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王子》 第1章 我六岁那年，在一本描写原始森林的名叫《真实的故事》的书上，看见过一幅精彩的插图，画的是一条蟒蛇在吞吃一头猛兽。我现在把它照样画在上面。 书中写道：“蟒蛇把猎物囫囵吞下，嚼都不嚼。然后它就无法动弹，躺上六个月来消化它们。” 当时，我对丛林里的奇妙景象想得很多，于是我也用彩色铅笔画了我的第一幅画：我的作品1号。 我把这幅杰作给大人看，问他们我的图画吓不吓人。他们回答说：“一顶帽子怎么会吓人呢？”我画的不是一顶帽子。我画的是一条蟒蛇在消化大象。于是我把蟒蛇肚子的内部画出来，好让这些大人看得明白。他们老是要人给他们解释。我的作品2号。 那些大人劝我别再画蟒蛇，甭管它是剖开的，还是没剖开的，全都丢开。他们说，我还是把心思放在地理、历史、算术和语法上好。就这样，我才六岁，就放弃了辉煌的画家生涯。作品1号和作品2号都没成功，我泄了气。那些大人自个儿什么也弄不懂，老要孩子们一遍一遍给他们解释，真烦人。 我只好另外选择一个职业，学会了开飞机。世界各地我差不多都飞过。的确，地理学对我非常有用。我一眼就能认出哪是中国，哪是亚利桑那。要是夜里迷了路，这很有用。 就这样，我这一生中，跟好多严肃的人打过好多交道。我在那些大人中间生活过很长时间。我仔细地观察过他们。观察下来印象并没好多少。 要是碰上一个人，看上去头脑稍许清楚些，我就拿出一直保存着的作品1号，让他试试看。我想知道，他是不是真的能看懂。可是人家总是回答我：“这是一顶帽子。”这时候，我就不跟他说什么蟒蛇啊，原始森林啊，星星啊，都不说了。我就说些他能懂的事情。我跟他说桥牌，高尔夫，政治，还有领带。于是大人觉得很高兴，认识了这么个通情达理的人。 第2章 我孤独地生活着，没有一个真正谈得来的人，直到六年前，有一次飞机出了故障，降落在撒哈拉大沙漠。发动机里有样什么东西碎掉了。因为我身边既没有机械师，也没有乘客，我就打算单枪匹马来完成一项困难的修复工作。这在我是个生死攸关的问题。我带的水只够喝一星期了。 第一天晚上，我睡在这片远离人烟的大沙漠上，比靠一块船板在大海中漂流的遇难者还孤独。所以，当天蒙蒙亮，有个奇怪的声音轻轻把我喊醒的时候，你们可以想象我有多么惊讶。这个声音说：“对不起……请给我画只绵羊！” “嗯！” “请给我画只绵羊……” 我像遭了雷击似的，猛地一下子跳了起来。我使劲地揉了揉眼睛，仔细地看了看。只见一个从没见过的小人儿，正一本正经地看着我呢。后来我给他画了一幅非常出色的肖像，就是旁边的这幅。不过我的画，当然远远不及本人可爱。这不是我的错。我的画家生涯在六岁那年就让大人给断送了，除了画剖开和不剖开的蟒蛇，后来再没画过什么。 我吃惊地瞪大眼睛瞧着他。你们别忘记，这儿离有人住的地方好远好远呢。可是这个小人儿，看上去并不像迷了路，也不像累得要命、饿得要命、渴得要命或怕得要命。他一点不像在远离人类居住地的沙漠里迷路的孩子。等我总算说得出话时，我对他说：“可是……你在这儿干吗？” 他轻声轻气地又说了一遍，好像那是件很要紧的事情：“对不起……请给我画一只绵羊……” 受到神秘事物强烈冲击时，一个人是不敢不听从的。尽管在我看来，离一切有人居住的地方远而又远，又处于死亡的威胁之下，在这儿想到画画真是匪夷所思，可我还是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一支钢笔。但我想起我只学了地理、历史、算术和语法，所以我就（有点没好气地）对那小人儿说，我不会画画。他回答说：“没关系。请给我画一只绵羊。”我因为从没画过绵羊，就在我只会画的两张图画里挑一张给他画了：没剖开的蟒蛇图。可我听到小人儿下面说的话，简直惊呆了：“不对！不对！我不要在蟒蛇肚子里的大象。蟒蛇很危险，大象呢，太占地方。在我那儿，什么都是小小的。我要的是一只绵羊。请给我画一只绵羊。” 我只得画了起来。 他专心地看了一会儿，然后说：“不对！这只羊已经病得不轻了。另外画一只吧。”我画了下面的这只。我的朋友温和地笑了，口气宽容地说：“你看看……这只不是绵羊，是山羊。头上长着角……” 于是我又画了一张。但这一张也跟前几张一样，没能通过：“这只太老了。我要一只可以活得很久的绵羊。”我已经没有耐心了，因为我急于要去把发动机拆下来，所以我就胡乱画了一张。我随口说道：“这个呢，是个箱子。你要的绵羊就在里面。” 但是令我吃惊的是，这个小评判的脸上顿时变得容光焕发了：“我要的就是这个！你说，这只绵羊会要很多草吗？@@ “问这干吗？” “因为我那儿样样都很小……” “肯定够了。我给你的是只很小的绵羊。” 他低下头去看那幅画：“不算太小……瞧！它睡着了……” 就这样，我认识了小王子。 第3章 很久以后，我才弄明白他是从哪儿来的。 这个小王子，对我提了好多问题，而对我的问题总像没听见似的。我是从他偶尔漏出来的那些话里，一点一点知道这一切的。比如，他第一次瞧见我的飞机时（我没画我的飞机，对我来说，这样的画实在太复杂了），就问我：“这是什么东西？”“这不是什么东西，它会飞。这是一架飞机，是我的飞机。” 我自豪地讲给他听，我在天上飞。他听了就大声说：“怎么！你是天上掉下来的？” “是的。”我谦虚地说。 “喔！真有趣……” 小王子发出一阵清脆的笑声，这下可把我惹恼了。我不喜欢别人拿我的不幸逗趣儿。接着他又说：“这么说，你也是从天上来的！你从哪个星球来？”我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他的降临之谜好像有了线索，我突如其来地发问：“那你是从别的星球来的啰？”可是他没有回答。他看着我的飞机，轻轻地点了点头：“是啊，就靠它，你来的地方不会太远……”说着，他出神地遐想了很久。而后，从袋里拿出我画的绵羊，全神贯注地凝望着这宝贝。 你想想看，这个跟“别的星球”有关，说了一半打住的话头，会让我多么惊讶啊。我竭力想多知道一些：“你从哪儿来，我的小家伙？‘我那儿’是哪儿？你要把我画的绵羊带到哪儿去？” 他若有所思地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开口对我说：“你给了我这个箱子，这就好了，晚上可以给它当屋子。” “当然。要是你乖，我还会给你一根绳子，白天可以把它拴住。木桩也有。”这个提议好像使小王子很不以为然：“拴住？真是怪念头！” “可要是你不把它拴住，它就会到处跑，还会跑丢了……” 我的朋友又格格地笑了起来：“你叫它往哪儿跑呀？” “到处跑。笔直往前……” 这时，小王子一本正经地说：“那也没关系，我那儿就一丁点儿大！” 然后，他又说了一句，语气中仿佛有点儿忧郁：“就是笔直往前跑，也跑不了多远……” 第4章 我由此知道了另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他居住的星球比一座房子大不了多少！ 这并没让我感到很吃惊。我知道，除了像地球、木星、火星、金星这些取了名字的大星球，还有成千上万的星球，它们有时候非常非常小，用望远镜都不大看得见。天文学家找到其中的一个星球，给它编一个号码就算名字了。比如说，他把它叫作“3251号小行星”。 我有很可靠的理由，足以相信小王子原先住的那个星球，就是b612号小行星。这颗小行星只在1909年被人用望远镜望见过一次，那人是一个土耳其天文学家。 当时，他在一次国际天文学大会上作了长篇论证。可是就为了他的服装的缘故，谁也不信他的话。大人哪，就是这样。 幸好，有一个土耳其独裁者下令，全国百姓都要穿欧洲的服装，违令者处死，这一下b612号小行星的名声总算保全了。那个天文学家在1920年重新作报告，穿着一套非常体面的西装。这一回所有的人都同意了他的观点。 我之所以要跟你们一五一十地介绍b612号小行星，还把它的编号也讲得明明白白，完全是为了大人。那些大人就喜欢数字。你跟他们讲起一个新朋友，他们总爱问些无关紧要的问题。他们不会问你；“他说话的声音是怎样的？他喜欢玩哪些游戏？他是不是收集蝴蝶标本？”他们问的是：“他几岁？有几个兄弟？他有多重？他父亲挣多少钱？”这样问过以后，他们就以为了解他了。你要是对大人说：“我看见一幢漂亮的房子，红砖墙，窗前种着天竺葵，屋顶上停着鸽子……”他们想象不出这幢房子是怎样的。你得这么跟他们说：“我看见一幢十万法郎的房子。”他们马上会大声嚷嚷：“多漂亮的房子！” 所以，如果你对他们说：“小王子是存在的，证据就是他那么可爱，他格格地笑，他还想要一只绵羊。一个人想要有只绵羊，这就是他存在的证据嘛”，他们会耸耸肩膀，只当你还是个孩子！可要是你对他们说：“他来自b612号小行星”，他们就会深信不疑，不再问这问那地烦你了。他们就是这样。不必怪他们。孩子应该对大人多多原谅才是。 不过，当然，我们懂得生活，我们才不把数字放在眼里呢！我真愿意像讲童话那样来开始讲这个故事。我真想这样说：“从前呀，有一个小王子，住在一个跟他身体差不多大的星球上，他想有个朋友……”对那些懂得生活的人来说，这样听上去会真实得多。 我不想人家轻率地来读我这本书。我讲述这段往事时，心情是很难过的。我的朋友带着他的绵羊已经离去六年了。我之所以在这儿细细地描述他，就是为了不要忘记他。忘记朋友是件令人伤心的事情。并不是人人都有过一个朋友的。再说，我早晚也会变得像那些只关心数字的大人一样的。也正是为了这个缘故，我买了一盒颜料和一些铅笔。到了我这年纪再重握画笔，是挺费劲的，况且当初我只画过剖开和没剖开的蟒蛇，还是六岁那年！当然，我一定要尽力把它们画得像一些。但做不做得到，我可说不准。有时这一张还行，那一张就不大像了。比如说，身材我就有点记不准确了。这一张里小王子画得太高了。那一张呢太矮了。衣服的颜色也挺让我犯难。我只好信手拿起色笔这儿试一下，那儿试一下。到头来，有些最要紧的细部，说不定都弄错了。不过这一切，大家都得原谅我才是。我的朋友从来不跟我解释什么。他大概以为我是跟他一样的。可是，很遗憾，我已经瞧不见箱子里面的绵羊了。我也许已经有点像那些大人了。我一定是老了。 第5章 每天我都会知道一些情况，或者是关于他的星球，或者是关于他怎么离开那儿、怎么来到这儿。这些情况，都是一点一点，碰巧知道的。比如说，在第三天，我知道了猴面包树的悲剧。 这一回，起因又是那只绵羊，因为小王子突然向我发问，好像忧心忡忡似的：“绵羊当真吃灌木吗？” “对。当真。” “啊！我真高兴。” 我不明白，绵羊吃灌木，为什么会这么重要。小王子接着又说：“这么说，它们也吃猴面包树喽？”我告诉小王子，猴面包树不是灌木，而是像教堂那么高的大树，他就是领一群大象来，也吃不完一棵猴面包树呢。领一群大象来的想法，惹得小王子笑了起来：“那得让它们叠罗汉了……” 不过他很聪明，接着又说：“猴面包树在长高以前，起初也是小小的。” “一点不错。可你为什么想让绵羊去吃小猴面包树呢？” 他回答说：“咦！这还不明白吗！”就像这是件不言而喻的事情。可是我自己要弄懂这个问题，还着实得动一番脑筋哩。 原来，在小王子的星球上，就像在别的星球上一样，有好的植物，也有不好的植物。结果呢，好植物有好种子，坏植物有坏种子。而种子是看不见的。它们悄悄地睡在地底下，直到有一天，其中有一颗忽然想起要醒了……于是它舒展身子，最先羞答答地朝太阳伸出一枝天真可爱的嫩苗。假如那是萝卜或玫瑰的幼苗，可以让它爱怎么长就怎么长。不过，假如那是一株不好的植物，一认出就得拔掉它。在小王子的星球上有一种可怕的种子……就是猴面包树的种子。星球的土壤里有好多猴面包树种子。而猴面包树长得很快，动手稍稍一慢，就甭想再除掉它了。它会占满整个星球，根枝钻来钻去，四处蔓延。要是这颗星球太小，而猴面包树又太多，它们就会把星球撑裂。 “这就得有个严格的约束，”小王子后来告诉我说，“你早晨梳洗好以后，就该仔仔细细地给星球梳洗了。猴面包树小的时候，跟玫瑰幼苗是很像的，那你就得给自己立个规矩，只要分清了哪是玫瑰，哪是猴面包树，就马上把猴面包树拔掉。这个工作很单调，但并不难。” 有一天，他劝我好好画一幅画，好让我那儿的孩子们都知道这回事。“要是他们有一天出门旅行，”他对我说，“说不定会用得着。有时候，你把一件该做的事耽搁一下，也没什么关系。可是，碰到猴面包树，这就要捅大娄子了。我知道有一个星球，上面住着一个懒人。有三株幼苗他没在意……” 在小王子的指点下，我画好了那颗星球。我一向不愿意摆出说教的架势。可是对猴面包树的危害，一般人都不了解，要是有人碰巧迷了路停在一颗小行星上，情况就会变得极其严峻。所以这一次，我破例抛开了矜持。我说：“孩子们！当心猴面包树啊！”这幅画我画得格外卖力，就是为了提醒朋友们有这么一种危险存在，他们也像我一样，对在身边潜伏了很久的危险一直毫无觉察。要让大家明白这道理，我多费点劲也是值得的。你们也许会想：“在这本书里，别的画为什么都没有这幅来得奔放有力呢？”回答很简单：我同样努力了，但没能成功。画猴面包树时，我内心非常焦急，情绪就受到了感染。 第6章 哦，小王子！就这样，我一点一点知道了你那段忧郁的生活。过去很长的时间里，你唯一的乐趣就是观赏夕阳沉落的温柔晚景。这个新的细节，我是在第四天早晨知道的。当时你对我说：“我喜欢看日落。我们去看一回日落吧……” “可是得等……” “等什么？” “等太阳下山呀。” 开始，你显得很惊奇，随后你自己笑了起来。你对我说：“我还以为在家乡呢！” 可不。大家都知道，美国的中午，在法国正是黄昏。要是能在一分钟内赶到法国，就可以看到日落。可惜法国实在太远了。而在你那小小的星球上，你只要把椅子挪动几步就“有一天，我看了四十三次日落！” 过了一会儿，你又说：“你知道……一个人感到非常忧伤的时候，他就喜欢看日落……” “这么说，看四十三次的那天，你感到非常忧伤啰？” 但是小王子没有回答。 第7章 第五天，还是羊的事情，把小王子生活的秘密向我揭开了。他好像有个问题默默地思索了很久，终于得出了结论，突然没头没脑地问我：“绵羊既然吃灌木，那它也吃花儿啰？” “它碰到什么吃什么。” “连有刺的花儿也吃？” “对。有刺的也吃。” “那么，刺有什么用呢？”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当时我正忙着要从发动机上卸下一颗拧得太紧的螺钉。我发现故障似乎很严重，饮用水也快完了。我担心会发生最坏的情况，心里很着急。 “那么，刺有什么用呢？” 小王子只要提了一个问题，就不依不饶地要得到答案。而那个螺钉正弄得我很恼火，我就随口回答了一句：“刺呀，什么用都没有，纯粹是花儿想使坏呗。” “喔！” 但他沉默了一会儿以后，忿忿然地冲着我说：“我不信你的话！花儿是纤弱的，天真的。它们想尽量保护自己。它们以为有了刺就会显得很厉害……”我没作声。我当时想：“要是这颗螺钉再不松开，我就一锤子敲掉它。”小王子又打断了我的思路：“可你，你却认为花儿……” “行了！行了！我什么也不认为！我只是随口说说。我正忙着干正事呢！”他惊愕地望着我。“正事！”他看我握着锤子，手指沾满油污，俯身对着一个他觉得非常丑陋的物件。“你说话就像那些大人！”这话使我有些难堪。而他毫不留情地接着说：“你什么都分不清……你把什么都搅在一起！”他真的气极了，一头金发在风中摇曳：“我到过一个星球，上面住着一个红脸先生。他从没闻过花香。他从没望过星星。他从没爱过一个人。除了算账，他什么事也没做过。他成天像你一样说个没完：‘我有正事要干！我有正事要干！’变得骄气十足。可是这算不得一个人，他是个蘑菇。” “是个什么？” “是个蘑菇！” 小王子这会儿气得脸色发白了。 “几百万年以前，花儿就长刺了。可几百万年以前，羊也早就在吃花儿了。刺什么用也没有，那花儿为什么要费那份劲去长刺呢？把这弄明白难道不是正事吗？绵羊和花儿的战争难道不重要吗？这难道不比那个胖子红脸先生的算账更重要，更是正事吗？还有，如果我认识一朵世上独一无二的花儿，除了我的星球，哪儿都找不到这样的花儿，而有天早上，一只小羊甚至都不明白自己在做什么，就一口把花儿吃掉了，这难道不重要吗！” 他的脸红了起来，接着又往下说：“如果有个人爱上一朵花儿，好几百万好几百万颗星星中间，只有一颗上面长着这朵花儿，那他只要望着许许多多星星，就会感到很幸福。他对自己说：羊吃掉了这朵花儿，这对他来说，就好像满天的星星突然一下子都熄灭了！这难道不重要吗！” 他说不下去了，突然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夜色降临。我放下手中的工具。锤子呀，螺钉呀，口渴呀，我全都丢在了脑后。在一颗星星，在一颗我所在的行星，在这个地球上，有个小王子需要安慰！我把他抱在怀里。我摇着他，对他说：“你爱的那朵花儿不会有危险的……我会给你的绵羊画一只嘴罩……我会给你的花儿画一个护栏……我……”我不知道再说什么好了。我觉得自己笨嘴笨舌的。我不知道怎样去接近他，打动他……泪水的世界，是多么神秘啊！ 第8章 我很快就对这朵花儿有了更多的了解。在小王子的星球上，过去一直长着些很简单的花儿，这些花儿只有一层花瓣，不占地方，也不妨碍任何人。某个早晨她们会在草丛中绽放，一到晚上又都悄悄凋谢了。有一天，一颗不知从哪儿来的种子发了芽，长出的嫩苗跟别的幼苗都不一样。小王子小心翼翼地观察着这株嫩苗，它说不定是猴面包树的一株幼芽呢。但是这株嫩苗很快就不再长大，做起了开花的准备。小王子眼看着它长出一个很大很大的花蕾，心想花蕾绽放开来一定很奇妙。可是这朵花儿待在绿色的花萼里面，磨磨蹭蹭地打扮个没完。她精心挑选着自己的颜色，慢吞吞地穿上衣裙，一片一片地理顺花瓣。她不愿像虞美人[1]那样一亮相就是满脸皱纹。她要让自己美艳照人地来到世间。噢！对。她很爱俏！她那神秘的装扮，就这样日复一日地这时，小王子的爱慕之情油然而生：“您真美！” “可不是吗，”花儿柔声答道，“我是跟太阳同时出生的嘛……”小王子感觉到了她不太谦虚，不过她实在太楚楚动人了！ “我想，现在该是用早餐的时间了，我……” 小王子很不好意思，于是就打来一壶清水，给这朵花儿浇水。就这样，她带着点多疑的虚荣心，很快就把他折磨得够呛。比如说，有一天说起她的四根刺，她对小王子说：“那些老虎，让它们张着爪子来好了！” “我的星球上没有老虎，”小王子顶了她一句，“再说，老虎也不吃” “我不是草。 “对不起……” “我不怕老虎，可我怕风。您没有风障吗？” “怕风……一棵植物到了这份上，那可惨了，”小王子轻声说，“花儿可真难伺候……” “晚上您要把我罩起来。您这儿很冷。又没安顿好。我来的那地方……” 可是她没说下去。她来的时候是颗种子。她不可能知道别的世界是怎么样的。让人发现她说的谎这么不高明，她又羞又恼，就咳了两三声嗽，想让小王子觉得理亏：“风障呢？” “我正要去拿，可您跟我搭话了！” 于是她咳得更重了些，不管怎么说，她非让他感到内疚不可。 就这样，小王子尽管真心真意喜欢这朵花儿，可还是很快就对她起了疑心。他对那些无关紧要的话太当真了，结果自己很苦恼。 “我本来不该去听她说什么的，”有一天他对我说了心里话，“花儿说的话，是听不得的。花儿是让人看，让人闻的。这朵花儿让我的星球芳香四溢，我却不会享受这快乐。老虎爪子那些话，惹得我那么生气，其实我该同情她才是……” 他还对我说：“我当时什么也不懂！看她这个人，应该看她做什么，而不是听她说什么。她给了我芳香，给了我光彩。我真不该逃走！我本该猜到她那小小花招背后的一片柔情。花儿总是这么表里不一！可惜当时我太年轻，还不懂得怎么去爱她。” [1]一种夏季开花的植物，花未开前即下垂。 第9章 我想他是趁一群野鸟迁徙的机会出走的。动身的那天早晨，他把星球收拾得井井有条。他仔细地疏通了活火山。星球上有两座活火山，热早餐很方便。还有一座死火山。不过，正像他所说的：“谁说得准呢！”所以这座死火山也照样要疏通。火山疏通过了，就会缓缓地、均匀地燃烧，不会喷发。火山喷发跟烟囱冒火是一样的。当然，在地球上，我们实在太小了，没法去疏通火山。它们造成那么多麻烦，就是由于这个缘故。 小王子还拔掉了刚长出来的几株猴面包树幼苗。他心情有点忧郁，心想这一走就再也回不来了。所有这些习惯的活儿，这天早上都显得格外亲切。而当他最后一次给花儿浇水，准备给她盖上罩子的时候，他只觉得想哭。 “再见啦。”他对花儿说。可是她没有回答。“再见啦。”他又说了一遍。花儿咳嗽起来。但不是由于感冒。“我以前太傻了，”她终于开口了。“请你原谅我。但愿你能幸福。”他感到吃惊的是，居然没有一声责备。他举着罩子，茫然不知所措地站在那儿。他不懂这般恬淡的柔情。 “是的，我爱你，”花儿对他说，“但由于我的过错，你一点儿也没领会。这没什么要紧。不过你也和我一样傻。但愿你能幸福……把这罩子放在一边吧，我用不着它了。” “可是风……” “我并不是那么容易感冒的……夜晚的新鲜空气对我有好处。我是一朵花儿。” “可是那些虫子和野兽……” “我既然想认识蝴蝶，就应该受得了两三条毛虫。我觉得这样挺好。要不然有谁来看我呢？你，你到时候已经走得远远的了。至于野兽，我根本不怕。我也有爪子。” 说着，她天真地让他看那四根刺。随后她又说：“别磨磨蹭蹭的，让人心烦。你已经决定要走了。那就走吧。” 因为她不愿意让他看见自己流泪。她是一朵如此骄傲的花儿…… 第10章 这颗星球附近，还有325号、326号、327号、328号、329号和330号小行星。于是他开始拜访这些星球，好给自己找点事干，也好增长些见识。 第一颗小行星上住着一个国王。这个国王身穿紫红镶边白鼬皮长袍，端坐在一张简朴而又气派庄严的王座上。“哈！来了一个臣民。”国王看见小王子，大声叫了起来。可小王子觉得纳闷：“他以前从没见过我，怎么会认识我呢？”他不知道，对国王来说，世界是非常简单的。所有的人都是臣民。 “你走近点，让我好好看看你，”国王说，他觉得非常骄傲，因为他终于成了某个人的国王。 小王子朝四下里看看，想找个地方坐下来，可是整个星球都被那袭华丽的白鼬皮长袍占满了。所以他只好站着，不过，由于他累了，就打了个哈欠。 “在国王面前打哈欠，有违宫廷礼仪，”国王对他说，“我禁止你打哈欠。” “我没忍住，”小王子歉疚地说，“我走了好长的路，一直没睡觉……” “那么，”国王对他说，“我命令你打哈欠。我有好几年没见人打哈欠了。我觉得打哈欠挺好玩。来！再打个哈欠。这是命令。” “我给吓着了……打不出……”小王子涨红着脸说。“呣！呣！”国王回答说，“那么我……我命令你一会儿打哈欠，一会儿……”他嘟嘟哝哝的，看上去不大高兴。国王其实是要别人尊重他的权威。他不能容忍别人不服从命令。 他是个专制的君主。不过，因为他很善良，他下的命令都是通情达理的。 “要是我命令，”这番话他说得流畅极了，“要是我命令一个将军变成一只海鸟，那个将军不服从，这就不是那个将军的错，这是我的错。” “我可以坐下吗？”小王子怯生生地问。“我命令你坐下。”国王回答他说，庄重地挪了挪白鼬皮长袍的下摆。可是小王子感到很奇怪。这么小的星球，国王能统治什么呢？“陛下……”他说，“请允许我向您提个……” “我命令你向我提问题。”国王赶紧抢着说。 “陛下……您统治什么呢？” “一切。”国王的回答简单明了。 “一切？” 国王小心翼翼地做了个手势，指了指他的行星、其他的行星和所有的星星。“全归您统治？”小王子问。“全归我统治……”国王回答说。 因为他不仅是一国的专制君主，还是宇宙的君主。“那些星星都服从您？” “当然，”国王回答说，“我一下命令，它们马上就服从。我不能容忍纪律涣散。” 这样的权力使小王子惊叹不已。他如果拥有这样的权力，那么一天就不是看四十三次，而是七十二次，一百次，甚至两百次日落，连椅子都不用挪一挪！想起被他遗弃的小星球，他有点难过，所以就壮着胆子向国王提出一个请求：“我想看一次日落……请您为我……命令太阳下山……” “要是我命令一个将军像蝴蝶一样从一朵花儿飞到另一朵花儿，或者让他写一部悲剧，或者让他变成一只海鸟，而这个将军拒不执行命令，那是谁，是他还是我的错呢？” “那是您的错。”小王子肯定地说。 “正是如此。得让每个人去做他能做到的事情。”国王接着说，“权威首先得建立在合理的基础上。如果你命令你的老百姓都去投海，他们就会造反。我之所以有权让人服从，就是因为我的命令都是合情合理的。” “你会看到日落的。我会要它下山的。不过按照我的统治原则，要等到条件成熟的时候。” “要等到什么时候呢？”小王子问。“呣！呣！”国王先翻看一本厚厚的历书，然后回答说，“呣！呣！ 要等到，大概……大概……要等到今晚七点四十分左右！你会看到它乖乖地服从我的命令的。”小王子打了个哈欠。看不到日落，让他感到挺遗憾。再说他也已经有点腻烦了：“我在这儿没什么事好做了，”他对国王说，“我要走了！” “别走，”国王回答说，他有了一个臣民，正骄傲着呢，“别走，我任命你当大臣！” “什么大臣？” “这个……司法大臣！” “可是这儿没有人要审判呀！” “那可说不定，”国王对他说，“我还没巡视过我的王国。我太老了，我没地方放马车，走路又累得慌。” “噢！可是我已经看过了，”小王子说着，又朝这颗小行星的另一边瞥了一眼，“那边也没有一个人……” “那你就审判你自己，”国王回答他说，“这是最难的。审判自己要比审判别人难得多。要是你能审判好自己，你就是个真正的智者。” “可我，”小王子说，“我在哪儿都可以自己审判自己。我不必留在这儿呀。” “呣！呣！”国王说，“我想哪，在我的星球上有只老耗子，夜里我听见它的声音。你可以审判这只老耗子。你可以不时判它死刑。这样啊，它的生命就取决于你的判决了。不过，这只耗子你得悠着点儿用，每次判决后都得赦免它。因为只有这么一只耗子。” “可我，”小王子回答说，“我不喜欢判死刑，我想我还得走。” “不行。”国王说。去意已决的小王子不想让老国王难过：“陛下如果想让命令立刻得到服从，那就不妨下一道合情合理的命令。比如说，陛下可以命令我在一分钟内离开此地。我觉得条件已经成熟……” 国王一声不吭，小王子起先有点犹豫，而后叹了口气，就起程了。“我任命你当我的大使。”这时国王赶紧喊道。他的神态威严极了。“这些大人真奇怪。”小王子在旅途中自言自语地说。 第11章 第二颗行星上住着一个爱虚荣的人。 “哈哈！有个崇拜者来看我了！”这个爱虚荣的人刚看见小王子，大老远就喊了起来。 因为，在爱虚荣的人眼里，别人都是他们的崇拜者。“您好，”小王子说，“您这顶帽子挺有趣的。” “这是用来致意的，”爱虚荣的人回答说，“人家向我欢呼时，我就用帽子向他们致意。可惜啊，一直没人经过这儿。” “是吗？”小王子说，他没明白那人的意思。“你用一只手去拍另一只手。”于是爱虚荣的人这样教他。小王子就拍起巴掌来了。爱虚荣的人抬起帽子，谦逊地致意。“这比访问那个国王好玩多了。”小王子心想。他又拍起巴掌来了。爱虚荣的人就又抬起帽子致意。这样玩了五分钟，小王子觉得太单调，他都玩累了：“要想叫这顶帽子掉下来，该怎么做呢？” 可是爱虚荣的人没听见他的话。爱虚荣的人只听得见颂扬的话。“你真的很崇拜我吗？”他问小王子。“崇拜是什么意思？” “崇拜的意思就是，承认我是这个星球上最英俊、最摩登、最富有、最有学问的人。” “可是这个星球上只有你一个人呀！” “你得帮我这个忙。你只管崇拜我就是了！” “我崇拜你，”小王子说着，微微耸了耸肩膀，“可是你要这个干什么呢？”说着，小王子就走开了。“这些大人真的很怪哟。”一路上，他这么对自己说了一句。 第12章 下一颗行星上住着一个酒鬼。这次访问时间很短，却使小王子陷入了深深的怅惘之中。他看见那个酒鬼静静地坐在桌前，面前有一堆空酒瓶和一堆装得满满的酒瓶，他就问：“你在那儿干什么呢？” 第13章 第四颗行星是个商人的星球。这个人实在太忙碌了，看见小王子来，连头也没抬一下。“您好，”小王子对他说，“您的烟卷灭了。” “三加二等于五。五加七等于十二。十二加三等于十五。你好。十五加七等于二十二。二十二加六是二十八。没时间再去点着它。 二十六加五，三十一。嚯！一共是五亿一百六十二万二千七百三十一。” “五亿什么呀？” “呣？你还在这儿？五亿一百六十二万……我也不知道是什么了……我的工作太多了！我做的都是正事，我没有工夫闲聊！二加五等于七……” “五亿一百万什么？”小王子又问一遍，他向来是不提问题则罢，提了就决不放过。商人抬起头来：“我在这个星球上住了五十四个年头，只被打搅过三次。第一次是二十二年以前，有只不知从哪儿跑来的金龟子，弄出一片可怕的声音，害得我在一笔账目里出了四个差错。第二次是十一年前，我风湿病发作。我平时缺乏锻炼。我没工夫去闲逛。我是干正事的人。第三次……就是这次！所以我刚才说了，五亿一百六十二万……” “五亿一百六十二万什么？” 商人明白他是甭想太平了：“五亿一百六十二万个小东西，有时候在天空里看得见它们。” “苍蝇？” “不对，是闪闪发亮的小东西。” “蜜蜂？” “不对。是些金色的小东西，无所事事的人望着它们会胡思乱想。 可我是干正事的人！我没工夫去胡思乱想。” “噢！是星星？” “对啦。星星。” “你拿这五亿颗星星做什么呢？” “五亿一百六十二万二千七百三十一颗。我是个认真的人，我讲究精确。” “那你拿这些星星来做什么呢？” “我拿它们做什么？” “是啊。” “不做什么。我占有它们。” “你占有这些星星？” “对。” “可我已经见到有个国王，他……” “国王并不占有。他们只是‘统治’。这完全是两码事。” “占有这些星星对你有什么用呢？” “可以使我富有。” “富有对你有什么用呢？” “可以去买其他的星星——只要有人发现了这样的星星。” “这个人，”小王子暗自思忖，“想问题有点像那个酒鬼。” 话虽这么说，他还是接着提问题：“一个人怎么能够占有这些星星呢？”“它们属于谁了？”商人没好气地顶了他一句。“我不知道。谁也不属于。” “那么它们就属于我，因为是我第一个想到这件事的。” “这就够了？” “当然。当你发现一颗不属于任何人的钻石，它就属于你。当你发现一个不属于任何人的岛屿，它就属于你。当你最先想出一个主意，你去申请发明专利，它就属于你。现在我占有了这些星星，因为在我以前没有人想到过占有它们。” “这倒也是，”小王子说，“可你拿它们来做什么呢？” “我经营它们。我一遍又一遍地计算它们的数目，”商人说，“这并不容易。可我是个干正事的人！”小王子还是不满意。 “我呀，如果我有一块方围巾，我可以把它围在脖子上带走它。如果我有一朵花儿，我可以摘下这朵花儿带走它。可是你没法摘下这些星星呀！” “没错，但是我可以把它们存入银行。” “这是什么意思？” “这就是说，我把我的星星的总数写在一张小纸片上。然后我把这张小纸片放进一个抽屉锁好。” “就这些？” “这就够了！” “真有趣，”小王子心想，“倒挺有诗意的。可这算不上什么正事呀。” 小王子对正事的看法，跟大人对正事的看法很不相同。 “我有一朵花儿，”他又说道，“我每天都给她浇水。我有三座火山，我每星期都把它们疏通一遍。那座死火山我也疏通。因为谁也说不准它还会不会喷发。我占有它们，对火山有好处，对花儿也有好处。可是你占有星星，对它们没有好处。” 商人张口结舌，无言以对。小王子就走了。“这些大人真的好古怪。”一路上，他只是自言自语说了这么一句。 第14章 第五颗行星非常奇怪。这是最小的一颗。上面刚好只能容得下一盏路灯和一个点灯人。小王子好生纳闷，在天空的一个角落，在一个既没有房子也没有居民的行星上，要一盏路灯和一个点灯人，又能有什么用呢？不过他还是对自己说：“很可能这个人是有点不正常。但是跟那个国王，那个爱虚荣的人，那个商人和那个酒鬼比起来，他还是要比他们正常些。至少他的工作还有意义。他点亮路灯，就好比唤醒了另一个太阳或者一朵花儿。他熄灭路灯，就好比让这朵花儿或这个太阳睡觉了。这是件很美的事情。既然很美，自然就有用啰。” 他一到这个星球，就很尊敬地向点灯人打招呼：“早上好。你刚才为什么把路灯熄掉呢？” “这是规定，”点灯人回答说，“早上好。” “什么规定？” “熄灭路灯呗。晚上好。” 说着他又点亮了路灯。“那你刚才为什么又点亮路灯呢？” “这是规定。”点灯人回答说。“我弄不懂。”小王子说。“没什么要弄懂的，”点灯人说，“规定就是规定。早上好。” 说着他熄灭了路灯。然后他用一块有红方格的手帕擦了擦额头。“我干的是桩非常累人的差事。以前还说得过去。我早晨熄灯，晚上点灯。白天我有时间休息，夜里也有时间睡觉……” “那么，后来规定改变了？” “规定没有改变，”点灯人说。“惨就惨在这儿！这颗行星一年比一年转得快，可规定却没变！” “结果呢？”小王子说。“结果现在每分钟转一圈，我连一秒钟的休息时间都没有。我每分钟就要点一次灯，熄一次灯！” “这可真有趣！你这儿一天只有一分钟！”“一点也不有趣！”点灯人说，” “我们说着话，就已经一个月过去了。“一个月？” “对。三十分钟。三十天！晚上好。” 说着他点亮了路灯。小王子瞧着他，心里喜欢上了这个忠于职守的点灯人。他想起了自己以前的挪椅子看日落。他挺想帮助这个朋友：“你知道……我有一个办法，好让你想休息就能休息……” “我一直想休息。”点灯人说。 因为，一个人可以同时是忠于职守的，又是生性疏懒的。 小王子接着说：“你的星球小得很，你走三步就绕了一圈。所以你只要走得慢一些，就可以一直待在阳光下。你要想休息了，就往前走……你要白天有多长，它就有多长。” “这办法帮不了我多少忙，”点灯人说，“我这人，平生就喜欢睡觉。” “真不走运。”小王子说。 “ 真不走运，”点灯人说，“早上好。” 说着他熄灭了路灯。 “这个人呀，”小王子一边继续他的旅途，一边在想，“国王也好，爱虚荣的人也好，酒鬼也好，商人也好，他们都会瞧不起这个人。可是，就只有他没让我感到可笑。也许，这是因为他关心的是别的事情，而不是自己。”他惋惜地叹了口气，又自言自语说：“只有这个人我可以跟他交朋友。可是他的星球实在太小了。两个人挤不下……”小王子不敢承认的是，他留恋这颗受上苍眷顾的星球，是因为每二十四小时就有一千四百四十次日落！ 第15章 第六颗行星，是一颗比第五颗大十倍的行星。上面住着一个老先生，他在写一本大部头的著作。“瞧！来了一位探险家！”他一看见小王子，就喊道。 小王子坐在桌边，喘了喘气。他刚走了那么多路！“你从哪儿来啊？”老先生问他。“这一大本是什么书？”小王子说。“您在这儿干什么呢？” “我是地理学家。”老先生说。“什么叫地理学家？” “地理学家是个学者，他知道哪儿有海洋，有河流，有城市，有山脉和沙漠。” “这挺有趣，”小王子说，“啊，这才是真正的职业！”说着他朝地理学家的星球四周望了一眼。他还从没见过这么雄伟壮丽的星球呢。 “这我也没法知道。”地理学家说。“可您是地理学家呀！” “一点不错，”地理学家说，“但我不是探险家。我这里一个探险家也没有。地理学家是不出去探测城市、河流、山脉、海洋和沙漠的。地理学家非常重要，他不能到处闲逛。他从不离开自己的书房。不过他会在那里接见探险家。他向他们提问，把他们的旅行回忆记下来。要是他觉得他们中间哪个人的回忆有意思，他就会让人对这个探险家的品行作一番调查。” “这是为什么？” “因为一个说谎的探险家会给地理书带来灾难性的后果。一个贪杯的探险家也是如此。” “这是为什么？”小王子问。“因为酒鬼会把一样东西看成两样东西。这样一来，地理学家就会把明明只有一座山的地方写成有两座山了。” “我认识一个人，”小王子说，“他当探险家就不行。” “这有可能。所以，要等到了解探险家品行良好以后，才能对他的发现进行调查。” “去看一下？” “不。这太复杂了。地理学家只要求探险家提供物证。比如说，他发现了一座大山，地理学家就要求他带一块大石头来。”地理学家忽然激动起来。“嗨，你是大老远来的！你是探险家！你给我说说你的星球！” 说着，地理学家打开笔记本，削了支铅笔。地理学家一开始只用铅笔记下探险家讲的话。要等到这个探险家提供物证以后，才换用钢笔来记录。 “怎么样？”地理学家问。“哦！我那儿，”小王子说，“并不很有趣，那是颗很小的星球。我有三座火山。两座活火山，一座死火山。不过这也说不定。” “这可说不定。”地理学家说。“我还有一朵花儿。” “花儿我们是不记下来的。”地理学家说。“这是为什么？花儿是最美的呀！” “因为花是转瞬即逝的。” “什么叫‘转瞬即逝’呢？” “地理书，”地理学家说，“是所有的书中间最宝贵的。地理书永远不会过时。山脉移位的情形是极其罕见的。海洋干涸的情形也是极其罕见的。我们写的都是永恒的事物。” “可是死火山说不定也会醒来。”小王子插话说，“什么叫‘转瞬即逝’呢？” “火山睡也好，醒也好，对我们地理学家来说是一码事，”地理学家说，“我们关心的是山。山是一成不变的。” “可是，什么叫‘转瞬即逝’呢？”小王子追问道，他向来提了问题就不肯放过。“意思就是‘随时有消逝的危险’。“我的花儿随时有消逝的危险吗？” “当然。” “我的花儿是转瞬即逝的，有四根刺可以自卫，可以用来抵御这个世界！而我却丢下她孤零零地在那儿！”想到这儿，他不由得感到了后悔。不过他马上又振作起来：“依您看，我再去哪儿访问好呢？”他问。“地球吧，”地理学家回答说。“它的名气挺响……” 于是小王子走了，一边走一边想着他的花儿。 第16章 所以，第七颗行星就是地球了。 地球可不是普普通通的行星！它上面有一百十一个国王（当然，黑人国王也包括在内），七千个地理学家，九十万个商人，七百五十万个酒鬼，三亿一千一百个爱虚荣的人，总共大约有二十亿个大人。 为了让你们对地球的大小有个概念，我就这么对你们说吧，在发明电以前，地球的六大洲上，需要维持一支四十六万二千五百十一人的浩浩荡荡的点灯人大军。 从稍远些的地方看去，这是一幅壮丽的景观。这支大军行动起来，就像在歌剧院里跳芭蕾舞那样有条不紊。最先上场的是新西兰和澳大利亚的点灯人。点着了灯，他们就退下去睡觉。接着是中国和西伯利亚的点灯人上场，随后他们也退到幕后。下面轮到了俄罗斯和印度的点灯人。接下去是非洲和欧洲的，而后是南美的。再后来是北美的。所有这些点灯人从来不会搞乱上场的次序。这场面真是蔚为壮观。 只有北极（那儿只有一盏路灯）的点灯人和南极（那儿也只有一盏路灯）的那个同行，过着悠闲懒散的生活：他俩一年干两回活儿。 第17章 一个人如果想把话说得有趣些，免不了会稍稍撒点谎。我给你们讲点灯人大军的那会儿，就不是很诚实。那些不了解我们行星的人，听了我讲的故事，可能会造成一种错觉。其实人在地球上只占一点点地方。倘若让地球上的二十亿居民全都挨个儿站着，就像集会时那样，那么二十海里长、二十海里宽的一个广场就容得下他们。全人类可以挤在太平洋上最小的一个岛屿上。 当然，大人是不会相信你们的。他们自以为占了好多好多地方。他们把自己看得跟猴面包树一样重要。你们也许会想劝他们好好算一算。他们喜欢数字，说到计算就来劲。不过你们可别浪费时间，去给自己添麻烦。根本不用去做。你们相信我就行了。 所以小王子一踏上地球，就觉得奇怪，怎么一个人也看不见呢？他正在担心是不是来错了星球，忽然看见沙地上一个月白色的圆环在挪动。 “晚上好。”小王子没把握地招呼说。 “晚上好。”蛇说。 “我落在哪个行星上了？”小王子问。 “在地球上，这是非洲。”蛇回答。 “噢！难道地球上一个人也没有吗？” “这儿是沙漠。在沙漠上是一个人也没有的。地球大着呢。”蛇说。 小王子在一块石头上坐下，抬头望着天空：“我在想，”他说，“这些星星闪闪发亮，大概是要让每个人总有一天能找到自己的那颗星星吧。瞧我的那颗星星。它正好在我们头顶上……可是它离得那么远！” “它很美。”蛇说，“你到这儿来干吗？” “我和一朵花儿闹了别扭。”小王子说。 “噢！”蛇说。 他俩都沉默了。“哪儿见得到人呢？”小王子终于又开口了，“在沙漠里真有点孤独……” “在人群中间，你也会感到孤独。”蛇说。 小王子久久地注视着蛇：“你真是种奇怪的动物，”最后他说，“细得像根手指……” “可我比一个国王的手指还厉害呢。”蛇说。 小王子笑了：“你厉害不到哪儿去……你连脚都没有……要出远门你就不行吧？” “我可以把你带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比一艘船去的地方还远。”蛇说。它盘在小王子的脚踝上，像一只金镯子：“凡是我碰过的人，我都把他们送回老家去，”它又说，“可你这么纯洁，又是从一颗星星那儿来的……”小王子没有作声。“在这个花岗石的地球上，你是这么弱小，我很可怜你。哪天你要是想念你的星星了，我可以帮助你。我可以……” “噢！我明白你的意思，”小王子说，“可为什么你说的话都像谜似的？” “这些谜我都能解开。”蛇说。然后他们又都沉默了。 第18章 小王子穿过沙漠，只见到了一朵花儿。一朵长着三片花瓣的花儿，一朵不起眼的花儿……“你好。”小王子说。“你好。”花儿说。“人们在哪儿呢？”小王子有礼貌地问。 花儿看见过一支沙漠驼队经过：“人们？我想是有的，不是六个就是七个。好几年以前，我见过他们。不过谁也不知道，要上哪儿才能找到他们。风把他们一会儿吹到这儿，一会儿吹到那儿。他们没有根，活得很辛苦。” “再见了。”小王子说。 “再见。”花儿说。 第19章 小王子攀上一座高山。他过去只见过三座齐膝高的火山。他还把那座死火山当凳子坐哩。“从一座这么高的山上望下去，”他心想，“我一眼就能看到整个星球和所有的人们……”可是，他看到的只是些陡峭的山峰。 “你们好。”他怯生生地招呼说。“你们好……你们好……你们好……”回声应道。“你们是谁呀？”小王子问。“你们是谁呀……你们是谁呀……你们是谁呀……”回声应道。“请做我的朋友吧，我很孤独，”他说。“我很孤独……我很孤独……我很孤独……”回声应道。“这颗行星可真怪！”他心想。“又干，又尖，又锋利。人们一点想象力都没有。他们老是重复别人对他们说的话……在我那儿有一朵花儿，她总是先开口说话的……” 第20章 小王子在沙漠、山岩和雪地上走了很长时间以后，终于发现了一条路。所有的路都通往有人住的地方。“你们好。”他说。眼前是一座玫瑰盛开的花园。“你好。”玫瑰们说。 小王子瞧着她们。她们都长得和他的花儿一模一样。 “你们是什么花呀？”他惊奇地问。 “我们是玫瑰花。”玫瑰们说。 “噢！……”小王子说。 他感到非常伤心。他的花儿跟他说过，她是整个宇宙中独一无二的花儿。可这儿，在一座花园里就有五千朵，全都一模一样！“要是让她看到了，”他想，“她一定会非常生气……她会拼命咳嗽，她还会假装死去，免得让人耻笑。我呢，还得假装去照料她，否则她为了让我感到羞愧，说不定真的会让自己死去……”随后他又想：“我还以为自己拥有的是独一无二的一朵花儿呢，可我有的只是普普通通的一朵玫瑰花罢了。这朵花儿，加上那三座只到我膝盖的火山，其中有一座还说不定永远不会再喷发，就凭这些，我怎么也成不了一个伟大的王子……”想着想着，他趴在草地上哭了起来。 第21章 就在这时狐狸出现了。“早哇，”狐狸说。“早。”小王子有礼貌地回答，他转过身来，却什么也没看到。“我在这儿呢，”那声音说，“在苹果树下面……” “你是谁？”小王子说，“你很漂亮。” “我是一只狐狸。”狐狸说。 “来和我一起玩吧，”小王子提议。“我很不快活……” “我不能和你一起玩，”狐狸说，“还没人驯养过我呢。” “噢！对不起。”小王子说。 不过，他想了想又说：“‘驯养’是什么意思？” “你一定不是这儿的人，”狐狸说，“你来寻找什么呢？” “我来找人，”小王子说，“‘驯养’是什么意思？” “人哪，”狐狸说，“他们有枪，还打猎。讨厌极了！他们还养母鸡，这总算有点意思。你也找母鸡吗？” “不找，”小王子说，“我找朋友。‘驯养’是什么意思？” “这是一件经常被忽略的事情，”狐狸说，“意思是‘建立感情联系’……” “建立感情联系？” “可不是，”狐狸说。“现在你对我来说，只不过是个小男孩，跟成千上万别的小男孩毫无两样。我不需要你。你也不需要我。我对你来说，也只不过是个狐狸，跟成千上万别的狐狸毫无两样。但是，你要是驯养了我，我俩就彼此都需要对方了。你对我来说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我对你来说，也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 “我有点明白了，”小王子说，“有一朵花儿……我想她是驯养了我……” “有可能，”狐狸说，“这个地球上各色各样的事都有……” “哦！不是在地球上。”小王子说。 狐狸看上去很惊讶：“在另一个星球上？” “对。” “在那个星球上有没有猎人呢？” “没有。” “哈，这很有意思！那么母鸡呢？” “没有。” “没有十全十美的事呵。”狐狸叹气说。 不过，狐狸很快又回到刚才的想法上来：“我的生活很单调。我去捉鸡，人来捉我。母鸡全都长得一个模样，人也全都长得一个模样。所以我有点腻了。不过，要是你驯养我，我的生活就会变得充满阳光。我会辨认出一种和其他所有人都不同的脚步声。听见别的脚步声，我会往地底下钻，而你的脚步声，会像音乐一样，把我召唤到洞外。还有，你看！你看到那边的麦田了吗？我是不吃面包的。麦子对我来说毫无用处。我对麦田无动于衷。可悲就可悲在这儿！而你的头发是金黄色的。所以，一旦你驯养了我，事情就变得很美妙了！金黄色的麦子，会让我想起你。我会喜爱风儿吹拂麦浪的声音……” 狐狸停下来，久久地注视着小王子：“请你……驯养我吧！”他说。“我很愿意，”小王子回答说，“可是我时间不多了。我得去找朋友，还得去了解许多东西。” “只有驯养过的东西，你才会了解它，”狐狸说，“人们根本没有时间去了解任何东西。他们总到商店去购买现成的东西。可是朋友是商店里买不到的，所以他们就不会有朋友。你如果想要有朋友，就驯养我吧！” “那么应当做些什么呢？”小王子说。 “应当很有耐心。”狐狸回答说，“你先坐在草地上，离我稍远一些，就像这样。我从眼角里瞅你，而你什么也别说。语言是误解的根源。不过，每天你都可以坐得离我稍稍近一些……” 第二天，小王子又来了。 “最好你能在同一时间来，”狐狸说，“比如说，下午四点钟吧，那么我在三点钟就会开始感到幸福了。时间越来越近，我就越来越幸福。到了四点钟，我会兴奋得坐立不安；我会觉得，幸福原来也折磨人唷！可要是你随便什么时候来，我就没法知道什么时候该准备好我的心情……还是得有个仪式。” “什么叫仪式？”小王子问。 “这也是一件经常被忽略的事情。”狐狸说，“就是定下一个日子，使它不同于其他的日子，定下一个时间，使它不同于其他的时间。比如说，猎人有一种仪式。每星期四他们都和村里的姑娘跳舞。所以呢，星期四就是个美妙的日子！这一天我总要到葡萄地里去转悠转悠。要是猎人们随便什么时候都跳舞，每天不就都一模一样，我不也就没有假期了吗？” 就这样，小王子驯养了狐狸。而后，眼看分手的时刻临近了：“哎！”狐狸说，“……我要哭了。” “这可是你的不是哟，”小王子说，“我本来没想让你受伤害，可你却要我驯养你……” “可不是。”狐狸说。“现在你要哭了！”小王子说。“可不是。”狐狸说。“你什么好处也没得到！” “我得到了，”狐狸说，“是麦田的颜色给我的。” 他随即又说：“你再去看看那些玫瑰花吧。你会明白你那朵玫瑰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然后你再回来跟我告别，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作为临别礼物。”小王子就去看那些玫瑰。“你们根本不像我那朵玫瑰，你们还什么都不是呢，”他对她们说，“谁都没驯养过你们，你们也谁都没驯养过。你们就像狐狸以前一样。那时候的它，和成千上万别的狐狸毫无两样。可是我现在和它做了朋友，它在世界上就是独一无二的了。” 玫瑰们都很难为情。 “你们很美，但你们是空虚的，”小王子接着说，“没有人能为你们去死。当然，我那朵玫瑰在一个过路人眼里跟你们也一样。然而对于我来说，单单她这一朵，就比你们全体都重要得多。因为我给浇过水的是她，我给盖过罩子的是她，我给遮过风障的是她，我给除过毛虫的（只把两三条要变成蝴蝶的留下）也是她。我听她抱怨和自夸，有时也和她默默相对。她，是我的玫瑰。” 说完，他又回到狐狸跟前：“再见了……”他说。“再见，”狐狸说，“我告诉你那个秘密，它很简单：只有用心才能看见。本质的东西用眼是看不见的。” “本质的东西用眼是看不见的。”小王子重复了一遍，他要记住这句话。“正是你为你的玫瑰花费的时光，才使你的玫瑰变得如此重要。” “正是我为我的玫瑰花费的时光，才使我的玫瑰变得如此重要。” 小王子说，他要记住这句话。“人们已经忘记了这个道理，”狐狸说，“但你不该忘记它。对你驯养过的东西，你永远负有责任。你必须对你的玫瑰负责……” “我必须对我的玫瑰负责……”小王子重复一遍，他要记住这句话。 第22章 “你好。”小王子说。“你好。”扳道工说。“你在这儿做什么？”小王子问。“我在分送旅客，一千人一拨。”扳道工说，“我发送运载旅客的列车，一会儿往右，一会儿往左。”说着，一列灯火通明的快车，像打雷似的轰鸣着驶过，震得扳道房直打颤。“他们好匆忙，”小王子说，“他们去找什么呢？” “开火车的人自己也不知道。”扳道工说。 说话间，又一列灯火通明的快车，朝相反的方向轰鸣而去。“他们已经回来了？”小王子问。“不是刚才的那列，”扳道工说，“这是对开列车。” “他们对原来的地方不满意吗？” “人们对自己的地方从来不会满意。”扳道工说。 第三列灯火通明的快车轰鸣着驶过。“他们是去追赶第一批旅客吗？”小王子问。“他们没追赶谁，”扳道工说，“他们在里面睡觉，或者打哈欠。 只有孩子把鼻子贴在窗上看外面。” “只有孩子知道自己在找什么，”小王子说，“他们在一个布娃娃身上花了好些时间，她对他们来说就成了很重要的东西。要是有人夺走他们的布娃娃，他们会哭的……” “他们真幸运。”扳道工说。 第23章 “你好。”小王子说。“你好。”商人说。他是个卖复方止渴丸的商人。每星期只要吞服一粒，就不会感到口渴了。“你为什么要卖这东西？”小王子问。“它可以大大节约时间，”商人说，“专家做过计算。每星期可以省下五十三分钟。” “省下的五十三分钟做什么用呢？” “随便怎么用都行……” “我呀，”小王子心想，“要是我省下这五十三分钟，我就不慌不忙地朝泉水走去……” 第24章 这是我降落在沙漠后的第八天，我听着这个商人的故事，喝完了最后一滴备用水。“喔！”我对小王子说，“你的回忆很动人，可是我飞机还没修好，水也喝完了，要是我能朝泉水走去，那真是有福了！” “我那狐狸朋友……”他说。“小家伙，这可不干狐狸的事！” “为什么？“ “因为我快要渴死了……” 他没明白我的思路，回答我说：“有朋友真好，即使就要死了，我也还是这么想。我真高兴，有过一个狐狸朋友……” “他没明白情势有多凶险，”我心想，“他从来不知道饥渴。只要有点阳光，他就足够了……”然而他注视着我，好像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我也渴……我们去找一口井吧……”我做了个表示厌烦的手势：在一望无垠的沙漠中，漫无目标地去找井，简直是荒唐。然而，我们到底还是上路了。 默默地走了几个钟头以后，夜幕降临了，星星在天空中闪烁起来。由于渴得厉害，我有点发烧，望着天上的星星，仿佛在梦中。小王子的话在脑海里盘旋舞蹈。 “你也渴？”我问。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对我说：“水对心灵也有好处……”我没听懂他的话，但我没做声……我知道，这会儿不该去问他。 他累了。他坐了下来。我坐在他身旁。沉默了一会儿，他又说：“星星很美，因为有一朵看不见的花儿……”我说了声“可不是”，就静静地注视着月光下沙漠的褶皱。“沙漠很美。”他又说。没错。我一向喜欢沙漠。我们坐在一个沙丘上。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然而有什么东西在寂静中发出光芒……“沙漠这么美，”小王子说，“是因为有个地方藏着一口井……” 我非常吃惊，突然间明白了沙漠发光的奥秘。我小时候住在一座老宅里，传说宅子里埋着宝藏。当然，从来没人发现过这宝藏，或许根本没人寻找过它。但是它使整座宅子变得令人着迷。我的宅子，把一个秘密藏在我心灵深处了…… “对，”我对小王子说，“不管是宅子，还是星星或沙漠，使它们变美的东西，都是看不见的！” “我很高兴，”他说，“你和狐狸的看法一样了。” 看小王子睡着了，我把他抱起来，重新上路。我很激动。我觉得就像捧着一件易碎的宝贝。我甚至觉得在地球上，再没有更娇弱的东西了。我在月光下看着他苍白的前额，紧闭的眼睛，还有那随风飘动的发绺，在心里对自己说：“我所看到的只是外貌。最重要的东西是看不见的……” 当他微微张开的嘴唇绽出一丝笑意时，我又对自己说：“在这个熟睡的小王子身上，最让我感动的，是他对一朵花儿的忠贞，这朵玫瑰的影像，即使在他睡着时，仍然在他身上发出光芒，就像一盏灯的火焰一样……”这时我把他想得更加娇弱了。应该好好保护灯火呵，一阵风就会吹灭它…… 就这样走啊走啊，我在拂晓时发现了水井。 第25章 “人们挤进快车，”小王子说，“可是又不知道还要去寻找什么。所以他们忙忙碌碌，转来转去……”他接着又说：“其实何必呢……” 我们找到的这口井，跟撒哈拉沙漠的那些井不一样。那些井，只是沙漠上挖的洞而已。这口井很像村庄里的那种井。可这儿根本就没有村庄呀，我觉得自己在做梦。 “真奇怪，”我对小王子说，“样样都是现成的：辘轳，水桶，吊绳……”他笑了，拉住吊绳，让辘轳转起来。辘轳咕咕作响，就像一只吹不到风、沉睡已久的旧风标发出的声音。“你听见吗？”小王子说，“我们唤醒了这口井，它在唱歌呢……”我不想让他多用力气：“让我来吧，”我说，“这活儿对你来说太重了。”我把水桶缓缓地吊到井栏上，稳稳地搁住。辘轳的歌声还在耳边响着，而在依然晃动着的水面上，我瞧见太阳在晃动。 “我想喝水，”小王子说，“给我喝吧……”我这时明白了他在寻找的是什么！我把水桶举到他的嘴边。他喝着水，眼睛没张开。水像节日一般美好。它已经不只是一种维持生命的物质。它来自星光下的跋涉，来自辘轳的歌唱，来自臂膀的用力。它像礼物一样愉悦着心灵。当我是个小男孩时，圣诞树的灯光，午夜弥撒的音乐，人们甜蜜的微笑，都曾像这样辉映着我收到的圣诞礼物，让它熠熠发光。 “你这儿的人，”小王子说，“在一座花园里种出五千朵玫瑰，却没能从中找到自己要找的东西……” “他们是没能找到……”我应声说。“然而他们要找的东西，在一朵玫瑰或者一点儿水里就能找到……” “可不是。”我应声说。小王子接着说：“但是用眼是看不见的。得用心去找。” 我喝了水。我痛快地呼吸着空气。沙漠在晨曦中泛出蜂蜜的色泽。这种蜂蜜的色泽，也使我心头洋溢着幸福的感觉。我为什么要难过呢…… “你该实践自己的诺言了。”小王子柔声对我说，他这会儿又坐在了我的身边。“什么诺言？” “你知道的……给我的羊画个嘴罩……我要对我的花儿负责！” 我从衣袋里掏出几幅画稿。小王子瞥了一眼，笑着说：“你的猴面包树呀，有点像白菜……” “哦！” 可我还为这几棵猴面包树感到挺得意呢！“你的狐狸……它的耳朵……有点像两只角……再说也太长了！”说着他又笑了起来。 “你不公平，小家伙，我可就画过剖开和不剖开的蟒蛇，别的都没学过。” “噢！这就行了，”他说，“孩子们会看懂的。”我用铅笔画了一只嘴罩。把画递给他时，我的心揪紧了：“你有些什么打算，我都不知道……”他没回答，却对我说：“你知道，我降落到地球上……到明天就满一年了……”然后，一阵静默过后，他又说道：“我就落在这儿附近……”说着他的脸红了起来。我也不知是什么原因，只觉得又感到一阵异样的忧伤。可是我想到了一个问题：“这么说，一星期前我遇见你的那个早晨，你独自在这片荒无人烟的沙漠里走来，并不是偶然的了？你是要回到当初降落的地方来吧？”小王子的脸又红了。我有些犹豫地接着说：“也许，是为了周年纪念？……”小王子脸又红了。他往往不回答人家的问题，但他脸一红，就等于在说“对的”，可不是吗？“哎！”我对他说，“我怕……”他却回答我说：“现在你该去工作了。你得回到你的飞机那儿去。我在这儿等你。明天晚上再来吧……”可是我放心不下。我想起了狐狸的话。一个人要是被驯养过，恐怕难免要哭的…… 第26章 在水井边上，有一堵残败的旧石墙。第二天傍晚，我干完活儿回来，远远地看见小王子两腿悬空地坐在断墙上。我还听见他在说话： “难道你不记得了？”他说，“根本不是这儿！” 想必有一个声音在回答他，只见他在反驳： “对！对！是今天，可不是这个地方……” 我往石墙走去。我既没看见人影，也没听见人声。但是小王子又在说： “……那当然。在沙地上，你会看到我的足迹从哪儿开始的。你只要等着我就行了。今天夜里我就去那儿。” 我离石墙只有二十米了，可还是什么也没看见。 停了一会儿，小王子又说： “你的毒液管用吗？你有把握不会让我难受很久吗？” 我心头猛地揪紧，停下了脚步，可我还是什么也不明白。 “现在，来吧，”小王子说，“……我要下来了！” 这时，我低头朝墙脚看去，不由得吓了一跳！只见一条半分钟就能叫人致命的黄蛇，昂然竖起身子对着小王子。我一边伸手去掏手枪，一边撒腿往前奔去。可是，那条蛇听见我的声音，就像一条水柱骤然跌落下来，缓缓渗入沙地，不慌不忙地钻进石缝中去，发出轻微的金属声。 我赶到墙边，正好接住从墙上跳下的小王子，把这个脸色白得像雪的小家伙抱在怀里。“这是怎么回事！你居然跟蛇在谈话！” 我解开他一直戴着的金黄色围巾。我用水沾湿他的太阳穴，给他喝了点水。可此刻我不敢再问他什么。他神色凝重地望着我，用双臂搂住我的脖子。我感觉到他的心跳，就像被枪弹击中濒临死亡的小鸟的心跳。他对我说：“我很高兴，你找到了飞机上缺少的东西。你可以回家了……” “你怎么知道的？”我正想告诉他，就在刚才，在眼看没有希望的情况下，我修好了飞机！他没回答我的问题，但接着说：“我也一样，今天，我要回家了……”然后，忧郁地说：“那要远得多……难得多……”我意识到发生了一件非同寻常的事情。我把他像小孩那样抱在怀里，只觉得他在笔直地滑入一个深渊，而我全然无法拉住他……他的目光很严肃，视线消失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我有你的绵羊。我有绵羊的箱子。还有嘴罩……”说着，他忧郁地微微一笑。 我等了很久。我感到他的身子渐渐暖了起来：“小家伙，你受惊了……” 他刚才受惊了，可不是！但他轻轻地笑了起来：“今天晚上我要受更大的惊……” 一种无法补救的感觉，再一次使我凉到了心里。想到从此就再也听不到他的笑声，我感到受不了。他的笑声对我来说，就像沙漠中的清泉。 “小家伙，我还想听到你咯咯地笑……” 可是他对我说：“到今天夜里，就是一年了。我的星星就在我去年降落的地方顶上……” “小家伙，蛇啊，相约啊，星星啊，敢情只是场恶梦吧……” 可是他不回答我的问题。他对我说：“重要的东西是看不见的……” “可不是……” “这就好比花儿一样。要是你喜欢一朵花儿，而她在一颗星星上，那你夜里看着天空，就会觉得很美。所有的星星都像开满了花儿。” “可不是……” “这就好比水一样。昨天你给我喝的水，有了那辘轳和吊绳，就像一首乐曲……你还记得吧……那水真好喝。” “可不是……” “夜里，你要抬头望着满天的星星。我那颗实在太小了，我都没法指给你看它在哪儿。这样倒也好。我的星星，对你来说就是满天星星中的一颗。所以，你会爱这满天的星星……所有的星星都会是你的朋友。我还要给你一件礼物……” 他又笑了起来。“呵！小家伙，小家伙，我喜欢听到这笑声！” “这正是我的礼物……就像那水……” “你想说什么？” “人们眼里的星星，并不是一样的。对旅行的人来说，星星是向导。 对有些人来说，它们只不过是天空微弱的亮光。对另一些学者来说，它们就是要探讨的问题。对我那个商人来说，它们就是金子。但是所有这些星星都是静默的。而你，你的那些星星是谁也不曾见过的……” “你想说什么呢？” “当你在夜里望着天空时，既然我就在其中的一颗星星上面，既然我在其中一颗星星上笑着，那么对你来说，就好像满天的星星都在笑。只有你一个人，看见的是会笑的星星！”说着他又笑了。 “当你感到心情平静以后（每个人总会让自己的心情平静下来），你会因为认识了我而感到高兴。你会永远是我的朋友。你会想要跟我一起笑。有时候，你会心念一动，就打开窗子……你的朋友会惊奇地看到，你望着天空在笑。于是你会对他们说：‘是的，我看见这些星星就会笑！’他们会以为你疯了。我给你闹了个恶作剧……” 说着他又笑了。“这样一来，我给你的仿佛不是星星，而是些会笑的小铃铛……” 说着他又笑了。随后他变得很严肃：“今天夜里……你知道……你不要来。” “我决不离开你。” “我看上去会很痛苦……会有点像死去的样子。就是这么回事。你还是别看见的好，没这必要。” “我决不离开你。”可是他担心起来。“我这么说……也是因为蛇的缘故。你可别让它咬着了……蛇，都是很坏的。它们无缘无故也会咬人……” “我决不离开你。”不过，他想到了什么，又觉得放心了：“可也是，它们咬第二口时，已经没有毒液了……” 当天夜里，我没看见他起程。他悄没声儿地走了。我好不容易赶上他时，他仍然执著地快步往前走。他只是对我说：“啊！你来了……”说完他就拉住我的手。可是他又感到不安起来：“你不该来的。你会难过的。我看上去会像死去一样，可那不是真的……”我不做声。“你是明白的。路太远了。我没法带走这副躯壳。它太沉了。”我不做声。 “可这就像一棵老树脱下的树皮。脱下一层树皮，是用不着伤心的……”我不做声。他有点气馁。但他重又打起精神：“你知道，这样挺好。我也会望着满天星星的。每颗星星都会有一个辘轳嘎嘎作响的水井。所有的星星都会倒水给我喝……”我不做声。“这真是太有趣了！你有五亿个铃铛，我有五亿个水井……”他也不做声了，因为他哭了…… “到了。让我独自跨出一步吧。” 说着他坐了下来，因为他害怕。 他又说： “你知道……我的花儿……我对她负有责任！她是那么柔弱！她是那么天真。她只有四根微不足道的刺，用来抵御整个世界……”我也坐下，因为我没法再站住了。他说：“好了……没别的要说了……” 他稍微犹豫了一下，随即站了起来。他往前跨出了一步，而我却动弹不得。只见他的脚踝边上闪过一道黄光。片刻间他一动不动。他没有叫喊。他像一棵树那样，缓缓地倒下。由于是沙地，甚至都没有一点声响。 第27章 现在，当然，已经过去六年了……我还从来没跟人讲过这个故事。同伴们看见我活着回来，都很高兴。我很忧伤，但我对他们说：“我累了……” 现在我的心情有点平静了。也就是说……还没有完全平静。而我知道，他已经回到了他的星球，因为那天天亮以后，我没发现他的躯体。他的躯体并不太沉……我喜欢在夜里倾听星星的声音。它们就像五亿个铃铛。 可是，我想到有件事出了意外。我给小王子画的嘴罩，忘了加上皮带！他没法把它系在绵羊嘴上了。于是我一直在想：“在他的星球上到底会发生什么事呢？说不定绵羊真的把花儿给吃了……” 有时我对自己说：“肯定不会！小王子每天夜里给花儿盖上玻璃罩，再说他也会仔细看好绵羊的……”于是我感到很幸福。满天的星星轻轻地笑着。 有时我对自己说：“万一有个疏忽，那就全完了！没准哪天晚上，他忘了盖玻璃罩，或者绵羊在夜里悄悄钻了出来……”于是满天的铃铛全都变成了泪珠！…… 这可是一个很大很大的秘密哟。对于也爱着小王子的你们，就像对于我一样，要是在我们不知道的哪个地方，有一只我们从没见过的绵羊，吃掉了或者没有吃掉一朵玫瑰，整个宇宙就会完全不一样…… 你们望着天空，想一想：绵羊到底有没有吃掉花儿？你们就会看到一切都变了样…… 而没有一个大人懂得这有多重要呵！ 对我来说，这是世界上最美丽、最伤感的景色。它跟前一页上画的是同一个景色，而我之所以再画一遍，是为了让你们看清这景色。就是在这儿，小王子在地球上出现，而后又消失。请仔细看看这景色，如果有一天你们到非洲沙漠去旅行，就肯定能认出它来。而要是你们有机会路过那儿，请千万别匆匆走过，请在那颗星星下面等上一会儿！如果这时有个孩子向你们走来，如果他在笑，如果他的头发是金黄色的，如果问他而他不回答，你们一定能猜到他是谁了。那么就请你们做件好事吧！请别让我再这么忧伤：赶快写信告诉我，他又回来了…… 第28章 附录 序 《小王子》是法国作家圣埃克絮佩里（1900—1944）的代表作。这位作家写了好多部著名的小说，同时也写了这样一部充满智慧闪光的童话。 一个多世纪以前，安托万·德·圣埃克絮佩里于1900年6月29日出生在法国里昂。他在姨妈家度过了童年时代，又去瑞士读中学。回国后，一边在巴黎美术学院就学，一边准备报考海军学院；结果却没有通过口试，未能如愿进入海军学院。他没能当成海军，却成了一名空军。二十一岁的圣埃克絮佩里应征服义务兵役，被派往斯特拉斯堡附近的空军基地，先后担任空军地勤人员和飞行员。 他1923年退役后，先后从事多种不同的职业。1925年开始写作，第一部作品就是以飞行为题材的。 1926年，圣埃克絮佩里进入拉泰科埃尔航空公司，担任法国图卢兹至塞内加尔达喀尔航空邮班的飞行员，继而被派往摩洛哥担任航线中途站站长。在此期间，出版小说《南方邮件》（1929）。后来他随同梅尔莫兹、吉约姆等老资格的飞行员前往南美洲开辟新航线。1931年出版小说《夜航》，从此他在文学上的名声就大起来了。 1935年，拉泰科埃尔公司倒闭。圣埃克絮佩里随公司人员并入新成立的法国航空公司后，曾尝试打破巴黎至西贡的飞行时间记录，但没有成功。1938年在重建纽约至火地岛航线途中身受重伤，于纽约治疗多月后才逐渐康复。出版《人类的大地》（1939）。 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他加入法国空军。得悉贝当政府签订屈辱的停战协定后，辗转去纽约开始流亡生活。在这期间，他写出了《空军飞行员》《给一个人质的信》、《小王子》（1943）等作品。1944年重返同盟国地中海空军部队，因明显超龄，没有被列入飞行员编制。但他坚决要求驾机上天，经司令部特许终于如愿。1944年的7月31日，他从科西嘉岛的博尔戈出发，只身前往里昂地区执行侦察任务。飞机驶上湛蓝的天空，就此再也没有回来。 《小王子》是一部儿童文学作品，也是一部写给成年人看的童话，用圣埃克絮佩里自己的话来说，是写给“还是孩子时”的那个大人看的文学作品。整部小说充满诗意的忧郁、淡淡的哀愁，用明白如话的语言写出了引人深思的哲理和令人感动的韵味。这种韵味，具体说来，就是简单的形式和深刻的内涵的相契合。整部童话，文字很干净，甚至纯净，形式很简洁，甚至简单。因此，这部童话的译文，也应该是明白如话的。 不过要做到这一点，并不容易。举个例子来说，第二十一章里狐狸提出了一个很重要的（后来反复出现的）概念，法文中用的是apprivoiser，这个词我先是译作“驯养”，但放在上下文中间，似乎总觉得有些突兀，所以心里一直在犹豫。后来有位朋友看了初稿，对这个词提出意见，我受他的启发，决定改用“跟……处熟”的译法。这个译法未必理想，但我们最终还是没能找到更满意的译法。暂且，就是它吧。 所有的大人起先都是孩子——但愿我们都能记得这一点。 译者2000年11月 译序 《小王子》在西方国家是本家喻户晓的书。很多年前，我在法国进修数学的时候，买了这本漂亮的小书，书里的彩色插图是作者自己画的。后来我还买了钱拉·菲利普（他是我最喜欢的法国演员）和一个声音银铃般清脆的孩子朗读的录音带。 这是一本非常好的书。虽然我们把它叫作童话，其实它是给大人看的。童话中能像《小王子》这么打动人心的，想起来还真不多呢。我印象很深的，还有一本《夏洛的网》，其中的主人公是蜘蛛和猪。看了书，我很感动，从此以后觉得这两种动物挺可爱了。 翻译《小王子》，比想象的要难。这次趁译本出第二版的机会，我对译文做了修改、打磨。谢谢张文江和其他朋友，他们给了我很多帮助。张文江在电话里把他的想法告诉我，帮我一起磨。我俩煲的电话粥，时间加起来不止十小时。 书中有个词，原文是apprivoiser，相当于英文的tame。我一开始译成“跟……处熟”，重新印刷时改成“跟……要好”。但这次再版，我又改成了“驯养”。这样改，我有一个很认真的理由：这个词“确实不是孩子的常用词”——我的一个法国朋友这样告诉我，法语是他的母语。我还有另外一个理由：“跟……要好”（它比“跟……处熟”自然）虽然明白易懂，但缺乏哲理性，没有力度。而apprevoiser在原书中是表现出哲理性和力度的（狐狸在书中以智者的形象出现）。我的第三个理由是：译作“跟……要好”，当时就并不满意。后来跟许多朋友讨论过。其中有个大人，叫王安忆，她劝我“两害相权取其轻”。还有个小男孩叫徐振，年纪大概跟小王子差不多，他告诉我“驯养”的意思他懂。我听了他们的话，又想了半天，最后用了“驯养”。倘若所有这些理由加在一起还不够，那我愿意把这个词的译法当作一个open question（有待解决的问题），请大家有以教我。 译者2002年4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