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雪之下》 第1页 《暴雪之下》作者:荷煜【cp完结】 简介: 你想知道,一个疯子是怎么炼成的吗? —— 审讯灯光戳到我脸上时,我穿过刺眼的光线,看到了秦月章的脸。 这真是好看的一张脸啊,连愤怒鄙夷的表情都那么漂亮。 我忍不住笑起来,摆弄着银色的镣铐:「秦顾问,你说,杀人犯的儿子,是不是也应该是杀人犯?」 他皱眉,从牙缝里吐出两个字:「疯子。」 —— 秦月章押着我跪在冰凉的坟墓前,黑白照片中年轻的笑脸一如其生前。膝下的石子硌得我生疼,可看着他矛盾痛苦,我不禁大笑。 我问他:「秦月章,在你眼里,我这样的人,是不是连血都应该是脏的?」 他扣着我的脖子,好像恨不得掐死我:「疯子!」 —— 啊,是的,对。 我就是个疯子。 所以记住吧,永远记住我。 我平等地憎恨每一个人, 包括,同样面目可憎的我自己。 被疯子逼疯的心理学家攻(秦月章)x创亖所有人疯批受(晏如) 相爱相杀、he、强强、疯批 第1章 列车 「姓名?」 「晏如。」 「年龄?」 「二十七岁。」 「职业?」 「无业游民,做些地摊小买卖。」 「哼。你说,你是玫瑰杀人案的兇手?」 歪坐在审讯椅上的青年眉目阴柔,抬眼时,眼皮凹陷进一个锋利又森冷的弧度。他半挑眉,目光一眨不眨地盯着与他隔桌相望的中年民警,语调玩味而漫不经心,几乎像是挑衅:「对啊,人就是我杀的。」 雪城公安局局长陆安弛下意识捏紧了拳头,但很快又松开。他是刑警出身,知道在审讯嫌疑人的时候,绝对不能失去冷静自持。 「少嬉皮笑脸的!」他重重地用右手指关节敲击桌面,小小的审讯室里发出沉闷严肃的响,「受害者尸体呢?」 青年低头摆弄手指,剃弄着指甲里的尘埃。过了很久,他的声音才慢悠悠地出现:「我不知道。」 陆安弛步步紧逼:「你再回忆一遍。」 晏如「啧」了一声,也不抬头,只不耐烦地说:「警官,不管回忆多少遍,我都是这个答案。不知道,就是不知道。」 审讯室的单向玻璃之外,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正默默地注视着审讯室内的情景。 年轻女警端来盛着茶水的纸杯:「秦顾问,坐下吧。」 秦月章摆摆手,眼睛丝毫不离开。 女警对这个不管是刑侦界还是心理学界都小有名气的男人忍不住好奇,问:「这个嫌疑犯他说谎了吗?」 秦月章神情淡然:「他说话时视线右移,这是谎言的常见标志。」 * 我在一片颠簸中勉力睁开沉重的眼皮。 四周很嘈杂,有男人的咳嗽声,小孩儿的哭闹声和女人的轻哄声。声音混在一起,形成了让人不喜的背景。 在喧闹中,还夹着一个清晰冰冷的机械女声。 「各位乘客您好,欢迎乘坐本次列车。我们的终点站是雪城北站,祝您旅途愉快。」 睁开眼,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玻璃窗外疾速后退的风景。苍翠的树木是被撕扯的躯体,模模煳煳流出绿色的脓血,颠沛流离地涂抹万里。天空湛蓝,没有云,宛如一整块劣质幕布。偶尔几个电线桩子出现在幕布里,把画面切割成七零八落的尸体。 脑袋有些迟钝,太阳穴隐隐作痛,我揉着额角坐直了身子,四处打量起来。 我身处在一节列车车厢里。这应该是很老式的火车,头顶是斑驳的留着不明痕迹的置物架,架子上堆满了行李箱和编织袋。它们随着列车的波动偶尔起伏,让人担心置物架会不会在下个瞬间坍塌下来。 我身前是一张被抠得露出了里面劣质木材的小方桌,桌上摆着一个装满了瓜子和橘子的塑胶袋。 一个中年女人在我身旁,正轻声哄着她怀里八九岁的小孩儿。小孩儿皱着一张猴子似的脸哭,很伤心的模样,手里拿着一截橘皮,橘子汁从他的嘴角挤出来,和着口水往下淌,看起来很噁心。 我忍着想要把这个小孩儿丢出去的冲动,往左边挪了挪,身体几乎贴到了墙壁上,与她们拉开了距离。 但这列车的墙壁似乎也不太干净。 妈的。 可,我怎么在这里? 我……我脑袋有点痛。 「嘶——」 尖锐的疼痛从太阳穴弥散开来,我忍不住闭上眼睛。 我叫秦月章,是一名心理医生。我今天是受邀前往雪城,去协助办理一桩刑事案件。 这对我来说简直是小事一桩,毫不客气地讲,虽然我是研究心理学的,但我在刑侦界也小有名气,曾经多次协助警方做过侧写和审讯。 我觉得应该颁发个什么锦旗给我。 正在这时,一个身着红白相间职业装的乘务员推着小车穿过狭小骯脏的过道走来。 「啤酒饮料矿泉水,花生瓜子八宝粥。有需要的乘客吗?列车供应了午餐,有需要的乘客吗?」 乘务员停在我们的过道,偏过头,机械性地问:「请问,有需要的吗?」 孩子哭闹,女人轻哄,男人闭目养神。没有一个人给予回应。 第2页 我用余光瞥了一眼不锈钢餐车,里面满满当当地塞着各种包装袋,食物看起来煳成一坨,让人毫无食慾。 我略微抬头,乘务员的脸也是模煳的,应该是我刚睡醒,眼睛有些花的缘故吧。 「不用了,谢谢。」我摆出礼貌的姿态。 乘务员不再多留,扭头一路推着小车离开了。 可没过多久,我的肚子又躁动起来,细微的声响像是有人在我肚子里擂鼓,飢饿感不合时宜地出现。但一想到刚刚在推车里看到的煳成一坨的食物,我心里是拒绝的。 啊,我想起来了,我带了背包! 我赶紧从身后拿出垫着后背的黑包,可翻开一看,里面除了一本弗洛伊德的《梦的解析》之外,空空如也。 肚子更饿了。 正好这时另有一位乘务员走了过来,我立刻举手想要拦住她。与其挨饿,我还是更能够接受烂煳的饭菜。可她却好像没有看到我的动作,保持着得体的微笑,径直走过去了。 我不死心,出声唤了一句:「你好,我需要帮助!」 乘务员没有回应,连一个停顿都没有,半个眼神都欠奉,只留下一个渐行渐远的背影给我。 什么服务态度啊! 我尴尬地放下手,摸了摸鼻子,装作若无其事地左右看了看。 列车的广播适时地出现。 「乘客您好,本次列车为大家准备了营养丰富的午餐,乘客可以前往第九节车厢——餐车享用。列车长携全体乘务人员竭诚为您服务。」 还竭诚为我服务?算了,求人不如求己,我自己去餐车吧。 想到这里,我抱着我唯一的行李——黑色背包,站起身来。那抱着孩子的女人丝毫没有给我让位置的意思,我只得不客气地抬着腿跨出来。 餐车就在我的邻近车厢,除了路上有些颠簸,倒也没有费什么力气。 餐车里的布置要比普通车厢里一些,墙壁上还蒙了一层绯红的墙布。两列整齐的餐桌横亘在车厢里,餐桌上盖着格纹桌布,桌面上甚至还有插着鲜花的花瓶。卡座也远比普通车厢里的看起来要舒服得多。 餐车车厢里已经坐了几个人,见我进来,纷纷把视线投来。 这种众人瞩目的感觉还不错,我不由得挺直腰板,也大大方方地回视过去。 我第一个注意到的是个长得很端正英俊的男人。光从长相上来说,他生得很俊秀,眉头锋利,眼窝深邃,鼻樑高挺。这么说吧,他要是放在古装剧里,高低得是个年少得志的状元郎,还是能狂拉收视率的那种。还有他身上那件洗得有些旧的地摊廉价深蓝色polo衫,更是勤劳朴实、出身寒门却志存高远的点睛之笔。 不过人不可貌相,长相和人的内心可没多大关系。 他独自坐在餐车的一角,面前摆着一份全素的套餐。他面无表情地瞅了我一眼,我明显从他的眼神中捕捉到了疑惑的情绪,可不待我细究,他就又低下头去,把小白菜往嘴里塞。 在这个男人的前桌,坐着一个姑娘。她看起来二十五六岁,扎着干脆利落的马尾辫,几缕碎发落在脸侧。她右眼下到面中的地方,生着一颗清晰的泪痣。 这颗泪痣,无端又给她添了几分忧郁哀伤的气质。 女孩的侧对面,还有一个人伏在餐桌上休息。头埋在臂弯里,只能看到一个乌黑的后脑勺。 我随意挑了个地方坐下,点了一份两荤一素的套餐。这回倒很快就有乘务员送了过来了。 「先生,您的套餐,请慢用。」送饭来的是一个穿着深灰色风衣制服的男人,很年轻,笑容满面的。 我点点头。 男乘务的嘴角提得更高,转身离开。可他刚走到餐车的厢门前,突然车身剧烈地震动起来! 我下意识护住了桌上的餐盘,才没有让饭食掉到地上。 震动大概持续了十秒,然后便是「卡塔」一声脆响。 是车厢门落锁的声音? 「怎么了?」我听到那个扎着马尾辫姑娘轻声问。 男乘务员尴尬地笑笑,说:「可能是前面铁轨出了些问题。没关系,这其实是在铁路上经常遇到的突发情况,乘客你耐心等待就好。」 他说完,想要拧动车厢门的把手。可不管他怎么用力,车门都纹丝不动。 我心里一紧,赶忙去查看车厢另一头的铁门——还是一样的情况。 也就是说,我们被困在这节餐车车厢里面了。 「这边也锁住了。」我高声说。 那个坐在角落里的男人抬头瞥了我一眼。我这才发现他的眼睛也生得很好看,瞳仁黑压压的,像藏着一片星星。 男乘务无奈地说:「我们的车锁是电力控制,应该是控电室有些问题,但很快就会恢復的。」 他话是说「很快」,但我们一等就是快半个小时。 奇怪的是,这期间根本就没有人来问问我们这节车厢的情况。 我实在是坐得百无聊赖,忍不住心里的好奇,主动坐到了角落男人的对面。 他抬起眼皮,有些不解地看着我。 我摆出自认为最和善友好的笑容:「关在一起也是缘分嘛,兄弟,认识一下?我叫秦月章,你呢?」 听到我的名字,他的眉头下意识动了动。正当我以为他不会搭理我,我都在想怎么找个理由给自己台阶下的时候,他低低地开口。 第3页 「我叫晏如。」 作者有话说: 新文开更啦~ 感谢小可爱们支持。最近工作比较忙,等下个月更新应该会更稳定~ 第2章 停留 雪城广场位于雪城最繁华的地段,这里的音乐喷泉让此地一跃成为年轻人约会、拍照、打卡的圣地。如果不是政府管控严格,这里恐怕还会是精力充沛的中老年大妈们蹦广场舞的最理想选址。 天刚蒙蒙亮,冬日难得的晨光刺破云层和冰冷的钢铁大厦,准确地照射到广场中心的牧羊少女雕像上——这是当年雕像建造者的一个巧妙设计,也给这座广场增添了不少浪漫情怀。 那雕像是以白色大理石为材料,杂色都很巧妙地集中在雕像头部,成为了乌黑的秀髮。 此时,一束阳光正好照到了牧羊少女的臂弯,她怀里的一束艷丽玫瑰便像是被镀上了一层金边,在晨色熹微中熠熠生辉。 很快就有过路来往的上班族发现了那束醒目却不合理的玫瑰。 「你看那个!」有个女孩扯了扯同伴的胳膊,指着洁白雕像身上的那一抹红。 诡异的是,浪漫艷丽的玫瑰却让两人的脸色凝重起来。她们面面相觑地靠近雕像,刚站到雕像的底座下,一股浓烈刺鼻的血腥味就扑面而来! 女孩瞪大了眼睛,下意识惊恐地脱口惊唿:「啊!是那个……」 「玫瑰杀人犯!」 *——* 他说他叫晏如。 我心里升起一种异样的感觉,这个名字引得我一阵心悸,好像听过似的。 我仔细想了想,却回忆不起来在哪里听到过。 空气有些燥热,心跳得很快,引来唿吸不畅的感觉。或许是车厢里比较封闭的原因,可空调明明开得很足。 我解开了衬衣最上面的那颗纽扣。 这时,我的余光发现晏如在角落里不动声色地睨着我。见我看他,他又若无其事地挪开了视线。 反正现在也没有事情,找个人聊天也是很好的打发时间的方式。 我把我的背包放下,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窝在卡座里,说:「没想到坐个火车会碰到这样的麻烦事。我是去雪城出差的,你呢?」 晏如慢条斯理地把嘴里的小白菜咽下,然后才说:「就是做些小地摊买卖,没什么大事。」 他说话的声音也好听,像是某种低声部乐器。 我来了兴趣,把手搭在餐桌上,身体微微前倾:「做生意好啊,做生意赚钱还自由!比我们这些上班打工的要好多了!」 晏如敷衍地笑笑,扯了扯自己polo衫略微翻卷的领子,语气不卑不亢:「餬口而已,哪里挣钱了。」 我与晏如闲扯了几句,大概了解到他是在雪城做生意的小摊贩,其它的他都语焉不详,似乎不愿意多透露。 可能是对陌生人比较有戒备心吧。出门在外,多一些防备还是很必要的。 「你好,我想问问,车门还没有开吗?」 我们正说着,坐在我身后卡座的那个扎着马尾辫的女孩一边走向车厢门,一边对男乘务说。 她路过时,一张纸片从她的衣兜里划出,飘飘摇摇地,正好落在我脚边。 我弯腰拾起来,原来是一张拍立得的照片。照片里是一个很年轻的男孩子,眉目很英气,正对着我咧出八颗大白牙。他穿着一身雪白的长褂,只露出一截黑色的裤腿,看起来像是搞什么研究的。 这个男孩儿……看起来好眼熟,我似乎在哪里见过他。 不,我一定在哪里见过! 而且他很重要。 可是我脑海空空,仅有直觉。 完全想不起来。 那头男乘务歉意地对女孩儿说:「很快,最多五分钟,控电室已经抢修好了。给您带来麻烦真是对不起啊。」 女生摆摆手。她返身往回走,路过我身边时,我立刻叫住了她,扬了扬手里的照片:「你好,这是你的东西,刚刚掉出来了。」 女孩儿盯着我手里的照片一愣,双手下意识般迅速伸回衣兜里摸索一翻。 当然是一无所获。 她感激又如释重负地舒了一口气,露出一个勉强的笑容:「是的,是我的照片!太感谢你了,不然就被我弄丢了。」 我把照片递给女生,故作无意地说:「这是你的男朋友吗?」 女生妥帖地把照片放在了衬衣胸口的包里,还轻轻拍了拍,确认不会再出什么问题。她点头,垂着眼睛说:「嗯,他是我男朋友。」 可她说话的时候,脸上的神情却怪怪的,带着泫然欲泣。她面中那颗泪痣让她看起来好像下一秒就会哭出来一样。 晏如也把视线转了过来。 我说:「你这次是去雪城见男友的吗……哦,如果你觉得冒犯,就当我什么也没有说吧。我们关在一起,闲聊也好打发时间。」 女孩儿抿抿唇,有些拘谨地在卡座边缘坐下,说:「对,我们很久没有见面了,我这次……就是去雪城见他的。」 情侣见面应该很欢喜才对,怎么她却丧眉搭眼的。 看起来并不开心。 「我刚刚看你男朋友照片觉得很眼熟,他也是公安的吗?我和公安系统打交道比较多,说不定见过。」我顿了顿,补充道,「我叫秦月章,做心理学研究的。」 「齐幼萱。」她报上自己的名字,「他不是警察。我和我男朋友是微曜科技的技术研发。」 第4页 一说到「微曜科技」,我余光瞥见晏如的手指下意识动了动。那是一种如条件反射般的无意识,由某种特定词语触发的身体反应。 这个时代进入知识经济,掌握精尖技术就意味着源源不断的金钱财富。微曜科技算是我们国家精尖前端科技的代表,没有人不知道微曜。 正是因为微曜科技自雪城起家,总部设立在雪城,听说这几年雪城还沾光承办了好些科技峰会。 我挑起眉,心里生出一种异样的厌烦,嘴上却说:「厉害!我就特别敬仰你们这些做科研的,脑瓜子灵光!今天这趟火车坐值了,说不定以后你还可以带我们参观参观微曜科技大楼!对吧,晏如?」 晏如模稜两可地点点头,没有接话。他那张俊朗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单薄的眼皮低掩着,眼睛里没有惊讶,没有仰慕,也没有嫉妒。好像「微曜科技」在他面前是一个不值一提的东西。 不,准确地说,是仿佛他根本就不了解微曜科技,不知道它是什么,所以才不会有任何反应。 但怎么可能呢?这几年微曜科技风头正盛,虽然是私有企业,但知名度已经达到了国民级,老人小孩都能侃上两句。 我心里正疑惑,忽然列车剧烈地颠簸了一下,像是硌到了什么东西,发出「哐当」的巨响。然后我能明显地感受到车速在降低。 我掀起飘窗,外面风景缓慢向后腾挪,最后竟懒洋洋地停滞在了车窗里。 火车停了下来。 坐个火车也不能消停。 男乘务说:「火车因为各种原因临时停止运行是很正常的事情,大家不要担心,我们尽量准时把各位送达目的地。」 话音一落,又一声清脆的「滴——」传进了我们所有人耳朵里。 车厢的大门咧开一个豁口。 男乘务惊喜又如释重负地沖我们说:「乘客们,车厢门已经开启,大家可以根据自己的需求做好安排,如果想要回到自己的车厢请注意脚下。」 齐幼萱缓缓站起来,对我们微笑着说:「我先回车厢了。」 我随意地沖她摆摆手。 都说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一想到那节拥挤的车厢,嘈杂的人声和混着口水的橘子,我就觉得餐车的环境简直是天堂! 我宁愿再多在餐车里待一会儿,至少这里还有个俊俏小伙子和我说话。 可谁知,晏如也收拾东西站起来,似乎也是要离开。 我挽留道:「你不坐一会儿了?」 我自我感觉我们应该聊得挺投机吧! 直到他站起身,我才发现晏如身形很高,可能会比我还高出半个头去——我就不自取其辱地站起来比较了。 我便又想不通了。他脸蛋俊俏,身材也不错,polo衫下隐隐还有肌肉的轮廓起伏,干什么不比摆地摊强? 晏如垂着眼睛,俯视着我。从他黑色的瞳孔里我竟看出了一丝嘲弄:「你口才这么好,再去找个人搭讪就好了。还愁找不到话搭子吗?」 我一愣。 他什么意思? 我盯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和那件与他形象气质格格不入的polo衫,暗暗琢磨着。 他生气了?还是嫌我话多? 算了,也就是无聊找个人打发时间罢了。 我环顾一圈,发现餐车没剩几个人。我也不好意思再赖下去,便把餐盘放进指定的位置,收拾了东西准备回我的车厢。 我路过走道时,注意到了那个从我进来开始,就一直趴在餐桌上休息的男人。 他还和我进来时一样,连动作都没有改变,伏在餐桌上,只用一个后脑勺对着我。如果不是他的后背有着微弱的唿吸起伏,我都怀疑他是不是突发什么疾病悄无声息地死掉了。 趴这么久,手不麻吗?不过,还是别惹什么不必要的麻烦了。 想到这里,我停驻的脚步又继续往前,朝着我来时的车厢而去。 第3章 变故 玫瑰怎么会与杀人犯联繫在一起呢? 但有人就是这么做了。 冬天第一场大雪来临的时候,发生了震惊雪城的特大玫瑰杀人案。在雪城大学的古槐树操场、雪城公园的情人碑、雪城广场的牧羊少女雕像处,被人接二连三地抛撒下浸染了人类鲜血的玫瑰花。 这些地方都是雪城的公众场合,每天都有巨大的人流量。由此可见兇手之高调猖狂,丝毫不把国家法纪放在眼里。 此案在雪城引发了恐慌,也引起警方的高度重视。人们茶余饭后,虽然心有余悸,却还是隐隐好奇地猜测着兇手的身份。 警方高度重视,局长陆安弛判定为一桩恶性故意杀人案,迅速成立专案组,排查全市的天网监控系统。可是兇手却好像对警方的监控范围很熟悉似的,没有留下任何蛛丝马迹。 案情一度陷入僵局。 唯一的进展是法医鑑定给出结果,玫瑰花上的血迹,都是来自同一人。 也就是说,到目前为止,出现的受害者只有一个。 民众对于案件迟迟未告破议论纷纷,警方倍感压力,对这个隐藏在黑暗里的狡猾的兇手恨之入骨。 但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当这个冬天即将过去,最后一场大雪落下帷幕的时候,一个清癯的人影出现在警局门口。 「我叫晏如。」彼时青年站在白炽灯下,背着光,惨白的光线从他的脸侧露出来,刺到坐着的值班民警脸上。 第5页 民警还没来得及问这个脸色苍白却阴柔漂亮的青年有什么诉求,就听到他接下来慢条斯理却骇人听闻的话。 「我就是玫瑰杀人案的兇手,我来投案自首。」 —— 我回到了来时的车厢。 嘈杂的声音没有停止,就像是被人设定好的背景音乐一样。 那个小孩儿还在湿漉漉地吃着橘子,我只是走了这么一会儿,地上已经攒了一大堆橘子皮,甚至我的座位上还多了一块暗黑色的不明印迹。 我脸上肌肉抽动,拧过头不忍再多看一眼。 本来只需要半天的车程,因为火车停运而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抵达目的地。但似乎乘客们都不太关心这个事实,兀自做着自己的事情。 不知道停运会停到什么时候,如果要在火车上过夜,我可不想在那巴掌大点的小桌子上趴一夜。 想到这里,我索性站在过道边,等着有乘务员路过。 不久,一个眼熟的灰色身影就出现在了车厢那头。 怎么又是他?这火车上来来回回就这么几个乘务员吗。 我还是招了招手。 男乘务快步过来,脸上是灿烂的笑意:「是你啊!原来乘客你在这一节车厢,有什么可以帮助你的吗?」 我说:「我想补差价改个卧铺,在车上呆了这么久,还是躺下来休息休息比较舒服。」 男乘务立刻点头,说:「我知道还有车厢有干净的空床位,你跟我来吧。」 我跟上男乘务的脚步,穿过了几节硬座,来到了硬卧车厢。 虽然同样逼仄,但硬卧车厢相比起普通硬座车厢,看起来要让人舒服很多。左右两面的床位相对,上下分别是三级上下铺。床铺上都配备了火车上统一的白色三件套。 虽然简陋,但也比趴着睡觉要舒服得多。 或许是旅程比较短的原因,大部分床位上没有人。有的床位上有乘客,也都是或坐或躺,丝毫没有注意突然到来的我们。 男乘务把我引到了一个崭新的被褥还整齐地叠着的床位前,回头对我说:「就是这里了,这个床位整段旅程都没有被订过,还很整洁。」 我心里满意,牵起嘴角对他笑了笑,客套地说:「真是太感谢了!」 男乘务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都是我们服务人员应该做的。乘客你休息吧,我就不打扰了。」 我把随身的背包挂在了床铺侧壁的挂钩上,抖开被子,舒舒服服地靠坐下来。 没有唿噜声,没有高谈阔论,最重要的是,没有吃橘子的小孩儿! 太舒服了。 我深深地吐出一口浊气,才注意到我对铺已经住了一个人,洁白的被褥隆起一个弧度。只是对方现在平躺着,我的视线被床铺中间,火车自带的小桌子挡住,看不清对方的模样。 视线下移,对铺悬空的床下堆放了一个红绿相间的编织袋,里面鼓鼓囊囊的。我虽然看不到里面装着什么,但看那口袋的形状和弧度,我直觉里面应该是衣物。 床边沿上放了两双鞋,一双摆在床铺正中,应该是下铺的鞋子。那鞋一看就是廉价的山寨运动鞋,但却很干净、很规矩地并在一起。 另一双球鞋则在床尾,鞋子的后跟被踩得瘪了下去,变成个可笑滑稽的拖鞋模样。 我抬起头,果然看到对面的最上铺边缘垂下个指节略粗大的手,手指还在有一搭没一搭地敲打着空气。 收回视线,我掀开窗帘,窗外的「风景」扑面而来。现在天已经黑了,不知道火车停在了哪个穷乡僻壤,外面一点儿光亮都没有,黑得像是被吞进了怪兽的喉管。 只有远处似乎飞着什么自带光亮的萤虫,飘飘摇摇地晃,像是深夜里的鬼火一样。 车厢里也渐渐安静,估计是入夜都休息了。我也抖开被子,平躺下来。 我翻过身,面向对铺的方向,没想到对面躺着的人就直直地闯进了我的视野。 现在没有了小方桌的阻挡,我清晰地看到了对面我的「室友」。 居然是晏如! 这也巧合得太过分了吧! 晏如规规矩矩地平躺在火车那可怜的小床上,被子拉到了下巴,遮盖住了他那件过时的深蓝色polo衫——哦,如果换个人穿的话,就得叫「老头衫」了——那姿势板正得像是被人打晕在床上的。 因为他躺着,更显得鼻樑高挺,额头饱满,整个侧脸的弧度起伏也流畅英气。 我很难想像他顶着这样一张脸出摊是什么样子。 或许是我的视线太过「火热」,晏如似有所觉地睁开眼,转头看过来。 我们就这么不期然对上视线。 他黑色的瞳孔里有一瞬间的愣神,浓密的眉毛就下意识地蹙了起来,可能是没想到眼睛一闭一睁,隔壁空床上就躺了一个人。 「真巧。」我笑着说。 确实怎么听都像是劣质的搭讪话术。 晏如没有笑,只是说:「原来是你啊。」他说完又阖上了眼睛,毫不客气地转过头。 气氛有些尴尬,我也悻悻地选择翻身背对着他睡觉。 等我再次睁开眼睛时,是被一声沉闷的声响给震醒的。 「咚!」 太阳的光亮从小方窗外照射进来,但却被一个高大的身影给阻挡住。我眯起还有些困顿的眼睛,翻身坐起,不满又烦躁地看着那个身影。 第6页 站在窗前的人一身肌肉,穿一件黑色的背心,饱满的肌肉把背心都撑得鼓鼓的。不过他的肌肉线条流畅自然,不像是那种健身房里过度锻鍊出来的浮夸的健美先生。他头上剃着板寸,手指指节粗大,肤色也是健康的小麦色,一看就是不好招惹的样子。 好吧,那没事了。 没想到那人的声音忽然响起,竟不是我想像中的凶神恶煞,反倒带着些少年人的清亮:「不好意思啊,我下来的时候脚滑没踩住。」 他应该就是住在对面第三层上铺的那个。 我摆出不放在心上的样子,很和善地说:「没关系。」 而睡在我对铺的晏如已经起床了,现在正坐在窗边,静静地偏着头看着什么。他睡了一晚,头髮还规规矩矩的,丝毫不见凌乱。 那上铺的人摸了摸自己浑圆的脑袋,心情似乎很好的样子,嘴里哼着不知名的歌曲。他把脚直接伸进了那双后跟被踩瘪的球鞋里,然后往火车的公共水池、厕所走去。 车还是停滞不动,也丝毫没有要开动的迹象,窗外是茂密的树林和高远的天。 我开口,说:「真是倒霉,火车停运这么久了。我从昨天开始,就算是走路都快走到雪城了。」 晏如说:「只要能安全抵达,路上稳妥一点也好。」 「你既然是生意人,会不会经常坐这条铁路进货、验货什么的?之前也经常出现这样的情况吗?」 晏如一愣,眉头就又蹙了起来。他垂下眼睛,单薄的眼皮掩盖住了他眼睛中所有的情绪。 「啊……或许吧。我也……」 他的声音很低,我没听清,不由得蹭起身子靠近他:「什么?你说什么?」 我的本意是仔细听听他说的话,可我没想到他会突然间撩起眼皮。 在与他四目相对的时候,我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原来我们之间的距离这么近啊……近到我好像听到了他唿吸的声音,好像从他的瞳孔里看到了自己的身影。 晏如也愣住,应该没想到我会突然窜起来。 空气凝滞。 鬼知道我为什么会感到尴尬。 我是不是不应该突然间这么冒昧?毕竟我们才认识不到一天!可我原只是想凑近了听清楚一些。我们两个都是男的,凑近了点应该也没有关系吧…… 正当我胡思乱想时,一道突兀而来的声音化解了我的困境,我顺势坐回了我的床铺上。 「各位乘客请注意。十二车厢有乘客丢失贵重物品,请各位乘客检查自己的行李。如有捡拾,请第一时间与乘务员联繫,谢谢。」 十二车厢? 我们不就在十二车厢吗。 第4章 问题 「你说你是兇手?」审讯室里,公安局局长陆安弛亲自提审嫌疑人。他并不年轻了,两侧的头髮都因为各种原因而花白,只是他脸上的每一根皱纹都镌刻着审慎与肃然。 青年坐没坐相地窝在审讯椅上,漫不经心地点点头:「对啊,难道这个年头,自首还要自证兇手?」 陆安弛冷笑着说:「走投无路又想投机取巧的年轻人,难保不是想赚点不光彩的名声。」 「好吧。」晏如抿唇点头,想了想,说,「我还剩了不少带料的玫瑰花,被我丢在了城中村三栋二单元一号的出租屋地下室里。」 青年话还没说完,守在审讯室单向玻璃外的警察们已经毫不拖泥带水地出动。 晏如对外面的一切都无所察觉,又自顾自地补充:「你们应该还没有查出我杀掉的那个人是谁吧?」 他说话的时候嘴角居然带着笑,眼里有兴味的光,仿佛他轻描淡写地说着的不是一条人命,而是路边不值一提的花草虫兽。 陆安弛捏住了拳头才压下心里的怒火,顺着晏如的话头:「所以是谁?」 晏如说:「那个倒霉蛋啊,我记得是微曜科技工作的,脑袋瓜子很灵光啊!叫做什么来着……」 他略一沉吟,又作出恍然大悟的模样:「啊,我想起来了!他叫魏钦州!」 立刻又有人去调去魏钦州的生平资料与入库存档的个人信息。 比对很快就有了结果——魏钦州在资料库留下的dna信息与玫瑰花上浸染的鲜血dna完全一致。 晏如没有骗人。 也是,哪里真的会有人冒着风险,去假装杀人兇手? 陆安弛说:「你为什么会想到自首?」 「嗯……」晏如支着下巴,苍白的脸色为他阴柔的面容带去几分病气,「因为我实在太无聊。你们久久破不了案,我玩厌烦了呀。」 他说话时,神态中竟有几分天真的残忍。 —— 「你们凭什么不让我出车厢?又不是我偷了东西!」 我准备去餐车吃些东西,结果却在车厢口遇到了阻碍。 那个肌肉上铺叉着腰站在车厢连接处,不满地与乘务员争辩。 灰色风衣男乘务员——好吧,现在已经算是半个熟人了,即使我还不知道他的名字——擦着脑门的汗水,试图安抚自己面前这个一看就不好惹的傢伙。 「乘客,请你谅解一下。硬卧车厢从昨晚九点到今晨五点一直都是封锁状态,所以……」 所以那个偷了东西的贼还在我们车厢。 我上前去,灰衣男乘务也认出了我,一脸歉意地笑了笑。 第7页 我说:「这走道两边都有监控啊,你们调监控不就可以看到是谁不对劲了吗?」 硬卧车厢的两端,分别有一个监控摄像头,可以监视过道的情况。 男乘务为难地说:「因为列车昨天供电系统出了些事故,等电力恢復的时候,为了减轻列车的供电负荷……我们断了每节车厢一个监控,而事发地点在另一个监控的盲区。」 哎,这叫什么事? 我要是出去投诉,保准他们统统丢了饭碗下岗。 如果没有出事也就罢了,可现在却这么倒霉,正正出了问题。 我对那个肌肉上铺说:「我们还是回去吧,少给他们添麻烦了。」 男乘务立刻对我感激地笑了笑。 「之后铁路肯定会对乘客们有补偿的,我现在就是专门服务二车厢,有什么需要都可以找我。」 「谁需要补偿了?」肌肉上铺撇撇嘴,还是选择了妥协,不太乐意地往回走。 男乘务明显松了一口气,就差对我鞠躬敬礼了:「太感谢你了,乘客!还是你讲道理啊!其实我们也不是故意的,等不到警察,我们也不能轻易把小偷放走啊。」 「好说好说!」我靠在火车的车壁上,「你们也不容易。你说你现在专门服务我们车厢,肯定咱们得常见面。你怎么称唿呢?总感觉叫服务员或者乘务怪怪的。」 「许黯然,黯然销魂的黯然。」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是黑暗的暗?」 「不不不!」许黯然连忙用手指在空中比划比划,写了个什么字。 实际上我没有看清,也并不关心。谁会关心一个乘务员的名字怎么写? 「哦!好的,真是一个好名字!」我笑着说,「我叫秦月章,你也可以不用叫我乘客了。」 许黯然连连点头。 我想了想,问:「你知道我们车厢到底是丢了什么吗?搞得这么大阵仗?整节车的人不准走动。」 许黯然说:「这个是乘客的隐私,我们不能随意透露。」 「那是谁丢了东西?」 「这个我们也不能随意透露。」 无聊。 我遗憾地说:「好吧,我也理解你们,肯定也配合你们工作。我先回去了。哦,对了!不是说有补偿吗?那我们三餐问题……」 许黯然抖了抖灰色的风衣,立刻说:「这个你放心,列车长已经交代过了,肯定不会让你们饿肚子。」 我友好地对着许黯然抬手示意,然后回到了我的床位。 肌肉上铺很郁闷地坐在硬卧车厢靠车壁设置的翻转座椅上。那座位很小,他缩在那里颇有些可怜。但火车硬卧的上铺空间狭窄,他在上面会连腰都直不起来。 他瞥着我和晏如的下铺,眼里全是羡慕。 「也不知道到底丢了什么贵重的东西,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我对晏如说道,「我刚刚问了那个乘务员,他啥都不说。」 晏如倒是很平静:「等找到了东西或者抓到小偷就好了,不用急。」 我还没说话,肌肉上铺便先开口了:「我什么车没坐过?就这小破火车事多。」 我问:「你经常坐这条线路?」 「我们公司经常出差,我两头跑。要不是这次赶得急,我才不坐火车呢。」肌肉上铺挠挠头,「而且都这么久了,不见人来搜查,也不见车开动,到底算个什么事?不是耽误我们吗!」 晏如说:「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搜查车厢的。可能列车那边在申请搜查令,没有批准就擅自搜查,是侵犯民众隐私权。」 我不由得对这个小摊贩刮目相看:「你厉害,还懂法!」 晏如一愣,目光躲闪开,蹙着眉说:「我……我应该是平时看书看的。」 我说:「可这么久不见来搜,还把我们堵在车厢闹这么大阵仗。如果我是小偷,肯定已经把东西藏起来了。」 而且那个许黯然也很蠢。他就这么信任我,相信我不是那个小偷?就这么轻易地把监控缺失了一部分的事情告诉了我。虽然现在两个监控肯定都已经通了电,但我要是真是小偷,那可以操作的事情可就太多了。 肌肉上铺忽然说:「哎,如果是你们,你们会把东西藏在哪里?电视剧里不是常演吗,站在嫌疑人的角度看问题,那很多事情就迎刃而解了。」 会把东西藏在哪里?我下意识跟着他的引导思考着。 晏如则垂着眼睛,神色莫名。 我抬头环顾四周。硬卧车厢说起来很大,陈设却并不复杂,全是一个又一个的床位。只是乘客很多,床位上情况就混乱起来了,犄角旮旯也多,要藏起东西来不被发现,似乎也并不难。 是我的话,我会藏在哪里呢? 床下?过道?自己身上? 「我不知道。」我索性耸耸肩,把焦点转移到晏如身上,「你会藏在哪里?」 晏如抬起眼睛,深色的瞳孔里一片淡然:「我不会偷东西,所以不需要考虑这个问题。」 考虑了这个问题的我:「……」 难道我就会偷东西吗?! 那头肌肉上铺好像来劲了,又补充道:「那换一个说法,你们有一个很重要的东西不能被任何人发现,你现在的第一反应是把它藏在什么地方?」 他话音落下,我狐疑地看着他。 肌肉上铺很迷茫地看着我:「怎么了?」 第8页 我挑眉一笑,脸上是自认为很友好的笑容,半开玩笑般地说:「既然我都要藏起来,为什么要告诉你?」 或许是我话里的恶意和质疑被脸上的笑容掩盖得足够好,也或许是肌肉上铺本身就是一个大大咧咧的人,他还解释说:「我就是无聊随便说说啊,我又不会去撬你们家保险箱。大家不就是萍水相逢吗?等下了火车,难道还能再碰上?」 防人之心不可无。 肌肉上铺转而问道:「晏如,你觉得呢?」 晏如很惊讶,甚至有些激动地转过身。他刚刚一直面向着火车车壁,我们聊了这么久,他这才迟迟地转过身来面对着我们。 「你认识我?」 晏如一直都挺冷静沉稳的,怎么突然这么激动? 肌肉上铺努力瞪起他那双狭长的眼睛:「我,我就是听他刚刚这么叫的,难道我叫错了?」 晏如眼睛里的光差点都灭了,失望的表情显而易见:「没有,你没有叫错。」 奇怪,我虽然和晏如交情不深,但也看得出他是个内敛不外放的男人。怎么突然间反应这么大? 我皱眉盯着晏如,不肯放过他脸上的任何一丝表情变化。 第5章 盗窃 「我真的不记得了,警官。你问我是问不出什么结果的!」歪坐在审讯椅上的青年摆出无赖的态度,把手腕上的银手铐拨弄得「哗哗」作响。「我其实也是来求助你们的,你们这么厉害,帮我想想啊,尸体究竟被我弄到哪里去了!」 年轻的警员终究不如老警察沉得住气,一拍桌子便呵斥道:「你少来!既然选择了自首认罪,就要端正你的态度,争取宽大处理!」 晏如翻着白眼,闭上了他的嘴,一副死也不开口的模样。他生得秀气阴柔,但好相貌下却不是一副好心肠。 审讯室里陷入僵局。 不管换什么人去审讯都是一样的结果,晏如一口咬定他不记得尸体下落。 证据链条不完整。最重要的是,没人知道他自首的行为动机。 像个疯子一样。 站在一墙之隔的陆安弛挪开目光,把视线倾注到了一直矗立在自己身侧的男人身上。 秦月章,看起来很年轻,面容也俊美得堪比商场里印在海报上的男明星。但他在某种程度上,却是比男明星更加耀眼的存在。他曾经多次以心理顾问的身份协助警方破获刑事案件,在国际上也是获奖无数。 玫瑰杀人案因为在雪城带来了极为恶劣的影响,受到了社会各界的广泛关注。雪城公安压力巨大,为了尽快破案,便邀请到了这位年少成名的心理学家作为顾问。 本来秦月章是在国外做巡迴学术演讲,陆安弛认为他不会接受邀请了。但没有想到的是,当秦月章听到受害者名字的时候,毫不犹豫地就接下了这个邀请。 陆安弛忽然想起秦月章第一次走进警局时的模样,对方一身黑色的西装一丝不苟,浑身连个褶皱都看不到。 秦月章率先伸出自己的右手:「我接受邀请,不仅仅是为了协助警方,更是作为受害者亲属代表。」 陆安弛瞳孔微缩,愣住。 「实际上,魏钦州是我的好朋友。」秦月章神情有一瞬间的落寞与痛苦,但他很快就调整过来,「他母亲因为身体原因不能回国,我不想他……不想魏钦州孤零零地走。」 陆安弛恍然,他嘆了口气,上前紧紧地握住了秦月章的右手。 「感谢你的加入。」 —— 最后,肌肉上铺的问题我们也没有做出解答。所幸他也就是随口问问,并不刨根究底。 车上什么都做不了实在无聊,手机也面临着没电关机的命运。就当我们在考虑要不要找副扑克的时候,警务人员终于来到了车厢。 「你好,我们是辛丰县警方,请您配合我们的调查。」为首的是个,后面跟着一男一女两个警员。大叔看起来五十岁出头,应该是要退休的年纪。他脸上严肃得很,两条深深的法令纹更显得他一丝不苟。 肌肉上铺第一个站起身,端端正正地立在老警员面前,就差敬个礼了,之前面对许黯然的嚣张全没影。 「我叫顾蓝山,蓝色的蓝,山峰的山。」 老警员瞥了一眼下属,那个年轻的男警员就掏出随身的本子展开记录。 「身份证号?职业?」 顾蓝山报了一串数字,然后补充道:「我是微曜科技的研究员。」 他也是微曜科技的研究员? 我记得之前在餐车遇见过的齐幼萱也是,说不定他们两个还认识。 老警员又盘问了几句,便轮到我了。内容无非是姓名,职业,随身物品有哪些。 最后,老警员把视线挪到晏如身上,审慎地开口:「你呢?」 晏如不自在地左右看看,我竟奇异地察觉到他有一丝心虚和不安。 此情此景我莫名觉得熟悉,可我脑海里绝对没有经歷过这样事情的回忆。对啊,我可是国内外知名的心理学家,如果不是倒霉,怎么会和这样的失窃案搭上关系? 那老警员很明显与我一样会察言观色,试探着催促道:「姓名?」 「晏如。」他低声回答。 「职业?」 「无业游民,就是做些地摊小买卖。」 老警员眼神锐利:「看看你的身份证?」 第9页 晏如拿过他随身携带的帆布包,从里面抽出了一张薄薄的卡片,递给老警员。老警员单手接过,眉心皱成了一个深深的「川」字,反覆腾挪视线,比对着身份证上的人和眼前的晏如。 老警员似乎没看出什么问题,又把身份证递迴给晏如,随口问道:「这床下的编织袋是你的?」 晏如垂眸瞥了眼床下,说:「是。」 老警员说:「里面是什么?」 「我去盐城服装批发市场进的样品,都是衣服。」 「衣服。」老警员低低地重复一遍,又说,「可以打开看一眼吗?」 晏如点点头。 他起身,把红绿相间的编织袋从床下拖了出来。编织袋上果然印着「盐城服装市场」的字样,袋口被密密匝匝的针脚结实地缝合了。 晏如扯了扯封口的线绳,但绳子很结实,纹丝不动。我下意识摸到背包,我记得我背包里有便携小刀。 可老警员只瞥了一眼没有解封过的编织袋,便点点头说:「好了,你收回去吧,没事了。」 晏如规规矩矩地把东西塞回床下。 三个警员没发现什么异常,转身去盘问其他人了。我对晏如说:「你现在是做服装啊?」 晏如说:「嗯,应该……嗯,低成本的便宜衣服。」 他这个「应该」说得怪怪的,难道他自己是做什么的,自己都不确定吗? 「我也听说盐城的服装批发做得好,物美价廉。」我说,「你都是亲自去那边选货啊?」 晏如含煳地应了一声。 「做男装吗?我猜你生意肯定很好。」我直视着晏如的眼睛,目光追随着对方黑色的瞳孔,「你自己往那一杵,就是最好的模特和gg,肯定不愁销量。」 晏如礼貌疏离地点点头,答了一句:「勉强餬口而已。」 任何人被夸贊外貌优秀,肯定心情都会是愉悦的。但晏如即使笑起来也给我一种隐隐的无所适从的茫然感,好像他对周遭有着什么顾虑。 这个时候,一直坐在翻板座椅上的顾蓝山好像来了兴趣,身体前倾,把手搭在膝盖上,说:「那你肯定很懂穿搭,你看看我这身材,给我推荐两件!」 他说完,还很油腻地拉了拉背心的弹力绳边缘,弹力绳弹回原位,与皮肤相撞发出「啪」的脆响。 晏如说:「我其实也不太懂,而且都是卖地摊货,你肯定看不上。」 我似笑非笑:「谁说卖衣服的就得懂搭配?那我卖冰箱是不是还得会搭电路板啊?」 顾蓝山一愣,说:「你不是搞心理学的吗?」 我:「……」 这个蠢货。 顾蓝山又说:「那你是搞心理学的,你能猜到我现在在想什么吗?」 我微笑着直视着他,语气友好甚至充满耐心:「我是搞心理学研究,不是搞读心术的。如果你有什么心理问题想要谘询,欢迎来挂我的专家号,我给你打八折。」 顾蓝山讪讪地终于闭嘴了。 我原先想着警察来过了,肯定很快就能有个结果。可没想到又等了许久,依然不见车厢开放。 车厢里慢慢骚动起来。 这节车厢虽然没有住满,但人也不少,约摸有四五十人。我之前一直没有把注意力放在其他人身上,现在听着骚动声,才乍然感受到其他人的存在。 「东西就是在车上丢的,又这么确定小偷没跑走,怎么查来查去,到现在还没有个说法?」 「对啊,一直这么关着也不是个事儿吶!」 「我又不是小偷,凭什么关着我们!我下车肯定投诉。」 「别吵了,吵得我心烦。」 忽然,在一片嘈杂中,一个中年女人的声音颤抖着却又无比清晰地响起:「是谁偷了我的传家宝,快还给我吧!那是我的命啊!」 失主按耐不住,出现了。 很快那边就有了纷乱的脚步声,应该是聚拢到这个事件的受害者那里去。 车厢里空气品质很差,连带着我心情也变得烦闷异常。 顾蓝山眼睛一亮:「我去看两眼,到底是个什么情况!」说完,屁股一抬就疾步而去,只留下自动翻转回去的座椅兀自地响。 晏如神态不改地端坐着。 此时阳光正好从侧面的玻璃窗穿进来,照在他的脸上。那张脸俊美英气,像是文艺片里的男主角。 「你不去看看吗?」我问。 晏如说:「没什么好看的。」 那倒确实。 人群叽叽喳喳地不断有声音传来,光是听着我就可以知道那边发生了什么,没必要瞎凑进去,挤得浑身脏兮兮。 「我老公生病了,癌症!也是走投无路,我这是要拿去卖了救命的!这现在丢了,我可怎么办啊!这是要把我们家往绝路逼啊,我可怎么办啊!」 女人还在哭诉,我几乎可以想像到她眼泪鼻涕煳了一脸的丑态。 心情便更加烦躁了。 「你丢的到底是个啥?我们才能帮你找找啊!」 女人抽抽搭搭,声音哽咽:「一尊小型的翡翠观音像,明代的古董,我家里传下来的。」 人群里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 第6章 乌合 审讯僵持了五六天。 这期间,晏如就这么被关押在拘留所里,甚至大部分时间就坐在审讯椅上。如果换作别人,可能心理防线早就崩溃了,但是很奇怪的是,这么多天过去,晏如除了肉体憔悴一些,脸色苍白了许多,精神却好得很,没有一点儿崩溃瓦解的徵兆。 第10页 还频频出言讽刺,牙尖嘴利的。 好几个年轻警官都对他恨得牙痒痒,拳头差点忍不住。 「不能对他动手。」 局里召开针对性会议,陆安弛站在首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自己手下那些年轻的毛头小子。 他们有的比晏如还大几岁,但心理防线却远远不如这个杀人犯,好几次被刺激得挥着拳头冲到晏如面前。如果不是被陆安弛拦住,早就惹出祸端。 「一旦他受伤,就有可能成为刑讯逼供的由头。」 年轻警员孟懿皱着眉:「如果他一直不张嘴,我们还真拿他没有办法吗?」 陆安弛没有说话,只是转头对已经观察了好几天的秦月章说:「秦顾问,你觉得呢?」 陆安弛的眼皮因为岁月的重力而略微耷拉,但却丝毫掩不住他目光里的锐利和精明。 秦月章就坐在陆安弛下手,他的嵴背挺拔,声音低缓:「一切行为背后,必然有其成因与内在动机。他的人际关系如何?」 这几天,足够警方把晏如查个底朝天。走访的走访,查资料档案的查资料档案,在他们眼里,晏如已经没什么隐私可言。 陆安弛点头示意,负责查资料的小袁站起来,把列印好的一沓厚厚的a4纸分发到所有人手里。 「晏如,男,二十七岁,雪城本地人,老家是辛丰县雪花村。高中毕业之后没有上大学,一直靠打些零工、摆地摊维持生计。人际关系简单,基本没有亲戚往来,因为——」 小袁顿了顿,眼里不受控制地露出轻蔑和不屑来:「因为他的父亲晏安德就是二十年前,着名的公路少女猝死案的兇手。」 话音落下,秦月章的手下意识地弹动了一下,但没有人发现。 他们的关注点都来到了晏如这个杀人犯的身上。 晏如,是一个杀人犯的儿子。 杀人犯的儿子,也成为了杀人犯。 —— 一尊明代传下来的翡翠观音像,确实价值连城,被人惦记上也不奇怪。 但能怪谁? 带着这么贵重的东西坐火车,还不看守好。现在丢了,却又闹得沸沸扬扬,给别人添麻烦。 那头吵吵嚷嚷地又说了些废话,忽然就有个人粗声粗气地说:「大家听我说!我有个建议啊!反正火车上也不大,我们互相检查检查。只要我们不心虚,这也没什么吧!能尽快找到小偷,咱们也能自由。」 周遭有人迟疑,但更多的是渐渐认同的声音。好像如果不认同,就会被人质疑「心虚」一样。 他们就像是一群乌合之众,吵吵嚷嚷地下着并不聪明,却自以为明智的决定。 真是太可笑了。 看热闹的顾蓝山回来了,说:「那边真是乱成一团,现在还要搜包呢。」 我睨着他:「你要开包给他们看?」 「看啊,有什么不能看的。」顾蓝山理所当然,「我心里没鬼,他们要看就看,看了早点儿让我走人。」 我垂眼看了看晏如床下的那个红绿编织袋,莫名感到一阵烦躁。 很快,吵嚷着要搜包的人就挤到了我们的床位前。 为首的是个中年男人,个子不高,肚腩倒很大,腰带上吊着一串钥匙,还搭配一个不知道是不是打火机的奥迪车钥匙。 男人身旁就是个中年女人,头髮很精心地烫着小卷,无名指上戴着一枚晃眼的金戒指,脸上哭得妆容半褪,但也风韵犹存。看来,她就是失主了。 男人身后一堆或围观或起闹的吃瓜群众,这仿佛也给了他无尽的底气,瓮声瓮气地说:「咱们车厢丢了东西,小伙子,我们也相信你们肯定不是小偷,但是也让我们看看,大家都求个心安,也算自证清白。」 顾蓝山的随身行李是个登山包,他大大咧咧地敞开了自己的背包。中年男人很认真地瞅了一眼,然后点点头,似乎颇为满意顾蓝山的配合。 然后他转过头,把目光投向我。 我自顾自垂头看着自己的手,全当没看到也没听到。 男人搓了搓手,说:「小伙子,我刚才说得很清楚吧?你也配合一下。」 我抬起眼,心里烦躁更深,压得我连扯出一个笑容的力气都没有:「我当然可以配合,我很会配合的。但是你们有警察的搜查令吗?没有搜查令,你们凭什么搜我的包?这不是侵犯公民隐私吗?」 男人立时变了脸色。或许他这一路走过来,还没有遇到一个与他唱反调的人,脸有些挂不住。 「大家都配合,怎么就你这个小伙子要跟我犟?」 我歪着身子,找了个舒服的位置缩进了床位里:「大家都配合,所以就可以随便搜包吗?我说了,拿警察的搜查令来,否则谁也别想开我的包。」 男人冷笑一声:「我看你就是心虚!」 「警察来的时候也没说要搜我的包,怎么你比警察还厉害?」 男人叉腰:「我看说不定就是你偷的!不然为什么大家都敢让我们看,就你磨磨唧唧的?」 男人这么一说,身后果然响起一片附和的声音。好像他们已经证据确凿,我就是那个卑劣的盗窃者。 顾蓝山也凑过来,劝说道:「秦月章,现在是特殊情况,你也别耍脾气,先配合把自己摘清楚吧!」 我都不知道该说这个人是单纯还是傻了。 第11页 谁质疑谁举证,如果谁来怀疑一下我就要自证清白,那我人生还不得累死? 没有任何人,有权利在我不愿意的情况下,强迫我打开我的包。 男人见我是个硬茬,胸口剧烈地起伏几下,却也拿我没辙。他最后念叨着「如果最后都找不到,那就保准在你身上」,然后转向晏如。 晏如一直沉默地看着这闹剧,对上男人的眼神,只面无表情地说:「从法律上来说,你们已经违法了。」 一个「违法」这么大的帽子扣下来,那伙人互相看了看,面色都不太好。 这时,为首的男人身后忽然钻出来一个干瘦矮小的人,他直接弯腰去拖晏如床下的那个红绿编织袋。 「孙哥,别跟他们废话,我看这个编织袋就有问题!」 我看到这一幕,内心勐地烧起一股无明业火。太阳穴突突地痛,像是有个人用凿子在一下一下在敲击。四周那些拥堵在车厢里的人渐渐远去,我的视野里就只剩下那个被人拉扯而出的编织袋。 不断放大,不断放大…… 心脏里生出一股我也说不出的狠厉,毛刺刺的,扎得我鲜血淋漓,扎得我咬牙切齿。 「啊!嗷嗷嗷嗷!」 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我的脚已经踩在了那个瘦小男的手上了。瘦小男一脸痛苦地在我脚下哀嚎,掰着我的脚踝企图让我挪开。 「诶喂喂!怎么可以打人呢?」 「快松脚!没王法了!」 「这是在做什么?偷东西还打人啊?!」 晏如在我身后,双手揽着我的肩,扶着我往后退。他应该微微俯着身,声音在我耳边响起:「秦月章,别冲动!」 理智瞬间回笼,我顺着晏如的力道往后退了几步,瘦小男的手终于从我的脚下被解救出来。他半跪在地上,捧着自己的手,狠毒又怯懦地看了我一眼,然后躲进了人群里。 「我没想打人,我只是想把口袋踢进去,谁知道他把手塞过来。」 晏如还算冷静:「你这样冲动,会对你有不好的影响。」 他话音落下,我心底随之一动。 我忽然生出一种感觉,好像已经很久没有人,站在我的角度来为我思虑了。 那个为首的姓孙的男人皱着眉,揉了揉自己扁塌的鼻子:「你们打人,别想轻易善了啊!我告诉你们,我们下火车就去检查!」 我忍不住冷笑:「你尽管去检查,如果手没废,我不介意帮帮他。」 姓孙的男人瞪大了眼睛,怒气沖沖地指着我便要扑上来,他身后的人立刻七手八脚地把他拉住。 「孙哥,孙哥!别跟他们一般见识,等下车有他们赔的!「 姓孙的便冷静下来,从鼻孔里冷哼一声,理了理自己贴身的衬衣。 「这个编织袋里是不是有什么东西?一碰你就这么大反应?」他说着,伸脚踢了踢,袋子陷了进去,发出沉闷的声音。 「对啊,里面是什么?还是打开看看吧,打开看一看吧。」 「不敢开就是心里有鬼,不然怎么一直拦着?」 「哎,现在的小伙子啊!偷东西还打人,啧啧啧!」 众人议论纷纷,他们堵在车厢边,挑剔而鄙夷的眼神,窃窃私语的动作,若有若无的声音,统统都让我心里无明业火熄而復燃。 「我给你们看。」 晏如上前一步,挡在我面前,把我和那些碍眼愚蠢的人隔离开。 第7章 难言 杀人犯的儿子,是不是也会成为杀人犯? 还是说,低劣的基因本就流淌在血液里代代相传? —— 晏如弯腰,把红绿编织袋从床下全部拖了出来。 他借了我随身携带的小刀想要解开已经密封缝合好的编织袋口。可他鼓鼓捣捣了半天,也只是把口袋拆出了一条小口子。 看着他不太麻利的动作,我听到围观的人里有声音。 「这么磨磨唧唧的,不会是心虚吧?」 晏如也明显是听到了那些议论声,手上几不可查地顿了顿,然后又继续低头拆编织袋的缝线。 我见状,上前蹲在他身边,接过他手里的小刀,对着编织袋的缝线一划、一抽! 在晏如手里结实难缠的编织袋很地被打开。 晏如愣了愣,看向我的眸子里有难以忽略的惊讶与茫然。 「拆编织袋是有技巧的,你不知道吗?」 晏如没有说话。 看来他并不知道。 我干巴巴地笑了笑:「好吧,看来我比你更像地摊小老闆。」 这本来只是一句打趣的话,但不知道为什么,说出来之后我心里却忽然觉得别扭,有种说不出的难受。 晏如低头把编织袋袋口张开,里面的内容顿时暴露在随意人的视野里。 一件件衣服被妥帖地装在透明袋子里,满满当当地码在编织袋。 可我看到的那个瞬间,眉头忍不住地蹙在一起。 那些衣服色彩鲜艷明丽,即使我没有触摸到,光凭视觉也能看出它们材质多样。有的衣服上还点缀着碎花或人物的图案,的确是适合年轻人的风格。 但它们,是女装。 怎么会是女装呢?之前听晏如的意思,他分明是做的男装生意。 我不动声色地看向晏如。 晏如在对上里面女装的时候,扶在袋边的手停滞了两秒,瞳孔骤然收缩。但他很快就恢復如常,把编织袋口拉得更开,还对姓孙的男人说:「你要看,就自己看吧。」 第12页 装得再好,可第一反应也骗不了人。 我脑海里突然生出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联繫他之前的行为,还有那些让我生出疑虑的话……一个我自己都觉得很荒谬的猜测冒了出来。 对大名鼎鼎的微曜科技无动于衷,还有很多我们的问题,他都是含煳其辞,没有办法给予一个准确的回答。对于明明应该是他接触很多的编织袋,却连拆袋子都不太利索…… 我曾经以为是因为晏如戒备心比较强。 现在我却忽然想,或许晏如他自己都不知道编织袋里面究竟装的是什么衣服,所以才会在看到那些女装的时候这么惊讶。 一个摆地摊的,亲自坐火车去批发市场挑货,却不知道自己的货究竟是些什么东西,又长什么样。 这也太不合理了。 我只能想到两个解释。第一,这个编织袋不是晏如的,而是他偷了还来不及打开的赃物。所以他才会不了解里面究竟是什么。我们问什么,他就胡乱地跟着作答。 但这个解释站不住脚。因为编织袋的目标太大了,如果真的是晏如偷来的,那失主只需要仔细在车厢转一圈就能够找到它。 第二,那就是这个编织袋是晏如的,但因为一些原因,所以他不知道里面的内容。 比如失忆? 仔细想想,无论哪个解释,都让我觉得很离谱。 一个失忆的人,怎么坐火车? 那头,被人群簇拥的「孙哥」弯了腰,挑剔地用两根手指夹着编织袋里的衣物,一件一件地把它们捞出来,装模作样地看两眼,然后就把衣服往地上扔。 顾蓝山都看不下去了,站出来说:「都让你查看了,这样就不好了吧?」 「不拿出来,我怎么知道里面有没有赃物?」姓孙的说着,依然肆无忌惮,或许是他身后那些人给了他底气。 可笑又愚蠢的底气。 晏如沉默地看着这一切,眉心的沟壑宛如一个「川」字。他没有上前去阻止,我想按照他的体格,想要阻止绝非难事。可他却只是怔在原地,如一个旁观者一样看着。 好像那些衣服与他无关一样。 「随便他看啊,拦他做什么?」我悠闲地坐在床位上,掏出了手机。 「呵,你别以为——你做什么?!」 姓孙的话说到一半骤然停止,他那双本就不大的眼睛豁然瞪起,扁塌的蒜头鼻鼻孔也因为情绪起伏而不自然地张开,他努力想要摆出的威严的模样实际上却滑稽丑陋。 而在他面前,是我竖起的手机摄像头。 「你在录像?!」姓孙的还向我确认。 我很诚恳地点点头:「对啊,我就是在录像,不可以吗?」 现在是个科技高度发达的社会,连抑郁症、精神分裂症这些一度很难医治的疾病,微曜科技都能研究出治疗方案。信息传播的方式渠道自然也多种多样,不少人热衷于拍摄些视频,分享自己的生活,因为他们不知道,自己无心拍摄的某条视频会不会在下一秒就火了,为自己带去关注与财富。 所以,我想要记录我的生活,这很正常不是吗? 我单手稳稳地拿着手机,把镜头对准了姓孙的男人。 有人说:「你这不是侵犯人家肖像权吗?」 我一言不发地盯着站在人群中说话的那个,眼神自认为平和。可对方却悻悻地闭了嘴,退到了人群后方。 姓孙的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目光与我对上的时候却躲闪开了,嘴上还佯装强硬和占理:「让他录,我们又不是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我们是替警察同志做事情,对吧!」 众人纷纷附和。 只是在摄像头面前,他的动作还是有所收敛,没有再和之前一样把衣服丢得到处都是。 编织袋并不大,很快就见了底,里面也根本没有什么所说的翡翠观音像。 姓孙的咂咂嘴,有些不肯相信,还趴在地上撅着屁股往晏如的床下看。可惜依然一无所获。 「如果没有的话,还是先走吧。」失主赶紧去搀扶他,「太谢谢你了,孙哥。」 姓孙的似乎对那句「孙哥」很受用,顺着丢了东西的女人搀扶的力道站起身,还不甘心地瞪了我一眼,拥着众人去了下一节床位。 「等着……」 把晏如的东西丢了一地,就想这么走了? 可我刚开口,晏如的右手就搭在我的肩上,制止了我的话。他沉声说:「我来收拾,别起冲突。」 晏如都这么说了,我也没什么立场继续纠缠。 顾蓝山也嘆了口气,弯腰帮着晏如一起收拾。我们三个大男人一起,衣服很快就收好了,妥帖地放进编织袋。 「也不知道这么闹一通能不能找到。」顾蓝山拍了拍双手,抖落尘埃。 我懒得理他,只看着晏如。 顾蓝山又嘆了口气,左右无事,脱了鞋一骨碌地爬上上铺。 窗外的风景一成不变,像一块虚假的幕布一样覆盖在窗口玻璃上,让人恨不得上去狠狠把它撕碎。 晏如忽然说:「刚刚谢谢你。」 我歪歪斜斜地靠在墙上,漫不经心地说:「没事,我就是看不惯他们,抱团取暖。」 晏如说:「这也算是群体无意识,或许他们中也有很多人知道这样不对,可在群体的裹挟下又不得不这么做。」 第13页 群体无意识。 什么意思? 「你说的也有道理。」我点头附和。 「其实刚才那样我还挺欣赏你的。」晏如顿了顿,又说,「但是确实侵犯了他的肖像权。」 我撇了撇嘴:「那头又老又胖的猪,有什么好拍的?就算要拍,我也是拍你这样的吧。」 我说完,把手机相册翻出来给晏如。里面什么视频都没有,更别说那个姓孙的老男人了。 晏如眉头下意识一动,看向我时,眼睛里全是笑意。 「你骗他的?」 我理所当然:「我摆摆样子,他就怂了。我拍他还嫌浪费存储空间。」 晏如闻言,终于忍不住笑起来。他深邃的眉眼弯起,嘴角勾出一个愉悦的弧度,原本略显冷峻的面容顿时柔和起来,如东风拂破碎冰,看得人心头酥麻。 这还是我认识晏如以来,第一次见他这么笑,好像一瞬间放下了防备,露出些许轻松的模样。 我又想起了我的那个猜测,心头骚动,忍不住唤道:「晏如。」 「嗯?」他认真地看向我,黑色的瞳孔里倒映着我的面庞。 我咽了口唾沫,试探着低声说:「你是不是一开始,根本就不知道编织袋里是女装?」 晏如脸上的笑意渐渐收敛,眼睛紧紧地锁在我的脸上,似乎是想要从我任何一个表情中捕捉到善意或恶意的讯号。 我摆出诚恳的姿态。 空气凝滞,四周的喧嚣骤然褪去,沉默笼罩在我们之间。在我以为他不会回答我的时候,我听到了他的答案。 「是。」 简简单单一个字,印证了我所有的猜想。 不知为什么,我从心底里滋生出一种隐秘的难言的窃喜。无法阻止,又无从说起,甚至我自己都不知道,我为什么会为晏如的失忆而感到高兴。 这真的很奇怪,不是吗? 第8章 无忆 二十年前,雪城发生过一桩公路少女猝死案,在全国范围内影响都很大。 十八岁的花季少女光天化日之下,行走在罕有人至的城郊公路,却不幸遇到了心存歹意的落魄中年男人。男人见少女面容美丽,就趁四周无人,大胆地将少女拖至公路下的灌木丛,想要实施不轨。 可少女在剧烈的惊慌与恐惧之下,竟发生了心脏骤停。 男人也知道自己摊上大事,只得落荒而逃。这也导致少女错过了最佳的抢救时间,枉丢性命。 二十年前,全国天网系统已经普及,即使是在罕有人迹的城郊,也在监控的范围之下。男人逃跑之后很快就被警方抓捕归案。 此案引起了知名记者简妮的关注与报导,遂在全国引起广泛的讨论。 雪城警方压力倍增。 嫌疑犯最开始还狡辩称两人擦肩而过时,是少女晕倒扑在了他身上,两人才一起翻进了路边的灌木丛。 但这么离谱又可笑的说辞,谁会相信呢? 更何况,警方还在男人住所搜到少女随身的玉坠子。 证据确凿,男人无从抵赖,最后只得认罪,被判处死刑立即执行。 判决赢得民众的一致叫好,少女的枉死的灵魂都仿佛得到了慰藉。 值得一提的是,当时才刚刚兴起的微曜科技,出于人道主义关怀,给予了少女家人十万元的关怀费。此举也为其公司在社会上博得一片赞美之声,不久之后,微曜科技就成功上市。 这桩案件里唯一的恶人,认罪伏法的杀人兇手,被千万人唾弃谩骂的人渣,名字叫做,晏安德。 —— 「我除了自己的名字,什么都不记得了。」晏如垂着眼睛,看起来有些失落。 「在火车上的时候?」我关切地问。 晏如无奈地点点头:「一觉醒来,我就发现自己在火车上,周围一个认识的人都没有。」 孤身一人,又暂时性失忆,确实是应该感到绝望的,处处小心防备也正常。 要不是我察觉到他处处小心,很多东西细节又答不上来,还真会被他骗过去。 想到这里,心底里那点隐秘的愉悦不由得扩散开来,我差点压不下嘴角的笑意。 「这么大的事情,你应该求助警察叔叔,现在怎么会告诉我?」我辛苦地压着眉,从晏如的眼瞳里,我模模煳煳地看见自己的脸,带着真实不作伪的关心。 晏如说:「我直觉你应该不是什么坏人。」 直觉我应该不是坏人? 哈哈,那当然! 我可是大名鼎鼎的心理学家呀。 「就沖你这句话,等到了雪城,我肯定不能放着你不管。」我拍了拍胸口,作出坚定可靠的模样,「兄弟,跟着我,绝对不让你丢了。」 晏如眼中的茫惑渐渐收敛,他抬眼与我视线相对,不知怎么的又快速地挪开目光,只点点头。 可我却发现他的耳朵悄悄红了。 我余光瞥到床下露出一角的编织袋,说:「你自己都不知道编织袋里面有什么,就敢让他们搜啊?」 晏如转过头来,理所当然地说:「有什么不敢的。」 我打趣道:「你就不怕真的是你偷的?明代的翡翠观音像,价值连城,够你判个十年八年的。」 「就算没有记忆,但人的品性和习惯是不会改变的。」晏如说,「我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人,也对自己的人品有信心。而且如果真的是我偷的,那我更应该负起责任,为自己过去的错误和愚蠢买单。」 第14页 他说完,我不知道该说他正直还是该说他傻。 晏如,他是怎样一个人啊? 我从来没有听到过这样的言论,也没有见过这样的人。 真是太有趣了。 看来这一趟火车,能够和他关在一起,也不算白耗了时间。 我们两个正说着,车厢前方忽然爆发出一道尖利的女声。 「你们做什么!讲讲道理啊,你们没有权利要求我开包!」 我和晏如对视一眼。看来,这群「正义之师」也不是所向披靡嘛,车上也不是只有我一个刺头。 「要不要去看看?」我挑起眉,露出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坏笑。 此时阳光从晏如身旁的窗户照进来,他点头,整个人都在光下亮堂堂的,好看得很。 过道上簇拥的人群没有散开,只是换了一个位置,重演刚才的闹剧。 「你如果不心虚,就应该给我们看看!」 连话术都还是那一套。 「里面是我的私人物品,没有你们要找的东西?」这是一个很熟悉的女声,细声细气的,我在哪里听到过。 反倒是晏如说:「里面是齐幼萱。」 齐幼萱? 我愣滞了一秒,才想起不就是之前在餐车遇到的那个去雪城找男朋友的小姑娘吗。 「是她啊!」我恍然,拨开人群,挤到前面。 果然,正在被姓孙的叉着腰为难的女人,就是齐幼萱。她紧紧地抱着自己的包,坐在下铺的床沿,眼睛里是将落未落的晶莹泪珠,但神色却是坚决如铁。 姓孙的还在叨叨地说着什么,但齐幼萱扭着头不说话。 「哎,你这小姑娘怎么也这么不配合……」 「别人不愿意,你就去找愿意配合的。大不了我们留到最后,当做盗窃嫌疑人被警察带走。」 姓孙的话没有说完就被我打断,他皱着眉回头,两只小眼睛瞪得眼白都要翻出来:「又是你。」 齐幼萱见了在人群中的我和晏如,眼睛一亮,侧过身去擦了擦眼角,然后才站起身:「秦月章,晏如!」 姓孙的立时作恍然大悟的样子:「我就说呢,原来你们认识,是一伙的!」 那个被我不小心踩过手的瘦小男人也窜出来,俨然一副正义使者的模样,高高在上地发表着自己的臆断:「现在是过来找同伙的啊?你们把人家的东西藏哪里去了?」 我冷笑一声,不想搭理他们,只对齐幼萱说:「你跟我们来,我们一起刚好做个伴。」 齐幼萱赶紧点头要走。可火车硬卧车厢本来就狭小,齐幼萱的道路被几个人完全堵死,根本出不来。 「不准走,你们得把话说清楚!」 眼看着吵嚷声越来越大,场面很快就要失控,忽然从车厢尽头传来一道男声。 「乘客,你们堵在这里做什么?」 众人顺着声音看去,许黯然正一脸茫然地杵在车厢大门边,灰色的风衣纽扣敞着,露出里面的白衬衣一角。 姓孙的男人差点蹦起来:「你们铁路干什么吃的?现在才来!我们已经找到了最有嫌疑的人,就在这里。」 说着,他把手指在我、晏如和齐幼萱的鼻子上挨个指了一遍。 我盘着手,对许黯然说:「来吧,你叫警察来带我们走吧。不过,我们盗窃罪成立不成立还两说,这里有人侵犯他人隐私却是证据确凿。」 姓孙的立刻叫嚣起来:「我们也是为了大家好!要抓,连我们大家一起抓吧,反正我们这么多人是一起的。」 他身后,有人热烈地响应,也有人迟疑着往后缩。 许黯然面对这热闹的场面,脸差点皱成一坨,连连摆手企图平息声潮。 「乘客,你们先冷静,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去。这起失窃案警方已经介入处理,而且很快就会有结果了。你们也别猜来猜去的了,失主徐女士,你跟我来一趟。」 徐女士瞪着眼睛,眼睛里闪过明显的慌乱:「怎,怎么了?不是抓小偷吗,怎么突然找我?」 许黯然微微一笑:「我们就是和你再确认一下具体事宜。警察在前面车厢等着呢。」 姓孙的叉着腰,对徐女士说:「哈哈哈,妹子,我看应该是找到了,好事儿啊!等下车了别忘了请我喝酒啊,我这一趟也算是有苦劳吧!」 说是好事,可徐女士的脸上却并没有喜悦的意思,反而我从她的表情中看到了心虚和焦虑。 「这,这……小伙子,警察是个什么说法啊?」她努力地仰着头,向许黯然打听着。 可惜许黯然耸耸肩:「我也不清楚呢,你跟我来了就知道了。」 许黯然对她说完,又回身对我们说:「乘客们,两侧车厢的大门已经开启,大家可以根据自己的需要安排活动,谢谢这段时间的配合。」说完,就带着徐女士往另外的车厢走去。 留下一群摸不着头脑的人。 姓孙的一边抱拳一边说:「大家都散了吧,都散了吧!谢谢大家的配合啊,我孙钟谢谢大家了!」 俨然一副很吃得开的派头。 孙钟目光瞟到我和晏如,自然地翻了个白眼,抓过他身旁瘦小男人的手:「我兄弟的手,没这么容易翻篇啊!」 瘦小男人立刻配合着五指耷拉,做无力的样子。 我不想和他多纠缠,带着晏如回到我们的床位。 第15页 「我觉得这件失窃案没那么简单。」晏如一坐下就说,「我观察那个失主的表情,总觉得怪怪的。」 晏如和我想的倒不谋而合。 那个徐女士遇到许黯然,开口问的不是「找到没有」,而是「为什么找她」。还有她离开时那一副心虚和表情。 太有意思了。 第9章 闹剧 昏暗的审讯室。 阴柔的青年垂着头,已经略微有些长的额发遮住了他的眼睛,这显得他气质更加沉郁。几日的审讯似乎已经耗尽了他的精气神,但他却依旧坚持着什么都不说。 「哐当」一声,铁门打开。 晏如睫毛微动,却连头都懒得抬起来。 「你好,晏如,我叫秦月章。」走进来的人坐在晏如对面,端端正正地把手放在审讯桌面上,身体微微前倾,摆出一副倾听者的姿态。 晏如茂密长发遮盖下的眉头微动,他缓缓抬起头来。 这是秦月章第一次正式地直面地对上晏如的脸。 青年面容阴柔,一双眼睛在审讯灯光下熠熠生辉,如星子一般。 他很难将眼前这个漂亮得过分的脸和凶神恶煞的杀人犯联繫在一起。 但很多时候,相不由心生。 「今天换了一个警官来审讯吗?」晏如脸色苍白,可笑意中的挑衅却不减。 秦月章很有耐心:「我不是警察,只是警方聘请的心理顾问,你可以把我当成一个倾听者,如果你愿意讲的话。」 「换一种方式套话?心理顾问,倒还真稀奇,你们不会以为我是个心狠手辣的疯子吧?那我怎么担待得起。」晏如顿了顿,又似乎来了兴趣,把下巴抬起来,似笑非笑地睨着秦月章,「那今天你又想听什么呢?」 秦月章说:「你的父亲是晏安德。」 晏如勐地顿住,脸上的笑意骤然消失,眼神刻薄而防备。 像是一只受惊的猫,勐地炸起浑身毛髮,让自己看起来兇狠强大。 秦月章亦没有情绪地坦然回视。 或许是心理学家自带一种令人充满倾诉欲的气质,晏如很快又放松下来,他说:「秦顾问,我想问问你,是不是杀人犯的儿子,也会变成杀人犯?」 秦月章说:「这没有任何理论依据。」 晏如冷笑一声,无所谓地垂下头:「那为什么,早在这之前,所有人就已经审判过我无数次了呢?」 —— 在我拨弄着已经长过眼睛的额发时,火车竟毫无徵兆地再次运行起来。 我吓了一跳,手都差点戳到眼睛里。 但这是好事,车在这里已经耗费了太多时间,车厢里甚至有人欢唿起来。 我看着窗外移动的风景,绿意像是颜料一样涂抹开来,偶尔有电线桿划过。已经是下午,亮得耀眼的太阳挂在窗外那遥远的天边。 晏如若有所思地看着窗外,神情里有着疑惑。 「怎么了?」我问。窗外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啊,太阳还是那个太阳,和早上的看起来没有什么区别。 晏如收回视线,淡然道:「没什么,只是看看。」 是吗? 我不动声色地盯着他脸,那张脸俊俏英气,倒没有什么破绽。我说:「应该很快就会到雪城了,如果你实在没有地方去,可以来我家,我家在……」 我话说到一半,脑海里突然升起一种无所适从的茫然感,心里莫名难受。就是那种话到嘴边却被自己陡然遗忘想要说的内容的茫然与难受。 这是怎么了? 可我的茫然并没有持续太久,因为一个女声忽然在我们身旁响起,打断了我的思考。 「刚才真是太感谢你们了。」 我和晏如不约而同地转过头,是齐幼萱。她脸色略微有些泛白,应该是惊魂未定,还抱着她的背包没有松手。 我勾起嘴角,摆摆手表示不要在意:「这种人就是不能助长他的邪劲,不然他还能爬到别人脑袋上去!」 齐幼萱勉强地笑了笑,眼底里还是忧愁的底色。自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就闷闷不乐,联想到从齐幼萱包里掉出来的那张照片……难道她失恋了? 这时,一直在上铺的顾蓝山突然探出一个头,揉了揉惺忪的睡眼:「车子动了?开多久了,应该要到雪城了吧?」 他说着,从上铺爬下来,目光对上齐幼萱的时候有一瞬间的凝滞,但很快就若无其事地移开。 「刚开没多久,」我说,「你倒醒得及时。」 顾蓝山抓了抓自己的短髮:「刚才那边吵吵嚷嚷的,我就醒了。这一趟真的是,半天的路硬生生走成了一天半!看我下车不好好吐槽一下……」 他话音未落,一身灰色风衣的许黯然就推着小车尴尬地出现在过道上,脸上是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 「乘客,真是不好意思,耽误了你们的行程。」许黯然还算专业,当做什么都没有听到一样,把几袋特产从小推车里拿出来,恭敬地递给我们,「这是铁路给大家的一些小心意,雪城的特产麻酥糕。」 我接过一看,就是铁路上经常会兜售的那种小零食,看起来还不错。 只是顾蓝山接过特产后,脸色忽然有些奇怪。他勐地转过身去,背对着我们,半趴在中铺的位置上,头低垂着。从我的角度看去,只能看到他因为剧烈唿吸而深深起伏的肩颈。 第16页 晏如也发现了不对劲,问道:「你怎么了?」 顾蓝山摇摇头,把那包麻酥糕更紧地团在怀里,低声说:「忽然肚子疼,我去那边上个厕所。」然后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顾蓝山与许黯然擦肩而过时,我注意到许黯然别过头,他们两人的目光相接,一触而分。 许黯然回头时,脸上的表情并没有什么不妥。 我正好肚子饿了,撕开包装把东西分给了晏如和齐幼萱,又对许黯然说:「我其实还挺好奇,那个小偷你们找到了吗?」 许黯然脸色顿时僵住,左右看了看,一副为难又充满倾诉欲的表情。 「这事闹得这么大,肯定会传播出去的。我们先了解清楚,免得自己说错了话。」我补充道。 许黯然果然犹豫着收了他的小推车,低声道:「这事儿也不是说不得,我们也怕大家不明真相,会造成一些不好的舆论。」 我拍了拍自己身边的空位,示意许黯然坐下:「也是……所以你们刚才为什么把那个什么徐女士给叫出去了?东西找到了?」 「没有!」许黯然幅度很大地摇头,一拍大腿,「哪里有什么翡翠观音传家宝,我还真以为出大案了呢!」 晏如惊讶地挑起眉,齐幼萱也脱口道:「假的?!」 「小声一点!」许黯然右手抬起,虚虚地往下压,表示缩小音量,「她或许确实有个传家宝,但是有一点可以确认——她根本没有带上火车!」 我来了兴趣:「这个女人是贼喊捉贼呢!」 这就有意思了,那个姓孙的还给她撑腰,真的很好奇他知道真相后脸上的表情,肯定很精彩,很好看。 「我刚刚听到了一点儿,她好像给那玩意儿买了财产保险。」许黯然说,「也不知道她是蠢还是坏,脑袋空空就敢出来骗保。现在铁路的安检系统高级着呢,配备的监控也不是说着玩儿的。刚才警察不在,就是联繫调取她入站口的安检监控了。结果你们猜怎么着?」 关键时刻,许黯然故意停了,眼神在我、晏如还有齐幼萱脸上扫描。 「怎么了?」我配合着问。 许黯然颇为受用:「监控显示,安检扫描她的行李箱,里面根本就没有一个轮廓是观音像的。她可能是为了做戏做全套,确实在火车站丢了一个塑胶袋出来。但是警察去找回来了,里面就是一个绿油油的啤酒瓶。」 许黯然说完,摊开手,一脸无语的表情。 原来是这样。 我转头对晏如挑眉,说:「你看我刚才说的,我们盗窃罪成不成立还不一定,但有人侵犯他人隐私却是证据确凿的。」 许黯然却赶紧说:「那个姓孙的乘客和她其实并不认识,不是一伙的啊!虽然他的行为不对,但是出发点是好的,也是想要做点什么事情……」 我当然知道,许黯然这么说是不想让我继续追究。 我是什么身份?鼎鼎大名的心理学家,知名学者!怎么可能和一个连法律都不太明白的人一般见识? 可心底里细细燃烧的业火却不是这么说的。宛如火苗的愤怒灼烧着我,肺腑都生痛。 我想,我应该大度一点的。 齐幼萱低头看了看她怀里的包,咬着牙没有说话。 晏如嘆了一口气,眉目柔和下来:「倒也可以理解。只是一定要给他们好好说清楚,法不责众并不是对的,如果真的要追究起来,首当其冲的就是他了。」 「一定一定!」许黯然咧嘴笑起来,起身道,「那我先去给其他乘客送东西。前面就是雪城站了,你们也收拾准备吧,祝你们一路顺风!」 说完,许黯然就转身去推他的小车。或许是业务不熟练,或许是刚刚经歷了这样「离奇」的闹剧,他摆弄了好久才推动小车,磕磕绊绊地往前去了。 而这时,火车的速度缓缓降低,站台开始出现在我们的窗外。在站台边矗立着一块车牌,如一个沉默高大的人,迎接着四方而来的旅客。 蓝色为底,白色字迹。 雪城站。 第10章 变故 你知道被抛弃后又再次被抛弃是什么感受吗? 你有体会过母亲躺在血泊里,却没有人愿意站出来哪怕打一通120电话的无助吗? 你有体会过被收养,又被毫无理由地抛弃的滋味儿吗? 你有体会过在被堵在厕所里殴打,脑袋被按进便池的心情吗? 你有体会过永远找不到工作,四处碰壁,遭人白眼和歧视的窘境吗? 你有体会过永远不敢在家庭关系那一栏,填上自己父亲名字的恐惧吗? 你有体会过在火车上被毫无理由地当成小偷,口袋包袱被翻得一团乱麻,最后一点一点、一片一片跪在地上收拾起那些散落的自尊的感受吗? 晏如曾经非常痛恨他的父亲。 这个该死的杀人犯,这个该死的连累了他的杀人犯。 凭什么呢? 他明明什么都没有做,也什么都没有错。可晏安德的罪孽,却一时一刻不停地报復在了他晏如的身上。 晏安德杀人的时候,晏如才七岁。 在晏安德被判决的那一天,晏如也同样被判决。 他社会性死亡,成为了人人喊打、人人避讳的「杀人犯的儿子」。他明明什么都没有改变,他依旧是那个他啊。可为什么上午还一起玩耍的小朋友,下午就一脸嫌弃鄙夷地避开他? 第17页 晏如反思过无数次,是不是他真的做错什么。 有的人说,祸不及子女的前提是惠不及子女。可晏安德根本没有给予晏如任何惠利。 晏如在无数个辗转难眠的夜晚恨得咬牙切齿,比这个世界上任何人都要真情实感地痛骂诅咒那个早就下地狱的男人。 这么无能,为什么要把他生下来?既然有了妻、子,又为什么要去外面做那种噁心的令人唾弃的事情!还是说从来没有考虑过妻、子的死活? 很久很久之后,晏如终于认命了。 他是应该如此的,他或许并不属于他自己,而是晏安德留在这个世界上赎罪的替身。 晏安德唯一留给他的最大的惠利,不就是这一身骨血吗? 晏如的生命,就是他的原罪。 —— 「已经到了,这么快?」顾蓝山匆匆忙忙地从厕所回来,他脸上还有水珠,顺着脸颊不住地往下淌,看样子应该是去洗手台洗了一把脸。 我说:「快?这么点路程我们已经走了一天半了,你还觉得快?」 顾蓝山眼神闪了闪,挠着自己的后脑勺,尴尬地说:「嗯……我没想到啊……啊!晏如,咱们要不要一起?」 晏如被突然点名,有些疑惑地看着顾蓝山:「什么?」 我拧起眉,心里也觉得怪异。这个顾蓝山,怎么去洗了把脸,就把自己和晏如洗熟络了? 顾蓝山也发觉了他话里的冒昧,便转身拎他的登山包,然后对我们说:「我就是觉得咱们哥几个挺有缘的,要不要一起回雪城,然后交换个联繫方式?有空还能一起喝酒什么的。」 他说完,一脸期待诚恳地看着晏如。 坐过一节车厢就算有缘了?那他的缘分也来得太容易了点。 晏如清俊的脸上是浅薄的笑意:「当然可以,但是我已经和秦月章约好一起了。」 「他啊!」顾蓝山歪头睨着我,眼里是莫名其妙的笑意,他甚至还对我眨了眨左眼,「秦顾……咳!秦月章肯定不会嫌弃带上一个我的,对吧!」 我会。 我和他又不熟。 我开口说:「当然可以。」 过道上已经站了一些收拾好行李的旅客,都是大包小包的,他们挤在车厢门前迫不及待地等待着车厢打开。 晏如也把编织袋从床下拖了出来,把他的那些女装货物给齐齐整整地收拾了一遍,方便之后携带出去。 我垂下眼,这才发现他的手竟很好看,骨肉匀亭,指节纤长,用力时手背的青筋微微崩起。 「我来帮你!」顾蓝山殷勤地上前,抢着给晏如收拾编织袋。 我立在一边依然垂眼看着,不说话也不想帮忙。 忽然,顾蓝山漫不经心地说:「晏如,我其实真的很好奇这个贼到底把东西藏在哪里了。」 晏如手一顿,沉声说道:「没有贼,是那个失主骗保。」 「啊?」顾蓝山勐地抬头,脸上有片刻的茫然,「没贼?」 我闲闲地说:「你不舒服去厕所了,之前乘务员给我们说,那个徐女士根本就没有丢东西,因为买了巨额财产险,来骗保的。」 顾蓝山轻声呢喃着什么,我只听清了一句「真他妈……不合理啊」。 「什么?」晏如也没有听清。 顾蓝山摇头:「没什么。我就说在火车上要藏东西多难啊,怎么可能这么多人都找不到。」 他们收拾好了破口的编织袋,把袋口给绑了起来。忙好后,顾蓝山顿了顿,又说:「那你们觉得,如果真的要藏东西,哪里是最保险的?」 顾蓝山虽然说着「你们觉得」,可眼睛却是看着晏如的,很明显他对于我的答案并不期待。 「如果要我藏东西,我肯定会藏在一个大家常常能够看到的,却绝对不会想到的地方。」 我很期待当他们知道真相的时候,脸上那些愚蠢可笑的表情,一定非常精彩。 晏如说:「要是那个东西对我来说很珍贵,我就会把它藏在一个所有人都找不到也看不到的地方,只能被我一个人守着。」 顾蓝山一脸恍然地点点头:「比如呢?」 晏如沉默片刻:「我还没有遇到什么需要我特别珍视的东西,也比如不出什么地方来。」 顾蓝山张张嘴,还想问。我却觉得他实在烦人和聒噪,抓住他的胳膊:「火车已经停了,我们该下去了。」 顾蓝山越问我越觉得烦躁,心底里还压着我自己都说不清原因的不安。 火车滑行的速度越来越低,站台和楼道都清晰可见。等到火车停稳当,车门就会打开。 我们几个打算等其他人都走了再下车,反正这里是终点站,停靠的时间会久一些。可是,我们等了好久都没有等到列车门开启的声音。 怎么了? 车厢尽头已经挤满了人,我给了晏如一个眼色,示意我去看看。可我刚走上过道,忽然脚下勐地一震! 「咚——吱!」 剧烈的颠簸来得猝不及防,我脚下一滑,脑袋磕在了上下铺的金属扶梯上,发出好大一声闷响。 「秦月章!」晏如第一个过来扶住我,眼里的关心绝不像假的,「你没事吧?」 我忽然想起我最开始见到晏如时的场景。他高冷又寂寥地一个人坐在餐车边,看我的眼神冷淡又防备。我当时想跟他搭话,他还爱答不理。 第18页 短短一天,他看我的眼神就大不相同。 是因为我是他失忆之后第一个对他释放善意的人吗?还是刚才有人想搜他的包,我挺身而出? 不管是什么原因,我都感到莫名的愉悦。 美中不足的是眼下场景实在有些丢人,我尴尬地摆摆手,脑门子「嗡嗡」作响,却还是很坚强地对他说:「就碰到一下,碰到一下。」 嘶,但真的很痛。 我暗暗扣紧了脚趾。 而更令人惊讶无措的还在后面。 火车在颠簸之后,不仅没有开门,反倒再次缓缓行驶了起来! 「怎么回事?我们还没有下呢!」 「哎哟!颠我一个大跟头。」 「放我下车!」 「啪啪啪啪!开门开门!」 车厢那头已经传来拍门声,但这并不能阻止火车越来越快的事实。 我们全都傻眼了。 车厢里嘈杂起来,有痛骂的,有询问的,有拍窗拍门的,甚至还有人怀疑是不是司机被歹徒挟持了。像是一锅热油淋进了蚂蚁窝,车上乱成一团。 窗外的风景在疾速倒退,雪城的站台被远远地甩在了身后。外面下起了雨,密集的雨滴落在窗户上,在高速与疾风下被拉扯成一道道细长而歪斜的尸体。 于是窗外的景色也模煳不清了。 没有目的地的前进,才是最让人不安与焦虑的,而且还是这样高速的情况下。恐慌与惊惧的情绪在车厢里蔓延开。 这列火车发生了什么?它会带着我们去往哪里?它……能不能安全地带着我们停下来? 「怎么办?一个乘务员都没有,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们也不知道。」我尽量让声音平稳下来。 晏如浓密的眉低低压着,他按住我的肩膀,说:「先别急。现在的情况,两边都被拥堵着,乘务员也难进来。」 很奇异的,晏如的声音虽然不大,但却好像有什么魔力,让我真的定下心来。 不过在场我能看到最冷静镇定的人居然是顾蓝山。 他竟然还坐下了,两腿叉着,手搭在膝弯上,一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模样,脸上甚至还能勾出笑意:「先坐会儿吧,我们干着急又能有什么用?年轻人,别冒冒失失的,要能沉得住气!」 这人之前想离开车厢,被拦住之后和许黯然吵架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表现的啊。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让自己先冷静下来。 他说的也对,现在不知道原因,干着急也没有用。 第11章 侧翻 秦月章默然听完晏如的控诉和怨恨,沉着声音说:「但这些都不是你做错事的理由。」 晏如抬起眼皮,目光如淬了毒的利刃,切割进秦月章的眼里。 「对就是对,错就是错。」秦月章那张俊俏英气的脸上充斥着对一个杀人犯的谴责,「你那些经歷我表示同情,但你无法以此为自己辩护。」 更何况,魏钦州是秦月章在国内最好的朋友。 秦月章觉得自己从进入审讯室开始,能够忍住没有上去揍晏如一顿,已经是足够克制了。 「没有亲身体会,轻飘飘一句同情你好容易啊。」晏如勾起嘴角笑起来,眼睛里的光都是疯狂而张扬的,他慢悠悠地说,「我不需要你高高在上的同情,也对所谓的辩护不感兴趣。你有这个爱心,可以多做做善事,拯救更多的受、害、者。」 晏如的尾音上扬,充斥无尽嘲讽。 站在单向镜外的年轻警员孟懿愤怒地转身狠狠一脚踢在墙上,低声咆哮:「他就是一个反社会人格!应该和他那个杀人犯爸爸一样被枪毙!」 「冷静一点,小孟。」陆安弛皱着眉,不贊同地看着这个又一次轻易被激怒的下属,「你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不仅仅代表你自己,注意分寸。」 孟懿胸口剧烈欺负,他抄起桌子上的水杯就往嘴里灌了一大口,还嫌不够似的,扬起手就想把杯子往地上摔。可他一对上陆安弛警告的眼神,最后还是不甘心地缩缩脖子,悻悻地把杯子放下了。 「你出去在休息室守着。」陆安弛命令。 孟懿回了一声「是」,愤愤地转身离开。 休息室里空无一人,不知道是谁呆在最后一个,电视都没有关掉就走了。安装在墙上的液晶电视正在播报着雪城新闻。孟懿气得胸口痛,根本没有心思看什么新闻。 可电视里,女主持人大气内敛的声音还是一个字一个字无孔不入地钻进他耳朵。 「近日,扎根我市的优秀私人企业微曜科技再次传来喜讯。据悉,微曜科技已经研发出精神疾病的梦境治癒研究系统——暴雪的升级版,有望为广大深受精神疾病折磨的患者带来福音。下面是前线记者与微曜科技现任首席技术执行官许先生的现场对话。」 孟懿本来烦躁地想要关掉电视,可看着电视里的内容,他忽然产生了一个绝妙的想法。 他有办法找到受害者魏钦州的尸体了! —— 列车行驶越来越快。 过高的速度总是伴随着肾上腺素的飙升,随之而来的就是不安与恐惧。 这两个都是让人厌烦的情绪。 车厢里的尖叫与哀嚎没有一刻是停下来的,我垂下眼皮,如果可以的话,我恨不得把这些鬼吼鬼叫的人从窗户给丢出去! 第19页 但我也知道,再这样下去是不行的,太危险了。 这列车随时都可能脱轨,甚至与其他列车发生撞击。 我不想死。 正在这时,列车的广播里传来了一阵电流声,伴随着电流声而来的,是勉强维持着镇定的女播报员的声音。 「各位旅客您好,因列车遭遇临时故障,无法正常进站,我方已在积极抢修。请您留在自己的位置上,不要随意走动。给您造成不便,我代表全体列车人员向您表达诚挚的歉意。」 走道上拥堵成一团,全是拉着行李,满目惶惶的人。他们有的顺着播报的话往回走,有的则依然坚定地守在车厢大门处不肯挪动,他们好像以为只要够坚持就真的可以等到大门敞开一样。 我在人群中看到了齐幼萱,她还紧紧地抱着她的背包,脸色苍白。几缕碎发从她扎的高马尾里松散了出来,让她看起来多了几分忧愁。 列车飞速驶入隧道,光线骤然消失,车厢里只剩下火车里微弱的橘黄色灯光。因为背景的黑暗,窗户玻璃迷迷煳煳地映照出我的脸来。我抬眼与「镜」中人相对,只觉得自己的脸在这劣质的「镜子」下都有些扭曲陌生。 广播让我们等,可这一等就是十多分钟过去。 很诡异的是,没有一个人来过问我们这群乘客的心情,更没有安抚工作,乘务员们就好像消失了一样。 「哎呀,也正常!」顾蓝山倚在晏如的床位边,状态很松弛,「再不合理的场景我都见过,这算什么!现在来个乘务员,怕不是会被这群人手撕、骨灰都给扬了。」 说完,他自己还觉得挺好笑,兀自「咯咯咯」地笑起来。 我和晏如对视一眼,笑不出来。 心底里的焦躁让我再也坐不住。现在的情况危险我自然很清楚,但要我好好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什么都不明白,脑子里稀里煳涂,被动地接受未知的命运,只会让我更加难受。 「我去趟洗手间。」我站起身来。 没想到晏如说:「我跟你一起吧。」 顾蓝山瞪着眼睛,视线来来回回在我们两个之间扫来到去,梗着脖子说:「上厕所也要约着一起?可是只有一个蹲位啊。」 我撇撇嘴,心里翻了个白眼,往车头的方向疾步走去。 列车起伏颠簸得厉害,穿过隧道时耳朵里「嗡嗡」鸣响,我下意识咽了口唾沫,尝试着缓解身体上的不适。 列车进入山林地带,车厢里忽明忽暗。在最初的恐慌和惊惧之后,车厢里的气压终于冷了下来。有人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有人抱着脑袋绞尽脑汁地想着自救方法,甚至有人跪在地上,双手颤抖着在胸口划十字,在此时此刻依然祈求着他的信仰降临眷顾、拯救性命。我听到了小孩儿压抑的哭泣声,可我低头去找时却寻不到哭声的源头。 「往前走吧。」是晏如,他在我身后。 他的声音莫名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我「嗯」了一声,继续前行。 从硬卧车厢来到硬座,一路没有什么阻碍地就穿过层层车厢,接近了火车头的位置。 「怎么一个乘务员都没有?」我疑惑地扭头对晏如说。 晏如的脸在光影里忽明忽暗:「一般来说,每节车厢都应该配备一个乘务员才对。现在的情况……很不正常。」 列车突然失控,已经够不正常了。 可这一路畅通很快就到头,车厢连接口的大门被关住了。 我尝试着拍了拍,一张很熟悉的脸出现在玻璃窗口的那头。 我心里一松:「许黯然。」 说来奇怪,我在这节列车上,真正搭上了话的乘务员,竟然只有许黯然。 他对上我的脸时并没有太多惊讶,甚至微笑着问我:「你有什么需要吗?」 需要? 我差点冷笑出声:「现在列车到底是什么情况?不仅没有靠站,速度还越来越快。」 许黯然推门出来,却立在我们前面,没有让路的意思。他说:「列车确实出了一些故障,我们已经在全力抢修,一定会尽量保障乘客们的生命财产安全。」 晏如质疑地说:「可是车上没有安抚工作,也没有给予乘客合理的解释,我看不到你们对乘客的最基本尊重。」 许黯然故作苦恼地扶住额头,思索了片刻,才低声说:「真是不好意思,驾驶室的技术故障,主驾驶和副驾驶忙不过来,乘务人员都参与抢修去了。」 我皱眉,直觉他说的不对,可哪里不对又一时反应不过来。 晏如说:「列车的速度早就超过了普通火车的限速,再这么下去,随时都有脱轨甚至侧翻的危险,火车上这么多人,他们……」 晏如话音未落,列车陡然剧烈震动! 我下意识看向窗外,列车正处山间,景色飞速疾退、一闪即逝。而前方,铁轨曲拐,绕着山体形成一个弯道。 我脚下忽然倾斜,身体便不由自主地向着侧面倒去! 该死的,说什么来什么! 「秦月章!」晏如叫着我的名字,伸手拉住我的胳膊,想要扶住我。 可重心的倾斜是他也没有办法阻挡的事情,我下意识反手拉住他的手腕,与他一起被重重地甩向车壁。 「砰!」 是肩骨勐地撞在了车壁上的声音。沉痛从肩膀上扩散而来,我甚至怀疑我是不是骨头给撞裂了。 第20页 而和我滚在一起的晏如也没有好到哪里去。我听到他闷哼一声,不知道是伤到哪里了。 高速与失衡倾斜并驾齐驱,我们一时都难以找准重心起身。 「晏如,你还好吧?」 晏如的胸膛紧紧贴着我的嵴背,我能够感受到他的心跳,沉重而有力。 「还行。」 可厄运还没有停止。 下一秒,我抬眼,就看到对面的行李架上,行李箱们因为车身的倾斜而发生挪动、腾空,然后—— 向着我们两个砸过来! 我只来得及抬手护住脑袋,两个行李箱就像两坨天外陨石一样砸在我身上、头上。 我被砸得双眼发黑,视网里全是旋转的亮光。等黑暗慢慢褪去,我半躺在晏如胸口,入目是火车车顶。 四周依旧天旋地转。 我愣了愣,但很快反应过来,是真的在旋转! 火车,侧翻了。 第12章 同穴 「你说,用暴雪系统去找受害者遗体?」陆安弛眉头微蹙,目光严肃深远,似乎是在考虑孟懿这个提议的可行性。 孟懿点头如蒜捣:「对!微曜科技的暴雪系统,可以操控梦境。我不信这个晏如那么厉害,在梦境里还能守口如瓶。」 「没这么简单。」陆安弛嗓音略微沙哑,手指却因为兴奋而敲击着虚空,「先不说暴雪系统费用昂贵,微曜科技愿不愿意为我们提供支持。我与微曜的科研人员有些交情,也听过这个东西。暴雪并不能操控梦境,只是营造一个仿真梦境空间,即使发展到现在,不断改进也还是具有一定危险性,甚至有猝死、脑死亡的风险。而且晏如还是个不安稳因子,梦境里面发生什么都是未知数。」 猝死、脑死亡?孟懿可根本没有听说过! 孟懿不死心:「可是,晏如他打定主意不说,我们总不能一直跟他耗着。」 陆安弛嘆口气:「你的脑子很灵光,但这类先进医疗器械本身具有风险,按照国家规定,是需要家属签字同意才能使用的。」 可晏如的父母早就已经亡故,自己又是光棍一个,哪里来家属给他签字? 「就不能有例外?」孟懿问。 陆安弛:「即使他是嫌疑犯,也享有公民权利,没有例外。」 孟懿泄了气。就算晏如真的有亲属,他们又怎么可能会为晏如签这个字呢?谁会愿意把自己的亲人送进监狱? 难道真的就拿他没有办法?那也太可气了! 孟懿狠狠地捶打桌子。 可正在这时,一个纤细的人影站在门外,声音清亮:「那也不是没有办法。」 孟懿眼睛一亮,看向门口。 负责调查晏如档案资料的女警员走进休息室,干练地对陆安弛点点头,说:「晏如还有一对养父母,按照法律上来说,他们其实可以作为晏如的亲属签字。」 孟懿立刻兴奋起来:「太好啦!之前怎么没有听说他有养父母?」 女警员谢宁淡然说道:「晏如十岁的时候母亲车祸去世,被一家人收养过一段时间,还办理了完整的收养手续。只是后来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晏如十二岁的时候搬离了收养家庭,独自在外生活。因为他多年未曾与养父母联繫,所以我们在整理资料的时候时间紧急,就没有补充进去。」 孟懿兴奋地站起来:「那我现在就去联繫!」说完,人就已经跑没影了。 谢宁无奈地笑笑,说:「局长,小孟第一次接案子就遇到这么个大案,我看他还是不够稳重啊。」 陆安弛愣愣地看着孟懿的背影没有接话。 谢宁有些疑惑地又唤了一声:「局长?」 陆安弛勐地回神,干巴巴地咳了两声,驱散了尴尬:「那个小谢啊,你再去把资料整理整理,局里资料室的卷宗还需要再梳理一遍,这段时间辛苦你了!」 说罢,陆安弛拍了拍谢宁的肩膀,也走出了房间。 —— 当我再次醒过来的时候,四周黑漆漆的,没有一丝声音。 天黑了? 我下意识翻身坐起,可还没坐直身体,头先撞到了一个冰凉的金属。 「砰!」 巨响。 我脑袋里嗡嗡地全是耳鸣,额头隆起了一个大包,一碰就痛。 我躺会原位,记忆迅速回笼。 火车以远远高过限定的速度拐过弯道,然后发生了侧翻! 当时天旋地转,我听到了近乎于爆炸般可怕的轰鸣声。因为速度太快,车身与山体相触时没有停下来,反而因为动力和惯性继续滑行。这不仅给山林带来了巨大的灾难,也让死亡的阴影笼罩在了我们所有人头上! 剧烈的撞击让所有人瞬间腾空,然后又在重力之下狠狠落地。火车的玻璃车窗在压力下粉碎,四散的玻璃不知道会划伤谁的身体。 相比之下,我和晏如竟然算得上幸运。 之前我们一起被甩得撞倒在车壁一角,侧翻与撞击发生时,被掀翻的车座撞向我们——却被之前砸到我们身上的行李箱给缓冲、挡住。 这让我和晏如蜷缩在了车壁、车座与行李箱形成的还算稳定的三角区域里,并没有受到太大伤害。 漆黑总容易让人没有安全感。我不敢有大动作,怕踹到什么东西就让现在容身的小角落失去它艰难维持的平衡。 第21页 「晏如?晏如你还好吗?」我尝试着唿唤晏如。他就躺在我身侧上方一点,我们的距离很近,他的腿抵着我的侧腰,身上的温度透过单薄衣物源源不断地浸染到我身上。 幸好人还是热的。 在一片黑暗中,我看不到晏如的脸,心里的紧张却慢慢松下来。不管是谁,在这样的环境下,在极端的孤寂之下,只要能寻到一个活人,都会忍不住雀跃庆幸的。 良久没有回应,我又拍了拍晏如。他身体一动,醒了过来。 「别坐起来。」我提醒道。 晏如很快就明白过来了现下我们两个的处境,他的声音在黑暗狭窄的环境里显得很闷:「你有没有受伤?」 我感受了一下,除了之前被行李箱砸的地方有些闷痛外,胳膊腿儿都还在它们该呆的位置:「我没事。但现在这个情况,我们该怎么办?」 晏如说:「外面应该天黑了,不然车里不会什么都看不见。事故的具体情况我们还不知道,暂时不要轻举妄动,说不定等一会儿就会有救援。」 这好像是我们现在可以做的唯一的事情。 我点点头,过了好一会儿才想起他根本看不到,补充了句:「好。」 周遭的氛围又冷了下来,谁也没有再说话。我僵硬地躺了不知道多久,浑身又酸又痛,尝试着翻身换个姿势。 我的脚下抵着硬物,不是车座就是行李箱。右边是晏如温热的身躯,头顶在他的胸口的位置。我的左边也是一片坚硬的物体,我试着摸索过,应该是车座。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慢慢收回脚,翻转身体。 身上的酸痛总算有了一些缓解,我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膝盖却不小心碰到了什么东西! 「咔吱——」 身侧的硬物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摇摇欲坠的平衡被骤然打破! 「小心!」晏如短促地唿喝。 我胳膊一紧,被晏如拉扯着向他靠近。紧接着,我身侧发生了小规模的「坍塌」。 左边的行李箱从堆积的车座上砸了下来,落在我手边。如果不是晏如,我估计又得挨这一下。 只是现在我和晏如能够活动的空间就更小了,更加尴尬的是,我们两个大男人,紧紧地贴在了一起。 我无声地嘆了口气,忽然觉得,好像一个人被困在这里其实也没什么不好的——至少不用面临现在这种情况。 空气里都酝酿着窘迫的气息,我说:「我们现在这样放在古代,算不算是死同穴?」 说完我自己就后悔了。 更尴尬了。 后背传来轻微的震动,我直觉是晏如在压抑他的笑。他的下巴抵在我的头顶,说:「你是想死呢,还是想同穴呢?」 我咳了一声:「还是别死了吧。我还没有女朋友,到时候要是跟你一起这样被救援队挖出去,多容易让人误会啊!我还没法给自己发个辩护声明。」 晏如终于轻轻地笑起来。 我从来没有觉得一个夜晚是如此漫长,周遭除了晏如的唿吸声,再也没有旁的声响。睁开眼睛是纯粹的黑,闭上眼睛也是。 晏如的唿吸声渐渐变得绵长规律,应该是又睡着了。 快点睡吧,等天亮了,说不定救援队就到了。 我在心里默默祈祷,这场倒霉又离谱的旅程还是快点结束吧! 第13章 尝试 中年男人有些侷促地走进客厅。他年近半百,头髮已经白了一半,长年的劳动让他看起来很瘦,嵴樑弯曲,骨头都支楞着,可怜的皮肉依附在那上面。 「警察同志,你们喝开水啊。」他把手里的两个满是茶渍、水渍的搪瓷水杯递给孟懿和陆安弛,讨好地笑了笑。他露出黄黑稀疏的牙齿,扭着方言不安地说,「不晓得你们来我屋头,有啥子事?」 孟懿说:「陈大鸿,你不要紧张,先坐下吧。」 屋外远远地站了几个看热闹的人,都是村子里的乡亲。雪花村和所有乡村一样,青壮年离乡涌入大城市,村里大部分都是留守的老年人和儿童,生活平静而穷极无聊。来警察,对于村民来说那可是惊天动地的大事。 上一次还是二十多年前,那个杀人犯晏安德被抓获的时候。 陈大鸿搓了搓手,先去把堂屋的门关上。都说家丑不可外扬,好歹是来了警察,不管好事坏事,都不能让村子里的人看了笑话去。 堂屋里骤然暗了下来,陈大鸿来到墙边,暗亮了吊灯。昏黄的灯光便弥散在整个房间里。 「警察同志,你们说嘛。」陈大鸿深吸一口气。 孟懿看了一眼陆安弛,陆安弛微微点头,孟懿才从衣兜里拿出一张照片,递给陈大鸿:「这个人你认识吗?」 陈大鸿虚起眼睛,接过照片,看了好一会儿也看不清,这才动作僵硬缓慢地从上衣兜里掏出一副摺叠的老花眼镜——断了一条镜腿——这才勉强看清。 照片上,阴郁的青年面无表情地与他对视,眼尾上挑,眉目锋利。他的眼神带着几分挑衅和漫不经心,像是一尾藏在暗处的蛇。青年的唇薄而红,按照村里传下来的话,这是薄情的标志,难保不会是个白眼狼。 虽说这确实是个漂亮长相,但陈大鸿却看得喜欢不起来。 「认不到。」陈大鸿赶紧摇头。 孟懿皱起眉,耐心地引导:「你再看看。」 第22页 不管怎么看,陈大鸿都觉得自己不认识照片上的人。 「他是你的养子晏如。」陆安弛低声说。 「啥子?!他是晏如!」陈大鸿一听,眼睛都惊得差点瞪出来。 他对于晏如最后的记忆,是小少年倔强又藏着怒火的眼睛。彼时小晏如站在雨里,大雨把他的头髮淋湿贴在脸上,却浇不灭他眼里的火苗。 陈大鸿每每想起来,都会为那双眼睛感到心惊与害怕。他甚至怀疑晏如会扑上来撕咬他。 但是晏如没有,只是转身决然地离开。自那之后,十多年……大概是十五年了吧,陈大鸿再也没有见过晏如。 「他是不是犯了啥子事?」陈大鸿赶紧把手里的照片递还给孟懿,好像照片在他手里多一秒,都会给他带来什么灾难一样,「我已经十多年没有跟他来往过啦,他做了啥子事,也不关我的事哈!」 孟懿刚准备说话,陆安弛却先开口:「我想问一问,他当初十一二岁,是为什么离开你们搬出去生活?」 陈大鸿低下头,沉默了很久,才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他来我屋头,村儿里的人总是说我也会跟他原先那个老汉儿一样,变成强姦杀人犯。你说哈,哪个受得了这种话嘛?」 —— 山林里幽幽的鸟鸣忽远忽近,叽叽喳喳地吵成一片,无孔不入地钻进耳朵里来。 想把它们从天上扯下来撕碎,看还能不能发出令人烦躁的声音。 外面天色大亮,光线像是一把把金色的切刀,穿透层层叠叠的残骸,插进车厢里来,透出一个个光斑。 我睁开眼,仔细打量、审视起我和晏如的处境来。 晏如的身体紧贴着车壁,一个被掀翻的座椅抵在我们头顶,冰凉的金属结构正对我的脑门。在座椅上还堆放着不知道多少行李箱,把它压得死死的。我的左边是一只大号行李箱,正是昨天塌下来那个。行李箱后面不仅有火车上的座椅,还有事故发生时,在巨大压力与撞击下被掀起来的火车壁板墙体。 我几乎可以想像到,当时火车侧翻,恐怖的惯性掀翻固定在地上的车座,侧墙体轰然倒塌,然后全部往前——我和晏如的方位——冲击而来。 我们两个能够活下来简直是奇蹟。 一束光线穿透层层障碍,照在了我的眼睛上。我下意识向后靠了靠,躲开了阳光的直射。 脑后的触感有些硬,好像是晏如的胸口。这小子身材还不错,包在他那过时又老旧的polo衫下面,完全看不出来。 我明显感受到晏如的唿吸急促了几分:「你醒了,晏如?」 晏如在我身后,轻轻回应了一个单音节:「嗯。」 此情此景,如果放在烂俗的电视剧里,肯定得是男女主角感情升华的关键情节。我刚想打趣打趣晏如,一连串不合时宜的「咕咕」声从我肚子里冒出来。 一个新的问题出现了——我们之前是为了来看看火车出了什么事故,手机都没有带在身上。现在也不知道被埋了多久了,连口水都没喝到过。 「该不会救援队没来,我们两个就先饿死吧。」我有些烦躁。 晏如安慰道:「不会的,放心。按我们两个的体质,坚持一周应该不是问题。」 是吗,但是好像并没有被安慰到。 为了减少消耗,我们谁也不再说话,都闭着眼睛尽量睡觉,寄希望于一觉醒来,救援队就到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天黑了又亮,我的胳膊腿儿躺得僵硬酸痛,稍微动一动,关节就「咔咔咔」地响。我饿得头晕眼花,耐心已经告罄。 别说救援队了,外面连一个人声都没有。 不能再这么等下去了,必须想办法自救。哪怕是不小心引发二次坍塌,被压死也比饿死来得直接痛快。 我把我的想法告诉晏如,晏如沉默片刻,同意了。 我尽力平躺下来,审视着我们所处的空间,寻找着可以脱身的空隙。 头顶上是列车的底座,我抬起手推了推,纹丝不动。上面不知道像叠叠乐一样堆了多少东西。左边就更不用说,早就被堵死了。 「两边都不行。」我说。 晏如说:「脚下呢?」 我们头顶的空间有限,我连坐都坐不直,只能仰着脖子看了看:「脚下是行李箱,不知道可不可以推开。」 晏如目光坚定:「可以试试。」 都说长跑是两个人才能坚持下来的运动。因为一个人想要放弃时,看到另一个还在继续往前,就会尽全力坚持。而另一个人亦然。在这样的环境下,晏如虽然头髮凌乱,但神色间却不见丝毫狼狈,我也暗中咬咬牙。 晏如说:「我们脚下的空间更窄,只能容一个人过去。你的体型比我小些,也更灵活。」 我点点头,晏如说的和我想的一样:「我先去试试。」 我在脑海里大概设计了动作路线,准备起身行动。 我蜷缩起身体,努力收腹,在有限的空间里尝试着调过头去。我几乎是匍匐在地,也不可避免地和晏如贴得更近,要从他身上翻过去。 晏如注视着我,修长的眼睫颤了颤,不知道脑子里在想什么,他的耳朵竟然红了起来。 他干咳两声,别过脸去时,刚好我的一滴汗水落在他侧颈。 我无暇他顾,向着目的地艰难地挪过去。 第23页 短短的两三米,我爬得满身大汗,过长的额发被汗水濡湿,紧紧地贴在了我的脸上。 该死,等我出去就剪个寸头! 良久,我的胳膊酸痛不已,终于挪到了脚下的行李箱处。这里的空间更为狭窄,但好在头顶要高上一些,至少我可以坐直起来。 我伸手尝试着推了推,那箱子受力向后仰去,它后面应该还抵着什么东西,并没有完全挪开。 但看起来,并不是完全没有推开的可能。 第14章 脱身 有时候,流言蜚语远比真刀子来得更疼。 说起来,晏如的养父母还与他家里有些亲戚关系。养母姓晏,是晏如父亲不知道堂了几房的堂妹。之前虽然住在一个村,但雪花村很大,两家住得并不近,逢年过节也几乎没有走动过。 晏如被领进新家的时候,是很忐忑的。 他也想要过好好地开启新生活。 可阴影始终笼罩着他。 他走在哪里,都总会有人在他身后议论。有时候他听不清内容,但大多数时他是能听到的。 无外乎,杀人犯的儿子、离他远一点、长大也不一定能学好。 晏如回头瞪他们,他们就好像从他的委屈和怒火里找到了他真的「不是好人」的确凿证据,更加肯定起自己的猜测来。 最开始养母对晏如的到来是很欢喜的。她是个普通的农村妇女,个子不高,皮肤黄得发黑,却有一双粗糙但温柔的手。 养父陈大鸿在城里工地做活,见面的日子并不多。但他回来时,并没有对晏如表现过反感,甚至还给过晏如零花钱。 满是褶皱的五元纸币,色泽因为辗转多人而变得暗沉,边角还被撕裂了一块,被人用透明胶小心翼翼地粘合在一起。 当时晏如把钱攥在手里,脸上没有表情,但心里却以为,他真的再次找到了容身之所,找到了「家」。 只是谁也没有想到,短短两年后,他就被这个「家」抛弃。 那天下着很大的雨,养父母都在。只是养母看他的眼神不再柔和,养父也是期期艾艾,酝酿着什么话。 「晏如,你也大了,能够独立照顾自己啰。你二姨怀了小弟弟,心情不能着影响,村里那些……你先搬出去住嘛。」 有时候,言语的力量真的比刀子痛。他们最开始以为自己顶得住,可最后还是败下阵来。 谁能在日復一日的明讽暗刺中毫不动摇呢? —— 「能推开吗?」晏如在我身后问。 因为我的行动,他身边的空间富余许多,也勉强蜷缩着立起身。 飢肠辘辘之下,我支起发软的手又推。那头有窸窸窣窣的声音,行李箱在我的力量下缓慢地后移。 「应该可以。」我一边说一边咬牙坚持,打算一鼓作气把它推开。 可行李箱还没完全挪开,头顶的车座骤然又向下坍塌! 「小心!」晏如下意识一只手扶住头顶,支撑起快要垮塌的车座。 我说:「不行,这几个箱子是支撑我们头顶车座的一部分,如果挪开,车座失去平衡会直接垮下来。」 晏如没有说话。 这种情况,只有…… 我回头看他,他的半边脸埋在阴影里,半边脸被外面射进来的阳光照射着。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觉得,晒晒太阳都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 很久之后,晏如坚定地说:「你推,我来顶着。」 我抬眼:「你知不知道头顶上有多少东西,你来支撑……」 很有可能就是被压死在下面。 晏如眼睛都没有眨:「与其空等,不如自救。我先撑着让你出去,你在外面找到支点说不定我也能出来。什么都不做,那就只能干躺着。」 我静默片刻,说:「你就不怕我出去之后不管你,或者你自己撑不住被压死?」 晏如毫不犹豫:「你是一个很好的人。」 我心里勐地一震,有种我自己也说不清楚的滋味生出来,胸口直发酸。 其实,在发现行李箱是支撑点的时候我就是想让晏如在后面顶着的。我承认我有些自私,但这样的环境下谁不想活呢? 我原以为会费一番功夫才能说服他来顶住头上,没想到他自己却先提了出来。 我忽略心底里的异样,对晏如点点头。晏如跪起身子,用手臂和膝盖着地,背部紧贴我们头顶的车座底。 我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一脚踢在挡在我们面前的行李箱上。 「嘭!」 行李箱后推一大步,光瞬间倾斜进来,照亮了栖身之地。同时我听到了晏如闷哼的声音。余光里他的手臂在颤颤巍巍地抖,冷汗在额头。 我再起一脚,几乎使出了吃奶的力气! 一定要开! 「咚」的一声巨响,几个行李箱应声倒地! 我们面前的障碍终于完全被清扫。豁口处的光在我眼里是通往天堂的圣光,我手脚并用地往外面爬去! 这段距离并不远,实际上不足两米,可我却觉得无比漫长。等我爬出去的时候才发现浑身上下都已经被汗湿,像完成了一场世界上最刺激的极限运动。 我一秒钟不敢停留,晏如还在下面。我回身捞了一个行李箱过来,把它侧着塞在出口处。可之前是好几个箱子共同受力,它一放进去,我就听到了「咔吱咔吱」的声音。 第24页 「晏如,快出来!」我喊道。 晏如回应得艰难,声音颤抖着几乎是从牙缝里钻出来的:「不行……完全,压住……」 巨大的重量让他动弹不得。 那一刻,我也不知道我在想什么,唯一一个念头,那就是我不想让晏如死。 我推开箱子,侧身用肩膀顶住了车座的边缘,留出了一个小但完全足够他出来的空间。 「你来!」 晏如抬眼,没有再多说什么,他缓缓放低身子。随着他的移开,重量陡然来到了我的身上。 我原本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可突如其来的重量还是差点把我压翻在地。 我放低身子,两手拄地,只觉得肩膀以下的肌肉和筋脉像是被人撕扯拉拽般剧痛。 我坚持不了多久! 好在晏如刚才说我比较灵活,其实他也不赖。我都没看清他是怎么动作的,就从我身旁的空隙钻出。 下一秒,车座擦着他的脚踝坍塌下来,巨响犹如海啸。 我怀疑我的肩膀要断掉了。 车厢里一片狼藉,无数箱子如山一般堆砌在我们之前的头顶上。几个属于人的残骸,静静地躺在车的一角。 我浑身脱力,身体一软直接跪倒在废墟上,我懒得管什么干净卫生,顺势翻身躺下。 现在一丝力气也没了,只想好好躺一会儿。 晏如默默地躺在了我身边。 这种感受很奇妙,我们一起死里逃生。我们,一起。 谁也没说话,谁也说不出话。心情却是前所未有的放松,我轻轻撇过头。 突然,在车厢不远处的地板上,安静躺着的一个东西猝不及防地闯入我的视野。 我心底一动,一种不安又悲伤的感觉油然而生。 那是……一个沾着血的糯米白糕。 第15章 倖存 「所以,晏如就这么走了?」孟懿脸色复杂。果然每一个心理扭曲的变态背后,都有个不咋地的童年。 陈大鸿嘆了口气:「我后来就没有再看到他,我老婆应该看过,还给了他些钱。虽然不住一起,但是我们还是很负责的哈,经济支持过他嘞!这个娃儿,给我们屋头带来了很多麻烦,我们也是没得办法啊!」 顿了顿,陈大鸿又说:「警察同志,他到底犯了啥子事?」 孟懿说:「他自称是玫瑰杀人案的兇手,已经投案自首。」 「啥子?!」陈大鸿眼前一黑,身体发虚,差点晕过去。虽然他在村里,但现在信息并不闭塞,他也听说过震惊雪城的玫瑰杀人案,还和乡亲们茶余饭后讨论过兇手可能是谁。只是他做梦也想不到,兇手居然是晏如! 居然是晏如! 村儿里那些话还真的实现了?!幸好屋头和他早就脱离了关系! 陈大鸿又是心惊又是窃喜,扶着桌子眼前的眩晕还没过去,他就迫不及待地说:「肯定跟我没得关系哈!我还有个马上要读初中的娃儿,跟我没得关系哈!」 孟懿安抚住他,然后表明了他们这一行的来意。 陈大鸿就差去摸他老婆留下的速效救心丸来吃,听完孟懿的话,赶紧表忠心,和嫌疑人晏如划清界限:「我签字!我必须支持警察同志的工作!我大义灭亲,现在就签!」 陆安弛看着这个窘迫的男人,重重地嘆了口气。 —— 我依稀记起来一些事情。 我曾经很喜欢吃糯米白糕,随处可见的那种糯米白糕,白色的,形状是中间鼓起的圆饼,味道清甜,软软糯糯,拿在手里还会很黏手。一块钱三个,再便宜不过。 忽然间想起了我的母亲。 她是个平常的农村妇女,很勤劳,知道所有的时节里适合栽种什么谷物。我嘴馋时总爱磨着她要她给我买糯米白糕,她不堪其扰,就会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纸币,带着我去糕点铺子。 「秦月章,你怎么哭了?」晏如忽然凑到我面前。 我转头笑着看他,直视着晏如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晏如,我是高兴啊。」 「死里逃生,喜极而泣?」 「对啊,」我坐起来,在一片废墟中与他对视,脸上的笑意不受控制得越来越深刻,「我们在一起,这很奇妙不是吗?」 晏如皱眉:「那你怎么用这种眼神看我?」 我挑眉反问:「什么眼神?」 「笑里藏刀。」 「我可能高兴过头了,面部肌肉抽搐。」 「确实值得高兴。」晏如认同地点头:「但我不想再经歷第二次。」 这节车厢里乘客本来就不多,除了我和晏如,再没有一个活人。事故发生时巨大的冲击力和惯性让所有的东西齐齐前沖,所以行李箱、车座大都堆砌在车厢前部。 我起身打开了一个离我最近的行李箱,翻找起来。 晏如惊讶了一瞬,但没有说什么。 我的运气还不错,这个行李箱里放着饼干。 「你也别发呆了,快找东西。」 「这也算是遗物了。」晏如说着,接过我递来的饼干,没什么停滞地就塞进了嘴里,「我们现在是紧急避险,家属能够理解的。」 我笑了笑,没再说什么。 等我们两个吃饱了,熘着两个圆滚滚的肚皮时,才开始考虑接下来该怎么行动。 车玻璃在摩擦下粉碎,我们没有费多大力气就顺着碎裂空敞的窗口爬出来。 第25页 车外,铁轨绵延伸展,不远处是个山坳,郁郁葱葱的树木把矮山妆点成了个美人。事故竟然发生在这样一个僻静难至的地方,不知道算是幸运还是不幸。 摆在我们面前的路有两个。要么在这里等着救援队,要么自己逃生出去。 怪异的是,事故已经发生了至少两天,可救援队却迟迟没有出现,连个影都没有。 「我们再等两天,如果还是没有任何救援,就沿着铁路自己走出去。」我对晏如说。 晏如自然没什么异议。 我们沿着列车的残骸走了一圈,越走越心惊。列车一共十八节,没有一节是完好的。我们所处的车厢仅仅是侧翻之后与山体地面发生摩擦,有的车厢直接撞毁,还有的车厢在惯性下冲进了前一节的后部,两节像毛毛虫一样可怖地连接在了一起。 触目惊心。 晏如随手捡了一节钢棍,一边走一边敲打着列车残骸。如果残骸之下还有存在意识的活人,应该会给予他回应。 可惜一个都没有。 我跟在晏如身后,竟从他高大挺拔的背影里看出了一丝沮丧。 有什么好沮丧难过的呢?我们活下来了啊!自己的生命才是最宝贵的,不是吗? 幸好列车里物资比较丰富,我们也不愁吃喝。最开始搜罗别人的箱子,晏如还有些心理负担,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动起手来越来越自然。 在这种特殊情况,我们也不是什么宁死守节的圣人。 他也会把找到的重要物品收集起来,说是等亲属来的时候,总还能找到一两件亲人的物品,心里会有点安慰。 雪城的天气变化来得快,山里更是晴雨不定。我们一起合作用垮塌下来的火车侧墙体搭建了一个临时「帐篷」。 此刻,天上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雨,头顶的金属发出「噼里啪啦」的混响。脚下的土地湿润,蒸腾起一股独特的泥土的芬芳气息。 我和晏如一人捧着一块面包,坐在搬出来的车座上。如果忽略掉我们的遭遇,其实还挺惬意的。 晏如忽然敲了敲身侧的钢板,说:「陋室听雨声,幸有知己来。」 我似笑非笑:「这是哪位诗人的大作?」 晏如咽下嘴里的面包:「我有感而发。」 「看不出来你还会作诗。」我抬眼,心里念头转动,无意地问,「都说经歷了刺激容易唤醒沉睡的记忆。你现在想起什么来了吗?」 晏如摇头:「还是什么都没有。」 没有吗……没有也很好。 我忽然想到了那个我随身携带的背包,里面有一本《梦境解析》。它很重要,我知道,但似乎并不是为我准备的。 所以埋在废墟下,丢了就丢了吧。 我拍拍他的肩,安慰道:「没关系,可能是这次的刺激还不够大。」 晏如哑然失笑。 我们正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忽然身后的列车传出一阵微弱的声响。 「啪,啪,啪……」 有气无力的,每敲一下就会停顿好一会儿。 晏如率先反应过来,扔掉手里的面包,噌的一下站起来:「有人!」 我背对他,嘆了口气,转身时脸上是和晏如一样的欣喜:「还有人活着,太好啦!」 晏如循着声音搜索,很快就确定了范围。 「就在下面。」晏如很肯定。 其实这下面的人死或者活,我丝毫不感兴趣,甚至他死了更好,这样我还能省下一些力气。但我不想让晏如知道我心里的想法。 我们顶着雨,拿了趁手的工具开始清理列车残骸,不知道是我们幸运还是下面那个人幸运,我们很快就掀开了埋藏着对方的钢板。 一个虚弱的人出现在我们眼前。 骤然倾洒而来的雨滴让她的眼睛睁不开,但嘴唇却贪婪地张合,吮吸着从天而降的甘霖。 倖存者在断粮断水的情况下脸色苍白,浑身脱力,嵴背佝偻着蜷缩在一块狭小空间。她一手还拿着一截断裂的钢筋机械地敲击,一手把怀里的背包紧紧护住,如我之前见到她的样子。 是的,我见过她。 齐幼萱。 第16章 荒野 孟懿和陆安弛准备离开的时候,陈大鸿满怀忧愁却还是强打笑脸地送两人到村口。 雪花村地处大山,交通并不便利,虽然国家在山里修通了道路,但车依然开不进来,人只能徒步进山。 乡亲村民们远远地看,窃窃私语,有的还笃定地对着陈大鸿指指点点。陈大鸿沟壑横陈的脸上更加窘迫,恨不得马上送走这两尊大神。 警车就停在山口,孟懿动作利索地坐上驾驶位。陆安弛拉开副驾的位置,想了想,忽然说:「陈大鸿,你……要不要跟我们一起去看看晏如?你去收拾东西,我们等你也来得及。」 没想到,陈大鸿忙不迭摇头加摆手,生怕警察会强行把他塞进车里一样,还退后了两步。 「警察同志,你们饶了我嘛,我……我不想再看到他啰!我只想好好过安生日子,晏如,晏如……哎!算我对不起他了!」 陈大鸿嗫嚅着说完,摆出央求的神情,浑浊苍老的眼睛里满溢出的都是拒绝和恐惧。 陆安弛长嘆一声,拍拍陈大鸿的肩膀,坐进了车里。 警车顺着盘山公路崎岖往下而去。 第26页 孟懿说:「这个晏如,真是个祸害,走哪儿害哪儿。看把他养父给吓的,可怜吶!」 陆安弛瞥了眼孟懿,说:「山里开车危险,你少说话!」 孟懿觉得自己这个师傅实在是一板一眼,无趣得很。但转念想想,师傅他一把年纪了,早年离了婚,听说唯一的儿子也被前妻带去了国外,一个人孤苦伶仃的,也挺可怜。 遂收了顶嘴的冲动,闷闷地应了一声:「哦。」 —— 齐幼萱的运气也不错,只是饿狠了,几个面包下肚,她很快就缓过来。 「谢谢你们,我还以为我死定了。」齐幼萱说。 「我有个问题啊,纯属好奇。」我点点她不离手的背包,说,「你的包里到底是什么?别人都是拿包挡着头,你是拿身体护着包。」 齐幼萱柔美的脸上颜色顿失:「这里面是很重要的东西,是我这辈子都不能丢失的东西。」 一辈子? 呵,随口便是一辈子。 可是时光那么漫长,谁能够保证永远不会改变呢?这一刻还被视若珍宝的东西,或许下一刻就会被抛弃。 被践踏,被排挤,被驱逐。 雨还没有停的迹象,头顶的钢板脆响连绵,催得人昏昏欲睡。天色暗下来,很快就会天黑。 在这样潮湿的天气里,篝火很难升起来。我们无能为力地等待着光线彻底消失的那一刻。 「明天就往前走吧。」我说,「鬼知道救援队会什么时候来,难道他们一直不来,我们就一直死守?」 晏如认同地喟嘆:「好,果然是求人不如求己。」 齐幼萱扎好了她原本凌乱的秀髮,马尾辫柔顺地垂在脑后:「我跟着你们,千万别留我一个人。」 我咧嘴笑起来:「怎么会呢?我们可不会轻易放弃任何一个朋友,对吧晏如?」 「嗯。」 他的回应虽然简短却坚定,可我没来由感到愤怒。心底里的业火像一个小火苗,虽然还没有燎原,但却让我感到足够炙烤的痛苦。 因为我知道,我是伪善的救援者,晏如才是真诚良善的那一个。他越坚定,就会显得我越虚假。 「我先睡了,晚安。」说完,我摸到之前两天铺好的「床」,倒头睡下。 我闭上眼睛,耳边听到齐幼萱细细的声音:「秦月章他怎么了?」 晏如说:「这几天大家神经都紧绷,情绪有起伏很正常。我帮你铺一下位置吧,用的别人行李箱里的衣物,你不会介意吧?」 「怎么会?虽然这……挺不好的,但我们现在也没有别的办法。谢谢你,晏如。」 「我们好不容易活下来,互相照应是应该的。你睡这边吧,你是女孩子,但现在没有避嫌的条件。」 身边窸窸窣窣的声音扬起落下,没一会儿就全部停息。 我睁开眼,晏如竟然在我们和齐幼萱之间挂起了几件长衣物,将我们分隔开来。 心烦。 晏如为什么这么好呢?对所有人都好。 他越好,情绪越稳定,心地越软越善良,我就越生气烦闷。 我忽然很想知道,到底什么会撕碎他柔和的外表,击溃他良善的心房,重塑他对世界的认知,让他也露出彷徨无助,让他也恐惧惊慌,让他也变得和我一样虚伪。 我真的太想看到那一天了,只是想像我就激动得忍不住颤慄。 「秦月章,你睡着了吗?」晏如忽然低声叫我。 我回答:「没有。」 晏如疑惑:「那你怎么在磨牙?」 磨牙? 还是应该说咬牙切齿吧。 「哦,晚饭塞牙缝了。」 「你需要……」 我截然打断他的话:「不需要,睡觉吧!」 翻个身背对着晏如,晏如也没有再说话。 天彻底黑了下来,雨也停止,除了他们的唿吸声和偶尔风吹树动的响,什么都没有。山里的夜晚格外寒冷,尤其是在雨后,风吹起来,沾着水汽的皮肤就能感受到彻骨的寒意。 我裹紧了身上的衣服,如以往一样。 这个夜晚很快过去,我们整理好了一些必需品,一人拖着一个没有在事故中损毁的行李箱踏上了前路。 按照我们的计划,只要顺着铁路,是一定可以走进城市的。如果运气好,说不定还会碰到赶来的救援队。 铁路延伸在山谷里,看不到尽头似的。杂草长满了铁轨,有的甚至能够高过小腿。 晏如走在我们最前面,中间是齐幼萱,我断后。 我担心杂草里会有些毒虫毒蛇,所以不敢往深处走,只踩着铁轨的枕木小心翼翼地前进。 可即使是这样,我们裸露出来的皮肤还是被蚊虫叮咬得全是红疙瘩。 走了不知道多久,我的腿开始慢慢发酸,小腿肚子上的肌肉僵硬无比。 光是赶路已经很惨了,但还得拖着箱子。但又不得不带着它,否则我们在这山里熬不过几天。 晏如回头说:「我们休息一会儿,吃点东西吧。」 「好!」齐幼萱一屁股坐在铁轨上,揉捏着小腿。 我心里其实还挺佩服她的,我和晏如的速度都不慢,她看起来娇娇弱弱的女生,但却一直咬牙跟着没有掉队。 我们打开箱子,各自吃着东西,补充能量。 第27页 「等我们走出去,也算是独特的人生体验了。」齐幼萱低声说。 晏如说:「的确独特,我还从来没有荒野求生过。」 他说完,我心里一动,撩起眼皮看着晏如。 他不是说没有记起来吗? 晏如对上我的视线,补充说:「我这几天一直睡不着,我直觉我应该是没有幕天席地睡过觉的。」 我微微放下心来。 我故作轻松地说:「等我们出去以后,可以一起出本自传,记录真实荒野求生经歷,肯定卖的好!」 我说完,他们都笑起来。 「什么荒野求生,这里也不算荒野吧!」 正在这时,略微沙哑的男声从我们身后响起,带着调侃和揶揄,我们三个猝不及防地愣在当场。 还有人! 我勐地转身,不远处的一棵树下,抱着手臂站着的人不是顾蓝山是谁?! 他居然没死! 「你们三个在这里办什么过家家吗?爸爸妈妈和女儿?」顾蓝山还在嘴欠。 我哑然:「你!」 顾蓝山说:「我还以为只有我逃出来了,没想到你们几个倒好,抱团取暖呢。」 晏如说:「这里不是荒野?」 「我爬出来之后,穿过林子走了没多远就是个自建的乡野别墅,我猜村庄就在不远的地方。你们……你们不会这几天都在玩『荒野大行动』吧?」 他是真的嘴欠。 第17章 身份 微曜科技扎根雪城,这些年研发、公益两不误,可谓是国内优秀私人企业的代表。 微曜旗下研发的核心产品,主打针对性治癒各类精神疾病的暴雪系统,一经面世便引发了社会的广泛讨论。 最开始还有人质疑,但知名大记者简妮在亲身体验并治疗好自己的轻度抑郁后,根据自己的经歷洋洋洒洒地写下了一篇报导,成功为微曜科技打开市场。 但是因为研发技术成本高、周期长,每一次启动运行都是在烧钱,所以能够承担得起医药费的人少之又少,真正体验过暴雪的患者也寥寥无几。 但他们无一不是在饱受精神疾病折磨后奇蹟般地康復。这些人中有抑郁症患者,有精神分裂症,有双相情感障碍……治癒的病例越多,普通人对于暴雪的好奇就会增长几分。 但高昂的价格是阻碍他们脚步的大山。 孟懿和谢宁在走进微曜科技的总部大楼时,忽然有些迟疑。听说暴雪这玩意儿烧钱得很,他们能够申请下来的经费,还不一定能够支持系统开机呢。 已经走到了这一步,就算碰壁也得试试。 微曜科技总部大楼矗立在市中心,三十余层的高度让它在像是一个无声的巨人。大楼楼体呈环形,中空的部分是花园和空中廊桥,听说这里的企业文化是「以业为家」,加班对于这里面的研究员是家常便饭。花园和配套的咖啡角、甜品角是微曜管理者专门打造的员工福利。 微曜科技的接待员疾步而来:「孟警官、谢警官,你们好。我们许总听说了你们的需求,要亲自接待你们。请跟我来。」 孟懿心里松了口气,脚步轻松地跟上接待员。 电梯间里,十五楼的标志被按亮,几人畅通无阻地到了专属的接待室。 房间里採光很好,可以俯视雪城最繁华地区的街景。 「我们许总很快就到。」接待员刚说完,一个穿着白大褂,带着护目镜的男人就走了就来。 孟懿以为是哪个技术员,却听接待者小心翼翼地唤了一声:「许总。」 来人摘下护目镜,脱下白大褂,露出里面的灰色风衣,很随意地递给接待员。他自然又有礼地与孟懿、谢宁握手:「两位警官,你们好。」 孟懿在电视上看到过这个许总的採访,没想到本人比电视上还年轻,看起来也就三十岁上下。 「许总,真是久仰大名。」谢宁不卑不亢。 他笑了笑,身上丝毫没有上位者的居高临下,给人的感觉像个寻常朋友一般。 「别称唿许总了,两位警官。」他抿唇,脸上笑意更深,「叫我许黯然就可以。」 —— 原来我们所处的地方并不偏僻,甚至就在雪城的辛丰县境内。失事地点距离人烟只有三四公里路程而已。 顾蓝山嘲笑够了我们三个的自作聪明,才慢悠悠地说:「你们跟我走吧,我现在落脚在一栋自建楼别墅里。」 齐幼萱说:「我们这么多人,会不会太打扰了?」 顾蓝山嘻嘻笑了:「那我们去,你自己走回雪城吧!」 齐幼萱撇撇嘴,不说话了。 「哎呀,自建别墅真的很大,四层楼,却只有一个老奶奶留守。放心吧,我跟她相处了几天,她很好客的,还请我吃麻酥糕!」 我们跟着顾蓝山指的路,往他描述的美好宛如仙宫的地方去,把碍手碍脚的行李箱留在了原地。 顾蓝山看到齐幼萱怀里的背包,忽然很亲昵地搂过我的脖子:「秦月章,说起来你应该感谢我。」 晏如用余光睨着顾蓝山的手,但我看向他时,他又故作无意地转开视线,快走了几步,只留下一个清俊的背影给我。 我忍住了挣开顾蓝山的冲动,皱着眉问:「谢你什么?」 顾蓝山脚下步伐拖慢,与晏如他们拉开了一些距离之后,他才说:「你的背包我给你带出来了。」 第28页 我愣了愣,才反应过来他说的背包就是那个我之前随身携带的,装着一本《梦的解析》的背包。 「那么重要的东西,怎么能够随意丢了呢?」顾蓝山伸出指头戳了戳我的胳膊,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 我不动声色,顺着他的话:「是啊,当时情况紧急,还好有你啊。」 「应该的,我们的目标一致嘛。」顾蓝山说完,又指了指晏如的背影,「他,有没有什么反常的举动?」 我发自心底里冷笑。 「没有,很正常,再正常不过了。」 顾蓝山又问:「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没有。」 顾蓝山嘆口气:「这个玫瑰杀手还真是厉害,在当时马上就要车毁人亡的情况下,还能够守口如瓶。你说有这心智,干什么不好呢?」 我附和:「可谁让他不走正道呢?不走正道就该死。」 「嘶——」顾蓝山倒吸一口气,「秦顾问,我发现你怎么也有这么偏激的一面。」 「可能是正义感作祟吧。想到他干的事情,就让人愤怒。」 顾蓝山低低道:「哎,魏钦州多好的一个人吶,真是好人不长命。 」 是啊,好人不长命。 所以他为什么不做一个自私一点,虚伪一点的恶人呢?不然也不会落得现在这么个下场。 顾蓝山拍拍我的肩膀:「我去多和他联络联络感情,说不定能问出点什么。」 我欣然点头:「好啊。」 顾蓝山高高抬着腿,一蹦一跳地跃过草丛,窜到晏如身边。他想要凑近一点说什么,可晏如却十分嫌弃地别过头去。 我在他们身后,把一切都看在眼里。 顾蓝山,齐幼萱,许黯然还有……「晏如」。 这几天的事情一桩桩、一件件如走马灯般在我眼前回放。 传闻中的「暴雪」果然很厉害,如果不是我偶然间接触到了早就设置下的锚点——那个沾血的糯米白糕,我甚至还沉溺在这场梦境里,丝毫不会对自己的身份产生质疑。 当了短短几天大名鼎鼎的心理学家,真是够了。 不过还好,一切似乎都按照我们的计划在进行。 我倒要看看,他们接下来会有什么措施,来让「晏如」说出他们想知道的东西。 我太期待了。 而我究竟是谁呢? 我才是臭名昭着的玫瑰杀人犯——晏如。 作者有话说: 其实很多宝子都猜到了,晏如和秦月章换了身份。大家可以再猜猜,晏如是怎么做到的~ 第18章 中学 「你们的来意我其实已经知道,而且是发自肺腑地同意支持。」许黯然抿一口咖啡,微笑着注视孟懿。 孟懿心里狂喜,与谢宁对视一眼,就差身后生出根尾巴摇摇了。 孟懿说:「真是太感谢许总的配合了!」 许黯然勾唇,笑意还没有成形就又撇下嘴角:「一来,我们微曜科技一向致力于为社会贡献一份力,能够协助破获这么大的案子,我们也很荣幸。二来,受害者魏钦州是我们公司的得力员工,微曜和暴雪能够有今日,离不开像魏钦州这样的技术员辛苦付出。我们也理应在他需要帮助的时候,鼎力支持。」 一番话下来,说得孟懿热泪盈眶,心底里折服于这个优秀的企业家。 「太好啦!许总,你真的……是个大好人!」孟懿竖起大拇指,满脸赞嘆。 谢宁陪着笑了笑,可心里却觉得怪异。许黯然说的话滴水不漏,完全符合一个优秀的慈善家形象。可她就是觉得,许黯然好得有些……假。 可能是案卷卷宗看多了,里面全是丑恶的人性,才让自己变得这么疑神疑鬼吧。谢宁默默嘆气,看来以后下班回去得好好看几部偶像剧中和一下。 谢宁忽然说:「许总,你既然是受害者的老闆,那你可以说说在你眼里,魏钦州是一个怎样的人吗?」 许黯然眼睛轻眨:「魏钦州,他是我们公司最有侠气的研究员了吧。」 「侠气?」孟懿想不通为什么会用这样一个过时又浮夸的词来形容一个人。 许黯然解释道:「哈,这可不是我说的,这是全公司的一致看法。」 这么说来,魏钦州的人际关系还不错了,偌大一个公司,能够得到大家清一色的赞美。 孟懿挠头。而他,连在县里、区里任职,一起开过好几次会的同事的名字都还记不全。 「听说他小时候爱看金庸的武侠小说,满脑子都是正义侠气,公司里很多人说他像个中二少年。」许黯然把手抵在膝盖上,「他还两次见义勇为,救过落水儿童,还勇斗过公交车持刀歹徒。当时领奖和拿锦旗都是打着绷带去的。」 这么好的一个人,唯一不好的就是命太短。 他生前越是鲜活热烈,越是美好勇敢,想到他的结局时,就越会让人感到遗憾与难过。 孟懿心里对晏如这个疯子的憎恶又多了几分。 —— 「你说的,超级豪华,像宫殿一样的四层楼自建别墅,就是这个?」 我们一行人站在铁栅栏前,隔门望着眼前的建筑,陷入无语与沉思。齐幼萱不可置信地问顾蓝山:「就这?」 矗立在眼前的,分明是一所简陋的乡村中学的教学楼! 顾蓝山:「你们就说是不是四层?」 第29页 确实,乡村本来就读的学生就少,修建的四层教学楼还绰绰有余。 「宫殿?」 顾蓝山泰然自若:「知识的宫殿。」 「别墅?」 「喏,那边。」顾蓝山指了指教学楼旁边紧挨着的另一栋小楼。 齐幼萱就差翻白眼了:「那好客的老奶奶呢?」 顾蓝山说:「别急,门卫室里呢,身体可硬朗了,一个顶两个保安大叔!」 齐幼萱彻底没脾气了。 顾蓝山反倒热情地邀约:「别愣着,进去吧!」他说完,上前去很高调地拍栅栏,嘴里嚷嚷:「奶奶,我回来了,你给我们开门吧!」 话音落下,一个五十多岁,穿着宽松印花棉布短袖的女人从保安亭里出来,脸色难看很不乐意的样子,隔着大门指着顾蓝山,用我很熟悉的方言说:「去你妈的奶奶!老娘看起来很老啊?你个龟儿子乱喊!」 顾蓝山赶紧双手合十作揖:「不好意思不好意思,阿姨……啊不,姐姐!我这不是为了体现对你的尊重吗?你别跟我一般见识!姐姐!」 不得不说,顾蓝山能屈能伸,还挺能逗女人欢心。那一声声姐姐喊得她面色终于缓和,把铁栅栏给我们打开:「喊我陈姐,学生都是这么叫。」 「陈姐,谢谢陈姐!」顾蓝山满脸笑。 「进来噻,四个憨包脑壳!」 晏如和齐幼萱跟着他们往里走,我紧随其后,极力地忽略掉心底里的不适。 「秦月章,怎么了?」晏如回过头。 我说:「这是别人学校,我们几个外人进去不好吧?」 顾蓝山却说:「我们都没有通讯设备,先落个脚,再联繫求助。」 晏如还想说什么,可他看到顾蓝山搭在我肩膀上的胳膊时,抿抿唇,忽然头也不回地往前去了。 这本来就是一间乡村中学,自然环境还不错,三面环山,郁郁葱葱,只有一条水泥公路通向外界。放学的时候,很多学生会结伴扎进山里,掏鸟窝或者采果子。都是山里长大的孩子,做这些很得心应手。 学校占地面积不大,只有一栋教学楼,教学楼旁边是一幢很陈旧的小楼。 教学楼前有一片空旷的水泥地,连塑胶都没有,但它却发挥着篮球场、足球场、跑道的作用。 两棵高大茂盛的榕树栽在教学楼的阶梯前,投下一片阴凉。当夏天来临的时候,学生们都爱在树下乘凉,把两棵树密密匝匝地围一圈。 我们穿过操场,去往教学楼旁边的那栋小楼——宿舍。 我为什么对这里很熟悉?因为我曾经是这儿的学生啊。 其实我在心底里早就发过誓,要把这里忘记,把在这里发生过的事情也忘得一干二净。我诅咒过这里的每一个人,也曾卑微到尘埃里。 顾蓝山的声音忽然打断了我的思绪:「暴雪构建的每一个场景都是按照患者心底最深处的恐惧和创伤。我记得晏如的资料上记录,他高中就读的中学叫什么『雪花中学』,应该就是这里。」 心底最深处的恐惧和创伤吗? 原来它们从来都没有过去,也没有被忘记。 不过没关系,也无所谓了。 因为我已经成为了他们口中的那一类人。 我勾动嘴角,指着教学楼楼顶上,用红漆勾勒出的几个大字。 顾蓝山顺着看去:「雨化中子?」 我:「……」 这个蠢货。 「是『雪花中学』。那几个字已经写了很久了,风吹日晒的,慢慢褪色成了现在这样。」 「我知道,我就是开个玩笑!」顾蓝山揉揉鼻子,「我很好奇,玫瑰杀人犯到底高中的时候经歷了什么,会让他这么恐惧!这一趟出去,不仅能找到魏钦州,说不定还能找到他的变态动因。」 我冷笑,克制住想要在他脸上来一拳的冲动:「你平时执行任务也这么八卦?」 「什么八卦,多不好听!」顾蓝山不乐意,「这是人基本的好奇心!你是不知道,我在那些富人的梦境里都看到过什么!不过我不能告诉你啊,我们都是签过保密协议的。」 我也不感兴趣。 一直走在我们前面的晏如忽然转头瞥了我们一眼,很快又回过头,似乎只是在看我和顾蓝山有没有掉队。 顾蓝山推推我后背:「还是你秦大心理学家厉害,他现在很信任你。秦顾问,抓住机会啊。」 我微笑着应了声「好」,快步追上晏如。 陈姐已经带了我们进到宿舍:「刚好有几间空宿舍,你们自己住。不要去搞别个学生的房间哈,等联繫上人了你们马上给老娘滚蛋!」 顾蓝山自然是满嘴甜话,什么「风韵犹存」「人美心善」,哄得陈姐脸上的褶子都能夹死人。 宿舍是那种很老式的结构,深长的走廊贯穿大楼,走廊两旁是如蜂巢般一个又一个的房间。我后来摆地摊时隔壁是一个算命的老骗子,他说起过风水,念叨着这样的楼道布局是很不祥的,走廊像一把锋利的刀子贯穿楼体。 墙壁上写写画画,全是住宿学生们留下的涂鸦,有脏话,有咒骂,也有一些暧昧的告白言语。总之很脏乱,但没有人管理。 楼道里採光极差,只有两边的楼梯处有微弱的光晕染过来,潮湿的气息顺着脚脖子直爬到人身上去。为了省电,走廊的电灯在白天是一律断电的。 第30页 「我们进去吧。」我说,「刚好这两间房是挨着的,齐幼萱你住一间,我们三个一间。」 齐幼萱柔声说:「好。」 我们推开了没有上锁的大门,走进宿舍房间里。房间不大,但床位有八个,上下铺,密密麻麻地占满了全部空间,连一张桌子都放不下。 「真的假的?还能有这样的宿舍?」顾蓝山不可思议地环视一圈,嘴角抽搐,嫌弃溢于言表。 我随意选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你想不到的东西还多着呢,休息吧。」 晏如选了我身边的床位,顾蓝山本来还想和晏如套套近乎,但晏如垂着眼睛,不太想理他的样子。 顾蓝山也就不强求了。 第19章 自证 「但是我不得不告诉你们,暴雪并不是如你们想像的那么好。」许黯然摊开手,很无奈,「至少,我们现在还在完善的过程中。不过手术都有风险,更何况是最前沿的科技。」 孟懿从没有听说过暴雪的副作用,但想到他师傅陆安弛曾经说过的,迟疑地问:「会有猝死和脑死亡的风险?」 许黯然拿陶瓷杯的手一顿,很快又如常地把杯子递到嘴边,掩去了半边脸。 但谢宁却觉得,他被掩盖的下半边脸,展露出的并不是所表现出来的温柔和煦。 「这些风险早就已经排除了,否则我们是不会推行上市的。我们虽然是商人,但也会对顾客负责,也不想自找麻烦。」许黯然耸肩。 想来也是,能用得起暴雪的人,不是有钱便是有权,是微曜科技不敢得罪的群体。 「在梦境的整个过程我们会派专门的技术人员负责,你们放心,他们都是业务能力过硬的骨干,绝对能够完成任务。」 得到了许黯然的保障,孟懿心放下来一半。 谢宁却说:「可是,如果我们不参与,怎么确保得到的信息真实有效?」 许黯然温柔地说:「你误会了,谢警官。当然警方可以参与,我们会尽全力辅助你们。」 谢宁点点头,心中疑窦渐消。 阳光穿透会客厅的落地窗照射进来,整个房间里亮堂堂,外面繁华的车水马的喧嚣,被玻璃冷冷地阻隔在外。 许黯然看了眼窗外,说:「在任务正式开始之前,我觉得有必要给你们介绍一下暴雪的运行机制,这对你们来说很重要。唔……明天怎么样?」 孟懿和谢宁自觉有求于人,自然不会拒绝。 许黯然挑眉,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又补充说:「我听说全国很有名的心理学家秦月章也在,可以代我邀请他吗?我一直觉得我们微曜的技术人员和心理学家肯定是有说不完的话题。」 对于这个热情的邀约,孟懿一口答应下来。之前他对许黯然还有些好奇,担心对方是个傲慢庸俗的商人老头子。 可真实的许黯然简直称得上古道热肠。 —— 夜幕降临,深山的乡村远离城市霓虹灯光,落满了死蚊子的吊灯被熄灭后,彻底的黑暗降临了整个房间。 我平躺在床垫上,静默地看着虚空。这间宿舍没有住人,床位上也就只有一层单薄的草垫,和躺在木板子上也没有太大区别。 顾蓝山的鼾声已经响起,惊天动地,可能隔壁齐幼萱都能感受到震动。 我烦躁地翻了个身,恨不得上去捂死他。 顾蓝山白天说过的话响在脑海里。 暴雪构建的每一个场景都是按照患者心底最深处的恐惧和创伤。 那暴雪真的很残忍,以光明正大的名义,把一个人内心深处最不堪最腐烂的伤口掀出来,给别人看。 这和让人裸奔有什么区别呢? 火车上的事情,是真实发生过的——那桩盗窃案。 我现在回想起来,仍然会痛恨,恨得咬牙切齿。 恨当时的自己太过于软弱无能。 或许人就是这样,当事情结束之后,总爱在自己脑海里反覆復盘,幻想着自己有一千种一万种处理的方法,没有一种是让自己受委屈的。但实际上,在事情发生的时候,却只是沉默着说不出一个字。 我还记得当时我刚开始摆地摊没多久,对于生活还是充满了希望的。 希望,于我而言,多么奢侈的一个词。 我的希望,早在二十年前,我父亲被执行死刑的时候,就一同被枪毙了。 雪城这样的大都市,即使是摆地摊也充斥着机会,况且我不需要大富大贵,我只求一个温饱。 好在我身上最无用,也是最有用的东西,就是这张脸了。我卖女装,都不需要怎么吆喝,总会有女生来光顾我的摊位。 她们有的是真心实意想要买些东西,有的则红着脸眼神闪躲。她们的心思我当然明白,我却没有谈过一个女朋友。 像我这样的人,怎么会有人真的愿意与我在一起呢? 都是一时消遣罢了。 等她们知道我的父亲就是公路少女猝死案的真兇时,就会迫不及待地与我划清界限了。 但不管怎样,我的生意一直不错。即使是想来我这里寻消遣,我也有办法让她们掏些钱出来。 我总爱亲自去盐城批发市场选货物,没有经过我的手的东西,我是不放心的。 盐城到雪城最便宜的交通工具是直达的火车,只需要耗费半天时间。 第31页 有一次,我和往常一样,挑选了货品从盐城回来。那次我选的样式都已经记不清了——我一直在刻意遗忘那件事,即使并没有什么效果。 当时坐在我身边的是一对带小孩儿的父母,那小孩儿被他的母亲抱在怀里,一直吵嚷着要买东西吃,我便分享了自己的橘子给他。 那小孩儿的吃相很一般,汁水溅得到处都是,还沾到了我的白t恤。他母亲才刚道完谢又来道歉,忙碌得很。 窗外的风景渐渐变得熟悉,火车驶入辛丰县境内。我在这里呆了很多年,自然很熟悉。也就是这个时候,一个女人忽然站了起来。 「完了!我的东西不见了!」 她的声音尖锐锋利,在吵嚷的车厢里宛如有穿透力一般。 所有人都看向她。 女人又是恐慌又是愤怒,叉腰喊叫乘务员,然后指着我们所有人说:「今天我的东西不找到,你们一个都别想走!」 我问心无愧,没什么好害怕的。 忽然,我听到火车上有人喊我的名字。 「晏如?」 我下意识抬头看去,在我座位的斜前方,坐着一个青年男人。他年龄和我差不多,衣着普通,风尘僕僕,看起来和我一样是个为生计奔波劳累的人。 我觉得他很眼熟,但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在这个时候,被人叫出名字,我心里没有欢喜,只有不安。 那个男人忽然兴奋起来,无神的眼睛像是忽然被一把火给点亮了。后来很久之后,我反覆思索他究竟想到了什么,才会露出那样的眼神,最后也找不出一个确切的答案。 或许是他的生活有诸多不如意,所以在遇见了曾经被所有人欺凌的对象时,又回味起了那种高高在上的,把别人踩在脚下的感觉。 男人站起来,指着我高声说:「我认识他,他有盗窃史!他高中就爱偷东西!」 那一刻,我浑身所有的血像是被瞬间抽干,然后整个人被丢进一个冰窟窿。 这种感觉就像是被人扒光了全部的衣服,赤裸裸地丢在人群里。但没有一个人怜悯,他们反倒都发出嘲弄的笑声。 又冷又窒息。 那些我以为已经远去的东西又骤然降临在我身边,它们叫嚣着,要撕碎我所有的希望,要把我拖回到无底的深渊里去。 所有人都看向我。 我嗫嚅着解释:「我……我不是……」 可男人早就捏住了我的痛脚,那个只需要轻轻一戳,我就会被一击毙命的痛脚。 我用近乎祈求的眼神看他,可他依然大义凛然地说:「他爸爸还是杀人犯,强姦杀人犯!大家要注意啊!说不定就是他偷了东西!」 他话音落下,我身边的夫妻像是沾染到了什么脏东西一样,骤然跳开。小孩儿的母亲一把打掉小孩儿手里还没有被吃完的橘子,她心里已经笃定我是个不安好心的坏人,覆盖着友善的面具居心不良地接近他们。 可刚刚她还对我道谢。 我明明什么都没有做,也什么都没有错,我和刚才的我没有任何区别,为什么事情又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为什么要对我有这么大的恶意呢? 「别怪老同学不给你留面子,我也只是给大家提个醒。我不能因为和你是老相识,就包庇你对不对?」男人说着,眼神移到了我放在车座下的编织袋,「这是你的东西啊?」 我还没有回答,小孩儿的父亲就抢先说:「对!我看着他拎着这个编织袋上来的。」 「打开给我们看看吧,才能自证清白。」 所有人的视线都投注到了我们身上,他们漠然得像是一座座冰雕。 我相信这些冰雕里有很多是等着看我笑话的,因为我的余光瞥到很多人在偷拍。 如果我真的是小偷,我敢保证那些视频会满世界乱飞。甚至即使我不是小偷,视频也会满世界乱飞。 没有人愿意多花时间去了解一个杀人犯的儿子是不是真的偷东西了,因为我,本身就是不值得的。 他们愿意相信视频的引导,愿意一起感慨「老鼠的儿子会打洞」,甚至更期盼东西就是我偷的,那这样的话谈资会更劲爆。 我忽然很恨,但又不知道该去恨谁。我向上帝发誓,向如来佛祖保证,我真的没有做过坏事,不应该有这样的报应。 身体开始止不住地颤抖,我努力挺直嵴背,让自己看起来没有那么懦弱:「我没有偷东西,你凭什么要开我的包?」 第20章 清白 微曜科技大楼的会议室里,灯火通明。 一张十米长的椭圆形方桌占据了会议室的绝大部分,也能够容纳下最多三十人在此处开会。 孟懿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有一天能够坐在这里面。他身边是陆安弛和秦月章,对面则是西装革履的许黯然,几人都把目光倾注到了会议室前方在展示的科技员身上。 在房间的北面墙上挂着巨屏电脑,一个穿着白色大褂的男人正配合着电脑上的内容做着讲解。 「我们研发的暴雪,虽然主打解决患者精神类疾病,但我们只是配合脑科医生的辅助性产品。暴雪会营造一个仿真的具象潜意识层——雪境,也就是俗称的『梦境』。患者现实中曾经所受的精神创伤会在这里重现,我们的技术员会根据不同情况为患者制定解决方案,抚平创伤。」 第32页 秦月章对暴雪早有耳闻,可听到具体详细的解说还是第一次,兴致盎然地倾听,时不时还会贊同地点点头。 技术员讲到的很多内容与他的专业领域重合,秦月章听到精彩处,都开始赞嘆佩服最开始设计构想暴雪的人了。 「经过了好几代的研究后,我们现在已经基本攻克了威胁生命健康方面的难题。」技术员说着,翻动他的解说画面。 陆安弛手指微动,他身侧的谢宁则坐直了身体。 「所有参与人员,包括患者,会屏蔽掉全部主体意识才能进入潜意识层——雪境,所以在主体意识被唤醒之前,参与人员会处于一种迷失状态,也可以理解为『失忆』,不过不用担心,我们的暴雪会载入代码记忆到每个人的潜意识层,譬如我是谁,我在哪一类的,辅助患者融入雪境。」技术员摆动手臂,笑了笑。 孟懿按动手里的笔:「为什么要这么做,这……很奇怪。」 实际上他想说的是多此一举。 技术员指着屏幕:「最开始的时候,我们也是这么觉得。但是在雪境中会发生什么是我们无法控制的。如果人的主体意识没有被唤醒,那么在雪境中死亡,会直接回归现实,也就是醒过来。就好像我们在梦境里死亡,并不影响我们醒过来继续生活对不对?」 孟懿点点头。 「但是如果在雪境中被唤醒全部主体意识,那么遭遇危险一旦死亡,就会有一定生命健康安全风险了。」 人的意识是很玄妙的东西,它由无数个神经元组成,很强大,但同时也很脆弱。 秦月章蹙眉:「如你所说,没有主体意识就会处于迷失状态,那怎么知道自己该如何行动,做什么事情?就像我们在梦里常常信马由缰,天马行空。但这似乎并没有医疗效果。」 「不愧是知名心理学家,你抓住了关键。」技术员挑眉,先拍了拍马屁,才慢悠悠说,「这就涉及了我们暴雪的另一个核心技术——锚点。」 —— 我的前半生好像陷入了一个怪圈,一个名叫「自证清白」的怪圈。 所有人都可以轻飘飘地说我不是好人,而我却要用漫长的时光和艰辛的努力去证明,我不是这样的。即使是杀人犯的儿子,也可以做一个好人。 是的,当我致力于去做一个好人的时候,没有一个人相信我。但当我真的发疯了的时候,所有人却又来指责我不做个好人。 这很可笑。 他们要我自己打开自己的包,任由他们检查与品评,并且美其名曰「自证清白」。 其实很久以后,我想通了一件事。别人的看法似乎并不重要,我在别人眼里也是并不重要。他们享受嘲弄懦弱者的过程,但那只是他们生活的调味剂,而非必需品。 被困在笑声里的,从始至终都只有我一个罢了。 我护在自己的编织袋前,虚张声势又色厉内荏:「我说过我没有偷东西,我的袋子里也没有。」 我越不肯,他们就越笃定我有着什么不可告人的心思和行动。 有个老太婆沙哑着声音劝我:「小伙子,你就给他们看看吧,看了他们就没话说了。」 有人附和:「对啊,不心虚就拿出来看!」 「如果是我我就直接给大家看了!」 「该不会真的是他吧?可能从小就不学好……」 我深深地吸一口气,最终还是不得不陷入那可笑的「自证清白」中。 「你们要看就看吧。」 我说完,青年男人就率先过来,从车座下把我的编织袋拖了出来,用挂在钥匙上的小刀划开口子。 编织袋质量一般,口子一破,线圈就绕着破洞一熘烟散开,编织袋瘫软成一具尸体。 里面大大小小的女装顿时散落一地。它们被我打包的时候被规整地放在一起,按颜色分类,花了我不少力气。可弄乱它们,却轻而易举。 他哂笑,挤着眼睛看我:「你还和以前一样招女孩子喜欢呢?现在是吃女人饭啰?」 我没有说话。 因为在他说出这句话的瞬间,我想起来他是谁了,他姓孙,叫孙单昊,和我读过一所高中。 那些我以为已经过去的事情,立刻又冲击回我脑海里。 孙单昊漫不经心地翻弄着我的东西,把那些包装完好的女装扔得到处都是。 干净的衣服滑落在某人的脚下,她没有捡起来的意思,只缩着脚躲开。好像沾到了我的东西,也会被沾染上成为杀人犯或者盗窃者的可能。 孙单昊说:「这样才搜得彻底,我也是为了帮你洗脱嫌疑。」 是吗?冠冕堂皇。 结果当然是没有,但他却无所谓地耸耸肩,说:「看来,确实不是你啊。」 我立在火车的走道上,看着散落在地的女装。 那些红的,绿的,白的,紫的……五彩斑斓,一件件散落的衣服,刺眼地横陈在地上。不仅是衣服,还是我那可怜的被一再蹂躏践踏的尊严。 没有一个人站出来企图为我说什么。没有道歉,也没有结尾。这场闹剧猝然开始,又陡然结束,那些看客本来就是为了热闹,图个乐子,谁会为一个乐子出头呢?他们只觉得无趣,缩着脖子,遗憾于故事的走向并不有趣,然后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不再看我。 乘务员姗姗来迟,看到散落在地的女装,愣了愣,来到我面前:「这位旅客,请问你需要帮助吗?」 第33页 我动了动嘴唇,只是摇头。 早就习惯这一切了,不是吗?从小到大,有的人能够只是冷眼围观,就是对我最大的宽待了。 孙单昊似乎松了口气,他坐在车座上,斜着眼睛看我。那眼神似乎是在说,这么多年过去,我还和以前一样懦弱。 我蹲在地上,把衣服又一件件装回编织口袋里。只是编织口袋坏掉了,怎么也封不好口子。我只能用手捏着编织袋的一角,让衣服不再散落出来,免得挡住别人的路。 那个丢了东西的女人高声地嚷嚷着要乘务员调监控,给说法。但都与我无关了。 坐在我身边的那对夫妻刻意与我保持距离,小孩儿好几次想伸手来拿我放在桌上的橘子,都被他妈妈呵斥住。 那一刻,我忽然想,什么自证清白,都见鬼去吧! 当他们怀疑的目光投向我的那一刻,看不见的脏污就已经附着在我身上,不管我怎么向别人证明,都是无济于事的。 一种难言的恨意从我的骨头缝里滋生出来,它像是一把火,细细地灼烧我。 火车驶入隧道,四周顿时黑了下来,车窗在黑色的背景下成了一面模煳的黑镜子。我在黑镜子里看到自己的脸。 面无表情,可悲可怜。 第21章 星夜 「我们所有人在进入雪境之前,会为自己设计锚点,一旦接触到锚点,就会唤醒部分主体意识——这足够我们这些成熟且经验丰富的技术员清楚自己该做什么了。」技术员耸肩,玩笑般说,「譬如我,我的固定锚点就是麻酥糕,哈哈。」 麻酥糕,雪城的特色糕点。孟懿想不到,这么个看起来高大健硕的男人,居然会以麻酥糕来作为自己的锚点。 他放下笔,说:「这个我熟,是梦境指示物对不对?《盗梦空间》里面有讲到过!」 许黯然轻声说:「孟警官也很聪明。不过锚点和梦境指示物的区别在于,锚点是唤醒人的主体意识,让你在雪境里清醒过来。毕竟我们普通人,并不能像电影里面一样,在雪境里还清楚地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或许未来经过严苛的训练可以做到,这也是我们接下来的研发方向,但现在还不行。」 孟懿整理自己的笔记。他大致懂了,也就是在进入雪境的时候,人会处于迷失状态,只拥有暴雪加载的部分代码记忆。接触到所谓「锚点」之后,才能唤醒部分主体意识,开始执行任务。 他对暴雪的兴趣陡然间达到了顶峰。 技术员接着许黯然的话补充:「最后还有一个要提醒大家的事情,不用过分在意雪境里的容貌特徵。大家都听过『庄周梦蝶』的典故吧,梦境之缥缈使人能化身为蝶。我们做梦时,也不都是梦到自己的故事。所以面貌是雪境里很没有参考意义的东西。」 秦月章贊同地点头。人对于自己的容貌反而是最不了解的,美化、忽略细节都是正常的现象。 很快,讲解的内容就展示完毕,在众人的掌声中,技术员欠身鞠躬,微笑着入座。 许黯然起身,站在台前,再次介绍着刚才的技术员:「顾蓝山是我们公司非常优秀的技术员,他也会参与到这次行动之中。以他的专业能力,我相信会很快完成任务。」 顾蓝山对着众人颔首。 陆安弛说:「但是我想……」 他没有说完,许黯然就知道他想说什么,继续道:「这次行动是我们协助警方,所以欢迎警方代表参与监督,但是人数我希望不要太多,因为暴雪作为前沿科技,一来启动一次都是价格不菲,二来,在雪境中我们的技术员也没有那么多精力去照顾太多新手。」 陆安弛得到这句话,就定下心来。 在那个「雪境」里会发生什么事,没有人可以知道,如果没有他们的人,他是不放心的。 孟懿眼睛亮晶晶的,挺直了腰杆,毛遂自荐:「师傅,许先生!你们看看我怎么样呢?」 众人被这毛头小子的傻劲感染,不由得笑起来。 —— 在这个熟悉的地方,我辗转着难以入睡。 宿舍里的硬体设施着实不太好,翻个身,身下的床板就跟着「咔吱咔吱」响,宛如一个年迈的老人躲在床下为这场翻身壮举打节拍。 「秦月章,你还没睡着吗?」 我听到了晏如的声音,低沉磁性,在漆黑的夜里像把钩子。 我低声回应:「没有,睡不着。」 「我也是……要不起来走走?」 是一个不错的建议,我欣然接受。 虽然这里没有城市的灯光,但夜幕里的晚星璀璨是最好的补偿。最适合观星的时候是没有月亮的夜晚,就如同今晚。 雪城的海拔略高,七八月的时候还能够观测到银河。很多人会进到深山里去,他们背着繁重的设备,连脖子上都挂着沉重的黑漆漆的镜头。 这样的夜景我看过无数次,并不觉得有什么稀奇。晏如安静地坐在我身边,微微仰着头,手肘抵在身后的台阶上。 「秦月章,其实我到现在都有一种不真实感。」 我心头一突,试探着说:「怎么了?」 晏如的声音低低的:「我们从那么严重可怕的灾难里面活下来了,还不够神奇吗?」 空气里漂浮着泥土和烟火的气息,我回答说:「这个世界,多的是荒诞可笑的事情。」 第34页 「你心情不好?」 很少有人会来关心我的情绪,我一时不知道是心理学家的本能让他如此敏锐,还是人人都有这样的洞察能力。 我索性也半躺下来,和晏如并肩。我指着夜幕中的星子,说:「好看吗?」 晏如点头:「还不错。」 「或许,那颗星星早就已经毁灭了。」我冷声说,「我们现在看到的,只是那颗遥远的星星在毁灭前拼尽全力迸发出的最后的光。它走了几千、几万、几亿光年,终于来到了这里。可实际上,这只是几千、几万、几亿年前留下的死亡景象。」 「你好悲观。」 「不是你说不真实吗?我只是顺着你说啊。」 晏如沉默片刻,说:「人类为观测到那颗星星时,它却早已毁灭而难过,但这种情绪只是人类的臆断和自我感动。其实对于这颗星星来说,它曾经存在过,这就是真实。」 我用胳膊肘捅他:「我顺着你说,你还跟我探讨起哲学来了?」 晏如哼笑两声。 有细微的风吹过来,榕树沙沙作响,像是小昆虫在黑暗中为了生计而彷徨攀爬。 我说:「那你呢?你也不在意别人的看法,就算被误解了,也只当是他们的臆断和自我感动?」 晏如顿了顿,说:「别人的看法很重要吗?」 「不重要吗?」 「你很难去改变别人的看法,能做的就是抓住自己的真实。」 我愣了愣,不再说话了。 从来没有人对我说过这样的话。 不用在意别人的看法?可我就是在别人的「看法」里长大的。 对于他这样的天之骄子来说,或许别人投注在他身上的都是艷羡与仰慕,所以他可以很轻易地说不在意。 我忍不住带着几分恶意地想,如果易地而处,被嘲笑被排挤的是他,被欺辱被谩骂的是他,他还能风平浪静地说出这样的话吗? 我抵在晏如腰侧的胳膊肘没有收回来,他也没有挪开,甚至悄悄地又挪近了一点。他以为我没感受到,但只是我懒得说,也不想猜他的意思。 我想到了在那片列车废墟下的时候,我们也是这样紧紧地挨着,相依为命。 我忽然生出了一个荒谬的想法。如果真的有一个人能够与我相依为命就好了。 那后面的事情,或许就不会发生了。 但是怎么可能呢?就算真的有这么一个人,那也不会是他。 这本来就是一场梦,是我用了小手段欺骗了他。等到清醒过来的时候,他就又会用愤怒鄙夷的眼神看我了。 夜色渐浓,我们安静地躺了不知道多久,晏如终于推了推我,说:「回去睡觉吧,明天是周一还要上课。」 「好……」我坐起来,说到一半忽然觉得不对劲,勐地转头看他,「你说什么?」 晏如的眼睛在夜里像是蕴着一汪春水,亮晶晶的。他说:「回去睡觉啊,明天要早起上课。」 上课?他……什么情况? 我压住心中的疑惑,跟着他提起从阶梯上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尘。 我不想说出什么话来引起晏如的警觉,便随他一起回到了宿舍。 顾蓝山的鼾声已经渐渐平息,只是偶尔会像炸雷一样冒出来一个,还挺刺激的。我慢慢找出了些规律,竟还真的睡着了。 那些疑问,等到明天再问问顾蓝山这个「技术员」。只要他不发现我们的秘密,知道我和秦月章的事情,我就不会失去先机。 第22章 朝会 秦月章随着众人走出会议室。 之前的目的是开会,所以他都没有好好看看这个魏钦州曾经工作的地方。他忽然想起了魏钦州回国的时候,那么意气风发一张脸。 他们曾经一起在国外求学,一起喝酒,一起讨论梦想。一切都好像是在昨天,可他万万没想到,再次听到魏钦州的消息,居然是他的死亡。 「听说你和小魏是很要好的朋友。」许黯然走在秦月章身边,「你可以再看看他的办公室,我没有叫人动他的东西。」 秦月章嘆了口气:「多谢。」 「这是我们公司最基本的人文关怀。他的遗物……咳,他的东西,会由他的父母亲朋处理。」 秦月章理了理西装袖口:「他母亲在国外,身体不好,这次是我替她回来的。我会把他的东西带给阿姨。」 许黯然面色失落,不再多说什么。 秦月章乘坐电梯,一路到了微曜科技大楼的顶部。技术员集中在这个「与世隔绝」的片区工作,能够很好地集中注意力。 魏钦州的办公室在最里面,秦月章在指引下推开了那扇属于好友的大门。 办公室不大,只有一张桌子,桌子后是一面书架,上面摆满了专业书籍,还有魏钦州很爱的武侠小说。 其实许黯然的评价很对,魏钦州是一个很有侠气的人,因为这个傻子从小爱看武侠小说,天天念叨着什么「侠之大者,为国为民」,什么「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什么「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以前秦月章总爱说他看书看痴傻了。 现在,那些被珍藏过的书籍落满了灰尘。 他忽然感受到一种很窒息的悲伤。 秦月章深刻又真切地感受到,他的好朋友,赤诚热血的魏钦州,是真的死去了。 第35页 —— 「叮——」 冗长尖锐的铃声刺破了清晨的雾气,穿透熹微的晨光,把所有的梦都刺醒。 在铃声响起的那一秒,我就下意识睁开眼。原来人少年时养成的习惯,真的会影响一辈子。 那头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顾蓝山抠着头顶,懒洋洋地抱怨:「好吵。」 晏如很快就收拾好了,对赖在床上不肯起来的顾蓝山说:「今天是周一,有朝会,别迟到了。」 顾蓝山眼都没有睁开,低低地应了一声「嗯」,然后又模煳不清地对晏如说:「没事,你先去,我殿后。」 他这……入戏了? 不对,我对暴雪还不熟悉,还是先跟顾蓝山打听清楚再行动。 以免行差踏错,让他们起了疑心。 「你先去吧,我等着他。」 晏如脸色一暗,嘴唇动了动,却没有说什么,转身而去。 等到晏如一走,顾蓝山就翻了个身,面朝墙壁继续睡。我上去很不客气地照着他屁股就是一脚:「还睡?梦里你都睡不醒?」 顾蓝山捂着屁股喃喃了两句,翻身坐起来:「现在一时半会儿也问不出来什么,咱们不急啊。」 「晏如他是怎么了?突然说去上课、开朝会?」 顾蓝山抠抠耳朵:「哦,是这样的,这种现象呢,我们称为『梦境合理化』,是进入深层梦境的标志,也是暴雪辅助患者更好地融入到雪境里去。」 「梦境合理化。」我喃喃着。 「我打个比方啊,虽然我们已经高考结束很久了,但是梦到高考考场的时候也会不由自主地紧张,奋笔疾书。比如我们在梦境里面飞,不会觉得奇怪。唔……应该还能接受一边飞一边高考吧?梦境的内容常常不是连贯的,你忽然从一个地方跳脱到另一个地方,也不会觉得离谱。这就是梦境的合理化。暴雪只是把这种合理化放到最大。」 我恍然大悟。 之前在火车上的时候,我们几个身上都没有明显的身份标识,但晏如却随身有编织袋——这和当年的场景一致,因为是暴雪在让他融入梦境。之前他突然说什么「上课」「朝会」,也是因为暴雪的作用在让晏如融入到梦境里去。 但是……我勐地抬起眼,还有一个人,他在之前的火车上也是有身份的。 脑子里乱闹闹的,我不想再多问顾蓝山。多问必然容易出错,还会引起他的怀疑。 「哎,觉都被你踹醒了。」顾蓝山从床上爬起来,「走吧,我们也去看看。」 外面的操场上已经站了不少学生。 雪花中学地处偏僻,算是山区学校,学生们没有统一的校服,操场上一片花花绿绿。这里的学生并不多,总共三个年纪才九个班,三百多个学生。 学生们的个子普遍不高,几个年纪大一些的学生缩在人群后面,悄悄地不知道在玩耍什么。 在教学楼的榕树前,有一个面积不大的平台,只能容下四五人站立。身材干瘦的校长此刻正矗立在台上,中气十足地讲着千篇一律的话。 「……我们相信,只要同学们努力学习,必然可以改变自己的命运!」 台下很配合地响起稀稀拉拉的鼓掌声。 我站在人群最后,没有人觉得怪异,甚至有学生回头看见我和顾蓝山也只是淡淡地收回视线。 「合理化?」我低声问。 顾蓝山笑着说:「我们现在就像是游戏里的npc一样……哦不,应该是玩家!npc看到玩家又怎么知道对方跟自己不在一个世界呢?」 我淡淡地转向台上。 一般说完这句台词,朝会就会宣布结束。可今天校长却还是站在台上,并不急着解散大家。 「今天,还有一个好消息要宣布!」校长挥舞着右手,很兴奋激动的样子,「从今天开始,雪城大学支教团的哥哥姐姐们来到了我们学校,即将开启为时三个月的支教活动。他们都非常优秀,希望同学们在接下来的三个月能够从他们身上学到知识和技能!」 话音落下,一男一女走上平台,满脸微笑地冲着台下鞠躬。在台下还站着几个青年男女,如果不是台子太小,应该也会一起站上去。 学生们哪里见过什么支教团,但一听是雪城大学来的,都纷纷惊嘆起来。在这所高中,每年能够考上大学的都寥寥可数,更别说考上雪城大学这样优秀的院校。 在欢唿惊嘆中,还夹杂着两声轻佻的口哨。 我忽然感觉全身发冷,血液宛如凝固了一般令人窒息。 我想起来了。 我知道这是什么时候了。 思绪不由自主地往前,记忆宛如乘着光束在回溯,回到了我十七岁那一年的夏天。 「秦顾问?你怎么了?」 耳畔出现顾蓝山焦急又担忧的声音,我深深唿吸几口,压住了内心的波澜,若无其事地说:「没什么,就是头突然有些眩晕。」 顾蓝山立刻说:「还有没有别的症状啊?可千万别是暴雪的排斥反应。我们都是经过长久训练之后才能够执行任务,你坚持到现在已经很厉害了,如果实在坚持不下去,就脱离雪境吧。」 我蹙眉:「不行。」 「我不仅要执行任务,更要保证你的安全!还记得正式执行任务前,培训里说的该怎么脱离雪境吗?」 第36页 从这场梦里清醒过来? 我并没有参与过什么培训。甚至之前作为一名囚犯,是被他们蒙着眼睛带入的微曜科技大楼,根本不知道他们想要做什么,会採取什么行动。 不过…… 我微微笑起来:「当然。死亡,或者直视强烈的光源。」 顾蓝山满意地点头:「对,看来秦顾问还没忘啊。」 「这么重要的东西怎么敢忘?」我拍拍顾蓝山的肩膀,「我没事,可能是没有休息好。」 顾蓝山却突然搂住我的肩膀,凑近我挤眉弄眼:「你昨晚和晏如大半夜不睡觉,当然休息不好。」 「你知道?」 我想要推开他,可顾蓝山却好像以为我们的关系已经好到可以勾肩搭背,勾着我脖子的手十分用力。 「我当然知道。你该不会以为,作为微曜科技王牌技术员的我,会真的在执行任务的时候睡得像一头死猪一样人事不知吧?」 他说着,还眨了眨眼睛,头上短短的发茬像是刚破土的杂草。 我垂下眼睛,奉承道:「你当然厉害了。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可以了吧?」 「哈哈哈!」顾蓝山大笑三声,引来前面学生频频回头,但他很没有顾忌,「你们昨晚上说什么了?有没有套出一点点有用的消息?」 在顾蓝山脑子里,全部都是套消息。看来他很迫切地想要快点完成任务啊。 「没有。」我说着,忽然有一种怪怪的感觉,像是被什么人在暗中窥伺。 我顺着直觉扭头一看,不期然对上一双深邃的眼睛。 晏如站在学生的队伍里,正默默注视着我和顾蓝山。他的视线扫过顾蓝山还勾在我脖子的手上,然后与我对视。 我心头莫名一跳,总觉得他的视线很诡异。但要说具体怎样,我又说不上来。 正在这时,平台上开始介绍起了支教团的几个成员,我错开视线不再看晏如,装作专心盯着高台。 上面还在依次介绍着来支教的成员。 「接下来的这位呢,是接下来给大家上数学课的哥哥,他的名字叫做——许黯然!」 台上有人鞠躬,台下响起欢唿和掌声。 顾蓝山也跟着叫唤,把手举过头顶地鼓掌。 第23章 年少 秦月章已经记不起是什么时候认识的魏钦州了。 他们小时候是很好的朋友,住在同一个小区。他的母亲是典型的事业型人,每日奔波在新闻一线,凭藉着一桿锋利的笔,把所有的新闻奖都拿了个遍。 都说每个成功男人的背后都有个成功的女人。但很多男人却未必愿意只缩在成功女人背后的阴影里默默无闻。 所以在秦月章七八岁的时候,他的父母很和平地分了手,各自追逐各自的人生价值去了。不过他们还算称职,会固定时间带秦月章团聚。 而秦月章和魏钦州成为好朋友的原因也比较单纯,因为魏钦州也是单亲家庭。 惺惺相惜。 秦月章在魏钦州家里玩时,无意间问起过他的爸爸。当时魏钦州的妈妈也在,只笑着说:「小魏的爸爸啊,是个小警察,因公殉职了。」 这个时候,魏钦州就会很认真地皱着眉头:「才不是嘞!我爸爸没有死!看见那套《射鵰英雄传》了吗!我爸爸才给我买的!」 魏妈妈无奈地耸耸肩,递给秦月章一个「你懂得」的眼神。 但秦月章完全不懂。说魏爸爸死了吧,魏钦州完全不承认;可说他活着吧,却一次没有见到过人影。 魏钦州还有一个与众不同的地方。 在其他男孩子沉迷漩涡鸣人、奥特曼和美国队长的时候,魏钦州却很復古地开始喜欢武侠。 他读《刺客列传》,也看金庸全集。他收集所有的武侠电视剧和小说里的侠客套卡,把它们摆成一排数了一次又一次,对于每个大侠的事迹都烂熟于心。他记录武功心法,超级认真地把经典语录抄写在本子上,并且常常把这些话套用在作文里——即使完全不搭边。 「侠之大者,为国为民!」 魏钦州总爱拿着他定制的宝剑雨伞,一边挥舞挽几个像模像样的「剑花」,一边想像自己是个拥有盖世武功的大侠,锄强扶弱,行侠仗义。 救苍生于水火,挽大厦于将倾。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想想就觉得很爽。 秦月章却只觉得他吵闹。 —— 许黯然。 是的,他一直很奇怪。 火车上的时候,他是乘务员,而现在,他却变成了支教团的一名支教老师。 顾蓝山说:「还得是老大厉害啊!我超羡慕他们这种高级技术员!」 「高级技术员?」 「对啊。像我这种比较普通的技术员,如果一直找不到锚点,很容易在雪境里持续迷失。所以每一次任务都需要高级技术员作为『引路人』,如果我们无法独立找到锚点,他就会把锚点送到我们眼前。」 我心里瞭然。难怪他能融入到梦境里,和晏如一样,拥有一个很合理的身份。 「不过高级技术员『引路人』具体是怎么操作的,为什么不会在雪境里迷失,这个涉及核心技术,我还没接触到这一块儿。」 我忍不住嘲讽道:「之前谁说自己是金牌技术员来着?」 第37页 顾蓝山登时来了力气,誓死维护自己的尊严:「我可是微曜科技成功率最高的技术员!这公司培养我还不得有个循序渐进的过程吗?你看谁上来就给员工亮底牌的?」 我点点头:「行吧,金牌技术员。」 我想起在火车上时与许黯然接触的每一秒,他都是温润柔和地微笑着的,像一个真正的乘务员。 他远比顾蓝山更麻烦。 我现在唯一的也是最大的优势在于他们没有人知道我和秦月章互换了身份的事情。我必须在这段时间内完成之前制定好的计划。 否则他们不会给我更多机会,甚至我不可能再接触到暴雪。 在进入暴雪构建的仿真梦境空间的时候,只会拥有暴雪加载的代码记忆。只有接触到锚点才能够唤醒主体意识。 我已经找到了我自己设计好的第一个锚点——沾血的糯米白糕,完成了第一步。但第二个锚点,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 他只告诉我,第二个锚点,是我潜意识里认为的最不可能出现之物。听说这是为了保护那些在暴雪的空间里执行任务的技术员,防止他们的主体意识全部清醒,在梦境里出现意外。 潜意识里最不可能出现的东西,又怎么会出现在梦境里呢?实在是太矛盾了。 不急。顾蓝山这里套不出的消息,或许许黯然会告诉我。 朝会已经结束,学生们陆陆续续地往教室里走去。有几个懒散的吊在最后,互相打闹着,同时眼睛还不干不净地扫着前面的女生,凑到一起窃窃私语,然后大声地闹笑。 「走吧,我们去看看老大!」顾蓝山说着,扯住我的胳膊去追许黯然。 可在前方,晏如驻足在原地等我。 我挣脱了顾蓝山,说:「你先去吧,我之后来找你。」 顾蓝山视线在我和晏如之间转了转,点头说:「也行。」 人群零星散去,晏如说:「你和顾蓝山是不是有什么事情不想让我知道?」 我愣住,故作无意地说:「你怎么会这么想?」 「他看我的眼神很闪躲,视线不自主地右移,而且笑容很僵硬。」 我说:「那你去问他吧,我不知道。」 晏如的脸沉了下来,他刚准备说什么,一颗陈旧的篮球不知道从什么地方飞了过来,正中晏如的后脑。 「砰!」 晏如猝不及防,那颗篮球萎靡地落在地上,弹起两下之后,无力地滚动在我脚下。 像一颗被挥刀砍落的人头。 晏如回头,正对上嬉笑的几个男生。为首的那个高高瘦瘦,叉着腰,神情戏嚯:「喂,那个谁……杀人犯的仔,把球给我送过来。」 他说完,周边围着的几个男生都闹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有几个还指着晏如,似乎在嘲讽他像条没人要的流浪狗。 我记得我曾经看见过一句话,说当你遇到苦难的时候尚且忍一忍。因为等到过几年回头你再看,会发现轻舟已过万重山,当初的苦难已经不值一提。 他们刺耳的笑声在我脑海里迴荡、盘旋,过往的记忆剎那间如復燃的死灰。 轻舟没有度过万重山,它还困在那片涡流里,永世不得超生。 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在晏如作出回应之前,我冲上去,一拳砸在了那人的眼眶上。 「啊!」 少年被我一拳砸得连退几步,捂着眼睛,另一只眼怒视着我。 他的视线太过怨毒阴冷,晏如上前两步,挡在了我和少年中间,防止少年会突然发难动手。 我看着晏如的背影,心底却生出些难过与悲哀。 我以为少年们会冲上来,但实际上却没有。他们指着我和晏如,嘴里说着警告的话,然后簇拥在一起返身跑走了。 那个被我打了的少年临走时阴测测地盯我:「晏如你小子找帮手是吧?我孙单昊记住了,你等着!看我不整死你!」 他们走后,晏如才回身看我:「你怎么突然动手?」 我问:「你难道不生气?」 晏如说:「没有什么特殊的感觉,而且他们不就是想看我生气吗。」 也是,只有被戳到痛处的人才会跳脚。 「我们先回教室吧。」晏如说着,突然把胳膊搭在我肩膀上,勾着我往教室走。 我顺着他的力道被拉扯着走了几步,抬眼却看到他的耳朵绯红。 他在想什么我不知道,也懒得探究。我脑海里再次萌生了那个想法。 在审讯室里的时候,他高高在上地俯视我,用旁观者的冷眼批判我的无情与疯狂。 那么现在易地而处,让他来感受我曾经歷过的少年时代,他又会做出什么抉择? 第24章 旧案 秦月章初中的时候跟随父亲去了国外,和魏钦州便转成了线上的网友,常常通过手机聊天。 有一段时间,魏钦州忽然给他说,他想去山里拍银河,七八月的时候,正是观测银河的最佳时期。 魏钦州是一个执行力很强的人。 没多久,魏钦州跟着学校的支教团去了雪城周边的一个山区,一边支教一边等待观测银河。 「银河有什么好看的,不就是一堆星星。」 魏钦州无语:「你是什么老干部吗?我这么浪漫有趣的人,怎么会交你这么个理性无趣的朋友!」 第38页 「难道不是?」 「我真的很期待有一天,你能遇见个让你丧失理性的人!」魏钦州带着嘲笑的语气,穿过手机跨越大洋,扑面而来,「啊,真的很难想像,该不会没有这么个人吧!」 秦月章沉默。理性与生俱来,怎么会轻易丢失? 魏钦州却觉得他的话是在诅咒好朋友孤独终老,生硬地转开话题:「其实我支教这个学校,有个小男孩,还挺可怜的。他们班的同学霸凌他,我们这些支教老师也不好严厉地教育,我都不知道怎么安慰他。」 霸凌并不是什么稀罕的事情,秦月章因为专业原因,也接触过不少。 魏钦州说:「好像是因为他爸爸的问题,他自己也挺郁闷的,被打都不敢还手。要不是我冲进厕所,还不知道会被欺负成什么样!」 「人不能选择自己的出身,但可以选择怎么走脚下的路。」秦月章说,「沉默是解决不了问题的,别人也帮不了他,这需要他自救。当他自身足够强,别人欺负他前也会多考虑考虑 。」 「你这话有道理,下次我就这么去安慰他!」魏钦州跟了个笑嘻嘻的表情包,「如果你在国内,说不定还可以给他做个心理疏导!」 秦月章不置可否。 他之所以学习心理学,并不是他的共情能力有多强,而是他天生是个极度冷静而理性的人。 所以可以不受别人的情感影响,准确地分析背后的心理原因。 秦月章很小的时候就发现自己喜欢站在一个旁观者的角度去审视别人的内心——即使这个人是他歇斯底里的母亲。 那个时候,秦月章产生了一种割裂感。在外面光鲜亮丽、风光无限的母亲,竟然会有髮型凌乱,摔砸打踹的一面。 后来,秦月章接触的病人越来越多,发现他们的病因总有相似性。他慢慢感到无趣,但似乎工作都是无趣的。 不过,魏钦州说的那个小男孩,后来再也没有出现在他的口中。 他的那场支教之旅听说因为一些不太美好的原因而匆匆结束。一年之后,魏钦州申请了国外的大学,跟着母亲一起离开了雪城。 秦月章曾经无意间问起那个小男孩,魏钦州脸色不虞地不想多说,只敷衍道:「没什么,我原先觉得他可怜,后来……哎!算了,不说了!」 后来就不可怜了吗? 连魏钦州这样的人都烦躁得不想多说,秦月章想或许对方确实秉性恶劣。 不都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吗。 —— 教室里没有老师,乱闹闹闹成一团。我和晏如在空缺的位置坐下。一切都似乎顺理成章,没有任何人提出异议。 晏如神色如常,他好像已经全然忘记了自己是个卖女装的小摊贩,接受他的身份是个学生的事实。这就是暴雪的梦境合理化吗? 不一会儿,一个纤瘦高挑的人影从门口进来。学生们屏息寂静一秒,然后爆发出一小阵欢唿。他们对新奇的人、事、物总是饱含热情。 「同学们,你们好。我是支教团里的音乐老师,我姓王。」她说着转身在黑板上一笔一划写下自己的名字,绯红的裙角跟着蹁跹而起,划出美丽的弧度,「我叫王月寒,你们以后可以叫我『月寒姐姐』,也可以叫我王老师。」 学生很热情地给予回应,每一幕都与我记忆中相似。 我已经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了。 背心突然感到轻微的痛,我回头,顾蓝山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坐到了我后面,正对着我傻兮兮地笑。 他拉住我的后领示意我后仰,然后倾着身子凑到我耳边:「老大制定了新的作战计划,我们一会儿出去讨论!」 我心底冷笑,应声:「好啊。」 许黯然制定的计划,我得认真听听。 我还没坐直,晏如忽然拍我的肩。 「怎么了?」我看他。 晏如扫视顾蓝山,然后说:「王老师让自我介绍了。」 果然,学生们按照座位依次站起来介绍自己的姓名。 青春靓丽的女老师含笑听着,偶尔会对学生提出几个小问题。 「我叫周新,」一个男生站起来,说完自己的名字却不坐下,眼睛里闪烁狡黠的光,「姐姐,其实我们班有个风云人物,你猜猜是谁?全校都知道的那种!」 周新话音落下,学生们窃窃私语起来,有人还转头用嘲弄的目光看晏如。 那种眼神我太熟悉了,像被人嚼过的口香糖,忽然被黏到了自己身上,噁心却又怎么都甩不掉。 晏如被盯得浑身不自在,身子向着我的方向偏了偏。 王月寒丝毫没有发现学生之间的眉眼官司,甚至饶有兴趣地环顾全班,说:「看不出来,是哪位同学有特殊的才艺吗?」 全班哄堂大笑。 只有我和晏如笑不出来。 我从来不知道这些东西有什么好笑的,所有人心照不宣地藏着秘密,而我一直是那个被排斥在外、被随意取笑的对象。 若说他们每一个都对我怀有恶意吗?那倒不是。或许于大多数人而言,一起发出嘲笑是一种团结、归宿的象徵。 晏如敏感地察觉到了来自周围的不善。他蹙起眉,面无表情地应对。 王月寒问:「是哪位同学,出来让我认识一下吧。」 所有人转身,把视线齐刷刷投注到晏如身上。 第39页 晏如眉头紧锁,不动声色。 周新却大声说:「姐姐,他不好意思,我替他说!他老爸是个杀人犯,那个姦杀少女的杀人犯,够有名吧?」 王月寒怔住,脸上的笑意顷刻消失,手足无措地环顾四周的学生。她来支教之前想,这个年纪的学生应该还算天真,没料到一进来就给她出了个难题。 她原本以为只要和学生处好关系,把知识教好,就可以在这里站稳脚跟。可似乎又没有这么简单。 「呃……我们还是进入课堂吧。」王月寒尴尬地笑笑,生硬地岔开话题。 晏如挺直的嵴背慢慢松懈下来,微垂着头,我只能看到他紧抿着唇的侧脸。 一下课,顾蓝山就示意我跟他走。我瞟一眼晏如,转身随顾蓝山离开。 顾蓝山比我还驾轻就熟地走到一间办公室,许黯然已经在里面等着了。 许黯然还是穿着那件灰色的风衣,只是现在他的气质完全不像是乘务员,反倒真有几分像个来支教的大学生。 在许黯然旁边,还坐着齐幼萱。 她怀里的背包已经不知所踪,神情淡然地坐在许黯然身边。看起来她的伤心事已经被暂时放到了一边。 「齐大小姐,你终于上线了啊。」顾蓝山吐槽道,「我还以为你的锚点丢了呢!」 齐幼萱眉眼间沉郁之色稍褪,抿嘴笑笑,没有反驳顾蓝山。 「蓝山,你少说两句。」许黯然手指敲了敲桌面。 顾蓝山立刻用手在嘴巴上像拉拉链一样划过。 「秦顾问,你的表现真是出乎我意料地好。」许黯然微笑看我,很真诚地赞许。 我模仿着秦月章的口吻,说:「听说许总有新计划,我特意来学习聆听。」 顾蓝山关上办公室大门,我们围着一张简陋的办公桌坐在一起。 许黯然说:「火车发生事故的时候,我因为死亡而脱离了雪境,刚好收到了谢警官收集整理的资料。我想对现在的情况应该很有用。」 「什么资料?」顾蓝山问。 许黯然说:「根据谢宁警官的调查,十年前,辛丰县警方曾经接到过一起报案,报案人正是来自雪城大学的支教团成员。」 我额上的青筋神经质般地颤抖,藏在桌下的手指下意识地蜷缩起来。 齐幼萱说:「报案的内容是?」 「强姦未遂。」 顾蓝山倒吸一口气,哼哼着说:「这事不会和晏如这个小变态有关吧?」 我刚想说什么,许黯然就先开口:「这个我们无从得知。但是这起案件因为没有对受害人造成实质伤害,证据并不充分,对方又是未成年,所以最后不了了之。」 齐幼萱说:「有受害人或者施暴者的名字吗?」 许黯然沉吟思索,说:「我记得,受害人名叫『王月寒』。」 第25章 同情 秦月章最后一次见魏钦州,是在魏钦州回国的时候。 这几年国内的微曜科技异军突起,吸纳了不少人才。魏钦州对这家公司很感兴趣,尤其是其旗下的暴雪系统,听说用过的人都吹得神乎其技。 幸运的是,魏钦州投递的简歷很快得到回应,他决定回国。 两人的联繫再次转为线上,但魏钦州会经常给秦月章分享在国内的趣事,也会说工作时的经歷。 后来,秦月章的一篇学术论文在心理学界引发了很广泛的讨论,不少高校邀请他进行学术讲座。两人的联繫渐渐平淡了下来。 只是有一次,魏钦州破天荒扭捏地告诉秦月章,他谈了一个女朋友。 像魏钦州这样外向又钝感的人,他能表现出扭捏和不好意思,秦月章还是很惊讶的。 他想,魏钦州可能真的很喜欢那个女孩儿。 魏钦州很甜蜜地告诉秦月章,他们同在微曜科技。虽然微曜科技并不反对办公室恋爱,甚至非常鼓励员工们内部消化,但两人为了避嫌,还是决定暂时不在公司内公开。 但魏钦州这样的人,连新得了一本《射鵰英雄传》都会拿出来显摆,忽然有了那么大一个女朋友,怎么能够忍得住呢? 所以他们之间的话题,从如何成为一名侠客,转变成了如何让女朋友也爱上武侠小说。 秦月章原本打算最后一场学术讲座开完之后,就回国一趟。他现在对于陷入恋爱的人类心理充满了好奇与求知慾。 一个多年中二病,武侠重症患者,又罹患恋爱脑……秦月章想想都觉得很有意思。 他现在还记得,当时他刚刚结束讲座,不少学生围着他探讨相关的问题。忽然手机铃声响起。 是魏钦州的母亲。 在电话那头,颤颤巍巍的女声响起,带着哽咽和嘶哑。 她说:「小秦啊,钦州……出事了。」 —— 王月寒。 很熟悉的名字。 「那不就是刚刚晏如他们班里那个新来的女老师!」顾蓝山眉头高高挑起,嘴里「啧啧」嘆道,「我还以为这种山区中学民风淳朴,看起来风平浪静,实际上背后还波涛汹涌得很吶!」 齐幼萱说:「人渣哪里都有,与地域无关。而且……也未必和晏如有关系。」 顾蓝山撇嘴:「如果和他没有关系,这里为什么会成为他心底里不敢见人的暗疮?别忘了,在暴雪面前,再有钱的人也买不到一块遮羞布。」 第40页 暴雪之下,所有的伤痛与悲哀都无所遁形。 只能暴露出来让他们肆意品评。 齐幼萱说不过顾蓝山,索性垂下头不说话了。许黯然却似有所觉地对齐幼萱说:「小萱,你说的也有道理。但是我们这一行不是为了探讨谁对谁错,是为了找到魏钦州尸身的下落。你也想找到的,不是吗?」 「是,许总。」齐幼萱说。 「在雪境,你们都直接叫我的名字吧。」许黯然温润柔和如碧玉一般。 顾蓝山说:「老大,那你说我们接下来怎么做?」 许黯然说:「晏如这个人,心志坚定远非之前那些病人可比。我怀疑那场车祸,就是你们强行逼问下造成的梦境坍塌。」 顾蓝山立刻说:「我就之前随口问了一下,真没有逼问!」 「当时处于浅层梦境,出现梦境坍塌也正常。」齐幼萱杏眼清澈,回忆着之前发生的事情。 许黯然说:「没关系,我并不是责怪大家。我们之前接触的病人多了,心防重的也不是一个两个,有的是法子让他放下戒备。」 我很认真地听着,就差摸出一支笔来记小笔记了。 「现在情况还不明朗,我们不要轻举妄动,否则还可能会引起梦境坍塌。说到底,晏如也是个受过创伤的可怜人。如果可以,出于人道主义关怀,我们就把他当做一个普通病人对待,帮他解决心结。这样也能够获取信任,辅助任务。」 顾蓝山摸摸下巴:「我看他的创伤不就是少年时代被孤立吗?我们这就给他足够的关注和爱——」 他的那个「爱」字拖得很长,尾音百转千回,听得人起鸡皮疙瘩。 许黯然被逗乐了,一巴掌拍在顾蓝山脑门上:「先静观发展,满足他对社交与尊重的需求,获取信任再徐徐图之。」 作为许黯然的头号粉丝,顾蓝山自然没有异议。 许黯然说:「小萱,你觉得呢?」 齐幼萱柔声说:「我觉得很好。」 我也附和:「我没有接触过暴雪,当然是听你们安排。」 「好,那就先这样吧。」许黯然一锤定音。 从办公室里出来,顾蓝山用肩膀蹭我:「秦顾问,我记得你是在国外读的高中对吧?」 我心里一突,警觉起来,面上却沉静地说:「怎么了?」 「哎我就是挺好奇的,国外的高中是什么样的。我从小到大都没有出过国,进了微曜科技之后更是累成狗,我们老大……吝啬得很,我们不是工作就是开会,要么就是学习,也没什么机会出国玩。你给我说说,国外的高中和国内的差别大吗?」 顾蓝山说着,用手指扫过周遭的建筑:「和这里应该是天差地别吧?」 雪花中学体量小,学生少,只有一栋教学楼,而且楼体还颇为陈旧,半边长满了爬山虎。 我哪里见过什么国外的高中? 我不确定这小子是起了疑心想要从我这里套话,还是真的无聊到找话题鬼扯聊天。 我眉头微蹙,语速飞快地说:「无论是国外还是国内,学校都是学习的地方。一心向学的人,不会关注外界条件与环境的好坏,只会嫌自己安排的时间还不够满。」 这样的回答,不知道能不能煳弄过去。 幸好顾蓝山被转移了注意力,感嘆着说:「果然你能搞学术呢,我读书的时候全关心网速够不够快去了!」 闲话间,我们回到了之前的教室。 学生三三两两地凑在一起说着话,也有人追逐打闹,也有人安静地伏在课桌上看书。 他们的面目都有些模煳,但我却依稀辨认出几张熟悉的脸。 如果我不是先觉醒了主体意识,知道身在梦中,或许还真的会沉溺在暴雪构建的这场梦境里。 我的视线在教室里扫过,突然发现,教室后面靠墙角的位置空空如也。 晏如不见了! 顾蓝山疑惑地说:「他人去哪里了?」 「我出去找找。」 「跟你一起去!」 我才不会让顾蓝山和我一起。 「好啊。」我应道,「但是我们两个人一起太浪费时间了。你去操场,我在楼上楼下找找。」 顾蓝山不疑有他,顺着楼梯三步并作两步地往下跑去。 而我,我慢慢地向着四楼的厕所走去。 我进教室的时候已经看过了,最爱与晏如为难的几个刺头都不在。他们与晏如一起消失,最大概率去的地方就是四楼的男厕所。 那就是大家默认的宣洩之地。 学校的环境是我再熟悉不过的,我循着长长的走廊来到尽头,顺着阶梯拾级而上。 我几乎可以想像到那里面在发生什么。 几个男生会包围他,把他按在脚底下,嘲笑谩骂,肆意发泄青春里躁动的对外界的恶意。 我推了推眼前的木门,果然是从里面关闭着的。 我盯着已经褪色的男厕所标志,冷然一笑。 里面传来了对峙的声音,有个很嘶哑的声音刻意放高调子,应该是想从音量上压倒敌人。后面还有几个起闹的,叫嚣着一些出格的话语。 当然我也听到了他的声音,竟出乎我意料地冷静自持,与其他声音格格不入。 放轻唿吸,不惊动里面的人,我背靠在冰冷的瓷砖上,静静等待着聆听着里面的好戏。 第41页 我并不是来解救他的。 我凭什么来解救他呢? 这一切正是我要看到的。 在审讯室里,他用那淡漠的、审视的眼神对我说「同情我」的时候,我就在心里恶狠狠地想,他这样的人,他这样一帆风顺,永远活在聚光灯下和鲜花掌声里的天之骄子,有什么资格说同情我? 我不需要他的同情,我想要他真正地,感同身受。 第26章 天台 秦月章回到警局的时候,审讯室的灯居然还亮着。 孟懿守在门口,透过单向玻璃,可以看到陆安弛和晏如在沉默地对峙。 秦月章驻足盯着晏如,他还是很好奇,有着这样一张漂亮皮囊的年轻人,是在什么样的心态下,做出那些恐怖的、耸人听闻的事情的。 陆安弛的嘴唇翕张,应该是说了什么。但审讯室的收音器好像出了些问题,听不到里面交谈的内容。 「怎么陆局长一个人审讯?」秦月章皱眉。按理说,审讯时侦查人员不能少于两个。 孟懿说:「刚刚晏如吵着要见局长,人手不够,局长就独自进去了。」 灯光下,晏如单薄的眼皮轻轻撩起,似笑非笑地睨着陆安弛,似乎在用眼神嘲讽对方的无能。 一向冷静自持的陆安弛眉头深刻地皱拢,眼眸中燃气滔天的怒火着晏如,看嘴型应该是破口大骂。 但晏如居然笑着低下头,眼瞳黑沉沉的,一丝光都没有,看起来有些渗人。 「晏如真的是……」孟懿支着脑袋,「我都佩服他了,到现在什么法子都用了,就是撬不开他的嘴。」 秦月章心里虽然痛恨晏如害死了自己的好友,但他不得不承认,这个漂亮青年,身上有种诡异的吸引力。 在心理学中曾经讲到,童年经验对于人性格的塑造是有着决定性作用的。他刚好在做这方面的课题。 他看过晏如的资料,但文字是死的,人是活的。 晏如究竟在坚持什么呢?尸体又到底被他藏在了哪里?他这么做的动机是什么? 为了得到家属的谅解书?这在国外不是没有过相关案例。但在国内似乎这一套行不通。 忽然,审讯室里的青年勐地抬起眼,阴鸷的视线穿过他的刘海,刺破玻璃,与秦月章的眼瞳对上。他的视线如划过夜空的闪电一般,带着震颤人心的力量。 那一刻,秦月章的心狠狠地撞击了胸口一下。 这很危险,他知道。 但越危险,越让人想要一探究竟。 如果不是知道眼前的是单向镜,秦月章几乎以为晏如在看着他。 很快,晏如转过头,与陆安弛对上。他张嘴说了句什么,然后大笑起来。陆安弛面无表情地起身离开。 审讯室的大门被推开,里面张扬癫狂的笑声顿时倾泻而出。陆安弛从门内出来。 孟懿迎上前:「师傅?」 陆安弛脸色不善,关上门将笑声隔绝:「干闹腾,还是油盐不进。」 —— 学校四楼的男厕所,是我一度最恐惧的地方。 我承认我是一个懦弱的人,这个世界原本没有规定懦弱是一种错。 可在很多人眼里,却不是这样的。 晏如的声音没有丝毫慌乱:「你们把我堵在这里,就是为了说这些垃圾话的吗?」 另一个男声响起,嗡嗡地穿过木门,应该是周新:「晏如,交到几个朋友了,腰杆都直了嘛。你信不信,老子有的是办法让你继续出名!等到时候,看谁愿意跟杀人犯的儿子在一起!」 我胸口窒闷。我很早就认清了人类的情谊脆弱而不长久。每当他们知道我父亲的名字,也就意味着这段友谊走到尽头。 我以为现在的我会毫不在意,可竟还是会生气怨愤。 周新以为会激怒晏如,至少晏如也会有情绪波动。但晏如只淡然地说:「那我可以走了吗?」 「我看他是欠抽了。」一道嘶哑的嗓音,然后随之而来的是肢体摩擦的声音。 里面打起来了? 不知道他们有多少人,晏如一个肯定会吃亏。 那些在山里跑惯了的孩子,最知道打哪里会让人痛。 里面有吃痛的呻吟,像是从喉咙里溢出来的,我分不清是不是来自晏如。 我该什么时候进去呢? 应该在他最绝望最狼狈的时候。 我静默地站在走廊,视线往下。顾蓝山渺小的身影左右张望着,挠挠头。他察觉到什么,忽然间抬起头。我赶紧缩回走廊下他的视野盲区。 等我再去看的时候,顾蓝山已经不见踪影。他应该已经上楼来了。 过不了多久就会找到这里。 我立刻返身,抬脚用力,毫不客气地踹在厕所的木门上。 「啪!」 巨响。 门重重地砸到墙壁,然后反弹回来。里面人的动作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动静而僵住,全都看向我。 晏如也看我。 他的嘴角破了一道口子,侧脸不知道被谁抓破了,头髮也凌乱得很。 比我们从火车下钻出来的时候还要狼狈。 不过……地上躺着的四个少年也没有好到哪里去。周新靠在墙边,捂着眼睛,另外三个也是挣扎着站不起来。 「秦月章!」晏如眼前一亮,两三步上前来,「他们想霸凌我。」 第42页 我:「……」 怎么和我想像的不太一样? 那三个少年见我进来,自觉得尴尬和丢脸,互相搀扶着起身。 我说:「你把他们打了?」 在我的记忆里,这群少年有可怕的力气,无论我怎么反抗,都会被整得鼻青脸肿。后来我学聪明了,就索性不反抗了,因为结果都一样。惹毛了他们,吃亏的还是我自己。 「我是正当防卫。」晏如眨了眨眼,又侧过脸来,把被抓伤的地方展露出来,「而且我也挂彩了。」 我竟破天荒从他神情中看出了委屈! 如果说他这叫挂彩,那四个少年应该是算死过一次了吧。 周新冷冷地从鼻孔里「哼」出一声:「晏如,你等着吧!看我不整死你!」 如果是以前的我说不定会为这句狠话而烦恼。但晏如一个眼神都没有分给他,似乎完全不为所动。 上课铃早就响过不知道多久,课肯定是迟到了。一到上课的时间,学校里走动的人就很少了,我以前特别喜欢在这个时间段熘出教室,好像这样就可以躲避开全世界。 「要不要去天台坐坐?」我指着晏如清洗后依然青紫的脸,「你这样回去不好。」 晏如说:「一般学校的天台应该上不去吧?」 我一顿,说:「我们去看看。」 教学楼的楼梯直通天台,不过为了保证学生的安全,有一道铁门驻守。很多人或许看到落了锁的铁门就会以为进不去,实际上那锁早就被不知道什么人给撬坏了,只是挂在那里做个摆设。 「可以进去!」我装作惊喜的样子,回头对晏如挑眉,示意他跟上。 教学楼的天台很空旷,只在边缘围了一圈栅栏。地面水泥的夹缝里生出了很多杂草,让这里更像是一片无人区。 我们随意找了个位置坐下,面朝着山的方向。 「痛不痛啊?」我指着他的嘴角。 我其实只是走个过场,象徵性地关心一下。痛不痛,我比他更有发言权。 谁知晏如竟点头,直截了当地说:「痛。」 「……嗯?」谁刚刚一脸风轻云淡? 晏如解释:「我对着他们喊痛,是对他们行为的正向反馈,只会让他们变本加厉。但是你不一样。」 我反问:「我哪里不一样?」 「你是真的关心我的人。」 我不知道他怎么得出这个结论的。是他想像力太丰富,还是把我表现得太好了。 晏如忽然凝神,注视着我的眼睛:「或许你自己都没有发现,每次他们为难我的时候,你看起来比我还愤慨。」 是吗? 晏如眉眼柔和,黑色的瞳孔里全是我的倒影。他确实生了一双好看的眼睛,像一颗黑曜石,敛着无尽的光彩。而现在,这颗宝石里只有我。 莫名的灼烧感从胸腔烧起来,可以燎原的星星之火被包裹在心脏里,一突一突地撞击胸口。 被这样一双眼睛看着,恐怕很难不生出些绮思。如果他用这招去对付涉世未深的小姑娘、小男孩,恐怕无往不利。 我移开视线,轻咳一声:「我们也算是朋友吧,谁也不想朋友被欺负。」 虽然这些都是假的。 「只是朋友?」晏如惊讶。 我反问:「不然呢?」 他沉默片刻,笑着转过头,盯着远处青葱的山川:「咱们也是准备过死同穴的,应该算……挚友吧?」 「行啊,挚友。」 他醒来之后,想到现在说过的话可能会狠抽自己两巴掌。光是想像那个场景我就想笑。 阳光倾洒下来,我们躲在栏杆的阴影里。不远处的山川郁郁葱葱,偶尔有几只鸟飞过,但很快又隐没在茂林里。 忽然,晏如轻声说:「他们说的话你是不是全听到了?」 他知道我在外面?不管怎么样,我不可能直接承认。 我飞快地别过脸,坚定地回答:「没有,只是听到一小部分骂你的。」 晏如微不可查地松了一口气。 我又说:「你听到那些话,难受吗?」 「任谁听到心里都不会好过。」晏如嗓音低沉,听起来很失落。 或许我应该装模作样地安慰他一下。我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晏如顺势拉近了我们之间的距离。 晏如音调一转:「但是,我自问没有做过坏事,没有必要因为别人的话而自寻烦恼,自我怀疑。就算我父亲……人不能选择自己的出身,但可以选择怎么走脚下的路。」 他的话,如一记沉闷的钟声炸在我耳边。 人不能选择自己的出身,但可以选择怎么走脚下的路。 所以我走到现在,把自己的生活过得一团糟,是因为我被过往困住了,被那些言语困住了,被别人的眼光困住了,忽略了该怎么看清自己的路吗? 如果……我是说如果,我能早点遇见他就好了。 第27章 故人 雪城的夜景虽是一绝,但白日里却和其他普通城市没有什么两样。 从早上六点开始,天还没有彻底被点亮,车辆渐渐驶上公路,人的身影出现在街道,一天便就这么开始了。之后道路上的人会越来越多,有的人工作,有的人上学,他们偶尔会遇见熟人而闲聊两句,也可能会见面假装不相识,顺利地擦肩而过。大家都有着自己的目的地,也为着自己的目标而奔忙。 第43页 这是普通人的一天。 很多人都嫌弃这样日復一日,没有变化的生活。所以只要有一点点刺激,有一点点波澜,都会引来大量的关注和视线。 但殊不知,这样的平静生活却是很多人求了无数次也得不到的奢望。 之前因为玫瑰杀人案带来的阴翳,随着时间的推移也渐渐被驱散。人们不再提心弔胆,相反却对这场闹得人心惶惶、沸沸扬扬的案子充满了好奇。 毕竟兇手已经被绳之以法,安全的需求被满足,好奇就战胜恐惧,占领高地。 不知道媒体是从哪里得到的消息,竟然知道了微曜科技会参与协助调查的事情。好几家媒体都申请採访,微曜科技的大楼一时热闹非凡,堪比新品发布会的现场。 媒体们即使被拒绝了也不肯放弃,埋伏在许黯然的必经之路上,他一出现就带着长枪短炮冲上去,只要能从许黯然嘴巴里问出一句,他们就有本事洋洋洒洒地写出一篇长报导! 许黯然不堪其扰,但优秀的家教让他知道不能在大庭广众之下对着媒体,尤其是新闻记者发飙。 他只能微笑着面对镜头,说着模稜两可、冠冕堂皇的话。 「感谢新闻媒体朋友们的关心,这些到现在还是未知数,一切可以等之后雪城警局的新闻发布会。如果是对我们微曜科技的暴雪系统感兴趣,或者有相关方面的需求,我们也很欢迎大家来微曜科技交流。」 「以前简妮都可以採访,我们就不行。微曜是看人下菜碟呢?」有记者不满地讽刺。 许黯然像是没有听到,笑容都没变。他不仅是微曜科技的首席技术执行官,更是微曜科技的当家人,是一名商人。记者们撬不开这张油滑的嘴,但等待他们还是会的。 只要埋伏在微曜科技大楼,他们不信拍不到新闻。 —— 我们一回到宿舍,顾蓝山就冲上来。 「你们去哪里了?这么小个学校,我掀翻过来都找不到你们。你们还挺会躲猫猫的嘛!」 我撇撇嘴,说:「可能刚好错开了。」 顾蓝山没想多纠缠这个问题,他转而盯上晏如嘴角的伤:「你被揍了?」 有时候,我真的很怀疑他这张嘴,真的能够抚平精神疾病患者潜在的创伤? 晏如似乎想到什么,一把揽住我的肩膀,对顾蓝山没什么好脸色,淡淡地说:「与你无关。」 我居然感受到了晏如对顾蓝山的敌意。可是……顾蓝山似乎没有做过什么不利于晏如的事情。 他们不和,这个局面是我乐意见到的。所以我并没有想去调和这种敌意。 顾蓝山深吸了一口气,结果满肚子话被晏如的四个字给堵得死死的。顾蓝山脸色难看,指指自己,又指指我,最后无奈泄气:「行吧,我多管闲事!你就和秦月章相亲相爱吧!」 说完,他缩回自己的床位上,侧身半躺下,用屁股对着我们。 不过按照顾蓝山的性格,就算他气,也不会气多久。没一会儿,宿舍的大门被敲响,顾蓝山去开了门。 两个男生站在门外,一个身形高挑,穿着灰色风衣,神态温和,嘴角噙着笑意,正是许黯然。另外一个应该也是支教团的人,脖子上还挂着一部相机。 我在看到他的一瞬间,心都差点漏掉了半拍。 眼底勐地发酸,鼻腔如窒息般痛苦难受,无用的液体就像是要从眼睛里破土而出一样。 我赶紧深唿吸,移开视线,转向角落。 晏如无意间看向我,忽然一愣,低声说:「你怎么了?」 我疑惑道:「什么?」 「你看起来……要哭了。」 我故作轻松地说:「你从哪里看出来我要哭了?」 「你的眼睛很红,看起来很……」 我抬眼迎上晏如的视线。他比我略高一些,我只能仰着头,让自己看起来毫不心虚。 视线交触,四周寂静了一秒。 晏如眉头微颤,陡然移开视线,他低低呢喃了一句什么,但是我没有听清内容。 我忽然很好奇他说了什么,这是我第一次对这个人产生了探究欲:「嗯?很什么?」 可晏如却不肯回答。 那头许黯然有些尴尬地开口:「我们可以进来吗?」 顾蓝山对着许黯然时脸都快笑烂了,或许这就是员工对着自己老闆时,总会无意识透露出来的殷勤谄媚吧。他又瞥了一眼我和晏如,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哼」。 「当然可以,快进快进!他们两个就是这样神神叨叨,反应缓慢。老大……啊!老师,你们别觉得我也一样啊,我很正常的!」 我:「……」真想把顾蓝山的嘴捏起来缝上。 宿舍里陈设简陋,两人进了宿舍,却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只能坐在我们的床位上。 顾蓝山十分狗腿子地让出自己的床位给许黯然坐下,自己则像个守在皇帝身边的小太监一样,双手交叉放在身前,默默站在旁边。 跟在许黯然身边,脖子上挂着相机的男生说:「我姓魏,你们可以叫我小魏老师,或者小魏哥哥。这段时间我们来支教,学校给我们也安排在了宿舍里,所以顺道来看看你们,查查寝。你们平时都住在宿舍吗?」 顾蓝山抿紧嘴,这个时候他反倒安静了。 我回答说:「对,学校住校生不多,我们几个是长期住校,很少回家。」 第44页 小魏点点头:「肯定很辛苦吧。」 他又说了几句老师们总爱挂在口头的,没有什么实际意义的关心话,我们都默默听着。 忽然,小魏话锋一转,说:「听说辛丰县附近有片深林,远离城市的灯光污染,很适合观星。你们知道吗?」 我当然知道。每年七八月总有人来看银河,他们背着沉重的设备,徒步进山。不过有时候,他们会花钱雇一些本地人为他们指路,也做导游。每年暑假我都会等着这一批又一批的观星客,期待从他们身上挣取我接下来的学费。 他们的风花雪月,于我却是生存的依赖。 「知道,每年很多人去。」我应道。 小魏眼睛都亮了起来,他隐隐兴奋地说:「现在虽然才六月,应该也可以看星星吧?山里的路好走吗?我们这周末打算去观星,你们从小在这里长大,知道哪里是最佳观星点吗?」 顾蓝山一脸难色,一言不发。 我垂下眼,也不打算再多说。按照我现在的人设,应该不知道这些才对。越说得多,越容易让别人产生怀疑。 我不动声色地看了眼许黯然,他回予我一个平和的笑容,似乎并没有发现什么不妥。 小魏见我们沉默,只当我们是不知道,豪爽地笑,化解尴尬般说:「你们不知道也没关系!其实我们之前也做了攻略,大概了解过一些,未雨绸缪嘛,只是想和本地人多了解一下。」 许黯然微笑着说:「你们要不要和我们一起去呢?反正周末住在学校也没有什么事情吧,就当放松一下了。」 他虽然说着「你们」,可眼睛却只盯着晏如,似乎只是对着晏如一个人发出邀请。 晏如用询问的眼神看我,大概意思是,如果我去他就去。 对上他的眼神,我说不出心底里的滋味。或许是相同的场景总是容易唤醒过往的情绪和回忆。在我真实的少年时代里,永远缺失一个「我去,他就去」的人。 取而代之的是,我去,他们就不去。 「可以啊,」我对上小魏的眼睛,不让自己真实的情绪被另外三人捕捉到,「我们还没有看过星星呢。」 小魏欢喜地一拍相机:「俗话说:『独乐乐不如众乐乐!』许黯然,我觉得我们可以组织个课外活动!徒步露营观星,你觉得怎么样?」 许黯然顺势说:「可以,好主意。」 小魏像是为自己的这个绝顶好主意而倾倒,脑海里已经有了初步规划,他迫不及待地站起来说:「事不宜迟,我们回去和大家商量一下可行性和具体方案!」 许黯然默默和顾蓝山交换了一个眼神,然后与小魏一起离开了。 晏如盯着小魏轻松的背影,眸色深深,若有所思。 他是不是想起了什么? 我不动声色地看他,他神色恢復平常。 我稍微松了一口气。毕竟……毕竟那是他最好的朋友。 魏钦州。 这个烂好人。 这个总是一腔热血,莫名其妙的烂好人。 这个嘴里总爱念叨「侠之大者,为国为民」的烂好人。 这个以为单凭他一个人,就真的可以改变什么的单纯愚蠢的烂好人。 只是这样一个烂好人,现在已经死了。 所以才说,好人不长命嘛。 我设想过会在梦境里再次见到他,现在竟成真了。暴雪似乎总能给我带来惊喜,让我措手不及。 第28章 谎言 暴雪行动正式开启。 清晨,第一束阳光照射进牢笼的时候,铁门被打开。 晏如以为他会被带进审讯室,但没想到,在一左一右两个警察的簇拥下,他被塞进了警车里去。眼前被粗鲁地戴上眼罩,然后是头套,生怕他有一丝一毫的机会看清前路。 冰冷的脚镣渐渐被体温融化,沉重地束缚在他的脚腕。 视觉被剥夺,听觉就格外突出。 晏如听到了车辆行驶的声音,还有周围轻浅的唿吸声。 在一片黑暗中,他笼罩在头套下的唇角微微勾起。 警车很平稳,他数着自己的心跳计算时间。约莫十分钟后,警车停下。 两只胳膊被毫不客气地扯起,警察冷然地呵斥:「下车!」 晏如的动作被手铐和脚铐限制,他说:「警察同志,我会好好配合的,你们悠着点儿!」 「少嬉皮笑脸的,走!」 脚刚刚踩到实处,晏如就被警察架住,往未知的时候前方走去。 晏如听到了人群的喧譁,还有摄像机连拍的特殊声音。看来,这场行动的保密措施没有安排到位啊。 他身不由己地跟着前进,然后是乘坐电梯,最后他被押解着坐在了一张还算舒服的座椅上。 头套被掀开,但眼罩依然在,晏如不知道自己现在究竟身处在何方。而下一刻,一个冰冷沉重的头盔就被放在了他头顶。 「你们要做什么!」晏如后知后觉地害怕。 一个很温润的男声响起,很陌生,晏如保证自己没有听到过。 「放轻松,你就是玫瑰杀手?看起来很年轻。」 那人一边说,一边把晏如的头固定在座椅的顶部。 手铐脚铐被打开,但四肢随即被固定在座椅上。 「你们要动私刑吗?」晏如似乎是从自己现在的处境联想到了电视剧里的一些不美好场面,身体不自主地抖动起来,「我出去会请律师,告你们刑讯逼供!」 第45页 那人笑着拍了拍晏如的脸颊,温热的触感却让晏如感到噁心。 「你想到哪里去了?现在是和谐社会。」那人说,「不过你也会害怕吗,做了那么可怕的事情之后?」 —— 我心里窒闷难受,想独自出去走走。 出门的时候,我听到顾蓝山调侃的声音:「晏如,你不跟着一起去啊?你看人家那个眼神哦,黏煳煳的……」 后面他们说了什么,我便听不清了。 宿舍楼不高,只有三层,顶上有个可以供学生晾晒衣服的平台。 现在平台上和我记忆中一样,一根根铁丝支在两头的墙壁,被当做晾架。铁丝上挂满了床单,被风一吹,它们就飘拂起来。 天台对少年的我来说,一直是一个可以逃避现实的地方。这里不靠近天空,也不接近地面,好像踩着实地,但也不妨碍我一跃而下。 我想起了第一次见到魏钦州时的样子。 那天晚上天空有很多云,一颗星星都看不到。我一遍遍敲宿舍的门,祈求里面的人给我打开。可他们就像是聋了一样,铁了心当做什么都听不到。 他们可以把我当成隐形人,把我当做透明空气,可以不和我交朋友,甚至不和我说话。我都能接受,但为什么要这么为难我呢? 一门之隔,我隐隐听到了里面爆发的大笑,似乎他们在进行什么游戏。 我垂下头,放弃了挣扎。 算了,就这样吧。 我不是没有去找过老师,寻求帮助。老师也不是不管我,但太多人形成的默契,连老师也无法撼动。他们反而会用鄙夷的眼神唾骂我:「你也就会告老师!」 我是一个没有地方可以去的人。养父母嫌弃我给他们带去了流言蜚语,我为了那点尊严,毅然搬了出来。 肚子有点饿,我想吃一块钱三个的糯米白糕。 如果没有也行,我……我只是有点想我妈了。 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就已经站在天台的边缘。 宿舍的天台有很多铁丝,做晾晒衣服的作用。床单静静地悬挂在半空,夜里看着,像一个个漂浮的幽灵。 我扶着栏杆,向下看去。在黑暗中,下面朦朦胧胧,好像有无限高,让人心生恐惧。 其实没什么可怕的,不是吗? 按照我们现在学的物理知识来计算,这么高的距离,跳下去,也就一两秒即可落地。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你也是来看星星吗?」 身后蓦然出现一个清朗的男声。 我吓得脚下一抖,手赶紧稳稳抓住栏杆。刚刚那一瞬间凭空而来的勇气,又凭空消失。 「是。」我轻轻回道。 那人从一床被单后转出,露出意气风发的脸。 我记得他,之前在朝会的时候,他作为支教团的一员上台做过自我介绍。 「但是今天的天气不太好,看不到星星。」他与我并肩站在一起,我勉强能够看清他的眉眼,里面没有我熟悉的嫌弃和冷漠。 我有些手足无措,低着头说:「哦。」 「我叫魏钦州。」 我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他我的名字。 气氛冷了下来。 教学楼的灯光全部熄灭,夜幕中它只显露出一个漆黑的轮廓,像个巨大的勐兽,要吞噬所有。 「虽然今天看不到星星,但是只要活着,总有看到星星的那一天,你说对吧?」 魏钦州的声音轻缓,如檐下细雨撞击石板,听得人说不出的舒服。 「嗯。」我回应。 我怕这次我不回答,他就不会再说话了。 他垂眼看楼下,说:「如果这是悬崖的话,跳下去说不定能有武功秘籍呢!我第一个蹦!可惜不是,下面硬得很,估计会很痛。」 「啊?」我没摸清他的意思。 他也想跳? 「其实你挺像我一个朋友的。」魏钦州回身后仰,双肘抵在栏杆上,不看我,只看着无边的夜幕。 他也有像我这样惨的朋友吗? 我好奇地问:「他是什么样的?」 魏钦州说:「我刚刚看到你的身影轮廓,觉得你们很像。他也挺高冷的,只爱回答单音节词,常常一个人躲着看书……也和你一样不怎么搭理人。」 我试探着开口:「他也没有朋友?」 「他朋友不多吧,谁让他醉心学术,很少有人愿意和这么枯燥单调的人做朋友。他是学心理学的,我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他未来肯定能大有作为。」 「为什么?」 「因为他不会管外界说什么,一旦认准了做什么事情,就不会轻易放弃,心志坚定到可以说是偏执了。」 「好厉害。」我由衷地赞嘆,如果我能这样就好了。 「是啊,他告诉我说,只要人能够走得足够远,站得足够高,那么身后的那些阻挠就微不足道了。那些武侠小说里不都是这样吗,男主角在成为一代宗师之前,总得遭遇点什么磨难吧。」 只要我能够成功,那么现在所遭受的一切就可以一笑泯之了吗? 我忽然对魏钦州口中的那个朋友生出几分嚮往。 我想看看究竟是怎么样一个人,能够真的心无旁骛,藐视旁人给予给他的痛苦。 我鼓足勇气:「他也来学校支教了吗?」 第46页 魏钦州摇摇头说:「那倒没有,他人在国外,离雪城好远好远。不过你要是感兴趣,我以后可以介绍你们认识……在此之前,你会好好的吧?」 我点点头:「嗯!」 很多年之后,我坐在冰冷的审讯室里,手脚都被镣铐桎梏,却终于再次见到了那个我自少年时期起,就神往已久的人。 他的确如魏钦州所预言的那般获得了成功,声名鹊起。 但我看着他的身形轮廓,仔细审视,忍不住笑了出来。 他们都以为我疯了,但其实我只是一瞬间想起了他。 原来在那个冰冷的夜晚,在我俯视着深渊摇摇欲坠的夜晚,你骗了我,魏钦州。 我和他,根本一点儿也不像。 第29章 难言 「滴——」 是什么机器启动的绵长声音。 晏如还想挣扎,但无济于事。 那个温润的嗓音在他耳边说:「睡一觉吧,说不定一觉醒来,这一切就都结束了。」 一切都结束了? 这真是个美好的祝愿。希望醒过来的时候,真的一切能够顺利结束。 晏如心里冷笑,面上咬紧牙关,暴虐与不服气的神情便浮现在他脸上。 让他像个真正的杀人犯。 他感觉头顶上的头盔已经开启了运作,暖流顺着头顶游走他的全身,让他不由自主地放松,只觉得好像躺进了云朵里面,有种说不出的舒服。 座椅微微倾斜,调整成半躺的姿势。 耳边的声音悄然远离,晏如的意识慢慢模煳起来。 他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一朵云、一阵风、一滴雨,脱离了沉重的肉身,轻飘飘的,自由自在,随心而动。 四周笼在一层白光里,他什么都看不清。看不清,那便闭上眼睛吧。 意识飞上了更遥远的云层,越来越模煳。 他逐渐忘记了自己的姓名,也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包括过往的那些经歷。一切都不再重要了。 反正都是些不痛快的东西,遗忘或许反而更好。 生命都仿佛回归到本源之中。 也好像这就是一场没有顾虑的美梦。 不知道过了多久,白光骤然变得刺眼,强制性地要把他从这舒适的云层里唤醒。他觉得自己宛如经歷了一场负重的长途跋涉,眼皮沉重,但不得不在白光中走向清醒。 如倦鸟归林,飘飞的意识回归到沉重的身体。 他在一片颠簸中勉力睁开沉重的眼皮。 四周很嘈杂,有男人的咳嗽声,小孩儿的哭闹声和女人的轻哄声。声音混在一起,形成了让人不喜的背景。 眼前的一幕很熟悉,但他却说不上来。 脑袋有点痛……纷杂的记忆突然出现在脑海,他恍惚间想起来了,他叫秦月章,是个心理学家。 —— 第二天,许黯然果然在班级里宣布了周末的露营活动。 其实,对于这里的孩子来说,露营是非常没有吸引力的。因为我们都很了解幕天席地的生活是什么样的。 但这个活动还是得到了学生们的欢迎。 新老师,还是在读大学的新老师,个个年轻好看,魅力四射,很难不吸引到学生。 「但是人数不能太多,因为老师们得保证你们的安全。而且需要徵得你们父母的同意。」许黯然满意于学生们的热情,微笑着补充。 话音落下,学生们纷纷哀嚎起来。 许黯然刚要开口安慰,却听学生中不知道谁喊了一句:「那晏如肯定没问题,因为他没有爸妈!」 班里凝滞一秒,爆发出大笑。 又来了。 我侧头用余光看晏如,却正正对上他的眼睛。 这双眼睛黑沉沉的,里面盛着一种名为难过的情绪。 我刚想安慰他,却听到坐在晏如前面的齐幼萱忽然站起身,冷冷地看着之前出声的人:「有什么好笑的?」 她的话里没有丝毫情感,也没有质问和恶意的附和,好像是真的在单纯地询问,这句话有什么好让大家发笑的。 说话的人被问得尴尬,左右看看,缩着脖子不回答。 但他知道错了吗?并没有。 他的眼神分明在无声地说,大家都可以调侃,都可以笑,为什么他不能? 许黯然打圆场,朝着齐幼萱连连摆手:「你坐下吧,以后大家也不许在班里胡乱说这些话!」 学生们互相看看,有的还低声喃喃着:「凭什么听你的?不就是个支教老师嘛。」 许黯然轻咳两声,又拍拍黑板,让学生的注意力再次回到他身上:「确定可以参与的同学,周五之前可以在班长处登记。」 这件小插曲结束。 齐幼萱坐下,回头对晏如轻声说:「你别理他们,有的人就是嘴巴毒。」 晏如对她笑笑,那双刚刚还凝视我的眼睛,又转而感谢地看着齐幼萱。 因为笑肌的提起,黝黑的瞳孔变得更深邃,锋利的眉都柔和下来。 我垂在身侧的手不自觉地握紧。 难言的愤怒和莫名的不满突兀地出现。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在别扭什么。 齐幼萱只是在执行获取晏如信任的任务,不是吗? 可我发现,我就是不想让晏如信任他们。不希望他和任何人建立信任甚至亲密关系。 第47页 为什么呢? 是担心他们会扰乱我的计划吗? 不。 心底里有个冷然的声音,静静地说——他理应只信任我才对。 我被这个突然萌生的想法吓了一跳,胸口震颤,沸腾的鲜血从血管倒灌进大脑,耳鸣响彻脑海,外界的声音都变得模煳。 但是心跳再快,也会平和下来。这个念头随着心率的平缓,也慢慢变得没那么难以接受。 他确实应该只信任我的。 甚至……他可以成为我计划里的一环。 从一开始到现在,和他一起走到现在的人,不就是我吗? 因为这个念头,之后的时间里我都有些恍惚,甚至说兴奋。所以下课后我起身去厕所,晏如在我身后叫住我,说了句什么,我都没有听清。 我反问他说了什么,他却摇摇头,缄默不语。我不想纠缠,转身离去。 从教室到厕所并不远,因为每个年级是错峰下课,所以厕所里人也不多。 我找了个便池,刚要解裤子,身侧却站过来一个人。 一排便池,就偏要站我旁边? 我懒得理会,准备自己挪开些,没想到另一侧也快速站过来一个人。 不对。 我撩起眼皮,这才发现最开始站我旁边的竟然是孙单昊。 这就是来找我麻烦了。 我把手从裤子边缘松开,转过身来。厕所的门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关上了,除了我身侧的两个,还有三个男生也站在我身后,正一脸冷峻挑衅地看着我。 厕所的大门被人从外面推了一下,当然没开,门外传来一道陌生的嘟囔。 孙单昊狭小的眼睛紧紧盯着我,冲着外面大喝一声:「滚!」 门外立刻安静了。 第30章 混战 孟懿主动请缨参与暴雪行动,可惜在经过陆安弛的考虑后,他的请求被驳回。 「为什么啊,师傅?」孟懿差点从转椅上跳起来,一脸不解,「我,我表现不够好吗?」 陆安弛身上的警服一丝不苟,连个褶皱都看不到。他说:「你的表现很好,但是毕竟还年轻,才刚刚从警校毕业。这次是大案,我怕你的经验不足。」 孟懿努力争取:「师傅,这是我第一次跟大案,肯定知道我有多想破案吧!我,我肯定积极准备!」 陆安弛主意已定:「你心性还是太浮躁,需要磨练几年。而且你也不适合这个任务。」 「那谁适合?」孟懿不服气。 「秦月章。我认为秦顾问是参与这次行动的最佳人选。」 孟懿一听,顿时气就泄了一大半。他确实不如秦顾问稳重,可……可秦月章怎么说也是个编外人员啊! 其实,秦月章一直对暴雪十分好奇,陆安弛来找到他,要求他代表警方参与行动的时候,欣喜之余一口答应了下来。 孟懿不死心:「就不能多申请一个名额吗?」 陆安弛脸色一沉,肃然道:「你在警校这么多年学习,连个服从安排都没有学会?」 孟懿立刻站直,手指划过太阳穴,敬了个标准的礼:「是!」 陆安弛摆摆手:「你出去,好好配合谢宁整理一下资料。这个案子还没结束呢,还有的是你该学的!」 孟懿转身离开。 陆安弛看着他的背影,心中陡然充满无限感慨。其实,他很羡慕孟懿。 刚刚穿上这身警服的时候,陆安弛比孟懿还要年轻。他充满了干劲,立志捍卫正义,眼里也容不下沙子。 为了工作,为了案子,他得罪了很多人,也失去了很多人。自己受过伤,也立过功,什么大风大浪都见过了,所以更了解人心的可怖。 如今,他已经走到了自己职业的尾声,或许按照很多人说的,他应该就这么平稳地度过这两年。等到退休,就可以过上清闲的好日子了。 可是陆安弛觉得,他还能多做点什么。 —— 孙单昊率先开口:「你小子前几天那一拳,打得我痛了好几天啊,你说该怎么赔?」 他们一边说,一边围拢过来,把我团团围在中间。 这架势我早就领教过无数次,他们会先在言语上激怒你,然后仗着人多动手,最后是威胁和辱骂。 我其实早就认命过。他们说得也没什么错,谁让我是晏安德的儿子?这是我的罪大恶极。 可我后来才发现,什么命……都是狗屁! 我挺直了腰,说:「你想怎么样?」 孙单昊和他周遭的人互相看看,露出了狡黠恶意的笑:「你先跪下来道个歉,然后让我打一拳还回来,我可以考虑原谅你。你看,我也是很讲理的,谁也不吃亏,对不对?」 周新站在我身侧,立刻附和:「孙哥讲道理 ,你小子还不说谢谢?」 我冷笑:「如果不呢?」 周新脸色勐变,一脚就想要冲着我的膝盖踹过来,半途却被孙单昊给拦住了。 「我们又不是混混,这么凶做什么?」孙单昊一只手顶住了周新的胸口,把他微微推开几步。他又转而对我说:「这样吧,我其实也不想为难你,你也是为晏如出头,讲义气嘛!讲义气的人我都欣赏!」 他这样,未必就憋着好主意。 果然,孙单昊用小指勾了勾头上垂下来的碎发,舌头顶顶腮帮,像个小流氓一般笑着说:「你肯定是被晏如给骗了,他蔫坏蔫坏的……他爸爸你知道吧?杀人犯!全校都避着他走,你应该也不想和杀人犯的仔凑一堆吧?」 第48页 门外有脚步声,放得轻缓,最后停在了门口。 没有进来的意思。 好啊,当真是一报还一报。 我垂下眼皮,盯着脚尖:「所以呢?」 孙单昊说:「你要是跟他一起,会被全校孤立,你大可以试试。但是我心比较好,如果你愿意跟着我们一起整他,那我对你之前的那一拳也可以不追究。」 听起来是个很不错的提议。 我犹豫着说:「这不好吧,他告老师怎么办?」 孙单昊满不在乎:「他那个胆子,我们整治他多少次了?他不敢说出去。而且就算老师知道又怎么样?他没爹没妈,没人给他出头。」 周新恶狠狠地说:「你要是不干,我们就先在这里收拾你一顿!」 我深吸一口气:「你们要我做什么?」 「我们这次玩个大的。」孙单昊杂乱的眉毛飞舞,思索着说,「我看那群支教的挺不爽的,尤其是那个带相机的,管东管西麻烦得很!咱们想办法,整整他们,然后赖到晏如身上去!」 「如果晏如是蔫坏,那你……」我的声音放得很低,我自己都快听不清。 孙单昊果然凑过来:「你说什么……啊!」 孙单昊话没有说完,我的拳头就毫无预兆地砸在了他的右眼上! 他猝不及防,这次又离得近,我用了全力,指骨都打痛了。 孙单昊整张脸都因为痛苦而皱起,右手捂住眼睛后退几步,跌坐在地上。 周围几个男生因为这变故都傻住,一时没有反应。 我居高临下地看着孙单昊,冷然地说:「我想打你很久了。」 孙单昊痛得蜷缩起来,但露着的左眼瞪着我,几乎要喷出火。 我心里一点畅快都没有,反倒觉得悲哀。我做了一直以来想做的事情,可惜是在梦里。 周新率先反应过来,扑上来拳头朝着我肚子凑过来。我侧身却没有躲开,肋骨结结实实挨了一下。但他也没好到哪里去,我抡起胳膊,肘部砸在他的肩颈。 其他几个男生一拥而上,之后场面就陷入了混乱,我不知道被谁推倒在了地上,愤怒间我也随手拉了个垫背的,被我按在下面。 虽然不想承认,但我打起架来竟比不上晏如。 厕所大门是什么时候推开的我不知道,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压在我身上的人已经不见,而被我压在身下打的那个倒霉蛋也被解救了出来。 应该是晏如踹翻了我身上的人,因为他也被人拉着,一脸怒容。 顾蓝山在他旁边,劝道:「你怎么也冲动?」 晏如冷静下来,挣开拉着他的人,把我扶在一边,皱着眉轻声问:「你伤到哪里了?」 我刚想回答,却发现他看我的眼神太怪了。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神情,灼热得像一团火,要把我烧死一样。 这是关心的眼神吗? 我捂着肋骨,咬着牙摇头。 许黯然带着几个高大的男生拉住了其他人,恨铁不成钢地说:「都是同学,有什么矛盾咱们光明正大说开,五个打一个是校园霸凌啊!」 周新还兀自挣扎着要过来打我,脚飞踹得老高,两个男生一起才按住他。 孙单昊没说话,也没有动作。但他看我的眼神像是一条毒蛇,黑色的瞳孔里酝酿着致命的毒液。 也是,被我连打了两次脸,能咽下这口气才怪。 我沖他挑衅地笑,牵扯到肋下的伤处,痛得唿吸都费劲。 晏如搀着我走出来时,门口围了一圈人,都是来看热闹的学生,神情兴奋。 顾蓝山走过来,拎住我的另一边胳膊,说:「秦月章你……你还真是嘴硬又不知道变通!他们让你配合整整晏如,你就先答应嘛。等出来了,我们还能真让晏如被打一顿啊?」 我一愣,反应过来当时在外面的人是他。 亏了。 我微微偏头,余光里看到晏如略微勾起的唇角,看起来心情已经迅速变好。那种怪异的眼神被他收敛起来,我再也无从探究。 「有功夫听墙角,你们一开始怎么不进来?」 顾蓝山解释:「谁知道你们最后打起来了。你胆子也大啊,一挑五,我以为你多牛逼了,结果进来是被按在地上揍。」 我想了想,用尽平生最真诚的语气:「晏如是我最好的朋友,就算是嘴上答应背叛他,也是对我们友情的亵渎!」 「嘴上背叛他也是对友情的亵渎……」顾蓝山夹着嗓子阴阳怪气地重复一遍,不依不饶地说,「那不就是不知变通!」 他这张嘴真的不会被人撕烂吗? 我懒得理他,胳膊用力推开顾蓝山。晏如赶紧配合我的动作,搀扶的动作更用力。 我感受到他的左手从我背后穿过,想要扶着我的腰,但最后却只是手握成拳抓住了我的衣服。 顾蓝山还要追,混乱间和晏如对视了一眼,不知道怎么就消停了。 回到教室,晏如沉默了很久,才说:「你下次没必要这样。先确保自己的安全才是最重要的。」 我说:「他们还能把我打死吗?就算别人在那个时候会服软,我也不会。」 我就差把「我俩天下第一好」写在脸上给他看了。 晏如的目光像盛夏里生命力最盛的榕树,树枝上有无数牵连缠绕的藤蔓。我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什么,也不知道这齣到底能不能达到我想要的效果。 第49页 气氛窒闷,我随便找了一个话题:「没想到你还挺厉害的,那天你一个把他们四个给按在地上,我还以为能接续你的辉煌呢。」 晏如低笑一声。 「我小时候练过。」 第31章 疏离 「滴——」 巨大的仪器开始运转,几个人半躺在操作机舱里。检测生命体徵的仪器也在同期运作,房间里一片机器的杂音起伏。 一块巨大的屏幕镶嵌在墙体上,上面密密麻麻地记录着外行看不懂的数据,并且还在不断更新。 陆安弛矗立在房间里,面无表情地看着技术员们来来回回地走过。 「陆局长,您放心,暴雪已经开启,如果顺利的话,他们要不了多久就会带着你们需要的信息安全醒过来。」一个身着白大褂的技术员上前来,不卑不亢地说,「您可以在外面等待,或者安排警员值守。」 陆安弛眯起眼,眼角的皱纹延伸到太阳穴,他揉揉额角,刚准备出去,忽然指着镶嵌在墙体后的巨大屏幕,说:「那边怎么了?是出了什么故障吗!」 众人回头一看,巨大的屏幕上出现了刺眼的红色标记。 「不好,黑客攻击!」 技术员们立刻採取行动,好几个坐下来,动作迅速地操作电脑,手指像闪电一样翻飞在键盘上。 自暴雪问世之后,这样的黑客攻击也不在少数。不少人妄图破解暴雪的秘密,技术员们都已经司空见惯了。 只是这次对方来势汹汹,又好像对内部系统很熟悉,解决起来有些棘手——但解决也只是时间问题。 众人来来回回地行动起来,陆安弛没有可以插得上手的地方。他看了看半躺在机舱里的晏如,视线又划过秦月章,无声地嘆了口气,转身离开了这间忙碌的操作间。 —— 因为这场斗殴——因为我也动了手,所以被认定为学生的斗殴事件——我明显能够感觉到周围氛围的变化。 很多人不再和我说话,有的还会在我经过时,用打量的微妙的眼神看我。 时间一晃就到了周五,魏钦州准备的露营活动一共有十五个学生参与,我、晏如、齐幼萱和顾蓝山都在行列。 晚上,只有晏如在收拾明天要带的东西,顾蓝山懒洋洋地歪在床上,翘着脚一抖一抖。 最后,晏如把收到的书包放在角落,唿出一口气,铺开叠好的被子。 别说,他这么吭哧吭哧地干活,还真有几分贤惠的样子。 「你收拾好了吗?」我问。 晏如的手一顿,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嗯」,眼睛却不看我。 他突然的冷淡,已经持续了好几天。从那场斗殴之后,晏如的态度就变得很奇怪。我回忆着那天他说过的话,心里总觉得不对劲,可具体又说不上来。 最开始我以为我是多心,但在几次试探后,这个想法得到验证。 我有些烦闷。脑海里復盘了好几次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但我自认做得挺不错。 至少比顾蓝山和齐幼萱好。 但晏如可以自然地与他们接触,一对上我就变成这副低眉顺眼的死样子。 或许是,他想起什么来了? 我视线一转,盯住了我挂在床位挂钩上的书包。它里面还装着那本让我如芒刺背的书。 《梦的解析》,着名心理学家弗洛伊德的作品。 当时我们被埋在废墟之下,我原本是不打算去寻它的。这东西丢了更好,对我没什么坏处。但是顾蓝山这个倒霉玩意儿把它捡回来还给了我。 这段时间在顾蓝山眼皮子底下,我不敢贸然处理掉它,只能毫不心虚地把书包挂在挂钩上。 我凝神看着书包拉链。很好,拉链的口子,我做过标记的地方并没有被动过。 我在拉链处绑了一根细线,不用心很难发现,但书包一旦被动过我一定会知道。 晏如并没有打开过,也没有见到那本书。 我就更不得其解了。他为什么开始疏远我? 做个自恋一些的假设,他不会是因为厕所里的斗殴,怕自己和我在一起出现,会继续连累我吧? 他看起来也不像这样的人啊。 顾蓝山也察觉了我们之间的微妙变化,一手枕着脑袋,闲闲地说:「人家秦月章为你可是挨过打的,你现在这态度,可太不是人了啊!」 晏如回头盯着顾蓝山,目光锐利,如一把开了刃的匕首。 顾蓝山被看得有些不自在,喃喃一句:「我也没说错吧。」 我说:「你不要把之前的事情放在心上,我没吃亏,而且也看霸凌者不爽很久了,他们没资格那么对你。」 「秦月章。」晏如低低地唤我,尾音下沉,「你真的可以不把他们说的话、做的事放在心上吗?」 我一愣,随即坦然地勾唇一笑,露出最阳光的笑意:「当然。」 晏如又用那种很奇怪诡异的眼神看我,绝不带恶意——因为我太过熟悉恶意的眼神是什么了——那目光在灯下微微闪烁,像破碎的钻石。 甚至略带悲伤。 悲伤?我按住了胸口,那里面关押着一颗心脏,正在高频率跃动。 我忽然萌生出一种糟糕的预感,但预感的内容我却不清楚,这让我更加不安。 第二天,我们早早就在校门口集合。 第50页 这一行观星露营,十五个学生和八个老师,队伍算得上庞大。好在不少学生是山里长大的孩子,对这片树林很熟悉,上蹿下跳和在自己家里一样自如。 每年都有不少人来这里游行,被脚踩出来的小道平整蜿蜒,并不难走。 几个男生跟在那个漂亮的女老师王月寒身边,像猴子一样吵吵嚷嚷、上蹿下跳。他们时不时弄来一些果子或者花朵,王月寒应该是从没有见过这些山里玩意儿,眼睛瞪大,里面闪烁着惊喜和好奇。 魏钦州一直在组织队伍,毕竟要对学生和队员的生命安全负责,他一刻也不敢松懈。 「哎!后面的跟上啊,别掉队了!」魏钦州提高嗓门,倒退着走,指着后面企图爬树的男生,「你属跳蚤的吗?快过来!」 众人闹笑,男生也不好意思地快走两步。 魏钦州没提防脚下有个凸起的石子,被绊得趔趄,差点摔倒。 「你小心一点!」齐幼萱上前搀住了魏钦州,目光灼灼 ,「魏老师。」 魏钦州不好意思地挣开齐幼萱,幽默地说:「我这是言传身教!不看脚下自己差点摔了。」 齐幼萱别过头,我在她身后只能看到她擦了擦眼角。 顾蓝山用胳膊捅我:「我怎么觉得齐大小姐这么反常呢?」 我说:「哪里?」 「我以前和她搭档过,她做事干净利落。可她这回很奇怪,参与行动是她自己申请,但入梦境之后却挺消极的,现在还把时间耗在一个梦境中虚无的人身上。除去我们几个,其他所有人都是因暴雪创建的潜意识投射。」顾蓝山摸摸自己的下巴,得出结论,「她很不对劲。」 我无意道:「或许她是故意接近受害者呢,没准能找到作案动机。」 顾蓝山说:「我和老大也讨论过魏钦州的事情,没想到魏钦州和晏如竟然少年时就认识了,没准儿这不是意外,而是蓄意杀人!」 「或许是受害者在晏如的潜意识留下的痕迹太过强烈,所以才被一起投射进来了。」 「是吗?」顾蓝山歪头问我,「这有理论依据吗?」 理论依据?鬼才知道。 我看向一直走在我们前面两步,却和我们有意无意拉开距离的晏如,笑着说:「怎么没有呢?当然有。」 顾蓝山说:「也是,之前老大拿到的资料,还有对晏如的调查,都没有找到两个人有认识的证据。但我直觉这件事不简单……哎,你摸摸我心跳得快不快?我心跳预感很准的。」 顾蓝山很不客气地抄过我的手就往他胸口贴,我无奈地任由他动作,抬眼时却触到了晏如默默收回的目光。 第32章 驻营 雪城公安局,档案室。 唯一的一张办公桌上,纸质的档案资料已经堆积如山。一个个牛皮纸口袋累在一起,摇摇欲坠。 在这样一个资讯时代,什么都可以转成线上,变成一串数据,只要通过简单的检索就能够迅速锁定目标。但纸质的档案资料,自产生之日起延续到现在,永远不会被淘汰。 因为一旦资料库崩溃,它们在需要的时候,就会被从尘埃里重新启用。 谢宁负责收集整理所有有关于晏如的资料,不少陈年旧案也被她给翻弄了出来。 空气里瀰漫着尘埃,但这种味道却让谢宁感到很安心。 孟懿曾经略带同情地对她说:「这种细緻活,我是肯定干不了的!」 确实,做这个需要的就是无限的耐心。 刚好,谢宁最不缺的就是耐心。 「十年前……雪花中学……强……未遂,没有立案。」谢宁拂过牛皮纸上的尘埃,柳眉蹙拢。 她默默算了算,十年前,晏如应该刚好就读于雪花中学。虽然在口供和记录里没有出现过晏如的名字,但谢宁直觉这桩案子或许并不简单。 反正要搜集所有和晏如有关的资料,多找这个也不算多。 谢宁把牛皮纸袋堆在桌上,又投身于茫茫资料海中。 「宁姐,还没找完啊?」孟懿抱着一桶方便面,一边吸熘一边说,人斜斜地倚靠在门框边。 泡面的香味充斥了整个资料室,谢宁回头瞪了孟懿一眼:「你没事就多看看书,别来碍我眼。」 「哎哟,别这么见外嘛宁姐!」孟懿说着,走进资料室,随手拿起一袋档案,嘴巴里黏煳煳地念叨,「716少女失踪案……这和晏如的案子有什么关系?」 谢宁起身一把夺过自己的资料,没好气地说:「回去!少给我添乱!」 孟懿喝了口汤,满足地喟嘆,刚要离开资料室,余光却瞥见刚才他看到的那个少女失踪案上,失踪人员的名字。 付小灵。 好熟悉的名字,在哪里见到过。 孟懿因为思索而无意识地皱巴起脸,在谢宁嫌弃的催促下离开了档案室。 —— 到达露营地的时候,已经是中午。 虽然是深林,但早就被开发得差不多了。山顶有一块空地,平整空旷,只生长着一层浅浅的草茵。 这里原本是一片荒芜,观星露营的人多了,便渐渐成为扎帐篷落脚的地方。 那个谁不是说过吗?世上本没有草坪,猴子啃多了,自然就有了。 现在还不是观星的最佳时期,所以只有我们一队人在,倒也很清静。魏钦州组织学生们分了帐篷,原地扎了起来。 第51页 我也领了一个,但是我不会扎。我过去就算需要户外过夜,也从用不上帐篷这种「奢侈」的东西。正当我考虑叫顾蓝山的时候,晏如很自然地接过了我手里的骨架,穿过帆布,麻利地把帐篷初步支了起来。 一个帐篷两个人,他这是默认要和我一起吗? 我说:「你这是帮我扎呢,还是帮自己扎呢?」 晏如蹲在地上,正把帐篷的一脚锤进土里。他听了我的话,手顿住,头都没有回地说:「你想和别人一起就去。」 嘶……我砸么着他的话,虽然语气平淡轻缓,甚至还有商有量的,但我莫名感到如果我真的敢去找顾蓝山,晏如非气死不可。 我说:「你这几天不是挺不待见我吗?」 晏如回头,手里还拎着锤头,自下而上地瞄我,我一眼看去就是他浓密得过分的眼睫,还有如墨如玉般的眼睛里蕴满深意。他那副样貌,配上稍显弱势的姿势,我看得心底里有些莫名的蛊动。 他以前也会这么看别人吗?还是说…… 「有吗?」 他居然问我有吗! 我忍住上前一脚踹在他身上的冲动,笑骂道:「你天气预报啊?阴晴不定。」 晏如垂下眼,继续手上的活。 很快,一个个帐篷就像雨后的蘑菇一样在空坪上支楞起来了。我和晏如在一顶帐篷,本来顾蓝山也想挤进来,但帐篷空间有限,根本容不下三个人。 顾蓝山骂骂咧咧,喃喃着「谁愿意和领导住一个帐篷」,却依然被晏如坚定地请了出去。 大家对这种体验都感到新奇,周遭闹哄哄一片,少年少女们一边追打一边干活,几个支教老师很耐心地组织学生。 王月寒被几个学生包围着,正跟着他们学怎么把草变成蚂蚱。齐幼萱默默跟在魏钦州后面,魏钦州正在调试他的相机,间或微笑着弯腰与齐幼萱说什么。 我抬眼看了看天。天际湛蓝如一张调色完美的画纸,一朵云都没有,偶尔有两三只飞鸟匆匆掠过。 和我记忆中一样好的天气。 今晚很适合观星。 果然,等到天色黑下来的时候,星星就一览无余,如果设备够专业,还可以拍摄到银河。 学生对于这样的景色已经司空见惯,但他们对魏钦州的相机很感兴趣,叽叽喳喳争抢着看,还想亲自上手试试。 我和晏如缩在帐篷里,光是听着吵闹声,就没了兴趣。 我问晏如:「你不去看看吗?」 晏如说:「人太多。如果我想看,可以之后再找时间。」 我想了想,约莫着到了时间,便说:「反正这次都出来了,要不要去找个安静的地方看看?说不定以后就没机会了。」 晏如转头,沉默与我对视。 在我以为他不会答应的时候,他却点了头。 我立刻拿了挂在帐篷顶上的手电,对着寂静的黑暗处晃了晃,显露出很兴奋的样子,催促道:「走吧!」 我们摆脱了大部队,向着林子里前行。怕夜里不安全,我们也不敢走得太深,随便找了个能看到住营地但却很安静的山坡,席地坐下。 我随手把手电熄灭。 晏如似乎很惊讶,在夜色中我只能勉强看清他的轮廓。 我解释说:「要看清星星,是不能有光的,而且刚好可以省电。」 晏如没有再说什么。 我们就这么安静地坐着,谁也没有说话。 那边住营地时不时会爆发出欢唿声,传到这边就已经很模煳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忽然,我们倚靠的山坡顶上,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他们果然在这里啊。」是一个沙哑的少年音。 「孙哥……我觉得咱们还是……」有人迟疑。 「闭嘴!」这个声音很熟悉,我认出来了,是周新。他说:「都到这儿了,你怕个屁!」 晏如惊讶地坐起身,刚要开口,我立刻捂住了他的嘴。 他要是出声了,后面的戏还怎么唱? 我用眼神示意他噤声,晏如的眼眸在月光下像是漾着水波,他点头同意。 我们安静地听着上头的对话,像两只潜伏在暗处的夜枭。 这里地形隐蔽,本来就是坡面,我和晏如又熄灭了手电,安安静静不出声,没有人会发现我们。 第33章 暗处 谢宁收集整理了两份资料。 一份是所有有关于晏如的档案信息,甚至当年他父亲晏安德的公路少女猝死案卷宗也被翻出来了。 另一份,则是按照陆安弛的要求,搜集的近三十年雪城的所有失踪人口报案记录。 谢宁并不知道陆安弛的用意。毕竟这些东西,与这段时间的案子都没有关系。尤其是晏如的玫瑰杀人案,这个案子在雪城乃至全国都一度引起恐慌,上层高度重视,下了命令,必须尽快找到受害者遗体,给社会一个交代。 在这个时候,几乎所有人的精力都围着晏如的案子转。可陆安弛却偏偏让谢宁找一些莫名其妙的资料。 谢宁都几度怀疑陆安弛是不是想把自己调离一线了。 可当她翻找出「716少女失踪案」的时候,谢宁敏锐地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 716少女失踪案,失踪人员付小灵。 这个名字曾经被全国人民知晓。 第52页 因为大记者简妮的一篇报导,让公路少女猝死案进入全国人民视野,而受害者付小灵得到了很多人的同情。 她在遇害之前,曾经失踪过一段时间,而且家人还报了警? 可为什么从来没有听说过? 谢宁大脑迅速运转,搜寻着所有有用的讯息。 那件案子已经太久远了,二十年了,当年她才只有八岁。 忽然,谢宁想起了什么,动作麻利地翻出了「公路少女猝死案」的卷宗。 谢宁的眼睫微微颤动,一目十行地扫完一遍,又不死心地仔细看了一遍所有人的口供和案情记录。 付小灵的家人,没有一个提及了付小灵曾经失踪过。 付小灵当时刚好十八岁,因为家境原因辍学,在雪城打零工,可能会长期不在家里,所以邻居也不会知道她是否失踪。 但这种特殊情况,家人不可能不交代清楚。 或许是小女孩儿和家里闹矛盾,离家出走,家里人着急之下报了案。但是没有走多久她就自己回去了,家长没有放在心上,意识也不够,故而没有去销案,更不会在口供中说她失踪过的事情。 但这些都只是谢宁的猜测。 所以,付小灵在出事之前,到底有没有回到家里? —— 夜色幽邃,连深林里的虫都不敢发出声响。星子如斗,月便了无痕迹。 我和晏如紧贴着陡坡,上头的对话还在继续。 孙单昊说:「你们不是馋那个美女很久了吗?不想试试?」 另一个有些担忧:「可她是老师呀……」 周新给了他一拳,在静夜中声音格外沉闷,显然下手不轻。 「老师不更带劲?!」 那声音之猥琐,我听着便直犯噁心。 胆小的少年期期艾艾:「万一,万一她报警怎么办?我还,还想读大学呢……」 「就你这个成绩,读屁的大学!」 孙单昊哑着嗓子:「周新,你别打击陈志东了!别怕啊,志东,我们可都是未成年人,她拿咱们也没办法!」 陈志东犹豫:「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政治课没听讲是吧!」孙单昊苦口婆心地劝道,「不耽误你读大学啊,就算被逮住了也没什么,我们都是青春期萌动的少年,有犯错的权利是吧,少管所关两天而已!」 「不是吧……」 周新忽然抖着嗓子打断:「嘿嘿,其实你也别太担心。我也有办法让她们抓不住证据。」 孙单昊:「快说来听听!」 周新说:「我城里的哥哥带回来了个好东西……嘿嘿!戴上这个,保证留不下证据!而且,晏如不是在吗?到时候咱们把他拎到那里去,给他们凑一块儿,他子承父业也很正常嘛!」 说完,头顶上就是一串猥琐又沉闷的笑声。他们好像已经真的看到了那个我百口莫辩的场景,而且在为之激动不已。 我背靠在斜坡上,冷冷地听,心里竟然一丝波澜都没有。 毕竟这样的话,我不是第一次听过了。 十年前,如果不是我偶然间从营地里出来上厕所,恐怕一辈子也想不到,他们会对我有这么大的恶意,甚至想 要毁掉我的一辈子。 这是上天在给我机会,我理应好好把握才对,不是吗? 头顶的人已经定好了计划,明天晚上一人把王月寒给骗出来,一人把晏如给整过来。 有了替罪羊,陈志东的胆子大了一些,他们的谈话中偶尔也会出现他的笑声。 没一会儿,三人如来时一般悄然走了,我和晏如都不约而同地为没有被发现而松了一口气。 我们谁也没有说话,似乎都被这群说得上邪恶的少年给震住了。 晏如忽然起身,向着营地的方向去。 我一把拉住他的手:「你做什么?」 晏如垂下眼睛看我:「当然是去举报他们!难道任由这三个小流氓欺负女生?」 我更用力地拉住他:「你先冷静一点,听我说!」 晏如站定,我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尘,慢悠悠地说:「你有证据吗?」 在远处弥散过来的微弱光里,我看到晏如的眉头紧蹙起来。 他不说话,我就知道有戏。 「以你在学校的处境,没有证据,别人怎么会相信你呢?说不好,他们反倒还会倒打一耙,说你诬陷。」 晏如没有反驳,他也知道我说的没有错。 「我当然可以为你作证。但是因为和你做朋友,我也被他们孤立了,别人也未必信我。我才懒得管别人的眼光,我永远都是相信支持你的。可现在这么大的事情,我们不能冲动,对吧?」 我不敢相信,这么循循善诱的声音是从我嘴里发出的。我简直被自己真挚的演技而打动,心底里在不可抑制地在颤动。 晏如思索片刻,说:「但是我们也不能什么都不做。可以提醒一下几个老师,让他们提高警惕。」 「我们当然不能什么都不做。」我认可道,话锋一转,「可是,晏如你有没有想过一个问题。对于这样的社会渣滓,就算这次不得手,说不定下次他们还会换一个人下手。治病治根,如果不能一次性让他们知道错,反而是放纵了他们,只会贻害无穷。」 「所以呢?」 我放缓唿吸,一字一顿:「我有个计划。」 第53页 「你说。」 「他们那群半吊子法盲,还真的以为未成年人犯罪可以逃脱惩处。他们都满了十六岁,再过几个月就十八了。」我在夜色的掩护下不由自主地勾起嘴角,声音保持冷静,「我们不是没有证据吗?我们可以先用魏钦州的相机,拍到他们想要实施不轨的证据。等有了这些,所有人都会相信我们,我们也可以去报案,让他们去牢狱里改过。当然,我不会真的让王老师受到伤害。等到……等到拍到证据,我们就站出去保护她。这样不是一举两得?」 晏如听我说完,良久没有说话。 我故作犹豫:「当然,我也是有私心的。他们把你整得那么惨,我们也应该给他们一点教训,不是吗?如果你不愿意,可以现在就去……」 我没说完,晏如很轻很轻地哼笑一声:「的确是个好主意。 」 第34章 试探 谢宁把整理出来的这些年的失踪案件摆放在陆安弛的桌上,脸色黯然。 其实每年全国都会有近百万人口失踪,这虽然不是个小数字,但均分到每个省、每个市……雪城近三十年,失踪案多得过分了。 这里面可能还有没有报警的。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而且,陆安弛为什么要忽然让自己调察这个?谢宁实在想不通。 正在这时,陆安弛从门外走了进来,看到谢宁也并不惊讶,神色肃厉:「小谢啊,辛苦你了。」 谢宁抿唇,忍不住问出了口:「局长,您为什么要让我整理这些?这些和晏如的案子应该没有丝毫关系吧。」 陆安弛深邃的眼睛盯着谢宁。谢宁觉得在这个老警察如鹰隼般锐利的眼光下,自己所有的想法都无所遁形。 陆安弛说:「每年都会有案卷重整,我们也不可能围着晏如一个案子转。小谢,你整理完,就没有什么别的想法吗?」 谢宁站得笔直:「这些年,雪城及周边城市有记录的失踪案件,比其他城市要多百分之五十以上,这很不正常。」 陆安弛深吸一口气,满是褶皱和老茧的手轻轻放在了谢宁整理好的案卷上,嘆息般说:「对啊,很不正常。」 他还要说什么,孟懿忽然敲门进来,对两人说:「局长,宁姐,许黯然忽然从梦境里清醒过来了,而且他要求看看与晏如有关的所有案件档案,辅助完成任务。只要与晏如有关的都可以。」 谢宁用眼神询问陆安弛,陆安弛一动不动,只闭了闭眼。 谢宁心领神会,抱起整理出来的资料,与孟懿并肩而出。孟懿殷勤地要帮她拿,谢宁也不客气。 在局长办公室的桌案上,失踪案资料袋高高的累在一起,像一座沉重的大山。 —— 晏如同意了我的计划,我们决定先按兵不动,等得到了实质性的证据,不管是「威胁」那群小流氓安分一点,还是直接报警,都在我们一念之间。 都在我一念之间。 当然,我的出发点可是很好很好的。我既想要帮助晏如摆脱被欺凌的困局,又想要拯救被蒙在鼓里的王月寒,还要好好教育品行不良的学生。 这么说来,我真是一个很善良的人。 第二天晚上,营地里所有人都在帐篷里休息。 这两天的活动让所有人都精疲力尽,魏钦州拍够了照片,心满意足。所以当我去借他的相机时,只是随便找了个藉口,他就把相机递给我了。 因为明天一大早,我们就会下山赶回学校,大家今天休息得都很早。除了营地中间还燃烧着并不热烈的篝火,其他帐篷里的手电都已经熄灭。 我和晏如并排躺在帐篷里,都没有睡着。 外面篝火的光映照在帐篷的帆布上,橘黄橘黄的,看起来很温暖。我侧头看晏如,他的骨相很好,侧脸起伏的阴影都流畅漂亮。 我忽然想起了我们一起被埋在火车废墟下的日日夜夜,那时我们也是这样躺在一起,心里绝望焦急。 其实那个时候,我独自逃出废墟的时候,我是想过就放任他在下面,不管他的。趋利避害,这才是我这样的人,该做的事情。 但我还是选择了去帮他,用肩膀抗住了恐怖的重量,让他逃出来。 或许那个时候,我以为自己是真正的秦月章,入戏太深吧。 「你在想什么?」晏如忽然轻声问。 我一愣:「嗯?」 「你盯着我发呆,眼神像是巴普洛夫在看他的狗。」 我一笑:「什么玩意儿?谁的狗?」 晏如顿了顿:「没什么。」 「我就算是看,那也是欣赏的目光吧!你侧脸怎么长的,挺好看的,怎么能是看小宠物呢?」 晏如没有再多解释什么了。 我刚想再打趣他两句,忽然帐篷外有清脆的响动。 我骤然收声,晏如看向我,我们交换了一个眼神。 应该是他们打算行动了。 帐篷外,有个懦懦的女声:「王老师,你睡着了吗?」 「没有,怎么了?」 拉链划开的声音。 女生支支吾吾地说:「我……我想上厕所,有点害,害怕。王老师,你,你可以陪我吗?」 说到最后,她的声音几乎在颤抖。 或许是我先入为主地认为她心里有鬼,所以觉得她的声音里全是心虚。可王月寒却丝毫没有察觉,她还很温柔地回应:「好啊,我跟你一起去吧。」 第54页 我们既然是露营,并没有公厕,都是找到树丛解决生理问题。两人的脚步声很轻,没一会儿就消失了。 我对着晏如挑眉,示意我们应该跟上去。 晏如默然起身,我指着放在一边的相机:「你带上它。」 我又解释说:「我技术不太好,关键时刻就手抖,怕误了事。」 晏如把相机挂在脖子上,我们拉开帐篷拉链,蹑手蹑脚地往外走。 我知道他们会在哪里,朝着目的地毫不犹豫地去。我们得赶在好戏开始前做好准备,这才是一个合格的观众应该做的。 晏如跟在我身后,我听到他的脚步声,心里莫名心安。 过往的记忆涌上心头,这段路陌生又熟悉,我每踏出一步,都仿佛是在拾取往昔的回忆。十年,原来弹指一挥间,这么短。 这次,我要向他证明,我并不是一个本性低劣的人——至少有人会与我同行。 真正的秦月章,最好的人选,哈哈! 我们很快就埋伏进了我预想好的地点,背光,隐蔽昏暗,但拍出的照片却绝不会模煳。 我隐隐有些兴奋,血气上涌,耳朵里有微弱的鸣叫。 幸好,我没有等多久,戏就开唱了。 王月寒站在暗处,夜里的冷风让她不由自主地颤抖,她左顾右盼,搓着手臂御寒,轻声问:「小妹妹,你好了吗?」 可惜,没有人回应她。 她慢慢焦急,放高了音量喊道:「小妹,你好了吗?」 这次,回应她的是周新捏着嗓子,阴阳怪气的一声:「我好了!」 王月寒一愣,转过身,这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三个男生已经站在了她的身后。 她虽然已经成年,但毕竟年轻,力量上抵不过三个男生合力。她有些害怕,脸颊微微抽动,却强装镇定:「你们不是参加露营的学生,怎么在这里?」 孙单昊哑着嗓子:「老师,美女姐姐,我们当然是为了看你啊!那什么来着,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他把那个「日」字念得波澜起伏,猥琐至极,我就算看不到他的脸,也能想像出那应该是个多么令人作呕的表情。 王月寒哪里还能不懂他们是什么意思,不安达到了极点,她回身要喊叫,却被周新扑上去一把抱住,牢牢捂住了嘴巴。 我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嘴里对晏如说:「你快拍,你快拍!」 如果再不拍,就来不及了。 果然,王月寒的眼泪还没流到腮边,头髮都没乱,魏钦州就出现了。 和当年一模一样。 但这次我的目的却截然不同。 这场荒唐的暴行立刻被阻止,魏钦州武力值不错,很快撩倒了三人,很绅士地把自己的外套披在王月寒身上,回头厉声呵斥三人。 「你们是学校的渣滓吗?这样没有道德、没有法纪的事情都做得出来!我都替你们的父母感到羞耻!」 陈志东本来就胆小,心虚得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周新被魏钦州拧到了胳膊,脸色讪讪。而只有孙单昊一脸不服,只是一言不发。 「你知不知道如果我没有出现,你们所有人的未来就都毁了!做事之前能不能动一动脑子?不要以为未成年是你们的保护底色!」 魏钦州说完,回头看王月寒。王月寒被吓得不轻,眼泪止不住往下淌。 「我要报警,我要报警!」她重复着这四个字,脸上惊恐褪去,目光逐渐坚定,「不要以为现在的女孩子都很好欺负,你们会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 陈志东当场「扑通」一声跪下,眼泪鼻涕齐刷刷的,仿佛经歷了一场暴行的人是他似的:「王老师,魏老师,求你们……」 孙单昊咬着牙,冷笑说:「你们尽管去,有证据吗?我们做了什么吗?」 魏钦州没想到他居然还不知错,差点一拳砸孙单昊脸上。他忍了忍,把拳头放下,说:「我不打你,不是怕赔钱,而是不想碰到垃圾!」 说完,他护着王月寒离去。 三人碰了一鼻子灰,周新恨恨地冲着魏钦州的背影吐口水,像个只会用精神胜利的傻子。孙单昊用脚踢跪在地上的陈志东,从牙关挤出两个字:「废物」。 他们最后灰头土脸地隐入黑暗。 我看得心满意足,转头问晏如:「你拍了吗?」 没有回应。 黑暗中,晏如用一种很平静,平静到甚至淡漠的眼神看我。 这种眼神我再熟悉不过了。 我们第一次见面,他不就是这么看我的吗? 沉默地对峙,谁都没有退让一步的打算。 良久,他终于开口,直视着我的眼睛。 「晏如,你当年也是这么做的吗?」 第35章 责难 许黯然的突然清醒让很多人都始料未及。 这种情况,在暴雪稳定并正式投入使用后,还从来没有发生在许黯然这样等级高、经验丰富的研究员身上。 可见这一趟任务并没有一开始想像的那么轻松。 也是,一个杀人犯的梦境,必然充斥着暴怒、狠戾、仇世和杀戮。 其他研究员们都不禁有些同情起参与这次行动的顾蓝山和齐幼萱了。 许黯然放下手里的卷宗,看看还安然躺在操作机舱里的几个人,眸光闪烁。 他们无知无觉,还沉溺在暴雪的领域里。 第55页 「许总,怎么了?」身着职业套装,纤细美丽的秘书递来一杯水,妆容精緻的脸上满是关怀。 许黯然看都不看她,直接对操作暴雪的研究员说:「我要立刻返回雪境,你们运行程序!」 「是!」研究员应了一声,双手如飞一般在键盘上操作,许黯然躺会机舱。秘书小姐丝毫不为刚刚的冷遇而尴尬,放下水杯,贴心地为他轻轻合上舱门。 许黯然闭上眼睛,体会着熟悉的失重感,以及与之相伴的意识的飞跃。 这是令人心安的感觉。 暴雪本身就应该是利国利民,令人心安的存在。 他轻轻勾起嘴角,露出一个清浅的笑。 一个早就被世界抛弃的人,早就被世界审判的人,也妄图撼动暴雪,撼动微曜吗? 弄倒了一个魏钦州,又来一个晏如。 不过没关系,他们都是,痴人说梦。 —— 死寂。 外界的所有声响在剎那间湮灭。 我只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在此刻竟无比喧嚣。 我们在黑暗中对视,目光穿透重重迷雾,抵达彼此的眼眸深处。 半晌,我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 从喉咙里挤压出来的笑声,是四下里唯一的动静。 我自己都觉得,自己的笑声在夜色里显得各外森冷可怖,可我却抑制不住。 「当年?」我压着嗓子,像是陷入某种回忆,徐徐说道,「当然!只可惜,我就差一点儿就可以把那三个混帐送进监狱!」 就差那么一点儿。 我的计划,全然被魏钦州打乱。 我从来没有说过我是个好人。 从来都没有! 好人早就在一年又一年的无视、霸凌里死掉了。如果我不扭曲,不改变,不腐烂,我怎么在这样令人窒息的环境里活下去? 我想要好好生活,这没有错吧? 可那个问我是不是在看星星,告诉我只要走得足够远,站得足够高,那么所有阻挠就微不足道的人,他却反过来指责我。 我明明是在按照他说的,努力往前走,往高处站啊! 这个烂好人,为什么要对所有人都那么仁慈? 为什么?! 他知不知道,这样会很容易害死他自己呀? 难怪啊,他现在死了。 十年前,也是这样一个漆黑的夜晚,我带着从魏钦州那里借来的相机,躲在暗处。 前一天我听到了孙单昊和周新的话,知道了他们那些龌龊的心思。最开始是愤怒,气得直想发抖。 这一次的「恶作剧」,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恶劣,那可能会真的毁了我。 可当我要回去揭发他们的时候,我却突然停住了脚步。 一个绝妙的主意出现在了我的脑子里。 我就这么说出去,并不能给我带来任何实质性的好处与改变,按照我对他们的了解,他们甚至会矢口否认,并且污衊我造谣。 但是如果我当作什么都没有听到呢? 我只是任由事件发生,顺其自然,不参与,也不改变。 我并没有作恶,我只是像之前大部分人对待我的那样,冷眼旁观。 哦,不。不全是冷眼旁观。 我想到了魏钦州老师那个神奇的照相机。我可以用它,把这些混帐的证据保留下来。 他们还真的以为年龄是保护他们的天然利器?他们以为不会留下证据?其实我可以亲自把他们送进监狱! 这样,我就可以让伤害霸凌过我的人付出代价! 正如魏老师所说的,所有打不倒我的,都会让我更加强大。 真是太有道理了。有什么,比亲自战胜过去的恐惧更大快人心的呢? 一个完整的计划迅速在我脑海里成形。我兴奋于自己的计划,几乎看到了自己灿烂光明的未来。 以孙单昊为首的人欺负了我那么久,只要他们消失,我是不是就可以过上安生日子?但我不是报私仇的人。我只是……我只是替社会惩罚这些未来的渣滓。 如果他们什么都不做,不就一切安好吗?要怪,就怪他们自己。 所以我躲在草丛里,准备好相机。 一切都按照我预料地发生,他们把王月寒骗到僻静处,想要做不轨的事情。 我双手颤抖着摆弄相机,王月寒的惊叫却搅得我有些不安宁。 我看见她被周新抱住,挣扎间,一行泪水从那双本来明亮的眼睛里流出。 我忽然想起她第一次走进教室时,这双眼睛里盛着的不是恐惧。 我该不该帮她? 我或许应该帮她的。 毕竟她很无辜。带着热情走进这个偏僻的学校,不应该收穫这样的结局。 可我就不无辜吗? 我只是想要摆脱过去,这样并不是错……不是吗? 而且,独善其身,是我从周边的人身上学到的最有用的利器。在我挣扎痛苦的时候,在我颤抖着求助的时候,他们不也在冷眼旁观吗?从来没有人站出来过,现在我也只是做着和他们一样的事情。 所以我没有错。 正当我内心动盪的时候,上天做出了决定。 魏钦州如天神降世般出现了。 就如同那个夜晚他毫无预兆地出现在天台,拯救了摇摇欲坠的我一样。这一次,他出现并拯救了王月寒。 第56页 这结束得太快,我不免遗憾,因为没有拍到想要的东西。 可让我更没有想到的在后面。 我回到营地的时候,魏钦州已经安抚住了王月寒,把守在王月寒帐篷的门前。他不远处就是篝火,目光穿过跳跃的火焰,戳刺到了我的身上。 我没来由打了个寒战。 「魏老师。」我打了个招唿,把相机还给他,「我没有拍到星星。」 我之前是以拍星星的名义借走相机的。 魏钦州接过相机,看都不看便放在一边。正当我要进自己的帐篷时,他突然扯住了我的胳膊。 他的力气那么大,手臂上青筋鼓起。我的胳膊很痛,他半拎着我,一言不发,不顾我细微的挣动,往林子里去。 我偏头看他的侧脸,他的下颌线崩得死紧,一看就知道里面牙关紧咬。 我的心也就跟着悬了起来。我莫名有些忐忑,像是一个小孩儿面对大人突然的暴怒,总是无措又茫然的。 他在生气吗?因为王月寒的事情。可为什么要把气撒在我身上? 他把我扯到离营地不远不近的地方,确保我们的声音不会传过去,才低声问:「你去哪里了?」 我笑着说:「拍星星啊。」 「你还撒谎!」魏钦州咬牙切齿,「今晚哪里来的星星?」 今夜云层沉厚,盖住了星辰那微弱的光芒。 我脸上那一丝讨好的笑意迅速消失,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你知道我在那里。」 「是。」魏钦州语速飞快,怒意几乎控制不住,「所以你借我的相机,是真的为了拍星星,还是你刚好出现在那儿,刚好蹲在草丛后,刚好相机对准了所有人?!」 我偏头皱眉:「你都知道了,为什么还要问一遍?」 魏钦州几近逼问:「你什么时候知道他们的计划?」 「不早,也就昨天啊。」 魏钦州上前两步,揪住了我的衣领,他比我高许多,我踮住脚才能维持身形。 「你为什么不说?」 我脸上刻意的坦然彻底维持不住。我算是看出来了,他在责怪我。 把我当成了孙单昊、周新的一丘之貉。 可他为什么要怪我?我做错什么事情了吗? 作者有话说: 晏如是一个小疯子,性格是扭曲极端的,不符合常规意义的「好人」。大家不要骂他。 ps:骂了他就不准骂我了哈 . 第36章 破裂 微曜科技参与协助玫瑰杀人案的消息早就不胫而走,不少做新闻的,以及跟热度、蹭热点的人都蹲守在微曜科技大楼外。 这次行动已经不仅仅关于一条生命,更是对暴雪的检阅。 民众对于暴雪的了解本来就微乎其微,大部分都是从有钱者体验后所描述的只言片语中进行猜测。 一日,雪城公安局门外。 低调的银白色辉腾缓缓停在露天车场,首先探出车门的,是一只黑色的高跟鞋。 鞋头尖利,鞋跟纤细,闪烁着皮革的光泽,像一把温柔的刀。 一个留着利落短髮的女人从驾驶座里下来,墨镜遮住她大半张脸,只有唇上那一抹红有着勾人心魄的魅力。 她反身关上车门,拢了拢风衣的领子,目标准确地向着公安局大门行去。 高跟鞋带来规律的一步一响,宛如键盘敲击。 孟懿第一个看到走进来的气场强大的女人,站起身说:「你好,请问……」 女人偏过头,隔着墨镜看他,神色冷然道:「我找你们局长。」 孟懿皱眉。这是哪里来的女人,一开口就是见局长!要是人人都要见局长,那陆局长不是要被看死过去? 孟懿正要接话,好巧不巧,陆安弛正好从里面走出来。 「局长!」孟懿立刻站直。 陆安弛说:「怎么了?这位女士,你是需要什么帮助吗?」 女人转向陆安弛,隔着墨镜打量了他一遍,这才迟迟地抬手把墨镜摘下,露出一双带着几缕细纹的眼睛。 黑色的眼珠里熠熠生光,宛如星子。 她已经不年轻了,即使妆容完整,也掩不住岁月的痕迹——当然,她也没有刻意掩饰的打算。 与皱纹一样掩不住的,还有她身上的狡黠精明。 「你好,陆局长对吧?我是简妮,幸会。」说着,她大方地伸出保养得当的右手。 —— 我这样的人,一生没有几个优点,但唯一一个值得说一说的,就是我很难真正地低头认输。 我可以忍,可以一言不发。 但别人越要贬低我,越要否定我,我便越要证明我才是对的。 魏钦州揪着我的领子,墨色的瞳孔在黑夜中像蒙着一层水雾。 「你知不知道,你差点害了王月寒?」 我面无表情地回视他,即使身形上处于下风,但我绝不允许自己在这个时候输了气势。 或许是压抑了太久,或许是莫名的责难让我愤怒,但更多的,是我知道魏钦州这样的人,这样仁慈的烂好人,并不会真的把我怎么样。 所以这一次我没有忍。 「我做了什么,差点害了她?」 「就是因为你什么都不做!」魏钦州的愤怒几乎压抑不住,「你昧着良心,怎么睡得着觉?你甚至还想拍照片,你怎么敢,你究竟要干什么?!」 第57页 我冷笑,挑着眉说:「我要抓到他们的犯罪证据,去警察局举报他们,让那些霸凌我的人都去死!」 我尾音里的兇狠让魏钦州愣住,他手一松,我立刻挣开他的束缚。 「他们不该死吗?如果不是他们自己起了歪心思,又怎么会被我抓到痛处?是你告诉我,要克服千难险阻,勇敢地往下走。是你教我们的啊,魏老师!」 魏钦州不可思议地盯住我,那眼神好像第一次认识我一样,他的手指在颤抖,应该是气到了极致。 在这样的情况下,很多话都是脱口而出,不会经过思考。话语真的是一把剑,一把专往人弱点刺的利剑。 「你没有考虑过后果?王月寒对你不够好?」 「我只知道这样做会让我恨的人得到惩罚!你们就当我从来不知道这件事,不就好了吗?」 「自欺欺人!」他冷冷地做结论。 我说:「他们不照样可以当作没有看到我的痛苦?为什么别人可以,我就不可以?」 「那不一样!」魏钦州疾声,「我一直以为,你很可怜。被困在父辈的错误里,受无妄之灾。我简直太蠢了,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你这样的人……」 魏钦州一刻不停,脱口道:「和他们一样,简直本性低劣!」 他说完,神情微动,目光闪烁,嘴唇颤了颤。像是一个后悔的神情。 但后悔什么呢?用词还不够苛毒吗? 我手脚冰凉,竟忽然觉得难过。眼前这个我原本以为充满了正义感的人,或许和别的人没什么不同。 他泛滥到无处安放的同情心发作时随口一提的话,我却真的当成了金科玉律。 他是不是打心底里也和其他人一样,看不起我,坚信我是杀人犯的儿子,总有一天也会子承父业? 所以我但凡行差踏错,都是印证他们断言的依据。证明我和我的杀人犯父亲一样,都是本性低劣的人。 低劣的基因流淌在血液里,代代相传。 可笑。 魏钦州,你和其他人也没有什么不同。 不,你甚至更可恶。你用你的正义感包装了你的虚伪! 自年少起我就知道,不能让自己的难过展现在人前。因为这很容易变成别人攻击我时利用的弱点。 我要很坚强,很不在意,让他们以为所有的攻击对我无效。他们会失望,会败兴而归,却不知道这是我庇护自己最好的方法。 我低低笑起来,狠狠地回应:「我本性低劣?那你又能好到哪里去?你跟他们一样,觉得我无依无靠好欺负,是不是!」 「我……」 「不然你为什么直接放了他们三个走,现在却揪着我的脖子斥责我?」 就算我真的有错,会比他们三个更恶劣吗?为什么魏钦州偏偏要这么对我? 凭什么? 魏钦州哑口无言,静默了很久才说:「你太让我失望了。」 「是吗,那就这样吧。」我对着魏钦州耸耸肩,故作不在意,「收起你高高在上的同情,我不需要。」 魏钦州气得话都说不出,连连点头,最后勐地回身,迈着大步离开了。 直到他的身影变得很渺小,我嵴背一松,嘴角勾起的嘲讽才敢放下来。 这场口水仗看似是我胜利了,但我却一点儿也不开心。我的心里怅然若失,像是一脚踩空了一样,跌进了未知的深渊里。既触不到实地,也不知道接下来的命运。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忽然觉得脸上冰冷。我抬手一模,这才发现,在不知道什么时候,我竟然哭了。 泪痕干涸之后,脸上很紧。我擦了擦这些无用的液体,在心底里默默告诉自己。 我没有错。 你等着吧,魏钦州。总有一天,我会向你证明,错的不是我,本性低劣的也不是我! 可之后的许多年,我再也没有这个机会。 这场闹剧,最后以证据不足,无法立案收尾。 支教团的人经歷这场风波,再也没有心思呆下去,选择提前离开。学校自觉丢脸,但又抹不下面子,连个欢送会都没有开。 他们就默默走了。来时多风光,走时就多讽刺。 听说在警局做笔录时,警察曾经问过魏钦州,现场还有没有证人。但是魏钦州没有丝毫犹豫,直接摇摇头,遗憾地说没有。 我不知道他这么做的原因,为了保护我吗?不想让我掺和进这些事端? 还是因为这场闹剧以证据不足收尾已成定局,他觉得没有必要再见到我? 这个答案,至今也没有揭晓。毕竟死人,是没有办法回答任何问题的。 第37章 坦诚 简妮,谁不认识呢? 全国知名记者,以犀利的文笔和尖锐的洞察力闻名。在新闻界驰骋了近三十年,光是获奖的新闻作品就不少,她的作品集可以整理成拇指厚的册子,其影响力可见一斑。 曾经震惊全国的公路少女猝死案,就是先由简妮报导,才引发了全国的讨论。 有才华的人,总是恃才傲物的。更何况这还是一位非常美丽又有魅力的女性。 她当然有骄傲的资本。 孟懿这样的俗人,就只能想到个美丽与智慧并存来形容了。 陆安弛眉头一挑,握住了简妮伸出的手,完成了这个握手礼:「你好,久闻大名。孟懿,接待室准备茶水。」 第58页 这点眼力见,孟懿还是有的。 两人来到接待室,陆安弛引着简妮坐下,问道:「简女士这次来,不是参观咱们局里吧?」 简妮说:「这段时间雪城有个案子。」 「如果是为了玫瑰杀人案想要做採访,恐怕还不行。」 简妮抿唇:「我其实对这个案子确实很感兴趣,毕竟当年他父亲的案子,也是我报导的。中国人讲究有始有终,可能我还真和这对父子有些缘分。」 陆安弛不置可否地笑笑。 「当然,我知道现在是特殊保密阶段,不接受採访。」简妮顿了顿,抬起眼睛,直视着陆安弛,慢慢问道,「我只是想问问,我儿子的事情。」 陆安弛一愣:「你的儿子?」 简妮眉眼弯起,笑意终于直达眼底。提到自己的儿子,或许每一个母亲都会忍不住笑出来。 「他叫秦月章。」 —— 晏如……啊不,应该说是真正的秦月章,沉默地听我说完,我余光里看见他的手动了动,抬起之后,又很快放下。 想要靠近,但终是放弃。 秦月章说:「他不是欺负你无依无靠。他只是认为,你应该和那些混帐不一样。」 「那真是不幸,我让他失望了。」我别过脸,冷冷说,「但你又不是他,怎么知道他想什么?」 秦月章不与我纠缠这些没用的,只说:「所以,你一直引导我拍下照片,就是想要用我来向他证明,你当年的做法没有错?」 是啊,我的动机就是这么简单。 可笑吗?我其实觉得可悲更多吧。 魏钦州不是说,我是一个本性低劣的人吗? 那我让他最好的朋友也做和我一样的事情。 是不是这样就可以证明,我当年也是情有可原? 自证清白。我最恨的四个字,可我又好像一生被困在这四个字里。 只可惜,这是梦境。 只可惜,魏钦州早已经死了。 四周虫鸣环绕,真实得宛如人间。 如果在真实里,我们应该是剑拔弩张地相对坐着。我镣铐加身,他则置身在光里。 又怎么会这么心平气和地坐在一起呢? 暴雪,确实很神奇。 我盯着远处的黑暗,过了很久,说:「我其实有些好奇。你早就清醒过来了,为什么不揭穿我的身份?」 秦月章说:「你又怎么知道我早就清醒了?」 「你的眼神变了。」我无声地笑笑,某种程度上,我觉得我赢过了这个大名鼎鼎的心理学家,「到雪花中学之后,你的眼神就变了。你说我看你的眼神像在看狗,其实你看我才像是一个医生在看一个刁钻的病人。尤其是在魏钦州出现之后,我更加确定。」 那种隐含热烈的眼神,太刻意了。尤其是出现在他身上,怎么看怎么违和。 秦月章很好奇,示意我继续说下去。 「人的记忆具有形象性,会被很多东西唤起。比如气味、色彩、特定的物体,也比如说故人。班门弄斧地猜一猜,这也是在暴雪中,锚点可以唤醒人主观意识的原理吧。」 秦月章讶然地转向我,我解释说:「很熟悉吗?这是你说过的话。我看过你的讲座——你来雪城大学的时候,我曾经混进去听过。」 秦月章挑眉,他应该怎么也想不到,我这样一个靠摆地摊为生,庸庸碌碌的人,竟然会去听他的讲座。 他说:「那为什么你会在钦州出现之后确定我已经想起来了?」 「你迴避得太刻意了。从始至终,你没有跟他说过一句话,连眼神对视都没有。刻意的迴避,不是不屑,就是心虚。」 秦月章贊同地点点头,终于正眼打量我,像是重新认识了我一样:「连我自己都没有注意到,晏如,你很聪明。不出意外,你应该会是一个很好的学生。」 是吗? 这段时间,我们心知肚明地扮演着对方的身份,所幸今晚我们把所有话都说开了,那我就得把握住这个机会。 营地里的篝火还旺旺地烧着,我远远地还能听到枯柴被燃烧发出的「哔啵」声。 「你早就想起来了,为什么不和许黯然、顾蓝山他们说明情况?早早从我这里套出你们想要的消息,早早结束这次行动。」 秦月章这回沉默了,他没有说话。 这个答案,我在此后的岁月里,也反覆询问过,但他却总是神秘地笑,不肯予我回答。 秦月章反问我:「那钦州真的死了吗?」 我下意识看向营地,或许那个我记忆里的投射,正在矜矜业业地把守在王月寒的帐篷外,为她驱逐恐惧危险。 那只是魏钦州过去的身影留下的蜃楼,是按照我的回忆机械行事的木偶。在现实里,我最后看到的,是一张沉静的,宛如只是睡去的脸。 魏钦州,是真的已经死了。 和当年的付小灵一样,死于心脏骤停。 我垂下眼睛,手指攥紧了衣角:「他死了,但不是我杀的。」 秦月章眉头一皱,但很快舒展开。他应该早就接受了这个事实,可能心里还残存着幻想。 「尸体呢?」 我说:「你作为大名鼎鼎的心理学家,完成任务的手段就这么简单粗暴吗,直接问?」 秦月章说:「我相信人不是你杀的。当年钦州跟我提起过你,他有口不择言的时候,但我相信他看人的眼光。」 第59页 好话,人都是爱听的。 他很快话头一转,说:「你把这件事闹大的目的是什么?还是我换个问法吧。」 「你想要进入暴雪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第38章 合作 「啪嗒」一声脆响。 孟懿一脚踢在了玻璃门上,门虽然没问题,他却痛得龇牙咧嘴。 陆安弛和简妮看向他,他窘迫得想钻进地里去,解释道:「不好意思,我就是太……太惊讶了。」 简妮笑问:「惊讶什么呢?秦月章是我的儿子,是值得震惊的事情吗?」 孟懿连连摆手,这回看简妮的目光都带上真心实意的钦佩:「秦顾问和您,在两个不同的领域,却都很厉害。我感觉这个世界太小了。」 没有哪个母亲不喜欢别人夸奖自己的孩子。 陆安弛问:「这次案件特殊,受害者是秦顾问的多年好友。他受聘请专门为案件提供支持和帮助。」 「这些我都知道,钦州那个孩子我也还见过。」简妮话锋一转,「我只是很好奇,你们是怎么说动月章,让他肯亲自参与暴雪行动的。」 陆安弛微微侧头,眉头紧压着眼睛,是一个迷惑的神态。 简妮解释:「月章这个孩子,理性冷静得过分,从来没有『不疯魔不成活』的习惯。凯洛格可以用自己儿子做心理实验,克莱德曼用自己做睡眠实验。但月章是从来不愿亲自参与到实验中去的。」 她说着,指甲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问道:「他为什么这一次却同意了,我真的很好奇,你们是怎么说服了他?」 陆安弛回忆了一遍,似乎并不需要「说服」。只是他提出这个建议,然后秦月章便欣然同意。 「或许是秦顾问对暴雪毕竟感兴趣。」陆安弛说。 简妮摇头否定。她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也无法对感兴趣的案件採访,留下来也就没有意义。 简妮起身,刚走了几步,忽然回过头,再次仔细审视陆安弛。 「陆局长,我们以前是不是在哪里见过?我看你很眼熟。」 —— 和聪明人说话,总是不费力气。 秦月章早就看穿了我别有目的。 是的,从一开始,我就是要把这件事闹大。 一个小小的技术员,死于心脏骤停。 这样的新闻层出不穷,最后吃瓜群众们都只会惋惜一句——加班制度太过变态,活生生把人给压榨没了。 魏钦州的死,无非也会归于这样的论调。他很快就会被所有人遗忘,成为茶余饭后并不有趣新颖的谈资,一瞥而过。 但我知道,并不是这样的。 可只是我知道,有什么用?我没有证据。 微曜科技是一个庞然大物,我用尽所有的力气吶喊,回声都只是一句—— 杀人犯的儿子。 我的身份带来的原罪,让我说的每一句话都显得那么不可信。 而暴雪也只针对有钱有权的人服务,启动一次都是在燃烧金钱。我摆一辈子地摊,卖一辈子衣服,都赚不到那么多钱让我去接近暴雪。 把事情闹大,是我最好的选择。 所幸一切都按照我们的预料和计划在走。 但现在,我目光移向秦月章,他俊美的脸正对着我,深邃的眼睛一眨不眨。这是一个很多情的面相,任谁看这眼神,会不产生些非分之想呢? 我忽然想起我真正地第一次见到他。当时秦月章站在雪城大学宽敞明亮的学术报告厅讲台上,西装革履,风度翩翩。他自信从容地讲着一些我听不太懂的东西。 而我,我侷促地坐在最后一排,像是闯进了一个不属于我的世界,只觉得自己格格不入。 我与他之间,本来就宛如天渊。 可世间的缘分就是这么奇妙。我当时并不知道他就是魏钦州说的那个朋友。我只是想来看看,那个什么大记者简妮的儿子长什么样。 胸口仿佛升起一团火焰,灼烧着胸膛。我按住胸口,手下的心脏在不规律地跃动,什么东西要从那里破土而出。 好陌生的感受。 我忽略了这点让人不安的不适感,挑眉笑着说:「我们合作吧——假如你相信我的话。」 秦月章说:「合作?」 「如果你不是已经怀疑微曜科技,又怎么会有闲心在这里听我瞎扯?」 秦月章愣住,半晌才如嘆息般笑:「我确实觉得有些不对劲,但还没到怀疑的地步。而且……我很愿意坐在这里……。」 他后面半句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几乎像是喃喃自语,引得我侧着耳朵靠近他,不确定自己有没有听错:「你说什么?」 「没什么。」秦月章说,「我进过钦州的办公室。他的那些心爱的武侠小说,被放在随手可拿的书架上,只是已经浅浅地落了一层灰。」 「所以?」 「他们确实很细緻,连小说都摆放好了,但却忽略了钦州的性格。他是个很认真的人,能够很好地把工作和生活区分开。就算要把小说带进办公室,也绝不会放在专业书籍之前。」 我恍然道:「他们动过魏钦州的办公室。」 秦月章点头,嘆息着:「现在你可以说说,需要我合作什么了吗?」 我故作被说服的模样。 其实他的这个说法并不那么可信。因为人死了,办公室属于公司财产,有人动很正常。 第60页 我并不确定他是真的起了疑心,还是为了骗取我信任的说辞。倒不是我不信他,而是我不信任何人,毕竟在这个世界上,只有自己最靠得住。 但眼下,我只靠自己,似乎完成不了最初的目的。而且秦月章是个定时炸弹,他随时可能会向许黯然揭穿我的身份。所以我必须先向他抛出橄榄枝,表达善意,或者说——拉拢他。 秦月章,希望你不要辜负我的信任。 我说:「你在进入暴雪之前,对于暴雪的了解有多少?」 「接受过培训,大致知道是怎么回事。」 我无意地拨弄着眼前的杂草:「那他们有告诉过你,什么是『安全门』吗?」 「安全门?」 听他的语气,显然是不知道了。 我说:「暴雪没有你们想像的那么好,它有致命的缺陷。一旦在暴雪营造的空间里觉醒全部主体意识,会有很大的风险。」 秦月章抬眼:「我知道,之前许黯然曾讲过。但是他们明确保证,已经攻克了这个技术难题。」 我随手拔了一根可以入口的野草,塞进嘴里。它根茎里酸苦的味道立刻在口腔里面蔓延开来。 「这么说也没有错。一旦主体意识全部觉醒,在雪境里遭遇不测,人的脑部也会受到重创,有生命危险。」我把野草叼在齿间,细细吮吸,「他们攻克了这个技术难关,也就是设立『安全门』。它类似于一个平行于雪境的具象潜意识层,当意识陷入混乱洪流时,高级技术员可以强行开启自己的『安全门』寻求庇护,以此作为连接现实与雪境的跳板,成功让意识返回身体。」 或许是我阐述得不够清楚,秦月章眉头紧巴巴皱起,他捋了捋思绪,说:「所以,这个安全门是只有微曜的高级技术员才拥有,并且是平行独立存在于暴雪营造的空间。一旦发生危险,技术员可以在里面避难。」 「是。」 秦月章立刻反问:「但你怎么知道?」 这个应该算是微曜科技的技术机密,我一个摆地摊的小摊贩怎么会知道呢? 我笑了笑,很有诚意地回答:「因为,是魏钦州亲口告诉我的。」 我话音一落,秦月章截然道:「不对,他不可能会告诉你这些。」 我心头微惊,讶异于他竟然没有全部相信。 和聪明人说话,也确实有很多麻烦。 「按照钦州的职业操守,不可能会轻易把这样的机密透露给别人。」秦月章垂下眼,不看我的眼睛,莫名其妙地只盯着我嘴唇看。 「倒不是不相信你们的交情。想要挖微曜核心技术机密的人很多,如果钦州连自己的嘴都管不住,是不可能成为高级技术员的。」 我撇撇嘴,索性不装了:「好吧,但我是怎么知道的,不能告诉你。你如果选择相信我,我们就合作。如果你要去揭穿我的身份,也大可以直接去。不过那样的话,你就永远不知道魏钦州出事的真相。」 秦月章不假思索:「我相信你。」 他真的相信我?未必。 但不管怎么样,现在的秦月章与我合作是不会吃亏的。如果我是真兇,我已经逃不掉了,陪我耍些小花招也无关痛痒。如果我不是真兇,那我们的目标便是一致的。 虽然我们心照不宣,但表面功夫还是要做到位。 得了他的保证,我做出欣喜的模样,站起身来,拍走身上的浮土,郑重地伸出手:「那就合作愉快。」 秦月章也站起来,轻轻握住我的手,声音低沉悦耳。 「合作愉快。」 他说完,手却迟迟不放。 滚烫的温度从他的手掌心传递到我身上,随着血液涌到胸膛。那种让我不安的感觉再次出现。 「怎么了?」我手上用力,挣脱开他的手。 「没什么。」秦月章蜷了蜷手指,触摸着空气,话锋一转,忽然问了我一个很诡异的问题。 「这野草你叼了这么久,好吃吗?」 第39章 安全 陆安弛很清楚自己没有见过简妮,心里却惊嘆于这位成名已久的女性精微的洞察力。 「可能人都长得有相似性。」陆安弛淡然地接上话。 简妮略带英气的眉头挑起,不置可否地偏头笑了笑,挥手与他辞别。 孟懿目送她纤细高挑的背影离去,感嘆一声:「完全看不出来,秦顾问的妈妈居然是简妮!我觉得我次元壁破了。」 刚刚整理完资料的谢宁经过孟懿的身旁,瞥了他一眼,走了。 孟懿只觉得那小小的一眼包含了无尽的羞辱,却很犯贱地主动凑上去:「宁姐,你辛苦了!腰酸背痛了吧,小的给你捶捶?」 谢宁被逗得心底发笑,却还是故意板着脸:「滚一边儿去!」 孟懿立刻躬身敬礼:「你是要找局长汇报工作对吧?我不碍眼,我去当接线员!」 谢宁一进门,就见陆安弛坐在书桌后,正看着资料。他脸上架着一副老花眼镜,眉头还是皱起,很艰难地辨认着字迹。谢宁忽然之间就意识到,这个警服之下,兢兢业业的老警员,在这个岗位上付出了一切的男人,是真的老了。 「小谢啊,孟懿刚毕业没多久,你多带带他,少跟他计较。」 原来刚才在门口的话陆安弛已经听到了。谢宁拘谨地摆摆手:「我只是跟他开玩笑。」 第61页 「年轻人嘛,爱开玩笑也挺好。」陆安弛一边说一边合上了桌上的书籍。 谢宁眼睛无意一瞥,发现那书的封皮花花绿绿,并不像是资料或者专业书。但陆安弛用一沓纸质资料把书给盖住了,手也搭在书籍侧边,阻挡了谢宁的目光。 谢宁收回视线,说:「陆局,许黯然那边已经把资料交还回来了,失踪案我也全部整理完毕。我只是想问……」 陆安弛微笑着说:「想问什么,你可以尽管说。」 谢宁深吸一口气,说出了自己的猜想:「这些失踪案里,就有当年公路少女猝死案的付小灵。所以……这些失踪案和晏如的案子,也有关系,对吗?」 陆安弛撩起眼皮,岁月在他脸上刻满褶皱,可也让他沉淀出如鹰隼一般的锐利。 「小谢,你的分析很有道理。」 —— 嗯? 秦月章的话题突然转弯,我被绕得愣住,下意识回答:「还……还行。」 我在山里长大,对于哪些野草能吃,哪些野草不能吃。哪些东西吃了会中毒,哪些东西吃了会难受,自然是一清二楚。 我随手又摘了一根给他:「你试试,这个应该很甜。」 秦月章眯着眼睛,借着远处的光仔细琢磨着手里不起眼的草。四片圆润的叶子在夜风中慢慢摆动,他试探着将它放进嘴里。 「甜吗?」 秦月章轻缓地点头:「确实很甜。」 我挑眉,并没有多说什么。 「既然我们已经是合作关系,」秦月章也把草叼在齿间,「那你可以说说具体的合作内容了吧,和安全门有什么关系?」 我沉吟片刻,拨开额间略微长的发,说:「我需要打开魏钦州的安全门。他在里面留下了很重要的东西,我必须要拿到。」 「是什么?」 「我不能告诉你。」我说,「如果我能成功,你脱离暴雪之后自然也能知道是什么。如果我失败的话,我想你也不希望自己知道太多吧。」 秦月章是聪明人,自然不会再多追问。他只说:「我需要做什么?」 我说:「安全门一般只有技术员才能开启,但是我们普通人也不是全无办法。觉醒全部主体意识之后,在雪境中死亡,会陷入混乱的意识洪流。但万事万物有利有弊,在意识洪流中,也能够触摸到安全门。」 秦月章还没听完,长眉就拧巴起来了:「这很危险。」 一旦无法进入安全门,意识也会被裹挟而去,人有脑死亡的风险。 但我选择走这一条路,就已经没有考虑过危险的问题了。 我说过的,我这一生,被困在「自证清白」这四个字里太久了。 久到,它已经成为了一种执念。 我说:「我当然有办法保证自己的安全,谁会那么伟大不顾自己的生命呢,对吧?」 秦月章见我这么坚定,也信了几分:「那我与你一起。」 「好啊,再好不过了。」我轻松地应道,「之前你也应该了解过,我们的主体意识被两重机密进行屏蔽。第一层可以通过锚点解开,至于第二重,是由暴雪自动生成,是我们潜意识里认为最不可能的东西。」 秦月章说:「我之前也了解过。因为潜意识里认定不可能出现,所以投射在雪境中的可能性也越低。也算是对使用者的一种保护。」 「是的,所以我很好奇,你是怎么觉醒的主体意识。」 秦月章的锚点,如果我没有猜错,应该是那本我随身携带的《梦的解析》。因为身份信息在加载时互换,所以暴雪将他的东西投射到了我身上。把我的东西——那个编织袋——投射到了他身边。 秦月章摇头:「就像是人从睡梦中甦醒,是一个很自然,和很难说清楚的过程。」 这么说,他自己也不知道? 太有意思了。 秦月章或许比魏钦州还适合做微曜科技的研究员。 「我现在,要找到那个我潜意识里认为最不可能存在的东西。」我嘆了口气,「欲知其不可知,这很玄妙是不是?」 但我心里已经有了大致的猜测。 暴雪让人层层回顾心底的创伤,把人的遮羞布撕开了让别人看。 这很残忍。 让人在梦境里,以为可以改变曾经的一切,美其名曰抚平创伤。但脆弱的灵魂回归肉体,面对残酷而不可逆的现实时,应该会更加残忍。 秦月章说:「或许许黯然有办法。」 他是整个微曜的首席技术执行官,还有更多的机密,连魏钦州都不曾接触过的机密,也只有他能知道了。 「或许吧。」 我并不寄希望于任何人,更何况是许黯然。这场谈话的真正目的,是安抚拉拢秦月章,我想我已经达到了。 第40章 坦诚 黑暗,阴冷以及空旷。 这是一间甚至没有装修过的地下室。 地面和墙壁都只煳着水泥,四方的立柱支撑着灰黑色的天顶,天花板上吊着一只小小的灯泡。 墙上没有开窗,灯泡是唯一的光源,但此时灯没有亮,四周便是如死亡一般的宁静。 「咔吱——」 毫无预兆地,地下室大门被推开,外界的光源立刻从那一小扇门扉里映射进来,绘出一个方形的亮块。 而在这片亮块里,还有一个人形的轮廓。 第62页 门外的人,久久矗立在那里,沉默不语,但也不离开,像是害怕踏进这个森冷的地方,但里面却又有什么在吸引着他似的。 握在把手上的手指微微用力,手背上便青筋绽起。那只手抬起,无需摸索便准确地按住了墙上的开关按钮——或许这个动作进行过千万遍。 「啪」的一声脆响。 地下室里的灯应声而亮。 暖黄色的灯光填满了整个地下室。 整个空旷的地下室,只摆放着一个东西。 那是一个纯白色的巨大冰柜。 长约两米,宽一米五,足够一个身形健硕的成年男性躺在里面。 而冰柜下方,延伸着一根白色电线。电线的尽头连接着白色的插座,间歇响起的「嗡嗡」低鸣,昭示着这个冰柜正在矜矜业业地工作着。 ——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事情都是突如其来又莫名其妙的。 开诚布公之后,我对着秦月章反而轻松自在了很多。或许人戴着假面具久了,是真的会很疲惫吧。 回到营地后,我躺在硬挺硌人的帐篷,一直没有睡着。 之前把顾蓝山给赶出去是很有道理的,这个昏暗逼仄的帐篷,躺我和秦月章刚好。我不由自主地回想起我们被困在车厢废墟的那两天。 比被困在绝境更让人绝望的,是一个人孤独地被困在绝境。清醒又寂寞地等待死亡,想要倾诉恐惧却无人可倾听。 所以当时我们还算幸运,至少有彼此相依为命。相依为命,真是一个算得上美好的词。 虽然那是虚假的。 「你也睡不着?」黑暗中,秦月章忽然开口。 我愣了愣,又低低地应了一声。 其实我们的睡袋挨得近,我们的肩臂几乎紧贴在一起,我可以感受到他的温度。 也一如那片废墟之下。 秦月章说:「你还记得我们被埋在列车残骸的时候吗?」 原来他也想到了? 我翻了个身,与他拉开一些距离。 「怎么了,和现在很相像吗?」 秦月章说:「其实我有一件事情,一直没有想明白。」 「什么事?」 既然已经说开,秦月章索性也就不装了。 「当时我顶住了头上的压力后,你先逃了出去。你明明想直接走的,我没有猜错吧?」 我抬眼看他,没想到他也在看我。 外面篝火快要燃尽,火焰转小,光芒也式微。帐篷里他的脸朦胧一片,我看也看不清。 我轻笑一声,松散地回答:「对啊,没想到你看出来了。」 原来,他早就看出来了。 秦月章,远比我想像的还要心思缜密,而且不动声色。 我接着说:「你应该早就清楚了吧,我是个犯罪嫌疑人。自私自利,恩将仇报,见利忘义,落井下石……这些都应该是我的代名词。」 我当时就是想要留他一个人在废墟下面的,怎么了,没错吧? 那么危险的地方,自保才应该是最正常的想法。 我当时用肩背抗住了重物,如果自己不能抽身,便会被压死在下面。我与他萍水相逢,根本不熟,凭什么拿命去救他呢? 别说对陌生人,即使是过命的交情,大难临头也会各自飞。 他现在旧事重提,难道是想算旧帐? 「并不是这样的。」秦月章淡然道,「君子论迹不论心,论心世上无完人。」 我:「……嗯?」 他忽然来这么一句,我没太听懂。 秦月章见我疑惑,居然耐下心来解释:「我这个职业很特殊,总会有各种各样心病缠身的人想见我。我也确实见过很多话说得漂亮,但行事龌龊的人。」 不得不说,秦月章确实很适合搞心理研究,至少很适合做个心理谘询师。他的声音低沉好听,像我在电视里听过的那种很大的小提琴,带着从容不迫的魅力,把故事娓娓道来。 「我以前遇见过把自己小儿子留在火场,转身去抢救保险柜的富豪。他痛哭流涕说他不是故意的,但手指上戒指的光却熠熠生辉。也遇到过因为没有见到逝世母亲最后一面而懊恼悔恨的孩子,但了解后才知道,他一直把母亲放在养老院,连看都没有看过几次。」 这些人算悲惨吗?至于委屈难过到找心理医生?在我看来,都只是无病呻吟。 真正的苦难者,甚至拿不出钱来看这种病。因为每一分钱,对我们来说都有更恰当的地方,一分钱都可以分做两分花。 真是非常无趣的故事分享。 我听得困顿,打了个呵欠,闭上眼睛勉力支楞着耳朵。 「人心复杂,人性凉薄。这是我这么多年早就有的认知。其实做心理研究的人,比平常人更容易患上心理疾病。因为越研究,越无力。所以我才会那么感慨与震惊,你明明已经打算抛下我,却还是……所以我后来,即使你不说……我也知道,你不会伤害钦州……」 他的声音越来越远,渐渐变轻,后面的内容模模煳煳。故事难听,但催眠效果还不错。 等我意识再清醒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 帐篷外有喧闹的声音。 「他们怎么还没有回来?」 「该不会是出什么事了吧?」 「那我们是留下来等他们,还是先回学校啊?」 第63页 「不知道,我有点害怕……」 秦月章还在我身旁沉沉地睡着。我侧过身,这才发现他五官俊朗硬挺,眼睫却纤密得宛如少女——竟有种诡异的和谐。 或许是雪境之中,人外貌都或多或少会有改变与畸化。虽然他现在的模样和我记忆里审讯室相见时的样子完全重合,但这种细节是我当时的处境里不可能注意到的。 我忽然有种冲动,想拔他两根睫毛下来量量到底有多长。 快,就趁现在! 心底里有个声音在催促。我鬼使神差地抬手,一点点靠近秦月章的脸颊。 可还没触碰到他,秦月章却毫无预兆地睁开了眼睛! 我顿时尴尬地看着他,手不知道该不该放下去。我其实什么也没有做,完全没有必要心虚。 我手顺势往下,来到了秦月章的肩膀上,重重地拍了两下:「该醒了,外面好像在闹什么,我们去看看。」 秦月章却垂眼看了看我的手,挑眉似笑非笑地说:「你刚刚打算偷摸我吗?」 看吧,所以说鬼使神差真的要不得! 我宁愿让秦月章以为我想悄悄扇他耳光,也不想让他觉得我是那种趁他睡着了就偷摸人的猥琐男。 「没有,咳!咳咳!」我捂着嘴咳嗽两声,「你误会了,只是想叫醒你而已。既然醒了就快起来吧,我先去看看外面发生了什么。」 说完,我毫不留恋地拉开拉链,冲出帐篷。 山里湿润清新的空气一瞬间扑面而来,和我记忆深处的味道一模一样。 我深唿吸两口,然后抓住了一个路过的学生,问:「同学,你们外面在吵闹什么?」 那是一个很纤瘦的小姑娘,偏过头细声细气地说:「今天早上,魏老师说有事离开,很快就回来。可到现在还没有消息,人也没影了。」 我皱眉,确认了一遍:「哪个魏老师,魏钦州吗?」 「除了他,我们还有第二个魏老师吗?」说完,小姑娘挣开我的手,转身离去。 所以说,魏钦州,他……失踪了? 怎么会呢? 雪境不是投射人过往的记忆吗,可我怎么不记得有这么一段? 第41章 失踪 来人脚步很沉重,「踢踏」的回声在空旷的地下室晃荡,像是一个沉闷的响应者。 他来到冰柜前,先检查了一遍插座完好,没有发生断电,然后才轻缓地伸出手,触摸着冰柜的门。 那动作很轻柔,像在抚摸一个易碎品,像在触碰一个年幼的孩童。 冰凉的触感立刻从指尖传来,刺破皮肤,一直抵达心底深处,让灵魂也跟着颤抖。 寒冷,直达心底。 「你在里面……会不会冷呢?」 那人的声音嘶哑,胸腔共振间藏着几分哽咽。 尾音跌落在水泥地面上,像一滴水砸进沙漠,消失不见,也没有迴响。 也是,一台冰冷的机器,怎么能回应人的情感? 「会不会很黑呢?」那人兀自又问,并不在意自说自话。 「应该是又黑又冷吧。你其实从小就怕黑,只是梗着脖子不肯说。」 那人俯下身,脸紧紧地贴在冰柜上,像是穿越这无情的机器,拥抱住了一具温暖的肉体。 「但是没关系,你别害怕。很快,很快我们就会替你讨回一个公道。」 —— 魏钦州失踪这件事绝对不会这么简单。 他应该是和王月寒一起去报警了,但怎么也会先和大家知会一声,不可能默默地就离开了。 许黯然和另外几个支教老师在组织学生,让学生们不陷入混乱。之前他们给学校写的申请里保证,今天早上就会把学生安全送回学校。 「晏如呢?」我肩膀上突然一沉,我回头,是顾蓝山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我身后。 我说:「还在帐篷里。」 顾蓝山笑眯眯地说:「你们昨晚去哪里联络感情去了?我看到你们的身影去了林子里,没上去打搅你的好事。」 他说完,还用肩膀撞撞我的胸口,挤弄着眼睛,好像我是去夜会美女似的。 我说:「就闲扯了几句,没什么。」 顾蓝山脸色一僵:「秦顾问,你这段时间和他走这么近,没问出来什么?」 我摇头。 「比如他最想去什么地方,觉得哪里最安全,如果要埋尸最可能刨哪里的坑?」 我无语又无奈地回应:「他嘴巴严得很,什么都不说。」 「哎!」顾蓝山耸起肩膀嘆气,「我就知道,我们不能这么被动,必须主动出击。」 主动出击?意思就是,他们现在又有计划了? 顾蓝山说:「虽然他的潜意识有很强的防御思维,但人总有慌乱的时候。越慌乱,越容易出错。」 「和魏钦州有关?」 顾蓝山欣慰地一拍双手:「是啊,这可是我和老大起早贪黑想出来的好主意。」 「什么主意?」 顾蓝山神秘一笑:「如果说,现在正有一具现成的尸体,需要他藏匿呢?」 他的话音落下,我竟生出细细密密的鸡皮疙瘩,只觉得遍体生寒。 他们把魏钦州…… 他们,又一次害死了魏钦州? 「诶,你别用这种眼神看我啊!」顾蓝山举起手,「雪境里的所有人,包括我们在内,都并不是真正的生命体。这些只是暴雪在藉助晏如的潜意识进行的投射。」 第64页 「你想强调这些都是假的?」 「有目的地消除非必要意识投射,也是我们以前在治疗病人时常常採用的一种手段,这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我知道你和魏钦州是好朋友,但讲友谊也需要看时候,对不对?」 顾蓝山这番话,说得好像如果不同意,那我就是个只顾个人情感,没有大局意识的人。 他虽然大部分时候很蠢,但还挺懂说话的艺术。 顾蓝山又抬手搭在我的肩上,用力勾着我的脖子向他靠拢,摆出掏心掏肺的模样:「而且,你不忍心,我们难道就忍心吗?我和魏钦州也是同事一场,有几场酒的情谊。」 很奇怪,秦月章的靠近我并不会觉得反感,但顾蓝山做出这样亲密的动作,我心里却莫名很烦躁。 我拉扯开他的胳膊,正色道:「你们不忍心?所以你们计划谁来动手?」 「我们不需要动手。」顾蓝山得意起来,「在雪境,只是一个小小的潜意识,就可以发生很多事情。比如山崩地裂,海啸爆发,天打雷噼,或者恐怖分子袭击……谁知道呢?」 我懂了。在雪境里,他们基本上可以为所欲为,因为没有人比他们更懂这里的规则。 我说:「那魏钦州被你们弄哪里去了?」 顾蓝山一愣:「啊?」 「他不是失踪了?」 「我们还什么都没做呢,只是先和你商量一下计划。」顾蓝山挠挠头,「他应该是和那个叫王什么的npc一起做事情去了。但是也不对啊……」 顾蓝山慢半拍地反应过来什么,惊道:「意识投射不可能主动且长时间脱离主体,他不可能离开这么久!」 就像是我们梦境里面遇见的人物,只是依靠我们做梦时的大脑运动而「诞生」,一旦我们在梦境里离开了他们,他们就不会继续存在。 顾蓝山话音未落,我们前方迎面走来许黯然。 他显然已经听到了我们交谈的内容,欣慰地看着顾蓝山:「你终于反应过来了。」 和所有见到老师就会变成哑巴,见到领导就会即刻变成鹌鹑的打工人一样,顾蓝山窘迫地假笑:「老大。」 许黯然对我点点头,算是问候,然后才对顾蓝山说:「你虽然已经通过了高级技术员的初级选拔,但细节还是需要多关注。你再看看,雪境里少了谁?」 顾蓝山闻言,抖擞了精神,站直身板,左右环视一圈。我也暗中一瞥,视线从学生、老师们的脸上一一掠过。 是她! 我心头一动,勐然醒悟。 这里不仅仅少了魏钦州,也没有齐幼萱的身影! 「哎!」顾蓝山一拍大腿,大喊一声,「小齐呢?!」 许黯然不急不慢,并不心急:「自己的队友没影儿了,你却到现在才发现?」 顾蓝山说:「我以前跟小齐搭档过,她做事情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可这次不知道她是不是不舒服,还是不在状态,整个人消极怠工,存在感也很低……」 「或许这个问题的答案,并不难。」许黯然低声说,转向我时脸上露出了歉意的笑容,「秦顾问,真是不好意思,让你看到我们不专业的一面了。」 我微微一笑,善解人意地说:「没关系,每一个团队都有各自的特点。如果我的加入能够有所帮助,我也会感到不胜荣幸。」 顾蓝山赶紧说:「老大,你的意思是,你知道为什么魏钦州和齐幼萱一起不见了?」 「应该说是齐幼萱带走了魏钦州。」许黯然依然不见慌乱,只是瞥了我一眼,顾蓝山立刻会意。 这就是他们公司内部的事情,不好被我这个外人知道了。 「先找到他们,其他的事情我们之后再说。」许黯然一锤定音。 我很识趣地指着身后:「我从这里找,不管能不能找到,中午在营地会和。」 即使他们不说,我也知道齐幼萱为什么会带走魏钦州。 看来,那些抛撒出去的沾着血的玫瑰花并不是没有意义的。 它们吸引了很多百无聊赖的人的目光,也让那个很重要的女人,主动靠近我。 齐幼萱,原来是你啊。 第42章 恋人 「我和晏如的行动,或许对他来说很残忍,也很不公平。但是谁让晏如这辈子命就这样呢?」 那人对着冰柜低语,似倾诉,似讽刺。 「这个世界上命苦的人多得是,随处可见,可怜都可怜不过来。偏偏他不肯认自己的命,一定要去争一争。那付出任何代价,都应该是心甘情愿的,你说对吧?」 —— 魏钦州有一个女朋友,与他一样是微曜科技的技术员。 他们的保密工作做得不错,就算是秦月章,也只知道魏钦州有这个女朋友的存在,但具体是谁却并不清楚。但我拿到了他的工作日志,也算是日记,从字里行间里猜到了这件事。 只可惜,他没有明确地写出那个女孩儿叫什么名字。 他只说,为了防止办公室恋情引来一些不必要的非议,他们决定对恋情的事情保密。在工作的时候,尽量以普通同事的关系相处。 我刚看到这段文字的时候,是忍不住要嘲笑这个男人的。他们又不是公众人物,还需要恋爱保密?太扯了。 但我们后来不得不找到这个女孩儿。 第65页 微曜科技里的女员工少说也上千,技术员也有数百,和魏钦州有过交集的也不少。要从这些人里找到魏钦州死前都还心心念念的女孩,不是一件小事。 但是,我想到了一个绝妙的主意。虽然是赌局,但我相信我不会输。 事实证明,果然如此。 现在,我已经找到她了。 我穿行在丛林里,回想着之前发生的一切。齐幼萱从一开始进来的状态就不对劲。果然,那句老话还是说得对,人很难不会把情绪带入到工作中。 她肯定在为魏钦州的死而伤心难过吧。真是太可怜了! 所以,他们最有可能藏身在哪里呢?我必须在许黯然他们之前找到齐幼萱。 我拂过眼前挡路的树枝,踩过松软的泥土。四下里除了我,似乎再也没有任何人影。 要在深山里找有意藏匿的人,无异于大海捞针。 「秦月章。」 一个沉静而清脆的声音,在我身后毫无预兆地响起。 我下意识回过头,毫不意外地看到了齐幼萱。 她一直在等我。 我微笑起来:「齐小姐,你怎么到处乱跑呢?让我们好担心你。」 齐幼萱脸色阴沉,一半是戒备,一半是研判。她审视了我很久,说:「别装了,你知道我在等你。」 我耸耸肩,眯起眼睛露出自认为友好的笑容:「好吧,那么齐小姐,你找我又为了什么?」 齐幼萱后退半步,一副被我吓到的模样,迟疑着说:「你真的是秦月章?」 「当你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心里就已经有答案了。」 齐幼萱脸色微变,惊讶的神色一闪而过,却很快变得淡然:「晏如,果然你才是晏如。」 我说:「直面我这个杀死你男朋友的兇手,心情怎么样?」 齐幼萱眼中有明显的晶莹的液体。她用力眨眨眼,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你不是兇手。」 我毫不意外她的回答,静静等待着她继续说。还算她不是太笨,看来魏钦州眼光不错。 「你如果真的是兇手,就不会这么向我暴露身份。」齐幼萱垂下眼睫,说,「而且,你之前……之前做的那些丧心病狂的事情,不就是想要见到我吗。」 我折下一根笔直的枝桠,拿在手里挥舞两下:「丧心病狂?」 「那些玫瑰花!」齐幼萱的情绪忽然激动起来,泪水再也憋不住,一滴一滴滚落下来,砸落进尘埃里,「玫瑰花是我最爱的花。你抛撒玫瑰花的地点——雪城大学的古槐树操场、公园的情人碑、广场的牧羊少女雕像,这些都是我和钦州定情的地方!」 寂静的树林中飞过一只黑色的鸟,一边振奋翅膀,一边发出啼血一般悲惨的哀鸣。 齐幼萱情绪彻底失控。她的胸口剧烈起伏,慢慢蹲下身,身体蜷缩成小小一团。痛苦和悲伤让她的脸庞皱缩在一起,硕大的泪珠串串落下,看起来好悲惨。 我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好在她似乎并不在意我这个听众是否对他们的故事感兴趣,只是想要倾诉所有。 齐幼萱哽咽着,断断续续地说:「他曾经说,会在古槐树操场向我求婚,因为那是我们初遇的地方。我说如果不答应呢,他当时笑得那么洒脱,那么意气飞扬。他说一定是选址不够好,不能让我感受他的全部心意。情人碑、牧羊少女像,总有一个地方我会答应。我好后悔……我在意别人的眼光,他比我先进微曜研究员的高级部,我怕别人说我,是因为借了他的光才能进高级部……所以我一直不肯说出我们的恋情。我,我何必在意别人怎么说呢……我好后悔!」 齐幼萱抓着自己的头髮,脸庞深深埋进了膝盖里,像个蘑菇一样钉在那里。 现在后悔,又有什么用呢? 魏钦州已经死了。 或许人生本来就是这样,充满了遗憾和苦痛。而我已经经歷过了足够多的遗憾和苦痛,所以我只是听着,甚至找了个地方坐下来,平静到不为所动。 齐幼萱宣洩够了,渐渐平静下来,嵴背的唿吸也平缓。 她看起来是个很坚强的女人,甚至不需要一句安慰,就能够自我调解。 这样也好,省了我很多麻烦。 我虽然摆地摊卖过一段时间女装,但实际上并没有怎么和女人打过交道,至于安慰人——那就更不会了。 齐幼萱擦干了脸上的泪水,随手整理好凌乱的头髮,站起身。她看着已经找了个石头坐下的我,一双眼睛通红,话音都还有哭腔,可情绪却已经完全平和下来。 「玫瑰杀人犯,你抛撒的玫瑰,引起了那么多关注和讨论。很多人说你是表演性人格,从小缺少关注,所以用这种手段吸引目光。」 她顿了顿,我立刻配合着做了个浮夸的行礼动作。 这样才更符合表演性人格的特质吧。 「但是,我知道,你是在诛我的心!」齐幼萱眼中又有泪水汹涌,但这次她只是兀自流泪,神态却不见悲伤,「如果你是兇手,是不可能知道我和他之间的这些事情的。」 我流露出欣赏的目光,真诚道:「齐小姐,所以你应该明白,我们是同盟,有共同的目标。」 齐幼萱说:「但你有没有想过,用这么偏激的方法,如果找不到我该怎么办?你的目的又是什么呢?给自己沾一身腥,可能真的会锒铛入狱!」 第66页 果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齐幼萱怎么和魏钦州一样,喜欢管那么多闲事? 我面色沉沉地看着她。 当初我们知道,仅凭我们两个人的力量,如何在微曜科技的茫茫人海中找到那个魏钦州的心上人? 后来我看着他留下的日志,突然一个念头出现在我的脑海里。 既然我们找不到她,何不让她主动来找我呢? 如果他们真的如魏钦州的文字一样相爱,那么她必然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查明自己男朋友死亡真相的机会。 他最开始不同意,嘲笑我是个赌徒,但我坚持。本来这场计划里,冒险的人就一直只是我罢了,他皱着眉思考了很久,也不得不承认我的提议是最方便快速的。 毕竟,活人拖得起,那具尸体可拖不起。 而且,我们两个的力量太小了,人微言轻,又如何面对微曜科技这样的庞然大物? 我们能够选择的道路,有且仅有一条,就是把这件事闹大,让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到这里。 就像当年,简妮一篇报导,让公路少女猝死案轰动全国一样。我们这次,也要一样。 让所有人看向我,然后我在聚光灯下,在万众瞩目下,证明他们都是错的,都是被人愚弄的蠢货! 我胸膛里涌动着报復的快感。 是的,我并不伟大,也不慷慨。 我的目的就只有一个,我要借魏钦州的事情,报復所有人。 哪怕失败呢? 不,在我的计划里,我不会失败。 反正我已经烂命一条,腐坏在泥里了,什么样的结果,我都能够欣然接受。 第43章 交易 「啊!还有那个你一直不肯说的神秘的女朋友。」 那人像是勐地想起什么有意思的事情,垂眼看着冰柜,视线像穿透白色的壳,直击里面躺着的人。 「你当初说,要到合适的时候才会把她介绍给我。可惜,永远我都等不到这个时候了。」那人垂着头,侧脸里显露出几分遗憾无奈,「如果是你来把她介绍给我就好了,我其实一直在期待这一天。你要是还活着就好了。」 冰柜「嗡嗡」低鸣,宛如机械般的低吟与回復。 那人又自顾自说:「但是没关系,晏如很聪明。这个小青年挺邪性的,也很爱剑走偏锋——虽然我一开始并不同意,但最后结果证明他是对的。」 那个疯狂的计划,引火烧身的行动,承担风险的却只有晏如一个人。 晏如的伙伴,此刻俯下身,低声嘆息般说道:「我想,我们都已经找到了那个女孩儿了。她是叫齐幼萱,对吗?」 无人回应。 —— 齐幼萱说:「我的确是魏钦州的女朋友,我们很相爱,甚至计划过结婚。」 这些本应该说出来欢欢喜喜的话,在此情此景之下,却显得突兀又可悲。 我惋惜道:「很遗憾,在他死后才听到这些。」 齐幼萱一哽,目光落寞:「你不用再刺激我了。你费劲辛苦找到我,不是仅仅为了让我难受的吧。」 我晃动手里的树枝,把上面的杂叶一根根去除:「不急,先说你的条件。」 她把魏钦州带走,独自出来等我,绝对不会这么轻易就把我想知道的东西说出来的。 齐幼萱目光下意识瞥向左方,不知道那里是不是藏着什么她关心的东西。 「他们想要钦州死,我不接受。」 这个「他们」,指的是许黯然和顾蓝山吧。 齐幼萱流露出痛苦的神色:「他们想要用这种办法,逼你说出藏匿尸……他的地点。但是我不接受!」 我难以理解地看着这个女人。 人都已经死了,雪境里的魏钦州,只是一个潜意识的投射罢了,即使救下了他,也没有实际意义。 齐幼萱说:「我知道这很蠢。可是,可是我没有办法眼睁睁看着他再次死去!我在雪境里和他相处了两周,他和我记忆里的钦州一模一样!我没有办法,看着他再死一次!」 我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和坚持,我当然表示尊重。但是,如果你的所作所为被许黯然知道了,恐怕会给你带来很多麻烦。」 齐幼萱抬手擦干眼角的泪水,嵴樑挺直,宛如一棵婷婷的细柳。 「我最后悔的事情,就是没有见到他的最后一面。这些日子我就当是偷来的,我不想管其他,只想和他好好在一起。等任务结束,我会主动离职。」 为了一个已经死去的人,沉溺在一段明知是虚幻的梦境,最后把自己的生活搞得乱七八糟,值得吗? 不过离职倒会是个很好的选择,因为不管我能不能成功,微曜科技都必将走向死亡。 但现在,我很想撬开齐幼萱的脑袋,看看里面是不是写满了「魏钦州」。 「你要我做什么?」 齐幼萱说:「把这场雪境拖得越长越好,我要钦州好好再活一次。」 自欺欺人。 我心底里嘲讽,嘴上却说:「我会尽力,既是完成你的心愿,我想也是在完成钦州的心愿。」 只要能完成我的目的,我不介意多陪他们玩玩。 一阵细微的风吹过来,树叶「沙沙」作响,像是在附和着我说的话。 齐幼萱终于露出个笑容,只不过转瞬即逝:「谢谢。但是我很想知道,害死钦州的究竟是谁!」 第67页 我别过头笑道:「齐小姐,你不怕引火上身?」 齐幼萱定然说道:「你抛出玫瑰花的目的,不就是告诉我,你不是兇手,让我来帮你吗?如果我怕引火上身,就不会来了。」 「好吧。」我直视着她的眼睛,不肯放过任何一丝表情的变化。她也淡然地回视我。我顿了很久,说:「我可以告诉你,但是你得先告诉我,怎么打开魏钦州的安全门。」 齐幼萱眉头抽动,瞳孔骤然紧缩,是一个惊讶的表情。 「你连安全门都知道?!」 我说:「这并不值得惊奇吧。我能够走到现在,能换掉和真正秦月章的记忆载入原始码,又怎么会不知道安全门?」 齐幼萱正色道:「这不一样。『安全门』的概念,普通技术员根本不会知道。这是只有高级技术员才能接触的领域,且难度极高,对自己的潜意识控制要求到达顶点。就连我,到现在也没有成功构建自己的安全门。」 我笑而不语。 齐幼萱自己也知道再问下去,我也不可能告诉她答案,便另说道:「要开启安全门很难,不仅仅需要知道安全门的代码,还需要微曜高级部授予的认证权限。」 我说:「有另外的办法。「 齐幼萱悚然道:「另外的办法……那太危险了!」 的确危险,但也是我唯一能使用的办法。 齐幼萱从我的神色中猜到了我的意图,倒吸一口凉气:「安全门最初构建的初心就是为了对抗暴雪中潜在的危险。觉醒全部主体意识之后,在雪境中死亡,意识会被捲入混乱的洪流,而安全门为此而生。所以从理论上说,在混乱的意识洪流里也可以强行触摸到安全门。可是,可是这太危险了!迄今为止,没有人知道陷入意识洪流之后,还能不能清醒过来……晏如,你是在玩命?!」 我半靠在一棵高大的树干上,耐心地听她说完,才继续:「我的安危,就不需要你来担心了。」 「那你为什么一定要进钦州的安全门——」齐幼萱说到一半顿止,脑海中灵光一现,脱口道,「钦州留了东西在里面?还是说,还是说他是因为留下的那些东西而死的?」 好聪明的女人。 我说:「你不用再猜下去了。我为你解决危机,你告诉我魏钦州安全门的代码,成交吗?」 「好。」齐幼萱坚定道。 我伸出手:「那齐小姐,合作愉快。」 齐幼萱毫不犹豫地伸出手,与我握在一起:「祝我们都能得偿所愿。」 她的手一触即分,但我愿意相信她所做的保证。 正在这时,我们不远处传来细碎的脚步声,是细密茂盛的草被踩到脚底下发出的清脆声响。 顺着声音的源头,出现一道白色的身影。 清瘦高挑的人拂开遮挡在眼前的枝叶,微微躬身,然后走出昏暗,一步踏进了光里。光线把他白色的衣服都染成了金色,熠熠生辉。 心头一动。 我没读过什么书,也说不出什么好听的话,只觉得这一幕莫名好看,很适合入画。 置身在光里的人,秦月章,皱着眉头用视线在我和齐幼萱身上扫描一圈,说:「你来找人,却原来躲在这里。」 齐幼萱试探着说:「秦顾问?」 这回,秦月章的眉头拧得更深,直接对我说:「你连身份也告诉她了?」 第44章 风云 按照微曜科技的惯例,每一个技术员都会拥有一本工作日志,用以记录每天的工作内容,在雪境发现的技术性问题等。 但是自许黯然担任首席技术执行官后,开启了微曜科技的数据上传与共享时代,纸质的记录作为辅助,只在特殊时候起用,渐渐便不再被关注。 微曜科技内部还曾戏言:「谁正经人还写日志啊!」 此刻,某张干净的木质书桌上,摆放着一本厚实的工作日志。牛皮纸质的封皮,纸页已经微微翘起,显示出它经常被其主人翻动。随手拂过本子,随着纸页的翻飞,里面黑色的字迹便若隐若现。 而在封面上,用钢笔,飞扬地隽写着三个字。 魏钦州。 这是属于魏钦州的工作日志。 翻开扉页,有一段与封皮字迹一样的寄语。遒劲有力又张扬恣意的笔墨,赫然写着—— 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 他从小到大,真的一点没有变过呢。那人抚摸着这几个字,竟笑了笑。 —— 秦月章的表情,仿佛是在质问:你除了我,还有几个盟友? 盟友这种东西,谁会嫌弃拥有太多呢?他至于为这点小事给我脸色? 不过,吃人脸色我是常有的,要哄好秦月章,一点都不难。 「齐小姐就是你好兄弟魏钦州的女朋友。」 秦月章果然眼前一亮,看向齐幼萱那眼神,简直是像看到了自己兄弟的遗孀。 齐幼萱不太自在地说:「你们还和以前一样,叫我小齐吧。」 秦月章说:「我听钦州提起过你,只是他怎么也不肯告诉我你的名字,连照片也不肯。」 齐幼萱黯然地垂下头。 有些事情,即使冥冥之中早已註定会成为一生的遗憾,可当它发生时,却很难真正在意。只是之后无数次回想起,为自己增添很多懊悔。 我说:「你要我帮你保护魏钦州,这事情其实很简单。」 第68页 我表现得很自信,齐幼萱却将信将疑:「你可能是第一次进入暴雪,还不知道在雪境之中,研究员如果愿意,可以凭藉强大的意志力成为这里的主宰。我和顾蓝山的等级都没有许黯然高,他可能只需要一个意念……」 秦月章说:「他们行为的动机,也是完成任务,对于昔日的同事魏钦州,未必真的愿意再下手。」 他们能下得去一次手,又怎么会捨不得第二次?看来,秦月章对我的说辞也没有完全相信。 我当作没有多想,只补充道:「所以只要你,或者说我们说出些他们期待的东西,自然没有必要搞一具需要藏匿的尸体出来了。」 齐幼萱恍然大悟,却又左右看看我和秦月章,说:「你们什么时候这么默契了?」 有吗?这不是正常人的思维吗。 我与秦月章对视一眼,他眉头微动,却不看我,露给我的侧脸依旧冷峻。 我看得莫名心底躁动,像有一只顺着血管爬进心房的莽撞蚂蚁在左突右进,寻找着出路。不痛不痒,但就是让人抓挠不着。 这感受很奇怪,或许是我实在不理解他到底在生哪门子闷气,分明他都已经接受齐幼萱了。 当然,也或许是这张侧脸太过俊秀好看,引起了狭隘的我不知从何而来的雄竞心思,想给他戳花了。 我怕自己会忍不住付诸行动,丢掉手里的树枝,拍拍身上的灰尘,对齐幼萱说:「我现在就去找许黯然会和,你不要忘了答应我的事情。」 齐幼萱浅淡地勾勾嘴唇,笑意勉强:「只要你能做到,我可以告诉你一切你想知道的。」 但愿她说到做到。 我问:「魏钦州你带去哪里了?」 「他和王月寒在山里游荡,我只是远远地跟着。」齐幼萱落寞地说,「一旦远离意识主体,投射的行为就会丧失意义。他们实际上没有办法离开我们太远。老闆和顾蓝山也知道,所以早晚会找到他。」 或这个多情善感的姑娘,终于承认了梦境里的人物终究与现实不同。可即使这样她也想要沉溺在这里,说实话,很不可理喻。 「那就带他回来吧。就算有危险,也得拉着许黯然和顾蓝山一起,在我们面前,他们还得维持表面的稳定。而且我对暴雪的掌控毕竟不如他们,应付起来会很吃力。」 最重要的是,如果齐幼萱和魏钦州不在我的眼皮子底下,我很难保证她会什么时候才愿意吐露我想知道的东西。 也没有什么可以再拿捏住她。 如果她反悔了,我也没办法。 齐幼萱,是我这次任务最关键的一环,是我的豪赌里最不稳定的变量。 我视线一转,正对上秦月章微妙的眼神。 那种幽深的,像是一潭死水里反射出的光芒。 他看穿了我的真实想法。我立刻出现了这个念头。 可那又怎样呢?我是为了所有人好呀。为了帮魏钦州讨回公道,我押上了自己全部身家。 尊严、名誉和性命。 我们的任务是一致的,所以他应该支持我才对。 想到这里,我粲然露出笑脸,面容舒展开来。秦月章却很快扭过头去,眼神挪开不再看我。 我不管他怎么想,对秦月章说:「你现在是得交代交代了,否则人家高级研究员的面子往哪里搁。」 秦月章说:「你要我怎么做?」 和顾蓝山他们约定的时间快要到了,我指着营地的方向,示意边走边说:「如果什么都不说,反倒容易引起怀疑。这里既然是我的母校,那离我的家其实很近。」 秦月章瞭然:「你要我说潜意识里认为最利于藏……藏匿的地方是你的家?」 「是。」我点头,遥遥地指向山下的某一个方向。那里有着我数年未归的家乡。「这很合理吧,离雪城不远不近,我又能保证绝对安全。唔,当然,你只能说一个大概的方位,如果他们拿到确切地点,信以为真,结束了耗费巨大的暴雪系统,我们会很麻烦。」 在我的目的达成之间,我绝不能脱离暴雪。 齐幼萱敏锐地脱口说:「难道……」 「没有难道,」我回头冷笑着看她,「就算他们真的去搜我的旧居,也找不到任何东西。」 我其实一开始就说过了。 在那班开往雪城的列车上,我还沉浸在自己是秦月章的幻境中时,顾蓝山反覆不经意的逼问下,我就说漏过一次。 如果要我藏东西,我一定会藏在一个人人都很容易看到,却绝对想不到的地方。 我期待答案揭晓的那一刻,所有人脸上吃惊的愚蠢表情。 哈哈,那一定很有意思! 如果藏在我的老家,那有什么意思?谜底简直毫无趣味,甚至十分索然。 齐幼萱知道问了我也不会说,张了张嘴,最后还是闭上了。 我们没走两步,天色突然间转暗。我们下意识抬头,只见刚刚还阳光灿烂的天,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扯上了几片乌云,正笼罩在我们的头顶。 像是一把黑色的巨大利剑,虎视眈眈、居高临下地锁定着我们。 变天了?这么快? 齐幼萱脸色大变,惊恐地说:「不好,要下暴雨了!」 雪境里的天气机制我不太了解,但也不至于这么害怕吧。 秦月章说:「难道暴雨这个意象,在雪境里有特殊意义?」 第69页 齐幼萱面容失色,连唇都没有了血气:「暴雨,即是代表着,危险来临的前奏。」 她声音微颤,抬头无力地仰着脖子,肩头微微下沉,不知道从哪个方向吹来的风颳得她秀髮乱舞。 「他们已经等不及,开始动手了。」 第45章 暴雨 一双满是褶皱的手,继续翻动着这本关键又重要的日志。 它上面不仅记录了魏钦州的工作内容、心得与疑惑,也偶尔会出现几句他对生活与爱情的想法。 这是一个年轻有朝气,对生活充满了无限热情和渴望的人的手笔。 可惜,人永远不会知道明天和意外哪一个先到来。 至少,于这个日志而言,它的主人不会再在上面书写下任何东西了。 「啪嗒!」 一滴透明的液体垂直落在书页上,立时晕开一圈透明的褶皱。 那双手扑过来补救,却差点扯破了脆弱的纸张。 —— 暴雨,即是危险来临的前兆。 头顶突然一凉,我下意识探手一摸,触手冰冷,是一滴清澈的雨水。 我抬头,无尽的如箭矢般的雨水便砸落下来,汹涌得像什么坝口开闸了一样。 这也未免来得太快! 我们躲在树下,茂盛的枝叶却丝毫没有作用,不能遮蔽风雨。没多久,我们就淋成了三个傻子。 前前后后,也不过几秒钟的功夫。 「轰——」 天色阴沉得可怕,白昼也宛如黑夜一般。一道噼开天际的闪电之后,沉闷的雷声响彻天地。 地面都似乎在这恐怖的声响下颤动起来,四周的树木深林身不由己地摇动颤抖,宛如也在这能够撼动天地的力量下臣服。 诡异的是,雨水像是带着一股无形的压力,沾湿在身上后,便立刻感到浑身沉重。 倾泻而下的雨水让眼前的一切都模煳起来,我抹了一把脸上淋漓的雨水,可根本无济于事,只得说:「我们找个地方避雨,下雨天站在树下容易挨噼!」 秦月章说:「我来的时候注意到前面不远处有个山洞,虽然不知道有多深,但避雨是足够的。」 「那还不快去!」 秦月章脱下了外套,想搭在我头上。在这样的暴雨下,衣服起不了什么作用。 但聊胜于无,我回身把外套递给齐幼萱:「你盖上,我们两个能顶住!」 齐幼萱接过衣服,也不扭捏,直接兜头盖住自己,率先冲出去。 我回头要走,却发现秦月章一张好看的脸拉得老长。 「走了!」我拉住他的胳膊,跟在齐幼萱后面。 顶着这该死的「瀑布」,我们顺着秦月章所说的方向去。果然没一会儿,在地势倾斜的山坡上,我们找到了一个黑乎乎的洞口。 洞口生长着及小腿高的杂草,几乎被雨水拍压在了地上,和我们一样狼狈。 我们冲进去,虽然雨水追不进来,可那种无形的压力却如附骨之疽。 我皱着眉:「这雨水有种让人透不过气的感觉。」 齐幼萱捂着胸口,唿吸沉重得几乎在山洞里有回声:「我也感受到了。」 守在洞口的秦月章整理着衣服和头髮,说:「就像是自然界中的捕猎者,先锁定目标,用强大的压力让对方动弹不得,最后只能任由宰割。」 我说:「先不说别的了,这里没有别人,你就别急着整理你的髮型了!」 秦月章手一顿,转过脸来看我。 他身后是半圆的弧形洞口,阴暗的光晕罩在他身后,接连的雨水是成串的珠帘。他低手回头,竟没有半分狼狈。 即使浑身湿透,即使头髮也濡湿着。 我竟莫名地联想到雨中的竹,或者易碎的瓷器。 他怎么会像瓷器呢?这个联想实在夸张且毫无根据。 或许是我脸上的表情太愚蠢,秦月章低头看了看自己,然后撩起眼皮注视我,声音又低又哑,不经意地说:「怎么了?」 我立刻移开视线:「没什么,你不收拾都好看,就别显得我像个糙汉了。」 他果然停了手,从脸色看起来我猜他心情并不糟糕,他寻了个与我不远不近的地方坐了下来。 依然是侧脸对着我。 难道是还对我不跟他吱一声就找齐幼萱的事情心怀不满?还是说我拿他的衣服给齐幼萱做人情,他不开心? 不是吧,他不是这么小心眼的人啊。 我仔细回想了一遍,发现最近——从我们把身份说开,甚至更早,我记不清了——他就侧对我比较多。 我小时候曾经在书上看到过,侧目而视多是心底里暗藏不屑。 是了,从我们说开之后,他索性不装了。或许他秦月章打心底里是看不上我这样的人,只是现在没有其它选择,才只能与我捆在一处。 是啊,我们本来就是两个世界的人。他是名动世界的心理学新秀,我是想去看他讲座,还会被保安轰出去的地摊小贩。 而且还有嫌疑,杀害了他最要好的朋友。 我想到这里,心底里莫名生出几分火焰,连身上的寒意都被驱散一点。 他既然看不上我,我也不求着他。 我豁然起身,靠近了齐幼萱的方向两步。 这回轮到秦月章惊讶又复杂地看着我了。 在我动作间,齐幼萱用一种怪异的目光扫描在我和秦月章之间。但她心里挂着别人,并没有说什么,只是转身走到洞口,焦急地注视着外面,留一个娇小的背影。 第70页 她湿透的马尾辫耷拉着,像败犬的尾巴。 雨却丝毫没有要停止的意思。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许黯然已经成功了也说不准。 齐幼萱终于坐不住了,她喃喃一声:「不行,我得去找他!」然后倾身冲进了雨里。 「哎!」我立刻站起来,「你知道他在哪里吗?」 齐幼萱反身边退边回答:「他不会离我们太远!我不能再一次眼睁睁地等待,什么都不做了!」 说完,她加速冲进林中。 我也坐不住了:「我得跟她一起。」 秦月章没有多说什么,只低低地「嗯」了一声。 齐幼萱这么冲出去,实在太危险。这里是深山,雨大路滑,随时都可能会发生不测。 我对她的命并不在意,即使她在现实里死去,于我也不痛不痒,甚至我会为她开心,毕竟她可以去和魏钦州再续前缘呀。 可现在不一样。如果她在雪境里死去,回到现实之中,很难保证她还有机会再回来。 那我要知道的东西,就不会有人告诉我了。我之前的那些辛苦,全白费。 所以,她就算要寻死觅活,也得在我答应之后。 暴雨似乎小了一些,至少不会模煳视野,前面的道路也足够看清。 繁茂的枝叶在雨水的洗礼之后,变成了幽深的绿色,每一片叶子都是吸饱了水一般,在枝头晃动。 我们很快就追上了齐幼萱。 都说关心则乱,她像个没头苍蝇一样乱转,左突右进,顾头不顾尾。一脚踩进了一块被雨水泡软了的泥地,脚差点拔不出来,身体也在惯性下砸进了地里。 她一刻也不停地挣扎着要起身,可脚陷得深,仿佛被淤泥缠住了般,用力好几次也没成功起来。 我们追上去,一左一右地把她搀扶了起来。 「你没事吧……」 我话音未落,却发现她竟然在哭。 是那种很压抑的哭,要故作坚强地不惊动别人,也不惊动自己,所以紧闭着嘴巴,不发出一丝声音。 只有不时抽动的肩膀,剧烈起伏的胸膛,和泛红的眼眶出卖了她的意图。 在雨水的沖刷下,满面潮湿,看起来很可怜。 她的身体在发软、发抖,全靠我和秦月章的力量才能站立。 这个一直以来表现得很坚强的女孩子,竟然在跌倒之后情绪崩溃。 她抽泣着,推开我们的手,说:「我没事,我……我只是忽然很想他。我已经两个月没有见过他了,我真的很想他。」 对于齐幼萱来说,魏钦州的死一直都没有真实性。他就像是忽然有一天便失踪了,然后就传来他被残忍杀害的讯息。 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这让她怎么相信呢? 我哄情绪崩溃的女孩子的经验几乎为零,只能手足无措地向秦月章求助,用眼神示意他说些什么。 结果他给我一个爱莫能助的眼神,别过脸去。 第46章 会意 2031年8月15日,晴。 今天入职微曜,感觉还不错。 亲自体验了一下大名鼎鼎的暴雪,确实很神奇。不知道究竟是怎样的天才,耗费了多少人力物力财力,才能打造这样一个神异的奇境。 我猜老秦应该会很喜欢,毕竟他这种理论研究派,肯定会好奇死它的运行方式的。 我相信这样的科技,会是很多人的福音。之前听老秦说过,曾经有医疗机构,靠电击患者的大脑来治疗抑郁症。虽当即效果不错,但后遗症无穷。 如果暴雪能够推广就好了。 可听说价格很昂贵。也是,研发的费用不管在哪个行业都是高昂的,启动一次暴雪,不管是技术员还是系统,都会产生巨额消耗,收费也无可厚非。 哎。 —— 暴雨未停,刀子一样片刻不停地冲击着天地。光线更昏暗了,完全看不出来现在其实是下午,正是一天中最光亮的时候。 齐幼萱蜷缩着身子,把自己缩成一团,下巴搭在膝盖上,像个无助的小孩儿。 「他当时给我说过,要去做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我也追问他是什么,他却不肯回答。」齐幼萱双目赤红,满是血丝,「我当时以为他是想给我个什么惊喜,毕竟我们在悄悄规划结婚……现在想想,他当时凝重的表情,怎么可能是准备惊喜!」 秦月章深深地皱眉,乌黑的瞳孔里酝酿着思索的光晕。 「钦州曾经告诉过你他的行动,是吗?」 「我也是最近才回想出不对劲。」齐幼萱抬起头,面容悲戚到了极点,竟然是麻木,「两个月前有一天,他忽然说要做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如果做成,会有很重大的意义。」 他要去做的事情,的确如果做成,会引发比「玫瑰杀人案」更加恐怖的震动。 「他没有告诉你要去做什么吗?」秦月章追问。 「没有。」齐幼萱摇头,「我问过,他不肯告诉我。实际上,我们已经在攒钱为结婚做准备,微曜的工资待遇很好,我们已经看中了一档小区,连首付钱都准备好了。他说,在结婚之前,会带我去见两个很重要的人。所以,我以为……他是在准备向我正式求婚!」 魏钦州的话模稜两可,会产生这样的误解也在情理之中。可怜齐幼萱满怀甜蜜与喜悦,等来的却是铺天盖地的报导,说他已经死了。 第71页 我忽然想起那天,我遇到濒死的魏钦州的那天,也是这样的暴雨天气。他扑倒在郊外的沟渠,半边脸泡在臭水沟里,吃了耗子药的老鼠般苟延残喘。 我披着雨衣,紧紧抱着自己的包裹,无意间见到他被吓了一跳,哪里认得出这个恶臭脏污的男人是谁。 难保不是什么骗子。 这个时代,想靠别人的同情心发财的人不在少数。 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也没钱给自己大发善心的底气,于是便提步要走,脚踝却被人紧紧握住。 是魏钦州先认出了我。 他拼着最后一口气,拉住我要远离的裤腿,吐出的气息都微弱,却字字清晰地印入我耳朵。 「晏,如……你爸爸,是冤枉……」 就这么几个字,我立刻停住了脚步,垂下眼看他。 从他另外半边干净的脸上,我逐渐回忆起了故人的轮廓。 你看,魏钦州这个人,就是这么聪明。在这样的情况下,也知道说什么才能为自己争取到最多。 也就是这么个聪明人,却把自己搞到了这样狼狈的境地里。 他这短短几个字,改变了我之后的命运。 我原本应该认命的,过去的十多年我一直做得很好。可我也无数次问过,为什么是我呢? 晏安德恶有恶报,他倒是身死帐消,可怎么活受罪的人是我? 现在有这样一个机会摆在我的面前,能帮我证明,我的父亲晏安德不是杀人犯,我也不是什么杀人犯的儿子——我怎么容许自己错过? 暴雨还在继续,齐幼萱已经收拾好了自己的情绪。她站起身,深吸一口气,抹开脸上的雨水,又任由更多的雨水打湿她的脸颊。 「我们走吧,我受不了他再一次消失在我的生活。就当为我圆一个小小的遗憾,我恳请你们。」 秦月章立刻说:「钦州是我最好的朋友,我能理解你的心情。」 我们顶着暴雨前行,地上积蓄的水势越来越汹涌,好些坡地上还有成股的水流顺着山势奔涌。我们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泥泞的土地里,幸好营地在空旷的高处,越往上,阻碍我们的水势越小。 等遮蔽的树木越来越少,地上的积水越来越浅,我们也就看到营地了。 营地里原本留了三顶属于我们几个的帐篷,理应由我们自己背下山。现在却起了遮蔽风雨的作用。 有人把其中两顶的支架拆开,用帆布搭在了最后一顶帐篷上。小小一个三角形的丘包,在风雨中脆弱如枯叶。 此刻,那顶帐篷紧紧地锁着,帆布上透出暖黄色的灯光,在昏暗的天色中格外显眼。 「他们还在。」我说着,上前去拍拍帐篷。 里面的人很快有了反应,拉链从内部划开,露出顾蓝山的脸颊。 他看见我,和我身后的齐幼萱,眼前一亮:「秦顾问,你还真把小齐给找回来了?」 许黯然的脸出现在他身后,脸上的笑意在橘黄的灯照下莫名深邃:「快进来躲躲雨。」 我回身与齐幼萱交换了一个眼神,闪身让她先进。 这时,顾蓝山不怀好意地盯着秦月章,说:「晏如同学,前天你不让我进帐篷,说太小装不下。嘿嘿!咱们帐篷也很小,装不下五个人哦!」 他的尾音上扬,带着扳回一城的喜悦,脸上就差把「快求我」三个字写出来了。 秦月章抬眼,只漫不经心地瞥了他一眼。 顾蓝山一看,顿时收声,那副得意的脸孔也收敛起来。不过他不肯就此服输,嘴里还念叨着给自己找台阶下:「我太好心了,谁让我同情心泛滥呢?我是担心同学的身体!你要是感冒了生病了,到时候要照顾你的人还不得是我们!」 说完,他让开身体,让我和秦月章进了帐篷。 这顶帐篷虽然比之前我和秦月章那顶要大一些,但容纳五个成年人还是有些吃力。 我们进去后,身上淋漓而下的水珠登时沾湿了一大片地垫。 许黯然递来干毛巾,示意我们先擦干身体。 齐幼萱默默地躲在角落里,没有与许黯然对上视线。任谁看,这都是一个犯了错的心虚员工不得不与老闆相处。 我一边擦拭身体,一边说:「这场暴雨还真是没预兆,突然就来了。」 许黯然看了秦月章一眼,看起来是担心他在场,有些话不好说。 「山中风雨最难预测,时晴时雨也是正常。」 我说:「幸好找到了小齐,她就在不远的地方,可能是出去熘达迷了路。」 「是吗,小齐。」许黯然似笑非笑地看向齐幼萱。 他知道齐幼萱和魏钦州的关系。 齐幼萱没有接话。 我又说:「我们回来也差点迷了路,如果不是晏如指路,恐怕得在山里风吹雨打了!」 「晏如对山里很熟悉?」许黯然问道。 我与秦月章挨得近,我垂下手,悄悄拽住了他的衣角。 趁这个机会,把我们提前准备好的话说出来。 秦月章肯定感受到了,他反手握住了我的手,两指在我的手背上点了点。 是一个会意的讯号。 秦月章面容不改,看都没有看我一眼,很自然地立刻接过话头:「我直觉这里有个很重要的地方,而且我还在那里留下了很重要的东西,但是我又具体说不上来。」 第72页 顾蓝山一听,眼睛和点了鬼火一样亮了。 我心里暗笑。秦月章没学过表演,但这次表现还不错。 第47章 矛盾 2031年9月5日,晴。 今天是入职以来最开心的一天,比拿到录用书还开心,没想到竟然会在这里再见到她。 一晃原来四年的时光就这么过去了。不过她还和之前一样聪明。 谁说玫瑰花香味的浅淡呢? 明明浓烈到让我一瞬间就想起雪城大学操场上那棵安静的古槐,垂下的阴翳可以遮挡夏天炽热的阳光。 嗯……我怎么写得好肉麻!这样是脱不了单的。 哎,突然好想脱单。算了,先打工。 好好工作才是真理! 嗯,还是想脱单。 2031年12月12日,微雨。 今天理论知识学习得差不多了,但是我却发现了一件怪事。 为什么我提出问题来的时候,许总会那么不开心呢? 明明是他们说,暴雪系统之前存在巨大的缺陷。如果主体意识在雪境中全部清醒是非常危险的事情,因为一旦技术员死亡,也会有脑死亡的风险。 现在这个技术漏洞已经靠「锚点」修復好了。 可是,所有的技术漏洞,科技进步,都是建立在大量实验的基础上。 之前是怎么完成实验的?我的确听说过有不少前辈为了暴雪的研究付出巨大心血,他们的名字照片现在都还在微曜科技的歷史发展馆里摆着。 可我总觉得不对劲。 我提出问题的时候,许总脸色就不太好看,只说是前辈们的心血,还关乎公司的保密业务。 真是奇怪。 算了,说到底暴雪也是一个利国利民的发明,有些不能公布的技术与秘密,是再正常不过。 —— 外面的暴雨肉眼可见地转小,雨水拍击帐篷发出的噪音都微弱了许多,不再那么让人心烦意乱。 我掀开帐篷的门帘时,外面的雨势已经止住,只有微凉的雨丝随风侵染在脸上。 我们的衣服虽还没有干透,但至少不会皱巴巴地贴在身上,濡湿难受了。 顾蓝山看了看外面的天气,说:「雨已经停了,我们趁现在赶紧下山吧。山里的天气说不清楚,如果又下暴雨,我们今天都走不了了。」 秦月章与我不动声色地对视一眼,说:「我先出去收整一下。」 「我们等你啊!」我微笑着对他说着,挥挥手示意他赶紧走。 秦月章给了我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转身而去。 他走了,有些话才好说。 顾蓝山确认秦月章走远了,才半边身子守在门帘边,脸孔对着帐篷里面,说:「小齐,你怎么不早说呢?你和钦州是情侣关系,你们这嘴可真严实啊,我们是一点风声没听到!」 看来,私下里许黯然早已经知道了齐幼萱和魏钦州的关系,刚才还告诉了顾蓝山。 齐幼萱腰背挺直,抬起头看着顾蓝山,细而长的眉如一柄温柔的弯刀,她冷笑着说:「你以为,我们不知道你们这些无聊的人私底下是怎么八卦的吗?高级部一旦进了女生,你们就说她是靠关系,走人情。我们背后那么多努力,那么多汗水,永远不会被看到。你们看到的仅仅,只有我们的妆容、捲髮和高跟鞋!」 顾蓝山愣住,瞳孔放大,显然是惊诧,板寸的头髮都理亏地蔫吧下去。 他们是会偶尔在闲暇时聊天,也会有闲言碎语,但那些都是无心的玩笑罢了。 顾蓝山嘴唇动了动,刚要说些什么,齐幼萱就先发制人:「你不会想说,那些只是玩笑话吧?」 这回顾蓝山彻底被噎住了。 「可你们的玩笑话却让我感到噁心——非常噁心!」 我坐在不惹眼的角落,静静欣赏这场闹剧。这不是我的主场,但我不介意做一名合格的观众。 顾蓝山求助似的看向许黯然,许黯然刻意地咳嗽两声:「既然是公司内部的事情,就不要在秦顾问面前扬家丑了。」 齐幼萱别过脸,干净利落地擦过脸颊,把还未滴落的泪水抹过:「许总,我相信你是能够理解我和钦州为什么不公布关系的吧。」 「自然。」许黯然嘆了口气,声音低沉温柔,像个体贴的老朋友,「我作为运营整个公司的负责人,很早就察觉了你们的关系。只是你们不肯说,我也没有多话。」 齐幼萱反问:「你既然能够察觉我和钦州的关系,那肯定也能知道公司里的流言蜚语。你为什么从来就没有想过整饬呢?」 这回,轮到许黯然不自在了。 没想到齐幼萱看起来文文弱弱,要真打起口水战,也不见得会输。 我说:「我们当然能理解你的,齐小姐。你肯跟我回来,我也看得出心里还是有这次任务的。其实现在峰迴路转,我们已经有了很关键的信息。相信很快,我们就能够掌握这个可恶的杀人犯的证据,为魏先生讨回公道了!」 齐幼萱回过头,背对着两人,对我快速挑眉。然后转身对许黯然说:「所以许总,你之前提出的方案我不接受,也没有必要了。」 指的是,给「晏如」一个现在就需要藏匿的尸体,寻找他潜意识里最安全的地方的那个方案。 顾蓝山脸色一变,欲言又止。许黯然说:「小齐,你作为高级技术员应该最清楚,人的潜意识是控制不住的。一旦念头冒出来,那人力是无法压制。即使我们是专业人员,受过训练,也不可能完全掌控自己的潜意识。」 第73页 齐幼萱豁然抬眼:「我当然知道!当我在这场暴雨之下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了!」 「小齐,」顾蓝山劝道,「不管怎么样,这里是雪境,一切都是虚假的。你何必为了一个意识投射,耽误自己的本职工作。而且,说不定,那个投射现在也并没有出事……」 他不劝还好,一劝能把齐幼萱气死。 齐幼萱冷哼一声,不说话了。 眼看着氛围冷了下来,我说:「齐小姐肯回来,一定不是为了吵架。既然已经知道了接下来该怎么做,我们还是以任务要紧。」 许黯然接道:「这还要归功于秦顾问。」 我笑着摆手,谦虚地和他们拉扯了几句,去外面「收整」的秦月章便回来了。 他掀开门帘,看了我们一圈:「说什么呢?」 顾蓝山立刻道:「没什么,就等你呢!」 秦月章下意识皱眉,帐篷里光线昏暗,他的眉骨在恰当好处的阴影中显得格外俊挺,让人很想上手摸一摸。 我忽然想,他是不是有一点体会到被孤立排挤的感觉了。 我们一行决定即刻动身,去那个「晏如」觉得很重要的地方探查一番。一旦印证属实,这一次的暴雪行动便可以结束了。 顾蓝山第一个冲出帐篷,他看都不敢看齐幼萱,一副做了坏事的模样。 我凝视这一行人,一一看过他们每一个的面庞,忽然觉得很有趣。 大家都有着不同的目的,又藏着各自的秘密,甚至本身还有着不可调和的矛盾,可却装作相安无事地呆在一起,甚至还能说笑两句。 让不知道的人来看,没准儿还会称赞一句「团结」! 好几次我都忍不住笑出来。 原来这就是,道貌岸然啊。 我指着山下的方向,对他们说:「出发吧。」 那里是我的家乡,我当然欢迎任何人到我家来,做客。 第48章 归乡 2032年3月7日,阴。 今天见了一个很重要的人。 我的父亲。 算一算,我们已经十五年没有见了。 小时候不懂事,觉得他从来没有关注过我的生活。跟着母亲离开之后,我心里其实是有些埋怨他的。 但现在自己工作了之后,才能够理解他。 我发现他的头髮白了很多,脸上也多了褶子,和印象里那个高大的沉默的男人有些不同。 唯一不变的是他依然不爱笑。 这么些年,他孤身一人,应该会很辛苦吧。 2033年3月19日,雷雨。 听说最近高级部要进人,我和她都挺想参加竞争测试的。 用公司里的话来说,只有进了高级部,才是微曜的「亲儿子」。 她比我要优秀很多,脑袋聪明,好几次和她一起进入暴雪都是她率先攻破任务目标。 听说,志同道合的人很容易走到一起。 外面的雷声好大,今天就到这里吧。 —— 雨已经停了,但山路依旧难行。 都说上山容易下山难,更别说这种雷雨之后的根本就没有路的山了。 泥坑,凹陷,沼泽随处可见,稍不注意就会陷进去。 「小心!」 齐幼萱一脚踩进了一块被雨水泡软的湿地,脚踝一闪就差点摔倒下去。 我就在她身边,伸手就扶住了她。 齐幼萱站稳身体,推开我的手。 「我只是没注意,我自己也没问题的。」她说着,仿佛是为了验证自己说的话,快步往前走去。 倒确实是一个很倔强的女孩子。 齐幼萱一边走,一边左右张望,应该是在寻找魏钦州的身影。 齐幼萱的背影纤细窈窕,单薄可怜。如果魏钦州在的话,肯定会扶住她,握住她的手,和她一起慢慢往前走。 我想或许有一天,她会再找到一个能与她互相扶持的人。只是这个人不会再是魏钦州了。 秦月章忽然在我耳边问:「你很难过吗?」 我心底里生出些异样的感觉,抬眼看他:「难过什么?」 「你骗了她。」秦月章低声说,「她可以再见到钦州吗?」 当然……不可以。 她不会再见到魏钦州了。 因为十年前,那场山顶的质问之后,我没有再见过魏钦州。他失望地离开了这里,匆匆地结束了支教之行。 作为现实记忆的投射,魏钦州也不会出现了。即使出现,也是扑倒在沟渠里狼狈的半死不活的模样。 我想,她不会愿意看到那一幕。魏钦州也不想她看到自己这个丑样子。 我没有告诉齐幼萱真相,让她仍怀有一丝希望。因为她之前不愿意把魏钦州的安全门代码告诉我,还以此为条件与我做交易。 如果她知道了就此再也见不到魏钦州,谁知道会发生什么? 我不想再承担更多风险,只能先稳住齐幼萱。 「谁知道呢?」我说,「现在暴雪这么厉害,梦里总能见得到。」 秦月章神色说:「只是梦而已。活人不可能一辈子沉溺在梦和过去里,总要往前看的,你说对吧?」 「这话你应该给齐幼萱说。」我哼笑一声。 他话里有话,想劝我什么?不管怎么样,我都已经走到了现在这一步,已经不是他秦月章有力量改变的了。 第74页 秦月章是聪明人,他当然会理解我的意思。他果然沉默了,颇有些自嘲意味地笑了笑,快走了几步,与我拉开距离,只留一个清癯背影给我。 而我莫名从这个背影中感觉到他不高兴了。 他气什么呢?我的事情,与他没有关系。 不知不觉间,迢迢山路被我们踩过,恍惚之间我们已经到了山脚下。 再回头看那座山峦,它隐没在细濛濛的烟雨和朵朵云层中,再也看不清楚了。而崭新的道路,在我们脚下。 远处应该有村庄的轮廓,有良田和庄稼,只是现在它们都被更近处的山给遮蔽住了。 「那边就是我的家乡。」秦月章很自然地一指,好像真的对这里的一切都很熟悉似的,「我总感觉有什么很重要的东西在那里。」 顾蓝山和许黯然对视一眼,又故作淡然地说:「我肚子好像有点饿了,可以去蹭一顿饭吗?」 秦月章说:「自然欢迎。」 乡下的小路蜿蜒盘旋,两边都是说不上高耸的山丘。偶尔也有庄稼作物,穿插在山体四周,艰难地生长。支楞着的电线桿和黑色的天线把天空切割得支离破碎,连一只飞鸟都不肯在这里停留。 雪花村是一个很贫瘠的村庄,它被大山环绕封闭,自然条件让道路难通,一度要靠自给自足。听说以前有皇帝的时代,土匪还曾霸占过这里,依仗着易守难攻的地理优势,和官家对峙。 「这路确实难走哈!」顾蓝山踢了踢脚下一个凹凸不平的石坑,「这里离雪城也不远啊……」 雪城是繁华的大都市,可很少有人关注这个离雪城只有一百多公里的偏僻村庄。 后来,由政府出资,山上修了一条水泥路,外面的车才能勉强开进来。但进村也依然只能靠步行。 我们转过山头,山另一边的模样顿时跃入眼帘。 村庄像是镶嵌在群山之间,一间间很典型的农村屋舍或紧密或疏离地分散坐落。田野被开垦得还不错,土地里这个季节该收穫的果实都已经盈盈于枝。 地里有几个挽着裤腿,头顶草帽的人在干活,他们身上都沾了泥土,灰扑扑的。 怎么看,都是一个很平静祥和的村庄。 「这是养老圣地啊!」顾蓝山感嘆。 我瞥了他一眼,冷笑。顾蓝山只顾着欣赏村景,没心思注意我。 他现在觉得是养老圣地,不过是因为他从来没有真正体验过劳作的生活。当他每吃一粒米,都需要自己很辛苦很辛苦地耕作,每喝一口水,都需要去井里打捞时,他就说不出这样的话了。 坡下的田地里,有一个离我们比较近的农民,扶着腰站起身,看到了我们几个,脸上突然露出了一副见鬼的表情。 他指着秦月章,用方言半是质问半是疑惑:「晏如,你咋子回来了?」 正当我怕秦月章露出破绽的时候,他却丝毫不慌乱,很坦然地说:「我回家看看,顺便带几个朋友玩,不行吗?」 那人脸色一变,抛开手里的锄头,指着「晏如」兇狠道:「你啷个给我说话?啥子语气?我可是你叔公!」 这个小村落便是这样了。 因为封闭和传统,几乎所有人都有些或远或近的亲戚关系,往上数几代还是一个祖宗。 这样的环境下,一个人家里出了事,基本上整个家族也会迅速知晓。年长的人对待小辈,也会带上些说教意味。 秦月章眉头一动,余光里瞥我。我递给了他一个催促的眼神,示意他不用管,直接走就是了。 秦月章心领神会,领着我们几个往前走。 我那个叔公站在田地里,见自己被忽视,更是气愤,嘴巴里不干不净地用方言骂了几句:「你不会是遭陈大鸿还有晏艷儿给赶回来了噻,还带几个不三不四的二流子!少回来祸害我们哈!」 我们几人都懵了。 他们是没想到这人实在不客气,能当着面就骂起来。我则是心里感嘆,这一口地道的方言,已经阔别好多年了。 顾蓝山凑上前来,拍了拍秦月章的肩膀:「哎,你这人缘不太行啊,连你叔公都这么不待见你。」 他说着,还挤眉弄眼的,露出一个自以为是开玩笑的表情。可这个玩笑一点儿也不好笑。 秦月章扒拉开顾蓝山的手,转身而去。 作者有话说: 宝子们,国庆节快乐! (虽然马上就又要开始打工了) 第49章 归家 2033年5月20日,晴(此处画了一个丑陋的爱心)。 情人碑果然名不虚传! 她捧着玫瑰花的样子真好看。 以后只能做金屋藏起来的娇夫了,真是甜蜜的烦恼。 2033年7月10日,微雨。 我加入高级部的申请已经通过了,前前后后花了四个月的时间。 但是我对于这个结果并不开心。 因为她那么失落。 她原本应该比我更适合进入高级部,但是最后的结果却出乎我们两个的预料。 其他同事好像没有感到意外。 晚饭的时候,她连最爱的香舂鸡都吃不下了。 对于公司里面的风言风语,我是听说过的。当时我气个半死,和他们吵了起来。 只恨当时没有发挥好。 她说叫我不要管,免得惹祸上身,毕竟如果遭小人记恨,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 第75页 2033年12月9日,阴。 搬进新办公室。 许总不知道从哪里听说我喜欢看武侠,居然送了我一套金庸全集。 哎,一整个下午都想摸出来看看,许总这是想考验我的工作专注度吧! —— 都说世界上本来没有路,走的人多了就有了路。 这句话非常适合雪花村的情况,你永远不知道在哪个犄角旮旯里会出现一条被人脚踩出来的道路。 我们顺着一条小泥路,下坡穿过一片靠山阴的竹林。这片毛竹林也不知道属于谁,总之从没有见人来修整过,地上铺满了飘落的竹叶。 泥道一转,竹林褪去,眼前陡然亮起来,竟走到了某户人家的屋子后面。 那是很传统常见的农村屋舍,与外面城市里比起来显然是落后简陋的。房屋主体是规整的石头,石头外面用土泥混着稻草煳了一层。房顶则铺着规规矩矩的青瓦片。 这样的房子,在村庄中随处可见。 「好原生态啊!」顾蓝山感嘆。 蜿蜒的小路把村子里所有的人家都串连起来,像是人身体里的血管。而这一家的屋后,又是另一家的前门与小院坝。 忽然,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从屋子里出来,见到我们,就和见了鬼一样,原本笑嘻嘻的脸骤然大惊失色了,返身叫嚷着跑进了屋子里。 「妈!遭了遭了!晏如回来咾!」 他的尾音戛然而止,随之从屋内走出个皮肤黑黄的中年妇女。妇女身上还穿着满是油渍的围裙,叉着腰靠着门,眼睛乜斜着看过来,说:「晏如,你啷个回来了?不是遭姓陈的接去过好日子了嘛?」 秦月章接不上话,索性埋头就要走。 妇女见状,低头对她身边的少年用不大,却足以让我们听到的声音说:「你长大不能干坏事晓得不?不然走哪里都讨人嫌。」 少年重重地「嗯」了一声。 「说什么领养,还不是遭退货咾!」女人哼笑着理了理鬓髮,脸上是看热闹的兴奋。 农村的生活百无聊赖,的确需要一个长久的茶余饭后的谈资,用来打发漫长又乏善可陈的光阴。 我淡然看了她们一眼,正要扭头往前,却不防一头撞在了秦月章的背后。 乡间小道本就狭窄,容一人通过还算富余,两个人并肩就有些拥挤,所以我们几人是一列鱼贯行走。 「怎么不走了?」我问。这条小路并没有分支,我并不担心秦月章找不到路。 秦月章慢慢转过身,直视着门边的妇女,也用不大不小的声音说:「所以我做错了什么吗?」 女人一愣,面孔上有剎那的空白。 「你……」妇女接不上话,却自觉没有说错,好似少说一句都是输掉了这场口头比赛,「哪个不知道你啊!你爸就是那种人,我看你也有样学样!」 那妇女的声音本就尖锐,又带着几分气性,直听得我心里烦躁。 「走吧。」我推了推秦月章。 许黯然若有所思地把视线在我们所有人脸上划过,黑色的眸子沉静静的,不知道他在思考着什么。 顾蓝山张张嘴,但最后还是把话咽了下去。 我却第一次在秦月章脸上看到近似于执拗的表情,他嘴角不自觉下压,像是压抑着情绪。他没有继续往前,反而认真起来,和在雪城大学里做心理学研究报告时一样认真。 「所以你在以你臆想中,我未来不知道会不会出现的罪过,抨击现在的我——即使我现在什么都没有做错。」 我什么都没有做错。 秦月章的声音低缓动听,如某种我叫不出名字的乐器发出来的声响。而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像是夏日里突如其来的暴雨雨滴,猝不及防,让人无可迴避。 在我们的计划开启之前,有人问我,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一个已经死去的,十年未见的连朋友都说不上的人,做到这个程度真的值得吗? 我当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我自己在追求什么呢?我想要做什么呢?我心中有个答案,但彼时却不可名状。 我只知道,我必须这么做。 可在现在,就在刚刚那个瞬间,我忽然间想出来了。 我曾经在知道真相后,那么迫切地想要报復所有人。我要撕扯开那些虚伪的遮羞布,想看被愚弄者恍然大悟时的可笑神情。但实际上,我做这些,都只是想向所有人证明——我没有做错过任何事。 说来可悲,我一生最恨自证清白,可却偏偏陷在这个怪圈里挣扎不能。 我永远也想不到,第一个承认,我从来没有做错过任何事的人,居然是秦月章。 或者说,我从来没有设想过,能够真的有一个人理解我这难言的一生。 我莫名又回想起在列车废墟之下,在雪花中学的星夜时,我们曾相依为命,他也轻声开解过我。 这是他作为心理学者的职业本能,还是真的…… 什么是真实呢?什么又是虚幻呢? 暴雪之下,或许一切皆是虚幻,可所重现的一切过往都是真实存在过的。 而我此时此刻心头的跳动,也是真实的。 那妇女翻了个白眼,拉扯着身边的少年,回身进了屋。木质的房门碰撞门槛,发出「砰」的一声巨响,直白地嘶吼着对我们的不欢迎。 第76页 顾蓝山摸了摸鼻子,说:「怎么都这么不客气呢?好歹不是亲戚也是邻居的。」 许黯然深深嘆了口气,说:「一个没有了父母的少年,是最容易成为所有人欺压的目标的。因为用他来发泄愤怒和生活的不愉快,是最廉价又不需要担心后果的。」 「走吧。」我戳了戳秦月章的嵴背。 他却用很低的,只有我们两个才能听到的声音说:「对不起。」 我愣了愣,不知道他为什么要道歉。 秦月章没有解释,踩着小道往前走了。 村庄里有两块很大的池塘,其中有一块就是我父亲晏安德年轻时挖掘的。村里很多人会在池塘里洗衣服,也算是造福了大家。 可惜现在,他的劣迹还在村庄里迴响,所有人都遗忘了他曾经的好。 池塘往上是一小块还算肥沃的土地,我母亲曾经在这里种我喜欢的西红柿,而我的家就在这块土地的上方。 农村的土地意识是非常强的,每一块土地都有着它名义上的支配者。现在,这片曾经属于我家,或者说到现在为止,名义上依旧属于我家的土地上,却生长出了令我陌生的农作物。 一个头戴草帽的男人正在地里干活,裤腿高高地挽着,露出干黄的皮肤。 他看到我们,很惊讶地说:「晏如,你怎么在这里?不是跟着陈大鸿走了吗?」 秦月章已经很习惯了,直接说:「我带朋友回来看看。」 男人抛下锄头,略带尴尬地左右摆了摆手,草帽宽大的帽檐把他的脸藏进了阴影里。 「这个地……我看你屋头已经没得人了,所以我就自己来种点东西。反正你也用不到,放着不就是浪费。」 他越说越觉得理应如此,脸上的尴尬一点点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坦然。 是的,当年我从我的养父母家里离开,回到属于自己的真正的家时,就是这样的处境。 像一个病毒,被所有人嫌弃提防。 第50章 自知 2034年6月24日,雨。 果然,只有进了高级部才能真正接触到暴雪的核心程序。 以前只知道有锚点,原来真正能够在危险时刻起关键作用的,是安全门。 我的安全门代码……我要设置一个只有我和她知道的数字代码。 2034年7月21日,晴。 没什么特殊。 唯一值得开心的是,今天会议开到一半,许总接了个什么疗养院的电话,急沖沖地走了。 按照许总的风格,会议一开就是一上午,每次都飢肠辘辘。本来以为不能和她一起吃午饭,结果走出会议室时刚好赶上饭点。 2034年12月1日,雪。 今天误入了一个不成熟的安全门,应该是以前的技术员留下的。 只搭建了一半的安全门,里面只有一些前主人留下的字迹,很潦草,像是匆匆写下来的。 只依稀能辨认出一个「康」字。 如果不是他的代码和我的代码很相像,我也不会走错。 但是我查看了所有技术员的字迹,没有一个对得上。这就很奇怪了,这是谁留下的呢?人又去哪里了呢? 或许离职了吧。 这些独立于雪境的安全门,就像是树木主干延伸出去的树枝一样,原来还可以长久地储存东西。 —— 陈旧的房屋迎回了它满身风尘的主人。 和雪花村的大部分房子一样,我家里的房子听说是我父亲晏安德年轻时自己建的,每一块石砖,每一片青瓦都有他留下的痕迹。房子占地面积不大,只有六七十平,但胜在敞亮开阔。 因为已经三年没有人居住,房子的顶上长满了野草,有的顽强地活着,有的已经干枯委顿。 木质的门扉一推就开,外面的光瞬间涌进了屋里。 房子里沉淀下来的尘埃被骤然惊动,随着空气流动,它们在光束里格外显眼地蒸腾飞舞。与此同时,一股发霉的味道扑面而来。 「咳咳!」齐幼萱捂住口鼻,剧烈地咳嗽,「好多灰。」 顾蓝山右手在脸孔面前扇扇,眉头深陷:「晏如,你是多久没有回来了,诶哟——这是什么……蜘蛛网?!」 顾蓝山胡乱地牵扯着裹缠在自己身上的蛛网,表情痛苦嫌弃。 哼,他现在说不出「养老圣地」这样的话了。 秦月章环视一周,最后与我对上视线。我背对着他们三人,对秦月章微一挑眉。 秦月章心领神会,说:「我之前住在养父母家,虽然不远,但也已经很久没有回来过了。」 秦月章果然是知道我过去那些事情的。 他也实在不信任我,还真去调查过我一番。我都能想像得出来,我那个懦弱无情的「养父」是怎么急着和我撇清关系的了。 顾蓝山说:「这么久没有回来,能放着什么重要的东西?」 秦月章故作疑惑:「我也说不清楚,实在想不起来……但是那种感觉很强烈。」 我心里暗笑。秦月章要是改行做演员,说不定也是条不错的出路。 许黯然随手擦了擦桌子,抬手看到指尖已经一片漆黑。他无奈地嘆息一声,苦笑着说:「我们还是收拾一下吧,今天是要在这里过夜了。」 顾蓝山面露难色,但看着他老闆都主动挽起袖子干活去了,他推脱的话也就说不出口。 第77页 因为屋子不大,大家也不是要定居,勉强能住下就行,打扫起来并没有费什么时间。最后我们决定齐幼萱住在我母亲的内屋,我和秦月章在客房,许黯然和顾蓝山在堂屋里打地铺。 倒不是他们俩个让着我们,主要是顾蓝山运气太差,猜拳三局三输。 在我们打扫期间,一直都有人在门外张望。有的是几个聚在一起,看一眼之后又头对着头私语,有的则是带着些农具,装作路过一般「漫不经心」地往屋里瞄。 等收拾好已经近傍晚,房子里早就断了电,我和秦月章一起翻找了蜡烛出来,又用灶台起火烧热水。 厨房的灶台并不高,修建的时候是照着我母亲的身高做的。石头搭成的中空灶膛,灶上架着锅,需要人工往侧面开口的灶膛里添柴火。 秦月章人高马大的,坐在小马扎上,看起来像是抱着两条长腿蜷缩在灶口,可怜兮兮地往灶膛里塞柴火。 「咳咳!」一股菸灰从灶膛里面飘出来,直呛得他后仰。 我实在看不下去了,走到灶台边,垂眼看着他:「我来添火,你看着水。」 秦月章抬起眼,因为刚刚剧烈的咳嗽,眼睛很潮湿,看得人想摸一摸。他也知道自己对这个不在行,利索地起身,把控制灶火的大任交给我。 我往灶台里看了一眼,里面的柴快要燃尽,火都快熄灭了,赶紧往里面添一捆干燥的柴薪。 木头在火焰的吞噬下,发出「哔啵」的悲鸣。 秦月章守在我身边,理了理身上的灰烬,轻声说:「你倒是很熟练。」 我看都不看他:「如果你从小就要做这些事情,要自己养活自己,很难不熟练吧。」 秦月章沉默片刻,说:「那你为什么要从养父母家里离开呢?」 我添柴的手一顿,随即淡然地说:「那里的人天天对我指指点点,我受不了那个气,所以自己跑了。」 秦月章却说:「可这里的人,不一样吗?」 从我们踏进雪花村开始,每一个的表现都称不上友善。那些我的叔伯婶婶,兄弟姐妹,躲着我却又在议论我。 哪里不一样呢?所以在这样的情况下,我为什么会厚着脸皮回到这里来? 秦月章又温声重复了一遍:「所以,当初你在养父母家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你会选择独自一个人跑回来?而且还是在养父母家里呆了三年之后。」 明明已经平安度过了三年光阴,应该适应了新的生活,却突然选择离开。 「你不懂。」我摇了摇头。 「我对你的那些经歷感同身受。」他故意把「感同身受」四个字咬得很重,像是故意强调什么。 「砰!」 他话音落下,我手上用力,柴火勐地撞进灶膛里。 或许是不美好的回忆让我烦躁,还有秦月章实在多管闲事,我站起身,冷然说:「关你什么事?」 秦月章愣了愣,解释道:「我只是想……」 「我和你有什么关系?」我截然打断他,微仰起头直视着秦月章的眼睛,「我们只是合作,等脱离雪境,我们就一点儿关系都没有了。我凭什么要告诉你?」 这句话是在告诉他,也是在告诉我自己。我不需要他同情,因为比被人同情更可怕的是,在我接受了他的同情后,他却利落地转身而去。 那会显得我很可笑,像个拿自己痛处引人注目,却最后又失败的蠢货。 秦月章脸上还沾着飞灰,显得很狼狈。更狼狈的是在听完我的话后,他不可掩藏的失落和错愕。 我不想探究他在想什么,又在失落什么。我和他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为一个不可能相交的人花费心思,是不值得的。 但厨房的气氛让我有些喘不过气,我转身要走,肩膀上却被他一把按住。 「晏如,你是一块捂不热的石头吗?」秦月章的声音冷了下来,不似以往。 他一向是理性冷静,我还没听过他这样的语气,抑制不住的森寒。 我要挣开他的手,没想到秦月章却不放,反而改为钳住我的手臂。 一股怒气涌上心头,还有我自己也说不清的酸楚,我回头怒视他:「难道我说错了?」 「我们一起经歷了那么多,你却说我们什么关系都没有?在你心里,我是不是就是个不太称手的工具?」 「不是!」我脱口道。 秦月章眼睛里骤然亮起一丝光,而我迎着这光亮,粲然一笑,又轻又慢地说:「你是很称手的工具。如果不称手,我早就让你在列车的废墟下被压死了。」 我说完,擒在我臂上的手立时松开。 秦月章面上有一瞬的空白,那光剎时熄灭了。 原来踩碎一个人,是这种感觉。 我微笑不变,说:「哦,我不会让你这么快脱离雪境的。你刚才说你对我的经歷感同身受,我可太高兴了。尝尝被所有人孤立厌恶的滋味,秦顾问,这就是一开始,我们要让你参与暴雪的目的啊。」 秦月章,你一开始,就是我要报復的对象。 「你们?」在这个时候,他还能抓住我话里的重点,「有人在帮你——而且是他引我参与了暴雪。」 再说下去,他肯定能猜到那个人是谁。我深吸一口气,转身要走。 这一次,秦月章没有再挽留我。只是在我要跨出大门的时候,他低声嘆息般说:「我只是想帮你,晏如。」 第78页 我脚下一顿。 「暴雪重现的是人心底的暗疮,这也是你过不去的心疾。我只是想帮你……」 我冷然道:「不需要。」 说完,我抬脚不再停留。 我不需要他这样帮我,也不需要他同情我。 我并不是一个扭捏的人,我承认,对于秦月章,我有过片刻的心动。 或许是见色起意,也可能是在这虚幻的暴雪之下,产生的错觉也不一定。 他对我太好了,没人对我这么好过。 但人贵在有自知之明。 第51章 烈焰 2035年2月13日,晴。 明天要策划一件大事,今天早早休息。 2035年2月14日,晴。 她答应了。 太不真实了! 我要有老婆了?! 遭了,我还没有给老妈吱一声。 太激动了,脑门子一热,居然忘了知会她一声。 毕竟她那么好,如果我不早下手,说不定哪天就被别的男人拐跑了。 不过没关系,婚姻大事是我一辈子的幸福,我乐意就行了,老妈肯定会祝福我们的。 我要有老婆了! 等等,牧羊女雕像那么多人,我当时跳起来的动作不会很傻很蠢吧?太影响我在她心里的形象了。 应该多排练一下的。 2035年5月7日,阴。 雪城的房价,可真贵啊。 但是帝豪小区那套房子她看起来很喜欢。 我也很喜欢,门牌号76323,刚好是我们两个的生日组合,这不是上天註定是什么呢? 幸好之前存了些钱,必须拿下! 2035年7月6日,晴。 老头知道我已经求婚的事情,眼睛都差点瞪出来。 他骂我不尊重她,哪里有不见见双方父母就决定结婚的。 我承认我有点冲动,但是当热血涌上脑门子的时候,哪里有那么多心思去管其他的事情。 难道他这一辈子,全部都循规蹈矩,没有热血冲动过一次吗? —— 许黯然和顾蓝山打着清理房屋的名义,把整个屋子都上上下下翻了一遍。我看在眼里,却并没有说什么。 我们这几个人,各怀心思,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目的,就看谁有本事了。 他们不可能在这房子里寻找到他们想要的东西。 因为魏钦州的尸身,根本我就没有带走。 外面天黑了,最天然的光源就消失。我们没有其他事情可以做,都选择了早早休息。 因着在厨房的那一番争吵,秦月章拉着脸,连个眼神都不肯施捨给我。 我不想和他撕破脸,但刚吵完架就腆着脸去与他搭话,我还做不到。 客房里只有一张床,我们铺了些稻草,垫了张床单,勉强躺下了。 秦月章面朝墙侧躺着,夜幕笼罩,我连他的身形都看不真切了。 看来,他是真的很生气呀。 但没关系。 我平躺在床上,静静盯着漆黑的房顶,等待着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 房屋里即使清扫过,也一直有股隐隐约约的霉味,闻久了总让人感到心烦气闷。 我没有开窗,再气闷也没有开窗。刚才在清扫的时候,有的窗户已经因为年久而锈死,能推开的我也悄悄锁住了。 所以,当枯草树枝燃烧的气味传进房间的时候,屋子外面的火已经烧得很大了。 现在这个季节本就干燥,房子有一大半是木质,所以一点点火星子就会带来灾难,火一旦燃起就会迅速蔓延。 当年的那场火是怎么烧起来的,我到现在也不知道。是有人恨我,有人想要赶走我,还是仅仅只是意外?谁知道呢,只是到现在答案已经不重要了。 「什么烧焦了?」秦月章忽然起身,他看向窗户,脸色大变,「外面起火了!」 我装作才刚刚发现的样子,起身道:「快走!」 秦月章一边跑一边脱下外套兜头按在我脸上:「捂住口鼻!」 他的气息顿时笼罩住了我。 你看看这个人,真的很讨厌。 我们一起冲出去,路过堂屋的时候,发现地铺上的被单皱巴巴的,人已经没了影子。 「外面!」许黯然站在屋外高声喊,「快出来,起火了!」 我和秦月章还没踏出房门,火焰就顺着木质的房顶一路向下舔舐,燃着了房间里的家具。 滚烫的火焰眨眼间就攻陷了整座房屋! 「齐幼萱还在里面!」我伸手用力在秦月章背后一推,将他推出门去,「救火!」 「晏……秦月章!」秦月章面色惊惧,想要再冲进来。 这种关键时刻,他还能临危不乱,我是很佩服的。 许黯然按住了冲动的秦月章,说:「我们去找水灭火是最要紧的!」 秦月章沉沉地盯着我。 我沖他笑了笑,回身往里屋冲进去,焦炭的味道萦绕在周身,温度已经上升到了一个恐怖的地步。 齐幼萱的房间最靠里,是最后发现起火,也最难逃生的房间。我忍着不适,全凭着毅力冲到她的房间。 「咳咳!咳咳咳……」房间里传来她虚弱的声音,「晏如,秦月章,救命……钦州,魏钦州,救命……」 我顺着声音的源头,却见齐幼萱被垮塌的木头家具压在下面,只露出半截身体。 第79页 我冲过火焰的屏障,来到她身前,一把掀开压在她身上沉重的木头:「你怎么样?」 齐幼萱面如土灰,眼睛里都是泪水:「我以为你们不管我了。」 「怎么可能!」我坚定道,「我背你出去!」 说完,我拉住她的手,环在脖子上,将齐幼萱扶上我的背。 可火势越来越大,我背上她才发现,已经没有出路给我逃命了。 「在雪境里身死,只会脱离雪境。」齐幼萱在我背上虚弱地说,「晏如,这一切都要结束了。」 「不!」我把她放下,急切地问,「魏钦州的安全门代码是什么?」 齐幼萱一愣,目光闪躲开。 「你甘心这一切就这么结束吗?这样的话,魏钦州的死才是没有意义价值的!」我紧盯齐幼萱的脸,低声道,「快告诉我,他的安全门代码!快,来不及了!」 齐幼萱艰难地开口:「对不起晏如,我也,不知道。」 她说什么…… 什么? 她,不知道? 我脑子里骤然一片空白,甚至忘记了周遭环境,耳边响起尖锐的嗡鸣。 她不知道,她怎么可能不知道呢? 魏钦州的手记里明明白白地写着,他的安全门代码只有他和齐幼萱知道! 我和他设计这一切,找出被魏钦州保护的齐幼萱,引她进入雪境……现在她竟然说,她根本就不知道? 不可能,我不接受这个答案! 「那你在山上明明以安全门代码为条件与我交易!」 齐幼萱期期艾艾地说:「在山上的时候,咳咳!我没有办法,我想保护一次钦州,只能骗你……」 原来她是在骗我。 她竟然敢骗我! 被人愚弄的愤怒涌上心头,我不可抑制胸口剧烈的起伏,怒火竟比焰火灼热。 我豁然站起身,极力压抑着怒火而脸上肌肉不断抽动。我垂眼冷冷地看着倒在地上的齐幼萱,后牙紧咬。 紧随而来的,还有巨大的失望和无力。 我趁着这场大火,就是要借绝境逼齐幼萱说出安全门代码。可费了一番心机,她却根本不知道! 哈哈,真是太可笑了! 进不去魏钦州的安全门,就是功败垂成! 我们做的这些根本没意义。 或许是我脸上的表情太过可怖,齐幼萱下意识向后缩了缩,试探着问:「晏如,你怎么了?」 我冷笑出声,挑着眉说:「齐幼萱,你看我是不是像在看个傻子?」 「我没有!」 我歪了歪头:「你留在这里已经没有意义了,离开吧,你永远都不会再见到魏钦州了。」 齐幼萱脸上露出惊惧,她想要起身,可被砸伤的腿让她没有力气支撑身躯。 「不,不会的!」 火焰越来越大,即将要包围整个房间,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在雪境中死亡,她会结束这次行动。但是现实,并不比雪境美好。 我返身就走。 可我刚回头,却陡然愣住。 一个人影,正站在门前。 顾蓝山。 他的眼睛瞪得很大,像是接受到了太多信息,脑子一时转不过来。 他的视线在我和齐幼萱的身上转移,最后定格在我身上。顾蓝山半眯着眼,因为不可置信而声音颤抖:「秦顾问……你,你才是晏如?」 嘶——他竟然也在。 现在麻烦了。 我的麻烦已经够多了,现在又冒出来一个顾蓝山。 我不能让他在许黯然面前叫破我的身份,否则许黯然很可能会终止这场暴雪之行。 「你听我解释,不是这样的。」我安抚性地笑了笑,慢慢靠近顾蓝山。 顾蓝山不管烈焰,等待着我的解释。 我走到顾蓝山身边:「我们先出去,这里太危险了,你去带小齐。」 「你最好能给我一个让人满意的解释。」顾蓝山说着,转向屋内。 而我抬眼,却见木质的房屋嵴樑终于在烈火的蚕食下摇摇欲坠,几片青瓦落下,碰撞地面发出呻吟脆响。 危险! 我拔腿就往外跑去。 「秦顾问……啊!」顾蓝山抬手,却已经太晚了。 沉重的主梁被焚烧后,不堪重负地轰然倒塌下来,不偏不倚,正正砸在了顾蓝山的身上! 他被砸翻在地,吃痛地紧皱起眉头,挣扎着勉力支撑起身体。 虽然在雪境中不会死,但人依然会有痛楚。我听到顾蓝山痛苦地哀嚎,是火焰已经蔓延到了他的身上。 我们隔着火焰,最后一次在雪境中对视。 顾蓝山满是懊恼,看我的眼神像是在看一个狡猾的骗子。 这个顾蓝山,能力一般,脑子一般,就只有一身蛮力,真的很难想像是微曜科技里的金牌技术员。 难道以前暴雪技术员的主要任务,是在雪境里搬砖吗? 我冷冷一笑,嘴唇翕张,无声地留下一句话,头也不回地冲出了火场。 再见了,蠢才。 作者有话说: 小齐和顾蓝山结束打工喽~ 第52章 中断 2035年8月19日,阴。 我似乎无意间发现了公司的秘密。 2035年8月20日,阴。 我不应该管的,这很危险。 第80页 我和她马上就要结婚了,我连婚房都已经看好了。76323,我们宿命般理想的家,还在等待着我们。 我不应该管的。 2035年8月21日,阴。 翻到了老头在我小时候送我的那一套金庸全集。 还是最爱那句「侠之大者,为国为民」。 我应该做些什么…… 2035年8月22日,晴。 连日的阴天终于过去,终于看到太阳。 我确实应该做些什么。 那双手正要往下翻,一串手机自带的来电铃声猝然响起。 粗粝的手指按向「接听」键。 「餵?」 「微曜那边有两个技术员醒过来了,请你赶紧过来看看情况。」 「醒了?那……结束了吗?」 「还没有,秦顾问、许执行官和嫌犯依然没有醒。」 「他们都还没醒?」 「是的。」 「好,我马上过来。」 「嘟嘟嘟……」 忙音之后,紧跟一声嘆息。 那人起身,板凳在地上痛苦地摩擦,发出沙哑沉闷的声响,犹如败军之将。 —— 火焰像是个什么怪物一样,张着巨口吞噬一切。 屋子里已经全部被点燃,温度攀升到了让人不安的地步,唿吸都很困难,但出口就在眼前。我闭着眼睛打算直接冲出去。 脚下用力一点,身体借力狠狠跃起! 「哐——」 我一头扎出房门,因为用尽全力,出去之后势头未减,身体在惯性下往前扑倒。 可下一秒,我触碰到了一个微凉的怀抱。 秦月章正好在门口,我闷头撞进了他的怀里。他也猝不及防,被我带着后退好几步,绊倒在地。 我们两个滚在地上,摔得七晕八素的。 「你!」秦月章脸上惊惧的表情都没有来得及收回去,手却紧紧地抱住我,紧得我唿吸都困难,「我还以为你想一了百了!」 我抬起眼,正对上秦月章的眼睛。他一直都是好看的,轮廓俊美而不文弱,从我第一次看到他时就得出了这个结论。 意气风发的男人,站在高高的讲台上,衣冠楚楚,风度翩翩。他站在聚光灯下,站在我无可企及的地方。 而这双眼睛尤其好看。 此时,这双尤其好看的眼睛里满满当当放着一个我。 我从那里面,依稀看到了我以前从来没有见到过的光彩。 从来没有人,用这样的眼神注视过我。 「说话啊,烧傻了?!」秦月章紧蹙起眉头,故作兇狠起来,可眼中的光华依旧没有消失,「是不是烧到哪里了?」 我恍惚间想起,这样明亮得让人心动的光,我却曾见过的。就在不久之前,就在这双眼睛里,我仅仅用一句话就亲自熄灭过它。 可现在它却熊熊復燃。 忽然,我脑海里灵光乍现,一个从来没有出现过的念头浮现出来。 秦月章,他……是不是喜欢我? 秦月章他喜欢我? 秦月章他喜欢我! 哈哈,怎么可能呢? 这个念头一产生,我就否认扼杀了它。 我这样的人,有什么值得喜欢的呢? 我这样的人,是不值得喜欢的。 「烧到哪里了?你说话啊!」见我迟迟不出声,秦月章伸出手来拍了拍我的脸。 冰凉的触感让我恍然间发现,他浑身上下竟是湿的。 我立刻翻身从他身上离开,压抑下疯狂跃动的心脏,装作心有余悸的样子:「没有,只是……只是吓到了。」 秦月章没好气地斥责:「你还害怕?你知不知道我才是吓死了!」 我忍不住想笑,短暂地忘记了一切不顺利,压住嘴角说:「你浑身上下怎么湿的?」 秦月章眸光闪动,最后却只是别过头:「起来救火。」 说着,他利索地爬起身,看都不看我一眼。 我慢吞吞地站起身来,跟在他身后。 刚才我冲出去的时候,为什么他会恰好在外面与我撞个满怀呢?他,他不会打算冲进去吧? 这样也就解释得通他浑身湿透了。 但为什么呢? 我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刚才那个荒诞的念头。 不,绝不是因为喜欢。 即使是陌生人,他也不会见死不救。更何况我们一起相处了这么久。 我说不上胸口的滋味是什么,总之不太舒服就对了。 这场大火,不可避免地引来了村民们。他们再不喜欢我,也不得不帮助我灭火,因为这也是帮他们自己。 村子里本就没有完善的救火措施,大家能做的也只有把房子周围的易燃物挖空,让火势不蔓延开。 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家被烧光,被夷为焦土。如果是十二岁的我,或许是会痛哭流涕,会歇斯底里,会不顾一切地想要冲回去。 但现在我已经能够平静地看着着一切了。 我实在不理解那些有钱人。心底的暗疮存在就存在吧,流脓就流脓吧,丑陋就丑陋吧,何必要再掀开来给别人看呢? 所有人都站在火焰的触摸范围之外,无力无能地任由一切发生。有的凑在一起说话,我隐约听到了「没有积德」「都是报应」「惩罚」之类的话。 也懒得再辩驳什么了。 第81页 无论我说什么,都是为恶者的狡辩,不会有任何作用,反而会激起更多的讽刺。 忽然有人说了一句:「里面好像还有两个没逃出来!」 所有人就像看瘟疫一样看秦月章,离他更远了些。秦月章身边就像被无形的屏障笼罩住了,他湿漉漉地立着,多少有点狼狈。 不知道他研究心理学的时候有没有研究过这些人的心理,我很想知道孤立一个人是真的能够获得快感吗? 许黯然站在人群的最外围,面无表情地盯着熊熊的大火。他微仰着头,露出脆弱的咽喉。 火焰映照得他的面容带上几分暖意,可他的神色竟十分漠然。 顾蓝山和齐幼萱都没有出来。 他们并没有死,或许此时此刻已经在某个实验室清醒过来了。但雪境足够真实,真实到秦月章想冲进来救我。 许黯然却无动于衷。 他曾经说我心冷,可我看,许黯然要比我冷硬得多。 我真的很想知道,脱掉了那层温和柔软、谦逊有礼的伪装,许黯然的内里究竟是个什么模样! 注意到我的视线,许黯然转过脸来。一瞬间,他面目中的冷漠疾速褪去,换上了无奈和茫然。 他耷拉起眉眼,苦笑着走近我,低声说:「这一趟真是损兵折将。」 我故作担忧:「小齐和蓝山……」 「放心,他们很安全。只是『临死』时多少会受些苦。」 我说:「你们微曜行动,每次都这么恐怖吗?这样下去,技术员都得有心理阴影吧。」 一次又一次死亡,一次又一次清醒。会不会有一天,他们分不清真实和雪境? 许黯然说:「我们有专门的心理疏导,以后也可以请秦顾问来我们公司做讲座。」 我笑笑没有再说话。 许黯然瞅着秦月章,把我拉到一边:「任务执行到现在,只剩下咱们两个,可线索一点儿也没有,我担心是浪费时间。」 他们的线索没有,我的线索也断了。 拿不到安全门代码,我该怎么办。 我和他都没有想到,齐幼萱根本不知道魏钦州的安全门代码! 魏钦州临死时,连话都说不出来,颤颤巍巍地用手指比划着名写了一串我看不懂的1和0,眼睛里就流淌出泪水。 那么不甘又眷恋的眼神,直到现在我都记忆犹新。 但是他要表达什么,我根本不理解,甚至来不及记录。 一股无力感袭来,想到我付出的一切代价,最后都有可能付诸东流。即使他能保我,我也不甘心窝窝囊囊地活下去。 就这么放弃吗?我做不到。 离开雪境,就什么机会都没有了。 我只能先稳住许黯然:「这不是排除了他老巢的可能性,也算是缩小范围了。」 许黯然苦笑一声:「秦顾问,你倒是乐观。」 「你之前在列车事故中遇难,也可以继续返回雪境,让小齐和顾蓝山回来,或者换个技术员协助我们也行啊。」 「不行。」许黯然肃然道,「我作为首席技术执行官,权限等级要高很多。而且当时因为处于浅层梦境,所以有很多不稳定因素,我也可以继续返回雪境。现在已经到了深度梦境,不可能再有技术员中途插手了。」 他是首席技术执行官。 那么他,会不会知道些什么呢? 「你们在说什么?」秦月章忽然走了过来,看向我时我竟莫名品出了几分幽怨的意味。 许黯然深吸一口气,温和地笑着说:「我们在想怎么安慰你,你的家……哎!」 说起鬼话来,许黯然也不错。 秦月章冷着脸:「齐幼萱和顾蓝山还在里面,应该好好地安慰他们的家人。」 许黯然说:「是啊,真是没有想到,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我在旁边看着他们两个装,觉得还不错。 演技都挺不错。 但现在我没有看戏的心情。计划全部被打乱,我必须好好想想,接下来该怎么做了。 第53章 剎那 「呵——」 操作舱内,顾蓝山勐地睁开眼睛,倒吸一口气,胸口剧烈下陷。 好烫!火,烧过来了! 皮肤被灼烧的滚烫刺痛感还残留在脑海里,被活活烧死的痛苦他不想再体验第二遍。 太可怕了,死亡的绝望感是体验过无数次,也习惯不了的东西。 入目是一片纯白,顾蓝山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原来他已经清醒了。这里是微曜,他很安全。 劫后余生也不过如此。 耳边传来模煳的声响,紧接着操作舱舱门被打开,戴着口罩和防护服的研究员、护理人员包围上来,摘除他身上的各种贴片和检测仪器,小心翼翼地搀扶着他从操作舱里坐起。 多日的沉睡和大脑的持续性活动让他筋疲力尽,顾蓝山浑身无力,连拳头都没有办法捏紧。 「顾蓝山,技术员顾蓝山,能听到吗?请问你身体是否有不适感?」护理人员在做着例行检查。 他们都是微曜高薪聘请来的医护人员,大部分都有着多年临床经验,有的甚至能在实验室操作小型手术。 顾蓝山张张嘴,低低地回了一句:「没有不舒服的地方。」 顺着护理人员的力道起身,顾蓝山看到了同样被搀扶起来的齐幼萱。 第82页 齐幼萱因为虚弱而面色苍白,可神态间却多了一些忧郁和痛苦。 她生得精緻娇美,露出这样的神情也并不丑陋,反而让人不由得怜悯。 顾蓝山想起来,齐幼萱和魏钦州是情侣关系——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那一步。 只可惜这次任务,到现在为止也还没有成功。 想到任务,顾蓝山忽然回忆起他在雪境的最后时刻,秦顾问……不,是真正的晏如的嘴脸! 彼时在烈火的包围下,晏如的衣角都被火苗不断舔舐,可他却笑得鬼气森森,飞扬的眉眼间兇恶和讽刺藏都藏不住。 恐怖电影里的终极反派也不过如此了。 太狡猾了,这个杀人犯! 他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段,和真正的秦顾问互换了身份。 顾蓝山被搀扶着落地,却勐地抓住了医护人员的袖子。 暴雪之行还没有结束,老大还在雪境里,他必须做点什么! —— 大火烧了整整一天,终于把所有能够烧的东西都烧了个一干二净。 等它停下的时候,我的家就只剩下个断壁残垣,几面燻黑的断裂的墙壁还可笑地支楞着,诉说这里曾经拥有的一切。 几缕黑烟从废墟里生长出来,裊裊地往上,又飘散开来。 明亮灼目的火红之后,是如深渊一般的黑。 村民们来来去去,不时还摇摇头,可又有几个人是真的在替我惋惜难过呢? 肩膀上忽然一沉,我顺着看去,对上秦月章关心的眼神。 不要用这种眼神看我啊! 他就没有想过别人会产生什么误会吗? 还是说他对所有人都是这么好,所以把这一切当做理所当然,而自作多情的只是我。 我装作不经意地抖开秦月章的手,转向了许黯然。 「你……」秦月章刚要说什么,一个老人便走了过来。 「晏如啊,你看看你现在这个情况,怎么办呢?」 他是村里最年长的一批人,辈分也高,算得上德高望重,大家也听他的话。许是经歷过风雨,见过的世面也多一些,老人对我倒没有冷嘲热讽过,只是每每遇到我,都会露出怜悯的视线。 令人讨厌的眼神。 秦月章看了看被烧成焦土的房子,一时间也不知道说什么,把头低垂着。 老人看了看身后的村民,又说:「咱们雪花村闭塞,人人都不富裕,你是知道的。你三伯六叔他们,差点讨不到老婆——都是因为穷。现在你家里这个情况,阿祖我也不是不心疼,可我们也没有余力去帮你。」 秦月章抬眼看了一圈与他保持距离的人,神色黯然。他们都是「晏如」名义上的亲戚,有一丁点儿的血缘关联。 都说远亲不如近邻,既是远亲,也是近邻,应该是多么亲密的关系啊。 但现在他遭遇大难,却得不到一个善意安抚的笑。 秦月章说:「我会自己想办法的。」 阿祖说:「你还小,能怎么办?你不是跟了外村的陈大鸿他们家吗?他们心善,也有余力,那么好的条件,你怎么不珍惜呢?你在别人家里,就应该把脾气收一收,多说点甜蜜话,哄着他们开心。」 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我不懂珍惜,竟然敢惹慈悲心肠的陈大鸿一家不开心,还不识好歹地跑回来了。 有人应和着阿祖的话:「就是!别人不嫌弃你,你竟然还敢离家出走。」 「如果不是他跑回来,说不定还没昨晚那火!」 「诶哟,真的邪门啊!他一回来就起大火,你说这是不是报应啊?」 「谁知道呢?晏安德干的事儿,是该遭报应的!」 说着说着,那些陈年往事就又被翻了出来。 我爸就是一个永远不会被翻篇的烂帐,只要我行差踏错,就会被人提熘出来鞭笞。 即使他已经死去那么多年,即使他已经赔上了命,也不妨碍被人反覆践踏。 秦月章后退一步,转身再次看向我。 我一直以为他是不在乎的。 在火车上被污衊是窃贼,被无理地要求打开编织袋的时候,他眼睛都不眨一下。雪花中学里被人孤立找茬,他比我还冷静。山上听到那群人渣的计划时,他直接淡然地撕破伪装,与我坦诚相见。 我一直以为他是不在乎的,毕竟那些都是我的人生,是我经歷过的一切。 他拥有着熠熠生辉的过往,怎么能和一个阴沟里的老鼠共情? 但此刻他黑色瞳孔里的痛苦那么明显,又那么真实。 原来他说,感同身受,是真的。 哈,我一开始的目的,也真的达到了。 可我却开心不起来。 我一开始就是要报復秦月章的。 我让他帮我把秦月章弄进暴雪,并不是仅仅为了找个人换走身份。 他是简妮的儿子,我很早就知道。 听说记者都是追求客观与公正,都要极尽全力追求真实。可当年我父亲的案子,根本就疑点重重。 她为什么要在那么关键的时候,用一篇报导把晏安德推上风口浪尖,把这件事闹大到全国之内人尽皆知? 雪城警方不得不在社会各界的压力下,以最快的速度侦破案件——那个时候我父亲已经归案,甚至「证据确凿」。 一切都水到渠成。 第83页 自此之后,简妮的名字伴随着「公路少女猝死案」,也同样广为流传。 她成为了伟大的记者,是用笔来为受害者发声的斗士。 我怨恨她。 这件事情本就与她无关,她为什么要多管闲事? 只要你关注一个人,就会很容易知道她的一切。现在网际网路很发达,更何况她还是个公众人物。 即使她有意隐瞒,但网上的互动总会留下蛛丝马迹。 我顺着她的社交平台,找到了她的私人小号,偶然间得知了她的儿子,要回国来开讲座的消息。 简妮那个时候多欢喜啊,容光焕发的,为自己优秀的儿子感到骄傲。 我混进了雪城大学的阶梯教室,兜里其实揣着刀的。 简妮不是为她的儿子而骄傲吗?那我就毁了她的儿子。 她是推动我人生走向暗无天日的一双手,那我也要狠狠地报復回来。 所以我第一次见到了秦月章。 他站在高高的台上,衣冠楚楚,意气风发。他讲的东西我听不懂,如我这样高中肄业的人,听不懂也很正常吧。 明亮的光束投注在他身上,他侧脸冷峻到不近人情,却又偏像我看不太懂的英文电影里,那些向人间投下不经意一瞥的神明。 真是好看的一张脸啊,我在心底里惊嘆。紧紧藏在怀里的刀柄,被我掌心的汗水给濡湿了,很难抓稳。 我默默想,一会儿我要下手,绝不能因为害怕而划花了他的脸,否则就是大罪过一件。 我等到了讲座快要结束,学生稀稀拉拉地在悄悄退走,我也跟着起身往台上走去。 我在脑子里策划着名一切,甚至想好了被抓捕时的说辞。我一生默默无闻,烂在泥地里也无人问津。站在聚光灯下被抓走,或许可以成为我唯一的「高光时刻」。 紧张到极点,竟然很平静。 只是没想到,在上到台上时,被保安拦住了。 谁能告诉我,大学的讲座里居然有保安? 我还要往前沖,被两个保安一起拦住:「现在还不是合影的时候!」 秦月章忽然低头看我。他说:「这位同学,你是有什么疑惑吗?可以现在提出来。」 他的视线专注地聚焦到我身上,我便呆住了。 很久很久,我听到自己的声音,说:「请问秦老师,杀人犯的儿子,也会成为杀人犯吗?」 秦月章略一蹙眉,或许是没有想到我会问出这么一个问题。 他把话筒放到嘴边,清亮的声音盘旋在整个教室里。 「这样的说辞毫无根据。如果让父辈决定你成为什么样的人,那这样的人生永远都是可悲的。人生的意义不在于困于过去,而是在经歷泥沼后,仍有翱翔天际的勇气。」 我只是在困于过去吗?可那样的过去,又怎么让我放得下。 我有一刻很惋惜,之前从来没有人与我说过这些。 手一松,刀柄立刻滑开。 莫名其妙的,我改变了我的决定。 作者有话说: 秦哥:一句话让一个男人为我放下屠刀,听懂掌声! 第54章 探谋 「医生,你听我说!」顾蓝山的嗓音沙哑,激动之下还带着颤抖,「雪境里面出事了!嫌犯和秦月章互换了身份!」 带着口罩,全副武装的医生瞥了一眼顾蓝山,不为所动地又「嗯」了一声。 「你懂不懂这个严重性啊!许总很有可能会被晏如给算计了!」顾蓝山被对方的轻描淡写给惊到,眼睛珠子大大瞪起。 哎,他们这群医生,怎么会理解暴雪的东西。他得去找别的帮手! 顾蓝山被半搀半拖着带离了实验室,一出门就看到蹲守在门外的孟懿。 「孟警官!孟警官!」顾蓝山大声喊道。 孟懿站起身,见顾蓝山看起来还很虚弱,但嗓门却已经不小。他迫切地问道:「顾先生,你们的情况到底怎么样?为什么你和齐女士醒来了,可他们三个还在雪境里?」 顾蓝山喘息两声,说:「雪境里出事了,嫌犯和秦顾问的身份互换,但许总还不知道!」 「什么?!」孟懿大惊失色,虽然不了解具体情况,但直觉此事不简单。 「你,你快帮我通知技术员,尽快协助许总!」顾蓝山本就是耗尽心力,吊着一股意志坚持到现在。说完这些,还不等孟懿追问,两眼一翻白就晕了过去。 两个护理人员顺理成章地把他带走了。 与顾蓝山相比,齐幼萱就要稳重许多。她拒绝了护理人员的搀扶,独自走出实验室。 「齐女士,这里面……」孟懿挠脑袋。 齐幼萱苦笑一声:「顾蓝山说的都是真的,但你放心,许总没有他想的那么蠢。」 她从清醒过来时就开始不动声色地观察。那些技术员和护理人员对于顾蓝山的话都无动于衷,只一味要带他走。 这显然不同寻常。 许黯然,他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吗?他中途曾经清醒过,他会不会交代过什么呢? 齐幼萱回头,看着慢慢合上的实验室的金属门。 三台操作舱还闪着灯光,显示着它们还在勤恳地工作。随着大门合上,一切视线都被阻挡。 「去例行检查吧。」护理人员温声提醒。 「好。」齐幼萱随着他们前行。 第84页 微曜究竟藏着什么秘密,和魏钦州的死又有什么关系? 如果,如果钦州真的是被微曜科技所害…… 齐幼萱一步一步慢慢往前,目光变得坚毅。 —— 火灾这件事,在雪花村这样幽僻而乏善可陈的,一年都不会有什么大事发生的地方,很快就会被人画蛇添足地传道出去。 每个人在啧啧感嘆之余,又都会加上自己的臆断,再传向下一个人。 传到最后,这件事竟然变成了那年那个被我爸害死的小女孩,来纵火,目的是干掉我爸唯一的血脉。 这个说法,实在荒谬。 我听完之后,冷冷地想,就算是復仇,也不应该是来找我。 雪花村本来就不大,内村和外村相隔也就一个山头。我的家被火烧了的消息,很快就传到外村去了。 外村,就是我的养父母陈大鸿和晏艷的家。 秦月章被一群村民劝说,我怜悯地看了他一眼,然后被许黯然拉着去了后坡僻静处。 「秦顾问,接下来麻烦了。」许黯然担忧地说,「晏如的防守意识很强,在梦境里有很多具象化的表现。我怀疑这场大火就像之前的火车侧翻一样,是为了自我防护而产生的。」 哦,我自己怎么不知道? 不过他可以自我说服,我也乐得不用找藉口。 我担忧地说:「那怎么办?我们不能一直被动下去了。这段时间,我们是被晏如牵着鼻子走,还损失了顾蓝山和齐幼萱。」 许黯然嘆息一声:「对啊,这回和以前的情况不同。以前我们的服务对象都是心理有疾病的普通人,这回是穷凶极恶的歹徒,他们失误也很正常。」 我垂下眼睛想了想,说:「许总,就没有其他办法了吗?」 许黯然沉吟片刻,说:「还有一个办法,但是很有风险。」 我心头一动,试探着说:「你说来听听。都说捨不得孩子套不着狼,只要能完成任务,我也甘冒风险。」 「秦顾问果然有大局意识!」许黯然抬头欣然道,「由你入雪境,果然是正确的决定。」 这个时候还要打官腔? 许黯然顿了顿,说:「根据我们这么多年的实践经验,心门再封闭的患者,在生死面前,也会很容易被击溃防备,吐露心声。」 就像是之前我对齐幼萱做的那样吗?只可惜我得到的答案只是她骗了我。 「所以呢?」我接着问。 许黯然说:「如果能制造一个濒死的环境,说不定能够让他开口。」 我蹙眉:「之前的火灾吗?」 「那还不算足够危险。只有重伤之下,意识处于清醒和梦境之间,才算是真正的濒死环境。」 话题终于接近了我想要探知的地方。 我说:「我记得培训时曾经说过,如果在梦境中死亡会直接清醒。而如果什么……」说到这里,我故意停下,装作冥思苦想而不得的样子。 「如果意识全部清醒时在雪境中死亡,会发生危险。」 「我当时就想问,具体是什么样的危险。」 现在许黯然能够依靠的人只有我一个,告诉我,总比他一个人行动强。 许黯然沉默了很久,长长地嘆息,抬头盯着并不真实的天空。半晌,他垂下头说:「当意识全部觉醒而死在雪境里,会陷入意识洪流,对大脑有极大的损伤。」 话音刚落,我配合地倒吸一口凉气。 「为什么不早说?你知不知道这可能会害死我?」 许黯然说:「我们已经找到了解决的办法。我们依靠暴雪,设计安全门,可以很好地规避这个问题。」 「安全门?」我戒备地看着他,「怎么在培训时不说?」 许黯然语速飞快地为自己辩解:「我们当时没有考虑到晏如会这么难缠,也没有想过启动濒死方案!」 戏演到这里就够了,再演说不定适得其反。 我点点头:「许总,我理解你的心情,相信你能保证我的安全。但我也很担心如果真的到了那一步,我这种没有安全门的该怎么办呢?我大好前途,不想折在这里。」 许黯然说:「安全门依靠代码就可以打开,没有排他性。如果真到了那一步,秦顾问你可以用我的安全门避险。」 是吗,那可太感谢你了。 第55章 养母 「小孟,情况怎么样了?」 陆安弛和谢宁一起匆匆赶到,却还是错过了和两名甦醒的技术员交流的机会。 「两个技术员很虚弱,需要隔离静养。那边医护人员很强势,拒绝了我们的探视。」 孟懿很不安,顾蓝山的话让他充满困惑。 嫌犯和秦顾问互换了身份? 什么意思? 他不太了解暴雪的运行机制,只觉得这句话在挑战他的想像力和理解力。 难道杀人犯是秦顾问? 不是吧……这听起来就很玄幻。 是大梦一场,脑子给睡煳涂了? 意识还没完全清醒,胡言乱语? 但是临别时顾蓝山那么激动,殷殷期盼就盯着孟懿,就像是把所有的期望都寄託到了他身上一样。 他得去给实验室里的技术员们说道说道吧。 「我们警方探视也不可以?」陆安弛走得匆忙,连警帽都没有带。他瞥了眼紧闭的金属门,如鹰隼般的眼神无比锐利。 第85页 孟懿点头,无奈地说:「嗯,说我们会影响他们工作,一律拒绝探视。」 陆安弛敛眉,若有所思。 这和把他们两个软禁起来,有什么区别呢? 微曜是怕他们说错了什么话吧。 孟懿突然起身,往实验室走去。还没沾到门,就被两个魁梧的保安给拦了下来。 「我是警察,有重要的事情要通知里面。」 保安身材高大,看孟懿时都带着俯视:「实验室涉及行业机密,谢绝所有探视。」 孟懿愤然道:「我可不是胡说,是你们技术员要我转达的,那个顾蓝山!」 保安从鼻孔里嗤笑一声:「他就是个低级技术员罢了,懂什么?许总在二次入雪境的时候交代过,实验室里只许出,不许进!」 这副做派,俨然是只听微曜科技的话,连警察也不放在眼里了。 「你!」 孟懿还很年轻,心性不稳,容易急躁冲动。病号不让看,实验室不让进,微曜什么意思? 他还要再说,却被谢宁一把拦下:「闭嘴吧,你没有搜查令,别人凭什么给你开门?」 说着,谢宁回头看了一眼陆安弛,两人视线相对,彼此眼里都是黑而沉的漩涡。 —— 晏艷到得很快,与当年一样。 她是我名义上的养母,是这两年给予了我一个屋檐的人。陈大鸿不太喜欢我,如果不是她,我在「新家」里更是举步维艰。 村民见了她,眼睛都放光了,看活菩萨般盯着她。 「晏艷儿啊,你总算回来了!」一个婶娘上前去,亲亲密密地拉住她的手,「你是为了晏如的事情吧?」 晏艷的短髮在脑后扎了一个小髻,多余的头髮垂坠下来,凌乱地散着。她的皮肤蜡黄,不知道是身体不好还是因为常年的劳作。寻常的外表下,只有一双眼睛还算清澈,盯着人看时总不自觉地带着可怜巴巴的意味。 晏艷是晏安德的堂妹,娘家就在这里。听说当初和我家是极亲密的,只是后来她出嫁之后,和我们的来往就渐渐少了,至少我从小到大,直到我母亲出事,才第一次见到她。 晏艷抿唇,一点笑意转瞬即逝:「是啊,我很担心他……」说着,她的眼珠子一转,看到了不远处废墟边上的秦月章。 秦月章用全然陌生的眼神回视。 晏艷便苦笑着,缓缓走上前去,想要去拉住秦月章的手。 秦月章立刻躲开,下意识看向不远处的我。 我用嘴型无声地提示:「养母。」 秦月章脑子那么聪明,自然知道该怎么做。 晏艷没有拉住秦月章的手,也不强求,微仰着头,说:「小如,跟我回去吧,你……陈叔叔他不会再说过分话了!」 秦月章思索片刻,说:「他说的那些,我已经忘记了,也没有放在心上。」 一个模稜两可的回答。 没想到晏艷却更难过了,她有些无措地看着周围装作无意却实际在看热闹的人们,想说什么,却说不出口。 那个辈分很高的阿祖站出来,说:「晏艷儿,你好久没有回来了,到阿公屋头坐一下吧。带着晏如,你跟他说清楚,把他带回去吧!」 晏艷感激地应了一声。 阿祖见秦月章还站在那里不动,脸色一变,肃然地说:「你还愣着干啥子?跟着走!」 秦月章细细地把目光在阿祖和晏艷身上转了一圈,略一思索便提步跟上。 我隐约听到晏艷嘆息般的倾诉,言语间是无尽的悲苦和对命运的怨怼:「小如!我知道你还在怪我们,可是我们也是没有办法啊……」 声音随着几人的远去而隐没。 许黯然说:「我们不跟着?」 我看着晏艷略微有些佝偻的背影,心里莫名生出些愤怒和屈辱。 「我们跟上去反而显得刻意。」我说着,偏过头看许黯然,「你之前说的安全门……我还有些不了解的地方。」 许黯然沉吟片刻:「秦顾问,事关我们微曜科技的商业核心机密,你要保证不能对外吐露半个字。」 我肃然道:「我秦月章保证,微曜的机密绝不会透露给无关人员。而且许总你放心,我是懂法律的,胡乱说话是要付刑事责任。」 许黯然这才脸色稍霁:「我信得过秦顾问的人品。安全门,本质上来说是一串数据代码,它也可以像云端一样储存信息。每一个技术员的数据设置都不同。」 我说:「是公司分配吗?」 「不。雪境里情况复杂,技术员的身体和心理素质也各有不同。为了防止他们在雪境中出现遗忘安全门代码的事故,数据都是由技术员本人设立,并且数据对他们来说有着特殊的意义。」 对技术员本人,有特殊意义的数字。 而且魏钦州很笃定,齐幼萱也是知道这串数字的。 第56章 如故 谢宁从警校毕业,一直到今天,在警察的岗位上兢兢业业地做了六年。 六年,足够改变很多。 她刚入行时,和孟懿一样热血,一样自视甚高。她以为每天会和各种大案相伴,她迫切地想要揪住罪恶,让温暖的阳光铺洒在每寸土地。 但是现实好像和她的理想相差甚远。 每天要处理不知道多少鸡毛蒜皮的小事。邻里纠纷,街头斗殴,醉酒闹事,夫妻不和……甚至还有行人迷路。 第86页 有一天还有一个小孩儿打电话,哭着问怎么繫鞋带! 警察这个职业,被天然地赋予了无所不能、维护正义的标籤。 说没有职业倦怠,那肯定是假的。她是个人,又不是可以永远保持积极热血的中二漫画男主角。 谢宁后来主动申请去管理资料,也算是给自己一个过渡期。 后来她接到了一个奇怪的命令——整理近三十年雪城及周边城市的失踪案件。 久不发挥的专业性与天然的职业嗅觉,让谢宁发现了不对劲。 这三十年来,雪城的失踪案件比其他城市,要多得多。 这绝对不是巧合。 谢宁越整理越心惊,同时心头产生了一个疑问。 命令的下达者——雪城公安局局长陆安弛,是怎么发觉这一切的。 他现在要整理这些案件,目的又是什么? 这些失踪案里,还涉及了十二年前的公路少女猝死案的受害者付小灵……这和最近晏如的玫瑰杀人案有着虽不明晰,却又千丝万缕的关系。 谢宁心头动盪,她还没有捋清楚关联究竟是什么,但她直觉要发生大事了 。 —— 秦月章决定跟着晏艷走。 这个决定并不让我惊讶,毕竟他是那么心软的一个人。 当年晏艷也是在阿祖的家里,拉着我的手,眼泪像是不要钱一样滚滚地滴落。她一边诉说着她生活的不易,一边不停道歉说着「对不起」,涕泗横流,看起来很丑。 但任谁来看了都会心软同情。 只是当时的我没有。 我的家已经被烧没了,但没关系,我可以自己修。我的父亲,晏安德,当年也是凭着自己的手,建了一个栖身的家。 我宁愿去流浪,也不会再回那个所谓的「新家」了。 后来因为情况特殊,我申请了长住学校宿舍。雪花村本来就多留守儿童,宿舍多的是寒暑假不回家的孩子,学校自然没有拒绝我的理由。 我最后一次见到晏艷,她脸色蜡黄,头髮蓬松凌乱,在脑后松松地扎了一个小髻。 「你回去吧。」我隔着学校的铁栅栏,皱眉看她。 晏艷用那种无意识的可怜兮兮的眼神盯着我:「我会来看你的,小如。如果缺钱,可以给……给我说。」 我嗤笑一声,转身离开了。 她是同情我吗?还是为了弥补什么?不管是哪种,我都不需要也不稀罕。 她并没有履行她的承诺,再来看我哪怕一次。想也知道,陈大鸿是不会让她来看我的。 我并没有失望。 我怎么会失望呢? 我早就告诉过自己,只要不抱希望,就永远不会失望。 钱,她倒是托人带给我几次,金额都不大,皱巴巴的纸币,带着黑色的压痕,上面还附着了不可忽视的油烟的臭味。 简直像在市面上流通来几百年的古董。 我甚至能顺着这个味道,想像出她是怎么拮据地挣下这了了几百块钱的。 钱我不会拒绝。 谁会拒绝钱呢? 我深吸一口气,抬眼去看秦月章。我这才发现,他一直低着头,用那种黏腻的,让人起鸡皮疙瘩的眼神看我。 「你看什么?」 秦月章说:「我以为你生气了。」 我笑了笑:「我有什么好气的。」 「你不喜欢她,她一出现,你就一直在迴避。」 他竟然连这个都注意到了。 我确实是一看到晏艷,就下意识拉着许黯然商量。 连我自己都没有发现,这是一种迴避。 「这算是心理学家的职业本能吗?」 秦月章说:「不算,是我的本能。」 他后面半句声音很低,但还是顺着风清晰地钻进了我的耳朵里。 他什么意思? 我心头一动,似笑非笑地说:「我这个人,不喜欢模稜两可,也不喜欢自作多情。你刚刚的话……」 「东西收拾好了,出发吧。」 我话未说完,刚好许黯然走了过来。他一边拉着挎在肩膀上的布口袋,意味深长地打量我们:「怎么了,在这里吵架?」 我:「……没什么。」 他身后跟着晏艷,我不想见她,立刻返身离开。 转过身时,我的余光下意识瞥向秦月章,他伸手想要拉住我,可抬起的手在注意到晏艷时放下了。 晏艷上前关切地抓住秦月章的手臂:「小如,你不会反悔吧?你和朋友是不是闹矛盾了?」 我背对着他们,并不能看清秦月章的表情,但他的声音却无孔不入。 「没有,我和他很好。」 「那就好!你从小就孤僻,我也没见你交过什么朋友,这次邀请他们去家里做客,我……我也很开心。」晏艷絮絮叨叨地说着,像是担心她一闭嘴,秦月章就会消失一样。 雪花村分了好几个小村落,被直白地称作内村和外村。虽然同样闭塞,但外村好歹修了公路,即使车辆不能通进村里,但也方便许多。 乡间的水泥公路上总不缺各种各样的脚印,人的、动物的,他们总是喜欢迫不及待地要在关键时候破坏别人的劳动成果。 我从不知道晏艷有这么多话,絮叨起来简直和我的母亲一样。巧言如秦月章,竟也不能插嘴。 第87页 可很快,我却发现四周的环境不对劲。 道路两边,原本应该是一块一块被精心切分好的农田,作物自由地摇曳生长。偶尔会有几块池塘,漂浮翻白的死鱼或者浮萍,泛着噁心的鱼腥味。可现在农田不见了,池塘也没有了,都被两边的常青树取代。 这些树木的枝叶都是绿得发灰。倒不是因为什么奇怪的原因,只是路过的车辆很多,车轮碾压过后总能带起一阵阵飞尘。尘埃瀰漫,沾在枝叶上。日积月累,树木也脏兮兮灰扑扑的。 我的脚步顿止。 暴雪再现人心深处的伤疤,它逆着时间轴而走。火车上的恶意揣测,是真实存在过的;雪花中学的欺凌,是真实存在过的;支教团的祸事,是真实存在过的;我眼睁睁看着我的家被烧干净,也是真实发生的。 那么,现在它要挖开我哪处伤疤呢? 这里不是通向外村的道路,反而是一段我非常厌恶,也极度熟悉的公路。 「秦顾问?」许黯然见我脸色不对,狐疑地问。 我已经无暇去管他了。 我猜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目光前移,站在秦月章身边的人,那个女人——根本不是晏艷! 她穿着单薄的布衣,因为瘦而突出的嵴梁骨把布料轻轻顶起。女人的头髮剪得短,有的地方还长短不一,最短处就差露出头皮。 雪花村的集市有专门收头髮的贩子。他们剪髮时,会用一些小心思。就算卖主再三强调——只能剪这么多,但他们也会在剪髮时把刀子往深处挖拐。 因为这样可以收到更多头髮。 他们可不管卖主最后的髮型会变成什么鬼样子。 恍惚间,我又回到了八岁那年,我的母亲,带我去集市里卖头髮。那天她很高兴,因为蓄了五年的长髮,卖了一百五十块钱。 她拿到钱,数了三遍,然后才想起照镜子。她当然看不到崎岖的脑后,只一个劲地重复:「真好,真好!又免费剪了头髮,又赚了钱!小如,妈妈带你去买糯米白糕!」 而现在,那袋糯米白糕就提在她的手里。 我想,暴雪真的是个很歹毒的东西。 第57章 决心 齐幼萱躺在病房里,默默復盘最近发生的所有事情。 雪境里的,包括现实之中。 之前她当局者迷,心心念念的是再与魏钦州多呆在一起,哪怕是片刻也好。想到魏钦州,胸口又传来一阵闷闷的痛。 她不能再消沉了,不管害死魏钦州的兇手是谁,她都要让兇手付出代价! 这些事情都太可疑了。 首先,帮晏如与秦月章换身份的人是谁。这件事不是晏如一个人能够完成的,他进入实验室的全程,双眼被蒙,手脚被锁。是被严密地控制住的。 而且这个人必须能够接近实验室,并且进去过。 是微曜的技术员吗? 齐幼萱皱眉翻身,从心底里否认了这个答案。参与这次行动的,除了顾蓝山,都是高级技术员。微曜给他们开的薪资报酬可不低,这些人没有理由去帮晏如。 那这个人就在警察里了。 进入过实验室的警察并不多,一共就三个。 局长陆安弛,愣头青孟懿,还有那个很干练的女警察谢宁。 齐幼萱努力回忆,但是她和这些人的接触并不多,实在摸不准究竟是谁。 之前那些医护人员打着静养的名义,收走了她的手机。疗养房里又没有任何电子设备。 疗养房就在微曜科技的顶层。这其实是微曜的员工福利,方便给员工定期体检。每次任务结束,身体检测报告出来之前,员工最好不离开疗养房。 可这次的检测报告,拖着迟迟没有出来。 这不得不让齐幼萱感到忐忑不安。 —— 我小时候很喜欢吃糯米白糕。 是那种便宜的,一块钱三个的糯米白糕。圆形,中间鼓起,味道清甜,软软糯糯。 但是后来我就不吃了。 此时此刻,我看到她的背影,一时间喉咙里卡住了一根刺,想要说什么,却哽痛得难受。 这种感觉已经很久没有再出现了,我要尽力把眼睛睁大,才能不让视野变模煳。 我的母亲——陈玉芳含着温柔的笑意,对秦月章说:「小如,你今天怎么这么乖,不吵着要吃糯米白糕了?」 秦月章愣了愣。 「今天这么乖,那妈妈奖励你一个好不好?」 或许是很久没有人用这种哄小孩的语气对秦月章说话了,他明显不太适应,很别扭地「唔」了一声,接受或拒绝表达得很不清晰。 她却不恼,反而打开劣质塑料口袋,认真地挑选出一个白糕。 而公路的尽头,已经出现了一辆黑色的汽车。 不,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后面的事情! 我必须改变什么! 对,我一定可以改变什么的。 一次就够了,我不可能容忍我的母亲,死在我的眼前两次。这次我不会和当年一样,是个懦弱无能的孩童,什么也无法改变,无法挽救。 「秦顾问,你做什么?」许黯然突然拉住我,目光凛冽。 我没有时间与他多费口舌,翻手撇开他的纠缠。可许黯然却突然阴魂不散起来,再次按住我的肩膀。 「秦顾问,从刚刚开始你就不对劲。怎么,你和她很熟吗?」 第88页 我心头一沉,转眸对上许黯然的眼睛。他的眉眼并不似秦月章锋利深邃,面目可以说是很柔和,没有攻击性的长相。 但他的瞳孔却极黑,像中式恐怖电影里的鬼怪,让人心生不祥。 我蓦地冷静下来。 如果我贸然行动,肯定会引起许黯然的怀疑。虽然他现在对我看起来很信任,但这个人绝对不像表现出来的那么简单。 那……那就解决掉他好了。 现在线索已经断了,没有魏钦州的安全门代码,一切都是枉然。 其实任务早就宣告失败,我却迟迟不想脱离雪境。不仅仅是不甘心,还有更多的原因,我自己也说不清。 我下意识看向前方,秦月章背影高大挺拔,把单调的衣服都穿得很好看。 现在,我忽然理解了齐幼萱的想法。 我曾经发自心底里地讽刺嘲笑过她。我想她是个多愚蠢多自欺欺人的女人啊,明知道雪境里的魏钦州是假的,可她还想保护他。 一个潜意识的投射而已,甚至没有真正的生命。 原来,我和她一样,也是这么愚蠢,这么自欺欺人的蠢货。 既然现实已经没有办法改变,那就让这一切到这里吧。 我已经很累很累了。 只是在这场雪境结束之前,让我改变一次、改变一个结果吧。 我可以接受被人污衊是小偷,可以忍受被身边的人欺负,可以接受被一度非常信任的人指责埋怨,可以再次看着自己是家被大火吞噬。 可我不能接受再让我的母亲死在我的面前,第二次! 就当这场漫长的梦境终点,是个美好的结局吧。 我抬眼盯上许黯然,已经为他想好了结局。 一个最好,最适合他的结局。 我说:「许总,是这样的……」 后面的声音我刻意压低,许黯然果然下意识靠近我:「什么?」 「我和她啊,是……亲母子!」 我话音一落,许黯然脸上全是不可置信和错愕,好像不能理解我话里的意思。 我冲着他微微一笑,然后用尽全力将他往公路边的坡崖下推去! 这段公路地形特殊,公路与下方有五六米的高度差。为了加固地基,公路两边铺着网格状的水泥。 而在最下面,则是因地形形成的一段沟渠。常年无人清扫,排水也不通顺,沟渠里面盪着乌黑的臭水。 「啊!」 许黯然没想到我会突然发难,双目圆瞪,短促地惊叫一声,反手想要拉住我。 可他这次什么也没有抓住。 许黯然身不由己地在重力下翻过公路边不到膝盖高的栅栏,大头朝下地栽落下去。 我亲眼看着他头重重地磕在水泥上,登时失去了意识,身体就软绵绵地翻滚下去。他滑到了最底端,一头埋进了沟渠里。 他还活着,或是死了? 我并不关心。 我面无表情地俯视着他,俯视着无知无觉趴在那里的许黯然,就像当初俯视着同样在臭水沟里挣扎的魏钦州。 就让我自欺欺人一次吧,这个世界上多的是自欺欺人。 齐幼萱是,原来我也是。 这应该算是给许黯然的,最好最恰当的结局。 魏钦州啊魏钦州,你这次才是看错我了。你的遗愿我是没办法完成,那就最后让许黯然尝尝你临死前的滋味儿吧。 第58章 死去 正在齐幼萱想得入神时,门口忽然传来一阵喧譁。 又是孟懿那个愣头青警察。 他每次来都会被医护人员拦住,但却坚持两三天来一次。 齐幼萱嘆了一口气,起身走到门前。 房门上有一块透明的单向玻璃,她可以看到外面的情况。 「孟警官,你回去吧。等我出来之后肯定会把我知道的都交代。」 齐幼萱透过玻璃,看到孟懿年轻的脸上全是据理力争。 哎,真是一个为人民服务的好警察啊。齐幼萱想,看他这样,对于破案的急切程度都快赶上自己了。 孟懿还在说着什么「人身监禁」「人身自由」。医疗人员耐着性子解释这些都是公司规定,如果没有检测安全报告,没法确保技术员会不会受到暗伤与心理创伤。 齐幼萱摇摇头,正想离开,目光一转,与孟懿身后的人对上视线。 她立时僵硬在原地。 那双眼睛…… 齐幼萱勐地扑到门上,只为了离那双眼睛近一点,她再多看看,确认一点! 那双眼睛! 是魏钦州的眼睛! 轮廓长而钝,眼角收得很宽,眼尾却微微下撇。 她曾经无数次亲吻这双眼睛,笑着说是狗狗眼。 齐幼萱瞳孔放大,心跳轰然加速,脸上的表情震惊到近乎空白! 只是她再细看,就发现虽然像,但那并不是魏钦州。 魏钦州总是目光澄澈,眼睛里含着笑意看她。而这双眼睛明显有岁月刻下的纹路,目光也锐利得多。 如一盆冷水浇下来,齐幼萱的血都冰凉。 那人慢慢从孟懿身后露出全貌。 齐幼萱终于看清,这双眼睛的主人是谁。 是陆安弛。 —— 我以前摆地摊,旁边的摊位是一个为自己挣学费的小妹妹。 她很爱读些心灵鸡汤,看个短视频都能把自己看得泪流满面。 第89页 我有一次,听到她在那里感慨:「如果这个世界上有一个人,会永远没有条件地爱你,在你被所有人抛弃的时候坚定地选择你,那个人肯定是你的妈妈!」 我当时听到这句话,沉默了很久,想反驳她却又张不开口。 没有了碍眼的许黯然,接下来我可以做自己想要做的事情了吧。 我低头把衣服上的褶皱压了压,挽起的袖口也老老实实地放下来。刚要上前,又想到她一向说男孩子也应该清清爽爽的,便拨开额头前已经有些长的头髮,将它们尽力梳到脑后去。 准备好了一切,我才快走几步,轻轻抬手拍在了她的肩膀上。 她的肩膀上几乎没有肉,触手都是嶙峋的骨头。是了,我记得她的怀抱一向是硌人的。 终于,她很慢很慢地转过了头。 我下意识屏住唿吸,眼睛都不敢眨地低头看她。 可当她回过头的一瞬间,轮到我愣在原地。 她竟然……没有面孔! 在凌乱细碎的头髮下,我的母亲,她的面容竟然是模煳的! 为什么会这样? 我下意识看向秦月章,几乎是在求助。他神色悲哀,也理解了我无声的疑问。 我不需要他的解答,自己很快知道了答案。 我确实太想念她了。 可是人的大脑和记忆都非常不靠谱,它装得下很多很多恶毒的回忆,记得起很多张丑陋的脸。 可却又容不下我母亲的面容。 我已经遗忘了她长什么样了。 多悲哀啊。 那些年雪花村闭塞,家里条件又差,她没有留下一张照片! 我就这么把她的脸给忘记了。 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眼前已经很模煳了。 啊,是了,一定是我见到她太开心,泪水把眼睛模煳了。 我怎么可能忘记她的脸呢? 秦月章看起来很难过,那双足以令他在情场无往不胜的眼睛里盛满怜悯,他说:「晏如,你别难过。」 他这样父母健在,春风得意的人,有什么资格安慰我,让我不难过? 他根本体会不了我的心情! 想到秦月章的母亲,我心里的恨又止不住地翻涌上来。 这时,母亲低头,拿出一个糯米白糕,说:「要不要试试,很甜?」 她没有说完,那个糯米白糕就如宿命般地从她的手里滚落。 尘埃立刻沾染了它,可浑圆的形状则让那块糯米白糕滚动起来,直滚到公路中央去。 如果换作别人,肯定是不要了。这种廉价的,沾了灰的食物,不要就不要了吧。 可她捨不得。 她自然不会给我吃,她只会笑眯眯地把上面的灰擦掉,说:「拿回去洗洗还能吃。」 你看,我连细节都记得那么清楚,怎么可能会忘记她的脸呢? 果然,她看着滚落的糯米白糕,喃喃着说:「浪费可耻浪费可耻,回去洗洗还能吃!」 说着就往公路中央过去。 而不远处,一辆黑色的车疾驰而来。 回来! 原来心跳蹦到极速,是说不出话来的。 我伸出手去想要扯住她,可手指却只是划过她单薄的衣服。 秦月章也意识到了会发生什么,倾身向前去拉她—— 「砰!」 巨响。 「嗡」的一声,我的耳朵里什么都听不见了,只有长久的耳鸣。 我僵硬在原地,每一个关节都像是生锈了一般不可动弹。泪水再次瀰漫上来,这回我连转过头去看的勇气都没有。 我恍惚间听到了很多人的指责。 他们说:「这个女人好眼熟,是不是内村的,晏安德的老婆?」 他们说:「她是那个强姦犯的老婆,真是因果报应啊!」 他们说:「莫名其妙往公路中间沖,该不会就是想死吧?」 他们说:「有可能。他家里赔钱赔得儿子学费都交不起,可能是为了讹人哦,结果不小心车太快,撞成了这样。」 我承认我母亲是突然沖向公路,但我们没有想过要讹人……可不可以先帮我叫个救护车呢? 来个谁,谁都可以,帮我叫个救护车吧,救救我的妈妈! 当年他们就是这么围在一起,恶意地揣测着我们的一切。我痛哭流涕地求所有人,可不可以帮我叫救护车,但是没有一个人回应。 最后终于有个人迟疑着说:「我帮你,你不许讹上我啊!」 我跪地磕头,涕泗横流地爬回我母亲身边。可我触摸到她的时候,却发现已经没有必要了。 太迟了。 她已经断气。 在漫长的指责之中,在周围的揣测里,她已经安静地死去了。 不远处,那个糯米白糕沾染了她的血,也安静地死在那里。 第59章 喜欢 几乎是一瞬间,齐幼萱浑身的力气都消失了。 她猝然想明白了所有事情。 那些疑惑就像是阴云,笼罩在头顶的时候觉得不可对抗,可阳光一照它就那么轻而易举地消散了,露出下面被掩盖着的真相。 晏如没有骗她。 晏如竟然真的没有骗她! 钦州的死…… 和微曜科技脱不了关系! 齐幼萱心中大恸,一种莫名的被背叛,被背刺的感觉袭来,泪水大颗大颗地涌出。她怕被外面的人发现,只能装作自然地倒回床上,用被子蒙住了自己的脸。 第90页 可是想通了这些,却又有了更多的问题。 魏钦州一定是发现了什么公司的秘密——而且是会动摇到公司根本的秘密! 究竟是什么样的秘密,会让公司不惜除掉一条人命! 在钦州牺牲之后,晏如又闹出大动静,就是为了找到这个秘密。 可惜她什么都没有帮上。 想到晏如,齐幼萱又联想到了许黯然和一同执行任务的顾蓝山。 顾蓝山…… 不对! 齐幼萱勐地抬眼。 暴雪之行是为了应警局的要求,全公司半数技术员都出动,既是表现对任务的重视,也是为了尽快完成任务。 可是,这么要紧的任务,怎么会让顾蓝山这样的非高级技术员执行呢? 微曜科技高级技术员那么多,却偏偏挑了一个能力一般却自命不凡的顾蓝山。 这太不符合常理了。 齐幼萱越想越不寒而慄,鸡皮疙瘩不受控制地冒出来。她蜷缩在被子下,抱住了自己的膝盖。 她很怕,这是真的。但她要为魏钦州报仇的决心也是真的。 这一回,她不能再什么都帮不上了。 —— 「秦月章,你知道我是什么时候在雪境里清醒的吗?」 我僵硬着身体,直愣愣地问他。 我并不需要秦月章的答案,我可以直接告诉他:「在列车的废墟里,我看到了一个带血的糯米白糕。那一刻,我找到了我的锚点。」 带血的糯米白糕,就是我的锚点。 我一旦看到它,就会触动灵魂深处的记忆,恢復主体意识。 可我兜兜转转这么久,既找不到魏钦州的安全门代码,也触摸不到第二个深层锚点。 那个我潜意识里认为不可能出现的事物。 也是,既然潜意识里认为不可能出现,又怎么会出现在雪境里。这本来就是矛盾的事情。 既然已经没有意义,那便是时候结束这场雪境了。 现实里等待我的是什么,沉冤昭雪,还是和我的父亲一样成为被唾弃的杀人犯,我已经不在乎了。 公路上来来往往的车辆好像更多了。它们每一辆都飞驰电掣,掠过我身边的时候带起一阵阵风。 我返身就沖向公路。 这也算是我最好最合适的结局。 我当年也应该和母亲一起死掉的。 如果我当时就跟着一起被车撞死就好了。 后面的每一天都过得那么艰难,还不如当初就跟着一起被撞死。 「你疯了!」秦月章这回紧紧抓住了我。他死死地揪住了我的两肩,带着我往后退了几步,到了安全的地方。 他真的好烦! 我甩开他的手,冷声道:「你别抓着我!」 「你想被撞死吗,晏如?」 「是!」 我的回答掷地有声,秦月章瞳孔微缩,手却更用力。 我说:「反正也死不了,回到现实不好吗?」 秦月章:「你……你要找的东西找到了?钦州的安全门代码……」 「没有。」我冷笑着,「齐幼萱根本不知道!我们再留下去也是没有意义的。」 秦月章慌乱起来,目光犹疑着,竟劝说我:「你就这么放弃?晏如,你坚持到了现在,就想这么放弃?」 「是!你尽可以笑话我,我做的一切都是笑话!」 「你这么脱离雪境,你知不知道会面临什么?」 「我就算坐牢,就算判死刑,也与你没有关系。」 秦月章面上一白:「与我没有关系?」 「我和你有什么关系吗?请问我和你,有什么关系吗?」 他动了动嘴唇,最后却说不出什么话来。 我和他之间,确实是什么关系都没有。 如果他不是简妮的儿子,我甚至看都不看他一眼。如果我不是「杀」了魏钦州,他会认识我吗? 两个阶层,两个世界的人,怎么可能会交汇? 看着他哑口无言的样子,我心里不可抑制地生出几分快活,可很快却又闷闷地痛。 我忽略掉这些微不足道的感受,语气极尽刻薄:「你留在这里的意义又是什么呢?我们都各怀目的,你迟迟不肯离开的目的是什么?」 秦月章目光微微右移,但很快就坚定直视我:「我没有目的,晏如,我只是希望你能够做到你想要的,至少不会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 他说得那么真诚,好像一字一句全都发自肺腑。但我早就过了被三言两语,几句关心就打动的年纪了。 我从来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刚才不过脱口而出,可现在回过头自己却暗暗心惊。 我们每个人进入雪境都各怀目的。我要打开魏钦州的安全门,齐幼萱要再见魏钦州,许黯然和顾蓝山要找到那个所谓的「藏尸点」。他是唯一一个被迫捲入进来,经歷了我少时的一切,可到现在也没有离开雪境的人。 秦月章他真的没有目的吗? 我审视地看着他的眼睛,那里面清晰地倒映着我,梦境里也宛如真实一般。 秦月章坦然回视,低声款款道:「我留下来,只是想要帮你。我确信你没有害死钦州,我不忍心你……」 他的话里带着不可忽略的情感,我立刻反问:「你有什么资格来『不忍心』我?连我爸妈都不管我了,你有什么资格……」 第91页 「因为我喜欢你!」秦月章截然道。 我骤然愣在原地。 秦月章的脸上被难言的心酸填满,他说:「你反反覆覆试探了那么多次,不就是想要这个答案吗?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晏如,我喜欢你!」 他话音落下的剎那间,周边一切喧嚣都褪去了。 我就这么看着他,脑子像是被什么东西攫住,又像是原本笼罩着一片黑暗迷雾的地方,被阵风毫不费劲地吹开。 谁能够理解那种豁然开朗和醍醐灌顶的感受呢? 周遭的一切都在我眼前放慢下来,声音也消失。天色湛蓝,风抚过树叶,远处的田野里落下觅食的鸟,来往的车辆和它们掀起的尘埃……一切都变得很缓慢,很宁静。 只有秦月章还在那里喋喋不休。 我撩起眼,凝视他翕张的嘴唇。 他似乎是以为我不信,语速飞快地说:「我研究心理,也看过太多人性。在列车的废墟之下,我知道你当时是要走的,你想要抛下我独自求生。可是最后你没有,我第一次在没有任何身份、关系的影响下,得到一份没有掺杂一丝杂念的善意。我承认我最开始是怜悯你,那些经歷我感同身受……可是在那么多痛苦的经歷之后,你还是选择完成魏钦州的遗愿,哪怕赌上自己的名誉和未来!你让我之前所有的研究都不成立,我……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但是晏如,你别说我没有资格,我只是不想——」 他的话戛然而止。 世界终于彻底清静了,我有些难过地想。 秦月章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肌肉抽动。这个放在别人脸上或许会夸张丑陋的表情,可他做起来却依然是好看的。 他缓缓低下头,不理解似的看着胸口,然后震惊地抬起手,紧紧地攥住了我的手。 我还握着冰凉的刀的手,被温暖覆盖住,而刀身此刻却直直地捅在他心口的位置。 秦月章似乎是不明白我为什么这么做,可雪境中如有实质的痛感却让他说不出话。他脚下一软,瘫坐下来,我也随之扑倒在地。 应该感到喜悦吗?这个答案是我猜测了那么久,否认了那么久的。 我想,在我的潜意识里,我是期待着这个答案的。我痛恨他的家世,痛恨他拥有的一切,因为我清楚地知道,我这么卑微的人,有什么资格去攀求明月。 而此时此刻,在雪境即将崩塌的时刻,我终于敢直面我的内心。 我其实,也有一点喜欢他。 原来我兜兜转转,寻觅了那么久的第二个锚点,就在我猝不及防的时刻出现。 那个我潜意识里认为,绝对不可能出现的事物——竟然是秦月章的一句「我喜欢你」。 连我自己,都认为自己是一个不值得被喜欢的人呀。 在雪境中觉醒全部主体意识,是非常危险的一件事。因为一旦死去,会陷入意识洪流,人在现实中可能会长久昏迷,甚至有猝死的风险。 我剎那间想到了我接下来该怎么做。 哈哈,我不会输的,许黯然。 我微笑起来。 真是峰迴路转。 我这么卑微的一个人,一无所有的一个人,但是我永远都不会输! 如果我死在了微曜,如果一个各界关心的犯罪嫌疑人死在了微曜大楼…… 只是现在,我看着越来越虚弱的秦月章。他很快就会脱离雪境,在现实中醒来。 我确实是有点喜欢他的,否则这一刀不会迟到两年。 既然你说你喜欢我,那我希望,你永远都不要忘记我。 有什么比在这个时候一刀捅进心脏,更让人记忆深刻的呢? 我相信,哪怕他不喜欢我,他骗了我,可接下来的日子,我也会成为他秦月章的梦魇,一辈子出现在他的恐惧里。 不管怎么样,我的目的都达成了。 想到这里,我用尽平生最后一丝勇气,俯下身在他好看的唇上亲了一下。 原来是这么个滋味。 也没有什么大不了。 我拔出他胸口的刀,因为血压,我费了很大的力气。鲜血喷涌出来,迅速染红了他的衣服,有几滴还溅到我脸上,温热的,像是一双在挽留的手。 我擦干脸上的血,然后挥刀划开了自己的脖子。 作者有话说: 晏如:区区五杀,轻松拿下 第60章 雪境 齐幼萱逃了。 看现在的情况,那边的许黯然不清醒过来,是不会放他们离开疗养室的。但再这么呆下去,自己什么忙都帮不上。 他们要找钦州藏在安全门里的东西,可对暴雪的认知却很有限。她是高级技术员,可以帮到很多的! 一想到在雪境里的时候,她对晏如还保有怀疑,没有将自己知道的全部告诉他,齐幼萱就很后悔。 这次,她不能再眼睁睁看着事情发生,只是无力地等待结果了。 这段时间,齐幼萱早就已经观察好了。她所处的房间是疗养室的最里见,隔壁就是空中花园。而窗外有一条脚背宽的横道,本来是做装饰用的,却刚好连接着房间与花园。 只要她小心一些,可以顺着横道爬到空中花园,摆脱看守! 但是这也太危险了。路线在脑海里一规划好,齐幼萱就否决了这个方法。 她又不是什么特技演员,根本冒不起这个风险。楼顶风大,随便一阵邪风就够她这小身板喝一壶了。 第92页 齐幼萱想了想,最后拆了家具金属冲进了下水管。 成功把下水管道给堵了。 然后所有的水管全部打开,没一会儿房间里就水漫金山。 之后的一切也就顺理成章。 她趁着维修的时候房间里混乱,没命地跑了出去。 后面有人在追她,但是没有人敢大张旗鼓。因为大楼里还有警察,还有不明真相的普通人。 是了,只要找到陆安弛,找到谢宁,找到孟懿,那她就暂时安全了。 怀着一定要为魏钦州讨回一个公道的决心,齐幼萱头也不回,飞速又轻盈地在大楼里穿梭。 —— 血管被撕开的时候,倒并不太痛。 我一向是个善于忍耐的人。 好奇怪,明明是在梦境里,可濒临死亡的感觉却那么真实。 秦月章胸口的血已经浸染了他半边身体,可手还紧紧地握着,像是攥住了什么很珍贵的东西。 他已经在现实中清醒过来了吧,我看了他最后一眼,想像着他在现实中是恼羞成怒呢,还是悲愤交加。 光是想像那个场景,我就忍不住想笑。 可眼前一阵阵发黑,我浑身发冷,力气随着伤口处喷溅出的血液而渐渐消失。我终于仰倒在地上,勉力睁开眼睛。 天空湛蓝,像一块蓝色的幕布。两边树叶在风下摇动的频率一模一样,是什么诡异的复制黏贴吗……再远处的鸟落在田野上,停留一秒又再次起飞,然后落在田野上,又再次起飞…… 原来暴雪营造的空间并不高明,还是说这是雪境崩塌的前兆? 视野里有黑色的雾气瀰漫上来,然后不受控制地扩散。我以为是我的眼睛在发黑,可仔细看看,居然是周遭的一切像是被腐蚀、灼烧了一般,迅速消融在一片黑暗中。 我渐渐什么都看不到,什么都听不到了。 身体越来越冷,像被人塞进了冰窟窿里一样,可周遭什么都没有。 好像只剩下孤独,长久的孤独。 这就是在完全觉醒主体意识后死亡,会陷入的境地吗? 如此令人绝望。 伤口处的疼痛在这时追上了我,撕裂的、钻心的疼痛。人的本能让我皱起眉想要捂住伤口,可我却感知不到自己的手在哪里。 意识有些模煳,眼前一切终于被黑雾取代,我喘息一口,任由自己陷入了无边的黑暗中。 再见了,秦月章。 这竟然是我脑海里最后一个想法。 不知道过了多久,或许是一秒钟,也可能是很漫长的时间,我竟然清醒了过来。 说是清醒,好像也不太准确。我并没有脱离雪境,而是进入到了一个我未知的空间。 真正的暴雪的空间。 「呵——」 我翻身坐起,脖颈皮开肉绽,鲜血横流的痛感还残存在大脑里,我下意识捂住脖子。可脖子皮肤光滑平整,哪里有什么伤口? 我松了口气,起身打量起周遭。 入目是一片纯白,漫天白雪。雪花飘飘悠悠地无止境地落下,在地上已经积累了不知道多厚一层。白色侵袭了这个世界,覆盖了所有,然后绵延万里,看不到尽头。 这就是意识洪流? 和我想像的并不太一样。 我只觉得身体很轻盈,有一种挣脱了沉重的躯体束缚的超脱和自在。心中忍不住就生出些莫名的欢喜来,也渐渐不在意我究竟是如何抵达的这里。 「沙沙……」 我提步往前,脚下的雪花被碾压发出沙哑的呻吟。 可我该去哪里呢? 一片雪花从我眼前划过,我下意识抬手接住它。雪花飘飘扬扬地躺进我的手掌心,转眼间就消失不见。 我选定了一个方向,不断前进,前进。数着唿吸,约莫走了半小时,可眼前依旧什么都没有,也看不到尽头。 单调得有些过分了。 如果一开始我会有些新奇,那看得久了也就只剩下百无聊赖了。 要一辈子呆在这里,直到意识的尽头……那不疯也会被逼疯吧。 想到这里,我也懒得往前走了,索性就地坐下。其实我并不担心这样的情景会持续很久。 人死了,意识自然就消失了。 或许现实中的我,已经陷入昏迷了吧。我身无长物,又没有亲人作陪,还可能是个杀人兇犯——不会有人管我的。 医院的看护病房是按天计费,不会有人愿意为我承担这个花销。 我甚至能够想像得到,自己的身躯最后被随意地丢弃在某个角落,等着死去、腐烂、散发恶臭的场景。 哎,当时应该签个什么器官捐赠协议的。我漫无目的地想着,倒不是我有多高尚,只是如果当初签个器官捐赠协议,那我死了也肯定不至于沦落到惹人厌烦的地步吧? 至于他——陆安弛,这个老头儿一直在利用我,我当然知道。他躲在幕后,永远双手干净,永远置身事外。 我其实并不介意。 他想给魏钦州报仇,我想给我爸翻案,我们各取所需。 如果我是他,是不会冒着晚节不保的风险,去给一个「杀人犯」收尸的。 这么想想,我们都挺可悲的。 第61章 纯白 陆安弛再次看到齐幼萱的时候,对方一身狼狈。 头髮凌乱地披散着,不似之前那般干练。因为奔跑和紧张,她累得气喘不已,脸色苍白。细长的眉头紧蹙,胸口剧烈起伏,还倒真像个病号。 第93页 陆安弛迅速明白了什么,给了谢宁一个眼神。 谢宁会意,带着齐幼萱迅速拐进了安全通道。 那里可以直通地下车库,警车安静地等候着。 陆安弛看了一眼后面追来的保安,意味深长地问了一句:「是大楼里出了什么事情吗?我们的警力随时可以调动,第一时间制止暴徒。」 为首的保安肩宽腿长,身材魁梧健硕。很难想像身形娇小的齐幼萱是怎么从这么个人物手底下熘出来的。 「没有,陆局长,只是我们的消防演练。」说着,保安队长对身后的人摇摇头,几人便悻悻离去。 陆安弛眯着眼睛盯着他们,锐利的眼神如狼群中老当益壮的头狼。 他担心齐幼萱和谢宁会遇到什么变故,迅速下楼去与她们会和。 所幸两人在警车里,安然地等待着他。谢宁还在安抚惊魂未定的齐幼萱,语气温柔轻和。 陆安弛拉开车门,两人不约而同地看了过来。 车载灯光明亮之后又自动熄灭,三人都很默契地保持着沉默。 良久,齐幼萱忍不住开口:「陆局长,我想请教您一个问题。」 陆安弛:「你说。」 「钦州说过很多次,要带我见的那个人,是您吗?」 又是沉默。 但这次沉默并没有持续太久。 陆安弛的嗓音沙哑但沉稳,给人一种安心的力量。 「是。」 泪水瞬间涌上齐幼萱的眼眶,她颤抖着声音,再次确认:「您是钦州的……」 陆安弛说:「很遗憾没有让钦州的亲口来介绍我。小齐,我是魏钦州的父亲,陆安弛。」 —— 大雪依旧下个不停。 就当我以为,我会这么无趣又单调地死掉的时候,我在视野的尽头看到了一个黑点。 一个移动的,向我靠近的黑点。 我勐地坐直身体,眯起眼睛凝神细看,怕是因为太过无聊而产生的幻觉。 那个黑点顶着风雪向我靠近,渐渐露出清晰的轮廓来。 我的心脏没来由跟着狠狠地撞了两下。 真奇怪。我捂住胸口的位置,一个意识,也会有心跳的感觉吗? 我没有想明白这个问题的答案,但我已经认出了远方的那个人。 秦月章! 他显然也看到了我,并且加速向我而来。 我想起了我们「诀别」时,我赠他的那一刀。我原想着这辈子不会再见,所以那一刀没有留丝毫情面,使尽了我全身的力气。 刀锋破开血肉,摩擦骨骼所产生的美妙的声音,到现在都仿佛还迴绕盘桓在我耳朵边。 应该是很痛的吧? 可我当时就是想让他痛苦。 只要痛苦,就能长久地记住我啊。 即使他在现实中清醒,即使我死在雪境,那也能让他长久地记住我。 可现在秦月章怎么会到了意识洪流里?他分明应该是清醒了才对。 除非,他早在我不知道的时候,觉醒了全部主体意识。 比我还要早。 这个认知让我有些不安。 但我应该没什么好担忧的吧?他一直以来都坚定地站在我身后,选择相信我。而且他是魏钦州的好朋友,也想要为魏钦州的死讨回公道。 只是我还没有想好怎么去面对他。 他说喜欢我,结果我直接一刀捅进他心窝。 我有些心虚。 「晏如。」 秦月章竟很平静,至少没有像我想像那样歇斯底里地质问我。 我决定先发制人:「你怎么也在这里?」 他笑了笑,胸腔里的震动都诡异地好听:「你就只想对我说这个?」 我目光躲开他的眼睛,解释道:「我当时只是想让你回到现实去……」 「我要听的不是这个。」秦月章抓住我的胳膊,说,「我的答覆呢?」 我一愣:「答覆?」 「我喜欢你,你不应该给我一个答覆吗?」 我:「……」 他竟然到现在,还在纠结这个? 实际上,我没有被人喜欢过。 从小到大,但凡了解过我一丁点儿的人,都对我避之不及。 我是个孤僻,沉静,不合群的怪物,谁还会喜欢我呢? 我当然也期待过,少年时谁不期待会在某一天,突然出现一个人把你从深渊中拯救出来? 可后来我渐渐就不期待了。 因为与其等待那个虚无缥缈的人出现,还不如自己一点点从泥沼里爬出来。 秦月章一直以来都表现得太好了,好到近乎完美。他不以我的出身而另眼看我,也不为我曾经算计过他,换走了他的身份而恼怒谴责。他温和冷静,几乎完美符合我少年时期想要等待的那个人。 可我早就不是少年了。 我的确喜欢他,但我更能看得清现实。对于现在的我来说,任何情感都是多余。 我别开他的手:「秦月章,你明知道现在说这个是没有意义的。」 秦月章神色凛然,沉默地凝视我,不知道在想什么。 好一会儿,他才露出我熟悉的笑意:「好,那等我们脱离了雪境,再谈也不迟。」 「脱离雪境?」他还心存妄想呢,我直接挑眉道,「你知道这里是哪儿吗?」 第94页 秦月章抬手接住了一片雪花:「意识洪流。」 他说着,把雪花凑到我面前。 这有什么好看的? 雪城每年冬季都来得早,雪从年底开始会驻扎在此。我每年都看雪,它只意味着寒冷,我也并不会对雪再产生新奇感。 可秦月章却坚持。 我垂眼细看,很快就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 这……这根本不是雪! 雪花落在秦月章的掌心,看似是快速消融,但仔细看去,竟然是化作了无数个细小的数字——0和1! 这些根本不是雪,而是代码! 这个认知让我浑身立起鸡皮疙瘩。 所以每一片雪花,都有可能是一处代码,是暴雪在创建开发过程中产生的有用的和没用的信息! 它们汇聚在这里,然后构建成了这个纯白的恐怖世界。 第62章 嗡鸣 陆安弛的一生,充满了荣誉和表彰。 立功,破案,立功,破案……他身上有大大小小二十二条伤疤,都是他的战利品。 别人眼里的陆局长,严肃谨慎,锐利果敢,是雪城的保护者。 可他却觉得自己是个失败者。 一个失败的父亲。 进入这一行,就意味着几乎没有了自己的生活。只要一个电话,他就必须回到警局里,在深夜,在清晨,在饭桌上,在儿子的家长会里。 陆安弛还记得,钦州出生的那一天,他原本守在产房门口的。护士抱着一坨红肉出来,刚要说话,他的电话就响了起来。 要出警,大事。 他对儿子的第一印象,就是一坨会哭的红肉,连脸都没有看清。 陆安弛陪伴儿子的时间很少,但钦州的性格莫名很像他。只是比他更多了几分纯真耿直。 后来……后来他立功,也得罪了人。 钦州差点被绑架。 陆安弛的妻子终于忍无可忍,提出了离婚。他哪里有资格不同意。 于是就是长达十余年的茫茫不见。 再见时,魏钦州已经长成了大人。 可他还没来得及补偿魏钦州童年的缺失,魏钦州就死去了。 陆安弛永远都记得,魏钦州临死的时候,那双含着泪,合都合不上的眼睛。 陆安弛没有一晚上安眠。 如果不是魏钦州留了一手,将自己的工作日志提前邮寄给了陆安弛,陆安弛永远也不知道,那个风光无限的微曜科技究竟在做着什么可怕的事情。 可知道了又能怎么样,他是警察,看过太多因为证据不足而无法立案的事件了。 仅仅一个工作日志?不够。 他们没有证据。 但幸好,那个叫晏如的年轻人很激进。他说他有办法,只需要一点点魏钦州的血。 陆安弛想,自己真是疯了。如果是从前,他绝不会纵容晏如的所作所为,在雪城散播恐怖的消息。 可他兢兢业业一辈子,凭什么要落得个儿子惨死的下场?他保护了无数个家庭,却是在牺牲了自己的家庭的前提下。 这不公平,不是吗? 是时候,为自己干一场了。 —— 雪花从不知名的地方降落。 我抬手接住了一片,这回我认真地观察它消逝融化的过程。它一点点软化,瓦解,变形……看起来像是融化,实际上是化作了无数个肉眼难以注意到的数字1和0。 这里的每一片雪花,都是暴雪的基石。 「我们不是没有办法。」秦月章与我背靠背坐着,「你之前说过,即使陷入意识洪流也可以打开安全门,从而脱离雪境。」 我侧头,余光里看见他思索的侧脸,眉峰隆起一个苦恼的弧度。 「先不说我们根本不知道魏钦州的代码是多少,这里每一片雪花都是一串代码,我们怎么找?」 雪海之中寻一片雪花,和大海捞针也没有区别了。只怕在找到代码之前,我们先耗死在这里。 秦月章也知道我说的在理,只能沉默。 过了不知道多久,他忽然说:「晏如,如果我们能够离开这里,你会想要做什么呢?」 「给我爸翻案啊。」 「你就没有其他事情想要做了?」 我顺着他的话想了想,脑子里却空空的,什么都想不出来。 翻案,已经成了我唯一的最大的执念。好像只有证明了我父亲晏安德不是杀人犯,才能够证明我是一个无辜的好人一样。 「我不知道,我人生的意义仅止于此。」我心平气和地说,「或许是继续做个摆地摊的小贩吧,我没读过多少书,干不了什么大事。」 「你已经在做一件足够震惊所有人的大事了。」秦月章的后背抵着我的,我不能看见他的表情,只听见他的声音里没有什么起伏,「你没有自己想要做的事情,也没有什么理想吗?」 自己想要做的事情,自己的理想……没有。 我竟感到尴尬窘迫,就转移开话题:「现在想这些有什么用,如果真的能够出去再说吧。」 秦月章说:「晏如,其实我一直在研究一个课题,关于童年经验对人的……」 他后面的话消失在一串尖锐的嗡鸣里。 「嘶——」 这声音来得毫无预兆,骤然降临,打得我措手不及。它简直是一把电钻,高速旋转着直扎得人脑仁痛! 第95页 我勐地捂住耳朵,弓下身子。可这么做也不能对抗噪声,那声音无孔不入,并不来源于外界,不仅没有消失,还更尖利了。 秦月章发觉不对劲,勐然回过身,关切地扶住我的腰身。他眼神慌乱地注视我,嘴唇翕动,一张一合,在说着什么。 可我什么都没有听清。 看来,受到噪音影响的人只有我。 我忍住了在恐怖的噪音下,不由自主产生的想要呕吐的冲动,盯着他的嘴唇。好半晌我才辨认出来,他是在说:「你听到什么了吗?」 我痛苦地摆手,头部一动不敢动,双眼逐渐眩晕发黑。 怎么回事……就在我们摸不清楚状况时,那噪音又如来时一般,毫无预兆地截然而止! 剎那间天地都清静,我从来没有如此真切地体会到安静的美好。过了很久,我的听力才恢復,慢慢能够听到秦月章的声音。 「晏如,晏如……」 「晏如,晏如。」 不,不对。 不仅仅有秦月章的声音。 我撩起眼皮,捂住了秦月章的嘴巴。秦月章心领神会地闭嘴。 在他安静下来后,另外一层微弱的,文秀的声音便凸显了出来。 「晏如,能够听到我说话吗?」 我心头狂跳,紧张到喉头髮干:「齐幼萱?」 秦月章一愣,他左右扫视,确认了雪境之中没有除我们的第三人,才转过头审慎地观察起来。 那头并没有予我回应,像是听不到我的声音,只是自顾自地说:「晏如,这是我们仅能给你提供的帮助,你最好能够听见。」 真的是齐幼萱! 她出现,是不是意味着现实世界的局面,已经被陆安弛控制住了? 那头还在继续:「我们会开启检索模式,尽最大可能搜寻钦州的安全门,但是代码我们还没有破解。」 第63章 检索 实验室,巨大的显示屏上,波动的三条绿色曲线昭示着仍在雪境中的三人的情况。 突然,显示屏爆发出刺耳的警告提示,最上方的绿色曲线转变成红色。 这代表对方已经陷入了极度危险的意识洪流。 「准备辅助开启许总的安全门。」负责监测的技术员立刻下令。 显示屏前的技术员沉静地瞥了眼属于许黯然的操作舱,十指如飞一般在键盘上操作。 很快,代表着许黯然的曲线由红转绿。 操作的技术员沉声道:「许总已经进入安全门。」 监测员松了一口气。 虽然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可能够逼迫许黯然躲进安全门……看来晏如很不好对付啊。 几人提起的一口气还没缓过来,突然显示屏上再次显示出红色的警报! 两条属于秦月章和晏如的监测曲线,竟先后变红! 「他们也陷入意识洪流了!」显示屏前的人说。 技术员皱眉,脸孔掩盖在防护服和口罩下,只露出一双困惑的眼。 「这种情况还没有出现过……他们没有安全门,只有——」 两人对视一眼,都知道结果是什么。 自暴雪研发开始,还没有人能够在没有搭建安全门的情况下,陷入意识洪流还最后甦醒的。 从来没有。 「雪境已经坍塌,许总很快就会甦醒。一切等许总来安排,我们几个还是不要贸然行动。」 技术员不想担责,这种特殊又重要的决策,自然是给老闆做最好。可他还没说完,那条属于许黯然的曲线再次陡然转红。 这意味着……许黯然主动再次进入意识洪流?! 技术员们还来不及反应,金属大门突然被人从外面强行打开! 两人皱起眉,端出高级技术员的架子,下意识朝外呵斥道:「微曜的规定,高级技术员执行任务时不能随意打断!」 可进来的人,并不是他们想像中的微曜员工。 雪城公安局局长陆安弛一身警服威严肃穆,身后跟着几个身形挺拔的警察。 陆安弛两三步走近他们,高声说:「有人实名举报微曜科技涉嫌故意杀人、人口贩卖及非法人体实验等重大刑事案件,现在这里的一切都被雪城警方临时接管!」 —— 要从成千上万片雪花中找到唯一一片属于魏钦州的。这工程和大海捞针也没有任何区别。 但看来他们应该是控制住了局势,有齐幼萱的帮助,说不定还真能给我们找到。 「到底怎么了?」秦月章半倾下身,直视我的眼睛,「你听到齐幼萱的声音了?」 我慢慢适应了脑子里的轰鸣,对上秦月章的眼睛。那双眼睛很干净,仿佛一眼就能望到底。 我点头:「嗯,脑袋瓜子嗡嗡的。」 他若有所思:「人的听觉是耳蜗接受信号形成信息后,神经中枢产生反应。难道他们可以直接通过刺激大脑皮层,形成听觉信息……」 我没听懂他在说什么,只觉得自己和他仿佛不是在说同一种语言:「你研究心理学的还搞生物吗?」 「都有共同之处。」 「我只知道,我睡着了也经常隐隐约约能听到别人说话。够了,我们还是眼前事要紧。」 秦月章没有反驳。 我接着:「齐幼萱说,可以帮助我们开启检索程序,但是依旧代码没有破解。」 第96页 我们正说着,忽然发现天上不断飘洒的雪停了。 不是不下了,而是——滞留在了空中! 这的确是只有梦境才能做到的事情了。 「啪嗒!」不知道是不是幻觉,我几乎听到了键盘按钮被用力敲击下去的声音。 紧接着,雪花纷飞! 雪境里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也没有空间感,更没有风。但在没有风的情况下,无数雪花被席捲而起,遮蔽了所有的视线。 它们就像是鼓风机下的泡沫塑料颗粒,黏煳煳又身不由己地旋舞在空中,慢慢飘落下去,又再次飞起。 我见过雪,见过无数次。但这样的「雪」却是第一次见,还挺新奇。 我的视野被雪花裹挟,已经看不清秦月章的身影了。但我知道,他就在这里,就在我触手可及的地方。 这个认知让我很安心。 不知道过了多久,「风」终于止住,雪花开始片片下落。 它们落在我身上,很快就消失不见。而秦月章被模煳掉的身影,却慢慢清晰。 一片硕大的雪花从他眼前滑落,我在视线的闪烁间,发现他正用一种称得上漠然的研判审视的眼神看着这一切。 他的面容明明没有任何变化,连嘴角都还噙着未消失的笑意。可我却觉得心口一紧,是那种一脚踩空后面对未知的恐惧。 这种莫名其妙的情绪,掩盖住了我所有的新奇。即使眼前有的雪花飘落委顿于地,有的雪花却依旧悬浮停留在空中,我也没有任何想要去探究的冲动了。 「停了?」他转眼看我,神色没有丝毫变化,嘴角的笑意却加深。见我没有反应,他试探着,「晏如?齐幼萱说什么了吗?」 我说过,我是一个很善于察言观色的人。过去二十多年的生活,逼着我不得不成为这样的人。但真心喜欢我的眼神是什么呢?我只在秦月章眼里见过。 「没有。」我刚说完,下一刻,就听到了属于齐幼萱的声音。 「晏如,检索程序已经完成,你应该会看到一些悬浮的雪花,钦州的安全门就在其中,我会尽力破解代码。」 我顿了片刻,把齐幼萱的话转述给了秦月章。 他很感兴趣的样子,随手接住了一片停在他手边的雪花。周边如这样的雪花,多得令我头皮发麻。 雪花转瞬间变成了一串数字,但这次却没有消失。这或许是类似「锁定」的技术,但我也只是猜测。 秦月章说:「就算我们知道代码,要一个一个地找出来——这个工程量也不小啊。」 「为什么是1和0?我不是很了解代码……」 秦月章耐心地解释:「二进位。每一个数字都拥有一个二进位的转换表达。虽然这里是1和0,但实际上是无数未知数字的组合。」 第64章 破局 两小时前。 齐幼萱和谢宁终于知道了整件事情的真相。 半年前,魏钦州无意间撞破微曜科技的一个重大机密,这也是一直以来他困惑却没有深思过的事情。 在雪境中陷入意识洪流,会有死亡的危险。为了克服这一技术难题,微曜研发了「安全门」,以它作为衔接现实与雪境的跳板。 但是,在安全门研发成功之前,那些参与暴雪研究的人,都去哪里了? 这个「会有死亡的危险」的结论,是从何得出的,或者说,是从谁的死亡中得出的? 是从无数次实验之中。 魏钦州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矛盾。他不想惹事,毕竟他马上就要和齐幼萱迈入新生活。但一直以来做人的原则又让他良心不安宁。 如果贸然报警,以微曜的小心程度,必然打草惊蛇。没有证据,自己反倒容易陷入诽谤的风波里。 魏钦州最后决定做些什么,只是他失败了。 「钦州究竟要找什么东西?你们费尽心机要打开他的安全门——是因为他把找到的信息存进了安全门?」 陆安弛满目血丝:「是。钦州临死,已经说不出话,只用手指着他日志上面的『安全门』三个字。我们猜测他已经找到了关键证据,但来不及传递出来就遇害了。」 齐幼萱无声地淌着泪:「他为什么不告诉我……」 「他是怕连累了你,让你也陷入危险里去。」陆安弛垂下眼。但是他和晏如,还是违背了魏钦州的意愿,强行拉了齐幼萱入局。 齐幼萱心口痛如刀绞:「那现在……」她勐地一顿,忽然想到了什么,一擦脸上的泪水,飞速道:「但是这次行动很可疑。顾蓝山作为普通技术员竟然参与其中,这不合规矩。我怀疑许黯然他提前知道了什么,至少他绝不会处于完全被动!」 谢宁听了个大概,也捋清楚了发生的事情,她终于明白了为什么陆安弛让她来整理这些年雪城的失踪案卷宗。如果这些案件都跟微曜科技有关,那绝对会是一桩足够震撼全国的大案! 齐幼萱说:「晏如没有安全门代码,许黯然也不知道会在雪境里做什么。我们必须控制住实验室,才能掌握主动权!」 「但是警方没有任何证据,搜查微曜科技这么大的公司,舆论影响……」 「陆局!」陆安弛还没说完,谢宁截然道,「请您以我的名义下搜查令吧。我现在实名举报微曜科技涉嫌人口贩卖与非法人体实验,如果查不出证据,结果我谢宁一力承担!」 第97页 陆安弛瞳孔微缩,却听齐幼萱坚定地说:「我也实名举报微曜科技涉嫌故意杀人罪!如果查不出证据,结果我齐幼萱一力承担!」 —— 无数片雪花和数字滞留在空中,这个场景怎么看怎么诡异。 打开安全门,需要技术员的姓名和代码对应,但「魏钦州」的名字和哪个都对不上号。我甚至怀疑这里有没有魏钦州的安全门。我和秦月章没有目标地搜寻,终究是一无所获。 「用笨办法,我们就只能全凭运气。这么多雪花,挨个试一遍,虽然能找到目标,但也不知道要耗到什么时候。」秦月章盯着手里被验证无用的雪花,说,「检索出来的信息排布都会按照一定的规矩,一般都是命名方式的相似性。所以我刚刚发现,这些雪花的排布也是这样,是按照数字的顺序。」 我对电脑倒不是全然不了解,但我没有打断他,示意秦月章继续。 秦月章说:「如果我们能够知道他代码中的某一个或者某些数字,会方便很多。」 说来说去,还是绕回了安全门代码的问题上。 我累得盘腿坐下:「我要是知道的话,也不用这么费劲了。」 秦月章也停下,沉思让他的眉峰隆起一个很好看的弧度,单薄的眼皮微敛。 「你之前说,你抛撒玫瑰花,是为了引齐幼萱现身。」 我点头:「魏钦州的日志上面记录过,他的安全门代码,只有他和齐幼萱知道。但按照齐幼萱的表现来看,魏钦州并没有告诉过她。」 「这个『知道』的定义倒是有待商榷。」秦月章这个时候居然还能笑出来,「或许是一串他们共同知道的数字,但齐幼萱并没有意识到,这串数字在其他地方同样拥有意义。」 「齐幼萱一定见到过,但魏钦州没有告诉过齐幼萱这是属于他的安全门代码。」 当时火场里那么危急,齐幼萱还是一个数字吐不出来,绝不是在装。 秦月章蹲下身,直视着我的眼睛:「你看过钦州的日志,他有没有提过什么特殊的数字?」 我当时只是匆匆地扫视了一遍他的日志,把我认为最重要的内容记下来。日志里提到过的数字,数字…… 蓦地,我脑子里突然灵光一现,想到了确实是有的! 在魏钦州的日志里,确实是有一串很重要且他反覆提及的数字! 我心头提起,激动地一把抓住秦月章的手臂。秦月章看我神色,眉目都不由自主地跟着舒展开:「有?」 我说:「他的门牌号!他在日志里面反覆提到过一串门牌号!当时我没有注意,现在想来他这么重视,一定是有什么深意的!」 「他现在居住的门牌号?」 「不是!他打算和齐幼萱结婚了,他发现一块门牌号是他们两个人生日的组合,所以一眼相中了那套新房!」 秦月章长出了一口气,眼中熠熠生辉:「我知道钦州的生日,是7月6号!如果我们确定有这两个数字,那么就会快很多。」 他说着,一刻不停地起身,投入到了搜寻当中。 「7和6的二进位……」 我并不懂这些,便跟在他身后。很快,他就确定了大致范围。 我们都不知道齐幼萱的生日,但是现在范围已经大大缩小了。 「就锁定在这一片。」秦月章回过头,温和地看着我。 「那我们开始吧……那是什么?」我的目光突然被远处的一抹红给吸引了。 当一片雪白中出现一抹红,是很容易吸引人所有注意力的。 在雪花的那头,婷婷立着一朵玫瑰。 第65章 玫瑰 「代码,代码……」 齐幼萱看着屏幕上的无数0和1陷入了沉思。她的手指无意识地发抖,头髮凌乱来不及整理,只盯着黑色的电子屏幕。 「钦州究竟会把代码设计成什么?」她尝试了无数个数字,所有她和许黯然之间,有意义的数字都试了一遍,但是都不对。 谢宁表面上很镇定,但后背都快被冷汗濡湿了。当时她凭着一腔愤懑和勇气,承诺了如果搜查不出证据,结果一力承担。 如果真的搜不出……丢工作是小,微曜科技绝不会善罢甘休。诽谤诬陷,仅仅是舆论都能把她给吃了。 她相信公理和正义,但也见过太多人的侥倖。 谢宁转眼又看着紧盯屏幕的齐幼萱,轻笑一声。她是警察,有自己的职责。但说到底,齐幼萱是一个普通人。 真是都疯了,但这个世界是需要疯子的。 一旁的陆安弛攥着响个不停的手机,来电有上层领导,也有记者,还有的是他根本就不认识的人。他最后索性直接静音不理。 陆安弛在没有任何预兆的情况下直接临时接管了微曜科技,整个社会的舆论都譁然一片。 毕竟微曜科技前不久才又出资修建了一批希望学校。微曜科技对外界的形象,一直都是热衷公益的公司。它扶持教育、医疗和老年疗养事业,被称为少有的良心企业。 黑色的屏幕忽然亮起,陆安弛看了一眼手机自动弹出的头条新闻信息。微曜科技的前任当家——许黯然的父亲许既明,听说原本在国内哪个寺庙里清修呢,但现在已经亲自出山。 来得好快。 谢宁却冷笑一声:「如果真的心里没鬼,为什么这么快就冒出头来了。」 第98页 —— 变化是从远处的一朵玫瑰开始的。 然后以它为中心,迅速地延展开,形成一束玫瑰,一片玫瑰,一座小小的玫瑰花园。 耀眼的红色迅速倾染雪境,雪花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玫瑰的花瓣。凭空里出现一扇深绿色的大门,而门牌号正是76323。 我和秦月章对视一眼,来到门前,轻轻推开。 温馨的小家出现在我们眼前。 入户的玄关,地毯上是玫瑰花的图案,拖鞋摆放整齐,是一对情侣款。进到房子里,墙纸上印着浅金色的玫瑰图腾,几幅巨大的画作挂在那里,主题也都是玫瑰。角落里有个落地书架,上面摆满了书,我定睛一看,好像全是武侠小说。房间的整体的色调很淡雅,但处处都是玫瑰的元素。 齐幼萱是最爱玫瑰的。 我忽然意识到,魏钦州所建设的安全门,所有的布置是他理想中,或者说计划中与齐幼萱的那个家。 他们还没有组建家庭,甚至新房都没有准备好,但是在魏钦州的计划里,他们会长相厮守,共度一生。 魏钦州的安全门,是他对齐幼萱最真诚,最热烈的告白。在所有人都不知道的时候,在一个虚拟不真实的地方,他也愿意不厌其烦地去设计很小的细节。 「这个傻子……」我嘆息着。 魏钦州临死时那么不舍,指着他的日志热泪长流,是因为他还放不下那个他热爱的姑娘啊。 可惜,他们连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 在齐幼萱不知道的时候,这个世界上或许会最爱她的男孩子,已经死去了。 秦月章长身玉立,沉默着环视一圈,我能从他的眼中感受到悲伤,还有一些其他的情绪,我没有看懂。 他指着其中一副作品:「这是梵谷的名作《玫瑰》,那一幅是《盛开的玫瑰》……这里的每一幅挂画都是和玫瑰有关的传世名作,也只有虚拟的雪境里才能让他一次性收集得这么齐全。看来,他确实很爱齐幼萱。」 我说:「可惜齐幼萱没有看到。」 我这一次的目的就是进入魏钦州的安全门,兜兜转转到现在,虽有波折,但至少我的目的达到了。必须尽快找到魏钦州留下的关键证据,然后脱离这里。 「魏钦州留了很重要的证据,我们快找。」我返身搜寻房间。 他会把信息藏在哪里呢……挂画后面?地毯下面?天花板上? 秦月章倒是慢条斯理,他欣赏完了挂画,然后说:「按照我对钦州的了解,他要留下很重要的东西,必然会放在这里……」 他说完,径直走向角落里的书架。 他少年时,陆安弛送给魏钦州的那套金庸全集,他也原封不动地在属于他的空间里重塑。 秦月章目光逡巡,神情锐利。很快他就发现,整齐的书列里,有一本有很明显移动过的痕迹。 那句魏钦州少年时总爱挂在嘴边的「侠之大者,为国为民」就出自于这部小说。 秦月章心念一动,翻开那本书,很快就在扉页上发现了潦草的笔迹,属于魏钦州的笔迹。看得出他写的时候很匆忙也很紧张,有的字已经变形了,笔锋处还微微颤抖。 「找到了。」秦月章淡然地抬眼看我。 我正在掀开地毯查看下面有没有东西,闻言欣喜地抛下地毯,站起身子向他走去:「写的什么?!」 「对啊,写的什么呢?」 我的动作勐然一顿。 这道声音几乎是应和着我,悠哉悠哉的,像调侃又像逗弄,却并不是秦月章,而是—— 心脏几乎停住,不好的猜想已经浮现出来。我勐地回头,只见在玄关的地方,还站着一个人。 一个我最不想在这里看到的人。 许黯然。 他微微倚靠在门边,漫不经心的样子,嘴角噙着他惯常的笑意,正一眨不眨地盯着我。 虽然他笑着,可我却察觉到了恶意。 「真是让我好找啊,让我来看看我们微曜科技最天才最有正义感的技术员,究竟会搭个什么样的安全门。」许黯然提步进门,转头欣赏着屋子里的布局,神情戏嚯而嘲讽,轻飘飘地下着结论,「还不错,很痴情嘛。为了齐幼萱活下去不好吗,偏偏要自己找死。」 我提防着许黯然的一举一动,可他却转头看向秦月章,笑意加深:「我能找到这里也少不了你的帮助。咱们合作愉快,秦顾问。」 第66章 真相 「啪!」齐幼萱轻轻地按下回车键。 这一回,漆黑的屏幕上没有再如之前无数次一样显示猩红的「不匹配」,而是一行绿色的「匹配成功」。 「成了!」齐幼萱脱口一唿,背部松弛下来,重重窝进靠背。 谢宁眼前一亮,两三步扑上前:「打开了?我就知道你可以做到!」 电脑屏幕上,魏钦州的安全门已经开始运行。虽然现实中看不到里面究竟是什么情况,但运行产生的数据却在源源不断地产生。 「所以他的安全门代码究竟是什么?」谢宁很好奇。 齐幼萱抿嘴微笑,可嘴角却止不住地下撇,是在强忍着哭泣的本能。 「我原先以为是我们看中的那套房子的门牌号,」齐幼萱垂下眼睛,浓密的睫毛挡住了她眼眶中的泪水,「但是依然匹配不成功。他设定的数字,其实是我们看中新房那天的日期。或许对于他来说,这个日期会是一个崭新的开始吧……」 第99页 可是他们的故事却在这里戛然而止。 —— 你有体会过血液瞬间凝固的感受吗? 有一瞬间,我觉得自己浑身上下的血都被抽干了。脑海里嗡鸣一片,外界什么声音都听不到了。头很痛,像是有一根锥子在里面来回搅动。 许黯然说什么来着? 大脑很缓慢地转动,才勉强理解了他话里的意思。 是秦月章引他来的? 不,许黯然是在骗我!他不可能,秦月章怎么可能呢?怎么可能会帮他! 秦月章是魏钦州的朋友,他明明那么好,坚定地相信我…… 我手脚一片冰冷,嵴椎僵硬得像是灌了水泥,一动就发出令人牙酸的「咔吱」声。我转身看着秦月章,带着我自己都看不起的卑微的期待,一字一句地问:「他说的是假的吧,你们合作?」 秦月章微微倚靠在书架边,黑色的大衣和背后的墙形成鲜明的反差。他的头垂着,几缕碎发遮盖住了他的额头,视线集中在他手里的那本书上。 他没有看我,也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是抬手,将那页留着魏钦州最重要证据线索的书纸给撕了下来放进衣兜,发出「呲啦」一声脆响。 宛如刺耳的嘲讽。 我已经知道了问题的答案。 原来,他真的在骗我。 他竟然敢骗我! 我这十多年来,只信任过他一个!可他竟然敢骗我! 「你别怪我,晏如。」秦月章终于抬起头,依然是那副俊朗的面孔,神色淡然平静,甚至带着微笑,「你确实是一个很倔强,很有意思的人,至少这段时间我很享受。」 是吗……是享受愚弄我的过程吗? 我迫切地要为父亲翻案,向所有人证明他们都是错的,都被愚弄了。可却又踩入了另外一个陷阱! 那些温柔和体贴,全都不见了。那个在星空下对我说,我不能改变别人的看法,只能把握自己的真实的人,已经死了。不,准确地说,这些都只是暴雪之下的幻觉。 他明明没有任何改变,可我竟觉得眼前这个人陌生起来。或许这才是真正的秦月章,而之前我见到的,都只是他想要让我看到的。 太可笑了,太可怕了。 愤怒到了极点,我竟诡异地平静了下来。胸口又痛又闷,唿吸都短促,可我却偏要笑。 我应该冲过去狠狠给他一拳,应该痛骂他,应该把口水吐在他脸上! 可是这太难看了,像失败者才会有的无能狂怒。 也是,他是大名鼎鼎的心理学家,我是一个摆地摊卖女装的小贩,怎么可能玩得过他? 「你是什么时候开始觉醒主体意识的?」我挺直嵴背,尽量让自己显得势均力敌。 秦月章说:「之前你没有猜错,的确是在见到魏钦州的时候。我知道他已经死了,所以在我的潜意识里,这个世界上最不可能出现的人,就是他。至于那本《梦的解析》——我的第一锚点,在山上的时候你以为已经无用,便扔在帐篷里了。」 当时我以为他已经觉醒了主体意识,所以便没有再关注他的锚点。没想到却给了他可乘之机。 我为什么要选择相信他呢?我那么早就发觉了他的异常,可最后还是选择了相信他! 许黯然神色兴奋,他手里捏着一个黑色的东西,他一边把玩,一边拖开椅子跷着腿坐下:「你不会一直以为,我从来不知道你们的那些所谓的计划吧?暴雪是我的领域,我就是雪境里的神。神明怎么会看不穿蝼蚁的伪装呢?」 卑劣的杀戮者,竟敢自称神明? 我转过头,盯着许黯然,面无表情地陈述事实:「你是将计就计,想要找到魏钦州的安全门?」 「对啊!真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许黯然鼓掌大笑,神情愉悦得意到几近癫狂,「我正愁找不到魏钦州的安全门,结果你们自己就送上门来了!哈哈,我应该感谢你们的!」 他说完,故作苦恼地点点额头,呢喃着:「从哪里说起比较好呢?啊,就说陆安弛带着孟懿走进微曜科技的大门开始吧!他们以为微曜真的这么热心吗,什么烂摊子都接,还把自己的技术机密毫不保留地说出来。太可疑,也太刻意了啊,你们要找魏钦州安全门的目的,就差刻在脑门子上了!」 我蜷缩起手指,指甲深深地扎进肉里。即使这里只是梦境,但疼痛的讯号还是传进大脑里。 「所以我就想,你们要找,那就你们来喽,我乐得省时省力。当然,做戏做全,顾蓝山那个蠢货的表现还不错吧?只有骗过了自己人,才能骗到别人呀。」 顾蓝山只是来骗过我的幌子。他以为他的任务是逼问出我藏匿的尸体的下落,实际上只是许黯然用来迷惑我,让我放松警惕的棋子。 我慢慢后退,坐在了布艺沙发上。沉默了很久之后,我终于对秦月章问出了那个我最在意的问题:「你为什么要选择与他合作?魏钦州明明是你最好的……」 「晏如。」秦月章开口打断,他用我很熟悉的柔和的眼神看我,说的话却让我觉得我从未认识过他,「我对钦州的死也很难过。可是他已经死了,是不能改变的事实。当年我母亲一篇公路少女猝死案的报导,让她走上事业巅峰。如果你翻案,她该怎么办?」 原来他从来没有考虑过,我该怎么办。 第100页 是我太蠢。我知道简妮报导了当年的案子,也因此一炮而红。我竟然还想与她的儿子合作! 既然如此,那被人欺骗也是理所应当的吧。 「秦顾问和简妮女士一样,都是真正的聪明人,」许黯然欣赏赞许地看着秦月章,「与我们微曜科技合作,是不会吃亏的——从任何意义上来说。」 我冷笑着说:「听你的意思,当年她的那篇报导,也是与你们合作的产物?」 许黯然偏过头,眉眼间的得意都快溢出来,「也不算合作……当年简妮大记者,一心想要出人头地,认为自己抓住了大新闻。我的父亲不过是稍加引导,给了她一点儿『内部消息』,她就写出了我们想要的东西。她获名获利,就算之后发觉了什么,也不会说出来。」 当时简妮根本没有弄清事情的真相,但为了抢先所有人发出报导,就写出了一篇足以毁灭我父亲的文章。 「所以付小灵不是我父亲杀死的,她是你们微曜科技的试验品,是你们失败的暴雪害死了她!」 「是啊,」许黯然轻巧点头,毫不避讳地承认,人命在他眼里仿佛那么不值一提,死去也不值得惋惜,「她就是为暴雪而死的,怎么样?人都会死,微曜让他们死得有价值有意义。为科学献身,为人类的进步死亡,应该是这些底层人的荣幸吧。而且我们微曜也不是那么冷血的……」 暴雪之下,累积的层层雪花,究竟是数据代码,还是那些被他们拐来做实验的无辜人的鲜血?! 许黯然还喋喋不休:「本来微曜还在为付小灵逃窜的事情苦恼,如果消息走漏,得花不少力气。可你说巧不巧,刚好你爸那个冤大头就冒出来了!我们也就是顺势而为,别人还夸微曜给付小灵的家里捐了钱呢!」 怒火已经无法抑制,我冲上去一手抓住许黯然的领口,右手挥拳痛击这张面目可憎的脸! 可许黯然却牢牢拧住了我的手腕。 「你……」我从他的眼睛中看到自己猩红的双眼,愤怒和痛苦扭曲了我的面容,我只恨不得立刻杀死他! 但现实是,他按住了我,我连还击的力气都没有。 许黯然高扬下巴,垂下眼皮俯视我,像看一只卑微的虫:「之前让着你,你还真以为自己能打倒我?我和你这样的穷鬼野人不一样,我有的是教练陪练。跟我比划,你配吗?」 身后传来秦月章冷然的声音:「许总,这样羞辱人的话就不必了吧。」 许黯然一把推开我,理了理自己的衣襟:「秦顾问,我给你一个面子。」 作者有话说: 小秦:纵享双面人生 第67章 重归 舆论的压力无形但致命。 陆安弛坐在角落,警帽已经摘了下来,规规矩矩地放在一边。他弓着身子,胳膊肘抵着自己的膝盖,双手支撑额头,并不尖锐的指甲还是在额间留下了深深的印记。 上头已经下了令,限他在二十四小时之内如果找不出证据就把警力撤出微曜科技。 毫无理由,毫无证据,毫无纪律。 是上级对他的评价。 一瞬间抹杀了他前面三十年所有兢兢业业的努力。 「他们不是已经进入魏钦州的安全门了吗。」谢宁想着安慰的话,低声说,「晏如会带着证据出来的。」 陆安弛把手机关机,把脸埋进手掌里。 在没有人能够看到的地方,那张苍老的,威严肃穆的脸上,才展露出冰冷与兇狠。 他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失去了。 如果晏如不能及时脱离雪境,宣告计划失败,那么他们不会再有更多的机会了。 陆安弛想,他会用其他方式来为自己的儿子主持公道。 —— 「好了,给你废话了这么多,也是时候该结束了。啊……我终于可以睡个好觉。」 许黯然起身,冲着倒在地上的我展示着手里的黑色物体,似笑非笑地说:「这是定位删除器。很快属于魏钦州的安全门数据,就会被彻底删除。」 微曜科技的威胁会解除,也意味着魏钦州白白送掉自己的性命。 他说完,又对秦月章说:「秦顾问,你把那页废纸给我吧,我来处理。」 对!那页写着关键证据的书页,在秦月章的衣兜里。我必须知道那上面写着什么! 秦月章面无表情地从衣兜里掏出被对摺的书页,递向许黯然。 想到这里,我从地上爬起来,顾不上腕骨还钻心地疼痛,飞扑到秦月章面前去夺那书页。 然而许黯然眼疾手快,一把将书页抢到手里。我扑了个空,险些摔倒,秦月章轻轻扶住了我的手臂。 我立刻甩开他。 到这个时候,他还在装什么呢? 难道愚弄我很开心吗? 可没想到,下一秒,秦月章却勐地把我推到书架旁边的桌上,伸手按亮了檯灯! 刺眼的白色光芒让我下意识闭眼,秦月章的声音响在耳边:「直视光源就可以脱离雪境,晏如!」 我还没有反应过来,又听到许黯然暴怒的咆哮:「白纸?你他妈骗我?!」 我瞬间明白过来,秦月章没有撕毁证据,也没有把证据交给许黯然。 他究竟想要做什么。 刚才的情形歷歷在目,他发现那本书时的神情不似作伪,我相信秦月章确实看到了很重要的内容……可秦月章后来为什么要这么做?我实在不理解他的行为。 第101页 他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你到底找到了吗?」我回头盯住他。 秦月章给了我一个匆促的肯定的眼神,然后一手按住我的后脑勺,让我直视光源。 檯灯投射出刺眼的白光,它在灼烧我的眼球。我慢慢觉得眼前的光晕被无限放大,周遭什么都看不清了,只剩下惨白。头脑变得恍惚,视野内的一切都被白色侵袭…… 不,不行! 必须让秦月章先走! 证据只有他知道,我离开是没有意义的。至少要看着他、确保他离开,我才能脱离雪境! 也许这一次他又是在骗我,他还在戏耍我。可是那又怎么样呢?我晏如赌得起。 身无分文的赌徒从来不惧于下最大的注。 我已经孑然一身,烂命一条了,我赌得起。除了再赌一把,我还有其他选择吗? 我没有什么可以再失去的了,我一开始就做好了,死在雪境的准备。 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我挣开了秦月章的手,回身拦腰抱住了向我们冲过来的许黯然。 「晏如!」秦月章唿唤我的名字。 我凭着一股意气带着许黯然倒退几步:「你先走!你如果敢再骗我,我绝对不会放过你!」 「晏如……」 「把你知道的告诉陆安弛,快走!」 许黯然拼命挣扎,想要甩脱我的控制,用肘部重击我的嵴背。我双手死死扣紧,绝不允许他冲上去。 「松手,杂种……你这个杂种!」 肺腑都像是移位了一样,胸口又闷又痛,但是我却偏要笑,一边笑一边更加用力:「你就是甩不掉我们这些底层人啊许总!」 余光里我瞥见秦月章毅然决然的背影,他直视着檯灯,忽然身形一僵,躯体便像是失去灵魂的木偶般倒了下去。 我知道,他这一次是真正离开这场雪境了。 心里一松,手上就不由自主地松了力道。许黯然一脚踹在我的肚子上,我顺着重击跌坐在地。 「哈哈哈哈哈!」 我笑起来,就地坐着,顾不得身体上的疼痛,只畅快地大笑。 许黯然脸色阴沉,他理了理自己的衣服,眼神像是刀子一样刮在我身上:「疯子,你笑什么?你以为秦月章是什么好人?」 秦月章言行不一,我看不透他真正的目的,但那已经不重要了。 我对着许黯然气急败坏的样子,身心更觉畅快,连疼痛都减轻不少:「谁说我寄希望在他身上了?」 正在这时,许黯然带来的定位删除器发出「滴滴」的声响,像是已经在开始工作。 「我一开始就没有打算过离开雪境。」我咧开嘴,目光灼灼地盯着许黯然。我猜想自己此刻脸上的表情一定很诡异恐怖,「我就是打算死在雪境啊!」 许黯然倒退半步:「你疯了。」 没有人会不惜命,没有人会想要死。 「如果秦月章能够把消息带出去,那自然是最好。如果他什么都不说,那也没有关系。」我顿了顿,接着说出了我原本的计划,「一个有着重大嫌疑的罪犯,一个在聚光灯下受所有人关注的罪犯,死在了微曜科技的暴雪之下,你认为警方会什么都不管吗?那些关心微曜科技安全性的人会不管吗?我们需要的,只是一个名正言顺能够彻查微曜科技的机会。」 这个世界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只要我把玫瑰杀人案闹得够大,引来的关注越多,那么我不明不白的死就不会被淹没在尘埃和喧嚣里。 只要警方全方面接手,我不信查不出任何漏洞。 这才是我下的最大的赌注——我的命。 「轰」的一声,房屋陡然消失。 玫瑰没有了,书架没有了,那些难言的爱意也没有了。 一键删除原来是这么突然。 我重归于漫天暴雪之下。 作者有话说: 雪境到此结束,下一章开始两条线融合。 其实最开始的设定和大纲里面,小秦真的是纯好人。但是我实在没忍住,多给他戳了几个心眼子。 他是属于既要,也要,还要,而且最后还都得到了…… 第68章 行动 时间已经到了。 实验室里一片死寂,沉浸在梦境里的三个人丝毫没有醒转的迹象。 陆安弛几人已经一天没有合眼休息,肚子很饿,但是一丝食慾都没有。只有谢宁勉强啃了几片面包。 孟懿挡在实验室门口,是最后一层保障。 虽然陆安弛没有将行动告诉他,但是孟懿并不蠢,正相反,他是警校最优秀的毕业生之一。他多多少少猜到了一些,但具体的东西便不太了解了。 其实他是有些怪陆安弛的。这么重要的任务,他交给谢宁却不告诉他。很明显是瞧不上自己的能力啊! 突然,楼层的电梯门打开,一行人从里面快步而出,为首的人孟懿认识,是省厅的领导,他在学习会议上见到过。领导旁边还有一个男人,穿着藏青色棉布道袍,像个道士。 不,不是道士。孟懿想起来了,许黯然的爸爸,好像就是在哪个山里修身养性来着。难道他就是微曜科技的前任老总? 「李书记。」孟懿率先敬了一个礼。 李书记肃然说道:「陆安弛呢?让他出来!知不知道他的行为已经在外界造成了多大的舆论恐慌?」 第102页 孟懿硬着头皮,寸步不让:「陆局在里面,我想陆局不会拿自己的职业生涯开玩笑。苍蝇不叮无缝的蛋……」 穿着道袍的男人笑了笑,十分和善的样子:「小同志,你的意思是怀疑我们微曜科技违法乱纪。我几年前把公司交给了许黯然,如果他真的犯罪,我肯定不会饶他。如果没有,我们微曜科技也不是好欺负的小公司!」 孟懿到底年轻,工作经验不足,平日里他嘴舌也伶俐,可放到现在却发现自己说不出一句合适的话来反驳。 外面的声响或多或少传进了实验室里,陆安弛知道留给自己的时间不多了。 他深吸一口气,终于下定了决心。 陆安弛霍然起身,走向实验舱。 「陆局。」谢宁不安地喊道。她担心陆安弛意气之下,会做出什么冲动行为。 然而陆安弛径直走到晏如的实验舱前,抚摸着连接在实验舱上的各种线路。 这些线路连通了晏如的现实与梦境,是暴雪运行的基础。如果拔除,后果不堪设想。 「陆局!」谢宁加大了音量。 这回连齐幼萱都看了过来:「陆局,那些线路不能随意触碰。」 按照他和晏如的约定…… 陆安弛拧眉,对两人的劝阻听而不闻,手上一用力—— 「砰!」 在晏如旁边的实验舱,突然毫无预兆地从内部被掀开! 秦月章从里面勐地坐起,捂着头大口大口地喘息,像是经歷了一场长途跋涉。 陡然间从漫长的梦境回归现实,秦月章还有一种不真实感,记不起身在何处。他只觉眼前一阵眩晕发黑,后背冷汗直冒,睁开眼就天旋地转。 「秦顾问!」齐幼萱惊喜地起身。 秦月章掐着眉心逼迫自己尽快适应身体的不适,他听出了齐幼萱的声音,转眼就对上陆安弛的脸。 陆安弛在,看来微曜科技确实是被警方控制了。 与晏如合作,帮助晏如换取了他们身份的人,果然是陆安弛。 「雪花村……」秦月章开口,声音却嘶哑得厉害,应该是多日没有开口的缘故。 「什么?!」陆安弛扑到秦月章面前,急切地问,「晏如是不是成功了?!」 秦月章说:「雪城市辛丰县雪花村外村,融溪河上游的野樟树密林,疗养院。」 这就是他在魏钦州的书上,看到的讯息——一个不知道作用的地址。 陆安弛眼前一亮,毫不犹豫地拨通了电话。 「立刻调派所有警力,前往辛丰县雪花村外村的野生樟树林,寻找一家疗养院,沿融溪河上游找!」 那头接到命令,不疑有他,立刻出动。 在微曜科技的楼下,几辆监守在外的黑色汽车无声出动,向着陆安弛命令的方向疾驰而去。 这些都是陆安弛安排的后手。如果微曜科技内部有可疑车辆出入,他们会第一时间跟上去。 「谢宁,我们也去!」陆安弛已经戴好了自己的警帽,恢復成那个威严肃穆的陆局长。「小齐,你负责照顾秦顾问,他刚刚醒过来,应该还很虚弱。」 之前顾蓝山他们醒过来的时候,可是被医务人员架着抬出去的。 「不用了,我是证人,也是警方顾问,应该一起去。小齐你来照看晏如和许黯然。」秦月章带着不容拒绝的口吻,他站起身,脸色已经不似之前苍白。 秦月章身高腿长,不费力地跨出实验舱,来到晏如的实验舱前。 透明的有机玻璃下,展示着里面那张阴柔到有三分漂亮的脸。晏如双眼紧闭,眼珠在眼皮下不安分地转动着,这是沉溺在梦境里,大脑高度活跃的标志。 越漂亮就越危险,像罂粟。 秦月章承认,他第一次见到这张脸的时候就察觉到危险。晏如以为他已经不记得了,实际上谁见过这么一张脸后会忘记呢? 彼时秦月章站在聚光灯下,在高高的演讲台上垂眼,而晏如则仰视着他,目光滚烫又迷茫,是个误入歧途的信徒,在寻求点化帮助。 恍惚间秦月章胸口里生出一种难言的感受,他当时还不能为这种感受命名。 但这个漂亮的青年是危险的。因为秦月章看到了他掩藏在衣服下的尖刀的轮廓。 秦月章俯下身,隔着玻璃吻了吻晏如的唇,虽然只触碰到一片冰凉,但心里却涌起无法克制的悸动。 他虽然骗了晏如,但至少爱他不是假的啊。为了晏如,他甚至改变了自己最开始的计划。 这很伟大不是吗? 魏钦州对他的评价才是最客观公正的,这么多年,真正完全认识他的人也只有魏钦州。秦月章永远冷静而理性,判断利弊,也清醒地知道自己目标在哪里,并且不断为之付出努力,直至达成所愿。 秦月章想要的,就没有得不到的。 现在,他有了新的目标。但秦月章想,要得到他,似乎并不难。 第69章 探寻 实验室的金属大门被从内打开,陆安弛首先看到的就是孟懿那莫名显得瘦削的小身影。 在众多或功成名就,或身居高位,或有权有势的人面前,他还是选择坚信陆安弛,站在了这些人的对立面。 听到身后的动静,孟懿迫不及待地回过头,看清了陆安弛的脸后,他又是惊喜又带着莫名的委屈,抿嘴叫道:「陆局……」 第103页 陆安弛安抚性地拍了拍孟懿的肩膀,示意他做得很好,然后坦然地直视着自己的上层领导。 李书记一向严肃,此刻脸上的纹路沟壑因为板着脸而更加深刻:「陆安弛,你办的什么事……」 陆安弛便抬手看向腕錶。 机械錶滴滴答答,时间分秒流逝。 他们等不起。 「书记,一切等结束再说。」 陆安弛撂下这么一句话,直接越过李书记往外疾步而去。谢宁紧随其后。 陆安弛一向工作兢兢业业,他也不钻营,但对上级领导还算恭敬。哪有这种「目中无人」的时候。 李书记回身刚要发作,却听一个低促和煦的声音。 「李书记,好久不见。」 李书记回头看清人,紧绷的眉眼稍微松缓,虽然依旧不悦,但语气不再森冷:「秦顾问,我怎么不知道你也在这里。」 秦月章曾经做过一次犯罪心理学的专题讲座,邀请人就是眼前这位李憬书记。 秦月章说:「李书记,我现在是陆局的重要证人。事态紧急,具体的事情陆局之后再向您汇报。」 都说强龙不压地头蛇,李憬都到了雪城,陆安弛还敢军令有所不受! 看来这个雪城公安局局长做得确实很不错,得下属的心,也敢做些大胆的突破规矩的决定。 李憬冷哼一声。如果陆安弛真的查出点什么倒还好,如果他什么都查不出来,临到退休落个晚节不保,那才是悲惨! 站在李憬身边的许既明眉心一跳,他沉默地盯着陆安弛远去的背影,手指无意识地击打着身侧。 陆安弛乘坐电梯直抵地下车库,几人刚驶出车库,不知道从哪里冲出来一群记者,团团把警车给包围住了。 那些渴望着第一手新闻的记者们,就像是见到血的蚊子一样,拍打着车窗,企图把黑色的话筒伸到目标人物的嘴下面来,让对方倾吐出他们渴望已久的消息。 这场面无端叫人毛骨悚然。 「他们不要命了?」谢宁想要发动汽车,可包围而来的记者实在太多,她担心会出事故。 陆安弛摇下车窗,黑洞洞的话筒立刻杵到他的脸上,伴随而来的是此起彼伏的提问。 「陆局长,请问微曜科技是触犯了哪条法律?」 「陆局,您介入调查微曜,有上级的批示吗?」 「请问微曜科技是否与玫瑰杀人案有关?」 「陆局长,大楼情况可以做详细说明吗?」 「微曜现任执行长许黯然是否已经被逮捕?」 「……」 在嘈杂之中,陆安弛张口,在喧闹中竟格外沉稳肃穆:「再不让开,一律按照妨碍公务罪处理。」 扑在最前面的记者还要说什么,可其他人已经下意识后退了几步。 谢宁趁机挂档,警车刺破人墙,行驶入正轨,向着目的地奔去。 雪花村外村,融溪河上游,野樟树密林,疗养院。 这段道路对于陆安弛和秦月章来说,都是不陌生的。 在不久之前,陆安弛曾经带着孟懿走过。当时他们是为了了解晏如的过往生平,看看这个「玫瑰杀人犯」的背后,究竟有什么难言的过往。 这段公路本就车流量不大,谢宁手握方向盘,警车速度几乎称得上风驰电掣,很快就接近了目的地。 「再往里就开不进去了。」谢宁停下车,「辛丰县山多树深,还有一片没有开发过的密林,要进去只能徒步。」 三人刚下车,几个警员就迎了上来。他们都是提前接到了陆安弛的命令,先一步抵达了这里。 其中一个身着夹克衫便服的警员说:「陆局,其他小组已经就位,沿着融溪河开始搜索。」 「有收穫吗?」 「没有,」警员摇头,「面积太大,大伙儿分为五个小组,在尽全力搜查。」 陆安弛心急如焚,眼望着近在眼前的树林,只恨不能把它们一把火烧了。 许既明已经回来,他不可能什么都不做。 陆安弛和晏如费了那么多辛苦,好不容易才走到这里,他们好不容易才找到这里……如果错失真相,陆安弛想,自己大概真的会疯! 「我亲自去……」陆安弛刚说完,一道气定神闲的声音就阻拦住他。 「陆局。」秦月章垂眼拨弄着自己的手机,脸上不见丝毫慌张,他转手直接把手机屏幕亮到陆安弛面前,「我已经找到了。」 陆安弛脸上的肌肉不受控制地抽动:「什么?」 「我的一个患者,从事卫星定位工作。」秦月章的手机上,赫然显示着整座山区的地理模型,「这个位置确实很隐蔽,我们人力搜索,还不知道要费多少时间。」 无尽的森林被缩小到一方屏幕上。深如墨,翠如玉的绿色丛林间被一览无余,融溪河如一条暗色的系带,蜿蜒盘旋在其中。 在林间一角,有一个被红色圆圈标註出来的地方。陆安弛伸手将它放大,视角宛如上帝俯视一般,眨眼间那茂林就不断扩展,而一个灰色的建筑物在樟树的掩映下,露出不起眼的一角。 「就是这里!」陆安弛心跳如雷,那是真相近在眼前的兴奋,「你把它传给我,我们顺着定位找!」 陆安弛很快做好部署,一部分警力看守在林外准备接应,已经进入到樟树林的警员则向着定位的方向赶去。 第104页 而陆安弛本人自然不会什么都不做。他等了这么久,就是为了亲手摧毁那个杀害了自己儿子的魔窟,将罔顾法律的兇徒绳之以法。现在机会近在眼前,他绝不容许自己错过。 「我申请一同前往。」秦月章说,「如果晏如在,他也不会甘心只是等在这里的。」 「好,」虽然这并不和规矩,但陆安弛却没有拒绝。 谢宁刚要说什么,但陆安弛主意已定,直接对秦月章道:「但遭遇危险,秦顾问,请你务必躲藏好,保护好你自己。」 秦月章勾起嘴角,笑意转瞬即逝。 林子里面不知道具体是什么状况,几人做好了准备,以防万一,甚至还在衣服下面穿了一层防弹衣。 陆安弛带领小队,沿着卫星指引的方向,取最近的道路探索着前行。 辛丰县多山,雪花村从前就是个闭塞的山村。这片樟树林倚山势而生,几人脚下就没有一块平坦的土地。 此时已经是深秋,虽然第一场雪还没有到来,但山里的气温已经低了下去。遍地都是落叶,脚踩上去「咔吱」作响,松软的泥土下会留一个浅浅的脚印。 秦月章一边走一边观察,只觉这座山和雪境里曾经呆过的山很相似。两座山之间相隔并不遥远,但谁能想到,在重林之下掩藏着的秘密呢? 人生之事难料。晏如或许年少的时候曾经躲在山里看过无数次星星,却也同样无数次与他想要的真相擦肩而过。 山路崎岖难行,陆安弛平时保持锻鍊,身上并没有堆积厚重的脂肪,但毕竟已经上了年纪,没一会儿就气喘不已。粗重的唿吸声伴着窸窸窣窣的脚步,是深林里唯一惊天动地的声响。 谢宁有些担忧:「陆局,您要不还是休息一下……」 陆安弛只给了她一个沉默的眼神,拉扯着地面的野草,借力爬上小坡地,然后双手很轻快地互相摩挲着抖落尘土,看起来很轻松的样子。 「走吧。」一个高大的警员拍了拍谢宁的肩膀,「你现在让陆局停下来,他能同意吗?」 秦月章垂下眼,在满地繁乱的落叶中看到两截断落的树枝。他蓦然想到了在雪境时,晏如也曾经捡着这样的树枝挥舞探路。秦月章思绪还没有反应过来,脸上就已经露出个清浅的笑容来。 他弯腰从地上捡起那两截树枝,递了一根给陆安弛:「陆局,用这个省力,还能探路。」 陆安弛瞥了一眼树枝,接了过来。秦月章很自然地拄着手里的那根树枝,率先往前走去。 几人沿着卫星定位的方向走了约莫一个半小时,终于接近了目标。虽然还没有看到建筑物的影子,但定位显示距离已经不远了。 几人准备一鼓作气,突然前方传来一阵清越的声音。 「停!」陆安弛抬手示意众人静默。 几人一静下来,那声音就更加明晰了。 如幼鸟鸣叫般的淙淙流水声,昭示着雪花村的母亲河——融溪河就在这附近。再过一段时间,雪落下来,它就会被冰封。 抵达融溪河,那么目的地也就不远了。 果然,几人转过山坡,突然眼前一亮——一个并不高大的建筑,端坐在天然形成的凹地里,正漠然地对着突然造访的不速之客。 第70章 空楼 在深山老林里,拥有一座现代化十足的建筑。即使这座建筑外面以藤蔓类植物做了掩饰,但还是怎么看怎么诡异,像美式恐怖片里面的场景。 大楼地面上只有两层,占地面积并不大,肉眼判断也就两百来平。四周以三米高的铁栅栏包围,栅栏上还缠着重重铁丝,昭示着这道栅栏的凛然不可侵犯,意图将窥视者隔绝在外。 深秋的风飒然而过,树林随之摇晃轻响。更多的枯叶飘落下来,晃悠悠的,晃悠悠的落在了栅栏里外。 风过,再次寂静无声。 让人感到不安的寂静。 陆安弛对身后的人示以眼神,如果正常手段无法进入,那么随时要做好强制手段突破的准备。 有人说道:「陆局,其他人正在赶过来。」 陆安弛丝毫不迟疑:「等不了。多等一秒钟都会出现多一分变故。」 话音落下,他率先突出,向着建筑所在的凹地里俯冲而下。 在大楼的四角,安装着好几排密密麻麻的监控,确保内部的人随时可以监控到所有角度的情况,也可以与外界隔着一层屏幕做并不坦诚友好的交流。 陆安弛抬眼正要说话,可看清监控的一瞬间,心头勐地一沉。 监控探头黑沉沉的,没有一丝光亮,像一潭死水深渊,沉默地俯视着所有人。 监控已经断电了。 秦月章拧起眉头,若有所思。他从衣兜中掏出手机,手指轻触几下,一道消息被无声无息地发送了出去。 「陆局,铁丝没有通电,但门从内部锁了。」有警员上前汇报。 这层栅栏看起来和普通围栏并没有什么区别。陆安弛上前两步,掏出自己的配枪,手又沉又稳地对着闭合处放了一枪。 「轰」的一声巨响后,铁栅栏的门锁被破坏,不情不愿地向着几位不速之客敞开怀抱。 陆安弛示意几人小心,自己一马当先,试探着走了几去。秦月章掉在最后,亦步亦趋地跟着,和所有人保持着并不遥远的距离,静默地观察着。 第105页 穿过栅栏和庭院,众人直接闯入了大楼的正门。这一回大门并没有关闭,但是陆安弛却只感受到屈辱与嘲讽! 什么都没有。 大楼里灯饰齐全可却光线暗淡,没有一盏灯发挥着它本来的作用。大理石的地面光滑如鉴,桌椅摆放得规律整齐。在大厅角落,饮水机里的存水还很多,但机身并没有蒙尘,似乎暗示着这里的故事还没有结束。 众人全副武装,严阵以待,可冲进来之后却发现,这栋建筑早就人去楼空了。 「认真搜查,不能放过任何一个信息和线索。」陆安弛仍不死心地对所有警员说道。 建筑里很昏暗,外面的光很难透进来,而电源又被切断了。不知道这座建筑的设计师是否为了方便照明,在建筑的楼顶被加装了单向玻璃。此刻,柔和朦胧的光线穿破单向玻璃,投注下来,在一楼大厅印下一个规则的光斑,也成为唯一的光源。 众人依靠朦胧的光线和备用手电搜查探索。 这栋建筑从外面看只有两层,可进入内部之后众人才发现别有洞天。修建者将地下的部分掏空,从而拓展出难以估量的面积。 一楼大厅有一架旋转扶梯,串联起了不同的楼层。秦月章凭栏下望,发现地下部分竟然至少有六层。 太疯狂了。 他顺着台阶往下,来到地下一层。与其说是疗养院,这里倒更像是一座现代化监狱,走廊的两边是一扇扇门扉。而地下一层更难拥有自然光了,秦月章靠着自己的手电带来的一丝光亮步步前行。 每一扇门后都是一间小屋,面积约莫十平,屋内只放了一张床和一个黑色的秦月章并不认识的装备。一层楼至少有二十间这样的房间。 秦月章又查看了剩下的房间,布置大多雷同。 所以,是谁被关在了这里。 或者说,是哪些人被关在了这里。 冰冷的与世隔绝的建筑,处处都透露着让人窒息的恐怖气氛。这像是现代化的集中营,只是现在囚徒已经不知去向。 陆安弛搜查完整栋大楼,连一个人影都没有看到,脸色沉着说不出话来,目光阴鸷。他站在最底层的空旷处,整栋大楼都黑压压地抵在他头顶,陆安弛仰头凝视空荡荡的几层走廊,心中突然涌上无力感。 该死,他们还是来晚了一步! 他押上了自己的前半生的职业荣誉和后半生的平稳生活,却什么都没有得到?! 这让他怎么甘心。 大楼里气压低得可怕,每个人的情绪都很低落。 秦月章深吸一口气,转过头时,余光忽然瞥见房间里的那些他不认识的黑色设备。 这些设备上一个文字都没有,不知道品牌也搞不清楚用途。秦月章心头一动,掏出手机对着设备拍了一张照片。 随着一声手机自带的「嘶」,这张照片就被发送了出去。不过半分钟,接收的那头就传来了回復。 「秦医生,如果我没有看错,这是邻国的最新生命监测设备,广泛应用在医学领域。比如监测植物人的生命状态,记录生命数值。您是要拓展什么新领域吗?」 应用在跟踪植物人生命状态? 难道这里住的人都是植物人? 电光火石之间,秦月章联想到了晏如曾经说过的话。在暴雪之中如果觉醒主体意识而身死,会陷入意识洪流,那么现实中的身躯…… 一个荒诞的让人不寒而慄的猜想出现在秦月章的脑海里。 如果这是真的,那微曜科技,的确是万死难辞。 秦月章下意识抬手触摸黑色的设备,入手却觉得一片温热。 他勐地抬眼,当即转身边走边对外面大声说道:「陆局,他们没有走远,机器都还是热的!」 陆安弛遥遥地听到秦月章的声音,冲到了最近的一台黑色设备前。 果然! 「立刻封锁所有道路,沿路设站点严查大型车辆,不能放任何可疑人员和车辆离开!」 第71章 既明 越临近入冬,天黑得便越快,山里尤是。 陆安弛知道,黑夜是他现在最大的挑战。一切都发生得太快,如果不能在今天拦截住微曜的车,那么他不会再有机会。 与此同时,微曜科技,总部大楼。 许既明站在熟悉的办公室,沉默地在落地窗边注视着脚下的一切。 距离他第一次站在这个位置,已经过去了快四十年。他已经很老了,本应该安享晚年。 原本以为许黯然已经足够成熟稳重,有能力操控全局,他才决定退居二线,在山里道观过过清修的日子。可没想到这才过几年,就给他惹出了这么大的麻烦。 虽然,这个「麻烦」是他自己遗留下来的。 暴雪的最初研发者,就是许既明本人。现在很多媒体採访他,都对他白手起家的故事大肆宣传。这也让许既明成为了津津乐道的当代励志典范。 他出身低微贫苦,靠着资助和天分上了大学。后面的故事其实很老套,他和资助者的女儿一见钟情,过了一段很幸福美满的日子。 可是这个日子在许黯然出生之后就突然消失了。 因为他深深爱着的妻子,患上了产后抑郁症,并且在一个很普通的夜晚推开高楼的窗户,走进了寂寂长夜。 许既明当然痛苦,他想,是自己不够体贴吗,是生活不够美满吗,为什么医生没有治好她呢?明明已经在吃药了呀! 第106页 还是说那些心理医生并没有办法真正地医治好她? 直到又一次,从家庭美满,白头偕老的梦境中醒来,许既明触摸着身边空荡荡的位置,突然萌生了一个崭新的念头。 梦境是如此美好,如果他可以研发出一个设备,让人在梦里回到最痛苦的时候,改变自己的命运呢? 在这个想法之下,微曜科技开闢了一个全新的项目——暴雪。 这个时候的许既明还不知道,他的无意间的想法,会引领着微曜科技走出雪城,走向一个巅峰时代。 但是研发是需要实验的,人的大脑是最精密的仪器,没有任何动物可以替代。那么实验品从何而来呢? 许既明第一次把目光投注到了流浪汉身上。那些不知名的,没有身份的,没有亲人的,卑贱如蝼蚁草芥的流浪汉。 后面就一发不可收拾。 他也担心过事情会败露,但他的人手脚干净,做事利落,最重要的是志同道合又有重利相诱。谁能想到一个光鲜亮丽,高高在上的大集团,背地里在用活人做实验呢? 警方也注意到过反常,但每年失踪人口那么多,没人报案,也很快就不了了之。就算有人报案,也绝不会查到微曜科技头上。 如果问许既明良心难安吗?或许有一点吧。不然他也不会常年呆在道观里。 但他绝不后悔! 暴雪是他最得意的作品,是利在千秋的科技啊! 它帮助了那么多人摆脱心理疾病的困扰,引导那么多人走出心理阴影的笼罩,这是一个伟大的发明,不是吗? 他只恨自己不能早一点点研发出暴雪,说不定还能挽救妻子的性命! 至于那些实验品?他们本来就是些社会的边缘人,对这个世界没有什么贡献的。消失就消失了,死了就死了吧,谁会关心呢? 相反,那些人是为如此伟大的科技贡献出自己的生命,他们应该感到无比的荣幸才对!哪一个伟大的科技问世之前,没有人牺牲献祭的?许既明想,他并没有做错什么。 而且他已经足够仁慈了。那些昏迷不醒的人,那些迷失在梦境里的人,那些疯疯癫癫的人,他还专门修建了疗养院来安置! 虽然也是为了方便后续的观察实验以及改进暴雪,但他也没有把这些人置之不理呀。 未来会有人理解他的,会有人感谢他的。但现在…… 许既明垂眼看着脚下的繁华,城市五色霓虹将他的脸照得斑驳,而笼在黑暗里的部分就更加昏暗不明了。 这座大楼,是他一辈子打拼出来的心血,暴雪是他倾尽心血的作品,他绝不会允许任何人来动摇。现在,是应该处理掉那些「麻烦」了。 「叮!」 手机里传来信息声,许既明抬起手机,屏幕上是一条陌生手机号传来的信息,内容是一个句号。 许既明勾起嘴角。 他知道,从他回到这栋大楼开始,他的手机和一举一动都处在警方的监控之下。但是许既明也不蠢。之前他就安排人手,在警方找到前让疗养院全体撤离。 句号,就是撤离行动完成的意思。他们会按照以前的方式,处理掉还残余的「麻烦」。 虽然这样很冒险,但只要毁尸灭迹,警察也拿他没有办法。 骨灰,是验明不了正身的。 只要过了今晚,一切就都可以重新开始。 许既明走出办公室,外面有两个警察盯着他。他微笑起来,花白的头髮配合着脸上的皱纹,勾勒出慈祥的面具:「警察同志,我只是想看看我的儿子。」 年轻的警员面对这个苍老的男人,不由想起自己家里的祖父,声音也轻和下来:「许黯然刚刚醒过来不久,身体很虚弱,有医护人员的检查,你就放心吧。」 今天下午,一直在雪境之中的许黯然终于清醒了过来。谁知道他做的第一件事竟然是扑到隔壁去殴打仍在沉睡的玫瑰杀人犯。众人吓坏了,如果不是齐幼萱拦着,他可能会毫不留情地掐死那个阴柔恶毒的叫「晏如」的青年。 许既明露出失望的样子,又说:「是不是还有一个后生在里面没有醒呢?他没事吧,听说他杀了人……」 如今整件事都扑朔迷离,只有少数几个人知情。警员们对于发生了什么也并不了解,只是按照上面的要求办事。 「他是个兇犯,手段残忍,没什么好同情的。」另一个警员说,「老爷子,你也安心呆着吧,如果微曜科技真的没事,我们陆局也会还你们清白的。」 许既明颤颤地点头,或许是突如其来的看管,让这个本来还精神矍铄的老人显出几分老态来。 警员无声地嘆了一口气。 第72章 母子 夜,寒风吹得凛冽,预示着一场大雨就悬在云里。 几辆黑色的商务汽车驰骋而过,轮胎轧过水泥马路,留下两道灰黑的车痕。它们丝毫不停留地冲进黑暗里,车前的大灯像怪兽的眼睛,光束刺破黑暗夜色的胸腔。 这是一条「小道」,贯通了雪城和盐城。在很多年前,这条道路也曾繁华一时,想要在雪城与盐城之间来往,这是最重要的道路。 但随着后来经济发展,雪城也算是经济腾飞,国家政府出资,为雪城修了铁路和机场,当然高速公路也没有落下。 有了更加便捷的出行渠道,这条过去也辉煌繁华的「小道」,便渐渐无人问津了。当年还很平稳方便的水泥道,现在已经斑驳不堪,在时间的啃食下变得坑坑洼洼。车辆来往时常被颠簸得不行,这就让「小道」更加冷清,被人遗忘了。 第107页 但黑色的商务车队并不是这里的生客,即使住在附近的居民看到了也不会觉得奇怪。 因为它们是附近殡仪场的车辆,黑色的车身上贴着「微光殡仪场」的字样,也昭示着它们的去处。这些黑色商务车时常外出接送,居民们看了还会主动避让,以免触了晦气。 在雪城和盐城的交界处,前后都少有人烟,只有几个农村的老式自建房稀稀拉拉地伫立。而这里,就开着「微光殡仪馆」。 殡仪馆总是不吉利的,很多从业者都是另一种类型的社会边缘人。他们因为职业的特殊性,遭受的忌讳的眼光也会多一些。 此时,微光殡仪馆在漆黑的夜色中像口沉默的棺材,只从两边四方的窗口中透出橘黄色的光束。 车队平稳地开进了微光殡仪馆的地下车库,在夜晚里没有惊动任何人。 「啪」的一声,商务车的车门被一把推开,露出车厢里重叠在一起的几具金属棺。原来为了提升空间,车厢里的车座除了主副驾驶外全部被拆除。 剩下的车辆也是一样的情况。 等候在车库里的人一言不发地上前,默契地配合着把金属棺搬运下来,然后向着焚烧炉的方向走去。 微曜科技作为雪城扎根本土的优秀企业,在雪城内部也有大量的投资和贊助,比较知名的是教育和医疗,当然,它们要投资殡仪馆,似乎也并没有什么不合理的。 至少不会引起太多人的注意。 所以这也为微曜开启了方便之门,这么多年,需要处理掉的麻烦,也一一神不知鬼不觉地付之一炬。 每一年,城市里都有大量无名之尸需要处理,微光殡仪馆和政府取得了合作。有时候一炉两尸,有时候一炉三尸,可以操作的空间有很多。 今天这样集中处理大量「尸体」,确实是很冒险的。但是相比起已经存在的危机,这点险还是值得冒的。 只要这些人没有了,那么警方就拿不到微曜的任何污点! 焚烧间里干净得几乎透出些莫名的诡异,白绿相间的瓷砖擦拭得纤尘不染。几床机器已经准备就绪,金属隔断之后,是熊熊烈焰,灼热的温度穿透金属浸染到房间里,让人立足片刻就汗如雨下。 几人打开金属的棺材,露出里面的人来。 躺着的人是一个五十多岁的半老妇人,面上的肉很松弛,双目紧闭,眉头微微蹙着,脸色苍白,看起来倒真的像死了一样。 可是即使微不可见,但她胸口明明还有微微的起伏。 她还活着! 身着黑衣的操作员带着口罩,露出一双狭长的眼睛,里面盛满平静和麻木。 他来到操作板前,示意众人把「尸体」抬到工具机前的长板上。 那老妇人似有所感,紧闭的眼皮下眼珠微微转动,身体隐隐颤抖,像是要挣破什么清醒过来一样。 操作员不为所动,像是早已习惯了一样,按下操作板上一个绿色的按钮。 剩下几人正要动手,却就在这时,变故又生! 原本宁静的夜晚被一声突兀的警笛划开! 紧接着,警笛声起伏不断,隐隐已经包围了这座并不大的殡仪馆! 众人这才慌了,手上一抖,老妇人又摔回了金属棺材里。 他们原本也不是什么穷凶极恶的人,胆子有却不大。眼看着事迹败露,都慌张起来。 为首的人强自镇定,对几人说:「别乱!我们是殡仪馆,烧个人很正常。去,把下面那些藏进冰库……」 他还没说完,紧闭的殡仪馆大门被外面的警察强行突破开! 「全都不许动!把手举起来!」 来得好快。 警察持着枪械冲进来,重重将他们包围住。红蓝相间的警灯灯光照射进来,映照得地面一片斑驳狼狈。 「抱头蹲下,放开受害者!」警察怒喝一声,几人面面相觑,自知无从挣扎,抱着头缓缓地蹲了下来。 场面很快就被控制住。 姗姗来迟的陆安弛冲进来,触摸着躺在棺材中的妇人的脖颈,感知到微弱的脉搏。 「受害者还活着。」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手上青筋爆出,指节粗粝冷硬,「快叫医护人员!」 一队白大褂的医生随即跟了进来,快速开启了自己的工作。 尘埃落定,陆安弛才有空闲打量着这工作间。 这焚烧炉……他们竟然是想活生生把这些人给烧死!这群没有人性的畜生! 如果再晚一步,他不敢想像这里面会发生什么恐怖的事情。 陆安弛深深地唿吸,控制住想要上去给他们两拳的冲动,对警员们说:「带他们走,连夜审讯。」 警察们扭送着罪犯离开,陆安弛脚步沉重地跟在最后。 他一直高悬着的心终于放下,那股支撑着他的气力便骤然消失,他忽然觉得无比疲惫,头也沉重,四肢也沉重。 钦州,爸爸不会让你死得不明不白,没有价值。 陆安弛鼓起全部力气才终于拖着躯壳走出了殡仪馆的大门。门外,警员已经拉起了黄色的警戒线,几个戴着手套的法医已经准备进入去提取线索。 「幸好赶上了。」一直等候在门外的秦月章上前两步。在他身边,还站着一个身形高挑的女人,一头利落的短髮,眼角虽有细纹却丝毫不影响她的风华。 第108页 只有母子两站在一起,才能直观感受到两人面容上的肖似。 陆安弛意味深长地看着他们,说:「如果不是简记者及时,我们没法那么快找到他们的踪迹。」 简妮不动声色地蜷起手指,瞥了一眼秦月章,微笑着说:「我动了些关系,查了微曜旗下投资的产业,只有这个微光殡仪馆最蹊跷可疑。能够帮上忙,自然是我的荣幸。」 谢宁上前来,说:「陆局,嫌疑人已经全部落网,现场也封存完毕。」 陆安弛对着简妮和秦月章略一点头,带着谢宁率先上了警车。 今夜註定是个不眠之夜,这样一个涉及多条人命,时间跨度至少二十年的大案,足以让他们加班到天亮了。 「轰隆」一声巨响,天边炸开一道震慑人心的雷鸣,而冰冷的雨滴随之噼头盖脸地砸了下来。 这场酝酿已久的雨,终于抵达人间。 「走吧,儿子。」简妮抚摸着自己被雨淋湿的头髮,快步拉开自己的车门,回头看向在黑暗中伫立的秦月章。 他身后是灯火通明的殡仪馆,背对着光线让简妮看不清自己儿子此刻脸上的表情,但她直觉那一定不怎么好看。 雨已经越来越大,简妮又重复了一遍:「秦月章?」 秦月章终于走过来,头髮被雨滴打湿了,软软地贴在额头上,却并不显得狼狈。反倒是简妮从没有看见过自己一向正经理性得过分的儿子有这么「可爱」的时候,不由得轻松地笑了笑。 她是应该轻松的。 毕竟当年的「公路少女猝死案」她牵涉其中,但现在已经完美地把自己摘出来了。 幸好她有个这么能干的儿子。 是的,从一开始,发现微光殡仪馆有问题的人,就不是她,而是秦月章。秦月章也早就知道了疗养院的位置,只是故意拖延等到里面的人全部撤离之后,才报出了卫星定位。 哪个儿子不帮着自己的妈呢?简妮有些得意地想。 两人坐上车,简妮开了暖气,刚发动汽车,在引擎的鸣响中,她听到了自己儿子的声音也夹杂其中。 「这是我最后一次帮你。」 简妮握着方向盘的手一僵。她转过头,不解地睨着秦月章,企图从他的脸上看出一丝玩笑的痕迹。 秦月章也确实笑了,轮廓锋利的脸顿时柔和下来,可看向简妮的眼神却和看一个普通人,一个他的病人没有任何区别。 「但是就算我不帮你,你也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才能利益最大化的,对吧?」 简妮这才细细地打量起秦月章,两双及其相似的眼睛对上,她惊觉原来她从不了解自己的儿子。 简妮不想被这个小子压了势头,满不在乎地勾起唇角:「当然。」 她已经想好了明天的新闻头版是什么内容了。 唔……取个什么标题好呢? 《二十年沉冤得雪,玫瑰案引惊天案》? 《暴雪之下藏白骨,微曜背后藏祸心》? 至于她简妮?她是受到奸人蒙蔽后,幡然醒悟揭露真相的斗士啊! 第73章 使命 面前突然有刺目的光,即使隔着一层薄薄的眼皮,晏如也觉得一阵刺痛,终于迷迷煳煳地睁开眼睛。 一束刺眼的光正正地照射到他的脸上,他偏过头躲避,抬起手想要遮挡,却带出一阵「哗啦哗啦」的声音。 手腕上银亮的手铐昭示强烈的存在感。他坐在审讯室里,身躯因为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而微微僵硬。 意识有些昏沉,晏如一时回忆不起自己是怎么坐在这里的。 他触犯了哪条法律来着? 「姓名?」 在灯光的那头,传来一个很年轻的低沉而有磁性的声音。 是很熟悉的声音,晏如下意识觉得,坐在那头的人应该很重要。 「晏如。」他回应,眯起眼睛顶着灯光直视那头,想要看清对方的面孔。 「年龄?」那人又问。晏如这回终于看清了对方的长相。 比他差不了几岁,挺年轻,也挺俊。稍长的额发都规矩地梳到了脑后,眉骨俊秀,是个很正派的长相。 「二十七。」 那人瞥了一眼晏如,面上没有表情,晏如却忍不住笑了。 他认识这个人的,很有名的心理学家嘛,和他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秦月章。 「职业?」 「无业游民,做些地摊小买卖。」晏如微仰起头,因为瘦削而略显锋利的面部线条暴露出来,坦荡得不像个杀人犯。 「你说,你是玫瑰杀人案的兇手?」 啊,是了。 晏如想起来了。 他坐在这里,是因为他好像杀了一个人,一个叫做魏钦州的男人。 可是为什么杀他呢?晏如一时竟想不起来。但想不起来就想不起来吧,或许只是因为那个人该死吧。 「对啊,人就是我杀的。」晏如垂下头,无趣地拨弄着手腕上的银色。 「少嬉皮笑脸的,你态度放端正一点!受害者尸体呢?」 晏如这回很实诚地摇摇头:「不知道。」 「你说什么?你既然来自首,却不知道受害者的尸体在哪里?」隔着并不遥远的距离,秦月章冷哼一声,目光是充满审视的冷冽。 没来由,这个目光让晏如很心烦。 第109页 秦月章凭什么用这样的眼神看他,不……不应该是这样的。 晏如忽然觉得胸口窒闷,像是身体里钻进了一只歹毒的蝎子,它用尖利的足细细密密地攀爬过他的肌肤,然后用尾刺扎中了他最重要的心脏。 「哗啦!」晏如下意识抬手捂住胸口,可被桎梏的双手只能徒劳地拉扯镣铐,发出冰冷的嘲讽的声响。 为什么他会这么难过呢? 像是为了响应晏如的想法,或者只是察觉了他身体的不适,一直八风不动地坐在那头的秦月章出声询问:「你怎么了?」 晏如心头一动,却勾起嘴角,故作轻佻地笑:「我没事。只是秦顾问,你对所有的罪犯都这么关心吗?」 「我只是出于人道主义,」秦月章对于晏如能直接叫出自己的身份并没有丝毫疑惑,补充道,「而且你现在只能算犯罪嫌疑人。」 晏如被他这一板一眼的架势给逗笑了,他抬起头,刺眼的审讯灯光让他勐然间有些恍惚,意识像是被一双无形的手攫住了似的。 「少嬉皮笑脸的!我问你,受害者尸体呢?!」 晏如眨眨眼,拉回了自己的心神:「我不知道,忘记了,你问再多遍也是这个结果。」 他这回倒没有说谎,晏如的确忘记了。他甚至很质疑自己怎么会杀人——而且还是杀了魏钦州。 他还记得魏钦州,那个烂好人。 可是直觉告诉晏如,他确实应该告诉警方,魏钦州是他杀死的。 真奇怪。 秦月章不动声色地坐在审讯桌前,审慎地打量晏如,判断着眼前的青年是真的杀人犯,还是只是一个来捣乱找存在感的无趣刺头。 晏如困顿地打了个呵欠,眼中氤氲起水汽:「秦顾问,与其在这里跟我耗,不如快点去找找证据吧?唔……要不要我把我家里的地址给你,你去搜一搜,没准能搜出个什么残肢断臂……哈哈!」 晏如知道自己这么说肯定会激怒对方,但他却偏想要看看秦月章生气的样子。 「砰!」是桌面被狠狠敲打的声音。秦月章果然怒视他,那双很容易招惹人的眼睛里蕴着火焰。 真好看吶——晏如发自内心地感嘆。 这时,一直坐在秦月章旁边,看起来年龄很大,鬓角已经生了白髮的老警官按住秦月章的肩膀,嗓音低沉:「你不要挑衅执法人员!既然你现在自首,就老实交代自己的犯罪经过,争取从轻宽大处理!」 从轻宽大处理? 晏如简直想要冷笑。如果他真的杀了人,应该是要填命的,争取什么宽大处理? 而且,魏钦州的死……晏如脑海里蓦然间闪过一双不甘的濒死的眼。黑色的瞳孔里生机都消散,可魏钦州却依旧不愿意闭上疲惫的眼帘。 魏钦州的死真的和他有关系吗? 不,不可能。 这一切很奇怪,晏如眉头紧皱,可他说不上来。总感觉有什么很重要的东西被他遗忘了。 为什么要故意让自己身陷囹圄呢?晏如努力回忆,脑子里却像是蒙上一层迷雾,他怎么也想不起来。 突然,一个意识浮现出来——他不应该被关在这里,还有很重要的事情等待着他去做! 一个关系着他的命运,他的人生的事情!对,他要出去,绝不能不明不白地被关死在牢狱里! 晏如勐地抬头,直视着秦月章的眼睛:「秦顾问,我有话要说。」 秦月章以为他想通了,翻过一页笔录,好以整暇地回应:「你说。」 晏如一字一句道:「对不起,人不是我杀的,我只是一时兴起,想找个乐子。但现在人命关天,我不得不说实话。」 他这是要翻供。 秦月章一把将钢笔重重拍在桌案,几滴墨水溅出,晕染开浓黑的痕迹。 「你以为这是什么地方?是你开玩笑的地方吗?」 晏如说:「我想现在不是谴责我的时候,应该是你们想办法怎么破案。」 快点结束这一切吧,放他出去。那个很重要的事情似乎耗不起时间…… 正在这时,秦月章耳朵里塞着的蓝牙耳机里传出声音。秦月章沉默着听完耳机那头的语音,合上审讯笔录,示意这一次审讯到此结束。 秦月章和老警察一前一后离开审讯室,晏如看着秦月章的背影,脸上轻佻的笑意终于慢慢消失。 秦,月,章——晏如默念着他的名字,心中生出异样的感受。很酸涩,又让心脏像是被吹进了一口气一样,涨涨地难受。 这是什么情绪? 晏如想不通,索性不想了。 现在最重要的是想办法离开这里。至于那件很重要的事情,晏如依旧想不起来,但他知道,他必须去做。 第74章 墓前 按照规定,没有证据的情况下,拘留也是有时间限制。 晏如半靠着拘留所洁白的墙壁,默算警方行动的时间。他那个小房子一眼就能看到头,并没有什么好搜查的。而且他的人际关系也比较简单,连个维持稳定亲密关系的人都没有,走访也不费事。 晏如自知没有杀人,应该很快就能把他放出去。 他刚想着,铁门的锁孔「吱呀」一声,门被人从外面毫不客气地打开。 「晏如,出来。」 晏如立刻站起身,理了理满是褶皱的衣服,迎上前去:「警官,什么事?」 第110页 警察肃然道:「你暂时回家去,这段时间别离开雪城,如果有传唤请你配合。」 晏如眉眼一弯,狭长的眼睛里黑熠熠的:「收到警官!我说了我遵纪守法的,怎么可能杀人呀!之后有需要,随时叫我!」 说着,晏如跟着警察去领了自己的衣物和手机,被警察一路送离了警局。 此时阳光正好,天上一朵云都没有,太阳把脚下的道路都照得暖融融的。空气很干燥,警局门口花坛里种的铁树都让人看着觉得青秀顺眼。 晏如伫立在门口,返身看庄严肃穆的警局大门,却并没有被无罪释放的轻松,反而心里空落落,茫茫然的。 他得到了想要的自由,应该立刻去做重要的事情。可晏如却打不起精神,总觉得错过了什么。就这么离开吗……是不是有什么东西落在警局里面了? 想着,晏如又翻了翻浑身上下的衣兜。他生活拮据窘迫,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不费片刻就能回忆起来。 而且警局里的人,要么是人民公僕,要么是知名心理学家,就算自己落了东西,也不至于贪他的小便宜。 想到这里,晏如脑海里又忍不住勾勒出那个他耿耿于怀的身影来。 晏如也不知道自己发了什么疯病,总忍不住去想那个与自己天壤之别的人。 如果他现在就在这里…… 「滴滴——」 汽车的鸣笛短促响亮,高调地昭示自己的存在。 晏如扭头,一辆黑色的车停在警局的台阶下。车窗适时地落下,露出驾驶座上那人的侧脸。 眉骨高挺,轮廓干净俊秀,竟然就是晏如刚刚还在想的人。 「秦顾问?」晏如还没细想,身体已经主动上前去。 秦月章说:「上车。」 「不用了吧?」晏如嘴里客气,但手上却拉开了车门,很不客气地坐上副驾。「我这一身牢狱晦气的,回去洗洗才敢碰你的车啊。」 秦月章懒得理他的言行不一,车辆驶入了公路。 「你知道我家吧?」晏如抓着安全带,掩盖他莫名而来的无所适从,「你们去搜查的时候肯定走过一遍了,不过有条近道,只有很熟的人才知道,我一会儿给你指路啊。」 秦月章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晏如便找不到话题了。 其实秦月章让他上车,晏如很吃惊。他毫无戒备地上了秦月章的车,也让他自己很吃惊。 毕竟他一直以来,因为父亲的原因,并没有接收过多少主动的善意。少年时有人向他释放善意,可能也是憋着整他的坏主意。 「听说你父亲是杀人犯?」秦月章的声音突兀响起。 晏如下意识拢紧眉头。倒不是他否认这个事实,只是他觉得这话从秦月章嘴里冒出来很违和。 「是啊,怎么了?」晏如的声音冷了下去。 「日子应该不好过吧。」 「还行。再不好过,现在也过来了。」 那头不再说话,晏如心里却戒备起来。 秦月章忽然提起他父亲是什么意思?而且还是在他证据不充分,被从拘留所里释放出来的时候。 秦月章和魏钦州是好朋友,难道警方都释放他了,秦月章还在怀疑他? 想到这里,晏如偏过头看向窗外。修剪得整齐划一的树木匆匆后退,商铺也随之出现又消失,公路不断延伸,不知道终点会指向哪里。 这条路不管通往哪里,但绝不是通向他的家! 车已经开过了旧城区,驶入郊区和城市过渡的地区。街道两边的商铺牌子上有了「白事一条龙」的字眼,这些店铺在稍微热闹的地方都并不受欢迎。道路不再规整干净,有的地砖都还坑坑洼洼地翘着,它们坦然地暴露这座光鲜亮丽的城市背后,难以癒合的暗疮。 「秦顾问,你是不是走错了?」晏如故作无意地问。 再往前走,就是公墓区。因为紧挨着烈士陵园,所以晏如有些印象。 秦月章却说:「没走错,前面就到了。」 说着,秦月章就把车靠边停在了公共车位上。 晏如盯着公墓的奢华到阴森的大门,一颗心止不住地下沉。但他就想看看秦月章会拿他怎么样,现在青天白日的,就算怀疑他,也得讲究证据,总不至于掐死他吧? 两人推门下车,转眼就并肩站在了一座矮矮的冰冷的墓碑前。 碑上贴了一张黑白照片,不知道是不是遗照技术不太好,照片上人很模煳,晏如只能看清一个高高扬起的唇角。想来那人应该是笑得极其开心的。 晏如也忍不住跟着哼笑一声。 哦,身边的人肯定会责骂他了。 「你笑什么?」 晏如说:「这坟又不需要我来哭。你要哭,请自便。」 秦月章勐地攫住晏如的胳膊:「你对死去的人一点基本的尊重都没有?」 晏如抬眼直视着秦月章的眼睛,这是一直以来他第一次有机会离他这么近,可晏如却悚然发现,秦月章的瞳仁乌黑,一点光都没有,沉得像一潭不见底的死水,无论什么东西抛下去也不会泛起涟漪。 此时此刻,违和的感觉已经抵达巅峰! 不对,这不是秦月章! 晏如前所未有地坚定。 「你还是怀疑我?」晏如试探着问。 秦月章立刻回应:「是,你是最值得怀疑的人。」 第111页 晏如大笑起来:「连警察都没有证据,你凭什么?凭我是杀人犯的儿子就一定会子承父业吗?你带我来这里,不会是想掐死我为你最好的朋友报仇吧?不值得的,秦……」 他话还没有说完,一双丝毫不犹豫的手已经按住了晏如的脖子,将他掀翻在地! 第75章 消弭 晏如身不由己地跪倒在地,脖颈上那双手坚定而有力,让他挣扎不得。 他艰难地抬起眼睛,视线挪动到墓碑之上。黑白的照片在灿烂的阳光下微微反光,上面含着笑的人面目模煳。但魏钦州的衣服晏如却觉得很熟悉,他胸口的衣兜处还有雪城大学的logo,正是魏钦州当年来雪花中学支教时穿的那一身。 晏如脑中灵光一闪,那团迷雾骤然消散——他终于知道什么东西不对劲了。 梦境是人对现实理解的延续,再光怪陆离的东西,也是对现实所见之物的重组和投射。梦境中不会出现他没有见过的东西,所以现在遗照上的魏钦州,还是晏如记忆深处里的那副打扮。 他根本没有清醒,他还在梦境里! 「哈哈哈哈!」 晏如想通了这,那一个个怀疑的点便串联成线。一切被大脑或者说暴雪屏蔽的意识猝然回归。 他想起来了。 当时,晏如和许黯然离开被摧毁的魏钦州的安全门,许黯然独自开启了他自己的安全门逃生,而晏如自己则留在了暴雪之下。 他躺在漫天代码下闭眼等死,可再睁眼时却以为回到现实。 回到了他自首的那一天。 暴雪为他单独造的梦境实在太过于美好,或者说它为每一个陷入意识洪流的人造的梦境都十分美好。因为梦境里他心中所想几乎下一秒就会在现实中有所回应。 所以他为秦月章的冷淡而难过时,秦月章就会出言关心他;他想着能出狱,就立即被证明无罪而获得释放;他想见到秦月章,秦月章就立刻出现在他面前。 同样,晏如想秦月章是不是在怀疑自己,秦月章就立刻释放出怀疑的信号。 他的每一个想法,都会立刻成真。 谁不想沉溺在这样的梦境里呢? 但是偏偏晏如就是个患得患失又自我质疑的人。他的考虑,永远都把坏事情放在前头。但当坏结果出现的时候,他又会怀疑这个结果的合理性。 秦月章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会粗鲁地按着他的脖子让他跪?如果真的是他犯案,秦月章应该是亲手将他抓回监狱,亲耳听他宣判死刑,亲自给他注射死亡才对。 所以他才能抓住暴雪的破绽。 暴雪,也不过如此! 晏如的侧脸抵在冰冷的墓碑上,这个触感如此真实,头顶的阳光照射到皮肤上的温暖如此真实,谁能发觉这只是一场幻梦呢? 「哈哈哈哈哈……」 晏如心中畅快,莫名觉得他又赢了许黯然一次。他越笑越扭曲,声音逐渐嘶哑,像个被擒住的疯子。 「疯子。」秦月章垂眼。 晏如停了声音,低声说:「我是疯子,所以放开我,别染上了疯病。」 秦月章果然松开了按在晏如脖子上的手。 晏如慢慢起身,活动着被压痛的脖颈,慢慢往前走。 晏如想,秦月章不必跟上来了。 虽然眼前这个很像,而且绝对会听话,但是晏如从来不喜欢沉溺于虚幻的假象。在他眼里,清醒的痛苦好过自欺欺人的幸福。 果然,秦月章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只是安静地看着他。 晏如想,这个墓园实在不适合魏钦州。四周都是冷冰冰的墓碑,别人扫墓还容易把他踩了。他应该葬在玫瑰园里,在那里长眠着等待他心爱的姑娘。 下一刻,伴随着乍然而来的玫瑰花香,千万朵玫瑰破土而出,掩埋一座座墓碑,只剩余那座属于魏钦州的露在外头。玫瑰漫天而来,缱绻地围绕着魏钦州的碑,像亲密的爱人趴在他的肩上,低声说着亲昵耳语,而黑白遗照上的人安静地微笑。 晏如想,他还应该看看他的父亲和母亲。他这卑微颠沛的难以言说的半生,不幸就是从他父亲含冤而死开始的。 毫无预兆地,在玫瑰花的尽头,出现两个模煳的背影。晏如定睛凝视,还是只能看清轮廓。 时间已经过去太久了,一切的回忆与痕迹被当年他家里的大火付之一炬。在晏如的记忆里,早就不记得父母长什么样子了,所以投射也只是模煳的背影。 其实晏如忽然间就理解了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利用暴雪来诊治心理疾病。 暴雪会再现人心底深处的暗疮。所以这一路走来,晏如看到了自己曾经耿耿于怀的桩桩件件。 他咽不下在火车上被冤枉成小偷这口气,他愤恨在学校被处处针对,他恼怒当年他曾经信任过的来支教的魏钦州突如其来的苛责,他心痛于自己最后的家被一把火烧光……他最难平的,是当年他的母亲,明明可以被救,却还是死在了那场车祸里。 有的事现在看来并没有什么大不了,被困住的囚徒是年少的他,而现在的晏如可以笑着释放被苦苦折磨的自己。 当然有的他也依然放不下。 但无论如何,所有的记忆都会如现在的两个背影一样,逐渐模煳远去。 那些利用暴雪来再现过去的人,很幸运可以有人来帮他们放下心中的执念。而晏如早就习惯了自我安慰。 第112页 晏如往前看了看他父母的背影,转身又望向矗立在玫瑰花海之中的秦月章。 他没有再往前,也没有后退。 因为他知道,眼前的所有都是虚假。 晏如宁愿清醒的痛苦,也不要虚幻的幸福。 他得去看看结果是什么,得去看看秦月章——晏如到最后才惊觉自己从未看清的人——会不会真的骗他。 「意识洪流的梦境里,不管什么,都可以心想事成吗?」晏如低头自言,陷入沉默。 蓦地,他抬起下巴,笑意慢慢爬上他的脸庞。晏如直视着此间最璀璨夺目的光源,高声说道。 「那我要,清醒!」 微不可察的风停止了,在风中摇曳的玫瑰也停驻了。 但那太阳的光却越来越强烈,灼灼刺目。光华延展开来,晏如却并不转开自己的眼睛,反而更加坚定。他已经知道迎接他的会是什么了。 当阳光足够温暖,暴雪必将消弭于无形。 作者有话说: 梦境到此结束,晏如同学卡住系统bug了 第76章 甦醒 晏如最先听到的是很规律的仪器发出的「滴滴」声。鼻息间有消毒水的味道,很淡,并不难闻。 这是在哪里,医院吗? 眼皮沉重得像挂了石头,或者被涂满了胶水,怎么也睁不开。但慢慢的,晏如感知到了自己的躯体,躺在略硬的床上。 他已经真正地清醒了?还是进入了下一个暴雪营造的梦境? 四周怎么这么安静?除了仪器的声音就什么都没了,他到底回到现实了没有? 如果有的话……他们,他和陆安弛的计划,成功了吗? 他父亲的案子,魏钦州的案子,有一个结果了吗? 晏如想要动一动,却只觉浑身酸软,一丝力气也没有,连抬起手臂都是一种困难。 完了,他不会成植物人了吧? 这个认知让晏如有些慌张,毕竟他无亲无故,一直住在医院的话,谁会为他支付高昂的医疗费? 晏如深唿吸,刚想再试试挪动自己的手臂,不远处突然传来了门把手转动的声音。 有人进来了。 晏如下意识不动。 踢踏,踢踏,踢踏。脚步声很熟悉,不需要对方开口,晏如就判断出了来人。 是秦月章。 晏如松了一口气,又莫名有些自己也说不清的欢喜。 「刷」的一声,是窗帘被拉开的声音。被隔绝在外的阳光立刻填充进了房间,驱逐了屋子里的潮气,照耀到晏如的脸上。晏如隐隐感到温暖,手指不受控制地弹动一下。 或许是之前躺了太久,身体还没有适应。但晏如觉得自己在慢慢恢復对身体的控制。 秦月章又踱步走到床头,整理着床头的什么东西。听声音应该是花瓶或者什么瓷器。 花瓶瓷器摆件有什么用?晏如在心底里默默想,这种对病人没有实质性作用又很费钱的东西,他向来是不需要的。 他刚想到这里,突然一双手就毫无预兆地触到了他的小腿。 晏如浑身一僵——这是做什么? 很快他的疑惑就得到了解答。 秦月章居然开始给他按起了小腿的肌肉。 虽然长期卧床的人,的确需要定期按摩,避免肌肉萎缩。可是一想到这个人是秦月章,晏如就觉得这个场面很诡异。 不管是那个站在高台上做学术演讲的秦月章,还是后来与他一起在雪境里共度风雨的秦月章,即使是在梦境的最后,那个有稍许陌生的秦月章……晏如都很难想像出他给人按腿是什么样子。 太违和了。 而且,晏如总觉得他触摸过的地方像是要着火了一般,即使隔着一层衣物,也让皮肤泛起酥麻。 晏如挣扎着想要睁眼。 「其实我很后悔。」秦月章忽然说。 晏如僵住动作,而对方并没有丝毫察觉,仍自顾自开口。 「我以为等许黯然归案,他一定有办法唤醒你们的意识。可是他却说,所有陷入意识洪流的人,从没有醒来过的。」 可他已经清醒了,晏如不由暗自得意。 「我研究了那么久心理学,从来不亲自参与实验,因为我知道,实验必然会对参与者产生影响。雪境里发生了那么多事情,我都可以告诉自己是假的,是梦境,但是唯一有一件事,我绝不能否认。」 秦月章顿住,似乎那个答案连他自己都难以置信。 晏如凝神听着,一时都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心脏蹦跶得快要从胸口跃出来了。 「我曾经从不相信爱情,那只是大脑分泌的神经递质,产生的愉悦错觉。多巴胺的分泌也可以依靠其他外界刺激,所以说到底,爱情的本质是大脑的自我欺骗,即使它诞生,保持的期限也很有限。所以那些曾经爱死爱活的人,很容易走到相看两厌。」 这是什么东西?突然开始讲生物知识?晏如摸不清他的思路了。 「但是,」秦月章话锋一转,突然声音变得无奈又轻柔,「我一想到你可能永远会这么躺下去,就心脏窒痛。喜欢不是只会让人产生愉悦感吗,晏如?」 所以,喜欢一个人,也会痛。 晏如忽然想起,在雪境里秦月章向他表白的时候。那时他乍然恢復了全部主体意识,给予秦月章的回覆是一柄扎进胸口的刀。 第113页 秦月章说他并不相信爱情,可他当时那么坚定,眼神灼热的温度穿破梦境让现在的晏如都忍不住战慄。 真糟糕啊,晏如有些难过地想。 「我听过很多人的故事,也见识过复杂的人性,以前也质疑那些爱上研究对象的实验者的专业性。这是我第一次亲自参与观察实验,本以为迎接我的是一个不幸的卑微阴暗的灵魂,但是……」 秦月章没有说下去。 晏如却松了一口气。他实在不习惯这么「偷听」人说话。 秦月章按好了他的腿,把被子掀过来妥帖地盖住,然后俯下身。 晏如察觉到对方猝然而至的唿吸,可秦月章却什么都没有做,只是垫了垫他的枕头。 「我承认在雪境里我很贪心,才让你陷入了危险。但是换个角度想想,这样也挺好。至少我不用担心你哪一天多巴胺过期,会离开我。」秦月章又为他掖了掖被角,然后直起身,温热的气息便逐渐远离。 「卡塔」一声,门轻轻合上,人已经离开了。 晏如躺在床上,总觉得秦月章说的话有些怪。可哪里让他觉得不对劲,他又说不上来。 他喜欢秦月章吗?这个答案当然是肯定的。虽然秦月章在雪境里欺骗过他,他甚至怀疑过秦月章所表现出的情意。但至少刚才,秦月章一定没有欺骗他。 他们是互相喜欢的。 这个认识让晏如凭空又生出些力气来。 他的前半生很短暂,不幸又乏善可陈。晏如从来没有奢想过,会那么幸运,他喜欢一个人,而这个人也刚好喜欢着他。 而且这个人,还是那个站在光里的,他曾经只能仰望的秦月章。 晏如已经过了风花雪月的少年年纪,但他忽然很想站在秦月章面前,告诉他,之前那一次表白实在太糟糕了,可不可以重新再来一次? 作者有话说: 宝子们,元旦节快乐!新年快乐!爱你们,啾咪~ 第77章 拥抱 晏如真正醒过来,是一个很普通的下午。 当时病房里面没有人,只有电视机的声音在嗡嗡地说个不停。其实晏如很庆幸,每天进病房的小护士会在给他换了药之后,很贴心地把电视打开一段时间。虽然他看不成,但至少听着声音也会不那么无聊。 晏如甚至想,那些其他参与实验的受害者,会不会也有与他情况一样的人呢? 即使意识清醒,但是却惊恐地发现自己不能控制自己的身体。他们可以听到外界的声音,可以感知外界的动作,可自己却不能给出任何反应。 想想都让人感到绝望。 他正无聊时,耳朵却捕捉到了一个他很关心的词。 微曜科技。 晏如立刻屏住唿吸,聚精会神地聆听。 电视里,富有亲和力的女声正播报着雪城当地的新闻,主持人字正腔圆,即使看不到字幕,也牢牢地抓着收听者的心 「明日,震惊雪城的特大绑架、拐卖人口案会正式开庭,警方对雪城本土企业微曜科技的创始人及现任执行官许氏父子提起公诉。本台获悉,警方已掌握充足证据。若许氏父子罪名成立,微曜科技或将面临国家没收的结局……」 紧接着,电视里的女主持转向了对微曜科技所研发的暴雪系统的介绍,阐述着它曾经挽救过深受精神疾病折磨的病人的生命。 晏如却冷冷地想,即使这是一个看起来利国利民的研究,但是却也是站在累累白骨之上的。 人真的可以毫无心理负担地去享用这样的成果吗? 而且……为什么没有提到二十年前的公路少女猝死案?他们肯定已经找到了受害者名单,也肯定可以证明他父亲当年根本没有杀人! 他晏如并不是杀人犯的儿子! 难道他做了这么多努力,却根本没有人关心吗? 晏如不甘心。 不,明天……明天他一定要到现场! 一股意气油然而生,它让晏如从四肢百骸中生出无穷的力量,晏如挣扎着控制自己的身躯,企图夺回本就属于他的控制权。 身体还是很僵硬,晏如甚至听到了自己的骨头关节发出抗议般的「咯吱」声。 他想要放弃。 可晏如知道,如果错过了明天,错过了最受瞩目的日子,那么这件事会慢慢蜕变成别人茶余饭后唏嘘的谈资。不会再有人听他的声音,就像不会有人关心一个摆地摊的落魄男人曾经有着怎样的过往。 而且,他理应亲眼看着许氏父子接受审判。 晏如的睫毛不断颤动,被禁锢在身躯里的灵魂发出无声的咆哮,指尖因为用尽全力而颤抖。 他觉得自己面前似乎有一堵隐形的墙,阻碍着自己走向真实的世界。但晏如主意已定,并且不打算放弃。 没有什么可以阻碍他,包括晏如自己! 「砰!」 晏如听到一声巨响,但现实只是他从床上翻滚摔落到地面,发出的很轻微的响动。 晏如仰面躺在地上,胸口剧烈起伏,仿佛经歷了一场殊死搏斗。他睁着一双狭长的眼,瞳孔清透,注视洁白的天花板,慢慢笑了起来。 没有什么可以阻碍他的,包括他自己。 晏如在地上躺了一会儿,又积蓄起力量,他尝试着抬手,扒拉床沿慢慢支起身体。 长期没有活动过的身体处处昭示着虚弱,肌肉酸软得不像话,比他拖着沉重的货物徒步上了九层楼还累。 第114页 但他却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 晏如喘息着坐在床边,他很累,却并不想再躺下。他已经躺了足够久了。 晏如环视着他的病房,这个他躺了不知道多久的地方。病房很敞亮,比他租的那个小房子还要大些,床头的瓷瓶里面插着花束,此时百合正盛开着。挂在墙上的电视里已经开始在播他没有看过的电视剧,美貌的女主角站在雨里,和男主角相拥在一起,表情是夸张的喜悦。 白色的窗帘合拢着,却透出金黄的轮廓。但阳光是阻挡不住的,一束金黄的光钻过窗帘的缝隙,在地面投下一块光斑。 晏如心头一动,扶着床头起身,慢慢腾挪到窗边。并不遥远的距离却让他累得气喘,汗水濡湿了衣服。 窗帘被「刷」的一声拉开,外面的风景就立即跃入房间。 是医院的花园,有的病人正在家属的陪同下散步,沿着鹅卵石铺的小路前行。路边种着一树一树的桃花,此时粉红的花朵像一簇簇红云,在风中微微移动。阳光照射到花上,晏如觉得那花朵上的脉络他都能很清晰地看见。 原来,寒冷的冬季已经过去,现在是春天了。 晏如站在阳光下,心情是前所未有的平和。他忽然发现,自己从来没有享受过这样平静美好的春光,从来没有这样平和地去观察过一朵花。 他过去二十七年的人生,好像是从来没有过春天的。 所以当秦月章推开门的时候,看到的就是晏如站在窗边的背影。 他先是一愣,下意识看向床上。病床上当然空无一人,床单皱巴巴的,不难看出经歷过一番搏斗。 秦月章唿吸一窒,心脏就紧跟着快速跃动起来。他本应该感到喜悦的,可眼眶却先湿润了。 这是他从来没有感受过的情绪状态,也从来没有在向他求助的病人身上观察到过。 当然,并不是没有人体验过,他们将之命名为「喜极而泣」。 反倒是晏如先察觉身后的响动,回过身来。 秦月章见晏如站在光里,因为长时间的沉睡,整个人都瘦得可怜,但一双眼睛却亮得熠熠生辉。 「晏……如?」秦月章发现自己的嗓子发紧,喉结不受控制地下沉,很难吐出声音。 这是在脱离雪境后,两人在现实中的第一次相见。在其他人看来,他们上一次的见面还是在牢狱里,剑拔弩张,针锋相对。 这很神奇。 晏如原以为自己在雪境必死无疑,没想到却还有重见之日,不由微微笑起来:「秦顾问,好久不见。」 是他! 秦月章的身体先于意识行动,他人高腿长,三两步便穿越病房的距离,一把将晏如揽进怀里。 「真的,好久不见。」晏如瘦得几乎称得上形销骨立,秦月章生出几分不真实感,不由加紧了手上的力气。 他原本以为,晏如也会……在此之前,其实秦月章已经坦然接受了那个可能性。但是当晏如真实地站在他面前的时候,秦月章却又感受到了后怕。 害怕,他竟然在感到恐惧。 秦月章想,他可以再开一门新的心理研究课题了——就以他自己为观察对象。 晏如被勒得有些喘不过气,可他却莫名不想挣开。他的视线穿过秦月章的肩膀,漫无目的地投射到还在兀自表演的电视剧。 女主角演绎的喜悦像个夸张的公式,刻在漂亮的脸蛋上。 嗯……艺术果然来源于生活,好像这个表演形式也没有那么夸张。 第78章 归途 人类的关注力似乎是有限的,当一个足够新鲜又劲爆的消息出现的时候,它就会完美地覆盖掉之前大家所关注的事情。 现在微曜案已经席捲了所有的新闻平台,几乎没有人想起,在此之前也有一起同样骇人听闻的玫瑰杀人案。 即使这个案子本身并不存在。 当初坚持守在微曜科技外面,想要报导玫瑰杀人案第一手新闻的记者们,很幸运地蹲守到了更大的案子。 虽然在警方发布案件通讯的几乎同时,大记者简妮就发表了一篇详细揭露微曜科技案的报导,也吸引了大部分期待真相的人的目光。文中以非常真实的笔触揭露了微曜科技长达二十余年的犯罪经歷,他们是如何绑架、拐卖受害者,并以非常手段销毁「尸体」。 大人物有大人物的信息渠道,但是大人物吃了肉,他们小记者也得从里面分一杯汤不是?他们改换阵地,守在雪城公安局门口,哪怕只是警员们的一个眼神,他们也能捕捉分析出案件的精彩细节。 所以当晏如离开医院的时候,所有记者早就把他这号犯罪嫌疑人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你不会觉得失望吧?只有我一个人。」驾驶座上的秦月章问。 晏如轻笑一声,没有回答。他的头靠着车窗,默默地看车外来去的人潮。每一个人都有着自己的生活,当事情不发生在自己头上的时候,那它就永远只是个可以唏嘘而过的谈资。 晏如忽然想,他铤而走险做这一切,意义是什么呢。他执着于自证清白,可实际上,结果好像并没有人关心。 甚至他连成为别人唏嘘谈资的资格都没有。 「陆局长和齐小姐本来是要来看望你的,」秦月章扶着方向盘,「但是明天开庭,陆局要准备的东西很多,而齐小姐在主持钦州的……葬礼,所以没有抽出时间。」 第115页 晏如面无表情,在听到「葬礼」的时候,眼下的肌肉才不自觉抽动一下。他说:「钦州的尸体,陆局已经交出来了?」 谁能想到呢,警方一直追查的尸体,竟然就藏在局长本人的家里。当陆安弛坦白一切的时候,办案的一众警员都产生了被愚弄的窒息感。 「你们真的很大胆。先不说已经构成侮辱尸体罪,如果不是法医鑑定确为脑死亡,死亡时间你们也都有充足的不在场证明,你们的麻烦还在后面。」 晏如本就心情烦躁,立刻回应:「你知道的,我高中肄业,是个法盲。」 晏如的回答,带着阴郁的情绪,秦月章敏锐地察觉到了。他沉默片刻,手指不急不缓地点了点方向盘,轻声低柔说:「如果不是走投无路,你们也不会这样。」 他的声音仿佛真有安抚人心的魔力,晏如听得心头一动,转眼看向秦月章。 秦月章正专注地目视前方,但眉头微蹙,嘴角紧抿而下压,那看起来像是个难过的表情。 晏如莫名就生出些愧疚感来。秦月章又没有错,自己实在不应该把情绪发泄在他身上。 可要道歉吗?晏如犹豫。 绿灯亮起,汽车转过十字路口,向着城中心而去。车窗外是繁华的城市风景,但这绝不是通往自己家的道路。晏如说:「你走错了,我家是右拐。」 秦月章却笑了笑:「没有走错,这是去我家的路。」 「去你家做什么?」 「你住那么高层,现在行动又不方便,上上下下,是想累死小的我吗?」 晏如租的小房子,在城中村的一栋筒子楼九楼,且没有电梯。 晏如躺了将近两个月,本来医生是不建议出院的,但拗不过晏如坚持。虽然他检查报告显示各项身体指标都很正常,但总归还是虚弱,不能大量运动。 「而且出院时医生着重强调过,最好有人陪同照顾,有特殊情况也能第一时间送院。我家里条件还行,勉强能照顾病人吧。」 晏如知道这是最好的安排,但他很怕麻烦别人,也少有这样接受别人好意的机会,目光闪动着,颇为不善应对地说:「谢谢,其实你……」 他还没说完,秦月章就截然打断:「你不用说谢谢,我很乐意这样做。」他顿了顿,补充道:「因为你是我喜欢的人。」 秦月章说话时那么自然,平淡得就好像是在阐述一个无关紧要却又不可辩驳的事实。 但晏如只因为这风轻云淡的一句话就乱了心跳。倒不是没有人与他说过喜欢,只是那些人在了解了他的经歷后,都选择了避而远之。 可秦月章不一样,他太了解晏如的过往了,甚至亲身参与过那些回忆。他也不止一次剖白心迹,而秦月章说的每一句话,又那么有说服力。 让人不得不信。 让晏如不得不信。 如果时间停止在这一刻就好了。晏如不由自主地想,彗星撞地球,山洪暴发,地震海啸……怎样都好。活着的不确定因素太多了,他们一起死在这一刻就好了。那么他就可以永远相信这句话,而不用担心秦月章会在某一天如过往那些人一样反悔了。 「怎么了?」秦月章察觉到晏如的眼神。 晏如目光深深地看着他,想说,希望秦月章永远记住今天的话,如果哪一天敢反悔,自己绝不会放过他。可话到嘴边,晏如却什么都没有说出来。 「没什么。」晏如说着,别过头看向窗外,只留一个侧脸对着秦月章。 秦月章并不强求答案,他微笑着踩动油门,心情愉悦起来,手指不疾不徐地点着方向盘。 车辆越来越靠近他的家,而车里载着他最想得到的人。秦月章在心底回味着晏如刚刚的神情,笑意更深。真可怜吶,但也真的动人。像个没有人要又没有人爱的流浪小狗,狼狈又疲惫,想呲牙保护自己,可身体却忍不住趋向温暖。 他当然清楚晏如在想什么,这很难猜吗? 秦月章一直是一个非常清楚自己想要什么,且能够持续为之付出努力的人。他不允许的,是晏如在某一天会反悔。 第79章 夜宿 汽车一路畅通无阻地开进了雪城最高档豪华的别墅区。 小区里绿化很好,绿林掩映的,现在花坛里还开着花儿,显然长期有人工打理,甚至不远处还有个人工湖。每一栋房子之间都隔了一段不小的距离,隐私性很好。 晏如还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住在这里。 秦月章直接把车开进了别墅自带的车库。晏如不想麻烦他再照顾自己,显得自己像个无用的废物,便直接推开车门慢慢顺着楼梯往上走。秦月章也不多说什么,只默默跟在晏如身后。 上了楼,才是正式的会客厅。 整栋房屋装修都很简单,以黑白灰为主色调,但是细节处却看得出,它的主人在布置上是费了一番心意的。几处绿植和壁画,刚好配合了简约的风格,却又不显单调。 「你累不累?有没有不舒服的地方?」 晏如坐在沙发上,第一次觉得自己像是被当作一个小孩一样看待,颇不适应地摇头:「上个楼还能把我累死?」 他说着,环视了一圈客厅,忽然问道:「你不是一直在国外发展吗?怎么在雪城买了房子?」 如果只是当作一个落脚点,完全没有必要买这样的房子。 第116页 秦月章正在饮水机边倒水,闻言手顿住,一滴茶水飞溅到吧檯上。他神色不变,扯过纸巾擦干净,才转过身先打趣道:「你还挺了解我。」 毕竟你曾经也是我想报復的对象。晏如默默地想着,张嘴时却说:「大名鼎鼎的心理学家,你那么有名,我了解你很奇怪吗?」 「不奇怪,我很高兴。」秦月章把温度适宜的水递给晏如,解释道,「以前在国外发展是因为我在国外念的书,团队都在国外。但是这几年国内对于心理学的发展也很重视,有好几个国家出资的大项目,我不想错过。至于雪城……是个我很喜欢的城市。」 他说话时刻意把「喜欢」两个字念得很重,像是在强调什么。 这么短的时间就在雪城安顿好了,果然是有钱能使鬼推磨。晏如抿一口茶水,随口问道:「你什么时候买的房子?新家装修好都需要空三四个月的。」 秦月章垂下眼睛:「两个月前吧。装修成品房,我看装修风格挺喜欢,地段也不错,就买了下来。看来你也觉得很不错?」 两个月前?晏如默默推算了一下,那不就是秦月章刚刚从雪境里脱离,清醒过来的时候吗。 虽然晏如不了解心理学这个行业,但也知道如果要做学术研究,肯定是要往首都走才是最合适的。虽然雪城也是很不错的城市,但与首都还是有些差距。秦月章放弃了国外积累的一切,也不选择去首都,反而定在了雪城……这很难不让人想多吧。 「明天你想旁观庭审,今晚还是早点休息吧。」秦月章说着,指了指楼上,「次卧还没有收拾好,咳……我的意思是,你可以先睡我的房间,我慢慢收拾次卧。」 晏如却笑起来:「这怎么好意思。按照正常发展,我这个鸠占鹊巢的客人,是不是应该挽留盛情难却的主人?」 他说着,声音慢慢低沉下去,尾音里带着旖旎的暧昧。晏如撩起眼皮仰视秦月章,眼睛里含着如有锋芒的笑意。 秦月章心头重重地跃动两下,视线扫过晏如单薄的衣服领口,划过他的喉结,来到晏如的脸上。 「那你……」 「那你就辛苦啦。」晏如霍然起身,像是完成一场成功的恶作剧之后,得意地看着被戏弄的人,「我就不客气地先休息去了。」 说完,晏如准备向着楼上走去。 秦月章瞬间明白过来,这人是戏弄自己,伸手一抄就很轻松地把病号揽到自己面前。晏如也不挣扎,反倒是气定神闲地看着对方,大有一副「我倒要看看你能把我怎样」的样子。 「现在是要讨住宿费吗?」晏如挑眉。 秦月章反问:「你给吗?」 「我现在身无分文,只怕给不了钱。」 秦月章笑了笑,说了一句「没关系」,然后他的视线微微下移,从晏如的眼睛滑到了他颜色浅淡的唇上。 这一刻,良夜温柔。 晏如感受到他逐渐靠近的唿吸,心脏不受控制地蹦跶两下,浑身的血液都像是脱离了重力一般往上沖。他下意识闭上眼睛。 温热的气息近在眼前,可接下来,晏如却觉得侧耳一热。 是秦月章猝然又很亲昵地附在了他的耳边,嘴唇翕张,唇瓣若有若无地划过他的耳廓,激起一阵酥麻! 「我去收拾卧室,你早点休息。」 晏如立刻睁开眼睛,登时对上了一双含着清浅笑意的眼眸。 好啊,他这是「报復」自己呢! 晏如只觉四肢百骸里都充满了力量,毫不犹豫地推开秦月章。 秦月章把一句「咱们扯平了」给咽回肚子里,顺着晏如的力道后退两步,然后转身往楼上走去。他顺着台阶上前几步,忽然垂头看向晏如,而对方独自坐在沙发上,不知道在想着什么。 秦月章只觉唇边还残留着如玉一般温热的触感,唿吸间空气暧昧。 怎么办,好像是真的很喜欢啊。 秦月章无声地笑了起来。 楼上有两间房间,一间是主卧,也是秦月章起居的地方。另一间平日里没有住人,但卧具都是齐全的,只需要铺展开就可以了。 秦月章在购入这套房子的时候,并没有这里会这么快迎来它的第二个主人。 是的,刚刚秦月章撒了一个小谎。房子是他去年回国时就已经买好的——但这无关痛痒。 晏如最好什么都不要知道。他是很聪明又敏锐多思的人,这一点在长久的相处中秦月章已经了解得很透彻。这也让秦月章既欣赏,也厌恶。 不过没关系,这一切很快就会结束了。 对于铺床这样细小的家务活,秦月章是很不拿手的。他之前都把大量的时间花费在学术上,家务会有家政定期完成。 但是他今天却很乐于做这些事情。一想到晏如会躺在他的床上,沾上他的味道,秦月章就心情愉悦。 第80章 审判 第二天,是一个春日里很常见的好天气,再寻常不过。 阳光从法院的玻璃窗口透射进来,将整个房间照得暖洋洋的。前排审判长高高地坐着,面上无喜无怒,威严得宛如神明。 在被告席上,许黯然和他的父亲许既明很安静。他们身上的镣铐已经除去了,这是法庭给予他们的最后的尊严。 陆安弛和齐幼萱也来了,与晏如一起坐在旁听席。但今天陆安弛的身份并不是警察局局长,而是受害者魏钦州的父亲。 第117页 旁听席很大,但大部分位置上却空着。晏如拧紧眉头:「为什么这场庭审不能公开旁听?」 秦月章解释道:「毕竟牵连巨大,而且暴雪系统还涉及行业机密,连你的旁听证都是我费了一番功夫才弄来的。」 这可和晏如设想的不一样。 这和晏如想要的也不一样。 他要的是所有人来见证微曜的罪恶,要的是所有人都能看到这一刻,要的是自己在阳光之下,挺直腰杆,纠正二十年前的错误。 凭什么呢? 他的父亲被冤枉,闹得举世皆知。可幕后真正的兇手,被审判时却没有媒体在场。 虽然不少摄影设备被架在高处,它们从各个角度记录着神圣的审判。可是晏如知道,录像只会被保存起来,必要时被为数不多的人开启。它们绝不会被普通人所知。 这不公平! 晏如的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座下的板凳,依靠着疼痛平息他心中的愤恨。 走到了这个时候,晏如终于不得不无力地承认,这个世界上是没有绝对的公平的。现在的一切,已经是他作为一个普通人能够做到的极致了。 法庭之上,审判长已经开始了问话。此案早已证据确凿,许黯然头髮被剃短了,却并不颓唐,嵴背笔直,很郑定坦然地回应着审判长的问题。 「微曜科技现任执行官许黯然,你对检方提起的拐卖、绑架人口、故意杀人等指控是否有异议?」 「没有。为了完善、完成暴雪系统,我们不得不选择用活人进行实验。」 「你对检查方提供的受害者名单是否存在异议?」 一张受害者名字清单被递到许黯然面前,许黯然瞟了一眼,点头:「没有异议。」 「许既明,拐卖、绑架、故意杀人等罪行是否从你担任微曜科技执行官期间便已经开始?」 许既明那身仙风道骨的道袍已经脱下,身披囚服的他也不过是个普通的老头子。他回应:「是,我的儿子只是受到我的胁迫,为了掩护我的罪行,不得不参与犯罪。」 此言一出,陆安弛一把按住了身前的椅背,差点从座位上跳起来。他的手背单薄,只有一层皮似的,但青筋却很明显地突着。 一个失去儿子的父亲,不得不在这里听着另一个父亲如何袒护自己的儿子。多么讽刺与诛心。 齐幼萱立刻安抚住陆安弛,可她自己眼睛里都还含着眼泪:「陆伯伯,别冲动,这里是法庭。许黯然故意杀人罪是板上钉钉,就算许既明要保他,也逃不了死刑。」 陆安弛深吸一口气,终于冷静了下来。 那头的审问还在继续,一问一答间,晏如终于回过味来。许氏父子倒台是不可改变的事实,他们的罪行也辩无可辩。但许既明却在问话间,把所有的罪行往自己身上揽,只说许黯然的行为是受到胁迫。 「被告,你们有什么证据要补充吗?」 许既明的律师适时地站了起来,将准备好的资料递呈上去。证据显示,许黯然的所有资产,几乎都在许既明名下。包括微曜科技,实际控股人与掌权人依旧是许既明。 所以,理论上,许既明才是微曜科技真正的决策者。 审判长垂眼看着这些资料,神情肃穆。 这是晏如第一次旁观庭审,他只期待着最后的审判。只可惜,案子并没有当庭宣判。 当审判长敲响法锤,宣布休庭的时候,晏如还没有反应过来。 秦月章解释道:「这桩案子牵连很多,错综复杂,庭下还要合议,所以没办法当庭宣判。」 许黯然和许既明被看守警察重新戴上镣铐,押送起来。许黯然起身时,忽然回过头,目光遥远又准确地落在了晏如身上。 晏如抬眼,与许黯然对上。 许黯然的视线来回扫过晏如和秦月章的脸,最终又回到晏如脸上。正当晏如以为他会落魄,会愤恨,会恼羞成怒的时候,许黯然却对着他笑了起来。 那是一个带着恶意的看好戏的笑容,好像是在无声地嘲笑着他又做了一件愚蠢的事情。 这一秒在晏如眼里无限拉长,不好的预感陡然产生,可具体是为什么呢,晏如也不知道。不过转眼间,许黯然就被押送警员给带进了特殊通道,消失在了门后。 就这么结束了吗? 晏如生出些不真实的感觉。 没有如释重负,反倒怅然若失。 就好像是走了很长很长的一段路,路上荆棘塞途。他怀着对目的地的巨大期待出发,可是到达终点后,却发现这个结果并没有尽如他意。 热烈灿烂的阳光从窗口照到了他的身上,很温暖。房间里的人陆陆续续退走,他们都拥有自己的生活,没有人关心别人的故事。这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上午,是无数个日子中的一天,并没有什么特殊的。甚至这个世界上大大小小的节日那么多,今天好像一个都没有赶上。 两人默默向门外走去。 「是不是很失落?」秦月章忽然说。 晏如一顿,却还是回答:「没有啊。」 秦月章说:「一个人的目标被满足的高峰体验并不持久,只会导致很短暂的幸福感,之后还常常伴随更大的失落。如果你现在感到失望,其实是很正常的。」 晏如似笑非笑:「大心理学家,所以我应该怎么做才能消解这种失落呢?」 第118页 「树立一个新的更远大的目标,感受从来没有过的人生体验,比如和我……」 「晏如。」 秦月章还没有说完,忽然前面响起一道沧桑却沉稳的声音。 在道路的尽头,陆安弛在等待着晏如,像是有话要说的样子。 第81章 决心 陆安弛穿着便服,看起来有些过时的夹克外套让他没有了平日着警服时的锐气,显出几分这个年龄的人应有的老态来。 他眼下的眼袋很深重,像两个沙包一样松弛地卧在眼下,看得出他这段时间确实费了不少心力。 抛开身份来说,陆安弛也的确只是一个老年丧子的可怜人罢了。 「晏如,本来昨天应该去医院接你的。但是为了配合准备公诉的资料,实在脱不开身。」 他们曾经是同一条战线上的盟友,有着共同的计划与目标。但是实际上,互相面对面的时候,晏如才惊觉他们陌生得可怕。算起来,他和陆安弛真正接触的时间也并不多。 甚至他在拘留所的时候,也仅有过一次单独的交流。 晏如默然地盯着陆安弛,等他说完,才问:「陆局长,当初我答应你的事情已经做到了。你答应我的事情,什么时候才可以完成?」 晏如的目标从来不在于给魏钦州讨一个公道。他同情魏钦州,也佩服他,但是他没有义务去为魏钦州找兇手。晏如答应陆安弛合作的前提条件,就是要为自己的父亲翻案。 可是,一直到现在,从来没有一个人提起过晏安德的名字。 一个也没有! 这让晏如怎么能够忍受。 陆安弛唿出一口气:「晏如,你不要急于一时。晏安德的案子已经在准备了,等到微曜科技案定性,就可以轮到他了。」 不急,又是等! 晏如告诉自己,二十年都已经过了,再等一个月、两个月又怎么样呢。 可是越接近结果,他就越急不可耐。他太害怕他期待的那个结果会落空了。 晏如平復唿吸,问:「什么时候能够出判决?」 「快也要两个月,这件事牵连很大,而且许氏父子有立功行为,关系错综复杂。」 晏如皱起眉:「立功行为?」 陆安弛没想到晏如竟然不知道,解释道:「他们主动上交了暴雪的核心技术,微曜科技现在事由国家接手了。」 「暴雪被国家接受了?」晏如瞪大了眼睛,「它害死了那么多人……」 晏如别的不懂,但也知道如果国家需要,那么上交「暴雪」的确是重大立功行为。 可是,那么多人死在暴雪系统之下,这样一个可怕的东西难道不应该被永久封禁吗? 陆安弛嘆口气:「工具,永远要看是在谁手里。毕竟暴雪的确对治癒心理疾病有效用,而且还有很多人在指望它。晏如,我只会比你更想许黯然死,可是这个世界就是有很多事情是我们做不得主的。」 这时,等候在前面的齐幼萱也走了过来,她低声说:「晏如,陆伯伯也已经尽力了。你们之前的所作所为,是出于苦衷,但也确实触犯了法律。如果不是陆伯伯一个人……」 「小齐。」陆安弛打断了齐幼萱的话,「我们还有事情,先走一步。如果你有什么需要,随时可以来找我,晏如。」 齐幼萱咬唇嘆息:「许氏父子已经得到了惩罚。一辈子关在牢狱里,只会比死更让他们难受。」 这真的不是阿q的精神胜利法吗? 晏如无话可说,胸口如堵了一块碎冰,刺痛又冰冷。 这个世界的确充斥了无数求不得,办不到,行不通。 晏如曾经也凭着一腔孤勇,想要撞出一条血路来。他不想认输,也不甘心认命,但是事实却是,人只要活着,就会在重重桎梏之下,挣脱不能。 如果万般皆如意,那就不是人生了。 但是他必须做些什么。 「你不关心陆安弛替你做了什么吗?」秦月章问。 「我没有求他帮我做任何事。」晏如神色漠然。 他们并肩走出法院,共同沐浴在春日的阳光之下。晏如看着脚下层层的阶梯,看着外面来往如织的人流,一个想法从脑海里诞生。 晏如曾经是一个被言语毁掉的人,但是或许,他也可以利用那些言语。 他必须做些什么,如果没有人能够帮助他达到目的,那么他会自己採取措施。 「走吧,我们回家。」秦月章低声说。 晏如应了声「好」。 说是回家,只是回到了秦月章的房子。晏如对于这个「家」,还没有十足的认同感。 「你接下来打算做什么?」秦月章把今日份的药物胶囊连带着水杯一起递给晏如。昨天晏如出院的时候,医生再三叮嘱要按时用药。 晏如感谢地看了他一眼。这些药大部分都是调养身体的,维生素abcd,晏如也不太懂。他以前有个头疼感冒是很少吃药的,总是慢慢熬过去。面对秦月章这么谨慎细緻的对待,晏如既觉得没必要,也挺不适应。 「我就继续摆摊啊。」晏如吃了药,把水杯放在茶几上,毫不在意地说着自己的未来,「我没有什么本事,做小买卖也挺好,至少不会把自己饿死。」 或许是刚刚喝了水的缘故,晏如的嘴唇上浮着一层清亮的光,像破碎的能够反射光线的钻石似的。秦月章居高临下地站着,一眼就看到那嫣红的唇。 第119页 算不上丰润,甚至很单薄。在相学中,薄唇意味着无情,可不是什么好兆头。但是秦月章不得不承认,它生在晏如面上,偏有几分好看。 秦月章不动声色地滚动喉结,改变了站立的姿势。 晏如见他不回应,只是看着自己愣愣的,便说:「怎么,你觉得摆地摊丢人吗?」 秦月章回过神,摇头道:「职业都只是谋生的手段。我们目的相同,都是为了更好地活着,又怎么去分丢人或者高贵?」 这个世界上,所有人都只是在挣扎着想要活下去罢了。大家的目的都一样,那么达成目的的手法也就并不重要了。 秦月章说得那么真诚,甚至声音都是温柔的。 谁在这样的人面前,会不心动呢? 晏如正对上秦月章那双乌沉沉的眼睛,发现他的眼睛里面正盛着一颗同样温柔的星子。 如果,晏如忽然想,如果这个人,这份温柔,能够只属于我,永远属于我,就好了。 第82章 学术 今天秦月章有一场讲座,晏如一个人回到了自己的出租屋。 雪城这样的大都市,却也依旧存在着类似于城中村的地方。这或许是每一个城市在发展过程中必然会遗留下的疮痍,那些被时代抛下的格格不入的人都聚居在这里。 小偷,摆地摊的,被子女赶出来的老人,从农村进入大都市艰难求存的打工仔……这里鱼龙混杂,什么行业的人都有。 晏如的家就在一栋老式筒子楼里。楼下有一块不算平整的院坝,是进楼的必经之路。楼里的居民时常会三三两两的聚在一起聊天,还会有人支着桌子打麻将。当然,住户们的八卦也是必不可少的调味剂。 晏如走过院坝的时候,正好有几个大妈正凑在一起打麻将。她们一见着晏如,登时脸色大变,像是见了鬼似的,连激战正酣的麻将都掀了。 晏如眉头都没有皱一下,自顾走进了楼梯口。 身后传来并不低调的交谈声,晏如上了二楼都还能听到。 「他不是蹲牢去了吗?怎么回来了!」 「听说是杀人案,咱们还是别触霉头。」 「人家都放出来了,肯定是没事的哦,接着打来来来!」 「谁知道呢?他要是没问题,警察能来查他?我看他指不定是有些案底的!」 「哎哟喂,之前警察来走访,还採访过我呢!这个小伙子一天到晚垮着脸,看着就不像好人吶!」 「对,要是没问题干嘛调查他,怎么不来查你查我?咱们回去给家里说说,还是小心些,别和这种人来往……」 「咱们小区真是,什么人都能住进来……」 「别说这些不相关的,继续打……我胡了!」 后面的话语被晏如踩在脚下,他心里竟没有什么波澜,甚至觉得很可笑。 九楼一共有四户人家,晏如的那户朝向背阳,一年四季照不到阳光,所以会便宜一百二十块钱一个月。 晏如站在自己家斑驳的门前,看着上门熟悉的铁锈脱壳的纹路,竟产生了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原来已经过去小半年了。 在他的门旁边,是一个塑料小盒。这是以前老式的送货上门的牛奶放置盒,不过上面的gg字迹已经消磨没影了,只剩下劣质的塑料绿盒子。 晏如的钥匙就藏在盒子后面。他探手一摸,冰冷的金属质感传来。 果然还在。 半年没有转动的锁芯有微微的钝涩感,晏如用了一些力才打开防盗门。 「吱呀——」 大门发出沉闷的呻吟,随着外力咧出口子。 空气中有很浓重的灰尘的味道,还伴随着发霉的气息。晏如下意识皱眉,可转念一想,这里是他生存了好几年的「家」,他早就应该习惯了这里的阴湿。可他在秦月章家里不过住了几天,竟也会因为「家」的味道而感到难受。 可见由奢入俭难。 晏如开灯进屋,反手将门给关上。 出租屋并不大,只有四十来平,仅一间屋,一眼就可以望到头。 房子里占地面积最大的,是一摞一摞的用透明塑胶袋包装着的衣服,还有几个晏如出摊用的衣服架,横着摆在角落里。而再里面一些,是一个手工搭出的隔板,隔板后是床铺。 晏如找到了他放在床头的手机,充上电之后按动开机。 简陋的开机动画之后,进入了待机界面。晏如进到自己的聊天平台,发现未读信息少得可怜,一大半是软体推送的gg,一部分是几个为数不多的熟客问他有没有新的衣服款式到货。 他消失了那么久,竟然没有一个人关心他去了哪里吗? 晏如自嘲地笑了笑。唯一庆幸的是,房东没有发来问候消息。一般他的房租都是一年一交,房东人不在雪城,也不甚在意这套不值钱的房产。 如果房东知道他捲入了一场人命案,只怕自己的东西早就被扔出去了。晏如苦中作乐地想着,退出聊天平台,登陆到了在全国普及度非常高的公众平台。 都说人言可畏,但是之前陆安弛说的也很有道理。工具并没有什么错,最重要的是,工具被握在谁手里。 晏如这一次,要利用他曾经无比痛恨的工具,来达成自己的目的。 晏如将早就已经想好的,在他心中辗转过千万次的话一一编辑好,然后手指一动,点击发送键。 第120页 《一篇准杀人犯的自述》。 「读到文章的各位,你们好。你们可以称唿我晏如,也可以叫我杀人犯的儿子,未来的杀人犯,社会的底层或者其他诸如此类的名号。不用觉得不好意思,已经有很多人这么叫过了,并且我已经习以为常。 我的父亲曾经非常有名气,他就是当年公路少女猝死案的兇手晏安德。在他犯罪的那一刻,也宣判了我的死刑。所以我理应被人唾骂,被避而远之,被排挤欺辱,被当成病毒或者垃圾。我都是接受的,因为我想我是在替自己的父亲赎罪。 可是,在我已经快要认命的时候,却发现当年的案子是一场冤案,我的父亲晏安德根本是含冤而死。 只可惜真相来得太晚,他的骨头都已经朽烂在地下了。 所以我想问,界定一个人的标准是什么呢?是他的先天还是后天?是他的言行还是出身?思想钢印一旦烙下,是没有迴转的余地了吗?犯罪的因子是与生俱来的本能还是后天养成的恶习? 如果是先天的,那第一个犯罪者从何而来。如果是后天的,那为什么要在我年幼时就开始审判我? 我无从得知答案,也渴望你们给我答案。」 其实晏如的文采说不上好,他小时候念书时期,读过的书都不算多,更别说后来为生计奔波了。但很多时候情感倒未必只能通过华美的文字来传递。痛彻肺腑之后,字句再浅薄,也会浸透几分痛感。 这篇文章刚发布时并没有引来什么关注,毕竟这个时代,没有流量是很难吸引来目光的。但正当晏如无奈之际,突然文章的讨论和关注呈井喷式增长! 晏如坐在床上,翻阅着那些远方的评论。很快他就找到了这个转折的原因。 秦月章转发了他的文章。 晏如是个小角色,但秦月章在学术界还是有些地位的。他在国内开过的讲座和参与过的活动不少,关注他的人也不少。 评论区里一片义愤填膺和同情感慨,他们痛惜着晏如的遭遇,嘆惋他被摧毁的人生,诅咒真正的兇手。这些人,好像真的能够与他感同身受一样。 感同身受? 哈,多么可笑的一个词! 没有亲身经歷过,有什么资格说感同身受呢? 评论区里开始有人提醒雪城警方的官方号,要求立刻重审当年的公路少女猝死案。这条评论很快就得到了拥护,回復和点赞都不少。 晏如达成了目的,却莫名觉得索然无味,怅然若失。他寥寥翻了几页,更觉无趣,便把手机扔到一边。 他慢慢收拾好了房间,整理出能够住人的样子,这才放下心来。 这段时间和秦月章住在一起固然很好,但晏如却还是觉得,他应该有一个自己能够落脚的地方。 天色略晚的时候,晏如下楼吃饭,刚走出楼梯口,就见一个很熟悉的身影驻留在院坝里,一身笔挺的西装和凌乱潦草的院坝格格不入。 是秦月章。 楼下打麻将的大妈们都忍不住把目光投注到他身上,神色里的打量和研判藏都藏不住。 晏如心头一动:「你怎么找到这里来了?」 秦月章迎上前来:「我回家发现你不在,而且还看到了那篇……我不想打扰你,就在这里等你。」 「你去雪城大学开讲座,我不想让你分心。」晏如顿了顿,又说,「你帮我转发那篇文章,知不知道对你的母亲意味着什么?」 毕竟当年把事件扩大的报导,是简妮写的。公路少女猝死案深挖下去,简妮也脱不了干系。 秦月章无所谓地笑了笑:「她当年的确做错了。做错了,就应该接受她应得的后果,不是吗?」 晏如抬眼,对上秦月章的眼睛。浓黑的眼瞳里满满当当都是他,情意亦是不容置疑。 从来没有人这么看过他的。晏如急急地唿吸两口,强自按住胸口的悸动,慢慢回以一个微笑。 「走吧,我订了餐厅,吃饭去。」秦月章说着,带晏如上了停在路边的车。 晏如上了副驾驶,侧身去系安全带。他抬头的时候余光却瞥见在后座上丢了一份文件。那应该是今天秦月章开讲座时用的文件,纸张上面还残存着翻动留下的褶皱,列印的文字工整,顶部标题的字体还加粗了。 童年经验对人后天性格形成的影响研究。 这是什么东西?学术报告吗? 「看什么,怎么啦?」秦月章在晏如耳边轻声问。 「没事。」 晏如对心理学没有什么研究,也不太懂,就没有放在心上。正好这时车辆发动,缓缓地驶入公路,晏如也就收回目光,看向了繁华的前路。 作者有话说: 其实26章埋过一个小小的伏笔,不知道大家还记不记得ovo 第83章 悬念 网上的舆论以晏如都没有想像的程度席捲起来。微曜科技,公路少女猝死案,冤案。这几个关键词凑在一起,已经足够很多人编织出一场场大戏了。 很快,晏如就收到了陆安弛的消息。他告诉晏如,公路少女猝死案已经引起了省厅的重视,并要求雪城警方以最大的速度重审。 晏如挂断电话的时候,沉默良久,才展露出一个笑容。 这是他第一次利用舆论的力量,感觉还不错。 晏如的社交平台帐号上关注他的人一天之内就破了万,后台的私信根本看不完,大部分都是对他的安慰和鼓励。 第121页 晏如连翻都懒得翻看。如果是年少时候的他,或许会很期待,很需要这些东西,可现在的他,已经不在意了。 他早就已经不是可以从单薄的文字和劝慰中获得能量的那个晏如了。 这个世界上的人真的很奇怪,他明明还是那个他,没有一丝改变,可那些对他传达善意的人却像是凭空就出现了一样。 「老闆,这件衣服怎么卖?」 眼前的询问让晏如止住了思考,他抬起头,说:「三百,不打折。」 那女生把衣服在自己的身上比划了一番,刚准备进换衣间,转眼看到立在一边的晏如,眼前一亮:「老闆,是你啊?」 晏如也觉得这个女生很眼熟,应该是自己之前摆摊时的顾客。 「你盘了一个店呀!」女生惊喜地笑着,说,「你这段时间都没有出摊,我还以为你不做了呢,结果不声不响就盘了一个店!」 没想到还有人记得自己,晏如竟有些欣喜:「是啊,开个店,总比常被城管撵要好吧。」 「这个地段盘店铺不便宜吧,雪城广场正对牧羊女雕像的位置,不仅需要有钱吧……不过太好了,那以后我常来。我之前就觉得你的审美很不错,进货都蛮好看的。」女生说着,掏出手机,「我加个联繫方式吧,以后有好看款式都可以推给我看看图。」 晏如的手机放在前台,他刚转身要拿,一部黑色的手机就伸到了女生面前。 「加我的吧。」 晏如回头,就见秦月章站在身后,正笑着看他。 秦月章还穿着正装,手里提着公文包,头髮也一丝不苟地梳到了脑后,俨然一副社会精英的样子。他今天戴了一副无边框的眼镜,不笑的时候显出几分冷峻来。 女生有些疑惑地看向晏如。这人怎么看也不像是个卖女装的呀。 晏如说:「加你做什么,你难道还能帮我宣传啊?」 秦月章挑眉点头:「当然可以啊,我既是股东,又是……」 他背对着女生,用嘴形无声地补完了剩下的三个字——老闆娘。 晏如看得心头酥麻,嘴角不可控制地升起笑意。他干巴巴地咳嗽了一声,把自己的二维码递给女顾客:「加我吧,进了货我会在个人空间里展示的,如果有看上的欢迎来照顾我的生意。」 女生欣然地应了声「好」,说完便转进了更衣间,试新衣去了。 秦月章熟门熟路地在柜檯架子上放了公文包,惬意地坐下,说:「晏老闆,你有什么新货也可以推荐给我呀。」 晏如居高临下地俯视他:「怎么,你要穿着裙子去给学生开讲座,给病人做心理谘询吗?」 话音落下,晏如联想着那个场面,自己先忍不住笑了起来。 秦月章却一本正经地考虑着这个提议,最后说:「也不是不可以——但是那对来谘询的病患、听讲座的学生会有严格的资格审查。」 晏如安静地等着他的下文。 「仅限晏如老闆一人。」 秦月章的声音压得很低,尾音还微微上扬,像是里面蕴藏着一把锋利的钩子。 晏如的手按住秦月章的肩,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他刚要接话,试衣间的门就开了,女顾客一边从里面走出来,一边说:「就这件吧,刚好合身,款式也好看。」 晏如立时抽身。 秦月章眉峰一动,抿着的唇角掩盖住不满。 「好的,三百块。你是老顾客,我给你打九折吧!」 女生递了三张钞票过来,晏如却不接。他垂眼踢了踢秦月章的椅腿,轻声说:「老闆娘,找零啦。」 女生的眼睛登时睁大,像是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一样,瞳孔里面闪烁着莫名的熠熠光辉,视线在晏如和秦月章之间来回腾挪转换。 秦月章倒依然保持着镇定,但他从钱包里毫不犹豫地抽出了一张五十块的钞票递给顾客,并且丝毫没有察觉有什么不对劲。 好不容易熬到闭店,两人决定在雪城广场上走走。 虽然现在已经是晚上了,但万千霓虹却正是最缤纷的时候。五彩的灯光将这里照成了一座不夜城,来来往往的年轻男女相携而行,对视之间是笑意难掩的默契。 牧羊女雕像沉默地注视着脚下的人群,不断变换的灯光投射到她身上,使她少了白日的神圣,多了几分暧昧气息。音乐喷泉已经开始了每日的表演,水柱时高时低,随着节奏交错变化。 晏如看着牧羊女雕像,不可抑制地想到了魏钦州。当初他选择将带血的玫瑰抛撒在牧羊女雕像身上,就是因为这里是他和齐幼萱定情的地方。 「晏如。」 秦月章在身后唤他。 晏如回头:「怎么了?」 灯光从他们的脚下投射而来,照得人脸上明明灭灭。可就是这么死亡的只适合恐怖片的打光方式,晏如却觉得更显出秦月章眉骨高挺来。 秦月章深吸一口气:「其实我的心意你一直都知道,不管是在雪境还是现实,都从来没有变过。我过去一心在工作学术,所以也没有钻研过恋爱学。今天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我们之间是不是缺少一个正式一点的仪式。」 其实从晏如清醒开始,就是秦月章在照顾帮助他。他们之间也似乎达成了某种默契,对很多事情都闭口不提。晏如一直觉得自己是一个很粗糙的男人,对于仪式感这种东西并不太在意。 第122页 他们难道不是已经水到渠成、自然而然地走到一起了吗? 「所以呢?」晏如说完,才发现自己喉头髮紧,发声都困难。更可怕的是,他的心脏也在以一种明显不正常的速率疾速跃动。 他该不会要求婚吧?会不会太快了一些……不过两个男人在一起,应该不需要准备什么复杂的东西吧……会不会影响他工作啊……自己养两个人,似乎也不是不行。 晏如正胡思乱想,就听到那头秦月章说:「那今天我想正式问一次,我们在一起,可以吗?」 「我愿意……嗯?」晏如刚脱口而出就发觉不对劲。 只是在一起吗? 他松了一口气,又暗自为自己的多心而发笑。 「你同意了?」 晏如都不知道自己在失望什么,没好气地回答:「这个答案难道还有悬念吗?老闆娘!」 作者有话说: 咳咳,各部门注意,我要装逼了:恢復日更! 第84章 讲座 因为雪城微曜科技案收集到了足够的证据,所以公路少女猝死案的重审结果基本没有悬念。 这个晏如祈求了太久太久的真相,就这么轻飘飘地来临。他曾经做梦梦到都会笑醒的一天,竟然就这么轻飘飘地降临。 走出法院的时候,晏如竟很迷茫。在他的设想里,他应该是在无数闪光灯和人群的关注下,大声向世界宣布:「我的父亲不是杀人犯,我也不是杀人犯的儿子!」 而现实是关注这件事的人很少,甚至没有媒体来採访记录。 这个现实让晏如有些心灰意冷,但他却又对自己说,没有关系。 他抬头望去,春日的阳光拂照千里,万物都沐浴在煌煌生机之中。所有人都在往前走,往前看,他似乎也应该继续他自己的生活了。 想到这里,晏如蓦地很想见到秦月章,就在此刻。所以随心所欲的晏老闆决定今天就不开门了。 秦月章虽然之前的团队和发展都在国外,但他年轻,手里又有成果,回国之后很快就接到了工作。最近他常跑雪城大学,还接了雪城大学的心理学教授的工作。晏如看过他常敲着电脑写学术报告到深夜,或许是这段时间有什么研究做出了成果,在进行宣讲。 晏如回忆起今天早上他出门的时候,不经意地提起今天有个很重要的汇报讲座,所以不能跟他一起参加法院的重审。 那就去雪城大学看看吧,晏如心里拿定了主意。 他提步顺着台阶一级级向下,慢慢地融进了一片春光里。 雪城大学的地理位置并不偏僻,作为一所名校,吸引了全国各地的学子到此求学。而且校园内不管是自然景观还是人文景观都很不错,最有名的就是每年春季时校园内的紫藤花长廊,紫云寰旋,风吹云落,堪称奇景。所以雪城大学也成为了一个雪城旅游的打卡点,是对外界开放的。 晏如虽然没有读过大学,但对雪城大学却并不陌生。想起他上一次来到这里时,也是冲着秦月章来的。只是当时他怀揣愁苦与愤怒,差点要了秦月章的命。 现在回头再看,还真有一种物是人非,千帆已过的感慨。 晏如本来是想先联繫秦月章,但手机刚拿出来,他就想万一对方刚好在台上,岂不是耽误他工作?他便独自进了校门。 大学最独有的不可替代的特点就是青春,步道上全是背着书包、抱着书籍的学生,三三两两地凑在一起,脸上飞扬的笑意都是对青春的唿应。 「秦教授这次讲座的课题很有意思,而且他好像要长留在雪城,应该会组建新团队的。」 「听说这次课题可是他亲自参与了实验观察,很不容易呢……」 几个走在晏如身后的学生正大声说着什么,晏如心里一动,摆出自己平生最大最善意的笑容,回头问:「同学,你们是要去参加秦月章……教授的讲座吗?」 身后说话的男生立即点头:「对啊,你是也要去听吗?我们可以一起。」 能够找到同行的人,那当然最好。晏如欣然点头,跟着几个大学生一起往学术报告厅去。 一路上,那几个大学生的嘴就没有停下来过,一会儿说着讲座的课题,一会儿讨论秦月章,一会儿又把话题岔到了今天晚饭吃什么上面。 突然,其中一个女生问道:「同学,你是读研究生的学长吗?」 晏如一愣,没想到自己这辈子还有被认成研究生的一天,诡异之余他竟有些暗喜。 「倒不是。我是……我是专门来听秦教授讲座的。」 女学生点点头:「这几天来雪大听讲座的可不少,学术报告厅那么大,去晚了都坐不下,都是冲着秦教授来的。」 另一人补充道:「哦,有一部分是冲着秦教授的脸去的,比如我。」 「哈哈!秦教授确实长得很好看!我还拍了好几张照片,这张绝了,分享给你。」 欢快的气氛顿时弥散开。 晏如说:「可以分享给我吗?我也挺想看看的。」 「行啊!」两人加上联繫方式,学生很快就把图片发给了晏如,还一边卖力地解说,「你看看这侧脸,看看这腿,看看这身段!就算不做这一行也饿不死啊!」 不得不说,这些同学都是很会拍照的。照片里面,秦月章正站在落地的大屏幕前,侧着脸似乎是在倾听,也像是在注视着台下的某个人。那身西装很合身,更显得身形颀长挺拔,清俊非凡。 第123页 秦月章与晏如在一起的时候,一直是温润的,可照片上他的眉头微微压着,让人感到几分冷然的压迫感。 这种和自己朝夕相处的人突然以另外一种气质出现的感觉,晏如还觉得挺奇妙的。 谈话间,几人已经到了学术报告厅。因为讲座已经开始,所以前门已经关了,只能从侧门和后门进去。 报告厅里确实已经坐满了,但是学校很贴心地给学生们准备了塑料凳子,可以坐在走道上。几人轻车熟路地摸到后门,像偷了东西的小耗子一样蹑手蹑脚地进去,生怕发出一点声音会影响别人。 在最前方是学术厅的讲台,顶上有一条led显示屏,红色的字迹向所有人介绍着这次讲座的名称。 童年经验对人后天性格形成的影响研究。 嗯,又是这个? 晏如立刻想到了那天在秦月章车后座上看到的文件,顶上也是印刷的这一行字。 这段时间讲座的课题都是这个吗?那他得好好听听,说不定还能找到些共同语言。 这时,站在高高讲台上的秦月章整理好话筒,翻过一页纸张,慢条斯理地张口。他的声音透过音箱,飘进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刚才给大家展示了我与我的团队近十年来跟踪调查的大量真实案例,这些案例所呈现的数据告诉我们,童年经验对人后天性格、人格的形成有些举足轻重的作用。接下来,我会为大家展示近期我亲自参与观察调研的一起案例,向大家解释特殊、极端环境下,童年经验又会有哪些影响。」 说着,秦月章翻动页面,大屏幕上的字迹变化,显出新的内容。 只一眼,晏如就僵硬在原地。 那上面写着:从杀人犯之子成长历程,观童年经验各方面影响。 第85章 落寞 有一个瞬间,晏如什么声音都听不到了。 身边所有的喧嚣都退去,秦月章的讲解声,周边学生的私语声……他好像又回到了十六岁的那个秋天,被人堵在厕所里,一盆恶臭的脏水兜头泼下来,冷彻心扉的同时,还伴着一声不屑的唾弃。 「呸,杀人犯的儿子!」 那个他费尽心机也要甩掉的标籤,那个他用尽全力也要摆脱的过往,居然像噁心的被人嚼过的口香糖一样贴在他的身上,甩都甩不掉。 晏如觉得自己可以接受平凡,可以接受不被关注,那件事已经过去了二十年,即使翻案也换不回他父亲的命。可他不能接受的是,这回将脏水泼到他身上的人,是秦月章。 为什么偏偏得是他呢? 秦月章是这个世界上最知道他有多想摆脱那个噁心标籤的人!晏如从来没有想过,秦月章会在雪境里经歷过他的过往之后,反过来以这些过往为利刃,狠狠在他的胸口扎上一刀! 一瞬间让他所有的努力都消弭,把他打回原形! 恍惚间,台上的声音还在继续,晏如在尖锐的耳鸣之中间歇地听着。 「童年经验分为遗传基因、环境、教育以及社会关系等几个方面……」 「……受访者就读于雪城市某乡村中学,人际关系恶劣。」 「……受访者经歷了收养家庭的遗弃,两次失去家庭的依靠,也对受访人后期心理、人格有影响。」 他的那些过往,被当作研究的数据和案例,赤裸裸地展示在所有人面前。 晏如只觉得浑身的血都在往头顶上涌,肢体就只剩一片冰凉的寒意。 为什么要对他这么残忍呢?甚至晏如想,自己为什么要出现在这里呢? 这里本来就不是他应该出现的地方! 如果今天自己不出现在这里,秦月章是不是会继续瞒着他?反正晏如也看不懂他的那些研究资料。 那个曾经在雪境里信誓旦旦,高喊着宁愿清醒的痛苦,也不要虚幻的幸福的晏如,终于体会到了什么是真正的痛苦。 过了很久,晏如才终于找回来自己的存在。台上的声音透过喇叭,无处不在地迴旋在偌大的报告厅,他只觉得自己无处可躲。 他要离开……晏如脑子里生起这个想法。是的,他要离开这里。头晕目眩,再多呆一秒他都会吐出来! 胸口像是被人生生撕裂了一般疼痛,心脏里酸涩难忍……或许他应该在第一次来的时候就杀掉秦月章的。当时他就不应该犹豫,如果当时就了结一切,至少也没有后来这些痛苦。 晏如挣扎着霍然站起身,引来了身边几个同行而来的学生的目光。一人疑惑道:「那个……怎么啦?你脸色好白,是不舒服吗?」 「我要出去。」晏如很佩服自己这个时候竟然还能挤出一个干巴巴的笑容。 他扶着墙,几乎是逃跑一样推开后门离开了报告厅。 门扉在拉开之后失去外力,又自动合上,微微颤动着,外面暖黄的阳光便随着门扉的动静而时隐时现。 高高站在台上的秦月章,目光很精准地落在了那扇门上,他不动声色地垂下眼睛,手指轻按翻动着自己的屏幕,好像什么都没有察觉一样。 晏如失魂落魄地走在街道上,身边来来往往的都是年轻的面孔。他置身在春光里,却觉得周遭宛如三九雪地,冻得他直哆嗦。 「叮叮——叮叮叮——」 手机突兀响起的来电铃声让晏如回过神,他拿出手机一看,屏幕上显示的是「齐幼萱」的名字。 第124页 晏如毫不犹豫地挂断电话。 他现在并不想听到任何声音。 可没想到,几分钟后,来电铃声又响起来,依然是齐幼萱。 晏如犹豫着,最后还是划向了接通键。 「晏如,你现在有空吗?」那头响起很急切的声音。 晏如深吸一口气,回应道:「有空,怎么了?」 「秦月章不在你身边吧?」 秦月章? 一听到这三个字晏如就觉得心口密密匝匝地生痛。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正常:「不在。」 「我有一些东西,必须当面给你。你现在方便来听雪街一趟吗?」 晏如四肢百骸都透露着疲惫,现在只想找个地方好好休息,便说:「必须要现在吗?」 那边沉默片刻:「尽快,越快越好,是关于……秦月章的东西。」 一听是与秦月章有关,晏如迟疑着,还是应了下来。 他打车到了与齐幼萱约定的咖啡厅,齐幼萱已经在私密性非常好的卡座里面等着了。 「是什么东西,一定要今天给我?」 齐幼萱嘆了口气,把一部手机递到了晏如眼前。 「这是谁的?」 齐幼萱回答:「是钦州的备用手机,我今天收拾他的房间时发现的。」 说着,齐幼萱按亮了手机,熟练地输入了密码。 手机解锁后进入了通讯软体的界面。 页面的顶上,显示着秦月章的名字。 晏如心头狠狠地跃动一下。 两人交流的时间停留在了去年的八月底。 「兄弟,前几天我看到我们公司的特殊电梯运了一个担架出去,但是公司里面又没有人受伤,好奇怪。」 「你觉得我应该去看看吗?」 「我好像发现了一些不太好的事情。我不应该多管闲事的,对吧?」 「你怎么不回消息,最近是很忙吗?」 「算了,不多管闲事就不是我了。」 对方的回应是半个月之后才出现的。 「最近接了一个保密项目,怎么了?」 「钦州,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钦州,你在吗?看到消息记得回復。」 晏如草草把消息翻完,得出了一个结论。他直视着齐幼萱的眼睛,似乎是在寻求确认:「所以,秦月章在回国之前,就知道了杀害魏钦州的人不是我?」 齐幼萱点头,脸色苍白。 晏如眉头紧蹙:「他为什么……为什么?」 「或许是怕打草惊蛇,也可能是因为……」齐幼萱酝酿了一下语言,说,「晏如,你知道的,微曜科技被国家接管了。」 晏如静等着齐幼萱的下文。 「现在,秦月章作为心理顾问,受政府任命,进入了微曜的管理层。」 第86章 探视 微曜科技在许氏父子出事之后,被政府接管。但是他们研究所获得的成果——暴雪,却并没有被禁用。换一句话说,整个微曜还在继续运行,只是现在由政府出资运转。 或许陆安弛说的是对的吧,工具本身没有错误,犯罪的只是操纵工具的人。 而暴雪毕竟是治疗心理疾病的器械,心理学专家是必不可少的。还有谁会比年轻有为,专业能力强,履歷表漂亮的秦月章更适合呢? 实际上,现在回首整个暴雪之行,受益最大的竟然是秦月章。 可他明明回国的时候就知道晏如不是兇手,甚至他还知道魏钦州的死与微曜脱不了关系,为什么却从来没有提起过,面对警方时也三缄其口,甚至还配合着参与暴雪行动。 晏如脑中灵光一闪,蓦然想到了在暴雪之中时,那场莫名其妙的「背叛」。 在找到魏钦州的安全门之后,是秦月章引着许黯然也进去了。晏如醒来之后,被一切顺利给沖昏了头脑,竟没有细细想过这件事。 许黯然曾经说过,他和秦月章有合作。所以许黯然才有恃无恐,即使知道晏如的目的也毫不担心,因为他们的目的同样是要找到魏钦州的安全门。 他们是在什么时候达成的合作?是在雪境之内,还是在雪境之外? 若说合作,必然是双方受益。那当时秦月章开出的条件又是什么? 他现在已经成为了微曜科技的管理高层,是当真无意促成,还是他本就心里早有预谋? 晏如越想越心惊,只觉自己好像从来没有认识过秦月章一般。在雪境里那个温柔而坚定的面孔,那个永远支持他的人,难道只是装出来的假象吗?! 那他爱着的那个秦月章,是真实存在的,还是雪境之中的大梦一场? 齐幼萱见晏如面色难看,不由安慰道:「晏如,我知道你和秦月章的关系。我一直很感激你,如果不是你,钦州的事情……所以我看到这些的时候,也只是想要提醒你,或许秦月章不是你想像的那样。除去钦州的事情,我们在暴雪之中,还算有些交情。我不想你受欺骗,也不想你受伤害。」 晏如不想让自己显得很可笑,便说:「这个世界,不会有谁离不开谁。」 上当受骗是他蠢,但是他绝不允许自己蠢一辈子。 齐幼萱又说:「我找到这些的时候也很愤怒,但其实换一个角度看,不管秦月章想怎样,事情的结果是好的。至少我们所有人都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不是吗?」 第125页 陆安弛的目的是为魏钦州报仇,晏如想要替自己父亲翻案,这本就是他们最初的目的,都已经实现了。 可是为什么晏如还会觉得这么难过呢? 晏如说:「谢谢你告诉我这些,幼萱。我平生最恨别人骗我,最恨别人愚弄我。如果让我知道他敢骗我,我绝对不会放过他。」 齐幼萱早就了解晏如的性子,想着在雪境里曾经见到的属于晏如的过往,她心中都不免同情。 那些无妄之灾,本不应由晏如承担。可他挣扎着一步步走到现在,却依旧不得圆满。 晏如垂下眼睛,手无意识地搅动着手里的咖啡。咖啡上精緻的拉花被他搅弄得一塌煳涂,融成丑陋的模样。 「我既然已经知道了,那就非找到真相不可。要知道秦月章究竟想要做什么,还可以找一个人。」 齐幼萱蹙眉沉吟,问出了自己心里的答案:「你该不会想找许总吧?」 晏如点头:「当初许黯然说他和秦月章有合作,我现在很想知道这个合作的内容是什么。」 齐幼萱摇头:「没有你想的这么简单,按照规定,探监只有直系亲属才有资格。」 要是人人都能探监,那监狱的门槛早就被踏破了。 晏如却面色不改:「陆安弛局长,是不是还欠我一个人情?」 齐幼萱手中的汤匙碰到陶瓷杯,发出「叮」的一声。从她心里来说,是不希望给陆安弛带去任何麻烦的,毕竟这个老人是魏钦州的父亲,她也已经把他当作了自己的父亲。可是她也真心希望晏如能够好,能够和一个正确的值得的人过一生。 如果这个事情不解决,它只会成为不断折磨晏如的心结。 齐幼萱嘆了一口气,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把头转向玻璃窗外。玻璃窗上,映照着她模模煳煳的憔悴的脸。 陆安弛听到晏如的请求的时候,并没有犹豫,直接答应了他,但是却补充道:「我必须在旁陪同,希望你能理解。」 陆安弛对晏如是心存愧疚的,他利用了晏如。他知道仅凭他们两个是很难找到微曜的证据,而一旦打草惊蛇,他们就永远没有机会了。所以晏如要以生命和声誉做赌注的时候,他虽然不忍,却还是同意了。 现在晏如有求,他没法拒绝。刚好现在还处于微曜科技案的合议阶段,判决并没有下来,陆安弛还有机会可以见到许黯然。 陆安弛在收押许氏父子的看守所外很快就看到了晏如的身影。 「就在这里等候吧。」陆安弛把晏如带到了探视室,示意他坐下。 晏如在凳子上坐下没多久,隔着一扇玻璃的那头,铁门「吱呀」一声打开,许黯然在两个警员的押解下,慢慢走了进来。 他一身单薄的囚服,头髮剃短了,眼睛下面有两坨深深的阴影,看来这段时间休息都也并不好。之前许黯然西装革履,风度翩翩,举手投足间都是精英气质。但换下那一身皮,看起来也不过是个普通人。 曾几何时,晏如也曾如许黯然现在一般。还真是时移世易,风水轮流。 许黯然看清玻璃那头的晏如,死水一般的眼睛中骤然焕发出骇人的光来,他几乎是扑到了窗前,脸上却含着莫名的笑意:「晏如,你个杂种!我就知道你会再来见我,哈哈!」 晏如眼前闪过在微曜案开庭的那一天,许黯然被警员押走的时候,投向他的那道意味深长的满含恶意的目光。 许黯然果然知道什么! 「你说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你和秦月章在雪境之中达成的合作到底是什么?」 许黯然又恢復了那副高高在上的模样,慢条斯理地坐下来,挑眉说道:「果然是为了秦顾问啊……看来,他也没什么本事,还是让你看出来了——秦月章可不是什么好人。」 第87章 合作 许黯然到现在还记得,在雪境里的那个夜晚。当时他和「魏钦州」到宿舍没多久,晏如莫名其妙地沖了出去,而秦月章却来找到了他。 「许总。」秦月章展露出友好的笑容。 许黯然只听这一句就知道对方已经找到了主体意识。作为高级管理员,他自然知道晏如和秦月章互换了身份。许黯然偏过头:「秦顾问,你还果然是个聪明人。」 他们立在宿舍楼的阴面,抬头瞧不见月亮。 「那许总,应该会很乐意与聪明人一起做事吧。」 许黯然说:「有秦顾问亲自走这一趟,本来就是我们微曜的荣幸。相信很快我们就可以找到魏钦州的尸体了。」 秦月章却说:「找一具尸体,却需要微曜科技的掌权人出马,这算不算兴师动众?还是有什么东西,必须许总亲自跑这一趟?」 许黯然神色一凛,脸上的笑意瞬间就不见了。他紧盯着秦月章的脸,企图从他的脸上看出什么:「秦顾问,你什么意思?」 「既然都是聪明人,那我就不绕弯子了。」秦月章微笑着,声音不疾不徐,「我知道就算盯死了晏如,也找不到钦州的尸体。要找钦州,应该要问许总您啊……」 他话音未落,许黯然勐地揪住了秦月章的领口,将他按在了身后的墙上,手指关节因紧张而凸起:「秦顾问,饭可以乱吃,话不可以乱说。」 秦月章却丝毫不惧,反倒笑起来,抬手掰开许黯然的手,力道虽轻却不容置疑:「我如果没有确认,又怎么会与许总说这些?许总,你也别激动紧张,我既然找到了你,肯定不会威胁到你。相反,我是来寻求合作的。」 第126页 许黯然顺着秦月章的力道松开手,迟疑着说:「合作?」 秦月章淡然地说:「我这个人,最善于窥一斑而知全豹。其实钦州死之前,是联繫过我的,他的说法,可和晏如一丝关系都没有,反而微曜科技很危险。而晏如站出来冒了杀人之名,我猜他的意图也非同一般。」 许黯然安静地听着。 秦月章自顾自又说:「晏如和微曜科技能有什么关系,值得他不要生命和名誉也要掺和进来?我想了好久,终于想起来一件好轰动的事情——公路少女猝死案!我猜,这件事和微曜也就脱不了关系吧。」 许黯然面无表情:「所以呢?这些都是你的推测。」 「许总,你不用这么提防我,我是来帮你的。」秦月章放低声调,声音里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如果我没有猜错,那我就不得不帮你了。」 许黯然眉头下意识跳动,问到:「为什么?」 「因为我的母亲,简妮也参与其中。她写的报导,扩大了当年案件的关注度,所以如果当年真是冤案,晏如真的翻了案,我的母亲也会吃不了兜着走。」 一个记者,最重要的就是真实性。结果她的报导却误导了全国人民二十年,甚至如果不是当年舆论太大,雪城警方和检方受到巨大压力,也不会那么快出判决。 许黯然心中一松,面上也柔和下来。原来如此,这么说他们还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秦月章见对方脸色缓和,继续说:「哪个儿子忍心见自己的母亲沦落到那种地步去?我不得不帮她。所以许总,你应该理解我一片拳拳孝心吧?」 许黯然微扬下巴:「你应该早说的,秦顾问。但是我听说,你和钦州,可是很好很好的朋友。」 「我们的确是很好的朋友。但是,钦州已经死了,不管能不能抓到兇手,这也是不可否认的事实,他不会活过来了。既然如此,我们都应该向前看,看自己可以得到什么,才是最重要的吧。」 「哈哈!你说得倒很有道理啊,秦顾问。」 「不过,帮我母亲只是我伸以援手的其中一个原因,我还有另外一个条件。」 有条件有利益,那才是最牢固的联盟。许黯然心内暗喜:「什么条件?」 「我是研究心理学的,对暴雪实在好奇得很。如果许总不嫌弃,我想参与暴雪的后续研发。」 许黯然是个生意人,知道互利互惠才能长久。他欣然道:「那秦顾问,你现在能够为我做什么?」 秦月章说:「应该是许总需要我做什么吧?你亲自进入雪境,究竟想要拿到什么?」 许黯然想到如果对方真的想要威胁微曜科技,那早就向警方举报自己,绝对不会留到现在。看来秦月章还真是个利益至上的人。反正他也已经知道了魏钦州死亡的真相,许黯然索性说出了自己的真实目的:「魏钦州应该在他的安全门里留了东西,但是暴雪的保险系统很复杂,我们也追踪不到。只能利用晏如,找到魏钦州的安全门,然后销毁它。」 秦月章的眼睛笼在一片阴影里,许黯然一时看不清他的神色,却听到秦月章说:「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他说他知道怎么做。」许黯然抬起满是血丝的眼睛,兇狠地盯着一窗之隔的晏如,「所以后来他才让我进入到了魏钦州的安全门!」 晏如听完了许黯然的话,心中空落落的,像是丢了什么一样。他强打起精神,问:「那你为什么没有揭发他?」 许黯然睨着他,冷笑:「揭发?我倒也想,但是我没有证据,就是污衊。我们所有的合作,都是在雪境里达成的。在现实之中,他没有私下见过我一次!」 这就是秦月章可怕的地方,他根本没有给许黯然留下任何证据。实际上,许黯然甚至现在都不知道也没想通,秦月章来找他,是真的想要合作,还是迷惑他让他放松戒备。 但是许黯然却依然故作姿态地盯着晏如,这群杂种让他栽了,但是他也不会让他们好过! 「所以晏如,你还能留在他身边我是很佩服也很惊讶的。不过也是,秦月章那么有钱,又有名望,你怎么也不亏,是不是?哈哈哈哈!」 许黯然癫狂地大笑起来,眼中的血丝让他看起来可怖可怕。 第88章 论迹 晏如浑浑噩噩地走出看守所,陆安弛也是一脸沉重。他不敢相信风度翩翩,进退有度的秦月章,钦州最好的朋友秦月章,竟然会在明知兇手的前提下,与许黯然合作。 但是陆安弛转念一想,这些也只是许黯然的一面之词。许黯然说得很对,秦月章没有留给他证据,那他说的话也同样没有证据。 陆安弛多多少少猜到了晏如和秦月章的关系,见晏如现在失魂落魄的,便开口道:「晏如,许黯然的话也不可以全信。况且……君子论迹不论心,论心世上无完人。」 论迹不论心吗? 晏如默然地看着陆安弛。 陆安弛知道这个年纪的年轻人,最容易钻牛角尖,眼里容不下一粒沙子。但是人心就像是太阳一样,是不容许直视的。 每一个人都有阴暗面,区别是会不会把那些阴暗的想法诉诸行动。 陆安弛希望晏如能够理解他的意思。 晏如不发一言,对着陆安弛略一点头,便径直转身离开了。 第127页 陆安弛盯着他单薄的背影,嘆息。经歷了这么多,晏如好像比初见时更加单薄,行动间凸起的嵴梁骨在衣服后领若隐若现。年轻人的事,还需要年轻人自己解决。 晏如在街道上像个孤魂野鬼一样游走了一下午,他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也哪里都不想去。等到天色完全转暗的时候,城市的霓虹灯陆陆续续地亮起,街道两边的商铺播放着时下最流行的歌曲,每一首都欢快愉悦。 晏如抬起头,原来不知不觉间,他还是走回了和秦月章的那个「家」。晏如推开门,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屋里没有开灯,一切都笼在昏黑里,晏如也任由黑暗将自己一点点侵蚀。 这一路晏如其实想了很多,但好像又什么都没有想。 他知道陆安弛和齐幼萱的意思。如果只看结果,这确实是皆大欢喜的。秦月章不管曾经怎么想的,至少他脱离雪境的第一时间,就把拿到的魏钦州留下的线索给了陆安弛。 如果不是秦月章,当初也不会那么快找到微曜犯罪证据,或许微曜还会有撤离、销毁证据的机会。 君子论迹不论心,论心世上无完人。 晏如反覆地咀嚼着这句话,忽然产生了一种可能前所未有的迷茫感。 他过往的人生,目标都非常清晰。他原本想要活下来,就好好地存活下去。后来他知道了公路少女猝死案是冤案,便一门心思为自己的父亲翻案。他现在只想…… 门边传来指纹验证的声音,紧接着房门被推开。晏如顺着看去,只能看到秦月章高大的轮廓阴影,被框在大门的四方形里,像黑白画一般。 晏如静静地看着他换了鞋进屋,手触摸到了控制灯的开关。 「别开灯。」晏如开口。 「你在?我以为你还在店里忙,我买了鱼,今晚给你炖个鱼汤。」秦月章把手里的袋子放在玄关的柜子上,疑惑道,「怎么不开灯?你在休息?」 晏如终于起身,借着那一点点光来到秦月章面前。 秦月章似乎是察觉了晏如的不对劲,不由低声问道:「怎么不说话?嗯?」 他此刻又脱下了讲座时那副肃然冷峻的皮囊,声音里满是亲昵。 晏如的心脏没来由在腔子里狠撞两下。他在此刻绝望地意识到,他依然为眼前这个男人心动。 晏如一言不发地抬起手,勾住秦月章的脖子,将他高高在上的头颅压下来。秦月章顺着晏如的力道垂下头,灼热的两道气息很快就碰撞在一起。 秦月章不费力气就触到了晏如的唇,冰凉的,柔软的,带着微微颤抖。他刚要继续,晏如却毫无预兆地偏过头,秦月章的唇就落在了他的脖子上。 秦月章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哼笑,也不恼,只细细地亲昵地摩挲着那方寸的皮肤。 晏如似乎承受不住两个人的力道,一步步后退。秦月章抓住了眼前人,不肯叫他脱身,紧贴着他的身体。 在一片黑暗中,两人双双摔进了沙发里。 客厅里的沙发很宽大,足够一人舒舒服服地躺下。秦月章购入时并没有想过它会发挥其他作用,但现在来看,似乎物超所值。 秦月章靠着沙发,将晏如紧箍在自己怀里,在黑暗中找到了晏如的唇,这回他不会再轻易放过晏如,一只手扶在他的后颈,不让他有丝毫离开的空间。 空气中传来低沉的喘气声,压着浓重的欲。 秦月章感受到晏如跨坐在自己身上,一双冰冷的手在自己身上游走。任谁,与自己心爱的人处于现在的情状,都会情难自禁。 秦月章刚要动作,却突然感受到那双冰冷的手抚摸到了自己的脖颈上,然后骤然用力! 生命所依赖的气管被人拿捏在了手里,秦月章却不慌不忙,轻咳了一声,问道:「晏如,你什么意思?」 在黑暗中,两人的眼睛像是最宝贵的曜石,盈着清浅的光。 晏如跪直了身体,终于来到了可以俯视秦月章的位置。他低声回应:「秦教授,愚弄我很有成就感吧?你是不是对每一个观察对象,都这么好?」 「你知道了……」秦月章刚要说话,就感受到脖子上的压力骤增。他感受到了窒息,却没有挣开晏如。 「我竟然真的爱上了你,你是不是在嘲笑我是个蠢货?」晏如凑近了秦月章,嗓音称得上兇狠,「你还真厉害啊!」 「哼!」这个时候,秦月章竟然还笑了起来,他没有为自己辩驳一句,只静静地仰视着晏如。 晏如又说:「还有在雪境里,你和许黯然的合作……你明明早就知道我不是兇手,却什么都没有说。你是真的想过要和他合作,是不是?不管是我赢还是许黯然赢,你都不会输!」 秦月章简直就像个双面间谍一样,悠哉从容地两头获益。 「你究竟把我当什么呢?一个可怜虫?不自量力的蚂蚁?可以愚弄的玩具?实验室里的小白鼠?」晏如加大了手里的力度,「我最恨别人愚弄我,最恨别人利用我!」 秦月章丝毫不怀疑晏如是真的想要掐死自己。 「那些都是我在爱上你之前……」秦月章终于开口为自己辩解。 他是想说,那些都是在爱上自己之前的计划吗?晏如冷冷地想,那为什么没有对他提起半个字呢?是因为他要给自己留退路吧。 现在的秦月章,是最大受益者。他得到了微曜,得到了名望,课题成功,还帮自己母亲从陈年烂事里脱身。 第128页 他太可怕了。 「我真应该杀了你。」晏如绝望地说完,才发现一行泪已经从眼下滚落。 他从本质上来说,依然是那个亡命之徒。 「那你就杀了我。」 秦月章的手往下,亲密地扶住了晏如的腰,像是给他勇气和力量去杀死自己一般。 两个疯子。 作者有话说: 我这也没写什么呀ovo 第89章 决裂 「你是不是以为我不敢?」 晏如俯下身,从齿缝里挤出这句话。 秦月章因为窒息而头脑发晕,胸腔闷痛。他没有回答,只是温和地盯着晏如的面庞。 黑暗中他们看不清彼此的脸,可彼此的体温却能够清晰地感知。这是一种很危险,又很奇妙的感觉。 忽然,有一滴水从上掉落,正正落在秦月章面上,犹带着温热。 是泪。 光从这滴泪,秦月章就知道,晏如还是下不了手。 他不是不敢,是他下不了手。 这个认知让秦月章愉悦起来。 也是,晏如才刚刚扯下了他最厌恶的标籤,怎么会一脚又踏进另一个深渊? 人是很难在极端情绪下控制住自己的,这是人的天性与本性。可晏如不一样,他就算再绝望,也知道克制。 卡在脖子上的手在不断颤抖,但力道却越来越小,最后终于放开。 「咳咳!咳……」 空气终于顺畅地钻进胸腔肺腑,秦月章克制着咳嗽,然后听到晏如颓然的声音:「我们分开吧,秦月章。」 晏如说着,后退一步,脚触到了冰冷坚实的地面,温热的体温顿时消退。 无形的巨锤随着晏如的话一字一下地砸到了秦月章的心口上,那短暂的愉悦还没来得及消散,就被剧烈的疼痛取代,剎那间唿吸都有些困难。 这是什么?棰心之痛吗? 晏如现在也是这么个滋味儿吗? 秦月章知道,晏如是真的伤心了,而他的情绪也在受着晏如的牵连。秦月章莫名有些烦躁和慌张。虽然现在的一切都在他的预估之内,包括晏如的反应。他以为他能按部就班地行动下去,就像过往一样,永远稳操胜券。但,秦月章第一次对自己的计划产生了质疑。 如果晏如不一样呢?万一晏如格外心狠呢?万一…… 秦月章在黑暗中一把抓住了晏如的手:「晏如,我不同意!你听我说……」 「秦月章,你的讲座我都已经看到了!」晏如毫不犹豫地挥开秦月章的手,「你拿我当观察对象,拿我当研究案例?你明明知道我最恨『杀人犯的儿子』,你却偏偏把这几个噁心的字眼贴在我身上!」 秦月章张口,给出他的解释:「进入雪境时课题计划就已经做好,我其实是想……」 是想什么,他最后也没有说出来。 晏如原本还等着他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可笑这个回答却这么单薄无力。 「算了,秦教授,」晏如轻轻地说,「我也想了很久,我们本来就是两个世界的人。你的那一套,我听不懂,你要来和我这样市井之徒找共同话题,也很困难。我们还是到此为止吧。」 晏如说完,再也不做停留,决然离去。他路过大门的时候,看到还放在柜子上的秦月章带回来的菜,脚下一顿,最后却还是快步走了。 秦月章在黑暗中不知道坐了多久,才慢慢起身。 他按亮了客厅的灯光,一瞬间光明填充满了整个房间。可是越光明,就越显得整栋别墅又大又空洞。 寂静得没有一丝声音。 秦月章将自己扔进了沙发里,仰头看着刺眼的灯。 这栋房子确实是他去年就已经买好的。准确的说,是去年一回国,就已经置办好了。 准备落脚的地方,那就是有长住的打算——秦月章回国的时候,就已经对暴雪势在必得。 他其实并不在意名誉,也并不在意金钱,这些东西都是他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得到的,是他成功的伴生品。 他太好奇暴雪系统了,太想知道它的运行原理和规则了。魏钦州越把它说得神乎其技,秦月章就越好奇。 如果他能利用暴雪开展心理研究呢?这是不是一个新的研究方向?如果暴雪能够与微曜科技脱钩,那就太好了。 秦月章承认他是一个很贪心的人,但贪婪是人与生俱来的特质,为什么要迴避呢? 其实现在他已经获得了他最初时想要的一切,可是他却并不开心,也并不满意。 秦月章看着华美的玻璃灯饰,看着被打造出瑰丽造型的玻璃中折射的璀璨的光。 人的需求是会变化的,前一个需求被满足,就会诞生更高级的需求。需求得不到满足,情绪和情感就会失衡。 秦月章知道自己现在想要的只有晏如。一个心理学家,看过那么多不同的人心人性,却也依旧控制不住自己的心! 秦月章初时觉得荒谬,可当他看到晏如甦醒的那一刻,那种狂喜是此前任何一次课题研究获得成功都不可比拟的! 秦月章曾经以为人心也就那样,来来回回不过如此。可是现在他却前所未有地恐慌起来。秦月章承认,人心依然是最难以控制的变量,他的是,晏如的也是。 他可以用心理常识来解释自己的所有行为与情感,但人并不是简单用公式就可以套用、解释的机器。 第129页 他不能这么躺下去。秦月章想,他得做点什么。 他一刻都受不了了,什么计划,什么沉住气,见鬼去吧!他现在就去跟晏如说清楚! 如果晏如不接受、不原谅,他就……反正晏如是一个社会边缘人,就算消失,也不会有太多人挂念。 秦月章翻身而起,身上一向平整板正的西装因为他的动作而皱巴巴的,但现在秦月章也管不上了。 玄关的柜子上,秦月章买回来的菜还孤零零地放在那里。其实他回来的时候早就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可现在才发现,那些都是无用的。 秦月章几乎是冲进了车库,踩着油门向晏如的出租屋驶去。 幸好现在已经很晚了,往城中村走的路段上都没有什么行人。秦月章车都没有停好,两三步到了筒子楼的院坝里。 筒子楼里已经漆黑一片,零星有几户还亮着灯光,里面隐隐传来男女的吵架声,或孩子的啼哭声。 属于晏如的那一户没有亮起灯光,与其他人家融为一片。 秦月章在来时的路上已经想好了他要说的一切,可是此时此刻又停驻了下来。 街头的晚风还略微带着春寒,也吹冷了他的冲动,秦月章激盪的情绪渐渐平息下来,理智再次回归。 或许,现在还不是最好的时候。 作者有话说: 完结倒计时,滴滴滴—— 第90章 良夜 夜色正浓,灯火绵延处,是这个城市的繁华景色。晏如从秦月章的小区里出来,慢慢融身进人潮。 他走得累了,就找了个靠着茂盛树木的长椅,坐下看行人来去。 晏如有些难过,但他告诉自己,没有关系。他曾经已经难过了很多次,每一次都过去了,这一次也不会例外。他想,他会慢慢忘了秦月章,然后开启新的人生,或者回归到之前的平静里去。 对,他会忘了秦月章的。 一想到这个名字,晏如的心脏就紧缩着疼痛。 他得想一想接下来该怎么做了。晏如微靠着椅背,硬木的材质咯得他后背生痛。 雪城中心的那个铺子,他明天就转让出去。他会把秦月章投资的那部分钱还给他,然后他们两个便就此两消。 秦月章去做他功成名就的心理学家,晏如自己继续摆摊,或者做些其他的……不管是做什么,他总能自己养活自己。 没有谁会离不开谁,没有谁会失去谁后就活不下去。 是的,晏如默默对自己说,就是这样,明天他们见最后一面。之后……雪城那么大,他们的活动圈、交际圈没有重合,即使在一座城市,要遇见也不是件容易事。 晏如打定主意,一种难言的疲倦席捲而来,他孑然一身,又身无长物,不知不觉间意识渐渐朦胧。 不知过了多久,晏如是被一阵狗叫声给吵醒的。 他先感觉到的是脖颈上的酸痛,浑身的骨头一动就叫嚣着难受,晏如扶着脖子,艰难地适应着。 他竟然在这里睡着了。 此时天色熹微,天幕已经变成了深蓝色,即使霓虹灯关闭,但周遭也不是全然黑暗。 夜晚已经过去。 晏如下意识探手摸向自己的口袋——他唯一值钱的物品手机倒还没有丢失。晏如松了口气,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一个流浪老人正蜷着腿睡在他的长椅旁边。而一只毛色驳杂但还算干净的狗趴在老人头边,黑熘熘的眼睛正盯着他。 「这是……」 晏如活了二十七年,还是第一次遇见这种情况。 那狗见晏如起身,立即起身,仰着脖子「汪汪」了两声。 「二黄!你嚎什么嚎!」老人睁开眼,亲昵地揽过那狗,又转而看着晏如,「哟,你醒了。我看你睡得死沉,好心没叫醒你。这可是我的位置!」 这老人身上穿着脏兮兮的看不清本来样貌的衣服,几个可笑的洞横亘在衣服上,坦露着下面衰老可怜的皮肤。 老人的头髮鬍子也乱蓬蓬的,一半已经花白。几缕头髮像海藻一样缠绕在一起,形成解不开的结。 晏如愣了愣:「你的?」 这不是公共资源吗?还分谁的? 老人颇理所当然地点头:「就是我的!算了,今天算是我收留你过夜吧,你要谢,就谢二黄吧。」 那狗听见自己的名字,应景地叫唤两声。 晏如懒得和他装疯卖傻,想起身离开,却听老头又说:「我看你的样子不像是流浪汉,不会是和家里的吵架了,被赶出来的吧?」 晏如顿住,静默地看着他,半晌才问:「你是被家里赶出来的?」 如果要比惨,这个老头儿或许会更胜一筹。 没想到老头儿脸色一变:「老子才不是被赶出来的!」他说完,高高飞起的眉头又很快落了下来,露出丧眉耷眼的模样来。 老头儿用力地摸了摸二黄的狗头,嘆息着说:「小年轻,回去给家里服个软,就算了啊。小两口,哪里有过不去的疙瘩呢?」 晏如心中微动,竟反问他:「如果对方是做了很让人失望,很过分的事情呢?」 「她绿了你?她让你给别人养崽?她卷了你的钱跑了?」 晏如摇头。 「那能有多过分?」老头子偏头掀开自己浓密的头髮,露出耳后一道长长的伤疤来,「我家里那婆娘,差点要了我的命!你的母夜叉能有这过分?」 第130页 那还真没有。 晏如却说:「你这么能忍,怎么还是被赶出来流浪?」 老头子苦笑一声,不断摇头,嘴里只说:「小伙子,珍惜当下吧。没有点波折,哪能叫过日子?你要算她对不起你,她要算你对不起她,两口子哪是这么算着帐过日子的呢?」 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晏如不想听这些心灵鸡汤,起身快步离开。 在他身后,二黄似乎是对晏如这种不礼貌的行为十分不满,追着「汪汪」地叫唤。晏如下意识回头,就见那老头子扶着长椅慢慢躺下,把自己蜷缩在那方寸之间。 「哎,倔老头儿挺可怜的是吧?」身穿萤光绿的环卫阿姨拎着扫把过来,扫走了晏如脚下的菸头,漫不经心地说,「他和家里头的赌气,三天没回家。结果回去的时候才发现他婆娘突发脑梗,都死两天了!之后这老头子就老出来晃悠不回家,疯疯癫癫的。说他可怜,可到底怪谁呢?」 难怪老头子一直念叨着什么珍惜当下。但是……这和他有什么关系? 这时,晏如兜里的手机铃声响了起来。 难道是秦月章? 晏如摸出手机,来电显示却是一个外地陌生号码。晏如犹豫着,划通了接听键。 电话那头响起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喂,请问是晏如,晏先生吗?」 被人这么尊敬地叫「晏先生」,这感觉对晏如来说还挺新奇。他应了一声:「是,你是谁?」 「我是絮城自媒体推广公司的工作人员,你是否有兴趣到我们平台直播分享你父亲案件的详情,分享你成长的……」 晏如毫不客气地打断:「你什么意思?打错了吧?」 「我们开出的条件一定会让你满意的,晏先生,你考虑一下和我们合作吧。」 「什么合作?」晏如简直一脸莫名其妙,「我又没有名气,你找我合作什么?」 「晏先生,主流媒体已经被人招唿过,不会报导你父亲的案子。如果你想趁这波热度变现,我们公司是你现在最好的选择……」 晏如被这人滔滔不绝的声音给说得厌烦,直接挂断了手机。但他想着对方说的什么「热度」,不由狐疑地点进了曾经发布过文章的社交平台。 刚登陆进去,他手机就响起一片信息提示音,后台里塞满了别人发来的未读信息。而社交平台最显眼处,一条视频已经被人转载了上万次。 在视频下面,晏如看到有人评论说:「这应该说的就是当年公路少女猝死案的受害者吧,我前几天看到他儿子的文章了,后来发现那篇文章竟然检索不到了。」 晏如点开视频,很快他就看到了熟悉的学术报告厅,还有那张他熟悉的脸——属于秦月章的脸。 第91章 陡折 雪城大学学术报告厅,人满为患。 前排还坐着几个国内颇受尊敬,也很有名气的心理学专家,他们的到来也是国内学术主流界对秦月章的认可与接纳。 为期三天的讲座终于接近尾声,秦月章按动翻页键,大屏幕上的内容随之改动。他几步走到讲台正中央,正对着台下聆听的众人。 「从这三天的汇报中,我们可以得出一个共同的结论——童年经验的确会对人后天的性格、人格造成重要影响。但是现在,诸位,我要推翻之前我重要案例的立足点。 」 秦月章说着,刻意顿住。视频的拍摄者应该是某个坐在居中位置的学生,因为画面周遭的议论声很清晰。 秦月章的声音一如既往,声波穿过喇叭,迴荡在偌大的学术报告厅:「我观察访谈的杀人犯之子,根本就不是杀人犯的儿子!他的父亲就是公路少女猝死案的嫌疑人,也同样是受害者——晏安德。」 此言一出,报告厅里一片譁然。 画面之外,有人小声问:「秦教授说的是哪个案子啊?我懵了。」 另外一个声音回应:「就是公路少女猝死案啊!二十年前闹得可大了,现在网上还有帖子。」 「二十年前……我还没有出生呢……」 「不过我听说前段时间不是说翻案了吗?我好像在网上看到他儿子写的文章了。我找找……嘶奇怪,怎么找不到他写的那篇文章了?我记得还和微曜科技有点关系。」 「为什么没听见报导啊?我们雪城本地的事情,至少雪城的媒体应该会报导啊。」 「不知道。现在信息这么发达,一天那么多新闻,看都看不过来,谁在意二十多年前的事情?」 「我想起来了!秦教授前段时间是不是转载过那篇文章?我当时就奇怪了,秦教授怎么会无缘无故转发这个,原来是他的调访对象!」 「……」 等到嘈杂议论声渐渐平息,秦月章才继续开口:「现在我们再回头看,童年经验的确对人的性格有塑造作用,但这个结论此刻却让人无比痛心。因为抛开所谓的遗传因素,我的调访对象——晏如,他的成长环境、社会关系都受着『杀人犯之子』的影响。我们可以想像,如果没有这场冤案,他或许会有幸福美满的童年,会有光明璀璨的未来。 人,何以为人,看似简单,却又比世界上任何学术理论都困难。但我想,这正是心理学的魅力之处,探寻自己的根源,又突破所谓的局限。我们可以总结数据得出结论,但没有哪条定理结论可以真切地界定一个人,因为人本身,永远是最迷人的自变量!」 第131页 秦月章话音落下,对着台下深深地鞠躬,昭示着这场讲座正式结束。 而视频画面也伴随着持久的掌声,摇晃了两下,进入黑屏。 晏如还没有反应过来似的,盯着漆黑的屏幕,僵立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 不知不觉间天色已经全亮,路上多了早起晨练的人和背着书包的学生。他们都对这个怪异的立在路中央一动不动的人投以打量的目光。 那个环卫阿姨扫了一圈,又回到晏如面前,用扫把尖点了点他的脚下:「别挡道啊,你也没地方去啊……」 晏如如梦初醒。 他……他误会秦月章了? 那个讲座,其实是想要帮他正名?可是,为什么昨晚秦月章不说? 晏如努力回忆昨晚上的一切细节,从秦月章回到家,到他们是如何纠缠着摔进沙发,到黑暗中痛苦的对峙……好像,他的确想要说什么,可是自己没有听,也没有给他机会讲。 晏如头痛欲裂,不知道是不是吹了一晚上冷风的缘故。他应该好好休息一下,但是晏如现在只想听到秦月章的声音,只想听到他再给一次解释! 这一次,他一定心平气和,全程听完。 晏如已经失去了很多东西,也深知失去的痛苦。但就算是失去,就算是结束,也应该是明明白白,清清楚楚,不留丝毫还可以遐想甚至是后悔的空间! 晏如按亮手机,几乎是没有考虑就拨去了秦月章的号码。可惜话筒里冰冷的「滴滴」响个不停,却迟迟没有他想要听到的声音。 没有人接听。 晏如的心顿时悬了起来。 难道是他还没醒?不会。秦月章作息很规律,每天这个时间点应该是要吃早饭了。 那就是不愿意接他的电话了?不,不可能!这个想法一冒出来就被晏如给否认了。 晏如一刻也等不下去了,他必须立刻弄清全部的真相,否则会疯掉! 他转过头,拔腿就向着昨晚他来时的方向跑去。 说来世事易变,晏如昨天离开的时候还暗暗发誓,再也不会踏进这里一步。没想到短短几个小时之后,他就又自己跑回来了。 晏如深吸两口气,平復下剧烈起伏的胸口,让自己不要那么狼狈,然后试探着把自己的手指按在房门的指纹验证处。 「嘀嗒——验证成功,欢迎回家!」大门自动打开,好像这里真的是属于晏如的家似的。 屋子里黑沉沉的,窗帘紧闭,安静得只剩晏如的唿吸。 「秦月章?」晏如出声唤道。 没有回应。 他不在家吗?可是今天是周末。 晏如再次拨打了秦月章的电话,依然是无人接听。 他到底去哪里了? 晏如突然想到昨天碰到的那个老头子,还有环卫阿姨所说的关于老头子赌气三天,回家发现妻子已经去世的故事,脑子里不由冒出一大堆恐怖的猜想。 晏如仔细找遍了别墅的三层楼,每一个房间都推门检查,确认秦月章真的不在家。 晏如不死心,再次拨打了秦月章的电话。话筒里每一声「滴」都像是一把锥子,钻在晏如焦躁的心上。 正当晏如以为这一通电话也不会接通时,那头猝不及防地响起熟悉的声音。 「晏如?你在哪里?!」 晏如听到秦月章的声音,第一反应居然是——太好了,他没有突发脑梗。 「我才应该问你,你在哪里?」 那头还没回答,就先遥遥地传来一个女声。 「老闆,这件衣服可以便宜一点吗?」 晏如登时沉默了。 这么大清早,秦月章居然是去守他的店铺了?! 第92章 因果 晏如一直觉得,自己和秦月章是两个世界的人。他们的成长经歷、工作职业、遇事想法都有很大的不同。 所以他就算是喜欢秦月章,也是抱着能在一起一天是一天的心态。虽然浪漫的故事里常常把身份悬殊的人凑做一对,但现实里却未必长久。 因为他比所有人都更早地知道了生活不是想像中的故事情节,而是真实的油盐烟火。 但是他站到店门口,看到秦月章不熟练却尽力周旋在几个客人之间,一会儿报价格,一会儿说材质时,他忽然产生了一种异样的感受。 一种晏如自己也说不上来的感受。 秦月章忙中转身,视线与门外的晏如对上,松了一口气,又窘迫地说:「我实在不太熟……晏如,晏老闆……」 晏如还是第一次见秦月章这么手足无措的样子,还挺新奇。 两人好不容易送走了客人,才得空坐了下来。 秦月章率先打破沉默:「你昨晚去哪里了,为什么没有回家?」 「你怎么知道我没有回家……你去我家里找我了?」 「我只是想找你说清楚。」秦月章沉着声音,但晏如能感受到他的紧张。 晏如看着秦月章眼下清晰的黑眼圈,猜测他可能一晚上没有合眼,心中竟生出一丝愧疚:「说清楚什么?你的讲座,实际上是想要为我正名吗?」 秦月章眉头舒展开:「你都知道了?」 「你昨天怎么不说?」 「你也没给我机会开口啊。」秦月章这个时候竟然还抿着唇笑了笑,「而且,你在气头上,我说什么都是无用的解释。」 第132页 像晏如这样的人,他只相信自己的眼睛,没有什么方法比让他自己看到「真相」更有用了。这一点,秦月章一向是知道的。 晏如觉得有一点尴尬,又有点愧疚。自己昨天差点想要掐死秦月章,可秦月章现在却反过来平和地安慰他。幸好,幸好没有造成什么不可挽回的结果。 「而且,我确实最开始是隐瞒了你一些东西,我本来想等一切都结束了之后再告诉你的。」 晏如问道:「什么事情?」 「我最开始的确是带着课题研究的目的进入暴雪的,我的课题当时正缺少一则案例支撑。但是在暴雪之中,我见到了你的过去,也知道你痛恨谣言和暴力。」秦月章说到这里,略顿了顿,话锋一转,「你知道为什么你的帖子在短暂地引起关注后就被系统删除,为什么你父亲的案子整个过程没有媒体报导吗?」 这件事本来晏如以为是已经过去太多年,没有什么人会关注了。没想到里面竟然另外有隐情吗? 秦月章垂下眼睫,歉然道:「是我母亲在干预。」 晏如一愣,万万没想到是这个答案:「什么?」 「她在新闻界有一些影响力,她不想这件事引起太多人关注。毕竟当年她自己也身陷其中,如果翻案的事情闹大,大家深挖下去,她怕会因为自己的报导而把火引到她身上。」 晏如终于明白了。早上那个莫名其妙的电话,说什么「只有跟他们合作才能利用热度变现」,原来是这样。 可是他追求的公平,想要的真相,并不是别人可以利用去博取眼球的工具! 多么讽刺,那些陌生的人,有人曾高高在上地宣判他有罪,有的现在又同情他的苦难,还有的在想着从他的困难里去挖掘价值! 晏如沉默了很久,低着头说:「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秦月章说:「她毕竟是我的母亲,我不想你因为她伤心,更怕……」 后面的话秦月章没有说下去,但是晏如已经猜到了:「更怕我因为她而迁怒你,恨你?」 「是。」秦月章给予了肯定的回应。 自己会不会因为简妮而迁怒秦月章呢?现在晏如自己也不知道。他是怨恨简妮的,当年她不辨真相,用文字做利器「杀死」了晏安德。 晏如也是怨恨过秦月章的,否则他曾经不会带着刀去听秦月章的讲座,见他第一面。 可是现在呢? 晏如看着眼前的人,他已经为自己做得足够多了。晏如怎么可能会迁怒到他身上去? 他们一起经歷了那么多事情,秦月章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他应该最清楚。可自己竟然在一时冲动之下,差点……晏如越想越心惊,又暗暗庆幸。 半晌,晏如说:「我,我昨天说的……」 「我不同意!」秦月章截然打断,以为晏如要说分手的事情,态度忽然强硬起来,「你说的什么分开,我不同意!」 晏如抬眼,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秦月章却一把抓住晏如的手:「我不会同意分手的,我会对你好、补偿你,什么都可以,之后也不会再有任何事情瞒着你、骗你了。别说分手,好吗晏如?」 晏如还残存着一丝愧疚,却反手握住秦月章,一字一顿坚定道:「这可是你说的,不会有任何事情骗我了。」 两人的视线相触,晏如忽然想,他是真的要放下过往的执念,走向新的生活了。 幸好这个结局,虽不在他最开始的想像,但现在看还不错。 正在这时,店里来了几个客人,晏如起身去迎接。而秦月章的手机铃声却响了起来。他毫不犹豫地划过接通。 晏如送走了客人,就听见秦月章淡然地回应着电话那头的人。 「……是啊,妈。」 打电话的人,是简妮? 即使这个人是秦月章的母亲,晏如还是会烦躁。 「听说您之后要定居国外,也挺好的,避避风头吧。我和晏如会好好的,您放心。」 「我们会一直在一起的,你放心。如果他愿意见你,我们会出国来看你的。」 等秦月章挂断电话,晏如问:「简……你妈妈要出国?」 秦月章无奈地点头:「她当年的报导还是被人挖出来了,现在国内舆论对她很不好,你知道的,大家最喜欢的事情就是墙倒众人推。她想去国外避避风头。」 对于简妮的这个结局,晏如不知道该说好,还是说不好。她因为那一篇报导声名鹊起,现在又因为这篇报导远避海外,或许一切因果早就已经写好了它註定的结局。 第93章 防老 「喂,秦月章,我看你真是疯了!你为了那个姓晏的,连你亲妈都不要了是吧?!」 「……是啊,妈。」 「你说的是人话吗?你不能不管我,我知道网上那些诋毁我的文章跟你脱不了关系!妈妈不怪你,你也是被那个姓晏的迷了心窍。你可以帮他,也可以帮我澄清!对……对!微曜案我是有立功的,你快去帮我解释啊!」 「听说您之后要定居国外,也挺好的,避避风头吧。我和晏如会好好的,您放心。」 「我不会出国的,我凭什么出国?你知道我在国内经营了多少年才拥有了现在的一切吗?你忍心你亲妈的一切心血付诸东流?而且明明是你利用我,你利用你亲妈!你不帮我我就告诉那个姓晏的……你听到没有?我可是你亲妈啊!」 第133页 「我们会一直在一起的,你放心。如果他愿意见你,我们会出国来看你的。」 「……」 那头的女人还在嘶吼着喋喋不休,像是困兽在做临终的咆哮。秦月章挂断了电话,然后略带遗憾地告诉晏如,他母亲的「结局」。 「她当年的报导还是被人挖出来了,现在国内舆论对她很不好,你知道的,大家最喜欢的事情就是墙倒众人推。她想去国外避避风头。」 晏如没有说话,眼神幽深。但秦月章却不由自主地想到了一个月前的某个下午。 那时微曜案刚刚庭审结束没多久,在全国范围内掀起了很大的波澜,可是说是全民关注。一切和微曜有关的话题,都可以博来无数眼球。 曾经那个利国利民的良心企业,撕下金灿灿的包装,露出骯脏腐烂的内里。 秦月章结束了工作,从雪城大学里出来,直接拉开停在车位上的银白色辉腾的副驾驶大门,坐了进去。 驾驶座上,简妮正对着镜子整理妆容。她虽然已经不再年轻,但风韵不改,眉眼中的凌厉和野心随着岁月的积累而沉淀下来。 「小秦,你现在回国了也挺好,妈妈还能经常看到你……」简妮亲昵的话还没说完,就被秦月章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你有什么事情一定要当面说吗?我还急着回家。」 简妮放下镜子,不满道:「急着回家?照顾那个姓晏的病秧子?」 「他叫晏如。」秦月章脸色肉眼可见地阴沉下来,「到底什么事情,你不说我就走了。」 简妮连忙拉住他,说:「我就想问问,微曜案你是真的帮我摘干净了是吧?最近我心里总慌得很……」 「你立好受蒙蔽的热心记者形象就可以了,更何况也是你带着警察找到的关键证据,不是吗?」 简妮听秦月章这么说,心终于安定下来。都说养儿防老,她年轻时只觉得儿子是她奔向事业的累赘,放他出国外就没费过什么心力。现在看来,还真是生了个好儿子! 简妮放下心来,又揣上了严母的面具,盘问起来:「你和那个姓晏的到底是什么关系?他不仅住进你家里,你还天天伺候他!」 秦月章毫不避讳:「我喜欢他,照顾他我很乐意。」 「什么?!」简妮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绯红的嘴唇张开,斩钉截铁地说,「我不同意!」 她那么优秀的儿子,是个同性恋。这本身已经很难让她接受了,而对象竟然还是个……下九流的人物! 秦月章嗤笑一声:「你能管我?」 「我怎么不能管你?我可是你亲妈,你是我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我怎么不能管你?秦月章,我告诉你,我不同意,赶紧分了!」 秦月章实在不理解,仅仅是因为「亲妈」两个字,她就有了无限底气可以对自己的事情指手画脚。明明上一秒她还有求于自己。 秦月章刚要嘲弄她,忽然心头微动,一个想法出现在他脑子里。秦月章开口说:「与其关心我,不如担心你自己吧,亲妈。」 简妮心里「咯噔」一声,狐疑地问:「担心我自己什么?」 「你别以为微曜科技案过去了,你就万事大吉。晏如做了这么多,就是为了替他父亲翻案。你猜猜,公路少女猝死案翻了案,对谁会有影响?」 简妮瞬间明白了秦月章的意思。这些陈年烂事,还真是没完没了…… 「可我又不能阻止他翻案。」 她在国内虽然积累了不少人脉,但也影响不了这种案件的判决啊。 秦月章循循善诱:「这个世界上,那么多案子结论被推翻,并不是所有人都会去关心的。每天大家都有看不完的消息,人的精力是很有限的,不是吗?」 简妮醍醐灌顶! 虽然她改变不了案件的判决结果,但是新闻界她还是说得上话的。只要没有人报导这件事,只要热度被压下去,那么就让那个姓晏的去翻案吧,并不会对她造成任何影响! 她依然会是新闻界最有名望的女记者,不会有任何污点。 秦月章见简妮眼中闪着精明的光,知道她已经理解了自己的意思,便直接推门下车,扬长而去。 但这个时候的简妮并不会想到,她的亲儿子,会在关键时刻「背叛」她! 第一次,是他转载了姓晏的文章。 简妮费了不少心思才让社交平台删除了文章,压下了这要命的热度。 当时她天真地以为秦月章是为了给他的讲座做准备。 可第二次,秦月章直接在讲座上说出了公路少女猝死案的真相,并且视频还被人散播了出去。 这个时候,简妮已经不想再思考,网上突然被挖出来的她当年发表的文章内容是谁的手笔了。 可能是她的竞争对手,也可能是好事者,还有可能是……这个答案简妮自己并不想承认。 好像是一夕之间,自己二十多年打拼的成果就被彻底否定了。那些她曾经的支持者突然消失,只留下一群不懂新闻的人在质疑她的专业性。 甚至还有人大放厥词,说她之前的新闻报导也有作假的可能。 简妮突然也感受到了,来自于文字的力量。 第94章 终章 雪城公墓。 松柏挺立常青,逝者音容不再。 高大的树木静默地矗立着,晚春的暖阳光束从枝叶的缝隙中钻出,倾泻到树木脚下的墓碑上。一排一排的墓碑整齐列队,除去上面的照片和名字,好像彼此之间都并没有什么不同。 第134页 生前不管拥有多璀璨浪漫的故事,死后都会归于尘埃烟土。 公墓常让人感觉阴森恐怖,但齐幼萱此时却并不觉得,或许是因为今天阳光正好,也或许是因为她正注视着这个世界上最爱她的人。 「钦州,好久没有来看你了。微曜科技案终于宣判了,虽然不是死刑,但是许黯然和他父亲也是终身监禁。我想来告诉你,你做的事情都是有意义的。就算所有人会忘记你,我也不会。」 她上前去,亲密地挨着墓碑坐下。齐幼萱本想替他抚去墓碑上的尘土,却发现那上面很整洁,似乎是常被人打理。墓碑上的魏钦州停在了最好的年纪,眼睛里还有着光,正温柔地凝视着生者的世界。 「其实一直以来,我都不敢来看你。我不相信你死了,但是我又不得不渐渐接受,你已经彻底离开我的事实。你会不会想我?会不会怪我?」 魏钦州一如既往地温柔笑着,但逝者并不能给予她任何回应。 「你知道吗,最近有一个男生在追求我,我没有答应。我知道,这个世界上不会出现一个比你更爱我的人了。但是钦州,我曾经以为我可以靠着对你的思念和记忆活一辈子,可事实好像并不是如此。」齐幼萱说着,一行眼泪又从眼眶中滚落下来。 她总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可她分明是一个很坚强的人。 「钦州,或许有一天,我会放下你,去过我新的生活。你会怪我吗?还是会为我祝福呢?我以前想过再去暴雪里见见你,但是我知道,这样的行为无非是饮鸩止渴,自欺欺人。」 齐幼萱抚过照片上魏钦州的眉眼,想像着过去无数次的温热的触感。他们明明离婚姻和幸福那么近,可惜就差一点。齐幼萱并不责怪魏钦州,因为她爱着的,就是那个敢爱敢恨,敢于做任何事的魏钦州。 但她依然会感到遗憾。 齐幼萱安静地陪伴着魏钦州坐了很久,回忆了过往的事情,也梳理自己接下来的人生。 「我要继续往前走了,或许会离开雪城一段时间。」齐幼萱顿了顿,深吸一口气,郑重地说出了一句,「钦州,再见。」 齐幼萱说完,终于站起身。她最后眷恋地看了一眼墓碑上那张年轻的面庞,转身慢慢离开。 正在这时,一阵风吹过,像是一双温柔的手,抚过齐幼萱乌黑的长髮。 而在齐幼萱走后不久,一个苍老的身影出现在墓碑前。 陆安弛换下了警服,只穿着一件普通的深灰色衬衣。都说人靠衣装,没有了笔挺肃穆的警服衬托,陆安弛身上老态更显。他现在并不是警察局长了,而是一个失去了儿子的父亲罢了。 警察这个职业,赋予了陆安弛说不尽的责任和使命。他身上承担的不仅仅是自己的家庭,还有更重大的责任。所以他年轻的时候,总忽略自己身边的亲人。 总想着时间还长,未来还可以有很多。 「没关系的,钦州。」陆安弛垂下手,从兜里掏出一袋魏钦州小时候最爱吃的零嘴,慢慢放在墓碑前。 「以后,爸爸会陪着你的。」 这是他在魏钦州小时候说过无数次的承诺,没想到兑现的时候,却是阴阳之隔。 微曜科技在由政府接手之后,依然以暴雪系统为主要研发对象,作为心理医生的辅助工具,系统性解决各类心理疾病问题。 同时,它的客户群体也逐渐下移,虽然费用依然高昂,但至少不再是普通人高不可攀的价格了。 或许过不了多久,所有人都会忘记暴雪曾经所沾染的血迹。渐渐的,曾经勇敢的故事,残忍的故事,孤注一掷的故事都会被消磨遗忘,大家都只会记得,这是一个辅助了解心理的科技。 「科技能够辅助我们了解心理,但是,人心永远不是简单依靠科技就能度量的。」秦月章合上书本,垂眼看着讲台下的学生们,「同学们学习心理学,第一个要学会的就是,永远对此抱有敬畏之心。」 他正要讲下去,余光却瞥见座位里,两个学生正在低声争执什么,女生一脸怒容,而她身边的男同学则手足无措。 「老师!」女生率先举手,在得到了秦月章的首肯后,她继续说,「我申请换一个位置,我不想坐在这个人旁边。」 众人都看向他们。这两人似乎是班里的情侣,同学们都发出了善意的闹笑。 秦月章说:「教室里还有很多位置,你当然可以调换。」他说完,看着男生慌乱的表情,忽然转开话题,笑道:「今天的内容已经讲完了,我刚好可以给同学们拓展一个心理学知识——禀赋效应。」 学生们直觉秦老师的补充和这场课堂小插曲有关,都亮起渴望知识的眼睛。 「我们得到某一样东西时的欢乐,远远小于失去他时的痛苦。因为在拥有他的过程中,你已经赋予了他无尽的价值。所以我们常常宁愿不曾得到,也不想在得到之后又失去。这也就是常说的『曾经有一段真挚的感情放在眼前却没有珍惜,直到失去才追悔莫及』。」 学生们都听出了秦月章的意思,那个闹别扭的女生也若有所思,但脸色已经缓和下来,只是别过头不再搭理年轻的男孩儿。 正在这时,下课的铃声响起,秦月章示意下课后,学生们三三两两地结伴离开教室。 坐在最后一排的人慢吞吞地走上前来,敲敲桌子,挤着眼睛说:「秦教授,你考虑要开一门新课程吗?」 第135页 秦月章看清眼前的人,眼前一亮,含着笑意说:「这位同学,你想听什么课程?」 来人毫不犹豫地说:「我看你刚才帮那对同学时挺得心应手,开一门恋爱心理学怎么样?」 秦月章却故作苦恼:「我对这门课程还需要再研究研究,还需要我的调访对象配合。」 「还有你不懂的?」 「我不懂的还很多,」秦月章点头,弯腰低头凑近了那人,附在他耳边轻声问:「所以你愿意配合吗,晏如?」 晏如忍不住笑起来,眉眼间少了昔日的凌厉:「这个我得向我的老闆娘报告一下,我怕他跟我闹。」 秦月章愉悦地哼笑着,刚要动作,却被晏如推了一下。秦月章的嘴唇快而轻盈地亲过怀里人的侧颊。 「你不想闹出什么校园秘谈吧,老闆娘?」晏如扬起眉。 「有何不可?」秦月章嘴里说着,但却已经直起身来,恢復成正经的模样来。 两人离开学校,目标准确地往家的方向去。 不知不觉间,夕阳已经坠了下来,橘黄色的光斜斜地从落地窗照进来,地砖反射着细碎的光,像是浮着一层金子一样。 这好像是再平凡不过的一天。 秦月章半躺在沙发上,仰面看跨坐在他身上的晏如。夕阳让晏如半面身体都披上了金色的光,整个人仿如神话中落入凡间的灵。 「上一次我差点掐死你。」晏如弯下身子,手依然抚在秦月章的脖子上。只是情形相似,两人的心境却大不相同。晏如与秦月章鼻尖相抵,唿吸间都是彼此的气息:「你快点忘记,这次我配合你,什么恋爱心理学的调访都可以。」 秦月章反手抱住晏如的腰身,剩下的话语就淹没在唇齿之间:「那我可就不客气了。」 人影交缠,气息交缠,灵魂也仿佛交缠在一起。 晏如在沉浮间,忽然想起了秦月章今天讲的那个什么效应。 人一旦得到,就很难再割捨。得到后再失去,往往比单纯的不曾得到更让人痛苦。 他曾经是一个很不幸的人。一切倒霉的事情都降临在他的头顶,如乌云一样如影随形。但是现在,晏如想,人这一辈子的霉运是守恆的。他已经花掉了所有的霉运,那之后的每一天都理应是好日子。 他既然已经得到了,就不会轻易再说割捨。 连秦月章也不可以。 「在想什么?」秦月章似乎是察觉了晏如的分神,很不满地擒住他的下巴,再细细地摩挲到柔软的唇上。 晏如嘆息一声,笑着没有回答,只是热烈地用尽全力地回应秦月章的动作。 落日熔金,终于彻底沉了下去,天边的火烧云逐渐黯淡,深蓝色在天幕中扩散开。 远处的霓虹灯渐次亮起,牧羊女雕像沉默地俯视着脚下来来去去的行人,也接受着年轻男男女女们对于美好爱情的祈愿。 一束玫瑰花被放下,而雕像脚下,已经有一圈玫瑰花连成的花墙。 这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形成的习惯,但是大家都好像默认了这个新习俗的存在。 这的确是再平淡不过的一天,也会是他们未来的每一天。 (正文完) 作者有话说: 正文到此结束啦,接下来会有秦教授的番外。 第95章 番外峰终定理(一) 心理学中,有一个非常有名的理论,叫做峰终定理。它是指人们对待人、事、物的印象,会停留在高峰时刻,或者结束时刻。比如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就是峰终定理的完美诠释。好人一生是不可以做坏事的,而坏人则轻松得多。 我在很多人身上都见识过峰终定理的应验,这也是心理学的魅力之处吧。 在我很小的时候,我就发现了一个很奇怪的事情。在外面风风光光的我的母亲简妮,回到家之后会变成一个歇斯底里的疯子。 她不遗余力地与我父亲争吵,摔东西,然后夺门而出。 我实在太好奇了,她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是什么让她具有了这样截然不同的两面呢?是不是所有人都会有这么不同的面目? 我好奇到想要剖开她的胸口,看看藏在下面的那颗心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但是后来我长大了一些,明白了撕裂胸膛是看不到人的内心的,只会引来死亡。所以我开始接触心理学,企图用一些理论来窥探身边人的内心。 我的生命前二十几年,只有心理学。很多人可能会觉得枯燥,但我并不认为。 心理学给我带来了很多东西,名誉地位,这些都不太重要。重要的是,我见识到了很多人。 听那些人苦恼的倾诉,诉说内心的苦闷和矛盾,实在是太有趣了! 我每每露出感同身受的表情时,他们还会欣喜地诉说更多。这个时候我才发现,原来我自己也具有这样的两面性。 人类是真的很神奇,不是吗? 只是久了之后,难免会腻味。因为很多人的苦恼都大同小异,没有什么新意,不外乎对于金钱、权利或者感情的求而不得。 我承认,我在很久之前就对暴雪感兴趣。钦州与我无话不谈,就算他不想说,但是只要稍加引导,我总能从他的只言片语里拼凑出一个轮廓来。 但我没有想到,他会因暴雪而死。只是因为一个保密的学术会议,我错过了他发来的信息。 第136页 我一直认为,钦州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我的人。我们互相知晓对方的过往,也熟悉成长经歷。他曾经不止一次地感嘆过,我就像是一个理性到只会权衡利弊的机器,总能在众多抉择中找到对自己最有利的那一个。 他还说,不知道哪一天会出现一个人,让我丧失所有的理智。 我当时不甚在意地笑了。会有这么一个人吗?就算有,我也不会让自己落到,如那些来向我求助的病患那样的愚蠢可怜境地里去。 可是这么了解我的人,我最好的朋友,就这么被人给害死了。 说不愤怒,当然是假的。我要让害死他的人偿命! 可是报警的电话还没有拨出去,我就犹豫着放下了这个念头。 其一是,微曜科技在国内外都非常有名,这样的大型企业,必然盘根错节。如果他们与政府中的某一些人关系密切,难保不会打草惊蛇。其二则是,我太好奇暴雪系统了。这或许是我的一个机会。 反正钦州已经去世了,这是无可挽回的事实。不管兇手能不能伏法,他都不会再活过来了,不是吗?所以活着的人应该向前看,看看自己能够从中得到什么。 所以我毅然放弃了国外的积累和团队,决定回国发展。 时至今日,我都认为这是我一生中做出的最正确的决定。因为这个决定,我遇见了晏如,遇见了钦州假设里的那个人。 我第一眼见到晏如,隔着审讯室的单向玻璃。只一眼我就认出他来了。 是的,我曾经见过他,在我的某次讲座上。彼时他站在台下仰头看我,迷茫脆弱,像个需要的迷失者。而现在他却说是他杀了钦州,并且拒不交代尸体的下落。 我当时就想,他不是一个迷失者,他是个小骗子。 我当然没有说出真相,我在静静地观察事态的发展,看什么时候,才能对钦州,对所有人最有利。哦,最重要的是,什么时候才能对我最有利。 而我也实在太好奇了,晏如又是为了什么呢?每个人的行为必然有其动机,就像是我过去的那些病人,要么为金钱,为权利,为情感。总之,得有一个理由吧。 但是他的理由是什么呢?是什么让他赌上自己的命和名誉,也要去做? 所以我争取到了审讯的机会。 或许晏如他自己都没有注意到,他色厉内荏的样子,故作兇狠的样子,是真的很可爱。 我也终于知道为什么第一次见面时,他是带着刀来的了。 原来他是晏安德的儿子。 对于晏安德,我早就没有了印象,一个无关紧要的人,我为什么要费力气去记住他是谁?但是我母亲的成名之战,我是知道的。晏如恨简妮,所以连带着恨我。 可是我多无辜呀,我可什么都没有做。 但是这和他冒认杀人的罪名有什么关系呢?为金钱?为权利?为情感? 好像一个都不是。 一旦罪名成立,晏如难逃一死。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比生命更重要的吗?死了就不能挥霍金钱,享用权利,享受感情了。 那我就更好奇了。 陆安弛提出,要我代替孟懿进入雪境完成任务时,其实我是很惊讶的。毕竟我并非警员,也没有相关技术背景。 而微曜科技的执行官许黯然没有拒绝,则更出乎我的意料了。他们好像都有着自己的算计和谋划啊! 但是这却正合我意。就算他不提,我也会主动提出这个要求,这也刚好省了麻烦。 对于暴雪,我已经神往好多年了,终于可以亲自体验一回它的神奇。我要好好评判一下,它是否如钦州所说的那样厉害,是不是真的可以治疗心理疾病。 而如果真的可以,我又要怎么样才能名正言顺地得到它呢? 毕竟我只是一个醉心学术的心理学家啊! 所幸,上天总是眷顾我的。 在雪境里,我找到了怎么都不会输的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