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爱》 第1章 第一章 那一天想出去散步, 看样子是一点儿可能也没了。虽然早上的时候我还在树林间无聊地转了一个小时——那儿一片叶子也没有。到了吃午饭的时候,凛冽的寒风就刮了起来,中间还夹杂着冰冷的雨。这种情况下,谁想再到外边玩儿,那确实是太可笑了。 我本来就不希望,到很远的地方去散步,更何况下午又这么阴冷。因为我有些担心,如果天色太晚了我才回到家,我的手和脚不仅冷得厉害,保姆蓓茜还会训斥我,我肯定会心情不好。再由于我的身体很虚弱,比里德家的伊丽莎、约翰和乔治娜差得太多了。 现在呢,我刚刚说到的那三个孩子就围在他们妈妈的身边,此刻客厅里,里德太太就斜斜地靠在温暖的炉边的沙发上,心满意足地让她的儿女们环围着。这阵儿一点儿吵闹、矛盾和哭泣也没有。至于我呢,没有什么必要坐在他们的身边,这是里德太太规定的。她的原因是:由于我的不争气,她不得不这样做,但如果蓓茜向她报告,再加上她确实看到了或听到了,我已经改变了我的性格,变得容易亲近,而且非常可爱,或换句话说,就是坦率、大方、并且随意一些,她会考虑改变这种情况的。但现在,她只有让我不拥有这种特殊的待遇,因为这个是那些天天开心、较易于满足的小孩子的权利。 “蓓茜说我做了什么啦?”我问道。 “简,我不喜欢爱找碴儿,爱刨根寻底的人。再者说,一个小孩子竟敢这样顶大人的嘴,太不像话了。找个地方坐着,除非说些好听的话,否则就闭嘴。” 客厅隔壁是间小小的早餐室,我悄悄溜了进去。那里有个书架,我就拿到了一本书,特意挑一本图画很多的。我爬上窗户,缩起脚,如同一个土耳其人那样盘脚坐下,把云纹呢绒窗帘全都拉拢,这样我就在一个非常隐蔽的地方坐下来。 褶皱重重的猩红窗幔挡住了我右边的视线,左边是扇明亮的玻璃窗,十一月份灰沉沉的白天使它们变成了我的屏障,但同时又没把我和它完全隔离开来。翻书的间隙中,我不时地远眺一下这个冬日午后的景象。远处,只见云雾笼罩,白茫茫一片。近处,映入眼帘的是湿漉漉的草地和风雨摧折后的树丛。阵阵连续的凄厉劲风,把连日的雨横扫而过。 我又开始读我的书——彪依克的《英国禽鸟史》。一般来说,我对书的正文不太感兴趣,但尽管是个孩子,书中的某些文字说明我还不能认作是白纸似的一翻而过。其中有涉及海鸟的栖息处,讲到它们居住的只有那些“孤独的岩石和海岬”,讲到从最南端的林内斯或者叫纳斯直到北角——岛屿星罗密布的挪威海岸。那儿,北冰洋卷起了巨大的漩涡,环绕着北方极地荒凉的岛屿怒号,而汹涌的大西洋波涛,流入风吹浪打的赫布里底群岛。还有些我不能视若无睹的地方,提及了拉普兰、西伯利亚、新地岛、冰岛和格陵兰的荒芜海岸,那“广阔无垠的北极,那一块块凄凉广漠遍无人烟的地区,那全年雪封冰压,千百个冷冬积聚而来的坚硬冰层高原,如同阿尔卑斯山上那层层耸立的山峰,晶莹透亮,它们围绕着极地,使严寒的力量聚集在一起更添威势。”对于这些苍白色的地区我形成了自己独有的印象:朦胧恍惚,就似所有的半懂不懂的概念那样, 它们隐隐地掠过孩子们的脑间,可又令人吃惊的生动。这些说明中的文字都和后面紧跟的小插图有关,使得那独立在浪花四溅、波涛澎湃的大海之中的礁石,搁浅在凄凉海边的小船,从云隙间俯瞰正沉入水中的小舟,幽灵般漠然的月亮,都显得让人更加回味无穷。 我弄不明白在那块冷清凄凉的墓地上究竟笼罩着一种什么气氛,那儿有刻了字的墓碑,一扇大门,两棵树,遮住了视线的破烂的墙。 两艘船停在死一般寂静的海面上,我相信一定是两个海中的幽灵。 魔鬼从后面揪住小偷的背包,那样子挺怕人,我于是赶快翻了过去。 每张画都在讲着一个故事,虽然我的理解力和鉴赏力还不够,时常觉得它们神秘不可预知,但我仍然觉得它们总是非常有意思,就像蓓茜有时候在冬天的夜晚所讲的故事那样,不过那得需要她心情好的时候。那时她会把熨衣板搬到育儿室的壁炉旁边,让我们在周围坐好,她一边熨平里德太太的挑花绉边,把她的睡帽边烫出折线来,一边让我们聚精会神地倾听一段段爱情和历险的故事,这些都来自古老的神话和远古的民间传奇,或者(后来我发现)来自《帕美拉》和《英兰伯爵享利》。这时候,我感到很快乐,至少是自得其乐。我所担心的只是别人来打搅,但它却总来得很快。早餐室的门一下便被打开了。 “嘿!烦闷小姐!”约翰·里德的声音叫了起来,接着他沉默了一阵,发现房间明显是空着的。 “见鬼,她到哪儿去了?”他接着说 ,“丽茜!乔琪!”(他在叫他的姐妹)“琼不在这儿。告诉妈妈她跑到外面的雨地里去疯了,这个畜牲!” “幸亏我拉上了窗帘。”我心里暗道,与此同时急切地希望他不能找到我隐藏的地方。其实约翰·里德自己不大可能找得到,他这个家伙眼光不敏利,头脑也不灵活。可惜伊丽莎刚往门里一伸头,就立刻说: “她坐在窗台上呢,不会错的,杰克。” 我立刻走了出来,因为一想到我会被这个杰克强拉出去便心惊肉跳。 “你有什么事吗?”我忐忑不安地问。 “你应该说:‘您有什么事,里德少爷?’”对方答道,“我要你到这儿来。”说着就在一把扶手椅上坐下,打了个手势示意我走过去站在他的面前。 约翰·里德是个十四岁的学生,大我四岁,我刚十岁。虽然只照年龄看来他又胖又大,但肤色发灰,脸面很宽,粗眉大眼,腿和胳膊又肥又壮,大手大脚的,他吃起饭来总是狼吞虎咽,以致引起肝火旺盛,两眼呆滞,没有神采,脸颊松散下垂。本来这阵子他早应该住进学校去了,可是他妈妈却接他回家来住上一两个月,说是“因为身体不好”。老师迈尔斯先生断定,只要他家人少捎些糕饼甜食,他一定会过得很好。可对于做母亲的来说,她不能接受这样粗鲁的意见,而宁肯抱着另一种较为中肯的看法,那就是约翰脸色不好的原因要么是学习太过用功,要么是想念。 约翰不怎么爱他的妈妈和姐妹,至于我,更带着一种厌恶感。他经常欺负和虐待我,根本不是一星期两三次或一天一两回,而是持续不断的,以致只要他一靠近我,我身上的每一根神经都紧张害怕,骨头上的每一块肌肉都胆怯得痉挛。有时候我都被吓得呆了,因为无论对他的恐吓也好,欺虐也好,我都没有办法诉苦。佣人们不愿只为了帮我而得罪他们的少爷。里德太太对此也完全装聋作哑,她从来不曾看见他打过我,或者听见他骂过我,尽管他时常在她的面前这样做,自然,背着她的时候次数就更多了。 由于顺从约翰的习惯,我只好走到他的椅子前。他竭尽全力地向我伸出舌头,足足有两三分钟,差一点儿没撑断了他的舌根。我清楚他马上就要打我了,一边对那一击提心吊胆,一边全神注视着这个家伙那副丑恶令人厌恶的模样。我不知道他是不是从我脸上的表情中看出了我的这种念头,他一言不发,一上来就狠狠给了我一下,我踉跄了一步,在他椅子前才站稳。 “刚才你敢无礼地顶妈妈的嘴,这是给你的教训,”他说道,“更何况你鬼鬼祟祟地躲在帘子后面,再加上刚刚两分钟以前你竟以那种神气的眼光看我,你这只老鼠!” 对于约翰·里德的辱骂我早已受惯了,所以一点儿也不想回嘴,我只想着该如何挺过辱骂之后必然来临的殴打。 “你躲在帘子后面干什么?”他问道。 “我在看书。” “把书拿过来。” 我走到窗前把书拿了过去。 “你凭什么看我们家的书。妈妈告诉说,你是靠别人养活的。你父亲一分钱也没留给你,你没有钱。你本应是要饭的,不应该呆在这儿,跟我们这样上等人的孩子一起生活,吃一样的饭,穿着用妈妈的钱买来的衣服。现在嘛,我要教训你一下,要你再不敢去乱翻我的书架。那全是我的,这家里的所有一切全是我的,最多不过再过几年的事。滚开,滚到门口去,不准站在镜子和窗户跟前。” 我照着做了,开始还没觉察到他到底想拿我怎么样,可一看到他举起书,掂量了一下,做了一个要扔过来的姿势时,我本能地惊叫一声向旁边闪开,但来不及了,书已经打中了我。我跌了下去,头撞在门上,碰破了,伤口流出血来,痛得非常厉害。我害怕的心理已经突破了它的极限,取而代之的是愤怒的心情。 “你这个凶残的坏家伙!”我说,“你简直和杀人犯一般无二……你真是个监工头……就像那些罗马暴君!” 我读过哥尔斯密的《罗马史》,对尼禄、克利古勒这些人物我有个人的看法,并且我曾暗暗在心里作过一些对比,但从来没想到我会如此公开地说出来。 “什么,什么?”他叫了起来,“她竟敢对我说出这样的话,伊丽莎和乔治娜,你们听见了吗?难道我不应去告诉妈妈么?不过,我得先要……” 他朝我直冲了过来。他抓住我的头发,掐住我的肩头,似乎在和一个亡命之徒做生死之搏。我看他真有暴君、杀人犯的样子。我感到有几滴鲜血从头上流到脖子里,便觉得有些疼痛难忍。这些感觉一时间压倒了恐惧,我就什么也不顾地和他打起来。我不太清楚自己的双手到底做了些什么,只听见他骂我“耗子!耗子!”并且还高声尖叫。他的帮手已围在他身边,伊丽莎和乔治娜早去找了里德太太。她已经跑上楼梯,身后跟着蓓茜和她的使女阿博特,快速冲到了现场。我们被拉开了,只听得她们在说: “哎哟哟!哎哟哟!竟然撒野到打约翰少爷!” “谁见过有这么大脾气的!” 接着里德太太跟着说: “押她到红屋子里去,关起来。”我立刻就被几只手抓了起来,拖到了楼上。 第2章 (1) 第二章 (1) 一路上我都在挣扎反抗,这是从来未有过的,但这样一来大大加重了蓓茜和阿博特小姐对我的厌恶感,远远超过了她们本来心里还有的一点儿同情。事实上,我的确忘掉了自制,或者就像法国人经常提的:忘乎所以了。我清楚地知道,由于一时的反叛,我终究要遭受各种想像不出的惩罚,因此绝望中我下定决心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就像所有造反的奴隶那样。 “抓紧她的胳膊,阿博特小姐,她可真像只发了疯的猫。” “太丢脸了!太丢脸了!”那使女嚷道,“多恐怖的行为呀,爱小姐居然敢打起一位有身份的年轻人、你恩人的儿子、你的小主人来了!” “主人!他怎么会是我的主人?难道我是佣人吗?” “不,你还不如佣人呢。你白吃白住,却什么也不做,行啦,坐下来,仔细想想你那个坏脾气。” 这时候她们已把我拉进了里德太太说的那个房间,并把我按在一张凳子上。我忍不住地要立刻站起来,像个弹簧一样,她们那两双手立刻又按住了我。 “如果你不好好坐着,就把你绑起来。”蓓茜说道,“阿博特小姐,借你的袜带用用,我那条她准会一下挣断的。” 阿博特小姐动手从一条粗腿上解下袜带。我的愤激情绪稍稍冷静了一点儿,由于看到这种捆人的前奏曲,以及想到它所带来的加倍的羞辱。 “不用解啦,”我叫道,“我不动就是了。” 两手紧抓凳子,算是我的保证。 “记住了,别动。”蓓茜道。直到确信我真的已经安静下来,她才放开我。然后和阿博特小姐抱着胳膊站在那儿,沉着脸,不放心地盯着我,仿佛还不能肯定我是否已经清醒了似的。 “以往她从未这样过。”最后蓓茜终于转过脸对那位阿博特说。 “但是,她一直就有这种根性的。”对方答道,“我经常告诉太太我对这孩子的看法,太太也同意。她是个鬼头鬼脑的小家伙,我还没见过同她一样大的小姑娘会如此装腔作势。” 蓓茜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儿,她朝我说: “小姐,你该明白,你是受了里德太太的恩惠的。要是她把你赶出去,你只有进贫民院了。” 我无话可答,这些话我早已不觉得新鲜,在我小的时候很早的回忆中就含着别人如此的暗示。在我耳朵里,这种指责我靠人养活的话已经成了意义不明的老生常谈了。尽管听了令人很难受和沮丧,却叫人有些一半清楚,一半模糊。阿博特小姐也附和说: “不要因为太太好心,许可你和里德小姐和少爷呆在一起长大,你就可以和他们平起平坐了。将来他们会很富有,你却一分钱也不会得到,你必须低声下气,尽力迎合他们的意思,这才是你应该做的。” “跟你说这些,都是为你好,”蓓茜接着说,口气倒缓和了不少,“你应该尽量学会干活和惹人喜爱,那样的话,说不定你还可以留在这儿;要是你变得粗野无礼,脾气又大,我敢保证太太一定会赶你走的。” “再者说了,”阿博特小姐继续说,“上帝也会惩罚她。正在她大发脾气的时候,他会叫她突然死掉;而且谁知道死后她会到哪儿去呢?算啦,蓓茜,咱们就随她去吧,反正不管说什么,她也不会对我们的印象有所改观。简小姐,剩下你一个人的时候,好好做做祷告。如果你不忏悔,说不准会有某种可怕的东西从烟囱里下来,将你抓走。” 她们走了,关上门,上了锁。 红屋子是个空房间,很少有人睡在里面,可以说从来就没有人去睡。当然,除非盖茨里德府偶尔来了很多客人,以致不得不动用它所有的房间。不管怎么说,这间屋子却是全府最宽阔最堂皇的一间卧房。房间正中央摆着一张神龛似的大床,粗大红木架。挂着深红色锦帐的两扇大窗户,几乎被帷幔布做成的褶子和垂帘遮得严严实实。地毯是红色的。床脚边的桌子上铺着深红色桌布。墙是淡褐色,略微带些红。层层的垫褥和枕头在床上堆起,上面盖着雪白的马赛布头罩,在四周的深沉色调中有些显眼而突出。几乎同样引人注意的是床头边一张铺着坐垫的大安乐椅,也是白色的,前面还放着脚凳。我想,它看上去就是个苍白的宝座。 这屋子很冷,因为不常生火。它离育儿室和厨房都很远,所以很安静。由于极少有人进来,所以显得庄严。只有女佣人在星期六进来擦拭一下家具和镜子,打扫掉一星期积下来的薄薄的一点儿灰尘。里德太太本人则很长时间才进来一次,检查一下放在大橱里的一只秘密抽屉。在那里面存放着各种羊皮纸的文契、她的首饰盒,此外还有她死去的丈夫的一幅小肖像。可红屋子的秘密和魔力全在于这些,使得它尽管富丽堂皇,却显现得冷清异常。 里德先生去世已九年了,就是在这间卧室里闭上眼睛,在这里停灵,他的棺材也是由这里被殡仪馆的人抬出去的。从那个时候起,一种哀愁的神圣感就使得别人不常进入这间屋子里。 蓓茜和刻薄的阿博特让我坐着不许动的,是一张软垫矮凳,放在大理石壁炉架旁边。那张床就耸立在我面前。我右边是黑沉沉的高大衣柜,散漫、柔和的反光在柜壁上显出斑驳陆离的光泽。我左边是封得严实的窗户,窗和窗之间安一面很大的镜子,重现出大床和屋子空荡荡的严肃景色。我拿不定她们是否真把门给锁上了。因此,当我敢略微动弹的时候,我站起身来走过去一看,哎呀,果然锁上了!比牢房还严实。走回原处时得经过镜子,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吸引着去探究镜中深处。在那幻象的空间中,所有的东西都比现实中表现得更阴沉,更冷淡。里面那个古怪的小家伙,眼睛直瞪着我。在昏暗灰淡中显出苍白的脸和胳膊,在一片死寂中只有那双惊惶发亮的眼睛溜溜转动,模样看上去真像一个幽灵。我觉得它就是蓓茜夜晚讲故事时说到的那种半神半妖的小鬼中的一个,它们经常在沼泽地上出现在夜行人的跟前。我回到了我的矮板凳上。 那时候我相信幽灵,不过在目前它还未完全控制我的时候,我依然有很旺的火气,起来造反的奴隶那种怨气冲天的心情还在鼓励着我。若要我向灰暗的现实低头,首先,我必须努力克制不再去想那多如潮水般的往事才行。 约翰·里德的蛮横,他姐妹的傲慢,他母亲的憎恶,佣人们的偏心,这一切在我乱如麻的脑海里,就像一口污井里的污泥沉渣那样翻腾起来。为什么我总吃苦头,总被呵斥,总受责怪,总是有错呢?为什么我总是不讨人喜欢?为什么无论我如何竭力想赢得别人的好感却总是白费心机呢?伊丽莎既自私又任性,可被人尊敬。乔治娜给惯坏了脾气,尖酸刻薄,爱寻事找碴儿,盛气凌人,可大家却还都娇纵着她。她的漂亮,金黄的头发和红红的双颊,似乎能让任何人见了她都满心欢喜,不管出什么错都会被原谅。 第3章 (2) 第二章 (2) 至于约翰呢,从来没人敢违背他,更别提责备他,尽管他扭断鸽子脖颈,弄死小孔雀,放狗去咬羊,掐掉温室葡萄的果子,掰下花房里珍贵花木的幼芽,并且还叫他母亲“老姑娘”,有时候还因为她和自己一模一样的黑皮肤而辱骂她,粗横地不听她的话,不止一次撕破、弄坏她的绸衣服,但他却还是她的“心肝宝贝”。可我,虽不敢犯一点儿错误,竭尽全力把每一件事做好,却依然被说成淘气、阴沉、讨厌、鬼头鬼脑,而且从早上到中午,从中午到晚上,无时无刻不在这么说。由于挨打和跌倒,我的头一直还在疼痛流血,但没有谁去责备他不应该打我;而我反抗了他,只为了不再受无理的虐待,却招致了众人纷纷的责难。 “不公平!———太不公平了!”理智告诉我说。它被痛苦刺激得一下变得像成人一样强壮有力,而同时被激起的决心也被怂恿采取某种非同寻常的办法来解脱难以忍受的迫害——打个比方,出走,或者不成的话,就从此不吃不喝,让自己饿死。 那个凄惨的下午,我的心是多么惶恐、迷惑不安呀!满脑子乱作一片,多么地愤愤不平啊!然而这场内心斗争又是多么的盲目无知!对于那个心里不断提出的疑问——我为什么这么受折磨,我无法回答。而今过了……我不愿说过了多少年,我才搞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我和盖茨里德府一点儿也不相容。我跟那儿的任何人都不相像;无论是跟里德太太,还是他们儿女,或是她爱宠的佣人,完全没有和谐一致的地方。如果说他们不喜欢我,那么老实说,我同样不喜欢他们。他们没有必要去爱护一个跟他们不能融洽相处的人。这个人是个异类,无论在性格、能力或者爱好上都跟他们相反;是个一点儿用处也没有的家伙,既不能带给他们好处,也不能增加一些他们的乐趣;是个害人精,身上带着不满他们的对待、鄙视他们见解的毒菌。我明白,如果我是个聪明活泼,轻率任性,漂亮调皮的孩子,即使同样地寄人篱下,无依无靠,里德太太也会较心安理得地宽容我一些,她的孩子们会对我比较真挚友善一些,而佣人们就不会那么动辄在育儿室里把我当替罪羊了。 红屋子里逐渐暗了下来。已经过了四点,阴沉的下午正慢慢转为凄凉的黄昏。我听见雨仍在不停敲打楼梯上的窗户,宅后的树林子里风还在呼啸,我一步步感到浑身冻得像块石头,这时,勇气也随着消失了。我习惯的那种自卑,没有自信,灰心丧气的情绪,像冰水一样浇灭了我已经愈来愈弱的怒火。每个人都说我坏,或许我真的坏也不一定,刚才我有个什么念头呀,竟想要饿死自己?那自然是个罪恶,而且我真的已经决定要去死么?难道盖茨里德教堂圣坛下的墓穴是那么吸引人吗?我听说里德先生就葬在那里,这个想法又使我回想起他的用意来,并且越想越觉得害怕。我已记不清他了,但我知道他是我的亲舅舅,我母亲的兄弟,知道他在我成为父母双亡的孤儿时收养了我,而且临终时,他曾要求里德太太答应一定像亲生女儿一样抚养我。或许里德太太以为她是遵守了诺言的,而且我以为在她生性的范围之内也确实是这样。然而她对于一个并非本家的外来户,丈夫死后和她一点儿关系没有的人,怎么可能真心善爱呢?以为自己为了勉强作出的诺言而不得不充当一个她并不喜欢的孩子的母亲,眼看着一个气味不相投的外来户长期插足在自己的家人之间,这准是一件最叫人讨厌的事情。 一个古怪的念头突然闪过我的心头,我毫不怀疑——从来也未曾怀疑——如果里德先生还活着,他一定会待我很好的。随后,我坐在那儿,看着白色的床和昏暗的墙壁,有时还不由自主地转过去望一下隐约发亮的镜子,逐渐回想起了我曾听到的故事。说坟墓里的死人由于不甘心后人违背他们的意愿,会重新返回世间来惩罚背信弃义者,替被欺压的人报仇。我认为,因为他的外甥女受到虐待,里德先生的灵魂会气恼,说不准会离开他的住所——无论是在教堂的墓穴里,或是死人所在的阴间——而出现于这间卧室里,在我的面前。我擦干眼泪,忍住哭泣,害怕任何过分悲伤的表现都有可能招来某种超自然的声音来安慰我,或是在灰暗中引来一张脸,光晕围绕,带着奇怪的怜悯表情俯看着我。 按照常理,这种念头会给人以安慰,可我觉得如果真地实现了却是十分恐怖的,因此我拼命打消后,尽力使自己镇定下来。我甩开遮在眼前的头发,抬起头来,尽量壮起胆子,四面打量这间黑暗的屋子。就在这时候,一缕亮光射到了墙上,我迷惑这会不会是一缕月光从窗缝里透进。不是,月光是静止的,而这亮光却在闪动,我正凝望它时,它就一溜闪到天花板上,在我头顶上晃动。要是到了现在,我肯定猜想得到,那道亮光十有八九是有人正穿过草地时手里拿着的灯发出来的,可那时候,我一心只想着怕人的事,竟以为这道迅速跳跃的光是从阴间来的。我的心猛跳,头一下就晕了,一种声音充满在耳朵里,我以为是翅膀在扑的声音。我的身旁似乎来了什么东西,我觉得很压抑,无法透出气来,我实在无法再忍受下去。我冲到门的旁边,拼命地摇锁。有脚步声从外面的走廊里传来,钥匙转了一下,走进了蓓茜和阿博特。 “简小姐,你有些不好受么?”蓓茜问道。 “怎么发出这么大的声音!我的耳朵差一点儿被震聋了!”阿博特叫道。 “让我到育儿室去!放我出去!”我喊着。 “什么事?你看到了什么?你被什么吓着了?”蓓茜继续问道。 我抓住了蓓茜的手,她没有缩回去,我说着:“天啊!我看到了一道亮光,鬼就要出现了。”阿博特有点厌恶地说:“她是故意大声叫嚷的,而且喊得多么凶啊!我会原谅她,如果她真有很大痛苦的话。但她却故意引我们跑到这儿来,她这套小把戏我早就知道了。” “这到底怎么了?”另外有个声音传来。接着顺着走廊里德太太独自走来了,长衣沙沙响着,松开的帽带飞动着。“我想我已经吩咐过你们,阿博特,倍茜,让简·爱一直呆在红屋子里,直到我亲自找她。” 蓓茜辩解说:“太太,可简小姐叫得声音非常大。” “随她自己。”惟一的回答,“孩子,松开蓓茜的手。不要妄想了,靠这些办法你想逃出屋子是不可能的,我很讨厌尤其是小孩子作假。耍花招是没有用的,我应该让你明白这一点。这样做你反而会多呆这儿一个小时,要想我放了你,除非你完全认错而且不再犟。” “哦,行行好,舅妈!放过我吧!我不能再忍受下去了——这会要了我的命的,换个别的办法惩罚我吧!” “住口!太让我恶心了,你这种恶作剧。”她真是这样想的,一点儿也没有疑问。她以为我是个早熟的演员。她真的看我是个充满恶意、心灵卑劣、阴险恐怖的家伙。 当时我痛苦到了极点,哭得很凶。等蓓茜和阿博特一走,里德太太一句话也不说,很不耐烦地把我推进屋里,把门锁上,不想跟我再多用言语。我听到她迈着很大的步子走开了。从她走后没过多长时间,我想我大约昏倒了。于是在我的不省人事中,这场纠纷结束了。 第4章 (1) 第三章 (1) 我记得接下来发生的事,似乎刚做过一场可怕的梦,我在这种感觉中醒了过来。听到了说话的声音,哑里哑气,像被急风和快速的水流声挡住了似的。我有些神智不清,是因为惶恐、激动以及压倒所有的恐惧感。不多久,我感到有人在照顾我,把我扶起来,让我靠着他身体,非常温柔体贴,超过以往任何人扶我坐起来的感受。我的头很舒服,枕在一个枕头或是一条胳膊上。 五分钟之后,迷雾退散了,我很清楚我正躺在自己的床上,那片红光是育儿室的炉火。桌上点着一支蜡烛,是夜里了。一位先生坐在我枕旁的一张椅子上,俯身看着我,蓓茜端着水盆站在床脚边。 我觉着无法描述的宽慰,很安然地确信受到了保护, 有了安全感。因为我知道来了一个不属于盖茨里德府又跟里德太太非亲非故的人。我的眼光离开了蓓茜(虽然相比较而言,她的存在远不像阿博特那样的家伙让我恶心),很仔细地打量那个先生,他是劳埃德先生,药剂师,我认识他。每当下人们生病,里德太太就请他过来。而逢她自己和孩子们生病,她却请别的医生。 他问:“好吧,我是谁?”我喊出了他的名字,一边向他伸出手去。他握住了,并笑着说:“一会儿就会好受多了”。随后,他扶我重新躺下。并嘱咐蓓茜,夜里别让我受到打扰,须多加小心。他又交待了别的,说了明天会来之后,便离开了。我很难受,因为当他坐在我枕边的椅子上时,我感到了那么有依靠,有人帮助,可当他走了,门也关上了,整个屋子立刻阴沉下来,我的心情又变得很沮丧。一种说不出的伤感压得它越来越重。 “小姐,你想睡吗?”蓓茜以一种相当柔和的口气问道。 我几乎不敢回答,害怕她的下一句话又恶声恶气,“我试一下。” “你想吃点什么或喝点什么?” “不啦,蓓茜,谢谢你”。 “那么,已经十二点多了,我认为我该去睡了。要是夜里需要什么你可以叫我一声。” 太彬彬有礼了!我有了勇气提问题: “ 我是怎么啦?我病了吗?蓓茜。”“你是在红屋子里哭坏的身体,我想,不过,没问题,你很快就会好起来的。”蓓茜回到附近仆人们的房里去了。我听见她在说:“你跟我一块睡在育儿室里,赛拉。今天晚上我不敢一个人陪着那个可怜的孩子,说不准她会死的。她竟会昏了过去,很奇怪。我疑心她是看见了什么,太太真狠心。” 她和赛拉互相低声说了半个钟头,才睡着。我偶尔听到些零星的几句话,但只凭这些,我已能足够推测出她们说的主要话题。 “一个浑身穿雪白衣服的东西在她身边走过,一眨眼就不见了……”“他身后跟着一只大黑狗……”“有重重地三下敲在了房门上……”“他们坟上正好被墓地上的一道光照着……”差不多这样子的一些话。 炉火和蜡烛全熄灭了,最后两个人都睡着了。可这个漫漫的长夜,对我来说,却是在可怕的清醒中度过的。恐惧把耳朵、眼睛、头脑弄得紧张不堪。只有孩子们才会有这种恐惧。 红屋子事件只是使我的神经受到了一次震撼,并没有带来长期或严重的生理上的疾病。里德太太,真的,是你导致了我心理上的某些严重创痛,不过因为你自己也不清楚你做了什么,我应该原谅你。你自以为在扫除我的劣根事实上却伤透了我的心。 第二天,快到中午了,我起来穿上衣服,坐在育儿室的壁炉旁,裹着一条披肩。我浑身没有一点儿力气,像散掉一样,可心灵上一种说不出的苦闷却使我更难受。这种苦恼不断使我无声地流泪,我刚从脸颊上擦掉一滴咸咸的泪珠,第二滴马上又流了下来,但是,里德家的孩子都不在,全跟着妈妈坐马车出去了,我觉得我应该高兴。况且,另一间屋子里阿博特也正在做针线,蓓茜呢,一边来来去去,整理抽屉,拾掇玩具,一边时常地跟我说上一两句亲切的多余的话,对我来说,跟前这种情况本应是个安静的乐园了,因为我已过惯了受斥责而且出力不讨好的生活,可实际上,我的神经饱受折磨已经到了这样一个地步,什么平静都无法使它们得到安慰,什么乐趣也不能很舒服地让它们振作起来。 蓓茜去楼下的厨房,端来一盘果子馅饼。盘子上描绘着一只极乐鸟栖息在白花和玫瑰花蕾织成的花圈里,平常我总会热烈地赞美它。我常常请求让我拿着这个盘子并仔细地看一看,却一直被以为不配有这样的权利。现在我的膝头上就放着这件珍贵的瓷器,别人热情地拿来盘子里美味的圆面饼。无用的好心呀!我吃不下这个馅饼,我把盘子和馅饼都放在一边。花儿的色泽、鸟儿的羽毛,都很奇怪地显得黯然无色了。蓓茜问我想不想看书。像一种高效的兴奋剂,这个字眼立即发生了作用,我请她去书房拿来《格列佛游记》。我曾经一遍遍地津津有味地仔细阅读这本书。它所说的我以为都是真事,而且认为它使我产生的兴趣比神话还浓厚。 且说那些小矮人吧,我曾在蘑菇下面,在指顶花叶和风铃草丛中,在布满连钱花的旧墙角下,胡乱找了一通。最后只好无奈地承认,他们全部逃出了英国,到某个比较茂密的原始森林、人迹也比较稀少的国家里去了。既然小人国和大人国,在我的意念中,全是真实存在的地方,因此我没有一点儿怀疑,在一次远航的某一天,我一定能亲眼看到其中一个国度里那些小小的房屋、树木、田园、小人、小牛、小羊和小鸟,和另一个国家里森林一样的麦田,高大的凶犬,恐怖的巨型猫和铁塔般的男女老少。可是,我手中现在拿着这本心爱的书,翻看着,在奇妙的插图里,寻找以往从未消失的魅力时,一切却显得荒诞而无聊。那些小人全是凶恶害人的小鬼,巨人则是瘦削异常的魔鬼,而格列佛则是一个流浪汉,游历了最险恶的地方。我合上书不想再看,便把它放在未吃一口的馅饼旁边。 这会儿蓓茜打扫好房间,洗完手,打开一个小抽屉,里面装满了艳丽的零碎绸缎。她动手给乔治娜的娃娃做了一顶新帽子。她一边做一边唱着。记得我们当初一块儿出门去流浪,岁月已过了那么久。 我曾经很多次听到过这首歌,每次都感到开心,因为蓓茜有一副动听的嗓音,我至少是这么认为的。可是现在,我却觉得调子里有一种言语无法表述的伤悲,尽管她的嗓音还很甜美。有时她做手里的活儿出了神,把那一句歌词拉得很长,唱得很深沉。“岁月已过了那么久”唱得如同送葬曲里最悲伤的结束句一样。接着,她又唱了另外一首民谣,其调子是真的更加凄凉了。走了这么久,我双脚疼痛,四肢麻木, 迢迢路远,荒山走过无数。 天边无月,暮色苍茫, 快要罩住悲伤凄惨孤儿的前途。 为何要逼我孤单一个,出走他乡, 来到荒原无边,石岩光秃的地方? 人心恶毒,只有天使善良, 保护悲惨孤儿一路安康。 晚风从远处微微吹过, 万里无云,星光灿烂。 上帝慈悲,赐人福祥, 让悲惨的孤儿前途似锦,身心舒畅。 即使我失足从断桥坠落, 或被迷雾所骗,陷入泥塘。 天父仍然祝福和允诺, 把悲惨的孤儿拥入怀抱。 有个信念能给我以毅力, 纵然无依无靠,无亲无友。 天堂总是家,随时让我休息; 天父啊,你总是悲惨孤儿的朋友。 “简小姐,好啦,别再哭了。”蓓茜唱完以后说。这样她倒不如对火去说 “别再烧了” 呢。不过,她是想不到我所陷入的那些无法忍受的苦痛的。劳埃德先生午饭前又来了。 “ 怎么了,又起来了!”他一进育儿室就说道,“嘿,她怎么样,保姆?” 第5章 (2) 第三章 (2) 蓓茜回答说我的情况不错。 “那她应该显现得愉快些才是。简小姐,过来,你的名字叫简,是不是?” “先生,是的,简·爱”。 “哦,简·爱小姐,你刚才哭了,你哪儿疼吗?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不疼,先生。” 蓓茜插嘴说:“我想她哭是因为不能和太太一块坐马车出去。” “她已经大了,不会为这种小事闹别扭。绝不可能的!” 我也是这样想的,所以我被这样的冤枉伤透了自尊心。我断然反驳道:“我从未为这样的无聊事哭过,我根本就不喜欢坐马车出去。我哭是因为我自身的不幸。” “哎哟,小姐。”蓓茜说。 和善的药剂师看起来有些迷惑不解。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我正站在他面前,他的眼睛是灰色的,不大,也不十分有神,可现在回想起来我觉得它们相当敏锐。他很和蔼可亲,尽管长相不好,他慢慢地打量了我一遍,说: “昨天,你是怎么生病的?” 蓓茜插进来说:“她摔倒了。” “摔倒!这只是个娃娃做的事!这么大了她还不会走路?她至少该有八九岁了吧!” “我是给人打倒的。”自尊心又一次被伤害,不愉快使我冒失地脱口解释说,“可不是因为这个我生的病。”我又加了一句,这时候劳埃德先生拈了一撮鼻烟吸了起来。 招呼仆人吃饭的铃声响起来,他清楚是怎么回事,正当他把鼻烟盒放回背心口袋里去时。“保姆,在叫你。”他说,“你下楼好了,我一边等你回来,一边会好好开导简小姐。” 虽然蓓茜想留下来,又不得不离去,只因为盖茨里德府严格的规矩准时吃饭。 蓓茜走了以后,劳埃德先生接着说:“既然不是由于摔跤,那么是因为什么你生病呢?”“他们把我关在一间有鬼的屋子里,一直关到天黑。”我凄凄地说。我看见劳埃德先生一边笑笑,一边皱皱眉头。“有鬼?你怕鬼?咳,你毕竟还是个孩子。”“里德先生就死在那间屋子里,还在那里停灵,我怕他的鬼魂。无论是蓓茜还是别的任何人,晚上只要是可以不去,就一定不会去那儿。我一个人被关在那儿,连蜡烛都没有点,真是太残酷了,我想我这一辈子都忘不了。” “胡说!只因为这个,你才觉得不幸么?现在是大白天,你还害怕吗?” “不害怕。可夜晚立刻就要来了,再说——我不开心——还有别的事,很不开心!” “还有别的事?你能说给我听一些吗?” 我真的很想完完整整地回答他这个问题!可这又是如此地难以回答!孩子们不善于分析,尽管他们能够感觉东西,即使多少在脑子里可以进行一些分析,也不知道如何表达他们分析的结果。不过,由于害怕错过可以倾吐我苦水的这第一次也是仅有的一次机会,我尽力回答了一下,尽管比较贫乏,但就谈到的范围来说还是真实的。 “但你的舅妈真的非常和蔼,并且你的堂兄堂姐对你也很好呀!” 沉默了一会儿,我又呆头呆脑地一下子说出来: “可是我被约翰·里德打倒在地,被我舅妈关进了红屋子。” 劳埃德先生又一次掏出他的鼻烟盒,他问:“难道你不以为盖茨里德府是一所漂亮的宅子吗?可以住在如此好的地方,你不觉得幸运?” “先生, 这又不是我的家,阿博特就说,我比佣人还没资格住在这儿。” “唉!如果你想离开这儿,那你就太笨了。” “如果有地方可去,我很开心离开这儿的,不过除非我已长大成人,否则我没有可能离开盖茨里德。”“也许可能——谁知道呢?你还有别的亲戚吗,除了里德太太?” “先生,我想没有。” “没有你父亲方面的亲戚呢?” “我不清楚,有一回我问过里德舅妈,她说也许我有几个既贫穷又下贱的亲戚,可她一点儿也不知道。” “如果你有这样的亲戚,你愿意离开这里去他们那儿吗?” 我想了一会儿。在大人的头脑里,贫穷是很可怕的,对孩子来说尤其如此。什么是勤奋、吃苦、值得尊敬的贫穷,他们一点儿也不知道。这个字眼,在他们脑海里,总是和衣服破烂,缺少食物,炉中无火,举止粗俗和卑劣无耻联系在一起。贫穷在我看来就是堕落的同义词。 我的回答是:“不,我不愿意做个穷人。” “如果他们对你好你会愿意吗?” 我摇头以示否定。我发现不了穷人如何可以对人好,再加上得学他们一样说话,和人们一起行动,成为一个没修养——我有时看见的那样一些穷苦女人,在盖茨里德村的土屋前洗衣服,给孩子喂奶。不,我还没有那样的勇气,去牺牲身份来换取自由。 “不过,你的亲戚真的是那么穷?他们都下田干活吗?” “我不知道,里德太太说,即使有,我也只会有些要饭的穷亲戚。我可不愿去要饭。” “你渴望去上学吗?” 我停下来,又想了一下。学校对于我来说一点儿概念也没有。蓓茜有时候提过,似乎那里的年轻姑娘们全要套着脚链,系着脊椎矫正板坐在那儿,而且一定要有标准、规矩的举止。约翰·里德恨学校, 骂老师。不过约翰·里德的看法不一定是我的看法。而且尽管蓓茜关于校规的看法(是她来盖茨里德以前从她呆过的小姐那儿听过的)有些怕人,那一项项才能——她提到的几位小姐拥有的,倒令我向往。她大加赞扬那些她们画的美丽的风景花卉,会唱的歌和会弹的曲子,会编织的钱包,会翻译的法国书,使我在这以后都有想去试一试的劲头。再者说了,进了学校,就彻底地变化了,那是一次长途旅行。离开盖茨里德府,进入一种全新的生活。我仔细考虑了一番,作出了这样的结论:“自然我很乐意进学校。”“是的,天知道会发生些什么事情呢?”劳埃德先生站起来说,“这个孩子该换一下环境了,”他似乎自己对自己说了一句,“神经有些问题。” 蓓茜这时回来了,同时一辆马车顺石子奔跑的声音传了过来。 “蓓茜,是你的太太吗?我想在走之前和她交谈一下。”劳埃德先生问道。 蓓茜请他去早餐室。我估计,从后来发生的事情看,他和里德太太的交谈中必定建议送我去学校,无疑这个建议立刻被接受了。因为一个晚上,在育儿室阿博特和蓓茜做针线活儿时说起这事,她们以为我睡着了——因为我早上床了。阿博特说:“我敢打赌,里德太太早就想摆脱这么一个脾气坏、令人讨厌的孩子,这孩子整天仿佛总用眼睛盯住每一个人,就像暗地里搞什么阴谋似的。”我觉得,阿博特倒的确把我看作一个少年福克斯似的人物了。就在这一次,从阿博特告诉蓓茜的话中,我平生第一次得知了我爸爸是穷教士;我妈妈不顾亲友的反对,不害怕失去身份,仍然嫁给了他;对于她的忤逆,我的外祖父大发雷霆,没有留给她一分钱的遗产。结婚后一年,在一个大工业城市,我爸爸当牧师。当时,那儿流行斑疹伤寒,在访问穷人时他染上疾病,又传染给了妈妈,两个人不到一个月先后过世了。 听了这些话,蓓茜叹了口气:“阿博特,命苦的简小姐也够可怜的了。” “对呀。”阿博特回答道,“虽然她孤苦一个,要是个漂亮、可爱的孩子,还能叫人同情她,可像她这样一个小家伙,没法讨人欢喜。”蓓茜也同意:“的确不讨人喜欢。在相同的境况下,像乔治娜那样的美人至少还会招人怜爱许多。”“是的,我可喜欢乔治娜小姐了!”阿博特热情地大喊起来,“真是个宝贝儿,头发长长的,眼睛蓝蓝的,而且脸色如此可爱,就像画出来一样!—— 蓓茜,晚饭时,我真想吃一盘威尔士兔子。”“我也如此,再加上烤洋葱。走吧,咱们下楼去吧。”她们离开了。 第6章 (1) 第四章 (1) 鉴于跟劳埃德先生的谈话,以及前面提到的阿博特和蓓茜之间的议论,我可以相信日子会变得好起来。我偷偷地盼望着,等待着,希望不长时间就会有一种变化,可事情却迟迟没有发生,几天,几个星期过去了,我的病已全好了。可我朝也盼暮也盼的事情却再也没有被提过,有时,里德太太会用一种严厉的眼光看着我,却不说一句话。自从我生了病,她划了一条很清楚的界限隔在我和她的孩子之间:另外找了一间房子让我一个人睡,让我一个人吃饭,天天呆在育儿室,而我的表兄表姐却可以在客厅活动,她一句也不说有关我进学校的事,我出于本能地相信,让我和她在同一个房子里生活,她是不能再容忍了。因为每当她一看到我,眼里就会显现出一种比以往还深的极度厌恶。 乔治娜和伊丽莎尽量少和我说话,显然是在按命令去做。每次见到我,约翰就会做个怪相,用舌头鼓鼓腮帮。甚至有一次想给我一点颜色,可我马上反脸迎击,激动得如同上次被招惹的不顾体面,满腹仇恨和拼死反抗的情绪一样,他于是觉得最好还是住手,就一边骂着一边跑开了,还发誓说我要打烂他的鼻子。说真的,我是对准了他那副容貌,想用我拳头痛快地狠揍他一拳;并且当我看要么是这个,要么是我的神气把他吓破胆的时候,我好想乘胜追击,可惜的是,他已经逃到他母亲身边了。我听见他在大讲“那个不知羞耻的简爱如何像只疯猫似的向他直扑过来”,还哭哭啼啼的,可他被严厉地喝止了。 “约翰,别在我面前讲她。她这个人不值得计较,我告诉过你别去走近她。我不愿你们去跟她来往,不管是你,还是你的姐妹。” 听到这儿,我扑出身子,从楼梯栏杆上,没有一点儿思考的脱口喊道: “跟我打交道,他们才不配呢!” 一听到这样无法无天的奇怪宣言,尽管里德太太是个相当肥胖的女人,还是马上利索地跑上楼来,将我拖进育儿室,像阵风似的,她一下把我推倒在我的小床边上,厉声说,再多说半个字,看我怎么整治你。“里德舅舅会怎么跟你说的?如果他还活着的话。”几乎是在无意间我问出了这句话,为什么是无意间呢,是因为未经意志的认可,我的舌头就自动吐出字来。 “什么?”里德太太的声音很小,灰色的眼睛,平时很冷漠平静,可现在却被一种近乎恐惧的神情弄得有点茫然不知所措。抓住我胳膊的手缩了回去,她两眼直瞪着我,仿佛一点儿也搞不懂我到底是个孩子呢还是个魔鬼。这下我只有硬着头皮继续了。 “里德舅舅正在天上,他看得见你想什么干什么,爸和妈也看得见,你怎么整整关了我一天,怎么一直想让我死掉,他们都知道。” 很快里德太太又回过神来,她死命地抓住我晃啊晃啊,左右开弓地打我的耳光,然后就走了,一言不发。整整一个小时,蓓茜用训诫弥补了这个缺漏,她说我的确是人家抚养过的孩子中最赖皮、最任性的一个,非常振振有辞。我也有点儿相信她的话来了,说实话那时我只觉得阵阵难受的情绪,在心里翻腾着。十一月、十二月和半个正月相继过去了,盖茨里德像往常一样在圣诞节和新年的欢乐气氛中度过了。开各种的宴会和晚会,交换礼物。不用说,我一概被排除在各种享乐之外。眼睁睁看着伊丽莎和乔治娜每日盛装打扮,看她们穿着薄麻纱长衣,扎着红色的发带,精心地在头上做了卷发下楼到客厅去。但我惟一的乐趣,是开始倾听楼下钢琴和竖琴的演奏,佣人们的进进出出,上茶点时玻璃杯和瓷器的相互碰撞声,从一开一闭的客厅门陆续传来的低低交谈声。当我开始厌倦这一切时,我会离开楼梯口,回到冷清而寂寞的育儿室里去。在那儿,我并不觉得苦恼,虽然有一些伤感。 说句实话,即使在热闹场合,也很少有人注意我,所以我一点儿也不想去。而且只要蓓茜可以和善些,快乐的事情反而是和她安静地度过一个晚上,而不是到挤满太太先生们的屋子里去挨里德太太的白眼。可惜一伺候完那两位小姐的穿着打扮,蓓茜总是立刻去那些热闹的地方,并且经常把蜡烛一起带走。我只好坐在那儿,膝头上抱着那个玩具娃娃,直坐到火渐渐弱下去之后,偶尔四下望望,以便确信不会有一些可怕的东西出现在这间房子里。等到余烬只剩下一点点的暗红色,我急忙脱掉衣服,拼命解开那些带子和扣子,去我的小床上躲避寒冷和黑暗。我的洋娃娃总是被我带到床上。人总得有点什么去爱,既然没有什么更珍贵的东西, 我只能从珍爱一个非常寒酸、就如同叫化子似的日本木偶中找到,现在回想起来,我真有些不明白,那时候我是多么地真心疼爱着这个小小的木偶,真有些可笑,并且还差点儿相信它是活的,而且可以去感觉。如果不把它揣在我的睡衣里,我是睡不着的。 一旦它完全温暖地躺在那儿,我就会很开心,并且深深地相信它也一样开心。我等待着客人离开,等着听蓓茜上楼的脚步声时,时间过得似乎很慢。有些时候,她会抽时间上楼一次来找她的顶针,要么是剪刀,或者说不定给我拿来作晚餐吃的东西:一个小甜面包或一块奶酪饼。这个时候她会坐在床边看着我吃。我吃完了,她会吻我两次,替我塞紧被子,并且说:“简小姐,晚安。”每当蓓茜如此和气时,我真的以为她是世界上最好、 最漂亮、最亲善的人。我真希望她永远这么欢乐、和气,而不是把我推来推去,或者骂骂咧咧,总是让我做这做那,就像往常一样。现在回想起来,蓓茜·李文一定是个很有天赋的姑娘,因为她干什么都很麻利,而且讲故事的才能特别出色。我这么认为是根据她在育儿室里给我讲过的那些童话留下的印象,她长得不错,挺漂亮的,如果我的记忆对她的面容和身材没有错的话。她是个年轻妇人,身材苗条,黑头发,黑眼睛,五官端正,皮肤健康干净。不过她有急躁任性的脾气,原则性和正义感不强。不管这些,和别的盖茨里德府的人比起来,我还是更喜欢她。 那天是一月十五日,早上大概九点钟左右,蓓茜下楼去吃早饭了,我的那几个表兄表姐还没有被叫到他们的妈妈那儿去。伊丽莎刚戴好帽子,穿上去园子里时用的暖和外套,准备去喂那一群鸡,这桩活儿她很喜欢,她很喜欢把鸡蛋卖给管家,攒起卖来的钱。她生性喜欢做交易,而且好攒钱。这从买卖鸡蛋和小鸡上表现出来,也同样显现在卖花株、花种和插条给管园子的花匠,她拼命地讨价还价。花匠曾从里德太太那里得到命令,只要卖出的东西是小姐花坛上种出的,想卖多少花匠都得买下来。而伊丽莎是肯卖她剪下的头发的,只要能卖好的价钱。至于她的钱,她先用破布和旧卷发纸包起来,在偏僻的角落里分别藏着。可是有女仆发现了几处宝藏。伊丽莎太害怕丢掉她的财富了,只好同意让她的母亲收存,不过得收取数额很大的——百分之五十到六十的利息。每个季度她索取利息一次,并按期在帐上一分不差地记上。 一张高脚凳子上坐着乔治娜,对着镜子在梳理头发,她在自己的卷发上插上一些假花和旧羽毛,这些东西是在一只大抽屉里找到的,数量很多。我在整理自己的床,蓓茜严格地吩咐我一定在她回来前整理好(因为现在,蓓茜常常支使我当保姆使用,收拾房间,擦椅子诸如此类),在铺好床铺,叠好我的睡衣以后,我走到窗口的椅子跟前,准备收拾搁在那儿的图画书和玩具、家具,它们被零零散散地放在地上。乔治娜突然命令我不准去碰她的东西(因为那些小椅子、小镜子、小巧的杯子和碟子都是属于她的),我马上停了下来。随后,对着窗户斑驳形状的霜花我哈了哈气,因为没别的事做,于是在玻璃上哈出一块透光的地方,以便从这儿眺望庭园,它在寒冷统治下,一切都冷静得像僵化了似的。 门房和马车道从这窗户里可以看见,我刚哈化了一块儿蒙住了玻璃的银白色的冰花,这样可以望得见外面。只见大门打开,驶进了一辆马车。它沿着车道驶过来,我并没在意。反正有很多马车驶进盖茨里德,却从来没有见到从中走出一个和我有什么关系的客人。既然我和这一切没有关系。很快另一幅更有意思的景色吸引了我无着落的注意力,那是一只小知更鸟,饿坏了,飞到靠墙的樱桃树的枯枝上,啾啾地叫着。桌子上正放着我早饭吃剩下的牛奶和面包,我弄开一小块面包,推开窗户,正准备把碎屑放在窗台上,蓓茜忽然跑到楼梯上进入了育儿室。 “快把围裙脱掉,简小姐,你还在那儿做什么呢?今早你洗脸和手了吗?” 回答之前,我又推了一下窗扇,因为我希望面包会被鸟儿吃掉。推开了一点儿窗扇,在窗台和樱桃树枝上,我撒了些面包屑,这才关上窗户回答说: “还没呢,我刚刚打扫完屋子,蓓茜。” “粗心,难养的孩子!这会儿你又在做什么呢?似乎在做淘气的一种事,看你脸红红的。刚刚开窗户做什么?” 第7章 (2) 第四章 (2) 用不着我费力回答,因为蓓茜连听我解释都顾不上,似乎非常匆忙。我被她一把拉到脸盆架前,我的手脸被用水、肥皂和一块粗毛巾狠狠地擦洗了一番,但多亏时间很短。她用一个硬毛发刷弄顺了我的头发,松开我的围裙,然后督促我来到楼梯口,吩咐我马上下楼去,因为有个人在早餐间等着我。 蓓茜走开了,而且对着我关上了育儿室的门,使我没时间去问谁在等我以及里德太太是不是也在那儿。我只好慢慢地向楼下走去。因为我没被叫到里德太太跟前已快三个月了。被禁锢在育儿室那么长时间,我对早餐间、饭厅和客厅都望而生畏,简直不敢走进去。 这时,我站在空荡荡的大厅里,我面前就是早餐间的门。可我停下来了,心虚得直打战。那些日子里不公平的惩罚所导致的畏惧,使我成了一个怯弱的胆小鬼了!我既不敢转身回育儿室,在客厅里我也不敢继续向前走,我心烦意乱,犹豫不决地站在那儿足有十分钟,最后,早餐间一阵使劲的拉铃声迫使我硬下心来,不得不进去。 “谁会找我呢?”我一边暗想,一边用双手旋转了一两分钟那扇很紧的门,可还是打不开。“我还会见到谁呢,除了里德舅妈?是个男的还是女的?”门把终于被转动, 门开了,我跨进门,行了个屈膝礼,毕恭毕敬地抬头一看,只见一根黑柱子!至少我刚开始看时的确有这种感觉。那一身黑衣服,笔直、细长的个子直挺挺地站在炉前地毯上。而头上那张冷酷的脸,就像是一个刻出来的面具。作为柱头安在柱身上。 在炉边里德太太坐着她经常坐的座位。她打手势叫我走到近前去,我照着做了,她就把我介绍给那个柱子似的陌生人,说:“这就是那个小姑娘,我向你提出过申请的。” 他慢慢地向我站着的地方转过头,先用一双闪烁在两道浓眉底下灰色的眼睛,打量了我一番,然后很严肃地用低沉的嗓音说:“她有多大了?个子这么小。” “十岁。” “真有那么大了?”带着几分疑问,说着又继续打量了我几分钟,没过一会儿,他对我问话了。 “小姑娘,你叫什么?” “先生,简·爱。” 我一边抬起头,一边回答道。依着我的概念,这是位非常高大的先生,不过那时候我自己也实在是矮小。他五官粗大,除了五官之外,整个身架都显得刻板、严肃。 “哦,那么你是个好孩子嘛,简·爱?” “是”作为这个问题的回答是不可以的,我低头不说话,因为我生活的那个小圈子里就有两种根本不同的看法。里德太太意味深长地摇了摇头,算是作为我的回答,不过马上又加了一句,“勃洛克赫斯特先生,最好还是不谈这个问题为好。” “太遗憾了,听见这些,我应该好好地和她聊一聊。”原本他垂直站着,现在弯下身来,在里德太太对面的一把扶手椅上坐下,并且说:“过来。” 我从壁炉地毯上走了过去,端端正正地站在他的面前。这时我和他就是面对面,他有着怎样的一张脸呀!那么大的鼻子!那么大的一张嘴!还有一口那么大的坏牙! 他开口说:“一个淘气的孩子是最让人头疼的了,尤其是淘气的小姑娘。坏人死后去哪儿,你知道么?” “下地狱去了。”我不加思索地回答,很符合传统。 “那你能告诉我什么是地狱吗?” “一个很大的火炕。” “那么你想掉进那个火坑,永远被火烧着么?” “不,先生。” “如果不愿这样,你应该怎么办呢?” 我仔细地考虑了一会儿,最后作出了一个很不像样的回答:“应该保持身体健康,永远也不要死掉。” “身体总是很好,你怎么做到呢?每天都有小孩子死掉,有些比你还小。一两天以前,我还亲手埋过一个孩子,只有五岁——是个很好的小孩子,他的灵魂如今已升入了天堂。如果你死了的话,我恐怕不能做这样的保证。” 消除他的怀疑看来是没有办法了,我只好垂下眼睛,却看到两只大脚踩在地毯上。叹了一口气,真想离开他远一些。 “希望你这声叹息是出自真心的,表明你对恩人招来的烦恼感到后悔了。” “什么,恩人?”我心里嘟噜着,“大家都以为里德太太是我的恩人。如果真的是这个样子的话,那恩人太讨厌了。” 这个盘问的家伙继续往下问:“早晚你都做祷告吗?” “是的,先生。” “念《圣经》吗?” “有时候。” “念的时候开心吗?是不是喜欢它?” “我很喜欢《启示录》、《但以理书》、《创世纪》和《撒母耳记》,一小部分的《出埃及记》,还有《约伯纪》和《约拿书》。” “我想你总会喜欢《诗篇》吧?” “不喜欢,先生。” “不?真没有想到,有个比你还小的男孩,我知道他已经背出六首赞美诗了。如果你问他一个问题,是吃块姜汁饼干呢,还是学一首赞美诗,他总回答说:‘学首赞美诗!因为天使们唱,’他想当个人间的小天使。这样一来,虽然他年龄很小,但却很虔诚,就被奖赏了两块姜汁饼干。” 我回答说:“《诗篇》没有意思。” “这只能表明你有颗坏心。你该祈祷上帝拿走你那石头一样的心,给你换一颗纯洁的、有血有肉的心。” 我不明白换心的手术该怎么做,刚想开口问问,里德太太却插了进来,叫我坐下,然后就说起她自己的话来。 “勃洛克赫斯特先生,我想我已经给你说过,在三个星期以前写给你的信里,这个小姑娘的性格脾气不能变得好一些——像我盼望的那样,我会很乐意你肯收她进洛伍德学校,并且要求学监和教师严格地教育她,因为她有一个最坏的毛病——爱骗人,尤其需要提防。简,在你的面前说到这个,是提醒你不要想办法去隐瞒勃洛克赫斯特先生。” 我总算明白我为何害怕、憎恶里德太太了,她本性就喜欢残忍地伤害我,在她面前我未曾快乐过。不管我怎么尽力想讨她欢喜,无论我怎么小心地听从吩咐,我总是白费心机,种种的努力换来的只是上面一些话。现在,这些责难真是伤透了我的心,竟然当着一个陌生人的面歪曲我。我感觉到,只是隐隐约约的,希望在她的统治下可以走进新生活,已经完全被她消灭干净了。我心里明白,虽然不能公开表明,在我未来的道路上撒下厌恶的冷遇的种子的正是她。我眼看着在勃洛克赫斯特先生的心中成了一个狡猾、邪恶的孩子。但自己却没有任何办法去补救这个伤害。“我真的没有。”我一边想,一边使尽全力忍住哭泣,赶忙擦去我心中痛苦的泪水,但这是无用的。 “真是一个可悲的缺点,在孩子身上还会有欺骗。”勃洛克赫斯特先生说,“说谎和它是连在一块的。而且凡是撒谎的人,都会有这样的命运,将来在烈火熊熊燃烧的地狱中受罪。不过,我会好好看管起她来的,里德太太,我会吩咐谭波尔小姐和别的教师们。” “我希望教育她能够用一种和她前途相适应的方式,”我的恩人接下去说,“让她谦卑一点儿,让她变得有用。如果你允许的话,让她在洛伍德度过假期。” “太太,这是个非常明智的决定。”勃洛克赫斯特回答道,“基督教徒的美德中有谦恭,对洛伍德的学生来说尤其如此,因此我下过指示,要特别注意在他们中间培养这种美德。我研究过,如何才能最有效地抑制他们身上那种世俗的傲慢的情绪。我刚得到一个可喜证据,证明我的成功,就在几天之前,奥古斯塔,我的第二个女儿,跟她妈妈去学校参观,回来后感叹说:‘天啊,爸爸,所有的洛伍德的那些姑娘们看上去多么安静和朴素啊!头发掠在耳朵后,围裙长长的,还有粗麻布小口袋系在衣服外面——她们简直就像些穷人家的孩子嘛!还有’她继续说,‘她们似乎从来没看到绸衣服,看她们瞧我和妈妈衣服时的那副模样。’” “我非常赞赏这种情况。”里德太太接着说,“这种体制太适合简?爱了,即使找遍全英国我也不能找到更合适的了。继续做下去,亲爱的勃洛克赫斯特先生,我认为在一切事情上都应该坚持不懈。” “太太,基督徒最首要的本分便是坚持不懈,而遵守这个本分是我们办洛伍德学校每一项措施必须体现的:伙食简单,服装朴素,设备不讲究,有艰苦勤劳的传统,这就是全学校的人生活的常规。” “先生,这太正确了。这样说来,这孩子准能进洛伍德学校,并且受到的教育和她的地位和前途相称,我是不是能够放心呢?” “完全可以,太太。我会安置她在一个专门培养珍奇花卉的花圃里,我确信她会心怀感激的,被选中做这项工作是一种无比的荣幸。” “勃洛克赫斯特先生,既然是这样,我会很快把她送过去。老实告诉你,这个重担越来越叫人难以忍受了,我迫不及待摆脱它。” “这是自然的,自然的。太太,那我先告辞了,大概一两个星期之后我才回勃洛克赫斯特府,因为有个副主教,跟我意气相投,不肯早放我回去,我会通知谭波尔小姐,让她知道会来一个新姑娘,这样收她进校就不会有什么问题。再见。” “勃洛克赫斯特先生,再见。替我问候一下勃洛克赫斯特太太和小姐,以及奥古斯塔和西奥多,还有问候一下勃劳顿?勃洛克赫斯特少爷。” “一定会的,太太。小姑娘,给你本《儿童指南》,念念它,做完祈祷之后,尤其是那部分, 写到‘玛莎?格,一个惯于说谎骗人的淘气包暴死的经过。’” 这位先生一边说着,一边塞到我手里一本有封皮的小册子,接着打铃吩咐准备好车马,就走了。 第8章 (3) 第四章 (3) 只有里德太太和我留下来了,大约好几分钟没人说话。我望着她在做活儿,那时候,里德太太大约三十六七岁,体格强健,肩膀很宽,四肢结实,个子不高,尽管有些壮,却不算肥胖,她有个相当大的脸庞,下颚十分发达而且强有力。额头很低,下巴又大又突出,嘴和鼻子相当端正,严酷的眼神从一双淡的眉毛下闪出。她管起家来很精明,控制着全家大小以及所有的租产,只有她的儿女才有胆量嘲笑和轻视她的威严。 她讲究服饰,而且着力追求她的举止形态和漂亮的衣着相衬。 离她的座椅有几码远,我坐在一张矮凳上,注视着她的面容,打量着她的身材,我手里拿着那本小册子,里面说到一个撒谎者的暴死,这就是那个故事,作为警告要我尤其注意的。刚刚发生的事,里德太太对勃洛克赫斯特先生说的那些,他们说的整个主旨,在我头脑里伤痛未愈,记忆犹新,我的心被其中的每个字都尖锐地刺破了,它们一字不差地传进我的耳膜。这时,我的心头涌上了一阵愤恨之情。 停下了手中的活儿,里德太太抬起头来,目光和我的相碰,她立即停住了手指的活动。 “离开屋子,回你的育儿室里去。”她命令道,尽管努力克制,她的口气还是非常恼怒,一定是被我的目光或别的什么冒犯了,她应该是这么以为。我站起来,走向门口,但我又走了回去。穿过房间,来到窗边,我一直走到她的面前。 我必须要说出来,受到别人残酷地虐待,我一定要反击,可是如何反击呢?用什么样的力量去反击我的敌人呢?我使劲绞尽脑汁,直截了当地说了这样几句话: “骗人不是我的爱好,如果我骗人,我就告诉你我爱你了,可是我得说明白,我并不爱你。世界上,除了约翰·里德,我最恨的就是你了。这本讲到撒谎者的书,最好你还是拿给你的女儿乔治娜,因为不是我爱撒谎,而是她。” 仍旧一动不动地,里德太太把手放在她的活计上,她继续盯着我的目光,冷冷地。“你还要说些什么?”她说,口气很像是跟一个敌对的成年人在说话,而不是和一个孩子在交谈。 我很反感她的那种目光,那种语调。我激动得无法控制,从头到脚都在颤抖,接着说: “幸好你不是我的亲人,我太高兴了。在余下的这一辈子里,我不会再叫你舅母,长大后我也不会来看你。如果有人问我,你对我怎么样,我喜不喜欢你,我只会说你对我残酷得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而一想起你我只会恶心。” “简·爱,这些话你怎么敢说得出口?”“怎么敢,里德太太,我怎么敢?事实就是这样,你觉得我没有一点点感情,没有爱和亲切也可以活得下去,可我不行,但你却没有一丁点儿的怜悯心。你怎么推我,粗鲁而狠心地把我推进红屋子里,把我锁在里面,我到死都不会忘记,你不理会我如何的痛苦,不管我大声地喊着:可怜可怜我!可怜我,里德舅妈!还有你那个卑劣的孩子,没有理由地揍我,把我打倒在地,就因为这个你送了我那顿惩罚,我会说出真相的,不管谁问我,别人都觉得你心肠好,可其实你特别坏,又贪婪。你最会骗人了。” 根本还没有反驳完,我的心情开始喜悦和舒畅起来,一种从没有过的自由感和胜利感,很奇怪地在心里升起。就如同挣开了一副无形的枷锁,我最终挣扎着闯进了从来不曾梦到的自由地方。并非无根无据地拥有这种感觉:仿佛被吓坏了,里德太太做的活计从膝头上滑下,她晃着身体,双手举起,脸甚至扭曲了,好像差一点儿哭出来。 “不,你全想错了,简,你到底怎么了?你怎么哆嗦得这么厉害,你是不是想喝一点儿水?” “不必,里德太太。” “那别的什么东西你想要嘛?我只是想做你的好朋友,相信我。” “你不是这么想的。我性格坏,爱骗人,这就是你跟勃洛克赫斯特说的。我要让洛伍德的人都知道你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你对我究竟做了什么。” “简,你并不明白这些事,小孩子的缺点一定要纠正。” “可爱骗人并不是我的缺点。”我大声叫道,发了疯似地。 “简,但你必须承认你脾气暴躁。好了,乖孩子,快回育儿室,去休息一会儿。” “我不是你的乖孩子,我也没办法躺住,我不喜欢住在这儿,里德太太,赶快送我进学校吧。” “是应该早些送她进学校,”她小声咕哝着,收起活儿,忽然离开了屋子。 于是,战场上的胜利者,我一个人留了下来,这场硬仗是我经历过最艰苦的,我也是第一次取得胜利,在勃洛克赫斯特先生站过的地毯上我呆了一会儿,对自己的胜有些洋洋自得,刚开始,我偷偷地笑,暗自得意也像我加速的脉膊一样,这种狂喜很快就过去了,如果像我刚才那样和长辈吵架。像刚才那样大发一顿脾气,没有一丝禁忌,一个孩子是不会为过去的事感到痛苦和沮丧的。一块儿小树丛,着了火,气势汹汹,吞没了一切,作为我刚才责难和威胁里德太太时的那种心情的形容很恰当;可火灭以后,小树丛变为乌黑的焦土,也是我事后心情准确的象征。半个小时的默默反省,这时候我已经意识到自己刚才疯狂的行为,以及我可悲的境地:既恨人,又被别人恨。 这是我第一次尝到了报复的滋味,仿佛芬芳的美酒一般,刚喝下去很暖和,很香,可事后回味起来,却给我一种喝了毒药的感觉,又苦又涩。现在去请求里德太太原谅,我倒很愿意。可凭借着经验和直觉,这样做的结果只会使她轻视我,唾弃我,反而会又一次激起我天性中爱喷发的冲动。 某种比恶毒话更高明一些的才能我如果会就好了,就不必去滋长某种像满心气愤和凶狠的感情。我拿来了一本阿拉伯故事集,坐下来想看看。可我总是聚中不起精神,我的思绪总是在我和往常总是吸引人的书页之间游走。我打开早餐室的玻璃门。树林静静的,一片严霜布在田野间,阳光和微风不见了。我翻起裙围盖住头和胳膊,走出门,来到田庄的一个十分僻静的地方,我想静一会儿。可看着静静的树木,落下的枞果,冰盖的冬天遗下的东西。落叶被阵风推成了堆,如今又被冻结成一团团的,我一点儿也快乐不起来。靠着一扇门,我打量着原野,空荡荡的,没有羊儿在吃草,冰霜摧残了短短的草叶,一点儿生机也没有。今天异常阴沉,灰暗的天空笼罩着一切,预示着大雪的到来。几片雪花时而落下,也不融化,落在坚硬的草地上。呆立在那儿,可怜巴巴的。我喃喃自语了一遍又一遍:“我该怎么办呢?………我该怎么办呢?………”一个清晰的声音忽然传入了我的耳朵:“简小姐!你在哪儿?回来吃饭!”我明白是蓓茜,可我没有动,我听到了她顺着小路轻捷地走了过来。 “你这个小家伙,太淘气了!”她说,“为什么喊你不过来?” 蓓茜的到来似乎叫我愉快一些——如果和我方才考虑的那些念头相比。她还是和往常一样,脾气有点儿急躁。其实,刚才和里德太太冲突了一场并取得胜利后,我很想分享一下此时轻松愉快的心情,不愿去计较她的一时发火,我只是用两只胳膊抱住她,说:“行啦,别再骂了!蓓茜!”不知为什么,她很开心,这个动作比以往我所做的动作都直率,大胆得多。她低头看着我说:“简小姐,你真是个古怪的孩子,你喜欢孤独,又喜怒无常,那么,我想你快进学堂了吧?”我点了点头。“里德太太总是骂你,她不会把你放在心上。全因为你是个怪异、胆小、害羞的小家伙。你该勇敢些才好。” “为什么?再多挨几次打吗?”“瞎扯,不过你倒是真地受了些亏待。上星期我母亲看我时就说,让自己的孩子处在你的地位,她不会愿意的。………进来吧,我还要告诉你一些好消息呢。”“蓓茜,我想你是不会有的。”“你这意味着什么,孩子?你的这双眼睛多么忧郁地看着我呀,好吧!太太、小姐们和约翰少爷今儿下午要去吃茶点,因此和我一块儿吃吧,我会让厨子给你烤个小蛋糕,然后马上就得替你收拾行李了,你得帮我一块儿检查一下你的抽屉,你想带哪些玩具,挑选一下。因为太太打算一两天之后让你离开盖茨里德。”“蓓茜,在我离开之前不要再骂我,你必须得答应我。”“没问题,我答应。 不过你得记住这一点,不用害怕我,因为你是好姑娘,我有时候说话凶一些,不要吓得哆嗦,这叫火上加油。”“蓓茜,我觉得我不会再害怕你了,因为我和你已处很长时间了,不过,很快就会有另外一批人了,我会害怕他们。”“如果你害怕他们,你会被讨厌的。”“蓓茜,就和你一样吗?”“小姐,我不厌烦你。比起其他的人,我更喜欢你一些。”“不过,我不能从你的脸上看出来。”“你这个小家伙,挺厉害呀!说话的口气和以前不一样了,你变得这么大胆,到底是什么发生了作用?”“没什么,我不久就要和你们告别了,另外,我刚想说一下在我和里德太太之间发生的事,但是又仔细一想,最好还是不提。”“这么说来,这么离开我你挺开心哦?” “一点儿也不,蓓茜。说实话,这阵儿我还有些难受。” “只是这一会儿,只有一点儿!说这话时,我的小姐多冷淡呀!即使我说让你吻我一下,你肯定会说不愿意。” “我很乐意地吻你,把头低下来。”蓓茜弯下身来,我拥抱了她,然后我跟着她回到了屋里,心情非常舒坦。在平静和谐中度过了那个下午。晚上,我听蓓茜讲了几个最迷人的故事,还听了几支最动听的歌。生活呀,对我而言,竟也会有云开雾散的时候。 第9章 (1) 第五章 (1) 到了一月十九日的早上,钟刚敲响五点,蓓茜就走进我的小屋里,拿着蜡烛,发现我早已起来了,而且穿好了衣服。我在她进来之前半小时就起床了,借着透过我床边小窗户射进来的快要沉下去的半月的亮光,我洗好了脸,并穿好衣服。早上六点的时候我要坐一班马车离开盖茨里德。只有蓓茜一个人起来了,在育儿室里生火给我做早餐。我像大多数的孩子一样,在外出旅行的念头激动下吃不下去饭,即使蓓茜拼命劝我吃热牛奶加面包,也没有一点儿用,于是她用纸包一些饼干放在我的旅行袋里。在她的帮助下,我穿上了小大衣,戴上帽子,而她也围上一条披巾,和我一道离开了育儿室,到了里德太太的卧房时,她问:“你不进去,跟里德太太说声再见吗?” “蓓茜,不了,昨天晚上你下楼吃晚饭,她来到了床边,让我今天早上不用吵醒她了,也不必吵醒我的表哥表姐了。她还特别嘱咐我,要我记住她一直是我的好朋友。” “简小姐,那你怎么说的?” “没说什么,我转身对着墙,没有理她。” “这样做就不对了,简小姐。” “这是对的,蓓茜,太太是我的仇敌,永远也不会是我的朋友。” “哎呀,简小姐,不要这么说。” “盖茨里德,再见了。”我叫道。 天非常黑,月亮已经落下去了。蓓茜提着一盏灯,这几天刚刚解冻,台阶和石子路上泥乎乎的。冬天的清晨很冷也很潮,我急急地走在车道上,牙齿直打战。有亮光从门房里透出,在那儿我们看到正在生火的看门人的老太婆。前一晚他们就预先准备好了我的箱子,此刻放在门边,用绳子绑好。这时只有几分钟便到六点了。刚敲过六点不久,马车来了,车轮声从远处传来。我走到门口,黑暗中看到车上的灯迅速地愈来愈近。门房老太婆问:“她是一个人吗?” “是的。” “多远呀?” “五十英里。” “ 这么远呀?!太奇怪了,里德太太一点儿也不担心,她一个人走这么远的路。” 在大门口马车停住了,车上有四匹马,旅客坐满了。车夫和管车的人大声地催着快一些,我把箱子装上了车。我抱住了蓓茜的脖子,不住地吻她,却被别人拉开了。 “一定要好好地照顾她啊!”她大声叫道,我被管车的抱起来坐在车厢里。 “可以,可以。”对方回答道,砰地关上了车门,“好啦”,一个声音说道。于是我们就出发了,从此跟蓓茜、盖茨里德就分了手。我也就被带向了不熟悉的地方,在我的头脑中它很远,又很神秘。 我已不大可能记得一路上发生的事情。我只记住那一天特别的长,就如同我们走过了几百里的路。经过了几个市镇,在其中一个很大的镇上,马车停下来。卸下了马匹,旅客们下车去吃饭,我被带进了一家旅舍,管车的要求我在那吃点儿东西,因为我吃不下,就被留在一间大屋子里,壁炉挂在墙的两头,顶上挂着心形的吊灯,有个小小的红色回廊在沿墙的高处,上面摆满了乐器。在那儿,我来回踱了很长时间,非常不自在,总是担心会有人把我拐走,因此害怕得要命。拐子总是存在的,我相信,蓓茜在炉边所讲的故事中经常出现他们的功绩。最后,管车的人总算回来了,我又被塞进了车厢,我的保护人爬上了他的座位,吹响了他那哑声哑气的号角,穿过勒拿镇上的“石头路”,我们的车在“吱呀”的摇晃声开走了。 天气在午后还很潮湿,又有点昏暗。直到黄昏时,我才开始觉得真的离盖茨里德很远了,我们没有再经过城镇,田野中的景色也变了,四边的天际起伏着座座阴沉的大山,暮色渐浓时,我们驶进了一个山谷,里面黑压压地长满了林木。狂风猛烈刮着树木,夜色很快完全吞没了周围的景物。 刮风的声音很催眠,我终于昏然入睡。可没过多长时间,我被车子突然停下的声音惊醒了。车门被打开,一个女人站在车门口,样子很像仆人,借着灯光我看清了她们的面容和衣着。 “车里有个叫简?爱的小姑娘吗? ”她问道,我回答了有,就被抱下了马车,箱子也被递了下来,马车立刻就开走了。 我身子有些僵了,因为坐得太久,并被车子的颠簸和发出的声音弄得昏昏沉沉。使劲让自己恢复过来以后,四下里看了一眼,风、雨和一片黑暗构成了周围的一切,但前面有堵墙,我还是依稀辨出来了。随着我的新向导,我走进了一扇门,一进去她就关好门,上了锁,有一幢或者几幢房子耸立在面前,整座建筑中有很多窗户,有些亮光从其中透出来。顺一条很宽的石子路,我们溅着水走了下去,被带进了一扇门。随后,我被那仆人领着经过一条过道,来到一间生着火的房子,我被独自留在那儿。 在火上我烤了一下冻麻的手指,继续打量着四周,里面没有蜡烛,但是在壁炉中摇摆不定的火光下,可以看见糊着壁纸的墙、地毯、窗幔和发亮的红木家具。这是一间客厅,很舒适,但没有盖茨里德的客厅的宽敞,也没有那儿华丽。墙上挂着的一幅画到底画的什么,我根本分辨不出。正在迷惑中,一个人拿着蜡烛走了进来,另外后面还紧跟着一个人。 一个高高的女士走在头里,黑头发,黑眼睛,有着高而白皙的前额,她用一条大披巾裹着半个身子,面容严肃,举止端庄。 “不该让她一个人来,这孩子太小了。”她说着,将蜡烛放在桌上。仔细端详了我一两分钟,她接着说: “你看起来累了,最好马上上床睡觉。你累吗?”她把手放在我肩上。 “小姐,有点儿。” “准是也有点儿饿了,米勒小姐,让她睡觉前先吃些晚饭,这是你第一次离开父母进学校么,小姑娘?” 我向她说了我没有父母,她问了我一些问题:父母去世多久了,今年多大了,我的名字,我会不会读、写,会不会做点儿缝纫,随后,她用食指抚摸我的脸,很轻地,并且说希望我做个好孩子,就让我和米勒小姐走了。 刚离开的那位小姐约摸二十九岁上下,这位带我走的似乎比她小几岁,前一位给我的印象很深,无论在声音,还是在外表和风度方面。米勒小姐较平凡,脸上的气色显得有些操劳过度,面色却还红润。她像是个手头有大量工作的人那样,因为步伐和举止都匆匆忙忙,看上去她应该是一个助理教师,后来事实也确是这样。在这座大而不规则的建筑物里,我由她领着,走过一个个小隔间,穿过一道道走廊。最后,终于穿过了到处弥漫着有点凄凉的安静气氛,听见了嘈杂的人声,我们来到一间又宽又长的屋子里。两张很大的木桌摆在屋子两头,每张桌上点两只蜡烛,一群从九、十岁到十二岁年龄不同的姑娘,团团围在桌子边,坐在板凳上。牛脂蜡烛的昏暗光线使我觉得人多得似乎数不清,可实际上也不过八十来人。她们一律穿着褐色呢罩衫,式样有些古怪,系着精麻布长围裙,此刻她们正在专心致志地做作业,因为明天老师要问。她们同时小声背诵汇成的声音就是我刚才听到的那片嗡嗡声。 米勒小姐示意我坐在一张靠门的板凳上,然后走到长屋子上方的那一头,叫道: “ 班长们,收好课本!”桌旁站起来四个较高的大姑娘,走了一圈,把书收集放在一边,米勒小姐接下来又说: “班长们,去端来晚饭托盘。” 大姑娘们走了出去,马上就又回转屋里,每个人端着一个托盘,一份份分好的饭食放在里面,我不知道为什么一壶水和一个大口杯还要放在每个盘子中央。依次传递了饭食,杯子是公用的,谁想喝水便取用一些。轮到我时,我喝了一些,因为我有些渴了。但我没有吃那食物,我兴奋而且疲惫,这使我什么也吃不下,不过,一张很薄的燕麦饼分成了许多块儿,这我倒看清了。晚饭后,米勒小姐念了祷文,各个班排队,两个人一排走上楼去。这会儿我疲乏不堪,一点儿也不注意卧室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只觉它跟教室一样很长。我和米勒小姐共睡一床度过了这个晚上。她帮我脱掉衣服,躺下之后,我看了那排排的床铺,排得很长,两个人很快便睡在每张床上,十分钟还没到,惟一的灯被熄掉了。在一片寂静和漆黑中,我睡着了。 很快便过了一夜,我累得连梦也没有做。醒来一次,只听得一阵阵怒号的狂风,倾盆而下的大雨,并且觉察到米勒小姐已睡在我的旁边,等我再一次睁开眼睛时,钟声响了,姑娘们已经起床穿衣服了。因为天还未亮,一两只灯蕊草蜡烛在屋中亮着,我起了床,尽管很不情愿。天冷得刺骨,我哆嗦着勉强穿好衣服,等脸盆空出来时洗脸,由于六个姑娘才有一个盆子,所以等了很长时间。又响起了钟声,大家两个人一排站好,列着队走了下去,走进教室,里面阴冷并且烛光暗淡,进去后,米勒小姐念了祷文,随后,她大声叫道: “分班级”。 接下来的几分钟很乱,米勒小姐一再喊着“安静”和“保持秩序”,混乱过去之后,我见她们所有的人分别面对着的四张桌子后的四张椅子,围成四个半圈,手里全拿着书。桌上放着一本像《圣经》似的大书。接下来静了几秒钟,中间有众人发出的低低的嗡嗡声,但听不清。米勒小姐从这一班走到那一班,压下去这种隐约的闹声。 跟着远处一阵钟声,三位女士立刻走进屋里,分别走到一张桌子前就座,在第四张空着的椅子上米勒小姐坐下了,离门最近,最小的一些孩子围在旁边,我就被招呼到这个班里面,坐在最后一个位置上。 现在开始上课了,先是背诵了这一天的短祷文,随后又念了几段经文,接着《圣经》中的几个章节又被朗声读了一遍,大概花了一个小时,天大亮时,才做完这些功课,这时,钟声又响了第四遍,就像永不知疲倦,各班被列成队,到另外一个房间里去吃早餐,我太高兴了,因为有东西可吃,这一会儿我真是饿坏了——前一天吃了很少的东西。 饭厅是个大房间,但天花板很低,光线又暗,几盘热气腾腾的东西放在两张长桌子上,可它们竟发出了一种发糊的气味,太让我丧气了。看到被叫来吃这种食物,大家都低声抱怨起来。 “太讨厌了,粥又煮糊了。” 突然有人叫了一声“安静”,不是米勒小姐,而是几位高级老师中的一位,小个儿,皮肤黑黑的,穿得很漂亮,但脸色不好。她坐在一张桌子的旁边,旁边桌上同样位置坐着位比她健壮些的女士。我想找到昨晚见到的第一位女士,她却不在场,因而没有找到。我那一桌的下手坐着米勒小姐。一位古怪的老太太,样子很像是外国人——后来才知道是法语老师——坐在另一桌的下手,念完一段很长的感恩祷告,又来一首赞美诗,然后教师们用的早点被一个仆役端来,早饭开始了。 我饿坏了,这时候可以说是有点头晕眼花,所以狼吞虎咽地吃了一勺我那份粥,也不顾滋味如何,可当饥饿感缓解了一点儿,我看得出自己端着的简直是一盆烂泥浆, 令人作呕,粥煮糊了几乎和烂土豆一样难吃,即使再饥饿,也会被它弄得没有胃口的,大家都不在动她们的勺子,我看到每个姑娘都尝尝她的食物,很想把它吃下去,但大部分立刻就放弃了这种努力,早饭 结束了,可谁也没有吃好,大家又唱了第二遍赞美诗,为我们实际上没有吃到的东西感恩。之后,大家离开饭厅,走向教室,我走在最后,走过桌子旁边时,我看见一个教师端起一盆粥尝了一口。她望望其他几个人,脸上都显出不满的神气,其中那位身体较健壮的那位,小声说了一句: “这东西太难吃了!真丢脸。” 第10章 (2) 第五章 (2) 重新上课是在一刻钟之后,这时教室里乱得一塌糊涂,看来似乎在这段时间内,大声说话是允许的一种自由,于是大家就充分利用她们的特权,话题全集中在早餐上,大家都异口同声地尽情痛骂。太可怜了!这仅是她们所有的安慰。这时屋里只有米勒小姐一个教师,她被一群大姑娘围着,一边说话一边做手势,表情严肃而恼怒。几个人的口中提到了勃洛克赫斯特的名字,米勒小姐听了只是摇摇头,很不以为然,但也没有尽力去抑制这种共有的怒气,毫无疑问她也有同感。一个教室里的钟敲了几下,米勒小姐离开她周围那群人,站到屋子当中喊道: “安静!各人回到各自的位置上去。”纪律终于占了上风,不到五分钟,孩子们由乱哄哄又变得秩序井然,一场语言混杂的气氛渐渐趋于平静。这会儿,几位高级教师也准时入了座,凳子上八十个姑娘笔直地坐着,一动也不动。整齐排列在屋子的两侧,看起来就像一群古怪的人物的二十几个有些不同,。她们的头发都平直地向后梳着,一绺卷发也没有,穿着褐色衣服,领口很高,颈部还围一个很紧的领围,粗麻布口袋系在罩衣胸前每个人穿着羊毛长袜和大号鞋子。穿这样一身衣着的女孩子都已是成熟的大姑娘,还不如说是年轻妇人,她们打扮成这个样子太不合适了,即使其中最漂亮的也显得稀奇古怪的。 我注视着她们,偶尔也瞧瞧几位教师,但我不喜欢其中任何一位。原因是身体健壮的那一个有点儿粗俗,黑黑的那一位一脸凶样,那个外国人粗声粗气,模样古怪,而可怜的米勒小姐呢,看上去脸色发紫,饱经劳苦,并且操累过度。正在我的眼光不停地转动的时候,全校的人突然同时站了起来。 发生了什么事?没有任何的口令呀,我什么也没有听到,太莫名奇妙了。我还未反应过来。各班又坐好了。但现在所有的目光都向一处看去,我顺着望去,竟然看到了那个昨夜接待我的人。她站在壁炉旁边,在长屋子那一头。因为屋子的两边各有一个壁炉。她庄严地、默默地检阅着两排姑娘们,米勒小姐走过去,好像有一个问题向她请示。在得到她的答复后,便回到原来所处的位置,大声说:“第一班班长,拿地球仪来!” 等待执行指示的时候,这位被请示的女士慢慢地走了过来。我想我身上准会有个器官,相当发达,主管崇敬,因为直到今天我仍旧保存着当时那种敬仰之情。我的目光紧随着她的脚步,当时在大白天,她看上去修长、美丽、身材匀称,她的褐色眼睛透出温和的光芒,周围长长的睫毛纤细得如同描出来的,由此她亮亮的前额显得更加白皙,按照流行的发式,她两鬓深褐色的头发梳成浓密的发卷,她身上的衣服是紫色的料子做的,很时髦,衬托以一种黑丝绒的西班牙样式的饰边,在她的腰带上,一只金表闪闪发光再加上她秀美的容貌,肤色虽有些苍白,但却比较平净,以及举止风度、端正,描述到这种程度,大家就应该可以得到谭波尔小姐的全面而正确的印象了。她全名玛丽亚?谭波尔,这是后来我才知道的,是那次我替她带上去教堂用的祈祷书,上面有她的签名。 洛伍德的学监就是这位女士落了座,直对着放在一张桌子的两个地球仪,叫第一班的学生到她身边,开始给她们上地理课,几位教师则去较低的几个班级,持续了一个钟头背诵历史、文法等等。下面是习字和算术,另外谭波尔小姐给几个年龄比较大的姑娘上音乐课,每节功课都严格按钟点规定时间,最后十二点的钟声终于被敲响了,学监站了起来。 她说:“我跟同学们讲一句话。”本来已开始下课惯有的喧闹,马上又静了下来。她继续往下说道:“你们吃不下今天的早饭,一定都饿了。我已经吩咐了给大家一顿面包和干酪用来作点心。”教师们望着她,表情很有些奇怪。“我来负责这件事。”她补充了一句,是用解释的口气,随后离开了教室。大家收到了分给的面包和干酪,全校的人开心异常,精神振奋。随后,大家被命令到花园去。每个人都戴上一顶有带子的粗草帽,缀着被染过的白布,再罩上一件灰色的精绒斗篷,我自然也是同样打扮,随着人流向门口跑去。一个圈起来的场地构成了花园,四周围着很高的墙,以致于我们一点儿也看不见外面的景色,园子的一边平躺着一道带顶的游廊,中间地带被割成几十个小花坛,被几条宽阔的散步道围绕着。 学生们被分配给这些花坛作为他们种植的地方。每个花坛都有自己的主人。 它们毫无疑问在鲜花盛开的时候是很漂亮的,可现在是二月的时节,只有一片寒冬的萧瑟和叶黄枝枯的景象呈现出来。当我站在那儿张望周围时,我身上直发抖,这样的天气对做户外活动来说真的是太狠心了。天地被黄色的雾遮得灰沉沉的,昨天的大雨到现在还把土地弄得一片湿透。跑来跑去的是些身体健康些的姑娘,她们在做剧烈的活动;而那些面色苍白,身体较弱的姑娘,很多都挤在一块,想在游廊里寻找一个暖和的地方。可厚厚的雾穿进了她们那发抖的身躯。在后面这些人中间,我老听到沉闷的干咳声。我还没有和别人交谈过,也没有被别人注意到,因此我相当孤独地一个人站在那儿。但我早就习惯这种感觉了,所以并不觉得特别难受,而打发时间的事便是仔细地观察和思索,我靠在一根游廊柱子上,用我的灰色斗篷裹紧身体,竭尽全力去想减少身上的寒气和肚子空空的折磨感。而我的思路却是杂乱无章,没有什么特别的,自己现在到底在哪里,还弄不大清楚。飘浮而去,远隔千里万里的是我以前的生活和盖茨里德。 面前的事既陌生,又无法捉摸,而将来就更不是我可以预料的了。我四处看了一下,这个花园像个修道院,又抬头看看这幢土建筑的房子,一半已破旧、昏暗,另一半却相当的光鲜新亮,教室和宿舍便在较新的那部分,所有的窗户全是直格子,又在发光,使它看上去有点儿像教堂,一块石碑镶在大门上,上面有如下的文字:洛伍德义学——公元xxxx年本郡勃洛克赫斯特府内奥米?勃洛克赫斯特重建这一部分,“你们的光应这样照在人前,让他们看见你们的善行,并将荣耀归于你们在天上之父”。——《马太福音》第五章第十六节。我反复地读着这段话,它应该有别的含义,但我还不能完全理解其中的奥妙,“义学”,这两个字的意思我一直在推测,并且想弄明白究竟有什么关系联结前面那段话和后面所引的经文。正在这个时候,背后的一声咳嗽吸引我回过头,一个姑娘在附近的一石凳上,看上去全神贯注地埋头看书,我可望见书名——《拉塞拉斯》,我觉得这本书很奇怪,便觉得有不少的吸引力。翻过一页时,她偶尔抬头看一下,我很干脆地问她: “这本书有趣吗?”我心里有了一个念头或许哪天她可以把书借我读一读。 “我很喜欢它。”隔了一两秒钟,打量了我一会儿后,她才回答我。 “它有些什么内容?"我又问。我几乎搞不清我怎么会有勇气和陌生人交谈,这不是我的天性和习惯,但我心中的一种感觉,大概和她所做的事相通,因为我也喜欢书,不过全是些浅显易懂的,我不能理解和掌握真正有水平的作品。 那姑娘一边把书递给我,一边回答:“可以看看。” 我只略略地翻了一下,但这已足够使我相信书的内容并没有书名那么吸引人,我的鉴赏力不怎么样,《拉塞拉斯》对我太无趣了,书里既没有仙女,也没有妖怪,只有印得连在一片的字迹,一点儿也不好看,我还给了她, 她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沉默地接了过去,又重新意兴盎然地读她的书,我只得无礼地又打断了她: “对不起,你可以告诉我那块石头上的字有什么含义吗?洛伍德义学是什么东西?” “就是你要来住的这所房子。” “可它为什么叫义学呢?难道它和其它的学校不一样?” “这所学校带有半慈善性质。你和我,再加上所有的人,都是慈善学校的学生。据我估计,你是个孤儿吧?不是你爸,便是你妈已经去世了,对不对?” “他们早死了。那时我还没记事。” “对呀,这儿的姑娘不是死了父母中的一位,便是两位,正是由于这缘故,这座学校又被称为养育孤儿的学校。” “我们一分钱也不用付吗,他们会平白无故地养活我们?” “不,我们付钱,或是我们的亲戚,每人一年付十五磅。” “可这样怎么还叫我们慈善学校学生呢?” “付膳宿和学费的钱不止十五英磅。不足的钱只好用捐款补足了。” “那有谁这样做呢?” “各种各样的,邻近的和伦敦的一些好心的先生太太们。” “谁是内奥米?勃洛克赫斯特?” “是造部分新屋子的那位太太,如同记录在牌子之上的,而她的儿子又是这儿一切的监察和主管。” “那是为什么?” “因为他是这个学校的总管兼司库。” “这样说,那位带着手表,说要发给我们面包和干酪的高个子女士不拥有这座房子了?” “你说谭波尔小姐?不是!可我希望她是,她向勃洛克赫斯特先生负责,无论做什么事都这样,我们全部的食物和服装全是勃洛克赫斯特先生买来。” “他不住在这儿吗?” “不。在一所大宅子里,两英里以外。” “他为人好么?” “是个牧师,听别人说做了不少善事。” “是啊。” “那么剩下的几位老师的名字呢?” “斯密斯小姐脸红红的,她管劳动和亲手裁剪,因为我们得自己动手做我们的衣服,什么都得自己做,罩衣呀,外套呀;黑头发,小个儿那位叫斯凯丘小姐,教历史和语法,还管听二班的回讲;还有马丹比埃洛,是那位围着披巾,腰里用黄丝带系着一块手绢的,从法国的里尔来,教法语。” “你喜欢这些老师吗?” “还可以。” “那个黑黑的小个子,还有那个马丹………我不会你刚才说的名字的发音,你喜欢她们吗?” “你别惹火了斯凯丘小姐,她脾气可暴了,你得小心。马丹比埃洛人倒不错。” “但谭波尔小姐最好,是吗?” “谭波尔小姐比别的人都强,她是很好,况且又懂得最多。” “你在这儿呆很久了吗?” “两年了。” “你是个孤儿?” “我妈妈去世了。” “在这儿,你开不开心呀?” “你太喜欢问这问那了。我已经回答你很多问题了,现在我得看书了。” 非常巧,这时候又该吃饭了,大家重新返回了屋里。现在饭厅里飘浮着的那种味儿,和早饭时一样,我们的鼻子闻过之后,无论如何也激不起食欲来。两个大白铁桶里装着饭菜,一股臭肥肉的热气从中冒了出来。我看得出只有把一些烂土豆跟变质的臭肉碎块搅在一起才能煮出这种烂东西。 每个学生倒是分了一大盘这份菜。我一面竭尽全力吃了一些,一面暗自担心,不知以后的伙食是否天天如此。 午饭后,我们马上又回到教室,开始上课,一直到五点钟。 惟一一件下午印象深刻的事,是斯凯丘小姐把上午和我在游廊谈话的那个小姑娘在上历史课时罚出班外,站在大教室中央。我以为这种责罚是非常令人难堪的,特别是对一个这么大的姑娘来说,她应该有十三岁或者稍大一些。我料到她会有很痛苦和受辱的表情。可我错了,非常让人吃惊,她既没有哭,也没有脸红,站在众人的注视之下,表情还很镇定。“她怎么这么坚强,这么平静,可以忍受住这个啦?”我偷偷地想,如果是我的话,我会一脚踩出一道缝,让自己掉下去的。她看上去在想其它的事,越过了她受的责罚,她的处境,那些事情既不在她周围,也不在她面前。我听到过白日梦,她不可能在做白日梦吧? 她盯着地上,可我确信一定什么也看不见——她似乎有内向的目光,深深地转向自己的内心。我相信,她并不在看眼前真正存在的东西,她在回忆一些往事,真不明白她到底是属于好姑娘呢,还是淘气的姑娘。 下午五点钟过后不久,我们又吃了一餐,半片黑面包加一小杯咖啡。我吃下面包,喝完了咖啡——狼吞虎咽地,但并非有滋味。可我仍觉得饿,很希望再来一份。半个钟头的娱乐紧接饭后,接下仍是学习,后来就是一杯水和一份燕麦饼,祷告上床。第一天我在洛伍德便是这么过的。 第11章 (1) 第六章 (1) 像前一天一样,第二天开始了,趁着灯草蕊蜡烛的亮光起床穿衣,不过今早,因为水罐里的水结冰了,我们不得不省去了洗脸这个仪式。天气在昨天傍晚起变化的,从我们宿舍的窗缝里,刺骨的寒风整夜呼呼地刮着,冻得我们在床上直打战,并且风把大水罐里的水也变成了冰。 根本等不及长长的一个半小时祈祷和读《圣经》结束,我觉得快要被冻死了。早餐时间最终还是来到了,而且今早的粥也没有煮糊,质量还不错,就是太少了,尤其我那一份看上去更少!我特别希望它再增加一倍。 就在这一天,我被编进了第四班,同时也被规定了正式的功课和作业。在这以前,我只是个旁观的家伙,不可以参加洛伍德的各项活动,从今天起,我已正式成为其中的一员了。刚开始的时候,我一点儿也不会背诵,课文那么长,又那么难,我又被不住调换的课程搞得昏头昏脑。所以,下午三点钟的时候,史密斯小姐给了我一块细布条,两码来长,连同针和顶针一类的,吩咐我到教室里一个僻静的角落,按嘱咐缝滚条的边,这让我很开心。那个时候,大多数人都在做同样的针线活儿。可斯凯丘小姐旁边仍有一个班的学生在那儿朗诵。由于四周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儿声音,因此我们可以听到她们课文的内容,也听得见每一位姑娘的表现如何,以及斯凯丘小姐对她们所作的夸奖或责备。她们在上英国史,我在游廊上认识的那一位在读课文的中间。刚开始上课的时候,她给排在最前头,可她突然又给降到了末尾,不知是由于犯了个读音的错误还是疏忽了句读。可即使是在这样的位置,很不惹人注意的地方,斯凯丘小姐还是一直让她成为中心人物,一直说出这样一些话: “彭斯,你怎么站在那儿,脚帮碰着地,赶快给我纠正过来。”“彭斯,太难看了,你伸出个长下巴,快收回去。”“彭斯,你必须把头仰起来,我不允许你这个样子出现在我的面前。”等等。 待到从头到尾读了两遍一章书,合上书,斯凯丘小姐开始考查起来。这一课包括一部分关于查理一世王朝的历史,问题关于船舶港税和造船税,大多数人都不会回答,可是,彭斯却总能解决不管多难的问题,似乎记下了全课的内容,对什么都可以顺利回答出来。斯凯丘小姐一定会表扬她学习有窍门,我这样认为。可恰恰相反,她嚷了出来: “你这个姑娘太肮脏,太令人讨厌了!今天早上你肯定没洗你的指甲。” 彭斯没回答,我很奇怪她的沉默。 我心想:“干吗不解释一下。水结冰了,根本没办法洗指甲,更别提洗脸了。” 这时史密斯小姐分散了我的注意力,她要我给她绷紧一束线。一边绕,她一边断断续续地问我问题,问我以前有没有上过学,会不会划样、缝裁、编织等等,在她放我走之前,我根本没办法继续观察斯凯丘小姐的举动。我正往自己的座位走去,她说了些什么,但我还是没有听清楚,可是彭斯马上就离开了班级,走进一间很小的里屋,就在隔壁,里面放着许多书,约摸过了半分钟,她又走了回来,手里拿着一束小树枝,被捆紧了一头,她弯膝行了个礼,态度很恭敬,递给了斯凯丘小姐这件令人可怕的利器。她不说一句话地解下了自己的围裙,根本不用下命令,然后那位教师就用那捆枝条,凶狠狠地抽了领背十几下。可是彭斯没有哭,也没有流下一滴眼泪,看着这种场面,我的心情也不禁气愤起来,但却一点儿办法也没有,我的手指激动地直打战,以致于不得不停下手里的活,但是彭斯却表现得没有什么,脸色依然保持那种沉思的神情。 “这丫头脾气太犟了!”斯凯丘小姐叫道,“看样子你怎么也不会改掉你那种邋遢的习惯。拿走笤帚。” 彭斯跟着做了。当她再次从放书的房间走出来时,我全神贯注地盯着她,口袋里放着她刚塞进去的手绢, 她瘦长的脸上隐约可以看见一丝泪痕。 我觉得,在洛伍德,最快乐的时光莫过于傍晚的游戏时间,我们在五点钟一口就吃下那小小的面包,喝完几口咖啡,虽然并不会觉得饱,但至少也恢复了一点儿生气,紧张了一整天,终于放松了下来,不再感到拘束。教室里面比今天早上也暖和许多。因为我们被允许生旺一点点炉火,由于可以替代一下蜡烛,它们还没有被点上。夜色发红,放得开的喧闹,人声嘈杂,大家都觉得很开心,自由自在。 那天傍晚,正是斯凯丘小姐用鞭子打她的学生彭斯的那天,和以前一样,我在长凳、桌子和一群群笑闹的人群之间,无所事事,即使旁边没有一个人和我说话,我却一点儿也不觉得孤单。 走过每一个窗户的时候,我不停地掀开窗帘,向外面望,外面大雪在飘着,一层积雪已经把最下边的窗户格子蒙上了,我向窗户靠去,把耳朵贴住,竟然可以听得出屋外大风在哀号,尽管屋内的笑声很大。 假如我处于这样一种情况,刚刚离开了一个温暖的家和爱我的父母,那么我离家的愁绪肯定会被目前这种时刻所影响,我的心情会被这风声所穿透,而我的宁静也会被这喧闹的人声所打扰。但实际上,我却有些不安和兴奋而且莫名地激动了一阵子。由于上面的两个因素,我心中直想着风可以再刮得狠些。夜色完全黑下来,就如同被什么东西罩住一样,而混乱更进一步地变为吵闹。 我跳过了长凳,钻过了桌子,来到一个壁炉面前挤着,在那里,我看到了彭斯,她正在高高的铁丝炉档边站着。烧剩的灰烬发着微光,她就站着不说一句话,只聚精会神地看着一本书,根本不注意旁边所有的一切。 “还是那一本《拉塞拉斯》?”我问道,此刻来到她的身后。 她回答说:“是的,我刚刚看完。” “这次我应该可以让她开口说话了。”我暗暗地说,于是在她身边的地板上坐了下来。 “你的姓是彭斯,但你叫什么名字呀?” “海伦。” “你来的地方是不是很远呀?” “我来的那个地方,得再往北一些,和苏格兰的边界离得很近。” “将来你还会回那儿吗?” “我希望差不多,但谁也说不准以后会发生什么事。” “那么你一定很想离开洛伍德?” “为什么?我一点儿也没有这个意思。我到洛伍德是接受知识来了,没有学到什么,我就走了,那什么也不是。” “可斯凯丘小姐,那个老师对你太凶了呀?” “凶?一点儿也不是这样?她对我特别严厉,不允许我有一点儿缺点。” “可如果我是你的话,我会不喜欢她,我会离她远一点儿,如果我被用鞭子打,我准会夺过来,并且当着她的面,折断它。” “但我觉得你不会那样的。如果你这样做了,你准会被勃洛克赫斯特先生开除的,对你的亲戚来说,这样的事真的是太不幸了,很唐突地做出一件事,结果很坏地影响到和你有关的人,这样不好。更何况,《圣经》也教育我们以德报怨呀!” “可那样太丢脸了,就如当众挨鞭子,并被罚站在一个满是人的屋子里,且不说你都这么大了,我比你小多了,可换作是我,肯定忍受不了。” “既然你不能避免类似的情况,那必须一个人忍耐下去。如果你没办法去忍受生命中应该忍耐的东西,那你也太弱小和愚笨了。” 我非常吃惊地听着她说这些话。对我来说,理解这种忍耐的决心实在太难了,更别提让我明白或表扬她对待施罚者所抱有的那样一种宽容,可尽管我不懂其中事理,我依然以为海伦?彭斯观察事物的时候带着一种光,而这光是我所看不见的,我有些怀疑她是对的,可继续探讨这个问题对我实在不情愿。就如同费比克斯(费比克斯:《圣经》中一个遇事拖延的法官。),我把它留到以后再深究,这样会好些。 “您怎么错了,海伦?我觉得你很好呀,一点缺点也没有。” 第12章 (2) 第六章 (2) “我明白了,我必须提醒,一个人的外表是说明不了什么的,正像斯凯丘小姐所说的我很邋遢。把东西收拾整齐,并且保持它们的干净,很少是我可以做到的。我很粗心,又大意。我总记不住规律和法则。我看书,但其实这时应该做功课。做事的时候,我缺乏逻辑。而且有时候和你很相像,我也不会按照老早存在的规则去办事。所以每当斯凯丘小姐看到这些,她都会很生气。她本来就喜欢干净, 做事麻利,遵守时间,不出一点儿错。” “但她还有残暴。”我又加了一句,但海伦·彭斯一句话也不回答,显然不同意我的观点。 “谭波尔小姐对你也很厉害么?是不是和斯凯丘小姐一样?” 她一听到谭波尔小姐的名字,她严肃的脸上露出一丝温柔的微笑。 “谭波尔小姐从来不会严厉地对待人,她的生性可善良了。即使是学校里最不好的女生,她也不会凶,如果我做错了一件事,她会向我提醒,口气非常温柔;如果我只做了哪怕一点点值得表扬的事,她都会大加赞赏。可我的本性实在太坏了,有一个非常明显的例子可以证明我的可耻:谭波尔小姐那么温柔地劝导我,而且用词非常通情理,我的毛病还是没有改好,即使我特别珍惜她对我的赞扬,我还是不能时常激励自己必须行事严谨,勤于思考。”我回答说:“很容易便可以做到小心一些呀!你真是够奇怪的。” “小心一些,你大概可以很容易做到,我丝毫不怀疑这一点。今天早上,我看到你在注意听课,非常专心。当米勒小姐讲课,并向你提问时,你一点儿也没有开小差。但我就做不到,我常常走神。有时候我本该认真地听斯凯丘小姐上课,并用心记下她讲授的全部内容,但我经常听不到一点儿声音,似乎处于某种神秘的梦境。有时候我自己感觉身在诺森伯兰,我听见的四周的嗡嗡声,是一条在‘深谷’中小溪的流水声,并且这条小溪离我家很近,因此,每次到我回答问题时,必须先叫醒我。可我那时是在听处于幻想中的小溪声,一点儿也不知道刚才说了什么,更别提回答问题了。“ “可今天下午你回答得非常好呀!” “纯属巧合罢了,我对我们在读的内容有很大的兴趣,所以下午的时候,我非但没有梦见深谷,相反却一直在琢磨,一个人如果一心只想造福于人,怎么会像查理一世那样,尽做些很不公平的笨事呢?太可惜了,查理一世性格正直,行事又光明磊落,却有着非常短浅的目光,看不出主权的局限,如果他可以放远些目光,可以做出符合人们追求的时代精神,那该多好呀!但我还是喜欢查理一世,我敬重和同情他,这个被杀害的皇帝太可怜了!最坏的家伙是他的仇敌,这才最准确,他们竟让别人流血惨死,他们没有这个权利。他们怎么敢杀死了他!” 现在海伦在说给自己听,她似乎不知道我不能完全理解她的话。我一点儿也不知道她在说些什么,最多也只能了解一点点,我必须把她拉回来,以便说些我可以明白的事情。 “那么当谭波尔小姐来上课时,你也会开小差,不听课吗?” “当然不是,并不是都是这个样子,谭波尔小姐有很多东西说,其中有些比我的想法要新奇的多。我很喜欢她说话的方式和所用的词语。而我想得到的知识, 她常常会说到。” “这样看来,在谭波尔小姐面前,你表现得非常好了。” “应该是吧,但比较被动。我没有强迫自己,只是听任爱好的吩咐,我觉得这样的表现没什么了不起的。” “是这个样子。你应对那些待你好的人客气,我一直在追求做到这一点。如果有些人残酷,待人又不公道,但大家却逆来顺受,不做任何抵抗,这些坏家伙就更要胡作非为了。如果他们不害怕任何东西,他们就永远也不会改正他们的缺点,只会变得越来越坏,没有任何原因和过错,我们就遭人毒打,我们应该做的便是狠狠地反击,狠狠地揍他们一顿。我坚信我们一定得这样做。——而且,回击的力度要非常非常大,至少让那个欺负我们的人不敢再来招惹我们”。 “等你长大一些之后,我觉得你得改变自己的看法,眼前你还是个小姑娘,还没有什么教养。” “海伦,可我总以为,对于有些人,我竭力想做好每件事去讨他们喜欢,可他们还是讨厌我,我是不得不讨厌他们的。对于那些没有理由来责罚我的人,我一定会反抗。这非常自然,和这两件事一样——谁对我好,我就爱他,或者我以为自己做错了,该受到惩罚,我会乖乖地受责。” “这种信条,只有异教徒和野蛮的民族才会相信,基督教和文明的民族是批判和否定它的,一样也不会接受。” “这是为什么?我不明白!” “暴力并不能解决仇恨和敌视,报复即使可以治愈创伤,也不是最有把握的。” “照你说,应该是什么呢?” “《新约》中基督是如何做的,如何说的,你可以读一读,并想一下。用他的话来指导你做人处事的方法,用他的一举一动作为你的榜样。” “他到底说了些什么呢?” “爱你们的仇敌,祝福那些诅咒你们的人,好好地对待那些仇视你们,凌辱你们的人。” “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应该去爱里德太太了,我可做不到这一点;对她的儿子,我应该去祝福了,一点儿也不可能。” 海伦·彭斯不明白我说的,于是叫我说一说是怎么回事。我立即在自己的脑海中组织语言,统统地告诉了她我曾经吃过的苦和在我心中的怨恨。在激动情绪下,我变得很尖刻,一点儿也不隐晦,一点儿也不保留地想到什么,便说出什么 。 海伦很耐心地听完了我的倾诉,我本以为她会发表一下她的见解,最起码也得一两句吧,可是她只是保持沉默。 “你怎么想的?”我有些迫不及待地问,“难道里德太太还不是一个心肠硬如石头的恶女人吗?” “当然,她对你不好是事实,因为,你也可以看出她不喜欢你这样的性格,正像斯凯丘小姐讨厌我的性格一样,可是,她对你说过什么,做了哪些事,你竟然一点儿也没有遗漏地记了下来!至少我觉得你心中特别清楚地印下了她对你所做的不公正的行为。我的感情不会被任何一种亏待这样深地触动过。如果你尽力去忘记她的严厉,我以为你会过得快乐一些。生命实在是太短暂了,把它光用在怀恨和记仇上实在是太不值得了。在这个世间,我们每个人都会犯下罪过,没有一个人可以例外。但我总深深地相信,在不久的将来,总会有那么一天,我们丢掉了自己腐败的躯壳,同时我们也会摆脱所犯下的罪孽。 堕落和罪恶到了那个时候将会跟着这个多余的血肉之躯从我们身上倒下,只有精神的火花永存,——不可琢磨的精神就是我们的生命和思想,纯洁得就如同造物主使万物刚刚具有生命时一样。从哪儿来,它还会回到哪儿去。但谁也不知道它会不会传到另外一种生物,比人还要高级——也许会经过一层层光荣的各种等级,从指引人类的心灵飞升到指引大天使的心灵!至于它有没有可能走向另外一条相反的路呢?即从人类下降到魔鬼呢?我从来不相信这个。我只相信另外一种信仰,虽然没有任何人教给我这个信条,我也不经常提及,但我热爱它,守着它,因为只有它燃亮了每一个人的希望,并使死亡成为一种安息——一个壮观辉煌的家,而不是害怕和苦渊。进一步说,相信这个信条,我就可以清楚地区别开罪人和他所犯下的罪过,这样,我可以痛恨后者,并且同时我可以非常坦诚地原谅前者。相信这个信条,我永远也不必为复仇担惊受怕,我也不会永远沉沦,更不会永远憎恶不公正的待遇而感到极端意冷心灰,我就这样活着,期待着世界终结的日子。” 海伦一直都没有抬起头来,说完最后一句话她把头垂得更低了。我能够从她的这种表情上看出她不愿再和我继续交谈下去,她更愿意和她自己的思想进行交流,可惜她未能够沉思很长的时间,没过多久,一位看来粗俗的大姑娘,应该是班长,走到她的面前,用一口浓重的昆布兰口音嚷道: “海伦·彭斯,如果你不立即去把你的抽屉整理好,把你的活计叠放好,我就去告诉斯凯丘小姐,让她去看一看你的东西。” 海伦无奈地叹了口气,她站起来,既没有说一句话,也不作一分钟耽误,就按班长的命令去照办了。 第13章 (1) 第七章 (1) 在洛伍德的第一个季度,我觉得长得就像整整的一个时代,当然不会是黄金时代,其中自然含着去克服困难的各种斗争,多得叫人讨厌,自然也会有调整自己,去适应各种新的规则和陌生的工作,我身体上是注定承受艰苦的,但我害怕在这些方面会遭受挫折,这使我更加苦恼。 整个一月、二月和三月份的前一半,由于厚厚的积雪,以及那些道路在雪融化后简直不能行走,我们根本无法走动半步,除了去教堂,没有别的选择。但即使在这个小小的范围之内,我们还得花一个钟头,天天到户外去,严寒根本不是我们身上那几件衣服可以抵挡的。我们没有长筒靴,我们的鞋里经常有雪钻进去,并融化在那儿。我们的双手没有手套,被冻得麻木,冻疮遍布,脚也难逃噩运。由于我的双脚都冻得红肿了,那种每天疼痒相加的难忍滋味,我至今还时常回想起来。再加上每天早晨,我还要再受另外一份罪,我得把冻得既痛又发硬的脚趾头硬塞进鞋子里,令我苦恼的还有供应的食物,对于我们这群孩子来说,正处于发育期,有着旺盛的食欲。但吃进肚里的实在太少了,根本不够去维持一个虚弱的病人。 一种不好的风气由于营养不良形成了,害惨了一些年龄小一些的姑娘们。一有可趁之机,那些大姑娘,由于饿坏了,用着连哄带吓的手段去强占小姑娘的那一份,曾有过多次,我把只有在午后茶点时才可以得到的非常珍贵的一小块黑面包分给两个敲诈者,并分给第三个敲诈者我的一半咖啡。然后,我因为饿坏了,偷偷地掉了眼泪,并吃着所剩下的那一半。星期天,在那样严寒的季节里,总是个不开心的日子,因为我们的主管常在那儿做礼拜,所以我们得步行大约两英里路去勃洛克桥教堂。出发的时候每个人都很冷,但到达教堂时我们觉得更冷,至于到做早礼拜的时候,人都要冻得僵硬了,由于再回学校吃午饭,路程实在是太远了,所以给发了一份凉肉和凉面包,时间是在两次礼拜的中间。食物的分量少得同样可怜,绝对不超过平常所吃的饭量。 下午的礼拜宣布结束,我们返校,路径没有任何遮挡物。从北面越过起伏的积雪山峰,冬天的刺骨寒风一路上直刮过来,我们脸皮差一点儿被刮掉了。 我依然记得:我们的队伍垂头丧气地走着,可谭波尔却脚步轻松快速地走在旁边,她穿着格子花呢风衣,凶猛的寒风把它吹得紧贴在身上,她一面用言语开导我们,一面以自己做榜样,鼓舞我们可以精神倍增地前进,就像她说的“就如同刚强的士兵一样”。至于那些可怜的教师,自己的情绪都低沉得一落千丈,哪里还说得上去鼓舞别人。 烧得正旺的炉火的光和热是我们回到学校时最渴望的事!但是,那些小姑娘根本享受不到这种待遇;两三层大姑娘把教室里的两个壁炉围得水泄不通。小一点儿的孩子们无奈地聚在一起蹲在她们身后,围裙里放着她们冻得失去知觉的双臂。 一份寒酸的安慰在喝午后茶时总算来到了,双份的面包——不再是半片,而是一片整整的——一层薄薄的非常好吃的黄油涂在上面。这份百年一遇的款待,其实是每周一次,可我们每个人一直都在盼望着,从一个安息日到另一个安息日。这份很丰盛的点心,一般来说,我会尽最大的努力给自己留一半,剩下的我总是很无奈地分给别人。 我们总是用星期天晚上来背诵英国国教的教义问答以及《马太福音》的第五、第六和第七章,米勒小姐还会冗长地讲很久一段时间,她不停地打呵欠,不管如何克制,很明显她自己也累得不行了。一个小插曲总是出现在这些程序中:五六个小女孩总会身不由己地扮演犹推古(犹推古是《新约》《使徒行传》中的一个少年,在听讲道时因困倦沉睡,从三层楼上摔下死去。)。她们劳累得实在不行了,即使没有三层楼那样的高度,她们还是从第四排的长椅上摔了下来。虽然被扶了起来,但已经是有些神志不清了。有办法去治疗她们,把她们推到教室中央,罚她们站到讲道结束的时候。但更甚的是,有时候她们竟然连站也不行,会倒在地上挤成一团,这时解决的方式是让班长用高高的凳子把她们支住。 关于勃洛克赫斯特先生来学校的事,我还从未提过。实际上,自从我进校以后,这位先生在第一个月的大部分时间不在家,也许这些多余的一些日子是他在好朋友副主教那儿度过的。我倒是很开心他不在洛伍德。想必读者也知道我对他胆怯的理由。但没有办法,他终归是要来的。 在洛伍德呆了三个星期了,一天下午,我坐在一个地方,手里放着块石板,正在绞尽脑汁地计算一道式子很长的除法。偶尔,我便抬头看看窗口,心中也不知在想什么,但正好看见一个身影经过窗口,几乎是无意识的,我立刻辨清了那个身影,很瘦长的轮廊 。所以两分钟以后,全校的学生和老师都起立行礼。谁来了,我根本不必费力抬头去看,而且不必花很大的气力去弄清楚他们如此隆重地在欢迎谁。教室里走进了一个人,迈着很大的步伐。不一会儿,那根黑铁柱子,曾经在盖茨里德的炉边地毯上凶巴巴地向我挤眉头的家伙,就立在了谭波尔小姐的身边,当然,她也起立了。这个时候,我斜着眼睛偷偷地打量了一下这个巨大的物体。哎,正是勃洛克赫斯特先生,我没有猜错,他穿着件紧身的长大衣,严严实实地扣着纽扣,看起来是从所未有的细长,也显得更生硬、古板了。 他的出现让我非常沮丧,我有我的理由这样做。我记得非常清楚,里德太太恶意地暗示我的性情有缺陷,还有勃洛克赫斯特先生的诺言,他要通知谭波尔小姐和其他教师我的坏脾气。我一直都在提心吊胆这个诺言会实现。——我在一直害怕着这个坏蛋,因为他随时都可能出现。如果他向别人介绍我以前的生活和言谈,我会永远被别人认为是坏孩子的。如今他就站在谭波尔小姐的身边,终于出现了,他在和她低声地耳语着。我一点儿也没有疑问,他准是在揭穿我的不好的行为。我盯着她的目光,非常焦急,非常担心,因为我觉得那黑色的眼睛时刻会看我一下,那一瞥一定是讨厌和看不起的。我赶紧竖着耳朵去听,原因是我正好坐在很靠近屋子前方的座位上。大部分他说的话,我都听见了,而我的担心和顾虑总算被我听到的东西打消了。 “谭波尔小姐,我想那些我在洛顿买来的线是可以使用的,我当时认为它很适合去缝布衬衣,因此我还挑了一些针,和线在一起使用,你通知史密斯小姐一下,她要买织补线的事我给忘了,但我下个星期会派人送些给她。还要告诉她,一次发给学生的针最多只能是一根,她们有的多了,会不以为然的,肯定会弄丢。对了,还有别的!我希望可以很好地保管那些羊毛袜子!——我到菜园子里去了一次,就在我上次来的时候,那里有很多衣服晾着,很多黑色袜子都没有补好,我敢保证这袜子没有被及时地修补,因为那些破洞太大了。” 他停顿了一下。 “我一定照你的指示去做。”谭波尔小姐回答道。“还有,小姐,”他又接着说了下去,“我听洗衣的女工说,有些姑娘竟然在一个星期内换两次干净的领子,这太奢侈了,让她们按规定一周只准换一次。” “我想我可以就这件事向您解释一下,先生,上个星期四,艾格尼丝?约翰斯顿和凯瑟琳?约翰斯顿被朋友请去洛顿喝茶,因此那天我给她们一个特许,让她们换上干净的领子。” 勃洛克赫斯特先生点了点头。 “好吧,偶尔一次还是允许的。不过,这样的事最好还是不要发生的过于频繁,另外,我对一件事也非常吃惊,当我跟总管结帐的时候,发现仅在上两个星期里,竟有两次发给了学生面包和干酪做点心。这是怎么发生的?按照规章,里面并没有提到上面提及的伙食,这种新办法是谁采取的?是谁通过的?” “先生,我应该对这件事负全部责任。”谭波尔小姐回答说,“学生们要吃下那么糟的早饭根本是不可能的。要让她们一直呆到中午,饿着肚子,我很担心她们的身体。” “请等一等,小姐。我教育这些姑娘的办法,你是知道的,我要让她们可以吃苦,忍耐困境,控制自己,而绝不是培养她们一些娇养和奢华的习惯。有点儿不太对胃口的事偶尔发生一次,就如烧坏了一顿饭菜,作料放多了或过少了,没有太大问题,但解决的途径不应是用更美味的东西,去让她们有更好的享受,这样会纵容了肉体,那么学校的主旨便不复存在了。这种情况可以被用来熏陶学生的精神,鼓舞她们应该表现得坚韧不拔,无论她们遇到怎样的一时艰苦。这种场合下,一次短暂的训导是会大有裨益的。 这时,导师如是聪明的话,会借此机会提一下最早的基督教徒所受的苦难,殉道者被人迫害的酷刑;点一下我们的主——神圣的亲口训戒,他号召他的门徒背起十字架和苦难跟随着他;点一下他的劝告,仅靠面包,人不能活下去,还得依靠上帝的每一句话;点一下他圣洁的抚问:‘若肯为我忍受饥饿和口渴,你们会拥有幸福的!’唉,小姐,面包和干酪是比烧糊了的粥好,孩子们很开心吃下它们,这样一来,她们卑微的肉体被喂饱了,但她们的灵魂却会倍受煎熬,我想你没有想到这一点。”勃洛克赫斯特先生又一次停住了,大概因为太激动了。在他刚开始讲话的时候,谭波尔小姐便眼睛垂下,但此刻却直看着面前,她的脸平时本就像大理石一样白,此刻似乎显出了石头特有的冷淡和刚硬。她紧紧地闭着嘴,即使雕刻家的凿子也未必可以凿得开,而一种严厉的神情,慢慢地凝结了,愈来愈明显的出现在她的眉毛之间。 倒背着手,勃洛克赫斯特先生此时已在壁炉面前,视察着全校的人,样子很威武。他突然闪了一下眼睛,大概什么醒目或者比较奇特的东西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他赶忙转过身去用着一种比先前任何时候都急的语调: “谭波尔小姐,谭波尔小姐,那个……那个姑娘的头发怎么是卷的?小姐,红头发的,卷着……那一个的所有头发都打着卷的姑娘?”他手都有点儿发抖,伸出手指颤颤地指个那个姑娘,仿佛她是个可怕的怪物。 谭波尔小姐却很平静,不带激动地说:“那是朱莉亚?塞汶。”“小姐,朱莉亚?塞汶!她,或者无论什么别的人,怎么还留着卷头发?她究竟有多大的胆子梳起了一头卷发,在这个福音派别的慈善机构里?她竟敢轻视这儿一切的规章制度,没有一丝害怕地追赶世俗的潮流。”“朱莉亚的头发是自然卷曲的,不是人为的。”谭波尔小姐以更加平静的语气回答道。 第14章 (2) 第七章 (2) “什么是自然?我们不能就这样任自然胡来,我多么想上帝会宠爱这些孩子,再说留这么多的头发有什么用?我不止一次地说过,头发应该短一些,要样式简单、朴素。谭波尔小姐,一定要剃掉那个姑娘的长头发,明天会有一个剃头的人来。另外,我觉得有些人的头发也太长了。超出了我的想像,让那个大点儿的姑娘转过身来,去要求第一班的同学全体起立,脸对着墙。” 谭波尔小姐用手帕擦了一下她的嘴唇,很轻地,也许她不由自主地笑了出来,好用这个动作掩盖一下似的。但她还是下了命令。弄明白了什么意思之后,第一班的学生无异议地服从了。我的身子往后仰一点儿,坐在凳子上,可以清楚地看见她们对这个命令大作鬼脸,不过太可惜了,勃洛克赫斯特先生看不到这些,如果看到的话,他也许会明白这样一个事实,无论如何摆设杯子茶具的外观,他也不可能想像得出那里的东西是不会受他的支配的。 整整有五分钟,他非常认真地看了这些“活生生奖牌”的背面,然后他做出了最后决定。他这句话一说出口,全班的人都觉得大难临头: “必须把那些头上盘的发髻全部剪掉。” 谭波尔小姐脸色一动,似乎对这个命令感到不解。 但他又断续说了下去:“小姐,我们都是主的仆人。在他的世界里不允许有这些的。而努力压制这些姑娘的胡思乱想,就是我被上天赋予的使命,我得教导他们穿着衣服时不标新立异,不惹人注意,不能结辫子,也不能穿漂亮的衣服,可站在我们面前的这些年轻人,每个人都盘起了头发,这只能说明她们的虚荣心。我必须再次指出,必须把这些没用的只会摇的辫子全部割掉,考虑一下,为它们,多少时间被浪费掉了,再多问一下……。” 正在这时,教室里走进了三位女客人来拜访,于是便打断了勃洛克赫斯特的话。太遗憾了,她们来得晚了一点,若不然,她们准会听到这位关于服饰的一篇谆谆教诲了。因为她们正像他所讨厌的那样——全身穿的都是些绒绸子和皮毛,外表打扮得十分华丽。在三个人中,两位年轻的是十六七岁的姑娘,很漂亮, 她俩头上戴着崭新的小獭皮帽,那在当时非常流行,上面竟然还插着鸵鸟毛。在这雅而别致的头饰的沿边下面,她们的卷发非常轻盈,而且被卷得十分精致,很稠密地垂了下来。上了年纪的那位太太裹着一条丝绒披巾,旁边镶有貂皮,看起来非常贵重,她的前额还垂着法国样式的假卷发。 这三位来访的女客人是勃洛克赫斯特太太和两位勃洛克赫斯特小姐。谭波尔迎接了她们,态度非常恭敬,并且带她们坐在教室前面的上座,看起来,她们是和她们那位身负着神职的家庭成员一块儿乘马车来的。他来了之后,和总管查询事务,盘问洗衣女人,并且训导了学监,与此同时,这几位女士不放过一丝空漏似的上到了楼上去检查那些房间,现在,她们有了很多意见,于是就对史密斯小姐提出了各种各样的责备和刁难, 因为史密斯小姐负责照料被子和衣服,并且负责检查宿舍,但我根本没有时间去听她们在说些什么,我的所有的注意力被其它的一些事吸引开,便再也转移不掉了。 而在此之前,一方面我在注意听着勃洛克赫斯特先生和谭波尔小姐两人的对话,一方面我还得保护自己的安全问题,这一点对我太重要了,我一直也不敢忘记,我想我可以做到,很简单,只要不让他看见我就可以了,因此坐在板凳上的时候,我一直努力地把身体向后缩着,而且我故意用石板遮住了我的脸,但别人看上去会以为我在忙着做算术,如果一直这样的话,我不大可能被别人发现,可不知道为什么,那块不知好歹的石板突然从我的手里滑了下来,不顾一切地掉在在板上,很响地砰然一声。于是,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在我的身上。我知道这一回是死定了,所以我一边弯下身去捡起那跌成两半的石板,一边在心里把全身的勇气聚集一起,因为最坏最可怕的后果总算到来了,我必须去迎接它。 “这个姑娘真是太粗心了!”勃洛克赫斯特先生说,但接着,他又加了一句,仿佛发现了什么,“我发现了,是那个新学生。”我还没来得及喘一口气,他又接着说:“我差一点儿忘了,我还有一些话,是关于这个姑娘的,你们必须注意听着了。”然后他又用一种大得出奇的声音说,“把那个打碎了石板的姑娘推过来。” 如果让我自己走过去,那不是可能的,我整个身体已经动不了了。但坐在我旁边的两个大姑娘,把我拉了起来,并将我朝那个恐怖的法官推了过去,谭波尔小姐赶忙走了过来,很温柔地扶着我走过去,一直来到他的面前。谭波尔小姐在我耳边悄悄地安慰我。 “简,不用担心,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这只是一次偶然,你不会受到惩罚的。” 这些话语非常亲切。可在我听起来,却同刀子一般狠狠地扎进了我的心里。“一分钟之后,她就会以为我是个骗子,再也看不起我了。”我暗暗想着。因为明白自己的下场一定很悲惨,我竟然有一股说不出的怒火,这个可恶的里德和勃洛克赫斯特共同勾结在一起,我的性格可不像海伦?彭斯那样。 “拿过来那张凳子,”勃洛克赫斯特先生指着一张特别高的凳子,一位班长站起来以便让开那张凳子,她又亲手搬过了那张凳子。 “谁把这个孩子放在凳子上面?” 我神态有些模糊了,不知道到底是谁把我放了上去。这些细节我根本就注意不到,我只记得别人把我举得很高,到了齐勃洛克赫斯特先生的鼻子的地方。他就在我的前方,只有一码远,他的绸缎斗篷是桔黄和紫红色的,很大很大,他别着的鸟羽毛,好像雪一样洁白,又似云雾一样缥缈,在那儿随风飘动。 勃洛克赫斯特先生吭了几声,一定是在清他的嗓子。“太太小姐们,”这是对他的家属说的,“谭波尔小姐,教师们和孩子们,你们现在都看着这个姑娘。” 她们当然都在看着我,我觉得我的皮肤被什么东西灼疼了似的,而那准是她们的目光,被凸透镜聚焦过了。 “你们都觉着,她还是个很小的姑娘,并且长得和平常孩子一样,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这是因为总是以慈悲为宗旨的上帝赐给了她我们同样拥有的形状,你们找不到明显的特征说明她是个特殊的家伙。可谁也想不到魔鬼就在她的体内,而她成为为邪恶的奴隶和代言人。但我不得不很难过的说,这就是事实情况。” 他停了一下,我趁这段时间慢慢地稳定下来我的神经,它已经受了强烈的震撼。但我知道逃避是不可能的,考验也不会凭空消失,我只有咬着牙挺下来。 这个教师就像一个黑色的大理石,但他竟会用悲伤感人的语调说:“我最亲爱的孩子们,尽管这叫人非常伤心难过,但我还是不得不提醒你们,这个女孩子,本该可以成为上帝亲手养大的羊羔,但实际上,她却是一个小小的流浪汉,并不是上帝宠爱的孩子中的一个,她明显是个外来人,强行闯入的家伙,你们所有的人必须全心地提防她,绝对不可以照着她的样子。如果以为必要的话,避免和她作伴,做游戏的时候不让她加入,说话的时候离她远一些,不和她交谈。教师们,你们必须牢牢地监视她,她的一举一动你们都应注意,审查她说的每一句话,评核她的各种行为,这样的话,才可以用劳苦她肉体的方法去解脱她的灵魂。自然,前提条件是我们还有能力做到这种拯救的话。尽管我都觉得有点难以说出口,我还得讲明,这个姑娘,这个孩子,虽然出生在一个信奉基督教的国度里,却比一些异教徒还坏,这些异教徒也只是祈告梵天,顶礼膜拜里什那神像,但这个小姑娘却是一个十足的撒谎者。”这次停顿的时间大概有十分种,我也足够完全清醒我的神志了。偷个空儿,我看见了勃洛克赫斯德家的三位女眷都拿出手帕,并擦了擦她们的眼睛,年轻的两个姑娘显得很害怕,声音很低地说:“多么恐怖呀!” 勃洛克赫斯特先生显然还没有结束。 “我所说的一切,就是从她的女恩人,一位非常虔诚、善良的太太那儿听说的,这位小姑娘父母去世时,这位太太收养了她,并且把她看作是自己的女儿,一心一意地抚养,可这个坏姑娘做了一些什么呢?回报这位太太的善心和好意的只是卑鄙,无耻到极端的恩将仇报,那位很显贵的收养人没有其它更好的选择,只好让她的孩子们远离这个孩子,以免被她的坏言行所影响,而变得不纯洁。之所以把送到这儿来学习,那位太太的本意就如同很早的时候的犹太人把病人送到毕士大池的水中一样,用搅动的圣水来洗除他们的污垢。所以学监,还有老师们,我希望你们可以审视她,不让她周围的水静止下来。” 这一句结束语非常动听,勃洛克赫斯特先生很满意地扣上他长大衣上的第一颗钮扣,走过去和他的太太、小姐低声地说了些话,她们就站起身来,对着谭波尔小姐行了个礼,然后这几个很威风的权威便大摇大摆地走出了屋子,快到门口了,我的审判人转过了头,说: “再过半个小时才准让她从板凳上下来,今天剩下的时间不准任何人和她说话。” 毫无办法,我只好站在那儿,站在高高的位置上,我竟然说过我不可能吞下被罚在教室中央的羞辱,可现在我却站在一个那么高的台子上,让别人嘲笑我。世界上的任何语言也都不可能形容我当时的心情。然后,大家站了起来,我觉得自己呼吸艰难,喉咙干涩发紧,我害怕她们的议论,这时候,我面前走过了一个姑娘,在经过的那一刻,她抬起眼睛看了我一眼,一道多么与众不同的目光闪现在她的眼睛中啊!而当我看到这样的光芒时,我的全身竟发生了一种非同寻常的变化!我觉得我不是孤独的,这种感觉给了我很大的支持!那种感觉,就像一个英雄,一位朝圣者,在经过一个奴隶牺牲者的旁边时赐给了他力量和勇气一样。我刚要爆发的无限怒气被这种光芒消退了,昂起头,重新站在板凳上,身子稳稳的。 海伦?彭斯向史密斯小姐问了一个问题,关于做活计的。她害怕如果问得太琐碎,会被史密斯小姐训斥的,就走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当她再次经过我的时候,又对我笑了一下,那是怎样的一种微笑呀!直到现在我还清楚地记得,那真的是高深的智慧和真正的勇气相结合而作出的一种表现,那种光芒就像天使脸上反射出来的一样,照清楚了她那极不平凡的脸庞,有些瘦长,一双灰色的眼睛深陷其中,那时海伦?彭斯的右臂上还带着“不整洁”的标志。一个小时之前,我还听见斯凯丘小姐罚她明天中午除了面包和凉水什么不也准多吃,原因很简单,她在做练习的时候把练习本弄脏了,人的天性本来就是不很完美的!即使最明亮的星星,也难免会有一些小黑斑,但是对斯凯丘小姐这种人来说,小缺点才是一个人的全部,别人的聪明才智都无关紧要,她们一点儿也看不见。 第15章 (1) 第八章 (1) 五点的钟敲响了,学校下了课,但半个钟点还没到,所有的学生都到食堂去吃茶点了。此时天也已经黑了,我强充着胆子走下板凳来到一个角落里,坐在了地板上。我能够坚持下来,完全是因为有一种魔力在支持我,可它现在逐渐地消退了,另外相反的感觉开始涌现,没过多久,一股悲痛扑面而来,我根本无法阻挡,我沮丧地扑倒在地上,痛苦地哭了起来。没有海伦?彭斯在我的旁边,我什么依靠也没有。只有一个人的时候,我怎么还能控制得住自己,我的泪水把地板都打湿了。我有个曾经非常美好的计划,在洛伍德,我要做一个好孩子,多做一些好事,多交一些朋友,去赢得别人的尊重和认同。我真的已取得了大幅度的进步。就在那一天的早上,我的成绩已成为了班级的第一名,米勒小姐大大地表扬了我一番,谭波尔小姐也以微笑表示对我的赞赏,并答应教我绘画,还让我学法语——如果我在未来的两个月里能够继续保持这样的进步。并且我和同学们相处得都不错,和我年纪差不多大的待我很平等,没有人来作弄我。但是现在,我彻底被打垮了,站在这儿,受尽别人的凌辱。难道我还会有重新爬起的那一天么? “不会有这么一天的。”我想着,觉着死应该是我最好的出路。我正哭泣得伤心欲绝,并默默想着这个念头时,我听到一阵脚步声,有人在向这边走来。我吃惊地赶忙跳了起来。原来是海伦?彭斯,站在离我不远的地方,炉火尽管在暗淡下去,但刚可以照见她沿着长长的空房间走过来,她手上端着咖啡和面包,是为我准备的。 “过来,吃点东西。”她说,我却推开了这些事物,我在这种状况下,恐怕连一小滴水或一小块面包都吃不下,海伦注视着我,也许有些吃惊。那时,我即使再怎么努力,我的激动也无法平息下来。我还是在哭着,声音大极了。她在靠近我的地板上坐下,两手抱紧了膝盖,把头倚在膝头上。就像一个印度人一样,她一直保持着这个样子,一句话也不说,倒是我说了第一句话: “海伦,我是个撒谎者,每个人都相信这一点,你为什么还和我在一起?” “简,真的是每个人么?别傻了,只有八十个人在这里听到他是这样叫你的,但是世界上人多了,有几万万人呢。” “但我和那几万万人有什么关系吗?我只认识这八十个人,但她们都看不起我。” “不,你错了,简。谁都不敢保证,或许全校没有一个人看不起你,或是不喜欢你。我宁愿相信,有很多人对你还很同情呢。” “可是勃洛克赫斯特说的那些话,她们听过之后,怎么还会同情我?” “勃洛克赫斯特又不是上帝,他在这儿又不是大人物,且不受人尊敬。这儿没有多少人欢迎他,他也没有做一些事可以让别人去喜欢他,如果他对你很好,你倒是会有很多敌人的,明着的,暗着的,全在你的旁边。事实上,如果大家敢于表达的话,大部分人是会说她们很同情你的。也许会有一两天的时间,教师和学生们看你的目光是冷冰冰的,但是在她们心里却偷偷地对你怀着一种友善的情感,而且,只要你再接再励,继续取得进步,不会过太长时间,这种感情会更加明显地表现出来,因为这违背了她们的本性,压抑了她们自己。更何况,简……”这会儿她突然停下不说了。 “怎么啦?海伦?”我将手递过去,塞到她的手里,她温柔地搓着手指,让它们都变得暖和,又继续说了下去: “全世界的人即使都对你不好,相信你是个坏人,可只要你自己心中没有鬼,明白自己是无罪的,你还是会找到朋友的。” “不是的,我明白我应该重视自己,但这根本不够。如果别人不喜欢我,那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不如死掉算了。孤独、被别人憎恨,我一点儿也忍受不了。海伦,你明白吗?为了让你,或者谭波尔小姐,或者无论哪一个我真爱着的朋友欢心,我会毫不犹豫地去折断我的手臂,被牛角挑到天空,或者站到发疯的马后面,让它用蹄子踢我前胸……” “噢,简,人类的爱,你看得太重了,你很冲动,也太凭感情做事。那只看不见的手,至高无上,即构造了你身体,又赐给了你生命,并且,不过你软弱的自身,以及那些相同的具有软弱躯壳的生物之外,它还为我们储存了别的财富。在这个世界,在人类之上,还有一个神灵的世界,但我们看不见。不过这个世界就在我们的周围,因为它在我们呆过的每一个地方。那些神灵受到了指示来保佑我们,守护着我们。即使苦难和耻辱快要折磨死我们,空间中到处存在着仇视,憎恶要压垮我们,天使们会看到这一切的,它们知道我们的苦难,并承认我们的清白。 那么上帝所能给予我们的就是在灵魂和肉体分开之后,赐给我们完满的幸福,只要我们是清白的。正如我知道你的确是清白的,你没有那些过错,那些只是勃洛克赫斯特先生道听途说来的,再加上他自己任意地无限夸大,因为你的眼睛充满了热忱,额头开朗饱满,这样我便知道你的天性是真诚的,因此,既然生命只是宇宙间短暂的一瞬,而死亡带给我们的只是幸福和永恒,那么遇到困难时,我们就不必垂头丧气。”我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海伦的话让我安静了下来。可在她带给我的这一种宁静中,我却觉得其中混着一些我无法说清的哀伤,我感到她的话中有一种心伤的意味,但我不明白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说完了这些话,她有些气喘吁吁,并且急促地咳了几下,我一下便忘掉了我自身的烦恼,开始隐隐约约地为她担心起来。 我把手放在海伦的肩上,用胳膊围住她的腰,她又拉我和她靠近一些,我们两个谁也没有说话,就那样互相依靠着。这样坐着还没多长时间,另外一个人又走了进来。风开始刮了起来,吹走了乌云,明亮的月亮露出了笑脸。穿过旁边的窗户,月光很清楚地照在我们的身上,也照亮了正在靠过来的身影。不用再看第二眼,我们就辨出了那是谭波尔小姐。 “我是特地来找你的,简?爱。”她说道,“我想你到我的屋子里去,不过,既然海伦?彭斯和你在一起,你们就一块儿来吧!” 我们跟着去了,在谭波尔小姐的带领下,穿过了一条条形势复杂的走廊,再过了一条楼梯,我们才走到她住的房间,里面炉火很旺,看上去很舒服。谭波尔小姐叫海伦?彭斯坐在一张矮扶手椅上,在壁炉的一边,她自己则坐在另一张上,并把我叫到她的身边。 “一切都过去了吧?”她低下头,看着我的脸问,“是不是哭出来后,便忘了你的伤心事。” “我恐怕这是我永远也做不到的。” “那是因为什么呢?” “因为我被人歪曲了,从今以后,小姐,还有别的人,都会认为我是个很坏的孩子了。” “但我们看你的依据却是你自己的行为,我的孩子,如果你继续做的很好,我们会对你感到很满意的。” “谭波尔小姐,我还会让你们感到满意吗?” “当然了,”她用胳膊搂住了我,“现在告诉我,谁是你的恩人,也就是勃洛克赫斯特先生提及的那位太太。” “那是我的舅妈,里德太太,我的舅舅去世了,临死前叫她照顾我”。 “那么她收养你,是自愿的么?” “不是,小姐,对于收养我这件事,她很生气,因为她没有办法,但我听佣人们经常提起,我舅舅临死前叫她许诺永远抚养我。” “那好吧,简,你知道,至少我应该让你知道,如果指控一个罪犯的话,人们会允许他做辩解的,既然别人责怪你爱撒谎,你就在我这为自己分辩一下吧,回忆一下,一定要真实,不要说出一些没有发生的事,也不要对事情进行夸大。” 第16章 (2) 第八章 (2) 我在心里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和事实相符,不含有任何的夸张和歪曲。因此,我先思考了几分钟,去理清我所说的话的顺序,然后我告诉了她我的童年的经历,悲惨而又无奈,由于先前的心情过于激动,我如今身上的力气所剩不多,比起平时谈论这个令我神伤的话题时,我叙述的语气要温和得多。因为平时海伦曾警告我不可以过分憎恨,在说的过程中,我没有多加报复和怨恨,由于我说话时有克制,并且不多说,不重复,我说的内容反而有了更大的可信度。一边讲着我一边觉得谭波尔小姐一点儿也没有怀疑我的话。 在我所说的内容中,我也提到了在我昏倒以后劳埃德先生曾经来看过我;因为相对我而言,那段可怕到了极点的红屋子经历,怎么也不会忘记的。当谈到里德太太不顾我的苦苦哀求,再次将我锁进那间闹鬼的黑乎乎的房间里时,我有些激动过头了,肯定超过了界限。 我说完了。没有一丝回答,谭波尔小姐只静静地看了我几分钟,然后说: “我和劳埃德先生有些熟,我会写封信给他,如果他的答复和你说的基本一致,那必须当众替你说清一切诬陷;但对我来说,我已经完全相信了你的话,你是清白的。” 她吻了我,让我呆在旁边。在那儿站着,我非常开心,因为我可以带着小孩子般的喜悦心情,仔仔细细地观察她的脸,她的服饰,她的一两件装饰;她的前额白嫩,卷发浓密而发亮。她开始和海伦说话。 “海伦,你今天晚上感觉怎么样?今天你咳得厉害吗?” “我想没什么碍事的,小姐。” “那你胸口还疼吗?” “应该好一点了,舒服一些。” 谭波尔小姐从座位上站起来,拿起她的手量了一下脉搏。接着她又坐了回去,听见她叹了口气,很轻。她就又坐了好几分钟,有些闷闷不乐,然后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振作起精神,高高兴兴地说: “今天晚上,你们两个姑娘是我的客人呀,我该把你们当作客人好好地招待一下。”她敲响了铃。 一个女仆应声而来,她说道:“巴巴拉,我还没喝过茶,端来茶盘,并且给这两位小姐加两个杯子。” 很快地,茶盘被端来了,被放在炉边的小圆桌上,上面的茶杯用细瓷做的,茶壶在灯光下闪闪发亮,在我看来它们是多么漂亮呀!茶是热腾腾的,烤面包在散发着香味,实在太诱人了!但我还是有点丧气,因为我虽然感到很饿了,但是我看出那个面包只是一份,而且份额极少。谭波尔小姐也看到这一点。 她皱着眉头说 :“巴巴拉,可不可以拿多一点面包和黄油?这一点太少了,根本就不够三个人吃的。” 巴巴拉走了出去,一会儿就返回来了。 “小姐,哈顿太太说,这就是平时的份量,不可能再多了。” 必须解释一下,哈顿太太是总管,她的心肠和勃洛克赫斯特先生一样的硬,全身上下仿佛是用同样的鲸鱼骨和生铁构造成的。 “哦,那就这样吧!”谭波尔小姐回答说,“巴巴拉,那我看只好大家一块凑合着吧。”等那个姑娘走了之后,她微笑着补充道,“所幸的是,我还有准备,这一点儿不足我还是可以弥补的,不用担心。” 她让我和海伦到桌子前坐下,每个人的面前放上一杯茶,加一个美味的烤面包,遗憾的是太薄了,她站起来去打开一只抽屉从中拿出一个纸包,打开之后,一只挺大的香草甜饼立刻出现在我们面前。 她接着说:“本来我的想法是让每个人带回一些去吃,但送上的烤面包既然这么少,我们没有办法,只好现在就吃了。”说着就开始动手把香草饼切成厚厚的一片片,一点儿也没有 舍不得的表现。 那天晚上,我们吃得太开心了,就像一顿只有神仙才可以享受的丰盛晚宴。在这殷勤的招待中,女主人看着我们满意地享用着她毫无吝啬的美味时,那脸上露出了一种快乐的无法说出的表情,这种场面自然也叫人同样感到愉快。吃完茶点 ,端走了茶盘,再次邀请我们坐在炉火的旁边,我们一个一个地坐在她的身边。这时她和海伦开始了一场对话,我觉得自己太幸运了,可以有机会听到她们谈话。 她们俩人谈的东西都是我从来都没有听说过的。涉及的话题有古老的民族和时代,遥远的国家,还有大自然的奥秘,其中有些被发现了,还有些在猜测中,还谈到各种书籍,她们看过的书简直太多了,多如繁星!她们的知识实在是太渊博了!看起来她们很了解法国人的名字和法国的作家,但我感到最吃惊的是,当谭波尔小姐问起海伦,她可不可以还能抽出点时间,用以温习一下拉丁文,这是她父亲过去教给她的,谭波尔小姐说着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叫她读一页维吉尔的作品,每个字的声音是那么的铿锵有力,而我对她的崇拜一步步随着加深。读书的声音刚落,就寝的钟声便响了,按规定,再继续呆下去是绝对不可以的。谭波尔小姐抱住了我们俩,把我们搂在她的怀里,说道: “我的孩子们,上帝与你们同在。” 她拥抱海伦的时间比我的要长一些,放开她时,也更加显得舍不得,她一直目送海伦到门口,她又一次难过地叹了一口气,而且擦了一下流落到脸上的一滴泪水,我知道那全是为了海伦。 刚回到寝室时,我们便听到了一个声音,是斯凯丘小姐的,她正在审查抽屉,我们进去的时候,她刚刚拉开了海伦?彭斯的抽屉。不等歇息一会儿,她迎面就给了海伦一顿痛骂并且警告她说,她明天就在肩头放上那些不知道什么东西的杂物。 “我的东西,确实很乱,很让人丢脸,”海伦小声地对我说,“我本打算整理一下,可记性不好,全给忘了。” 第二天早上,斯凯丘小姐写了两个字“邋遢”,很显眼地印在一块硬纸板上,把它系在海伦那宽阔、顺从、聪明而有些老实的额头上就像一个经盒子。她一直带到傍晚,一点怨言也没有,很耐心,仿佛这是她应该得到的惩罚。下午的课刚一结束,等斯凯丘小姐一离开,我立刻跑到海伦身边,一下子扯下它,扔进了燃烧着的火中。对她自己来说,是不会有什么怨气的,我却一整天都在受一种无名怒火的煎熬,我的脸庞上老是被那滚烫的大滴泪珠刺痛着,对于她对侮辱那种无动于衷,没有反抗的态度,我心里总是觉得难过得不可以忍受。 一个星期之后,就是上面所说的这件事发生之后,由于先前谭波尔小姐给劳埃德先生去了封信,她收到了回信,看来他在信上所说的和我们描述的基本一致。谭波尔小姐召集了全校的师生,宣布说,她已经对简?爱所遭受的各种指控进行过调查,现在调查结果已经出来,她很高兴可以撤消对简?爱加上的所有罪名,这样一下子,教师们一个接一个地走上前和我握手,吻我,我也听到了从我的同学的行列里传来了开心的低声议论。 于是,我就这样丢开了一个沉重的负担,它曾如此地叫人伤心。我立刻着手准备一切从零做起,下定决心要凭借自己的力量闯出一条路来,不管遇到什么样的困难都要克服,我很用功地学习,成绩自然也就随之上升了,我的记忆力本来不算好,但实践让它有了改进,而持之不断的练习让我的智力变得敏锐。仅仅几个星期之后,我就升了一个班。两个月还不到,我就被准许开始学习法语和绘画。我学了法语动词的头两个时态,同一天里我的第一幅作品——一张茅屋图诞生了。 得随口提一下,那座茅屋的墙壁倾斜度和比萨斜塔相比还略占上风,晚上上床睡觉的时候,我经常会在脑海中想像出一桌晚宴来聊以解馋,饭桌上有热气腾腾的烤土豆,白面包和新鲜牛奶,但这一次我竟然遵守不了这个惯例,全给忘了。这一个晚上,在完全的黑暗中,我看见了很多完美的图画。它们都是我亲手绘出的,有技术熟练勾起来的房屋树木,很有情趣的岩石和废墟,魁普式的畜群,含苞欲放的有玫瑰花,上面有迎风飞舞的翩翩蝴蝶,鸟儿在吃着红透的的樱桃,鸟窝中有珍珠一般的鸟蛋,四周还绕着嫩绿的常春藤之类的植物。在心中我还在考虑着另外一种可能性,我是不是可以流利地翻译出马丹比埃洛那天拿给我看的那本很薄的法国故事集。还没有考虑好这个问题,我就很香甜地睡着了。 所罗门国王说得好:“吃素菜,彼此相亲相爱,强如吃肥牛,彼此仇恨。” 对我来说,我一点儿也不会愿意去换取盖茨里德和它每天的绸衣玉食,即使在洛伍德的生活如此贫乏。 第17章 (1) 第九章 (1) 但是洛伍德的贫困,也许说艰辛会更准确一些,逐渐地有所减轻了。临近春天了,可实际上已经来到了,于是严寒酷冷的冬天悄悄地隐退了,积雪融化了,刺骨的寒风也日见暖和了,在寒冷的冬天,我的双脚被冻得皮肉都开了,而且红肿得不得了,只能一拐一拐地走路,但现在,四月的和风慢慢地愈合了我的双脚。以往,黑夜和清晨总是以加拿大式的低气温出现,都差点儿冻结了我们血管里的血,可如今,我们不再害怕寒冷,可以开心地在花园里做游戏,有时候,日子中也会有灿烂明媚的阳光,这会让人感到舒畅而且心情愉快。枯黄的花坛上,绿意渐渐地显现出来,一天比一天充满生机,让人遐想联翩,以为希望之神在夜间曾在它们上面走过,而在早晨的时候留下愈来愈明显的足迹。在花丛中各种花儿伸出头来,有雪莲花,藏红花,紫色迎春花和带金色斑点的三色堇。每个星期四的下午我们会放半假,于是便出去散步。在树篱下还会发现小路边开放着非常可爱的花。 我还发现,花园周围的高围墙上插满了许多铁钉,墙外有着一种无可比拟的乐趣和愉快,它广阔无垠,直达天边,就存在于景色之中,看那高大连绵的山岭围绕着深谷,中间绿树成荫,看那充满黑色石子和明亮的清澈泉水。记得我当时来的时候,那时的风景是多么的不一样呀!天地一片雪压冰封,天空是银灰色的,那个时节,寒冷的雾像死水那么冰冷,在东风的驱赶之下,它飘过那些紫褐色的山峰,并如瀑布般倾泻入低洼的草地和河滩上,最后相融在山溪上凝成的水气中!那条山溪当时是一条激流,混浊着滚动向前,冲开了林木,对着天空发出愤怒的吼叫,有时它还会混合在暴雨或跟着寒风打旋而下的冻雨之中,从而听起来更加沉重。而小溪旁边站立着两排树木,看上去如同一排排死人的骨架。 四月过去了,五月到来了,这个五月温暖安静,阳光明媚,从开始到结束一直是如洗的蓝天,和暖的阳光,徐徐而来的西风或南风。草木开始飞快地生长,洛伍德像位姑娘抖开了它的秀发,大地上到处浓绿一片,鲜花遍地,那些高大的榆树、松树和橡树都恢复了勃勃的生机,各种林间的植物旺盛地生长在山边水旁,洼地低谷布满了各色藓类,种类之多都数不清,而那些樱草花,如火如荼地开着,就成了奇妙的太阳光,是从地上长出来的,它们那颜色淡淡的金色光芒洒在浓荫深处,就像点点可爱的光斑。我经常尽情地享受所有这些,无拘无束,无人监视,简直就是独自一个人。为什么会有这样非同一般的自由和乐趣?下面我会试着说清这个原因,但这是一件很苦的差事。 这儿处在树林和山岗之间,屹立在溪涧边,我方才描绘这儿的时候是不是说它是个可爱舒适的住所?确实,是很可爱,但对于健康这个问题来说,却是另外一个方面了。 洛伍德处在的那个山谷,密林丛生,非常有利于雾气和由此导致的瘴疫的滋生,春天加速到来了,但同时瘴疫也迅速地潜入了这个孤儿院,悄悄地将斑疹伤寒作为礼物送给了拥挤的教室和宿舍,不到五月份,整个学校便变成了一座医院。 经常处于半饱半饥的状态,再加上对伤风的不过问态度,大多数的学生很容易受到传染,八十个姑娘中,四十五个一下便病倒了。这样课是不能上了,纪律自然松弛了下来,少数没有生病的,根本没有人来管理,因为医护人员一直坚持,要想她们不被传染,必须经常活动,保持健康,可即使医护人员不这样说,她们也是处在自由的状态,没有人顾得上再去注意她们。谭波尔小姐的心思全部放在了病人的身上。她一天全呆在病房里,几乎是到了寸步不离的地步,除了夜间抽空休息几个小时。别的老师们则完全忙着整理行李和准备其它必要的东西,去送走那些还算幸运的姑娘,因为她们的亲戚或者朋友有能力而且愿意把她们接离这个传染地区。许多已经传染了病的姑娘就回家等死,有些人则早死在了学校里,并被立即悄悄地埋掉,因为疾病的性质实在不能容许被耽搁一点点时间。 于是疾病便成了洛伍德的长期住户,而常客就成了死亡。阴沉和恐惧笼罩在校园之内,房间和走廊里到处飘着医院的气味,而死亡的恶臭是不可能被药物和熏香盖住的。而在户外,五月的明媚春光却没有一丝遮盖地罩着峻峭的山冈和美丽的林地。学校的花园中也景色秀丽,繁花似锦,一丈红可以长得像树一样高,百合花初开,郁金香和玫瑰开得正茂盛,海石竹是粉红色的,多瓣雏菊是深红色的,这两种花五彩缤纷地点缀着一个个小花坛的边缘,而多花的蔷薇不分早晚地发散出苹果般的香味,但这些花朵虽然珍贵芬芳,对大多数的洛伍德人来说却一点儿用处也没有,但有时也可以被用来采下放在棺木上奠祭死者。 然而我和其它的没有生病的人,却没有拘束地享受着眼前的季节和景色的美丽。他们让我们整天在树林里游荡,就像吉普赛人一样,我们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爱上哪儿就去哪儿。我们的生活也改善了许多。勃洛克赫斯特一家人如今连一步也不敢靠近洛伍德,因此就没有再来苛刻这儿的日常事务。坏脾气的总管也跑开了,因为害怕传染。洛顿施药所的管事接替了她的位置,但由于人生地不熟,她刚开始还琢磨不透这个地方的规矩,生活供应上便放宽了一些,加上另外一外原因,吃饭的人由于生病也少了许多,她们又吃不下什么东西,我们吃的东西自然便多了起来,这时候做正规的午餐已经来不及了,这种情况下,她就会发给我们一大块冰冷的馅饼,或者一片厚厚的面包和干酪,我们常到林子里,各人都会找个自己最喜欢的地方,痛痛快快地大吃一顿。 我最喜欢的去处是一块石头,又光又大,又洁白,又干燥地耸立在溪流中间,要想到那儿必须淌过水,这是我赤脚可以完成的绝技,这块石头很大,可以容下另外一个姑娘和我两个人,而且是舒舒服服的,当时我的最好的伙伴是个名叫玛丽?安?威尔逊的姑娘。她是个非常聪明的伶俐鬼,喜欢和她在一起的原因有两个:一个是由于她的精灵古怪,另一个是由于她的举止行为让我觉得自由自在。她比我大几岁,经历过更多的世面,见过许多我不知道的事情,可以告诉我许多我喜欢听的东西。她在我的旁边,可以满足我无穷的好奇心,我的缺点,她总是宽宏大量不加计较,无论我说什么,她不会横加管束和阻止。她的特长是叙述,而我的长处是分析,她喜欢讲,我喜欢问,所以我们俩个在一起,感情很和谐。在彼此的交往中,我即使学不到什么有用的东西,也得到了许多快乐。 那么读者会问这时候海伦?彭斯怎么样了?为什么我不和她呆在一起,度过这一段无拘无束的快乐时光呢?难道我已忘记了她?或者我自甘低贱,不愿再继续这段纯洁的友情?不必多说什么,玛丽?安?威尔逊,我刚才提到过的伙伴是比不上我第一个结识的朋友的。她只能告诉我一些有趣的故事,和我在一起闲聊,以满足我一时的兴致所引起的好奇,我在前面正确的描述了海伦的人品,和海伦在一起,她可以让我在幸运之余领会到一些高深奥妙的道理。 的确是这个样子,读者们,我不仅了解而且感觉到了这一点。尽管我这个人内涵不太深,又有很多缺点,几乎没有可以值得表扬的长处,但我绝不会对海伦?彭斯感到厌烦,我一直怀有着眷恋的情绪,这曾使我的心极受鼓舞,并且这个是极为强烈、温柔而又充满崇拜的,既然无论在任何情况下,任何时候都把对我的忠实的友谊默默地表示出来,即使是闹矛盾和发脾气都不会损害或动摇它一点点,那么情况怎么会发生到这一步呢?因为海伦目前已经生病了,有好几个星期我都没有看到过她,也不知道她被搬到楼上哪一个房间了,人家告诉我,她不在放置伤寒病人的房子里,她害的是肺病,而不是斑疹伤寒,但当时我很傻,不知道的太多了,竟然以为肺病是一种很轻的病,只要好好地照顾和休息一段时间,是一定会好转的。 我的想法被我所看到的坚定了下来,那是个下午,天气十分睛朗暖和,她被谭波尔小姐带到花园里走了一两次。不过这种时候,我是只能跑过去和她说话的。我不能从教室窗户里远远地看着她,而且还不怎么清楚。她浑身上下被裹得严严实实,坐在远处的游廊下面。 第18章 (2) 第九章 (2) 又到了六月初的一天傍晚,在林子里我和玛丽?安呆到很晚,就和往常一样,我们还是离别人远远的,由着性子无目的走了很远,直到迷失了方向。我们最后不得不到一间很孤单的屋子里去问路,一男一女住在里面,养着一群半野的猪——它们靠吃林子里的野果长大。回来的的途上月亮升起来,花园门口站着一匹较矮的马,我们知道那是医生骑的,玛丽?安猜测说,这样晚了还去请贝茨先生过来,一定是有人病得特别厉害,然后,她走进了屋子,我从树林挖出了一把根,因此我用了几分钟把它们栽到我的园子里,因为如果搁到早晨的话会枯死的。弄完之后,我又多呆了一会儿,因为花儿的香味在露水降下来的时候最香浓。啊,夜晚是多么宁静,多么安详,多么温暖呀!此刻西方还残留着太阳的光辉,很明显明天又是个好天气,而在黑暗的东方,月亮正在庄严的升起,我渴望地看着它们,欣赏着它们,这时我以前从没想过的念头跳进了我的脑海。 “如果一个人这时候只能静静地躺在病床上面临着每时每刻都可能死去的危险,这个人该多么地可怜呀!这个世界是可爱的,充满美丽的,如果在外界不可测的力量迫使下,到了一个没有人知道的地方,那么真是太可怜了。” 这时,生命中的第一次,我的脑海里才以真诚尽力地去掌握一些在过去别人教给的事情——关于天堂和地狱的。可它却头一次地胆怯起来,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了,它第一次畏首畏尾,前后环视,所看见的却是周围一片没有尽头的深渊。可眼下它却只能踏在一点点的实在上,其所见一切只是伸手不见五指的的大雾和万丈深渊,我的念头突然闪过,万一我一次没站稳,掉进了这一团乌沼之中,我不由得感到身上冷得可怕,我在满脑子地考虑着这个 问题,前门突然打开了。走出来的是贝茨先生,随后的还有一个护士,她看着他骑上马离开了学校后,刚准备关门,我匆忙向她跑了过去。 “海伦?彭斯身体怎么了?” “很坏,”她回答说。 “难道贝茨先生来看望的病人是她?” “一点也不错。” “那医生说了些什么呢?” “他说海伦在这儿呆的时间不会长了。”如果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是在昨天,我可能理解的只是她要给送回自己的家去,那个地方远在诺森伯兰,我一点儿也不会怀疑这句话的真正意思是她就要去了。但现在,我一下子就明白了,而且清清楚楚地知道,海伦的日子已经不多了,她可以呆在这世界上的时间很少,如果宇宙中果真存在一个神灵的世界,她就要被神奇的力量送进去了。我觉得这太可怕了,随后是一种无法形容的痛,刻骨铭心,我突然很强烈地希望自己一定要再见见她,我于是问道:“她在哪一间屋子里躺着?” “她呆在谭波尔小姐的屋子里。”护士说。 “那我现在可以上去,并且和她说说话儿?” “噢,孩子,那可不行,已经很晚了,你这时候该回自己的屋子,如果降了露水的时候,你还留在外面,你一定也会得热病的。”说着,护士关上了屋子的前门,那儿有一个直通教室的边门,我走了进去。时间刚巧是九点了,米勒小姐正在叫学生们上床睡觉。 或许过了将近两个小时,大约是十一点了,我却一直都睡不着觉。此刻寝室里一点儿声音也没有,根据这一点,我猜测我的那些同伴们已经全部睡着了。于是我悄悄地爬起来,在外衣上面又穿了一件罩衣,也没有穿鞋子,偷偷地从寝室里溜出去,跑去谭波尔小姐的房间,她的房间特别远,差不多在屋子里的另一头。所幸的是我认识路。而且夏天的夜晚,月光不会被云朵遮住,这一块儿,那一块儿地经过走廊上的窗户照进来,因此,找到那个房间,我并没有费多少事。走到伤寒病室的时候,我闻到了一股樟脑丸的气味和烧热的醋味,这给了我一点警醒,如果通宵值班的护士听见了我的声音,我就会被发现,而且肯定会被赶回房间里,那我就看不到海伦了,我赶紧从门口蹑手蹑脚地走了过去。我必须见到海伦,在她死去之前我必须要拥抱她,必须要最后吻她一下,必须要说上最后一句话。 我走下一道楼梯,经过楼下的一部分房子,没有发出一点点声音地打开和关上了两扇门,来到另外的一道楼梯之前,走上了几节楼梯我看见谭波尔小姐的房间就在对面。一道光从门锁孔里透出来,也从门下面透过,四周静悄悄的。我走上去一些,竟然发现门开着一条缝,这样做的原因或许是为了让这个不透一点儿风的病房里可以流通一些新鲜空气。我一点儿也没有犹豫,心里的渴望又汹涌地扑了出来,以致于心灵和感觉器官焦急得无比痛苦,竟有些微微颤抖。我推开门,把头伸了进去,我的目光一边迫切地寻找海伦,但一边又担心我看见死亡。 谭波尔小姐的床的紧旁边,有一张小床铺,被床前白色的帷幔遮住了一半,被子下面,我依稀看见一个身体的轮廊,不过帐子却把脸给挡住了。那儿有个护士,就是在花园里和我说过话的那个,她坐在一张安乐椅上睡着了。一只蜡烛,没有被剪去烛花,在桌子上若明若暗地燃烧着,谭波尔小姐不在,后来我才知道一个伤寒病房里的病人发生了昏迷,她被叫过去进行照顾了,我走到小床的旁边,便停了下来。我把手已经放在了床边的帐子上,不过我考虑了一下,以为还是先开口说话好一些,过一会再拉开它,我还是不住地迟疑着,心中仍然害怕跃入眼帘的是一具尸体。 我轻轻地喊道:“海伦,你还醒着吗?” 她动了一下身子,拉开了床的帐子,我立刻看见了苍白并且憔悴的脸,但看上去相当平静,她似乎没有什么变化,我以前的担心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真的是你吗,简?”她的声音很独特,而且很柔和。 我心里暗暗想道:“她不会死的,他们一定犯了个大错误。如果真像她们所说的,她说话的口气和神情绝不会这么平静。” 我向她的床边靠过去,吻了她一下。她的额头很冰,面颊是又凉又瘦削,手和腕也是这个样子,可她笑起来的样子没有一点儿改变,仍和以前一样。 “简,你怎么会到这儿来?已经十一点多了,几分钟之前我就听见钟敲过了。” “我是来看望你的,海伦。我听别人说,你病得很厉害,如果不和你说几句话,我怎么也睡不着觉。” “这么说来,你是过来和我道别的,不过,或许你来得时候正对。” “你要去哪儿呢,海伦?难道是回家吗?” “是的,回到我永久的家,也是我最后的家,最后的归宿。” “不,不是的,海伦。”我难过得几乎已说不下去了。我使出全身的力气抑制流出来的泪,海伦非常厉害地咳了起来,但护士并没有被惊醒。咳了一阵之后,她静静地躺了几分钟,浑身没有一丝力气,过了一会儿,她轻轻地说: “简,你的脚上没有穿鞋,赶快躺下来,钻进我的被子里,里面暖和些。” 我照着做了,她用一只胳膊搂着我,搂得非常紧,我紧紧地靠着她,过了很长时间之后,我们都没有说话,最后,她又用很轻的声音说了一些话: “简,我现在很开心。当你听到我死去的讯息时,你不要伤心,没什么可以值得伤心的,每一个人总会有死的那一天,我患的病并不让我感到痛苦,它是一步一步无声无息地走来的。在我的心中,没有什么东西放不下。即使在我死后,没有人会很怀念我。我只有一个父亲,可他最近刚结了婚,不会想起我的。也许由于我死的时候年龄还小,就不会再受更多更大的痛苦,我身上没有什么特别的品质和才能,在这个世界上,我不可能自己干出一番事业来,我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才好,而且老是这个样子。” “可是,海伦,你会到哪儿去呢?你看得到它吗?你了解它吗?” “我相信。上帝会接纳我的,因为我的心中有信仰。” “可上帝究竟在哪里呢?上帝又是个什么东西?” “上帝是创造你我的神。他永远也不可能毁灭亲手创造的东西。他的力量无限,他仁慈宽大,我绝对相信他,时间已经不多了,我正在计算着,十分渴望那个重大的时间来临。上帝会接受我的,到时他会出现在我的面前,欢迎我,拥抱我。” “海伦,依你所说的,你相信那个叫做天堂的地方一定存在了,而且在我们死后,我们的灵魂可以去那儿,是吗?” “ 我坚信宇宙中一定有个未来的国度。上帝是善良可亲的,至于我是不是可以安心地把我不会消失的那部分交给上帝,我一点儿也不会怀疑,上帝就是我的父,上帝就是我的朋友,我深深地爱着他,而我相信他也爱我。 “那么在我死了以后,海伦,我能够再看见你么?” “那个美好的地方,你当然也是可以去的,也是同一个无所不在的、无所不能的上帝接待你,这一点是没有任何疑问的,我亲爱的简。” 我又想到了一个问题,但这一次是在心里默默地问:“真的有那个地方吗?它到底在哪儿呢?”正怀疑着,我用两只胳膊将海伦搂得更紧一些了。对于我来说,现在她比过去更宝贵了,我觉得无论如何都不能让她走。我就那样靠在她身边,将脸埋在她的肩头上,过了好一会儿,她用一种最温柔的声音对我说: “我觉得多么舒服啊!只是刚才咳嗽了一阵,我有一些累了,大概我想睡觉了。但是简不要离开我,你在我身边,我很开心。” “我会一直陪着你的,我最亲爱的海伦,没有人可以把我们拉开。” “你觉得温暖吗,宝贝?” “是的,很暖和。” “简,晚安。” “晚安,海伦。” 她吻了吻我,我也吻了吻她。很快地,我们两个就入睡了。 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我是被一种和往常不同的举动惊醒的,我抬头一看,发现是护士在抱着我,她正穿过走廊,把我送回到寝室里去,由于大家有其它很多的事要做,所以我没有因为自己的擅自行动而受到责骂,当时,我的脑海里浮现了一连串的问题,可是却得不到回答。一两天之后,我听说了事情的经过,清晨的时候,谭波尔小姐回到了自己的屋子,发现我竟然睡在那张小床上,我的脸紧贴着海伦?彭斯的肩头,用双手搂住她的脖子。我是睡着的,而海伦却已经死了。 她被埋在勃洛克桥墓地里。在她死后的十五年内,她的坟只是一个草堆,上面杂草丛生,但现在呢,有一块灰色的大理石碑标识了那个位置,碑上刻着她的名字,还有用拉丁文字写成的“我将再生”四个字。 第19章 (1) 第十章 (1) 到现在为止,我花了很多篇章细微地记下了一些事情,但这只是我无足轻重的生活中一个小小的段落,我是用了比较多的笔墨来描述我一生的最初十个年头,但由于我不准备将本书写成一部平常的自传体,只是为了引起读者几分的兴趣,便不由自主地去回忆一些有意思的往事。那么现在,我将差不多跳过整整八年的一段时光,几乎是一个字不提,但为了叙事连贯完整,我还是略微交待几句。 斑疹伤寒在洛伍德引起了一场非常严重的浩劫,当完成这件任务之后,它便慢慢地从那儿消失了。但它造成的危害太大了,受害者的数目又是如此之多,公众开始关注起这所学校来了。官员调查了这场灾难发生的原因,也公布了各种不平的事实,公众对此极其气愤。发现了事实,环境本身对健康有害,孩子们的伙食如此少而差,用带咸味的臭水煮饭,学生们的衣服粗差,生活设备简陋。勃洛克赫斯特先生因为这一项项发现而大丢脸面,但学校却由此而得到了很多的益处。 几位郡里的大人物家境富有且乐善好施,给学校捐出了大笔的钱款,选择了一个比较合适的地点建立了一个好大了的房子,里面设备齐全,新的规章被订立了,伙食和衣着服装也被改善了。一个委员会接手并管理了学校的基金。因为勃洛克赫斯特先生的财富和他亲友的势力,他的力量是不能被省略的,他仍旧是司库。可是他行使职权时,会有几位先生在一旁进行协助,而他们这几位的心胸比较宽大,也较富有同情心。至于他的督学职务,也是和其他几个人共同分担,而那些人知道该如何安排情理和严厉,舒服和俭朴,同情和说一不二完美地结合起来。经过这样的措施之后,学校终于变为一个有益的机构了,而且真正高尚。在这次革新之后,我又在这个校园里生活了八年之长,学生做了六年,然后作了两年教师。无论在哪种地位,我都可以证实学校的价值和重要性。 八年多的时间里,我的生活没有一丝变化,但不能下断言说这种生活不开心,因为它不是死气沉沉的。我有了机会受到良好教育,再加上喜欢自己上的课程,而且我特别希望在各个方面表现出色,再加上老师们,尤其是我们喜爱的老师对我欣赏,这一切都在督促我上进。由于拥有了许多的有利条件,再加以充分利用,最后我终于成为了第一班的第一名。随后我被任命为教师,为学生授课。我投入了极大的热情担当了这个工作,做了两年之久。但是到了将近两年的时候,我却发生了一些变化。 虽然经过了很多的变迁,谭波尔小姐一直是这所学校的学监。她对我帮助很大,教给了我一些极其宝贵的知识。跟她的友谊和进行的交往,一直是我的一种安慰。对我而言, 她的角色既是我的母亲,又是我的家庭导师,后来又成了我的伴友。可就在这个时候,她结婚了,他是一位牧师,为人很好,可以说应该配得上这样一位妻子,随后,他们一起搬到一个非常远的地方。因此,不用解释,我从那时候便失去了她。 她离开的那天,我就改变了,和原来的我不一样了。她走了,也带走了那种联想,由于她的存在我觉得洛伍德有一点和我的家相像,从她的身上,我曾经学到了她的许多品质和习惯——随和的思想,有节制的感情。我下定决心做好本职工作,不出一点儿错。我行为安详,深信自己很容易得到满足。在别人的眼里,有时在我自己的眼里我仿佛真的是一个守规矩、安分的人。 然而命运是多变的,纳史密斯牧师的出现,割裂了我和谭波尔小姐的亲密相处,婚礼举行没过多久,谭波尔小姐穿着一身旅行的打扮,跨进了驿站的马车,我目送着车子逐渐地爬上小山,在山顶的那一端消失了。然后我回到了自己的屋子里面,一个人度过了余下的大部分空闲时间,那天为了庆祝婚礼而放了半天假。 我在屋子里走来走去,用了很长的时间,我本来以为我只会为失去的损失表示难过,并且思考一下该怎样做才可以补上它。于是,不知不觉中,下午已经过去,而夜色早已来临,可等我一想完这个问题,我脑海中却突然闪出了一个新的发现。而这个发现就是,这一段思考的时间内,我的心灵在经历一个变化过程。它已经抛弃了所有从谭波尔小姐身上学来的东西。或者,更确切的说,她离开的时候也带走了我在她身边所受熏陶到的安静详和的气氛——也就是说,我又恢复了我固有的天性,并且觉得原先的各种各样的想法重新复活了。如果用一根筋被抽掉这个比喻来形容我现在的状况倒不如说一种动机仿佛失去了。并不是我不再拥有了可以保持平静的能力,而是我已找不到任何理由再让我保持平静。这几年来,我的生活只是在洛伍德,而我所得的全部实践知识也只是它的各项规章制度。现在模糊中,我又想起了真正的世界是无限广阔的,一个充满变化的天地,包含着希望、忧伤、激动和兴奋,正在等待着人们的探求,而只有勇于冒险的人才可能看到它的真谛。 我走到窗户旁边,打开它并向窗外望去,那里有房子的两边侧屋、花园、洛伍德的周围地区,还有山峰连绵不断的地平线,越过其它所有的一切东西,我把目光停在那些蓝色的山峰上,也是最远的目标,我心中渴求跨越的就是那儿。它们的四面布满了岩石和荒草,在那片范围内,就像是一个囚禁场,里面关押着苦役犯和流放犯,那儿有一条白色的大路,沿着山脚盘绕,最后消失在两山之间的峡谷中,我的目光又停在那里,我是多么地想顺着这条路直到更遥远的地方啊!想当初的时候,我正是沿着这条路坐马车过来的。我还记得暮色之中,如何从那座小山上驶下来。 从那天我第一次来到洛伍德,时间仿佛已过了整整的一个时代,而这一段时间内,我竟然一步也没有离开过它,我全部的假期都在学校度过的,而里德太太没有一次派人来接我去盖茨里德。不论是她,还是她家里的任何一个人,都从未来探望过我,和外界的联系是零,既没有书信往来,也不通任何消息,我对生活的了解只是学校的制度,学校的职责,学校的习惯和看法,以及它们各种声音、面孔、用语、服饰、偏爱和厌恶感。但如今对我来说,这些已远远不够了,一个下午之内我就厌烦了八年以来所有的生活惯例。我追求自由,我渴望自由,我甚至默默地为自由作过祈祷,但这些努力看来一点儿作用也没有,最后只能悄无声息地和风一起飘去远方。我哪里还敢有奢望,只好将要求的标准放低,只需要变化和刺激,可即使这样小的祷告同样也是没有结果,恰似石入大海。我几乎完全绝望地叫道:“那么请开开恩,至少让我再进行一种另外的苦役吧,只要转变目前的生活。” 这时,一阵钟声响了起来,是通知吃饭的,我于是下了楼。 一直到睡觉的时候,我都没有抽出时间去继续我那被打断的思路,甚至到了很晚,一位和我在同一个房间的教师还在和我闲聊,一句话也不愿停下来,使得我根本没有重返我非常希望再往下深究的问题,如果她此时感到累了,并停下嘴来,我会是多么开心呀!我有一种预感,只要再给我一些时间去考虑一下刚才在窗户前想到的那个念头,我一定会想出个主意来,解脱我走出困境。 最后格莱斯小姐打起酣来,她是个威尔士女人,模样较粗化。要是以往的时候,她睡觉奏起鼻腔音乐来,我总会觉得非常讨厌,但今天情况有些不同,刚一听到她几个最初的深沉音符,便开心起来了,我可一直在等着这个呢。干扰终于自动消失了,我的想法虽然已渐渐模糊,但清静使它一下子清晰起来。 “我得认真考虑一下一种新苦役!”我在一个人发表内心独白,自然是不发声的,我知道还得思考一下,因为它给耳朵造成了一个不好的印象。一点也不像这些词,比如,“自由”呀,“兴奋”呀,“享乐”呀让人听起来愉快,但对于我来说没什么区别,不过都是一些声音而已,又十分飘浮,转眼即逝,一点儿也抓不住,去听它们完全是浪费时间,可是苦役呢?那事可是实实在在的。每个人都必须服役,在这儿我已经干了八年了,我现在所要求的只不过是到另个一个地方去服役,难道就这么一点儿小小的愿望,我都不可以实现?这件事肯定是可以做到的。是的,做到这一步并不太困难。只要我可以多加考虑,多用用脑子,我一定可以找出方法来达到这个目的。 为了可以更加全面地启动我的大脑,我干脆从床上坐了起来。夜里很凉。我拿了一条披巾围住肩膀,就开始重新思考起来,精神特别集中。 “我到底想得到什么呢?我只想要一个新的氛围、新的房子、新的面孔、新的环境和一份新的工作。奢求更好的东西是不可能实现的,再想也没有用,如果寻求一个新的职位,别人会怎么做呢?按常理说,应该是去求助亲友,可我没有亲友,但还有许多人也没有亲友呀,他们只好自己去找机会,自己帮助自己,那么他们又是用的什么办法呢?” 我答不出这个问题,我找不出现成的答案,所以我强行命令脑子去工作,去寻找一个方案出来,并且速度一定要快,它转呀转呀,越来越快,以致于头上和太阳穴上的血管在怦怦地跳动,我都可以感觉到。可是一小时快过去了,一个结果也没有,因为它转得太乱,简直就是白费力气,这样的徒劳让我的心情极为暴躁,于是站起身来在房间里转一转,随手拉开窗帘,看见了一两颗星星挂在天空,可我冷得直发抖,就又重新爬上床去。 非常奇怪,也许有位好心的仙女,乘我起身转的时候,偷偷地将我迫切需要的主意放在了我的枕头上。因为我的头刚刚一沾枕头,一个主意非常自然地溜进我的大脑里!——“只要寻求工作的人,都会登广告,你应该去《xx郡先驱报》上登一则广告。” “可是该怎么做呢?我一点儿也不知道如何登一则广告。” 可回答却畅通无阻地来到眼前。 “首先,你得把广告和应付的广告费装在一个信封里,上面写着《xx郡先驱报》收;然后呢,只要你一找到机会,把它带到洛顿寄出去。须要注意地是,你得让回信寄到那儿邮局并留交j.e.。寄出信后的一个星期左右,你可以去问一问是不是有回信,最后根据到时发生的情况决定该如何处理。” 我反复想了这个计划有两三遍,以便在我的脑海里可以全部顺利地实施下来。我对自己感到满意,不久我就睡着了。 很早的时候,我就起了床,赶床的铃声还没有吵醒全校的师生,我就已经写好了广告,然后装进信封,写上了地址。广告的内容是下面这个样子的:“现有年轻女士,熟悉教学,有两年教师的经验,愿寻找一个家庭教师职位,儿童年纪不得在十四岁以上,该女士受过良好的教育,绝对可以胜任英国优秀教育所要求的和各种必修课的要求,包括法语、绘画及音乐。回信请寄xx郡,洛顿邮局,j.e.收。” 关于广告我必须有两点解释:其一,之所以寻求十四岁以下的孩子,因为我只有十八岁,能力不够去教育一个年纪和我相仿的学生;其二,关于所教的课程,今日看起来科目太少,很狭窄,可在当时确实是被认为知识渊博的。 我把这封文件锁在抽屉里整整一天。喝过下午茶后,我向新来的学监请假到洛顿去,理由是为我和一两位共同工作的老师办点儿小事。她没有怀疑,满口答应,我就去了,路有两英里长,将近傍晚的天气也有些雨蒙蒙的,但那个时候白天还比较长。我走进了一两家商店,然后悄悄地将信送进了邮局。然后冒着大雨我走了回来,身上的衣服全部湿透了,但我的心情却是很轻松的。 跟着而来的一个星期对我尤其地长,但是就如同无论世界上的什么事总会有尽头一样,那一天还是来到了。因此,在一个愉快的秋日,又是将近傍晚,我再次走在去洛顿的路上。顺口提一下吧,这条小路旁边的景色优美如画,曲折地躺在小溪的岸边,穿过一个非常可爱的弯曲的山谷。可我考虑得更多还是那封回信。它有可能在,也有可能不在,相比之下,草地和溪水的美便不觉得什么了。 我这一次出来的借口是去定做一双鞋,所以我必须先去办完这件事,随后,我走出了鞋店,到对面的邮局去,中间得穿过一条安静、清洁的小街。当天掌管邮局的是一位老太太,鼻梁上挂着一副牛角框眼镜,手指上套着黑色的长手套。 我走上前问道:“有给j.e.的信吗?” 第20章 (2) 第十章 (2) 透过那两个眼镜框,她仔细地打量了我一番,然后,才打开一只抽屉,在里面东摸西摸了半天,时间之长让我沮丧得没有一点希望了,最后,她拿出一个东西,举在眼镜前面,看了足足有五分钟,接着一面又瞟了我一眼,目光带着询问和不放心,一面隔着柜台递给了我。信是寄给j.e.的。 “难道只有一封?”我问。 “没有别的了。”她说。我把信放进口袋,转身就往回走。我不可以当时拆,因为那时已经七点半了,可校规上明确指出八点钟之前必须回校。 刚回到学校,我就不得不做许多不同的工作。姑娘们在上自习的时候,我得坐在那儿陪着她们,接下来的工作是我来读祈祷文,注视着她们上床,还有,和我在一起的是格莱斯小姐,无论是和别的老师一起吃饭,还是到了最后回屋睡觉的时候,她是怎么甩也甩不掉,烛台上的蜡烛只剩下最后那一小截了,我真的很担心她会一直说到蜡烛用完,那样我可就看不了信了。幸运的是, 她刚才吃得比较饱,那一大顿晚饭起了很好的催眠作用。我还没有把身上的衣服脱完,她已经睡得非常香甜了,蜡烛只剩下一寸来长,直到此刻我才拿出那封信。一个字母f.很明显是个姓氏缩写字母,作为封印的戳记,我展开了信,内容很简短。 “上星期四在《xx郡先驱报》上刊登广告的j.e.如果确实具有其所提及的学识,而且可以提供有关书面说明证实其有关的品质和能力全合格,便可以获得职位,负责教育惟一的一名学生,一个不足十岁的小女童,年薪为三十镑,请j.e.将介绍书及其姓名,住址等各项详细情况寄来,此资料为证明所必需,来信请交:xx郡,米尔科特附近,桑菲尔德,费尔法克斯太太收。” 我反复地研究了这封信很长时间,字体很老式,笔迹有些倾斜,大概拿笔不稳,很像是出自一位老太太之手。眼下这个情况很让我放心,因为我一直在暗暗地担心,我做这件事完全是自作主张,自行其是,也许会有危险,招来一些不必要的麻烦。更重要的原因是,我希望可以通过正当、可敬、规规矩矩的途径挣得自己奋斗的成果。现在我的想法是,我眼前所接触的这件事情中,不错的一个因素便是有了一位上了年纪的老太太,费尔法克斯太太!我在脑海中想象出她的样子,身穿黑色长衣,头上戴着寡妇专用的帽子,也许有点儿冷淡,但行为得体,有礼节,是老派的英国体面人物的典型。 桑菲尔德,肯定是住宅的名称,这一点一定不会错的。尽管我无论怎么努力,也描绘不出房屋的准确的样式,但我敢保证那是个整洁、干净的地方,在记忆中,我又仔细回想了一下英国地图,xx郡米尔科特,噢,我找到了,连同那个郡和那个城市,xx郡离伦敦不远,而我如今所处的郡相比之下要远七十里,这一点对我来说倒不坏,值得考虑。我渴望自己生活的地方活跃而且热闹。米尔科特是一个大工业城市,就在埃河边,毫无疑问这是个比较繁华的地方。这样一来太好了,对我来说是一个完完全全的变化。光在脑海中想象那些高大的烟囱和乌云似的烟雾,我觉得意兴索然,一点也激动不起来,但我为自己辩解道:“不过,也许桑菲尔德离城远呢,没有看到它之前,谁也不可以妄下结论。” 这时,烛台孔中的蜡烛已燃尽,突然便塌了下去,灯光立即暗了下去。 第二天的时候,我必须采取进一步的行动,光把计划放在心中是一点儿用也没有的,我得公开说出它,然后才有可能去把它实现,在中午休息的时间。我找到学监,瞧了个机会和她谈一下。我全部告诉了她:我如今有希望得到一个新的职位,薪水比我在洛伍德的十五镑多了一倍,同时请她把这件事透露给委员会的任何一位委员,勃洛克赫斯特先生或别人都可以,并且请问他们是否可以授权我将他们作为我的介绍人。她同意来促成此事,充满了热情。第二天,她就告诉了勃洛克赫斯特先生这件事,但后者说由于里德太太是我的监护人,我必须写信征求她的意见,于是便给这位夫人写了一封信,她回信说我可以决定我自己的事,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因为她已放弃再干涉我的事情了。委员们一个接一个地传阅这封信,拖延的时间如此之长以致于我开始有些不耐烦了。他们终于正式批准了,允许我可以自由地设法改善自己的待遇,同时还保证说,由于在洛伍德期间我的学习和任教表现一贯良好,他们会立即开具一份推荐书,证实我的品质和能力,并且学校的几位督学都会签字。 于是大约在一个星期之后,我拿到了这份推荐书,给费尔法克斯抄寄了一份,并且收到她的回信表示非常满意,并吩咐我说两个星期之后我可以就职她家的家庭教师。 随后,我就忙了起来,得做各项准备,时间飞逝,两个星期一转眼便过去了。我的衣服不多,但换着穿起来却绰绰有余,所以在最后一天才收拾我的箱子,一点儿也不会迟。而那只箱子就是八年前我从盖茨里德随身带来的。 我用绳捆好了箱子,并在上面钉上了姓名卡片,脚夫于半个小时后要来搬走它并运到洛顿去,而明天一早我自己也要去洛顿赶那班马车。我刷干净了我那件黑色呢子旅行装,把我的帽子,手套和皮手筒全部准备好。为了防止我有什么东西忘下,我又仔细地查看了所有的抽屉。接下来,我也找不到什么事来做,于是就坐下来,想休息一会儿,可我怎么也做不到。我这一天忙得不可开交,没有停下来一刻,但这会儿却一秒钟也没有办法休息。我真的是太兴奋了。今天晚上,我生活中的一个篇章即将结束,明天早上便要开始新的一章。 正当我像个游荡汉一样在接待室里不停地来回踱步时,一个仆人走了进来,对我说:“小姐,下面有个人说想见你。” “准是脚夫。”我心中暗道,也没有仔细询问,立刻就跑下楼去。刚经过后客厅,也就是教师休息室,那儿的门半开着,我急着到厨房去,有人突然跑了出来。 “是她,不会错的!——无论她到了哪儿,我都可以认出她!”那人从半路中挡住了我,一把抓住了我的手,嚷道。 我赶忙向那人看去,是一个仆人似的女人,但衣着很讲究,看上去是个结过婚的,不过,她还很年轻,长得也好看,黑发,黑眼睛,面色红润。 “是不是记不起我了?”她笑问道,那种声音笑貌的味道让我觉得在什么地方很熟悉。 可一秒钟之后,我就喜出望外地忽然抱住了她,吻起她来。“蓓茜!蓓茜!蓓茜!”我只能说出这个了,别的什么也无法说出来。她也同样地又哭又笑。随后我们两个就一起走进了客厅。一个三岁的小孩子,穿着格子花呢衣服,在炉火旁边站着。 蓓茜马上就说:“这是我的小男孩。” “蓓茜,这样说你已经结婚了。” “是的,都将近五年了。我的丈夫是罗伯特?李文,就是那个赶马车的。除了这个小鲍比,我还有个小孩子,我把她叫做简。” “那你现在住哪儿?还是在盖茨里德庄园吗?” “住在门房里,因为原先那个看门的人已经走了。” “哦,那么剩下的一些人过得如何?蓓茜,告诉我他们的情形吧,我很想知道他们怎么了。不过,蓓茜,还是先坐下来。喂,鲍比,走过来坐在我膝上好吗?”可是看起来,这个提议不太好,小鲍比宁可偷偷地溜到他母亲身边。 “简小姐,你长得不太高,也不够结实。”李文太太接下去说,“准是你被学校亏待了。里德家大小姐比你高一大截,乔治娜比你胖了差不多一倍。” “我猜想乔治娜一定长得很漂亮吧,蓓茜?” “是挺漂亮。去年冬天的时候,她和她妈妈一块去了伦敦,到了那儿没有人不夸奖她,甚至一个年轻贵族还爱上她,可他的家人对这门亲事不满意,结果——你猜怎么着?他和乔治娜小姐竟下决心私奔,可是被人发现了,给阻止了,发现他们的是里德大小姐,我想她准是妒忌。如今她和她妹妹成天吵架,生活弄得一团糟,就像猫和狗不和一样。” “噢,那么约翰·里德又过得如何呢?” “唉,一言难尽,他做的差极了,一点儿也不像他妈所盼望的那样。他是进了大学,可他给——“涮”了,我想他们是那个样子说的。他的几个舅舅曾经还幻想让他当个律师,学法律什么的,但他这个小伙子实在太放荡了。这个样子下去,我想他永远不可能出人头地,做点什么像样的事情。” “他长得怎么样?” “他个子是很高的。有人以为他这个青年挺漂亮,但嘴唇确实太厚了。” “那么里德太太呢?” “太太看上去胖胖的,脸色也挺好的,但我以为她的心情并不太好,她对约翰先生的举动极不开心,——因为他花钱的时候实在没有限制。” “ 蓓茜,是太太叫你上这儿来的吗?” “根本不是,但我很早以前就想来看望你了。一听到你寄了一封信过来,了解到你快到很远的地方去了,于是我想最好还是立刻动身来看一看你,这样才最保险,以免以后再没有机会看到你。” “我想一见到我的时候,你是不是有一点儿失望,蓓茜,”我半开玩笑地说。因为从蓓茜的话中,我可以看出深深地关切,但却看不出任何一丝的赞赏的神气。 “简小姐,倒不全是这样。你的举止文雅,真的很像是一个贵族小姐,我原先想象的也就是这个样子。因为你小时候,我们大家都觉得你并不是个美人。” 蓓茜回答的很坦率,我不觉得笑了。我知道她的判断是对的,但是说句实话,我还是觉得有些很不舒服,毕竟这话不会叫人开心。在十八岁的年纪,绝大多数人还是希望可以得到别人的欣赏。如果一个人觉得自己的外貌并不能让别人喜欢,那么他再怎么爽达,他也绝不会觉得高兴的。 “不过,我看你很聪明。”蓓茜继续说,想以此来宽慰我的心,“你会些什么,学了些什么?你会弹钢琴么?” “只会一点点。” 很巧,屋子里刚好有一架钢琴。蓓茜走过去打开它,然后要我坐下来为她弹一首。我弹了一两首圆舞曲,她听得如痴如醉。 “里德家的那几个小姐弹得可不如你,你弹得实在太好了。”她说道,有些得意,我一直都认为你在做学问上会比她们强的,结果真是如此。你会画画么?” “ 你看见那一幅画了吗?壁炉架上的那幅就是我画的。”那是一张小彩色风景画,是我送给学监的,为了感谢她替我向委员会疏通。她还给配了玻璃镜框。 “天,简小姐,画得太好了,里德小姐的图画老师画得任何一张画都不过如此,而那几个小姐自己画的画就差得太多了,根本不值一提。法语,你学过了没有?” “学了,蓓茜,我既能读法语书,也能讲法语。” “会做一些活计吗?比如粗细绣花之类。” “会。” “哦,简小姐,你真的是位大户小姐啦!我早就知道你会有这么一天。无论你的亲友会不会照顾你,你都会有出息的,会出人头地的,我想问你一件事,你有关于你父亲那方面的亲友的消息吗?” “从来也不知道。” “嗯,你也清楚,照太太说来,他们不仅穷而且下贱,可我相信,也许他们是穷,但他们和里德家一样肯定是上等人。因为曾经发生了一件事,差不多七年之前的一天,一位先生,姓爱,他到盖茨里德来想看看你。太太告诉他你去上学去了,得走五里以外的路程;他看起来挺失望的,因为他不能呆下去,他没有多余的时间,他得坐上一条船去外国,一两天之后船就会从伦敦开出。照他的模样和衣着,我敢肯定他是位上等人。而且我相信他一定是你父亲的兄弟,总之,和你父亲肯定有比较亲密的关系。” “蓓茜,他是去哪个外国?” “一个盛产酒的岛,得好几千里之远。管家确实告诉了我,可我有些记不清了。” 我赶忙提示:“是马德拉么?” “对,就是那个地方,那天说的就是这样一个名字。” “这样说来,他确实走了?” “是的,他在屋里呆得时间很短,总共也没有多少分钟。太太对他的态度可怠慢了,又非常傲气,等他走了以后,还叫他是一个“鬼头鬼脑的商人”。我的丈夫——罗伯特,断言他是位做酒买卖的商人。” 我回答道:“很有可能,不过,也许是酒商的雇员或者代理商之类的。” 又过了一个小时,蓓茜这段时间一直在和我谈论往事,随后,她不得不向我告辞了,时间太晚了。第二天早上我在洛顿等马车的时候,很巧又碰到了她,谈了几分钟后,最终我们在那儿的勃洛克赫斯特纹章旅店门口依依不舍地分了手,各自分道走自己的路。她出发到洛伍德冈的坡顶上,在那儿等车返回盖茨里德,而我上了车,开往米尔科特,那是一个全新的陌生环境,等待着我的就是我的新职务和一种新的生活。 第21章 (1) 第十一章 (1) 在一篇小说中,新的一章有几分像一出戏剧中新的一场,而这一回当幕被拉开的时候,我亲爱的朋友,在你的脑海中尽力地想象吧,这儿是米尔科特乔治旅馆的一个房间,四墙贴着大花纹的壁纸,而这是一般旅馆房间里少见的,还有非常讲究的地毯、家具、壁炉上的摆饰、复印画,其中的一幅乔治三世,一幅威尔士亲王的肖像,还有一幅是关于沃尔夫之死的。一盏油灯从天花板上垂下来,壁炉烧得非常旺。在这两种灯光的照耀下,上面提到的一切显示在你的面前,这时,我刚把我的皮手套和伞放在桌上,披着斗篷,戴着帽子坐在火炉旁边,烤着火,想让自己冻得发僵的身体变得暖和起来,毕竟过去的十六个小时中我一直奔波在十月阴冷的天气中,我是昨天下午四点钟离开洛顿的,可现在米尔科特城里的钟正打八点。 读者们,看起来我得到的接待非常舒适,但我却不觉得心安理得,在我原来的想法中,我以为马车一到的时候会有人来接待我的,当我走下马车时,侍者替我很殷勤地放好短木梯,我很着急地四周里张望,希望可以听到有人在叫我的名字。同时想发现是否会有辆马车正在等着我并送我去桑菲尔德。可任何的努力都是没有用的,没发现一丝有利的迹象;并且当我问一个侍者,是否有人来打听过一位姓爱的小姐,他回答说没有。这样一来我是一点儿办法也没有了,惟一的办法便是让他们领我到一间清静的房间,我一面在那儿等着,一面面满脑子都是问号,心也安定不下来。 我现在的心情实在是特别不平常,因为我感到如今我只是一个人孤零零地活在地球上,和外界没有一点儿联系,不知道是否可以到达目标,也不知道是否可以返回原来的地方,这种非同一般的经历对一个从未接触过世面的青年人来说,实在是太难忘了,这种心情被冒险的吸引力变得甜美,被自豪的光荣修饰得温暖。但紧接着心情又变得起伏不定,时好时坏,因为恐惧随后而来。我一个人孤单地呆着,约摸半个小时过去了,我心中的恐惧愈演愈烈,我再也忍受不住了,决定敲响铃声召唤一个侍者。 “桑菲尔德在这附近么?是不是有这么一个地方。”我向前来的侍者问道。 “桑菲尔德?小姐,我不知道。但我可以到柜台上帮你询问一下。”他走了一下,但一转眼就返回来了。 “小姐,你姓爱么?” “不错。” “下面有人正在等你。” 我兴奋得跳出来,随手拿起我的皮手套和伞,来到旅馆的走廊上,急匆匆的。打开的大门边,一个男人正站着。街上的路灯下,我通过灯光依稀地看到一辆车子,只有一匹马拉着。 这个人一看见我,就指着我的放在走廊上的箱子,我觉得有些冒失——他竟问道:“我想,这就是你的所有行李吧?” “不错。” 于是他将箱子放到了那辆车子上,马车式样,有点像轻便马车, 接着我上了车,他还没有把门关上,我就问他一个问题,桑菲尔德离这儿有多远。 “大约六英里。” “那么我们需要多长时间才可以到达那儿。” “可能一个小时再加三十分钟。” 他把车门紧紧地关上,坐上了驾驶的座位上,这个位子自然是在车厢外边,接下来我们就动身了,车的前进速度非常缓慢,留给了我足够的时间去考虑问题。这次辛苦的旅程就快要结束了,这令我非常开心,我坐的这辆马车算不上富丽豪华,但却很舒服。于是我身子往后挪了一下,抵住车厢,不紧不慢地任我的思绪四处游荡。 按照我的猜测,这儿的仆人和马车的装饰并不豪华和奢侈,费尔法克斯想必不注重一些形式上的东西,我喜欢这个样子,和看重表面的细节的人呆在一起,我有过仅有的一次经历,可那次大家相处的一点儿也不愉快。不清楚她是不是一个人单身,自然要先把那个小姑娘排除在外。果真如此,只要她还比较和气,我相信自己一定可以和她相处得很融洽,我必须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只可惜的是,有时候竭尽全力换来的并不是好结果,事实上,我在洛伍德给自己定下了这样的目标,付予实施,回报是别人对我有了不错的印象,但是和里德太太在一起,我无论怎么努力,也得不到好评,但愿上帝保佑,费尔法克斯太太一定不要是第二位里德太太。可话又说回来,即使她是,我也不必忍耐,我可以不干嘛,最坏的结局,也不过是再去登广告,对了,现在已经走了多远了? 我拉下车窗,向着外面望去,我们离米尔科特已经非常远了。那边灯火通明,显得它似乎是个比较大的地方,比洛顿大多了,就我看来,我们此刻正行驶在一块公家的土地上,可这一带却零落地散布着几间房屋。很明显这个地方和洛伍德有很大区别,人口较多,比较热闹,但却没有美丽的景色,也不富有温馨浪漫的感觉。 由于夜里的雾迷漫,路有些难走,我的向导由于小心只让马慢慢地走,以致于最后我不得不相信,原定的一个半小时早已变为了两个小时,然后他终于从赶车座上转回头来:“这阵儿离桑菲尔德挺近了。”我又向外面望去,马车正驶过一所教堂。我清楚是看见那座钟楼低而宽,衬在天空的背影之下,此刻它在敲响十点的钟声,我还可以看见小山坡下有一串灯光,细看时,表明那儿是一座村庄或者一个小村落,十分钟之后,赶车的走下马车打开两扇大门。我们直接驶了进去,在我的身后门砰地一声给关上了。现在我们慢慢地驶上车道,来到一幢房子面前,它的正门很宽阔,有一扇弓形窗,遮着窗幔,烛光从中透了出来,余下里都是伸手不见五指地黑。车停在了正门前,一个女仆来开了门,我下了马车进了屋子。 “小姐,请走这条路,”那个姑娘说,尾随着她的身后,走过一间方方正正的堂屋,许多宏伟的大门围在四周,然后我被带进了一间屋子,我的眼睛一下便被照花了,因为里面炉火和蜡烛的光混在一起很耀眼,和刚才我两个小时以来已习惯了黑暗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过了一会儿等我的眼睛适应后,一幅温暖舒适的图画出现在面前。 这个房间小而舒服,一张圆桌放在烧得旺盛的炉火边,一个小老太太,穿着异常干净整洁,坐在一把式样老旧的高背扶手椅上。她头上戴着顶寡妇帽,身上穿着黑绸衫,围着一雪白的细布围裙;我想像中描绘的费尔法克斯太太就是这个样子,但没有想像中的庄严,和气许多。她正在忙着织衣物,她的脚边蹲着一只看上去挺老实的猫。一句话概括,绝对是一幅家庭温暖的画面,世界上不会有更好的场景让一个初来乍到的家庭女教师觉得安心的了。既不显得豪华富丽,让人眼花缭乱,也不严肃庄重,这会儿让人不知做些什么。我刚一走进去,那个老太太就站起身来,一点儿也不犹豫地走上来迎接我,样子非常亲切。 “亲爱的,你觉得还好吗?我想你一定坐了很长时间的车,都烦了吧,约翰赶的车一般都是很慢的。外面很冷的,快到火跟前来。”“我想,你就是费尔法克斯太太吧?”“你说的没错,请坐。” 她让我坐在她自己的椅子上,接下来帮我拿掉披巾,解开帽带,我让她不必费心,我可以自己做。 “哦,没事的。我猜你的手快冻僵了吧,莉亚,去拌一些热的尼格斯酒,再拿一两份三明治来。这是贮存室的钥匙。” 说着,她伸手入衣袋掏出一大串钥匙来,(以此可证明她掌管家中事务)将它交给了女仆。 “再靠近些炉火。”她继续说,“你随身带着行李,是吗,亲爱的?” “是的,太太。” “我去嘱咐仆人们将它送到你的房子里。”她说着,然后匆忙忙地走了出去。 “天,她竟以招待客人的方式来欢迎我。”我想,这样的礼遇,我可从未想到过。我本以为我面对的只会是冷漠和僵化的表情呢。这不是我听说过的对待家庭教师的方式。但我必须注意,我可不能高兴得太早了。 她又走进了房间,亲自从桌上拿开她的编织用具和一两本书,空出一块地方放莉亚端来的食物,然后又动手递给我吃的东西。在我的一生中,如此的盛情款待是第一次,我真的是有点儿不知所措了,更何况这种招待是我的主人做出来的,她的地位比我高贵多了,但是她却并不以为她在做的似乎有失身份。所以我觉得稳妥的办法还是不动声色的接受她的好意。 “今天晚上,我可以有幸见一面费尔法克斯小姐么?”吃了一点儿她递过来的东西,我开始问道。 “亲爱的,你在说什么?我的耳朵有点儿不大好使。”这位好太太把耳朵向我的嘴边靠近一些又问了一遍。 我清楚地重说了一遍。 “费尔法克斯小姐?哦,你说的是瓦伦小姐,你未来的学生的姓是瓦伦?” “真的!那么她不是你的女儿了?” “当然不是,我没有儿女和其它亲人。” 按照我原来的思路,我还想问一下她和瓦伦小姐之间的关系,但是我猛然想到总是问长问短不怎么礼貌,更何况将来的某个时间我会了解到的。 “我觉得很高兴,”她坐在我的对面,把猫放在她的膝头上,又继续说下去,“你来了,我真太开心了,有个伴儿陪着我一起生活,那不是非常令人愉快吗?自然,呆在这儿的每一天都是愉快的,因为桑菲尔德是座非常不错的老房子,或许这几年有些破旧,年久失修,但仍是一个让人为之骄傲的地方。但我想你是知道的,冬天每次到来的时候,我就差不多是一个人了,这样即使住在最豪华的屋子里也会觉得冷清异常的了,我所说的孤单,是因为没有人可以陪我说话。虽说莉亚这个姑娘不错,约翰和他的妻子为人也很好,可他们只是下人,用平等的身份和他们在一起交谈,会失掉威信的,最好的办法是和他们保持一定的距离。去年冬天,非常冷,不是刮风,就是下雨下雪。 我敢保证除了卖肉的和送信的,一个人也没来拜访过这座宅子,这种状况从十一月持续到二月,那时候每晚是我一个人孤零零地坐着,心闷得都有些发慌。有好几次我叫莉亚给我念点书听,但我以为这个可怜的姑娘肯定觉得拘束,不喜欢这个差使。春天和夏天就容易过一些,温暖的阳光和长长的白天让人觉得时间过得非常快,如今,刚入秋天,小阿迪拉?瓦伦和她的保姆就要来了。一个小孩会给整个屋子带来热闹的气氛。加上你的到来,我开心得不知怎么形容。”听完了她的这些话,看着这位可敬的太太,我心中涌起了一种不可抑制的好感。我向她移近了一点儿椅子,以示我希望她明白,她会觉得和我在一起会如同她想像的那样愉快。“但今天晚上我不想让你坐得时间太长。”她说,“钟已经敲响十二点了,你奔波了一天现在一定很疲倦。 如果你觉得你的脚已经变得温暖了,我现在就领你去你的卧室,我叫仆人已经收拾好了一个房间,就靠在我的隔壁。那个房间不大,但我觉得你会喜欢它,而不会喜欢那些位于屋子前面的大房间。不错,它们的家具摆设得赏心悦目,但太空旷、冷寞,我从来也不愿意睡在那儿。”我对她如此周到的考虑表示了感谢。由于这一番长途跋涉,的确让我劳累不堪,我想早一点儿休息,她拿起蜡烛,我跟着走出了房间。她先去查看了一下仆人是否锁好了大厅的门,并从锁孔里拔下了钥匙,然后带着我上了楼,楼梯和扶手全是由橡木制成的,在楼梯上的窗户很高,并有格子修饰,这种样式的楼梯,和连接卧室的那条长走廊,给人的感觉倒非常像教堂中的,而不属于住宅房子里的。一种十分森冷的氛围笼罩着楼梯上和过道里,有点像地下墓穴的感觉。让人觉得空旷和寂寞,一点儿也不愉快,因此,当我最终走进了自己的卧室,发现自己的房间不大,里面布置着普通样式的家具时,我不由得心中偷偷一乐。 第22章 (2) 第十一章 (2) 费尔法克斯太太向我道了声晚安,态度非常和善。我闩上了门,随意地向四周里看了一下,刚才那空阔的大厅,那座又黑又宽的楼梯,再加上又长又冷清的走廊让我觉得这儿有些阴森恐怖,但这种感觉现在明显被冲淡了,只因为小房间里的景色相比较而言充满了生机。这时候,我想起了这一天我的身体劳累异常,精神也总是处于一种焦虑状态,而如今我终于来到一个温暖的安身场所,一阵强烈的感激之情涌上了我的心头,使我不禁地跪在床边,向上天表达了我衷心的谢意,它应该值得这一切的。在我祈祷结束之前,我期望它仍会在我今后的道路上赋予我帮助和力量,让我不会浪费这些赐给我的好意,我觉得此刻我还无权享受它。那一晚,我的床上没有荆棘,我的卧室虽然孤单但没有担心和害怕,由于疲倦和满足的双重作用,我不一会儿就香甜地进入了梦乡,待我重新睁开了眼睛,天早已亮了。 色彩明亮的蓝色花布窗帘的缝隙里有阳光照进来,使四周一切都跃入我的眼帘,四壁糊着墙纸,地板上铺着地毯。与洛伍德的光秃秃的地板和脏兮兮的灰泥墙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在我眼中,这个房间是个明亮的小天地,它的清爽让我精神为之一振,表面的东西对年轻人的影响很大,我于是产生自己正在走入生活中一个幸福的时代的感觉,这个时代既有艰辛和苦果,但同时也有鲜花和快乐,由于周围的事物变化了,并且加上前面是一个新的希望天地,我全身的兴奋都被唤醒过来,准备为将来拼搏。我并不明白它们所盼望的到底是什么,但应该会是令人高兴的事物,也有可能它会在将来的某一天来临,而不是这一天或这个月。 我起床了。穿什么样的衣服让我费了好大一会儿来考虑,虽然穿着必须简单朴素,即使我的衣服每一件都是这个标准,由于天性,我还是希望穿着整洁麻利,我不会不注重自己的外表,我在乎别人对我的印象,虽然我长得并不算漂亮,我却期望可以尽量好看一些,尽可能给别人留下更多的好印象,对于自己的容貌,我都会自生怜惜 。有时,我特别渴望自己有红扑扑的脸蛋,笔直的鼻梁和樱桃小口,我还希望自己身架匀称,高大挺拔,我觉得自己有些矮小,过于苍白,五官不端正又特征明显,别人一眼可以看到这些缺点,真是太不幸了,为什么我会有这样的奢望呢?这样的遗憾呢?这个问题很难回答,连我自己也说不清。但不管怎么样,我是有自己的理由的,而且听上去自然、合情合理。总之,等我把头发梳下来,修得很整齐,再穿上那件黑色外套,样子虽然说有些像贵族教徒,但至少很有合身的意味,然后收拾好洁白的领圈,这下已足够体面了,我可以感觉良好地去见费尔法克斯太太,而且我感觉我的新学生不会对我产生厌恶感了。我打开卧室的窗户,确定了已整齐地摆放好了梳妆台上的东西,放心地走了出来。 长过道上铺着地席,橡木楼梯擦得很光滑,然后我来到了大厅里,在那儿逗留了一会儿,看了挂在墙上的几幅画,一幅画着一个男子,披着胸甲,模样严肃,还有一幅是一个贵妇人,涂着发粉, 挂着珍珠项链。一只青铜做的吊灯从天花板上垂下来,一座黑檀木做的大钟由于常年的擦拭而变得乌黑发亮,它的钟壳用橡木做的,刻有精细花纹,这一切在我眼中显得宏伟、庄重,但我却很少有机会见识这种华丽的场面,有一扇门镶着明亮的玻璃,此刻正开着。我于是走出门去,今天早晨天气极好,秋高气爽,树丛也已经变黄。但田野仍然碧绿,朝阳安安静静地照在上面,我走上前几步来到草坪上,抬起头审视这座宅子的正面,它有三层楼高,规模已算不错,但算不上壮观。这应该是一座绅士拥有的庄园,而不是贵族的府第。 雉堞分布在屋顶四周,给它增添了几分诗情画意,门面是灰色的,衬托在宅后的一座树林里,那儿白嘴鸦经常出没,此刻它们正在呱呱乱叫地四处飞翔,越过草坪和庭园的上空,纷纷地落在一片大草场上。那里和宅子被一道已经歪倒的篱笆隔开了,一排高大的老荆棘树丛长在旁边,一棵棵都很粗大多枝节,就像是一些大橡树,这正好表明了为什么这座宅子被如此命名,再过去一些是几座小山,没有洛伍德四周的那么高,那么嶙峋,也不像壁障,将人世隔在外面,但它们也比较荒凉和幽冷,而且好像将桑菲尔德围成了一个世外桃源的僻静场所。它竟会存在于距米尔科特这个繁华地带如此近的地方,这是我做梦也不会想到的,有座小山村零散地分布在一个小山坡上,那儿屋顶和树尖混在一起,离桑菲尔德不远的地方有一座教堂,钟楼古老的屋顶,出现在宅子和庭园正门中间的一个土丘上方。 这里的景色静谧,空气清新宜人,让我不禁沉醉其中。我开心地听着呱呱的鸦叫,观察着宅院宽阔而古老的正面,心中却在思考着,费尔法克斯太太,一位如此小巧的妇人孤单地住在这儿,这地方显得确实太大了。恰好,这位老太太就出现在屋子门口。 “哎哟!都已经出来外边啦?”她说,“我可以看出你是个习惯早起的人。”我走过去,她非常亲切地吻了我一下,握了握我的手。 “你以为桑菲尔德如何?”她问我,我说我非常喜欢这个地方。 “是呀,这是个很美的地方,但我害怕它会逐渐破旧下去,挽救的办法是罗切斯特先生可以回来这儿长住,或者至少应该常来看看。要想维护好大宅子和美丽的庭园,主人是必须时常注意的。” “罗切斯特先生,他是谁呀?”我惊叫道。 “桑菲尔德的主人。”她平静地回答,表情从容,你还不知道罗切斯特是他的姓吗?” 自然我不可能知道,因为我从来也没有听说过他,但这位老太太却似乎以为他的存在是举世皆知的事。每个人只要依靠自己的感觉就可以知道。 我于是说:“可我以为你才是桑菲尔德的主人呢。” “我是主人?上帝,我的孩子,这个想法太古怪了!我只是个管家,或者说管理人。确实,从他母亲那方面的关系来说,我和罗切斯特家是远亲,至少我丈夫是的,他是个教士,是山坡那边的小干草村的教区牧师,那座教堂,离园子大门不远的,就是属于他管的,现在的罗切斯特先生的母亲姓费尔法克斯,她的父亲是我丈夫父亲的堂兄弟,但我从来不夸耀我是他的亲戚,也从不把这回事放在心中,我只以为自己是一个没有什么特别的管家,我的东家待我挺好的,礼貌客气,我还有什么想奢求的呢?” “那么我的学生,那个小姑娘呢?” “她是罗切斯特先生监护的孩子。他吩咐我给她找一位家庭教师, 依我的想法,他们想带她到这儿来抚养成人,于是她就来了,带着她的‘bonne’,她是用法语这样称呼她的保姆的。心中的迷雾终于散开了,这位个子不高但亲切的寡妇并不是一个贵妇人,和我一样,也只是个被雇用的人。但我不会因为这个,就不如以前一样喜欢她,恰恰相反,我反而觉得更高兴,她和我之间的地位是非常真实的平等,并不是因为她这个人甘心降低自己的贵族身份,这样更好了,我以后的生活会更自由和轻松一些。我还在考虑这个新发现,一个小姑娘从草坪上跑了过来,后面跟着一个侍候的人,我在注视着我的学生,但她开始似乎没意识到我,她只是一个孩子,大约七八岁模样,细长的身体,苍白的脸色,小而可爱的五官,卷发长长的,一直低垂到腰间。 费尔法克斯太太说:“早安,阿迪拉小姐,过来跟这位小姐说说话,她是来教你读书的,这样有一天你会成为一个有知识、聪明的女孩。” “oest ma gouvernante?”她用手指着我,问她的保姆,(法语:这是我们家庭教师吗?)保姆回答说: “ mais sui certainement。”(法语:是呀,当然啦!) “她们是外国来的吗?”听到她们说的是法国语,我很吃惊。 “保姆是外国人,但阿迪拉生在大陆上,我敢保证她一直没离开那儿,但六个月之前她来到这儿。刚来的时候,她一点儿也不会讲英语,现在不管怎么说会讲一点儿了,我是不明白她的意思,她总是一句话中既有英语也有法语,但我相信你会理解她的。” 所幸我有个不错的优势,我的法语是和一位法国女士学的。何况,我一直精心地努力找机会和马丹比埃洛对练,再加上这七年的时间中,我每天还背一些法语,尽量让我的语调和法国本地人的语调一致,所以现在呢,我对这门语言的掌握已相当精通了,用在和阿迪拉小姐交谈应该不会有太大的困难。她一听到我是她的家庭教师,就走了过来和我握手。然后,当我领她去吃早餐的时候,我用她会的法语和她说了几句,起初她非常简短地回答了我的问题,可当我们在餐桌前坐好,她用她的那对淡褐色的大眼睛看了我整有十分钟的样子,就忽然滔滔不绝地开口讲了起来。用的自然是法语。 “啊!你法语说得不错,可以和罗切斯特先生相比了。这样,我跟你说话可以向跟他一样了,还有索菲,她也会高兴的,因为她说的话,这儿谁也不明白,费尔法克斯太太只会英语,索菲就是我的保姆,我们从海的那边坐一条挺大的、还会吐烟的船过来的,我有些晕船,索菲也是这样,还有罗切斯特先生也想吐,罗切斯特先生躺在一个沙发上,是在头等舱中的一个很漂亮的房间,我和索菲睡在另外一个房间的一张小床上,有一次我几乎从小床上掉了下来,它真像一个放东西的架子,后来……对了,小姐,你姓什么?” “爱———简?爱。” “埃尔!哎哟,我可发不出这样的音,哦,后来,早上还没出太阳的时候,我们的船就停在一座大城市的岸边,这座城市可真大,但房子是黑乎乎的,满眼望去全是煤烟,一点儿也不像我以前住过的城市那样整洁优美,罗切斯特先生抱起我,经过一条跳板走上了岸,索菲也跟在后面,我们一起坐上了马车,然后我们来到了一座又大又漂亮的房子面前,叫旅馆,比这个地方好多了,在那儿我们逗留了大约一个星期。我和索菲每天都去一个公园,那儿可大了,里面长满了绿色的树木,很多孩子也在那儿玩,中间有一个水池,许多美丽可爱的鸟儿生活在里面,我常用面包屑喂它们。” 这时费尔法克斯太太问我说:“你能明白她说的话吗?她说得实在是太快了。” 我一个字也没拉下,因为即使是马丹比埃洛那么流利的法语,我也可以应付自如。 “我想,”这位和气的太太接着往下说,“你可以问她一下关于她父母亲的事情。我不清楚她是否还留有他们的印象。” “阿黛尔(阿迪拉的法文名),”我问道,“你刚才提到的那个整洁优美的城市里,你和谁住在一起呀?” “很长时间以前,我是和妈妈住在一块儿的,但她去圣母玛利亚那儿了。妈妈总教我唱歌呀,跳舞呀,还朗诵诗歌。有许多先生太太们来看妈妈,我经常表演舞蹈给他们看。或者坐在他们的膝头上唱歌给他们听,我非常高兴这样做。现在你愿意听我唱歌吗?” 她已经把早饭吃完了,所以我答应了她的请求。她爬下椅子过来坐在我的膝头上,将手合拢放在胸前,样子还挺严肃,把卷发往后一甩,抬起两眼注视着天花板,唱出一段歌剧里的选曲来。这首歌描写的是一个被抛弃的女人,她在为情人的变心难过之后,想以自豪来求得心理上的平衡。她让仆人把她打扮得漂漂亮亮,用上最光亮的珠宝和最华丽的衣服,她到晚上的一个舞会上去见一见那个负心人,她一定会表现得欢快幸福,并向他表示,他的离开对她没有一丝负面的影响。 由这样小年龄的歌手来唱这首歌,显得有些古怪,但我猜测如此表演的目的,是想让别人听一听孩子是如何用幼稚的声音发出爱和嫉妒的体会的,依我个人的看法,这种目的实在是太低级了。 阿黛尔非常悦耳舒心地唱了这支短歌,中间还流露出她所在年纪的那种童真。唱完了这个,她从我的膝头跳下,说:“小姐,现在我要给你背几首诗。” 第23章 (3) 第十一章 (3) 她先做好了姿势,开口说了题目:“拉封丹的寓言《老鼠同盟》,”接着就朗诵起这首小诗来,声调忽高忽低,运用自如,恰如山泉叮咚,表情配合得恰到好处,单纯从她的年纪来说,做到这一点实在是太不简单了,这至少表明她受到了认真的训练。 “是你妈妈教你这样读吗?”我问。 “是呀,她常常这个样子念:‘你怎么啦?’,一只老鼠问,‘快说!’她要求我手应该这样向上举,以便可以记住在说这话的时候应该提高声音,现在我可以给你跳一支舞吗?” “不,这些已经够了,但是你刚才说,你妈妈去圣母玛利亚那儿之后,你又住在谁那儿呢?” “和马丹弗雷德里克和她丈夫,她负责照料我,但事实上她和我没什么亲戚关系。我认为她家穷一些,因为她的房子没有我妈妈的那样好,我在那个地方住得时间不长。罗切斯特先生问我愿不愿意跟他一块来英国住,我同意了。因为我认识罗切斯特先生的时间还要早于认识马丹弗雷德里克,他对我一直都很好,经常给我买漂亮衣服和好玩的玩具。但现在他却不守信用,他带我到了英国,自己却又一个人回去了,我以后再也看不见他了。” 早饭过后,阿黛尔跟着我走进了书房。这样看起来,罗切斯特先生曾嘱咐用它作为教室,通过书橱的透明玻璃门可以看到,里面被锁住了很多的书。但开着一个书橱,各种可以被用作初级儿童读物的书籍陈列其中,还有一些休闲的文学作品、诗歌、自传、游记,再加上几本传奇。大概罗切斯特先生认为这些书就已经够家庭女教师看的了,但从事实上来说,它们目前确实可以满足我的要求了,但以前我在洛伍德只能时不时地翻出几本书。现在的这些书相比起来正经是极大丰富了,我可以有充分的消遣和学习,此外,房间里还摆设了一架立式钢琴,看起来相当新,音质也挺不错,余下还有一个画架和两个地球仪。 我发觉到我的学生比较听从教导,虽然有些淘气,不大用功。她从未有过一步一步去做事情的习惯,我以为起初对她的要求过于严格是极其不明智的。因此,我和她交谈了好大一会儿,才让她自愿地学了一些功课,但此刻已将近中午,我就让她返回到她的保姆那儿,我打算利用这段和中午之间的时间,来画几张速写,目的是为了她学习用。 我走上楼去拿我的画夹和铅笔,费尔法克斯太太叫住了我:“我以为你已经结束了今天上午的课。”她站在一个房间的门口,两扇门大开着,她打了个招呼让我过去。这间屋子很宽敞,而且富丽豪华,里面有紫红色的椅子和窗帘,土耳其式的地毯,墙壁上贴着胡桃木镶板,一扇大窗子嵌有许多颜色各异的的玻璃,天花板高高在上,并且四边饰有艳丽的线条,费尔法克斯太太又在打扫卫生,几只雅致的紫花瓶摆在一个餐具柜上。 “这间屋子实在太漂亮了。”我向四周看看,发出了惊叹,因为这间屋子的豪华气派是我生平所未遇到过的,即使连一半的程度我也未见过。 “是啊,这是餐厅。我刚推开了这扇窗户,至少有些阳光和空气透进来,因为一个房子常久没有人进入,会变得潮湿不堪。我想地窖里的情况不会比那个客厅里的情形更差了。” 她指了一道拱门,和窗子一样又大又宽的两道帷幔,被染成了提尔紫颜色,从门两边垂下,但此刻被钩起了。越过两级宽宽的台阶,我来到拱门前向里一望,我竟恍如来到了世外的仙境。我并未经历过太大的世面,但里面的辉煌景象却是我无法形容得出的,事实上,这不过是个漂亮的客厅,里面还有一间小会客室上面铺着白色的地毯,锈满了一个个鲜艳的花环,天花板上还有雪白的线条,上面饰有白颜色的葡萄和葡萄叶花纹,下面形成强烈的对比,摆放着深红色的软榻和睡椅。壁炉架是由白色的帕罗斯大理石做成的,上面摆设着一些小摆设,是由银晶莹闪亮的波希米亚玻璃做成的,恰如红宝石一般。一面面大镜子放在窗户和窗户之间,一种红白辉映的气象在镜中交相辉映。 我开口说道:“费尔法克斯太太,你收拾得太整洁了。一点灰尘也没有,也不用罩布套。除了这一股冷气,任何客人都会觉得有人经常住在里面呢。” “这没有什么,爱小姐,罗切斯特是很少来这儿,但总是突然出人意料地出现。这么些年我明白了,他不喜欢用布盖着所有的东西,等他来到的时候仆人才匆匆忙忙地动手收拾,因此,最好的办法是在任何时候都要把它们收拾好。” “罗切斯特先生做事很仔细,并且对人要求很苛刻吗?” “并不是特别苛刻,但他是上等人,有那种习惯爱好,希望一切都会符合他的要求。” “你喜欢他么?平常的人都会喜欢他么?” “是这个样子的,这地方的人一直都很尊重这个家族 。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这一片田地,只要是你眼睛能够看到的地方,就都是罗切斯特家的。” “嗯,但先别谈他家的地,你对他有好感吗?别人以为他怎么样?” “一千种理由叫我喜欢他,我坚信他的佃户们也以为他正直、开明、深得人心。但他和他们在一起相处的时间非常少。” “那他有没有与众不同的地方?他是个什么个性的人呢?” “他的性格是没有可指责的,或许他是有点儿非同一般,他游历过许多地方,我敢保证他见多识广,他应该非常聪明,不过我和他的交谈机会不很多。” “他有什么与别人不一样的呢?” “这很难说出来,我不太明白,但太特别的地方应该没有。但他和你在说话的时候,你会有这样的感觉,你搞不懂他的情绪到底是什么,是开玩笑,还是认真的,开心呢,还是不开心,一句话,我不可能完完全全地了解他,我是这样以为的,但这没多大关系,他做为东家倒是个非常不错的人。” 从费尔法克斯太太那里,关于她自己和罗切斯特先生的情况我只能打听到这么多。有些人不善于把人的个性归类,也不会观察和说出人或事物的特别的地方。自然这位可亲的老太太是属于这一种人的。我问的所有问题只会让她糊涂不解,却不会得到有帮助的回答。在她看来,罗切斯特先生就是他自己,一个富有的绅士,就只有这么多了。她不会再去想多了解一些,至于我对他为人的刨根问底,她觉得奇怪,不理解。 我们走出了餐厅,她很积极地要领我去参观屋里的其它各处。于是我就随着她走,并为自己所看到的不停地发出感叹,因为屋子各处都被整理得干净优雅。就我看来,最前面的那排大房间明亮宽敞;三层有几个又低又暗的房间,却有些古色古香的味道,由于时尚的改变,一些家具以前曾被摆置在楼下屋子里,但如今被抬到了这儿,光线昏暗,因从窄小的窗子里面照进来,照亮了已有好几百年历史的老床柜子——橡木或胡桃木做成的,上面被细致地雕刻着棕榈树枝和小天使头像,给人的感觉像是典型的希伯来约柜。那一排排的高背窄椅的年代也够久远了,但矮凳显得更加古老,凳垫上明白地留有刺绣的旧痕迹,但已快被磨光了;而绣它们的女工早已化成了灰尘。所有的古物,使得桑菲尔德府看起来就仿佛是一座洞穴,充满了往事的回忆。白天,这些地方的隐蔽、安静、灰暗挺吸引我,但晚上我是不会愿意睡在这种又大又笨拙的床上的。这些床有的还用橡木做了门,可以开关,有的挂着古老的英国式的绣花床帷,上面密布了绣上的各种花样的图案,有古怪的花儿,稀奇的鸟儿,以及最少见的人物。一句话概括,如果在惨谈的月光下审视,这些形象看上去古怪异常。 我问了一个问题:“仆人们睡在这些屋子吗?” “不,他们住在后面的一排小屋子里,没有人在这里睡过,我几乎可以断言,如果真有鬼出现在桑菲尔德府的话,这个地方再合适不过了。” “跟我想法差不多,那么,你们这儿没有鬼吗?” 费尔法克斯太太笑了:“我一点儿也没听说过。” “难道关于鬼的传说或故事也没有流传过。” “我认为的确没有,但我听说,罗切斯特家族的人活着的时候脾气都很暴躁。也许正因为这个原因。他们现在躺在坟墓里都挺安静。” “对啊——经历过一场人生的热病,他们如今睡得很香甜。”我小声地念着,“费尔法克斯太太,你现在去哪儿?”她正要离开。 “到铅板屋顶上,想和我一块儿去那里远望一下风景吗?”我就跟着她爬过一道很窄的楼梯来到了阁楼,再从那儿爬上一座梯子,钻出了天窗,眼前展现了一片广阔的天空。现在我所站的高度可和那些鸦群的休息场所相比了,并且我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见鸦巢。我伸出身子看看下面的景色,下面就似一幅地图般展开。宅子底层的四周,围绕着一片草坪,如丝绒般光滑而平整。广阔的田野如猎场一样,上面散布着古老的树木,一条小径已经荒芜了,从枯黄的林子中间穿过,但上面长着苔藓,那浓浓的绿意比长着叶子的树木还要浓。秋日的阳光安静地照着园门外的教室、大路、安谧的群山。而四周的地平线上,只有一片碧蓝色的晴空,夹杂珍珠白。这些景色并不特别与众不同,但却让人心旷神怡。当我将目光收回,再次钻进天窗爬下梯子的时候,眼睛竟看不清东西,因为我刚才一直在注视着蓝天的苍穹,兴高采烈地俯瞰宅子四周被阳光沐浴的树丛、牧场。和翠山相比较而言,阁楼里昏暗得就如同一个地穴。 费尔法克斯太太又在后面耽搁了一会儿,因为要关上天窗,我用手探摸着找到了阁楼的出口,就沿着狭窄的顶楼扶梯走了下去。那条长过道分开了三层楼的前后房间,却把我给搞糊涂了,不知该往何处走。过道又窄又低又没有光,尽头有扇小窗户,依稀可以看见两旁的小黑门全被关上。就像是一个恐怖的城堡中的走廊。 我正蹑手蹑脚地向前走去,耳朵里却听到了一声笑声,在这样寂静的地方,我从未想过会出现这样一个声音。它笑得很清晰,但呆板而带着忧郁。我停了下来,笑声也不见了,但只过了一会儿,它又响了起来,声音更大,开始的时候尽管清晰,但音量不大,过了好一会儿,耳朵都受了震动,似乎激起了回声,响应在每一个冷凄无人的房间里,但实际上它只是从一个房间里发出的,我差不多可以分辨出声音出自哪一扇门。 这时我听到了费尔法克斯太太从楼梯上下来的声音,便大声地叫她:“你听见了那么奇怪的笑声了么?那是谁呀?” “肯定是一个佣人,也许是格雷斯?普尔。”她回答道。 “刚才你有没有听见?”我又问了一遍。 “是的,而且很清楚。她经常这样笑,她在这儿的一间屋子做绣织活,有时候她会和莉亚在一起,她们俩挺会吵闹的。” 笑声又清楚地传来,低沉而且富有节奏,最后竟变为奇怪的嘟囔声。 费尔法克斯太太叫道:“格雷斯。” 说实话,我一点儿也不想真会有个叫格雷斯的人来回答,因为我从来也没有听过这么凄惨和古怪的笑声,如果现在不是正午,不是在怪笑的同时没有出现什么鬼怪的影子。如果不是此时的季节和风景一点儿也不会让人产生恐怖的感觉,否则我会被吓死的,但事实向我证明即使我只觉得奇怪,我也挺犯蠢的了。 离我最近的一扇门被打开了。一个很特别的佣人走了出来——是个三四十岁左右的女人,身体呆板横阔,头发红红的,那张脸严厉但相貌普通,你不可能找出一个鬼魂像她一般没有神奇气息。 “格雷斯,太吵闹了。”费尔法克斯太太说,“记住是怎么给你吩咐的。”格雷斯行了个礼,走了进去,但一句话也不说。 “我们雇她来做些针线活,帮莉亚顺便做些家务。”这位寡妇继续说,“虽然说在某些方面她不够完美,但活儿她做的还不错。随口提一句,今天上午你和你的新学生课上得如何?” 于是话题便变换到阿黛尔身上,我们一直谈到走回了明亮的地方。阿黛尔在大厅里一边跑向我们,一边大喊着: “女士们,午饭已经摆好了!”又加了一句,“我啊,我可饿坏了!” 我们看到午饭已被摆放在桌上,此刻在费尔克斯太太的房间正等我们享用。 第24章 (1) 第十二章 (1) 刚进桑菲尔德,祥和的气氛使我觉得我的工作有了良好的开端。我逐渐熟悉了府中上上下下的人。一切如我所愿。就像她的外表,费尔法克斯太太——温柔善良,有着良好的教养和通常长者具备的那份经验与睿智。我的学生很活泼,但由于娇生惯养,也有些任性,幸好她是完全交给我管的,没人来干涉我的工作,我对她的教育进行顺利。她也迅速地改掉了自己的坏毛病,变得既听话又好学了。她没有天才和明显的特点,也没有敏锐的感觉和鉴赏力,但她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缺陷与恶习,一个普通的孩子。 通过我的教育,她有了很大的进步,既喜欢我又有点畏惧。而她的单纯幼稚,快乐的自言自语和极力想和人亲近的表现,激起我对她的喜欢与爱意。我们相处得十分亲密。顺便说一下,总有人认为我对阿黛尔的教导有些严厉,他们认为孩子应该有天使那样活泼任性的天性,而她们的教师不应该约束她们。可是我这样写,不是为了迎合父母自私的内心,我只是实话实说而已。我十分关心阿黛尔的幸福和进步,并为之高兴。费尔法克斯太太的好心肠,她对我的尊重也使我与她和睦相处。 谁想怪罪就怪罪吧,我还要说下去:我经常一个人在花园里散步,朝门外顺着大路看去;或趁阿黛尔跟保姆在一起,费尔法克斯太太在忙着的时候,我走上三道楼梯,推开顶楼的方便门,来到铅板屋顶上,眺望着远远的田地和小山丘,朦胧的天际。总在这时,我渴望有一种超出天地相交处的眼力,能让我看到大千世界,看到我闻而未见的城镇。这时候,我希望自己有比现在更多的生活经验,有更多的各种性格的朋友。我珍视费尔法克斯太太的善良,阿黛尔的天真。我却始终坚信世界上还有另外一些更有多种性格的优秀人们。但愿我梦想成真。 有谁来责怪我这样呢?一定会有很多人。人家会说我不知足;我也无可奈何,我生来就不安分。当然,有时这些使我很苦恼。这时,我只能靠踱步来安慰自己。 此时此刻,我总是在孤寂之中去捕捉那在眼前升起的美妙幻象——又多又亮,听任我的心随之欢快起伏。这种欢快的心动,它既在烦恼中膨胀,又用生命力来扩展。最美好的是,听任我内在的耳朵倾听一个永远不完的故事——这是从我的想像中升腾起来的。我幻想的插曲、生活、激情和美景,让这个故事变得十分生动有趣。平平淡淡总让人太厌倦,人们总是有行动,创造一切条件去行动。虽然千百万人注定要处在比我更加死气沉沉的困境中,但千百万人也在暗暗地反抗自己的困境。谁也不知道,芸芸众生除了政治反叛以外,还掀起了多少其它的反叛。女人普遍被认为是极其安静的,可是女人也想像她们的兄弟一样,有一个努力的机遇。 她们受到过于严峻的束缚,过于绝对的平淡,会感到同男人一样的痛苦,但她们享有较多的特权的同类却说她们应该局限于做做布丁、织织袜子、弹弹钢琴、绣绣口袋,如果她们超出习俗宣布女人所属的范围,他们就谴责她们,讥笑她们,那也太轻率了吧?独处的时候,我总是听到格雷斯?普尔的怪笑:大笑之后是低沉而又缓慢的哈哈声。在我第一次听到的时候,曾经使我不寒而栗。我还听到她那比她笑声更古怪的嘟囔。有一阵子,她十分安静;可是还有一阵子,我却没法解释她发出来的声音。有时候我看见她端着脸盆从房间里出来,或者托着盘子,到了楼下的厨房,又立即回来,常常拿着一壶黑啤酒。她的外表总是让我把她的古怪声音引起的好奇心改变。她神情严峻、沉着,我几次试图和她攀谈,常常是一个字的回答又把这种努力破灭。 府中的另外一些人,即:约翰夫妇,女仆莉亚以及法国保姆索菲,都是没有个性、循规蹈矩的人。我对索菲讲法国话,有时候我问她关于她祖国的一些问题,没想到她总是做出枯燥的混乱回答,似乎是不想回答,不鼓励别人发问。 冬天转瞬将过。一月的一个下午,费尔法克斯太太想给阿黛尔请假,她感冒了。阿黛尔兴奋地支持这个请求,这使我回想起童年时代的珍贵假日。我同意了,认为自己做得不错。那一天虽然极冷,天气却很好,没有风,我感觉烦闷。正好费尔法克斯太太要寄出一封刚写完的信。我就自告奋勇要把信送到干草村去。 我戴上帽子,披好斗篷。到干草村有两英里的路程。我想这将是一次愉快的散步。看到阿黛尔在客厅里的壁炉旁边,美美地坐在她的小椅子上,我把她最漂亮的蜡娃娃给她玩(平时我用银纸把它包好放在抽屉里)。还给了她一本故事书。她说:早点回来,我的好朋友,亲爱的简小姐。”我吻了她后,便出发了,路很坚硬,周围气氛宁静,我的旅途是孤寂的。 起初我走得很快,直到暖和为止。然后我缓步而行,享受此情此景所赋予我的欢畅。三点,教堂的钟响了。这时的美,在于徐徐而至的朦胧夜幕、光彩渐淡的太阳。我离开桑菲尔德府有一英里路,在一条小径上走着。 这条小径夏天以野蔷薇悦行客,,秋天以坚果和黑莓供路人。就是现在,也还是有一些珊瑚般的蔷薇果和山楂。但是,这儿最令人赏心悦目的是完全的安宁。哪怕吹起一丝微风,这儿也不会发出一点声音,因为,没有一棵冬青树可以沙沙作响,光秃秃的山楂树和榛树丛静得就像铺在小路中间的碎石子一样。小路两边只有田地,现在也没有牛在吃草,几只褐色的小鸟偶尔在树篱中扑动一下,就像是一些遗落的枯叶。这条小路直通干草村。我已经走了一半路,便在通往田野去的石阶上坐下。把双手裹在皮手套里,天寒刺骨我并未觉察;一条山涧,在几天前迅速解冻的时候水漫到这儿来了。从我坐着的地方可以俯视桑菲尔德府,它是下面山谷里的主要景物,它的树林和黑乎乎的鸦巢突出在西边。 我在这儿歇脚,直到太阳沉入树丛,又红彤彤、明晃晃地落入地平线。于是我转向东方。初升的月亮挂在山顶上空,跟云朵一样苍白,但是每一刻都在变得更加明亮,它俯视着半掩在树丛中的干草村,远见一缕缕青烟袅袅上升。还有一英里路,可是在万籁俱寂中,我已经可以清清楚楚地听出微细的生活的嗡嗡声了,我还听到流水声,干草村那一头有很多小山,肯定有不少山溪穿过它们的隘口。一阵粗重的声音传来,打破了这委婉的汩汩声,把轻柔的水波流动声盖住了,这响声是从小路上发出来的,一匹马正在过来,小径的弯弯曲曲还遮着它,声音越来越响马儿走近了,我等着它出现。突然,我想起了蓓茜讲过的故事,说的是英国北部的一个妖精,叫“盖特拉希”,它变成马、骡子或者大狗的模样,出没在荒僻的路上,有时攻击夜间赶路人。 第25章 (2) 第十二章 (2) 这时候,我还听到树篱下有嗖嗖前进的声音,一条林狗紧贴着榛树干窜了过来,它的黑白相间的毛色在夜色中很明显。它完全是蓓茜的盖特拉希的一个变形——像个狮子,长长的毛发,大大的脑袋很大。出人意料,它却安静地从我身旁经过,接着马儿来了。那是匹高大的骏马,一个人骑着它,这个人,名副其实的人,一下子就把恐怖气氛赶跑了。这可不是盖特拉希,而不过是个走捷径去米尔考特的旅客罢了。他过去了,我继续前行,才走几步,就回过头来,因为听到滑倒的声音,“见鬼,怎么办?”的惊呼,吸引了我的注意力。人和马在覆盖路面的那层薄冰上跌了跤。狗跑回来,看见它的主人出了事,听到马的呻吟,便狂吠起来,直到朦胧的群山发出了回声。它在人和马周围闻闻,然后跑到我面前,这就是它所能做的一切,——再没有别的人可以求救。我随它走到旅客跟前。这时候,他正从马身上挣扎下来。他使了那么大的劲,我料他伤得不重。可我还是问了他: “你受伤了吗?先生?” 我想他是在诅咒,然而他却想说一些客套话,这就使他没能立刻回答我。 “我能帮你吗?”我再问。 “你就站在一边吧。”他一边回答一边试图站起来,开始是跪着,然后站起身。这时马开始喘息、跺脚,马蹄得得作响,狗也吠叫着,这使得我不敢靠近。不过,我不会被完全赶走。总算幸运,马又站了起来,狗被一声“下去,派洛特!”喝住,安静下来。现在旅客正弯腰,仿佛在试试它们是否健全。他一瘸一拐地走到刚才我坐在那儿的阶梯上,坐下。我一心想帮助他,至少我想是要管点闲事吧。 “要是你需要帮忙的话,先生,我可以到桑菲尔德府或者干草村去叫个人来。” “谢谢你,我行。我只是扭了筋。”他又站了起来,可是结果痛得他不由自主地叫了一声,“哦!” 还有一点儿日光未落下,月亮正渐渐变亮,我可以清楚地看见他身上披着骑马披风,细节看不清楚,但是我揣摩得出总的特征:中等身材, 胸膛宽阔。他的脸很黑,表情严厉,露出愁容。他已经不算年轻了,大概有三十五岁的样子。 我对他不感到害怕,这位旅客的怒容和粗暴使我感到毫无约束。他挥手叫我走开,可我还是站在那里,而且问道: “天黑了,先生,不看到你骑上马,我是不能让您一个人留在这条野外的小路上的。” 我说话时,他看了看我,这以前他的眼睛大概没有朝我看过一眼。 “我想你应该呆在家里,”他说,“如果你的家在附近,你是哪儿来的?” “就从下面来,只要有月光,我一点儿也不怕,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将很高兴地为你做点儿什么。” “你就在那所房子住吗?”他指着桑菲尔德府。月光倾泻,使这房子在树林的背景上变得银白夺目。 “是的,先生。” “那房子归谁所有?” “罗切斯特先生。” “你认识他么?” “不,见都没见过。” “那么,他不住在这儿啰?” “不住在这儿。” “你知道他在哪儿吗?” “不知道。” “嗯,你不是那里的女仆。你是——”他停下来打量着我的衣服:一件黑美利奴呢斗篷,一顶黑海狸皮帽,还比不上一位太太的使女穿戴的一半那么讲究。他好像说不清我到底是什么人,我帮他想起: “我是家庭教师。” “哦,家庭教师!”他重复道,“家庭教师!”过了两分钟,他刚一动,脸上就显出痛苦的样子。 “我不能叫你去找人,”他说,“不过,如果你不介意,可以稍微帮助我一下。” “可以,先生。” “你有伞让我当手杖吗?” “没有。” “想法勒住马缰绳,把马牵到我这儿来。怕不怕?” 要是单独一人,我真不敢去走近,可是他吩咐我,我就乐意去做。我走到高大的骏马近前。试图抓住马缰绳,可是那是匹烈马,不让我走近。我一次又一次地努力,都是徒劳。旅客看了半天,最后大笑起来。 “据我看,”他说,“山永远不会给带到穆罕默德那儿去,所以只好帮穆罕默德走到山那儿,我还是请你到我这儿来吧。” 我走了过去。“请原谅,”他继续说,“没办法,只好请你支持一下了。”他把一只沉重的手放在我的肩上,靠我支持着一瘸一拐地走到他的马跟前。他一抓住缰绳,就立即把马制服了,于是咬紧嘴唇跳上马鞍。 “现在,”他把紧紧咬住的下嘴唇松开,说道,“帮我找一下跳到树篱里去的马鞭。” 我找了找,找到了。 “谢谢你,现在赶快去干草村寄信吧,尽可能早点儿回来。” 他的马被带马刺的鞋跟刺了一下,接着就飞奔而去,狗迅速地跟在后面,一会就消失了踪影。 像荒野里的石楠 让一阵狂风卷跑。 我继续赶路。对我来说,这件事已经过去了。在某种意义上,这是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毫无趣味,然而,它说明单调生活中有了一个小时的变化,人家需要而且请我帮助,我给了帮助。我很高兴我的所为,事情虽小,但毕竟是件主动的事,而我对于完全被动的生活厌倦。这张新的脸,仿佛是在记忆画廊里的一幅新的画,而且它和所有挂在那儿的其它的画都不一样。首先,因为他是男的,其次,因为他又黑又壮又严肃。我走进干草村,把信投到邮筒时,这幅画还浮现在脑海中。我从山上下来一路急急地走回家的时候,我还想看它。我来到石阶前,停了一会儿,看到的只是树篱和剪去树梢的柳树,听到的只是一英里外桑菲尔德周围树丛间飘忽而过的阵阵微风声。我的眼光掠过宅子的正面,注意到有一扇窗子里点了灯,它提醒我时间不早了,于是我急急忙忙地赶路。 我厌烦桑菲尔德,跨过它的门槛,就是回到死气沉沉,要是我在不稳定的斗争生活的暴风雨中颠簸,在艰难痛苦的经历中学会渴望,我身处平静该是多大享受啊!它的好处就像叫一个在“太舒适的安乐椅”里一动不动得厌倦的人起来进行长时间散步一样。 我在大门口徘徊,我的眼睛和心灵好似都被吸引着离开那到处不见阳光的牢房(我认为)似的灰色洞穴,转向我幻想的世界。它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在小山后的山顶之处。深不可测的天顶装饰着点点繁星,我望着它们就心儿颤抖,热血沸腾。大厅钟响了,召我从月亮和星星那儿转过头来,打开边门,走了进去。 一片温暖的火光照耀着大厅和橡木楼梯下面几级,红彤彤的光是从大饭厅里照过来的。大饭厅的双扇门开着,在最愉快的光辉中,显示出壁炉架附近的一群人。我刚看到人影,刚注意到欢乐的混杂嗓音——似乎有阿黛尔的声调——门就给关上了。 我匆匆地走到费尔法克斯太太的房间里,那里生着火,费尔法克斯太太不在。我看见一条像小路上碰见的黑白相间的长毛狗。它孤零零地直坐在地毯上,严肃地看着火。它和盖特拉希那么相似,我就过去叫它: “派洛特,”这狗跳起来,走到我跟前,闻闻我摇着大尾巴,可是单独跟它在一起,让人有点害怕,而且我也说不出来它是打哪儿来的。我打了铃,莉亚进来了。 “这是哪的狗?” “它是跟主人来的。” “跟谁?” “跟主人——罗切斯特先生——刚来。” “真的!费尔法克斯太太跟他在一起吗?” “对,还有阿黛尔小姐。他们在饭厅里。约翰去请外科医生了:因为主人出了点事。他的马摔倒了,他扭伤了踝骨。” “是在去干草村的小路上摔伤的吗?” “对,在下山的时候,马踩在冰上滑倒的。” “啊!给我拿支蜡烛来,好吗,莉亚?” 莉亚把蜡烛拿来了,费尔法克斯太太跟着进来。费尔法克斯太太把这件事又重复了一遍,还补充说外科医生卡特先生已经来了,现在正给罗切斯特先生看病,接着她出去吩咐一下关于晚餐的事。我上楼去换下行装。 第26章 (1) 第十三章 (1) 当天晚上,按照医生的吩咐,罗切斯特先生很早就休息了。第二天也起得不早。他下楼来,只是办理事务。他的代理人和他的一些佃户来了,都等着跟他交待事情。阿黛尔和我现在不能呆在图书室。楼上有一个房间也生了火,我把我们的书搬到那儿,把它布置成教室。我在上午就察觉,桑菲尔德府不再像教堂,它在每隔一两个小时就会有响动。还常常有脚步穿过大厅,楼下还有新的嗓音用不同声调讲话。像外世的一条小河流过这里,我开始喜欢它了。 由于这一切,这一天阿黛尔没法专心。她老是跑到门口去,然后又想出一些借口要到楼下去,正如我猜到的,她要去图书室,不好好学习。后来我有点儿生气了,叫她安静地坐着,她却不断地谈论罗切斯特先生,她猜测他给她带来了什么礼物。因为昨天晚上,他似乎提了一下。等待行李从米尔科特运来,其中有一个小盒子,是给她的礼物。这是一个刮风的下午,又下着雪,我们是在教室里学习。天黑的时候,我允许阿黛尔收拾起书包和作业,跑到楼下去。因为下面不再嘈杂,我猜想罗切斯特先生现在有空了。我一个人,走到窗口去,可是从那儿只看见灰蒙蒙的暮色和雪片,我放下帘子,回到火炉边。 在火光的余烬中,我正在画一幅风景画。这时候费尔法克斯太太走了进来。她的到来干扰我用火炭拼凑镶嵌画,也驱散了我心头孤寂的忧思。 “罗切斯特先生请你和阿黛尔小姐今天晚上在休息室里和他一起用茶点,”她说,“他每天都很忙,不能早点看你。” “他几点钟用茶点?”我问。 “哦,六点钟,他在乡下早睡早起。你最好现在换换衣服,我陪着你去。” “得换外衣吗?” “是的,换一换最好。罗切斯特先生来这儿,我晚上总是要换上好衣服。” 这个礼节有点儿庄严。不过,我还是回到屋子里,在费尔法克斯太太的帮助下把黑呢衣服换成黑绸衣服。这一件是我除那件浅灰色衣服之外一件最好的衣服。 “你要别一枚胸针。”费尔法克斯太太说。我只有一件单粒小珍珠的饰物,是谭波尔小姐送给我们纪念,我把它别好。我们走下楼去,这样正式地被召到罗切斯特先生的面前,简直是在受罪。 我让费尔法克斯太太先进饭厅,我跟在她后面穿过那间屋子,进入幽雅的套间。桌子上放着两支点燃的蜡烛,壁炉上搁着支架,也燃着两支蜡烛。派洛特躺在熊熊炉火的光和热中取暖,阿黛尔跪在旁边。罗切斯特先生半倚卧榻,用垫子垫着一只脚,他正看着阿黛尔和狗,炉火映着他的脸,两道粗粗的浓眉,方方的额角,乌黑的头发横梳着,使额头显得更方。我一看就印证他是我在路上碰见的那位旅客。与其说他长的俊美,还不如说他的个性引人注意。认得出他那大大的鼻孔,我想这样的鼻孔是表示他容易发怒。我认得他那严厉的嘴、下巴和下颚——对,这三样都严厉,没错。我觉得他的身材与方方正正的容貌很相称。 费尔法克斯太太和我进去,罗切斯特先生一定已经观察到了,可是他仿佛不注意我们。我们走近他的时候,他头都没有抬起。 “先生,爱小姐来了。”费尔法克斯太太文静地说。他点点头,眼光还是看着孩子和狗。 “请她坐下,”他说,那不自然的点头和不耐烦却正式的语调好像在表示:“见鬼,爱小姐在不在这儿,关我什么事?现在我可不愿搭理她。” 我毫不拘束地坐下来,礼貌周到的招呼也许会让我无所适从。可是任性粗鲁让我毫无负担,在举止反常下礼貌地保持沉默,反而对我有利。此外,这行动是古怪有趣的,我倒很想看看他接下来会怎样。 他继续像一座雕像的神态。费尔法克斯太太似乎认为多少得客气客气,于是她开始谈话,她像平时一样体贴地,也像平时一样有点儿无聊地向他表示慰问。说他整天忙,受了伤很痛,心里很烦,接着又称颂他在这方面表现出来的耐心和毅力。 “太太,我想喝点儿茶。”是给她的惟一回应。她匆匆赶去打铃,茶盘端来的时候,她飞快地把茶杯、茶匙等摆好。我和阿黛尔走到桌旁,可是主人并没有离开他的卧榻。 “你把这杯子给罗切斯特先生送去好吗?”费尔法克斯太太告诉我,“阿黛尔也许会把茶泼出来的。” 我做了。他从我手中接过杯子,阿黛尔认为可以利用这个机会为我提出一个请求,她叫道“n''est-ce pas monsieur qu il yaun cadau pour mademoi—selle eyre dans votre petit cohte?” “谁说起‘cadeaux’?”他粗暴地说,“你盼望过礼物吗,爱小姐?你喜欢礼物吗?”他用阴沉的目光注视着我。 “我不太清楚,先生,我对礼物不了解,大家一般认为礼物是可爱的东西。” “一般认为?可是你认为怎么样?” “我得花点儿时间,先生,才能给你一个清楚的回答,礼物有各个方面,总该全面考虑一下,再对它发表一个意见。” “爱小姐,你不如阿黛尔坦率:她一看见我就叫嚷着要一件‘ cadleau’,你却拐弯抹角。” “因为我不像阿黛尔那样相信自己也配得到礼物,从熟人这个方面,她有权提出要求,从习惯方面,她也有权提出要求。可是,如果非要我表明态度的话,我就闹不清了,因为我是陌生人,我又没有做过什么事来使我有权受到酬谢。” “啊,你说得过于谦虚了!我已经考过阿黛尔,我知道你对她用了好多心力,她并不聪明,也没有天才,但是短短的时间里,她进步了好些。” “先生,你已经把我的‘cadeau’给了我,谢谢。称赞学生进步,是老师最大的报酬。” “哼!”他开始默默喝茶。 “到壁炉这儿来,”主人说,这时候茶盘已被拿开,费尔法克斯太太在一个角落里坐下来编结,阿黛尔正拉着我的手让我看精美的书,看蜗形脚桌子和柜子上的工艺品。听了他的话,我们照做了,仿佛有义务这样。阿黛尔要坐在我膝上,可是他吩咐她去跟派洛特玩。 “你在我家住三个月了?” “是的,先生。” “你是从——?” “从xx郡洛伍德学校来的。” “啊!一个慈善机构。——你在那儿呆了几年?” “八年。” “八年!你的生命力很强的。我想一般的人在那样的地方待半年时间就会累跨!怪不得你像是从另一个世界来的。我原来就奇怪,你哪儿来那么一张脸。昨晚在小路上遇见你,我竟想起一些神话来了,我还有点儿想问:是不是你用妖术缠住了我的马。我到现在还疑惑。你的父母是谁?” “已经没有父母了。” “很小就失去了吧,我想,你还记得他们吗?” “不记得。” “我就知道你不记得,那么,你坐在阶梯上是在等你的同伙吗?” “等谁,先生?” “等仙人呗!那样的月夜正适合他们下凡。是不是我冲破了你们跳舞的圈子,你就把那该死的冰封在小路上?” 我摇摇头:“仙人早在一百年前已离开了英国,”我也一本正经地说,“就是在干草小径周围的田野里,你都找不到一点他们的痕迹。我想不管是夏天,是秋天,还是冬天,月亮都不会再映射着他们的狂欢,” 费尔法克斯太太放下手里的织物,皱皱眉,似乎很纳闷,这是不是在谈话。 “好吧,”罗切斯特先生又问,“要是你没有父母,那你总该有什么亲戚,像叔叔、姨妈?” “没有,一个都没有。” “你的家呢?” “没有。” “那你的兄弟姐妹呢?” “没有。” “谁推荐你上这儿来的?” “我登了广告,费尔法克斯太太回复了我的广告。” “是的,”这位善良的妇人说,她终于明白了我们现在的话,“上帝引导我做了这个选择,我天天都在感谢。爱小姐对我来说,是个非常可贵的伴侣,对阿黛尔来说,是个平易近人的老师。” “你不必费神给她品德鉴定,”罗切斯特先生回答,“颂词我是不会考虑的,我要自己判断。她一开始就叫我的马摔跤。” 第27章 (2) 第十三章 (2) “真的?”费尔法克斯太太说。 “我这次扭伤了筋,还多亏了她呢。”寡妇已坠入五里之雾中。 “爱小姐,你在城里住过吗?” “没有,先生。” “参与过很多社交活动吗?” “没有,只跟洛伍德的同学和教师接触,现在跟住在桑菲尔德的人交往。” “看过很多书吗?” “只是有什么书就看什么书,为数既不多又不是什么高深的学术著作。” “你过的是修女生活,你受过严格训练,据我知道,在洛伍德的是勃洛克赫斯特,他是个牧师,对么?” “是的,先生。” “你们这些姑娘也许都尊崇他吧,就像整个修道院的修女都崇拜他们的院长那样。”“哦,不。”“你真怪!不!什么?一个见习修女不尊崇她的牧师!听起来真是亵渎神圣。”“我反感勃洛克赫斯特先生。有这样感情的不只是我一个人。他是个严酷的人,既自负,又多事,他剪掉我们的头发,为了省钱,给我们买坏针坏线,我们简直没法做活。” “这样省钱很不合算,”费尔法克斯太太插道,这时候,她又明白谈话意思了。 “这就是他使人反感的主要原因吗?”罗切斯特先生问。 “在任命委员会以前,他在独自管伙食的时候,让我们挨饿,他每星期一给我们听长篇演讲,还要我们在晚上读他自己编的书,书里尽写的是些暴死啊,审判啊,吓得我们睡不着觉。” “你进洛伍德的时候多大?” “十岁光景。” “你在那儿呆了八年,那么,现在是十八岁?” 我默认了。 “你看,算术是管用的,不借助算术,我猜不出你的年龄。你在洛伍德学校学什么?你会弹钢琴吗?” “会一点儿。” “嗯,都是这样回答的,到图书室去——我的意思是说,如果你高兴的话。——请原谅我的口气,我惯于说‘这样做’,我不能为一个新来的家庭教师马上改变老方式。——那么,到图书室去吧,带支蜡烛去,开着门,在钢琴前坐下,弹支曲子。” 我服从了他的吩咐,去了。 “够了!”几分钟以后,他叫道,“我知道了,你真是会一点儿,像其他任何一个英国女学生一样,也许更好一些,可是弹得并不优秀。” 我盖上了钢琴,回到大厅,罗切斯特先生接着说到。 “阿黛尔今天早上给我看了几张速写,也许是某个老师帮你画的吧?” “不是,的确不是!”我坚定地说。 “啊!伤了自尊心了。好吧,把你的画夹给我看看,要是你能肯定里面的画都不是抄袭的话。可是吃不准就别保证,我认得拼凑出来的东西。” “先生,你自己判断吧。” 我从图书室里取来画夹。 “走到桌子跟前,”他说。我把桌子推到他的卧榻那里。阿黛尔与费尔法克斯太太也走过来看画。 “别挤在一起,”他说,“等我看完了,把画从我手里拿走,别凑近我的脸。” 每一张速写和油画,他都仔细地看。有三张他单独放在一边。 “把我看过的这些拿开,费尔法克斯太太,”他说,“和阿黛尔一起看,——你,”他朝我看看,“坐下,回答我的问题。我看得出这些画出自于一个人的手,那双手是你的吗?” “是的。” “你什么时候画的?这很费时间,还要构思。” “是我在洛伍德的最后两个假期中画的,那时候我没有其它的事。” “你的摹本是从哪儿搞到的?” “从我自己的脑袋里。” “就是我现在看到的在你肩上的脑袋吗?” “是的,先生。” “里面还有别的东西吗?” “有,先生。” 他把画铺在他的面前,一张张又接着。 趁他这样忙着的时候,亲爱的读者啊,我要告诉你这画:首先,这些可没什么不了起 。内容在我的脑中构思过,生动浮现过。可是,我的手却不支持我的想像,每一次画出来的,都只不过是我设想的残落反照。 这几张画都是水彩画。第一张是:在波涛汹涌的大海上,乌云压水。远处一片黑暗,一丝光亮把半沉的桅杆衬托出来,桅杆上栖息着一只小鸬鹚,又大又黑,羽翼上溅着浪花。它嘴里衔着一只镶宝石的金镯。碧波中隐隐约约看得见一具淹死的尸体,正在从鸟儿桅杆下面往下沉。一条浑圆的胳膊是可能看见的最清楚的肢体,金镯就是被水冲掉给鸟儿啄下来的。 第二张画,前景只是一座模糊的山峰,草和叶子好像被微风吹动似的。后面和上面都是深蓝色的漫漫长空。一个女人的上半身升向天宇眼睛狂野地闪烁着光,头发像阴影飘扬,犹如被风暴和雷击撒下的阴暗云朵。脖子上似有一块月光在淡淡地反光,朵朵薄云闪着微光,金星正从天际隐现。 第三张,画的是一座冰山,高耸在北极冬日的天空。一束北极光沿着地平线密集地竖起,在前景升起一个巨大的头,靠在冰山上面。两只削瘦的手支着额头,把黑面纱拉了起来。额头苍白得像骨头一样。只看得见一只凹陷呆劳的眼睛。在两鬓上面,缠绕着的黑布头巾的褶皱间,有一圈云雾般模糊的白色火焰在闪闪发光,上面还镶嵌着一朵朵美丽的花。这个淡淡的新月是戴在“无形之形”头上的那个“王冠的征象。”“你画这些画的时候快活吗?”罗切斯特先生问道。“我全神贯注,先生,是的,我很快活。这是就是我有生以来最大的乐趣。” “那倒是不太过分。可是,你在调和或安排这些奇怪的色彩的时候,也许正处在一种美妙幻境之中吧。你每天坐下来画画的时间长吗?” “我没有别的事可做,因为那时候是假期,我就坐着从早上画到中午,又从中午画到晚上,仲夏白天很长,对我画画的心情是有利的。” “你对于你这样热情苦干的结果感到满意吧?” “远远不满意。我想的跟我画出来的大相径庭,我感到苦恼。每次我都想像出一些我手力不久的东西。” “不完全是这样,你已经画出了你思想的影子,不过,也许只到这个地步罢了。你没有足够的技巧,没法把它们画得那么清澈,是因为额头上的那颗星使它们黯然失色了吧。那么庄严深奥是什么意思?谁教你画风的?你是在哪儿看到的拉特莫斯山?好,——把画拿走吧!” 我刚把画夹收好,他就看看表,突然说: “九点了,爱小姐,你让阿黛尔呆到这么晚?带她去睡觉。” 阿黛尔与他吻别。他忍受了这种亲热,但他表情冷淡。 “祝你晚安。”他说,手朝门那边一挥,意思是要我们走。我们对他行了屈膝礼。他微微点了一下头。于是我们走了出来。 “你以前说过,罗切斯特先生并不怪,费尔法克斯太太。”我安排阿黛尔上床后说。 “哦,他怪吗?” “我想是的。他很冷漠。” “对,可是,对于他的态度我已经习惯了,即使他脾气怪,也应该理解他。” “为什么?” “一部分因为天性如此——我们任何人对于天性都是无可奈何的,一部分因为,伤痛的心事扰乱他的情绪。” “什么心事?” “起初是家庭纠纷。” “可是他没有家庭啊。” “现在是没有,可是他以前有的——他哥哥几年以前去世了。” “他哥哥?” “是啊。现在的这位罗切斯特先生拥有这个产业还不长,大概只有九年光景。” “九年已经很久了。他真是那么爱他的哥哥,一直到现在都还为失去哥哥而痛苦么?” “那,不——也许不。罗兰?罗切斯特先生对爱德华先生不公道。这位老绅士爱财,一心要使他家的产业保持完整。他不喜欢分家,然而,又一心要让爱德华先生有钱,在爱德华先生成年以后不久,就采取了很不合适的步骤,使他落到了一个他认为痛苦的处境,这种处境,我始终不了解,但是,在这种处境里的痛苦却是他的精神难以忍受的。他和他的家庭闹翻了,这许多年来,他总是在外漂泊。我想,自从他哥哥没留下遗嘱辞去而去,让他成了这产业的主人以后,他从来没有在家里连续住满过两个星期。再说,的确也难怪他要躲开桑菲尔德。” “他干吗要躲开它?” “也许他觉得它阴暗吧。” 这回答是不清楚的推托——我想要真切的回答。可是,对于罗切斯特先生痛苦的原因和性质,她断言,这些对她自己来说也是个谜,她只能含糊地说一点不想再说下去。 第28章 (1) 第十四章 (1) 接下来的几天里,我不常见罗切斯特先生。他要不忙事务,要不接待客人。等到他伤好一点点能够骑马了,他就常常骑马出去。 在这期间,阿黛尔也不常见他。我和他见面只局限于大厅里、在楼梯上或者在走廊里偶尔碰面。在这种场合,他有时候冷漠地打我身边走过去,或者高傲地看我一眼,表示承认我在场,有时候绅士般温文尔雅地鞠躬,微笑。他情绪变化并不惹我生气,因为我看得出来这与我无关。 一天,有绅士们作客,他派人把我的画夹拿去,毫无疑问,是为了让人家看画。绅士们早早就走了。据费尔法克斯太太告诉我,他们是去参加在米尔科特召开的公众会议,可是罗切斯特先生没去。他们走了不久,他送来口信要我和阿黛尔到楼下去。我给阿黛尔打扮好,还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的,我们就下去了。阿黛尔在纳闷,是不是礼物终于来了呢?因为一个什么差错一直没有送到。她满足了心愿,我们走进饭厅的时候,一个小小的硬纸盒,就放在桌上,她似乎凭着本能就认出了它。 “ma boite!ma boite!”她一边嚷着,一边朝盒子跑去。 “对,你的boite终于来了。把它拿到一边去吧,取出内脏自己玩去吧。”罗切斯特先生的声音是从壁炉边一张大安乐椅中发出来的。“记住,”他接着说,“不要拿解剖过程中的任何细节,不要用有关内脏任何报告来打扰我,你就默默地做你的手术。tiery—toi toanquille enfamt;peremy—toi?” 阿黛尔似乎有在意他的话。她正忙着解开系着的绳子,掀去盖在上面的银色纱纸,她只是叫了起来: “oh ciel oue c''sest beau!”接着就心花怒放地盯着看。 “爱小姐来了吗?”这时候主人欠起身来回头朝门口看。我还站在门口那儿。 “啊,好,过来,坐在这儿。”他把一张椅子拉近了他的椅子。“我不喜欢小孩子的唠唠叨叨,”他接着说,“和一个小家伙来度过整个晚上可真让人烦。不要把椅子拉得再远了,爱小姐,就坐在我放的地方——如果你愿意的话。该死的礼貌!我可得尊重我的那位老太太,她可怠慢不得,她是个姓费尔法克斯的,至少嫁过一个姓这个姓的,据说,佣人要比亲人亲。” 他叫人去请费尔法克斯太太,不久,她就拿着编织活儿来了。 “晚上好,太太,我不喜欢阿黛尔跟我谈论她的礼物,她憋了一肚子话,行个好,去跟她作个伴。这将是你所做的最大的好事了。” 阿黛尔一看见费尔法克斯太太,就把她叫到跟前去,在那儿欣喜地摆弄礼物,并滔滔不绝地讲着。 “现在,我演完了一个好主人的角色,”罗切斯特先生继续说,“使得客人们互相取乐,我该自享欢乐了。爱小姐,把你的椅子再挪过来一点儿,再坐近点儿。” 虽然我情愿坐在角落里,但我还是照他的吩咐做了。似乎立即服从他是件自然而然的事。 像我讲过的,我们在饭厅里。巨大的炉火又红又明亮,高大的窗子和拱门前,富丽堂皇地挂着大幅的紫色帷幔,一切都是静悄悄的。只有阿黛尔的低语,雨打玻璃的轻音充补每一个间歇。 罗切斯特先生看上去没有以前那么严厉,也没有那么忧郁。他嘴唇带有笑意,眼睛闪闪发亮,怀着那种晚餐后的情绪,比较热情、温和,也比较放纵自己,不像早上那么冷淡、生硬。不过他看上去还是十分严肃的,把很大的头靠在高起的椅背上,他的眼睛又大又黑而且很好看,有时候在眼睛深处隐隐透出一丝温柔。 他一直盯着火看,足足有两分钟了,我都一直盯着他看。这时候他突然转过头来。 “你细细地看我,爱小姐,”他说,“你觉得我漂亮吗?” 要是我考虑一下,我可能如一般人一样含糊而又礼貌地回答他,可是,不知为什么,就脱口而出:“不,先生。” “啊!我敢肯定!你这人有点儿特别,”他说,“你的样子像个note,你坐在那里,像刚才那样,你显得古怪、安静、庄严和单纯。人家问你一个问题,叫你非回答不可,你就冒出一句直率的回答,它即使不算生硬,至少也是唐突的。你这是什么意思?” “先生,我说得太直率了,请原谅。我应该回答说关于外貌问题即兴回答是不容易的。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特色,或者诸如此类的话。” “你不应该这样回答。各有特色,真的?你是在触击刚才的侮辱,安慰我。在这种假装下,狡猾地给我耳朵塞进一把刀子!说下去,请问,我身上有什么毛病?我想我的四肢和五官都和别人没区别吧?” “罗切斯特先生,我不是有意地说你什么,而只是无心中说错了话。” “确实如此,你要负点责任。批评我吧,你讨厌我的额头吗?” 他把横梳在额头上面的黑色鬓发撩起来,露出完完全全的智力器官可就是在应该有表现仁慈柔和的部位却让人看不出任何迹象。 “小姐,我很傻吗?” “远远不,先生。要是我反问你是不是一个慈善家,你也许会认为我粗暴吧?”“又来了!在你有意抚摸我给我温柔之时又扎我一刀。不,小姐。我不是个普通的慈善家,但是我有良心,”他指指明显的表示良心的部位,“再说,我的心曾经有一种仁慈的温柔。像你那么大的时候,我也有怜爱之心,我偏爱羽毛未丰,没人抚养和所有可怜的人。可是命运连连给我挫折。他像揉面般地把我揉搓,现在我很自豪,我已经像皮球一样坚韧了,虽然通过一两个缝隙还可以透气,而且在这一团东西的中心还残留一点儿感情的。对,我是不是还有点儿希望?” “什么希望,先生?” “希望我能从橡皮变为肉体?” “一定是他醉了,”我想,他真怪,我怎么知道他是不是还会变? “你看上去似乎特别迷惑,爱小姐,虽然你的美丽并不胜过我的漂亮,继续迷惑下去吧。小姐,今天晚上我倒有点儿活跃,爱说话。” 他一边宣布,一边从椅子上站起身,把前臂倚在壁炉架上,就这样站着。这个姿势使他的体形和他的脸一样让人一目了然。他的胸膛异常宽阔,四肢几乎与这不相称。我肯定,大多数人会认为他很丑。可是,他的举止是那样地流露出傲慢,态度是那样地从容,又是那样的自负,足以弥补只是外貌上缺乏的魅力,以至于你看着他,就会感染上这种满不在乎的心情,甚至崇拜信服这种自信。 “今天晚上我有点儿活跃,爱说话。”他重复一遍,“光有炉火和烛台不行,派洛特也不够它们都是哑巴。阿黛尔稍微好些,但还是远远不及,费尔法克斯太太也不可以。相信要是你情愿,你可以让我满意。我请你下来的第一个晚上,你就使我迷惑了。从那以后,一些别的思想把关于你的思想从我头脑里挤走了。可是今天晚上我决定悠闲一下,要把讨厌的东西抛开,把美好的东西引来。现在,引你谈话,更多地了解你,这将会使我高兴。——所以,你说话吧。” 我没有说话,只是微笑,而且那也不是得意忘形或者谦卑的微笑。 “说呀,”他催促。 “说什么好呢,先生?” “你爱说什么就说什么。怎样选题,怎么说法,都随你。”“要是因为想谈话而谈话,我就什么也不说。”我想。。 “你哑了,小姐。” 我仍旧沉默。他向我垂下头来,用匆匆的一瞥探索我的眼睛。 “固执,”他说,“而且生气了。啊,这是自然的。我把我的请求用荒谬的甚至无礼的方式表达出来了。爱小姐,很抱歉。事实上,就跟你说这么一次吧,我不希望对待你像比我低的人那样,也就是说,我所谓的优越,只不过是在年龄上比你大二十岁,在阅历上比你多一个世纪罢了。正是出于这种优越,而且只是出于这种优越,我才希望你能行个好,现在跟我谈一会儿,让我散散心。我的心思老盯在一点上,——跟生锈的钉子似的烂了。” 他降低了身份解释了一下,几乎是个道歉。对于他的屈尊俯就,我既没有也不想再故作姿态。 “只要我能够,我是愿意使你高兴的,先生。可是我不知道该谈些什么你感兴趣的话题,问我问题吧。我将尽力回答。” “那么,首先,你是不是认为我有权摆一点儿主人架子,或者苛求一点儿,就因为我刚才讲的原因?也就是说,在年龄上我已经够做你父亲了,而且通过不同经历,我已经同许多国家的许多人打过交道,还漫游了半个世界,而你只是在一所房子里,和一群人平静地生活。” “你喜欢怎样就怎样,先生。” “回答模糊,因为是一种逃避的回答,要回答得明确些。” “我想,先生,光凭你的优越,你是没有权利吩咐我的,你是否有权自称优越,那要看你如何利用你的岁月和经历了。” “哼!答得很快。可是我不这样认为,这两个长处,我虽然说不上用得差劲,至少用得不认真,撇开优越不说,你还是得同意顺从我的吩咐,而不因为吩咐的口气感到生气或者伤心——行吗?” 我微笑着心想,罗切斯特先生很怪——他似乎不记得,为了要我顺从他的吩咐,甚至命令,他一年付我三十英镑。 “这一笑很好,”他迅速抓住这个瞬间即逝的表情说,“可是还得说话。” “我觉得,先生,做主人的很少这样耐心地问雇来的下属,是否因为他们的命令而感到生气和伤心。” “雇来的下属!什么!你是我雇来的下属吗?啊,对,还有薪俸,那么,就凭这雇佣关系吧,我粗暴一点儿行吗?” “不,先生,不是凭那个,而是凭你把它忘了这一点,凭你关心下属是否舒服这一点,我打心底里同意。” “你觉得不用传统的礼法是不是无礼?” “我肯定,先生,我决不会把不拘礼节错认为蛮不讲礼,前者我是欣赏的,后者,则是任何一个自由公民难以忍受的,哪怕是拿了薪俸,也不愿忍受。” 第29章 (2) 第十四章 (2) “胡诌!大多数生而自由的家伙为了薪俸什么都可以忍受,所以,别去冒险谈什么你并不了解的普遍性吧。不过,为了你的回答,尽管回答得不准确,我还要赞赏你,这种直率诚恳的态度是很少见的。相反,对于别人的坦白,人们往往是用虚伪、冷淡,再不就是愚蠢、含混的解释来回答。在三千个毫无经验的女学生担任的家庭教师中,能像你刚才那样回答我的,三个也没有。但是,我没有吹捧。如果说你是在一个独特的模子里造就出来的,那也不是你的功劳,而是大自然的功劳。再说,我可能太早下结论。就我已经知道的说,你也许并不比别人好,你也许有一些叫人无法忍受的缺点来抵消你那少数几个优点呢。” “也许你也是这样,”我想恰在此时我们目光相遇。他回答了我这一瞥,仿佛我这一瞥的含义不仅是想像出而是说出来的。 “是的,是的,你对了,”他说,“我自己也有许多缺点。我知道,我不想掩饰,上帝知道,我过去一系列的行为与生活行径,都可以让我好好反省。我在二十一岁的时候,就走上,或者不如说(因为像其他有过错的人一样,我也喜欢把多数责任归在厄运上)给推上歧途,而且从此就没有回到正道上来。不过我也有可能成为另外的样子。我也许像你一样善良,——更聪明一点——差不多同样的纯洁无邪,我嫉妒你心潮的平静和白玉般的记忆。小姑娘,一个没有污迹或污点的记忆一定是个珍贵的宝贝,——是个令人痛畅肺腹取之不竭的甘泉,是不是?” “你十八岁的时候,你的记忆是这个样子吗,先生?” “那时候很好,清澈健康,在十八岁的时候,我同你一样——完全不相上下。大自然是打算让我成为一个基本上善良的人,爱小姐,一种挺好的人。你看,我现在可不是这样,至少我自以为在你的眼睛里看到了这个意思(顺便说一下,其中表达什么我是善于解释它的语言的)。相信我的话,——我不是个恶棍,你不能这样设想,不能把坏名声的帽子戴在我头上。可是,我以为,由于我的天性,或是我的环境的关系,我是一个普通而又平凡的罪人,富人和卑微的人试图加在人生道路上的种种卑劣无聊,我都经历过。我向你坦白承认这些,你觉得奇怪吗?你要清楚,在你未来的生活中,你将会常常发现自己被迫选为倾听熟人秘密的人。你听的时候,对于他们的污迹,不是带着恶意的轻蔑,而是带着心底的同情,这样的同情没有十分明显地表示出来,但还是一样地使人感到安慰和鼓励。” “你——你怎么会猜到一切,先生?” “我明白,所以,我才能够继续说出我的思想,差不多就像写在日记上那样随意,你会说,我应该胜过环境——的确应该这样。可是你看,我却没有这样做,命运安排错了我,我没有能力来保持清醒。我变得不顾一切。接着,我就开始堕落了。现在,虽然任何一个堕落的笨蛋说了可鄙的下流话,都会激起我的厌恶,可是我并强不过他们,我不得不承认他和我是在同一个水平上。但愿我以前站稳了脚根——上帝知道我现在是不是站稳了!在不良诱惑面前,要害怕悔恨,爱小姐,悔恨是生命的毒药。” “据说忏悔可以解毒,先生。” “忏悔不能解毒,只有改过自新。我能改过自新——我还有力量这样做,——要是——可是,像我这样受阻挠、遭挫折有罪的人,想这个又怎样呢?再说,既然已从我手中夺去幸福,那我就有权利追寻生活的乐趣,我要得到它,不管花多大代价。” “这样你会进一步受到不良诱惑的,先生。” “可能的,但是,如果我能得到生活的甜蜜,我就不会堕落了?而且我可以得到它,就像蜜蜂在沼泽地里采的野蜜那样,又香甜又新鲜。” “蜜蜂会刺人,野蜜吃起来也会苦的,先生。” “你怎么知道?——你从来没尝过。你看上去那么严肃天真,而你对这种事一无所知,无权教导我,你这个新入门的,你还没跨过生活的大门,对生活的谜一点儿都不知道呢。” “我只是提醒你自己说的话,先生,你曾说悔恨是生活的毒药。” “谁谈错误来着?我可不把脑子里一闪而过的想法认成错误。我相信,它是灵感。它使人感到希望,感到安慰——这我知道。它又来了!它不是魔鬼,我肯定,或者,要是魔鬼的话,那它也是穿上光明的天使。我想,这样好的客人要求到我心里来,我就欢迎进来。” “不要相信它,先生,它不是真正的天使!” “再问一次,你怎么知道的?你凭着什么本领来假装区分得出魔鬼的堕落和天使的引导,区分得出引导者和诱惑者呢?” “我根据你的脸色区分,先生,你说那个想法又来了的时候,你表情悲苦。我觉得要是你顺从它,它会叫你更加痛苦。” “根本不会——它带来的是世界上最美妙的信息,所以,你不必使自己感到不安,来,进来吧,美丽的漫游者!” 他说这话,仿佛是对一个精灵说的,接着,他把手臂交叉在胸前,就跟拥抱一个看不见的人似的。 “现在,”他又接着说,“我接受了这个香客——一个伪装的神,我真的相信。它已经给我带来了好处,我的心现在变成教堂了。” “说真的,先生,我根本不理解你,它超出了我的理解范围。只有一件事,我是明白的:你说你不像你希望的那么好,而且说你为自己的不够完美感到后悔,——有一件事我能明确:你表示,有一个玷污的记忆就是永久的毁灭。我认为,只要你努力,到时候你会变成自己欣赏的人。只要你从现在开始弃旧扬新,那么几年以后你就能够积累起许多新的,没有污点的回忆,让你自己愉快地去回想了。 “想得不错,很对,爱小姐,现在,我正在努力给地狱里铺地。” “铺地?” “我开始把良好的意图铺在地上,我坚信这些良好的意图像燧石一样经久耐用。当然,我的所为不同以往。” “比以前好?” “比以前好——就像纯洁的矿石比肮脏的浮渣好那样,要好得多。我相信自己,我清楚我的目的是什么,我的动机是什么。就是现在,我通过了一条法律,像米提亚人的法律和波斯人的法律一样,规定了正当的目的和动机。” “要是它们需要用新的法令使它们正当,先生,那它们就不可能是正当的。” “它们是正当的,爱小姐,虽然它们必需一条新的法令。” “这听起来像个危险的信号,先生,因为这是容易随意用的。” “爱说教的圣人!它倒是那样,可是我发誓,我不随意用它。” “你是人,难免有过错。” “我是人,你也是人——那又怎么样呢?” “既然是人,也难免有过错,那就不该冒称具有完人的那种权力。” “什么?” “就是对于任何未经认可的行为说‘算它正当吧’。” “‘就算它是正当吧’——的确,你已经说出来了。” “那么说,希望它是正当的,”我一边说一边站起来。我认为谈话是徒劳的,我有一种不安的迷惑,我不了解对话者。 “你上哪儿去?” “送阿黛尔睡觉去,她休息的时间已经超了。” “你怕我,因为我说话像斯芬克斯。” “你的语言像谜,先生,可是,虽然我感觉迷惑,我却不害怕。” “你是害怕嘛——你的保守就是害怕犯错误。” “在那个意义上,我是感到害怕——我不想胡说。” “即使是胡说,那也是用一种严肃、冷静的方式说的。你从来不笑吗,爱小姐?我很少看见你笑。可是你是能很愉快地笑的,真的,你不是生来就严肃,正如我不是生来就邪恶一样。洛伍德的束缚还缠磨着你,在一个男人,一个兄弟,或者父亲,或者主人,或者任何男人面前,你就怕笑。可是我想,你会慢慢很自然地对待我,因为我发觉不可能跟你讲究俗礼。那时候,你的神情和动作就会比现在敢流露出来的更有生气,更有变化。你还想走吗?” “钟打九点了,先生。” “没关系——等一会儿。阿黛尔还不准备去休息呢。我一边跟你谈话,一边随时看看她。大约十分钟以前,她从盒子里拉出一件小小的粉红绸外衣。她把它摊开的时候,喜悦照亮了她的脸,她从房间里奔出去找索菲,在穿衣服,过几分钟就回来。我知道我将看到什么,——塞莉纳?瓦伦的缩影,正如此以前出现在台上,当幕升起——这就是我的预感,等一会儿,看看它是否会成为事实。” 不久,就听见阿黛尔的小脚用轻快的步子穿过大厅,走了进来,像她的监护人预言的那样,变了样子,玫瑰色的缎子衣服代替了原先穿的褐色外衣。这件衣服上身短,裙幅特别大。她额头上戴着一圈玫瑰花雷的花环,脚上穿着丝袜和白缎子做的小凉鞋。 “est-ce que ma robe va bien?”她一边跳跳蹦蹦地过来一边嚷道,“et mes sonliers?et mes has?tenez je crois que je vais danser!” 她提起裙幅,用滑步走到罗切斯特先生跟前,用脚尖在他面前轻盈地转了一圈,然后一膝着地,在他脚跟前蹲下,嚷道: “monsieur je vons remercie mille fois de wotre bente.”然后,她站起来,补了一句,“‘c’estme c que maman faisait'' n''est-ce pas,monsieur?” “确——实——像!”他回答:“mre c’她把钱从我的裤袋里掏走了,我以前也年轻,爱小姐,——唉,太年轻了;现在使你朝气蓬勃的青春色彩,并不比一度使我朝气蓬勃的青春色彩浓。无论如何,我的春天已逝,可是却把这朵法国小花留给我。有时我真想摆脱它。现在我不再珍视生它的根了,而且还发现它完全要靠金土来培养,所以我对这朵花也就不怎么喜欢了,我监护它,只是依罗马天主教的教义做一件好事来赎大大小小的罪罢了。这一切我改天解释给你听,晚安。” 第30章 (1) 第十五章 (1) 以后罗切斯特先生真的对我解释了。 一天下午,他巧遇我和阿黛尔。趁她跟派洛特在庭园玩的时候候,他邀我到林荫道上去漫步。那儿离她不远,可以看见她。 随后他说,她是法国歌剧舞蹈家塞利纳?瓦伦的女儿。他曾经对塞利纳怀有他所说的“grande passion”。对于他的这种感情,塞莉纳信誓旦旦要用更高的热情来回报。他以为她崇拜自己,虽然长得丑,可是他相信,她喜欢自己的独特。 “爱小姐,这位法国美女使我受宠若惊,我欢喜地把她安置在一家旅馆里,给她配备了一整套仆人、马车、开士米、钻石、珍珠饰物。自此,我并没有独创出一条通向耻辱和毁灭的新路,而是带着愚蠢沿着别人走过的老路走下去,一英寸也不偏离。我的命运就像——也应该像——所有别的痴情人一样。一天晚上,我偶尔去看她,她不知道我会去。我发现她不在。可是那是一个温暖的夜晚,我走得有些累了,所以就在她房里坐下,呼吸着一种麝香和琥珀的香气。暖房的鲜花和喷洒的香水使我开始感到透不过气来,我便到阳台上去。阳台上有一两把椅子。我坐了下来,拿出一支雪茄——如果你不介意,我现在抽一支。” 说到这里他停了一会儿,拿出一支雪茄来点着了,放到嘴唇间,在寒冷阴暗的空气中吐出一缕哈瓦那烟雾,他继续说下去。 “那时候,我正在一会儿吃糖果,一会儿抽烟,或是看疾驰在大街上的马车,忽然在灯火辉煌的都市夜景中,清清楚楚地看见了我送给塞莉纳的由一对漂亮的英国马拉着的精美轿式马车,她回来了,我的心当然是迫不及待地怦怦撞击着,马车在旅馆门口停下了。我的相好走了下来。虽然披着披风,但是,当她从马车阶梯上跳下来的时候,我一看见她衣裙下露出来的小脚,马上就认出了她。我在阳台上俯着身子,刚要轻声呼唤‘mon ange’——用只有情人才听到的语调——却发现一个人跟着她从马车里跳下来,披着披风,可是行道上发出响声的却是装着马刺的鞋后跟,从旅馆拱形走廊下穿过的竟是戴礼帽的头。” “你从来都没有嫉妒过吧,是不是,爱小姐?当然我不用问你,因为你从来没有恋爱过,不清楚嫉妒的滋味。这种感情还有待于你去体验,你以为生活都会在静静的流水中消逝,就像你的青春在那流水中悄悄溜去一样。可是我告诉你——你留心听着——总有一天,你遭遇河道中峻岩重重的隘口,在那儿,整个生命之河将碎成漩涡、泡沫和喧闹,你不是在岩角的石棱上被撞得粉碎,就是被哪个巨浪卷起来,带到比较平静的河水中去——就像我的现在。 “我喜欢现在;我喜欢灰蒙蒙的天空;我喜欢这严寒笼罩下的严肃和静止;我喜欢桑菲尔德府,它的古老,它的隐蔽,它的栖鸦的老树和荆棘。它的灰色外观和一排排黑色的窗户。可是,我有多长的时期像躲开瘟疫病房似地躲开它啊?我现在还是那么讨厌——” 他咬牙咬得咯咯作响,然后沉默下来,他停住脚步,用靴子踹踹那些坚硬的地。似乎有一种可恨的思想把他抓得紧紧的,使他不能往前走。 我们就在宅子前的林荫道上。他抬起眼来神是朝它愤怒地瞪了一眼,这眼神是空前绝后的。痛苦、羞耻、愤怒、烦躁、憎恨,似乎一下子都在他那浓眉下扩大的眼眶里战栗地冲突起来。各种感情狂野争斗着,可是另一种感情浮现出来,取得支配权。那是一种冷酷而愤世嫉俗的,顽强而坚决的感情。它使他的怒气平息下来,他接着说下去: “我沉思时,爱小姐,我是在跟我的命运争论。她就站在那儿,一个巫婆,‘你喜欢桑菲尔德吗?’接着她在空中写了一个行文字,那一行象形文字就沿着宅子的正面写在上面一排和下面一排窗子之间。‘如果你能,就喜欢它吧!’‘如果你敢,就喜欢这儿吧!’” “‘我能喜欢它’,我说,‘我敢喜欢它,’而且我会遵守诺言,我会打破阻挠幸福和美满的障碍——是的,善良。我希望做一个比我过去,比我现在好一点儿的人。” 说罢又继续默默地散步,鼓起勇气问刚才的话题: “瓦伦小姐进来的时候,先生,”我问,“你还在那儿吗?” 问了这个问题以后,我差不多想他会拒绝回答。可是,相反,他看看我,额头上的阴影似乎消失了。“哦,我把塞莉纳忘了!好,接着讲。一看到我爱的她由一个殷勤的男人陪同着进来,我就觉得,嫉妒的青蛇从月光照耀下的阳台盘旋上升,钻进我的背心,一路啃噬着,进入了我的心底。奇怪!”他突然岔开这个话题,嚷了起来,“奇怪,我会选中你来倾听我心里的一切。爱小姐。更加奇怪的是,你居然安安静静地听着,正如我以前有一次说过的,你庄严、体帖、谨慎,生来就是听人家倾诉。再说,我知道我选择了哪一种心灵和我的心灵交流。那是一种奇怪的心灵,一种独特的心灵。幸好我不想伤害它。它可受不着伤害。你跟我交谈越多越好,因为我不会伤害你,你却给我鼓励。”说了这些离题的话以后,他接着说: “我在阳台上。‘他们肯定会到她的房间里来的,’我想,‘让我来准备一次埋伏’。于是我伸手到窗户里面,把窗帘拉好,只留下一点空隙,让我可以通过它来观察。我窥视他们两个进来,脱去风衣,瓦伦穿着我送给她的衣服和首饰显得光彩夺目,她的伙伴却穿着军官的制服。我知道他是一个子爵(年轻的浪荡子)——一个没有头脑的狗少。一认出是他,嫉妒青蛇的毒牙就断了,一个为了这样的情敌背叛我的女人,是不值得去计较的,她只配让人轻视。不过我受了她的玩弄,羞辱难当。 “他们开始谈话,那只会叫听的人感到厌倦,却不愤怒。桌子上有一张我的名片,他们一看见它,就议论起我来了。他们粗俗地侮辱我,特别是塞莉纳,甚至肆意夸大我外貌上的缺点,叫我残废。而以前,她却惯于用热烈赞扬她所称呼我的‘beaute male’这方面,她跟你截然相反。你第二次和我见面,就告诉我不漂亮。当然我就感到了这个对比,而且——” 这时候,阿黛尔又跑过来了。 “先生,约翰刚才说了,你的经纪人想见见你。” “啊!既然这样我就简短说吧。我打开落地长窗,直冲他们过去。解除塞莉纳和我的关系,通知她马上滚开,给她一袋钱供她目前急用。我不去理会她歇斯底里恳求、抗议、痉挛,跟那个军官约定在布洛尼树林会面。第二天早上,我跟他决斗,在他的一条弱得像鸡雏翅膀似的胳膊里留下一颗子弹,于是我跟这一伙人断绝来往。可是不幸,瓦伦在六个月以前,交给我这个小姑娘阿黛尔,硬说她是我的女儿。也许她是的,不过我在她的容貌上,看不到我作父亲的迹象,派洛特比她更像我。我没有承认阿黛尔方面有当然的权利来要求由我监护,因为我不是她的父亲。可是听说她孤苦伶仃,我把这个可怜的小家伙从巴黎的泥塘里拉出来,移植到这里,让她在英国花园里的沃土中干干净净地成长。费尔法克斯太太找到你来教导她。可是你知道了她是一个法国歌剧女演员的私生女,也许会有意见,有一天你会来通知我,说你另外找了一个位置,说你请求我找另外的家庭教师等等——呃?” “不,阿黛尔不应该对她母亲的过错或任何别人的错误负责,现在我知道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没有父母——孤苦伶仃——我将比以往更加疼爱她,我怎么可能不爱一个喜爱自己的家庭教师的惹人怜爱孤儿,而去爱富贵人家的一个讨厌自己的家庭教师的娇生惯养的宠儿呢?” “哦,你这样认为!好吧,现在我该进去了,天黑了,你也该进去了。” 但是,我跟阿黛尔和派洛特一起在外面又玩了一会儿陪她欢笑。我们进去以后,我给她脱下帽子和外衣,把她抱到膝盖上,听凭她随心所欲地唠唠叨叨,放纵她小小的肆无忌惮。在别人重视她的时候,她常常会流露出轻浮的一面,这也许是遗传自她母亲,但是英国人看不过眼。然而,她也有长处,我想在她的容貌上找一些和罗切斯特先生的相似之处,可是没有一点儿特征能表明他们的血缘关系。很可惜,只要她能证明像他,他就会更多地关怀她。 第31章 (2) 第十五章 (2) 直到夜深独处,我仔细回想罗切斯特先生告诉我的这个故事。正如他所说,故事本身并不特别这无疑是社交上够平常的事。可是,他刚好在心情愉快,表达对老宅子和周围环境重新感乐趣的时候,却突然迸发出一阵激动,这里面就有些东西肯定是奇怪的,我思考了好一阵毫无头绪,我又回想我的主人对我的态度。他觉得可以和我推心置腹,这对我的谨慎似乎是一种赞美,我这样想也这样承认。最近几个星期,他不再突然摆出高傲态度,他出乎意外和我相遇的时候,总是笑一笑或者搭句话,在正式邀请我到他那儿去的时候,我荣幸地受到热情接待,使我感到我真正有力量让他快活起来,这不仅是为他好,同样于我也有益。 我兴致勃勃地听他谈,他喜欢向一个没经世故的心灵透露一点世风人情(我不是指丑恶现象和邪恶风气,而是指由于表现的范围广泛,由于具有新奇的特点才变得有趣的那一些),接受他提供的新看法,想像他描绘的新图画,跟随他的思想而丝毫没什么有害的东西来叫我吃惊和烦恼,这使我感到一种强烈的喜悦。 他态度随和,他对待我的那种热诚友好的坦率使我想接近他。有时候我觉得他像是我的亲戚,而不是我的主人。可是,他有时候还是专横,不过这没什么,生活中平添了这种新的乐趣,我变得又高兴又满意,不再去渴望什么亲人了。我那生活的空白填满了,身心健康,也有了力量。现在罗切斯特先生还丑吗?不,在我看来,感激的心情和许多愉快而亲切的联想使他的脸成为我最喜爱的面庞,然而,我并没有忘记他的缺点,因为他常常让缺点暴露在我面前,他骄傲、爱讽刺、粗暴,在我的内心深处,我知道他对我的深情厚谊。他经常郁郁不乐,而且到了不可理解的地步,不止一次,我被叫去给他念书,发现他独自一个人坐在图书室里,头抵着交叉起来的胳臂上,一副阴郁的,几乎是恶意的愁容使他的面貌变得阴暗。这都来源于命运的摧残。我相信,比起命运所鼓励的人来,他生来就有着更远大的志向,更高的原则,更纯洁的趣味,我认为他有一些杰出的素质,只是现在有点儿给糟蹋了,我承认,我为他的悲哀而悲哀,不管那悲哀究竟是什么,我还愿意作出很多牺牲来减轻它。 虽然我现在躺在床上,却辗转难眠。我一直在回忆,他在林荫道上说他在桑菲尔德不会有幸福时的那副表情。 “为什么不会有幸福呢?”我心里想,“什么东西使他远离这所房子呢?他会不会不久再离开它呢?听说他很少在这儿一连住上两个星期,而他现在却已经住了八个星期了,要是他走的话,这变化将是痛苦的,是多么地毫无乐趣啊!” 在这样想过之后,我听到一阵奇怪而悲哀的模糊的喃喃声。我觉得这声音听起来就像在我头上发出的,夜黑得可怕,我的情绪低落。我起来,靠在床上,听着,声音静了下来。 我竭力想再睡着,可是我心惊肉跳,远在楼下大厅里的钟敲了两下。内心的平静给打破了。就在这时候,我的房门似乎给碰了一下,仿佛外面黑过道里有谁在摸索着走路,叫人毛骨悚然。 突然,我想起了也许是派洛特。它常常会摸索着到罗切斯特先生的房门口去,有几个早上我就亲眼看见过它躺在那儿。这个想法多少使我平静一点儿,我又躺下来,现在整个房子又笼罩在一片沉寂之中,我又想睡了。可是梦刚刚临近我的耳朵,就让一件叫人冷彻骨髓的事吓跑了。 这是一阵魔鬼的笑声——低沉、压抑——似乎就是从我房门那儿发出的。我的床头就在门附近,我起初还以为怪笑的魔鬼就蹲在我枕边,可是我四下里看看,什么也看不见。不自然的声音却又响了起来。我知道它是从门后面传来的。我第一个冲动是要起身去扣上门闩,第二个是再大声问:“谁?” 什么东西在呻吟着。不久,有脚步沿着过道朝三楼那儿走过去。我听到门给打开了又给关上,一切又都静了下来。“那是格莱恩?普尔吗?她中了邪吗?”我想,我必须去费尔法克斯太太那儿。我匆匆忙忙穿上外衣,披上披风,颤抖着拉开门闩,有一支点燃的蜡烛,而且就放在过道的地席上。我看到这情景吃了一惊,可是叫我更吃惊是,看到空气朦朦胧胧,好像烟雾弥漫的样子。我进一步闻出浓烈的燃烧的气味。 突然咯吱响了一下,那是一扇微开着的门,是罗切斯特先生的,烟就像云雾般地从那儿涌出来。一眨眼工夫,我就进了那房间。火舌在床四周跳动,帐子已经燃着了。在火焰和烟雾的包围中,罗切斯特先生正一动不动地伸开手熟睡着。 “醒醒!醒醒!”我边喊边推他。但是他只咕哝着翻个身,浓烟把他熏麻木了。床单已经着火,刻不容缓。我冲到他的脸盆和水罐跟前,把里面的水倒在床上和睡在床上的人身上,又迅速跑回自己的房间,把我的水罐拿来,让床再受了一下洗礼。上帝保佑,火焰终于给扑灭了。这一番折腾终于把罗切斯特先生闹醒了。他一发现自己躺在水里就大声发出奇怪的诅咒。 “发大水了吗?”他喊道。 “不,先生,”我回答,“但是刚才着火了。我去给你拿支蜡烛来。” “以基督的名义,是简?爱吗?”他问道,“你把我怎么了,你阴谋淹死我吗?” “先生,以基督的名义,起来吧,是有个什么人要阴谋,可是你却不能很快就发现那个人是谁,要干的又是什么。” “噢!我现在起来了,等我穿上件干衣服,要是有干衣服的话——有了,我晨衣在这儿。好了,跑吧!” 我把那支过道里的蜡烛拿了过来。他从我手里接过去,举了起来,察看着床,一切都烧得又焦又黑,床单湿透透的,周围的地毯浸在水里。 “这是怎么回事?谁干的?”他问道。 我简要地向他叙述了刚才的一切。他十分严肃地听着,忧虑超过了惊讶。我说完后,他没有马上说话。 “要我去叫费尔法克斯太太吗?”我问道。 “费尔法克斯太太?不,叫她干什么?让她安安静静地睡觉吧。”“那么,我去把莉亚找来,再去叫醒约翰夫妇。”“根本不用,你静静呆着吧来。你披着披风吗?要是你还不够暖和,我给你披上我的披风。现在把脚搁在脚凳上,免得浸在水里,我得到三楼去一下。别动,记住,也别叫任何人。” 他去了,我看着烛光渐渐远了。我给留在一片漆黑之中。我仔细听听可是什么也没听见。好一阵子,我厌倦了,我刚要冒险违反罗切斯特先生的命令,就看到烛光再一次朦朦胧胧地隐现,听见他没穿鞋的脚踩着地席过来。“我希望是他,”我想,“不要是什么更坏的东西。” 他又走了进来,脸色阴郁。“我完全查清楚了,”他一边说一边把蜡烛放在洗脸架上,“正如我所料。”“怎么样,先生?”他没回答,眼睛看着地上。过了几分钟,他用一种有点奇怪的声调问:“你是不是说过你打开房门的时候看到什么东西在过道里。”“没有,先生,只看见地上的蜡烛。”“可是你听到怪笑?我想你以前听到过像那样的笑声吧?”“是的,先生,这儿有一个做针线活的女人,叫格雷斯?普尔,——她是那样笑法的。她很奇怪。”“正是普尔——你猜到了。她——很怪。呃,我要考虑一下这件事。在这同时,我很高兴,只有你和我知道今晚这件事的细节。现在回到你自己的房间里去吧。余下的夜,我可以舒适地睡在图书室的沙发上。”“那么,晚安,先生。”说着我就要走。他好像吃了一惊——这是非常矛盾的。“什么?”他嚷道,“你要离开我了吗?而且是这样离开?”“你刚才说我可以走了,先生。”“可是不能不告别就走啊,不能不说几句表示感谢和友好的话就走,嗨,你救了我的命!——把我从可怕的死亡中抢了回来!而你却打我身旁走过去,简直跟素不相识一样!至少该握握手吧。” 他伸出手来,我也朝他伸出手去,他先是用一只手握着,后来用两只手握着。“你救了我的命,我很激动,对于你的恩情,别的我也说不出什么。要是换了别人,给了我那么大恩惠,我准会感到负担沉重,可是你却不同,我并不感到你的恩典是个负担,简。” 他停了下来,凝视着我,几乎看得出话语在他嘴唇上抖动,——可是他的声音给压抑住了。“再说一次,晚安,先生。这件事上,没什么负担、恩惠可言。”“我清楚,”他接着说,“我早就预料到,你会用某种方式、在某个时候,对我有帮助,——我第一次看见你就从你的目光里看出来了:它们的表情和微笑并不是无缘无故让我从心底里感到欢乐的。人们谈论自然而然的同情;我听说过有善良的神怪,在最荒诞的寓言中也还是有一点儿真理。我珍爱的救命恩人,晚安!”他的声音里有着奇怪的力量,眼神里有奇怪的激情。“我很高兴,我恰巧没睡觉。”我说,说完我要走了。“什么!你要走吗?”“我冷,先生。”“冷吗?对,——站在水里!那么,走吧,简,走吧!”可是他抓住我的手不放,我又抽不回来。我想了个办法。“我好像听见费尔法克斯太太来了,先生,”我说。“好,离开我吧,”他松开手,我就走了。 我又回到我的床上,可是直到第二天清晨我都在欢乐的海上颠簸。在那海洋里,烦恼的巨浪在欢乐的波涛下跳跃。有时候我觉得汹涌澎湃的海水那边有海岸,有时常有一阵由希望激起的渐渐转强的巨风,把我的心灵胜利地吹向目的地,可是——从陆地上刮来一阵逆风,又不断把我向回赶。理智会抵抗痴迷,判断力会警告热情。我兴奋得无法入睡,所以天一亮就起床了。 第32章 (1) 第十六章 (1) 不眠之夜的第二天,我既希望看见罗切斯特先生却又怕见到他,我想再一次听到他的声音,然而又怕接触他的目光。清早,我时刻盼望他来。他并不经常来教室,但有时也进去呆上几分钟。我有个幻象,他那天肯定会到教室里来。 不料早晨像往常一样过去了。没有什么事情使阿黛尔的安静学习受到干扰。只不过在早餐后,我听到罗切斯特先生房间附近,有一些叫嚷声:“主人没有在梦中烧光,真是幸运!”“夜里让蜡烛点着总是危险的。”“他还算镇定,想到了水壶,上帝保佑!”“我奇怪他居然没有惊动人!”“但愿他睡在图书室沙发上没有着凉。”等等。 七嘴八舌的一阵议论之后,便是擦地板和收拾东西的声音。我经过这个房间准备下楼去吃饭的时候,从开着的门中看到里面一切又都整理得井井有条,只是床上的帐子给拿掉了。莉亚擦着被烟熏模糊了的窗玻璃。我走过去就看到屋里还有一个人——一个女人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正在给新的帐子钉环,那个女人不是别人,正是格雷斯?普尔。 她坐在那儿,安祥而且一副沉默寡言的样子,全神贯注地干活儿。一个女人想害人,而她蓄意谋杀的受害者昨天夜里又一直找她到她的住处,况且还因为她要犯的罪行追究过她,别人总以为她的脸会显得苍白和失望吧。可是在她那严厉的额头和普普通通的五官上,显示的却是平静。我不由得吃惊了——糊涂了。她抬起头来往上看,我仍然注视着她。“早上好,小姐。”她用照例冷淡和简短的方式对我说,然后拿起另外一个环和一段带子接着干活。“让我试试她,”我想,“这样的高深莫测真叫人无法理解。 ”“早上好,格雷斯,”我说,“这儿发生了什么事?“没有什么,只是主人昨天夜里在床上看书,点着蜡烛睡着了,结果帐子着了火,幸亏被褥和床架还没烧着他就醒了,想办法用水罐里的水扑灭了火。”“怪事!”我低声说,然后目不转睛地盯住她,——“罗切斯特先生没叫人吗?没有人听到他走动吗?”她又抬起眼睛,似乎在留心察看我,然后,她回答道:“你知道,小姐,佣人们睡得那么远,他们是不可能听见的。费尔法克斯太太和你的房间离主人的最近,可是费尔法克斯太太说她什么也没听见,人上了岁数,总是睡得很沉的。”她停了一下,但还是用意味深长的语调补充说,“可是你很年轻,小姐,我想你不会睡得那么沉,或许听到一点响声吧?”“我听到了,”为了使还在擦玻璃的莉亚听不到我的话,我压低声音,“一开始我以为是派洛特,可是它不会笑;我肯定听到一声笑,而且是怪笑。” 她又拿了一根线,手很平稳地把线穿过了针眼,然后平静地说:“我想,小姐,在这样危险的情况下,生人是不会笑的。那时候,敢情你是错觉。”“不是错觉。”我有点儿生气地说,她的那种平静激怒了我。她又看看我,还是用那种仔细察看而又有意识的眼神。“你对主人说过你听到一声笑吗?”“今天早晨我还没有机会跟他说话。”“你没有想打开门,到过道里瞧瞧吗?”她进一步问道。她似乎是在盘问我,她会跟我过不去。我突然记起,如果她知道我猜疑她犯罪,她会用她那些恶毒的方法作弄我,我想最好还是略有准备。“正相反,”我说,“我闩上了门。 ”“这么说,你每天晚上上床以前没有闩门的习惯罗?”我尖刻地答道:“在这以前,我觉得没有必要闩门,我没料想在桑菲尔德府有什么危险或者烦扰,但是,从今天以后(我故意加重了语气),在我大胆睡下以前,我可要谨慎地使一切都安全。”“这样做是很聪明的,”她回答,“这儿和我所知道的任何地方一样平静。这所房子落成以来,我从未听说过有强盗抢劫,虽然大家都知道,光是餐具柜里的餐具就值好几百镑。可是我一向认为,注意安全总比不注意安全好。闩上门把自己和外面可能发生的任何危险分开也是好的。小姐,不少人把一切都托付给上帝,但是我觉得上帝不会排除措施,虽然人们小心地采取措施的时候,上帝常常会降福。”说到这里,她结束了她的长篇议论。 我继续站着,被她那种不可思议的冷静和深不可测的伪善惊呆了。这时候,厨子走了进来。问了普尔太太午餐需要些什么,随后转身对我说费尔法克斯太太在等我,我就走开了。 吃晚饭时,费尔法克斯太太谈论失火这件事,我几乎没有听见,沉思着格雷斯?普尔谜一样的性格,忙于思考她在桑菲尔德的地位问题,忙于寻思那天早晨为什么不把她关起来,至少,也得辞退她,不许她再为主人效劳。主人昨天晚上查知她犯了罪。是什么神秘的原因不让他去控告她呢?他为什么要我保守秘密呢?很奇怪,一个大胆的、爱报复的、傲慢的绅士,似乎受着他的最低微仆人的摆布,甚至在她动手谋杀他的时候,他还不敢说惩罚她。 要是格雷斯既年轻又漂亮的话,我会猜测:也许有一种比谨慎或者担心更加温柔的感情,因为她的利益影响着罗切斯特先生;可是,她长得那么难看,又是一副管家婆的样子,“不过,”我想,“她也年轻过,她年轻的时候主人也年轻。我曾听人说,她呆在这儿已经多年了。我想,她以前也不见得会漂亮,可是,也许她性格上有特殊的地方来弥补她外貌上的不足。罗切斯特先生是一个爱好古怪和与众不同的人:格雷斯至少是一个古怪的人。如果是这样,那又有什么可怀疑呢?”不过,猜想到这里,普尔太太那方阔、扁平的体形,丑陋、干枯甚至粗糙的脸,那样清晰地在我心里浮现出来,以至于我认为,不,不可能!我的猜想不可能正确。然而,一个秘密声音说:“你也长得不美啊,而罗切斯特先生也赞赏你;无论怎样,你常常感觉到他赞赏你,就说昨天夜里吧——想想他的话,想想他的神情,想想他的目光!” 我全都清清楚楚地想得起来:言语,神情,目光,似乎一下子重现出来。现在我的教室里,阿黛尔在画画。“阿黛尔,我弯腰弯得热啦!”她继续画着,我继续想着。 我狠劲把刚才一直在设想的关于格雷斯?普尔的讨厌想法从脑子里赶走,这想法使我讨厌。我拿自己和她比较,发觉我们是不同的。蓓茜?李文说过我真是一个大家闺秀,而我现在看上去比蓓茜看到我的时候更好:面色红润,胖了一些,而且更加有青春活力,更加活跃,因为我有了更光明的希望和更强烈的乐趣。 “黄昏来临了,”我望望窗口,想,“我今天在屋子里没听到过罗切斯特先生的声音和脚步声;可是天黑以前我肯定会见到他。盼了这么长时间都没有盼到,盼得都不耐烦了。” 第33章 (2) 第十六章 (2) 夜幕降临,阿黛尔离开我到育儿室去和索菲玩,这时候我渴望看到他。我听着下面是不是有铃声;听着莉亚是不是上楼来送口信;我有时候想像听到了罗切斯特先生的脚步声,便转过身去向着门,指望他会开门而入。门依旧关着,只有黑暗从窗口渗透。时间并不算晚,他经常七八点钟派人来把我叫去,这时候还不过六点。我有那么多事情要说给他听!我要再提起格雷斯?普尔这个话题,他是否肯定,昨天夜里那可怕的尝试是她干的;如果是的,他干吗因为她保守秘密。至于我的好奇心会不会激怒他,那倒没什么关系;我懂得一会儿惹恼他,一会儿安慰他的乐趣;我总是有一种可靠的本能来提醒我做得过分,我从来没敢越过激怒的界限,在最远的边缘我很喜欢试试我的技巧。我可以运用表示尊重的每一个细小礼节,保持我的身份所应有的每一种礼貌,又在辩论上对付他,没有不安的约束,这对他和我都合适。 最后,脚步声终于在门口上叽叽嘎嘎地响了起来。莉亚出现了;不过只是来通知我,茶点已经在费尔法克斯太太房间里预备好了。于是我高兴地下去,因为我以为这使我可以接近罗切斯特先生了。“你准是要吃茶点了吧,”我走到这位善良的妇人那里,她说,“你午饭吃得那么少,我真为你担忧,”她继续说,“你今天看上去脸色绯红,像在发烧。”“啊,很好!我从没有感觉比现在更好过。”“那你得拿出好胃口来证明,我要把这些针织完,你把茶壶灌满好不好?”她干完了活儿站起来拉下遮帘。“今儿晚上天气好。”她透过窗玻璃朝外面望望说:“虽然没有月光,罗切斯特先生总算拣了个好天气出门。”“出门!——罗切斯特先生上哪儿去了?”“哦,他吃完早饭就出发了!他到里斯去,是埃希敦先生家,在米尔科特的那一头,十英里路光景。我看,那边准有个大聚会,英格拉姆勋爵,乔治?利恩爵士,丹特上校和其他人。 ”“你估计他今天夜里会回来吗?”“不,明天也不会,依我看,他很可能要待上一个星期或者更久。这些高尚、时髦的人聚在一起,周围是一片雅致和欢乐的气氛,他们不会急于分散。在这种场合,尤其需要绅士们,而罗切斯特先生天赋那么高,在社交上又是那么活跃,所以我相信他在那大显身手。女士们都很喜欢他,虽然他不特别英俊。但是我想,他的学识和才干,财富和门第,就弥补得了他外表小小的缺陷。”“里斯那儿有女士吗?”“有埃希敦太太和她的三个女儿——都是文雅的小姐,还有那尊贵的布兰奇?英格拉姆和玛丽?英格拉姆,我看她俩是最美的女人了,说实话,我看见过布兰奇。那是在六七年前,她还是个十八岁的姑娘。她来这儿参加罗切斯特先生举行的圣诞大聚会你真该瞧瞧那天的餐厅——装饰得多么豪华!我看,怕有五十位绅士和女士到场——都是郡里第一流的大户人家。而英格拉姆小姐,都认为是那晚的公主。” “费尔法克斯太太,她长得漂亮吗?”“是的,我从来没看见过比这更富丽堂皇的场面:女士们穿着华丽,她们中间的大多数——至少是年轻人中间的大多数——长得都很漂亮,英格拉姆小姐当然是最出色的。”“她模样儿长得怎么样?”“高个儿,胸脯丰满,肩膀坦削,脖子细长优美;脸色明净呈橄榄色;气质高雅,眼睛又大又黑,像她戴的珠宝一样明亮。她还有那样一头好头发,乌油油的,梳得恰到好处,后脑勺上盘着粗粗的发辫,前面垂着我们所见过的最长最亮的鬈发。她身穿纯白色的衣服,琥珀色的围巾从肩头披到胸前,在旁边打个结,围巾的流苏长垂过膝;她头发上还簪着一朵琥珀色的花,和她那黑玉鬈发正好形成美丽的映衬。”她不仅长得俊俏而且又多才多艺。她是唱歌的几位女士中的一位,一位绅士用钢琴给她伴奏。她跟罗切斯特先生一起演了一个二重唱。 ”“罗切斯特先生?我还不知道他会唱歌呢。”“哦!他有一副好的低音嗓子,还对音乐有很好的鉴赏力。”“那么英格拉姆小姐呢,她的嗓子怎么样?”“她的嗓子极其圆润有力;她唱得动人,——后来她又弹琴,我不懂音乐的好坏,可罗切斯特先生懂,我听说,她弹得非常出色。”“这位美丽的少女还没有结婚吧!”“好像没有,我估计她或者她妹妹都没有很多财产。她们的哥哥继承了差不多全部家财。”“我觉得奇怪,难道没有一个有钱的贵族或者绅士看中她吗?譬如说罗切斯特先生。他不是有的是钱吗?”“哦!是的。可是你瞧,年龄相差太大:罗切斯特先生都快四十五岁了,而她才二十五岁。”“你什么都不吃,你开始喝茶以来,还没有吃过东西呢。”“不,我渴死了,吃不下。你让我再喝一杯好吗?”我刚要回到罗切斯特先生和美丽的布兰奇是否有结合的可能这个话题上来,阿黛尔进来了,话题转移了。 当我再一次独处的时候,深省内心界,检查那里的思想和感情,用一只严厉的手把迷失在幻想之乡的那一些拉回到现实的常识之栏中来。 在我自己的法庭上受审,“记忆”出来作证,“理智”以她独有的安静方式叙述一个平淡的故事,表示我怎样承认现实,而去疯狂地吞噬空想,我宣布了这样的判决:没有一个比简?爱更大的傻瓜曾经呼吸生命的气息;没有一个更会幻想的白痴曾经过量地贪食甜蜜的谎言,把毒药当琼浆般畅饮。“你”说,你是罗切斯特先生喜欢的人吗?你有天赋的品质讨他喜欢吗?你有哪方面对他来说是重要的吗?你从偶尔的喜爱表示中得到了乐趣,可那只是一个名门绅士、一个深通世故的人,同自己的下属、向初出茅庐的人作出的暖昧的表示啊。你怎么敢?可怜的幼稚的小傻瓜!你今天早上竟然还反复地回忆昨夜那短短的一幕?——蒙起你的脸来羞愧吧!他说了些赞美你眼睛的话,是吗?瞎了眼的自负的人!抬起你的烂眼睑,瞧瞧你自己那该诅咒的糊涂吧!让爱情之火偷偷地在心中燃烧,而这种爱情,如果得不到回报或者不被觉察,那一定会毁掉培养爱情的生命,如果被发现或者得到报偿,必不能自拔。这对任何一个女人来说,都是发疯。 那么,简?爱,听你的判决:明天,放一面镜子在你的面前,用彩笔如实地画下你的尊容;一个缺陷也不能隐藏或缩微;不能省略任何刺眼的纹路,不能掩饰任何讨厌的丑处;要在下面写上:‘孤苦无依,相貌平平的家庭女教师肖像。’随后,拿一块光滑的象牙——你画盒里面有一块备着;拿你的调色板把你最鲜艳的、最优良的、最纯粹的颜料调和起来;挑你最精致的驼毛画笔,仔细地画出你想像的最可爱的脸的轮廓;用你的最柔和的浓淡色调和色彩着色,就按照费尔法克斯太太描绘的布兰奇?英格拉姆的模样来画:记住乌油油的鬈发,东方人的眼睛。命令你!不准流泪子!不准伤感!——不准懊丧!我只容许理智和决心。想想希腊式的脖子和胸脯,让丰润的、眩目的胳膊可看得见,还有纤手;既不要省去钻石戒指也不要略去金手镯;如实地画出衣裳,薄薄的花边,闪光的缎子,雅致的围巾和金色的玫瑰花。“将来不管什么时候,你偶然幻想罗切斯特先生对你有好感,你就把这两幅肖像拿出来对比,说只要罗切斯特先生愿意,他也许就可以赢得那位高贵美女的爱;你看他可不可能对一个赤贫的、无足轻重的民女,浪费一点心思来认真考虑呢?”我下了决心,主意已定,心里平静下来,便睡着了。 我履行我的诺言。用彩笔画我自己的肖像,只一两个小时就够了,而我画想像中的布兰奇?英格拉姆的象牙小像,却花了将近两星期的时间。那张脸看上去是够可爱的,和那用彩笔画的真实头像比较,对比之鲜明已经达到了自我克制所能希望达到的极限。 不久,为了强迫自己的感情所经受的艰苦却必须训练,我有了向自己祝贺的理由。要不是这样,哪怕在表面上,我也许都是无法保持镇静的。 第34章 (1) 第十七章 (1) 一星期过去了,罗切斯特先生沓无音讯。十天了,他还是没出现。费尔法克斯太太说,要是他从里斯直接去伦敦,再从那儿到欧洲大陆,在接下来的一年里不见到罗切斯特先生,她也不会感到惊奇。听到这话,我心里开始奇怪地发冷,而且有所失落。我是怎么克服这段难耐的期待,——我把罗切斯特先生的行动看作我有理由十分关心的事,我又是怎么解除这个错误想法的,真是奇怪。 我继续一无既往地干我白天的工作,可是脑子里时时闪过模糊的警醒,提出一些为什么我要离开桑菲尔德的原因。我觉得没有必要阻止这些思想,或许有一天它们会实现。 在罗切斯特先生走了两个多星期后的一天,费尔法克斯太太收到了他的信。 “这是主人写来的,”她看了信封说,“我看现在我们就可以知道他是否要准备回来了。” 她拿出信,仔细地看,我继续喝着咖啡,为什么我的手会发抖,为什么我会不自觉地把半杯咖啡洒出来,我都不想去考虑。 “是的,——有时候我想我们是太平淡了,可现在我们却有机会要热闹了,至少要忙一阵。”费尔法克斯太太说,仍然把信举在她的眼镜前。 我给阿黛尔系紧了碰巧松开的围裙,又给她拿了一个小面包,还为她的杯子倒足了牛奶,然后若无其事地说:“我想,罗切斯特先生不会很快就回来吧?” “他很快就要回来的——他说三天以后到,那指的是这个星期四,而且他也不是一个人回来。” “我不知道有多少绅士淑女和他一起来,他吩咐把所有最好的卧室都收拾好,上上下下也都要打扫干净。要我找几个厨房里的帮工来帮忙。太太小姐们的使女也是要跟着来的,先生们的听差也是必须带着的,所以到时候屋子里肯定挤满人。”费尔法克斯太太一边说着,一边大嚼大咽地吃了早饭,就匆忙走开了,去开始做事。 在以后的三天里,和她说的相符,非常忙。找了三个女人来帮忙,那样地擦、刷、洗油漆面,拍地毯,整理画,在卧室里生火,在炉边晾被单和羽毛床垫,这些我在以前和以后都没经历过。阿黛尔在这中间简直变野了;她叫索菲查看一下她所有的“toiletters”,她是这么称呼她的外衣的,把“passee”整新,把新的翻出来并准备好。至于她自己,却什么也不在乎,只顾在前面一排屋子里蹦蹦跳跳,也无心再学习。费尔法克斯太太拉着我给她帮忙。我整天呆在贮藏室中,帮助她和厨师,学着做牛奶蛋糊,干酪糕饼和法国糕点,捆扎野味和装饰甜食的碟子。 预定这些客人星期四下午到达,正巧赶六点钟的晚饭。在这一段时期里,我没有时间胡思乱想,我会自然而然地给推回到怀疑、警告和阴暗的猜测境地中去。这种感觉发生在当我偶然看到三楼楼梯门不知不觉地给打开(近来它一直是锁着的),格雷斯?普尔戴着整洁的帽子、围着白围裙、系着手绢走出来的时候;当我看到她只说几句话,也许是告诉杂工们该怎样擦亮炉栅,或者是怎样擦干净大理石壁炉架或者从糊着墙纸的墙上抹去污迹,然后继续前行的时候。在二十四小时之中,只有一小时她在楼下和她的仆人伙伴呆在一起;其余的时间她都在三楼的一间很低的橡木房间里度过,她在那儿缝缝补补——也许还独自阴郁地怪笑——形单影只,就像关在地牢里的囚犯。 这一切中最奇怪的是,整个府中,除了我之外没有一个人注意她的习惯,没有一个人议论她的地位或职位;也没有一个人对她的孤独和寂寞表示同情。确实,我有一次听到莉亚和一位打杂女工的对话,话题就是格雷斯。”……桑菲尔德是挺慷慨,可是我的工钱还不及普尔太太拿到的五分之一。她正在存钱,每个季度都到米尔科特的银行去。她也已经有了充足的积蓄,完全可以独立生活了,离开这没什么问题可是我在想她在这儿已经习惯了,何况她还不到四十岁,又强壮,什么事都能做。对她来说,放弃工作未免太早了。”这是莉亚的话。“她大概是个好帮手吧,”打杂女工说。莉亚意味深长地说:“她的工作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干得了的;即使拿她那么多工钱也够呛。”“是不行!”这就是回答。“我不知道主人是不是——” 打杂女工还要接着说,可是莉亚看到了我,马上用胳臂肘悄悄地碰了一下她的伙伴。“她不清楚吗?”我听到那女工小声问。 莉亚轻轻摇了摇头,谈话中止了。我从谈话推测到的只是:桑菲尔德有一个谜,而我被故意排斥在外。 星期四到了。一切工作都已经在前一天晚上准备完毕。家具擦过了,花瓶里插好了美丽的花;卧室和客厅,都尽人所能,收拾得又新又亮。餐厅里,橱柜中的餐具闪闪发光;休憩室和小客厅里,一瓶瓶外国鲜花芬芳四溢。 下午,费尔法克斯太太穿着最好的黑缎子衣服,戴上手套和金表。因为要由她来接待客人,——引太太小姐们到卧室休息。还有,阿黛尔也要打扮起来,我允许索菲给她穿上一件裙幅很大的薄纱短外衣。至于我自己,没有必要换什么衣服;不会允许我离开那间我作为私室的教室,“在烦恼时刻的一个快乐的隐蔽处所”了。 那是一个温和宁静的春日,现在白天将逝,可是傍晚还是暖和的,我敞开窗户坐在教室里工作。 “天色晚了,”费尔法克斯太太走进来说,缎子衣服作响。“我吩咐的开饭时间比罗切斯特先生说的晚了一个小时;现在已经过了六点了。我早打发约翰到大门口去看看,大路上是否有动静。”她走到窗口。“他来了?”她说:“喂,约翰,”她探出窗外问道,“有什么消息吗?”“他们来了,太太,”他回应道,“他们十分钟就可以到这儿了。” 阿黛尔飞奔到窗口。我跟着她小心地站在一边。 约翰说的十分钟似乎很长,可是车轮声终于近了,四个骑马的人沿着车道飞驰而来,后面跟着两辆敞篷马车。骑马的人中,有两个是很时髦的年轻绅士;第三个是罗切斯特先生,骑在他的黑马美士罗上;派洛特又蹦又跳跑在他前面;他旁边是一位骑马的小姐,她那身骑装几乎拖到了地上,面纱在微风中长长飘动;乌油油的髦发和面纱透明的皱褶混在一起,并且透过皱褶闪闪发亮。 “英格拉姆小姐!”费尔法克斯太太嚷道,然后忙下楼去招待客人了。这队人马,顺着车道的弯势,迅速地转过屋角,就看不见了。阿黛尔现在恳求我带她下楼去,可是我把她抱到膝盖上,警告她,除非派人来叫她下去,否则,她无论如何不能去冒险让太太小姐们看见;如果那样,罗切斯特先生也会非常生气,等等。听了这些话,“她流了一些自然会流下的眼泪”;但是,我脸色严肃,她终于安定下来了。 现在可以听见大厅里愉快的骚动声了;先生们低沉的声调和太太们银铃般的音调和谐相混,在这一切之中,可以听到桑菲尔德府的主人那宏亮的嗓音在欢迎他美丽的和英俊的客人们到他家来。 接着,轻盈的脚步登上了楼梯,轻快的步履穿越过道,还有轻脆的欢笑声,开门和关门声,接着是一阵寂静。 阿黛尔仔细倾听着一切。过了好一会儿,她向我祈求:“我饿急了。”“好吧,趁太太小姐们在她们的房间里,我冒险下去,给你拿点儿东西吃。” 我非常小心地从隐蔽处出来,走那直通厨房向楼梯。厨房里炉火通红,一片糟杂。 穿过这片混乱,我小心地走到了放肉食的地方。我在那儿拿了一只冷鸡、一卷面包、几块馅饼和一些餐具;便匆匆退了出来。我回到过道上,刚随手关了后门,就听到一阵越来越近的嗡嗡声,太太小姐们开始从她们的房间里出来了。不经过她们的队伍,不冒一下拿着食物被撞见的危险,我是不可能回到教室去的,所以我就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这儿没有窗子,暗暗的,太阳已经下山,暮色正逐渐变浓。不一会,就陆续地走出来美丽的住客;每一个都是欢快轻松地走出来,衣服在昏暗中闪出亮光。她们在过道的另一头聚齐,站了片刻,然后用动听的,克制的活泼调子谈话;接着她们就走下楼梯,像一团明亮的雾沿着小山浮动下去似地不发出一点儿声响。 她们给我留下了出身高贵的印象。这是我以前从未见到过的。 我发现阿黛尔贴着门,从门缝里偷看。“多漂亮的女士们啊!”她用英语大声说。“啊,我希望马上见到她们!晚饭后,罗切斯特先生会叫我们吗?”“不会,真的,我看不会;罗切斯特先生还有别的事要考虑。今天晚上别去想那些女士们了,也许明天你能见到她们。快吃晚饭吧。” 她真的饿慌了,因此鸡和馅饼暂时转移了她的注意力。我把食物分了一份给索菲;楼下的人都太忙,忘了我们,甜食到九点后才端出来;十点钟,仆人们还拿着托盘和咖啡杯来来往往地奔忙着。 我允许阿黛尔比平时睡得晚,因为她说,楼下门老是开啊关啊的,她睡不着觉。此外,她还补充说,她要是脱了衣服,假如罗切斯特先生带个口信来,那可来不及。我给她讲故事,不厌其烦;然后,我带她到过道里去换换环境。大厅里的灯亮着,她喜欢从栏杆上看下面仆人们忙忙活活。 夜深了。阿黛尔和我在最高一级楼梯上坐下来,听着。不久,有歌声和悠扬的琴声响了起来,唱歌的是一位女士,音调悦耳动听。独唱过后是二重唱,接着是无伴奏重唱;在间歇中,是一阵嗡嗡的愉快的谈话声。 我听了很久,突然察觉我的耳朵在仔细分辨那混乱的声音,想从混乱中听出罗切斯特先生的音调;一会儿就听出来了,于是又找到一个新差事:从由于离得远而听不清的语调中猜出话语出处。 钟敲了十一下。我看了看阿黛尔,她已瞌睡了,我就送她上床。绅士和女士们直到将近一点钟的时候才回到他们的卧室。 第二天天气跟前一天一样好,这一天他们到附近一个什么地方去游览。我眼见他们出去,又眼见他们回来。 第35章 (2) 第十七章 (2) 英格拉姆小姐,跟先前一样,是惟一一位骑马的女士;而且,跟先前一样,罗切斯特先生在她身旁奔驰;这两个人骑着马,跟其余的人有点距离。我对一同站在窗前的费尔法克斯太太指出这样的情景:——“你说他们不可能结婚吗?”我说。” “是的,也许是的;不可否认他是爱慕她的。”“而她也爱慕他。”我补充说,“瞧,她那样斜着头向着他,好像在窃窃私语;但愿我能看清她的脸。”“今天晚上你会看见她的,”费尔法克斯太太回答道,“我刚巧对罗切斯特先生讲起阿黛尔多么希望去见见女士们,他说:‘哦!让她在饭后到休憩室来;请爱小姐陪她来。’”“对——他是出于礼貌才那样说的。我肯定没必要去,”我回答。“呃,我对他说了,你不习惯于交际,我认为你不会喜欢在这一群欢乐的人跟前露面——那些素不相识的人;他就用他那种急躁的方式回答:‘胡扯!她要是不想来的话,就说是我特别希望的;要是她还拒绝,你就说如果再坚持,我会亲自去叫她。’”“我不愿给他添那么多麻烦。”我答道,“要是没有其他方式,我就上那儿去;不过我并不情愿。费尔法克斯太太,你会去吗?” “不,我请求不去,他同意了我的请求。我告诉你怎么设法避免一本正经出场时受窘。你必须在客人们离开餐桌前,在休憩室还空着的时候进去;在你喜欢的任何一个隐蔽角落里选一个座位;在先生们进来以后,你不必久呆,只要让罗切斯特先生看见你,随后就溜掉——没人会注意你。”“你看这些人会久住吗?”“也许就住两三个星期吧。乔治?利恩爵士刚刚被选为米尔科特的议员,过了复活节休假,就得到城里任职;罗切斯特先生也许会陪他去。他已经在桑菲尔德呆了这么久,我很奇怪。” 我有点儿害怕,到时候我就必须带着我照管的孩子上休憩室去。阿黛尔听说晚上能够见到女士们,一整天都高兴得发疯似的;梳妆打扮的重要性才把她稳定下来;等到把她的鬈发梳成十分光滑的一条一条小辫子,给她穿上粉红色的缎子外衣,并且系好长腰带,戴好花边无指手套的时候,她看上去就跟法官一样严肃。她还向我保证,直到我们打扮好,她都安静地呆着。我打扮得快,我最好的衣服(银灰色的那件,是为谭波尔小姐结婚买的,后来一直没穿过)一会儿就穿好了;我的头发一会儿就梳平服了;我惟一的手饰,那个珍珠别针,也一会儿就别好了。于是我们走下楼去。 幸好除了穿过他们正在着的餐厅以外,还有个入口通休憩室。我们发现房间中没有人;大理石壁炉里的火静静地烧得很旺,紫红色帷幔挂在拱门前,虽然跟隔壁餐厅里的那群人只隔这么一层帷幔,可是他们谈话的音调低低的,除了一片令人安心的嗡嗡声以外,什么也听不见。 阿黛尔似乎还让那种庄严的印象左右着,一声不响,在我指给她的脚凳上坐好。 我离开她,到一个窗口座位上,从附近的桌子上拿一本书,打算阅读。阿黛尔把她的脚凳搬到我的脚边;不久又碰碰我的膝头。“什么事,阿黛尔?”我十分想让鲜花来插在我的裙子上。“你想的‘toilette’太多了,阿黛尔;不过,你可以拿一朵花。”我从花瓶里抽了一朵玫瑰,插在她的腰带上。她发出满意的叹息,仿佛她的幸福之杯已经斟满了。这个小巴黎人天生地热衷于打扮,这其间有一种令人痛苦的东西。也有一种可笑的东西。 现在可以听到走起来的声音,拱门上的帷幔给拉开了,可以看到门那边的餐厅。点燃的枝形灯照耀着摆满长桌的精致甜食的银器和玻璃器皿。 一群女士进来了。总共才八个人;可是她们一块儿进来时,不知为什么,给人的印象是人数要多得多。她们中间许多都穿着白色衣裙,都有宽大的曳地裙幅,使她们显得高大秀质,犹如迷雾使月亮大一样。我起身向她们行屈膝礼;有一两个人点头回礼;其余的人只是看看我。她们在屋子里散开,动作轻巧,有几个半靠在沙发和软榻上,有几个弯腰仔细地看着桌上的鲜花和书籍,其余的围着炉火坐下;全都用她们似乎早已习惯了的低而清脆的声调谈话。事后我才知道了她们的名字。首先是埃希敦太太和她的两个女儿,看得出来她过去是个漂亮女人,现在还保养得很好。她的两个女儿,大女儿艾米矮小、天真,脸和举止都有点儿孩子气,一副活泼的样子。她的白纱衣服和蓝腰带对她很合适。二女儿路易莎身材比她高,也更优雅;脸很俊俏,就像法国人所说的“minois chiffonne”的那种样子;两姐妹都像百合花一样白净。 利恩太太又大又胖,四十岁左右,看上去很傲慢,穿着华丽的缎子衣服;她那乌黑的头发由一圈宝石带箍着,在一根天蓝色的羽毛的阴影中闪闪发光。 丹特上校太太相比不太惹眼;可我认为,她更像贵妇人。有着苗条的身材,苍白而温和的脸和金色的头发。她的黑缎子衣服,华丽的外国花边巾和珍珠首饰,比那位有爵位的贵妇人的虹彩般的光艳更可爱。 可是最优秀的三位是英格拉姆夫人和她的两个女儿,布兰奇和玛丽,她们三个的身材都是女人中最高的那种。富孀约莫四、五十岁,体态仍然很美。大多数人会称她是同龄妇人中的美人;毫无疑问,从身体上说,的确如此;可是她的举止和容貌上却有一种叫人几乎忍受不了的傲慢的神情。在我看来,她的五官由于傲慢不仅显得膨胀、阴暗,甚至还起了皱纹;而下巴呢,也由同样的本性支撑着,摆出一副几乎是自然的高挺姿势。同样,她有着凶狠严厉的眼睛,让我想起了里德太太的眼睛;她说起话来装腔作势,声调深沉,语音非常夸张,非常专横——总之,叫人不舒服。一件紫红色的丝绒袍,一顶印度金丝织物做的头巾帽给了她一种(我想她自以为如此)真正的贵族的尊严。 布兰奇和玛丽一样的身材,——像白杨树似的秀挺。玛丽以她的身高来说,显得太苗条了,可是布兰奇长得像月亮女神一样。我自然以特殊的兴趣观察她。 第一,我想印证一下,她的外貌是否和费尔法克斯太太形容的一致;第二,我凭着想像为她画的彩色画像,到底符合不符合;第三,这就会真相大白!——是不是我设想的有可能适合罗切斯特先生的欣赏力。 就外貌来说,她跟我画的肖像、跟费尔法克斯太太所描述的每一项都相符。她的脸像她母亲,一模一样,只是年轻,没有皱纹;同样低低的额头,同样高傲的五官,同样傲慢的神情。不过,那傲慢没那么深沉;她不断地笑,那种笑是讥笑,而讥笑也是她那弯弯的嘴唇所表现出来的高傲。 据说天才是自己意识得到的,我说不出英格拉姆小姐是不是天才,但是她是自己意识到的——确实是自己意识得到的。她跟和善的丹特太太谈起了植物学,看上去丹特太太没有学过那门学科,英格拉姆小姐夸夸其谈提到植物学上的词汇。我马上觉察到,她是在戏弄她的无知,她的逐猎也许是高明的,但肯定不怀好意。玛丽的脸比布兰奇的温和、坦率,五官也比较柔和,肤色稍微白一点——但是玛丽缺乏活力,她脸上缺乏表情,眼睛缺乏神采,她没有什么话可说,而且一旦坐下,就会像神龛里的一座雕像似地一动不动。姐妹俩都穿着洁白的裙子。 眼下我是不是认为英格拉姆小姐就是罗切斯特先生要挑选的意中人呢?我自己不能肯定——我并不了解他在女性美方面的趣味。假如喜欢庄严的,那么她正是庄严的典型,而且既多才多艺又活泼。我似乎觉察到,他是在崇拜她;要除去最后的疑问,只消看他们在一块儿就行了。 读者,你不要以为阿黛尔这个时候一直是安静地坐在脚凳上,完全不是,这些贵妇人一进来,她就站起来走上前去迎接她们,她庄严地行礼,郑重地说道:“bonjour,mesdames”。英格拉姆小姐向下看看她,嘲笑道:“哦,好一个小木偶!”利恩夫人说道:“我想这就是罗切斯特先生监护的孩子吧?”丹特太太慈爱地抬起她的小手吻了一下。艾米和路易莎异口同声地叫道:“多么可爱的孩子!”于是她们把她叫到跟前。她现在就坐在她们身边,她不仅吸引了年轻的小姐们,而且把埃希敦太太和利恩夫人也吸引住了。她受到她们的宠爱,志得意满。 最后送来了咖啡,绅士们被请进来。绅士们的外表和贵妇人们同样华贵庄严:他们都穿着黑色衣服;大多数身材很高,有几个年轻的。亨利和弗雷德里克像时髦的花花公子;丹特上校是个有军人气概的美男子。地方官埃希敦,举止严肃,头发全白了,只有眉毛和颊须还是黑的。英格拉姆勋爵,像他的姐妹一样,个子很高,很英俊;但是他有玛丽那种漠然无神的表情,他四肢的修长似乎超过了精力的旺盛和脑子的灵活。 罗切斯特先生最后一个进来。我没朝拱门看,但是知道他进来了,我竭力把注意力集中在织网的针和我正在织的钱袋的网眼上。知道但愿我只想手里的活儿,只看放在裙兜里的银色珠子和彩线;然而我却清清楚楚地看见人影,而且不由自主地回想起上次看见他的情景,——他握住我的手,低头细细地打量着我,眼神里流露出一颗激情洋溢的心,我也有着同样的激情。当时我是多么地接近他啊!可是现在,我们是多么疏远啊!他甚至看都不看我一眼,在远远的一个座位上坐了下来,开始和一些女士谈话,我并不感到奇怪。 第36章 (3) 第十七章 (3) 我一看到他把注意力放到她们身上,我可以观察他而不被发觉,我的眼睛光直射到他的脸上;我可没办法控制。我看了,看的时候有一种剧烈的欢乐,——一种宝贵的、然而辛辣的欢乐;像纯粹的黄金,却有着痛苦的锐利的尖头;一个渴得快要死去的人清楚自己爬近的那口井放了毒药,却还弯下身去饮水,我感到的就是那样的欢乐。我的主人橄榄色的脸,方方的、宽大的额头,粗而浓的眉毛,深沉的眼睛,严厉的五官——全是活力、果断、意志,把我的感情从我自己的安排下夺走,去受他的控制。我并不打算爱他;读者知道,我曾经努力从我的心灵里把在那儿发现爱情的萌芽拔掉;而现在,第一眼再看到他,这些萌芽就自发地复活过来,长得青翠、茁壮!我拿他和客人们相比。和他显示出天生精力和真正有力量的容貌对照起来,利恩兄弟的风流倜傥、英格拉姆勋爵的安静英俊,——甚至丹特上校的雄姿焕发又算得了什么呢?我对于他们的外表、对于他们的神情没有好感,然而我想像得出,大部分看到他们的人都会说他们迷人、漂亮、庄严,而说罗切斯特先生相貌既难看、神情又忧郁。我看见过罗切斯特先生微笑;——他的严厉变得温和了;他的眼睛变得又明亮又和蔼,目光又锐利又有魅力。 这会儿,他正在同路易莎和艾米?埃希敦谈话。看见她们平静地和他的目光相遇,这种目光对于我来说,却犹如利剑一般。我原来以为在他的注视下,她们会垂下眼帘,她们会兴奋得脸红,而我却发现她们完全无动于衷,这使我感到高兴。虽然社会地位和财富把我们隔得很远,但是在我的脑子和心灵里,在我的血液和神经中,却有一种东西使我在精神上与他有共通之处。 几天以前我还想到,除了从他那里领取工资外,我和他没关系吗?真是亵赎天性!我的一切良好、真诚而又强烈的感情都紧紧围绕着他涌了出来。我知道我必须埋葬我的感情,我必须扑灭希望的火焰。我只是感觉在一些趣味和认识上我和他相似。我必须不断地重复我们永远是不可能在一起的;——然而,只要我一息尚存,只要我还有思想,我就必然会爱他。 咖啡端上来了。自从先生们进来以后,女士们就变得像百灵鸟般地活跃,谈话越来越愉快。两个傲慢的富孀利恩夫人和英格拉姆夫人在一块儿闲谈。乔治爵士,这位身材魁梧,看上去精力很充沛的绅士手中端着咖啡杯就站在她们俩的沙发附近,偶尔插上一句话。 利恩先生坐在玛丽旁边,和她看一本精美书中的版画;她看着,不时微笑着,但显然不大说话。高高的、笨拙的英格拉姆勋爵抱着胳膊俯身靠在娇小活泼的艾米的椅背上;她抬头看着他,像鹤鸟似地闲聊着。利恩坐在路易莎脚边的软榻上;阿黛尔和他坐在一起,他在试着跟她讲法语,路易莎在笑他讲错的地方。布兰奇会跟谁在一起呢? 她一个人优雅地弯着腰在看一本画集。她似乎在等人来找她,但是她不愿久等,很快自己去找了个伴儿。 罗切斯特先生刚离开两位埃希敦小姐,单独站在壁炉边,她走到壁炉架的另一头来,面对着他站着。“罗切斯特先生,我还觉得你不喜欢小孩呢?”“我是不喜欢。”“那么,你为什么领养那样一个小玩偶呢?你打哪儿把她捡来的?”“她不是我捡的,而是落到我手里的。”“你应该送她上学校去。”“我可负担不起,学校花钱太多了。”“不过,我看你为她请了一个家庭教师:方才我看见有一个人带着她——她还在那儿,躲在窗帘后面。你给她钱,我认为这一样地费钱,而且会更多,因为你得额外养活她们两个人。” 我害怕——或者应该说是希望?——一提到我,会让罗切斯特先生看看我;而我呢,不自觉地退到阴影深处,可是他根本没有转一转眼。 “我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他毫不在乎地说,眼睛直视前面。“对——你们男人从不考虑经济和常识。我看,玛丽和我小时候至少有一打家庭教师;她们有一半是可笑的,其余要不就是讨厌,全都是梦魔——是不是,妈妈?”“你说什么,我的孩子?我最亲爱的,别提那些家庭教师了;一提起就叫我不安。她们的无能和任性折磨得我够呛了。谢天谢地,现在我跟她们没有瓜葛了!” 这时候,丹特太太弯下身来对这个虔诚的太太低声说了些什么;从答话来看,那是提醒她,被咒骂的此类人中有一个在场。 “我看到她了;我会相面,在她的相貌上,我看到了她那个阶层的人所有缺点。”“有哪一些,夫人?”罗切斯特先生大声询问。“那就问布兰奇吧;她比我更靠近你。”“啊,不要他问我,妈妈!我对这帮人只有一句话好说,她们都很讨厌。倒不是因为我从她们那里受委屈;我可是小心地反守为攻。西奥多和我常常施展诡计去捉弄威尔逊小姐,还有葛雷夫人,还有茹贝尔太太!最好的玩笑是跟茹贝尔太太开的。威尔逊小姐是一个可怜多病的家伙,哭哭啼啼的,弱不禁风,总之,不值得找麻烦去制服她。葛雷太太又粗大又麻木;任何打击都对她不起作用。但是可怜的茹贝尔太太!我们把茶水泼了,把面包和黄油搅得不能吃了,把我们的书抛到天花板上,拿用我们的尺啊,书桌啊,火炉围栏啊,火炉用具啊,演出一场胡闹音乐,她那副大发雷霆的样子如今还在我眼前。西奥多,你还记得那些有趣的日子吗?”“是,是的,我当然记得。 ”英格拉姆勋爵慢吞吞地说,“那个可怜的老木头常常嚷道‘啊,你们这些坏孩子!’——随后我们就教训她,像她那样愚昧无知,竟胆敢来教我们。”“我们是教训过她,西奥多,你知道,我帮助你对抗你的家庭教师,脸色苍白的维宁先生。我们时常叫他病鬼教师。他跟威尔逊小姐放肆地谈起恋爱来了——至少西奥多和我这样认为;我们几次撞见他们眉来眼去,长嘘短叹。我可以肯定大家立刻从我们的侦察中得到了好处,我们利用它作杠杆把这两个笨家伙撬出了门。亲爱的妈妈,她对这件事一有听闻就认为是个不良倾向。是不是,我的母亲大人?”“当然了,我亲爱的孩子。可以肯定:有充足理由来说明,有良好规矩的人家,决不能有一刻容忍男女家庭教师之间的私通;第一——”“啊,天哪,妈妈!别再一一说了吧!我们全都知道:给童年的天真树立危险啦;相互结合、互相依赖的恋爱双方的分心和因此造成的过错啦;蛮横无礼的反叛和脾气总爆发啦。我说得对不对,英格拉姆男爵夫人?”“我的百合花,你说得对,你总是对的。 ”艾米?埃希敦用她的柔和的腔调接着说:“路易莎和我也经常捉弄我们的家庭教师,不过她是个老好人,没有什么事能惹恼她。她从来不发脾气;是不是,路易莎?”“是,从没有发过火:我们爱干什么就干什么;翻她的书桌和她的针线盒,把她的抽屉倒过来;她脾气那么好,不管我们要什么她都给。”“我看,现在,”英格拉姆小姐讽刺地翘着嘴唇说,“我们就要有一个关于全部现有家庭女教师的回忆录摘要了;我提议改变话题。罗切斯特先生,你附和我的提议吗?”“小姐,我支持你这个观点,就跟支持其它一切观点一样。”她朝钢琴走去,一边把长着一头鬈发的头猛地一甩,一边嚷道:“我的意见是,提琴家大卫一定是个毫无生气的家伙;我比较喜欢黑皮肤的博斯威尔;在我看来,一个男子汉不具备一些魔鬼气息就没有可爱之处;无论历史对詹姆斯?海普本如何评价,我可有我的看法,他正好是我想嫁的那种野蛮凶恶的绿林好汉。”“先生们,你们看!现在你们哪一位最像博斯威尔?”罗切斯特先生大声问道。“我应该说,选择落在你身上,” 丹特上校答道。“真的?我非常感谢你,”这便是回答。 钢琴跟前,英格拉姆小姐高傲而文雅地坐在那儿,雪白的长袍向四面铺开,像女王的衣服一样。她开始弹奏一支优秀的曲子,一边还讲着话。她今晚看上去趾高气扬,显然她是一心想明白原因让他们感到她是非常漂亮和大胆的。“啊,我真讨厌现在的年轻人!”她一边弹着琴,一边大声说。“都是些可怜的、软弱的东西,根本就出不了门!至于绅士,让他们渴望有力量和英勇吧;让他们把打猎、射击和格斗作为座右铭吧,其余的都一文不值。我要是个男人的话,我就这么做。”“我不管在什么时候结婚,”她停了一下,没有人打断她的停顿,她接着说:“我决定,我的丈夫必须是我的陪衬。我不能容忍我的御座旁边有任何对手;我要的是一种专一的效忠;他对我的忠诚甚至不能和他镜子里看到的影子分享。罗切斯特先生,现在唱吧,我为你伴奏。” “我完全服从,”是他的回答。“这是一首海盗歌。要明白,我喜欢海盗。”“唱!”她说,又一次弹奏钢琴,她用充沛的活力开始伴奏。 “现在我该溜走了。”我想。但是划破长空的歌声留住了我。圆润浑厚的男低音,再加上他自己的感情、他自己的力量,会通过人的耳朵深入心灵,神奇地在那儿唤醒人的激情。我一直等到最后一个深沉而强烈的颤音消失,一直等到稍停了片刻的谈话浪潮又一次涌起,才离开我的隐蔽角落,从附近的边门出去了。我穿行过道的时候,看到我的鞋带松了,便停下来,跪在楼梯脚下的地席上系紧。我听到餐厅的门开了,一个绅士出来了;我赶快站起来,我和他相对而立,是罗切斯特先生。 “你好吗?”他问道。“很好,先生。”“在房间里你干吗不过来和我谈话。”我想我倒是应该拿这个问题反问一下问问题的人,但是我不想这样放肆,于是答道:“你似乎很忙,先生,我不想去打扰你。”“你比以前憔悴多了——我看出来了。怎么回事?”“一点儿也没什么,先生。”“你在差点儿淹死我的那个晚上着惊了吗?”“丝毫没有。”“回到休憩室去,你干吗走这么早?”“我累了,先生。”他盯住我看了一分钟。“还有点儿抑郁,”他说,“为什么?告诉我。”“没什么——没什么,先生。我并不抑郁。”“但是我能肯定你是的,那么抑郁,再说几句话就会把你逗哭了——可不是,眼泪已经在眼眶里闪动,有一颗泪珠已滚出睫毛,掉在石板上。如果我有时间,并且不是害怕路过的仆人讨厌的瞎唠叨,我一定要明白原因。好吧,今晚我让你走,但是,希望你每晚都去休憩室;这是我的希望,千万注意。现在走吧,叫索菲来领阿黛尔。晚安,——我的——”他停住口,咬紧嘴唇,猝然离去。 第37章 (1) 第十八章 (1) 在桑菲尔德府,这些欢乐的日子和我在这儿度过的平静、无味、寂寞的头三个月是多么不同啊!所有悲哀的感觉现在好像都给从房子里赶开了,所有忧郁的联想都给遗忘了。到处都充满生气,过道以前是那么静寂,前面一排房子总是空空如也,可是现在走过那里,总会碰见一两个漂亮的使女或者穿着华丽的男仆。 到处都是热热闹闹的;甚至天气不好,接连下几天雨,阴雨也不会让他们平静,由于户外欢乐停止了,室内消遣反而变得更加活跃和多样。 在建议要换花样的第一个晚上,他们说要“做字谜游戏”,可是由于我还不懂此名词。仆人们给叫了进来;餐厅里的桌子都移走了,灯光另外布置了,椅子对着拱门摆成月牙形。费尔法克斯太太被叫进来,要她谈谈家里有多少式样的围巾、衣服、帷幔等;三楼的一些衣柜给打开了,放在里面的东西,像带裙环的锦缎裙啦,缎子式宽身长袍啦,都由使女抱到了休憩室里边的小客厅中。 在这期间,罗切斯特先生召集女宾们挑选自己一方的人。“英格拉姆小姐当然是我的,”他说,随后他点了两位埃希敦小姐和丹特太太。他还看看我,当时碰巧在他附近,在给丹特太太扣紧松了的手镯。“你参加吗?”他问。我摇摇头。 他和他的助手们退到幕后。另外一支,由丹特上校带领,在排成弯月形的椅子上坐下来。男宾中有一位埃希敦先生看见了我,好像在邀我参加他们一方;可是英格拉姆夫人否定了他。“不用了,”我听见她说,“她看来太笨,不配玩任何这类的游戏。”不久,铃声丁丁当当响了,幕拉了起来。可以看到,乔治?利恩爵士的粗笨的身体裹在一条白被单里,在他面前的桌子上,放着一本打开的大书;艾米?埃希敦站在旁边,披着罗切斯特先生的披风,手中也拿着一本书。有一个看不到的人欢快地摇着铃;接着阿黛尔(她坚持要在她的保护人一方),蹦蹦跳跳地往前走,把她挎着的花篮里的花撒向四方。随后,英格拉姆小姐美丽的身影出现了。 她穿着白色的长裙,头上蒙一块儿长长的面纱,鬈发上戴一圈玫瑰花环;罗切斯特先生在她身旁,他们一起走近桌子。他们双双跪下;丹特太太和路易莎也都穿着白衣服,站在他们后面。很明显,这是一幕婚礼的哑剧。结束的时候,丹特上校和他一方的人低声商量了一下,然后上校大声嚷道:“新娘!”罗切斯特先生鞠了一躬,幕落下了。 过了很长一会儿,幕又升起。第二幕的布景设计比上一幕更精巧。休憩室比餐厅高出两级台阶,在第二级台阶上面,一到两码深的地方,出现了一个巨大的大理石水缸。罗切斯特先生在水缸旁的地毯上,用披巾围着身体,头上裹着穆斯林头巾。他看上去活像东方的埃米尔,一名沙场勇士。不一会儿,英格拉姆小姐东方装束出场:一条绯红的围巾像腰带似的系在腰间,一条绣花头巾在鬓角打了结,线条优美的胳膊裸露着,一手高高扶着一个平稳的顶在头上的大水罐。她走近水缸,弯下腰,好像是把水罐装满水,然后又举到头上。池边的这个人似乎在招呼她,她赶紧过去,把水罐放下,让他饮水。他从长袍衣襟里摸出一个首饰匣子,把它打开,显示里面贵重的手镯和耳环;她表演出吃惊和欣赏的样子,他跑着把珍宝放到她脚下,她的眼神和姿势表现出怀疑和兴奋,陌生人把手镯戴在她的胳膊上,把耳环挂在她的耳朵上。这是以利以谢和利百加,只是没有骆驼。 猜谜的一方又把头凑在一起,显然他们对于这个场面所表现的词或题目不能取得一致意见。他们的代言人丹特上校提议表演“完全的场面”,于是幕又落了下来。 第三幕展现的只是休憩室的一部分,挂着一种黑色粗糙的布帘,放了一张松木桌子和一把厨房中的椅子,蜡烛全都熄灭,只有一盏灯发出的昏暗微光照耀着这些东西。在这惨淡的布景中,一个男人坐着,紧握双拳放在膝上,眼睛盯着地板。我认出是罗切斯特先生,虽然那弄脏了的脸,凌乱的衣服,绝望而恼怒的面容,蓬乱而直立的头发很巧妙地把他的真相伪装起来。他一动,脚镣就哗哗作响,手腕上还戴着手铐。 “监狱!”丹特上校嚷了起来,谜给解开了。过了一会儿,换上平时衣服的罗切斯特先生引着英格拉姆小姐进来了;她正在赞赏他的演出。“你可知道,”她说,“三个角色中,我喜欢你最后演的那个?再没什么比那暴徒脸上的红色更适合你了。”“这么说,你喜欢剪径大盗?”“英国的剪径大盗仅次于意大利的海盗;而意大利的强盗只有利凡特的海盗才能胜过。”“好,不管我是什么人,你要记住,你是我的新娘,我们在一个小时以前,已经当了这么多证人的面结了婚。”她咯咯地笑了,红潮涌起。“丹特,”罗切斯特先生继续说,“现在该你们了。”另外一方退走了。他和那队人在空位上坐了下来。我不再兴致勃勃地等幕升起;观众吸引了我的注意力;我的眼睛在这以前一直注视着拱门,这会儿却不可抗拒地被那半圈椅子吸引去了。我看见罗切斯特先生面朝英格拉姆小姐,英格拉姆小姐面向他;我看见她,乌黑的髦发几乎碰到了他的肩头,拂着他的面颊;我听见他们低声交谈;我想像得出他们交换的眼色;甚至这景象引起的联想现在都浮在面前。 我告诉过你,读者,我已经爱上了罗切斯特先生。现在,我仍然止不住爱他。虽然我肯定他不久就要和这位小姐结婚了。我每个小时都在他那儿看到一种求爱的表示,这种求爱,虽然是那种漫不经心,那样地被人追求,而不是追求别人,然而,正因为漫不经心,才使它如此迷人;此时此刻,虽然有许多令人痛楚的东西,却没有一样东西能冷却或消除爱情。但是,我并不嫉妒,或者说很少嫉妒;我所受的痛苦不能用这个字眼来解释,英格拉姆小姐不是一个值得嫉妒的对象,她不配使人产生那种感觉。原谅我这种好似自相矛盾的话,我真是这样认为的。 她很喜欢卖弄,可是她没有真才实学;她长得很美,也有很多出色的才艺,但她的见解浅薄,她的心灵天生贫瘠,她并不善良,也没有独特认识,她常常背诵那些书本上夸张的词句,却从来没有讲过、也不曾有过自己的意见,她鼓吹高尚的情操,却不能产生同情与怜悯之情,如果阿黛尔走近她,她会用恶毒的话骂她,把她推开,有时候还把她赶出房间,并且总是狠毒地对待她。未来的新郎罗切斯特先生自己也在不停地审视着他的未婚妻,正是由于他的明智,他的谨慎,正是由于他能和清楚地看到他那美丽的爱人的全部,并且明显地对她缺少爱情,我才感到无穷无尽的折磨。 我觉得他没有付出他的爱情,她也不配从他那儿赢得那种珍宝。这就是关键所在,——这就是我心烦意乱的原因——这就是我无限激动的根源:她缺乏魅力。 假如她立刻有能力获得胜利,他屈服了,并且真诚地把他的心奉献在她的脚下,我就会蒙上脸,转向墙,狠心真诚祝福他们。如果英格拉姆小姐是个善良的高贵的女人,富有力量、热情、仁慈、见识,我就会和两只老虎——嫉妒和失望决一死战了。但是目前的状况,看到英格拉姆小姐千方百计地逗引罗切斯特先生,看到她不断地失败,而她自己却无所察觉,并且徒然地幻想每一支箭都射中了她的爱人的心,就此自我陶醉,而她的骄傲和自负却把她一心想引诱的对象推得越来越远——看到这些,使我马上置身在无休止的折磨和令人痛苦的压抑之中。 因为,当她失败的时候,我却看到了她能成功的方法。“既然她有特权和他如此接近,为什么她不能进一步影响他呢?”我不禁自问,“显然她并不是真正喜欢他,或者是不会用真正的感情去喜欢他!如果她是爱他的话,她根本用不着这样笑脸相迎,不停地滥送秋波;这样煞费苦心地矫揉造作,摆出那么多斯文的样子。在我看来,她只需安安静静地坐在他的身旁,少说话,也不要这样活跃,就能接近他的心。现在,当她如此活泼地逗引他的时候,他的脸沉了下来。但是以前的那种表情却是自发的,不是用娼妓般的手段和玩弄花招引出来的,而是别人只要默默地——不作假地回答他的发问,必要时和他讲话,接受他的神情——它就会改变,就会变得更加体贴,更加真诚,犹如哺育万物的阳光般地使人温暖。” 对于罗切斯特先生为了利益而结婚的打算,我还没有做过任何谴责。他们双方的地位、教育等等,时间越长,我就越觉得不该评判和谴责他或者英格拉姆小姐,他们是遵照从童年时代起就灌输的那些观念和原则行事。他们那个阶级的人毫不怀疑持有这些原则。 但是,在其它各点上,如同在这点上一样,我越来越对我的主人宽容了。现在,我觉不出他有什么缺点。那些曾经使我高兴的讥讽和使我吃惊的粗暴,只是像喜爱的菜肴中强烈的调味品那样,有了它们,能刺激食欲,没有它们,却会使人感到无味。至于那模糊的东西——它是一种不幸的表情呢还是悲哀的表情?是一种做作的表情呢还是失望的表情?经常使我感到不安和畏缩,仿佛我是在火山似的群山中徘徊,突然发觉大地震颤,并且看到它在裂开;我带着一颗激动的心,而不是带着麻木的神经,间或还能看到它。我并不想逃避,而只希望能敢于面对它——能探测它。 第38章 (2) 第十八章 (2) 在此期间,我就想我的主人和他未来的新娘——只看着他们,只听见他们的谈话,只注意他们重要的一举一动——而其他人都忙于各自的兴趣和欢乐。温厚的丹特太太在跟性情和善的埃希敦太太谈话;她们有时跟我说一句客气话或者对我笑笑。乔治?利恩爵士、丹特上校和埃希敦先生在谈论政治,或者郡里的事情,或者司法事务;英格拉姆勋爵在跟艾米?埃希敦调情;路易莎在弹琴和唱歌给一位利恩先生听,时而跟他合唱;玛丽?英格拉姆却懒洋洋地听着另一位利恩先生献殷勤的话。罗切斯特先生同英格拉姆小姐(由于和他关系密切)毕竟是这群人的中心和灵魂。只要他离开房间一小时,就似乎有一种可以觉察得到的沉闷影响着客人们的情绪;他一回来就肯定会使谈话再次变得活跃起来。 有一天,他有事离开到米尔科特去,可能要到很晚才回来。大家特别感到缺少他那种可以使气氛活跃起来的影响力。两位富孀英格拉姆夫人和利恩夫人在默默地打纸牌解闷。丹特太太和埃希敦太太试图引布兰奇?英格拉姆谈话,她用高傲的沉默拒绝了,接着,她先是随着在钢琴上弹的几支感伤曲调低声哼了一会儿,然后又从图书室里拿来一本小说,往沙发上一躺,准备借小说的魅力来打发这令人厌倦的几小时。房间和整座宅子都鸦雀无声,只有偶尔从楼上传来打弹子人隐隐笑语。 黄昏来临。正准备吃晚餐,紧挨着我跪在休憩室窗口座位上的阿黛尔突然叫了一声:“vo monsieur rochester,qui revient!” 我转过身去,英格拉姆小姐离开沙发奔了过来;别人也都丢下各自干的事抬头探望;因为可以听到湿漉漉的砂砾路上车轮吱轧声和马蹄的溅水声。一辆驿车奔驰而来。“他怎么会这样回来呢?”英格拉姆小姐说,“他不是骑着美士罗(那匹黑马)出门的吗?派洛特还跟着他;——他把这两头动物怎么了?”她过于迫切,一开始并没看见我,等看见了,便翘起嘴唇,走到另一个窗子跟前去。驿车停了下来,赶车的打了铃,一位穿着旅行装的绅士从马车上跳下来;不过不是罗切斯特先生,而是一个高个子、样子很时髦的陌生人。“真气人!”英格拉姆小姐嚷道:“你这讨厌的猴子!(这是指阿黛尔)“谁让你呆在窗口胡叫的?”她气冲冲地瞪了我一眼,好像是我的过错似的。 不久,新来的那个人走进大厅。他向英格拉姆夫人鞠了一躬,认为她是长者。“看来我来得不是时候,太太,”他说:“我的朋友罗切斯特先生不巧不在家;可是,我是长途跋涉而来的,而且我想,作为一个老相识,我可以在这儿住到他回来。” 他的态度彬彬有礼;他的口音,我觉得有点儿不平常——不完全是英国口音;他的年纪跟罗切斯特先生差不多——三、四十岁;他的脸色黄得出奇;除去这点,他倒是个模样俊俏的男人,尤其是乍一看的时候。再仔细观察,你就会发现他脸上有一些不讨人喜欢的地方。他的五官端正,但是太松散,他的眼睛很大,形状很好,但是流露出的是平庸空虚的气色——至少我认为是这样。 换衣服的钟一敲这群人散开了。直到饭后我才看到他;可是我比以前更不喜欢他的外表;他的眼睛是那样游移不定又无生气,这给了他古怪的特征,是我从未见过的。他那皮肤光滑的鹅蛋形脸没有生机;那鹰钩鼻和樱桃小口没有坚毅;那低而平的额头没有思想;那漠然的褐色眼睛没有威力。 我坐在隐蔽角落里看着他。我拿他和罗切斯特先生比较。我想(就带着尊敬来说吧),肥鹅和猛鹰之间,温和的绵羊和毛发蓬乱、目光犀利的牧羊狗之间的对比也不可能比他们之间的更鲜明了。 他谈起罗切斯特先生,像老朋友一样。他们之间的友谊一定很奇怪,确实是所谓“刚柔相济”的一个明证。 有两三位绅士陪着他,我从房间这头偶尔听到他们谈话的片断。路易莎?埃希敦和玛丽?英格拉姆在我附近,把我听到的只言片语搅混了。她们俩是在谈论这个陌生人,两人说他是“美男子”。接着,使我大为释然的是,亨利?利恩先生把她们叫到房间的另一边去,我现在可以把注意力集中在炉边那群人身上了。我不久就知道新来的客人叫梅森,随后我得悉他从一个热带国度刚到英国,不久,牙买加、金斯敦、西班牙城等字眼都显示出他住在西印度群岛,使我大为惊诧的是,我不一会儿就闻知他是在那儿和罗切斯特先生结识的。他谈起他的朋友不喜欢那个地区的灼热、飓风和雨季。我了解罗切斯特先生曾是个旅行家,费尔法克斯太太曾提起。 正在这时,发生了一件有点出人意料的事,打断了我的沉思。在有人偶尔开门的时候,梅森先生冷得发抖,要求给壁炉加点儿煤。送煤进来的那个仆人出去的时候,在埃希敦先生的椅子附近停下,低声告诉他一件事,我听到的只是,“老婆子”,——“真讨厌,”“要是她不离开的话,就给她套上足枷手枷,”地方长官回答。“不,慢着,”丹特上校阻止说,“不要赶她,埃希敦,我们可以利用一下,最好跟女士们商量一下。”他大声接着说,“女士们,你们不是说要去干草公地去看看吉普赛人的营地吗?这儿的山姆说,现在有一个吉普赛老妈妈在仆人的饭厅里,硬是要给‘有身份的人’算命。你们愿不愿意见见她?”“她什么模样?”两位埃希敦小姐同时问。 “她是个丑得吓人的老家伙,小姐;黑得像煤炭一样。”“啊,她是个地地道道的巫婆!”利恩嚷道。“当然,让她进来。”“对啦,”他兄弟接口说,“放过这个有趣的机会,那真是太可惜了。”“我亲爱的孩子们,你们在想什么呀?”利恩太太惊叫起来。“我可不支持这种荒谬的做法,”富孀英格拉姆附和说。“真的,妈妈,可是你能支持,你会支持,”布兰奇在这以前一直默默地坐在琴凳上,“我很好奇,想听听人家给我算命;所以,山姆,把那个丑巫婆叫来。”“我亲爱的布兰奇!你想一想——”“我想了——你能要我想的我都想了;我照我的意思办——,山姆!”“让她来,这个娱乐太有趣了!”仆人还是迟疑不决。“她看上去那么粗鲁。”他说。“去!”英格拉姆小姐大声叫道,那个男仆走了。 “她现在不肯来,”山姆回来说,“她说,到庸俗的人们面前来,不是她的意愿。她一定要我把她带到一间屋子里去让她独自呆着,然后,要找她的人一个一个地进去。” “你瞧,我的公主般的布兰奇,” 英格拉姆夫人开始说,“她得寸进尺,听话,我天使般的女儿——你——”“当然,得把她带到图书室去,”天使般的女儿插话说,“让庸俗的人听,也不是我的意愿;我是要她和我一个人说。图书室里有火吗?” 山姆又走了;神秘、活跃、期待升到了高潮。“现在她准备好了,”仆人在重新出现的时候说,“她想知道第一个找她的是谁。”“我看,在女士们去以前,最好我先进去看看。”丹特上校说,“跟她说,山姆,一位先生要来了。” 山姆去了又回来了,“她说,她不接待先生们;也不接待太太们,只接待没出嫁的年轻小姐。”“她还挑东拣西呢!”亨利?利恩嚷道。 英格拉姆小姐缓缓站起身:“我第一个去。”她威严地、一声不响地从她妈妈身边走过去,走出丹特上校开的门。我们听见她走进了图书室。 接下来稍稍安静一些。玛丽小姐宣布,她觉得她自己就没勇气去。艾米和路易莎低声吃吃地笑着,看上去有点儿害怕。 时间慢慢地一分钟一分钟过去,一共数了十五分钟,图书室的门才再次打开。英格拉姆小姐穿过拱门回来。所有人的眼睛都怀着急切的询问看着她,而她却用拒绝和冷淡的眼神回报大家。“怎么样,布兰奇?”英格拉姆勋爵说。“她说什么,姐姐?”玛丽问。“你觉得怎么样?她真是个算命的吗?”两位埃希敦小姐问。“喂,喂,善良的人们,”英格拉姆小姐道,“别逼我。你们这些人真是太容易好奇和轻信了。所有的人——包括我的妈妈——把这件事看得很重要,似乎绝对相信我们房子里来了一个讨厌的巫婆。我看到了一个流浪的吉普赛人,她用普通的方式看手相,跟我谈的就是他们通常谈的那一套。” 英格拉姆小姐拿了一本书,在椅子上一靠,就此沉默。我看了她将近半个小时,在这半个小时里,她一页都没翻过,脸色越来越阴沉,神情越来越沮丧,越来越愠怒地表示出失望。我觉得尽管她嘴里说毫不在乎,心里却把刚才所听到的未来都看得过于重要。 在这段时间里,玛丽?英格拉姆、艾米?埃希既想去又不敢单独前往。上面说的这位山姆来来回回跑了好多次,最后总算逼得这个严格的女巫同意了她们三个人一起去。 她们的访问可不像英格拉姆小姐那么安静;我们听到短短的一阵尖叫从图书室传来。过了大约二十分钟,她们猛地打开门,“我肯定她有点邪术!”她们全都嚷道,“她给我们讲了这样的事情!我们的事她全都清楚!”她们被催着进一步解释,说她给她们讲了小时候说过的话和做过的事;她们一口咬定她甚至还猜到了她们的心思,对着每个人的耳朵低声说出世界上她最喜欢人的名字,告诉她们各人的心愿。听到这里,先生们插嘴了,热切地请求把最后列举的两点讲得更明白些;可她们只用脸红、惊叫、颤抖和傻笑来回答。 我忽然听见臂肘旁边有响动,我回过头去,看见是山姆。“对不起,小姐,那吉普赛人说,房间里还有一位没有出嫁的小姐没去找她,她赌咒说,不看全就不离开。我想,一定是指你,没有别人了。我该怎样去回答她?”“哦,不管怎么样,我去。”我回答。然后我悄悄地随山姆出来。“要是你愿意,小姐,”山姆说,“我就在大厅里等你,要是她吓唬你,你只要叫一声,我就会进来。”“不用,山姆,回去休息吧,我一点儿也不怕。”我是不怕,但是我非常好奇,也非常激动。 第39章 (1) 第十九章 (1) 我进到图书室,看上去十分安静,那女巫——如果是女巫的话——很舒适地坐在壁炉边的一张大椅子上。她披一件红斗篷,戴一顶宽边吉普赛帽,帽子的那块条子手帕在颏下打个结。她正在弯着身子凑近火炉看一本小黑书,像是一本祈祷书;跟大多数老妇人那样,一边看一边低声念出字来。我见她的时候,她没有马上停下,她好像要读完一段。 我现在和以前一样镇静;这个吉普赛人的外貌没什么叫我害怕的东西。她合上书,慢慢往上看。她的目光一下子、直率地凝视着我。“啊,你要算命,是吗?”她说,那声音和她的目光一样果断,和她的外貌一样粗鲁。“我才不相信呢,大妈,你高兴怎么就怎么吧,不过,我得警告你,我不在乎。”你干吗不发抖?”“我不冷呀。”“你干吗不脸色变白?”“我没病呀。”“你干吗不叫我算命?”“我不愚蠢。”这个粗糙的老太婆从她的帽子和绷带下发出一阵大笑,接着拿出一个黑色烟斗,点上火,开始吸烟。沉迷地抽了一会儿以后,挺起身子,拿下烟斗,一边目不转晴地盯着炉火,一边不慌不忙地说:“你冷;你有病;你愚蠢。”“那你就证明吧。”我回答。“我会证明的,很容易。你冷,因为你孤独,没有和什么人接触而把你内心的火激发出来。你有病,因为人所具有的最美妙、最崇高、最甜蜜的感情,不接近你。你愚蠢,因为你虽然痛苦,却不肯叫那种感情过来,也不肯朝它正在等着你的方向走近一步。 ”她又把那古怪的黑烟斗放到嘴上,又抽起烟来。“对你所知道的几乎任何一个在大户人家做事的孤独的人,你都可以说这些话。”“我是可以对差不多任何一个都这么说,可是会不会都说准呢?”“在我这种情形下是准确的。”“要是你明白的话,你的地位是特殊的,离幸福很近;完全可以得到幸福。”“我听不懂隐语。我有生以来从不会猜谜。”“你要是希望我说得更明白些,就让我给你看看手相。”“我想,得在上面放银币吧?”“当然。”我给了她一个先令;她从衣袋里掏出一只旧袜子,把钱放进去,系紧又塞进衣袋,然后叫我伸出手去。我照着做了。她把脸凑近手掌,仔细察看,但不碰它。“太细了,”她说,“像这样的手我什么也看不出来;命运写在脸上,在额头上,眼睛周围,就在眼睛里,在唇线上。跪下来,抬起头。”“啊!现在你才是到正式中来了,”我一边照她说的做,一边说,“我马上就要对你有点相信了。”我在离她半码的地方双膝着地。“我不知道,你今晚是怀着什么样的感情到我这儿来的。 ”她细细地看了我一会儿说,“我不清楚,你在那屋里坐着的时候,心里忙着想些什么?那时髦的人像走马灯般,在你面前来来去去,你跟他们之间没什么感情交流,仿佛他们只是些影子,而不是现存的实体。“我常常感到累,有时候感到疲倦;但是很少感到忧郁。”“那么,你一定有什么秘密的希望在支持你。”“才不是呢。我最大的希望是从我的薪金里攒足钱,让我有朝一日租一所房子办个学校。”“这些不够让人们把精神寄托在它上面,你坐在那个靠窗口的座位上——你瞧,我了解你的习惯——”“你是从仆人那儿听到的。”“说实话,我认识其中一个——格雷斯?普尔——”我一听到这个名字,就站了起来。“你认识——真的?”我想,“这么说,这件事里毕竟是有点巫术了!”“别慌,”这个奇怪的妇人继续说,“普尔太太是个可靠的人;嘴巴紧,又安静,值得信赖。不过,像我刚才说的,你坐在那个窗口座位上,你对你面前任何人都感不到一点儿现实的吸引力吗?你一张脸都不观察吗?你对他们的举动不好奇吗? “我比较留意见过的每一个人的面容。” “但是你不曾专门地注意当中的一个人,或者两个人么?” “这是我喜欢做的事,你知道在两个人之间,他们的手势和神情中可表现出有故事的时候,仔细地看看他们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 “你最喜欢的故事是关于什么体裁的?” “唉,我可不能作主。他们的话题总是那一个,去求爱,而且大多数的结果都会是结婚这样的灾难。” “对于这个不变的话题,你觉得有兴趣和有意思吗?” “太明显了,我一点也不喜欢,这和我没有任何关系。” “和你没有任何关系?当一位小姐,她又年轻健康,充满朝气,长相美丽,而且财产丰盛。权势遮天,可总是一脸笑意地出现在你的面前,恰巧的是,你就是这位先生……” “我怎么了?” “是这位先生的朋友,或许还有些喜欢他。” “我不认识这儿的每一位先生,他们中的任何一位和我都没说过一句话。我会对他们有好感是个问题,我认为其中几位严肃,值得尊敬,而且年纪有些大;另外的一些人年轻,时髦,英俊并且活泼。但是不论是哪一个,他想去喜欢谁就去喜欢谁,我一点儿也不会在意。但这件事与我有什么关系呢?” “你不认识这儿的每一个人?你没有和任何人说过一个字?那你敢说你不认识这个宅子的主人吗?” “他不在这儿。” “回答得很不错,技巧运用得非常高明,今天早上他是去了米尔科特,但今天晚上,也许明天就回来,只凭这一点,你不能让他离开你所认识的范围,这个事实是用一笔就可以改写的吗?” “不可以。但事实上我不认为罗切斯特先生和你的这个话题有任何一点关系。” “我刚才提到过,现在小姐们一脸笑意地出现在先生面前,尤其这几天罗切斯特先生受到了更多的女士的青睐,就如同两只酒杯中已满存了浓酒,快要溢出来了。你不曾留意到这一点吗?” “这是罗切斯特先生的权利,他完全可以享受与客人交流的乐趣。” “这一点毫无疑问。但你还没有发现这儿流传的各种各样的传闻中,关于罗切斯特先生的话题最多而且谈论时间最长的一个。” “如果更多的人喜欢听,就会有更多的人去制造无聊。”表面上我是在说吉普赛人,但事实上我认为是在说自己。她的声音、言语、行为奇怪而神秘,此时让我进入了一种梦幻境 地,她的话一句比一句让你出乎意料,让我如坠迷雾,被困在深陷的网里,我几乎就快认为有个隐身的精灵这些个星期以来一直守护在我的心灵旁边,观察它的动向,记下了每一个跳动。 吉普赛人说了一句:“是有人喜欢听。一大段的时间内罗切斯特先生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注视着那个优美的小嘴边飞出了一个个快乐的句子,看得出来,罗切斯特先生很喜欢这样。并认为它是个享受,而且由衷地感激这给予他的一切,你留意到这一点了吗?” “感激?但我没发现他有这样的表现呀,更别提什么感激了。” “发现!这样看来,你的确留心注意了。如果不是感激,那你觉察到了什么呢?” 我只保持沉默,并不回答。 “你是不是看到了爱,你还想像到了以后的事情,你看到了他结婚,看到了他的新娘生活得很幸福。” “哼!不见得,你的法术有时候可不怎么灵验。” “那你究竟看到了什么呢?” “你不必问这个。我到这儿来是提问题的,并不是来回答问题的,大家似乎都知道罗切斯特先生就快要结婚了吗?” “不错,那个英格拉姆小姐很漂亮。” “是不是用不了很长时间?” “按照目前的线索来看,你的设想是正确的。并且没有人会有一点疑问,他们的结合会是完全幸福的一对儿,他爱上这位小姐是注定的,因为她美丽、高雅、聪明、多才多艺;或许她也爱他,至少,即使不怎么爱他的人,也会爱他的钱。我知道她很喜欢罗切斯特先生的财产。大约一个小时前,我向她透露了这方面的一些情况,结果她似乎很生气,表情不是一般的严肃,嘴角拉下了足有一英里长。至于她那位长得稍黑的求婚者,我想奉劝他一句,他应该当心点,如果有另外一位求婚者,地位更高,地租收入更稳靠,他一定会被甩的。” “不过,大妈,提个醒,我不是给罗切斯特先生来问卜的,我是为自己而来的,但你却至今未涉及到正题。” “你的命运较坎坷,还真不容易说。让我仔细看看你的脸庞,两个特征并不符合得特别完美。上天送给了你一份幸福,我看出了这一点。我早就明白了这一点,在我来之前就知道。上天确实留给你了,我看见她这么做了,但你得伸出自己的手去把它据为己有。但我不明白你到底会不会这么做,我还得再审查审查,再一次跪在地毯上吧。” “我不愿跪得时间太长。我觉得长时间的炉火烤让我不舒服。” 我双膝跪了下来。她没有将身体伸出来看我,相反,她靠在椅背上,目光凝视一点,口中开始说: “眼中的火花在跳跃,露珠般的眼睛闪闪发亮。它看起来让人觉得既柔情似水,又充满同情心。它很欣赏我的暗语。它是很敏感的,它明亮的大眼晴中闪过一个接一个的印象,若微笑一旦从脸上逝去,它就恢复本来的忧伤面目。疲倦的双眼微微眨动,不经意中闪出了精神倦怠的情绪,这是由于一个人的孤单所引起的压抑。它不敢面对我,不愿接受更进一步的注视,它的眼神充满了嘲讽,看样子不理会我所阐述的是事实。它不同意她是敏感的,也不同意她是颓废的。但它的尊严和矜持让我有充分的理由相信我的发现。眼睛是让人很喜欢的了。 “你的嘴巴,有时候它是非常喜欢笑的,它不会隐瞒脑海中的念头,但我推断它不会说出有些心中的想法。它既活泼又很乖,但绝不愿双唇紧闭,不说一句话,这张嘴爱笑,喜欢和别人交流,这是很自然的,讨人喜欢,使别人产生不错的印象。 第40章 (2) 第十九章 (2) “我看得出额头也许会阻挡你有幸福的结局,因为它似乎公开表示:‘我不会失去自我的尊严,我会因此而独立生活。出卖灵魂换得幸福的事,我不会去做。我内心拥有与生俱来的精神财富。即使我被剥夺了所有的外界乐趣或者代价超过我可以承受的范围。我依然可以坚强地活下去。’这前额在宣告:理智永远控制一切,不让情感的澎湃像失控的野马带着她跌入无穷的深渊,热情可以完全地自由地任意地爆发出来,幻想可以无穷地在天空中飞翔,但判断力仍是最后的决断者,在每一场争论中有最后的发言权,直接决定着最后的结果。我的身边或许会有狂风、地震、大火的肆虐,但我的行为仍将随着理智的判断,在前进的道路上听从良心的安排。 “很好,前额,我会尊重你的宣告。我已决定了自己的计划,它们在我看来是正确的。在我的计划中,我考虑进去了良心和理智的劝告和要求。我清楚,在奉献的幸福之杯中,如果即使只有一点儿羞辱的迹象,一丝悔恨的意思,青春便会在眨眼间消逝,鲜花也会立即败谢。但我不想看到难过、牺牲和伤心而终,这不是我的风格。我希望去哺育,而不是去破坏;去获得感激,而不是让人流泪痛苦,自然也不是让人心酸不已,我所获得的必须伴随着幸福笑声和甜蜜。不说了。我都觉得自己是在做白日梦了,还胡话连篇。眼前的这一刻,我真想可以延长至无限,但我的勇气还不够,到现在看来,我还可以控制住自己全部的情绪,我所表演出的已经按着我原先设想的那样进行了,但继续下去的话,我就不知道它会发展到哪一步了,爱小姐,你可以起来走了,戏已经散场了。” 我此刻是在哪儿?我的状态是清醒,还是在沉睡?难道刚才是我在做梦,我目前仍在梦中?这位老妇人的声音已经完全变了,她说话的口音,她作出的手势,我太熟悉了,熟悉得如同镜子中的脸,就如同我从自己口中说出的言语,我站了起来,却没有离去,我搅动了一下炉火,再仔细地睁大眼睛看去,但是她拉了一下帽子和拉带,严严实实地挡住了脸,而且又一次摆手示意让我离开。透亮的炉火照亮了她伸出的手。这当口儿我已站起来了,而且充满了弄清秘密的想法,因此我一下便看清了这只手。它一点也不像只老年人的手,和我的一样,它手指光滑,圆润柔软而且匀称,有一只大大的戒指在小指上闪闪发光,我弯下腰离近些去审视着,一下子便发现我已见到过它不知多少次了,我再次向脸上看去,这一次她不再躲避开我,正面的,她摘掉了帽子,拉下了绷带,而头就露了出来。 “简,如何,你认识我吗?”一个声音在问,异常地熟悉。 “先生,只要你把那件红斗篷脱下来,那就……” “但该死的带子纠缠在了一起,你可以帮帮我吗?” “先生,把它扯断。” “那好吧。滚你的吧,这借来的东西!”于是罗切斯特先生把他的伪装给脱下了。 “哟,先生,这个主意实在太奇怪了。” “不过,我做的却是非常成功的,你不这样认为吗?” “大概在应付那些小姐的时候,你做的是不错。” “对你难道不是这样?” “但对我,你的角色一点儿也不是吉普赛人应该做的。” “那我的角色是什么呢,难道是我自己?” “不,一个谁也说不清的角色,但我可以得出结论你似乎在竭力套出我的心里话,或者让我钻进你的圈套,你在胡说一通。罗切斯特先生,这回可不太公平。” “简,那你会原谅我么?” “让我先好好考虑一下,再作出一个回答,如果在我的记忆中,我没有钻进你的陷阱,没有做出什么非常荒唐的事。我会试着原谅你的。但不管怎么说,这样做是不对的。” “是,是,刚才你做的一直都很对,你很警醒,做事也小心异常。” 我想了一下,从大体上看确实是这个样子,我有些安心,但我不得不说,事实上我差不多刚见面时就有戒心,我总有点怀疑这个人是化了装的。我知道吉普赛人和算命的说话的方式和这个老妇人不一样,尽管她表面上很像。加上别的,我观察到她的声音是故意装出来的,她也总是想挡住自己的面目,但我怀疑的却一直是格雷斯?普尔,因为她是我心目中最大的谜题,我怎么也想不到会是罗切斯特先生的。 他说:“如何,看你呆呆的样子,想些什么呢?那么严肃的笑容有什么含意吗?” “又惊讶,又有些庆幸,先生,我想你已经许可我走了。” “不,等一会儿,告诉我客厅那儿的人在做些什么?” “依我看,一定是在谈论你这个吉普赛人的事” “坐下来吧。——再多告诉我一些他们是如何谈论我的。” “先生,我以为我不宜呆得时间太长。这时候也该有十一点钟左右了。对了,罗切斯特先生,你早上离开之后,你知道有一位陌生的人来了吗?” “一位陌生人?我不知道,那会是谁呢?我这些天没在等什么人来。他走了么?” “没有,他说他和你非常熟悉,认识好久了,所以他可以有些冒昧地在这儿住下,等待你的回来。” “真该死!他告诉了他的姓名了吗?” “先生,他是梅森,从西印度群岛过来的,我认为他是从牙买加的西班牙城来的。” 罗切斯特先生正站在我的旁边,拉着我的一只手,似乎要引我到一张椅子上坐下,可等我的话一说完,他猛地使劲握住了我的手,出现在嘴角的笑容消失了,他呼吸变得非常急,几乎快要透不过气来。 “梅森——西印度群岛!”他机械地说着,就好像一架会说话的自动机器在单调地发出词语。“梅森!——西印度群岛!”他又说了一遍。他重复念了这几个字有三遍,而他的脸色却一次比一次变得惨白,几乎和死灰一般颜色。他的样子让人觉得他已经有些神思恍惚。 我赶忙问他:“先生,你是不是觉得有些不舒服?” “简,这对我是个打击,——简,我受不了这个打击!”他的身体摇摇晃晃。 “天——先生,靠住我。” “简,以前有一次你允许我靠住你的肩膀,现在可以再让我靠住它吗?” “先生,可以的,再加上我的胳膊。” 他坐了下来,让我坐在了他的旁边,他用双手握住了我的手,轻柔地抚摸着,他的眼睛凝视着我,表情十分痛苦,同时也带着很重的忧郁。 “我的小朋友!”他说,“我真心希望可以和你一个人呆在一个静静的小岛上,在我的身上,不会再有忧愁、危险、令人发麻的回忆来折磨我。” “先生,我有什么地方可以帮助你吗?我甚至愿意为你效劳,哪怕失去生命。” “简,我向你保证:如果我需要别的人帮助,我一定会向你请求援手的。” “谢谢你,先生,告诉我应该做些什么,——我绝对会竭尽全力去做。” “那么,简,现在你去餐厅里为我拿一杯酒过来。大概也就是在那个地方,他们会共进晚餐。告诉我他们是不是和梅森在一起,他们在做些什么。” 我去了。大伙儿果然在餐厅里享用着晚餐。和罗切斯特先生说的一点儿也不差。他们没有坐在桌子面前,因为餐具柜上摆放着晚餐,任大家随意享用,想吃什么就去拿什么,三五成群地,大家分散开各处站着,手里都端着盘子和酒杯。大家的样子都很开心,兴高采烈,兴奋的谈话和欢乐的笑声在各处回荡。梅森先生正靠着炉火站着,和丹特上校夫妇热切地谈话,看起来和其它的人一样高兴。我倒了一杯酒,转身回到书房里,但我这样做的时候,看见英格拉姆小姐看着我,眉头紧皱,也许认为我不该这么做,太放肆。 这时候,罗切斯特先生的脸色好多了,不再那么苍白,他恢复了坚定而严肃的样子。他接过了我手中的酒杯。 “救护天使,祝你健康!”他说着,一饮而尽,递还给了我酒杯,“简,他们在干什么呢?” “先生,他们在说笑。” “他们的表情没有显得庄重而且透着古怪,就像听了什么奇怪的事情?” “没有这回事,——他们一个个都高高兴兴的,还开着玩笑。” “那么梅森呢?” “他也在笑。” “如果这些人联合在一起来唾弃我,简,你该怎么办呢?” “先生,只要我可以做得到的话,我会把他们全部赶出去。” 他微微地笑了一下,“但如果我走到他们那边去,他们所做的只是目光冰冷地看着我,轻蔑地互相议论,然后一个个扔下我全部走开了,那你又该做些什么呢?你会和他们一块走,离开我吗?” “我觉得可能性不大,先生。留在你身边我认为恐怕会更快乐些。” “你会好好地安慰我么?” “是的,先生,我会安慰你的,并且会尽我最大的力量。” “但要是由于你和我在一起的缘故,他们全部排斥你呢?” “也许我现在一点儿也没有发现他们在排斥我,可就算是他们那个样子,我也不会在意的。” “这样说来,你会为了我,而不去理会别人的责难吗?” “我可以为了每一个值得我守着的朋友不去理会别人的指责。我深深地相信,你就是这样的一个。” “现在你为我先回到房间里去,悄悄地走到梅森的身边,很小声地对着他的耳朵说,罗切斯特先生回来了,想要见见他。你领他到这儿来,然后你可以离开了。” “是,先生。” 我按照他吩咐的做了,在我从大家的中间穿过去的时候,他们每个人都注视着我,眼睛全都睁得大大的。我走到梅森先生的面前,传达了罗切斯特先生的话,带着他走出房间,领他进了书房,然后我就上楼去了。 夜已经很深了,我在床上也已经躺下了好长一段时间,我才听见客人们纷纷地走回各人的房间。我听见了罗切斯特先生的声音,他在说:“梅森,走这边儿,这是你的房间。” 他说话的语气挺开心的,我也就放下心来。很快地,我就入睡了。 第41章 (1) 第二十章 (1) 平时我总会拉上床幔,放下窗帘,但今晚我没有这样做,其结果是当晚的月亮又大又圆,当它移动到我窗子的那块大天空时,月光透过了没有任何阻挡物的玻璃时,我被那如白练般明亮的月光惊醒了。我在夜中醒来,周围是死一般的寂静,抬起头来,我就看见了那大如车轮的圆盘,通体是银白色,纯洁得如水晶一样。这优美的风景,实在是庄严极了。我抬起身体,伸出手去拉床幔。 天啊!一声不知如何形容得出的叫喊尖厉地响了起来。 这寂静,安谧的夜完全被扯破了,这个声音尖锐、刺耳、狂野,整整传遍了整个桑菲尔德府。 我震惊得连脉膊也停止了,心脏也不跳动了,伸出的手也如石头般僵在空中,喊声在空气中逐渐散去,也没有发出第二声。说真的,不管它喊的是什么内容,这么吓人的尖叫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再重复一次的,即使安第斯山上的秃鹰的翅膀再宽,叫它连续两次穿过它巢穴的云端发出这样的尖叫也是完全没有可能的,那个东西虽然喊出了这种声音,但想再来一次,它必须得先休息一会。 这个声音是从三楼传来的,因为它恰巧响起在头顶上。此刻,在我头顶上,即我屋子天花板上面的那个房间里传来了一阵搏斗声,从动静上分析是场非常激烈的斗争,一个声音在急促地喊道,听起来快要喘不过气来。 “救命!救命!救命!”一连叫了三次。 “为什么还没人来。”那声音叫道。接着响起了一片狂乱的脚步不稳声,跌跌撞撞中,克服了地板和灰泥的阻碍,我分明听出了: “罗切斯特先生!罗切斯特先生!赶快过来,看在上帝的份上。” 一扇房门被打开了,沿着走廊有人冲了过去,速度极快。有另外一个声音踉踉跄跄地踏在楼层的地板上,然后听出有什么东西跌倒了,接下来是一片死一般的寂静。 虽然我被惊吓得浑身发抖,可依然手脚忙乱地穿上衣服,走出了我的房间。所有的人全从睡梦中惊醒了,害怕的惊叫声,悄声低语在每一个房间里都可以听到。一扇接着一扇的房门被打开,一个接着一个的人从门缝里伸出头来。众多的人把走廊中挤得水泄不通。无论是男客,还是女客,没有一个留在床上,全部走了出来。“有什么事呀?”“有人受伤了吗?”——“快把灯点上。”——“是不是有地方着火了?”——“难道是盗贼?”——“我们该往哪儿跑呀?”每一个人都在反复地问这些问题。由于有了月光的照耀,客人们的面前才不至于一团漆黑。他们来回乱走,有时会挤在一起问这问那。有人在哭泣,有人还被绊倒,摔在地上,一切乱得没有一点儿头绪。 “太不好了,罗切斯特先生在哪儿呢?”丹特上校嚷了起来,“在他的床上,我竟然没有找到他的人。” 有人立刻做了回答,“在这里,我在这里,大家不必担心,我来啦。” 在走廊的尽头,那扇门被打开了,手里拿着一只蜡烛,罗切斯特先生走了过来。他此刻从楼上下来。有位女孩朝他直冲了过去,一下子便抓住了他的胳膊,这是英格拉姆小姐。 她急切地说:“究竟出了什么令人恐怖的事情,快一点儿!告诉我们事情最坏的一面。” “但是你得小心,别把我给拉倒或是勒死。”他回答道。因为这时候,两位埃希敦小姐也已紧紧地抓住了他。而那两位贵族的遗孀穿着又宽又大的白色睡衣,正如同两只挂了满帆的大船似的全速向他冲来。 “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什么事也没有发生,最多不过是一场<无事生非>的戏罢了。放开我,太太小姐们,否则,我可要生气了。” 他的样子倒真有些生气了,好像凶性从心底发作了一样。他的两只黑眼睛闪现着愤怒的火花,他用力压制着脾气,使自己平静下来,又重新补充说: “一个仆人做了个恶梦,就是这么简单的一件事。她这个人很容易就激动起来,而且又有些神经质,她一定把她的梦当成了现实,被梦中的鬼怪或者差不多挺可怕的东西,吓出了病。好了,我现在觉得最好你们全返回你们自己的房间。你们如果不首先安定下来,只顾呆在这儿闹哄哄的,就别说去照顾她了。劳先生们的驾,先给太太小姐们做出个表率来。我觉得英格拉姆小姐会证实她自己一点儿也不害怕这些无意思的恐惧的,艾米和路易莎,你们真像一对受了惊吓的鸽子,那就像鸽子一样回到你们的窝里去吧。太太们,如果你们仍呆在这冰冷的走廊中,我敢保证你们会受凉的。” 于是,罗切斯特先生一会儿用哄,一会儿用命令的语气,最终总算让他们各自返回了自己的卧室,并且关上了门。还不等他给我下命令让我返回,我就偷偷地无声无息地回到了我的卧室,自然刚才我也是悄悄地离开这儿的。 但我要做的却不是再上床去睡觉,恰恰相反,我开始动手认真地把衣服穿好。几分钟之前,尖叫之后,也许只有我一个人听见了那些响动和有人说出的话,因为我的房间正好在发出声音的地方之下。但我确实相信,真相绝不是有个仆人做了恶梦,由此而引起了全屋子的人如此这般地惊慌,而罗切斯特先生之所以那样去说,其目的是使客人安下心来,这些是临时被编造出来的,因此我穿好了衣服,以防有什么别的事情发生。整理好之后,我就坐在了窗口,呆了很长一段时间,看着外面庭园寂寞无声,田野一片银白无边。我不知道自己到底在等些什么。但在我的意识中,我认为在那声古怪的叫喊、争斗和呼救之后,某些事情一定会发生的。 但我错了。屋子里面再一次被安寂占领了,逐渐地,再也听不清各种各样的低语声和运动声。还没有一个小时,桑菲尔德府静得就如一个荒无人烟的沙漠。这样看来,沉睡和夜晚又一次牢牢地控制了人们的神态。这时月亮一点儿一点儿地往下沉,就快要看不见了,一直在黑暗和寒冷中坐着的滋味让我觉得极不舒服,我考虑和衣在床上先躺一会儿恐怕会好些。于是我离开窗户,没有发出声音地走过地毯,我正在忙着脱下鞋子的时候,有人轻轻地敲了敲门,听起来很小心。 “需要我的帮助么?”我问道。 “你还没有睡?”我主人的声音在问,这可是我一直在期待的。 “是的,先生。” “衣服穿好了么?”“好了” “那好,你出来吧,注意别弄出声音。” 我照着他说的做了。罗切斯特先生手上拿着蜡烛,站在了走廊上。 “我很需要你的帮助。”他说,“从这边走,不用着急,别发出响声来。” 我穿的鞋很轻巧,走在铺着地席的地板上,我完全可以不弄出一点声音。他悄悄地沿着走廊走过去,走上楼梯,停在了三层楼的过道上,这儿又低又暗,一点也不吉祥,我一直跟在他的身后,站在了他的身边。 他低声问我:“在你的屋子里,有一些海绵吗?” “有,先生。” “你有嗅剂一类的东西,比方说香油精,你有么?” “有。” “返回去把这两样东西都拿来。” 我又来到屋里,在脸盆架上找到了海绵,在抽屉里又翻出了嗅剂,然后又按着原路走了回来。他还在那个地方等着。他拿出了一把钥匙走向许多黑色小门中的一扇,将钥匙插进了锁孔,他稍微停顿了一下,又对我说: “见了血的时候,你会发晕吗?” “我认为不会的,但我还没有经历过这种事。” 在回答这个问题的时候,我浑身抖了一下,但既没有感到冷,也没有发昏。 “递给我你的手。我不愿意让你昏倒,我是不会冒这个险的。” 我把手放在他的手中,他说了一句:“又温和又稳定。”他转动钥匙,打开了门。 我看到了一个房间,我记得那一天费尔法克斯太太带我参观整个宅子的时候,我曾来过这里。它有帷幔,但这阵儿被撩起一半用绳环给系住了,一扇门便显了出来,而那时由于全部被遮没有看见,这扇门是开着的,但有亮光从里屋透出来。从那儿传来了又叫又抓的声音,听起来很有点像一只狗在示威一样。罗切斯特先生放下了蜡烛,对我说,“等一下,”然后一直走了进去。他一进去,一阵大笑就冲他而来,刚开始还分不出是谁的,最后却发现正是格雷斯?普尔“哈哈”怪笑声,很有些像魔鬼,这样看来,她是在那儿。他没有说一句话,不知道安排了什么,但我听到一个很低的声音和他说了几句话。他走了出来,顺手把门给带上。 “简,这边走。”他说,我转了一个弯走到一张大床的另一边。房间的很大一部分就被这张床和拉上的床幔给占了。床边有一把安乐椅,一个男人正坐在上面,他穿得比较整齐,但没穿上衣。他一动也不动,把头向后仰着,紧紧地闭上了双眼。罗切斯特先生抬起了蜡烛,照亮了这个人的那张脸,苍白得一点儿血色也没有,他就是梅森,那个陌生人。我还看见了他的半边衬衫和一条胳膊,几乎全沾满了鲜血。 “拿住蜡烛。”罗切斯特先生说,我于是接了过来。他从脸盆架那边端来了一盆水,他说,“端着它。”我那样做了,他拿起海绵,浸了一下水,力量很小地擦了一下那张死人一样的脸,他拿过我的嗅盐瓶,放在梅森先生的鼻子跟前,结果梅森很快便睁开了眼晴,痛苦地轻叫了一声。罗切斯特先生解开伤人的衬衫,绷带绑住了一边的肩膀和胳臂。他用海绵吸掉了下渗的鲜血。 “会有生命危险吗?”梅森先生有气无力地问道。 “呸,没有。你只是破了一点皮肉,小伤而已,别那么没有胆量,老兄,振作起来,我这就给你去请一个医生来,我亲自去。我希望早上的时候你又可以活动了,简……”他继续说着。 “先生?什么事?” “没有别的办法,我只有把你留在这间房子里,陪着这位客人。大概需一个钟头,也许两个钟头。如果血再流出来,照我刚才所做的吸掉它,要是他觉得头晕,那边架子上有杯水,你放在他的嘴边,并且还要把嗅盐放在他的鼻子前面。不管任何原因,你都不可以和他交谈——而你,理查,如果你和她交谈,动动嘴巴,让自己情绪激动,这样都可能让你送命,那样的话,我可不负责。” 那个可怜的人又轻微地呻吟了一声,看样子,他真的一动也不敢动,他在害怕着什么,要么是死,要么是别的东西,那种恐惧似乎让他失去了全身的力量。罗切斯特先生把海绵放到我的手中,上面已经浸满了血,我开始动手用它照样子去做。他盯了我一会儿,嘱咐了一句,“一定要记住,别说话。”然后转身离开了房间。钥匙在锁孔里喀嚓响了一声,他的脚步也随着逐渐走远而渐渐听不见了。而我,开始体会一个难言的奇怪异常的感觉。 现在的情况是,我停留在三层楼上,被锁在一间小屋子里,其中充满了神秘的气息。我被漆黑完全包围了,我眼睛看见的,双手触摸的只是一片惨白和血淋淋的恐怖景色。在一扇门的另一边,那个杀人的女凶手就在那儿。这太让我心惊肉跳了,我可以忍受别的什么可怕的事,但一想像到格雷斯?普尔有可能冲出房门,向我猛扑过来,我身上每一处禁不住也吓得发抖。 第42章 (2) 第二十章 (2) 可不管怎么样,我的职责还得遵守,我必须做好我的份内工作。我仍得照管他,他的面孔如死人一般,嘴唇僵硬,发青,又不准说一句话,那双眼睛一会儿张开,一会儿闭上,一会儿四处看一看屋子,一会儿又紧紧地盯住我。那副模样就是被吓傻以后的表现。一次接着一次,我把手放到那盆泛红的血水中,目的自然是擦掉伤口流下来的血。在我恪尽职守的时候,我看到那只没有剪去烛花的蜡烛的光亮一点儿一点儿地消逝,而映在我旁边那充满古味的绣花帷幔上的烛影正渐渐变浓变大,至于那张古床上的床幔早已变得黑成一团,对面的一个大柜子上的门上面烛花正左右来回地晃着,看上去非常吓人。柜子的正面被分为十二块嵌板,上面画有十二个使徒的头像,恐怖异常,每块嵌板都镶着一个头像,如同柜架一样。在它们的顶部,一个乌木做的十字架和垂死的基督悬挂在那儿。 暗影晃动不已,而亮光不时地来回跳跃,飘忽不定,我看到了许多幻想,这一刻是医生路加蓄着胡子低垂看头,忽然变为了长发飘动的圣约翰,那一刻是长着魔鬼一般脸的犹大显出在嵌板之中,而且慢慢仿佛在活动起来,正要朝着最大的反判者撒旦变化。 这个时候,我一边看,一边还得注意去听,听那个门后面有没有恶魔或野兽的动静。令人欣慰的是,自从罗切斯特先生进去那一次之后,不知是施了什么符咒,里面竟安静了下来,一夜的时间里我只听到过三次响声,但其间隔了非常长的时间——一次轻轻的脚步声,一次重新发作的嚎叫,但是时间极短,还有一次人发出的语气深沉的呻吟。 此外,我内心也是烦乱不安。这条罪恶既然可以化为人形潜居在这所不与外面接触的大宅子里,那么它是什么呢?主人都不可以驱走,或者制服它。在死一般寂静的夜里,它时而以火的形式,时而以血的形式突然出现,那么这个谜底是什么呢?它装扮成平常女人的脸和身形,不时地发出魔鬼的嘲笑声,猛禽的叼食声,变幻无常,那么它到底是什么呢?” 在我面前的这个人,正在受我的照料,他本是个平常好静的陌生人,怎么也会被卷进这个恐怖的漩涡里去呢?复仇女神为什么要让他来当目标呢?在他本应睡觉的时间,不对时地来到这儿呢?我明明听见罗切斯特先生让我住在楼下的一间屋子里,但他为什么又领我到这儿来呢?而如今他受到了攻击,还受了伤,但他为什么没有一点儿怨言呢?罗切斯特先生掩盖了事实,他为什么不反对呢?他的一个客人受到攻击,而他也遭遇到一次蓄意的伤害,但罗切斯特先生两次全不动声色地掩盖了过去,没有让别人知道。最后一点,我可以看出梅森先生十分听罗切斯特先生的话,后者十分专横前者又比较软弱,后者一下就控制了前者,从他们之间虽然不多的谈话中,我完全可以发现这一点。很显然,他们以前的来往中,一方的强烈的主动精神完全控制了另一方的被动意志,可如果真是这样,那么当听到梅森来到的消息时,罗切斯特先生为什么如此地垂头丧气?现在看来,他又用一句话便可以叫这位客人像孩子一样听他的吩咐,但几个小时之前,他为什么会听到那个名字,便惊讶就好像遭了雷击的大树一样呢? 对了!我记得他小声说,“简,我被打击了——我被打击了”,那时他的神情诧异,脸色苍白。我仍记得他放在我胳膊上的手抖得是多么厉害。小事情绝不会像这样给罗切斯特先生以重创的,因为他精神顽强,体魄还非常强壮。 “他到底会在什么时候回来?他到底会在什么时候回来?”我在心中暗暗地大声叫着,因为对我来说,黑夜总也没个尽头,我的病人精神颓废、呻吟、昏迷,而白天和医生总也不见身影。我不知疲倦地放水到梅森的唇边,那里惨白无色,一次又一次地用嗅盐给他来提神,但我的努力却好像没有一点回报,他显得越来越虚弱、也许是精神上,肉体上的痛苦,也许是失去了太多的血,也许三者兼而有之。他痛苦地轻哼着,看上去那么虚弱、焦急和绝望,我很怕他会这样死去,但我却不敢和他说上一句话。 蜡烛终于燃尽,火花逝去了。一道道灰蒙蒙的光从窗帘的边缘透出来,意味着黎明就要来了。没过一会儿,从远处传来了派洛特在下面院子中它的狗窝那儿的吠声,我一下子又有了希望,这次并不是凭空而生的。过了五分钟之后,听见了钥匙轻动声,打开门锁声,这可以表明我完满结束了我的守护职责。加在一起时间也不过两个小时左右,但当时却以为它比两个星期还长。 罗切斯特先生走了进来,后面跟着他请回来的医生。 “卡特,你得留心,你只有半个小时的时间,你必须做完包扎伤口,上完绷带,并把他送下楼去。”罗切斯特先生说。 “先生,但他不适宜立即移动。” “没有什么关系,伤口并不严重,但他自以为很厉害,让他振作一些。快,快一点儿动手吧。” 罗切斯特先生挑开厚实的窗帘,并把它挂在两边,让阳光可以进来,真的令我又惊又喜晨光竟然早已来临,东方泛起了一道道玫瑰色的霞光,天空在逐渐发亮,接着他走向梅森,这时医生已开始治疗了。 他问道:“我的好朋友,感觉怎么样?” “我真地担心她已经把我的命给要去了。”对方的回答一点儿力气也没有。 “胡扯!不会的,拿出你的勇气来。恢复两星期,你会不留下一点儿伤的。你只流了点儿血,就这么简单,卡特,用你的保证来说明这一点,他没有危险。” 卡特一边解下绷带,一边说:“我可以用我的良心来发誓,但如果我可以早点来就好了,他也不会流下这么多血……可这是怎么发生的,肩膀上的肉裂开了,像被刀割过似的。但伤口不是被刀捅开的,这是牙齿咬出来的。” “她咬了我。”他轻声说,“罗切斯特先生一把抢了下她的刀子,她对我就又撕又咬,又扯,真像一只母老虎似的。 “你不应让步的,你应该做的是和她进行一场格斗。” “但如果你处在这种情况下,你会怎么办?”梅森回答,他浑身抖了一下。“太可怕了。我连防备也没有。因为刚开始她看上去很安静。” “我提醒过你。”他的朋友说。“我告诉过你——走近她的身边时要小心,更何况,明天我本可以和你一块儿过来的,你太蠢了,竟然想今天晚上,而且是一个人过来。” “我以为我可以做到这一点,或许还会有帮助。” “只是你以为!你以为!你太自以为是了,我真不喜欢你这个样子说话。但虽然你不听我的,可也吃过苦头了,毕竟是活该,我也就不再多说你什么了,卡特,快一点儿,太阳就快要爬上来了,我必须要让他离开。” “先生,再等一小会儿,绷带已经在肩膀包扎好了。手臂上还有一处伤,我想她也咬了这儿,我得再处理一下。” “她吸了我的血,她还说要吸干我心里所有的血。”梅森说。 我分明看见了罗切斯特先生身子抖了一下,他的脸上立刻布满了厌恶、讨厌、憎恨的神情,可以很明显地被看到,但他却说: “够了,不要再说下去了。理查,她在胡言乱语,不用去理会她,以后别再提他了。” “希望我会忘掉。” “会的,等你一出国,你肯定可以做到。回到了西班牙城,你就认为她已经死了,被埋了起来。或者干脆连想都不要再去想。” “但忘掉今天晚上发生的事,难度是很大的。” “可这也是有可能的,伙计,振作一点儿,两个小时以前你竟然以为你会像一条死鱼一样,但你如今还不是活着,说着话么?看,卡特已经把你的伤口包好,那么也就差不多了。不需要很长一段时间我会让你重新有绅士风度的。简,带上这把钥匙,走到楼下我的卧室里,直接走进我的换衣间,那儿在衣柜的上面有一只抽屉,从中取出一件干净的衬衣和一条围巾,并带到这儿来,动作要麻利些。” 我去了,找到了那个存放衣服的地方,找到了他吩咐的东西,然后返了回来。 他说:“现在吗,你到床那边去,好吗?我要给他穿好衣服,但你别离开屋子,我或许还需要你的帮助。” 我于是退到了一边,完全按照他吩咐给我的。 “简,你在楼下的时候看见有人已经起床了吗?”过了一会儿,罗切斯特先生转过身来又问道。 “没有,先生,下面非常安静。” “理查,我必须行事谨慎地把你送走,因为这样做的话,不管是对你,还是对那个命运多舛的人都有好处。已经有很长时间了,我一直在努力避免泄出秘密,我不想最后仍被别人得知结果。卡特,走过来给他穿上背心。你的皮斗篷在哪儿呢?我知道,这样的天气,实在太冷了,如果走一英里的路,又不穿上它肯定是不可以的。在你房间里吗?简,赶快去楼下梅森先生的房间里,就是我房间隔壁的那一间,那儿你会看到一件斗篷,你把它拿过来。” 我又速度很快地做了一次回来,捧回来一件皮里、皮镶边的大斗篷。 “现在,我还有一件事,你还得帮我。”我的主人真是考虑周到,“你马上到我的房间去一回,多亏你穿的鞋是丝绒的,而且一个笨手笨脚的人是不可能做好这件事的。我的梳妆台上中间有一个抽屉,你把它打开,会看到一个小药瓶和一只小杯子,你去那儿把它们拿过来。记住,要快!” 我又飞似的来回一次,取回了他所需要的东西。 “这下没问题了。医生,现在我要失礼地自己来上药了,我会亲自负责的。我从罗马才搞来这种兴奋剂,是从一个意大利江湖医生那儿得到的,卡特,你肯定不喜欢那样的家伙。在使用这种东西的时候得小心,不能乱用,但有时候用一次还是很有效果的,就比方说此刻的情况。简,去倒一点儿水过来。” 他递过来那个小的玻璃杯,我在洗脸架上取了半杯水来。 “好了,——要做的是用水轻轻地擦拭一下瓶口。” 我这样做了。那种药水颜色是深红,他滴了十二滴,然后递给了梅森。 “理查,喝下去,它会让你充满了勇气,而且会持续一两个小时。” “但它是有副作用的吗?——它有没有什么不好的影响?” “没事,喝下去。” 梅森先生发现反对是没有用的,于是喝了下去,他此刻已穿好了衣服,但看上去脸色依然苍白,但身上已看不见血斑了。喝下药水后,罗切斯特先生让他又静坐了三分钟,然后搀住了他的胳膊。 “我相信你这时候一定可以站起来的,试一下。” 病人立刻站起了身。 “卡特,扶住他另一只胳膊。打起精神来,理查,向前走一步,对,是这样。” “我觉得好一些了。”梅森先生回答。 “我也有同感,简,现在给我们领路,走到后楼梯去。拉开边门的门栓,在院子里会有一个赶驿车的马夫,但也许在院子外面,因为他的马车走在石子过道上会发出很大的响声,我提醒过他,你叫他赶快准备,我们随后就下来。对了,简,如果这附近有人,你就在楼梯底下咳一声。” 此时已是五点半了,太阳马上就要出来了,可厨房仍然黑成一片,一个人也没有。边门被闩上,我尽力不出声音地打开了它。院子里很寂静,但院门大开着,外面停着一辆驿车,已经套好了马匹,车夫正坐在赶马座上,我走到他面前,告诉他先生一会儿就到,他点了一下头,然后,我留意看了看周围,用心地听了听,世界仍是寂静无声,睡意充在空气里。仆人卧房的窗户上还垂着窗帘。果树上开满了白花,小鸟在里面歌喝,恰如一个个雪白的花环,树枝垂在院子这一角的围墙上。拉车用的马被关在马房里,偶尔踢几下蹄子,此外听不到别的什么声音。 第43章 (3) 第二十章 (3) 这时几位先生走了出来。在罗切斯特先生和医生的扶持下,梅森至少看上去走得挺稳。两人扶他上了车,紧跟着卡特也上去了。 “仔细照顾他。”罗切斯特先生对卡特说:“让他住在你家里,直到他的身体恢复。一两天之后,我会骑马来看望他的,理查,你觉得如何?” “费尔法克斯,我觉得好多了,这儿的空气很新鲜。” “卡特,现在没有风,看着他那边的车窗,——再见,理查。” “费尔法克斯……” “嗯,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好好照顾她,对待她,我希望可以尽量体贴,让她……”他的眼中充满了泪水,连话也说不下去了。 “我会尽我全部的力量,从前如此,将来也必定如此。”对方回答。他关上了车门,马车驶走了。 “幸亏上帝保佑,这件事总算是结束了。”罗切斯特先生关上并闩好沉重的院门,又补充了一句。他走得很慢,不知在想些什么,走向果园旁边的一扇围墙门,我觉得他不需要我的帮助了,转身想回到屋子里,但这时,我又听到他叫了一声,“简!”他早已打开了那道门,倚在门旁等着我呢。 “过来,这儿空气比较新鲜,在这样的环境里才会觉得舒服,屋子里简直就像是一个土牢,你认为呢?” “先生,我觉得这座宅子非常漂亮。” “你太天真了,你的眼睛被辉煌的表面给欺骗了,所以你是用带着一种敬羡的眼光来看它的,你看不出那些金屋只不过是胶泥,丝绸帷幔只是蛛网的典型,大理石比石板还要肮脏,上光的木器其实只是些树皮烂木片,而这儿,”他指了指四周无边的绿色,“这儿才是真实,美丽而且纯洁的。” 他随意走上了一条小径,沿途两边种着小树,一边是苹果树,梨树和樱桃树,另一边是一个长形的花圃,里面载满了各种各样五颜六色的常见花木,其中有紫罗兰、 美洲石竹、报春花、三色堇、夹杂着青蒿、多花的蔷薇,并且还有各种香草。在四月中,骤雨和晴天不停地交替变化,又由于春天的早晨阳光明媚,在这些因素的共同作用下,所有的植物全部都娇艳明丽。太阳在东方出现,映得那儿五彩缤纷,阳光照耀着果树上,从盘绕的枝叶和点点的晨露之间透射下来,洒在树下寂静无人的小径上。 “简,可以送你一朵花么?” 他从枝头上选定了一朵初开的玫瑰,摘下来送给了我。 “谢谢你,先生。” “这日出多美呀,这蓝蓝的天空,将近中午时准会消失不见的高高在上的轻云,以及这宁静的气氛,这一切让人如此心旷神怡。简,你喜欢吗?” “喜欢,非常喜欢。” “你刚度过的这个夜晚,你觉得令人奇怪吗,简?” “一点儿也不错,先生。” “你的脸色因此而变得苍白。唉,让你一个人留在梅森的身边,你心里害怕么?” “我的确害怕有人从里屋出来。” “但我已经把门给锁好了,并且将钥匙放在我的口袋里。你是我的小羊羔,让我心爱的小羊羔呆在一个离狼窝那么近的地方,没有一点保护措施,那我这个牧羊人就真的太粗心了。你是安全的。” “先生,格雷斯?普尔还会在这个地方留下去吗?” “是的!但你别去考虑她了,不必担心。以后就别再脑海里想这件事件了。” “可我却以为你会有生命危险的,只要她呆在这个地方,哪怕是一天。” “不用担心,我会自己小心的。” “那么你昨天晚上担心的危险呢?它已经过去了吗?先生。” “我不敢仓促下断言,因为梅森还留在英国,但即使他离开了,我的境况也不会改善的,简,知道么,生活对我来说就像是站在火山口上,谁也不知道哪一天它会被挣裂,岩浆从中爆发出来。” “但梅森先生的性格很容易听从别人的,先生,你的力量很明显可以支配他的意志。他不敢公开反抗你,或是有阴谋地害你的。” “他永远不会的,梅森既不会和我过不去,更不会有意地来伤害我,但可能在无意间,他很随意说出一句话,就会全部地永远地夺去我的幸福,甚至也有可能夺去我的生命。” “先生,那你应该叫他注意一点儿。让他明白你的担心的是什么,教他如何才能避免危险。” 他带着嘲笑意味地大声笑了起来,一把抓起了我的手,但又一下子甩开了它。 “傻瓜,如果我可以那样的话,危险也就不存在了,一下子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认识了梅森这么长的时间,我只要对他说应该做什么,不应该做什么,他会照我的话去做,可在这件事上我不可以去命令他。我不可以直接告诉他这会伤害我,因为我不能让他知道这可以伤害我。现在你看起来有一些搞不明白,但我以后会叫你更加糊涂呢。你是我的一个小朋友,是么?” “我会很乐意为你效劳的,先生。只要做的事情是正当的,我会很高兴听你的吩咐。” “是这样的,我发觉你如此做的,从你的步伐、神态、眼光和脸色中,我可以看出你是真心地乐意帮助我,让我高兴。正如你那不同一般的说法一样,只要做的事情是正当的,你确实为我做事,和我合作。因为如果你认为我吩咐的事是不正当的话,你就一定不会跑得如此飞快,做事干脆麻利,眼神也不会活泼,脸色也不会生机勃勃了。那时候一定会神情镇定而略带苍白地转过脸,对我说:“不行,先生,我不会做的,这是不对的。而且态度必定会如恒星一般不可动摇。对的,你也拥有一种神奇的力量可以支配我,可以让我受伤,但我不敢向你泄露我的弱点来,因为尽管你这么的忠实友好,我也担心你会给我捅上致命一刀。” “如果你可以一点儿也不害怕地对待梅森的话,正如你对我一样,你会非常安全的。”“愿上帝保佑我会这样!简,这儿有一个凉棚,坐下来吧。” 这个凉棚是墙里的一扇圆拱门,有藤萝缠绕在四周,还有一张粗木凳在里面,罗切斯特先生坐了下来,并给我留下了足够的空间,但我还是站在他的面前。 “坐下吧,”他说,“两个人完全可以坐下这张长凳。对于坐在我的身边,你不会有什么可顾虑的吧?这难道是不正当的,简?” 我没说一句,便独自坐下了,这个时候再拒绝,我觉得很不明智。 “现在,我的小朋友,此刻的时光多么美妙呀!阳光正在轻轻地吮吸露水,这个古老花园里的所有花朵正从睡梦中醒来,纷纷开放,从桑菲尔德的树丛里鸟儿在为它们的孩子叼来早餐,蜜蜂也早早起来了,正在开始它们第一天的忙碌,接下来,我想告诉你一件事情,但你要尽力想象故事中的女主角就是你自己,但是首先呢,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此刻你觉得很自在,一点儿也不焦虑我留下你有什么不对的事,或者对自己肯留下来而觉得不对。” “不,先生,我心里没有什么不舒服的,我很好。” “好吧,简,让你的想象力尽情发挥吧,假设你从前不是一个受到良好管教的姑娘,而是一个小伙子,并且从小就被惯坏了;假设你呆在一个非常遥远的国家;假设在那儿你做错了一件事,很严重,但你别去问它的性质,它的动机,反正后果可以让你一辈子去背负,可以完全摧毁你的生活,但请留意,我说的不是罪恶,也不是什么杀人流血或是别的,这是罪犯所做的,会受到法律的处分的。我说的是错误,你曾经做下那件事的后果,总会有一天让你无法忍受。因此你做了一件事,想以此求得心灵的轻松,但方法有点不寻常,可一点也不违法,也不会有人贬低。 但你依然逃脱不了痛苦的深渊,因为你可以看到生活在面前召唤,但你却没有一点儿希望,你的年龄正是大好时光,却被乌云挡得黯淡,但你却清楚地知道,不到你离开世界的那一天,你永远会生活在它的阴影之中,你记忆中惟一的东西只是痛苦,令人丢脸的回想。你漂泊不定,四处游荡,远离家乡以求得精神上的安宁,寻欢作乐当作幸福,但那种酒肉声色之乐一点儿也不会让你感动,只会让你头脑昏沉,感情冷淡。在外面你最终心力交瘁,灵魂也变得麻木,多年的自我流放之后你终于回到家中,结果认识了一个新朋友,不要去关心时间和地点,那不重要。在这位陌生人身上,你发现了许多优异的品质,而这些正是你追求了二十多年却一直未曾找到的。它们是如此地清新,健康,一点也不带污点和尘埃。和这位朋友的交往能使人的生命重新充满活力,让人奋发,你觉得你又可以拥有美好日子,你又有了比较高尚的期望,比较纯洁的感情,你真的想再重头过你的生活,用一种值得的方式度过余生,可以配得上不会腐烂的灵魂。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你觉得自己有权不顾习俗的阻挡去追求吗?” 停了一下,他在等待我的回答,可我又能说些什么呢?啊,出来一位善良的神明吧,告诉我如何明智而又满意地回答这个问题。这个想法太不合实际了。西风柔柔吹过,抚摸着我四周的藤萝,可哪里才会有一位温柔的爱丽儿会在风中给我一句启示呢?树梢上的鸟儿在歌唱,可即使它们的歌声非常甜蜜,却无论如何不会被人理解的。 罗切斯特先生又一次提问: “这个人曾经因浪荡而误入歧途,可现在他正努力安定下来,并且改邪归正,那么他可不可以打破世俗的看法,去追求那个温柔、文雅、善良可亲的人,并永远和他呆在一起呢?这样他才可以让自己的心灵恢复宁静,让自己的生活充满乐趣?” 我回答说,“先生,如果只是一位同类的力量,他不可能帮助一个浪荡者重新安定下来,也不可能帮助一个误入歧途者悔过自新。男人和女人都会有死的时候,哲学家也有会脑汁绞尽,基督教徒也不会总做的是善事。如果你知道有人做了错事,正在倍受痛苦煎熬,那你就让他向更高的力量去改过自新,寻求安慰来治疗创伤吧!” “可是有什么方式呢,什么方式呢?上帝给我们的行事规定了手段。我不想再向你隐瞒了,也不再打比喻了,我就是那个庸俗、放荡、不安分的人,但我现在相信我已经找到了得到解救的方式,那就是……” 他停了下来。鸟儿仍在歌唱,声音宛转动听,树叶仍在温柔地沙沙作响。我觉得有些奇怪,为什么它们不停下嘴巴,集中精力去倾听暂时中断的告白,但也许它们会等上较长的一段时间,因为沉默保持了很长一段时间,最后,我终于抬起头来看一看这个说话不紧不慢的人,他表情急切地看着我。 “小朋友,”他说了下去,声音完全不一样了,面容也完全改变了,粗暴和嘲讽的神情取而代替了温和、严肃的态度,“你看到了我对英格拉姆小姐的爱慕了吗?你想一想,我娶了她,我会获得新生吗?” 他忽然站起来走了出去,差不多快走到了小路的那一边,然后他又走了回来,嘴里哼着一支曲子。 “简,简,”他停在了我的面前,“你已呆了一夜,脸都变成苍白了,你不讨厌我打扰了你的休息时间吗?” “讨厌?不,先生。” “为了证实这一点,握一下手吧!你的手多冷呀!比起昨天晚上我在密室里碰到它的时候,它凉多了。简,你什么时候还愿意和我一起守夜?” “任何你觉得合适的时候。” “就我结婚的前一夜吧。我相信我一定会兴奋得睡不着,你会答应陪我来坐一坐么?我可以和你聊一聊我那个可爱的人,因为你现在已经见过她,认识她了。” “是的。” “她是个世上不多见的人物,是不是?” “先生,是的。” “一个健壮的女人,一个非常健壮的女人,简,她高大,皮肤是褐色的,身材健美,头发有点像那些迦太基妇人一样。天!丹特和利恩到马厩那边去了!你从灌木丛旁边走进去,经过那扇门。” 我于是朝一头走去,他走向另一头,然后我听见他在院子里说,声音听起来很开心: “今天早上,梅森比你们起得都早,太阳还没出来就走了,四点钟的时候我就起来给他送行了。” 第44章 (1) 第二十一章 (1) 真是个奇怪的东西,它叫预感。不仅是它,还有感应和预兆。而这三样东西在一块儿,就成了人类至今还未找到答案的问题。感应是存在的,比如那样的朋友亲戚——关系很远、长期阻隔或者很久没有往来的亲戚,它们之间的关系很疏远,但仍是一个根子上的。我从来没嘲笑过预感,一生都是,因为我自己都有过好几次很多回预感,而且特别奇怪,它的作用从来没正常过,超出了正常的理解。而预兆,我也说不上来,只是大自然和人之间的感应吧。当我还是个6岁大的小姑娘,有天晚上我听见蓓茜?李文与马莎?阿博特说她梦见了一个小小的孩子,在我们那儿梦见小孩不是自己就是亲属遭殃要倒霉,这种观念我早就忘记了,但这只是那件事发生之前。第二天,梦后的第二天,蓓茜被叫回家去看她妹妹,已经死了的小妹妹。我最近时常想起这个说法和这件事,因为过去一个星期,我每夜上床都梦见一个小娃娃,有时候我把他抱在怀里哄他,有时候放在膝盖上颠着他,有时候观赏他在草地上玩弄小雏菊的样子,再不然就用水搅动。今天晚上他是一个大声哭叫的孩子,下一晚就在哈哈大笑了。一会儿他钻进我怀里,一会儿又逃得远远的。 但无论是什么样儿,他每晚,一连七个晚上,都来迎接我。我讨厌这种念头的一再重复,这很怪异,同一现象重复的出现,每晚睡觉时,影子出现的时刻一接近,我就十分惊惧。有一个月夜,我正与这梦中小孩作伴时,听见了叫喊声然后醒了过来。第二天下午,有人捎口信叫我下楼去,说里德太太家有人找我,我到了那儿,看见有个男人正在等我,样子好像是一位绅士的贴身男仆人。他身穿丧服,手中拿的帽子也缠着黑纱。“我想你一定认不出我来了,小姐,”我刚进门他就站起身来说,“我叫李文,八九年前你在盖茨里德府的时候,我在那儿给里德太太当车夫,现在我仍然在那儿。”“哦,罗伯特!你好!我记得你,你有时候让我骑那匹乔治娜小姐的栗色小马。蓓茜怎么样?你不是跟蓓茜结婚了吗?”“是的,小姐。我妻子身体不错,谢谢你的关心,大约两个月前她又养了一个小宝贝,——我们现在有三个了,——大人孩子都很好。”“府上人都好么,罗伯特?”“真可惜我无法给你带来好消息,小姐,他们眼下都很糟糕,——”“但愿没人去世了吧?”我看了看他身上黑色的礼服说。 他也低了低头,看了看帽上缠着的黑纱,说:“约翰先生死了,约一个礼拜,死在他伦敦的住所里。”“约翰先生?”“是的。”“他母亲怎么受得了呢?”“说的是呀,小姐,你知道,这可不是一桩平常的不幸事。他生前的生活非常放荡,最近三年他更荒唐的出奇,他死得也挺吓人。”“我听蓓茜说,他干得实在不妙。”“不太好?哦,是干得不能再坏了:他与一些世上最坏的男男女女混在一起,既毁了自己的身体,又毁了家业。他欠了一屁股债,又坐了牢。他母亲把他弄出来两次,可一出来就又故伎重施,又浪荡起来。他的脑子不太好,与他混在一块儿的无赖欺诈他到了闻所未闻的程度。大约三个星期前他来到了盖茨里德,竟要太太把全部家产都交给他,太太拒绝了,她自己的收入也因他的挥霍而减少不少。这样,他只好回去了,接下来的消息是他死了。到底为什么,怎么死的,天知道!——人家说他是自杀的。”我一句话也没说,这消息太可怕了。罗伯特?李文又继续下去:“太太自己身体本不好,有好一段日子了。她原本胖得厉害,却不结实,钱财损失及担心使她几乎全垮了下来。约翰先生死了及死的方式,这个消息来的那么突然,结果她中风了。 她三天没有说话,不过上星期二似乎有了好转。她想要说些什么,嘴里一边喃喃着,一边向我老婆打手势。可直到昨儿早上,蓓茜才听出了她是在念叨你的名字,而且最后终于听明白了她的话:‘把简带来,——把简?爱找来,我要跟她说话。’蓓茜搞不准她神志是否清醒,说话是否认真,不过她还是告诉了里德小姐和乔治娜小姐,并且劝她们派人来找你。开始两位小姐不理这回事儿,可她们的母亲变得那么烦燥不安,‘简,简,’地说了那么多次,所以最后她们只好同意了。我是昨天从盖茨里德动身的,要是你来得及准备的话,我想明天一早就陪你回去。’“好,罗伯特,我来得及,我看我应当去。”“我也这么想,小姐。蓓茜说她料到你是不会拒绝的。不过我认为你要请个假才能离开吧?”“对,我这就去。”我先带他去会客室,托约翰的妻子款待一番,并请约翰亲自关照,然后回身找罗切斯特先生。楼下的任何一间屋子里都没有他,他也不在院子、马厩或庭园里。我问费尔法克斯太太有没有见过他,——是的,她说他准是在跟英格拉姆小姐一起打台球。我连忙赶到台球室去,台球的撞击与嗡嗡声从那儿传来。 罗切斯特先生,英格拉姆小姐,两位埃希敦小姐及其倾慕者,都起劲儿地打球。去打搅这些兴趣正浓的人实在很难,真要有一点勇气,我的使命不容我再耽误多久,我只好向正站在英格拉姆小姐身边的主人走过去。当我走近时,她转过脸,高傲地看着我。她的眼神似乎在问“你这家伙鬼鬼祟祟的现在又想干什么花样?”我低声唤了主人一声,她就做了个动作,仿佛忍不住想勒令我走开。我至今还记得她当时的样子,——非常优雅,非常引人注目:她身穿一件天蓝色绉纱里衣,头上扎一条淡绿色纱巾。她打台球打得正起劲,被人突然打扰,是不会让她脸上傲慢的神色变缓和一点儿的。“那人找你么?”她问罗切斯特先生,而罗切斯特先生就回过头看看“那人”是谁。他做了一个古怪的鬼脸,——他那种奇怪而含意不明的表示之一,——随后就扔下手里的球棒,跟我走出房间。“什么事,简?”他关上台球室的门,背依门问我。“对不起,先生,我想请一两个礼拜假。”“干什么?——上哪儿去?”“去看一位生病的太太,她派人叫我去。”“生病的太太?——她住哪儿?”“在xx郡的盖茨里德。 ”“xx郡?那有一百英里的路呢!她到底是什么人,竟会叫你那么远去看她?”“她姓里德,先生,——里德太太。”“盖茨里德的里德?是有一个盖茨里德姓里德的,他是个地方执政官。”“正是他的太太,先生。”“那你与她有什么关系?你怎么会认识她?”“里德先生是我的舅舅,——我母亲的哥哥。”“真见鬼,他是你舅舅!你从来没告诉我,你一直说你没有亲戚。”“没有一个人肯承认是我的亲戚,先生。里德先生去世以后,他的妻子赶走了我。”“为什么?”“因为我穷,是个负担,而且她不喜欢我。”“可是里德有孩子留下来吗?——你总会有表兄妹吧?乔治?利恩昨天还说盖茨里德的里德,——说他是全城最地道彻底的无赖之一。英格拉姆也提起那儿一位乔治娜?里德,她的美貌使她在前一两个社交时间在伦敦大受赞美。”“约翰?里德也死了,先生。他毁了自己,也几乎毁了他的家,而且据猜测他仿佛是自杀的。这个消息让里德太太大受打击而引起了中风。”“那你对她有什么好处呢?真荒唐,简!我就决不会想到赶一百里的路去看一个说不定等你赶到早已死了的老太太。再说,你说过你是被她赶出来的。 ”“对,但是先生,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而且那时她的情况完全不同。我不去看她,不顾她的愿望我会不安的。”“你要去多长时间呢?”“尽可能会短些,先生。”“答应我只呆一个星期……”“我还是先不担保好一些,说不定我会不得不违背诺言的。”“无论如何你总会回来吧,你总不会在任何理由劝说下跟她长住下去吧?”“哦,不会的!要是一切顺利的话,我一定会回来的。”“谁陪你去呢?你总不能独自一人赶一百里路吧。”“哦,不,她派了车夫来。”“是个靠得住的人吗?”“是的,先生,他已经在她家呆了十年了。”罗切斯特先生沉思了一会儿。“你打算什么时候走呢?”“明天一清早,先生。”“好的。”“还有什么吗?”“你得带点钱去,你总不能不带钱就出门旅行,而我敢说,你的钱绝对不会多,我到现在还没付过你薪水呢。你到底有多少钱?”他微笑着问。我掏出我的钱包,钱包空空的。“五个先令,先生。”他拿过钱包,把里边那点儿玩意儿全倒在他的手掌里,看着它哈哈笑了起来,似乎对它的寒酸可怜感到很有趣似的。他马上掏出皮夹。“拿着”,他说,递给我一张钞票,是五十英磅,可他只欠我十五磅。我说我找不开。“我又不需要你找。 收下你的薪水吧。”我不肯收多于我应得的钱。他起初皱眉很不高兴,随后想起了什么,说:“对!现在最好别都给你,你有了五十磅,说不定会呆上3个月不回来。只给十磅,这不是足够了吗?”“够了,先生,不过现在你欠我五磅了。”“那你就回来拿吧,我这儿有你四十磅。”“罗切斯特先生,趁现在有机会,我还想与你商量件事儿,一件正事儿。”“正事儿?我很想听听。”“你等于已经告诉了我,先生,你很快就要结婚了?”“是的,怎么啦?”“那样的话,阿黛尔就应该进学校。我想你一定明白这是很必要的。”“让她别挡了新娘子的路,否则会被狠心重重踩在脚底下?这建议有道理,没什么问题,照你说,阿黛尔得去进学校,而你,不用问,就直接去——见魔鬼是不是?”“我希望不是,先生,我得去什么地方另谋生路。”“那当然?!”他大声说,声音有点发颤,脸上显出既古怪又可笑的异样神色。他盯着我好几分钟。“那么我想,你会去求里德太太,或者她两位千金,帮你找个职位吧?”“不,先生,我与我的亲戚关系不好,还够不上去求他们帮我的忙,——不过我可以登广告。”“你还可以大摇大摆走到埃及的金字塔上去呢!”他怒冲冲地说。 第45章 (2) 第二十一章 (2) “你登广告简直是自己找死!我真希望刚才只给你一磅,而不是十磅。还有九磅,简,我要用。”“我也要用,先生。”我一边回嘴,一边两手抓住钱包藏在身后。“这钱无论如何也决不给你。”“吝啬鬼!”他说,“钱财上居然一点儿也不肯与我方便方便!给我五磅吧,简。”“五先令都不给,五便士都不给。”“只让我看看那笔钱吧。”“不,不能信你,先生。”“简!”“先生!”“答应我一件事。”“只要我觉得你办得到,什么事儿我都会答应。”“别登广告,把这件事儿交给我。我会及时替你找到的。”“当然乐意,先生,只要你也答应,在新娘进门以前,让我与阿黛尔平安地离开这所宅子。”“很好,当然可以。我保证做到,那么,你明天就走了?”“对,明儿一早。”“晚饭后你到客厅来吗?”“不了,先生,我得打点一下行李。”“那么你我会暂时告别几天?”“我想是的,先生。”“别人是如何举行告别仪式的?教教我,简,我对这个不在行。”“他们说声‘再见’,或者用他们喜爱的任何别的形式。”“那就说一声吧。”“再见,罗切斯特先生,暂时告别了。”“我该怎么说呢?”“你高兴的话,可以也就这样说。”“再见,爱小姐,暂时告别了。 这就完了吗?”“是的。”“照我看,这似乎太吝啬,太干涩,太不友好了。我想再有别的补充,给仪式稍微作点儿补充。比方说,握握手,哦,不,——我觉得那也不够。那么除此之外,你不想再做些什么吗?简。”“这就够了,先生。一句出于真心的话表达的好意,可以胜过千言万语。”“很可能,不过总觉得太空洞而且冷淡——‘再见’。”“他背靠着门,到底打算站多久呀?”我暗自问着。“我要动手去收拾行装了。”我说,这时,晚饭钟响了,他一句话没说,突然跑开了。那天我没再见到他,而第二天一早他还没起床我就动身了。五月一日下午五点钟光景我到达了盖茨里德的门房。在去里面宅子以前,我先到这儿看看。房子里非常整洁。窗龛上挂着小小的白帘子,地板没有污迹很干净,炉栅和炉具都擦得发亮,火也烧得挺旺。蓓茜坐在炉边,正给她刚生的孩子喂奶,罗伯特与他的妹妹在一边安安静静地玩。“谢天谢地!——我知道你会来的!”我一进去,李文太太就嚷了起来。“对呀,蓓茜。”我吻了吻她,说“我相信我来得还不太晚吧。里德太太如何?——但愿她还活着。”“是啊,她活着,而且比前一阵儿清醒,也安定些。 医生说还能拖上一两个礼拜,但不相信她最后还能康复。”“这几天她提起过我吗?”“今天早上还在说起你,希望你回来,不过现在她已睡了,或者也可以说十分钟前我在宅里的时候她正在睡。她一般整个下午都躺在那儿昏睡着,六七点钟才醒,你先在这儿休息一下,小姐,然后我再陪你一起进去好吗?”正说着,罗伯特进来了,蓓茜就把正睡着的孩子放进摇篮里,迎上前去。接着她定要我把帽子脱下,用一些茶点,因为她说我看上去既苍白又疲倦。我很高兴接受她的款待,而且老老实实地听任她脱下我的服装,就像小时候总是让她替我脱衣服一样。我一边望着她,一边禁不住往事涌上心头。她忙忙碌碌地拿出她最好的瓷器,摆上了茶盘,切好了面包和黄油,烤了一份喝茶时吃的小甜点,还不时抽空闲推一下罗伯特或者简,正像从前她对我所做的那样。蓓茜不但保持了她轻快的步履及姣好的面容,而且也仍旧保持着风风火火的性子。茶点准备好了,我正要朝桌前走,她仍然用她从前那种镇静的口气要我坐着别动。 她坚持给我端到火炉跟前来吃,说着就在我面前搁一张小圆桌,放上一杯茶与一盘点心,完全与她从前常把偷偷带的好吃东西放在育儿室椅子上给我吃一样,而我也笑着跟往日一样听从她的安排。她很想知道我在桑菲尔德府是不是快活,女主人为人如何。我说那儿只有一个男主人时,她又问他是不是一位很好的先生,我是不是很喜欢他。我告诉她:他可以说长得相当难看,但是位绅士。待我挺好,我很满意。然后我又给她详细叙述了最近到府上作客的那些快快活活的客人,蓓茜听得津津有味,因为她对这些细枝末节是最感兴趣的了。很快,一小时就在这漫谈中过去了。蓓茜帮我把衣帽等重新穿戴整齐后,她就陪着我出门房朝府里走去。大约也是在九年前,我也是由蓓茜陪同着,沿着我现在正在走进去的这条路走出来。在一个一月的阴沉多雾和湿润的早晨,我怀着失望和痛楚的心,——一种被遗忘和被抛弃的感觉,——离开一座淡漠的庄园,到洛伍德那样一个既远又毫无关系的地方去寻求一片清冷的栖身之所。 现在,原来的那座冷漠和敌视的庄园又出现在我的眼前,我的未来还是一个未知数,我的心里仍然隐隐作痛。我仍有一种独自在四处流浪的感觉。然而现在我对自己和自己的能力有较强的自信了,对那种欺侮和压迫不再畏惧低头。我的伤口也慢慢愈合,虽然它曾经倍受委屈。在我心头的仇恨的火花也渐渐熄灭。蓓茜带我穿过大厅时说:“你先去早餐室,两个小姐都在等你。”不大一会儿,我就走进了那间房子。这儿的每件家具和摆设都没变样,和我初次被带来见勃洛克赫斯特的那天早上一样。我仍旧记得那天早上他站在那块小炉毯上,如今它仍旧铺在壁炉前。朝书架看去,我还能辨认出摆在第三格的地方的那两卷彪依克的《英国禽鸟史》,摆列在它上面一格的是《格列佛游记》和《天方夜谭》。这样的无生命的东西丝毫未变,而有生命的东西却变得面目全非了。我的面前出现了两位年轻的小姐。一位和英格拉姆小姐相当的高,——而且还很瘦,脸色蜡黄,神态穆然。她给人一种苦行僧的感觉,更加重了这种感觉的是她的一身特别朴素的打扮,一件黑呢长衣,下身是直流裙。 一个浆洗过的麻布领圈,鬓边的头发往后梳,头上戴的是修女的饰物,一串黑檀木念珠和一个十字架。尽管从她那张长而毫无血色的脸上找不出一点儿过去的影子,我仍猜到这准是伊丽莎。另一位姑娘肯定是乔治娜了,虽然和我记忆中的她不一样——那纤细柔美得像仙女一样的十一岁的小姑娘,这是一位如鲜花一般美丽和丰满的女郎,洁白的如一尊蜡像,端正漂亮的五官,含情脉脉的蓝眼睛,卷曲的金黄的头发。她的衣服式样和她姐姐的大不相同,尽管也是黑颜色的,——要飘逸和得体得多,——看上去也很时髦,而她姐姐看上去很像个清教徒。姐妹俩各遗传她们母亲的一个特征,——并且只有一个:苍白瘦弱的大女儿有如她母亲那般的烟水褐色的眼睛,而娇艳如花的小女儿则有那种颌骨和下巴的轮廓,——可能略微柔和一点儿,但仍然使那张本来异常妖艳娇媚的脸平添了一种说不出的严厉。当我走上前时,两位小姐都起身欢迎我,并且都称呼我为“爱小姐。”伊丽莎招呼我时口气简短突兀,面无笑容,说完后她又坐下身去,双眼盯着火炉发呆,把我抛在一边。 乔治娜说了“你好!”之后,又问我关于旅途,天气之类的客套话。她说话时拖长了腔调,时不时地对我斜眼瞥视,从上到下地打量我,——眼光时而掠过我淡褐色美利奴呢大衣的褶裥,时而在我乡居式便帽的简朴饰边上停留。年轻小姐们有一种绝妙的高招,她们不用开口说就能让你感觉到她们觉得你是一个“怪物。”一些神情上的傲慢,态度上的冷漠,口气上的漫不经心,就完全可以表达出她们在这方面的情绪,而无须在言行上表达出任何明确的粗鲁无礼来。然而如今,明嘲暗讽对我已不再具有它曾经有过的那种影响力了。当我坐在她们之间时,我惊诧于我自己对于其中一个的彻底怠慢和另一个的含讥带讽的殷勤态度,是多么的泰然处之,——伊丽莎没有使我感到难堪,乔治娜也没让我恼怒。可能是我要考虑的别的事情太多了。我心里激起的千思万绪远比她们所能引起的要强烈得多,——所唤起的欢乐与痛苦也远比她们所能造成或者赐予的要刻骨铭心或者回味无穷得多,——正因为如此,她们的那副神气好歹都与我无关。 “里德太太的身体怎么样了?”我就望着乔治娜神色自若地问,她对这么直截了当的称呼觉得应当表示愤慨,就如同它是一种出乎意料的放肆。“里德太太?哦!你是说妈妈。她身体很差,我不知道她今晚是否能见你。”我说:“如果你能劳驾上楼说一声我来了,我将感激不尽。”乔治娜瞪着那双又大又圆的蓝眼睛,她惊异得差点跳起来。我补充说,“我知道她很想见我,所以除非万不得已,我不想推迟去见她,我想听她要说些什么。”“妈妈不愿人家晚上去打搅她。”伊丽莎说了一句。我立刻站了起来,不用她们请我就泰然自若地脱掉了帽子,摘下了手套,我说我自己去找蓓茜,——我猜她一定是在厨房里,——叫她去问个明白,里德太太到底愿不愿见我。我走出去之后,找到蓓茜,打发她帮我跑一趟,然后又进一步作了一些安排。在此之前,我总是在傲慢之间习以为常地退缩。要是在一年以前,我会离开盖茨里德的。如今,我却一下就看出那是个愚蠢的打算。既然我已经赶一百英里的路来看我的舅妈,我就得呆下来直到她身体好转或者过世。我会把她女儿的傲慢和愚蠢抛在一边,不受它的影响,因此,我找到管家并叫她给我安排一间屋子。 我告诉她我可能会在这儿住一两个星期。我叫人把我的箱子搬到我的房里,我自己也跟着去了。走到楼梯口上时,我碰到了蓓茜。“太太醒着,”她说,“我跟她说你来了。走吧!看看她还认不认得你。”因为早先我曾那么频繁地被叫到那间房间里去受罚或者挨骂,所以我用不着别人领路到那间熟悉的房间里去。我匆匆忙忙地走在蓓茜前面,轻轻地推开房门。桌上放着一盏有灯罩的灯,由于天已经黑的缘故。这儿仍和从前一样放着那张有琥珀色床幔的四柱大床,那个梳妆台,那把扶手椅,还有那张脚凳,我曾上百次在那上面罚跪,为自己莫须有的罪过求饶。我往近旁的一个角落上望望,预料多半会看到那我曾经心底十分惧怕的细长的鞭影,因为它总是潜伏在那儿,等着如同魔鬼般跳出来抽打我发抖的手心或者畏缩的脖子。我走向床边,撩开床幔,朝高高叠起的枕头俯下身去。我对里德太太的脸记得很清楚,我因此急着想寻找到那张熟悉的面容。在这个世界上,让人感到高兴的是,时间会磨灭报复的渴望,平息愤恨和憎恶的冲动。 第46章 (3) 第二十一章 (3) 我曾经是带着满腔怒火与怨恨离开这个妇人,如今重新又回到她身边,却只有一种对她饱受巨大痛苦的怜悯之情,和忘掉并宽恕她给我的一切伤害的强烈渴望,——心中希望彼此和解,握手言欢。那张熟悉的脸还在那儿,仍跟先前一样残酷无情,——那种任何东西都不能软化的眼神还在那儿,还有那轻轻挑起的专横傲慢的眉毛。多少年来它曾朝我紧紧皱着,露出了威胁和憎恨!如今当我辨认出它那严厉的轮廓时,童年时的恐惧和伤心的回忆,又是怎样重新涌上心头啊!但我依旧弯下身去吻了她,她眼望着我。“是简?爱么?”她问道。“是的,里德舅妈。你怎么样,亲爱的舅妈?”我曾经一度发誓永远不再叫她一声舅妈,但现在我觉得忘掉和违背这个誓言并不算是个罪过。我紧紧握住她伸出在被子外面的一只手,假如她和蔼慈详地握握我的手,当时我一定会感到会心的高兴的。但顽固的本性不是那么容易软化的,天生的反感也不是那么轻易就能消除的。里德太太缩回了手,还微微把脸从我这边侧过去,说了句今晚天有点儿热。然后她又是那么冷冰冰地瞧着我,我一下子感到她对我的看法,——她对我的感情,——还是没变,也永远不会变。 我从她那石头般的眼神——那温情无法打动,眼泪无法溶解的冷漠眼神中看出,她是决心要到死都把我看得很坏的了。因为如果相信我好,那不但不能使她感到一点宽慰的愉快,却反而只会产生屈辱的感觉。我只感到痛苦绝望,接着又感到愤怒,而最后我下定了决心要降服她,——不管她意志如何顽强、性格如何顽固,我一定要压倒她。像小时候一样,我的眼泪已经涌了出来,但我还是硬把它压了回去。我端过一把椅子放到床头边。我坐了下来,向枕边俯下身去。“你派人叫我来,”我说,“我来了,并打算住下来,看你的病情发展情况。”“哦,当然了!你见到了我的女儿了么?”“见到了。”“好,你告诉她们是我叫你住下,等我能把心里积压着的一些事跟你谈谈清楚。今晚时间太晚了,我要汇起它们来也很吃力。不过我确实有些事要跟你说一说,——让我想想看……”目光彷徨不定,说起话来跟以前变了样,表明她原先强壮的身体已经坏到了何种程度。她烦躁地翻身,拉过床单来裹紧身体,由于我的一只胳膊肘正好搁在一个被角上,把它压住了,她立刻恼怒起来。“坐直了!”她说,“别压紧被子叫我烦心……你是简?爱么?”“我是简?爱。”“我为那个孩子费的神,谁也不会相信。 给我留下那么大的一个累赘,——她无时无刻不给我招来那么多烦恼,她那古怪的脾气,突如其来的大发性子,还有不断古里古怪地察看别人的一举一动!我保证,她有一回跟我说话时就像个疯子或者魔鬼似的,——没有哪个孩子曾经像她那样说过话或者有过像她那样的神气。我真高兴把她从家里撵了出去。洛伍德的那些人是怎么对付她的?那儿发生过伤寒,许多学生死了,可她都没死,但我却说死了,——我真希望她死了!”“我一直厌恶她的母亲,因为她是我丈夫惟一的妹妹,非常受他喜爱。她降低身份嫁了人,他却劝说家里人跟她继续来往。她死时,他哭得像个傻子似的。我怎么劝他花钱托出去喂养她的孩子,也不要带回家,他总不听,定要把孩子接来。我第一眼就对她厌烦透了,——一个哭哭啼啼、病恹恹,瘦巴巴的臭东西!她只会整夜在摇篮里哭个不停,——不像所有其他孩子那样痛痛快快地大哭,而老是抽抽搭搭、哼哼唧唧。里德怜惜她,他时常照料她,关心她,就如同是他自己的孩子似的。说实话,比对他自己的孩子小时候还关心些。他还硬要我的孩子们对这个小叫花子好,宝贝儿们受不了,而她们一露出厌恶来他就跟她们大发脾气。他死前生病期间,还不断叫人把她抱到床前来。 临终前的一小时,他还要我发誓要继续抚养她。那我还倒不如从孤儿院去收养一个小叫花子。不过他软弱,生性软弱无用,我真高兴约翰却一点儿不像他父亲。约翰像我和我的兄弟,——他简直就是一个吉布森家的人。唉,真希望他不要再连续给我写信要钱来折磨我!我已经再也没钱给他了,家里已变得越来越穷。我必须减掉一半的佣人,关掉一部分房子,或者把房子租出去。我可真不甘心这样做,——可不这样做我们怎么能过下去呢?我的收入的三分之二都要拿去付抵押借款的利息。约翰赌得太厉害了,并且老是输,——太可怜的孩子了!他简直被一群赌棍团团包围了。约翰堕落腐朽变坏了,——他的样子简直太可怕了,——我看他的样子都为他害臊。”她越说越激动得厉害。“我现在最好离她远一些。”我对蓓茜说,她正站在床的另一边。“大概是吧,小姐,不过她一天到晚经常这样说话,——到早上时她就平静一些了。”我起身站起。“站住!”里德太太嚷叫道,“我有件事情要说。他威胁恐吓我——他不停地用他自己的死或者我的死来威胁我,使我有时候梦见他正等着入殓,喉咙上还有一个很大的伤口,要不就是脸又肿又黑。我到了一个很奇怪的关口,我遇到了个大麻烦。我该怎么办?我怎样才能弄到钱?” 这时蓓茜竭力劝说她服下一剂镇静药,好不容易才说服了她。过了一会儿,里德太太变得安静了些,渐渐进入了昏迷沉睡的状态。然后我就离开了她。十多天过去了,我一直都没跟她谈过话。她一直就是昏睡,再不然就是说胡话。医生禁止做一切会让她痛苦或激动起来的事。这期间,我试着尽力跟乔治娜和伊丽莎和睦相处。起初她们确实很冷淡。伊丽莎能半天坐在一个地方做针线,看书,或者写字,无论跟我还是跟她妹妹都很少说一句话。乔治娜则是过一会儿就叽叽咕咕的跟她的金丝雀胡说一通,她根本就不理睬我。但是我决定不显出无所事事和无可排遣的样子。我随身带来了画具,它们在这两方面都给我很大帮助。准备好了一盒画笔和几张纸,我就常常离开她们,在靠近窗户的地方坐了下来,专心致志的绘画一些异想天开的小图画,随便画出一时呈现在变幻莫测的想象力万花筒中的各种景象:两大块礁石之间的一片海和刚升起月亮,从月亮下面横过的一条小船,一丛芦苇和剑兰,一个水中仙女的头,戴着莲花花冠从里面冉冉升起,在一圈山楂花下,一个小矮人坐在篱雀窝里。 一天早上,我随手去画一张脸,究竟要画什么样的脸连我自己也不知道,也无所谓。我挑了一支黑色的软铅笔,把笔尖弄得很粗,便开始动手画了起来。很快,我就在纸上画出了一个突出的宽额角和一个方脸的下半部。我很喜欢这个轮廓,便迅速地给它画上了五官。在那额角下一定得画上两条引人注目的严直的眉毛,接在下面的自然是一个轮廓分明的鼻子,笔挺的鼻梁和大大的鼻孔。然后是一张看上去很灵巧、长得并不小的嘴,再后来是坚毅的下巴,中间有一条明显的凹痕。不用说,还得画上点黑黑的鬓须和黑黑的头发,鬓发浓密,额发如波浪一样的卷曲。现在该画眼睛了,因为画它们需要下一番功夫,我把它们留到最后。我把它们画得很大很大,形状描得很好,睫毛画得又长又浓,黑眼珠又大又亮。“不错!可总是有那么一点儿别扭,”我一边估量着效果,一边心中想,“还应该把它们画得更有力,有精神些。”然后我把暗处又加深了一些,这样会使明亮处能够更加闪闪发光,——恰到好处地加上了一两笔,就圆满地成功了。看,在我的眼前就有一张朋友的脸了,就算那两位小姐把背朝着我又怎么样呢?我看着它,我很满足于它的呼之欲出,我看得出神,感到心满意足。 “这是你的一个熟人的画像么?”伊丽莎问我,她在我没注意的时候已经走了过来。我告诉她这只是一个想像中的头像,然后赶紧把它塞到其它画纸底下。当然,我是在撒谎。实际上,它便是罗切斯特先生的一幅十分逼真的写照。然而除我之外,这跟她或者别的其他人又有什么关系呢?乔治娜也走了过来,她看了我所有的画,对其它所有的画,她都十分喜爱,唯独称这幅画为“一个丑男人。”她们俩似乎都对我的技巧感到惊叹。我便提出给她俩画像,她们就先后坐下来让我给她们画一个铅笔草图。然后乔治娜便拿出了她的画集。我答应画一幅水彩画让她收进去。她一下子便高兴起来,并提议到庭院里去散散步。我们出去后不到两个小时。 就很起劲地谈起了知心话。承蒙她给我讲述了两个社交季节之前,她风头十足地在伦敦度过的那一个冬季,——她在那儿赢得的倾慕——她所受到的重视。我甚至还听到了关于她曾得到过有爵位的人倾心的暗示。从下午一直到晚上,这类的暗示便越来越多,提到了各种各样的绵绵情话,描绘了多少动情的场面。总而言之,那一整天为我即兴创作了整整一大部时髦生活的精彩小说。这类话一天天地接着讲下去,老是围绕着同一个话题——她自己,她的恋爱和她的伤心事。奇怪的是,她连一次也没提到过她母亲的病,或者她哥哥的死,或者眼前这一家前途的黯淡。她似乎整个脑子装的都是对往日欢乐的怀念和对未来欢娱的渴望。大概她每天只在母亲房中呆五分钟,连一分钟也不愿意多呆。 伊丽莎依旧沉默寡言,她显然没有时间多说。我从未见过看起来像她那么忙碌的人,但却很难说她到底在干了些什么,或者不如说,很难看出她的忙忙碌碌究竟有什么效果。她有一个闹钟,一大早就把她叫醒。我也不知道她早饭前干些什么。不过饭后她把时间均分成好几段,每小时都有它特定的工作。她一天三次读着一本小说,我细看了一下,是一本《祈祷书》。我有一次问它这本书中最吸引人的地方是什么,她说是“礼拜规程。”她花三个小时用金线给一块儿四四方方,大的几乎可以做地毯的红布缝边。我问她究竟作什么用,她说,这可用来铺盖茨里德附近新建教堂的圣坛。 她花两个小时记日记,两个小时独自种后院里的菜园子,还有一小时整理帐目。似乎她不需要和同伴谈话。但我相信她是自得其乐的。她满足于这样按部就班的生活模式,最让她恼火的事情就是发生意外而打乱她那钟表行走般的一成不变。有一天晚上她比平时爱谈话了一些。她说约翰的行为和家里面临的破落是她苦恼的根源。不过她说现在她已下了决心,安下心来。她已经留心保住了她自己的一份财产,只要她母亲去世,——她平静地谈,痊愈或者长久拖下去是完全不可能的,——她就要实现一个计划已久的打算:寻找一个隐身之地,要让一些不苟的生活习惯永不受干扰,要有安全的屏障把她和那光怪陆离的尘世隔开。我问她乔治娜还会不会跟她在一起。 第47章 (4) 第二十一章 (4) 她回答说当然不会。因为乔治娜没有一点儿和她能够合得来,而且从来就没有过。无论如何她也不愿和她作伴来自讨苦吃。乔治娜该走她的路,而她,伊丽莎,要走她自己的路。乔治娜在不向我倾诉心事的时候,大都是躺在沙发上消磨时间,抱怨家中太乏味,一再希望她的吉布森姨妈会请她进城去。“只要能躲开一两个月,”她说,“等事情全都过去了,那就好得多了!”我并没有问她“等事情全都过去”这话是什么意思。不过我估计她可能指的是她母亲的必然去世和接下来那令人伤心的葬礼。伊丽莎通常并不把妹妹整天什么事都不干,只知道瞎抱怨放在心中,就像根本不存在这么一个无所事事而懒洋洋的只知道?嗦的人似的。但是有一天,她收起帐簿,摊开刺绣活以后,却突然对她说:“乔治娜,你整天活在这世界上瞎混,是世界上最愚蠢、最荒唐的人。你的出生简直是对生命的糟践。你一点儿也不能理智地为自己生活,却反而一味想靠别人的力量来支撑你的软弱。你的肥胖、空虚、自满、无用让人为你所拖累,如果别人不甘心,你还大言不惭地说你遭到了亏待、忽视和不幸。不仅如此,你还认为生活应该是一场戏,一场不断变化和充满刺激的戏,否则这世界就是监狱。 你喜欢受人爱慕,被人追求,听人恭维,你一定要有音乐,要跳舞,否则你就会萎靡不振。难道你就没有办法使你不依赖别人,只靠你自己的意志和奋斗吗?就拿一天来说,你把它分成几份,每份都安排好工作,把全部时间都安排好,不留下一刻钟,十分钟、五分钟零星儿的空闲时间。依次有条有理,按严格规定干每一件事。你会觉得每一天刚刚开始,没多久就过完了。这样你就不会让别人来帮你打发一段空闲的时间,你也用不着求谁来陪你,和你聊天了。总之,你会像一个自食其力的人那样生活。听听这个忠告,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向你提出的忠告。 不管发生了什么,你就会不需要我或者别的什么人了。如果不听,而仍像现在这样老是幻想、哀叹、懒散,那就去承受你愚蠢行径的恶果吧,不管它将如何糟糕和难以忍受。我明白地告诉你,好好听着,因为虽然我不准备再重复我现在说的话,我一定会这样做的。等母亲一死,我再也不会管你的事。从她的棺材抬到盖茨里德教堂的墓地那天起,你我就互不干涉,好像彼此从未见过面一样。你不要以为我会容忍你哪怕是最小的一点要求来强加于我,只因为我们碰巧同父同母。我要告诉你,哪怕整个人类都被消灭干净,只剩我们两个站在地球上,我也会让你留在旧世界,而独自投向新世界。”她闭嘴不说了。 “你没必要花力气去发表这样的长篇大论。”乔治娜回答说,“谁都知道你是活着的人中最自私、最没有心肝的东西,而且我也知道你对我有刻骨的仇恨,以前我就有过这样的例子,——你在埃德温,维尔勋爵上的事情上对我玩的诡计。你嫉妒我的地位比你升得高,得到贵族头衔,被接纳进那些你连脸都不敢露的社会圈子里,所以你才当了可耻的奸细和告密者,永远毁了我的前途。”乔治娜掏出她的手绢,在这以后整整一小时里不断擤着鼻子。伊丽莎无动于衷,只是冷冷地坐在那儿一个劲儿地干着活。当然,宽厚的精神在某些人看来是无足轻重的,可是这里呈现的两种性格,却正是因为缺少了它,一个刻薄得叫人无法忍受,一个又无聊得让人恶心。感情没有理智固然乏味,但若理智中不掺入一点儿感情,却也实在苦涩、粗粝得叫人难以下咽。一个风雨交加的下午,乔治娜在沙发上看小说看得睡着了。 伊丽莎已出门上新教堂去参加一次圣诞节礼拜,——因为在宗教的事情上她是个严格拘泥形式的人,任何天气都不能阻止她去按时履行她心目中的虔诚义务,不管天气好坏,她每个礼拜天都要上三次教堂,平常日子也是一有祈祷就去。我想要上楼去看看那快要死的女人怎么样了,她躺在那儿孤单单几乎没人理睬,连佣人们都只想起来才去看一下。请来的护士因为没有人管,爱什么时候溜出房间就什么时候出去。蓓茜是忠实的,但她要照管自己的家,只能偶尔到宅子里来。正如我所料,我果然发现病房里没有人在看着她。护士早已没有影子,病人躺在那儿昏睡,一动不动。她死灰色的脸深陷在枕头里,炉子上的火都快熄灭了。我加了点煤,整理了一下被褥,朝着如今已不能睁眼瞧我的她注视了一会儿,就走开去来到了窗前。雨狠狠地敲着窗玻璃,风狂暴地刮着。“一个人躺在那儿,”我想,“她很快就要不受这人间的风雨搏击之苦了。那眼前正在苦苦挣脱心灵的血肉之躯,一旦得到了最后的解脱,它又会飞向何处呢?” 想着这个神秘的问题,我不由得想起了海伦?彭斯,记起了她的临终遗言,——她的信仰,——她关于脱离了躯壳的灵魂都是平等的信条。我还在想像中倾听着当她平静地躺在临终的病榻上,轻声低诉着她渴望回到她神圣的天父怀里那难以忘怀的语调,——描摹着她当时那苍白而超越尘世的面貌,那憔悴的容颜和庄严的凝视,——这时,我身后的床上喃喃地响起了一个微弱的声音:“谁在那儿?”我早听说里德太太已经好几天不说话了,难道她醒了吗?我赶忙向她走了过去。“是我,里德舅妈。”“我——又是谁?”她回答说,“你是谁呀?”她奇怪而又有点惊恐地望着我,但神色还不算慌乱。“我一点儿也不认识你,——蓓茜在哪儿?”“她在门房里,舅妈。” “舅妈!”她重复了一遍。“谁在喊我舅妈?你不像是吉布森家的人,可我认得你——这脸,这眼睛,还有额头,我都很眼熟。你像……对,你像简?爱!”我没说话。,我生怕让她知道我是谁会使她休克。“不过,”她说,“我想我是弄错了,我的头脑混乱不清。我想见到简?爱,就凭空想像看到了相像的人。再说,过了八年,她也一定有了很大的变化。”我这才慢慢使她确信。我正是她猜想和想见的那个人。看出她听懂了我的话,而且她神志颇为清醒,我就详细说明了蓓茜是怎样差她丈夫去把我从桑菲尔德接来的。“我病得很重,我知道。”不一会,她开始说,“几分钟前我想翻个身,却发现连胳膊腿都动不了。看来临死以前,我还是把心事痛快地说出来。身体好的时候我们很少去想的事儿,到了像我现在这样的时候就会在心里压得慌。护士在吗?还是屋里除了你没有别人?” 我叫她放心只有我们在。“唉,我现在后悔我有两次做了对不起你的事。一件事是没有遵守我对丈夫许过的诺言把你像自己亲生孩子那样扶养大。另一件……”她忽然不说了。“也许,这毕竟不是十分重要的事。”她喃喃地自言自语,“而且我说不定会好起来,像这样在她面前丢脸真是太痛苦了。”她竭力想变个姿势,却做不到。她的脸色变了,仿佛正体验到一种内心的强烈感觉,——也许正是临死前前痛苦的先兆。“好吧,一不做二不休。我就快要死了,我还是告诉你吧,——到我的梳妆盒跟前去,打开它,把你在那儿看到的一封信拿出来。”我照她的话做了。“读读那封信,”她说。信很短,是这样写的:夫人:请惠告舍侄女简?爱住址,并烦示知其近况如何,我拟迅即去函嘱彼来马德拉我处。 承上天垂诺,不负苦心,我已薄具资产,然因独身无嗣,故甚望生前能收彼为养女,死后以我所遗悉数相赠。谨致敬意。约翰?爱谨于马德拉“为什么我从没听说过这件事呢?”我问。“就因为我对你讨厌之极,没法改变,所以决不想帮你一把,让你走远。我忘不了你对我的行为,简,——忘不了你有一回对我发的火,你声称在世上最讨厌我时的那种腔调,你用那种完全不像孩子似的神情和口气肯定说,只要一想到我你就恶心,并且断言我穷凶极恶地虐待你。我也忘不了在你这样突然发作,把你心头的怨毒尽情发泄出来的时候,我心里是什么滋味:我觉得害怕,就好像我曾经打过,推开过的一头动物忽然抬起头来用人的眼光盯着我,用人的声音咒骂我似的。……给我一点水!唉,快些!”“亲爱的里德太太”,我把她要的水递给她,说,“别再去想这些了,让它们都从你的心头丢开吧。原谅我说的那些气话,我那时候还是个孩子,在那以后已经过去了八九年了。” 她什么也没听我说,只是喝了口水,喘了口气,继续这样说了下去:“告诉你,我决忘不了这个,所以我对你报复。不让你给你的叔叔收养,去过舒适宽裕的生活,我可无法忍受。我写信给他说,说很遗憾让他失望,简?爱已经死了,她是在洛伍德生伤寒病死的。现在,你愿意怎么办就怎么办吧,你随时都可以写信来拆穿我的谎言。你大概生来就是折磨我的,让我临死前还要回想起做过的事而不安宁,要不是你,我本来是不会干这件事的。”“听我的,舅妈,别再想这件事了,用宽厚和原谅的心情来对待我……”“你的脾气坏透了,”她说,“而且我到今天还实在弄不懂,你怎么九年里不管受到什么对待都能一声不响地忍耐着,而到第十年却全都爆发了出来。”“我的脾气并不是那么坏。我容易生气,却并不爱报复。小时候有许多次,只要你容许的话,我是会很高兴爱你的,而且现在我也真心希望与你和解。吻吻我吗?舅妈。” 我把面颊凑近她的嘴边,她却碰也不肯碰它。她说我向床上伏下身子压得她难受,而且又要水喝。当我让她平躺下来以后,——因为我扶她起来靠在我胳臂上,让她喝了水,——我把手放在她冰冷,黏湿的手上,刚一接触,她无力的手就马上缩回去,——失神的眼睛避开了我的注视。“既然这样,那就随你爱我也好,恨我也好,”我终于说,“我总彻底,自愿地宽恕了你。现在你就安下心来,请求上帝宽恕吧。”可怜而痛苦的女人啊!她如今要改变自己惯常的想法已经太晚了。活着她一直恨我,到死她也仍旧要恨着我。这时护士回来了,蓓茜也跟着进来了。 我又呆了半个小时,希望她能和我和解,然而她一点儿反应都没有,很快又昏迷过去,再没恢复知觉。当夜十二点钟,她去世了。我没在场给她合上眼睛,两个女儿也都没有在场。次日早晨别人来告诉我们一切都过去了,她这时已经只等着入殓,伊丽莎和我过去看看她,乔治娜却只是大哭,说她不敢去。塞拉?里德一度健壮灵活的躯体,僵硬不动地平躺在那儿。冰凉的眼皮盖住了她无情的双眼。她的额头和强悍的容颜上,还依旧留存着她那冷酷心灵的印迹。在我眼里,这具尸体是个古怪而庄严的东西。我望着她,心中既忧伤又痛苦。它引起的既不是温柔、甜蜜、怜悯,也不是期望或者宽恕,而只是为她的不幸而并非为我的损失所感到的一种强烈的痛心——以及对于这样可怕地死去所感到的一种既难过又流不出眼泪来的无比沮丧。 伊丽莎神色镇静地望着她的母亲。沉默了几分钟之后她说:“她那样的体质本来满可以活到高年,是烦恼使她减寿。”说着她的嘴抽搐了一下,接着转身走出了房间,我也走了出去。我们两人都没有掉一滴泪。罗切斯特先生只给了我一星期的假期,但我在盖茨里德一直过了一个月。我本来想葬礼一完就走,可乔治娜求我呆到她去伦敦再说,因为她现在终于受到她舅舅吉布森先生邀请了。他此来是为了主持她姐姐的葬礼,同时也安排一下家庭事务的。乔治娜说她害怕单独留下来跟伊丽莎在一起,从她那儿,她既不能得到同情,也得不到鼓舞。我只好尽量忍受着她的软弱,怕这怕那,她的自私和怨天尤人,只好尽力帮她做针线活,打点行装。说实话,我忙着的时候,她却闲在那儿。我不禁暗想:要是你和我长住一起的话,表姐,那我们可得重新安排了。我可不会老是老老实实安于宽宏大量,我会给你布置活干,而且要逼着你干完它,我还要你收起那些装模作样、半真半假的抱怨话。只因为我们俩这次接触十分短暂,又正赶上这样一个特殊的时期,否则我才不会勉强自己对你这样耐心和纵容你。 第48章 (5) 第二十一章 (5) 最后我总算送走了乔治娜,但伊丽莎又让我多留一星期。她说她的计划需要她全力以赴,无暇它顾,她就要动身到一个不知名的地方去了。整天她呆在自己房间里,从里面闩上门,装箱子,腾出空抽屉,烧掉信件纸张,跟谁也不说话。她希望我照管宅子,接待客人,回复吊唁信。一天早上,她告诉我不必烦劳了。“而且,”她说,“对你的宝贵帮助和周到行事我很感激。跟你这样的人在一起和跟乔治娜在一起是很不同的,你在生活中毫不麻烦别人。明天,”她接着说,“我就要动身去大陆。我要住在里尔附近一个修道的地方,你大概叫它女修道院。我在那儿会清静地呆着,不受打扰。我要花一段时间来潜心钻研罗马天主教教义,仔细研究他们那套修道方式。 如果我发现它正如我想像的那样,最能保证把什么都弄得规规矩矩,我就会皈依罗马教,或许会正式当修女。”我既没对这样的决定表示惊诧,也没有去试图劝阻她。“这种天职再适合你不过了,”我想,“但愿它会对你大有益处!”我们分手时,她说:“再见,简?爱表妹。我祝你走运,你是有点儿头脑的。”我回答说:“你也不是没有头脑,伊丽莎表姐。但是我想再过一年你的头脑会被一所法国的修道院活活禁锢起来的。不过这不关我的事,既然这样对你合适,——我也无所谓。”“你说得有理。”她说。说完这些话,我们就各奔东西了。因为以后我没有再见到她们姐妹俩了,所以在这儿顺便提一下,乔治娜嫁给了一位上流社会风烛残年的有钱人,而伊丽莎真的当上了修女,如今就在她度过见习期的那个修道院里当院长,而且把全部财产都捐给了它。 人们久别或者暂别之后重新回家时心里究竟是什么滋味,这我不知道,我从来没有过这种感受。我只知道小时候跑得很远以后回到盖茨里德是什么光景,——因为显得又冷情绪又低落而挨一顿骂。后来上过教堂回到洛伍德时又是什么光景,——渴望有一顿饱餐和一炉好火,却两项全部落空。像这样的回家都是既不十分愉快也不值得羡慕的,都没有吸引我的一种磁力,越是接近越是感到强烈。至于回到桑菲尔德又将如何,那我也不知道。我的旅途十分令人心烦,——太烦了:一天赶五十英里路,在旅馆里过一夜,第二天又赶五十英里。开头的十二小时我总想着临终前的里德太太,我看到她那张变形失色的脸,听见她那奇怪的走了样的声调。我回味着下葬的那一天,棺材,灵车,黑压压的一长串佃户和佣人,——亲戚很少,——张开着的墓穴,肃穆的教堂,庄严的仪式。随后我想到了伊丽莎和乔治娜,我看到一个是舞会上骄傲的公主,而另一个却是修道院里的忠实住户。我不禁研究和分析起她们俩容貌和性格上各自的特点来。傍晚时分我到达了一个镇子上,这些思绪就岔开了。夜使它们完全转了向,我在旅馆的床上躺了下来,不再回忆往事,而开始展望未来了。 我正在回桑菲尔德,可我还能在那儿呆多长时间呢?不会太久,这点我是深信不疑的。我在外出期间曾从费尔法克斯太太信中听说,府里的聚会已经散了,罗切斯特先生三星期前已去了伦敦,不过当时预期他过两个星期就会回来。费尔法克斯太太猜想他是去安排婚事,因为他曾提起过要买一辆新马车。她说她对他要娶英格拉姆小姐这个打算觉得十分奇怪,但根据众人所说,也根据自己亲眼所见,她不再怀疑这件事不久就将实现了。“如果你还在怀疑的话,那就没人比你更多疑了。”我对自己说。“我对此可是一点儿也不怀疑。 ”伴随而来的问题是:我该去哪儿?英格拉姆小姐的面孔缠绕着我的梦。在一个清晨,半梦半醒之间,我看见她得意地关上桑菲尔德的大门,指着前方的路命令我离开。而罗切斯特先生却如闲人般站在一旁静观,脸上分明挂着一丝嘲弄的微笑——他似乎既在嘲笑我又在嘲笑着她。总之这个梦中的一切都是那么逼真。我没有告诉费尔法克斯太太我回去的确切日期,原因是我实在不希望他们专程派四轮马车或轻便马车到米尔科特接我。我原本就打算一个人徒步走这段路,静静地。在把箱子托付给旅店的马夫后,在一个六月的傍晚时分,大概六点钟左右,我悄悄启程,离开乔治旅馆,踏上了桑菲尔德的归途。沿路多为田野,那时已少有路人行走了。 那个夏日的傍晚虽不能称之为明亮,但天气还算不错,空气很温和。农民们在田地里忙着翻晒干草。天空虽多云彩,不过却是预示晴天的那种。在没有云片的地方,天色是水蓝的,宁静又水灵。连周围的云也显得高了,淡了。西边的天空也给人暖洋洋的感觉,没有亮闪闪的水滴弥漫增添湿气和寒气——在有大理石纹路的雾气后,隐隐绰绰,似乎正在祭着一个圣坛,熊熊火光透过白雾照出一片金红。剩下的路越走越短,我从心底里感到高兴,高兴到使我一度停步扪心自问。 这样的欢乐意味着什么?同时我不住地提醒自己:我必须理智些!我不是要回自己的家,不是要回我永久的安身之地,也不是回到好朋友痴等归来的地方。“费尔法克斯太太自然会用平静的笑容欢迎我的归来,”我想,“小阿黛尔看见我也会手舞足蹈,可我非常清楚我心中惦念着的并非她们而是另有其人,但他并不想念我。”但年轻的心太任性,天真无知的心过于盲目。它们认定,再见罗切斯特先生是最最快乐的事,不管他是否向你瞥上一眼。这还不够,它们还不厌其烦地唠叨:“快呀!快呀!真有机会快去和他在一起,不过多久,最多就几个星期,你就要永远地离开他,以后再也见不到了!”于是我果敢地扼杀了滋生在心中的隐痛——一个连我自己都不敢承认和抚育的畸形儿——继续快步赶路。 桑菲尔德牧场上铺满了正在翻晒的干草,准确地说,我到那儿时,农人刚下工,一个个扛着草耙回家去了。只要再过一两块田地,然后走过一段大路,就到园门口了。树篱上玫瑰怒放。我顾不上摘下几朵,急冲冲地往宅子里去。在一丛花繁叶茂,几乎延伸到路对面去的野蔷薇之后,我又看见了那窄窄的石头台阶,在那儿我看到了——罗切斯特先生手拿着一本书一支笔,埋头写着。他并不是个鬼。但我全身的神经一下子都瘫软了,我完全失去了自制。这是怎么了?我从没料到一见到他我会那样浑身打颤,——一来到他跟前,我竟不知如何言语,如何举动。我呆呆地站着,一能动弹就转身逃走,我没必要从另一条路回屋。 但很快我发现我知道二十条其他路径也没用了,因为他已经看到了我。“嗨!”他边喊边收起了纸笔。“你来啦!请过来一下。”最后我是过去了,但我已想不起自己是如何过去的。当时我全没注意双脚的去向,一心只想掩饰自己的慌乱,最紧要的是抑制脸部肌肉的搐动,——我自己感觉它正不顾主人的意志,全力要泄露我正极于掩藏的东西。所幸我戴着面纱,——它刚好放下来,遮住了面部。我还可以竭力做到从容优雅。“真是简?爱吗?你是刚从米尔科特步行来的吗?不错,正是你惯玩的鬼把戏,——不让人派马车去接你,好像个平常人一样坐在嘎嘎响的车子里大街小巷地一路驶过来;却偏要乘着黄昏一个人偷偷溜到你家附近,你就像是个梦幻人或是影子似的。这一个月来你都干了些什么?” “我一直陪伴在舅母左右,先生,她已经过世了。”“嗯,地道的简?爱式的回答!愿善良的天使庇佑我吧!她刚从另一个世界来,——从已去世的人的安身之处来,还要在如此的沉沉暮色中告诉我这些!如果我再胆大些,我定会摸摸你,看你究竟是个有血有肉的人呢还是个影子,这个小鬼!——不过我这不外是在荒野中捕捉蓝色的ignis fatuus。逃学生!真是个逃学生!”稍停片刻他又开口说:“离开整整一个月,你准把我抛诸脑后了,我敢肯定!”我早知道跟主人重逢会是令人愉快的。尽管我一直担心他很快就不再是我的主人,而且明明白白地知道我在他心中算不了什么。这些多少减轻了我的愉快。不过罗切斯特先生具有可以使人感染快乐情绪的天赋,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因此即使只尝一口他撒给像我这样的孤雁的残食,那也可与饱食别处的盛宴相媲美了。尤其是,他最后几句话颇使人欣慰。它们似乎在说,他还很在乎我是否会挂念他。同时他把桑菲尔德称作我的家,要是真的就好了!他老是在台阶上,不进也不退。我也没奢望他会请我过去。不一会儿我就问起他是否去过伦敦了。“去过。你也知道这事?果真有千里眼吧!”“费尔法克斯太太在信里告诉我的。” “她告诉你我去干什么吗?”“哦,那是当然!先生,谁都知道你此行的目的。”“你一定得看看那辆马车,简,然后告诉我它是否会合适罗切斯特太太,或者告诉我太太靠在紫红椅垫上看上去像不像波狄西亚女王。简,但愿我在外貌上能稍微地更配得上她一些。请告诉我,仙女,——能给我一个符咒吗?或者一贴春药,或者其他类似的东西,把我变成一位美男子。”“这是魔法都难以办到的事,先生。”同时我在心底添上一句,“爱的目光就是你所要的符咒。在这样的目光下,你足够美丽,即使是你严峻的一面,也有超乎于美的力量显现。”过去,罗切斯特先生就常用他那我想像不到的敏锐的洞察力,看穿我的想法。这一次他却丝毫没有注意到我唐突的应答,只是露出独特的微笑。这种微笑难得一见,似乎过于宝贵,不舍得用于平凡的场合。 它是一种真正充满情感的阳光,——而此刻它的光环正围绕着我。“过去吧,简妮特。”他边说边让开身,容我从台阶上走过去。”回家去。在你朋友的家门口歇歇你那漫游至今的疲倦的小脚。”现在我惟一该做的就是服从他的命令,我们没有必要继续我们的谈话了。我平静地走过台阶,打算就此离开。但一种冲动使我急速回转身来。我说,——或者勿宁说是我内心在不由我作主地替我说:“谢谢你,罗切斯特先生,谢谢你的善意。我重新回到这儿来,我心中有说不出的高兴。你在哪儿,我的家就在哪儿——我惟一的家。”我飞快地逃离,大概他想追也追不上吧。小阿黛尔见了我,高兴得快疯了。费尔法克斯太太仍旧用往常的朴实的友好态度欢迎我。莉亚微笑着,连索菲都高兴地跟我说了声“bon soir。”这是很令人愉快的。被同类所爱,感到自己的到来就别人增添了快乐,这是世上最美最幸福的事了。 那天傍晚,我逼迫自己不去想未来,不去聆听那警告我离别就在眼前,伤心即将来临的声音。喝过晚茶后,费尔法克斯太太拿起她的纺织活儿,我在她身旁的一个矮凳上坐下,小阿黛尔仍跪在地毯上静静依偎着我,一种融洽无间的感觉围绕着我们,宛如一层金色光环宁静地滞留,我情不自禁地默祷:我们不要很快分离才好。就在我们如此安宁地坐着时,罗切斯特先生不声不响地走进来。 他望着我们,仿佛对这种融洽、温馨的气氛很满意,——他说他猜想老太太见自己的养女又重回身边,那时她一定心情舒畅,他还说他看阿黛尔是“prete a croguer sa petite maman anise”,——这时候,我的心中又冒昧地产生一丝希望,希望他即使在结婚后也仍然会容我们在他保护下的什么地方如此团聚在一起,不至于完全被赶出他阳光照耀的范围。我回桑菲尔德以后的两个星期,是在一种前路未知的平静心境中度过的。有关主人婚事的话一句也没人提起,我也没见为这件大事做什么准备。我几乎每天都在问费尔法克斯太太,她是否已听到了什么决定,但回答从来都是否定的。她说,她有一次真的问罗切斯特先生什么时候接新娘回来,但他只是用一句玩笑话搪塞过去,还露出他那古怪的神情,真让她难以捉摸。 有件事让我觉得很奇怪,他并没有常常来来往往,也没有常去访问英格拉姆庄园。虽然到那儿有二十英里远,已到另一郡的边上,但这么一点儿距离对热恋中的人来说又算得了什么?而且,对罗切斯特先生这样不知疲倦的熟练骑手来说,那不过是一个上午的行程。我暗自萌生出种种不该有的希望:这门亲事告吹了;传言不实;一方或双方改变了主意。我常常窥探主人的心情,看他是否伤心或恼怒,但我从没见过他像现在这样既不忧愁又不显示出不愉快的神情。即使当我和我的学生跟他在一起的时候,我兴致不高,或者不可避免地沮丧起来,他也会显得兴高采烈。他也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把我叫去,对我还那么亲切,——唉!我也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爱过他。 第49章 (1) 第二十二章 (1) 美丽的仲夏遍布英国。像这种连续几天明净的天空、灿烂的阳光,即使是短短的一两天光景以前也很难光临我们这充斥着风浪的岛国。仿佛一连串意大利的天气,如同南飞的过路候鸟暂且在阿尔比安的悬崖上歇脚似的。干草已经收进来了,桑菲尔德四周的田地也已收拾干净,一片青翠。大路在阳光下显得又白又硬。树木正郁郁葱葱地生长着。一片葱绿的树篱和林子,跟它们之间收割完毕的牧草地上的遍地阳光形成鲜明的对比。 施洗约翰节前夕,阿黛尔在干草村小路上采了半天的野草莓,大概是太累了的缘故,太阳一落山她就去睡觉了。我看着她入睡后才离开,来到花园中。 这是一天中最可爱的时刻,——“白昼已耗尽了它的烈火”,露水清凉地落在曾令人喘不过气的平原上和烤焦了的山顶上。在那没有绚丽的云彩,朴实无华的落日就此沉没下去的地方,现在正展现着一派壮丽的紫色。除了在某个山峰上,某一个点上,闪出熊熊火光般的金红色来,这紫色又高、又远、又淡地弥漫了半片天空。东方有它独特的湛蓝的美,如同一颗天然的蓝宝石,徐徐升起,那是一颗星。它不久就要以月亮为自豪,但现在月亮仍沉没在地平线下。 在石子路上散了一会儿步,我隐约感觉有一种熟悉的香味——雪茄烟味——从某个窗户透出来。我看见书房的窗户打开了约一手宽。我知道那儿可能有人正窥视着我,于是离开了,来到了果园中。庭院里最隐蔽的地方要数这儿了,像个伊甸园。这儿绿树葱笼,鲜花满园。一边是堵墙将它与院子隔开,另一边则是一条山毛榉林荫道将它与草坪分开。园子尽头,一道坍塌的篱笆隔开了寂寞的田野。一条弯曲的小路通向篱笆,路两旁排列着月桂树,路的尽头直立着高大的七叶树,一圈坐凳围在树脚。你可以独自流连于此,无人问津。在这甜蜜的露汁降落,周围一片寂静的暮色时,我觉得几乎可以永远地徜徉其中了。这时初升的月亮投下一片亮光在园中较高处,我被吸引着向它走去。正当我穿行于花丛和果树林之间时,我突然间停止了脚步,——不是因为看到或听到了什么,而是因为 我又一次闻到了那股引起人警觉的香味。 香蔷薇和青蒿、素馨、石竹和玫瑰,它们的晚香早已弥散开了。但这股新香既非来自花草,也非来自灌木,而是——我很熟悉这种味道——罗切斯特先生雪茄烟的香味。我向四周观望,只见树上坠满累累果实。我又凝神聆听,只有半英里一座林子里的夜莺在歌唱。我看不到移动的身影,听不到移动的脚步声,却闻到了那渐近渐浓的香味——我一定得逃走。我正快步走向通往灌木林的小门,却一眼望见罗切斯特先生正从那儿走进来。我立即闪身躲进旁边遮着藤萝的壁龛中。他不会呆很长时间,他一定会很快回到原先的地方去,只要我站在那儿一动不动,他不会发现我的。 可事与愿违——黄昏对他来说跟对我来说一样的可爱,这样古老的花园也一样迷人。他信步游走,忽而托起醋栗树枝,欣赏大如李子的果实,忽而摘下熟透的樱桃,忽而又弯身嗅一嗅花香,或者观赏花瓣上晶莹的露珠。一只飞蛾嗡地从我身旁掠过,停在罗切斯特先生脚边的一株花儿上。他注意到这只飞蛾,特意低下身仔细察看。 “现在他正背对着我,”我想,“又正专心看着飞蛾,只要我轻点儿声,也许能悄悄溜走,不被他发现。” 我轻踏路旁的草皮,避免路上的鹅卵石发出响声会泄露我的行踪。他正站在离我经过的地方有一两码的花坛中,那只飞蛾显然已吸引了他全部的注意力。“我一定可以顺利地离开。”我暗暗的想。尚未升高的月亮投射在他身上,在园地上留下长长的影子。我正跨过黑影时,他头也不回地轻声说: “简,过来看看这个小东西。” 我并没出过声,他背后也没长着眼睛,——难道说他的影子也能感觉吗?刚开始我被吓了一大跳,随后我镇定下来,向他身边走去。 “瞧它的翅膀,”他说,“它让我想起一种西印度群岛的虫子。你在英国不大能看到这样又大又色彩斑斓的夜游神吧。瞧!它飞走了。” 蛾子飞走了,我也正想悄悄离开,可是罗切斯特先生却跟在我身后。两人走到门边的时候,他说: “我们折回去吧,这么美妙的夜晚呆在家里太丢人了。而且在这种日落月出接轨的时刻,没人会想早睡觉的。” 我有一个缺点,有时候我的舌头能运转自如对答如流,有时候却似打了结,找不出一句推托的话,而且这种失误又总是发生在紧要关头,当我正需要寻找一个巧妙的理由来搪塞的时候。我不想在这种时刻跟罗切斯特先生单独呆在一起,并在果园中漫步,但我又找不出合适的理由来推托。我磨磨蹭蹭地跟随在他身后,搜肠刮肚想要寻找一个脱身之术。可是他看上去却神情严肃并泰然自若,弄得我自己都为过于慌乱而不好意思起来。行为不端——如果眼前就是或即将发生的话,——那绝对只是就我而言,他却是坦坦荡荡的,对此毫无觉察。 “简,”当我们踏上小路,在两旁月桂树间朝着坍塌的篱笆和前方那株七叶树闲荡过去的时候,他又打开了话匣,“夏天的桑菲尔德真令人愉悦,是吗?” “是的,先生。” “你一定有些依恋这所宅子了吧,——你是个对自然美颇有几分眼光,又容易产生依恋之情的人啊!” “说真的,我很依恋它。” “而且,尽管我不知道确切的原由,但我觉得,你也有几分关心那个傻孩子小阿黛尔,甚至还有那头脑简单的费尔法克斯太太。” “是的,先生。尽管爱她们的方式不太一样,对她俩我同样喜爱。” “而且很不乐意离开她们吧?” “是的。” “真可惜啊!”他说完叹了口气,停了一下。“世上的事就是这样,”一会儿他又继续说,“你刚在一个愉快的地方安顿下来,马上又有一个声音在呼唤着你,叫你继续往前走,因为让你休息的时间已经过去了。” “先生,难道我还要往前走么?”我问道,“难道我非得离开?” “我想——我相信你得离开;我很抱歉,简妮特,但是我不得不说你得离开。” 天啊,这是怎样的一个打击,可是我并没被击垮。 “你是要结婚了吗?先生,如果真的是因为要结婚而让我离开,你是主人,只要开步走的命令一下,我立刻掉头。 “正——是,一点儿——也——不错,凭着你一贯的敏锐,你总是一语道破的。” “她是谁?”我咬着牙。 “她……,哦,我想你或许记得,当初我本人,或者传言,明白告诉你我打算把这个老单身汉的脖子伸进神圣的绞索里,踏上结婚的圣坛,——简单地说,把她抱在怀里(如抱起来可真是不小呢,不过这不相干,——像我美丽的布兰奇这样一个宝贝是谁也不会嫌弃的)的时候;嗯,我是说……听我说呀!简妮特!你掉过头去不是在找更多的飞蛾吧,是吗?那只是一只瓢虫,孩子,‘正在飞回家’。我是想提醒你,正是你自己带着你那令我敬重的审慎的态度,——那种适合你责任重大而又以人谋生的地位的明智、远见和谦虚,首先向我提出来如果我娶了英格拉姆小姐,你和小阿黛尔都最好还是马上离开。我并不想来计较你提议中对我爱人性格所隐含着的诋毁。真的,你一旦远走高飞之后,简妮特,我会尽量去忘记它。我会只注意到其中的明智之处,它很令人信服,所以我已经决定照此办理。阿黛尔一定得进学校,而你,小姐,得另找新职位。” “好,先生,我马上就去登广告,而在这段时间里,我想……”我正要说,“我想另找到一个安身处之前,我仍可以呆在这儿吧。”但是我突然住了口,觉得不能冒险去说长长的一句话,因为我的嗓子已经不大听使唤了。 “再过一个月光景我就要当新郎,”罗切斯特先生继续往下说,“在此之前,我会亲自替你去找一个工作和安身的地方的。” “谢谢你,先生,我很抱歉给……” “哦,用不着道歉!我认为一个下属像你这样地忠于职守,她就可以说有权利要她的雇主为她帮一点儿他只要举手之劳就能帮她的小忙。说真的,我已经从我未来的岳母那儿听说,有一个我认为很合适的工作,是去爱尔兰康诺特省的苦果山庄,教狄奥尼修斯?拗轧太太的五个女儿。我想你会喜欢爱尔兰的,听说那儿的人都非常热心。” “路很远啊,先生。” “没关系,——像你这样有头脑的姑娘总不会怕航行和路远吧。”“倒不在乎航行,而是路太远,再说又有大海相隔……” “跟什么相隔,简?” “跟英国,跟这儿——还跟……” “呃?” “跟你,先生。” 我这话几乎是不由自主说出口来的,同样也不由我自己的意志作主,我的眼泪也夺眶而出。不过我并没有哭出声来,我避免抽泣。一想到拗轧太太和苦果山庄就叫我寒透了心。但更寒心的,是想看来注定要翻腾在我跟眼下正走在身边的主人之间的那茫茫的大海。而最最寒心的,是想起有更加辽宽的海洋——财富、地位、习俗——阻隔在我和我无法避免、自然而然爱上的人中间。 “路太远了啊。”强忍住在眼中的泪水,我忍不住又说了一句。 “的确是很远,你一到爱尔兰康诺特省的苦果山庄,简,我就永远也见不着你了,这是确定无疑的。我决不去爱尔兰,我自己也不太喜欢这个国家。我们一直是好朋友,简,是么?” “是的,先生。” “朋友们在就要分手时,总喜欢趁余下的一点时间彼此多亲近一些。来,——我们来平心静气地好好谈谈这次航行和离别吧,谈它半个小时光景,看着星星在那边天空上升到它们光辉灿烂的全盛时期。这儿是那棵七叶树,这儿有围着它老根的凳子。来吧,今晚上我们要安安静静在这儿坐坐,尽管以后注定再也不会一起坐在这儿了。”他招呼我坐下,然后自己也坐了下来。 “去爱尔兰要走很远的路,简妮特,我很过意不去,让我的小朋友去作这样一次让人厌倦的旅行。但既然我没法安排得更好,那又有什么办法呢?我是否跟你有点儿相像?” 这一次我没敢答话,我感到满心激动。 第50章 (2) 第二十二章 (2) “因为,”他说,“有时候我对你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尤其是你像现在这样靠近我的时候。仿佛我左肋下的哪个地方有一根弦,跟你那小小的身躯里同样地方一根同样的弦难分难解地紧紧纠结在一起。一旦那波涛汹涌的海峡和两百英里左右的陆地把我们远远地分隔两地,我怕这根联系着两人的弦会一下绷断,那样我就会惴惴不安地担心我内心准会流起血来。至于你呢,……你却会忘得我一干二净。” “我是决不会的,先生,你知道……”我实在说不下去了。 “简,你听见林子里那只夜莺在唱歌么?听!” 我一边听,一边很厉害地啜泣起来,因为我再也压制不住我心中的感受了。我不得不听其自然,痛苦难言得从头到脚都打起哆嗦来。等我说得出话来时,也只能表示我强烈的愿望。但愿我从未出生,从未来到桑菲尔德。 “因为你离开它感到难过?” 我心中的悲伤和爱所激起的感情爆发,正渐占上风,正在竭力要左右局势,要求能压倒一切,战胜一切,要求存在、扩张,最后成为主宰,是的——还要求公开说出来。 “我离开这里感到伤心。我爱这里。——我爱它,因为我在这儿过了一段愉快而充实的生活,——至少过了短短一段时间。我没有遭践踏。我没有被吓呆。没有硬把我限制在头脑较低下的人中间,排斥在与聪明、能干、高尚的心灵交往的一切机会之外。我能跟我敬重的人面对面地交谈,跟我所喜爱的,——一个独特、活跃、宽广的心灵交谈。我认识了你,罗切斯特先生,一旦我感到非得永远跟你生生拆开,真叫我感到既害怕,又痛苦。我看出了非分手不可,但这就像是看到了非死不可一样。” “你从哪儿看出了非这样不可呢?”他突如其来地问。 “哪儿?是你,先生,让我明明白白看出来的。” “在什么上面?” “在英格拉姆小姐身上,在一位高贵而美丽的女人——你的新娘身上。” “我的新娘!什么新娘?我没有新娘!” “可是你就会有的。” “对,——我就会有的!我就会有的!”他咬牙切齿地说。 “既然这样,我就非走不可了,你自己亲口说过的。” “不,你非留下来不可!我发誓非得这样,这个誓言是算数的。” “我跟你说,我非走不可!”我有点发火了似地反驳说。”你以为我会留下来,做一个对你来说无足轻重的人吗?你以为我是一个机器人?是一架没有感情的机器?能受得了别人把我仅有的一小口面包从我嘴里抢走,把仅有的一滴活命水从我的杯子里泼掉吗?你认为,就因为我贫穷、低微、不美、矮小,就既没有灵魂,也没有心吗?——你想错了!我跟你一样有灵魂,也完全一样有一颗心!要是上帝曾赋予我一点美貌、大量财富的话,我也会让你难以离开我,就像我现在难以离开你一样。我现在不是凭习俗,常规,甚至也不是凭着血肉之躯跟你讲话,这是我的心灵在跟你的心灵说话,就仿佛我们都已经离开了人世,两人一同站立在上帝的眼前,彼此平等,——就像我们本来的那样!” “像我们本来就是的那样!”罗切斯特先生重复了一句,——“就这样,”他补充说,将我一把抱住,紧紧搂在怀里,嘴唇紧贴着我的嘴唇,“就这样!” “对,就这样,先生!”我回答说,“可又并不是那样,因为你是个已结了婚的人,或者等于是已结了婚的人,娶了个比不上你的人,一个你并无好感的人,我并不相信你真正爱她,因为我曾亲自耳闻目睹过你对她嗤之以鼻。换了我是会对这样的婚姻不屑一顾的。所以我比你还好一些,——让我走!” “去哪儿,去爱尔兰吗?” “对,去爱尔兰。我已经说出了我的心里话,现在去哪儿都行。” “简,安静点儿,别这么死命挣扎了,就像一只疯狂发野的鸟儿不顾死活地扯断它自己的羽毛似的。” “我不是只鸟儿,也没有落进罗网。我是个自由自在的人,有我的独立意志,我现在就运用它决心要离开你。” 我又拼命一挣,终于挣脱开来,昂首直立在他的面前。 “那你也运用你的意志来决定你的命运吧。”他说,“我向你献上我的手,我的心,和分享我全部家产的权利。” “你是在演一出滑稽戏,我看了只会发笑。” “我是请求你一生跟我在一起,成为第二个我和我最好的终生伴侣。” “对这样的终身大事你已经作出了你的选择,你就应当信守它。” “简,求你安静一会儿,你太激动了。我也要安静一下。” 一阵微风掠过月桂树小径,轻轻地拂过那棵七叶树的树枝。它飘忽地吹过来,吹过去,吹向茫茫的远处,消失了。只剩下夜莺的歌是此时惟一的声响。听着它,我又哭了起来。罗切斯特默默地坐着,温柔而严肃地看着我,他有很长的一会儿不说话,最后终于说: “到我身边来,简,让我们彼此好好理解,互相理解一下吧。” “我永远不再到你的身边去了。我已经被生生拆开,再也回不来了。” “可是,简,我是唤你来做我的妻子,我打算娶的只是你。” 我不作声。我想他准是在捉弄我。 “来吧,简——过来。” “不,因为我想你的新娘拦在我们中间。” 他站起来,一步跨到我跟前。“我的新娘是在这儿,”他说着,再次把我拉向他怀里,“因为比得上我,像我的人是在这儿。简,你肯嫁给我吗?” 我仍旧默然不答,我仍在挣脱他,因为我还是不相信。 “你怀疑我么,简?” “完全怀疑。” “你一点儿也不相信我?” “一点儿也不。” “我在你眼里是个撒谎者么?”他激烈地说。“爱疑心的小鬼,我非叫你相信不可。我对英格拉姆小姐有什么爱情呢?没有,这你是知道的。她对我有什么爱情呢?没有,这是我已经煞费苦心证明了的。我先想法把一个谣言传到她耳朵里,说我的财产还不到人家猜想的三分之一。然后我出场来看看后果如何。后果是她跟她母亲全都冷淡起来。我决不会——也不可能娶英格拉姆小姐。是你——你这古怪的,这几乎不像是尘世的小东西!我才爱得像爱自己的心肝。你尽管又贫穷、又低微、又不美、又矮小,我还是要请求你答应我做你的丈夫。” “什么?我!”我失声叫了出来,不由从他的一本正经,——尤其是他的出言鲁莽,开始有点儿相信他是真诚的,“我这个在世上除了你给我的之外没有一个先令的人么?” “是你,简。我一定要让你属于我一个人,完完全全属于我一个人。你愿意属于我么?说愿意,快。” “罗切斯特先生,让我看看你的脸。转过来朝着月光。” “干吗?” “因我我想仔细看看你的神情,转过来!” “哪,你会发现它并不比一张揉皱,乱涂过的纸更容易看得明白。看吧,只求你快一点儿,因为我不好受。” 他的脸非常激动,也非常红,五官表情强烈,眼里闪出奇异的光芒。 “唉,简,你在折磨我!”他嚷起来,“你那种寻根究底然而又忠实宽厚的目光,简直是在折磨我!” “我怎么会来折磨人呢?只要你是真心,你的求婚是当真的,我对你只能是一往情深,满怀感激,而决不会来折磨你。” “感激!”他失声嚷道。随即又发狂似的说,“简,快答应我。说,爱德华,叫我的名字,爱德华,我愿意嫁给你。” “你是真心的么?你真的爱我?你是真心希望我做你的妻子?” “是的。要是一定要发誓你才能满意,那我就起誓。” “既然这样,先生,我愿意嫁给你。” “叫爱德华,——我的小妻子!” “亲爱的爱德华!” “到我怀里来,——现在整个儿投到我的怀里来。”他说。接着,他贴着我的脸,又用他最最深沉的语调对着我的耳朵说:“使我幸福吧,——我也将使你幸福。” “上帝饶恕我!”一会儿他又补充说,“别让人家来干扰我。我得到她,就要牢牢守住她。” “没有人会来打扰你,先生。我没有亲戚会出来阻挠的。” “没有,——那真太好啦。”他说。要不是我那么爱他的话,我也许会觉得他那狂喜的口气和神情简直有点野了。然而靠着他坐在那儿,从离别的噩梦中醒来,——忽然,召入团圆的天国,我此时想到的只是那任我畅饮的无穷幸福。他一遍又一遍地说:“你快活吗,简?”而我也一遍又一遍地回答:“是的。”随后他又喃喃地说:“会赎罪的,会得到上帝宽恕的。难道我不是发现她无亲无友,冷冷清清,得不到安慰么?难道我能不去保护她,爱惜她,安慰她么?难道我不是满心热爱,坚定不移么?这一切都会在上帝的法庭上赎罪的。我知道我的造物主是准许我这样做的。至于人间的评判,我才不去管它。别人的议论,我毫不在乎。” 可是这夜色起了什么变化啦?月亮还没有下落,我们就已经笼罩在一片黑暗里。尽管离得那么近,可我却几乎看不清我主人的脸。那株七叶树又为什么这么痛苦不安?它拼命呻吟折腾。同时月桂树小路上狂风呼啸,朝我们这儿直扑过来。 “我们得进屋去,”罗切斯特先生说,“天气变了,我倒真想跟你一直坐到天亮呢,简。” “我也一样,”我想,“真想跟你一直坐下去。”我本来也许会说出来的,但一道耀眼的青色闪电突然从我正在望着的云堆里迸发出来,一声刺耳的霹雳,接着是很近的地方一阵轰隆隆的雷声,我除了赶紧把弄花了的眼睛贴在罗切斯特先生的肩头上藏起来,别的什么也顾不上了。 大雨倾盆而下。他催我赶快顺小路走去,穿过庭园,逃进屋子,但还没等我们进门,身上就已经完全湿透了。他在大厅上帮我摘下披肩,抖掉散乱的头发里的雨水,费尔法克斯太太从她的屋子里走出来。我一开始并没有看见她,罗切斯特先生也没有。灯亮着,钟正打十二点。 “快去脱下你身上的湿衣服。”他说,“临别以前,道一声晚安。晚安,我的宝贝!” 他连连地吻我。当我正从他怀里脱出身来抬头一看,那位寡妇正站在那儿,脸色苍白,严肃而又吃惊。我只朝她笑了笑,就跑上楼去了。“等以后解释也不晚。”我心想。但尽管如此,等我走进自己的屋子时,一想到她会哪怕是暂时对她所见的情景产生误解,我也感到心里一阵极度的不安。但欢乐马上就把其他的心情一扫而空。在一连两小时的暴雨中,风声再响,雷声再近而且深沉震耳,闪电再猛而且频频不断,大雨再下得犹如瀑布倾泻,我也既不觉得害怕,也不感到畏惧。在这期间罗切斯特先生三次来到我的门前,问我是否平安无事,而这就足以令人安慰,使人应付一切的力量。 早上还没起床,小阿黛尔就跑进屋来告诉我,昨夜果园那株大七叶树被雷击了,劈掉了一半。 第51章 (1) 第二十三章 (1) 当我起床穿好衣服,回想着所发生的一切时,我仍不能确定是不是这只是一场梦,直到我见到罗切斯特先生,再听他诉说他的爱和诺言之前,我无法相信这是现实。 当梳整我的头发时,我注视着镜中自己的脸,感觉到它不再平凡:它面目中流露出殷切希望,脸色焕发出勃勃生机。我的双眼也好像看到了丰收的源泉,并且反射着它那晶莹的闪烁的波光。以前,我总是不愿也不敢去注视我的主人,因为怕他会不喜欢我的神情,但是现在相信我能够抬起头凝望着他的脸,而不会再因为它的表情使他失去好感,从抽屉里面,我拿出一件朴素且淡雅的夏衣,好像从来都没有一件衣裳像这件一样对我更合身了。因为从来都没有一件衣服是曾在如今这种幸福的心情下穿上过的。 我匆匆地来到楼下,来到大厅里,一阵狂风骤雨之后我看到伴随而来的是一个明媚灿烂的六月的清晨,透过开着的玻璃门,扑面而来一股带着清新芳香的微风,这一切我一点儿也不感到惊讶,因为我既然这么地快乐,大自然理所当然也是高高兴兴地,一个乞讨的妇女和她的小男孩,——两个人都面色苍白,而且衣衫褴褛——正慢慢沿着小径过来。我跑上前去,给了她们我钱包里碰巧带着的所有的钱——大概有三四个先令,无论怎样,他们也应该替我分享一下快乐才是。白嘴鸦在枝头哇哇地叫着,更活泼些的鸟儿快乐地歌唱,但是还会有什么能比我那快乐的心儿更加地充满着快乐,充满着音乐呢。 使我吃惊的是,费尔法克斯太太正满脸愁容地看着窗外,一本正经地对我说:“爱小姐,请过来用早饭,好吗?”整顿饭,她都一句话没说,神情冷淡,但是我现在还不能亲自让她解开疑团,我必须等,等让我的主人来向她说明一切,当然她也只好等待着,我只吃了很少一点儿,就赶忙来到楼上,阿黛尔正要离开教室。 “你去哪儿?我看见现在到上课的时间了。” “罗切斯特先生他让我去育儿室那边。” “那他在哪里?” “就在里面,”她指指刚刚走出的那间房间,我走进去,他果然正在那儿站着。 “快过来向我道声早安,”他说道,我兴高采烈地走上前去,这一次我得到的不只是一句冰冷的招呼,而且也不只是简单地握一握手,而是亲密地拥抱和亲吻,得到他如此爱恋的抚爱,我觉得十分自然,又十分亲切。 “简,看上去你容光焕发,神采奕奕的,而且笑盈盈的,嗯,很美,很漂亮。”他说,“今天早晨,你的确很美丽,难道这真是我那个苍白小精灵吗?这真的是我那颗小芥子吗?这个笑靥满面,朱唇皓齿,有着柔滑的褐色头发和明亮的褐色眼睛的小姑娘吗?(读者,我的眼睛事实是绿色的,不过你应该原谅他的这个过错,我想对他来说,它们大概有了不同的颜色,在他眼中。) “这是简?爱,先生。” “不久就会是简?罗切斯特啦,”他补充说,“简妮特,再有四个星期,一天也不会多,你听到这些了吗?” 我听到了,完完全全地听见,但我却还无法完全明白它的涵义,它让我感到头晕目眩。这种感觉,这种宣告带给我的,是一种更加强烈的和喜悦远不相同的一种东西,——一种令人震惊、发呆的东西,我想,这一切让我觉得近乎恐惧。 “你的脸发红,现在却又发白,这是因为什么,简?” “因为你给我的那个新名字——简?罗切斯特;它听起来是这样的陌生。” “不错,是的,是罗切斯特夫人,”他说,“小罗切斯特夫人,——费尔法克斯?罗切斯特的小新娘。” “这多么不可能,先生,它听起来不能是真的,在这个世界,人从来不可能享受到完全的幸福。我也不会生来就会拥有和我的同类不同的命运;幻想着这样的一天,幸运降落在我身上,这像是一个童话,——不,是白日梦。” “这我保证。我能而且一定会让它变成现实的,相信我,从今天我就开始,早晨我已经给我在伦敦银行的代理人写了一封信,让他把我托给他保管的那些珠宝——历代桑菲尔德家女主人的传家宝物——送过来。我希望只要再过一两天我就可以把它们统统倒在你的裙兜里,因为如果我要娶一个贵族女子,我会给她一切权利和所有关爱,我也会把它们全部献给你,一定会。” “哦,先生!——别说那些珠宝啦!我不喜欢听别人谈论它们,简?爱戴上珠宝,这听上去都让人觉得既不自然又古里古怪的,我宁可不要它们。” “我要在你的脖子上亲手戴上钻石项链,把头饰佩在你的额上,——它一定非常适合你,简,因为大自然至少在你的额上盖上了它的贵人的标记,我还要给你这双纤秀的手腕套上手镯,在你那仙女般秀美的指上戴满戒指。” “不,别这样,不,先生。换个别的话题,说一说别的事情吧,换一个调子,别像跟个美女似的同我说话,我只是你那个相貌普通的贵格会教徒似的家庭教师。” “在我眼中,你是个美人,而且是合我心意的美人——又娇小又飘逸。” “你是指又矮小又微不足道吧,先生,你不是在胡思乱想,就是在存心奚落,看在上帝份上,不要挖苦人。” “我还要让全世界的人都承认你是个美人,”他继续这样地说下去,我听着,对他说话的调子心里越来越嘀咕起来,因为我感觉到如果他不是自欺其人,就是有意在欺骗我。“我要让我的简一身绸缎,还镶着花边,头发上插满着玫瑰花,我还要在我心爱的简的头上蒙上无比珍贵的面纱。” “那样你将不会认出我来了,先生,我不会是简?爱,而只是一只穿着花花绿绿小丑服装的猴子,——一只披着别人的美丽的羽毛的丑八哥了。这样的话还不如看着你,罗切斯特先生,穿着戏服,而我自己披着贵妇人的长袍更好,先生,我决不会说你美丽,尽管我如此地深爱着你。太爱你了,因此绝不会假意来奉承你,你也别奉承我。” 可是他不管我的极力反对,还是接着话不停地说下去,“今天,我会带着你坐马车去米尔科特,你该为自己挑选一些衣服,我说过我们四个星期后就会成婚,婚礼不张扬,就在下坡那里的教堂举行就可以,婚礼结束以后我们马上进城去,在城里稍事耽搁,然后我就会带着我的心爱去阳光多一些的地方,去法国的葡萄园和意大利的平原,你会见到古往今来有记载的一切著名文物,也会体验一下大城市的生活风味。那时你只要和别人公平比较一下,你就会知道看重自己了。” “我要出门去游览?——是跟你一起去,先生?” “你要在巴黎、罗马和那不勒斯住一下,——还要在佛罗伦萨、威尼斯和维也纳,凡是我曾经踏足过的地方都要叫你去重新踏上,凡是我曾经踏足过的地方,也要留下你的仙女般的足迹,十年前,我曾发疯似地几乎跑遍了整个欧洲,但那时陪伴我的只有憎恨、厌恶和愤怒,而如今我将会面目一新地高高兴兴地旧地重游,一位真正的天使给我作伴,安慰我。” 听到他说这样的话,我不禁朝他发笑。“我可不是一个天使。”我果断地说,“而且到死也未想过去做,我是我,不是任何别的什么,罗切斯特先生你既不能指望也不能强求从我身上得到什么天国里的东西——你绝对得不到,就像我也决不能在你身上得到一样,我从未那样指望过。” “那你希望我怎么样呢?” “在一个很短的时间内你会像你现在这样——非常短暂的一段时间内,然后你会变得很冷淡,会变得喜怒无常,直至你会非常严厉,我就会花费很大的心思去取悦你,当你又跟我习惯了之后,你可能会重新喜欢我——喜欢我,我就是说喜欢,不是爱我。我想你的爱会维持大概六个月,甚至也许还不到,我在男人们写的书中曾经注意到过,这是一个丈夫的热情所能持续的恐怕是最长的时间,然而,毕竟,作为一个朋友或伴侣,我希望可以永远不会变得使我亲爱的主人感觉到十分讨厌。” “讨厌!重新喜欢我!我认为我会再喜欢你,而且一定再次喜欢你,我会让你确实明白,那就是我不仅是喜欢你,而是爱你——真挚地、热烈地、忠贞地爱你。” “然而你不会反复无常吗,先生?” “对女人,那些只凭借她们的脸蛋取悦我的女人,我会是一个不折不扣的魔鬼,当我发现她们既没有灵魂也没有心肝——当她们显露出她们的平庸、浅薄,也许还有愚鲁、粗俗和暴躁的性情的苗头时。但是对于明澈的眼晴,流利的语言,对于火一样的灼热的灵魂,既痴情又稳重,既温顺柔和又坚毅以致宁折不弯的性格时,——我永远都会是温柔而真诚的。” “你曾经经历过这样的性格吗,先生?你爱过这样的一个人吗?” “我现在就在爱着。” “但在我之前呢?当然假如事实上在某一方面我能够达到你那苛刻的标准的话。” “我从来没有遇到过像你这样的人,简,你让我愉悦,你让我为之倾倒——你看起来柔顺,我喜欢你显现的这种感觉,每当我抚摸你那柔软丝般感觉的头发,把它们缠绕在我的指间,它让我感到从手臂到心灵的颤栗,我被你感染了——为你征服。这种感染比我所想像出的更加甜蜜,这种征服比我所曾经赢得的任何胜利都更加醉人。你为什么微笑?简,那是什么意思?简,你脸上那副高深莫测的神气?” “我在想,先生(你要原谅我这样想,我不由自主)我正想起了赫克里斯,参孙和使他们着迷的美女(赫克里斯(hercules):希腊神话中的大力士,因爱上了吕底亚女王翁斐尔,情愿和她的侍女一起纺了三年羊毛,参孙(samson)<圣经>中的大力士,被情人利拉骗剪了头发,失掉神力。)。” “你这个小妖精,你想起了这——” “嘘,先生!现在你说话的样子并不比他们俩人更明智一些。然而,如果他们也结了婚的话,毫无疑问,他们肯定也是在求婚的时候柔顺无比,可一旦结了婚以后就会变得凶神恶煞一样,我怕你也会那样,我不知道一年以后你会是什么样子,如果当我请求你做一件对你不方便或者说是你不高兴做的事时,你会怎样回答我?” “现在就要求我,简,——哪怕是最微不足道的事,我渴望被你要求——” “事实我确实会求你的,先生,我现在就已经有了一个请求了。” “说吧!但是你要是用那样的神秘莫测的神气抬起头笑着看我的话,我就一口答应要为你做到,而却还未清楚你到底要什么,那样我就会成了一个笨蛋,上了你的当。” “一点儿也不会的,先生。我只不过是要求这个:不要给我送那些珠宝,不要像花冠一样给我戴满玫瑰花,如果那样你还不如给我那块普通的手帕上镶一道金边会更好些。” “我还不如去‘给纯金镀金,呢。我知道这些。那么,我同意了你的请求——暂时这样吧,我会取消我给我的银行代理人的命令,但是你仍然没有要什么,你只是要求取消一项礼物。试试别的要求吧!” “那么好吧,先生,请您满足我的好奇心吧,它可会在某件事上被激起。” 他看上去有些紧张不安。“什么?什么?”他匆忙说,“好奇心是一个危险的理由,幸好我还没有发誓答应你的每一个请求——” “但是答应这个请求并不会有什么危险啊,先生。” “说出来吧,简,但我希望只是无聊地打听也许是一个秘密吧,我倒宁可只是要我一半的田产。” “现在我的亚哈随鲁王!(亚哈随鲁王,波斯王。<圣经>载他施恩于王后以斯贴说:“你要什么,就是国家的一半,我也必给你。”)我要你的一半田产做什么?难道你认为我是一个犹太高利贷商吗?追求田地的投资利润,我宁可要你的全部信任。既然你向我打开了心扉,你不会拒绝我去了解你的心事吧?” “你是值得知道的,简,对于我所有你值得知道的心事。但看在上帝的份上,不要想着去背上一个毫无意义的担子。不要想着吞下毒药——不要成为一个倒在我怀中的夏娃。” “为什么呢,先生?你刚才说过你是多么地喜欢被我征服,多么高兴我对你提出要求,难道你不认为我应该好好利用这种坦白吗?连哄带求——甚至又哭又闹,如果必需的话——即使仅仅只是为了试试我的能力。” “我敢保证你不会做这样的试验,蛮横霸道无所顾忌地,那么一切游戏都结束了,什么也不会有。” “是真的吗,先生?你很快就反悔了,你现在看上去是那么地坚决!你的眉毛拧的像我手指一样粗了,你的皱起的前额就像我曾经看过的一种非常令人惊奇的诗人所写的那样如‘危云层叠的雷霆’,我敢说那就是你结婚后会有的表情。” 第52章 (2) 第二十三章 (2) “如果那是你婚后的表情,那么,我这样的一个基督徒,就会放弃同这样一个十足的精灵或者说女神生活的想法,但是你到底要问什么呢——快说!” “现在,看你,连起码的礼貌都不讲。我还更喜欢粗鲁一些,对你的奉承来说。我宁愿是一个东西,也胜过做你的小天使,这就是我必须问的——你为什么花费那么多心思让我相信你希望同英格拉姆小姐结婚?” “这就是全部吗?感谢上帝,还不坏。”现在他总算舒展开了他的浓眉,低着头,微笑地看着我,抚摸着我的头发,好像高兴地看到一场危险化去似的。“我想我应该坦白。”他继续说道,“尽管我将会给你的自尊带来小小的伤害,简——我看到过你会成为一个什么样的喷火小妖精——当你受到损伤时,你在清冷的月夜下愤怒发火,声明你处在和我一样平等的地位上。顺便问一下,简妮特,是你先向我求婚的,是吧?” “当然是。但那不是关键,先生,还是请你说一下英格拉姆小姐?” “嗯,我假作追求英格拉姆小姐,就只是因为我希望可以使你像我爱你一样狂热地爱我,毕竟,我想,只有嫉妒才是我所能找到的最好盟友。” “好极了!——现在,你在我眼中可是渺小啦!小得甚至比我的小手指尖还小,你这么做真正是丢脸丢尽了,你为什么根本都不考虑一下英格拉姆小姐的感受呢,先生?” “她,她有的只是一种傲慢,这正需要经历些挫折,简,你嫉妒了吗?” “别管我嫉妒不嫉妒,罗切斯特先生,对这些我毫无兴趣,请老老实实地再回答我,你觉得英格拉姆小姐不会因你的诡计而痛苦吗?她难道不会感到被愚弄和被抛弃吗?” “不!根本不会!我告诉你,事实正好相反,是她抛弃了我,知道我破产的消息,她的感情一下子就冷淡了,不,甚至是完全熄灭了。” “你的头脑真是奇怪,但又聪明,罗切斯特先生,在某些事情上,你的那些原则是奇怪的。” “我的原则从来没有经过训练,简,可能是不太注意,它们有点儿变了方向,是么?” “再认真地问你一次,我能够得到那些承诺给我的极大的幸福,却又不必担心有人会得到像我才经历过的那些痛苦的感受吗?” “你放心吧,我可爱的小姑娘。决不会有任何一个人会像你一般无私地爱着我,因为正是对你的爱深信不疑,我心灵才得以安慰,像被一种令人快慰的油膏抚拭。” 我把脸转动过去,轻吻我肩膀上的那只手,我如此深切地爱着他——我自己也不清楚到底有多深——深得无法用言语形容。 “再要求些东西吧,”他立刻说,“能被你要求而且给予同意,这是我的快乐。” 我又有了一个现成的要求:“快把你的计划对费尔法克斯太太说清楚,先生,看见昨晚我跟你呆在一起,她太吃惊了。先好好解释一下,在我还未再次见到她之前。被这样一个善良的人误会,我心里觉得不好受。” “去你的房间戴上帽子。”他回答说,“我要你陪我去趟米尔科特,在你准备的时候我会向她解释得一清二楚。难道她会认为,简,是为了爱而宁肯被弄到身败名裂吗?” “我相信她以为我忘了我们的地位不一样,先生。” “地位!地位!——从今天开始,你的地位就是牢牢地占据我的心,同时死死地掐住那些胆敢侮辱你的人的脖子。——快去吧。” 我很快就穿戴整齐,一听到罗切斯特先生离开费尔法克斯太太卧室的声音,我就立刻跑到楼下,费尔法克斯太太刚才正在念每早必读的一段<圣经>——也是她的日课。那本<圣经>正摊开摆在她面前,眼镜放在书上,她的功课被罗切斯特先生的宣告而打断,现在恐怕全都给忘掉了。她的目光直直地愣愣地盯在对面那堵墙上,就像一个平静的心突然被意料不到的消息打乱了一样。看见我,她马上清醒过来,尽力想笑一下,说几句祝福的话,可是笑容到一半就消失了,话也没说完,她戴上眼镜,合上<圣经>,把椅子向后推了一下。 “我是如此地吃惊,”她站起来,“我真不知该向你说些什么,简小姐,我不是在做梦吧,是么?有的时候,我一个人呆着就会半睡半醒,浮想出种种根本不可能发生的事情,不止一次地当我瞌睡时,我仿佛看到我那过世了十五年的丈夫向我走来,像生前那样走来,坐在我身边,我还听得到他在叫着我的名字艾丽思。现在,你可不可以告诉我罗切斯特先生是不是真地向你求过婚了?别笑我。我确实记得他刚才来过,五分钟前,对我说他答应再有一个月就娶你为妻。” “他跟我这么说过。”我回答。 “他说过!你相信他,答应他吗?” “是的。” 她疑惑地看着我。 “我无法想像出来,他是个高傲的人。罗切斯特家族都很高傲,而且他的父亲还爱财。他也总是让人觉得很小心,谨慎。他真地决定要娶你吗?” “他确实这样跟我说的。” 她打量着我,从头到脚,我可以看出,她实在无法从我身上找到令她感到释怀的原因。 “我无法解释,”她继续说道,“不过你也这么说,那显然是真的了,我真的不知道,说不清后果会怎样。在这种事情上,财产地位相当总是应该的才是。而且他比你大了足有二十岁,他的年龄都可以做你的父亲了。” “不,费尔法克斯太太,”我嚷了起来,我被激怒了,“他一点儿也不像是我的父亲!任何人看见我们,也不会生出这样的想法。罗切斯特看起来,实际上也都和那些二十五岁的人一样的年轻。” “他真的因为爱你才要娶你的吗?”她问道。 她的冷漠和怀疑深深地伤了我,我的泪水涌上眼睛。 “很抱歉我让你感到伤心,”寡妇继续说着,“但是你这么年轻,又不了解男人,我希望你能事事都谨慎一些。俗话说‘闪光的不都是真金’,我真担心将来会发生什么你我难以想像的事情。” “怎么?——难道我是个怪物?”我说,“罗切斯特先生对我就不能有真正的爱吗?” “不,你很好,而且近来更是大有长进,而我猜,罗切斯特先生确实是喜欢你的,我一直觉得你就像是他的一个宠儿。对他明显的偏爱,我有时候为你担心,我一直希望让你注意一点儿。但是我不希望提到任何可能的越轨,我知道这样做会让你难过,甚至使你生气。你的行为一向都很小心,而且又虚心且明白事理,因此我一直希望完全可以靠你自己来保护自己。昨天晚上我简直无法说出我心里多么难过,找遍全宅子都不见你,也不见主人在哪儿,后来,直到了十二点钟,才看见你们俩人一起走进来。” “好了,现在不必再担心这件事啦。”我有些不耐烦地打断她,“我一切都很好,这一切足够了。” “我也希望一切都好,”她说,“不过请相信我,你无论如何小心都不会过分的。尽量提防着点儿罗切斯特先生,别太相信他,也不要过分相信自己,他那样有财产有地位的人很少会娶他们的家庭教师的。” 我真的要发怒了,幸好阿黛尔跑了进来。 “让我去——我也要去米尔科特!”她喊叫着,“罗切斯特先生不让我去,——尽管他那辆新马车还有许多空地方,小姐,求他让我去吧。” “我会的,阿黛尔。”我说着匆忙带着她离开了,非常高兴总算离开了这位令人沮丧的忠告者。马车已经准备好了,正在拐到前门来,我的主人正在石头路上踱着步,派洛特跟 在他身后面。 “阿黛尔跟我们一起去,可以吗?先生。” “我告诉过她不行。我不想带着小孩子——我只想跟你一个人去。” “请带上她吧,罗切斯特先生。这样好些。” “没有的事,她只会碍手碍脚。” 他的神情和语气都专断得很。霎时,费尔法克斯太太那令人伤心的告诫,她那令人扫兴的疑虑,一下涌上了我的心头,一种不踏实、不稳固的感觉让我的一腔希望落空了。我以为可以控制他的感觉失落了一大半。我正不准备再争辩,机械地服从他时,他却一边扶我上马车,一边看了看我的脸。 “怎么了?”他问,“乌云遮住了阳光。你真的喜欢让这小家伙去?撇下她你不高兴么?” “我宁愿和她一起去,先生。” “那就快去戴上你的帽子,要闪电般快地赶来!”他大声地向阿黛尔喊道。 她飞快地跑开,服从他的命令。 “无论如何,只是一上午的打扰不算什么,”他说,“我打算马上让你——你的思想,言语和你的一切——永远只归我一个人了。” 阿黛尔被抱上车后立即吻了我,感谢我替她求情,她被安置在他另一边的角落里。于是她不停地朝我这里望。挨着如此严厉的邻座毕竟太使人拘束了。目前,在他的心情下,她既不敢小声说话,也不敢问他什么。 “让她坐在我这儿吧,”我请求道,“她也许会打搅你的,而且反正这边也挺空的。” 他一把将她抱了过来,就像抱着一只小哈叭儿狗似的,“我还是得把她送进学校。”这次,他脸上带着微笑说道。 听见他的话, 阿黛尔问是不是让她一个人进学校而“sans mademoiselle”(法语:“没有小姐在一起”) “是的,”他回答说,“因为我要带小姐去月亮上,在那些火山顶之间的白色山谷里找到一个山洞,小姐会跟我住在那儿,只和我一个人。” “她会没东西吃,会饿死的。” 阿黛尔说。 “我会给她收集吗哪(吗哪,<圣经>所说以色列人在漂泊荒野时神赐的礼物,如白霜。)。月亮上的平原和山脚下全是白白的吗哪, 阿黛尔。” “她还要暖和,怎么生火呢?” “火山上有火喷出来,她冷了,我会把她抱到一个山峰上,让她睡在火山口边。” “oh qu''elle y seva mal—peufortable!(法语:“她在那儿会多糟——多不舒服)还有衣服,它们会破的,怎么去做新的呢?” 罗切斯特先生假装被难住了。“哦!”他说道,“你会怎么做呢, 阿黛尔?想个办法吧,动动脑子。你想用一片白云或者一片红云做件袍子怎么样?彩虹也可以剪裁出一块很好的披巾呢。” “她还是没有现在这样好。” 阿黛尔仔细想了一下,最后回答说。“再说,她跟你一个人在月亮上住会住厌的。如果我是小姐,我就不会答应跟你去。” “可小姐答应了,而且发了誓的。” “但是你不能把她带到那儿去,只有空气,而没有路通到月亮上去,你们又不会飞。” “阿黛尔,看那块地。”这时,我们已驶出了桑菲尔德的大门,正轻快地在通向米尔科特的大路上奔跑着。路上的灰尘全被雨压了下去,路两旁矮矮的篱笆和高高的大树都被雨水冲洗一新,青翠欲滴。 “在那块地上, 阿黛尔,大约两个星期前的一天傍晚,——就是你帮我在果园的草地上晾干草的那晚,我很晚才回去的那天。我耙草耙累时,就坐在踏级上休息一下,当时我拿出一个小本子和一支铅笔,开始记述我曾经遭受过的一次不幸,和对未来的美好希望,虽然阳光已经沉到了树叶的下面,我还是在飞快地写。这时什么东西顺着小路走来,在离我两码远时它停了下来,我一看,是一个头上戴着薄薄的面纱的小东西,我打招呼让它走过来,它一晃就到了我的膝盖上,我没用言语跟它说话,它也一样,可是我能读懂它的眼晴,它也能明白我的眼神,我们俩就这样用眼睛交谈着,大概是谈了这些: “它说,它是精灵国里的小仙女,它的使命是使我幸福,我必须跟它离开这个尘世,去一个清静的世界——譬如月亮上——说着它还对正在升起的月牙儿点点头,它跟我说可以在月亮上住的地方,像石膏山洞,白银溪谷。我说我是愿意去,但我也像你刚刚提醒我的那样提醒它,说我并没有翅膀,不能飞。” “哦!那仙女回答道,‘那不要紧!我有一个可以排除一切困难的法宝,’说着她递给我一只漂亮的金戒指。‘来,’她说,‘你把它戴上我左手的第四个手指上面,那我就是你的,你也就是我的了,这样我们就可以一起离开地球,去月亮上建立我们的天堂。’她又向月亮点了点头。 阿黛尔,那个金戒指就在我的裤袋里,不过化成一个金镑的形状,但是我很快就会重新再把它变成一个金戒指。” “但这一切跟小姐有什么关系?我不管什么仙女,你刚才是说要和小姐一起去月亮上的。” 第53章 (3) 第二十三章 (3) “那个仙女就是小姐。他神秘地小声说道。听到这里我连忙告诉阿黛尔别听他胡说,而她也流露出那份地道的法国式的怀疑来,称罗切斯特先生为“un vrai menteur”(法语:“一个完全的撒谎者”),告诉他她对他的“contes de fee(法语:“神话”)全都不相信,“du reste,il n''g avait pas de f''ees,et quend mme il y en avait”(法语:“再说,没有什么仙女,就是有”),她也不相信她们会在他眼前出现,更不会去给他什么戒指,或者说要和他一起去月亮上住了。 在米尔科特的一个小时,我简直是有点被烦死了。罗切斯特先生非要我去一家绸缎店,在那里挑选半打衣服,我讨厌做这些事,求他以后再说,可是不行——必须马上就得办,没办法,我拼命地小声请求,才总算将半打减至两件,不过他一定要亲自来挑选这两件衣服,我疑惑地瞧着他的目光在五颜六色的衣服上转来转去,终于停留在一件华丽又鲜艳的紫晶颜色的绸子和一种精致的粉红色的缎子上。我又一连小声请求他:你还不如去给我买件金袍子和一顶银帽子更好,因为我不会去尝试穿他选中的这种衣服的,他顽固得像石头,我费九牛二虎之力,才算让他改变主意,选了一件素雅的黑缎子和珠灰色的绸子。“这还像样些,”他说,“但我毕竟还是会把你打扮得花团锦簇,就像个花坛般的光彩夺目。” 我终于催着他离开了绸缎店,接着离开了珠宝铺,他越买越多,一种受辱的感觉使我心烦意乱,脸上发烧。当我们回到马车,我又兴奋又疲劳不堪地靠在车座上时,我想起了一件差不多忘得一干二净的事,由于最近纷至沓来的事情,忧喜参半的心情——就是我叔叔约翰?爱写给里德太太的那封信,他收养了我作养女并继承他的财产的事。“说真的,”我想,“即使我有很少一点点独立的财产,那也好多了。我实实在在受不了被罗切斯特先生打扮得像个玩偶似的,或者成为第二个戴娜厄(戴娜厄,希腊神话中一个公主,宙斯化作金雨和她相会。)似的每天沐浴在金雨之下,我回到家就立刻写信去了马德拉,告诉约翰叔叔我要结婚了,嫁给谁,只要有可能将来有一天我可以给罗切斯特先生一份额外的财产,那么今天所受他的供给我会感觉安心一些。”想到这里,我稍稍宽慰一些,也敢再直视主人兼情人的目光了,他这时正在努力地搜索着我的目光。虽然我一直躲避开他的注视,不去理会他的脸。他微笑了,但我感觉他的笑,好像是一位苏丹在快乐时,对一个他刚慷慨地赐予金银珠宝的奴隶所带的笑容。他的手一直在握我的手,我狠狠地紧捏了一下,然后把捏得发红的手搡了回去。 “你不用那么神气,”我说,“如果这样,我就一直穿着我那洛伍德的旧衣服,不穿别的衣服,我要穿着这身淡紫色的格子布衣服去结婚——你可以用珠灰色绸子给你自己做件晨衣,用黑缎子做许多背心。” 他哈哈地笑起来,摩挲着两只手。“啊,看看,听哪!她的话可真有趣!”他大声说。“这还不够古怪吗!不够泼辣吗!我一定不会拿这个矮小的英国姑娘去换土耳其国王的全部的后宫嫔妃,即使她们都有羚羊似的眼睛和天仙般的身材!” 他这样的比喻又深深地刺伤了我。“我根本就无法和你那些后宫嫔妃们相比,”我说道,“因此你千万不要认为我会是她们中的一个。要是你喜欢那种事的话,那就请便吧,先生,你可以立即去伊斯坦布尔的市场上,把这些你不知如何开销的钱财花掉,全部用来去收买女奴吧。” “那当我忙碌着买进那些成吨成吨的人肉和各种各样的黑眼睛时,简妮特,你做什么呢?” “我决心去做一个布道师,出去向所有受奴役的人——当然也包括你的后宫嫔妃们——宣扬自由。我要想方设法闯到那儿,煽动叛乱。而你,先生,即使你会三尾帕夏(帕夏,士耳其高级高职,分三等,依军旗所加马尾而定,三尾最高),也会转眼成为戴上脚镣手铐的阶下囚。对我来讲,除非你许诺签署一个古往今来专制君主最开明的宪章,否则绝不会释放你。” “我会甘心受你摆布,听候发落,简,求您开恩。” “如果你用这样一种眼神来求我,罗切斯特先生,我绝不会开恩的。一看见你显露这副神情,我就能猜出无论你被迫签署任何宪章,一旦获释,你第一件事就是把它的条款全部破坏掉。” “哎呀,简,你到底要怎样?难道除非我一定要在圣坛前之外,再举行一次婚礼吗?我明白,你会提出一些奇怪的要求来的——到底是什么要求?” “我只要心安理得就行,先生,不会被你数不清的恩宠弄得不知所措。你还记得你说起的塞莉纳?瓦伦吗?——说起你给她的钻石、呢绒吗?我可不想去做你的英国的瓦伦。我要继续担任阿黛尔的家庭教师,我要从这来获得我的食宿费用,另外一年三十磅的薪水,我要从中支付我的衣着,你不必给我任何东西,除了……” “哦,除了什么?” “你的尊重——敬重。我也会用同样的敬重回报你,如果可以这样,这笔债就可以完讫了。” “嗯,要说到天生的冷漠和自尊,我看没有人能比得了你。”他说,这时,马车已快到桑菲尔德了。“你今天愿意和我一起吃饭吗?”当我们驶进大门的时候,他问道。 “不,谢谢,先生。” “为什么要说‘不,谢谢’的话呢?如果允许我问的话。” “先生,我从未跟你一起吃过饭,我也找不出什么理由现在要这样去做,除非到……” “除非到什么?你总喜欢说半截话。” “到我不得不这样做的时候。” “难道你以为我会是个吃人魔王或食尸的妖怪吗,所以害怕同我一起吃饭?” “我倒不会这样去想,先生,但是我希望像以前一样地过这一个月。” “你就快放下你那家庭教师的苦活儿了。” “是真的!先生,绝不,请原谅,我一定要和以前一样地做下去,我要像我已经习惯的一切,不去妨碍你。如果你想见我,你可以派人傍晚来叫我,我会来,但是别的时间不可以。” “遇到这种事,简,我只想抽支烟,或者吸点鼻烟,来让自己平平气,‘pour me donner une contenana’(法语:“装作不在乎”)像阿黛尔所说的那样,但倒霉的是,我既没有带雪茄烟盒,也忘了带鼻烟,但是,请听好,——悄悄地告诉我,——现在我由着你做,小暴君,不过很久就轮到我了,当我一旦完全抓住你,为了牢牢地不放,我就把你——打个比方说——拴在一条链子上,像这样。”(摸摸他的表链)“是的,美丽的小仙女,我要揣你在怀中,免得失落了我的珍宝。(苏格兰诗人 彭斯(robert burns,1759—1790)的诗) 他一边说着一边扶我下了马车,当他抱阿黛尔下车时,我已经进了屋,跑到楼上去了。 傍晚,他准时地把我叫了去,我已经想好了事情让他做,我可不想把整晚时间都花在两个人的悄悄话上。我想起他有一副好嗓子,我也知道他喜欢唱,——唱得好的人事实上大多这样。我自己不是个歌唱家,并且按他那苛刻的标准来看,我也算不上是个器乐家,但别人演奏得好时,我还是喜欢听的。黄昏这个谈情说爱的时候到来时,当窗格外刚刚垂下它那缀满了星星的蓝色旗帜时,我站起来,走到钢琴前,恳请一定为我唱支歌,他说我真是一个令人讨厌的恶作剧者,说他宁愿在其余任何时候去唱,但我咬定这就是最好的时候。 他问我喜欢他的声音吗。 “喜欢,非常地喜欢,先生。”我本不该去纵容他那虚荣的心,但是只是这一次,而且一时的权宜,我甚至会迎合和煽动它。 “这样的话,简,你得为我伴奏。” “好的,先生,我试一下。” 我试了,但很快就被他从琴凳上推开,还被叫作“一个小笨蛋”。我被无礼地推开后,他坐在钢琴前——这正是我所希望的,——动手为自己伴奏起来,他唱歌弹钢琴都很出色。我走到窗前的凹陷处。当我坐下,凝望着窗外静谧的树林和草坪时,他配合着悠扬的乐曲,用优雅的嗓音唱起来:心儿从炽烈如火的心里迸发出世上最真诚的爱, 它把生命的热能, 欢腾地注进了每根血脉。 她的来临是我日日的期待, 她的离开使我痛苦不堪。 她意外地姗姗来迟, 使我血管凝结成冰块。 总以为我爱别别人也爱我, 这幸福难以描述。 我追求这个目标, 既急切又万分无奈。 谁料在我俩的生活之间, 横亘着茫茫的荒漠, 像碧海怒涛, 同样地无比险恶。 像穿行林莽的荒径那么可怖, 其间常有盗匪出没。 强权和公理,愤怒和忧伤, 要使我们的心灵分开。 我不惧艰险,蔑视障碍, 各种挑战我都视若无睹。 所有威吓,阻挠和警告, 我都傲然置之不顾。 我的彩虹像闪电划破长空, 我如飞翔在梦中。 因为我的眼前出现了,雨过天晴的光辉。 只要那温柔庄严的欢乐, 仍照耀着痛苦迷茫的乌云, 我眼前哪种种灾祸, 正阴森险恶地临近。 我不顾一切, 冲破的艰难险阻, 仍将插翅般迅猛飞来。尽管憎恶会把我踩在脚下, 公理不容我置辩, 而无情的强权, 要与我不共戴天。 我的爱人已怀着崇高的敬意 把她的小手放在我的手里。 并誓言婚姻的神圣纽带, 将把我俩的心灵永系在一起。 我的爱人已用矢志不渝的一吻, 誓与我生死一起在。 这就是我无法形容的幸福, 我爱别人——也为别人所爱! 他站起来向我走过来,我看见他整个脸好像在燃烧着,他的眼睛目光炯炯,脸上充满了温柔和激情,我忽然觉得有些畏惧,——接着又振作起来,温柔的场景,明白的示爱,这些是我不想看到的。但是现在我正面临着它们的威胁。一定要准备好防备的武器才行,——我磨利自己的口齿,当他靠近我时,我用粗鲁地语调向他问:“你现在到底是准备在跟谁结婚?” “我亲爱的简,你怎么提出这种问题,真让人摸不透你的心思。” “真的?我却认为这是很自然和很必要的问题。他说什么他的未来妻子要和他同生共死。他竟会提出这种异教徒念头,究竟什么意思?我可不愿意跟他一起去死,——他用不着去怀疑这些。” “哦,他一心向往的是你会同他生活在一起!死亡不会属于你这样的人的。” “当然也属于我。跟他一样,我也会死,只要时候一到,但是我要等待自然的死亡,而不是殉夫,被逼着早死。” “请原谅他那自私自利的念头吧,接个吻表示和解,原谅他好吗?” “不,还是免了的好。” 这时,他不停地说我是“一个狠心肠的小东西”,接着又补充说:“换上是别的女人,听到有人用如此美妙的诗句来赞美她,早就心软到骨头里去的。” 我明明白白地对他说我天生是硬心肠,——就像石头一样坚硬,而且他会很经常地发现我确实是这样的。不仅如此,我还打算在接下来的一个月内,让他看明白我所有带刺的地方。他需完全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样的一笔买卖,趁现在他还可以反悔。 “我应该保持安静,注意说话是么?” “我也会保持安静,如果他喜欢。至于注意说话,那么我敢说我现在就很有分寸。” 他皱紧眉头,口里“呸”、“啐”的,“好,”我想道,“你心烦也好,发怒也罢,但我敢保证这是我对付你的最佳办法。我无法说清楚我是多么爱你,可是我不希望卿卿我我那样俗套,而且我还要凭我的言语让你也不要陷入俗套,不但这样,我还要依靠它锐利的刺人的效果和你保持对彼此都好的距离。”我愈渐地使他恼火起来,然后,当他气呼呼地走到屋子那一头的时候,我站起身,像往常一样毕恭毕敬地说了声:“晚安,先生。”便从边门溜走了。 就这样,整个试探期间我都用这套方法,而且非常有效,确实,他有时会愠怒,烦躁,但总的说,我想他还是非常乐意的。因为绵羊似的柔顺,斑鸠般的娇弱,不仅会助长他的气焰,事实上并不能迎合他的理智,符合他的知识,或者投合他的脾味。 在别人面前,我依旧那样的恭恭敬敬,文文雅雅的,不必采取那种方法,只是到了晚上和他单独呆一起时才这样地挫折他,他仍旧准时叫我去,一到钟打了七下,虽然现在我在他面前,听到的不再是“亲爱的”“宝贝”之类的甜言蜜语,而且“讨厌的小木偶”、“恶毒的小妖精”“小妖精”“丑八怪”等等。并且现在我得到的往往是一个鬼脸而非爱抚;是拧我的胳膊而不再是紧握着我的手;是使劲地扭一扭耳朵而非吻一吻我的面颊。这些倒没有什么。现在我宁可看到他粗鲁地宠爱我,不是更加温柔地表示。很显然,费尔法克斯太太赞成我这样做,她的担心消除了,正如此,我相信自己做对了。但是。罗切斯特先生一口咬定他现也被我折磨得成了皮包骨头了,甚至威胁我不久以后,到了那个时期一定要好好地“回报”我的所做所为。我暗自发笑。心想:“我现在可让你受到限制,将来同样可以,这种办法不行,那就换一种办法。” 话虽如此,我的任务并不轻松。我有时希望可以让他高兴,而不是总捉弄他。我未来的丈夫越发占据了我的整个世界,而且不仅是世界甚至是我进入天堂的希望。他让我几乎考虑不到宗教了,就像日蚀使人们看不到白天一样。那些天,我都看不见上帝,而只看见他的创造物,我把他供成偶像了。 第54章 (1) 第二十四章 (1) 一个月很快就过去了,成婚的日子已屈指可数了。接着的那一天——结婚的日子不会延迟,为了它的来临,一切都已经准备好了。至少我已经没有什么事情可做了。我的箱子已经装好、锁上、捆牢了,在房间里贴着墙排成一排,明天,这个时候,它们就已该上了通往伦敦的路,随行的还有我——或者,也可也说不再是我,而是简?罗切斯特,一位目前我还未曾认识的人。地址卡片还没有钉上,那四张小方纸卡乖乖地躺在抽屉里,罗切斯特先生在每一张上写下发往地:“伦敦,xx旅馆,罗切斯特夫人。”我下定了决心把它们钉在箱子上,或者让它们被钉上。毕竟,罗切斯特夫人!目前她还未存在,至少要明天早上八点以后她才会诞生,我想到确定她已降生在这个世界上时,才将这些全归属于她的名下,梳妆台对面的储藏室里,一些将要属于她的衣物取代了我的洛伍德的黑色呢衫和破旧的草帽,至于那件珠灰色长袍和面纱正搁在她所拥有的箱上。这一切足够了。我关上储藏室的门,把那些古怪的服装关起来,在晚上的这个时候——九点钟,它们在昏暗的房间里,好像在散发着幽灵似的光茫,“我要让你们自己呆在这儿,白色的梦。”我说,“我现在心里很烦闷,外面正在刮风,我要去吹吹风。” 其实,我的烦躁并不只是因为催促他准备,也不仅是那将发生的巨大转变——明天就要开始的新的生活。这两条也起了很大作用,但是最让我的心情激动不安的是第三个因素,更加地影响着我的心情,让我不得不这么晚的时刻还到黑夜笼罩的庭院中去。 我心里有一件令我奇怪而又让我焦虑的事情。因为发生了一件我搞不懂的事情,只有我注意到,其他的人都未看见或知道,那是前一天晚上发生的。罗切斯特先生出去了尚未回来。他到三十英里外的两三个农场的一块田产上做事,——在离开英国之前,有些事情要他亲自安排一下。我正等着他回来,帮我解开那个让我迷惑的心结,等他回来吧,读者朋友,你会知道这一切,当我告诉他时。 我朝着果园走过去,朝着风吹去的方向,风已经一整天地刮着了,是从南方来的,但都没带来一丝雨意。入夜后,它不但未见缓,反而更猛烈起来,整晚听见它的呼啸声。树被刮得倒向一个方向,树枝也难摆回头一次,如此强大的力量使它们全都得面朝着北方,——云也从南向北,一大块一大块地被吹走。在这七月天,一丝蓝天也见不到。 我心里洋溢着一些狂喜,把烦躁也一起抛向那破空而去、没完没了的狂风。走完月桂树小径,迎面就看到了七叶树的残骸。乌黑,裂开了,树干是从中被劈开的,张着可怕的大口,两部分没被完全劈开。牢固的树根使它们相连着,但彼此的生命沟通已经中断,——汁液再也不能畅通无阻了。两半的枝干都已枯死,明年冬天的暴风雨,一定会让其中的一片或两片都会死去。但目前,它们仍是同一棵树——一棵死树,但却是完完整整的一棵死树。 “你们紧紧守在一块儿,这样很好。”我说着,好像这两片残骸仍然活着,能听懂我说话一样。“我想,虽然你们看上去死去了,被烧得乌黑,但肯定仍有生命的感觉。你们凭着那坚实的根基站立在那里,可是永远不会再长出绿叶,——再不会有鸟儿筑巢,唱那悠闲的歌。爱和欢乐已经过去,但你们仍不孤寂。你们都有自己的伙伴同情着,互相体谅着,虽然只是互相看着对方枯萎死去。”正在我仰视它们时,两片裂缝间的黑色天幕现出了月亮的光彩。鲜红似血。一半被阴霾遮起。她向我投来一片无奈的目光,就又藏进了浓密的云层里去。风势在这一带稍稍弱了下来,但远处树林的上空,风依然尽情地狂啸着,发出凄厉的哀号,让人难受,我赶紧跑开了。 我穿行在果园里,把散落在树根附近草丛中的苹果捡起,然后小心地分开熟的和未熟的,把它们带进房里放在储藏室内,然后,我就向书房走去,看看火是否生好,虽然是夏天,但是如此阴沉的夜,罗切斯特先生一定很高兴看见温暖的炉火,很好,火已经生了好一会儿,烧得很旺,我把他的扶手椅放在炉旁,把桌子向前推了一些。然后拉下窗帘,取了几支蜡烛以备随时点着。因心里的烦躁,作好这一切后,我仍旧呆不住,坐立不安。房间里的小钟和大厅上的钟同时敲了十点。 “这么晚!”我说,“我得去大门口看看,借着微微的月光,可以看见大路远处。他可能快到了,去接他也可以减轻几分烦闷。” 风在大门口的树间呼呼地叫着,可尽我目力,也看不到大路上有人影。除了月亮偶尔现出投下的云影,大路就像一条长长的带子,连个黑点儿都没有。 我看着看着,一阵泪水涌上了双眼——是失望和焦急的泪,我感到害臊,赶紧擦干,我依然徘徊在门口,月亮躲进了云层,还严严实实地躲了起来,夜更深了,雨借着风势,猛裂地袭来。 “但愿他会来!但愿他会来!。”我喊了出来,我原以为他在用茶点前会赶回的,可现在天都黑了,是什么留住了他?还是发生了意外?我又想起昨晚的事,对我来说,那是不祥的前兆。我担心自己的前途太光明,以致恐怕难以实现。我所享的幸福太多了,担心我的好运到了头,开始要走下坡路了。 “嗯,我不能回到屋内,”我心下想着,“我坐不住,他正在冒着恶劣的天气在外忙碌,与其心里烦闷,不如劳动一下四肢,我应该向前走走去接他。” 我走得很快,但没走出多远,大约走了有四分之一英里,我听见一阵马蹄声,一个人骑着马飞速驰来,一条狗在身边飞跑着。离开吧,不祥的预感!一定是他,他骑着美士罗来了,派洛特在后面跟着,他看见了我,这时月亮正好走了出来,皎洁地高挂在空中,他摘下帽子,在头顶挥动着,我迎着他跑了上去。 “瞧!”他一面伸出手,一面叫道,“你不能离开我,这很明显,踩在我靴子尖上,把手递给我,上来!” 我依着做了。兴奋让我身手敏捷,我跳上马背在他身前,他吻着我以示高兴,还得意地吹嘘着,我只好硬着头皮任他所为。他终于克制住喜意,向我问道:“有什么要紧事吗?简,要你这样晚了还来接我?出什么事了?” “没有,我以为你会不回来了,我在屋里呆不下去,尤其外面这么大的风雨。” “风雨,一点不错!真的,你都快成落汤鸡了,快拿我的披风裹住。我感觉你有点儿发烧。简,你的脸和手都滚烫,到底发生了什么要紧事?” “现在没什么,既不害怕也不担心了。” “那么讲你刚才是怎样?” “有一点儿,等以后我再跟你讲,先生,我想你听了一定会笑我的。” “过了明天我就可以痛痛快快地笑你了,那以前我可不敢这样,我的战利品还没稳得呢,都是你,一个月了,跟泥鳅一样滑溜,像一株蔷薇似的多刺!我都不敢碰一指,恐怕被扎。可现在我怀里却抱了一只迷途的羔羊,你是来找你的牧人是吗?简。” “我是在等待你,不过别吹嘘了,桑菲尔德到了,让我下去。” 他让我下来,当约翰把马牵走,他和我一起进了大厅后,他让我马上去换掉湿衣服,接着立刻到书房去找他,我正朝楼梯走时,他又叫住我,告诉我一定不要耽搁太长,我确实很快,大约五分钟后就到了书房,他正在吃晚饭。 “坐下陪着我,简,这恐怕很长时间内是你在这儿吃的很少几顿饭了。” 我坐在他身边,告诉他没有胃口。 “是因为要出门儿,简?是不是因为去伦敦使你吃不下?” “我还不太清楚,先生,我不明白我究竟在想什么。一切好像都不太真。” “除了我,我是实实在在的在你身边,——摸摸我看。” “先生,我想你才是最虚幻的,只不过是一个梦。” 他笑着伸出手,“是梦么?”他说着把手举到我眼前,那是一只结实而健壮的手和长而强健的胳膊。 “是的,即使我摸到它,可我觉得它还是梦。”我说着,把他的手按下去,“先生,你吃完了吗?” “吃完了,简。” 我打了下铃,让人把桌子收拾好,然后我拨了拨火。在他膝前的矮凳上坐下,我们又单独相处在一起了。 “快午夜了。”我说。 “是的,但是记住,简,你曾答应过我结婚前的那个晚上陪着我守夜。” “我答应过,也会遵守,至少会再守几个小时,我现在睡不下。” “你都准备好了吗?” “好了,先生。” “我也是。”他接着说,“我已经安排好一切,明天从教堂回来后,大约半个小时,我们就会暂时告别桑菲尔德。” “很好,先生。” “你说这话的时候笑得很特别,简!每边脸上都有一块儿发红!你的眼睛也在闪烁着光芒!你身体好吗?” “我想我很好。” “简,这是为什么?——告诉我到底怎么样?” “先生,我想我不知怎么向你表达,我只希望现在这个时刻会永远地持续下去,谁又能知道以后会怎样呢?” “简,你太多心了,你一定太高兴了,或者是过度劳累了。” “那么你,先生,你感到很平静吗?你不快乐吗?” “平静?——不,至于快乐,——我从心里快乐。” 我仰头注视着他,看他脸上幸福的神情,他脸上闪着红光,充满着激情。 “和我说心里话,简。”他讲道,“把你心上的石头让我为你除去,放心吧,你到底在担心什么?——难道我不会是一个好丈夫吗?” “这是我从未想过的。” “那么,你对你要进入的新生活而害怕吗?——你即将去生活的。” “不,先生。” “简,你让我猜不透,你忧伤的神情和口吻使我疑惑了,我会感到难受的,我要马上得到答案。” “那好,先生,——听着,昨天夜里,你不在是吗?” “是,哦,我猜到了,你刚才还提到我不在时发生了什么事情,——很可能并没有什么,但它使我不安,告诉我是什么事,也许是费尔法克斯太太说了些什么?要么仆人们的议论让你敏感的自尊受到伤害了,简。” “不,先生,”这时,钟敲起了十二点,——小钟的声音清脆明亮,而大钟的声音浑浊回荡,我等钟声结束才接着说下去。 “我昨天一整天都在忙碌,但是我很高兴。我并不是如你所想的为进入新的生活而害怕,我觉那是令人愉快的,因为我深爱着你,先生,别这样,不要现在抚摸我,——让我好好地说。昨天我还对诸事都深信不疑,认为这是上天的旨意,你应该记得,昨天是个好天气——大晴天,让人不会对未来的事感受到担心,我吃过茶点后在石子小径走了一会,心中就想着你,我觉得你就在身边,我想着我要经历的生活,——也是你的,先生,——比我的要广阔得多,就像用流进大海的小河同大海比较一样。对那些把这世界比做凄冷的荒原的人我真是难以理解,依我看,这个世界更像是一朵怒放的玫瑰花。 第55章 (2) 第二十四章 (2) 日落时,天气变凉了,天空也布满了云,我回到屋里,索菲叫我到楼上去看看刚刚送来的结婚礼服,在盒子里,我发现了放在衣服下的你的礼物——你从伦敦买来的面纱,我想肯定是因为我不愿意要珠宝,因此你骗我接受一件贵重点儿的礼物,我笑着打开纱巾,想着该怎样嘲笑你的贵族情调,还有你力图把一个平民新娘打扮成贵妇人的妄想,我想着该怎样把我那块平凡的没绣花的方丝巾带下楼,问一问像我这样一个不能给丈夫带来钱财,美貌和亲友关系的女人戴着它是否已经足够了。我可以很确定地想像出你会带着的那副表情,听见你强烈的共和主义式的反诘,甚至你高傲地断然否认你会有通过同一个钱袋和爵位结婚来敛财求贵的企图。” “你把我看得多么透彻,你这小女巫。”罗切斯特先生插话说道,“但是你在面纱上到底还发现了什么,除了绣着花以外?难道是毒药,或一把匕首,以致于你整晚地烦闷不安?” “没有,怎么会呢?先生,除了它的精美以外我什么也没发现,除非是你那傲慢,但我已习惯了这些,它吓不倒我。可是,先生,天黑下来时刮起了风。它昨天和今天不一样——又高又急,带着呜呜咽咽的声音,更加地令人可怕。 我真希望你会在家里,走进书房时,就是这里,我看见空荡荡的,炉子也没生火,我觉得心里一阵寒意,我上了床以后还很长时间都睡不着,——心里的急躁一直缠着我不放,风也越来越猛烈,听上去好像遮住了一种悲切的声音,至于它来自屋内还是屋外,我分不出来,但每一次风小下来时,就又会听到那凄惨的声音,后来我才认定是远处狗的嗥叫声,很庆幸地它终于停下来,睡着后,梦中我仍摆脱不了狂风怒号的沉沉夜色,我依旧想着和你在一起,但又觉得有什么东西把我们隔开,在睡着后的第一觉,我梦见自己在一条陌生的弯曲的小路上走着,周围漆黑,雨点拼命地打在身上,我抱着一个很小的孩子——他太小了,身体太弱,根本不能走,——吃力地走着,小家伙冻得在我怀里打战,在我耳边哭着,先生,我心里想你一定在前面很远的地方走着,因此,我使出浑身的力气想追上你,大声地喊你名字,——可是不知为什么,我的脚步被束缚住,声音也一到嘴边就消失了,你,却离我越来越远。” “那么,简,我现在就呆在你身边,那些梦还让你难过吗?神经质的小东西!忘掉那些幻想出的痛苦,多想着实实在在的幸福!说你爱我,简。对,——这我一定不会忘的,你也无法否认掉。那些话没有从你嘴边失去,我可以听得见它们,又清楚又温柔的声音,也许有点儿太庄重,可依旧和音乐一样的动听。——‘我想能可以和你在一起生活是令人愉快的事,因为我爱你。’你爱我吗,简?再说一次。” “是的,先生,我爱你,——全心全意地爱着你。” “哦,”他沉默了一会儿才接着说,“这很奇怪,但那句话的确好像刺在我心里,因为什么?我猜是因为你是带着一种宗教般的热忱、虔诚说的,你仰视的目光正代表了忠贞不渝和坚强,这真让你难以忍受,就好像一位神灵来到我身边,简,你很明白怎样去做,露出你的羞涩、狂野的笑容来,告诉我说你恨我,——嘲弄我,让我恼怒,怎样都可以,但别让我感动。我宁可被惹怒,也不想心里难受。” “先听我讲,等讲完你就知道我会把你惹火,嘲弄个够。” “简,我还以为你已经全讲完了呢,我觉得我好像找到了让人烦闷忧郁的根子,就是梦。” 我摇头。“怎么?还有?但我相信不会是什么重要的事,我先跟你讲我不信,好,说吧。” 但那担心的神情,惴惴不安的样子让我很奇怪,可我还是继续说了下去。 “先生,我又另外做了一个梦,梦中,桑菲尔德府成了荒凉的废墟,变成了猫头鹰和蝙蝠的巢穴,我觉得整个房间只剩下一层空气,很高,可是摇摇欲坠,在一个月明之夜,我盲目地穿过围墙那片杂草地,一会儿绊在一块大理石壁炉上,一会儿又被一段檐板碎片绊倒,我裹着披巾,依旧抱着那个小孩子。不管我多累,我始终找不到一块地方把它放下,——虽然他重得使我要走不动了,我仍然抱着他,我听见路上马儿的声音,我断定那是你,而你正准备去一个遥远的地方,很久才会回来,我疯了似地爬上那堵墙,要从上边看你一眼,脚下的石头掉了下去,抓住的藤萝往下直掉,孩子吓得拼命抱住我脖子,差点勒死我,最后可算爬到顶上。我看见像一个黑点在白带子似的路上越走越远。风这么大,我都站不稳了。我坐下来,让孩子在膝上安静下来,你在路上拐了一下弯,向我看了最后一眼,忽然墙塌了,我从上边跌了下来,孩子也从膝上滚了下去。我醒了。” “现在该讲完了吧。” “不,先生,序言完了,故事在后面呢,醒来时,一道光照花了我的眼,我心想,天亮了!但我错了,那不过是烛光,我想,一定是索菲进来了。梳妆台上有支蜡烛,临睡前我挂着婚服和面纱的储藏室的门大开着,里面有很模糊的声音,我问,索菲,你在做什么?”可是没有人回答,但有个人影走出来,拿着蜡烛,高举着,在看搭在皮箱上的衣服,‘索菲!索菲!’我又大声叫,可她依旧没有应答,我坐起来,向前倾,先是吃惊,后是迷惑,最后感到一阵冰冷,罗切斯特先生,那不是索菲,也不是莉亚,甚至不是费尔法克斯太太,不是……不,我现在还能肯定,也不会是那个女人格雷斯?普尔。” “那总会是她们里的一个。”我的主人插嘴说。 “不,我郑重地向你保证绝不是,那个人的身影以前在这一带我从没见过,她的身材,轮廓我都没印象。” “你描述一下,简。” “看起来,应该是个女人,又高又大,头发长长地披在身后。她的衣服又白又直挺挺的,不知是什么,被单,长袍,还是裹尸布,我说不清。” “你看见她的脸吗?” “开始没有,但不一会儿她拣起我的面纱,她拿着它,盯了很长时间,然后往她头上一披,转过来去照镜子,这时,我从那黑黑的长方形镜中清楚地看见映出来的面容。” “它们到底是什么样子?” “非常可怕,我觉得像鬼似的,——哦,先生,我保证从来没见过这样的脸!那张脸毫无血色,——是一张野蛮的脸,我希望能忘记那双滴溜溜转动的红眼和肿胀的可怕的脸!” “鬼的脸都很苍白,简。” “先生,但它却是紫的,嘴又黑又肿,额上布满了皱纹,眼睛上边两道浓浓的眉毛,你知道它让我想起了什么?” “你说。” “丑陋的德国鬼——吸血鬼。” “啊!——它做了些什么?” “先生,它把我的面纱扯了下来,撕成两半,扔到地上,然后踩。” “后来怎么样了?” “后来,她拉开窗帘,向外面看了看,可能觉得天快亮了,因此她拿着蜡烛朝门口走去。到床边时,她忽然停住。火一样凶狠的目光盯着我,——她把蜡烛突然一下伸到我面前,在我眼前吹灭了它。我看着那张可怕的脸,吓得昏了过去。这是我一生中第二次被吓昏过去。” “你醒来时谁在?” “一个人也没有,先生,只见到天也大亮。我爬起来,把整个头都浸在水中,喝了一大口水,尽管身子虚弱,但我觉得没有生病,所以我只把它告诉了你,先生,请告诉我,那个女人是谁?” “很明显,那是幻觉,因为你大脑兴奋过度,我应该小心些,我的宝贝,你这样可承受不了粗暴的对待。” “放心,先生,这跟我的神经没有任何关系。那是真实的,而且确实是发生了。” “那你开始的梦也是真实的吗?桑菲尔德成废墟了吗?有什么把你我隔开了吗?我的确连眼泪也没掉一滴——没同你吻一下——就这样地离开了吗?” “还没有。” “难道我会这样做么?——怎么了,我们永不分离永远结合的一天就要到了,一旦我们结合在一起,我担保这种恐怖的景象你不会再次梦见。” “梦见的恐怖景象,先生!我真希望如你所说,既然你也无法为我解开这个谜,我就更加希望是如此了。” “我无法解释,简,那肯定不会是真的。” “但是先生,今早起来后我这样对自己说,可当我回房间四处打量时,希望从每件熟悉的事物上找到一些勇气时,在地毯上——我看到了那件证明我是错的一样东西,——那块面纱,被撕成两半,躺在地上。” 我感觉到罗切斯特先生被吓了一大跳,打了个寒战,他伸出手抱住我,“谢天谢地!”他喊道,“就是真的有恶魔出现过,幸亏只是损坏了面纱,——唉,想想可能会发生什么事情!” 他喘着气,把我抱得这么紧,我几乎喘不过气了。他沉默了几分钟后,又高兴地说起来:“现在,简妮特,我把这件事向你解释清楚,这一半是梦,一半是真实的,肯定地说,一定有个女人进了你的房间,这女人就是——没错——格雷斯?普尔,你也知道她是个怪女人,凭你所知完全是有理由这样来说她,——看她对我做了什么?对梅森又做了什么?在半睡的情况下,你看到她进来和她的行动,但是你发烧了。几乎是昏迷的,因此你看到的她是一副可怕的样子,披头散发啊,黑肿的脸,夸大的身材啊,都是你虚构出的,是恶梦,至于撕破面纱,倒像是她所能做出来的,我明白你想问我家中为什么留这样一个女人,这要等我们婚后一段时间我才告诉你,你满意我的解释吗,简?” 我想了一下,确实,这也是惟一可能的答案,满意则不一定,但为了让他高兴,我装作是那样,——说宽了心,这倒不假,因此我满意地笑着回答他,接着,时间因为已经过了一点了,我准备起身去睡觉了。 “索菲不是在育儿室陪阿黛尔睡觉吗?”点蜡烛时他问我。 “是的,先生。” “那你今晚得同她睡,她的小床完全睡得下你,简,你刚才说的事会使你神经紧张,因此我认为你还是别一个人睡得好。” “我很乐意这样,先生。” “记住从里面把门锁死,你上楼后叫醒索菲,说要让她明晨起早叫醒你,你得必须在八点前穿好衣服,吃完早饭,现在别再想了,简妮特。你没听见风已经小了吗?雨已经不再打在玻璃上了吗?看!(他拉起了窗帘)——“多可爱的夜。” 确实这样,天空一半都已经映白了,风转成从西边吹来,推着云块向东飘去,像一列银白的长队,月亮祥和地照着大地。 “嗯,”罗切斯特先生探测地看着我的眼晴,“现在,我的简妮特,感觉怎么样了?” “夜这样宁静,我也如此,先生。” “今晚你就会梦见愉悦的爱情和美满的结合,将不会是分离和痛苦了。” “这句话只对了一半,我确实没有梦见忧伤,但也没有欢乐,我根本没睡着,我抱着阿黛尔,看着她熟睡着——睡得安宁,那么天真,那么恬静,——等待着即将到来的一天,我的全部生命都在身体里醒着,动着,太阳刚升起,我也起了床,我现在还记得阿黛尔紧紧抱着我不放,我把她的小手从脖子上拿开时吻了吻她,莫名的冲动使我俯身向她哭了起来,我赶紧走开,生怕啜泣声惊醒了她的好梦,她就好像是我过去的标志,而现在,我要穿戴好去迎见的他,则是未知的生活的象征,既让人敬畏,又令人钟爱。 第56章 (1) 第二十五章 (1) 七点时,索菲过来给我梳洗打扮,她花了很长时间,等得大概罗切斯特先生都不耐烦了,派人问我为什么还不下去,这时,她正用一枚饰针把面纱别牢在我头上,我急忙摆脱她的手要离开。 “停一下,”她用法语叫喊,“你自己还没看一下自己呢,照下镜子。” 我从门口转过身,在镜子里看见一个身着长袍头戴面纱的人,一点儿也不像我平时的模样,就像个陌生人似的,“简,”有人喊我,我赶忙走下楼去,罗切斯特先生在楼梯脚儿等着我。 “磨磨蹭蹭的人,”他说道:“我都等得心急如火了,可你还拖了这么久!” 他带着我走进餐厅,浑身上下把我打量了一遍,声明我“像百合花一样美丽,不仅是我的骄傲,也是我眼中的爱宠”,然后就对我说他只有十分钟时间让我吃早饭,接着打了铃。他新雇的佣人中一个男仆走了过来。 “约翰准备好马车没有?” “好了,先生。” “行李搬好了吗?” “还正在搬,先生。” “你上教堂去了,看看伍德先生(牧师)和教堂执事来了吗,回来告诉我。” 读者朋友都知道,教堂就在大门外边,仆人很快就回来了。 “伍德先生正在礼服室里,先生,他在准备法衣。” “马车呢?” “正在套马。” “我们到教堂去时用不到马车,但是从教堂一回来,马车就得准备好,箱子和行李都必须装好绑结实,车夫也要随时待命。” “是,先生。” “简,你好了吗。” 我站起来,没有傧相和亲戚朋友需要等候,也不必招呼列队,除了我和罗切斯特先生就没有什么人了,我们走过大厅时,费尔法克斯太太正站在那儿,我想跟她说几句,但我的手像被铁钳抓住似的, 我被拽着往前走,几乎都跟不上,瞥了一眼罗切斯特先生,他说什么也不愿再拖延,我从未听说过哪位新郎像他那样——一心直奔目标,不顾一切地,或者会在那坚毅的双眉下透出如此炯炯目光。 当顺着车道走时,我只是一心跟着他,连天气是好是坏也顾不上去看一眼,我的目光一直都放在他身上,我想弄明白当我们往前走时,他的眼晴到底一直恶狠狠地看什么,我想摸清楚他到底在竭力去抗拒什么念头。 到教堂门口时他停了下来。他发现我已经气喘吁吁,“是不是对我的宝贝太残酷了?”他说,“歇一下,来,靠在我身上。” 如今我仍能记起那灰色的老教堂矗立在我面前的情形,一只白嘴鸦盘旋在尖顶上方,后面是被朝霞映红了的天空,我还隐约记起那些绿绿的坟,也忘不掉有两个陌生人的背影在小丘之间来回漫步,在读那稀稀疏疏的几块墓碑上刻着的文字,我注意到他们时,他们也看见我,立刻绕到教堂后面,他们肯定是从边廊的门进来观看婚礼的,这一切罗切斯特先生都没发觉,因为他正关切地看着我的脸,我想脸上恐怕毫无血色,因为我觉得他前额上都是汗,脸和嘴唇有些发冷,当我休息好了时,他陪着我慢慢朝门廊走去。 我们走进了那间简陋但宁静的教堂,穿着白色法衣的牧师在圣坛前等着,执事站在他身边,周围静悄悄的,只看见两个人在远远的角落里移动,我料想得很对,他们在我们前面进了教堂,背朝我们站在罗切斯特先生家的墓穴边,隔着栏杆看大理石的墓,那儿有雕塑跪着的天使,守卫着死在马斯顿荒原战场上的戴默尔?德?罗切斯特和他的妻子伊丽莎白。 我们走到圣坛前的栏杆那里站好,我察觉背后有小声的脚步在动,就转头看了一下,陌生人中的一个——明显是位绅士——正走上圣坛,仪式开始,论述过一遍婚姻的意义,牧师向前跨了一步,向罗切斯特先生俯下身子,说道: “我要求并且命令你们两人如果你们中有谁认为有什么障碍使你们无法合法结为夫妇,一定要现在就讲出来,因为你们要明白,只要不是被上帝的圣言允许结合的,不是上帝所结成的婚姻,都不会是合法的。” 他依旧停顿了一下。这个停顿在历史上几时被打破过呢?百年之中会有几个呢。所以牧师的目光根本没有离开书本,停顿了一下便准备继续仪式,他已向罗切斯特先生伸出手,刚准备说“你愿意要简?爱小姐作你正式成婚的妻子吗?”——突然,一个清晰而离得很近的声音传来: “婚礼不能继续进行,我宣布存在着障碍。” 牧师张口结舌地看着说话的人,执事也一样目瞪口呆,罗切斯特先生微微动了一 下,脚下好像发生了地震,他稳定了一下,连头和眼睛都没有转一下,只说:“继续进行。” 他刚说完这句话,全场静了下来,等了一下,伍德先生说: “我无法继续进行,除非证实一下刚才的事。” “婚礼事实上已经中止了,”那个声音继续说道,“我可以证明我的话是事实:这件婚姻无法进行。” 罗切斯特先生虽然清清楚楚地听见,但却根本不理会,他直挺挺地站在那里,动也不动,握着的手不放,恐怕分开似的,他的手是那样的热,握得那么紧!——那一刻他的前额坚定得就像刚挖出的大理石!他的眼睛闪烁着机警、沉着的光,同时又隐隐约约的现出狂野。 伍德先生已不知所措,“到底有什么障碍?”他问道,“应该可以排除,——解释清楚可以吧?” “不一定。”那个声音回答道,“我刚刚已经说了这件婚姻无法进行,因为这障碍无法逾越,我是深思熟虑后才这么说的。” 说话的人走了过来,倚在栏杆上俯着身子,他一字一字地说了下去,声音却不高。 “因为在此之前已存在一件婚姻:罗切斯特先生目前有一个妻子还活着。” 我的神经从未受到过如此大的震动,即使在遭遇到雷声时,——我浑身血液都感受到这种冲击,以前在碰到冰和火时都未曾有过,但我还能承受得了。我看着罗切斯特先生,迫使他看着我,他的脸像岩石一样灰白,目光中充满了燧石一样的神色,他没有否认一句话,只是要挑战这一切,不说,不笑,只是用手搂紧我的腰,紧紧靠着他,好像忘了我是个活人。 “你是谁?”他问那个说话的人。 “我姓勃里格斯——伦敦xx街的律师。” “你要扔给我一个妻子,是吗?” “我只是提醒你尊夫人还在,法律认可,即使你不承认她是你的妻子,先生。” “那请告诉我她的详细情况,——她的姓名、父母亲、住址。” “好的,”他不 慌不忙掏出一张纸,用浓重的官腔一本正经地念起来: “我确定并证实,公元xx年十月二十日(即十五年前的一天)英国xx郡桑菲尔德府及xx郡芬丁庄园的爱德华?费尔法克斯?罗切斯特和我的姐姐——商人约纳斯?梅森及其妻安东瓦涅塔之女伯莎?安东瓦涅塔?梅森,于牙买加西班牙城的xx教堂成婚,结婚记录见该教堂登记册,——我这里有一份该记录的抄件,理查?梅森签字。” “这个——如果是真实的话——可以证明我结过婚,但无法证明我的妻子即证明中声称的那个人还活着。” “她还活着,三个月前她还在。”律师驳斥道。 “你怎么知道?” “我有证人,他的证词使先生你无法推翻。” “让他出来,——否则见你的鬼去。” “我现在就叫他出来——他现在就在,梅森先生,请上前边来。” 罗切斯特先生咬紧牙齿,一阵猛烈的抽搐战栗,当他听见这个名字时,我可以感觉到他的愤怒和绝望的抽搐传遍了全身。一直呆在后面的那个人走了出来,一张苍白的脸从律师后面探了出来,——不错,正是梅森,罗切斯特先生转过脸死死地盯着他,他的眼睛一直是黑色的,可现在现出了一种黄褐色,准确地说是血红色的光来,他整个脸胀得鲜红,——橄榄色的面颊及白皙的前额好像也放出光来。他动了一下,举起那健壮的胳膊,——可能他会一拳把梅森打倒在地,揍得他没气,——可是梅森迅速闪开了,轻轻喊了一声,“老天!”罗切斯特先生发出了一种冷蔑的声音,——他的怒火一下子消失了,仿佛植物突然枯萎一样,他问了一句:“你要说什么?” 梅森的唇间吐出了几句话,含糊不清。 “先生……先生……”牧师说,“别忘记你们在教堂。”接着他用温和的声音问梅森:“你是否真的知道罗切斯特先生的妻子还活着?” “大胆点儿,”律师怂恿他,“说啊。” “她就在桑菲尔德府!”梅森清楚地说了一句,“四月时我还见过她,她是我姐姐。” “就在桑菲尔德府?”牧师大声问道:“不可能,我在这儿已住了很久了,先生,我可从未听说或见到有这样一位罗切斯特太太。” 罗切斯特先生的双唇扭曲了一下,咕哝着说:“根本没有,——上天作证!我一直留意不让任何人听说这件事,——至少不会有人知道有这个称呼的人在。”他沉思了一会——其实,大约有十分钟之久,他终于开口说话: “好了,——把一切都说出来,像子弹出膛一样。——伍德,把书合上,法衣脱了。约翰?修林(教堂执事),走吧,今天这里不会举行婚礼了。”那人听从了。 第57章 (2) 第二十五章 (2) 罗切斯特先生接着说,用疯狂的不顾一切的声音说:“重婚是丑恶的!——但我依旧要做一个重婚者,但我终于斗不过命运,或者说被上天惩罚,——也许是后一种因素更多,现在,我一定就如牧师所说比魔鬼也好不到哪儿去,我会接受最高惩罚,——受不灭火和不死虫的折磨。(指入地狱<圣经>中描绘地狱有“在那里虫是不死的”)各位,我的计划落空了,这位律师的话是真的,我结婚了,而且妻子没死,伍德,你说你从来没听说罗切斯特太太这样一个人存在过,但一定听说过严厉看管着的神秘疯子吧,有人说她是我异母的姐姐,有人说是我抛弃的情妇,让我告诉你,那个疯子就是我妻子,十五年前娶的——伯莎?梅森,这个人的姐姐。 他现在可能用发抖的身体向你们显示他的无比坚强!理查,——用不着害怕,我不会去揍你,我倒宁可去打个女人,伯莎?梅森是疯子,不错,她一家都是疯子,——三代的白痴和疯子!她母亲,那个克里奥尔人,也一样是个疯女人,还是酒鬼!——这些,我只是在娶了她女儿以后才知道,因为她们守住一切秘密,伯莎像个乖孩子,同她母亲在这方面一样,我还自认有了一个美好的伴侣,——她多么的纯洁,聪明,谦虚,你们可以想到我是多么幸福,——唉,但愿你们能想像出我所经历过的这些,但是,我不想再解释了,请你们去宅子看看我的妻子,普尔太太照顾的那个人!——你们就会知道我受了多大的骗,我该不该毁弃婚约,“这个姑娘,”他看看我,接着说,“她和你们一样,对这些都不知道,伍德,她认为一切都是合法的,却从未想到会掉进一个诈骗圈套,没想到会嫁给一个被恶劣、疯狂的妻子拴住的可怜虫!请吧,跟我来。” 他紧紧抓住我的手,走出教堂。三位先生在后面,我们在宅子前看到了那辆马车,正停在那待命。 “约翰,把它赶回棚里,”罗切斯特先生说,“现在我们用不到它了。” 一进屋,费尔法克斯太太、阿黛尔、索菲、莉亚都上来祝贺。 “全体向后!”罗切斯特先生大声喊叫,“滚你们的祝贺!我可不要听见这些鬼话,——它们迟了十五年。” 他走过去,扔拉着我的手,喊那几位先生跟着他,上了楼梯,上了第一道楼梯,沿着过道,爬到了三楼,罗切斯特先生打开那扇黑门,带我们走进那间挂着帷幔,摆着一张大床和柜子的屋子。 “你知道,梅森,”他说,“她在这里咬过你,还刺了你一刀。” 他撩起帷幔,出现了第二道门,他打开门,是一间被高大结实的围栏围着的没有窗户的房间,生着炉火,一盏灯吊在天花板上,普尔太太弯着腰,在炉子上用平底锅烧什么,在屋子那一边的阴影里,有个影子来回动,是什么,不知是人是兽,猛一看让人无法分辨,它双手着地爬着,野兽一样又抓又吼,但它穿着衣服,头发黑中夹白乱得像马鬃,把它的头和脸全遮住了。 “普尔太太,早上好!”罗切斯特先生打招呼,“你照看的人怎么样?” “先生,谢谢,她还好。”普尔太太一边回答,一边把平底锅端到锅架上。“她想咬人,但还不太糟糕。” 一声吼叫打破了她的谎报,这个怪兽用后脚站了起来,又高又大。 “啊,先生,她看见你了,你还是离开的好。”普尔太太叫道。 疯子大叫起来,她撩开脸前的头发,盯着所有的人,我清楚地认出那张脸,——又肿胀又发紫的脸。 “到这边来,”罗切斯特先生把我推到一边。“她现在没刀,我也有准备。” “没人知道她会拿什么,先生,她非常狡猾。常人猜不出。” “我们最好走吧。”梅森小声说。 “见你的鬼去。”他的姐夫——罗切斯特先生朝他喊道。 “小心!”普尔太太叫了一声,三位先生不约而同往后退,罗切斯特先生把我拉到他背后,那疯子扑上来掐他的脖子,恶狠狠地要咬他的脸,他们斗在一起,她是个身材高大的女人,几乎和罗切斯特一般,而且很胖,她的力气和男人差不多,——虽然罗切斯特很强壮,还是差点儿被掐死,他本来可以一拳打倒她,但他只愿意招架,终于他抓住了她的胳膊,用普尔太太递来的绳子捆住她,然后用另一段绳子把她捆在椅子上,然后他转身凄凉地笑着看我们。 “那就是我妻子。”他说,“这就是我所有的夫妻拥抱,——她在我空闲时安慰我的亲热!而我一心希望的,“是这样的一位年轻姑娘,她镇定地站在那儿,毫无恐慌地看着那疯子,我渴望她,因为我希望在吃了那如此难以令人下咽的菜后可以换个口味,把她明亮的眼睛和那双红球比比,——这张脸和那张鬼脸,——这副身材和那个大块头比比,各位,然后,传播福音的牧师,维护法律的律师先生,再来裁决我,现在你们都走吧,我得把这个无价宝关起来。” 我们离开了,罗切斯特先生又多留了一会儿,对普尔太太说了几句,下楼时,律师跟我说起来。 “小姐,你是毫无过错的,你叔叔一定很高兴得到这个消息,如果梅森先生回马德拉时他还活着。” “我叔叔!他怎么了?你认识他?” “不,梅森先生认识,爱先生是他在半沙尔的老主顾,梅森先生回牙买加时,暂时在马德拉养病,你叔叔得到你的信时,梅森先生正好也在。爱先生提起这件事,因为他知道梅森认识一位罗切斯特先生,梅森先生说出了真相,很遗憾你叔叔他正病着,他的病是痨病,而且很重,恐怕难以痊愈了,因此他没办法来英国,把你从圈套中救出来,不过他让梅森先生立即行动阻止这件婚事,他让我帮忙,我很高兴没有太迟,我想你现在留在英国好了,因为我确信等你回到马德拉,你叔叔可能已去世了,你在这里等着爱先生的消息再行动,还有什么事需要我们留下来?”他问梅森先生。 “没有,没有——快走吧,”他迫不及待地答道。说着,两人就走出大厅,也未向罗切斯特先生告辞,牧师同罗切斯特先生谈了几句。不知道是责备他还是告诫他,然后也离去了。 我回到自己屋里,在半开的房门口听着他走,很快,宅子里静了下来,我把自己关在屋里,锁牢了门不让任何人进来,然后——不是哭,也不是叹息,我很镇静,而是——机械地把婚服脱下,换上我那件呢衫,我本以为昨天会是我一生最后一次穿它,然后坐了下来,疲惫不堪,我的头埋在两手间,趴在桌上,我思考了,在现在,以前我却只是在听,在看,在动,看着事情发生,听随人命。 这一天其实很平静,——除了疯子那一幕,因为在教堂,那件事并未张扬,也没有争辩不休和吵闹,既没有泪,也没有叹息,只是几句话,表示反对这桩婚事,然后罗切斯特先生严厉地问了几个问题,接着被答复、解释,对那番话进行了确认,并且用确凿的证据进行了证实。那个神秘的人走了,于是一切都是昨天的故事了。我仍旧照样回到我的屋子里,一片茫然。我想我还是简?爱,并无多大改变,没有受到残害,也没有受到袭击。可是,昨天的简?爱呢?昨天的生活在哪儿?今天的生活又在哪儿?那个对生活充满着渴望、热情洋溢的简?爱,几乎做了新娘的简?爱,如今一无所有,孤苦伶仃了。她的生活毫无光彩,她的前途虚无缥缈。冬天的寒冷在仲夏里降临,腊月的风雪在六月里飞扬,冰儿凝结在青翠的苹果上,厚厚的雪片压坏了怒放的玫瑰,荒草地里裹上了霜冻的尸布,昨夜还是繁花似锦的小路,今天却已罩上了厚厚的雪花。 半天前的树林还像春天里枝叶茂盛,青色诱人,而今却已是挪威冬天的松林—广漠、荒芜。我的一切都没有了,一夜的时间种种世间难测的厄运降临到我的头上。我昨天紧紧握住的希望,那生机蓬勃、灿烂美丽的希望,今天已如挺直的、冰冷的僵尸,永远也不会复活了。我审视我的爱情,那由我亲爱的主人一手缔造的爱情,已像是一个孤独地躺在摇篮的婴儿,它颤抖着,经受着疾病和痛苦的拷打,却不能在罗切斯特先生的怀中求得安慰。哦,它从此孤立无助了,因为忠诚已被摧毁,信任已被践踏。在我,我的主人也不再是我以前的那个主人,他不是我想像的那样!我不愿意说他是邪恶,不想去想他是不是欺骗了我。但他不再是那么伟岸,那么正直。所以我必须离开他,我是十分明白的。至于什么时候离开,走到什么地方去,我还没个主意。不过,他自己肯定也是恨不得我越早离开桑菲尔德越好,这是毫无疑问的。他是不再需要我了,他对我的爱情则不过是一时心血来潮,碰到这件事后,早就淡了。 他一定十分不愿意见到我,我甚至害怕在他的面前走过。哦,我是怎么搞的,这么糊涂。我毫无头绪,种种思绪如奔纵的潮水,在我的四周旋转,我用手捂住了眼睛。我似乎躺在了一条干涸的河床上,远处有群山中的山洪暴发,洪水正向我冲来。可我浑身绵软,一动不动。我想起来,可我没有力量。我虚弱地躺在那儿,我只想死去。但我的念头里闪过一点生命力似的搏动——我想到了上帝。无声的祷告缠绕在我无助的心灵里,那是些欲出口诉说又无力挣脱出口的话语:“求求你,不要离开我,苦难就在跟前,可没有一个人帮助我。”它来了。在我还不曾合起双手,屈膝跪下向上帝恳求把它赶走之前,它终于像急流一样呼啸而来了,一下子全冲向我的头上了。我的四周一片黑暗,没有希望,没有爱情,没有等待,信仰倒下了,这整个的念头形成一个黑压压的庞然大物,沉重而猛烈地压在我的头上。那种痛苦实在无法言喻,就如是“水进了我的心灵,我陷入了深深的泥潭;我找不到立足之处,我沉入了深水中,洪水淹没了我。” 第58章 (1) 第二十六章 (1) 在下午的某个时刻,我抬起头来看看四周,墙上映出了西沉夕阳的红灿灿的霞光,已是日落时分了。“我该怎么办?”我不由得问自己。“马上离开桑菲尔德”,心中的一个声音立刻答道,答得如此迅速,如此坚决。我惊恐地捂住耳朵,我说,我受不了这个决定。“我不是爱德华?罗切斯特的新娘,这在我所有的苦痛中实在不是什么大事。”我对自己说道。“做了一个美好的梦,醒来却发现梦中的一切都是空虚和徒劳的,这我也能忍受得住。可是要我果断地、坚决地、彻底地离开他,我办不到,我受不了。”可是另一个声音在内心坚定地断言我能做到,并且说我只能也必须这样办。我与我自己斗争着。我可以是一个弱者,这样,我就不必走上那条苦难的、可怕的道路。“天良”变得专横,它扼住爱情的喉咙,辱骂她说她还只是刚刚把她那漂亮的小脚伸入泥潭,并且发誓说他会用铁臂把她按到深不见底的痛苦的深渊里去。“那么,把我拖走吧。”我喊道,“让别人来帮助我吧。”“不,没有人会来帮你,你得靠你自己。 你要抠出你自己的右眼,砍断你自己的右手,用你的心作为祭品,而由你,教师,来把它刺穿。”我吓坏了。我突然地站了起来。我被这残酷的裁判吓坏了。那是一种怎样可怕的声音啊。我饿了。我头发晕。我才想起一整天我没吃一丁点儿饭,也没沾一滴点儿饮料。我早餐一点儿也没吃。我心忽然剧烈地痛了起来。我想起来了,我呆在这儿这么久,竟没有一个人来问候我,没有谁请我下楼去。甚至小阿黛尔也不过来敲一敲门,费尔法克斯太太也不曾找过我。“被命运遗弃的人,朋友们也往往会把他们忘掉。”我低声喃喃道。我拉开门闩,走了出去。我全身晃悠,两眼发黑。我被一个障碍物绊倒了,但却由一只伸出来的胳膊接住了,所以没倒在地上。我定神一看,竟是罗切斯特先生,他坐在摆放在我房门前的一把椅子上。“你终于愿意出来了。”他说道,“我也不知道我等了多久。我一直仔细地听着,想听到一点儿动静,想听到一声哭泣,可是什么也没有。再过五分钟,我就会像个穷贼那样撬锁闯进去了,要是还是那么寂静可怕的话。这么说你是在躲我,你只让你一个人在屋子里伤心落泪?你为什么不大骂我一顿,我倒宁愿你那样。 你是个热情的人,我准备了你大闹一场。嚎啕大哭,泪如泉涌,只是我会用我的胸口来承接。可是现在却由毫无知觉的地板和你湿透的手帕承受了。不过我猜错了。你根本就没哭。我看到苍白如纸的脸和茫然无神的眼睛,但却没有一丝泪痕。我说,一定是你的心在滴血吧?“唉,连一句责骂的话都没有吗,简?没有伤人的、尖刻的一句话吗?没有伤害感情,激愤恼怒的一句话?你只是静静地坐在我扶你下来的地方,漠然地、疲乏地看着我。“简,我从来没有打算要这样伤害你。要是有那么一个人,养了一头比他女儿还亲的小母羊,吃着他手里的面包,喝着他杯中的水,躺在他的怀中,可他却不小心把她宰了。他的悔恨也超不过我悔恨。你肯饶恕我吗?”读者啊!我那时那刻就完全原谅了他。他的悔恨深深地在眼中流露,他的同情诚恳地在语气中透出,他的男子汉气概,他的忠贞不渝的对爱情的信念,全在他的神态语言中。我完完全全原谅了他。但只在内心深处,不曾形成语言,不曾流露于脸上。“我是一个无赖,你知道吗?简。”不一会儿,他看出我仍紧闭双唇,不想答言,只得可怜巴巴地问道。实际上,我实在是没有力气开口说话了。“是的,先生。” “那你就明明白白、尖锐地向我指出来说,不要同情我。”“我不能,我又累又饿。我难过死了。我想喝点儿水。”他颤颤地舒了口气,接着就把我抱在怀里,一直抱到楼下。开始我并不清楚我进了哪间屋子,我神志不清,精神恍惚。没过多久,我就感觉到了那使人舒畅的炉火的暖气。尽管是在夏天,我刚才的房间里已是冷冻如冰了。他给我喝了些葡萄酒,我只稍微泯了泯,就苏醒了过来。接着又吃了他端给我的东西,就完全清醒了。后来我发现是在书房里,——我坐在他的椅子上,他就在我身边。“我真希望我这会儿能死去。”我想,“那样苦苦挣扎着把自己的心从罗切斯特先生的心那儿拉开。我知道我不得不离开他,可我实在不忍心离开他,真的不忍心。”“你现在感觉怎么样,简?”“好多了,先生。我想我马上就可以好了。”“来,再喝点儿酒,简。”我顺从地喝了。然后他把酒杯放在了桌上,站在我面前,凝视了我好一会儿。突然间他转过身去,发出一声含混的却满怀激情的叫喊。他不停地走来走去。然后停了下来,俯下身子似乎要吻我。但我知道如今抚爱已被禁止了。我把脸转开,避开了他。 “为什么!这是为什么?”他急切地喊道。“噢,我明白了,你不愿接受伯莎?梅森丈夫的吻,你认为我的拥抱已给了别人,心中已有他人么?”“至少已没有我的地位了,我也没有要求的权利了。”“这是为什么?简。我来替你回答好了,省掉你多说话的麻烦。那是因为我已有了妻子,你不愿做我的情人,你一定是这样回答的。我说得对吗?”“是的,先生。”“你又对我有不正确的看法了,简。你一定把我看作了一个作恶多端的花花公子——一个无耻的无赖,用精心设计的无私的爱的罗网把你罩住,毁掉你的名誉,践踏你的尊严。你还能说什么呢?我想,首先,因为你还虚弱无力连呼吸都困难;你什么也说不出来;其次,你也没学会责骂我;再说,你原本不想大哭大闹一场。你只是在想如何行动,你认为那才是你要做的。我了解你的,而且我也防范着呢。”“我并没有想出什么来对付你,先生。”我说,我觉得声音如丝,它警告我把话截短。 “你在计划毁灭我。按我的字义来解释,而不是按你的字义,你是要说,我已是结婚的人了。你拒绝跟我接吻,这就证明你要躲我,避我。你只是作为阿黛尔的家庭教师才住在这里,但你已计划着视我为路人,素不相识的路人。要是我对你说句亲切的话语,向你表示一点友好的感情,你一定会冷淡我。你会在心里说,‘这个男人几乎让我做了他的情人,我一定不要理睬他,’于是你就真的不再理睬我了。”我努力清了清嗓音,感觉声音已够平稳后才答道:“先生,我不是以前的简?爱了。这儿的一切都已改变了,这是事实。为了摆脱过去,为了平稳情绪,我没有别的选择,那就是阿黛尔该有个新老师,先生。” “噢,那自然,阿黛尔已够大了,我要把她送到学校去,这我早已安排好了。我也想好了不让过去的阴影缠绕你,不要你生活在难受的桑菲尔德,这个该死的地方,——这个亚干的帐篷,这个硬要在光天化日下显出它苟延残喘的恐怖的墓穴,这个藏有一个比几千几百个想像中的可怕的魔鬼还可怕的魔鬼的地狱。简,你会有一个新的环境,我也是。真是我的不是,我明明知道桑菲尔德闹鬼,却还把你带到这儿。在你来到之前,我就吩咐佣人们要对你隐瞒一切桑菲尔德闹鬼的情况,那只是因为我怕要是有人知道自己要跟一个什么样的人做邻居,阿黛尔就请不到一个肯长期任教的家庭老师了。可我又不打算把疯子转移,那不是我良心所能允许的。尽管在芬丁庄园,我还有一所甚至比这还要隐蔽的老房子,它处于森林中心,我本来可以放心地让她住在那儿,那些潮湿阴冷的墙壁说不定很快就可替我摆脱这个负担,这实在违背我的良心。不过不同的无赖各有不同的坏处,我的狠心并不在于借刀杀人地把仇人除掉,即使是我恨之入骨的人。” “只是,我实在不该向你隐瞒你有一个疯女人作邻居,我这样做就有如是用斗篷盖好一个孩子,然后又把他抱在了一颗散发毒气的树底下一样。那魔鬼的毒气侵害了周围的一切,而且永不退去。不过我会把桑菲尔德的门关闭,封住大门,在楼下的窗户钉上木板。我会出两百镑一年给普尔太太,要她在这儿倍伴我的妻子,你是称那疯女人为我的妻子的。同时还让她在疯人院做管理员的儿子——格雷斯来随时帮助暴躁发狂的她安顿下来。格雷斯有了钱是什么都愿意干的。我的妻子发疯的时候会在深夜里神不知鬼不觉地到人床上把人烧死,持刀砍人,用牙把肉从人骨头上咬下来,以及像这种事……”“先生,”我插话说,“你太残忍了,对那位不幸的太太。你提到她时全是憎恨,带着复仇的憎恨。这是不应该的,因为她发疯并不是自己能够控制主宰的。”“简,我的小亲亲(我要这样叫你,因为你的确是我的小亲亲),你并不明白你说了些什么,你又误解我了,我才不是因为她疯了才这样恨她。 你以为我会恨你么,要是你像她那样的话?”“我想是的,先生。”“你错了,简。我很伤心你一点儿也不了解我,不了解我爱你爱得有多深。你血肉中的每一个细胞都犹如我自己的一样亲,即使它发生了故障。你的心肝就像是我的,要是它不对了,我也仍视为我的珍宝。如果你发疯了,束缚你的绝不会是夹住疯子的紧身衣,而会是我宽大的胳臂。你的胡乱疯气,挣扎不已,我只会心痛。我将用拥抱来迎接你,如果你向我扑来的话。在你被束缚的同时,你也会感到我的怜爱。我决不会像躲避她一样厌恶地躲避你。当你安静不语时,我会日夜在你身旁,而不是让看守或者看护陪你,我会用我不倦的温存来照料你,尽管你并不懂得用微笑来回报我。我会温情脉脉地注视着你的双眼,而不在乎它们一点儿也不认识我——可是我怎么讲起了这个呢?我刚才说的是你离开桑菲尔德府。一切都已安排好了,简,明天你就可以立马离开。我只请求你再在这里忍受一个黑夜,简,之后那些恐惧和痛苦都统统让它见鬼去吧。我带你到一个安静详和的地方去,那里可以远离一切,没有回忆,没有虚伪,也没有毁谤。” 第59章 (2) 第二十六章 (2) “那把阿黛尔带上吧,先生。”我打断他说,“她可以作你的伴,解解你的闷。”“你是什么意思,简?我干嘛要个孩子作伴,又不是我的亲生孩子,她只是一个法国舞女的私生子,况且我已说过把她送到学校去。你为什么总跟我纠缠不清地提起她?我是说,你为什么要让阿黛尔给我作伴?”“你会孤独,沉闷的,因为你刚才说你要隐退。退隐对你来说太沉闷单调了。”“孤独,沉闷!”他十分生气地喊道,“我看我是非得把话挑明了。我不明白你脸上露出来的是什么谜一样的表情。我要你伴我度过孤独,你这下明白了吧?”我望着他轻轻摇了摇头。在他发怒的时候冒险作出那样的表示不同意,也是需要很大勇气的。他忽然停止了在这屋子里走来走去,仿佛在那儿生了根似的。他凝视了好久,我只得把目光移开,看着炉火,竭力摆出一副镇静的样子。“现在简的性格发生了些问题。”他终于开口说话了,语气比我从他的神情预料还要缓和多了。“那根丝我早就料到会打结,尽管他一直转得很顺利,现在终于遇到障碍了。这下该是苦恼、愤怒和永无休止的麻烦了。上帝啊!给我参天的力气吧,让我能够像挣断绳子一样把那团丝拉断。”他又开始走了起来。这回很快在我面前停住了。 “你愿意听我讲讲道理么?简。”他俯下身在我身边说道,“因为,如果你不愿的话,我只好使用武力了。”他蛮横地说道,神情就像一个被捆住手脚很久的人,预备着不顾一切挣断束缚的绳子。我看得出,顶多一分钟,只要一触到他的怒气,我就只会是束手无策了。现在,时间正一分一秒地过去,我得抓住机会设法控制住他,要是一不小心露出抗拒、逃跑、畏惧的动作来,我就完了;他也完了。可我一点儿都不感到害怕,真的。我似乎感到一种发自内在的神奇的力量,那力量支持我把他约束住。这关头是紧要和危险的,但这也正是它的魅力所在,有点儿像是印地安人坐着独木舟漂荡在湍急的洪流上的那种感觉,我握住他那紧抓的拳头,拨开他那捏紧的十指,用温和的语气说道: “你坐下来,你讲什么我都听着,你要我听多久我就听多久,无论它是有道理的还是没道理的。”他顺从地坐了下来,但并没有马上开口。我已忍了许久的眼泪,那是我费了好大的劲才不让它流出来。因为我知道他不喜欢我哭。可是现在,我认为不妨让它们流出来,愿意流多久就流多久。要是我流泪能惹他恼,那就更好。于是我松开紧绷的神经,让自己尽情地哭起来。不久我就听到他恳切地要求我安静下来。我说看到他那么发火,我没法安静下来。“我只是太爱你了,简,我并没有生你的气啊。你瞧,你把你那苍白的小脸蛋绷得紧紧的,显得那么冷淡和坚决。我实在受不了啦。好了,不要再哭了,擦擦眼睛吧。” 他温柔的声音表明他已软化了。于是我也安静下来。现在他作了个努力把头靠到我的肩上,我避开了。于是他又拉我走近他,我挣脱了。“简!简!”他喊到——语调让我多么心痛。震颤了我的每一根神经。“这样说来,你从来没有真正爱过我?你要的只不过是我妻子的身份和地位,现在你觉得我已没有资格做你的丈夫,于是你就疏远我,碰也不准我碰你,就好像我是只癞蛤蟆或者什么无尾猿似的。”他说的话伤害了我。可我又不知该说些什么或做些什么才好。或许我本来就不应该做些什么,也不应该说些什么。可是我真地痛惜我伤了他的感情,于是我禁不住想在那流血的伤口涂点药。 “我敢说我比任何时候都爱你,”我说,“可是我不能够表现出来或者放纵它。现在我不得不最后一次这样表白。”“什么?简,什么是最后一次,难道你认为你可以天天与我见面,同我生活在一起,却又淡漠和远离我?你说过你爱我的。”“不,我做不到,先生。正因为如此,我别无选择。但你一定会发怒的,要是我说出我的选择来。”“哦,你说吧,万一我大发雷霆,你却有本事哭呀。”“罗切斯特先生,我不得不离开你。”“要多久?几分钟是吗?简,去理一理你那逢乱的头发,洗一洗你那通红的脸蛋儿是吗?” “我得永远离开你,离开阿黛尔和桑菲尔德。我得重新尝试在陌生的一切中开始另一种生活,陌生的脸,陌生的环境。” “你要过新生活,那自然啦。我刚才的意思也是这样。我才不信什么离开我的疯话呢。你的意思是你要成为我的一部分是吧?那就是新生活,你将是我的妻子,我还是个单身汉呢。你将是罗切斯特夫人,切切实实的罗切斯特太太。只要你活着,我健在,我的一生一世就只守着你。我要你跟我到法国南部去,在那地中海岸上的那座装饰得雪白漂亮的别墅里,你将过上幸福、美好的生活。决不要以为我只要你做我的情人,拉你下水误入歧途。简,你怎么摇头?你要讲道理,讲点儿道理,简,否则我又要发怒了。”他的声音哆嗦着,他的手颤抖着,他那本来就大的鼻孔又张大了。他两眼冒花,但我仍鼓起勇气说道:“你有一个妻子,先生。你不能否认,因为今天早上你自己也承认了。要是像你所描述的那样,我就是你的情人。不承认就是在跟自己撒谎,自己与自己诡辩。” “简,我脾气很糟,你知道。我是容易发火的,我不会冷静,我没有耐心。可怜可怜我,也可怜可怜你自己,简。按住我的脉膊,瞧瞧它是怎么急速地跳着,你就要——当心!” 他把手伸到我的面前,失去血色的脸和两唇越来越苍白如纸。我全身感到难过。我狠心地拒绝了他,他才如此激动;可叫我退让,是绝对不可能的。我做了任何人在那种情况下都会做的事——向上帝请求帮助。“主啊,救救我,”我不由自由地脱口喊了出来。“我真笨!”罗切斯特先生突然喊到,“我老是平白无故地说我没结过婚,又没任何理由。我忘记了她一点儿也不知道那是怎样的一个女人,也不知道我到底是如何被骗结婚的。哦,我相信简会同意我,在我告诉了她一切我的情况后。把手给我吧,简妮特,让我确定你就在我身边,握住你,你肯听我说几句话么?几句让你明白事情真相的话。” “当然,先生。你愿意说多久我就听多久。”“我只要你听几分钟。简,你一定曾听说过我上面有一个哥哥,我在家并非长子。”“我记得费尔法克斯太太曾经跟我提起过。”“你知道了我父亲是个守财奴么?”“我当时听出了那么点儿意思。”“对啦,简,就是这样,他为了保持家产完整,不愿意把他的田产分一半给他二儿子应有的那份,他决定全部完整无缺地传到我哥哥罗兰名下。可是他当然也不愿意他的另一个儿子成为穷人,于是他就想出了替我找一个富有的太太,那样就把我解决了。他认识梅森先生,一个西印度群岛的种植园主兼商人,也是他的老朋友,家财万贯,膝下有一对儿女,并且调查到他会给女儿一笔三万英磅的财产做妆陪,这足够我无忧地过一辈子。 于是他替我物色了梅森先生的女儿。我刚大学毕业,就被遣到牙买加,同已为我定过亲的新娘结婚。我的父亲只告诉我那位梅森小姐是西班牙城出了名的美人儿,那一点儿也不假,但他绝口没提那三万英磅。那小姐确确实实是个漂亮美人,是布兰奇?英格拉姆小姐那种类型的,皮肤黑黑的,个儿高高的,一副气度非凡的样子。她们家因为我出身名门,也非常指望我能娶她,她也是那样想的。我极少见到她,只是在他们的安排下在舞会上见到她衣着华丽时的美貌。她也拼命地向我卖弄风情,讨我的好。我私下里几乎没与她交谈过。在社交界,无聊的情场追逐,年轻人的好色,鲁莽和盲目,使得我寻花了眼,我变得无比兴奋,像真正恋爱那样,于是我自以为爱上了她。现在想来真是年幼无知,缺乏经验。她的亲友怂恿我,情敌们刺激我,她引诱我,于是稀里糊涂的我就同她结婚了。唉,现在想来我的每一个动作都是那么的无聊。我瞧不起我自己如此轻薄,这让我痛苦。我想我从来不曾尊重过她,爱过她,甚至从来不曾了解过她。我现在都怀疑她的天性里没有丝毫的美德存在。 从她的心灵,从她的举止,我看不到谦卑,也看不到同情;既看不到豪放,也没有典雅。可笑的是,我竟娶了她。我真是傻得愚蠢,傻得下贱,傻得瞎了眼。要不然的话,或许我——我还是顺着刚才的思路讲下去吧。我的岳母我从未见过。我原来以为她只是过世了。后来蜜月过后,才知道她只是发了疯,关在一所疯人院里。我才知道自己错了。她还有一个弟弟,是个完完全全的不会说话的白痴。你见到过的那个人,是他的另一个弟弟,(我恨透了她的亲戚,却对他恨不起来,缘由他头脑里那份对他可怜姐姐的关心,他也是像一条狗一样依附着我),说不定某一天他也会变成那个样子。 我的父亲,我的哥哥罗兰,心里只念着那三万英磅,联合密谋蒙骗我,他们早就知道事情的真相。“这些令人气愤的发现,除了隐瞒事情欺骗我这一点外,我本来未曾怪罪过我的妻子。即使在后来的生活中,我发现她是如此的庸俗、猥琐、狭隘,她的天性与我的竭然相反,她的志趣实在伪劣,她的脾气竟已无法高尚,无法改变,我发现我几乎不能同她舒服地呆一个晚上,甚至白天的一个小时,我们之间根本无法进行友好的谈话,因为无论我想说些什么,她都是那副既粗俗又陈腐、即嚣张又蠢笨的语气,我明白我不能指望有一个美好安宁的家,因为没有哪个仆人可以忍受她那毫无道理的、自相矛盾的、尖酸刻薄的命令,和她那无理取闹的脾气,即使那种时候,我还是劝自己忍一下。我尽量不责备她,不规劝她,于是我只得吞下我的悔恨和厌恶,压制我的强烈的反感。 “简,我并不想再用那些过去的无聊的小事来烦你耳朵,我要表达的,只几句明确的话就可以表达清楚了。我同楼上的那个女人结婚了四年,四年的生活还不到,她就把我折磨得不成人样了。她的恶习像蔓藤一般迅速滋长;她的阴暗面一日甚过一日,滋长得又快又猛。那些东西有的只能靠强制的手段才能镇住,我并不想用它,你可想像有多强烈了。她的怪僻如此巨大,可笑的是,她的智力却低得像侏儒。这些怪僻给我多大压力啊!柏莎?梅森,一个疯母亲生下的疯女儿,带给我强压给我那种所有聚了既荒淫又酗酒的妻子的男人所具有的那种丢人现眼的可怕苦难。“四年里,我的哥哥死去了,在第五年将要开始时我的父亲也逝去了。于是我够有钱了。但有谁还具有那样可恨可恶的痛苦?我不得不把自己的天性同世界上最粗野、最卑鄙、最无聊的天性牢牢拴在一起。在法律和社会看来,那还是我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我无法用法律的手段解除它,因为医生已诊断出我的妻子发了疯,是她的肆虐放纵过早地滋长了那疯狂的种子。简,你怎么啦?你看上去病了,我不要再讲了吧?余下的留到以后再告诉你。”“不,先生,你继续讲吧。我同情你,先生,的的确确同情你。” 第60章 (3) 第二十六章 (3) “同情,要是来自别人,简,那只会是幸灾乐祸的言语表达,我才不稀罕呢,不过当然是指来自那些自私的、冷漠的人的同情。那种人在听到别人讲述苦难时,流露出对受难者的盲目轻视,暗地里高兴的心情。可那不是你的同情,简,此刻你脸上流露的,你双眼中透出的,你的心中涌着的,你的手在我的手中颤抖的,简,我知道绝不是那样的感情。你的同情,我的心肝,是为爱受苦的母亲,它的痛苦,正是伟大母亲临产时的剧痛。我感激,简,我愿意它的女儿顺利地诞生,我敞开胸怀在准备着拥抱她。”“接下去吧,先生。 你知道她疯了以后怎么办呢?”“我几乎绝望了,简。幸亏是那仅存的自尊挽救了我免于堕落。在世人看来,我是同那肮脏的耻辱联系着的。但我决心在心底里保住清白,即使是死,也要远离她的罪恶,她的精神病。可是,法律上我的名字还是同她的并列着。我每天都要看到她,呼吸到她呼出的混浊的空气(呸!)。更糟的是,我还是她的丈夫,每每想到这些,我都恶心。不仅如此,我还被告知,只要她一天活着,我就不能娶一个可以很好做我妻子的女人。虽然她大我五岁,在年龄上我的父亲和她的家人也隐瞒了我,但她那壮实的身体足以弥补她脑筋的虚弱。她会活得和我一样久。我想,尽管我只有二十六岁,我就已绝望了。 “一天夜里,那是西印度群岛的一个酷热的夜晚,我被她的叫喊惊醒了。(在她被确诊疯了后,自然就给关了起来),那种酷热通常被说成是热带风暴来临的征象。我实在不想睡了,起来打开窗子。空气到处弥漫着硫磺似的蒸汽。我几乎喘不过气来。房间里,被闯进来的蚊子嗡嗡的叫声包围着,沉闷得要爆炸。乌云在急速聚集,我从远处听到大海像地震似的在沉闷地轰鸣。又大又红的月亮,像一颗燃烧的炸弹,在波涛中逐渐沉落下去,她却向正在暴风雨骚扰中的发抖的世界投下血红的最后一瞥。我全身沉浸在这种气氛和景象中,耳朵是那个疯子的大喊大叫的咒骂,时不时夹上我的名字,腔调是那么魔鬼般的咬牙切齿的狠毒。实在是不堪入耳,连最恬不知耻的妓 女也不曾这样骂出口。尽管在两间屋子之外,我还是一字不漏地听得见那两间房子根本挡不住的狼嚎。 “‘地狱般的生活,’我终于忍不住吼道,‘我可以让自己摆脱那永无底端的空气和声音,我可以办到。现在的这种种要命的苦难,都将尾随我那拖累我灵魂的沉重的躯壳离去。我还在乎什么信徒们眼中的永劫不复的地狱之火,来世的最糟的境遇也不会比今世更糟了。万能的上帝,我将摆脱它,回到您的怀抱。’”“我边说边在放着两把上了子弹的手枪的箱子跟前跪下,打开了锁。我计划用枪来结束我的生命。但那念头一闪而过,我知道我没有发疯,那瞬间的自杀动机和念头转眼就消失了。”“这时从欧洲海面上越过大洋刮来一阵清新的海风,透过开着的窗户,冲进了屋子。暴风雨紧接着就如吼般跟来,倾注不已,电闪雷鸣,空气竟出奇地温馨起来。 这个时候,我想到了一个主意。当我漫步在那大雨淋透的花园里那一株株滴水的桔子树下,穿行在湿透的石榴树和菠萝树的时候,那种热带特有的灿烂的黎明在我身边耀眼地升起,简,好好听着啊。我推想,一定是真正的所罗门式的智慧使我安下心来,把我该走的正确的道路指明给我。“我的长久干涸枯萎的心在从欧洲吹来的那股清凉的风带给清新了的树叶的低语声中舒张开来,在大西洋的兴高采烈的任情呼啸声中热血沸腾。我的生命在企盼着甘露的降临,我的心灵在滋长出新的希望。因为我看到希望的复萌,再生的可能。我站在花园尽头一个枝头交错的拱门下远眺大海,那比天空还要湛蓝,远处那边就是旧大陆的大海,我眼前出现了清晰的未来。” “‘快去吧,’希望和蔼地说到,‘回到欧洲去,那儿没有人知道你的名字被沾污过,没有人知道你背着什么样的重担。把疯子也带到英国去,小心地把她关在桑菲尔德,给予应该的妥善的照料和防范。然后你自己就去旅游,想怎么样就怎么样。那可怕的魔鬼已束缚了你那么久,如此玷污了你的姓名,如此践踏了你的声誉,耽误了你的青春。而她不是你的妻子,你也不是她的丈夫。你只要凭良心给予她应有的照顾,你就无愧于上帝和人道。你可以不告诉任何人你同她的关系,向所有人都隐瞒吧。你只要在安稳地安顿好她后,以免她又做出丢脸的事,你就可以离开她寻找你的幸福。’”“我立即就行动起来。因为在我结婚时我的爸爸和哥哥并没有通知我的亲友们参加,在我结婚后,对这一切后果开始懊丧时我给他们去了第一封信,据那家族的性格和体质,我是不会有美好的未来了。我告诉他们要严格保守这个秘密。不久后,我父亲在知道了我那由父亲亲自挑选的妻子的丢脸行为后,也羞于承认他有这样的一个儿媳妇了。于是他也同我一样急切地掩饰这个秘密,不想把它公开出去。 “于是,我带着这个疯子乘船来到英国。那次航行现在让我想来还心有余悸。我最高兴的是,我终于把这个疯子安顿在桑菲尔德的安全的三层楼上的那个房间里。她已把那间秘密内室弄成了一个野兽窝,一个妖魔洞了,在这些年里。我好不容易才选了个忠实可靠的能照料她的人,若不忠实可靠,她就会泄露了我的秘密。再说,有时,她也会安静那么几天,甚至几个星期,这个时候她就不停辱骂我。后来我总算从格令斯贝收容所找来了格雷斯?普尔。只有普尔太太和卡特医生(那天给被刺伤和咬伤的梅森包扎伤口的那个人)是知道我底细的人。费尔法克斯太太有可能猜测到了一些,但她从来不知道事件的真相。 总的来说,格雷斯工作干得不错,当然有时她也放松了警惕,有几次这样,这部分是由于她认为这个疯子已无药可治,还有原因在于她是干这种职业的,总有这种毛病。那疯女人狠毒至极,她甚至不放过看守的一次疏忽。有一次她用暗地里藏下的刀子刺伤了她的弟弟,有两次偷着了房间的钥匙,在夜间偷溜了出来。第一回她想把我烧死在床上,第二回她像一个真正的魔鬼那样找到了你。感谢万能的上帝,要不是它保佑你,我实在不敢相信会发生什么。她只是把她的怒气发泄到了你的婚礼服上,或许她依稀记起了她自己结婚的日子。现在想到她今天早上怎么样掐住我的脖子,低下它那又黑又红的脸瞧着我的小鸽子的巢时,我就禁不住打颤……” 他稍微停了停,于是我就问道:“那么,先生,在你安顿好她以后,你上哪儿去了?你又干了些什么呢?”“简,我做了些什么?我让自己行踪飘忽。我跑到什么地方去了?我四处飘流像阳春三月的轻风那样飘忽不定。我跑遍了所有的大陆,到处瞎闯。我发誓我要找一个聪明善良的女孩,与在桑菲尔德的那个疯子截然不同……”“可是,先生,你是不可以结婚的啊。”“我对自己说,我不但可以结婚,而且应该结婚。我从来不想欺骗你的。我决定坦白地说出我的事,光明正大地求婚。我认为那是合情合理的,我为什么不可以有爱和被爱的自由?我坚信一定会有那么一个女孩愿意并且能够理解我,接受我,而不考虑我已受的罪和惩罚。”“嗯,先生?” “你总是让我忍不住想笑,简,在你每次想打破沙锅问到底的时候。你就像只性急的鸟儿那样瞪大眼睛,时不时显露出坐立不安焦灼的神情,巴不得立刻能够猜透别人心上的每个字,总是嫌那言语回答的太慢。不过,在我继续讲下去之前,你告诉我那声‘嗯,先生?’是表示什么,你常常把这样一句话挂在嘴边,可是我每次听到它就没完没了地讲下去,我也弄不清楚是怎么回事。”“我的意思是,后来情况是怎么发展的?你的生活是怎么样进行的?”“噢,对。那么,告诉我,你究竟想知道哪方面的事呢?”“你是否找到了你爱的人。你向她求婚了没有,她又如何回答你。” “这我可以告诉你,我是不是找到了一个我喜欢的人,我有没有向她求婚,只是她的回答,却要看命运是如何在将来的簿证上写。十多年来,我行踪飘忽,到这个城市住住,又到那个城市歇歇。有时候在彼得堡,有时候在巴黎。偶尔也住在罗马、那不勒斯和佛罗伦萨。我有那么多钱,又出身名门,我可以持这通行证在社交场合和任何人结交。没有社交圈子会拒绝我。我处处留心寻找我的梦中情人,在英国女士们中间,在法国伯爵夫人们中间,在意大利贵夫人们中间,在德国女人们中间,可我从来不曾找到过。 偶尔有那么一刹那,一个眼神,一个声音,一个身影,我以为我的梦想就快要实现了。但是每次我总是很快地从美梦中醒来。你不要误会我太追求心灵上和肉体上的十全十美。我只是企望得到我的女人,一个与那个伯莎完全不同的人。可我的愿望破灭了。我已经防备着那不对称结合的危险、可怕和厌恶。因此即使当我完全自由,从她们当中我也找不到一个我可以求婚的人。这种失落像魔鬼般抓住我,我焦躁不安。我尝试过放荡,但不是淫 荡,简,我从来痛恨淫 荡,过去和现在都是。因为那正是在我那西印度的女人身上体现出来的东西。即使在我寻 欢作乐时由于想到这么个可恶的人和可恶的淫 荡我也会有所收敛。我避免一切近乎淫 荡的享乐,我害怕与她罪恶同流合污。 “可我也不能老是过单身生活,于是我开始找情 妇作伴。第一个情 妇是塞莉纳?瓦伦,现在想来我都瞧不起自己的第一步选择。你是已知道她是如何的一个人,我与她同居的结局是怎么样的。之后,我又找过两个情人。一个是意大利人嘉辛塔,另一个是德国人克莱拉,两个人的美色是出了名的。可她们的美对我又有什么价值?我只不过感兴趣了几个星期。嘉辛塔无耻、蛮横、不讲道理,不出三个月我就厌烦透了。克莱拉是文文静静、规规矩矩、可却蠢笨得要命,没有一点儿头脑,怎么也挑不起我的兴趣来。我给她一笔可观的钱让她自己找一条较好的谋生之路,就这样体面地打发她走了。简,从你表情里我看得出你对我不满意。你认为我是个没有道德,不讲良心的没肝没肺的花花公子吧?” 第61章 (4) 第二十六章 (4) “先生,我确实不像从前那么喜欢你了。你难道不觉得你这种生活不对么?一会儿与这个女人好,一会儿又弃她而去与另一个女人好,可你谈起来丝毫不觉羞耻,似乎应该这样的。”“我当时就是那样生活的,可我并不满意那个样子。那真的是醉生梦死的生活,我永远也不会再回到那儿去了。花一大笔钱,包下一个情人,和买下一个奴隶又有什么区别呢?她们素质都不高,出身低下及所受的教育也是有限的。跟庸俗的人在一起亲密生活只会使人堕落。想起那段同塞莉纳、嘉辛塔和克莱拉呆在一起的那些时间,现在想来我也痛恨我自己。”我敢肯定他说的都是真实的。我也从中得出了一个确切的结论,那就是,要是有一天我忘了自己是谁,忘记我所受的良好的教育,以致于找一些借口靠一些辩解,在某些东西的诱惑下步入那几个女孩的后尘,那他也一定会以刚才的那种亵渎心情来看待我。我并没有把这个念头说出声来,我明白了就可以了。我会牢牢地在心底记着,肯定有用得着它的时候。 “现在你怎么不说‘嗯,先生?’了呢,简?我还有一大串要讲呢。你看起来太严肃了。你仍对我有意见,我知道。不过还是让我叙述一下高潮吧。今年一月,我带着极端恶劣的心情,空虚、孤独、沉闷、苦痛,因为事务的需要,我回到了英国。我摆脱了所有的情妇,但我心灰意冷,满腔怨气,我实在是失望,我对于女人的梦想,找一个聪明、忠诚而又重情的女孩的梦想彻底破灭了。“在一个有些寒意的冬日的下午,我骑着马在回桑菲尔德的路上走着。我已经望得见桑菲尔德了,可我能在那得到什么安宁和慰藉呢?欢乐?呸!只有憎恨。在经过干草村小径的台阶时,我瞧见有个安静的小人儿独自坐在那儿。我毫无知觉地骑马飞过,就像是经过对面那颗有些光秃的柳树一样。我毫无预感她会给我带来什么。没有谁暗示我,提醒我,我今后生活的主轴,我的天使,就是那个穿戴普通的平凡的人儿。后来美士罗出了事,她走上前来一本正经地提出要给予帮助,像是只朱顶雀跃到我的跟前,坚持要用那柔嫩的翅膀拉我起来。我一副没好气的样子,可那人儿倔强地立在那儿,不屈不挠地站在我身边,说话和神气都是那么坚决。我确实需要帮助,于是靠那只小手我得到了。” “可一种新的东西,似乎是活力,在我一按那纤弱的肩头的刹那不知不觉地传遍了我全身。高兴的是我知道了那小人儿是一定会又出现在我面前的,她是要去桑菲尔德的,否则看到她从我眼中走掉,消失在那一望无际的树篱里我是会遗憾的。那天晚上你回来,你也许根本没想到我是在等你,想着你,简。第二天躲在一个地方,我悄悄地看了你许久,有半个多小时,当时你正在陪阿黛尔在走廊里玩耍。我还记得那天下了雪,你们出不去。我把我自己房间的门开出一条缝,这样既能看见你,又能听见你。看起来阿黛尔似乎分散了一些你的注意力,但我想你当时一定在心里想着别的事情。不过你对她可真有耐心,我的小人儿简,你逗她笑,不知厌倦地与她说话,用了很大时间逗她开心。后来她离开了你,独自玩耍去了,你立即就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你开始在走廊里来回地踱着步,每当经过一道窗时,你就会停下来望望外面纷纷的大雪,听一下呼啸的寒风,然后又踱着步,沉思着。我猜你肯定是在想着希望、美好的东西,因为有时你眼里会闪出一种令人愉快的光芒,脸上由于兴奋而微微发红,那种沉思绝不是抱怨,唉声叹气和多疑的沉思,你的样子看起来倒像是年轻人的甜蜜梦想。那梦的翅膀正欲展开翅膀高高飞翔,冲着那理想的天堂。忽然费尔法克斯太太在厅上与一个佣人说话的声音惊醒了沉思的你,那个时候你对自己笑了笑,有些奇怪地笑自己。简,你的微笑实在意味深长,似乎自我解嘲你的想入非非。它似乎说,‘我的那些梦都是美好的,但我一定不要忘了它们同时也是虚幻的。我想着一个玫瑰色的天空和繁花似锦的寻乐园,可我知道我脚下的路是多么坎坷不平,我要顶住四周聚集的重重乌云密度的风暴。’你走下楼去,请求费尔法克斯太太让你做些事,比如结一下一周的家用帐啊什么的,我想。可我对你离开我的视野有些恼火。” “我急切地等待傍晚的来到,那样我就可以召你来见我。我想你对我来说肯定是一种完全不同的性格。我想探索,想明白,想知道得更多些。你走进屋里,神色和态度有些腼腆却又不失主见。你穿着很一般,有些保守,就像你现在这样。我费尽心思引导你讲话,不一会儿我就发现了你身上相互对比的东西。你穿着拘谨,规矩,神情还流露出怯生生的感觉,一副天性文雅的淑女形象,一点也不习惯社交,好像害怕言行失礼从而丢人现眼。但只要我一跟你说话,你立刻抬起那双敏锐、大胆而清澈的双眼目视着对方的脸,你的每一束眼光都具洞察力和穿透力。我紧追不休连连提问你,你却都能对答如流。 你似乎立即就适应了我,我相信你感到你自己对那严厉暴躁的主人有了好感,简,因为你不久就令人惊讶地显出一种愉快的从容不迫的神情,你的举止安祥起来。不管我怎么动怒,你都不认为奇怪,害怕或者是显出不高兴,你似乎认为那只是我的脾气。你看着我,不时微微笑着,显的那么单纯又聪明大方。我被我眼前的你鼓舞着,感到十分满意。我很想多看看我那喜欢的东西。然而,有一段时间,挺长的一段时间,我有意疏远你,不找你过来。那是因为我是一个精神上的享受主义者,我想尽量延长这种新奇有趣的相识所带来的乐趣。此外,我总是无法不担心,要是我太长久任情地摆放这一朵鲜花,它会黯然枯萎,那清纯可爱的魅力也将逝去。那时我却不知道,它并不是那种昙花一现的花朵,而是一朵经过精心雕琢的、永恒的、刚强般的光芒四射的宝石花。而且,我想试探你会不会主动来找我,如果我回避你。 可是你并不。你只是整天呆在你的房间里,就如你的书架和画架一样。即使我偶尔遇到你,你也总是不卑不亢地和我打个招呼就马上离去。简,那些日子里,你时不时流露出若有所思的样子,但绝不是垂头丧气,因为你并不像是生病了的样子,但你也不快乐,你眼中看不到希望,也不感觉有什么乐趣。我很想知道你是如何看我的,想知道你是否想到过我。于是我又开始接近你。你在交谈中目光中总有一种轻松愉快的意味,行为举止也很亲切。我看得出来你愿意并且渴望与人交往,只是因为那里的寂寞,生活中的无聊,才让你沉默寡言。 我总是尽情地享受把你作朋友的乐趣,亲切随和很快就焕发了你的感情,你不再拘谨了,你的表情自然了,你的语调温柔了。我喜欢听你的嘴愉快而感激的说出我的名字来。那时候,简,我总是很高兴地偶尔遇上你,你的神态中总会显出一种有趣的疑惑。你隐约有些怀疑,你总是困惑地望着我,你想不到我会反复无常地干些什么,我是会像个冷漠的主人那样对你板起面孔呢,还是会像个好朋友似的同你亲切交谈。那时我感到我是多么地喜欢你,我丝毫不会有前面提到的那种古怪念头。而只要我热情地伸出手来,你那年轻而期待的脸马上就变得那么红润,神采奕奕,显出幸福的样子。我常常要紧紧抑制自己才不致于立即把你抱起。” “不要再提那些日子了,先生。”我说道,悄悄地拭去眼角的泪滴。他简直就是在折磨我,我知道下一步我该做什么,而且必须马上就做,可是那些过去,他的感情的对白,他的真情的流露,只会阻碍我。“是的,简,”他立即答道,“又何必沉睡在过去的梦中呢,既然可以抓住现在,更好地把握将来,为什么不那样做呢?”听到他竟还是没明白过来,或许他已沉浸在美好中无法自拔了,我不由心颤了。“你现在懂了么?简?”他继续说到,“青年,成年时期,我生活在无法形容的痛苦,无法描述的凄凉寂寞中,之后,我遇到了你,你是我惟一的热恋,你是我的另一半,一个较好的自我,我善良美丽的天使,我是如此依恋你。你善良、聪明、可爱。我心中激荡着种种感情,它把你视为我的生命,视为我活力的源泉,它要我给你幸福快乐,并且用它纯洁、猛烈的热焰熔化了你我。 “我是强烈感到这一点,我才一定要娶你。告诉你我已有一个妻子,那只是自嘲,你现在该明白了我的妻子是如何的一个魔鬼。我欺骗你,那是不对的。可你那性格中的固执让我担心呀,简,你肯定会过早地对我有成见。我想先牢牢地得到你之后再把真相告诉你。这是怯懦的表现。我本该一开始就像现在这样倾诉对你的高尚和纯洁的爱慕,该向你倾诉我的痛苦无边的生活,告诉你我是多么地渴望过上高尚的有意义的生活,表明我会坚韧地在得到一心一意的忠诚和深沉的爱的回报下,同样忠诚而深沉地去爱。然后我就请求你接受我的发誓,并且要你把你的誓言给我。现在就把你的誓言给我吧,简。”异常的沉默。“简,你怎么不开口呢?”我正面临着激烈的斗争。那只宽厚却又暴怒的大手紧紧抓住了要命的地方。那瞬间,是怎样的一个瞬间啊,全是挣扎,斗争和痛苦。世上没有人像我那样渴望着那深挚的爱,恰恰这爱又是我深挚爱慕的人给我的。可是我却不得不关起心门狠心地拒绝。我只可以用一字表述我的责任:走,这是如何的痛苦啊。“简,你知道我在等你什么吗?我要你说,我愿意成为你的,罗切斯特先生。”“我不愿成为你的,罗切斯特先生。”难堪的沉默。 “简,”他终于又开口了,语气中的温柔令我心碎,可我又不由得被那不祥的恐惧吓得全身冰凉,这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前兆,“简,你的意思是,你要离开我走上世间的另一条道,而我去走另外一条吗?”“是的,先生。”“简,”他俯下身抱紧我,“现在你还是这样想么?”“是的。”“现在呢?”他温柔地吻着我的额头和脸颊。“是的。”我迅速而坚决地挣脱出拥抱。“你太狠心了,简。这,是没良心的。爱我并不是不道德的。”“顺从了你就不道德了。”他暴躁地皱起了眉头,一种狂野的神情迅速地掠过了他的整个脸。他站起了身,他明显在克制着自己。我迅速用手抓住椅背稳住身子。我颤抖着,我害怕死了。可是我丝毫没有动摇决心。 第62章 (5) 第二十六章 (5) “简,你等等。你看看你走后我过的可怕的生活吧。幸福被你带走了,快乐也随你而去了。我还有什么呢?楼上那个发了疯的人做我的妻子,你不如给我找来那墓地里的死尸呢。简,我该怎么办?去哪儿找我的爱,找我的希望?”“先生,如我所做的:相信自己,相信主。我们会在那儿又找到希望。”“你是说你不会让步?”“是的。”“那你是要我活着受罪死后被诅咒了?”他抬高了嗓门。“我建议你活着不受罪,希望你死时心安理得。”“你是要把爱和希望无辜地从这儿杀死,把我推到那只有肉欲没有爱情的生活么?”“我并没有把这种命运强加于你,罗切斯特先生,就像我从来不曾给自己强加这种命运一样。我们一出生就注定是要受苦受难的,你是如此,我也一样,在我忘记你之前,你就会把我忘记的。”“你把我看成什么样的人了,简,你玷污了我的名誉。我已声明我的一心一意,你却面对面指出我会变心的。你这样做,只能说明你的判断是错误的,不切实际的,你连判断是非的能力都没有了。把一个人逼入绝境,会比违反仅仅是人为的法律制度好些么?这种触犯伤害不了一个人,你无亲无故,而根本用不着担心跟我在一起生活而得罪了谁。” 他这么一说,倒实在是正确的,连我的理智和良心也开始攻击我,指出我拒绝他是一种罪过。它们气势实在盖过了感情。此时感情却也正在喊道,“噢,答应他吧!”它喊到,“想想他的苦难,他的状况,再想想离开他他会变成什么状况。他那么的性急,那么容易做出绝望的举动。救救他吧,给他安慰,爱他吧。去告诉他你爱他,愿意成为他的。是的,这个世界上还有谁在乎你,你做了些什么又会伤害到谁?”可是我心的回答却是如此坚决,“我自己在乎我自己。”我孤单,我无依无靠,我无亲无友,我就越应该自重。我必须遵从上帝颁发的世人承认的法律条文。我要守住我清醒的而不是现在糊涂的原则。法律和原则是在诱惑中才起作用的,是在像现在这样灵魂和肉体都动摇了的时候发挥效用的。既然它们是不可违抗的,那我就应该服从它。要是我只是为了自己舒服就打破它,那它们还会有什么价值可言?可我从来相信,它们是有价值的。而我现在不相信它们,只是因为我几乎疯了的缘故,我实在是快疯了,我的血脉着了火似的贲张着,我的心跳的速度都快吓死我。我现在惟一抱住的东西,便是我那已下的决心。我必须牢牢稳住这个立场。” 我是这样做的。罗切斯特先生通过我的脸已明白了我是怎样做的了。他被疯狂地激怒了,他这下是会不顾后果地发泄了。他迅速从房间那边走过来,狠狠抓住我的胳膊,搂紧了我的腰。他那冒火的目光似乎就要把我吞掉。我在那一刹那感到软弱无力,就如是炉火边被热气熏焦了的小草一样,但是精神上,我却是出奇地清醒,同时也明白自己是安全的。欣慰的是,那从眼神里不知不觉流露出的心灵总是最真实的。我抬起了头正视着他的眼神。我不由自主地叹息了一声,当我触到他那因为着急而恶狠狠的脸时。他的手抓得如此用力,以致我都快痛得叫出来了。可我那超度挥霍的精力也快要用尽了。 “从来没见过,”他咬着牙狠狠地说道,“从来没见过还有比这更脆弱却又顽固的东西,她在我手中就如一根弱不经风的芦苇!”他边看边摇撼着我的手。“我只需一个大拇指,外加一个指头就可以把她捏碎,可我折断了她,又如何?瞧瞧那眼神里流出的坚定、大胆,那不只是勇气,更多的是一种公然藐视我的胜利。即使我用外形的笼子笼住了她,我也得不到她——那骜傲不驯的东西!即使我拆毁、捣烂那空虚的牢房,我的行为也只会是给囚徒放行。我可以占有那房子,但那里面的人在我自称为房子的主人之前就逃开了。我需要的却只是你心灵的,那有着意志和力量,有着美德和纯洁的心灵,而不是你那脆弱的外在的躯体。要是你真愿意,你就会悄悄投到我的怀中;你不愿意,我却一味强迫你的意愿,你只会像香气似的消失得无影无踪,可我还没来得及闻到那芬芳的香味。哦,简,过来吧。”他这样说着,放开我。但用他的眼睛盯着我的眼睛。这比刚才的疯狂更难以拒绝。但是,刚才如此大的火气,我都挫败了它,现在只有傻瓜才会屈服。我于是向门口退去。“你真的要走么,简?”“先生,我走了”。 “你要离开我了?”“是的。”“你不愿意来么?你不关心我的痛苦,不在乎我的爱,我的祈求你都不在乎了么?你不想安慰我,也不想拯救我了么?”他的声音是如此的苍凉和悲切。我知道我真的快无法再多说一句“我走了。”“简!”“罗切斯特先生!”“好吧,你走吧。简,我不再强求你了。只是请你记住,你把我痛苦地丢在这儿。上了楼在你的房间好好想想我说的话,再考虑考虑,简,你只要稍微考虑一下我在这里受的苦难,想一想我。”他忽然转过身,倒在了沙发上。“哦,我的简!我的希望,我的爱,我的生命!”他喃喃地喊到,之后是无声而痛心的哭泣!这时我已到了门口。然而,亲爱的读者,我转过身,重新坚决地走回到他身旁。我跪了下来,转过他扑在沙发靠垫上的脸,对着我,我轻轻地吻着他的脸颊,柔顺地抚着他的头发。“我的主人,愿上帝保佑祝福你。”我说,“万能的上帝保佑你免受伤害,不犯过失,让上帝来指引你,慰藉你,为你以前对我的种种好而善待你。” “只有我的小简?爱的爱情是最好的祝福,”他答道,“因为失去她我的心会破碎不堪。不过我坚信简是会把她的高尚的、慷慨的爱给我的,是的,一定会给我的,是吗,简?”他的眼睛闪闪发亮,他的脸又被涌上的血充得通红,他忽地站了起来,张开了手臂。可我立刻灵巧地钻出了他的拥抱,向门口走去。“别了!”我在心里哭泣。绝望无助的心仍补了另一句,“永别了!”那晚我本来没打算要睡觉的,可是我一躺下来就睡着了。我似幻似真地回到了我的童年,我看见自己关在盖茨里德的红屋子里,周围黑洞洞的,恐惧、害怕一股脑儿全包围着我。 梦中又出现了那道多年前吓昏我的光,它无声无息地沿着墙头,闪烁跳跃着,在昏暗的天花板上。我放眼望去,屋顶仿佛是那又高又远的天空,云层隐隐约约,朦胧中闪着微微光芒,犹如那冲破云层的月亮在云雾上的折射。我定定地看着她,似乎那圆盘上写上了注定我命运的几个字,预见着我的未来。她跃出来了,我还从来没有见过月亮如此突破云层;一只手把那层层乌黑的云推开,然后,是个白色的人影在碧空中闪耀,灿烂的额头俯向大地,而不是月亮。它凝着我好一会儿,它搂住我的心灵,声音仿佛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却是如此的贴近,它低声道:“快快避开诱惑,我的孩子。”“我会的,母亲。” 我从虚幻的迷梦中醒来时,口中这样说着。夜还未到尽头,但这仲夏的晚上是短促的,午夜刚过天色就破晓了。“我得快点儿去做我必须做的事。”我迅速爬起来。我没脱衣服,所以也用不着来穿,事实上除了鞋以外我什么也没脱。我知道在哪儿——抽屉的某个地方找到我的几件贴身衣服,还有一个小金挂盒,和一个戒指。在这个过程中,我看到了罗切斯特先生强迫我收下的那串珍珠项链。这原本就不是我的东西,我让它留在原处。它是属于那个梦幻的女孩新娘。可她已在空中无影无踪。我把那仅有的一些东西打成一个包。把装着二十先令的钱包,(那是我惟一的储蓄),放进了口袋。我把我的草帽系好,把我的披巾别牢,提起包裹和那双暂时不穿的便鞋,悄悄地走出屋子。 “别了,我好心的费尔法克斯太太!”我轻轻说道,在走过她的门前。“再见了,我可爱的阿黛尔!”我朝育婴室望了一眼。进去抱抱她是不可能的。我不得不瞒着那说不定正在听着的那双耳朵。我本来是可以绝情地走过罗切斯特先生的屋子的,可是我的心却在那儿停止了跳动,我不由得止住了双脚。屋里的人正烦躁地从这一头走向那一头,没有一点儿睡觉的迹象。我屏住呼吸聆听着,却是那一声声的叹息。那个天堂,房间里面的暂时的天堂正在召唤我。只要我此刻心甘情愿地走进去,对他说:“先生,我愿意一生一世地爱你,我要永远同你在一起。”那股幸福的甘泉就要流到我的唇边,我明白。 可眼下这烦躁毫无睡意的主人正在急切地等待天明,那时,他定会派人去叫我,可却发现我已不辞而别了。他会疯狂地寻找我,但他永远也找不着。他一定会有被抛弃,被拒绝的伤心。他失望,他甚至会绝望。我也知道。我的手不由自主地朝门伸去,但我立即缩了回来,毫不迟疑地继续走着。我沮丧地沿着梯阶走下去。我木然地做着我该做的一切。我在厨房里找着了门的钥匙,还找了瓶油和一根羽毛,在钥匙和门锁上涂了涂。我带了点水及几片面包,我想大概我要走一段很长很长的路,我的精力已所剩无几了,可千万不能因为这而垮了下来。我做这些事都做得神不知鬼不觉的。我把门打开,走了出去,又小心地把门关好。破晓的天空已给院子带来了些清晨的亮光。大门上了锁,但在旁边有个小门开着。我就从这个门走出来,并同样把它关好。如今,我已离开了桑菲尔德,离开了我的主人。 在那边,大约一英里外,有一条与米尔科特相反方向的路。我以前从未走过,但我却常常留意到,并且常常想知道它通向何处。于是我就开步走上了那条道。现在我不能深思熟虑,不能前瞻后顾了,我不敢也不愿去想过去,也不愿去想将来。昨天还是那么美好,那么甜蜜,今天和明天却是那么的绝情和残忍。我只要再翻开我昨天的记忆的一页,我就会没有勇气继续往前走,我就会没有力量去做我该做的事。我一直沿着麦地、树篱顺着小径走着,不知过了多久,太阳终于出来了。我相信那个夏日的清晨很可爱很明朗,我发现我离开桑菲尔德时穿的那双鞋已被露水打湿。我低着头走着,不去看那东方的太阳,也不去想那无云的天空和从沉睡中醒来的万物。我,即将走向断头台,尽管被押途中景色宜人,可那路旁的鲜花与我何干呢?我看到的只是屠宰场上锋利的刀,正切断着骨肉的依连,以及那永无尽头的路前面漆黑的张着大口的墓穴。我只想到了我无奈的离开和那毫无目的的流浪。唉,还有我狠心地残忍地抛开的那一切。 我控制不住我自己不去想。我想到了罗切斯特先生,此刻正在房里踱着步,一心等待着天明,等待着我走到他身边,告诉他我愿意成为他的。是的,我渴望成为他的,我急切地渴望回头,一切都不算晚,我仍可以弥补我使他遭受骨肉分离的疼痛。我敢肯定到现在为止还没人发现我的出走。我可以回去,给他安慰,给他骄傲,把他从痛苦甚至从毁灭中解救出来。唉,我真地担心他会自暴自弃,对自己倒远不那么担心,这种担心也在督促着我,要我回去。它就像带毒刺的毒箭射中了我的心,我愈是想拔掉它就愈是疼痛。当记忆的天使越往深处走的时候,我越发的难以忍受。鸟儿们在树林中为他们的爱人高声歌唱着,歌唱着他们对爱的忠诚。可是我呢?我心底里涌出对自己的厌恶之情,我厌恶自己饱经剧烈痛苦却仍疯狂地坚持原则。我伤害了、深深地伤害了我的主人,我离弃了他。我对我自己都恨了起来。可我绝不能回去,一步也不能。我想那是上帝在指引着我,而我的意志或良心在那强烈悲痛的践踏下已麻木了,或者说倒下了。 我哭着,很快、很快地走着我孤独悲凉的路,我完全像个发了疯的人。一种虚弱突然从心底升起,并逐渐在四肢扩展开来,最后侵占了我的全身,我跌倒了。我内心有些恐惧,同时隐隐约约有些希望能够就地死去。但我马上就试着起来,用两手往前爬着,于是又用双脚重新站起来了,我毫不犹豫地一如先前那样急冲冲地走着。当我走上正路时,我在树篱下面坐下歇了歇。我刚坐下,就听见了一阵车轮声,我看到了一辆马车。我举了举手示意它停下来。我问清楚了他是到一个很远的地方去,我知道那里罗切斯特先生是没有什么亲朋好友的。我问他要多少钱才可把我带到那里,他说要三十先令。我告诉他我只有二十先令,他想了想就同意将就着把我带到那儿。他还让我坐进空的车厢里面去。我坐好后,关上车门,就开始随着车往前去。亲爱的读者啊,我想也祈祷你永远不要体验那时我的遭遇,只愿你永远不会如我一样那样双眼泪如雨下,流出那伤心的眼泪。你也不要像我那样求助于上帝,那么绝望那么痛苦地祈祷求助,因为你根本用不着担心成为你爱人的情人。 第63章 (1) 第二十七章 (1) 两天后,在一个夏日的傍晚,我在一个叫惠特克劳斯的地方下了车。我那二十先令,只能让他拉到这儿,我翻遍所有的衣袋也再找不着一个先令来了。马车远远地离去了一英多里远,我又是独自一个人了。这时我突然想到我竟把包裹落在了马车上的口袋里,当时为确保安全,我把它放进了里面。现在它一定还躺在里面,我现在是一无所有了。惠特克劳斯看起来就不像是个村落,更不用说是一个城镇了。只是那十字路口的一根立着的石柱子,白色的,标志着这是惠特克劳斯。我猜想是为了在远处和天黑时看得明白。在它上面标了四个方向,从中可以知道最近的一个城镇也有十英里多远,最远的该有二十多英里。我通过那熟悉的城镇名称,知道了我是在中部靠北的一个郡下的车。 这里到处是荒芜一片,险峰不断。我前后左右都是茫无边际的大荒原,在我脚下的深谷的那一边,是若隐若现的连绵不断的山峦。这儿人少得可怜,我在这大路上根本就见不到一个行路人。在东西南北到处都是路的延伸,宽广而又落寞,向荒原深处穿过,那些石楠又深又密,乱蓬蓬地长到了大路边。当然有时偶而有一个路人匆匆而过,我倒挺害怕谁会看我一眼。他们不知道我是谁,肯定对我在这路上漫无目的地走来走去感到奇怪,不明白我到底要干什么,也没有一个明确的主意。他们肯定会盘问我,我能回答些什么呢?我只会说些除了叫人难以相信并且怀疑的话外,还有什么呢。我已脱离了人类社会,没有什么东西能吸引我回到人群中,也没有一个看见我的人会善意地关切我,了解我的那些良好的企望。我无亲无故,我只能归于伟大的大自然,那万物的母亲,她的宽大的怀抱可以给我安慰,让我安息。我转进了那蓬乱的石楠丛中,沿着褐色的荒原边上的那道深深的土沟向前走着。我艰难地在那没膝的草中走着,也不知道拐了几道弯,才发现了一块隐蔽的长着苔藓的花岗岩,我在那坐了下来。坐在那花岗岩的下面,我知道我周围是高高的荒草坡岸,岩石在我的头顶上,天空在那岩石顶上。 过了好些时候,我才在这儿让自己渐渐平静下来。我有些担心附近会有野牛出没,或者有打猎的或偷猎的人会发现我。偶尔从荒原上刮来一阵呼啸的风,我就抬头看看,好怕会是一头公牛冲了过来。有时鸟的一声尖叫,也会使我疑心那是一个人。然而,什么都不是,待我发觉那些害怕都是我自编的时候,天色已渐黑,夜晚已来到了,周围一片深深的寂静才让我安下心来,我总算开始有了自信。在这之前我一直来不及去想,而只是听着,看着,害怕着,现在我又回到了我自己,我开始思考着。 我要去哪儿?我该怎么做?唉,问题也太远了。我哪儿也去不成,我什么也办不了。我还要用那疲倦的双脚走过很长的一段路,才能到达有人烟的地方。我要找个地方栖身,还得乞求人家冷冷的同情;我还得用我的故事求得别人同情的几滴眼泪,以解决我的生存的需要,而同时还得遭受别人的白眼。那些石楠,很干,还带着夏日里炎热的白天在它身上留下的暖意,我摸了摸它们。我又抬头看了看那明亮的天空,那里有一颗调皮的星星在不停地闪烁。夜,已深了。露水,也降下来了,带着一丝母爱的慈祥,风也停止了。大自然是爱我的,用她那宽厚的好心的胸怀慰藉着我落魄的凄凉。而我,就在这儿像她的孩子一样紧紧依偎着她,恋着她。 今晚我是她的客人,母亲是不会拒绝孩子的,她会毫无保留地慈爱地收留我。我手中有一小块面包,是中午在经过一个镇上的时我用最后的一文便士买来的一点剩面包。我看到了石楠丛中闪着像是成熟的越柑般黑玉珠子的亮光的东西,我摘了一把,就着面包吃了下去。我本来就很饿,吃了这么一点东西,虽然仍有些不满足,但总算肚子里有了些东西。吃完后,我按例作了祈祷,就找了个地方睡觉。我躺了下来,岩石旁边的长得很深的石楠把我的脚全埋落了,它们筑起了两道高高的围墙,阻挡着夜星寒风的侵入。我折起我的披巾像床单一样盖在了我身上,找了一处长满苔鲜的微微隆起的地方作枕头。在夜初来到时就睡觉了的话我至少不再会有冷意。 要不是那颗破碎的心,我原本可以舒舒服服地躺下来休息。那颗心诉着流血的伤痛,绷断心弦的裂痛,倾诉着那裂开的伤口。它痛惜,为罗切斯特先生和他的命运。它哀叹着罗切斯特先生的痛苦,怀着深深的同情。它像一只折断翅膀的鸟儿一样用无尽的渴望召唤他,它用它那残破的双翅徒然地想去寻找他。 我实在无法摆脱这困苦不堪的折磨,我于是跪了起来。点点星光在那黑黑的夜里升起。那是个多么安详、平和的夜啊,全然不应与恐惧联系在一起。我们都知道上帝以造物主的博大胸怀存在着,在我们眼前,不在我们眼前,总之无所不在。他的万能,他的无所不在,他的无垠无际,正是在那大千世界的向前移动的清澈夜空中更是清楚。我合起双手为罗切斯特先生作了祷告。我仰起了头,在泪眼朦胧中我看见了那雄丽的银河。我看到有那么多的星系像一道淡淡的伤痕扫过太空,在想到了它是什么的时候,我真正地感到了上帝的伟大和力量。我坚信他会而且能够拯救他的孩子,无论是地球,还是每一个它环视的生灵,都决不会毁灭。我把祈祷变成了感恩,因为生命的源泉同时也定是心灵的救星。我想,罗切斯特先生是属于上帝的,他在上帝的庇护下一定是安全的。我再次躺了下来,在小山的怀中不一会儿我就甜甜地进入了梦香,没有一丝儿忧愁。 清晨,小鸟已离开爱巢,勤劳的蜜蜂也早已抓住这晨光正好的时刻在忙碌地采集着石楠花的花蜜。灿烂的阳光已撒满天空和大地,清晨长长的阴影已缩短,我爬了起来,看了看四周。我知道我又该丧气地面临眼前的实实在在的需要了。 又是一个沉寂的,炎热的白天,那一望无际的荒原所形成的黄色的沙漠上,阳光普照着。我真想我永远地在这儿生活,靠这儿生活。那儿,有一条蜥蜴正爬过岩石;那甜甜的越柑中有一只蜜蜂在辛勤地忙碌着。我真愿意自己是一只蜜蜂或蜥蜴,在这儿寻觅着食物,在这儿永久地安歇。可我是人,是人就有各种需要,在什么需要都满足不了的地方我又将如何生存。我立了起来,回头看看我一夜躺过的地方。我对前途心灰意冷,我只恨为何造物主不在我入睡时收走我的灵魂,让我的疲乏的身躯能从死亡中解脱出来,我也就用不着去与命运斗争,我只需静静地等待与这荒原的泥土融合一体。可是,我还活着,活着就有需求,活着的苦难和责任我仍得挑着。重担要挑,需求要满足,痛苦要战胜,责任应该去尽,于是我又开始向前走了。 太阳毒毒地照着惠特克劳斯,我就顺着与太阳相反的道路一直走着。我已不想作任何判断来进行选择了。我也不知走了多久,我正要向自己的疲倦投降,放弃了强迫自己的行动,顺从地听从于心的麻木及四肢的木然时,我突然听到一阵教堂的钟声。我循着声音走过去,在一个钟头前我不曾留意的那颇有些诗情画意的小山之间,我竟看到了一座房屋的尖顶,我知道那有一个村落。在我右边,有一座山,那里本是牧草地、麦田和小树林。有一条波光鳞鳞的小溪欢快地蜿蜒曲折地流过那片片深浅不同的绿荫,流过那金黄的庄稼,那绿色浓郁的树林,那清新而又洒满阳光的草地。前面传来一阵辘辘的车轮声,我看到我前面的大路上有一辆载满货物的货车正在困难地向山坡爬去,在它的前边不远处,有着两头牛和一个赶着牛的人。附近就是人类,就有着人群,有人在那生活和劳动。我还要挣扎走下去,我还得像人一样地生活和劳动。 大约在下午两点左右,我进了村落里。在街那头的那家小铺子的橱窗里,摆放着几片面包。我渴望我有一块,这样,我就能恢复些精力,否则,我真的是举步艰难。我一走进人类圈子,我就渴望有点儿精神的力量。我想饿死在小村子的人行道上是丢尽脸面的。我找了找,看我还有没有可以拿来换一小块面包的东西。我脖子上围着一条小丝巾,手上戴着一双手套。我确实不知道处于这种贫困交加的人们会怎样做,我也不清楚人家是否愿意接受这两样东西,抑或其中的一件。但我总得碰碰运气。我进了店里,那里有一个女人坐着。她殷勤地走上前来,说能否为我效劳。她一定是瞧见我打扮得体体面面,以为我是位小姐样的人。我羞愧死了,我都不知道如何开口,原先想好怎么说的请求也派不上用场。我甚至害怕她会笑我荒唐,如果我拿出那已破旧的手套和破旧的头巾来换小片面包。我只得开口说我太累了,能否坐下来歇会儿。她在那招待顾客的愿望落空了后勉勉强强答应了我。 给我指了个座位,我木然地坐了下来。我只想哭,可我知道我这么做是多么的在公众场合出丑,于是我控制住了自己。不一会儿,我向她打听村里是否有女服装裁缝或是普通女裁缝。“有那么两三个,按说也足够了。”她答道。我仔细想了想,我现在的处境已由不得我面子问题了,我不得不切入正题了。我身无分文,又无亲无友,我必须找点活儿干才可以。可能干些什么呢?我向谁求救,求谁又能帮助呢?“你知不知道附近是否有谁家需要佣人?”“不知道。”“这里人们靠什么生活呢?一般都做些什么呢?”“有些种种庄稼,有些人则在奥立弗先生的针厂和铸造厂里干些活儿。”“奥立弗先生雇用女工吗?”“不,那些活儿都是男人干的。”“那女人都干些什么呢?”“我不知道。”她不耐烦地答道,“有些人干这个,有些人干那个,反正穷人也要生活下去。”她似乎对我的提问烦透了,是啊,我又有什么权利不停地追问她?这时有两个邻居模样的人走了进来,我显然占据了椅子。于是我起身离开。 我沿着街道,一边走一边瞧着两边的屋子但我却没有一个借口,也没有一个理由,让我能够进到其中的哪户人家里去。我在村子附近来回地走着,偶尔走到村外,但也离村子不远,又折回来,就这样走了大约有一个多钟头。实在是又饿又倦,这会儿实在是难以忍受,我于是拐进了一条小路,在那排树篱底下坐了下来。但一会儿,我又强迫自己站起来,要自己去碰碰运气,或许就会有一条路,抑或一个给我指点迷津的人。小径尽头有一座漂亮的小房子,前面有个花园,收拾得妥妥贴贴,一派花团锦簇。我走到那儿停了下来。我怎么知道宅子里的人会愿意帮我的忙呢?我伸手去碰那闪亮的门铃又会有多少希望呢?但我仍然移步走到前面去,敲开了门,一位神情善良,穿着讲究的年轻姑娘接待了我。我用那所有绝望的心和疲惫的身躯的人所能发出的那种小声的近乎嗫嚅得可怜的声音问她需不需要佣人。“不用,”她回答说,“我们不需要佣人。” “那能否麻烦您告诉我,我能上哪儿去找个能活下去的工作么?”我继续问道,“我是个外地人,对这一切都不熟悉。我需要份工作,随便什么样的工作都可以的。”可是,她又有什么义务要替我考虑那些事呢!况且,我的穿着显出的身份和地位同那些话又是多么的不对称,在她看来,那是多么的可疑。她礼貌地摇了摇头,她说“实在抱歉没法告诉你什么”,那扇白色的门也随即轻轻地合上了。尽管礼貌,但却是拒我于门外了。我想,要是她在门口多呆一会儿,我就会开口讨口小面包吃了,我实在是顾不了我是否已沦落到十分卑下的地位了。我不能再指望在那小气的村店里求得什么帮助,我实在受不了回去。我本来打算拐进那座我望见的似乎可以给我提供诱人的安身之处的浓郁的森林里,它就在前面不远处。可是我真的是那么的虚弱,那么的无力,生存的渴望又是那么的强烈,受这种本能的驱使我徘徊在一些有希望得到些食物的人家周围不肯离去。 第64章 (2) 第二十七章 (2) 当饥饿像只秃鹰的利爪那样深深陷入我的体内的时候,孤独只会是空虚的孤独,休息也是骗人的鬼话。在一所屋子附近,我几次走近,又同样几次讪讪地离开。我实在没有勇气举起手敲开门。我有什么权利要求与我毫不相干的人来同情我的悲惨命运呢?我退退缩缩着。整个下午就在我这样像离开了家门的狗似的到处晃悠过去了。在穿过一块麦田地时,我远望见前面有一座教堂的尖塔,我连忙向它走去。就在离教堂墓地不远处的花园中央,座落着一幢小巧别致的小屋子,我想那一定是牧师住的地方。我想到了牧师的职责——对需要帮助的人给予帮助和忠告,那些无亲无故的外地人想找点活儿干以糊口就是去找牧师帮忙的。我,也有这个权利前去寻求帮助,一个主意也好。于是,我拿出我仅存的那口气,鼓起我的勇气,强迫自己走上前去。到了房子前,我敲了敲厨房门。有一位老妇人模样的人前来把门打开。我连忙问这儿是否是牧师的地方?“是的。”“那,牧师在吗?” “不在。”“他不久就能够回来吗?”“哦,不,他这次是远足。”“那地方离这儿很远么?”“也不算太远。大概有三英里,他父亲突然过世了,他被叫去,这阵子还在荒原庄呢,我想他估计还要两个星期才能回来。”“女主人在家吗?”“哦,除了我,这儿没有别人。我是这儿的管家。”读者啊,我实在没法向她乞求几块面包救救我,我拉不下脸来。我于是艰难地把脚步移开了。我又想着了那街上小铺里陈列着的那些面包。我再一次解下了沙巾。噢,我只要一块面包皮,一块面包皮暂缓解我饥饿的痛苦就可以了。我本能地转身回到那个村子。找到了那家店铺,我又走了进去。我也不会管是否还有别人在场,我鼓足了勇气向那女人道:“我可以用我这头巾换你的一个面包么?”显然,她感到疑惑。她望着我说:“不,我从来不做交换生意。”我实在是没办法了,什么也顾不了了。我要求换半块,她还是冷漠地表示不同意。她说:“我又怎么知道你的头巾是从什么地方弄来的。”“那你肯要我的手套么?” “不,我要这个干什么?”现在来回想这些是难受的,我知道,亲爱的读者。有人曾说过去的痛苦在回忆里也是快乐的,可我直到今天想到那些时候的那些人和事我心中仍隐隐作痛。精神的摧残,肉体的折磨,这种回忆实在让我痛苦。当然我一点儿也不怨恨那些拒我千里的人。我想他们那样做是合乎常理并且是不得以而为之的事情。不要说穿着那么整齐的乞丐易让人起疑,即使是一个平平常常的乞丐也易让人怀疑的。当然,我所要求的只是一份工作,可他们又有什么责任和义务要给我工作呢?他们只是初次见我,他们并不知道我的品性如何。而那不愿意用她的面包来换得我的头巾又有什么不对呢?她可以觉得这样的一件事很是蹊跷,或者认为这是一个不平等的交易。我还是就此打住吧,实在不想再多谈这个话题了。在傍晚的时候我走过了一户农民家的房子。 我看到有一农人正坐在敞开着的门口前吃着干酪面包,那是他的晚餐吧,我想。我于是停了下来,问他道:“你能给我一点儿面包吗?我实在是饿极了。”他先是惊奇地看着我,不过他二话没说就切下一块厚厚的面包递给了我。我猜他一定没把我看作是个乞丐,只是有点儿奇怪这位小姐竟对他的黑面包发生了兴趣。我立即走到一块没人的地方,坐下开始狼吞虎咽起来。我并不奢望能在哪户人家借宿,我于是就到我前面提到过的那座林子里准备过夜。可是那一夜睡得实在是不舒服。地面又潮湿,天气又冷,而且时不时有人过来,在附近走过,我于是不得不起身换地方,我没有一点安全感和清静感。在天灰朦朦亮时竟下了雨来,而且下了一整天。亲爱的读者,不要要求我再把这一天的遭遇详细叙给你听了。一如先前,找工作被拒绝;被拒绝,找工作。同昨天一样,饿着肚子。不过倒是有一次,我吃了一点东西。也是在一农舍门前,我看见有一小女孩正往一猪槽里倒一点儿冷粥,我连忙问,“你能把这个给我么?” 她睁大了眼睛,一副惊奇的样子。“妈妈,”她大喊道,“这儿有个女人问我可不可以把粥给她。”“孩子,给她吧。”屋里传来一个声音,“如果她是个乞丐,你就给她吧,猪也不怎么喜欢喝粥。姑娘已在我手掌中倒下那已糊成块的粥了。我迫不急待地吞了下去。傍晚在这雨天里又要逼近的时候,我停了下来,我已在一条只能穿过一匹马的狭窄子道走了一个多小时了。“我支撑不住了。”我对自己说道,“我实在没气力再往前走了。今晚我又要淋着雨在外头睡觉么?雨这么大,我只能枕着那又冷又冰的泥土睡觉的。可我又有什么办法,有谁会收留我呢?不过我的处境实在是不堪入目。 因为饥饿而全身无力,因为这寒冷而浑身凄凉,还有那希望的全部破灭。看来,我还等不到另一个早晨来到就会死去。我为什么还要这样苦苦地挣扎着维持这已毫无意义的生命呢?死亡又有什么不好?可是,因为我知道,知道并且毫不怀疑罗切斯特先生仍活在世上!再说,有谁甘心死于饥寒交迫呢?哦,上帝,帮帮我,救救我吧!我需要你的指引,你的支持!我呆呆地看着我周围那些罩在雨雾中的朦胧夜景。我明白我已远远地离开了村子,几乎是再也看不见它了。连周边的稻田也已彻底消失。我走过无数个路口穿过无数条岔道,我又回到了那片荒原地带,那些黑黝黝的小山与我只隔开了几块麦田地,这些田地几乎就同那些石楠地没什么两样,贫瘠,荒芜,根本就不曾好好开拓。 “哦,死在大街上,或者在那人来人往的大路上,我还不如就死在这儿。”我想到,“由这些乌鸦或渡鸦,如果这儿有的话,啄去我骨头上的肉,也远比由救济院的棺材收容我埋在乞丐的坟墓堆里腐烂好。”我这样想着,就向着一座小山走去。我只要找个低凹处就可以躺下,即使不安全,有隐蔽的地方就行了。但是这看起来却是一片平坦的荒原。一望无际得没有分别,只除了那稍微的颜色外,有些地方由于长着苔藓和灯心草而是绿色的,有些地方由于长着石楠而是黑黝黝的。尽管天色已暗,我还是能分辨出来,虽然随着夜晚的来临那些只是明暗差别的颜色也是模糊不清的。 我仍搜寻着这极为荒凉的荒原,到处都是昏暗的、凄凉的,突然,我瞧见远景中的荒原和山脊之间闪出一道隐约可见的亮光。“那一定是“ignisfatuas”,我立即反映出这样的一个念头,并且以为不久它就会消失的。可是它是那么稳定地发着亮光,既没有后退的迹象,也没有前移的影子。“不会是一堆刚燃起的篝火吧?”我思忖着。我仔细地观察,它并没有任何的蔓延扩大,也没有逐渐缩小的趋向。“该是从哪座屋子里透出的蜡烛光。”我推想到,“不过即使我的推想是正确的,我也无法到达那里。它太远了。况且,就算是在我跟前,我又能如何呢?我敲开了门,然后又被砰砰的关门拒于外边。” 我颓然地倒在了我站着的地方,用泥土深深地埋住了脸。就这样躺了好一会儿。我听得见凛冽的夜风越过小山,掠过我,又一路呜咽地向远处刮去,直至消失。雨似乎更大了,我已浑身找不着一丝干的衣服了。要是我真能死于这种冻僵的麻木状态就好了,我只会毫无感觉地任由雨水拍打着我。可我确实受不了那刺骨的冷气穿透肌肤,我哆嗦着爬了起来。那束光仍在雨中忽隐忽现地闪动着,但却总是稳定在那块地方。我勉强拖着那麻木的两条腿试图重新向它走去。它指引着我攀上了那座小山,又穿过了一片宽广的沼泽地,要是在冬天,这儿是根本无法穿行的。即是在现在这样的仲夏时节,也是到处是泥浆,实在寸步难行。我摔了两跤,但还是强打着精神爬了起来。我一定要走到那儿去,那光是我希望的归宿。 走过了那片沼泽地,我看到那边的荒原上似乎有一条发白的道路,我认准了那是一条路,于是便朝它走去。不是大路像是小路,我想,那亮光在前面不远处的土丘似的高处,由一些树包围着,路是通向那儿的。周围的那些树,在我从那模糊不清的隐约可辨的树形和树叶看来,一定是些枞树了。而我更近了些的时候,我却发现那亮光消失了,代之而来的却是一团黑糊糊的东西,我伸手摸了摸,知道了那是一堵矮墙的粗石块。有些像是栅栏似的东西立在了墙的上方,从那墙里面长出高高的带刺的树篱。我摸着走了过去。忽然瞧见眼前有个发白的东西闪闪发光,哦,它是一扇园门的边门。我只轻轻一碰,就把那滑动的铰链打开了,一丛冬青或者是紫杉样的黑色的灌木长在门的两边。我穿过那扇门,经过灌木丛,就来到了那房子的跟前。那房子矮矮的,在黑色的衬托下却显得有些高。只是我怎么也找不见那引着我的亮光,到处是漆黑一片。我有些担心房子里的人都已入睡了。我拐过屋角去找扇门,那亮光又出来了,它是从一扇小小的格子窗的三角形破璃窗里面射出的。 那窗户离地面大约有一英尺,在那浓密的长青藤和其他什么藤类植物的衬托下显得尤其的小,墙上也密密麻麻地堆集着藤叶。那帘子和百叶窗根本就是不需要的,因为在那藤叶的遮掩下窗洞也只剩那么一点点了。我俯身用手拨开那横在面前的挡道的枝叶时,我对里面看得清清楚楚。我看到了那房间里的地板刷洗得很干净并铺上了沙子,里面有着一套胡桃木做的餐具柜,里头摆放着一排排的锡制的盆和碟,反射出那火炉里又红又亮的旺盛的暖和的亮光来。我还看到里边挂着一架钟,放着几把椅子,有一张似白松木做成的桌子上放着那给指引的正燃着的蜡烛。有一位略显粗俗的老妇人正在灯下织着袜子,坐在那儿同周围是那么的和谐一致,都那么干净利索。我只对那些东西看了个大概,也没看出什么特别来。只是在火炉子旁正文静地端坐着两位年轻漂亮的女孩,一切都笼罩在玫瑰色的和谐和安宁中。那两位小姐显然是大家闺秀,在那儿坐着,其中一个坐在一把矮矮的摇椅上,另一个却是在一个更显矮的小凳子上。那穿在身上的黑纱和绒缎的重丧服更把她们那异常白皙的脖子和脸蛋衬托了出来。一个女孩的膝头上枕着一只很大的猎狗的头,另一个女孩的裙兜里睡着一只黑猫。 我感到不解,她们是什么人呢?如此的打扮的两个人为什么又呆在这间简陋不堪的厨房里呢?她们一定不是那个老妇人的孩子,我敢断定,因为她们那十分有教养而文雅的神态同那看似乡下人的老妇人是显然不同出一屋的。我以前从来未见过她们,可我看着她们却觉得每一张脸是那么的熟悉。她们并不漂亮,尤其是由于那过于苍白的肤色,而在她们都专心看书时,那种严肃近乎是严峻了。有一个架子搁在她们中间,还有一根燃着的蜡烛,旁边还有两大卷书,显然是供她们时常翻阅的,她们似乎是用手中的小本书与之比较,有点像是查字典。这情景就像是一幅和谐的画面似的,无声无息,人儿都似乎只是影子,只有那生着炉火的房间倒像是画框似的。整个房间寂静得可以听见那炉灰在从炉格间沙沙落下,时钟在那不起眼的角落里嘀嗒响着,我似乎还听得见那老人手中织针的咯嗒咯嗒声。最后我却清楚听到有个声音打破了这出奇的安静。 第65章 (3) 第二十七章 (3) “听听,黛安娜,”其中一位正看得起劲的女孩说道,“弗朗茨和丹尼尔在一起过夜,弗朗茨给丹尼尔讲着他刚醒之前的那个恶梦,听——”她小声地朗诵着什么,可不知是什么语言,不是法语,也不是拉丁文,我一点儿也听不懂。或许是希腊语,也可能是德语,我拿不准。“那真是有味儿,”她读完后接着说道,“我实在是喜欢它。”另一个女孩这时才把头抬起认真听那女孩读,她望着炉火把刚念过的那行文字再重复了一遍。在后来我知道了是什么书,并且知道了那是什么语言,我想,我不如在这儿借机引述一下,虽然我是第一次听到,但它确实并无意味,如同敲打铜器发出的声音那样。 “pa trat hervor einer, anzusehen wie die sternennacht,好极了?真是太好了。”她啧啧地赞叹道。她那俊秀的大眼睛竟闪闪发亮!“这种像一位隐约而伟大的天使把那描写如此确切地写了出来,实在是只要一行就比那一百页的华丽词藻还不知要好多少倍呢。”“ich wage die gedunken in der schale meineszornes und die werker mit dem gewicht meines grimms。”真是太捧了。”又恢复了沉寂。“是哪个国家的人说这样的话?”老妇人停住手中的织编,抬起头来问道。 “哦,汉娜,那是个比英国不知要大多少倍的国家,那儿人们就是这样说话的。”“不过,说老实话,我真怀疑他们说着这种话相互之间怎么能够明白。要是你们到那儿去,我想你们应该可以明白他们的语言吧?”“我们大概只能听明白一点,汉娜,肯定不是全能懂的。我们可没你想的那么聪明,我们不会说德语,没有字典的话更是什么也不会。”“那你们还学它作什么呢?”“哦,我们正打算学会了去教课,至少教个初级什么的,那样我们挣的钱就会比现在多一些了。”“那倒也是,不过现在已经挺晚的,你们今天晚上已学得挺多的了,还是去睡觉休息吧。”“我觉得有道理,反正我是感到特别累。你呢,玛丽?”“我都快累死了。老实说,没有一个老师,只凭那么一本字典这样吃力地学外语真是件苦差。”“我同意。尤其是学德语,复杂又优秀的德语。圣约翰到底要在什么时候回来呢?”“快呀。现在都十点了。”她把那腰间的那只小金表掏出来看了看,雨更大了,“汉娜,你去看看那客厅里生的火,好吗?麻烦你了。”老妇人站起身打开房门,这会儿我看得见那有一条走廊,我听见她走到那后间屋子里生炉火。不久她就坐到了她的椅子上。 “哦,姑娘们,”她说道,“刚才我在那房屋里真感到难过,那儿凄凄清清的,你们瞧,那把椅子给推到了屋角里,空着的。”她用围裙擦了擦眼角边。先前还是严肃穆然的两个女孩,此时更是一副悲痛的样子。“他已到了一个比这还好的地方,”汉娜立即又说道,“我们也不要希望他再回来受罪。而且他死时可安详了,我没见过别的人这样安详过。”“你曾告诉我们他临终前一句也未提及我们么?”其中一个姑娘问道。“他没时间,小姐。你的父亲在突然去世的那天也只像往常一样觉得有些不舒服,可没什么。当圣约翰先生问及是否需要去请你们中的哪位回来时,他还觉得他在开玩笑呢。可是第二天,也就是两个星期以前,他感到头有些重重的。他说他去睡会儿,可一睡就再也没醒来过。 当你们的哥哥进去看他时,他的身体都已冰凉了。哦,姑娘们,他是最后的一个旧派人了。你们同你们的哥哥比较起来,就好像是另一类人似的。只是你们的妈妈和你们倒是挺像的,都那么爱看书。玛丽,你简直就和你母亲一模一样。而你,黛安娜,更多的像你的父亲。”可我看她们是如此的相像,我不知道那老佣人(现在我可以断定她是佣人了)怎么看出差别来了。两个人皮肤都白得惊奇,体态瘦小苗条,都长着一张灵气的聪慧的脸的。不过,倒也是有些不同。其中一个与另一个梳着不同的发式:玛丽的淡褐色长发由中间分开,再编成长长的漂亮的辫子;黛安娜的稍深些的头发却是密集地盘卷着把脖子盖住,而且两个人头发的颜色深浅也是挺明显的差别。“我想,你们该想吃夜宵了吧?”汉娜问道,“圣约翰先生回来就要吃饭了。” 于是她就开始去备饭。这两个女孩似乎准备到客厅里去,都站了起来。这时,我才想起了我的艰难处境。刚才由于被她们的外貌和谈吐吸引,我是那么专心致志地观察她们。现在想着我的这个样子,相比一下,我更加觉得心灰意冷,孤独无靠。我要用我的遭遇来打动她们,让她们相信我是真的饥寒交迫,让她们同情我,同意我在这儿歇歇脚,摆脱流浪的痛苦,是多么的不可能啊!我摸到了门,还犹豫不决地敲着的时候,我仍然觉得我是做白日梦。不一会儿那个老妇人前来开了门。“你有事吗?”她诧异地问道,借着那手里的烛光满脸狐疑地打量着我。我说,“我能见见你的小姐们,同她们说几句话么?”“我想你还是先告诉我吧,你要对她们说什么话。你是哪儿人?” “我不是这个乡镇的人。”“这么晚了你敲门有事吗?”“我想,我能不能在这屋子的外边,或是随便哪个地方住一夜,我还想要一丁点儿面包。”在她的脸上,马上就透出我最害怕的那种怀疑脸色。“我可以给你一块面包,”她顿了顿说道,“我们不认识你,我们可不能让一个素不相识的人住在这儿,不能够。”“我恳求您让我同您的小姐说说吧。”“我不会的。她们能帮些什么呢?你在这样的晚上到处乱走,本来就可疑。” “可我能怎么办呢?我没哪儿可去了。如果你硬要我走的话。”“噢,我猜你对你自己该怎么干要到什么地方去心里明白着呢。你可要注意不能干坏事就谢天谢地了。嗯,给你一个便士,你快走开……”“一个便士我也会饿死的,况且我真地再也走不动了。哦,看在上帝的份上,不要关上门。”“雨都打进来了。我关门了……”“告诉姑娘们说我想见见她们……”“跟你说实话吧,我是不会去的。看你就不像老实人,否则你也不会在这儿又缠又赖地不肯走。快点儿走吧!”“可是我会死掉的,如果你不收容我。”“才不会呢。我猜你这个时候闯进人家屋子一定是心怀鬼胎。 说不定你后边有一帮强盗,现在正藏在某个地方,待你探清楚屋子里有几个人后再告诉他们。我可告诉你,我们这还有一个男人,还有狗和枪呢。”这位忠实的却不通融的老佣人话也没说完就迅速把门掩上了。我真的是彻底绝望了。还有什么比这更糟呢?我的心被一阵刀割般的绝望痛苦充塞着,撕裂着。我确确实实是连迈出一步的力气和精力都没有了。我跌倒在那被雨淋湿的石阶上。我哭着,痛苦地呻吟着。哦,死亡,这可怕的时刻终于来到了。我实在是伤心呵,没有一丝温暖,举目无亲,同类唾弃,我已快失去那希望的寄托,连那抗争命运的坚韧也跑得无影无踪了,至少这个念头闪过我的念头,但仍然想抗挣这不屈的命运。“最多只不过一死了之,”我说道,“我信奉上帝,我还是静静等着他的命令吧。” 我不仅仅只在头脑中想着这些话,而且竟脱口说了出来。之后我就紧紧按捺住我的全部苦难,我只能让它们乖乖呆在心底里。“人都逃脱不了死亡。”忽然一个声音在身旁说道,“但却不是注定要像你这样痛苦地在遭受死亡,即使你也不得不死去的话。”“你是谁?是什么声音在说话?”我着实被那突然的声音吓了一大跳,茫然问道,同时心里已没有任何求生的希望。身边就有一个人影,这漆黑的夜色和我已虚弱的眼睛根本无法判定那是什么样的人影。这影子转身向着门,长时间急促地敲着门。“圣约翰先生,是你回来了吗?”汉娜喊道。“是的,是我。快把门打开。”“哦,你肯定已淋得浑身没一丁点儿干净的地方了吧!外面是那么的狂风暴雨。快点进来吧,姊妹们正等着你,她们都担心着你呢。而且我怀疑附近藏着歹徒呢。刚才有个女要饭的,我敢肯定她还没走开呢,对,她就躺在那儿,喂!还不快起来走开,真不觉羞耻。” “不要这么大声,汉娜。别赶走她,已经没你的事,现在我要尽我的责任带她进来,我有话要跟她说。刚才你们说的话,我在旁边都听着了。我以为这不同寻常,至少我想弄个明白。姑娘,你站起来,来,到前面的屋子里去。”我艰难地爬了起来,顺从地听从了他的吩咐。一会儿,我就站在了那个明窗净几的厨房的火炉旁边,我不住地打着哆嗦,这才意识到自己肯定已被那风雨吹打成像个病人的可怕样子。那个圣约翰先生,两个姑娘,还有汉娜正惊奇地瞧着我看。“她是谁?哥哥?”我听见一个声音问道。“我现在也不知道,我是刚才才发现她在门口。”对方回答说。“她的脸色真苍白。”只听汉娜说到。“比那泥土或者死人的脸色还要苍白。”有人表示同意。“快点让她坐下来,要不然她就要倒下了。”我实在是头晕得厉害,于是真的就倒下来了。不过有一把移过来的椅子接住了我。我头脑倒是特别清楚,只是说不出话来。 “她需要喝点儿水才缓过来。拿杯水来,汉娜。不过她太虚弱不堪了。瞧那毫无血色的脸变得简直就不成人样了。”“只是一个空架子。”“她是病成这样,还是饿成这样的?”“我猜是由于饥饿才这样的,那是杯牛奶吗?汉娜,给我拿过来,再拿块面包。”我从那俯下身的垂在我和火炉之间的长长的秀发辨认出那是黛安娜,她正掰下一块面包沾了点牛奶,放到我嘴边。她离我很近,我从那贴近的脸看到了怜悯,她那急促的呼吸也流露出了同情。这种同情犹如止痛膏般舒贴在我心里,她同样满怀怜悯地说道:“再多吃些吗。”“是的,尽量多吃些。”玛丽又温柔地补充道。那是玛丽用她的手替我脱掉了那湿透的帽子,把我的头扶起来。我张开嘴咬住了嘴边的面包,开始时还有气无力,后来就狼吞虎咽起来。“不能让她一时间吃得太多,要适当克制。”她哥哥肯定地说道,“她已吃得太多了。”他一边说着一边推开了那片面包和牛奶。“圣约翰,再给她一点儿,你瞧她那饥饿的眼神。”“不,妹妹,暂时她是不能再吃了。现在看看能不能让她开口说话,问问她叫什么。” 我想,我现可以开口说话了。于是我答道:“我的名字是简?爱略特。”我不想叫别人发现我真实的身份,于是用早已想好的假名进行了回答。“你是来自哪儿?你有亲人朋友吗?”我不吭声。“你要我们替你效劳给你认识的某个人送信么?”我只摇了摇头。“那你能不能告诉我们一些关于你的情况呢?”我一跨进了这屋子的门槛,面对着屋子的主人们时,我就不再那么强烈地感觉自己是被世界遗弃的无家可归的流浪者了。我又恢复了原本的我的性情和举止言谈,把那乞丐的感觉抛到了脑后。我找到了原来的我。所以,对于圣约翰先生的要求,考虑到我目前的状况,我稍稍停顿了后回答道:“先生,今晚我无法告诉你们详情。” “那,”他看着我说,“要我们帮你点儿什么?”“没有。”我的力气只容许我这么简短地进行回答。黛安娜接过我的话说道:“你的意思是,你现在已经得到了你需要的帮助,我们现在可以打发你出去么?” 我看了看她,她是那么的善良,她的容貌出众,又充满着力量。我的勇气突然回来了。我微笑地看着她,她的目光那么的充满同情,我说道:“我相信你今晚不会把我从你们的火炉边赶走的,即使我是只找不到家的迷路的狗。实际上,我明白我根本不会有那种忧虑。你们愿意怎样接纳我和照顾我,就怎样做吧。只是原谅我不能说太多的话,我实在很虚弱,我一开口就觉得呼吸急促。”三个人都那么专注地看着我,都沉默了好一阵子。“暂时就让她这样坐着。”圣约翰先生终于开口道,“汉娜,不要再问她任何问题,十分钟后,拿刚才剩下的牛奶和面包给她吃。我们现在到客厅去商量一下,玛丽,黛安娜。”他们走到客厅去了。不一会,我不知道是哪位小姐帮助到了火炉边。我坐在那暖和的火炉旁边,一会儿就陷入了一种昏昏沉沉的惬意感觉。只听到她低声跟汉娜说了些什么,之后,那老妇人就搀扶着我,把我带到了楼上。她手脚麻利地替我脱掉那湿透的衣服,安顿好我睡在已铺好的干燥而暖和的床上。我感谢上帝,在那种极度焦虑和疲劳之后,强烈感到的甘泉般的喜悦中,我愉快地进入了梦乡。 第66章 (1) 第二十八章 (1) 接下来的大约三天三夜的时间里,我一直处于一种似醒非醒的模糊状态。我依稀能想起有过的一些感觉,但却没有任何系统的思维,更不用说做了些什么了。我只知道自己躺在了一个窄窄的床上,那床似乎是在一个小房间里。我似乎给钉在了那张床上,根本不会动弹,只要稍微把我移动我都会受不了。我对时间的流逝毫无感觉,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是早晨、中午、晚上。进进出出的人我都能知道有时甚至确切地知道是谁。要是有人在旁边说些什么,我也能听懂,但绝不能答话。我根本无法张口或者移动一下身体。来得最勤的那个人是佣人汉娜。每次她一进来我就感到不安。我总觉得她老是巴不得我快走。她似乎对我有意见,根本一点儿也不明白我的处境。玛丽和黛安娜一天会来两次。每次她们都会小声在我床边说着类似的话:“幸亏我们收留了她。” “是啊,否则让她一夜在外面宿着,第二天早晨我们准发现她已死在了门口。也不晓得她到底受了什么难。”“一定是世间少有的磨难吧,我是这样认为的。可怜的姑娘!”“我倒觉得,她绝不是一个没有受过良好教育的人,这可从她那言谈举止看得出来。她发音纯正。她那脱下来的衣服虽然沾满泥巴,并不破旧并且布料很好。”“她长得有些特别,那张脸尽管憔粹不堪,但我还是挺喜欢的。我想,待她恢复健康和红润时,她准挺讨人喜欢的。”我觉得特别安心。在她们的交谈中,我从来没听到一句话,哪怕一个字表示后悔那么热情地收留了我。 在这期间,圣约翰先生只来看过我一次。他断言我的长久昏迷是由于过度疲劳引发的,根本用不着叫大夫来。他说让我好好卧床休息就可以了,并且那是最佳的治疗。他还说我的每根神经都绷得太紧了,所以身躯现在需要长时间的调整休息。我并没生什么病。他认为只要我一旦开始恢复,就可恢复得很快的。他说这些都是那么镇定而简略的声音说出来的。没过多久,他又用一副显然不怎么评论别人的腔调补充道:“虽然这决不太寻常,但却并不相信是堕落。”“正好相反,”黛安娜接着说,“说实话,哥哥,我总感到同这可怜的小人儿之间有一种温情。但愿我们能够帮她许多忙。” “我看有些高贵。”对方回答说,“她肯定会清楚她是哪户人家的年轻小姐,只是跟家人闹了点别扭,就唐突地不顾后果地离开了家里。要是她不固执的话,我们或许能帮她回到家里。不过我从她脸上看得出她有着坚毅的性格,我想她会有些棘手。”他仔细地打量了我几分钟,然后又说到,“她看上去不漂亮,但却很有主见。”“她正病着呢,圣约翰。”“即使她不生病,她也只属于长相平常的人。她的五官没有那种高雅和和谐的美。 到第三天的时候,我已感觉好多了。第四天,我已能够开口说话,在床上稍微转转身子动弹一下。大概又到了我该吃午饭的时候了,我见汉娜端了一点儿稀麦片粥和几块烤面包片进来了。我坐起身子吃得有滋有味,东西真好吃,全然不是像前几天那样不管吃什么都觉得恶心的有种发烧时的滋味。待汉娜走后,我觉得我已复原了许多了,精神状态好多了。没过多久我就不安分起来,我实在睡得太久太腻了,我想起来活动活动。我想起来,可却发愁不知该穿什么。我只有那套曾跌在沼泽泥巴地里,躺在地上的又脏又泥的衣服。我觉得我这样穿着去见我的恩人太不好了。幸好我立即发现我根本不用这么丢脸。 我所有的衣物都整齐地放在我床边的那把椅子上。我的黑丝巾也正挂在墙头。衣服已除去了那泥巴的痕迹,连褶皱都给熨平了,看起来整洁体面。我还可以穿着我干干净净的鞋袜出去了。屋子里还摆放着洗脸的用具,还有梳子和发刷。我吃力地干着那些事,每隔五分钟左右我就歇了口气,总算穿戴整体了。因为我瘦了许多,那些衣服都显得不合身,像是披挂在我身上一样,我于是用一块披巾弥补了不足,终于整洁又体面地扶着栏杆准备下楼。没有一丝一毫的最讨厌的那种降低我身份的污乱不堪和衣冠不整的样子。我吃力地从一个石头梯子爬下来,再穿过那条窄窄的低矮过道,就摸索着进了那间厨房。 厨房里洋溢着新烤面包的香味和正烧着炉火的阵阵暖意。汉娜这会儿正烤着面包。大家都清楚,在没有受过教育开化的心田里,成见就像是从那石头缝里生长的野草那般牢固,是难以消除的。说真的,汉娜刚开始对我确实不友好,并且还很冷落,这几天她似乎稍稍温和了些。当她看到我这样体面地穿戴着过来的,她竟微微地笑了。“哦,你怎么起来了?”她有些关切地问道,“看来你好多了。愿意的话,你可以过来坐到火炉旁边的我那把椅子上。”我在她指给我的那把椅子上坐了下来。她一边烤着面包,一边时不时偷偷盯着我看。她正准备从炉里取出面包时,她竟忽然唐突地问我:“你在这之前也要过饭么?”我当时有些不快,但我想我绝对不能发火。况且当时的我在她眼里确确实实像个要饭的。所以我平心静气地作了回答,但仍有意用有些强硬的语气:“你不该认为我是乞丐。我和你们的小姐一样,我并不是要饭的。” 她好一会儿没答话。于是又说道:“这我就不明白了,你似乎一个铜钱也没有。”“没有一个家,或者说没有一个铜子儿,并不意味着我就是你想的那种乞丐吧?”“你进学校读过书么?”她马上又问了一个问题。“读过。而且还不少呢。”“但你不曾在校住宿过吧?”“不,我曾在学校寄宿过八年。”她惊讶地瞪大了眼睛。“那你本该可以养活你自己的。”“我曾经是那样做的,而且我坚信以后我也会那样做。你拣那些醋栗用来干什么?”我看到她正拿出一篮子水果来,连忙问道。“用它来做饼。”“让我来拣吧。”我要求道。“哦,不用。我什么也不让你做。”“可你总得让我干些什么吧,给我吧。”她同意了。她甚至还找来一条干净毛巾给我作垫子盖在衣服上。“要不然的话,”她说道,“衣服会弄脏的。”“你不曾做过这些佣人们的活儿。我从你的手上可以猜到。”她又说道,“你原来是个裁缝吧?”“哦,不是。你猜得不对。好呀,别费尽心思去管我到底是干什么的吧。你能不能告诉我咱们现在住的这个地方是什么名字?”“有人称为沼地居,有些人又说是荒原庄。” “这儿的那位男主人是圣约翰先生吗?”“哦,他不是这儿的主人。他只是暂时小住一阵子。他的住宅是在莫尔顿,那是他自己的教区。”“那是个离这儿几英里的村落么?”“对。”“他的职业是什么呢?”“他是位教区牧师。”我想起了我在莫尔顿时要求那老管家见见牧师时,那老管家给我的回答。“这么说来,他的父亲住在这儿?”“对。老里弗斯先生以前是住在这儿,而且他的父亲,祖父和曾祖父都曾在这儿住着。”“那么你是说,这儿的那位先生名字是圣约翰?里弗斯先生?”“是的。圣约翰估计是他接受洗礼时取的名字。”“他的那两个妹妹分别是叫黛安娜?里弗斯和玛丽?里弗斯?”“嗯。”“他们的父亲已去世了?” “三个星期前,中风去世的。”“他们的母亲呢?没有母亲么?”“太太已离世多年。”“你在这儿呆了很长时间吧?”“我住在这儿已住了三十年了。我是看着他们仨长大的。”“这么说你一定是位忠诚可靠的仆人。我很愿意这样称赞你,虽然刚才你还那么不客气地说我是穷要饭的。”她又惊讶地望着我。“我现在完全相信,”她说道,“我是看错了你。不过你千万不要责怪我,现在到处是骗子。”“这是个事实,”我有些严肃似地继续说道,“在那个大雨的夜晚,连一条狗你也不该关它在外头,你却想把我赶走?”“嗯,那是有些狠。可你让我该怎么办呢?我这全不是为着我自己,我只是为那些可怜的孩子着想,除了我,再也没有别人关照他们了。我不得不提防着点儿。”我仍然严肃地沉默了一会儿。 “你可不要认为我是个坏人。”她又说了一句。“可我确实以为你很坏,”我接下去说到。“我跟你解释原因吧。那倒不只是你把我当成骗子而不肯接收我,主要的原因在于你刚才仅仅因我既没有一个“铜子儿”也没一个家就认为那是罪过。这世上还有许多很好很好的人同我一样的一无所有,只要他相信上帝,对上帝虔诚,就不应以为痛苦是罪过。”“我也不应该那样做。”她说,“那位圣约翰先生以前也这样对我说过。我知道我错在哪儿了,我现在对你的看法彻底改变了。你看起来完完全全是个有脸面的小姐。”“这就对啦,我现在也不怪你了。来,我们握握手吧。”接着她就递给我一只长满老茧,沾着面粉的手,那满是皱纹的脸上豁然开朗地展出了更加诚朴的微笑。倾刻间我们就交上了朋友。汉娜显然很健谈。当我们配合着做饼时,我拣着水果,她揉面,她不停地给我讲着种种生活琐事,关于她已故的男主人和她老是称为那几个年轻人的“孩子们”的琐事。 她对我说,老里弗斯先生人品相当地好,非常朴实。他是一位出身于可以说是世家的绅士。这荒原庄就是他们家造的,并且,她非常明确地说,“虽然它看起来是那么的不起眼,虽比不上莫尔顿那奥立弗先生的大屋子,但它已是二百多岁高龄了。”她还说“谁都知道,里弗斯家族自亨利时代就已经是乡绅了,而那时比尔?奥立佛的父辈还只是个做缝衣针的手工匠呢,这在那莫尔顿教堂的事务所的户口籍里写得清清楚楚。”不过,她倒也不否认,“老主人同别的乡绅没什么两样,也不出众,只是特别嗜好打猎,种庄稼什么的。太太却是截然的另一种人,她成天看书,看得可多了。那几个孩子在她的影响下也都爱看书。这周围一带的人都不是这样的,她们才不看书呢。这三个孩子可以说自从会开口说话就开始读书了,并且头脑极有主见,用她的话说就是“有他们自己的一套。 ”圣约翰先生学习成绩很好,大学毕业后就当了牧师;那两个小姐由于父亲几年前为他信托的人破了产,损失了一大笔钱不得不离开中学就去谋家庭教师职位挣钱,这种情形下父亲是没给她们留什么钱了。她们不大常在家里,现在是为赶父丧才回来住上那么几个星期。不过她们可真是爱上了这个沼地居和莫尔顿,这周围的那些荒原和小山坡她们都喜欢。她们到过那些大地方,比如伦敦这样的大城市,可她们说没有哪个地方比家里好过。她们两个从不红脸,即使发生了很大事也从不吵闹,很是合得来。她说真的从来没见到过这么温柔的姐妹和这么和气的家庭。我干完拣醋栗的活儿后,问她那先生和两位姑娘都上哪儿去了。“去莫尔顿散步去了,不过她们半小时后就该回来喝茶点的。”半小时后,他们还真的就如汉娜所说的那样准时回来了。他们穿过厨房进来的。圣约翰先看到我在这儿就轻轻地施了礼然后径直进去了。两个姑娘却留住了脚步。玛丽开口说,她看到我好多了,已能够走来楼下,感到很欣慰,她的语气是那么的温柔和亲切。 第67章 (2) 第二十八章 (2) 黛安娜只握住我的手,关切地摇摇头说:“你该等到我回来看你是否能够下楼来,你仍是那么的瘦弱不堪,很虚弱的,我可怜的小姐,可怜的孩子!”黛安娜那温柔的嗓音就如可爱的鸽子发出的那种柔和的咕咕声,我感到很舒服,她关爱的注意也让我感动。我发现她的脸长得是那么的动人。玛丽的脸也很漂亮,透着聪慧,但她看起来有些拘谨,显得有些疏远,尽管仍是那么亲近。黛安娜显然具有意志的力量,她说话和神态都露出点儿权威味道。在我自己的良心和自尊的允许下,我天性愿意并且喜爱顺从于那样积极的意志,服从于她那样令人折服的权威。她继续说道,“你不该来这儿呆的,这不是客人的地方,玛丽和我有时候会在厨房里坐坐,但因为我们爱家中的那种自由和随便,而你是客人,客人该呆在客厅中去。”“我觉得呆在这儿没什么不好。”“很不好。你看汉娜走来走去地忙着,弄了一身的面粉。”“况且,对于你来说炉火有些过热。”玛丽插进来道。“就是。”她姊姊也这样说,“来,你可要听话。”她话还没说完,就握住我的手拉着我进了客厅。 “你乖乖在这休息会儿。”她叫我在沙发上坐下,“我们换好衣服后就去准备茶点。我们在沼地居家中从来亨受这样一个特权,要是我们一时来了兴致,或是汉娜正忙着干些活,比如酿酒,烤面包,洗衣服或烫衣服什么的,我们就自己动手做饭吃。”她出去把门也关上了,单独留下了我和圣约翰先生。他这会儿正拿着一本书,或许是报纸,坐在我对面看着。我仔细观察了一下这个小小的客厅,然后就开始打量这个先生。 这是一间很小但很舒适的客厅。摆设比较简陋,但干干净净并且整整齐齐。那几把式样有些旧的椅子擦得闪闪发亮,尤其是那胡桃木的桌子,简直可以说是一面镜子。墙壁上贴着可数的几幅上了年代的而又有点奇特的画像。在那玻璃门餐具柜里摆着一些书,还有一套似乎很有些历史的瓷器。屋子里没摆设一样新潮的家具,倒是有一对针线盒,在那桌上还有一个女用的花梨木文具匣子。那些东西,包括地毯和窗帘在内,似乎都是使用较久的,但却明显感到主人对它保养得很细心。圣约翰先生就如墙上那些古老而模糊的画像一般坐在那儿一动不动,双唇紧闭着,正专心地看着手中的书本。 我看得他很清楚的。即使他是个雕像,而不是个活生生的人,也是极易看明白。他很年轻,大约有二十来岁,身材很美,个子很高。他的脸实在是一张希腊人那完美无缺的脸,很漂亮。脸上长着一个笔直的那种古典式的鼻子,那张嘴和下面很是典雅式。真的,像他那长着一副近乎古代完美的脸的英国人还真不多。他有着褐色的长长的睫毛,睫毛下覆盖着一双又大又蓝的眼睛。他那有些像牙那么白的前额很高,几丝随意垂下来的浅金黄色的头发搭在额上。亲爱的读者,这副写生很柔和,很美,是么?可是,我所描绘的那个主人是绝不会让人感到他具有温柔、敏感、多情,抑或恬静的天性。 他是一动不动地安静地坐在那儿,但是总有那么一种暗示,似乎他内心正在纷扰不安或者说他的心冷酷无比,或者说有那么一丝浮躁,在那鼻孔,嘴巴和额头上是可以看得很清楚的。在那两位小姐进来的这段时间里,他甚至没抬过头看我一眼,更不用说对我讲一句话。黛安娜进进出出地忙着准备茶点,她给我拿来在炉边烤好的小蛋糕。“汉娜说你只在早上喝了点儿麦片粥,”她说,“你一定该饿了,先吃这个吧。”我确实很饿了,那种强烈的食欲已恢复了。我吃了起来。这个时候圣约翰先生才放下书本,坐在桌前,同时他那像是画出的天蓝色的眼睛一直看着我。他的目光透出一种有些不让人舒服的直视,似乎穿透人心这证明刚才他坐到那是存心,而不是出于腼腆。“你确实饿了。”他开口说道。“先生,你是对的。” 我本能地这样回答,我从来是,以简短来回答简短。“这三天来不让你多吃东西对你是有益处的。你不能一开始就吃得太多,那是危险的。现在你可以多吃一些了,但也要有所节制。 “我想,先生,我不会吃你的东西太久的。”我竟说出了那么一句笨头笨脑的毫无思考的话。“当然,”他语气中有些冷淡,“只要你告诉我你家人地址,我们就会替你写信叫他们把你接回家去。”“我没有家,没有任何朋友。所以您说的,我实在是做不到。”这三个人都好奇地盯着我。但没有任何不信任,我想也无怀疑,尤其是那两位姑娘。圣约翰的眼睛可以说是清澈的,从表面看来。但另一方面来他们是复杂的。他似乎并不想在眼睛里显露自己的思想,只把它作为看透别人的工具。它们是那么的含蓄,又咄咄逼人,那种意思要为难别人的意愿绝对多于让别人得到鼓励和勇气。“你的意思是,”他问道,“你无任何亲友,你是孤儿么?”“是的,任何一个世上的人都与我不搭边,英国的任何一户人家也无义务收留我。”“这真是不常见的事,像你这样的年纪。”这会儿,我正瞧见他目光盯在我在桌上交叉放着的双手上。我正疑惑地想知道什么,他马上开口就打消了我的推想。“你仍是个姑娘,没有结婚吧?”“圣约翰,你怎么啦?她一定还不到十八岁呢,”黛安娜笑了起来。 “我马上就十九岁了,我没有结婚,没有。”一提起结婚,我竟又涌上了那种种酸心而痛苦的回忆,我脸上像发烘似的火热。黛安娜和玛丽都知趣地把目光从我发烫的脸上移开。可那位漠然又严肃还带些严厉的兄长却丝毫不妥协,直到他逼得我心烦意乱的更红,甚至我都流出了眼泪。“你在来这儿之前住在什么地方?”他又开始发问。“你问得太多了,圣约翰。”玛丽对她哥哥抱怨道。可是他直起身子微微向前倾着,那坚定不移而又灼热的目光使人不得不回答。“我住在哪儿和谁住在一块儿,都是我的个人隐私。”我只好简短地作个回答。“你是有权不说的,我认为,谁这样问你,圣约翰,或者其他人,只要你不愿意,都可不做回答。”黛安娜善意地替我解围。 “可你需要帮助,”他说道,“要是我对你的过去和你的现在是一无所知的话,我又怎么能够帮你呢,是吧?”“是的,我需要帮助,而且正在寻求。先生,我只要哪位真正的好人能帮我找到份我能做的事,使我能够足以生活下去,哪怕刚刚只能够生存,也可以的。”“我不敢说我就会是那位好人。但你说吧,你愿意干些什么,能干些什么呢?我会尽我最大的能力帮助你实现合理的要求。”这个时候,我喝下的茶已使我又恢复了敏捷和从容不迫,就像酒鬼尝到了美酒一样。我衰弱的神经又充满着活力,我镇静地回答着这年轻的严厉的审判官的问话。 “圣约翰先生,”我转过来,坚定而毫不怯弱地望着他说,如同他看着我那样。“你和你的两个妹妹是我的恩人,给予了我人类所能给予他同类的最大的帮助,你们用你们高尚的品德和你们的食物把我从死亡线上拖了回来,你们的这种恩情是绝对有权使你们完全得到我不尽的感激,同时在一定程度上我无比的信赖。我在不触动我内心的宁静,不损害于我自己的以及别人的精神和肉体上的安全的情况下,我会尽量多地向你们讲述承蒙你们收留过的那个流浪女孩的经历。”“我是一个牧师的女儿。我的父母亲很早就去世了,大概我那时还不会记事。所以我是个孤儿。我寄养在一户人家里,在一个福利学校接受教育,我想我也可以告诉你们我在那学了六年,作了两年老师,那所学校叫xx郡的洛伍德孤儿院,你一定听人说起过那儿,是吧?里弗斯先生?那个监管人叫做罗伯特?勃洛克赫斯特。”“我听人提起过那位勃洛克赫斯特先生,而且我也曾亲自参观过那所福利院。” “一年以前,我谋到了一名私人家庭老师的职位,于是我离开了洛伍德。我的工作使我感到愉快,我过得也很快乐。但四天以前我却由于某种原因不得不离开那个地方。我离开的原因实在原谅我不能说出来,说出来也无一点儿用处,况且有可能还有些危险,听起来别人也不会相信的。我没有犯任何过错,我和你们一样是清白无辜的。我想,我从那个像个天堂似的宅子里被赶出来,是一场有些古怪却又是真正的灾难,为此我肯定要难过一阵子。由于我的出走要又快又神秘,我只能丢下我所有的东西,只带了一个小包裹,可在恍忽心乱中竟把它落在了送我到惠特克劳斯的那辆马车里。于是,我是真正的一无所有了。我在外面住了两个晚上,两天来我就在外流浪着,没进过一个家门。这段时间里,我只有两次吃了点儿东西。 而在这饥寒交迫、力疲心绝到快要死去时,是你,圣约翰先生,把我救了出来,没有让我饿死在你家门口,而是住在了你家。在那以后,我也知道发生了什么。尽管我昏睡不醒,但那时头脑却仍清醒,你的两位妹妹发自内心地同情我,为我做了好多事情,她们让我倍感亲切和感激,我也同样对你怀着深深的感情,对你的来自上帝的慈悲。“好了,不要再说话了。”我停了口气,黛安娜就马上说道,“圣约翰,你快让她停住吧。她显然不能过于激动,到这边来,坐在沙发上吧,爱略特小姐。”听到这个名字,我竟显出稍稍迟疑,我还没有把这名字熟悉。里弗斯先生的眼睛是不会逃过这一点的。他显然注意到了。“你说你叫简?爱略特?”他说道。“我是这样说的,因为我以为这是我目前比较好的一个名字。不过,这不是我的真的名字。所以我刚才听着不太熟悉。” “你也不想说出你的真实身份么?”“是的,我为的是怕露了痕迹,所以我极力不去说出任何可能导致这种结果的话来。”“你是对的,我相信。”黛安娜说道,“圣约翰,好了,你要让她休息一下。”但是她的那位哥哥只是沉思了一会儿,又那样冷静而尖锐地问起话来。“你并不想长期依靠我们生活,我看得出来,你想早些不受我妹妹的同情,尤其是我的慈悲,(我完全明白他这样有意强调的意味,但我也不生气,这是很正确的)你是真的那么不想依赖我们么?”“是这样的,这我刚才已有这个意思。目前我想要的是给我指点哪儿有份工作,或者我如何才能找到它,然后我就会离开,即使是住在简陋不堪的茅棚里。只是,我请求在这之前,我能够呆在这儿。我对我三天来的流浪和饥饿仍心有余悸。”“那当然,你一定要先呆在这儿。”黛安娜说着,她那只白皙的手按在了我的头上。“你当然要那样。”玛丽紧接着也用她那有些不外露的但真诚的语气说道。她是会这样做的,并且很自然。 “你瞧,我的妹妹们是喜欢你住在这儿的。”圣约翰先生说,“就像他们从来喜欢收留和爱护一只在冬天里被寒冷逼得逃进来快冻得死去的鸟儿一样。不过,我却是愿意,更希望能帮你找到一条谋生的路,我会尽力那样去做。不过你也知道,我的生活圈子也不大。我只是一个乡村的贫穷教区的一个牧师而已,我的帮忙是微不足道的。要是你愿意去干些琐事以自谋生路那你就去找更有能耐的人帮忙好了。”“她刚才已表示她是愿意做她能做的事。”黛安娜代替我答道,“哥哥,你也不是不知道,她能找谁来帮助呢,弄得现在才不得不耐着性子忍受你这么个坏脾气。”“只要可以的话,我是愿意做个裁缝,女佣,女工,保姆如此重的活儿的。”我回答说。“好吧,”圣约翰冷淡地说道,“你有这么个愿望,我会帮助你的,用我自己的方法,在恰当的时候。”然后他又回到他喝茶前的那桌子旁看书去了。我的体力不允许我再多坐一会儿,我已说得过多,坐得太久了。于是我也马上站起来回到楼上。 第68章 (1) 第二十九章 (1) 我在沼地居住久了,竟发现随着对她们的熟悉我越来越喜欢和她们在一起。我的身体几天后就允许我整天坐着了,甚至能够出去散散步。只要玛丽和黛安娜高兴;并且同意可以加入到她们当中,同她们聊聊天,在我能够帮上忙时或她们愿意我帮的时候帮一点儿忙什么的。在这个过程中我生平第一次体味到那种兴趣、感情和原则高度吻合的那种无法言说的精神振奋的乐趣。我喜欢读她们喜欢读的书,我爱她们欣赏的东西,我尊重她们赞同的东西。她们非常爱自己那与世隔绝的家,我对这所古老的、不起眼的小矮屋也有着特殊的感情,我觉得它是那么有魅力。它的屋顶低矮,它的窗子是格子的,墙壁已有些颓败了,老枞树的林荫路环绕着它,那老枞树顶不住风的狂袭已有些歪斜了,即使那只开着几朵顽强的花木品种的花的已被紫杉冬青遮得黑压压的花园也让我感到那么魅力无穷。 她们房屋周围的那片紫色的荒原——由一条仅容一匹马走过的鹅卵石小路自大门口通向一处深深的山谷。那深谷曲曲折折穿过两旁羊齿丛生的陡岸,再经过那为数不多的荒芜牧草地,你是怎么也想不到在那遍地石楠的荒草原边沿出现,给那一群灰色的荒原绵羊和那些正长着苔藓般可爱的毛茸茸的脸的小羊提供青草,她们对这一切,都恋恋不舍。哦,你不知道她们对它们是怀着怎样的眷恋之情。我强烈地同样真诚怀有这种感情,因而我是能够完全理解她们。我欣赏这儿的迷人景色,那孤寂的感觉给人以神圣感。我尽饱眼福,尽情地看着那一片片长着苔藓,开着石楠花,点缀着鲜花的草地,那鲜嫩耀眼的欧洲蕨和亲和的花岗岩在那山脊和低谷中披上了一层色彩斑斓的大衣。她们同我一样,把这些细板碎叶看作是我们简单快乐的生活的欢乐的源泉。她们也同我一样被吸引在那狂风与微风、暴雨与天晴、日出与日落、月明和乌黑的变幻的美丽中,这一切对我来说犹如魔力。 我们在房屋里同样感到志同道合。我一心要沿着她们的路赶上她们,她们是那么的多才多艺,知识渊博。白天我如饥似渴地看着从她们那儿借来的书,晚上就跟她们一块讨论白天所看书中的细节。那样的生活真是其乐无穷。我们总是意见不谋而合,十分默契。在我们这三人中,黛安娜尤其出色。从客观身体状况来说,她就什么都比我强,长得漂亮,精力充沛。我总是无法明白为什么她总是那么血气旺盛,充满活力。我实在惊讶不止。 在晚上,一般刚开始我还能插嘴说一些话,在那激烈的和愉快的争论之后,我就总是在黛安娜脚面的那张矮凳子上坐着,头靠在她的膝上,尽情地听着她和玛丽轮流交谈着,听着她们深刻地谈着我只知道些皮毛的东西。黛安娜建议我跟她学德语,我非常乐意。我看得出来她对有一个学生是非常高兴的,同样我也十分愿意做一个学生。我们自然而然地情意相投,相互喜欢,已真是谁也离不开谁了。后来她们知道了我会画画,她们就立即把她们的画笔和颜料盒供我用。在这个方面,我比她们强,她们非常惊讶并非常喜欢,甚至入迷了。玛丽在我画画时,老爱坐在我旁边,而且一坐就是一个钟头。接着她就要求做我的学生,她还真学得非常刻苦,加上她又聪明又听话,她进步非常快。我们就这样天天津津有味地忙个不停,真是几日如几时,几周却只如几日了。 可是,尽管我与他的妹妹们的情谊在飞快地进展着,这种亲密无间与圣约翰先生却总搭不上边。当然,他极少在家也是我们之间的这种显然的隔膜存在的原因之一。他差不多每天都忙着去他的教区看望散落于各处的穷苦的居民和生病的病人。不管天气如何他都照出不误,大晴天,下雨天,似乎都毫无关系。他总是在做完早课后就拿起帽子,带上他父亲的那条老猎狗卡洛,去完成他那源于爱,抑或说是义务使命似的工作。我从来不明白他是怎样来看待那些使命的。他的妹妹们在天气实在恶劣的情况下也会劝他不要出去。这个时候,他就会微笑着,那种微笑是严肃盖过快乐的有些奇怪的微笑,说道:“要是我连这一点儿风或者几滴雨的苦都吃不了,懒懒散散的,那么我如何才能实现我的理想和未来呢?” 玛丽和黛安娜总是叹息一声来回答他的这句话,然后便是好几分钟的不开心的沉默。不过,也不能说全是由于他不经常在家,我们的友谊建立不起来的另一个原因是:他似乎就是那么喜欢沉思的一类人,沉默寡言,心事重重。虽然他非常热衷于牧师职业,有着严格的起居生活和良好的生活习惯,但他却看起来根本不想享受一个真正的基督徒的那种心灵的平静和内心的知足。常常晚上他坐在窗前看书或是报纸时,他会突然停止阅读和写作,用手托住下巴,沉浸在我猜不透是如何的思想波涛里。不过,我知道他内心是激动不安的,从那频繁眨动的眼睛上可以看得出来。而且,我也发现他并不像他的妹妹们那样对大自然有着强烈的感情。我只听他说过一次说他对家的旧墙壁和黑屋顶的热爱,以及对那优美环境的满意,仅仅一次。而且他说这话的时候,流露出的却常常是忧郁多于快乐。同时他也从来不曾去认真享受那寂静的荒原带给人的那种心平气和的宁静。 结束后,我丝毫没有听了演讲后的心里亮堂的感觉,心情也不觉得更轻松些,反而感到格外的沉重和忧伤。我感觉到,我不知道别人是否也这样以为他这激昂的演说,就如同出自一个压抑着心灰意冷的不满,从而充满着渴望和满怀野心的怒火冲天的深渊中一样。我可以断定,虽然圣约翰?里弗斯文质彬彬,充满魅力,办事热心,但一定还没有寻觅到上帝给予人的那种安宁。我想他一定没有找到,我也没有。我仍在痛惜我那已成碎片的偶像和丢失的天堂,尽管我近来注意少去想它,但我知道我被它缠住不放,并且还在残酷地控制着我。 一个月很快就过去了。不久后玛丽和黛安娜就要离开沼地居,回到那个她们不喜欢的完全不同的生活和环境中去。她们都在英国南部的某个著名的大城市里找了份家庭教师的职业,在那儿,那些富有傲慢的家庭成员只把她们看作卑下的下人,不知道去看她们身上的优秀,而只是如同赞赏家里厨子的手艺或是身边侍女的迷人那样赏识她们的教学才能。圣约翰仍然只字不提曾答应过帮我找工作的事,可我总得去找份事做了。一天早上,我有个机会单独同他呆了好长一段时间,有几分钟吧,我壮大胆子走了过去,摆着他的桌椅和写字台的窗口的凹进处,那儿简直就是他的私人书房,外人不能侵犯,我刚想开口问话,虽然我还没准备怎么开口呢,我知道不管什么时候要打破他性格外那厚厚的冰块是不容易的,他却先开口了,省去了我好多麻烦。 我快到他跟前时他抬起头来,看着我问道:“你要问我问题么?”“哦,是的。是这样的,你以前答应说帮我找份工作,我想知道是否已有结果。”“我已帮你想到了一份工作,三个星期以前,但你似乎在这儿非常快乐,我的两个妹妹显然喜欢你呆在这儿,你在这儿使她们非常开心,我就想还是等她们要离开沼地居时,再告诉你。以免破坏了你们彼此这么好的友情,况且那时你也不得不离开这儿。“她们只有三天时间留在这儿吗?”我问。“对。她们一离开,我就带汉娜回到莫尔顿的那牧师住宅去住。所以这所老屋子是会上锁的。”我呆在那儿,本想他会接上刚才我提出的那个话题,但他沉思的表情似乎告诉我他早已忘了我还呆在这儿,他心里一定已被其他思绪占据着。我不得不主动提醒他我正在等着他给我的答案。“那是一份什么样的工作呢?里弗斯先生,我想搁了三个星期应该没什么问题吧?” “嗯,只要你肯干这份工作,我愿意让你干就行了。没问题的。”他又打住了,毫无具体告诉我的意思。我做了一两个烦躁的动作,我直直盯住他的脸,急切而有些催逼意味,省去用言语表达这种意思,我实在耐不住了。“你根本用不着那么着急想知道,”他说道,“我已坦然地与你谈过,我是没有也找不着那比较舒服的或者工资较高的工作给你。我在给你细说之前,我提醒你回想一下我曾跟你说过的话,要是我能够帮助你,也只会是如同瞎子帮跛子。我在还清了我父亲的债务后,全部财产就是如今这块荒芜的田庄,那后面枯叶满树的枞树,还有那前面生长着紫杉和冬青的那块荒地。我很穷。我生于穷苦人家,虽然里弗斯是世家,但现在它只有三个后代,两个正在为生活艰难地生存斗争,另外一个生前死后都想自己是流落他乡的浪人。是的,我认为自己是从来没放弃追求,梦想着有那么一天他肩上会戴上那脱离世俗羁绊的十字架,那其中的一位也是最卑微的教会战士的头儿威严地喊道:‘起来,跟我走!’” 第69章 (2) 第二十九章 (2) 圣约翰声音沉稳,深不可测,就如他那天布道时一样,但脸颊没有闪闪发亮,不过目光却是炯炯有神,他接下去说:“因为我穷,因为我微不足道,我能帮你找的工作也只能是那么卑微的,贫苦的。或者你会认为那会降低你的身份地位。这段时间看出你向往高雅、美好的生活,即你是文雅的那一种。你在各方面都努力提高你的品位,可以得知你以前是同有教养的人打交道。不过,我倒是认为所有能有益人类、改善人类生活的工作都不会卑微的。我是坚信一个苦干的基督徒在贫痛荒芜的土地上耕耘,他的荣誉和辛苦是成反比的。因为他是在走着先驱者的道路,那些最先传播福音的信徒们,他们的领袖就是救世主耶稣。”“嗯?”他忽然打住,“继续。”我说。他却先看了看我。他是那么的有条不紊地盯着我的脸,就像看书那样看着我脸上的五官和线条,真的是这样。他接下去的话里就透出这个意思。“你会接受这个工作的,我相信。”他说道,“你并不是长久做下去,你只是暂时担任那份职务,正如我并不会把英国乡村牧师,这种本身狭隘又使人也变得狭隘,风平浪静也没人知道的职务长久地干下去。你的性情中有种并不安分的本性,与我一样,当然性质是不同的。” “再详细些。”我催促他道,当他又停住时。“那好吧。你一定会觉这份建议是那样的渺小,那么的辛苦烦琐。现在我可以自己决定自己的命运了。我的父亲已过世了。我或许在一年里就会离开这里,离开莫尔顿。不过,只要我一天是这里的牧师,我就会尽我最大的责任改善这里。两年前,我刚到这儿时,穷人的孩子根本不能上学,莫尔顿没有自己的学校,我已办了一所男童学校。现在我正准备建一所女子学校。我已租好的房子。我也安排了由一位女教师来教,已租好了一所两间房的小屋给她住。我准备一年给她工资三十磅。她住的地方我已准备好了家具,虽然简简单单的。但却是足够一个人用的。这全归功于一位善良的小姐,奥立佛小姐帮忙。奥立佛小姐是山谷里那家针厂和铸造厂的业主奥立佛先生的掌上明珠,是我的教区的惟一的有钱并且出资帮我的人。奥立佛小姐还从孤儿院要来一位孤女,替她出资上学和负担她生活费,但那孤女要帮忙在学校里干一些必要的活儿,以及替那女教师干家务。那女教师只要忙教书就行了,不必自己料理那些小事的,当然她也没时间。我想好了那个女教师的最佳人选。你愿意么?” 他似乎有些急促地问道。他肯定在准备着我有些发怒,或是轻蔑地拒绝。虽然他试图在猜透我的心思,也成功了些,但他却仍抓不住我到底在想些什么,也没把握我对乡村女教师这一职位到底如何看待。说老实话,这确实不是一个什么很好的工作,卑微的,劳累的。但是它却能给我所需要的安身之地。而且,与在一户有钱人家做私人家庭教师比较起来,它更具有独立自由,我已深深地害怕在人家眼皮下看人家脸色做事了。我于是下了决心,我并不认为它真正地低贱、不起眼,至少,我在精神上不会这样觉得。“我非常乐意干这份工作,里弗斯先生,我真不知如何感谢你给我提供这份工作才好。” “你全明白我刚才说的话么?”他说道,“那所学校是穷人的学校,你所有的学生都出身茅屋或者说最多也是来自农民家庭,她们都是些贫苦的姑娘。你要教的只是一些说说、写写、算算,以及缝纫和编结等那样的简单技能。你会觉得你浪费了你的才艺,你的那些心灵的高雅情趣又该如何处置呢?”“我会把它们留到以后需要的时候再用的,我会很好地保存下来。”“这么说你对你要干的是什么非常明白喽!”“是的。”他笑了,这回笑中全然没有一丝苦笑,或者说嘲笑,是真正那么开心那么满意地笑了。“那你想在何时开始呢?”“要是你同意的话,我明天就可以到那个学校里去,学校下周就可以开学。”“那就这样定了。”他立了起来,径直走向房间的那一头。忽然他又站住了,回头望了望我,令人不解地摇了摇头。“里弗斯先生,你对我不满意吗?”我问道。“你决不会在莫尔顿住很久的,我想不会。” “你为什么那样说我?有证据吗?”我能从你的眼睛里看得出来。你不想让你的一生那么平平稳稳。“可是我并没任何野心。”他突然被“野心”这个词下了一跳似的。他竟喃喃地重复了一遍,“你怎么会想到野心这个词。我想你知道我有雄心,可是你又怎么知道?”“我刚才是说我自己没有野心。”“哦,是没有。可是你……”他停下了,犹豫着要不要说出来。“我什么?”“我说出来你或许会因为误解而感到不高兴,我是说多情。我的本来意思是说你身上强烈表现出对人类的爱和同情。我十分确定你是不会把你的生命耗在这种枯燥无味的重复简单生活上,你不会满足这样度过你的生命的。我也是,”他强调说,“我不甘心于埋没在封闭落后沼泽地里,绵延的群山中。我不愿意我的上帝赋予的才能被压抑、埋没以致毫无用处。现在你明白我是如何的斗争矛盾的一个人。虽然我老是规劝他人服从上帝的旨意,满足于他的现状,甚至砍柴挑水。但是我,替上帝传达旨意的牧师,却烦躁不满,甚至快疯了。唉,我知道我该怎么把现状和理想调节方才是好。”他迅速地离开了屋子。我对他的了解在这短短的一小时里甚至多于以前的一个月,然而他仍有许多迷我猜不透。 黛安娜和玛丽在这些临近离开哥哥,离开家门的日子里变得有些沉默和忧伤。虽然她们想竭力掩饰,可她们的哀愁心情却是根本克制不了的。黛安娜曾无意中说,她们这次同圣约翰分别有些特别,有可能这一别就是多年,甚至终生不能再见。“他为他的理想和事业,为把它变成现实,他是什么都会做的。”她说,“他天生就是这样的,简,他看起来平静如水,内心却狂热不已。你或许觉得他比较温和,可有时他却是固执得要命。更叫我难过的是,我根本不能劝他放弃他那高尚的决定,我的良心不允许我那样做。真的,我一点儿都不责怪他。他的理想是多么合理而又高尚呵,那是每一个基督教徒应该做的,可是我的心却为此碎了。”她说这些话时那美丽的大眼睛里满是泪水。正在做活计的玛丽也深深地低下了头。“我们现在已失去了父亲,不久后,我们的家,我们的兄弟也要离开我们很远了。”她低声喃喃地说道。在这个时候,却是“祸不单行”地又出了点意外,似乎命运就是这么喜欢捉弄人。他们遭受的难过上还又覆盖了另一件,该得到的东西也失去了。圣约翰经过窗子盯着一封信走了进来。 他说,“我们的舅舅约翰去世了。”“死了?”姐妹俩似乎都被消息呆住了,但并不是惊怕,也不是难过,似乎这个消息带来的东西的重要性远比她们的悲痛要大。“是的。”他是这样回答黛安娜的重复的。她有些渴望地盯住他哥哥的脸,低声问道:“还有什么吗?”“还有什么?黛?”他的脸像大理石雕成的那样毫无表情。“什么也没有。你自己看吧。”他把信仍到了她膝上。她迅速地描了几眼,就递给了玛丽。玛丽在给他哥哥之前默默地细看了一遍。三个就那样不说一句话地望着,然后就都有些苦笑无奈似地微笑了起来。“上帝啊,我们还是得照样生活。”最后黛安娜终于开口道。“管它如何,我们也总不至于会比以前过得更糟。”玛丽加了一句。 “只是,原来心里强烈地以为会这样发生的事情,却是在现实那样鲜明地发生了。”里弗斯先生说道。接着他就把信锁进自己的书桌,离开了房间。沉默了好几分钟。后来黛安娜转过脸来对我说:“简,你刚才一定感到有些不解吧?肯定还会想我们没一点良心,对一个亲舅舅的死没怎么露出悲伤来。不过,我们从未谋面,也对他不了解。只知道他是我母亲的兄弟,很多年以前,我父亲同他吵架闹翻了。我父亲是因为听信于他才冒险用他的大部分积累去做那桩投机生意,结果破产了。两个相互责怪和怨恨,生气之后就分手了,再也没有谅解的意思。我舅舅由于后来生意如意,攒下了近两万磅的积累。 他独身一人,我们是他最近的亲戚,不过还有一个,但也不比我们更近些。我父亲原以为他会在死后用遗产来弥补他的过错。但刚才那封信说,他已立下遗嘱所有遗产都归那个亲戚,圣约翰,玛丽和黛安娜只可得三十畿尼,用来买三个纪念死者的戒指。他是有权利爱怎样就怎样的。但死亡这一消息仍不免使人感到浇了冷水的失望。玛丽和我认为我们每人有一千英磅就很有钱了,而圣约翰也正需要那么一笔钱来办好多有意义的事情。”他们给我解释了之后,就再也没人提起过它,无论是里弗斯先生,还是他的两位妹妹。我在第二天就动身离开沼地居到莫尔顿去了。第三天黛安娜和玛丽就起程去了那个遥远的大城市。里弗斯先生和汉娜在一周后也回到莫尔顿牧师宅子里了。于是,这古老的沼地居就无人居住了。 第70章 (1) 第三十章 (1) 我终于有一个家,那个小村舍就是我的家了。它有一间小屋子,墙刷得白白的,地板上铺了沙子,四把漆好的椅子和一张桌子,一座钟,一个碗橱,碗橱里放着两三只盆子和碟子,一套荷兰式蓝日彩陶茶具便是我的家当。楼上有一间小小的卧室,同下面厨房一样大的,一张松木做的床摆在那儿,还放着一个五斗柜,我的少得可怜的衣服放在那仍是绰绰有余的,虽然我的善良的朋友们已给我添了一些必要的衣物。天已渐黑了下来。我给了那个小孤女一个桔子,打发她回家去。我就一个人坐在火炉旁了。学校刚开学那天早晨,我的学生都来了,有二十个。 但其中稍微认得些字的只有三个,没有一个人会写和算。有几个人会点儿编结,但会缝纫的人更少。她们说话都带有很浓重的乡音。刚开始,我们沟通都有困难。有那么几个人很是粗野,不懂规矩,无知又不听话。不过大多数倒是表现出我喜欢的性格,听话又愿意读书。我时刻提醒自己不要忘记,她们的心灵同那些出自富裕的孩子一样高贵,她们身上凝聚着那与生俱来的聪明、文雅和善良。我要做的就是让它发芽、开花,在这个过程中我肯定会感到快乐的。我也不奢望我能过得有多好,但毫无疑问要是我能够安份地静下心来,用心去做这件事,我是能从中得到好多东西的,我也能够一天天生活下去。 今天一整天我呆在那个破旧的矮矮的教室的时候,我是真的心满意足了吗?我很快乐吗?我不想欺骗我自己,我的回答是明确的“不。”我真的感到有些落寞和凄凉,我是在开始怀疑自己这样做是不是很傻,我竟怀疑,感觉自己是在沦落了。我在社会的阶梯中是在向下走而不是向上跨。我想我这一步是错误的。我实在是心灰意冷,我周围围着的是无知、愚昧和落后,而我的力量太弱了。只是我还是不要这样贬低自己吧,尽管它们有可能不对,但我知道这一点就已很不错了,我要时刻提醒自己克服它们。我相信到明天我的这种感觉就会消失好多,再有几个星期,说不定我就完全没有这种感觉。或许,几个月后。看到自己的辛勤带来学生的进步和变化,我会感到开心和满意,那时讨厌就会跑得无影无踪。 可是,我却仍忍不住问自己,我到底选择那样更好?是乖乖顺从于诱惑,让热情奔放出来,听从命运安排,还是到那迷人的鲜花上去享受,沉醉在南国的温馨的梦中,住在一所漂亮豪华的别墅里,现在正在法国,是罗切斯特先生的情妇,暂时沉迷于他的爱情里,是的,他会爱我一会儿的。他是真的爱过我,再也没有人会像他那样爱我了。我永远也不会得到那样对青春、容颜、文雅的赞赏了,没有人会发现我这些的。他曾经那么喜欢我,那么地以我为傲,没有哪个人会这样做的。……我在胡想些什么呢?我这会儿心情是怎么啦?难道我会甘愿在法国做一个貌似天堂里的奴隶,沉醉于眼前的自欺其人的幸福,不多时就为那羞愧和恼恨伤心流泪?难道我不愿意在这做一名自由自在的乡村女教师,正直而问心无愧,生活在那种有益身心的英格兰中部的暖和的山沟里?毫无疑问,当初我恪守法律和原则,克制和逃脱了那种狂热时刻的冲动是非常理智的。是上帝在前面给我指路,我感谢万能的上帝! 我把我在黄昏里的思想进行了归结到一点后,我就站起来走到门口边,面前是秋季的最美的日落景色,那学校和我小屋前边那远远的空旷的寂静的山野。鸟儿在欢快地歌唱着,我仔细聆听,似乎唱的是:和风拂面,甘露芬芳。我远眺着,我感到我是很幸福的人,可却突然发现我眼眶里满是泪水。我竟哭了,可我为什么要哭呢?我知道,我不愿把自己从主人的回忆中拖开,我不愿意再也见不到他,我不愿意我的离去带给我的主人如此绝望的伤痛和无法弥补的愤恨,说不定正是我在拖他偏离阳光大道,扼杀了他回头改正的希望。想到这些,我就不敢去享受这美丽的黄昏和偏僻幽静的莫尔顿山谷。之所以说这个山谷幽静,是指在眼睛可触的周围,只有那隐隐约约的立于林间的教堂和牧师住宅,和很远的那个富有的奥立弗先生和他女儿住的那高耸的府顶,除此之外,只是一片荒原。我倚在门上,闭上了眼睛,但是一会儿,我似乎听到我的小花园与外面牧草地隔开的那道小门有开了的声响,我抬起了头。哦,有一条狗正用鼻子拱门。我知道那是老里弗斯先生的那条猎狗卡洛,而圣约翰自己则倚在小门上抱臂在胸前,他正皱着眉头,似乎有些不高兴地看着我,还很严肃的样子。我把他请进屋里。 “不,我只是顺便替你送来我妹妹给你的一包东西,我猜是一盒颜料,及一些画笔和纸什么的。我马上就要走了。”我立即把它接住,这太让我高兴了。我正要走上前,却感到他正严厉地盯着我。我脸上还挂着落泪的痕迹。“你觉得你第一天工作比你预想的还不顺利么?”他问道。“不,相反的是,我反而觉得我同我的学生们不久就会相处非常融洽。”“那么说,你不满意你的生活条件,那简单的设备,简单的屋子,简单的家具?这倒是真的。这些东西实在是太简陋了。只是……”我立即打断他说道:“我没什么不满意的。我喜欢我干净的小屋子,可以替我遮风挡雨,我的家当也足够我使用了。相反,我满是感激,而并不是怨恨。我决不贪图地毯,沙发和银光闪闪的器皿,我不是那种只要享受的傻瓜。况且,五个星期以前,我一无所有,我到处流浪,讨饭吃,是一个游民。可我现在有了朋友,有了家,还有一份工作。我真的不曾想过上帝会对我这么好,朋友们那么乐于助人,命运之神会垂青我。我一丝埋怨都没有。” “那你是感到承受不了孤独了?你感到你小小的屋子又暗又空荡?”“我喜欢那份宁静还来不及呢,更不要说感到孤独厌烦了。” “若真如你所说的那样,那是再好不过了。我想,你总会用你健全的理智告诉你自己,若你像罗得的妻子那样畏畏缩缩是有些过早了。我是不知道在你我见面前之前经历过什么,但我要说的是你要用你的理智抗拒一切诱惑的东西,安下心来坚定地做好你目前的工作,至少要有数个月。”“我想的和你说的是一样的。”我这时回答说。但圣约翰并不理会我,他径直说下去:“克制惰性,扶持天性,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但据我的观察和经验,我知道你是可以做到的。上帝已在一定程度上给我们塑造了改造自己的源泉和本领,在我们追赶得精疲力尽而仍没有成功,在我们竭力去走我们本已错了的路时,我们不能束手待毙,停止不前。我们能做的必须做的就是寻找心灵的粮食,就如偷禁果一样其乐无穷,或者说更为清醇,我们要自己用自己的双脚冒险踏出一条路来,那条路会曲折一些,但丝毫不比被禁的那条弯曲。 “在一年前,我成天为自己懊丧苦恼。我认为我在这儿做牧师简直就是毁了我自己,我讨厌那毫无变化的牧师职责。我渴望我能从事那种鲜艳多彩的生活,我渴望成为一名艺术家,演说家,渴望在文学那种高雅的事业中发展,反正什么都可以,但不要做一名牧师。确确实实,我穿着牧师的衣服,我的心却向往着名誉、权力,我想我是有政治家和军人的那种野心。我老是权衡,我的生活太单调、太无味了。我若不改变,我一定会闷死的。我经过一阵子的迷惘和苦痛的挣扎之后,竟突然豁然开朗,光明就在眼前,甘露已降临于我头上,我看到了广阔的平原和大地,我的浑身充满着上帝的旨意的力量,我要飞,我要飞到天上去, 我正在攒足力量,展翼双飞。上帝已指给了我一条光明大道,我就应出色地圆满地完成上帝的使命。于是,权力和技巧,口才和勇气,军人、政治家和演说家的那全部优点都在那前进途中必不可少,它们凝聚在一个优秀的传教士身上。 第71章 (2) 第三十章 (2) “我决心成为一名优秀的传教士。在那一刻及以后的日子里,我彻底成了另一个我。我的任何一种能束傅我的东西都已脱落,没有剩下一丝痕迹,当然那由时间消除的恼人伤痛是另外一回事了。是的,我父亲在世是坚决反对的,但他已过世,我也就没什么顾虑的了。我已安排好一些事情,连莫尔顿的接班人都已定好了,我也已控制或者说切断了一两桩感情上的纠纷瓜葛,那是人类最难以克服的弱点,但我明白我终究就会胜利的,因为我发过誓,我要离开欧洲到东方去,那寻找我的理想。”他是用他那特有的即压抑又深沉的语气说这话的,停止之后,他也不看我,只是望着我一直看着的落日余辉。我们两人当时都背对着那条从下边田野处通向小门的小路。所以我们谁也没注意那踏在杂草众生的小径上的脚步声。我们都沉醉在那幽幽的潺潺的水流声。我们突然都吓了一跳,我们突然听到一个快乐的悦耳的声音喊道:“里弗斯先生,晚上好。你也好,老卡洛。你看你的狗比主人还快就认出你的朋友呢。先生,当我还在田那边走着的时候,它就冲着我竖耳朵摇尾巴了,你却到现在还是背对着我呢。” 她说的话完全正确。虽然里弗斯乍听那优美的招呼声着实有些吓了一跳,就如同是雷轰般劈开了头顶上云层散开来,但是他竭力想控制自己一如当初,站立那儿,眼睛看着前方,手搭在门上,他这样保持着直到那悦耳的声音停止。终于他控制好自己后什么事也没有似的转过身来。我似乎感到他身边有一个幻影。在跟他大约三英尺左右的地方,有一个青春、优雅的倩影,身着洁白的衣装,丰满而线条柔美,在她俯下身拍了拍卡洛之后,我看到了那抬起头的脸,在里弗斯先生面前灿烂美丽得如同鲜花盛开,那真的是倾国倾城的脸。 倾国倾城是有些夸张,但是我并不认为我说错了,或者说用词不准确,英格兰的水土孕育出这样一个漂亮的女孩,眼前的这个女孩的肤色在水土上湿润的和风和有些雾气的天空所培育的这种红白相衬的纯净,我是绝对可用那个词进行描述的。美丽无瑕,魅力四射,这位年轻女孩实在是长得秀气大方,我只在那油画中才见到过那种眼睛的颜色和形状,黑色的,圆圆的,大大的。那漂亮妩媚的浓浓的长睫毛是如此恰到好处地盖在她眼睛的上头,那弯弯的秀眉如同手画出般清晰悠长。而那白皙光滑的额头倒正调和了那本有些浓艳的色调和光艳,而使之呈现安详之美。那是张椭圆形的脸,娇嫩而不失润泽;那可爱的嘴唇娇嫩中透着健康红润;那雪白的牙齿整齐得毫无斑点;那嘴角边的一对酒窝恰到好处地嵌在那小小的下巴上,再加上那头密密柔柔的头发,我实在找不出还有比这更美的东西,她几乎吸收了人类的全部美的典范。我惊呆了,看到这美人儿时。我真的愿意不惜笔墨歌颂她。造物主一定是对她偏爱了些,一时不像后母般的苛刻小气,而是给她送上了慈善的外婆给她宝贝儿那样的礼物。 我想知道圣约翰是如何看待这美如天使的人间宠儿。于是我抬头望着他,他那会儿也望着她,我自然而然地顺理成章地想在他脸上寻找答案。而那个时候他已专注地盯着小门边那毫不起眼的雏菊,不再看她了。“这个黄昏的确很美,只是你一个人出来有些晚了。”他说着这话时,正用脚踏着面前那些已凋谢了的花儿残留着的有些发白的花头。“哦,我刚回来呢,从斯城。”她说的是一个二十英里以外的一个大城市,“爸爸告诉我说你已开始了你的女学校,新的女教师也请来了。所以我一喝完茶,随便戴个帽子就沿着山谷来看望她。我想她就是吧?”她眼望着我。“哦,是的。” 圣约翰先生简洁说。 “你想你会不会喜欢莫尔顿?”她天真地问道,那语调和神态毫不做作,很是让人喜欢,虽然有些稚气。“我想并且希望我会的。因为我也想这样做。”“你觉得你的学生是不是如同你所期望的那样专心?”“是的,比我想的还好。”“你喜欢你的房子吗?”“是的,我非常喜欢。”“是我布置的,你认为布置得怎么样?”“很好。”“爱丽思?伍德是个不错的孩子,让她来伺候你,我眼光不错吧?”“确实,她聪明,也勤劳。”这么说来,她定是那位有钱人家的千金奥立弗小姐了。看来她不但长在富有人家,而且长得天生丽质,命运给予她那么多偏爱。我想她出生时恐怕正是赶上幸运星辰相聚的巧合时刻。“以后有时间我会过来帮你教教课的。”她又说道,“时时过来看看你,我是非常乐意的,我喜欢有变化的生活。里弗斯先生,我在xx城的那些时间可真是开心极了。昨天夜晚,还不如说是今天早上,我一直跳舞,到两点才散。那儿从动乱以来就驻扎着第x团。那些军官个个是那么英俊威武,讨人喜欢,相比之下,我们这边的那班靠磨刀谋生的生意人倒显得黯然失色啦。” 我发现圣约翰先生咬了咬嘴唇,他是那么紧闭着双唇,下额竟显得一本正经和严峻地听着这小姐甜甜地告诉他这件事。同时他也不看着别处了了,眼睛定定地注视着她。那目光毫无笑的意味,有些意味深长,她却是仍那么甜蜜地用笑迎接他,那笑容,使得她的脸更有青春般的玫瑰色彩,她晶莹剔透的双眸在笑容的衬托下是如何的迷人。由于他是那么一本正经地板着脸,一声不吭,那小姐就又用手去拍拍卡洛。“我可怜的卡洛是爱我的,”她话中有话地说道,“它可不像它的主人,对朋友不理不睬,冷冰冰地板着面孔。要是它会开口说话,它肯定已与我说了。”当她弯下腰去优雅地拍着那一本正经的主人的猎狗时,我发现那主人的脸在逐渐地红晕起来。我似乎看到那真挚的热情正融化了他那严肃的目光,那激动的心情也不再抑制了。当她这样子的时候,那美丽漂亮程度绝不亚于那小姐,虽然他是个男孩。他的胸脯急促地起伏,似乎那心正挣脱那蛮横的管制,不顾一切地向外冲,剧烈地渴望着自由。不过我发现他还是管住了它,就像是一骑手制伏那用后腿站立起来的烈马一样。对于她这种温柔的批评,他丝毫不作出任何应有的反应,无论是言语上,还是行动上。 “爸爸告诉我说你再也不来看我们了。”奥立佛小姐仰着脸又开始说道,“你似乎已成了山谷府的一个陌生人。他今天晚上一个人呆在屋子里,身子不舒服,你愿意和我一起去看望他吗?”“ 我觉得这个时候去打搅你父亲是不应该的。”圣约翰回答道。“可是我说合适,这个时候正好。爸爸孤孤单单地正需要人作伴,因为他闲着没什么事可填补,仆丁已下班了。唉,里弗斯先生,你务必要来啊。你为什么显得这么忧郁,又躲开我?”她自问自答似的,他那默不作声正好给她了说话的时间。 “哦,我差点儿忘了。”她突然大声说道,摇着那头漂亮的秀发,似乎责怪自己。“我真是粗心大意,毫无头脑。你可一定要原谅我,我刚才一时忘了你是完全没心情与我闲聊的。黛安娜和玛丽已离你而去,沼地居也给锁了起来。你一定寂寞极了。我对你感到万分同情。你一定要去看我爸爸。”“不是今天晚上,罗莎蒙德小姐,今天晚上不去了。不去了。”圣约翰有些机械得语无伦次。大概只有他才明白他费了多大劲才把这种狠心的拒绝说出口。“那好吧,既然你一再坚持的话。我也只好向你告别了,露水已开始下降了,很晚了我不敢再呆会儿了。晚安!”她向他伸出手去。 他却只礼貌地碰了碰。“晚安!”他说道,那声音仿佛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的回音似的,低沉又空洞。她转过身要走,立刻又回身道。“你身体不舒服吗?”她问得自然而然的,因为他的脸看上去就同她的衣服一样。“没有。”他肯定道,向她稍微鞠了鞠躬,就离开园门走了。他们两个走的方向截然相反。她飘逸如仙女地穿过田野,她回过头来两次望着他远去的背影,他却是那么坚定大步向前走,没有回过头来一次。我的思想不再只一味地埋没于自己的心痛了,我看到了别人是怎样的痛苦和牺牲,我想黛安娜?里弗斯的话没错,她哥哥是“死都不肯让步”。她的话是如此确切。 第72章 (1) 第三十一章 (1) 我十分卖力地努力地干好乡村女教师的工作。开头真的是困难重重。我对我的学生们的性情和脾气是做了很大的努力,过了一段时间才摸清的。刚开始时,我觉得她们毫无教养,反应迟钝,我实在想不出还有比这更愚笨的小孩,而且,似乎每个学生都那样。但同样不久我就明白我是错了。就如同有教养的人一样,她们之前是有区别的,当我在逐渐了解她们,她们也试着接近我时,这种差别愈加明显起来。她们习惯了我,我的举止,规则和方式后,我竟发现有许多看起来有些木讷的乡下女孩竟已开始成了聪明活泼的女孩子。那些人中有许多开始彬彬有礼,可爱多了。而且我也挖掘了她们中的许多天性自尊、懂礼貌以及才能出众的孩子了,我由衷地赞赏她们,并给于她们必要的善意的指导。这些人没过多久就已个个是乖学生,认真学习,讲个人卫生,遵时守纪,安安静静。 而更有些女孩进步非常地惊人,我真地由衷地感到骄傲和自豪。而且,我还偏爱了其中几位突出优秀的女孩子,她们也十分地喜欢我。在这些学生中,有几位已长成大人的年轻姑娘是农民的女儿。这些人在经过学习后已懂得一些基本的读、写和缝纫了。对她们,我则教授一些有关语法,地理,历史等基本知识,还教一些比较精细的针线活儿。我也发现了她们的那么几个人多么热心上进,渴望知识。我同她们一起在她们家中度过好多个非常令人愉快的晚上。她们的父母亲,一对农村夫妇,总是热情款待我。我真接受她们朴实的善意,小心翼翼地在尊重他们感情下回报他们,这里面无穷的乐趣。他们对我的感谢刚开始有些不习惯,但却十分地高兴,他们肯定觉得很受用,因为他们不但发现自己价值地位的提高,而且发现他们好心的礼遇当之无愧地得到了反映。 我似乎成了这个地区的名人。无论我走到哪儿,总有热情的问题给我,友好的笑脸迎着我。在那种大家的关爱之中,虽然他们只是贫困的农民,但也如同是沐浴春风,我的恬静的心情在阳光的照耀下发芽开花了。那段时间里,我时时怀着感激之情,远远胜过我的沮丧和沉重之情。可是毫无疑问,若说最真切的话,在一天平静而快乐的工作之余,我诚地授完我学生的课后,我会安心地画着这美丽的黄昏景色,我在落日余辉中读着书打发时间,但我仍在夜晚莫名其妙地做着各种古怪离奇的梦。 梦中总焦躁不安,全都是些想入非非又不同寻常的暴风雨般的事,老是出现奇特的经历,心惊胆寒的险情,浪漫的奇遇等等梦中情景,而我,却一而再地在梦中最紧要最激动的关头撞见罗切斯特先生,并且我是在他怀中,耳朵边是他的声音,目光接触的是他的深情,摸到的是他的手和脸,我疯狂地爱着他,也热切地被他所爱,我那种只想一生与他在一起的希望,老是在梦中强烈地反复出现。然后,我醒来,我回到现实中,我知道我自己是谁,我现在在哪儿,又干着什么。这时我就浑身发抖般颤栗地猛地从床上,没有床帷子的床上爬起来。然后那沉沉的黑夜就知道那种绝望的挣扎,明白那埋葬的激情。清晨九点钟,我从来是按时打开校门,做着每天应做的事,平静而温和地做着我的教书工作。 奥立佛小姐,如她所言那样常常过来看我。她来时一般是在早上,骑着马到学校来的。总是由一匹幼马缓缓带着走到校门口,在她后面是一位骑着马穿着制服的仆人。她那紫色的骑马服,那飘逸如飞的秀发上优雅地扣着一顶马上女战士帽,更是增添了她的娇媚和美丽。她总是这样优雅漂亮地走过这古老土气的房子,飘然地在那群土气的孩子们面前走过。她来的那天一般是每天里弗斯先生上教士问答课的时候。我想这女士早已捕获了年轻的里弗斯先生的心。苦于并没见到其人,那里弗斯先生就有一种感觉她已来了。而当他仍一本正经地来道时,那门口的身影一出现,年轻牧师的脸就红了起来,尽管他那大理石般的脸庞仍是严肃着,但谁也不难看出那细微的变化,不动声色中的那丝抑制不住的热情,比起那热烈的目光和微笑是更胜一筹了。 显然,她是明白自己的魅力的。不过呢,话又说回来,他实在没有也不能够向她掩饰这一点。他仍会眼睛闪烁着欢乐的光芒,两手微微颤着,当她丝毫不理会他面前的基督教徒的禁欲主义,而走上前去热切同他交谈,欢快地激情地朝着他微笑的时候。他虽然紧闭两唇,但那抑制不注的眼神和表情似乎在坚决地说:“我爱你。我知道你也爱上了我。但我这样强抑自己无动于衷不是由于希望渺茫,如果我向你敞开心扉,我想你肯定也会相同地向我敞开。可是我的这颗心已捧出放到了祭位上,那祭坛周围已燃上了熊熊烈火,不用多久它就会成为一个焚化的祭祀品了。 ”每当这个时候她就会像是个孩子似地生气撅着嘴,那快乐的脸立即罩上了一阵愁云,那热切伸向他的手也急速抽回,赌气地转身离去,不再看那副悲惨式的殉道者的脸。虽然,圣约翰在她那样坚决离后的时候原本是会疯狂地追上去请求她原谅,把她留在身边,但他不愿意舍弃这进入天国的机会,哪怕是为了她崇高而真挚的爱情,他也是不会放弃任何的能真正进入天堂的机会的。再退一步来说,他也不愿意那一种简单的激情束缚住他那胸怀大志,伏骥欲飞的天性的。他不能够也不甘心情愿那山谷府的平和和幸福取代他那在荒野的传教士身份的。我之所以这么了解,实在是撇开他的外表的冷淡疏远,逼得他自己说出来的。 我的小屋已不胜荣幸地多次接待过奥立佛小姐的光临。我对她那毫无城府也不做作的性格明白得透彻:她是有些喜欢卖弄风情,但骨子里确实并不冷漠;她喜欢挑剔,但是绝不是那种狭窄自私。她虽然身为富家的掌上明珠,却并没有由此而被宠坏。她有些性急,但总的来说,脾气不坏;有些自负,当然,有着那么好的花容月貌,谁能不自负呢。但却不会以此故弄玄虚。很是慷慨,但并不是以有钱炫耀得意的,纯真、直率、聪明而不失活泼,胸无城府。总而言之,就你我这种同性人在旁看来,她也是极有魅力的。但是她是不能吸引人的注意,或者说让人难以忘怀。她的心灵透出来的是截然不同于圣约翰的妹妹们。即使这样,我竟是同喜欢我以前的学生阿黛尔那样地喜欢她,只是她已是成人,对同样可爱的成人来说,总是比不上那更小所属自己管教的孩子亲切的。 她竟一时不知怎么回事迷上了我。她认为我几乎谁也不像,但却有些像里弗斯先生,虽然,她承认“你远不及他漂亮,虽说你也是相当秀气可人儿,但他却远远是个美好的天使。”不过,她断定我同他一样聪慧、善心、执着而且坚强。她还说,虽然我是个乡村女老师,但我却是个lpveynaturue。她坚信我的经历若是愿意写出来的话,肯定会是一本很有趣的小说。那天黄昏,她又像小孩子似的那样冒冒失失而又天真地但却并不令人心烦地乱翻着我的小厨房里的餐具里的东西和那桌子抽屉里的东西。她先是找到了两本法语书,一本是席勒的一册法语文注书。另一本是德语字典。后来她又发现了我的画和几张素描,里头一张是用铅笔画的一位漂亮的小天使般的小女孩,那是我的学生的一幅头像,还有一些随便画的莫尔顿谷和周边荒原上的一些风景写生。她起先是有些不信地呆住了,后来则是欣喜异常。“这些都是你画的吗?你还学法语和德语?你真是个天才,真正的天才。你画的画比我在xx城市最棒的学校里的专业教师画得还好。你愿意替我画一幅送给我的父亲么?” “非常愿意。”我立即答道,心里却有着那种画家找到了这么美艳和亮丽的模特儿的激动。当时她身上没带任何装饰品,但她那深蓝色的绸衣,露着的胳臂和脖子,那头飘逸天然卷曲的栗色长发自然地垂在了肩头,我已拿出了一张图画纸,用心地大约勾出了一个轮廓。我当时已感觉给它着色穿衣的乐趣。但那时天正近黑,于是我要她明天再过来。她一定是在她父亲跟前极力赞赏了我一番,因为第二天傍晚那位奥立佛先生竟亲自陪同她女儿来了。奥立弗先生个头高大,眉毛较稠,头发有些灰色,应属中年人,而他身边的那可爱的女儿就犹如是开在石塔楼旁的一朵娇艳的花朵。他看起来似乎话语不多,甚至于有些傲气,但对我却是分外地和气。他十分欣赏我对罗莎蒙德小姐肖像所作的草图,一而再地嘱咐我帮她完成,他还邀请我哪天去他们家拜访一个晚上。我如期而至。那确实是一座富贵辉煌的大宅子,那处处的迹象无不昭示主人的富有。那天晚上罗莎蒙德十分快乐,有说有笑的,奥立佛先生也温和慈祥。在茶点过后,他在与我交谈中极力对我在莫尔顿学校所干的工作给予了积极的肯定和称赞。他还说据他的观察,他惟一的担心是我的才能被埋没,不久就会找到满意的工作而离开学校。 “确实是。”奥立佛小姐立即随和道,“爸爸,她真地很聪明,她都可以到一有钱人家去做私人家庭老师。”我那时就心想专做有钱人家的家庭老师,我倒更情愿呆在这儿呢。奥立佛先生接着就自然地谈到了里弗斯先生,以及里弗斯世家。他评论里弗斯先生家族是这一带的很有名望的世家,曾经一度这莫尔顿都归他们所有,而且他还说,就是现在,要是他们家庭后代同意,是完全可以同这儿最好的人家攀亲的。他以同情的语气说只可惜这么个才华横溢的年轻人却要把自己的生命耗在传教士职业上。从这来看,奥立佛先生显然是同意圣约翰和罗莎蒙德相爱结婚的。奥立佛先生显然已用里弗斯先生的良好出身,家世名望及神圣职业弥补财产的不足了。十一月五日是个传统假日。我那小佣人在干完她该做的事后领着我的一点儿工钱开心满足地走了。我的房子干干净净的,几乎一尘不染。那刚洗过的地板,擦得发亮的炉栅,那抹得闪闪发亮的椅子,我感到十分地满意,我自己也打扮得整洁清爽,于是我又有一些美好的心情干些我要干的事了。 我先是花了一个小时翻译了几页德文。然后我就拿着我的画笔和调色板,做起我非常爱干的活儿,我在完成那幅奥立佛小姐的肖像。她的头部已基本完成,就差些背景的渲染等等,那服饰再加以衬影,红润的嘴唇再涂上些口红,头发再来几个柔美卷发,蓝色的眼皮底下睫毛覆盖的阴影再加深一些就可以。我正专心地做着这些有趣的事,这时传来一阵急匆匆的敲门声,我开了房门,圣约翰?里弗斯先生走了进来。“我是怕你过节寂寞过来看看你的。”他说道,“没像往常一样沉思苦想吧?嗯,那很不错。你在画画,你就一定不感到寂寞了。瞧,我还是有些不放心你,虽然你一度表现得很坚强。我还给你随便带来了一本书,供你晚上打发时间。”他一边说着一边把一本新书放在了桌子上,那是一部长诗,是近代文学的黄金年代里文学爱好者常常拜访的真正的创作之一。只是,今天是没什么创作问世了。不过,用不着灰心丧气,我是不会犹豫不决地指责或抱怨什么。 第73章 (2) 第三十一章 (2) 我坚信诗是不会死亡的,天才是不会消失的,金钱的效用是影响不到这二者的,是不会来侵占他们,毒害他们的。会有那么一天,他们会坚强地向世界证明他们的存在,证明他们的自由的力量。寄居在天堂的万能的天使呵,当小人得志畅笑时弱者却在为失落丧气哭泣的时候,他们在仰天大笑。天才没有毁灭,诗没有消逝。没有。平庸上台得势了吗?没有。不要被嫉妒蒙住了眼而这样想。是的,它们何止只是活着,他们还说统治着,拯救着我们,要是不是它们的那种高尚伟大的力量影响,或许你已是在地狱里,你自己亲手缔造的地狱里。当我迫不急待地翻阅着《玛米昂》时,那正是《玛米昂》的最光辉篇章。圣约翰先生正俯下身去观赏我的画。他那挺拔的身体似乎猛地就伸直了,什么也没说。我抬头望他时正遇到了他避开我的目光。我知道他在想什么,我能够穿透他此时的心思。这会儿我发现我冷静沉着,我暂时占据了他的上风。若是可能的话,我倒想为他做件善事。 “他虽然控制得那么好,”我心想,“但总归为是压抑自己;锁住自己的感情和痛苦,表面上什么也没有,不会有任何表白吐露。我敢肯定,让他自己说出他娶这位漂亮的奥立佛小姐的理由,对他是只有好处没有坏处的。我要设法打开他的话匣子。”我这样想着就对他说道:“你请坐,里弗斯先生。”可是他一如既往地说他马上就要走,“那好极了,”我心里对答道,“你愿意站着那你就站着好了。不过我才不让你马上就走呢,孤独于你肯定与于我一样的。我要尝试挖出你的心结,从你那石头般强硬的胸膛中间挖出一口小洞来,我才能滴进我的同情的止痛药。”“你认为这幅画画得逼真么?”我直接从儿切入。“是的。可我没细看,不知道与谁相比是逼真的。” “里弗斯先生,你刚才已看过了。”他显然惊讶于我这异乎寻常的直露。“嗯,这还只是刚刚好戏开头呢。”我在心里暗笑道。“我才不会被你这小小的冷语而退回去,我是准备好刨根究底的。”于是我接下来说道,“虽然你刚才看得已很清楚了,但我还是同意你再细看一次。”我边说着边把画像给他。“是画得很好。”他似乎评论说,“色彩明暗适度,线条准确而柔和。”“哦,这我知道,我想知道的是这幅画像谁,我画得是不是真切。”他迟疑一会儿,终于回答说,“我猜,你画的是奥立佛小姐吧?”“非常正确。先生,为了奖励你猜对了,我答应给你描摹一张一模一样的画像,当然你得答应我想要。我可是不愿意白白耗掉你认为浪费的毫无价值的时间的。”他紧紧盯着那幅画,越看越不释手,越看越抓得紧紧的。“确实像。”他喃喃说道,“尤其是眼睛,色彩,线条。表情也处理得完善无缺。它整个心都是在含笑。” “不过,请你如实告诉我,这样的一张复本带给你的会是安慰呢还是痛苦?在你到了马达加斯加,或者是印度,你手握住这样一幅肖像会是甜蜜的回忆呢,还是痛苦的沮丧的回忆?”这时他偷偷看了我几眼。他的眼光复杂变化 ,心猿意马。他又沉思在那幅画像上。“我喜欢这幅肖像是不容争辩的,但这是否顺应理智,或者说应该则是就另当别论了。”这时我早已心里盘算开了。奥立佛小姐确确实实是爱他,看样子她父亲也是支持的,因此,我可不会像里弗斯先生那样超脱远大,我一心想促成这件好事。 因为我认为,要是由他来继承奥立弗先生那巨大财产,那他能够为世间所做的善事,决定不会埋没他的才华和智慧,他也不会由于精疲力竭而失望的。于是,这会儿我直截了当地对他说:“我看哪,你若能把这画的本人要了,是更理智,更应该。”此时他已用手反支着头坐了下来,前面就放着这幅肖像,仍然全心贯注地在看着。我知道他现在既不恼火也不惊讶于我的大胆和放肆了。而且,我似乎觉得他觉得很新鲜有趣,竟然会有人如此直接坦率地与他谈他内心谁也不敢触及的敏感话题,而且谈得这样无所顾忌,他似乎还有些宽慰。其实,沉默寡言的人比坦率直爽的人更加直接需要人们触及他们的伤痛和隐伤。那表现出禁欲主义的传教士也是人;他们心中的浩海,由善意的大胆的人“闯入”,对他们来说还是一种施惠。 “我敢说,她喜欢你。”我在他椅子背后说道,“她父亲也十分欣赏你。而且,她是一个这么漂亮可人的女孩,虽然毫无心机,但有你替她想一些事就足够了。你应当同她结婚。”“她是真正地爱我吗?”他问道。“毫无疑问。胜过任何人,她除了你再也不谈别的人,别的话题。你占据了她的心。”“我真地很高兴听到你这么说,”他说,“非常高兴。既然如此,我们就谈它一刻钟来吧,”他还真地从怀中掏出表来放在桌上以看时间。“可继续交谈又有何意义呢?”我反问道,“或许这会儿你正是在暗地里准备什么武器来阻挡反驳呢,或者正开始炼出一铁链锁住心扉呢。”“没那么可怕。你怎么不设想此刻我正在被感化和屈服,其实我的实际情况也是如此。 凡人的情爱正像井泉般涌来,已淹没了我辛苦耕耘了这么久的讲坛,我不知疲倦地播种的种种善意和无我的境地。此时那泉水也如洪水般泛滥了,那幼苗给淹死了,那糖衣炮弹害死了它们。现在我闭上眼睛似乎已见自己正躺在山谷府客厅里的高贵的椅子上,我的可爱的新娘罗莎蒙德?奥立佛正笑盈盈地看着我。她说出的话是如此温柔甜蜜,她那双眼睛,那双已由你灵巧的手描摹的形象的眼睛正深情地注视着我,那珊瑚般的朱唇微微笑着,此时此刻,这眼前的世界里,我是她的,她是我的,我还有什么不满足呢?嘘,不要说话,我正高兴着,我已想入非非,就让我在刚才我规定的时间里沉醉吧。”我真让他那样做了,不再打搅他。表在滴嗒滴嗒地响着,时间在一分一秒地过着。我听见一会儿急促一会儿又缓和的呼吸,我站在旁边,一声不吭。那沉寂的一刻钟很快就过去了,他把表收起,放下手中的画像,立起来走到火炉边。 “可以了,”他说道,“我刚才已用一会儿来打发痴梦。舒服地躺在诱惑的怀中,我的脖子甘愿套上那鲜花般的颈轭,怡人地尝着杯中的美酒。可是同时那怀抱是烫人的,那花环下藏着毒蛇,那酒是苦的,她的诺言空洞无力,我知道并且明白,她的奉献是虚伪的。我不解地看着他。“我自己也感到有些不可思议,”他继续说道,“虽然我是那样疯狂地爱着罗莎蒙德?奥立佛,的的确确是我初恋的痴狂,恋人也是那么的优雅、迷人、漂亮,但另一方面,几乎同时我十分明白地知道,她并不是我想要的伴侣。我知道,结婚后不出一年我就会明白这一点,那十二个月之后,我将会是憾恨终生。” “你太不可思议了。”我忍不住叫道。“虽然我心底里某一根神经,”他并不打住,“常常牵引着我向着她的魅力,但同时另一根神经却深深地知道她的不足。它们会毫不关注我向往的一切,她不会支持我要从事的一切。不,罗莎蒙德不可能吃苦耐劳,她不会成为一个女使徒,她做不了传教士的妻子。”“那你放弃你的计划。你可以不当传教士的。”“什么?放弃!我的高尚的事业,我的神圣的天职?要我放弃我为进入那天堂大厦而打下的层层扎实的基础,放弃我的理想,归入那把全部雄心归结为光荣的壮志队伍,用以感化他们的同类,用知识传播无知王国,化干戈为玉帛,自由战胜专制,宗教驱除邪恶,天堂的向往取代地狱的恐惧?你说我可以放弃这些?这些东西甚至于超过我的生命的血滴,它是我的归宿,是我的追求。”过了好久,我们两个都不再吭声。 “可是奥立佛小姐呢?你一点儿也不在乎她的失望和心伤?”“她生活在那么多爱慕她的人中间,她会很快就把我忘记的,而且,她嫁给的那个人肯定比我更能使她幸福。”“话虽然让你说得那么淡。可是都掩盖不住你那内心的斗争痛苦。你看起来越来越瘦了。”“哦,不,即使我是真如你所说的憔悴了许多,那也是为我的至今尚未着落的前途,我的起程还在拖着。就在今天早上,我还听到说那个要来接替我的人,三个月之内是不能过来的,而且有可能要等六个月。”“可是每次只要奥立佛小姐一出现在教室,你的脸就红了起来,还有点儿发抖。”又一阵惊异的表情掠过他的脸。他是绝定想不到会有一个女孩同男孩说这样的话的。而在我,倒是感觉顺理成章。而对一个有修养的谨慎、坚强的人,无论她是男是女,若我没能敲破那层包裹的外衣,踏过敏感的门坎,我是不会罢休的。 “你真是与众不同。”他说道,“你一点儿也不胆小。相反,你的勇敢很叫人佩服,正像你那有些穿透人心的眼神一样。不过,我要说的是,你有些了解我的感情。你把它们看得过于深沉和强烈。你给予我的怜悯也已超过了我实际应得到的,我并不会为此而怜悯我自己,为在罗莎蒙德面前脸热心跳,以致于发抖。相反,我为此瞧不起自己。我知道那是无耻的,因为它并不是心灵的震撼,而只是肉体的狂热而已。我的心灵就如那在汹涌的海浪中的磐石般坚定和不可动摇。不要忘记了我是个什么人,我是冷血动物。”我不可置否地笑了笑。“你现在可以控制我了,因为我已完全向你吐出心扉。 在那基督教徒法衣下的我只不过是个无情无义、权力熏心的好强的心灵。我不受那出于本性的爱好的情感的力量的支配。只有理智能够指引我,导向我,绝不会是情感。我有永无止境的雄心,我只想登上比别人高的山峰,那更大的成功的欲望是无穷无尽的。我欣赏的品质是勤奋、坚毅、忍耐,人的目标的到达靠的只能是这些东西,也只有这些,才能使人光宗耀祖。我常常来关心你的工作,并不是说我是同情你过去经历的痛苦,或者说现在还使人煎熬的痛苦,我只是因为发现你身上具有典型的勤劳、聪慧。你做事有条不紊、精力充沛。”“那么这样说来你是纯粹的一个异教徒哲学家了。”我突然说道。 “不对。我同那自然神论的异教徒哲学家有着显然的区别:我的心中有一个信仰福音。而他们没有。你这个词用得极不准确。我是基督教,也就是说耶稣门下的教徒,而并不是异教徒。我作为耶稣的弟子,完全欣赏接受他宽容、善良、美好的教义。我拥护这些,并且发誓要传播开来。我在很小的时候就皈依宗教,是由宗教培育成我的本性:由天性的爱好的幼芽长成参天的仁慈博爱的大树,从常人的有些杂乱的正直野根,抚育成了正规的神圣的正义之树。宗教在发现可怜的自我后,为他送予对权力和名声的渴望,他替主扩大恩惠的王国土地,赢得那十字架旗帜的胜利。宗教用它的慈善之心把我这棵歪歪斜斜的原始材料雕成了最有用的东西,修剪和驯化了我的天性。宗教已给了太多恩惠。但是,她仍然不能根除那天性里的东西,甚至于那“这由死的变成不死的时刻。”说完后他就抓起那调色板旁边的帽子,又望着那画像。“她是真的很可爱。”他低声说道,“不逊色于那世上的玫瑰的名字。”“要我再摹一幅吗?” “cui blno?没必要。”他随便拿了一张我平时画画时用来垫在手下免得弄脏了画面的薄纸盖住了那画像。他似乎被这白纸上的什么东西吸引了注意力,我弄不明白他看见了什么。他迅速又抓了起来,盯着那纸的边上看了一眼,又瞥了我一眼,那神色实在稀奇古怪,而且无法解释,它似乎要把我的外貌、脸部和服装的每一处都吃透似的。因为它是那么迅速地又洞察无遗地扫过那一切。他张了张嘴,似乎要问什么,但他还是把那嘴边的话咽了回去。“怎么啦?”我不禁问道。“没什么。”他回答道。同时在放下纸的时候我已看见那纸已被迅速地撕下细细的一条。那纸条抓进了他的手套,在一声“下午好”之后,他匆匆地点下头就不见了。“噢!”我禁不住叹道,用刚学会的俗语道:“这可真有点莫名其妙了!”我拿起了纸细细看了一遍,也没发现什么异样,只有我在试画笔时随便在上面的几处颜料的斑污。我想了足足有一两分钟,实在难以想通其中的奥妙,我深信那并不重要,所以一会儿就把它抛到了九霄云外,忘得一干二净了。 第74章 (1) 第三十二章 (1) 那天圣约翰先生离开时天正开始飞飞扬扬地飘起了雪来,而且下了一个整夜。在第二天,大雪又紧随着那凛冽的寒风飘然而下。黄昏时已是厚厚地堆积了一山谷雪,道路是根本无法通行的了。我关好窗户,用一块毡子挡在了门上以阻止雪从门缝里钻来,添加了些柴火,坐在炉边呆呆地听了近一个小时的门外暴风雪的呼啸,然后点着蜡烛,翻开《玛米昂》开始看了起来。夕阳照在洛汉堡的陡壁上,美丽的特威德又深又广,还照在孤寂的契维奥特群山,雄伟的塔楼和要塞,四周的侧墙绵延不绝,都在落日余辉中金光闪闪。于是我不久就完全沉浸那美妙的诗句中,早已不记得外边的狂风暴雪。我突然似乎听到一阵敲门声,肯定是暴风雨推动着屋门吧。可是,竟是圣约翰?里弗斯拨开门栓,身后是是凛冽的北风以及雪吼的黑暗,他走进屋来。他那裹在他魁梧的身材上的披风已使他看来像一个雪人,哦不,像一个冰川。我是怎么也想不到在这样的夜晚会有人穿过那大雪禁锢的山谷过来作客,我着实吓了一大跳。 “出事了吗?”我紧张地问道,“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没有。你可真是大惊小怪啊!”他边脱下披风边说道,并把披风挂在了门上,又不紧不慢地把挡门的毡子踢了回去,他跺着脚,想去掉些鞋上的雪。“我恐怕要使你的地板变脏了,”他说,“不过只这一次,我想你是会原谅我的。”他走到火炉跟前,”“唉,我走到这儿来真不容易。”他烤烤火以暖和手指,又说道:“我在一块地方陷进了已齐腰的雪堆里,幸运的是这时的雪都还很松。”“那你来干什么呢?”我实在憋不住了。“对客人来说这可不是个友好的问题啊。不过呢,即然你已开口问了,我也就遵命答话:只是想过来聊聊天。我在不会开口的书堆中和空荡的屋子里实在闷得慌。而且还有就是,自从昨天到你这儿后,我就被一件事烦恼着,我实是想知道那事的结局,如同一个听了半截的故事急于研究结尾的人一样。” 他于是在一个凳子上坐了下来。我想到了他昨天那蹊跷的举动,我还真想他是不是中了什么魔了。不过呢,即使真是发疯了,也定是发得过于理智的疯。他正撩开他前额被雪沾住的头发,火正旺旺地照着他那过于苍白的额头和两颊,我突然想到;我真地没见到过有哪张漂亮的脸比此时的他更像是石雕了,大理石雕。我深感难过在他额上和他颊上寻见了那由于过度思想和忧郁而刻上的深深的皱纹。我一声不吭地坐着,我指望他会接下去说出我不明白的事情来。可他这阵子却深深陷入了沉思,双手捧着下巴,一个手指按在嘴唇上。我有些惊讶地发现他的手也是如此苍白憔悴。心里竟涌出或许是多余的同情,我竟开口说道:“要是黛安娜或者玛丽在身边就好了,你这样孤独的一个人,太糟了,可你却又不会爱护自己的身子。”“这是哪儿的事,若有必要的话我是会关心自己身体的,你看我不是好端端的?”他说得那样的随便,心不在焉,满不在乎。我想我的关心对他来说实在是多余的了,于是我不再作声。他仍然梦幻般地凝视着那跳跃的炉火,手指轻轻地触摸嘴唇。我想我应该立即说点儿什么,于是问他那背后的门缝里是不是透进了冷风来。“没有的事。”他好不耐烦地简单地回答道。 “那好吧,”我心里有些气愤地想到,“既然你不想搭理我,那你就这样好了。我现在看我的书去,你就一个人呆着吧。”我剪掉了那烛花就低头看起《玛米昴》来。可是我马上就被他的稍微举动吸引了注意力。他掏出了个摩洛哥皮的皮夹。取出一封信独自看了一遍,又折回放了回去,又开始了沉思。我想我是没法看书的,身边坐着这样的一个无法理喻的人。我实在按捺不住,也不甘心就做个哑巴,虽然他一而再地阻止我说话,但我还要开口。“近来有没有黛安娜和玛丽的消息?”“上个星期我给你看过的那封信之后就没有过。”“你自己的计划有没有进展?譬如会不会更早些离开英国?”“恐怕不大可能,我的运气可从来不曾这样好过。”我再次受挫,看来我只能说到我的学校工作和我的学生们了。“玛丽今天又来上课了,她母亲的病好多了。另外,下周有四个铸铁厂大院里的女孩要来学校,如果不是下雪,今天她们就到了。” “真的?”“由奥立佛先生负担两个学生的学费。”“哦,是吗?”“他计划在圣诞节在全校办个同乐会。”“这我知道。”“是你提议的么?”“不。”“那会是谁呢?”“我猜大概是她的女儿。”“这倒符合她的慈善心肠,她真是好极了。”“是的。”谈话又中止了。这时时钟响了,敲了八下,这似乎提醒了他。他向我转过身来,坐得直直的,一本正经的。“过来靠火近些,丢开你的书吧。”他说道。我虽然感觉怪怪的,但反正就一直是怪怪的,于是我顺从地听他的。 “在半小时以前,”由他继续说,“我曾说过我想听到一个故事的结局,但是后来却发现我来讲述,你只作听众效果会更好些。在讲述之前,我想我该给你警告,你肯定会觉得这故事俗气,不过旧瓶装新酒,还是有些新奇的。至于别的呢,你只管听好了。反正也不会很长。“故事发生在二十年前,有个穷牧师,现在不用去管他姓谁名谁,同一个富翁的女儿相爱了。那姑娘冲破亲友等层层阻碍,同他结婚了,婚后她娘家彻底不认她了,可不到两年,这对夫妇就都死去了,都埋葬在xx郡的一个繁荣的大工业城市的一座阴森的大教堂周边的一片坟场的一块石板底下,我曾亲眼见过他们的墓。 但他们留下了一个女儿,刚生下来就给送进了慈善机构,在那里她受尽了冷漠和非人的待遇,这种冷酷冰凉绝不亚于我今晚在雪堆里的感受。于是慈善机构把这无亲无故的小家伙送给了她母亲的哥哥家中,对,是她的舅母负责抚养她,那舅母,我想我可要提名道姓了,就是盖茨里德府的里德太太。你受惊了?是听到什么异常响动么?我想有可能是那只老鼠正爬过隔壁教室房屋上的栋子时的声音,在你来这住之前,这还只是一个谷仓呢,谷仓是有许多老鼠出没的。言归正传吧,那里德太太收养了这个女孩十年,是否幸福就不得而知了,后来就送进了一个你知道并且长期呆在那的洛伍德学校。她在那成绩优秀,由一个学生成了一个教师,经历几乎与你的一样,后来她谋到了一份家庭教师的工作,同你的又一致了。她教的那个孩子是罗切斯特先生收养的。” “罗切斯特先生!”我重复道。“我可以理解此时的你的心情,”他说,“不过,我的故事就要讲完了,你还是耐着性子听完吧。罗切斯特先生是什么人,我不知道,只知道,他们竟相爱了,可他在教堂里宣称要娶这年轻的姑娘为妻时,正要在圣坛上起誓却发现了他还有个疯着的妻子。此后发生了些什么,也只有当事人知道,只是,那女教师出走了,第二天早晨就发现那姑娘走得无踪无影,没有谁知道她是什么时候走的,怎么走的,走到什么地方去了。她是夜晚从桑菲尔德出走的,根本没有办法寻访她,因为没有任何人看到她,没有一丝线索。但罗切斯特先生一定要找到她,他在所有的报纸上都登了启事,我就收到了一位叫勃里格斯的律师的来信,告诉了我刚才我讲的故事。你不觉这故事有些奇怪么?”“我只要你告诉我,”我说,“即然你已了解了这么多,那你一定知道罗切斯特先生现在怎么样了。我想你告诉我,他现在好不好,他在干什么,他正在哪儿?” “我确确实实一点儿不知道罗切斯特先生的情况,那封信只讲到了那个婚姻的骗局。你怎么不问问那女教师是谁,问问现在一定要找到她是为了什么。”“那么这样说来,没有人去过桑菲尔德府,也没有人见到过罗切斯特先生么?”“我猜大概是这样。”“不过,他们应该给他写过信吧?”“那当然。”“那,他是怎么回复的呢?是谁收到他的信?”“据勃里格斯先生信中说道,是一位名叫“爱丽思?费尔法克斯太太回复的,而不是罗切斯特先生本人。”我感觉凉气透心,我最害怕的事果真发生了。他肯定不顾一切的冲动就去了他以前常去的地方;早已离开了英国。唉,而他会到什么地方去寻一些麻醉剂以发泄他的激情,我实在不敢想像。 唉,我的可怜的主人,我差点儿称他为“我亲爱的爱德华”——几乎成了我新郎的人呵!“他一定不是个好人。”里弗斯先生说道。“你根本就不了解他,你最好不要发表任何意见。”我很生气地对他说。“那好啊!”他若无其事地说,“老实说我也没时间去讨论这个问题啦。我还要继续讲我的故事呢。你既然不问那女教师的姓名,那我只好用自己的嘴巴说出来了。不过,等等。我留心把她记了下来,白纸黑字的总会明白些。”他又拿出那皮夹子,郑重地打开寻了一遍。他从其中的一个夹袋中抽出一张破破的纸条,我从那颜料斑迹上,认出了就是他昨天从我的画纸上撕下来的那纸边。他站起身,把它送到我眼皮底下,我瞧见了我一时心不在焉地写下了我的名字—简?爱。 “简?爱,勃里格斯写信时提到过,”他说道,“寻人启事中注明了,可是我却认识简?爱略特。我不想否定我曾用眼睛怀疑过,但是直到昨天下午才予以确定。你现在可以使用你的真名么?”“对,对。我可以。只是我仍想知道罗切斯特先生的情况。我猜想那勃里格斯先生一定知道。告诉我他现在什么地方?”“勃里格斯不关心罗切斯特先生,他不见得会知道得比我多。他现在正在伦敦。对了,你怎么只追问无关紧要的事,怎么不问问他为什么要找你,找你有何事。”“好吧。他找我有何贵干?”“他找你是要通知你一件事。你的住在马德拉群岛的叔父爱先生去世时,把他的全部遗产留给了你。你现在是富人了。此外,没别的。”“我是富人了?!”“完全正确。你是真真切切地继承了一大笔财产,富了。”接下来我们两个好久都没说话。 “不过,你得去证明你的真实身份。”一会儿圣约翰又说道,“在没有什么问题之后你就拥有财产所有权了。你的财产,在勃里格斯保存的遗嘱和各种文书中说的是以政府公债形式存在的。”这真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由一个穷光蛋转眼变成一个富翁固然是件好事情,但是人却是不能立即就明白过来享受一番其中的乐趣的。况且,人生中还有比这激动得多的机遇事情呢。这确实是件不错的事,而且丝毫不是梦想,因此随之而来的就是具体理智的联想了。我当时的表现正是这样。 一个人在听到自己成了暴发户后,是不会疯颠大叫的,他会在知道有了这样一笔财产后,随着考虑其中的责任、正事,于是在高兴之余就会严肃地思考起来。于是人类就是皱起眉毛,仔细把我们的好运审视一翻。况且,那“遗产”“遗赠”总是连着“死亡”“葬礼”这些字眼。我刚听到过有这样一个叔父存在着,紧接着他已不在世上,那刚开始能见他一面的企望和喜悦,就忽地又没有了,好不容易有一个亲人,又没有了。而且,这样的一笔钱只单单地留给我一人独自享用,又不是给我和满心欢喜的全家。当然,对我来说,这是件乐事,最起码我可以独立自主了。这真是了不起的事,于是我心里便高兴了起来。“现在你总算有些高兴模样了。”圣约翰先生说道,“我原以为你被那美杜莎一望就已成石头了呢。现在你该想知道你有多少钱了吧?” 第75章 (2) 第三十二章 (2) “我有多少钱?”“哦,不少不多。也没什么说的,我想他们说的是留给你两万英镑。咦,你还好吧?”“两万?”我实在太意外了。我原来猜也不过只会是四五千英镑罢了。我被这一时的消息给蒙了。里弗斯先生大笑起来,我以前从来没见过他笑过呢。“哎呀,”他说,“你现在这个样子,不亚于在我宣告你杀人的罪行暴露后的惊讶了。”“太多了,你敢肯定你说的是真的?”“是真的。”“是不是你把数字看错了,比如多看了两个零。”“不是阿拉伯数字,是大写两万。”我就发觉自己是一个平常胃口却要坐下消化那一大桌本可供一百人吃的酒食。这个时候里弗斯先生站起身披上披风。“如果不是下雪,”他说,“我会和汉娜过来陪陪你。你看上去实在叫人不放心,这么闷闷不乐,可是,那雪这么厚了,汉娜这么个年纪,又这么矮,是无法走过来的。所以我也只能让你一个品味了。晚安!” 他正拉开门,我迅速闪出一个念头。“等等,”我喊道。“嗯?”“我有个问题要问你。勃里格斯先生为何会给你写信问起我,他怎么会想到在如此僻远的你那里寻找我的消息。”“噢,我是这儿的牧师嘛!”他满不在乎地说,“别人有了事总是找牧师解决的。”开门声又响了。“你等等。这根本就不是我要的答案。”我嚷道,确确实实,他话里肯定有别的意思,反而挑起了我的好奇心。“这件事从一开始到现在就奇怪得很,”我往下说道,“我要知道更多的东西。”“想知道什么呢?改天吧。”“不行,非得在今晚,今晚!”在他转身的那阵子,我已挡住了门。他有些不知所措。“今晚若你不明白告诉我,我就不会放你回去。”我正色道。“不是现在。” “可是现在你无论如何要告诉我。无论如何。”“那让黛安娜或者玛丽来告诉你好了。”我实在受不了他这样吞吞吐吐,再不告诉我,我就要疯了。我是这样直截了当地看着他说。“可是我已跟你说过我是个强硬的男人,”他说,“不会屈服的。”“可正好,我是个强硬女人,敷衍不过去的。”“别忘了,”他又说,“我的理智太强,任何激动也不会于我有作用的。”“但请你也没忘了我是火,火是可融化冰的。这儿的火炉已融化了你披风上的冰雪,而且,它已流湿了我的地板,使得它像一条泥泞的大街。里弗斯先生,若你想让我饶你弄脏了撒了沙子的房屋地板的罪行,你就得把你知道的告诉我。”“好吧,”他竟答应了,“我同意告诉你,倒不是因为你的热情,而是你的执着,执着让我感动了。反正,你早晚都会知道,早晚一样,你叫简?爱?”“这还用问。”“你有没有注意到我与你同名?我的本名是圣约翰?爱?里弗斯!”“哦,我还真的没注意呢。这阵子我想到了你在那些借给我的书中都在姓名缩写中写了爱字,只是我从来不曾深究过。可是它又代表什么呢,不会是……” 我刹那间呆住了。我真不敢相信我自己冒出的这个念头,但那念头是如此清晰和具体,那么强有力,那么的可能。那一幕幕情景一一浮于脑间,团团的线条开始丝丝分开,且吻合得如此恰当,那么的有条不紊,环环相扣,而且合起来天衣无缝。不用圣约翰告诉我我就已知道了答案。不过,我不能要求我的读者也有这种直觉。因此我还是详细叙述一下当时发生的情景。“我的母亲有两个同姓兄弟。其中一个曾是牧师的娶了盖茨里德的简?里德小姐为妻;另一个是约翰?爱先生,在世时是马德拉群岛的商人。勃里格斯先生是约翰舅舅的律师,在今年八月份他给我写信说我们的舅舅已辞世了,而且他的财产全给了他哥哥的孤女,由于他与我父亲的争执,抱恨终身,于是他也不顾得我们了。在几个礼拜之前他给我写了一封信,说是那个继承人出走了,随便问我是否听说了她的情况。昨天我偶然发现了那无意间写在纸角上的名字。后来的故事你就知道。”他说完又要往外走,但我背占着门仍挡了他的路。“你千万要听我说些话,”我急切地说道,“首先我要喘下气想想,”我停了下来,此时他正手拿帽子不慌不忙地站着。于是我接下去说道:“你母亲同我父亲是兄妹?“没错。” “那么我可以叫她姑妈?”他不可思议地看着我点点头。“我的叔叔是你的舅舅?你,黛安娜和玛丽是他的外甥,而我是他侄女?”“完全正确。”“这么说来,你们仨是我的表兄姐,我们的血源同一?”“是的,你是我的表妹。”我细细地盯着他看。我知道我确实找到了一个我可以非常自豪的哥哥,我尊敬的哥哥,还有两个,在我初次结识她们时我就喜欢和爱慕的两个人做我的表姐。那时,我爬在那湿湿的地上,穿过那窄窄的格子窗那么饶有趣味而又绝望痛苦地注视着的那两位小姐,竟是我的表姐;而这个把我从他家门口救回的英俊的年轻先生,原来是我的表哥。对原本无亲无故的可怜的孤儿来说,这可真让人兴奋。这可真叫财富呢,绝对永恒的血缘的财富呢,这是爱的财产。这种东西给我带来的狂喜,绝不似那沉沉的金钱带来的,虽然金钱固然可爱,但它给人的沉重实在让人难以负荷。我突然兴奋得跳起来,我的心跳加速,我的血涌上心头。“喔,我太高兴了,真是无以言说的高兴。”我大声地叫道。 圣约翰忍不住笑了。“我说过,你就在乎一些细枝细节的东西,倒把主要的给忽略了。在我告诉你已成了富翁时,你还板着脸,一本正经的严肃样。而现在这样一件微不足道的事你却没头没脑地大叫,兴奋起来。”“你怎么可以这样说?或许你认为对你是微不足道,因为你有妹妹,你才不在乎在多一个表妹呢,可是我却是个孤儿,突然一下子就有了三个,或者说两个亲戚,要是你不愿做我的表哥的话。我想再大喊一遍,我高兴得不得了。”我飞快地走到房子的那一头,又急促地走了回来。我又突然地停了下来,我实在来不及想像和顺理成章地接受那突然而至的概念,那就是:我马上要,也会知道我要如何去做。 我抬头望望那一无所有的墙壁,此时却仿佛是深远的天空,布满着初升的星星,每一颗星星都在告诉我怎样飞向那目标,那快乐。那些我的救命恩人,直到刚才,我都只能纯粹感激而无以报答,现在我可以了。沉重的,我可以替他解脱;漂泊四海的,我可以使他们团聚。他们可以分享我的自主和财富。我们有四个人,那么分到每个人头上就是每人五千,那已够多了。这样大家都快乐幸福。公道就实现了。这样,我的钱就不再那么沉重地压着我,它也不只是纯粹的遗产了,而是生活的希望和快乐。当我正胡思乱想着这些东西的时候,究竟我露出了什么样的神态,我是不知道的,但我早已感觉到圣约翰已找了把椅子干脆坐在我后头,从后面牵着我的衣服想叫我安静下来。嘴中也说着一些想安顿我下来的话。我才不理会他认为我已疯疯颠颠、神志不清了呢,我挣脱了他就又在房间里走来走去。 “黛安娜和玛丽就可以回来了,”我说,“今天就要给她们写封信叫她们回来,黛安娜曾说她要是有一千英磅就已很满足了。现在她们应该会更高兴,若每人有了五千英磅的话。”“我可以在哪儿找杯水给你喝呢?”我听圣约翰说道,“我想你需要喝一杯凉水才可把情绪平稳下来。”“无稽之谈!不过顺便想一下你有了这笔钱之后你会有什么改变呢?那样的话你就会留在英国,就能够娶奥立佛小姐,过上凡人的生活。”“你有些混乱不清了,你胡说八道呢。我不该把消息这么突然地告诉你,你接受得太突然该受不了。”“你怎么会这么叫人讨厌哪!里弗斯先生,我现在清醒得很呢。倒不如说你在给我装糊涂呢,或者误解了。”“那你把你的意思再更清楚地表达出来,这样我就能理解得更好些了。”“清楚地表达?解释?你总不会说不会算两万英镑由四个人均分每人是多少这么简单的题目吧?你要帮我的忙就是帮我给你的妹妹写信,告诉她现在每人有五千镑。”“你是说你的两万英镑吧。” “我已决定了下来,我再不考虑其他办法了。我还不至于没良心自私到这种是非不分公道不明的地步,我才不这样忘恩负义呢。最主要的是,我想要有一个家,想要有亲戚。我喜欢这儿,喜欢住在荒原庄;我爱黛安娜和玛丽,我想今生和她们相依相偎。我得五千英镑我会轻松快乐,两万英镑却只会让我压抑和沉重。况且老实说那本来就不是我的,当然法律上说是属于我的。或者说,两万英磅我实在是太多了,把多余的那部分让给你们。好了,不要再啰嗦了,现在我们取得一致意见,停止争论。““这种决定太冲动了,这样大的事,你总得在你清醒的时候,过些时间才真正决定下来。”“噢,只要你认为那还是公正的,只是怀疑我的诚意,那我就大大放心了。” “那确实是有几分公正,但这不符合常理。况且,我舅舅辛辛苦挣来的钱,爱怎么样就可以怎么样,他全部给你,因此拥有那两万英镑是你的权利。无论如何,你是可以心安理得地拥有它,那已完完全全是你的东西。”“在我看来,”我说道,“这是我的感情问题,而不仅仅是指良心。我从来不曾有过这样的机会,我必须按我的高兴去做。即使你用一整年的时间同我反驳和争吵,我也是不会放弃我那能还恩又得友情的乐趣,那美妙无穷的乐趣。”“你说出这样的话,”圣约翰回答说,“那是因为你还未体味到财富的妙用,以及如何享受财富。 你并不明白那两万英磅会给你带来什么,带来社会地位,带来身份,会带给你如何的一个光明前途。你……”“可是,”我实在忍不住打断他,“你知道我的渴望亲情之心有多么的强烈吗?我从小就没有家,没有一个兄弟姐妹,没有一个亲人,现在我可以有就要有了。你不会拒绝承认我吧,是吗?”“我愿意而且会是你的哥哥,简,我的妹妹们也会很高兴有你这样一个妹妹,但是,没有你的牺牲我们也会。”“哥哥?哦,是,四处漂泊。姐姐?对,在替人家做苦工!可是我,坐拥那既非我挣的又不是我本该的财产称富人;你们是我的亲人却一无所有,那可真叫友爱,叫平等啊。可贵的关心!难得的友情!” “可,简,你可以结婚的,结婚后你不就是有了亲人,家庭,和亲戚?犯不着照你那样做呀?”“又是满嘴胡言!什么结婚!我不会结婚,永远也不会。”“你又说疯话了,冒冒失失地乱下结论,这正好说明你过于激动!”“我说的是真话,我明白我自己,我对于结婚想也不愿意去想。没有人会是为爱我而同我结婚,我才不想成为金钱下的新娘呢。再说,说什么我也不会嫁给一个生疏的人,一个与我毫无共同语言、共同趣味的人。我想要的是我的亲戚,和我相互充分了解的人。你再一次告诉我你愿意做我的哥哥吧,那样我就感到知足快乐了。 要是可以的话,那你再说一次好吗?真心真意地告诉我。”“我很高兴有你这样的一个妹妹。我知道我是如何地喜爱我自己的两个妹妹,也知道她们的什么让我欣赏和赞叹,是她们的才华和品德。而你,有头脑、有理念,你同黛安娜和玛丽在某些方面是极为相似的。我从来觉得同你在一起很愉快,同你交谈既感到快乐又觉得舒服。所以我想我肯定能够自然而然地把你看作我的第三个妹妹。”“我已经感到知足了,非常感谢你。你现在可以走了。说不定等会儿,你又反悔什么来让我生气。”“爱小姐,那学校怎么办?我想我该关门了吧?”“那不要。你去找我的接替人,我会继续做到她来了为止。” 他微笑地点点头表示同意。我们握过手之后他就告辞了。我想这儿也没有必要叙述我是费了多少口舌编了多少条理由来表明我的决定的坚决。我的任务实在不容易,好不容易让我的表哥表姐看出了我是毫不妥协地要把财产均分了,况且在他们心里他们也一定是赞同这样是非常公正的。最可能的是,他们肯定设想若他们是我,他们也一定是这样做的,最后他们终于总算同意由一仲裁人来裁决。请来的人是奥立佛先生,还有一位精明的律师,他们都表示同意。于是我就实现了我的意愿。那遗书拿了出来进行了另外安排;圣约翰,黛安娜,玛丽和我每人都得到相应的五千英镑。 第76章 (1) 第三十三章 (1) 在圣诞节前夕,我们把一切都办得差不多,只等着节日来临了。我趁假日给学校放了假,并给我的学生们都备了些礼物。我的好运是要让大家分享的,不能只叫我自己高兴嘛。我也让别人来尝些快乐的感觉,也好让自己激动心情有所宣泄。我以前有直觉感到有不少我的学生非常喜欢我,在这次分别时,她们的坦率与强烈的喜欢之情的自然流露让我得到了证实。我感到非常的满意,我在她们纯朴真实的心灵中占着如此重要的地位。我对她们许诺说我每周都去看望她们,并给她们补习一次课。圣约翰过来了,当时我正满心欢喜地看着我的六十个学生,欢乐地叽叽喳喳地走出校门,手中拿着把钥匙与我的五六个得意门生依依惜别,她们都已长成了、有教养懂礼貌的姑娘了,丝毫不逊色于那些富家子弟——远远高于农民阶层的。当然,我说这话也是有源头的,总的说来,英国农民是欧洲最有素养、最知礼的了。后来我曾见到过一些paysannes和banerinnen,也曾暗暗拿她们与这些莫尔顿的学生比较,我实在觉得她们浅溥与愚昧。“你认为这些时间里有成就么?”当她们全走光了之后,里弗斯先生问道,“在自己能够付出的年龄里,在自己的青春里做了件真正有意义的事,一定快乐无比吧?” “那自然。”“你还只这样做了几个月呢。倘若你一生都这样做,那你不是更觉得生命的价值吗?”“有些道理。”我说道,“但是我并不想也不能够把自己的一生都耗在这样的事上,我愿意培养别人,也不愿埋没自己。我现在可要大干一番了,不要指望我再去顾及学校了,我已把自己放假了,并且想长期这样。”他有些不高兴了。“你这样表现强烈想去做件什么事,你怎么了?你要做什么呢?”“我要放开手来,彻底地开心自己。首先呢,我要向你要回汉娜,你得另找个人伺候你。”“你需要她帮忙?”“对,我要她同我住到荒原庄。再有一个星期黛安娜和玛丽就要回来了。我要她们回来时大吃一惊。”“我明白怎么回事了。我还以为你是急于出去旅游呢。那肯定好极了,汉娜是愿意回去的。”“那她明天就过来吧。哦,这是教室的钥匙,我那屋子的钥匙要明天才能给你。”他伸出了手把钥匙接了过去。“你是那么高兴离开这儿,”他说道,“我实在弄不明白你为何这样轻松,也不知道你究竟要让自己做份什么事来取代你正放弃的这一份了。你接下去要干什么呢?” “我嘛,第一步计划就是清洁荒原庄,彻彻底底,完完全全焕然一新,你明白么?我要让荒原庄彻底焕发青春活力。其次呢,我便是要使荒原庄大放光彩,彻底擦试一遍所有的家具和用具。然后嘛,就是精确安铺好每一张椅子、桌子、和地毯,再次嘛,便是对不住你了,要大力使用煤和泥炭,烧旺每一盆炉火。最后呢,也即你妹妹们到达的前两天,我和汉娜便要作接待准备了,准备充足的食物了,用好多好多的鸡蛋,加上米粉干,香料,制作圣诞糕,做各种肉饼,以及其他各种烹调食品,我想要是用上专业术语在你这样的人听来肯定是如坠雾里。简而言之,我的初步计划便是为迎接黛安娜和玛丽归来做一切准备和努力,我的雄心 只是在她们看到荒原庄时,是一个beauideal的惊喜。”圣约翰仍然是那么不甚满意地笑了笑。“当然目前你可尽情去享受这难得的快乐,”他开口说道,“不过老实说,我希望在这阵快乐之后你会有更远的目光和追求,而不只把眼光只狭窄地捆到亲人的温暖和家庭的欢乐之中。”“可世上没有比这更可贵的两样东西。”我有些不满意地插嘴。“简,千万别这样,人来到世上不是来享福的,你可不要睡在这样的地方不起来,那该懒惰不堪了。” “恰恰相反,我的表哥,我正忙个不停呢。”“暂时我允许你这个样子,简,我给你两个月的期限,让你尽情沉浸在你新认的亲人的快乐满意中,在你的新地位的改变的喜悦中。但是从那以后,我期望你能够不满足这小小的天伦之乐,不满足于这荒僻的荒原庄和莫尔顿,你沉浸在那富裕的高雅的文明的生活里,你会堕化的。我想你的充沛精力会让你那样不满足的。”我实在对他有些莫名其妙。“圣约翰,”我说道,“我发现你一直在与我抬杠。你究竟怀的是什么心,这样给我那女王般踌躇满志的情绪浇冷水?”“我只是想让你的才能有所发挥,并能干出些有所作为的事来。既然上帝赋予了你如此的才智,你是肯定要在某一天向他交差的。简,我现在告诉你,我会时常提醒你和监督你。你不能够只把自己陷于你所沉迷的世俗的家庭之中。你不能恋恋不舍那些血缘联系,你得使你的刚毅和热情有所寄托,万万不能只在那琐碎小事上耗费掉。你明不明白,简?” “我似懂非懂,就像听你的命令语一样。我只想我的宗旨就是快乐幸福。我要幸福。再见!”我在荒原庄的每一天都快乐得像只小鸟似的,同时我总是不知疲倦地干着那些事。汉娜也是。她老是喜欢笑咪咪地看着我,我竟然是那么疯疯颠颠地把个屋子闹得天昏地暗,她一定觉得十分有趣,我总是那样快乐地又刷又扫,又洗又煮。在两天后,那忙乱总算有了成绩,总算理出了头绪,着实让我得意了好一阵子。在这之前,我亲自到斯xx市买了些必须的新式家具。我的表哥表姐们早已给了我全权委托权。她们还表示,我完全可以按照我的意愿来布置荒原庄,还一致提议拨笔专门款项以供此用。 我知道黛安娜和玛丽喜欢那些旧的桌椅和床铺,所以我并没有多大改变那常用的起居室和几间卧室。她们肯定更乐于看到这旧样子,较之新潮和时髦来说。不过,改变还是要做些的,她们的归来肯定要有些新鲜的感觉了。于是,我铺上了漂亮的艳丽些的新地毯和新窗帘,在那摆设了几件精选的古雅的瓷器和铜器,配上新的椅套还有镜子和梳妆台上的梳妆盒。这样差不多就可以了。这既不致于太变样又有了变化。我用老桃花芯木和紫红色的窗帘椅套把那备用的起居室和卧室彻底更新了。我还在过道上铺上了帆布毡,在楼梯上铺上了地毯。待到大功告成之后,我就觉得荒原庄在冬季荒凉寂寞的反衬下,真是彻底的温暖而又舒适的小窝。 那星期四可总算盼到了。我料想她们该是大天黑时到家的,于是黄昏来到时,我就和汉娜把屋里屋外扫得干干净净,楼上楼下都已燃好了炉火,我们呢,则是整装待客了。一切都已好了。圣约翰是最先到来的。我曾特意关照他在我们做好一切以前千万不能回来。当然,那一片狼藉的场景,不把他吓跑才怪呢。他到来的时候发现我正在厨房准备制作蛋糕呢。他顺着那炉子走了过来,一边问我道,“你现在干着这些活儿该是快乐无比吧?”我回答他是不是同我参观我的劳动成果。我好不容易才让他愿意在屋子里走了一圈。他只是稍微地看了看那些我打扫的房间,待看了一遍回来之后,他只是说我能在这儿几天内使荒原庄变得这样好一定是费了许多工夫的。但是他却是那么吝啬他的赞赏,连一句高兴的话都没说。 我有些扫兴,于是我就问是不是我改变得太多,以致破坏了他在这儿的美好回忆,问他的语气真是失望至极。“哦,当然不是。相反的是,我发现你是那么周密地顾及到方方面面,我都想你是不是有些不值得这样花费太多心思。就比如,你用了多少时间来考虑这整个房间的布置。我想找本书,你能否告我一下在哪儿,若方便的话。”我指给他书的位置,他走上去取了下来就回到他的老位子,认真看起了书。唉,我可真不希望是这样。各位亲爱的读者,我知道圣约翰是个好人,但我也不得不老实说他确确实实有些冷酷无情。他全然不在乎生活之乐趣和人情之得失,他根本就不喜欢那生活中恬静的乐趣。他生存着,就是为了向上追求,那是真的,他追求着伟大和崇高,但是没有什么能安抚他,他也不赞成别人歇息。我抬头凝视着那苍白的安静得如雪白石膏的高高前额,他那正一心看书的沉思的英俊的脸,我忽然感到他是绝不可能会成为一个好丈夫的。 做他的妻子只能会是累死。我忽然明白了他以前和我所说及的他对奥立佛小姐的爱,确实,那只是感情之爱。我也明白了为何他会轻视自己的爱,以至扼杀它于摇篮之中,并且坚信那是不会带给他幸福的。我知道他全身的细胞是由什么材料组成的,大自然也是用这样材料把她的基督教或异教的英雄,塑出了她的主宰,她的主人来;那些人可能指挥千军万马而镇静安然,但是在家庭里,却只会是冷冰冰的石柱子,冰凉又使人难受。这永远不会是他的归宿,我沉思着,他是适于住在那喜玛拉雅山,抑或南非丛林,或者是正瘟疫盛行的几内亚海岸沼泽地。这确实不会是他所要的,他不需要家庭的宁静,在这,他只会闷于才能的压抑,无法施展,无处炫耀。他天生是个领袖和强者,在那险恶和惊险的场合中,他的勇气、力量和毅力正派上了用场。而在这火炉边,只要一个稍有些记忆的孩子都会比他更表现出快乐。我现在才明白,传教士对他来说是怎样的一个理想的职业。” “她们到了!她们到啦!”汉娜忽然兴奋地推开客厅大门大声嚷道,同时那老猎狗也汪汪地表示欢迎。我高兴得直往外冲,那时天色已全黑了,只听得那车轮的声音传来。汉娜已提着灯站在门口迎接。这时车已停在了小门边,在车夫拉开车门后就走下两个熟悉的身影。一会儿我就拥着她们快乐死了,先是贴着玛丽那温柔的脸颊,然后是黛安娜那飘逸的秀发。她们也是同样的快乐,在我额头亲热地吻了一下,然后吻了汉娜。亲热地拍拍卡洛,就赶忙问一切是否都好,在肯定的回答之后就走进了屋来。她们看到那正旺的炉火高兴得不得了,因为她们正坐了长途一路颠簸,又累又冷的,那夜间的凉气也是冻坏了她们,所以看了炉火正高兴呢。在车夫和汉娜搬东西的当儿,她们就急着要见她们的哥哥。此时圣约翰才从书房中出来,两个人立即欢快地拥上去搂住他。他也只是淡淡地吻了一下她们,小声地问候她们并表示欢迎,站在那儿听了会儿她们兴高采烈的讲话,就表示马上可以在客厅里长谈,之后就像逃也似的又去看他的书了。 第77章 (2) 第三十三章 (2) 我早已点好了蜡烛,我要带她们上楼。但黛安娜还得先嘱咐款待车夫的话,之后仨人就一块儿上楼了。她们那么大方地告诉我她们是怎么喜欢这一切的更新和装饰,对那些新的帷幔,新换的地毯,以及那漂亮的花瓶是怎样地感到满意。我开心极了,我感到我做得很好,很受大家欢迎,我做的一切已起到了效果。那整个晚上实在是快乐死了。黛安娜和玛丽是那么兴奋和有那么多的话在讲、在讨论,她们活泼轻快的言谈盖过了圣约翰的不吭声。他那沉默的笑容完全表示他见到妹妹是非常地高兴,但是却并不太满意和赞同她们的欢乐和热情洋溢。他显然高兴那天黛安娜和玛丽的归来,但随之而来的种种喧闹和笑语,他却是已烦透了,我看得出来他巴不得晚上早早过去。大约茶点后一小时左右,当时大家正谈得起劲,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汉娜去开门后回来说“有个穷孩子的母亲就快要死了,希望圣约翰过去看看。” “汉娜,她现在在哪儿?”“距这有四英里多的路的惠特克斯山坡顶上,最主要的是那路全是荒原和沼泽地,根本没一点儿好路。”“你去对他说,我马上就来。”“先生,你还是不要去了。现在外面这么黑,路更不知道有多难走了,那泥塘上肯定早已没有路了。今天天气又冷,风又特别的大。先生,你就捎个信说你明天一早就去。”可是汉娜话还没说完的时候,他已披着披风到了过道,他一声没吭,就去看那女人去了。他去时才九点钟,回来时已是深夜一点多了。虽然他又困又乏,但似乎比走前还快活呢。感到了自己的毅力的再现。那后来的一周由于迎接圣诞节。我们几乎什么正经事都不干,成天沉浸家庭的快乐温暖中,我担心圣约翰肯定烦透了。黛安娜和玛丽仿佛又找到了宝藏似的,那荒原的新鲜空气,那家中的放松自由,那生活的无忧无愁,使得她们成天都笑呵呵的。她们一谈起来,可以许久不停嘴,而她们说出来的话又是那么的灰谐、机智、幽默,我就是成天什么都不做,只顾听她们和与她们聊天我也是极乐意的。圣约翰倒是不反对我们这样做,却也不来加入。况且他几乎每天都要去忙着访问那各处的穷人和病人,他的教区实在太大了,又太分散地居住着村民。 可是有天早晨早饭时,黛安娜看起来闷闷不乐。许久,她问道:“你还是想那样做?”“是的,我不会改变。”她是这样听到对方回答的。接着他就说他已计划好明年离开英国。“那罗莎蒙德?奥立佛呢?”玛丽几乎是不加思索就说了出来,待话一出口想收回已来不及了。圣约翰仍如平时一样边吃饭边看书,听到这话他合上书抬了抬头。“哦,奥立佛小姐,”他似乎不经意说道,“早已和格兰斯先生订婚了,格兰斯先生是弗雷德里克?格兰斯爵士的后代和财产继承人,格兰斯家族在斯xx市声望极好。我也是昨天在她父亲那儿得知的。”黛安娜和玛丽相互看了看,又看看我,于是我们三个都期待地望着他,他竟是平静如水。“那他们一定是刚相识不久,”黛安娜开口说道,“这婚事太快了。” “他们是认识才两个月,在十月份的斯xx市郡的一个舞会上。不过这正是门当户对,双方都没有什么疑虑,因此就没有拖延的必要了。弗雷德里克爵士正在重新装修他们的斯xx府,一完成,他们就完婚。”自从那次以后,我总是想寻个机会去问问圣约翰是不是很难过,特别见到他独处时,但我觉得我实在没必要,他是根本不需要任何同情,我倒为我自己的冒失感到有些不好意思。况且,我和他之间似乎无形中又隔了许多许多层,我又不知如何同他交谈了,我的坦率也给深藏起来了。他根本不念及这增加的兄妹之情,有意无意地总在制作我同她两个妹妹的区别来。反正,我是觉得我同他远不及我是乡村女教师时同他的亲密程度。我有时都不会相信他这种冷漠,想那时他是如何地与我促膝长谈。 有一天,仍然是那样,可我却实在惊诧他突然从书中抬起了头,对我说道:“我终于赢得了胜利,简,你看,事已过去。我也胜了。”突然听到这么一句话,我又摸不着头脑,我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可真是你胜了?你不觉得你的代价很大才换得这么点儿胜利么?你若是再来这样一次不该毁了你么?”“我想那肯定不会吧,就算那样,又有什么关系呢。况且是决不可能我再这样去干一场了。这种结果是必然的,现在我前面已毫无阻碍,谢谢上帝!”他说完又低下头去继续看书了。慢慢地,我们三个又逐渐地趋于沉寂了,我们又规律性地进行了学习和生活。圣约翰现在经常呆在家里,有时一呆就有好几个小时呢,同我们同在一屋里。那阵子,玛丽画画,黛安娜则是开始了她早已决定的让我敬畏不已的阅读百科全书的课程,我则是艰难地学着德语,圣约翰则钻研一门什么东方神秘语言,他说那是他必不可少的一部分计划。 这些时候,他是安静而用心地在那儿角落里坐着,奇怪的是,他常用那蓝眼睛从那古怪的文法中抽出来朝我们这三位同伴看着出神,要是感受到我们发现了就又马上低下头去。但仍时不时瞟几眼。我实在弄不明白怎么回事。更叫我奇怪的是,我的一周一次去莫尔顿学校,在我看来是无关紧要的,可是他每次总是显得那么满意。我更不解的是,要是遇到恶劣天气,比如刮风下雨雪什么的,他的妹妹虽然老是劝我改天再过去,他却责怪他妹妹的担心,并且总是用鼓舞的语气要我持之以恒。 “简可不像你们认为的那样弱不经风,”他如此说,“那一点点山风暴雨雪对她又算什么困难呢,她的体质健康又健壮,并不比我们中的任何一个差,相反,却是更能顶受苦难的。”由于害怕惹他不高兴,我尽管有时累得腰酸背痛,回到家时已是精疲力尽,但我从不敢说半句抱怨的话。只要我表现坚忍勇敢,他就非常高兴,否则他就会生气了。可是有天下午我确确实实是感冒了,于是我终于经同意可以呆在家里不必出去。由黛安娜和玛丽代替我到莫尔顿去,于是我坐在火炉边读着席勒的作品,圣约翰则仍在研读他那些深奥的东方语言。当我开始准备做翻译练习时,偶尔抬头看了看他,却碰到他那正观察我的蓝色眼睛。我实在不知道他到底这样反复看了我多久,我也弄不懂那眼睛,锐利又冷漠,我当时还真想我是不是同什么有着特种力量的东西同在一房子里。 “你现在正在干什么,简?”“我在学习德语。”“你来跟我学印度斯坦语吧?”“你是开玩笑吧?”“不是,你一定要答应,我会跟你解释。”接着他就说道,他上午正学着印度斯坦语,他发现随着他学的程度加深,他竟把前面的东西给忘了,所以他想有一个学生,这样能巩固他学的知识,那对他学印度斯坦语会帮助很大。他还补充说他在我和他妹妹三人之间犹豫了许久,不知道该选哪个,后来他还是决定要我做他的学生,因为他经过一段时间观察觉得我最有耐心。他问我是否愿意帮助他,或许我不必牺牲太久,因为还有三个月他就要起程了。圣约翰的魅力使人不忍心当面拒绝。我发现了只要他要干什么事,不管是好的坏的,他都会有意志要完成它,任何人都似乎愿意屈从于这个意志。后来黛安娜和玛丽回到家中,发现黛安娜的学生已转成了圣约翰的学生,黛安娜就笑开了。她们都说,她们俩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屈服于他的。他竟什么事也没有似地答道:“我早知道。 ”圣约翰耐心,细致,又不失严厉。我发现做他的学生很辛苦,我要满足了他那诸多的要求之后他才会以他特有的方式表达对我的满意和赞赏。慢慢地,我发现他的肯定和赞扬已左右了我自己,我已不会思考,没有自由了。我只一心想去博得他的欢喜。我越来越讨好地做他喜欢的事情。要是他在身旁,那我决不会谈笑风生,因为我的本能告诫我圣约翰是不喜欢我这样子的。我明白,他只欣赏沉寂、严肃和认真,任何别的什么心情表露都只会是让他厌恶。我似乎已成了他威力下的傀儡。只要他开口“去”我就不敢“来。”他说,“这样做”,我绝不会“那样做”。可是我心底里讨厌这种状态,奴隶似的状态。有好多回,我心想要是他还像以前那样对我不理不睬反倒好了。有一天晚上,我们都围着他,等着和他道晚安然后去睡觉。他像往常一样与她们吻别,然后又伸出手给我。黛安娜是不会受他意志控制的,她的意志同他的一样坚强,她竟心血来潮地嚷道:“哥哥,你老是说简是你的三妹,可你却从不以哥哥的态度对她,你该也与她吻别。” 她一边说着一边推我到他跟前。我心里直怨黛安娜鲁莽,我觉得十分不自然并有些尴尬。正当我这样进退两难的时候,圣约翰已低下了头,从而把他那希腊型的脸同我的脸一样平了,他眼眸刺着我,似乎有询问的味道。他于是吻了我。我想世上若有石头吻或冰吻的话,那我这位传教士表哥便是了。不过呢,倒也些像是初吻,初吻该是那样的吧。吻完以后,他盯着我看了一会儿,想看看我是不是有些脸红,我非常肯定地知道我是一定没有脸红的,倒是极有可能更苍白了些。因为当时我就感觉他这一吻似乎就是封住了我双手的镣铐。后来,他每晚都没忽略这个礼节,他也一定觉得有些有趣,因为我是那么正儿八经和不动声色地接受它。而我自己呢,我一天天在强迫放弃自己的天性,以讨好他,我几乎扼杀了我其余的一切才能,我只是每天那么机械地把我的智力投于我并不爱好的研究中。他用他的眼光,他的标准,来对我进行训练,我时时感到他那苛刻的眼光。但这样的事是不可能的,就好比我这长得并不漂亮的脸要去雕成他那种希腊的漂亮脸型,我的闪烁的绿眼球要换成他那深邃的蓝眼睛一样。 最恼人的是,我觉得压得我喘不过气来的并不只是他的控制。这些日子,特别是近来,我常常感伤,我的焦虑就如同是魔鬼一般压在我的心头,搅拌着我的安宁和幸福。读者,看到这,或许你会想,简?爱早已忘了罗切斯特先生。你是错的,我从来不曾忘记过他,哪怕一分一秒。我对他的思念从来就不曾停止过,因为那不是一时的雾气,不是那沙滩上的画像,他是个名字,是刻在我心头的犹如那大理石上的名字。我只想得知他怎么样了,当年在莫尔顿小屋时,只要一到小屋我就忍不住想他,现在在荒原庄,一到我床头,我就沉闷地思考着他。在因为遗嘱的事同勃里格斯交往的信件中,我就曾试探地向他打听罗切斯特先生现在的住址和情况,但如圣约翰说的那样,他根本不知道他的消息。于是我就提笔给费尔法克斯太太写信,我想这一招肯定有效,我肯定不久就会有了罗切斯特先生的消息。可是我实在惊讶过了两周竟仍然杳无音迅。一天天过去了,一周周过去了,两个月又过去了。我什么也没收到,我成天陷于期盼和焦虑之中。 第78章 (3) 第三十三章 (3) 我猜想是不是第一封信不小心让邮差给丢失了,于是就写了第二封。我又重新开始了企盼,一次次翘首期盼,一次次失望焦虑。又过了几周,也如前次那样觉得它已石沉大海,不觉心灰意冷起来。我没有收到半份的字迹,没有收到一丁点儿消息。我真的已快绝望了,半年来我就在空守中度过,我真感到我希望的破灭。阳光明媚的春天在荒原庄上,我却无心欣赏,暖和的夏天就要来到了,黛安娜见我成天闷闷不乐,就提议陪我去海滨度假,以把我的兴致鼓起来。圣约翰却坚决反对,他说造成我目前这种状况的是不专心,我应该确定一个目标努力工作,我想他为此肯定想了些办法,其中一条就是更严格和繁重地要求我学印度斯坦语。我嘛,就如傻了似的只会按他说的去做,我实在不知如何反抗他。 有一天我更加情绪低潮,心灰意冷地在那儿学习。这是由于早晨的一阵伤心的失望带来的。汉娜一早来告诉我说有一封信是给我的,我当时几乎一阵狂喜,我几乎完全肯定那是我盼望已久的消息了,我于是飞快下楼。却发现只不过是勃里格斯先生一封关于事务上的无关紧要的短书。我那失望的挫折几乎使我落泪。后来回到我的书桌旁费力地钻研一位印度作家的作品时,我又忍不住涌上了泪滴。圣约翰叫我到他跟前去朗诵,我在这样做的时候,声音哽咽,后来我实在受不了就泣不成声了。书房里只有我和他,黛安娜那时正在客厅里练她的音乐,玛丽则在花园里摆弄花木。 五月里正是阳光明媚,微风徐徐。我的老师丝毫不惊讶于我的这种激动情绪,也并不询问,只是平静地说道:“简,我们暂时停会儿吧,待你已能把你自己控制住为止。”在我把那泪水咽下去,他正不慌不忙地背着书架坐立在那儿,那眼神就如同是一个熟练医生正老练地观察他眼前的病人,那病人正在度过那意料之中的病的危机。我终于把啜泣压了下去,擦了擦眼睛,胡乱谄了几句说早上一起来就感到身体不舒服,之后就继续我的作业并把它完成了。圣约翰收好了我的书和他的书,放在一块儿锁进了书桌。他站起身来说道:“简,现在,我要出去,你要跟我出去走走。”“那我去叫黛安娜和玛丽。” “不必了。我今天早上只要你一个人同我一块儿散步。你去换好衣服,从厨房门出去到通向泽谷尽头的那条路上,我马上就来了。”我不知道如何做才好,在同与我性格截然相反的专横和冷酷的人交往中,除了完全顺从和彻底反抗我从来不会妥协。我会温柔地顺从,隐忍下去,直到有一天我最终受不了,我就会爆发,像火山般爆发,到完全改变状况为止。眼下这种情况实在不成为我反抗的理由,我此时也没心情进行违抗。于是我小心翼翼地服从了圣约翰,十分钟后我们就走到了那条山谷中的荒野小路上了。那从西边吹过来一阵清风,拂过小山,留下一阵舒服的石楠和灯芯草的香味。天空万里无云,那溪水沿着山谷欢快地流淌着一路而去,那由于刚涨了春水的雨水形成的溪流在和着那灿烂的金黄闪闪的阳光,再映着那天空蓝宝石般的色泽,从高崖倾泻而下,甚为壮观。我们一路走着,后来离开小径踏上了那柔软的草地上,那脚下的草儿像是苔藓般鲜润,像翡翠般碧绿,偶尔会有那星星点点的小小白花,有时还有黄色的小花。那周围的小山在毫无知觉中已把我们团团围住,因为那群山的中心正是幽谷的尽头。 “在这儿坐下休息一会儿吧。”圣约翰说道。此时我们已是在一大群岩石的边缘处,有一个隘口似的地方,小溪正是在这儿开始倾泻千里。抬头再看远处,那山就如是已剥掉了身上的草和花,只有石楠了,那盘岩却似它的佩玉,那儿,毫无生机,荒芜扩张成了蛮荒,郁闷已开始倾压,它似乎在那儿为孤独守护着那仅有的希望,以护住那最后的寂静。我坐了下来,圣约翰则在我身旁站着,他抬头望望天空,又低下头去俯瞰那空旷的山谷。他放眼朝溪水望去,又瞧瞧那溪水中映照的天空。他已摘下了帽子,微风拂着他的头发,吻着他的额头。他似乎在与这熟悉的一切神交,又在目光中隐着默默的告别。“我一定会再见你的,”他轻声说了出来,“当我沉睡在恒河边上时,我在梦中遇见你;在我更远些时,我仍会在另一次沉睡中梦见你的,在另一条更深更深的河流边。”那真是少有的感情流露,这是他对他上帝的赤诚热爱。他接着也坐了下来,接下来的半个小时里我们谁也不开口。我没有,他也没有。后来,他才又说道:“简,我已订好了“东印度人号”的票,再有六周,也即六月二十日就可启航了。” “上帝会以他的智慧保护和指引你的,因为你正在履行他的使命。”我这样回答他说。“对,”他接着道,“我的骄傲,我的成功全在这。我是如此忠贞的仆人。我远航并不是别的什么凡人启发了我,不是那浅显的同类人的法律和规则错误的支配。我真不明白,也感到奇怪为何四周的人都那么冷静地围观而不热心参与。”“世上的人并不是都像你那样有坚强的意志,而不能胜任的人同强者共进只是愚蠢和错误的。”“我指的不是弱者,我所想的并不是他们,我只会与配有这种才能的人讲话。”“那样的人是很少,更难发现的。”“是的,但是一旦发现了,就应该积极把他说动,让他们投入到这种奋斗中,让他们不负上帝赋于的才能,明白上帝的旨意,那上帝给予他们在公民中选出来的选秀选票的位置。”“如果他们果真适合于那件事,难道他们自己不会用心去告诉自己吗?”我似乎正在中了邪术。我好怕那致命的下一句就要出来了,那邪术会使我完全失去我自己。“那么,简?爱的心灵是如何想的呢?”他果真问道。 “我的心,我的心什么都没说,什么也没有说。”我惊恐地回答道,我感到全身冰凉。“那我来替它说。”那沉稳的冷酷的声音继续响着,“简,你做我的助手和同伴,同我一块儿到印度去。”天空一阵昏暗,世界在转个不停。我就如是听到了那来自上帝的召唤,我似乎听到一个来自马其顿的使徒的声音:“过来吧,我们需要你的帮助;”可是我不能应声而去,因为我不是基督教徒也不是使者。“哦,可怜可怜我吧”我不禁喊道,“圣约翰可怜可怜我吧!”但是那个人是如此地全心全意履行他的责任,他丝毫不为所动。他仍然继续说道:“你天生就是做传教士的妻子的,这是上帝和大自然的旨意。他们赋予了你精神上的天赋,而不是容貌,你是来完成使命的,而不是为了享受爱情的。你必须做一个传教士的妻子,你是我的,我需要你,不是为我自己,是为了我可敬的主的使命。”“我不能,我实在不适合干这样的工作。”我辩道。他听到这样的话一点也不恼火,似乎早料到是这个样子。他双臂抱于胸前,冷静地靠在一块岩石上,真的,我明白他这下是由早已决定的忍耐来应付这并不会使他高兴的反抗,他是已备足了耐心的,而且他一定决心要赢的。 “简,谦逊从来是基督教推崇的美德,”他说,“你刚才说你不能干是因为你不适合这项工作,听起来不错。可是又有谁确定谁最适合呢?换句话说,就是已接受召唤的使徒们,又有哪个相信自己是配得上这种召唤呢?就比如我自己,我只不过是一具活着的躯体罢了。我承认我是罪深至极的人,当我站在圣保罗的面前时。但我并不因此自卑退缩。我知道我的领路人是伟大而公正的;他既决定了让一个瘦弱的我去完成他的使命,他同样就会以其无限的英明,来帮助我弥补我的不足。简,你也可以这样想的,这样相信吧。你靠住的是圣明的耶酥和基督教,你无须怀疑你力量的弱小。”“我根本不了解传教士的生活,我以前从来没有研究和尝试传教士的工作。”“这不是什么,虽然我自己渺小得微不足道,但是我还是能指导帮助你的。我可以把你的每一小时安排好,常在你身旁,时刻给予你需要的帮助。我知道你的能力,你只会需要我这样做开始的一些时间的,要不了多久,你就一定能像我一样了。” “可是,那都是你说的,我自己,我自己丝毫没感到这方面的能力,我的能力到底在哪儿。你这样告诉我的时候,我仍然是丝毫不觉得透明,不觉得有触动和明白,也没有热血沸腾的生命力在跳跃,没有一丝暗示的激励。哇,我真地现在是如同心灵已被囚禁在漆黑的夜里,在那蜷缩着。我想让你明白我此时的心境,我真的怕是由于迫于你的压力,我才干上这儿一份我根本不能胜任的工作。”“让我来替你驱除疑惧,你现在仔细听好了。从我们第一次见面,到现在已有十个月了,我在这期间一直在观察你。我对你进行了各种各样的考验,我现在把我考验的结果告诉你。你在莫尔顿教书时,我发现你能够严格地要求自己,做你自己并不是很喜欢和习惯干的工作,但你干得是这么出色,游刃有余地在那传授着知识。你既不失威严,以管束他们,又不失爱心,从而赢得他们的喜欢。 在你突然知道自己有了一大笔钱时,你丝毫不怎么激动,从中,我看到你毫无底马(据《圣经?新约》《提摩太后书》载,使徒保罗的门徒底马因贪现今的世界,离保罗而去。)罪过的贪恋钱财的心灵。你执意要四人来分摊那遗产,只为那亲情而甘愿放弃你本该的那份,只留有一份,从中,我看到了博爱和牺牲的灵魂。你顺从地接受我的要求,丢掉你正感兴趣的学科,只因为我需要就改学另一科,而且从此学得很是用心,从不松懈,坚韧不拔地应付着各种问题。从中,我看出了你身上具有我正寻找的全部品质。简,温驯、公正、无私、忠诚、坚贞勇敢、文雅高贵,都是你身上的闪光的东西。你还很有英雄气概,你不要怀疑自己了,这样,我就没有什么可以不相信你的了。你的帮助对于我,将会是无尽珍贵的,你愿意做这样印度学校的一位女教师?做与印度妇女交际的帮手吗?” 说服在一步步逼近,我身上的铁布衫已快夹着我的肉了。他最后说的那些话似乎使道路畅通了许多,我要做的事也由原来的散散沙粒在他的叙述下紧凑清晰了起来,且已由他整理成明确的形式。他在等着我的答话。我请求允许有个时间考虑,而不想这么仓促地作出回答。“我是确实能够胜任他要求我做的工作,我自己是承认这一点的。”我思考着,“也就是说,我的生命能够在印度生存的话。我倒是怀疑我在印度的暴晒下是活不长的。这如何是好?他肯定是不关心这个的,大不了,在我快要进天国时,他会肃穆而平静地亲手把我交给亲手造了我的上帝。这已是没什么可怀疑的了。 我远离英国,只不过是离开了一个我心爱又心碎过的地方,罗切斯特先生已不在这儿了,即使他仍在英国,对于我又有什么意义呢?我现在要做的是使自己没有他仍然能够活下去,而最不可思议的是,我是那么情愿这样一天天捱下去,似乎我的潜意识里在等着我和他某一天再度相逢。正如圣约翰曾经说过的那样,我必须去找到另外的一件事去填补我失去的东西。刚才他提出来的要求不正是人类最高尚的、上帝指引的光荣的事业么?无论是那事业本身,还是提出的优秀结果,都正是弥补那心碎的爱和破碎的希望所形成的空白的。我知道,我应该开口答道,“好的”,但是我却禁不住打颤。唉,我跟着圣约翰,我就已失去了我的一半了;要是我再到印度去,那我就等于自寻毁灭。况且,从离开英国那一刻起,到达印度,距死亡和坟墓的这些时间里我又将如何打发呢?这倒明摆着。 第79章 (4) 第三十三章 (4) 我闭上眼睛也能看清我那些日子的生活。我将努力又尽力地满足圣约翰,用腰酸背痛来讨取圣约翰的欢心,我知道我是会做到他满意为止的。无论大事小事,要事琐节,我都会让他,尽力让他满意、高兴。要是我真地与他同去,我真地作出决定愿意牺牲,我就要彻彻底底地做给他看。我会把完完整整的我祭奉于坟上,心、五脏六肺,四肢,我。他永远也不会爱我,但他必须欣赏和赞颂我。是的,我会埋头苦干,任劳任怨,我要让他看到他从没看到的潜力和干劲,他惊讶的精力。“这是不是说,我已同意了?不过,他要我作他的妻子,这可是致命的一点,他并没有做丈夫的心,他的心甚至于比那泉边的石头还硬。他会像是士兵爱护他心爱的武器一样珍爱我,但也仅是这样。若不要嫁给他,我或许还真不会感到难过,但是让我嫁给他,或为他精心策划的计划的一个组成部分,助他顺利完成计划,形式地办完一件婚礼,我受得了吗?看着他为奉行规定,授予我戒指,对我作出爱的表示,实则心不在此,我能忍受吗? 我受不了他那亲热的表示不是出于感情而只是服从原则,我不愿意这样殉道。是的,我可以去,但不要是他的妻子,那么就以他妹妹的身份好了。对了,就这样回答他。” 我望了望他,他正躺在土墩上,像是树木一样寂然不动。他看了我一眼,那目光敏锐而警觉。他翻身跃起,走到我身边来。“我答应你去印度,随时。但我要毫无约束地去。”“你详细解释一下,”他说道,“我不是很明白你的意思。”“你可以一直是我的哥哥,我也永远是你的妹妹,我们不要结婚,我们在去印度及到达印度后也是这样。”他明确地摇头表示不同意。“这种情况下义兄义妹的关系是绝对不可以的。要是你真是我的亲妹,那就截然不同了,我就可以不要一个妻子,带着你同去。但是现在,我们必须要由婚姻把我们两个更密切联系。我们不知道途中会碰到什么磨难,义兄妹关系是解决不了的。简,你难道想不到这些?你再好好想想吧,我相信你那超人的理智是会支配你的。”我真再重新考虑了。我的理智,虽然不超人坚强,却在旁边明明白白告诉我夫妻就应是相爱的,若不爱,不能称做夫妻。因此它明明告诉我,我们不可以结婚。于是,我也就这样同圣约翰说了。“圣约翰,”我看着他说道:“我仍把你看作我的哥哥,你认为我是妹妹,我们就一直这样吧。” “我们不能够这样,不能。他蛮横地粗暴地否决道,“这绝对不可以。你不要忘了,你对我说过,你跟我到印度去。你这样说过。”“是的,可那是附了条件的。”“那,好吧。最根本的东西,你愿意同我离开英国到印度去,与我一起完成伟大的事业。这你不反对。就等于说你已差不多想了主要的东西,你是守信用的人,说了是不会反悔的。你只能时刻想着怎样才能做好你要做的事。把你那些多样的感情、思想、兴趣和希望,都统统凝成一个目标,这个目标就是最大程度地完成主交给你的使命。如此,你需的帮手不能只是哥哥,那关系太远了,你要的是一位丈夫。我也不需要妹妹,妹妹是不能长久地永远地随我的,我要一位妻子。要一位我活着时能给我指导,死时也在身边的惟一的同伴。”“圣约翰,你再找别人吧,找一个更能适合你的人,不要是我。”“你是说另找一个更能承担、帮助我使命的人吧。我再次提醒你,我并不是以渺小的细微的凡人男人的那种自私来结婚的,我是以传教士身份要求的。” “那么,我愿意把我的精力奉献给这位传教士,他只要这个,我要保住我自己,尽管那只是果仁外边的皮壳罢了,他根本用不着它,那我自己收好。”“你不应该这样做。你认为上帝会接受这残缺的祭品吗?他会满意吗?我只是替他干事,我把你召到他的门下,我一定不能替他接受这一半的忠诚,我要的是整个的心。”“哦,我会把我的心捧给我的上帝,”我说道,“可你并不要它。”老实说,读者,我不想否定说我说这话以及此时的感情中没有一丝讽刺。以前,我因为不了解他而敬畏他。他以从来让我猜不透而使我怕他,在这次谈话以前,我不明白他到底有几分是圣徒,有几分是凡胎。但通过这番谈话,我已看透他那本质,我对他的本性的剖析是在现在进行的。我已深有感觉,原来他也会犯错。我在石楠地上坐着,看着我面前的漂亮的身影,我十分清楚我是坐在了同我一样是凡人的脚边。他那无情和专制的面纱终于撕了开来。既然已十分地了解了他的品质,觉察到了他身上的缺陷,于是勇气也就上来了。我是在同与我一样高的人,一个可以同他辩论的人谈话,要是我认为不适,我就可以反抗。 我停下来了之后,他竟也好久没说一句话。不久我就壮起胆抬头看了他一下。他正盯着我看,那目光有些严厉,又似在探询。他似乎向自己道:“她是在讥讽么?她是瞧不起我!”“这是一件很严肃的事,别忘了,”一会儿他终于开口说道,“是无论如何,轻率地说,或是轻率地这样想,都是有罪的事,简,我坚信,你把心献给上帝,是十分的诚心诚意,我的要求也正是这样。一旦你把你的心从凡人身上转到上帝身上,那么造物主的精神世界的繁荣,便会成为你的永远的追求和兴趣所在,你就会随时愿意做任何事情去实现这个目标。你能够看到,我们身心的结合,会对你我的事业增加如何有动力。只有这种结合才会让不同人的前途和命运划归到一起。你只需要稍稍从你的有些随心所欲的小性子中走出来,挣脱那感情上的微不足道的阻碍,着重考虑自己个人的兴趣爱好的程度、类型等,你就会立即觉得这种结合是好的。” “是这样的么?”我只是简单地问了句,于是我看着他那古板的希腊式的出奇漂亮的脸蛋,那绝美的威严的额头;明亮、深沉、锐利但却找不出一丝温柔的眼睛;他那洒脱的高大的身材;在心里想着作为他的妻子我会是怎样。这绝定行不通!哦,不可以的。我可以,也愿意作为他的副手,同伴,伴他远足印度;任着职责,同他一道低头苦干于东方的烈日下,亚洲的沙漠中,为他的勇气和才气,忠诚唱颂歌,并极力仿效,顺从于他的任何控制,不在乎他那牢固而膨大的野心,在他身上分散圣人和凡人,敬重崇拜圣人,原谅凡人的过失,毫无疑问,我这样地跟着他,虽然我会在肉体上遭受煎熬,受罪,但我的心却不会累,因为我的心是自由的。我可以与我内心深处那完全的我交流对话,可以在孤独寂寞时用真情来给自己点灯。我可以保留一个我自己的,他永远也踏不进来的芳草地,我的情感在那儿自由生长,快乐生存,他的冷酷无情无以鞭鞑,他的刻板和严厉也无以践踏。可是,要是以她的妻子的身份,随时在他身边,受束于他的种种控制,扭曲我自己的天然火爆性格,把那火焰永远地压在那五脏六腑里,直至它被烧毁,这,我无论如何也不能忍受。想到这儿,我不禁大喊道,“圣约翰!” “决定了么?”他不动声色地回答。“我再次告诉你,我不会嫁给你,不作为你的妻子,但我非常痛快地愿意以传教士伙伴的身份同去,我不想成为你的一个部分。”“可是你必须,”他毫不动摇地答道,“否则你就去不了印度。不嫁给我,我,一个三十岁还不到的男人,如何能带着一个十九岁的女孩去印度?没有结婚,我们就不可以老呆在一块儿,那时常是只有两个人呆的时候,有时要对付当地蛮族,不然如何办?”“那好办,”我毫不领情地回他道,“你在那时候,可以坚定信念地认为我是你的亲妹妹,或者说是一个同你毫无分别的男教士。”“但是所有的人都知道那不是事实,要是我向别人这样介绍你,那只会增加别人对我的有害的怀疑。至于其他的,虽然你有男人样的理智,但你却有颗女人的心,那是绝不可以的。”“可以,”我几乎是脱口出而地肯定道:“完全可以。我是女人,但在你面前不是。于你来说我有的是同伴的忠贞,要是你愿意的话,还有士兵们之间的那种坦诚和友爱,以及一个刚入门的新教徒须对导师的尊重和顺从,此外,你用不着担心,绝无别的。” “这正好。”他似自语般地说,“这也正是我期望的。但是其中的不同就是,我们一定要结婚,简,你可以放心地嫁给我,你不会后悔的。我们一定要结婚。我再说一次了,我们没有其他的办法,况且我相信婚后会培养无穷的爱,这样的结合于你于我都是完美的。”“我实在轻视你的爱情。”我忍不住说出来,我起身背抵着岩石站立在他面前。“我实在瞧不起你的这种强人所难的虚假的爱情奉献,你这样做的时候,我瞧不起你。”他紧紧地抓着我的眼神,同时,他那优美漂亮的双唇紧紧地抿着。他不知道是激怒了,还是呆住了,或是别的情绪 ,因为他还是控制得冷静依然,我真难以判断。 “我没想到你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他看着我说,“我自认为我做的光明正大,绝没有任何可以让人轻视的事。”我有些感动他说话时的不愠不火,也震摄于他那高尚的坦然的神态。“我请求你的原谅,圣约翰。我这样说也确实由于你的过错。我们两个原不会在一块儿争论爱这个字,我们永远也是无法达成一致的,我们争论,也只能是争论。徜若是真的,你想我像会是怎样?亲爱的哥哥,你放弃结婚吧,把它忘掉。”“不行,”他仍坚决地说,“这是丝毫不能更改的已是许久的计划,也只有这个计划的完成才得以助我崇高理想的实现,只是,我现在不要你急着回复我,我明天要到剑桥去与我的一些朋友道别。下两周我都会离开家里,可以在这段时间里再用心考虑我的建议。而且,你要时刻记着,要是你拒绝了,你不是在丢弃我,而是在丢弃上帝。只有我,才是他为你开辟广阔前途的桥梁,你只有作为我的妻子才可以踏上那宽广道路。你拒绝成为我的妻子,不同我结婚,那你就把你自己永远地捆在那狭小的微不足道的小径上。你要小心,你这样就要被列入无信仰的人中,甚至比不信的人还更糟。” 他说完后就转过身去不再看我,而是再一次地“远眺流水,远观山色。”只是他这次没有说出来,我是不配再听 到的。我同他一块儿往回走,我完全知道他那冷冷的沉默不语中的所有表达;原以为温顺地服从的事情却遭到了强硬反抗,那专横惯的性格肯定感到受挫的失望;原以为那种准确冷静的判断却发生失误了,这种不满和愠怒也是难以释怀的。反正,要是作为一般的人,而不是虔诚的基督教徒,他肯定会强迫我顺从的;而此刻,他以基督教徒的虔诚来容忍我的反抗,来让我有时间自省和思考。 在那晚安的道别中,他照旧同他妹妹吻别,却同我连手都不握,没说一句话就回到他自己的房间里。虽然我不爱他,但我从来视他为表哥和朋友,我实在伤心他竟如此的忽视我,我忍不住泪涌双眸了。“看来你和哥哥闹了点不愉快吧?简,”黛安娜说道,“一定是你们去荒原散步时吵架了。简,他现在正停在走廊里,他显然在希望你过去,追上去吧,简,你们会和好的。”我把我的友情看得比我的自尊更为重要,在这种情况下,我真是这样,我追上了他。他正站在楼梯边上。“晚安,圣约翰,”我抬头看着他说。“晚安,简。”他是如此冷淡。“那么,我们握个手吧。”我伸出手去。他的手是如何的冷!他的生气,竟然是热情也不能化解,眼泪也不能打动。他是不会跟我愉快地和解的,我是不能奢望他宽慰的一个微笑的,更不用说一句原谅的话。只是他身上那基督教徒的耐心和温和,使我有勇气请求他原谅我,他回答我说他从来不怀恨在心,我没有什么需要原谅的,他也没有生气。他这么说了之后就离开我回房间里去了。我真恨不能他打我一拳,这样我还会感觉好些。 第80章 (1) 第三十四章 (1) 他原说过第二天要去剑桥的,但却并没有去。他要一个礼拜后再去。这个时间里,我才真正明白了那种慈善但苛刻,耿直但狭窄的人是如何处罚冒犯了他的人的。他没有做什么,也没有说什么,但是他却处处让我明白我是多么的已不受他宠爱了。我的意思并不是说圣约翰报复心太狠,已不具基督教徒精神,或者说他会伤害我,虽然他是可以那样做的,无论是他的本性还是他的信念,都不会让他卑鄙地以报复为乐事。他是宽恕了我对他说的轻视他的爱情这件事,但他绝没有忘记它,而且在我们的有生之年的交往中,我知道他永远也不会忘怀。我可以从他看着我时的那眼神中知道,是那么明白地写在那眼睛里。我说的任何一句话,似乎都是有那句话的韵味,而他回答我的每一句话,似乎都是以那句话为背景的。 他仍然和我谈话,甚至仍然每天早晨把我叫到他书桌跟前去,但我似乎总能看到他那狭隘的另一个他,完全脱离和背叛了圣洁的基督徒,虽然巧妙地天衣无缝地在一切表面上一如既往,却在那语言和行动中去除了他那原有的语言中的那种魅力的赞赏和关切。对我,他已不再是有血有肉的感情的表哥,而是冷漠的大理石;那冷冷的深邃的蓝宝石眼睛已毫无感情,那舌头只是他说话的东西,而不是别的什么。我就这样细细地、长久地被这一切折磨着。这种折磨隐隐激起的怒火,引发的心乱和烦恼,使我真的是焦躁不安又难过至极。我越来越明白,若我成为他的妻子,这位深藏不露的如深泉般的好人肯定用不了多久就会把我的命也要去,他根本不用动我一滴血,不用让他的无瑕良心沾上一丝犯罪感,就可以完全做到的。 我更深切地体味到这一点,当我试图与他和解时,我的悔恨根本得不到相应的反响。他丝毫不觉得疏远我是件难受的事,也从不想和解。虽然有很多次,我那易哭的眼睛滴下来的眼泪沾湿了我们两人一块低头看着的书页上,可是这些对他那铁石的心思毫不曾有任何效用。而更同时,他待他亲妹妹比以往任何时候都亲切,似乎他那本已冷淡的表现还不足以表达他要让我深切地体味遭受冷遇和放逐的心情,因此用它来反衬加强。他做的一切,我都完全相信不是他报复,而是坚守原则的结果。在他去剑桥的前天晚上,我偶然抬头见他正在日落的园子里散着步,我凝视着他,我想起了他就是那曾经把我从死神手中抢过来的人,他是我的表哥;虽然我们现在是如此冷淡;但我当时突发奇想,想再作一次妥协,以拾回我们的友情,于是我起身离开房间,走到正凭靠在小门上的他的身边,我直接地对他说道:“圣约翰,你仍在同我生气,我一点儿也不快乐,你同意我们再做朋友吗?” “我们本来就是朋友,”他丝毫不动,却仍盯着我走过来时他就凝望着的冉冉升起的月亮。“可是,你明白,圣约翰,我们远没有以前亲密了。”“没有吗?我并不觉得这是对的。我从来就在关心你,希望你一切都好,并不想你坏。”“是的,圣约翰,这我知道,我相信你对任何的一个人都不会希望他们坏。可是,因为你是我表哥,我好希望能从你那儿得到一些除了你对一般陌生人的博爱的那种亲情之爱。”“当然,”他依旧那种语气,“你的希望是正当而合情合理的。而且我,却从未视你为陌生人的。” 他说这些话时是那么冷静而疏远,我听了实在感到自尊心受到伤害又丧气。要是顺从于我的自尊和思想,我肯定会毫不犹豫地走开,可是我的内心深处却似有什么东西把我的感情压了下去。我知道我欣赏我的表哥的执着和才华,我在乎他的友谊。失去了这些我真地难受。我不想那么早放弃努力。“圣约翰,难道我们就一定要这样分别么?你离开我去印度,除了你已说的这些,你就不愿再对我说些更亲切和更随和的话么?”他听到这句话后就不再看那月亮,转而看着我了。“我离开你到印度去?什么?简,你不去印度了?”“是你自己说的,只有嫁给你,我才可以去。”“你仍坚持那个想法不与我结婚?”读者呵,你经历过么?你经过那样冷漠无情的人说话的注入的那种冰冷的恐怖感觉么?你感觉过他们一发怒,一不高兴,那如同是山崩雪裂后的难受么?“是的,圣约翰,我不会嫁给你,我仍这样认为。” 那雪堆是正摇摇欲坠,已在下滑,但是没有崩塌。“你这么坚决拒绝,到底是为什么?请告诉我。”我答道,“以前,拒绝你是由于我们没有爱情;现在我的回答是,因为你在恨我。要是我让自己强迫嫁给你,我会被折磨得死去的,现在你就快把我折磨死了。”煞时他的脸和唇全白了,白如纸。“我折磨你?我要了你的命?这些话是多么狂暴呵,又是多么地歪曲事实,不应该由你说出来,也不是女人说的,它们表明出她的心态,令人遗憾,这本应受到责备,也受不到原谅的;不过,宽恕是人的美德和责任,哪怕需要七十七次这样做。”这下我是彻底完了。我本来是想努力擦掉前次犯下的罪痕,却不知道反而在那已是不平的表面打上了更深的痕。这下我是用火刻上去了。 “你可真地会恨我了,这次是真的了,”我说“同你和解已是不可能了,我知道我现在已是你永久的敌人了。”这下可真又完蛋了,那句话因为触着那真实,造成了更大的更深的伤害了。那本已苍白的嘴唇现在都哆嗦得近乎抽搐了。我明显感到了已由我磨得锋利的刀子似的愤怒了。我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了。“你不要误解我。”我冲上去抓住他的手,“我真地不想伤害你,我一点儿也不想使你痛苦,真地不想。”他是那么坚决地抽回他的手,那脸上露出十分勉强的苦笑。“这么说你是已收回了你去印度的诺言了?”好一阵沉默后,他又开口问道。“不,我没有。我会去,作为你的助手。”我仍那样回答他。那沉默的时间真难熬,我也实在描绘不出他心里那时是在怎样地让人性和神恩搏斗。一阵奇怪的光芒在他双眼中闪过,一阵阴影掠过他的脸,之后,他才开口道。 “我已说过,如你这样未婚女子陪着如我这样单身男子外出到国外,是荒诞的。我那时那么说了,以为你是不会再会提出如此的想法了。真是遗憾,遗憾你竟然还提出来。”我立即打断了他。我的勇气由那显然的责备口气给激发了。“你得讲点儿理,圣约翰,现在简直是在胡搅了。你肯定是在装糊涂,故作吃惊。以你那样聪明的大脑,你是不会自负或是迟钝到不理解我的话,你绝不是那样。我仍然说,要是你愿意,我可以同你去印度,但不是以你妻子的身份,而是你的助手。”他脸又变得死白,但一会儿就控制好了他的怒气,同平时一样。他严肃而又冷静地说:“我是不需要一个女助手,不是我妻子的女助手的。这样看来,你是不会与我同行了。不过,要是你真是那么想的话,我明天去城里同一位已婚传教士的妻子谈谈,似乎她需要一个助手。你是不用靠教会也可以的,你有你的金钱。那样你就不会丢脸,因为你没有损害诺言,背弃约定。 读者们早已知道,我从未正式许过什么诺言,也没约定什么。可是圣约翰却说得那么专断和严厉。我实在忍不住反驳道:“这并不是什么丢脸,迷信和背信的问题。我本来就没有什么义务要到印度去,尤其是同一个陌生人。我愿意同你去,冒险做一些事情是因为我钦佩你,相信你。而且,作为你的妹妹,我爱你。虽然我也完全相信,我是不会在那儿活多长的。”“噢,原来你在怜惜你自己。”他嘴角露出一丝不屑。 “对。上帝创造了我,并不是让我把我的生命浪费的。而我正明白,我遵照你说的那样去做,我同自杀没什么区别。不仅如此,我要去调查清楚,我留在英国是否会比离开这里好,在我决定去印度之前。”“你的意思是什么?”“我不是很想解释,我知道那没什么用。只是我很久以来就痛苦地被那疑团困扰着,我是不会在那疑团消散之前离开英国的。”“我知道你依恋的是什么,你的心在什么地方。你这样想是不正确的,是不英明的,你早就该忘掉它,你现在应该为自己还提起它而脸红。你在指罗切斯特先生?”他说对了。我不想反驳。“你决定去寻找他?”“至少,我要知道他现在的情况。”“那么,”他说道,“我只好请求上帝来帮你迷途知返了,我会在祷告时告诉他。我本来以为上帝选中了你是正确的。现在看来上帝或许并不如人的想法一样,你按上帝说的去做吧。”他迅速地打开园门走出去了。他是顺着那出园小道走的,不一会儿就消失了。我回来时瞧见黛安娜正沉思般地站在了窗前。黛安娜比我高出许多,她搭住我的双肩,俯身审视着我。 “简,这段时间你不大对劲儿。”她说道,“你脸色苍白,焦躁不安。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简,告诉我,你们到底怎么了。我得请求你原谅,我秘密观察了你们许久。我这些日子都不知道自己想了些什么。你知道,圣约翰有些怪……”在她稍停顿中我并没有插话。于是,她又接下去说:“我敢确定的是我的哥哥一定对你有什么想法。他从很早开始就以不似平常的关心和注意观察你。为什么会那样呢?简,他爱上你了,是吗?”我把她的手按在了我有些发烫的额头上。“黛安娜,你错了。没那么一回事。”“那,他为什么老是朝你看?又老是把你叫到他跟前去,让你单独同他呆在一起?玛丽和我都猜他要你嫁给他。”“对,他提出我作她的妻子。”黛安娜一时高兴得拍起了掌,“那太好了。我们正这样想和盼望着呢。你答应了,对不对,简?这样的话他就不会去印度了。”“不是那样,黛安娜,他要我做他的妻子,只是因为他需要有个帮手。”“他要你陪他去印度?怎么可能?” “可事实是那样。”“他肯定发疯了。”她喊到,“我敢确定你在那过不了三个月。简,你是不能去的。你拒绝了他吧?”“我不同意做他的妻子。”“于是他就生气了?”她推测着说。“何止生气?我担心他一辈子也不肯宽恕我了。不过,我答应他要是作为他妹妹我就会去。”“那你真是疯了,简。你不想你要干的事情,成天累着,即使是再健壮的人也会劳累而死的,何况你又是那么瘦小。你是了解圣约翰的,他肯定用高标准要求你,即使是太阳最酷热的时候你也是无法休息的。而我已观察注意到,你从不反抗他,你总是顺从他的意愿和苛求。我倒太吃惊的,你能够拒绝嫁给他。那么说,简,你不爱他?”“不是爱一个丈夫的那种爱。”“可他长得很帅呢。”“黛安娜,正是呢,你瞧我却是相貌平常,这怎么相配呢?” 第81章 (2) 第三十四章 (2) “平常?哦,你不是那样子。你很好,很漂亮,更不应该在加尔各答累死和热死。”于是她竭力说服我放弃同他哥哥去印度的念头。“黛安娜,说实在的,我也只有打消了这个念头了。”我说道,“刚才,我又提出以助手身份同去时,他似乎吃惊我的行为放荡不合情理。他觉得我提出不嫁给他而同他去印度,是一件不光彩的事。就似乎我从来就不曾把他看作哥哥似的。” “简,你为什么说他不爱你呢?”“我告诉你他是怎么说出这件事后,你就会明白了。他几次申明他结婚是工作需要,而不是自己想这样。他明明白白告诉我,我天生就是给创造出来工作的,而不是为爱情创造出来的。当然,他说得有些道理。因此我就推理,我不是被创造出来享受爱情,那更不是为婚姻了,可却要我把自己像工具一样与一个不爱的男人推在一起,黛,那不难受么?”“简直无法相信,冷酷无情,怎么可以由他说出来?”“况且,”我又补充道,“虽然我现在对他只有妹妹的手足之情,但万一嫁给了他,他是那么有才能,又有气度和风度,言谈举止又是那么文雅而又亲近,我害怕自己会生出对他的痛苦的变态的爱来。可是那样,我就会是无法言说的可怜。他肯定会认为我自作多情,不让我去爱他,要是我稍微表露一些,他肯定会鄙视我的。” “可是,圣约翰本性善良呵。”黛安娜那样说道。“是的,他善良且崇高。可是他在雄心勃勃的事业追求中,他是不会注意到小人物的渺小的感情和要求了。所以,小人物只好躲开他,以被在踩在他前进途中的脚下。他回来了,我要离开了,黛。”我立即上楼去,我见他到了园子里。但是我仍得在吃晚饭时与他见面。吃饭时我原以为他会忽视我不屑同我讲话,也已打消了结婚念头,可他那么平静,我知道我想错了。他仍是以那过份有礼的态度同我说话,这是他这段时间以来待我的惯常态度。我敢肯定,他已用他那基督教徒精神来平息了他的怒气,并且他自己以为自己完全地又一次宽恕了我。 他的嗓音在他念出《圣经》的词句来时,总是富有磁性的洪亮和悦耳,他的神态也从来是那么令人不禁生出高尚质朴之情。今天晚祷前,他念的是《启示录》的第二十一章。他是那么严肃地坐在我们中间,那五月的月亮柔和地从那未合上帘子的窗上泻下来,那蜡烛已显得是那么地多余,他正襟危坐,令人敬佩,那嗓音是如此地神圣庄严。他端坐着,用悦耳浑厚的声音朗读着摆在他面前的那大的有些旧的《圣经》,用那特有的声调讲述着书中描述的那快乐无忧的天园和崭新的尘世的景象,说着那上帝是如何地从天而降,与人同住,是如何地给人们永恒的许诺,给人们安慰,答应赶走忧伤和泪水,使痛苦绝迹,要人们忘记那已是往事的种种过去。 但是,接下来我却感一阵战栗,从他那有些奇妙变化的嗓音中,我觉察到他在念着这些的时候目光是停留在我身上的。“胜利了的必然能够挑起重担,我是他的上帝,他已为我的儿子,只有——”他似乎是有意放慢速度以便让我听得更明白些,“怯懦的,退缩的……,他们就将被烧死在盛着硫磺的火湖里,这将是他们的第二次死亡。”于是,我理解了圣约翰坚持我去印度的原因,他担心我会遭受第二次死亡的厄运。 他在宣读最后几节中色彩较明朗的句子的时候,那声音流露出一种热切渴望心情,掺杂着一种平静地克制住的胜利感。他一定是已绝对相信自己的大名已是赫赫闪光在那羔羊的生命册上了,他在急切地盼望那时刻的快点儿到来,那样他就可以步入只有君王才能由于荣耀而进入的圣地,那儿上帝的光芒照射着千万家,无须日月之光,因为还有羔羊为城的灯光闪烁。(见《圣经》《新约》《启示录》第21章(23—27)节。) 在这一章朗读结束后,他全神贯注地开始了祷告,他似乎把他所有的热忱都集中了起来,他是那么真挚地请求上帝的帮助,向上帝报告着他的决心;他向上帝请求给心灵软弱的人以前景,给迷路的羊羔指引祈求,给深入尘世和情欲道路的路人以回头之悟。他祈祷、督促要求上帝拿开那火热的火烙之刑。这种热情是最能以其庄严肃穆而打动人的。刚开始时,我还只是惊奇于他那祷告时的热忱;后来,慢慢地,我竟由感动而油然而生敬意,在那热忱更加强烈中。他是如此的虔诚,那么坚信自己的追求的善良与崇高,以致让别人身不由己地生出同感。由于他第二天一早就要出发去剑桥,在他完成祷告后我们都站在那向他告别。黛安娜和玛丽肯定听着了他那小声的嘱咐后才那么迅速地吻了他就走了。我向他伸出手并祝他旅途愉快。 “简,谢谢你。我这次去剑桥是要两周后才回来的,我早已告诉了你。我希望你利用这些时间再仔细考虑考虑这件事。这是因为我责任在身,负着上帝的使命,为了上帝的荣耀去做每一件事,我才会再提起与你结婚的事的。否则,于人类自尊心来说,我是会绝口不提的,上帝那么多苦难,我也是如此。我不想让你坠入那黑暗的地狱里。所以,你就赶快忏悔吧,现在还有时间悔过是还来得及的。你要时刻记得,我们要在阳光下按照吩咐去工作,我们的警告时刻在耳边响着,要是黑夜一到,就没有人再工作了。你要记牢那个在他生前享受过无数好运的富人的命运(《圣经新约》《路加福音》第16章第19—31节里面讲到一个财主,穿着紫色袍和细麻布衣服,天天奢华宴乐,死后在阳间的火焰里受苦。),上帝会帮助你去保住你那手中较好的一份。” 他的手神圣地按在我额头上,在说着最后的那些话时。他是说得那么真挚,那么温柔。不过,当然,他那神态正像是牧师在唤回那已迷途的羊羔,或者,确切地说,是监护人在护着他守着的灵魂,而绝不是情人望着他的心上人。那些才华出众的人,无论他是不是感情丰富,只要他是狂热的野心家,残暴的君主,在他们真心真意地要开始征服或是统治时,他是无比出众的。我油然而对圣约翰生出了敬仰之情,我已好久在强迫自己回避这点,但现在它是如此强烈,以致我无法抗拒它的来临。我于是无力也不想进行抗拒,干脆由他的意志冲击我,他生活的深渊淹没了我的一切。我现在似乎又如同前一次一样地被征服了,只是这次是另一个人,另一种方式。两次我都成了傻子。那一次若是我屈服了下来,那也只是原则上的错误;但这次我若也屈服,那只是我的判断的失策了。当然,这也只是此时时隔这么久的反思我才想到这点的,那时,我全然没意识到自己的傻气。 我是那么呆立原地任由我的导师触摸。我忘记了反抗,我也没有了畏惧,我已无法拒绝了。一刹那,绝对不可能发生的事,我是指同圣约翰结婚,竟迅速变换成了可能。上帝在吩咐,宗教在引诱,天使在带路,我的生命已收卷了起来,如同画卷般,通向那无比的灿烂的永生的死亡之门已敞开,诱惑我立即牺牲尘世的一切,去追寻那天堂的祥和幸福。那本是昏暗的屋子里布满着无数景象。“现在,你决定了么?”身边的教士温柔地问道。那语气是如何地柔和呵,同时他仍是那么温柔地拉我靠近了他,我实在无法抗拒,这种温柔不知道要胜过多少倍强迫的力量。我会拒绝反抗圣约翰的怒气,我却只能是软软的一根芦苇在他的温柔下。只是,我惟一的理智告诉我即使现在我屈服了下来,我是无论如何在将来某一天会反悔的。他的本性只是由于神圣庄严的祈祷变得崇高了些,而并没有改变。“我决定了下来,”我回答,“只要我能确定是上帝的意志要我同你结婚,我现在在这就立即发誓愿意做你的妻子,而不管未来是会如何变化!” “上帝终于显灵了!”这位传教士大声说了一句。他更紧地用手按住我的头,似乎在进行进一步的确认;他像抱爱人一样似的用手臂搂住了我,我说的是像是抱爱人似的,那是因为我被爱人抱过,知道其中的细微差别,而且此时此刻我的心中充满着的如同他一样全是责任。我的内心与我的行为仍然在进行斗争着,已争得不可开交。我是那么真诚渴望走上正道,做正当的事。“上帝呵,给我指路吧!给我指出我该走的正确的路!”我祈祷着。我从未有过如此的感觉,而我想,接下来发生的事,是否是这种感觉所产生的,也只有读者能够判断了。 这整间屋子是那么的寂静,听不到一丝儿声息,世界也只剩下我和圣约翰了。房间里由于那仅有的蜡烛的将要熄灭而更星加显出月光的浩白。我似乎可以听见我心脏的跳动声,那么急那么剧烈。突然,一种我永远也说不上的感觉抓住了我,迅速电击般地传遍了头和四肢。但我知道这绝不是电击,虽然它具有电击的恐怖和怪异。它似乎在刺激唤醒我所有以前只昏睡着的全部感官,似乎即使最活跃的时候那些感官也只不过是在昏睡。全身的每一个部位都是那么灵敏,我感到骨头上的肌肉都绷紧得打战。“你在看什么?你正在听什么?”传教士问道。我没看见任何东西,但是我从遥远的地方听到有个熟悉的声音正叫我的名字:“简!简!简!” 但是过后就什么也没有了。这是什么声音啊!那么熟悉,那么撕人心肺,它一定不是来自这屋里子,绝不是,也不是花园中,不是从空中也不是从地上飘来的。我永远无法知道它是什么,它怎么那么亲切地呼唤着我的名字,那声音是爱德华?费尔法克斯?罗切斯特先生的熟悉的、亲切的声音,我从来没敢忘记的呼唤!那是怎样的悲哀、痛苦、狂野而又凄惨呵!“我来了!”我挣脱他飞也似的追出屋外。“等着我,我来了!”我穿过漆黑空洞的过道,到了那花园中,可什么人边没有。我向着那里黝黝的山大喊道:“你—在—哪—儿?”那浩浩群山回荡着那歇斯底里的呼喊,我是那么专注地倾听着。却只有那枞树间风的叹息,那周边荒原的寂静和午夜的静默。 “去你的法力吧!”我看到那黑黝黝的幽灵刚在那漆黑一片的紫杉树边出现就说道,“什么把戏!什么法力!是大自然的力量!大自然唤醒了沉睡的我,做出了最好的事情,却不是奇迹。”我逐渐地在力量上战胜圣约翰,我挣脱他的拥抱,冲出他的拦阻,我占了上风。我开始有意志令他不许问什么,也不可以说什么;而且我叫他离开我,我只能现在是一个人呆着。他于是当即听从了。只要你的意志强过了别人,别人的意志就会屈服的。我于是慢慢地走进我的楼上卧室,把门锁上,我跪了下来,我用不同于圣约翰的方式进行祷告,它有它的威力,我好像感到自己跪在一个强大的神灵面前,他正在接受我的心灵的感激和请求。我做完祷告以后就站了起来心头明亮地下了一个决定,于是我就安稳平静地躺了下来,等待着天明。 第82章 (1) 第三十五章 (1) 天刚破晓,我就爬起来穿好衣服。我用一两个小时整理了我屋子里的东西,清理了抽屉和衣橱,做好了一段不长时间的离别状态。这时我听见了圣约翰走出房门在我屋门前停了下来,我正害怕他敲门进来,但他没有,他只是从门缝里塞进了一张纸条。我拾了起来,上面写道:你昨晚的举动太过于突然。你只要安静地呆一会儿,上帝就会给你基督的十字架和天使的冠冕了。我想,两周后,待我从剑桥回来你一定会告诉我你正确的决定。只是,在这些时间里你要对诱惑满怀戒备;因为,我是相信,灵魂是愿意的。但我也知道,肉是软的。我会为你时刻祷告。我站了一会儿,心里默默地回答道:“我的灵魂是愿意听话做正当的事的,但我的肉体也会在上帝的意志下坚强地执行旨意。无论如何,它是坚强的,它会去寻找摸索,走出那冲破疑问的雾,看到那明朗无云的万里晴空。” 我记得那天是六月一日,清晨的天空有些阴寒,那小雨密集地拍打着我的窗户。我可以清楚地听见圣约翰打开前门走出去了。透过窗户,我可以看见他正经过园子,朝那通向惠特克劳斯的雾蒙蒙的荒原小路走去。他得在那儿搭便车。“表哥,几个小时之后我就也走上你走的那条路了。”我在心里想到,“在我永远离开英国之前,我要到惠特克劳斯去搭车拜访和查访一些人。 现在距早餐还有两个钟头。我在房间里轻轻地踱着步,以打发时间,同时我迅速地回想昨晚那奇异的事,正是它促使我采取目前这个计划。我现在想来仍然可以记得那种内心的无法言说的感觉。我回想我听到的喊声,我不觉又一遍徒劳地询问自己到底来自何方。似乎它是从我的内心发出的,而绝不像是外边的世界。我自言自语地问道,那是神经质的力量么?我无法回答,也不想去相信。它似乎是神灵的启明灯。 这种震动感情的喊声,就如同是把关保罗和西拉的监牢的地基都震摇动了的那次地震(见《圣经?新约》《使徒新传》第16章26节使徒保罗和西拉在马其顿传道,被捉拿下狱,半夜时,突发地震,牢门开,众囚犯身上锁链立松。),它打开了紧锁着的心门,给它松开锁链,从沉醒中唤醒它,使得它全身战栗地跳了起来,目瞪口呆地倾听着,接着就是那连着的三声大喊,使我耳朵振聩,我的心战栗,我的灵魂出窃。但是那出窃的灵魂既无惊慌失措地无畏退缩,反而一阵狂喜,似乎是在它与挣脱肉体的阻碍中的斗争里取得了胜利,“我就可以知道昨晚那呼唤我的人的一些消息了。写信是没有用的,我必须亲自去一趟查访。”在吃早饭时,我就趁机告诉黛安娜和玛丽我要出趟远门,至少也得四天。“你一个人去么,简?”她们问道。 “是我,我一个人。我要去看望我牵挂了许久的一个朋友。”我想,她们原本可以问我的,如她们此时正想的一样,我不是曾对她们说过除了她们我已无任何朋友和熟人?但她们那天生的体贴入微,使得她们总是那么小心翼翼地避免了问起尴尬的一些事情。只有黛安娜说了句我的身体是不是好得可以出门,因为我看上去是那么苍白。我告诉她我身体很好,现在正担心那个朋友,不久我肯定就全好了。于是,我顺利多了,没有了盘问也没有了猜测,我向她们解释说现在我不想说出我的打算,她们是那么好心而通情达理地理解我,就如在别的情况下一样,给我充分的自主权。 我是下午三点左右离开荒原庄,四点就到了惠特克劳斯的路标下,我停止在那等待着去桑菲尔德的马车。我不久就听到了一辆马车的声音在那偏僻的道路和荒漠的群山中渐渐地驶近。它却如此巧合地是一年前的那个夏日傍晚里我在这儿下车的那辆马车,那时我是多么的孤独,绝望和渺茫呵!我招了招手就让它停了下来,我爬上了车,只是这次我无须用我的东西抵车费了。我在桑菲尔德的路上愉快地走着,仿佛是一个回家的鸽子。我连续走了三十六个小时的路。在星期二下午从惠特劳斯出发,我在接下来的那个星期四停在了一家路边客栈,因为马要饮水。这客栈周边风景如画,碧绿的树篱,广阔的田地和矮矮的牧草环绕着它,与莫尔顿那荒凉的北方中部荒原相比是多么的柔和和青翠呵!我看着它们,就如同是看着久违的老朋友一样。“这儿距桑菲尔德还有多远?”我向店里的马夫打听。“小姐,只两英里路。它就在田地的那一边。” “我就到了。”我这样想着就从马车上跳了下来。我托客栈马夫替我保管我的一只箱子。我给马夫付了足够的费用,也付了车费就开始向桑菲尔德方向走去。天越来越亮了,我看到了那客栈的招牌的金色大字“罗切斯特纹章。”我的心竟跳了起来,我已来到了我认识的地盘了。但是我忽然想到:“或许你一点儿也不知道,你的主人现在正住在莫吉利海峡的那遥远的另一边呢;即使他在桑菲尔德府,你匆匆地赶去,除了他之外还会有谁呢?他那正发着疯的妻子。可你是他什么人?你既不能同他说话,也不能见他。你这样做又有何益?你还是止步吧!”我的心在一步步下沉,那告诫的声音在竭力劝着。“还是先向客栈里的人询问一下吧,他们肯定知道那事情的原委,他们能给你答案。走上前去询问那个人吧,他会告诉你罗切斯特先生是否在家。” 这样的想法合理合情,可是我怎么也不敢去做。我害怕得到我会失望得受不了的回答。那疑团存在,我的希望就也存在。这总可以在那希望存在的星光下看一眼那宅子。我前面的路就是那踏级,我是在那天早晨,急急地逃出桑菲尔德府的,在无限的心伤中又聋又瞎地漫无目的地穿过那片田地。我还没想好自己该怎么办,就已到了这田地中间了。我是如何的飞快地走着,有时甚至是在飞奔,我是多么渴望望一眼那熟悉的树林子呵?当我看到那一棵棵亲切熟悉的树,那久违的枞树丛间露出的一片片牧草地和小山坡我又是怎样的高兴。 我终于来到了树林子里,看到了那白嘴鸦高兴地挤在了一块,那欢悦的鸦噪声冲破了清晨的安宁。我浑身充满着一种无名的喜悦和兴奋,我急冲冲地继续走着。我又穿过一块田地再走过一小段路,就看到了院墙。那宅子后边的厨房,下屋和宅子本身还在树林中隐没。我在心里想着,“我一定要第一眼看桑菲尔德府的正面,那是最美丽的桑菲尔德府,而且,从那儿我能一眼就望到罗切斯特先生的窗子,我的主人一向起得很早,此时说不定他正站在窗前,或者他正在果园里或是前面的石路上散步呢。我只求看他一眼,能够看他一眼就可以了。当然,我不能保证自己不会在那种情况下,发疯似地奔向他,我实在不能这样说。即使我走到他跟前,我又能怎样呢?上帝会保佑他的!那还要怎样呢?我在他温柔的目光中重生?这样又是在伤谁呢?说不定我全都是痴人说梦呢。他这会儿正在比利牛斯山上眺望远方,或者在南方某个海面上平静地观看日出呢。 我知道果园外较矮的一带墙的拐角处有一扇园门,通向牧草地的,两边是两个顶上有石球的石柱,我小心地顺着绕过去。我躲在了柱了后面,偷视那桑菲尔德的瑰丽正面。我担心有哪个卧室的窗帘已拉起来便看着我了,我于是小心翼翼地把头探了出去。我在这儿,便望见了那全部的雉堞,窗子,长长的漂亮的宅子正面。或许那在我顶上盘旋飞翔的乌鸦们正在注视我这种偷视吧,我才不知道他们是否会想些什么呢。或许它们觉得奇怪,怎么这样一个人起先是那么小心翼翼,却变得越来越大胆和放肆?我只是窥视一眼,便久久地呆在那儿,待我明白过来,我便径直从隐身处走出来到外面的牧草地上,我忽然整个地呆在那儿不动了,我死死地瞪大眼睛望着桑菲尔德府的正面。它们或许在嘲笑我,“刚开始时那么装作害羞的样子,现在却是那么一种无所畏惧的表现?” 读者呵,你听我用形象的比喻来描述给你听吧。在一个情人知道他的爱人正甜蜜地跪在那长满青草的河岸上,他只想偷偷地看看她那美丽的脸而不把她吵醒。他是那么小心翼翼,不出一点声音地在草地上走过去。她似乎翻了翻身,吓得他赶紧停住了脚步,想退回去。他是怎么也不想让她知道的,可并没有什么动静,他于是再向前走过去。他弯下腰去掀开爱人脸上的那块轻纱,他期待着一张娇美可爱的睡美人的脸。他的双眼是那么迫不急待地迎上去,可是却如此呆住了,他是如何地震惊呵!他突然疯狂般地抱住那个原来碰也不敢碰的身体。他大喊着那个人的名字,把她放到了草原上,疯了似地盯住她。他哭泣着抱紧了她,伏在她身上嚎啕大哭。他是不用再有何担心会因为他动作的什么声音吵醒他了。原来他是以为他的爱是在甜睡,却想不到已是全身冰凉了。 我正是这样,频频地抬头指望看到那瑰丽的宅子,却是一堆黑色的废墟侵入了眼睛。真的,我何苦要那样缩缩躲躲地在那柱子后头!我何必担心有人在那卧室的窗格里走动!我还是那么欢欣而又小心地凝听开门的声音,那石路和沙砾小路上的脚步声!草坪、庭园早已荒芜不堪了。那大门也是空空地敞开着。宅子的正面也只剩下一堵薄壳似的墙,高高地,却是破烂不堪地立在那儿,带着一个个早已没有玻璃的窗洞,没有那漂亮的屋顶,也没有雉堞,那烟囱也不见了,一切的一切都已是焦黑的废墟,与我曾经在梦中遇到的情景一模一样。 第83章 (2) 第三十五章 (2) 那剩下的便是那四周的荒凉、冷落和寂静。这就是为什么我的书信如石沉大海,像把信寄向教堂边厢里边的墓穴一样。那石块上的可怕的焦黑色足以告诉我桑菲尔德府遭到了什么厄运,是发生了火灾。可是这一切又是如何发生的呢?与灾难相联的是什么故事?除了那些房屋的倒塌损失,人是否也没法逃劫!如果是,是谁呢?这一连串的问题,却没有一个人能够回答我,就是想去寻些无声的标志,不会开口的证物都是徒然的。 我绕过残垣断壁,从已是废墟的宅子中间穿过去,我推测这场火灾发生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可以隐隐看出那一场场冬雪覆盖在那空空的光秃秃的拱门的痕迹,那冬天的雨漂打过那些空荡荡的窗棂,因为春天的痕迹已在那湿湿的垃圾堆中显出来,一些小生物已开始发芽生长,连成一片,有些从石块和那已是落下的倒塌的木缝隙中冒出来。可是,我的主人呢?他此时在哪儿呢?是什么样的好运在保佑他?我凝视着那大门旁默立着的教堂尖塔,自己问道。“难道他已住进了那狭窄的大理石宅子里么?随同戴默尔·德·罗切斯特先生?” 我必须解开这一连串的疑问。我知道只有客栈主人能给我些答案,我于是迅速往回赶。那店主亲自把早餐送到了我的住处。我请他稍坐一会儿,我想向他打听一些事情。可是,等他关上门,坐了下来,我却不知我该如何向他问起,我多么害怕听到我担心的答案。不过我已有了些心理准备,从那废墟的荒凉中,我已猜到了一些事情。况且那老板看似是较稳重可靠的中年男子。“你听说过桑菲尔德府吧?”我终于这样问他。 “小姐,不但听说,我还十分熟悉呢。我以前曾住在那里。”“哦,是吗?”我不认识你,我想,那肯定是我不在桑菲尔德府的时候。“我是那儿的已逝的罗切斯特先生的管家。”他又说了一句。已逝!我全身一阵撞击,似乎中了我一直在逃避的重重的拳击!“已逝?”我上气不接下气地问道,“他去逝了么?”“我说的是老罗切斯特先生,也就是现在爱德华先生的父亲。”他于是向我解释。我的血液又开始了流动,我又恢复了镇静。现在爱德华先生!这说明我的罗切斯特先生还活着,上帝保佑他还活着,不管他在那儿呢。反正他还活在世上。我安心了许多,因为那句“现在的爱德华先生。”那可真是让人高兴的好话!这样,对于下面我将要听到的,无论是什么,我都能镇静地接受下来了。我只要听说他还活着,即使听到他现在正在安蒂波迪斯群岛(位于新西兰南端太平洋中,邻近南极洲。),我也可以承受。 “桑菲尔德府,罗切斯特先生在那儿住么?”我明知故问地问那店主,我只是不想那么直接地询问他的住址。“小姐,没有人住在桑菲尔德府了。唉,一个人也没有了。我想你肯定是外地人吧?那你也应听说过去年秋天发生的事了。去年秋天桑菲尔德遭受到了一场火灾,于是几乎已被烧成了一堆废墟,大概时间是秋收前后。那真是可怕的灾难;烧毁了那儿的所有贵重的物品,连一件家具都没抢救出来。那火是在深夜时分里开始的,救火车还没来得及从米尔科特赶到,桑菲尔德已是一片火海。我是亲眼目睹的,那真是恐怖极了。” “深夜时分!”我不禁重复道。我知道那是桑菲尔德最易出事的时候。“你知道是怎么烧起来的么?”“小姐,他们猜测到了。不过,老实说我也猜到了,那猜测肯定是毫无疑问的。你肯定还没听到过,”他压低了嗓音,移了移椅子,以向桌子靠近些,“一个女人,嗯,一个,……听说是一个女疯子,也在那儿?”“我曾知道一些。”“她是十分秘密地关在那儿。小姐,大伙这儿多年来没有人能肯定那关着这么一个人。没有人亲眼见过,大伙都只听说过这么个人,没人能讲出她到底从哪儿来,是什么样的人,又是与罗切斯特先生什么关系。人们于是说她是爱德华先生从国外带过来的,有些人还猜说她肯定是他的情妇。可是,就在一年前,有一种非常奇怪的事情发生了,非常地古怪!”我想要听到我自己的故事了。于是我引他回到我关心的话题上来。 “那女人是谁呢?”“小姐,那女人竟是罗切斯特先生的妻子!”他回答说,“这件事的揭出的原因也是浪漫奇怪的。一年前有一个年轻的家庭教师,在桑菲尔德府教书,后来与罗切斯特……”“讲讲那场大火吧。”我打断他。“马上就要讲了,小姐。罗切斯特先生竟疯狂地爱上了她。仆人们说从未见过他对谁那样迷恋过,他成天注视着她。他们经常悄悄地注意到他,仆人们就爱干这种事的,发现他把她看重得胜过任何人。除了罗切斯特先生,没有人觉得她怎么的漂亮。他们说她长着个小个子,看起来就像是个孩子。我倒是从未见到过那人,不过听女佣人莉亚提起过她。莉亚很喜欢她。罗切斯特先生已快到四十岁了,可那家庭教师还不到二十呢。不过你也知道,他那种岁数的先生们爱上小姑娘是会着迷的。对,着迷,他要同她结婚。” “你还是以后再给我讲这些吧。”我不得不说道,“眼下我有些很重要的原因要听关于火灾的事情。你刚才是不是说人们怀疑那个女疯子,罗切斯特先生的太太,放的火?”“让你给说对了。小姐,真准。除了她还有谁呢,事情是那么清楚地摆在那儿。有个叫普尔太太的女人看管着她。普尔太太是干那一行的专业人员,可靠又能干。只是有着干那一行的看护人员所具有的通病,她时常藏着一瓶子杜松子酒,时不时喝那么一两口。这并没有什么可指责的,她那一类事可实在是不好干。可那也够危险的,因为那疯女人会在普尔太太喝下那松子酒后呼呼大睡的当头,像巫婆一样地狡猾地从她口袋里偷出钥匙,逃出去,在宅子里瞎转,想到什么坏事就干什么坏事。听说曾经有一次她还几乎把她丈夫给烧死在床上。不过我也不十分清楚。但那天晚上,她却先点燃了她邻着那间屋子的帐幔,然后又到楼下那女教师住的房屋里,(她似乎满怀毒恨,对那发生的事都知道似的。)把那屋子里的床也给烧着了,幸亏那女教师不在。 那女教师听说两个月前就逃离了桑菲尔德府,那罗切斯特先生发了疯似地去找她,似乎她是他的心脏,可什么消息也没有。他从那以后脾气变得反复无常,暴躁不已,他失望得都快疯了。他以前可不是那种暴躁脾气的人,可失去了她之后就已是可怕极了。他还吩咐他一定要一个人呆着,他给了管家费尔法克斯太太很大一笔钱,是一笔终身年金,把她打发到她的亲友家去了。当然,费尔法克斯太太是受之无愧的,她可真是一位好友人。他监护的那个小孩,叫阿黛尔,也给送进了学校。他断绝了一切的社会交往,成天就像隐士一样呆在桑菲尔德府。”“啊?他还在英国,没有离开?”“离开?这是什么话?他没有离开英国。他甚至连那门坎也不曾跨出,只是在深夜里,他就像是发了疯似的在那庭园和果园子里像鬼魂似地转悠。我看真是那样的。在那小鬼丫头女教师碰怒他之前,没有哪个先生比他更显英气、胆量和灵敏了,小姐。他不是长得很漂亮,但他透出那种独特的坚强和英气。他也并不是像别的人那样只会喝酒、打牌和赛马。你知道,我还在他是个小孩子时就了解他,我倒真愿意那家庭教师在遇见罗切斯特先生以前就给淹死在大海里了。”“那么说,火灾发生时罗切斯特正在宅子里?” “对,他确确实实在宅子里。就在那火已如海洋一样大的时候,他还冲上楼顶去把佣人们叫醒,并亲自帮助她们出来,后来他又回去救他那发疯了的妻子,可这时大家告诉他她已爬上了庭顶,她正站在那儿挥舞着胳膊大叫大嚷着,那声音一英里以外都可以听到的。我也亲眼看见她站在那屋顶上,还听她大喊什么。她身材高大,长长的黑黑的头发披了下来,我们看到她站在那儿头发也在火光中飞舞着。我、以及其他的几个人亲眼看到罗切斯特正在由天窗爬到屋顶上,一面大声喊着她的名字“伯莎!”可是,忽然,小姐,你猜怎么着?那疯女人大叫一声就跳进了火堆里,摔死在那石路上。”“死了?” “死了!那血和脑浆溅满了一地,太可怕了!”“真是,小姐,可怕极了。”他不禁颤了颤。“以后的事呢?”我又问道。“小姐,真是惨不忍睹,那桑菲尔德就给烧成了废墟,现在只有那几块残墙还立在那儿了。”“还有人死了吗?”“没有。唉,说不定有还更好些。”“你为什么这样说?”“可怜的爱德华!”他忽然叹息道,“我从来不敢想像会发生这样的事。有人认为这是他瞒着第一次婚事而再娶妻子的报应。可我不这样想。他真可怜!”“你刚才不是说他还活着?”我急切地叫了起来。 “是的,他是还活着。可我们都想他还不如当时就给烧死了呢!”“发生了什么事?他怎么了?”我感到全身冰凉。“他现在到底在哪儿?”我仍问道,“还在英国吗?”“是的,他仍在英国。我想,他一辈子也只能在这儿了,他是没法离开英国的。”我都快急死了,可是那店主却似乎故意卖弄一些似的。“他的眼睛什么也看不见了。”他终于说了,“瞎了,是的,爱德华先生眼睛全瞎了。”这比我预料的担心好些。我原以为他发了疯了,我尽力以平静的心态向他询问事件的经过。“这都是他的好心造成的。小姐,在所有的人逃离那宅子时,也竭力劝他离开,他还有那么大的勇气跑上去救那个疯女人,可是在那太太从雉堞上跳进火海中后,他正准备从楼梯口下来,却是“轰隆”一声房屋倒塌了。他是给从废墟中抢救出来的,虽然还有气,但真是惨不忍睹。有一根房梁塌了下来正好砸在他身上,虽然也护住了他,不让那房子的其他东西砸着,却把他的一只眼珠给挤出来了,有一只手已砸得断了,卡特医生不得不把它截掉。他现在是废人一个,瞎眼又残废。”“他现在正住在哪儿?到底确切在哪儿呢?” “他现住在三十英里外的一个他的农庄的宅子里,在芬丁的农庄,很偏僻。”“有谁同他住在一块儿吗?”“他赶走了所有人,只留下了老约翰夫妻两个。听别人说他现在是彻底完了。”“你有马车么?什么样的都行。”“小姐,我们有一辆挺漂亮的轻便马车。”“你能马上备好么?我会付比平常多一倍的钱,要是你的车夫愿意在天黑之前把我载往芬丁。” 第84章 (1) 第三十六章 (1) 我在以前就听罗切斯特先生提到过芬丁庄园。那住宅隐在一座树林里,有些古旧,中等大小,整幢建筑很朴实平常。他有时候也到那儿去小住一阵。听他说那阵子他父亲是为了狩猎才买下那处产业。他曾想把那房子租出去,可是由于那儿长年不见阳光,不益于健康,加之地理位置的不便使得没找着租户。也只得罢了。那里头什么也没有,也没有家具,只有两三间屋子收拾了一点儿供老爷狩猎时小住。 在天将黑时,我下了车,付给了马车夫钱就朝那宅子走去。天阴沉沉的,刺骨的寒风呼呼地刮着,那毛毛细雨恼人地下着。我是步行去那宅子的。最后一英里路时,已快到宅子了,却也仍然是望不到它,那浓密的阴森森的树林中的树木全把它给遮住了。我看到了两根花岗岩石的石柱,于是从那铁门走了进去。我发现自己竟给笼罩在那树影斑驳的光影之中。有一条长满小草的小径在那满是树节的苍老树干之间和树叶交错下的拱门中沿着林间通道蜿蜒而去。我就顺着那路走着,满心想着那宅子就在跟前。可竟是走了好长的一段路,越绕越远,盘旋曲折可却是总也看不到那房屋或是园子。我想我是不是迷路了,肯定方向不对。周围是黑色的树影和暗黑的天空。我停了下来抬头望望,我看能不能再找一条路。可没有别的什么路,有的只是那横纵交叉的树技,那一根根柱子般的树干和那夏日晚上的绿荫。 我仍然往前走着。终于到了稍稍有些宽阔的路上,树木也开始少些了。首先侵入我眼帘的是一道栏杆,然后接着的便是房屋,屋子的墙可能由于太潮湿的缘故长满了苔藓,在那昏暗的光线下,我都快辨不出哪些是树木哪些是房屋。我穿过那只插着门闩的一道门,就到了一块围起来的空庭园子里,园子中的树木像一把倒伞似的向两旁伸展开来。那浓密的林子下没有花草也没有花坛,是一条较宽的砾石路绕着一小块草地伸展出去。那房子的正面是两面有些尖尖的人字形墙,那窗子是格式的,有些窄,那正门也是很窄的,我踏过一级台阶就来到了门前。总的来说,那罗切斯特纹章客栈老板形容的没有错,“是个偏僻的地方。”惟一能听到的声音便是那雨扑打在树木上树叶上的声音,那宅子静静地立在那儿就如同是平时的教堂一样。“这儿住着人么?”我不禁自问道。 对,有人住。我听到了一点儿人动的声音,有一个人影正打开那窄窄的前门从那里屋走出来。那是一个没戴帽子的男人从那慢慢打开的门走到了台阶上,立在暮色中。他似乎是想知道天空是不是在下雨,把手伸向天空。虽然暮色是那样的朦胧,我仍然认出了那是我的主人,爱德华?费尔法克斯?罗切斯特,是他,绝不会是别人。我呆呆地站在那儿望着他,似乎呼吸也停住了。我不用担心他会看见我,唉,只有我能那么尽情地看他。我不用怎么努力就可控制自己不激动地喊他的名字,也不那么急急地冲到他跟前。这个会面太突然了,而且那痛苦的成份远远大于那快乐。他仍是如从前那样的有着强壮和健康的体魄,体态那么挺拔矫健,黑发那么乌黑,面貌也没有改变太多或是憔悴不堪。一年的忧伤难过,仍然不能侵害他那运动家的矫健的体魄,也没有掠去他那旺盛的活力。但是我仍然在那张脸看到了那由于绝望而显露的忧伤,我不由得想起了一只在笼中的野兽或者鸟儿受到了虐待,稍不小心顺他的意,便会惹来麻烦。那被残酷破害得瞎了双眼的笼中的雄鹰,我想该就是像前面这个参孙的样子。(传说古代大力士参孙被出卖后,被他的敌人关入牢中并刺瞎了双眼。) 哦,读者,你认为我会由于他失明而易发怒会感到害怕吗?如果你这样想我,那你可真错了。我在心底里悲伤,但我是多么想不久后就可以温柔大胆地吻一下那岩石般的额头,以及那现在是那么严峻地紧闭的双唇。但我现在不能,我不想急急地向他问好。他从那一级台阶上跨下来,移步似地走向那块草地,全然没有了他往昔的坚决大步。一会儿他就停了下来似乎在想该往哪一边拐。他举起了一只手,努力地睁大眼睛,拼命地徒劳地向天空向那围成半圆形阶梯式的树木望去,从那动作可以知道,他什么也看不见。他那截断了的左臂一直给绷直在怀里,他那伸出的右手似乎想去触摸一下那身边是什么东西。他什么也没摸着,那些树木在那离他几码处的地方呢。于是他就不再尝试了,只是抱着那只伤残的胳膊默默地立在雨中。那雨点是那么无情凶狠地砸到他那光着的头上。这时,不知道从哪里来的约翰走向了他。“先生,要扶着我的胳膊让我带你么?”他问道,“正在下雨呢,让我扶你回家去吧?”“不要管我。”我的主人有些粗暴地回答。 约翰于是就悄悄地进屋去了,他并没有看见我。我的主人这会儿又尝试着走了几步,但是仍是不能确定什么东西。于是他就往回摸着走进了屋子,并把门关上了。我于是慢慢走到那门前,玛丽——约翰的妻子,听到敲门声前来答应。“你好么?玛丽?”我向她笑了笑。 她是那么的惊讶,似乎我是什么鬼而不是人似的。我握住她的手,以示回答她那不敢相信似的问话“小姐,是你么? 是你在这么晚到这如此荒凉的地方来了么?”,我握住她的手才使她安下心了。我跟在她后面走进厨房时,约翰正在火炉边坐着。我只是简单地告诉他们我已听说了桑菲尔德的事,我这次来是来看望罗切斯特先生的。我要约翰去帮我把那只留在栅栏口的马车上的箱子取回来。我脱下帽子和披巾,告诉玛丽我要住下来,问她能否腾个地方让我今晚过夜,她回答说虽然有些麻烦但是是可以做到的。这时,起居室的铃声响了。“你见到主人时,”我说,“向他报告说外面有个人想见他,但千万不要说是我。” “我恐怕他不愿意见你的,”她回答道,“他自从搬到这儿谢绝会客。”但她还是答应了替我说说,回来时我就问她我的主人是怎么说的。“他说那个人是谁,他找我有什么事。”她回答说,然后她就着手准备了一个托盘,放了一杯水,还有几支蜡烛。“他叫铃是叫你送这个进去?”我问道。“对,他总是在天黑时叫我把蜡烛送到屋里去,虽然他看不见了。”“这样,你把托盘给我,让我给他送去。”我从她手中接过托盘,按她指给我的起居室方向走去。我的心跳得又急又快,我的手颤抖着,那托盘也跟着晃动起来,杯子里的水都溢出来了。玛丽帮我打开门后就关上门出去了。 这间起居室的光线太暗,那壁炉里的火都快要熄灭了。我的失明了的主人俯向那壁炉,头顶在那高高的旧式炉架上。那老猎狗派洛特安静地躺在他身边,蜷缩着,似乎怕来往的人不小心踩着了。我刚进去,派洛特就立即把耳朵竖了起来,待认出了是我后它就欢叫着跃向我,我的端着的托盘都快撞翻在地了。我小心地在桌上放下托盘,拍拍它轻轻地对它说:“躺下!”罗切斯特先生敏感地转过了头来,似乎想看看发生了什么事,但只是徒劳,于是就叹了口气把脸转回去了。”“玛丽,给我那杯水吧。”他开口说道。我走向他,端着那溅得只剩下半杯的水。那兴奋不已的老猎狗依旧紧贴着我。 “怎么啦?”他又问道。“听话,派洛特!”我对着派洛特又喊了一句。他那刚到嘴边的水也停住了,他敏锐地听出了什么。一会儿他喝完了水把杯子给我。“玛丽,是你么?”“玛丽现在正在厨房。”我回答道。他那么急促地伸出了右手,但并不知道我站在哪个方向,只摸了个空。“你是谁?你是谁?”他急切地问道,那神情就似乎他想竭力却又徒劳地睁开眼睛看清楚我是谁。“告诉我!你回答我!”他大声地命令道,似乎容不得别人半点违抗。“先生,你还要杯水么?刚才那杯水我泼掉了许多只剩半杯了。”我依旧镇静地说道。“你究竟是谁?是谁在这儿说话?”“派洛特已认出了我。玛丽和约翰也知道我回来了。我是刚才到的。”我这样告诉他。“天啊!幻觉吗?是不是我给那甜蜜的幻觉疯狂抓住了?”“没有幻觉,没有疯狂。先生,你的头脑是那么的坚强,你的身体是那么健康。” “那张口说话的人是在这屋子里吗?只是一个声音吗?唉,我什么也看不见,可我一定要真切地摸到。否则,我会真发疯的,我的心脏也会停住不跳了。无论你是什么,无论你是谁,你让我摸摸,要不,我就快要死去了。”他茫然地摸索着。我伸出双手紧紧地握住他那只手。“是简·爱的手指!”他喊了起来。“是她那又细又长的手指。那一定是简?爱了,她的人一定在这屋子里。”那只健壮的手弄开了我的双手,抓住了我的胳膊,接着证实般地摸着我的肩膀,脖子,腰,于是我的全身就被他紧紧地搂住,贴在了他身上。 “真的是简吗?是她的体形,是她的小矮个子,……”“也是她的声音,”我接下去说道,“她什么都在这儿,当然她的心也在。先生,上帝保佑你,我是那么高兴又回到你身边。” “简·爱!……简·爱!”他只喃喃地重复道。“是我,我亲爱的先生。”我任他抱着,“我是简·爱。我总算把你找到了,总算又靠你这么近了。”“你是真的简?我的活泼的可爱的简?我的充满活力的还活着的简?”“先生,再抱紧我,摸摸我,我并不是冰冷的僵尸,也不是缥渺无影的鬼魂,是吗?”“我的心肝,我的宝贝?真的是她的声音,是她的身体!可是我已受了那么多灾难,怎么可能享受这么大的幸福呢。一定是在做梦!我在夜里做梦,也是那样紧紧地抱着她,吻着她,我的心知道她是爱我的,她绝不会那么狠心地抛弃我。”“先生,从现在起我发誓永远也不会了。”“永远也不会?梦中她也是那么告诉我;可是我从那骗人的空欢一场的梦中醒来总是感到又孤独又凄清。我成天生活在那绝望的黑暗和寂寞中。我的灵魂因为没有水喝快要渴死了,我的心因为没有吃的快要饿死了。那温柔甜蜜的梦呵,即便现在在我怀中,你终究会消失的,就如以前我做过的那无数次的梦一样。只是,简,在你离开之前,吻吻我,抱抱我吧。” “嗯,先生。”我吻住了他那曾经是那么炯炯有神的眼睛,如今却是如此的黯然无光。我撩开他那额上的几丝头发,也吻了吻那岩石般的额头。于是,他忽然兴奋了起来。他不再怀疑眼下发生的是梦了。“简,真的是你?你真的在我的怀里?”“是的,先生,我回来了。”“我的简没有被哪条河水淹死,也没饿死,没有在异地他乡漂泊地流浪?”“先生,简没有。简现在自立了。”“自立!简,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我有一个叔叔,在马德里,他不久前去世了,留给了我五千磅。”“啊,是真的?我怎么也不会想到会发生这样好的事,他高兴地大喊道,“听那温柔的声音,仍然是那么活泼调皮,我的枯萎荒芜的心又有了生机!简妮特,你刚才是说,你自立了,你现在是富人了?”“先生,是的。我现在相当富了。要是你不许我住在这儿,那我就在你家大门旁边再盖一座小房子,这样你孤独时我就可以来这儿看你。”“可是,简,你有了钱,你肯定会听从你的一些亲人的反对,不会来跟我这瞎眼的残废人住在一起吧?” “我是自主的人,先生,我跟你说过,我不但自己有钱,而且我自己可以作出决定。”“你要在我身边吗?”“那当然,只要你不反对我这样做。我在这儿看护你,帮你管家,陪你聊天。我发现你是那么地寂寞,我要伴在你身边,念书给你听,陪着你散步,我要做你的那只眼睛和手臂,在你身边伺候你。我亲爱的主人,舒展一下那紧锁的眉头吧,只要我在这世上一天,我就在你身边度过一天。”他却是那么心不在焉的一副严肃的样子。他叹了口气,似乎张口想说什么却又吞下去了。我忽然觉得很不自在。他是不是也像圣约翰那样,会认为我刚才那样做太冒失,太放荡?我刚才那样说完全是因为我确信他会提出要我嫁给他。虽然对那句话并未出口,但我却是信心十足地相信他肯定会这样做的。可是他没有说一点儿什么话,也没有什么暗示,相反,脸色更加难看。我突然想我是不是在演着一个傻子的角色,我肯定预想错了。这么一想我就想挣脱他的拥抱,可他却把我搂得更紧了。 “不要走,简,你一定不要走。我已那么真切地摸到了你,那么幸福地听到了你的声音。我不能没有抚摸你的那种甜蜜的幸福。我什么都快没有了。可我不能再没有你。世人爱讥笑我就讥笑我吧,他们骂我自私也好,荒唐也罢,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的心不能没有你,否则它就会伤心而死。”“先生,我答应过你,永远留在你的身边。” 第85章 (2) 第三十六章 (2) “是的,留在我身边。你会像个好心的小护士的那样经常呆在我身边,坐在我椅子边,你会那样做的,因为你那高尚的心肯定会让你那样去做,我呢,当然,还有什么抱怨的。我想,简,现在我对你的只能是父亲的慈爱的感情了,是不是?”“先生,你要我怎样我就怎样。要是你认为我只当你的小护士更好些的话,我就做你的护士好了。”“可是,你不能老是做我的小护士啊,你这么年轻,你总要嫁人的。”“先生,我才不在乎结婚不结婚呢。”“简,你要在乎的!如果我没有瞎眼也没有断臂,我就会试着让你在乎。可是,现在,却是一根瞎眼的呆木头!”他又是那么的阴郁愁闷。我呢,知道他的根源所在,反倒有了兴奋高兴了起来。我才不认为他所说的是什么困难呢!既然没什么困难我又愉快地同他谈起话来,把那不自在抛到了脑后。 “现在该有个人来把你重新变成个人,”我边理顺他那密密长长的黑发,边说,“我看你现在可真像是只狮子呢,或者是那一类的东西呢。你不知道,你现在就像是那野里的尼布甲尼撒的“fnxain”呢,真的很像呢。你那头发呢,就像是那鹰毛,至于你的指甲已长得是不是像鸟爪,我还没看到呢。”“简,这胳膊,没有手,也没有指甲。”他把那吊在胸前的那截肢了的胳膊抽给我看。“简,你看可怕吗?只有一条残肢了。”“我真难过,先生,看到你的眼睛也是那么难过,还有那额上的伤疤。唉,可是危险的是,别人会因为这个而把你宠坏了。”“简,我还以为你会觉得呕心呢,看到我这胳膊和那满是伤疤的脸。” “你真地这样以为么?先生,那我可要不客气地批评你的判断力失准啦。好了,我要暂时离开你,那火快要熄了,我要弄旺些,那炉边也该扫扫了。那炉火烧得很旺时,你可不可以辨出一些亮光?”“可以,我的右眼可以看到一丁点儿朦朦胧胧的红色的亮光。”“那蜡烛你可以看见吗?”“不是很清楚,每一支蜡烛就如同是一团发亮的云雾。”“那你能看到我吗?”“哦,不,我的仙女,我能听到和摸到你就已满足了。” “你一般几点吃晚餐?”“我从来不吃晚饭的。”“可是,今晚你可要多少吃些。我饿了,我敢肯定,你一定也饿了。只是你不晓得罢了。”我按了按铃叫玛丽进来,一会儿屋子就干干净净了。而且,我还兴致勃勃地忙着让他美美吃上了一顿晚饭。吃饭时及饭后我是那么快乐地轻松地同他聊着天。我同他在一块儿,根本不要去管那烦人的约束,也不要克制那欢快心情,我是那么自由自在,那是因为我知道无论我做些什么,说些什么,我都能够给他安慰,都会使他快乐,我知道自己完全能合他的意。真好!我在这种感觉下才感到我是那么真正自我地活着,我的天性也表露了出来。虽然他眼睛瞎了可那脸上洋溢着那舒服的笑容,那眉头也舒展了,他又是那么的热情和温柔了。 晚饭后,他就向我问起了一系列问题,比如这些日子我呆在哪儿啦,我都干了些什么啦,我又是如何找到这儿啦。我都只是简单地向他作了回答,那晚要我的经历详谈实在是不能的。况且,我现在只想叫他开心快乐,我才不要去拨开那激动的心弦,把他那心底的感情之泉给打开呢。他倒真是如我所愿的那样开心了。却只是一阵阵的。要是谈话稍微一停,他就会不安地摸摸我,叫着我的名字。“简,你是真的是完完整整的你么?你能向我保证你没骗我吗?”“我以上帝的名义向您保证,先生。” “可怎么会是那么突然地在这样凄凉孤单的夜晚出现在我的寂寞的火炉边呢?我本以为我是从佣人那儿取的水,谁知递给我水的是你的手呢。我满以为会是约翰的妻子回答我的提问,谁知却是你的温柔的声音。”“我是从玛丽手中接过托盘送进来。”“就是现在我抱着你,我仍不敢相信这会是真的,我想是不是幻觉。那些过去的几个月,我的生活是多么的凄清,多么的孤独和绝望啊!我成天呆在炉火边,心灰意冷,干坐在这儿,不知道日月星辰,不知道白天黑夜,饿的太久才会想起要吃饭。我整天整夜地思念我的小简,这种思念的悲伤都快让我疯了。那是真的,我想得到她,甚过于我想重见光明。简怎么能在我身边,在我身边说她爱着我呢。她是不是明天又突然地离去,我又找不见她了。” 我想我只有给他一个具体的回答才能平抚他那烦乱的心情,拉回他那漫无边际的思绪,安下他那颗心来。我于是轻轻抚摸着他的眉毛对他说,我要在这儿敷上些什么,以让这已被烧焦的眉毛重新又粗又黑。“万能的上帝啊,简现在无论对我多好又有何益?用不了多久,到了她该走时她又会像风似的抛下我消逝得无踪无迹,这下,我就一辈子也找不到她了,永远也不知道她去了哪儿了。”“先生,这儿有小梳子吗?”“用它来做什么,简?”“理理你那满头乱蓬蓬的黑鬃毛。我凑过来看了看,可真够吓人的。你叫我是什么仙女,我敢打赌你比那真鹤仙童还像呢。”“简,我样子可怕吗?” “可怕极了,先生。你知道,你从来就是可怕极了。”“嗨,在外住了那么久你的鬼调皮还没改啦。”“我住的那个地方的同伴可是好人哪。他们比你好好多倍,大概有一百倍,他们是那样的高贵和文雅,他们说出的话闪烁着你从未见过的思想和见解。”“见鬼,你同谁住在一块儿?”“小心,别再晃动脑袋了,否则我都会把你的头发拔光了,那样你就不用再去想我是假的了。”“简,到底是谁同你住在一块?”“先生,那你耐心等到明天吧,今晚你是甭想叫我告诉你。我只说那么一半,这下,你就可以放心我明天一定会在你面前接下去把它讲完。当然顺带一句,明天我可至少要多来个鸡蛋,当然还有煎火腿,我才不会只端一杯水站在你火炉边呢。”“你这仙女生、凡人养、鬼精灵的丑陋的小仙女!你带给了我一年来从未有的感觉和心情。要是你去做扫罗(据《圣经?旧约》《撒母耳记上》第16章第14—23节。上帝的灵魂离开扫罗后,有恶魔来到扫罗身上,扫罗派人找来放羊的大卫,大卫琴赶走恶魔。)的护卫,那他就不用担心魔鬼了。”“好啦,先生,你这会儿漂漂亮亮、干干净净的了。我想我现在不得不离开你了,我赶了三天路,已快累坏了。晚安!” “简,只告诉我一点,与你住的人是不是只有女人?”我大声笑了起来从他怀中挣脱出来,向楼梯跑去,我实在是大笑不止。“这个主意真不错。”我快乐地想着,“这下我有了办法让他好长一段时间摆脱忧郁,转移他的注意力了。”第二天很早的时候,我就在屋里听到他已起来了,从这间房间转到那间房间。只要玛丽一下楼,他就马上问道:“爱小姐在哪儿?”还没停嘴就来了第二句“她在哪间房间里睡?那间房子不潮湿吧?你去看看她起床了没有,看看需要些什么,问问她准备什么时候下来。” 我故意等到快要吃早饭时才从楼上下来。我在他发觉我进来之前就看到了他,我走得很轻。我真感到难过,他那么好的生命力却不得不受制于身体的摆布。他正那么安静地坐在他椅子上,但心却并不安定,他在那么焦急地等待着我的出现,那眉宇间已刻上了他那惯有的愁容。我看着他的脸,想到了一盏在等着被重新点燃的已熄了的灯,只是,唉,他自己并不能做到,需要别人来把那形象生动的脸带回来。我装作非常愉快,尽管我的心在隐隐作痛看到这样刚强的人被摧残成这样软弱。我抛开一些,用我最大可能的轻松活泼语气向他问好:“先生,今天早晨阳光真好。”我说道,“雨也已经不下了,正好是雨后的清新空气,待会儿我们就去散会儿步。”我给他带来了色彩,他的脸立即那么的灿烂。 “简,我的百灵鸟,你真的在这儿!快点儿到我身边来。我以为你又消失了,丢掉我了。在一个多钟头以前,我就听到了外边林子里你的同类在欢声唱歌,可是,我既不觉得那歌声美妙,就像是那太阳已没有光芒一样。我想呢,这世上只有我的简的舌头能唱出那美妙的音乐。我知道它才不会是少言寡语呢,她一到我就立即感受到了那阳光的暖和。”我实在忍不住流下了泪水,我听到他是这样地说着自己离不开别人。就如同是一只一生高傲的雄鹰这会儿给锁在架子上,却要请求一只麻雀来喂它食物。可是我不想那么哭哭啼啼的,于是我轻轻擦去了那苦涩的泪水,开始快乐地忙着张罗早餐。 我们整个上午差不多就在外边度过。我拉他着穿过那潮湿昏暗的树林子,来到那心旷神怡的一望无际的田野上。我告诉他那些树木是如何的青翠欲滴,那些花草是多么的漂亮生机,那天空是多么的湛蓝清新。我给他找了个树桩坐下,这个地方阴凉舒适,我也不拒绝,他要拉我坐到他膝上。如果我们两个都那么愿意在一起,又何必拒绝呢?四周是那么的安详和宁静,老猎狗派洛特也安静地躺在我们脚边。突然他紧紧抱住我,竟开始责问了起来:“你这可恶的狠心的人呵!简,你不知道当我发现你走了是多么的难过。我去你房间看了看,你一点儿钱都没有带,连一些有价值的可抵押的也留了下来,我哪儿也找不见你。后来我还看到那盛着我送给你的珍珠项链的盒子原封不动地躺在那儿,那原准备去结婚旅游的箱子也一如当初捆好那样子放在哪儿。我想,我的心肝,我的宝贝,孤身一人,身无分文,她该如何生存呢?来,告诉我,你怎么活过来的。” 我知道逃不了他的催问,于是就如实地向他讲这一年来我的遭遇。我轻描淡写地描述了那流浪和挨饿的三天,我怕他会因此心痛,但尽管我只说了那么一点点,他那诚挚的心也显出那么伤痛和怜惜。他对我说,我真的不该那样一无所有地离开他。我应该告诉我的计划。他说我怎么会不相信他,他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强迫我做他的情人。他那天很绝望因此肯定有些残暴的样子,但那是因为他实在是太爱我了,他是绝不会成为强迫我的暴君的。他说他可以不要求甚至一个吻的回报,而把他的一半财产给我,他怎么也不会让我这么孤身一人举目无亲地在外边流浪。他说我受的苦肯定比我告诉他的还要多的多。 “哦,管它什么难,我都挺过来了。”我这样回答他,接着又告诉他我是如何的在荒原庄里借住,后来又为什么去做了乡村女教师。再后来有了继承权,找着了表哥表姐的事也全都告诉他了。毫无疑问,圣约翰?里弗斯在我的故事中已被提到过好多次了。我刚一停嘴,这个名字就单列了出来。“听你这样说,这位圣约翰是你的亲表哥?”“对。”“你那么多次提起他,你一定喜欢他。”“先生,他可好了。我实在忍不住要喜欢他。”“好人?你是指他是五十来岁,举止和蔼可亲的男人?要不是指什么呢?” “先生,圣约翰才只不过二十几岁呢。”“法国人说那是jenune enconze。是吧?那他一定相貌平庸,反应迟钝,呆头呆脑?你说他好只不过是为人很好,但才华品行平庸吧?”“他从来不知疲倦地工作。他的理想是干一番顶天立地的伟大事业。”“那他智力呢?低下吧?他出发点肯定是好的,但一听他讲话你也只好无可奈何地耸耸肩吧?” “先生,那可不是。他要么不开口,要么一语中的。他的智力绝对一流,头脑虽然有些固执但非常强有力。”“照你这样说,他很能干吗?”“对。”“很有教养?” “圣约翰读的书可多了。”“我听到你说过,你不喜欢他的举止?他一定自以为是喜欢教训人的那种牧师样子吧?”“我还从未提起他的风度。要是我认为他举止不对味,没有觉得它们典雅,具有绅士风度,那我的口味肯定太糟。”“他长相呢?我忘了他是长得什么样子的,一定是穿得土里地气,那领带歪打着,鞋子是那种离帮的厚底皮靴吧?”“那才不是呢。圣约翰一向穿着得体。他长得漂亮极了,高高的,白白的,眼睛是蓝色的,脸是那种希腊式型。”他再转向我,“简,告诉我,你喜欢他吗?” “喜欢,先生,我刚才已告过你我喜欢他呢。”我当然明白罗切斯特先生那微微的妒意。可没关系,现在让他把感觉转到妒嫉上,这样对他是有益的,这样他就能暂时摆脱忧郁的毒牙。因此我才不急于拿下这妒嫉的毒蛇呢。“那么,爱小姐,你现在一定早已是不愿意再坐在我的膝上了吧?”他倒是说了句我感到有些奇怪的话。“先生,我为什么要不愿意呢?” 第86章 (3) 第三十六章 (3) “你刚才那样说不是那么明显地告诉我那鲜明的反衬么!从你的嘴中勾勒出那么美 的一尊阿波罗神,你从未忘过他,高高的,白白的,蓝眼神,希腊型脸。可你坐着的却是那么一个又瞎又残、皮肤棕黄、肩膀宽大的地道的打铁匠伏尔坎。”(罗马神话中火和锻冶之神。)“嘿,你一说我倒真发现你是有些像伏尔坎呢,先生,不过我开始倒没想到。”“好呢,你抛开我尽管走好了,爱小姐,只是”,他说着又紧紧搂住我,“你离我之前,请你回答我几个问题。”他却突然打住不说了。“你要问什么呢,先生?” 于是他就开始了一系列盘问:“圣约翰是在发现你是表妹之前就叫你在莫尔顿做女教师?”“是。”“他常常到学校去么?你们是不是经常见面。”“他每天都到学校里来。”“那你要干些什么他都不会反对吧,简?我想你要干的计划肯定都是聪明极了,你倒是个很有才干的家伙。”“他都支持,对,支持。”“他一定发现了你身上诸多闪光的东西吧?你很有一些不同寻常的才能。”“这倒说不准。”“你刚才说他给你在学校附近找了间房子,他会去那儿看望你吗?”“他有时会来。”“是在晚上吗?”“有一两次他晚上来看我。”他沉默了好一会儿。 “在你认了表兄表姐后,你在那住了多久?”“五个月。”“圣约翰同你们这些妹妹常在一起么?”“是的,那屋子的里边的起居室是我们大家的书房。我们坐在桌子边,他则靠窗坐着。”“他常读书么?”“他没事就看书。”“他都读些什么?”“印度斯坦语。”“那阵子你做什么呢?”“刚开始,我学德语。” “他教你吗?”“不,他不会德语。”“他没教你什么?”“我向他学习过一阵子印度斯坦语。”“圣约翰教你印度斯坦语?”“对,先生。”“他也教他亲妹妹吗?”“不教。”“只教你一个人?”“只教我。”“是你主动说要学印度斯坦语?”“不。”“那他提出要教你?”“对。”他又好一会儿不吭声。“他为什么要教你学印度斯坦语?你学它有什么作用?”“他想叫我同他一起到印度去。” “哦,我总算找到源头了。他向你求婚?”“他提过。”“你是在瞎说,你肯定是故意编出来气我的。”“可这真是千真万确,实在对不起。而且他向我求过好多次婚,他也是那种不达目的不罢休,决不会比你那时更弱。”“那我再说一次,爱小姐,你尽管站起来离开我好了。你要我说多少次?你怎么还坐在我膝上,我已叫你离开我了。” “不,我干嘛要离开,我坐在这儿舒服。”“简,在这坐着你并不舒服。因为你的心不在这儿,你的心早已飞到了你的表兄圣约翰身上。唉,我还一直那么坚信我的小简的心是全给我了呢。就是在那阵子离开我时,我也从未怀疑过,这给过我多少安慰啊!在这分离的日子,我在为那离别流了多少的眼泪,却不知我在痛苦思念她同时,她却已爱上了别人。可伤心难过又有什么?简,起来离开我吧!去嫁给圣约翰。”“先生,既然那样,那你把我推开吧。因为我是不会自己愿意离开你的。”“简,我从来就喜欢你说话时那调皮劲,它让我觉得那么真诚,它给我是那么多的希望。我听到你说话,就似乎又回到了一年以前的我。可我忘了你已爱上别人了。不过,我可不傻,你走吧。” “先生,你要我到哪儿去呢。”“你为自己选择的路上,你要嫁给的那个人那儿。”“可他会是谁呢?”“你心里知道,你的那位表哥圣约翰·里弗斯。”“我不会嫁给他,永远也不会。先生,我们并不相爱。他以他的那种方式爱着一位漂亮美丽的叫罗莎蒙德的小姐,他爱她不是你爱我的那样。他向我求婚,只是因为他认为我比她那个女孩更适合做一个传教士的妻子。他仁慈善良,高尚伟大,却是严肃得近乎严厉,他对我从来就像是一块冰似的。先生,他可一点儿都不像你,我在他身边呆着,跟他在一块儿我从来没感到快乐。他一点儿也不爱惜我,也不喜欢我。他不认为我有什么可爱的地方,他甚至都不觉得我的青春年华有什么好,他只不过觉得我心灵上的某些东西好。先生,就是这样子的,你说,我还要站起来去嫁给他吗?”我竟忍不住打了寒颤,本能地抱紧亲爱的主人。他笑了。“简,真的么?你同他真的只是这样么?” “先生,我绝没有骗你。唉,你本不要妒嫉的,我刚才只是故意逗你的,你那么一副发愁的样子,你生一下气就好些了。只是若你真是希望我爱你,你只要感觉到我真的是在那么强烈地爱着你就可以了。先生,我的心从来没给过别人,它只属于你,纵使命运硬拖走了别的部分,它也只会在你的身边停留。”他激动地吻着我,但一会儿他脸上又露出痛苦的表情。“可我的瞎了的双眼!我的被截了的胳膊!”他痛苦地喃喃叫道。 我尽力安慰他,抚爱着他。我知道他想说什么,我想我自己替他说出来,可我不敢。我看到他转过了脸去,一会儿那泪水就从他那闭着的眼睛中顺着他那阳刚气十足的脸流了下来,我的心如刀绞般疼痛。“我现在连那桑菲尔德果园里的那株被雷劈掉的老七叶树也不如了。”他一会儿又说道,“那么一株没用的残桩,又有什么权利去要求一棵正在茁茁成长的青树用它的青翠来替它遮蔽呢。”“不,先生,不是,你不是株残桩,不是那颗雷劈过的树。你是那么强壮又青翠。无论你愿意不愿意,那草木都会在你的四周欢快地成长,它们热爱你的宽大。它们会一边成长,一边把枝头伸过来,把你围住,感谢你,因为你的强壮是那么的安全地保障了它们。”他又开心了,我的话使他安下了心。“简,你说的是朋友与朋友吧?”“是的。朋友与朋友。”我迟疑了一下回答道。因为我自己明明不是指的那个意思,可又不知怎么向他解释。幸亏他开口说话了。“简,可是,我却想要一个妻子。”“先生,是吗?” “对,你认为这于你听来是新闻吗?”“当然,你从未提到过嘛。”“这个新闻太糟糕了吧!”“那要看你要娶的是谁了,先生。”“简,你替我决定吧,我坚决依你。”“先生,那你就娶最爱你的人。”“可我首先要娶我最爱的人。简,你愿意嫁给我吗?”“愿意,先生。”“一个瞎子,你到哪儿都得牵着的可怜的他?”“愿意,先生。”“一个要你服侍一生,却比你大二十岁的残废人?”“愿意,先生。”“简,是真的么?”“一点儿不假,先生。”“哦,我的心肝!我的宝贝!上帝保佑你,感谢你。”“罗切斯特先生,如果说我一生,前世曾怀有什么慈悲,真诚地祈祷过,起愿过,没干坏事,那么上帝现在就已酬劳我了。于我,今生今世能成为你的妻子,便是我今生最大的幸福。”“简,那是因为你太爱奉献和牺牲。”“牺牲!先生,你说我牺牲了什么?我牺牲的是期望的实现和渴望的满足。我那么幸福地拥抱所有我爱的,吻着我热恋的,依倚我依靠的,这也叫牺牲的话,那我就是喜爱牺牲了。”“简,还有,容忍我的残缺,我的病残。” “先生,这对我真的什么也不算。现在,我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更爱你。现在你不会再像以前那样骄傲地不需要任何帮助,而只施予和保护别人,现在可好了,我发现我有用了,我可以帮助你,我真的太高兴了。”“以前我是总是讨厌让别人在前面领着我帮助我,但从此以后我再也不会这样了。以前我的手从来不愿意让别人牵着,但是在我的简的小手中我感到很舒服。以前我宁愿一个人孤独地呆着也不要仆人过来伺候,但是我却喜欢并依恋我的简的温柔的照料。简的每一点都那么合我的意,我能这样么?”“先生,我的天性中的最最细小的那颗细胞也感到合意。”“那我们立即就结婚吧,我们干嘛还等呢。”他是那么的急不可待,他又开始了急躁的老脾气了。 “简,一分钟也不耽搁了,一领到结婚证我们就成为夫妻了。”“先生,太阳已西下了,派洛特在那摇着尾巴要回去吃饭呢。来,我看看你的表现在是什么时候了。”“就把它留在你那,简,系在腰上,反正我也不用它。”“都快四点了,先生,你一点儿也不饿么?”“我们后天就结婚,简,现在才不去想那些什么考究的服装和首饰呢,那些东西本就没有什么实际价值。”“雨水已都快让阳光给晒干了。一丝儿风都没有了,天气已是快暖和得不得了。” “简,你知道吗?这会儿我领带下面的古铜色的脖子上正戴着你那小小的珍珠项链呢,从你走后我就一直戴着它,常常想到我的简。”“我们顺着这条路回去吧,那儿可以穿过树林子,很荫凉的。”他却只顾讲着他的,根本不理会我。“我敢肯定,简,你以前一定认为我是毫无宗教信仰的人,但此时此刻你不知道我是怎么的在感激那仁慈的上帝呢。他虽然不像人那样观察思考,却比人清晰很多倍;他也不同于人那样判断事物,却远比人智慧。那会儿我真是犯了大错,竟要把我那纯洁美丽的花朵给玷上污点,无所不能的上帝把她从我手中救了出来。我一时陷入倔强不悔的牛角尖里,几乎对这种神恨之入骨,不仅不向上帝认罪,反而公然轻视辱骂它,现在,上帝终于印发公道牌令,我终于在劫难逃了。我于是被强押穿过那浓荫的幽谷。上帝也够狠的,他那样的惩罚一次就足以让我永世不得起身了。你也知道,我是那么的骄傲我的强壮,可是如今我成了什么呢?没有旁人的帮助它又有什么用?就如同一个孩子的软弱一样。近来,简,直到近来,我才不得不相信上帝的存在,上帝正控制着我。我开始反复地自责,开始向上帝请求原谅。有时候我还做祷告,虽然时间不很长,但是全心全意的。” “几天以前,确切地说是四天以前,那天是星期一,我竟感到莫名的悲哀和忧伤,全然不是以前的暴躁和愤怒。我早就以为,我可能可以找到你的办法都用尽了,地方也找遍了,但还是找不到你,那你已一定不在这个世上了。那是深夜里,应该是十一到十二点钟之间,我正想上床做祷告,向上帝诉说我的思念和苦难,要是他肯听的话,我愿意早些死去,那样我就能在来世里同我的简相见了。”“当时我是坐在我屋子的窗前,那沁人心脾的夜色的气味穿透我的全身,我是那么的惬意,虽然我什么也望不见,也看不到星星和月亮,但是我从那一丝朦胧的光影知道此时月亮正当空挂着。简,我思念着你,你不知道,我全身心的每一个细胞都在想念着你。我痛苦而又谦逊地向上帝问道,是不是我受的孤独和寂寞的罪不够久,我的苦难不够多,以致我还不能够体味幸福和安宁。我告诉他我已真地受不了,此时我的心血的愿望竟突然地化作几个字脱口而出,我喊道:“简!简!简!”“你是大声喊的吗?” “简,是的。要是有人听到了,一定会以为我已发疯了,我是那么疯狂地倾情地喊。”“你是说在礼拜一午夜时分?”“是的,但那并不是我强调的。我要接下去告诉你的才叫真正的怪事呢。你肯定会笑我在迷信,这也是真的,我的血液里从来就冥冥地具有迷信的成份,但我要告诉你的却完全是真的。”“在那三声简!简!简!之后我竟听到了一个我现在也不知道来自何处的声音,但我却绝对熟悉是谁的声音,它说,‘我来了,你等着我’,随着那风声又传来‘你在哪儿呀?’“要是我能够,我一定会向你描述我听到这声音之后出现了什么样的想法和图画,可是我实在无法用言语表达。如你能看到的芬丁躲藏在密林子里,那声音很低沉,没有任何回声就消失了。只是那句‘你在哪儿呀’像是从那群山中发出来的,似乎座座小山在互相重复这句话。当时一阵强风吹来我感到从未有过的凉爽和惬意。我真的似乎觉得我的灵魂已和简在某个荒凉的山庄里约会了,我坚信我们的精神一定是神会了。简,毫无疑问,那阵子你的灵魂肯定是趁你熟睡之际飞出身躯跑来安慰我吧。我敢保证那一定是从你的嘴中喊出来的,一定是你的声音。” 读者呵,正是那个星期一的午夜时刻,我也正是回答了,那神秘的呼唤。我却并没有向罗切斯特先生讲述我的实情,只静静地听他讲着。我实在觉得这不可思议也无法解释,也没必要讲出来,让我的主人那已饱经苦难而阴郁的心再背负那种神秘的超自然的深刻的阴影。于是我只自己在心头咀嚼着。 “现在你该明白了吧,”罗切斯特先生接着说道,“昨天晚上我为什么会那么的不敢相信你会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一味地以为你只是无影无踪的声音和幻觉,我以为又是如那晚那午夜的呓语和山峦的回声。现在好了,谢谢万能的上帝,我可以相信你是真的了,我是真的虔诚地感激我的上帝。”他说着就把我从膝上抱下来,站起来,那么虔诚地脱下帽子,垂下那已失明的眼睛,默默地站在那儿祷告。我只听见了他祷告词中那最后的几句:“我感激上帝的仁慈!我感谢上帝在报应中不忘怜悯。我谦恭地向我的主请求让我从今以后能够过上比以往更纯洁美好的生活! ”然后他把手伸给了我。我紧紧地握住这只亲爱的手,在我的唇边吻着,然后就放到了我的肩膀上。我比他矮了许多,因此我作他的向导和拐杖来是很方便又合适的。我们就这样穿过林子向家走去。 第87章 第三十七章 我们结婚了,亲爱的读者。我们简简单单地完成了婚礼,在教堂里到场的只有我们、两个牧师和教堂执事。我们从教堂回来后,我就直接走进了厨房,当时玛丽正在做饭,约翰正在擦拭餐刀。我走过去对他们说:“约翰,玛丽,我和罗切斯特先生今天早上去教堂结完了婚。”玛丽夫妇都是持重而感情不外露的人,你无论什么时候告诉他们一件什么事都用不着担心你会听到一声尖叫,或是那滔滔不绝的诧异惊叹侵扰你的耳朵。不过,玛丽当时抬起了头,呆了会儿;她那为正烤着两只鸡淋油的勺子在空中停留了足足有三分钟;约翰那正在擦拭的餐刀也没有动得更快。但当玛丽低下头继续干着活儿时,只是说道:“是么,小姐?嗯,那就是了。” 稍微停顿了一会儿,她又说道:“早上我瞧见你同主人出去,不过我没想到你们是去教堂结婚。”说完她仍旧接着淋她的油。我转过头看着约翰时,他在那儿咧着嘴笑。“我常跟玛丽说,”他说,“我就知道爱德华先生,(老约翰从小就这样称呼他的主人),爱德华先生会做什么。我想他肯定不会等太久的,我虽然不会说什么,却相信他肯定是做对了。小姐,祝你快乐和幸福!”他边说边用手碰碰额发以示致意。“约翰,非常谢谢你,罗切斯特先生要我给你们这个。”我在他的手中放上一张五镑钞票。没等他开口说什么就走出了厨房。后来,我偶然在他们的厨房门前经过时听到了他们的谈话:“毫无疑问她嫁给他比任何富家女更合适。”又听到说,“虽然她不算什么美女,可她聪明,脾气也好。而且在他眼中她是绝世美人,明眼人一看就知道。” 我接着马上就写了信到荒原庄和剑桥,仔细地告诉了他们我都做了些什么并说明了为什么那样做。黛安娜和玛丽是那么开心我的结局。黛安娜还在信中说她只留蜜月时间给我们,蜜月一过她是一定要过来看望我们的。“那她就永远也等不到那个时候了。”当我把那封信读给罗切斯特先生听时他说道,“她要等蜜月完了,那她肯定等不了,我想我们的一辈子都会是度蜜月的,它只会在我们两个到坟墓里才会结束。” 我不知道圣约翰在收到我的信以后是什么心情,他一直没有给我回信。后来六个月后,他给我回了一封信,信中一点儿也没提到罗切斯特先生的名字,也丝毫没提及我们的结婚,他那封信写得很平静,虽然过于正式但仍不失亲切。从那时起,他虽然不是那么经常但却是定期给我写信。他祝愿我快乐幸福,并且他说他相信我不会只恋着尘世的琐事而忘了上帝,忘了自己责任的。 小阿黛尔,亲爱的读者,你一定没把她忘了吧?我从来没有。我不久后就要求并且在罗切斯特的答应下到她就读的学校去看望她。她见到我时是那么的高兴,那种狂喜,真的让我感动。她比以前更苍白,更消瘦了,她说她过得一点儿也不快乐。我调查了一下,发现那所学校校规对这么小的孩子太不适合了,过于严厉,作业也过于繁重,于是我就把她接回了家。我原想由我再教她,但这很快就证明是不现实的,我的丈夫要占去我差不多全部时间,我要全心全意地照料他。所以我还是给她转到另一所离家较近管理较为宽松的学校,我也常常去看她,有时就把她带回家享受家庭的温暖。我花了不少心思关照她有足够的必需的东西,不让她感到孤单和难受。她也马上就在那新环境里适应了下来,在那儿快活轻松地过着学校生活,书也读得进步了许多。她在慢慢地长成姑娘了,英国的较完善的教育模式给了她许多机会完善自己,把她那法国式虚荣的缺点克服掉了,待到她毕业时,她已是一个热情可人的柔和的姑娘了,并且头脑也很有主见。她对我及家人对她的关切早就表达了感激之情,她常常尽可能地给予我一些帮助。 到此,我也该搁笔了,我的故事也完美地有了结尾。只是我还想点一点关于我结婚后发生的一些事,再把我曾提及的那几个人的结局交待一下,然后我就彻底结束了这故事。到现在,我们完婚已有十年了。我已享受了能与自己最心爱的人生活在一起,为了自己最爱而活着的快乐和幸福。我可以确定地告诉诸位读者,我认为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我实在无法描述出那种幸福的感觉,我只是这样告诉你,我是我丈夫的全部生命,正如我丈夫是我的整个生命一样。我想,或许从来就不曾有另一个女人像我那样爱我的丈夫,像我那样是我丈夫的骨中之骨,肉中之肉。我们在一起永远都有说不完的话题,我们的心脏从来不曾觉得在一起会厌倦,我们成天形影不离。对我们来说,我们相守在一起,有着独处的自在,也有着相随的快乐。我们成天都那么活跃地、快乐地思考交谈。我是那么的信任他,他也是那么深地信任着我。我们俩是那样的和谐美满,天经地义的那种感觉,那是因为我们是那么的情趣一致。 在我们结婚的头两年中,我的丈夫仍然什么都看不见,但这更加使我们两个相互依赖、相互亲近。我做他的双眼,我是他的左手。真的,如同他常那样的称呼我,我是他的眼珠子。我用我的眼睛帮他享受大自然的美,给他看书,我从来不觉疲惫,我告诉他我们周边的田野、树木、城镇、河流、云朵、阳光,向他描述那面前的美景,那可爱的天气。我从来不觉得讨厌,读书给他听,领着他到想去的地方,做着他希望做而不能做的事。虽然,我心底里为他难过,但我从来是那么兴高采烈地、幸福地替他做着每一件事,因为他并没有因为要求我做那些事而感到惭愧和受辱。他爱我爱得那么真切那么深情,他绝不会觉得有愧于我的照料;他也知道我爱他爱得那么真切那么深情,知道我是多么幸福快乐地照料着他。在第二年的年底时,一天早晨,我正在写一封信,由他口授,他走到我身边弯下腰突然问到:“简,你的脖子上是不是正戴着闪亮的项链?”我当时正戴着一根金项链。于是回答说:“是的。” “那,你穿着的是一件浅蓝色的衣服吧!”当时正是如此,接着他就说他近些日子似乎觉得他眼睛不再那么雾蒙蒙了。他刚才证实了。于是,我们立即到伦敦一个有名的眼科医生那儿,他的眼睛得到了很好的治疗,终于有一只眼睛视力恢复了,虽然他仍不能看得十分真切,也不能过久地看书或是写字,但是他现在已能够独自走路了,他看天空也已不再是觉得茫茫然,那大地也开始映入他眼帘。当他抱着他的第一个儿子时,他能看到这孩子有着他以前的那双又黑又大又亮的眼睛,于是他满眼泪花地感谢上帝用慈悲来使惩罚变轻。 总之,我和我爱人如今都是那么幸福地生活着,而最快乐的是,我们最亲近的人也是那样的幸福。黛安娜·里弗斯和玛丽·里弗斯都各自找到了幸福的家庭,我们约好每年我们都轮流去探望对方。黛安娜嫁给了一位英武的海军上校军官,很好的一个人。玛丽则嫁给了她哥哥大学里的一位牧师朋友,从各方面来说,诸如品行和学问都是般配的。她们的家庭都相敬如宾,夫妻恩爱。 对了,还有圣约翰·里弗斯,他确实离开了英国到达了印度。他是那么坚定不移地走着他自己选择的路,至今仍是那么坚定地走着。我没见过还有谁比他更为坚决和忍耐,更能在那炎热和险境中追求。他是那么的坚定、真诚、精力充沛,他不知疲倦地充满激情地为着他的人类服务着,他在前面艰难地开拓着平坦向上的道路,他伸出巨人般的手砍倒一切阻挠它的种种宗派和偏见。他或许仍是严厉,或许仍是苛刻,或许仍是雄心壮志、野心勃勃,可是他是武士大心(大心:班场《天路历程》中引导克里斯蒂安娜进天城的人。)的严厉,如大心那样保卫护送他的看客避免受到亚玻伦(亚玻伦:《圣经》中袭击不信任上帝的人的蝗群的王。)的袭击。他的苛刻只是因为他是上帝的使徒,所以他才会那么义正辞严地说:“如果你要追随我,你就要把自己抛掉,背起那沉重的十字架完完整整地来跟着我。”而他的所谓野心也只不过是那高尚伟大的主的目标,要步入拯救人们走出尘世和纷争的使徒行列,最终他们将站立在上帝宝座跟前,整个的心丝毫不曾有任何瑕点,他们同上帝一起分享着耶稣伟大的最终胜利,他们是那么的忠贞不渝,他们完全值得被上帝召唤、选中。 圣约翰一生也没有结婚,他永远也不再结婚。他独自一个肩负着他那艰辛的工作,而今他的使命即将完成,他那闪耀着光辉的太阳正快速地被引向西落。他的最后一封来信促使我流下了我凡人的眼泪,但我从来都是为他感到神圣的快乐。他从来坚信他终将得到那该得的酬报,那不朽的桂冠。我知道,下一封信就将是一个并不相识的人写来,告诉我,主那忠诚善良的仆人终于被主召去享受幸福和快乐。我又为什么要流泪哭泣呢?我坚信圣约翰的临终时刻绝对没有死亡的恐惧,他的信念是那么的坚定不移,他的心灵是那么的勇敢善良,他的大脑是那么的理智坚强,他的愿望是那么的真实可信。他在信中写给我的那几句话就足以证实:“我的主早已提醒我了,”他这样说道,“我的主一天比一天明确地宣告:‘我就要来了!’,而我在那每天的每个时辰里越发急切地回答他:‘阿门!我的主啊,我等着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