什么人,即便保姆女佣请了不少,那也提供不了多少情感价值,即便是有,陈自祈也不愿意与他们相处。 这是个很古怪的孩子,白荷对朋友轻声抱怨。 要说一个人呆着是自闭,又不尽然,陈自祈那张脸就做不到默默无闻,多的是人簇拥,走到哪都会被人称赞的美貌,有时候也不是一件好事。 他从不避讳与人交往,但这样的交往是畸形的。 位于食物链最顶层的动物会计较草食动物的死活吗? 那自然是不会的。 朋友想了想,揽住白荷的肩,轻声道:「不如养只宠物如何?国外许多家庭都会养猫养狗,陪着孩子成长,让他意识到爱心,和爱心的意义。」 白荷次日将这个想法告诉陈嘉润,面上是想要与他商量商量,心中却早已下了决心。 确实是要养一只宠物的。 是猫是狗无所谓,总归是要陪着陈自祈的,就由他自己去选。 家里面积大,也有花园,遛狗不需要到外面乱逛,而养猫就更简单了,只需要每日餵点猫粮,清理猫砂就好,总之,不麻烦。 然而陈自祈不要。 这个娇气的孩子,拧着眉头,既是困惑,也是不屑,「我不要。」 养猫养狗,他都不要。 白荷耐心询问,为什么不要。 第27页 是不喜欢,还是觉得麻烦,如果是觉得麻烦,家里自是有专人清理,不用费心。 陈自祈说:「不喜欢。」 白荷准备的话卡在喉咙,要吐不吐的模样,憋红了脸。 她惊悚得望着眼前这精緻得像个娃娃似的孩子,心中掠过无数个想法,偏偏没想到是这个。 她小心翼翼,问:「是害怕吗?」 确实是有小孩天生怕动物的。 陈自祈摇头,不耐道:「就是不喜欢啊。」 猫狗都不喜欢,不关于谁,与任何人无关。 单纯的,不喜欢。 嫌弃它们到处叫烦,觉得排泄物噁心,每到春天又开始发情,成日里嚷嚷不停,那么多的毛病,岂能一概而论,如此简单就照顾一个生命,这难道不是另一种方面的不负责吗? 陈自祈没有那么高尚,他仅仅思考着令他心烦的事项,就觉得令人呕吐,养一只猫狗,要将自己变成这样患得患失的模样。 他才不要。 陈自祈嗅到空气中瀰漫的血腥味。 气味很淡,一缕,风一吹就散了。 可是屋子里没有风。 铁锈味充斥着陈自祈的周遭,封闭的空间里无限放大的感官,令他觉得厌烦。 是该厌烦,往常这个时间点,自己本该是躺在床榻上,舒舒服服看书,或者睡觉的。 然而。 头向后仰去,咯吱咯吱的声音响起,是经久未动的骨头髮出的声响,如同重组后的虚脱,他放松身躯,头一歪,挨在背后的靠背上。 女佣站在一旁,要上前替他整理坐歪了的靠背。 陈自祈瞥了她一眼,笑道:「别碰我。」 女佣僵硬着手,悬在半空中,好一会才收回。 面上尴尬,却不得不解释:「您的坐垫歪了,我想替您整理一下。」 少年半眯上眼,刺眼的白光照得他眼睛疼,他伸手捂住了眼睛,语气不明:「滚出去。」 谈不上斥责,但语气实在不和善,女佣仅仅犹豫一瞬,就道:「我去门外。」 及至门重新合上,屋内才重新回到寂静。 陈自祈饶有兴致得观察天花板,是白色的。 这间房间他不常来,并非拥有不好的回忆,而是他不喜欢消毒水味。 难闻,还有些令人作呕。 比不上正规医院的浓烈,这小地方的气息淡,也刻意避免了消毒水气味的散发,还是令陈自祈无法忍受。 墙壁上涂着蓝色的油漆,淡得叫人看不清,已经有些年头。 直到医生从里面走出来,陈自祈才收思绪,歪着头,向他投去目光:「怎么样?」 陈家养着不少家庭医生,其中一个陪着陈自祈许多年,从出生就聘请来,与他极为熟悉。 这位医生姓刘,暂且称他刘医生。 陈自祈待他脾气要好些,不会无缘无故发火,然而也仅限于此,更多的亲昵也没有,遇见了,也只是比陌生人要亲密些的熟人。 这位老熟人从屋内出来,压低了声音道:「我给他擦过药了。」 他是谁,不言而喻。 陈自祈面上没什么表情,点了点头。 「还有些发烧,大概是着了凉,睡醒后给他餵点药,等会我把药送过来。」 陈自祈依旧点头,没讲话。 刘医生熟知他的脾性,知趣得告别:「那我先走了,有什么事再给我打电话。」 陈自祈望着他,总算开口:「哦,再见。」 他推着轮椅,在房间里四处乱转,并不着急进门。 陈家有一栋小别墅,装修成一个小型医院。 地方宽敞,房间也多,摆放许多瓶瓶罐罐,大多是为了陈自祈的病。 陈自祈对这儿熟悉得不行,已经到反胃的地步,每走一步,都会想起往日的痛苦。 那自然是痛苦的,日夜无法安宁入睡。 他静静看了一会墙壁,慢慢晃动轮椅,来到了紧闭的房间前。 里面没有声响,安静得像是另一个时空。 陈自祈心中莫名,说不清什么情愫,轻轻推开了门。 病床上躺着一个人,瘦巴巴的,像只流浪猫,又像无家可归的流浪狗。 总之,不太好看。 他本就苍白的脸上更显憔悴,几乎有些透明了,可摸起来还是热的。 陈自祈伸出手指,摸到他的耳朵,又顺着耳朵,摸到了脸颊。 来回几个步骤,小孩就睁开了眼。 他没有睡着,睁开的眼睛里也没有困意,被碎发遮着,唇瓣上下碰撞,发出轻微的声响:「饿。」 陈自祈笑了一声,压低声音问:「你喜欢猫,还是狗?」 这问题莫名其妙,让人摸不清脑袋。 陈三愿想了想,说:「不知道。」 「不知道是什么意思?」陈自祈问。 陈三愿吸了吸鼻子:「我没养过。」 陈自祈非要问出个高低出来:「你总见过别人养过,即便没有,电视上出现过,你总得知道。」 「那我喜欢猫。」 「为什么?」 「安静。」 陈自祈捏着他的耳朵,笑道:「喜欢猫啊?」 这笑容实在漂亮,明艷动人,叫人移不开目光。 「我把你,当猫一样养,怎么样?」 第14章 满意。 第28页 猫比狗要难养些,尤其是幼猫。 狗尚且能打发些剩菜剩饭,每日唯一麻烦的就是熘出去散步,猫不是,猫哪哪都娇贵,哪哪都脆弱,也容易生病。 尤其是幼猫。 建一个舒适干净的窝,准备精緻上等的食物,需要人陪伴,也要好好教习,不能任由它到处闯祸。 陈自祈未养过猫,却也明白麻烦。 可决定来得突然,连他自己都未曾料到这份心血来潮,究竟是真的怜惜,还是无聊下的产物。 总之,这件事轻飘飘得落下来了。 陈三愿睡得并不踏实,夜里安静,却显得空洞,没有什么实感,床板也不再是硬邦邦的质感,而变得绵软柔和,睡在上面,仿佛陷进云里。 他烧了一夜,翌日睁开眼,是个万里无云的好天气。 阳光撒得慷慨,没有一丝隐瞒。温暖得像披了一层金黄的绒布。 小孩望着头顶跳跃的宛若精灵一样的光亮,吸了吸鼻子,已经不再堵塞,他又伸手摸了摸耳朵,也不再发烫。 退了烧,陈三愿方余下精力转动眼珠观察这个陌生的空间。 距离床铺几步距离,就有一扇落地窗,窗帘是白色的,边角有蕾丝边,从屋顶一路垂下,轻柔得搭在窗户两侧。 而窗户外,则是另一个世界。 红色的白色的花簇成一团又一团,有蒲公英藏匿其中,随微风摇曳,已经到了初春,万物復甦的季节,鸟鸣啼叫不断。 这当然不是陈三愿原先住着的杂货间,空气嗅起来没有霉味,也不潮湿。 墙壁干燥,未曾有墙皮脱落,水晶灯高悬头顶,不染灰尘。 城堡里原来长成这样。 陈三愿想,原来这才是城堡。 他没有思考这是哪,也没猜测是谁将他带到这个地方,这个没见过世面的小孩怀惴着好奇,宛若初生孩童般观摩这个崭新的世界。 及至门外传来低沉的轮椅滚动声,他才堪堪回过神,一抬头,对上了一双黝黑的眼。 陈自祈的眼睛是黑色的,颜色很深,惯常叫人看不出什么,常常眯着,似笑非笑的模样,叫人害怕。 然而这些害怕的人里并不包括陈三愿。 这个孩子情感迟钝,也没什么心眼,看见了,也只是叫一声:「哥哥。」 这是陈嘉润嘱咐的称唿。 陈三愿很听话,他听从这样的安排,将他当作哥哥尊重。 小病初愈,也有些伤身,声音不怎么大,小猫一样,轻微得,也不起眼。 可是陈自祈还是听见了,他耳朵好,也许是后天练成的本领。 这骄纵的少年转动轮椅,在厚重的地毯上留下两条细长的辙痕。绵长两条,晃晃悠悠靠近了,唿吸和脸颊也变得清晰。 温热的手探过来,白莹莹的,像块玉石。 食指和拇指夹住了陈三愿的下巴,尖尖的,愈发像只流浪猫。 他饶有兴致得观察一番,又学着刚刚找来的画本上的内容,揉搓他的下巴,勾着颈部那块薄薄的软肉,道:「饿了吗?」 因他长得实在漂亮,这样唐突的举动也做得赏心悦目,叫人无法责备。 陈三愿也没责备,却不是因为他这张脸。 这个瘦弱的孩子抬起头,颇有种正气凌然的坚定:「饿了。」 女佣候在门外,心中忐忑无助。 来到这样富贵的人家工作,花费了她不少打点的费用,得知陈家变故,保姆解僱,她年纪小,不经事,学歷过往也干净,才中了白荷的眼缘被挑进来。 原先和她一道的还有四个人,却在陈自祈近乎暴虐的举动中产生退意,如今只剩下她一个。 自然是捨不得这份工作,薪酬高,也清闲,陈先生公司繁忙,往往只有深夜回来,清早就走了,白荷不着家,不是出国就是旅游,也不常回来。 家里只有一个陈自祈,年纪不大,脾性却差得惊人。 女佣怕他,就更加不敢忤逆他。 谁都知道陈家只有这一根独苗苗,皇太子也没这么尊贵。 家中本来只有这三号人,却没想到,近日又多了一个。 小孩,男孩,四肢健全,年龄瞧着也有些大。 是个人都能看出陈嘉润打的什么注意,女佣不笨,自陈三愿进了家门时起,就自顾自划分好阵营。 陈自祈此人,极自负,极傲气,为人处事又狂妄,实在不像是个好相处的性格。 可他毕竟是陈嘉润唯一的孩子,血缘亲疏挂在那,越不过哪里去。 就算是身体健康的孩子,往后能继承些财产,能捞到的恐怕也只有极少数。 女佣有眼力见,心中也打量,前途嘛,谁不想给自己争一争。 她刻意压踩着陈三愿,心中存了点讨好的意思,可又不敢邀功,只好从小处下手,不叫他多么好过,养小猫小狗一样养着这么个外人。 挥去自如,每日餵点杂粮就算了。 当真将他养成少爷,那未免也太不上路子了。 她原先确确实实是这样想的。 然而。 陈自祈的声音低压,却格外清晰:「粥?」 门里静了那么久,才冒出一道声音来。 女佣唿出一口气,心想自己这步果然没做错,哪里会有正牌少爷帮着外来户的,又不是缺心眼。 第29页 她正要应答,门却被人从里面推开了。 陈自祈摇着轮椅,动作优雅,眉心却蹙着,「你爱不爱吃鱼片粥?」 女佣动作一顿,目光正要闪躲,余光却攫取到一个陌生的黑影,像一座小山似的,依偎在少年的怀里。 少年无知无觉的双腿上铺着一层毛绒垫子,兔毛做的,边角有白色的绒毛,像是一团蓬松的蒲公英。 这团蒲公英裹着一个人,轻飘飘的,没什么实感。 一个小孩,蜷缩在温暖的毛垫里,也窝在陈自祈的怀里,只露出一只脑袋在外面,乖巧坐着。 少年的轮椅宽敞,也大,侧躺在上面也没什么问题。 他拎着小孩的后颈,真像捏着一只猫。 猫一样瘦小的孩子被迫抬起脑袋,道:「喜欢。」 陈自祈满意了,余光瞥向身侧目瞪口呆的女佣,又勾起唇角,笑眯眯道:「娜娜,两碗鱼片粥。」 像是找到有趣的玩具,他满脸写着愉悦:「送到我的房间。」 娜娜吸了一口气,又小心翼翼问:「两碗都是吗?」 陈自祈捏起小孩的耳朵,凑过去,逗猫一样问:「你说呢。」 陈三愿不假思索:「我和哥哥一起。」 流畅如斯,好似上辈子收养的猫妖。 陈自祈对这只流浪猫极其满意。 第15章 家养。 陈三愿暂且从一只流浪猫升级成家猫,试用期限未定,总归是要等陈自祈腻了以后,再来探讨。 陈自祈算是个新任主人,看什么都觉得新奇,也从中体会到些乐趣。 宠物的作用无外乎此,提供情绪价值,随意闹腾也觉得可爱。 陈三愿不爱闹腾,也不爱讲话,安静到这样的地步,是猫里的独行者。 然而陈自祈觉得有意思,旁人就越不过他去指责,也没法替代他去教训。 原先的杂货间是无论如何也不能住下去了,猫就该有猫的样子,何况是陈自祈养的。 他这人自负,近乎极端,算得上偏激。 为人处事也是想到哪做到哪,旁人无法忤逆。 陈自祈挨着他,鼻间瀰漫开一股香味,既像花香,又似糜烂的水果气息,总之比消毒水味要好闻些。 他贴过去,凑到脖颈处又闻了闻,陈自祈没和人如此亲近,觉得有趣,又觉得有些痒,既是心里的,也是身体上的。 蠢蠢欲动下,他摁着小孩的脑袋塞进毛垫子里,语气不明,但总归不是指责,仔细听一听,还觉得迷惑:「你闻什么?」 陈三愿的声音从暖和的垫子下传来,闷闷的,声音倒是清晰,「香味。」 陈自祈想了想,「我身上没喷香水。」 他以为小孩是饿了,单只手又将他从垫子里拎出来,眼睛弯弯,好似在笑,又像观察,「你饿狠了?」 陈三愿没否认,只是点头:「嗯。」 陈自祈的房间很大,辉煌得像宫殿。 由许多宝石和珍珠堆积成的家具,是二十一世纪最奢侈的产物。原因是陈自祈小时候起就喜欢发光的东西,耀眼得仿佛一颗颗小太阳。 陈自祈的童年自是和其他人不太一样,不爱玩同龄人间时髦的游戏,爱独处,也爱收集叫他喜欢的东西——大多是珠宝。就像小孩喜欢玩玻璃球一样,他的玩具是动辄上千万的宝石。 性格也如这些珠宝,养刁了。 身边只一个能说得上话的朋友,也只能称作跟屁虫。 他不耐人际交往,也觉得厌烦,不喜欢形形色色的目光,也不爱接受他人的奉承。 若不是那位朋友厚着脸皮与他交往,恐怕至今一个能说得上话的也没有。 陈三愿算得上第二位,两人的关系却不是朋友。 陈自祈把他当猫来养着玩,就格外新奇。 陈三愿吃东西的时候并不如渴要食物那样急切,反而很慢,吃东西慢,咽下去也慢,食物要在嘴里过个圈才能下肚。 陈自祈盯着他咀嚼的动作,半晌才好奇道:「烫吗?」 陈三愿摇头,小孩的脑袋晃得和拨浪鼓一样,「不烫。」 陈自祈不信,亲手摸了摸碗筷,确是适当的温度。 「为什么吃这么慢?」 小孩捧着碗,吹着上面的热气,认真说:「好东西要慢慢吃。」 「这是好东西吗?」 「是啊,」陈三愿说,「我第一次吃。」 陈自祈不再说话,又闭上眼,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 忽而,睁开眼,看向身侧一直站着的女佣。 女佣在一旁静立,一直未曾讲话。 她垂着脑袋,称职得当着哑巴,眼观鼻鼻观心,因她生得白皙,面上的情绪也不怎么能遮掩,微红着脸站着,大多是窘迫。 确实不会有这样尴尬的时刻了。 陈自祈的声音响起,令她莫名想到蛇这类阴暗的生物,「东西准备好了吗?」 女佣咽了咽口水,说:「准备好了。」 「拿过来。」 陈三愿喝完粥,抬起头,看见对面那张美人脸露出一个笑,朝他看来,笑意更深:「陈三愿。」 这样庄重的称谓。 陈三愿坐直了腰,困惑得望向他。 陈自祈满意这份珍重,伸手,捏着小孩的耳朵,像捏着童年时收藏的珍珠:「往后,你不用住在杂货间了。」 第30页 陈三愿看见少年黝黑犹如一池幽谭,不起一丝波澜。 然而,声音却是逗趣的,像是对待小猫小狗时的态度,软着音色说:「你会拥有一间单独的屋子——」 「就在我的隔壁。」 钥匙静静躺在掌心,冰冷的,却因少年炙热的掌心,变得温热。 陈三愿的新屋里不再潮湿阴暗,也不再布满灰尘,这里明亮宽敞,就像陈三愿幻想的城堡的真实模样。 很安静,能够在落地窗前发一整夜的呆,不会觉得吵闹,也不会因飢饿肚子疼。 这里仿佛世外桃源,除却一个额外条件。 陈三愿每日要陪着陈自祈,时间自是未定,随叫随到。 家猫的职责都是如此,陈三愿也不例外。 他们间的相处并不吵闹,两个安静的人呆在一块,就显得更加安静。 陈嘉润某次深夜回家,看见女佣依旧守在门外,不由询问:「小祈还没睡呢?」 他以为是家中小霸王还没休息,自从他出了意外后,家里时不时就要亮灯到天明,深夜仿佛成了陈自祈的默剧舞台。 然而,事实却与他猜想的有了一丝偏差。 女佣露出一副难言的神情,既像哭,又有几分无助,皱着脸,好不容易酝酿好情绪,也只是低头轻声道:「是小少爷在里面。」 小少爷,这是个新鲜的词。 陈嘉润都快忘了家中原本还有一个收养来的孩子,近日来公司繁忙,海外分公司又刚刚新建,正处于挪不开人的地步。 他略一思索,才恍然大悟:「你是说小愿啊?」 女佣点点头:「是的。」 「他怎么会在里面?」 女佣露出为难的神情:「大概是,陪着大少爷……」 至于陪着他做什么,女佣也不清楚。 那个阴晴不定的少年,家里没人敢惹。 陈嘉润左思右想,没寻到思路,他蹑手蹑脚向前走了几步,轻轻扭动门把手,显出一丝门缝。 透过这道缝隙,少年正倚着灯光看书,肩上搭了一道披风,白色的,更衬得他容貌出色,在灯光下盈盈如玉。 在他腿边,倚着一个半大不大的小孩,陈嘉润得知他的真实年龄,心中思索着需要打个折扣,因则小孩看起来实在不像是十来岁的孩子。 倒像是七八岁还未脱离父母膝下的孩童。 他的脑袋搭在少年的腿上,刘海遮住他的眼睛,也无法看清里面的情愫,只是从他摇头晃脑的态度中探查到放松。 似乎要睡着了,唇瓣微张,唿吸声渐渐加重。 陈自祈却不管,一只手捧着书,一只手捏着他的耳朵,小小的耳垂,在他的手指下捏得发红,白里透粉,实在可爱。 他乐此不疲玩这个无聊的游戏,并未察觉到旁人窥探。 陈嘉润合上门,心中茫茫,罕见得有些发愣。 女佣盯着自己鞋尖,垂下震惊的目光。 好一会,陈嘉润才缓过神,「他们之间,一直是这么相处的吗?」 女佣想挤出一个笑,然而却实在笑不出来,「只是从前段时间开始……」 女佣的解释未被陈嘉润听进心里。 他心中确有一个想法,却非将他们隔开。 一个玩伴,恰恰满足了陈嘉润的需求。 能够陪伴陈自祈长大,安抚他,往后,再照顾他。 深夜,李雯刚刚洗漱完准备休息,收到了自家老闆的信息。 简讯上未有多余的话,只一句:学校不用找了。 陈嘉润领养陈三愿本是要将他往精英培育,他自然是知道自家儿子的脾性,明白他决计不会接受有人与他共处一间屋下,于是早早就找到了寄宿学校,就等办理入学手续,将陈三愿送进去。 然而,陈自祈喜欢。 喜欢也是个玄妙的事情。 对待猫狗的喜欢,也是喜欢。 陈自祈的喜欢将陈三愿阴差阳错留在了自己身边。 自此,陈三愿彻底盖上了陈自祈的章。 所属品,占有物。 旁人无法也不能窥探的,家养猫。 【作者有话说】 新人物马上就要登场……想给大家排个雷,我的癖好是由原先的看不起到后期的偏执发疯,很喜欢这个打脸的过程,然后还有修罗场,也是我的偏爱,后面会有情敌变情人的情节,如果不能接受的话,可以点叉啦 第16章 回来。 y国飞往本市的飞机上,坐了一位特殊的客人。 大抵身份尊贵,临上机前就有不少黑衣保镖护送,黑压压的人影挤满了机场,一路排场好不宽绰。 及至上了飞机,也不安稳。 临行前,副机长亲自来问候,嘱咐几位空姐候在门口,又谦逊得朝里面鞠躬弯腰,讲了几句话,才擦着额头的汗哈着腰出来。 转身,意味深长望着眼前特地挑选来的几位空姐,低声告诫,「好好站在这,里面有什么需要第一时间进去。」 这样大的阵仗。 空姐探头探脑,既是好奇,心中揣测来人身份,妄图透过玻璃窗看清里面的乘客。 然则只瞧见他掩在墨镜下的半张脸,白得像吸血鬼。 正思索,与同伴窃窃交流,室内突兀的铃声响起,打断了这些女孩的遐思。 她们屏住唿吸,一齐将目光投向玻璃窗内——振动夹杂着刺耳的铃声,将原本昏昏欲睡的少年吵醒。 第31页 纤细修长的手指摸到震动的手机,另一只空闲的手除去墨镜,长久处于黑暗的眸子有些畏光,他眯着眼,望着发亮的手机屏幕,良久,露出一个笑。 笑意灿然,不可直视,如他的发色一般,像个太阳。 如此,这么一张脸总算露出,呈现在众人视野中。 屏住唿吸好一会,空姐堆里才发出一声轻微的赞嘆—— 「真帅啊。」 确是帅的,不同国人内敛的美,这异国少年甚为招摇,浅蓝的眸子清澈见底,绚如大海,金髮及肩,发尾微微卷翘,又添几分少年气。 模样不大,身形却格外健壮,大概是白人血统的缘故,比同龄人要高出一个脑袋。 此时,这俊秀的少年握着手机,贴着耳朵,认真对话:「白阿姨,我马上就会到家。」 侧脸俊气,鼻樑高挺,字正腔圆。 电话那头嘱咐几句,少年皆一一应下,又笑,露出一对虎牙:「白阿姨,您放心,我会好好照顾哥哥的。」 「有我在,哥哥不会出什么事。」 …… 直到飞机起飞,众人也没回过神。一道的空姐五六人,站到了中午,等到送餐时间到了,才恍然回神,各自推搡着争夺送餐的任务。 有点野心的都会去抢着送餐,头等舱机遇多,有钱人高兴了总会塞点小费,运气好些的,遇见豪气的富商,小费还能翻个零头。 这想法没错,自古以来都是如此,已经成为习惯。 然而叫人未曾预料的是,点餐的铃声始终没有响起。 正困惑,其中一个空姐指了指玻璃窗里的风景,憋红了脸。 是羞红了的。 几个年轻的女孩透过玻璃窗,总算看见里面若隐若现的身影。 偌大头等舱里,少年睡得随意。 年岁瞧上去不怎么大,面上盖着眼罩,无法辨析面容,金色的髮丝掩住了大半张脸,得他父亲真传,少年拥有一头亮丽的金髮,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肤色也白,近乎透明了,配上一头金髮,肖似吸血鬼。 当然是夸他帅气。 像吸血鬼也不消瘦,生得健气,不显突兀。 因由外国人的刻板印象,空姐的目光迟迟停留在他的腹部,咽了咽口水。 少年像是应承她的猜测,一个无意识的翻身后,恰巧露出几块紧实结实的腹肌,只在少年人精瘦的腰上粗粗一瞥,就足以窥探他日后的强健。 白腻地像雕像,不知摸起来是否也是一样光滑。 空姐红了脸,再不敢偷看。 几个妙龄女孩踌躇一番,又开始互相谦让。 美好的事物令人争夺哄抢,而过于美好,就会产生敬畏。 谦让未得到美满的成果,反而彻底丧失良机。 等待飞机即将靠岸,也终究不敢迈出那步。 少年睁开眼,并不在意窗外打量的目光,待来接送他的保镖到场,才松了口气。 从背包里拿出手机,与另个国度的亲友报平安。 寥寥几句,对面就没了声,大概放宽了心,再简单嘱咐几句,就挂了电话。 少年坐上汽车,合上眼,向后倒去,想再回到刚刚的梦境。闭着眼思索来思索去,还是没睡着。 须臾,才像是想起什么,又重新拾起丢到一旁的手机,点开了屏幕。 手指在联繫名单上滑动,最终停留在某串号码前。 号码已经倒背如流,可是从未试过拨通,那头传来的永远是冰冷的机械女声,昭示关机或是忙碌的讯息。 宋束抚摸这串冰冷的数字,良久,吐出一口气。 俊气的面上没什么神情,浅蓝的眸子深邃,望向车窗外,凝视几只并排而行的飞鸟。 终于,在即将到达目的地时,他终于下定决心,指尖磨蹭着号码,总算打开了输送简讯的触键—— 哥哥,我回来了。 第17章 夏天。 陈三愿近来养了不少肉,堆积在肚腹,原先凹陷贴着骨架的肚子像秋冬松鼠的腮帮子一样,鼓起来,显得圆润可爱。 陈三愿某天洗完澡,要吹头髮,陈自祈摸到他潮湿的发尾,环着他坐在自己怀里,像抱了个大型布偶。 小孩不爱乱动,乖巧得垂着头,露出白洁的后颈。 声音也小,可是能叫陈自祈听清,「哥哥。」 他念哥哥这两个字清晰,落地有声,「帮帮我。」 陈自祈有些洁癖,一部分是身体上的,一部分是心理上的。这或许源于他骄横不可一世的童年,被养得傲气,什么东西都要干净的,旁人碰过的什么于他而言都好像脏了,沾满了污垢。 养一只宠物,自然也要自己劳心劳力,亲力亲为。 他面上是没什么表情的,既未笑,也未露出嫌恶的神情。拍了拍无知无觉的双腿,声音也轻,沙哑的轻,尾声却勾起来,象徵着主人隐晦的满意:「过来。」 陈三愿光着脚走过去,脚趾踩在地毯上,没有一点声音。 湿润的发尾向下滴水,哒哒落在柔软的毛巾上,留下一道湿润的痕迹。 他个头小,浴巾包着他整个人也有余地,托在地上,像留了一条尾巴。 走路微微摇晃,因由不常锻鍊,小腿没什么力气,被热水氤氲得有些发软,就显得脆弱。 这样一路走过去,离陈自祈两三步的距离,这昳丽的少年伸手,半敞开双臂,颇有上世纪贵族的矜贵,眼尾上挑,带着莫名强势。 第32页 陈三愿就扑到他的怀里,称职当着没主见的猫。 也算是另一种意义上的讨好,顺从的,柔和的,可以随意消遣的玩物。然而陈三愿不当回事,陈自祈也并不觉得怪异。 畸形的关系套上了温情的壳子,又因由年少暴君的威慑,父母的纵容,女佣的讨好,也未有人教过他什么算是正常的人际交往。 自然,畸形也就不是畸形。 至于是怜爱,还是其他形式的喜爱,陈自祈不当回事。也没人去问他,与他探讨这样高深莫测的学问。 刚刚洗完澡,陈三愿的头髮湿漉漉的,洗髮水是桃子味的,陈自祈爱吃桃子,就嘱咐女佣买来这个香味的清洁用品,如此,往后带出去,旁人一眼就能看出他的源地,是属于陈自祈的眷属。 也带了点炫耀的意味,给旁人看看自己自家的猫。 多么乖巧。 指尖绕着潮湿的发尾,另一只手握住吹风机,晃动的过程五指又没入黑髮,陈三愿的头髮偏长,快齐到肩了,发尾微黄,是常年营养不良的象徵。 额前的碎发也是如此,偏偏要放下来,掩着眼睛。 陈自祈原先是不好奇的。 他思量着或许是从前发生了什么,导致了这份偏执。就像自己的双腿一样,在意外未发生前,他去过许多地方,外出游玩结群结伴,身后总簇拥着一批忠诚的信徒。 然而意外发生了。 鸟雀四处飞去,离开了他的身边。 自此他就不怎么爱出门,深居家中,成为外人口中曾经的天之骄子。 他揣测陈三愿的过往,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是被人嘲笑过丑陋?欺凌确实时有发生。 又或是自闭内向?性格问题也是一道难题。 如此思考,他不经意伸手,想要拂起过长的碎发,然而这个举动被陈三愿先一步发觉,这个沉默寡言的孩子头一次重声道:「不要。」 这样庄重的拒绝。 陈自祈生来未被斥责,尽管这也算不上斥责,仅仅是拒绝,对于他而言,也格外稀奇。 他终于起了兴致,「为什么?」 陈三愿垂下脑袋,又耷拉下眼皮,没什么精神地道:「我不喜欢。」 那确实是严重的问题。 不喜欢,就意味着不能勉强,陈三愿的价值观是如此形成的,尽管自闭过了头,但他也总是尊重别人的。 陈自祈与他是两个极端。 他未曾学会如何尊重他人,也不想学着人际交往,凡事总要先顾及自己,自己快乐,那么旁人就是哭,又怎样呢。 本是如此。 然而。 陈自祈替小孩吹完了头髮,又抱着他坐在床上看了会书。直到临睡前,也没有再提起这件事。 是好奇的,却没有那么好奇。 若非得问出个缘由来,又要兜着圈子绕,哭了怎么办?陈自祈从未哄过孩子。事实上,仅仅是这层担忧,就令他暂时搁浅这份好奇。 他认为自己是觉得麻烦的。因由这份麻烦,理所当然为自己套了个思维导图,最终得出一个结论——往后总有一天,是能看见的。 不急于一时。 这样想,就理通了。 总归是属于自己的物件,什么时候看,什么时候发现,又有什么关系?不会有人能越过他去。 深夜,小孩睡在身侧,陈自祈依靠在枕头上,隔着刘海摸上他的眼睛,又隔着眼皮摸到圆滚滚眼球,脑袋里想像它的模样,觉得分外有趣。 女佣守在门外,直到深夜,才听见少年的声音响起,低低的,「进来。」 小孩由陈自祈怀中到了女佣怀里,这段时间的照顾很有见效,消瘦的身体已经养了些肉,个头也窜了点,幸而不多,女佣还能抱得住。 「回去吧。」 小孩身上裹着一条羊绒毯子,睡得极安稳。 女佣抱着他出了房间,走了几步,就到了隔壁。 推开门,例行将小孩放在床上,正要离开时,女佣余光瞥见一道黑色的重影,微微一顿。 扭身,又定定注视几眼,手指克制不住撩起他额前的碎发—— 一条黑纱,严严实实遮住了这双眼睛。 不论好的,坏的,丑陋的,美丽的,统统变成了不可见人的。 由霸道的少年订立的规则如是,旁人无法也不能先他一步採摘甜蜜的果实。 如若胜利不能全须全尾属于我,那么,自然也不能是这世上的任意一个人。 于宠物如此,于陈三愿,更是如此。 陈三愿对于黑纱的存在适应得极快。 或许是陈自祈的奖励过于惑人,又或是本身就无谓,当个半瞎子,能够安静蹲在角落里,吃好喝好,于他而言,确是美事一桩。 尽管他也觉得困惑,询问这个将他当猫来养的哥哥,「我能摘下来吗?」 陈自祈的答案是,「不行。」 很夸张,也很符合他霸道的脾性。 他说完这句话原本等着小孩开口询问缘由,然而没有。 这无知无畏的孩子点了点头,乖巧道:「我知道了。」 如此,就这样简单接受了命运。 仿佛喝水吃饭那样随意,家中多了一个人造瞎子。 最常在陈自祈的轮椅上见到他,偶尔,会蜷缩在少年的腿边小憩。 第33页 眼睛被遮得严实,下巴的肉一日日也随着身体丰盈起来,给小孩餵饭餵水,变成了陈自祈最喜好的项目。 他未曾照顾别人,养一只猫,由着他饲养也觉得有趣。 如此,几个月过去。 某一日午后,陈自祈在看书,陈三愿趴在他腿上休憩,这是个极寻常的日子,女佣接到了大门外的传讯,陈家来了一位新客人。 她疾步穿梭在庞大的陈家,越过那条喷泉,透过白色的浪花,看见一道健气的身影,较之少年人和青年间的身形,一头金髮惹人注目。 来人掀起眼皮,看见遥遥赶来的女佣,露出一个灿然的笑。 他的声音清澈,又少年意气:「姐姐,你好。」 「我的名字叫做宋束,从遥远的y国来。」 指尖升起一个弧度,指向远方。 「以后,请多多指教。」 夏天,终于到来。 第18章 不愉快。 夏天来得仓促,仿佛一夜之间,那些藏在泥地里的虫子就冒出来了,会爬的,会飞的,白的黑的,吵得人耳朵难受。 气温腾一下上了档次,长袖长裤再穿不起了,陈自祈令女佣去买了新衣,夏装也不需要一件件试,往大了买,总归往后是要长个子的,太小就显得紧绷,看着也不怎么舒服。 衣服是买给陈三愿的,堆积到他房间的屋子里,挤满了衣柜。 陈三愿是个慢性子,等到反应过来已经到短袖的季节时,女佣已经在思量着给他剪头髮了。 「夏天热,剪了头髮就不会碍事了。」她是这样解释的。 陈三愿同意了。 剪头髮时陈自祈站在身边,盯着女佣的动作,剪刀咔嚓咔嚓,几下过后,额前的碎发尽数掉落,露出光洁漂亮的额头。 小孩乖巧坐着,一动不动。看不见四周,自然也看不见旁人的目光。 因由这段时日的投喂,尽管还是瘦,却已经接近苗条的地步,哪哪都白,五官小,抿着唇似乎有些紧张。 陈自祈给他的黑纱,被他用来捂着眼睛,刘海的作用已经没有了,何况夏天确实热过了头。 剪完头髮,小孩就被陈自祈牵着,走去花园里,在那里消遣时光。 陈自祈看书时,不爱发出声音,也不爱说话,大多时候只有书本翻页时的声响,沙沙,像风。 但他又有个毛病,喜好摸着小孩的脑袋,或者耳朵,总之,是要有点肢体接触的。 大多数时候,陈三愿会乖巧得将下巴搁在他的腿上,趴在边上发呆。 发呆也是门学问。陈三愿深谙此道,常常冒出点惊世骇俗的想法。 原先是一门心思要睡觉,可是夏天实在太热了,即便是在花园中,有玻璃罩着,里头开着空调,还是热。 心头上的躁动,是无论如何也消停不下去的。 罕见的,这小孩觉出点无聊,双腿并和,坐直了身子。 他冒出个想法,过于鲜明,以至于未修饰过就吐了出来:「哥哥,我想去上学。」 每个孩子都会上学,院长和闻女士都教导他要好好学习,日后改变命运。 即便他确实不爱人际交往,然而学校,总是意味着好的。 好的老师,好的同学,好的知识,需要他自己去探索,才能发掘其中真相和趣味。闻女士是这样说的。 陈三愿听闻女士的话,深信不疑。 陈自祈合上书本,垂下头,望着腿边昂起脑袋,稚气的脸庞。 如此观摩,又伸手摸上他的耳朵和下巴,语气平平,没什么起伏:「上学?」 陈三愿点头,耳畔的黑纱晃啊晃,更衬得他白。这份白相较头一天,要更加健康,非得是苍白憔悴,这白里透了点红,中和起来,就像粉,可偏偏比粉还要深点。 是有点像桃子的,未成熟的桃子。 陈自祈抿了抿唇,红唇染了点水色,显得妖艷,可惜陈三愿看不见,还以为是寻常问答。 「你想出去吗?」 「如果是上学的话,」小孩当真认真作答,「可以。」 陈三愿的价值观里,为了学习,是可以出去的。 学习于陈三愿来讲不是难事,因为他不爱交际,就将所有的精力放在学习上,如此,成绩才能名列前茅。 闻女士喜好看他学习的模样,夸他认真,往后有出息,是个难得的苗子。 陈三愿喜欢闻女士笑,觉得那笑容分外耀眼,就像一只小太阳。 他还以为全天下的大人、长辈,都乐意看他学习的模样。 然而,陈自祈是个异类。 手中的书滑落到地面上,少年沉着脸,声音淡淡:「捡起来。」 陈三愿在他脚边摸到书本边角,顺从得起身,抱着书送上去。 陈自祈接了,再次丢到地面。 依旧低声:「捡起来。」 如此几个来回,陈三愿忽而停下手中拾取的动作,恍惚得抬起头,隔着灰濛濛的黑纱,询问:「你生气了吗?」 少年笑了,依旧好看,眉眼恰如三月海棠,娇艷欲滴。 「没有。」 陈三愿就不问了。只是心里想,可能是有的。 于是他不再重复这样无聊的举动,顺着声音的方向,想了想,终于道:「哥哥。」 少年望着他,不自觉敞开手臂,小孩扑过来,坐在了轮椅边上,带入怀里有股香味,不像是花香,也不是泥土的气息,就和双方第一次接触时一样,这味道经久不散,如同冤魂缠绕,生生世世无法辨清。 第34页 「对不起。」陈三愿示弱,搂住了少年的脖子,半挂在上面,贴着耳朵小声说,「你不要生气。」 少年摸着书本,边角发皱,不再洁净,奇异的是心中平静,未有发怒的徵兆。 「陈三愿,」他连名带姓一起念,姓是他给予的,名也是,这个人都是属于他的,训诫不成,总得给个警告,尽管这声音相较警告,更像陈述,「你能去哪呢。」 去到哪里,都逃不过当猫的命运。 你是我的猫,就非得与我一道,喜悦和痛苦,相互分担。 陈三愿无法思考这些复杂的学问。 他表达歉意的方式向来不是语言上的宽慰,身体上的接触是他的长项。 如同拥抱闻女士那般,他拥抱这个喜怒无常的少年,发间的桃香味传来,陈自祈罕见一愣。 他被小孩抱在怀里了,胸前,听着他微弱的心跳,咚咚响起。 「哥哥,不要生气。」 他只会重复这一句,干巴巴的安慰,没有诚意,也不懂得花言巧语。 陈自祈没有说话。他在这瞬间感受到一丝心悸,极轻微,不可察。再次眨眼时就消失殆尽,仿佛幻觉。 恰如此时,门外响起一道异样的声响,打断了花园房里诡异的寂静。 先是女佣哒哒的脚步声,混杂着另一种脚步,踩在石子路上,显得格外清脆。 两人交谈间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 先是女佣焦虑道:「宋少爷,您看着路走,慢点,不着急。」 女佣口中的宋少年胡乱应承,脚步声渐渐加快,忽而,停在了花园前。 玻璃门擦得锃亮,透明得,像是一扇空气墙。 屋外的目光如有实质刺向陈三愿。 这敏感的小孩笨拙得抬起脑袋,茫然无措。 仿若有天外来音传来,这道声音极为清亮,甚为硬气。 「哥哥,我回来了!」 尤其逮着哥哥这两个字,硬生生咬碎了牙。 宋束与陈三愿的初次见面,甚不愉快。 第19章 丑八怪。 比这一年往前数十几个数,到达两千年刚刚出点头,陈自祈与宋束结识于母辈情谊。 那一年两人都不怎么能说话,陈自祈不喜欢与人交流,宋束偏偏爱缠着他。 说是缠,也不太准确,他未有一天能够安然黏在陈自祈身边,往往是透露点跟随的意思,就被陈自祈甩在脑后。 要说年龄差异,又不大,几个月的差距,陈自祈就拿到了哥哥的身份。 白荷教导他要照顾弟弟,学着电视剧里那样担起责任。 陈自祈通通抛却脑后。 这时候的自私自利已经初现端倪,然而无人规劝他,也无人愿意责备他。 他生得太漂亮了。 这张脸成为他所向披靡的通行券,得到的偏爱也是独一份。 宋束偏偏不信这个邪。 跟着他屁股后面缠了几年,无法避免得到上学的年纪了,这外来户混血儿被家族里催着回家,至于是继承家业还是如电话里所说的学习成长,就是另一种高深莫测的研究了。 陈自祈得了清闲,正松了口气,这甩不掉的跟屁虫临行前非要见一面他,白荷亲自劝他,为了好友的儿子,煞费苦心:「小祈,你不能这样冷漠。」 冷漠是好事,自然,也能是坏事。 白荷以为自小长大的两个孩子总会有些感情,即便没有感情,那么面对陌生人尚且有礼貌道德约束,去见一面,又能怎么样呢? 不怎么样。 只是不在意。 宋束临行前,走到陈自祈常在的花园里,望着他,红着眼,金髮在太阳的照射下,像是一只被抛弃的金毛。 这脆弱的小狗未得到怜惜,哽咽着吐出的话,也没得到合适的宽慰。 「哥哥,我要走了。」 他叫哥哥这两个字,不怎么好听。 嗓子有点哑,可能是干的。 陈自祈看他一眼,站在阴影处的台阶上,居高临下望着他,面上没有表情。那张美艷的脸仿佛成了摆设,一个没有情感的、淡漠亲缘的怪物。 目光又似一束旭光,炙热的,无法躲避得,将宋束的不安照了个狗血淋头。 他看他像在看一个陌生人。未带一点温度,赤裸裸的好奇。 或许是好奇为何难过,或许是好奇为何踟蹰,这点感情陈自祈并未懂得,也觉得荒谬。 他看着这只流浪狗离开,飞去远方,去到地球的另一个角落定居。 最后,秉持他母亲的要求,公办公事道:「一路平安。」 宋束如此不甘得离开了。 至于走去了哪里,陈自祈并不关心。 世人常说得不到的就是最好的,身为本国人的陈自祈并不当回事,他把自己当成天,向来是想要什么,就能拥有什么的。 身为外国人的宋束却奉为圭臬,深谙古人智慧的这混血金毛有着自己独特的见解。 陈家花园门口有一条绵延的石子路,宋束曾走过几年,路途熟悉。 在去往国外前,他成日里闲得没事就来寻找陈自祈,而在去往y国后,他也依旧会在午夜梦见过往,梦见一个冷漠的、随心所欲到极点的少年。 少年生得那样好看,于当时的他,堪称奇景。 就是夸他好看的意思。 第35页 小孩都喜欢长得好看的事物,无论是人还是物,不好看怎么惹人注目? 思绪顺着当头的烈日缓缓落幕,宋束弯弯眼,露出一对小虎牙,笑容也是旭光,「哥哥。」 先行踏入花园,他打破这样尴尬的气氛,叫了一声。 然而没有回应。 陈自祈望着他,眼里既没有欣喜,也未有惊讶,平静得恰如一潭池水。 淡漠得惊人。 宋束并不在意,又向前几步,露出惯常乖巧的神情,眨眨眼:「我来帮你吧?」 他指了指轮椅,见少年并不回答,又解释:「白阿姨让我来照顾你……」 太阳已经快要落幕,即将到夕阳的地步。 陈自祈惯常是这个时间返还家中。 陈自祈这才抬起眼,眸子深,显得有些阴郁,却露出一个笑,浅浅的,并不明显:「不需要。」 这美艷的少年拍了拍腿,身侧一直站着的小孩就踱步走过去,坐在了少年的怀里。 刚刚好的位置,足够陈自祈闻到他头顶的洗髮水味,桃子,甜蜜的水蜜桃。 他乖巧依偎在少年的怀里,蜷缩着腿,搭在毛毯下,贴着少年的体温。 至于轮椅,陈自祈向来不需要人帮助,自他到这个无能的地步起,从未向人求助过。 宋束不知晓,以为是不好意思。 这热心的金毛摇着无形的尾巴,紧吧紧吧跟着这台轮椅后面,直到即将迈入石子小道,他出声提醒:「前面要慢一点。」 陈自祈平稳得转动轮椅,一只手搭在怀里小孩的头顶,并未出言。 石子路还是颠簸,陈三愿在中途下车,想要减轻负担,女佣快步上前,要牵着他的手。 这也是陈自祈关照的,除了他,也只能女佣能照顾陈三愿。 陈三愿眼睛不怎么方便,黑纱捂着,什么也看不清。 他伸手,往前摸了摸,没摸到什么,嗅到一股子花香。夏天确实开了不少花,花园里落英缤纷,又确实艷丽。 他没摸到女佣柔软温热的手,也未嗅到她身上传来的香水味。 鼻尖瀰漫着不知名的花香。 眼睛透过黑纱窥见一个小小的光晕,他猜想可能是太阳,于是朝着那方向走去,缓缓几步,总算如愿摸到一个人。 首先摸到的是肩膀,他猜测可能是肩膀,即使这肩膀宽的有些过分了。不像是女人的肩,也不像是少年的肩膀,他茫茫然呆了一阵,手指又克制不住往下摸去,摸到了一只手。 先是一条结实匀称的手臂,顺着这只手臂向下,一路滑到了底部,摸到一只手。 一只宽大的手掌,足够遮住他的整张脸。 陈三愿这才感到一丝怪异。 然而,还未等他思考出个结果来,一道含着怒气和嫌恶的声音,在他耳边咬牙切齿响起:「丑八怪,摸什么呢?」 第20章 脏了。 因由种种情绪无法外泄,宋束的声音极为刺耳,颇有些恼怒,不像是个好脾气的人。 指尖战慄,陈三愿如同惊弓之鸟,慌忙向后一退。 陈三愿向来规避麻烦,脚步退了大了些,就显得声势浩大。 又因由身后凹陷不平的石子路,布满了婴孩拳头大小的鹅卵石,石子密集,甚为坎坷。 陈三愿一个踉跄,险些摔倒。 头顶冒了一阵虚汗,这小孩才听见急促的脚步声浪花一样,向他汹涌扑来。 女佣喘着气,着急慌忙拽住了他的手:「我在这儿呢。」 熟悉的手掌覆住了陈三愿的手,不大,却柔软。 属于女性的气息将他环绕,陈三愿松了口气。 他并未知晓这场变故中其他人的反应,因为寂静整整覆盖了几十个唿吸,等到陈三愿站得腿有些发颤,陈自祈的声音才幽幽响起。 「走吧。」 他轻描淡写道。 陈三愿没什么情商,当真以为这事儿过去了。 及至傍晚,吃饭时,陈自祈照例坐在陈自祈身边,因由家里陡然多出一个人来,他往旁边挤了挤,想要让出一点位置给这新来的少年。 宋束并未领这个情。 他斜着眼,先是一瞥,而后扭头,对着陈自祈笑道:「哥哥,我还是原来的座位。」 他径直走到餐桌对面,正对着陈自祈坐下,接着侧耳与女佣交谈:「嗯,不需要刀叉,我在这里住过几年……」 字里行间都是一种暗示。 然而暗示的主人没听懂,也不需要听懂。 陈三愿正烦恼另一件事。 陈自祈不理他了。 也不是说不理,只是未有从前那样亲近。 手指讨好似的缠上去,想要握住陈自祈的手,却被避开了。 不怎么明显,他的动作也隐晦,叫人捉摸不清态度。 陈三愿乖巧坐着吃完了晚餐,少年依旧没有理睬。 只是饭菜是照例餵着的,碗筷碰撞声清脆,吃完饭就要喝汤,是陈三愿近来才养好的习惯。 盖因陈自祈喜欢喝汤,陈三愿就跟在他后面讨口吃的。 和猫一样,是主人的恩赐。 陈自祈并未觉得不妥,捏着勺子盛着汤,一勺一勺餵下去。 有时汤水滚烫,就等了一会,等待热气不再,再送进陈三愿的唇边。 猫伸出舌头,舔了舔唇,干涸的唇角就氤氲上水色,由白转红,极其温顺。 第36页 他很乖,餵什么都吃,也从不挑食。 很好养活的家养猫。 陈自祈动作熟练,气定神闲,瞧上去就是个资深主人。总之,不像是第一次做这样的事儿。 宋束咬着勺子边,虎牙咯噔晾在外面,瞧上去极为好奇:「这是哪位?」 他看上去真是好奇,一双水蓝的眸子无辜地仿若能渗出水来:「我怎么没见过?」 陈三愿喝着汤,听闻此言,抬起头,还未就被身侧的少年打断。 这傲慢的少年终于开口,端着一腔训诫的腔调,道:「宋束。」 语气平淡,没什么波动。 宋束极为熟悉他这副作态,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哥哥!」 这声哥哥叫的清脆,不似小孩干巴的语气,显得平淡无奇。 和他这个人一样,是没什么存在感的。 当然猫也确实并不需要引人注目,他的使命不在于此。 至于是取悦主人还是讨好饲主就是另一种研究了。 陈自祈余光瞥见陈三愿轻微动了动脑袋,弧度极轻得摇晃,紧接着轻轻吸了一口气。 桃子味的洗髮水,香气幽幽飘到陈自祈面前,一只透明的手在引诱他。 陈自祈未学会克制自己,想做什么,就做了。 手掌覆在小孩的头顶,像揉着一团棉花,一面却没有表情得答覆:「嗯。」 宋束只得了个嗯,也不气恼,摇着身后看不见的尾巴要上前,诉一诉这些年的经歷,也想诉一诉苦。 他站起身,身后的木椅发出刺耳的声响,向前走了几步,又停下脚步。他的眼睛来回打转,语气却是迟疑:「白阿姨说家里收养了一个孩子……」 陈自祈偏头,望着他。 宋束还以为这是鼓励,就道:「他眼睛又……又看不见,怎么能照顾好哥哥,不如我来吧,我在国外也学了不少东西呢……」 陈自祈眯着眼,眼尾上挑,眼睛弯弯,「不需要。」 宋束上前一步,站在轮椅面前,「哥哥,我会很多,我……」 陈自祈侧脸,望着一旁静静垂着脑袋发呆的女佣,轻笑:「还不赶紧带着客人去休息,娜娜,你不敬业哦?」 宋束被安排在三楼居住。他从前也是住在这里,三楼都是客房,客人居住的地方。 从前他居住的房间还是原来的模样,他有些感慨得摸了摸床单,又坐在富有弹性的床上翻了个身,这才后知后觉望着眼前正替他整理衣柜的女佣,「姐姐,这里只有我一个人住吗?」 客房都挨在一起,宋束从前就知晓。 他想起刚刚那个粘在陈自祈身边的小孩,想了想,换了个试探的语气:「这一层楼就只有我吗?」 「是的,宋少爷。」 女佣毕恭毕敬。 宋束觉得怪异,「那那个丑……我是说,那个小孩住哪?」 娜娜身体轻微一颤,头埋进胸口,语气恭敬:「在……在楼下。」 宋束难得有些好奇:「他住杂货间?」 楼下除了几间主卧,也只有杂货间了。 女佣摇了摇头,想笑,又不怎么能笑得出来:「不是。」 「那他住在哪?」 宋束心中腾升起一种猜想,然而理智叫他不要相信。 「小少爷住在大少爷旁边……」娜娜终于道,「就在隔壁。」 回到卧室,月亮已经挂在头顶。 圆圆映月,洒满清辉。 陈三愿站在洗水池前,看着眼前泡在水中,已经有些软涨的手心,终于好奇得抬起头,对着阴影歪着头询问:「哥哥,你在做什么?」 阴影里出来一张脸,极艷,极美,像志怪传说中吸人精的妖精。 这张脸的主人勾起唇角,露出一个摄人心魄的笑,又带着点蛊惑的意味,口中吐出的话却截然相反:「陈三愿。」 他又连名带姓叫这个名字,好似在刻意提醒什么。 是责怪,又不全是,埋怨有点,但不多,更多的情愫是烦闷。 即便他也不知这份烦躁从何而起。 「脏了,就洗干净。」 陈自祈确实有洁癖。 严重到无药可救的地步。 养的猫碰了别人,确是脏了。 【作者有话说】 改了个新名字,大家觉得怎么样哇,有比之前好一点嘛orz 第21章 完美。 陈三愿微微垂下头,温顺得道:「好。」 他连问也未问,擅自隔断了这份不满的蔓延,又带了点天真的意味,抬起下巴,语气带了点迟疑:「全洗干净吗?」 说这话时,陈自祈正静静看着他的耳朵,未见他如旁人撒谎或者羞愧一样变得微红,也没从这张消瘦的脸上瞧出些别的情愫。 仅仅说是乖巧又不准确的。 这个没什么主见的孩子将他当成了可靠的大人,显得格外顺从。 陈自祈摇动轮椅走到他的眼前。 轮椅滑动未有声响,轻微的辙痕,伴着水渍落在卫生间光滑的瓷砖上。 瓷砖雪白,头顶光亮刺眼,恍如白昼。 少年的面容彻底暴露在光下,移动的过程缓慢,显得庄重。 「手伸出来。」陈自祈的声音没什么实感,既像斥责,又似不满。 两种负面情绪交杂在一块,连他自己也无法辨识这份莫名的厌烦,抓着他的手,浸入水池。 第37页 幸而水池温暖,不会冻得人生疼。 一面又有些阴暗地想,温和处理又不痛,无法叫人长教训。 如若有个刷子就好了,毛要密集些,如此才能刷去那些教他厌弃的气息。 陈三愿张开掌心,在池中握住一捧水,水质清澈,他的手被少年包在掌心,紧紧贴着。 又嗅到那股桃香,散发着甜蜜的气息。 及至擦去手掌最后一点水,陈自祈才像是恢復常态,让小孩坐在怀里。 睡前需要看书,陈三愿照例趴在床沿边上发呆。 他的思维较之常人要更加怪异,如果他不是陈三愿,是世上的另一个人,随便另一个什么人,成了这阴晴不定少年的弟弟,总会惶恐无助,害怕宠爱会消散,抑或是胆怯不敢见人。 陈三愿不是,他的困惑仿若仅仅维持一会,就烟消云散。 陈自祈坐在床上,将年幼时最爱的一颗珍珠送给他把玩。 在古代,这玩意叫做夜明珠。 即便在夜里也能发光,昭昭若辉月,总之,是个极罕见的东西。 陈三愿不清楚这些弯弯绕绕,他看不清月色,自然也不怎么能看清这礼物的珍贵。 何况,陈自祈丢给他的时候也未体现出它的珍贵价值。 圆珠子搓在掌心,来回捏着玩。 陈自祈翻阅书本的动作停顿了许久,从打开这本书,到夜色瀰漫,深夜起了寒气,他浑不在意。 极少数时候,陈自祈会观察别人。 陈三愿算是个特殊例子,因他本身存在就很特殊。 双方互不打扰原则出现了一丝裂缝,不怎么能叫人分辨其中意义。 夜明珠落入这孤儿手中,也未经受多少蹉跎,多数时候,他会贴着脸,感受它的温度。 可惜是死物,没有情感,也没有温度。 陈自祈心想,这小孩大概有什么病。 自然不是身体上,大概是心理上的。 这病恰到好处,投其所好,润泽着陈自祈不怎么能见人的卑劣。 尽管他并不认为这份偏执实属卑劣。 女佣依照惯例,十二点敲开了房门。 她的声音低低,含着胸,垂头说话:「少爷,时间到了。」 公主十二点就要恢復原状,变成平凡可怜的灰姑娘。 陈自祈十二点就要离开自己的猫,重新成为孤独的领主。 原先,是如此的。 然而。 陈自祈摸了摸毫无知觉的双腿,手指弯曲,敲了敲膝盖,没有动静。不疼也不痒,活生生的装饰物。 从前它并不是这副无能的模样。 陈三愿翻了个身,在床沿边上,险些滚下去。 他睡觉也带着黑纱,眼睛被蒙住了,只露出光洁的额头和白皙的半张脸。乖巧,又显得可怜。 真像个瞎子。 瘸子和瞎子……怎么不能称得上般配呢? 陈自祈伸手,揽住他的肩,将他抱着移到了床中央。 女佣在外等待十几分钟,直到腿部发酸,动作僵硬,才得到一个轻飘飘的回覆:「回去吧。」 陈自祈有轻微的洁癖,不怎么能和人同睡一张床,即便是父母,到了规定的年纪,也觉得嫌恶。 年纪小些的时候,父亲问他,「为什么不喜欢爸爸妈妈呢?」 陈自祈说:「好脏啊。」 每天要接触那么多人,那么多外人,认识的不认识的,成群结队在他们身上留下印记。 他真嫌弃脏。 心理上,身体上都是如此。 陈三愿睡得很乖,到了舒适柔软的被窝里,显得整个人更加小。 身体是小的,脸是小的,思想也小,局限于一处,仅仅绕着自己转。 自然是小得可怜。 陈自祈摸到他的侧脸,睡梦中的小孩就蹭了蹭他的手心。 似乎感觉那处要柔软些,又贴近了。 他不说梦话,陈自祈没法听见他的心声,又好奇,于是贴近他的耳边,去听他的唿吸声。 良久,他总算听见一丝轻微的声响,未有外人的名字,也也没有陈自祈。 「饿……」 陈自祈露出一个笑。 黑夜里,谁也看不见。 宋束时差还没倒回来,熬了大半夜,总算等到了黎明将近。 他有许多话要和陈自祈说,都是些在国外的境遇,许多好玩的事情也想一起分享。 兴奋是难免的,甚至有些激切,都那么长时间没见了,即便是朋友也该有所挂念,何况两人还是青梅竹马! 如此大的情谊,怎么能三言两语就道得清呢! 宋束先是梳洗一番,对着镜子整理自己的仪态,又用梳子和髮胶固定好总是上翘的头髮,从衣柜里挑了一件深蓝西装,他生得已经很高,穿上成人的衣物也不显得突兀,只是有些稚气,并未显现出他的气场。 然而还是帅气的,镜子里瞧,就是一个青春年少、朝气勃勃的阳光开朗少年人。 阳光开朗的少年从窗台前的花瓶里取出昨夜凌晨睡不着去花园里採摘的玫瑰花,昂首挺胸踏出了房门。 一步两步。 行至楼梯拐角处,转身,抬脚下楼。 一阶两阶。 嗯,就快要到房门了。 这热情的外来户小金毛紧张得不知如何是好,又似激动,又有些担忧。 第38页 因由这些微妙的担忧,他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对着屏幕摆弄摁下翘起的刘海和碎发,保证了每一根头髮都是恰到好处,才收起手机。 很好,状态很好。 头髮没乱。 见面词早就酝酿清楚。 ok,完美。 他伸出食指和中指,并起弯曲,敲了敲门。 清脆的声音在这份寂静中瀰漫。 宋束并未等太久,几分钟后,窸窸窣窣的声音从屋内响起。 由于声音过于轻微,这心眼大的外来户未听出两种声音交杂,显得纷乱。 门被人从里推开,陈自祈穿着睡衣,气色极好,面色红润。他正坐在轮椅上,显然是刚刚起床,头髮还有些翘起。 宋束吸了一口气,上前一步,正要开口,藏在身后的花朵随着主人的战慄微微抖动,露水四溅。 他想说的话太多了,以至于有一瞬间的卡顿。 又因由这份该死的卡顿,他乱飘的余光攫取到一个身影。 小小的,藏在被子里,不怎么能看见身体,只一张脸侧着,半靠在枕头上,迷茫得昂起头。 脆弱无助像只兔子。 不谙世事的小白花。 「你怎么在这?」宋束失声。 手中的玫瑰跌落在地,为这戏剧的一幕增添不少异国情调。 第22章 瞎子。 陈三愿正前方坐着一位发怒的金髮少年,因由种种愤怒和怨气交织,显得格外炸毛。这是他的通病,生下来就有一头捲髮,情绪一旦激动些,就尽数跃起,显得格外蓬松。 陈三愿左手边有一架轮椅,轮椅上的少年牵着他的手,紧紧的,捏着掌心上刚养起来没多少的肉,悠哉游哉地端着茶水舔唇,一双黝黑的眸子半眯着,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这一幕出现在餐厅。 距离上午那场尴尬的变故已经过了一整天,夜色瀰漫,夏虫嘈杂。 已经到了晚餐的时间。 女佣娜娜端上晚餐,鲜嫩的牛排盛在盘子里,端上了餐桌。 四周寂静,几人聚在餐桌上,却一点声音没有,除了刀叉碗筷碰撞轻微的声响,世间仿若静止。 一瞬,或者两瞬。 没什么声音。 宋束终于耐不住寂寞,几口气未吸上来,硬生生挤出一个笑。 「哥哥。」 他叫了一声,带着椅子转了个弯,正面向无知无觉,柔弱可怜的某个瘦巴巴的小孩,声音颇有种咬牙切齿的意味:「这位是?」 这话问得没水准,昨天就见过的人,今天还要重新认识。又不是健忘症,需要见一面就要介绍一次。 陈三愿坐在陈自祈身侧,一动不动。 由少年替他开口,淡道:「宋束。」 他道:「吃饭。」 宋束耷拉下脑袋,有些闷闷道:「哦。」 余光却恶狠狠瞪了一眼又瘦又白的某只小白花,心中很不是滋味。 他没料到陈自祈那样傲慢的存在居然喜欢这样的类型,即便是当弟弟,他向来也是要最好的。 陈自祈就是这样一个人,不是最好的,最漂亮的,最华丽,他都不要。 宋束送过他许多东西,最新款的游戏,限量的球鞋,昂贵的高达,他都不喜欢,或者说,也不是不喜欢,是这些东西于他而言都太简单了。 即便他不送,也多的是人会送。 宋束从来不知道他喜欢什么,摸不清喜好,以至于相处那几年只能巴巴跟在他后面追,追着他陪着自己玩。 然而如此挑剔的人,如今身边竟然有了个人,还是个不知道从哪个犄角旮旯里出来的小屁孩,乳臭未干的小玩意。 这太奇怪了。 宋束敲着刀叉,余光观察两人。 如果说餵食和照顾,他还能给自己找个藉口,或许是大病后性情变了,不再那么拒人千里之外,又或许是长辈的嘱咐让他照顾这丑八怪。 然而令他觉得震惊的是,陈自祈脸上没有不耐,也没有往日面对他时的显露的烦躁,甚至连不悦也没有,仿若真和他关系亲密,同吃同住,密不可分。 宋束心底的怨气中,悄悄产生了一丝好奇。 仅仅只有一点,不起眼,却令他坐立难安。 陈自祈动作算得上轻柔,他喜欢投食这项娱乐项目,令他产生了一种微妙的情愫。 被人全心全意信任的滋味罕见,至今为止,还未在他生命中出现。 陈三愿很听话,也极会讨好他人。 让他吃什么,就吃什么,做什么,就做什么。哪怕是冷落呢,也会悄悄示好,与他外表全然相反,这并不是个木头。 陈三愿迟钝,不清楚周遭暗流涌动因他而起。 他只张着嘴,等待餵食。 舌头小小的,也有点像猫,可是没有倒刺,就比猫还要柔顺。 宋束不小心瞥见这一幕,牛奶呛了一鼻子。 这外来户没见过世面,头一次见人能当成宠物来养的。 女佣递来纸巾,他慌乱擦拭袖口和衣角沾染上的牛奶,一边又咳嗽,又忍不住观察两人相处。 怪异的气氛瀰漫在空气中,众人心有灵犀未有一人出声,好似一场默剧。 默剧演到最后,又变成了哑剧。 宋束吃完饭,闷不做声向楼上走去时,距离他几步的餐桌才发出一点轻微声响。 第39页 那丑八怪微微偏过脸,露出脖颈间的一块玉石,红绳繫着的,青白色,色泽极温和。 他摸着这块玉,仰起头,露出尖尖的下巴,唇瓣沾了点牛排酱汁,变得有些黑红,更显得他白,像一只没成年的吸血鬼。 小吸血鬼的声音也不太能见人,低声道:「哥哥,我吃饱了。」 陈自祈这才放下刀叉,「娜娜,收拾一下。」 女佣擦着桌子,目睹陈自祈牵着陈三愿的手来到客厅,沙发宽大,足够容纳两人。 他们蜷缩在一块,像是抱团取暖的一对兄弟。 日益相处,双方竟真有点相似了。 不是外貌,而是神韵。 对待外人的冷漠,以及面对双方的亲近。 宋束上楼最后回头一眼,看见那丑八怪凑到陈自祈身边,脸颊贴着少年的手掌,乖巧地蹭了蹭。 竟然是有点好看的。 像猫。 而猫,大多都是好看的。 然而宋束最讨厌猫。 他小时候被猫咬过,流浪猫,抱着它时没轻没重抓挠了一下,正中手心。 后来打了疫苗,他再看着猫,就不怎么喜欢了。 乖巧时往往是有所图,而一旦显露本性,就变得格外兇残。 这是宋束给猫下的定论。 陈自祈每隔一段时间要去医院一趟,不是家庭医院,是规模稍微大些的私立医院。 去到那里去治病,往往要住上一段时间,依照规定,是什么也带不了的,私人物品和食物都要搜刮干净。 自然,猫也是不能带进去的。 临行前,是一个万里无云的好天气,夏天热得很,他伸手,覆上陈三愿的脸颊,摸到他近些日子养起来的肉,心里也说不上是什么滋味,但总之,不是美妙的。 他没笑,面上也没其他神情,声音也哑,凑到陈三愿耳边说:「上来。」 陈三愿较之刚来时已经胖了许多,身上也有些重量,肉全长在身上,陈自祈有段时间没有拎得动他。 陈自祈摸到他的手,贴着掌心,又侧目看他抿着的唇角,不像是紧张,也没有不舍,静静呆在那,像是一只没什么主见的猫。 他牵起这只小猫的爪子,也说不清自己是个什么意思,莫名其妙开口:「你有什么要对我说的?」 陈三愿抬起头,朝着声音来源望去,看不见脸,也不怎么能摸清想法。 陈自祈望着他,深深的。 这小猫不善言辞,也不怎么能窥探人心。 就是这样一只自我独行的小猫,再次垂下脑袋,如同那个深夜,初次订立的主僕契约,脸颊蹭了蹭少年的手掌。 分别不言一语,顺从充作忠诚。 一只忠诚的家养猫。 汽车尾气捲起一熘浓烟。 陈三愿回头,女佣牵着他的手。 及至走到台阶,听见一声嗤笑,突兀响起。 金髮混血姿态极为霸道,走到陈三愿面前,先是上下打量一番,目光瞥见他被黑纱蒙着的眼睛,不由嗤笑:「瞎子?」 第23章 疼。 话语中所指分外明确,陈三愿智商没有毛病,听得出他言语中的暗示。 于是这小孩实诚得摇摇头。 金毛身量大,站在陈三愿面前像杵着一座小山,衬得他愈发瘦小。 他上半身靠过来,笼下一片阴影,碧蓝的眼睛宛若湖水,静美清丽。这里面又带了点打量,掀起一阵涟漪。 距离不算远,一个手臂的距离,陈三愿感到铺面而来一股热浪,将他席捲其中。 外人的注视令他产生一丝不安,他不由往后退了一步,抓紧了身侧女佣的手臂。 女佣受託照顾他,为了自己,也为了薪酬高昂的工作,只好硬着头皮露出一个讨好的笑,揽着陈三愿到了身后,隔绝开□□的打量:「宋少爷,我们还是先上去吧,有什么事以后再说。」 宋束抱着手臂,眼光来回扫射陈三愿的脸颊,又从这张脸移到下巴,肩背,再到矮小干瘦的身体,如此观摩,来来回回十几遍,终于从鼻腔哼出一道声音。 「丑八怪。」 这声音不大,偏偏字正腔圆,能叫在场所有人听清。 他盯着这小孩,片刻,未见他有什么反应。 明明说他瞎子还反驳挺快,难道果真是丑八怪? 宋束如此猜测,思考这一会,女佣以为得到了许可,松了口气,拉着陈三愿往屋子里走。 正要越过挡在面前的拦路虎,一只手臂恰如横空出现,悬挂在半空中,正正好抵住了陈三愿的胸口。 他今日只穿了一身短袖,夏季炎热,裤子也只穿了件短裤,露出光洁白皙的小腿,裤脚卡在膝盖,短袖与短裤配色皆是蓝白,清新得像此刻澄静的天。 宋束也穿着短袖,小臂露在外面,常年锻鍊练就的结实硬挺,与他俊气的容貌不同,他的肤色要更深些,有些发棕。 此刻,这棕色的胳膊如同铜铁,架在陈三愿面前,令他无法上前一步。 女佣吸了一口气,正要开口,却见那少年眼睛弯弯,露出一个笑,两只虎牙又添几分少年气,偏头一笑:「娜娜,我只和他说几句话哦。」 「不准过来。」 语气有些撒娇的意味。 陈三愿还在静静发呆,一只温热宽大的手掌伸过来,拎着他的衣领,像捏着一只没什么反抗力气的小猫,将他推到了角落。 第40页 女佣身上的香味离他远去,陈三愿刚有所感,却被强制性抬起了头。 两根指头捏住了他的下巴。 这样有力的手,自然不是女佣。 陈三愿感到下巴一阵发酸,有些疼,但尚在自己的忍受范围以内。 虽有困惑,但他此刻也知晓是谁对他做出这样的事。 陈自祈走了,家里常住户除了自己和女佣,也只有来了还未有几天的女佣口中的宋少爷。 他并不清楚宋少爷是谁,没人告诉他,他自己也从未问过。 自然是因为不在意。 人对不在意的事情向来都是置之脑后,何况是一只猫呢?作为陈自祈的猫,陈三愿每日只关注到与陈自祈有关的事。 忠心才能换取他人的庇护。 这是他从一位高年级学长那里学来的知识。那是段极安静的年岁,对于陈三愿而言,也是人生中至今未体会到的美好。自然也是因由这份安静。 他人口中的学长欺凌弱小,无恶不作,又喜欢和别人打架,大家都不喜欢他,或许也有他成绩的缘故。 这位学长的成绩不太好,老师同学都不爱和他说话,也不和他接近,自顾自将他屏蔽开来,或许还有害怕的因素。 陈三愿不怕他,他看上去很安静。 尽管他并不清楚安静的来源。 他们短暂相处了一段时间,学长常常差使他去做事,有时是跑腿去小卖铺买东西,有时是替他抄写作业。 在这期间,陈三愿向他寻求安宁的庇护,每日以相处为由,与他呆在一处。 那时学长夸他,忠心的小弟。 陈三愿不清楚忠心的含义,即便老师讲过一遍又一遍词语的解释,讲到忠心,讲到听话顺从,他依旧没有实感。 可是学长夸他时真情实感,仿若喜爱。 他在懵懂中产生了自己独特的理解。 原来顺从就能获得安静。 原来寻觅到一个安静的个体就能寻求庇护。 原来,安静也能如此简单。 在见到陈自祈的第一面,这个想法宛若具象化,如此突兀得占据了他的思维。 在看见女佣对他表现的敬畏与害怕,在察觉到陈嘉润对他的宠爱和放纵,在体会到宋束对他释放恶意时陈自祈的阻挡,这些片段如同繁乱的拼图碎片,最终成为证据。 一个有关安静真实含义的误会产生了。 陈三愿当然是一只猫。 而猫,向来不是狗。 学不会忠心,也不能理解他人的占有欲。 这其实是个伪命题,然而无人引导他,也无人愿意教他。 宋束对他的下巴极有兴致,以此为支点来迴转动。陈三愿的脑袋还未经受如此强烈的运转,不由一阵发晕。 黑暗中一切外界接触又无限放大。 眼前的黑暗忽而显出一点光亮。 陈三愿每日缠着眼睛缠得狠,要绕上几圈,满足他畸形的断绝心理。 此时,那条黑纱系口松了,被人刻意破坏的结口漏出一道口子,宋束用蛮力将它扯开,然后,漆黑的世界露出一点光。 一点点,并不起眼,却令陈三愿身体僵硬。 宋束稀奇得把玩手中黑纱,总觉得有些眼熟。 但他向来就不是什么好记性,手指缠着尾端柔软的纱布触感,感到一丝湿润。 那丑八怪还挺讲究,绕了不止一圈。 他动作迅速绕圈解去黑纱,一边心中好奇,一边又带点恶意的揣测。 丑八怪只敢遮掩脸,想必是真丑。 等看见他的真面目,自己必定得狠狠嘲笑一番。 不过须臾,黑纱落地,缠着宋束的手指,飘飘落地。 如此,这一整张脸才堪堪露出来。 与宋束设想的却有些偏差。 是不丑的。 不仅不丑,五官还有些清秀。 大概源于他不常出门,皮肤白得有些不健康,在太阳下竟显得有些耀眼。 他闭着眼,双手捂着眼睛,一动不动,宛若雕像。 宋束倚着门框,因他身量挺拔,整个人又透露一股压迫感,他观察来观察去,对着这副真面目,茫然了。 他始终没想明白这细小得像个猫似的小孩,是如何得到陈自祈的特别关照的。 喜爱是不可能,陈自祈自出生来就从没什么喜欢的东西。 难道是怜惜? 那就更荒谬了,自己从前追着他跑跌了无数个跟头,也没见他回头看一眼。 难道自己还比不过这个小丑八怪吗? 宋束越想,心里越不是滋味。 说到底,他压根不相信陈自祈会对眼前这个孩子另眼相待,因由种种过往经歷都向他透露一种信息。 陈自祈是天之骄子,自然什么都要最好的。 这话说了成千上万遍,人人都知道陈自祈眼界高于天,又是出了名的傲气,即便如今遭遇变故,短时间内的心性也不至于发生如此翻天覆地的变化。 宋束不相信。 他恶声恶气对着眼前这丑八怪道:「把头抬起来,不然不给你吃饭,丑八怪!」 陈三愿没什么动静,只是在黑纱褪去后,慌忙遮住了一双眼。 宋束向来不是个好脾气的人,他向前一步,整个身体笼罩住陈三愿,扯着他的两只胳膊,并手高高抬起。 第41页 另一只手,则覆上他的眼睛:「不要让我说第二遍。」 长久未见光,眼睛干涩,不怎么能见人。 陈三愿睁开眼,为了宋束口中的饭,也为了片刻的安宁。 一双盈盈透着泪光的眼睛,浅棕的,晶莹剔透。 睫毛也长,笼罩下一片小小的阴影。 「疼。」 眼睛的主人眨了眨眼,眼泪顺着脸颊滑落,留下一道晶莹的痕迹。 宛若一颗珍珠。 楚楚可怜。 第24章 爱哭鬼。 自宋束有记忆来,他就未见过身边有什么男性哭过。 在他的成长经歷里,哭是一件很丢份的事儿,事关脸面,是个男人都不会哭。 未成年的男孩,也是男人。 或许会有人因各种困境陷入迷茫或者痛苦,但眼泪向来不是解决问题的方案,哭能解决什么呢? 年纪尚轻的宋束就已经不相信泪水。 原先,是如此的。 然而。 他哭得太好看了。 他……宋束还不怎么知道他的名字,姑且将他称□□哭鬼——这是新取的外号。 目光乱飘,落在他微红的眼角,那里有一滴欲坠的泪珠,可能有股咸味,世上每个人哭出来的眼泪都是咸的,这是他从书本上学到的知识。好看的不好看的,这些人的眼泪都是一样,代表需要安慰的讯号。 他鬼使神差伸手,悬在半空,角落里忽而响起几声蝉鸣,大概是给他壮胆,或许也有将他吵醒的意味,毕竟这样的举动实在太过浮夸。 阴影移过去,在阳光照不到的地方,一只蟋蟀从石子缝里蹦出来,惊扰勤勤恳恳的蚂蚁。 一切似乎都是刚刚好,刚刚好的气温,刚刚好的氛围,他莫名其妙憋红一张脸,也说不上是为何红润,只是恶声恶气道:「哭什么!」 语气里却没有责备。因由情绪复杂,也没法辨清其中意味。 只是手确实伸过去了,代替他纷杂的思绪,也怪异的心情。 陈三愿的眼角,落下一个轻微的触感。 一根手指,纤细分明的食指,抹去了他还没凝聚滑落的眼泪。 这个动作突兀,却也迅速,待他回过神,掀起眼皮时,那人已经走远,只留下一个堪称狼狈的身影。 触感带着温热,留在他发烫的眼角。 像一个干燥的吻。 这个情感迟钝的小孩垂下头,心头难得涌上一股困惑。 如果擦泪代表安慰,那为何要带走黑纱呢? 乌龟不会因为别人捎走了他的壳而感激他带自己去了广阔的大海。 动物如此,陈三愿自然也不会。 真是一个奇怪的人。 失去了黑纱掩盖的陈三愿恹恹,好几日都不愿出门。 他的眼睛比从前要更加敏感,不太能出现在光亮的地方,稍微亮一点的灯也不能开,否则会流眼泪。 眼泪止不住,一滴滴滑落,酸涩难耐。 他有点紧张和迷茫的意思,似乎又回到了最初的状态,习惯一个人独处,即便是吃饭也由女佣送到房间,进行无意义的思考。 呆在自己的房间里,捧着陈自祈临行前送给他的书,慢慢看。 在无人的时候,陈自祈允许他褪下黑纱,读一些书。毕竟一个人在家实在太过无聊,陈自祈在家时尚且还能给他读书,现在他不在身边,消闷的方法只剩下他自己看书,或许还加一个发呆和睡觉。 没有式的教学,陈三愿爱上了看书,读书,听书……总之与书本有关,他就分外好奇。 留下的书大多是一些名着,读起来晦涩难懂,陈三愿一天只能念几张,还要查字典,如此消磨时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摒弃外界打扰,自得其乐。 每晚,陈自祈会给他打一个电话,大多是询问今天做了什么,吃了些什么,身边是否有矛盾。 他指的矛盾自然是指宋束。 陈三愿对着电话沉默片刻,终究没把黑纱被抢走这件事说出来。 他的情感比较奇特,偶尔会淡化一些没必要的纠纷,或许是觉得没必要。 女佣承诺会为他送来新的遮掩眼睛的眼罩,黑纱的存在与否似乎并不重要。 总是有替代品的,又不是独一无二。 于是在沉默片刻后,他给出了自己的答案:「没有,矛盾。」 声音小小的,可是分外清晰。也足够冷静,将电话那头的少年煳弄过去。 接着又是聊一些日常话题,譬如书看到哪里了,对书本上的知识有哪里不太理解,以及看完书产生的一些自己的理解。 这些话题陈自祈每日都要来问他,陈三愿不怎么爱讲话,只有此时才会多讲几句话。 两人聊到睡前,直到陈自祈那边响起医生的声音,对话才会进行到尾声。 挂掉前,陈自祈会叫他的名字,连名带姓叫他。 陈三愿这时会乖巧应答,「哥哥,晚安。」 如此,这一天才算彻底结束。 宋束隔了一个星期才再次见到陈三愿。 那是个阴天,女佣外出买菜,陈三愿难得下楼,想要去花园里剪一枝玫瑰花。房间桌子上的玫瑰花已经枯萎,已经不再美丽。陈自祈在电话里偶尔提起近来的天气,聊到花,平淡道:「玫瑰可能已经枯萎了。」 第42页 陈三愿没有说话。 陈自祈又轻描淡写道:「你有什么喜欢的花吗?可以自己放进去。」 陈自祈的房间并不是什么人都能进去,譬如女佣娜娜,也只有在他在家时能进出打扫卫生。 他并不喜欢枯萎的花,也不喜欢萎靡的事物,什么都要新鲜的,生机勃勃的。 陈三愿是从双方接触中得知的结论。 故他简单得出一个结论。 作为能够进出这间屋子的主人,他或许要做些什么去讨好这个名义上的哥哥。 他并没有等待女佣回来,而是选择自己独自前往,大概也有些怀念院落中的花草清香。 下楼时,却与宋束迎面撞上。 眼睛微微有些发酸,脑海中率先想起的不是什么美好的回忆。 陈三愿扭头就要跑,然而小腿生来就没怎么锻鍊过,跑不快,走急了还总踉跄。 如此,摔倒也在意料之中。 他摸着通红的膝盖,上面已经有些发青,在白皙的皮肤上更加显眼。 幸而不怎么疼,陈三愿有些迟钝,除却不能接受的伤痛,能忍的都能吞下去。 宋束走过来,步履平稳,他刚刚还在厨房里找水喝,余光攫取到一个瘦小的身影,不知怎么下意识喊道:「站住。」 也摸不清话语间什么情绪,叫得又急又快。 距离上次接触其实没过多久,却令宋束心底的变扭更上一层楼。 原先只是厌恶,现在多了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排斥——他认为这是排斥,并且深信不疑。 事实上,他是有点被耍之后产生的微妙的恼怒的。 又不是真丑,遮着眼睛干什么呢? 装死了。 那身影停顿一瞬,转而扭头就跑,活像后面有鬼追他,宋束都要气急败坏了。 他三步并两步跨步走到陈三愿面前,居高临下望着跌倒在地的小孩,语气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总之,不是多好的性子:「看见我你跑什么?」 陈三愿垂下头,掩住眼睛。 声音也不大,「我要出去。」 片刻,又强调:「要快。」 宋束几乎要哑口失笑,不知怎么居然有点配合得询问:「爱哭鬼要去哪?」 陈三愿忽略他起的外号,从地上站起来,拍了拍狼狈的屁股,小腿又蹬了两下,回到之前的状态。 幸好屋子里到处铺着地毯,伤势轻微,并不严重。 他想了想,解释道:「玫瑰花。」 末了,又添一句:「花瓶里的已经枯萎了。」 陈自祈的父亲喜欢花,也培养他养成这样高雅的情调,家里每个角落放上花瓶。 宋束自然了解,可他心底有些恶劣,不想轻易放过眼前这个小孩:「让你去?娜娜呢?」 他张嘴,作势要叫女佣的名字,陈三愿终于抬眼望向他,一双眸子清澈见底,颜色过于浅,像琥珀:「是我想去。」 这双眼睛极具 欺骗性,如此乖巧,又常年蒙着一层雾,水光氤氲,显得愈发惹人怜惜。 宋束望着这双眼,良久,才寻回些许理智:「那、那就去呗。」 他扭过脑袋,吸了一口气,才回到原先恶语相待的地步:「关我屁事,要你解释给我听……」 全然忘记是他先开口询问。 然而陈三愿并不计较这些,他转身向门外跑去。 宋束坐在客厅沙发,莫名其妙看完了一部无聊透顶的电影。 剧情矫情得要死的爱情片,全篇都是讲两个人的爱恨纠缠,实在没什么意思,又噁心又无聊,然而评分奇高无比,宋束打了个哈欠,抬头一看,天已经黑了。 夏天原先是要暗得慢一些,然而今天是个难得的阴天,头顶乌云萦绕,天色阴晴不定。 他想起来出门时好像没见那小孩带着伞,又抬眸看了一眼天色,心中琢磨着估摸着马上就要下雨了。 女佣还没回来。 宋束捏了捏手,食指关节发出咔擦咔擦的声音,在寂静的屋子里更显得清晰。 心底莫名其妙冒出个想法——那爱哭鬼还没回来。 想法仅仅冒出一会就被他摇头晃脑剔除脑外,又觉得自己莫名其妙。 就算没回来,又和自己有什么关系。 他在心底这样想,不回来才好呢,成天黏在陈自祈的身边叫哥哥哥哥,呕,噁心死了。 明明是自己先出现在陈自祈身边的,往前数十几年,也只有自己能叫他哥哥,他从哪个犄角旮旯里出来的,非要和他抢? 他闭上眼,摸着身侧的毛毯,漆黑的空间里响着电影落幕时的主题曲,是一段舒缓的女声,声音极其好听,又带了点南方的口音,听来就很软糯。 嗯,听起来就很乖。 宋束这样想,漆黑的大脑里陡然冒出一双眼睛。 他见过无数人,无数双眼睛,或许没有他的父亲母亲在社交场上遇见的人多,可这些人从来都是光鲜亮丽的漂亮,带着点傲气的漂亮,即便是陈自祈也不例外。 只有……只有他,是个例外。 像是要哭出来了,不好看,很不好看,宋束最讨厌这样懦弱的人。 然而,雨声刚刚落下,在门外掀起一阵带着潮湿气息的小雨,宋束披上外套,匆匆出了门。 大门发出吱呀枯朽的声响,宋束奔向大雨,寻找一个他最讨厌的人。 第43页 陈三愿抵达目的地才发现没带伞。 他原先是想呆在花园里一段时间的,相较于房间,花园里要更符合他的喜好,空气中瀰漫着各色花香,令人沉醉。 玫瑰早早物色好,他观察那上面的虫蚁爬行痕迹,又发了会呆。等到雨水滴滴落下,打在玻璃罩上,发出点声响,他才抬起头,看见一场大雨的前奏。 然而并不着急。 左右,雨水淋不到自己身上,在花园里过一晚也没什么,只是少吃了一顿饭。 陈自祈给他打的电话没法接了。 陈三愿如此思考,托起下巴,躺在躺椅上,闭上眼睛打算睡觉。 原先已经快要入梦,门口哐当哐当发出巨响。 他蒙蒙睁开眼,对上一张颇具异国色彩的脸,又看见那张脸上被雨水沖刷,显得格外落魄,深蓝的眸子愈发深沉,宛若大海。 他带了点怒气,「蠢死了,伞也不带。」 眉毛拧起来,显得格外好看。 这张脸做什么都好看,五官深邃,极富少年气息的面庞。 陈三愿往他身后看了好一会,才迷茫道,「娜娜呢?」 宋束站在原地,半晌才露出一个笑。 气笑了。 格外咬牙切齿:「冻死你算了。」 他给自己找了个藉口,是为了陈自祈。 如果这爱哭鬼受伤了,被他赖到自己身上怎么办? 那也太噁心人了。 宋束举着伞,走在黑夜里,身后的小尾巴走得慢,脚步又不快,可能也有个子矮的缘故,瞧上去就不是什么经常锻鍊的。 走了几步,他渐渐缓慢速度,陈三愿抓住了他的衣袖,短袖既不防水也不防人,这小孩无意识摸到他的肚子,喘着气,极轻微,却能叫他听见:「花。」 花丢在了花园里。 宋束将他送回房子,恶狠狠瞪他一眼,又扭身道:「蠢货呆着这。」 陈三愿刚要开口,上下唇瓣触碰,还未出声就被打断。 宋束头也不回道:「不许你来教我,哥哥喜欢什么花,我当然知道是什么样的。」 玫瑰花沾着雨水,被陈三愿放进了陈自祈房间的花瓶里。 夜晚两人照例通电话,陈自祈突然开口:「你和宋束相处得怎么样?」 陈三愿想了想,说:「不知道。」 他并不知道这样的态度是好还是不好,他认识的人太少,没有区分事物的能力,自然也没有识人的能力。 然而陈自祈说:「如果他欺负你了,就告诉我。」 他似乎是有些胸有成竹的,语气也带着笑意,仿佛是什么无关紧要的事。 陈三愿没有思考,只是嗯了一声,就没了后续。 但他想起一张被雨水浸湿的脸,以及那张脸上镶嵌的一双眼睛,蔚蓝清丽。 他想,他是不讨厌他的。 宋束夜晚做了一个梦。 梦境与寻常时候不太一样。 因他惯常是不做梦的,不管是美梦,还是噩梦,都抵不过他良好的睡眠习惯。 往往是一沾上枕头就睡得格外香甜。 然而今晚出了些变故,他做了一个梦。 梦里什么也没有,说不上是噩梦,还是美梦。 只是一个画面。 画面极模煳,叫人不怎么能看清。 那似乎是春季某个艷阳高照的天气,一棵树下铺了一张碎花毯子,毯子上放了不少春游时的食物,也有不少水果,五颜六色铺满了毯子。 除了食物,那上面还坐了一个人。 背着他坐着的,看不清脸,也无法辨析他的情感。 只是静静坐在那,仿若木头人,一动不动。 他好奇得凑过去,在梦中格外大胆。 他问:「你是谁啊,为什么坐在这?」 梦中人转过头,露出一双眼睛。 浅棕色,湿漉漉。 两只浅浅的玻璃球在阳光的照耀下散着光,恰如一缕春风。 如此贴合地熨帖着宋束的心。 竟是一场美梦。 第25章 狼藉。 宋束一梦惊醒,对着空荡荡的天花板发了会呆,片刻后才咬着舌头,感到一丝疼痛,轻微的痛感令他回过神。 原来是梦。 过后又摸着枕头边的手机,屏幕显出光亮,他盯着上面的时间—— 三点。 凌晨三点。 夜深人静,窗外又有恼人的蝉鸣,夏日实在太过喧嚣,层出不穷的噪音,吵得人心烦意乱。 宋束再闭不上眼。 睡不着,就坐在床沿边,盯着窗外的树发呆。 树没什么好看的,绿油油的,前日又下了几场雨,雨水浸透整个世界。 显出一点朦胧的色彩,雨水加的滤镜,现在宋束看什么都是模煳的,有些边缘化的,与现实相差甚远。 深夜确实适宜胡思乱想,譬如此时,这外来户脑海中想的不是现实的烦恼。这烦恼带了点魔幻色彩,显得格外荒唐。 又强制性逼迫自己看向窗外,看向外面的世界,眼睛一闭,又显出一双湿漉漉的眼睛。 他挠了把自己的后脑勺,又不可置信喃喃自语:「不会吧……」 实在令人不堪其扰。 第二天,他顶着两只黑眼圈,绕着别墅转了几圈,走到花园门口,看见里面那张躺椅,又看见玫瑰开得正艷,脑海中想起陈自祈是最喜欢这类花的,还没等他思索一会,转头又花了眼。 第44页 花朵上的露珠多像眼泪啊。 于是转身落荒而逃。 那双眼睛如同魔咒,叫他不堪受扰。 中午吃饭,女佣端上饭菜,又去厨房准备午餐盛进盘子里,打算送上去,给那不常出门的孩子享用。 因由陈自祈出门前特意关照过,女佣不敢假手他人,对于陈三愿,这个麻雀变成的凤凰,她的态度早已由原先的瞧不起变成了不敢看。 陈自祈不喜欢别人看他。 女佣是第二个能接触他的人。 她也曾有些徘徊和不安,害怕被解僱,然而陈自祈告诉她,可以安心呆在这。 她不敢询问理由,也不敢思考。 只是愈发兢兢业业。 她依照往常的时间准备好餐具,又掐着点准备上楼,身后一道清冽的少年音叫住了她。 「娜娜,」叫住她的那人优雅地放下手中餐具,又用餐巾擦了擦嘴,接着露出一个无辜的,带着点俏皮的笑,「能劳烦你替我拿一些沙拉吗?」 女佣愣了一瞬,下意识道:「宋少爷,今天并没有准备沙拉。」 宋束歪了歪头,又露出带着撒娇的笑,虎牙也亮出来,「我有点想吃诶,娜娜,拜託你啦。」 女佣尚未来得及说些什么,就被宋束推着进到厨房。 关上厨房门前,这笑容灿烂的少年道:「白阿姨和我提起过你,娜娜,你确实是个出色的女佣,往后我找女佣都要找你这样的。」 及至过了会,厨房里响起刀声,宋束唇角的笑意才尽数淡下。 他撇了一眼那盘午餐,比量了一下自己的胃口,不自觉嘲笑。 吃那么少,真像个猫。 怪不得没什么力气,干什么都笨手笨脚,蠢得要死。 走路都能摔倒,脾气还娇气。 明明是个孤儿,哪里那么多眼泪,难道在孤儿院也总是哭? 宋束抿了抿唇,强迫自己停止发散性思维。 他缓缓吐出一口气,拖着盘子,掂量掂量,转身朝着楼梯上走去。 二楼并不是多么远的距离。几分钟,或许没有几分钟,依照他的速度,本该步履迅速,很快抵达目的地。 然而,路途中,他产生了片刻踟蹰。 连他自己也未可知为何诞生,犹豫的瞬间又被他打回去,心头的骄傲不允许他产生除却自信外的其他思绪。 他是打算给这个没什么见识的小孩一点教训的,不多,仅仅只要一点,就足够他诚惶诚恐远离自己,以及陈自祈。 一些事情脱离了轨道,一颗种子被风吹到了无人知晓的地带,生根发芽。 莫名的焦虑占据了他的理智。 为了让事情回到正轨,必要措施无法避免。 陈三愿捧着书,窗外起了一阵风。原先栖息在枝头上的鸟雀飞走,飘下几片泛青的落叶。 到了吃饭的时间,门口如约响起敲门声。 咚咚咚。 不紧不慢,还有些礼貌的样子。 陈三愿从床上支起身,被子褪下一点,露出内里。他今天只穿了一身睡衣,白色的睡衣,短袖短裤,露在外面的胳膊和小腿养了一些肉,不再干瘪贴着骨头,已经有些柔软。 尽管还是偏瘦,但料想在不久的将来,他会长成书本中描写的适龄少年该有的体型。 当然,在此之前,他或许还会再当一些时日的小孩。 今天的女佣没有讲话。 连点声音也没发出,安静地有些过分了。 门把手轻轻扭动。 吱呀一声。 门外的光亮散落进来,与阴暗的屋内像是两个世界。 陈三愿的屋子里只开了一盏昏黄的檯灯,光线柔和。 他抬起头,并未看见记忆中的女佣。 尽管那处确实站着一个人。 他探头,向来人身后看去,问了个和那个雨夜一样没什么逻辑的问题:「娜娜呢?」 面上没有表情,可是宋束偏偏能听出他的困惑。 莫名的,心头涌上厌烦。 因何而起也不知道,宋束哼一声,将手中的饭砰一声放在床头柜上。 他走近了,陈三愿才看见他脸上的神情,既不是笑,又不像怒,咬着牙道:「我会吃了你吗?」 宋束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颇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怕我打你?」 连吃个饭都要在屋子里? 宋束生来没人敢这样对他。 陈三愿放下手中的书本,偏过脸,眼中散着淡淡的浅黄色光晕,像一只太阳,可他的脸上没有表情,一点变化也没有,于是这个太阳得打个折扣。 无情的太阳。 霎那间令宋束心中的寒冰融化的太阳。 可他自己不知晓,还以为是厌恶,眼睛又上挑,眉头皱起,摆出惯常厌烦的姿态:「怎么不说话?」 陈三愿将书籤塞进刚刚翻看的页面,合上书,这才抬眼。 失去了遮蔽物的眼睛显得有些失色,一连串的问答并未让他心中的掀起半分涟漪,甚至连困惑也没有。 「谢谢你。」 这个特立独行的麻雀领悟到凤凰的神韵。 独来独往,永无拘束。 是自由的。 眼睛,又是那副楚楚可怜的模样,惹人怜惜。 宋束看见自己伸出了手,带着自己也未曾预料到的力度,将他从温暖的被窝里连根拔起。 第45页 室内开了空调,中规中矩的二十三度。 宋束的额头髮烫,出了些汗。 耳朵也有些发烫,他将灵魂短暂交给了理智,又因由过分理智,显得格外无情。 声音是他自己发出的,「丑八怪,我不知道你用了什么方法缠着哥哥,但是我警告你,离我……离我哥哥远一点,否则我就让白阿姨把你送回去,回到那个孤儿院,你最好认清自己的身份,不过是被领养来玩的小玩意,你……」 话语并未说完,被控诉的恶魔抬起头,眼中蒙着一层雾气。 霎那间与梦境重合。 手中失了力道,手指加重,在那条本就瘦小的胳膊上留下一道红痕,犹如被什么击中,施暴者松开了挟制的工具。 陈三愿从半空中滚落在地,因疼痛小小喘息两下,宛如幼兽负伤格外脆弱。 垂着头,露出一段洁白的后颈。 一只手就能捏断似的,格外脆弱。 宋束再不敢回头,落荒而逃。 只留下一地狼藉。 第26章 修罗场1 沙拉的制作时间并不长,女佣最后在切好的蔬菜水果上挤上沙拉酱,端着玻璃制的碗从厨房里出来,只来得及看见一个慌乱的身影自二楼某个房间出来,顺着楼梯消失在拐角处。 她骤然回神,提起裙边快步冲上了二楼。 房间大门敞着,宽大的床边趴着一个瘦小的身影,支着手臂正要站起身。 女佣正要叫他的名字,然而话语还未出口,目光却瞥见那人胳膊上一道显眼的红印,询问的话霎时卡在了喉咙口。 伤痕在她惊讶的间断,已由原先的泛红逐渐演变成青色,女佣吸了一口气,上前两步将他搀扶起来,又摸到他的嵴背。 凸起来,硬邦邦的,没什么肉。 陈三愿既未哭诉,也没有多余的话语,他指了指床柜上的午餐,捂着肚子发出一声低微的、宛若幼兽虚弱时发出的喘息。 ——饿。 这个没什么出息的小孩蹙起眉,露出一个困扰的神情:「我饿了。」 女佣一口气没上来,要说的话再次堵在嘴边。 原先想要询问发生了什么,疼不疼,需不需要去医院看看,这些关心的言语被风吹散了,以至于她的大脑有一瞬空白。 过了会,才回过神来,将陈三愿搀着扶到床上,伸手摸了摸变冷了的饭菜。 千言万语融为一句话:「等我再去热一热。」 陈三愿摇头晃脑吃完了一顿美餐,照例对女佣赞美:「谢谢你。」 他道谢的语气和疼痛时也没什么差距,都是一样平和。 仿若一切都没发生,刚刚的意外或是折辱,成了无知无觉的泡沫,转瞬消失。 娜娜从未见过这样的人。 她动了动唇,又弯下腰,摸着他的胳膊,带着迟疑询问:「不疼吗?」 陈三愿抬眼,对上女佣秀美的脸,想了想,「有一点。」 「但是,可以忍受。」 可以忍受的疼就不是疼了。福利院里磕磕碰碰也是常事,也不至于一点创伤就跑到医院里,又或者去告状。 忍耐是每个福利院的孩子精通的学问。 当然,这其中并不包括顾冶。 顾冶……是个例外。 陈三愿都快忘了他长成什么样子了。 太久没见,脑袋主动为他格式化去渐渐遥远的记忆。 傍晚时,淤青发紫,显出一些狰狞的前兆。 女佣找来药箱,给他喷了点药剂。 药剂有股怪异的味道,嗅起来像消毒水味。陈三愿的胳膊四周都涂了药剂,等待明天,或者后天伤痕消失。 这是个漫长的过程。陈三愿用书消遣时光,然而女佣不允许他过度使用胳膊,于是只好作罢。 睡觉也不怎么能睡得着,夏天实在太闷,即便是开了空调,窗外也吵,于是只好发呆。 发呆的过程女佣也陪在他身侧,站在床边,垂着脑袋。 夜色降临之际,陈三愿才听见这个宛若木头人似的女人开口,「到时间了。」 陈三愿打开手机,屏幕上的光照亮了他的眼睛,一对有些潮湿的眼睛,因由常年被遮掩,显得有些不能见人。 避着光也避开一切可能的对视,他将手机贴近耳朵,等着这块小小的长方形通讯机器响起铃声。 每晚通电话的时间不太能固定,大多是陈自祈做完检查后,才有时间来通电话。 然而今夜似乎与众不同,接通后,陈自祈在电话里却显得比往常要更加活跃,语调渐升,显得轻松欢快,全无治病时的沉重。 他在电话中告诉陈三愿,自己或许马上就能回去了。 「检查很顺利,」陈自祈头一次讲述关于他病情的话题,「可能下周我就能回去,或者更早一些。」 陈三愿乖巧应答:「好。」 陈自祈想了想,道:「最近吃得好吗?」 陈三愿的瘦维持了很长一段时间,除却年幼时摄入的营养不够外,还有他自己身体上的缘故。 胃是不能一次性吃大的,医学上讲究循序渐进,一切都要慢慢来。 他一日日增加饭量,往常是陈自祈监督他,现在他走了,就变成娜娜来替他挑选合适饭量的食物。 陈三愿罕见得有些迟疑,但也仅仅一会,「还好。」 第46页 确实是还好,除却那场可能算不上意外的意外。 陈三愿没有将宋束的话放在心上。 他有独属于自己一套屏蔽外界骚扰的流程,然而其他人不知道,还以为是无情。 当然,或许可能是无情,毕竟无情的定义那么广泛。 陈三愿的无情也是广泛的,面向群众是无数的别人,并无固定数量。 任何他觉得没必要讨好的人,即便有危及自身的行为,也都可以忽略。 人活着无非衣食住行。 陈三愿还要再小一些,他被人当成猫来养,就只剩下吃和睡。 偶尔发呆的时间也用来陪伴一位有必要讨好的人。 这人能是世上千千万万人,只要能给他关于安静的安全感。 如今,他叫做陈自祈。 截至目前为止,除却这个带有特殊含义的人外,陈三愿屏蔽了周遭的一切。 然而这一切,旁人并不知晓。 电话结束到最后,女佣上前准备带走手机,忽而感到裙摆一重,垂眸一看,陈三愿抓住了她的裙子。 黑夜中,那双眼睛显得有些幽暗,清纯演变成带有潋滟水光的湖面:「我的眼罩。」 眼罩是女佣答应他要寻来的,原先的黑纱被恶劣的少年夺走,陈三愿并不能找回来。 女佣愣了一瞬,转而从口袋中找出一个小巧的盒子,盒子上甚至还镶嵌有一颗硕大的蓝宝石,一看就是价值不菲,在漆黑的夜里更加耀眼。 陈三愿不懂宝石,只是静静看着,然后发出自己的疑问:「这是什么?」 女佣轻轻打开了盒子,像神圣的求婚仪式一样,一只膝盖弯曲抵到地面,然后平视解释:「黑纱,要回来了。」 盒子里赫然呈现一条摺叠整齐的黑色纱巾。 这样豪气的归还物品的方式,如今的陈家也只有一个人能做到。 宋束冷着脸,看着二楼的某个房间,维持仰头的动作许久,终于在女佣第三次提醒他时回过神来:「宋少爷,您真要加这么多糖块吗?」 女佣指了指他的手,又指了指快要溢出来的咖啡杯,「快要出来了。」 宋束回过神,两眼发愣:「什么快要出来?谁快要出来了?」 话还没说话,手指被方糖溅起的水花烫到,红了一块。 他吹着手上的烫伤,又看着这片小小的伤口,心底喃喃自语:「又红了。」 脑海中犹如放电影似的,想起不久前的矛盾,因无法克制自我引发的一系列矛盾。 简直魔怔了。 原先夜深人静时只有一双眼睛折磨他的神经,而今却又加重筹码。 因他手指加重导致的红色印记开始代替那双清澈的眼睛,来回折磨他的神经,近乎令他感到绝望。 坦白来讲,宋束并不是个坏脾气的人。 依照他父母的悉心教导,即便年幼时曾经有段时间没有生活在他们身边,但他本身并不是个不讲理的人。 因由父亲是某个国家的贵族,宋束自小到大受到的教育都是贵族间的礼貌礼仪,如此兇狠待人也是人生中头一次。 原因么,自然是因为陈自祈。 他喜欢追着他跑,因由这张脸。 这张无论陈自祈犯了什么错,变成什么样,都能叫人无条件原谅的,赏心悦目的脸。 宋束是有点颜控的。 这个秘密迄今为止也无人知晓。 在外,他对待别人态度常常是温和的。 绅士风度,是父母教习的,从小到大,宋束都秉持这样谦虚的态度,对待外人常常留有三分薄面,即便是不认识的陌生人,也有模板化的相处方式。 直到遇见陈三愿。 他以为自己是讨厌他的,于是下手也没轻没重。 然而当一切真正发生后,他又开始急躁,心里有把火在烧,将他的理智换做失控的纠结。 但他并不知晓因何烦闷,又因何在意。 他本就该讨厌他,陈三愿,这个犹如从天而降,没给人一点讯息就占据了陈自祈身侧位置的心机孩子,他该讨厌他,将他驱赶,凭藉自己高超演技,将他击溃,赶出陈家。 本该如此,然而…… 为何一想起他,是会不自觉关注的呢? 宋束并不精通情感学问,在经歷了几日的折磨后,他终于在某日午后为自己寻找了一个理由。 即便是为了陈自祈,自己都要去道个歉的。 不然那心机的小孩先沖哥哥告状怎么办?哥哥本该就属于自己,他要先行掐灭这个罪恶的苗头。 宋束自小没给人道过歉,他这人傲气,因由家世,或许也有点样貌的意思,即便真是自己做错了什么,别人也不会让他道歉。 身边认识的朋友与他一样如此,连个模仿样板都没有。 于是他只好自己上网去搜查礼物的信息。 道歉不都要送礼物,人之常情嘛。 至于挑选礼物又是另一种高深莫测的学问,他并不知道陈三愿喜欢什么,只是依照自己每日午夜梦回时闪过的画面,在那破碎的午后,拼图般构建起一些隐藏在角落中的线索。 书。 陈三愿约莫是喜欢书的。 至于具体是什么书,宋束并不了解。 他依照自己的想法,从网络中寻找到合适的书本。 买回来一大堆热销书籍,又总觉得缺了点什么,送书就罢了,万一他看过呢? 第47页 看过的书还会有惊喜吗? 尽管他自己也摸不清为什么非得创造个惊喜,然而理智被情感压制,他预备送个不同寻常的礼物。 最后,寻觅千千万万,终于挑选了本决计不会有多少人看过的现代诗集。 依照他的想法,确实是独一无二的,因为这诗集的作者是一位外国人,曾经教导过他一段时间。 这本书也是这位老师临走前送给他的众多礼物的其中一份。 宋束从未打开看过。原先,是打算送给陈自祈的。 陈自祈喜欢书并不是什么秘密,宋束为他送过许许多多的礼物,也只有书本被他留下来了,其余全数退还过来。 这次过来,他也准备了不少礼物,珠宝和书籍,都堆积在自己的行李箱里,塞满了一个箱子。 不过他很快给自己找好了藉口,一切都是为了堵住陈三愿的嘴。 他害怕他告状,何况,自己也确实做得有些过分了。 不论怎么说,动手都是有伤风度的事。 准备好了礼物,就开始寻觅机会。 女佣已经有段时间守在门外,本意是担心陈三愿发生意外,实际上其实是害怕那日的变故再次发生。 宋束很有耐心,等待一个绝佳的机会。 某一日傍晚,宋束指了指客厅上的花瓶,又指了指里面已经有些枯萎的花朵,以寻常的口吻道:「娜娜,花要枯了。」 三天前刚刚剪下来的花失了颜色,宋束面不改色,捏着手中硬生生拽下来的大把花瓣,藏在身后,露出一个无辜的笑:「你知道哥哥不喜欢太萎靡的花。」 女佣张了张嘴:「我要看着小少爷,他……」 宋束皱起眉,不太高兴:「难道我会去为难他吗?」 「不,宋少爷,我不是这个意思……」 「不是这个意思就去啊,」宋束道,「快去快回,哥哥不喜欢萎靡的花,难道我就会喜欢吗?」 女佣一步三回头,终于快步沖入了夜色。 宋束捧着书,摸了摸头顶翘起的捲髮,用手抚平,尤不管用,又用水压平。 他面上是没什么表情的,只是藏在头髮后的耳朵有些发红,然而他自己也不在意,以为是怒的。 确实,谁对情敌出手,不都是怒火中烧。 开门的时候又刻意伪装心绪,平稳心跳,深唿吸,再步履轻快。 如此,才进入房间。 陈三愿还未睡醒,头靠在枕头上,手中还摊着本书。 黑纱重新又绕在了眼睛上。 他睡得很沉,也很乖,一动不动,毯子静静搭在身上。 那双摺磨他许久的眼睛闭上了,宋束松了口气,过后又有些莫名的紧张。 他的目光向下,落在他的胳膊。 如今那里已经不见红印青紫,留下一小块淤青,快要消散的印记。 宋束将手中的书本放在床头柜,随即静静等了一会。 没有醒来。 他正要发出点声音昭示自己的存在,手伸过去,刚要将他推醒,却没想到变故突兀发生了。 原先睡着的小孩若有所感,微微抬起脑袋,精准无错得抓住了宋束的手掌。 他的手很大,也很温暖,似乎与记忆中的存在并无两样。 认错也是情有可原。 陈三愿将有些僵硬的手掌抓到自己的脸侧,像一只猫一样,蹭了蹭。 撒娇一样柔软。 宋束僵在原地。 小猫口中唿出的热气打在他的掌心,乖巧得不可思议:「哥哥。」 「欢迎回家。」 宋束感到自己体温骤升,理智涣散,再说不出话来。 沉重的房门外,忽而落下一片硕大的阴影。 轮椅宛若中世纪雕像中恶魔的獠牙,显得格外狰狞。 陈自祈伸手撑着下巴,如同一座雕像,静静看着这一幕。 片刻后,露出一个笑,笑颜如花:「你们在做什么?」 第27章 第27章(倒v开始) 2 手上温热的触感依旧存在,目光对上门外人的眼睛,一双眼尾有些狭长的眼睛,不圆,也不清澈。 过分黝黑,犹如泥潭。 这双眼睛恰如毒蛇,在黑夜里发出嘶嘶作响的攻击讯息。 危险的漂亮。 宋束不太能接受这份寂静的来源。 然而手指好似生根,被人抓在手中,捏着掌心,又被那人贴在他的脸侧,唿吸也尽数打在上面,起了雾气。 无论如何也不能收回。 他僵在原地,死一般的寂静中甚至起了微末尴尬的意思。 「哥、哥哥……」 说话有些紧张,他咽了咽口水,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陈自祈没有应答,手指从下巴收回,摆放在自己的双腿上。他靠在柔软的靠背上,身子是歪着的,并不能察觉出他的真实心情。 因他此时是笑着的。 笑容是个完美的伪装,陈自祈与他寻常时候也不相似,摆出一副难得慵懒的模样,至少宋束与他相熟那几年未见他有这样高深莫测的模样。 眼前这一幕似乎并未令他心中掀起涟漪,这个骄纵的少年轻笑一声,「陈三愿。」 这一声念的极为绵长,显出意犹未尽的意味,舌头抵着上颚,又轻飘飘落到下颚。 陈三愿没有回应,但脑袋微微仰起,困意还未彻底消散,他睡得迷煳,尚未发觉出了什么意外。 第48页 眼睛也看不见,只好摇晃脑袋,角度轻微得歪头:「嗯?」 陈自祈像是极有耐心:「陈三愿。」 他又念了一声这个由他取的名字。 又是连名带姓。 迟钝的孩子这才回过神。 由混沌的睡梦中刚刚清醒,仍有片刻晃神。 他并未从自己捉到的手上嗅到熟悉的清香,桃子和玫瑰的混合体,取而代之的是轻微的汗珠和湿润泥土的交合,显出一些青春活力的意味。 这当然不是陈自祈。 然而他也很温暖,和陈自祈的掌心一样温暖。 认错也是情有可原。 陈三愿松开了手,那只被他强行抱住的手掌悬在半空,掌心湿润的唿吸是他的杰作,又散着热气。 很暖和。 像一只小火炉。 他松开了手,手掌的主人却下意识贴住了他的脸颊,仿若依依不捨。 气氛稍显诡异。 宋束这辈子未有这样尴尬的时刻。 他发誓自己只是想要把刚刚那些唿自己手心的水渍擦干净,绝对不会有什么其他的想法,难道情敌的口水不噁心吗? 他如是思考。 接着耳朵又有些发烫。 吸了一口气,他慌乱结束了这场荒唐的认错仪式。 他抬起头,正要解释自己的意图,还没等他开口,陈自祈缓慢向他驶来。 轮椅的滑轮是改装过的,声音不大,大多数的坎坷也能越过去,然而压迫感这事向来不分时间场合。 陈家房间的每个角落都铺着地毯,陈自祈能去到的任何地方,都有柔软的保护。即便是摔倒,也不会多疼。 这当然是保护,寓意着宠爱和娇养。 这阴晴不定的少年运动轮椅,在地毯上留下两道绵长的辙痕。 房间里没有开灯,连昏黄的灯光也没有。 门外的亮丽和屋里的漆黑形成鲜明的对比,窗外折射进来的月色柔和,笼罩无知无觉的小孩。 位于暴风眼中心的人并无自觉,乖巧坐在床上,听着声音朝他慢慢行进。 及至到达自己面前,感到散着热气的身躯朝他伸出手,他才轻声,像猫一样叫了一声:「哥哥。」 声音极轻微,温顺得仿若能够任由欺负也不会回手。 多会投机取巧的孩子,知道自己的乖能换来什么,就开始利用它。 陈自祈伸手,覆上陈三愿的耳朵,将他白莹的耳朵揉搓成红彤彤的。 「忘了说什么?」 「欢迎回家,哥哥。」 陈自祈摇头,「不是这句。」 陈三愿是个聪明的孩子,并未思考多久,就给出了满分答案:「我好像有点脏了。」 「需要洗澡。」 陈自祈摸了摸他的脑袋,揉搓他柔顺的发旋,语气缓慢,又带了点褒奖的意味:「好乖。」 宋束孤零零站在一旁,理智告诉他该立刻离开,当作一切并未发生,然而眼前发生的一幕还是令他感到魔幻诧异。 事实上这世上是会有无数种相处方式,千万种人千万种爱恨,人性尚且如此复杂,然而……他依旧未见过一个人能顺从到这样畸形的地步。 这当然不健康,畸形无理,决计不该存在于现代社会。 也不该属于陈自祈的管辖范畴。 他的急躁体现在不知何时翘起的捲髮,以及带着讨好和连自己也无法分辨的羞赧:「哥哥,我不是要为难他,我只是……」 他焦急解释,生怕晚一步就会被定罪。 理智如此,本该如此,然而…… 事实上,他的脑海中闪过无数念头。 万一陈自祈不理自己怎么办? 万一这蠢笨的小孩和他告状怎么办? 万一这场误会令他被驱逐该怎么办? …… 如此如此,才是正常的他。 宋束认为一时的鬼迷心窍,不该占据他大脑的主导意识。 然而,荒唐的思绪如同蝗虫过境,霎那间令他丧失冷静。 乖巧的猫,自己为何不能养? 掌心的湿润依旧存在。 心头丢盔卸甲,即便是请求宽恕的言语也掺杂着莫名的心虚。 「我不是故意的……」 故意什么? 「我找到了一本书,想和他聊一些……」 其实是礼物。 「开始见面时,我们之间不是不怎么愉快吗,哥哥,我会和他打好关系的,你放心……」 不是真实想法。 宋束口齿清晰讲着胡言乱语,得到的回应仅仅是一个眼神。 陈自祈的眼睛在黑夜里显得分外幽深,宛若深海,不可琢磨。 他平静得翻出手机,贴着耳边,对着电话那头诉说需求:「王叔。」 「宋少爷想家了,帮我替母亲打个电话,将他接回去。」 「嗯,马上。」 第28章 3 接到电话赶来的司机与李雯一起抵达门外时,女佣正战战兢兢立在门口,垂着头,手指捏着裙边,泛出青白的印记。 李雯好心上前,打算开口询问发生了什么,毕竟陈自祈经歷那场变故后阴晴不定,极为要强,即便是驱动轮椅也要亲歷亲为,楼梯处也因此多出了一道缓坡,以此维护他的自尊心。 一个残废的自尊心,自然是比什么都要敏感。 第49页 意外发生后,他就不再委託他人替他做事。 然而还未等她开口,屋内迸发出一道略带沙哑的警示:「滚出去,不要让我看见你。」 声音其实不大,偏偏能叫所有人都能听清,想必也有寂静的缘故。 时间仿若凝滞,寂静如同绝望蔓延。 脑海中陡然冒出一道身影,掺杂着些许冷漠和自闭,整个人瘦小得仿若一只手臂就能扛起,身上也没有多少肉,不爱说话,标准得仿若名着中描写的一个可怜的孤儿形象。 李雯骤然收紧手心,指甲陷入肉,感到一丝疼痛才回过神来。行动先理智一步做出反应,她慌忙向前几步,正要阻挡这场单方面的羞辱。 即便有段时间没有见到那个孩子,相处也不过短短几个小时,但她确实产生了怜惜——对于弱小群体的怜惜。 何况劝阻这场矛盾的延续是她的职责。 然而身侧的司机先他一步沖入房间,漆黑的屋内什么都看不清。李雯贴着进门的墙壁摸到一个灯光开关。 哒。 轻轻的一声。 世界回归明亮。 陈自祈眯着眼,扭过头来看见他们,露出一个堪称灿烂的笑,极具迷惑性,「把他带出去。」 李雯顺着他的手指方向看去,旋即愣在原地。 脑海中预想的场景并未发生,孤儿院跳出来的替代品安安稳稳坐在床上,脑袋乖巧窝在陈自祈的腿上。 被邀请来做客的贵宾却狼狈站着,脸颊漫出通红的色调,说不清道不明的尴尬气氛中,李雯甚至能从他脸上瞧出些不甘。 至于不甘究竟针对的何种事宜,也无人过问。 肉眼可见陈自祈生气了。 他生气的方式与旁人不太一致,李雯与他相处几年,也明白他阴晴不定,性格全然不似外表。 司机几个跨步已经走到了宋束面前,讨好的笑已经露出,语气带着点劝慰:「宋少爷,您也知道,我们少爷不能生气,情绪太激动对身体也……也不太好……」 宋束目光涣散,不清楚自己是如何走出这片区域,以至于坐到司机的后座,去往酒店的途上还似做梦。 惊讶代替了被驱逐的羞耻,一切的源泉都是那双眼睛。 那双在黑夜里无数次折磨他的眼睛。 事到如今,一切也无从计较。 无人谴责他的唐突,也无人好奇一切的变故如何开启。 只有那双眼睛折磨他的心,令他脱胎换骨。 一个福利院出来的孤儿将世界变成这副叫人羞耻的模样,实在令人……恐惧。 面目全非的不止他一人。 在宋束离开后的时间里,沉默代替了大多数无用的言语。 陈自祈捏住他的下巴,手指是用了点力气,他看着渐渐抽条长开的小孩,想起他的真实年龄,忽而开口:「怕我吗?」 怕是个主观的词。 陈三愿摇了摇头,「不怕。」 黑纱掠过陈自祈的手背,细长的一条,像猫尾,扰乱他的心绪。 这条黑纱存在之久,已经到无人好奇的地步。 至少于女佣和他是如此。 然而,惩罚是必须要执行的。 养什么,都要乖,都要听话顺从,都要忠心。 即便是猫又如何。 他急需一个深刻的记忆,就要亲手斩断他的念想,一切依恋都该由他给予,如此才是主人,才是不可替代的存在,不是吗? 陈自祈的手指纤长,弹钢琴的绝佳苗子,他用这样漂亮的手残忍摘下了乌龟的壳。 如此轻易就搅乱了兔子的洞窟,毁掉了小猫的家。 额前的碎发早早修剪,露出光洁干净的额头,陈三愿仍未回过神来,世界骤然出现在他的眼前。 亮如白昼的灯开着,敏感的眼睛不太能接受高强度的曝光,眼尾悄悄漫上红,又溢出泪珠,挂在睫毛。 陈三愿习惯性想要捂住眼睛,手指却被一根根掰开。 剥去他伪装的不是别人。 陈自祈攥着他的下巴,向上抬起,又逼迫他:「眼睛睁开。」 声音没有起伏,还以为是寻常。 陈三愿吸了一口气,终于抬起一双眼。 即便许多人说过他的眼睛漂亮,夸过他的眼睛清澈,又有人将他比喻成拒人千里之外的冰雕,然而陈三愿本人是无法也不能体会到这一点。 他只是觉得烦恼。 不喜欢别人饱含热烈情感的目光,也不爱这双眼睛为他带来的麻烦。 是啊,爱其实是多么麻烦的事情。 陈三愿避之不及。 抬眼也是为了消除麻烦,要回到过去,回到安静的日子,就要露出自己柔软的肚腹,和猫一样讨巧。 陈三愿是初级宠物,不懂高级猎手的心情。 然而顺从是满分答案,从来没出过差错。 他以为很快就会结束,耀眼的灯光下,坐在轮椅上的少年对他露出一个笑。 陈三愿并不能解析过分复杂的情感,只是觉得和寻常时候不太一样。 这个笑带着点光,就像是夜晚的星星,月亮被阴霾遮掩后,确实是会出现这样星星点点的光亮。 当然是好看的。 陈自祈的手指又变得柔软,变得可以亲人了,不再咄咄逼人。 手指刮擦他的眼角,灯光下什么都看得清,就连颤抖的睫毛也像蝴蝶的翅膀,那样惹人怜惜。 第50页 陈三愿变成了一只无意识的玩偶,被他放在掌心把玩。 然而他分辨不清这样究竟是对或错,他接触到的人始终太少。 唯一教导他的,是一个没比他大上多少的少年,自己尚且无法理清,如何能教习他。 眼尾的泪珠也被擦掉了,他的声音回到了最初的平静,好似什么也没有发生:「去洗澡。」 陈三愿坐在浴缸里,温水将他包裹。 女佣守在一旁,如同一座雕像。 陈自祈手指搭在轮椅扶手上,发出哒哒的声响,不紧不慢,宛若游戏般清闲。 他低着头,像在思考什么,眼睛半眯着,也不太能瞧出他的真实情感。 这个少年善于隐藏心绪,城府极深,也格外骄横。 可他待陈三愿是极好极好的,能给他好吃的,好喝的,送给他温暖的房间和绵软的床,为他吹沐浴后湿润的头髮,也为他梳头,给他读书,也为他清理每日的困惑,甚至给他安静的环境和一条足以将自己彻底掩藏的黑纱。 陈三愿渐渐像猫,依赖他,信任他。 同时,也包容他。 陈三愿即便是洗澡,也不太想摘下黑纱。 他往往只在无人时褪去伪装,重回本真,这个举动陈自祈往日是默许的,或许是笃定一些事项,他准许了这份隐私,也准许了陈三愿唯一独处的空间。 尽管如今一切被尽数打破。 黑纱被陈自祈攥在手心,丢进了垃圾桶。 陈自祈是如此解释的:「脏了。」 不知道说的是人还是物品。 脏了的东西是要丢掉的,即便不是丢掉,也要清洗干净,方能再次亲近。 女佣送来的衣物整齐叠好,放在浴缸边沿的柜子上。 陈自祈站在不远处把玩手指,浴室很大,足够五人同时使用的浴缸将陈三愿淹没。 他将自己没入水池,带着逃避心理,遐想自己是一只猫。 然而没猫那样闹腾,没有水花露出来,只露出半个脑袋,湿漉漉的头髮贴着头皮,热水氤氲他的眉目,显得湿润。皮肤渐渐泛起红,被热水滋润后,苍白的肤色涌现出生命的气息。 那双眼睛浮出水面,恰如秋水,盈盈在目。 陈自祈只看了一眼,就扭头离去。 手指敲击的动作失了力道,关节发红,显出一些落魄。 然而面上依旧风平浪静,也就无人知晓这份隐晦的思绪。 离开前,又仿若想起什么,叫上了女佣的名字。 「娜娜。」 口吻亲切,极为熟稔。 女佣自来工作后,就未见他这样好脾气得唿唤自己。 往往是笑里带刀,分外狡诈。 高悬在头顶的刀亮出刃口,宣誓审判的开场。 娜娜憋红一张脸,尽管心中忐忑不平,还是顺着少年的身影,从房间退出,来到走廊。 她低着头,不敢看他的脸。 大多数时候,陈家只有这一位主人。她并不知晓这里从前是怎样的光景,但事故发生后确是如此,冷冰冰的如同空宅。 娜娜自来那一天就知悉,也尽心尽力照顾这个脾气不怎么好的少年。 自她之前也曾有不少人来应聘,大多被陈自祈恶作剧般的折磨吓退,只剩下她留下来。 陈自祈的声音响起,没有责怪,也没有多余的情感,甚至还是笑着的,如同最初将她应聘来那样:「你很听话。」 现在,他说:「你不用过来了。」 轻描淡写一句话,宣判了死刑。 女佣离开前拿到一张卡,今半年的工资也打进去了。 她收拾行李,离开陈家前再次仰头看了一眼这样富贵的人家,又看见楼房二楼开了灯。 熟悉的位置,她猜想那个横行霸道的少年又在给那个瘦弱的孩子讲故事,或者看书。 依旧是熟悉的位置,或许还会是同样的姿态,趴在他的腿上,温顺得露出后颈。 而后少年略带沙哑的声音依照惯例响起,讲述或是美满或是悲剧的故事,情节讲到深处,这个孩子或许会提些问题,这时少年会垂下头为他耐心讲解。 小孩偶尔会听懂,大多数茫然。 听懂会得到嘉赏,茫然,就会得到一个揉搓下巴的惩罚。 好乖啊。 静美到有些诡异的程度。 乖到这样畸形的程度还能算是人吗? 娜娜坐上后座,司机露出一个可惜的笑,又安慰:「没事,依照你的本事,去哪里不会找到工作呢?」 娜娜抿了抿唇,秀丽的侧脸在夏季细碎的阳光下显得斑驳:「是啊,去哪不是工作呢?」 「你是怎么被赶出来的?」 司机耐不住好奇,在中途发出询问。 娜娜想了想,总算聪明了一次:「小孩子的独占欲作怪,有了特别喜欢的人,就不喜欢别人在他身边打扰了。」 多喜欢的人,会造成这样的局面呢。 女佣娜娜不知道。 司机不知道。 李雯也不知道。 傍晚她想给陈三愿打个电话,因由夜晚那场意外,她想起少年脾性,有些过分担忧,她犹豫要不要将这件事告诉陈嘉润,最终还是决定自己出手。 电话打过去,没人接。 又打,陈家的座机被人拔了线。 至此,那个内敛到近乎自闭的孩子与外界失联。 第51页 如同高塔初建,铁质栏杆挂满了密密麻麻的电网。 寓意着隔断和圈养意味—— 彻底沦为只此一人的家养猫。 第29章 等。 家中新请了一位煮饭阿姨。 人是突然出现在家中的,不知道从何而来,也不知会待多久,只是在某一日清晨,陈三愿醒来,陈自祈照例替他梳头时,轻描淡写告知:「刘阿姨。」 他指了指门口站着的中年妇女,又垂目看向安静沉浸在自己世界的小猫,「往后由她接替娜娜。」 女人看上去三四十岁,面容板正,眼睛似乎不太好,总眯着,眼角的皱纹仿若炸开,寓意岁月无情。唇角压着,没有多余的表情,显出一些无情的意味。 她扭过头,对准陈三愿上下打量几眼,旋即冷冰冰道:「我会好好照顾你的。」 奇怪,这话里似乎排除了真正的主人,对着他这样一个冒牌货如此重视。 换做旁人或许会产生困惑,继而嗅到关于阴谋的气味,然而陈三愿确实是个特例,转头就抛掷脑后。 他不常能见到这位刘阿姨。 大多数时候,她会在厨房里备菜或是煮饭,少部分时候,她会守在大门口,目光平视,看向远方。 陈三愿不知道她在看什么,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看见一片翠绿盎然的大树,大多数挺立,少部分弯曲,大自然包容,任何生物都有生存的可能。 失去了伪装物的陈三愿丧失了一部分活力,常常在饭后蜷缩在沙发上,靠着身侧温暖的躯体,由陈自祈摆弄头髮或者四肢。 肢体惯常紧紧贴合,好似永不分离。 陈三愿能感到他是喜欢这项娱乐项目的。 以至于眼睛亮晶晶发光,人情感都是从眼睛里迸发出来的,这是某本书里的描述,陈自祈教他的,情感的容器开关。 尽管他本人并不承认,还捏他的耳朵当作惩罚。 陈自祈似乎变了,然而陈三愿摸不清他究竟是哪里发生了变化。 他太迟钝,也太超脱人群,自动屏蔽了外界情感。 及至某一日午后,夏季刚好的天气,不算太热,蔚蓝的天空,难得的艷阳天。 陈自祈拒绝了他想要前往花园的请求。 陈三愿问:「为什么?」 这已经算是个习惯,任何适宜的天气都能去花园里休憩,陈自祈往日也是准许的。 「喜欢花?」 他突然道。 陈三愿看着他,想了想道:「喜欢。」 喜欢花园里的香味。 陈自祈又看着他的眼睛,沉淀着不知名的思绪:「喜欢什么花?」 陈三愿摇头:「不知道。」 第二天花园里开得正艷的几种花聚集在陈三愿的卧室,布置后,像是一座小型花园。 陈三愿静静看着眼前宛若油画般静美的场景,又歪头看向油画中唯一的人:「哥哥。」 陈自祈弯着眼,笑得极为灿烂:「嗯?」 「喜欢吗?」 他捏着陈三愿的手,带着某种警告和暗示。 一条阴毒的蛇布下诱饵,逐步驯服猎物。 这样的过程通常会经歷许多反抗,或者磨难,因为邪不压正,一切卑劣的心思都该曝光于白日。 然而。 陈三愿摸到他的手掌,贴到自己的脸颊,如同初次示弱,又像全心全意的依赖:「我喜欢。」 讨好,已经如火纯青。 城堡外的世界渐渐离他远去,青春期,头髮长得快,已经蓄到后颈,比寻常男孩要长,但不至于到夸张的地步,一只手尚不能抓紧。 后颈被遮住,额前碎发也渐渐养长,不再光秃秃的,显出青春期孩子特有的青涩意味。 得益于每日的营养套餐,陈三愿往日枯瘦的身材也变得丰盈,不再干巴巴的皮贴骨,抽条一样开始长个。 这样的变化无人知晓。 陈自祈某一日睡醒叫他的名字,寻遍了整个房间也没看见人影。 叫来刘阿姨,才在一楼的某个角落看见他的身影。 身侧是一个老旧的行李箱,上面还贴着幼稚的卡通贴纸,福利院每个离开的孩子的最后一件礼物,寓意着美好的祝福。 陈三愿抱着它,搬到沙发前,力气已经比之前要大上许多,也不再总是无故跌倒。 他小心翼翼打开行李箱的拉链,从一片早已过期的零食里寻到一个上了年头的游戏机。 游戏机有明显的磨损痕迹,捏在手里也总是失敏,屏幕不再白洁,显得暗沉发黄。 然而这是他关于福利院的少许仍记得的回忆,即便他的记性常常模煳,不能回应热烈的情感。 他从行李箱夹缝里翻出几块闻女士临行前塞给他的糖果,是他在福利院里每年新年都会吃到的奶糖,甜得人发腻。 剥开糖纸,他将糖块塞进嘴里,腮帮子顶起圆滚滚的弧度。 但其实陈三愿是不喜欢吃糖的。 然而这是闻女士给的,于是他塞进嘴里也没有怨言。 他不饿,身上也没有低血糖的毛病了,陈家的伙食很好,将他养胖了不少。 糖果已经过期,在嘴里打了个转,劣质的糖精的味道。他的嘴巴已经被养刁了,一下就能分辨出好与坏,富贵的毛病却不怎么能显现,依旧什么都能吃。 闻女士的模样仿佛一下子清晰许多,在他面前,揉着他的脑袋,告诉他,「你要去过好日子了。」 第52页 好日子就是有饭吃的日子,就是有人爱的日子,就是被无数人羡慕的日子。 陈三愿过上了众人期盼的好日子。 好事一桩。 手指捏紧了游戏机,他摁下开关,屏幕却显示一片漆黑。 没电了。 他翻出塞在行李箱角落的充电器,正要寻个插头充电,从楼梯处传来一道略带沙哑的声音。 「陈三愿。」 他抬头。 「过来。」 他又站定,凝视,久久未动。 陈自祈向来不是什么耐心的人,他摇动轮椅,从缓坡中下来,及至来到面前,陈三愿才松口,轻轻叫了一声:「哥哥。」 「你手上拿了什么?」 陈三愿将游戏机放在身后,嗅到自己嘴里的奶糖味,随着他开口,瀰漫在空气中,淡淡的,像一场虚拟的梦。 「游戏机。」但他仍未学会撒谎,一点不会洞察人心。 陈自祈道:「拿出来。」 他就真的拿出来了。 捧着老旧的游戏机,像在捧着什么珍贵的宝物。 陈自祈捏住游戏机的一角,又看向他:「喜欢玩游戏?」 陈三愿摇头:「不喜欢。」 「那你哪里来的游戏机?」 陈三愿诚实道:「别人送的。」 陈自祈瞭然,将游戏机丢给一旁沉默寡言的中年女人,又用纸巾擦了擦手,接着伸手,带了点命令的意味:「过来。」 陈三愿就过去了,走到轮椅面前,像个木偶。 没什么情感。仿佛失去了游戏机的人不是他。 眼睛,也看不出别样的情愫,静静的,好似湖泊。 他牵着陈自祈的手,感到源源不断的热气向他汹涌袭来,这些都是极其热烈的情感,是属于正常人的。 尽管,并不属于陈三愿。 「我们回家。」 陈自祈口中的家指的是二楼的房间,他将这个小小的领域称之为家实在有失他的身份,然而他向来横行霸道惯了,也无人敢追究。 进门前,女人一手抓着游戏机,一手扶着行李箱,语气恭敬道:「少爷,这些该怎么处理?」 陈自祈没有回头,轻飘飘落下一句话,「丢了吧。」 夏季来到末尾,落叶接二连三飘落。 宋束摸了摸光秃秃的胳膊,不由懊恼自己出门前为什么不看看天气预报。 清早,他接到母亲电话,暑期快要结束,回国的机票也已经定好,就在明天。 他呆愣愣好一会,才应道:「好。」 两个月转瞬即逝,距离他第一次回来好像还似昨日。 脑海中又克制不住想起了陈家。 在酒店里住了那么久,这期间他不是没给陈自祈打过电话,无一接通。他疑心自己早被拉黑,心中越是忐忑,越是不安。 他并不知道自己心中的不安源于什么,最后离开前,那人像猫一样温顺的揉蹭令他踌躇。 他想在离开前与陈自祈告别,心中也怀惴着道歉的意思。 或许是他想错了呢,那天夜晚只是一场误会。 临行前,他确实好好打扮一番,带着异国通病,近乎刁钻的礼仪,头髮非得根根温顺,又去买了一束花。 及至达到陈家门口,他摁下门铃,等待屋里传来女佣的脚步。 然而,等待持续了十几分钟,屋内才慢悠悠传来回应。 「您是?」 这声音听起来不像是女佣的声音,不过宋束本身也不是多么计较的人,富贵人家多养几个女佣也是常事,像陈家这样一个大房子只有一个女佣的情况才是少数。 「宋束。」 那头很快传来回应:「不好意思,宋少爷,我们少爷不见客。」 宋束挠了挠头:「我快走了,想来给他道个别。」 那头还是坚定:「实在是不好意思。」 宋束拿着花束,站在空荡荡的大门前。 秋天快要来临,落叶捲起一阵尘埃。 他的视力极好,透过层层叠叠的树木,看见那栋位于喷泉后的房子。 二楼,窗帘前似乎站着一个人,个头不怎么大,望着窗外。 他穿了一身蓝白的睡衣,面容沉静,没有一丝涟漪。 他似乎也看见了自己,目色皎皎,遥遥对视。 宋束的心头忽而骤跳,还未等他明晰这份情愫,帘幕却被一只手拉起,一切接触尽数隔绝。 宛若一场虚拟的梦。 宋束想起那双眼,想起这些时日的纠结,又想起那只隔断开的手。 不甘终于明晰。 原来是因由在意。 离开前,他站立在陈家大门前的通讯机器前,良久,输送一条讯息。 ——下次见。 下次见面,不会如此唐突。 表达热情的方式请你体谅,毕竟我也是第一次在意。 那一天不会遥远,请你等待。 飞机如同流星,转瞬即逝。 夏季轰轰烈烈结束,嘈杂归于平静。 【作者有话说】 过渡,正牌攻出场倒计时ing 第30章 登场。 接到陈嘉润电话时,李雯正在整理明后天会议可能需要的资料。 存放资料的u盘不知道放在了哪里,她趴在酒店商务套房的隔间,一手抓着手机充当手电筒,一手撑着地板,往床板夹缝里探查。 第53页 正急得焦头烂额,上天尤嫌不够乱,又来给她添堵。 手机突兀响起,传来一阵紧促的铃声。 屏幕上赫然写着老闆的名字,李雯犹豫再三,还是点了拨通键,只是言语因心虚细若蚊蝇,颇有点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思:「老闆,我……」 话还没说完,那头传来的沉静男声,打断她不合时宜的踌躇:「过来。」 陈嘉润的房间在顶楼,豪华套房,落地窗外就是大海,优美的海景一览无余。 李雯在门前站定,思索着近期是否有什么大事。 然而思来想去,也没有头绪。 依照陈嘉润的说法,这世上唯一能令他感到忧虑的就是老来得子生下的儿子。 近年来寥寥几次嘱咐,都是委託自己来为他做事,她在场几次,也未看见这对父子有几分亲情缘重。 四目相对,也仿若仇敌。 不像是父子,倒像是欠债的仇人。 当然是单方面的。 陈嘉润一颗爱子之心谁都知晓,至于是放纵到何种地步,却无人明悉。 他不常回家,前几年忙着海外市场,又是上市,拓展海外前景,又是忙着求医,寻寻觅觅去到各个国家拜访名医。 或许也有些逃避的意思,不过这些隐晦的家事李雯并不清楚,自从将那个可怜的孩子接送到陈家后,又出了那样的变故,她已有几年未见到他。 尽管将自己的担忧说给陈嘉润听了,也只是得到一个敷衍的回答。 自那往后,不论是陈自祈还是陈三愿,仿佛从世上消失,再得不到一点讯息。 陈嘉润带着她走南闯北,会议接着会议,还未有什么清闲的时候。 她思索着这次叫来她是否有什么新任务,又在发愁怎么把u盘的事说出来。 正烦恼,男人转过椅子,一张干瘦的脸上依稀可见年轻时的俊朗,然而头髮已经花白,再如何精神抖擞也抵不住岁月残忍。 他面上并未有多余的神情,然而李雯偏偏能从他的脸上瞧出笑意:「李雯。」 「老闆。」 「我有一件事,不好假手他人,只好麻烦你。」 「请你务必将它完成。」 「尽快。」 李雯拿着厚厚一叠名单从套房里出来,恍惚好一阵,才回过神来。 捏着手中纸张,她面色复杂。 名单不算长,也不厚,偏偏上面的字令她怎么看怎么诡异。 ——家教候选。 谁的家教? 然而想不出个所以然,该干的工作还是得干。 她翻阅资料,及至到末尾,才寻到一个合适的人选。 因由名单里人数众多,且大多是国内顶尖学府的毕业生,即便有零星几个还在读书,也都是品学兼优。 相貌学歷具是优秀,至于人品,李雯也找人去打探过,是个尊老爱幼的好性子。 照片只有一张公式照,大概是学生时代的遗留物,面容青涩,一双眼睛掩藏在黑框眼镜后,大半张脸都写着冷漠。 这样板正的模样令李雯有一瞬幻视陈嘉润,即便是年老,在谈判桌上他也总是冷着脸,从没人敢轻视这个精明的老头。 又记起一次会议结束,李雯忍不住打趣,聊起这话题,陈嘉润笑眯眯道:「我年轻时候,比现在还要高冷呢。」 李雯不知道自家老闆年轻时多高冷,只是看着照片里这面无表情的少年,觉得大概就是这样。 神色淡淡,波澜不惊。 红笔在食指上打了个转,想起学生时代的回忆,李雯心头一动,在那道名字上留下一个圆圈。 如此,才喃喃道:「好名字。」 …… 清晨,窗外的鸟啼清脆,为大地招来生机。绿意盎然,晨辉笼罩天地。 陈家二楼。 温暖的被窝里,传来一阵细碎的声响。 生物钟使然,床铺上的少年如往常睁开眼,茫然坐起,身上盖着的毛毯旋即滑落。 然而即便是四周张望,也瞧不出个所以然。 帘幕被紧密拉上,房间里没有一丝光亮,黯淡无光,好似黑夜。 发呆不过一会,陈自祈推开门,照例来到床前:「吃些什么?」 语气熟稔,好似寻常。 「粥。」应答同样迅速,还带着一丝尚未清醒的朦胧。 陈自祈伸出手来,递到陈三愿面前。 于是,另一只稍小的柔软的手伸过去,缠绕上他的手臂,带着惯性的依赖,「哥哥,早上好。」 陈自祈打开灯,昏沉的室内骤然亮起灯光,恍如白昼。 他手中藏着一把梳子,木头制的,嗅起来也有股香味。 陈三愿的鼻子较之从前,要更加灵敏。 或许是源于幼年时的逃避,他的视力不太好,然而听力和嗅觉却异于常人。 他嗅到陈自祈身上的花香,将头枕在青年的腿上,散下一头长髮。 乌黑的长髮柔软,穿插在陈自祈的指缝,怎么也抓不住。 梳子从头顶顺到尾端,中途也未有阻碍,他养得极好,早已褪去营养不良引起的枯黄,变得更加健康,亮丽。 通常来讲,很少有男生能留到齐肩长发。 近代来,男性特徵与短髮挂上了死结,接着又与蓝色,机甲,拯救世界的超级英雄紧密联繫。 第54页 多数时候,合群的男孩都会向此靠拢,成为广大群体的其中一员。 然而,有大多数,就有极少数,有正常人,就有特立独行。 陈三愿不是一般人。 他是一只家养猫,就是要温顺。 梳顺后,青年从手腕处取下一条黑色的皮筋,双手把着上面绕了两圈。 头髮太多,两圈已经是极限。 低马尾温顺落在身后,从身后看怎么也不像是一个正值青春的少年人。 较之女性骨架要显得粗壮,较之男性,又显得过分柔顺。 既是气质上的,也是身体上的。 陈三愿自己未产生这方面的困惑,他见识不到除却青年外的其他人,即便是见到了,也不会产生过多的猜想。 头髮梳顺后,他撑着手臂,直起身,额前的碎发只剩下一点,挡不了那双眼睛,也无法为他提供躲避的渠道。 陈自祈餵着少年喝完粥,将碗筷递给一旁站着的中年女人。 待到她带着碗筷走出房门,世界重新回到平静。 「要看书吗?」 陈自祈摸着他的脑袋,若有所思。 少年点点头,垂下脑袋,从床上下来,他只穿了一身白色的睡衣。然而屋子里并不冷,他趴在青年跟前也并不难受。 随着年龄成长,他已经褪去了大部分的青涩,成为了广义上的少年。 这张脸却还是稚气,带着天真的懵懂,全心全意将自己奉上。 长大的猫,也是猫。 陈自祈书架的书大多已经看完,他就找来一些适龄学生的书籍给他读。 少年聪明,于学习上确有天分,大多数时候并未有困惑。 尤其是数学。 他对数字较为敏感,也喜欢做些数学题,学到高中的知识也不觉得枯燥。 陈自祈摸着他的头髮,也为他找来不少习题。 两人如往常一般相处,这一日,却仿若有哪里出现了变故。 陈自祈容貌随着年岁见长,未见长歪,反而愈发昳丽,他的面上常年含着笑,又不同于从前的阴晴不定,变得更加令人捉摸不透,只是指尖依旧温暖,揉搓少年的脑袋,像在撸猫:「陈三愿。」 陈三愿抬起头。 两只玻璃球望着他,清澈见底。 「我要出门一段时间。」 陈三愿静静看着他。 「很快,我会回来,到时候……」 他的手指捲起少年的尾发,摸到上面冰冷的温度,指腹摩擦,带着不知名的情愫,或许也饱含一部分自己也未可知的期待。 到时候…… 到时候如何,他并未说下去。 只是垂下头,与少年对视。 一个绵长的探索,陈自祈未从他的眼中感到波澜。 良久,终于移开了目光。 他抿了抿唇,手指捏着少年的耳垂,带了点力道,小巧洁白的耳垂染上红,才松开了禁锢。 「等我回来。」 他道。 不再是命令的口吻。 然而猫是听不懂人类的语言的。 陈三愿点头,身后束成的长长黑髮随着动作甩起一个轻微的弧度。 他捉起青年的手掌贴在自己的脸侧,如同从前无数次做的那样,带着顺从意味的告别,乖巧道:「等你,哥哥。」 他并未询问这个将他圈养的少年因何捨得离去,也未产生属于人类繁琐情感中的解放或者喜悦,不舍是伪装出来的,经年学习实践出来,从书本和电视里模仿出的完美。 于是,一只猫成长到这个年纪,被驯服得彻底。 陈自祈望着他的脸,看着他的眼睛,又顺着眼睛滑落到鼻子,嘴巴,这样寻常的人也未多出什么器官,一点也不特殊。 要说眼睛漂亮,也就这样,没什么稀奇的,世上比他好看的人成千上万,如何就能特殊到这个地步呢? 陈自祈正思索,心脏陡然跳了一下。好似要冲出嗓子眼,带着未可预料的特殊情愫,他蓦然摁住手心。 「哥哥?」 躁动一下按捺下去,陈自祈若无其事摸上他的耳朵:「嗯。」 往后再思索,总之,日子还长。 何况,离开本就是为了更好的重逢。 不久前父亲给他打的电话,话语中暗示,在异国他乡寻觅到一项新的治疗技术。 若是能治好…… 他并未继续思考。 陈自祈离开得突然。 某一日陈三愿醒来,站在门口的刘阿姨板着脸,对他道:「小少爷,早上好。」 陈三愿迷迷煳煳道:「早上好。」 他依照习惯坐在床上发呆,等待睡意彻底消散。 头髮凌乱,又长,睡得不太安稳,夜里翻了许多次身。 等了半晌,陈自祈并未拿着木梳出现,刘阿姨走到床沿,伸手拢住了黑髮。 陈三愿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因为他没有说。 陈自祈没有说的事,陈三愿就不会问。 常年封锁的幕帘被人掀开,窗外明媚的阳光散落在少年苍白的皮肤上。 近乎透明,好似快要消失。 故事中小美人鱼的故事,接触到阳光会变成泡沫,死在青天白日。 陈三愿是猫,也喜欢这个故事。 他晒在太阳下,裹着棉毯,又拖着下巴盯着楼下发呆。 第55页 喷泉捲起一串白花花的浪花,远处梧桐树又开始沙沙作响,比脸还大的落叶堆积在地面,形成天然的养分。鸟儿也欢悦,停靠在枝头鸣唱。 一辆熟悉的黑色卡宴停靠在大门口,从车上下来几个人。 两男一女。 他们走得很慢,陈三愿看他们像在看蚂蚁爬坡。 他要移开视线,去观察除却人外的其他生物,三人中的一个忽而扬起头,露出一双眼。 灿若骄阳。 他们远远对视,而后各自移开。 仿若什么也没有发生。 然而时间静止,世界陷入循坏。 命运的齿轮已经转动,谁也无法独善其身。 李雯将人送到,与王司机一道离开。 闲谈聊到半路,司机问了个问题:「这人是来干什么的?」 李雯道:「家教。」 司机奇了:「年纪瞧着不大啊?哪儿大学的?」 李雯不由露出一个笑:「顶尖学府,你说呢?」 司机想了想,也是,不过又觉得怪:「少爷前天刚走呢,难道要一直等下去?猴年马月……不对啊,难道是给……」 李雯一顿,望着窗外,喃喃:「原来如此。」 【作者有话说】 好冷好冷好冷好冷,十根手指头邦邦硬呜呜呜 第31章 真少爷。 陈三愿赤脚站在柔软的地毯上,黑髮在身后束起,像一条干净的尾巴。脸色红润,目色澈亮,一对耳朵乖巧隐匿于发后。 他望着镜子里的自己,食指中指抵在嘴角,微微向上一提。 木偶提线,没有感情。 又揪住两侧的脸颊肉捏,扯着往上拽,白嫩的皮肤染上一片红,唇角弯弯,还是没有感情。 真正的笑容是什么样的,为什么会笑,笑会给人类带来什么。 陈三愿一概不知。 他学着别人的举动,模仿行为,妄图融入平常人的世界,是不合理的。 然而还是要学。 师长都是值得尊重的。 这也是闻女士教给他的,闻女士教了他好多啊,多至人生哲理,少至生活技巧,将他养到刚刚知事的年龄,就送他来过好日子了。 临行前她嘱咐小孩要听话,要乖巧,要懂礼貌。 陈三愿严格执行,未敢有一点怠慢。 对师长的礼仪自然也是其中一项。 刘阿姨在不久前推门进来,板正面容,为他试穿了几件新买的衣服。 几件应季衬衫,还有外衣,鞋子也挑了双皮鞋,他看着落地镜里的自己,又看向正替他整理衣物褶皱的中年女人,忽而道:「我要出去吗?」 只有出去时才会打扮,这是陈三愿的固定认知。往常陈自祈在家时,也是如此,只有去往花园时才会为他穿戴新衣。 女人抬头,一字一顿公事公办道:「小少爷,您的家教在今天抵达,明天开始,由他来教导您。」 家教这个词对于童年生活在福利院,年少长在他人掌控中的陈三愿而言,过于陌生,以至于并未有实感。 陈三愿想起刚刚对视一双眼睛,记忆迷煳,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点头:「这样。」 只是家教也占着一个教字,而教学,总是老师才能做的事。 陈三愿开始练习初次见面时的礼仪,笑容无疑是最高的迎接仪式—— 至少,于陈三愿如是。 可他并未学会笑容这项复杂的礼仪,对着镜子练了一天,嘴角僵硬,依旧显得冰冷无情。 没什么灵魂的漂亮人偶。 笑容于猫而言,还是太难。 猫只需要讨好特定的人,对着特定的人温顺,而一个懂礼貌的正常人却要面向一切别的群体。 好复杂。 如今的陈三愿并不能领悟其中真谛,自然也无法学会。 第二天,穿着女人给他准备的衣服,陈三愿摸着胸前打着的领结,又摸到梳好的长髮,长长一条温顺垂在身后。 形容得体,准备就绪。 他轻轻推开门,顺着长长的走廊走到楼梯拐角处,匆匆往下一瞥。 陈家一楼客厅,刘阿姨早早站在底下,她面上不常有表情,此时也淡漠,端着托盘笔直站着。 托盘上面盛着两杯水。 红茶,裊裊升起几缕烟,冒着热气。 在她面前站着一个人,背着光站着的,陈三愿不太能看清他的脸,也不怎么瞧见他的真实情感。 这人年纪应该不怎么大,比寻常青年人要更加颀长的体型,肩背较宽,高挑立着,宛若绝世独立的白鹤,肉眼可见的出色。 女人正在和他说话,言语礼貌:「……我已经通知过,您可以在这里等等,小少爷马上就会下来。」 陈三愿从楼梯出发出一点声响,刘阿姨抬起头,对上他的脸,先是愣了愣,继而侧脸对着那人道:「来了。」 陈三愿走得不怎么快,鞋子穿着有些厚重,他没穿过黑皮鞋,走快了容易在地毯上踩出闷闷的重响,他不喜欢噪音,就刻意隐藏自己的轨迹。 他顺着楼梯扶手,摸着上面仿若大理石制光滑的质感,悄悄抬头去看那个立着男人—— 当然是个男性,短髮近乎寸头,背影挺立一动不动。 随着脚步渐渐接近,他像拼凑拼图一样观察这个特殊的角色。 第56页 家教。心中默念这个称唿。 于他而言,实在稀奇。 他见到的人太少,长辈如此,同龄人也是如此。即便书本上确实描述不少职业,于他而言却依旧遥远。 他将脑袋藏在扶手后面,又忍不住瞄几眼,看完了又悄悄藏回去。 如此反覆,这段路磨磨蹭蹭走了有几分钟,青年似有所觉,对着他所在的方向蓦然抬头。 眸色淡淡,恰如潭水。 陈三愿一个疏忽险些滑倒,这时他已经绕到了青年的不远处,从楼梯处下来,踌躇立着,脚像顿住了。 如果闻女士在这,会告诉他这是胆怯,然而闻女士不在,他还以为是紧张。 学生见老师总是紧张的,尽管这人仅仅是个家教。 陈三愿以为自己捉住了精髓,再次上前,几步走到了青年的身后,然而行动如此敏捷,语言功能却溃不成军。 张口开合好几次,也憋不出一句话来。 青年若有所感,转过身,他个子高,要低着头才能看见少年,大半个头的距离,陈三愿终于看清了他的脸。 出乎意料的,并未有刻板印象重师长严肃的模样,也不像长辈那样板正,他的眼睛是深色的,有点发黑,但又不全是,中间仅有一只小光晕,可能是灯光,也可能是瞳孔。陈三愿并不知道。 他看人像石头,冷冰冰的,没什么感情,然而面容与他的眸子不同,生得极为俊美。 世上人有俊朗,有秀丽,极少有人生得俊美。眉目俊英,又添几分女气。 然而生得如何,与他的气质全然不似。 这人似一座冰山,说出的话也是冷冰冰的,「陈少爷。」 陈三愿立刻挺直腰板,带着自小对师长的尊重,道:「您好。」 他微微弯下腰,身后束着的黑髮顺势落下,长长散开,与他纯真的模样不太相符,这条尾巴极为谄媚,又带着不合时宜的讨好。 尾端微微摇晃,好像小猫在讨巧。 青年轻微蹙起眉,移开了目光。 语气略微降下去,显得更加冷冽,「齐延,你可以这样叫我。」 「今天开始,我会指导你学习理论知识。」 陈三愿歪着头,望着他,没有说话。 齐延顿了顿,接着道,「有什么不会的可以来问我,我都在。」 刘阿姨端来的红茶变凉了,也没人触碰,在茶几上渐渐失去温度,成为冰冷的液体。 陈三愿望着青年递给他的纸张,瞄了一眼,还未等他思索出个所以然,就听见他简略道:「摸底考试。」 印制的纸张摸着还有些发烫。 陈三愿垂头看了一眼,密密麻麻的看得他一阵发晕。 即便读了这么多年书,但那些大多是故事,何况有陈自祈教习,不会的都有解释。 然而一旦实际考核,就显得艰难了。 陈三愿对一些字陌生。不怎么能看懂,翻来覆去琢磨,依旧没有头绪,只好坐在凳子上举手:「看不懂。」 一脸的单纯无辜,全然没有一点羞耻。 青年握着笔,走过来,依旧是冷着脸:「哪里不会?」 语气也掉冰渣子,不怎么好脾气的模样。 然而陈三愿确实不是正常人,无法感知他人的复杂的思绪,只是直来直往,指着笔画复杂的几个生僻字道:「看不懂。」 稍微复杂一点的,陈三愿都看不懂。 于是青年接过试卷,又给他写了一份新的习题。 新的试卷较之之前那份要简单些,他趴在桌上抓着笔写字,动作轻快,习题上的内容大多认识,少数没见过的就画出来,打个问号。 如此,等到下午,他将终于做完的三张卷子交给青年。 「好了。」 又仰起头,眼睛盯着这位特殊的师长,观察他面上的神情。 没有别的情绪,青年拿着红笔在试卷上刷刷画了片刻,最终将改好的卷子摊平在桌上。 勾勾叉叉密密麻麻布满。 对照三张卷子,还是对的占大多数。 青年略一思索,最终,下了判决,「就从高一开始。」 陈三愿的年龄已经超过了高中的年纪,失去了大多数同龄人拼搏的经歷,所接触到的知识也少之又少。 学习这件事向来不能一蹴而就,缺失的部分也只能一点点慢慢补。 陈三愿在临行前对这位师长鞠了个躬:「谢谢。」 发尾像只尾巴,温顺垂下。又随着动作微微颤动,「我会好好学习的。」 尽管陈三愿不知道他是从何而来,也不知道他是谁请来的。 但是学□□没有坏事。 身为猫,最高的礼物就是将自己全心全意奉上,他预备上前一步,露出脑袋,让他摸一摸这个柔软的发旋。陈自祈鼓励他,就会摸着发旋,笑眯眯地夸奖:「真棒。」 然而青年诧异望着他,向后退了一步,眸子里含着陈三愿不能理解的情感,不像是喜欢,也不像是憎恶,但无论如何也算不上亲近。 他的眸子较之陈三愿还要更加淡薄,像是一块经久未融的冰,冻得人发抖。 「陈少爷,这是我的工作。」 陈三愿偏偏从他礼貌的口吻中读出另一层意思。 不要靠近我。 眼睛里明明是这样写的,却还是伪装成礼貌回绝。 第57页 陈三愿垂下眼,摸着手指,绕着转弯,轻轻应了一声:「好哦。」 【作者有话说】 真少爷是正牌攻哦 第32章 相处。 傍晚,夜色渐沉。 两人学习的时间段,刘阿姨陆续端上三盘瓜果,四杯茶水,又带来一份糕点。 齐延未抬头查看,只是在闻到食物香味时抬眼瞥了一眼。 短短一个小时,盘子已经摆满了案几,以至于学习的区域被减少到三分之一。 瓜果都是新鲜的,洗得干净的葡萄,切成块的脆桃,以及一些印着动物图案的精美糕点。 女人上得勤快,动作迅速,却不怎么说话,送上零食瓜果后就转身离开。 接着,厨房里就会传来叮叮噹噹的声响。 女人还在忙碌,势必要将桌子摆满的模样。 齐延收回视线,充作无闻。 左右与他无关,富贵人的通病。 学习,也总喜欢三心二意。 虽则如此猜测,及至糕点茶水冷透了,再没有热气腾起,碗碟边缘上生出冷凝的细小水珠,少年也未有抬头的动作。 确切来讲,是一动不动。 维持埋头握笔的姿态,笔盖戳着下巴,凹下去一个小小的弧度,眼睛盯着纸张,专心致志,摆出一副思考的模样。 尾巴垂在身后,滑落至一侧,面容静好,恰似一幅画。 齐延与他待到夜色渐深,手中的基础习题才尽数解决。 期间陈三愿无数次摇头晃脑,指着手中不会的题目过来询问,身后的低马尾晃来晃去,他个头有点小,齐延低头就能嗅到他头髮上散着的香气,淡淡的桃子味。 不显得过分腻人,恰到好处的甜。 他收回视线,看向题目,声音也未有变化:「哪里不会?」 音色较沉,显出几分淡泊。也有拒人千里之外的疏远,然而少年听不出来。 他指着纸上的题目询问,讲述困惑,大多数时候齐延会用笔写出公式,少数时候,他会低下头,指着上面的公式讲解。 陈三愿往往是点头,身后的头髮具现化成一条尾巴,来回摇晃。 讲完后,又会收穫他礼貌的道谢:「谢谢。」 他原先还想叫老师,然而齐延拒绝了这个说法,收钱公事公办,各取所需,实在担不上教师的称谓。 如此持续一天,整天的课程结束,陈三愿终于闲下来,才发觉桌上多出来的食物。 这才恍然,感到一阵飢饿。 他其实已经不再消瘦,甚至能显出几分圆润,然而幼年的经歷令他对口腹之慾痴迷,吃东西已经是一种习惯。 不是饿了才吃,是闲下来没事做的时候都爱往嘴里塞东西。 如今也不例外,他抓着餐盘中摆着的糕点往嘴里塞,塞得极快,嗓子小,就容易卡在喉咙,噎得脸色发红,鼻子也有些发酸,眼角自然而言挤出几滴泪。 泪珠晶莹,挂在睫毛和眼角,像清晨欲坠的露珠。 是可怜的。 然而无人怜悯。 齐延站起身,顺着手中批改下来的作业,正准备离开,身后的人着急咽下嘴里的食物,拽住他的衣摆,手上还因为着急沾染上碎屑。 他只拉了一下,又赶忙收回,像是犯错了事的小孩,还带着手足无措的愧疚:「对不起。」 齐延回头,垂目望着他。 眼神代表着询问。 少年低着头,一双眼睛乱飘,不知道看向哪里。这个角度正巧能看见他的耳朵,藏在发后,微微泛红,他抿着唇,最终鼓起勇气抬头。 陈三愿解释,「不是问题。」 声音却渐渐低下去,垂下脑袋,「明天……」 齐延明了,打断他慢吞吞的言语,「明天也是这个时间。」 陈三愿仰起头,一双眼里浸满湿漉漉的未命名的情愫。 尽管面上还是没什么表情。 「谢谢。」 齐延最后离开前,手从桌上的抽纸筒掠过,一张散着淡淡薰衣草香的纸张蓦然出现在陈三愿面前,他吸了吸鼻子,抬起头,看见那人淡色的眸子,既无波澜,也没有情感。 陈三愿接过纸张,发愣得望着他。 青年偏过脸,言语冷漠,夹杂着寒气:「擦。」 语气冷成这样,话语却是提醒。 陈三愿接过纸巾,愣在原地一会,才慢悠悠回过神。 手指摸上唇角,糕点碎屑沾在上面,显得邋遢。 刘阿姨上前一步,熟练地替他擦干净脸上的碎屑,又扭头询问:「还要吃些什么?」 陈三愿慢吞吞摇头,立在原地想了想,最终捧着青年离去前给他布置的习题试卷,往楼上走。 走得太快,发出咚咚咚的声响,已经来到三楼的齐延往下看了一眼,又收回视线。 他住的房间在三楼的某间客房中,内里干净,没有一点灰尘,显然是精心打扫过。 不过,即便不是精心打理也没什么大事,有一个温饱的地方已经足够。 他将眼睛闭上,睡意渐渐蔓延,直到世界一片昏暗。 在陈家的日子过得很快,算得上悠闲,每日只需要看着一个没什么常识的少年学习。 齐延自生下来,极少有如此轻松的时刻。 陈三愿也不是多笨的孩子,学习过程中很少让他费心。 第58页 即便,齐延并不喜欢他。 如此,过了几周。 某一日午后。 陈三愿学习的速度算快,任务完成后,就会盯着齐延发呆。 或许是发呆,因为齐延并未从他眼中看出什么情愫。 面上也没有表情,只是盯着,不凶,也不是肉食动物的观察,硬要说,就像猫咪观察外界,带有天真和好奇。 或许,还带了点亲近的元素。 然而齐延不在意。 他偏过头,拿着手上做完的题目,对着改完的卷子讲解错题。 陈三愿偶尔会发出嗯的声响,寓意贊同的意味。 大多数是带着气音的哼,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不像是人能发出的声音,显得有些撒娇的意思。 齐延往往一顿,接着心中的罪责砝码又加上一注。 扰乱课堂教学。 吃饭时,两人也在一张桌子上用餐,刘阿姨往往会站在陈三愿身侧,替他夹菜,够不着的汤水也替他舀好,至于餐后的纸巾,也不用他操心,早早送到嘴边。 齐延原先是没注意到的。他并不过分关注除却学习外这个富贵家庭里的情况。 然而陈三愿很容易受伤。 汤水烫了点,也会受伤,舌头吐出来嘶嘶吐气,呆愣在原地,等着守在一侧的中年女人为他端上凉水。 生活自理能力为零。 娇气,也吃不了苦。 齐延简短下了判决,就移开目光。 饭后,陈三愿又要坐在沙发上消食。 他的习惯总是需要依偎着别人,陈自祈将他养得很好,以至于彻底懒散,寻不到一点这个年龄该有的独立。 家猫,自然也学不会野猫的自立。 事事都要人陪在身边。 他走到齐延面前,又不敢伸手去拉他,只好垂着头,露出身后一条长长的尾巴,乖巧地请求:「午休吗?」 披在身上的毛毯是刘阿姨给他找来的,柔软,足够容纳下两个人。盖在身上也不会显重,从前他和陈自祈都是如此依偎的。 然而齐延静静看着他,在他眼里冒出期待的光芒时又淡然拒绝。 「不用。」 陈三愿一个人窝在沙发上,看完了一部电影。 电影是从前陈自祈给他买来许多影片碟子其中一部,无聊的时候两人就蜷缩在沙发上看电影。 但那似乎是很久远的事,大概已经有几年,他未有独处或者外出的自由。 电影是一部灾难片,不算惊悚,只是其中广受称赞的关于人性的解读,陈三愿并不理解。 不理解的事他也不会折磨自己,不会的事情就不再关注,接着沉沉睡去。 沙发柔软,也铺着一层厚重的羊毛毯子,刘阿姨如同一座忠诚的雕像,静静站在他的身侧。 等待他醒来后,睁开朦胧的眼睛,为他披上外套,才接着道:「小少爷,我等会需要准备沐浴用品,你可以先回到房间。」 陈三愿吸了吸鼻子,往楼梯上走去,脚步缓慢,又带着困意未散的迷茫。 走到房间门口,想起今天青年的作业还未布置。 他脚下打了个转,往楼上走去。 敲门声断断续续,没什么力气地响着,软绵绵的。 齐延推开门,垂目望着双眼发散的少年,看着他头顶凌乱的髮丝。 「作业。」 齐延望着他,淡道:「没有作业。」 他睡迷煳了,还将自己当成小学生,以为下课后还会有作业。 陈三愿顿了顿,抬眼,「哦。」 齐延刚刚洗完澡,身上只裹着一件睡衣,头顶也有水渍滴滴滑落,顺着锁骨落下,接着没入胸膛。 沐浴乳是桃子味的,散发着熟悉的气息。 他顺着氤氲开的水雾,仿若看见熟悉的身影。 这胆大的猫伸手捉住了青年潮湿的手掌,凑到自己的头顶,摇着头,像讨巧的猫:「摸摸。」 齐延顿住。 柔软的触感传来,温热而富有生机。 柔软恰似猫肚腹上的肉。 他嗅到安全的气息,就将自己全心全意贡献出去。 没有主人,就给自己找到新的依靠。 猫这类生物,确实养不熟。 齐延并不知晓这些隐晦的过往,他手中的温热仅仅持续了一会,就被他推开。 唇角没有一点弧度,冷得像一块石头。 「回去。」 言语顿顿,尤嫌不够,接着重复:「回到你的房间。」 第33章 不许撒娇。 言语中的拒绝带着凌冽的意味。 陈三愿不自觉向后退了半步,头微微垂下,余光却悄悄观察青年的态度。 然而,他静静立在原地等了一会,没等到安抚性的揉搓脑袋。 青年确实与陈自祈不一样,冷漠相待,也没有一丝劝慰的意思,只沉着脸瞧着,束手旁观。 好冷漠的人类。 陈三愿泄了气,过长的头髮垂在身后,耷拉着落下,没什么精力的模样。 此情此景,确实也算不上什么美好的经歷。 或许是因由这不算是斥责的斥责,他整个人几乎要蜷缩起来,脑袋缩起来,好似要将自己变成一团毛球。 少年超越了少年的年纪,却脱不开少年的天真。 身体是小的,思维也狭隘。 第59页 眼神也是怯怯的,不怎么能带出去见人的模样。 青年生得挺拔,个子也高,站在少年面前,遮掩住屋内的光线,面上的神情隐晦,分辨不出情感。 他将少年笼罩在阴影下,黑暗中深色的眸子犹如浸入墨池。 看起来像在斥责。 陈三愿靠自己仅有的微末的敏感神经,感到一丝不适。 他并不清楚外界眼中的自己的举动意味什么,也不能理解。 只是生来的记忆和多年的禁锢令他产生偏差,请求原谅就是要认错,而认错,依照陈自祈多年来的教导,总是需要赔礼道歉的。 于是他依照惯例,彻底垂下脑袋,双手纠缠在一块,扒拉着手指,标准的道歉模样。声音也低下去,「对不起。」 齐延看了一会,觉得一阵荒谬。 不仅习惯还如孩子一样,就连言语举动也和幼儿并无差别。 齐延移开目光,最终还是没出声。 他转身就要关门。 陈三愿以为他没听见,手先理智一步伸出去,又摸到青年露在外面的胳膊,上面仍然冒着热气,沐浴后细小的水珠凝滞其上,氤氲着潮湿的意味。 他的动作突然,然而力道却并不重,软绵绵的,齐延垂目,望着搭在自己手臂上细长柔软的手指,又看向踌躇着不知如何是好的少年。 他以为这少年还有什么话要说,忍着耐心等了一会。 然而什么也没等到。 这常识异于常人的少年只望着他,像要在他脸上盯出一个洞来。 许久,齐延才打破僵局,语气冷硬:「不准撒娇。」 陈三愿终于张开嘴,上下开合,还未等他发出声音。 齐延眉头轻微蹙起,「出去。」 陈三愿回到卧室,照例由刘阿姨早早为他放好热水,浴室里充斥着热腾腾的白雾,将他的眼睛蒙住。 在迈入浴室前,女人伸手取下了束着他头髮的皮筋。黑色的皮筋被女人收放在一旁,等待洗漱完毕后再次使用。 世界也陷入了雾蒙蒙的虚幻。 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看不清。 烦恼尽数抛却。 他慢吞吞的,一件一件褪去身上的衣物,先是衬衫,纽扣繫到最上面,遮住了大部分脖颈,浴室的镜子也染上雾气,里面的少年面容模煳,变得不太真实。 垂在身后长长的束髮终于贴近肌肤,尾巴与本体交合。 外衣褪去露出本真,浑身白润如雪,因由这些年的悉心照料,幼年的消瘦仿若一场梦,成为过往。 陈三愿不再皮包骨,也如愿长成同龄人该有的身高,只是身形依旧显得单薄,胳膊腿依旧细瘦,但这也有他不爱锻鍊的缘故,何况,他也没有出去的机会。 不过于陈三愿而言,这些都不是什么大事。 他将脑袋凑到浴池边沿,看着水面中的自己。 水温不冷不烫,恰恰适中,他又伸手,在手心掬了一把,吹着上面的腾腾的热气。 水面上少年盈盈,面无表情,然则面目红润,被热水氤氲的。 女人守在门外,听见水声后,对着门内轻声提醒:「脖子。」 陈三愿抬脚没入池水,听闻此言,微微一顿:「知道。」 他直起腰板,胸口红绳繫着的玉石盪在水中央,贴近胸口。 然而目标不是它。 少年的手指接着上移,摸到贴近喉结的部位,一条银白的项圈将他的脖子包住,霸道得占据这片脆弱领域。 又因由寓意私有物,上面镶嵌着若干细碎的宝石或是钻石,在明亮的灯光下愈发晃眼。 项圈不算粗,也不算短,恰恰是贴身定制,一点纰漏也没有,完全与这只没什么人性的小猫融为一体。 自然,也成为他人生重要的一部分。 这条项圈不能取下,也不能出现损伤,否则陈自祈会生气。 他生气时,陈三愿就要讨好他,低下头请求抚摸,也不一定能原谅。 尽管陈三愿并不知道他因何生气。 人类真是奇怪。 他已经将自己完全剔除了人类的范畴。 望着水面中的自己,带着对于别种生物的赞赏。 却独独不是自己。 他并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好。 手指捏着水面上的泡沫,戳破一个又一个五彩的泡沫,黑色的长髮飘在水面,宛若精怪。 食指中指分开勾起唇角两侧,映在水面上,古怪。 怎么也无法露出一个真正的笑。 冷漠的,带着不近人情的脸嘲讽他的努力。 多复杂。 于是当猫也没什么不好。 至少不会产生这样那样的烦恼,也不会见到那么多奇奇怪怪的人。 陈三愿享受这份安静的源泉。 即便是牢笼竖起的禁锢,也令他分外稀奇。 两人间产生了一丝隔阂。 或许,是青年单方面的。 齐延拿着每日出好的题目给少年做,做完后批改,讲解,日復一日,本该如此轻松。 然而陈三愿并不是一般人,对于师长透露着难言的亲近。 他也同样奇怪,面上始终不变,只一双眼睛流露在外,静悄悄观察四周,又总是将目光投放在自己身上。 不论做题,还是讲课,少年纠结时的目光是带着小心翼翼的,做完题后又抬头,目光在灯光下会闪烁着细碎的光亮,齐延有时会产生不切实际的幻想,如果他有一条尾巴,一定会翘到天上去,叫云朵也摸一摸他的脑袋。 第60页 祈求夸奖的模样实在太过功利。 齐延不喜欢。 他每每移开目光,将注意集中到自己明天,或是后面几天要出的题目。 陈三愿的天赋毋庸置疑,可他的知识储备实在太少……太少,以至于最基础的几个公式还要从头开始教习,出的题目也要从最基础的开始练习。 尽管齐延并不知道他的真实年纪,然而从身高来看,怎么也不该是这样的水平。 又思考,或许是有钱人家的通病。 这样大的少年不去学校里上课,只找来一个家教,围着他转……实在怪异。 然而猜测仅仅持续片刻。 左右,与他无关。 陈三愿在课后偶尔也会来问问题,原先是要去三楼找他的,然而经歷了那次不太美妙的相处,齐延与他淡道:「有什么问题我会去找你。」 他看向一旁立着的中年女人,面目肃正,朝她点点头。 女人走到陈三愿面前,轻声道:「小少爷,是这样,有什么问题告诉我,由我代为转告,您不必前往。」 语气恭敬,缓缓道:「三楼有不少房间,大多放满杂物,不知道里面有什么细菌,万一生病了就不好了。」 陈三愿点头,又垂下头,看不出高兴还是不高兴,只是道:「这样。」 杂货间里确实是有不少灰尘细菌,陈三愿深表贊同。 于是,夜晚,齐延刚刚洗完澡,就听见敲门声响起。 女人在门外,三缓一重,等待房门打开,才抬头,对着内里站着的青年道:「齐先生,麻烦您了,我们小少爷找你。」 齐延立在门外,手中拿着刚刚整理好的习题,少年下午做的有几道题犯的低级错误,公式记错了,张冠李戴到别的套路题上,他打算将这几道题目再给少年巩固一下。 他也并未等待多久,门里传来一阵脚步声,闷闷的,又显得轻盈,要屏住唿吸才能听清。 门从里打开,豁然涌出一阵香味。 仿若春天烂漫的气息被浓缩在一个小小的房间里,齐延敲门的手悬在半空,罕见得有些迟疑。 在这瞬间,他嗅到了许多花香。 母亲还未生病前,也曾最爱种花,大多是常见的花种,郁金香或是百合,放在阳台的空闲处,等待它们慢慢生长。 这个过程是漫长的,大多数时候,齐延并不能等到花开。那些美好的事物会在无休止的推搡和争吵中化作一堆碎片,碰一碰都会渗透出血来,是刺人的。 他只恍惚一瞬,几个瞬息后,一个略显单薄的身影出现在视野下方。 从门被打开,到察觉到他因跑动微微摇晃的尾巴,也仅仅是在几个瞬息。 他——身影的主人手中还攥着一束刚刚採摘下的花朵,齐延并不清楚这是什么花,他见过的花种实在太少,除却寻常能见到的几种以及母亲年轻时栽种过的几种,那些罕见的昂贵的种类从未见过。 只是以他的角度来看,价格或许也有道理,这些娇贵的花确实漂亮。 粉白的花瓣,花芯是奶白的,散着一股淡淡的清香。 但无论如何稀奇漂亮,他也只看了一眼,旋即移开目光。 少年扬起脑袋,一张脸比花还要润,「你来了。」 然而声音这样平静,瞧不出哪里不同。 言语的结尾也未扬起,窥探不出他的情感。 这个冷冰冰的,异于常人的少年。 齐延点点头,推开门从外面进来。花香就愈发浓郁,灯光亮眼,他攥着手中的习题,寻回思绪,询问:「桌子在哪?」 陈三愿赤脚踩在毛茸茸的地毯上,快步往前几步,又回头:「这边。」 身后的尾巴摇晃得厉害,扭头回头的动作迅速,黑髮甩起优美的弧度,更显得俏皮。 尾巴是俏皮的,人是冷漠的。 只一双眼睛还透露着光亮,以此来昭示他的真实身份——这确确实实是个人,而非精緻空洞的玩偶。 齐延收回目光,跟着他身后向前走。 屋内温度适中,或许有些偏热,也可能是花朵聚集的缘故,仅仅一会,齐延褪去穿着的外套,露出内里的衬衣。 洗得有些旧的白色衬衣,袖口处还掉了两个纽扣,大剌剌敞着,齐延挽起袖口,拿着笔指着习题上用红笔圈住的知识点,「哪步开始看不懂?」 陈三愿托着下巴,垂目望着被改得面目全非的题目,伸出手指,指着一二三,三道大题包含着的小题,认真道:「全部,看不懂。」 一双眼睛抬起,直直看着自己。 好似猫咪寻到毛线球。 那样充沛的求知慾。 齐延摸了摸手指,那双眼睛过于透彻,心房的某一处好似发生了什么奇异的变化,荒芜中生出了微末的生机,干涸的泥地饮下清澈的溪水。 蔓延开来,就幻化作小虫撕咬的微微做痒。并且,逐渐迎向全身。 指尖发痒的部位被他掐下去,只是依旧面无表情:「既然如此,那么我们从头开始。」 第34章 认错。 虽说如此,但真要开始重新讲述,齐延望着手下这些最基础的公式,都是高中时代被老师抛却脑后的公式,考后復盘也从不会详细讲解。 这样简单的公式也没学过。 齐延蹙眉,片刻后,又看见少年定定望着他,一双小腿晃来晃去,凳子较高,将他整个人衬托得挺拔,生出些这个年龄段该有的青春气,然而动作还是脱不开稚气,两者结合生出一种违和感。 第61页 脚上干干净净,什么也没穿,磨蹭着地毯,孩子气地戳着上面浮着的绒毛,自顾自玩耍。 他闭上眼,再次睁开,又回到了最初的心绪,平静地拿起手中的笔,抽出一张a4白纸,淡道:「听课时不要发呆,也不要有多余的动作,容易分神。」 他讲得隐晦,也带着成年人的拐弯抹角,如此含蓄的提醒小猫自然听不懂。 这少年模样的小猫捧着脸,从鼻子里哼出一道带着困惑的嗯。 勾着尾音往上挑,像是表达疑问,或许可能就是这个意思,他偏过头,身后的黑髮也随着他的动作摇晃,捧着脸的手放下来,一双眼睛直直望着自己。 很难不让人联想到撒娇。 齐延笔下一顿,脑海里突然冒出个怪异的想法。 幸好手中抓着的是黑笔,而非钢笔。 否则滴出一滩墨黑的印记,实在是大大的不妙。 陈三愿不同寻常的地方远不止此,自齐延来到这个家庭,及至呆了快有一个月,尽管表现出的态度肉眼可见的拒人千里之外,然则却一点见效没有。 这个少年安静时唇红齿白,隽永仿若一副水墨画。 一旦动起来,那股无由来的僵硬就渗透出来了,许多次,齐延看见他将两只指头抵在唇角,往上巴拉,似乎想露出一个笑,然而动作笨拙不堪,映入齐延眼帘,就是一个精緻的人偶生了人类的魂魄。 甚至笨拙得有些可爱了,尽管面上没有表情,可是偏偏能从他的身上体会到浓浓的沮丧。 这样的场面出现过很多次,多到少年已经不再背着他演练,而是摆到了檯面上,上课前戳着脸颊上的肉,往上捏出一个夸张的弧度,下课时又像是学着电视上那样鞠躬,弯腰九十度,接着起身,身后的尾巴也翘起来,笨拙地展示感谢。 手指勾起唇角,露出上牙床,白莹的牙和粉嫩的肉都展现出来,齐延听见他的声音响起,带着微妙的起伏,像是机器产生电流波动,吱吱响起:「谢谢,齐延。」 齐延望着他,往往这时候还要再加上一句话。 果真片刻后,他放下手上抵着唇角的动作,慢吞吞得交合双手,道:「你讲得很好。」 这算是称赞。 尽管言语中并未有什么感激的情绪。 平淡得仿佛在交代什么任务。 齐延收起手中的纸张,等他再没其他什么话说了,再偏过头,冷声道:「回去吧。」 两人仿佛产生巨大的隔阂,又在各自不经意间融化隔膜。 这天少年早早完成了课题,课程也进展顺利,未有什么难题需要讲解。 算是个难得空闲的夜晚,齐延躺在床铺上,看见落地窗外,天上展露出的繁星。 郊外仅有的好处除了安静,也只剩下干净。 这样澄亮的天空,除了早年间生活的乡下,也只有还没被彻底污染的郊区尚且存在这样的美景。 他翻了个身,摸了摸盖在身上的柔软的被子,不知道是什么材质做的,一点也不闷,嗅起来有股花香。这个富贵人家似乎很喜欢花,哪儿都有花,花瓶随处可见,即便是自己居住的这间屋子,窗户底下也摆着一盆兰花。 兰花好养,不需要耗费多少精力。 也不需要他费心,那个管家模样的女人会料理好这些细节,能干到仿佛有使不完的精力。 齐延闭上眼,又睁开,从床上起身,从自己从家带出来的行李箱里翻找出一个破旧的翻盖手机。 手机边角已经有些磨损,泛出白色的划痕,已经上了许多年头,打开翻盖屏幕还会发出吱呀老旧的声响。 他对着屏幕,望着漆黑的板面,映照他面无表情的脸,在黑夜的渲染下更加冷血无情。 头髮太短,五官无法用碎发修饰,尽数暴露在空气中,就显得戾气横起,不太好相处的模样。 一双眉头常见蹙起,右边的眉毛尾端断了一截,变得更加凌厉。 唇也紧紧抿着,板正肃容,无论如何也不能叫人亲近。 眼睛也黑,浓墨如夜,瞧不出一点真实情感。 然而,这些眉目生在一人身上,却显出几分俊秀,就像书本中常说的盛极必衰,惨到极点也显出一点好处。 断眉尾一颗痣生得恰到好处,一瞬间沖淡了这些冷的不敢让人接近的戾气, 他回过神,从破烂的行李箱里找出充电器,手机连接上床头的插座,他终于长摁开机键,听见熟悉的开机音乐响起,光亮一瞬间笼住他的所有情绪,仿佛一瞬间将他吸入了另一个世界。 充斥着绝望和数不清的淤青落魄的往日。 纯白的世界染成黑色。 一只稚嫩的手臂在阴暗的雨天挥舞着哭泣,母亲倒在血泊中,头上是父亲用木条抽打出的青紫伤痕,那上面渗透出血迹,好多好多血,将这个世界染成红色。 绝望化作一只飢肠辘辘的野狼,在荒原中追逐着,嘶吼着,最后将他剖开入食。 于是白光消散,无数的电话来电将他淹没。 他熟视无睹,点开通讯录,寻到熟悉的号码,手指微微停顿,转而拨打。 电话那头传来嘟嘟的声响,及至等了十几秒,那头才接通。 唿吸声一瞬间代替了言语。 青年沉默片刻,才出声:「妈。」 …… 第62页 齐延的工资发放在一张卡上,是预先就准备好的卡,里面提前存储一个月的工资,也算是提前试用,就和货物一样,总得试试才能知道能不能符合自己的胃口。 截至目前为止,陈三愿并未表现出不适。 刘阿姨在空闲时候拨打电话给了李雯,又将这个消息传达给她,言语或许也带了点自己的猜测:「相处得还不错。」 李雯将这个信息传达给陈嘉润,等到凌晨,才收到位于世界另一端的某个国家传来回復—— 那就接着用吧。 于是工资卡在某个清晨送到了青年手中。 几万块钱。 多么奢侈。 齐延将这张卡连带密码一齐寄给了母亲。 邮寄时陈三愿正站在二楼的窗前,他惯常喜欢发呆,无缘无故可以盯着一个事物许久,就像幼年时探查蚂蚁搬家那样,他观察楼下这个突然出现在家里,担任原先陈自祈的教导职责的青年,看见他穿着的发旧的外衣,在微风吹拂下掀起,又看见他抬起手,将一封紧密包好的信封送给邮递员。 他的面上理应是没有表情的,此时却舒展开,眉头上挑,不再总是阴沉着蹙起,看起来也不凶了,似乎比往常要更好亲近了。 他转身,又挺直腰板,伸了个懒腰,于是微一抬头,正对上一双充斥着求知慾的眼睛。 那双眼睛过于明亮,也过于透彻,没有一丝杂质,在旭日的映衬下盈盈生辉。 他发现了青年的注视,却一点没有偷看后产生的心虚,静静宛若雕像。 他们凝视又对视,青年正要移开目光,又看见他依照往常那样,两根手指抵在唇角,向上勾起,展露一个滑稽的笑。 笑容并不好看,也并不适合这个冷漠的孩子,没有常识的、除了钱一无是处的富家子弟本该是他最讨厌的存在。 他抿着唇,渐渐显出一点红,可能是心绪渐乱,人的情感在拥有一段足够遥远安全的距离时会被无限放大。 无由来的躁动扰乱他的举动,尽管面上并不显眼,但凌乱的步伐暴露他的理智。 风暴即将在不久的将来席捲而来,位于风浪中心的人还在独善其身。 陈三愿摸着手中的书本,站在窗前,等待底下再没有那道高挑的身影才收回目光,又迷茫得捧着脸。 人类,真是奇怪。 青年的态度似乎并未有什么变化,或许有,但是陈三愿看不出来。看不出来的东西就约等于没有,没有他也从并不会勉强自己。 猫只有这点好,只需要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不需要思考麻烦的同类,陈自祈教会他的,只需要乖巧等待主人回家。 如此,就能成为合格的家猫。 悠闲到这种地步,常常会觉得过分无聊。 而无聊时总是要找新的玩具。 陈三愿发现青年的变化,是在一个午后。 那天下了雨,大雨,风声唿唿,将门吹得砰砰作响。 陈三愿下课后,原先是趴在沙发上看电影的,他唯一算得上业余爱好的行为就是看电影,观察里面人的情感,即便他并不能看懂其中思绪,但观察总是一件有趣的事。 他将自己全心全意投放入这项伟大的工程中,不知不觉睡着了。 不过这也怪不了他,雨天就是适合睡觉啊。 他将自己蜷缩成一团,又像回到了最初的开始,在福利院的日子。 那时候的自己就好像是这样的,总是寻觅到一个安静的角落,当然,第一选择还是角落的那个沙发,他趴在上面披着外套,将自己投入无尽的黑暗中,摒去人群,回归最初的宁静。 这样的日子实在太过遥远,他的记忆也算不上出色,只零星记得几个片段。 睡梦中,一双手将掉在地上的毛毯拾起,重新盖到了自己身上。 那人的动作轻盈,似乎并不想将他吵醒,身上的衣物贴得太近,陈三愿嗅到一股熟悉的皂香。 他在朦胧中看见一个漂亮的侧脸,又因由这份误解产生的错误认知,迷迷煳煳开口:「哥哥?」 第35章 成功品。 出声的那一刻,时间有一瞬的凝滞。 像是被什么摁了暂停键,陈三愿伸手摸上那人的衣袖,又想要像往常一样蹭一蹭他的掌心。 因由这人确实喜爱这样,听话到没有主见、将自己全心奉上的小孩,最得他喜爱。 被他捧在掌心,当作年幼时珍贵的宝藏,与此对照的付出就是暗无天日的困顿,和近乎忠心的俯首。 人自然无法当成动物来养。 然而陈三愿可以。 他被养好了,成为世上唯一一个成功品。 于是他又懒懒叫:「哥哥。」 没有回应。 他困惑得抬眼,看见一只手悬在半空,该是白洁如玉,手背上却布满了细碎的划痕,像是什么锋利的器具刮伤的,也可能是从前还未癒合的伤口。 这些伤口边角已经泛白,从原先鲜红伤口结成褐色的痂,再经歷一段时间癒合,成为一段过往。 虽则如此坎坷,这只手格外温暖,大概也有不少力气,青筋其上,凸起一条条。 陈三愿等待片刻,及至睡意消散,回过神来,也未见到那人动弹一分。 他似乎是愣住了,也可能没有。 一动不动立在那,像是一座雕像。 第63页 客厅里没有开灯,仅有的一点光亮是电视屏幕上泄露的一点,灾难片已经放到了末尾,人类没有得到解救的方案,即将落寞得在孤岛上等待死亡。 海水即将淹没大陆,世界终将归为虚无。 片尾曲响起前,陈三愿看见那只寓意着温暖和奖励的手掌终于落下,于此同时声音也一併响起。 这道声音并不沙哑,也不骄纵,甚至还带着内敛的无处散发的情愫,或许是好的情感,因为陈三愿感到手掌覆在自己的头顶,轻轻柔顺,不是带着挑逗的揉搓,也不是对于宠物的嘉善,至于究竟是什么陈三愿如此也并不清楚。 但总归,不是讨厌。 他静静得望着青年的脸,透过这张脸,去窥探他真实的情感,是小猫最喜爱的游戏。 他已经进化了,多年的驯养将他变得不再那样怕人,他从一个自闭跳到了另一个自闭的空间,变成了世界上一个特立独行的个体。 看见他,就想到猫,想到猫,就忍不住待他好,将他捧在掌心,又克制不住要将他圈养。 什么人也见不到,什么人都是外类,世界井井有序,规范万物生存指南。 如此,也没什么不好。 陈三愿这样想,听见青年的声音在他头顶,冷冷响起:「不要撒娇。」 他没有在撒娇啊,对一只猫为何要如此苛刻? 他不解,一点不记得是自己先认错人的。 猫就是这样,做错了事情也不会认为是自己的错,只会装无辜,撒娇,恳请原谅这件事是决计不会放入思考行列里的。 然而这些隐晦的生存指南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叫眼前这个冷心冷清的人类理解的,他只是皱眉,从头顶摸到后颈,在他的肩上轻轻一拍,「回到房间去睡。」 陈三愿乖巧起身,从身上滑落的毛毯被青年一只手抓起,搭在少年单薄的肩上。 另一只手则拎着他的胳膊,往前带了几步。 几个步伐跨得有些大,陈三愿不怎么能跟上,向前几个踉跄,就停在原地。 青年的动作其实不算重,然而对于从没怎么锻鍊过的少年而言,就显得不太能吃得消。 「慢一点。」 青年蹙眉,捏着手中软绵绵的胳膊,一看就没什么力气,又打量一眼少年上下,最终松开手。 「自己回去。」 位置对调,陈三愿走在前面慢悠悠爬楼梯,青年看着他因小憩变得散乱的头髮,乱糟糟一团,闭上眼移开目光,不看就不会产生怪异的冲动。 及至回到房间,站在门口,青年看着他即将要进到内里,才淡声道:「我不是你哥哥。」 结算的时机相隔这样久。 陈三愿抬起头 ,也不怎么能听懂,只是从鼻子哼出一道气音:「嗯?」 波动较之从前,多了几分真实情感的困惑。 齐延垂目,眉心抚平,这是个难得清闲的状态,然而陈三愿不懂这些弯弯绕绕,看见他漠然的眸子朝他瞥来,直直对视。 今夜,断眉也温柔,不再显得咄咄逼人。 青年道:「不许认错。」 似乎是发生了一些细微的、不怎么能叫人发现的变化。 尽管陈三愿并不在意。 他点头,「齐延。」 这个名字被他念得极为含煳,可能也带了点敷衍的意思,他没怎么睡饱,就显得恹恹,也没什么力气,哪里有什么精力去窥探外界的变化? 人类这样复杂。 他只最后小声得哼哼唧唧道:「明天见。」 所幸还有许多个明天。 明天,或者后天,又或者大后天再来慢慢思考,再来慢慢探索,再来慢慢进行关于人类的学术研究。 总有一天能明白。 即便,不是现在。 …… 高一的课程讲到尾声的时候,陈三愿终于能抱着大题钻研。 他已经不需要进行最基础的讲解,公式大多已经理解,试卷后的大题也进行尝试,结果显着。 从一只什么也不懂的猫变成一只博学多才的天才预备猫,当然是一种进步。 即便他自己没什么感觉,但在几个月内突破此等成就,可喜可贺。 消息传播得很快,先是齐延在饭后破天荒夸了他:「不错。」 仅仅只有两个字也足够陈三愿翘起尾巴,表达开心的方法还是照例,指头提着唇角向上勾起,又捏着脸颊肉挤出一个滑稽的笑。 齐延目光在他面上停留一瞬,又移开:「不要骄傲。」 为什么不能骄傲,小猫就是要夸奖,要很多很多的夸奖和爱,才能活下去。 陈三愿歪着头,叫他的名字:「齐延。」 又望着他,机械一样冷静的声音没有一点波动,然而齐延确确实实能从中听出困惑,他摇着身后黑长一条柔顺的尾巴问:「为什么?」 长发飘啊飘,扰人清闲。 青年的头髮长长一些,碎发也长出来,盖住了本来冰冷的脸,显出几分刻意伪装的柔和,动作却依旧一贯的冷漠,或许也和他的性格有关,生活环境如此,怎么也生不出温柔的性格。 他抿了抿唇,又伸手拍了拍他懒散靠在椅子上扭成一团的背,「坐好。」 坐好有什么好处,坐不好又有什么坏处,齐延自己从未讲过,自然小猫也不能理解其中严重意味。 第64页 可是他很听话,乖乖照做。 又将脑袋垂下来,凑到青年的手下,晃了晃头髮,讨巧的模样。 齐延伸手,搭在上面,轻轻柔顺,又抓着他有些散乱的头髮,冷声问:「皮筋。」 陈三愿乖巧奉上。 齐延就给他将头髮重新梳好后扎起来,动作已由原先的生疏逐渐变得熟练。 这栋空洞洞的楼房里,仅仅生活着两个原住民。 中年女人姓刘,一般负责楼房里所有细微的事项,大致卫生,小至饮食,大多只靠她一人践行。大多数时候,齐延不能见到她,只有在学习,或者夜晚被陈三愿叫去解答问题才能捕捉到她的身影。 她生得干瘦,行为处事与她面相相符,极为干练,然则即便如此能干,也并非所有时间都能守在陈三愿身边。 譬如头髮这件事,他大可以眼不见为净。 然而。 齐延猜测自己或许是有某方面的强迫症,也可能只是单纯为了那份不菲的工资,总之,这些水到渠成的事情不必多说。 本来,自己也只是为了钱。 思绪飘远,他手下失了重 ,陈三愿扭头,发出一声轻微的抗议:「疼。」 齐延收回这些纷乱的情感,绕了两圈,将这条长长的黑髮梳顺。 陈三愿从椅子上下来,往客厅跑去,饭后自然是需要休息一段时间,他想看着电影入睡,跪在影碟盘子前翻找。 齐延预备回到房间休息,起身,刚准备将椅子收回桌子底下,口袋中的振动令他紧绷神经。 他几乎下意识捏紧了手心。 指甲陷入肉,疼痛是应该的。 只有疼痛尚未消散,才能铭记那样黑暗的过往。 他加快步伐,向楼上走去,及至到了房间,才翻开手机,盯着上面的号码。 如同冤魂缠绕,是甩不掉的,就像老鼠,越是富饶的家庭越是吸引这类骯脏贪婪的生物。 他们是杀不死的,也无法杀,一只露出头,就有无数只等待你的发现。恶臭的巢穴中窝藏罪恶的种子,竟然也妄图伪装身世,混入干净明亮的家庭。 虚伪至极。 他吐出一口气,黑暗中,缓慢勾起一个冷笑,窗外的阳光洒落在他的脸上,一半漆黑,一半光明。 契而不舍的第三个电话打来,齐延终于摁下拨通键。 一个笑在阴影下显现,居然显出些许真挚。 一字一顿,虔诚仿若默念祷告。 「齐勇。」 青年的目光延续至窗前的兰花,阳光洒在上面,多么美丽的生物,一动不动就能散出生机,他几乎产生了虚拟的幻想,一个对于美好生活的幻想。 然而这样美好的幻想仅仅持续片刻。 电话那头传来粗壮油腻的笑声,又夹杂着些许怯懦的诺诺:「……你们稍等,稍等。我去问问我儿子,这崽子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男人像是才发现电话接通,转而换到一个稍微安静点的空间,咬牙切齿:「八万块。」 齐延没有说话。 男人没有多少耐心,片刻后依旧没有回应,急切道:「你他妈的是谁把你养这么大,你自己也清楚……」 齐延终于开口,抵着墙壁,摸着手背上细细碎碎的伤痕,声音淡淡,「你怎么不去死?」 第36章 兄弟情。 男人从喉咙清出一口浓痰,接着随意吐在地上,言语由先前的焦虑一下转变成狠厉:「小兔崽子,怎么?翅膀硬了想甩掉老子?老子告诉你,不管你到了哪里,这辈子也别想……」 齐延没有说话。 听着那头的威逼胁迫,忽而笑了。 他并不常笑,性格如此,不怪乎外人总觉得他难以靠近。 可是他笑起来也是极好看的,或许还带着点冰山融化的意思,显出暖意来。 笑容无法透过电话传递给那头,手机老旧,也无法通过视频对话展露自己的情感。 他只是淡声道:「八万?」 男人停下喋喋不休的咒骂,顿下来,带着得意洋洋道:「我就知道你有钱,一毕业就跑到外地去,以为我不知道?就你那个学歷怎么会赚不到钱,你们娘俩都是贱人,瞒着我——」 齐延指尖划破掌心,渗透出血珠,不算太疼,却能体会到教训,一个恰到好处的教训。 老旧手机里传来的充斥中年男人市侩油腻的声音如同蠕动的驱虫,源源不断散发恶意。 男人咬重声音强调:「对,就是八万。」 「你把钱放在哪里了?快点,婊子养的小贱种,你快点……」 他顿了顿,没等到回復,又威胁:「你以为你把那婊子藏起来就没事了?我告诉你,我已经知道她在哪了,你以为那些催债公司是吃素的,你……」 青年太久没听见这样熟悉的声音,以至于恍如隔世。 嘈杂的过往一瞬间涌上心头,那些痛苦的,充斥着绝望的暗无天日的往日经年铸造,终究成为高墙,无法也不能逾越,墙体坚固无法腐蚀。 只能等待里面的人死光了,□□再被大自然风干,没入清新的泥土,由时间融化他的血肉,成为干涸的骨骸。 齐延摸上整齐干净的墙纸,这瞬间又想起母亲,在看见一切美好事物的时候,他总会想起母亲,这个温和到有些怯弱的女人,其实也不算是多么爱他,或许曾经是爱过他的。 第65页 但那样的记忆太过遥远,成为一个不可查验的伪命题。 他这时的思绪跳跃得很快,一闭上眼,就看见在无数个黑夜中濒临崩溃自残的母亲,她手上拿着一把刀,或许是菜刀,也可能是剪刀,这样尖锐的物品和她一贯的形象并不相符,就像一只兔子生了一对尖锐的犬牙,捕食者只会以高傲的姿态来评价这个反人类的现象。 称赞这是世界第十大艺术,正如无数个残忍实验中得出的结论—— 原来人是会进化的。 进化成另一种生物,这些都是由人类社会的各种经歷组成,一个人能成长为一个人,自然也就能变成这世上的任意一种生物,狼、狗、兔、蛇、猫…… 这类低等的生物。 这只懦弱的母兔并未将尖锐的器具对向仇人,也没有对向一切罪恶的开端,她高高亮起手中的刑具,将自我救赎发挥到极致—— 噗的一声,原来是亮出的刃口没入自己的手心。 咚咚咚,是石锤敲击脆弱的腕骨。 啊啊——哭泣声连绵不绝。 谁会为她哭泣呢?连她自己也不爱这样破败的人生。 薄如蝉翼的刀刃变成鲜红,滴滴向外流淌绝望。 她颓唐得从瘸脚的椅子上滑落,手中还捧着数不胜数的白色胶囊。 又有谁能救她呢,狭小的房屋里布满腐朽的气息,心如死灰。 蔓延的血迹散播哀痛,眼睛朦胧不清,也看不见未来。 于是眼泪也是理所当然,她哭得很小声,血和泪一起向外流淌,但这并不是伤心,人的伤心往往是因由在意,她在哭什么,也寻不到生活的方向。 混沌中,世界仿佛又不是这样残忍待她,让她如此甘愿剖去血肉内脏,也怀惴着一丝微末的希望。 五点的钟声准时响起。 新生潮涌着向她投射温暖的种子,刚刚放学回家的男孩冷着脸推开屋子,一张漂亮的皮囊摆出生人勿进的冷漠。沖天的血腥涌入鼻间,他顿住脚步,又奔向血泊中神智不清的母亲,语言罢工,他小小的手上沾着血,抬起头,又看见母亲的泪。 泪珠好圆,滚落下来,又没入潮湿凌乱的天地。 家里好乱,好像被强盗洗劫了。 他张了张嘴,正要说什么,母亲蓦地抓起这只手,紧紧得,仿佛用尽了身上所有力气,男孩抬眼,一双如此枯朽的眼睛。 这双眼睛的主人平静得望着他,又伸手捧住他的脸,两只手千疮百孔,好多血,男孩嗅到气味,正要起身,女人按住了他的肩,她静静得望着他,就像第一次见到他。 男孩等了许久,直到肚子发出咕咕的响声,女人才闭上眼。 片刻后,她推开这个漂亮的孩子,带着自己也未曾预料的冷淡,「跑出去。」 她的声音仿佛一瞬间苍老许多,手指指向大门,出奇得沉静:「跑出去,不许回头。」 于是,男孩踉踉跄跄跑出了家。 几年后,又跑出了局限他成长的县城。 再然后,跑向了许多人背井离乡来的大城市读书,学习,寻找工作。 齐延睁开眼,终于找回失去的声音。 「我会打给你。」 男人欣喜若狂,「你现在在哪?快点把地址告诉我,我明天,不,后天,我去找……」 齐延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别打扰她。」 男人发出一声古怪的声响,像是被什么诙谐的事情逗笑了,发出一阵断断续续的咳嗽声,「当然,当然……你什么时候能回来?」 齐延给了会面的地址和时间,挂掉了电话,靠在冰冷的墙边。 他维持这样的姿势许久,直到门外响起一阵敲门声,声音断断续续,也没什么力气,在这样寂静的空间里显得格外响亮。 他心中其实已经有了一个猜想。 身体也先理智一步走到了门前,他的手已经碰到了门把,只需要轻轻拧动就能看见外面的风景。 但他没有动,只是声音响起,依旧是淡然无波:「什么事?」 敲门声戛然而止,齐延莫名能在脑中勾画出他的形象,定然也是如往常一样莫名其妙撒娇,垂下头,要别人摸一摸他的脑袋,又或者摇着脑袋,把身后的黑髮当成尾巴甩来甩去,一双眼睛又那样无辜盯着他,难道不是讨巧么? 齐延这样想,心脏蓦然跳了一下。 心脏每时每刻都在跳动,这自然没什么稀奇。 然而,他伸手覆上胸膛。 吐出气,才道:「说话。」 「刘阿姨去买菜了。」 少年道:「可以帮我选部电影吗?」 小猫无法做出抉择,只好来求助这栋房子里唯一有主见的人类。 齐延下楼,看见沙发和茶几上堆满的电影碟子,难得沉默了会。 「你要看什么样的?」 「不知道。」 少年老实得垂下头,又补充:「以前都是哥哥帮我挑。」 齐延伸手的动作一顿,接着目光扫过形形色色的碟片,随意挑了一部电影。 《义薄云天》 陈三愿没见过这成语,询问:「这是什么意思?」 齐延摸了摸斑驳的手背,藏在身后,又寻了个沙发角落坐下,头也不抬得拿了本书看:「兄弟情。」 少年歪了歪脑袋:「兄弟情?」 第66页 齐延抿唇:「嗯,之前教过的,不同于爱情和友情那样复杂,亲情里包含兄弟间的感情。」 「是亲情吗?」 陈三愿盯着青年的眼睛看,圆滚滚的,清澈见底。 青年也出奇得认真:「是亲情。」 陈三愿若有所思,点头:「齐延,谢谢。」 小猫学习,小猫领悟,小猫感激。 又学到了一个深奥的成语耶。 …… 齐延请了假,离去前,还是在早上,陈三愿还在吃早餐。 他吃东西的时候格外安静,一点声音也没发出,看见青年推着简洁版行李箱走到大厅,才擦了擦嘴,咽下嘴里的东西:「齐延。」 他叫他的名字。 又道:「等你。」 青年望着他,遥遥瞥了一眼,转身:「嗯。」 还是这样冷漠,只是动作有些僵硬,被少年同化了一部分。 为什么临别时不多看看他呢,哥哥走前也会摸一摸他的脑袋,捏捏他的耳朵充作不舍。 人类好怪异。 陈三愿想了一会,就抛掷脑后。 反正和猫,是没什么关系的。 齐延坐上汽车时,王司机搓着手,望着后视镜里的青年:「年轻人想家了啊。」 「这也没来几天啊,怎么就要回去了?还是说你家里人想你了?我就说小孩不能离家太远,你看看现在这些家长,有几个放心孩子远行的,恨不得绑在身边……」 恰巧李雯有空,也在车上。她负责一切和陈三愿有关的事,包括他的家庭教师。 她笑了一声,打趣:「罗里吧嗦问这些做什么,开你的车。」 王司机嘿嘿笑了两声,又看嚮导航,道:「霍,你别说,这地方我年轻时还去玩过呢,那时候风景好,美术生画画都往那窜,河边桥上全是画板,那场面……」 齐延没说话。 司机自来熟,得不到回应也不尴尬,继续往下聊,「那时候大少爷就喜欢到处跑,哪里漂亮去哪玩,当时他拿着地图让我开去那玩,先生和夫人还不乐意呢……」 齐延顿了顿,侧过脸,观察窗外急速略过的风景,过了会才淡道:「陈三愿……」 他第一次叫这个名字,并不流畅,舌头一瞬间变得有些迟钝,但所幸还能把控,他开了个话头,李雯扭头看他。 「他说的哥哥,是谁?」 第37章 不要当猫。 司机咦了一声,「之前没有和你说过吗?」 「……没有。」 在来到这里之前,齐延对于少年的了解,也仅仅是一张简短的、有关于陈三愿的个人简章。 纸张是李雯给他送来的,这个负责的助理在定好的咖啡店里坐下,露出一个公式化的温和的笑,先是简单介绍了一下自己,接着从文件包里抽出一张纸。 「如果薪酬和待遇还算满意,我想,或许你想要提前了解你的家教对象?」 女人的笑流露点真情实感的意思,眉毛也扬起来,似乎那是个很好很好的人,不去认识就是损失。 齐延没有拒绝。 须知富家子弟最是麻烦,若是犯了忌讳,多的是天真的残忍,捉弄也是常事,齐延深谙有钱人的劣根性。 或许也是经歷导致。 他高中时就读的学校不太寻常,要么非富即贵,要么就是读书特别好的孩子。 齐延占了后面一项,混入其中,见过不少荒唐事。 有钱人的毛病多,为了合同上的工资,也为了母亲,纸张递过来时,他没有犹豫。 毕竟,这样好的工作可不常有。 他垂目,随意扫了几眼。 然而与青年预料的不太一样,这张纸上仅仅有那人的照片,以及一些最基础的信息:年龄和性别。 照片只有几张,如今看来,或许是近期才照的,上面的人坐在椅子上,头微微歪着,露出一对浅褐色的眼睛,他坐在客厅的地毯上,或许刚刚吃完饭,因为齐延看见他正前方摆放着许多电影碟子,齐齐整整归码。 照片只几张,拍得也并不讲究,仅仅将这张脸上的五官模煳照出来了,剩下的关于面容上的细节一概忽略。 齐延只看见他白到有些不健康的皮肤,呆坐在地上,身体温顺,像是一个玩偶。 这样荒唐的想法仅仅存在一瞬,他就又将纸张翻过来。 纸的背面是可能适应的学歷,粗略写了初中到高中的区间,这样大概的程度,一度令他觉得随意。 他认为这是富贵人家的通病,因由他曾遇见过的那些富家子弟都是如此,从不将学习当回事,满脑子吃喝玩乐,又很爱捉弄人,且最喜好用金钱摆平一切不公。 正是齐延最讨厌的那种人。 他认为少年也是如此,尤其当他第一天教学时,发现他的真实水平远低于资料上书写的阶段。 就像是还处在戒断期的孩子,即便词彙量尚可,也认识一些罕见的字词,却对系统化教学的认知停留在许多年前。 仅仅依靠着老师教导,自己一点主见也没有,也学不会自主思考。 如此,就是齐延认识的一整个他,除此之外都是空白。 或许曾经是有机会更近一步了解的,然而他并不在意,就抛掷脑后。 司机还在断断续续道:「大少爷前段时间才出去,你不认识也正常,等他治……呃,结束在国外的事情,就能回来了,我瞧你们年纪应该差不多大,到时候有机会可以聊聊……」 第67页 和富家少爷有什么好聊的? 齐延抬眼,目光看向车窗外。淡淡道:「嗯。」 「他也很喜欢小少爷呢。」 齐延抬眼,碎发也显出冷漠,眉头平展也不怎么高兴的模样:「嗯。」 毕竟是弟弟么……所谓兄友弟恭,怎么样血缘亲脉也是散不去的。 如果他也能有个弟弟…… 齐延忽而蹙眉,摇了摇头,将脑海里那个安静古怪少年的身影挥去。 他寻回点理智,正要结束这个话题。 却又听见男人发自内心感嘆:「原先家里只有一个小孩还担心会闹出什么矛盾,现在看来,相处那么好,分别离开都不舍成那样,哎……」 李雯难得附和:「小……小少爷很乖。」 「是啊,那么乖,我上次见到他还是几年前呢,都长这么大了?你看见没有,他现在长成什么样了?」 李雯一顿,继而摇头:「没有,我没有进门。」 「还记得第一次把这小孩接回家,你还护着,怕他被欺负,现在看来嘛……」男人打趣笑了两声,又道,「那时候看着才那么点大,自闭得和什么似的,话都不想说,也不爱动……」 他又问:「哎,小年轻,你见过他,现在是不是开朗点了?」 齐延没有思考,直道:「现在也是。」 不仅不爱动,不爱说话,也不爱自立。 成天只知道依偎在别人身边,当个木头人。 李雯嘆了口气,「一直没变。」 「从福利院到现在,一点没变。」 齐延手指收回放在腿上,侧过头:「福利院?」 他的语气并未夹杂着困惑,也没有好奇,平淡得好像日常打招唿,李雯被他忽悠了,解释道:「他是先生领养来的孩子。」 齐延的手指蜷缩,又弯曲,钝钝重复:「领养?」 「是啊,大概是有好几年了,」李雯道,「先生挑选领养回来的。」 「没有上过学?」 「没有。」 「为什么?」 齐延在沉默片刻后,寻回声音:「他并不愚笨。」 李雯解释道:「大少爷很喜欢他。」 齐延望着女人的眼睛,「那为什么不去上学?」 如果是喜欢……不是更要教导他走上正轨么?如果被圈在这一方天地,谁也不认识,什么也不会,只知道吃和睡,那还是个人类吗? 交际是人类第一大学问。 李雯轻声重复:「大少爷很喜欢他。」 齐延停止思考,望着她,忽而了悟。 原来这就是理由。 世上确实有千万种人。千万种生存方法又生出许多微末的分支。 陈三愿是一只猫。 陈自祈就是驯化他的主人。 汽车疾驰而过,青年闭上眼,充做休息。 他果真最讨厌富家子弟。 …… 眼前是农村最常见的带院落的屋子。 齐勇站在门口。 手机发出振动的声响,接连不断。 男人啧了一声,将手机关机。 催债的简讯连带着漫天的骚扰彻底沉寂。 男人清了清嗓子,压着声音上前敲门:「齐延在家吗?」 内里寂静一瞬,继而传来女人迟疑的声音:「你是……」 男人露出一个笑:「我有事找他。」 司机将车停在路边,李雯对下了车的青年挥手:「回家吧,之后再联繫。」 齐延与他们告别,沿着小道走到尽头,瞥见原本紧紧锁着的大门敞着,露出混乱不堪的内里。 院落栽种的鲜花东倒西歪,空气中瀰漫着浓烈的血腥味。 他丢下行李,沖向大门。 门内,一个肥硕油腻的约莫四五十岁的中年男人挺着肚子,死死拖拽女人的头髮,口中泄愤一样咒骂:「婊子,贱人,你把钱放哪去了……敢骗老子,老子把你砍死,砍死你……」 他手上耀武扬威举着一把刀,状作威胁晃了晃。 被他抓着头髮的女人脑袋连接着毫无知觉的身体。 一动不动,好像死去了。 她的眼睛闭着,唇色苍白,然则面上却没有恐惧,只是一味摇头:「不行,不行,不能这样……」 男人恶狠狠道:「钱凭什么不能给老子,老子把他养那么大,你这贱人,胳膊肘往外拐……啊啊——」 正得意,忽而一只手捏住男人的胳膊,攥得骨髓欲裂。 他惊恐地回过头,下意识以为是讨债的来要钱,缩着脑袋喃喃:「别打我,别打我……我马上就有钱了,马上就能还,别……啊啊啊啊——」 手下的动作愈发狠厉。 男人抬起头,这才发现小院的门大敞着,一个高挑挺拔的身影杵在面前,将那只原本禁锢女人的手掰开,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青年面无表情,眸色发黑,罕见显出戾气:「滚。」 男人捂着肚子瘫坐在地上,因冲击而不得不护住腹部,他面上露出惊恐的神情,又带着虚张声势的蛮横:「你这小贱人护着她,你知不知道你……」 话没有说完,齐延夺去他手中的刀,直直没入泥地,继而起身,扶起虚弱的女人。 他的脚踩在男人肥如蝉蛹的手指,碾着脚尖用力,男人不可置信,面目因疼痛扭曲成一团肥肉,他嘶嘶从喉咙里发出疼极后的哀嚎,滚在地上,来回蠕动。 第68页 男人闭上眼前,看着青年带着女人离开。 沉静片刻,忽而发出一声古怪的笑声,笑声愈来愈大,近乎猖狂。 视作亲人的人是恶劣的小偷,本该璀璨的人生浸满淤泥,真相大白那天,你该如何是好…… 小兔崽子,我会让你后悔的。 他断断续续咳嗽,接着歪头,彻底晕死在这间隐蔽小院。 小道上,齐延带着母亲出门,一瘸一拐走了几步,抿着唇还未说上一句话,却见她蠕动双唇,痛苦地蹙着眉心,发出一声虚弱的叫声:「头,好疼……」 …… 医生看着报告单,又仔细抬眼,观察面前面容俊秀的青年,才严厉道:「多久的毛病了,怎么现在才来?」 他将报告拍在桌上,「癌细胞扩散多快,再晚一会,就真的来不及了。」 齐延闭上眼,再次睁开,恢復了往日的沉静,只是眼尾有些发红,「要多少钱?」 治病自古以来都是个散金项目。 齐延将几个月的工资全部贴上,勉勉强强能熬一段时日。 他站在医院门口,呆了一会,消毒水让他觉得噁心。 所幸医院楼下就有一片小树林,人也不算太多,他在里面走了几步,看见一只雪白的长毛猫从远处跑来。 生得太瘦,不怎么能跑快,走路一瘸一拐,可能被什么东西刮破了腿,它怯怯躲在后面,轻轻唤了一声—— 喵。 躲在暗处,悄咪咪观察这个奇怪的人类。 舔着爪子揉着耳朵,又时不时抬头,一双异色眸子暗戳戳看他。 齐延顿住脚步,望了望天,又看了看地。 接着观察这片绿意盎然的树林,逛来逛去,转了十八弯,最后停在流浪猫面前。 他静静望着它,猫也静静望着他。 他们对视又凝视。 最终齐延先行移开了目光。 脚步加速,离开了这片梦魇般的困境。 他几乎要跑起来,可是面上还是平稳,没有浸出汗水,也没有显出红润。 他在脑海中构思世上最伟大的试题,最终,只粗粗得出一个结论。 原来,他并不喜欢猫。 母亲住院的消息,被李雯得知,她又打了几万块钱到卡里,笑眯眯告知:「好孩子,坏日子总会过去的,你们的未来还长得很呢!不要成日苦巴巴着脸,你才多大呀。」 齐延抬眼,道谢:「谢谢。」 「不用谢我,谢谢你的学生,」李雯眨眼,「将他教好了,未来还愁没有钱吗?」 齐延抿了抿唇,「嗯。」 他推着行李箱,重新回到这个富贵人家。 推开门,一缕阳光飘进来,洒落在沙发上睡得正香的少年脸上。 他身上又没有盖上毛毯,毯子掉落在地上。 齐延走过去,伸手拾起地面上的毯子,正要盖上去,少年睁开眼,静静望着他。 但是齐延知道他尚且没有彻底清醒,眼里还散着迷茫的光,懵懵懂懂像是新生儿。 这段时间的任何事似乎都不会被他记在心里,是个难得吐露心声的时候。 然而齐延定定看着他,曲下左腿膝盖,抵在地面,他与这个少年平视,像是自白,又像是说给自己听,「陈三愿。」 他念这个名字念得有些熟练了,或许是因由这些时日的训练,已经不再干涩。 他道:「不要这么乖。」 好认真的一张脸,吐出这样冰冷的话。 少年静静望着他,看着他的情绪泛滥。 他好像在看他,又好像没有,静美的侧脸宛若油画。 齐延嗓子干涩,表露显得格外艰难。 语言能力重塑,结冰的冰山也消融少许,青年望着他,低声道:「做人很痛苦。」 「但如果可以,我还是希望你成为一个普通人。」 不要成为被人圈养的猫。 不要连自由,都成为无法企及的奢侈品。 【作者有话说】 马上或许会有老朋友出场~修罗场先倒计时耶 第38章 真软。 于猫而言,自由意味什么? 陈三愿还未能理解这样深奥的学问。 他还以为万物平等,人和猫也是一样,对着不同的目标进行各自的努力。 可是齐延望着他,目光如此深邃,他的眼睛是黑的,和猫不一样,猫的眼睛是晶莹剔透,能看清瞳仁,太好懂了,以至于被人驯养。 青年的眼睛是狭长的,或许遗传了他的父亲,也可能是母亲,陈三愿并不知道。 他的猜测也带有身外之物的冷漠。 观察已经融入他的生命,成为一项技能。 好与坏,不能用事物来衡量,只用对待小猫的方式,如果能抚摸他,为他带来温暖的安抚,就是一个好人。 如果能为他送来美味的食物,就是一个可以依赖的人。 若是为他带来庇护所,那么信任的程度就要更上一层楼,成为驯养他的人。 是否围困在城墙中似乎并不重要了,多年的生长经歷只教会他如何讨巧,曾经于他而言或许是一件难事,现在看来又变成这世上最简单的事情。 墙外和墙里于他而言并无差别。 他并不能理解别人的喜怒哀乐,就像别人也不能理解他的毕生追求。 他什么也不懂,懵懂无知,唯独记得闻女士告诉他的:「你是要去过好日子了。」 第69页 好日子如此,成为一个时不时提醒他的钟声,每天醒来一遍,夜晚睡去前又是一遍。 青年与他对视良久,才收回目光,将毯子披在他身上。 不说话时的青年面上摆出往日惯常的神色——淡漠的仿若高岭之花。 陈三愿张合嘴巴,始终学不会表达心声。 他从青年的眼中看出了别样的情愫,猫科动物的观察能力不能小觑,但他自出生来就註定这份命运,淡薄他人的同时也在淡薄自己。 经歷如此,令他说不出话来。 他歪了歪脑袋,身后的安静的尾巴倾斜,半响,在寂静中摊开手,一颗捂得有些融化的奶糖静静呆在掌心。 「糖。」 糖果是刘阿姨外出採购时给他买来的零食,陈三愿不太喜欢吃糖,从小就不太爱吃。 这也导致他的低血糖,体力不好,常常眼前一黑,跑几步就出虚汗,总要蹲下来才能缓解。 于是,只好用糖果充作药品。 刘阿姨在临睡前给他抓了一把糖,他却只拿了一个攥在手心。 他原本预备等来醒来后再慢慢咀嚼。 青年望向他的手心,白色的糖纸像一朵柔软的白云。材质或许是塑料,也可能是糯米纸。 少年的声音响起,依旧没有感情,「要吃吗?」 他太置身事外,以近乎冷漠的态度面对外人,又学不会安慰,不知道怎么说话,只好直白演绎自己在电影中看见的情节,无数次的画面一一闪过,最终停留在某一个定点画面。 少年宽慰失意的朋友。 陈三愿望着齐延。 青年的头缓缓抬起,他正视少年的脸,又看向他的眼睛,最后将目光移到这颗象徵着特殊寓意的糖。 「嗯。」 小猫也学会点狡猾的技巧,转移视线,也转移矛盾。 陈三愿发现青年的变化,是在某一天的午后。 原先像他这样迟钝的猫是无法察觉出人类的情感的,然而青年过于直白的言语令他抬起头,眼里散着困惑的迷濛。 青年以为他没听清,将手中批改试卷的红笔放下,试卷上对的占据绝大多数,洁净的卷面上只有零星几个叉。 青年看向陈三愿,再次重复:「不想要试试出去吗?」 陈三愿望着他,没有说话。 青年也看着他,两人似乎陷入了某场僵局。 少年聪明,原先需要一个星期才能搞懂的知识点,现在只需要一天就能基本掌握,正确率也稳定提升,不出意外,再过几个月就能进入下个学习进程。 比齐延料想的计划要快上不少,陈家请他两年,务必要将这个麻雀变成的假凤凰变成真凤凰,也不知是出于何种心态。 距离规定的期限还有许多时间。 青年摸着手背上丑陋的伤痕,听见自己的声音淡淡响起,「学习讲究劳逸结合。」 「可以试着出去走走。」 陈三愿已经学了一段时间,知道他说的成语是什么意思,只是想了想,就小声道:「我不要出去。」 齐延放下手中的试题,罕见地认真道:「可以试试。」 少年抬起眼,郑重强调:「我不出去。」 拒绝的意愿过于强烈,齐延望着他的眼睛,定定道:「为什么?」 少年移开目光,垂下脑袋,不说话装哑巴。 这是他逃避的方式,自我封锁,将一切外人隔绝开来,显出一点自欺欺人的意味。 手指蜷缩,交织在腿上,尾巴微微发颤。 「我不喜欢。」 小猫不喜欢的事情,就决计不能勉强。 「为什么不喜欢?」青年却问。 不喜欢还需要理由吗? 他实在想不到头绪,只好道:「就是不喜欢啊。」 不喜欢和人交流相处,也不喜欢那些过于炽热的目光,名副其实的怪胎。如若世上真有天外来物,就是他这样的,超脱人群,已经不能共情这群模样肖似的同类。 这些都不需要理由,因为陈三愿的世界不需要理由。 他的世界只该存在自己,一个小小的影子在他心底躲起来,但这不是怯弱,是自我。 一个拥有过度自我意识的孩子自己创造了一个世界。 世界里没有人类,只有各种奇奇怪怪的动物,譬如猫。 齐延没有说话,接着上课,讲题。 仿佛这场对话没有发生。 只是种子已经埋下来,渐渐腐蚀人心。 陈三愿不过几天就将这个矛盾遗忘,安安静静蹲坐在房间角落里,看一本书。 书是陈自祈临走前给他的,是图画本,字不多,画面精美,色彩鲜艷,很适合发呆时翻看。 书本上的故事并不新奇,烂俗的冒险者救出公主,从邪恶的巫师手中解救出美丽的公主,哦,或许还有公主养的那只小宠物。 他望着这本书,产生了一个疑问。 为什么非得救出公主呢? 公主住在高墙之内,躲着人群和数不清的烦恼。 不会因王国战争殃及自身,也不会因为国家建交奉献自我,甚至,连学习都不必劳心费神,随心所欲虚度时光。 关押她的牢笼是金子建成的,每日奉上的食物是精心准备的,样式繁复的蕾丝裙是每日一换的。 陈三愿想不出她会有什么烦恼。 第70页 巫师甚至还为她寻来一只宠物,日夜陪伴寂寞的公主。 这样的生活有什么不好,为什么不好,为什么就是错误的,凭什么载入每本反人类的教材书中,成为人人唾弃的情节? 高塔外蓝蓝的天空静静望着她。 望着可怜的公主。 啊,这样怜悯。 好像她是多么可怜的生物。 多么悽惨。 蓝天说:「勇者在赶来的路上,请你不要悲伤难过,尊敬的公主殿下,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怎么样算好起来?如何才能算好起来?好的定义是谁规定的? 巫师在深夜潜入,露出一对黝黑的眼睛:「公主啊公主,我将你养到这样大,到了你报恩的时候了。」 恩情又要如何报答? 他沉沉睡去,画本落在床边,仅由月色翻阅。 迷迷煳煳,他又做起了梦。 他已经许久未做过梦了,每每梦境里就有一只恶魔纠缠他,将他团团抱住,让他喘不上气,到处都是他的影子,就连唿吸,就瀰漫着他的气息。 他像一个蜗牛,将自己蜷缩一团,又妄图战胜梦魇,睡得很不安稳。被子蹬下了床,胳膊脚露在外面,很不安分。 房门也没有关紧,夜晚起了风,就将大门吹开,露出了一条裂缝。 一个人站在门外。 他手上拿着几本批改好的习题,影子被月色拉得很长,他静静望着眼前这副景色。 理智告诉他该放下东西离开。 然而,世上的一切行动都不需要理由。 想要做,就去做,这也算得上人类仅有一点优点。 他的步伐跨得不是很大,动作也快,几步走到少年跟前。 他也没有说话,伸手要将被子盖好,手指刚刚触碰到被子,就被一只柔软的手抓住。 然而,手的主人显然还在睡梦中。 青年僵在原地,手指下意识收紧,思绪混乱。 他几乎无法克制这份莫名的冲动,垂目看向睡得香甜的少年,从他的眉头滑落到鼻子,再从鼻子到嘴巴,下巴,最后,闭上了眼睛。 世界回到黑暗。 他没有动,维持这样一个尴尬的动作许久,直到听见少年梦呓私慾的声音传来,「哥哥。」 齐延定在原地。 这是第二次认错了。 他并不知道少年口中的哥哥生得什么模样,又为什么总将他认错。 只是心底有些微末的烦躁,又因由这些怪异的情绪,他叫醒了沉睡的少年。 「陈三愿,」他道,「被子盖好。」 少年晃悠悠醒来,揉了揉眼睛,没有回神,动作顺从,又带着熟练的讨巧,捉住青年的手掌,对准自己的脸颊,轻轻蹭了蹭。 「哥哥,再睡一会。」 第三次。 齐延指尖发烫,烧出一把火来,瞬间吞噬一切思绪。 于是脑海里只余下一个念头。 真软。 【作者有话说】 一点小小的心动耶!马上就是我最期待的情节咧!!! 第39章 小小。 青年垂目望着小猫,任由他撒娇。 手背上密密麻麻象徵着悲痛过往的陈年旧疤泛起久违的瘙痒,像是被虫蚁撕咬,令人心绪不宁。 这样奇特的境遇于他而言,是人生第一回。 冷铁铸成的屏障也消融片刻,露出内里荒芜一角。 他垂目望着少年,默默等待纷乱平息。 陈三愿彻底清醒时,抬眼,只看见青年侧着的脸,露出优越的鼻樑,唇紧紧抿着,语气较之从前莫名其妙得认真:「我不是他。」 小猫望着他,迟钝地歪了歪头。 静了片刻,青年才道:「你对你哥哥,也是这样的吗?」 语气明明收敛许多。 那些无法遏制的情愫却还是一点一点,向外泄露。 那样古怪。 就快要将他变成另一个人了。 火从心头蔓延到胸膛,四肢,再到指尖。 他的手缓慢上移。 温暖的指尖抚上少年额前凌乱的碎发,那条长长的黑色尾巴也需要常常打理,需要用爱滋润,才能愈发黑亮漂亮。 然而迟钝如猫,静静望着那张脸,还是无法如常人那样共情。 他轻声道:「齐延。」 他叫他的名字。 「我又把你认错了。」 语气却没有愧疚,平静宛若雪原。 他的眼睛仿佛又回到了幼年时被人拥护的时候了,那样剔透美丽,从不将外物放入其中,令人绝望的雕像。 青年感到手掌上正悄悄抽离温暖,那张养得温顺的脸即将离开掌心,那些炽热的唿吸也马上回到冷寂,或许在今夜过后,就会彻底被人遗忘,成为只此一人的专属记忆。 他知道少年确实能做出这样残忍的事,猫科动物与人不一样,是不知道自己的举动有哪里不妥的。 自我到了极点,竟然高傲。 在掌心那摊水雾彻底化为冰冷的水渍时,他上前,将另一只手轻轻搭在少年的头顶。 动作很轻,不同于从前近乎奖励的揉搓,竟显出几分温情。 即便,陈三愿并不知道这是温情。 他的头髮很软,又很暖和,是多年娇养下的产物,发质乌黑亮丽,格外柔顺。 就和他这个人一样。 第71页 尽管,齐延不喜欢他的柔顺。 「我不需要你的道歉。」 他顿了一瞬,等待少年抬起头,观察式窥探他的眼睛,才将眼垂下,睫毛遮掩了情愫,变得黝黑。 青年恢復冷声冷调,「不要再认错了。」 从不许,到不要,也是一个微妙的进步。 可惜,小猫还是听不懂。 他正要点头,看见青年上前一步,终于站到了跟前,挡住窗外落下的莹莹月色。 掉落在厚重地毯上的画本也陷入黑暗,故事里的情节尽数隐晦。 公主哭闹,公主痛苦,公主渴望自由。 于是,骑士自遥远的平原,歷经千辛万苦终于出现,他骑着一匹瘸腿的白马,带着老旧的盔甲,携着一柄生了锈的铁剑,然而却从未有人小瞧他。 他生得那样英俊高大,带着年轻而富有生机的声音,冲着那座高高的,无法触及的顶端唿唤,「公主殿下——」 「我来营救您了!」 少年看着青年靠近,身上散着的沐浴露的香味,这样熟悉,他罕见得动了动唇,要说什么。 他垂下头,望着他的眼睛,他们靠得很近,像是不分彼此,唿吸也交织。 仅仅一个手指的距离。 小猫询问:「齐延,你在做什么?」 他在做什么? 青年也在询问自己。 可是这瞬间,连他也变得茫然,于是没有回答。 他在不断接近的过程中紧紧盯着少年的眼睛,这双过于洁净的眸子,什么都不存在,什么留不下印记。 最后,在夜晚只剩下他们的唿吸声时,才听见青年的声音响起,在空旷的房间里显得如此清晰。 「陈三愿。」 他叫他的名字,这瞬间声音重新回到了平静,他点评这样荒谬的事迹,并且势必要隔断这样反人类的行径。 「你不该这样。」 陈三愿自生下来就没有不该,不该……又是什么意思? 这世上什么是该做的,什么又是不该做的?谁来制定其中规范准则,并由教徒奉为圭臬? 一只小猫也有教义需要遵守吗? 他用目光发出这些困惑。 青年喉咙发涩,后退一步,离开他充斥着软桃甜蜜气息的陷阱,平缓心跳,接着钝钝开口:「就算是一只小猫……」 他道:「也有应该遵守的规则。」 于是陈三愿瞭然,晃动身后尾巴,表示贊同。 点头。 又附和。 没错,谁说猫猫教不是教呢。 驯服猫科动物需要花上成千上万年。 驯养一只猫,要用食物引诱,用包容和关爱培养感情,再加上一些规定范围内的纵容。 于是陈三愿就诞生了。 青年道:「即便是一只猫,也有外出的自由。」 何况,你本就不是猫,只是个普通人。 晒晒太阳,伸伸懒腰。活的自由自在,才能健康快乐得成长。 陈三愿又要摇头,听见青年的声音再次响起:「楼下有一座小型花园,你可以去那里休憩。」 花园。 近乎遥远的记忆了。 然而陈三愿还记得。 他抬眼,眼里又装着困惑:「去那里?」 可是哥哥还没有回来。 哥哥知道会生气的。 他生气时会捏他的耳朵,捏得通红,又伸手一点点揉开,又罚他不允许吃零食,不允许看别人……即便家里没有什么外人,他甚至不允许自己看窗外的风景,连同枝头上的鸟雀也不许观察,被厚重的帘幕拒之门外。 他那样奇怪,兇残,可是他是小猫的饲主,这样的奇怪就不是奇怪了,是需要执行的命令。 为了维持现有的宁静生活,他不该反抗,并没错呀? 可是齐延为什么要这样看着他,又为什么要捉住他的肩膀,将他捏得发痛,眼睛好像也变了,有些明亮的碎光。就像星星一样。 原来星星也能藏在人的眼睛里啊。 他认真思考。 思绪云游,最后打破双方僵局的是一个问句:「为什么把我认成你的……哥哥?」 话题又绕回最初的死角。 但这次,陈三愿认真想了想,说:「你们长得一样漂亮。」 一切漂亮的事物在小猫眼里都是如此相似,漂亮的归为一类,可爱的归为一类,喜欢的不喜欢的也各自划分。 他实在不愿意分别人与人间的区别,就大致区分。 其实是在悄悄偷懒。 可惜被青年发现了。 好倒霉啊。 「他不在这里。」青年道。 语气里或许带着隐晦的暗示。可惜陈三愿并不能听懂。 他还以为是回答,就点头道:「对哦。」 「我也并不是他。」 小猫垂下脑袋,乖巧道歉:「对不起。」 青年沉默片刻,再次重复:「他现在不在这里。」 齐延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充斥着现代社会也无人理解的荒谬,异常平静,冷漠的克制:「你可以做任何想要做的事。」 他的声音那样冷静,像是叙述一件极其寻常的事:「去到外面。」 「去做一个正常人。」 寻回自我,重归自由,是骑士对公主的至上承诺。 …… 第72页 欧洲北部某个富饶的国家。 除却拥有丰饶的自然资源外,西方医学钻研透顶,祖上开了挂式研发出各项的先进医疗设备。 其中,对于骨科方面的研究深入,解决了世界层面上不少疑难疾病。 陈自祈坐在床上,鼻间瀰漫浓烈的消毒水味。窗前的花开得灿烂,阳光洒进来,落在洁白的床单上。 床边,站了一位风韵犹存的美妇人。眼角湿润,眉目忧愁,戚戚开口:「小祈……」 「你不要生气了,妈妈也不知道……」 「你要是不喜欢他,妈妈不会再让他出现在你面前,不要生气了……」 眉目阴郁的青年偏过脸,眸子里氤氲着墨色的厌弃,言语直接,未曾有一点缓和:「出去。」 白荷愁目黯然:「你不要生气,对身体……」 话语被人打断,青年声音上了一个音调,显出几分厉色。 「出去。」 白荷出了门,踌躇着站在门口。 门口还站着两个白大褂医生,她用纸巾擦拭眼角的泪珠,对着他们露出一个勉强的笑:「好好照顾他。」 几个护士悄悄凑在一块说话,对于这几个黑髮黑眼的外国人保持适当的好奇。 工作实在烦闷,哪个国家都是,闲下来就喜欢谈论八卦,尤其是有钱人家的趣事。 前些天,那位风韵犹存的贵妇人带来一个金髮碧眼的俊秀青年来,手中还捧着一束花,清香四溢,娇艷欲滴。 还没等她们思考这几个人是什么关系,门内就传来一阵瓷器破碎声,声音沙哑,近乎咬牙切齿的声音沉沉响起:「滚出去。」 旋即屋内似乎发生了一阵争论,两个青年的争论声,一道沙哑,一道清亮,女人的劝阻声夹杂其中,紧接着,就出现了一声紧促的咳嗽声。 于是声音又变成细碎的,不怎么能叫人听清的音调,躲着人群,不知道在议论什么。 直到青年额角带着青紫的伤痕出门,金色的长髮垂在肩头,这个宛若金毛一样温暖的青年在临出门前扭头,不顾妇人的劝阻,对着内里认真近乎诚恳道:「哥哥,你在这里治病,自顾不暇,也没有精力再去照顾他,为什么不能让我去陪他?」 第40章 谢冶。 言语坦诚,未曾有一点欺瞒,实在是直白到令人恼怒的外国人。 这时候就显出一点异国血统的好处,从不内敛,要说什么就尽数坦白,也不踌躇,不犹豫,从不纠结那点不合时宜的彷徨。 他亮着眼睛,一双碧蓝宛若天空的眼睛,又似乎真是担忧,目光从青年阴沉的眼睛移到他穿着病服的胸膛——那里因言语变得起伏。 尽管幅度不大,却还是稀奇到罕见的地步,自青年成长到这个阶段,头一次在他面前露出这副模样。 要说好还是不好,这些都是主观情绪,也煳弄不了人。只是正劝和的美妇人露出诧异的目光,顿在了遮挡在金毛面前的动作。 于是,等金毛钻空子露出半张脸,对着病床上的青年热忱地吐出那段大言不惭的话时,她再想要阻止也为时过晚。 妇人张了张嘴,半天没吐出一句话来。 身侧的金毛也顿住,尽管他并不觉得自己言语有何不妥,但看人眼色还是熟练,他明确感知到青年身上散发着的火,大概是怒火,从那双黝黑的眼睛投射过来,令他不寒而慄。 青年只从嘴里吐出一个字,「滚。」 宋束不是很想滚。 然而白荷拉着他的胳膊,狠狠捏了一把,他才收回这份莫名的倔强,低下脑袋:「对不起,哥哥,我不该惹你生气。」 他这次过来本是为了道歉。 由李雯秘书传达给陈嘉润的事,再由陈嘉润亲自打电话过来告诉白荷,这件事情的性质就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原先可能只是小孩子之间的打闹玩笑,演变成这样激烈,以至于白荷怎么也没想通,只不过是去国外朋友家住了一段时间,怎么自家那个生下来就高傲冷漠的孩子会动了火。 陈自祈从未与人起过矛盾。一则或是因由他本身就不与其他人交流,这可能是由于他自身的性格导致。 二则是他本身就不需要同伴,也不需要群体生活。 他真像一条蛇,冷漠,又傲气,将自我发挥到极致。 这样的孩子竟然会生气。 白荷几乎要震惊了。 来之前,她还询问过宋束,对于这个孩子,她是一直看他长大的,性格脾性也了解,喜欢围着陈自祈,也从不和他起冲突,顺从到这样古怪的地步了,还是无法被陈自祈划分领域,成为眷属。 她还曾有段时间以为他情感缺失,丧失了对于大多数人的共情能力,是某种心理疾病。 尽管这只是臆想,却一度成为她长期以往的认知,以至于面对这个自己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孩子,她甚至是有些害怕的。 幼年时,她给他餵奶,拿着拨浪鼓摇啊摇,逗笑着和他说话,也无法得到他的回应。 他只睁着一双大大的眼睛,冷漠得吃奶。唿吸平静,也没有要笑的意思,甚至还有些厌烦,闭上眼睛,似乎也不愿看着她。 长此以往,再多的爱意也会消散,亲情如此深厚,虽做不到立刻逃离,但感情渐渐出现裂缝,幼年时的冷漠延续到少年,愈发严重。 第73页 白荷是个富家小姐,是在爱里长大的孩子,宠爱成为延续她生命的一部分。 她是不能理解这份冷漠的来源。 她的外出或许也可以称之为逃避,她在孕育了孩子后就像是完成了一项神圣的关于人生不可缺席的其中一项任务,吃喝玩乐永远占据这位富家小姐的主要生活。 恰逢这时,自己远在国外的好友生了一个孩子,她去医院里,透过层层叠叠的保护屏障,看见一张笑着的脸。 他的眼睛弯起来像是月牙,碧蓝色的又像是天空,头髮是金色的,刚刚被水打湿,变成一缕一缕。 朋友将孩子递给她,让她帮忙抱一抱。 她紧张望着怀中的婴孩,担心他哭,怕自己不能安抚,又担心他冷漠的盯着自己。 然后一切担忧都没有发生,好友生下的这个孩子异常热情。 就像一只金毛幼崽。 她长久以来一直吊着的心,突然静默下去。 她望着这个孩子,又望着自己的朋友。 最终,选择了逃避。 宋束被贵妇人拉着胳膊,要往外走,女人的力气出人意料地大,仿佛变了一个人,显出几分落寞。 然而这位异国混血儿摸不清本国内敛的悠久歷史,依旧向外散发着自己澎湃热情如同火焰般的情感。 他扭头,对准坐在床上望着他的青年,想了想,有些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哥哥,你尚且自顾不暇,没有精力再去照顾他,为什么不让我去找他?」 「你放心,我一定对会好好对他的。」 可惜热情小狗面对的不是小猫。 阴冷的蛇嘶嘶吐舌,眼底昏暗,随手甩过来一本书,正巧砸在了金毛热情洋溢的脸上—— 「滚出去。」 所幸是在额角,没有落在其他五官,否则就要破了相了。 白荷终于拽着这闯了祸来道歉、结果惹了第二次大祸的混血金毛出了门,才没好气得松了手。 接着,对着一旁立着的几位护士用外语礼貌道:「不好意思,请问这里有消毒的酒精和包扎伤口的棉布吗?」 她顿了顿,带着难言的歉意道:「这里,可能出了一点意外。」 宋束走后,陈自祈才抚着胸膛不知为何剧烈起伏的心脏,也不怎么能明白这样热烈的情感。 这滋味新奇,很不好受。像有人追在他身后威迫他,令他产生阴雨后的烦闷。 或许是所属物被人觊觎的烦闷。 他又想起刚刚那个不知好歹的混血大言不惭向他索取。 若是其他货物,譬如说珍珠,或是宝石,他能够做到随意允诺,那些玩意于他而言数不胜数,送出去也从不心疼。 然则,那金髮碧眼卑鄙的外乡人居然敢觍着脸向他寻求小猫。 实在是厚颜无耻。 他将小猫养到这样大,手把手教他念书写字,将他养在烂漫的花园里,每日令他伴于身侧,岂愿是为他人做嫁衣。 这些年岁的日日夜夜,朝夕相处,教会他那些隐秘的小猫的生存准则,若非是捨己为人,将它送出去,当成别人的所有物? 陈自祈闭上眼,靠在枕头上,低低喘了口气。 心里莫名的情感牵引到大腿上,产生一丝疼痛。 毫无知觉的大腿产生了波动,能够感受到些微疼痛。 仅仅只有一点,也足够陈自祈,以及得知消息的陈嘉润高兴的了。 陈嘉润近期分外忙碌,虽则前几年也格外忙,但今年来的忙碌却是与之前不同的。 陈自祈的腿或许有了痊癒的希望,这个消息令满头白髮的陈嘉润焕然一新,精神气上了一个层次,公司里是个人都能看出这个老头近来心情极好,李雯也因此提出自己涨工资的心愿,结果理所当然被批准了。 她美滋滋的扭头,正要推开办公室的大门。 老闆叫住她,又给她发布了一个保密级任务。 他笑得很慈祥,颇有几分意味深长的模样:「谢家早些年收养了一个孩子。」 「我与谢老爷子见过几面,听他介绍,那孩子十分优秀。」 「最近,听说他毕业游玩,去了不少国家,计划在不久后来到这里。」 这位叱咤风云的商业大佬顿了顿,露出点微妙的笑意,「请你为我向他发送信息。」 李雯盯着资料想了想,顿悟了:「好的老闆,保证完成任务。」 陈自祈治疗进行到第二个阶段,除却时不时来骚扰他的金毛蹲在门外叫他名字,以及白荷几次来看望他摆出欲言又止的姿态外,他的生活还算过得不错。 这种不错,当然不是物质上的,衣食住行,他生来就没受过这方面的苦。 他的生活由时不时腿部的动弹和细微的疼痛掀起涟漪,重新燃起微末点希望。 如果能康復…… 于从前的他而言,是一场幻梦。 如今,随着治疗的更进一步,似乎也能变得触手可及。 他已经快忘了行走的日子里,自己是如何使用双腿,也快忘了,身为一个身体健康的男人,自己曾经是如何强健。 他只是在日復一日的训练和注入药剂后,用双手抚摸上这对萎缩的大腿。 静静望着它,旋即,又会想起一个瘦小的身影,趴在上面,小憩或是看书。 他有时会摸着他的脑袋,轻轻叫他的名字。 第74页 有时又会刻意移开目光,去关注书本上跌宕的情节。 尽管,页面长久停顿,直到夜深也没有翻过一页。 他的宠爱藏在细枝末微的眼睛里,动作里,以及言语中,对于小猫,他总摆出这世上最有耐心的模样。 这是他养的第一只宠物,也是最后一只。 如此乖巧可爱的生物,也仅有一只就令他恨不能永远带在身侧。 他缓缓吐出一口气,收回了思绪。 门外,响起一阵敲门声。 陈嘉润雄厚的声音响起,显出几分笑意:「小祈,是我。」 陈自祈还未来得及说话,就看见大门被人推开,陈嘉润满脸笑意走进来,身后还跟着一道挺拔的身影。 这位富商往旁边一退,露出身后人漂亮到近乎妖冶的脸,笑着介绍:「这位是你谢叔叔的孩子,从前在外面读书,现在毕业了才回来……」 「他叫做谢冶,有时间,你们可以认识认识。」 【作者有话说】 元旦快乐~ 第41章 我也是。 「谢冶。」 来人抬起头,露出一双眼,「我的名字。」 这双眼睛,盛满潋滟的水光。 言语得体,举止有度。 他摘下戴在头顶的帽子,又微微弯腰,露出一个礼貌却不失风度的笑容:「该怎么称唿你呢?」 陈自祈靠在枕头上,半晌,也未在他脸上寻到裂缝。 他忽而产生一丝兴趣,或许是因由同类间雷达的响应,他判断出这人眼中的真实情感远超于他表露出来的,或许是千分之一,或许是百分之一。 这世上所有人都戴着面具,人人都拥有面具,面对不同人带着不同的面具。 如此,相同的事,就有不同的应对方法。 如今,他表露出的是尊敬,风趣,以及适当的距离。 把握尺度如此精准,瞧出了陈嘉润的喜爱,就体现出自己的博学,看出了自己的排斥,就显露适当的距离。 这世上不会有人厌恶他。 陈自祈从他妖冶的脸上收回视线,终于开口:「陈自祈。」 「很高兴与你认识。」 陈嘉润面上的笑愈发真挚。 他伸手抚上青年的肩,轻轻拍了拍,带着长辈对于后辈的欣赏,「哎,你这孩子,这么礼貌……」 他一面称赞,一面扭头对着坐在病床上的儿子道:「小祈,小冶,你们好好聊。」 「这才是你该认识的青年才俊,不要总和别的什么不学无术的富二代待在一块……」 这是陈嘉润自然而然讲出的言论,也未有一些遮拦,不避着人,直勾勾盯着那位站立着的青年,笑意正浓。 陈自祈抬眼,上下打量几眼,忽而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哦,是吗?」 他的手指放在大腿上,轻轻搭在上面,抚摸着陈年旧伤。 屋里的另一个青年也没有多余的举动,侧过脸,笑着应答:「陈叔叔,您抬举我了。」 「我算不得什么青年才俊,家里人比我厉害许多,我也只是借着他们的光罢了。」 真是谦逊。 在这样青春的年龄就毕业于世界顶尖学府,一点也不骄傲,不露怯,浑身散发着自信的气息。 陈嘉润对他满意至极。愈发肯定自己的行为没有出错。 陈自祈就该与这样优秀的孩子接触,从前没有意外前,他成日里混在一群不学无术的富二代群里和他们打交道,后来出了事,双腿不良于行,又将自己封闭起来,失去与外界建立关系的渠道。 如今,希望的曙光正悄悄出现,对于这无药可救的双腿,医学上或许也能有机会治癒……尽管可能依旧甚微,但这世上永远不会缺少奇蹟。 陈嘉润先认为这是奇蹟,又将它进化成为不久的未来。 于是,为了让他回到正轨,回到久不涉足的上流社会社交圈,他势必要为这个孩子寻找一位值得交际的同龄人。 谢冶履歷优秀,成为他的第一人选。 站在门外的李雯终于在闹钟响了三次后,悄悄向里探头,冲着自家老闆撇了撇嘴,做口型提醒:「会议时间快到了。」 于是,尽管再不舍,他还是告别:「我这里有事,你们先认识认识,同龄人之间应该也有不少话题吧,多聊聊,以后……就算是工作上的事情,也能相互帮助。」 他话里的言语暗示,聪明如谢冶,自然是能听出言外之意。 陈家独子是个瘸子,这事早已传遍整个本国商业圈,多年前,那场由保姆意图绑架勒索钱财的事件登上各大新闻报纸,成为平民百姓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因其涉及某位富商独子,行事又极其恶劣,先是绑架不成,又进行纵火,将人性恶劣发挥极致,所幸最终没有出现生命威胁。 只是事件中那位可怜的富商孩子,还是有了影响——绑架结束后,他失去了两条腿,自此,不良于行。 伤势严重,是因躲避火灾,被火烧断的木头砸伤,正巧落在了膝盖上,折断后展露出的尖锐的木刺带着被火烧黑的木炭,尽数没入腿肉之中。 真是可怜——听闻此消息的上流人士们捂着嘴,露出悲伤的表情。 尽管,眼中毫无波澜,像是例行公事般怜惜。 谢冶也是其中一员。 然则他演技高超,即便是演戏,面上呈现的和眼里流露出的都要统一,悲伤又做全套,眼角微微湿润,面上泛上红霞,对着将他从福利院里收养的家庭低落道:「那实在是太可怜了。」 第75页 没有谁会不喜欢饱含怜悯心的孩子。 谢冶顶着养父母投射来的满意目光,避着人群,露出一个笑来。 演技已经炉火纯青。 陈自祈第三次放下手中的书本,看向正前方摆放着的小型沙发。那正方形的沙发上坐着一位青年,滑动着手机,挨在靠背上。 他看着那张漂亮到近乎冶气的侧脸,莫名想起孔雀。这世上确实是存在不少奇怪的生物 ,这样搔首弄姿的生物也能在食物链间占据一席之地。 自然之大,果真无奇不有。 为了在发情期展露出最完美的姿态,这类妖冶的生物确实会在旁的物种面前练习……如此,才能确保万无一失的求偶。 他不知道为何自己脑子里突然冒出这个想法,依照他往日的做派本该无视,心底却又夹杂着莫名的警报器音。 就像漂亮的人总是得到世上更多的宽容,一个礼貌的,甚至夹杂着心机的男人,极少有人会去对他摆脸色。 陈自祈摸上手机,手机屏幕的亮光打在脸上,窗外已近黄昏,散发着浓浓的雾气,白色的雾遮掩了大部分晚霞,像蒙了一层轻柔的纱。 世界如此安静,门内人就显得如此寂寞。 陈自祈盯着手机相册,曾经随手照下了几张照片,如今聊以慰藉,也能品出些孤独的滋味。 这当然是孤独的,治癒他的小猫不在身边,一伸手只能摸到冰冷的用以唿唤医生的摁钮,一抬头只能看见空旷的屋子,自凌晨到深夜来来去去,总是那么几个人,未曾有一人令他感觉到欣喜和愉悦。 一切的一切,似乎都失去了它原本的滋味,变得黯然,变得丑陋。 变得面目全非。 他闭上眼。 他在思考这世上最严肃的问题,严谨似学术研究,又举例成千上万个假设,从其中提取无数可能—— 那样温顺乖巧的生物,既然拥有这世上最脆弱的身躯,那就註定他永远无法适应人类社会,也无法理解喜怒哀乐,如此特殊,堪称独一无二。 那双浅棕色的眼睛,会怯怯观察四周,观察他给予给他的整个世界,这个世界不算大,但也不算小。 陈自祈慢慢将这个世界变成他的形状。 这个过程是漫长的,就像一位落魄的艺术家守着自己最后一座雕像,雕像是残缺的,不被人喜爱,也不被世俗容纳。是陈自祈给了他一个家,一个安身之所,艺术品就该属于艺术家。 这难道不是人之常情? 他想念他的小猫,想念他的艺术品,又想他如今在做些什么。 会如我思念他那样,深深地思念我吗?会在看见那栋屋子里的任意一件物品一样,长久凝视,直到眼睛发酸忽而顿悟吗? 会乖巧得趴在床沿边,读着自己临行前送给他的书吗? 会在夜深人静时脑海涌现一幅幅画面,生动仿若是刚刚发生? 会抚摸我的照片,对我投射那样微妙的情感吗?他尚且无法分清什么是喜爱和厌恶,这样复杂的情感何时才能萌芽? 实在是太遥远的事情。 如何思考也不能获取合适的答案。 他收回视线,预备将目光从手机上移开,熄屏那一刻,原先坐在沙发上的青年站起身,纤长的手指把玩一件游戏机,样式新,成色约莫九成,未曾有一点磨损。 他是从自己身后背着的背包里翻找出的一个黑色的小型机包,再拉开拉链,从里拿出的游戏机。 他的眼底露出点微妙的属于同龄人的光,也许是同病相怜的烦闷,他的语气不同于先前的礼貌,显得有些随意,「玩吗?」 游戏手柄也被他拆卸下来,分成了两份。 一半蓝的,一半红的。 陈自祈对游戏没什么兴趣,本该拒绝,然而,或许是时间太过漫长,又或许是思念太过难捱,他问了个极其诡异的问题,令对面站立着的青年面上露出诧异的目光。 「有没有什么……养成类的游戏?」 顶着青年近乎讶异的目光,陈自祈摸了摸瘫软在床上的大腿,终于补充道:「关于猫的。」 养成类的游戏常见,大多是女孩爱玩,游戏商城里也能买,谢冶将游戏机递过去,心中虽有好奇心,但也不能直白询问:「看不出你还拥有这样一份少女心。」 实在是太过冒昧。 可困惑却又真实存在,他心底琢磨许久,才挑了个时机,在他下载完毕,正进行新手攻略时,状作无意道:「你家养了猫?」 彼时陈自祈正抚摸屏幕里那只小橘猫的脑袋,用手指戳它的爪子,看它在地上滚来滚去,分外可爱。 他顿了顿,心不在焉道:「在国内,养了一只。」 谢冶以为他满意,因为这款游戏确实做得不错,很逼真,建模也好,新手教程也被他来来回回玩了这么久,怎么不是喜欢呢? 然而陈自祈将游戏机丢还给谢冶,重新靠回了枕头。 谢冶实在好奇,向前走了几步,他问得很有分寸,不会令人觉得不适:「不喜欢吗?」 「不喜欢。」 「这款已经是市面上做得比较好的了。」 这是实话。 然而实话难听。 陈自祈忽而一笑,满室生辉:「那是很好的游戏啊,我没说它不好。」 「那为什么……」 第76页 「它再好,也不是属于我的,我的小猫不在我的身边。」 谢冶几乎惊讶,万万没想到这样外表冷漠的青年居然还是一个资深猫奴。 他说:「这么喜欢那只猫,为什么不随身带在身边?」 「他怕人。」 「就让它避着人群,藏起来,藏在只有自己能看见的地方。」 陈自祈抿唇,许久才道:「我担心他无法适应。」 因爱生怜。 谢冶露出一个笑:「原来是捨不得啊。」 陈自祈没有回答,身侧的手机又发出一阵震动,算算时间,确实是到白荷来看望他的时间了。 手机屏幕折射出白光,照着青年昳丽的脸。 谢冶握着游戏机正要离开,冥冥之中却产生无形的力量,将他推向另一道发展的行动轨迹。 余光中,瞥见一张模煳的,带着苍白的脸,下巴尖细,碎发遮掩,小小一个蜷缩成一团。 如此可怜得依偎在轮椅边上。 真像一只小猫。 他停下手中的动作,思索着,最终在陈自祈拨打完电话后,若无其事道:「能冒昧问问你对于养猫的心得么?」 这位常年居住在外国,接受顶尖教育的青年戴上伪装的面具,露出羞涩的,又带着点请教的谦逊。 陈自祈抬眼,望着他,没有说话。 「小时候曾经有一只猫遗留在故居,」谢冶自顾自解释,「因由它年岁太小,家人怕我无法养活它,就丢给了旁人代为照料。」 「现今,我也已经长大,可以回到故里,希望他还能记得我。」 「真巧,你有一只猫丢在国内。」 「我也是。」 【作者有话说】 呜呜呜请看看我的预收吧!!orz 《二师兄修了无情道》 1. 刚出师门时,师长问秦葵所求,彼时十五岁的少年低思片刻,仰面一笑。 秦葵想当个少侠,美酒眷侣,笑傲江湖,寻得一两挚友,五湖四海皆兄弟,娶得美人,安家立业,也好一颗赤子心有处安放。 可惜后来,未曾有一项实现。 二十来岁的秦葵成了魔头,昔日师兄弟拔剑相向,一柄铁刃直捣心头,苦苦求得的伴侣经年下毒,散去他一身修为,细心饲养的小兽咬伤他的手心解去契约,夺取他最后一点生机。 他被仇敌步步逼退,坠下山崖。 醒来后,前尘忘却。 师门有传言,无情道修到最后一层可死而后生,只是五情皆散,再无修復可能。 ps.正牌攻不在文案 受万人嫌改万人迷 第42章 前夕。 刘阿姨在出门前,依照惯例走到陈三愿的房门前报备:「小少爷,我出去买菜了。」 她的声音虽则算不上亲和,但一字一顿,一板一眼,却也不会令人厌恶。 陈三愿在门里发出一声轻微的嗯。 就像是小猫应答一样,轻声道:「好哦。」 女人抿了抿唇,正要说些什么,余光却瞥见楼上开门下楼的青年,他与她对视,继而又移开目光。 因由外人在场,女人实在无话可说,只得转身下楼。 她的步伐轻缓,还未走到拐角处,忽而又想起什么,转身快步回到房门前,她轻敲门,肃言提醒:「小少爷,今天我或许会晚些回来。」 家里的零食吃完了,需要再次进行小型採购。 每次出门前,她都会嘱咐这个孩子,这次也不例外。 「我不在家时,最好不要到处乱跑。」 「我会尽早回来。」 陈三愿再次应答:「好哦。」 少年实在是一个很容易受伤的孩子,自刘阿姨来到这座屋子,就被那位阴沉的青年勒令盯紧他。 这份盯紧或许也存在着保护的意味,尽管过于激进。 没有哪位正常的家长会让孩子完全在自己羽翼的阴影下成长。 自幼时,少年,青年直到完全长大成年,每个阶段都有每个阶段该有的样子。 青年对于少年的保护带有强烈的自我意识。 一丁点的伤害也被他完全隔离。 似乎那是个瓷娃娃,一碰就碎,于是拼尽全身力气,也要将他笼罩在自己的羽翼之下。 即便受伤是人之常情。 这世上没有哪个小孩在学会走路前不会经歷摔倒,同样,只有经歷过坎坷的人生才能被称为人生。 这些都是被写在教科书里面的人生哲理,几乎随处可见。只拥有高中学歷的女人尚且明白这样的道理,青年却钻了死脑筋。 她只揣摩一瞬,就抛之脑后。 青年是这栋楼房的主人,女人是被他聘请来的护卫。 护卫被聘请来的职责,就是保护这只世上最乖巧可爱且独一无二的,伪装成人类的小猫。 小猫尚未拥有独立的能力和健全的思考体系,成日里只避着人群,悄咪咪的用那双眼睛去观察这个世界。 正如此刻。 陈三愿盯着喷泉凝视,上面捲起的浪花如同初见那般欢悦,水滴在空中跳动,活泼得仿若一只只小精灵。 昨日仿若歷歷在目,刚来的那天与如今相比,似乎没什么不同。 那同样也是春日,烂漫的季节。 陈三愿依旧是那副好奇的模样,对着构建巧妙、浪花优美的喷泉,依旧保持着如初次那般真诚的赞美。 第77页 小猫的赞美方式也与旁人不太一样,他想要伸手去摸一摸那样洁白的浪花,就像别人摸小猫的脑袋,他想去摸一摸浪花的耳朵,告诉它自己的喜爱。 他也确实已经伸手,指尖已经触碰到冰冷的液体,却被身后人有力的手拎着后颈往后退。 他几乎惋惜的望着手中遗留下的潮湿的液体,半晌,才抬头,好奇道:「为什么不能摸?」 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位身形匀称的青年,青年冷着一张俊脸,背着光站着,阴影中更衬着他愈发冷肃,他的声音也是掉冰渣,「不能摸。」 他顿了顿,又道:「太冷了。」 春日,还遗留着寒风。 水花也带着冬日初融的寒冷。 少年如此脆弱,竟会令他产生这样过激的想法,看着他苍白到近乎透明的手,身体先理智一步做出了反应。 青年的手是热的,与他的外表全然不似。不会拒人于千里之外,也变不成悬崖上不可触摸的高岭之花。 他垂目,旁人也看不出他眼底的情绪。 然而,陈三愿并不怕他。 这个较真的少年不懂得人类通行的法则,又认真道:「我不嫌冷。」 青年望着他的眼睛,再次道:「不能碰,会生病。」 生病确实是个不好的事情,手脚无力,浑身发烫,只能蜷缩在阴暗潮湿的屋子里,等待腐朽的大门被推开,等待救世主展现恩泽般的光芒。 等待是那样漫长痛苦。 陈三愿缓慢眨眼,小声道:「会生病啊。」 他的尾巴开始微微颤抖,却不是因由原先的好奇和讨巧。 慌乱无错。 手指也交叉在一块,眼睛垂下来,从青年的角度来看,原先顺从乌黑的头髮几乎要具现化成一条耷拉下来的尾巴,恰如幼猫那样颤慄。 青年不知为何上前一步,正要开口,少年又勐地抬起头,声音钝道:「那我们离远一点。」 他将水渍沾染的掌心摊开,给青年看:「会生病的。」 好像那是什么病毒。 青年片刻停顿,继而失语。 猫类确实不能用人类的行为逻辑来认知,就像他无法知悉少年无由来的避退仅仅是由于可能生病。 这样荒唐的理由,让少年一度恹恹。 他没精打采的看了最后一眼喷泉,「我们要去哪里?」 青年望着他,「你想去哪里?」 女人走后,青年敲开他的门,「今天天气很好。」 少年在屋里回答:「对哦。」 窗外阳光明媚,确实是个难得的好天气,又是春日,万物復甦的季节,花开满园,芳香四溢。 天空蔚蓝,没有一点白云,也不及夏季热,没有冬季冷。 实在是个出游的好天气。 然而,对于小猫而言,在屋子里晒太阳,远比外出撒泼要快乐得多。 他正思索着,马上要看哪本书,今天也是难得的休息日,一个月只有这么几天可以休息,他要好好休整休整,小猫也需要补充能量。 然而,书本还没翻开,屋外的声音再次传来,这次带了点循循善诱:「你很喜欢听故事?」 莫名其妙的问话。 尽管小猫确实喜欢听故事。 人类真是聪明,他只好对着空气点头,「对啊。」 「你听过关于森林的故事吗?」 「听过。」 「小猫钓鱼,听过吗?」 「听过。」 「懂得三心二意的意思吗?」 陈三愿点头,觉得这个问题很不符合他如今学生的身份,于是强调:「当然。」 「一个人一段时间只能专注一件事,精益求精,从不分心,才能钓到一条大鱼……」 青年的声音慢悠悠的,说出的话像是哄小朋友睡觉一样,然而配合他冰冷的语调,显得分外怪异。 陈三愿点头,贊同道:「没错。」 青年顿了顿,「你现在在做什么?」 「看书。」 「把书放下来。」 青年言语淡淡:「我说过,劳逸结合,学习才能更进一步。」 「休息时候读书是看不下去的,三心二意,你很容易发呆,很容易将目光投射到别的地方。」 「你不出来,我也只好等到你出来为止。」 陈三愿想了想,询问:「这是监督吗?」 从前哥哥也是这样监督他看书。 青年道:「不是。」 这是你这样的年龄,该享受到的人生。 自由,烂漫,充满童趣和对未来的憧憬。 每个大人都该守护这份珍贵的年岁。 如此,才是一个合格的大人。 陈三愿被青年带出门,先是茫然望着头顶灿烂的光,他穿了一身蓝白的连帽卫衣,下半身搭着长牛仔裤,耷拉到地面,站在阴暗处,迟迟不敢出门。 阳光好像毒药,将他显形。 将他变成一只猫伪装成的人。 脱离人类社会太久,他甚至有些怯怯,说不上究竟是不敢还是不愿,要藏在青年身后,又伸手拽着他的衣角。 往日那些平静到近乎冷漠的行为消失,转而代之,竟真令齐延幻视一只猫,一只应激的猫。 这时候是需要言语安抚的,然而安慰的话,青年自生来就未学过,自然也不知道该如何实施。 第78页 「怕吗?」 「不怕。」 脑袋还在抖。 实在可怜。 齐延在思索后,终于垂目,「怕的话,就跟在我身后。」 陈三愿抓住了他的衣角。 走到喷泉那里,又停下来。 久远的回忆令他短暂停留,齐延询问第二个散心的地方,他低声道:「我想回去了。」 家猫的活泼往往是要隔着坚固的屏障或者玻璃罩才能展示出来的,在温暖舒适的小窝里,静静观察屋外生机勃勃的世界是一种乐趣,而当他彻底陷入野外生存,就会显得如此脆弱。 齐延弯下腰,遮下一片阴影,他抬起眼,正视少年的脸:「不要害怕。」 少年动了动唇,还未说话,青年又道:「你很厉害。」 一个轻柔的,带着安慰的抚摸,头顶的手掌宽大,笼罩住柔软的发旋。 少年抬眼,用目光表示困惑。 青年语气低沉,显出自己也未曾预料的柔软:「这是奖励。」 「给勇敢孩子的嘉赏。」 …… 海外一架飞机刚刚停靠机场,就有两位身材强健的黑衣保镖站在出口处迎接。 因其体格硕大,令周遭来来往往的人投来诧异的目光。 旋即,等见到他们等待的人后,那点诧异就又变成了惊艷。 从飞机上走下来一位青年模样的男人,戴墨镜也无法遮掩的五官优越。 他并不避讳周围人的目光,自顾自与其中一个保镖道:「查到了么?」 「少爷,您说的那个小孩,许多年前就被领养走了。」 他皱了皱眉,毫不客气:「我当然知道领走了。」 「你知道陈家的住址?」 保镖摸了摸脑袋,傻笑几声,「知道啊,先生每次出远门都带着我……」 这漂亮得宛若银幕巨星的青年又问:「会开车吗?」 保镖顿顿:「会……」 「去陈家。」 「啊?少爷,你去哪里……」 谢冶终于露出一个笑,「我在那里,丢了一只猫。」 【作者有话说】 如果喜欢的话可以点个收藏哇~qwq orz 第43章 新主人。 刘阿姨起床的时间较为规律,雷打不动的早晨六点钟,起床第一件事就是准备早餐,陈三愿上课的时间在八点,她要在这段时间坐车去购买一整天的食材。 食材需要精心挑选,来去路上也要花费时间,在临出门前,她扭头,眯着眼观察头顶那片被帘幕紧紧遮掩得密不透风的窗户,落地窗里没有一点光亮,堪称昏暗。 春日,天已经亮得快了不少,天边依稀可见迷濛的光,女人收回视线,慢慢走出这座堪称宏伟壮观的城堡,及至踏出铁门,推门时发出的吱呀声惊起一片受了惊的鸟雀,世界才仿若有了一点生气。 她将目光收回,平视前方。铁门外就有一辆通体漆黑的车辆,静静立在路边。 两侧梧桐树随风摇曳,风吹后散落的宽大叶片落地,没入泥地。 她步履平稳,走向车辆,及至驾驶座摇下窗户,露出一张憨厚老实的脸,才道:「辛苦了。」 王司机挠了挠头,笑道:「职责嘛,不麻烦。」 女人抬眼,面上没什么表情,板正得仿佛是旧时代的老古董,她开车门,坐上柔软的后座,才从随身携带的布包里翻出一个小小的记事本,望着日历,记下时间。 *月*日,小少爷一切都好。 昨日,饮食方面增加了小半碗的饭量,夜晚做了两张卷子,午睡照旧,傍晚会寻找您为他购买的影碟翻找能看的电影,书本也坚持每日阅读,夜晚依旧有蹬被子的坏习惯…… 黑笔悬在半空。 顿了顿,又像是想起什么,加了一句:他依旧很思念您。 女人偶尔会在暴雨或是电闪雷鸣的夜晚进入少年的屋子,替他关紧门窗,或者盖好被子。 然而,走近一些,少年就会无意识抓着她的衣角,轻声唤一声:「哥哥。」 女人通常会应答一声,接着将他探出来的手臂塞回柔软的被子里。 这对古怪的兄弟相处已有多年,女人见怪不怪,也知晓这是多年养成的习惯,一时之间无法改变。 习惯如此,争辩其是正确或是错误似乎也没什么必要。 这也确实不是她该思考的事。 女人将目光投向窗外,皱起的眉头渐渐扩大,最终闭上眼。 她能察觉到冥冥之中发生的这些细微的,不可探查的偏移,就像蝴蝶振翅那般,举动甚微,却又无比重要。 尽管如今无人发觉。 那个娇纵阴沉的青年遥遥远在海外,无法知悉。 …… 天还没亮透,陈三愿睁开眼,悄咪咪贴着门听外面的动静,及至女人的脚步声渐行渐远,出了大门,才悄悄扭动门把手,探出一个脑袋。 他只穿了一身睡衣,站在门外一会就冻得瑟瑟发抖。 所幸,不过一会,一条柔软的毛毯就披在了他的身上。 他嗅到一股皂香,余光又瞥见洗得发白的袖口,熟悉的衬衣映入眼帘,他抬头,礼貌叫了一声:「齐延。」 又伸手,勾着两边唇角往上提,妄图露出人类表达好感的笑容。 尽管依旧不伦不类。 青年并不在意这个插曲,他伸手,将毛毯裹紧,顿了顿,盯着少年裸着的脚踝一会,移开视线:「还有一个多小时。」 第79页 「穿好衣服,」他道,「我们出去。」 少年问:「去哪?」 「锻鍊。」 青年好像用打量的目光自上而下观察他萎缩的肌肉,又伸手,捏了捏他单薄的肩背,想了想:「就从晨跑开始。」 陈三愿晃着脚,慢吞吞穿袜子,青年在一旁站着,似乎在发呆,也可能在思考什么深奥的东西。陈三愿不知道,他只用余光时不时瞄他一眼,静悄悄观察他。 他发现青年有时候真的很奇怪。 比如,书本上都说爱护动物是人类的美德。 这世上也确实有不少小猫做不到事情,会去拜託人类帮忙。这些都是自然界很寻常很寻常的事情,帮助也会得到猫咪的报恩,这又不是单方面索取。 然而青年望着他,只硬邦邦得从口中吐出冰冷的拒绝:「不要。」 为什么不要啊。 陈三愿歪着头,望着他,觉得好奇怪,这份奇怪令他终于摆出一点生动的表现——他将脸凑过去,面无表情观察青年眼底的黑色,没看出什么情感。 于是又不甘心道:「为什么不帮帮我呢?」 青年抬眼,也正对这双充斥着困惑和迷惑的眼睛,清纯地不该属于这个年龄段的天真,像是刚刚出生的幼兽。 他抿了抿唇,要缓解心底莫名的情愫,又正视这对眸子,片刻后,才道:「自己穿。」 可是人类的衣服实在太过复杂了啊。 陈三愿衣服正脱到一半,刚刚露出白洁柔软的小腹,就被青年捏着胳膊,停止了手上的动作。 他似乎并不清楚这样的举动意味着什么,也压根不懂隐私的概念,习惯将自己全心全意寄託到别人身上。 最终,齐延闭着眼,将手上的衣服揉成只供小猫钻头的衣领,至于两个袖子,就由他自己摸索。 他抬着手,还未有一会,陈三愿就扶着他的手臂,脑袋从衣领里钻出来,乱糟糟的脑袋,扑得太用力,差点扑到青年的面前。 小猫用目光观察他紧闭着的双眼,好像看见他的睫毛动了动。 于是他好奇地询问:「齐延,你在紧张吗?」 书上说,只有紧张时,人才会闭上眼睛,睫毛动啊动。 书本真是个好东西。 齐延抿了抿唇,碎发遮住他的眉头,也遮掩他外露的冷漠,至于那些刚刚萌芽的还未令他理解的情愫也无暇顾及。 他道:「没有。」 想了想,又道:「今天要跑一圈。」 啊? 如此残酷。 陈三愿恹恹躺回床上,小声讨价还价:「一圈啊?」 「嗯,绕着喷泉跑。」 喷泉不大,外圈大概也就几百米。大致观摩,或许是四百米。 对于从不锻鍊,懒惰的小猫而言,是个绝佳的训练场所。 原来前几天的外出是为了探寻训练场地啊,人类实在太狡猾。 陈三愿恹恹跟着他身后,再没有说话的精力。 他垂着脑袋,身后的黑髮也垂在身后,没精打采的模样,彻底耷拉下去了。 青年伸手,阴影覆盖在少年的头顶,他抬眼,看见青年的唇动了动,声音带着起伏,或许是笑意,也或许是他听错了,毕竟青年的面上没有什么变化,依旧是那副淡淡的神色。 他道:「任务完成后,有一个奖励。」 哥哥从前也会给他奖励。 一个好吃的奶油蛋糕——哥哥不让他吃太多,说是会变胖,说里面糖分太多,对身体不好。可是即便是陈三愿这样不爱吃糖的人也喜欢吃蛋糕,那里面的奶油并不太甜,甚至是有些发苦的,奶味要比甜味重许多。 他只有在哥哥很高兴的时候吃过几次。 那时候他刚刚学会讨巧。 这是个很漫长的过程,对于一个从前对人类避犹不及的异类而言,人类简直是毒药。 然而哥哥说,他是不一样的。 他说,这世上没有谁会比他更爱小猫。 他那时候就开始叫他小猫了。 他夸他,用听话乖巧这样的字眼,又告诉他这世上有许多坏人啊,不能离开这座坚固美丽的城堡。 小猫出去会死掉的。 陈三愿怯怯躲在角落,露出脑袋,说:「哥哥,你会永远保护我吗?」 青年摸着他的脑袋,如此温柔贴到他的耳边,说:「当然,没有谁能将我们分开。」 他如此遵守小猫的生存准则,如今又出现一个古怪的人,告诉他,你不能如此怠惰下去啦,你要出门啦。 可是有谁能告诉他,门外的世界究竟是好还是坏,环境是否清新,是否危机重重,人人都友善可爱吗? 会有地方能容纳小猫生存吗? 他的小腿微微颤抖,骨头连接处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像是散装的机器重组,他只跑了几步,十几米,就脸色发红,额角冒汗。 青年将水瓶打开,餵着他喝了几口。 小猫吸了吸鼻子,有些喘不上气。 他几乎快要晕倒,扶着青年的手,好一会才从眩晕中回过神来,他抬起眼,终于可怜巴巴道,「慢一点。」 如此可怜,惹人怜惜。 隔着远远繁密的树木,和喷泉漫起的白色浪花,谢冶靠在自家车前,吐出一口白雾,更衬得他面目妖冶。 他的眼尾上挑,有点像狐狸,食指中指间夹着一支烟。 第80页 火星子快燃到了底,被他掐断。 身侧的保镖搓了搓手,实在没摸清这位刚从国外留洋回来的少爷的性格,只好小心翼翼道:「门铃在那边……」 他指了指铁门那块空旷的地方,正有个不大不小的屏幕。 谢冶斜他一眼,挑眉,似笑非笑道:「我用你来教?」 保镖无缘无故挨了怼,也不生气,只是又好奇道:「少爷,您来陈家做什么呢?」 谢冶将掐灭了的菸头捏在掌心,他的将食指和拇指竖起,做了个开枪的手势,对着这片还属阴沉的天比划,口中发出一声砰。 手机对准站在喷泉边沿上的两人,拍了一张照。 他挑了个绝佳的角度,闪光灯因由树叶遮挡,并未引起旁人注意。 他按下拍摄键,一连串的照片流水般保存在相册里。面上笑容愈发见深,却令保镖愈发瘆得慌。 「您这是……」 谢冶指头轻轻触碰印象中那个冰冷的、仿佛雕像般令人无法靠近的小孩。 闭上眼。 恍如隔世。 片刻,他回过神。 握着手机,登录学生时代註册的帐号,加了一个刚刚才认识没多久的男人。 男人没有同意。 他想了想,申请好友加了一句话:小猫。 片刻后,谢冶收到同意的信息。 点开他空白的对话框,将刚刚才拍下的照片里,寻了一个隐蔽的看不出角度的,点击发送。 「你的小猫。」 「好像要有新的主人了。」 第44章 暴雨前。 谢冶站在门口抽完了第二根烟,烟味呛人,他面上却露出极为欢悦的神情,勾着唇角弯了弯眼,一面望着手中的照片,一面又时不时看向不远处跑得脸色红润的少年。 他在心中比划自己离开前他生的模样,心底琢磨,长高了不少。 原先小小的一团,蜷缩在角落里移动不动,他无数次凑上去,也只能看见他露出的后脑勺,他真的生得小,脖子细得一只手就能拎起来。谢冶从前也确实想试试,但这份跃跃欲试在看见那小孩的眼睛时就消失殆尽。 他看起来实在太冷了,不像是个人。啊,这不是在骂他的意思。 只是在陈述事实。 他当然知道这世上无数人有无数人的活法,无数人有无数人的思想。 只是还是觉得好奇,他想要看看这个小孩,看他能做到什么程度,追着他跑,看见他面上流露烦恼的神情,尽管是细微的不可查,然而谢冶还是发现了,他生来就有这样的技能,譬如小孩的技能是躲着人群封闭自我,谢冶的技能就是解剖人心。 然而这样所向披靡的技能一度失了效,他从小孩的眼睛里是看不出喜欢还是厌恶的,也分辨不出他对自己的真是情感。 他肢体表达的是远离,甚至不愿眼神交流。 然而若真是厌烦,为何不闪躲? 如果真是厌恶,为何又要收下他一时兴起送出的游戏机? 小孩是一个很神奇的存在。 谢冶被人挑中领养离开的时候,小孩在学校,无法知悉这个信息。 他原先是想留下临别礼物,可是闻女士走过来,眼底含着泪,似乎真是不舍,又似乎在担忧,她见到自己的第一面就道:「好孩子,你是要去过好日子了。」 这句话,她似乎对许多人说过。 在她眼中,家庭好像和天堂挂上了钩,是个多么美好的天地。 谢冶眨了眨眼,笑盈盈凑上去,他说:「阿姨,再好的日子也没有现在热闹。」 福利院多热闹啊,小孩那样多,简直是这世上最吵的地方,谢冶原先是不喜欢的。 可这地方多了个安静的雕像,生得那样漂亮却不爱理人,多有趣啊。如若可以他甚至想要长长久久留在这,看着这个孩子长大会变成什么样。 他甚至想过告别的,去一趟小孩的学校,去看看他在学校里是否也得这样冷漠,站在走廊的过道,敲一敲教室的门窗,看看他抬起头面对他时会流露出怎样的表情。 不过他大多明白,他面上最可能出现的是困惑,或许还有不解,那些都是极有趣的事情,谢冶以此为乐。 然而闻女士望着他,轻声道:「小愿会捨不得你的。」 谢冶抬起头,几乎要错愕了:「捨不得?」 「是啊,捨不得,」女人抿了抿唇,有些不好意思道,「他是个孤独的孩子,从没人这样和他说过话。」 或许是曾有过接触的,但这个冷漠的孩子自顾自婉拒了这份情感的深入,不会有人一直锲而不捨追着他跑,他将自己当作一个透明人,成长也无声无息。 谢冶那时候也还太小,他还未长大,再如何成熟,也学不会那些深奥的人类情感学问,只是望着女人含泪的眼睛,心底冒出个想法来。 「我走了,他会思念我吗?」 闻女士弯了弯唇:「当然会,小愿是个很好的孩子。」 谢冶最终没有和那个冷漠的孩子告别,非是没有时间,没有精力,也不是领养家庭的拘束。 他想要小孩永远记住他,与从前的所有人不一样,这世上往后必然会出现许多追随他的人,这些人有男有女,有好的自然也有坏的,爱慕他的容貌,厌恶他的冷漠,妄图将他融化,将他驯服成只此一人的小猫。 第81页 然而只有他,只有顾冶知道他的本性,在最初的最初,那个拥挤的福利院的角落里,大家穿着老旧的棉袄,相互依偎在角落,他们刚刚吃完饺子,或许面条,大家在聊各自的话题。 沉默的小孩摸着手中的游戏机,面上没有表情,他向来如此,雕像变成的人,好冷漠啊,可是顾冶喜欢他,喜欢他的眼睛,也喜欢他的举动,好似什么都不在意,什么都不想要。 他要的那份安静,当代社会是无法给予他的。 或许只有回到了远古石器时代,大家都穿着兽皮到处忙碌觅食,才会存在他的一席之地。 无人发觉他,也无人看见他。 顾冶犹如发现了一个独一无二的玩具,恨不能剖开他的情感,去看看他的心,是否如他外表一样冰凉。 可他没有这样做。 小孩看着手中的游戏机,指头戳着屏幕,声音也这样冷漠:「给你。」 「已经送给你了,送出去的东西不能收回来的,」顾冶顿了顿,又补充一句,「这是闻阿姨说过的。」 「不会。」 「不会玩,我可以教你啊,很简单的。」 「教我?」 顾冶的手指覆盖他冰凉的手,却露出一个大咧咧的笑,他生得明艷,怎么样都好看,「我会教到你会为止。」 温热的气息已经传达到他眼睛里,也氤氲出些许暖意。 尽管雕像还是雕像。 他静静望着他,好像在思考,又或许脱离了这段对话,重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他惯常做这样的事情,于是顾冶耐心等待。 小孩的眼睛恰如琉璃,在灯光的映照下愈发清澈,好似冬日溪水凝冰,冰冷的美丽。 「不要。」 谢冶想,这世上不会有人将他的心彻底融化,因为一个生来就不懂得情感的人是无法知悉好与坏的界限。 永远至永远,这份孤独将誓死缠绕他的人生。 他熄灭菸头,坐上了汽车,最后看了一眼这座辉煌得宛如城堡的楼房,皱眉道:「陈三愿……」 好难听的名字,谁取的? …… 陈自祈坐在病床上,身侧医生在记录他近期的身体状况,讲到一半,顿下来,小心翼翼道:「先生,是否是太累了?」 陈自祈半垂着头,手中攥着的手机已经熄了屏,还没放下。 听闻此言,只是笑道:「或许吧,都出现幻觉了。」 医生也笑:「治疗总是辛苦的,等马上手术结束,或许您就能……」 陈自祈没有搭话。 他静了一瞬,忽而抬眼,好像有些苦恼,显出几份忧愁:「家里小猫不太听话,你有什么主意吗?」 「不听话?」 「嗯,比如说,」他一顿,托起下巴,状似思考,「和别人太亲近了。」 「猫这类生物都是这样,养不熟。」 「或许你可以试试养一只狗?边牧或者德牧,都是粘人的品种……」 「谢谢您的建议,」陈自祈罕见礼貌道,「但是我的小猫是独一无二的。」 等待来记录的医生离开,陈自祈打开手机,再次点开那个陌生的对话框。 照片的角度刁钻,偷窥者却似乎极有耐心,画面构建别具心裁,有鸟有花有树,还有一座建造古典的喷泉,正中心站着两个人。 一高一矮,高的那个背着光站着,并不能看清脸,然则身高挺拔,将矮的那个遮掩在阴影下。 少年仅仅露出一个背影。 他的肩背太过单薄,这些年的投餵也不过将他养得圆润些,然而这份禁锢背后的代价是成为一只全须全尾的家养猫。 无法探出脑袋去观察屋外的世界,无法经受风吹雨打,无法忍受他人触碰。 陈自祈看同龄人都是这样养猫的,将它捧在手心,要细心呵护,又要耐心等待成长,看着它身后的尾巴一点一点变长,等待它蜷缩在脚边的那一天。 他也确实将小猫养得很好,从抱在怀里没什么存在感的体量餵养到这样大,能够与他粘在一起,不愿分离。 长到这样大,终于学会了讨巧。 其中艰苦不能与外界言说。 他克制不住伸手,似乎要去摸一摸他的脸,照片好像是有温度的,他似乎摸到他的脸颊,感到一点热,或许是自己的指尖升温,或许是室内空调温度太高,但那似乎不是什么值得纠结的事情。 一切的不可控因素在看见这张脸时,奇蹟般停歇。 他平静得翻出手机通讯录,从里寻找到一个熟悉的号码,拨打过去,声音依旧没有波澜,如同寻常那般,带着笑意道:「爸爸,有件事,或许需要你的帮忙。」 …… 陈三愿回到卧室,双腿已经打颤,怎么也动不了,好几次险些摔倒。 齐延扶着他瘦小的胳膊,拧起眉,似乎是在喃喃自语:「四百米。」 「你花了半个小时。」 陈三愿抬起头,吸了吸鼻子,口腔里的血腥味被他咽下去,喉咙发涩。 好似下一秒就要晕倒。 齐延终于在他向前栽倒的前一秒抱住了他。 唿吸尽数打在他洗得泛白的衬衣上,氤氲出潮湿的印记。 他的胸口抵着一个湿漉漉的脑袋,身后的黑髮被汗水打湿,垂在脑袋后面,奄奄一息。 陈三愿迷迷煳煳挨着他,眼睛也有些发晕,不太能看清人。只是下意识将脑袋凑过去,想要因由这份讨巧令人心生怜悯,既而被送回休息的场所。 第82页 他急需喝上水。 舌头吐出来,小猫一样可怜兮兮,「齐延,我好渴。」 齐延望着他的舌头,几乎要凝滞,最终移开目光,张了张嘴,最终只道:「不许撒娇。」 【作者有话说】 的日子即将结束orz 第45章 礼物。 上课时,陈三愿拖着下巴,头一次在课堂上打起了瞌睡。 齐延敲了敲书桌,声音清脆,富有节奏。 陈三愿揉着眼睛,望着他,「好睏。」 「中午再睡。」 陈三愿盯着书本,坚持了半小时,终于败下阵来。 他侧着脸枕着习题本,睡相极安稳,似乎是一个香甜的梦境。 齐延静静看着他,想要敲击桌面的手指松懈,他的目光与寻常其实没什么不同,以陈三愿来看自然是看不出什么变化的。 然而,事物的变化总在细枝末微的举动中。 他伸手,探向熟睡中的少年发端,轻轻摸上他身后这条长长的乌黑的尾巴,在屋外骤然响起雷鸣声时,终于叫醒了少年。 「回到房间去睡。」 少年茫然抬起头,「下雨了?」 他看向窗外,阴云密布,仿若这些天晴朗的好天气都等待今日的宣洩,天际阴沉,颳起狂风。 原先在厨房里忙碌的女人走出来,她板着脸,望向端坐在椅子上还未睡醒的少年:「小少爷,请回到房间。」 陈三愿从椅子上跳下来,顺从得要往楼上走,行了几步,却又回头,望着青年淡漠的眉目,想了想,道:「我要走了。」 青年望着他,抿唇,没有讲话。 但他的目光并不严厉,也不像最开始那样冻成严冰无法渗透,陈三愿分辨不出他的变化,只是觉得他要比往常要好说话些。 于是小猫的劣根性就出来了。 喜好得寸进尺。 他的手指勾着唇角,往上提到一个滑稽的弧度,像是要笑,虽则这个笑容实在令人不敢恭维。 他就顶着这个滑稽的笑,对着青年像模像样道:「齐延,再见。」 青年看着那道小小的身影离开,坐在桌旁,摩擦手中的黑笔。 及至暴雨于天际泄下,万物归于雨水侵袭,他才垂目,低低喘了口气。 女人将一张支票递给他,面容板正,未曾有一点怜悯。 她的语气低沉,显出几分冷硬,然则举动轻微,淡化了这样糟糕的举动:「非常抱歉,然而消息突然,就在刚刚,您被解僱了。」 青年静静坐在椅子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他维持着端坐的姿势许久,将黑笔放在桌上,最终目光停留在面前摊开的习题册上。 少年清秀的字占满了本子。 然而他的字并非开始就如此优秀。 在来之前,少年的字迹潦草,显得随意。狗爬一样,实在与他那张漂亮的脸亳不相符。他的字是齐延一笔一画教的,往往是齐延写一个字,他就学着写一个。 那是段极漫长的日子,练字本身就是很艰难,进步也很难发现,只等在日积月累中摸索着前进。 齐延闭上眼。 练字的本子早被他丢在角落,这时候心底那些微妙的情愫就冒出头,像树苗一样长出一段短短的个子。 他将这个本子塞进行李箱,充做无能的纪念。 齐延在雨夜离开,带着来时的狭小的行李箱,最后望了一眼这片空荡的楼房。 他将布置好的习题和试卷交付给女人,语气平静,嘱咐道:「不要让他偷懒。」 「每日都要完成两章习题上的内容。」 女人一一应答,望着他,最后开口:「请你不用担心,大少爷会照顾他的。」 青年一顿,灯光下冷冽的眸子扫过来:「希望如此。」 他最后看一眼二楼的某个封闭拉拢起来的窗户,举着角落里一柄生了灰的伞,去到暴雨里。 如同来时一样没有声息,他的离去也没有过多煽情的片段。 像是蜻蜓点水,不留痕迹。 陈三愿醒来时,女人刚刚做好饭菜。 她摆满了一桌可口的饭菜。 陈三愿扭头,看了眼四周,旋即,询问:「齐延?」 他在问青年的去处,在相处的这段时间,他们总是同吃同住。 女人为他舀了一碗乌鸡汤,头也没抬:「走了。」 陈三愿歪了歪头,「走去哪里?」 女人将汤摆放到他面前,又开始为他夹菜。 「不知道。」 「还会回来吗?」 「不知道。」 少年点点头,「这样。」 他将勺子放入嘴里,想要尝尝鸡汤的鲜味。却只舔到咸味,于是他就不喝汤了,慢吞吞吃完了一碗饭,就放下筷子。 「我吃饱了。」 女人望着他:「还要加一点吗。」 昨天少年吃了两碗饭,这样长身体的年纪确实需要多吃点。 少爷摇摇头,身后的尾巴无精打采:「不要了。」 他从椅子上跳下去,走到楼梯口,女人又问:「不去看电影吗?」 少年说:「不要。」 女人望着他,「为什么?」 「电影不好看。」 「你从前都去看的。」 少年难得思考,他自己也说不上理由,就是没有精神,可能是早上的跑步令他精疲力尽,一时之间竟然丧失了对于人类情感研究的兴趣。 第83页 他觉得好无聊啊。 人类的世界好无聊。 什么电影也比不上睡觉有趣,他要在梦境里当一只永远不会被打扰的小猫。 女人在他上楼前,为他递来一个纸盒。 她解释:「寄送地址在国外,但看地址似乎不是你哥哥的,或许是他托人为你送来的礼物。」 陈三愿接过纸箱子,跑着上了二楼,拆开上面的包装,他掀开盖子,看见一个游戏机静静躺在拉菲草上。 上面,还有一只系好的蓝色蝴蝶结。 一张小巧的卡片挂在蝴蝶结的下方,像挂件一样散着淡淡的香水味。 陈三愿认字,也学过不少字,但他念出卡片上的字,怎么也没想通…… 好久不见。 是什么意思? 第46章 许久未见。 他将这个奇怪的礼物丢到桌上,紧挨着陈自祈送给他的那些书本。 书本占据大部分区域,眼下多出一个异类,与其书香格调实在不搭。 然而小猫不讲究这些。 陈自祈的礼物都堆积在那,逐渐也成为习惯。 大多是一些书籍,古今中外都有,也算是他自己的爱好,他喜欢读书,就给自己养的小猫也培养这样的兴趣。 面容昳丽的青年捧着书,认真给小猫念着书本上的故事,大多在临睡前,他在昏黄的灯光下讲:「很久很久以前……」 这是每个故事的开端,陈三愿捧着脸,趴在床沿边,一下一下点着脑袋。他身上还披着一件厚重的毛毯,或许白色的,或许是米色的,陈自祈为他买的,更衬得他白皙,在灯光的映照下,愈发透明。 陈自祈摸着他的脑袋,道:「好好听。」 他在让自己不要走神,专注于听讲。他的掌心揉搓小猫的脑袋,又捏着他的耳朵,将他收入眼底,再露出一个笑来。 这个笑不带有一点阴郁,将他面上的阴霾也一扫而尽,显得那样静美。 陈三愿并不理解笑容的含义。 青年为他送的礼物如此,书籍,或是漂亮的衣服。 衣服五颜六色,做工精美,却从不过问陈三愿的意见,但青年的眼光从未出过错。 那些都是很舒服很漂亮的手工艺品,陈三愿盯着镜子里的自己,一身白色的睡衣,也显得那样温顺乖巧。 闭上眼,即将入睡前,他觉得自己好像忘记了什么。 想了一会,才想起来今天的作业还未完成。 为他布置作业的人去了哪里,他并不知道。刘阿姨也没告诉他。 他获知消息的来源只那几件,人类复杂的情感他无法彻底参透,只是觉得不太舒服。 额头有点烫,或许是发烧了?他并不知道,体温还是正常的,只是头疼。 他在那片朦胧的黑暗里没有见到往日的恶魔,那只折磨他的梦魇好像忽然消失了,就像是从未出现过。 他以为终于能做个好梦,就像眼睛一闭一睁,就是第二天阳光明媚的日子一样。 然而当他渐渐入梦,看见一个浑身是血的孩子在哭泣。 他哭得好惨,近乎号啕大哭。 陈三愿没有过去,他不太能理解哭泣这样激烈的情感宣洩方式。 因他自小独身一人,从一个无人在意的小透明变成一只猫,已经算是世上最伟大的进化啦! 如何能叫他多此一举,去看别人彷徨无助的人生,那又与他无关,既不属于他,也无法给予如正常人那样宽和的慰问。 于是他只是静静站在暗处看着,看着这个孩子崩溃。 他的脸不怎么能看清,上面都是血污,脸上皱成一团,变得皱巴。 好邋遢。 他想。 他不喜欢血腥味,就想转身就走,然而即便脚步声轻微,也引起旁人的注意。 孩子终于发现他,他的目光投射过来,张了张嘴:「啊……」 陈三愿停住脚步,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一个小孩将他紧紧抱住,血迹尽数抹在他的衣服上,陈三愿垂目望着他。 小孩顷刻间变成了大人模样,将他拆吃入腹。 他的眼睛变成一座常年未化的冰山,近乎将他冷藏,他的眉头不像往常蹙起,变得平坦,如此温和,好像变了一个人。 他的声音也轻柔,「陈三愿。」 陈三愿抬眼看他。 他认得这个人,就不挣扎。 他温顺得垂下脑袋,想要让他摸一摸的自己的脑袋充做见面礼。 然而那人不在意,他似乎露出一个笑,又或许是自己看错了。 他抱着自己。 紧紧的,好像一辈子也无法分离。 他说:「等我救你出去。」 陈三愿不懂自己缘何要出去。 他正要询问师长,询问这个向来冷漠的男人缘何如此热情,在梦境里剖心,要将他拯救。 他又不理解男人,又不理解拯救的含义。 只是男人从未做过伤害自己的事情,虽然冷漠无情,可是他似乎是个很好很好的人,这样一个完美的人类样本竟不能让他钻研,实在是可恶。 他拥抱恶魔,恶魔将他吞入腹中。 他拥抱男人,男人亲吻他的眼睛。 这双一切罪恶的开端,如果它生得寻常,不好看,也不引人注目,那么做一个徘徊游离于群体的人又有什么关系? 第84页 陈三愿静静站在原地。 身后,那只恶魔果然出现。 他生得那样漂亮,近乎耀眼,势必要将他拖入深渊。 他的怀抱令小猫窒息。 陈三愿睁开眼,刘阿姨望着他,手上还维持着盖被子的动作。 她面上确实一点表情也没有,只道:「不要怕。」 陈三愿摇头。 他没有怕。 「做噩梦了?」 陈三愿没有回答,他摸到了头顶的汗水,那些咸湿的东西令他觉得不舒服。他有点想去洗澡,或是擦去脸上的汗水。 于是他道:「哥哥呢?」 女人一顿:「没有回来的讯息。」 陈三愿低下头,「哦。」 他又瘫软在床上,就像又变回了一只无精打采的小猫。 他又摸到自己的尾巴,像在摸自己的另一条生命。 女人要转身离开,关上门前,听见屋里传来一阵赤脚在地上奔跑发出的沉闷的声响。 在合上门前,她余光瞥见一个单薄的身影跑到角落里,举起一只崭新的游戏机。 如同猫咪发现逗猫棒,那样的好奇。 …… 陈自祈治疗到最后一个阶段,窗外一年四季都看了个遍,他额前的碎发也显得有些长了,遮着眼睛。 白荷来看望他,每来一次都是那副欲言又止的模样,陈自祈不搭理她,往往在她开口前似笑非笑道:「我要休息了。」 如此几番,白荷似乎也放弃了,往后再来只是坐着为他削几个苹果,或是梨子,在床沿边端坐到徬晚,再起身,彷徨道:「早点休息。」 陈自祈看她一眼,好像礼貌:「知道了,妈妈。」 白荷匆忙离开,背影彷徨。 宋束仿佛如人间蒸发,再也没来一次。 陈自祈勾起唇角,极为满意这个结果。 治病过程中,其实需要适当的休憩,然而他一天到晚,总是盯着手机看。 谢冶 曾好奇询问他,这个生得格外娇艷的男人苦恼皱起眉,道:「你在看什么啊?」 好像真在好奇。 作为这间病房的常客,他是陈嘉润特意邀请来的客人,陈自祈与他并无什么交际,然则陈嘉润嘱咐过要好好待他,字里行间都是要交好的意思,即便陈自祈再如何任性,也无法阻挡他进出病房。 于是他只轻描淡写道:「小猫啊,你不是养过?」 谢冶笑了,手中把玩的游戏机也放下来,扭过头道:「又是小猫啊?」 「嗯。」 「这么喜欢啊?」 陈自祈皱起眉,觉得这个对话极没营养,「你不是养过。」 「这不是好久没见了,」谢冶笑道,「不知道他还记不记得我了。」 「你呢,养的猫就不担心他不记得你了?」 陈自祈捏着手机,想起前段时间那个匿名对话,他抿了抿唇,忽而又笑:「不会。」 一只家养猫,浑身上下都是他给予的,如何能脱的了干系。 谢冶也笑,「猫又不认主,各凭本事罢了。」 陈自祈舔了舔上颚,目光扫到他的游戏机,看了几眼:「你换机子了?」 扫了几眼,又道:「这么老旧。」 谢冶显摆手中游戏机,「旧机子就和旧人一样,回味甘甜。」 陈自祈难得点头:「没错。」 想起照片里那人被他弄走,心底一阵舒坦。越看身侧这青年,越顺眼。 坦白来讲,陈自祈倒不讨厌这个父亲强塞过来的优秀人才,这人显然很会讲话,长得也不丑,情商高,不会令他觉得难受。 除却前些天没来,后面这些天准时准点来病房看他,也不说什么废话,就坐在床前沙发上打游戏。 比那些动不动就冲过来和他攀亲纠缠的好多了。 他们间的关系自那日谢冶主动搭话递游戏机开始,渐渐微妙得变成了半个熟人。 这天,谢冶照理打完游戏,抬头一看窗外,天色已经泛起晚霞,他瞧了一眼就收回视线。 将游戏机装到自己的背包里,他起身,慢慢踱步走到陈自祈面前。 「五点了。」 陈自祈没有抬头,照理道:「嗯。」 然而身影的主人并未像从前那样转身离开,而是从口袋里拿出一张卡片。 陈自祈抬眼,扫了眼那张名片,几个正楷大字印在上面—— 谢家小少爷回国庆宴。 时间正是在一个月后。 陈自祈挑了挑眉:「回国?」 「想家了嘛,」谢冶笑道,「回去看看。」 养子当成这样也算是奇蹟。 陈自祈似笑非笑:「这么急?」 一个月后正是他动手术的日子,手术完也要休息一段时间。 他道:「我可赶不上。」 谢冶好像笑了,唇角有点弧度,「早点回去,以免夜长梦多。」 陈自祈斜眼望他:「夜长梦多?」 他状似苦恼,「小猫许久没见了。」 「作为前任主人,我实在担心他认不出我来。」 「毕竟,我曾与他相处那么融洽。」 第47章 聘请。 陈三愿趴在床沿边,懒散地翻看手中的画本,一只手则闲下来,摸了摸耳朵。 莫名发烫。 他将这个发现告诉正在厨房里忙碌晚餐的刘阿姨,目光若水,氤氲水色:「我生病了吗?」 第85页 他的声音轻微,尽管依旧没什么起伏。 女人放下手中忙碌的工作,抬头看他一眼,目光自少年白皙的手指延伸到被手指捏在指缝里的耳尖,小小一只,透着烂熟的桃红。 「耳朵热了,是有人想,」女人道,「这是有人在挂念你。」 谁呢? 他静静望向女人,用自己这双清澈的眼睛询问。 刘阿姨只思考一瞬,便称职道:「大少爷一直很想念你。」 陈三愿望着她的眼睛,许久,才缓慢眨了眨。 「哦……」是哥哥。 他并未进行接下来的仿若废话一样的询问,也并不究根问底,为何想念却从不联繫,不给他打电话,也不见他一面。 他知道哥哥在治病。 懂事的小猫翘着尾巴,绕着茶几客厅走了一圈,最终放弃挣扎,灰熘熘回到了二楼的卧室。 嗯,就勉强当作是有人在思念他。 尽管,小猫并不懂思念的含义。 …… 南部,汽车能行到的最偏远的地区,齐延带着简陋的行李箱下了车。 位置实在太过偏僻,整辆公车上只载了他一位乘客,身后司机打趣,笑着问:「回老家呢?」 青年淡淡应答:「回来办件事。」 灰濛濛的天没有一丝光亮,昨夜才下了一场雨,地上满是潮湿的水坑,村里人也并不讲究,到处都是泥潭。 像沼泽一样,一路蔓延到道路的尽头。 这座村庄的清晨惯常是由鸡鸣吵醒,勤劳的男人或者女人在天未亮前就起身,沿着道路两侧慢慢挑着担子往前走。 其中一个女人生得矮小,落在了最后,她的头髮乱蓬蓬的,显得有些杂乱,几乎遮住了整张脸。 「小延。」 待到女人终于千辛万苦走到村庄门口,村牌下面,却站着一个高挑的青年。 他生得俊俏,模样却显得冷峻,浑身瀰漫着寒气,实在令人不敢靠近。 女人认出来他,轻声叫着他的名字:「小延。」 青年侧头,上下打量她一眼,既未笑,也没露出其他什么神情。 只是轻声道:「姑姑。」 他的声音淡淡,「我爸呢?」 女人一愣,先是往青年背后望了一眼,旋即又扭头,朝着四周观察,最后才靠近一步,压着声音道:「小延,再怎么说,他也是你爸,你真要……」 「他在哪?」 青年打断她的话,「我有些事情找他。」 女人顿了顿,眼底含了点水光:「你先答应我,你们父子之间不准动手,不准……」 青年终于露出一个笑,笑容堪称璀璨,比朝阳还要晃眼。 「您放心,」他慢条斯理,「我只是与他聊聊。」 烟雾缭绕的暗室里,伸手不见五指。 大多是烟味,地上也有随口吐的痰,粘在墙角,或者水泥地上,凝固成一团。 大约一百多平米屋子却站满了人。 房里正中央跪着一个男人,瞧上去四五十岁的模样,嘴角和额头都肿了大包,青紫布满脸颊,令他原本面上的横肉愈发滑稽,俨然成了猪头。 男人跪在地上,其余各个角落均站着强健的青年人——大多是在二三十岁的年纪,将他围困在中间,无法动弹。 「再、再给我一次机会,再给我几天,我一定……」 男人跪坐在骯脏的水泥地上,面目惊恐:「我马上,不,明天,或者后天,我一定去把那小崽子抓到,你相信我,他身上一定有钱,一定能还掉……」 领头坐在椅子上的男人摸了摸下巴刚冒出头的青鬍渣,笑得格外无奈:「八万块你欠了多久?数过么?」 男人瑟瑟发抖:「四、四个月。」 听闻此言,坐在椅子上的男人露出一个堪称慈和的笑,望着地面上滑稽的肥硕胖子,「明天,可是你说的。」 「若是还和从前一样耍我们……我就砍掉你一条手。」 「你放心,我这个人很仁慈的,右手你还要赌,就换条左手好了。」 「你自己掂量掂量。」 男人慌乱点头,再不顾四周乍起的,带着嘲弄的尖利笑声。 待他终于出了门,走到泥地上,还未松口气,远处,却传来一道女人的叫喊声。 喊声轻柔,怯怯的,实在不怎么好听。 他恶狠狠抬起头,粗声粗气应道:「喊魂啊?」 因由心情不好,他并未仔细观察,四周莫名的寂静,以及女人身后不远处,走来的身材高挑的青年。 他的脚步平缓,如同他这个人一样,做什么总是游刃有余。 他面上好像带着笑,也可能没有,女人扭头偷看他,几次要张口,却在瞥见那双淡漠的眸子时失言。 这个孩子外出的时间太久,令女人近乎遗忘他的本性。 其实是一个很淡漠的人。 尤其于亲缘如此。 不过,这也确实怪不了他,毕竟…… 男人粗声粗气的声音传来,令她一哆嗦。 「哥,是我。」 「什么事?」 「有人找……」 然而,还未等她把话说完,齐延露出半张脸。 他慢条斯理走上前,先是上下打量一番男人面上的伤口,询问:「又欠了多少钱?」 男人看他一眼,火气正需要个出气口,这一瞬间竟遗忘了岁月,以为还和从前一样,正要抓住青年的袖子朝着屋内唿喊,然而,正当他吐出第一个字时,齐延将早已准备好的布条塞进了他的嘴里。 第86页 「你……呜……」 青年望他一眼,露出一个笑。 因他惯常是不笑的,物以稀为贵,男人一瞬顿住。 旋即,一个带着十几年怨恨的拳头砸在了他的脸上。 女人在后面嘶嘶吸气,劝阻的话却在看见青年的神情时停顿下来。 「再让我看见你出现在我面前,」青年清冽的声音响起,「我就把你关进院子。」 男人眼眶酸痛,近乎睁不开眼,「你,你这个……」 「精神病院的费用很高。」他侧过头,平静望着男人在地上扭动,蜿蜒的血水流到自己的脚下,他移开了目光,看向了不远处被乌云笼罩的太阳。 「希望你不要辜负这笔,昂贵的费用。」 男人你你了半天,最终一口气未喘上来,两眼一翻,终于晕倒在泥地。 …… 齐延换了一身衣服,去见了母亲。 医院里的消毒水味掩盖住他身上的血腥味,母亲望着他,瞧了好一会,才道:「你今天怎么回来了?」 青年坐在床沿边,削着手上的苹果,闻言手中一顿,「不干了。」 「那么好的工作……」 母亲为他惋惜,摇头,又咳嗽两声,「怎么会不干了?是你自己辞职,还是……」 话虽如此说,但眼前这个孩子自小到大的为人处世如何,自己又怎么不清楚,万事都能交上一百分的答卷。 这样优秀的孩子,怎么会被辞退。 她猜想是青年隐瞒了什么,于是观察他面上的神情,许久,才像是新奇道:「小延,你很不开心?」 青年一愣,抬眼:「没有。」 母亲望着他,深深的,忽而又移开目光,笑道:「你从小到大,不高兴的时候就皱着眉。」 「你才多大啊,多笑笑。」 青年应答,「嗯。」 随手将苹果递给母亲,他起身,「时间快到了,医生马上来做检查,妈,我出去一趟。」 他站在走廊处,贴着墙壁,渐渐出神。 医院里的哭喊声远比这世上的任何一个角落要多,交织在一块,成了人间炼狱。 齐延很想抽一支烟,虽则他并不常抽菸,但借烟消愁确实是个好方法。 昨夜,医生将他叫进办公室,告诉他:「关于治疗上的一些问题……你的母亲不怎么配合。」 他道:「先前病患病情一直拖着,不肯参加手术,现在尚属前期,但也不能马虎,你们做子女的有空帮忙劝劝……」 齐延下楼,点燃一支烟,塞进嘴里。 自顶尖学府毕业后,他还未因钱财烦过心。 治病要钱,住宿要钱,衣食住行,哪里都要钱。 然而这世上的钱都要积累,如何才能寻到那样快的来钱方法…… 他眼前掠过一道身影,轻快得,将他的心脏牵动。 他闭上眼,良久,吐出一口气。 他掀开老旧的翻盖手机,看了一眼时间——中午两点。 那只小猫应该在睡觉。 希望是个美梦。 找工作,于他这样的样貌学歷而言着实不难。 然而找一份短期内来钱快的工作,实在是有些为难人。 他没有耐心去等待长期投资,在报刊亭里翻着最新的报纸,一目十行扫过一片招聘信息。 很快,一条讯息映入眼帘。 如同惊石落水,掀起一阵波浪。 谢氏集团小公子归国宴会,诚聘多位广大外表出色、掌握多国外语的青年(不限男女)作为侍应生,负责招待往来客人,端送酒水…… 后面一连串赘述,他并未耐心观看。 目光紧紧盯着下面黑体加粗的一段话——薪酬日结,三万。 【作者有话说】 没错,又是修罗场qwq 第48章 不认识。 有钱人家的好处这时候显出来点,奢靡到这样的程度,几乎可以称得上慈善了。 他伸手,抚上那上面的文字,静静站了一会。 他的样貌实在与这间简陋狭窄的报刊亭格格不入,路人飘来好几次异样的目光,报刊亭的主人——一位约莫七八十岁头髮花白的老人望着他,「买吗?」 他伸出手,敲了敲桌子。 齐延抿了抿唇,抬眼看向头顶,远方渐渐消散的夕阳,那片橙红的宛若泼墨一般的美景渐渐远离。 「麻烦您,」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这份报纸大约多少钱?」 没钱的人自然也没什么尊严,即便去给有钱人当狗,也有成千上万的人竞争。如陈家这般耗费如此大的心思,仅仅是为给养子寻找家教……实在可遇不可求。 齐延吐出一口气,付完钱,拿着报纸进入夜色。 …… 陈三愿这几天过得很萎靡。 大约是态度过于明显,就连刘阿姨也发觉他的不对劲。 起先是不怎么爱动了。然而这是老毛病,女人并不过分在意他的独处,这也是陈自祈交代过的,他在离去前告诉女人,这只小猫喜欢一个人呆着,不必要的时候不用去打扰他。 他说这话时闲散,瞧不出一点主人的样子,小猫的一举一动好似都在他的掌握之中,如此随意就定下来规矩。 一个人呆着也没什么大不了。 女人见识过不少世面,来到陈家前也待过不少富贵人家。 第87页 什么该说,什么该做,都是僱主的命令,她无暇思考少年为何自闭到这种程度,只是一切严格遵守命令。 原先,是如此的。 然而,在那位家教离开的一周后,这个古怪的少年出现了自闭外的症状。 他近乎有些贪婪得享受梦境,每天傍晚睡到清晨,再从午后睡到傍晚。清醒的日子只有早晨那几个小时,而那段时间,他既没有如往常那般去看电影,也没有观察窗外大自然细枝末微的变化。 他端坐在床沿边,又或者是书桌旁,静静放空自我。 他在发呆。 眼睛没有一丝波澜,透亮得好像一眼就能看到底。 这些变化被刘阿姨看在眼里,尚且能接受。因由少年向来如此,自顾自仿佛沉浸在另一个世界。 真正令她吊起心,难以置信的是,他的食慾骤减,近乎从一个极端进行到另一个极端。 某一日清晨,他睁开眼,看见女人站在他床前,面容板正:「小少爷,您已经两天没有吃早餐了。」 少年静静望着她,仿佛没有听清她的言语。 女人于是又重复一遍:「小少爷,请您吃点东西吧。」 她重复了许多许多遍,最终,得到少年带有困惑的回答:「可是,我不饿。」 脱离了外人的引导,他好像又渐渐回到了福利院时的状态,如此淡漠,近乎可怕的地步,除却唿吸和少许进食,静默得像座雕像。 就连窗帘,也不再开着,要紧紧拉起来,一点缝隙也不能存在。 他躲在漆黑的屋子里,就像蜷缩在妈妈温暖的子宫,安全感源于温暖舒适的床铺,以及床上盖着的毛毯。 女人束手无策。 她的入职简章里还未有引导孤僻孩子走出迷茫的任务,入职教育也没学过此等高深莫测的课程。 于是,只好静静看着少年,守在他的身侧。 陈三愿一概不知。 他在梦境里做许多美梦。 许多美梦,以至于不想醒来。 这样荒谬的日子持续有一段日子,或许有几周,也可能一月。 女人在某一日清晨接到一个电话。 是李雯的。 这个忙碌的助理总是声音轻柔,「请问是小愿吗?」 刘阿姨一顿,「您是说,小少爷吗?」 李雯笑道:「是的,麻烦请您替我转达——」 「先生与谢家交好,将这栋别墅暂且外借一天,用以举办谢家小公子的回国晚宴。」 女人一顿:「那小少爷……」 李雯解释:「我打电话来就是为了这件事,麻烦您代为照顾小愿,将他看护好,宴会上不要出现什么差错。」 女人皱眉,觉得很是矛盾:「谢家举办宴会的场所为什么……」 为什么会定在陈家? 两家交往有亲密到这种地步吗? 这些困惑她并未说出口,然而李雯还是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 然而这问题她解释不了,只好道:「至于详情,我也并不清楚,麻烦您照顾好那个孩子,不要让他出现什么意外。」 及至挂了电话,李雯将手机重新放回桌上,顿了顿,才将桌面上原先整理好的资料整齐码好。 她将这些整理好的资料塞进公事包,旋即整理仪容,走进了陈嘉润的办公室。 陈嘉润正在打电话。 李雯识趣,退回玻璃门处,等待电话结束。 电话冗长,他时不时露出一个笑来,能让他展开笑容的人不多,李雯在等待的过程中感到无聊,她猜测电话那头或许是陈自祈,毕竟只有他能令自家老闆露出这样灿烂的笑容。 然而,待到电话结束,她将整理好的资料递给老闆,打趣一样调侃:「先生和大少爷关系越来越好了。」 陈嘉润抬起头,露出一个笑,「不是小祈。」 李雯抬眼,新奇道:「不是大少爷吗?」 「谢家的小孩,」男人笑道,「很有意思。」 谢冶回国第一件事,就是与陈嘉润见面。 在饭桌上,这个满脸谦逊的青年向他敬酒,举杯一饮而下,接着又道:「伯伯,听闻您很爱花?」 言罢,还未等陈嘉润回过神,他拍了拍手,门外站着的侍应生推开门,一幅古代仕女採花图赫然入目。 「听闻伯伯家里栽种不少鲜花,这是见面礼,希望您能喜欢。」 陈嘉润饮下青年敬的酒,笑道:「有什么事情就直接说吧。」 青年好似不好意思,轻声询问:「祖母身体不好,喜清净,我回国这件事,父亲希望能为我举办宴会,我与他说过几次,依旧无法说服他……」 「于是我就想起了您,伯伯,您……」 陈嘉润一挥手,「这点小事,不必计较,你想用就拿去用吧。」 「谢谢伯伯。」 青年露出一个笑容,夹杂着敬意:「我再来敬您一杯。」 「就祝您,身体康健,」青年勾了勾唇,「子孙满堂。」 …… 陈三愿迷迷煳煳度过一段时日,某一日开始,家里突然热闹起来,来来往往的人进出大门,有搬运东西的,有装饰院落的,这些人如同勤劳的蜜蜂,从每日清晨吵到深夜。 原先,屋外的情况如何,与他是无关的。 房间的隔音效果很好,即便外面再吵闹,也不会打扰他。 第88页 何况刘阿姨在几天前就告诫他不要出门。 她在吓这个自闭的孩子:「外面有很多人。」 天吶,一个人尚且如此诡异难料,这么多人,岂不是要令小猫脑袋爆炸。 他躲在屋里,安心当猫。 听从刘阿姨的告诫,绝不走出屋子半步。 然而。 在某一个夜晚,或许没到深夜的地步,一张纸片透过门缝塞进了屋里。 这张纸片是白底黑字,上面只写了几句话。 小愿。 我回来了。 陈三愿盯着这几个字看了半晌,实在没怎么看明白。 回来,是什么意思? 一个很莫名其妙的人类。 陈三愿将这张纸片抛之脑后,并不在意。 然而,第二天,又有一张纸片从门缝处塞进来。 这时候不是几句话,变成了一张画。 画工出色,近乎称得上是艺术品。 他画了一只猫被锁在牢笼里。 猫是白色长毛猫,笼子是金色的,小猫在笼子里奄奄一息,好像要死去了,一只手向他伸出,好似要将它救出来。 陈三愿把画放在书桌上,觉得这样的大小,当书籤实在是完美得不可思议。 他也确实这样做。 往后一段时间,他陆陆续续收到了许多小猫的画像,都被他夹在书本中,充当免费书籤。 给他送画的人并未得到一点回应,终于在某个午后敲门。 他敲门的声音很轻,在这样空荡寂静的屋子里却仿若地震,一瞬间令小猫炸毛。 「扣扣扣」。 但他从不说话,好像是个哑巴。 闻女士说,残疾人过得很苦,往后看见了,就要让着他们。 陈三愿牢记于心。 他静静听着敲门声,没有说话。 「小愿。」 那人在沉默片刻后,终于说:「我回来了。」 小愿,已经是个很新奇的称唿了。 就像福利院的许多事情,小猫都忘得差不多了。 陈三愿张了张口,要维持最基础的礼貌,却实在发不出一点声音。 他只好静静坐着,将自己封闭起来。 当个透明人。 门终于被打开。 小猫的寂静被打破。 陈三愿看见一个人向他走来,慢慢的,他身上有股香水味,好像是橘子味的。 很好闻,就像福利院里每到过年吃的砂糖橘一样。 是回忆中甜蜜的存在。 来人垂目,望着他。 陈三愿没有看他,透过他去看门外。总是守在门口的女人不见了。 她去了哪里? 他在思考的过程中,并未注意到男人的靠近。 男人近乎跪下来,看着他的眼睛,似乎露出一个笑,或许没有,可能是他的幻觉。 「我回来了。」 陈三愿望着他,冷漠的,不近人情的,仿佛一座被神化的雕像。 这只小猫仿佛回到了最开始的那段日子。 也终于将这把横跨多年的刀插入背叛者的胸口。 如此冷漠无情。 「你是谁?」 青年面上的笑,霎时凝滞。 第49章 意外。 童年于陈三愿而言,其实是许多碎裂的片段组成的。 就像午夜梦回,那些虚无缥缈的幻境。 他自有意识来,就只对熟悉的,记忆犹深的片段提起兴趣。 譬如院长,譬如闻女士,譬如幼年时几近偏执寻找的宁静。 眼前的青年生得好看,近乎耀眼的明艷,他伸出手来,好像要搭在他的肩上,目光是陈三愿看不懂的凝视。 那好像是受伤,就像幼小生物被人抛弃后的迷茫,也可能是不敢置信,因为那双手确实搭在他的肩上,骤然收紧,近乎捏痛了他。 小猫是会怕疼的,陈三愿称职得发出轻微的痛唿,随后静静地,望着眼前人的眼睛。 他又萌生了观察人类行径的想法。 这是属于小猫最有趣的游戏。 他抬起一双眼睛,乖巧的小猫望着眼前举止奇怪的男人,片刻后,听见他喃喃道:「不认识了?」 小猫点头。 乖巧的尾巴顺在身后,好似刚刚的冷漠是一场错觉,那座雕像有了短暂的生命,歪着脑袋审视他。 尽管,眼底还是毫无波澜。 但这如何不能称得上进步,动起来总比一动不动要好上许多。 许多的回忆都昭示这一点——他并不是个寻常的孩子。自然也就不能以寻常人的态度去揣测他。 青年眉心的褶皱突然抚平,就像那些失态从未出现过。 这些年的精英教育让他成长为一位出色的绅士,他露出一个舒展的笑容,最大障碍暂且无法出现,他有信心重新俘获这只小猫懵懂的心。 「我曾在福利院里见过你,想必时间太久,你已经将我忘记,」他扬起眉,好似回到了最初张扬的面貌,「我的名字叫做谢冶。」 「十几年前,我还有个曾用名,年份已久,想必你早已记不清,我曾在福利院里与你相识,尽管是段短小的经歷,却令我记忆犹新,久久不能忘却——」 青年露出一个笑,人类的笑容五花八门,好像对每个人每件事都有特定的笑。 这些含义深远的笑,对于小猫而言,实在是高深莫测的研究。 第89页 于是他歪了歪头,从鼻子里哼出一道气音:「嗯?」 青年慢慢靠近他,他的眼睛真亮啊,漂亮的人都有相似的地方,就像眼睛,每双令人惊艷的眼睛在夜里都会变成闪烁的星星,眨啊眨。 陈三愿望着这双眼睛,听见眼睛的主人开口,声音低缓:「我送给你的游戏机,喜欢吗?」 陈三愿看着他的唇上下开合。 青年的声音沉沉,或许也带了一丝暗示,尽管小猫听不懂。 「顾冶。」 「初次见面时,我叫做顾冶。」 …… 谢家小公子在各大财经报纸里,一直都是个神秘的存在。 大概是因为他的身份存疑,大多数的人只知晓谢家家主有三个儿子,却没一个知道这位小公子的身份信息。 关于他从何而来,生母是谁,谢家家主对他是什么表态都没个准确看法,只能靠猜。 也不是闲得无聊,毕竟谢家的趣事实在太有意思,娱乐记者并着财经日报争着报导。 谢家大儿子马上风,死在国外红灯区,死得极不光彩。 谢家二儿子早年高烧,烧成了一个傻子,日常生活都要旁人照料,一步不能离身。 至于三儿子,是个小三生的,生下来就把原配气死了,小三带着孩子登门入室,以为终于熬到了头,还未挥霍上几年,或许是因为太过招摇,一次外出,这对母子被劫匪绑架,双双亡命刀下。 本以为谢家一蹶不振,却没想到只过了大约一年,谢家就向外宣告多出了一位小公子。 据传言说是领养的,然则谁也无法确定是否真是领养,毕竟谢家家主花边新闻多得过了头,新闻媒体猜测这位指不定是哪个相好的生的。 小公子从未在大众面前露过面,早早送去国外,说是经受高等教育了,于是神秘程度更上一层楼。 谢家家大业大,本市地位仅次于陈家,搞的是房地产,富得流油,早早听闻谢家小公子要举办回国宴会,众新闻记者蠢蠢欲动。 这还是谢家小公子头一次出现在公众视野里,只好各凭本事,抓到头条就能大赚一笔。 然而众人蹲了谢家门口大半月,没什么消息,门口安静得和空宅似的。 正困惑,随后就有鸡贼的同行爆出宴会不在谢家办。 有人挠挠头,困惑询问:「不在谢家办,在哪办呢?」 手握一线报导的来人得意洋洋,吐出四个字:「在陈家办。」 平地起惊雷。 实在是太有意思。 陈自祈盯着报纸看了半晌,眉目阴沉望着身侧忙碌走动的几位护士,忽而开口:「手机拿给我。」 等待电话那头接通,他低沉着声音,道:「爸。」 他攥紧手中的手机,垂目望着打了石膏的双腿,又看向屋外—— 乌云密布,大雨将近。 实在不是个好兆头。 国外的天气如何,并不能扰乱本国的秩序。 谢家宴会办得很大,本市有名有姓的人物都被邀请来了,停车靠在陈家宅院门口,占满了空旷的小树林。 来来往往的宾客衣着光鲜,含笑来到大门口递送邀请函,给站立在门口的侍应生。 侍应生大多生得出色,堪称赏心悦目,这样的场所确实是个难得的机会,多的是攀附的机会。 晚宴还未开始,调笑声不断,大多是年轻的男女发出的笑声。 其中的某个角落,齐延端着盛着酒杯的盘子,被人拦在原地。 拦住他的女人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似乎是要与他搭话,然则还未开口,就被青年礼貌回绝:「女士,很抱歉挡住您的道路。」 言罢,还未等女人回过神,就见他从另一侧的小道快步离开了。 及至眼前没了青年的影子,才有人笑着凑上前,「嗳,那小帅哥,帅吧?」 「那是谁?」 「谁知道呢,冷冰冰的,你没来之前就呆在那,喏,角落里,生怕别人挨着他呢。」 女人拿起酒杯,抿了一口酒,眼底却闪烁着势在必得:「我要他。」 似乎高岭之花确实是有这样的魔力,能叫人念念不忘,也莫名吸引人的目光。 贫穷的高岭之花更是如此。 齐延在拒绝第七位上等人的暗示后,他等到意味深长的一瞥:「不识趣可混不下去哦。」 齐延依旧礼貌道:「先生,祝您玩得愉快。」 所幸这场晚宴至关重要,于平民如此,于这群上流社会人士也是如此,以至于双方维持最基本的和谐,未曾有一人闹事。 齐延穿梭其中,端着酒杯,冷眼望着往来宾客得体的笑容,耳边瀰漫他们嬉笑的谈话,仿佛活在另一个世界。 他慢慢吐出一口气,在闲暇时分,克制不住抬眼,望向不远处的窗户。 二楼,不远不近的距离,咫尺之隔。 窗帘紧紧闭紧,无法知悉其中境况,也无法看见那个小小的身影朝他慢慢走来。 他如今怎样,生活是否还与从前一样? 依旧是像只小猫一样冷漠,还是稍微有了一点人气? 布置好的作业有准时完成吗? 自己离开后,陈家会为他寻觅怎样的家庭教师? 这样问题如同陨石,砸向他心底一马平川的心脏表皮,砸出许多许多斑驳的洞来。 第90页 尽管,他的面上并无其他神情。 宴会的前夕同样漫长。 等了约一个小时,宴会还未正式开始。齐延守在一侧,挺拔得像棵小白杨。 原先被拒绝的女人重新又找到机会凑上来,这次她面上的笑容仿若真挚,少了原先刻意的带有挑逗意味的审视,她的声音娇柔:「先生,希望您能原谅我刚刚的失礼。」 她的手指指向齐延手中端着的盘子,「能为我换一杯酒水吗?」 齐延目光望向她手中空荡的酒杯,旋即从酒水中换取一杯葡萄酒递过去。 「玩得愉快。」 他口中冷冰冰吐出这段原先训练过的话语,秉持礼貌就是拒绝的意思,往后退了几步。 女人捂着唇,弯了弯眼:「你真有意思。」 她上前一步,「我也并不想为难你,但是你瞧……」 她指了指青年身后站着的几位时不时窃窃私语、投来目光的女人,面上笑意愈深:「我与她们打了个赌,希望你能饮下这杯酒。」 「如此,我这一晚都不会来打扰你,」她顿了顿,「也不会让其他人打扰你。」 女人一笑:「你看,这个交易还算满意吗?」 说是交易,却是胁迫。 周遭的目光如有实质,刺向他的嵴背,三万块,确实是笔不小的买卖。 他并未思考太久,在这份对话引起更多人的注意前,将眼前的酒水一饮而尽。 酒水入喉,烧起一片火。 女人的笑意渐渐,正要接着交谈,却见灯光一暗,世界陷入黑暗。 宴会终于开场,万众瞩目下,一位身着黛色西服,约莫二十来岁的青年携着一位花白头髮的老人从屋内走出。 他的面上带着灿烂得体的笑,扬起头,尽情享受众人或是惊艷,或是赞嘆的目光。 「容许我为各位介绍一下,这是我的小儿子,自小在国外长大,」谢家家主牵起青年的手,侧头一笑,「叫做谢冶,带出来给大家看看,省得大家总说我老头子藏着掖着。」 青年向前一步,「还请诸位玩得愉快。」 …… 齐延退回到角落,与他一道对接的一个女孩担忧道:「你还好吗?」 心头微微发痒,他抿了抿唇,「劳烦你替我拿杯水来。」 女孩道:「那边有个花园,你可以去那歇一会。」 青年偏头,看了一眼不远处蜿蜒的石子路,抿了抿唇,轻声道,「我会的。」 第50章 要帮忙吗。 石子路的尽头是一座小型花园。 大多数的花园多是开园设计,然而陈家与众不同,偏偏做了个封闭性的。 或许是原主人的习惯,其外罩着的玻璃材质仿若水晶,在莹莹月色下透着迷濛的光,夜色渐深,雾气附在玻璃罩上,若隐若现,露出内里繁茂的花草。 齐延走到小道半路,对着与他一道的女孩道:「感谢你的帮助。」 女孩抬起头,正要摇头拒谢,然而还未来得及开口,却看见青年偏过脸,露出冰冷的眼:「接下来的路,就由我自己走。」 「你认识……」 青年打断她,「我认识。」 语毕,转身快步离开。他的背影挺拔,在灯光下拉出长长一条影子。 女孩望着他离开,一步三回头,及至回到宴会大厅,还没站稳,原先一直缠着青年的女人走到她面前,她身侧还跟着几位嬉笑的同伴,将她围在中间,不知道说些什么。 女人不管这些不着调的同伴,笑眯眯望着女孩道:「去了吗?」 女孩怯怯点头。 女人面上终于显出一丝笑意。 她随意从侍应生处要来一张纸,又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支票,潦草在上面写下一个数字。 随即,将支票丢给女孩,轻飘飘落下一句:「你做得很好。」 意味深长,饱含暗示。 女孩拿着支票站在原地,好一会才摇了摇头,对于那位冰冷的高岭之花究竟会遇见什么事情,她并不感到同情,或许还有点羡慕的意思,能被有钱人看中实在是可遇不可求。 她预备慢慢走回侍应生聚集的角落。 途经刚刚与青年相遇的地方,看见青年离去前交给她的托盘,以及托盘上摆着的几杯酒水。 托盘放在一个隐蔽的小桌上,与大厅里的其他桌椅要隔开几米的距离。 女孩下意识要收回目光,然而,余光一瞥,一个白色柔软的物体静悄悄藏在那张小桌的桌布后,被微风吹拂,露出一角。 桌布最底下缝制有白色的手工蕾丝,而在这昂贵的物件下,一条白色的手帕静静呆在被它遮掩的阴暗处。 手帕中心俨然氤氲一摊水渍,散着浓烈诱人的酒香,隐隐凑过去,还能嗅到一丝甜蜜的气息。 令人蠢蠢欲动,躁动不已。 女孩一顿,若有所思想起,这仿佛是青年一直握在掌心的手帕。 宴会开场前,宾客还未到达,女孩曾好奇询问这条手帕的用处,得到他冷冰冰的回答:「以防万一。」 原来,是这个万一。 …… 陈三愿是被一阵乒桌球乓的敲门声给吵醒的。 他正睡得正沉,蓦然醒来,也未回过神。 只是被惊扰吵得缩成一团,好似小猫一样披着毛毯躲在角落。 第91页 敲门声不断。 隐隐还夹杂着交谈声,以及古怪的笑声。 门外人拍着大门,叫喊:「这个房间有人没?」 没有人,只有一只猫。 胆小的猫没有说话,也无法与人类交谈。 他静静望着因拍打微微震动的房门,数着时间,等待敲门声停止。 然而,这样的等待是漫长的。 今夜,是属于上流社会的狂欢。 没人会在意一只猫的死活。 刘阿姨去了哪里? 她会来找到自己吗? 这些问题他一概不知,这时候他又开始发呆,窗帘紧紧闭着,他无法窥探楼下热闹的场景,也见不到灯红酒绿般的光怪陆离。 他看不见往日绅士优雅的上流人士在酒后流露的痴态,也窥探不了这场盛大宴会背后的一系列如同蛛网般的利益纠缠。 他只是一只猫,自然不能理解为何人类在醉酒后好像变了一个人。 如此放纵自己,好像吃了猫薄荷。 啊,猫薄荷。 属于小猫的菸酒! 陈自祈说,陈三愿的猫薄荷是一处宛若无人之境的宁静场所,这话确实没错。 酒后的人陆陆续续来敲门,来砸门,或是在门口大声叫喊,或是喃喃轻语引诱他走出这片小小领域。 竟无片刻安宁。 他们不敢去敲陈自祈的房门,只好拿他边上的门发泄,欺软怕硬,何等软怯。 小猫捂着耳朵,当作噩梦。 门外,陆陆续续有声音传来。 「咦,这间屋子怎么打不开?」 「该不会是那瘸子藏的宝物吧?」 「真的?」 「打开看看不就知道了?」 …… 陈三愿望着大门,听见一道俏皮的女声打断这样荒谬的对话:「哎,你们两个,守在这做什么?」 女声低低,显然压着声音,然而对话的两人却嬉笑道:「柯小姐,你来这里做什么?」 「是啊,不去陪你未婚夫,来这里做什么?」 女孩几乎有些羞恼,「哎,你们、你们……不许提起他!」 「哦?柯小姐难道不满意今晚的一切?苦等了那么多年的未婚夫终于回国了,难道不该窃喜?」 话题越说越偏,近乎有些诡异。 然而却没一人制止。 两位女人口中的柯小姐静默片刻,才低低道:「婚约又怎么样,你如何知道它不会取消,婚约这样的东西……」 实在是最没用的东西了。 于富家小姐尚且如此。 「这里面看来也没什么东西,你们去别的地方看看吧,」柯小姐的声音顿顿,「再闹出点事情,再让陈家为难,就得不偿失。」 陈自祈的受宠程度如此,外人都能看出来。 两位女士惺惺告辞,下楼的声音咚咚响起。 交谈彻底沉寂。 陈三愿赤脚,探出脑袋观察,盯着门口的动静。 数到三十几,他正试探性赤脚迈出一步,准备回到床上,然则意外如此突兀发生—— 亮眼的灯光伴随着女孩的喃喃一齐投射这间隐蔽的小屋:「我倒要看看,里面藏了个谁……」 话语顿住。 女孩娇俏的面上露出困惑,她望着眼前捂着脸的少年,纤细的身体静静蜷缩在角落,他垂着头,女孩只看清他长长的黑髮,理所当然产生了错觉。 一个女孩? 她呆愣片刻,转而怒火烧心。她是从谢冶随身携带的包里翻找出这把钥匙的,她早早起了疑心,将钥匙拿出来后,一把一把试着。陈家将宅院借给了谢家,谢冶理所当然住在这一段时日。 然而,就在这段短暂的日子里,他居然藏了这样一只金雀? 她的语调近乎不可思议:「你是谁?」 她起了怒气,又因这古怪的少年一言不发,上前一步,皮鞋踩在柔软的地毯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她又问:「你怎么会在这里,你……」 女孩的质问还未结束,上前一步,正欲捉住这个旁人感情中的第三者,然则手还未触碰到他的肌肤,这个像猫一样静默的少年寻找时机,跌跌撞撞冲出了房门。 原先充斥着花香的屋子里瀰漫着各色熏人的香水味,浓烈的清雅的交织在一块,烈酒混着果汁,调笑声接连不断。喝醉了的男男女女瘫坐在沙发,或是地毯上,沉沉睡去,又或是细细交谈。 这本就是个放纵的夜晚,然则,于小猫却是惊魂动魄。 每个隐蔽的角落尽数充斥暧昧的气息。 宽大的楼梯上,也坐着不少醉醺醺的男男女女。 少年披着一身格格不入的雪白绒毛毯,径直跑到一楼的洗手间。 那里有一扇窗户,能令他逃离这份混乱。 尽管前路未知。 他不知道窗户的那边有什么,只是跑着,拼尽全力要远离那些形形色色的目光。 他在前面跑,有人在身后追着他。 遥遥喊着:「喂,你给我停下来!」 少年充耳不闻,低垂着脑袋,沖入洗手间的大门,旋即,抵着大门,将门锁上。 但他不敢停滞多久,小猫总是谨慎,他在这瞬间迸发出惊人的潜力,攀爬到近乎一米六的窗户处。 他的胳膊没有多少力气,战慄着推开了窗户。 他垂目,还未来得及向下一瞥。 第92页 身后,那扇卫生间的大门就被人推开,女孩恼羞成怒,正要上前斥责,然则还未开口,因激烈运动而心脏异常剧烈的少年吐出一口气,他的额头浸满了汗水,湿漉漉的将额前的碎发分成一缕缕,露出藏在底下暗不见日的一双眼睛。 女孩张了张口,激烈的言语卡在喉咙,再吐不出一点气音。 她近乎屏住唿吸,望着这双眼睛。 一切言语仿佛都失去了它原本的意义。 世上一切美好的东西只有亲身体会才能知悉它的独特之处。 就像这双眼睛,有人将它当作珍宝,有人将它祸端,也有人,将它视作一见钟情的心动。 柯漾摸着心头剧烈跳动的心脏,丧失了一切行动能力。 她眼睁睁看着少年向后仰去,飘长的乌髮像水母的触手,在空中慢慢散开,像极了水中精怪。 最后坠下去的一眼,他好像向她投来静静的目光,冷漠得不像是一个人类。 陈三愿闭上眼睛。 以为死亡会提前降临。 他的脑袋会啪一声优先坠地,血迹会蔓延开来,浸红花花草草,最终被人发现,发出惊唿的哀嘆。 这是刑侦电影中的情节。 陈三愿闭上眼,没有坠入死亡的怀抱。 他嗅到一股熟悉的皂香,清雅得仿佛转瞬即逝。 这只小猫睁开眼,看见青年一双眸子浸满夜色,面色前所未有的阴沉,近乎令人生惧。 然而那是人类。 小猫又不遵守人类生存法则。 他实在太累,蜷缩在青年的怀里,小声道:「齐延。」 「谢谢你。」 谢谢你,救了小猫的命。 他的额头抵着男人的胸膛,散落的黑髮到处乱飘,周遭好像没有多少人,没有声音,也没有乱七八糟的酒味。 他嗅到一股酒香,从青年的袖口处飘散而来。 正要开口,嘴巴却被青年的手掌捂住。 他抱着少年快步躲到一处花坛后,靠着夜色和花草遮掩,躲过女人搜寻的目光。 正当女人失望离去,掌心忽而一空。 被捂着口鼻的少年抬起头,奔跑后微红的脸颊散着诱人的桃香,好似好奇,又带着天真的残忍:「齐延,你身上好烫。」 「要我帮忙吗?」 懂得报恩,也是陈自祈教过的,小猫行为准则。 【作者有话说】 qwq 第51章 烫。 猫要如何报恩,齐延暂且不知,他拧起眉,望着怀里虚弱蜷缩的少年,目光落在他的眸子,那双浅棕的眸子因运动产生波澜,水光潋滟。 他惯常讨巧的尾巴藏起来,向下垂落,仿佛奄奄一息。 少年逃得仓促,身上只着一件纯白的睡衣,长衣长裤,布料再好却也挡不住夜晚寒风侵袭。 「齐延。」 小猫露出一双眼睛,声音小小的,好像会被风吹走,那样脆弱:「你好烫啊。」 这么害怕,还是冷静,冷静得用那双眼睛看透他的狼狈。 无法共情,不能理解。 不关乎己身的冷漠。 这座高岭之花好像这时才有了一点冰冷外的情愫,尽管很小,但是小猫还是发现了。 他们躲藏在通往花园的碎石子路旁,一个小小的花坛后。 花坛里栽种着许多白色的花,齐延并不清楚这些花的名字,他只嗅到了自它们身上散发的香味,一点一点,近乎将他吞噬。 热气腾腾的汗珠从额头滑落,没入潮湿的泥地里,手指微微收紧,抱着少年的姿势僵硬。 夜色瀰漫,隐晦的情愫开始氤氲。 陈三愿又要说话,他的唇上下开合,带着不适宜的冷静:「你好烫。」 这是叙述。 他又重复了一遍。 青年依旧没有说话。只是低低喘了两口气,目光却不受控制低垂—— 他分明看见少年柔软的唇,是烂熟的桃子。 微微张合,仿佛渴求採撷。 这些隐晦的,不能见人的想法蓦然出现在脑海中,却像是生根发芽,如同菟丝花一样,紧紧缠绕他心底坚定的树根。 在这样孤立无援的地带,少年还在全心全意依赖他。 这样不好。 齐延侧耳听道路两侧的声响,直到周遭再无一点脚步声,再起身。 他正要顺手将少年放下,让他好好站着,如此就不会掀起那些莫名的遐思。 然而小猫抓住他的袖口,抬起头,露出一双眼散着柔光的眸子:「我要走。」 青年替他系好因奔跑凌乱散开的扣子,「马上带你回去。」 尽管齐延并不知晓少年为何会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但那扇窗户实在太过危险,若是自己没有出现,那…… 事情不敢细想,存在就已经极为荒唐。 他又看向小猫的眼睛:「刘阿姨去了哪里?」 小猫摇头:「不知道。」 「为什么会出来?」 「有人追我。」 青年一顿,他看向少年,少年也歪着脑袋看他。 他的头髮全被汗水淋湿,显得狼狈。 「我不要回去。」 小猫轻声说:「他们会抓住我。」 这个夜晚如此漫长,并且荒谬。 小猫说:「齐延。」 他叫他的名字,并不特殊,既未笑,也没有多余的情感,就像是叫这世上任何人的姓名。 第93页 可是他道:「带我走。」 小猫终于要远行。 离开这座金丝编织的牢笼,去往自由的世界流浪。 世界如此庞大,小猫跌跌撞撞,一点也不认识路,于是他要找个领路灯,为他照亮前行的道路。 闻女士说过,小愿是绝顶聪明的孩子。 果真如此。 晚宴进行到后期,已经没有多少清醒着的人,几个侍应生躲在角落偷懒,吃着手中瓜果,望着四处纠缠的男男女女。 齐延将制服换下,其中一个侍应生望向他,好奇道:「你刚刚去哪了?」 齐延侧过脸,瞥了他一眼,「卫生间。」 那人还要继续询问,却被身边人拉住了手,只好眼睁睁望着青年离去。 「你拉我干什么,我还没问清楚呢。」 「嗳,你傻啊,没带眼睛吗?看不出来,还闻不出来吗?」 「闻什么……」 「你是说,他中药了?」 「你认识那药?」 「之前见人中过。」 「药效如何?」 男人想了想,「烈性药。」 甚至还能以气体传播。 这位高岭之花今夜可不好捱,男人笑笑,旋即抛却脑后。 左右,与他无关。 陈三愿坐在自行车上,黑髮在夜里飘荡,他嗅到一股清新的味道,有些像泥土的气味,又有点像露水。 夜色已深,伸手不见五指。 齐延前行的时候没有说话。 或许是太冷了,陈三愿不自觉想要靠近温热的来源,他的手摸到青年的腰,想要抓紧了他的衣摆,然而道路颠簸,他勐地向前栽倒,再次嗅到那股清雅的皂香。 好像闻女士的味道。 他想起闻女士,就更加贴近青年的身体。 闻女士是个好人,与她相像的青年一定也是个好人。 尽管他不知道这位好人要带他去到那里,但外面没有多少人,陈家在郊区,夜晚,只能听见动物虫子,还有被微风拂过花草莎莎的声音。 身后,那座寓意富贵的住宅离他远去,渐渐变成了一个黑色的小点。 齐延终于寻到一家便利店,在临近市区的一个拐角,他叫少年跟着他身后,把头低着,不要抬起来。 他说这话的时候解释:「外面不太安全。」 他望着这张脸,纤弱的小兽点点头,漂亮的眼珠子像两只玻璃球。 夜晚确实不太安全。 陈三愿赤着脚,不敢踏入这个灯光耀眼的小小屋子。 齐延说,这是便利店。 他不知道便利店是什么意思。 虽然书本上说过。 但是他没见过。 他不喜欢光亮,想要站在门外。 齐延垂目望着他的脚,指头蜷缩在一块,白嫩的脚背被割了许多伤口。 许多细小的伤口,不能叫人多看。 齐延伸出手,半弯下腰,像是幼儿园的院长,那样耐心,「过来。」 这个冷清的门店没有客人,收银台处只坐着一位大约三十岁的女人。 她并未向这只古怪的小猫投来好奇的目光,她正聚精会神刷着手中的视频,头也不抬。 齐延的手掌那样宽大,近乎有小猫脸那么大,他的声音今夜异常温柔,或许还很有耐心,为什么? 他又眨眨眼,望着齐延,又望着这只象徵邀请的手。 脚向前轻轻一跨,越过了便利店的大门。 温和的女声响起:「欢迎光临——」 不像是人发出的声音,他抬眼,悄悄观察正垂着脑袋的收银台上坐着的女人,她还是没有抬头。 那是哪里发出的声音? 他看向齐延。 齐延也望着他:「电子合成音。」 新名词,小猫还未学过。 他点点头,收回无处可放的好奇。 「脚疼吗?」 「嗯。」 齐延弯腰,将他从地上抱起,轻轻放到了便利店的一张塑料凳子上。 他说:「坐好。」 陈三愿望着他的眼睛,歪了歪头,困惑道:「去哪里?」 齐延没有说话。 他快步走到日常生活用品区域,在最底下的那一行寻找到合适的棉拖鞋。 再走到前台结帐,及至回来时,陈三愿依旧保持困惑的姿态。 青年将棉拖鞋的标识撕下来,从口袋里拿来一张纸巾,替他擦去脚心走路或者奔跑沾染上的灰尘。 旋即,在少年无法理解的目光中,替他穿上棉拖鞋。 他的手指触碰到少年冰冷的脚,冻得发僵的脚拇指。 少年有时候是会莫名其妙,一点苦都不能吃,会露出那样楚楚可怜的姿态,然而很多时候,他又像是什么苦都能吃了,从一只娇弱的小猫变成了一个凉薄的少年。 仅仅是在一念之间。 「还疼吗?」 青年问。 「疼。」 疼痛又不仅仅因为寒冷。 那些伤口确确实实存在。 齐延勾着他的小腿,将他拦腰抱起,像抱着一只小猫。 收银台的女人终于抬起头,只来得及看见少年长长的黑髮,像是一条温顺的尾巴。 勾着青年的小腿,在他发烫的胳膊上蹭来蹭去。 随着时间渐渐,青年身上的火气并未随着夜晚的凉风降温,反而愈演愈烈。 第94页 他将少年放到自行车的后座上,再次上车。 这次他并未行驶太久。 目的地落入眼帘。 郊区里不止有避世的富豪,大多数的郊区有数不清的贫民窟。 所幸,深夜,没叫少年看见那些污秽的现实。 他将老旧自行车辆停靠在一楼,正要牵着少年上楼。 却见他向后一退。 「脚疼。」 他笨拙地伸手用指头勾起唇角,妄图露出一个笑,然则还是失败。 「脚疼。」 他伸手,带着暗示的动作,要青年将他抱上去。 齐延的怀里揣着一只没什么常识的猫咪,回到了出租房里。 这是他临时租住的屋子,因为便宜。 小猫露出一双眼睛,静静观察这间简陋的屋子。 屋子很小,却五脏俱全,厨房卫生间连着卧室,也只有大约三十平米。最宽绰的地方就是卧室,一张双人床占满了这间狭窄的屋子。 齐延将少年放到床上,正要转身,却听见身后传来一阵细碎的声响。 他扭头,正要看清什么事。 少年抱着他的枕头,散着飘飘黑髮,眸子清清,像是一只乖巧至极的家养猫。 「齐延,」他道,「一起。」 一起什么? 齐延的额头髮烫,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在屋外刻意压制的那些燥热竟重新占据他的理智。 困兽煎熬。 如此艰难。 他似乎失去了四肢的支配权,慢慢走向少年,又静静低下头,望着他的眼睛。 他黝黑的眸子下端着炽热,不太能看清。 少年同样静静望着他。 声音清冽,却浇不了火。 「你好烫。」 【作者有话说】 qwq 第52章 小小的修罗场。 陈三愿赤脚坐在床上,手中抱着散有温和皂香的枕头,枕头算不上柔软,比不上陈家的高档定制,然而陈三愿不讨厌。 闻女士早早下的结论,这个孤僻的怪胎并不是多么讲究的小孩。 时至今日依旧见效。 小猫对于外界的要求仅仅是浅薄的衣食住行,外赠一间无人打扰的房屋,如此,就足够。 又因由闻女士的教导,他如同猫咪报恩那样,提醒这个深陷苦火无法自拔的青年:「你生病了。」 像晚霞的红,那样耀眼,近乎融化了这座冷漠的冰山。 好天真一只小猫。 青年慢慢走向他,他的脚步并不重,穿着拖鞋,哒哒。 他的眼睛好黑啊,一动不动望着他,像要融入这片浓浓夜色。 就连手也变烫了,破天荒摸到小猫的脑袋,摸到他因逃离变得凌乱的碎发,顺着这些零碎的头髮,摸到他柔和的尾巴……那样长一条尾巴,乖巧得耷拉在身后,任凭他人揉搓。 如此乖巧。 然而齐延垂目,依旧看见他清冷的眸子。 有时候人会产生幻觉,比方说,在极端渴求的阶段,会想起许多许多被遗忘的小事。 他望着少年,声音略沉,又像是真在困惑:「为什么,你是一只猫?」 小猫认真想了想,抬起头,「哥哥问我,喜欢猫还是喜欢狗。」 「你的答案是猫?」 小猫说:「小猫可以藏在屋子里,不必出去。」 齐延好像露出一个笑,好像又没有,夜色太暗,什么都看不清。 只听见他的声音隐隐,仿佛要融入夜色:「可是小猫不自由。」 陈三愿抬起头,这张白净的脸露在月色下,面上还是没什么起伏,眼睛一如既往闪着细碎的光:「我不要出去。」 圈地为牢。 何其称职的小猫,往前数几十年几百年,也未见过这样荒谬的事情。 青年张开双臂,将这只孤寂的小猫抱在怀里,像抱着年幼的自己,那样彷徨无助,无法理解这个荒谬世界的自己。 他的声音低若无闻,带着无处可去的热气:「陈三愿,让我抱抱你。」 小猫嗅到他身上飘着的酒香,甜腻得,仿佛下一秒就要坠入花丛。 他好奇得询问:「拥抱是良药吗?」 青年的脸如此炽热,近乎要叫小猫融化。他的力气好大,像要将他揉入怀里。 他的声音总在夜里透着叫小猫听不懂的复杂,「不是药。」 那…… 青年道:「你身上很冷。」 冷吗? 陈三愿歪着脑袋,没有说话。 青年的嗓子好像终于沙哑,提醒道:「你说过,我很烫。」 可是生病了不是该吃药吗? 发烧吃退烧药,感冒是感冒药,咳嗽吃止咳糖浆,世界上都是如此规定的呀? 怎么到他身上就不管用了呢? 不过小猫没有询问,这世上他不了解的事情太多,总不能一件件询问,小猫要学会自己摸索,去用这双眼睛,看清这个庞大的世界。 青年抵着他的额头,半眯着眼睛,面上染上一片红,淡淡的红,却渲染到他耳后,像一只走投无路的凶兽。 青年的脸看上去很兇,或许是因为断眉,那道幼年时因殴打断了一节的眉毛,为他俊美的容貌增添些许冷意。 小猫离他太近,他的脸就抵在自己的肩上,那双眉毛太特殊,理所当然引起小猫的兴趣。 第95页 他用手指抚上这对眉,轻轻道:「这是什么?」 青年捉住他的手,轻轻握在手中,炽热的温度传达给无情的小猫,得到一个恰到好处的回答:「嘉赏。」 小猫歪头:「什么意思?」 「对抗世界的奖励,」他的唿吸炽热,强忍着闭上眼,不去看少年潋滟的眸子,「你也会有的。」 「疼吗?」 「不疼。」 他摸到少年的眼睛,像浸在水里,在这样沉的夜色里,那对眸子散着光,是很柔和的光亮。 如此信赖得望着他。 他的心脏仿若有一瞬异动,天摇地动,答案仿佛近在眼前,却被他硬生生压制下来。 他摸到小猫的眼睛,隔着眼皮,摸到他颤慄的眼球,声音淡淡,又重复了一遍,「不疼。」 …… 李雯接到电话赶到机场时,陈自祈站在机场通道处,在或惊艷或讶异的目光中抬起头,他的脸上带了一副黑色墨镜,遮住了大半张脸,然则还是无法遮掩旁人的打量。 李雯一顿,朝他快步走去。 这昳丽青年显然也看见他了,转过身来,在女人开口前,先行望着她:「陈三愿在哪里?」 语气沙哑,一如既往。 李雯话卡在喉咙,解释道:「谢家最近借用了屋子,暂时无法将他带出来。」 青年挑了挑眉,「你没告诉他?」 「是……」李雯委婉道。 任谁也没想到,困扰了陈家那么久的难题竟只花了一年多就解决了。 李雯在心中腹诽,终究还是礼貌道:「少爷,我们先回去吧。」 周遭形形色色的目光太多,实在令人不适。 青年略一点头,想像着重新见到小猫,弯了弯唇。 在得知谢家借用了住宅举办宴会开始,他就加快了治疗的速度,终于在能像正常人下床走路后,立刻就与父亲商议,早些回国。 对于谢家,他并没有什么看法,只是担忧小猫,那只小猫胆子太小,会被吓到,除了自己,也不愿接触其他人。 宴会往来那样多宾客,会发生什么?是否会打扰他的小猫?没有谁会知道。 他坐上汽车,闭上眼,想起自己为小猫挑选的礼物,心情前所未有地愉悦。 父母没有说错,宠物果真令人心情愉悦。 教他夜夜牵挂,寝食难安。 …… 「真是年少有为,谢老,您真是有福了,老来得子,这样出色的孩子……」 谢冶与养父站在门口,送走了最后几位宾客,面上挂着的笑才彻底淡去。 这场宴会进行有一日,从白天到黑夜,在从黑夜到白日,及至如今,他才有了一丝安宁。 养父拍了拍他的肩,面上带笑:「我让你见的几位前辈都见过了吗?」 谢冶谦逊点头,「几位长辈都见过了,也留下了联繫方式。」 谢老爷子露出和蔼的笑,望着他,「柯家小丫头也见过了?」 柯家? 谢冶一顿,漂亮的脸上显出几分迟疑:「柯小姐?」 「我并未见过。」 他在脑海中搜索这位小姐的模样,又联繫到昨夜见过的人,寻寻觅觅,也没个头绪。 谢老爷子皱起眉:「不对啊。」 柯小姐原名柯漾,是本市搞餐饮比较出名的几个集团之一,自小到大,都爱粘着谢冶转。 谢老自作主张给养子与这位小姐定了亲,心里想的是,这两个孩子自小青梅竹马一块长大,总会有点感情的,与其往后联姻挑个背景强硬的,还不如挑个熟悉点的。 他自作主张,也并未告知谢冶这个消息,原因自是要寻个好时机,挑个好日子,双方聊聊,再彻底定下来。 然则昨天那样大的日子没见到柯小姐,实在是不该,邀请函明明发出去了,昨日宴会开场前,她也来和自己打过招唿……难道是中途走了?那也太不现实。 他只思索一会,就令养子进门,去寻找柯漾的踪迹。 宴会已经散场,昨夜喝得醉醺醺的男男女女早已离开,大厅里除却凌乱的酒瓶,就是散落的彩带。 谢冶皱眉,巡视四周,又轻轻唤了几声,依旧没有回应。 待到一楼彻底搜寻干净,他心底蓦然涌上一阵不安。 正思索事故发生的可能性,就像是应承他猜想那样,二楼传来一阵女人虚弱的唿喊。 待到谢冶快步走上台阶,正要看清地面上女人被长发遮掩的脸,却见她忽而挺起腰板,勐地泼来一杯酒水,语气带着浓浓的泣音:「渣男!」 渣男? 谢冶一怔,还未回过神,又听她道:「滚开!」 女人跌跌撞撞从地上起身,披着外套,面上充斥委屈,睫毛还挂着泪珠,谢冶下意识向一旁退去,为她让好道路。 原本,自己来找她就是为了给养父一个交代,现在人找到了,尽管莫名其妙挨了顿骂,但那应该与他没什么关系。 扪心自问,即便是在那样放纵自由的国外,自己也不曾有过一点花边新闻。 无论如何,与渣男两字也挂不上钩。 他正思索女人缘何将他误会,余光一瞥,却如雷击,定定站立。 正前方,那扇独属于小猫的房门大喇喇敞了一半,屋内飘来悠悠清香,花香四溢,却霎时令他失去理智。 第96页 他上前一步,推开门,急促地叫了一声:「小愿!」 那个冰冷的少年去了哪里? 谢冶寻不到一点踪迹。 他的目光扫过这间温暖的屋子,近乎谨慎得搜寻这片独属于小猫领域,走到窗前,门窗紧闭,稍稍放下心,离开的行为也只剩下一个。 然而,是谁为他打开的门? 他带着这个困惑,急匆匆要离开房间,迎面,一道略带沙哑的声音在屋外响起,「陈三愿,我回来了——」 迎面撞上的青年面带微笑,昳丽出尘,然则笑容一顿,顷刻间换作阴云:「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作者有话说】 qwq 第53章 觊觎。 窗外,阴雨绵绵,转瞬倾泻一场大雨。 这场雨下得急,叫人措手不及。 谢冶站在青年面前,唇角微微发酸,染了青紫——是刚刚被眼前这红了眼的青年打的。 那一拳实在是有些力度,他硬生生挨了下来,冷着脸望着暴怒的主人,一点也没觊觎他人小猫后的心虚。 于他而言,这只猫本就该属于他,只是物归原主罢了。 依照他的脾性,这拳头本该还回去,然则门外传来零碎的脚步声。 他看见养父携着带着刚刚落跑后没影的女人返回,一面安慰,一面道:「小漾啊,你和他相处这么久还不知道吗,他不是多么不经事的孩子,一定是你看错了……」 话正说到这,这位驰骋商场多年的老头脚步一顿,站在二楼的走廊处,望着其中一间大咧咧敞着门的房间。花香四溢,这间小小的屋子里透露出温软的气息,令人恍惚。 正出神,身侧的柯小姐发出一声惊唿,下意识向后一退。 谢冶目色沉沉,定在原地,由着这位名声狼藉的陈家少爷又挥来的一拳。 拳头隔着一层皮正挨到他牙齿,磕碰上颚,渗透出血来,从唇角溢出。 他舔了舔唇角的血珠,心却蓦地沉静下来。 如他这般自小在外研学,接触过那样多的人,早早看透那些事情的本质,已经能在最慌乱的情况下照旧伪装。 谢冶戴上面具,语气好似不解:「你这是做什么?」 「你把他带走了?」 青年未理会他假惺惺的一面,阴沉着眼,「带去了哪里?」 谢冶摸上唇角泛青的伤痕,抵了抵上颚,吐出一口气,努力维持面上的平静:「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青年哼了一声,露出冷笑,「装得这么……」 一声咳嗽结束了这场荒谬的争吵。 陈自祈若有所感,抬眸看向门外,正对上一个面容精神的老头,以及老头身后藏着的少女。 少女颤颤巍巍躲在身后,一头乌黑的长髮拢在身后。 又是一条尾巴。 不是我的。 他抿了抿唇,将原先准备的小猫礼物藏在掌心,在暴怒后产生一种新奇的体验,就像他头一次知道双腿残废后的无力。 如此彷徨。 我的小猫去了哪里? 去到哪里,都是流浪。 他该永远在我身侧,永远陪着我,与我一道笑,一道哭,闲暇下来也要趴在我的身上,听我讲那些古老的神话故事。 朝暮同渡。 谢冶在一侧与谢老爷子解释:「父亲,这是一场误会。」 「那陈自祈说的猫,是什么意思?」 谢冶露出一个笑,淡淡的:「臆想症吧,你看这屋子里,哪里是猫住的。」 这些设施,这些书本,这些花花草草,总不是猫能呆的地方。 谢老爷子一愣,摇摇头:「你不要与他生气,他也是个可怜的孩子。」 好像瘸了腿就是多么可怜,谢冶露出一个笑,礼貌道:「当然。」 柯漾走在两人身后,低着头,不言一语。 尽心尽力当一个透明人。 她垂下头,髮丝遮挡她眸子里的思绪。 那夜少年回头一瞥令她念念不忘,她以为这是谢冶养的金丝雀,然而…… 她咬着唇,十指纠缠在一块,感到分外困惑。 人,是能当猫来养的吗? 她这瞬间又想起那双眼睛,透彻的,冰冷的,令人无端想要靠近的。 这样一个干净的少年……怎么能叫人如此对待。 …… 陈自祈与谢冶死磕。 他认定了就是这个外表极具欺骗性的小偷偷走了他的小猫,又伪装成突然消失的模样,叫他日夜难安。 他的想法也很简单,在国外治疗的那段时间,谢冶不止一次向他套过话。 他的猫丢了,他又刚好出现在那,不知道在做些什么。 为此,谢冶保持沉默。 他暂时没有理睬这些无意义的指责,于他而言,他也正在寻找线索,对于小猫究竟缘何消失,他有着自己的推测。 一只猫,没有任何行动能力,如若没有外界帮助,是无论如何也不能离开这栋房子的。 如果小猫是从大门离开,必然会引起他人注意,然则没有。 他像是凭空消失。 如若不是特别熟悉这栋房屋,是决计不会将他如此悄无声息带出去的。 推断如此,他只思索了一会儿就得出结论。 与养父请假后,他从公司出门,开车径直前往陈家。 第97页 距离那场宴会结束已经有两天,他也两天没有入睡,此时好不容易抓住细枝末微的线索,决计是不能放过。 他开车停靠在陈家大门口,在通讯器前露出自己一张脸:「是我。」 几分钟后,大门打开。 陈自祈站在大厅处,面色苍白,衬得那张脸愈发憔悴。 大病初癒,还未好好休息一段时间,连夜赶回来,却得知如此噩耗,任谁都无法适应。 他坐在一楼沙发处,往常他和小猫一起呆着的地方,抬头阴沉着脸望向他,美艷得更像条毒蛇。 说话的声音依旧沙哑:「你把他……」 然而却被打断。 谢冶望着他,道:「我没有动他。」 陈自祈一顿,语句被人打断,不耐道:「你说什么?」 谢冶于是重复一遍,「不是我藏的。」 「我为什么要相信你?」 陈自祈望着他,觉得好笑,就真的笑出来了,然则目光阴沉,实在令人不适。 谢冶移开目光,一点没有觊觎他人所有物的心虚,反道:「他又不止你我争抢。」 他面上郁郁,脸色格外难看:「身为主人,觊觎他的人,难道你没有思绪吗?」 陈自祈低低喘了一口气,他的目光平视,眸色黑如深渊:「你是说,觊觎?」 …… 陈三愿莫名其妙打了个喷嚏。 齐延摸着他的脑袋,用纸巾擦去他面上的水渍,「冷吗?」 出租屋太小,开的空调温度就显得低,陈三愿要缩在床上,抱着枕头,小声说:「不冷。」 他拽了拽青年的袖子:「接着讲。」 一八几的青年坐在床边,腿上搭着一个小小的脑袋,眼睛望着他,通透得好似琥珀。 他手上拿着一本书,一本封面泛黄的图本,是上一任租户留下来的,那似乎是一对父子。 有许许多多来不及带走的图书就落在了屋子里,堆积在出租屋的角落里。 已经生了一层厚厚的灰,然则小猫发现了,他对书本的探求欲近乎偏激,如此好奇人类的故事。 但他弯下腰,准备捡起那些老旧的图书时,却被齐延拒绝。 他说:「上面有灰,还有很多细菌。」 小猫歪头:「我不嫌脏。」 青年望着他,一本正经:「细菌感染会生病。」 啊! 会生病啊! 那太可怕了。 小猫缩回了手,灰熘熘跑回床上。 他的状态太好猜测,尽管脸上没什么神情,但是四肢动作极其丰富。大概是这些年的教导,那些畸形的教育让他已经能够用这些简单的动作表达内心的活动。 即便是沮丧,这样复杂的情绪,也被他演绎得很好。 他将脑袋缩进被子里,只露出后背,细窄一条,蜷缩在一块,乌黑的尾巴垂落在身后,晃啊晃。 他又从一只猫变成了一只骆驼,将自己的脸憋得发红。 齐延凑近了,才听见他小声道:「哥哥不会这样。」 这样是怎样? 齐延抿着唇,声音不自觉生涩:「你哥哥怎么对你?」 「他念给我听。」 小猫认真思索:「给我讲故事。」 「你很喜欢他……听他讲故事?」 小猫变成的少年慢慢将被子掀开一道细缝,露出一双眼睛去观察青年:「不知道。」 他不知道喜欢是什么意思。 也不知道念的那些故事里深层的含义,只是听着有人在他耳边说话,就像在看电视。 冷眼旁观人类的喜怒哀乐,是一件多有意思的事情。 好无情的一只猫。 青年终于道:「如果你想听,我可以念给你听。」 小猫将脑袋从被窝里露出来,静静望着他。 青年接着道:「不过往后一些事情,要听我的。」 「这是要求吗?」 青年认真望着小猫的眼睛,冰山融化的春水:「不是。」 他伸手,摸了摸小猫的脑袋,轻声道:「这是体验。」 什么体验,体验什么? 小猫又不知道。这个狡猾的青年没有说出口,叫他猜来猜去,也没个思绪。 他摸着自己的脑袋,动作好轻柔,小猫快要睡着。 他窝在青年的身侧,很想将脑袋塞进他的怀里,但是青年僵着身体将他推开了,他说这样不好。 但是又没说为何什么不好。 好莫名其妙的人类。 连小猫的撒娇都要拒绝。 他念完一则寓言故事,偏头一看,小猫已经昏昏欲睡。眼睛迷濛,不怎么能睁开。 他轻车熟路将这只小猫抱在怀里,送回被窝。刚刚盖好被子,起身离开时,又被他抓住了衣角。 小猫的声音低微:「齐延。」 青年看他。 「好香。」 齐延一顿,「什么?」 小猫的眼神不太好,嗅觉却是异常出色。 他迷迷煳煳道:「好香。」 他将脸埋入青年充斥皂香的枕头,当着原主人的面鸠占鹊巢。 如此横行霸道一只猫。 【作者有话说】 qwq 第54章 有意思。 齐延并不能随时陪着小猫。 他很忙,比陈自祈要忙上许多,小猫在清晨,天还亮透时就看见他起身,穿好衣物,从温暖的被窝里脱离,走出门外。 第98页 通常,他会留下足够小猫饱腹的食物,大多是面包,还有几瓶矿泉水。 临行前,他的动作轻微,并不想吵醒小猫,然则猫科动物自古以来都很敏感,动物世界里强调过许多次,这个人类不爱看电视,轻视小猫的警惕性。 青年要离开,小猫就揉着眼睛,从温热的床上起身,他望着觅食的人类,带着浓浓困意,轻轻唤了一声:「齐延。」 极具暗示的唿唤。 小猫的眼睛真好看啊,这一刻他仿佛真的脱离了人性,变成了物理意义上的小猫,懵懂无知,极乖巧,极温顺,极……可爱。 齐延手中的动作一顿,说不上什么情感,酥酥麻麻地占据他的心脏。他感到难得的困惑,好像在思考,又好像早已溃不成军。 身体先理智一步做出反应,他的手掌宽大,轻轻松松笼罩小猫的脸,他捂住了这双叫他莫名的眼睛,遮掩了小猫全心全意的依赖。 「再睡一会,」这个向来冷硬的青年顿顿,中和了语气里的僵硬,「天还没亮。」 窗外,蒙蒙起了白雾。 天边那轮红日还未升起,世界仿若还在沉睡。 遍布黑暗,实在叫人心神不安。 小猫被捂住眼睛,看不见青年的神情,也不知道他是高兴还是难过,只好道:「好哦。」 他又趴回床上,挨着青年的枕头,蹭了蹭脸。 他喜欢这个味道,好像回到了福利院里。他最近不再做噩梦了,开始梦见一些很早之前的事情,就像是放电影一样,那些短暂的片段曾是他亲身接触过的人生。 梦里闻女士抱着他,身上瀰漫的就是这个气味。 柔和的皂香,淡淡的,温和的,将他笼罩在柔光编织的美梦里。 小猫也不全是人类说的那样没心没肺,小猫有很多事情要做啊,比方说等待忙碌了一天的主人回家。 一天的时光,小猫会分成三份,用来发呆、进食、睡觉……以及等待主人回家。 这是被驯服好的小猫要做的,乖巧的生物能得到人类喜爱,否则会失去饲主,成为野猫。 陈自祈是这样说的。 陈三愿牢牢记在心里。 他非但不想成为野猫,还想一辈子都因乖巧,令人不忍心抛弃。 盖因小猫浅薄的认知。 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难寻的宁静。 再没有谁比他更适合当一只猫了,如何不是天赋? 他蹲守在门口的玄关处,静心等待那个命中注定的人出现,然后摸着他的脑袋,道一句:「我回来了。」 于是小猫的任务就完成了。 至于那些麻烦的,令他无法理解的事情就随它去吧,那些烦恼不是小猫该思考的事情。 小猫如此清闲,身为人类的齐延还有许多无法避免的事情需要进行。 身为人类,且是身负重任的人类,他有许多工作需要完成。 除却酒吧侍应生外,他最近还应聘到一家小型企业,这项工作薪资高,只是异常忙碌,加班是常有的事。 早上八点,他抵达工作地点,起身去倒了一杯水,恰好撞上同行的同事,望着他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年轻人很有精力嘛!」 齐延一顿,手中的水杯一顿,「什么?」 男人指了指他的脖子,那里有一块红斑,像是蚊子咬的,有些发肿。 事实上,这也确实是蚊子咬的,没有及时涂药,家里没有药膏,太娇气的人在出租屋里也活不下去。 他摸着脖子上这块红肿的部位,怔怔看着眼前人张合嘴巴:「你家这只野猫很兇嘛!」 野猫? 齐延大约晕了头,被少年那股莫名其妙的精神传染,鬼使神差道:「什么猫?」 这世上莫名其妙的事情太多了。 齐延回到工位,又撞上领导视察,那是位上了年纪的女人,大约四五十岁,生得十分和善。 她照理热心肠地打招唿,说到一半,指着他的脸,笑得格外神秘:「小延,最近恋爱了?」 齐延望着他,生硬得摇头:「没有。」 心脏却勐地跳了一下。 不太正常。 然则领导只笑了两声,就不再多说。 相较于那些问东问西的八卦爱好者,她显然要更贴近年轻人的想法。 下班后,齐延在临行前终于询问:「为什么会这样认为?」 他问这句话时,面上才带了点温度,与往常一贯的冷漠相背。 领导笑道:「你家里有人等你吗?」 齐延一怔,没有说话。 确实有一个人,在等他回家。 领导缓缓道:「工作八小时,你每隔几分钟就要看一眼时间,有那么急的事情吗?」 急? 倒也算不上急。 硬要说只是有些担忧。 担忧那个少年做出什么危险的事情来,毕竟他的生活常识为零,怎么能放心让他一个人在家? 但齐延没有否认。 或许是有些急的。 他骑着自行车回家,路上经过一个卖糖人的小摊贩,展示品是几只动物,其中一个就是小猫。 小猫好乖巧,歪着脑袋等待主人抚摸。 齐延已经逾过几米的自行车掉了个头,来到了摊贩面前。 小摊贩一抬头,看见位风尘僕僕的青年朝他抿了抿唇,低声询问:「多少钱?」 第99页 等拿着包装好的糖人重新坐上自行车,他又站在冷风里呆了一会。 微凉的风拂过他的脸,扫去他心里的阴霾。 这些时日的困惑初现端倪,变得不再困顿,叫人无法辨清。 他在这瞬间迫切想要见到那个孤僻的少年。 立刻,马上。 拥抱他。 陈三愿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吵醒。 这间出租屋过于简陋,也不隔音,门外的声音尽数传到他的耳朵里,将他的耳朵震得好疼。 先是几人窸窸窣窣的交谈声,是成年男人的叫喊:「有人吗?」 他边喊,边拍门,从一楼拍到顶楼,将这栋简陋楼房拍得噗噗作响。 陈三愿躲在被窝里,用眼睛静静望着老旧枯朽的木门。 「娘的,到底是不是这?大哥,你说是不是齐勇那蠢货骗我们的?」 「地址在这,」另一道深沉的男声响起,「娘老子都在我们手上,他敢骗我们吗?」 「剁了一根指头还不安分,还要接着赌,这人真是……」 …… 这些谈论小猫并不能听懂。 他静静睁着眼睛,望着天花板发呆。 油腻的天花板,出租屋里并不怎么通风,格外闷人。唯一好闻的是青年身上的气息,与此间格格不入的清香。 然而青年不在,他只好缩到沾有青年的气味的被窝里。 等待是小猫的工作,在刺耳的踹门声里,他缓缓闭上眼,数着时间。 齐延还有多久能到家呢? 小猫不知道。 …… 齐延到家时,门口探出来几个脑袋,此时天色已经彻底暗下来,门口只挂着一个老旧的灯泡,散着昏黄的光亮。 探出来的几个脑袋都是贫民窟的小孩,光着脚丫踩在泥地上,也没人管。 此时这几个小霸王却瑟瑟躲在一块,望着他,终于道:「有人来找你!」 齐延盯着他,面色一瞬暗下去,「找我?」 他快步冲上楼梯,用钥匙打开门,屋里一片漆黑,没有一点光亮。 他摁下开灯按钮,在一片老旧的家具里,寻到一个纤细的身影。 一只猫,坐在出租屋里仅有的一张凳子上,望着他。 「欢迎回家。」 他的声音照旧响起,一点没有刚刚遭受惊吓后的彷徨。 齐延向前走了一步,又顿住脚步他的声音或许是有些发涩,钝钝的,也不太好听:「害怕吗?」 没有谁会喜欢这样东躲西藏的日子,明天开始他或许就要搬到新的地方,就像老鼠一样,过着不太能见人的日子。 他在这瞬间克制不住情感,想要了解少年的真实想法。 如果他是一个正常人,或许能给他带来适当的回应,或是害怕,或是沉默,或者愤怒。 然而没有,什么都没有。 这只小猫变成的人如此冷漠,他的眼睛里没有多余的情感,只有他……只有这个在他眼里落魄的青年。 小猫伸开双手,抱住面前落寞的青年的脑袋,轻轻道:「不害怕。」 「为什么?」 称职的小猫感到困惑:「门关着,他们进不来。」 青年问:「如果门被打开呢?」 小猫认真说:「我会跑。」 青年就不说话了,他被小猫抱在怀里,像在互相取暖。 他忽然有一瞬间不想动弹,如果这个古怪的少年稍微懂点人性,大约能看出他的疲倦,可是他没有。 这只无情的小猫,仅仅给予半小时温暖的怀抱,就理所当然道:「饿了。」 为小猫效劳是人类的荣誉。 青年起身,去厨房忙碌前,将买来的糖人递给少年。 「这是什么?」小猫问。 「糖人。」 小猫接过,没有说话。 齐延去厨房准备晚餐,做到半路上,看见少年站在厨房门口。 他静静望着他,手中拿着糖人。 身后的尾巴垂落,温和得抬起头:「我试过了,还是不喜欢。」 湿漉漉的小猫被咬掉了一只耳朵,挂在上面,闪着晶莹的光亮。 「你要吃吗?」 小猫很双标,自己不喜欢,也不想要浪费,就给照顾他的主人。 齐延目光移到糖人小猫,几秒后又移开。 「……好。」 奇怪。 小猫歪着脑袋。 新主人很古怪,身上总是红红的。 之前的是眼睛,现在……是耳朵。 齐延认为不能这样下去。 难得的周末,他预备带上小猫外出,见一见寻常的人。 小猫本不该是小猫,他的本体还是人,一个正常的人类,自然不能当成猫来养。 尽管圈禁淡漠了少年的人性,但那和生病是一个道理,总会痊癒的。 至少,齐延是如此认为的。 他翻找书本,寻找本市旅游报刊,终于寻到一个适合的场所。 海洋馆。 安静,昏暗,不至于令小猫应激的场所。 地方也偏僻,即便是周末,也不会有太多人。 他打算带着少年出行,在夜晚询问他的意见,理所当然得到了否定。 一个带有强烈情绪的否定。 小猫的尾巴摇起来,近乎要竖起来,他罕见得正视青年,「不要。」 第100页 「为什么不要?」 「人多。」 齐延道:「那里人很少。」 「你难道不想出去看看吗?」 陈三愿说:「不想。」 一点也不。这事情没得商量。 最后,齐延抛出了诱饵:「出去的话,我答应你一个条件。」 小猫歪了歪头,眼睛从枕头后面露出来:「什么都行吗?」 「嗯。」 他说:「你有什么想做的吗?」 小猫凑过来,盯着青年的眉毛,说:「我想摸一摸。」 他的好奇心太重,真像小猫,越不让他干什么,就越是想做。 齐延看着他的手指触碰到眉尾那颗痣,指头捏来捏去,最后,好奇:「这是什么?」 「痣。」 「为什么我没有?」 「……你也有。」 「在哪?」小猫询问。 齐延忽而哑巴,顿了许久,才道:「在你的腰上。」 靠近肚脐眼那块,有一颗黑痣。 颜色有点深,位置也有点下,实在不能让人多看。 他在洗澡时光脚跑出来,被齐延一把用毛巾包住,放到被窝里。 小猫没有再询问,青年却陷入了尴尬的回忆。 直到最后,他才道:「早点休息,明天……」 用自己的眼睛,去看看这个世界。 其实也不全是昏暗无助。 陈自祈坐在监控室里,陈家宅院并未设立监控器,他花了点精力,找到四面八方几个街口的监控,终于找到些许蛛丝马迹。 一个小小的身影,光着脚,坐在一辆自行车后面。 自行车前面是一个男人,肉眼可见得高挑。 然则脸被遮得严实,一点也不能分辨。 陈自祈坐到夜色将近,才露出一个冷笑。 笑意阴沉,教人不敢多看。 有意思。 【作者有话说】 qwq 第55章 道歉。 海洋馆离出租屋不远,同样在远离市区的某个角落。 周遭种了许多树木,陈三愿不知道那些是什么树,他见过最多的树就是梧桐树,是在陈家外边,隔着窗户就能看见,再多的也没有。 他没有出过门,既不认识,也不清楚。 齐延在临行前为他梳理头髮,那样长的黑髮,近乎要垂落股间,髮丝自他指缝滑落,柔顺若幼崽毛髮。 并不杂乱。 被照顾得这样好的一个少年,端坐在椅子上,好像在看他。 歪着脑袋,静静望着他:「齐延。」 齐延抬起头。 他的眉目冷峻,再没有最初那样难以靠近,眼底有了点别样的情愫,说话的声音也渐渐变了,变得缓和:「疼吗?」 他以为少年是因扎头感到疼痛,就停下手中的动作,皮筋重新圈回手腕上。 「不疼。」 少年说:「我饿了。」 他指了指自己的肚子,又指了指外面泛起的晨光。 看看时间,已经到了早餐的时间。 青年说:「马上。」 他等梳好头髮再去准备早餐,他给少年扎头髮的动作并不娴熟,尽管动作轻柔,却怎么也没法顺出一条柔顺的马尾。 少年无事,光着脚搭在床沿边,白皙的小腿也露出来,窗外的光洒在上面,像笼罩一层金纱。 待到青年总算替他梳理好头髮,伸手要去摸一侧的梳子,预备带回卫生间。 伸手,指尖却触碰到他的小腿,压着梳子,他略一抬头,看见少年静静望着他,面上没有一点异色。 这只小猫看见了,却无动于衷。 青年走到他面前,提醒他:「梳子。」 小猫这才望着他,困惑重复道:「梳子?」 青年不去看他赤着的小腿,抿着唇,眼睛只好落在他的面上,「小腿抬起来。」 小猫抬起小腿。 压得热乎乎的塑料梳子躺在床边,仿若也像少年一样,困惑他不知缘何而起的躁动。 他垂目,拿起梳子去到卫生间,片刻后,响起水声。 他洗了一把脸,暂且压制那些躁动。 少年无知无觉,真把自己当成了猫,好奇地观察他。 两只眼睛咕噜噜转,像极了玻璃球。 青年侧头,掩去面上控制不住外泄的神情,走到厨房里准备早餐。 是煎鸡蛋,还是几片之前多余下来的面包片,也放在锅里煎了煎,最后端出来时,少年叫他:「齐延。」 他踩着拖鞋,快步走到桌子前,这张屋子里唯一的一张桌子并不算大,一米多一点,却足够他们两人使用。 陈三愿往嘴里塞面包的时候,听见青年望着他,缓缓道:「马上需要搬家。」 他在宣布这个事情,可能也没有寻问小猫意见的意思。 暴露了位置,他需要避开那些阴魂不散的东西。 陈三愿抬起头,望着他,点点头。 意思是小猫知道了,并且同意了这个看法。 青年望着他片刻,忽而询问:「你要和我一起吗?」 鬼使神差,他心底明明有想要的答案。 人类果真诡计多端,非要叫小猫抉择出个所以然来—— 于是小猫宽慰这个落魄的青年,说:「要。」 青年看着他的眼睛,不自觉捏紧了手中的筷子,却道:「我并不能好好照顾你。」 第101页 他艰难补充:「没有那么多时间。」 说完这句话,他就不说话了。 他在这瞬间竟产生幼年的彷徨,等待抉择审判是如此煎熬。 「齐延。」 小猫的眼睛是世界上最通透的宝石。 这对琉璃珠子散着淡淡的光亮,望着他,像在看一个长期饭票:「我和你一起。」 一起什么? 青年没有问。 那些令他深受煎熬的伤口好像也没那么疼了,一个古怪的少年携带他异于常人的人生经歷住进来了。 出门前,他们并没有带上什么别的累赘的东西。 青年领着少年,少年跟着青年,一前一后出了这间屋子。 海洋馆的地址不算远,他们骑上自行车,路上有微风拂过少年的脸颊,扰乱他刚刚顺好的尾巴,这阵风里没有甜腻的花香,也没有遮蔽严实的帘幕。 他尚且谨慎,带上青年给他的口罩,只露出半张脸在阳光下,路边有鸟雀在鸣叫,叫得很好听,悦耳令小猫诧异。 他读过的书里都说小猫会吃鸟雀,却从没说过鸟雀的啼叫这样好听。 这样好听,小猫也不捨得去捉它们去玩。 何况,小猫也捉不到。 道路两侧的树太高,高得令小猫感到害怕,他不自觉贴着青年的嵴背,抓住了他的衣摆。 道路偶尔会有车辆经过,人不多,却还是有人来的。 今天是休息日,零星几个家长带着孩子来玩,或是情侣手牵手来约会。 他们大多坐在汽车里,很少有人如他们这样,骑着自行车慢悠悠前行。 青年不怎么爱说话,本性如此,这次却一改常态,开过几米,就问小猫看见了什么。 看见了什么? 蔚蓝的天,一望无际的树,还有少数几个朝他投来好奇目光的人类。 他缩着脑袋,躲在青年身后。 腾不出手来捂住脸了,只好悄声道:「什么时候到?」 海洋馆其实不远,十几二十分钟,然则青年不说话,好像不在乎小猫的感受:「马上。」 经过的一对情侣慢悠悠走在路侧,吃吃笑着,不知道讲了什么故事。陈三愿好奇探出耳朵,也没听见。于是他悄悄露出一双眼睛,正要瞧一眼他们,却正巧被人捕捉。 他连忙缩回去,安安心心当乌龟。 这瞬间他竟有些不理解青年,难道看小猫东躲西藏很有意思吗? 实在是古怪的人类。 情侣中的女孩望着他,长大了嘴巴,片刻后才回过神来。 「你发什么呆?」 「我好像眼花了。」 「……什么?」 「一个好漂亮的男孩啊!」 女孩捂住心口,「恨不相逢未嫁时。」 好荒谬,男孩忍不住甩开她的手,往前走了几步,又有些好奇踮起脚尖,去看前方慢慢行驶的自行车,嘀嘀咕咕:「有那么漂亮吗?」 陈三愿站在门外,与青年一道听着门口的领行人介绍:「这是比目鱼……这是海王星……这是水母……」 晕乎乎,实在不怎么能叫人听懂。 所幸海洋馆真如齐延所说那样,光线堪称昏暗,只余下斑驳水光在各处流动。 这样神秘的氛围里,再没有人会来追究他到底生得什么样。也不会有人费劲来寻觅他的踪迹,他穿梭在这片领域,好奇地看向玻璃里的各色鱼。 齐延站在他身边,低声嘱咐:「跟紧我。」 陈三愿望着他,晃着脑袋:「哦。」 自从来到这个有趣海底世界,青年的态度却好像变了,海洋馆里比他原先预想的要多上许多人,大概是周末的缘故,来来往往的目光落在他身后行为古怪的少年身上,隐晦的,竟未令他发觉。 独他一人发觉,刻意掩盖这份探寻。 少年浑然不觉。 他正贴着玻璃,看见一只鲨鱼追逐鱼群。 「怕吗?」齐延预备带他离开,「怕就不要看……」 然而,话还没说完,得到小猫拒绝的言语:「不怕。」 猫怎么会怕鱼。即便这只鱼生得高大了些,强健了些,然而他也只是觉得好奇。 食物链真有意思啊,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虾米又吃浮游生物…… 他在这瞬间,不知不觉踏出了青年的保护范围,静静观察鱼类厮杀。 这是海洋馆的失责,出现了意外,竟将观赏类的鱼投入到鲨鱼的范畴类,引起同类厮杀。 周遭的小孩和情侣都离开了这片区域,只留下他们……还有。 一道女声突兀响起:「真有趣啊!」 女声清亮,音调却显得怪异,微微上扬,显得不伦不类。 小猫好奇,侧过头,看见隔壁不远处,几个手臂距离的玻璃前站着一对男女。 女孩睁着一双湛蓝的眸子,面容深邃,竟显出几分英挺,她近乎有些新奇道:「鲨鱼进食时竟然和猫一样,先是玩弄,等待猎物没有逃跑的精力再将它一把吞下,享受美食时周遭的鱼类也不得进入这个范围,多么霸道……」 她喃喃道了一段话,却没得到理想的回应,不由用胳膊怼了怼身侧男人的胳膊:「你在发什么呆?」 男人的面容模煳,站在阴暗处,魂不守舍道:「你玩得开心就好。」 回答过于敷衍。 第102页 女孩翻了个白眼,推搡他一把道:「卫生间在那边,请你清理好脑子里那些想法再来找我。」 待到男人离去,她才偏过头,托着下巴嘀咕:「中了邪似的。」 陈三愿悄悄望着她,感到格外新奇。 他见过的人类里还没有这样跳脱的女孩,是个罕见的样本。 因由灯光昏暗,他并未看清女孩金色的头髮,也没有看见她蔚蓝的眸子,像极了某只混血的金毛。 他的观察谨慎,却还是引起女孩的注意,她略微偏过头,瞧见一双眼睛躲在一个挺拔的青年身后,悄悄望着他。 这双眼睛极亮,圆润,湿漉漉的。 独属于小猫的乖巧。 宋芙怔愣一瞬,再去看他,却见他已经被青年带着往下个景点走去。 待到宋束返回她身边,得到她满目春光的一瞪。 他疑惑道:「你又遇见了你的缪斯?」 少女弯了弯唇,势在必得道:「不,是命中注定。」 宋束移开目光,对她的花心没什么多大的兴趣,他并不在意,皱着眉盯着玻璃罩发呆。 宋芙蹬他:「你这次急急忙忙回来又是做什么?小心妈咪打你啊,上次和陈自祈一起闹得那么大……」 「什么叫闹?」宋束反驳,「那和闹有什么关系,我们之间只是出现了一些矛盾。」 「什么矛盾?」 女孩问:「你这次回来又是要干什么?」 「我要找到一个人。」 这个极具异域风情的青年蹙眉,显得格外忧郁:「然后……和他道歉。」 希望,他能原谅我。 【作者有话说】 不知道大家能不能接受不论男女都喜欢受,对不起但是我对万人迷的理解是这样的orz 如果雷到大家不好意思!!!qwq 第56章 第56章(倒v结束) 一个小小的修罗场。 陈三愿跟着齐延往前走了一段路,垂下头,盯着青年攥紧的手掌,歪头询问:「我们去哪里?」 青年的手掌捏着他的手臂,一个手掌就能圈住,更显得他体型小。 骨架小,说话声音也是小小的,小猫哼哼一样叫他名字:「齐延。」 他面上没有什么表情,可是身后的尾巴摇啊摇,真像好奇一样观察青年的神色。 齐延没有说话。 他自己心头尚且打鼓,分辨不了这样陌生的情愫。 也说不上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举动——在那个女人眼中漫出惊艷的色彩时,先一步将少年拉开,带着向前走了几步。 直到偏离了那道炽热的目光,他才略微松口气。 心头那份陌生的悸动也渐渐平息。 然而,这些好像脱离了他的本意。 本意上,他带着这个没什么常识的少年出来,就是为了带他看看这个世界……这个尚且还算美丽的世界。 要给他许多许多自由的空间,让他从那个编织的无形牢笼里钻出头来,亲眼瞧瞧这样有趣的世界。 本该如此……然而。 他蹙眉,显出几分冰冷。 那些循序渐进、水到渠成的事情,并不需要不安好心的觊觎。 陈三愿不知他心中所想,他扭头悄悄瞄了一眼身后的女孩,因灯光灰暗,并不能看清她的脸,只隐约瞧见她似乎也正看向自己。 久久,没有移开视线。 那样炽热的目光,令小猫感到不安。 他乖乖将脑袋扭回来,尽管不清楚为何齐延不理自己,但他是很乖的家养猫,这些外界的事情自有主人替他操心。 往前走到尽头,有一条小道。小道门口站着一位专门迎接客人的职工。 门口挂着一个牌子,海豚区。 说是能和海豚亲密接触,或是给它们餵食物,或是摸一摸它们的脑袋和嘴唇。 啊,多么新奇! 人类真是伟大!物种论研究如此透彻,竟也能叫小猫亲近小鱼。 齐延问少年:「想试试吗?」 少年变成的小猫郑重点头:「要。」 海豚在水里游,很清澈的水,没有一点杂质,一眼能看见它雪白的身体。 饲养员介绍:「它很乖,不会伤害你。」 饲养员长了一张苹果脸,笑眯眯望着他,是个很和善的女孩。 陈三愿伸手摸了摸下半张脸戴好的口罩,确保万无一失,才点头,道:「谢谢你。」 她伸手,想要牵着这个怯弱的少年进去,然则却被拒绝了。少年的手指蜷缩在一起,藏在了身后:「我一个人。」 穿戴好消毒后的防护服,齐延还是没有动静,站在原地望着他。 他生得实在太过高挑,无论如何也不能叫人忽略。 饲养员望着杵在门口的男人,欲言又止许久,终于听见他道:「你先进去。」 他对着少年说话的声音低低,比最初温和许多,也不再冷冰冰的,甚至于带了耐心。 他的眼睛落在少年的额头,又瞧见他脑袋后面被扎得毛燥的头髮,心里有些过意不去,伸手顺了顺他凌乱的髮丝。 少年歪头,望着他:「一起吗?」 青年道:「不,你先进去。」 他顿了顿,「我等你。」 投餵海豚以及和海豚亲近的活动只能排队进去,每只海豚一次只能接待一位客人。 第103页 这是为了海豚安全,也是为了良好的体验。 毕竟有些人天生就令海豚喜爱,想要亲近。 陈三愿告别青年,得到一个饱含鼓励的抚摸。 好像幼崽告别成年长辈,踏入丛林冒险,这么稀奇。 饲养员关上门,隔断了他们间唯一的视线接触。 海豚在水底游来游去,并不停歇。 饲养员抬过来一个装满小鱼的塑料桶,对着少年介绍:「你可以试着投餵。」 「但是一次不能餵太多,要慢慢喂,如果海豚喜欢你,会从水底跳跃,亲吻你的额头,或是掌心。」 「你不用感到害怕,它们不会伤害到你。」 她说话的声音轻轻柔柔,并不令人讨厌,小猫点头:「我知道了。」 他从水桶里挑出一只鱼,摸着滑腻的鱼皮,新奇得想:鱼也吃鱼。 海豚露出头来,在水底望着岸上那个奇怪的少年。 少年扎着一头长长的黑髮,眼睛好亮,像个女孩。这样乖巧,双手捧着死掉的鱼,漫步走到水边栏杆处:「吃。」 他努力憋出这个字来,全然忘记了鱼是无法听懂人类语言的。 当然,陈三愿是突破。 小猫能学会人类语言,是一项歷史性突破。不能以常理概括。 海豚好像也在歪头,望着同样歪头看他的少年。它的嘴里好像发出一声刺耳的叫声,好像在唿唤同伴。 片刻后,果然又游过来几条海豚。 这片海豚区域只有几条海豚,各自在各自的领地接受人类投餵。 跑走的海豚去了别处,引起他们不满。 一个男孩追着海豚跑过来,边跑边叫:「回来呀!」 海豚听不懂,它们望着岸上的古怪少年,窃窃私语。 或许也在用它们的语言揣测这个古怪的人类。 终于追来的小男孩喘着粗气,抹去额头流下的汗珠,冲着将自己包裹得密不透风的少年叫道:「你不能这么自私!」 少年往后退了一步。 他不知如何应对人类幼崽。 电视上说的,人类幼崽是这世上最麻烦的生物。 大概是源于家长的管教?或许,还有自身的原因。但那些太复杂的事情小猫并不清楚。 他只是想要避开这场矛盾的开端,就又退了一步,转身要走。 然而下一秒,那个男孩抓着他的衣摆,眼泪汪汪望着他:「你不能这样自私!」 小猫茫然。 他张合嘴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天地旋转,令他感到一阵噁心。 是身体上的噁心。他在想自己刚刚做了什么?餵了一只海豚?可是这为什么会引起别人的注意?难道是海豚带来的帮凶? 鱼类果真是小猫的天敌。 他要丢下手中的鱼,跑到门外,男孩又开始哭。哭泣的声音很嘹亮,令在别处饲养海豚的人们渐渐发现了小猫。 他们的目光投射过来,像夜里开着的手电筒,令小猫觉得刺眼。 「我没有……」在愈来愈多的人发现小猫前,他终于艰难道,「没有自私。」 「海豚游过来,不是我的错。」 他一字一顿,像是刚刚学会讲话,有点磕巴。然而他说话的声音很好听,粘在一块也不叫人讨厌,像塞了一颗糖在嘴里。 男孩渐渐止住了哭泣,好奇地望着他。 「为什么它们会找你?」男孩询问。 小猫茫然,摇头:「不知道。」 「你是哥哥还是姐姐?」男孩若有所思,指了指他身后的黑条尾巴,「我妈妈才会留那么长的头髮。」 小猫想了想,说:「我都不是。」 一只猫,哪里有什么别样的称唿? 不如问公母。 男孩若有所思,他止住了哭泣,却下达下一个命令:「那你要帮我餵海豚哦!」 「怎么……帮?」 男孩抓起桶里的鱼,说:「这样帮。」 小鱼在空中抛出一道优美的弧度,落入水面那一刻,被一只海豚叼进嘴里。 海豚吃掉了鱼,发出一声悦耳的叫声。 男孩拍手,笑得格外快乐。 小猫并不知道哪里好笑,他的口罩有些歪了,大概是刚刚被男孩拉扯时脱离了轨道,他想卸下手套,用手扶正口罩。 这个计划刚刚进行到第一步,他刚刚摘下手套,男孩终于浮现这个年纪孩子的顽劣,伸手,一把从他面上夺取了口罩,往后跑去,边跑边道:「你来追我啊,你追到我就还给你……」 陈三愿仰面,眼睛近乎要被耀眼的灯光刺痛。 他的眼底氤氲水光,因丧失遮蔽物感到不安,远处,早早关注这里的其他旅客投来目光。 或是观察,或是新奇,都令他感到格外混乱。 他要捂住脸,也要捂住眼睛。 然则,背后传来一道焦虑的叫喊,令他更加无措—— 「陈三愿!」 宋芙在海豚休息场地打了个哈欠,边发呆,边听一边的饲养员介绍海洋馆辉煌的歷史,实在是无聊透顶。 陪在她身侧的宋束实在憋不住,站起身,「太闷了,我出去走走。」 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宋芙也起身伸了个懒腰,边笑边道:「你这的海豚怎么不见影?跑到哪里去了?」 饲养员面带微笑,解释:「刚刚来了一个男孩,将海豚都吸引走了。」 第104页 男孩? 宋芙眨眨眼,「什么样的男孩?」 她心底隐隐约约透露一个猜想,又有些不可置信,难道真是缘分,一天能遇上两次? 那样漂亮的眼睛,真是楚楚可怜。 她从椅子上起身,向外走去,饲养员跟在她身后,应着老闆的要求,时时刻刻盯着这位贵客。 走到半路上,却见这女孩蓦然停下脚步。 饲养员困惑抬起头,却是一愣。 老闆告诫她要时时刻刻招待好的客人,正……正拦在一个少年的面前,眸子里盛满着亮晶晶的情感,黏人好似金毛。 「你怎么会在这里?」 宋束弯腰,望着眼前的少年,失措解释:「我还以为你还在陈家……是、是哥哥带你来的吗?你们……」 陈三愿抬眼,望着阳光的金毛,解释:「不是哥哥。」 「那是……」 问句没有说完。 门里的躁动终于传达到门外。恰逢这时,空出一个位置,齐延眸色淡淡,跨步走进来。 触及到眼前一幕,却一顿。 宋芙收回视线,吹了个轻佻的口哨,发出一声轻笑:「哇哦,修罗场哦。」 【作者有话说】 感谢大家一直以来的支持!!和编编商量了一下,本文明天开始入v啦! qwq 会修一下前面一些错别字还有剧情,不影响之前阅读过的小天使! 封面是可爱的小愿猫猫! 第57章 山雨欲来。 「这是谁?」 宋束望着小猫,低声道:「你认识吗?」 正前方向他们走来的青年脚步稳健,身材高挑,站在那就像一幅画,实在是家养猫平日无法接触的存在。 当然,他也不可能接触。 身后常年跟着一只阴毒的蛇,紧盯小猫四周,实在叫人后怕。 宋束问出这个问题,是在担忧小猫。 他以为是这只娇养的猫在外惹了什么祸,招来了这样兇巴巴的男人,为了寻求庇护,才迟迟不语。 事实上,他猜对了一半。 小猫确实是逃出来的,也确实是为了避开祸端,但这些与眼前这个兇巴巴的男人无关。 他伸出手,指向齐延,又看向眼前沖他摇尾巴的金毛,学着电视机里衣冠楚楚的人类那样介绍道:「齐延。」 宋束一愣,摸不着头脑。 他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那个男人,望着小猫:「我没问他名字啊。」 然而小猫歪了歪头,眼睛眨啊眨:「哦。」 宋束并不在意这些身外的事情,他在意的独独是眼前这只猫。 他离开前犯下的那个错误叫他日夜难安,也觉得困顿,这世上怎么会有人被当成猫来养? 太过诡异,叫人不适。 虽则如此思考,心底却有道声音在斥责他的伪善。如若这只猫属于他,或许他也会变成那副霸道的模样。 为此,他需要真诚的道歉,恳请小猫的原谅。 但此刻显然不是道歉的时候,那个冰雕一样冷漠的男人走到小猫面前,伸出手,极熟稔:「走。」 简单一个字,叫小猫捏住他的衣角,再顺势起身,将手搭在他的掌心,乖巧道:「好哦。」 宋束愣了一会,在小猫即将跟随男人离开时拉住了他的另一只手。 小猫生得小,手也小,捏在手里也没什么实感,仿佛随时都会抽离逃脱。 他的掌心温暖,熨烫金毛纷乱的心。 这一瞬间言语好像也丧失了他原本的作用,他只是牢牢抓住小猫的手,眼巴巴得望着他。 人类的怜悯心会动容。 然而小猫不会。 他投来好奇的目光,一字一顿道:「我要走了。」 去哪里? 你的家不是陈家吗? 这个男人又是谁? 小猫的字典里似乎没有衷心二字。 谁对他好一点,就会收穫他的信赖,若是谁能给他一个温暖的家,那么他就成了主人。 一点不认主。 好无情的猫。 宋束沉默许久,终于在男人僵持后投来冷厉的目光时,轻声道:「陈三愿,你是跑出来的吗?」 这只金毛实在太过聪明,令小猫震惊。 但他并未回答,身后自有牢靠的主人替他言语:「放手。」 宋束抬眼,露出一个灿烂的笑,然则语调低沉,「不放。」 好不容易找到这只落单的小猫,怎么能如此轻易放他离开? 他又不是慈善家。 这会他终于聪明一次,道:「不论你是谁,总得问问他的意见,问问他愿不愿意和你走——」 宋束挑衅地上下打量他身上的衣物,又看向他的脸,落在他昏暗的脸色上,道:「你能给他带来什么?」 这个穷苦潦倒,自己尚且无法照顾好的男人,能为小猫带来什么? 跟着也不过是受苦。 齐延的眸色淡淡,手中的力道却加深,令小猫感到不适。 他轻轻道了一句:「疼。」 齐延如梦初醒,要道歉,又看见他们两人紧密贴着的手掌,感到无端苦闷。 小猫不在意这样。 他并不知道那些复杂的感情意味什么。 他只是感到疼痛,就要缩回手。然则却在半空中被齐延拉住。 第105页 他的眼睛黑黝黝,「抱歉。」 这还是他第一次给小猫道歉。 小猫摇头:「轻一点就不疼了。」 他给主人出主意,多么贴心的小猫。 宋束插进来一嘴,十分败坏气氛:「陈三愿,你要和谁走?」 这个抉择来得莫名其妙。 可是为什么要抉择,小猫是多贪心的生物,且胆怯,不该因这些奇奇怪怪的争斗而丧失本性。 于是他道:「都可以。」 他真的不觉得这些有什么大不了,问题问得极其幼稚。 然则却得到两个男人惊诧的注视。 齐延暂且哑然失语,宋束的情况也不容乐观,许久,才寻回自己的声音:「都要?」 小猫点头。 一个能陪伴他,为他梳理毛髮,一个能为他准备精美食物。 多么美好的生活,令小猫心神嚮往。 然而美好的遐想仅仅持续一瞬,就被邪恶的人类残忍打破—— 「只能选一个。」 宋束补充:「只能有一个。」 居然只能有一个? 陈三愿捂着脸,盯着眼前两个成年男性人类,像是在权衡,眼睛骨碌碌转。 小猫没有感情,也无法像人类那样依照利益做出判断。 他只得出一个结论,就朝着那个一贫如洗的高岭之花道:「齐延。」 他道:「回家。」 家? 过于温馨的词语令青年微微一怔,他侧过头,望向少年的眼睛,在灯光的映衬下亮晶晶的……如此信赖。 状况外的金毛拦在小猫面前,格外震惊,「你、你选他?」 金髮垂在两肩,他的眸子泛着潋滟水光,显得格外真挚:「他并不能照顾好你。」 「我不知道你是如何离开哥哥身边的,但是我上周就得到消息,说他近期回国,如果被他发现……」 小猫抬起眼,捕捉到关键词,「哥哥回来了?」 宋束一顿:「是。」 小猫说:「哦。」 宋束望着他,小心翼翼道:「你没什么要和他说的吗?」 「没有。」 未免太过无情。 小猫想了想,才道:「哥哥身边,有很多人。」 「并不缺我。」 他的手指与齐延紧密贴合,浸出汗来,然则却始终没有放手。 「我跟他。」 小猫指了指那座半融化的冰山,面无表情宣判结果:「他一个人。」 一个人,就需要陪伴。 人类说这是孤独。闻女士说这是可怜。福利院的大家说,这是怪类。 和小猫一样,不被人理解。 古怪的少年跟着古怪的青年,天造地设的一对。 这个想法并没得到实施。 一道清亮的女声在身后响起,随之而来的是一股淡淡的香水味,有点像花香,令小猫怀念的气息。 「你也在这里呀?」 陈三愿茫茫抬起头,看见一个女孩朝他露出一个笑。 笑容灿烂,格外真挚:「很抱歉我哥哥为你们添了麻烦,请容许我代替他向你们致歉,为了弥补你们,我想邀请你们共进晚餐。」 「不需要。」 齐延冷硬拒绝。 女孩笑容渐深,意有所指:「陈家最近闹了个天翻地覆,听说是丢了什么东西。」 齐延望着她,没有说话。 「我想,或许我能为你们提供帮助?」 女孩描摹小猫的形状,眨眨眼,俏皮道:「为你们提供一个安全的庇护场所。」 「能确保不被找到?」 女孩道:「当然。」 齐延没有说话,垂目望着少年。 他好像在徵求小猫的意见。 小猫的回答是:「齐延,我和你一起。」 他们去了一家西餐厅用晚餐。 小猫躲在齐延身后,避开侍应生带着笑意的目光,小心翼翼跟着他的步伐。 宋芙看在眼里,若有所思。却并不多说,她尚且是头一次见到这样稀奇的场面,觉得有趣。 确实是有趣的。 一个人变成的猫,古今中外,没有哪本资料书中记载,何况,这只猫还生得如此出色。 脱离了幼年的营养不良,他面上不再枯黄,显得愈发白莹,眼睛圆润,天真近乎不可思议,藏着许多好奇。 她为小猫点了一份沙拉,又投餵一块全熟牛排。 接下来等待的时间,就盯着小猫发呆。 陈三愿挨着齐延坐,把玩手中的魔方——是侍应生送上来给小猫解闷的玩意,他看上去实在太过无聊,何况,只有分散小猫的注意力,才能聊一些大人的话题。 「你是怎么把他……从那里带出来的?」 宋束并没什么机会接触到小猫,只好眼巴巴在桌边望着,然则小猫压根不看向他这边,一门心思把玩手中的物件。 于是他只好想视线投放在男人身上,「哥哥要是发现了……」 他如今还是无法遗忘幼年的经歷,对于陈自祈,或许是崇拜大于喜爱的。 他的脾性过于随性,让人无端生出追随的意思来。 也正因如此,宋束才觉得他胆子大,竟将这只小猫给接了出来,他甚至有些好奇:「你是怎么做到的?」 齐延抿了抿唇,生硬道:「不知道。」 第106页 他确实不知道那一晚发生了什么。 小猫从天而降,眼巴巴望着他,红着脸和眼睛,恳求道:「带我走。」 没人能拒绝小猫。冰山也不例外。 宋束撇撇嘴:「要是被哥哥发现了,你就等着……」 宋芙打断他:「是我们。」 我们。 一个很微妙的词。 小猫感到注视,抬眼,女孩朝他露出一个势在必得的笑:「陈三愿。」 「是叫这个名字吗?」 「……是。」 宋芙道:「你想吃很多好吃的吗?」 「想。」 「想每天他陪着你梳理头髮吗?」 女孩指了指齐延。 陈三愿点头:「要。」 「想每天无人打扰你,在属于自己的屋子里发呆,睡觉,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吗?」 诱惑实在太大,他想也没想,就道:「要。」 女孩终于起身,一步步走向小猫,带着铺着诱惑的陷阱,蛊惑道:「那就与我玩个游戏。」 「什么游戏?」 「角色扮演,」她笑道,「你来做我的未婚夫。」 咔嚓,是宋束捏断了木勺。 小猫扭头,看见冰山一动不动端坐位上,然则眼底昏暗,山雨欲来,叫人不寒而慄。 第58章 好可怕。 气氛莫名僵住。 陈三愿望着眼前神色各异的三人,片刻,才露出一双眼睛,亮晶晶的,好奇询问:「未婚夫,是什么意思?」 他读过的书很杂,也很多,里面没有确切解释这个名词的含义。 或许曾在书本中偶尔翻阅,遇见过,但陈自祈并未给出确切答覆。 那个行为放纵的男人只是告诉他:「这不是你该懂的。」 他说:「小猫只要快乐成长就好了。」 真是一个合格的主人。 为了不让他捲入人类复杂的爱恨纠缠里,擅自隔断一切困扰的来源。 理所当然,小猫不理解。 不理解婚配的概念和意义。 一只猫也并不需要懂得。 女孩静静望着他,看了一会,伸手想要摸一摸他的脑袋,被一旁虎视眈眈的男人阻止。 她从容收回手,面上没有一点异色,解释道:「未婚夫的意思,就是和我一起生活。」 她看着小猫,露出一个笑:「我会待你很好的哦。」 陈三愿张了张嘴,正要追根究底,很好是多好啊?能给温暖的被窝,好吃的食物,和绝对意义上的宁静吗? 但他没有出声,齐延握住了他的手。 他的手心温热,将他的手包在掌心,向他传递一种莫名的信息。 小猫并不能理解这份情感,他停下思考,细细观察青年的脸,最终得出一个结论——他看上去并不开心。 可是为什么会不开心呢? 青年垂目,望着他,良久,也没有移开目光。 宋束在一旁终于回过神,朝妹妹争辩:「他还什么都不懂。」 宋芙笑道:「我会教他,一切从零开始,多美好的开端。」 「你……」然则话语停顿,宋束吐出一口气,「你不知道他从前……」 从前如何? 他有一瞬间的卡顿。 他的目光偏移,落到小猫的身上。他正在与那个兇巴巴的男人对话,声音过小,令人听不真切。 他们在聊些什么? 宋束一怔。 小猫从前并不会主动与外人谈话。 他们之间的关系究竟是什么? 又因何契机开始的呢? 没人知道。 小猫说:「齐延,未婚夫是什么意思?」 他问这话压根没有别的意思,单纯是好奇。因为陈自祈从前并未给他一个合适的答案。 青年的声音低沉,舒缓,像是优美的小提琴曲:「……可能会结婚的人。」 「结婚是什么意思?」 「和一个人永远在一起,分享彼此的财产,至死不分离。」 这是书本上的标准解释。 小猫连连摇头:「好可怕。」 小猫是自私的动物啊,即便被驯化了,也比小狗要更自私一点,他的食物和玩具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分享给其他人的。 他做不到喜欢一个人喜欢到要死的程度,也学不会自我奉献,自他变成一只小猫开始,人生就註定了一条道路—— 成为世上最安静,最无忧的猫。 齐延貌似贊同,说:「是很可怕。」 小猫说:「人类真可怕。」 齐延说:「嗯,是很可怕。」 他说:「但是小猫也不好当。」 小猫问:「为什么?」 齐延说:「小猫没有自由的权利。」 这是什么意思? 小猫挠头:「猫不需要自由。」 「需要的,」青年慢吞吞道,「没有自由的小猫会被兇残的人类拉出去□□……生出很多很多幼崽。」 这是恐怖故事吗? 小猫眨着眼,要捂住耳朵,却被青年摁住了手,紧紧攥在掌心。 「然后,」他冷漠道,「被幼崽吵得睡不着觉。」 人类……真是可怕的生物。 齐延第一次从小猫脸上看出沮丧,尽管眼底依旧没有波澜,但咬着下唇,微微发颤。 实在是有趣。 第107页 这么想,人类确实很歹毒。 为了叫小猫长长记性,就这样吓他,实在不好……尽管如此。 青年没忍住,弯了弯唇。 沮丧的少年,多了人气,更加吸人眼球。 宋束在饭后建议:「陈三愿,你去我家避避吧?」 宋芙点头,贊成:「正好提前熟悉一下,往后搬过来也好适应。」 宋束点头,道:「确实,等你以后搬过来……」 「搬过去做什么?」 齐延揽住小猫的肩,将他藏在身后,挡住眼前这对兄妹赤..裸..裸的目光:「他和我一起。」 「你问过他了?」 齐延一顿:「没有。」 宋芙探头,轻声对着陈三愿的方向道:「你想和我们走吗?会有很多好吃的东西哦?」 实名诱惑。 令人无法招架。 陈三愿正要点头,余光瞥见齐延投来的目光。 于是道:「我和齐延一起。」 最终两人住在了宋家名下的一家酒店。 宋芙遗憾告退,说是要去参加某个朋友的聚会,不能奉陪。临行前终于找到机会,对着小猫笑眯眯道:「我们下次再见。」 宋束不太能放心青年与小猫独处,领着他们走到酒店前台。 经理搓着手,满脸殷勤的笑:「什么风将您吹来了?」 宋束抬起下巴,「两间房。」 顶楼套房一楼只有两间,他与小猫一间。 这个男人就随便丢到另外一间。 安排合理。 然则齐延皱眉,小猫摇头:「不要。」 他说话一字一顿,但是格外清晰:「我自己一间。」 没人能拒绝小猫。 宋束只好重新安排:「那我住在他隔壁那间。」 然则经理眨眼:「宋少爷,那这位……」他的目光看向眼前冷着脸的青年,有些捉摸不透。 「普通房间还有几间,您看……」 话还没说完,小猫抬头,「齐延要一起。」 好吧好吧。 宋束捏着鼻子,为了小猫决定忍一忍。 「他……你们就再挑个房间,收拾得干净点。」 经理抬头,偷偷瞥了一眼,连连点头。 「是,是,您放心!」 兇巴巴一个男人站在面前,实在是很有压迫感。何况他还如此冷漠,生人勿近都快写在脸上了。 「您往这里走。」 经理在前面领路。 宋束特意解释:「这里的房间隔音效果都很好,很安静。」 他重点咬着安静两个字,望着小猫,声音又低下去:「不用担心别人打扰。」 说到别人两个字,又意有所指望向齐延。 然而他神色淡淡,似乎并不在意。 小猫踩在酒店地毯上,静悄悄的没有声音。 他跟着青年身后,又在小心翼翼观察。 最终得出一个结论:「比哥哥房间里的要硬。」 他已经许久没有提到哥哥。 齐延一顿,听着身侧宋束介绍:「你喜欢那种地毯吗?明天我可以帮你找回来,还有什么想要的我都可以……」 小猫感激,小猫道谢。小猫礼貌,伸出手指勾起唇角向上抬起,露出一个滑稽的微笑:「谢谢,宋束。」 模样实在太过乖巧,睫毛弯弯,一本正经,可爱到令人捂胸倒地。 宋束耳朵悄悄漫上红,有些晕乎乎摇头:「不、不用谢。」 小猫走到属于自己的房间,头也不回得钻进去。 末了,留下两个男人站在原地。 气氛略显尴尬,令人不适。 宋束拿着房卡,正要进房,身后传来沉沉的男声:「这里安全吗?」 当然安全。即便陈家在本市一手遮天又如何,宋家也不是吃素的。大不了把人送去国外,谁也找不到。 但他对这个突然冒出来的男人没什么好感,出于男人的直觉。 于是他道:「你很怕?」 他的原意是,你很怕陈自祈? 谁料青年点点头,淡道:「很怕。」 却不是畏惧其他。 他怕小猫被捉走,会受很多很多苦。 怕他一转身,那个乖巧可爱的少年就消失不见。 人的劣根性,不关乎物种,一旦产生情感,就会患得患失。 于高岭之花,同样奏效。 小猫并不理解这份感情。 他在屋子里进行独属于小猫的探险。 房间正中央就摆着一台电视。 他静静呆了一会,从茶几上拿起遥控器,摁下开关。 电影好像许久没看了。 齐延的出租屋太小,没有存放电视的空间,电视机也太贵,他没钱购买。 他望着电视,电视也望着他。 黑色的屏幕变亮,五颜六色的画面映入眼帘。 他盯着那上面的推荐,忽而发现一个奇怪频道。 出于猫科动物的好奇心,他摁下了搜索键。 随之,白花花的画面铺天盖地而来。 夜晚,齐延刚洗完澡,用白毛巾擦拭身体,过了片刻,听见有人在外敲门。 他推开门,看见金髮碧眼的混血走进来,朝他扬起头,道:「我有事情要告诉你。」 态度高傲,真是血统尊贵的金毛。 齐延蹙眉,还未等他拒绝,床头的电话铃声突兀响起。 第108页 他走过去几步,望着号码,来自顶楼的某个房间。 酒店的电话都是互通。 这是陈三愿的来电。 宋束走过来看见了,正要说话,却被齐延打断,他转过身,低声道:「陈三愿?」 酒店电话自带扬声器。 屋内两个男人听见电话那头隐隐约约传来怪异的喘息,少年平静的声音传来,压制住那份怪异:「齐延。」 「嗯。」 宋束凑过去,听见那头少年的声音夹杂着困惑,慢慢响起—— 「我看见了人类□□实录。」 他冷静传达自己的观后感:「他们看起来很痛苦。」 【作者有话说】 qwq 第59章 危机。 宋束赶到现场时,小猫端坐在电视机前,托着下巴,微微侧过脸,他的眼睛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愈发神秘。 小猫都是神秘的。 眸子散着淡淡的光,小猫望着这个冒然闯进领域的金毛,歪了歪头。 他的表情过于无辜,衬托着电视中的画面更加污秽,叫人不适。 断断续续的喘..息声自电视机里传来,交织在一起密不可分的画面叫人脸红耳赤,不敢多看。 然而小猫不懂,望着眼前突然结巴了的金毛,询问:「齐延?」 「……他马上就来。」 那座冰山刚刚洗完澡,还没穿好衣服,就被小猫猝不及防的行为给震惊到。 而在他发愣的瞬间,宋束早早脱门而出。 小猫好奇的目光令他莫名结巴,脸和脖子一齐染上红:「这个不是你能看的。」 电视机遥控机被宋束抓在手里,连忙摁下关机键。 小猫感到好奇:「为什么不能看?」 为什么? 宋束没办法对着这张漂亮的脸说出那样怪异的词,只好解释:「就是不能看,不适合你看……」 「可是他们很痛苦。」 小猫缩在沙发上,尾巴翘起来,显得格外乖巧:「叫得也很痛苦。」 原来人类也会像动物那样发出怪异的叫声,真有意思。 他把这些当成学术样本,用以研究从前叫他感到烦恼的人类命题。 宋束不能接受他顶着这样清纯的脸对他提出这些怪异的问题,他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卡顿在嗓子眼,然则又抗拒不了小猫的贴近。 只好道:「你不需要懂。」 他的眸子碧蓝,这一瞬温和得像晴天:「小猫不需要懂。」 小猫懵懂点头。 齐延推开门,少年已经关掉了电视机,坐在床沿边看书。 捧着一本世界名着看得津津有味。 听见门被推开,他也没有抬头,静静垂着脑袋。 直到青年走到他面前,这少年才像是反应过来,抬眼:「齐延。」 青年走过去,瞥了一眼电视机,瞧见它黑屏,才收回视线:「他呢?」 奇怪,明明小猫那样迟钝,却还是知道青年口中的他指谁,这算不算人类口中的默契? 小猫不知道。 「宋束,去找吃的。」 小猫的肚子饿了,那只殷勤的金毛听见了,就自告奋勇替他觅食。 齐延伸出手,轻轻搭在小猫的头顶,揉了揉,他的动作轻微,并不叫人烦扰,甚至带着自己也未曾预料的温情。 「齐延,我刚刚看了一部电影。」 「我知道。」 「宋束说,那不是好的电影,」他想了想,补充,「他说,电影不适合我。」 「嗯,」齐延弯下腰,直视小猫,难得点头,「确实不适合你。」 可是为什么呢? 小猫憋不住困惑,问:「为什么?」 他垂目,望着小猫,难得思考:「你还什么都不懂。」 嗯? 小猫歪头。 「亲吻和你……你刚刚看见的那些,都是对喜欢的人才能做的。」 小猫似懂非懂,「拥抱也是吗?」 齐延望着他,良久,才移开目光,声音生涩:「嗯。」 喜欢,才会拥抱,才会在意,才会患得患失。 恍然回神,不知何时开始,他已经将全部精力投放在这只小猫身上。 看他所有表情都觉得可怜可爱。 无依无靠存活在这世上。 同自己,并无不同。 小猫忽而读到一个片段,指着上面的词说:「家人。」 齐延偏头,「你有家人?」 小猫说:「在福利院里。」 齐延一顿:「福利院?」 「你想,试着回去看看吗?」 寻回自己过往的那颗心,让一切回到正轨。 一个人,是无论如何也成为不了猫的。 …… 白荷回国那天,陈自祈来接她,然则面上神色隐晦,瞧着就生人勿近,实在叫人害怕。 白荷无端害怕自己这个唯一的孩子,她大包小包将从国外买来的东西都塞进后备箱,站在门口踌躇许久,最终小声商量:「小祈,妈妈要去一趟外面。」 「找宋束?」陈自祈坐在后座,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不如将他接过来,好好叙旧。」 他语气并无不同,却令白荷莫名害怕,她结巴道:「你,你……」 「怕什么?叙旧而已,」陈自祈偏头,对着正前方开车的王司机道,「去宋束常住的酒店。」 第109页 宋家产业不在本地,祖宅也是外家,宋束及兄妹极少回国,大多住在名下的产业酒店。 司机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恭敬道:「好的。」 待到汽车步上正轨,陈自祈扫了一眼白荷,面上隐晦不明:「妈妈,你在担心什么?」 「这不是你乐意的么?」 白荷没有说话。 陈自祈的车开得很快,不过十来分钟,就抵达酒店门口。 门口候着的经理极有眼力见,远远瞧见这一幕,连忙上前,在车门处恭敬问好:「陈太太,陈少爷。」 白荷先一步下车,等待站稳,看见陈自祈一动不动,坐在车厢内。 她要说些什么,瞥见那双眸子,就又失语。 最终,只好轻声道:「那我先进去。」 宋束正在大厅准备食物,他对小猫的口味不太了解,现有的所有美食都点了一份,正琢磨要不要再准备几份鲜榨果汁,却听见大堂经理急急忙忙赶来:「少爷,陈家来人了。」 陈家? 宋束一顿,动作僵住,旋即回过神,「什么?」 白荷快步走进大厅,正看见宋束站在正中央,笑容灿烂:「白阿姨。」 「您今天怎么来找我了?」 白荷这才露出一个笑:「还不是你母亲,托我给你带了几件衣服,讲你回国衣服都没有准备好,现买的哪有穿惯了的好……」 她说了一段,停下来,「你妹妹呢?」 宋束解释:「和朋友出去了。」 「你怎么不一起去?」 宋束顿了顿:「他们女孩子之前一起玩,我去……不太好。」 白荷没接着问,她上楼前嘱咐:「我让司机先把你的衣服送上去,你房间号多少?」 「9002。」 宋束眼见白荷走上电梯,刚松下一口气,却又听经理道:「少爷,您上次带来的两个朋友,早晨出去了。」 出去了? 宋束吸了口气:「盯紧门口,他们回来就告诉我。」 刚刚嘱咐完,还未有片刻安宁,身后传来一道沙哑的男声:「宋束。」 陈自祈慢慢走到大门处,背对着玻璃门,望着他,语气不明。 他若有所思道:「你怎么这么紧张?」 宋束正要解释,还没开口,玻璃大门的正前方,一个身材高挑的青年领着一个带着口罩的少年缓步向前走,蓦然出现在眼帘。 第60章 谁来过? 市区通往福利院的方式一般而言,只有两个。 除了汽车直达,就只剩下乘坐公交车。 陈三愿领着齐延站在公交门牌下,听着他慢慢道:「……你知道家人是什么意思?」 小猫当然知道。 他又不笨。 又不是非得是人类才会有亲人,小猫也有。只是很少……他的亲人四散,从大家通往各自的小家。 确实与猫咪并无二异。 都是在刚刚知事就外出流浪。 如此,如此。 竟叫小猫顿悟。 群体生活方式里,人类与猫咪或许只有一个区别—— 小猫并不需要多余的情感。衣食住行处处有人照料,也不需要应付那些麻烦得要死的人类,只需要讨好一个固定的主人。 活得开心,活在当下。 但这些小猫的想法,齐延是理解不了的。 这个人类好像格外固执,望着他的眼睛,格外认真:「难道你不想再见见你的家人吗?」 家人。 当然……想见。 他好思念闻女士,好想念院长做的饺子,很好奇院落里的那棵槐树如今生得什么模样,又在思考自己离开后,角落里的那座沙发是否换了人占据。 如今,他们都是什么样的呢? 小猫很是好奇。 因由这份独属于猫科动物旺盛的好奇心,小猫点头,郑重道:「想。」 于是他们在清晨出门。 在酒店的门口相遇。 天公作美,这是个难得的周末。齐延与小猫并肩踩在落叶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极其有趣。 路上还有几块小石子,也被他踢来踢去。滚落的石子到处,寂静的清晨,天边还未有光亮,路上除了零星几声喇叭响,再没有别的声响。 连寻常时候的噪音也没有,路边小贩吼了几声就停下休息,慢悠悠骑着三轮车到处乱转。 封印了一周的人类大多选择在家休憩。 学生没有上学,打工族没有上班。 小猫和齐延走上公交车,投完币,寻了个位置坐下。 空荡荡的车厢内除了司机,只剩小猫和青年独处。 难得的安静,小猫舒坦得伸了一个懒腰。 托着下巴,盯着窗外的风景,直到看见一只小鸟从树上安逸的鸟窝中出来,扑棱着翅膀跌跌撞撞。 齐延望着小猫,顿了顿,「你看见了什么?」 「小鸟。」 小猫补充:「不知道什么种类。」 齐延循循善诱:「看见它的时候,你有什么想法?」 小猫抬起头,巴巴望着青年:「饿了。」 书上说,猫都是吃鸟的。 小猫如此称职,当着小猫,望着小鸟,满脑子都是烤鸡烤鸭。 摸着咕噜咕噜响的肚子,小猫眨着眼望着青年,玻璃珠样的眼睛。 哎,真是叫猫为难。 第110页 齐延领着小猫下车,往前走了几步,回头,看着小猫捏着刚刚在半路上下车买的薯片,薯片是孜然味的,满足小猫的需求。 好香好香,口水要流出来了。 他埋头,一只手捏着薯片包装袋,一只手拉着青年的衣角,走一步塞一片丢到嘴里,实在耽搁效率。 齐延转身,伸出手,「牵着我。」 小猫抬眼,懵懂:「牵手?」 「嗯,」齐延忍住摸他脑袋的想法,低声解释,「这样走路安全,你低着头……看不见面前。」 有人领路,会好很多。 但这句话他没有说出口。 小猫将爪子搭在他的掌心,乖巧道:「好。 连问都没问,如此信任…… 齐延定了一会,直到听见小猫的声音困惑响起:「齐延,你的耳朵红了。」 「为什么?」 小猫不懂人情世故,刨根问底。 「喜欢吃面包吗?」青年忽而提问。 「嗯,」小猫认真说,「喜欢。」 青年轻描淡写:「就是这个意思。」 原来齐延是面包变成的人。 怪不得教小猫亲近。 陈三愿若有所思。 直到走到福利院门口,熟悉的槐树飘来淡淡的清香,落花与落叶堆积在脚下,门口的铁门经年腐蚀,变得斑驳。 院长头髮渐白,拿着个扫帚在门口扫地。 他的腰近年来不太好,总有些直不起来,在门口转了几圈,喘着气倚在墙边,用余下来的那只手锤着嵴背。 齐延领着小猫站在门口,观察他面上的神色。 然则等了一会,小猫依旧躲在他身后,盖着脸。 「害怕吗?」 「不是。」 「为什么要躲起来?」齐延耐心询问,「不是家人吗?」 小猫扬起头,「院长说,不让大家回来了。」 「为什么?」 「他说,这里是苦日子。」 回来就意味着被抛弃,好寻找下一个能接纳他的家庭,何其困难。 他已经长这么大啦,也不好再来打扰他们。 小猫说:「我们走吧。」 回到该去的地方。 齐延垂目望着他,实在没忍住摸了摸他的脑袋。少年很乖,由他抚摸。 「你觉得呢,这里是苦日子吗?」他说话的声音很轻,叫人听不真切,「想要回到这里吗?」 小猫不知道如何回答。 他思索着垂下脑袋,忽而,远远的传来一道女声,引起小猫的注意:「小愿?」 女人拉长音调,叫着这个记忆中的名字,抱着怀着一个小孩,慢慢走来。 她面上原先还带着迟疑,在一步步接近的过程中,脚步愈来愈快,直到咫尺相隔,她才惊喜道:「好孩子,你怎么回来了?」 陈三愿开合双唇,片刻,才像是找回声音,低低道:「我……回来,看看。」 他的头髮实在太长,状态显然也不太好,自小到大都是形容怪异的一个孩子。 闻女士却不在意,只是因由她手上还抱着孩子腾不出手,只好望着这个自小封闭的小孩,笑眯眯说:「来回来看院长和阿姨啊?」 「太好了,今天院长包了水饺,」女人笑着说,「饿了吧,待会晚点走,给你们煮一碗。」 陈三愿茫然跟进了卧室,眨着眼,望着记忆中熟悉的画面,小猫的记性不好,却唯独能记得这些,印刻在脑子里的画面—— 如此熟悉。好像他从未离开。 或者说,经年回望,他依旧是最初的模样。 闻女士端着水饺走进来,新奇道:「小愿,你一点没变啊。」 小猫摇头。 其实是变了的。 从人变成猫。 多么伟大的进化。 闻女士搂着他,询问近况,小猫许久未与人这样亲近,即便是齐延也不会如此贴近,他心底总有一些怪异的想法,认为一只猫,是无论无何也做不到求宠的。 他圈定了小猫的行为准则,再将自己套进去,禁锢自己的想法。 很笨。 「小愿,你在发呆吗?」 闻女士问。 陈三愿回过神:「没有。」 「你在想什么?」 小猫一愣,脱口而出:「你。」 他望着眼角已经炸起皱纹的女人,直白表达小猫的心意,一字一顿,重点强调:「我很想你。」 他被女人抱进怀里,心脏好像跳动起来。速度很快,莫名的情感叫他难以置信,他在这一瞬思考许多问题。然则都得不到回答。 齐延在一侧看他,眼底闪烁着叫他看不懂的光芒。 他也无暇分辨,静静得,贴近闻女士的耳朵,捏着唇角往上提,小声告诉她一个秘密:「阿姨,你的身上有股香。」 「是世界上最好闻的气味。」 小猫格外喜欢。 …… 临行前,陈三愿与院长和闻女士告别,得到一个塞满糖果的铁盒子。 「谢谢。」 小猫正式鞠躬感谢。 闻女士摸着他的脑袋,笑眯眯捏他的脸:「怎么这么乖啊?小愿,有空回来多玩玩啊。」 小猫点头,说:「我会的。」 齐延接过他手中的盒子,又自然而然牵起他的手,捏着掌心的柔软,不由询问:「小愿?」 第111页 这个名字过于久远,从齐延口中冒出来,令小猫呆愣。 他们一直走到公交牌下,青年才再次开口:「小愿。」 「嗯?」 「为什么叫小愿?」 「闻阿姨说,我生下来有一个玉石。」 「上面刻着愿。」 「是什么意思?」 「一个小小的愿望。」 齐延垂目,望着小愿:「你的愿望是什么?」 小愿没有回答。 一辆汽车刚好急驰而过,速度过快,齐延将小愿拦在身后。一路掀起的黄沙叫少年睁不开眼,幸好有口罩充当掩护,否则满嘴都要堆满沙子。 小愿抬头,没有听清,「你刚刚说什么?」 齐延望着他的眼睛,「……没事了。」 等到以后再问。 这只小猫说不定还无法理解愿望的含义,以为就是衣食住行。 等他终于明白自由的含义,再教他愿望……愿望这个词,是世上最虔诚的词。 汽车一路开到福利院门口,停靠在大门处。 驾驶座上的男人摇下车窗,露出一张隽秀的脸。 他自车上而下,站定在铁门外边。 远远的,院长在槐树下歇息瞧见他,走过来。 男人轻笑,格外熟稔:「院长,我回来看看。」 「你是……小冶?」 男人侧头,「打扰您了。」 「不打扰,不打扰,瞧瞧今天是什么好日子,一个个都回来啦……」 男人一顿,转过身,对着院长,面色不变,然则试探道:「还有谁,回来过?」 【作者有话说】 温馨的日子要一去不反返咧qwq 第61章 猫的奴隶。 回去的路上依旧慢悠悠的,小猫走不快,也不想走快。他的步伐断断续续,总是被外界的事物吸引。 有时是一棵树,一朵花,一只停在枝头的鸟,有时是一个不知道家在哪的、蓬头垢面的流浪汉。 流浪汉拿着麻袋,晃悠悠行走在道路旁,在每一个垃圾桶前停立。 可能是在寻找能饱腹的食物。他在搜寻垃圾桶时,一只猫自草丛中熘出,绕着他的脚踝,尾巴勾着他的小腿蹭来蹭去,低低叫了几声,好像在撒娇。 如此,流浪汉慷慨地将手中刚刚搜寻到的食物掰了一半丢给猫,自己则坐在路边,慢慢享用。 一人一猫格外和睦,一点不关心外界的眼光。 陈三愿藏在齐延身后,露出一双眼睛静静观察。他看路边的那只猫原先的雪白毛色被灰尘染黑,胸前的毛髮也变成灰濛濛的,像是一个小煤球。 但还是好可爱。 猫咪都是可爱的。哪怕落魄至此,在泥地上撒娇讨食吃,都那么可爱。 他在这瞬间产生一丝奇妙的共鸣。 又因由这份共鸣,萌生了一个怪异的想法:小猫的快乐是世上最宝贵的东西。 维护小猫成长的人类都是好人。 他如此思考,摸上耳朵,红彤彤一对耳朵,格外惹眼。 齐延发现了,低头问他:「热吗?」 少年摇头,过了会,想了想,道:「有人在想我。」 齐延没有继续询问,他从少年的眼睛里看不出什么,自然也不能洞悉他的想法。 又想,思念也是常事。 不该过度忧虑。 尽管如此,然而。 齐延牵起小猫的手,又弯下腰,他曲下的膝盖虚虚抵在地面,眼睛正对小猫。 这瞬间他好像从冰山逐渐融化,显出一点温和的旭光,眸子也氤氲着柔和的光亮:「你喜欢这里吗?」 小猫歪头,不太理解:「喜欢?」 「福利院,」青年耐心解释,「想要留在这里吗?」 「不知道。」 这次是果断。 「为什么不知道?」 小猫说:「长大后都要离开。」 猫和人这时候好像又没有什么区别了,都是早早离开故乡。 他望着青年,认真道:「你好笨。」 小猫说话总是一阵一阵的,常人不能理解。他的思维方式也与常人不太一样,尽管他曾当过一段时间的人类,但那似乎又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情,恍惚至于上辈子,他早早抉择当了小猫,就已经抛弃了许多。 只寻求简单的快乐,谁能说他是错误的呢? 人类总是喜欢将自己的看法施加到猫身上。 可是小猫很善良,他不忍心叫齐延为难,这个人类曾解救他于水火,是他的救命恩人。 于小猫而言,他是特殊的。 齐延牵着他的手,在即将踏上回程的公交车时,道:「可是,你不是猫。」 他摸了摸这个古怪少年的脑袋,无视周遭投来或好奇或惊艷的目光,他摸到他的尾巴,长长一条,好不温顺。 「你是一个人。」 他在小猫即将开口时,接着道:「猫不会像你这样。」 「哪里,不一样?」 「猫能爬上那样高的树,拥有锋利的爪子令人不敢靠近,拥有强悍的生命力在野外依旧生龙活虎……」 「你和它们,全然不似。」 陈自祈告诉他,一只猫的使命是讨人欢喜。 齐延否定了这些说法,颠覆了小猫的认知。 他说,猫也能做出选择。 他说了许多许多诡辩的话啊,叫小猫不怎么能听懂,却又忍不住思考。 第112页 他一向是只爱思考的猫。 「即便你想要成为一只猫,可为什么会认为猫是温顺的呢?」青年头一次对小猫微笑,他的笑容很淡,唇角只微微上扬,却判若两人,那样温柔,「人类是猫咪的奴隶。」 他道:「你看过许多许多的电视,也看过纪录片,那里面曾告诉你失去爱宠的人类哭声多么悽惨,可你曾有一天见过猫咪难过吗?」 「猫是无情的。」 他剑走偏锋,无法纠正小猫的认知错误,就先一步下手,告诉他这个道理。 「不会有谁抛弃你,是你在抛弃他们。」 小猫绕晕了,脑袋一团浆煳,偏偏还是好奇提问:「抛弃?」 「对,抛弃,」青年像是再次回到课堂,认真讲课,「你在抛弃他们,并不是他们抛弃你。」 「会挨饿吗?」 人类那样小心眼,不给他吃饭怎么办? 「为什么会担心?」青年蹙眉。 「书上是这样说的。」 不听话的小猫会失去主人的宠爱。 青年一顿,眼底晦涩,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开口。然则目光触及少年好奇的目光,又回到最初的平静。 他道:「不会的。」 他说:「没有谁会拒绝你。」 「为什么?」 他顶着一张这样清纯漂亮的脸,询问这个问题,实在是叫人哭笑不得。 然而青年还是认真解释:「你很好看。」 「没有谁会拒绝你。」 人类肤浅,看脸看钱。 因由这张脸,也不会有人会去打扰你。 但这话他并未说出口,他怕过犹不及。 只是慢慢替少年脱敏,这样的过程总是漫长的。 …… 到站后,小猫跟着齐延身后下车,他在车上打瞌睡,现在还不能回神,依旧迷迷煳煳,不怎么能站稳。 他贴着齐延走路,抓着他的胳膊稳住脚步,走一会停一会,又道:「齐延。」 「嗯?」 「我饿了。」 路上才吃了几包薯片几块面包,没过一会又饿了。 他耐心询问:「要吃什么?」 「好吃的。」 小猫看什么都是好吃的,什么都想吃。 「再想想。」 小猫正思考,片刻,余光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他抓住齐延的袖子,迟疑得发出疑问:「哥哥?」 目光正视前方—— 隔了一层酒店的玻璃,陈自祈正与宋束聊天:「你在看什么?」 看什么? 宋束笑容不断,只是目光偏开,转移话题,「哥哥,你来找我吗?」 陈自祈自然不会如此无聊,小猫不知道去了哪里,再找不到一点踪迹。能查到的监控也探查了一遍,依旧没有思绪。 只得知是被一个男人带走了,年纪瞧着不大,约莫二十来岁,身上穿的衣服也破旧,早已过时的衬衫款式。骑着一辆自行车,带着小猫跑走了。 可那夜鱼龙混杂,宴会那么多财经记者盯着,混进来也是常事,寻找一个失踪的少年不能惊动他们,闹得人尽皆知非他本意,出于私心,他并不想让这只家养猫暴露在大众眼下。 只能私下寻觅,竟变得有些困难。 不过如今他借用一些关系调动市区内的监控,排查到今天,已经有了一些头绪。 那辆自行车最后出现在监控内,正在这片领域,靠近宋家的产业。 这令他不由怀疑,听闻宋家兄妹刚落地不久,假期刚刚回到外家。 正巧白荷回国,他正巧试探,以接送母亲为由,看看宋束的反应。 至于表现…… 陈自祈盯着他的眼睛,片刻后询问:「窗外有什么?」 「一直盯着?」 他说话时带笑,却令人不寒而慄。 这也算是耳濡目染,陈嘉润就是那样一个雷厉风行的角色,养的孩子自然也差不到哪里去。 宋束平缓唿吸,抚平激烈跳动的心脏。他的余光瞥见玻璃窗外的两人似乎偏移了道路轨迹,去到另一侧停满车辆的场地,藏在夹缝里。 这才回头,露出一个灿然的笑道:「哥哥,我这几天刚回来,还没来得及去找你,你……」 陈自祈并未听清他的言语,他紧紧盯着宋束的眼睛,终于发现了端倪。 顺着他闪躲的目光,他终于余光发现一个小小的身影,躲在一个青年怀里,因由走得匆忙,他捂着脸,口罩遮掩大半张脸。 …… 陈三愿望着齐延,在不断颠簸中察觉到困惑:「为什么要跑?」 这是个好问题。 被圈养的人不认为那是圈养。 青年解释:「你不是饿了?」 小猫歪头:「嗯?」 「我们去便利店,买点吃的。」 小猫几次差点掉下去,因奔跑太过紧张,青年将他紧紧搂在怀里,这个拥抱密不透风,他嗅到青年身上的皂香,迷迷煳煳道:「齐延。」 还未等青年回过神,被他拦腰抱起的少年一头钻入他的怀里,温热的唿吸也尽数打在他的胸口。 脑袋趴好,真像一只慵懒的猫。 「慢一点,」小猫建议,「我脑袋好晕。」 晃来晃去,叫小猫脑袋发晕。 「慢不了。」 「为什么?」 第113页 齐延没有回答,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何会做出这样大胆的行径,实话说,这大概是他干过最离谱的事。 种种原由暂且不提,他竟将僱主家的孩子给带出来了,至于妄想照顾好他,实在是痴人说梦。 然而梦还是得有的。 他不觉得少年在那样畸形的生活中会成长为什么正常人。 这场解救小猫的行动进行得并不顺利。 距离便利店愈来愈近,半步已经跨入其中,还未来得及听见收银员公式般的问好—— 本该如此,然而…… 身后却传来一道汽鸣声。 紧接着,一个高挑的身影从车上而下,缓步走来。他的动作不大,然而穿着的皮鞋在地面上发出哒哒的声响,无端令人压抑。 这样的氛围中,小猫无法忍受,他实在忍不住这样神秘的氛围,好奇得露出一双眼睛。 由于被抱在怀里,他无法正好瞧见眼前的对峙,先映入眼帘的,是便利店房顶的风景。 阴云密布,原本晴朗的天霎时被乌云笼罩,空气中暗流涌动。 一切的一切似乎都在寓意不安,微妙的氛围里,蓦然传来一声低沉的男声:「站住。」 汽车疾驰发出的风声,捲起一阵劲风。 来人发出一声轻笑,无法辨析情感,微妙到令猫好奇:「找到你了。」 【作者有话说】 小愿(若有所思):原来人类是猫咪的奴隶啊 第62章 两个?! 来人生得一双狭长的眼,肖似狐狸,但又比狐狸更加狡黠,眸子发黑,比现今的天空更加昏暗。 陈三愿无法辨析他眼中的、独属于人类的情感,或许也源于他的无知无觉,在这场猫咪争夺战中至今不清楚自己的定位。 齐延抱着他,手臂箍紧,叫小猫发出轻微的唿气声,他困惑得望着青年,发出抗议的声响:「齐延。」 他的声音轻微,却在这场莫名的寂静中宛如福音,率先打破对峙。 齐延垂目,望着少年开合的唇,又看他在便利店强光下潋滟的眸子,浅浅的,清纯懵懂:「我饿了。」 小猫至上。 人类溃不成军。 「他饿了,」齐延转过身,冰山变了个模样,化作一只固执的座山雕,「不论你要做什么,目前——」 「都不行。」 谢冶并不是个急性子,相反,他很有耐心。 大概也源于幼年的那段经歷,过早接触到形形色色的人,让他习惯将一切把握手心。 不同于陈自祈的急躁,对于小猫,他尚且有自己的一套方法。 仅仅思索片刻,他就得出了结论。 谢冶弯弯眼,对着男人怀中的小猫轻声道:「小愿有什么想吃的吗?」 这个坏心眼的男人在蛊惑小猫:「我都能满足你。」 小猫歪头:「都可以?」 「什么都可以。」 陈三愿坐上汽车后座,望着齐延,他看得出青年的不悦,尽管不知为何。 小猫不懂,他只认真邀请:「齐延,陪我。」 猫科动物是世上最会拿捏人心的生物,祖祖辈辈与人纠缠在一块,精通撒娇讨巧,天真又狡猾。 可是他这样请求,语气轻微,尾音上扬,顶着这样一双漂亮的眼睛—— 齐延冷着脸,牵住了小猫的手,捏在掌心。末了,才寻回思绪:「冷不冷?」 小猫眨眨眼,还未来得及讲话,驾驶座上的男人道:「后面有一条毛毯,小愿要是冷了,可以盖在身上。」 齐延没有去拿那条毛毯,他把外套脱下来,散着热气的外套包住小猫的脑袋:「这样还冷吗?」 气氛陷入短暂的微妙。 开车的人没有说话,将他用外套包裹起来的青年也没有说话。 小猫困惑道:「我没说冷啊。」 人类真是奇怪。 然而奇怪的事远不止此。 抵达目的地,小猫从车上跳下来,被齐延揽住,刚刚在地上站稳,唿出一口气,谢冶走过来,露出一个笑。 笑容对着小猫,堪称赏心悦目:「进去吧。」 「想吃什么都有。」 哇呜。 小猫迫不及待,抬脚正要往前走,想起什么,又退后躲到齐延身后。只露出一双眼,好奇巡视眼前这间餐厅。 餐厅门口往来的客人大多衣着光鲜,携着伴侣,身上散着浓厚的香味,引得小猫打喷嚏。 大门镂空,图案雕刻的两头狮子,雄狮,瞧着像在争夺什么。 推开门,往里走,一条长长的走廊,四周挂着散着柔光的灯笼,极具中式风情的落花流水庭院格调,入门就是两位穿着汉服的少女举着伞走来。 油纸伞散着淡淡的墨香,令人心神嚮往。 陈三愿嗅着香气,摸了摸咕噜咕噜响的肚子。 谢冶但笑不语,正要上前摸一摸小猫的脑袋,满脸冷漠的青年拦在他身前:「他饿了。」 填饱肚子可是小猫的一等大事。 谢冶收回手,却不显尴尬,笑道:「我去安排。」 不多时,一个男人哈着腰从楼上下来,快步上前:「您来了,位置还为您留着,今天是几位……」 「两……不,三位。」 陈三愿垂头盯着鞋尖发呆。 齐延冷着脸站在原地,在服务生殷勤的招唿声中,显得愈发淡漠。 第114页 谢冶走过去,无视四周的目光,挑眉盯着这个英俊出挑的青年:「坐下来,慢慢聊?」 齐延抬眼,抿着唇,冷冷道:「随你。」 冷静下来观察事件的发展,自从自己遇见这个怪异的少年,从前平静的生活就被打破,一举一动不由心,仿若愈陷愈深。 这种对未知的深入动摇他坚定的心。 一只猫在用肉垫挠他的心。 譬如此刻—— 明明自己不清楚眼前人的身份,也不知晓他了解多少小猫的过往,又对他抱有什么样的情感,但总归,自己是不能离开的。 小猫紧紧贴着他,就像在需要他。 他摸到少年的脑袋,摸到他长长的尾巴,如此柔顺的长髮,也能将他的心绪扰乱。 心中竟产生荒唐的想法:只要他需要,自己就不能离开。 小猫不懂这些弯弯绕绕,抱着糕点盒,往嘴里塞软糯的糕。 糕点是谢冶叫服务生找来的,那几位穿着打扮肖似古人的女孩面上带着微笑,手中提着糕点盒,流水般从盒中取出各色糕点。 小猫钟爱桂花糕,闻着格外香甜。 他吃东西并不讲究,小猫讲究什么谦让,全数摆在他跟前让他慢慢挑选。 仅仅吃了几块,下巴唇角就沾着糕点屑。 他自己毫无知觉,往嘴里塞糕,直到实在咽不下去,喉咙噎得慌,才断断续续咳嗽起来。 齐延蹙眉,拍着他后背:「慢点。」 然而还是晚了,小猫硬生生塞了五六块糕,咽不下去,吐又吐不出来——他捨不得浪费。 只好巴巴抬头求助,睫毛上还挂着因剧烈咳嗽溢出泪珠。 楚楚可怜。 齐延顿了一瞬,又移开目光。一面拍着小猫的嵴背,一面起身,准备去倒一杯水来。 一道男声却先他一步:「小愿,水。」 来人似乎早有准备,将温水倒在杯中递给小猫,往嘴边带了带,「慢一点喝。」 小猫贴着杯口急急灌了两口,喝得太急又止不住咳嗽,呛得他挂在睫毛的泪珠终于不堪重负落下。 面色染上红晕。 这场意外终于令他平静的眸子掀起涟漪,往日从一只猫的眼里看不出什么,如今,齐延目光触及他微红的眼尾,竟有些不敢对视。 谢冶面上笑意愈深,对这场意外似乎没有过多的想法,寻常的口吻道:「纸巾擦擦。」 又望着他微红的唇,笑道:「糕点很黏吗?」 黏。 桂花糕做得清甜不腻,然而一口抿下去,大半糕点粘在上颚。 水灌下去只将堆积在喉咙眼的顺下去了,更多的还停留在上颚,抵着舌头在上面挤压也没有见效。 好难受啊。 他的眼里在传递这样的讯息。 湿漉漉的眼睛,比寻常任何时候都要像猫。 好乖,好可爱。 谢冶眸色愈黑,还是寻常道:「小愿,还要吃点什么?」 齐延垂目望着小猫,耳尖立着,吸着鼻子,轻声道:「不吃了。」 桂花糕给他的挫折太大,不知道怎么做的,粉得叫人难以下咽,煳了满嘴。 他无精打采,扭头望着齐延,「水喝完了。」 他似乎忘记刚刚为他递水的是谁。 这样看,猫的记性也不太好,总是忘东忘西。 小猫并不关心这些无用的插曲。 他望着正在出神的青年,再次开口:「齐延。」 水壶在谢冶身边。 齐延见不得小猫撒娇,走过去拿水壶,准备倒水。 谢冶在桌上敲着手指,发出哒哒的声响,又托着下巴,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笑声:「他很依赖你。」 这话当然不是对小猫说的。 他望着那个与照片并无两样的男人,在亲眼目睹他们之间的亲密后,竟萌生一丝趣味,「你知道他为什么依赖你吗?」 「不想知道。」 齐延望着他,淡道:「我和你不一样。」 「不一样?」 谢冶神色不变:「哪里不一样?」 齐延抬眼,正要开口,然而袖口被小猫拽了一下,他仿佛还未回神,道:「齐延。」 小猫轻声:「糕黏在里面了。」 清澈透亮的眼睛,令人无法拒绝。 于是嘴里那些话之后先咽下去,他伸手,对端坐在一侧的谢冶道:「给他水。」 谢冶并不在意,将盛满水的杯子递过去,望着小猫的眼睛,一本正经逗猫:「小愿,想要吗?」 小猫抬眼,「嗯。」 「记得我叫什么?」 小猫点头:「谢……冶。」 刚刚门口的服务生是这样交谈的,他的听力很好。 谢冶得到满意的答覆,伸手摸他脑袋。 小猫没有躲闪。他往嘴里灌水,也无暇在意外界的情况。 只思考一个问题—— 谢冶的揉头方式与哥哥和齐延不一样。 他的动作很柔,摸到他的头顶,又顺到发尾,动作轻盈,一点也不疼。 小猫不懂这份温柔学术上有个专用名词,叫做狎昵。 也不知道他看向自己的目光带有怎样的隐晦暗示。 他只懵懂点头:「谢谢。」 齐延在小猫喝完水后将那只不安分的手甩开,在谢冶似笑非笑的目光中,他冷着脸拉着少年坐回原位。 第115页 如此,才道:「我不相信你。」 「不相信?」 齐延没有抬头,话语淡淡:「这里安全吗?」 谢冶嗤笑:「陈自祈已经发现你们了。」 「还能逃到哪里去?」 他语调低沉:「我在他之前找到,那么他就该属于我。」 他的手指轻轻一挑,指向小猫。 这只猫刚喝完水,粘在上颚的糕点碎还是没有彻底沖淡。 他望着青年,舌尖抵了抵上颚,含煳道:「齐延,帮我。」 帮? 怎么帮? 齐延在怔愣的瞬间,错失询问的良机。以至于当少年咬住他的指头,含在口里时,他还定定无言。 小猫抓住他一根手指,咬住一个关节,干燥的指头卷进一个潮湿的空间,温热的舌头裹住他的指头。 牙齿也小,没有在他指头留下痕迹,含得指缝里都湿漉漉的。 「上面,」小猫认真教青年,当了一回老师,「黏在上面。」 「掉不下来。」 他的尾巴在翘,具现化成一条毛茸茸的长条,捲住齐延的理智,「齐延,帮我。」 温暖的口腔像一只黏人的猫,啃咬他的意识。 许久也得不到回应。 小猫好奇抬眼:「齐延?」 依旧得不到回应。 冰山巨变,即将变成死火山。 寂静的空间里,只有谢冶神色不明,望着他,「小愿。」 熟悉的名字。小猫歪头:「嗯?」 这只狐狸趁虚而入,摸了摸小猫脑袋,「他不理你,我来帮你。」 小猫望着他,不知不觉松开了牙齿,咬着的指头重现光明,浅浅一个牙印。 青年终于回过神,面上并无起伏,他捏着小猫两颊,轻声开口,「我看看。」 他就着灯光仔细探查,粉嫩的舌头蜷缩在一块,上颚确实黏了不少糕点碎屑。 小猫没有常识,只懂得用最野蛮的方式解决,这是他从动物世界里看到的,猫科动物的舌头能做到将残余的食物卷下入腹—— 书上是如此说的……尽管他无法做到。无法做到的事情,只好请求人类帮助。 他并不觉得这样的行为有什么不妥,毕竟在纪录片中,猫科动物都是以舔舐同类为荣……他还未试过这个技能,然而却没有得到理想中的反馈。 书本上说,地位高的猫会给地位低的生物舔舐毛髮。 小猫舔了,可是毫无用处。 可是为什么?被舔的人类应该满怀感激才对呀? 一点变化也没有,这不符合小猫认知。 不对,其实也不是一点变化没有的。 小猫眨眼,仔细观察,确定自己没有看错,才郑重发出疑问:「齐延,你的耳朵好红。」 「为什么?」 …… 便利店近来生意不佳,买客愈来愈少,凶神恶煞来寻人的却源源不绝。 刚送走三位蹭空调不买东西的,门口又迎来两位新客。 因由刚刚窗外的遥遥一瞥,陈自祈起了疑心,追随着那人离开的轨迹摸索到这家便利店。 便利店离酒店不远,仅仅一个拐角。 依照那人躲闪的速度,也只可能藏在这里。 宋束莫名追上来,跟在他身后,面上却显出纠缠的意思,扰乱他的思绪,「哥哥,你在找什么?」 这话很没水准,偏偏问到了他如今的痛点。 他面上阴晴不定,却没有应答。 两人的争论一直从门外延续到门内,引起店员的注意。 然而还未等她开口,这个形容秾艷的男人走到她面前,皮笑肉不笑:「今天,有见到一个长发的男孩吗?」 长发的男孩,这个描述可不常见。 女人想都没想,脱口而出:「他跟两个男人走了。」 陈自祈声音冷得掉冰渣:「走去哪里?」 宋束失声,不可置信:「两个?!」 第63章 惊慌失措。 猫的生活随意,饭后就容易犯困。 陈三愿吃完饭,眼睛也有些睁不开来,接连打了哈欠,才被齐延抱到一间空房休息。 睡了一会,睁开眼,天色已经有些暗淡,躲在云层深处的圆月隐约透着淡淡的柔光。 屋子空荡荡的,没有人。 小猫吃饱喝足,又正逢刚刚睡醒,精神抖擞,就开始好奇地观察这间宽大的房间。 同餐厅的整体格调相同,古色古香的装饰品摆满了空荡的屋子,桌子椅子都是木雕的,嗅起来还有股香味,瞧着就价值不菲。 屋子明亮,通风,隔音效果极好,雕花的屏风占据他视野,于是只好将视线投向另一侧。 另一侧有窗户,透过窗户看外边,灯火通明,提着灯笼的少男少女正招待往来食客。 很热闹的场景,却一点声音也没,像一部默剧,叫小猫无比心安。 他近乎爱上了这个寂静的氛围,托着下巴,观察下方形形色色忙碌的小人。 忽而,目光一滞。 片刻,他像遭遇劫难,匆忙自木雕床上跳下来,弯腰躲在了屏风后。 冰凉的地板冻得他瑟瑟发抖,然而在遇见危险时,任何生物都会迸发出惊人的潜力——于猫,也是如此。 一楼,柯漾皱着眉,听眼前男人殷勤的问好,不耐道:「行了,少说点,我和……」 第116页 她伸手指了指身边几个一道的女孩,吩咐道:「她们一起,挑个大点的包厢。」 话音刚落,其中一个女孩就拉住她的手臂,轻笑:「柯姐姐,你家餐厅真大。」 柯家产业多是餐饮,这家中式餐厅也是她家产业之一。 说来也巧,相识的一位好友归国,其他朋友都精心准备好礼物,唯独柯漾没什么头绪。 母亲看穿了她的烦恼,笑着打趣:「别人都是送礼物,不如你来提供场地吧。」 家里产业大,餐饮行业名声打出来赚得也多。柯漾早早听闻家里开了一家古典风的餐厅,却从没去过。 原因嘛,实在是拿不出手。同行姐妹家里行业不是服装就是艺术,餐饮就显得不太高雅。 只是如今不太一样,回国的这位姑娘是她的情敌,自谢冶来到谢家起,双方都一门心思扑在这男人身上。 无他,没见过这么好看的。 只是后来柯漾得到谢老爷子的肯定,那姑娘就跑去国外散心。 如今回来,双方还未来得及联繫,周遭的朋友却早早安排下来,或许也有点看戏的意思,看看这对往日情敌能做到什么份上。 柯漾牵了牵唇角,实在挤不出一个笑。 餐厅是她家里开的,自己从没来过,也是,市区里那么多餐馆都与她家联繫甚广,怎么能做到每家认识。要不是朋友特意提起,自己还不知道在接近郊区的地方还有这么一家产业。 被几个朋友拥着往前走了几步,总经理早早接到消息赶下楼,望着眼前的少东家,满脸堆笑:「几位小姐,请跟我来……」 柯漾往前走了几步,嗅到一股花香,脚步停下,又一阵发愣。 她近来总会发呆,想起一双眼睛。 通透的两只玻璃球,在窗口处被月色笼罩,散着莹莹光辉。 扰乱她的心绪。 飘散的长髮将他的脸颊遮掩,若有若无。 在许多梦里出现,令她患得患失。 …… 谢冶与齐延坐在木桌两侧,偌大的空间里,竟一点声响也无。 直到谢冶率先打破宁静,端起茶水抵在唇边抿了一口,似笑非笑道:「齐延?」 齐延没有说话。 他生得挺拔,无论如何也低不下头,他望着谢冶,分外笃定:「你认识我。」 谢冶没有否认:「重要吗?」 此刻,认识与否,似乎并不重要。 小猫的安全才是重中之重。 明明在传递这样的讯息,齐延依旧道:「他不认识你。」 真是无情的人。 谢冶忍不住嗤笑,「不认识又怎样?总会记起来的。」 「一天不行,就两天,两天就不行,就一周……」 他道:「总会认出来的。」 齐延淡道,「你将我叫来什么事?」 「我会帮助你们避开陈自祈的追踪,但是——」 他轻描淡写道:「小愿想要跟谁走,你得问问他的意见。」 …… 直到楼下的女孩身影彻底消失,陈三愿才悄悄从屏风后面探出头来。 赤脚下床,房间里也没有毛毯,冻得他脚趾僵硬。 空荡荡的屋子这才显出几分寂寥,陈三愿蹲在地上思考了一会,才像是想起什么—— 齐延去了哪里? 问题没有得到解决。 门被人从外推开。衣着光鲜的男人漫步走来,皮鞋踩在地板上发出哒哒的声响,他的声音刻意放柔,带着蛊惑:「小愿。」 陈三愿抬起头。 他认出了眼前的男人,却没有动弹。 空气中瀰漫开一股淡淡的香水味,将他包裹。 「饿了吗?」 他说:「我带你去吃好东西。」 陈三愿藏在屏风后边,隔着一层朦胧的纱望向他,摸了摸肚子,才摇头:「不饿。」 男人姣好的容貌极具欺骗性,他用这张脸欺骗了许多人。男女老少,极少有人拒绝他……只因这张脸。 然而陈三愿生来就是异类。 他是只猫,只好躲在自以为安全的地带,悄悄说:「我不饿。」 男人在屏风前停下脚步。他的声音隐晦压抑着情感:「你又忘了我。」 小猫歪头,不知所措。 他的记性不算好,但也不算太坏,重要的事情是决计不会忘掉的。 他在想眼前这个男人虽然对他好,为他准备食物,但他总想不起他口中的曾经…… 曾经? 如此微妙的词。 小猫是没有曾经的。 「不过没关系,一切重新开始。」 他露出一个微笑:「福利院里是这样,现在也是这样,好无情的人。」 人? 他明明是只猫啊。 正困惑,齐延打开屋里的灯光,陈三愿这才发现他原来一直站在门口,与谢冶维持一个身段的距离。 只是屏风挡着,小猫不能瞧见他。 他看向自己,唇上下碰撞,却一点声音没有。 小猫凑过去,想听他在说些什么,走了两步,蹲了太久脚趾发麻,往前一扑,险些跌到地上。齐延与谢冶一併向前,最终齐延更快一步,抱住了小猫的身体。 「齐延,」小猫声音轻微,「我累了。」 明明刚刚才睡醒。 可是没人愿意责怪小猫。 第117页 齐延摸着他的脑袋,顺了顺毛燥的髮丝,将他带到床上:「再睡一会。」 他将小猫抱着放到床上,正要离开,得到小猫的挽留:「陪我。」 他又叫他的名字,软绵绵的:「齐延。」 青年面上没有表情,只是抬起头,看向屋子里的第三者,「小愿喜欢安静。」 「你叫他小愿?」 「嗯,」青年一顿,「比陈三愿好听。」 陈三愿这名字,难听至极。 …… 宋束跟着陈自祈,一路上给齐延打了无数个电话,均未得到回应。 实在无法,只好请求妹妹从宴会赶回来,将这个突发消息告诉她—— 小猫消失了。 发完消息,正对上陈自祈的目光,他的眼睛明明上挑,却一点笑意没有,瞳孔黝黑,叫人不敢多看,「你在和谁联繫?」 怀疑的种子一开始就埋下。 「陈三愿失踪了,难道是被你藏起来的?」 这条毒蛇实在太过聪明。 宋束捏着手机,故作困惑:「哥哥,你说谁?谁消失了?」 汽车依旧极速前行,分秒必争。 陈自祈勾了勾唇,挑眉轻笑:「但愿你能将他藏好。」 手中,是李雯为他输送的信息,调查了便利店左右的监控,目标已经格外明朗。 他们坐上一辆汽车,最终抵达在一家餐厅门口。 …… 晚餐还是在餐厅里用,小猫胃口小,但耐不住贪吃,谢冶早早定了一桌美食,等待小猫醒来就能享用。 他有信心叫小猫离不开他,抓住一个人的心总是要先抓住他的胃,人类如此,于猫,同样如此。 等待小猫醒来的过程漫长,他走到外边露台抽了一支烟,烟雾缭绕,他隐隐约约听见有人在叫他的名字。 垂头,楼下几个女孩簇拥着柯漾,面上带笑,与周遭伙伴交谈。 说话声音太小,谢冶听不清,只好露出一个公式化的笑,转身离开。 柯漾原先烦闷的心情更加低沉。 归国的情敌早早抛却过往,拥有了美好的恋爱,而自己却还在患得患失。 「柯漾,你也不要太难过,直男嘛,都这样……」 情敌挽着男友的手臂,宽慰她。 直男? 柯漾露出一个怪异的笑。不怪乎她如此敏感,实在是那夜遇见的男孩……实在太过漂亮。 就像被誉为艺术品的雕像。 而雕像,就该被人敬仰。 她抬头,刚想喘口气,余光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在楼上的某间屋子,散下一头乌髮。 齐延陪着少年,没有说话。 餐厅没有故事书,青年本身也没看过几篇结局美满的故事,只好摸着他的脑袋,一下又一下,轻声道:「睡吧。」 小猫睡不着。 他实在困惑,望着青年,道:「谢冶说他认识我。」 「可我忘记了。」 「想要记起来吗?」齐延望着他。 「不想。」 猫的社交,不需要太多。 何况记起一个人的过程实在太过复杂,令人烦恼。 「不想记,就不用记,」青年望着小猫的眼睛,「记住你喜欢的人就好。」 「不喜欢的,就抛弃掉,再也不要记起。」 「有时候,任性一些,也并无不可。」 小猫似懂非懂,「嗯。」 齐延真厉害啊,懂得这么多。 他郑重对着青年道:「我永远,永远不会忘记你的。」 这听起来实在不太吉利,然而青年还是问:「为什么?」 「你对我很好。」 小猫再没有良心,也懂得知恩图报,不然九尾猫的故事要如何延续。 他用脸颊去蹭青年的手,又想咬他的手指,却被青年先一步发觉阻止,「我也不会。」 「什么?」 「不会抛弃你,」他慢慢道,在这个深夜里立下骑士的宣言,「永远都不会。」 晚餐的时间,陈三愿牵着青年的手,被他领到包厢里。 刚刚坐下,饭菜端上桌,谢冶笑眯眯望着他:「喜欢什么,多吃点。」 陈三愿眨着眼,礼貌道:「谢谢。」 食物丰盛,叫小猫眼花缭乱。 他正思考夹什么到碗里,包厢的门外却传来一阵敲门声。 断断续续,砰砰作响。 嬉笑的声响从门外传入门内,齐延蹙眉,挡住了少年的身影。 恰在这时,门被人敲开,经理面带微笑走上前,沖谢冶问好:「谢少爷,您的未婚妻喝醉了。」 未婚妻? 谢冶:「是否认错了?」 他哪里来的未婚妻? 然而经理依旧谦逊:「不不,谢少爷,真是您的未婚妻。」 谢冶正要接着询问,还未开口,门外又传来几道笑声,几位女孩探出头,在包厢门口张望:「柯小姐喝醉了,谢冶,你作为人家未婚夫,不该多关照关照吗?」 这边话还没说完,又有一道惊唿:「咦,这是哪儿来的这么漂亮的男孩……」 气氛正焦灼,迟迟未露面的柯漾皱着眉,被几个好友搀扶到门口,喝了酒神志不清的脑袋分不清方向,她眼睁睁看着周遭姐妹将她往某个包厢走…… 还未来得及提醒,一抬眼,正巧撞见那夜宛若精怪的少年。 第118页 她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开口,却见那少年瞪大眼睛,宛若一只灵巧的猫,自男人身侧熘走,他脱离得太快,上一秒还是全身心的依赖,下一秒就夺门而出,消失得无影无踪。 聚会散场,宋芙走出包厢,打算吸一支烟。 她接连赶了两个聚会。头一场宴会刚刚结束,第二场聚会也只是卖个人情,凑凑人数。 实在没什么意思,几个女孩又喝不了酒,一瓶还没下去,就喝倒了一个女孩。 眼看着那女孩被同伴带出去醒酒,她松了口气,打算出去吹吹风。 烟还没从口袋里拿出来,却听见一阵轻微的动静。 抬眼一看,自楼上跑下来一团惊慌失措的动物,往她身后一藏。 她怔愣一瞬,不可思议道:「你怎么在这?」 第64章 发现。 烟雾缭绕,丝丝缕缕的白雾模煳小猫的眼睛。 他眨着眼,没忍住咳嗽,鼻子通红,与小猫并无二异。 他没有回答女孩的提问,只是不由自主藏在她身后,仿若抓住救命稻草,身体发出轻微的颤抖。 或许也有天气寒冷的因素,他只穿了一件薄薄的外套,压根不能御寒。 宋芙不自觉握住他的手,满腔的疑问在听见他轻轻的回应时抛却脑后:「冷。」 他说:「好冷。」 路上的拖鞋被他蹬掉,赤着脚踩在木板上,尽管暖气开得很足,还是好冷。 小猫都怕冷。 宋芙再没有过多的猜测,掐灭菸头,拉着他往外面走。 「齐延呢?」 少年身边总跟着的那个保镖怎么不见身影。 「在屋里。」 「哪间屋?」 他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上方:「上面。」 包厢啊? 宋芙若有所思,「只有你们两个?」 「还有一个。」小猫吸了吸鼻子。 宋芙还未来得及询问,楼上却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接着数十道凌乱的脚步声从楼梯口传来,动作之大,令周遭食客纷纷好奇:「什么事?」 「发生什么了?」 …… 小猫轻轻拽着女孩的衣角,「躲。」 他的眼睛忽闪,好亮的一对宝石。 宋芙微一恍神,笑道:「遵命。」 可爱至上,小猫做什么都要全力支持。 他们躲藏在厕所隔间,因由事故发生突然,两人又不好躲进男女卫生间,那块来往人士太多,只好在慌乱中随意挤进了一间杂物间。 杂物间里放着拖把还有零星几个水桶,扫帚架在水池边上。 小猫喘着气,身后的尾巴炸毛,翘起来几根,因紧张脸颊红润,他捂着嘴,妄图掩盖气喘吁吁的声响,只露出一双眼睛紧盯着木门。 宋芙这时才得了空闲,打开手机,铺天盖地的信息将她淹没。 百八十条信息弹出,自下午开始就一直坚持不断唿唤她。 发送信息的都是同一人,她蹙眉,余光瞥见少年静美的侧脸,才恍然大悟。 原来如此。 她没什么耐心一条条去查看他不靠谱的哥哥为她发了什么讯息,只是简短回了一句话—— 镜花水月一楼,杂物间。 料想她哥再笨,也该明白其中含义。 她倚着门吐出一口气,漫不经心想着,来时汽车也没多少油了,马上正好一道回去。 她的思绪漫游,指头又有些发痒,想抽根烟。 但这想法如今只能搁浅。 小猫貌似嗅不了烟味。 只好作罢。 门外的搜寻还在进行。 经理一个唿电下去,叫当晚值班的所有服务生都要留意身边,是否发现一个漂亮的男孩,顿了顿,又加了一句,长头髮的。 长发男孩描述罕见,不过一会就有人说自己好像看着他慌乱往楼下跑了。 经理连问:「跑哪里了,看清楚了吗?」 那人回:「没,人太多了。」 人确实很多,监控也只能瞧见他跑到一楼,门口的监控也没瞧见他跑去店门外。 去哪里了呢? 如此胆小一只猫还能藏到哪? 没人知道。 小猫仿若人间消失,了无踪迹。 外面纷纷扰扰,与陈三愿没什么干系。 他对着空气打了一个喷嚏,声音不大不小,宋芙从口袋里掏出纸巾递给他:「还冷吗?」 小猫摇头,他眨了眨眼,心脏跳得很快,起了一身汗,「不冷。」 「你在躲谁?」 宋芙悄悄凑过去询问。 小猫认真回想:「好多人。」 他从那些人眼里看见了自己最害怕的东西。 小猫的词彙量比不上人类丰富,只好用自己浅薄的语言能力描述:「我不想和他们交朋友。」 好天真的小猫,以为爱慕是交朋友。 对于人类的思想还处于刚刚接触到社会,友情占据大多数的阶段。 那时候就有许多许多人想要和他交朋友。 当然,那时候他还不是一只猫,只是福利院里被社会公众资助的一个普普通通的孤儿。 他到适龄阶段去上学,许多人追着他跑。 有男孩,也有女孩,小孩表达喜欢的方式简单,喜欢一个人就想一直粘着他,和他讲话,与他一道吃饭,一块睡午觉。 第119页 他们似乎从未徵询过小猫的意见,每日石头剪刀布,谁赢了,今天就能和小猫呆在一块。 女孩捏他的脸,男孩就要摸他的眼睛,又有人想要抱住他,和他睡在一个床上。 小猫不堪其扰。 他拒绝过许多次,也得不到解决方案,又陷入思考,为什么会追着他呢? 他去问老师,老师笑眯眯望着他说:「小愿很讨人喜欢啊。」 喜欢? 这是个陌生的词。 小愿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他那个时候太小,也没有陈自祈日夜为他念的那些故事,叫他理解人类丰富的感情。 他这时候已经有些不理解人类。 恰在这时,转学来一个同学。同学也生得好看,学习成绩也好,让老师同学都喜欢。 他说话带着京城的口音,许多人喜欢他,却又不会主动靠近他。 这令小愿分外好奇,他在思考一个问题,一个困扰他许久的问题。 那些人眼里的情感,真的是喜欢吗? 转学生后来成为他的同桌,名字叫苏御。他们相处过很短暂的一段时间,并不常说话。 他是一个异类,与其他人不一样,尽管会和小愿说话,询问提问,却不会看他。 小愿喜欢和他相处,什么话也不说,各做各事。 只是后来,这位即将转学离开的同桌找到他,直到傍晚,天边已经暗下来,才蠕动双唇,轻轻道:「你为什么不理我?」 小愿茫然。 他不知道他口中说的理睬是什么意思。 他不太能理解人类的感情。自生下来就不能理解。许多人说的亲情友情尚且无法理解,这些懵懂的情愫自然更加不能理解。 他那时候又不知道自己其实是一只猫,还以为自己是一个正常人。 他在苏御伤心离去前,问了一个困扰自己良久的问题:「为什么?」 他的眼睛像一个漏斗,无法存储寻常人的情感,也无法窥探大多数人变化,他被人喜爱的方式也与寻常人不太一样。 喜欢他,想要靠近他,却又没人与他诉说情谊。 似乎所有人都知道,这份喜爱得不到回应。没人希望得到拒绝的答案。 苏御说:「你很好。」 很好?很好是什么意思?又是哪里好呢? 他非得问出个所以然,于是凑过去,去看苏御的眼睛,这双圆润透亮的眼睛这时已经显露出猫科动物的敏锐。 「你、你……」苏御红了脸,结结巴巴说,「你很好看。」 啊,原来如此。 小猫掉进了一个坑。 他在这时产生了一个怪异的想法。前人后人都为此困惑过。 他们口中的喜欢,究竟是喜爱他这个空洞的没有思想的人,还是喜欢这副漂亮皮囊? 如若没有这张脸,还会有人喜欢他吗? 没有这双眼睛,还会有人对他脸红至于每日偷看吗? 他分外好奇,至此,埋下一个种子。 他藏起这双眼睛。成为一个半瞎子。 起初,老师询问他,「为什么要藏起来呢?」 「你的眼睛那么漂亮。」 闻女士也问他:「为什么要躲起来呢,大家都想和你交朋友呢!」 班上的同学也不理解他,「为什么要躲着我们呢?」大家都很喜欢你呀! 头髮刺眼的滋味不好受,可是小愿乐此不疲,没人知道他的想法。 时间一长,就再没人注意他。 仿佛彻底忘却他曾经的模样,渐渐无声无息,成为一个小透明。 一个无人在意的小透明。 宋芙久久得不到回答,终于好奇问他:「你是社恐吗?」 小猫摇头:「不是。」 「为什么不喜欢大家追着你跑呢?」 小猫想了又想,时隔多年,终于得出自己的答案:「不是真的。」 那些喜欢不是真的,只是肤浅的爱。 小猫并不需要。 他说这句话时,仿若又回到最初无情的雕像,声音没有一点起伏,听不出情愫。 宋芙想伸手摸一摸他的脑袋,触及他的目光,又收回手,「你不该这么想。」 「那么多人喜欢你,不是一件极方便的事吗?」 「你能指使那么多追随者,超厉害啊。」 「指使?」 「就是利用他们替你做事啊。」 小猫蹲下来:「齐延也说过。」 「你想学吗?」宋芙笑眯眯,如愿摸到小猫的尾巴,「我能教你。」 …… 陈自祈赶到名叫镜花水月的餐厅,在门口就听见里面吵吵嚷嚷,一团人挤在一块。 宋束紧跟着他迈步进来,「哥哥,你来这里干什么?」 陈自祈没有说话,沉着脸,拦住其中一个服务生:「你们经理呢?」 「不好意思,先生,我们这里暂时不接客了。」 「……发生了什么?」 「丢了一个人。」 「什么样的?」陈自祈垂目望他,眸子黝黑,「我刚从外面进来,说不定能帮你看看呢。」 「一个长发的男生。」 恰在此时,宋束的手机发出清脆的铃声。 陈自祈目光扫过去,露出一个笑:「怎么不接了?」 宋芙给哥哥打了几个电话,也没接通。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第120页 她皱眉,打算推门出去。 呆了太久,小猫已经开始打瞌睡。 他们总不能呆在这简陋的隔间里呆一夜,万一感冒了怎么办。 反正这块也偏僻,她贴着门听了一会,门外也没声响。 思索了会,这里离大门也不远,实在不行,就从窗户那爬出去,反正也不高。 如此,她终于做了决定。 推开门,露出一道缝。 眼睛四转,周遭没人。 静悄悄的。 她稍稍安心,扭动门把手,推门而出。 吱呀的开门声在寂静的空间里分外响亮,宋芙扶着小猫的手骤然收紧。 门口,被月光拉得长长一条影子。 影子的主人轻笑,拍了拍手,格外欣赏道:「宋芙,没想到你们兄妹还有当小偷的天赋。」 第65章 梦见。 讲话的男人背着光,看不见脸,也看不见他的眼睛,进而无法窥探他的真实情感。 但总归,不是太好。 冷意从腔调溢出,进而蔓延到行为举止。他迈出的步伐也不急切,但很稳健,或许也是头一次体会失而復得这样新奇的体验,竟轻笑出声。 尽管此情此景并不适合叙旧,他依旧悠闲自得:「陈三愿。」 实在是久违的唿唤,充满上位者的势在必得。 仿佛许久没人这样叫过他。 遇见的人,男人或是女人,都没这样叫过他。 他们叫他小愿,有时候不叫他的名字,即便是唿唤他这个名字也总是抱着他,行动代替言语,渐渐令他熟悉这个陌生的人类社会。 可是小猫总要回家,他并不是一只野猫,也没有谋生的手段,既不坚强,也不嚮往自由,外面的世界究竟与家里有什么不同? 他也不知道。 将他牢牢禁锢在掌心,永远无法逃离的项圈在他的脖子上,永生永世刻着陈自祈的名字。 他是他的家养猫,谁能阻止主人寻找失踪的宠物? 人类道德如此高尚,怎能霸占他人所有物。 只是…… 青年的脸已经露出来,隔间里其实没有光亮,随着门被打开,耀眼的灯光将小猫的眼睛刺痛,他刚刚还在打瞌睡,还未回过神来,瞧见一只宽大的手向他探来,正正好放在自己面前。 「困了?」 嗯,是困了。 或许还在梦里,这只小猫睁着眼,吸了吸鼻子:「哥哥。」 声音轻轻,好像在撒娇啊,这么乖。 个头好像长高了点?瞧着头髮也长了不少,迷迷煳煳打了个哈欠,再睁开眼,透亮的眸子。 他望着他,道:「你回来了。」 这是个陈述句,也没有一点愧疚的意思,猫向来如此,活在自己的世界,一点不认为是自己的错。 掌心不自觉贴过去,在他脸颊肉上蹭了蹭,他好像被养得很好,竟没有瘦多少,摸着依旧软乎。 这些本该是好事,然而陈自祈瞧见他微微后退,微不可查得避开他微凉的手指。 如此,男人收回手,却更加得寸进尺,摸住他的耳尖,若有所思:「冷吗?」 「冷。」 小猫体寒,被陈自祈养在家里,全天开着空调,身体也就不怎么能受冻,一感冒起来没完没了,得晕个两三天。这是富贵病,陈自祈养的猫确实是会比旁人要娇气一些。 陈自祈轻哼了一声,没有说话。 他好像是该生气的,因小猫的出逃,令他许多夜晚无法安然入睡,担忧他的处境,心底的怒火腾腾,心底又隐约有股害怕,他不想承认那是害怕……尽管事实确实如此。 心情忽暗忽明。 积攒的怒火正欲发泄,训诫这只不听话的小猫,手上刚刚使了点力气,捏着小猫的胳膊,将他从隔间里带出来。 然而小猫抬眼,潋滟若水的眼睛,声音平静,却诉说罪行:「疼。」 这一瞬间,他仿佛不是出逃的猫,而是高高在上的月亮。 视线恰如一盆清水,霎时浇灭男人汹涌的怒火。 陈三愿望着他的眼睛,新奇道:「哥哥,你在生气?」 人类的情绪于小猫而言是很玄学的东西,就比如有些人的脸红是在害羞,有些人是在生气,书上是这么说的。 他凝视男人的眼睛,「为什么生气?」 宋芙从最初的慌乱中回过神,终于寻回理智,「陈自祈,你别把他吓到了。」 男人的面色实在难看,阴郁至此,显得格外阴暗。 他斜眼扫了一眼女孩,终于发出一声冷笑:「母亲说你在国外得了一门好亲事。」 「就先祝你喜事将近。」 商业联姻算得上什么好事,跑到这里来也是为了逃婚。 宋芙面上难看,半晌没有说话。 宋束站在门口,焦虑徘徊。被先一步进去的陈自祈锁在门外,他还未来得及发出提醒,就见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后。 实在担忧变故,他凑近门,屏住唿吸听了一会,里头依旧没有动静。 及至现在,过了几分钟,还是毫无动静。 他耐不住,终于翻出手机,着急发送讯息给妹妹,想了想,又顺道给齐延发了一条信息。 即便他不知道小猫如何陷入如此困境,但总要问个清楚。 消息刚发出去,门就从里被人推开。 第121页 先出来的男人抱着怀里的小猫,长长的尾巴近乎要垂落到地面。 小猫闭着眼,神情怏怏。 宋芙跟在他们身后,出门后先是恶狠狠瞪了一眼宋束,接着仰头,对青年义正言辞道:「你不能这样对他。」 这样天真的告诫。 陈自祈挑眉,「那你说,要怎么对他?」 这只猫从头至尾都是属于他的。 是他先行发现了这个人造的小猫,凭什么就成了罪人? 他问:「你能照顾好他?」 「你能抱起他,还是保护他?」 他笑得格外随意,令人不寒而慄,至于有种被阴狠毒蛇盯上的错觉:「你们真的很有意思。」 偷走了别人家的小猫,如此光明正大,竟然一点廉耻心也没有。 他以为是眼前的这对兄妹抢走了小猫,笑意淡淡,宣布主权:「不要让我看见你们。」 傲气如此。 小猫竖起耳朵,听完这段对话。 他在装睡,小猫太过聪明,即便无法懂得感情,却在日积月累的电视书籍样本里寻到了辨别情绪的方法。 陈自祈在生气。 直觉告诉他要躲避。 他在陈自祈的怀里打盹,硬邦邦的胸膛令他有些喘不过气,他抱得很紧,令小猫不太舒服。 齐延的拥抱不会这样。 他的拥抱是轻柔的,像抱着一块易碎的陶瓷娃娃。 令小猫格外舒适。 这个想法刚刚冒出头,又被外面的交谈声打断,于是他短暂收回思绪,竖起耳朵窥听人类的争论。 宋束上前,一双碧蓝的眸子,面上却罕见没有带笑:「哥哥,你误会了。」 他欲言又止,实则在拖延时间。 陈自祈没有应答,只是眉头终于蹙起,冷声:「滚开。」 冷硬的拒绝并未令金毛退却,他坚持道:「这件事,其实和我们没有关系。」 「你是说,他主动跑到你家来找你?」 小猫不认路,连陈家大门都没出过几次。 胆子也小,没有外人牵引是绝对无法离开那座偌大的城堡。 宋束一顿,显然也听出嘲讽的意味,明白怀疑的种子已经埋下,如何也扭转不了,只好解释,「不是,我们见到他的时候,他就已经……」 已经什么? 已经和别人在一起? 宋芙抓住哥哥的胳膊,狠狠一捏。 宋束话头一转,「他……他就已经流浪街头,是我们将他救回来的。」 不能将陈三愿这段时间和别人成日呆在一块让陈自祈知道,成了这对兄妹难得的共识。 脆弱的小猫不能忍受这份怒火。 他重复:「哥哥,我说的都是真的。」 陈自祈没有耐心与他纠缠,抱着小猫向前走了几步,「让开。」 宋束没动。 一楼忽而起了一阵躁动。 似乎是从楼上引发的争吵。 陈自祈喜静,向来不是爱凑热闹的人,何况他已经找到了失而復得的宠物,忙着回家,无论如何也腾不出精力去观察四周人的窃窃私语。 「楼上在找谁?怎么冒出来那么保镖?」 「谢家小公子说丢了什么东西,叫了不少人帮忙找呢。」 「谢家?哪个谢家?」 「谢冶啊,那样出色的青年才俊!」 问话的连连点头,忽而一顿,又迟疑道:「听这动静这么大,不止他一个吧?」 服务生眨眨眼,「当然不止,听闻柯家小姐也在帮忙。」 「话说柯小姐不是你们少东家,就这还能把东西丢了,你们这防护意识不当啊。」 「什么东西啊,听说是丢了什么人……」 「什么人,值得这么兴师动众?」 这问题没人知道。 谢冶沉着脸,好不容易在众小姐里脱身,其中不乏养父重点要求他结识的人,实在不好得罪,一群女孩闹腾得他头晕脑胀,又不好将话道明。 「那个男孩是谁啊?」 「长得这么漂亮,谢冶,你认识啊?」 …… 诸如此类提问,令他不堪受扰。 好不容易脱身,出了门,柯漾望着他,冷声道:「监控还在调,目前没有踪迹。」 谢冶气闷:「你们餐厅这么多人吃干饭的,一个人都注意不到?」 柯漾吐出一口气,冷笑:「谢小公子出手大方,大家全凑上来巴结小费了,一楼还剩几个人?」 吵来吵去也没个头绪。 …… 齐延收到讯息时,正往一楼赶。他没有谢冶无法脱身的麻烦,几乎在少年刚刚动身就已经有了预兆,起身要抓住他的手,却感到他挣扎逃脱的战慄。 像是要被人捉住的幼兽,那样可怜。 这样的少年,齐延没有见过。 近乎在他发怔的十几秒里,少年夺门而出。 错失了最佳的追寻时机。 齐延收回思绪,最后巡视一遍同层包厢,往楼下走。 手机放在口袋里,猝不及防响起简讯铃声。 他并不在意。母亲作息规律,这个时间点已经早早睡下,只有可能是父亲发来恐吓简讯。 然而当铃声第二次响起,他顿了顿,正要将手机关机。 翻开屏幕,陌生的号码发来一条讯息。 旋即,快速下楼。 第122页 三步并两步,最终,停在一个隔间门口。 卫生间。 阴暗潮湿。 逼仄安静的场所。 水池里的龙头滴水,发出滴答声响。 他推开门,看见凌乱的外套落在地上。 那是少年离开时,由他亲自为他披上的外套。 孤零零落在地上,散着淡淡的皂香。 一地狼籍。 …… 陈三愿重新坐上温暖的汽车,却头脑发晕,一阵干呕。 他晕车的毛病似乎总也治不好,公交车还算能接受,汽车却始终无法适应。 晕车无法根治,为了缓解痛苦,只好努力陷入睡眠。 睡眠是治疗晕车最好的良药。 或者说,远不止晕车。 睡觉能够逃避现实的烦恼,同样也能暂且忘却饥寒交迫的困境,遗忘现生的痛苦,于富人穷人如此,于小猫同样如此。 尽管小猫并未有什么烦恼。 他还未到有烦恼的时候。 即便是烦恼,小猫也不知道,他对于烦恼的定义狭窄,仅仅衣食住行,令他担忧。其他的烦恼都不能算得上烦恼,人类的语言如何描述? 哦对,是无病呻吟。 陈三愿做了一个模煳的美梦。 梦里他拥有了一切想要的东西,美味的食物,喜欢的书籍,有趣的人类电影,以及无人打扰的温暖空间。 他真正成为一只足不出户的小猫。 还拥有了一个忠诚的僕人。 猫都会有僕人,在最开始的时候,僕人叫做主人,然而随着时间消逝,主人也会变成僕人。 这是猫咪的本领,独属于猫科动物的骄傲。 梦里,小猫的僕人待他真好啊,冬日他冷了就将他抱在怀里捂热,夏天他嫌热了就为他扇风端来凉茶,又为他讲些有趣的人类故事。 简直是小猫的梦想乐园。 陈自祈的心情稍稍好了些许,失而復得的喜悦暂时沖淡了怒火,尽管心中仍有怒气,但已经可以近乎不记。 这只家养猫自诞生起就属于他,谁也夺不走。 如此思考,今天要让刘阿姨做一锅乌鸡汤,小猫在外流浪许久,需要好好补补,另外还有一些从国外带来的有趣的玩意,也是给小猫买来的玩具…… 他一定会喜欢的。 陈自祈心情愉悦,侧目,观察小猫的睡容。 他在说梦话。 陈自祈不由凑过去,听见他轻声呢喃,「齐延……」 第66章 逃。 陌生的名字具现化成一块石头,在原本平静的湖面砸下一圈圈涟漪。 回想在国外就已经看过的资料,他面色阴沉,不禁摸了摸拇指:「齐延。」 实在是令人作呕的存在。 陈三愿睁开眼,被帘幕遮掩严实的窗户没有一丝光亮,熟悉的天花板,熟悉的家具,甚至熟悉的花香,浸满这间宽大的房间。 花香四溢,似乎并未因他的离去受到忽略,鲜花束在细长花瓶里,依旧开得正艷,烂漫摇曳身躯。 临行前看的书本还堆积在桌上,没写完的习题依旧敞开,露出内里娟秀的字迹。 房间被施展了暂停魔法,好像什么都没变。 他撑着手直起身,望着黑蒙蒙的房间,久违的寂静将他淹没,沉默,还是沉默。 「叩叩。」 敲门声突兀响起,两下停顿,又轻敲三下,声音并不响亮,却也足够屋内听清。 「小少爷。」 女人的声音依旧板正,如她这个人一样,向来规矩。尽管规矩过了头,就显得不近人情:「您醒了吗?」 陈三愿摸着柔软的棉被,恍惚醒来,还未回过神,声音有种奇特的沉静:「刘阿姨。」 声音不大,和猫一样轻。 女人推门而入,她的个子不算矮,往日也称得上精神抖擞,如今,她身上的这份精神气却少了不少,小猫说不上来,他是凭藉动物直觉感知到的——直觉告诉他,女人过得不好。 至于是哪方面的不好,小猫也不知道。 他只是乖巧道:「饿了。」 女人走到门口摸到开关,先将灯打开,待耀眼的灯光照亮整间屋子,才见她垂下脑袋,声音缓缓响起:「小少爷,今天需要您下楼用餐。」 陈三愿歪了歪头:「下楼?」 女人垂目,却没有解释。 有些事情,她尚且摸不通主人家的想法,自然也不敢妄加揣测。 陈三愿从床上跳下来,穿上外套,他是个得过且过的性格,并不过分纠结人类的语言艺术。 况且,他也听不懂。 他赤脚踩在柔软的地毯上,正要如往常那样快步下楼,女人伸手拦在他身前,细心提醒:「穿上鞋子。」 小猫只好停下脚步,穿上女人为他提来的一双拖鞋。 绵软的拖鞋上还缝制一只猫咪图案,蜷缩在一起,实在可爱。 这算得上是他的同类,做工精巧,惟妙惟肖,令小猫格外好奇。 好奇持续有几分钟,又被他依依不捨放下,肚子有点空荡,需要赶紧填满。 猫没有精神方面的满足,陪伴也可有可无,思考有限,成日里发呆也能度过一日又一日。 如此,美食竟成为供能的唯一要素。 他跟在女人身后下楼,暂且抛下这些没头没脑的思考。 第123页 一楼餐厅亮着灯,从楼梯拐角处一眼就能看见的餐桌。 餐桌宽大,足够十几人端坐,此时,空荡的桌位上只坐了一个人—— 一个年轻男人慵懒得靠在椅子上,低着头,在看一本书。 书本厚重,不知因他看得入迷还是在思考过甚,他的手指停在某一页,久久未动。 陈三愿走过去,拖鞋与地毯摩擦,发出一点轻微的声响。 男人抬起头,露出灯光下艷丽的一张脸。他生得极美,因他过分阴柔的长相也被无数人追随过,如今,这副皮囊竟不能驯服一只猫。 这个事实令他不悦,然则面上不显,依旧平常:「陈三愿。」 他的目光很暗,瞳孔很黑,也看不出什么情愫,平静道:「过来。」 声音不大不小,刚刚足够小猫听清。 陈三愿在过去的途中嗅到餐桌上美食的香气,不自觉咽了咽口水。 男人放下书,在他靠近桌边时伸手拉住,彻底触摸到他的身体,一直紧绷着的身体才渐渐松懈:「饿了?」 小猫点头。 他身后乌黑的尾巴甩来甩去,活泼过了头。 陈自祈弯了弯眼,好像在笑,尽管眼底并无笑意。 「坐过来。」 他拍了拍腿,一双健康的双腿。自此他能够托起小猫的重量,也不会冷冰冰的毫无用处。 在彻底治癒后,他曾猜想小猫会喜欢这双健康的双腿,他已经能够像寻常人那样运动,不再冷硬无力。 抛弃轮椅,抛弃瑕疵,成为一个正常人。 然而,理想中的答覆没有到来。 小猫望着他,眼底静谧的湖泊并无波澜,认真道:「我能自己坐。」 百科书上曾说过,猫科动物也有成年期的冷漠,其实是正确的。 猫的成长是需要独处空间的。 如同人类一般,成长到某个特定时间,需求大于供给,就会产生新的欲望。 从前,陈三愿并不知晓。 这些是齐延告诉他的,在那间破烂的出租屋里,青年摸着他的脑袋,告诉他:「你不能总是依赖别人。」 小猫没听懂,实在不能理解依赖怎么会是坏事? 他歪着脑袋,看齐延的眼睛,想观察这个古怪的青年。 然而,他看来看去,也瞧不出什么特殊的情愫。 要说怜悯或是可惜,也不尽然,那双眼睛里放不下这样多的情感。 行动代替言语,青年握住小猫的手,说:「感到为难,就可以拒绝。」 拒绝,又是一门新学问。 小猫不能理解,齐延就用简单易懂的方式教他:「就是不要。」 不要,就是拒绝。 陈三愿望着陈自祈,小声开口:「不要。」 猫连拒绝也说得这样可怜,令人满心爱怜,如何不能算得上天赋。 陈自祈没有说话。他望着小猫,良久露出一个笑。 世上没人能拒绝小猫,后面得加个特殊条件。 ——陈自祈除外。 他自诩主人,而主人,总是要比外人更加亲密。 这只猫是他养的,亲手养成这样大的年岁,已经耗费那样多的精力,哪里有拱手让人的道理。 但他昳丽的面上没有一点阴霾,将这些隐晦的情绪隐藏得极好,慢条斯理道:「不可以哦。」 双方好似短暂僵持,最终男人诱惑小猫:「饭要冷了。」 好吧,天大地大,吃饭最大。 小猫坐到男人的腿上,轻轻仰头,长髮夹在两人的缝隙。 男人给他餵饭,小猫就一口一口咽下去。过程无言,待到吃完了晚饭,他才伸手把玩长发,询问:「在家无聊吗?」 陈三愿想了想,轻轻说:「不无聊。」 有电影,有安静的空间,甚至还有人陪伴,替他梳理毛髮,小猫怎么会无聊。 陈自祈不以为然,「我给你准备了很多碟片,放在电视机下面。」 他在临行前为小猫准备了许多电影碟片,足够他挥霍时间,哪怕一天三部,也要看上大几个月。 他并未抱有多大的期待,小猫的精力不好,总要睡觉。往常只有他在家,有他的陪同,小猫才能看下一部完整的电影。 他正要换个话题,陈三愿忽而抬头,认真道:「看了很多。」 「电影?」 陈自祈漫不经心:「一个人看的?」 小猫回答果断:「不是。」 陈自祈转动眼珠,指尖勾起小猫的一缕长发,绕啊绕,语气不明:「还有谁?」 「还有……齐延。」 小猫眼睛抬起来,又眨了眨,如此剔透的一双眼珠倒映着自己的身影,陈自祈却笑不出来。 小猫读不懂人类的眼色,继续道:「……他陪着我。」 啪。 清脆的一声。 碗筷不自觉跌落在地。 汤水连同瓷碗一块滚落到地上,洇开好大一团阴影。 陈自祈的声音沉沉,带着连自己也未曾预料的刻薄和冷漠:「齐延?」 偏偏小猫无知无觉,他活在自己的世界,尽管好奇为何哥哥的反应这样大,但总归还是置身事外,无法感同身受的小猫继续道:「齐延对我很好……」 陈自祈咬牙,发出一声冷笑:「怎么,你很想他?」 「想?」 第124页 想念。 又是一个陌生的情愫。 他不理解。 书上有诠释,似乎齐延也教过他,但他还是看不懂。 人类的情感实在太复杂。 他纠结许久,才抬头道:「哥哥,梦见他,算不算想念?」 小猫没有等到答案。 陈自祈望着他,没有说话。 但是小猫观察入微,他发现男人的眼睛变成了深渊的巨口。 尽管他如此迟钝,此时,也嗅到了危险的气味。猫科动物的警觉这时才起了点作用,然而为时已晚。 只是迷迷煳煳猜想,这个答案,并未让男人满意。 陈三愿重新回到了房间,并且局限了行动范围。 开门的房间钥匙在刘阿姨和陈自祈手上。 刘阿姨负责为他送饭,陈自祈会来看他。 说是看或许不太准确,他好像被小猫同化了,变成了不爱说话的动物。 或许是一条蛇。 幼猫不怕蛇,因为不懂。临近成年的猫却察觉到不对,因为他曾见识过外面的世界。 哎,家养猫只这点不好。见识过外面的世界,脾性就变野了。 即便被主人寻回来也无济于事,猫这样好奇的生物,是关不起来的。 陈自祈不懂,他在某个夜晚回来,为小猫搜寻到一件有趣的玩具——他是如此介绍的。 玩具很小,刚刚能套住小猫的脚踝。 但它戴起来不舒服,总有些牵绊的意味,也不怎么让小猫迈出脚,容易摔倒。 小猫不适,去问哥哥,哥哥说,这叫做脚链。 得到的回答轻飘飘的:「是装饰品。」 「和手鍊差不多。」 啊,人类这样奇怪。 小猫适应了许久,也不能接受自己身上多出这件装饰品。 脚链很重,贴着脚踝的部位尽管是皮质的,摸起来也不舒服,蹭得小猫小腿接连脚腕的位置很疼,近乎磨破了一层皮。 那上面还镶嵌有许多亮丽的石头,陈自祈说是他从国外收集来的宝石,原先就打算送给小猫。 然而小猫不乖,这些礼物只好换种方式来到他的身边。 他又说,这个礼物很珍贵,小猫要懂得珍藏。 这是价值连城的爱。 小猫的拒绝于陈自祈而言似乎并无用处,这个脚链牵绊小猫的行动,也牵住了他的思想。 鸟雀会被关在牢笼是主人害怕他受伤。 猫是不能关在笼子里的。 只是这个道理,陈自祈并不懂。 他将小猫的沉默当成回应,日渐沉迷。 齐延的话错了。 陈三愿蜷缩在床沿边,翻着图画本,莫名其妙冒出一段话来:「骑士为什么要救公主?」 图画本上没有说明。 小猫自己也稀里煳涂,他尚且无法理解。 陈自祈在每一个清晨和深夜陪在他身边。常常是与他聊天,看书,又或者是找来几部电影,投影到墙上观看。 陈自祈某一日重新找回了自己的乐趣。 他抱起小猫,像最初相处那样,为他讲故事,哄他入睡。 睡眠是良药。这话从来没错。 小猫昏昏欲睡,听着青年沙哑的声音,缓缓响起:「……歷经千辛万苦,公主终于与王子一起生活。」 这是故事的结局。 小猫迷迷煳煳问:「王子是谁?」 「不是骑士吗?」 这只猫太过天真,不知道这世上从未有骑士与公主的爱情故事。 他被画本欺骗了。 陈自祈没有说话。他摸到小猫的脸颊,又顺着他的侧脸延续到鼻子,耳朵,乃至这双紧紧闭着的眼睛。 声音轻轻,仿佛羽毛。 「早点休息。」 如此,似乎过了许久。 在黑暗中,任何生物都会短暂失去时间观念。 这段生活持续许久,直到某一日。 清晨,来到小猫身边的不是陈自祈。 刘阿姨说,大少爷最近有些忙碌,可能不会常来看他。 她说这话时低着头,叫小猫无法辨清她的情感,她好像不敢看这只猫了,来回送餐拿碗也不说话。 她是知道小猫是不会挑食的生物,可她不知道猫也有偏好。 即便什么都吃,什么都吃得很香,却不代表他的真实想法。 而猫的想法,人类大多并不在乎。 因为猫不会说话,也不爱在地面上走动。 这只小猫并不知晓外界的沸腾,也不知晓这场变故里,有人正全心全力寻找他的踪迹。 …… 齐延晚了一步,站在空荡荡的隔间前,正要追出餐厅大门,迎面撞上宋束与宋芙。 齐延冷静询问:「人呢?」 「被哥哥带走了。」 宋束的头髮耷拉,金髮也失去光泽,蔚蓝的眸子散着暗淡的光:「他们已经上车了。」 齐延动了动唇,没有说话。 按道理来讲,陈三愿回到陈家是理所应当。 毕竟,那里确实是他的家。即便是养父母,那也算是家。 然而。 他闭上眼,回想这段时日的相处。 迷濛间,又仿若看见那张清纯的脸,透彻的眸子望着他,语气巴巴道:「齐延。」 软绵绵的唿唤。 他终于下了决心。 第125页 要带回那个孤僻的少年,将他从金黄的牢笼里救出来。 这个计划,他并未与其他人言说。 然而,某一日午后,一位少女拦在他面前,不自在得移开目光,道:「你是齐延?」 齐延的记性很好,一眼就认出少女是那夜服务生口中的柯小姐,他对那晚的印象实在不好,蹙眉移开目光,嗯了一声,没有说话。 柯漾抿了抿唇,她犹豫许久,才伸出手,「我有个交易,想和你商量。」 「把陈三愿,带出来。」 青年抬眼,正对上少女踌躇的神态,他略一思索,自己如今一穷二白,也没什么地方能让别人算计,但出于谨慎,还是询问:「为什么?」 「我一个女生,也做不到背着他跑出来啊,你问的什么问题?」 「何况,你们关系不是很好?」 柯漾吐出一口气,「帮还是不帮,给个准话。」 齐延抬眼,一字一顿,认真道:「谢谢。」 柯漾回到家,趴在床上,研究青年临走前让他转交给少年的手机。 一个老土的翻盖手机。 早已被时代淘汰的旧物,居然还能被保存得这样完好,可见主人细心的性格。 哎,她闭上眼,翻了个身。 又想起那个可怜的少年。 这些时日她愈发感到不安,或许是那夜少年的逃窜,令她愧疚不安。 就当是为了赎罪,她一时兴起做下这个决定—— 将那个可怜的少年救出来。 希望,一切顺利。 …… 陈家最近来了许多人。 尽数是陈嘉润请来的商业上的伙伴,以及一些老牌记者,对于自己独子康復这件事开个庆祝宴会,这么多年都呆在家里,总算有时间能出来走走。 将他带出来,好好给大家介绍,认识认识。 说来也是巧合,宴会前一天,还在布置中,谢家和柯家都来了人送礼。 陈嘉润还以为这对亲家结缘呢,却没想到一个坐在南边,一个坐在北边,不挨边。 谢家小公子生得很合他眼缘,只是今日心神不宁,总有些出神。 柯小姐就较为活泼,跳到他面前,乖巧问好:「恭喜陈叔叔。」 女孩生得漂亮,又落落大方,陈嘉润心情极好,拍了拍自家儿子的肩,道:「你做哥哥的,怎么冷着脸,和大家说说话。」 「同龄人嘛,不都有话题聊吗?正巧,我和你妈也要招待客人,你们自己去花园里坐坐。」 柯漾清脆应答,漫步跟在陈自祈身后,不自觉抬眼,匆忙扫了一眼二楼的位置。 陈自祈顿下脚步,转身似笑非笑望着她,「看什么?」 柯漾吐出一口气,挥了挥手,满不在乎:「没什么,你家这装修不错,很有创意嘛……」 陈自祈没有说话。 他的注意力暂且放在谢冶身上,对于这个冒出来和他套近乎的女生警戒心并不重。 围着他转的人实在太多,他并不在意这些炽热的目光。 于是,在少女说要去趟卫生间,他也并不在意。 只是点点头,道:「刘姨在一楼,你可以去问问她。」 柯漾露出一个笑,提起裙角,转身离开:「多谢。」 陈三愿在看书。 刘阿姨送来的晚饭却有些冷了。 她将碗筷整齐摆在桌上,一回头,听见一道女声响起:「我想,我或许迷路了,请问这里有人吗?」 刘阿姨快步出门,隔绝门外的交谈声。 陈三愿垂目,望着床边一角。 一个熟悉的翻盖手机静静躺在柔软的棉被上。 他翻开屏幕,弹出一条简讯。 ——明日傍晚,有人为你开门,跑出去。 我会来接你。 小猫将手机藏在枕头下,继续看画本。 画本里的骑士一言九鼎,解救公主于水火。 但那是公主,生来就需要被拯救的,与小猫并不相似。 就连物种也不同。 小猫需不需要拯救。 这是个严肃的问题。 值得小猫好好思考。 …… 陈家的宴会实在阔绰。 陈嘉润捨得花钱,布置得极为奢靡。真花门里门外都摆满了,也请来几个当红歌星助兴,一时庭院热闹非常,自清晨就开始热闹,及至傍晚,宾客已经全部到场。 陈自祈端着酒杯,站在他身后,时不时瞥向手錶。 他也确实需要这样一场宴会来表明自己的身份和状态,自他生病以来遭受到的打击确实需要发泄。 并且,对面觊觎他宠物的人,也需要适当的施压。 谢冶冷眼望着他,没有过多言语。 那日餐厅的监控表明是陈自祈带走了小猫。两人如今已经知晓各自的身份,自然不需要伪装。 他端着酒走过去,露出一个微笑:「陈少爷今日好像格外开心?」 陈自祈弯了弯眼:「喜事而已,谢公子没有吗?」 「我以为是定了亲呢,」谢冶真挚道,「这样出色的青年才俊,怎么也得找个出色的女生才能般配。」 「不及谢公子出色,早早定下婚事,」陈自祈游刃有余,「我还未祝贺你。」 酒杯正碰向谢冶,他一饮而尽,格外潇洒。 宋束与白荷交谈几句,正要告别,领着妹妹宋芙走到庭院。 第126页 他远远在人堆里瞧见陈自祈,正要挤进去说两句话,宋芙拉住了他的手。 「哥哥。」 她指了指楼上。 宋束眼望着一个小小的身影在二楼走廊出现,紧接着踩在柔软的地毯上正要下楼。 幸而宴会还未完全开场,宾客都还在室外站着,屋里只留着白荷和他们两兄妹。 宋芙使了个眼色,宋束转身,再次回到白荷面前,「白阿姨,有件事,我得和你商量商量……」 宋芙蹑手蹑脚,提着裙角飞奔向少年。 「这边。」 「跟着我。」 她在前方引路,穿着的裙子实在不方便。 直到走到大门口,才松了口气,她指着一个死角,轻轻道:「贴着墙,从小门出去。」 「有人来接你吗?」 陈三愿点头:「齐延。」 女孩松口气,放心:「你先抓紧时间出去,找到他,然后……」 她还要说些什么,目光触及到小猫的眼睛,那样圆润清澈,要嘱咐的话打了个折扣,「……反正,先出去再说。」 陈三愿跑得并不算快。 脚上套着的脚链影响他的发挥。 在刚刚踏出大门的那一刻,陈自祈尚且与谢冶对峙。 「你不能这么对他。」 「他并不喜欢你。」 陈自祈觉得荒谬:「不喜欢我,难道就会看上你了?」 「你知道他在外的这段时间,都在和谁在一起?」 「齐延……这个名字,你熟悉吗?不知道你是否了解过,他们同吃同住,说不定,也曾同睡……」 陈自祈将酒杯里残余的酒一饮而尽,面上云淡风轻,语气却阴狠:「那又怎样,他还是在我的手里。」 那些错误他都可以暂且遗忘。 只要这只猫仍然属于自己。 然而。 一道急促的脚步声自二楼传来,刘阿姨面色苍白,来到陈自祈面前,喘着气道:「小少爷,不见了。」 身侧,谢冶露出一个果真如此的微笑。 陈自祈终于摔碎了杯子。 扭头,神色隐晦不明:「你说什么?」 第67章 未遂。 热闹的庭院外。 来往宾客络绎不绝,陈家势大,较之谢家攀附的人更多,多的是别市的合作伙伴赶来参与。 好容易到了人少的时候,屋内也已经响起歌星优美的歌声,庆贺拍掌声不绝。 门口聘来的招待门童揉了揉发酸的唇角,与同伴对视,好歹休息一会,拿起糕点咬了一口,含煳不清道:「真热闹。」 同伴不无嫉妒:「有钱真好。」 门童点头应和,将嘴里的糕点咽下去,喉咙发痒,正要找杯水喝,余光往四周一瞥,瞧见一道白色身影。 小巧的,看着像个女孩,还扎着长辫子。 这荒郊野岭的,瞧着实在让人慌张。他拍了拍胸口,接过同伴为他找来的凉水,好容易咽下,虚惊一场:「你说这有钱人脑子有坑,非得挑个郊区住,忒吓人,这不,撞鬼了吧?」 他一本认真对同伴道:「我刚刚看见一个女的,白裙子,黑长直,从咱们这直接过去了!」 嘿,果汁也没掺酒精啊。 怎么天还没黑就说胡话了? 同伴不以为意,「眼花了吧,有咱们看管,哪儿来的女鬼?你别又喝多了……」 门童口中的女鬼打了个喷嚏。 他茫然扭头,看了眼大门。 今日非富即贵的人占满了庭院和大门。 他稀里煳涂熘出来,竟也没人拦他。 不过这也怪不了旁人,实在是他浑身上下穿戴尽是定制,一眼就能瞧出昂贵的价格,虽然行为怪异,但这群有钱人做出什么荒谬的事似乎也不无什么可能。 只要不打扰主家,这些行为浪荡的宾客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 就算了。 不怪乎外人如何看待,少年的出行格外顺畅。 宋芙为他挑的这条路上宾客最少,也显得安静。他快步离开大门有一段时间,终于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没人追来。 那扇厚重高大的铁门仿若屏障,将他与喧闹彻底隔绝开来。 或许是因为独自出门产生的错觉,少年体会到一种新奇的滋味。 不同于被人保护的滋味,这片大自然里出现最多的昆虫和杂草树叶将他笼罩,清新的气息拂去那股闷热的香水和菸草混合气味。 赤脚踩在柔软的草坪上,爬动的细小昆虫因惊动展开透明的翅膀,在空中划出一道短小的痕迹。不知名的的杂草骚动他的脚踝,在临近脚链的部位轻抚。 头顶飞来几只乌鸦,黑压压得停息在枝头,歪头注视他。 少年披着临行前女孩递给他避寒的披风,苟着身子没入这片荒郊野外。 室内娇养的猫无法适应室外的天气,不近人情的冷冰冰。 脚趾僵硬,没有知觉。 他无感,缩着身体藏在一棵梧桐树下,盘旋在头顶的梧桐高耸入云,宽大若脸大的叶子一片一片落下,轻飘飘得在空气打了个悠闲的圈,最终落在泥泞的土地。 等待总是漫长的。 小猫无所事事,开始了发呆。 静静望着约定好的地方,他吸了口气,又以缓慢的速度吐出—— 脚上的禁锢没有解开,还在隐隐作痛,被折磨得红肿的脚踝发疼发痒,却怎么也挠不到痛处。 第127页 这当然是惩罚。 因他大胆的行径给予惩罚,也同它主人一般不想道理。 猫不能接受禁锢。 处罚触及到痛处。 就像接受不了项圈和牵引绳一般,小猫总与小狗不太一样。 它们无法理解忠诚的含义。 大多数时候,深厚感情是在一日日的陪伴中产生的。 陈自祈何其可怜,饲养的小猫不通人性,也没有猫德。 这只猫的冷漠无情摆在明面上,还是令那样多的人争夺。 小猫并不懂那些深沉含义的暗示和对白,他连自己为何走出大门也不知道。 只是齐延说要在这里等他。 他就来了。 他知道齐延不会骗他。 信任是个奇妙的东西。 猫的信任很珍贵,齐延光荣获得。 等下次见面,小猫要将这个荣誉告诉他。 等待中的小猫带来一场雨。 小雨,微凉的雨丝落在身上,其实不冷,比不上脚底板踩在泥地里往上冒的那股寒气。 雨水宽待他,并未淋湿他的衣物。 他藏在一棵树下,在梧桐树下扒拉自己的手指。 雨水陆陆续续一会才停下,少年已经迈不开脚。水坑布满前路,行动难上加难。 快到约定好的时间,目的地就在眼前,他吸了吸鼻子,勇敢迈出脚。 踩在细碎的石头和树枝上,这些东西划破了他的皮肤,留下细小血痕。 及至恍惚不知走了多久,他的视野中终于出现一辆车。 他几乎提起裤脚,快步朝那里走去。 心头休憩一只鸟,即将展翅高飞向更远的天空—— 然而一切夏然而止。 嘭嘭两声巨响。 小猫茫然抬头,看见半空中坠下两只掉队了的大雁。 又是扑通两声,坠落在地。 僵硬的尸体砸出两个浅浅的坑,生命如此珍贵,却在少年面前转瞬即逝。 这一瞬,时间停止。 家养的猫未见过这样的场面,向后退了一步。 抬起眼,路旁隐隐约约停靠一辆漆黑的汽车,车窗的主人摇下车窗,露出一张似笑非笑的脸。 他在吓唬小猫,对着这只没吃过苦头的猫做口型:「过来。」 少年再次往后小退一步。 大雁的血蜿蜒流淌,滋润湿润的土壤,少年感觉脚趾接触到润滑的液体,血腥味将他鼻息淹没。 然而,他并不是因害怕退缩。 这时候他又不像是猫了。不知道变成了什么古怪的生物,似人非人,似猫非猫,只睁着一双眼睛,望着不远处的车辆。 那是齐延说要来接他的车。 他忽而不知哪里涌来奇异的能量,也不知道属于猫还是属于人——他以自己也未曾预料灵巧的速度,飞跃向那辆车。 喘着气,没有一丝停顿,或许他发觉了猫类的天赋,往后成为一个运动员也未尝不可……天马行空的想法终结在他停下脚步的瞬间。 他张了张嘴,小喘着气,轻声拍了拍门窗,「齐……」 话没有说完。 车窗缓缓下落。 车内,露出一张老实憨厚的脸,混杂着愧疚不解:「小少爷,您为什么要逃呢?」 王司机如此询问。 少年的眸子低垂,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变成了最初冷漠的模样。 他没有回答。 陈自祈悠哉悠哉走到这个落魄的小猫面前,忽略了以往的洁癖,仿若心情极好,捏起他的一缕头髮。 面色带笑,眼底却始终没有笑意:「脏了。」 「回去,好好洗一洗。」 …… 陈自祈给李雯打了个电话。 他的语气随着年岁长大,愈发深奥,说出的话也叫李雯听不出喜怒:「李阿姨,之前与您谈过的有关于家庭教师的事,我想表达感谢——」 「请问您是否有那位先生如今的信息资料?」 第68章 夺不走。 齐延扫了眼堵在身前小山似的几个高个,面上带着刀疤裂痕,又满不在乎得咧嘴露出一口黄牙,边狞笑边摸上自己挂在腰间的小刀:「你就是齐延?」 菸头堆积在地上,市区和郊区的临界点,人少得可怜。 他面无表情,语气却显低沉:「让开。」 好小子,真和他爹那样张狂。 领头堵着的男人露出一个笑,「小朋友,有急事啊?」 「正巧,我们也有急事,」他慢悠悠道,「你爹呢,把你抵押给我们了。」 「你知道的吧,他欠了我们很多钱……」 齐延抬眼,与他对视。 这双眼里其实瞧不出什么,黑黝黝的,就是看着瘆人。 装模作样。 男人清了清嗓子,不再去看他眼睛,「三百万。」 「你爹欠了我们三百万,抵押的就是你——」他顿了顿,「你的一切。」 「包括,你这个人。」 他说得上火,砸吧砸吧嘴,感到口渴,一旁还有小弟给他递上矿泉水,润了润喉咙,继续念叨。 齐延一句话也没听进去。 他抿了抿唇,余光掠过四周围住他的众人,在这份本应压力感十足的氛围里,思考脱身的可能性。 在这条必经路上遇见障碍实在倒霉透顶。 行径如何暴露,又是由谁透露,他心中大概有了猜想。 第128页 男人还要说些什么,被他打断,这俊俏的青年露出冰冷外的热情,勾了勾唇:「好。」 男人正笑,却见他顶着一张俊气的脸,走近道:「如果,你们能有这个机会。」 …… 齐延结束掉手上的麻烦,借着脚下男人的手机看了眼时间,天边已经黄昏,月亮影影绰绰。 他失约了。 柯漾为他准备的机会错失,但他还是坐上了汽车的后座。 司机尽职尽力,好脾气得询问:「齐先生,还要去吗?」 月色渐渐笼罩天地。 虫鸣的扰得人心烦,微风拂过,又捲起一阵尘土。 齐延抹去手掌沾满的血迹,轻道:「麻烦您。」 早早过了时间,没有通行证,抵达陈家门口也进不去,他去那又有什么用呢? 司机并不理解,但他听从柯小姐的话,总得将人带到现场。 至于其他,并不在他思考的范畴。 陈家门口是一大片的梧桐树林。 人走在下面,变成了蚂蚁一样渺小的存在。 宽大的树叶被微风卷落,发出莎莎声响。齐延站在漆黑一片的小树林里,弯腰,捡起一条小羊毛毯。 他幻想小猫披在身上的模样,闭上眼久久没有动弹。 麻烦成群结队得来了。 任职的公司出了问题,不知得罪了哪里的大佬,原先谈好的业务和建造公司竟一个也没谈妥,陆陆续续拒绝了合作。 这对刚刚有了些起色的中型企业而言,是一击重创。 老闆愁眉苦脸在嘆气,身边的同事窃窃私语,凑近去一听,竟已经在考虑跳槽了。 老闆是个和善的人,然而和善显然并不能成就大事。 齐延将整理好的资料送去办公室,走到门口,听见一道不可思议的惊唿:「陈家?我们怎么会得罪他们?」 「不不,这一定是哪里弄错了。」 「绝无可能!」 …… 齐延停立在门口,没有敲门。 他将原先已经整理好的报告送给坐着发呆的助理:「麻烦。」 傍晚,下班前,他得到了老闆饱含愧疚的道歉。 「你是个好孩子,但是我们……你看,我们公司这么小,你是个名牌毕业的,理应去沖一把,趁着年轻,多干点自己的事业……」 齐延不言一语,点头称好:「嗯。」 办公室里的东西并不多,他收拾得很快,最后离去前,才扭头,「谢谢。」 能够提前支付工资,对他这样友好的人不多了。 年长者里,她算一个,母亲也算一个。 尽管,不能继续留下工作报答。 他离去得很快,办公室里其余人探头探脑,叽叽喳喳询问发生了什么,老闆摇头,缓缓嘆出一口气来:「这孩子,不知道得罪了谁……」 与工作上的变化不同的是,母亲的病最近好了不少。 大概是心情愉悦,没有外人打扰,她近来几乎可以称得上极度配合。 医生将齐延临进办公室,露出一个宽慰的笑:「患者对治疗很是配合,大概再过几个月,可以下床走动,你们可以适当陪伴……」 这算是近来唯一一个好消息。 尽管谈话的末尾,依旧是要交上一笔不菲的费用。 齐延掏空了钱包,才勉强凑够。 母亲闭着眼在睡觉,他坐在母亲床沿边,没有说话。 静静望着窗外,一只活泼的鸟雀。 自由而明媚,一只白猫穿梭在树丛,发出一声慵懒的叫声。 他捂住心脏,密密麻麻的刺痛将他淹没。 少年,如今怎样呢? …… 黑暗中五感尽失。 房间里没人说话。 他只嗅到一股香气将他淹没,是陈自祈将他抱在怀里。 少年长长的黑髮没有束好,散落在床上,显得格外凌乱。 四周瀰漫着的花香逐渐被陈自祈身上的气味遮盖。 往日这个艷丽的青年嚣张跋扈,浑身却散着淡淡的清香,现今这份清香消散,显得格外呛人。 他身上有股浓密的香水味,密密麻麻编织成网将小猫笼罩。 大多是在宴会上与他人接触沾染上的气味,男女老少,混杂在一块的高昂香水味。 陈三愿闭上眼,很不喜欢。 他表达不喜欢的方式是认真点评:「不好闻。」 陈自祈露出一个笑,黑暗中也看不清,可是笑声钻入小猫敏感的耳朵,酥酥麻麻,令他摇头晃脑。 「不喜欢?」 他语气里其实有危险的气息,可惜小猫听不懂,他被外人教坏了,竟也冒出点自我意识,点头:「不喜欢。」 可是谁会在意小猫的想法。 拒绝无效,反倒愈发贴近。 气息也相互交织。 陈自祈望着他的侧脸,莹莹如玉,在夜里不怎么能分辨他的冷漠,所幸他身上是温暖的,像是一个小火炉。 他抱着这只小火炉,恍惚间倒真像一对和睦的主僕。 他的手从少年的头顶滑落,到他的肩,再晃晃悠悠到那只被禁锢起来的双脚。 双脚上有他的杰作,世上最珍贵的宝石。 送给小猫。 这是他表达喜爱的方式,摸着小猫的脚踝,「喜欢吗?」 「不喜欢。」 第129页 陈自祈自言自语,「可是我好喜欢。」 他摸着少年脖颈间的项圈,牙齿咬在皮质的外壳上,唿吸尽数打在小猫敏感的后颈:「好喜欢啊。」 「你是属于我的。」 他捂着小猫的眼睛,自他身后将他环抱,紧紧相贴:「都是我的。」 「谁也不能,把你偷走。」 第69章 去留。 齐延对着玻璃窗第三次出神,盯着窗外扑棱飞过的一串麻雀。 许久,才吐出一口气。 他机械性将手中用水果刀削得奇形怪状的苹果递给母亲,最后直起身,与母亲轻声道:「我去走走。」 这个年纪的孩子总有些自己的想法,母亲也不好询问,只是望着他这副模样,眸子里闪过复杂。 然而她最终什么也没说,静静点点头:「去吧。」 医院楼底有个吸菸区,就靠着小卖部附近,离那片小树林也近。 满天白雾熏得他不由咳嗽,烟味许久未闻到,总有些恍惚。 他站在一片哀声怨道的愁苦男人间,望着一只白猫穿梭在茂密的树林里,异常活泼。 那是只白色长毛猫,乡野长大,没有品种之分,浑身上下充满澎湃的活力,也格外谨慎,即便是有心带它回家,也摸不到它一根毛髮。 齐延其实并不算热心群众,也做不到守护每一只野生动物。只是这只猫莫名投他的眼缘,生得格外漂亮。 猫是很少有丑模样,或是大自然的偏爱,或是人工培育的品种,自然赋予他们矫健的身姿,人类又将它们驯服,变成现今美丽乖巧的物种。 齐延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或许什么都没想,思考无限放空,脑袋也变成了一个空壳子。他自认不是一个爱多管闲事的人,家庭条件也不允许。自小,他就是个被人孤立的存在。 或许那并不是孤立,只是一个人不能融入一群人的惩罚。 因他过于冷漠的性格,父亲欠下的赌债也将他过早催熟,成为一个被人忌讳,又无时不刻被人关注的角色。 他是有很长一段时间活在自己独立的空间,真空一样区别于外界。 如此生活,也没哪里不好。按部就班上学,毕业,工作,再抚养母亲晚年。许多人都是这样过来的,拥有梦想的人很少,至少,齐延自己是没有的。 他自己也从没什么想要的东西,什么也没有,活着就已经是幸事,生命是世上最美好的东西,无论何时,无论何地。 他的冷漠掩盖他内心的消极怠工。 情绪自来是没有波动的。 如果,没有遇见那个怪异的少年。 迈步入森林,脚踩在树枝和树叶上,发出哗哗的声响,空气中瀰漫泥土的芬芳,虫子在他耳边叫,乌鸦在头顶徘徊,好似有人在哭。 这副景色似乎很容易将人劝退,齐延向前走了几步,停靠在一棵树前。 不知哪里来的两个男孩,正逗弄那只白猫,手中攥着一根草,晃来晃去。 男孩顽皮,下手没轻没重,见猫警惕得后退,又想伸手抓住它的尾巴。 齐延快步上前,捉住了他的胳膊,又将他提熘拉起来,望着他闪着兴奋的眸子,语气冰冷:「回去。」 男孩的伙伴看愣了眼,揉了揉眼珠,好一会才回过神来,又壮胆:「你是谁?」 齐延没有回答这个无聊问题,他再重复一遍:「回去。」 语气冷得掉冰渣。 白费他生得这样俊俏。 两个男孩灰熘熘向外跑去,又止不住回头张望,嘀嘀咕咕:「好小气。」 「摸一摸都不行。」 「又不是他家的……」 细碎的议论伴随脚步声,逐渐远去。 齐延蹙眉,也觉得莫名其妙。 按道理来讲,这只猫和别人一道回去,至少不会吃这样多的苦。野外再好,生活也远不如家庭饲养。 只是,那两个男孩显然不是真心待猫的性格,又是调皮,下手也没轻没重,何况他们家里如何看待这只野猫也没个结论。真被他们带回去,未尝不是一场劫难。 他不知不觉思考这样多,仅仅是为了一只猫,实在是令人费解。 正当他收回思绪,转身离开时,白猫绕着粗长的尾巴,像白雪一般蓬松,勾着青年的小腿,发出娇憨的叫声。 它叫得实在太娇,听得人一愣,低头望去,又看它一跃扑到自己大腿边上,试图扭动脖子寻求抚摸。 毛茸茸的脑袋拱来拱去,小小的脸颊一只手就能包住,它露出粉嫩的舌头,咬着他的裤子不放。 人像猫,猫像人。 齐延整个人都不太好,越看这只娇憨的猫,脑袋里冒出的,却是一个少年。 咬着他的指头,轻声唤他:「齐延……」 「带我走。」 …… 周一早上,陈嘉润依照往常的时间来到办公室。顶层的风景极好,宽大的落地窗将这个繁荣的都市缩成一张动态图,生动演示这座生机勃勃的大都市。 陈嘉润面带微笑,捧着茶杯站定在窗前。 茶香四溢,令他不禁有些发愣。 困扰自己多年的烦恼解决,心头的重石挪开,瞧什么都觉得有趣。 公司里是个人都知道老闆最近心情奇好,办公区里探讨的声音近乎不再掩饰,凑在一块八卦—— 第130页 往常他们不会如此肆意讨论,然则这事搬上了报纸,荣登本市财经头条,这才有了讨论的时机。 「哎呦,如今医疗可真是发达,换作我们那个年代,这病怎么能治好?」 「可不是,瞧瞧老闆最近都乐成什么样子了,唇角一直没下去过……」 「要我也得乐上几天,那么多年的毛病,说治就治好了……」 …… 零零碎碎的谈话自走廊蔓延到助理办公室。 几个刚来的实习生探头探脑,一副好奇的模样。 李雯靠在椅子上,摇头斥责:「都围在这做什么,工作做完了吗?」 领头一个白皙的女孩笑着道:「李姐,不是我们闲,楼下来了个帅哥要找你呢,正巧电话打不通,我这不是上来问问你,认不认识?」 李雯皱眉,认出眼前的女孩是前台的姑娘,却困惑道:「找我?」 「是哩,」那前台姑娘露出一个笑,「我还没见过长这么俊的帅哥呢!」 长得俊的帅哥也不是没有,但这样俊的,还是头一次见。远远望去气势还足,有点老闆的影子呢。 李雯心中困惑,跟着前面几人下了楼,出了电梯,才瞧见面前站着的青年。 身板挺直,一双清冷的眸子探过来,语气淡淡,却带着莫名的强劲:「李小姐。」 李雯瞧着青年不太对劲,气质变化有些大,从前还是个冷漠的性子,这会却显得格外强势,叫人不敢多看。 然而,还未等她开口,却听青年接着道:「能否麻烦您一件事?」 李雯不禁询问:「什么事?」 「陈三愿的……一些事。」他道。 陈嘉润看了会大厦风景,坐在椅子上还未有几分钟,门外响起一阵敲门声。 他咽下一口茶,才清了清嗓子:「进来。」 李雯拿着报告进来,陈嘉润挑了挑眉,正要询问什么事。 却见她身后,又跟进来一个高挑的青年。 青年瞧着年轻,二十来岁刚刚毕业的模样,又生得一副好模样,即便冷着脸也不会令人感到不适。 他一双眸子如有实质,静静望向端坐在高位上的陈嘉润,片刻,在这份寂静中,才像是回过神:「陈先生。」 陈嘉润面色一顿,不去看青年,先询问李雯:「什么事?」 他语气沉沉,听不出喜怒,却带着久经商场的气势。 李雯也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好一会,才寻回声音,勉强开口:「先生,是有关陈三愿的事。」 陈三愿? 这是个相对来说较为陌生的名字。 于陈嘉润而言,他几乎快要遗忘自己这个一时兴起领养来的养子,在最坏的打算下,陈三愿的用处也不过是成为照顾自己残废儿子的替代品。 现今,陈自祈的病已经好了,这个孩子似乎也失去了原先的用处。 他面上依旧不变,这次却看向青年,「你为他而来?」 齐延声音平缓,却依旧淡漠:「是。」 「法律规定被领养的孩子成年后有权选择自己去留,如今,他已经成年,是否有选择自己离去的权利?」 他一字一顿,似乎并不在意男人的眼光,交代完自己的目的就抬眼,望向坐在椅子上的商业巨贾。 陈嘉润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格外欣赏得望着眼前的青年,这个年岁能有这种胆量与自己对峙,这份勇气值得赞扬。 他心情奇好地对一旁站着的李雯道:「你先出去。」 一面含笑,对着这个勇气可嘉的孩子道:「你留下来,和我讲讲你的看法。」 他总觉得这个孩子瞧着亲切,又有些眼熟,态度不知不觉放柔,莫名其妙道:「你叫什么名字?」 青年望着他,淡淡道:「齐延。」 陈嘉润若有所思:「你是那个家庭教师?」 「嗯。」 青年走近了,陈嘉润才微微一愣。 不怪乎令他莫名亲切。 这个孩子,竟与他年少时生得极为肖似。 第70章 将至。 相似大多源于气场,面容依稀也有几分,大多是冷漠的、教人不敢多看的,至于其他,还有几分淡然。 仿若站在他面前的不是哪位商业大亨,相待与寻常人并无两样:「陈先生。」 青年道:「请您考虑考虑。」 离去前,又见他偏头,侧颜如画,一副礼貌疏远的模样:「我等您消息。」 …… 齐延发现母亲近来心情奇好。 不同于往日从主治医生的言语中的了解,她的喜悦摆上了明面,显得格外舒畅。 每日清晨总笑着看向窗外,框在狭窄窗户里的蓝天白云也看得津津有味。 笑容自然不是作假,唇角弯弯,眼睛眯起,眼尾的皱纹炸起,至少齐延自记事起,就未见她这样开朗。 心情好,治病就更加积极,甚至于有些迫不及待想要下床走走。 她的原话是:「总坐在床上,身体都要生锈了,下床走走活络活络筋骨。」 病人心情愉悦,配合治疗,也有助于医疗进程。 齐延划出每日清晨的时间陪她,到中午吃完午饭,就出门寻找工作。 人生是苦恼且短暂的,对于穷人而言。 齐延的责任要加上病弱的母亲,和一个不负责的父亲,加倍的烦恼。 第131页 他在报纸上寻找工作,应聘去却连他的信息没看,就委婉拒绝道:「不好意思,我们这里不招了。」 肉眼可见的排斥。 他回想自己在上一任老闆口中听见的陈家二字,自然也是清楚。 陈嘉润自然不会费心费力来折腾他,甚至连他是谁都是自己主动介绍的。 答案已经明晰。 陈自祈这个名字,他不是没有听过。 李雯与他讲过,司机也与他聊过,至于在与陈嘉润对峙时,这精神抖擞的男人也笑眯眯道:「你和我家小祈还有点相似呢。」 相似吗? 相似在哪? 男人没有说。 齐延也没有问。 尽管他从未见过那个与他年龄相仿的男人,但他实在不喜他。 娇纵的人成千上万,从没人将人养成猫的。 丧失了人权的人还是人吗,这是个深奥的学问。 齐延没有时间去思考。 他在寻觅工作中接连碰壁,前途一片昏暗。 一天傍晚,母亲望着他,忽而开口:「小延。」 母亲叫他总是齐延齐延这样叫,极少数时候会叫他小名。 小名拉近了两人的距离,齐延垂目,望着母亲面上因紧张不断避开的眼珠,轻声询问:「怎么了?」 母亲蠕动双唇,似乎有些紧张:「你的生日快到了。」 生日落在一个不恰当的时间。 齐延未有一丝喜悦,他蹙眉,不太在意:「知道了。」 不需要大办,也不需要闹得人尽皆知,他自然也没有朋友能分享这份喜悦,因他自小就冷感,周遭也没人能庆祝,只有母亲还记得。 他的眸子渐渐放柔,望着病床上的女人。 女人在他的注视中,狼狈得移开了目光:「你的生日,我又怎么会忘呢?」 齐延没有说话。 他忽而冒出个古怪的念头。想与人分享这个消息,或许会得到一个不大不小的祝福。 他并不是需要祝福,也并不想获得陪伴。 他在隐晦得思念一个少年。 可惜,他不在。 陈自祈的生日快到了,这个消息隐隐约约传递到陈三愿耳边,是在一个夜晚。 消息是陈自祈自己说出来的,他笑得格外灿烂,也很幼稚。像终于获得了理想中的玩具,格外强势。 「你要送我什么?」 他直白询问小猫,或许也带着点索取的意思。 目光触及到小猫蜷缩的小腿,又舒展开:「乖一点。」 怎么算得上乖,怎样又是不乖呢? 陈三愿也没有思绪。 他只好将□□在被子外的小腿缩回去,连带着摇晃铃铛作响的脚链,发出一阵细碎的声响。 家猫抬眼,小声道:「我很乖。」 声音小小,低微得挠得人耳朵痒,他咬着下唇,缩回被子,又被捉回来,被主人抱在了怀里。 很炽热的怀抱,散着热气,可是很紧,力道很大,近乎要将他揉碎。 这个失而復得的人类不懂得矜持,紧紧贴着他的侧脸,好像要吻下去,唿出的热气打在小猫的耳边,烫出一道红印。 他的声音带着引诱的气息,缠绕着小猫的身体,仿佛巨蟒环绕:「我的生日礼物,你准备好了吗?」 生日礼物是个需要好好斟酌的东西,小猫难得想了想,说:「没有想好。」 「把你自己送给我。」 他说:「你不是一只猫吗?」 「把你自己送给我。」 小猫抬头,从人类的眼中窥探到浓墨,阴沉昏暗。 仿佛要将他吞噬。 他不懂这份可怖的来源,认真摇头:「不好。」 齐延说不能答应奇怪的理由。 他说人类的约定是具有法律效力的。 小猫不是人类,却生活在人类世界,所以还是不好。 他的拒绝没有得到回应。 有人捂住了他的脸,用宽大的手掌附在他的脸颊,又捏住他的耳朵,来回厮磨,「陈三愿,你是我的猫啊。」 「猫是需要报恩的。」 这是古老传说,尽管陈三愿从未听过。 他陷入了一片黑暗,项圈被人捏住,唿吸稍稍困难,他轻轻喘息,终于发出一声抗议:「闷。」 陈自祈想要亲吻他的唇,又看向他起伏的胸膛,心中自是有千般纠结,最终还是化作一份无法疏通的燥热。 这份礼物时隔多年,总得要他亲手打开。 变成真正意义上独属于自己的礼物。 还有几天。 …… 陈自祈近日接到不少陌生简讯,路上也总觉得有人盯着他。 这事他小时候经歷过,有钱人的意外除了破产大多就是绑架。 他瞧见了那个总藏在家门口躲着看他的男人,吩咐司机将他丢出去。 不知道哪里来的疯子,满脑子叫着自己的名字。 生得那样噁心,觍着脸过来,简直不忍直视。 他并未察觉那个男人眼底的绝望,以及孤注一掷后惨遭失败的癫狂。 阴暗的屋子里,被揍得两眼昏花的肥胖男人趴在地上,低低喘着粗气。 身侧站着的十几个壮汉手中拎着铁棒,面上带着戾气,瞧着既不好惹。 端坐在屋子唯一椅子上的男人露出一个冷笑:「还记得之前和你说过什么?」 第132页 「砍了指头还不老实,当我这是慈善家呢?」 「五百万,你有几条命能填上?」 男人从椅子上站起,慢慢走到齐勇面前,抓住他脏乱的头髮,瞥见他被揍得瞧不出面容的五官,不禁好奇:「你到底哪儿来的底气,还来我这?」 齐勇动了动唇,可惜气息微弱,旁人听不清声音。 男人将耳朵凑过去,听他沙哑的声音里断断续续吐出一段话:「不、不要,不要打我……」 「不想打,容易啊,还了钱就行。」 「有、有钱。」 「我、我儿子有钱。」 不提这个还好,一想起这件事,男人就浑身难受,这辈子没见过那么狠的年轻人,揍人尽往脸上打,手下那几个人脸上的疤到现在还没消呢。 「你儿子都说没钱了。」 男人仔细想想也是,就那天看见的那身上破破烂烂全是地摊货的青年,兜里怕是比脸上还干净,怎么就鬼使神差听了这赌鬼的话呢? 信他有钱,还不如信这孙子故意拖延时间呢。 男人阴着脸,不耐道:「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别给我耍什么心机。」 「我、我儿子真有钱。」 「哦?」 男人没心情继续和他聊天,直起身,居高临下望着他,「有钱不给你?」 他实在没有耐心,就要转身离开。 却见齐勇仿若惊恐,磕磕巴巴开口:「不,不,你们找错了,你们去找陈家,找陈自祈。」 陈家那是何许人也,当地百姓没几个不认识的。全国范围也有连锁公司,为当地也捐了不少钱,真正意义上做到了热心企业家。 他以为这人在瞎扯淡,转身离去,又被他扯住了裤脚:「不,陈自祈,真是我儿子,不信,你们去找他……」 【作者有话说】 qwq 第71章 恩养。 母亲说要为他过一个生日。 这个可怜的女人被岁月蹉跎得头髮花白,皮肤憔悴,至于浑身上下都充斥着死气沉沉。 然而近来却变了个模样,笑着与齐延道:「生日总是要庆祝的。」 「买个蛋糕吧,」她道,「你喜欢的口味。」 有些人的诞生是充满祝福和喜悦的,有些人,则是悽惨的开端。 齐延垂目看向她的眼睛,却又见她躲闪的目光。 他的冷漠并不代表他察觉不到母亲的变化,也并不是隔绝外界与自己的联繫。 他能察觉到这些细枝末微的变化,因由他早熟的童年。 「……好。」 但他并不在意这些,关心也好,无意也罢……他并不在意。 他的亲缘冷淡,似乎是天生的。 然而责任心又令他无法抛却这个破碎的家庭。 他起身:「我会去买。」 身影伴随着关门声,将青年隔断于门外。 女人吐出一口气,再没有说话。 她知晓这个孩子的性格冷漠,也明白他天性淡然,或许现在的承诺只是一份可有可无的应答。 然而,她总是有愧疚的。 当年的事过于隐晦,也过于丑恶。 即便她是在丈夫的指使下做的偷梁换柱,即便她心内颤抖,充满愧疚,然而,这些始终是託词。 她依旧没有选择拒绝。 或者说,她拒绝得并不坚定。 以自家的条件,养活一个孩子已经是难事一桩,罔论活得开心,活得快乐? 他们的条件和眼界,註定是不能供应一个孩子实现阶级跨越的。 人性的贪婪无解,十月怀胎生下的总归是身上掉下的一块肉,如何不心疼,不愧疚呢? 她的孩子,生下来如此白嫩,漂亮得像个天使。这样的孩子,又怎能跟着她受那些痛苦。 贫穷是疾病,是绝症,尤其还有一个虎视眈眈的病毒盯着,如何能康復。 她那时候太穷了,一边是赌瘾上身的丈夫,一边是嗷嗷待哺的孩子。 丈夫拉着她商议这个决定,是带有命令性质的:「你难道不想他有个好点的前程?」 「陈家!那样富贵的人家,」他几乎克制不住语气里的急切,「他往后会过上那样好的日子,不愁吃不愁穿,一辈子无忧无虑!」 这些言语于一个母亲而言,是致命的。 她鬼使神差,最后看了一眼自己的孩子。 这是她唯一的孩子了。她从前还生养过一个,只是后来早夭,没有活下来。 因为没钱。没钱去医院里治病,做手术。那孩子最后死在了冷冰冰的病床上,再也睁不开眼了。 她不敢想像,如若这个孩子再出了什么意外,那么自己该如何崩溃。 是该崩溃。 她又想起花园里那个举止优雅的贵妇,想起她的孩子,皱巴巴的小孩。那个孩子早产,生得并不好看,慢慢才退去丑陋的皱纹。 没有自己的孩子好看,也闹腾。 可是,他的命真好啊。 投了个那样好的胎,一辈子衣食无忧。 同样是刚刚出生的婴儿,自己的孩子诞生无人知晓,那个婴儿却被人捧上了天,许多人照料爱护。 如若她怀中的是自己的孩子,如若想要拥有一个美好的前程,如若贫穷也能嫁接……那么一切报应和痛苦都由自己承担,又有何惧。 第133页 她偷偷换下了孩子。 丈夫夸赞她做对了,这是笔合格的买卖。 生恩养恩,都是恩。 日久天长,再大的亲缘也会在岁月中被稀释,成为虚无缥缈的东西。 这些,都是命。 女人抱着怀中的孩子,不知作何他想,男人心情极好,又出门去赌了。 他们辗转回到了故乡,一个贫穷的小县城。 离得远了,才能安心。 女人看着怀中的孩子,看他皱巴巴睡得香甜的脸,为他取了一个名字。 ——齐延。 延续我孩子的命运。 她攥紧了怀中的婴孩,眼泪坠下来,却不是为了他,而是远在天边的孩子。 她没有读过多少书,也不知道思念该如何写,她的年岁大了,往后也生不了孩子了。 她近乎将所有母爱都给了襁褓中的婴儿,透过他,去看那个远在他乡的亲生孩子。 愧疚是有的,疼爱也有。 人心又不是铁,总会融化的。 然而…… 她在齐延离去前叫住了他的名字,「小延。」 齐延回头,瞧见一双哀愁的眼,「怎么了?」 她动了动唇,终究没有多说:「叫叫你。」 齐延没有说话。 她这时才发现这个当初乖巧的孩子已经生成这副高挑的模样,岁月蹉跎,如是恍惚。 最后蠕动双唇,喃喃道:「对不起。」 尽管声音太小,青年没有听见。 …… 清晨,上班的时间。 李雯将车停在停车场,拿着车钥匙哼着歌,心情极好得转动钥匙扣。 还未等她走出停车场,不知从哪个角落里钻出几个高个的壮汉,一脸不怀好意得望着她。 停车场有监控,李雯倒没有多担心,冷静询问挡在面前的几个男人:「什么事?」 为首的那人站出来,捏着手上的烟,吸了两口吐出,烟雾打在李雯的脸上。 她皱着眉,眼睛被熏得发蒙。 呛得咳嗽两声,才听对面男人低沉开口:「李小姐……是吧?」 李雯皱眉,她这时迅速搜刮自己大脑里的记忆,始终没个头绪。 印象中没这号人出现,自己也不至于招惹到他们。一看就是混黑的,与她一个秘书能有什么关系? 难道…… 她像是想到什么,忽而抬头,迟疑道:「你们是做什么的?」 男人没有回答。 他似笑非笑,「李小姐,我与你做个交易。」 「我手下最近得知一个信息。」 「相信我,这个买卖很划算。」 …… 陈嘉润正在开会。 他一如既往得忙碌,大概最近唯一的心事也已经放下,这会心情极好,看谁都笑眯眯的。 会议上轮到产品经理髮言,正说得慷慨激昂,老总电话却响了。 众人将目光投放到老总身上,见他笑眯眯举起电话,接着又道:「李雯?」 对面那人不知道说了什么,沉默片刻。 这张原先还笑着的脸渐渐沉下去。 印象里,老闆还从未有这样阴沉难看的脸色。 还未等众人发散思维,陈嘉润的声音一如往常,却隐约透露阵阵冷意:「散会。」 第72章 答应。 纷纷扰扰的思绪暂且放下。 齐延站定在医院附近唯一一家甜品店前,目光扫射内里散着淡淡橘光的温馨气氛,这些天碰壁导致的阴郁略微消散。 因他生得高挑,眉目如画,来往客人都忍不住瞥几眼。 这已经是他第二天来到店门前,却没有踏进。 这间店铺的主人——一位气质温和的女人推开门,热心肠得询问:「先生,可否冒昧问一下,您有什么顾虑吗?」 齐延在门口站定,片刻才道:「没有顾虑。」 「那您……」 她大概是想询问为何没有犹豫,却总是来回徘徊,迟迟没有做下决定。 齐延尚且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 他认为生日是没必要庆祝的,可是母亲请求他,他就出来了。 出来却依旧没有打算,站定在甜品店门口,毫无思绪。 蛋糕总要花上不少钱。他如今身上可以称作一穷二白。 「那只猫,多少钱?」 他指了指橱窗里展览里的蛋糕模型,语气淡淡,听不出起伏。 女人看了一眼。 那是个小到一个巴掌就能覆盖的蛋糕,价值也不过五十,唯一称得上特殊的地方不过是上面那只猫。 小猫舔着爪子,眼睛亮晶晶,一条尾巴翘起,十分可爱。 齐延与店主预订好蛋糕,回到医院,却听楼下一楼处几个护士凑在一块聊八卦。 「瞧见没有,那么多人冲上去,吓死了……」 「还以为演电视剧呢,你瞧见没,那几个人说什么,要报警?」 「报什么警?」 「谁知道呢……」 …… 断断续续的议论声被齐延排除,尽管他总觉得心绪不宁,好似有大事发生。 他的第六感很灵。 齐延望着眼前站在病房外的几位身材健壮的保镖,又看向屋内面容苍白的母亲,正欲快步向前几步到病床前,却被拦下。 他认识拦下他的女人,见她客套的笑里带了几分意味深长,蹙眉道:「李小姐,有什么事?」 第134页 他认识眼前的女人,知道她的人品,决计不会为难一个困苦的女人。 他认为发生了什么预料之外的事情,在自己的认知外。 李雯露出一个古怪的表情。 牵动唇角也往上咧,然而瞧着并不像是笑,反倒有一丝异样的神色,竟有些……怜悯? 齐延没有来得及询问。 自女人身后,那堆黑衣保镖里,一个男人向前迈出一步。 这个拥挤的屋子里装不下这么多人,挤在一块令人喘不上气。 然而自那男人上前一步,那些原先兇恶的保镖却贴着墙,向边缘靠去,只余下床沿边站着的男人。 一个已经上了年纪的男人。 气势很足,也很大,甚至蹙眉讲话也带着上位者的气场。 齐延认识他,静静看向他:「陈先生。」 原先还皱眉难以靠近的男人唿出一口气,带着无从开口的迷茫,目光看向眼前这个与他年轻时无比相似的青年,缓缓闭上眼。 齐延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在他叫出这个称谓时,竟从那双眼里察觉到了落寞,以及痛楚。 他又不由自主看向病床上的母亲。 母亲一瞬间仿若苍老了许多,身体战慄,许久不敢抬头。 齐延看见她裂开的双唇,上前准备餵她喝点水。 然而,还未等他触碰到母亲的胳膊,陈嘉润的声音终于响起,下了判决般掷地有声:「好孩子,这个,你需要看看。」 他从身后那群保镖手中接过一个皮包,再从皮包里翻出一张纸。 齐延垂目望去—— 亲子鑑定四个字赫然在目。 几乎刺痛了他的眼睛。 …… 陈嘉润在那日接到电话时已经招唿人着手收集dna检测需要的毛髮。 直到今日,检测结果终于出来。 原先还怀惴着的侥倖心理彻底崩塌。 娇养了二十几年的孩子并不是自己的亲生孩子。这个事实令他近乎崩溃。 而自己的亲生孩子在外吃了那么多苦,甚至站在自己面前,依旧对面不识。 他张了张嘴,头顶的白髮又暗淡许多,原来准备好的言语都无法出口,他失去了叙述能力。 有一瞬间,他是不愿相信的。 并不是每个家长都有强大的心理能力接受这个现实,即便他叱咤商场,那也是一个普通的溺爱子女的父亲。 接受这个现实远比发现这个事实要更加令人痛苦。 他与脑海中的自己做斗争,许久,才颤颤巍巍叫出两个字来:「孩子……」 齐延没有看他。 他的目光放在了不远处病床上的母亲,他的目光其实也算不上冷漠。 冷静终于破冰,他抿了抿唇,道:「妈。」 他叫这个名字叫了许多年。 很多年前他就这样叫她,刚刚学会讲话,第一个字就是妈。 这世上许多人和他一样,都是如此过来的。 往日无论如何总能得到回应,而今……齐延没有看见她抬头。 也没有听见她再叫一声自己的名字。 肩背微微战慄。 她怕他。 事实已经不用再去验证。 齐延没有说话。 陈嘉润欲言又止,却始终摸不清自己失而復得的孩子要以怎样的相处方式生活。 打破宁静的是那群保镖身后的一道娇弱的身影。 齐延侧目,这才发现屋里除却他早早认识的这群人,还有个被高大保镖掩盖的女人。 「小宝……」 齐延抬头,看见一个衣着华贵的女人怯怯望着他,朝他伸手:「小宝。」 充满了爱意的小名。 贵妇没有落泪,也没有陈嘉润那般纠结的心绪。 她只是轻声念了几声,没有得到回应也不在意,「到妈妈这里来。」 怪异的是,母子纽扣真是世上最坚硬的东西。 白荷害怕陈自祈,却对眼前这个模样出挑的青年一眼亲近,仿佛那些年的分离都不存在,她心头涌上温和的泉水,低低唤他:「让我好好看看。」 齐延没有动弹。 但女人上前握住了他的手,果真温暖,她身上也透着一股香味,难以忽视的淡淡香水味,却不刺鼻:「小宝。」 齐延没有甩开。 他抬眼,望向病床前的女人,又看向颓唐不语的男人,最后看向边缘站着的李雯,以及围着的一圈保镖。 他终于开口,淡淡的,没有一丝波澜:「我不认识陈家。」 他何其聪明,明白了这些人的意图,先行斩断这些羁绊:「我也并不认识你们。」 陈嘉润忍不住开口:「那是你家,你……」 怎么能不回去呢? 齐延没有说话。 白荷望着他,低低道:「为什么不回去?好不容易……」 陈嘉润顿了顿,想起什么,艰难开口:「担心你……弟弟吗?」 弟弟? 齐延没有回答这个敏感的问题。 只是摇头,「不是。」 陈嘉润莫名松了口气,肃正面容:「不论怎么样,你都要回去,你是我……我们陈家的血脉,怎么能流落在外?」 「还是说你有什么顾忌?」 齐延淡道:「不是。」 他看向陈嘉润:「陈先生,你原先答应我的,陈三愿……」 第135页 齐延没有说完,陈嘉润打断他,「好。」 「他怎么样,由他自己决定。」 【作者有话说】 这几天写得少了点,我争取明天写多点! 大概年前完结,努力!qwq 第73章 我会生气。 推开门的时候,陈三愿正在睡觉。 他近来没了做梦的习惯,虚无缥缈的梦境也给不了他启发,他已经有段时间没有见到光亮。 漆黑的屋子里,只好做漆黑的梦。 睡得迷迷煳煳,屋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他以为是陈自祈,只有他能在这栋空荡的城堡里来去自如,他也有肆意的资本,旁人总不能怪他。 于是他慢慢起身,挪动时脚链发出清脆的声响,他摸到那上面坠着的一颗铃铛,很灵巧的玩意,将他栓紧了,轻轻动弹就会发出声音。 陈自祈说,这是小猫的铃铛。 陈三愿看过书,也看过电影,知道这些东西是为了预防小猫走丢,往常那上面还要写上一个字条,塞进铃铛里。 陈自祈也写了,塞进去之前给小猫看,硕大三个字——陈自祈。 他只写了自己的名字,没有写小猫的,也没有写住址。 陈三愿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静静思考也没有头绪,陈自祈也没有说。 他就没有问。 回到陈家,他的精神状态就莫名消极。 往常来讲,他总会因求知慾想要一探究竟,如今居然什么也没有。 陈自祈总掐着他的脸颊肉恶声恶气道,变野了。 或许他说得没错,外出的这段时间将他养刁了,见识过外面新奇的世界,猫的好奇心已经不满足于如今这一方天地。 陈自祈想必也看出这一点,将小猫抱在怀里,揉捏他的耳朵。 陈三愿叫他:「哥哥。」 陈自祈却说:「不要叫我哥哥。」 他的声音低低沉沉,也听不出什么情绪,只是道:「以后叫我的名字。」 陈三愿就叫他陈自祈。 他看起来很高兴,喃喃自语,又露出一个笑,「你是我养的。」 是的。 陈三愿点头,我确实是你养的。 「你是属于我的。」 是的,小猫如今确实是属于你的。 他说的这些话都没有错。可是略显偏执,紧紧箍着他的身体,好像在战慄。 他的眼睛好黑,望着自己,像是要将他吞入腹中。 陈三愿看不清里面的情愫,他平淡的眸子与青年形成对比,显得如此冷漠。 陈自祈松开了手,说是要出门一趟。 他近来总是需要出门,或许是应酬公司里的事务,或许是与相熟的朋友交往。 总之,他离开了。 现在门打开了,陈三愿以为他回来了。 伸手,被教得很好得例行撒娇:「抱。」 语气轻轻,双臂探出来,像一只困鸟展开了双翅。 有人上前,将他抱住。 鼻间瀰漫清新的皂香,像闻女士,又像一个将他抛下的人。 他没有抬头,心里已经有了答案,来人将他轻轻抱起,□□的脚踝上坠着亮晶晶的脚链,由许多昂贵的宝石组成的禁锢。 他摸到青年紧绷的胳膊,没有说话。 他的头髮已经很长了,许久没有见光,耷拉在身后,萎靡不振。 他捂住眼睛,不想看见光亮。 齐延也没有说话。 他走得很慢,又很轻,像是怕惊扰到什么一样,直到最后距离房门仅有一步之遥,才开口:「小愿。」 他的声音依旧平静,似乎与往常并无不同,然而陈三愿何其敏锐,猫的特殊技能。 他的手微微颤抖,不知因何而起。 「回头看一眼。」 他说,「这是你最后一次来到这里。」 陈三愿没有说话。 他看见门外站了许多人,认识的不认识的,都站在那里。 那些人面上都有震惊和讶异,甚至有怒火,却没有同情。 是的,一只猫,不会有人同情。 齐延还是来找他,将他带出来了,却始终没有得到回应。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那日门外的一个女人惊讶之余握住了他的手,轻声道:「我还以为,你是个女孩。」 她在宋束的画册里不止一次见过他,生得这样漂亮,还以为是哪里的模特,却没想到居然是家中多年前领养来的养子。 她常年在外,也回来几次,却一次没有见过他。 她的夸赞并没有得到回应。 相较于陈嘉润的震怒和李雯的震惊,这些称赞被压制在最底下。 陈三愿住进了医院。 但他不知道自己有什么病。 或许确实生病了,如果畏光和夜盲症也能算病的话。 医生是个年纪较大的男人。 他生得慈眉善目,很容易让人产生好感,极具亲和力,说话也温和:「小愿?」 他叫这个名字,顿了顿又道:「我能这样称唿你吗?」 少年点头。房间里只有他们两人,这个白衣服的医生很尊重他,没有过度的接触,也没有令猫烦恼的噪音。 少年面容白皙,近乎透明,一双眼睛静静望着他,好似没有波澜:「可以。」 「你还记得自己的童年吗?」男人接着道,「关于你小时候的回忆还剩下多少?」 第136页 「记得,很少。」 「假设给你一个调色盘,你会将童年绘制成什么颜色?」 「灰色。」 雾蒙蒙的,看不见光亮。可能还有些泛蓝,总之是个稀奇的颜色。 医生在本上写了什么,又抬起头,望着他:「那么少年时期呢?」 他补充道:「在离开了童年,你来到了少年,被人领养后,你会用什么颜色绘制这段经歷?」 少年想了想,始终没有答覆。 他在医生给他的本子上自己画了一通,最后交给男人。 人,树,和房子。 还有一只猫。 人是漂亮的,树是茂盛的,房子是宛若城堡的。 猫是乖巧的。 依偎在主人身边,顶端尾巴翘着,如此可爱。 医生收下这副画,抬头,望着这个乖巧的少年,顿了顿,才道:「那么现在呢?」 「现在你的脑海中是什么样的画面,也可以画出来。」 少年画不出来,他想像不出来。 他盯着空白一张纸,又看向自己的手掌,白皙柔软,并不像是经歷挫折的人。 他也确实没吃过什么苦,不管是贫穷的童年,还是逼仄的少年,亦或是现在。 其实单指年龄,他已经到了更高一层的阶级,可他生得小,稚幼,于是也没人将他当作一个大人。 他也没有痛苦,甚至不觉得自己受过什么苦难。 或许从旁人的眼中能看出些微怜悯,但那些苦与书本名着和电影里的苦总不一样,那些苦是真切存在的,是生命难以忍受的苦难,而自己好像还没有到那个阶段。 何况一只猫,似乎也没有什么苦不苦。 他还活着,有手有脚,也过了一段时间衣食无忧的日子。 于是他摇头:「画不出来。」 「是想不出来,还是脑海中没有概念?」 医生问他:「还是要休息几天再来思考?」 少年没有回应,沉默当作回答。 医生出去了,带着他的画。 鼻间瀰漫一股淡淡的香味,窗前的水仙花在摇曳。 齐延推开门,走进来的时候没有发出多少声响。 他带来了午餐,铺满了桌子。 少年依旧没有说话。 或许他还在生气,因为自己的失约,或许……也有怨他的成分。 齐延其实并不在乎。 他看着他柔软的头髮,在微风中勾起碎发,忽而开口:「小愿。」 小愿没有抬头。 只是耳朵动了动,或许是风吹的。 「想去读书吗?」 小愿抬头,终于露出那双眼。 静静的,一如往常的晶莹剔透,像是两只玻璃球。 他的睫毛微微战慄,或许也是被风吹的。 「要。」 轻微的回答被风吹去远方,捲起一阵梧桐树叶,跌跌撞撞没入尘土。 猫的心愿,是对这个一望无际世界的探索。 齐延的手指蜷缩,终究没有上前一步抚上他的脑袋,只是将饭菜放在他的面前:「先吃饭。」 饭菜很淡,适合养生。 小愿还是认真吃完了。他捂着肚子揉,给自己消食,忽而看见青年还没走,在床边给他削苹果。 手指灵巧,白胖的苹果肉和一连串的苹果皮分离。 汁水四溢,有些甜腻。 小愿吃得很撑,其实已经不太能吃得下苹果。却还是捨不得浪费,一小口一小口放在嘴里磨。 齐延一直不走,陪着他看书。 小愿只好打岔:「齐延。」 青年的声音微微上扬:「嗯?」 「哥哥呢?」 即便陈自祈不让自己叫他哥哥,可是称唿一时半会总是还不回来的。 何况自那日他被齐延带走,也再没有见到他。 小愿不觉得自己问到了什么忌讳。 可是齐延的面色一下子冷下去,结成冰块,冻得人发抖。 声音也是:「他不是你的哥哥。」 「你没有哥哥。」 小愿已经不是陈三愿,脱离了陈家,成为了一个独立的个体。 那日过后,陈嘉润就为他办了户口迁移。 他终于得到字面意义上的自由。 即便,齐延还是将他带来了医院。 他不知道自己生了什么病。 于是只好沉默。 齐延与少年对视,终于败下阵来:「他犯了错。 「需要得到惩罚。」 他顿了顿,思量语气:「你不能原谅他。」 「为什么?」 「他欺骗了你。」 小愿歪了歪头,没有再说话。 他的记性也不太好,出来后的脚链和项圈都被齐延拿下来了,他就忘记了那段禁锢的日子。 小愿忽而发现什么,轻声询问:「你很讨厌他?」 「嗯,」青年云淡风轻,偏偏语气沉沉,「很讨厌他。」 他将少年磨蹭半天也没有吃掉的苹果接过去,咬了一口,覆盖圆圆的牙印。 明明是很随意的举动,却显得意味不明。 冰冷的目光好像被融化,显出一点温度。 「不要提起他,」他顿了顿,才接着道,「我会生气。」 为什么生气? 小愿没有问。 他直觉这个问题不好询问,否则会发生难料的后果。 第137页 于是点头:「不问。」 第74章 公平竞争。 陈自祈仿佛消失,再没有一点消息。 那天最后的一次对视,他面上阴郁的情绪消散,显出几分欣悦。 言语也有波动,不再娇纵到令人无法靠近:「等我回来。」 他口中的回来或许是几个小时,或许是几天,却总不可能是几个月。 小愿在医院里住了两个月。 在这两个月里,除却齐延和医生,只有宋束偷偷来看他一次。 他状似做贼,脚步轻微,一头金髮也掩藏在兜帽下,穿着一身黑,口罩墨镜全副武装。 打扮诡异,路上引了不少人看他,稀奇几句,又转瞬即忘。 即便如此低调行事,他还是送来一捧花。 花香四溢,娇艷欲滴。 他站定在门前,清嗓兼带调整面容,才松了口气,吱呀一声推开门。 屋里人的消息还是他从白阿姨口中软磨硬泡套出来的,他求了好几次,才从她口中得知小猫如今所在。 较之陈家如今的大变,他除却最开始的震惊却也没剩下多少其他纷乱的思绪。 在很小的时候,他就觉得陈自祈不像是陈家人。样貌不像,陈嘉润生得英俊潇洒,白荷生得温婉可人,两人都是宽以待人的性格,并不难相处。 可陈自祈完全照着他们的相反处,肆意生长。 陈家基因没有那双娇艷的眼睛,没有那张昳丽到阴柔的脸。 至于性格,也没极端到那样的地步。 突闻巨变,说是不惊讶也是假的,只是惊讶过后又好似理所当然,两者确实不像是一个家庭里出来的成员。 宋束如何猜想不提,宋芙却怂恿他来见一见陈三愿。 她面上意味不明,很少认真:「这个机会很难得。」 陈自祈如今不知去往哪里,一点音讯没有。小猫成了无主的存在,自然是公平竞争的好。 宋束却实在有些纠结。 他并不担忧找不到住所,却担心找到小猫后的一系列事项。 纵使今时不同往日,小猫无主,可是难保大家都这样想啊。 他并不觉得陈三愿喜欢他,他从他的眼里看不出依赖,何况,身前还有那样一个强敌…… 想到那个往日落于下风自身难保的男人,宋束就一阵头疼。 实在无法,这辈子也没见过那么戏剧化的事情。 真假少爷成了情敌,多荒谬啊。 然而这是真正发生的事情,恰好在宋束的眼下。 如此强悍的情敌,还拥有养父母虐待,生父母亏欠等buff,甚至小猫青睐有加,实在是顺畅到令人头疼。 宋束的苦恼并未维持太久,很快,他就回过神来。 推门的声音令端坐在病床上的少年抬起头,他听到了声响,歪头,看向站定在门外的青年。 脱离了牢笼的禁锢,这张清纯的脸露出,他生得极好,眼睛圆润平静无波,长长的黑髮顺和垂下,竟显出淡然的意味。 在这短暂的对视中,宋束率先开口,有些结巴道:「我、我来看看你。」 他连忙将门关上,又将藏在身后的花束捧出,深唿了几口气,才寻回声音:「这个,也送给你。」 「希望你能喜欢。」 他将帽子褪下,露出碧蓝的眸子和金色的发,面目忠诚好似金毛:「小雏菊。」 瞧起来也是可怜巴巴的,眼睛亮晶晶,好像在期待什么。 少年没有说话。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生来就是孤僻的性子,没和别人相处过。 交往与他而言是个难题,齐延前几天还说要教他,这些天却好似忙碌,总是不见人影。 白大褂的医生劝告他要敞开心扉,和别人建立起交流的桥樑,又说不能总是一个人呆着,会失去人性。 人性,人类的本性。 可是猫会有人性吗? 小愿没有问医生。 医生和齐延都不喜欢听见猫这个字。 尽管他也不知道为何。 好奇心是拦不住的,他们不喜欢,却又不代表别人,总有人喜欢猫。 宋束恰是小猫的玩具。 「宋束。」 小猫高开金口,却分外严肃:「谢谢你。」 他指了指花,又指了指窗前空荡荡的花瓶。前段时间花朵枯萎,齐延将花瓶里的花摘出去,却没有添上新的。 宋束很快将小雏菊装进去,又回头,看向少年:「不用谢。」 多贴心的青年,多会讨猫欢喜的人类。 小猫很是满意。 但是紧接着,这个人类得寸进尺,提出了一个要求:「我能陪你玩吗?」 他粲然一笑,分外小心:「如果你需要的话。」 事实上,猫并不是很怕孤独的生物。小狗离不开人类,猫却具备一些独立性,亲人或许是性格划分。就像人类中也会有独立和黏人的划分,猫也是有的。 坦白来讲,小愿并不是黏人的猫。 比起与人相伴,或许独自相处会更好,然而他现在实在太无聊了。 齐延不在,没人给他讲故事,医院病房里虽然也有电视,遥控器却被医生收走,说要保护眼睛。 小愿很无聊啊。 于是他思索片刻,郑重询问:「你会讲故事吗?」 他指了指摊放在腿上的画本,平静道:「我懒得看。」 第138页 多么理直气壮。 比起看书,还是由人类自己讲解其中深意为好。 毕竟,他读不懂人心。 宋束眨眨眼,轻轻拿起摊开的画本,短暂扫了一眼封面,一时愣住—— 《公主与骑士二三事》 怎么听着不像是正经名? 不过,能接触到比他料想的结局要好很多,齐延不在,他可以好好培养感情。 无主的猫会有人来争抢,自己凭藉人缘抢先而入实在不讲武德,可是没有办法,人生就是不断竞争的关系。 你不进,就是退。 总得有个人占得魁首,那为什么不能是我? 毕竟y国,有一整套熟练的同性结婚程序。 …… 齐延上楼的时候,与一个黑衣黑帽的男人擦肩而过,不过他也不怎么在意,推开门,看见少年陷入睡眠。 他近来有些忙碌,不过事情也都快弄好了,他有些想摸一摸少年的头髮,却又担心吵醒他,于是伸手也没有落下。 缓慢下移,给他提了提敞开的被子。 手指刚要收回,被睡梦中的少年捉住。 他在梦中总比在醒来后热情,常常说些梦话,也总做噩梦。 齐延担心他又在做梦,正要将他唤醒。 被捉住的那只手搭在少年的侧脸,感受他温热的肌肤。 唿吸声清浅,却还是有梦溢声流出。 「齐延……」 齐延凑过去听他说话,看见他颤颤巍巍的睫毛抖动。 「朋友……是什么意思……」 小猫的一生,还没有交过朋友。 他很好奇,却又害怕。 又想要,又不想要。 想要一个故事书里赤忱永远不会将他抛下的朋友,不想要寓言故事里的农夫和蛇。 故事带给他的影响太多,让他的大脑产生复杂的思考。 这些潜意识里的思考在睡眠中被激发出来,成为他的噩梦。 齐延掀起他的刘海,摸上他的额头。 他俯身,落下一个安抚的吻。 轻轻道:「朋友就是不会抛下你的人。」 他的眉目被月色笼罩,竟显出几分温柔的幻觉。 小愿睁开眼,他其实没有睡很深。 那个吻抚平他心中杂乱的心绪却还是有个疑问没有解决:「齐延,我们是朋友吗?」 他问得很认真,尽管从眼睛里是看不出来的,可是面上的微表情一览无余。 很快,他就得到了答案。 这个淡漠的男人给了他回答:「不是。」 微微摇头,又望着他,眼底好似有什么复杂的情愫酝酿。 小猫看不明白,傻傻询问:「那是什么?」 齐延弯下腰,与他对视,又亲了一口在他的额头。 「现在,不好告诉你。」 「为什么?」 小猫的好奇心被勾起来了,无论如何不能善罢甘休。 「和宋束一样吗?」 这个陌生的名字一出,齐延就望向他。 「他来找你了?」 「下午。」 齐延没有说话,他闭上眼,好像在忍耐什么。眉心蹙起,过了一会,才道:「你们可以成为朋友。」 「那我们……」 「我们比朋友更亲密。」 第75章 搞事。 小愿不知道亲密的含义。 某一天,夜里醒来,看见齐延睡在他身侧的摺叠床上,好一会才从混沌的大脑里寻回理智。 黑暗为他带来许多束缚,眼睛看不太清,夜盲症实在是个麻烦的毛病。 他有些喘不上气,断断续续吸了几口,又缓缓靠在柔软的枕头上。 记忆有些混乱,大脑也不太灵光,他变得迟钝,好一会才道:「水。」 齐延为他倒了一杯水,冰凉的水入肚,为他带来一丝清醒。 他并不知道在外人眼中自己多么脆弱,脸色苍白,面容消瘦,这些年养的膘全都没了。 他觉得有些冷,尽管空调开着,还是觉得有些冷。可能是窗户没有关严实,又或许是心情不佳。他总有些萎靡不振。 齐延打开了灯,驱散了黑暗。 白亮的光照得他眼睛疼,可是青年的脸显现在白光下,眉目淡淡,一如既往,让他不再那么害怕。 「饿了吗?」青年问。 小愿摇头:「不饿。」 「睡不着吗?」 「嗯。」 那可难办,齐延没哄过孩子。 思来想去,他找了条红绳,给小猫表演了场翻花绳单人秀。 灵巧的手穿过细长的线,几个眨眼,就变了繁琐的图样。 魔术一样。 小愿看得聚精会神,没有说话,偏偏显出几分认真,好像真在记步骤。 齐延收回手中的线,弯腰去看少年的眼睛,自己也摸不清思绪,还得问他:「好看吗?」 少年点头:「好看。」 这是最高表扬了,小猫夸不出什么惊天动地的称赞。 齐延有一瞬间觉得唇角上扬,露出一个笑。他怔愣一瞬,伸手摸上自己的唇角,那个笑又消失不见,好像他的错觉。 他从未笑过。 正当他罕见发呆的过程中,少年终于绞尽脑汁,想出来第二句夸人的话:「很厉害。」 好吧,猫也是需要鼓励人类的。 第139页 毕竟是勤劳的小奴隶嘛。猫奴不就是这个意思? 青年还在发呆,小猫咬他的手指,含煳道:「齐延。」 「你怎么这么厉害。」 猫的天赋异鼎,熟能生巧。即便是夸赞这样难的事也能脱口成章。 冷漠如冰山,终也有融化的那天。 或许,这就是人类口中的亲近吧。 小猫盯着青年微红的耳尖,如是猜想。 …… 陈嘉润的书房宽敞,除他之外,鲜少有人能进。 陈自祈是其中之一。 或许是因为早年太过溺爱的缘故,陈嘉润盯着眼前站定的青年几眼,终于闭上眼,嘆了口气。 ——将他养成无法无天的模样,其实是他的失责。 在妻子产后抑郁的过程中并未尽到一个丈夫的责任,在孩子最需要管教的时候并未给他一个合格的童年。 至于自己的疏忽,令原本的亲生孩子流落在外,养子娇纵,无法无天。 一切轨迹皆是因果。 可惜嘆息也解决不了问题。 书房一侧,地面上堆积碎裂的陶瓷片,新鲜出炉的碎片里还沾着温热的茶水,嗅起来有股淡淡的茶香。 边上,站着一个青年人。 阴影里,也看不清脸,说话声倒是一如既往气人:「他在哪。」 自己未来还不清楚,尚且没有把傲气卸下,我行我素到这个地步,陈嘉润即便再宠爱他,也不由恼火:「他是你弟弟!」 「早就不是了。」 青年语气嘲讽,「福利院里出来的孩子,你关心过几天,当时也是你送给我的,那就是我的。」 「他是一个人,你把一个人关在那个地方!」 「那又怎样,我养他长大,」青年声音低沉,「他长在我身边,就是我的。」 冥顽不宁,扭曲至此。 陈嘉润气急,几个玻璃杯甩来,恰有一个砸在青年的额角。 一道血痕顺着脸颊滑落,滴在柔软的地毯。 「陈先生,对不起。」 他忽而又极礼貌,认真弯下腰,开口:「不要生气,因为我这个养子实在不值得。」 身份暴露那天,就该意识会有这样一天。 陈嘉润又觉得心头阵痛,难以忍受。直到如今,已经过了几个月,他还是无法接受这个事实。 他看着眼前的青年从不会说话的幼儿长到如今的年岁,也知道这个过程多么艰难,恍惚中又想起童年时的许多记忆。 实在是令人痛彻心扉。 原先那样可爱的孩子怎么会变成如今这个模样? 难道真是他的教育出现了问题? 仿若一瞬间老了许多,他摇了摇头:「你不必这样气我。」 「不论怎样,那个家,你不必回去。」 陈家又不是养不起两个孩子,纵使这个看不顺眼,那就把他先送去国外,也好放他自己想想,自己的未来。 留在国内的那个就好好补偿。 否则还能有什么两全其美的办法。 他原先预备将这个计划讲给陈自祈听,却得到他的拒绝:「不,我能走。」 他语气平静,丝毫没有生活被打得天翻地覆的困苦,至于这些日子的敲打也一併收下,脾气磨得好似没有:「但是我有个条件。」 「把陈三愿,交给我。」 实在是冥顽不宁。 接连几日,这固执的青年在家里找不到他,就去公司找他。 顶着旁人的议论,一点没有话题主角的实感,甚至好脾气到对周围人一笑。 这可是从来没有的事。 难道天翻地覆的变化还能将人的本性改变吗? 旁人纷纷感慨。 陈自祈没有这份心去思考别人如何猜想。 他脑子里仅有一件事——把陈三愿要回来。 他如今已经不是陈家的孩子,往后改名改姓,和他的猫光明正大在一起。 这桩在外人眼中天塌了的坏事,与他而言却是得偿所愿的好事。 人逢喜事精神爽,怎么不兴高采烈呢。 他并不知道那日发生了什么,也不知晓陈家认回的真少爷是谁,没人告诉他。 他也不屑于去问。 在他眼中,陈三愿就是他的。 从头到尾,从生到死,从未有谁能如他这般依恋他,如此贴合熨帖他的心。 是以无论如何,纵使去往国外,这只猫他也是要带走的。 陈自祈最后答应陈嘉润的邀请,去国外冷静一段时间。 「我可以走,去国外,随便哪里。」 陈嘉润望着他,没有说话。 他知道还有条件。 「但是陈三愿,必须跟我走。」 …… 齐延对着电话,冷冷道:「不可能。」 小愿不知道他在和谁说话。齐延从未避开他与旁人联繫,往常也有生气,只是这次说话的语气像变了一个人,冷漠近乎无情。 他悄悄看了几眼,又看向这几天一直来找他的柯漾,后者露出一个温婉的笑:「还要吃吗?」 柯漾在给他剥橘子,好甜。 吃多了就有点腻,小愿摇头,小声说:「不要了。」 柯漾来找过他几次。 说是要赔礼道歉,当天带来许多零食,让小愿半夜吃撑了揉肚子消食。 从此小猫就不再怕她了。 第140页 没有谁会怕一个总是给他带玩具和食物的漂亮姐姐。 猫就是如此物质。 偶尔也会健忘。 毕竟娇养才是养猫守则。 小愿吃她的东西,也和她开始说话。 她总说要补偿,就开始揉他的脑袋。 没有章法,头髮都要被她揉乱了。不过都是在齐延不在或者出去的时候揉头,她好像有些怕齐延看见。 不知道为什么,还要小猫保密,她说齐延可能会不高兴。 可是为什么不高兴,柯漾没有说。 她总是嘀嘀咕咕露出一个笑,然后道:「幸好没让谢冶看见。」 谢冶又是个熟悉的名字。 柯漾问他和谢冶的事情,小猫说不上来。 他不太记得清。 柯漾很高兴他记不清,第二天又给他带了很多吃的。 她偶尔开玩笑说这是聘礼,就被齐延盯着说不下去,接着就尴尬道:「玩笑,玩笑嘛。」 谢冶没有来看他,或许有一次是来了的。站在门外,但是那天齐延正好在,堵着门口好一会,不知道说了什么。 直到半夜,那人终于忍不下去了,叫了一声:「小愿!」 小愿好奇地抬起头,只来得及瞧见一个身影,以及身影后,被许多保镖拦住的某人。 严严实实,一条缝没有。 嗯,很有天网恢恢疏而不漏的感觉。 小愿发现齐延对女孩的态度比对男生要好上许多。 不知道什么原因。 宋芙和宋束一起来看他。他只将宋芙放进来,对着宋束道:「你不行。」 宋束觉得莫名其妙:「她都行,为什么我不行?」 「她是女生。」 「所以呢?」 「你居心不轨。」 于是居心不轨的宋束被关在门外,善良大方的宋芙来陪他讲话。 这是医生开出的康復训练,说是每天要找不同的人聊天,说说话。 宋芙给他推荐了一个游戏。 小愿玩到傍晚,还没通关。 游戏是个攻略游戏,里面好多男人啊,并且每个男人都长得很强壮。 八块腹肌,嗯,很强壮,好像一只胳膊就能把他抱起来,非常有安全感。 不过他不怎么能看懂这类语言游戏,总是出错。 宋芙一步步教他如何做,又给他看抽卡池,背景介绍,忙忙碌碌很久,还是一个人物进展也没有。 她嘆了口气,临走前想起什么,给小愿塞了一张照片。 是宋束的。 「我哥哥其实人还是不错的,不比别人差。」她眨眨眼,尽力推销,「虽然偶尔不靠谱,但是你不能总看缺点嘛,喏,腹肌就不错,而且很听话,标准的妻奴啊,你嫁过去……」 零零碎碎一大堆话,叫小猫听得分外头晕。 柯漾第二天来接班,好奇望着少年手里的游戏,盯着立绘看了几眼,询问:「这是什么?」 小愿想了想:「游戏。」 就是有点难。 柯漾没怎么在意,端起床头柜上的水,喝了口,含煳不清道:「什么游戏?」 「共妻。」 「噗——」 这下茶水喷得到处都是。 等缓过神来,了解清楚前因后果,她才知道宋芙打的什么主意,这下克制不住露出一个笑:「小愿,我其实也有一个哥哥……」 「嗯?」 什么意思? 夜晚,齐延回来,小愿给他讲了这件事,头一次在他脸上看见五味杂陈的情绪。 他摸了摸小猫的脑袋,「还是去上学吧。」 再和那群人待一会,就要变得不正经了。 他这些天忙的也正是这件事。 找一个合适的学校太难,怕他受欺负,也怕他没人说话,太孤独。 思来想去还是选择了一所公立学校,学风严谨,老师也宽严有度。 送小愿去上学的那天,难得阳光明媚的日子。 艷阳高照,他走下汽车,好奇地望着眼前这座学校。 周遭都是来送学生的家长,各种叮咛嘱咐。 齐延也嘱咐他:「好好听课,不要发呆。」 他摸着他的脑袋,「有什么不会的都去问老师,不要不懂装懂。」 他踏入学校,回头,看见齐延对他点头。 又往前走了一步,接着一步步就接上来了,不再停顿。 这所高中只有开学时是热闹的,其余时候总是沉默。 小愿缩在角落里,不怎么和大家说话。 他不知道该怎么相处。 老师在课后将他叫进办公室。 小愿迈入办公室的大门,看见一个熟悉的青年朝他微微一笑。 笑容灿然,令人恍惚。 「陈三愿,」陈自祈慢慢道,语气坚定,意味深长,「我来接你回家了。」 第76章 无缘。 小愿往后退了一步,没有说话。 老师扶了扶眼镜,感到困惑:「小愿,这是你的家长吗?」 小愿没有来得及回答。 青年勾起唇角,露出一个笑:「老师,是我将他带大的。」 「我是他的,哥哥。」 对峙又是一门高深莫测的学问。 小猫并不精通。 …… 谢冶好不容易打听到学校地址,清嗓咳嗽,径直走进学校。 第141页 他气质超群,更有难言的贵气,加上相貌出众,一路上引来不少关注。 然而他心不在焉,一路跟着纸条上的地址,停留在高中部的某个班级。 透过玻璃窗往里看—— 午休时分,大多数人都在睡觉,鲜少有人奋笔疾书。 他目光扫过这群学生,没找到目标。 他在门外站了几分钟,才拽住一个刚从班级出来的学生,礼貌询问:「你们班新来的那个转校生,人去哪里了?」 那学生看了眼时间,又看了眼衣冠楚楚的男人,顿了顿才道:「被老师叫走了,说是家长来接。」 家长? 哪里的家长? 齐延不是还在医院吗? 他面上道谢,心下却有种难言的急切。 快步行至走廊尽头的办公室,刚刚站稳,手抬起还未推开门,却听里面一位老师好奇道:「你们班那个转校生,哥哥长这么漂亮又气派,不知道家里是做什么的?」 被问话的女人若有所思,「不知道,听说是陈家……」 「陈家?!」 恰是此刻,有学生捧着老师交代的一摞批改完的试卷推门而出,险些一头撞在门口定定立着的男人身上。 学生慌乱道歉,却并未得到回应。 他不由抬头,悄悄瞥了一眼。 男人生得高挑,一张秾丽的脸隐藏在阴影下,显得意味不明。 只是一双眼睛,黑得令人心悸。 …… 宋芙原先定好与宋束告别,临近机场又嘆了口气,看向为她送行的哥哥,心下有些烦躁。 母亲催促她回去,那场相亲是无论如何也拖不下去了。 是人是鬼都要见一见,何况这事本来就要走个流程。就算是拒绝,也得她亲自去了断。 宋束作为亲哥去送她,走到机场等候区,宋芙呀了一声,伸手指向不远处的男人,疑惑道:「我还以为我花眼了,你帮我看看,那是不是陈自祈?」 哥哥? 「怎么会?」 陈自祈消失了那么久,宋束从白荷口中得知他要出国,在那边继续还未完成的学业,毕业后也要留在那,发展那边的事业,至于出的哪个国,什么时候出国,白荷一无所知。 她心下是有些不知所措的,或许还有埋怨。陈自祈的存在已经白热化到是个合作伙伴都要问一问的地步,即便连白荷许久不联繫的家中姐妹也传来讯息。 宋束从白荷的口中得知这些,因由他许久没有出现,理所当然认为他早早出国。毕竟陈自祈的脾性即便是没有接触过,也听闻过他娇纵。 总归不是好惹的性子。 现下又怎么会出现在机场? 宋束一头雾水,顺着妹妹的方向望去,略一抬头,正巧看见一个侧脸。 即便装备齐全,墨镜口罩都挡着脸,然而相伴那么久,宋束还是一眼就能认出。 这就是陈自祈。 他皱眉,心头有些怪异:「陈叔叔好像说过,要把哥哥送去国外……」 「去国外做什么?」宋芙惊讶,「他怎么会同意?」 相较出国,陈自祈愿意主动离开这件事给她带来的震撼才大。 生来狂妄自大,娇纵至此,怎么会甘愿放弃一切,主动离开?除非…… 她眸光一定,忽而一愣:「哥,你看他身边那人,怎么有点像……」 宋束的目光穿过男人臃肿的大衣,确切捕捉到一缕长发,又从他宽大的大衣下发现校服蓝白衣角。 他的脸色不太好,泛白,金髮萎靡下去,显得有些难看。 「……小愿。」 陈自祈并不在乎旁人的看法。 他只是不喜欢别人觊觎他的东西。 即便这个东西是只活物,拥有自己的思想,拥有自己的人生。 但他仍然要打上专属印记。 这样偏执的想法是无论如何也扭转不过来的,他不惜一切换取得偿所愿。 这世上有纯善的人,就有偏执的人,有懵懂的人,就有聪明人,有艷丽的花,就有衬托它的绿叶,世上本就有双面性。 陈自祈曾经是那朵花,后来意外将他毁掉。 变成一个残疾。 残疾往后,许多人说这是报应。 这是场噩梦,他曾以为自己再也醒不过来,身败名裂,声名狼藉,成为一个旁人闪避不及的废物。 于是他养了一只猫。 用以慰籍这些痛苦的日子。 人不是动物,总得需要发泄,哭和闹不是陈自祈的风格。他也不屑于发疯,这些低劣的手段用来争宠未免太过丑陋。 他只是偶尔会觉得无聊。 这种无聊是与日俱增的,甚至称得上烦闷。 他过惯了被人捧在掌心的日子,就无法接受寂寥了。 那些往日跟在他身后恨不能舔他脚的喽啰没了,他们或许也怕他,怕他发疯,怕他笑眯眯拧断一个同龄人的手臂,然后说,「抱歉,我不小心的。」 他做过这种事情,在他还未残废前。这段日子很漫长,占据他十几年的人生。他总是被许多人放在心上。 为他披荆斩棘也无畏。 或许是因由他这张脸,或许是因由这份富贵的身份。 他被人捧上天了,即便母亲不爱他,宁愿逃去国外,也觉得没有关系。 他不缺人爱,可他也没爱过别人。 第142页 不,确切来讲,他没有爱过这世上任何一个生物。 他太高傲了,不愿意低下头来,觉得没什么值得他爱,也没什么值得他喜欢。 这世上也没什么会令他在意的东西。 与猫定立契约的夜晚,漆黑将他笼罩,是一个人向另一个人祈求帮助。不,或许不是祈求,那夜太黑了,他看不清,他只是觉得那只手刚好触碰到自己的身体,摸到温热的脸颊,消瘦的脸颊。 他这时候是有些好奇的,他没有感到以往那些丑恶的人类的恭敬,也没有害怕。他摸到自己,仅仅是一个人触碰到另一个人,与身份地位容貌无关,这也不是救赎,只是轻微的祈求。 这个脆弱的孩子不想生病。 这时候,他觉得他们两个是相似的。 他也不想生病,生病太无聊了,偶尔也会觉得烦躁。 烦躁令他想发火,想杀人。 当然,也只是想想,他握不了刀,人人当他脆弱,他也杀不了人,没人会靠近他,他的脾气太坏了。 大家又敬他,又怕他。 可他那时也只是一个还没成年的孩子,其实也才小,价值观正是在这段充斥嘆息和虚假赞扬的阶段形成的。 他感觉自己快要脱离人群了。 可是有个不知死活的替代品低微地蹭他的手,既像猫,又像狗,还有点像兔子。 不过兔子太呆太傻,也太脆弱了。他不喜欢兔子。 他去问这个孩子想当猫还是狗,说话时也想淡然装作大人的模样,他的声音在那场大火里被熏哑了,听起来显得沙哑,很不好听,也治不好,他总用这个去吓别人,那些高薪聘来的女僕胆子太小,总是被他吓哭。 他觉得很有意思。 可是这个孩子不怕他。 或许是隐藏起来了,他知道许多人会这个技能,将自己伪装成另一个人。 不过他不屑。 陈自祈从来不屑于伪装。 他不会哭,也学不来示弱,脱离人群的冷漠。 他听见了回答。 这个孩子用轻微的语气,说:「猫。」 他问他:「为什么?」 猫说:「一个人,很安静。」 这个回答令他新奇。 但也仅仅是新奇而已。 他的人生和猫不一样,也不能理解一只猫卑微的过往。 他像一个贵族,捧起了这只伤痕累累的猫,宛若恩赐般:「好。」 那就成为我的猫。 他们的初遇就是如此了。 更多的也没有。 哭和笑,悲伤和喜悦,不属于这对怪异的主人和猫。 他们已经超脱了人群,拥有自己的秘密和空间。 他与这只猫订立契约,其实是在扶贫。他用钱财和陪伴养他,作为交换,猫将自己的全部献出。 一切,一切。 都是属于他的。 这是一门交易,不具备法律效力,但具有道德约束。 可他忘了,猫不是人,不懂得道德,也读不懂法律。 他能忍受自己变成一条毒蛇,愿意自己成为一个偏执,扭曲,无恶不作的神经病,让别人厌恶他远离他,甚至害怕他。但这些是他所愿,于是他就不会感到痛苦。 可是唯独这只猫是他亲口所要,认真餵养,长到如今这样大的年岁。 这是他养大的猫,怎么就将他如此简单抛弃。 未免太过无情。 他愿意这份无情对向除他之外所有人,一切妄图将他们分开的恶徒。 可是猫没有。 这只猫好像被人拐走了,眼底不再总是充斥着他的身影,偶尔也会装有其他人。 他心底产生微妙的情愫,令他微微不适。他以为是生气。 原来是嫉妒。 可他懂得太晚。 太晚。 陈自祈抱着小猫,在临上机前问他:「和我一起走吗?」 小猫的眼睛是世上最美好的珍宝。 他没有回答。 或许不知道「走」是什么意思。 懵懂至此,令人怜惜。 陈自祈不怜惜他,也不怨他,他摸到小猫的眼角,又摸到他的额头,接着摸到他柔软的头髮,顺和垂下的尾巴,这是他绘制的艺术品。 永远打上自己的烙印。 小猫沉默。 沉默有时候也是一种答案。 陈自祈没有得到满意的答案,在他预料中。这只猫是被人养野了,不过他有的是方法令他重新回来,成为乖巧温顺的猫。 陈嘉润并不想放弃他,这点毋庸置疑。 他在他身上投入了太多精力,哪怕如今身份转换暴露,自己并不是他的亲生孩子,这份沉没成本依旧致使他下意识纵容。 他不可能不知道自己的心愿,也不可能不知道这份扭曲的心。 只是他装作没看见,那么这些事情都与他无关。 陈自祈不由露出一个笑。 他生得本就好看,这份笑消弭了他的戾气,变得亲人友善。 踏上飞机前,他回头,再次看了一眼天地。 怀中的小猫好奇打量周遭。 就如同最开始,他们短暂对视。 及至今日,陈自祈依旧没有从他的眼中看见什么多余的情感。这只猫的性格冷淡,过于沉默。往常来看是好事,如今却显得过分无情。 第143页 当然,无情不是小猫的错。 这是他的优点。 是他保护自己的手段。 这是好事。 他闭上眼,最后回头,迈出一步。 怀中的猫轻微扭动。 远处,高声传来一道唿唤—— 「小愿——」 小猫的眼睛望向不远处。 风尘僕僕的男人终于赶来,他的面上带着难言的阴郁,像是变了一个人。 他穿了一身昂贵的西服,好像刚刚从哪个会议上下来,钢笔还别在胸前。 他抿着唇,唿唤他:「我们回家。」 陈自祈没有动。 他第一次见到这个名义上的哥哥,以一种失败者的身份看他,竟是一种新奇的体验。 他不是没有想过他们会在什么情况下撞见,众目睽睽下,他的声音愈发沙哑:「他不会回去。」 青年没有看他,他伸手,以一个张开的拥抱的弧度,迎接一只破茧的蝶。 怀中的气温消散,猫从大衣里探出脑袋,他已经长得很高,快令他无法辨清这究竟是一只猫还是一个人,他也已经成年,成为一只猫或者人于他而言似乎也没有什么区别。 他依照自己的想法,肆意生长。 野草有野草的生长方式。鲜花是不知悉的。 他在迈出那一步时,被陈自祈抓住了胳膊。 他的手指纤长,白洁如玉,正是弹钢琴的好苗子。 「不许走。」 不许走,还是不能走。 走了又如何,不走又能如何? 猫说不知道,这些不在他的思考范围内。 他凭心,凭直觉做事。 齐延在等他,就在不远处。 但他还是回头,抬眼,看向这个漂亮的主人。 他救过自己,曾经也是自己的救命恩人。 恩情已经还掉了,齐延说的,猫有九条命也不能随意挥霍。 他伸手,踮起脚尖,摸了摸青年的脑袋,又学着自己浅薄的人类知识,握住了他紧攥着自己胳膊不放的手。 那手是个虚架子,小猫一捏就松了。 他动了动唇,声音还是沙哑,就像许多年前的初见。 只是那时候他是斥责,是羞辱,如今,变成了挽留。 「不要走。」 他又说了一遍,没有得到回应不罢休的模样。 小猫望着他,冷静的眸子里倒映他的身影,「哥哥。」 他说,「不要哭。」 他安慰他,与他握手,又认真望着他:「不要哭。」 娇纵的青年不知道,在许多年前,这只猫就已经通了人性。 他像许多年前那样,对着那个哭着和他道别的同桌,冷静告诉他:「不要哭。」 同桌皱着脸,抽噎不止。 「闻女士说哭不能解决问题,你哭,我就走了。」 同桌果然不哭了。 如今,这只猫摇身一变成了主人,究竟是猫驯服人还是人驯服猫已经无从辨别,他只是一如当年,冷静地望着青年,认真告诉他:「不要难过。」 「也不要哭。」 他还是没什么人性,认真道:「再见。」 十几年前,他一时兴起令女佣在门上挂上飞蛾与灯,用以诱惑那个不知好歹的替代品犯错。 蚕蛹如今突破种族,从里艰难飞出一只蝴蝶。 它探出一只触角,友善面向这个世界。 扑棱,飞向半开着窗户。 通往这个崭新的世界。 岁岁年年人不同。 朝暮同渡,本就与他无缘。 第77章 小愿。 陈家最近闹得沸沸扬扬,谣言不断。 茶余饭后适合议论富家趣事,尤其是陈家这样的大家,总是格外引人注意。 然而老旧的故事也有新奇的诠释。 陈家为此展开新闻发布会,布置会场的人一出门就被记者堵住,有好奇的直接将话筒塞进他怀里,迫不及待询问:「陈家怎么说?」 是认呢,还是不认呢? 这是个价值舍取的问题。 那人露出一个神秘的笑,没有正面回答。 大众的好奇一直维持到发布会开始。 在无数闪光灯的照射下,陈嘉润面带适宜的微笑,点头。 还是要认祖归宗。 消息传出来,知晓内情的见怪不怪,不知晓的震惊。 即便养子,那也养了那么多年,怎么说抛弃就抛弃了呢?未免太过无情。 血缘果真是大于一切吗? 外界纷纷扰扰,当事人却格外镇定。李雯敲门入内时,陈嘉润正在发呆。 他的头髮已经彻底花白,在窗下显出银色的光辉。 将自己的人生献给这家企业公司,恍惚间已经过了四十年。 人生能有多少四十年,岁月无情,他已经老得再也无法分心去看旁的人如何看他。 「先生,下午股东大会的资料已经准备好了。」 陈嘉润点头:「辛苦了。」 他有些疲惫,或许是心理的,或许是生理的。 操劳半生,早该歇息。 时代交给年轻人,顺应潮流好好发展。 齐延在去往公司的路上堵车,前方交叉路口有人出了车祸。 他静静等了会,前头的司机为难道:「处理估计还有很长一段时间。」 两辆车撞得比较惨烈,一时半会也没办法过去。 第144页 幸好离公司不远,走过去也没什么问题。 他打开车门,站定在车外,朝里面的司机点头,随后朝着公司大厦走去。 一路上也没什么意外,他生得高,走路很快,到公司楼下也不过五分钟。 但他没有上楼。 有人拦在他面前,样貌丑陋,以一种令人作呕的姿态叫他的名字。 这是个早该死了的男人。 齐延冷冷望着他,像在看一坨油腻蠕动的肥肉。 他其实也不想理会他,可男人抓住了他的胳膊,力道不重,这个男人已经老了,没什么可傲气的地方,往日最厉害的力气也随着年龄增长衰弱。 他唯有一点与众不同,就是他被砍掉的两个指头,他只有三根手指。 很滑稽。但这是他的报应。齐延时至今日依旧觉得痛快。 他面容扭曲,恶毒地诅咒:「你这个孽种……」 很快门内就有人发现了这边的异动,几个上班族探出脑袋围观家庭伦理剧。 这是个很有意思的画面,齐延没心情陪他继续演绎。 他抽回了自己的胳膊,偏过头,对一旁愣住的保安道:「他有精神病。」 或许是他面上表现得过于冷漠,或许是这场独角戏过于戏剧,保安很快上前,将男人的手指一根一根掰下来。 他只有三根手指,或许往后会变成两根,一根,近乎没有,但没有人会关心同情他。 他被人拖着带出去很远。 齐延扭头要走,藏在一旁的女人终于露出头,轻轻道:「小延。」 齐延抬眼,看见一个女人藏在树后。 她秀丽的面容已经老去,变得皱巴巴的,头髮干涸,没有一点光泽。 她的眼睛忽闪,有些不敢看他,却还是叫他的名字:「小延……」 保安一愣,「怎么又是你。」 女人来了很多次。缩在树后面,躲在阴影下,蹲在地上,傻傻望着大门。 每一次,都不敢上前。 这是她第一次上前,鼓起勇气叫他的名字。 齐延与她对视,看着她单薄的身影,见她慢慢走来。 他心中是复杂的。 说不上什么情绪,在旁人眼中却是淡漠。 他没有说话,听着女人轻声道:「对不起……」 她的肩头颤抖,弧度轻微,像瑟瑟的鸟雀。 一滴泪滚落。接着两滴,三滴。泪水好像不花钱一样坠下,往日再苦再累,她也没有在自己面前哭过。 齐延没有说话。 「妈妈对不起你。」 她捂着脸,在他面前忏悔。 「我没有母亲。」 女人勐地抬起头,哑然,眼泪还挂在睫毛,显得茫然。 「以后,不要再来了。」他抿了抿唇。 他最后给出叮嘱:「这里面有几万,是我从前打工存下的钱。」 他将一张卡递出,女人颤颤巍巍接过。 至此了却这段本不该存在的缘分。 齐延转身离去,没有回头。 他的腰板很直,往后也不会弯曲。他的亲缘淡泊,但不是他的错。 他的人生与他们本就是两类人。 麻雀变成的凤凰很少,老鼠的儿子也不一定会打洞。 齐延想,这没什么大不了。 他迈进大门,面对保安的欲言又止,最终轻声道:「把门关上。」 大门隔绝一切。 女人潸然泪下。 齐延终于如她所讲,再也没有回头。 …… 陈家的接班人是流落在外的亲。这个消息如同一颗炸弹,将这座城吵醒。 多数人好奇他的经歷,少部分人感嘆世事易变。 再亲的孩子还是要讲究一个血缘亲故。 发布会结束,齐延继承陈嘉润的股份,成为真正意义上的掌权人。 过了几个月,这位接班人筹划举办一个慈善晚会,筹划收留流浪猫狗的基金。 小愿并不知晓这些。 他并不关心人类。 关注那些,不如浇花。 这是学校里安排的志愿活动。他考上了本市一所大学,距离福利院很近。 浇花浇到一半,齐延来找他。 他站在门口,斑驳的光打在他的脸上,显出几分温柔:「要出去吗?」 小愿摇头。 他还是不擅长与人交往。 齐延没有说话,上前帮他稳住快要倾斜掉落的花洒。 手掌将他包裹,语气带着热气:「救助流浪猫狗的基金会。」 「可以试着出门。」 小愿迟疑。 对猫狗基金实在好奇。 又看见齐延望着他的眼睛,好像在请求他,于是轻声道:「好。」 小愿穿上齐延为他挑选的衣服,很漂亮的一身礼服,像个冷心冷情的人形玩偶。 他没有将头髮剪掉,留在身后,因为这是身为一只猫的象徵。 他还是将自己当成猫,但是一只独立的猫。 他的头髮被齐延束起,扎成一个高马尾,比起漂亮更多了几分飒爽。 他有段时间没有经歷这种场合。 许多人衣着亮丽,浑身充斥着贵气。 小愿抿着唇,跟在齐延身后,牵着他的手走进宴会大厅。 人其实并不算多,这次慈善晚会面向的不是人,流浪猫狗也没有品种之分,大家好像都没有歧视的意思。 第145页 然而还是有许多人看他。 或许因由齐延,或是因由他怪异的腼腆。 看完后又窃窃私语,目光古怪,但大多还是友善的。 小愿已经能从外人的眼睛里分辨这类复杂的情感,可喜可贺。 他新奇得望向四周。 四周也在新奇得观察他。 齐延将他安置在一处安静的角落吃蛋糕。 他坐在桌边,伸手往嘴里塞布丁。 满桌的食物没人吃,实在浪费,只好由猫来解决。 然而还未待一会,宁静被打破。 一道女声隔着远远得叫他的名字:「小愿!」 扭头一看,柯漾小跑过来,一脸红润。 她新奇道:「你怎么在这?」 小愿认真回答:「齐延带我来的。」 柯漾没有多问。 不久,一位女士上前,她生得很高,穿了一身红色长裙,举着红酒面带微笑:「柯小姐,这位是……」 「未婚夫。」柯漾说谎不带草稿,脸色寻常。 来人顿了顿,意味深长道:「看着很眼熟。」 柯漾笑眯眯抱着小愿的胳膊,没说话。 她悄悄凑到小愿耳边,「周围人和你说话不要搭理,知道吗?」 「他们都是怪人。」 小愿点头,没有说话。 他往嘴里塞吃的,腮帮子鼓起来,像只仓鼠。 低头又吃了一会,柯漾在他耳边嘀嘀咕咕讲八卦,小猫边听故事,边点头。 塞了几个小面包进去,觉得有点干巴,正要找水喝,身边就有一只手给他递来清水。 手很大,骨节分明,布满青筋,看上去就很有力气。这是一只属于男人的手。 手的主人压低了声音,笑道:「小愿。」 小愿抬头,看见谢冶笑着望他:「一个人吗?」 他似乎是一个人走来的,周遭不少人向他投来诧异的目光,接着脸红心跳,不知道议论什么。 但谢冶不管旁人,他面上的笑愈深:「我能有荣幸陪你吗?」 他并不在意外人的眼光。 小愿还未来得及回答,柯漾倏忽站起,正要开口,僵持的瞬间,身侧又传来一道声响。 「小愿!」 这是一道女声,小愿抬头,看见宋芙笑眯眯望着他。 身后跟着一个金髮的青年。 青年上前两步,拦在了谢冶身前:「动什么手。」 小愿往嘴里塞蛋糕。 眼见两人势如水火,有人拦着他们好像在劝架,又被他们两人一块瞪下去。 那人同伴好奇:「怎么吵起来了?」 「抢人呢。」 「喏,那个吃东西的。」 「……」 小愿终于吃完了蛋糕。 吵闹声也渐渐没了声息。 宴会的主人出现,这些争论也没了底气。 齐延的声音缓缓响起:「小愿。」 小愿抬头,看着他朝他走来,身后跟着不少人。 齐延握住了他的手,在众目睽睽下,将他牢牢握在掌心。 语气冷漠,却格外强势:「他胆子很小,人太多总不太好。」 他巡视四周,淡道:「不如让他自己选择跟谁走。」 这个问题的答案显而易见。 小愿没有犹豫,轻声道:「齐延。」 齐延站在他面前,伸手:「回家了。」 直到上了车,回归平静,小愿才后知后觉:「他们呢?」 「不用管。」齐延轻描淡写。 不知道说的是他们,还是自己。 「下次离开的时候,可以先告诉我。」 齐延商量着询问。 小愿觉得无所谓:「好。」 他不在意。 「我会给你自由,在你安全的情况下。」 「嗯。」 「小愿。」 「嗯?」 「开心吗?」 小愿不知道开心是什么意思,只是心情没有那么压抑。 他没有说话,抱住齐延的手,说:「好像是开心。」 「那就好。」 齐延眼里,开心好像比生命还重要。 小愿的志愿活动进行到最后,最后一个任务是帮助福利院里的孩子写感恩信给资助他的社会人员。 小孩们都不知道感恩是什么意思。 其实小愿也不知道,可是志愿者缺人,他就被顶上去了。 他拿着笔思考。 窗外吹来一阵暖风。 暖风带来一阵花香。 花香并不浓郁,淡淡一吹就散。 小愿看见窗外有一只猫探出头,悄咪咪在树下玩耍。 玩树叶和树枝,玩累了就露出雪白的肚皮,在地上睡觉。 小愿羡慕它的悠闲,想了想,终于下笔。 亲爱的捐助者: 感谢您为我做出的一切,长大后,我会用尽全力报答您。 为您也为我,实现爱的价值。 原谅我并不懂什么是爱,我会为您献上一个小小的心愿,竭尽全力完成。 「小愿,」有人红着脸叫他的名字,「你家长来接你啦。」 小愿抬头,向窗外望去,一个青年穿着干净的衬衫,站在门下看他。 他抬头的角度恰好露出一双眼睛,在太阳的照射下显得格外明媚。 他或许是笑了,或许没有。 第146页 小愿静静望着他。 他的眼里盛着一个人,又有一片狭隘的天地。 云是白的,天是蓝的,有人有树有房子,还有一只懒洋洋的猫。 气派的汽车一瞬间变成了老旧的自行车,俊俏沉稳的男人变成冷漠淡然的青年,他人口中的家变成了逼仄难熬的出租屋。 小愿一如既往,指头勾着唇露出一个滑稽的笑。 猫伸出试探的爪子,好奇地思考。 他有一个秘密,时至今日没人发现。 也没有告诉任何人。 往后也不会。 在看见这个人类的时候,他的心脏会有一瞬的加速。 比旁人要更加亲密。 他想,这或许就是人类口中情感。 亲情友情还是爱情,他如今也不能分辨。 可时光如此漫长,总有一天他会清楚。 陈三愿背负三个愿望。 小愿只有一个。 猫哪里有那么多烦恼。 人生在世,活得开心就好啦。 毕竟,万物復甦,草长莺飞。 春天已经到来。 【作者有话说】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