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年安宁》 第1章 身死(一) 江禄死了。 起因是皇帝身旁贴身伺候的内监亲告江禄结党营私,意欲图谋不轨。 第二日,那内监便因酒后失足摔死在某处偏殿的台阶下。 台阶半丈有余,算不得多高,可就是能摔死人。 有机灵地嗅出一些不对味:这些年朝中也曾有人参奏江禄行事不端、以权谋私,多是几顿斥责了事,待过了风口浪尖,江禄自会出手收拾那些敢于虎口拔牙之人,这次为何会如此心急? 内监身死的消息前脚传到江府,一道革职抄家的明旨紧随而至。 最初这些并未引起多大涟漪。 换作旁人,结党营私的帽子扣下来,左右都逃不过一个死。可因牵扯到的人是江禄,也只是革职抄家。说不准今早皇帝心气不顺,哪日等皇帝心情好了又给官复原职了呢,这样的事也不是没有先例…… 江禄,何许人也? 潜邸亲卫,从龙护驾,又有多次战场上舍身救驾的功绩在,执掌禁军十数年,深受皇帝信任。如此,天大的祸事只要与这位禁军统领沾上,多是无碍的。 偏偏这个档口,江禄一手提拔的副将沈济川进宫呈上一份关键性证据,将江禄谋逆的罪名彻底坐实。 一时之间,墙倒众人推。 朝中御史更像约好了般纷纷上奏,短短半日,勤政殿案上所参江禄的折子足足垒起半人高。 只三日,一位权势滔天的禁军统领即被定下“谋大逆”的罪名,判当街凌迟处死。 江禄执掌禁军数年间,京中各家与他多少都有些牵扯,如今一朝风云变,人人自危,生怕这个当口有人跳出来指证自家与逆贼有牵扯。 哪怕眼睁睁看着江禄当街断了气,各家心中仍不免惶惶。 直到宫里最后一道明旨下来:逆贼其亲眷不论老幼,流放戍边,爪牙亲信下狱流放。 同时刑部将整理出江禄的罪状颁示天下:“欺君罔上、不忠不孝、草菅人命、滥杀无辜……”条条状状皆是死罪。 瞧这宫里的意思,这场谋逆案要随着江禄的身死盖棺论定,该是不会深究了。 城门前告示栏挤满了百姓,等前排的人念完最后一个字,众人在长吁短叹中缓缓散去。 江禄谋逆案就此落幕。 “好好好,死得好!” “谁能想得到,黄泉路上推了江禄一把的人会是他亲手挑选的女婿。” “……说起这个,本世子实在好奇,究竟是什么东西能让一向顾及旧情的皇祖父起了杀心?” “左右都是些板上钉钉的事情,既有了引子,陈年旧事垒到一起便成了江禄的索命符。说来世子莫要忘了王爷离京前的交代……” “这是自然。” 英王世子府 半月前,将近临盆的侧妃陆氏于园中里散步时被个不开眼的奴婢冲撞,当场晕了过去,接下来的几日侧妃院中处处弥漫着中药味,隔两三日,还有太医上门请平安脉,好不惹眼。 只是小小侧妃,就算肚子里真爬出个男孩,也是庶出,不明就里的人只道这位侧妃好手段,惹得世子府这般重视。 倒也不难明白,若是顺利,陆侧妃肚子里头的孩子会是皇帝的第一个曾孙辈。 自开春后,皇后身子时有不好,连着皇上心绪也受了影响。 而今这个时节,宫中正缺一桩喜事,好比一个新降生的婴孩。男女都好,嫡庶也罢,所求不过是一个抢占先机。 “你若再不出现,我便得着人寻你来了。”谁能猜到室内与院外恍若两个世界,刺鼻的药味在这里全然嗅不见一丝一毫。 府中下人口中那个“动了胎气,命悬一线”的陆侧妃与房中这位正主好似不是一个人,眼前的陆侧妃气色红润,唇边笑意自江宁踏进屋内第一瞬便再没要收敛的意思。 此刻室内虽只有她们二人,江宁仍是规矩见了礼后才算坐下。 “哪来那么多规矩,快快坐下。”说着,陆侧妃随手将案上提前备好的茶盏推了去。 “宫里新赏下来的,世子一回府便使人送了来。” 嫩绿的茶叶在白玉盏中散发出诱人茶色,未递到唇边已能闻到浅浅清香,好不诱人。 “到底还是侧妃娘娘福泽深厚。”江宁收回茶盏视线,继而意有所指地扫过陆侧妃臃肿的腰身,附和笑笑。 “说来还得多谢……不然我又哪里会有今天。”陆侧妃唇齿含笑,终究还是将“义父”咽了回去。 短暂的静默下,两人目光交集,眼底皆是不加掩饰的轻松。 天下初定,太祖皇帝入主皇城初期,不少留守京城的旧家大族碍于屠刀锋利选择表面臣服,私却有不少人下仍与前朝皇室有所牵扯,再有那时便是京城内里仍藏有不少各方势力的暗线。未免皇位不稳,太祖皇帝曾命执掌京城内外侍卫、缉捕、刑狱之事的亲军督尉府秘密招募了一支鲜为人知的存在——检校。 所谓检校只是这些人的一个称呼,白日他们可能是文武官员,可能是街边乞丐,甚至还可能是寺庙里的和尚。这些人没有固定身份,之间也互不认识,凭借十分高明的窃听、跟踪手法神出鬼没、无孔不入……接着便是那些旧家大族的灭顶之灾。总之正是因为检校的存在,太祖在位期间掌控朝野风向才会如此得心应手。 以至于后来京中隐有传闻:跟随太祖历经开朝的数十位功臣良将接连折损,其中多少都有这些人的身影。 江禄初掌禁军第一年,背负皇命废止亲军督尉府,摒除太祖时期留下的编制,新设禁军,在其中收服不少检校旧人。依他原意,原该是奏请皇上重设检校,却不知为何一直未得到明确的批复,久而久之,这条奏议便被搁置了。 检校能带来的好处不言而喻,彼时毫无根基的江禄实不甘心放弃这个机会,依仗皇上信任走至如今的他却也不敢以身涉险做出继而引起君上猜忌的举动,且那时有些人的身份已经过了明面,最后只得换个别的法子。 第2章 身死(二) 十六年来,江府每年都会送进一批女娃娃,懵懂年纪,容貌姣好,或是父母双亡或是为亲人所弃。最初,这些孩子会被放在同一处教养半载,再依据各自资质分配给师父专门教养。 所谓师父,便是那些曾经的检校。 与江宁擅长的跟踪刺探、伪装刺杀不同,除却必会的保命手段,陆侧妃的琴棋书画、梳妆整理、待人接物,甚至是一些不可描述之事……在别苑内的女孩子中都是拔尖的,这才被送进了世子府。 当今皇后所出只两位嫡子,身为长子的太子性格端重沉静,待人宽厚,身体一直不太好,早年便有相士断言过,此子并非长命之相。反观二殿下英王,英姿勃发、骁勇善战,皇上尚在潜龙之时便带着英王四处征战。 战场上的英王,屡立战功,就连皇上也曾不止一次在群臣面前表露:几个儿子中,只有英王最像自己。这些年皇上虽并未有更换太子的念头,但保不准日后有什么变故。 下面的臣子们各自的小算盘打得啪啪响。 人的欲望从来都是永无止境。 明面上江禄的身份是陪着皇上一步一步走到如今的嫡系亲卫,只忠心于皇上一人,私下也免不了要为自己好好盘算下以后,哪怕他已经坐到禁军大统领的位置。 两年前江禄挑中陆明沅以县丞之女的身份送进世子府,陆明沅亦是争气,自进府后荣宠未断,如今不就成了世子府第一个怀孕的女子? 十六年中城郊别苑曾走出去数十位女子,而今还活着的屈指可数。她们的一生自进入别苑时便已注定了:前堂、后院,甚至……后宫。 与刺探、杀人相较,如陆明沅一般以色事人算得上上上选的路子,自也不是每个人都会走上这条路。 好比江宁。 江宁在别苑内并不打眼,姿色勉强挤进中上,却因着早年奉命刺探消息时身上留了疤,也就因此失了以色事人的资格。她从未觉过惋惜,那些被江禄塞进各府后院中的姐妹,且有不少因为主家一些变态癖好丢了性命、毁了身子…… 对江宁而言,只要活着便就够了。 “听说,江禄曾为妹妹指了一门亲事,现下妹妹可有打算?” 陆明沅突如其来的一声妹妹将江宁的思绪拉了回来。 亲事嘛……确有那么一出。 年初江禄派去各地搜寻女孩子的几个手下无端丢了性命,下手之人身份却毫无头绪。此时别苑内适龄女子已没有几人,已过花信年华的江宁只能成了江禄拉拢人心的下下之选。 “妹妹可是为难?”见江宁久久不语,陆侧妃只当她是犯了难。“以妹妹姿色,若非早年受伤缘故,怕是早早入了高门大族,何苦而今落得要去给一个瘸子做妾,只要妹妹点头,我定能帮你让这门亲事就此作罢。” 换做旁的倒也罢了,陆侧妃口中的瘸子却是当今皇后母家楚家的一个远房亲戚,若非如此,江宁也不会应下那人,甘冒丢掉性命的风险潜进江禄书房去偷书信…… 倒是此时提及此事的陆侧妃倒也不怕亏心,江禄现下人都死了,那位楚家远亲若不是个蠢的,哪里会敢在人前提起这些。 “有劳娘娘费心,亲事成与不成都是江宁的命数,于娘娘来说,如今最重要的莫过于腹中孩儿,多思多虑总归对身子不好。” 无端碰了个软钉子,陆明沅眸色轻闪,面上并没显露任何不快,继而竟亲自将面前的一盘蜜饯递到江宁面前,“我想着妹妹当初主动寻上门,约莫遇上了难处……” “江宁所求从来只是自由,再无旁的。” “倒是我多事了。” “是娘娘体恤江宁罢了。” “……”两人继而恢复有说有笑。 若是不知情,怕是真以为两人姊妹情深,可真相却是从前她们养在江禄别苑之时,相貌上佳最得重用的陆侧妃眼高于顶,向来是瞧不上江宁这等碌碌无为之辈。 那些书信总要着人送进宫的,借由陆侧妃之手传递这些,也是出于两层考虑,一是陆侧妃少时曾有一位看守别苑的侍卫对她死心塌地,好巧不巧,那人现今成了沈济川身旁信任之人,二是一旦牵扯了英王世子府,任是谁看出端倪都得仔细思量思量的。 至于沈济川,在娶江禄独女前,沈济川曾有位青梅竹马的未婚妻,因他被江晚意看中,那位未婚妻全家一夜间下狱,罪名:谋逆。而后沈家与江禄做了亲家,那位未婚妻最终保住性命,却落得个全家流放漠北七年。 江宁曾受命躲在那家人流放途中,伺机取那位未婚妻性命,偷听到悄悄跟着的沈济川咬牙切齿对着未婚妻起誓:定要江禄付出代价。 如今让江禄送命的也是谋逆,你说这算不算因果循环? 离开世子府后,江宁一刻不敢耽搁,同时在心中暗暗盘算着:待见了那人后,算算时辰,应该可以赶在宵禁前出城。 离心似箭,尽管前路茫茫,只要能离开京城,才算能最终安心。 思忖间,喉咙间突然涌上一阵痒意,让她接连咳嗽几声,连带出一口腥甜的鲜血。 是……毒。 什么时候? 江宁停下脚步,脑中不断回想着先前发生的种种:茶水?蜜饯?还是熏香? 久久无果后,江宁恍然明白:原来打一开始陆侧妃就没打算留她性命。是了是了,江禄死了,多一人知晓她的过去,便是多一处隐患,从来都是只有死人才能守住秘密。 咳咳!江宁自嘲地笑道,真可惜啊,就差那么一点…… 紧接着,她腿下再无任何力气,一个踉跄,整个人沉沉倒地。 “死人了!死人了!” 忽而倒地的女子眨眼工夫就成了七窍流血的惨状,街市上自会引来不少百姓关注。 接到消息赶来的官差不断驱赶着看热闹的百姓,一个瘦小的乞儿仗着身材优势,赶在官差将素帛盖上尸体之前将一切看得清清楚楚。 第3章 孤女 官道上,破败的马车一路飞驰。 马车四角都铺着厚厚的褥子,内里两个半大女娃一躺一坐,饶是赶路如此颠簸,躺着的小女娃双目紧闭,像是睡死了般半天不见任何反应。 “可醒了?”驾车之人每隔半个时辰都会询问一遍。 “没有.......还是发烫。”答话的声音稚嫩夹带着哭腔,“牛叔,我怕.......” “不怕,再有两盏茶的功夫,咱们就能赶到下处城镇,届时再寻位夫来。” “可是……”女娃娃吸了吸鼻子,“咱们这一路都换了四五位大夫了……” 男人叹了一口气,沉声宽慰道;“再有两日便能到京城,些许运气好明日还能遇上杨家的人……” 耳边一直有人说话,真吵啊,躺着的女娃娃缓缓睁开了眼睛。 脑袋昏昏沉沉,缓了半晌,脑中冒出一些失去意识前的记忆。 她居然没死?是谁救了她? “呃。”江宁张了张嘴,欲要开口询问,嗓子干疼。 “醒了?小姐你醒了?”稚嫩的小丫头立即夹着哭腔地对着车外叫道:“太好了!哇哇哇哇.......牛叔……小姐可算醒了!” “醒了?吁!”马车骤然停下。“老奴鲁莽了!” 江宁还未来得及思索,帘幕继而被小心翼翼掀开,驾车之人总算现了真容,肤色黢黑,看面相该是位忠厚老实的中年男人。 江宁确认自己从未见过此人。 亲眼瞧见已经睁开眼的江宁,被唤作牛叔的男人脸色总算好看了一些:“小姐觉着还有哪里不舒服?” 江宁发不出声音,只能摇头算是回应。 “那就好,小姐若再有不适,且先忍忍,咱们很快就能赶到下处城镇,只要进了城就能好好歇歇了。” 帘幕轻轻放下,马车继续行驶,只是这次速度明显放慢了一些。 她为何会在这里?驾车之人与这马车内的小丫头为何唤她小姐?还有这马车又要将她带去何处? 江宁转脸正对上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眼睛的主人正是先头哭得乱七八糟的小女娃。 “小姐吓死阿奴了,阿奴...阿奴还以为小姐不要阿奴了。”身旁的小丫头鼻子抽动,片刻工夫就从先前的欢天喜地转变为泪眼婆娑。 未摸清情况前,江宁习惯闭口不言。 耳旁啜泣声一时半会儿却没有消停,更有愈演愈烈的意思,实在聒噪得紧。 江宁无奈,苏醒来后四肢还有些使不上力,她强撑着一口气伸手想要戳戳小丫头,示意她闭嘴。 待看到自己伸出去的那只手,江宁猛然愣住,她才发现她的手!有些不对劲……小了许多。 不对,这不是她的手。 阿奴正哭得有些哽住,抬眼看到自家小姐的手正停在自己眼前一动不动,而自家小姐直勾勾盯着自己那只悬在半空的手,表情痴痴呆呆…… 完蛋了!她小时候见过府里刘婶她家小儿子与小姐现如今同出一辙,也是生了高热后再醒来整个人呆呆愣愣,旁人都说那是傻了。 这般想着,阿奴的哭声更凄惨了几分。 她的小姐啊! 江宁缓过神来,实在忍无可忍,用尽全身力气对着阿奴的脑袋敲了一记。大病初愈的气力实在有限,这记敲击对沉浸在悲痛中的阿奴并没有起多大作用。 水.我要喝水啊……江宁无奈。 等阿奴哭得没声了,江宁此刻连翻白眼的力气都没了。 好在平复后的阿奴总算注意到江宁干得不能再干的嘴唇,主动将茶碗送递到江宁嘴边。 江宁贪婪两口咽完,喉咙顿时舒服了许多。 “小姐?” “阿奴?”江宁头疼得厉害,她得赶紧摸清情况。 “嗯?”阿奴愣了一下,“小姐,你没傻?” 你才傻!江宁眼角抽搐,耐着性子一字一句问道:“我睡了很久?” “三日,还一直高热不退,反反复复的,可吓死阿奴了。” 三日? “今日初几?” “阳月十九啊,距咱们离开滨州已有十二日了。” 阳月十九?与她见陆侧妃那日过去了三日。 这么说,她只是昏睡了三日,却是未死?不对,这副身体、这一男一女还有这辆马车.......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江宁定定神,当务之急是要尽快摸清眼下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头疼得厉害,你和我说说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情。” 唤作阿奴的小丫头只十二三岁的年纪,圆头圆脑,头顶两个小发髻,长得格外讨喜。见自家小姐如今看着总算好些,哪里会想那么多,立即絮絮叨叨说一行人的为何在此的始末缘由。 滨州、秦家、京城、外祖... 通过阿奴的絮絮叨叨,江宁勉强捋清了一些关系。 阿奴口中的小姐原是滨州守备秦大人的孙女儿,秦家世代军户,秦守备奉命驻守滨州多年,膝下原有一子,早年战死后留下一个女孩,这个女孩儿便是此刻的秦君宁。 秦守备上月去后,因膝下再无男丁,依循秦家族规,秦家世袭守备的位置便得族中亲长在秦家旁系中选一人顶上。 秦守备这才刚咽气,原先的守备府便被那些所谓的族中亲长占了去,秦君宁孤女无依,人人可欺,身旁除了赶车的牛叔、自小陪同她长大的阿奴再无旁人愿意跟随。 一行人之所以出现在此,全因秦守备闭眼前的嘱咐。 秦守备早已料有今日局面,咽气前再三交代牛叔定要将秦君宁送往京城外祖家求得庇护。 待秦守备入土为安,借着秦家远亲为了守备之位争得头破血流,无暇顾及主仆三人之际,牛叔这便带着两个小姑娘悄然踏上进京的路。 第4章 认亲(一) 依牛叔所言,秦守备年中得知自己时日无多之时,就已给多年未来往的杨家送了信,只求杨家看在曾经儿女亲家的份上,对自己唯一的孙女儿多加照拂。 哪知三人赶路多日,还未到京城,就赶上秦君宁突生重病晕倒,且一直高热不退。 秦君宁出生时因不足月,多年一直体弱多病,自她出生秦家更是花了很多功夫才将她养到如今。 自她昏迷第一日起,途中牛叔请了四五位大夫,可对于秦君宁晕倒、高热不退的缘由却无一人能说得清楚,只开出一些退热安神的药暂缓病情。 其间,牛叔决定先托镖局送信赶去杨家,继而三人马不停蹄赶路,若是秦君宁还是一直昏迷不醒,估摸着杨家收到信后,途中他们便能与杨家前来迎接的人碰上,届时以杨家的身份地位定能为秦君宁请来更好的大夫。马车角落仍堆着不少药包,好在秦君宁醒了…… 虽看着精神还有些萎靡,总算醒了! 车外的牛叔心中不住拜菩萨佛祖保佑,不然他可怎么向过世的老爷夫人交代。 她为何会变成秦君宁?该说什么?荒谬还是诡诞? 头好疼!从不信鬼神之说的江宁实在想不出原因。 为何是进京?她难道永远逃脱不了那个地方? 静默之后,江宁向阿奴要来铜镜,既是新身份,总要先熟悉自己现在的模样。 铜镜中映出一张镜中人稚气未脱的脸庞,十二三岁的模样,杏眼峨眉,眉宇神态间始终笼罩着一股淡淡愁苦。 看得久了,她竟隐约瞧出秦君宁的眉眼竟与她前身隐约有那么几分相像。 相似之处约莫是同样的眉头紧蹙,前身是多年不自觉形成的习惯,而秦君宁神情却有更多了几分愁苦。 江宁恍然自嘲,拥有不错的家世、事事为她考量的长辈、亲近,又处在这样好的年纪,何来的愁苦? 因着秦君宁的身体见好,牛叔又将速度放慢了些,这一路上的颠簸也少了许多。 只是与当初牛叔所说的明日之后又过了两日,一行人途中仍未遇见杨家来人。而京城再有半日便要到了。 寻到空子,江宁,不,秦君宁便活动下手脚,以便更好适应这具新的身体。 空寂无人的官道之上有了些动静。 “小姐,前面来人了,你说会不会是杨家的人?”一路探着脑袋的阿奴最先注意到前方扬起的滚滚尘土。 “杨家?”秦君宁正靠在窗边愣愣出神,伴着阿奴的咋咋呼呼,她跟着伸出脑袋查看。 “小姐你看!” “莫要叫嚷,没了规矩。”牛叔倒是显得冷静许多。 远处确有一支车队正与他们迎面驶来,远远看去,且有不少人马。 “杨家也是军户?” “小姐你怎么忘了?阿奴可记着呢,老夫人提过,您外祖家都是文官。” “那就不是,牛叔,咱们前面靠边给他们让个路吧。” “是。” 小姐为何如此笃定?阿奴心中不解,却也没有继续追问。 见迎面马车如此识相主动让路,那支队伍也不客气,跟着提升了速度。 待近些了,阿奴才看清来人清一色银色盔甲,腰间皆配长剑,这样看起来和传闻中书香门第的杨家确实没有多大关系。 与那支队伍即将交错而过时,秦君宁更是缩回了脑袋,如老僧入定般,闭上了双眼。 阿奴则借机细细打量了一番那支队伍,那些人身下所骑一看便是军中战马。居中的马车与他们所乘坐的相比足足大了一倍之多,四处遮挡严严实实,什么也看不见。 为首之人,瞧着年岁并不多年长,头盔上的簪缨和小旗彰显示出此人身份的不同。 那人身姿挺拔,面容瞧着倒是俊朗,只是神色实在冷峻,乍看之下让人不觉生怵。 牛叔一记眼刀,阿奴赶忙收回了探询的视线,乖乖缩回了脑袋。 “没事,今日咱们定能进京了。”阿奴见她看了许久,只当秦君宁心中惦念可以早些见到亲人。 “嗯。”秦君宁有些心不在焉。 那支队伍她认得的,再具体些便是为首那个将领她再熟悉不过。 一直知晓他回京了,在京中时她不自觉会刻意避开他可能出现的地段,不承想会在这里撞见。 可是有时缘分就是那么奇怪,拼命想要躲开的人就这么生生出现了。 瞧这架势,莫不是哪里又起了战事?他……会受伤吗? “你叫什么名字?” “……” “为什么是你?江宁!” “……” “不要让我再看到你,否则……我一定会杀了你!” “……” …… 再见故人,一些往事随之抑制不住浮现在秦君宁的脑海久久挥散不去。 清醒点!秦君宁赶紧定定心神,你不再是江宁,那些过往与你何干? 阿奴自小生活在滨州,这是她第一次出远门,对未来总是充满了期待。 “算日子杨家应该早已经接到了咱们的信……”可这一路为何始终没遇上?牛叔暗暗嘀咕,又怕自家小姐多思多虑,自觉咽下了后半句话。 “该遇上早晚会遇上的。”秦君宁淡淡道。 三人一车总算进了京。 “小姐,京城好真大啊!”正是无忧无虑的年纪,一路的辛苦奔波转眼被阿奴抛之脑后。小丫头嘴里含着半颗进城时牛叔给他们买的糖葫芦,兴奋地探出脑袋对着繁华的街市东指西画。 “牛叔,咱们是直接去杨府吗?” “……”一路走来,他们并未遇到任何与杨家有关的人马,牛叔心中的不安愈发严重,当初送信时考虑路上徒生意外,他还特意请了一家镖局帮忙送的。怎么算这个时候杨家都该收到了信,早该做出反应。 他在秦家守了四十年,看着自家少爷长大、成亲、战死,后来他们的小小姐出生,再从襁褓婴儿长成如今的豆蔻少女。 小姐如今还未及笄,若是杨家不愿庇护,日后可怎么办?这般想着,牛叔的脸色更凝重了。 “牛叔可有想过,杨家不肯认我,咱们下一步怎么打算?” “嗯。”牛叔下意识回应,继而才意识到不妥:“小姐方才说什么?” “走了这一路,牛叔别骗我了。”秦君宁目光淡淡飘向前方:“杨家多年都不肯与秦家来往,如今怎么会在意你送去的一封信。” 见秦君宁如此伶俐,牛叔心中又是一阵酸胀。这话听着揪心,却是不争的事实。 当年杨家与秦家结亲实属迫不得已。秦母是逃婚后才嫁予秦父的,自古便是聘则为妻奔是妾。秦家虽坦然接纳,而杨家自诩清流,出了此等有辱门楣的女儿,自不会轻易原谅。 秦父秦母两人成婚前夕,秦守备老爷曾命人补送的十几箱聘礼被杨家悉数退回,每年送进京城的年礼也是如此。 后来秦父战死,秦母殉情。 守备府只剩祖孙二人,秦老爷子日渐年迈,深谙秦家那些亲戚的嘴脸,更是早早交代过牛叔:若有一日他亡故,让他立即带着秦君宁进京投奔杨家,一是想用远在京中做官的杨家震慑住那些试图利用秦君宁心怀叵测之人,二是让秦君宁永远离开没了他庇护的是非之地。 可若是杨家不认小姐呢? 牛叔记得老秦守备重重叹了一口气:“该是不会,到底是骨肉血亲。” 是啊,骨肉血亲,杨家该是不会? 既是秦守备的交代,这杨家是必须得去的。 可若是杨家铁了心不肯相认,他们又该怎么办呢?牛叔犯了难。 热脸贴冷屁股的事情,任谁都不爱做的。 只是每提起一次杨家,秦君宁心中便会涌出一阵莫名的酸意,她知道这原不该是属于她自己的情绪。 罢罢罢,谢你这副身子容了我,这冷屁股咱就去替你贴一贴。 第5章 认亲(二) 如今杨家家主正是秦君宁的大舅舅,杨家在京中扎根多年,三位舅舅都已入朝为官,传闻族中还出过一位曾历经三朝的宰辅。 这样的人户怎得养出一位胆敢逃婚的姑娘?这点秦君宁亦是百思不得其解。 京城达官贵人的府邸虽多,杨家却不难寻。 秦君宁不好表现得对京城熟悉,由着牛叔在街上寻了沿街商贩问路,过了集市,最终马车停在一座府邸门前,便映入眼帘的是眼前的朱门金漆,杨府斗大的两个字格外刺眼。 守在门外的两个杂役留意这辆马车许久,停在门前半天不见动静。 “小姐,要不...我下去帮你砸门?”阿奴见自家小姐眉头紧锁,像是烦恼得很。 不得不说,秦君宁开始喜欢起阿奴无所畏惧的性子。 单说两个守门的杂役无论哪个都能一手拎起一个她,还想砸门?怕是还没接近门,被砸的是她自己吧。 “老实待着吧,看你家小姐的。” “我陪小姐一起。”阿奴利落跳下马车,伸手便要搀扶。 深吸一口气,秦君宁终于下了马车。 见是两个小女娃,原先充满防备的两个杂役放松了警惕。 一顶小轿由远及近。 两个守门杂役再顾不得马车小女娃什么的,赶忙上前迎接,看这架势轿子里的人些许是杨家哪位老爷。 秦君宁的运气不错,轿子中坐着的正是杨家大老爷杨承志。 下朝归来的杨承志如往常一样,乘坐自家轿子回府。只是今日有些不同,出了轿子,迎面就能瞧见台阶下停着一辆破旧的马车。 府中来客了? 马车旁前方站着有两个瘦小的女娃娃,连着赶车的车夫,三人皆是直勾勾地盯着他。 这类情形倒是少见。 身边亲随见状正要上前询问,却在杨承志看清其中站在最前头的小女娃长相后,不觉停了脚步。 “……” 怎么说才对? 杨大人安好?我是你未谋面的外甥女? 舅父,我是您那个苦命妹妹的唯一骨血…… …… 好像怎么说怎么怪。 “大人,我们……是从滨州来的。”心中那股莫名酸意再次翻腾,秦君宁鼻头酸涩,直直站着,终究还是开了口。 杨承志心中了然,神色如常,淡淡回道:“随我进府。” 没有驱赶,牛叔悬着的心总算稍稍收回了些。 杨府小厅 牛叔和阿奴被安置到别处,只秦君宁一人守在这里,不知要等些什么。 她没有亲人,对于血脉亲情这些实在生疏,所以此刻江宁有些猜不出杨承志心中有什么打算,让亲随引她来此后,便再没露过面。 秦君宁细细打量着这里的一切,只一间待客的侧厅,内里仍布置不少雅致的小物,处处透着诗书之家的清雅脱俗。 两个守在厅外的丫头偷偷交换着眼神,都在揣测着秦君宁的身份。 终于有人来了。 丫鬟开路,几位夫人装扮的女子簇拥着一位老妇人由远及近。 秦君宁坦然起身,迎向来人打量的目光,因不知来人都是谁,她只站着,已算是迎接。 跟来的丫鬟搀扶着杨老夫人从她面前经过时,悄悄多看了几眼这个让老夫人与大老爷说了几句话后便险些晕厥过去的女孩子。 十二三岁的年纪,眉眼如黛,眼神清亮。周身上下寻不出半分值钱的饰物,身上衣裙的布料也是街上随处可见的便宜货色……在这厅内女孩子显得是那么格格不入。 不经意间,丫鬟的视线正对上秦君宁的眼睛,多年习惯让她下意识垂下视线,不敢再看。待回过神来,丫鬟暗暗生气:只是个寻常小丫头,这样倒显得她先低了一截。 老夫人自进来视线一直停在秦君宁身上不肯离开。碍着还有下人在,她压抑着激动的情绪,对着秦君宁说道:“走近些,让我看看。” 秦君宁听话上前,迎接众人视线,态度坦然平静。“老夫人安好。”规矩行了礼。 像! 真像! 同承欢真像。 杨家老夫人感慨万千,她如今年纪大了,最希望看到的便是儿孙承欢膝下。 多年前自家小女儿不顾家族脸面决然逃婚,把她气得卧床不起,自家相公更是当着族老的面从族谱上划掉了承欢的名字。 一晃眼已过去十几年,承欢的女儿都这么大了。 饶是再大的气性,骨肉亲情前全都化为乌有。 “母亲,这孩子一路奔波定是吃了不少苦,你看这小脸瘦的。”主动上前的是杨承志的夫人李氏,她拉住秦君宁的手,一脸关切。 十几年前她已经嫁进来,家中女子逃婚是多荒唐的事情,当时家里乱作一团,好在公爹决然,保住了家中名声和女孩子们的前途。 这个时候这个滨州丫头冒出来又算什么?李氏心中含恨,她的女儿已经到了议亲的年龄,可不能这个时候被一个突然冒出来的黄毛丫头坏了事。 自府中下人前来禀报,李氏心中便开始忐忑,现如今又见自家婆母这种态度,她不免不会多想,索性只字不提秦君宁的身份,先混过这阵,事后再想法子打发了她。 “对对对,饿了吧,快去,让人摆饭。” 是确实到了用饭的时辰……秦君宁不着痕迹地躲开李氏欲要拉住他的手,“随我一同进来的两人呢?” “谁?”经过丫鬟的提醒,李氏心中轻嗤,面上依然笑得可亲:“我这让他们一道安排,放心吧,同咱们一样的。” 李氏脸上一闪而过的讥讽并未躲过秦君宁的眼睛,前世她见识过的许多人的嘴脸,有人佛口蛇心,有人嘴硬心软。李氏这种连恶都算不上,无非是为了儿女的小盘算,并不难猜。 秦君宁配合跟上。 众人刻意安排下,她与杨老夫人之间始终隔开一段距离,跟在她们身后。 用过饭后,杨老夫人又拉着秦君宁说了许多话,多是老太太在说,她仔细听着并做出适宜的回应。 老太太身旁伺候的妈妈催了三四回,才肯放她去休息。 大房内院,南次间。 屋内坐着的正是早些席间对着秦君宁嘘寒问暖的杨家几位夫人。 跟着李氏陪嫁进来的妈妈最有眼色,奉上茶水后,挥手示意屋内伺候的丫鬟退出房间。 “大嫂,您说母亲到底是怎么想的?竟然没有一点避讳的意思,咱家几个孩子马上都要到了议亲的年纪,这个时节滨州的上门,咱们杨家日后还怎么在京中立足?”说话的是杨家二房王氏,她嫁进来晚些,对当年的事知道的不多,但也听说过一些。女子背弃家族逃婚,这是多大的恶名,她是个炮仗脾气,愤愤站起身,“看母亲的架势是有要将她留在身边养着的意思,大嫂你可得想个法子啊。” “法子?”李氏叹了口气,“那孩子算起来也是杨家的骨血,我能有什么法子?” 李氏待人素来和气慈善,嫁进杨家二十余年,孝敬公婆敬重妯娌,说话办事滴水不漏。 “母亲心里有数呢,咱们就别操这个心了。”三房夫人于氏惯会讨老太太欢心,说话办事向来周到。 得亏你没孩子,看你到时还能这么轻松自在。李氏腹诽道,脸上浅浅一笑,轻轻将手中的茶碗放下。“父亲晚些就要回来了,届时秦姑娘如何处置,他老人家自有决断,咱们在这操什么心呢。” 是啊,老太太虽心软,可还有杨老太爷呢。当年得亏他老人家当机立断保住了杨家清名,等他回来对这个滨州来的丫头定不会客气。 “也是。” 杨老太爷前两年身体抱恙,家中三个儿子既已入朝为官,便看准时机主动递了折子告老解官。今日他老人家去了城外道观与老友叙旧,算时辰也该回来了。 虽还摸不清秦君宁的真实身份,府里这些丫鬟婆子惯会看脸色的,对着秦君宁都是客客气气,为她准备短暂歇息的厢房瞧着也是细细收拾过的。 第6章 认亲(三) “小姐。” 阿奴? 多日舟车劳顿,秦君宁此刻瘫倒床榻半晌不想动弹。门外传来阿奴的声音时,起初她还以为听岔了。 “小姐你在这里吗?” 不是幻觉,秦君宁赶忙起身打开房门,外头站着的正是已有半天没见到人影的阿奴,小丫头此刻眼肿得跟两个烂桃一样,显然前头已经狠狠哭过一场。 “有人欺负你了?”秦君宁赶忙将阿奴拉进来。 “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牛叔呢?” “牛叔被他们领到别处安置了,我一直见不着你,就在他们让我睡下的院子里闹了一场,一个年长些的婆婆去问了人后才肯将我送到这里的。”阿奴抽抽鼻子,说起先前发生过的事情顷刻像只炸了毛的小猫。 秦君宁哑然失笑,她想起了什么,赶忙追问:“你可与他们说了咱们的身份?” “没有,牛叔同我说,除非小姐决定留下,在此之前别人问我什么都得闭嘴,我记得的。” “好阿奴。”秦君宁欣慰地揉揉阿奴乱糟糟的脑袋。 不知杨家有意还是无心,直等到天色将暗,才等来一个传话的婆子。 这样的冷待是意料之中。 秦君宁心里清楚,越是这个时候她必须得耐住性子等杨家人表明态度,只瞧那位李氏的态度,杨府这时对她们的到来也甚是为难。 “父亲怎么说?” 李氏一直等着,杨老太爷一回府便将杨承志兄弟三人叫进了书房,一直也没个动静,她只能守在大房的院里等。 直到天快黑了,才算瞧见自家相公回来的身影,没得到准话前,她这心里总是七上八下,她不顾礼仪,急忙迎上去。 杨承志瞥了一眼自己的妻子,难得见到她这般失态。 等下人都退出去了,他才算开口:“父亲打算将孩子留在身边养着,过两年等那孩子到了年岁,再从咱们往日来往的这些人家里为那孩子寻门妥当的亲事……” “养在身边?”李氏第一个不同意:“不行!” 不怪李氏这般激动,大房两子一女,她的二儿子杨凌舟同秦君宁年岁相仿,若真将秦君宁放在身边养着,表哥表妹的日后少不了相处。 饶是李氏因着秦君宁真实身份对她喜欢不起来,可她也不得不承认,秦君眼下才十二三岁,已能看出日后将出落得是如何标致,放在哪里都是个惹眼的。 过两年寻门亲事?寻得什么亲事? 老爷子真是好盘算,到底是骨肉血亲,竟是打算要为了那个任性妄为、背叛家族的女儿牺牲自己的亲孙儿。 见妻子这般激动,杨承志知晓她定是想偏了,正欲要开口说明:“你且先听我说……” “官人不必再说了,我不会同意的,哪怕闹到了父亲母亲面前我也是这番说辞,我绝对不会同意将那个丫头养在咱们院里的。” “你想到哪里去了?” “难道不是?”李氏惨然一笑,潸然欲涕。她一向要强,即使两人已做了二十多年夫妻,杨承志很少见她这副模样。哪怕最终落得不孝的骂名,她也绝不屈服! 看来要是不说清楚,今夜是不好度过了。 杨承志轻咳一声,赶忙解释道:“父亲并不打算对外宣称那孩子真实身份,只说远亲,内院养到年岁,有杨家为依仗,亦能护她一世周全。” “什么?”李氏快要滑出来的几滴泪顷刻收了回去。 “母亲年迈,见不得骨肉分离,再有承欢……已经不在了,那孩子养在身旁也能替她母亲好好尽尽孝不是?” 这……倒是可以。 李氏揪了半日的心终于可以放下了。“既如此,那孩子日后的亲事就交由我来办吧,我娘家恰好有几个孩子与那丫头年岁相仿,日后从中选个好男儿与之相配不算什么难事。”既不挡她孩子的路,什么都好说。 少年夫妻走到今日,杨承志早将李氏的脾气秉性摸得清楚,他这位夫人虽心思重了些,却是个明事理的,只要不触及她在意的东西,一切便都有得商量。 “这些都是后话……” …… “来来来,快到婶娘这边来。”李氏脸上的笑比起前几日真切了几分。 婶娘? 这又是什么称呼?自午间用罢饭后,杨家将她们冷在一旁不闻不问,怎得不过过去半天工夫,这便上赶着自认婶娘。 婶娘嘛? 秦君宁来不及多想,李氏已经迎到她面前,她挤出温顺的笑意跟上。 “人都齐了?” “孩子们都在后头候着,凌安前几日出去还没回来。”杨凌安是大房长子,杨承志先前不知交代了他什么后,出门已有十日未回。 瞧着杨家诸位长辈今日都出现了,厅内眼下只她一个小辈。 看来是要表明态度了。 主位上坐着的杨老爷子始终垂着眼帘,对秦君宁到来像是并不在意,倒是老太太一如初见时,连连招呼秦君宁往她身旁坐近一些。 “唔,不妨事。”杨老太爷摆摆手,他虽已经辞官,官场浸淫多年的气势一如从前,府里下人见他这般登时连呼吸都放轻了些。 “秦家对你有何交代?”杨老太爷定神抬眼,好似才有工夫看一眼秦君宁。 “并无。” “可想过自己日后如何?” 杨承志开口劝阻:“父亲。”这个问题对个未及笄的女娃娃来说委实不好回答。 秦君宁回答时很认真,回话时,迎向杨老太爷的意味不明的眼神并不躲闪。“活着。” 这确实是她对以后的打算,若连活都活不了,何来的日后。 前身别苑时,活着亦是她唯一的念想。 杨承志是第二次细细看着这个滨州来的外甥女,瘦弱的少女面色白皙,脸上见不着一丝血色。一身青绿色细布裙,同色棉布夹袄,如同春日嫩竹,纤细易折却昂然挺立。 这孩子的一颦一笑同他记忆中妹妹的音容笑貌有些重合,却给人截然不同的感觉,自出现他们眼第一刻前起,饶是脸上笑得再如何灿烂,隐于眼底疏离漠然却是实打实的。 “咳,”杨老爷子似乎也没料到会听到这样的答案,轻咳一声后道:“府中北面有处院子不是空着,老大媳妇着人安排下去,以后便住在那里。” 虽未言及太多,厅内众人已听明白老爷子的态度。 北面的院子曾是杨家二小姐杨承欢的住过的,多年来,那处院子早成了府中人人皆知不可谈及的话题。而今,那处院子迎来了它的新主人。 “父亲安心,儿媳定会安排妥当。” “您还没问我愿不愿意留在这里。” 话音落下,众人纷纷看向秦君宁,这孩子知道她自己在说什么吗? “哦?这般问是想说你不愿留下?”杨老爷子抬起头,脸色沉沉看向这个自出现后表现得一直出人意料的女孩子。 李氏那声婶娘,秦君宁大概猜出杨家的打算:她能留下,代价怕就得摒弃过往,今后以何身份生活全凭杨家众人心意。 秦母生养在这样的家族竟还做出逃婚另嫁的背后真缘由,她一点也不好奇,人嘛,既做了选择,就要承担相应的后果。 杨家今日对她们置之不理,她亦可以理解,也没资格责怪什么。既然杨家选择收留,她会感激,却不代表她会毫无意见接受后面发生的一切。 江宁的过往她可以不在意,可秦君宁呢? 来时马车内秦君宁身旁收得最仔细的是一封秦守备的亲笔信,纸张该是见过水,皱皱巴巴。上头笔墨也有些许晕开:余之孙,祖父当不见子嫁子,牛叔足信,当护周备。京城外祖,宜尊长,与姊弟善处,勿计得失。若银钱不足,问牛叔…… 拳拳爱意,赫显纸上。 若要她丢掉秦家种种,她亦会不愿的吧。 第7章 认亲(四) “来的路上,我病了一场,听一直照顾我的阿奴说,她这一路都在怕我死了。”没头没尾的一句话,一时间让人不知道该怎么接。 “大抵是命硬,我又好了。醒来后我想了许多,有些事情太过强求反而不是好事。”秦君宁笑了笑,“进京是祖父的交代,我既到了京城,来了杨家,也算完成了祖父的夙愿。” “……” “我明白杨家的难处,亦不愿为难自己,既如此,多谢今日收留……” “你这是何意?”杨承畴有些坐不住了,二姐逃婚离家那年他还是个黄毛小儿,对二姐记忆始终停留在少时一个模糊的影子。今日见了秦君宁后,那个模糊的影子总算清晰了些,记忆中那位二姐待他一直很好。所以,他希望二姐的骨血能好好的。“你年纪尚小,长辈的决断是出于更多考量,实在不必为着一时义气……” 能去哪?怎么又是这个问题,秦君宁暗暗叹了口气。 从在场杨家三位老爷的年纪,秦君宁判断出杨承畴的身份,“有劳二老爷挂心,何去何从是出了杨府该考虑的事情。”不过离开之前还得做一件事。 不知所谓!这也不知是杨老太爷暗暗骂的第几句了。 “咱家从不强人所难,人既非要走,又何必强留。” “父亲!” “父亲三思啊!” “……” “让她走!” 这是可以走了?不过,走之前还得做一件事。 离开前秦君宁自顾自对着主位上的两位老人跪下,规矩行完大礼才起身离开。 “婶娘。” “嗯?”李氏反应过来秦君宁是在叫自己。 “杨府里太大了,我记不得出去的路,劳烦婶娘安排位姐姐领我出去。”秦君宁一字一句地说道,“随我一同来的牛叔、阿奴,还有我们的马车,劳烦婶娘一并交代下去。” 李氏抬眼看向老两口,哪里敢应。 “按她说的去做!”杨老太爷冷声说道。 “不行!” “……”厅内乱作一团。 秦君宁并未回头,刚刚的大礼绝非她临时起意,以原身的身份,也该如此。况且……主仆三人初到京城,前路总是坎坷难行,她们总得有个依仗,方不致举步维艰。 而杨家,他们会愿意成为这个依仗的。 “小姐,咱们就这么走了?”阿奴傻愣愣地站在进杨府门前。“怎么?你舍不得?” “才没有,小姐去哪我就去哪。”阿奴上前抱住秦君宁的手臂,不肯撒手。 一如来时,来时的马车就停在台阶下,牛叔早已在等她们。 杨府的大门在三人身后轻轻合上。 “其实我还真有点后悔,早知咱们要走,我就把桌上的糕点全装着了。”阿奴垂着脑袋小声嘟囔着。“小姐也没吃几块,咱们滨州就没有这样的糕点。” “日后你家小姐给你买更好吃的糕点。” “嗯!” 杨家正厅 跟了一路的杂役回来禀报:马车一路往西驶去,主仆三人在城西寻了间客栈就这么住下了。 “父亲,前些日子您明明让凌安赶往滨州为的不就是接那孩子回来?”杨承志开口质问。“现下为何又弄成这样?” 凌安走了这些日子,竟是去了滨州? 对那个滨州丫头,老爷子早就做了打算? 李氏惊得差点叫出声,她死死掐住藏在袖口下的双手,试图用指甲陷入肉中的疼痛让她维持住面上的平静。 天呐,她做了什么! “你觉得那丫头会乖乖听话?” “与她好好说说,总能理解的。”总之就是不能就这样让她离开,除了杨家,她哪里还有亲人? “容后再说吧。”执拗倔强,与她母亲一个脾气。 对那个孩子,未见面前他曾想过他该是会厌恶她的,可真当见了她,即便勉强自己冷颜相对,心底却是始终讨厌不起来的。 …… “官人……”李氏欲言又止。 “今日累着了吧,早点歇息吧。”杨承志只当妻子陪了母亲许久有些疲了。 “嗯。”李氏终是没敢说出口,强撑着回了屋子。 前些日子她身旁的管事婆子碰上送信的镖局,便将那封信送到了她面前。 是她不愿杨家与那个多年前差点毁掉杨家全家前程小姑子再有什么牵扯。 是她扣下了镖局送来的那封信,再三叮嘱府中知情下人莫要说漏嘴。 秦君宁出现第一刻她也只将她视作麻烦,或许当时心底还曾暗恨过她为何没在路上病死。 今日她方才得知原来家中早已命她的儿子赶往滨州接人。 李氏心底又惊又怕,好在那孩子今日并未提及太多路上送信之事,不然她做过的事就再也瞒不住了。 牛叔平日就是个闷葫芦,她们从杨府离开后,更不怎么说话。四下无人时,更时常听到他老人家的唉声叹气。 秦家与他有恩,他在秦家生活了这么多年确实将老爷小姐视作自己的亲人的,老爷临死前,他亲口答应了老爷的,日后要替他看着小姐嫁人、生子、美满一生…… 可眼下的一切距离他们离开滨州时所猜所想,完全背道而驰。 杨家这条路断了,小姐怎么办? 总不能在这客栈住一辈子,如今一老两小,接下来要如何打算? 阿奴心大,小小年纪也容不得她去多思多虑,沾着枕头就能睡着。 两人躺在一张床上,听着耳边阿奴喃喃呓语,秦君宁这头只死死盯头顶的床幔陷入沉思。 最近她想起一些很久之前的事,那时的她还是某个破庙里躲着的小乞丐,记事起便没见过自己的生身父母,整日跟在破庙里一个老乞丐身后。 每日午后,老乞丐会领着她去城中酒楼讨些当日收拾出来的残羹剩饭,那些便是他们那一天的吃食。 后来在江禄的手下发现她是个女娃娃,便要带走她。就在他们每日休憩的破庙里,一直教她唤作阿爷的老乞丐只身冲了出来,拎起自己那根脏兮兮的竹棍一跛一跛追打着被他当做拍花子的江禄手下,结局显而易见,老乞丐当场被砍杀。 老乞丐的血溅了砍他之人一身,就连她的脸上也溅上一些。 “阿爷!阿爷!”那是老乞丐教给她的称呼,可是老乞丐好像再也听不见了。 火光中,已经咽气的老乞丐临了没闭眼,直直盯着他们离开的方向。 其实老乞丐长什么样子她早就忘了,她此刻还能想起只有一些零碎的片段:那时每日讨来稍好些的饭菜,老乞丐都是留给她吃。 踏出别苑那年,她完成江禄交予她的第一个任务,事后江禄曾问她想要什么奖赏,她要了那个将她掳来,砍杀老乞丐的那个人的命。 同样的砍杀,放火烧尸。 她就这么静静等到火苗燃尽,那人的尸体已然成了一块焦炭,那时她才知道,原来这就是老乞丐最后的模样。 …… 按说造成老乞丐惨死的根源是江禄才对,可江宁明白:莫说一个江宁,就是一百个江宁也杀不了江禄。 别苑内那些师父为了磨掉她们的棱角,该是借鉴过不少驯兽的手段,鞭打辱骂从来都是家常便饭,起初就连吃食也是丢在地上任由她们抢夺。熬得过便罢了,熬不过只有死。 每年死掉的女孩子都会过半,留到最后的才是江禄想要的暗线:乖顺听话,饶是藏有旁的心思,却也不敢有任何反抗。 别苑内的生活早早使江宁明白:若要在这世道中过活,从来都是要识时务、知进退。 无悲无喜无殇无悦,而后的岁月都是这样过来的。 什么时候改变的呢? “若觉得勉强,便得学会拒绝。你若事事顺从他人,自己会很辛苦的。” “江宁,我要你亦真正地开心” …… “我知晓你不愿与楚家再有什么牵扯,此事帮我也是帮你自己,了结后你再不欠我什么……” 对了,宋仲成……她竟将他忘了!那日若不是毒发,她是要去见他的。 江宁身死,宋仲成那处等不着她,怕是能猜到她已经死了。现下这样的她即使出现在他面前,怕是他也认不出自己了吧。 …… 第8章 家底 “牛叔,我想过了,滨州咱们指定不能回去,客栈这么住着也不是个事,不如我们买处宅子,总得先有个落脚的地方,再说以后。”秦君宁也不绕弯子,一早便寻到牛叔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牛叔这些日子的烦愁她能猜到。对于这个一路陪着秦君宁不离不弃的老仆,她是心怀敬重的。 眼下至少京城她是熟悉的,再有杨家隐于身后,三人多少能得个平安。 看着短短数日像换了个人的秦君宁,牛叔心中苦涩,目前来说,这确实是个不错的主意。 至于买宅子的银子…… 当初秦守备去世时,秦君宁年幼,未免被有心人从她嘴中套话,钱财银两如今悉数在他身边收着,只等秦君宁及笄嫁人,再全数转交予她。 牛叔虽憨厚却不愚笨,他明白小姐的意思,也不磨蹭,合上房门后,他摸出钱袋放在桌上。 这些便是全部家底?看着也装不了多少啊,秦君宁心中打起了小鼓。 牛叔打开将里头的东西悉数倒在桌面,除却一块印鉴便是几张百两面额的银票和一些散碎碎银子,瞧着三人的便是全部了。 还好还好,总算不那么糟糕。 “印鉴是老大人临走前交代得等小姐及笄后才能交至您手上,除了印鉴,剩下的您都可自行处置。”说罢当着她的面,牛叔收起印鉴信,退至一旁。 秦君宁并未多在意,她只认真对着牛叔行了长辈礼,“谢谢你,牛叔。” 牛叔当即红了眼眶,急忙闪身避开,连连摆手,只喃喃念叨些什么。 听说要买宅子在京城住下,阿奴这小丫头欢喜得如同过年,早起便开始念念叨叨,直说定要寻个好地方,最好出门就是集市能买到吃的。 牛叔出去半晌,再回来时,身旁多了个一脸精明,满脸堆笑的妇人,此人是客栈掌柜推荐来的,据说同官府有些关系,手上房源最多。 牛叔对妇人说明了他们的预算,妇人脸上笑意未减半分,只在心中暗暗鄙夷:原来是几个穷鬼。 “你们在全京城再扒拉几遍也寻不到这样好的宅子了。”妇人领着三人出了客栈东绕西绕,足足绕了一个时辰。“三十两。” 这……阿奴张张嘴,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巷子深处,一左一右两处宅院看着都挺正常,可为何偏偏是这处? 真是难为了这妇人,居然能被她寻到这样破败的宅子。 阿奴见到的第一眼已经没了进去瞧瞧的兴趣了,她居然还能夸下海口,说这宅子好?谁给她的自信? 见牛叔一言不发,身后那两个小的也是瞠目结舌的模样,妇人赶忙接道:“真不是我欺负你们这些外乡人,你们说得越便宜越好。这处宅子是我手上地段最好,价格最便宜的了。你看看,出了巷子走半个时辰,河对面就是衙门,在这住着你说还有啥不放心的,衙门帮咱守着呢,什么坏人也不敢到这来。” 你还真别说,说得人差点就信了,走半个时辰...还河对面。再往南走走,她咋不说那还是皇宫的方向。 妇人不给他们回话的机会,一个劲催着他们到里头瞧瞧。 院墙上枯死掉的藤蔓占据了大半,杂草快要齐腰深了,如若不是京城近来少雨,怕是还能往上蹿一蹿。 “三间屋子,一间您住,另外两间两个姑娘一人一间,您看看,多好!” 牛叔刚要开口,被秦君宁截住话头。“大婶,那边是做什么的?” 院子的一侧被一排破旧的木栅栏围住,若不是秦君宁开口询问,怕是谁也没注意到那块快要被草丛完全遮住的地方。 “哎,那边啊,那边原是块隔出来的菜地,太久没人住就荒废了,回头你们收拾下刚好可以种种花种种菜,多好!”嘴里虽这么说着,夫人稳稳站在门槛唯一可以落脚的地方,动也没动,仍不妨碍她将这里继续夸得千般万般好。 阿奴不知从哪摸到一块石头,随手丢了过去,那排栅栏本就不稳,石头不知砸在了哪里,整排栅栏应声而倒,隐隐露出一块石厩,倒像是用来喂养家禽的地方。 “哎哟,你看看我,”妇人急忙将三人视线引向另一边,“咱再看这边,厨房这边走两步就是水井,回头你们住进来,用水什么的也不会多累。” 多好? 这回妇人倒是没说这句,阿奴已经不想看她了。 “小姐,咱们别看了。”她悄悄扯扯秦君宁的衣袖,小声说道:“分明就是个骗子,这样的宅子,鬼都不来。” 妇人只听清楚了后半句,当即变了脸色。“我说你这小姑娘,怎么说话的?分明是你们只肯出那些银钱,还得要在这京城内。这里是京城,你当是你们村子里呢?” 说着她又扭头看向始终未发一言的牛叔,她能分得清,今日能做主的就是这个唯一的大人了,这宅子她砸在手里一年多了,今日就算推不出去,也得把银子赚到手。“我说这位先生,你是个明白人,你先头说的那点钱在京城只够这里,要不您再加点,我再带你们瞧瞧别处?” 第9章 宅子 牛叔看了眼秦君宁,见她并未发话,只好做考虑状,没有接话。 秦君宁凑到阿奴耳边悄声说了几句,几句话间,阿奴的表情由震惊、失望再转为垂头丧气,无奈小姐都发话了,她只能照做。 “二十两,我们就定了。” “二十两!”妇人发出了杀猪般的叫声,“你当这是哪?” “你要是觉着不成,我们就寻别人再看看。”秦君宁不紧不慢地说道,“这里真如你说得这般好,何至于这般破败。” “就是就是,就这破宅子,二十两我们还嫌给多了呢。”阿奴适时补了一刀。 二十两?她从原主人手里拿来就是差不多就是这个价格,这趟是要一文钱都赚不到?白干?妇人在心中疯狂算计着,不成不成。 “这位大婶,你好好想想,也只有我们愿意买下这里了。”阿奴斜着眼睛摇头晃脑,“反正我们也不是急着搬,今日定不了,我们明日也能看别的。” “二十八两。” “二十两。” “二十五!” “二十。”阿奴快要受不了,咬死了小姐先前交代的价格,巴不得这妇人死活不同意,她一点也不喜欢这里。 “二十三,不能再少了。” “成交!”牛叔在秦君宁的示意下,当即拍板。 什么?阿奴要哭了。 许是阿奴的表情太过哀怨,那妇人生怕三人反悔,当即领着三人赶往牙行签字画押,收了银子赶紧走了。 牛叔惯不会安慰人,一路三人折返回来时,似是自言自语道:“收拾下确实不错的。” 毕竟是自家小姐做的决定,阿奴瘪嘴,只敢在心里抱怨:怕是只有重建才能救得了这个宅子。 “咦,这里有人住了?”不知何时,门边探出几个小脑袋。 他们都是住在附近的,下学归来,见这处久不见人的宅院今日开了半扇门,好奇心作祟过来探个究竟。 突然冒出来的声音让沉浸在悲痛中的阿奴吓了一跳,秦君宁赶忙将她拉在身后。 待看清对方只是几个半大少年,阿奴眉毛一扬,扯起嗓门叫道:你们是什么人?干什么乱闯别人家?” 两个小姑娘! 几个少年眼前一亮,脸皮厚些的径直做起了鬼脸,嘻嘻笑着,并未回答阿奴的质问。 倒是站在最后面的少年赶忙解释:“我们是住在附近的,看着这里难得开了门,才会过来看看,请勿要见怪。” 秦君宁浅浅一笑,表示理解。 少年被这一笑晃了眼,凑在门前的几个顷刻散去,只那个回话的少年对着他们拱手行了一礼,才走开。 阿奴有些脸热,毕竟刚刚出了丑,嘴上却不依不饶:“真是没规矩!讨厌!” 秦君宁好笑地拍拍她的脑袋,她喜欢阿奴方才无意间说的那句话,没错,以后这里便是她们日后的家了。 宅子确实要好好修整,一时半会还得在客栈多住几日。 牛叔自告奋勇四处去寻泥瓦木匠,开始了早出晚归的日子。 秦君宁与阿奴则守在客栈,得空出去买些日后会用得到的物件。 秦家驻守滨州多年,家里下人都是有功夫傍身的,阿奴亦是如此。若是碰上了寻常小毛贼,有阿奴在,对方还真占不到什么便宜,这也是牛叔放心让两人出门的原因。 京城之内,皇宫坐北向南,城内一条护城河环绕一圈,将城南城北隔为两块,河对岸是天子脚下达官显贵的聚集的之所,这边住着的多是寻常商户百姓。 秦君宁她们买下的院子就在这主街之后,以地段来说,二十两的价格确实不亏。 一路走来,街上茶肆茶坊、脚店肉铺,叫卖声不绝于耳。不一会儿,两人手上已挂满大包小包。 “小姐,你看!” 街角一处卖糖人的摊子前聚集了不少的孩童,摊主是个头发花白的老爷子,手中的装满糖浆的小碗扬扬洒洒,转瞬间一只活灵活现的老虎跃然而出,引来围观孩童阵阵惊呼。 阿奴的眼睛快要黏在糖老虎身上,半天不肯移步。 秦君宁掏出几文钱塞入她手中,示意她选个喜欢的,谁知阿奴连连摆手就是不买。 糖人摊的对面是处茶肆,此刻围满了人。 原是这几日摊主不知从哪寻到个说书人,二人合作,一人卖茶、一人说书,生意好得不行。 说书人站在人群中央,左手折扇,右手醒木,台前一站,大手一挥,开始了每日的唾沫横飞。 “沈府后院那场大火烧得却是稀奇,单单只是沈夫人住的院子烧得干干净净,你道是为何?” 难怪这样多人,说书人口中说的正是前些日子城内发生的怪事。 秦君宁见阿奴仍看得入神,索性拉着她走到一旁角落坐下,好好听听到底是什么稀罕事。 这事已算不得什么新闻,只因事主是如今的朝中新贵沈家,江府抄家,江府的女婿却成了圣上眼前的红人,这样的稀罕事对百姓而言怎能不好奇? 本是深夜,沈家的后院莫名生了一场火,等到衙门救火队赶到时,最开始烧起来的院子已经烧得干干净净,灭火后沈府下人清点院子时,竟寻出一具烧得面目全非的女尸,沈府管家直言尸体是沈家的当家夫人。 官府隔日便出了结案文书,上头只以奴仆生火时不慎将火星溅到别处过失导致的火灾。 可是,死的可是沈府夫人啊! 偌大一个沈府,哪都没起火,单单就沈夫人的院子起了火? 沈府奴仆杂役数十口,偏偏就死了一位当家夫人? 无论如何,结案文书都出了,这事按说就这么结了。 可无论怎么看,这事总透着诡异,自然会引起看官们各种猜测。 有人说曾在沈家起火之前,日日都能听见院中有女人怨恨咒骂,声音凄厉无比。 也有人说那火足足烧了大半夜,才听见沈府救火的动静。 听客人们听得是津津有味,心里是又惊又骇。 这说书先生是个有水平的,说起故事,有理有据。 故事虽涉及朝廷官员,听客里却没一个走掉的,毕竟达官贵人往日难见,能听得他们的隐秘也是好的。 “沈家若不是与江家结亲,哪里会有如今的光景?可偏偏就是这位沈大人靠着告发自己岳父的举报之功,将沈家从江家谋逆的案子里摘得干干净不说,还得了圣上的青眼。 “如今可倒好,江府抄家不足一月,岳父尸骨未寒,沈大人就已连升三级,官拜正留守指挥同知卫,如今沈夫人又葬身火场……都道世间三大喜事,咱们这位沈大人这是一下子全占了,真真是令人羡煞不已。”说书人言辞犀利,临了的语气阴阳怪气得紧。 她与沈济川算不得熟悉,先前无意中知道些他的秘密,故而方才没忍住多听了一耳朵后续。 秦君宁还记得截杀沈济川青梅竹马那夜,沈济川出现,他对着那位全家流放的青梅竹马指天为誓,最终才算说服了那姑娘同意跟他离开。 自始至终,她都躲在暗处并未现身。 杀人本就不是她想,有人愿意带走麻烦,何乐不为。 那夜之后,城西的绮云楼内多了一位不知名的花娘。 眼下她有些好奇,威胁已彻底清除,沈济川会如何处置被他藏在绮云楼的青梅竹马? 故事说完了,人群逐渐散去。 秦君宁晃晃脑袋,这些不该是她该操心的。 第10章 沈家 秦君宁方才发现不知何时她竟与阿奴走散了。 卖糖人的摊子前早已没了阿奴的影子。 都怪她听得太过入神,秦君宁有些暗自恼火,相处了这些时日,她挺喜欢阿奴这个天真烂漫的小丫头的。 得先找到阿奴! 街上行人接踵而至,上哪里寻? 秦君宁茫然看向来往人群,毫无目的。 茶肆旁的包子铺新端出一屉包子,掀开盖子,白烟腾地升起,遮住了眼前的一切。 待白烟散去,她赫然发现:阿奴就站在不远处的街对面,此刻对着街上的人群不断张望,脸上的表情看着都快要哭出来。 “这里!”秦君宁心中微定。见人都散尽了,说书先生收起随身带着的折扇,与茶摊老板结算清报酬,今日他的活计算是结束了。 确认身后无人跟着,他三两下拐进一条巷子,那里有人早已等在那里,说书先生对着暗处拱手行了一礼。 “已按的吩咐将流言散了出去。” “很好,今晚你就离开京城,没有吩咐,暂时不要回来。” “是。” …… …… 十日后,三人总算要挪地了。 荒废许久的院子这些日子突然多了许多人进进出出,邻近几家住户对即将搬进来的人家早就充满了好奇。 午后,马车停在院前的第一刻,引开许多打量的视线。 日后要住着两个姑娘,牛叔让人将院子外墙加高了几尺的同时还在墙头错落有序埋进去不少尖利的瓷片。 推开院门的第一刻,不抱有任何期待的阿奴忍不住惊呼出声。 还真是重建了。 入门正对四间屋子,一人一间外还多了一间摆放马车。 左侧那间是厨房,厨房后面的小道拐进去是茅房…… 院中枯井新挖了半丈,总算冒出了活水。 园中的齐腰深的杂草消失得干干净净,取而代之的是青石子精心铺好的小道直通院内。那处原先摆着石厩的地方,仔细收拾过成了马厩,紧挨着马厩不远处开辟出一块荒地,等开春种些花花草草,或许真能成为一处小花园。 等收拾妥当,不知不觉中天色都暗了。 三更天,是京城一天中最安静的时候。 牛叔贴心地让两个姑娘的屋子紧挨着,秦君宁这处断断续续还能听见一些阿奴那处传来的呓语。 “小姐等等我……” “再来一碗……” 秦君宁睡不着,披着一件外衣独坐在窗前,她习惯睡前将窗户打开半边,听着风声入睡。 要入冬了,冷风袭来时如同野兽发出阵阵呜咽,虽有些刺骨,却能让人清醒。 伴着邻家院内几声犬吠,秦君宁托着腮,半眯着眼睛望向头顶上那片天,灰压压一片,此刻她的心境却是截然不同的轻松惬意。 绮云楼 夜深了, 三更的梆子刚刚敲过,现在这个时辰是不可能再有新的客人上门了,原该守在楼外揽客的小厮早早躲回了楼里偷闲。 堂内此时能留宿的多都跟着姑娘进了房间休息,剩下这几个多是因为家规森严不敢留宿却又舍不得离开,这不正搂着怀中姑娘依依惜别。 看这架势一时半会儿还走不了。 “若是走了提前唤我一声,我去趟茅房。” 打过招呼,小厮径直去了后院。 定是跑去偷懒,收拾的丫鬟没好气地对着他离去的背影白了一眼。 她记事起就养在绮云楼里,听说生她的娘也曾是其中一个花娘,后来哄得客人开心被赎了身,丢下她出去享福去了。 这楼里日日都是如此,她对眼前这些快要融为一体的男男女女早已习以为常。 老鸨前些日子还在念叨,再过段时日她就不用再干这些粗活,跟着几位姑娘后面好好学规矩,现在她是数着指头过每一天,谁也不愿意天天早起晚睡干粗活不是? “倒酒!” “来了。”丫鬟赶忙上前,这是位熟客。 男人怀中搂着的是她负责伺候的祁红姑娘,可惜了,这男人家中有个母老虎,一月来上十来回,没一次敢留宿的。 斟满杯中酒,丫鬟正要退下,手腕却被那个男人抓个正着。 她试图挣脱,男人的力气大得吓人。 “这小脸,真软啊。”男人继续上手,猛地掐住丫鬟的半边脸,力道不小,同时意味不明地舔舐着嘴唇。“多大了?” “蒋爷,有祁红陪着您还不够嘛~”快要整个身子窝在男人怀中的祁红姑娘不满抱怨,故作不依的额同时身体不断在男人胸前磨蹭。 男人这才松了手,专心应付整个身子快要缠住他的祁红。 丫鬟顾不得其他,加快步伐离开。 待走了远些,方才被男人掐过的半边脸已经火辣辣地发胀,她心里清楚,祁红方才可不是为了替她解围。 楼里有规矩,绮云楼里凡是未经历人事的女子日后都得过了拍卖初夜这一道,若今日她被那位蒋爷占了便宜,明日祁红的日子也不会好过。 得空时丫鬟留意到祁红射来一记眼刀,赶忙垂下视线,装作怕极了的模样。 那个老色鬼,只有那个蠢女人才会当个宝贝,丫鬟心中着实不屑,若是以后她伺候的第一个男人像楼上那位顾公子般俊逸潇洒就好了。 芳蕊姑娘抚琴一曲终了,停下动作忐忑不安看着屋内的另一人。 山水屏风后的软榻,正斜倚着的一位年轻公子,公子此刻正闭目养神,面色如玉,周身气质俊逸出尘。 每看一眼,心里都高兴许多。这般想着,芳蕊心里又好受了些,也不算平白惹了楼里众姐妹诸多不满。 公子下了软榻,不紧不慢踱步逼近,手里把玩着两人第一次见面时就握在他手中握着的羊脂白玉。 芳蕊的心跳着公子渐渐靠近的动作加快许多。 第11章 公子 此人便是方才丫鬟心中所想的顾公子。 顾公子是半月前踏进绮云楼的,年纪轻轻又出手阔绰,人又长得这般好看。楼里的姑娘为了能被他选中,纷纷使出看家本领,只求一个端茶递水陪在其身边的机会。 你也知道,平日为了生计去伺候那些油腻猥琐的老男人,这突然出现个好看年轻还多金的年轻公子哥儿,谁不爱? 最重要的是,年轻最好骗,万一公子哥被哄高兴了,将她们赎回去做侍妾姨娘也不是不可能。退一万步说就算这位顾公子没钱,冲着这张脸,花娘中还是有不少愿意相伴的。 老鸨领着一堆女子站到他面前时,他却单单选中了她。 楼里这样多花娘,顾公子就是偏偏选中了她。 芳蕊第一刻是有些暗喜的,哪怕明知接下来要迎接的是其他姑娘们的冷嘲热讽。 事后,人人艳羡她运气好入了这位小公子的眼,却只她最清楚其中的辛酸:自从她被顾公子包下后,顾公子只让她坐在那里弹琴,一弹就是大半宿,日日如此。 这些天,她会的曲儿就那些,弹来弹去,反反复复,她都快弹吐了,顾公子倒像是永远听不厌。 且不说她的手指,光是这个腰啊,一坐几个时辰,这几日酸疼得厉害。 早些迎客时,她无意抱怨了句腰酸,惹来一堆白眼和“呸!” 呸?! 更有甚者直接当着面她狐媚下贱? 她真是…… 这些没脸没皮的,一个个私下耍过的手段当她不知道吗?哪来的脸说她? 对外说顾公子连她的手指头也没碰过,这话说出去谁能信? 都说没吃到猪肉先惹一身骚,她是碰都没碰到,就已经成了楼里花娘们的眼中钉,肉中刺。 实在是冤呐! “在想什么?” “公子……”芳蕊收回思绪,一脸娇羞,这是他头一次靠她这么近,莫不是木头总算开窍了? “都说绮云楼的芳蕊姑娘古筝一绝,如今一见倒是让我诧异不已,一首曲子弹错了四处,每次都是如此,你说这是京城百姓夸大其词呢?还是……真正的芳蕊姑娘另有其人?” 此话一出,芳蕊登时变了脸色,她垂下视线,强装镇定。“公子说什么?芳蕊有些听不明白。” “可以理解,徒有其名的也多得很,不差你一个。” 这叫什么话? 芳蕊有些气不过,却也不敢顶嘴,她心里确实有鬼。 都怪那些读书人逛窑子就逛窑子,偏偏还爱搞什么清雅脱俗那一套。京城大小青楼妓馆里的花娘被他们给整出了一个什么排名,琴棋书画但凡会一点的,排名就能靠前些,这身价也随之水涨船高。 爹娘给了她芳蕊好容貌,却没给她精通音律的脑子,老鸨为她换了几位师父也拼不过对面潇湘馆的绿芙姑娘的一手好琵琶。 好在这时有人给他们送进来个姑娘,那人不知用了什么办法让老鸨答应收留那姑娘,却不能强迫她接客。 一次她无意间发现那姑娘弹得一手好古筝,正好给她想到一个翻身的好办法。那姑娘面皮子软,在她一求二缠三卖惨之下,同意了她的主意。 中秋夜,各家青楼的花船都会游城,每年这时就是京城内花魁娘子排名更新的绝佳时机。游船上,姑娘躲在屏风后,她坐在人前,那夜,一曲委婉幽美的夕阳箫鼓让她一跃进了花魁榜上的前十。 这事自然是瞒不过老鸨的,事既成了,也能为楼里赚来不少银子,老鸨怎么还会追究。而后再遇着专门来听她一曲的客人,老鸨也帮着她寻了这样那样的法子遮掩过去。 这些事,顾公子是如何知晓的? 再后来几日,芳蕊是悔得肠子都青了,那位年轻的顾公子不听曲改观舞了。 谁舞?自然是她。 足足逼着她折腾了一宿啊,她是妓女又不是舞姬! 天总算亮了,芳蕊拖着筋疲力尽的身子送顾公子离开,隔壁屋子的花娘见她归来,当着她的面重重将门摔上。 哪有这么巧,分明就是故意的!此刻的芳蕊也没力气跟她计较,只想回屋补觉。 “少爷,昨夜沈济川来了绮云楼,属下小心跟了一路,亲眼看着他进了院子。马车外,守了一夜的马夫轻声回禀。 “既找到了,那便请她出来见一见。”顾若禹打了个哈欠,芳蕊的嘴紧得很,与她一般成宿成宿地熬着,他也累啊。“先回去吧。” “是。” 有人送来一封信,并未署名,上头留了时辰地点,请她务必如约赶至。 方婉君盯着凭空出现在屋内的一封信,愣了半晌。 半月前,绮云楼里来了几批不速之客,沈济川怕她出事,昨夜千叮咛万叮嘱让她少出门。 她本不想理的,信上却说与沈济川有关,这是如今世间她最在意之人。 “你这般为了他,值得吗?” 方婉君自出现后始终微敛眼睑,这人将她引到此处,为的就是让她看到这一幕吧。 雨中撑伞的两人渐行渐远,她不愿被眼前这个男人看出她的难过,刻意强装镇定,却仍在失魂落魄中失手打翻了桌上水杯。 杯身翻倒,茶水在榆木桌面上不断蔓延,等她反应过来,茶水浸湿了她的袖口,湿掉的布料黏着肌肤这样的天气竟能让她觉出凉气刺骨的意味。 顾若禹适时挥手让伺候的小厮退出屋外。 方婉君在脑海中仍不断回想着方才看到的楼下女子的相貌,红色裙装剪裁合身的衣裙勾勒出女子姣好的身躯,高高束起的发髻扣着小巧精致的玛瑙发冠,眼角的明媚骄傲宛若带刺的玫瑰,与她完全不同。 她竟不知沈济川在那个女子面前也是如此体贴细心,虽还是那张惯来冷峻的脸,手中伞柄倾斜,他的一半身子露在雨中。 “那是汉王的孙女,青阳县主。”顾若禹主动将女子身份和盘托出,“以你了解的沈济川,你觉着他会为了你放弃这样好的机会吗?” 方婉君想也不用想就能答出来,不会。 两年前不会,如今更不会。 第12章 青梅 “婉君,等我。” “婉君……若你都不信我,我真的……真的不知该怎么是好了……”近乎哀求的语气煞是可怜,谁能想到看似冷颜薄情的沈济川私下还会有这样可怜示弱的一面。 这一幕恍若昨日刚刚发生,方婉君狠狠闭上眼睛。 他们两家原是故交,早年沈家伯父靠着走街串巷贩卖些女子惯用的头油、胭脂发家,而后有了沈家后来的绸缎庄,她家则是街口开成衣铺子的。两家生意上多有来往,又同在京城,故她刚出生时,沈家伯父就主动上门定了儿女间的亲事。 沈家伯父脑子活络,靠着不知从攀上的关系在沈济川十六岁时将他塞进禁军,沈济川也争气,短短三年从毫无背景根基的末等校令爬上了江禄亲随的位置。 那时就有了沈济川与江禄之女江箐箐的风言风语传进她耳边,沈济川只一句“信我”,她便深信不疑。 接着便是方家下狱,她与沈济川的亲事不得不作罢,再有而后的方家流放…… 那时她从未怀疑过,所以才会在流放途中他出现时义无反顾随他离开。 不对,其实她怀疑过的。 只是那个人是与她自小一同长大的济川哥哥,她不能怀疑。因为若是连他都不能信了,她怎么让方家平反,她的爹娘兄嫂都还在苦寒之地忍受流放之苦,如今沈济川便是她唯一的指望,她不得不信。 一声轻不可闻的叹息,方婉君从回忆中惊醒。 再睁眼,顾若禹仍坐在对面。 她了解沈济川,以他的野心绝不会只让自己止步于一个指挥同知卫的位置。 与那位青阳县主……该是迟早的事情。 只是她呢?又该何去何从? “姑娘甘心吗?” 甘不甘心,她又能如何? “数日前,我手下的人已接到你的家人,眼下只等方姑娘点头,我随时都可以将姑娘送出京城去与家人团聚。” 与家人团聚……听起来真是个不错的提议。 “我需要做什么?”装傻这般久,是该清醒了。 绮云楼里,楼里花娘之间的纷争永远波及不到方婉君,故她那里总能听到不少姑娘私下不为人知的事情。 例如芳蕊这些日子曾对她私下倒了不少苦水,对这位奇怪的顾公子,方婉君曾隐隐猜测或许对方是为寻她而来。 “方姑娘爽快,于姑娘来说,只是件轻而易举的小事……” “……” …… 天蒙蒙亮,顾若禹如同寻常一般立在庭院中央练拳。 一套拳打下来,单薄的衣衫已被汗水打湿,单衣紧贴肌肤,勾勒出肌肉性感的线条。汗珠沿着鬓角滑落至喉结,再没入胸口…… 这一幕,引来一旁几个丫鬟不断偷瞄。 她们都是新买进这处府邸的,如今还在摸索主人家的脾气秉性。 说也奇怪,偌大的宅院多日只见这位少年公子,全然不见长者出现。 将她们买进来的管家也是只第一日交代她们本分做事,勿要惹得主人不开心。 难道这府邸的主人竟是眼前的俊朗少年? “哎哟,疼……”衣着鲜亮的妙龄丫鬟不慎摔倒在少年公子眼前,手中捧着正是要为公子送去擦汗的汗巾。 丫鬟生了一张好皮相,如娇花一般的年纪,刻意装扮后,眉眼如画,樱唇柔嫩,瞧着极为柔美。颦眉痛呼时,朱唇微张,鼻间哼哼唧唧好不可怜…… 近来这些日子,主人公子看着也不像是很难接近的模样,她有些按捺不住想要试探自家公子是否会怜惜她。 丫鬟垂着下脑袋的同时,眼中暗含期许,状似不经意飘香向前方的顾若禹,只盼自己此刻的模样能惹得公子垂怜。 “来人!” “少爷有何吩咐?”管家忠伯不知何时出现。 “忠伯该是岁数大了,买入的奴仆里竟混进了如此不中用之人。” 竟这般不解风情,丫鬟闻言暗恨,只能讪讪爬起:“少爷……” “少爷勿怪罪,老奴这就将人发落出去。” 这种把戏,他见得多了。顾若禹目不斜视,大步离开。 下一刻,忠伯唤了众人聚在主厅,待人聚齐后,遣了小厮将丫鬟拖到厅内。 当着众人的面,拿出那丫鬟的身契,当即命人将她送回牙行。 丫鬟现下知道怕了,哭得那叫一个梨花带雨,连连哭喊求饶:“少爷饶命,奴婢知道错了。少爷……”却仍被小厮粗鲁拖了出去。 进府不足一月就被主人发卖,这丫鬟日后的去处只会更差。 出头鸟的下场已是如此,余下丫鬟心中凛然,不敢再存一分不该有的心思。 进了屋,等待回复的人迎上,并递上茶盏。 顾若禹淡淡扫了一眼来人,“如何?” 属下回禀:“方婉君已顺利出城。” “唔……”为了一个男人委身青楼多年,如今亦能及时止损果断抽身,顾若禹不禁对方婉君起了几分欣赏之意。 “沈济川现下派人四散城中还在搜寻方婉君的下落,这些日子咱们的人怕是不能再有动作了。” “无碍,”顾若禹摆摆手,“如今既已确定咱们要寻的东西就在京城,不着急这一时。” “可是……”留给我们的时间并没有多少了。 对属下未说明的部分,顾若禹心中了然。 这个时节局势不明,潜踪隐迹方是上策。 自他记事起,家中长辈时常在他耳边说起一个故事:建朝初,顾家先祖散尽家财,鼎力支持太祖皇帝四处征战,只求换得顾家后世子孙摆脱商籍。 待太祖皇帝平定战,却才意识到多年征战下来,民不聊生,农耕荒废,国库空虚。原该论功行赏的皇城夜宴,顾家为示敬重,女眷出席皆是翠珠环绕,夜宴上,顾家此举在一众素衣装扮出席的女眷中鹤立鸡群。 自古财帛动人心,为君者亦不免俗。 太祖正愁何处找钱充盈国库,顾家女眷的不知收敛正好将全家送到为君者的桌案前。 接着一个莫须有的指控,顾家落得抄家灭族、家产充公,连同家奴在内八十余口全部杀头。 顾府围困命悬一线时,顾家太公当机立断用立家基业—座铜矿所在和顾家手令与当时抄家上门的将领私下做了一个交易,只求换一脉骨血留存,并留下训告:顾家子孙日后定要夺回祖业,重振家族。 当年虎口逃脱的那脉骨血便是顾若禹的祖父。 第13章 顾家 逃离京城后,祖父更名换姓,隐忍蛰伏,方有了此刻的顾家。如今祖父身体一日不如一日,顾家四房皆对家主之位虎视眈眈。祖父早有明言:顾家子孙无论身份,寻回太公手令者即为下任家主。 为何不是铜矿?偏偏只寻回一枚手令? 少不更事时,顾若禹曾问过他爹,他记得他爹说:铜矿难得,两者相较,手令却更为贵重。 据说顾家太公发家初时天下未定,时局纷乱,那时与太祖相较高下的是另一支打着前朝皇族旗号汇聚而来的军队。相较之下,顾家太公并不看好当时的太祖一派,只是商人的圆滑让他习惯两不得罪,顾家掏出巨资对两支军队都做了资助,最后前朝皇族战败,为首之人被擒获后却并未出卖顾家,为感念此人恩义,太祖登基对其清算前夜,顾家太公曾偷偷见过那人一面,那次见面的收获便是那枚后来的家主手令。 顾家暗地里有传言,说是手令是用来开启前朝皇族宝藏的钥匙。 皇族?宝藏?几个字眼已足够使人心动。无论传言真假,这手令顾若禹都是势在必得的。 大抵是铜矿太过扎眼,铜矿附近一直未有动作。直到多年前,顾家守在铜矿附近的老仆来报,有批人马远道而来,曾在铜矿附近徘徊。 跟了那些人多日,老仆一路进京,亲眼看着为首之人回了江府。 正是循着这些线索细查,可不巧,当年抄家的那位将领后代也未得善终,而后接手他家府宅地的人物正是江禄。 如今顾家三房只剩顾若禹一人,身为三房独子,他这次进京为的便是要寻回手令,以求从几位叔伯手中多夺回原该属于三房的产业。 当初江箐箐嫁与沈家时,未免太过惹眼,江家送去的八十抬嫁妆多是二人成婚后由江禄私下送进两人的府邸。 江禄贪财好色,冷血残暴,对这个女儿确实不错,江箐箐出嫁时嫁妆近乎掏空了江禄大半家底。 江禄跟随皇帝多年,该是深知皇家多疑,哪怕此时若是被皇上知晓他还私藏铜矿,怕是尸身还会被从土里挖出,再受一次挫骨扬灰之苦。 江府抄家后,参与抄家的侍卫和记录在案的家产明册顾若禹都已着人细细探查过,寻不出半点端倪,或许……那手令当初就混在了江箐箐嫁妆里也未可知。 江箐箐葬身火场的消息四处传开后,女子出嫁无子亡故,嫁妆原该是族中父母兄弟领回的。 且不说那些嫁妆有的未过明面,江家再无旁人,现下谁也不敢说自家与江家有何牵扯,巴不得躲得远远的,那些嫁妆自是悉数进入沈家的口袋。 可惜忙活一场,从方婉君口中并没探得多少有用的信息。 老宅新传来的消息:顾家其余三房也没闲着,大房如今是日日守在祖父榻前,二房私下联络了顾家各家分号的掌柜,至于四房......顾若禹眉梢渗出几丝寒意,惯会投机取巧,曾有人见过四房的人出现在京中。 …… 沈府进了贼。 那贼人应该是新手,还未来得及翻找便被府里下人撞个正着。 堂堂指挥同知卫府邸进了贼,那还了得? 生生瞧着贼人没一会儿工夫便没了踪影,府中下人不敢妄动,不到半柱香的功夫,前去禀告沈济川的官家领着一队侍卫赶到,进了沈府逐间院子清查。 “大人,这处院子是……夫人的,烧毁后至今还未来得及修缮,也要进去吗?” 院墙四周留有火焰燎过的黑色印记,木头房梁仅剩一半歪倒在地面,院内一片破败死寂。 那场大火后,这处院子已经成了沈府的禁地。 “搜!”为首之人置若罔闻。 侍卫脚步不停,簇拥而进,废墟内的每一寸角落都没放过,意料之中的一无所获。 破败的院子再次恢复安静。听着脚步声远了,一道黑影从屋顶仅剩的一根独梁上跳了下来。 因是夜里,屋顶破败,故所有人都忽视了头上的那根仅存的主梁,居然也能藏下一个大活人。 “好险。”黑影暗自庆幸。 可惜这份庆幸还未维持多久,“是谁派你来的?” “谁?”身后突然出现的声音让他瞬间毛骨悚然,还没来得及回头,黑衣人已被那人死死擒住。 搜寻的队伍去而复返,再看那为首之人,竟是沈济川本人。 “呵呵,真是好算计。”黑衣人冷冷一笑,下一刻便咬碎了藏在后牙槽的药丸,下一瞬便是口吐鲜血,没了气息。 变故发生得太快,让所有人措手不及。 “大人,竟是个女的,只是人已经死透了。”检查过黑影身份的侍卫确认后回禀。 这已经是第二批试图混入府里的人。 上一次,正是京中议论纷纷的那夜大火。 江家倒了,江箐箐的存在是个难以处理的麻烦。沈济川根本不在意院中那具女尸到底是不是江箐箐,于他而言,一个死人总好过一个疯子永远占据江夫人的位置。 对方虽帮他解决了麻烦,他也绝不允许有人随意闯入他的领域。 这些日子京中的流言蜚语已让他自顾不暇,又在这个时节,方婉君莫名失去了踪迹。 查了这样久,却一点头绪都没有。 如今好不容易抓到人,却再次失去线索。失去掌控的感觉真的很不好,沈济川面上不显,极力压制心中滔天怒气。 “将尸体送去奉天府,只说府里进了贼,旁的让他们去查。” “是。” …… 第14章 泼皮 一时间泼皮躺也不是,上前也不是。 围观的百姓里头有人没忍住发出嗤笑声音。 秦君宁这算是第一次正儿八经见识阿奴出手,军中拳法讲究快必要长,快必用及人身,方得快之用,每势式必要以拳肘、腿膝终结为最后一击,名曰“杀手”。 阿奴的年岁 ,有如今的身手,看得出来是下过苦功夫的,只是一下与三个壮年男人动手终是有些吃力。 借着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转移到缠斗的三人身上,秦君宁绕到小姑娘身旁,将已经傻掉的她拖出人群。总要将小姑娘送至一个安全的地方,她才能折返伺机相助阿奴。 “让开让开!”有官兵赶来,团团簇拥的百姓闻声见状急忙避让。 突生的变故让缠斗的几人纷纷停下动作。 银甲侍卫勒住缰绳,左右退后,让出一条小道。 黑色骏马踱步走到最前方,马鞍之上坐着一人,黑衣银甲,玄铁短刀,棱角分明的脸庞犹如刀刻般冷峻,幽深黑眸透着淡漠疏离的光。 是他? 进京途中,遇到的那支车队便是此人打头。 “闹市斗殴,全带回去!”侍卫一声令下,连同阿奴在内的几人眼看就要被一同带走。 阿奴正因前面没占到便宜有些不服气,见来人上前要来擒她,当即作势欲与那个抓她的银甲侍卫动手。 “住手!”秦君宁顾不得许多,冲上前死死按住阿奴的双手,与银甲侍卫对峙间,将阿奴扯到自己身旁,一动不敢再动。 “大哥!” 嗯? 接着戏剧性的一幕出现,小姑娘如同见了救星径直奔向为首之人。 “哇哇哇.大哥.吓死阿泽了.......”似是忍了许久的委屈,小姑娘站在马下,死死抱住自家大哥的大腿。 可算看到亲人,还不得好好哭一场。 “这人不就是神机营楚大人楚狰?”百姓中有人认了来人身份出来。 闻之身份,周围人纷纷倒抽一口冷气。 京城禁军麾下有三大营,分别是五军营、三千营、神机营,三营内卫京城,外被征战。 其中神机营有些特别,神机营不仅军中专门掌管火器的特殊部队,营下校尉兵士皆是贵族子弟,禁军之中可直接越过统领听命于皇家。 眼前的楚狰不过弱冠,却能在众多贵族子弟中脱颖而出身居副将位置,除却军功战绩傍身外自也有家世加成。 当今皇后正是楚狰的亲姑母。话说那小姑娘好像叫楚狰.大哥! 莫不是?传闻中楚家那个小女儿?! 三个泼皮心中震骇,他们这是惹了什么人哟…… 老天爷…… 空气中弥漫一股难闻的尿骚味,其中一个泼皮不觉间已经吓尿了。 “小姐快躲远些,太恶心了。”阿奴急忙跳脚拉着秦君宁要躲开。 楚泽是楚家的老来女,比楚狰小了八九岁,自小被全家捧在手心,楚夫人身体一直不太好,听闻楚家的小女儿这几年都是被接进皇宫养在皇后身边的。 围观的百姓小声议论,音量足以传入他人耳中。 他们做了什么?!三个泼皮面如死灰。 楚狰原在营中巡视,家里下人赶来回禀,说是楚泽今日嚷着要出门游玩,途中小姑娘贪图街市热闹,不知何时不见了踪影。 父亲母亲不在京城,府中下人只能来营中寻他。 楚狰冷着脸,一言不发。只有了解他的人清楚,这是他震怒的前兆。 十几个丫鬟婆子竟生生将个小丫头给弄丢了,简直废物! 寻到此处,遇上人群堵塞,原以为是寻常打架斗殴,没承想在这寻到了自家小妹。 楚狰强忍不适,愣是忍住没将自家小妹一脚踢开,楚泽哭得鼻涕眼泪糊成一团,惨兮兮地要往他身上蹭。他最烦女子哭哭啼啼,凄凄惨惨戚戚,没出息!“再哭把你丢到河里!” 小姑娘顷刻闭了嘴,只敢小声抽噎。 总算清静了,目光移向前方几人,最终楚狰的视线停在紧挨着阿奴身上。 他注意到了这两人前面的小动作,尤其那个动手的丫头,满京城怕是都找不到敢同神机营动手的人物,该说这丫头是蠢还是嫌自己命长。 秦君宁侧身将阿奴死死拉住,维护之意格外明显。 “大人明鉴,令妹被这几个泼皮纠缠,我们只是路见不平,绝不是刻意闹事。”不待楚狰开口,秦君宁赶忙解释道。 京城世家公子间都在流传:楚狰近年性情大变,虽是世家子,随父出征归来像是换了人般,阴晴不定、杀伐狠绝,更在军中却得了个“疯狗”的称号。 这时被他盯上,该是没什么好下场。 是吗?楚狰懒懒瞥一眼腿边的楚泽。 先前虽被吓得半死,楚泽还能分清是谁帮她,连连点头表示认同。 “你们可以走了,”楚狰一把拽起自家小妹,抱在身前,待她坐稳了,径直用斗篷盖住了楚泽的脑袋,生生挡住了她与外界的交流。继而楚狰转向瑟瑟发抖的三个泼皮,“至于这些,给我拖回去。” 何为拖? 直至众人见了三个泼皮被绑住双手,绳索的另一头抓在马上侍卫手里,手起扬鞭,马鞭狠狠抽在马臀,受了疼的马儿急速狂奔。 “饶—命—啊!”马后求饶的声音拖得极长。 还真的是被硬生生拖行离开。 这般速度要不了多久,那三人多半会丢了命。 人走远了。 再见无热闹可看,围观的百姓逐渐散去。 第15章 开罪 秦君宁缓缓回神,阿奴小心翼翼扯扯秦她的袖口,“小姐,京城……好可怕。” 那三个泼皮被拖走的方向看去,石板路上直直留下三道血痕,一眼看不到尽头。 “不怕,我们不做错事,什么都不怕。”话虽这么说,秦君宁手心却是出了不少汗。 “只是……方才你是想与那个银甲卫动手吗?”秦君宁生了一双极好看的眼睛,笑时眉眼弯弯,煞是喜人。不笑时神色冷峻,眼角渗出的几分冷意,瞧着还真有几分唬人。 “嗯,他抓我时力气很大,我一时没收住。”阿奴何时见过她这样,怯生生站在原地,像极了做错事的孩子。 见她这副可怜的模样,秦君宁心中无奈叹了口气,她耐心说道:“你可知咱们如今的身份在京城谁也得罪不得,尤其是官兵,更何况还是方才的银甲兵, 以后见着他们这样装扮的,尽量避开好吗?” 阿奴似懂非懂,还是乖乖点头。 “若是你与那些银甲侍卫动了手,现下被绑在马后拖走的就是你家小姐我了,你要看到我这样吗?” “不要不要!” 阿奴连连摇头,她不是存心如此的, 原先在滨州都是靠拳头定输赢,她没想那么多... 秦君轻轻敲敲她的脑袋,“你得记着,这里不是滨州,也不会有人毫无缘由的护着咱们,以后你、我、牛叔咱们三个都得好好的。” “我记着了,以后绝不会这般冲动了。”阿奴郑重其事地保证。 “乖。” 该回家了。 回程路上有那么一段三道血印伴着两人,直至路口。 与楚狰相识以来的一幕幕走马观花般在秦君宁脑海中回放。 江禄权倾朝野之时 ,朝中仍有不少人值得他忌惮,楚狰的父亲楚国公之子现任昭武将军楚遇便是其中一位。 楚遇性子刚烈,最看不惯江禄动辄牵连无辜的行事手段,两人针尖对麦芒在圣前对峙过多次,每次都以江禄的落败告终。 若不是碍着皇后娘娘的缘故,楚遇这等愣头青怕是早死在自己手上无数回了,至少江禄是这样认为的。 朝堂上讨不到便宜,江禄将主意打到了楚遇的后院。 听闻楚夫人嫁予楚父前只是个普通医女,因着貌美被楚父瞧中娶回,楚府数十年后院也只楚夫人一位女子,通房侍妾更是一个也寻不见。 重赏之下,七八个美貌义女齐齐盯上了楚父及刚成年的楚狰身上,各种话本子里的男女相遇的桥段全使了个遍,皆碰壁而回。 最后被江宁捡了漏,她寻上的却是那位传闻中的楚夫人。 别苑中教导师父们身份形形色色,应有尽有,有那么一位曾是军中将校出身,旧时曾受过还是医女的楚夫人救治。 江宁求了那位师父多日,终得以使那位师父开口。细细了解楚夫人早年经历后,经由那位师父从中牵线搭桥,以当年军中受过楚夫人恩惠之人后人的身份,进京报恩为名,求见楚夫人。 少女精神伶俐,性子干脆利落,性子正中楚夫人的路子,几番接触后,楚夫人将她收作了义女。 那是江宁不知道第几次的任务,原该是接近楚家,放些不该有的书信,再偷走一些不能丢的物件。 不料她才与楚夫人攀上关系,就碰上边疆战事吃紧。 楚遇临危受命,领着妻儿赶赴边疆,作为新收的义女自然也就顺道打道回府。 …… 院中藤椅上,女子睡得正酣,皎洁的月光映着姣好的面容,楚狰凑近细看时,正对上她倏然睁开的眼睛,明亮的眼眸带着初醒时的迷茫。 偷看被抓包,心跳不禁跟着漏了两拍。 气氛一时间有些尴尬。 对视片刻,楚狰为掩饰尴尬,伸手就要去揉乱她的头发。 女子已恢复清明,早已熟悉的套路,挥拳而去的同时,侧头躲过魔爪。 …… “楚狰你有病吧!”遭到戏弄的姑娘一脸怒气追赶。 原是这个义兄提出骑马打猎的由头将她叫了出来,她顶着不知何时插上的枯树枝的发髻绕着军营走了大半天。一路惹得不少人偷笑,最后还是烧饭的大婶告知了她被戏弄的真相。 始作俑者倒是淡定得很,灵活躲开迎面丢来的枯树枝,满眼戏谑。 “不是挺适合你的……” “有本事别跑!” 对于两人的打闹众人已经习以为常。 …… 边陲之地难得的静谧,传闻牛良织女每年一次的相见便在此日。 数丈高的城墙之上,已到了换防的时辰。 数十名个小伙子,三五成群,吵吵闹闹,走下城门时正撞见乖觉等着的女子。 军中女子本不多,见那女子年龄身形,饶是没见过她的凭着模样年岁也能猜出该名女子的身份。 “啧啧啧,又来等楚狰了?”众兵士哄笑道, 那女子利落大方,分毫不见寻常女子会有的窘迫,“闭上你的臭嘴。” “楚狰的小媳妇儿。” 听见调笑,她扬眉怒视回去,直至见了自己所等之人,才恍然变了副面孔。 “楚狰,你的小媳妇来接你了。” 你们还嫌不够累?明日操练再加你们两个时辰,看你们可还有力气在这浑说。 “得得得,咱们快走,省得扰了小两口卿卿我我。”众人又是一阵揶揄后离开。 “累死小爷了。”楚狰将换下的盔甲丢进了女子怀中,顺手的姿势不知重复了多少次。 女子浑不在意,抱着重重的头盔紧紧跟在楚狰身后。 身高的差距,他在前头迈步,她在后面小跑。 地上的人影随着两人步伐迈动渐渐重合…… 等仗打完,已过去一年多。 江宁再回别苑,却是请罪,直言已被拆穿身份,这是失手了。 江禄怒不可遏,折腾这样久竟还是一场空,阴暗水牢里被关的一个多月里,江宁大病一场,差点死在里头。 …… 第16章 赚钱 早起阿奴提了一嘴去年的春衣有些短了,牛叔一直就是这副若有所思的模样。犹豫许久,老人家还是开了口,“小姐,你还记得咱们在滨州时的威武镖局吗?” 秦君宁的原先的记忆并没留下,斟酌再三,她似懂非懂点头表示记得。 “昨日集市遇上原先相识的一个镖师,说是他们在京城新开了家分号,正在招人。” 秦君宁有些不解。 “我...我想去看看。” “牛叔你想去吗?” “咱们……有个进项,总好过坐吃山空。” 秦君宁沉默片刻,住进这里已有几个月,租金、修缮院子、这些日子的吃吃喝喝,当时的牛叔给的几百两银票如今虽还剩下不少,但坐吃山空确实不是那个事情。 在她沉默不语的这会儿,牛叔心中惴惴不安。 秦君宁幼小失怙,虽有祖父疼爱,依然养成了忧郁孤傲的性子。尤其在秦守备死后连笑脸都见不着了,牛叔多次撞见小姑娘四下无人时躲在角落偷偷抹眼泪。 若是从前,牛叔是绝不敢离开秦君宁半步,可自他们到了京城,一切似乎都有些不一样了。 向来多愁善感的少女似乎一夜间长大,这些日子里那个总是沉默寡言的少女明显快乐不少。 虽然至今牛叔还是有些不认同秦君宁离开杨家的决定,但这是他的小姐第一次勇敢果断为自己做决定。他身为下人,能做的就是替大人守着小姐,看着她风光嫁人、幸福一生,旁的……眼下多赚些银子总不会错的。 “牛叔,你想去就去吧,我和阿奴每日在家等你回来就是了。” 小小少女一脸认真,鲜明可爱。 家…… “好、好。”牛叔一时有些鼻酸,连连搓手。“我打听过了,都是当日来回的单子,不会太晚回来的。” 第二日出门时,牛叔如同要出远门般对着两人连连交代:关好房门,无事不要出去乱跑、生人敲门不要随意开门…… 又不是三岁小儿,这些不说她们也晓得,阿奴吐吐舌头。 倒是秦君宁对着门口想了半晌才回过头来。 赚钱? 阿奴瞥到自家小姐脸上莫名出现的亢奋,有种不祥的预感。 鎏金坊。 本朝开朝初,朝廷颁布过明令禁赌,凡参赌者、开设赌场者,一经抓获,不论赌资多少,一律杖八十,钱物入官。 时下最赚钱的酒、茶、盐、铁皆被京中几家大族死死抓在手中,旁人只能另辟蹊径,赌博这门生意的利润极大,足以让有些人甘愿冒险。 也算是故地重游了,秦君宁死死盯着头顶的金色匾额,摩拳擦掌,蓄势待发。 “小...公子,”一记眼刀射来,阿奴立刻改口,“咱们还是回去吧。” 两人出门前换了男装,小姐一路神秘兮兮,直到地方,阿奴这才晓得慌了。 是的,赌坊! “好阿奴,等你家公子赢了银子回来,我给你买三碗酥酪。”已经能听到里头骰子的声音,秦君宁顾不得其他。 三碗……阿奴咽了口口水,她赶忙摇摇头让自己恢复理智,若是被牛叔知道她与小姐流连赌坊,下场会更恐怖的。 “公子,还是不要了吧”人呢?阿奴抬头时,只看见一抹青色的背影,“公子,等等我啊!” 因是上午,鎏金阁这时的客人并不多。 大堂错落有致摆放着十几张赌台,赌客零零散散,四散分布。 这样早便出现在这里的,多是一些在这熬了一宿不肯死心的,要么是一早寻到了新赌资早早赶来妄想翻本的,反正都是老赌鬼。 秦君宁两人踏进时,并没多少人关注。 两个生面孔,看模样就是哪家背着家里见世面的愣头青。 赌坊内常会见缝插针的小厮急忙迎上,他们的收入多来自赌客押注时的抽成,最喜欢的就是这些生面孔。 小厮领着两人入座,秦君宁看也不看,掏出二两银子放在桌案上的“小”字上。 阿奴是头一次进赌坊,正坐立不安间,见已经开始,心中想拦又怕秦君宁生气,只傻愣愣瞪大眼睛。 钱少赌大小,输赢各一半。 “开!” “二二三,小!” 纵然人不多,该走的流程还是要的,话音落下,荷官用木尺将转瞬就已翻倍的四两银子拨到秦君宁面前。 试图劝阻的话语顷刻被阿奴咽了回去。 赚钱这么容易的吗? 连开五把,因着秦君宁每次都是全押,两人面前的银子只用一盏茶的工夫翻了好几倍。 现下,不止阿奴,赌台前聚集来不少看热闹的赌徒,众人盯紧了荷官最后落下的动作,这把再开小的话,还能翻一倍…… 突然,“我有些饿了,去帮我到外面买些果子回来。”秦君宁眼也没抬,随手塞给阿奴十两银子,催促着她快去快回。 就不能看了结果再走吗?触及秦君宁坚定的眼神,阿奴赶忙接过离开。 谁也没想太多,毕竟主角还稳坐台前,少一个看热闹的,自不会有人留意。 骰盅再开,依然是小。 “真他娘的邪门!”有人开始骂娘,连开了几把小,便想来碰碰,结果全搭进去了。 赌台前人越聚越多,小厮在众人七嘴八舌中悄悄对荷官做了个眼神。 银子越堆越多,换作旁人早已喜不自胜,这个小公子倒是个能沉得住气的,自始至终淡淡蹙眉。 管他呢,该到了吐出来的时候。 赌坊的套路惯是如此:先让客人尝到赢几把放松警惕,再一点一点将放出去的甜头逐渐收回,然后这人就会在不知不觉中一点一点陷进去,接下来便是永无止境的输,当每次将要醒悟的时候,他们再送出一些甜头。如此反复,直到人完全深陷,再也抽不出身…… 手段虽然老套,但对这些客人足够用了。 “等等!” 嗯?众人心中皆是慌了一下。 众目睽睽之下,秦君宁艰难起身,一手捂着肚子,脸色憋得涨红。 这是? 第17章 脱身 “茅房在哪边?” 唉!小厮松了口气,原来是身体不舒服。“请随我这边来。” “可是,我的银子……”尽管忍得实在辛苦,秦君宁仍有些不放心。 “客人放心,在咱们鎏金坊里丢一分一毫都给您双倍赔偿。” 得了保证,两人一溜烟奔去了茅房。 小厮守在外头,听着里头传出翻江倒海般的动静,不觉站远了几步。 瞧着怪象那么回事的,怎么这么能折腾,是吃了什么?居然这么臭! 小厮彻底放弃了守在外面的念头,想着等里头人结束,估计他也得给熏晕了。 一炷香都过去了,茅房那边仍没有一丝要出来的意思。 眼下这幕似有些熟悉,他想起来了!赌坊曾传过:有人在赢钱后会寻借口脱身,岂不是正和眼下对上了! 情急之下小厮顾不得许多,一脚踹开了茅厕的小木门,里面哪里还有人! “小…这里!”阿奴守在街角许久,可算见着了秦君宁的身影。 秦君宁回应挥舞的手里抓着鼓囊囊小布袋,里头装着的是她先前趁乱装起来的银子。 再算上先前塞给阿奴的十两银子,二两碎银变为三十两。 这银子赚得也太容易了些。 “小姐,赌坊的人发现后不会追出来吗?” “不会!”秦君宁满满自信,这种手段她曾玩过许多次,没栽过一次跟头。 一般情况下,待赌坊小厮回过味来,只会第一时间赶回大厅,她们拿走的只是其中少许部分。赌坊第一时间只会庆幸损失不多,半晌功夫从旁人身上就能捞得回来,谁还会费力来寻她们。就算真有那不嫌麻烦的,等寻出来,茫茫人海,她们又是男装混进去的,上哪找去! “小姐真聪明!”听完秦君宁的分析,阿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那是,你家小姐聪明的地方可多了,有机会再慢慢教你。\"秦君宁嘚瑟的小模样是半分没有收敛。 “小姐,我想吃烧饼!” 买! “还有豌豆黄!” \"买! 两人说说笑笑,全然没注意到身后跟着的尾巴。 待到了人多处,“尾巴”出手了,是个常年在集市讨生活的小贼。 小贼凭借着自己身材精瘦,趁乱一把扯走了秦君宁手中的布袋子,再以闪电般速度窜进了一旁的巷子里. 阿奴沉浸在欢喜中,脸上的笑还未来得及收回,一眨眼的工夫,她的烧饼豌豆黄眼睁睁地飞走了。 急得她指着小贼逃离的身影大叫道:钱!抢钱!有人抢钱了! 秦君宁眨眨眼,看看空掉的手,又看看小贼逃去的方向,心中有了决断。 阿奴像是离弦的箭,已经追了过去。 秦君宁对京城鳞次栉比的矮巷街弄最熟悉不过,再加上有位被判了斩刑的大盗师父,贼人得手之后的逃脱之术,她曾为了保命学得那叫一个得心应手。 这不,全派上了用场。 阿奴快要跑断气了,街市人多,且那小贼身手极其滑溜,没一会儿功夫就眼睁睁看着那贼人身影距她越来越远,最终再也瞧不见。 一路喊得她嗓子都要冒火了,经过的路人居然没一个肯出手相助的。 天子脚下,世态炎凉啊!她是又气又恨又无奈。 待寻到僻静处,小贼总算有工夫查看这次收获,真是意外之喜,没承想两个毛头小子竟带了这样多银两出门。 主街旁的巷弄纵横交错,秦君宁早早等在墙边,懒懒盯着沉浸在惊喜之中的小贼。 方才看了对方钻进的巷弄,大抵猜到最终会通向哪里,可以抄近道嘛,她运气不错,这不就撞上了 秦君宁确认前后并无对方同伙后,径直露了面。 幽深的巷子里突然悄无声息冒出来个人,还是失主本人。小贼先是惊了一下,继而恢复如常。 说到底也只有一个人,论身手谁吃亏还不一定呢, 小贼收起布袋,进而掏出一把匕首,慢慢凑近。 见秦君宁始终如同木头一般站在墙边,动也不动。难不成是个软蛋?小贼紧绷的神经不禁有些放松。 等等,搞不好这小子身上还有银钱,想到此,小贼扬起一脸坏笑,晃晃悠悠地朝着秦君宁继续逼近,“头一次见上门送银子的,识相的就滚过来让本大爷再搜搜。” 秦君宁不说话也不离开,只静静看着他。 许是觉得尊严受到了挑衅,小贼开始恼羞成怒,抓着匕首朝她刺了过去。 波澜不惊的眼神顷刻寒光四起,秦君宁早早抓在手中的一把黄土朝着小贼面上扬了过去,按她原先的设想,当小贼被迷住眼睛时,她接着操起身后备好的棍子对着他劈头盖脸一顿胖揍,完胜。 小贼被黄土迷眼失了先机不假,可秦君宁实在高估了这具身子,操起一根胳膊粗的棍子已是格外吃力。 第一棍打下,小贼已有些恼羞成怒。 未等到第二棍落下,秦君宁已经被对方抓住了一只手腕。 糟了!高估了自己又低估了对方,秦君宁想要用力挣脱却无济于事。 “娘的,小爷也是被鹰啄了眼,一时没认出竟然是个小姑娘。”摆脱狼狈之态的小贼注意到了秦君宁的耳洞,接着像是发现了什么了不得事情,笑了出来:“年岁小了些,卖进青楼总归又是一笔银子。” 眼瞅着小贼逼近,前身的养成的习惯让她经历危险时选择了伺机而动,而不是开口呼救。 “我说小姑娘,遇到这种情形你不求救,莫不是等着被人打晕掳走?” “谁?什么人?” 突然插入的声音让巷内的两人都惊了一下。 “这里啊!”声音是从头顶处传来。 原来这里竟是某处饭馆的后巷,楼上窗户正开着,坐在里面的人将刚刚巷内发生的一切尽收眼底。 “我劝你少管闲事,否则……” “否则什么?” 秦君宁的角度看不到说话之人的相貌,只听声音是个年轻人。 话说,此刻小贼已经分心了,就是这个时候! 第18章 小贼 小贼自己都没意识到被自己抓住的秦君宁是什么时候捡起自己丢下的匕首,眨眼间,另一只被她藏在身后的那只手抓起匕首刺在了自己肩胛处。 “呃……”未来及痛呼出声,匕首又被人往伤处按了两分。 依照秦君宁原意,该是要扎向这小贼的脖颈处,一击毙命。可惜,这身子必须得好好寻个法子练练了。 真是见了鬼了,已然见了血,换作旁人早该也被吓傻了,可这小丫头神色如常,只顾着取回先前被自己抢来的钱袋。 怎么这么邪门!这小丫头到底是什么路数? 话说方才那个打断他们的人呢?怎得这会自己受了伤就不见他开口了?受伤的小贼再不敢有何动作,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从他胸前取回布袋扬长而去。 “真是有意思。”顾若禹原是与人谈事,所约之人有事耽搁,等待的间隙却撞上一出好戏。 小小年纪凭借自己一人之力脱险有此反应已属难得,后来即使明知自己一言一行已被人撞见,却好似一点也不在意。 与阿奴汇合后,已是饭点,酒肆饭堂飘出饭菜的香气无比诱人,一番折腾下来,饥肠辘辘的两人只顾狼吞虎咽。酒足饭饱,阿奴又觉得京城是块风水宝地,同样的食材偏偏只在这里如此可口。 顾若禹收起折扇,他承认是最近他有些过分清闲了,竟因一时好奇安排人去盯着一个未及笄的小姑娘。 回来的人禀报那小丫头与另一个小丫头出了饭馆后,进了成衣铺子换了新装扮,继而拐进一家赌坊,跟进赌坊的属下全程见证了两人赢了银子后脱身的过程。 一整日下来,竟让他们在城内四五家赌坊依照同样的招数来了一遍。 真是匪夷所思。 夜幕将近,巷子里各家门前聚了不少闲聊的邻里街坊, “好几日没瞧见你了,可是镖局事多?”小院左边住着的是户铁匠,男人与牛叔年岁相仿,平时遇上多少能聊上两句家常。 “是啊,你家生意最近如何?” 唉!老哥不是我说你,镖局事再多也得多顾顾家里,\"铁匠降低声音,今日我家那小子回来说见着你家那两个丫头穿着男装进了赌坊。 初搬来时,为了避免旁人过多猜测,三人对外以父女相称。 只听到赌坊两个字,牛叔再也听不进其他,脸黑得可怕。 赌坊那地方能是她们女儿家能随便进的吗? “孩子得好好管管了,哪个好人家的闺女会去那种地方? \"你那两个女儿年岁不小了,家里又没个女人帮你看着,你可不就得多操心啊。 \"你说日后谁敢上门提亲?”铁匠毫不自觉,一句一句接不停。 人是个好人,就是命苦了些,一个大男人拉扯着两个女儿流落至此,两个丫头还不省心,日子不好过哟。铁匠感叹连连,面上皆满是同情。 “跪下!” 自从外头回来,牛叔脸色就不太好看,对着阿奴开口就是这句。 纵然不解,阿奴依旧乖乖照做。 秦君宁放下手中的活计,迎上前问道:“牛叔?” “小姐先回屋吧。”牛叔淡淡一句,却带着些许不容拒绝。 气氛不对,心中虽满满疑惑,秦君宁却不好违逆他的意思。 隔着房门,她隐隐听到外头牛叔对着阿奴重重一哼:“你可知错在哪里?” “不知...”阿奴小心回道。 “好个不知!”秦君宁是头一次见牛叔发火气。“这几日,你陪着小姐都做了什么?” “我...”阿奴已然明白东窗事发。 “身为下人不指望你为主家脱皮掉肉,连最基本的劝诫都做不到,将你留在小姐身边还有何用?” “牛叔……我错了。” “不,是我错了,原想着你能守住小姐,护她一生周全,可你看看你,自进京后,你都做了什么?整日陪着小姐走街串巷、肆意胡闹,如今竟还敢出入赌坊!你倒是忘了你母亲因何丢了命?你……你可真是越来越能耐了。” 阿奴猛地趴在地上,眼泪却是一滴都不敢落下。 “你以为任由小姐肆意妄为就是为小姐好?愚蠢!日后小姐因为你今日的纵容坏了名声,你让我有何颜面去见老大人!你自己说,你对得起秦家对你的养育之恩,对得起秦家对你的收留之情吗?” 竟不知沉默寡言的牛叔还有这般好口才。 训斥的音量不大不小,足以让屋内的秦君宁听得清清楚楚。她臊红了脸,这哪是在骂阿奴,分明是骂给她听的。 “明日你便走吧,这里容不下你了。” “牛叔,不要!我不要走,阿奴知道错了。”阿奴再忍不住,抓住牛叔的裤脚连连哀求。 “走吧,走吧,秦家养不起你这样的奴婢了。”牛叔无力地挥挥手, “不要……牛叔,我真的知错了。不要赶走我,我……我再也不敢了。”阿奴连连磕头,连着屋内都能听到她脑袋敲地发出的声响。 秦君宁急忙推门,开口打断了两人,“牛叔,是我让阿奴与我一道,您别怪她——” 牛叔抬手制止她再说下去,淡淡道:“小姐错否不该由老奴这个下人评断,请小姐回屋。” “牛叔!”秦君宁有些急了。 “请小姐回屋。” 秦君宁咬牙坚持,错在她,本不该由阿奴来承担罪责。原就是她的过错,要打要罚合该是她一个人的事情,她做不到让无辜的阿奴一人替她承受这一切。 “牛叔,我晓得你心中有气,今日无论您怎么骂我罚我,我都认,只是不要迁怒到阿奴。” 小姐.......阿奴抽抽鼻子,眼泪掉得更多了。 “牛叔,我真的知道错了,您罚我吧。” 见牛叔无动于衷,秦君宁心一横,索性下跪。 这一举动让牛叔顷刻慌了神,他赶忙上前制止秦君宁的动作。 “我只有你和阿奴了,牛叔,求你了。”秦君宁死死拽住牛叔的胳膊,抬头直视着他,语气格外诚挚。“我保证,绝无下次。” 唉,牛叔叹了口气,收回拉住秦君宁的手。“哪有主子跪下人的。”说罢,他倒是对着秦君宁双膝跪下行了个大礼。 “牛叔……”这一跪倒让秦君宁有些手足无措。 “小姐听我说,老奴是看着你长大的,今日厚颜仗着几分长辈之尊求小姐答应我.” “答应!我都答应,日后您说什么我都应。”秦君宁连连点头,她哪里受得牛叔的跪礼,“您先起来再说。” “好,有小姐这句话老奴就安心了。”重重磕了一头,牛叔才肯起身。 第19章 牛叔 夜晚小院恢复原有的宁静,风吹动树叶发出呼啦啦的声音。 桌边,秦君宁正替阿奴磕破的额头擦药。“都怪我,磕疼了吧?” “不疼。” “你母亲……与赌坊有什么渊源?还有你为什么那么怕牛叔?” “小姐记不得了?” “嗯,我...好像忘掉了许多事情。” “没关系,有阿奴在,小姐想不起来的,阿奴帮你记得一切。”阿奴扑闪着眼睛,领着秦君宁进入她的记忆。 滨州的夜总是格外的漫长,无仗可打的日子,军营里头仅剩不多的消遣要么女人,要么赌钱。 阿奴的父亲在军营中已是个百夫长,早已娶妻生子,有儿有女,自然不会再去女人身上打发时间,于是便只有赌钱,先头只在营中赌些小钱,军中弟兄间之间有输有赢,有来有往。 那日母亲病了,原该进城抓药的父亲被赌坊的小厮引了进去,自此一发不可收拾,短短半月,输田输地、倾家荡产。最后那次,母亲病了多日身上已无多少力气,当时她连正常喘息都比常人艰难许多,为了拦住已接近丧心病狂的父亲,仍强撑光脚下地追了好些步,脚都磨出了血,还是眼睁睁看着自己丈夫头也不回地奔去赌坊。 母亲终是绝望,拼着最后一丝力气,在自家梁上挂了根草绳,等父亲第二日归家时,只见到早已凉透的尸体。 “后来呢?”秦君宁闷声追问。 她今日所为不正撞上阿奴曾经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 “小姐不用担心,那时的我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婴儿,这些都是后来听人提及的。母亲用自己的命换回父亲的幡然醒悟,可是已经晚了,些许是良心发现吧,父亲再没去过赌坊,兄长恨他逼死母亲,宁可担着不孝的骂名也不肯再与他来往,可是兄长对我很好的,我记得小时候他给我买过竹蜻蜓,还会带我买糖吃……” 那他…… “战死了。”阿奴的语气很平静,“父亲听闻兄长死讯后将我交给了牛叔,接着就传回他的死讯,牛叔说他是去给兄长报仇的。” “小姐问我为何那么怕牛叔,是因为除了兄长对我的好,旁的都是别人转述给我的,我什么也不记得,我只知道牛叔对我很好,真的很好,他把我带进秦家,遇到了小姐、守备大人,大人和小姐对我都很好,我不想和小姐分开,还有……牛叔。” “……”秦君宁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怎么开口告诉这个傻丫头,她心中对她很好的小姐其实……已经换了人。 “牛叔……有时候我挺喜欢在外人面前叫他爹爹的。我想着若是我爹爹没有流连赌坊,应该就是和牛叔一样吧.......” “那在你爹把你交给牛叔之前,牛叔是做什么的?” “咱们院府里的刘婶说过,牛叔一直都是独来独往,后来年纪到了又受过伤,营里让他回家,可牛叔没有家。老爷念他过往的战功,又怜他此刻的孑然一身,将他留在秦家做些喂马的杂事。” 秦君宁心底涌出一股说不出的滋味,她有些明白牛叔那份趋近于偏执的忠心从何而来了。 或许....... 沉默重新笼罩两人之间。 隔壁屋内,烛火仍在跳跃,牛叔斜靠着床头无法入睡。 他的耳边仍会响起老爷临终前的嘱咐,今日发生的一切更让他下定了决心,眼前的日子绝不适合小姐。明日便去杨家,哪怕豁出去这条老命,只要他们肯认回小姐,让他做什么都成…… 秦君宁嘴唇动了动,没吭声。 她很后悔,当初一时嘴快随便答应什么?听清楚了吗就随便答应。 这叫什么? 天还未破晓,杨府婢女挑起绣着青竹的棉布帘幔,等在巷口,好在这时还未有多少人起床,不然撞上这幕可得好好打听打听这家可是攀上了什么富亲戚,能有这样的排场。 所有人都在等着秦君宁移步上车。 身后站着是眼含欣慰的牛叔和虽有不舍但不敢表露出来的阿奴。 天晓得牛叔与杨家说了什么,杨家竟肯派人专门来接她。 她可以拒绝吗?答案当然是不能。 她贪图秦君宁身旁的这些温暖,对着一心为主的牛叔,她说不出拒绝的话,也做不出让他费尽心思得来的局面付之一炬的举动。 杨府门前出来迎接的还有李氏,不知道在她离开后发生了什么,这次再见李氏,一上来对她嘘寒问暖,言语中的关切实在了几分。 秦君宁进府的消息没多久传遍了阖府上下,二房王氏应付完前头一切怒气冲冲地回了自己的院子。 一旁侍奉的丫鬟得了嬷嬷的示意,赶忙退出屋子。 “大房真是惯会做人,老爷子一发话,立刻去接人,生怕旁人不知道她孝顺。”王氏抱怨嘟囔道,“那丫头不是好志气吗?如今怎么又肯回来了,她一回来,杨家当年的丑事不又翻了出来,也不嫌丢人。” “夫人慎言。”随她陪嫁至杨家的嬷嬷低声劝道:“您这话可不能让老爷听了去。” 王氏自知失言,冷哼一声。 “母亲?我回来了。”刚踏进屋子的杨清月察觉到气氛不对,面上有些不解,早些出门时还好好的不是吗? 王氏听见声音一下子起身,连着语气都放柔了几分:“今日怎得回来这样早?” 杨家是有家学的,每日都是先生上门授课,家中子女无论男女都得读书习字,这是主家早年便有的规矩。 “夫子今日家被祖父叫了去,放我们提前回来了。”王氏膝下一儿一女,杨清月是家里最小的一个女孩,性格乖顺,又最得杨老太太欢喜,眼瞅着快要及笄的年龄还是一副天真烂漫的性子。 “能有什么事情,还不是为着……”王氏随即想到了什么,眼里闪过一丝忧愁,又坐了回去,只对着杨清月招招手,示意她到跟前来。“我的儿,你真是命苦。” “母亲这话怎么说?” 早年长辈旧事,杨家早就下令不得议论,她们这些小辈自然不清楚。 那日秦君宁进府时,杨家对于她的身份皆是含含糊糊不肯言明,直到现在,杨清月仍只当秦君宁是家中某位前来做客的远亲。 王氏想到当日秦君宁在厅内那番桀骜不驯的作态,一看就不是个好相与的。不怪她心中现下生气担忧,凭着此刻二老对那丫头的在意,日后她的女儿就不再是老太太的心尖宠了。 这番话她自然不能对女儿诉说,只搂着杨清月长吁短叹。 第20章 学堂 表小姐。 杨府丫鬟的称呼让秦君宁微微挑眉,看来这身份是板上钉钉了。 \"也是没法子的事,你几个舅舅在朝为官,一个不慎便有御史参奏,总得小心着。你是个好孩子……李氏贴心解释道,拉着她一直不肯松手。 没了秦君宁身份恢复后的顾虑再加上先前.…李氏此刻的亲切热情也有几分愧对补偿的意思。 杨家老宅的亲戚那么多,随便寻出一个外嫁的表亲,秦君宁此刻的身份就是表小姐。 一路进了前厅,也算是故地重游。 秦君宁一路走来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可这次的阵仗比起上次更夸张了不少,杨家三房这回人是都齐了先见过长辈,即投奔而来的表小姐,见面礼定得有的。 短短一会儿李氏派来跟着她的丫鬟已快要捧不下, 杨老爷子今日再见她,除却最开始的冷哼,也没旁的为难, 这是你该叫表哥。 “这个该叫表妹的。 李氏-一为她介绍杨家各房的小辈们,一张张陌生的面孔足让她晃花了眼,唯一相似的是人人脸上都带着笑,同龄的杨家后辈还不会掩饰,友善的眼神中夹杂着些许对她的好奇。 恍然间,秦君宁觉着这一幕实在有趣,人人心知肚明,却同戏台唱戏般大家心照不宣演完这一出孤女投奔的大戏。 戏终于要散了。 杨清月眨眨眼睛,转头间恰好对上了秦君宁清冷的眼神。 “表姐安好。”只短短一瞬间,秦君宁转而恢复成温婉和善的模样 \"秦.表妹安好。”杨清月紧张回道,转变之快好似看到的冷淡全是她的错觉。 秦君宁笑得脸都要僵了,无人注意时不自觉恢复成正常舒服的状态。尽管秦君宁并不厌恶杨府,可也不代表她就喜欢这里,她能感受到这里的所有人对她并无恶意,只是...纵然是骨肉血亲,却从未相处过,皆是客客气气,刻意的亲昵只会更让人觉得疏远。 何必呢,保持距离相安无事不就挺好? 杨清月心中打鼓,率先发出了邀请:大伯母说日后你会与我们一同上书堂,午间歇息时你要是无聊,可随时来找我玩。 “那是一定,多谢表姐。 干脆利落的答复倒让杨清月有些不好意思,席间大伯母私下交代这位表妹父母双亡,要他们多多照顾。 杨清月扫了一眼四周,长辈已散去,瞧着是要她们这些小辈多多熟悉些,于是提议道:“要不我陪你一道走走?” 秦君宁有些诧异这位表姐的突然的亲近,她不动声色应下来,两人开始沿着花园中用鹅卵石精心铺好的小路往前走去 一路无言,秦君宁从未这么思念阿奴的聒噪,虽只短短分开半日不到。阿奴在的话一定不会这般安静,花花草草、碧水青天她总能寻到惊奇的点。 \"我平日只爱读书习字,连母亲都说我是个无趣的人,表妹不要嫌弃我。”杨清月面颊泛红,明明是她自己开口相约,走了许久两人也没说上几句话,她实在不太擅长社交只能紧张看着秦君宁,生怕她会生气。 秦君宁淡淡笑笑:“怎么会?刚好我也是个安静的性子,说来我们是有些相像的。” 安静?这话若是被牛叔听见怕是要惊掉下巴,毕竟没见过谁家安静的姑娘出入赌坊的。 杨府向来长辈慈爱,兄弟姐妹和睦,秦表妹看着不像是难相处的,杨清月不自觉对两人日后的相处充满了期待。 风吹过,湖岸边柳枝万千丝绦轻拂过湖面,扰乱了倒映在湖面上的婆娑树影。 牛叔与杨家之间如何商谈,秦君宁不知。 她只知道,接下来的每一日她都得来杨府与这些表姐表妹坐在一处读书习字,好在每隔半月可以休息一日,这大抵算是坏消息中夹杂了一个好消息了。 及笄之后,杨府会以表小姐的身份送她出嫁,这样的结果是牛叔为她争取的最好的结局吧。 秦君宁不懂,无名无姓、无人问津的日子她也曾活了二十多年,并不觉得如何不妥。非得以官家贵女的身份度过一生才算是好? 在她看来平民百姓、江湖儿女,只要衣食无忧,哪个不是过得好好的。偏偏牛叔还是一心为她,这让她即使想要发发牢骚都不敢在明面上表现出来。 权当来还的! 杨府的学堂是位于杨府正南面的一座四进院子。如今的先生据说是位颇有盛名的大儒,门下曾出过一位状元,两位榜眼。若不是与杨老爷子有些交情,凭着杨家在京城的地位是请不来他的,这处园子就是照他的意思修整起来的。 青瓦白墙上藤蔓甚是茂盛,浅色花朵盛放在其间,还真是……好看。 草木扶疏的庭院,角落里的破土青竹早早冒了头,再经过一场大雨就会彻底拔地崛起。 庭院里,杨家的小辈已经来了大半,三三两两说说笑笑。 “阿宁,这里!”杨清月最先看到她,热情招呼道,因着她的动作,其他人也都往秦君宁这边多了几眼。 杨清月挽着她到了位置坐下,说道:“昨日许先生布置的功课你做完了吗?等会要抽背的。” 昨天有留功课?秦君宁一脸错乱。 杨清月不待她反应,径直拿出一包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油纸包,“昨日你不是说饿,我给你带了些枣泥酥,休息的时候垫垫肚子。” 秦君宁也没推辞,接过来后,一脸感动。“多谢表姐。” 明明只大了她几个月,杨清月自觉端起长姐的架势对她关怀备至……和不断投喂。早起穿衣时,李氏让人送来的衣裙都不似从前那般松垮了。 第21章 先生 秦君宁扬唇笑笑,油纸包实在的重量让她忍不住在心里暗嗔了一声小丫头片子怕是太高估了她的食量。 不过也没有什么不好,毕竟谁也不会拒绝这般直接的善意? 前身北苑那样多共同长大的姐妹里,却无一人这样对她,她亦是如此。 再进杨府前,秦君宁做足了被人冷待、遭受陷害、再被驱逐出门的心理准备,谁知这里的一切与她所想大相径庭,兄友弟恭、姐妹情深,饶是有争吵打闹,也都是隔日恢复如初。 她感觉得出来,杨家长辈对她客气有加却也在小心翼翼接受她,小辈间的情谊建立起来与之相比似乎要轻松许多。 她毫无征兆地成为秦君宁,现在她首先得要做好“秦君宁”。 “你不喜欢枣泥酥吗?”杨清月看她拿着油纸包沉吟不语,便追问起来。 秦君宁回神,懒懒笑道:“喜欢!我就是在想,表姐对我这么好……我该怎么报答你呢?”说完她猛然凑近,一脸神秘兮兮:“要不下次我带你出去玩?” “咳咳!” 如噩梦般的声音响起,叽叽喳喳的屋子顷刻恢复安静。 杨清月赶忙坐正了身子,不一会一个小纸团经由她手悄悄送到了秦君宁的桌案前。 打开一看,一个小小的“好”字。 许先生跨步走到台前,斜眤秦君宁一眼后,红酸枝木戒尺重重敲在案上:“内容抄写完了吗?” 自然没有,秦君宁有些郁闷。自她出现在这里第一日,她就觉着这位许先生看她不顺眼,旁人只需抄写一遍的文章,她得抄写三遍。 每日课上“之乎者也”听得她昏昏欲睡,哪里记得何时何地留了怎样的功课。 “没抄完的自己去后面站着去。” 秦君宁自觉起身,堂下随之传出轻不可闻的嘲笑声。 “杨凌风,你起来把祭义背一遍。” 噗!这回换成是秦君宁幸灾乐祸了。 “先生...这篇您昨日没...没交代让背啊……” 意料之中的吞吞吐吐,杨凌风是杨清月的弟弟,比秦君宁小了两岁,正是贪玩的年纪,秦君宁没来之前,后面站着的位置十有八九都是他的,刚刚那声嘲笑就是他发出的。 “手伸出来。”许先生拿来杨凌风手心的戒尺柄段细细镶嵌了铜星,若是没记错的话,那还是前些日子杨凌风特意寻来送去的。 长七寸六分厚六分的木板打在皮肉上发出清脆的“啪啪声”,与之一同传出的还有杨凌风的抽气声。 定是很疼……秦君宁眼含同情看向他,这孩子莫不是个缺心眼? “去后面站着去。” …… “先生,这是我的功课。” 再被抽到的是杨凌舟,他是李氏所出,他大哥杨凌去年已出仕,兄弟二人眉宇生得与杨承志极像,皆是文质彬彬、翩翩君子的形象。 杨凌轴不慌不忙奉上功课,虽隔得远看不清上头内容,但看许先生脸上怒容逐渐散去,便知道很让他满意。 “请先生赐教。” “极好!”说着又瞪了一眼秦君宁她们所在的位置。 瞧瞧人家!再看看你们! 应该是这个意思。 秦君宁垂下脑袋,做出羞愧的模样。 读书习字她从前也是经历过的,只是没遇到过如他这般极爱较真的老先生。一篇抄写的文章,但凡字体潦草些,重写!纸上多几片糊成一团的墨点,重抄! 她怎么从前没发现她有这么不招先生待见…… 许先生终是没让他们真的站一整天。 午课,秦君宁强忍着困意,哼哼唧唧混在众人认真诵读声中。 晃神中,一团纸团落到她面前。 秦君宁环顾四周,他人都在摇头晃脑中,只杨凌风躲在书后对她挤眉弄眼。 打开一看,上面潦草一行小字:下学还爬狗洞不? 爬!爬你个头! 书堂抬头只有四四方方的天,枯坐一日,早将她憋坏了,前几日午后借着先生瞌睡,秦君宁没忍住循着墙根试图找出一条不需要经过大门就能混出杨府的路,折腾半天只找到一个脏乱不堪的狗洞。 可惜也不是通向外面的,秦君宁循着洞口爬出抬头就撞上了像是发现什么新鲜玩意儿的杨凌风,这小子先是毫不客气地嘲笑了她一通,接着也算够意思,毫不吝啬对她分享了他平时偷溜出去的法子。 那就是:钻正确的狗洞。 话说再两日就是杨老爷子考究他们功课的日子,这个当下她再想着偷跑出去,是嫌自己现在还不够惨吗? 秦君宁将纸团收了起来,不予理会,接着浑水摸鱼。 自己破罐破摔就算了,可别拉她下水。 若是此刻偷溜出去被抓到,怕是结合前头积攒下来的错处,许先生对自己的态度怕是更差。倒不如先老实几日,她还指着老先生见她表现不错,一高兴一松口这功课抽背什么的能宽松一些。 杨凌风那边又传来了咳嗽声,音量更有提高的趋势。 秦君宁铁了心不搭理他 “杨凌风,到后面站着去!” 坐着的许先生眼也没睁,倒是清楚辨出了始作俑者。 同一日被罚了两次,引来一屋子人窃笑。 终于下学,杨凌怒气冲冲地瞪着害他罚站的秦君宁,拦住了她离开的脚步。“你刚才怎么不搭理我?” “理你做什么?一个人罚站孤单还想叫我陪你?我又不傻。”秦君宁斜眼看他,一副看傻子的表情。 杨凌风被她这一看,有点下不来台。在他的认知里一同做过坏事就是好兄弟,秦君宁这番作为简直就是在背信弃义,背弃兄弟的行为。 他一把拽住秦君宁的袖口,仍是不肯放她离开:“那你到底是去是不去!” “不去。”秦君宁挥手甩开杨凌风的手,同时凑到他耳边小声劝道。“你近日也安分点,再两日是什么日子可别忘了。要是被抓到这时候偷溜出去与你那些狐朋狗友厮混,小心以后狗洞都没得钻。” 第22章 道理 似乎有些道理,杨凌风听进去了,苦着脸回去老实收拾书卷。 秦君宁看着他垂头丧气的模样表示同情,寻常百姓家如他年纪的男孩闲暇时还有钓鱼、爬树、打鸟这些乐子可寻,谁像他除却每日课堂留下的功课,回去还得应付他那个望子成龙心切的娘。 大房的杨凌安、杨凌舟珠玉在前,二房又只他一个男孩子,向来要强的王氏哪里甘心自己的儿子日后逊于大房。 但凡王氏得空的时候,杨凌风书房内的烛火就会直至深夜也不见灭,这般辛苦,谁受得了,也难怪这孩子成日想着偷溜出去。 终到了考究功课这日,杨老爷子特选在了午间休息时,一行五人守在厅内等待查问。 这已是惯例,只是考究向来只考究男孩子的功课,因着秦君宁来了,杨老爷子身为荣休的翰林学士,自不允许自家出个睁眼瞎,刚好借此机会得看看秦君宁学得如何。 未不显突兀,同为女儿身的杨清月也得留下。 大房的杨清羽年初定了亲事,学堂早不用去了,原该守在院内专心备嫁,今日竟也出现了。 “别怕,昨日让你背的那几篇记住了吗?”杨清羽身为家中长女,爱护幼弟妹原是应当。 可这位大姐实在太贴心了些,昨日翻出几篇文章特意寻来再三交代她要熟读背诵。 杨清羽今日确实不用出现的,只是她曾无意得知了母亲私下对秦君宁做过的那些错事,秦君宁的真实身份她早已从父亲那里听说,所以对着这个半路冒出来的小表妹,她一直想要寻个机会替母亲做些补偿。 再过几月,她即将出嫁,自古女子出嫁后就是别家人了,再与父母亲人相见一面,极为难得。现在趁着她还在家中,只能对秦君宁多多照顾些。 “嗯。”秦君宁乖顺应着。 前头杨凌风刚结结巴巴背完了祖父查问的文章,杨老爷子的脸色不算好看,也不算太差。 下一个就是她了。 不知为何,秦君宁竟有些紧张。 “戒奢者,必先于节俭也。夫澹素养性,奢靡伐德。人率知之,而取舍不决焉。何也?下一句是什么?” “哈?”这是个啥?秦君宁愣住,这些让她背的里面也没有啊, 厅内连同杨老爷子在内的五人齐刷刷看向秦君宁嘴巴张张合合,只等着她能说出下文。 杨老爷子事先问过许先生秦君宁的状况,今日提问的也是特意寻了女则中的一段,想着问些女儿家烂熟于心的,秦君宁能答得出来,也不算太难看,谁知第一句就卡住了, 杨清月想要给她提示,奈何环境不允许。 “我不知道。”倒是坦诚。 杨老爷子脸色登时黑如锅底,原想着秦君宁虽养在滨州那个蛮荒之地,以秦家的财力多少也能请个先生教她些学问。 好啊!真是好!秦家竟连女儿家最基本的女则女训都没教过他的外孙女儿吗? 秦家表示:这锅不背。 女则女训定是教过的,只是如今的秦君宁是真没看过这些,也用不着啊。 秦君宁顿了下,说道:这篇先生没教,不过我可以背出别的,您......要听吗? 杨老爷子眉头动了下,没有作声,“女则女训都答不上来,背这些又有何用!” “那是不是只要背熟女则女训,就能不去学堂了?” 兄妹几人皆是一愣。 杨凌风瞪大了双眼,悄悄对着秦君宁竖起大拇指。他是真佩服秦君宁的胆量,自他记事起,杨老爷子一直是不苟言笑的,他有生之年在这杨府中也从未见过一个敢这样回祖父话的。 该说这个表姐初生牛犊不怕虎呢?还是无知者无畏? 杨老爷子简直要被气笑了,他放下负着的手,沉着脸道:“读书方能识礼,你看看你自己占了哪样?如今这才去了几日连学堂就说不想去了,如此偎慵堕懒就是你祖父教给你的?” 秦君宁神色一正,说她归说她,为何要攀扯旁人。 “祖父教给我的,我觉得此生足够我受用了。”秦君宁半分不畏惧,迎向杨老爷子阴恻恻的目光。“偎慵堕懒不敢当,是我自己觉着眼下无趣罢了。” 秦君宁如此反驳,倒不是要存心给杨老爷子添堵,阿奴说过,秦君宁祖父弥留之际仍忧心记挂她的日后前程,这样好的祖父,不该因为她自己的莽撞担上骂名。 “好!真是好!”杨老爷子铁青着脸色,气哼哼地拂袖离去。“你再给我在这站半个时辰!” 杨老爷子前脚一走,杨凌风他们便把她包围了,一个个七嘴八舌地说起来。 “你可真是胆大,我还是头一次见人顶撞祖父。” “阿宁,你也太冲动了些,祖父说什么你听着就是了,何必要顶嘴呢?” 秦君宁还未及答话,几人中向来稳重的杨清羽轻轻叹气,“表妹这是何必呢?这才第一次考究,就惹得祖父不快,日后这样的时候还多着呢,可总不能每次都是罚站了事。” “总之,你要倒霉了。”杨凌舟摇摇头。 杨清月也是忧心忡忡,“过几日沈家有个花宴,大伯母与母亲求了祖母许久,说是带着家中女孩子出去见识见识,才算让祖父松口停学半日,我原想着晚些与你说这个消息,现下祖父一生气了,会不会不同意停学了?” 停学半日? 那不就意味着那日可以多半日清闲? 糟了,秦君宁这才反应过来,一跺脚,拨开几人的包围圈,撩起裙子追向老爷子离去的 第23章 营帐 留下的兄弟姐妹几人面面相觑,祖父不是罚她在这站半个时辰吗? 书房内,杨老爷子正站在书案前,不知看些什么。 秦君宁站在门边探着脑袋询问道:“外祖父,我能进去吗?” 一路走来,也未见书房外有人值守,毕竟刚惹了老人家生气,可不得小心翼翼些。 屋内半晌无人应答,秦君宁只能厚着脸皮走进去。 见了来人,杨老爷子看也不看她,冷冷说道:“不是罚了你站半个时辰,这会儿跑来做什么?” “外祖父,”秦君宁乖乖停住脚步,压低了声音,“我错了。”说着,“扑通”跪下。 这……突生变故是杨老爷子始料未及的,他愣了愣。 “我真的知道错了。”说着,秦君宁作势还吸了吸鼻子。 “错哪了?”杨老爷子按捺住上前搀扶的冲动,耐着性子询问。 “不该躲懒,不该和长辈顶嘴,您都是为我好,我太不省心了,惹您生气,总之都是我的错,外祖父,您...您能原谅我吗?” 杨老爷子心底涌出一股别样的滋味,认错干脆,倒是和她娘同出一辙。姿态一下子摆得如此之低,倒让他不好发作。 他酝酿许久,最后摸着花白胡须点了点头,说道:“知道自省,还不算是无药可救。” “外祖父您不生气了?”秦君宁悄悄打量杨老爷子的眼色。 “你还会怕我生气?” “怕的怕的,”秦君宁头点得如同捣蒜。 “看在你知错的份上,罚站免了。”杨老爷子自己都没发觉此刻说话的语气已经好了许多,“那回去把女则女训抄上三十遍,明日交来,日后去学堂还是要勤勉些!” 秦君宁瞬间无语…… 见她这样,杨老爷子只当她是认可了这个结果,摆摆手示意她回去。 杨凌风盘腿坐在桌案前,盯着秦君宁细细观察了好一会儿。 昨日也不知秦君宁最后使了什么法子,祖父盛怒后说的罚站最后不了了之,今天都到现在了也没传出要怎么罚她的动静,这可是从未有过的情形。 不对劲,真的很不对劲。 “你……有事?”秦君宁被盯着有些不耐,其实她是想说有病的,碍着杨清月在,到底咽了回去。 “秦君宁,你昨日追上祖父后发生了什么?居然连罚站也给你免了。快说说,你是怎么做到的?” 杨凌风!杨清月瞪向自家弟弟。“你该叫阿宁表姐的。” “好啦.好啦……”杨凌风敷衍着,“我说宁表姐,你快教教我吧。”下次遇着祖父罚他时刚好用上。 秦君宁没回答他,反问起他:你怎么知道我没被罚? 杨凌风一脸笃定地说,看你这云淡风轻的模样,哪里像是被罚的。 秦君宁瞄了他一眼,顿了下:难不成我得哭丧个脸给你瞧见才算对?说罢她叹了口气,意味深长地拍拍杨凌风的肩膀,我心中的苦,不足以为外人道。 有些摸不着头脑的杨凌风…这是什么意思? 三十篇女则女训啊….秦君宁悔不当初。早知如此何必追去找虐,还不如老老实实罚站呢。 昨日回去后,她硬拖着阿奴熬了个大夜,才算将三十遍女则女训抄完。 沈济川如往常一样巡视营卫,巡到一半时,手下人赶来禀报:英王世子来了,正赶往神机营。 他不敢怠慢,心里明知英王世子要寻的是谁,却还是马不停蹄赶了过去。 前几日朝中有人参楚狰闹市纵马,草菅人命,因着科举在即,未免文臣们死咬着这事一直不松口,多生事端,饶是皇后求情,楚狰还是被罚了笞杖二十。 这主儿自小爹娘都不在身边看着,养成了古怪脾气,被罚之后已有四五日没回府。 楚泽守在皇后身旁要了跟着要了四五日的大哥,为免皇后忧心,英王世子自动请缨来看看这位比自己还年少几岁的小叔叔。 “沈统领在此地稍等片刻,小弟这就为您通报。” 沈济川压低了脚步,停在营帐外。听得里头英王世子开口道:“快请沈统大人进来”才垂头迈进。 受了笞杖的楚狰懒懒趴在软塌,背朝营顶,默不作声,听见声响动也没动。 英王世子则闲闲坐在一旁,支着右膝的手上托着杯茶,不紧不慢地送入口中。 “参见世子殿下。”沈济川望着脚下,颔首行礼。 “沈大人来了,又不是在朝中,不必如此。”英王世子今日穿了常服,头上也只插着寻常玉簪,哪怕是看不到正脸,也能感觉比起平日随和不少。 沈济川对英王世子这样的人物私下做了不少功课,眼下他虽瞧着炙手可热,人人谄媚巴结。但他心里明白,无人看见的地方这些人怕都会对着自己吐两口唾沫,骂上几句。 他曾做过的事会伴随着世人鄙夷如同烙印一样跟随着他,至少在没寻到稳固的靠山之前,会一直如此。 “听说沈大人与青阳的好事将近了?”英王世子抬眼看看,冷不丁就是这么一句话。 这话是带着一些嘲讽意味的,只是世子眼中漾着淡淡笑意却看着又不像是那么一回事。 京城之中本就没有什么秘密,更何况接近青阳县主体就是沈济川的有意为之。沈济川只直直站着,没否认也没接话。 也确实没有什么好解释的,靠岳家上位,本就是不争的事实,这辈子沈济川都没有办法洗干净了…… 第24章 临盆 英王世子暗暗敛去眼中笑意,对于沈济川这种人,他本是瞧不上的。 可偏偏就是这个沈济川将江禄送去奈何桥,他不得不重新审视起眼前之人。况且江禄死后,大统领的位置虽暂由副统领暂代,可那位副统领已经年迈,皇祖父之举怕也是在此期间物色好下一位顶替江禄位置之人。府中幕僚提议过:可对沈济川亲近拉拢。 英王世子起身踱了几步,停在沈济川面前拍拍他的肩膀,好似两人交情有多熟稔,说道:“沈大人年轻有为,日后说不到准都是亲戚,不必拘谨。” “世子言重了,卑职——” “——听闻数月前沈大人家生了一场火,如今家里可还好?” 沈济川略凝神,回道:“本就是家中奴仆疏忽所致,如今都还好。” 英王世子哑然,虽已过去数月,那场让沈夫人丧命的火灾仍是京内百姓茶余饭后的一桩谈资。先沈夫人死去不到一年,这又传出了与青阳县主举止亲密,沈济川对于权力的野心还真是一点不加遮掩。 楚狰可不管这两位心中装着什么盘算,打了个哈欠后,本就趴着半天不动,现下更没了动静,像是睡死了过去。 神机营的存在在禁军中本就特殊,自沈济川升至留守指挥同知卫后,名义上拥有统领三营之责,可其他两营还好,偏只有神机营,他费尽各种心思才维持住眼下的相安无事。 眼下沈济川自然不会在此刻计较楚狰的无礼,他神色如常,拱手主动请辞。 “过些日子府中琐事忙完,定要请沈大人与青阳过府一聚。”英王世子也没挽留。 帐内再次剩下两人,英王世子踱步走回床榻,好笑地拍向楚狰的后背,“可莫要装了,我可都派人问过了,昨日你便出去过,身手敏捷的模样可半点还没有重伤虚弱的模样。” 楚狰睁眼,利落起身,哪里有半分行动不便的模样。“到底瞒不过你,你来这里找我,不就是为着见一见沈济川,我可不得演像些。” 楚狰的爹是当今皇后的排行最小的弟弟,两姐弟原就相差了十余岁,如今已官拜昭武将军的楚老爹曾在军中厮混了数年才肯娶亲,故而等楚狰出世时,几个与他同辈的堂兄弟都已成家立业。 几个小辈之间虽隔着辈分,却是一同玩到大的情谊,故而私下相处时也没那么多讲究。 “你觉得沈济川如何?” “是个聪明人,不然怎么得了你皇祖父的青眼。”楚狰这话有几分真心实意只有两人清楚。 英王世子点点头,踱步道:“确实聪明,尤其是审时度势的眼光,只是这样卖主求荣的人……用着不安心。” “安心?”楚狰微微一顿,“能为之所用的时候使其发挥该有的作用就成了,难不成还指着这样的人一直陪伴左右?” 这话不假,英王世子颔首,接着话锋一转,“还没来得及问你,听闻你又去苏州了?” 楚狰顿时冷哼一声,不再搭理他。 “得得得,我多余问,谁曾想咱们的楚大少爷还是个情种。”英王世子也不与他计较。 楚狰早已到了成亲的年龄,只与他相熟的几个弟兄清楚他至今未娶全是为了前太子太傅杨大人的孙女杨令仪。 少时楚狰与杨令仪一见倾心,奈何杨大人却是个老顽固。新帝入主皇城第一日杨大人便递了告老还乡的折子,不顾皇上的再三挽留执意携家带口连夜回了苏州老家。 也是因着这些,楚狰的亲事被他自己一拖再拖,饶是皇后疼,私下求过皇上的赐婚,也不能奈那位执拗的杨老大人如何。 楚狰自边疆归京后,每年都折返苏州数次,都道千里奔波为见一眼杨令仪,以解相思之苦,这在他们几个之间已是公开的秘密。 “不如除夕夜宴,咱几个再为你请一次旨意,那老头子若还是顽固不肯,咱们就到苏州抢人。” “闭嘴吧,净出馊主意。”楚狰重重躺下,这次是面朝里,显然不想开口了。 离开神机营后,府中亲随凑上对着英王世子低语几句后,英王世子脸上表情顷刻变得凝重。 府里来人传话:陆氏临盆。 英王世子负手看向远方片刻,似是下定了主意,淡淡道:“让世子妃看着办,只一点,孩子须得平安。”话音落毕,抬腿便上了马车,车夫得了指示将马车调了个头,径直驶向皇宫。 “是。”得了回复的亲随则是回了与之相反方向的世子府。 陆氏进府之后一直循规蹈矩,对世子妃每日的请安伺候从不落下,日常待人接物温文有礼,素有娴静端庄的美名。 可惜这样的好名声不该出现在一个侧室身上。 同在一个男人手底下讨生活,饶是陆氏多谦卑有进退,仍躲不过旁人的嫉恨,先不论世子妃的出身与陆氏相差无几,光是英王府的长孙从一个侧室肚子爬出来,就足够旁人嫉恨一壶的了。 这口气无论谁都没法咽下去,试问世子妃又怎么会放过这么好一个铲除眼中钉的机会? 陆氏,自求多福吧。 秦君宁将身子趴在栏杆上,抬头望着头顶四四方方的天,只觉官家小姐一天的真是难过。 此时的她无比向往天空海阔,可偏偏就是被这四方天地困住,即便每日到了下学的时辰,回去也只有做不完的功课。 好累啊…… 若是还有功夫在身上,是不是就能翻过这个院子的墙、翻过内院的墙、再翻过外院的墙,是不是就能呼吸到自由的空气了,秦君宁盯着墙头发愣,现在这副身子相较从前虽强健了一些,要想达到江宁时的身手,难于上青天啊…… 冷不丁阿奴、牛叔的脸在她脑海闪过,让秦君宁顷刻回归现实。 第25章 生辰 “阿宁!”杨清月可算寻见了她,挥舞着手里的木匣子,兴冲冲地朝她走来。 因着她的叫声,学堂其余人也都往秦君宁的方向看过来。 杨清月挽着她走到无人注意的角落,神秘兮兮地将木匣子放在秦君宁手上,“快打开看看,是大哥让我给你的。”杨清月口中的大哥是杨凌安。 木匣子装着的是串精巧的手钏,由十几颗蓝色宝石穿成,熠熠夺目。 “大哥说,这是送你的生辰礼。” 生辰礼?什么鬼? 秦君宁身份尴尬,顶着个表小姐的名头进入杨府家学,真实身份于外人却不可言明。今年又是她进京后的第一个生辰礼,碍于身份尴尬,却不能现于人前,兄弟姐妹几人私下商量定得为她好好过一次生辰礼。 杨清月见她久不发一言,只当勾起了秦君宁不喜欢,小心翼翼问道:“这宝石手钏大哥挑了许久呢,你要是不喜欢我与大哥说,请他换个你喜欢的式样。” 秦君宁默然,拿起手钏细细看了,也算见过世面的秦君宁一眼看出这是个好东西,宝石的成色很不错,应该花费了那位大哥的几个月俸禄。 只是她没想到,杨凌安这位便宜大哥自她进府与她并未说过几句话,平日两人遇见也只是点头行礼了事,没承想居然能收到这位的礼物。 “大哥他平时寡言少语,咱们这些弟弟妹妹的事情他都会记在心中,这几日他公务繁忙,没法子亲自送给你,你别见怪。” 怎么会见怪呢?她前世对生辰这种东西本不在意。无论如何,收到值钱的礼物还是值得开心的,秦君宁也不推辞,顺势戴上。“我很喜欢,替我谢谢大哥。” 见她戴上,杨清月眼中笑意更盛,凑到她的耳边说道:“我的那一份晚些拿给你。” 那先谢谢喽。 “咳咳!”两人身后猛然传来熟悉的咳嗽,书堂内的窸窣碎语顷刻恢复安静,秦君宁与杨清月两人也赶忙回到各自的位置。 天气转凉,书房的炭火已经开始烧起了炭火,杨凌安在里面同杨老太爷说话,其间遣退了伺候的下人。 正午过后来了一场急雨,秦君宁在廊下已经等了好一会儿,她静静地站在屋檐下,望着连成线的雨水有些出神。 不知过了多久,书房的门终于从里头推开。 秦君宁对着开门之人行了一礼,“大哥。” 杨凌安注意到秦君宁的裙摆已湿掉一片,他微微颦眉,嗯了声算是回应,“来了许久吗?怎么不直接敲门?” “想着外祖父该是与大哥有重要的事情要谈,不敢打扰。” “快进去吧,记得喝点热茶暖暖身子。” “多谢大哥。”秦君宁认真看向面前之人,这句谢谢实心实意。 蓦然从寒凉的环境进入温暖的室内,冷得快要麻木的双手有些微微发痒,秦君宁按捺住那股突来的痒意,恭敬行礼:“给外祖父请安。” 杨老爷子见她进来,始终面无表情,一言不发。小姑娘这个时候来见她,该是有事。所为何事,并不难猜。 秦君宁抬起头,见老爷子拿起了书案上的一本书正在翻看,并没有搭理她的意思。 似乎察觉到了秦君宁的目光,老爷子猛抬眼,祖孙二人的视线正好对上,一般情况下,多数人的反应会碍于尴尬抑或敬畏急忙避开,秦君宁却就这么直愣愣地看着,继而笑了起来。 “外祖父安。” 这副模样倒是逼得杨老爷子咳嗽了几声,秦君宁才算止住笑意。 “这个时辰来不在学堂跑来做什么?” “再有几日是祖父的忌日,滨州路途遥远,我便与牛叔想了个折中的法子,在城外慈宁寺为祖父、父亲、母亲请供往生牌位……学堂那处得告假几日。” “几日?” “左右......得要三日。” “祈慈宁寺就在城外,当日就能来回,用得着三日这样久?” “……” “随你吧,三日就三日,回来第一日我便请许先生查问你的功课,若是落下……” “我就自请抄写十遍。”秦君宁赶忙接过话头。“多谢外祖父,阿宁这就退下。” 恰逢屋外的雨势头小了些,秦君宁离去的步伐却是轻快不少。 杨老爷子看向秦君宁离去的背影,眼神不禁柔和了几分,只是准了她的三日告假,就能让她这么快乐? 想起她初次出现在他面前时的不卑不亢,那天同样在这里她的下跪认错,今日的难得一见的欢欣雀跃…… 这孩子真的很像她的母亲。 明明只是告假三日,杨清月竟是让她的贴身丫鬟将秦君宁常用的砚台都细细包好了,生怕她这几日太过松散落下了功课回来被许先生责罚。 杨家所在的位置是官员府邸聚集所在,也是京城内最靠近皇宫的北面。 京城之中,官宦与商户、百姓居住的地方由一条护城河隔开,河对岸南面是商户府邸聚集之处,城北多是寻常百姓居住之所。 杨家行事素来低调,马车在街上半点不会引人注意,每次送秦君宁出门前会特意摘下杨家特有的标志,混在街上任谁也看不出这马车会同杨家有何瓜葛。 赶车的车夫是杨老爷子身旁的亲随,是个嘴严老实的汉子,出了杨府沿着东长安门外大街走到城西,再过了桥便是京城内最热闹的永定大街。好在今日雨水极大,马车一路畅通无阻。 快到巷口时,同以往一样,秦君宁早早让车夫停下,这里生活的都是寻常百姓,平日家长里短已能让他们念叨好一阵,这要是被撞见她乘坐马车归来,指不定又能传出什么样的风言风语呢。 阿奴算好了时辰,一早便等着了。一人撑伞,一人抱着书卷砚台正要拐进巷子。 “小姐,那辆马车跟在杨府马车后面,现在又一直停在对面,可是你认识的人?” 秦君宁顺着阿奴指向的方向看去,是一辆陌生马车。 隔着雨势,秦君宁勉强断出,车内之人非富即贵。 第26章 危险 原因无他,车身由松木所制,只看规格就与寻常马车足足大出一倍多,帘幔是一块绣着金线的绉纱,绉纱这种东西价格不菲,达官显贵最爱用此物,为的就是外头的人无法一探究竟,里面的人却能看到外头的一切。 车门一侧挂着表明身份的木牌子上头用金漆仔细描画出一个“顾”字。 车内之人自也发现秦君宁注意到了他们的存在。 帘幕掀开半边,露出一张俊美的脸庞,眉宇漾着悠然的气质,眼如辉月,嘴角含笑,目光灼灼却是直直盯着她? 车内之人正是顾若禹。 可惜秦君宁并不认得他。 秦君宁视线并未闪躲,亦是直勾勾盯着车内之人,隔了几道呼吸后,见那人没有任何动作,秦君宁也便没了对峙的心思。 “大抵是认错人了吧。”说罢,两人头也不回地进了巷子。 再见秦君宁,顾若禹倒显得心情格外不错。 这场偶遇说来也是凑巧,最近结识的某位大人府邸与杨府相隔不远,离开时正赶上秦君宁从杨府后门而出乘坐马车。 上次相见发生的事情实在离奇,让他对秦君宁印象很是深刻。这次又撞见这个丫头从官宦府邸走出,出于好奇抑或旁的什么,便让车夫跟了这一路。 可惜她并不知自己便是那天全程目睹她顷刻扭转局势、行凶伤人的看客。 是了,事后他让人查看过那个小贼的状况,伤势并不致死,也足以让对方养上好一段日子。 而那个丫头好似转脸就将那日发生的事情忘得干干净净……不对,应该说是满不在意,她不在意那个小贼是否会因她丢掉性命,再或许该说这样的事情于她而言……司空见惯? 顾若禹很快便否定了这个想法,这样年岁的黄毛丫头,如何会有此等经历? “少爷,可是方才那两个丫头有什么不妥?” “并无——”顾若禹想了一下,还是转了话头。“还是让人查查吧。” “是。” 天气好些,牛叔领着着她们去了城外的慈宁寺,忙活完一切,也不早了。将她们送回小院,牛叔又马不停蹄去了镖局。 还未入冬,早晚温差的悬殊已让等待牛叔归来的两人燃起了炭盆,彼时外头传来一阵犬吠,秦君宁忍不住朝着院门方向张望。 尽管夜色漆黑,什么也看不见。 阿奴已经见怪不怪,嘴里嘟囔着这个时节都是镖局最忙碌的时候,不用担心,叔平日多晚都会赶在夜禁前回来的。 炭火烤得人有些燥热,秦君宁抿了一口清茶润喉,抬眼看去,对面的阿奴已经昏昏欲睡,脑袋一垂一垂地宛若小鸡啄米。 她看得有趣,正要上前叫醒她回屋先睡。 院门处却传来细微声响,像是木栓被拨动的声音。秦君拧耳朵微动,停了动作。 不知何时,外头的犬吠声已经停了,院内此刻静得可怕。 外头有人,绝不是牛叔! 秦君宁心里咯噔一声,心道恐怕不妙。 她轻轻摇醒阿奴,小声说道:“嘘!听。” 院门处门闩的动静停了片刻,接着是断断续续木栓轻微“吱呀”晃动的声音,若在平常不细听,这声响很容易被忽略掉。 有贼?! 阿奴目光闪烁,顷刻了精神,随即宛若守护幼崽的猛兽,将秦君宁拦在身后,继而起身下的板凳,立在屋檐下等待院门处的下一步动静。 天子脚下,皇城重地,夜间还有禁军巡视,按理说不该有如此猖狂贼人敢以身犯险。可...不是贼人又会是谁人 秦君宁也不敢轻敌,看着专心护住自己的阿奴,只恨此刻自己是如此不中用一时间愤恨情绪充斥着整个心头。 阿奴的身手不知能否拖到一更三点敲响暮鼓,届时距离此地最近的西城门禁军会开始巡城……只是这里距离主街还有一段距离,若真是歹人,能来得及吗? 若是叫嚷吵醒邻近几户人家呢,人多嘈杂,来人会就此作罢吗? 若是再有下次呢?秦君宁在脑中迅速思索着对策。 “牛大叔是你吗?”外头似乎有人说话。 院门处的动静立刻停了。 “牛大叔?咦,是我看错了?”说话之人的声音更清楚了些,是个年轻人的声音。 秦君宁略微紧绷的神经略微放松,迈步走到院中,仔细分辨着外面的动静。 手中灯笼成为满月漆黑中唯一的光亮。 阿奴拎着板凳跟守在一旁,听见外头有人说话,也逐渐找回些勇气。“外头是谁?” “是阿奴姑娘吗?”那人并未走掉,听声音似乎就停在院门外。 “嵩明?”阿奴有些不确定。 “正是在下,方才似乎有人停在你家院门前,我以为是牛大叔,谁知走近些才发现是在下看错了。”嵩明赶忙解释。“天色已晚,阿奴姑娘不必开门,在下无意叨扰,请阿奴姑娘勿见怪。” “不怪,不怪。”确认是认识的人,阿奴的语气不自觉轻松一些,“你也快些回去吧,卢婶该担心了。” 外头的脚步声远些了,“那人是卢婶的儿子?”秦君宁与阿奴确认。 “是啊。” 两人所提的卢婶就住在巷尾的院子,孤儿寡母在此地住了好些年,平日靠着帮着邻里做些针线杂活赚些银钱贴补家用。 那个嵩明秦君宁亦是见过的,起初买下宅院那日,惹得阿奴叫骂一群半大小子中,彬彬有礼赔罪的那个便是。 照嵩明先前所说,秦君宁更加确认先头她们院门外确实是有人在的。一转眼的工夫就不见了影子,那人功夫一定不错,现下是走了吗?还是仍旧躲在四周伺机而动? 第27章 藏人 秦君宁心底仍有几分紧张,扫视一圈后只能隐约看见院子四周黑漆漆的院墙。因着跟着两个姑娘家,租下这里时,牛叔特意交代过修整的泥瓦匠将院墙砌得比别家高出一尺,还在墙头四周埋设许多削尖的木楔。 这样的东西只能挡住一些寻常小贼,若真是心存别样心思的歹人,只凭那些东西可防不住的。 秦君宁有些不放心地回头看向屋顶,仍是一片漆黑,纵使藏了什么,也看不出分明。 “小姐,外头冷,咱们还是回屋里等着吧。”阿奴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嗯。” “嘎吱...嘎吱...”脚步声由远及近。 院内灯火通明,顾若禹立在堂中,随意披起的灰色大髦拖及地面,转身看向随后进来之人时,腰间佩戴的羊脂白玉随着他转身的动作轻轻摆动。 来人因着一路的快马疾奔还沾染着些许寒意 “怎么样?可有进展?”声音清冷又略带几分疲惫。 管家忠伯熟练接过顾若禹抬手解开的大髦,仔细回禀他昨夜探得来的细节。 在京城住了这些时日,除了结交到一些官员贵族,关于手令的消息再一无所获。 这些日子来手令的消息更是彻底断了一般,京中也许久不见四房人的踪迹,这场寻找实在拖得太久了,久到有时他自己都在怀疑到底有没有家主手令这个东西了。 前些日子与朝中某位大人的公子喝酒耍乐时,偶然听见对方提及曾不止一次撞见江禄身旁亲信出现在城外一处别苑。 “些许在那里藏了个美娇娘呢。”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所谓亲信在江禄死后不久也暴毙狱中,顾若禹费了好些手段才确认了那处别苑的具体所在。 清风别苑,也算得上是个雅致名字,只可惜徒有其名。 朱门灰墙的大宅,实在看不出这里有何特别。听说原是一位富商的宅邸,据说得罪了贵人落得满门抄斩的下场,而后这处宅子就荒废了。 一般抄家充公的府邸都会被衙门充公收用,多是在皇上赏赐王公大臣时发挥作用,或者如这里一样因为位置偏僻闲置过久,衙门便会通知牙行挂牌出售。 牙行的人不断强调这里风水很好,这个说法真实性有几分不得而知,从手下搜集来信息所知的两任主家都没落得的好下场来看,风水可见一斑。 上任主家正是江禄身旁亲信,江禄死后家产全部充公,这个宅子同它的主人一般亦没能躲过。更是因为与江禄案扯上关系,寻常人竟是连多看一眼都不愿意。 “那宅子里头确实有些不对劲。” “怎么说?” “数十间屋子,虽被火烧过,依稀仍能寻出一些寻到不少布条残片,咱们的人拿了一些碎布请了成衣铺的掌柜辨认,材质上贵至廉足有十余种,多出制为女子裙褂所用……要说藏人,倒也能对得上。” “难不成江禄真在哪里藏了什么美娇娘?” “若真是,怕是这美娇娘少说也有数十个。” “什么?!”顾若禹被惊得坐直了身子,“数十个?” “不错,最有意思的是,这样大的别苑内竟是没有园子,单单空出一块足以跑马的空地,先前该是摆放过什么。另外咱们的人在后院发现了一处地牢入口,里面刑具应有尽有,瞧着也都是使用过的痕迹,不少刑具上还留有陈年血迹。因那地牢位置隐秘,怕是牙行的人都没发现地牢所在。” “女人、刑具……我倒是有些好奇了,你说江禄先前到底藏了什么人在哪里?” “少爷,藏什么都好,总归那里没有咱们要找的东西。” 是啊,藏什么都好,没找到家主手令皆是枉然。顾家现身京城已是冒了极大的风险,这个时节最好不要节外生枝。 老宅守着的人带来两个消息:好消息是另外三房对于手令的讯息同样一无所有获,坏消息是祖父的身子拖到如今已经油尽灯枯了,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若寻不到手令,顾氏三房怕是再难有振兴的时机。 “还有便是……”忠伯抬眼观察了下顾若禹的表情,继续说道;“少爷让人去查的那个女娃娃。” “嗯?谁?”顾若禹一时间竟没想起来自己还有交代过这件事。 “适才人回来说,我们的人扮作毛贼,在院门处做出撬锁进门的架势,守在暗处的则细细查看那两个女娃娃的反应,看着不像有哪里不妥。” “唔.”顾若禹还未从方才听到的信息中回过神来。 “那个女娃娃是一年前进京的,进京后不久便买下了那处宅子,要说不若便是那女娃娃身旁跟着的一男一女,白日咱们的人打听时,邻居称他们是父女三人,可私下却听见其中一个女娃娃唤另一个称作“小姐”,再有便是他们与翰林学士杨家有些来往——” 顾若禹不由看向突然停住的忠伯。 忠伯犹豫再三,到底开始说出了口:“少爷,那女娃娃且有一半载才及笄,您要是盘算着娶亲,这个……会不会太小了些。” “咳咳咳……”顾若禹险些被呛到。 忠伯是伺候过顾若禹双亲的老人,更亲眼见证了他的少主人从青涩少年长成如今世故圆滑的模样。此刻又赶上撞见极少失态的顾若禹,忠伯只当自己猜中了少主人的心思,心底更是连连叹息,琢磨着晚些与老爷夫人上香时定要与他们好好说道说道此事。 “忠伯,我没有……不是你老人家猜想的那般。” “是。” “真不是。” “是,老奴明白。” 瞧着还是不明白,顾若禹彻底放弃。 第28章 梦回 秦君宁一夜未眠,梳洗后她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查看院门门闩,上头实实在在多了数道划痕,瞧着是利器插入挑起内门处的木闩,再一点点挪动,直至门闩滑落。 这样的手法不算多高明,许多小贼都使得出来。 昨夜牛叔一回来,阿奴便说明了此事,今日之后门除了两道门闩外又上了两道锁,牛叔更是再三叮嘱,天黑前务必将门从内里锁好,待他回来再敲门就是。 “阿宁姑娘早!” 是他。秦君宁收回思绪,浅浅笑着回应。“早!” 与她打招呼的正是昨晚替她们解了危局的嵩明,听闻他爹曾中过举人,奈何命短,更进一步前骤然重病离世,只留下他们孤儿寡母相依为命。 嵩明是城郊的尼山书院的学子,因着家里拖欠书院的束修,平日都会在下学后主动留在书院帮着山长做些杂事以感念其收留之恩,所以每日皆是早出晚归。 嵩明则因着他娘卢婶的关系,对秦君宁还算熟悉。“两个姑娘一个文静,一个活泼。”文静的便是这位了。 于嵩明,秦君宁印象并不深刻,只是他的母亲卢婶古道热肠,初搬到这里时,卢婶曾帮衬过他们不少,这才有了一些来往。 这会儿天亮了,她才算正儿八经看清这位的真容,少年很是清瘦,衣角袖口浆洗得已有些发白,周身仍是齐齐整整。 不知是不是最近被许先生盯功课盯得太近,对着这位嵩明,秦君宁的脑中恍然冒出一个:端方君子。 云层压得极低,透不出丝毫星光来,此时院中一丝风意也无,只让人觉得胸间沉闷的。 隐隐传来一些马蹄踩在石板上咯哒咯哒声、铁器碰撞盔甲声, 宣旨太监尖声道:“禁军统领江禄接旨—!” 随着最后一句话音落下,蓄势待发的侍卫瞬时冲入平日高不可攀的江府,嘈杂之声传遍了江府的上空,无数房门打开、关上,夹杂着惊呼哭嚷。 不知哪家觉浅的婴儿被惊醒,不谙世事的婴孩,张嘴便要啼哭,直发出半声“哇-”便戛然而止,生生便被捂住了嘴巴。 江宁一夜无梦,直至房间门被撞开,小丫头急匆匆地闯了进来。 “出事了!宁姐姐。” “怎么了?”江宁顷刻恢复清醒,起身穿衣。 “方才宫里来人将江府围得严严实实,义父连夜被带走了。” “哦?”江宁语气中惊讶的情绪不减,动作却稍稍缓了下来。 “宁姐姐,我们……”院中江宁进来的时间最长,平日女孩子之间凡事皆以她马首是瞻,这样大的阵势她是第一次见着,心里可是怕极了,这不便寻到了江宁处。 算算日子该到了,江宁面色不变,语气轻松道:“义父与圣上之间毕竟有从龙护驾的情谊在,慌什么?” 小丫头顿住,她张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却也说不出所以然。“可是……” “别怕,”江宁缓缓系上最后一颗盘扣,“约莫是义父哪里惹得圣上不痛快,多是关上几日了事,我出去一趟,晚些让院中姐妹在前厅等我,有些话要交代你们。” “是。”见江宁如此笃定,小丫头稍稍安心了些。 更夫巡完一圈后,已是三更。 这会儿宫中侍卫已押走江禄,阖府丫鬟小厮皆被关在正堂被一队侍卫专门看守。 江宁轻车熟路摸到一处叫解语斋的地方,这里白日看着是一处买卖字画的铺面,到了晚上内里却是别有洞天。 朝廷明令官员禁止狎妓,只是禁令归禁令,总有猫儿免不了想偷腥。 解语斋区别于寻常的青楼妓馆,专为某些官员所设的存在。里头的姑娘尚在年幼时便被搜罗来,依着容貌分为三六九等,再根据各自的资质金尊玉贵地将养着,待到了年岁,弹琴吹箫、吟诗作画、双陆骨牌、百般淫巧……无一不精通,最妙的便是她们的身份都是良家子,且一旦被哪位大人选中,便只会伺候一人。若有哪位大人实在喜欢,只需花个千八百两即可将其纳进府门做妾,也无人能在明面上挑出任何毛病。 初次知道这里时,江宁第一直觉便是解语斋背后东家定是借鉴了江禄的手段,不然怎么这里种种与别苑相较怎么让人觉得有些莫名相似。 “来了。”房内等着的是位翩翩如玉的公子,见着江宁出现,公子心情显然好了许多,起步迎接时才让人发觉这位公子的腿脚竟有些不太方便。 “那些书信起作用了。” “那不是挺好。” “最后一副药方什么时候给我?” “安心,我早早就备好了,不过,有个东西得你帮我取一下。” “呵。”江宁冷笑一声继而恢复如常:“说吧,什么东西?先说好,拿不拿的回来我不能保证。” “拿不回来我也不会怪你。” “最后一件,我没有那么多时间与你……” “明白,我晓得你不想多看见我,这次真的是最后一件。”公子想要解释,触及江宁漠然的眼神时,到底还是闭了嘴。 “明日午后我会再来,届时请你不要再言而无信。” “定然!” …… “江宁。”公子一时脱口叫住了决然离开的身影。 “还有什么交代?宋公子可一次说完。” “明日之后,你可有想过......去哪?” “那是我明日该考虑的事情,告辞。” 见江宁头也不回,公子自嘲笑笑。 两人关系闹成如今局面,始作俑者不就是自己,现下又有何面目作出 黯然神伤的嘴脸。 ...... 第29章 噩梦 果不其然,这里刚刚经过一番扫荡,正是侍们松懈的时候。 她所处的房间现下房门大开,屋内一片狼藉,像是刚刚遭过贼。 凭着记忆,江宁寻到了次间,红木桌案上摆着的是江禄原配余氏的牌位,说也有趣,硕大的江府自原配仙逝后,十几年来正房夫人的位置一直空着,为江禄在京中各家后宅内赢得了不忘亡妻深情的好名声,只是说是深情也不尽然,江府后院的六七八九房小妾又该如何解释? 江宁不敢耽搁,在牌位后的墙壁上不断摸索。她曾偷看过江禄有过类似的举动,而后便不见了踪影,也因此断定这间耳房之内必有暗室。 果不其然,在摸到一块似有松动的砖块时,她下意识按了下去,接着便是吱呀一声,墙壁竟自己移动弹出了密室入口。 为虎作伥这些年,她见着江禄在朝中愈发顺风顺水,各处官员费尽心思都要攀上他的关系,这些年来四处收受的金银珠宝、玉器古玩竟就被他藏在元妻牌位的墙后。 都道是富贵迷人眼,踏入密室的第一眼,江宁险些要被满室的财宝惊得滞住了呼吸。 靠着墙壁两边悬挂的长明灯的光亮,江宁迅速调整了下呼吸,待心中震惊平复些,终究还是没忍住抓起一把银票塞进怀中。 饶是此刻对着满室财宝多有不甘,江宁深知仅靠她一人根本带不走这些东西,见好就收方是明智。 宋仲成让她取的东西只听描述该是不大才是,江宁的视线转瞬移到密室中央的寻到摆放在博古架上,数十个锦盒摆放有致,还未打开,已经猜到内里价值定是远超寻常金银。 架子正中的小巧紫檀木盒似乎有着别样意义,打开木盒映入眼帘是一块刻画着古怪图腾的令牌,倒是有些对上了。因拿在手中沉甸甸的,江宁想也没想咬了一下,金的? 未免疏漏,江宁还是将其余十几个盒子一一翻查了一遍,最终确认该是没错。 有人来了! 江宁想也不想将令牌收在怀中,待外头的动静消停了,再略有不甘看了一眼密室,愤愤离开。 “义父有令,这几日咱们都得离开这里避避风头。” 厅内齐齐站着七八个十来岁的小姑娘,认真听着江宁的吩咐。 “宁姐姐,咱们该去哪里呢?”胆大的姑娘开口询问,她们都是无父无母的孤儿,除了这里似乎无处可去。 江宁深深看了她们一眼,心中怅然,就连她亦是如此,离了生活了十余年的别苑,该去往何处亦未可知。 “平日师师们教导你们的都忘了?隐于集市是最基础的能力。” “……何时回来呢?” “不必回来了。” 此话一出,厅内的几个小姑娘皆被惊住了,面面相觑,不敢接话。 “这些银票你们拿去分了,随后即刻出城!”江宁的语气不容置疑。 “宁姐姐……”还有些不甘心的。 “你们在这里生活了都有五六年了吧。”江宁态度稍稍放缓了些,“如今江府已大难临头,咱们的身份特殊,若还留在此地,保不准明日官差追查过来,届时你们性命能不能保住谁都说不准。” 见众人脸上神色各异,江宁继续说道:“平日教导你们的师父都忙着各奔东西,难不成你们觉着仅靠你们能躲过这劫?” “……” “好在养在这里这些年,师父教导你们保命防身、察言观色的功夫你们学得都不错,若离了这里靠自己想来也是能活得不差的。” “姐姐……” “担了你们一声姐姐,便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们去送死。拿了银票,速速离开,一辈子都不要回来。” “……” 京城百姓一年的生活五两银子绰绰有余,凭借在这里学到的生存本事,再加上银票,足够这些小姑娘安稳一生。 分完银票,厅内的小姑娘一个个离去。 “宁姐姐我们能跟着你吗?”还有两三个年岁小些的不肯离开。 江宁看着她们稚嫩的面孔,有些滞住。素日她习惯独来独往,这些年看着别苑里一同长大的姐妹一个两个离开、再一个两个死掉。新的孩子一个两个被送进来,循环往复…… “跟着我做什么?我亦是自身难保,快走吧,耽搁越久对你们越不利。”思索再三,江宁还是拒绝了。她本不愿多与人亲近,习惯了独来独往, 况且对于这些孩子她自认已经仁至义尽了。 “姐姐保重。” “姐姐保重……” 相较于那些孩子的依依不舍,江宁倒显得果决许多。 确认人都走了,烛台丢下,事前洒过火油的地面顷刻燃起一片火海,并以极快的速度向四处蔓延开来。 这里地处偏僻,等人发现火势再赶来救火时,里头的一切早已化为灰烬。 …… 她行至一处,忽而一枚羽箭射来,正中她的胸口。 “是你?”射箭之人已然认出了她。 她未来得及作何反应,便有无尽的黑暗将她整个人吞噬…… 床榻上,秦君宁猛地睁眼。 重归现实,她仍处在自己的屋内,眼前虽仍是漆黑一片,伸手见不着五指。耳边还却能听见隔壁屋内阿奴睡梦间的呓语,确实令人心安的一切。 外头除了偶尔呼呼的风声,再无其他。 是梦。 老子回头,不觉重添一岁;孩童拍手,喜得又遇新年。 昨夜要熬夜守岁,大年初一,秦君宁是被外头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吵醒的。待她穿好衣服出来时,阿奴已在院中收拾,牛叔难得的清闲,坐在檐下“吧嗒吧嗒”抽着旱烟。 秦君宁给牛叔、阿奴各自封了二两纹银,这是她第一次做这样的事情,秦家之前如何她不得而知之,如今只能依照她见过的规矩来。 阿奴得了红包,喜笑颜开,倒是牛叔费了秦君宁好一番口舌才肯收下。 时辰到了,秦君宁照例对着主屋秦老爷子、秦父秦母的牌位上了炷香。 牛叔一旁站着看着,老怀欣慰,秦君宁的礼仪规矩愈发像那么回事,只等着及笄,届时他再亲眼见着小姐出嫁,总不算辜负老爷的托付。 “咚咚咚!”已经有人上门拜年。 阿奴帮着收起牌位,院门一开,邻近几家孩童聚在门外嘻嘻哈哈闹成一团。 “牛大叔、阿宁姐姐、阿奴姐姐新元安康!” “你们也安康。”秦君宁掏出饴糖分给他们。 得了饴糖,孩童们笑得更加绚烂,一番更加诚心的新元贺词后一拥而散。 各家院门大开,见人面带笑,拱手先道贺。平日安静的巷子自今日难得热闹,秦君宁静静站在门前感受这难得的热闹。 第30章 冷待 英王世子府 屋内熏香烟气缭绕,仍盖不住屋内的冷清。 “侧妃,世子说不过来了。”丫鬟小心翼翼回禀道,“只说...让好好照顾小县主。” 县主! 孩子降临第一眼她还未来得及细看,便被产婆抱到了世子妃面前, 陆明沅至今没忘记世子妃脸上那抹如释重负的笑意。 是个女孩。 为何偏偏只是个女孩! 到底是圣上第一个曾孙女儿,宫中册封县主的旨意送来时,她还可宽慰自己,来日方长自己总还能有孕,这个不成那就下一个。 可不知为何,近日世子殿下近日都不怎么踏足她的院子,连着昨夜阖府守岁见面时也是淡淡。她自认陪在世子身旁良久,对这个男人还算了解,但世子对她的暧昧不明的态度让她头一次生出不安。 不知是否期待已久的希望落了空,才惹得世子这番对她。 一定是她! 陆明沅重重搁下手中的茶汤,愤而不甘瞪向乳母怀中熟睡的婴孩,那日她拼尽全力险些血崩难产生下的这个孩子。 懵懂不知的婴孩似乎感受到外界的恶意,倏然哭闹起来。 陆明沅面目狰狞,顷刻将这些日的委屈不满发泄出来,“你们都聋了吗?没听见她在这哭闹吵得我头疼,还不抱进去!” 知是因为世子没过来才惹得主子这番不痛快,一直很受陆明沅倚重的丫鬟垂着眼睑不敢上前劝说,只能任她发泄。 想当初主子得宠时院内有多门庭若市,如今就有多门可罗雀。 昨日她去小厨房端盏燕窝还得了一顿厨房管事的冷嘲热讽,要是之前,别说是区区一个管事,便是世子身旁近身伺候的近卫对她也是客客气气的。 跪着回话的丫鬟受不住心中惊怕,没忍住打了个寒噤,身子也跟着抖了一下。 正巧这些被陆明沅看个正着,她不问青红皂白将茶碗砸向跪着的丫鬟,丫鬟不敢躲,生生受了砸来的瓷碗,忍住身上的疼痛,半点不敢再动。 想当初府里丫鬟人人羡慕她们跟了得宠脾气好的陆明沅,谁知道背后她们所遭受的这些罪。 前几日一个外院洒扫伺候的丫鬟不小心弄脏了陆明沅的裙摆,她人前一向和善没有计较,转脸交代管事拿了丫鬟的身契卖到妓馆。 她还要熬到年岁出去嫁人,绝不能落得跟那个丫鬟一样的下场。 陆侧妃院内的动静自是躲不过世子妃的耳目,与心气不顺的陆明沅不同,世子妃近日可是心气顺畅得很。 日日见着陆氏装乖卖巧,仗着肚子有货缠得世子抽不开身来她这里,若不是顶着正妃的名头,她早去撕了陆氏的美人皮。 现下好了,折腾了这样久,只是一个丫头。虽得了个县主的名号,也不过是个庶女。 早起世子还提起要将陆氏的女儿养在她房中,被她寻了由头给推了。只要她还在这世子府做着正妃,她就绝不能眼睁睁瞧着陆氏的孩子沾着她的光。 “听闻陆氏现下还琢磨着怎么将世子勾到她院子里。”嬷嬷是跟着世子妃陪嫁来的,小心提醒道。 “哈哈,她有这个能耐就让她去使呗。”世子妃浑不在意,对着黄铜镜细细描画双眉,眉笔搁下,显现出一张精致的妆容。“我可不是她,一日见不着世子就火急火燎的,生怕被人分了宠爱。” “那是那是。” 说也怪哉,陆氏先头那般得宠,怎的生了孩子后世子说冷落就冷落了呢? 世子妃从镜瞥见嬷嬷眼中疑惑,抿唇轻笑道:“嬷嬷怎的就钻了牛角尖,世子从来就不是个喜好美色之人,爱谁宠谁全凭着一时心意来,现下那处怎么闹随她去,咱们只做好自己的本分就是了。” “是。” 这次借着陆氏临盆,她忙前忙后张罗,妥妥展示了一波正妃该有的胸襟,既得了好名声还得了英王妃的怜爱。 这不素来嫌她母家地位低微的英王妃连着几日唤她作陪,全然不见先前的冷脸。 “这天底下的美人那么多,只要咱们世子有意,就算都纳进府来又怎么样,翻出大天来,前头也只我一个世子妃。” “话虽如此,您也该细细琢磨着早日为世子诞下嫡子才是。” 这话不假,世子妃下意识垂眸摸摸平坦坦的小腹。眼下府中唯一成气候的陆明沅坏了身子,正该是她的好机会。 思及此,世子妃放手中的铜黛,屏退屋内的丫鬟:陆明沅身子坏掉的事有几人知晓? “除了咱们院内的,便是那日接生的太医。”嬷嬷半点不见惊慌,从妆奁中挑出一套与世子妃今日所穿衣裳颜色最为相配的头饰,“太医在宫中伺候多年,口风最严,何况事后咱们都细细打点过的。进陆氏院中伺候的也只回话是气血亏虚,得好好将养方能补得了临盆时的亏空,那边至今不知内情。” “那便好。”那日胎儿错位是不争的事实,陆氏又是头胎,足足折腾了一夜方才消停。 产房内就算她不做什么怕是陆氏自己也不会信,她不能白白担了这份猜忌,催产用的汤药中下了足量的红花。 听到那句“再难有孕”时,天知道她费了多大努力才能维持不笑。 痛快!真是痛快! 她命人将这消息死死瞒住,而后任凭陆明沅怎么折腾也好,她都不会再与她计较。 毕竟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自初一日为始,文武百官休沐五日。 神机营更是难得的松快,巡城换防的事本就轮不到他们身上,家中应酬有长辈们在,冬日也不是骑马打猎的季节,有人生了新的心思。 听闻潇湘馆年前新进了一批姑娘,姿色、身段都是一绝。 宫中虽有明令禁止官员狎妓,奈何上有政策、下有对策。 不能光明正大去,还不能偷偷摸摸的去吗?最好再带上个抓到也不会被重罚的。 第31章 热血 几人将主意打到了楚狰身上,都道楚大人拖至今日未成亲又不见其近女色,皆因有些不可为外人道的隐疾。 若能他拉入潇湘馆留宿,即便宫中知晓也不会多说什么,多少还得顾着皇后娘娘的颜面呢不是? 神机营与楚狰亲近的几人连哄带骗,拉着楚狰急奔潇湘馆。 他们出身与楚狰相似,父兄长辈多是武将,家里头好容易挣下了如今的风光,没几人还会舍得再让儿孙出去经历军中非人的辛苦。 曾经这些男儿心中或多或少都有着同父辈一般驰骋沙场、建功立业、光宗耀祖的梦想,如今……只剩醉眼蒙眬、温香软玉。 只要别犯大错,家中总能保得周全,梦想什么的这些人早已抛之脑后。 不同于几人瘫倒在女人堆里糜烂模样,伺候楚狰的女子原先还是主动亲近的,奈何环住楚狰的一双玉臂被生生扯开,这会儿手腕上还有红印。现下只敢乘坐陪在身旁夹菜倒酒,不敢妄动。 楚狰是他们中唯一一个上过战场的,是他的皇后姑母不忍见他至今孤身一人,直言见他娶妻生子才肯放他回去军营。 楚狰明知这几人打着什么主意,看在自小玩闹的情谊,他还是来了。 只是今日这潇湘馆不知用的什么香,甜甜腻腻熏得他头疼。见其他人都乐在其中,他也不好扫了大家的兴致,只耐着性子闷头喝酒。 楼下的琵琶声停了,换了鼓声 众人好奇中,正中央的台上站了一身上只着粉色纱裙的舞姬,只见那舞姬肤白似雪,眉眼如画,低头对着众人低头行礼,垂头时露出线条优美的颈项。 旋律声响起,舞姬身体随着韵律翩翩起舞,粉色裙摆也随着旋律摆动,旋律加快,那舞姬身体婉若游龙,经若翩鸿,飞速旋转。乌黑秀发用同与纱裙同色发带束起垂于脑后,独留一缕顽皮的发丝落在脸侧。一时间,发丝飘舞,发间插着的蝴蝶流苏步摇,急促晃动,恍若活了一般因着舞姬曼妙的身姿环绕伴舞。 台上伴奏之人竟也是位如仙子一般的妙人儿。 浅浅的笑容始终浮在俏脸之上,双肩放平,双手抚琴身,纤纤玉指拨动琴弦。悦耳音律随之缓缓流出,时而急促,时而平缓,弹奏的佳人随着弹奏的加快颔首,低额。双手始终在琴弦上拨动没有停顿,不论是托、劈、勾、剔、抹、挑,还是撮、轮、摇等技巧在双手中都显得自然天成,让人眼花缭乱。 曲停、舞毕。 两人起身微微福身,退下。 “精彩,真是精彩!”楼上看客有人拍手笑道,打破了这短暂的安静。 众人恍然惊醒,傻傻跟着附和叫好。 “老鸨呢?”来时最来劲的那个顿觉怀中姑娘不香了,一把将其推开,对着楼下吼道。 “来了来了。”老鸨腿脚挺快,一溜烟的功夫跑了上来,一进来先屈身行礼。“各位公子这是怎么了?” “你这潇湘馆的生意怕是太安生了。” “呦,这位公子,瞧您说的,是咱们这儿哪里做得不妥当惹您这般不痛快。”老鸨是见惯风浪的,赶忙赔笑。 做这种生意的,京中贵人总要识得一些,今日这屋内的随便哪一个都能让她吃不了兜着走。 “有好货色不早些唤出来,只拿这些庸脂俗粉糊弄我们,莫不是看不起咱们几个。”另一人不依不饶。 “几位公子这话真是言重了,楼下那两个姑娘都是新来的,这不没寻着空子为您引荐,”老鸨赶忙上前倒了一杯酒递上,脸上的笑意不减。“都是奴家的不是,这就唤她们过来相陪,还望几位公子勿要怪罪。” “这还差不多。” 骂骂咧咧中,两个姑娘被领了进来,虽说是新进来的姑娘,近看更是两个妙人儿,屋内的几人齐齐咽了口唾沫。 家中官职大些的两个见楚狰未有动作,毫不客气地一人拉起一个直接进了屋。 剩下两人自觉争不过,悻悻也回了屋。 只剩楚狰,老鸨与他面面相觑,这位更是得罪不起啊。“公子,这……”不怪她啊,谁让您下手慢人一步呢?姑娘只这两个,现下该如何? “无妨,”楚狰浑不在意,今日兴致本就不高,屋内的景象想也知道会是怎么样。“给我另寻间屋子,无事别来烦我。” 这还不好办,老鸨赶忙领路。“公子这边请。” 房门轻轻合上,将外头的暧昧旖旎彻底隔绝。 老鸨为他寻了间景致最好的屋子,窗外能瞧见河岸两侧。 为了元宵的灯会,礼部早早将搜罗来的各种烟花火炮层层叠积在皇城前,只待元宵那日燃放,届时形色各异绚丽的烟火伴随着钟鼓司的声乐在京城上空绽放一整夜。 虽还没到日子,京中商户早早卖起了应景的花灯,街上的孩童、女子人手一只。 这几日没了宵禁,城间酒楼也不再早早闭门谢客,河岸两侧聚着不少游街看灯的百姓。 “小姐,看这个。”阿奴摇晃着手中拎着新买的兔子花灯,里头燃着烛火随着走动带起的风跳跃摇曳。 天色已暗,街上人多,城中还有巡视的官差。皇城脚下,想来出不了什么事情。也是因此,牛叔才算松口放两人出来。 “慢些,”岸边摊子飘来的香气早早将她勾了去,哪里还能听见秦君宁的话。 “阿奴!”一转脸两人已被人群冲散,诸多人影中再寻不见阿奴。秦君宁叫了几声无回应后,索性放弃。 楚狰撞上一桩极有意思的事情,窗下街道远远两男子一前一后接近一形单影只的姑娘,原以为是求财的小贼,却不料对方的架势竟是打算奔着那姑娘去的。 第32章 苦衷 姑娘还算机敏,很快察觉到有人跟着自己,净往人多的地钻。 两男子并未因此知难而退,两头包抄,借着人群的视线被游湖的花船吸引,一人趁着姑娘不备,上前用帕子捂住了那姑娘口鼻,就要拖走。 想来帕子里头该是洒了蒙汗药。 让楚狰觉得有趣的是那姑娘的反应,药效还未发作的片刻,姑娘的第一反应竟不是呼救,而是果断摘下头上的木簪,紧紧握在手中第一瞬竟是想也不想朝后扎去。 捂住口鼻的男人未有防备,直直被刺伤,男子忍住痛呼,不觉松了手。 姑娘顷刻拔出簪子,转身要刺第二次时,蒙汗药的药效发作了,腿脚一软便倒了下去。 另一男子瞅准时机上前从身后搀住姑娘,趁着没有太多人注意到这边,架住晕倒的姑娘退出人群。 这样的行当,从来都是速战速决,只需片刻工夫三人便要彻底失了踪迹。 按说楚狰早过了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热血时期,再有京中人口丢失也不属于他神机营管辖的范围,可不知为何,他想也不想就跃出窗外,追了上去。 若那两人带着姑娘想要混出城,城门处虽会盘查出城路引,可因新元的缘故,城门守卫定会松懈,稍稍使点心思便能混将过去。待那姑娘家人发现人丢了报官,最快也要明日,耽搁的工夫,这人就再也寻不到了。 楚狰将人堵在一处僻静暗巷。 两个大汉见失了退路,又是二对一,索性一不作二不休,丢下已失去意识的秦君宁,上前便要与来人缠斗。 三两下功夫,两人便被制服在地。 “大爷饶命,我们都是苦人家的,实在是撞上新元,家里揭不开锅才想着出来……” “是啊……大爷饶命!” 苦人家?楚狰冷睨了一眼两人打扮:“苦人家双手竟是一个硬茧都寻不到,莫非当我是个蠢的?” 话音刚落,像老鹰抓小鸡般抓起两人脑袋狠狠撞在一起。 顷刻两个脑袋都被敲裂的瓜壳,血流如注,现下两人连呼救的力气都匀不出来了。 解决完这两个拍花子的,楚狰转头定定地看着倒在暗处毫无知觉的女子,站在原地半晌,竟是没有上前的意思。 你说你有苦衷,这便是你口中所说苦衷的起点吗? …… 秦君宁按按还有些眩晕的额头,第一反应是环顾四周确认自己现在所处的环境。 四房屋子、楠木茶桌,面前炭炉上的茶壶已然沸腾,发出“咕噜咕噜”声。淡淡茶香萦绕鼻间,总算让她不那么难受了。 屋内有许多人,官兵,还有.......楚狰? 秦君宁一时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只不过却是一道身影,他离开了。 这里是一处茶肆,距离事发的巷弄只几步路的距离,没了夜禁的缘故,街市买卖时常全凭掌柜心意。 也有一部分因为楚狰出门从不带随从,更何况今日的行程本就是寻花问柳。 好在巡城的队伍路过,处理完那两个奄奄一息的男人,便将失去意识的秦君宁带了这里。 所有人都在看她,秦君宁主动打破平静:“请问这是哪里?” “姑娘遇见了歹人,多亏神机营的楚大人撞见出手相助……”一旁守着的衙役悄悄瞥了一眼楚狰离开的方向,赔着笑脸解释道。 “那两个歹人已经抓去了衙门,楚大人特意交代了让咱们送姑娘回去,还未问姑娘家住何方?”官差拿人时,两个大汉竟像见了救星一般抱着他们的大腿只求速速将自己带走关押。 天子脚下当街绑走良家女子罪过已是不小,那两个拍花子的被谁撞见不好,偏偏落在那位煞星手里,那满头满脸的血呦,险些认不出人模样了。 竟然是楚狰救了她啊...... 时辰已然不早了,漆黑的巷子一路伴着偶尔的犬吠。 院门虚掩,却能看出屋内的亮堂。 “……小姐?” 秦君宁还在想方才看到楚狰一事时,门内已传来且惊且喜的一片呼声。 “你回来了?太好了...太好了!”阿奴看到她,顷刻从地上爬起,紧接着还没等她回过神,已哭着冲进她的怀里,死死抓着不肯松手。 现下阿奴脑子里一片空白,似乎只有哭才能使先前的惊怕消失。 “小声些,再吵醒了街坊四邻。”秦君宁感受到她身上的寒意,将她抱得更紧了些。 这丫头不知在院子里站了多久,身体早被刺骨寒风吹得一点热气都没,双手更是冰凉。 秦君宁拥着她往屋内走。 “牛叔呢?” 不问还好,阿奴像是想起了什么,挣脱了秦君宁的怀抱,走回院中“扑通”跪回了原位。 现下秦君宁明白她身上的刺骨的寒意是怎么来的了。 “快起来,怎么回事?”她拽起阿奴追问道。 “牛叔...牛叔去杨府报信去了,”阿奴抽噎着回答,“街上我与你走散后,就等在那卖花灯的摊子前守着,直等到街上都没人了还没寻见你,只能先回来告诉牛叔,牛叔就去杨府报信了。” 说话间,外头传来马车的轱辘声,院门再次被推开,进来了几人。 先是进来两个穿着仆从服饰的男子,牛叔跟在其后,再后面就是……杨凌安兄弟俩。 见着她已回来,他们似乎还有些不敢置信。 阿奴更是挺直了脊梁,跪着的身子一动不敢动。 “这是……”什么情况?见着门前有官差,来人显得很惊讶。 “人回来了?!”杨凌舟冲在前头,抓着秦君宁左右查看。 几人簇拥着她进了屋子,有了光亮更能看得仔细些。几双眼睛齐齐打量失而复得的小姑娘,好在除了衣裳有些许脏乱外,身上并无其他伤处。 因着同在一个书堂念书的缘故,她与杨凌舟关系一直不错。两人年龄只差三岁,见惯了他年少老成的姿态,眼前这个火急火燎的模样倒是有些看不习惯。 第33章 歹人 “是不是遇见歹人了?”杨凌舟继续追问,眼里满是担心:“你倒是说话啊!怎么变成个闷葫芦了。” 秦静宁饶是做好了解释的准备,也没料到回来遇上竟是这番架势。她愣住了神,居然忘了回话…… “是吓坏了吧,”杨凌安语气倒显得平静许多。“方才我已经向那两位官差打听过,遇上了拍花子的,好在有惊无险被人撞见了,这才给送了回来。” 对啊,还有官差呢,秦君宁回过神,这才发觉那两位官差好像已经被打发走了。 “既回来了就好,旁的回头再说,”见她低头半天不吭声,杨凌安温声宽慰道:“烦您帮交代收拾下,让阿宁随我们一道回去住,如若以后……家中长辈们定然忧心。”后半句是杨凌安对牛叔说的。 “是。”牛叔本就希望秦君宁与杨家绑在一起才好,答应得甚是痛快。 “等等,”一听这就要去杨府住,秦君宁哪肯,这要是真进去了,再出来怕就难了:“我……我觉着在这里挺好的,我不想去杨府住。” 可惜没人在意她说什么,得了牛叔的许可,阿奴总算可以起身进屋收拾东西。 杨凌安与杨凌舟更是一副没听见她说什么的模样。 秦君宁有些急了,扯扯高出她一头的杨凌安的袖口。“大哥,我真的不想去杨府。”尾音还夹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哭腔,有几分可怜兮兮的意味。 这是她头一次在他们面前示弱。 “这可由不得你,今日不去,难不成要等明日祖父亲自来接?”杨凌舟凉凉说道。 “外祖父也知晓了?” “不然我们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阿奴寻不见她急得一路哭回来的,入夜后只凭他们就是去了县衙鸣鼓报官也不会有人理睬。 多耽搁一刻,秦君宁便多一分寻不回来的危险,牛叔马不停蹄去了杨府报信。杨家几位舅母正赶上这日回门,难得回一趟母家多歇了一晚,因着路程不远杨凌安与杨凌舟兄弟二人提前回了杨家。 也是赶巧,两人帮着送走宾客,正撞上寻上门的牛叔。 秦君宁丢了! 老太太急得差点昏厥过去,秦君宁的身份敏感是一回事,未及笄的女儿家丢了后再寻回来,于她的名声不利。 杨老爷子当机立断,随即遣了府里下人去东西南北四处城门守着。 若秦君宁真是遇上拍花子的,人只要还在城内,天亮后官兵挨家挨户一搜查,很快就能找到,就怕那些人赶在城门一开混出了城。 杨凌安、杨凌舟兄弟二人则来小院等消息,赶来路上他们已在城内寻了一圈。 现下家里只等天亮,杨府方可光明正大地寻人。 闹得这样大?了解完详情的秦君宁不由得也倒抽了一口气。 “大哥,这次让你们担心了,实在对不住。”屋内能做主的只有杨凌安了,秦君宁苦着脸哀求:“以后我定会小心的,这次只是个小意外,我真的喜欢这里,我……我不想搬去杨府。”说罢,又晃了晃扯着杨凌安的袖口。 “求求你了,好大哥……” “大哥……” “……” 杨凌安也曾见识过家中两个妹妹撒娇求饶的场面,多是点到为止,还是头一次遇上到秦君宁这种死缠烂打的。 竟不知秦君宁还有这样的一面。话说这一小会儿听她唤大哥的次数远远超过了进府后两人见面的次数。 秦君宁见杨凌安面上似有所松动,再接再厉道:“我不要去……祖父、爹、娘……我好想你们........” 这下杨凌安彻底坐不住了:“不想去就不去吧,” “大哥?”杨凌舟第二次不敢置信了,什么时候他家兄长这般好说话了。 “谢谢大哥!大哥最好了。”得了准话,秦君宁登时像换了副面孔,临了还用脑袋蹭了蹭杨凌安的手臂。 杨凌舟觉着自己真是长见识了,小丫头目的太明显了,讨巧卖乖的把戏他就不信自己兄长看不出来,偏偏还就是让她得逞了。 还真是……厉害! 接下来的一切更是水到渠成:认错、表决心、忆滨州,总算在牛叔这里将事情给囫囵圆了过去。 遭遇歹人这种事情于秦君宁来说本就没什么错处,听见险些遭遇不测的人说抱歉,那些关心在意的人心中只怕更难受吧。 回归平静后的秦君宁还是有些在意茶肆里她看到的那个背影的,楚狰…… “谁?” 一抹黑色身影于营帐外一闪而过,楚狰马不停蹄一路飞奔追了出去。 帐内其他人则对着这场突来的惊变并未太在意,只淡淡收起案上摆着的行军布阵图。 营帐周围皆是崇山茂林,真让那人进了林子,追上的可能只有更低。 楚狰索性停下抽出身后长弓,利箭上弦。“快快束手就擒,否则……只有死路一条!” 黑影充耳未闻,逃跑的速度并未有任何减退,只在耳边留意到身后射来的羽箭时,迅速摘下头上戴着的斗笠甩去作为抵挡。 “是你?”楚狰语气带着一丝惊讶。 什么?居然被认出来? 黑影听闻楚狰话后,下意识停顿了一瞬。 楚狰得意地勾起嘴角,就这短短一瞬,足够了。 下一刻,一支羽箭正中她的后背。 “看来我没猜错,你真是藏匿在营里的探子,”见黑影中箭,楚狰不紧不慢追上,嗤笑道:“我倒想看看是不是哪个蠢货这么大胆子……” “……” “还想跑?”见黑影强撑还想离开,楚狰继而搭上第二支羽箭。“想必你也听说过我的箭术,既然找死,我便成全了你。” 第三箭射来,黑影险险避开。 “好身手,那我们就比比,看你到底能躲过几次?” 第四箭……蓄势待发之际,黑影灵活闪避的身手瞧着有些眼熟,一些片段飞快从楚狰脑中闪过。 第34章 骨肉 山里气候恶劣,她染了风寒,这个时辰她应是喝下药早早歇息了才是。 不会的.......不会是她。 尽管这般想着,楚狰的眼中仍涌出一种难言的情绪。 似是要赌一把,对着黑影他终是喊出了他心中所想的那个名字;“江宁。” 既被识破了,江宁自然也就熄了逃跑的心思,停下脚步后的第一刻她想尝试扯掉身后的箭头,怎奈箭深入骨,只轻轻一碰便是疼痛难忍,更别提仅靠自己拔得出来了。 闷哼一声后,江宁索性就这么倚在距楚狰十步开外的矮树旁,强撑着维持声音的平静:“这都能认出来,不错啊。” “……”楚狰自然也留意到江宁那些小动作,一颗心不受控制地跟着提到了嗓子眼,他压着声音追问道:“为什么是你?” “错了,楚大人该问是谁派我来的。” 历朝历代的名将战死沙场的少,阴谋诡计中丢命的多。将军阵前浴血奋战的同时,还得时刻提防暗处小人的各种阴招。 出征前不用父亲交代,楚狰心里也清行军队伍中定然混了别家派来的细作,只要不阻碍军机作战,睁只眼闭只眼倒也罢了。 今夜江宁在主将营帐外偷听是大忌,何况此刻距他们离京已有大半年,战前局势仍不明了,为君者心中如何想?眼红楚家的别家会如何说? “你会说?” “不会,说了我会死的。”江宁眨眨眼睛,“你忍心吗?” 放在平日,这是两人打闹时该有的模样。 “只要说出主使,或许……” “或许什么?饶我一命?”江宁浅笑出声,下一瞬又因着扯到箭伤轻咳两声吞下了余下笑意,“别傻了,说或不说,我都是要死的。” 原来你私下竟是这般无畏生死的啊…… 楚狰终是没忍住,颤声追问:“为什么?”从始至终,他都没有怀疑过江宁。 “何来的为什么?要杀要剐悉听尊便。”江宁像是有些不耐烦,转脸避开楚狰的目光。 营帐夜巡的兵士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军中细作身份被人戳破,只有死路一条。 几道呼吸的停顿,楚狰强逼着自己接受眼前不争的事实,他猛然闭眼,咬牙沉声道:“滚!” 天晓得这个“滚”自他口中说出有多艰难。 江宁惊了一下,以她对楚狰的了解,不该如此才是。 此刻她看不到楚狰脸上的表情,只是在听到那个“滚”时,心里像是被人生生挖掉一块,一时间竟比背后的箭伤还要让她难受。 此刻并不是多说什么的时机,江宁轻声道了声“多谢,”捂着肩膀的同时快步跑进了密林。 见人离开,卸下伪装的楚狰再压抑不住沉重的呼吸,拼命让自己咽下不该有的情绪。可当他走上前留意到矮树上江宁留下的血迹时,瞳孔倏然收缩,她伤得很重。 “什么人?”打着火把的巡逻兵士留意到这边动静赶来。 楚狰随之冷然架上箭囊中最后一支箭,对着江宁离去的方向遥遥射去。 劲风袭过,一支羽箭正射入一棵胳膊粗的树身,虽已入夜,却是实实在在的入木三分。 “原来是楚兄弟,可是发现了什么不妥?”有人认出了楚狰。 “这是?”随着距离的拉近,有人自然留意到矮树旁血迹。 “方才有饿狼跑出,中我一箭后又躲进了林子。”楚狰面色恢复如常,“你们几位若有心捡这个便宜,只进林子寻个半里定能找到。” 大军扎营此地已有大半年,军粮倒是不缺,只是肉食于他们来说却是难得一见,平日都得靠着弟兄们捕些野兔、野鸡什么的解解馋,更何况当前天气愈发冷了,若能得块狼皮做褥子,这深山处的寒冬倒也不那么吓人了。 有人自然动了心思。 不知哪里跑来的乌云悄悄遮住了月亮,山间突然刮起了一阵风,风声呜呜咽咽的,似有人在哭,黑暗笼罩下的树林深处像是藏着无穷无尽的黑暗,足以吞没一切…… 见几人面面相觑止步不前,楚狰自顾自说道:“竟忘了几位还有差事在身,不若等天亮去寻也是一样的。” “那是……”有人回过神来。若误了差事,吃饭的脑袋都保不住了还要什么狼皮褥子? 跟随兵士返回营地的楚狰离开时仍是没忍住,深深看了一眼林中方向。 …… “我不同意!” 杨府花厅内的气氛有些沉闷,李氏一脸愁容,王氏眼中则是隐忍不发的怒意。 与两人截然不同的是于氏,她打量了眼两位嫂嫂的脸色率先开开口,小心翼翼宽慰起了王氏:“没准是父亲母亲年岁大了,顾念着骨肉亲情,两位嫂嫂何苦这般过不去。” 骨肉亲情! 好一个骨肉亲情,为着一个多年未见的外孙女儿,老爷子竟是打算将那丫头写进族谱,保不准哪日再破例再挑个孙儿填了他外孙女儿的坑。 她的月儿五月就要及笄,可还没有说人家呢。 一旦给秦君宁上了族谱,明日京城怕就会传开,杨家那个逃婚女儿的骨血回来了,往日旧事全都会被翻了出来,日后满京城还有谁能看得起杨家?哪家好人家还愿意与杨家结为儿女亲家! 第35章 婚事 二房杨承畴靠着岳家照拂只谋得个不大不小的闲差,偏他还是个不长进的,原指着儿女亲事能压过大房一头。现在没了...全没了…… 老爷子真是好狠的心,竟打算要为了那个离经叛道的女儿竟要舍弃嫡亲孙子、孙女儿。 不!是彻彻底底只舍了他们二房! 王氏气红了眼眶,嫁进来这么多年,头一次让她觉着恨得哭都哭不出来。 “若你也有儿有女,看你还会像现在这般想得开。”王氏气得有些口不择言。 “二嫂说的这是什么话!”于氏登时就变了脸,带着几分恼意回道:“父亲母亲都未说我什么,你操的又是哪门子心!” 未有子嗣一直是于氏的逆鳞,往日顾着面上好看,彼此不对付时只暗暗腹诽几句,哪曾想王氏竟摆到了台面上。 “好了,要你们两个过来是拿主意的,你们倒先吵上了,让下人看了成什么样子”李氏适时跳出来打了圆场。 杨承志是与她交过底的,老爷子只是起了这个心思,还没到下定决心的时候。且说上族谱这事,还得先与族中亲长商议,只李氏听闻的其中一位族中长辈远在苏州,且有一些时日才能落定。 前几日秦君宁那处闹出的风波她是知道一些的,倒也不难猜,老人家年岁大了,这个世界最怕的便是失去,何况已经是失而复得的东西。 对老爷子这个心思,李氏心中虽有微词,却不像王氏那般恼火。毕竟她对秦君宁有愧在先,再过几日便是杨清羽出嫁的日子,现下她只祈盼家中万不能在这个节骨眼生出什么事端。 眼前看着两个连颜面都顾不得维护的妯娌,李氏暗暗叹了口气,连连摇头:“好了好了,闹成这样像什么样子。” “大嫂你给评评理,分明是二嫂先寻我的不痛快。”于氏没好气地说道。 “二弟妹也是。”于氏母家是三房中官职最高的,便是杨承志在朝中多少也得看些她父亲的脸色,李氏自然不会在内宅得罪了她,只得说教王氏。 “你们都想得开,只我一个...”王氏不待她说完,心中委屈到了极限,竟是直接抹起了眼泪。 同为杨家妇这些年,哪见过惯来要强的王氏在人前落泪的场面。 “二弟妹这是做什么?” 这话一出,王氏哭得更厉害了些,连着李氏都有些坐立不安。 门外伺候的婆子进来传话,撞见这诡异的一幕也是一愣。 “夫人们,老太太让去用膳。”那婆子是个有眼色的,小心翼翼回道。 妯娌几个顿时慌了。 “二弟妹快收拾下,年关下撞见你这副样子,母亲心里不定要多想了。” “是啊二嫂,都是我的不是。”于氏也不敢再与王氏计较,若真闹到了老太太面前,摊开一问,她们几个全都没什么好果子吃。 “……” “……” 几人连哄带骗总算让王氏止了眼泪。 偏厅的烛火已经点了起来,将厅内映得如同白昼。 既是寻常家宴,此时也不讲究食不言的规矩,今日又有秦君宁的加入,厅内气氛还算热络。 入座时,秦君宁注意到王氏那双明显红肿的眼眶,连着她坐下后也能明显感到那边气压有些低沉。 杨老太太自然也里一道,扫过王氏那处时,眼中闪过一丝不满,面对秦君宁依旧慈祥可亲:“阿宁怎的瞧着瘦了些。” “些许是几日未见外祖母,茶不思饭不想所致吧。”顺杆儿爬的功夫倒是见长,此话一出立刻惹得一阵哄笑。 秦君宁琢磨出与老人家打交道的秘诀,便是浑不懔。 若是喜欢,话中真假自不会分辨,做什么老人家都是喜欢的。 若是不喜欢……那便是做什么都不对。 王氏眼皮抬也没抬一下,冷着的面孔在众人中甚是惹眼。 李氏果断起身为老太太布菜,试图为王氏挡掉些视线。 青瓷酒杯放回梨木桌面时发出一些动静,这声响不大不小,足以让厅内众人都能听见。 小辈们不觉屏住呼吸,纷纷查看声响的由来。 竟是祖父那边发出的。 杨老爷子神色如常,夹着一筷子拌肚丝正要送入口中。 杨承甫适时起身向二老敬酒,这个小插曲在小辈们新一轮的祝酒词中很快被人遗忘。 只王氏一人白了脸色。 正月初十,杨家嫁女。 门前的两个石狮子脖子上早早系上醒目的红绸。一路走来,红色的灯笼、大红的喜字随处可见。 进入杨清羽居住的院子,映入眼帘的是已收拾妥当的十余抬金漆雕花抬箱,杨清羽的嫁妆已送去尹家,这些是李氏私下又给添置的,快将院内的空地摆满了。 自家女儿的婚事,自然得李氏这个亲娘得多费些心了,这几日三房的于氏没少跟在一旁帮忙张罗,短短几日功夫,两位妯娌的关系明显要比往日更加亲近不少。 说也奇怪,初六那日之后,王氏一直没有露面,连着每日给老太太请安时也见不着人。 府里有传闻前几日夜里二房院中传出一阵摔碗砸盆的动静,第二日杨承畴现于人前时,脖颈处还有几道没遮住的血痕。 接着便是传出王氏病了的消息,病倒了今日也未见好转。 杨老太太在自己院内招呼许久未见的老姐妹,老爷子则只露了露脸,只待新人见礼。 与杨家结亲的尹家是正三品的奉天府府尹,这门亲事怎么看都是杨家高攀了,如今杨家这头只能尽量做到再不能让旁人挑出错处。 早起到现在,前厅后院来来回走了十数趟 上一刻还听着下人的回禀后紧皱眉头,下一瞬就李氏已打起精神与于氏齐齐站于待客厅内与上门道贺的各家夫人寒暄说笑。 手忙脚乱时,李氏少不得暗暗埋怨几句临时撂挑子的王氏。 第36章 心思 一身大红喜服的新郎官尹元钊长得极好,单是接亲一路走来,已为杨清羽惹来不少城中女子艳羡。 进门时李氏细看后更是满意得不得了,只见新郎官生得那叫一个眉目雅致,举手投足清秀如玉,这样的女婿怎能不叫人眼热? 杨凌风惯爱凑热闹,一肚子的馊主意攒了许久,只等着今日想着多敲几个红包,不料大招还未放完,便被早早得了李氏交代的小厮给哄走了 若不是怕被别家笑自己心急,李氏巴不得自己冲出去为姑爷荡平一切。 好容易等到新人向长辈行礼时,李氏顿时觉不到累了,盯着厅内的一双璧人,嘴角都咧到了后槽牙。 杨凌安身为兄长自得要背着妹妹上花轿的,只在见着杨清羽上轿那一刻,李氏终是没忍住掉了几滴眼泪。 杨家众人齐齐聚在门前,送走了杨清羽,接下来便是他们尹家该忙活的了。 只是上门道贺的各家还得招待。 开宴! …… 两日后杨清羽回门,王氏的病还未见好。 李氏对这位拿乔的二弟妹也失去了耐性,索性尽量宽慰自己不去在意她的缺席。 新婚夫妇到了杨府时,阖家老小除了王氏是都到齐了, 杨清羽看来过得不错,向祖父祖母见礼时,提及新姑爷是一脸娇羞。 杨老太太心中欣慰,眼中了然,杨清羽是家中孙辈里第一个女孩,又曾养在她身旁几年,虽说是嫁出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能亲眼见着孩子们好,便也足够了。 想着小夫妻二人还有许多人要见,故也并未留她们太久。 杨凌安与新妹婿尹元钊原就有同窗之谊,如今又成了一家人,寒暄过后便是拉着他与诸位弟妹见礼。 花厅内是妇人聊些琐事的地方。 “听闻你们成亲,就连太子殿下也送去了贺礼?”李氏拉着女儿的手连连追问。 杨承志虽是翰林学士,却只五品小官,若不是与京兆尹尹家结亲,太子这种身份的贵人哪里是他们所能接触到的。 当着弟妹于氏、她母家亲戚的面,她自得要拿出来说上一说。 杨清羽自然晓得母亲的小心思,她成亲前家中发生的事情都还记得,进门到现在也没见着二叔母王氏隐约能猜出个中缘由,不愿母亲借着自己的亲事再开罪了于氏,只淡淡回道:“这些都是婆母操持的,我没留意。” “那是那是。”李氏不以为意,再要继续追问姑爷待她如何时,杨清羽已将视线转移到一直不发一言的杨清月身上。 “月儿,今日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 杨清月对母亲王氏这几日所为原就很不认同,奈何父亲劝了几回仍无济于事,只能由得她去。 就是因着这些说不出的原因,连着她面对一贯疼爱她的杨清羽时有些不自然。 大人之间的疙瘩,李氏自然不会迁怒到孩子身上,杨清羽这一提醒,她才发觉短短几日这孩子已然瘦了一圈,看着比她这个刚操持完一门亲事的大伯母还要憔悴些。 没...没什么,有劳大姐姐挂念。”杨清月眼神飘忽,喃喃回道。 李氏带有一些安抚意味,亲昵拉过杨清月:这孩子估计是见你嫁出去了,家里只剩她一个女孩子,一时有些不习惯吧。 “母亲说的这叫什么话?”此刻厅内坐着的还有一些是李氏母家那边的亲戚,若不是碍着秦君宁的身份暂时不好显于人前,杨清羽定要与李氏好好说道说道。 若她们这些骨肉血亲都不从心底将秦君宁视作一家人,又怎么去奢求她将这里当成自己的家。 呵呵...是啊,李氏自觉失言,好在这会儿老太太不在这里,赶忙转移话题:“话说你们这些小辈也别总拘在这里,清月若是无聊就与她们一道去园中玩吧。” 李氏母家今日来了不少人,几位嫂子领着家中孩子上门都要认一认尹元钊这位新姑爷、 说也是有趣,以尹家在京中的地位,这门亲事原是轮不到杨家的。 尹元钊若是个没本事的也就算了,偏尹元钊贵为尹家嫡长子还是个彬彬有礼、谦虚好学的,还未入仕前就有人家主动上门相看,更不论后来的尹元钊早早中举入仕。 若不是早年尹元钊曾投入杨家远亲门下读过几年书,与杨家更是绝无可能扯上干系的。论说起来,这门亲事还是杨家那位远在苏州的远亲给牵线搭桥的,也是因着这个缘故,李氏一直对侍奉杨老爷子心虔志诚。 如今攀上个好秦亲家,李氏可不得要趁机顺带着提携下母家。 厅内里笑声一片其乐融融。 好容易到了元宵佳节这日,王氏的“病”总归是好了。 杨家人口比起别家不算多,未免长辈在旁小辈们觉得约束。今年特意做了两桌席面,主厅这边坐的是杨家二老与三房长辈,偏厅则是杨凌安他们。 张罗完女儿的亲事,李氏正是春风得意。 今年大房还有两件大事要办,一件是杨凌舟五月即将下场考试,另一件便是杨凌安的婚事, 杨凌舟下考这事她只能帮着张罗吃食衣物,约束些心思活泛的下人,杨凌安的亲事嘛...是得好好选一选。 杨清羽回门那日,李氏二嫂临走前将李氏悄悄拉到一旁,特意自己娘家的侄女。她二嫂母家与汉王是能攀上亲戚的,据说那侄女母亲的伯母的弟媳的妹妹,可是做了汉王侧妃的。 若是攀上汉王这层关系,还愁她的凌安只在翰林院做个编修? 李氏已经试探过杨承志的口风,谁知接连几日杨承志下朝归来便是钻进书房不肯出来,她总撞不见人。二嫂那边可说了要尽快给回话的,无奈李氏只好盘算着今日如何杨家二老面前开口提及此事。 第37章 元宵 席间见杨家二老神色轻松,李氏没忍住提了一嘴:“如今清羽丫头嫁得好夫婿,儿媳现下还要操心的便是凌安的婚事了。” “……” 见无人接话,李氏继自顾自继续说道;“前几日我娘家二嫂过来时说了一嘴,她母家有个侄女与咱家凌安年龄相仿,据说那姑娘知书达理秀外慧中,与咱家凌安年岁也相仿,那姑娘家里与汉王府有些渊源,听说与汉王侧妃……” 汉王侧妃? 王氏暗暗攥紧了拳头,倒是什么好事都让大房占完了。她冷着脸未曾抬眸,自然也错过了杨老爷子眼中渗出的寒意。 杨承志将碗递向李氏:“给我添碗汤。” 不就在你面前摆着,李氏嗔了一眼自家夫君,自然接过汤碗,亲自起身往碗里添了一勺炖得恰到火候的鲜笋火腿汤。将汤送到杨承志面前后,嘴里却是没忘先前的话头:“父亲,您看如何?” “老大,你怎么看?”杨老爷子搁下筷子,将问题抛给了杨承志。 “凌安的亲事自得父亲、母亲多费心了。”杨承志哪里看不出老爷子窝着火气。 当日秦君宁进京,拦截镖局信件之事,李氏自认瞒住了所有人,也不细细想想阖府下人吃的都是杨家的饭,杨老爷子原想就此掀篇的。 杨承志脸色也有些不太好看,原以为这几日刻意冷待李氏,能让枕边人生出一些自省之心,见她今日表现彻底枉费他的一番苦心。 “这……”饶是李氏再迟钝也觉出了不对劲。 连着杨老太太也是木着脸不出声。 “这些日子张罗清羽的婚事怕是将你累坏了,老二家的既已养好了身子,就帮着多分担些,明日便去你大嫂那边领了家里的对牌钥匙。”杨老太太的后半句是对着王氏说的。 王氏眼睛一亮,这是什么情况?平白无故的管家之权就这样轻描淡写地落到了自己手上。 “母亲!”李氏还未觉出自己究竟是哪里说错了,想要开口分辩几句。 却不料老太太看也没看她一眼,只留下一句:“我乏了。” 正厅那头的动静自躲不过偏厅几个小的耳朵,听到李氏谈及杨凌安的婚事时,几个小的皆是“你懂的”的表情。 而后发生了什么?祖父祖母怎的这就走了? 家宴发生的这点小插曲自没逃过秦君宁的耳朵,当然多亏了没心没肺的杨凌风。 “汉王不是皇上的亲叔叔?祖父祖母怎么看着并不满意大伯母为大哥安排的亲事?” “你好奇便去问问?” “我去问?我看你是嫌我最近被罚得少了。” “知道就好,少操心与自身无关的事情。” 外人不知,京中贵人中里早有秘闻:铁打的汉王、流水的侧妃。虽已花甲之年的汉王人老心不老,府中养了数十位侍妾侧妃。十几年来这些如花美眷的数量从未减少过,皆是因为每当死掉一个隔不久便会有人送进新的女子填补,如此反复,那些姑娘早不知更换了多少个。 秦君宁有些好奇,什么样的人家会自愿将女儿送进这样的火坑? 李氏母家那位嫂嫂是不知内情还是明知一切仍要执意撮合这门亲事呢? 皇城方向燃放的烟火便将夜空照映得如同白昼。 李氏家宴之上失了意味着管家之权的对牌钥匙自然没心思出去凑什么热闹。 王氏则还没从意外之喜中回过神来,这不领着几个小辈出门的便成了三房的杨承甫与于氏。 街市上各家商户在自家门前悬挂着挂满吊着灯谜的彩灯,花灯做工一盏赛一盏的精巧夺目,猜中一个灯谜便可得到一盏花灯,最终得灯最多者还有额外的彩头,吸引百姓瞩目的同时能为自家招揽人气。 杨承甫与两位兄长差了十岁的年纪,与杨凌安站一起时不像叔侄倒更像兄弟,故而也更能体谅家中这几个孩子贪玩爱闹的心思。 “多看着两个妹妹些。” “是。” “都去吧。”杨承甫随意摆摆手,几人迫不及待地挤进人群中。 至于他,挽起身旁于氏的手,“听说珍宝阁今年的彩头添了翡翠簪子,夫人可愿过去瞧瞧?” “都听夫君的。”夫妻二人对视一笑。 四周围满人的空地,三四个半大小子轮番站上四方木桌,叠起了罗汉。最后一人在众人揪心的视线中一个鹞子翻身攀上了最顶处,待站直身子后,随之响起的是一阵叫好声。 杨凌安等人站过来时赶上小姑娘托着铜锣讨要赏钱,人群散去一些时,她们也因此被挤到了最前头。杨清月见那小姑娘穿得单薄,吩咐丫鬟拿出一块碎银放下,引来小姑娘连连躬身道谢。 热闹散去几人说笑着继续前行,很快便到了一处灯谜所在,杨凌安见着两手空空的两个妹妹,打定主意要为她们赢得两盏花灯。 店家门前悬挂的花灯所剩不多,距离近些的是一盏红木画有花卉的六方花灯,悬挂的字条上写着“无边落木萧萧下”。 “日。” “日。” 两人居然是同时答出。 店家有些犯难,取下那盏宫灯后一时不知交给谁才合适。 “给她们吧,这种我可看不上,”说话的女声有几分刁蛮意味,“我要的是那盏。”话中所指的是店家悬挂在最高处的玉内玻璃外宫绘四季花鸟图花灯。 兄妹几人也不客气,拱手道谢后才看向对方。 说话的姑娘披着银色流彩暗花云锦的斗篷,区别于秦君宁她们夹袄襦裙的臃肿,斗篷之下是一身贴身骑装,完美勾勒出女子玲珑妖娆身形,梳起的发髻扣着小巧的宝石发冠,如此骄傲明媚的姑娘,哪里会是寻常的官家小姐。 对方身后跟着四五个仆从每人手里已拿着不少花灯,光是这番阵势在闹市中已足够招摇。 女子身旁站着的男人,方才就是他与杨凌安同时答出的。 杨凌安认出了那个男人身份,若是没猜错的话,他身旁的女子莫不就是那位…… 第38章 县主 男子淡淡扫视过几人一眼便开始攻克下一个灯谜。 杨凌安见状也不挑明对方身份,只是有这二位在,若不想招惹事端,怕是他们得另寻他处了。 留在宫内看烟火不够,楚泽偏闹着要看外头的杂耍。 有过上次的经历,皇后身边的几个嬷嬷劝不住只得求到了楚狰眼前。毕竟是他嫡亲的妹子,做兄长的可不得多费些心。 说到底父亲母亲也是心大,夫妻二人驻守边疆伉俪情深、逍遥自在的,将这丫头丢下算是怎么个说法。 出了宫门后眼前满街乱窜的小丫头,楚狰心累之余还得打起精神留意着别一个没留神就寻不见人了。 旁边路过的百姓有人认出楚狰的,纷纷闪身避开,别一个不留神再惹了这个煞星。 男子又猜对了一个灯谜。 “好!”看热闹的百姓中有人忍不住替他叫好。 骑装女子倒是兴致阑珊,毕竟还不是她看中的那盏。 见她不接,男子索性随手送给了一旁站着的一个女子。 女子无端得了盏花灯,惊讶之余下一瞬便是红了脸, 男子身材伟岸,长得也是极俊美的,身后跟着的仆从数人,一看就知是哪家贵人公子。 她原只是路过凑个热闹,不承想无端得了公子相赠的花灯,被眼前惊喜冲昏头的女子连忙施礼道谢,全然忽略了男子身旁站着的明媚女子。 见被她嫌弃的花灯被男子转手送了她人,那明媚女子登时变了脸:“沈济川你什么意思!” “你不是不喜欢?” “我不喜欢也不是你可以转送他人的理由,”明媚女子只一个侧脸,身后便冲出了两个仆从上前从那无辜女子手中夺过花灯,下一刻便是花灯被丢在地上被踩烂,推搡间女子摔倒在上,一时之间也无人上前搀扶一把。 “随你。”沈济川看也没看那吓白了脸的女子,抬步离开。 那明媚女子见状更是恼火,愤愤间还是跟上男子的步伐。 “看什么看!让开!”仆从驱赶围观百姓的嚣张态度惹来不少人的注目。 “这又是哪家的千金?竟这般猖狂?” “你道是哪家?” “这...我怎么知道?” “没见着那走掉的是谁?那可是沈济川!” “谁?!照这么说的话,那女子不就是青阳县主!” “小声些,别惹祸上身,快走!” “……” 杨凌安他们并未走多远,短短功夫,原先摊位前生出的风波以他们相隔的距离也能看到个大概。 此刻他只庆幸他们先离开了,若是牵扯其中的是他这两个妹妹,以他听过青阳县主的行事作风,恐怕会更麻烦。 “大哥,阿宁还没有花灯呢。”杨清月小声提醒着。原先得得那盏。秦君宁死活不肯要,现下在她手里提着。 反观秦君宁,不知何时她已经落在了几人身后。 秦君宁正眺望远处的灯山看得出神,恰巧一朵烟花绽放在几人身后的上空绽放,绚烂过后依然是无尽的黑夜。 像是越怕什么,便是越来什么。 杨凌安特意寻了与沈济川离去相反的街市,摘下为秦君宁赢来的花灯挤出人群时,却不见自家的两个妹妹,连着杨凌风都不见了影子。 面前熙熙攘攘的人群,哪里能分辨得出谁是谁。 “你是瞎了吗?” 家里放她出来的机会并不多,难得见着这些人,还寻不着跟着的丫鬟、熟悉的家人,杨清月不免有些惊慌,不知为何拥挤间竟撞上了这个煞星。 从先前百姓口中,她已经知道了青阳县主的真实身份,还未等她站稳,突来的呵斥让她有些不知所措,傻傻站在原地。 与沈济川闹得不欢而散,她跟过去仍见不着他一个好脸,恼怒之下怒气冲冲地原路返回。 毕竟也是不久前在灯山前撞见过的,青阳县主对杨清月她们还有些印象。 “走路不长眼的吗?”青阳县主正愁一肚子的怒气无处发泄,现下见了杨清月楚楚可怜的模样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扬手就要给她一巴掌。 “表姐!”一道清亮的声音传来,众人皆被此时冒出声音吸引了视线,青阳县主地挥起一半巴掌不见停。 “蹲下!”还是那个声音。 杨清月带有认命意味地紧紧闭上双眼,下意识蹲下了身子。 带有全身力气的巴掌扑了空,青阳县主更气了些,抬脚便踹向刚躲过一劫的杨清羽。 鹿皮软靴还未触及那抹纤弱的身子,秦君宁想也没想抬腿挡了过去,好在角度把握得不错,不需要多大力气,青阳县主那只脚的踢向便被换了方向。 自上次在小贼手中落了下风,秦君宁便拉着阿奴跟她练起了基础拳脚。 她从不是同一个坑里让自己摔两次的人。虽比不了前身,相较以前的秦君宁已强上不少。 秦君宁站稳身子后的第一瞬便是拉起杨清月便要离开这里。 青阳县主却显得狼狈许多,险些因为站不稳摔倒。 跟着的仆从极有眼色将两人围在中央,彻底断了她们的退路。 “你是谁?敢如此无礼!” “阿宁……”杨清月带有鼻音的轻咛。这下可怎么好,她倒不如先前受了那一巴掌,现在还将秦君宁扯了进来。 “别怕,”秦君宁握住杨清月的手,只留自己与这位青阳县主的对峙。 秦君宁微微屈膝迎向已接近暴怒的青阳县主:“姑娘见谅,我家姐姐是也是因为今日街市人多这才不小心冲撞了你,姑娘若是觉着身子哪里不适我们赔钱就是了,何必上升到出手伤人呢?” 第39章 赔钱 赔钱?青阳县主似乎听见了极好笑的事情,怒极反笑。“你算个什么东西?胆敢如此跟我说话。” “你知道你们冲撞的是谁吗?”仆从中有人开口训斥,似要挑明身份吓退这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姑娘。 “不论是谁,京城都得讲究王法的地方,我朝律法中可没有哪一条写明无意撞到人就可肆意伤人的。”秦君宁径直打断那仆从的话头,“莫不是你们觉着自己可以超脱律法?” “你!”仆从语滞,这会儿他可不敢接话说什么。谁知道这街上会有谁听见这话,明日在朝中参上一本,他就算有十条命也不够死的。 “真是个牙尖嘴利的死丫头,”青阳县主微微眯眼,不知何时从腰后拽出一根精巧的马鞭甩在地上。“依你所说,你姐姐撞到了我可赔钱了事,那此刻我抽伤了你,也可赔钱了事咯?” 话音落下,手起鞭落。 伴着杨清月的一声惊呼,秦君宁用手臂接下了这一鞭子,好在冬日衣衫繁重,只破了最外面一层衣衫。 “都怪我,阿宁疼吗?”杨清羽已带了哭腔,挣扎要上前挡在秦君宁前面。 秦君宁忍住手臂处渗出丝丝疼意,回头带有安抚意味地笑笑,“你要是乱动我会更疼的,”青阳县主挑衅般冲着秦君宁扬唇微笑,接着便是又一鞭子甩过来。 这次秦君宁可不想只是躲避,奈何此时的实力不允许,只在受了第二鞭子后,勉强抓住了鞭子。 手心的疼痛让她也隐隐有了怒火,面上秦君宁维持住平静:“县主可解气了?” “想我解气,怕是还早得很呢。”青阳县主试图拽回马鞭却发现怎么也拽不回来时,气急败坏训斥着仆从:“都愣着干什么?给我抓住她们。” 秦君宁眸中闪过一丝冷意:“我姐姐只是无意撞了你一下,我亦受了你两鞭子,按说该扯平了!” “扯平?笑话,我觉着扯平了才算。” 原想着受下一鞭,让这位刁蛮县主泄了怒气就此糊弄过去,不料事态的发展已经超出了她的意料,秦君宁脑中飞速寻找着有关这位县主的信息,试图找到合适的破局之法。 有传闻说过这位青阳县主虽是汉王的孙女却不是正室所出,她的父亲死在战场后便是由汉王妃抚养长大,汉王膝下嫡子庶子一堆,孙辈更是不少,偏只这个青阳县主最得汉王妃的宠爱,才有了如今的体面。 若是真伤了她,她们会有什么样的下场?秦君宁在心中暗暗推算着后果是否在她所能承受的范围内。 “都聚在这里做什么?” 有仆从很快认出了人群中不知何时出现的楚狰,一行人顿时失去了气焰,“参见楚大人。” “楚……表哥 。”见着楚狰,青阳县主不免也要规矩了许多。 “无事不要聚在此处挡路,巡城之事虽不归神机营管,但若是因此惹得民怨,怕是你的沈大人担待不起。”楚狰拉着楚泽似是真的路过,冷冷地扔下一句意有所指的话后就要离开。 “是。”虽是顶着个县主的名头,青阳还是很能拎得清在这京城内什么时候她可以肆意张狂,什么时候也得夹着尾巴做人。 情窦初开时她也曾打过楚狰的主意,青阳县主至今还没有忘记她在祖母面前提及此事时招来好一顿的嘲笑:痴心妄想。 是啊,痴心妄想。即便同为皇亲国戚,也是有分三六九等,而如今的汉王府…… 青阳县主恋恋不舍将视线从楚狰身上收回,再看向眼前的两名女子时眼中仍有些愤愤不平。 可既然楚狰都发话了,再有不甘也只能就此作罢。 楚泽一步三回头,发现青阳县主身旁围着的仆从并未有任何动作,赶忙拉拉自己兄长的手。 楚狰则显得有些不耐烦,头也不回道:“都听不懂我方才说了什么吗?” 这是不得不退了。 青阳县主狠狠又瞪了秦君宁几眼,一个摆手,仆从才敢回到自家县主身后。 “都散了吧,散了吧。” \"……\" \"……\" 见青阳一行人走了,才算有人敢上前劝慰。 姑娘也是命大,换作平时哪有这般好的运气撞上楚大人帮你们解围,快些回去吧。 遇上楚狰也算是好运吗? 也是,算起来他已经帮过自己两次了不是吗?秦君宁自嘲笑笑,何况与她方才想出的那个杀敌二百自损一千的法子来相较,楚狰确实省了她许多事情。 杨清羽全身还在发抖,还得需要秦君宁搀扶着她一点一点地挪到远离人群处。 心气不顺的青阳县主回了王府后少不了又是一顿发作,屋内伺候的几个婢女一个个大气也不敢出,生怕一不留神被迁怒。 闻讯而赶来的汉王妃前来查看时,远远便能听见屋内的摔碗砸碟。 “王妃驾到!”嬷嬷极有眼色地出声提醒。 屋内顷刻停了动静。 没一会儿青阳县主已收拾妥当,快步迎了出来,“给祖母请安。” 轻声细语、乖巧温柔的模样哪里能看出方才闹得阖府不得安生的刁蛮泼辣。 汉王妃眸色复杂盯着这个也算是自己一手调教出来的孙女,对着那身不伦不类的装扮,眼中厌恶之色一闪而过,开口却是长辈惯有的宠溺无奈口吻:“好端端的与沈济川出去赏灯,怎得这般生气地回来?可是那沈济川惹你不开心了?” 不提沈济川也罢,青阳县主登时又来了几分气性,顾不得还未得到祖母起身的准许,径直上前亲昵抱着汉王妃的手臂摇晃。“祖母,那沈济川分明是不识抬举。”三言两语间青阳现在将先前两人生出的不愉快倒了个干净,只单独瞒下了后面遇见楚狰的那段。“依孙女看他分明是得了咱家几分好颜色就不知天高地厚了,京中男儿众多,祖母怎的就偏偏看上了他!”青阳看似撒娇的嘟囔,暗含夹杂了几分带有真心的埋怨。 若不是沈济川不知怎么入了汉王妃的眼,她才不会与他纠缠这般久。 第40章 王妃 汉王妃状似无意抽回手臂,盯着青阳县主玩味说道:“哦?照这么说来你是对那沈济川半点情谊都无了?” “这……”青阳县主一时有些不敢接话。 以沈济川如今的相貌、官职满京城划拉一遍确是不差的,单看整日围在自己身旁的那些男子中更是条件最好的一位。光她听到的一些传闻也能知晓不少官员家的千金暗地里对他眼热惦记,有这样的男人围在身旁说出去怎么也是件极有排面的事情。 情谊嘛…… 见她不语,汉王妃拍拍青阳的手,示意她仔细听着:“既对他有情谊,就不该像使唤下人那般对他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男人嘛,只有那没本事的才只晓得围着女人身旁打转,沈济川这种性子的,你在他面前时可以闹脾气,但必得掌握一个分寸,若是过了,只会将他推得愈来愈远。” “可是祖母,孙女只他一个选择吗?”青阳县主似有不甘,脑中不自觉闪过楚狰的脸。 汉王妃心中好笑,这个孙女真真是没有一点自知之明。 汉王府顶着皇室宗亲的名头看似风光,家里嫡子庶子一堆如今竟没一个能经事的,也不知是不是汉王早前疲于耕耘过于在意子女数量而致降低了质量。唯一值得一提的儿子正是这位青阳县主的父亲,却也死在了十几年前皇位更迭的战争中,若非当时他们侥幸选对了立场,怕是根本不可能安然活到现在。余下的几个儿子全然遗传了自己父亲的劣根,只顾着贪图享乐,浑浑度日。 都道是亲不过三代,待新君即位,京城世家哪里还会有汉王府的一席之地? 最可气便是这个孙女还是个烂泥扶不上墙的,枉费她悉心教养了这些年,全然看不清自家面临的险境,顶着生身父亲生前战功换来的县主名头在京中横行霸道,真将自己当成了凤子龙孙。还是跟那个歌姬出身的娘同出一辙的肤浅无知,知事后只晓得勾引男人,享受众星捧月的感觉。却不去想想一个坏了名声的贵女,但凡有点根基的世家大族哪里还会看得上她? 最可笑的是居然马不知脸长,觍着脸与她提及楚狰,要是皇后娘娘知晓此事,怕是汉王府也就没了如今的安稳日子。 当今皇后可是陪着圣上一路走来的少年夫妻,帝后伉俪情深早已是宫中一桩美谈。楚家更是当年随太祖皇帝一路进京走至如今的肱骨重臣楚国公之后,试问这样家族哪里会轮到她一个歌姬肚子里爬出来的庶女惦记? 汉王妃筹谋已久才选到了沈济川身上,也正是看中他出身寒门却野心勃勃,年纪轻轻靠着神诡手段爬上了如今的位置。明眼人都能看得出:如今沈济川所缺的是一个不介意他过往、最好还能与皇家扯上关系的岳家,而汉王府所需的则是一个能撑起门庭的女婿,带领汉王府挤进下一段富贵。 他们之间没有谁高攀谁,有的只是各求所需。 若是青阳还执迷不悟,就别怪她这个祖母冷血无情了。 “我的青阳怎么会只有一个选择呢?你若真不愿与沈济川有何关系便就罢了……”汉王妃亲昵地抚上青阳姣好的面庞柔声安慰道,倏然话锋一转:“若是这样,你祖父提过的那位轻车都尉便抽空见一见吧,你也知祖母是一直站在你这边的,再不松口怕是祖母也不好跟你祖父交代。” 汉王昏庸好色,来往最多的那几位与他是一路货色。若是哄得了他欢心,别说一个孙女便是自己陪伴多年的侧妃也能送出去做人情。祖母口中提到的那个轻车都尉官职不如沈济川也就罢了,偏偏还是个四十出头、瞎了一只眼的。 孰轻孰重,自己掂量。 果不其然,提及自己那位汉王祖父时,青阳县主的脸色登时变了,连连摇头:“祖母说的孙女都记下了,沈济川那边孙女好好把握的。” “那便最好了,”屋内的狼藉可想而知,汉王妃淡淡扫了一眼门口,没有丝毫要停留的意思,“好好收拾下。” “是。” …… “您操持了府中一整日未见得空歇息,县主也是,这么晚了还得累您亲自跑这一趟。” “不过去,回头等她闹上半宿,等王爷查问为何偏青阳房中支出这样大,指不定明日便能将她塞进花轿送到别人床上。”汉王妃毫不避讳心中真实所想。“如今这些孙女中只她一个是得过皇上亲封的县主,便是要送人,也得是能给汉王府带来莫大好处的那个、” 身旁的几人都是自她做姑娘时便跟着的,一路陪伴她走到如今,每人一家老小的身契、性命皆握在手里,汉王妃倒不担心她所言会有人泄露出去。 “这些年真是苦了您了。”陪在身侧的方脸嬷嬷适时送出心疼。 苦?也不尽然。 她那个王爷夫君虽贪财好色、围着后院那群莺莺燕燕再怎么荒诞不经也好,却从未起过动摇她这个王妃位置的心思,数十年的荣华富贵也让她享了。她是个知分寸的,彼此各司其职、相安无事,也不失为夫妻相处之道的一种。 “只是我观县主心中还有不甘,怕是会坏了您的盘算。”方脸嬷嬷是个铁杆忠心的,对着主人自是直言不讳。 “若真有那日,不用我做什么,她自己也会认清什么叫悔不当初。”汉王妃默默睁开双眼,眼中冷若冰霜。 第41章 事端 杨凌安很快就寻见了两个妹妹,细细查看两人是否无恙后,正要开口询问秦君宁为何破了外衫。 远处杨凌舟大汗淋漓地跑来,拽着自家大哥的衣袖,上气不接下气说道:“大哥...不好了,凌风被抓了.......” “别急,缓缓说清楚些。”杨凌安虽是震惊,依然沉着冷静询问缘由:“你们遇上了什么?” 几人分开后,杨凌风遇上平日与杨家交好的几个玩伴,往日家中约束得紧,难得碰上好机会,一帮狐朋狗友拽着杨凌风自得好好热闹一番,一行人转脚便进了一家酒楼。 前头一切都正常,自进了酒楼后便生了事端。 酒楼中先坐了一桌中有人与杨凌风一行人中的一人原先有些过节的,几碗黄汤下肚,加之对方冷嘲热讽刻意挑衅,又正是年轻气盛的阶段,几个少年郎沉不住性子就与对方动手了。 片刻工夫酒楼被砸得一片狼藉,店家见局势难以收拾索性通知了奉天府的人,现下两帮人都被一同押走了。 只因着杨凌舟从头到尾确实没参与其中,这才躲过了。 “凌风也动手了?”杨凌安赶忙追问。 “我就是怕出事才跟着凌风一同过去的,他们前头动手时我按住了凌风,谁知拉着他往外走时不知道那个不开眼的扔来的板凳砸中了凌风,大哥你也知道那家伙一犯倔劲,十头牛也拽不回来。”无端受了波及,杨凌风自然也跟着热血上头冲了上去。 后来发生的一切就可想而知了,奉天府的官差赶来时正赶上的两伙人还在打成一团,单一个聚众扰乱商家经营秩序,足够这些人喝一壶的。 最麻烦的还不是这个…… “我让家里小厮跟着去看看什么情况,这便来寻你了。大哥,这可怎么办啊?”杨凌舟在家中被教导成总端着喜怒不形于色的老成模样,毕竟事关自己家兄弟,现下哪里还顾得那么多。 杨凌安扫视过几个弟妹,当机立断:“回府。” 奉天府既已出面,待问清抓回去的两帮人,便会得知彼此身份。与杨凌舟玩得好些的那几个杨凌安都认得的,多与他家情况相同。若知晓一并抓走的这些人中涉及官家子弟,不出一炷香奉天府便会挨家上门通知领人。 他们目前能做的就是早一步先于奉天府的人告知自家长辈,早做筹划,以免事端进一步扩大。 “阿宁我怕……”杨清月表情惶恐,还未从先前的风波中彻底抽离,自己弟弟又遇上这种难缠的事。 “天若真塌了,还有个高的顶着呢。现下就哭,回去外祖母见了,她老人家岂不更慌了?”秦君宁轻声宽慰着杨清月的情绪。许是被秦君宁沉稳所影响,杨清月吸吸鼻子,强压住心中慌乱,仔细搀着秦君宁紧跟在杨凌安身后。 等等,秦君宁叫住了杨凌安:“大哥,府中既有事,我便先回去了。” 猜也能猜到今晚的杨府注定是个不眠夜,她不爱凑热闹。 “不急,且先随我回府,晚些我亲自送你回去。” 见杨凌安态度不容置疑,秦君宁只得消了先溜的心思。 杨老爷子知道消息的时候第一瞬简直就是震怒,尽管杨凌舟已经再三强调杨凌风并不是主要涉事的,只是运气不好被波及了去。 无奈老爷子始终阴着脸,这番说辞也不知他老人家有没有听进去。 杨承志、杨承畴兄弟二人得了消息也赶来了,当着两人的面杨老爷子又细细问了一遍杨凌舟现场经过的细节。 对着自家几个神色各异的孩子,两人只是看老爷子脸色阴沉得可怕,始终一言不发。 奉天府的办事效率就是快,几人说话这会儿,管家来传话说是官府的人都已在前厅候着了。 扫视一遍厅内的杨凌安兄妹几人后,杨老爷子闷声道:“都先回自己的院子。”接着领着老大老二径直去了前厅,看这架势这竟是要亲自接待了。 注定是个不得安宁的夜。 王氏得知杨凌安被奉天府带走的消息犹如晴天霹雳,第一刻竟是先晕了过去。短短一晚经历了巨喜巨悲,有这番反应也不算意外。 一个处理不慎杨凌风被官府记录在册,日后哪里还有下场参加科考的资格?若是杨凌风没了仕途,二房便彻底没了指望,纵然她得了管家之权又有何用? 厅内气氛差到极致,好端端的一个元宵闹成了这副局面! 杨承甫领着于氏也回来了,得了消息便是第一时间来了议事厅,几个孩子惹了事,他身为领出门的长辈自逃不了干系。 杨老爷子茶杯重重磕在了桌上,手指了指跪着的几个孙子:“平时教导你们的看似都当成了耳旁风!” 杨清月、秦君宁两个女孩儿也没躲过去,与那几个男的比起来待遇还算好些,只站着听训斥。 顾不得不好插手内院管理之事,老爷子脸色发青,冷声道:“去告诉各房的太太,明日之后都给我看好了家中姑娘,回去抄写女诫,抄不足三十遍,日后便不要出门了。” 家中姑娘……秦君宁自觉将自己排除在外,不料下一刻,这份幻想便被杨老爷子给打碎了。 “阿宁亦是,你的那份抄完送到我的书房,至于你们几个……” 好在自家与奉天府尹是儿女亲家,原就是打架斗殴的小事,几家事后都又都主动赔了店家损失。奉天府那处并没有要深究的打算,各自训斥几句后皆被领了回来。 杨承甫立刻上前劝老爷子消消气,杨承志盯着杨凌安慢慢说道:“此事凌安身为长兄,没看住弟妹不对在先,必得重罚。两个姑娘就算了吧,原就是无端被连累,日后好好约束便就算了。” 算了?杨老爷子并未说话,锐利的视线淡淡扫过秦君宁的手臂。 第42章 逆子 明明早早换下了破掉的外衫,触及老爷子射来的视线时,秦君宁顿时不自觉侧了侧身子。不知为何,她总觉着今日外头发生种种老爷子这处似乎知道些什么。 厅外守着的李氏听得心急,若不是怕惹得老爷子盛怒之下罚得更狠,她是立刻就要冲进来,她的两个儿子原就是无辜被连累的,这会自己相公装什么相,她的凌安凭什么被罚? 杨凌风却是个敢作敢当的,当着祖父叔伯的面难得硬气了一回,梗着脖子回道:“原就是孙儿一时鲁莽才惹的祸事,祖父何必要牵连无辜,孙儿一人做事一人当。” “孽障!闭嘴!”杨承畴怒斥道。 家里最近人心浮躁,几房媳妇各自起了旁的心思,老爷子人老心却未盲,早有心思寻机会料理,眼下见着杨凌风欲要揽下一切罪责的举动,顿觉生出几分欣慰,连着开口时都少了一些严厉:“凌风,你可知你今日若进了奉天府的牢狱对你日后会有何影响?” “知道,不就不能下场科考,孙儿有自知之明,家中未来会有两位哥哥出仕,也不差我一个的。”杨凌风抿了抿嘴唇,背脊挺得笔直。 “逆子!” 这下发火的换成了杨承畴,“说的叫什么浑话!”他们这样人家的孩子若不能走科考出仕的路子那是要被别家笑话没出息的。 杨凌舟此刻也疯狂对着杨凌风使眼色,只盼这个愣头青这个关口能少说几句。 不知是不是难得碰上这般隆重的场面,杨凌风只觉满腔豪情壮志,平日不敢说的此刻都有了勇气说出口。他先是对着杨老爷子方向扑通磕了个响头,接着便是对着自家父亲又是一个。 杨承畴察觉出不对劲,正要上前给这小子几耳光让他清醒些。 “孙儿...孙儿想去从军!”话音落毕,又是“扑通”一个响头,这次也不知是对谁磕的。 秦君宁见着杨凌风憋得脸红脖子粗的滑稽模样,“扑哧……”一个没忍住笑出了声。 突兀的嗤笑在原死一般寂静的厅内煞是惹眼,顷刻引来所有人的注视。她连忙顷刻正了正神色,装模作样规矩垂下脑袋准备聆听长辈们的训斥。 厅内的几位长辈间互相交换着眼神。 从军?真敢说啊,且不说家里能否为他破例准允,但看朝中有名字的那几位将军哪个不是家学渊源,自小习武的,就杨凌风这种自小被养得肩部扛手不能提只晓得一腔热血的愣头青,真上了战场怕也是个做炮灰的命。 杨承畴原本恨不得上前对着自家的不孝子踹上几脚,现在被秦君宁的一声嗤笑打断了思路。 杨老爷子倒是看着淡定得很,都道是知子莫若父,看来老二对自家儿子是一点也不了解啊。 转念间老爷子对着跪在中央的杨凌安淡淡道:“凌安,谁让你跪的?” 是啊,谁让他跪下的? 似乎他们几人在被叫来时,进来便是见着他杨凌安领着两个弟弟跪在这里了。 “你是家中长孙,且今日这事就算真要细究也怪不到你头上,别什么事都赶着揽到自己身上,给我起来!” 长辈开口,杨凌安自得遵从,道过一声“是”后便起身站直了身子。 “凌舟也是。” 厅外的守着的李氏跟着松了一口气,好在老爷子是看得明白的。 此刻跪着的只剩杨凌风了。 众人不知老爷子是什么意思, 杨凌风更是垂着脑袋不敢抬起,先前脑子一热把心里藏了许久的话都倒了个干净,现下才觉出几分害怕,却也晚了。 “凌安,凌风所说的你怎么看?”杨老爷子跳过三个儿子的面竟是直接问起了杨凌安。 怎么看? 杨凌安感受到身上多处的压力,此时他说出的话稍有不慎便会惹得二叔、二婶埋怨…… 奈何现下祖父也不会给他太多思索的时间,几次呼吸的停顿后,他看了眼跪在原地的杨凌风,最终下定了决心。“若是凌风喜欢,便让他去试试吧,光耀家族门楣未必只科举这条路子,若是...若是他碰壁,家中多少还有我这个大哥给他撑着。” 杨凌安这番说辞惊起厅内的千层浪,便是自家父亲此刻看向他的眼中也有些不敢苟同。 秦君宁暗暗道了声佩服,杨凌安确是个能担当的。但以她对王氏的了解,事后只会对大房多一层怨念,才不会想到别的层面。 杨承畴面色更是难看,若不是碍着杨老爷子在场,怕是要好好说道说到这个侄子,身为兄长不将自家兄弟往正途上带也就算了,还有推波助澜之势。 接着便是看老爷子的态度了。 短暂的安静,几人心中各有所想。也不知对杨凌安的回答是否满意,老爷子静默半晌后才发声:“从军这事容我与你们父亲商议后再做决断,至于你们。” 这是要清算了,杨凌风不觉挺直了身子。 第43章 罚跪 “凌风,你身为家中男儿在外行事一言一行皆代表家族颜面,遭受无妄之灾不是你可以参与斗殴的借口,遇事戒怒、宠辱不惊这些道理你不懂?读了这些年圣贤书都读进了狗肚子吗?兄长劝阻仍执迷不悟这是你的第一错,不顾其言行对家族影响,惹得长辈担忧是你的第二错。日后便是你走上自己所选之路,若记不住今日的告诫,也走不长远。今日祖父罚你在宗祠跪足三个时辰,你可服气?”老爷子不愧是言官出身,训诫起儿孙头头是道。 “孙儿服。”杨凌风闷声回道。 接着是凌舟,面上看你无过错的,然你却顶了这兄长的身份,亲眼见着家中兄弟惹事,就是管不了也得管,劝不住仍得劝,若是今日一道罚你,你可服? 自回来报信那刻,杨凌舟便没想躲过,见了祖父发话,重新跪下:“孙儿服。” “好!”杨老爷子扫过厅内的几个儿子,意有所指道:“一家子兄弟,打断了骨头连着筋,家中子弟哪个出了事,谁也逃脱不了,所以才更需要相互帮衬。” “今日闹到现在,惹得你们祖母也没歇息好,你们几个都给我去宗祠跪上三个时辰,明日一早再去给你们的祖母请罪。” “是。”杨凌安兄弟三人齐声回道。 秦君宁自觉没有自己什么事,正要暗暗松一口气时,杨老爷子却是唤了她:“阿宁也跟去跪着。” 为何? “父亲,这又是为何?”杨承志先开口了。 “关阿宁何事?”杨承畴盯着自家的不孝子虽仍一肚子气,却还是能辨明是非的。 “她一个女儿家,身子本就不好,哪里同他们几个小子似的受得了这番折腾……” 秦君宁第一直觉是觉着自己纯属躺枪的,当她抬眼看向老爷子时,却是不觉生出了几分心虚。 不知为何,她总觉着杨老爷子那双眼睛能洞悉一切,该不会他老人家已经知晓些什么了吧? 老爷子却是看也不看他们,决然摆摆手,“都回去吧,折腾这样久,我乏了。” “祖父!”杨清月却在此时站了出来,面对不苟言笑的祖父仍不免还是有些胆怯,却生生逼着自己眼神坚定道:“我得与阿宁一道。” 杨承畴登时瞪圆了眼睛,一向乖巧的女儿这又是闹哪出,这些孩子都是怎么了? “随你们吧。”老爷子背着手踱步离开。 李氏捏着手帕守在厅外,先头听见厅内的动静急得她是望眼欲穿。老爷子的训诫她也听见了些,现下眼眶早已湿润,若不是于氏一旁劝着,怕还能哭得更狠些。 如今再见了自家两个孩子都受了罚,再看向罪魁祸首杨凌风时,也少了责怪埋怨。 这会她也有些觉出早些席间老太太那番交代之后暗含的涵义,是啊,都是一家子,不管是谁出了岔子,谁又能甩得干净。 几个孩子齐齐走向宗祠的方向,身后是父母心疼且复杂的视线。 庄严肃穆的宗祠里怕是头一次遇上这些罚跪的,家里伺候的丫鬟极有眼色地又添了几个蒲团。 杨凌安跪在前首位,其后是杨凌舟,接着按着顺序排下来。 杨凌风闷声先开了口:“大哥、二哥,还有姐姐、阿宁,今日你们纯属受我连累,等。改日我一定补偿大家。” 杨凌安叹了一口气,看向了杨凌风:“凌风你真不是一时冲动,而是真的想清楚要走军武这条路了?” “嗯!”一改往日的不正经,杨凌风眼中格外认真:“还未谢过大哥出言相助。” “你倒是痛快了,明日二叔母见着大哥可有得埋怨了。”杨凌舟凉凉提醒。 王氏的脾气……几人顿时陷入沉默。 “我会向母亲解释清楚的,”杨清月开口说道,“绝不再连累了大哥。” “阿姐。”见自家姐姐开口相帮,杨凌风有些感动,接着不忘提醒秦君宁道:“阿宁你身子不好,跪那么直膝盖回头受不了的,反正这会没人看着咱们,你坐着也成,我们不会说出去的。” 算你小子有良心,秦君宁暗忖,心里却也明白她也不是真的无辜。 这话倒是提醒了杨清月,她悄悄摸出提早藏在袖下的伤药,“阿宁你手还疼吗?” “阿宁手怎么了?”杨凌安、杨凌舟侧脸追问。 秦君宁一把拦下要说话的杨清月,随意说道:“街上人多没留神摔倒了,蹭破了些皮。”说罢拍拍杨清月,示意她别说了。 “都怪我,实在对不住。”杨凌风的愧疚似乎又加重了几分。 这种场面秦君宁可不擅长应付,她连连摆手,继而转了话题。“得了吧,话说我有个法子能让你娘松口,要不要听一听?” “什么法子?”几人顷刻被吸引了注意。 “你明日到你娘面前哭闹一场,就说要出家,继而等她无话可说之时,再说愿意退一步从军也可,你看你娘可愿意?” “胡闹!”杨凌安呵斥道。 “……”却是个好法子,杨凌风这处却是默默记下了。 第44章 局气 几人说说笑笑,时间过得也不算太慢。 宗祠外,听着里头几个小辈的窃窃私语,廊下那抹不知站了多久的人影捻捻胡须后悄然离开。白头到老怨憎会,儿女都是讨债鬼…… 万般皆是梦...一定是假的…… 再睁眼,讨债鬼还实实在在跪在堂下。 王氏还未从儿子昨夜被抓的惊吓中抽离干净,这头对着杨凌风送来的另一个“惊喜”,气得有些手抖。 静默之后,她在心中不断默念:南无阿弥陀佛.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快让眼前的一切都变没了,若是真的,那...那这日子就没法过啦! 不得不说,杨凌风的办事效率是极快的。 生怕母亲先一步从他人嘴里先得了他要弃文从武的消息,从祖母院里出来他便是直奔到自家母亲屋里。 有过昨晚的经验,下跪磕头更是一气呵成,肚子里酝酿了一夜的说辞这会儿更是流利得很。“母亲...儿子打算出家.”接着是一顿叽里呱啦。 王氏手中捧着只看了一半的账本登时就掉在了地上。自那“出家”两个字传入她耳朵里后,脑袋便是“嗡”的一声,接着王氏便只看着杨凌风嘴巴张张合合,说的是什么再也听不见了。 杨凌风总算闭上了嘴。 屋内陷入死一般寂静,久久之后他才敢抬眼观察王氏反应。 亲生的...亲生的...那是她的亲儿子…… 王氏咬着后槽牙,表情格外纠结。若不是她亲生的,以她的脾气怕是早冲上去掐死了眼前的杨凌风! 此刻她只恨早起不该喝下小厨房送来的那碗参汤,否则就可以如昨夜一般晕厥过去,再睁眼后一切回归如常。 …… “滚出去!” “母亲您说什么?”杨凌风有些没听清。 “滚出去!!!” 压抑到极致后嗓间发出的尖利嘶吼伴着随手砸来的茶盏,杨凌风有生之年第一次见识到女人歇斯底里后的可怕嘴脸。 不得不说,足以给他后半生留下巨大的阴影,几乎是连滚带爬,他……逃了。 王氏原打算先将杨凌风关着饿几顿,最好饿得脑子清醒些!等自家夫君下朝归来再抽他一顿鞭子,这会就是打得就剩半条命了,她也绝不拦着,看这个小王八蛋还有没有力气跑到她面前胡说一通。 折腾到现在没怎么休息的杨凌风也是很给力,还未等到傍晚亲爹的鞭子打在身上,晌午伺候小厮久久听不见屋内动静,进去查看时发现人早不知什么时候晕过去了。 半晌功夫,二房的动静传遍了全府。 气急败坏的王氏现下正在院里闹着要悬梁,嘴里更是不住哭嚎:得此不孝子,宁可死了算了,眼不见为净! “弟妹消消气,凌风那孩子兴许是心血来潮,昨儿才跪了那样久怎能连吃食都不让人送去?”昨夜厅内杨凌安说的那番话指不定日后王氏会怎么埋怨她们大房,李氏可不得第一时间赶来相劝,只求王氏能想开些。“若饿坏了身子,你且悔去吧。” “饿死了正好!省得我再动手打死他!”王氏恨得直咬牙。 “莫说气话。” “大嫂……我……命好苦啊!”王氏现下也顾不得与大房暗暗较劲的那些小心思,哭倒在李氏怀中。 “弟妹说得这叫什么话,快...快别哭了,下人都看着呢。”李氏手忙脚乱掏出帕子帮着擦拭王氏哭得花掉的脸。 “看吧,看吧!反正我的脸早被那个孽障丢尽了!”王氏哽了一下,“大嫂,你是不晓得我的苦啊……看看你家凌安、凌舟,都是杨家的孩子,怎的那两个孩子自小便就那么让人省心,怎的……若是我能摊上这样好的孩子,便是让我少活十年我也是甘愿的。” 李氏不觉心道:这话不假,当着王氏却是换了口风:“那两个孩子不省心的时候也有呢。” “再看看我这个,我...我怎能不哭啊……”王氏提及杨凌风险些咬碎后槽牙,似是又想起什么,对着门外候着的婆子吼道:“不成,你们去告诉那个孽障,别指着晕了便能吓到我,除非老娘死在他前头!要不就赶紧歇了出家的心思,不然别指望他能出得了这个门!” “老娘”都说出来了,看来王氏真是气得很了。 等等,什么? 李氏怀疑自己听岔了什么,对着情绪激动的王氏好一顿安抚后,不着痕迹地询问:“凌风也是,好端端地把你气成这个样子,消消气...消消气,别再气坏了身子,等二弟回来再好好说说他。” “他就是存心想气死我!晚些等他父亲回来必得先打断了他两条腿,还出家?我让他出门都费劲!这个孽障根本就是来讨债的!我是上辈子造了什么孽哟!大嫂……你知那个孽障一早跑来对我说什么吗?他说...他居然说要出家?他知道寺庙门朝哪开吗?”说到伤心处,王氏更是哭得不能自已。 出...家?昨夜明明说得不是……怎的过了一夜变成出家了?难不成她昨晚在外头听错了? 李氏很快反应过来:凌风这孩子局气! 少了担忧顾虑,李氏更加卖力投入到劝慰王氏的工作中。 第45章 出家 贴身伺候杨凌风的小厮叫八达,原是杨老爷子选来赠予家中兄弟几人的,与杨凌风更有一同长大情谊,如今见着躺在床榻半天不醒的杨凌风连连唉声叹气。 三少爷也不知哪来的决心,像是真的要与二夫人死磕到底了,床头摆着他早些从厨房偷来的两个馒头动也未动。 “少爷?”躺着杨凌风眼皮似动了动,八达惊喜万分:“您醒了?” “小声些...再把我娘惹来了。” “少爷也是,你都不知道二夫人那头闹成什么样了。” “连你都要来教训我是吧?”杨凌安摆手示意八达凑得近些,“得空出府去一趟表小姐那里,别让人瞧见了,见了表小姐就说……若是她不肯帮我,就说等我实在撑不住了只能把她卖了。” “少爷!”八达瞪圆了眼睛,表示很不理解。“您真打算出家?!前些日子您还在嘟囔着羡慕刘家少爷能去潇湘馆长见识,这会儿又做什么怪呢?” “……” “寺庙里头的师父那都是四大皆空,六根清净,像您这样的就算去了人家还不一定要呢……” “……” “别闹了,少爷。”八达唠叨起来没完没了,全然没注意到自家少爷的脸愈发黑了。 “废什么话,让你去就去!再啰唆等我出家之时,我别的都不带,就带着你。” “别啊!少爷。”八达赶忙摆手表示拒绝,他家香火传承、繁衍子孙的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呢。“小的这就去。” 八达先查看了一下屋外的情况,见着没人,一溜烟窜出了院子。 八达刚探出个脑袋,便被阿奴抓个正着。 “好姐姐,我真是杨府下人,是三少爷让我来的,三少爷有话要我带给表小姐...”阿奴手上没轻没重,惹得八达连连求饶。 八达学着杨凌风的口气有模有样地复述着自家少爷说过的话,说完之后再也不敢看秦君宁的脸色。 一年多的相处,府中下人都道这位表小姐看着面冷,却是个好相处的。可他对秦君宁不算多了解,只听过这表小姐初次进府时那是敢顶撞老太爷的。 “你家少爷现在人怎么样?”秦君宁听完心中好笑。 不得不说杨凌风动作就是快,才只一夜,这就开始行动了,后半句“若不肯帮忙便要卖了她”的威胁她毫不在意,原就是一句调笑,偏偏只有他当了真,何况以秦君宁对杨凌风的了解,多是这小子用来吓唬她的。 “少爷早起就没吃什么东西,现下醒来后除了没什么力气,其他没什么大碍。”至少在拿捏他的这方面还是一捏一个准。 僧袍、念珠……若要寻来也不难。 秦君宁盯着八达思忖片刻后,交代了他几句。 京城西郊的慈宁寺,每逢初一、十五城内都有百姓赶去烧香,还有几家成衣铺子的掌柜因是慈宁寺虔诚的香客,每年都会特意制作些僧人所穿的衫褂、鞋袜送去。 秦君宁只是告诉八达在哪里能买到他家少爷提到的僧袍、念珠,旁的由得他们闹去。 八达得了准信,一刻不敢耽搁径直奔向其中一家,原就是不计回报的买卖,如今有人愿意出钱购买,店家自然不会拒绝,若买两套还赠送念珠,如此省事。怀里揣着鼓囊囊的包裹,连着他回去路上都不敢太过直着身子,好在目前二房院里人多在王氏那处。 杨凌风门前守着的两人见着是他,也没做太多留意,点头招呼过便放他进去了。 已饿得盯着两个馒头发愣的杨凌风听见动静,有气无力地说道:“死八达,你总算给少爷回来了。” “少爷,”八达存了一肚子的委屈可算见着能诉苦的了,正要好好跟自家少爷倾诉早前自己经历惨无人道的一切时,门外传来守着那两人的声音。 “二老爷!” 惊慌之下,八达想也没想将怀中的包袱丢进了床榻下,继而站在一旁不敢再吭声。 门是被踹开的。 杨承畴回来见着自家院里乱糟糟的一切,当时就想发作,碍着大嫂还在,耐着性子听完哑了嗓子的王氏告状。 王氏眼睛早肿得跟烂桃一般,折腾了一天也没了什么力气,原以为眼泪也该流干了,见着自家夫君,又掉了几滴。 “我不想活了,不活了……”嘴里喃喃着是嚷了一天的陈词滥调。 杨承畴只觉着太阳穴突突地跳,杨凌风这些鬼心思哪里逃得过他的法眼,这就奔着这里来了。 杨承畴杀气腾腾离去的架势让李氏暗道一声“不好!”再顾不得王氏,她带着贴身的婆子径直奔去了杨老太太的院里求救。 原以为饥饿之人没什么多余力气害怕的,杨凌风的目光触及父亲手中操着的那根三尺长两寸厚的棍子时,强拼着最后一分力气往床榻里头缩了缩。 “把他给我拖出来!” 一声令下,门外两人哪里敢耽搁,硬生生架起杨凌风带到了院中央。 这根棍子杨凌风可太熟悉了,自小每次惹了父亲震怒,便是它出现给他带来一场噩梦。 还是自家父亲专门寻来揍他的,于他来说,此棍形同家法般的存在,棍子只一头稍微细些,打在身上...那是真疼啊! 两人将杨凌风拖到院中摆放好的凳子上,背朝上,明明父亲还未走近,杨凌风恍然已觉出臀部传来的痛意。 要做个有骨气的人,不就是疼吗?忍着就是了!这般想着,杨凌风暗暗叹了一口气,打定主意一定不会求饶。 昨日便该如此了,杨承畴铁青着脸挥起木棍带起凛冽寒意朝着杨凌风的臀上喝去。 “啪!” “唔!”竟是忍住了。 “啪!”又是一棍! “啊!”什么叫骨气?在剧烈的疼痛面前都是浮云。杨凌风沉下的那口气终是没憋住,龇牙咧嘴痛呼道。 “啪!”第三棍了! “爹!我错了!”杨凌风忍不住求饶。 “出家?呵!”杨承畴冷笑一声,“你还出家吗?” 第46章 冤孽 厅内王氏死死扣着手心,逼着自己不要上前,平时只第二棍时她就已冲出去拦下了。 杨凌风已经白了脸,脸上湿漉漉一片不知是汗还是泪,抬眼看向厅中的母亲时,却像是认命般紧紧闭上了双眼。“出!” 真是好样的,杨承畴操起棍子又是一下。“啪!” “啪!” “啪!” …… 也不知是第几棍了,杨凌风求饶的声音渐渐弱了。 “别打了,别打了!”王氏嘶哑的声音尖利得有些涩耳了。 她再忍不了了,扑上去就抱住了快要失去意识的杨凌风。这是从她的肚子里出来的孩子啊,“出家!让你出家!你怎的就这么不听话呀……”嘴里还是埋怨,手中却是将杨凌风抱紧了些。 都好好的多好,为什么一定非得出家啊,她的风儿啊!!! “让开!”杨承畴冷眼呵斥着王氏。 此刻便是知晓真相的杨清月不禁有些埋怨父亲的冷酷。 “娘,对不起。”杨凌风撑着说完这句后彻底失去了意识。 “风儿乖,娘在,谁也别想伤害你...风儿...我的风儿...”王氏亲眼见着怀中的杨凌风彻底垂了脑袋,登时如疯了一般,抱着杨凌风再不肯撒手。 “若不是你每次都护着,哪里会纵得他这般无法无天!”杨承畴愤愤骂道。 王氏回头看向自家夫君时,眼中已是满满的恨意,“若要动手,便连我一起打了吧。” “你!”杨承畴有些气结。 “都闹够了没!”院门处传来杨老太太中气十足的声音。 终于来了。 老太太来时身旁还特意带了一位杨家惯用的大夫。 进来第一眼只见着王氏这副伤心欲绝的架势,那大夫还以为碰上了这家哪位重病缠身的病患,正赶上命悬一线的时刻。被众人带到床前细细查看过杨凌风的伤处后,大夫无奈叹了口气,而后只淡定开了一堆消肿散瘀的药膏。 昏迷后的杨凌风因着臀部的伤处都渗着青,现下人只能趴在床上。 王氏则坐在床沿守着昏迷的儿子愣愣出神,这次是杨凌风长这么大以来被打得最狠的一次。虽是锥心的痛,身为母亲却实在说不出一句认可他的话。 厅内,杨老太太正训斥着杨承畴:“那可是你的亲生儿子!你还能下得了这样狠的手,若是打坏了,拿什么赔我个活蹦乱跳的大孙子!” “.......” “母亲,”杨承畴无奈叹了口气,总算寻到插话的空子,“儿子心里有谱。” “若你真有谱还用我特意赶来?若你有谱还能将他打成那样?” “.......” “哪有你样心狠的父亲!” “母亲,你都不知他做了什么?” “不管做了什么!”见着杨承畴还敢回嘴,杨老太太的音量登时拔高了几度,“孩子都大了,有什么错处不能好好说?你如风儿这般大时,你父亲可有还打过你?......” “……”那确实没有,负责揍他们兄弟几个都是您……这话杨承畴可不敢说出口。 “若再有下次,就别怪我在这家里不给你这位二老爷留颜面了!”临了,杨老太太随着话音落下,重重拍了下桌案作为震慑。 “是。” 二房这头总算歇了。 李氏极有眼色适时进去上前搀起老太太。 夜深了,杨清月陪着劝了许久,直至再也撑不住了王氏才肯回去歇息。 到了半夜,屋外寒风呼啸的声音将杨凌风吵醒了,一睁眼就看到守在床边已昏昏欲睡的八达,隔着薄如蝉翼的窗户纸,外头现下已经是黑透了。 “少爷……”消肿的药膏隔几个时辰就得新敷一次,八达一直不敢睡太死,察觉身旁的轻微响动,他便凑了上来?“疼吗?” 你说疼不疼?杨凌风嘴唇微张,下意识就要骂他问的什么蠢问题。一天未进水食的嗓子早干得冒烟,现在他想说些什么,怎么也发不了声音。再试图挪动身子时,臀部的痛处立刻触发,疼得他再也不敢有任何动作。 杨凌风每次挨打后都是八达陪着的,这些年下来他也算是经验丰富了,轻手轻脚掀开杨凌风衣服查看伤处时,八达仍是忍不住抽了一口冷气,原先渗青的皮肤现下呈现乌青了。 “老爷这回真是下死手了……少爷你也是,先服个软不成吗?倔什么呀,真是……还是表小姐有先见之明,早早备了药膏,唉!”八达喋喋不休地念叨。 杨凌风听得直翻白眼,若是提前让八达这个二愣子知晓他闹成这样为得什么,还得要絮叨半宿。 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杨凌风此刻能想到的便只有这句了。 听见八达嘴中又提及秦君宁时,杨凌风登时瞪直了眼睛,感情这丫头早知道他会遭此一劫了,要是提前提醒他,搞不好他就换旁的法子了。何至还受这份罪. 杨凌风重重哼出一口粗气,胸前刚刚聚起的几分豪情壮志顷刻散得干干净净。 二房的这出闹剧因着王氏消停下来再也没了声响,杨家众人也不会有不开眼的再提起这些,一切似乎暂时算是掀篇了。 就是杨凌风这一趴就趴去了七八日,其间秦君宁来看望时,贴心带寥寥几本正时兴的话本子给他用于解闷,碍着屋内有王氏陪着,杨凌风不好开口埋怨,只能用眼神向她传递出自己的不满。 强烈的幽怨让秦君宁顷刻嘴角一扯,原本是她信口胡诌用来转移话题的法子,谁知这个愣头青竟真的当成了良策。 李氏不好直言对杨凌风的仗义之举表达谢意,只能每日都来一趟二房院里,顺带宽解王氏的同时,两位妯娌间的感情也变得愈发亲厚。 杨凌安与杨凌舟两人过来时,杨凌风已趴得浑身发痒,碍着伤处还有些疼,只能在床榻上磨蹭来磨蹭去。 “你可真是厉害!”杨凌舟进来就对着他竖起了大拇指,“便是要围魏救赵,要不用牺牲这样大吧。” 他已经后悔了好吗?杨凌风尴尬挤出个笑脸敷衍。 第47章 靶心 见着他这副百无聊赖的模样,杨承安淡淡提起会让杨凌风打起精神的一些话头:“祖父已找过二叔谈过你的事情。” 果不其然,杨凌风顷刻就来了精神:“祖父可说什么了?” “祖父说既你已想定了,会先在家中给你寻位教习师父学些武功傍身,现在才起步确是晚了,有些防身技艺对以后总是好的。若你能吃得了这份苦,日后无论是从军、考武举家里便都随你。” “我爹...同意了?”只见王氏每日过来时仍是淡淡愁容,杨凌风便能猜出父亲还未对母亲言明自己这番折腾下隐含的内情。 这次就算得了他爹的一顿暴揍,只这一点原因,他就一点也不曾怨过自家老爹。 “二叔没说什么,应是认同了。” “好!”杨凌风兴奋得猛拍面前的床榻,下一刻便因为动作太大扯到了痛处,“哎呦”一声后再次趴回原先的姿势。 “你也别高兴太早,书院还是要去的,除非你只愿做个寻常兵役,否则行兵打仗也要考究率军之人的兵法谋略。”杨凌安适时出言提醒。 “那是自然。”只要祖父点头,要他做什么此刻杨凌风都是愿意的。 “还有……二叔母那边还得你自己与她说清楚。” “……”静默良久,杨凌风才郑重“嗯”了一声。 待能下床了,杨凌风从床榻下摸出那日八达丢进去的包袱,思量再三后,他最终还是没有换上那些八达带回来的衫褂、鞋袜,只带着包袱直奔去了王氏处。 若要一个人心平气和地接受一个坏消息,得先让她见识到更坏的局面,再等所谓的坏消息送上门时,那人只会觉着倒也还好,不算太坏,一切便都在可接受范围内了。 王氏便是如此,只要杨凌风不是出家,科考什么的都是浮云。 接下来便是寻教习师父的事情了,李氏对这事特别上心,主动托娘家亲戚尽力帮忙寻找靠谱的师父。 与杨家结亲的几家都是文臣出身,要说有名望的学究还能帮着寻寻,武学上的师父还真没什么门路,拖了四五日娘家那处也没传回任何消息,无奈,李氏只得歇了心思。 晚间饭后,老爷子单独留下几个小辈,当着杨凌风的提起了教习师父的事情,寻来寻去,老爷子所提的人正是如今京中赫赫有名的威武镖局京城分号的总镖头。 只这个名头,便是让几个孩子听傻了。 总镖头……应该是极厉害的,不然怎的能做到总镖头呢?杨凌风听得格外入神。 杨老爷子接下来的话更是证明了自己亲自为杨凌风所选的这位教习师父来头确实不小。 那位总镖头姓赵,原也是官宦出身,早年更是差一点就要中了武举人的。至于那差一点的原因也不是那人自身的缘故,说是临门一脚前因着族中有人犯事,因此受了牵连,势头正猛的他被人眼热,有人上折参奏戴罪之身该是无资格参考,这才与举人的头衔失之交臂。 老爷子与赵总镖头间渊源说也有趣,当年秦君宁的祖父往京中送聘礼的镖车便是由此人负责押送。赵镖头上门之时老爷子一眼认出赵镖头原是他少时玩伴,因着后来赵家出事,赵镖头落选后,一家举家搬离故土。 机缘巧合之下,两人又在京城重遇,分别多年的老友再重逢自得好好叙旧一番。杨老爷子当年虽拒了秦家送来的聘礼,与赵镖头之间却一直没断联系。 这次威武镖局的分号开到京城时,滨州总号派来的正是这位赵镖头。 如今已花甲之年的赵镖头身体依旧硬朗,闲来时还会亲自率队押送镖车。 这次得了老友托付,更是一口就应了下来。 他的几个孩子如今因着家里获罪的缘故皆无参与武举,只能留在镖局做镖师。倒也不是嫌弃如今日子过得憋屈,若是能在闭眼之前教出一位武举人徒弟也算了却他的一桩憾事。 只可惜赵镖头这些盘算杨老爷子是不清楚的,若是知晓定得将学生情况说得再清楚些,免得在赵镖头亲眼见了买一搭一的两人如约出现在镖局时,凝眉盯着杨凌风看了足有半刻,随即回头又看了看四处,最终重重呼出一口浊气,才允了两人进了镖局的武场。 一支羽箭从拉满力的弓弦上如流星般飞射而出,下一刻正中靶心! 杨凌风看得眼睛发亮,连忙走到赵镖头身旁,正要开口奉承两句讨好师父。 身为搭一的秦君宁率先抢了话头,“来时外祖父一直念叨您的箭法一绝,我原先还有些存疑的,此刻亲眼见了这才知晓什么叫百步穿杨,赵爷爷,我能学这个吗?” 呃,竟是直接唤起了爷爷……这马屁拍得……还真是听其自然。 便是原先还有些埋怨老友的老镖头见着眼前满眼崇拜的秦君宁登时起了兴致,接着挽弓连连射出五六箭,箭箭皆中红心。 老镖头膝下几个儿媳生的都是皮小子,没得一个孙女的他平日见了别家女娃娃可爱还会忍不住逗弄几下,如今眼前一副乖巧可人的秦君宁正戳中了他的心窝子。 老镖头不觉捻捻胡须嘿嘿笑道:“你这小胳膊小腿的得先将力气练大些才能挽得了弓呢,阿宁先去后头的马场骑马玩会儿,晚些赵爷爷再给你寻件适合你的兵器。” “多谢赵爷爷。”秦君宁眼睛顷刻笑成了弯月状。 狗腿! 杨凌风怎么也想不透眼前这个妖孽表姐是怎么说服祖父同意她一同跟来的。 饶是再迟钝,他也能觉出老镖头见着他后的失望情绪,既被夺了溜须拍马博好感的先机,他只能再接再厉。 “赵爷爷...我……”干笑两声,杨凌风忙不迭学着秦君宁的模样唤起老镖头。 “哼!”可不巧,赵老镖头免疫,冷冷哼道:“你是拜师学艺的还是来认亲的?” “……”杨凌风有些委屈,方才他可不是这样的。 第48章 故人 “瞧见那个石锁没,”赵老镖头指着一旁的空地,“每日来了先举够百下再来寻我。”说罢,冷脸转身欲要负手离去。 碰了一鼻子灰的杨凌风只能灰溜溜走到空地上,对着地上的两把石锁也没太当回事,这些玩意他屋里也藏了一个,百下对他来说简直是小菜一碟。 眼角余光瞥见杨凌风单手拎起其中一把后面色还算轻松,赵老镖头微微眯眼,总还不算太差,下一刻嘴里吐出的话却是:“没瞧见摆着两把,双手!” …… 从杨清月那听到杨凌风日后的武学师父是威武镖局时的总镖头时,秦君宁便起了心思:这具身子与平常女子比无差别,跟在阿奴身后练了这样久的拳脚,如今也只是打好了基础,学武什么的都得自小练,她这个年岁若要练成前身那般是绝无可能,掌握些逃跑保命的手段总不算太难, 人生在世免不了会遇上命存一线的局面。 秦君宁特寻了某日抽查功课时,因着提前做足了准备,一番流利应答总算见老爷子难得露出些许欣慰的神色,继而伺机厚颜讨要奖赏时换得与随杨凌风一同前往的机会。 至于学武的理由嘛…… “艺多不压身。” 见杨老爷子并未有认可的神色,秦君宁只能转了话头,“遇上被人钳制脱不得身时,阿宁不愿自己只能任人宰割。” 这个理由听来有些牵强,却是实实在在发生过的一幕。 杨老爷子听得心里一颤,老友的脾气杨老爷子是晓得的,见着秦君宁是女儿家,多年只教些用于强身健体的拳脚功夫,想来也出不了什么岔子。 思及此,杨老爷子仍板着脸训斥道:“你若真有兴致,想去便去。若是指望靠着学来的功夫惹是生非,外祖父第一个饶不了你。” “定然不会的!”见杨老爷子总算松口,她连忙信誓旦旦地保证。 威武镖局的马场就设在镖局后面的院子,说是院子实在有些牵强,两者间隔有一段距离不说,若不是镖局内专门留有一道通往这里的门,倒更像是两个独立地块。 隔有几丈远,便能听见里头传出马儿阵阵嘶鸣声。 领着她一路走来的兄弟俩,是赵镖头的两个孙子,两人与秦君宁大不了几岁,照着赵老镖头的打算,这般乖巧好看的女娃娃若能成为自己家的便是最好不过了。 只一个友善的笑,长辈间的友谊自然而然延续至下一代身上。 一路上年岁大些的赵典主动与她介绍起镖局的日常,年岁小一些的赵驰先一步进了马场,欲要帮她选一匹性情温顺些的马儿。 栅栏之中四五匹骏马在踱步吃草,后面的马厩里还关有乌压压一片。镖局之中除去人、镖车最多的便是它们,只是能在京城这样寸土寸金的地方弄出这样大的院子作为自家马场,足以证明威武镖局的财力。 要知从古至今马匹可不比家养的鸡鸭,光是每年饲料就得花费不少银子,只说杨府三房加起来,府中可供驾驶马车的马匹统共也不超过五匹。 眼前的这些哪里只是马儿这般简单,分明是货真价实可以行走的银子。 秦君宁不是很懂马匹,但只看那些马匹健硕体格与发亮的毛色,便能知道饲喂它们的人是下了心思的。 马场角落坐落一间小小木屋,是距离马厩最近的地方,几人走近些时,木屋门从里推开,走出一道纤瘦身影拎着沉重的木桶慢腾腾地要往马厩方向移动。 赵典见状将秦君宁交给赵驰后,三步并两步急忙冲上前,自然从身影主人手中接过木桶。 “怎的这么不听劝,前几日刚被马匹踢伤,胡叔都说了要你静养,这些活计离了你就没旁人做了?”赵典语气明显带着几分责备,“若是伤口再裂开了又得重新敷药,买药的银子你出啊?” 这话...听着有些怪异,一时半会儿也不知他是在心疼人还是银子。 “我真觉着好些了才出来的,先前的药钱我会尽快还给镖局的。”身影主人赶忙解释,听声音,居然还是位姑娘。 不怪秦君宁如此惊讶,远远瞧着那人身上穿着的灰漆漆麻布衣服与地上泥土的颜色极其相似,便是头发也只用布条随意绑着,怎么看都不该是女孩子该有的装扮。 说话间那姑娘抬了脸,总算可以得见真容。好在脸庞还算白净,只是现下脸上沾上一些先前木桶中溅起的残汁,姑娘对这些似乎浑不在意,对着赵典又是好一通解释,生怕对方误会她不还钱,彻底歪曲了说话之人话中暗含的意思。 真是位……有些可爱的姑娘。 “阿鱼,”赵驰有些看不下去,主动上前帮自家大哥解释道:“大哥他不是这个意思。” “跟她解释这么多做什么?”赵典倒完桶内的饲料后,重重放下木桶打断了弟弟的帮腔,竟也不顾眼前祖父再三要小心看顾的秦君宁,似是负气般决然离开。 对着自己无意造成的局面,那姑娘用食指挠挠额角,只会对着留下的赵驰憨憨笑笑。 秦君宁见状主动提起自己随意走走,并不用太过在意她的存在。见她坚决如此,赵驰只能由她,下一刻便追向了赵典离去的方向。 想也知晓他是去宽慰自己大哥去了,这兄弟俩实在有趣,哥哥弟弟的性情脾气似乎调了个个儿。 马场内其他人大都忙着手中活计,偌大的马场中无人会留意小小角落里发生的一切。 “秦姑娘,这里脏,你还是尽量不要到这边来。”叫阿鱼的姑娘小心提醒道。 秦君宁盯着眼前这个与记忆中判若两人的江鱼,一时有些语塞。 是的,她记得她,别苑女孩子中的其中一个,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她。 “多谢提醒……” 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秦君宁一时不知说什么合适,可此刻她亦没有与江鱼相认的打算。 如今的平静生活没什么不好的,往事故人仍是秦君宁最不想沾染的。 只是今日所见所闻,秦君宁已然明白便是分别前有了足够的银子,这些女孩子离了别苑后似乎过得不会如她所想的那般顺遂。 第49章 惊怕 江鱼留意到秦君宁眼中若有若无的担心,当下呆了一呆:秦姑娘是在担心她吗? 赵典对待江鱼的态度令秦君宁生出些欣慰,至少这里会有人关心她。 赵老镖头虽认栽,对杨凌风的训练却并未放松。 月余的工夫,除却可以轻松拉开成年男子使用的弓弦,与赵驰对阵时,杨凌风不再只晓得闪躲,虽然暂时还摆脱不了被摔翻在地的结局,至少……比起最初半天爬不起来的窝囊模样,现在起身的动作都利落不少。 “挺胸沉腹!再往下蹲半寸!” 拉满箭弦的双手上坠着两块沉甸甸石头,这是在练瞄准时双手的稳劲,旁边的香炉中插着一炷香只燃去三分之一,杨凌风已汗如雨下,头发丝黏在脸上甚是狼狈。 这样的训练再过一个月,才会正式开始练习射靶。 本朝武举与文举类似,首先是得过地方上的乡试,一般是三年一次,杨凌风运气不错,今年十月便能赶上第一次下场的机会,杨老爷子既准许杨凌风学武,届时下考所需的地方官员推举信方面自不用他们操心。 初考骑射,过三天考步射,开考时,数千名考生中只有二三十人有机会中举再进入下一年四月的会试…… 眼下距离十月说快也快,若杨凌风这边进程缓慢,赶不上今年只能再等三年。 纵然大概率会落榜,杨凌风却不愿就这么错过这次。他底子还算不错,也仅限不错,半年内若想一步登天是绝无可能,只能素日多下功夫,方有可能拼出一线生机。 这头杨凌风还在苦打基础的时候,秦君宁跳过苦练气力这一段,如今已经可以熟练纵身射靶,手里使的是赵老镖头帮着寻来专为女子使用的弓箭,对着远处的箭靶瞄准、射去! 肩上虽没有下场考试的担子,秦君宁却是铁了心要学些功夫傍身的,好容易得了这个机会,哪里肯放过?于是每日杨凌风托举石锁时,她默默陪在一旁拎木桶,开始是空桶,后来换成装满水的……一连七八日,人前从未见过她叫苦喊累。 赵老镖头最开始只当秦君宁小女儿家贪玩玩新鲜,并未对她多在意。而后的事情却出乎了他的意料,小丫头每日下的功夫并不逊于一旁的杨凌风,进展更是超过了自己亲手教出来的两个孙子,不觉间对她的训练更上心,心中对她的喜爱也随之加重了几分。 十箭只能射中一两个靶子,距离射中靶心且有得练呢。 秦君宁悻悻翻身下马,这些日子纵马拨弦使她大腿内侧早磨破了许多处,从最开始下马时的小心翼翼到现在的利落翻身,现下也觉不出什么疼了,原先柔嫩的掌心也从水泡、缰绳勒出的血痕……日日的新伤盖旧伤下已磨出一层薄薄的茧。 自秦君宁在镖局学武第一日,阿奴也在镖局找了份打杂的差事。 每日忙完手中活计,阿奴便准时守在马场,见着秦君宁停了动作,忙不迭地迎了过来,拭汗的帕子、解渴的茶水……都是她早早就备下的。 “小姐好厉害!方才看你在马上都射中了好几个靶子呢!”似生怕旁人听不见,小丫头提高了嗓门嚷道。 “……”秦君宁抿抿嘴唇。 以秦君宁的资质来说进度与旁人相比已算快的了,勉强算一件值得欣慰的事,只面对阿奴的盲目吹捧,她仍会有些莫名心虚。 ....... “侧妃您醒了?” 陆明沅缓了缓情绪,不动声色询问:“世子可有说怎么处置那个丫头?” “这个世子并未说什么,只是交代奴婢们好好伺候侧妃。”丫鬟看过外间并无他人,继而凑近了些,低声回道:“奴婢向救治的太医探听过,那丫头虽然保住了性命,但要等到说话利落且有一段日子。” 原是小县主的周岁生辰,陆明沅贴身伺候的婆子数月前发现了新进府的小丫头里有个手脚不干净的,只是个外院负责洗扫的,却出现在她们院里的小厨房周围徘徊。 得了这消息后,陆明沅第一反应把那小丫头当成世子妃那头派来的。 依照陆明沅的意思等那丫头动手时,再抓个现行,将人扭送到世子面前一并发作。 待见了那丫头后陆明沅觉出了一些不对劲。 是哪里不对劲呢? 是那丫头见事情败露脱逃无望后毅然咬舌自尽时的决然? 还是看到那个丫鬟的第一眼那种莫名的熟悉感? 依令赶去禀报世子的下人已来不及叫回来,待世子赶到时,正赶上那小丫头大口大口吐着鲜血,看向她时眼中却是深入骨髓的恨意。 她一定见过这个丫鬟…… 陆明沅想了一圈,最有可能的地方却是她最不愿想起的地方…… “江……江……” 只听见一个“江”字,陆明沅登时倒抽了一口冷气…… 怎么可能?! “你们可听清了这人在说什么?”世子发问了。 陆明沅这处却再也听不进其他,眼前一黑,身子跟着倒了下去…… 本来那丫头已经是命悬一线,谁知刚巧那日府中有太医上门请平安脉,因抢救及时,那丫头暂且保住了性命。 江……江明沅,那丫头应是想唤她从前别苑时的名字吧。 世子为什么要救那个丫头? 这样的丫头死了就死了,世子为何还要派人将她救回来!? 陆明沅心底一片冰凉,联想到这段日子来世子对自己的冷落,心中不安愈发强烈。近一年来世子已经也不怎么过来,府里下人惯是见风使舵,如今她这位侧妃若不是还有个女儿傍身,日子只会更难过。 第50章 杀心 忐忑不安中陆明沅度过了极其难熬的一夜。 一早,幼儿就在乳母怀中哭闹不停,惹得陆明沅有些莫名的烦躁。 “还不快抱远些!”陆明沅按按额角,“吵得我头疼得厉害!” 世子、世子妃去宫里陪伴圣驾,此刻并不在府中。 …… 鬼使神差地,陆明沅来了关押那个丫头的地牢。 侍卫语气淡淡:“那丫头涉及谋害侧妃您,世子特意吩咐属下们严加看管,闲人不得探视……” 听完侍卫的话后,陆明沅手中捧着新灌的汤婆子似也都暖不了她心底源源不断冒出的寒意。 她深吸一口气,拼命稳住乱掉的心绪,强装自然道:“到底也是从我院里抓住的,我自然算不得闲人,如今只是进去看一眼意图谋害我和小县主,都不行吗?” “既如此……侧妃请。”侍卫惜字如金。 世子府内修建有专用关押惩罚犯错下人的地牢算不得什么稀奇,朝廷虽有明令严禁私自用刑,各家宅院谁家没有些点龌龊私隐须得自己处理,尤其这里还是备受皇上宠爱的英王世子的府邸,谁敢来查? 修建初特意选了个背光的方向,哪怕外头晴空万里,这里永远也射不进一丝阳光,只等到日落西山时方见着一点点余晖。 夹杂着潮湿、腐烂的霉味,初进来便能感受到那股令人胆寒的森然。 初踏进时,耳边似乎隐隐能听出地牢深处时不时传出的惨叫,明明里面此刻只关押那个丫头…… “侧妃,这边。” 陆明沅随着侍卫往里走,没几步她已经看到了那个让她夜不能寐的丫鬟。 披散的长发遮挡了大半面容,陆明沅看过头发下的那张脸,能进别苑里的女孩子姿色注定差不了的,若等几年长成,子细细装扮过远超于如今的她也未可知。 毕竟若是相貌都说不过去,怕也不会被义父选中。 什么义父! 陆明沅恍然醒悟,她是湖州县丞陆宾之女陆明沅! 若是自己心中存了动摇,又如何指望能说服他人? 那丫头此刻看着像昏死了过去,面前火盆边的桌面还摆着冒着热气的药壶、干掉的药碗。 这是拿药吊着命了。 听到动静,那吊着的人影隐约抬了一下头,对着陆明沅站着的位置看了一眼后,那人似是被折磨得没了力气,未见其声,只能瞧着嘴巴蠕动了几下。 江—明—沅—!!! 原只凭一个“江”字勾起来的隐隐的猜想在见了这丫头嘴巴蠕动几下的口型得了全部的印证。 若是人死了,是否就叫做死无对证呢? 陆明沅稳了稳心神,短短一瞬已经下了决心,她斜睨了那侍卫一眼,淡淡道:“你且先退下。” “侧妃……”侍卫明显面有难色。 “我说退下!”陆明沅脸色一冷。 “是。” 片刻工夫地牢内只剩她们两人了。 “能告诉我是谁派你来的吗?”陆明沅踱步上前,像是并不在意即将要面对的脏污恶臭。有多久没有使用这类手段了,事先藏在戒指中淬了毒的牛毫针已经蓄势待发。 之所以唤作牛毫针,皆因此针取法于毫毛,长一寸六分,射进人肌肤后,尖如蚊虻喙,便是个活蹦乱跳的好人也难察觉出异样,何况是眼前这个还是个看似随时都能断了气的。 陆明沅选中的位置是那丫头的耳后,眨眼工夫,针就会射入肌肤内,毒她特意选的是鸩毒,几道呼吸足以断人生机。即便事后有人怀疑,有头发遮掩,细如毫毛的针并不容易被发觉。 人死了,秘密也会随之埋葬……先前一个江宁,如今这个江……管她江什么,谁也别想阻断她的青云路! 即将射出的一刻。 “阿沅这是在做什么?” 第51章 宠爱 “好一个无话可说!” “世子明鉴,自妾进府后,并没有做过一件伤害过世子您和英王府利益的事情。妾只是……一介弱女子,若非受江禄胁迫怕是连接近您的机会都没有。”陆明沅转而因哽咽停了一瞬:“妾可对天发誓,自伺候世子第一日,妾对世子从始至终只有真心。” 这话确是实话,自陆明沅做了这个侧妃以后,江禄并无什么指令交给她。 还真是舌灿莲花,短短几句还将自己描述成一个受害者不说,还间接表了忠心? 那个丫鬟是否是江禄余孽的报复另说,英王世子也不是三岁稚儿,面上不显:“阿沅心中既藏了诸多委屈,何不早日言明?” “妾怕啊,更不愿因此惹得您的厌恶。”陆明沅毫不畏惧迎上英王世子探究的视线,双眸含泪,楚楚可怜。 “……” 见世子不语,陆明沅借着垂眸叹了口气,轻声道:“既世子不肯相信妾,妾怕是只有以死明志了。”话音落毕,便要冲向一旁的墙壁。 动作一气呵成,似乎真是存了求死的心。 预料中的阻拦并未出现,陆明沅咬咬牙,逼着自己生生撞上冰冷的狱墙。钻心的疼痛在额头绽开,随之伴有鲜血流下。 “阿沅这又是何苦?”英王世子总算上前一把将她捞起,语气满是痛惜。 “世子可还愿意相信妾了?”陆明沅躺在世子怀中气若游丝,艰难说道。 “信!我的阿沅已做到此番地步……”英王世子连连点头。 一切恍若真的如此顺利。 英王世子倏然变了语气,“只是……若要我真的相信,还得有劳阿沅帮本世子寻到江禄留下来的所有暗线才可以呢。” 将她搂入怀中的男人眼中明明还是满满疼惜,说出的话却是如此冰凉刺骨。 陆明沅定定地看着自己的枕边人,往日的体贴温柔好似镜花水月,她……像初次见到英王世子一般,细细打量着这个男人。 “听明白了?”英王世子转而捏住陆明沅柔嫩的下巴,“待你养好伤,依旧是府里尊贵的陆侧妃,否则便是深山野林里的一具无名女尸,自己好好掂量吧。” 说罢,手下一松,任由陆明沅狼狈摔倒在地,转脸英王世子漠然交代候在外头听令的侍卫:“将侧妃好好送回去,院里的人手全换掉,至于小县主……” 陆明沅虽也曾埋怨过这个孩子不是男孩,可这个孩子却是实实在在从她身上掉下的肉,见着英王世子的停顿, 她撑起精神细细听着他的后半句话。 “送去世子妃那里。” “世子不要!”陆明沅痛哭出声,可还是没换回那个男人的半点怜惜。 元宵过后,陆明沅便将自己关在屋子里,不再见任何人。或许该说,她的心冷了。 昔日枕边人眼中的她如今只是个为之所图能为所用的工具而已,地牢内的她说的那番话虽有几分做戏,也确暗含了几分真心。 只是……怕英王世子是半个字也没信。 怪只怪她被世子府的尊贵荣华迷了眼,不觉心思也大了,竟真的相信像世子这般身份尊贵、野心勃勃的皇家子弟素日待她的那几分好就叫真心。 “装病装了这些时日也该想清楚了,怎么抉择还有我再教你?”英王世子不耐烦地敲击桌案。 “世子不是已经寻来了一个,想必那丫头落到世子手中已然招了不少东西,依着线索查下去就是。世子何苦在这里为难妾?”陆明沅语气也不似往日温柔,自英王世子踏进这里第一刻便维持着斜靠在床边的懒散姿势,视线看向窗外,也不知到底是看向哪里。 “本世子还用你教?”说到这,英王世子便是一肚子火气。顾家将人送来不假,可那个丫头是个软硬不吃的,若不是还想着用她试探陆明沅,早就用上刑罚拷问,谁知只一个不留神就让她咬舌自尽了。 竟是临死也没说出一点有用的消息。 明明只是个十来岁的小丫头,却是存了这般死志,对于背后调教之人的手段,英王世子也不得不道一声佩服。 下一刻,英王世子径直走到床榻前,粗暴地抓住陆明沅的头发,生生将她拖了下来。“给我收起这副自怨自艾的嘴脸,若你不能给我找出其他暗线,我这府里便也不再需要再有你这位陆侧妃了。” 此刻的英王世子哪里还有平日的云淡风轻? 额头的伤口还未痊愈,这会又遭此粗暴对待,陆明沅却也不敢有任何反抗。被拖行的短短功夫,陆明沅彻底认清现实。 有那么一瞬,她想起了许多过往…… 头皮快要撕裂的疼痛让陆明沅很快回归现实,她还有孩子!还有以后!若是此刻死了,便真的都没有了……苦熬至今,她不甘心! 想明白后,陆明沅脱口而出哀求:“世子息怒!妾知错了,妾定会全心全意协助世子寻到您要的人!” “早点想通该有多好?”英王世子蹲下身子,眸色森森,缓缓说道:“尽快……” “是!”陆明沅身体伏在地面,额头紧紧贴地,眸中极其阴郁。 小县主被抱到了世子妃院里的第二日起,世子府内便开始有人传陆明沅这位侧妃是彻底失去了世子的宠爱。 向来捧高踩低的府里下人暗暗琢磨该如何对待这位侧妃时,情况似乎有了新的转变。 第五日夜里,世子宿在了侧妃院里。 第六日傍晚,世子特去了一趟侧妃院里,虽未留宿,却至夜深才离开。 第七日…… 有那心思活泛地品出了别的意思:世子今年已二十余岁,换作别家公子膝下早该有儿有女。可这些年下来,世子府后院只陆侧妃一人传出有孕的消息。那些日子世子对陆侧妃肚子的重视是有目共睹的。虽最终只诞下了一个女儿,却还是得了圣上亲封县主的封号,以一位侧妃来讲,这算是天大的恩宠了。 眼下看似县主抱到了世子妃院里,说不定世子心中对陆侧妃还有别的打算呢,比如……让她再为世子府诞下一个男孩也不无可能啊。 这几日出入陆明沅院内的丫鬟婆子脸上笑得格外殷勤,其中缘由不说也能猜得明白。 第52章 打听 陆明沅依然看清外人眼中的盛宠也只是每日过来询问更多有用的消息罢了。 马车出府后直奔南面。 车内陪在陆明沅身旁的丫鬟是英王世子吩咐跟来的。丫鬟一路沉默不言,偶尔颠簸之中,身子始终稳如泰山。 马车内,视线再次扫过茫然失神的陆明沅,丫鬟终是没忍住再次皱眉提醒:“世子吩咐侧妃今日要见的是位贵客,侧妃若是如此,恐怕会丢了咱们世子府的脸面的。回去若是世子怪罪,奴婢可是担待不起的。”话语里竟有几分责怪她的意思。 听见这话,陆明沅眼中总算聚起一些精神,她努力将注意力聚集在眼前的丫鬟身上。 雪儿是吗?肌如凝脂肌肤白如雪,真是个人如其名的好丫头。 陆明沅唇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同时挥手唤雪儿与她近些,与此同时,左手指尖边飞快掠过什么。 雪儿不明白这位侧妃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疑惑间还是顺从将身子往前凑了凑,却是只在她凑近的短短一刹那,她只觉得耳后似被蚊虫叮咬了一下,接着便是整个身子摔在车内。 人,已经断气了。 陆明沅平静收起牛毫针,整个过程眸中没有任何波澜,看也不看一眼倒在自己眼前的尸体。 便是她落魄了,也不是什么玩意儿都能在她面前随意叫唤的。 要说这个雪儿死得实在冤枉,她父亲母亲都是英王府多年的老人,兄长如今还是世子身边的亲随,因着兄妹二人自小习武的缘故,前些时日兄长特意将她唤来世子府,每日跟着陆明沅出门便是她日后的差事。 素日她也是个规矩守礼知分寸的,只是事先从兄长那处听说了一些这位陆侧妃的来历,面对面英王府存了算计的心怀叵测之人,还没学会掩饰情绪。 好比这次,因跟着陆明沅出门,一心想给兄长挣些脸面的雪儿一时没忍住言语中多带了几分嫌弃。 怪只怪雪儿年岁尚轻,还未悟透身为奴婢喜怒不该形于色的道理前就这般丢了性命。 陆明沅撩起裙摆缓步悠然走出马车。 车夫见着只她一人出来,心里头已有些惴惴不安。 抬眼正与陆明沅撞上视线,见她嘴角扬起的诡异微笑,车夫心里一哆嗦,再不敢看她,只能垂首低声说道:侧妃,顾家的人已经在里头候着了。 “雪儿姑娘似乎有些累了呢,”陆明沅开口一如既往地温婉轻柔,眼中看不出任何异常,“让她好好在里面休息,不许打扰她。”语速缓缓,像极了一位体恤下人的宽厚主子。 车夫只能应下,亲眼瞧着陆明沅走远了,才敢查看马车内的情况。 马车内,雪儿的尸身已经凉透了,表情维持着咽气前的惊愕状,双目怒瞪向不知何处。 如此骇人的死状,便是一个大男人也被惊得连连后退,差点摔坐地上。 死...死了?!得快些回府禀报世子! 等等。今日自己是奉命出府,便是要回去也得等侧妃出来才能折返,无奈,车夫只能强作镇定候在原地。 此次约见的地方闹中取静,外头是个香粉铺子,一早等候的小厮将陆明沅领入了后院。待客厅内,一位白皙清瘦的青年握着扇子站起身来,客气地作揖道:“侧妃驾到,小店今日蓬荜生辉。” 口中虽无比恭敬,青年却没有一丝上前迎接的意思。 陆明沅现下也没什么心思在意这些细枝末节,对于害得她落得今日结果的顾家,她一时实在做不出违心寒暄。 “是你将人送进世子府的。” “不错。” “呵,倒是坦诚,我亦不知自己何时招惹过顾家,还望先生指教。”洛阳顾家,富甲天下,陆明沅绞尽脑汁也想不出自己何时得罪过顾家。 “侧妃误会了,若非如此,小人今日怎能得见侧妃呢?” “先生何意?” “小人只是想与侧妃打听一个人。” “谁?” “江宁。” 听见这个久违的名字,陆明沅手中茶盏险些滑脱出手。 “侧妃娘娘?”青年自然没有错过这个小插曲。 陆明沅猛然回神,迎上青年的目光,正色回道:“先生既能寻到别苑旧人,想必该已清楚,江府抄家之时,别苑中早已作鸟兽散,江宁的去处我并不清楚,只是容我多嘴追问一句:不知先生打听江宁所谓何事?” 青年笑笑说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原该有样东西本该在江宁与侧妃分开之后送来的,可是如今此人好似在这世间消失了踪迹,小人这才请教侧妃的。” “哦?是吗?那我就不清楚了。自进了世子府,往日故人再未有联络,不知先生何处得知江宁曾见过我的。”陆明沅看向手中茶盏,淡淡回道。 那日江宁喝下的茶水中留下了足量的毒药,江宁必死无疑。如今来与她追问一个死人踪迹,她总不能回说奈何桥边吧,此刻她定不会承认。 “既如此”青年突然嗤笑出声,话锋一转:“侧妃娘娘这般泰然自若,心中可是有了回禀世子的法子?” “你!”出府前世子特意交代要她全然配合此人,万不能得罪。 陆明沅困于后院许久,外界发生种种只能凭借府中下人闲聊中推测,再有便是那个曾帮他传递书信之人,可惜自生下孩子后,那人再没有了任何消息。 寻找隐于暗处的别苑旧人于此刻的她来说,难于登天。 “小人奉劝侧妃一句,江宁与侧妃所谋之事小人这处一清二楚,今日侧妃若对江宁之事有所隐瞒,世子那……总不会责罚到小人头上。” “敢问先生与江宁什么关系?”权衡再三,陆明沅终是下了决定。 “小人先前已经说了,她欠我一样东西。” 陆明沅一时有些猜不透,现下也不打算与这人继续纠缠:“我可以将我所知道的一切告知先生,只是有一样,先生今日必得让我有个交代带回世子府。” “那是自然。” 第53章 狼狈 “她死了,尸身现在何处,我也不知。” “死了?”青年突然大笑出声,“侧妃何以断定她死了。” 见这人反应不似伤心,陆明沅稍稍安心了一些:“当日我曾有意拉拢过她,被她给拒了,我不愿日后多一分风险,便在茶饮中下了足以致命的毒药,想必先生应能明白,我此举只是为了自保。” “哈哈哈……怪不得那日她没有如约而至,怪不得.......” “既已经说了,我要的交代呢?” “……威武镖局,里面有世子要找的人。” “多谢先生告知。”陆明沅告辞前,一时没忍住回头多看了一眼厅内青年,自她说出江宁的死讯后,那人虽是大笑并没有表现出丝毫在意的模样,可不知怎的,她心中却是隐隐生出了一些不安。 待人走远了,青年的笑声总算熄了,抬眼时却是淬了血似的猩红。 回禀完世子,陆明沅径直回了自己的院子,自第一脚踏进院内,下人见着她回来纷纷请安行礼,见她也不理睬,只能识相退到外头。 梳妆台前,陆明沅对映铜镜的自己,一路走来唇边始终挂着的笑意终是变淡,铜镜中她的美貌如旧,只是经历这些天的折腾,纵使了厚厚的脂粉也盖不住眼下的乌青,而这些正彻底暴露出她此刻的疲惫颓然。 世子曾说过的,他最爱看着自己笑,只有见着她在身旁,才觉着平日的辛苦都是值得的…… 是这样吗?还是这样? 陆明沅细细比对着唇角上扬的弧度,恍若先前发生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姑且算能应付完一阵了,只是寻到暗线后她会如何? 世子还能像以前那样对自己吗?或者……死死捏着铜镜的双手顿了顿,漆黑的双眸随后涌出一股极致的癫狂。 如果她再怀上一个孩子,这次,如果……是个男孩呢....... 陆明沅脸上变为明媚无辜的笑意。 …… 有客。 车夫被人拦住了,见着一脸冷峻的侍卫,他便是心里头再惊惶失措也得先忍耐下来。 “雷兄弟,小的真的是有急事禀报世子,还望通融一番。” “世子说了,待客期间不可叨扰。” “真的是急事,若是耽搁了,你可担责?” 侍卫眼皮抬也没抬,见这架势便是天塌了,也不能任他闯入。 车夫重重呼出一口浊气,盯着眼前的雷昊半晌,最终恢复了平静。“好,我便在这候着,只是雷兄弟你可莫要后悔!” 马车内的雪儿可是眼前这位的亲妹妹,做兄长的都不上心,他一个外人操得哪门子闲心? “好。”雷昊言简意赅。 书房内,楚狰随意扫视一圈,自觉找寻了把太师椅坐下,全然没有客人该有的自觉。 楚狰上门,自然得格外慎重些。 这位可是稀客,向来只有英王世子去寻他的份,哪里见过他主动寻上门的时候。 英王世子对眼前比自己还小两岁的楚狰,不敢有一丝轻慢。话中含笑:“阿狰今日怎么有空寻我?” 细究起来,英王世子还大楚狰一些,辈分上的称呼几人私下也是不论,一口阿狰唤得倒能显得更亲切些。 世人皆知皇祖父心尖上的女人只皇祖母一人,连着皇祖母的母家跟着荣宠不断。 少时更有父亲不止一次地叮嘱:宁可得罪几位堂兄,也不能惹了楚狰这位小祖宗不快。纵然父亲不提,只凭着皇祖父、皇祖母待楚狰的那几分特别,他也辨出楚狰乃至整个楚家都不能得罪,便是皇太孙,对楚家也只有亲近的份。 立朝初,跟着太祖皇帝打下江山的十几位弟兄都封为了公侯伯爵,自古功臣难善终,而眼下只剩楚家巍然屹立数十年不到,足以可见楚家在为君者心中的特别。 其中原因也并非只是当时还是皇子的皇祖父娶了楚家的嫡女才会如此。 某次府中家宴,席间英王多饮了一些,厅内只剩父子二人时,对着醉眼蒙眬的父亲,英王世子才敢问出心中疑问。 为何?你道是为何? 英王打了个酒嗝,陷入了回忆。 楚家太公莫名逝世那年,还是王爷的皇上领着妻儿回京吊唁。 当他们一行人刚踏进楚国公府时,耳边的哭骂不绝于耳。 已成年的英王亲眼见着自己的父亲在外祖父灵堂内被几位舅舅打得头破血流不敢还手,母亲则跪在黑黢黢的棺材前哭得悲痛万分,撕扯间便是他们兄弟几人也被推倒在地上,无人问津。 “与他们何干!便是打死了他,爹又能活过来吗?”只在此刻,平日最是浑不懔的小舅舅跳了出来。 那个还在京中时总爱领他们纵马打球、嬉戏玩闹的小舅舅最先是扶起他们兄弟几人,继而摔盆砸碗在灵堂内闹出好大的动静才算制止住众人对父亲的殴打。 “难不成还得逼死了姐姐,你们才算满意!” 父亲不顾眼下的狼狈,跪在地上对着棺材连连扑通磕头,母亲搂着他们悲痛不能自已。 最终送几人出府的还是那位小舅舅,国公府门前只他一人,稚嫩少年两眼通红,拱手作揖郑重送别姐姐一行人:“今日一别不知何时相见。” 这话一出立刻引来母亲的大声恸哭。“阿遇……” 英王兄弟几人忍了许久的委屈害怕在这一刻也是绷不住了,不约而同“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父亲搀扶着母亲,回头又看看扯着自己袖子的几个孩子,一时间有些手忙脚乱。 “你们几个!”楚遇对着他们强挤出一个难看的笑,“男儿有泪不轻弹,日后你们要做铁血铮铮的汉子,要听话懂事,要.......万不能惹得你们母亲不快,你们母亲……很不容易……” 明明他只是个十五六岁的青稚少年,往日家中最爱贪玩耍趣的也是他,突生的变故却是让他成熟不少。 继而楚遇对着父亲行了大礼:“今日家中几位兄长的失礼,还望王爷勿要怪罪,日后……恳请王爷多多善待姐姐些。” 直至他们的马车走远,门前的那抹身影仍停在原地。 …… 第54章 庄头 “咱们欠楚家的。”这是英王私下听已为君上的父亲念叨最多的一句。 欠吗? 英王世子听得明白,皇祖父说欠,那便是欠的。 皇位初定之时,楚家几位舅公阖家老小皆死在了战乱中,皇祖母的母家如今只剩楚遇一个胞弟。 而今的楚家,即便已不是当初的国公府。只凭手握兵权战功赫赫的楚遇足矣立起新的门庭,楚家人除却镇守边疆的小舅公夫妇便只有还在京内的楚狰、楚泽两兄妹。 英王世子收回心绪,专心应对眼前的楚狰。 …… “时下生意不好你们可都是瞧见的了,你们都给我识相些,来了客人都得给我好好陪!若是惹了客人不痛快,也别怪妈妈我不跟你们讲情面。” 绮云楼内,刘妈妈脸色沉沉,准时开始每日迎客前的敲打。 “咱们绮云楼不是善堂,更不养闲人,都给我把平日那些矫情挑客的做派收起来,再有谁身娇肉贵称病躲掉的,妈妈我就亲自去给她瞧瞧,看看究竟是个什么病!”后面这句意有所指。 齐齐站着听训斥的姑娘中有胆大的已偷偷瞟向站在最边上的芳蕊。 生意不好怪得了我吗?再者说了,这条街上生意不好的又不止她们一家? 芳蕊心有不服,脸上却不敢显露半分,只能趁无人注意时暗暗撇撇嘴。 京城排得上名号的两家青楼:潇湘馆、绮云楼。明明潇湘馆还晚一些开门做生意,却生生将在此地已营生十数年的绮云楼压在下头许久。现下的潇湘馆更有风头愈盛的趋势,远远将绮云楼甩开一大截。 堂内零散几桌还是迎客小厮在潇湘馆门前忽悠回来的,说是忽悠也不尽然,客人砸银子都是来为寻乐子的,潇湘馆的姑娘里外加起来就那么些人,一来二去总有些客人会顾不到,眼前出现在绮云楼里的这些主儿便是因着钱少、事多,潇湘馆那处顾不上的。 曾几何时,她们绮云楼已经沦落到捡人家剩下的了。刘妈妈重重呼出一口浊气,眼下她也不敢再想妄图打败潇湘馆。 罢了,有得吃就吃吧…… 对着不多的客人,刘妈妈脸上笑得如牡丹花一般绚烂,细看却是比哭还要难看。 “大爷,你再喝一杯,再喝一杯嘛……” “不能再喝了,正事...正事可还没办呢。”男人咽了口口水,嫌弃推开芳蕊递来的酒杯,另一只手欲要探入芳蕊胸前的衣衫内。 何为正事?男人眼中的垂涎欲滴不加任何掩饰。 芳蕊放下酒杯,起身一扭小腰灵巧绕到男人另一侧,“好饭不怕晚,趣话不嫌慢,大爷你别心急嘛,你还没跟芳蕊好好说你是做什么的呢?” 真是江河日下,芳蕊心中暗骂:什么玩意!想她好歹也是绮云楼里排得上名号的,素日那些个才子少爷哪个不是送诗、送画、送首饰的才能换来与她一度春宵,眼前这人只是今夜的客人中出手最阔绰的一个,刘妈妈便巴巴地将她唤了来。 所谓的最阔绰也只是砸了几十两银子,芳蕊进来打眼一扫,便已认出男人身上外衫的布料虽是绸布,衣角绣纹却是前几年的老样式,哪里像是个有钱的主儿?不得不说,刘妈妈近日的眼皮子也忒浅了些。 男人手里扑了个空,眼中不悦一闪而过,顷刻就翻了脸,冷哼一声道:“我若是说出来怕是会吓着你。” 若真让到手的银子飞了,刘妈妈非得撕了自己的皮。 芳蕊赶忙上前,一个踉跄假意摔入男子怀里,纤纤玉手更是主动抚上男人粗糙的下颚,“大爷真是讨厌,不愿说不说就是了,何必要吓唬芳蕊呢。” 见芳蕊主动服软,男人脸色总算好看一些,既放出了话,自得要撑下去。“吓你作甚,听好了,大爷我是伺候未来太子殿下的人。” “啊?”芳蕊连连惊呼,心中却是极其不屑:太子就太子,也不知谁给他的底气这般张狂,花俩钱都不知道自己是谁了……说到底不还是与她一般都是伺候人的。 良宵苦短,珍惜当下。 男人不再与她芳蕊计较什么,抱起怀中的美娇娘,迫不及待大步迈入屏风之后。 伺候的小丫鬟识相退出房间,悄悄为两人带上房门。 接下来……便是屋内床榻处发出有节奏的“咯叽咯叽”。 …… “你怕是有麻烦了。”楚狰并未直面回应英王世子的调侃,只冷不丁冒出一句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 书房内的气氛滞了一瞬,这话任是谁贸然听了都得漏几拍心跳。 何况还是心中本就有鬼的英王世子。他迅速调整好呼吸,脸上淡淡调笑道:“你这是又从哪里听了什么闲话,特意跑来诓我?” 楚狰眼中认真,全然没有开玩笑的意思,敲了敲手边的茶案:“赵弋。” 确认是从未听过的名字,英王世子有些不解,楚狰提到的这人与他口中所说的麻烦之间有何关系? 楚狰耐着性子继续提示:“他是你底下庄子上的一个庄头。” 朝中官员手上多少都有些宫中赏赐下来的官田,这些官田分散各处不易管理,耕种辛苦且微薄的收成不是哪家都能瞧得上,雇人耕种或出佃田地即这些官田的最佳用处。于是各家各府里就有了专门负责催收田租和管束田客的管事,因着这些人随官田所在,住在临近的庄子上,一年到头只在秋收、年尾时节赶回主家回禀,一来二去的,这些人就被称作上了庄头。 一个庄头而已,世子府下面这样的人物粗略一算足有数十个,英王世子有些不解。 楚狰接下来的话却是让英王世子不能再装作镇定,听他道完,身上更是实实在在惊出了一身冷汗。 府里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庄头跑去逛窑子,对着作陪的花娘自称是伺候未来太子的人! 这是何意?! 第55章 奴才 且不说皇祖父如今身体康健、福寿延绵,已位至太子之位的大伯父也还好端端的,赵弋话中添的一个“未来的”又是何意?明示他们英王府有不臣之心?还是暗示他与父亲对.对太子之位……早有觊觎之心? 这些话若传到多疑的皇祖父耳边,他们英王府阖府跪在奉天殿前以死谢罪也不足以平圣怒。 真是个天杀的狗奴才! 若是那赵弋就在眼前,英王世子此刻恨不得即刻将他大卸八块! 只是……这些隐晦私密之事楚狰是怎么知道的? 英王世子想要直接开口询问楚狰,又怕惹了他不痛快,若是不问,又不知这事还有谁知晓?惊疑不定时,不觉多看了楚狰几眼。 “你别这么看我,这些话是有人刻意引我来告知你的。”楚狰眼中坦然。 晌午后,有人瞧见沈济川身边的几个亲卫抬着一个鲜血淋淋的男人进了营帐。 神机营与沈济川所在营帐之间且有一段距离,若只是寻常犯人何至于闹得这样大的阵势,这几人还特意绕了这样大一个圈子选了一条能让他撞见的路。 便是他不想过问,随后也有人主动寻到他营帐前闲谈,话里话外不仅道明那人身份也讲清了始末缘由:英王世子府上一个叫赵弋庄头,昨夜跑到绮云楼大放厥词,有人见不惯其猖狂作态,便主动寻来举报。 真是难为沈济川的一番苦心。 照着楚狰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性子,他原不想顺水推舟的,只是人都给他把戏台子搭好了,他若再无任何反应也太不给沈济川面子了。 英王世子前些日子闹出的动静也传到了他的耳边,本着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心理,楚狰出了营帐便奔着英王世子府来了。 若问他为何不是去往太子府,而选了这处?楚狰表示纯属顺路,世子府距离禁军营帐更近一些。 …… “谁?”谁能刻意引了他来? “沈济川。” 这个名字倒是出乎了英王世子的意料,哑然之后细思一下却也能想得通。 如按以前,英王世子绝不会多想,只是陆明沅的身份实实在给英王世子提了个醒,当年江禄曾请旨重设检校,最后虽然没拿到皇上的批示,可他收拢检校留为己用,私自培养女子暗线都能做得出,谁知道沈济川身旁如今有没有这样的人物跟随? 得出这番推论也不算英王世子异想天开。 倒是沈济川此举……算是什么? 投诚?亦或是…… 见英王世子陷入沉思,楚狰没有半分要惊扰他的意思,这个空隙端起手边茶盏淡淡饮了一口,入口一瞬即引来他的颦眉,外人眼中清鲜甘醇的茶水在他看来还不如寻常白水解渴,若还得忍受其中苦涩,倒不如直接饮酒来得痛快。 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主要得看往上呈报的人是个怎样的说法。 英王世子眸色深深,当着楚狰的面也不避讳:“沈济川此举为了什么不难猜出,看来我得亲自出面会一会他了。” “随你。”楚狰淡淡道,他原就是传话的,他们之间又会如何与他无关。 “无论如何,阿狰特意上门告知我此事,这份情谊我会记下的。”英王世子眼中诚挚,对着楚狰郑重道谢。 “说这话就外道了,都是一家人……” 是啊,都是一家人。 …… 英王世子特意送楚狰出了府门,看向他离去的背影,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神色。 自他及冠后,更能切身体会到父亲的委屈无奈。 大伯父出生后身子便不太好,偏偏只因比父亲早生了几年的缘故,抢先占了世子的位子。反观他的父亲,当初为着顺利进京挺在众人前头浴血搏杀,多次身陷险境才得了今日的富贵王权。 大局初定后,已是世子的大伯父毫无疑问地封为太子,父亲虽被封作英王,那又如何? 英王世子看来,他的父亲是天底下最好的父亲,文韬武略样样不逊于那位体弱多病的大伯父,同为皇上嫡子,只因次子的身份便与那个位置失之交臂。 父亲不甘心,他亦如是。 朝中文臣的晋升、考核皆被掌握在太子一派手中,英王身后站着的都是同历军中苦闷的武将。武将若想晋升不比文臣容易,必得靠着自身不顾性命、浴血奋战赚来的战功打底,稍有不慎还会落得战死沙场、马革裹尸下场。 英王世子心中对文臣却是有些瞧不上的,在他看来,文臣手无缚鸡之力、一身酸腐气不说,惯会使口伐笔诛那一套,再不济也是一头撞死议政殿前,虽丢了性命,却赢了名声。 自古君不立长,国家必有大乱,就是这些文弱书生提出的谬论,偏偏皇祖父眼下还最吃他们这一套。 皇祖父日渐年迈是不争的事实,历朝历代也曾有临门一脚前更换太子人选的先例,英王世子并不担心自家父亲始终委于亲王之位,尘埃落定之前,皆是过眼云烟。 若能赢得楚家的支持,英王这边的胜算会更大一些。 只可惜楚狰父子皆是油盐不进的角儿,太子与英王两边始终不偏不倚,这些英王世子也能理解,过早表明态度始终都带着风险,索性抽身作壁上观,最终谁坐上那个位置,楚家的地位都不会撼动分毫。 楚狰今日此举看似无意,英王世子却不得不多想几分:这算是示好吗? “来人,备马!” 第56章 噩耗 还等着回禀的车夫却是欲哭无泪,巴巴守了许久,亲眼见着世子出来还没说上话,眼睁睁瞧着一行人绝尘而去。 这……这该如何是好? 那马车内的尸体该如何处置总得给个准话啊。 …… “世子殿下亲至,卑职未曾远迎,还望世子见谅。”营帐内,沈济川双膝跪地,身后摆着的是一具蒙上白布的尸首。 “沈大人这是何意?” “属下原在审问昨夜闯入绮云楼大放厥词的一个疯汉,此人言语颠三倒四,更妄称是世子您府上的,话里话外又存了意图挑拨英王殿下与太子手足情谊的心思,正巧被卑职手底下的侍卫撞见,这才将其带了回来问话。” “还有这事?看来是我来得不是时候了,竟扰了沈大人审问犯人。”英王世子眼尾余光淡淡扫过那片白布,面色不显。 “无妨,世子来得正是时候,前去查探的人已回禀,这人原就是个城外庄子里普通农户,因着妻子爬墙气急之下迷了心窍,自此之后就是疯言疯语。虽说只是个疯子,原不该与之计较,只是这人被带回来后嘴里仍是骂骂咧咧不停,实在不堪入耳。若放任随之,指不定哪日被有心人听了去,属下知道世子定然也听不得这些疯话,这才擅自做主命人将他打死,免得再污了他人的耳朵。” “如此甚好,区区一个疯子而已,我竟是不知沈大人凡事都这般亲力亲为,如此辛苦,可万要保重自身啊。” “身负皇恩,幸不辱使命。” “好!好啊……” 已然明了的事实,自不用再向上禀报什么。 像赵弋这种妄口巴舌的小人便即便沈济川给他生路,英王世子也不会容他多苟活世上一日。 死在沈济川手上总好过他亲自出手料理。 古往今来,多少盖世豪杰成事前就毁在这种如蝼蚁般的小人身上,死得好! 暗潮汹涌止于风平浪静,还趁机收用了沈济川…… 英王世子这几日心情可好得很,否则此刻他也不会这般轻松惬意。 “殿下,您觉得沈济川可信?”棋盘对面,与之对弈的是府中最得倚重的一个亲随。 “父王常说这世间可信的只两种人,一种是笨人,一种是直人,你道是为何?”见亲随沉默不语,英王世子继续说道:“那是因为笨人没有心眼,直人不使心眼,依你看沈济川该算是哪种?” “这……” “父王所说虽有些道理,但在我看来,可信固然重要,今时今日我们身边所缺的却是可用之人,沈济川品行如何与我们共谋之事无多大干系,只要他甘心为我所用便足够了。” “是。”亲随看向外头的人影欲言又止:“世子,外头……还跪着呢。” 雷昊正是英王口中所说的直人,自家妹妹雪儿昨日已经入土,一回来便跪在外头,任谁劝也劝不起来。 英王世子沉默半晌,隔着窗户缝隙看去。 外头天色已近昏黑,此刻还飘着细雨。 檐下挂着的两盏灯笼因风掠过飘摇不定,只雷昊孤身挺立在台阶下,身上衣物皆被雨水打湿,整个人好似与世间隔绝,被一种重重的死寂、孤独所笼罩…… 此时正逢冬日,雨水打在身上必然凉意刺骨。 英王世子收回视线,淡淡道:“让他回去吧,跪在这里像什么样子?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这些只能让他自己想通才成。” “世子!”共事多年的情谊让亲随有些于心不忍。 “你也下去吧,出去多劝他些,若他能想通,待日后成事我定不会亏待他,若想不通,就不用在我身旁伺候了。” “……是!”亲随只得无奈退出屋子。 世子的话在府中向来是毋庸置疑的,对着一同长大的雷昊亲随只能是尽量劝慰。 …… “还在跪着?”世子妃愣了一下,“世子未说什么?” “咱们世子亲口定得暴病而亡,自然不会再说什么。”嬷嬷低声说道。 “既是世子拍板定案的事情,咱们也不能私下再议论什么,嬷嬷可要看紧了咱们院里的,若有什么不妥当的话传到世子耳朵里,便是我也护不住你们!” “是是,那是定然,只是老奴实在想不明白,雪儿这事明眼人都能瞧出分明就是那位下的手,便是再宠她,世子也不该因此凉了下面人的心。” 宠?世子妃瞟了一眼内室里伺候的乳娘,心中很是不以为然,只淡淡吩咐道:“去给雷侍卫送去些暖身的姜汤,私下再拿些银子送去,也算是咱们替世子抚恤下属了。” “是,老奴这就去。” 亲随终是没将雷昊劝走。 雨势渐大,门前依旧只剩那抹倔强的身影。 过往下人见着雷昊这副狼狈模样皆是垂下脑袋,快步绕开。 雨水沿着身体慢慢流下来,黏在皮肤上的衣物此刻便是再刺骨也不及他心中寒意,雷昊心中压抑的万般委屈不甘随着时间的流逝逐渐化为失魂落魄。 他只是要一个交代而已! 该是什么样的交代呢?这些他自己心里也不清楚。 此刻雷昊心中只一个念头:身为奴婢,若是为着救主,死也就死了,那是他们身为奴婢的荣耀,只是不该……不该是这样……妹妹死得实在冤枉! 暴病?简直是可笑至极!雪儿的身手是他手把手教出来的,身体如何他这个兄长会不清楚?得知噩耗的第一瞬,雷昊心头被各种懊恼悔恨的情绪萦绕,早知如此,他就不该将妹妹唤来的,也不至招来这样的结果。 英王还未受封时,他便被指到世子身旁伺候,他爹娘都是王爷王妃身旁得脸的,家中只这一个妹妹,虽不及公主县主那般金尊玉贵,却也是他家精心教养长大的孩子,就这般不明不白地没了。 母亲现下还未从悲痛中走出,父亲一夜间白了不少头发……哪怕明知不能将真凶如何,哪怕父亲早事前告诫过他不可肆意妄为……雷昊仍为了心里堵着的那股气跪在了这里。 直至眼前书房内的暖黄烛光熄灭,雷昊心中仅存的最后一丝希望也随之破灭,只能自嘲笑笑。 行凶者贵为府中侧妃,他们……只是奴才。 …… 第57章 行踪 有人在镖局周围徘徊,当日便传出镖局丢了一个姑娘。 出于对危险感知的敏锐,江鱼猜想对方是因她而来的。 今夜她有意露了行踪,想要出手试探了下躲在暗处之人的来意,没承想对方人多势众,起初虽只出现三人,隐于暗处还有不少,与他们缠斗间,江鱼中了其中一人一剑,伤在了胳膊处,其后更是费了好些劲才侥幸逃回来。 镖局已经不安全了。 侥幸逃回马场的小木屋后,江鱼看了一眼伤处,像是想到什么, 赵典兄弟两人每日都会在出现在马场练习纵马射靶,她偷拿了一支羽箭,折断了箭头藏于袖下。隔日出有意出现在靶场四周再装作被赵典脱靶射出的羽箭所伤,接着其他人赶来之前,将羽箭划过伤处,再深一寸,新伤掩盖住旧伤,鲜血淋漓下极少有人能发现什么端倪。 镖师押送镖车多少会遇上些劫道的,故而镖局里常备有治疗寻常刀剑伤口的伤药,剑伤、箭伤亦能处理,届时便是躲在外头的人有心要查,也抓不住什么。 当初投奔镖局时,江鱼用的是进京投亲的由头。 一个无依无靠的弱女子前来投奔亲戚,不料赶上亲戚搬家,寻了数日一无所获,身上银钱也剩得也不多,回乡抑或继续寻找都需要银钱支撑度日,一筹莫展之时,正赶上镖局贴出招杂役的告示。 她想离开,只需提前向管事打个招呼便可。 管事大娘惊讶道:“怎么这么突然?你寻到亲戚了?” 江鱼乖巧地点头。 “唉,寻到就好,也是个可怜的孩子......等我算下你的工钱再去寻你可好。”大娘叔长吁短叹后,并未多为难她,翻翻手中的账册随口问道,“你那亲戚住在何处?你这一下子就要走,大娘还怪有些舍不得的。” 这话真不是客套,江鱼上门时便是眼前这副脏兮兮的模样,你问一句她答一句,从不多蹦一个字。 当初也是犹豫许久才同意录用的她,谁知进来后才发现这丫头看着瘦瘦小小却是个极能吃苦的,平时做完分内的活计还会主动帮着镖局内的婆子、婶子做些其他杂活,这般老实本分的女娃儿怎能不让人喜欢。 江鱼一脸认真地回复着:“离镖局不远。” “也好也好,无事常回来看看。你先回去吧,晚些我去寻你。” “嗯。” …… 走了一个杂役于威武镖局而言应该算不得什么大事,至少江鱼是这么认为的。 临行前,告别素日待她不错的几位婶子,走至门前时便是看到这样一幕,赵典两兄弟如两尊门神般分别站在大门两侧。 江鱼垂着脑袋,试图无视这两位的存在,一只手臂却直直拦住她的去路。 手臂的主人是几日前自从知道她要离开后便一直没给过她好脸色的赵典。 “走了?” “嗯。” “都寻到亲戚了,以后你会一直在京城吗?” “嗯。” “那就好,“赵典绷着的脸色总算好看了些,”不是,我是说你……你一个人赶路终究太危险了些,如今虽太平盛世的,回乡路上也不算太平,昨日丁叔押镖回程还遇上了山贼呢,像你这样的若是碰上山贼……虽然山贼也不会对你做什么—” 跑题了!赵驰赶忙上前踢了一脚自家大哥的小腿。 赵典赶忙转回了话头:“我的意思是若你想起镖局……可以随时回来看看的。” 江鱼愣愣盯着眼前絮絮叨叨的赵典,像是有些不理解他出现在此的意义,她不想耽搁太久,还是依照之前的习惯只回了一个“好。” 见江鱼始终这副木讷的模样,赵典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继续说道:“算了,我还是送你去你亲戚那吧,包袱挺沉的,别再把你的伤口给勒裂开了。” 江鱼想拒绝的,她的衣服来回只那两三件,来时一个小包袱,走时亦是如此,根本不沉。只是赵典并没给她开口拒绝的机会,不由分说拿过轻飘飘的小包袱,往身后一甩,对着江鱼自认潇洒地甩了甩额前的头发,前头带路。 她看了看赵驰,并没有跟上。 “大哥对无意射伤你这件事还是有些愧疚的,阿鱼,你就让他送送吧,这样他心里会好过些。”赵驰自然站在赵典那头,对着求救的江鱼一脸纯良无害。 “好吧。” 只到一处巷子前,江鱼便停住了脚步。原就是虚构的亲戚,再往里去会露馅的。 “我到了。” 赵驰极有眼色刻意落后两人几步,将脸转向别处。 “我……若是无事我来找你,你……你会见我的吧.......”赵典长得五大三粗,此刻表现却是与平日像极了扭捏别扭的小姑娘。 “嗯。”看着眼前这个憨憨的少年,多日相处,江鱼哪里还不明白他的心意,只是她给不了对方什么承诺,才会一直装傻。 “一言为定,明日,明日我会来找你的。” “好。”江鱼垂下眼眸。她这样的人,但凡与谁亲近都会给对方带来巨大的灾难,此刻的应允,也只是为了想要尽快脱身罢了。 明日....... 若还有机会相见,再向他致歉吧。 “……” …… 第58章 月黑 月黑风高夜,高枕酣睡时。 紧闭的城门悄摸摸开了一条小缝,缝隙大小只够一人穿行,若不细看,这道缝隙很容易被忽略。 一道身影闪了出去,守门的兵士在人出去后轻手轻脚合上城门,仿若先前的一切从未发生过。 江鱼背着包袱步伐急促,出了城便直奔郊外的林子。 晚间她用一钱银子收买了那个兵士,用的理由无非是家中长辈病重,赶着回乡的借口,那个兵士最初或许也是存疑的,只是江鱼表现出的担忧心急太过真切,又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姑娘,收了银子后,兵士并未太过为难她。 自与那些人交手后,江鱼已然认清,若真被那些人擒获,面对她的只有死路一条。此刻的她只是有些懊恼当初没有听从江宁的叮嘱,拖至今日才离京。 但愿今后一切顺利…… 林中的土地庙前,一辆马车已经在此等了好一会儿,驾车的汉子长相略微有些猥琐,对着城门方向早已望眼欲穿。 也是白日临时接的活,说是只将马车赶至土地庙前等着,待人来了,就可拿钱走人。 若不是那位客人银子给得痛快,谁愿意大半夜地在这鬼地方守着。这般想着,汉子吐出一口浓痰,心里骂骂咧咧道。 夜色寥寥,草丛里头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惹得汉子一阵胆寒。 不待他有何反应时,从中钻出来一道人影。 汉子不敢乱动,等人走得近些看清了正脸,才敢接话。“哎哟,我说姑娘您可算是来了,这大半夜的,野树林子实在渗人。” 江鱼递过银子,伸手接了马鞭,待她麻利上了马车,将行李随手丢在车内。 包袱落在车内木板上发出一些细微声响,汉子的眼神随之闪烁了几下,只凭着刚刚那点子动静,他便断出那包袱中定装着一些值钱的玩意儿, “车既已经交到我手上,你可以走了。”江鱼毫不客气地下了逐客令。 “嘿嘿...是是是,”汉子脸上笑得谄媚,视线却直勾勾地盯着车内的包袱,眼里的不怀好意昭然若揭。“姑娘这么晚还要赶路?夜间林子里有不少山禽猛兽咧,您孤身一人瞧着定有许多不便的地方,不如再由小的送姑娘一程?” 深更半夜出城,抛却家中急事便只有……怕不是惹了什么大祸,忙着逃之夭夭呢。再者而言……汉子细细打量了四周环境,继而看了一眼江鱼,见她身形纤瘦,心中更多了些胜算:若是真这里劫了她,事后定是不敢声张的。即便闹腾起来,无人发现之余,一个丫头片子能翻出什么浪花,只能打掉牙齿往肚子里咽。 “既如此,那...便有劳了。”夜色下,江鱼掩下眸中冷意,对着汉子粲然一笑。 汉子被那笑容晃了一眼,白日谈价格时倒没留意,这丫头片子长得还算端正,晚些卖去做戏楼里头,又是一笔银子……自顾自沉浸在美好幻想中的汉子全然没留意江鱼眼中的意味深长…… 汉子只当是对方已经怕了他,见状更有上手抢马鞭之势。 下一刻,汉子眼前一花,前一刻他眼中一点威胁不见的丫头片子已然腾空跃起…… 什么叫悔不当初?恢复意识的汉子是深刻认识到了这一点,此刻他被丢在土地庙前,以一种极度扭曲的姿势被五花大绑,睁眼看了一下四周,只能勉强断定天还未亮,四下见不着一个人影。 不远处的马车看着实在眼熟,方才的丫头片子却不见了踪影……一阵蠕动后,汉子眼角瞥到土地庙里头似有亮光。 汉子张嘴便要呼救,却发现此刻他的嘴里被破布塞得严严实实不说,对方似怕他醒来后将破布吐出,居然还用麻绳像绑牲口一样将他的嘴给勒住。 苍了天了,汉子这会子更是欲哭无泪,只恨自己不该贪心,拿了银子早早离开多好,可惜后悔已晚矣。 庙内有人说话。 汉子使出吃奶的劲往庙门前蠕动,只盼里头的人早一刻能发现他。 忽然汉子停了动作,他竟闻见了燃香烧纸的味道。 有人在这里祭拜什么人?随之便是压抑的哭泣声响起。 “江宁姐姐,我来看你了。” “……” “江妩说她要为你报仇,可她自进了世子府后我已有数月没有收到她的消息了,姐姐我有些怕……” “她一定也出事了,姐姐实在对不住,江鱼无用,不知仇人身份......做不到为你报仇雪恨了......” “姐姐,请你在天之灵一定要保佑江妩平安无恙.....”细细碎碎的哽咽声顺风飘出,随之悬在半空的是烧至一半的纸钱。 这个声音……是那个丫头片子! 汉子登时屏住了呼吸,他听到了什么? 什么世子府、报仇的?这丫头片子到底什么来历?可惜现实并没有留给他太多时间惊讶,似有什么人来了,汉子亦迎来属于他的无尽黑暗。 “谁?”江鱼突然向暗处看去,这里还有旁人! ...... “……”此刻天已然亮了。 江鱼反思着自己何时着了道,似乎只在一瞬间,她就没了意识,寻常迷香她应是能鉴别出来的。 “是你为她收的尸?”宋仲成平静得好似重复一个事实。他的人跟了一路,破庙中发生的一切他都知道了。 怪不得他始终查不到,先前料想的千百种可能中,独独漏了她已经死了这条。 孤坟黄土,他从未想过两人再见会是此般情景。 江宁的尸身上寻不见任何可以证明她身份的凭证,官府遇上这种情况只能在事后发布一张认尸公告,若是迟迟不见人人认领又不见有人报官,未免尸体腐烂严重不好收拾,这类尸身最终只会在义庄停放七日,再由官差拉至荒山野地或焚烧或草草掩埋了事。 呵……费尽心思将人推到英王世子眼前,只求能探听到她的下落,可偏偏只差那么一步他就能知道所有真相,可就是绕了这样大一个圈子,兜兜转转又回到了原点…… 江宁你就这么恨我,就算死了也不肯给我托个梦,让我为你报仇吗? 第59章 考校 这人好像……并不打算要她性命,江鱼眼中有些惊疑不定,下一刻这些猜想便在男人开口时得到了证实。 宋仲成紧闭双眼,再睁眼时已经收敛起多余情绪:“别怕,我不会对你做什么,只问你一些事情:你们是怎么知晓江宁行踪的?” “江妩说阿宁姐姐从来都是面冷心热,虽嘴上说着不要我们跟着,可若是见着我们实在无处可去,最终都会松口的,那日我跟了阿宁姐姐一整日,直到她从世子府出来,倒在街集……” “埋葬她时,她身上可有什么东西?” “没有。”这是实话。 江宁的尸体入土前经手了太多人,衙门、义庄……即便死前身上有什么物件,也不会留到被她们偷走埋葬那一刻。 那晚她与江妩守在义庄外面,直等到夜幕降临拉着尸体的板车出了城,借着中途衙役方便时她们现身偷走江宁的尸体。事情如此顺利已属幸运,换作平时,要是赶上谁家有人结阴亲,女子尸身还能换回一些银子…… 两人原是决定结伴而行,因江妩惯是个有主意的,她不顾劝阻买通牙行进英王世子府做侍女,誓要查清江宁死亡的真相。江鱼一时心软,也选择暂留京城。 两人约定原先一月一封报平安的书信停了许久,发觉被人盯上后,江鱼心中的不安愈发严重,又惊又怕下这才选了临走前在江宁墓前哭诉。 许久,宋仲成说道:““身手不错,也足够机警。” 你可以留下。” “什么?”江鱼愣住了。 “是世子府的人已经盯上了你,一时半会儿你走不掉的。不过,你可以留在这里,等风声过了,是去是留随你。” …… 满月当空,皓皓银辉映射之下,正是军营驻扎所在。 “将军,一直不出兵总不是个事啊,不如明日由属下再去率领一支骑兵去城下挑衅,将他们引出来?” “没用的,这支叛军是打定主意要耗死咱们,任凭你去如何挑衅也是无用的。” “既然不行,那就强攻!” “强攻?”另一个将领像是听见什么好笑的蠢话,“你忘性倒大,前几次落败这么快就忘得干净!再去强攻,等五万援军到了怕也不好攻下!” “娘的!感情两样都不成,那你说如何?” “你说如何?熬!” “熬熬熬,这种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 “稍安勿躁,张副将不是冲你,谁让这次咱们对上这伙缩头乌龟。” “这点俺还能看得明白,用你提醒?老子这心里就是憋屈!” “谁说不是?眼前还是得想想如何将他们给逼出来才是……” 开战前,营帐内的各位虽对此战的麻烦做足了心理准备,等到亲眼见了才意识到现状远比猜想更要恶劣:叛军盘踞的主城坐落于群山之间,四周都有悬崖峭壁保护,周围还有几座小山拱卫,进城的唯一的通道只有一条狭窄山路,一次只能通行十来人,怕是几万大军还未过去,先头部队已遭到叛军的埋伏。 前几场外围战中,大量流民据守的山头被他们突袭拿下,但精锐守卫的主城却始终抵抗激烈,他们好容易翻过山丘,随即就遭到了城下壕沟的阻拦,城中叛军射出的羽箭、投出的石块已然打得他们抬不起头。 这伙叛军起初抢占先机主动出击,将最先驻扎此地毫无准备的守军打得溃不成军,抢获物资、武器之余,还打出了所谓“招贤王”的称号,引来不少游兵散勇的投奔不说,为首的蒙古骑兵保留了太祖时的灵活机动战术,继续用轻骑兵袭击附近的残余官军。 他们初到此地便被叛军劫了一批朝廷送往前线的军粮,如今距他们离京已有半年,叛军的势力也由最初的四千增强至眼前的两万…… 每战失利,他们在这处已停了数月不见任何进展,楚遇猜也能猜到朝中那些人会怎么在皇上跟前给自己上眼药的。 “再等等。”楚遇沉声说道。 “将军,再等下去便要入冬了,数万大军可怎么熬过这山中的严寒……” “这会儿有你做好人了,当日我派人捣毁城中的引水渠后,将军让咱们在周围山头分散建营用火器轰击,要不是你们不肯,眼下咱们何至拖到今日?” “你!没有攻城炮,咱们带来的那些火器只能伤得了城头守军却无法对城墙本身造成任何损害,等火器用完了咱们又该如何?” “强词夺理!” “是你毫无道理才是……” 见两拨人又要吵起来,楚遇轻咳一声止住了纷争:“强攻损失太大,明显弊大于利,当初这个法子也属我的无奈之举,如今入冬迫在眉睫,尔等忧虑皆是事实,若真等到下雪,怕是还未出战,咱们带来的兵士先冻死一半……可有一件诸位别忘了,城中已然断了水源,叛军也是撑不了多久的,诸位回去不如早做准备,以备来日。” “是!” “是!” “……” “将军!”见营帐内只剩楚遇一人,守在营外的楚狰适机走了进来:“夫人方才来问,您何时回去歇息?” “唔……都这么晚了?”楚遇恍然意识到时辰已然不早。 “将军……” “有话就说。” “只有眼前这一个法子吗?”楚狰看来只凭借断了叛军水源这一条绝不是个万全之策。 前几日哨兵已经发现城中有人偷偷溜出城取水,他们还因此抓获敌军一名将领。 通过威逼利诱,他们得知叛军此刻也急于结束战斗,城中甚至有人提出向北逃窜的想法。 “为今之计只有苦守,便是他们想逃,只一日不肯出来,咱们又能如何?”楚遇瞥了一眼自家儿子,心中存了几分考校的心思。 第60章 叛乱 此次随父出征,经历过战场生死的少年已不似京中那般意气风发、无忧无虑,便是此刻营帐内只有父子二人,面对自己父亲楚狰亦是规矩守礼。 “属下愚见,不若着人先放了咱们捉来的那将领回去,让他去游说叛军首领出城迎战。” “哦?”楚愚面色不显,“可若是人放回去后并未依照咱们的盘算往下走呢?” “这法子虽存了一些赌的成分,依属下看来却也占了大半胜算。”楚狰并未抬眼观察父亲的脸色,只凭着自己心中所想继续说道:“叛军首领寿童如今想的只怕是希望有机会突破边境封锁,同蒙古高原的远亲建立联系才想向北面逃,有此心思即便是无人怂恿,他自己也等不了太久……咱们这时将人放回去,即便那将领临时反水,见他安然归来的其他人可不像寿童这般有退路,保不准还会生出别的心思。” 太祖即位后因担心当年投诚的异族军队因人数分散而被同化,特别将其编组为独立的“达军”,像寿童这种西北领地内的蒙古部族在投诚后更被直接授予了世袭官员身份,原意是指望他们感恩戴德,为本朝守护住西北区域。 只是凡事皆无绝对,慢慢恢复人口的蒙古归化部族,绝不可能只靠着在眼前一亩三分地上放牧来维持生计,于是这才有了寿童今日的反叛。 “……你能想到这层倒是出乎了我的意料。”楚遇话眼中带了几分赞赏:“方才还有人吵着要砍了那将领的首级悬挂在营帐前,用以震慑敌军……” “若真如此做了,怕就错了。”不让叛军看到生的指望,日后必是一场恶战。 “不错,昨日我刚收到的消息,朝中见西北局势失控,已派出御史项大人率领万名京营士兵带着大批火器前来相助,加上原先咱们从陕西边境上调集的五万大军,届时一同出动,不怕跟他们继续死耗……” “将军英明。”军中沉淀这些日子,基本的溜须拍马楚狰自然也学会了一些,面上轻松不过刚显露一瞬,“谁?” 接着一抹黑色身影于营帐外一闪而过,楚狰马不停蹄一路飞奔追了出去。 楚遇则对着这场突来的惊变并未太在意,只淡淡收起案上摆着的行军布阵图。 …… 而后几天,楚遇力排众议执意将擒获的叛军将领放回,再几日,他更让兵士做出佯装起势强攻模样。 果不其然,城中叛军留意到他们这边的动静后,加之叛徒挑唆,叛军首领寿童终是坐不住了,亲自领着一支精锐骑兵出城试图借乱突围。 提前埋伏在山间小道两旁的弓箭手对准目标万箭齐发,而后步兵一拥而上,半天的功夫,战局初定。 为首寿童身中数十箭,当场咽气,跟随其出城的骑兵更是死伤大半。 何谓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京中支援未到,这场提前的胜利足以给京中一个交代了。 “怎得咱们胜了也不见你脸色松快些?” “你与他说这些作甚?铁定是小媳妇不来,他心里不痛快哩……” 有人恍然反应过来:是啊,往日一到时辰蹦蹦跳跳赶来送饭的小丫头竟有好些日子没见到人了。 “别是惹了小媳妇不痛快,闹脾气咧……” “要我说,女人就不该惯,随她闹去……真不行,你就考虑考虑我家妹子,我家妹子那身板.....收了她保准给你三年抱俩、五年抱仨,个个都是大胖小子……” “得了吧,你家妹子那脸盘子足有我两个大,楚狰才看不上呢……” “给老子滚!我妹子那叫旺夫脸好不好……” “哈哈哈……” “……” 楚狰的身份在军中不是秘密,身为大将军的亲生儿子自随军后跟他们一般无二,值守、巡逻、操练、冲锋陷阵……如今又同他们一起打扫战场,加上他平日并没什么架子,大伙闲时总爱同他玩笑。 面对众人的调笑,楚狰始终一言不发,只闷头背起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放上板车。 两军交战后,羊肠小道上除却堆积如山的尸体、四处还留有未干的血迹…… 此处位于深山茂之中,尸体若不早早收拾掉,一旦入夜,林中猛兽定会被嗅着味的赶来,而十几里开外的山腰则正是留守勘探城中敌情的营帐。 “活干完了是吧?还有心思在这闲聊!”领队的百户张清扫过聚在一起的几人时,登时挑眉呵斥。 张清以难以接近闻名,见他发话,屁股刚沾地的几人随即一拥而散。 继而张清从楚狰身旁走过时轻飘飘留下一句:“干完活后来我营帐喝酒。” 此次平叛叛的军队暗自分为京军和地方军支队伍,京军为所有卫军的精锐,平时宿卫京师,战时为征战的主力。 张清则是本地世袭军户出身,他如今的百户位置那是祖上三代实打实拿命换来的。要知天下像他这种地方军卒数以万计,这些人即使在战场上拼掉性命也难见圣颜一眼,更别提什么提拔升迁了。 反观那些所谓的京军,一朝回京,受尽满城百姓拥戴不说,加官授爵更是轻松,即便只是封赏也比他们这些地方军多出好些。 说是妒忌也好,张清原是最看不惯以楚遇为首的京军一派,更别提像楚狰这种所谓的将门之后,在他看来,他与楚狰之间差就差在一个投胎上面。 最初张清对分配到自己手下的楚狰是各种刁难,巴不得这小子忍受不住来个以下犯上,自己能借发落他时再下了楚遇的面子,怎奈过了数月,张清一度怀疑楚狰莫不是个面团性子,可以任其揉捏。 这份误解终止于阵前搏杀,原是叛军的一个小将不知死活辱骂楚家依靠女人上位,更顺带问候了一遍楚家列祖列宗。大言不惭的小将话音刚落,父子二人手起弓落,一箭射中对方脑袋,小将身子将倒之余,另一箭正中对方的……子孙根。 第61章 虎父 什么叫虎父无犬子?一时之间竟无人分出前后两箭分别又是由谁射出。 旁人惊叹之余,只有张清看得分外清楚,那第二箭是他身后楚狰射出的。 自此之后,张清每每见了楚狰只感到胯下一凉,连带着态度都客气许多。再然后,便是他帐前比试败在楚狰手下、自己又得楚狰相救。男人的情谊建立起来格外迅速,既打不过那就做兄弟。要说先头张清对楚狰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的做法深感惊惧,而后便是楚狰能力的心服口服。 是夜,篝火将燃尽,因山风渐渐熄了苗头,只剩点点火星。 “兄弟……我没服过旁人。”张清喝多了,大着舌头死死抓着楚狰不肯撒手。“你……你是第一个。” “……” “兄弟……我对不住你啊,先前都是我小人之心……有眼不识泰山,你能原谅大哥不?” “……” “你……你不说话,大哥就当你原谅了……” “……” “兄弟,还有一事你得原谅大哥……大哥……是无心的……”任谁也想不到素日冷脸寡言的汉子几碗黄汤下肚后竟这般絮叨。“这几日你总冷着一张脸,大哥晓得,你是为了江宁那丫头烦心,是不是手底下那些人整日叽叽歪歪,被江宁听了去,有了误会 ?......你把江宁叫来,大哥……嗝……” 楚狰适时背过脸躲过一波酒气熏陶,江宁……与他何干?楚狰眸色黯然,心底暗暗冷哼一声,那个细作该是死了吧。 后来他折回去过,直寻到火把燃尽、带去的火油也用光了,也没找到江宁的踪迹。 身受箭伤的她能躲到哪里…… 他在干什么?居然在担心一个细作!楚狰回过神来,操起桌上酒壶猛灌几口,口舌间的辛辣却盖不住心底不断涌出的苦涩。 “大哥,帮你解释清楚……”张清醉醺醺地扯了扯楚狰的臂膀,“你把江宁叫来……” “不用解释了,她走了。”楚狰晃晃沉重的脑袋,说话间又咽下几口酒。 “走?走哪了?等......咱们这仗打完了,你把她寻回来!”张清拍拍桌子,“女人嘛……哄哄就是了……” 找回来也无用,谁能猜到他第一次喜欢且全心全意对待的姑娘.,竟是个细作……是个.....细作啊…… 楚狰突然笑了,笑里夹杂了许多与他年龄并不相符的惨淡。 军中烈酒有个别名叫做“闷倒驴”,三碗下肚驴都能给你放倒,更何况人了。楚狰趴在桌案上,耳边似有人在吵,最初是一人,而后变成两人、三人....... 恍惚间,楚狰眼前再次冒出那张熟悉的脸,那人还似从前一般,对他笑得极其好看,只是不知为何,她突然对着自己做了个噤声的表情。 眼前的一切愈发模糊…… 有什么苦衷说出来就好。 别……别走…… …… 帐内宽阔敞大,落脚即是绒毯,角落细心地燃着净味的熏香。 有些眼熟。 睁眼后楚狰的意识还有些涣散,此刻唯一能确认的是此刻身处所在并不是自己的营帐。 “醒了?”轻柔的嗓音由外而近,刺眼日光自说话之人的身后洒落进来。“醒酒汤,现下可要喝些?” 来人不是江宁又是谁? 是梦!一定是梦……随后是冰凉的手指戳了戳他的右脸:“难道没醒?还是傻了?” “……”见来人一如以前,好似先前发生的事情都是他的一场梦,楚狰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既然不理我,那我走了?”江宁故作生气,将醒酒汤搁下,作势就要离开, “你要去哪?”下一刻,楚狰陡然起身,一把拽住江宁的胳膊。 只一用力,未有丝毫防备的江宁已被楚狰扼住喉咙,两人身体随后控制不住地向着身后榻上倒去。 “你弄疼我了!”江宁毫无愧意,反而先发制人嗔怪道。 “你还敢出现?”楚狰忍不住出言讥讽道。 下手的力度他事先有所控制,却在亲眼见了江宁憋红的脸色后,下意识地松了一松,随之而来的却是无尽的暗恨懊恼:“你还想做什么?” “你...能不能先放开我?”怕是楚狰自己都没发现此刻两人的距离有多近,说话间口鼻呼出的热气夹杂着宿醉惯有的异味萦绕在江宁面上。 屏住呼吸的同时,江宁试图掰开楚狰钳制住她的手:“快点放开我!” 楚狰已然确认,这是江宁的营帐。 贴近的身体,她的气味,鼻息间的呼吸,一种无言的暧昧将榻上两人笼罩其中。 一时间楚狰不由得有些羞怒,气道:“说!是谁派你来的!再不说,我就押着你去将军帐内认罪伏法。” “去啊去啊,我好怕。”江宁浑不在意自己的处境,继而她极其认真地盯着楚狰的眼睛;“我知道,你不会的。” …… “父亲!”顾不得让人通报,楚狰冲进了主将营帐,“为什么?” “放肆!”前脚刚卸下盔甲的楚遇瞪着意外闯入的楚狰,“谁教你的规矩?拜见将军该是如此吗?” 自觉犯错的楚狰随即跪下请罪,尽量让自己语气平缓一些:“将军,属下—” “今日外头谁在当值?”楚遇并未等他将话说完,冷冷喝道。“照你这样当差,现下闯入的若是刺客,你们将军刺客怕是已经一命呜呼了,下去领十军棍再来当差。” “是!”守卫俯首退下。 “至于你!你当这是哪里?往日学的规矩倒是忘得干净,目无军纪,以下犯上,同他一道去领二十军棍。” “是。”楚狰垂下眼眸,满腹不甘眼下也只能连着质疑暂且咽下。 …… 第62章 夫人 城里的残余叛军迅速推出寿童的侄子脱敬成为他们新的首领,昨夜也是在这位新首领的率领下,叛军在夜里进行了一次全体突围。 战后,楚遇让人事先封锁了大部分出口,仅仅留下通往的唯一一条出路,自以为得了先机的叛军便是在这个地方钻进了为他们准备的陷阱…… 因是突发的战事,被楚夫人束在帐内养伤的楚狰自然错过了此次战役。 听闻大部分叛军当场被杀或被俘,分散突围的其他小股人马暂时逃进山谷,局势彻底逆转,前些日子还让他们一筹莫展的叛军短短几日已彻底失了气焰。 最让楚狰猜不到的却是叛军那处得到的所谓先机居然是江宁送去的。 “母亲,你事先也是知晓的?”虽是问询,楚狰语气却是笃定。 若非如此,怎得江宁消失这些天也不见她问一句。 查看伤情的楚夫人缓缓道:“这些年朝中早有人看不惯你父亲行事,即便皇上从未疑心过楚家,可招架不住有人存心挑事。咱们出来这样久,又接连吃了几场败仗,你皇后姑母脸上也不会好看。眼下皇上顶着各方压力派人调军支援,可你父亲的脾气,你是知道的,他是绝不会咽下这个哑巴亏的,咱们必得先靠自身打破僵局,彻底堵住那些人的嘴……” 人人都说楚家全靠出了一位皇后娘娘才有今时今日,那些人怕是忘了,楚遇上头曾经是有五位兄长的,当年局势未明时,拼死杀进京城的可是楚遇率领的队伍! “所以……需要有人将错误的情报送进敌营是吗?” “……” “可是为什么是她?明明也可以旁人的,不是吗?” “是江宁主动到你父亲跟前求来的。” “是因为江宁的父亲?” “……”这是默认了。 江宁当初是以边疆军中曾受过楚夫人恩惠之人后人的身份接近楚家的。可巧的是,此次叛军最初起事城镇正是江宁口中的故乡。赶至此地时,叛军并未有屠杀无辜百姓的先例,可江宁一路对他们描画的父母家人却全丢了命、与他家熟识的亲近熟识也所剩无几。 一时之间,除了陪同江宁一同进京的家中老仆,她的身旁再无任何亲人。换言之,也再无人能证明江宁的真实身份。 战役初起,那位老仆某日平白无故地失去了踪迹。 一时间,军中有人传出江宁主仆二人怕不是叛军细作等诸如此类的流言。 “……抛开别的不说,我亦是真心喜欢江宁那孩子,她既唤我一声义母,我怎么会眼睁睁看她身陷险境,况且你又与她……”确认过楚狰伤处并无大碍,楚夫人轻轻放下楚狰背部的衣衫,“……只是江宁那孩子性情你该是清楚,那些流言她多少也是听进去了一些,也是为了洗清自身嫌疑,这才主动寻到你父亲面前,你说她执意如此,我与你父亲又能如何?” “不对!”楚狰下意识想要反驳。 “你方才说也可以是旁人,你父亲麾下有八位副将,其中三位驻扎此地多年,与你父亲并不亲近,余下五位即便有平日与你父亲交好的,难保其中有人不会存了别的心思。至于你父亲身边信得过的几个亲卫,那更是跟随多年的老人,军中谁人不知他们的忠心?即便他们愿意配合演出这出苦肉计,你觉着叛军会愿意相信?”楚夫人起身站起,背对着楚狰继续说道:“江宁刚来楚家时,你父亲就说过她是块天生练武的好苗子,以她的身手寻常人根本难伤得了她,你有何好担心的?” 归根结底,江宁还是那个最适合的人选。 “母亲……”楚狰说不出哪里不对。 饶是江宁有些功夫傍身,只身混入叛军其中,难保不会遇着什么危险。 更何况那时……她还被自己亲手射伤,稍有不慎,甚至连命都会丢掉的……道理楚狰都明白,事关自己在意的人,江宁自己任性妄为便也罢了,他难免还是会有些在意无人阻拦任其胡闹。 “我知晓你要说什么,你别忘了自己的身份!”楚夫人稍稍放柔了口气:“生在楚家是你的福气既是你的责任,离京前你姑母与你说过的事情你都忘了?” 皇后娘娘早早与楚遇透过口风,皇上有心招揽前太傅杨弘济杨大人回京,早年杨大人还未辞官时,楚杨两家也有来往,杨大人的嫡亲孙女杨令仪分明比楚狰还小几岁,周身气度瞧着比虚长几岁的楚狰还要沉稳些,这门亲事从哪看都挑不出错处。 眼下只待他们班师回京,皇上便会亲自为楚狰指婚,而后……便是等杨令仪及笄迎娶进门。 “当初皇后娘娘提及此事时,你父亲事先还问过你,你自己点的头不错吧?” “可是……”可是那时江宁并未出现。 娶妻生子于楚狰看来只是常人都该做的一件事,那是没有认识江宁之前。自有了江宁,他才知道:原来会有那么一个人,举手投足便会牵动着另一个人的心绪。对未来妻子的模样,楚狰会不受控制地将江宁的样子代入进去,若有这样一位妻子,想必余生几十年的岁月总是有趣的。 “没有可是,其他事情待你与杨令仪成亲后再说……” “母亲!” 楚夫人打断了楚狰的话头,语气毋庸置疑道:“这也是你父亲的意思,你先歇着,你父亲眼下正为叛军四处逃窜的散兵烦心,这几日无事不要去烦他。” “……” …… 第63章 动心 两人一前一后,直等到进了营帐。 楚夫人挑眉问道:“你都听到了?” “夫人命我守在帐外,江宁怎敢不听。”江宁浅浅笑着,眼中全然不见素日的自在随意。 “我是真心喜欢你,”楚夫人并未在意她的转变,饶有兴味地盯着眼前唤了自己快一年的义母的江宁,“可你也要明白,楚狰未来的妻子可以是任何人,但绝不该是一个……细作。” “军中的流言是您安排的。” “不错,我从来不相信世上会有如此巧合之事。想必你身后之人也是下了苦功夫的。” “苏师父的离开也是您安排的。”江宁提到的这位苏师父便是她为接近出嫁求了许久的那位,当初未免出疏漏,由他扮作老仆守在江宁身旁。 “苏先生对京城种种早就倦了,他主动说要离开,我怎会阻拦?” “夫人睿智。”想必苏师父离开前已经将她的真实来历和盘托出。 “你是个好孩子,可惜我从不相信你们这种身份的人。” 这种身份…… 江宁默然,她自问做戏手段还算高超,可在这位楚夫人面前,曾经给予她的那些温馨美好,她信了。 陶壶中的水翻滚不止,热气升腾已让眼前氤氲一片,蹲坐一旁看守炉火的江宁久久未见有下一步动作。 “再不拿下来,怕是又得换一把新壶了。”有人走近调笑道。 恍然回神的江宁下意识想要用手直接拎起火上的陶壶,下一瞬被人拦住。 “也不知你主子是如何想的,竟派了一个这样蠢的人来做细作。”说话之人一身平常杂役装扮,拖着一瘸一拐的腿走到江宁面前。 “是你啊。”看到来人,江宁并未太过惊讶,随后似有些颓然复而坐回原地。 宋仲成拿起一旁的衬布,接替江宁取下快要烧干的陶壶。“是我又怎样?怎么看你有些失望?” “有话直说,何必拐弯抹角?” “楚夫人将你唤去与你说了什么?”放下陶壶,宋仲成学着江宁的样子,略微笨拙地缓缓蹲下身子,坐定后不紧不慢用衣摆盖住双腿。 “你不是什么都知道吗?还需问我?”江宁没好气翻了个白眼,叹口气说道:“我以为自己道行够深了,没承想今日遇到的是一位狐狸祖宗……” 无非是安分守己,若是识相,尽早离开…… “我得走了。” 外头都传楚夫人出身乡野,早年跟随师父进山采药时,机缘巧合救了当时身负重伤的楚遇,因着生得美若天仙惹得而立之年仍孑然一身的楚遇魂牵梦萦,而后在楚遇的死缠烂打下,才做了如今的昭武将军夫人。 当年两人成亲时,京城人人皆道美色误人。 明面上多少世家贵族直言讥讽堂堂国公公子竟不顾周围人眼光甘愿娶一位籍籍无名的乡野村姑,若是咽气多年的国公、国公夫人知晓此事,定然棺材板都盖不住。暗地里还有许多当年曾对楚遇芳心暗许的夫人小姐咬碎银牙,暗恨楚遇鼠目寸光,错把鱼目当珍珠。 更有甚者放下狂言:一介粗野女子如何料理偌大的国公府,他们坐等要看堂堂楚国公府是如何走向没落的…… 而后十几年中,国公府有没有没落不好评判,只在那场浩劫之后,京中百姓只知昭武将军,无人再提及国公府。 “猜到了,有件事我未来得及与你说……”宋仲成不紧不慢道:“楚夫人是前朝皇室之后,当初太祖登基后曾对前朝皇室赶尽杀绝,能从这种环境下保得性命的人能会简单?还有就是楚夫人未出嫁时跟随的那位师父做的都是招摇撞骗的买卖,三教九流、什么样的嘴脸她没见过,你那点盘算在她那里显然不够看的。” 这些往事,以曾经的宋家要想查得并不多难。 那时楚狰他们刚到此地,寻见他后,第一瞬便是楚遇都沉浸在一种无言的感伤中,只楚夫人私下单独约见了他,关怀后辈之余还有敲打。 她说:看在宋楚两家过往的交情上,你有什么难处尽可直言,只有一件,我理解你心中会有愤懑,你若存了利用楚狰或是你楚叔父的心思,我劝你不如早早歇了心思。否则,我第一个不会放过你。 愤怼嘛……倒是一针见血。 宋仲成收回思绪,淡淡道:“你不在这几日,楚狰下值后就往林子钻,面上看着还似从前,却不复之前那般爱与人说笑,终日冷着一张脸,也不知对谁……” “你问我?我怎么知道?”江宁垂下视线,试图躲开宋仲成洞悉一切的目光。 “做细作你或许不够格,但美人计你使得着实不错,你可曾想过,或许可以换个思路,从楚狰身上下手……有他在,何愁达不到你的目的?” “宋仲成!亏楚狰一直真心待你……”猛然站起身的江宁撞上宋仲成似笑非笑的表情时,倏然止住了即将脱口而出的威胁,“你什么意思?” “你动心了。” “……”江宁别开脸不再看他,“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真不明白也好,装不明白也罢,”宋仲成并未打算深究,“奉劝你别忘了,你可还要报我的恩。” “自然不会忘。” 第64章 乌香 西北战事事发突然,当初离京时未免江宁失去控制,江禄不知从哪寻来了一种叫乌香的东西盯着她使用,同时在军中除了苏师父,还安插有别的暗线盯住她的一举一动。 乌香原是其他小国进贡的一种香料,适量燃烧可做安神之用,江禄无意间发现它的其他效用:单次大量燃烧,还可让使用者产生一种无言的欣快感、看到一些闻所未闻的梦幻景象,最重要的是乌香会令人产生极强的依赖性。 江宁起初并未在意这些,直等到第一次发作时才意识到不对劲。起初是感觉无端发冷,而后是身体控制不住地抽搐,后来更是不能自已……未免被其他人发现异常,她只得定期吸食不知何时被放置在她营帐内的乌香。 眼前的这位宋仲成……原是楚狰介绍两人相识,初来第二个月时,由于她这处许久未见任何进展,江禄命暗线暂且停了对她乌香的供应,躲在无人处忍受瘾发煎熬的江宁因此被宋仲成发现。 便是江宁也不得不承认,若不是他宋仲成相助,她也不会如此顺利摆脱对乌香的依赖。 至于那个藏在暗处的暗线,确认对方身后后……战死沙场的将士这样多,无谓多一个少一个。 让江宁想不通的是宋仲成为何对乌香如此了解。 宋仲成始终都是这副模样,静静看向远方,眼中情绪莫测。 他永远记得那天,士兵将他们拖至为首的副将面前时,姐姐护着他,他护着弟弟。 一向柔弱的姐姐明明自己都在怕得发抖,却强逼着自己眼神坚定与那副将对峙。 “到底是官眷出身,瞧瞧这细皮嫩肉的,哥几个今天算是有艳福了……” “哈哈哈……大人说得是。” “放开我姐姐!”亲眼见着姐姐被那些人从他面前拖走时,年少气盛的他终是没忍住,与其中一个士兵厮打起来。 双拳难敌四手,更何况还是这样多的拳脚…… “我跟你们走,求求你……求求们放过我弟弟吧。”姐姐惊慌失措趴在地上连连磕头求饶。 不谙世事的小弟只晓得哭,直哭到憋红了脸,上气不接下气…… “小子,你以为你还是什么世家公子呢?” “娘的!以后给老子记住了,再敢以下犯上,下次就送你见阎王!” “呸!不识好歹!”筋疲力尽的几人总算舍得散开,临走没忘了捞起晕厥过去的姐姐,将之扛在肩上后扬长而去。 他的耳边只剩弟弟断断续续地哭嚎:“娘!我要娘!” 娘……他也好想……好想娘啊…… 距离越近,一些声音听得越是清楚,有男人的喘息声,还有女人的笑声…… “比起平日的死鱼脸,还是现在的样子勉强入眼。”是男人慵懒的声音,“乖乖听话,我亏待不了你。” “嗯……”女人的声音千娇百媚。 这声音!宋仲成一时有些惊住了。 那个女声不是姐姐又是谁? 他恍然有些明白为何近日弟弟与他的吃食比素日好了一些,连着他也不用做些砍菜、倒泔水的脏苦活计....... 一切源于姐姐伺候了屋内的男人。 得了守卫通传,宋仲成垂首走了进去,屋内的烟气缭绕一时让他有些睁不开眼,萦绕鼻尖那股令人不适的香气中暗含一丝若有若无的微苦味道。 宋仲成下意识屏住呼吸,等待的功夫,偷偷抬眼细看内室情况。 影影绰绰间,但见内室床榻居中黄花梨独面炕案上,蝉纹香炉旁趴着一男一女,两人的表情同出一辙地痴迷陶醉。 香炉旁散落着几块黑褐色块状物体,那模样像极了烧焦了炭块,宋仲成心里清楚,若是炭块绝不会出现在这里的。 最让他觉得诡异的是姐姐的反应:即使知晓有人进来,衣不蔽体的姐姐眼神迷蒙,全然不见有任何试图遮掩动作。 “千户大人让你来的?”男人懒懒抬眼,看到他手中拿着的书信,“放一旁就退下吧。” “是。”压抑住上去替姐姐盖住身体的冲动,宋仲成规矩听从吩咐。 初来这里时,不会有人在意他们的生死,只要人还喘着气,永远有做不完的活计,若不听话,拳打脚踢还是轻的…… 而女眷……发配到边疆能干什么?除了替士兵洗衣做饭之外,还有一重身份,那就是“军妓”。 让人绝望的是这种日子看不到头,即使死了,还要祸及子孙…… “张叔,这是什么东西?”得了空,宋仲成摸出掏出那日偷藏起来的黑褐色块状物体。 姐姐醒后和平日并无区别,却唯独对于自己之前那副癫狂的模样一点也没印象,他不得不对这东西起了疑心。 在这里,姐弟三人最信任的就是这位一直待他们不错的厨子老张。 只一眼就让老张变了脸色,他一把夺过那东西,急迫追问:“你从哪得来的!” “金参将的房内。”姐姐近日得了金参将喜爱在这里已不是秘密。 老张深深叹了一口气:“听张叔一句劝,以后金参将那处你少去,这东西不是什么好玩意儿,净是祸害人的。” 老张原先有个侄子就在金参将手底下当差,早年一次抵御外族战役中,骁勇善战的金参将得了敌人暗算,命悬一线之时侥幸被救了回来。随军军医束手无策之下,奉命镇守此地的金总兵为救侄子性命,当即命人寻来本地有名望的大夫赶来救治,无奈所有人见了金参将的模样后,无一人敢动。 最后是一位异族大夫主动请缨,施刀割除坏死伤处时,为减少伤者疼痛,用了一种安神香料,那东西正是此刻宋仲成手中的黑疙瘩。 第65章 好友 本也算是好事,那异族大夫临走前再三交代,伤者苏醒后半月内会有轻微不适反应,只要熬过去,便可渡过一关。却没想到,众人见醒过来的金参将又是口吐白沫又是连连呕吐的,不禁怀疑是异族大夫从中使了什么见不得人的手段,底下人将那异族大夫又抓了回来,抓人过程中还伤了那异族大夫的幼女。 这次异族大夫不发一言,只见了金参将后,再次使用了那香料,直等到金铭彻底康复……而这期间,每隔几日,那大夫便让金参将在室内燃烧所谓的安神香料。 送佛送到西,大夫离去前,留下了香料的配方,旁的都还好说,只一样众人是闻所未闻,临行前的交代也变为:凡有不适,点燃吸食即可。 事后察觉不对的金参将命人细细查了那物件到底是何物,得来的消息让他悔不当初,可大夫一家早已人去楼空。 十几年间,金参将也曾尝试过各种手段戒掉对香料的依赖,每次都是不了了之。 老张的侄子见过金铭“病”发时的模样,脸色惨白,鼻涕眼泪一起流,哪里有半分平日英气勃发的模样,反而像极了战场上的孤魂野鬼。 久而久之,本该前途无量的年轻小将,此生再也摆脱不了这诡异的香料,原该满腔抱负的金参将也认命了。人若身处地狱,便再也看不得旁人比自己好。些许是愤恨不平,些许是嫉善好恶……起初是引诱,而后也不用金参将威逼,与他亲近的同僚、下属也对那香料上了瘾。 这儿的日子太苦了,一个能让人获得短暂解脱的东西谁都会忍不住的,尝到甜头的人就像苍蝇嗅到了腐烂的食物,自然而然地就聚到了一起,老张的那位侄子自然也没躲掉。 后来侄子死了,倒不是死于香料之下,只是自家侄子前后的变化,作为亲叔叔的老张也是一直看在眼里的,人面上看着与常人无异,但日渐惨白的气色以及身上莫名出现各种溃烂……这些却是实实在在的。 夜深人静时,宋仲承想过如果当初姐姐若是病死在流放西北的途中,或是死在押解他们的士兵的刀下,会不会比眼前境遇好些? 可惜没有如果……成王败寇,有此结局,宋家怪得了谁? 姐姐仍是他的姐姐。 得知真相的宋仲成震惊之余刻意结交讨好军医,私下翻阅了数本医书,只为早日救姐姐脱困。 医书上说用针重叩督脉、夹脊穴及膀胱经背俞穴,排出毒血可减缓戒断症状…… 某日宋仲成缠着军医教他行针认穴时,有人跑来与他说:姐姐快死了。 他小心翼翼上前唤道:“长姐……” 半天反应过来的姐姐眼神依旧涣散,努力认清眼前叫她的人是谁后,唇边笑意加重了几分:“是你啊……看,爹娘来接咱们了。” 他们爹娘分明早就死了…… 宋仲成的心顷刻像被人抓成一团,痛到无法呼吸:“不是的,不是的……姐你看错了……” “莫骗我,分明就是爹娘来了!”姐姐像小孩子赌气一般,“还有祖父、祖母……就在那里。”手指指向的方向是两人头顶上方的位置。 宋仲成的呼吸滞了一瞬,依旧耐心温柔地哄道:“那.....他们与你说什么了?” “他们说我受苦了,他们这就来...就来接我走了……”姐姐痴痴笑着:“照顾好仲明,姐姐……护不住你们了。” 阿姐…… 脑中“轰”的一声后,宋仲成眼前一切彻底模糊,泪水一滴、两滴……打在姐弟二人紧握的手上。 不知过了多久,姐姐没了气息,安静的模样像极了只是沉沉睡去。 …… 来时路上的阳光明明这样好,宋仲成整个人却像泡在冰水中,身体由里及外不断涌出冷意。 眼角瞥见一旁目睹全程不痛不痒地要整装起身的金参将时,滔天恨意终是没有收住。 “我要杀了你!”宋仲成红了眼睛,不顾一切扑向了全程恍若局外人的金参将。 这里的生活教会许多:他眼泪是最廉价的东西、自不量力无疑自寻死路、夹起尾巴做人才能保得平安…… 可是当这些生存道理与血亲死在自己眼前摆在一处,一切都变得不重要了。 结局早显而易见:他的拳头还未沾到金参将的衣摆,就已被闻声赶来的士兵架开。 “好好教教他规矩,至于这个……”金参将已然恢复成昔日精明强干的模样,面带嫌弃扫了一眼床榻上的尸体,“连着这屋子回头都给我烧了,晦气!” 再次醒来的宋仲成是被弟弟啜泣声吵醒的,床边老张偷偷送来的两枚鸡蛋。 姐姐死了,他的腿断了,除了这位好心的老人家,这里再没人会记得他们。 有金参将发话在先,这里没有一个人敢为他医治断腿。 然后,他就变成了如今的样子,而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了。 细想起来,宋仲成是要感谢这些叛军的,如果不是他们,害得姐姐丢掉性命的金参将还在他叔叔的庇护下安享富贵好好活着呢。 死吧……最好都死了....... 可是,楚狰来了。 若不是再见楚狰,那些早被遗忘的过往是不会偷偷潜入在宋仲成的脑中。好似有个人时时刻刻在他耳边提醒着他:此刻的他活得有多不堪…… 微时相逢,区别于少时好友的满腔欣喜,宋仲成的心境再不复从前。 熬了这样久,他自问早该对旁人的同情怜悯麻木,却在曾经的好友眼中窥见这种情绪时,他再也骗不了自己。 第66章 发簪 至于江宁,宋仲成看了眼身旁想事情正入神的江宁。 她自以为自己演得极好,俏皮可爱、古灵精怪……少女这个年纪该有的模样在她身上全都能见着,还总是恰到好处地惹人喜欢。 然而在两人第一次相见时,就被他看出了这姑娘身上的违和之处。 自称西北长大的姑娘,本地口音也是熟练,却对本地民俗风情知之甚少,更是吃不惯一些当地的茶点小食……这样大的纰漏他就不信楚家没有任何察觉。或许有人看出来了,而楚狰,绝对没有。江宁的出现占据了他所有的注意力,旁的他什么都看不见了。 尤其面对旁人调笑她与楚狰关系时,江宁表现与平常情窦初开的少女无异,双颊泛红,眼睛却会不自觉地闪躲,还会在不经意间泄露出不该有的惊慌失措。 若真是坦坦荡荡地喜欢,她为何会有这样矛盾的情绪? 最初是好奇,而后.......宋仲成腿脚落下毛病后,有人讥讽、有人嘲笑、有人惋惜、有人同情。无论种种情绪,都是他深恶痛绝的。可江宁没有,即便她从楚狰处得知他的出身过往,再到结识如今的他,这个女子眼中对他从来没有多余的情绪。似乎只在她的眼中,从前、如今,他只是宋仲成。 余下的日子,他撞见过江宁会对着水中倒影喃喃自语,那里分明只她一人,她却在一遍遍练习着一颦一笑,有趣的是那些喃喃自语、表情动作会出现在下一次她与楚狰相处时。 两人关系的拉近,大概就是撞破乌香瘾发的那次。当初为救姐姐寻来的法子终于派上了用场,你看,其实是有用的,只是姐姐并没有等到....... 山中林木到年老时, 树心会自然腐败死去无法再生, 于是形成了树洞。 那次之后,宋仲成有了一些意外收获,那便是江宁的秘密。 也是因此,宋仲成确认这个女子或许日后能帮到他。 营帐中仍是灯火通明。 “援军将至,金元听令,明日一早由你率队出山相迎。” “末将领命!”这可是个好差事,金元掩下心中狂喜,不动声色回道:“怕是不日将军即可班师回朝,末将们在此提前恭贺将军……” “这声恭贺怕是早了……”楚遇浑不在意摆摆手,吩咐道:“还望诸位莫要放松警惕,且先歇足精神,剩余散兵游勇若不抓回,终是隐患。” “是!”众人恭敬应了,才敢告退。 拖着还未伤愈的身子巡营,楚狰早已疲惫不堪,只在看到那个等了不知多久的身影时,所有困倦一扫而空。 “怎么还没歇下?” 江宁笑答:“是已睡了一巡刚醒。” “莫要觉着这会儿乖顺就能让我忘了你做过的事,”楚狰板着脸哼道:“我可没那么容易原谅你。” “所以我不是特来向楚侍卫请罪来了。”无人处,江宁不管不顾抓住楚狰的袖口摇晃,“小的知错了,楚侍卫大人有大量,原谅小的吧.......” 她总是这样,碰上不占理时,便是各种撒娇卖乖,偏楚狰还最吃她这一套。 果不其然,没几个回合,楚狰已然勾起了嘴角:“下次再擅自主张,定得重罚!” “一定!”江宁皱着鼻子,自觉揪着自己的耳朵,扮可怜状。 “你啊……”楚狰摸了摸江宁的脸,饶有趣味道:“要是一直这般乖巧就好了,收回时,拇指不经意掠过江宁的耳垂。 “……”江宁垂下脑袋,不想让人发现此刻的满脸通红。 “穿得怎么这样少,冷吗?过来。” “我穿得可厚实了,一点也不冷。”还未从方才的亲昵反应过来的江宁自然没有那么听话。 “哎哟.......”楚狰见状只能装作背后伤处发作。 “很疼吗?”江宁想起楚狰受过军棍不久,再也顾不得其他,“白日我去军医处拿了些消肿的膏药……” “是啊,很疼。”楚狰这般说着,伸手却是一捞,一把将江宁拉入怀中:“抱会儿,些许就不疼了。” 盔甲冰凉挡不住江宁的耳朵发烫,“抱就抱,反正人瞧见丢脸的不会是我。” “你都不怕,我自然也不怕。” “……”论起耍嘴皮子,好似江宁还从未赢过一次他。 短暂的静谧中,楚狰将下巴紧紧贴在江宁的头顶,继而缓缓低头嗅了嗅她的发丝,“啧……谁家姑娘与你这般不修边幅,好臭。” “你!”气不过的江宁欲要挣脱。 楚狰却死死环住江宁的腰身,倏然换了副口气喃喃低语道:“别动,让我好好抱会儿……你知道我有多怕吗?” 什么?江宁停了动作。 “还好……还好……”楚狰自顾自地说着。 江宁压抑住眼中异样情绪,强装不懂问道:“还好什么?” 楚狰这时却不愿再开口了,空出的一只手停在她的发间,不知在做什么。 察觉到不对的江宁以为楚狰又玩起先前戏弄她时的把戏,极力挣脱了怀抱,伸手摸向发髻。 果不其然,素日常用的发簪已然被他换掉了。 “楚狰!”江宁愤愤取下换掉的簪子,欲要将它砸向对方时,看清手中物件,她却愣住了。 那是一根连环铜钱状的木簪子,入手一瞬便带着一股淡淡的香气,式样看着却是有些前所未见的稀奇…… 见江宁盯着簪子看得出神,楚狰轻咳了一声:“你不是个财迷嘛……闲来无事给你做了这个,喜欢不?” 这叫什么解释?江宁顿时哭笑不得道:“说到底还是个木头,又不能真当钱使,还不如送块金子来得实惠。” “不识货,你知道什么,光为了给你做这玩意,我都做废了四五个卷轴……” 关卷轴何事?江宁有些听不明白,满眼疑惑看向楚狰。 继而她再看向木簪,色黄灿如金丝,摸着木质也是难得的坚硬,又带着淡淡清香…… 第67章 失神 等等...... “你可别跟我说这玩意是你用你娘那几个金丝楠木的画轴做的?” “聪明,”见被识破的楚狰一脸得意,浑然不觉哪里不对,“都说这金丝楠木冬暖夏凉,不易变形,我寻摸了好些觉着还是这个好使。” 楚夫人那处有几幅字画听闻是先朝古物,为免那些个宝贝被虫蚁咬坏,特寻来蜀地独有的金丝楠木制成画轴…… 去你的吧!眼前的木簪子已然成了江宁眼中的烫手山芋,反应过来的她连忙将簪子丢回楚狰身上。 楚狰好气又好笑,不由分说抓住江宁将簪子再次插回她的发间,“瞧你这点子出息,母亲要责罚有我顶着,你怕个什么劲……” 也是,说到底罪魁祸首在这呢,楚夫人要问罪,也寻不到自己头上。 就这样吧。 见楚狰为自己重新戴上簪子时的一脸认真, 江宁不自然地别开眼。 “日后不能再由着性子来了,凡事要与我商量.....” “嗯。” “还有……” 活该拿人手软,没完了是吧?江宁略有不满瞪向楚狰。 “……回京后,我们成亲吧。 “什么?”江宁失了神。 “回京后,我会去向父亲母亲禀告,我要娶你。” “……” “我知晓你担心什么,不用在意别人……你虽没有了家人,可你还有我,以后楚家就是你的家.....” “……” 发愣间,楚狰却已经压下头亲了过来。 江宁一时忘记挣脱,两人嘴巴碰上的一触,心尖似被一只猫儿轻轻挠了一下,痒痒的……与此同时,一双修长的手臂紧紧环住江宁的腰身,将她紧紧锁在怀中。 江宁! 生在楚家是你的福气,也是你的责任。 楚狰未来的妻子可以是任何人,但绝不该是一个……细作。 …… 江宁耳边响起许多人的声音,够了!我不想听!就这一小会儿,滚远些! 唇齿纠缠间,江宁化被动为主动,双手紧紧环住楚狰的脖颈,用尽所有热情回应着他的吻。 楚狰虽惊了一下,随后回之更用力地拥抱,似乎要将她的身体紧紧嵌入到自己的血肉中…… 耳边充斥着彼此“咚咚”的心跳声,就这样过了许久许久…… 深夜,金元帐内烛火通明。 往日伺候的几个亲随起身致礼时借机拍起了金元马屁:“大人自升至副将,咱们几个未有机会为您恭贺,今日都在,借这杯酒卑职一贺大人连升三级,二贺大人得了楚将军的赏识……” “一杯酒怎能贺得了这些?” “大人差事当即,你们也忒没眼色了些!”又一人起身:“今日暂且以水代酒,卑职只盼大人直登青云,咱们这些弟兄望大人多多提携哩.....” “哎,说什么说什么呢?卑职与他们不同,”油头粉面的小将开口说道:“日后不论西北还是京城,卑职甘愿为您的马前卒……” “说的什么浑话,”金元红光满面,笑骂道:“京城是咱们这种身份说去就能去得了的?” “旁人自然入不得,可大人您怎么一样……”小将领眼露精光,压低声道:“此次前来的项大人卑职已为您打听清楚,项大人在朝中颇得圣上信任,若伺候好了他,将军……” “好……好啊!”听完小将的盘算,金元连声赞道:“这事就交由你去打点,若办好这个差事,自有你的前途。” “您请好吧。” 眼前光景以往哪里敢想,金元抚案半晌,恍而叹口气道:“可惜了.....可惜了。” “大人说什么?” “没眼色,咱们大人是又想起参将了。” 闻之,帐内顷刻噤声,自家大人感怀亲侄子,此刻还哪里由得了他们说笑。 金元兄长家中只一棵独苗,自孩子记事便交到他的手上教养,这个侄子……说是当儿子养也不为过。 “大仇已报,参将九泉之下也可瞑目了。”军师是跟了金元多年的老人,对自家大人的心思摸得一清二楚,“参将若还在也不愿见您为着他如此感伤……还望大人保重身子。” “唉……” 简装行备,江宁盯着背对着她不发一语的宋仲成,“再不走,天可就快亮了。” “杀了他,才能走。” 江宁循着他的视线看去,数座营帐中只那一座最是惹眼。 …… “孩子,路还长。”老张拍拍明显高出他一头的宋仲成肩膀,这孩子自断了腿后,愈发不爱说话了。 “你是个聪明的...”军医淡淡说道,“你姐姐的死,劝你还是早日放下,有舍有得。” 人人都在劝他,丢了一条腿还不够吗? 呵呵...好一个有舍有得,姐姐没了,他断了腿。得又在哪?只是不用再干那些无人愿碰的脏活累活? 过去这样久,宋仲成总是这副淡淡的模样反而让所有人安了心。 寿童谋反,毫无防备的守城将领死伤大半,金参将也在阵亡册中,却单单不见了他的尸体。 金总兵发了很大的火,让人四处寻找。直等到寻见尸体时,见着的人皆倒抽了一口冷气。 金参将的身体以一种极其诡异的姿势跪在自家府院中一处火后废墟前,除却夺命的箭伤,十根手指生生切断,眼睛也被人剜了去,嘴巴鼓囊囊地塞了一些泥土和半块碎掉的黑疙瘩…… 是谁做的,已经一目了然。 “是你?”怒气冲天的金总兵问道。 “是。” “好!好得很。”唯一的侄子死后还被人这般对待,气红了眼的金总兵冷冷喝道:“来人,将他弟弟一并提来。” “大人……”将宋仲成押来的兵士面带犹豫:“人没了。” “什么叫没了?” “咱们的人赶去时,那里只剩他一人,怕是……怕是早趁乱出了城。” “既如此……”金总兵收回视线重新看着眼前似打定了主意一心赴死的年轻人,怒极反笑道:“你既想求个痛快,我还偏偏不会让你死。” …… 第68章 浮动 “他……对你做了什么?”江宁迟疑了一瞬。 “即便他没对我做什么,我也不会放过他的。”宋仲成的表情冷然,开口说话声音却带着一丝极致疯狂下的尖利,“如果不是金元的包庇放纵,姐姐不会死的!不会死的!” “所以,你想让他怎么死?” …… 天空只露出鱼肚白。 整装齐备的众人才刚走出山坳,前方林中冷风袭过,不知从哪射出的一支羽箭正中为首金元的眉心。 好箭法! 茫茫树海皆被这一箭惊醒,一时之间无数惊雀腾然飞起,四处散去。 亲随眼睁睁瞧着自家将军眨眼工夫没了气息,壮硕的身子一如一摊烂泥重重摔落在地。 发生了什么?自家将军怎得这就摔下马来?闻声色变的众人恍然反应过来。 片刻工夫为首副将殒命,队伍一时人心浮动,兵甲碰撞、马儿嘶鸣声不绝于耳。 有埋伏! “林中有人!” 还用你说?位于金元身后左侧的张清狠狠瞪了开口之人一眼,因为一时不清楚林中藏匿多少人马,他们不好轻举妄动,只能眼睁睁看着受惊的马儿只身跑出队伍数里开外。 “你!”慌乱间,张清匆匆抓过一人,“速速回去禀告将军,只说咱们遭遇埋伏!” “是.....是!”被抓住的步兵咽了口口水,惴惴不安扫视一圈后,忙不迭原路折返。 又一箭,步兵身旁有人应声倒下,这次并非伤到要害。 下一箭莫不是自己的脑袋?这般想着,步兵腿下一软摔倒在地。现下只恨这处无物遮挡,爹娘没多生两条腿…… 寒冬腊月,林中树木虽多,却无茂盛枝叶遮挡身迹。第一箭事发突然,第二箭却让张清趁机寻见箭源所在,“弓箭手就在那里!” 众人哗然,看向林中方向,人人面上仍有些不知所以。 张清沉声喊道:“大伙给我听好了,要真是叛军那也是老天爷给咱们最后报仇雪恨的机会,难道你们都忘了咱们的兄弟亲人都是死在这些狗东西手上的!还在等什么?听我号令,咱们这就去报仇!” “是!”一番说辞顷刻壮足了士气,纵然要与叛军正面相迎,也已不足为惧。 “冲啊!” “……” 数十匹骏马愤然冲进林子,喊杀声瞬间传遍整个山谷。 步兵打头,骑兵各踞马上,弓箭手紧随其后,一入林子以扇形包抄,只等寻见敌人便可一拥而上。 江宁见着人追进林子,并未惊慌。 且不说相隔还有一段距离,再有便是她无意间发现林中另一端实实在在隐匿着一伙与队伍散的叛军,只等宋仲成将人引来,届时杀金元的罪过自然也有人顶下了。 张清视线紧紧锁住远处那抹身影,比起他们虽有马匹,在这林中却未必能在速度上占得了上风。 扬鞭加速的空档,张清扯下腰间弯刀向身影方向掷去,相隔甚远,还有树身阻碍,他的目的也只求能绊住那人手脚。 …… 号角吹起,外头乱哄哄闹作一团,楚狰倏然惊醒起身。 “发生何事这般闹腾?”穿戴好盔甲,楚狰于帐外抓住一人问道。 “前去迎接钦差的金副将一行人遇了叛军埋伏,这会子除却镇守营地的兵力,一半随楚将军亲去相迎钦差大人,一半去支援金副将等人……” “什么?”楚狰想也未想回去抄起顺手兵刃,匆匆赶去点兵场。 “这里!”整兵待发的队伍中有人瞧见了他,急忙招手唤他过来。“你去哪了?咱几个一早寻了几处都见不着你……” “怎么?这是要去支援金副将他们?”楚狰径直打断了那人话头,直奔主题。 “哪呀,咱这次是要相迎钦差的,鬼知道这伙叛军怎么想的,早不闹晚不闹,偏偏这会子.......哎,你还要去哪?” “留给咱们的叛军不多,小爷可还要赚军功的。”留下轻飘飘的一句话,楚狰扬长而去。 “啧!到底是将门之后哈,这觉悟就是高!” “怎么?你也要去?” “我闲得,就那些个叛军,十个分一个都不够的……轮得着我?” “也是……” …… 齐腰深的荆棘丛拦住大半兵追兵,纵有人不怕辛苦用长矛、大刀砍之,即使得以脱身,也免不了各种狼狈,一盏茶的工夫,满腔悲愤早已化为乌有。 还在坚持的寥寥可数,张清早舍了坐骑,顾不得脚下湿滑,就地一滚冲向最前方,甩掉了部下远远一截。 “奉劝你熄了逃命的心思,待大军赶到,尔等只有死路一条。”见人要逃,张清扬声喝道。 “还是你看看自身处境再来与我说如何将我等送上死路?”片刻工夫,暗处闪出五六个面带不怀好意神色的蒙古装扮士兵。 江宁匆匆隐匿于宋仲成身旁,“怎得这般快?” “听说有出关的法子,他们自然比我心急。”宋仲成语中讥讽。 离开这里的出路皆有重兵把守,这伙蒙古兵自当初侥幸与队伍冲散后,虽暂且保住了性命,被困在林中好些天进退不得,遭了好大的罪。 宋仲成初寻见他们时,险些成了他们的刀下亡魂,却只提了一句可带他们出关,这些人满身的劲头拦都拦不住。 “可是这种情形……张清会死的。”说到底张清与他们所谋之事并无干系,若害他丧命在此,江宁心中终是有些不忍。 “他不死,难道你死?” 第69章 做戏 “你什么意思?” “难道入戏太久真会让人看不清自己?”宋仲成冷冷地看向江宁,昨夜他都瞧见了,她与楚狰……“你莫不是忘记自己的身份?你的主子就是这样教你的?” “……”江宁听明白了,她选择了沉默,宋仲成话虽难听,道出的却是不争的事实,什么时候她在意过旁人的生死。 宋仲成讥嘲道:“清醒点吧,江宁,入戏久了莫不是真将自己当做了戏中人,既然是戏,终有落幕的那日……” “你……”江宁无法反驳。 “细细想想吧……”后半句宋仲成刻意拔高了声音。“勇士们,给我杀!杀光这些人咱们就能顺利出关了!” 首当其冲的张清下意识看向声音来源。 “你说是不是啊,江宁?” 转变来得实在突然,未反应过来的江宁愣愣看着一夜间好似变了一个人的宋仲成。 “真的是你,江宁!”张清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恍而意识到不对,“方才射箭之人是你?” “……”被逼着露了脸的江宁不知该如何作答。 “金副将与你有何仇怨?” “……” “你又为何与蒙古人勾结将我们引来?” “……” 连番斥问让江宁哑口无言。 见她不语,张清倒笃定了:“真是你?这般做于你有何好处?” “百户大人何必动气呢。”宋仲成缓缓走至人前。 “宋仲成!”见着是他,被蒙古兵卫压制得动弹不得的铁血汉子顷刻憋红了眼。“狗娘养的,老子早知道你不是个好东西。” 往日军中碍着楚狰的面子,他不好多说。 厨子老张与张清出自一个村子,一辈子无儿无女的老人家对宋仲成兄弟两人可谓是掏心掏肺。 却在叛军杀来之际,宋仲成记得着人送走胞弟,单单撇下与他们同住一处的老张弃之不顾,可怜寻不见两人的老人家苦守营帐,最终惨死在叛军刀下。 牲畜尚且通晓人情报,眼前的宋仲成在张清眼中连牲畜都不如! “我不是好东西难道你是?”宋仲成居高临下冷冷看着怒不可遏的张清,“大人怎得看着如此惊讶,难道我不该出现在此吗?” “狼心狗肺!”张清狠唾一口夹着血丝的唾沫,转而看向江宁,“他都与你说了什么?” “……” “江宁,往日你同楚狰唤我声大哥,今个咱就端着大哥的身份对你道一句:迷而知反,尚可以免。宋仲成不是好人,若你只是受他诓骗,而后的事自有我给你顶着,可若你还是与他一起——\" 宋仲成森然提醒:“她可用不着大人提点,她与你们、与楚狰从来不是一路人。”继而他看向蒙古兵士:“几位还不动手?” 得了提醒的弯刀高高扬起,手起刀落! 电光闪石间,却只听得“咣当”一声。 刀刃被江宁踢起的石块击中,连着钳制张清的几个蒙古兵随着扬起的白烟接连瘫倒在地,虽还都睁着眼,却有一时半会儿动弹不得。 是迷烟。 嗅到异样气息的第一瞬,宋仲成急忙掩住口鼻,却还是吸进一些。 扶着愈发沉重的脑袋,宋仲成恨恨道:“你什么意思?” “我与他们不是一路,与你自也不是一路。杀金元、带你离开这里是还你救我的恩情,这份恩情里可没说还要杀旁人,一码归一码,亏本生意我不做的。”江宁搀扶起尚有一丝神志的张清,淡淡回道。 两人相识以来,她从没在宋仲成脸上出见过如此刻这般阴鸷的神情,见惯了落魄公子晬面盎背的嘴脸,一时让她有些接受不了他会有如此巨大的反差,不反驳却并不代表她认可他此刻的所作所为。 宋仲成轻扯嘴角,不知是笑是嘲:“但愿你别后悔。” 悔嘛……该是有的,只是眼下顾不了太多。 钦差一到,随行队伍中还会有新的暗线到来,与其等待新的指令,趁早离开方是上策。 “送我回去,张清艰难叮嘱道:“想来援军该到了。” “原路返回才是错。”见着二人欲要折返,宋仲成凉凉说道:“你难道就没有好奇为何我身边只跟了这几人?” 江宁止住脚步,当初发觉这伙叛军踪迹时,少说也有二三十人。 “早在对峙的功夫,其余人已经从两侧包抄过去,这会怕是正瓮中捉鳖呢,这会你与他过去无疑送死。” 这是提醒? 细细听去,远处竟真传来隐隐厮杀声。 随身携带的迷烟分量不多,单是刚刚使出去的这些也只能困住眼前几人半炷香的时辰。江宁不敢冒险,看看张清,见他也是摸不准的样子。 “走!”任是去哪也好过一直停在这里。 “你听过杨令仪吗?她就是当今皇后属意为楚狰指婚之人,你可知楚狰知晓此事时,他并未反对。” “……” “京城人人皆知杨令仪环姿艳溢、仪静体闲……你可知杨令仪是何身份?” “……” “你知道娶了杨令仪会给楚狰带来什么吗?莫不是你觉着区区一个你能替代得了杨令仪在他心中的分量?” 江宁回头看了一眼宋仲成:“你若不想离开这里前被人砍死,就给我闭上嘴。” “你只见了她就会明白,杨令仪……我与你说的都是真的!” “……”无人应他。 “喜欢又有何用?不是你的终不是你的.....” “……”江宁仍旧头也没回。 先前她对宋仲成还有感激抑或其他情绪,眼下只见了他这副嘴脸后,江宁只觉得或许从一开始她就未看清过他。 所以,你想让他怎么死? 喜欢吗?不知道,或许是感激。感激在最后一刻,她还是将他视作与平常人一般。 他的锦绣人生随着宋家没落戛然而止,如今的他只是一抹连常人都算不上的残魂。 楚狰没有出现倒也罢了,可自从与他重逢,那些失去的东西无时无刻不在跳出来提醒着他。 不是嫉妒,他只是……只是有些……有些不喜欢……不喜欢到最后什么都是楚狰的。 而不是像他,最后什么也没有得到。 第70章 试探 “从这里走可以绕到驻扎营地。”这条小道是江宁偶然间发现的。 张清已然恢复冷静,见江宁似乎并不打算与他一道,问道:“你不与我一起?” “不了,张……大哥,我还得去回去带上宋仲成,到底他与楚狰……”江宁哽了一下。 见她打定主意不肯一起,张清定定看了江宁一眼:“万要保全自身。” “那是定然,张大哥也请保重。” 临分别前,张清终是没忍住劝道:“宋仲成那厮嘴里没几句实话,你若听进心里,就真是犯蠢了。大哥嘴笨不会安慰人,只一样,楚狰待你如何,你该有数才是。” 闻之江宁鼻头一酸,面上强笑点头应下,“有劳张大哥,若是……若是见到楚狰,请帮我带一句话给他:我亦有些苦衷在身,往日种种……请他见谅。” “呸呸呸,这话得你自己说与他听,我可不带,告辞!” “告辞。” …… 面对突然折返的江宁,已经认命的宋仲成眼中迸发出一种不可置信,他没想到江宁居然还会回来。 “你……” “我答应过带你离开这里。” 慌不择路的两人已经可以听见身后追兵的脚步声,只凭对方交流的口音足以确认身后并非同道。 这次,江宁选了一条与张清所行截然相反的路,两人总算走出树林时,却也没路了。 面对身后穷追不舍的十来个蒙古兵,江宁想也没想走至悬崖边。 “抱歉,我可能要食言了。” “呵呵……或许这就是我的命。” 江宁搀着宋仲成,一言不发,盯着身后追兵同时,暗暗后退几步。 山风呼啸悠长,带起崖边几颗石子滚落下去,深不见底。 “你要投降吗?”下定决心后,江宁转脸问道。 “不了,我累了。” “那好,一起跳吧。” “好。”宋仲成笑笑。 察觉出两人意图,逐渐逼近的蒙布兵可不敢耽搁,依宋仲成先前所说,他是能带他们出关的,此人是他们而今唯一的活路,他们定不会眼睁睁看着宋仲成去死。 自认不被察觉两人悄悄向悬崖边的身影靠近。 “在那里!”是张清的声音。 这么快!江宁心头一沉,原该是劫后重逢的惊喜,此刻落在她耳中却化为催命符。 纵身跃下前,江宁没忍住回头看了一眼声音传来的方向。 “不要!” “江宁!” ……山中风声似盖住了什么。 会是什么?好像不重要了。 宋仲成闭上眼睛,这一局他也不算输呢, 永别了,这个不公的世道。 …… 听说人抬回来时,只有往外出的气,好容易将熬好的汤药生生灌下,每次仍吐出大半,军医见状也是叹声连连。 都道外伤可医,这心伤终得靠自身才能痊愈。 “你啊,你啊!”楚遇板着脸斥道:“让我说你什么好!” 饶是扮久了严父,见着楚狰境况第一眼,楚遇自是免不了要承受一番锥心之痛。 “沉疴下猛药这个法子是你当初对我使的,我只是依葫芦画瓢用在小辈们身上,有何错?” “你!”瞥见自家夫人一双熬红的双眼,楚遇终是将已到嘴边责怪的话给咽了下去。 “躺在里头昏迷不醒的那也是我的儿子.....”无尽伤心委屈终是让楚夫人憋不住了,哽咽说道:“原让我做恶人的是你,如今什么话也都让你说净,你倒是撇得干净!旁的无妨,反正我也早知你会是什么嘴脸……合该是我当初识人不清罢了!只是可怜了我的狰儿……” “……”又来了,难怪圣人都说:唯女子小人难养,几句话的功夫,自己竟也择不干净了, 楚遇气得吹胡子瞪眼。 “各路佛祖菩萨……只要保佑狰儿醒来,我甘愿拿十年……不!二十年阳寿去换.....即便现下就让我闭了眼……我也不愿在此受人无端指责!”话音落下,营帐内一阵低泣。 “胡说什么?你若再出个什么,还让我活不活了?”局势已然扭转,楚遇顾不得其他,只得耐着性子哄道:都是我的错,是为夫思虑不周了,还让夫人担了委屈…… “.......” “夫人若苦哭了坏身子,现下狰儿醒来,谁能像夫人这般无微不至在他身侧照顾?” “……” 直等到心绪平复些,楚夫人止住抽泣,猛地抬头看向楚遇,“我原意只是想让她认清自己的内心,如今的局面终是我始料未及,些许真是我的法子狠了些.....” “谁又能料得到?”楚遇长吁短叹道:“大抵还是两人没有缘分。” 当日用楚家与杨家一桩八字没一撇的亲事逼着江宁识相离开,实非楚夫人内心真实所想。 她亦是从看人眼色、苟延残喘的日子里熬出来的人,哪里只会因着所谓出身、门第便将江宁拒之门外?真要论起这些,本朝太祖未成事前尚且只是出身农户,谁又能高贵得过谁? 大半年的相处下来足以让识人无数的楚夫人看清江宁是个好的,最重要的是楚狰喜欢。 仰人鼻息讨生活已是无比艰难,楚夫人深知此种处境下生长大的孩子会是如何模样。这些更在江宁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长年累月的草木皆兵、疑神疑鬼……便是安然无事,她仍会自认身旁的一切皆不可信。即使嘴角含着笑,笑意却永不达眼底。嬉笑怒骂、喜怒哀乐更是经过精心算计…… 这样的人,任凭面上与你有多亲近,内心永远与人隔了一层,一朝翻脸谁也不认。 若换作旁人倒也罢了,那是她的儿子,亦是楚夫人的底线,对江宁的那几分喜爱与自身底线相较,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第71章 离开 起初只是存了试探的心思,若能让江宁看清自己的内心,同她当初一般存了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气性,只冲着这份真心,便是楚家不会插手两人之事,凭楚家亦能护得江宁周全。 只是…… “我实在心疼狰儿,”提及楚狰,楚夫人又掉了几滴泪。 “谁年少时没有几个爱而不得的人,过些日子许就好了……” 楚夫人倏然变了脸色,横眉冷对道:“你爱而不得过谁? “.......”多说多错,还是闭嘴吧。 …… 入夜,总算消停的楚夫人似是突然想起什么,坐起身后沉思半晌,愈发觉得心中猜想可靠。 “崖下搜寻这些日子一直未寻见尸体,你说会不会.......” “嗯”半梦半醒间,楚遇敷衍浅浅哼了一声算是回应。 “你也这么认为?”见得到认同,楚夫人眼中乍现一抹亮光。 这次回应她的只有一阵平缓的“呼……呼……”声,枕边人已然沉沉睡去。 楚夫人只能瞪了一眼浑不自知的楚遇,叹了口气道:“唉,就是没死又能如何呢?” …… 极不起眼的灰衣小厮夹在镖队其中跟着队伍缓缓前行,眼瞧着城门就在眼前,却在数丈开外时,一行人就被看守城门的兵士拦了下来。 “你这路引上写明只有十五人,怎的平白无故多了两个人” “官爷说得哪里话,小人一行确实只有十五人,并无多的。”镖师赔着笑脸,意有所指扫了一眼队伍后方的那两个灰色身影。 来时路上见这两个小子实在可怜,一时心软捎带了他们一截,最初也说得清楚,只带到城门,余下的与他们再无干系。 听见镖师一句话将自己撇得干干净净,两人将脖子缩了缩,状似无意往人多处移了几步。 “走!”好容易得了兵士放行,镖师不敢耽搁,忙不迭指挥着镖车向城内驶进。 “你!站住!”兵士踱步走向两人。 自西北闹出叛军的事情后,此处距事发之地相隔不过百里,城门把守比往日严苛许多,凡出入城门百姓,皆要比对路引一一核实。 “通行路引何在?” “忘记带了。” “叫什么名字?” “……”其中一人紧紧闭嘴。 “哑巴了?问你话呢!”询问兵士有些不耐烦了,“再支支吾吾地当心把你们押回去拷问!” “江……”另一个还算配合。 “江什么?” 便是说了,户籍文书上也不会有她的名字,江宁似是认命般抬眼看向兵士。 …… 连着几日的噩梦让秦君宁一直有些心绪不宁,拭去额间冷汗,稍稍凝神后起身摸索着点燃床边烛台,烛影浮动,为这寂寥清冷的夜平白增添了几分暖意。 此刻夜才过半,她一向觉浅,现下既醒了,再难睡下,与其辗转难眠,索性不如坐等天亮。 “阿鱼最近在做什么?”秦君宁熟练翻身下马,接过阿奴递来的汗巾,继而又捧起发烫的茶碗。 她并不打算与前身有关的一切再有什么牵扯,可对于这个会整日出现在自己眼前的旧时姐妹,仍会忍不住想要关注一些。 “谁?”阿奴停顿了一下,待确认小姐口中问的是谁后下意识皱眉,半晌才做出刚想起来是谁的模样,拍头回道:小姐问的是喂马的那个阿鱼吗?阿奴怎么知道?小姐不问阿奴最近在做什么?为什么单单问她? 一句寻常询问即惹来连珠炮的回嘴,秦君宁不由嘴角抽动,竟也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让阿奴顷刻变成了一只炸毛的小猫。 “只是随口问问,你不觉得阿鱼人不错吗?”可惜秦君宁并未有机会将话说完。 “小姐!与其关心外人,”阿奴圆圆的眼睛里盛满了委屈,气呼呼道:“小姐还是多关心关心阿奴吧,前些天镖局有个姐姐出门后便没回来,报官至今还未找到人,好些个婶子说是被拍花子拐走了,现下都不知卖到什么地方去了,小姐再不多关心关心阿奴,指不定哪天就见不着阿奴了!” 哪有人这样咒自己的?秦君宁扶额苦笑,下一刻骤然反应过来:“你说什么?镖局有人丢了?” “是……是位帮厨的姐姐,”阿奴见着一脸严肃的小姐,不觉也跟着小心翼翼起来。 “何时发现人丢的?” “三日前,早起原是与家人一道出门采买东西的,等发现人不见时,一同去的几人也未太在意,直到入夜也没见人回来她家人才意识到有些不对劲,赵镖头领着大伙在城内四处都寻了这些天了,一直没有什么消息。” “官府那处呢?也没有消息?” 没有,一个大活人说丢就丢了。 “那姑娘家人该是急坏了吧?”怪不得这几日见着赵老镖头脸色有些不太好看,她与杨凌风来后也多是交代赵典、赵驰两兄弟盯着两人练习…… “谁说不是呢,那姐姐的父母兄弟都是跟着赵老镖头一同进京的,都是在镖局长大的孩子,多少会一些拳脚功夫。最先发现人不见时,并未太当回事,等回过神来,人都不知道被那些拍花子的藏到哪里去了?” “阿鱼呢?今日怎么没看见她?”不知怎么的,秦君宁觉得事情有些没那么简单。上次她虽运气不好险些被人绑走,可并不意味着京城治安差到如此地步,这些拍花子的胆子再大,青天白日绑人的可不常见。 “阿鱼走了。” “走了?” “听镖局的人说她原就是进京来寻亲的,好像找到了亲人,也是前几日走的。” 当初投奔镖局时,江鱼用的是进京投亲的由头。 一个无依无靠的弱女子进京投奔亲戚,不料碰上亲戚搬家,寻了数日一无所获,身上银钱也剩得也不多,回乡抑或继续寻找那些需要银钱支撑度日,一筹莫展之时,正赶上镖局贴出招杂役的告示。 …… “赵典该是知道阿鱼去了哪里,听说那日他送了江鱼一路呢。” “是嘛……”秦君宁知道满京城绝对不会有江宁口中所说的亲人。 第72章 赴宴 送进别苑每个女孩子的过往底细,都有记录在册,这些对江宁来说算不得什么机密。 如今又是哪来的亲人给她寻? 但愿是我想多了,秦君宁隐约觉得镖局少女失踪与江鱼离开之间指定有些什么联系。 该是没事,该是没事…… 杨凌风死死盯着身下的香炉,其中燃香已接近尽头,随着最后一丝火星跌落,疲惫不堪的身子亦随之瘫倒在地,总算到了可以歇息的时辰。 “快些起来,还有半个时辰的马步” “成。”失去知觉的双臂、酸软到不行的双腿,此刻的杨凌风连抬头看一眼的力气都懒得使了,只下意识回了一句。 “成还不赶紧爬起来?” 缓过神来的杨凌风抬眼一看,头顶赵驰好似监工一般皱着眉头盯着他看,显然对他今日的表现并不算太满意。 这小子什么态度,要不是打不过,他非得一记飞拳砸向那张可恶的脸。 可是此刻.....深刻认清两人实力悬殊的杨凌风极其认命,只能强撑着一股气力爬起身来。 忠伯手中拿了什么东西进来。 顾若禹正在对着铜镜整装,见了忠伯,他停下手中整理襟口的动作转过身来:“沈家的帖子拿到了?” 忠伯顿首:“是,沈府下人刚送来的。” 顾若禹眼中晦暗不明,他费尽心思给沈家攀上关系,又送去了诸多甜头,如今总算见到了点回报。 “这次跟去的人手脚都麻利些,咱们可不能有任何纰漏。” “是。” 忠伯口中的沈府原该是江禄的旧宅,因着圣上赐给了沈济川,便摇身一变成了沈府。 沈济川原先居住的宅院是他与江禄子女江箐箐成亲后江禄赠予两人的,只在沈夫人被传葬身火海后,不知是心中有愧还是什么旁的缘故,没多久他便随同生身父母迁至而今的沈府。 说来也是讽刺,名义上沈济川是沈家过继出去的儿子,被他家沾尽光的远房堂伯早已孤坟黄土,生身父母却靠着这个过继出去的亲生儿子享尽富贵。 顾家三房手中握着的丝绸生意是顾若禹此次的敲门砖,原只开设绸缎庄的沈老爷因着沈济川如日中天的关系,心也愈发大了,如今竟是打上了皇宫的主意,试图在有生之年为沈家再加个“皇商”的头衔。 该说是沈老爷痴心妄想还是白日做梦呢?顾若禹不予置评,说来他还得多谢沈老爷的野心。 如今的沈府宛若铜墙铁壁,久攻不下后他只能选了这样的法子。 只待那日到来。 …… 杨清月及笄礼刚过,再有几月,眼瞧着秦君宁也要及笄,杨老太太似铁了心也要将秦君宁推于人眼前,一声令下,阖府早早开始准备起这次的沈府寿宴。 李氏为两位姑娘精心准备了配套的衣裳首饰,这次容不得秦君宁再有任何推拒的意思。晨曦微露时,香儿便将她从床榻上扯了起来。 一番梳洗打扮,马车内姐妹两人面面相觑,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待一行人下了马车,秦君宁立在台阶下,对着“沈府”两个字陷入了沉思。 这叫什么事? 这些日子她是早起去学堂,午后去镖局,忙得四脚朝天,回了小院便是一头栽在床榻上不愿动弹。 如今竟为了沈济川父亲的五十大寿,竟是天还未亮就被接到杨府梳妆打扮。 京中各家都知沈家的帖子似不要钱般四处广发,每月都能在自家寻摸出什么趣事广邀各府女眷相聚,生怕旁人记不得京城之中他家府门面朝哪边。 今日花宴、明日茶会……各种你想不出的由头,沈家都能给你捣鼓出来。 同顶一片天,怎得人家的生活就能过得这般有滋有味? 想来沈家该是很清楚自家在京中风评不佳,却仍是风雨无阻、隔三差五地给京中各家女眷下帖子。 偏偏这帖子送得极具沈家特色,似是料到会有人家不愿掺和,今日来赴宴的人家……看着官职都比沈济川低。 就问这面子你给还是不给? 可是不巧,杨家三位舅舅的官职偏还就比不得沈济川。 秦君宁想不透的是为何偏偏非得带着她?原先杨府也曾收过不少这样的帖子,杨家还是有些底气的,纵然李氏不愿得罪人,也多是三次推两次,除非是赶上不得不露脸的场面。 这次……算不得不露脸的场面……吗? 李氏:算的。 送来的帖子上写的是为贺沈老爷五十大寿,明眼人早早瞧出沈家这是打着贺寿的名义为女择婿呢。 京中人人皆知,沈家二子一女,排行第二的沈济川下面还有一位妹妹,年过双十却迟迟没有人家上门求亲。 原说沈小姐也是倒霉,早早定下亲事被自家父母给推了,生生拖到如今只为等借沈济川的东风好嫁入官宦人家做官太太。 奈何沈老爷一生精于算计,这事上却是打错了算盘。 真有为巴结沈济川上门求娶的,多是些连沈家都瞧不上的门户,他们能看上的人家,却不愿自家儿孙娶位商户女为妇。 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留出仇。 沈如英今年已二十有一,亲事上实在是拖不得了,据说这次沈府将满京城的青年才俊都搜罗了一遍……四品以下,家中但凡有及冠尚未娶亲的儿子、侄子、孙子的人家.......全送了帖子。 要说青年才俊,想来杨凌安也算其中一位,怎的今日只家中三位舅母领着她们二人前来赴宴? 李氏:...... 第73章 忠肝 帖子送来后第一刻,李氏直直奔去了老太太院里,婆媳二人一番合计后便有了如今的场景。 她们今日来此可不是畏惧于沈济川的权势,杨家今年会有两位姑娘及笄,便是不能夺了主家的风头,带家中姑娘提早见识见识也是好的。 再说,即便李氏心中藏了一丝丝试图攀龙附凤的心思,对沈家却是一点不敢招惹,出卖岳家走到如今的门户,这样的人家他们可高攀不起,且这样的人家能出得了什么好姑娘。 眼前的富贵再惹眼,谁知又能持续多久? “几位这边请。” 沈府极大,若没人引路,几人非得在这重重回廊内迷了方向。随着丫鬟再往深处走,耳边已能隐隐听见花厅内传出的说笑声。 沈如英今日穿了件惹眼的红色缠枝纹云锦华裙,头上插满了金玉珠钗。前来赴宴的各家女眷见着她的第一眼,皆是一闪而过的不屑,却不妨碍在与她攀谈时脸上的浮出的讨好殷勤。 秦君宁她们进来时,沈如英正被众人围在中央,面若芙蓉,一脸春风得意。 隔着人群,秦君宁仔细看了沈如英一眼。 沈家得势对沈如英影响不小,当年的沈如英虽是江箐箐的小姑子,年岁较小些的沈如英早已学会委曲求全,对着出身高门的嫂嫂各种小心讨好,却极少能换来江箐箐的好脸。 不知不觉,那个人前缩手缩脚的小可怜已成长为如今左右逢源的千金小姐。 只是这楚楚作态……实在有些眼熟。 李氏她们的到来并未引起太多人注意,几人随着丫鬟的指引寻了个不起眼的位置坐下。 今日来这里的女眷中也有与杨家交情不错的,因隔着一段距离,彼此留意到时浅浅一笑颔首示意就算是打过了招呼。 只当目光触及一旁有些眼生的秦君宁时,那些夫人、小姐眼中却是多了一层意味。 沈如英是一路小跑来的,顾不得气还未喘匀,急忙拦下欲要发怒的大哥,“可是青阳妹妹来了? 马车内总算有了些动静,沈家姐姐? 两人彼此称呼听来实在诡异,却也怨不得她们,青阳县主的年岁确实比沈如英还小了几岁。 “是啊,早起二哥特意交代了我记得迎你,都怪姐姐在里头忙昏了头这才来迟了些,妹妹请勿要怪罪。 “……” “青阳妹妹还生气呢?姐姐这就来扶你下来?”沈如英丝毫不觉尴尬,笑吟吟上前道。 丫鬟见状急忙掀起马车帘幕,总算见着青阳县主一张毫无表情的俏脸。 要说早前如何摆谱,真见着沈如英亲自上前搀扶的架势,青阳县主也不好再说些什么。 一场闹剧总算终止。 眼下有沈如英亲自搀着青阳县主走下马车,自然也就用不到沈啸川再做什么。 面对这位任性妄为的县主时,沈啸川垂眸俯身行礼,此番作态已是给足了汉王府面子。 台阶之下,兄妹二人交错而过时互相交换了下眼神,皆是安抚意味。 再回到顾若禹身旁的沈啸川脸色总算好看了些,“实在对不住,让若禹见笑了。” “何必致歉,原就不是沈兄的错处……” “唉……”心头憋屈不好与外人道,沈啸川压下一切不该有的情绪,“请!” “请。” …… 距沈如英离开已过去半盏茶的工夫,众人坐在此处半晌无人问津,门口处守着的丫鬟皆是垂着脑袋半天不见动弹,见这架势沈家大有将她们晾在这里的意思。 花厅内有人已有些沉不住气,“说是贺寿,我还是头一次见着这般待客的……” “姐姐莫气,听说后面园里请了京城有名的戏班,若是等得无趣,咱们不如去瞧个热闹?” “咱们缺这份热闹?”有人冷哼一声。 “.......” 后头园子里的戏台上咿咿呀呀唱词飘忽传至各人耳畔,现下的氛围也会只让人徒增几分烦躁。 今日人到得这样齐全,若只是为着沈家的寿宴又何至于此?且看各家夫人身旁跟着的都是家中云英未嫁的姑娘,为了什么?彼此都是心照不宣。 只是千算万算也没料到沈家竟如此不要脸,男宾女客分隔两处不说,连着待客也分了三六九等。但凡带了儿子上门的人家只在进府初便被引到了别处,这里坐着的夫人、小姐们上门至今连沈夫人的面都没见着,还得赔着笑脸应付沈如英。 现下更好,沈如英一走,只留她们在这里大眼瞪小眼。 莫不是笃定了在场的诸位不敢同沈家翻脸?龌龊心思竟是连藏都不稀得藏了? 铜锣声响,园中的戏班子似换了曲目。 “义胆忠肝挺一戈风雪往来兵间,功成际一旦命殒权奸,堪叹未复江山便做昔日砍头严颜,尚留传满门一剑血痕斑斑。” …… 拜月亭记还未唱完就又换了精忠记?这是哪出? 众人不觉停了手中动作,细细听起其中唱词。 “误国真奸佞,提着怒增,千古罪人恨怎平……” …… 可惜未待外头好好唱上几句,便被一阵杂乱声盖过。 便是没亲眼见着园中景象,厅内的夫人们也能猜出发生了何事,定是被呵斥了。 精忠记原讲的是南宋奸相秦桧构陷良将岳飞的故事,早在各家戏班中流传多年,算不得什么稀奇。若没记错,再往下唱便是秦桧夫妇受审招供的那幕,也不知沈家众人怎么想的,过寿的日子竟然选了这样不合时宜的曲目…… “扑哧.......”有人没忍住笑出了声,继而引发厅内夫人们一阵哄笑。 在外头时李氏惯来谨慎,她提前与王氏、于氏交换了眼色,夹在众人中她们若是无所变化那就太过惹眼,各自扯了扯嘴角勉强应景。 “她们笑什么?”杨清月不解,好端端地听着戏,怎么就演变成了这番景象。 秦君宁并未为她解惑,摇头只作不知。 笑什么?笑沈家到底是小户出身见识短浅?还是笑沈家故作姿态对着世家贵族依葫芦画瓢还能闹出这样的笑话? 若无人指使,受沈家所托请来的戏班子是不会无端更换曲目的。 事有蹊跷,怕是这场寿宴不会安生啊…… 第74章 商户 正厅这处,沈夫人气得有些手抖,面上还要强作笑脸与人应酬。 若放在平日,非得立即让人将戏班子赶出去不可! 沈啸川这里一直未有机会歇过,前脚刚将顾若禹送入正厅,后面这就撞上戏班子私换曲目的破事。 当他领着小厮赶到后,戏班班主对着沈啸川指天为誓,说是一个丫鬟前来传话,讲明贵人要换个新鲜,更亲点要听精忠记,这才改的曲目。那丫鬟走前还给他们留了二十两的赏钱,他们这种行当为的就是让看客们听个高兴,有人既然发话,怎敢不换? 二十两银锭已摆在沈啸川眼前,上头除却银作局铸造时留下的印记再无其他可循的线索。 班主口中所提到的丫鬟只是寻常装扮,身上也无多余饰物可以证明其身份,因着今日府中人多口杂,得此传话后再有货真价实的赏银,故班主也并未多想。 再问那丫鬟是何长相?又是一问三不知。 今日人这样多,便是当下记住了什么,这番惊吓后也已忘得一干二净。 府中今日来客带来伺候的丫鬟、小厮少说也有百十来位,若在其中找出一个毫无头绪的丫鬟谈何容易? 摆明了是桩无头公案。 “罢了,你们几个就在这里守着,若再闹出什么,晚些自己去寻管事领罚。” “是!” 该闹出的笑话也已经闹了,沈啸川明白在此继续纠缠也已无济于事,重要的是后面别再生出什么波折了。 花厅这处,但见厅外人影攒动,听这动静,似是有什么了不得人物来此。 前头站着的正是消失已久的沈如英,而她身后的人是…… 竟是青阳县主?! 一时间,厅内原还有些热络的气氛微微一滞,众人脸上神色各异。 都道是沈济川与青阳县主的好事将近,这位县主今日在此出现岂不是验证了那些传言? 被人簇拥在进来后的青阳县主并未觉不出哪里不对,抬起下巴先是漫不经心扫向厅内众人。 青阳县主向来眼高于顶,有此作态不算稀奇。 今日来此的各家官阶本就不高,就算厅内有人对她这般傲慢无礼心有不忿,也不敢说些什么,只能纷纷低头行礼。 杨清月心中顿时升起一种不好的预感,不知是不是错觉,她隐约觉得青阳县主的视线掠过她们这处时似乎停了一瞬。 “阿宁,我有些怕……”杨清月有些不安,元宵那日,青阳给她造成阴影实在不小。 秦君宁低声宽慰道:“别怕,厅内人这样多,保不准是你若有所思看花了眼。” 但愿如此吧…… “县主,请随我这边来。”人前沈如英自觉改变了称呼,将她往主位方向引去。 筵席将开,男宾女客间虽有屏风相隔,影影绰绰间也能看个大概。 借着移步宴堂的功夫,各家夫人们总算能借机看一眼心心念念的青年才俊们。 许是先前期待过高,如今真瞧清了今日来的都是哪几家的公子,心中不免有些失望。 也是,自家都不愿与沈家沾上关系,还能指望在这能见着什么好人? 原就是意料中的情景,只是人啊,终免不了奢求会有意外之喜。 顾若禹今日的身份有些尴尬,前来赴宴的公子中只他一位商户之子,这些却并不妨碍他周旋各家公子之中,言谈间一贬一捧,连连妙语连珠,引来阵阵哄笑。 与他同席的几位公子竟是都被他照顾到了,人群之中只他那一处甚是打眼。 要说意外之喜,这位不就是? 夫人们打起精神,仔细打量着这位眼生的年轻人。 始终陪在青阳县主身旁的沈如英不觉也对顾若禹多看了几眼,沈府门前已有过一瞥,碍着还要应付青阳县主,她只是匆匆扫了一眼,隐约记得顾公子的个头比她高了许多。 相貌确实不错,人瞧着也是个精明的……父亲早在她面前提及过顾家,细观顾若禹之后,沈如英心中原有几分不甘已经丢得干干净净。 得此人为夫,也算不错……思忖间,沈如英双颊有些微微发烫。 “这人是谁?”青阳县主巴不得满京城的男儿都跪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如此风姿俊逸的公子她又怎能错过? 怎么忘了青阳县主是个什么样的德行? 沈如英心头一颤,连忙收起羞涩,再开口时她刻意提高些音量,使在场各有想法的夫人也能听到。“只听说是洛阳来的,我家与他家有些生意上的往来,恰巧赶上父亲寿诞,便一并请来了。” 商户啊…… 果不其然,席间已有不少夫人因此收回了心思。 “哦?”青阳县主眼中兴致却是渐浓。 有了二哥还不够吗?!为何还要来惦记父亲为她选的顾若禹? 若换作旁人,沈如英早一巴掌招呼过去,再奉劝其得空回屋多面对铜镜找回些自己。 可眼前之人是青阳县主,她的容貌、家世甚至是年纪半点比不过青阳县主也是不争的事实。退一万步讲,沈如英若真有勇气这般做了,自取其辱不说,因此带来的后果并不是她可以承受的。 死了一个江箐箐又来了一个青阳……贱人……都是贱人! 为何是她?为何偏偏是她得忍受这一切! 沈如英努力克制着心头怒气,面上端着得体温柔的笑,双手却悄悄从桌上移到桌下,无人留意时,指甲死死掐着手心。 此次寿宴应是沈家第一次接待这样多的官眷,且不论迎宾、待客时的种种失礼,单说眼下各家夫人、小姐入座的次序,伺候的丫鬟只晓埋头得引路,没有半分提醒不说,席面上的位置竟有些先到先得的意味。 因怕在青阳县主眼前晃悠再招来什么不好的事情,杨清月拉着王氏故意耽搁了些时间,待她们赶到,只剩角落的位置。 虽说杨承志只是五品翰林学士,在今日来此的各家中也不至沦落到如此不起眼的位置。 泥人还有三分火气呢,李氏斜睨了一眼主桌方向,只觉得今日沈家寿宴实在是来错了,真真是上门找气受。 第75章 尸体 “英儿呢?”原就隔得不远,屏风外头传来沈老爷中气十足的声音。 得了召唤的沈如英浅浅一笑,随即落落大方起身与众人道:“诸位先请自便,容我失陪一下。” “沈小姐不必在意我们,且去就是……”皆是做戏,此刻不必计较许多。 “等等,沈姐姐方才只是引我拜见了沈伯母,今日是沈伯父的寿诞,不若让我同你一道前去为沈伯父贺寿?” 青阳县主一开口便语不惊人死不休,偏偏让众人听得清清楚楚。 沈家看人下菜碟的这层窗户纸竟这般被青阳县主轻飘飘地捅破了,原先被晾在花厅内的诸位夫人神色有些微妙。 原说沈如英怎的走了这样久,感情不止亲迎县主还先去见了沈夫人?她们这些人也只在刚刚才得见沈夫人一面…… 岂有此理!沈家算什么东西! 话说青阳县主又是作什么怪呢?人家自家寿宴你一个外人搅和进去又是怎么个意思? 不对……莫不是即将要成为一家人,青阳县主此举为了在未来公爹面前留个好印象?那也不必急于此刻啊…… 众人纷纷猜测中,只沈如英一人将心提了起来,此刻她恨不得抓花了青阳的脸,众目睽睽下偏她还不能拒绝,只能咬牙挤出笑脸回道:“县主说的是,既如此,便请吧。” 不用想也能得出接下来会是怎么样的景象,有青阳在,沈如英只会是沦为陪衬的下场。 届时顾公子哪里还会注意到她?沈如英不觉有些心灰意冷。 “哪能劳县主移步,来人,将屏风撤去!”沈夫人听得真切,心里恼得不行,偏偏面上还不能流露分毫。 换作旁人说这些她是信的,只青阳县主说出口就绝非这样简单。 但凡在京中打听一下这位县主闹出的那些旧闻,沈夫人便能猜出青阳县主的心思,女子间的算计多都是为了吸引男子的注意。 你既想一枝独秀夺去英儿的风头,索性让诸公子看到的是花团锦簇,即便再美的容貌夹在其中,一时也只会让人看花了眼。 果真是人活久了,什么稀奇古怪的事都会撞见。虽说这屏风摆得本就如同鸡肋般的存在,可沈家这想一出是一出的毛病实在让人不知该说什么好。 沈家下人的手脚极其麻利,也许是今日赴宴的夫人们自踏入沈府能寻到唯一一个值得夸赞的点了。 少了屏风的遮挡,不止沈如英,各家小姐都是头一次面对这样多年轻男子。 杨清月赶忙垂下视线,不敢随意抬眼。 沈如英更能趁此将顾若禹看得清楚一些,长得真好看呀…… 现下也顾不得记恨不开眼的青阳县主,她放轻呼吸使自己的身形姿态尽量优雅,一步步走至人前行礼:“父亲……” 不同于沈如英的含羞带怯,青阳县主则只扬起嘴角,一双明眸径直盯向对面的顾若禹,心中所想没有半分遮掩的意思。 沈夫人登时就黑了脸,虽说他家有高攀汉王府的意思,却也见不得青阳县主如此堂而皇之地勾引他们看中的女婿。 青阳县主敏锐捕捉到一丝不对,以她的角度刚巧撞见顾若禹眉梢微动的一刻,却不是对她? 是谁?! 屏风撤去时,秦君宁便保持老僧坐定般的姿态,目光定定不知看向何处,外界的暗潮汹涌皆与她无关。 只短短一瞥,顾若禹的眼眸中多了一抹浅浅的影子。 见识过秦君宁不同于今日的嘴脸,他亦是头一次见着她这般正经合群的模样,两者在他脑海中重叠,顾若禹一时只觉得心头有些发痒…… 同时他留意到一直锁在自己身上的那道咄咄视线,甩掉多余情绪迎去看时,面对满眼兴致的青阳县主,他态度不卑不亢,只回之浅浅颔首。 是个有意思的…… 青阳县主见惯了一味奉承毫无自己的裙下臣,总爱贪图不一样的嘴脸。 好比沈济川,好比眼前的这位顾公子。 “咳咳……”既要亲口贺寿,怎的半天不见声音? 丫鬟暗暗提醒下青阳县主才算记起自己的初衷,继而众人视线中慢悠悠起身对着主位方向福了福身子,“祝沈老爷寿比松龄,福寿康宁。” 沈老爷?若没记错方才还称作沈伯父呢……简短利落的贺寿词落入众人耳中听出了不同味道…… “死人了,死人了!”还未消停多久,远处一婆子突兀的尖叫再次打断了众人的推杯换盏。 实在是那婆子的声音太过凄厉,听得众人心中一凛。 听那声音传来的位置并不多远,好像就在外头的园子? 众人惊疑不定时,沈啸川最先跳了出来:“何事喧扰?” 派去查看的小厮似受了什么惊吓,没一会儿工夫连滚带爬跑了回来,随后当着众人的面径直说了出来:“园子里……假山那处有具尸体!” 此话一出,一片哗然。 尸体?! 要知她们来此途中就需经过小厮口中提到的园子,况且还有那原先闹出乌龙的戏台子也搭在园子里,至于那假山也只是再多走几步路的功夫…… 这会子又从哪冒出来一具尸体? 谁的尸体? 今日这沈府是怎么了?净生出一些成精作怪的事情。 尸体就尸体,慌什么? 沈啸川登时就黑了脸,碍着客人在场不好发作,只能狠狠瞪了一眼惊慌失措的小厮,“在哪?领我去瞧瞧!” 突生的变故让顾若禹脑中的弦再次绷了起来,他赶忙对身后跟着伺候的小厮使了个眼色。无人注意时,小厮悄悄退出了人群…… 不待沈家其他人有何表态,已经有人顾不得沈老爷夫妇脸色难看,径直起身请辞。 李氏本就有些坐不住了,自然也在其中。 便是沈家心要挽留,眼下府里死了人是不争的事实。 好在还有不少客人并未开口说什么,沈老爷夫妇忙着安抚其他客人的同时,一时间竟也没人主动开口说要送她们出去。 耽搁半晌,率先请辞的众人终是在沈府丫鬟的引领下才算是走出了沈府。 第76章 窝火 等一行人踏下沈府台阶时,各家马车已早早在门前候着了。 也在此时,一队身着银色的铁甲,腰间别着佩刀的禁军由远及近,有那眼尖的已经认出:最前头的那个不是沈济川又是谁? 对这位传闻中的沈大人,饶是众人平日提及他时带着几分鄙夷不屑,真等亲见着本尊时,却是变了副态度…… 沈府门前等着离开的各家直等着这队禁军从她们面前踏进沈府后,才敢有所动作。 “快走快走……”一行人刚坐上马车,李氏忍不住催促道。 真是晦气!这里她是多待一刻便多一分不自在。 “咱们走得这样匆忙,若是日后沈家记恨上咱家可怎么是好?”王氏有些不解为何李氏这般着急离开。 “记恨?”向来给人留些脸面的李氏没好气地回道:“他家这些个破事还嫌不够让别家看热闹的?真若记恨就随他们记去,反正这沈府我是一次也不想来了。” “倒是难得见大嫂这般窝火……” “晦气……” “也不知这青天白日的从哪冒出了一具尸体……”看热闹的心思人皆有之,只在变故刚开头几人便离开了,王氏对后续事态的发展不禁生出了几分好奇心。 “莫急,回去等上两日自会有人上门与你说后续的,”对着自家人,李氏也不再隐瞒自己的心思:“我心里虽存了几分气,换作平日也不至当下就得走,只是……沈家那些旧事不用我多说什么,要知他家的热闹可不是那么好瞧的……” “……” “今日实实在在闹出了人命,先甭管那尸体身份如何?其中内情如何?这些都不是咱们该思量的。只一件,寿宴之上死了人,沈家就别想着私自解决此事了……好在咱们手脚还算快,再晚些等那些禁军挨个查问时,咱们若再想走就不是那么容易的了。咱们身边带着两个姑娘出门,有些场面不是她们这个年纪能看的,若再被什么冲撞到了,岂不是咱们的罪过?” “大嫂说得在理……” …… 另一辆的马车内,见两个姑娘始终一言不发,惹得于氏频频看了她们好几眼。 “还好吗?”于氏见着杨清月小脸煞白,贴心地询问道。 杨清月本能摇了摇头,只是脸上表情看着实在过于惨淡。 于氏当她是被刚刚的变故给吓到了,轻轻拍拍她的手臂以作安抚。 秦君宁却敏锐捕捉到一丝不对劲,因着她与杨清月坐得近些,以她的位置可以清楚地听到杨清月沉重且急促的呼吸,若只是单纯被吓到了,不该如此……她悄悄抓上杨清月紧握的手。 面对秦君宁突然的亲近,杨清月第一瞬的反应竟是想要挣脱,待意识到是她后明显松了一口气,继而缓缓松开拳头,微微倚靠在秦君宁的身上。 这时天不算多热,便是几人刚才走了一路,手心也不该生出这些汗…… 等到了杨府,只剩两人时秦君宁才开口询问:“你这是怎么了?” “我好像看到了……” “看到什么?” “从花厅移至宴厅途中,我……我无意间瞥了眼假山方向,正巧看见青阳县主身旁的一个丫鬟被人硬生生拽了进去……” “尸体被发现时还直直立在假山之中,走近看了才瞧出是个丢了脑袋的……青天白日的自家府里死了个人,还被人割了头颅,满府宾客竟无一人察觉,你道见怪不怪?”沈府寿宴上凭空冒出的尸体这几日成了城中说书先生口中的新段子,各家茶馆也凭着这桩怪事连着几天都是客满为患。 “我分明见着的是个丫鬟被拉入假山,怎么会是具男尸?”杨清月满眼不可置信。 听说沈家最后也只查出尸体身份是戏班子里头的一个武生,头颅则被丢在沈家花园中的一口枯井中。禁军循着血迹找到那颗头颅时,那武生脸上还涂着厚厚的脂粉,与血混在一起,甚是吓人,派去下井的侍卫见着第一眼就被吓软了腿, 那武生因何丢了性命?又是为何被人砍去头颅?这些至今没有下文,禁军对留在沈府的客人细细盘问过后仍一无所获,最后只能先将戏班子众人关押。 第二日午后,杨府便迎来了上门查问的禁军。 书堂内,兄妹几人聚在一处,杨清月仍是不解:“怎么会……” “男尸女尸都好,都不是你该操心的,你看到的也都说予他们了,后面的事禁军自会去查清,”杨凌舟简言意骇,“好在你和阿宁并未瞧见不该看的。” 这倒是实话,当日李氏当机立断选了及时脱身,现在看来是极为明智的决定,听说后头有些夫人小姐撞见头颅被捞起的场面,回去就是高热不退,满口胡话。 这几日城中药铺生意也是好得很,来抓药的多带着安神定惊的方子。怕是得好一段日子,沈府的门槛都无人踏入了。 “嗯……也是,这几日我娘时不时念叨着遇事还是得多听听大伯母的。”杨凌风盘坐在书案前,自跟了赵老镖头学武后,他倒不似之前那般坐不住了。“按说京中出了人命案不该是奉天府管吗?怎么我看都是禁军的人在查?” “听大哥说,是那沈济川亲自求到皇上跟前,说是自家府里闹出来的人命,又发生在圣上亲赐的宅院里头,他要亲手抓到真凶,再扭送至奉天府发落。” “皇上竟也允了?奉天府那处也没说什么?” “像这样寻不出任何线索的人命案子,奉天府早堆积了不少,有人愿意接这烂摊子,怎么会不愿意?” 那个武生是被人生生砍下头颅的,仵作验尸后得出结论:伤处血渍还未干涸且切口平整,头颅定是被人一刀砍下的。 第77章 疼爱 可偏偏那尸体所在的假山距离戏台所在并不多远,如此大的动静其间定会惹来旁人注意。 要说戏班子的人手忙脚乱若没在意也就算了,守在附近的沈府小厮中也愣是无人注意到假山处的动静。 那武生何时去了假山处,又是谁带了什么兵刃出现在园子里头……还有就是那颗头颅,这样惹眼的……又是何时被丢到十米开外的枯井内…… 听说沈府那日被翻了个底朝天,却是连件凶器也没寻到,更别提沾了血的衣物或是别的什么。 秦君宁听得入了神,青阳县主身边的丫鬟……戏班子里的武生……两者间会有什么联系呢? 沈济川该也瞧出来了,这事分明是冲着沈家来的。 只是能在沈府中使出这种手段还能全然脱身的……会是谁呢? …… 二十几处院子、上百间屋子,只靠着他带去的人手既要不被人发觉,所寻还是一间鲜为人知的密室。 若放在平时细搜下来多少都要花上两三日的功夫,寿宴之上仅短短几个时辰,已注定顾若禹此行大概率会一无所获。 若只如此便也罢了…… “少爷,沈府命人亲送来的。”短短几日,这已是自沈府寿宴之后的第三次送来的帖子了。 “这次是什么?”顾若禹轻揉着眉心,试图让积压许久的烦闷尽快散去…… “邀您游湖的帖子。” 游湖? 顾若禹冷哼一声,该说沈家心大还是沈如英恨嫁?自家寿宴之闹出的人命案子至今还没个头绪,还有心思对他这个商户频频示好,沈家这样好的心态,顾若禹真是自叹不如。 “推了,就说我这几日不在京城。” “这……不太好吧。”已连着推了两次了,这次再推掉的话,怕是沈家那头不好交代啊。 “怎么?你们非得见着我称了沈家的心意,将那位沈小姐娶回来给你们做当家夫人才算满意?” “属下不是这个意思……”贴身跟着的几人心里也是委屈,自他们这些人进京后一直多受掣肘,这不想着若能与沈家交好,有沈济川挡在前头,行事上多少会方便一些。 “下去下去!”顾若禹一想起沈府中与沈老爷夫妇周旋的场面,语气近显烦躁。 此刻他但凡泄露一丝服软的意思,怕是第二日沈家就能做出将沈如英送到他床榻之举,接近沈家这桩买卖对顾若禹而言,是他经手过少有的几桩赔本生意的其中之一,说是晦气也不为过! “少爷,咱们若总停在京中可不是长久之计,老太爷的身体已油尽灯枯,便是神医也已束手无策,约莫就这些日子的事情了。” 各种名贵药材都用了,勉强撑到今日,也是时候了。 “忠伯,我近日一直在想一个问题,”屋内只两人时,顾若禹不再掩饰真实情绪,开口时夹着淡淡怅然:“祖父膝下有四个儿子、十几个孙子孙女,这些人中他老人家最疼爱的是哪个?” “这……老奴只知老太爷一生堂正做人公允处世,对顾家四位老爷都是一般疼爱的。” “呵!忠伯这话未免太过宽慰我了。寻常百姓都明白的道理:遇上那子女众多的家里头,要问最得父母疼爱的孩子是哪个,只看家中最大的,或是最小的,若两者皆不是,便看最不让父母省心的那个。” 偏顾若禹乃至顾家三房哪一个都没占着,忠伯哑然,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安慰顾若禹。 顾氏三房老爷、夫人出事那年,顾若禹只是五岁稚儿,原是三房赶路途中撞上一伙四处流窜的散兵流寇,纷乱之际,但凡有点身家的车队、行人皆成为这些人眼中的肥羊,饶是明白财不露白的道理,顾氏三房却还是没躲过这一劫。忠伯拼掉半条性命才从那些人刀下护住顾若禹平安赶回老宅报信,可那时官府都在忙着如何保住自己的身家性命,遇上这种事情怎会理会?既遇上了,顾家三房只能自认倒霉。 顾老太爷是个命硬之人,一生娶过四位夫人,四位夫人皆是短命的,如今的顾家四房老爷并非一母所生,私下各自都有盘算,好在眼下还有老太爷坐镇,顾家今日才不致分崩离析。 可若待老太爷闭眼后……顾家又会如何?这些是忠伯想也不敢想的。 “少爷,不论如何您都是老太爷看着长大的孩子……” “是看着长大,却不是亲手带大,说起来家中这些人,只有大伯父与四叔家的世玄堂兄才是祖父他老人家亲手教大的孩子。” “少爷……”忠伯何曾见过顾若禹如此自怨自艾过,难为老人家绞尽脑汁试图反驳,却又无从反驳。 “我心里又何尝不清楚,寻回一枚丢失多年又辗转多手的家主手令何其渺茫?纵然没有手令,祖父他老人家心中对顾家下任家主的人选早有定论。只是忠伯,不是为了什么家主之位,我也要找到手令!”对着一手看护自己长大的忠伯,顾若禹终是道出了内心真实所想。“什么家主不家主的我不在乎!我要亲手将它送到祖父跟前,我要让祖父和他们永远记得顾家三房、记得我爹为顾家付出的一切!” 想当年顾家四房之中,只三房势头最盛。奈何顾家三房死了当家老爷后,其余三房第一时间不想着为手足报仇雪恨便也罢了,反而各自谋划如何瓜分三房手中原有的人脉、生意……最让人心寒的却是顾老太爷,见着膝下几个儿子如此折腾从始至终未开口为三房说过一句公道话。 怎么?难道儿子死了便不是他的儿子了?孙子也不是他的孙子了?这些亦是忠伯对顾老太爷积压许久的怨念。 若不是顾若禹隐忍蛰伏这些年,成年后从几位叔伯手中将三房生意一一又夺了回来,否则如今的顾家三房早已名存实亡。 说起来,手令流落江禄之手的消息还是老爷当年费尽心思探得而来的,顾家那些人守着老太爷身旁张口闭口都是礼义仁孝,却无一人主动想着为之寻回手令圆其遗憾。 只有他的少爷……选了这样一条崎岖难行、艰险重重的路……忆起旧主,忠伯不免潸然泪下。 第78章 女子 “京中咱们最多还能待到这个月底,若再无任何进展,便回去吧。” “少爷?” “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这话平日听来我只认为是那些碌碌无为之辈的自勉之词,现下倒也不这么觉得了,已经折腾了这样久,或许这就是我顾家三房的命,本该如此……”再睁眼,顾若禹双眼已恢复清明,“咱们也该尽快准备了,待祖父那边一闭眼,我要三房避开锋芒,先让他们自相残杀一阵后三房再出来收拾残局。” “这些老奴早有准备,少爷尽可安心。” ....... 潇湘馆内 柔声细语、温香软玉……这才是男人该过的日子! 兰天早已瘫倒在舞姬身上,半天爬不起来。 兰天缓缓睁开眼睛看向远处端坐着的楚狰,对这位自小一同长大的弟兄,他这心里总是有些复杂的。平日他爹总在家中念叨让他多学着点楚狰…… 如今他将楚狰也拉了来与他一般荒唐,看他爹还有何话说! 与人为善千百件,不如一起身陷淤泥,这才叫好兄弟!这般想着,兰天眼中得色渐浓,又扑在了舞姬身上。 “听说你家里又在给你寻摸夫人了?”楚狰对他这副糜烂模样早已见怪不怪,只冷冷提醒道:“你若继续这般下去,京中可再无人家敢将闺女嫁与你了。” “隔几日便闹一次,别说我,便是你也早该习惯了。”兰天浑不在意地摆摆手,家里头张罗为他娶妻这事,自他及冠后算来已不知第多少次了,每次都止于他咬死了不肯点头,消停一阵后便又死灰复燃,反反复复…… “只你未娶亲一日,老头子便永不能奈我何,谁让他总要我与你学呢……咱还不得好好学?”说到这,兰天暧昧不明地瞥了眼楚狰的下半身处,有些不怀好意地笑道:“倒是这些日子你陪着我来,只晓得喝酒,如此良宵佳人……也不见你找人留宿,莫不是咱们的楚大人……在战场上坏了身子?” 这话一出便是陪着的舞姬也没忍住笑出了声,屋内顿时嘻嘻哈哈闹成一团。 “定是如此!”有人随之附和道。“不然前几日怎的拒了世子特意寻来送他的美人?保不准还真是有心无力……” “哈哈哈哈....我怎不知还有这事?” “就前几日的事情,英王世子府来人时,我就在一旁看着,那美人长得……啧啧啧……一颦一笑与杨家那位少说也有六七分像,谁知咱们的楚大人只看了一眼便让人退了回去,闹得世子府跟来的管事好个没脸……” “六七分像便也够了!女人嘛……熄了灯不都是一个样?” “既如此,你又在这作甚?回去熄灯抱着自家夫人不都一样?” “哈哈……去你的!” “会不会说话!你们这些人啊……脑子里装的都是什么?该说咱们楚大人痴情才是!再像又如何?终归也不是他的心中人,这点你们可都要学着点啊.....” “那是那是……” 血气方刚的年纪遭旁人这般调笑,换作是谁心里都会有些不痛快。 有人恍然觉出一丝不对时,楚狰已决然起身,众人见状赶忙收起笑脸。 竟然忘了,这位主儿的脾气向来不怎么好的,在座的几位可都是见识过楚狰一言不合翻桌打人的…… 自小在瞬息万变的京城之中长大的他们虽出身世家,却也惯会看人脸色的。好比此刻这间屋内,谁可以招惹,谁不能招惹……人人心中炳若观火。 好在楚狰只是踱步离开,并没有旁的举动。 众人皆落下心中巨石:这小子下手最是心黑手狠,若真动起手来吃亏的指定是他们。只要别动手,什么都好说。 …… 大堂内不少客人亲眼见着楚狰只身下了楼梯,踏出潇湘馆时,似还是负气离去。 却不想半盏茶的工夫,无人注意到时,他人却重新出现在潇湘馆内,只是换了间新的屋子。 “你竟还敢回京?”屋内明明空无一人,也不知对谁,楚狰冷哼一声道。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一抹纤弱的粉色身影不紧不慢踏出帏帐。 只见其身形婀娜、举手投足间风情万千,“说来还未好好谢过大人救命之恩,我怎能不回来?”女子一开口,声音更是清婉柔媚,落入听客耳中亦是享受。 便是还未见其相貌,已可断出是位曼妙佳人。 楚狰却是看也不看她一眼,“你若执意作死与我无关,只是如今你既已回京,我要的人呢?” 女子斟酌半晌,才轻抿朱唇道:“还望大人见谅,请您再给我些时日,您也该知,她们这种人的身份最为人所顾忌。自我爹一死……她便做足了准备逃之夭夭,好在进京途中,我已寻到一些消息,怕是不日便能将她交到您的手上……” “这个不日又是多久?”楚狰重重呼出一口气,似在极力压抑着怒火,咬牙道:“江箐箐,你莫不是一直都在耍我?” 女子闻之急忙抬脸看向楚狰,彼时已露出了全脸,不是一年前大火中丢了性命的沈夫人江箐箐又是谁? 第79章 戏弄 “大人息怒,借我一百个胆子也不敢戏弄您……只是大人也该记得,当初您应下我的是助我诛杀沈济川,我再将人交给您。如今沈济川还活得好好的,眼下我手上虽无人交你,却也并不算食言。” “好!好一个不算食言。”楚狰怒极反笑道,“你记住,只你现身京中还能安然至今,其中便有我可以遮掩的缘故,至于你要杀谁、成功与否,那是你自己的造化,我的耐心有限,若再让我空等,你该知道后果的……” “大人说的是,箐箐铭记于心。” “哼!”楚狰拂袖离去。 江箐箐默然半晌,她心中十分清楚眼下与楚狰继续掰扯的意义不大。 满京城皆知这条疯狗发起疯来不管不顾,若真惹得他不痛快,他只需动动嘴皮子,顷刻便能让她精心准备许久的计划付诸东流。 不管是曾经的她还是此刻的她……她都得罪不起楚狰,如今迫在眉睫的事情便是尽快为他寻到江宁。 说起来江箐箐都有些记不得江宁长什么样子,毕竟曾经的江大小姐向来不需在意那些无关紧要的人。可此刻却是因为这样一个无关紧要的人,让她苟全性命至今时今日。 说来只是一个意外。 嫁给沈济川后的某一日午后,她返回江府,无意走进了父亲的书房。书案之上摆着拆封一半的信件,江箐箐就这么鬼使神差地将之拿起细看,她一直都知父亲爬至今日的位置,不单单只是凭借皇上的宠信这么简单,她也知晓父亲在朝中各处有安插自己的人。 这封信是边疆送来的,信中提到楚遇将军之子楚狰罔顾军令,孤身斩杀十余名蒙古骑兵,人救回来时已身负重伤、奄奄一息……缘由嘛据说他此举是为一个叫江宁的报仇。 江宁?只第一次听见这个名字,江箐箐便联想到父亲在清风别苑中暗中培养的那些女孩子。当她再向府中下人询问父亲去往何处?下人回禀,说是有个叫江宁的回京…… 别苑里太多人了,鬼知道这个江宁会是哪个?江箐箐起初并未在意,很快便将这事抛之脑后。 少年将军、鲜衣怒马……这样一个人现身京中,必然会惹得各家千金浮想联翩、芳心暗许。在她成为沈夫人的日子里免不了要与人交际应酬,多少听得这些传闻时,脑中忆起了与之相关的那个名字,江宁。 只是那时两人之间并没有什么交集,这样的人物再惹眼也与她毫无关系。 后来…… 父亲虽将她保护得很好,却并不代表她就是个蠢的。江家败迹初显时,她想起的第一个人便是楚狰,最初只想着这样的人物能帮着在圣前求个情,谁承想后面发生的一切远远超出了她的预计。 …… 想当初沈家在江禄眼中就是个破落户,沈家商户出身,族中子弟连参加科考的资格都没有。若不是沈济川命好,族中有位无子嗣的远房伯父,偏那个伯父还是有军功的。沈父是生意人,自然知晓其中厉害,决然推出了自家儿子沈济川给他那个远房堂兄做了嗣子,不然哪里轮到这样的人混入禁军麾下。 那时禁军中一堆新人中沈济川办事圆滑、长相出众,最是惹眼,江禄一时惜才便将他提拔到自己身边做了个亲卫,既是亲卫便能经常进出江府。 相貌堂堂、彬彬有礼、不卑不亢的男儿郎最能惹得懵懂少女春心荡漾,自打沈济川出现在江府第一日,江箐箐说话时声音都比往日温柔许多,但凡是个人都能瞧出,她这是瞧上了那沈济川。 江箐箐也不避讳,更是经常缠着沈济川带她出去游玩,眼看着是女有情郎有意,一副即将要水到渠成的模样。 可惜江禄命人查过沈济川的底,他家中是给他定过亲的,对方也是商户出身,两人应该也是极匹配的。只是沈家心思活泛,见着江箐箐的架势,早早张罗起与那家退亲事宜。沈家如此明显趋炎附势的做法,即便是傻子也能瞧得出他们打的什么算盘。 江禄棒打鸳鸯换来却只有适得其反,江箐箐心疼情郎受了父亲一顿鞭打,全然不顾江禄为何这般的缘由,闹了几日绝食逼得江禄不得不先松口:待沈济川伤愈仍可留在禁军,其他的容后再议。 江禄心里也是复杂得很:毕竟是自己唯一的女儿,还有一部分原因是当年江箐箐的母亲江夫人嫁予江禄时也是下嫁。 那时谁也不会料到一个王爷府内的末等府兵会在多年后摇身一变成圣上亲信、权倾朝野的禁军统领。江夫人出嫁前曾是当地富户家千金,待嫁时面对若干个选择却毅然选了当时看似毫无前途可言的江禄。可惜江夫人福薄,还未等到江禄跟随皇上进京享福便撒手人寰,只给他留下这个唯一的女儿。 皇上登基初时,也曾有人上门主动为江禄张罗续弦事宜,只是江禄忧心若后娘嫁进来会苛待了江箐箐,这些年是自己走到哪便将这个女儿带到哪里,也算是他亲手将江箐箐拉扯大的。 待江箐箐及笄成人,江禄也错过续弦为自己再生个儿子的最佳年龄。这些年里也有巴结江禄的官员、商户不断送来美人填充江府的后院,折腾了这样久府内侍妾仍不见一个有孕的,时间久了,江禄也歇了生个儿子的心思,续不续弦的意义自然也就不大了。 或许是出于对原配江夫人的愧疚,也或许是笃定有他在一天沈济川绝无可能在她眼皮底下翻出浪花,还或许从野心勃勃的沈济川身上江禄看出几分自己年轻时的影子…… 江禄犹豫该不该同意这门亲事时,江箐箐那处却有了新的动作。 第80章 尖叫 清晨的江府被丫鬟的一声尖叫吵醒。 “小姐...小姐……”丫鬟似见了什么可怕的场景,面对守在院外闻声赶来的侍卫时,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话,她的身后则是虚掩的屋门。 “啊!”这一声尖叫却是屋内江箐箐本尊发出的。 江箐箐在江禄心中位置有多重要阖府他们进府时都被告知得清清楚楚,别是江大小姐遇上了什么危险。众人见状面面相觑后也顾不得怕担了误闯大小姐闺房的罪名,纷纷便要闯进去查看情况。 侍卫正要跨上台阶,屋内却传出了江箐箐的呵斥:“都不许进来!” “何事?”有机灵地跑去禀告了江禄,等江禄快步赶到时见着却是众侍卫围在江箐箐闺房台阶下,不敢有任何动作。 丫鬟见了江禄时第一刻跪下了,面对询问只瑟瑟发抖,垂着脑袋不敢吭声。 江禄见状更是气急,想也不想推门迈进了女儿的闺房,“箐儿,爹进来了。” “爹,别进来。”江箐箐急忙阻止。 这话怎么挡得住爱女心切的江禄,他顾不得太多,冲入屋内见到的景象,让他连连后退几步,登时红了眼。 四扇楠木樱草色缂丝琉璃屏风后的床榻上,江箐箐用棉被紧紧裹着身体,蜷缩在月色云锦床幔后,面对突然闯入的肤浅,只露出半张脸及一双白嫩藕臂。 床边站着的沈济川正手忙脚乱地穿衣整冠,面对江禄阴沉沉射过来的视线,他只能咬牙强忍住胸中翻滚的怯意,不顾自己只穿了一半的里衣,跪在地上行礼,碍着屋外还有不少府中侍卫,沈济川并未开口。 还需说什么? 床榻周围的地面上还留有不少两人褪下的衣物,孤男寡女、夜宿闺房,这里发生过什么已经一目了然。 隔着屏风,江禄还保留最后一丝理智,他背过身子,走出屋子,先是呵退了聚在外头的侍卫,再冷冷扫过已经快要抖成筛子的丫鬟,“若是让我听到不该听到的话……你该知晓下场的。” “是。”丫鬟强逼着自己咽下恐惧。 府中曾有位很得江禄喜爱的姨娘,恃宠生骄后还敢对江箐箐不敬,当天晚上那位姨娘便死了,江禄眼皮眨也没眨,只吩咐人将尸体拖走。 负责处理尸体的侍卫有次说漏了嘴,说那姨娘被割了舌头,被生生勒死的。 她作为唯二亲眼见着屋内景象的人,事关江箐箐名节,府中若有任何不利的传言,她首当其冲。 下场又会如何,丫鬟想也不敢想。 沈济川也是冤枉,他是收到江箐箐约见的书信,才避过院外侍卫偷偷进的江箐箐闺房。这种事原也有过,故而这次他也没想太多,只记得两人互诉衷肠后他喝了一杯茶,随后的事情再记不得了。 是丫鬟的尖叫吵醒了他,沈济川见着赤裸腰上搭着的白嫩手臂时,还能淡定,在看清身旁躺着的同样一丝不挂的江箐箐时,顷刻惊得他丢掉三魂七魄。 有江禄在,借他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占江箐箐的便宜啊。 沈济川心头顿时一阵激荡,惊疑不定时,醒来的江箐箐随之发出了第二声尖叫。外头的动静已经逼近,沈济川脑中一片空白,努力回忆昨晚发生的一切,若等到侍卫闯进来,他、乃至整个沈家都不够收拾这类场面。 眼角余光扫到江箐箐扬起的嘴角后,沈济川彻底清醒过来,一切都已明了。 暴怒的江禄他已见识过一次,这次的江禄似乎比起上次还要可怕一些,只是此刻有江箐箐,沈济川胸中的怯意因此淡了些。 果不其然,江禄一只脚径直踹向沈济川的胸口。 没有防备的沈济川被踹翻在地,却是哼也没哼一声,仍旧挺起身子。 “爹!”江箐箐想也不想挡在沈济川身前,逼得江禄不得不收脚。“女儿心甘情愿地,爹,求您成全!” “一切都是属下...的错,属下甘愿接受您一切处置,绝无怨念!”沈济川垂着脑袋,声音沉闷,脊背僵硬。 处置!他怎么处置! 又是好一个绝无怨念,沈济川刻意表现出来敢于担当的姿态看在江禄眼中只觉得是假模假样。 “爹!真的是我,是我……”江箐箐已哭得梨花带雨,亲眼见着沈济川遭罪,疼在他身,痛在她心。 江箐箐不敢再有所隐瞒,欲要说得再清楚些,是她,是她在茶中下了迷情的药,真的不关沈济川的事情。 “闭嘴!”江禄粗暴打断了女儿的话,他心里清楚,便是其中有自家女儿的算计,可恨的仍是沈济川,指不定沈济川心中也存着几分顺水推舟的意思,待到生米既煮成熟饭,便是他事后杀了他也已无济于事。 江箐箐见状又哭得更狠了些,逐渐有些上气不接下气。 江禄看着实在心疼,索性闭眼不再看向江箐箐。 到底是女儿喜欢的,何况这个沈济川并不是庸碌无能之辈,若成了一家人,扶他上位也不会多难……待等到他功成身退之时,或许还能接下他手上的一切……再睁眼时江禄已经下定了心思。 “你打算怎么办?” 沈济川敏锐捕捉到江禄语气的前后些变化,他知晓自己应该算是躲过了一劫,急忙表态:“非...箐箐不娶。” 沈家的出身门第从最开始便已注定了沈济川挤入禁军后的终点,从六品百户是他能依靠自身能力所能攀爬到的最高点。 而那些朝中有人的贵族公子,即便本人能力平平,哪怕是个庸碌无为之辈,也能在进入禁军后的第二年依靠着家族关系升至从五品的仪卫副。 人若只会埋头苦干,不懂得钻营取巧,便是拼掉了他这条性命,此生也只能在他打从心底瞧不上的世家子手底下靠着溜须拍马才能占得一席之地,沈济川早已认清这个道理。 沈济川不蠢,若能娶到江箐箐,这个女人所能带来的各种好处不言而喻,这个机会既然送到了眼前,他绝不会容许自己错过。 要知做江禄女婿的人,江禄绝对不会容许他还久久停在从九品的侍卫亲随的官职。 两人亲事定下初期,只凭江禄一句话,沈济川便成了正五品的仪卫正,成亲后半年,正六品千户……而后更是仕途亨通、扶摇直上。 …… 第81章 委屈 “不好了,钱妈妈!”潇湘馆内,小厮近乎连滚带爬挤到大堂内正与人敬酒的老鸨钱妈妈身旁,得了钱妈妈一记眼刀后,小厮彻底闭嘴。 直等到酒杯放下,钱妈妈退到一旁,小厮才敢苦着脸低声道:“韩公子那屋开始摔杯砸盏了!” “不是照旧叫文娘陪着?这会儿又发什么酒疯?” “哪呀,韩公子今日是一人来的咱们这儿,坐下半天不见一个姑娘来,这才发了火!” “文娘呢?” “不知道啊,我瞧了几处了,哪都见不着人!” 好个小蹄子,这会子给老娘躲懒,看我回头怎么收拾你! 钱妈妈心中暗骂,脸上却是笑得依旧灿烂,“你先去后头在新买进来的那几个里头挑一个送去!” “那几个不是还没学会规矩吗?万一伺候不好再惹了韩公子生气可怎么好?” “先将人领去应付着,我随后就到。” …… 不出半盏茶的工夫,后院守着的小厮便将躲在厨房的文娘给拎到了钱妈妈的屋内。 只在这里,与前头的人声鼎沸彻底隔绝, 看着面前瑟瑟发抖的文娘,钱妈妈眼神漠然,“按理说你是老人了,规矩也都是懂的,说说吧,今日闹得这是哪一出?” “妈妈,女儿不愿再陪那韩公子,求妈妈救救女儿吧。”文娘面如白纸,说话的功夫眼泪已经掉了下来。 钱妈妈挥手遣退小厮,继而对着跪在地上的文娘时脸上表情很是为难。 这种情景她不是第一次见着,约莫是先头在韩公子那处受了什么委屈。眼神流转间,钱妈妈面上已换成一副心疼模样,挥舞着丝帕轻轻拉着在文娘扯着自己裙摆的双手,将她扶起柔声宽慰道:“好姑娘,这是做什么?快起来!” “妈妈……” “妈妈我也是从你这处熬出来的,哪能不懂你的难处……可你也该晓得,韩公子的身份以咱们这样的人哪能说不见就不见,你也体谅体谅妈妈我,有什么不痛快的且先忍下,等韩公子过了新鲜劲,我再寻摸找其他人陪着。况且……这韩公子不对你挺好的嘛,瞧瞧,你手上这双镶了宝石的双雀银镯,若妈妈没记错,不正是韩公子前几日新送与你的那双?你只放眼瞧瞧咱们潇湘馆里哪个姑娘像你这般好福气……” 文娘见钱妈妈没有半分相帮的意思,咬了咬牙,利落褪下手腕上的那双银镯子塞进钱妈妈的手中。 “这……这是做什么?”钱妈妈嘴里嗔怪,手上拿着银镯却只装模作样推拒几下,继而顺势戴上了自己的手腕上。“你这不是让我难堪嘛……” “妈妈,您是看着文娘长大的,女儿得了什么好东西自然不能忘了妈妈教养之恩。”文娘再顾不得什么脸面不脸面,后退两步后,挽起袖口露出了自己的一双手臂,“文娘有自知之明,既做了这个行当,任是谁也不该跟银子过不去,只是……只是命若是丢了,赚再多银子没命花又算是怎么回事?便是没了韩公子,还有李公子、周公子……银子总会来的,如今……文娘的生死尽在妈妈一念之间,求妈妈疼疼女儿吧……” 本该白嫩的肌肤上赫然呈现十几道骇人的青紫,“这……这是……”饶是自认见识颇广的钱妈妈也被眼前所见到的一切给惊得倒抽了一口凉气。 “妈妈只当韩公子真心疼爱女儿,哪里又知道私下女儿经历了什么……”文娘没漏过钱妈妈眼中的震惊,她默默放下袖口,吸了吸鼻子,一鼓作气继续道:“韩公子瞧上的从始至终都不是女儿……只是如今……两位妹妹的身家就摆在那处,有兰公子与张公子在前头挡着,哪里又轮得上他什么韩公子?这不那邪火全发在了女儿身上……” 这话一出,钱妈妈心中已有些了然,自东家不知从哪领回那两位尤物后,潇湘馆生意蒸蒸日上不争的事实。 如今京中不少官宦子弟不顾圣上禁令甘愿奉上钱袋以换得佳人相伴,其中兵部尚书之子兰天、刑部右侍郎次子张子元首当其冲,只有两位少爷实在不得空时,才有他人一亲芳泽的机会。 文娘口中所说的韩公子,本名韩其,其父只是区区五品太医院院使,旁的就是家中还有位姐姐做了当今圣上第四子宁王的侧妃。这样的身份,与兰天、张子元摆在一处实在不够看的。潇湘馆新得的两位舞姬正是炙手可热,哪里轮得上韩其? 钱妈妈强压下心中的惊骇,对着文娘手臂那些青紫细细瞧了片刻,斜眼道:“我瞧这些伤处也不是一两日能形成的,你怎得拖到今日才说?” 文娘掩下心虚,垂下双眸慢慢道:“潇湘馆的生意自一日比一日好后,女儿瞧您日日忙碌实在辛苦,不愿再给您添什么麻烦,有些苦女儿若能忍下便就吃下了,只是……妈妈眼前见着的只是一部分,女儿身上还有不少伤处……还有这处……女儿的身子实在是受不住了!” 呵!听着真是有几分顾全大局的意味。钱妈妈面色不变,心中极是不屑。若不是韩公子在客人中出手也算大方,这小蹄子怎么会心甘情愿忍气吞声憋了这样久。 “你若实在不愿我不好勉强,只是韩公子若闹起来,东家怪罪……” “不会的!”文娘见有转机,迫切中带着万分笃定,“韩公子绝不敢在咱们潇湘馆闹事,谁不知咱们东家……” “钱妈妈!”一声轻咳打断了两人间的对话,接着半掩着的屋门被人推开,一抹青色身影骤然立在门外。 突生的插曲惊得钱妈妈差点破口大骂,却在看清来人时,屋内的两人同时变了脸色。 门外站着一个青年男人,虽只一身寻常布衣青衫,面色似玉、气质儒雅。若在外头,这样的人走在路上只会被人当成寻常夫子、儒生,可偏偏就在刚刚,这人从后门一路进来,潇湘馆内不论花娘、小厮从他身旁经过的人皆会停下低头行礼,可见其身份并不简单。 第82章 凶案 “先生来了竟也不提前知会一声,合该让我去迎一迎的!”钱妈妈见着来人,再顾不上什么文娘,急忙迎上。“今日不是月底,先生来此可是有什么事情交代?” 男人眼中波澜不惊,淡淡扫了一眼屋内,仿若看着一室死物,双脚却只停在门外并未有移步的意思,“瞧着钱妈妈如今事多,这不自己也能找来,可有扰了你们谈事?” “先生面前奴家哪里有什么事情值得您惊扰的,”钱妈妈讪讪赔笑,衣袖下双手悄悄将新得的镯子往里又藏了藏。 站着的文娘跟着不自觉缩了缩身子,她认得来人,这位是东家派来收账的宋先生。潇湘馆内便是钱妈妈在他面前从来也只有客客气气的份。 对这位宋先生文娘知道不多,只是听说他的腿脚有些不方便......思及,文娘没忍住多看了一眼这位宋先生的腿。 因是站着,暂且看不出什么。 说起来这也是文娘第一次撞见他开口说话,只是不知为何,文娘听着那异常低沉的声音,传入耳中只觉得这声音实在诡异。 “既没有叨扰便好,眼下劳烦钱妈妈领我去见一见那位。” 谁?下一瞬钱妈妈总算反应过来,忙不迭拂手引路。 两人前后脚下了楼梯绕出后院,再穿过暗处一道极不起眼的小门,因着宋仲成腿脚不便,短短一段,竟走了半盏茶的工夫,最终停在一处不知哪家的宅院后门。 夜色中,矮门前不见一丝光亮,尽与夜色融为一体。 这处宅院的正门与潇湘馆间隔了一条街,任谁也猜不到潇湘馆内竟藏有一条直达这里的小路。 钱妈妈自觉止住脚步任宋仲成孤身一人上前敲门,行过礼后悄悄退下。 里头那姑娘进京已有数月,钱妈妈至今不知她姓甚名谁,这些日子钱妈妈只依着东家的吩咐,对里头那位姑娘尽量多照应着,若非宋仲成今日来,她是绝不会主动踏足这里的。自跟了这位东家后,钱妈妈早悟明白一个道理:若想守着银子活得长久,只有听话闭嘴这一条路。 不一会儿功夫,关着的小门被人从里头推开一条缝,接着探出一颗脑袋,确认来人身份后,婢女才脆生生道:“请随我来。” 三间贯通的屋子只用屏风隔断出内室,满室烛影晃动,幔帐内,江箐箐正专心挑着面前的灯芯。 “进京这些日子,姑娘身子养得可还好?”宋仲成自踏进了这间屋子后,双手始终垂于胸前,声音低沉,像是很恭敬。 “一切都还好。”江箐箐轻声回道。 她未起身相迎,对眼前之人却丝毫不敢小觑。 当初能顺利离京,若无这位宋先生主动寻上她,以她当时的处境也不会如此顺利求得楚狰出手相助,况这一年间,许多事也全仰仗他身后的那位东家..... “来时见姑娘这处又多了几张生面孔,可见姑娘进京后所谋之事都算顺利,”宋仲成垂眸轻笑道,话间夹着几分欣赏之意,“到底是江大人教养出来的嫡亲女儿,姑娘的心机手段颇有当年乃父之风。” 提及父亲,江箐箐心头一窒,没有吭声。 “只是……单凭沈府寿宴上闹出一桩人命案只让沈家在各家面前跌了相,这对沈济川来说却是不痛不痒。姑娘这处再不见有所动作,怕是不日等沈家再攀上汉王府,姑娘想报仇更是难于上青天……” “谁?”手中力道不觉加重,对准烛芯的流苏鱼尾鎏金簪随之重重插进面前的烛身。江箐箐不待宋仲成将话说完,已愤然将手中发簪摔在面前的梳妆台,动作带起一丝凉风惹得火苗跳跃几下后隐有减弱趋势。 “汉王府,青阳县主。”宋仲成对她有此举并不意外,抬眸紧紧锁住身前的屏风,一字一顿道。 江箐箐强逼着自己听完宋仲成接下来的话,无穷无尽的恨意在心中肆意蔓延,几道呼吸的功夫已然红了眼眶。 呵!说来与当初攀上她江家是同样的手段,沈济川啊沈济川,你还真是……一点新意也没有。 …… 一夜春宵,兰天睁眼第一刻心情自然极不错的。 他习惯转身伸臂拥住近日的心尖妙人儿,肌肤传来的异常冰凉触感即刻引得他颦眉睁眼,待看清身侧之人时,兰天的脸色瞬间变了。 昨夜他身边躺着的分明是潇湘馆的舞姬燕语,可是此刻却换了一张生面孔! 女子赤身裸体不说,身上又是伤痕累累……惊疑不定间兰天缓缓伸手探向女子颈间,下一瞬更是跌滚下床。 床榻上的女人早不知何时就没了气息…… 一早,奉天府的衙役浩浩荡荡赶至潇湘馆时,一路引来不少百姓注目。 有那爱凑热闹的早闻着味赶来打听了,一听见潇湘馆内出了人命,嫌犯又是兵部尚书家的公子,且还是在神机营内当差…… 临近几条街的小贩、百姓皆顾不得什么正事,全聚在潇湘馆门前。 平日光只妓馆闹出人命这条足以引来城中百姓瞩目,何况嫌犯身份还如此特别……这样大的热闹,可绝不能错过。 “快出去!快出去!”钱妈妈已手忙脚乱使唤着小厮帮忙驱赶门外聚集的人群,可惜折腾了半天,无济于事。 楚狰赶到时,潇湘馆外已被百姓围得是里三层外三层。 楚狰!这煞星怎得来了? 这位可是杀人不眨眼的主儿啊…… 有那眼尖机灵的见着楚狰赶忙装作无事般遁离,自然也有那执着犯蠢的在身旁人的拉拽下终于反应过来。顷刻,潇湘馆外聚了许久的人群立刻作鸟兽散。 钱妈妈见状,心头巨石总算落,面对楚狰时也顾不上害怕,硬是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楚大人,您可算来了……” “人呢?” “与奉天府的大人们一道都在楼上雅间里头呢……”钱妈妈小心回道,最初知晓自家闹出人命,她只觉得眼前一片昏黑,现下更觉得身心俱疲。 第83章 官司 兰尚书的独子在潇湘馆内杀了人,彻底将兰家给得罪死了不说,东家那处又该如何交代?瞧着先前聚着的那些人,这事指定是盖不下的……不管奉天府那处最终如何处置兰天,她这潇湘馆是实打实的案发地,日后能不能继续开门做生意还得另说…… 天晓得文娘这个天杀的贱人哪里想不开竟溜进了兰公子的屋子,还死在了里头…… 厢房内兰天已衣着整齐,垂头坐在圆桌前,表情始终阴晴不定。昨夜一同荒唐的几个好兄弟正陪在身旁好声宽慰。 仵作对着床榻上的尸体正细细查找致死的原因。 室内众人见楚狰出现,尤其兰天似是见着了希望,眼中光亮乍现:“人不是我杀的!阿狰,你得信我!” 兰天见着楚狰心情是有些复杂的,平日自己那点小九九,来楚狰该是知晓的,只是不愿与自己计较罢了。 两人自小玩大的情谊实打实摆在那里,且以楚狰的身份……今日他只要愿意开口相帮,自己此刻总不至于麻烦。 此刻还未到退朝的时辰,因着府中女眷不宜现身在这种地方,得了消息赶来的只是兰府的管家。 -楚狰只四处打量了一遍,并未接话,不知为何,自打进屋后他隐隐觉得哪里有些不对,非要说却也说不上来。 这时,仵作那处得出了结论:后脑处的伤口正是夺了文娘性命的原因,另一处已有捕快在床榻下寻出了沾有血迹的香炉....... 仵作接过香炉仔细端详了半晌,再与文娘后脑处的伤痕细细比对过……确认是凶器无疑。 “兰校尉,劳烦跟咱们走一趟吧。”率队的捕头亲自上前劝说,换作旁人早已枷锁镣铐,此举已算给足了兰府面子。 围在兰天身旁的几人原还存了几分轻视,见捕快在屋内寻见凶器后不觉退后两步,生怕稍有不慎再牵连了自身。 赶来的兰府管家跟着变了脸色,自古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何况他家老爷只是区区兵部尚书,况且本朝太祖也有斩杀草菅人命的子媳先例,此种状况只能先回去禀报老爷后再从长计议。 往日兄弟长、兄弟短,真遇着事,一个都指望不上。 兰天垂头自嘲冷哼一声,再不抱什么无谓的希望。 “跟你们回去可以,只是这人的死同我确实并无关系。”兰天面上还算冷静,冷然起身时,眼睛直直盯着面前的捕头,音量足以让屋内屋外的人都能听到。 张子元、韩其等人面面相觑,这句话说给谁听的还真不好说,只是...听的人信不信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捕头垂首未接话,暗暗不以为然,纨绔子弟他见得多了,临死前喊冤的也大有人在,何况眼下凶器已找到,距定案只差一张认罪书而已。 尸体抬走前仵作依例覆上一层白布,两个衙役一前一后将之抬出屋子,途经兰天几人身旁时,白布下一只胳膊正巧滑落出来。 兰天沉浸在悲愤交加中,别开脑袋不愿多看一眼,这番作态落入屋内众人眼中,心思各异。 楚狰一直未出声,到底是哪里不对劲呢…… 因着奉天府的人已将尸体抬走,原先躲在各处观望的花娘才敢逐渐探出身子。 楚狰踏出厢房时,与三三两两的花娘擦身而过时,一股腻人的甜香袭向鼻间。 香!楚狰终于想到了是哪里不对劲,是潇湘馆的熏香! 方才他在兰天与女尸所处的厢房内、捕快抬着尸体从他身侧移开时,他都没有嗅见什么特别的气味。而自他踏进潇湘馆第一次、方才他有所接触的老鸨、还有从他身旁经过的那几位花娘身上皆沾染有这种香味…… 为何偏偏只在那间厢房内全然闻不见…… 兰天被带走时身上还有一股浓重的酒气,且脸上也呈现出宿醉后该有的浮肿,想来昨夜此饮下不少酒........若是醉酒后临时起意杀人,事后醒来也该是逃之夭夭或是忙着藏匿凶器,绝不该是任由伺候的小厮进门撞见自己与尸体共处一室才是……还有那床榻下发现的香炉,捕快将之取出时,楚狰看向兰天并未错过他脸上的一丝变化,常人在得知一个消息的第一瞬表情往往是他最真实的反应。而那时的兰天表情与他人无异,皆是一脸疑惑。仵作宣布香炉正是凶器时,他所表现出来的也只有愤怒,却不是害怕…… 若真如兰天所说女尸与他并无干系,是谁杀的那个花娘?饶是兰天醉酒后失去意识,抬动尸体进入房内、再将凶器丢进床榻下,对方又是怎么笃定做这些事时,兰天途中不会突然醒来撞见? 香炉…… 思及,楚狰转身欲要返回厢房再看一遍案发现场。 “他这是怎么了?” 韩其首先注意到楚狰的折返,与几人擦肩而过时见他也没有寒暄的意思,小声嘀咕着。 自兰天被奉天府带走,张子元始终皱着眉头,这会儿哪里还顾得上其他,“他不一直都这个性子,你管他呢?倒是兰天这事你怎么看?” “能怎么看?律例上不都写着:致人身亡,主犯斩刑?往日兰天与咱们称兄道弟不假,今日他犯的可是杀头的罪过,再深的交情咱们又能如何?其后有奉天府尹决断,你在这操得哪门子心?”韩其很是不以为意。 张子元斜睨了一眼韩其,眼中飞速闪过一抹轻蔑:到底是半路发达的门户。 他家素日虽与兰家交好,那是建立在兰巡还能坐在兵部尚书的位置上。如今兰天出事后纵然兰家能做到独善其身,唯一的嫡子下狱,兰家却也再不能同往日而语,保不齐兰巡还会落得一个教子不严的罪过,届时……兵部尚书的位置怕得要跟着动一动了…… 张子元很快收回多余心思,继而对着韩其调笑道:“兰天可是说了那女尸与他无关,怎得到你这处尽觉得人就是他杀的?” “……我何时说过这种话?”韩其干笑几声,平日私下臭味相投不假,素日在场的几人中凡事皆以兰天的心意为首,窝囊气他自然也受了不少。放平时韩其只得安慰自己:比不得人家有个好爹……如今难得见着兰天惹了麻烦官司上身,幸灾乐祸的心思世人皆有。 第84章 参奏 “说来也是奇怪,昨夜兰天离开时身边跟着伺候的明明是燕语,怎的转脸就换了一个人……”张子元浑不在意韩其面上的尴尬,“哎?若没记错,那个死在兰天屋内的文娘往日不都是陪在你身边的?” “呵呵……是吗?先前没留意,你这么一说,我倒有几分印象了。”韩其讪讪回道。 “啧啧啧……就是可怜了那个叫文娘的,兰天也是……私下也像是换了个性子的,竟能如此狠心对待这样一位花容月貌、细皮嫩肉的小娘子,瞧瞧……那文娘身上快没一处好皮了……” “唉!知人知面不知心……” 张子元蓦然停步转脸看向韩其,“我瞧那些伤该有些日子了,不会是你做的吧?” “平白无故地扯我身上做什么?若非说是我,你可有什么凭证?” 韩其登时翻了脸。 “说笑……说笑而已,韩兄何必当真呢?” “哼!”韩其看也不看张子元一眼,径直只身一人拂袖离去。 张子元也不在意被当众下了面子,看着韩其离去的背影,嘴角扬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对身边跟着的其他几人继续说道:“也不知是不是吃了枪药,竟连句玩笑都开不得了。” 其他几位家里可没出一位做了王爷侧妃的姐姐,只能赔笑。 闲聊间几人已走出了潇湘馆,捕快离去前交代过随后要去各府问话,怕是回去还得经受家中一番唠叨…… “臣有本参奏!”次日朝堂之上,一言官率先站出。 此言一出,在场的诸位大人心中已然明了跳出来的这位口中所参为何事。 昨日京中街头巷尾传得沸沸扬扬一件事便是兵书尚书兰巡之子、神机营校尉兰天罔顾皇令夜宿妓馆闹出人命,沿街百姓更是眼睁睁瞧着他被奉天府的官差收押下狱。 兰巡缓缓闭眼,心中清楚这是冲他而来,鼻间重重呼出一口气。此刻他怀中揣着的是昨日连夜写下的请罪折子,只等那言官说完,便要上前递上。 昨夜自家府中乱成一团,听管家提及官差当场寻见了凶器后,兰巡便歇了求人疏通的心思。 大祸当头,往日那些交好的官员定然不会为了他兰家顶风而上,况且兰天下狱,与此同时暗处有不少眼睛正盯着他的一举一动,这时做什么,日后都会成为兰家的错处。 依管家回禀所说:少爷坚称花娘的死与他并无干系,兰巡心中燃起一丝希望,只这一句便是生机。 对自己的儿子,兰巡是了解的。 兰天素日虽荒诞无稽,却从不扯谎,心中更是胸有成算的。兰家京中处境、兰府日后前程……这些事在兰天面前兰巡从不避讳,一是家中只他一棵独苗,有些东西总要交予他的肩上,二是在大是大非面前自己这个儿子是能拎得清的,何事不可为?何事不能为?他心中是有一把尺的。 他说无关,那就是真的无关。 兰巡眼下唯一的指望便是奉天府府尹尹宁远,此人与兰巡同一年入仕,曾经兰巡或许会瞧不上尹宁远自恃清高、不够圆滑,眼下却是无比感念他那份不可多得的刚正不阿。有此人在,兰天若真有冤屈定能洗刷干净。 言官最后一字刚刚落下,有人接着上前。 这类场景倒也在兰巡的意料之中,人情冷暖向来如此,这时节只哪家没有跟着落井下石,兰巡对其已感激涕零了……沉浸在复杂思绪中的兰巡全然忽略掉自己右侧身后站着的刑部右侍郎张之维正倒抽冷气。 思忖间,高位之上传来一声怒极的“放肆!”。 兰巡恍然回神下意识跟着要踏出行列,准备递上自己的请罪折子。 不料此时身旁有人死死拽住了他的手臂,兰巡不禁回首看去,拽他之人却是张之维。 这是何意?但见张之维轻轻摇头,皱眉示意他跪下。 兰巡眉毛微微一动,这才注意到朝中众臣皆已伏地跪下,人人噤若寒蝉,他心中虽有不解,却还是跟着照做。 “好!好啊!英王何在?” 为何扯到了英王? “儿臣冤枉!”喊冤的正是刚刚回京的英王本人。 …… “退朝!” 众臣纷纷退出殿内时,兰巡仍有些踌躇,他怀中的折子今日终究没能递上去。 “兰大人糊涂,今日圣上正在气头上,何必急于此时将自己送于圣前寻不痛快。” 张之维悄声跟上提醒。“不如先等等,待圣上消气后再去请罪岂不更好?” “还未谢过张大人提醒,”兰巡收回视线拱手行礼。他与张之维之间看似有几分惺惺相惜,各自私下都有盘算。无论如何,今日若不是张之维,此时他也不能安然无恙踏出奉天殿。 “说这话就外道了,兰天那孩子的事我家子元一回来便与我说了,到底都是咱们自小看着长大的孩子,那孩子的脾气秉性我这个做叔父的也是看在眼里的,此事定是有人栽赃陷害,倒是兰兄你,这个时节万要沉住气保重身子,莫要被有心之人有机可乘。” 这个有心之人会是谁?兰巡定定看了张之维一眼,眼中始终满满感激:“多谢贤弟提醒。” 外面日头渐高,群臣继而看向不远处已大汗淋漓的英王,无一人敢上前搀扶。 今日朝上,那名言官分明与谢逢春事先商量好了的,前头在参英王妃母家视朝廷法度于无物,放任子侄鱼肉百姓,欺行霸市,犯下多重罪行,虽有府衙判下重刑,却在英王妃插手后,这些罪责便被轻轻放下不了了之。后头谢逢春跳出来径直言明英王世子府中下人于人前大言不惭,话中更有诅咒东宫之意。 最有意思的是,话尾谢逢春提了一句:禁军已于当日将人带回杖毙,想来手边已有相关认罪书。 朝上武将们的脸色一直有些不太好看,原都有心求情,碍于圣怒怕是说错什么话再招来文臣们的攻击。 如今殿外,便是此刻有人正盯着这儿,也有人实在按捺不住了。 第85章 憋屈 穿着正四品虎纹补子的武官顾不得许多,径直走向英王身旁跟着跪下。“殿下,这事不能就这么算了!此事分明是东宫所为!若不是仗东宫的势,他谢逢春怎敢——” “住嘴!”英王急忙呵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什么话都能乱说!” “属下就是看不惯谢逢春这种阴险小人胆敢构陷您……” 若真是构陷就好了,英王心里清楚,说到底还是底下人行事不够干净,不然怎会被谢逢春因此抓了把柄。 谢逢春……好一个谢逢春! 英王面上只淡淡道:“何必说这些,皇上既信了,咱们又能怎样?回去吧,你在这陪着帮不了我什么。” “……” 武将愤然退下,走时双手紧紧握成拳头咯吱作响。 想当年他跟在英王身旁,亲眼见证他的殿下以数千疲敝之兵敌上万虎狼之师,战场之上出奇制胜,屡破强敌,这才有了今日的太平盛世。如今只因一个阴险小人,堂堂亲王竟被勒令跪于此让群臣观看……若不是碍于给英王再招来祸事,他非得在谢逢春回府路上将之拦下好好教训一番。 …… 兰巡与张之维一路同行至宫门外,直至拱手道别。亲眼见着兰巡坐上软轿,张之维才缓缓放下轿帘。 如今他只是刑部右侍郎,再往前一步便是尚书之位。可惜眼下的刑部尚书刘大人且有几年才能到荣休的年纪,他可不愿一直停在此处苦苦熬着。 扳倒兰巡,兵部尚书虽轮不到他,那人却是发话了,日后亦能将他推上尚书之位,况且……他也不需刻意做什么。 “回府,”赶来相迎的管事见着自家老爷坐定才敢开口。软轿渐行渐远,直至再也瞧不见一行人的身影。 宫门将关之时,兰府的轿子去而折返。 兰巡定定神,毅然走下轿子。他不是个蠢的,若真等圣上这场火消了递上请罪折子,他们兰家才是真的完了。 ....... 杨家的气氛实在有些凝重。 虽不住在杨府,只一顿饭,秦君宁却也能觉出不对,几位舅舅脸色看起来都很差。 午间,得了吩咐的丫鬟摆过饭,席间除却羹匙偶尔碰到碗碟的声音,再无其他。 “阿宁,等等我。”离开时杨清月开口叫她。 “今日府里可是发生了什么?我见大哥的脸色有些不太好。”秦君宁主动问道。 “有吗?约莫是因为大哥的亲事要定了。”离了长辈所在的环境,杨清月眉间轻松许多,对方才席间沉闷她已习以为常,并不觉得哪里不对。 “昨日听我娘提了一嘴,大伯母给大哥相看了几家小姐,眼下只等祖父祖母点头就要交换庚帖了。” “嗯,那倒是个好消息。”秦君宁垂下眼眸,嘴角含着淡淡的笑。 女眷们离开后,只听杨老爷子说道:“……谢逢春是你中举那年的主考官,别人眼中你是他的门生,这层关系是甩不掉的。只是你心里得要清楚,所谓老师、门生,虽有投靠援引之意,却无任何依附关系,谢逢春朝上贸然参奏英王,必会为自身招来祸事,今日之后你务必得谨言慎行,切记不要牵扯其中。”这话是对杨凌安说的,同时也在说给厅内三个儿子听。 杨凌安连忙起身称是。 “父亲,此举未免太过小心谨慎了些,英王狼子野心、觊觎东宫之位是事实,何况今日朝上皇上对谢大人之举也未见怪罪,难得谢大人对安儿印象一直不错,眼下安儿已是七品编修,若再得了谢大人的青眼,何愁不能再进一步?”杨承畴不敢苟同。 依他的心意,他身处工部熬了这些年才只得个主事,自家那个半途弃文从武的已是指望不上,若大房的杨凌安得了好前程,日后自得会照拂自家兄弟。 杨老爷子听完不见有任何表态,手中茶盏微动,眼睛看向的却是杨承志:“你又是如何想的?” “二弟所说并非毫无道理,朝中谢大人门生也不止安儿一个,过早划清界限只会让人觉得咱们杨家有些……忘恩负义,不如且面上先维持着,等到日后局势明了时再做决断也不迟。” “大哥这话说得不对,既决定跟随何来应付一说?”杨承甫说道:“况且谢大人是何许人也,是否真心跟随他能瞧不出分明?如不是真心,安儿自然也得不到他老人家的提携。” “依三弟所言,咱们眼下如何抉择才对……” “这……我怎能说得好?自得由父亲决断。” “……” “……” 一堆看法,说到底还是得不出确定的结论。 杨老爷子叹了口气,悉心教养出来的几个儿子中杨承志中规中矩、杨承畴意气用事、杨承甫则优柔寡断。听下来无一人所想与他谋合,他老了,总盼着闭眼前见着家中孩子撑起杨家门庭,能不能更进一步是其次,平平安安因已经足矣。 杨老爷子挥手将杨凌安唤到身旁:“安儿,说说你的看法,若有道理,祖父也可依你。” 太子与英王之间暗潮汹涌,朝堂上早算不得什么秘密。自古围绕着皇权、皇位的权力之争并不罕见,史书记录下来的终究只有寥寥几句,杨凌安虽并未亲身经历过这些,却并非不懂这些背后隐藏的阴谋、残酷。 只是日后谁坐上那个位置,臣子依旧是臣子。 面对长辈投来的目光,杨凌安隐隐觉出一股无形的压力,他轻咳一声缓缓说道出自己的见解:“今日朝中风波孙儿虽未亲眼得见,却也能听得一些,总归是众目昭彰的事情,如今被人摊到明面上罢了。孙儿拙见,谢大人此举属臣子本分,太子与英王至少面上看来一直都是井水不犯河水,谢大人今日所参英王之事后续若就此打住,这些于英王来说如蚊虫叮咬,不痛不痒。可若是持续纠缠,却是大有扰了原有平静的意思,在外人眼里却是谢大人……甚至可说是太子和英王之间彻底撕破了脸。兵家有云:投之亡地然后存,陷之死地然后生,以孙儿听过一些英王的行事,怕是日后谢大人的日子会有些不太好了……” 杨凌安抬眼看向杨老爷子,见祖父脸色如常,继续说道:“将自己的前程寄托至他人身上在孙儿看来是极为愚蠢的行为,身为臣子,遵从本心、竭忠尽智、忠君爱国、辅佐君王才是正道.......他们如何都好,杨家只是杨家。 ” 言之凿凿,掷地有声。 杨老爷子眼中得色渐浓,原先心中涌出的那点怅然已消逝得干干净净,有这孩子在,杨家日后尽可安心了。 …… 第86章 讨厌 出宫时天早已经暗了,京城上空似被一张黑布笼罩,不见一颗星子。 英王府前,早早得了消息的英王世子已候在府门外,见着马车停下,他快步迎上欲要亲自搀扶,双手伸出的当下,英王这处却停了动作。 气氛滞了一瞬,夜色中英王就这么直直立于马车,面色阴沉,居高临下静静盯着自己的儿子。 “最近你在忙些什么?” “父王……” “将你的人撤回来。” 英王世子心中惶恐,不觉屏住呼吸:“父王说什么?” “还想装傻?你当那夜你的手下在威武镖局前与人缠斗之事真的瞒住了所有人?忙活这样久该是知道是什么样的结果了吧?镖局那个姑娘今晚就将人送回去!” “父王,儿子知道了。”英王世子哪里还不明白。 “莫要再自作聪明,别忘了,这里......还是你皇祖父的天下!” “是!”英王世子赶忙跪下。 “你的错处,自得我担下。可是儿啊......”那个惹了言官参奏的英王妃母家内侄已于午后下狱,依着府衙原先的判词,不日便会启程流放三千里。 连累父亲跪在宫中,英王世子已是自责万分,如今亲眼见着觉出父亲眼中的失望,心头更是一阵激荡。 自己捅下的娄子自得要自己收拾干净。 入夜,沈济川跪在一处院落内,直等到前方屋内传出了动静。 一双粉底皂靴停在身前,沈济川随之恭敬呈上赵弋的认罪书,上头白纸黑字记录着将人捉回后详细经过,末尾还印着血红的指印,日期却是三月前。 一领簇锦蟒衣,头顶三山帽的蔡公公接过文书似无意扫了一眼上头的内容,开口带着几分似有若无的阴阳怪气:“沈大人这份文书呈上的可真是时候,咱家正要去寻你呢,你这就来了。” 沈济川抬头看向蔡公公,眼睛不见任何闪躲之意,定定回道:“赵弋此人存了意图挑唆太子与英王的兄弟情谊的心思,况且儿子手下的人将他带回来时,人已疯了,言语间更是颠三倒四,没有真凭实据的东西,卑职自然不敢拿到圣前面前再扰了皇上的清静。” 自古君心最难测,说来讽刺,身处至尊之位的皇帝身旁最亲近的人竟不是自己的妻子、子女,却是贴身伺候的宦官。此刻沈济川眼前的蔡公公便是其中一位,要说这位蔡公公跟随皇上身旁多年不说,一路陪着皇上从皇子熬到王爷再坐上如今皇位,据说战场之上还为皇上挡过刀箭,因此极受皇上信任,便是当年的江禄也比不得此人在皇上眼中的分量。 “你倒是赤胆忠心,咱家这处却是想岔了,若不是今日谢首辅的奏折,咱家这处还被蒙在鼓里,心想着莫不是一个副统领之位让沈大人生了什么鲲鹏之志,再瞧不上咱们这些伺候人的奴才了呢。” “公公冤枉卑职了,若没有公公,卑职哪里有如今的风光,若卑职若真生出了旁的心思,必天打雷劈不得好死!”说话间,沈济川同时磕头以证清白,脑袋撞在坚硬的青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咚”声。 “好了好了,这是做什么,若破了伤了影响了大人办差,倒是咱家的罪过了。”蔡公公收起手中的文书揣入袖中:“……如今大人交了赵弋的认罪书,将自己撇得倒是干净,可曾想过如何向英王世子交代?” 沈济川俯首不语,哪里敢接蔡公公的话。 “好了好了,何必如此,沈大人既是咱家向皇上举荐之人,咱家便不会对大人见死不救。因着揭发江禄才得了这个指挥同知卫的位置,贸然升官已让不少人心生不满。”蔡公公叹了口气,“有道是众口铄金,那些人的嘴巴啊,唾沫星子都能把金子给融了……咱家能为沈大人你挡得了一时,却挡不住一世。今日大人若没被人抓到错处便也罢了,可是那谢逢春扯着禁军将英王这些事捅到皇上跟前,已让皇上连着对大人你都生了几分不满,为堵住悠悠众口,沈大人你这个指挥同知卫的位置暂且先动一动吧。” “但听公公吩咐,卑职无有不从。” “好!沈大人肯听得进去便最好了,你可知皇上原意是要将你罢职免官的……” “求公公指点卑职!”院内传来又一声沉闷的“咚”声。 “沈大人客气了,今日大人所言我定会如实回禀皇上,那公公我宁可舌敝唇焦,也是要保住大人的,只是往后,沈大人只需尽心看着三千营,旁的就别再操心了。” “劳公公费心了。”沈济川闷声回道。 “沈大人也别觉着憋闷,这位置丢了于你来说也是好事,待英王那处收拾妥当自然会想起大人的,因着自家的烂摊子连累大人因此降职,英王日后定会将大人视为心腹,届时大人还怕日后没有前程?”蔡公公稍稍放缓了口气道:“指不定以后公公我还得靠沈大人多多照应……” “公公说得哪里话,卑职与公公向来是荣辱与共的,何来照应一说,”沈济川适时抬眼迎向蔡公公审视的目光,“卑职……以后还要为您养老送终的。” 满头银发的蔡公公对上沈济川一双看似诚心诚意的眼睛,一时有些哑然。 半晌之后,蔡公公似有些疲惫摆手:“罢了,这夜深露重的你沈大人也别跪在这里了,回去吧。” “再几个时辰,公公还要回宫伺候皇上起身,您也早些回去歇着,莫要累坏了身子。”起身后沈济川并未急着离开,停在原地看向蔡公公的背影温声说道。 “……”背向而立的蔡公公眉毛微动,并未接话。 直等到沈济川离去,蔡公公才算回首看向他离去的方向,眼底一片冰冷。 自以为是的人总是这般讨厌…… 第87章 习惯 熬到这个年岁,蔡公公自问什么样的嘴脸他没见过。当初若不是为了扳倒江禄,他是万不会选中沈济川的。饶是事后喝了沈济川的所谓认亲茶,亦是不肯听沈济川口中的那声“干爹”。蔡公公对沈济川这种为了往上爬,尊严、底线皆可抛的人是最瞧不上的。 养老送终?呵……得势时一堆抢着赶着要为他养老送终的,不差他沈济川一个。蔡公公早就看明白了,这些人中真正能做到的能有几个?他是断了子孙根、无亲无故的孤寡命不假,可也不是个看重这些虚无缥缈的。可偏偏沈济川自以为拿捏住了他的七寸,多次提及此事…… 一个靠背叛起家的人,眼里只有自己的利益,是无法与别人共存的。若不是皇上见他还可一用,这样的人早不知死了多少次了。 距京成数十里外的庄子,前些日子夜间犬吠声直折腾了一宿,吵得邻近几户人家是都没怎么睡好。 怎奈嘈杂所在却是庄头的院子,备受欺压的农户只能忍气吞声,熬到第二日一早,下地干活的人便见着了这幅景象:庄头居住的院门紧闭,偶尔有人开门出入,皆是身姿笔挺,一脸生人勿近,最碍眼的还是那些人腰间挂着的佩刀。 这处庄子里都是些久居此地多年的农户,对生人最是敏感,尤其还是像这种原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心里虽有好奇,庄户却也清楚,有些事不该是他们该操心的。尽管如此却也挡不住私下的议论。 午间日头正盛,田垄间坐着歇息的男男女女聚到了一处。 “这几日只看着守在外头的人换了几次,怎么一次也没见着庄头露面?” “谁知道呢?说来都有十来日未见着赵庄头了?” “咋?你家今年的租子有着落了?”农妇瘪了瘪嘴,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要我说见不着人最好,省得三天两头地到各家打秋风。” “怕就怕憋了好几日,回头上来就给整个大的,谁家折腾得起呦……” “唉……” 有道是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这幅景象各处庄子都能见着。 委派在此的庄头仗着主家的势力,身边早晚都围着七八个正值壮年的打手,在庄子上横行霸道、欺压庄户已是常态。 而庄户们早已习惯逆来顺受,便是心中有气也只敢在无人处暗暗骂上几句。 “大人您可算来了,府中可有什么新吩咐?”院内人见着雷昊,忙不迭迎了上去。“总将人藏在这里总不是个事啊。” 两人身后的屋内,地上丢着的女子已经陷入昏迷,身上仍被五花大绑着。 “人怎么样?” “除却吃饭的时辰都喂了药,一时半会儿且醒不来呢。” “确认不是那夜的人?” “人捉来第一夜咱们就看过了,这姑娘身上没有任何剑伤,早些咱们刻意漏了个空子,她趁机逃跑时也试了功夫,绝不是那夜与咱们交手的人。” “既如此……寻个无人处放了吧。” “大人!”男人急忙劝阻,“将她抓来这几日,咱们兄弟几个都露了脸,若就这么放她回去,怕是……后头且有得麻烦。” “麻烦?”雷昊冷脸道:“你可知在你们将她捉来时便露了行踪!” 男人被惊得一滞,“不能吧……那日咱们兄弟刻意挑了人少的地才下的手……应没人看到才是……” “哼!怕是你未看到旁人,旁人却看到了你们!” ...... 牢房里潮湿发霉的味道一如既往地刺鼻,昏暗的光线下,楚狰停在关押兰天的牢房前。 尚书之子的身份还是让他受到一些特别的对待,此处只关押他一人不说,牢房内也收拾得极其干净,栖身的土炕上更是铺着厚厚的棉被。 听到有人走近的脚步声,背靠墙壁的兰天脑袋抬都没抬。“我说了,人不是我杀的。” “我也觉得不是你。”楚狰语气笃定,似是极为认同他的说法。 “是你?”出乎意料的回复终让兰天抬头,见着楚狰,嘴角下意识扬起的笑意转瞬消失。 那日潇湘馆内不见他出言相帮,兰天心底存有几分膈应。若是旁人便也算了.....此时见着楚狰,他自然也没什么好脸色。 “住得可还习惯?” “你是来看我笑话的?”兰天冷哼道。 笑话 ?楚狰仔细想了想,偷喝楚父藏酒罚跪、烧了兰府马厩挨揍……便是两人第一次走进妓馆闹着长见识,还是兰天当了自己父亲喜爱的墨玉摆件换来的银两。事后一人被绑在树上受了一顿鞭子,一人跪在家祠直至饿昏……这些年间,两人还有什么笑话没被彼此瞧见过的? “你觉得是便是吧,我能进来见你并非易事,不若珍惜当下,仔细与我说说那夜房内发生的一切.....” 兰天这次却看也不看楚狰一眼,只默默闭上了眼睛。 “你若喜欢待在这里便算是我多余来了,不然,就好好说说究竟发生了什么?” “呵呵...”兰天冷笑一声,“男人女人睡在一起能发生什么?楚大人还需要我一一说明吗?” 楚狰并未与他计较,只冷然说道:“你知道我问的是什么?” “没有发生什么,我喝多了,什么也不记得了。” “中途一次也没醒过?” “没有。”兰天停顿一下,似是想起什么。“往日我喝多,夜间总会觉着口渴难忍再半途醒来,那日却是没有!” “还有什么?那个死掉的花娘何时与你回的厢房?” “哪里是她!”兰天激动站起,“那日一直陪在我身旁的是潇湘馆新来的燕语,鬼知道那个死人又是何时出现的?”这话他与审问他的衙役说了多次,无一人肯信。 燕语?楚狰默默记下这个名字,“是你近日一直养着的那个?” “嗯。”兰天觉出楚狰来此之意,碍着先前自己的态度,面上还有些别扭,“那日席间张子元曾说过要将洛萤与我换换,可你也知道我的,我看上的东西,除非我自己玩厌了,不然哪里轮得上旁人.......” 燕语正是那日身着粉色纱裙的舞姬,而那个叫洛萤的则是台上弹得一手好琵琶的妙人儿……两人之中,以相貌来说洛萤姿色偏上,一双深邃且透亮的茶色眸子、灵性嘴角微微上翘,美得让人移不开目光。 可偏偏兰天这人最好女子细腰,也因此燕语最得他的喜爱。 第88章 信我 “你心中可有猜想?”楚狰挑挑眉毛,神色淡淡。 “我哪里有什么猜想?都是平日交好的兄弟,总不能怀疑到他们几个身上吧……” 楚狰并未接话,只静静看着转而变得有些暴躁的兰天。 “我真不知道!”兰天眼神倏地暗了暗,语气颓然道:“那个死掉的花娘前些日子一直都陪在韩其身边,而且……我曾见过韩其身旁伺候的婢女手腕处有与那花娘身上类似的伤痕……就这些。” “我知道了。” “阿狰!”见楚狰要走,兰天急忙开口叫住他:“你……真的信我?” “你可曾记得仲成?”楚狰并未转身,“若他还在,定然是信你的。” 楚狰的回答让兰天陷入默然,仲成……宋仲成.......他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这个名字了,久到他甚至都要忘记这个人了。 多年前,太祖驾崩,先皇的几个儿子为了皇位争得头破血流,京中大乱,最后竟让一直远在封地的圣上捡了便宜,这是运气还是什么,谁都说不清楚。只是……新帝登基,自然要与之前跟前头几位王爷走得近、折腾狠些的家族清算,那些人中宋家首当其冲,宋仲成身为宋家长子,自躲不过这场清洗。 一夕之间,抄家的抄家,流放的流放……京城的天好似要塌了,而之后,还好他们安然无恙。 宋家被判流放西北时,他与楚狰只十岁,家中长辈虽有告诫,也挡不住少年心中的义字当头。两人欲要策马追寻,只在这个计划实施初期便被各自父亲发觉,关在家中数月,直等到再无宋家任何消息…… 后来他们长大些……西北战乱,被父亲勒令不准胡闹的他赶在城门前送行楚狰。 “驰骋沙场、建功立业的梦想还是由兄弟我为你完成吧!”跟随楚父身后的楚狰纵身马上,一身银甲,眉眼张扬。“还有……若能见到仲成,我会代你向他问好的。” 再后来,楚狰回京,他们都变了…… 京中各家关系错综复杂,他与楚狰虽日日能见,却为了所谓的家族利益与往日情谊渐行渐远……陷入回忆的兰天眸光微微闪动,随着心头涌出阵阵酸涩,不觉双手捂脸。 许久,牢房内传出一声类似痛苦的呜咽声....... …… 已是宵禁,威武镖局外响起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按说这个时辰不该有人回来才是。 难道还会有客人上门?带着疑问,看门人拿起床尾摆放的烛台,披上外衣走出屋子时开口问道:“谁呀?” 随着传来的询问声,敲门声停了,却并无任何回复。看门人耐着性子取下门挡,半边门开,借着手中微弱烛火,环顾门前却是空无一人。 真是见了鬼了……莫不是梦魇听错了? 惊疑不定的看门人走下台阶朝着四处又仔细看了一遍,门前街道更是一片寂静,静到甚至可以听见风吹树叶簌簌声音。 此时,门前角落一团黑影吸引了看门人的视线,待他端着烛台走近细看,只是个麻袋…… 霎时,麻袋内里传出一阵蠕动,惊得看门人连连后退,差点跌坐在地。 “谁!什么东西?” 听见声音,麻袋里头的动静更大了些,像是装了什么活物。 看门人定定心神,将手中烛台放到地上,深吸一口气后,颤颤嗦嗦将麻袋扎口解开,一个五花大绑的人影就此呈现眼前。 “来人啊!快来人!”待看清那人影长相,看门人再忍不住心中惊骇朝着门内喊道。 …… 直等到镖局门前出现的几人消化完眼前一幕,大门重重关上之时,隐于暗处的雷昊悄然现身。 离府前世子分明说的是处理干净,不留活口。此举已是违逆主子,雷昊心中却无一丝后悔情绪,不为其他,那姑娘与他妹妹雪儿年纪相仿…… 路上他与麻袋里的姑娘说得极为清楚,若想活命,除非管住嘴巴,明日城门一开便得离京。此次动手的几人已连夜奔赴边境,若无要事,且有一年半载半年不会现身京中……只有这些,却也不是万无一失。 或许就在明日,待镖局寻回丢失姑娘的消息传开,事情发酵的后果会让他丢了命,也能让杀人凶手命丧黄泉…… 看门人的喊叫惊动了镖局不少人,有人通知了那姑娘父母,见着失而复得的女儿,家人又惊又喜,一时之间乱作一团。最后还是在旁人提醒下才反应过来,赶忙将姑娘领回居住的侧院。 赵老镖头得了消息后立即起身赶了过来,待他赶到时,偏院内聚了不少人,若不是碍着女儿闺房不便进去,闻声赶来的众人非得亲眼见着人好端端的才能安心。 “祖父……”赵驰性子稳重,方才他在最先赶到的几人中,对着门前发生的一切看得一清二楚。“有些不太对,是被绑着装在麻袋里送回来的。” “我知道了。”只听到人回来时,赵老镖头心中便隐隐有了猜测。 官府与镖局众人苦寻这些天毫无消息,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便是他再不想,心里也做了最坏的打算。 可是就在今夜,人却就这么活生生回来了,若说其中没有什么内情,他也是不信的,无论如何,人回来了就好。“跟大伙交代一声,今夜的事不要乱传。” “好。”赵驰随即劝说聚在屋外的众人先回去休息。 “可是二丫头回来了?”赵老镖头隔着窗子问道。 “是……是!”听见声音出来的男人是赵老镖头口中二丫头的爹 ,有道是男儿有泪不轻弹,何况还是做了父亲的人,四十来岁的男人踏出屋子时赶忙擦拭了眼下,见着赵老镖头又吸了吸鼻子,语无伦次道:“赵叔,回来了,都回来了……” “孩子回来便好,先让她好好休息,有什么话明日再说。” “赵叔……男人碍着还有人在,尽量压抑着声音的颤抖,“赵叔请先等等,二丫头有话要与您老人家说。” “不急,我去主屋等着。” 第89章 芸娘 威武镖局跟其他镖局比起来有些许特别,镖局内上到镖师、趟子手,下至伙计、杂役,大部分人都是当年跟随总号姜老镖头打拼的镖师家眷、子女。 镖局这行做的是收人钱财,保人免灾的买卖,身为镖师注定得过着刀口上舔血生活,护镖途中以命护镖更是常事。 早在多年前,姜老镖头就定下这样一条规矩: 凡亡故镖师的遗孀子女余生皆由镖局庇护,若是遗孀中有人改嫁不愿带走孩子,那孩子会有镖局负责养大。待孩子长大成人,女子到了嫁人的年纪,镖局会再出一份嫁妆,男子不愿留在镖局的,只要不走歪路,镖局也会为之备上一份银子。数十年下来,免不了也有人不愿白拿镖局银子,自愿留在镖局里做些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 这些日子赵老镖头人前看着与往日无异,夜深人静时却是叹声连连。当年赵家落难,承蒙姜老镖头的收留才有了今日的他。 丢失的二丫头一家子都是威武镖局的老人,临行前赵老镖头将人好端端地交到他的手中,哪曾想进京不过半年就闹出了这档子事情,便是无人会说什么,他也过不了自己心里那道坎。 赵驰好容易一一将人劝回,偏院这处总算恢复夜间该有的安静。 “赵爷在这呢,二丫头有什么话就说吧。”搀扶着女儿出现在主屋的妇人语带哽咽道。 自孩子回来后嘴里一直喃喃念叨着什么,她要凑近听清楚时,这孩子就闭了嘴,谁劝也不行。好容易喂下半碗糖水才缓过来些,这孩子张嘴便要见总镖头。 见着多日不见的二丫头缓缓走近,赵老镖头鼻间呼吸不觉沉重,素日瞧着多精神利落的一个姑娘,消失这些日子里也不知经历过什么,瘦了一圈不说,此刻哪怕父母陪伴身旁,一双眼眸仍盛满了消退不尽的恐惧。 “离京........明日……离京.......保命……” “二丫头说什么?”赵老镖头听得断断续续,努力将之串联在一起后……他面色凝重,似怕听错了。 …… 次日清晨,城门初开,一行镖队继而缓缓驶出城门。待上了官道,镖队随之提快速度,不一会儿功夫已绝尘而去。 数日前,一顶软轿由远及近,最终停在解语斋后门,引路小厮急忙上前帮着掀开轿帘,露出轿内之人的真容:当今内阁首辅谢逢春。 此人太祖时中的庶吉士,却一直未得重用,直至新皇登基后,靠着早年经历的锤炼,如今最擅揣摩圣心,也因此短短数年间从一介五品翰林学士升至内阁,继而官拜首辅。 最重要的是,此人是太子一派。 谢逢春的原配夫人早年陪他起起伏伏吃了不少苦,更为其诞下二子二女,京中人人皆知谢首辅爱妻如命,谢家后院更不见一位小妾踪迹。 只有极少数人知晓谢大人前两年迷上解语斋内一位叫芸娘的,听说那姑娘年方二八,比谢逢春的小女儿还小了四岁......老头子年岁大了顾忌也随之多了,纵然对芸娘起了贼心思却不敢亲手撕了自己塑造出来爱妻的好名声,况且......千八百两也不是小数目,府中财政大权尽在夫人手中,囊中羞涩的谢大人隔半月才敢来与芸娘相见一次以解相思之苦。 数日前 窗外正对向解语斋的后门处,这是宋仲成寻来的绝佳观景处,原是酒家二楼的厢房。 小二搁下最后一道菜,退出房门时悄悄打量了一眼屋内仍戴着面纱的姑娘。 “先生觉得芸娘靠得住?” “有何靠不住?”宋仲成言语笃定。 原因无他,若是谢逢春真能将芸娘收进府里也就算了,可偏偏这位谢大人是那种有贼心没贼胆的,或许有日等有了贼胆,贼又没了......偏偏芸娘可等不得了。因着芸娘被谢逢春看中,依着解语斋的规矩,可怜的芸娘再不能轻易与他人相见,大好的年华尽被束在解语斋中。 数年间里眼睁睁看着身边姐妹一个接一个嫁进高门大户,且谢逢春手头并不宽裕,饶是再喜欢芸娘,私下能贴补的地方也不多。 如今的芸娘年岁一年又大过一年...... 这种环境下养成的女子怎会是个蠢的?芸娘不甘心一直过着这样见不得光的日子,只要有机会,她定会为愿意搏一搏。毕竟若是输了,最差的结果也不过维持现状,要是赢了,首辅姨娘、姐妹们的艳羡......单拎出来哪一样都比如今好过。 “姑娘只需如实将话转述,旁的谢大人自有决断。”反正也不是多难的事情。 “大仇将报,你会开心吧?”宋仲成突然浅笑,深情凝望着她。 对面女子已然摘下面纱,却是江鱼。 此刻的江鱼一改先前,月色襦裙,外头是绣有白梅吐蕊的粉色夹袄,满头青丝仔细挽起,不需多余簪环装饰,足以将她的美貌展现得淋漓尽致。 江鱼知晓这话不是在问她,自决定跟随宋仲成第一日起,她便有了猜测,满腔深情、温柔体贴始终是透过她在看另一个人,那人她也认得。 即便如此,江鱼还是忍不住小心答道:“开......开心。” “那就好,你开心便好。” ...... 吱嘎一声,门被推开了。 江鱼打量着屋内的一切,这里不像是有人生活过的痕迹。屋内却是大到床榻、桌椅、小到被褥、枕头都是精心置办的,到了用饭的时辰,厨房自会送来了足够四五人的吃食。 她不懂,为何宋仲成会收留他。她更不明白,宋仲成和江宁姐姐之前究竟有何过往? 可是离开于她而言,只有未知的一切与藏于暗处的危险,她亦没得选。 而后的日子,宋仲成待她极好,床榻边的梳妆台、柜子里衣裙......妆奁盒内除了几件首饰,最底层拉开,还放了一些银票,每一样似乎宋仲成都为她想到了。 “只你留在我身边一日,便再无人可以欺你。”那是宋仲成对她的承诺。 惴惴不安中江鱼度过了最初三日,第四日,她盯着那些好看的衣裙思量了许久,最终还是换下了那身灰漆漆的衣衫。 世间哪里会有不爱美的女子,她亦如是。 第90章 喜欢 “尝尝,是你喜欢的甜口。”呈现诱人香味的浅黄色豌豆黄送到江鱼面前,江鱼接过咬了一口,甜而不腻之余又带有淡淡的清凉爽口,味道确实不错。 京城兴隆旺点心铺子的掌柜也不知是个怎样的妙人儿,不大的铺面里头网罗了各地风味的蜜饯果子。便是远在千里之外岭南盛产的荔枝,只用桂花蜜腌制后即保留住荔枝的鲜甜,让京城百姓也可一尝这稀罕物的风味。更有常见的枣子,配酒制成酒枣,泡透的酒枣,随吃随取,芳香异常,虽然是用酒腌制,但吃多也不会醉人,不仅保持了鲜枣的形色,而且枣香酒香相融,甘甜味美......每隔几月兴隆旺还会推出新口味的点心,赶在年关前就已推出的豌豆黄,明明只是寻常黄豆制成,每日若晚来到一会儿便就抢不到了。 点心制作工艺繁杂,能买得起这些的多是还算富裕的人家,京中不少官家小姐、夫人最爱这口,还有人曾试图花费重金挖过兴隆旺的点心师父,尝试无果后,只得每日派来丫鬟小厮守在铺子门前。 好比此刻眼前这份豌豆黄,小小一包就得花上二十钱,斗笠之下,江鱼捧着小小一块豌豆黄吃得小心翼翼,生怕掉了一丝一毫。 “若是喜欢,以后我会让人日日为你买来送去。” 两人此刻所是一处临街的茶楼,坐定后小二极有眼色送上适宜女客饮用的姜茶,配有一小碟蜜糖,几杯姜茶下肚,便是冰凉的手脚都都添了几分暖意。 “多谢先生,这样的点心偶尔尝鲜可以,若真日日如此,反倒失了新奇。”时至今时今日,江鱼面对宋仲成时仍不敢松懈。 这世间从来就没有毫无来由的善意。 点心铺前等待的间隙,下面两个丫鬟聊起了闲话,无非是些府中主子们的日常琐事。 原也没什么,只是话中丫鬟提了一嘴府中侧妃近日复宠的事情。 侧妃?谁家的侧妃?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江鱼不觉多听了一耳朵。 “姐姐头上的簪子玉色看着着实不错,许是新得的吧?” “那可不?”被唤作姐姐的丫鬟不觉将头挺高了几分,生怕旁人瞧不清她头上的那支银镶白玉挑簪。“我家侧妃前几日新赏我的。” 白玉最是讲究玉质光润、洁白无瑕,丫鬟头上那支成色虽算不得多好,摆在首饰铺子里也得要七八钱,以一个丫鬟来说,却算是极好了。 “看着就值不少银子,姐姐真是好命。”羡慕之情溢于言表。“也是姐姐能干,不然哪能得了这般好的簪子。”挑起话头的丫鬟嘴甜的很。 “那有什么?咱们做丫鬟的靠的不都是家里头的主子,主子得宠咱们做奴婢的日子自然也就好过些。” “那是那是,一连几日世子都宿在了你们院里,我们院里这几日气氛都差得很哩,连着我们这些伺候的下人都不敢在这个节骨眼下生错,这不嬷嬷特意吩咐我出来买些果子回去,指望着主子见着心情能好些。” “真是个可怜的,”丫鬟被捧得有些忘乎所以,斜睨了一眼身旁丫鬟。“话说咱俩差不多时日进的府,看看我,再看看你,身上还是这般寒酸?”” 被嘲笑的丫鬟脸上也不见生气,只陪着笑继续奉承道:“我哪有姐姐这般好命,进府后也只碰些端茶递水的闲差事,哪比得上姐姐在侧妃眼前得宠。” 这话不假,听闻世子妃娘家家世一般,就说初嫁入世子府时便被王妃嫌弃过带来的嫁妆过于轻薄。 这做奴婢的,还得是跟对了主子啊。“哎,且忍忍吧,总有一日你也能如我这般的。” “那是,那是......听闻世子一直挂念侧妃在府中憋闷,特与世子妃交待了,只侧妃愿意,可随时出府散心,届时姐姐可会跟着一同去?”这话问得极不识相,挑起了丫鬟的伤心事。 前些日子世子亲指给她们院里一位唤雪儿的丫鬟,这人一来便夺了她贴身伺候侧妃的差事,因对方是世子殿下安排的人,连着她是一直敢怒不敢言。 “主子的心意哪里是你我可以揣度的,”丫鬟不自然摸摸耳后,别了脸不想再搭理对方。 “姐姐说得极是,是妹妹不懂事了。” “哼。” ...... 两人说话的声音不大,夹在人群中只要有心,还是能听得一二。 适逢铺子端出了新出的一盘豌豆黄,一番蜂拥后,余下没轮到的只能等下一波。 “可听见了?方才那两位可是英王世子府里的呢。” “这哪能听不出,没瞧见那个张狂的嘴脸,一口一个侧妃唤得生怕不知她家主子是给人做妾的?” “嘘!可得小声些,若让旁人听见,保不准要惹祸上身。” “唉,也不知哪来的道理?这年头正妃院里头的还得巴着一个妾院里的,” “谁说不是呢?要说那个妾也是个有能耐的,抢先在正妃前头有了孩子不说,现下还能在府里一枝独秀,得是怎么样的姿色啊......” “啥姿色咱是不知道,反正我跟在我们夫人身旁多年,可没见过谁家妾室能随意出府散心的。” “就是说啊,说到底还只是个妾。前些日子还有传闻说那孩子生下来一足月就被抱进了正妃那处,这才几日啊,竟又转了风向。” 往日各家夫人来往交际时聊得最多的都是各家后院发生的事情,点心铺子前聚着的出府为自家主子买点心的都是府里得脸的下人,否则这般轻松又能卖好的差事哪里能轮到她们,这些下人跟在自家主子身旁多时便也跟着对各家后院情形多少了解一些。 “啧啧啧,还有呢...听说那侧妃前些日子,还在自己院里闹腾过说是有人投毒暗害于她,下毒的丫鬟被抓到时当场咬舌自尽,吐了满地的血,据说那场面可吓人了,事后侧妃更是不依不饶闹到世子面前明里暗里直指人指定是世子妃那处派来的,好在世子不是糊涂的,细细查问过便不了了之了。” “啊?还有这出呢?这倒是头一回听见。”后宅里头闹出人命的不算稀奇,就是咬舌自尽这样痛苦的法子并不常见......那丫鬟估摸着也是个烈性子,死得着实惨烈了些。 “要说那世子妃素日待人接物最是温厚,更是远近闻名贤良淑德的好人,哪里像是能下得了这番狠手的,明眼人一瞧就能断定是贼喊捉贼。”说话的嬷嬷年长一些,看着不像是随意扯谎的。“我家少奶奶与世子妃家里头原有些亲戚,娘家亲戚进京看望时,亲耳听见世子妃与娘家人诉苦时提到的,不然咱们这些外人哪里能知道这些腌臜事。”这话一出又添了几分真实性。 “唉......”听客连连感慨。 第91章 听话 服毒自尽?!一地的血...... 江鱼听得愈发心冷,算算江妩失去消息的时间,约莫是能对的上了。 别苑时她与江妩一个屋子里住着,对江妩的脾性性情是了解的,听着就像是她能做出的举动。 江鱼此刻很想加入那些人的对话,想要了解得再清楚一些。 便是她心中早已有了答案,只要没有亲眼看到江妩的尸体,一切似乎就还有变数。 宋仲成始终浅浅的笑,细细观察着江鱼短短一会儿表情的各种变幻。“可有吃好?我们......要回去了。” 江鱼猛然回神,她看向今日无缘无故带她出现在此的宋先生,恍然间似乎明白了什么。 刚刚那些人说的那些话,应该是这位宋先生想要她听到的。 “......” “怎么了?”宋仲成眼中格外无辜。“手怎么这般凉?” 冰凉的指尖就这样被人握在手中,江鱼找回一丝理智。“先生何意?” “那个咬舌自尽丫头的尸身你可知最后怎么样了?” “......” “被丢进了乱葬岗,与许多烂掉的尸体堆在一起,你去过那里吗?那里可谓是人间炼狱一般的存在,夜间野狼出来觅食,吃不完的就会留在原处等待腐烂......好在这时天气还不太热,不然还会有许多蝇虫在上头产卵......” “......” “听说那丫头是去报仇的........叫.......阿妩。 “......”江鱼听得汗毛竖起,手臂肌肤随之浮出一层细细的鸡皮疙瘩,顷刻抽回自己被宋仲成抓住的手。 宋仲成也不在意,只缓缓放柔了声音:“你知道是谁害得她有此下场吗?对了还有你的阿宁姐姐.....都是她害的。” “谁?”江鱼想也不想追问道。 “陆明沅,也是那些人口中的世子侧妃。” “......” “怎么?你怕了?不想为你的旧日姐妹报仇?” “报仇?”江鱼喃喃重复着宋仲成的话。 “不错,你知道陆侧妃为何会对她们痛下杀手吗?”不经意间,宋仲成已然转换了说辞,明明江鱼已经知晓江妩是自己咬舌自尽的。 “为何?” “因为她与你们一样,出自同一个地方。” “......”江禄既挑中陆明沅,就已早早做了完全的准备,故而别苑其他人并未见过她,更不会知晓堂堂世子侧妃竟有过与她们一般的经历。 江妩既是宋仲成发现的饵,能出现在陆明沅眼前,其中不会少的了他的手笔。 “不甘心吧,这样一个人,凭什么可以踩着你们坐拥荣华富贵。” “......” “杀了她如何?”思及,江鱼暗暗握紧了拳头,她还未被派出去执行过什么任务,只在此刻,她从未这般想要一个让人死掉!似乎只有亲眼见着那人喷涌而出的鲜血才能止住她心中翻腾不止的杀意。 宋仲成对眼前一切极为满意,他微微加重了语气,声音中似乎带有洞察世事的力量:“杀了她后?你会面临什么?可有想过?那些人既然能寻到威武镖局,暗处...或者该说此刻你我的周围就藏有不少他们的暗哨。只等你有所动作便会把你送到陆明沅眼前,你觉着以你的身手有多少胜算能在那些人的眼皮底下一举除掉陆明沅?七成?五成?” “......”接连反问让江鱼不知怎么回答。她忆起那夜与她交手过的几人,光是力量上的悬殊便已经注定了她的败局,她能侥幸逃脱也是对方并未对她下死手的缘故。 “如若没有十足的把握,那我奉劝你不如尽早歇了心思,还是说你自愿送上门做那第三个枉死的人?待你抢先一步下了黄泉,再等上几十年,等到陆明沅享尽荣华富贵、寿终就寝后再与她奈何桥上细细清算这些?” “......”握着的拳头又攥得不那般紧了。 “不过啊,我可以帮你,可是......” “可是什么?” “我要你心甘情愿永永远远留在我身边。” “我愿意,只求先生出手。”这有何难?她原就没有去处,被报仇冲昏头脑的江鱼想也不想应下,霎那间似有一个身影浮现,可很快又消失了。 “真是个听话的好姑娘。”宋仲成满意的笑了。 ...... 依着谢逢春的习惯,每次来解语斋与芸娘温存之后绝不敢留宿。 直亲眼见着软轿远去,芸娘才敢出门回禀:人走了。 前几日,宋仲成命人找将一对老夫妇送去了奉天府击鼓鸣冤,状纸直指英王世子府中侧妃。 涉及皇孙内院,奉天府自然不敢怠慢,接了状纸后随即遣人赶往世子府府问话。 “什么东西都敢来质问我!滚出去,让他们滚出去!” 传话丫鬟见了这幕,一时也不知怎么做才好,当下却也不敢照实回话。 奉天府的官差可是说了:那对老夫妇亲告世子侧妃苛待下人。若不是此刻世子不在府中、王妃又去了英王府,她哪里敢如此不开眼跑来请示这位当事人:陆侧妃。 世子侧妃院里年初发卖出去过一个丫鬟,这样的小事本就算不得什么,但凡是签下卖身契的丫鬟,生死皆由主家决断,便是真死在世子府中,事后只需到官府报备即可。何况那丫鬟只被发卖到花街柳巷,这种事闹开于主家而言最多落得一个苛待下人的名声,以英王世子的身份地位,这种事情不出几日便会被彻底盖下。 可不知怎的,那丫鬟父母这会子不依不饶闹腾起来。 “侧妃息怒,到底是奉天府的人,不好得罪。”说话的是世子身旁伺候的丫头,自雪儿死后便是这人守在侧妃身旁。 “人已然发卖了,这会子让我去哪给她们交待!”陆明沅压抑住怒气,冷冷说道:“况且若真是心疼女儿,何必将人卖进世子府?” 这话不假,可眼下总要给个态度。 “呵!”思索片刻后,陆明沅便有了决断,此案虽暂未宣判,却是注定的结果,左右不过赔点银子了事,她若较真才是真蠢,“你去取些银子交由奉天府的官差,旁的让他们自己决断。” 眼下这个哑巴亏必须得咽下,待她腾出手来...... “如此小事,即便谢逢春知晓又能如何?” “不错,如此小事,谢逢春自然不会在意,可是若是芸娘借着此时再说出一些别的呢?” “别的?”江鱼有些不解。 第92章 笑柄 那日绮云楼内,禁军将人带走时,大放厥词的庄头赵弋正与芳蕊二人歪倒在床榻之上,天晓得从哪招来了这群凶神恶煞,大难临头的赵弋偏还是是个不知收敛的,被抓时嘴里骂骂咧咧不肯消停。 当日绮云楼内可是有不少人都听见了此人口中扬言:得罪他便是得罪了未来太子...... 说来还是芳蕊无端受了连累,惊吓之余光溜溜的身子被那些闯入的禁军以及闻声而来的客人看了个一清二楚,事后成了绮云楼内众花娘茶余饭后的一大笑料。 素日谁遇上难缠的客人免不了被这些花娘当成笑料说予他人听,向来最会得罪人的芳蕊闹出这样大的笑话,那些花娘怎么会轻易放过?便是事后有人下了封口令,也总有好事之人时不时将此事放在嘴边念叨。 即便事后有人要将这事压下,宋仲成偏要让此事通过芸娘之口当做一桩趣味说给谢逢春,赵弋口中的未来太子一说,足够以引起谢逢春的注意。 朝中凡涉及太子与英王之间的纷争,谢逢春便会如斗鸡般挺在最前头。 原因无他,当年皇上册立太子时也曾属意过英王,多亏这位谢大人凭着一幅猛虎护犊图力保如今的太子顺利即位。此后英王府与谢逢春之间势同水火,谁也容不下谁。眼下实打实的把柄送到眼前,谢逢春又怎会放过? 既然有了引子,再有谢逢春事先收集到事关英王妃母家一些龌龊事,不就有了而后的朝堂问罪。 ...... “放肆!” “......” “贱婢,你们竟敢如此对我!” “侧妃体谅,奴婢们只是伺候侧妃喝药。”丫鬟表情漠然,端着玉瓷盏,渐渐逼近...... “什么药?不!我不喝!我要见世子!让我见世子!”双手皆被牵制动弹不得的陆明沅目眦欲裂。 “世子此刻正在世子妃处陪小县主,侧妃如今染重病,世子来了再过了病气给小县主可就不好了。” “不是的!我没有病!我要见世子......” 为什么?陆明沅绞尽脑汁也想不出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明明这些日子世子待她已有好转,明明她已经极为听话........ 褐色刺鼻的液体已然递到嘴边...... “瞧瞧,侧妃都病糊涂了,恭请侧妃喝药。”丫鬟钳住陆明沅的下颌,强硬将药灌了下去。 “不要.....唔....唔唔......” ....... 怎么会变成这样?明明那个宋先生让她传话:人就在威武镖局的...... 人都抓到了,什么叫抓错了人? 假的!一定是那些蠢货审问不出什么便都推到她的身上! 一定是....... ....... 半月之后,世子府传出府中侧妃陆氏病重暴毙,世子悲痛不能自已,将自己关在书房多 日不肯见人。 此番深情在各府后院中流传甚广,直言世子殿下重情重义,乃世间少有良人。 ...... 奉天府大牢。 天晓得这位祖宗哪来的运气,审问多日无果,竟等来了真凶主动投案。 衙役小心翼翼将人送出了大牢,不断回想这些日子里自己对这位祖宗可有什么怠慢之处。 关了七八日的兰天回府的第一件事就是梳洗换衣,直等到收拾妥当,才赶去拜见双亲。 面对双眼含泪的母亲,兰天难得乖顺任其抚上他有些消瘦的脸颊,更耐着性子听完母亲一番唠叨后才回了自己的院子。 第二日,看着眼前平时厮混一起的几位好兄弟,兰天面上不显,只掩去眼底淡漠。 张子元追着说道:“听说真凶主动投案?也是万幸,就是苦了你了。” “好在奉天府不是酒囊饭袋,总算还了你的清白......” 他人一贯圆滑:“唉,你这可算是出来了,不然咱们几个就只能去劫狱了。” 兰天只是笑笑,此次经历让他的心境已然生了一些转变,牢内虽与外界隔绝,这些天哪些人为他四处奔走,哪些人袖手旁观,他心里门清。 对着这些兄弟,兰天面上如往前一般肆意张狂:“小爷身正不怕影子斜,自然不怕小人构陷,过几日待奉天府宣判,你们必得陪着我去看真凶人头落地。 “那是,那是.....” “定然,定然......” 闲聊间,楚狰的身影在营帐外一闪而过。 待人走远些,张子元嘴角扬起一抹玩味的笑,\"方才经过的怕不是楚狰?”见兰天未有反应,他意有所指的说道:\"被带走时也不见他开口阻拦,知晓你回来,也不见进来说会儿话,这也太过无情了吧。” 兰天淡淡说道,“许是楚大人有什么军令在身不便耽搁。” 楚大人?这般见外的称呼以往只会出现在几人私下调笑时,张子元、韩其等人敏锐捕捉到兰天对楚狰称呼的转变,互相交换了下眼神,终是没开口说什么。 妓馆杀人,现场没有寻见凶器,又不见犯人喊冤,若换成寻常案件,只要没有争议,奉天府便可不受逐级上诉约束,可以当堂判处凶手死刑。 只是...... 府尹尹宁远颦眉看向外头愈来愈多的百姓,眼神凝重,见着真凶的第一眼,他心中也隐隐有些怀疑:此人莫不是兰府寻来的替死鬼? 更何况是外面聚集的百姓,所谓防民之口,甚于防川。 此案自案发后京城之内早已传得沸沸扬扬,难得见到平日不可一日的世家公子犯事下狱,百姓坐等要看一场“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的大戏,可不想如今不知从哪冒出来的真凶主动投案,其中内情自免不了招来外界诸多猜测。 兰家为示清白,主动求得谕旨,由三司共同审理此案。 刑部、奉天府、都察院三位大人纷纷登堂落座,随着惊堂木落下,议论纷纷总算止住。 戴着镣铐的邱三老实跪在堂下,一张方脸上不见丝毫多余情绪,眼神犹如死寂平静。 “邱三,你身为潇湘馆的伙计,自称酒后失手错杀文娘,杀人经过可否细说?” “是......那夜小人多饮了几杯,入夜后见文娘落单一人,色欲熏心将她拖进房内,谁知她拼死不从,折挣扎中小人怕闹出的动静招来旁人,手忙脚乱下操起手边香炉砸了她的后脑。” “只是如此?依你所言,文娘死前并未屈从,为何衙役赶到时文娘身上并不见一丝衣物?” 邱三木然答道:“撕扯中,小人已将文娘身上的衣物扯掉一半,见她不再挣扎,小人当下只觉着不能白忙一场,就......完事后,小人才发觉文娘是彻底没了气息,好在那时楼里客人都歇下了,并无人注意到房内发生的一切。” “文娘身上的伤痕从何而来?” “伤痕与小人无关。”邱三似想起什么,面上浮现一丝痛苦神色,闭上了双眼,“她们这种女人做的就是皮肉生意,谁知道那些伤是在伺候哪位客人时留下来的......” “那文娘的尸体又因何出现在兰天房内?” “尸体所在的厢房并不是兰公子歇下的那间。”邱三此话一出,满堂皆惊。 第93章 真心 “肃静!”尹宁远呵道,“当夜到底是何情形?还不从实招来!” “小人正发愁如何处理尸体时,听见外头似有人推门出来,小人等了半晌不见动静才敢出去查看,正撞见兰天停在廊下正与人说话,可那时廊间分明只他一人!”邱三定定盯着公堂一侧“欺人如欺天,毋自欺也”的楹联,继说道:“小人犹豫再三终是上前询问,却不见他有任何反应......早年小人家乡有人曾有过类似症状,因此断定他该是患了梦行症,有此症状者,即便当下将之唤醒,事后他也记不起当夜发生的一切,小人因此起了心思刻意将他引到摆放文娘尸体的房内。” “大胆邱三!”刑部侍郎胡大人怒然呵斥,“竟还敢意图诬陷堂堂校尉!” “胡大人息怒,本官心中还有些疑问,邱三此行虽可恶至极,只是若不问清原委怕是不好就此结案。”左都御史张大人转向邱三时,语气转向冰冷:“邱三,本官且问你,事后并无人注意到你身上,你又是因何选择主动投案?” 这句是问给围观百姓听的。 ...... 果不其然,张大人话音刚落,公堂内外皆跟着静了一瞬。 邱三眼神转了转,半天才开口道:“小人怕!” 怕什么?所有人的好奇心皆被勾了起来。 这时邱三突然跌坐在地,指向堂内一处,眼中惊恐乍现:“怕......她!她就在这里!” 谁?众人随之看向邱三指向的方向。 那里站着的衙役一脸错乱,浑然不知发生了什么。 继而邱三伏在地上,猛然爆发出一声极其难听的哭叫,对着衙役方向不断磕头,哪怕已头破血流也不肯停下:“对不住......是我对不住你!我不该错手杀你,我都投案了,求求你放过我吧......求求你......” 这等反应才该是凶手该有的模样,众人脸上皆浮出了然神色:平生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这邱三分明是做贼心虚,受良心谴责这才生出了鬼魅缠身的幻觉。 有邱三于人前的认罪伏法,且那邱三亦将案发经过描述得滴水不漏,案情已然不能再明了。即便事后再有人想从中做什么文章,也无济于事。 待主簿宣读完后,尹宁远追问了一句;“邱三,主簿所记内容,你可还有疑问?” “并无,邱三皆认。”邱三恢复平静,脸上哪里还能看出先头癫狂的影子。 本朝律法虽有“诸犯罪未发而自首者,原其罪”的条文,可此案不仅牵扯到人命,更有意图构陷官员之嫌,且案发后更引来不少非议。 尹宁远早早得了非严惩不足以震慑的指令,眼下只等签字画押,秋后处斩的文书很快便会签发下来。 做了这些年的奉天府尹,对识人辨物尹宁远自认早已练就了一双火眼金睛。邱三其后反应虽看着合情合理,此刻极快转为冷静却又让他觉出有些不对。 兰天身为此案受害者,自不会错过父亲亲求来的这场三司会审。 见那邱三被押下时,他敏锐捕捉到邱三的眼神曾停在人群中一瞬,虽只短短一瞬,因他全程死死盯着这个竟敢构陷自己的贱民,并未错过这个小插曲。他跟着邱三视线看去,人群中皆是陌生嘴脸,哪里能看出分明。 ...... “是你寻到的邱三?” 兰天难得堵到人,自那日牢内一别,楚狰似一直有意避开他,便是他心中已猜出答案,他也要听见楚狰亲口承认。 “怎么?真凶伏法,你出大牢,还有什么不满意的?”楚狰淡淡回道。 “......” “若无事,我要走了。” “......今年科举主考官不能是谢逢春!”兰天憋了半晌,终是开口。 兰天母亲与英王妃出自一族,再有如今兰巡兵部尚书的位置,其中也有英王府的助力,兰家与英王府两者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而楚家...... 楚狰脚步未停,只留下一道渐渐远去的背影。 两人擦身而过时,兰天长叹一口气后,紧握成团的拳头终是松开。 此事之后,他与楚狰,再不相欠! 观景楼上,江箐箐倚身靠在窗边,望向天上悬挂的明月时,不觉忆起她近日听到的一个故事。 有个女子,尚未出生时家中为她与邻家小子定了娃娃亲,两人自小一同长大,原该是外人眼中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一对佳偶。却在女子及笄那年,男子闹着要退亲,原因无他,长大成人的男子见识过外面风景有了意中人,庄户人家的日子都是勉强糊口,哪里能有一妻一妾的条件,更何况那时,男子也不愿委屈了自己的心上人。 女子满腔痴心终抵不过男子的毅然决然,退亲之后的女子存了气性不愿另嫁,每日不止要面对外头的风言风语还得应付家中亲人的责难,于是就在某一日,女子与家中兄嫂拌嘴后选择了孤身离家,按她原意是要去寻处尼姑庵了却余生,却不料半途遇上了拍花子的,这便被卖进了妓院。 妓院里头调教花娘的法子有成千百种,桩桩件件都能令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女子由最初的惊恐、不甘转换成漠然、平淡,再几个月,更变得和妓院里头其他姑娘一般无二,争风吃醋不算更学会了争抢胭脂、钗环、衣服、客人...... 学会认命的女子做梦也没想到有朝一日还能遇到当年退亲的男子,该说是报应还是什么,那时男子妻子刚刚亡故,更因母亲重病家中已然落魄不堪,进城寻个差事时,这才于街头撞见了女子。 午夜梦回时女子曾无数次想过两人相见的场面,若不是他,她也不会变成如今的模样。心中恨意让她以为两人相见时,她定会狠狠报复回去。然而就在这幕真的发生时,女子发现她根本什么也做不了,面对年少时的爱人,槁木死灰的心再次悄然复苏...... 女子将自己存了多年的银钱全部赠予男子,只为解他眼前窘境。 男子在知道女子这些年的遭遇后,虽有自责之心,却也无能为力,接了女子的银钱,选择留在女子身旁,一来赚钱给母亲治病,二来可以对女子多多看护,为当年自己的任性妄为赎罪。 ...... “邱三死后还请姑娘多多照应家中老母,若是可以......还请将小人的尸首与文娘葬在一处。” “......” “小人原想着等存够了为她赎身的银子便能将她娶回家,不承想.......全当是小人欠她的。” 不错,邱三是故事中的男人,而女人则是死去的文娘。 说来嘲讽的是,文娘不顾自身接客一心为的是邱三,而邱三这番话却从未在她面前提及过,怕是闭眼前,文娘还只当邱三心中一直无她。 半晌,江箐箐自嘲笑了一声:“原来人心是可以焐热的啊......” 第94章 中意 “姑娘说什么?”背身专心整理被褥的丫鬟因没听清,追问了一句。 “没什么。”江箐箐转身问道:“邱三家里母亲可安顿好了?” “......老人家不知从哪听到了些风言风语,前几日已经不进食了,今日早起已经......已经咽气了。”丫鬟回禀完后,小心翼翼看了眼江箐箐的脸色。 “什么?”见着丫鬟惊慌跪下,江箐箐恍然想起听钱妈妈提过一嘴,邱三家中只剩母子二人相依为命。如今老人家唯一的指望没了,哪里还愿苟活世间...... “算了,你起来吧,这事怪不得你。” “姑娘安心,即便是邱三知晓此事现下也已无济于事,尘埃落定的事情,他想反水也没有这个机会了。”丫鬟见江箐箐仍眉头紧锁,只当她是在忧心邱三那处再出了什么岔子。 “呵,我哪里会担心这个......”后半句话江箐箐没有说出口,只是......有些惋惜。 怪只怪先前文娘口无遮拦,偏偏还被宋先生撞见,潇湘馆自然容不下她。 至于兰天,实在是个意外。醉酒无意走错了房间是事实,这才生了风波。 事后楚狰死死盯着潇湘馆,便将邱三推了出去。 一个心死之人,只需对他身后牵挂加以威逼利诱,他即便不愿也只能成为真凶的替罪羊。 ...... 经此一事,兰天显然稳重不少。 兰巡琢磨着是时候给儿子寻摸一位夫人了,古人云:成家立业,兰府虽不指望兰天日后能有多大建树,但未来兰家的一切总是要交予他手上。眼前的稳重是一时假象也好,娶亲生子却是不能再拖了,日后再有岳家帮衬,总不会多差。 消息放出第二日,各家待嫁千金的庚帖纷纷送进兰府。 “母亲。”自无端受了一场牢狱之灾,一连几日兰天都是早早回府,往日那些好友相约数次也皆被他推拒掉。 “回来了。”见着自家儿子好似转了性子,兰夫人倒也乐见其成。“过来看看,这些是一早送来的。” 桌案上堆了半人高的待嫁少女庚帖,已经是经过合了八字还能留下来的。 无意间瞥到其中一个名字时,兰天饶有兴味将之拿了起来:青阳县主? 这位向来眼高于顶,该是看不上兰家才对,怎会出现在此? 注意到兰天的举动,兰夫人淡淡说道:“汉王妃命人送来的,咱家也不好驳了汉王府的面子。” 呵......满京城谁人不知青阳县主与沈济川的好事将近,汉王妃此举莫不是见着近日沈济川降职,现在又开始为青阳县主挑选新抚恤人选? 不管如何,兰家可没有没有这个福分与汉王府结亲。 其余的嘛......兰天粗略看了几眼,估计是因为自家父亲是兵部尚书的缘故,这些庚帖也多是武将家眷。 “可有你有中意的?”兰夫人温柔问道。 兰天懒懒笑道:“又不能见着真人,只看这些谁知道是怎么回事?” “这有何难?明日我就给这些人家发帖子......” “母亲何苦折腾。” 见兰天又有推脱的意思,兰夫人立马语重心长道:“你的亲事实在拖不得了,平日怎么胡闹都好,可这次你必须得听母亲的,这亦是你父亲的意思。” 临了,似生怕兰天不痛快,兰夫人又补充道:“只有新夫人进了门,以后你外头那些莺莺燕燕什么的便都随你。” “既如此,但凭母亲做主吧。” 春闱开考迫在眉睫,因着杨凌舟今年下考的缘故,前往孔庙祭拜这等大事已不能再拖。 昨日与许先生商量过后,一早李氏便张罗起来。 城内近来前往孔庙近来祭拜烧香的学子愈多,连着庙内的香油钱都翻了一番,只要杨凌舟能一举高中,李氏才不在意这些。 杨清月与秦君宁两个姑娘家纯属是来凑热闹的,学堂听课,又赶上风和日丽。 至于杨凌风,今年虽也会下考,倒也不急于一时,况且武举参拜的是关二爷......之所以出现在此,大约是李氏觉着不好厚此薄彼,领着几人这便来了。 城北孔庙,皇上登基后曾命人重新修缮过这里,此处只殿堂阁庑就有上百间,中路直通主殿。 开考在即,各地进京赴考学子这几日更是蜂拥而至大成殿礼拜先师,敬香奉灯。前往祭拜途中,虽有杨府丫鬟小厮刻意将她们护在其间,也免不了与人摩肩擦踵。 一路走来,秦君宁更见了一些因祈愿学子太过虔诚,手中香烛无意燎破他人衣衫而生出的冲突。 只在踏入这里第一刻,秦君宁已被庙内缭绕香火熏得有些睁不开眼,而见李氏足有不将这里走一遍誓不罢休的架势,她只陪着在主殿上过香后,便寻了个借口出来透气。 见有丫鬟跟着,李氏也能稍稍安心些,与她细细交待过不许跑远,便跟着庙祝进了内堂。 眼前尽是热闹繁荣,秦君宁伏在栏杆前,百无聊赖的盯着远处水中月台上的孔子像愣愣出神。 陆明沅死了。 高墙大院间从来都没有秘密,饶是秦君宁并不关注这个曾经害她之人,书堂内总会有人提及近日新发生的事情。 传闻说是病重暴毙,可是是个什么病至今无人说得明白,好好的一个人就这么死了,悄无声息。 秦君宁自然不会蠢到去同情一个害过自己的人,只是听到的当下,她的情绪还是会受到一些影响,该说怅然还是什么?或许是因为与前身有关的一切都在慢慢消失,而今陆明沅也死了,以后这世间该是再没人会记得她曾经来过...... 第95章 真巧 真巧。 顾若禹现身孔庙实属偶然,科考将近,听闻孔庙前香烛的价格翻了几番,还供不应求,这不他便来看看是否可能从中发现赚银子的新门道。 其实这些小事倒也能交给下面人去做,只是那日沈家寿宴之后,沈家的帖子跟不要银子一样往他那送。毕竟他还在京城,不好得罪沈家,于是能躲就躲,能避就避,除非实在躲不了避不开时,才会出现一次。 娉婷少女芙蓉颜,似每次见到秦君宁,她都会呈现一副新的面孔,好比此刻,顾若禹眼中惊艳一瞬转而平静。 “姑娘安好?” 秦君宁漠然回头,只以为对方认错了人。 “在下姓顾。”说来尴尬,顾若禹觉着自己似乎早该与秦君宁熟识,可现实却是她或许从来不知道他的存在。 “沈家寿宴之上顾某见过姑娘的。”见秦君宁表情有些错愕,顾若禹继续提醒道。 顾?秦君宁脑中闪过一些画面,那辆雨中停驻的马车...... “公子有事?”对于并不熟悉的一切,秦君宁习惯喜怒不形于色,语气淡淡,却也不会太过失礼。 见秦君宁如此态度,顾若禹也意识到自己此刻的唐突,换做旁人,只会将自己先前贸然搭话的行为视作登徒浪子。 继而他微微低头,目光与秦君宁抬起的眼神对上,轻声说道:“或许该说更早一些,姑娘于巷内刺伤小贼时,可是不巧,顾某在楼上目睹了全部过程。” “所以呢?”这人没有恶意,可是秦君宁亦是不懂他上前搭话的缘由。 顾若图哑然,是啊,所以呢?到底想做什么? “也许是我觉得姑娘是位有趣的人,想要与你交个朋友。”不知不觉间,顾若禹端正了自己的态度。说完,他开始有些期待秦君宁的反应。 “是吗?”秦君宁笑了一下,“能与洛阳顾家攀上关系,说到底是我赚了呢。” 疏离冷漠好似顷刻化为乌有。 见她笑了,顾若禹眼中笑意亦是渐浓。 “一道走走?”顾若禹问。 “好。”秦君宁答应的爽快。 杨府跟来的丫鬟被她遣去找杨清月了,孤身一人的秦君宁并不觉得此刻她应下一个陌生男子邀约是一件多么不妥的事情。 “......” “洛阳至京城,所为何事?” “家里丢了一件东西,我想碰个运气,便来找找,你呢?” “长辈遗言,寻处庇护。” “......” “丢的东西找到了吗?” “没有,许是没有缘分。” “......” “寻到的庇护可还稳妥?” “不错,足矣安稳度日。” “......” 或许真的如顾若禹感觉的那样,两人像是熟识了很久。 一路聊下来,每一句都出人意料,答案倒也不算胡说,两人并行时,却有一种异样的谐和。 不知不觉,两人已经绕着湖边走了一圈,算算时辰,杨清月也该出来了。 该分别了。 “命里有时终须有,丢的东西长什么样子,或许哪日被我撞见了呢。” “纯金所制,巴掌大小,上头有我顾家印记,有点像块腰牌。”顾若禹想也没想脱口而出。 这些描述犹如给了秦君宁一记闷棍,她惊了一下,有件被她遗忘许久的事情随之浮现。 ...... “拿不回来我也不会怪你。” “最后一件,我没有那么多时间与你……” “明白,我晓得你不想多看见我,这次真的是最后一件。” ...... 秦君宁回过神来,脑中千思万绪一时间却怎么也理不清。 即便是同一件东西又能怎么样,或许早已不在了。 再抬眼,她已经恢复成了云淡风轻的模样,淡淡说道:“若是见到,我定会给你。” “那便有劳了。”顾若禹笑着打趣:“若是寻到,顾氏三房永为姑娘所驱使,不过也不必太过为难,真寻不到顾某也能理解。” “......” 为难倒不为难,或许她真的能找到这件东西。 “阿宁,这边!”远处挥手的是杨清月姐弟。 “我该走了。” “告辞。” “......” “方才与你说话的是谁?”杨凌风好奇回头道。 “问路的。”秦君宁并未做太多解释。 说话间,一块小巧的木牌悄悄出现在她的耳边,一旁的杨清月见状,低头抿嘴偷笑,并未开口提醒。 “嘿!”杨凌风并未看到意料中被惊吓到的表情,只在他的手即将触碰到秦君宁的肩膀时,已被对方钳住。“哎哎哎,松手!疼!” “干什么?”秦君宁用一种看傻子的眼神盯着突然玩起声东击西把戏的杨凌风。 恶作剧被戳破,杨凌风咧嘴憨笑:“这不怕你此行无趣,特意买了小玩意逗你开心......”继而他将那块木牌递到秦君宁眼前,似是献上宝般:“给你,前面买的,据说许愿很灵的。” “就一块?”秦君笑了,话说庙门前还真的有那么一棵挂满红绸许愿牌的白果树。 “我可是要参加武举的,孔圣人对我爱莫能助。对你来说可就不同了,孔庙求姻缘,指不定给你安排个状元郎夫婿什么的......”杨凌风眨眨眼睛。 “去你的,还是你留着吧,我用不到。”秦君宁从来不信这些。“倒是你......祭拜孔庙还同我们一般躲懒,回去你娘又该念叨了。” 杨凌风浑不在意摆摆手:“你不说,我不说,我娘哪里会知道我有没有躲懒。”说罢他对着跟在身后的八达狠狠瞪了一眼。 无端遭殃的八达不觉缩了缩脑袋。 孔庙归来,杨清月提了一嘴已为杨凌舟做了笔袋,特选了连中三元的绣样,意喻讨个如意彩头。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杨清月的话也给秦君宁提了个醒,杨凌舟下考在即,既要送东西,自不能少得了她。 只是女工她着实不太擅长,极有自知之明的秦君宁带着阿奴来了书局。 “一个装书的破匣子居然要二两银子!”听完伙计的话,阿奴不可置信的瞪圆了眼睛。 第96章 车队 这番动静为两人招来不少注视,秦君宁面上淡淡,心中却是极为认同。 恕她眼拙,面前黑漆漆的木匣子看着特别的也只有上头雕着加官进爵的图样,哪里值得二两银子? “那这个呢?”秦君宁随手指向一旁台上装在锦盒中的墨锭。 “这个......”伙计转转眼珠,呼出一口气道:“一两。” “小姐,咱们进了一家黑店。”阿奴这回学乖了,压低了声音对着秦君宁说道:“还是换一家吧。” “嗯。” “这位客人说的哪里话!”伙计将两人对话听得一清二楚,顾不得面上尴尬,急忙解释道:“方才小姐问得这墨是用前朝流传下来的秘方制成的八宝药墨,落笔质细、胶轻、色黑、声清,此墨还有遇湿不败的之效果,哪怕磨研至尽也香气不散,光是制成材料都远不止一两了,您若是不信只去别家问问,都是这个价钱......” “......”如此听来,这墨真若如伙计口中说得这般好,倒是......勉强合理。 见秦君宁面有所思,伙计极有眼色继续说道:“实在是小姐目光如炬,小店还有便宜些的瑞墨、徽墨、绛墨......不若您再看看旁的?” 秦君宁定定盯着墨锭半晌,终是咬牙说道:“就它了,给我包好。” “得嘞,您稍候。”买卖做成,伙计忙不迭忙活起来。 “小姐,就不再看看别的了?”那可是一两银子啊,就得了一盒黑漆漆的墨锭?阿奴有些不甘。 “就它吧,再看下去,咱们也看不明白。”秦君宁叹口气道,再问下去,怕是旁的她更买不起。 “您拿好,”见秦君宁付钱干脆,伙计趁机提了一嘴:“小姐可是家中有兄弟今年下考?” “是又如何?” “本店还有今年热门举子的名册,小姐可需带上一份?”伙计眨眨眼睛,一脸神秘兮兮。 “名册而已,有何稀奇的?” “所谓知己知彼百战百胜,知晓对手是谁,也好早做准备嘛......”见秦君宁有些兴趣,伙计适时说道:“只需二十文。”各地举子齐聚京中的时节难得,书局自不会错过任何一个赚钱的机会。 “来一份吧。”有五两银子在前,现下秦君宁只觉这二十文确实不多。 科考虽与她无多大干系,拿回去给杨凌舟看看,早做准备也是好的。 拿到所谓名册时,秦君宁浅浅扫了一遍,此中所列除却京中几位名声在外的世家公子、余下都是各家客栈推出来的外地学子。 等等...... 嵩......明?秦君宁视线停在上头某处,暗忖:莫不是同名同姓? 秦君宁脑中随之浮现出一抹清瘦的身影,若真是卢婶家儿子,那个叫嵩明的曾帮她们解过围的...... 终归要还这份人情的,眼下既知晓了他也下考,怎么也躲不了了......秦君宁轻咬嘴唇,忍住心痛,别开眼睛的同时合上了名册。 接连做了两笔买卖的伙计笑得格外殷勤,一路跟着将两人亲自送到门外,踏出书局的两人手上此时各拎着一盒包好的墨锭。 “小姐,这是为何?”那可是二两银子啊,就这么没了?阿奴一脸不解。 在她看来,一盒墨疙瘩卖到一两已是离谱,可她家小姐只看了眼伙计递来的名册,随口问了几句卢婶家的儿子,临时竟又让添了一份。 “这份回去你拿去给卢婶,只说是咱们提前贺嵩明一举得中,请她收下就是。” “嗯。”阿奴似懂非懂,不再执着打破砂锅问到底。 ...... 今日天气不错,阳光懒懒洒在脸上,映得人有些懒懒的,许久没有这样安闲自得了...... 面对熙熙攘攘的街道,秦君宁不觉眯起了眼睛。 街边几个孩童正在奔跑嬉戏,忙着看顾摊位的大人眼角扫向自家孩子的身影时,忙提醒道:“慢点跑,慢点!” 一个没留神,五六岁的男童一个踉跄撞在了秦君宁身上,正拦住了她们的去路。 男童下意识抬头看了看秦君宁裙身上被自己蹭上的鼻涕印,乌溜溜的眼睛不安的四处张望,嘴角同时暗暗酝酿着泪意。 秦君宁见他反应,眼中好笑,低头看了眼弄脏的裙身,拦住欲要教训男童的阿奴。“快起来,男儿有泪不轻弹哦。”话音出口,声音却是出人意料的轻柔。 男童看对方不见生气,索性收了委屈的嘴脸,利落爬起对着秦君宁做了个鬼脸,转脸又和玩伴追逐起来。 “这孩子......” “多谢姑娘。”一旁大人瞧见这幕急忙赶来诺诺道谢。 “无妨。”秦君宁随意摆摆手。 一列车队自两人身后方向而来,浩浩荡荡由远及近,打破了这份平静。 打头的是骑着两匹高头骏马的男人,看他们装扮像是禁军麾下。 “让开,让开!”明明已驶入集市,策马的两个军士不见减速,随着愈发逼近,两人脸上带着几分不耐烦,大声喊道。 街上百姓闻声见状纷纷急忙避退,只是也有些动作慢些的,虽短短功夫让出一条窄道,只是要通过这些马车还是有些困难。 军士看见效甚微,皱眉扬鞭欲要加以怒喝。 “好了,不差这会儿功夫。”一隽秀少年策马上前及时拦住了欲要发怒的两个军士,“倒是你们,虽是奉命护送我们进京,可也别想借着我家的势来欺压百姓。” “公子言重了,实在是宫里催得急......”一人急忙开口解释。 “若有人怪罪也有杨家担着,何须你们操心?” 两个军士四目相视后,只得垂首称是。 车队放缓了速度,徐徐前进。 有人悄摸抬眼仔细打量一眼出言阻止的少年,见他生得唇红齿白,俊逸清新,骑装加身却兼有一股儒雅之气。 竟不知京中还有这样一位彬彬有礼的贵族公子,被这场变故折腾得手忙脚乱的百姓不觉对他生出几分好感。 只是杨家......哪个杨家? 直等到车队驶远,街市渐渐恢复如常。 匆忙避到角落的秦君宁看向超越两人远去的车队,面上若有所思。 第97章 令仪 方才发生的一幕倒是让阿奴看得稀奇:“小姐,那个公子是您外祖家哪位表少爷吗?”她只听得一个杨家,便生了几分好奇。 阿奴对杨家人也都见过,只是对那马上少年却无一丝印象。 “不是......”秦君宁轻抿嘴唇,她在京中也从未见过此人,此刻她唯一可以确定是那少年口中的杨家与她那位外祖杨家并无任何干系。 秦君宁的外祖父杨老爷子常挂在嘴边的一句便是德性以收敛沉着为首,杨家众人将此话如家训般始终铭记心头,更何况杨家三位舅舅官职不高,此番架势绝非是她所了解的杨家能有的作态。 莫不是那个杨家!? 秦君宁隐隐有了猜测,眼中却又有些难以置信,她恍然回神,暗暗自嘲道:哪个杨家与她又有何什么关系?过好眼下日子才是真切。 “咱们快些走吧。”还得赶回小院。 正午一过,春闱主考官的名单张贴至礼部外,依循旧例名单该有主考一名、副考两名、协考四名。 闻风而来的各地举子将礼部围的是里三层外三层,这些官员接下来亦会是接下来的阅卷官员,每位官员有所偏好,有所不喜,有了这份名单,举子更能针对这些人提前调整文风,以求投其所好。 大房有过杨凌安下场的经验在前,便是许先生不开口,杨凌舟也停了数日的熬夜苦读。虽说临阵磨枪不快也光,等待他将是连着几日脱皮掉肉的下场考试,要想从数千名举子中脱颖而出,除却往日下的苦功夫,还需强健的身体以及稳健的心态,此刻养精蓄锐方是上策。 只是短暂的清闲虽是养人,人人心中却始终绷着一根无形的弦,一种无言的烦躁始终笼罩在杨凌舟心头。 “出来了!出来了!”杨凌风一路小跑,兴奋的叫嚷片刻功夫传遍了小院。 杨凌舟身旁伺候的小厮四通与杨凌风身旁的八达皆是由杨老爷子一手调教出来,这些日子,院里伺候的人都是轻手轻脚只怕吵了杨凌舟休息,这会儿一听见屋外的动静,四通赶忙迎了出来:“三少爷,可得小声些,我家少爷才刚躺下。” “不差这会儿,外头今年主考官的名单贴出来了,还不让他起来听听。” “让他进来。” 四通一脸为难时,屋内的杨凌舟已然发话。 即便他是躺下了,此刻又哪能真的睡得着,只在杨凌风喊了第一声,他早迫不及待要听一听都是哪些人会成为今年主考。 杨凌风踏进屋子后甚至都来不及坐下,便被杨凌舟抓住了手臂,“是谁主考?可还是谢大人?” “什么呀,今年的主考官是杨弘济杨大人。” “谁?”听到这个意料之外的名字,杨凌舟眼中一怔,“听着有些耳生......” “你真不知道?”杨凌风见他一脸错愕, 惊讶说道:“杨大人前几日进京的消息你竟一点也没听到?” “......”李氏早不许杨凌舟随意出门,与科考无关的消息更是一丝都传不进来。 “也是,”杨凌风很快猜出缘由,早年大哥下场时,家中也是如此景象。 “听说他是辞官返乡的老臣,因曾入内阁不说,更官拜从一品太子太傅,这位得任主考官一职还是是太子殿下亲自保举的。” “老臣?太子太傅?怎么一直没听说过这号人物?” “这位杨大人与祖父同是先帝时的老臣......” 屋内顷刻陷入沉默,当年先帝当年是立过太子的,只是传闻中的那位太子却是个短命鬼,而后太子之位一直空悬,先帝又是匆忙咽气,这就有了而后的乱局。 京中大乱时,他们两个还未出生,记事后虽听得一些当今皇上是如何登上至尊之位的传闻,却也只是知晓一些片言只字。 只看这些年皇上的行事手段,即便杨凌舟不懂朝局,也能看出一些分明:从文治武略上来说当今皇上是位勤政爱民、雄才大略的君主,但是自古雄才大略也伴随着一些其他的弊病,早年死在刀下的前朝老臣不计其数……虽有些冷血无情,却也能理解。 他们的祖父杨老爷子也是历经两朝的老臣,只是当时杨老爷子官职不高,即使皇上要拿人开刀,也轮不着他。杨老爷子为官多年靠的是一贯的八面圆通和谨小慎微,才有他们杨家如今的平安无事。杨弘济却是截然相反,前太子太傅的位置该是让他成为俎上之肉才是,可这样一个人偏偏从纷乱时局中安然抽身…… 最让杨凌舟想不通的是,早已告老辞官返乡的一位老臣又是因何转了心思选了这样的时机再次深涉朝局 ? “前两日杨大人进京时,满京城的人可都瞧见了,杨家家眷还有神机营相迎亲送。今日礼部门前还有人说……杨大人的孙女杨小姐与楚家那位煞星好事将近,也正是有了这层亲事,太子殿下才会开口亲保杨大人担任主考官……” “啊?”杨凌风听得一愣,“关楚家何事?” “你整日只晓得闷头看书,还知道什么?京中早有传言楚狰心仪杨大人的孙女多年,只因杨大人不肯松口才拖至今日仍孑然一身,楚家是什么身份?那可是当今皇后娘娘的母家!有位皇后姑母坐镇,再有太子殿下开口,杨大人再不愿也只能同意。不然又是为何让太子殿下舍了跟随多年的谢大人保举一位辞官返乡的老臣子?”杨凌风说得煞有介事,若是不知晓,还以为这些都是他亲眼瞧见的一般。 “怕不是那么简单吧?” “不论如何,杨大人成为主考官,于你来说却是件好事。” 何来好事一说?杨凌舟有些听不明白,眼下他该操心的是主考官换了位从未听闻的大人,考试时如何下笔才好…… “你可还记得大姐姐与尹家是因何结亲?”杨凌风适是卖了个关子,直等到杨凌舟急得快要挥拳相向时,才清了清嗓子提醒道:“咱家那位远亲……” 远亲?杨凌舟听得愈发糊涂。 “唉!亏得平日许先生总是夸你才思敏捷,”杨凌风没好气地道:“杨弘济杨大人就是咱家那位远亲。” 什么?杨凌舟瞠目口呆,好容易消化完这个令人震惊的消息,“你从哪听来的?” “昨日我去寻书房寻我爹时,正赶上他与大伯父说话,我站在外头就听了那么一耳朵……大伯亲口说的还能有假?”杨凌风满眼得意,浑然不觉哪里不妥。 “……”杨凌舟一脸无奈。 “你倒是能耐。” “那是!” 方才说话的声音……杨凌风后知后觉品出一丝不对,待他僵硬转头,秦君宁似笑非笑就站在门外,方才正是她刻意压低了声音发出的老态男声。 …… 第98章 远亲 见着是秦君宁,杨凌风长吁了一口气道:“吓死我了!”只要别是祖父,是谁都好。 不知为何,杨凌风只见着祖父那张脸,哪怕不用做贼心虚,他也只有战战兢兢的份。 “许是平日太清闲了,还能让你有时间偷听自己父亲说话。” “好了吧,你可快闭上嘴吧。”杨凌风没好气地白了秦君宁一眼,“你来干什么?别是只来告诉凌舟外礼部贴了考官名录吧?那你可来晚了。” “那倒不是……”秦君宁浅笑拿出手中的锦盒。 …… 杨承志的书房与杨凌安的院子仅一墙之隔,故而那处杨凌风闹出的动静并未瞒过此刻正在房内下棋的父子二人。 茶盏已然见底,杨承志手中捻起的黑子始终不见落下。 “父亲,您这步走错了。”杨凌安提醒道。 杨承志长叹一声:“今日有些心神不定,罢了,不下了。”说完他拂袖起身,因着动作太大还将一旁的棋笥碰落在地,剩余黑子随之散落一地。 “父亲心中有事,自然举棋不定,敢问父亲真要将祖父的打算说予二弟听?” “……”杨承志长叹一口气,久久未言。 这话他实在不知该如何开口,一旦说出口,等不到杨凌舟的态度,光李氏一人就能闹得阖府不得安生,他不得不慎重些。 “若只是因为杨大人担任主考,不如让儿子去与祖父说说。”这点是杨凌安极其不理解的,在他看来是非自有曲直,公道在人心,杨凌舟苦读这些年,学问上是做不了假的,祖父何苦为了一个避嫌的由头就让杨凌舟刻意落举? “你祖父有他的打算。”杨承志闷闷说道。 杨凌安垂下视线,这话放在平日,儿孙心中再有疑问也只得咽下。可事关杨凌舟的前程大事,若能争取,身为兄长必须为其争一争。 捡起地面上最后一枚黑子的同时杨凌安不紧不慢说道:“父亲是知晓凌舟性子的,刻意隐瞒或是强迫,只会适得其反,不若等我见过祖父再说?” “没用的,你祖父的脾气你又不是不清楚……”杨承志面带痛苦合上双眼,老爷子说出的话向来都是板上钉钉,哪里会有变动。 那日只在老爷子将这个决定说出口时,他当即顾不得其他已然顶了回去,然而……在老爷子将其中利弊言明之后,杨承志震惊之余,心里最初的不甘、愤怒逐渐消失殆尽。 手心手背都是肉,换作旁人定然也会像他这般抉择吧…… “不试一试怎么知道结果呢?”杨凌安淡淡回道。 见杨凌安眼中坚定,杨承志并未阻拦:“你非要去我不拦你,待你……终究也与你有些关系的,去听听也好。” 杨凌安有些不解,见父亲不愿再开口,他也只得行礼退下。 东西既已送到,秦君宁不好在此耽搁杨凌舟太久。 与杨凌风一同踏出房门时,她悄悄看了一眼身旁摇头晃脑的杨凌风,听他方才话中意思,似乎他也是在近日才知晓自家与杨弘济之间还有这层关系…… 前太子太傅杨弘济,皇上登基初他就选了告老还乡的路子,未碍着江禄路的人,自然不值得他在意。秦君宁机缘巧合下听得了这位老臣的一些往事,嫡女嫁予前太子不说,听说当年这位老臣不止教导过前太子,当今皇上也得唤其一声恩师。如果不是前太子短命,如今皇后的母家该是眼前的杨家才是。 还有杨弘济的嫡孙女杨令仪,令仪,寓意美好的仪容、风范。 听说她生得极美,性子温柔……总之世间所有美好的词汇放在她身上也不为过,便是过去多年,这个名字她从未忘却过。 往事如烟,秦君宁收回视线,脑中始终在思考一件事情:杨家与杨弘济之间到底是何关系?儿女婚姻大事由杨弘济促成,可见并非一般远亲,只是为何这层关系连家中子女都要瞒着?若非一般……杨老爷子熬至告老辞官为何又只得区区五品? 兜兜转转还是绕不出这些错综复杂的关系吗……秦君宁放慢脚步,看向远处的高墙青瓦,暗暗叹了口气。 若能选择,她更愿意远离京城,做什么都好,也不要像眼下这般时刻担心会在哪里撞见一些所谓的故人。 …… 已渐渐入夜,烛光只笼着杨老爷子面前的书案,屋内它处皆是无尽黑暗。 以杨凌安站立的位置看不出祖父脸上此刻是什么表情,他只能继续说道:“孙儿浅见,还望祖父三思。” 杨老爷子开口时语气却是意外的平静:“你所说也不无道理,只是当前有一事需你来同我说说,谢逢春参奏至今,宫中不见一道惩治英王的明旨?” “这……”这与让杨凌舟落榜有何关系? 杨凌安停顿了下,继续认真回道:“想必是皇上身为君父,不愿将儿子间兄弟阋墙的丑事摊到台面上,让下头的臣子、百姓看了皇家的笑话。” “不错,你能看明白的道理,谢逢春心里会没数?”直至杨弘济进京那日,谢逢春与门下群臣上请皇上严惩英王的奏折才算消停。 “安儿你既来寻我,有些事我也不再瞒你,”杨老爷子长吁短叹道:“你可知咱们杨家与杨弘济杨大人虽挂着远亲名号,却不是同出一宗?你的高祖父当年只是伺候杨大人祖父的仆从,得主家恩惠脱了奴籍贯,对外又称其远亲,靠此提携,才有了今日的杨家。” “……” “杨家家训上那条:人有恩于我不可忘,便是因此而写下的,这是祖父做下这个决定的前因。”见杨凌安不语,杨老爷子继续说道:“太子殿下早于三年前已亲往苏州请杨大人出山,杨大人拖至今时入京你道是为何?谢逢春常年以太子党自居,此刻满口君臣大义,一副视死如归的做派,不顾皇上太子真实所想逼着皇上处置英王,让皇上心中如何想太子?” “……” “英王自然猜到了皇上的心意,英王妃内侄当日下狱、对降职的沈济川不闻不问便是英王府的态度,可偏偏谢逢春这处不见停歇,全然不顾太子处境……” “……” “甚至可说若无谢逢春的恃宠生骄,也无杨大人的入京……” “所以,祖父的意思是说咱们杨家……也与杨大人一般支持太子吗?”杨凌安被这些消息惊得吞了口口水,到底还是问出了心中疑问。 “便是有太子保举,杨大人心中如何想与咱们杨家并无关系。 ”杨老爷子并未见怪杨凌安的直言。“只是杨大人自决定起身进京已给我修书一封,你可知,杨大人信中提及有意将他嫡孙女许配给你?” 第99章 姑娘 “什么?!”杨凌安满脸震惊,他全然不知其中还掺了他的亲事。 自杨凌安及冠之后,李氏一直着人寻觅合适的亲家。身为人母,李氏总想着为儿子寻得一位相貌品行、门第出身兼备的儿媳,奈何杨家在京中并不打眼,挑挑拣拣下来始终未寻见一位可心的姑娘。 当初杨凌安中榜入仕前,有位朝中大员曾属意将杨凌安招为女婿,只是那家愿意嫁他的是家中庶女,李氏事先托人打听了,那位庶女原是当家夫人房内一粗使丫头肚子里爬出来的,当家夫人虽未薄待于她却也从未悉心教养过,且那姑娘姿色也是平平。 李氏母家如今瞧着一般,可往李家祖上三代细细扒拉一遍,父母兄弟皆是入朝为官的,心高气傲的李氏哪肯见着儿子娶了这样一位庶女,甘愿冒着得罪那位大员的风险,硬是扯了给杨凌安定了娃娃亲的由头躲掉了这门亲事。 只是那家也不是吃素的,事后将这消息放了出去,生生断掉了李氏别的念想。 这些年下来,随着杨凌安年纪愈发大了,由得李氏挑选的人家更是少之又少,自认亏欠儿子的李氏无奈之下近两年只得在母家亲戚中寻觅适龄的姑娘。 杨弘济进京当日,宫中发了恩旨复其太师头衔,更命工部重新修整杨家旧宅,这门亲事怎么看都是杨凌安高攀了。 若娶了杨大人的嫡孙女……思及,杨凌安的呼吸不觉沉重许多。若真娶了杨大人的嫡孙女,其中好处哪止官场上的提携这么简单,杨弘济身后还有遍布各地的门生…… 这些皆会成为他日后的助力…… 此刻杨凌安哪里还不明白临行前父亲眼中的欲言又止,若是李氏知晓此事定然也会犹豫的。 “你说,这份恩情咱们如何报答?” “可这对凌舟未免太不公平了,或者该说这是那位杨大人的意思?”作为嫡孙女嫁入杨家的交换条件,若是如此…… “不,由得凌安落榜是祖父的意思,谢逢春此人心胸狭窄,杨大人进京贸然顶了他主考的位置,事后定然会招来他的报复,而咱们杨家与杨大人这层远亲的关系是瞒不过的,若等到事后被人揭发杨大人罔顾君恩、暗藏私心提携远亲的罪名,倒不如此刻开始防患未然。日后即便你成为杨大人的女婿,旁人也挑不出错处……” “祖父!”杨凌安不敢苟同。 杨老爷子径直打断了杨凌安的话头:“此刻京中许多双眼睛都在盯着杨大人,咱们杨家能力有限,能为他做的不多……你高祖父若在,定也会同意的。” 错过这次,杨凌舟还要再等三年,他素来心高气傲,若是……若是受此打击,一蹶不振又该如何是好? 那是他的亲弟弟,若为了自身前程牺牲亲弟弟的,他做不到! “君子喻于义,若祖父非要孙儿做个小人,今日孙儿就在这里表个态:孙儿不愿!”杨凌安眼中转为坚定,登时双膝跪下。 杨老爷子看着静静跪在自己面前的杨凌安,这个孩子实在出乎了他的意料,弱冠之年,他身上已然有了男子该有的坚毅。 即便是此刻杨凌安此举已是在忤逆长辈心意,杨老爷子心中却无一丝恼火。 “杨凌安,”杨老爷子突然喝道:“身为长房长孙,可知你肩上的担子是什么?若只端着你心中那份君子仁义,便是收聚身旁所有人心,你的路也是走不长的……” “……” “你可还记得你曾在你二叔面前说过什么?直至今日才升至区区七品编修,你不妨好好与祖父说说,以后你是打算如何为家中兄弟姐妹撑起一片天?” “……”杨老爷子的连番逼问下,杨凌安狠狠垂下了头颅。 杨老爷子见状适时收起威压,继而放缓了语气:“此刻你想不清楚,祖父不会怪你,凌舟这事知晓的人不多,即便你父亲也会为你隐瞒一辈子,你在怕什么?” “……”屋内陷入一片死寂。 不知过了多久,杨凌安猛然抬头道:“孙儿怕若今日孙儿应下祖父,装作什么也不知道,日后无颜面对凌舟,孙儿怕今日可为自身前程舍了凌舟,日后孙儿舍下的还会更多.......祖父您相信这样的孙儿还能做到为杨家、为兄弟姐妹撑起一片天吗?”说罢,杨凌安静静等待祖父随后的暴怒。 …… “好!”书案后随之爆发一阵大笑,杨老爷子待情绪平复些,看向黑暗处的那抹身影,“你既铁了心,祖父会依你,回去吧。” “……” “同你父亲说,这事只当从未发生过,让凌舟安心赴考就是。” “是!” 看向杨凌安离去的背影,杨老爷子许久未将视线收回。 若不出意外,这个孩子将会是家中最有出息的, …… 去完孔庙,李氏似还觉不够。这不,城西慈宁寺也不能落下。 大雄宝殿内,李氏无比虔诚地从师父手中请过香,为杨凌舟供给菩萨。 徒步上山也就罢了,偏偏还得带上他们。 只看身后几个小辈脸上的疲惫浮躁,年纪轻些的于氏哪里不懂他们的心思,交代过后,几人便如出笼的鸟儿这就奔向了后山。 不比前山肃穆,沿路喊卖吃食的摊贩为后山增添一些烟火气。 看见什么都觉着新鲜的杨凌风径直扎入人群,短短功夫两人竟是连跟着的八达都甩掉了。 云外摇双翼,空中寄一丝,秦君宁则被路旁叫卖纸鸢的摊位吸引住了视线。 “姑娘,实在喜欢就买下来吧,今日这样好的天气,正适合放纸鸢呢。”见秦君宁久久停驻在摊子前,半晌没有下步动作,摊主主动开了口。 “……”秦君宁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她只是从来没有放过纸鸢,一时瞧着新奇。 恍然意识到与人走散的杨清月面对接踵而至的人群再不敢独自前行,头一次面对眼前这么多的人让她有些手足无措,当下只能停在转角处的馄饨摊旁左顾右盼。 “姑娘可是遇见什么难处?”一个身影出现挡住了她的视线。 正午的阳光正是刺眼,背光而站的男人一身青绿锦袍煞是惹眼,单单有些看不清他的相貌。 瞥见男人腰间别着的佩刀时,杨清月不禁生出几分好奇,如此打扮……是官差吗?一时看得发愣,她竟忘了回复对方。 男人视线在她脸上停留片刻后莞尔一笑道:“姑娘?” 杨清月猛然回神,意识到刚刚自己的行径十分不得体时脸上不禁有些发烫。 从小受到的教育让她很快镇定下来,缓缓移开落在对方身上的视线后,杨清羽微微低头道:“我与家人走散了,在这里等。” “不如由在下陪你一同寻找家人?”男子语气诚挚,让人不觉忽略掉他话中暗含的轻浮。 “……” “小姐,可算找到你了。”正好丫鬟寻到 “不必麻烦大人,多谢了。”杨清月微微屈膝行礼,头也不回地朝着丫鬟所在的位置走去。 留在原地的兰天并未立即离开,对着杨清月离去的背影注视良久。 第100章 诚心 李氏实在诚心,她们逛了两个时辰,仍不见有出来的意思,有些疲惫的几人选了一家面摊坐定。 这处面摊并不打眼,生意却是不错,前头客人刚走,后脚便会有人坐下。 摊主是对夫妻,女人煮面,男人端面,生意极好,两人共同操持下,一切都是那么的有条不紊。 端上来的清水汤面,碗中一丝油星也难见到 几片翠绿的菜叶点缀,意外的好吃。 青山幽幽,山风轻拂,倒也是一种别样的享受。 走来几个人,有男有女,打扮华贵的女人年长些,瞧着与身边搀扶着她的年轻男子该是母子,两人身后跟着的几人皆是仆从装扮。 兰天自然注意到了杨清月,将母亲安置妥当后,他竟是径直走了过来。 “又见面了。”兰天无视一边坐着的秦君宁、杨凌风等人,径直停在杨清月面前,开口即两人好像很熟悉的口气。 杨清月自然也认出了这是方才与她搭话之人,但没想到他竟然如此胆大就这么直直过来与她打招呼。 哪里见过这种场面的杨清月心一下子悬了起来,脸色微微发烫。往日家中教诲让她很快恢复如常,放下筷子后,带着浅浅笑意回道:“是啊。” 含了半口面的杨凌风愣愣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秦君宁显得淡定很多,兰天出现第一刻她就认出了他的身份,前些日子妓馆杀人案的主角、再早一些的话,便是楚狰的旧时好友,两人没打过交道,她却是见过的。 “在下兰天,姑娘怎么称呼?” “咳咳……”杨凌风终还是噎住了,一时咳得满脸通红。 也不知是因为自家弟弟的失礼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杨清月微微蹙眉,淡淡回道:“我叫杨清月。” 另一边,秦君宁在埋头吃面。 “真巧。” …… 不远处的兰夫人自然也注意到这边发生的一切。 他们出现在这里是为了兰天的亲事,英王妃相约在此相见。听闻兰府择媳,母家亲戚不免总要帮着上心。 今日与英王妃一同来的还有一位族中小辈,听闻那位姑娘性情娴静,是个好相与的,最重要的是那姑娘父亲身居要职,若与兰家结亲,彼此都能多一份助力。 当然在兰夫人眼中前头这些相较儿子是否中意,后者则更为重要。这不便想着皆礼佛由头,让两人先见一见。 自家儿子什么德行兰夫人还是清楚的,若不是对人家姑娘起了什么心思,兰天怎会主动上前招呼。 审视的视线停在杨清月身上许久,儿子的喜好向来类似:身形纤细,柔弱可欺。只是这个……举手投足之间能瞧出家中教养极好,继而兰夫人向身旁丫鬟使了个眼色。 等到他们离开,憋了许久的杨凌飞再也按捺不住了:“姐……”他的姐姐什么时候与兰天这种公子哥见过。 “帮我倒杯水。”秦君宁不合时宜地打断了他。 明明水壶离你更近一些,杨凌风下意识瞪向秦君宁,还是乖乖拎起水壶往她面前水杯添了一些。 “有什么话回去再说。”秦君宁拍拍明显有些慌张的杨清月以示安抚,说出的话却是对着杨凌风。 兰家人离开时,兰夫人身旁明显少了一个丫鬟。 “你别说没听过前些日子传得沸沸扬扬的妓馆杀人案。”回程时,杨凌风再也忍不了了。同处京城,即便没有这出,对于兰天为人杨凌风亦有所耳闻,他从来不会将这样一个人与他温柔乖巧的姐姐联系到一块。 “你嗓门再大一些,外面所有人都要听到了。再说此案背后真凶最后不是已经认罪伏法了,关他何事?”秦君宁适时解围,倒不是她要为兰天说好话,只是杨清月自兰家人离开后一直有些心不在焉。 杨凌风果然收敛一些,接着道:“虽然奉天府最后判定与他无关,可是他要是不是经常出入……又怎么能将他牵扯进去。”因为激动,他的语速相较往日加快许多,未来得及等杨清月有何反应,做了结论:“总之,他就不是什么好人。” “本来就是偶然撞上,他是不是好人于我们而言有何差别?”杨清月开口,语气淡淡。 真是这样便就好了。 此事瞒不住王氏。 杨清月已经及笄,若不是碍着杨凌舟即将下考,家中行事不可太过张扬,不然以王氏的脾气早已大张旗鼓为女儿寻觅夫婿了。 为着这事,杨老太太更是早早将王氏叫去仔细交代过,即便老太太不开口,王氏也能分清孰轻孰重:家中子弟越有出息,未来杨清月的亲事上选择才会更多。况且老太太亲口允诺:杨清月的亲事,杨老爷子那里自会仔细思量。 仔细思量啊…… 有大房的杨清月嫁进尹家在前,她的月儿想来也不会太差。 兰府来人了,送了一封说是赏花的帖子,李氏亲自接待。 听闻兰家上门第一瞬,三房夫人皆有不解:朝中文臣武将素来不睦,且杨家与兰家并无来往,以兰家权势何以会给杨家下帖子? 这封帖子送得实在蹊跷。 有意思的是,前来送帖子的婆子刻意提了一嘴,慈宁寺进香那日得见贵府二小姐乖巧可人,兰夫人甚是喜欢,还望过府一叙。 李氏不得不重视起来,回禀老太太之余,也让人请回来了王氏。 进香那日李氏记得分明,全程并未与兰家人碰上,兰夫人何时何地见过杨清月?又是从何得知杨家二姑娘乖巧可人? 王氏闻言立刻叫来了杨清月身边侍候丫鬟,听完丫鬟回禀进香途中一行人发生的种种,妯娌两人面上皆是无比慎重。 此事李氏不好开口,稍有不慎就会落得一个见不得二房攀上高枝的话柄,只能等待王氏表态。 兰家……兵部尚书相较奉天府尹家显然还要高出一筹,听着确实值得心动,只是那个兰天却不是个好的。 第101章 猎物 近日兰家频频举动,又有今日这张送上门的帖子,意欲何为,昭然若揭。 “不成,此事绝对不成。”王氏总算开口。她再想女儿嫁入高门也好,可也不愿将杨清月与兰家扯上关系。 兰天往日言行荒诞无稽,夜宿花楼、包养舞姬……这些还只是此人风流往事中的其中一些,这些年间兰家没闹出外室、私生子之类的丑闻,怕也是兰夫人手段了得。 有这样厉害的婆母,即便兰天是个好的,王氏也得仔细思量,她可不愿自己的女儿一辈子过得委屈憋闷。 闻之李氏悬着的心总算稍稍落定:“兰家这张帖子却是不好推拒,不如那日就让月儿称病……” “也只能如此。”王氏叹口气道。 …… 杨家三位夫人赴宴,看着已经是给足了兰家面子。 只是三人身边全然不见那日她曾仔细瞧过的杨清月,兰夫人心中虽有不满,面上仍是亲切可亲。 今日杨家态度已然是拒绝的意思,只是兰夫人从来都不是轻易言弃之人。 那日慈宁寺只看儿子对待她母家族中那位小辈反应淡淡,兰夫人便起了心思。夫人人选虽是拍板落定,可若能再为儿子求娶一个中意的爱妾,何愁日后儿子再走回从前荒唐的路子? “二姑娘病了?”果不其然,身后屏风,一道人影随后走开。 “是啊,女儿家淘气贪玩,多吃了几口凉的,当夜就起了高热,故而今日没带她出门。” “可真是不巧。”兰夫人意有所指, “也是她没福气。”王氏毫不退让。 “无妨,这次不成,还有下次.......” 说是赏花,来了这样久只让她们坐在厅里闲聊,厅中也只是摆了几盆开得正盛的粉团蔷薇。 “有些不对。”于氏与其他几位夫人聊过,走到李氏身旁悄声说道。 “回去再说。”李氏自然也看出了端倪,碍于此刻还在兰府做客,不好非议主家。 …… “妾?我呸!痴心妄想!”王氏这个暴脾气自然忍不了。 “谁说不是,什么东西!”若是有人这般算计杨清羽,李氏只会更加恼火,同为人母,自能感同身受。 赴宴的夫人小姐中家世门第以杨家首当其冲,于氏与人交谈试探之后,更发现今日赴宴的夫人多半带来的是家中庶女。 若是不知情的只以为兰家深知自家公子名声在外,故而退而求其次在其中择选少夫人。可事情要是真这么简单,倒是好了。 于氏今日遇到一位出嫁前来往颇多的手帕交,那位夫人今日是陪同家中小姑而来,对闺中密友倒也直言不讳:兰家已经定下了兰夫人母家的一个姑娘,今日此举不过是想为兰天物色几个知心知意的妾室。 粉团蔷薇,怪不得!王氏已然气红了眼。 “弟妹莫要与这等龌龊心思计较,莫要气坏自己的身子。” 于氏跟着宽慰:“他家如何想是他家的事,总之咱们不搭理,他们兰家还能上门抢人?” 回府后,自得是李氏与老太太提及这些。 杨老太太倒显得冷静许多,对着李氏说道:“凌舟科考未出结果之前,再有人相邀,就不要带她们出去了。” “儿媳明白。” 能跟在兰夫人身边多年,贴身丫鬟自然不是个吃素的,那日得夫人吩咐,她跟了杨家马车一路,随后对杨清月身份年纪乃至杨家其中各人情况打听得清清楚楚。 花宴之后,杨家像不怕与兰家撕破脸一般,多番邀请下只等来诸多借口推拒。 妾室而已,也未必非杨清月不可,只是一生顺风顺水的兰夫人倒是对杨家升起不少兴趣。 当丫鬟说到杨家二房中杨凌风似要参选今年武举之事时,兰夫人计上心头,随后一封亲笔书信出现在送到王氏面前。 兵部尚书掌管京城卫所军官选拔授予,将女儿嫁予兰家,即便是妾又如何,只要兰家肯提携…… 换言之,杨凌风日后前程此刻皆掌握在王氏手中。 “欺人太甚!”看完第一刻,王氏将纸揉成一团,狠狠丢在地上。“我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他们又不是外头那些日子过不下去的人家,非得做出卖了女儿换取儿子前程的事情。 “二老爷可回来了?” “还没。” “去,二老爷一回来就请他过来。” “是。” 继而王氏像是想起什么,继续说道:“你再让人回一趟王家,见了父亲、兄长道明缘由只说……快去!” 泥人还有三分火气呢。 杨承畴虽只得个从五品闲差,但依照本朝法制,在朝官员都有弹劾之权,算上王家,足够了。 兰家如此蹬鼻子上脸,就看他们能不能接得住因此带来的后果。 书堂的课虽停了,日常功课考究却是照旧。 自家院里闹出的动静躲不过杨清月的耳朵,从杨老爷子书房出来后她就是这副模样,小脸煞白,像是被吓到了。 杨凌风难得安静,守在身后不发一言。 园中凉亭内,秦君宁找了个借口将杨凌风支开。 此刻只有她们两人,正好可以试探一下杨清月的心意。 “你在担心什么?”那日之后,两人虽不似从前日日能见,秦君宁敏锐捕捉到杨清月情绪上的一丝不对,这些不对好像就在兰天出现后发生的。 “母亲近日总是愁眉不展,听说还险些闹到外祖家,父亲……父亲也是如此,接连几日都被大伯父叫去,回来后脸色也有些不好看,一切都是因为我。” “不必将所有事情都揽到自己身上,若是你能好,你父亲母亲想必也是甘愿经历这些的。” “可是我不愿意,我不想看到他们如此为难,若是……其实我可以……”杨清月思虑重重,一时竟有些前言不搭后语。 “你可以什么?你可以嫁给那个人做妾?”秦君宁一针见血。 “不是的, 他说……是误会,他从没想过如此。” “他?”定然是指兰天了。 早该想到的,那日兰天盯着杨清月的眼神好似猛兽锁定了猎物,随后更是做了不少事情了,不然怎会惹得小姑娘会有如此反应? …… 第102章 鬼话 再开口时,秦君宁语气平静:“你们后来还有见过面?” “自然没有,是......他给我送了信。”杨清月心思单纯,自小能接触到的异性屈指可数,今年又刚及笄,王氏整日耳提面命下,不知不觉也对未来夫婿充满好奇与期待。 好心思,原来是有人传信。 日防夜防,家贼难防,秦君宁暗暗记了下来,含笑追问:“你们只是见过一面,就能确认他值得相信?” “嗯。”杨清月眼神清澈,很是笃定。 初次看到兰天的书信时,杨清月是有些吓到的,她实在想不出他究竟做了什么才会确认这封信最终会顺利送到自己手上。 外头那些流言……犹豫再三,她最终还是打开了那封信。 第一眼便是被其字迹吸引:满纸一笔一画均似在牵掣中运行,带有率性之痕,又似散漫不经,收笔把握恰到好处,加之字里行间言辞恳切,不知不觉中,最初知晓兰天身份时的那点异样情绪已然消失殆尽。 杨清月缓缓讲述出她与兰天之间的书信来往,虽然都是分享彼此的闲散日常,言谈之间洋溢着甜蜜之意。 “外头传的那些你不在意吗?” “怎么会不在意,但是他说从前只是没有遇到我,日后……他会待我一心一意。” 好一个浪子回头金不换,这种鬼话,也只杨清月会信。 “他只是见了你一面,便有这样多的心思,你可曾想过那日后山若换作一个相貌平平的姑娘,他可还会如此?再看他过往行事,你怎么就能确认他不是一时见色起意?” “莫说他,即便是我,见到漂亮好看的首饰,第一瞬也会想要拥有,况且为何说得如此难听,非得是见色起意,就不能是一见钟情吗?” 竟是已经陷得这样深了,秦君宁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只凭匆匆一面加上几封书信,便生出这些绮想,该说杨清月涉世未深还是无知无畏? “所以,即便是妾,你也并不在意?” “他说他会向他母亲说明一切,给我个交代,一定不会委屈了我。” 定不会委屈....... 可也没说一定会娶你为妻…… 秦君宁只觉得太阳穴处隐隐作痛,王氏若是知晓女儿此刻心中所想,给她的冲击绝不亚于杨凌风谎称出家那次。 给予她善意的人并不多,杨清月更是其中一个。 妻也好,妾也罢,却还是掩盖不了兰天乃至整个兰家是处火坑的事实,秦君宁亦做不到眼睁睁看着杨清月心甘情愿地往里跳。 “糊涂!” 起因是李氏身边嬷嬷与王氏安排回王家的丫鬟撞了个满怀,见那丫鬟行色匆匆,嬷嬷多打听了几句。 那丫鬟倒也不蠢,明知对方有心试探,却也没瞒,将二房院中发生种种如实说了。 王氏是个急脾气,保不准气急之下行差踏错惹出祸端,李氏知晓后多少能帮着出个主意。 果不其然,李氏第一刻便去了杨老太太的院子,随后与老太太一同出现在王氏眼前。 “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算什么手段?” “这般做了,事后兰家只会得一顿斥责,之后呢?你可想过又该如何应对?” “儿媳……儿媳只是有些气不过。” “再气不过,冲动行事只会给人抓住把柄!” …… 李氏当机立断,总算阻止了一场朝堂弹劾。 只是,隐忍不发终不是个万全之策。 几日后,外头隐隐有了兰家有意替兰天求娶杨清月的传言。 秦君宁再次见到杨清月时,她憔悴了许多,距离两人聊过之后明明只过去五日。 外头的书信她该是好几日没有收到了,那日离开前秦君宁悄悄与杨凌风交了底,未免长辈知晓后杨府再生事端,此事目前只有他们两人知道,不对,还多了一个懵懵懂懂的八达。 不得不说,杨凌风关键时候还是挺靠谱的。 吩咐八达死死盯着杨清月的院子,所有东西送进送出前都得过了他的查验,这样简单的差事自然难不了八达。 只一日杨清月院中一个粗使丫鬟被抓了现行,这人借着进屋擦洗收拾时将书信放到杨清月房中,继而顺藤摸瓜,外院洒扫的婆子、厨房采买的杂役都被揪了出来。 这事暂时不好捅到明面上,杨凌风找了个由头,让管事将人都打发出去。 “阿宁……”外头的传言自不会传到这里,杨清月只是为着突然断掉的书信暗自神伤。如今见着秦君宁,一肚子的话想要找人倾诉。 “晚些若是无事与我一道出去走走吧。” “嗯?”杨清月有些不解,母亲明明说过不许出门的。 “只是散心,我已经去求了外祖父,只看你愿不愿意了。” 散心吗?杨清月定定地点了点头:“好。” 认真说起来,两人之间连普通交情都谈不上。 秦君宁贸然寻上门,顾若禹心中虽有意外却没有表现在脸上。 “我来与顾公子谈桩生意。”秦君宁目光灼灼。 来之前她甚至做好了吃闭门羹的准备,既能如此顺利见到顾若禹,索性开门见山。 小丫头总是出人意料,顾若禹竟不知他与一个尚未出阁的小丫头之间有何生意可谈?心中虽这般想着,他还是听从秦君宁所言挥手让厅内伺候的下人都退了出去。 “秦姑娘可以说了?” 顾家的富贵以及顾若禹的身份注定他停在京中的这些日子里与京中的各方势力打些交道,她只需费些散碎银子便可从城中大小妓馆、酒肆的伙计口中打听到这位顾公子进京后宴请过哪些人,短短半年间,朝中户、礼、兵三部都有官员与他来往,足可见其交际手腕。 秦君宁回忆起上次相见时的场景,毕竟那句“顾氏三房永为姑娘所驱使”诱惑实在太大,眼前只凭她一人所能发挥作用实在有限,只能寻上顾家。 她去过清风别苑,大火之后那里已然变成一片废墟,若不是还有高墙耸立,称作院子都属勉强。 运气不错,她找到了那个东西,那块与顾若禹描述对得上的令牌。 第103章 困局 “沈府寿宴之后,我听到一些闲言碎语,说是沈家欲与顾家结成秦晋之好,不知这些可是真的?” “真假又与秦姑娘何干?”提及沈家时,顾若禹已经尽量压抑,眼中仍有不耐一闪而逝。 秦君宁并未漏掉这些细微变化,只凭一次交谈,她觉出此人不像寻常趋炎附势之辈。 “顾公子请不要误会,我来是助你解眼前困局的。” “哦?”顾若禹听得有趣,语气却是淡淡:“顾某进京后一直还算顺风顺水,何来的困局之说?” “顾公子真这般想?那倒是我唐突了,既如此,权当我今日并未能过。”换作旁人,这是要请辞时该说的话。秦君宁口中这般说着,身子未动分毫,只闲闲看向顾若禹。 四目相对半晌,皆是悠然自得。 还是顾若禹先笑出声,破了僵局:“顾某早年游历各地时,也算见识过不少名门贵女、大家闺秀,像秦姑娘这般……独树一帜的官家小姐倒还是头一次见着,罢了,请秦姑娘与我细说何谓顾某眼前的困局?” 这是已经查过她了。 秦君宁并不在意:“我所说的第一个困局是公子费尽心思意图亲近的沈家。” “秦姑娘这话顾某有些听不明白,能与沈家结亲,是我顾家之幸,何来困局一说?” 秦君宁嘴角笑意转淡:“顾公子若要一直这般言不由衷,今日便是我来错了。” 少了上次的坦然随意,今日的顾若禹表现与他商人的身份极为相称,各种拐弯抹角、言不尽意,偏她还得要仔细应付。 “秦姑娘有何妙策不妨直说,若真能助顾某解局,必有重谢。”顾若禹看出秦君宁有些恼了,赶忙收起调笑的心思,正正神色道。 按他原意与沈家亲近只为能尽快找出家主手令,可没存过半分招惹沈家的意思,更不想与之扯上什么干系。 这些日子面对沈家的频频示好,顾若禹心中清楚,总这么装聋作哑并不是长久之策。 自古民不与官斗,富不与官争,只他还在京中一日,保不准哪日沈家恼羞成怒一朝翻脸再对他使什么绊子,届时只会更加棘手。 看秦君宁胸有成竹的模样,顾若禹更是打定主意要看看小姑娘的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接下来我所说的,如有得罪之处,还请顾公子见谅。”秦君宁不紧不慢说道:“如今在京城各家眼中沈济川眼下瞧着炙手可热,却无人能断定这份荣宠能持续多久,世家大族之所以能屹立多年不倒,皆是对京中局势有各自的独到见解,这些人将沈家排除在外便是已经定了沈家的富贵长久不了。” “……”确实如此,只是这些但凡有心便能得出的结论,算不得什么稀奇。 “沈家有今时的富贵全倚靠着沈济川,可这位沈大人明面上已是沈家的过继子,纵然无人去捅破这层窗户纸,沈家与沈济川之间早是泾渭分明,是改变不了的事实。”秦君宁停顿一下继续说道:“沈家当初退了沈如英的亲事,就存了让这个女儿嫁入官宦人家继而妄想让沈家摆脱商籍的心思,可惜事实与他所想大相径庭,高门大户连着沈济川都瞧不上更何况沈如英一介商户女?便是要退而求其次,也有那高风亮节的人家避犹不及,与其在自家都瞧不上的人家里头选一个,倒不如将目光转向同为商贾的人家。所谓拳拳慈父心深深爱女情,便是如此。只沈济川还在禁军,哪家敢给沈如英半分委屈受?恰巧这时,顾公子你便出现了,论商户之中哪里还有比顾家更好的选择?” 说来还是顾若禹主动现身京中的时机不好…… 停顿间,秦君宁悄悄瞥了一眼顾若禹的脸色。 本朝商籍是自太祖时期便定下的,历来只有皇帝下旨特赦才可脱籍,区区一个沈家说脱就能脱得掉?痴心妄想!顾若禹脑中闪过一些画面,不觉暗暗握紧了拳头。 “说了这些,还未说到解局之法?”顾若禹凉凉提醒道。 “顾公子莫急,我为顾公子寻来的解局之法是一个人。” “谁?” “兵部尚书兰巡之子兰天。” 兵部尚书兰巡,顾若禹听说过一些他的事迹,此人武将出身,善交权势,至于其子兰天……与他眼前境况又有何关系? “这位兰大少爷是家中独子,如今在禁军麾下的神机营内当差,此人年纪与沈小姐相仿,至今尚未婚配,若有机会与兵部尚书结作儿女亲家,沈家自然就瞧不上了顾公子你了。”秦君宁轻声为他解惑。 “若真能如此,沈家会想不到?” “怪只怪沈家鼠目寸光,禁军拥有统兵权,兵部拥有调兵权,两者关系原就有些暧昧不明,况且兰天所处的神机营中皆是贵族子弟,向来与沈济川之间有些不对付,沈家错过兰家这位公子也能理解。” “既不对付,你觉着以我一介商户有何能力让他们看到彼此?”顾若禹虽仍是懒懒地作态,眼中已是认真了起来。 他虽然会离京一段日子,但终究还会回来的,有些麻烦若真能在离京之前解决掉,最好不过。 “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 “……”这话让顾若禹一时不知该怎么接。 秦君宁并未在意,继续缓缓道:“想必公子也听说了今日兰家已经在为兰天张罗物色夫人人选,时不待人,公子可要抓紧将沈如英的庚帖送进兰府。” 听起来确实不错,只是……顾若禹唇角微微抽动了一下,加庚帖这事做起来也并不难,但在他看来,却并不是个万无一失的法子。谁又能担保沈家一定能入了兰家的眼?眼下沈家步步紧逼,明摆着是因着沈如英的婚事已耽搁不得,别落到最后他是白忙一场,依旧是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况且,他亦听说兰家近日频频示好杨家,更有传言杨家二小姐似乎要给兰天做……妾。 杨家二小姐便是她今日出现在此的缘由吗? 见顾若禹面色愈发凝重,秦君宁猜到他定是想深了。 看吧,不论素日多精明的人,一旦牵扯到自身,还是免不了要钻牛角尖。 秦君宁轻咳一声,将话再挑明了些:“公子出身商贾世家,想来该是知晓一桩买卖的建立,始于客有所求,接着是人有所应。便是有人应,还得经历一番询价、比价、货比三家……买卖能不能成在最终尘埃落定之前永远存有多种变数。顾公子只需明白买卖建立初时便能解了你的困局,又何必太过在意结果?毕竟此局中,你的身份只是一位局外之人。” 闻之,顾若禹杂乱的思绪顷刻明朗。 第104章 意外 “至于沈家……还望顾公子尽快安排,沈如英的庚帖顺利送进兰府当日,即可让人放出兰家有意与沈家结亲的消息,余下的,静观其变即可。” 届时,兵部尚书与一介商户摆到沈家面前,孰轻孰重?想也能猜出沈家会如何抉择……说不准还会为保沈如英名节巴不得尽快与他划清界限呢。 即便沈家反应过来兰家只是虚晃一枪,却也不好说什么,这个哑巴亏只能咽下。 秦君宁见他眉头总算舒展,想来是已明了其中深意,接下来便是她此次而来的真实目的了。 确实是个好法子,顾若禹重新将目光停在秦君宁身上,可是说到这里也没见她提及此局中她要谋求什么。 身为女儿家谈起男婚女嫁更不见半分忸怩不说,兰家、神机营、沈济川……她倒是摸得门清。 与他周旋时态度不缓不慢、不骄不躁,便是有了恼意,也只是浅浅点到为止。顾若禹自问,自己尚处于秦君宁这个年岁时远做不到与她一般,如此聪慧,日后该是怎样的玲珑剔透? 顾若禹暗暗掩下眼中欣赏,问道:“有一便有二,不知秦姑娘所说顾某的第二个困局是什么?” 终于来了。 秦君宁沉吟片刻,拿出了那块令牌。 当初宋仲成对她重用乌香,事后拿解药配方威胁她助他行事,这块令牌后便是最后一件。 她从来谨慎,见陆明沅前将东西藏在别苑中一口水井之中,即使大火焚烧也不会波及的地方。 后来她死了,这样东西最终也并未交到宋仲成手上。 说起宋仲成,当初悬崖下两人侥幸逃生,回京途中,收留他的不正是顾氏四房? 那日孔庙,顾若禹提到他进京目的时,过往许多片段便都串联到了一起,一切都有了解释。 只是可惜了宋仲成苦心筹谋,最终却是给旁人作嫁衣。一时间,她竟有些想要看到他发现真相时是何种表情。 “这是……”只一眼,顾若禹已经认出来了。 因为真的一模一样…… 自他有记忆,连同家中长辈时常在他耳边说起那个故事以及故事中家主手令的图样如同烙印深深刻入顾家每一个人的脑中。 顾若禹不止一次幻想过寻到家主手令后,他该是何种心境?仰天大笑亦或喜极而泣…… 顾若禹顾不得此刻的表现是否称作失态,他的眼中能看到的只有令他魂牵梦萦的家主手令。 “哈哈,竟然真被你寻到了。”半晌,顾若禹才记起要说些什么,尽管笑声很干。 一时间他竟有些不敢伸手触碰,明明近在咫尺,却好似……好似只要他伸出手,它就会消失。 “阴差阳错,便找到了它。” “是啊。”现下顾若禹没有工夫去多想什么,说什么便是什么吧。 看来对顾家而言,它真的意义非凡。 秦君宁静静等着顾若禹恢复如常。 “我要你明日就去潇湘馆,为一个叫燕语的姑娘赎身。” “好。”多奇怪的要求只要与她有关,就该是如此才对。 “然后……” “好。”顾若禹恍然猜出什么,不过这些对他而言并不为难。 “秦姑娘可否告知此物从何处寻来?”答应完秦君宁所有要求,顾若禹微顿下后,终还是开了口。 停留京中这般久,费尽心思苦寻无果下甚至都让他生出了放弃念头的家主手令,偏偏就是被她寻到了,此刻顾若禹实在有太多疑问了。 最后的线索是它上一任主人是江禄…… 秦君宁会与江禄有关系吗?顾若有些摸不准了。 秦君宁眉头微凝,淡淡说道:“顾公子莫要本末倒置,东西你既收下了,不如到此为止,与其追根究底倒不如好好思量如何助我成事。” 顾若禹哑然失笑,是这个道理不假。眼下既拿到了家主手令,后头还有许多事情等着自己,此时细究这些确实毫无意义。他赶忙解释道:“秦姑娘别误会,顾某只是一时好奇而已,姑娘不愿说,顾某亦能理解。” ....... “多谢姑娘,日后有事可随时来找顾某.....” “告辞。” “告辞。”拱手道谢时,一枚短箭自顾若禹袖口射出,却是直直对向秦君宁的面门。 这是! 秦君宁此刻自然明白顾若禹此举还是试探。赵老镖头悉心调教下,这副身子总算不似从前笨拙,当即她身子后仰,仰面避过那枚短箭。只是起身站定时因着重心不稳,险些崴到脚。 短箭直直插入方才秦君宁所站位置的正后方。 待站稳了身子,秦君宁想也不想要寻些趁手的物件回敬回去。 扫视一圈屋子,貌似只有案上盛有滚烫茶水的茶盏可以消她心头之恨,奈何距离顾若禹更近些。 临分别最后一刻,顾若禹想起忠伯提过可能藏过数十个女子的那处别苑,终究还是决定试探一下。 亲眼见着秦君宁的反应后,他已然生出后悔的情绪。 当看到秦君宁显然有些气急的模样,却觉得甚是有趣。他见过她伤人时的狠厉,亦见过她时常呈现出来的淡然,总之与她一般年纪少女该有的鲜活在她身上偏偏见不到分毫。 而刚刚那份气急总算与她的年纪有些相符。 “顾公子这是何意?” “对不住,对不住,袖箭松脱,实属意外。”顾若禹脸上堆满了歉意,有几分真心实意另说。 这种鬼话拿去骗三岁稚童都未必有人信。 “是意外啊?”秦君宁冷冷地看着他。 “作为赔罪,这块玉佩是长辈所赐,日后即便顾某不在京城,凭此玉佩,顾氏三房人手、钱银悉听姑娘调遣。”顾若禹呈上的是他腰间的羊脂白玉。 这倒是比一句轻飘飘的承诺实在许多。 赶往与潇湘馆交涉的管事前来回禀:潇湘馆自得了燕语与洛萤两位妙人儿,背后东家赚得盆满钵满。这个时节自然不肯让人将摇钱树带走。不过,他在其间却是见到了一位熟人。 旁人对那人的态度极其敬畏,虽只是匆匆一瞥,管事确认自己并不是眼花。 管事口中提到的这个人顾若禹也见过,几年前顾家四房世玄堂兄身边曾有过此人身影,只是后来不知所踪。 联想到潇湘馆现身京城的时间,再有刚进京时,他们也有撞见过四房的人,顾若禹自然想得明白,怕是四房比他更早想到涉及京城,如今怕是比他还要深入其中。 无论如何最终寻到家主手令的却是他。 第105章 看清 “少爷,真的不要老奴陪你一道回去?” “不必了,京中诸多事宜还得忠伯你亲自盯着,我才能安心。”铜矿而今已然被四房握在手中,这次回去不是想象中那么简单。再有那位世玄堂兄不是那么轻易对付的…… 沉吟中顾若禹脑中倏然浮出秦君宁的身影,继而瞳孔微微一缩,难道是她刻意引他发现潇湘馆与顾家四房的关系? 若真如此,那她简直如同妖孽般地存在…… 继而顾若禹自己又否定了这个荒谬的想法,有过前车灭门之祸,如今的顾家虽然不敢吹嘘自身如铜墙铁壁不可摧,可这些年间外头多少眼热顾家财富,意欲窥探内里的人皆是无功而返,已足见顾家行事谨慎小心。 只凭翰林院杨家为倚靠的秦君宁该是做不到的....... “该走了。”见忠伯久久不见回应,顾若禹有些不解望去,“忠伯?” “少爷……”忠伯凝神,恭敬回道:“少爷对秦姑娘的允诺可是认真的。” 他们费尽心思苦寻无果的家主手令就这样出现在一个孤女手上,单以一个巧合解释,实在不足以使人信服。 先前只当少爷对秦君宁起了什么别的心思,对秦君宁忠伯从未太过当一回事,可是那块代表顾若禹身份的玉佩就这样被他送到秦君宁手上……对方还是一个让他们太多看猜不透的人,忠伯不得不慎重对待。 “不错,她虽然对我们隐瞒了许多,可家主手令是她送到我手上的。人生一世,有太多事情不会永远在我们的掌控之中,秘密谁都会有,至少现在她对我们并无恶意,既碍不到我们什么,我们又何必执着太多,作为回报三房总要拿出些诚意……” “话虽如此……” 所谓兰家、沈家结亲的传言终究只是传言,这两日沈啸川主动登门求见,沈家那头似还有些贼心不死。既如此,当初秦君宁主动送来所谓破局的法子并未起太多作用。 “忠伯该是知道我的眼光,我经手的买卖从不会吃亏。”顾若禹眼前浮现出秦君宁那日倔强的眼神,轻抿嘴唇道:“来日方长。” …… 马车停在一处胭脂铺前,下来的人正是秦君宁与杨清月。 下场站稳后,秦君宁往里看了一眼,与早已候着的人交换了眼神,这是准备妥当的意思。 赎身不成,只能使了些银子将人请出来一日。 只是一日,也足够了。 兰天或可能真的转了性子,也可能曾经与一具女尸同床共枕有了什么阴影,事后无论狐朋狗友们如何相约,提到潇湘馆便如同踩到了他的痛脚,极为抵触。 既然如此,几人只得换了地方。 河对岸是本朝太祖时下令所设的清江楼,设立初期原是为招接四方使臣,而今多用官员、商贾酒楼聚宴。 河岸边停有数艘细吹细唱的游船,演奏乐师都是宫中出来的,伺候的婢女亦是经过精挑细选,皆是粉嫩薄纱,头簪鲜花。 只等夜色降临,船鼓声响,繁华尽显。 杨家不会同意杨清月出来太久,好在兰天一行人出现的时辰并不太晚,几人前脚刚踏上游船,后面燕语便出现在河岸边。 尽管燕语特意戴着白纱斗笠,一袭浅色衣裙衬的人柔弱可人,一路走来引来不少垂涎打量的视线。 游船去而折返,走出来的人正是兰天。 ....... 相隔太远,听不清两人说了什么,映入杨清月眼中最后一幅画面是兰天揽着燕语的细腰一同回了游船之上。 看吧,所谓浪子回头一直都是旁人勾画出来的美好幻想。 “燕语姑娘好福气啊,惹得兰校尉这般怜爱……” “听说燕语姑娘为了这位兰校尉近日上推了所有的客人,闹得潇湘馆老鸨发了好大的火。事后若不是有兰校尉在其背后顶着,以那老鸨子的手段,非得要了燕语姑娘的小命。” “也是情深意切,人都说欢场无真情,我看也不尽然……” “谁说不是呢,闹出那档子事后,兰家就张罗起择娶少夫人,还不是为着一个夫人不进门哪里好纳妾,也不知谁家姑娘这般倒霉.......” “这话就大了,怎么能说是倒霉?能攀上兰家,就是当个摆设也值了。” “也是这个理儿……” 秦君宁淡漠收回视线,专心看着面前做工精巧的胭脂盒。 杨清月怔怔地看着游船远去,眼中已经不复平日神采,虽然已经尽量压抑,悄然红了的眼眶却是骗不了人的。 “我觉得这个还不错,你可有看到喜欢的?” “没有,我有些累了,想回去了。” 秦君宁轻笑道:“还说陪你出来散心,只我挑了这些,你竟是没看上一个。” “嗯……” 回时路上,有那么一段马车是沿着河岸行驶的,秦君宁自然注意到杨清月一些举动。 她似乎还想确认什么,有那么一次往外看了一会儿,之后再没了别的动作。 车内除了杨清月加重的呼吸声,再无其他。 河边那幕加上此刻传入两人耳中的这些闲话正是秦君宁想要杨清月见到的,她能为杨清月做的这些了。 男女情意这种东西,外人从来不好评断,对错是非都是依着当事人自己的心意。 今日之后若是杨清月自己能想得明白,悬崖勒马最好。若是想不明白,还对兰天心存幻想,至少……提早认清日后要面对什么也不算差。 到了时辰,来人敲过门后推门进来将饭菜搁下,随后却并未出现如往常一般退出房间。 “江鱼姐姐,好久不见。”突如其来的声音有些熟悉。 江鱼木然转身,待看清来人,毫无波澜的眸中闪过一抹惊喜,“江禾?竟然是你。” “是我,没想到有生之年竟还能见到姐姐。”被唤作江禾的女子一副丫鬟装扮,脸上呈现出亦是同样的欢喜。 “你不是离京了?”欲要相迎的江鱼似又想起什么,顿然停了动作,“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姐姐是想问我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吧。”江禾毫不在意上前拉起江鱼的双手,引领着她走至桌前缓缓坐下。“且不说这些,多日不见,我时常会想起姐姐……想起与你们在一处的日子,不知姐姐可有想我?” “……”她大概猜出江禾出现在这里的原因,惊喜褪去,江鱼一时有些笑不出来。 第106章 旧日(一) 跟在宋仲成身旁这些日子,对他的行事手段江鱼多少也了解了一些,好比此刻凭空出现在她眼前的江禾,定然不是聊天叙旧这般简单。 她与江妩、江禾是同一年进的别苑,三人年纪相仿,初到陌生环境的她们对日后未知的一切充满了彷徨恐惧,那些日子全靠她们相互取暖撑到江府抄家。再到各奔东西…… 江禾的来历与她们又有一些不同,她说过:当年她的家乡闹蝗灾,田里颗粒无收,为求活命,一家老小只得踏上逃荒路,途中因与父母兄弟走散,这才被江禄的爪牙捡到进了别苑…… 当初也是江禾一门心思要回乡寻找父母亲人,这才选择与她们分开。 而今…… “姐姐见了我怎的看着有些不开心?”江禾浅浅笑道:“姐姐难道就不想问问咱们分开的这一年多里我都经历了什么吗?” “该是并没有寻见你的家人,不然你怎么还会出现在这里……”江鱼斟酌着字眼,小心翼翼回道。 “泉州距京足有千里,一路因着没有路引,每过一处城门我都得万般小心,便是换了男装拿银子收买守城军官,还要忍受他们各般调戏……只想到可以回去,我便觉着这些苦难都是值得的。” “是你的家人后面并没有回去?”但凡遭遇大灾,也有不愿返乡的流民多会被官府就近安置的。 “不,我不止寻见了他们,还与他们相认了。” “那又为何?”明明已经找到了家人不是吗? “幼时记忆零零碎碎,让我忘记了许多事情,我只记得自己是与他们走散,却忘了逃荒路上他们曾不止一次试图将我丢弃的事实。”江禾垂下眼眸,唇角明明还挂着笑,周身却被一种浓浓的哀伤笼罩。 江鱼试图安慰:“他们或许当初也是迫不得已……” 秀美的双眸中闪过一丝锋芒,随即被强挤出来的笑意掩盖,江禾的语气仍保持着平稳,身体却因为愤怒或是旁的什么止不住地颤抖:“迫不得已?若是真的倒也不是不可原谅……” 在江禾接下来的述说中,江鱼听到一个被父母兄弟早已遗忘的女子因着带回巨额银两获得一段短暂的亲情,而后又被父母草草许配他人的故事。 “说许配该有些不妥,应该是卖。”江禾还是在笑,“一日与兄嫂进城,我被一个戏班班主瞧上,二十两银子,我那些父母兄弟这就心动了,竟也不管那班主已过天命之年,第二日便将我梳洗干净后送去了戏班子。” “……”江鱼有些同情地看向这个昔日姐妹。 江禾继续说道:“这样也没哪里不好,倒可以让我彻底看清了他们的嘴脸,下定决心离开。” “江禾……” 也是在那一刻,江禾想起初入别苑那天,居高临下的师父漠然看向跪在地上的她:百里西风禾黍香,以后你就叫江禾。 那时虽然听不明白师父口中说的意思,她还是会忍不住觉得这个名字比她原先的名字要好听许多许多。饶是已经记事,家中爹娘依旧唤她妮子,村里别家姐姐妹妹也叫妮子,有那姐妹多些的就是大妮、二妮…… 江禾……对啊,她明明已是江禾,又何必一昧沉湎妮子的生活? “我早就没有难过了。”江禾反而安慰起了江鱼,“倒是姐姐,我不知你在这一年多里经历些什么,至少此刻,若不是宋先生发现我,我们也不会再有机会相见……” 庆幸吗? 江鱼一时有些恍然。 别院师父教过她们男女之事,自她应下宋仲成时江鱼已经做好了贴身伺候的准备,可是…… 隔几日宋仲成就来看她,有时他会带来一些新奇的吃食,有时会是一些名贵的首饰,有时只会让她陪他静静坐一会儿,然后细细看着她,嘴里说着的永远是她听不懂的话。 他说:你不该回来的,不然就不会让我下定决心留住你。 他说:他一直在找你,只有我知道你在哪里,你说好不好笑…… …… 他、他、她,这个故事中该是没有她才对。 可是江鱼得坐在那里,任其抚上她的脸、鼻、唇....... 庆幸? 她该说诡异才对,每当此时,就好像一只冰冷的爬虫在她的身体之上肆意蔓延,而她不能表现出任何抗拒、反感。 “姐姐可听说沈家寿宴上闹出的人命案?” 这怎会不知?数月前沈家因着这出无头公案闹得好大的没脸,各府女眷其后再敢接下沈家请帖。奉天府在沈家施压下查询数日无果,直至今日,坊间仍未听见任何关于真凶伏法的传闻。 江鱼不解追问:“怎么平白说到这里?” “那日我也在沈府。”江禾傲然起身:“先生让我潜进沈府为他寻件东西,谁知正撞上当初泉州花钱买我的那个戏班子,里面有人将我认了出来。” “所以是你做的?!” “是。”江禾承认得很干脆。 “难不成那个死掉的武生就是……” “是那个老班主的儿子,当初杀了班主后我偷了他的银两,才得以顺利逃走。”江禾丝毫不觉哪里不对,“那日我原不想惹出这档子事,谁知那个武生一眼便将我认了出来,扯着我的衣袖不肯松开,嘴里还嚷着要去报官,情急之下我就取了他的性命,我绝对不会容许过去种种毁了我如今的生活……” “……”江鱼有些愣住,这还是她记忆中那个胆小怕事的江禾吗? “姐姐,不管这一年里你经历些什么,有一样却是早就该看清了,咱们这样的人就好比水面的浮萍,没有根基,只能随波逐荡,若没有人肯收留庇护,何来自己的日子可言?” 江鱼幽幽叹道:“有人却说过,浮萍虽没有根,却有着不可小觑的力量,即便面对狂风暴雨,亦能随遇而安。不自弃者,方能永保其身。” 那时还在镖局,秦姑娘将早间学到的功课一字一句读给她身旁的阿奴听,听到这段时,她不由得联想到自身,而后就默默记了下来。 “呵,这种鬼话也只有姐姐能听进去,”江禾冷冷地说道:“道理一堆谁都会说,可是日子是咱们自己的,好比姐姐今日的吃穿用度,难不成都是拿这些道理换来的?” 话不投机半句多,眼下江鱼也懒得与江禾争辩什么,只得转了话题:“听你说了这些,想必你跟从宋先生的时日比我还要早些,怎么今日才能见你,你.......” “忘记先与姐姐说了,如今我在汉王府青阳县主身旁,早就听闻先生提起姐姐来了,今日也是难得可以出府,这不便来了。” “汉王府?” “是呢。” “可是……”江鱼原想追问什么,话到嘴边还是没问出口。 在这里所有人都称宋仲成先生,如何恭敬都好,这先生却不是主子。 最初听到陆明沅暴毙的消息时,江鱼仍是惊了一下,陆氏有此结局倒也不冤,只是说到底也是堂堂世子侧妃,生死决断竟像是被宋仲成算定了一般。 跟在宋仲成身旁这样久,江鱼曾撞见过一些人与他回禀,话间提及几人身份皆是京中身处要职的官员,更有甚者京中那些对于沈济川那些经久不散的流言也有他的手笔。 宋仲成到底想要做什么?不对,或者该说宋仲成身后的主子到底要做什么? 江鱼想过探听过背后东家究竟是什么身份,可是这里与她接触最多的几个下人或聋或哑,负责看守这里的护院亦是冷面少言,她就是再蠢也能品出这些是宋仲成的有意安排。 第107章 旧日(二) “姐姐也算是熬出来了。”江禾并没在意江鱼的欲言又止,对着屋内摆设啧啧赞叹:“宋先生对姐姐真是上心。” 江鱼浑不在意道:“你若是喜欢,看上什么拿走就是。” “到底还是姐姐疼我……”江禾压下眉梢喜意,手上动作不见丝毫客气。 江鱼默默看着形同陌路的旧时姐妹,一时再也不想开口。 …… 烈日当空,蝉声阵阵。 檐下勉强守护住的一片阴凉下,小姑娘们聚在此处正按照师父的教导学习礼仪规矩。 花朵般娇嫩的小姑娘们个个都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碎发黏在脸侧,好不狼狈。 左手压右手,举手加额,鞠躬起身再双手齐眉,而后放下... 看似简单的动作重复了无数次仍不见师父舒展眉头。 好容易等了师父回了内室歇息,只剩她们停在原地维持着双手齐眉的姿势一动不敢动。 眼角余光瞥着不远处此刻正懒懒倚靠栏杆发呆的江宁。 她们被送进来时便被告知,在这处宅院里头,除了要听师父的话便是原就在这里头的几位姐姐。 后来只有这么一位姐姐了。 不同于严厉的教习师父、别苑内其他姐姐们的冷眼相对,只这个姐姐惯不爱说话,原是每日遇见她们向她行礼,也是淡淡点头。似是最不好接近的一位,若是偷懒会遭到她的训斥吗? 见江宁闭了眼睛,胆大的江妩实在受不住肢体僵硬的煎熬,最先放松下来。盘腿席地而坐,双手不断扑扇,试图让烦人的热意快些散去的同时还在观察着江宁的一举一动。 有人既起了头,见也没被说什么。剩下的人跟着接二连三退出练习的行列,纷纷围坐角落窃窃私语。 江宁对这幕见怪不怪。她不发一言突然起身离开,再回来时,手里端着一白瓷汤盆走至人群中,将汤盆放下,随后转身离开。 江禾最先闻到了味道,惊喜道:“是酸梅汤?!” 这样热的天,生津止渴的酸梅汤最是解暑,再看白瓷盆外沁着的水珠,竟还是冰镇过的。 面面相觑后,小姑娘们皆是喜出望外,一拥而上。 “江宁姐姐人真好。”说话的是江鱼。 “嗯嗯,我最喜欢江宁姐姐了。”江妩表示认同,初进别苑时,她也不知做错了什么惹了其中一位姐姐不痛快,受人责难时,是江宁姐姐为她解了围。这份恩情,她会一直记得。 一人一口,瓷盆已然见了底。 “就是酸梅汤太少了些。”江禾还有些意犹未尽。 …… 终究不复从前。 “我该回去了,过几日妹妹还会再来看姐姐。”收获颇丰的江禾终于开口道别:“妹妹还得多叮嘱几句:先生那处事情繁忙,想来不会常来看望姐姐,姐姐还得照顾好自己,免得让先生忧心。” 事务繁忙?听江禾口气,她该是知道些什么。 江鱼心思一动:“先生只是与我提过东家交代了新差事,妹妹比我早些接触先生,想来该是比我更要知道一些先生的憎恶喜好,日后还得妹妹多多提点才是。” 宋仲成的憎恶喜好? 这些江禾哪里知道,她只是听闻江鱼被宋先生收了房,想着借着旧日情分,这才赶来相见,先前说辞原就是她自作聪明之举,不过想要显出自己更与江鱼贴心罢了。 最初宋仲成发现她时,对她勾画了不少光明前程,不然她也不会将江妩的踪迹透露于他。青阳县主身旁伺候可不是什么好差事,若不是没得选,江禾自也不会肯乖乖听话进了英王府。 可是最终偏偏一个什么也没做的江鱼比她更早过上了锦衣玉食的日子,江禾自然有些不甘心,今日虽也得了一些好处,可自认美貌不逊于她的江禾仍有些眼热。 至于宋仲成背后的东家?她也是第一次听说。 江鱼只是跟个管事就已如此,若是能越过宋仲成入了那位东家的眼可就再好不过了…… “姐姐说的哪里话,姐姐想知道什么,妹妹定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江禾应得亲热。“左右不过都是些男人外头生意上的事情,轮不着咱们操心……”江禾知道的确实不多,碍着先前夸下的海口,只能将自己窥测得来的一些只言片语转述。 “……”为探听到有用信息,江鱼心中仍有些不安。 …… 来人回话,说是解语斋的芸娘求见宋先生。 “芸娘特来求见先生。”芸娘推门而进,轻纱斗笠摘下,露出一张精致的面容,浅浅素衣,柔弱可怜的模样煞是惹人……不是芸娘又会是谁? 芸娘对着等在此处的宋仲成行礼,自进屋起,视线更是直直落在宋仲成身上。 宋仲成玩味勾起嘴角,竟是将她忘了。面上对着芸娘微微一笑,点了点头,却并未开口说话。 “先生,芸娘好生命苦!”芸娘委屈泣诉,她自认宋仲成是害她沦落如今境遇的罪魁祸首,开口时声音不觉上扬了一些:“今日好容易见到先生,求先生救救芸娘。” “芸娘这是何意?我怎的有些听不明白?” “当日得先生吩咐,我将那些话一一转述给谢大人后,自此谢大人再不曾踏足过解语斋。芸娘知晓规矩,既是没了谢大人,芸娘于解语斋来说等同废人,芸娘实在是走投无路了才来求到先生跟前……” 折腾一场,什么妾室、姨娘全是一场空,芸娘自觉咽下最后一句。 解语斋这种地方,有人捧场,即珍宝; 无人问津,便是敝屣。 谢逢春年近花甲,没有更好的选择下,她认命。可是现在连谢逢春这条退路都没了,无奈,芸娘只得寻到宋仲成跟前。 若不是他,她又怎么会落得如今下场? 原来是要交代的,宋仲成心中了然。 话说当日他只是着人与其言明利害,最终做抉择的是她自己,如今又是何来的交代? 不过……谢逢春怕是不太好了。 朝堂之上参奏英王府,其后又咄咄逼人、不知进退,如今杨弘济大人归朝,显然也是因为谢逢春先前种种已经犯了圣怒,眼下只差一个将其发作的由头了。 “既如此,你想要个什么交代呢?” 见有希望,芸娘心中狂喜,再开口仍尽量维持着平静:“谢大人既已厌弃了芸娘,还请先生另给芸娘指条明路。” 何为明路? 无非与其他姐妹一般:官宦、商贾……只家底厚,都可。她今年已然二十有五,时不待人,如花容颜终会有衰败那日,没了谢逢春,即便解语斋愿意养着她,可她亦不愿就此蹉跎。 再不济,芸娘悄悄抬眼看向宋仲成。担管事之名,可数年来她们从未见过东家,解语斋中又只以他马首是瞻。 前些日子听说这位多年不近女色的宋先生收了一个女子,甚是宠爱。 旁人可以,她为何不行? 若是能跟了这位宋先生……芸娘视线瞥向桌案之下,眼中嫌弃一闪而过,虽然是个瘸子,总算能落得个体面。 宋仲成没错过芸娘打量的视线,虽还带着笑,眼底却是暗暗酝酿着杀意。 “不如我放了你的身契如何?” 拿了身契,从此便是自由身。 “不!芸娘不愿意。”金尊玉贵的好日子面前,自由又算得了什么? 芸娘还是有些自知之明的,解语斋养出的姑娘一生如同依附苗木而生的菟丝草,只有权势、富贵滋养才能让她们肆意生长,若离了这些,生……不如死。 “那你意欲如何?” “求先生垂怜。”芸娘一改先前委屈模样,大胆对上宋仲成的视线,浅笑之下,双眸宛若弯月,生得并不多美,却实实在在有几分岁月静美的味道。 芸娘不敢泄露丝毫野心欲望,依着从谢逢春身上悟出的道理,男人最爱的不就是她这副不争不抢、与世无争的模样…… 第108章 伶俐 “呵!”宋仲成神情始终淡淡,“芸娘如此伶俐,还需我这种人垂怜?” 揣摩不透对方心意,芸娘心中不觉有些浮躁,再开口时声音有些抑不住的急切:“如今先生既肯放芸娘离开,何不收了芸娘?”说到这里,她的视线死死落在宋仲成脸上,适时放缓了语速:“芸娘仰慕先生才华许久,往日碍着解语斋中规矩不好表露,先生,芸娘对您一片真心,无名无分都好,此刻芸娘只想守在心仪之人身旁。若先生不肯垂怜,芸娘只好……只好……” 好一出情深不能自已。 “只好怎么样?”宋仲成凉凉问道。 这…… 芸娘扫过屋内,貌似能撞得只有桌角、墙壁,瞧着宋仲成气定神闲的模样,该是不会拦她,她自然不会傻到真拿性命做戏,现下她又有些犹豫。 “求先生发发善心……”芸娘想也未想冲着宋仲成跪了下来,眨眼工夫已经梨花带雨:“我只想着跟着先生,为奴为婢也好,我只是想日日能见着先生,这点子请求先生也不能同意吗?” “解语斋将你调教得不错。” 未见到期待中的待遇,芸娘眼中不解:“先生……” “若要跟我也并非不可,只是.......” 见有希望,芸娘立刻打足精神等待宋仲成的下文。 “我身旁不留无用之人,芸娘你既然对我如此情深,要跟我,总得要做些什么吧?” 做什么?她能做什么?芸娘怔住了。 来前她想过会被拒绝,最差无非卖惨索要些银两珠宝傍身。可眼前宋仲成并未将话说死,让芸娘又燃起了希望:“先生想要我做什么,只要芸娘力所能及,必定竭尽全力相助先生成事。” “果真?”宋仲成似是没想到芸娘答应得如此痛快,连忙起身上前作势要搀扶芸娘。 “果真。” “既如此……” “先生?”芸娘眼中满是不可置信,她任是有再大的胆子也不敢去招惹宋仲成口中提及的名字。 “想来你也是为难的。”宋仲成脸上不见分毫不快,继续缓缓道:“只是东家近几日吩咐下来,也甚是让我为难。我明白你的难处,自不会为难你一个女人,既如此,你便回去吧,今日种种我只当从未发生过。” “……”芸娘一步三回头。 回去之后又能如何?再也不复从前境遇。 残羹冷饭、旁人讥讽……她不甘心。 “我若去做了,先生身旁我是何身份?” “宋某名下诸多产业正缺一位夫人帮忙分担。” “还望先生言而有信!”芸娘已然下定了决心。 “那是自然。” …… 接连四日,一股无言的紧张忐忑始终笼罩着杨府上方久久不散。 杨凌舟从未离开家这般久,虽知道都是为了日后的锦绣前程,李氏仍是如失了神一般,巴巴地数着指头过日子。 “回来了,回来了!” 科考归来,李氏自见着儿子回来时似脱了一层皮的困倦模样,只得暂且按捺住追问的心思,转身回了自己院子开启了吃斋念佛的日子。 等待放榜的这段日子,也正是烧香拜佛的好时候,有李氏张罗,几人自不会错过这个出游的绝佳时机。 马车一早就备下了,待收拾妥当,一行人这就往城外赶去。 一向闹腾的杨凌风自进了马车就死死盯着杨凌舟,一脸欲言又止。 终是杨凌舟因被盯得浑身不自在,率先开口询问:“这是怎么了?” “唉!我实在不想开口做这个不开眼的,但是不问又憋得我有些难受……”杨凌峰轻咳一声,故作犯难叹了口气。 “要问什么问就是了。” “怎么样?考得究竟如何?”这个问题怕是眼下阖府上下最关注的事情了。 杨凌舟斟酌一瞬,淡淡回道:“尚可。” 的确尚可。 这是他归来的第二日午后,祖父特意寻他过去当场默下文章时,许先生看后捻须留下的点评。 得了这个模棱两可的答案,杨凌风不禁犯起嘀咕:尚可究竟是好还是不好?一般他的尚可,那可真的就是尚可…… 真不怪杨凌风如此执着,外头赌坊一早对今年中举热门人选专门开设了赌局,排名越前,赔率越高,杨凌舟虽在其中,却并不打眼。 好巧不巧,前几日因与旁人赌气,他押了二十两的杨凌舟高中。 …… 杨清月微微低着头似在想什么入了神,轻松气氛只到她这戛然而止,这些日子她一直如此。 打发几个婆子、丫鬟的事情最终还是惹来家里长辈关注,此等小事以杨凌风的性子从来不会在意,事出反常必有妖。 虽存了死守秘密的决心,几番旁敲侧击下,道行尚浅的杨凌风还是漏了一些端倪。 对于兰家,王氏如何死守严防,最终也是没有料到会是自己院里出了岔子,虽说是兰家有心唆使,可杨清月起了心思也是不争的事实。 杨清月被罚跪了,顾忌着她的名声,王氏寻了个无关紧要的错处借口罚了。 内室里母女二人面面相觑,王氏捂着心口,一脸痛心疾首,还未正式开始苦口婆心地劝说时。 杨清月先开了口:“母亲,我错了。” 真到了眼前,一句错了,反倒让王氏不知还要说些什么。 相较跳脱皮实的杨凌风,这个女儿打小贴心懂事,从未让她操过心,王氏自认两个孩子里对杨清月更为偏心一些。 事发之后王氏想过责骂,甚至还想过若是说不通狠心让她受些皮肉之苦……最终母女二人哭作一团。 絮絮叨叨中王氏将近日兰家行径倒了个干净:“儿啊,兰家那个若是个好的,母亲怎会舍得拿你外祖苦心经营的安稳、你父亲的官声、前途去跟他们拼个鱼死网破?” 原就有些醒悟的杨清月更能想明白一些,她想起秦君宁曾对她说的那句;若是你能好,你父亲母亲想必也是甘愿经历这些的…… 是啊,这世间除了家人还有几人会为她如此殚精竭虑.......杨清月只觉得自己实在愚蠢,几封别有用心的关怀书信就让失了心神,忘记一切…… 今日出游李氏还未开口,王氏就遣人接了秦君宁来。 自家儿子什么脑子,王氏还是有些了解的。母亲跟前,杨凌风再想遮掩,最终仍被拆穿得干干净净。 八达所为原就是秦君宁想的法子, 这位表姑娘从来不是个主动与人亲近的性子,先前贸然开口相邀杨清月出门散心已让王氏多想几分。果不其然,赶车马夫回话时提到返程途中表姑娘说是想要一览河岸景致,特意让他绕了些路....... 胭脂铺、清江楼,两人出门后撞见、听过什么,只需稍稍打听就能问得出来。 桩桩件件为得什么?王氏自然能串联起来。 这份情,她记下了。 第109章 亲事 杨老爷子什么都知道。 每日接送秦君宁上下学的车夫原就是杨府的车夫,被谁叫去回话、回过什么话,若无杨老爷子的授意,王氏便是有心也问不出什么的。 “你觉得自己能瞒过所有人?” “我若是真这般想,今日又怎么会让外祖父叫到此处?” 杨府北面的院子距离杨老爷子所居最近,他却已有数年不曾踏足过这里。院中一草一木一如从前,里头嬷嬷见了他来也是一愣,小心请安后退了出去。 “你可知错?” 秦君宁回得理直气壮:“不知错在何处,请外祖父为阿宁解惑。” “你与顾家之间……秦家教你如此行事?”潇湘馆肯将人放出来,一介女儿家能用什么换得顾家如此配合。杨老爷子直觉认定秦君宁私下与顾家达成了什么交易,至于交易的是什么?他不敢往深里想,可眼前只有……晦暗不明的视线始终落在秦君宁的脸上。 “外祖父高看阿宁了。”秦君宁自然懂得杨老爷子的意思,“以顾家的财富声势,外祖父何以认为阿宁的蒲柳之姿能入得了他们的眼。孔庙那日原就是无意撞见,只是觉着投缘,适才与顾公子多说了几句,这些外祖父不都知道吗?” 有过险些遭人拐卖的经历,秦君宁的一举一动杨家自得十分关注。但凡出门,她的身旁一直都有杨老爷子的人跟着。 这个外孙女心思实在重了些,闺阁女儿家有此心机算不得好事。更遑论如今私下她竟还与顾家有了牵扯。 原意是敲打,可是…… “至于顾公子为何会仗义相助,阿宁只当他高义薄云,再无旁的。”这话说出秦君宁也觉得违心,当日袖箭之仇她可没忘,眼下熄了老爷子的疑心才是关键。 她继续说道:“更何况阿宁此番行事并未觉得哪里不妥,外人已将手伸进了杨家内宅,内外夹击下,总有一个先破防,二舅舅二舅母那处倒不阿宁用担心,可是月表姐呢?” 高墙大院困得住身,却困不住心。 女儿心事之上,秦君宁自问要比杨老爷子更懂得一些。旁人如何苦劝阻拦都好,稍稍处理不慎,落入杨清月眼中只会是棒打鸳鸯的戏码。届时,杨清月会不会做出超脱寻常之举,谁又能说得定? 前车之鉴,杨家不是已经有一位逃婚另嫁的女儿。 是了,杨老爷子恍然忆起一些往事,当年他的女儿曾不止一次说过不愿嫁给一个素昧平生之人,可是那时他只当作女儿一时任性,那位郎君是他仔细挑选,性情、家世与女儿极为相配,而后……才是逃婚。 “阿宁知晓擅自行事定然会惹得外祖父有所不快,外祖父要打要罚,阿宁都认。”认错还是要有的,该给的台阶也得给。 “大人的事用不着你一个孩子越俎代庖……”杨老爷子反倒不好再说什么了。 此事就此揭过。 昨日李氏母家来了几位亲戚打探口风,陪在身旁说话的王氏、杨清月偶然听得一些新鲜事。 现下见了秦君宁来,杨清月心情明显转好不少,小姐妹之间总会有许多秘密。 车内只她们二人时,杨清月再憋不住了:“你可还记得先前咱们去的那个沈家?” “有些印象。” “前两日出了桩奇事,有个女子无端跑到沈家门前哭天抹泪儿起来,话中直指沈家大姑娘沈如英没有容人之量,顷刻功夫惹来沿街好些百姓围观,闹得沈家好个没脸……这几日沈家已成京中各家眼中的笑话。”对于八卦,即便是向来仪静体闲的杨清月亦是止不住地兴奋。 沈家的笑话还会嫌多? 只是……哪个女子这般胆大竟敢触沈家的霉头?秦君宁心中一动,脸上适时浮出一丝吃惊神色。 杨清月接着说道:“你可知与沈大姑娘有私的另一人是谁?” “……”秦君宁眨眨眼睛,只盼不是她心中猜想的那人。 “洛阳顾家三房公子顾若禹!”杨清月顾不得再等秦君宁有何回应,继续说着听来的热闹:“那女子说她与顾若禹之间是郎情妾意,今日前来只为求得沈大姑娘点头同意留下她伺候在顾公子身旁……反正最后是沈家大公子出面才将那女子劝走。” “只是劝走?”秦君宁听得稀奇,这不像沈家行事啊。 自沈济川降职后,沈家行事相较往日虽收敛一些,过往行径却仍历历在目,有心之人只需稍稍打听就能得知沈家并非善茬。 事情虽然牵扯到顾若禹,但秦君宁相信此事该与他无关,可从没听说过坏人名声还把自身拉下水的。 “哪里是这么简单,那女子是个烈性子,跪在沈家门前任谁拉扯恁是不肯挪动分毫,实在是围观百姓愈聚愈多,最后磨得沈大公子实在是没脾气了,这才好声好气将女子哄走的,那女子临走时还留下了话:沈大姑娘一日不点头,她就日日来求,若是哪日她人没有再出现,便就是沈家对她一个孤苦弱女子杀人灭口了……” 啧啧啧……秦君宁不得不佩服起那个女子,临了还给沈家留下一个进退不得的局面。 这事闹出来,不管沈家如何回应,这脸却是丢得已经没地捡了。若是后面她真没再出现,一顶草菅人命的帽子便就此扣在沈家身上了,即便无任何证据指向,却输在一个人言可畏上…… 是个狠人。 “第二日那女子果真又去了?” “这便是精彩所在了,沈家管事第二日一早则去了奉天府递了状子,状告那女子污蔑诽谤之罪,由尹大人亲自坐堂开审,其间沈家还递交了一份沈如英的婚书, 说是沈大姑娘早早定下了亲事,无意惹来顾若禹一见倾心,自家几番婉拒不得,不知为何又招来那女子……” 嗯……如若沈家说的都是真的,那他家大姑娘还真是受了一场无妄之灾呢。 秦君宁追问道:“这场官司可有落案?” “当日就落案了,那女子前后只凭自身一张嘴,又拿不出任何证明沈大姑娘与顾若禹有私的证据,最终落得个二十大板及当众跪在沈府门前磕头认错。” 结局倒真是出人意料。 秦君宁敏锐捕捉到一丝不对,没听说过沈如英与谁定过亲,这会子从哪冒出来的亲事?“沈大姑娘真与人定了亲?” “那还有假?婚书白纸黑字都写着呢,就是任谁也没猜到沈家居然悄无声息地与程家结了亲。” “哪个程家?” “轻车都尉程青程大人家。”似怕秦君宁对程家不清楚,杨清月细细介绍起来。 与此同时,勉强将听来的名号与记忆中的身份对上时,秦君宁不觉倒抽了一口冷气。 竟是那个程家?! 轻车都尉程青,眼下这个轻车都尉的官职那还是圣上看在程家先祖过往功绩赏赐下来的,如今程青已年过四十,还瞎了一只眼的..... 只如此倒了罢了,程青此人是出了名的贪财好色,那条断腿据说还是他年少时酒后睡了上峰小妾被撞破后生生打断。因着荒诞不经气死原配后,程家当家夫人的位置一直空悬。虽也曾有人眼馋程家富贵,却也不愿将自家骨血推入这等火坑,话说这位轻车都尉现下不是经常与汉王在一处厮混? 若是程青努努力,怕是都能生出一个如沈如英年岁一般的闺女…… 秦君宁眸色轻闪一下,沈家这回倒真舍得。 第110章 二哥 沈家与程家结亲消息传出,这回即便不需沈家开口,也有人家主动寻上门道贺,为此,沈家还特意摆了几桌酒宴。 席间只见沈老爷夫妇二人出来与各家寒暄,全然不见沈如英的身影。言谈中提及程家时,有那眼尖的夫人敏锐捕捉到沈夫人面上一闪而过的尴尬。 有人恍然觉出不对:按说该是桩喜事才是,为何沈夫人乃至沈府上下却不见任何喜意? 借着上茶的空,身旁的老嬷嬷悄悄在沈夫人耳边低语几句,而后众人眼中的沈夫人赫然白了脸。 坐得近些的夫人关切地问道:“姐姐这是怎么了?” 沈夫人抿了抿嘴唇,强作自然抱怨道:“家里新来几个下人还没学会规矩,这会儿竟在后头闹了起来……妹妹们且在此稍候,我看看就来。”说罢,径直起身离去。 见沈夫人匆忙离开的步伐,旁人暗道:如此急迫,哪里像是去管教下人这般简单? …… 沈如英所住的院子已乱作一团,还未走近,就能看见院内伺候的丫鬟婆子跪了一地的身影。 待走进去,屋内更是满地狼藉,扫到正屋梁上悬挂的那条白绫时,沈夫人只觉眼前一晃,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在地上的碎瓷片上,好在身边嬷嬷眼疾手快及时搀住。 “娘!”躲在内室哭哭啼啼的沈如英赶忙冲了出来。 “……”半晌,总算缓过来的沈夫人抬眼看向沈如英,\"你这是也要娘不活了啊……” 不同于别家男儿金贵,年岁最小的沈如英容貌最与沈夫人相似不说,也是三个孩子中最与她亲近的一个,这个女儿若没了,怕是真得要了沈夫人的半条命。 跟来的丫鬟婆子见状,极有眼色纷纷退下,将屋内空间留给两人。 母女二人却只刚对视一瞬,沈如英这处便是未语泪先流。 “哭吧.....哭吧,眼下娘还在你身旁,待嫁过去,可再不许这般胡闹了……” “娘,女儿不嫁。”沈如英止住抽泣,恨恨抬眼道:“这桩亲事分明是青阳那个小蹄子的阴谋。” 沈府寿宴闹出人命后,阖府早有告诫万要约束自身、小心谨慎……总之绝对不能再被旁人抓了错处,便是沈如英也有许久不曾出门。 偏偏这时不知从哪里冒出了一个女子,哭着嚎着闹着,话中直指沈如英一个闺阁待嫁女与顾若禹私相授受……这等荒唐的事情,若放在平日,那女子决然活不过第二日。可此刻的沈家不复往日,自从沈济川无端降职后,往日殷勤上门的那些再不见了踪影。沈家众人已然认清一个道理,这京中各家眼中对他们沈家,面上瞧着都是客客气气,但凡碰着点事情,没有落井下石已算称作仁义了。 见着沈如英这副模样,身为母亲的沈夫人哪里会不明白女儿的委屈,开口却只有宽慰:“这话你在家里发发牢骚也就算了,若在外头再敢胡说,谁也护不得你。” “京中谁人不知那个程青整日围着汉王身旁打转为得什么?”要她嫁给一个青阳都看不上的烂人,沈如英觉着倒不如死了痛快。 “……”知道又能如何,这门亲事是沈老爷亲自点头应下的,饶是再有不舍,沈夫人也不敢开口阻拦。 “保不准那个贱人就是青阳找来的!” “莫要浑说!”听得这话第一刻,沈夫人急忙捂住了沈如英的嘴巴。 “女儿委实不甘心,娘!为什么爹要应下……”沈如英一头扑进母亲怀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 这事闹出来时,赶上青阳县主登门拜访,生生让她看了一出好戏。 外面百姓只晓得有热闹可看,可不会在意内里真相,眼见着沈府门前人愈来愈多,还不能对那女子有何动作。气急败坏的沈啸川甚至生出了当街杀人的心思,却只在刚表露出来,便得了青阳县主身旁丫鬟的一声嗤笑。 沈济川丢了指挥同知卫的位置,沈家决然再不能丢了汉王府的亲事。 沈啸川压下怒火,沉声请教道:“敢问县主有何高见?” “高见不敢说,只是有个法子,就是不知沈家可愿一试……” 厅内几人交换过视线,还是由沈啸川开口说道:“县主但说无妨。” “这事说也简单,无非就是一个抉择。” “……” “那女子不是说沈姐姐与顾家公子有私?现下就看沈伯父可愿与顾家结亲?” “……”沈啸川有些不解,且不说顾若禹先前推三阻四的态度,便是沈家要圆下这个局面,那顾若禹却早不在京中,一厢情愿的事情如何只凭沈家一身圆得过来? “哎呀,倒是忘了,顾老太爷仙逝的消息此时还未传至京城。” 顾老太爷死了?沈老爷听得脸色一变,那顾家绝不能再想了,单一个守孝三年,沈如英如何等得起? 瞥见各人脸色,青阳县主语气颇为玩味,掩唇叹道:“便是顾公子对沈姐姐有心,想来此刻亦是分身乏术……既如此那倒简单了,还望伯父尽快将沈姐姐的亲事定下就是。” 有亲事在前,而后怎么说,如何说便任由沈家了,即便顾若禹也在,也不敢有任何辩驳,所谓私相授受的流言自然不攻而破…… 只是……不是顾家,一时之间他们去哪寻门亲事? 见沈家众人犯了难,青阳县主轻笑道:“我这倒有个合适的人选,就是不知沈姐姐可愿意……” 轻车都尉程青。 亏她能说出口!听见这个名字的第一瞬,气得面红耳赤的沈如英险些呕出一口鲜血,若不是碍着爹娘都在,她非得上去撕烂了青阳的嘴。 即便是沈啸川也觉出一丝难堪,到底是他的亲妹妹,程家这样的门户即便攀上了也觉不出一丝体面……面对父亲的若有所思,沈啸川挡在沈如英身前,低声劝道:“爹,三思!” “青阳浅见,若有什么说错的地方,还望沈伯父勿要怪罪。”青眼缓缓眯眼,眸色懒懒似一只慵懒困倦的猫儿,“实在也是赶巧,程大人前些日子求到祖父跟前,直言汉王府保媒,任是谁家他都是甘愿的。” 可不得甘愿?便是没有汉王保媒,有清白人家的姑娘肯嫁,程青都是愿意的。 见父亲神色有所松动,沈如英赶紧将最后期望放在一贯疼爱自己的二哥身上。 事发至今,沈济川面色阴沉似水,始终未发一言。 只二哥肯开口,父亲定会依他的…… 却在沈如英要试图慢慢靠近接近沈济川时…… “父亲,眼下已是这般情形,不是程家,三妹的亲事也没有更好的选择,不如就程家吧。” 二哥在说什么?!沈如英惊得掩住嘴巴,不敢相信自己听见的一切。 “二哥?”为什么? “这些年沈家为着你的亲事前前后后折腾了这样久,拖至今日已经是高不成低不就,程家……你该懂事才对。” 何为懂事?哪怕明知前方是万丈深渊也要跳下? 沉浸在震惊中的沈如英完全忽略了沈济川冰冷的语气,不依不饶道:“不!什么程家!我不嫁,我不嫁!便是要嫁也该是合我心意之人!” “呵……” “啪!”耳光声盖住了那声轻不可闻的冷笑。 厅内还有青阳县主在,见不得女儿如此失态的沈老爷终是没忍住出手了。 而后,无人在意她的反应。 沈如英脑袋嗡嗡作响,耳边再听不进任何声响,只能看着他们的嘴巴张张合合。 随着沈老爷话音落下,一桩临时起意的亲事已然拍板。 “安心待嫁。” 这句沈如英听见了,她凝望向沈济川站着的方向,似是喃喃自问:“为什么?”她的二哥待她一直都很好的……不是吗? “你的亲事落定,你只看父亲笑得多开怀……” 沈如英木然抬眼,眼前的二哥嘴角分明挂着素日与他说话时一般无二的笑意,她第一次留意到那双与她极为相似的眼眸深沉如墨,全然不见一丝多余情绪。 “都是姓沈的,能嫁进程家也是你的福气……乖乖备嫁,旁的看在兄妹一场,二哥会帮你出气。” 什么福气?这种福气谁愿意要谁拿走!这还是她的二哥吗?沈如英恍然回神,却不知该怎么回应才对。 …… 第111章 悔意 一人钳住她的双手,两人拿着拶子确认套入手指后用力收紧,与此同时,还有一人拿着半尺厚的竹木片重重朝她嘴上打来…… 这样的力道,通常一板子下去,一口好牙都能打落。 “啊!呜——”才一张嘴,带着血肉的牙齿这就顺着口水掉了出来。 地牢内,白日新得一顿板子的芸娘此刻被架在一处矮凳上,甚至都来不及问一句是谁,非人折磨这就朝着她来了。 按说沈家门前磕头认错后,此事已了才是。却不想当她拖着沉重的身子才走出主街,就被几人绑了来…… “姑娘苦心巴力折腾这样一出,落得而今下场,值吗?” 不值!不值! 奉天府衙役的板子落在身上第一瞬间芸娘已经后悔了。接下这事初时,她知道背后定然凶险万分,可是宋仲成说了,事成之后她会是他的夫人,还要与他一同打理名下产业的…… 荣华、富贵,在锥心的疼痛面前,全化为泡影。 芸娘此刻想要求饶,嘴边似被撕裂的剧烈疼痛却让她说不出一句囫囵话,只能死命地摇头,只盼对方能读懂她的意思。 “瞧瞧这可怜劲儿,如花似玉的好模样就该是被人好好怜爱,唉.....何苦啊,谁不知我焦大爷最是怜香惜玉了,还偏偏让我得了这样的差事…… ”嘴上虽这样说着,焦大一声令下,一左一右候着的两人手上动作这就又开始了。 “呜呜……”芸娘拼尽全力挣扎却也无济于事。 “折腾个什么劲?饶是将你松开,你又能躲得掉?索性乖乖受了,让咱们也好向上头交代。” “唔……唔……” 直等芸娘没了动静,几人这才停下,围坐在四方条桌前。即便对着已接近瞧不出人模样的芸娘,焦大食欲丝毫不减,伴着桌上酒菜,吃得好不尽兴。 “大哥,你说这娘儿们是不是个疯的?” “瞧着不像。”焦大吞下一口凉掉的酒水,继而招呼道:“来,吃菜,吃菜!” “纵然不疯也是个傻的。” “怎么说?” “不疯不傻敢去招惹沈家?” “约莫是吧。”能送到他这来的从来只有死人,过往如何与他何干? “……就是有些可惜了这细皮嫩肉的……”说着,其中一男人眼神忍不住又往地上没了意识的芸娘多瞟了几眼。他们这样的人户纵是拼尽一辈子,也碰不上这样的女人。 “这些话酒桌上说说就成了,若真存了旁的心思,休怪我翻脸不认人!”焦大目光一凛,将酒碗重重放回桌上。 “哪能.....大哥晓得我的,坏就坏在一张嘴上了……”男人急忙正色,赔着笑脸将空碗重新倒满了酒。 “哼!” …… 焦大原先只是断头台上负责行刑的刽子手,进了这个行当虽然不差钱,旁人眼中却是有损阴德的活计,更是无人敢接近。眼瞧着这辈子就要同带他入行的师父一般落得一个孤苦伶仃的结局时,不知怎地他竟入了贵人的眼,这才进了这处地牢内做了牢头。 狱卒与刽子手虽同为贱籍,内里却有着千差万别.....好比眼下,有妻有子的焦大对如今的日子再没什么不满足的,上头说啥就是啥,当好差事,即是他唯一的念想。 依着上头的吩咐,只待入夜,他们就要将这女人丢到京郊的乱葬岗。 见那几人又往自己走来,刚恢复意识的芸娘怕到不行,顾不得身上疼痛跌跌撞撞往墙角缩去。 “咱几个也是听差办事,姑娘配合些也能少遭些罪。”焦大淡淡劝道,接着就要亲自上手了。 沈家!一定是沈家派来的!挣扎的间隙,芸娘脑中迅速搜寻着有可能震吓住对方的名字。 “谢……谢大人……”牙齿打落了四五颗,再有肿得发胀的嘴唇,说出来的几个字就连芸娘自己都有些听不清楚。 “麻袋拿来!”焦大置若罔闻道:“车可备好了?” “谢大人……谢逢春.......不会放过你们的……” “大哥,这娘儿们嘴里叽叽歪哇念叨什么呢?”一旁的男人勉强辨出几个字眼,以他的见识饶是尽力拼到一处却还是不大明白。 “无非是些悔不当初的废话,人呐都是这个德行,到跟前了才都明白了,又有何用呢?” 见芸娘还不肯消停,焦大也逐渐失了耐性,一记手刀挥下后,地牢内彻底恢复安静。 …… “死透了?” “死透了。” 找到人时还未死透,沈济川该是想为自家妹子好好出一口恶气,打断了双腿又特意留了芸娘一口气丢在那荒郊野地里头静静等死。见着人来,芸娘好似看到了救星一般还以为是宋仲成派人来救她的,下一刻来人却是眼也不眨送了她最后一程。 得到确定的回复,宋仲成心情显然好了一些,继而要将面前摊开的字画收起来。 回话的人借机多瞟了一眼,是个女子,一袭黑衣,因着宋仲成的动作挡住一些,对于女子相貌,只看到一双描画得极其锐利的双眸。 对芸娘,宋仲成也不算扯谎,确实是东家近日交代的差事,正为难时怎么才能做得干净利落,芸娘自己送上了门。现下可好:一是绝了沈家企图巴上顾家的念想,二是亦能坏了三房的名声。 至于那句“宋某名下诸多产业正缺一位夫人帮忙分担”也是不假,他只是照实说了,至于芸娘听了想到了什么与他何干? 芸娘一死,事后沈济川就算追查到解语斋,他们明面上不会被寻出什么错处,见着沈济川本人也只会照实坦白:往日与芸娘来往过密的不就是她的旧日相好谢逢春。 若没记错,前些日子沈济川降职,也是拜这位谢大人所赐。 祸水东引,由得他们斗去。 “沈家在外名声一直不好,有程家亲事也可算得上称心如意了。” “先生说得极是,东家那处也说先生此计甚妙。” …… 第112章 放榜 天还未亮,贡院南墙,榜头竖粘黄纸四张,浓墨写着及第考生的名单。 经历数日的焦急等待,墙下早已站满了迫不及待抢先一睹结果的学子。 车如流水马如龙,今日最热闹的地段怕就是这处。 凭借着身材优势,瘦小的四通最快挤了进去,跟在杨凌舟身旁这些年,他虽识字有限,却只有三个字就是打死他也不会忘的。 从左至右数完第二张时,提着一颗心的四通不觉咽了口口水,今年统共只录取了六十人,如今从后往前都过了三十个人名了,怎的自家少爷还没出现? 第三张数到快一半时,四通的手脚已经开始发凉,呼吸不觉加重许多,大少爷当年是二十名,如今已数到第二十一名了……莫不是还在前面?这样安慰着自己,四通打起精神继续往前看去:孙……胡……吴……万……杨……丁..... 等等,杨......! 似怕自己眼花看错,四通扯了扯身旁好容易挤进来还未站定的李管事:“劳您帮着看看,上头第二列可是咱家少爷的名字?” 来时提着的灯笼早已挤破,借着旁人手中的光亮,李管事朝着四通指向的位置努力看去,继而又揉了揉眼睛后确认了一遍:“没错!是咱家少爷! 四目相对,皆是同出一辙的欣喜若狂:“啊!中了!” 好容易于人群中拖出四通,李管事顾不得被挤掉的鞋子,连滚带爬冲向杨府的马车嚷道:“十六名!十六名!快回去报信!” “得嘞!”早已蓄势待发的小厮扬起马鞭,“驾!” 滚滚灰尘散去,徒留原地大眼瞪小眼的两人。 “咱们还没上车,他跑恁快作甚?” “不是您让他快回去报信?”四通皱着脸,愣愣回道。 “……”好像也没错,李管事倏而想起什么,“跑!快些回去!晚了赏钱可尽被那小子得了。” “……” 于是便有了接来的一幕:中年老汉、半大小子一前一后咧着嘴满街疯跑。 有那出摊早的早已见怪不怪,都是小场面。 这样特殊的日子,约莫是父子二人一起高中,也难怪都高兴傻了…… 若不是碍于身份,李氏恨不能亲自守在府门前等着消息传回。 “大嫂莫急,凌舟那孩子定会高中的。”自杨凌风弃文从武后,王氏逐渐熄了与大房一较高下的心思。这样特殊的日子即便不用身旁嬷嬷提醒,她亦是起了个大早赶来大房这处陪着说话。 “可不是。”于氏拿起茶盏笑着应道,借着送入嘴边的功夫掩住带着倦意的哈欠。 一人高中亦是阖府荣光,今日她自不会让旁人寻出错处。 李氏却只扯扯嘴角并没接话,此刻她怀里就像揣着一只小兔子,怦怦跳个不停。 素来就没有板上钉钉的事情,若真这么简单倒真好了。 …… “回来了回来了!” “怎么样?可是中了?”李氏腾然起身,循声走去。 “中了中了!”老嬷嬷一阵风似的跑进来,对着李氏福身恭贺道:“夫人大喜!咱们二少爷得了十六名!” 十六名?竟比凌安当年的名次还要好些! 李氏只感觉双腿发虚,撑住精神又追问了一遍:“是十六名?十六名?” “是呢,是呢,马车一停,老奴赶在前头再三问了,现下人先去了老太爷那处回话,夫人若不信,晚些等李管事回来再与他确认就是。” 众人恭贺声中,总算回归现实的李氏顿时喜笑颜开,浑身上下更是说不出的舒坦:“赏!咱们院里都赏一个月的月钱!” “谢夫人赏!” …… 听完小厮回话,聚在正厅内的杨承志兄弟三人皆是面露喜色,即便在一月后的殿试中表现得中规中矩,一个进士出身亦是跑不掉了。 只在京城里头放眼瞧瞧,有几家能出两个这么有出息的孩子? 察觉出杨老爷子的情绪淡淡,杨承志收起笑意,忙询问道:“父亲,可是有哪里不对?” 当初那些事情虽被瞒得严严实实,他却还没忘那时父亲对他说出的顾虑,现下只怕别是哪里又出了岔子…… 厅内顷刻静了下来,所有人都在等着杨老爷子的下文。 “倒不是不对,无妨……不提也罢。”杨老爷子摆摆手道。 “父亲若有担心提早说出,咱家也能早做准备。”杨承畴正色道。 不怪他们如此小心,匹夫无罪尚且怀璧其罪。何况他们家与杨弘济之间还有一层不为外人道的联系,便是不需老爷子耳提面命,兄弟三人也通晓杜微慎防的道理。 “凌舟的文章……我与许先生看后一致认为过于中规中矩。” “……” 思忖再三,杨老爷子终是道出心中疑惑:“我只觉着这个名次于凌舟来说有些虚高,却也不可否认些许正是这份循规蹈矩恰好入了哪位考官的眼,说到底只是我的猜想……” “我当是什么?”杨承畴松了口气,浑不在意道:“正所谓各花入各眼,咱们凌舟的学问本就是实打实的,饶是有些运气在身,也是经得住考验的。” “二哥说得不错,况且月后的殿试上还会得圣上亲验,就算有人要做文章也是折腾不出什么的。” “是啊……” 见众口一词,杨老爷子也不好说什么再扰了眼前的欢喜氛围。 此刻天已大亮,瞧着会是个好天气,只是谁也说不准会一直晴空万里…… …… 一朝放榜,有人欢喜有人忧。 每到开科取士的年份,京城内除却书局、客栈,生意兴隆的自少不了青楼妓馆,放榜后逛青楼,喝花酒似乎已成为一个既定的传统。 夜色清冷,却也澎湃。 今夜不管是一日看尽长安花的得意人,还是还家羞着别时衣的失意者,纷纷聚在此处,饶是悲喜并不相通…… “爹!娘!孩儿中了!孩儿中了! “哈哈哈哈……” …… “老天爷.....你是瞎了吗? ” “公子莫要气馁,这次不成还有下次……” “你在放什么狗屁!不对……定然有猫腻!” “公子喝多了……” “没有!我没喝多!我说……有人徇私舞弊!” 第113章 忠心 说者有没有意不晓得,听者自然是有心的。 站在不远处的芳蕊无意间听见男人的牢骚,登时来了些兴趣,她轻手轻脚走到男人身边柔声问道:“公子说的可是真的?” “那可不,”难得有人愿意顺着他,男人抬起沉重的脑袋瞥向突然凑过来的芳蕊冷哼道:“怎么……你愿意听下去?” “自然—” “嘿!自己没客人就过来抢我的是吧?真的假的与你何干?咸吃萝卜淡操心……”见着有人要抢生意,原陪在男人身旁的花娘没好气地打断了芳蕊的话头。 谁稀得与你抢!芳蕊暗暗翻了个白眼,面上还得赔着笑脸:“姐姐真是想错了,我不过见你实在辛苦,这才想来看看能否为你分担一些嘛……\" 自上次被众人瞧光了身子,芳蕊已然沦落成绮云楼的笑柄。往日围着她打转的客人们只怕成为第二个从她床上被抓走的倒霉鬼,全然消失得一干二净。 无人问津的日子,芳蕊只能嘴巴甜些、手脚勤快些……哄得刘妈妈欢心,不然绮云楼内哪里还有她的一席之地。今日也是如此,刘妈妈看她闲着也是闲着,吩咐她帮着盯会儿,万一碰上那个喝多后认不得人的呢,多少也能开回张不是。 “可别,明明你的年岁还比我大上两岁,你这声姐姐,妹妹可担不住,怕折寿!” “你!”芳蕊恨恨咬了咬后槽牙,终是没有回嘴。 虎落平阳被犬欺,今日这事就是闹到刘妈妈眼前,她也不会偏帮自己的,这个窝囊气只能暂且咽下。 “我若是你才不会出来自讨没趣,丢人现眼!还杵着干什么?还不走?” “都给我闭嘴!吵吵吵……吵得本少爷头疼!”男人跳出来的正是时候。 芳蕊赶忙将身子紧紧贴向男人,娇声娇气道:“公子莫怪,奴家只是见您气度不凡,这才没忍住上来与您说话,不承想竟惹了妹妹看不惯,哎……我看我还是快些走吧,免得再惹得您与妹妹之间生了不痛快……” “走!你走!”男人愤愤说道。 “还不走?”花娘眼中得意还未维持多久,恍然发现客人指的竟是自己。 “哼!”花娘拂袖而去。 “哼!”芳蕊则傲然摆出一副胜利者的姿态,缓缓落座,对着醉眼蒙眬的男人笑颜如花道:“多谢公子体贴,先前您说的那些芳蕊很乐意听呢……” “那我就跟你好好说道说道了……” …… “你所说的这些都是真的?” “自不敢欺瞒殿下,那人您该是识得的……” “谁?” “徐安尧。” 竟是他? 英王世子眼中闪动着幽幽的光,如此说来,倒真是有八九分可信了。 徐安尧,怀远将军徐大人嫡子。徐安尧的父亲徐大人,那是舍命救过皇上的人,皇上登基初感念徐家只剩孤儿寡母,该有的官爵封号一样没少了徐家的。如今的徐家,阖府万贯家财尽数握在当家夫人徐邹氏一人手中。不,眼下该称那位夫人为安邹氏才是…… 原先的徐邹氏在京中夫人圈中那是身份贵重、德高望重,柔弱女子孤身一人镇退徐家旁亲,守得徐家偌大家业,更将其打理得有声有色……任谁提起都不得不道一声“佩服”! 五年前,徐家长女前脚嫁人,眼瞧着即将也要到了含饴弄孙年纪的徐邹氏偏偏看上一个小她十余岁的穷书生,情字谜心,要说这女子一旦动情,可真是不管不顾……徐邹氏当即放出要改嫁的口风。 当年徐家闹出的动静竟是连皇上都惊动了,最终结局自然是如徐邹氏所愿,收回徐家怀远将军官职封号,由得邹氏改嫁安姓书生。 那安姓书生嫁……娶了邹氏后,身份跟着水涨船高,一个连番落榜多年的落魄书生靠着邹氏积攒的人脉谋得一个上林苑监正的闲差。 瞧着各方都满意了,却只一人在这门亲事之后身份骤然变得尴尬起来,那就是徐安尧。 徐安尧可谓是倒霉到家了,他爹赚下的官位皇上收回了,徐家产业在他娘手里握着,他娘一颗心则拴在安监正身上。为此京中还有桩趣闻:若寻安邹氏,只看安监正....... 他爹死时徐安尧才只记事,安邹氏自也为他寻过名师教他读书、武功,而今已过及冠之年的徐安尧偏偏文不成武不就,皆是半桶水叮当响。从军的苦头吃不得,神机营也轮不着他这样,若要重振徐家门楣,他只有走科举这条路子。 “依徐安尧所说,借由安邹氏的人脉他原先已经搭上谢家的关系。谁曾想临门一脚前,主考官员换了人,他那个后爹是个眼皮子浅的,直呼上当受骗,连着他娘再不肯往外掏银子了,这才让他错失高中的机会。” 英王世子听得有趣:“这个蠢货,竟只凭着他没高中就能笃定有人徇私舞弊?” “自然不是那么简单,徐安尧提起下场考前,他与素日厮混的几个兄弟喝酒时,其中一人说漏了嘴:十万两银子买一个名次,若他娘肯出钱,这等好事定也少不了他。原先徐安尧并未在意,当成笑话听下,却不想昨日榜单贴出,那日桌上与他喝酒的三人皆是榜上有名.......” “哦?那三人的名字你可查到了?” “来您这里之前我已经确认过,您只看这里.......”沈济川适时递上早已备下的今年登榜贡士名册,“这个,这个,还有这个……都是徐安尧提到的名字。” 英王世子眼睛一亮,不由得笑出了声:“呵!哪有这么凑巧的事情,三个人名字都在最后这页,四十八、五十三、五十九.......既不打眼自然也不会让人猜疑。” “世子慧眼!” “你且让人去试探一下这三人,最好能问出到底是谁收了他们的银子。” “卑职擅作主张,”沈济川闻言立即跪下请罪:“人已经招了,收他们银子的是本届副考官张信张大人的家眷……” “哦?”英王世子微挑眉头,“且不论这三人都是官宦子弟,即便他们所行已触犯律法,进士举人贡生那可是都能得特赦的,沈大人雷霆手段,就不怕惹火上身?” “卑职一时被旧时恩怨冲昏了头,得来的消息只殿下能用得上,旁的也就顾不上那么多了。” 收受考生银子的副考官张信与谢逢春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当初留下此人怕也是皇上作为安抚谢逢春之用。 “……”英王世子上前亲扶起沈济川,“原就是因着我自家私事连累你丢了指挥同知卫的位置,我怎会看不到你的憋屈……” “世子这话折煞卑职了,”沈济川急忙后退两步垂首行礼,“原本就是卑职心甘情愿的,何来的憋屈?卑职只是……” 英王世子抬手止住沈济川接下来要说出的话,“今日我只与你交个底,跟我英王府一条心的人父王与我从不会亏待了谁。安心等着,该你的东西终会回到你的手上……” “是。” 待人离去,英王世子再看向案前名册时,眸色转而森森:谢逢春啊谢逢春,天要收你,看你这次又能如何? 第114章 徐家 “连着几日不着家,你这是不想好了!”得了儿子归来的消息,邹氏忙不迭赶来兴师问罪。 徐安尧懒懒抬眼看了眼愈显娇俏的母亲,只觉得分外刺眼,“母亲来了?可是有什么事情交代?就是有事使唤底下丫鬟婆子唤我过去就好,何苦还劳您亲自过来?” 见着儿子这副阴阳怪气的模样,邹氏捂着气得发疼的心口,半晌没有说话。 “少爷,夫人也是关心您……”跟来的嬷嬷急忙开口帮着解释。 “关心?呵呵……莫不是在安大人那处受了什么委屈,这才想起我这个便宜儿子了吧。” “徐安尧!” “母亲唤我全名可会想起什么?” “……”邹氏自然晓得他接下来要说什么,这样情形发生了不止一次,每次她要教训他时,这个儿子都会刻意提醒着她记起亡夫的存在。 清闲贞静,守节整齐,行己有耻,动静有法,是谓妇德。只有最亲近的人才知道怎么最伤人…… 毫不意外,邹氏再次被气红了眼。 忠贞守节……她亦守了这些年,还不够吗?临了老天垂怜让她有幸遇见安郎,她只是想与自己心爱之人相守终老……又有何错? 昨日与汉王妃一同饮茶时得来的消息让邹氏很快收起哀伤情绪,她赶忙扯住欲要离开的徐安尧,用一种近乎哀求的语气说道:“尧儿……听说素日与你常在一处的那几个人这次都中榜了……” 不提这个倒好,徐安尧恨恨瞪向邹氏:“怎么?母亲这是终于肯相信儿子了?可惜了,此刻就算母亲肯拿银子,儿子也得再等三年!” “不是的,尧儿……娘是想与你说,这些日子最好不要再出去了,外头有些不太平……” “外头不太平难道这里就太平?我不出去又能做什么?难不成整日要我看着你与安大人两人在我面前卿卿我我?母亲可以不要颜面,儿子可还要!” “啪!”悲愤交加的邹氏有些愣住,她竟真的对儿子动手了…… “母亲可痛快了?” “尧儿……”邹氏一时语塞。 “无妨,这一巴掌,两千两。”徐安尧扯了扯嘴角,冷冷哼道:“若母亲觉着还不解气,儿子今日就停在这处,任母亲拿儿子出气,想来父亲当年留下的家业应是能让儿子撑至最后一口气……” “滚!”邹氏再受不住了。 “得,儿子这就滚,哪日母亲想通了,儿子再来。” “……” 直等到嬷嬷搀着她回了自己的院子,邹氏强撑了许久的眼泪终是滑了出来,“尧儿以前说过他是最喜欢娘亲的,怎么会……怎么会变成如今这个样子?” “……” “我是不是做错了……”若是当初没有另嫁安郎,她的尧儿会不会还似当初? “哪能?”嬷嬷是当年陪着邹氏嫁进徐家的老人,对主子的痛苦是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少爷只是年岁尚轻,再有徐家旁系有心挑唆,一时看不明白才会如此,等少爷成亲....做了父亲,就会更能切身体会到您的不易……” “嗯……”提及徐家,邹氏心中恨意尽显:“当年尧儿父亲尸骨未寒,这些人全跳出来逼我改嫁,让我交出徐家产业……我忍气吞声苦熬这些年,好容易等到孩子们都长大成人,如今他们竟还不肯消停!” “那些人……早晚会有报应的。” “报应?”邹氏冷笑道:“若寄希望于报应,怕是等咱们都闭眼了也见不着那天……且让我将眼前这事了了,再空出手好好收拾他们!” “……” “对了,吩咐下去,这几日要盯紧了尧儿那处,切不要让他出门。”涉及要事,邹氏已然恢复成往日模样。 “是。” 不怪邹氏如此小心,昨日汉王妃特意着人唤她过去一聚,其间状似无意提起外头关于今年科流传的一个传言,那传言说:今年主考官中有人私下收受学子贿赂之余还有提点亲近之嫌,矛头直指主考官杨弘济杨大人..... 面上听着倒与她家毫无干系,邹氏却是清楚若真是无关,汉王妃是不会叫她来的。 这些年邹氏用来打点汉王府的银子少说也有十数万两,一是因着汉王妃母家与邹家之间有些亲戚,二则是这些年若不是汉王府庇护,徐家那些人早将她生吞活剥了…… 还有就是……先前尧儿与她提过此事,安郎得知后勃然大怒,未免夫妻生了嫌隙,她只得按下不发。现在想想,好在当初有安郎劝阻,不然怕是今日她家尧儿亦是其中一人。 邹氏想不透的是为何汉王妃偏偏笃定了她家与这事有干系,猜疑之余又不得不打起十二万分精神私下又送了一车东西进了汉王府。 无论如何既得知了先机,她只得死死盯着尧儿,万不能牵扯其中! …… 赚翻了!赚翻了! 赌坊规矩:名次越好,赔率越高。只听见杨凌舟得了一个十六名,杨凌风已然看到一堆白花花的银子正朝着自己砸来。 人逢喜事精神爽,步步生风的杨凌风从外头一回来便直奔杨清羽这处,他一早就得知,秦君宁今日也来了。 “莫说有好事不想着你们啊,来来来,见者有份!”像是变戏法般,杨凌风从身后拿出两个小巧的木匣子,“这是当初问你借的本金,多的权当利息了。” 见平白得了一只成色不错的青玉镯,秦君宁笑着打趣道:“这是赢了多少,让你如此大手笔?” 往日月例银子刚发下,隔两三日便能听见他在叫穷,杨府虽比不得别家阔绰,二两银子放在外头亦是寻常百姓一家三口小半年的口粮,偏偏到了杨凌风这处,就变得如此不经花。 “一百两!” “一百两?”饶是杨清月也被惊得跳了起来。 “可不是?”杨凌风喜滋滋道:“一百两啊,我头一次觉着银子赚得这般轻松。” “别说我没有提醒你,这次纯属歪打正着,若要一直指着这个,下次你爹揍你的物件些许就换成狼牙棒了。” “嘶!”杨凌风抽了口凉气,以他爹的脾气……还真有可能。“不会了,绝无下次,这次要不是撞上韩家那两个当众说咱们凌舟定会榜上无名,我也不会掺和……” “哪个韩家?”杨清月问道。 “还能哪个?几个兄弟全指着一个姐姐过活的韩家呗。” “宁王侧妃的母家?”秦君宁突然插了一句。 “是啊,怎么?你也听过韩家那些破事?”杨凌风来了兴致,欲要跟秦君宁好好说道一番。 “往日杨家与韩家有来往吗?” “没啊,也是无意撞上的,我那些好友中刚好有人与他们认得……” “阿宁,你怎么了?”杨清月发觉秦君宁不知何时冷了脸,不安问道。 “我只说一遍,现在拿着这些东西和银子将事情始末与你父亲说清楚,快去!” “我……”杨凌风下意识想要拒绝,却在看到秦君宁毋庸置疑的表情时,咽了口口水。 “还不快去!” “去去去!我这就去!” 第115章 劝说 杨凌风走后,秦君宁当即将先前买来的贡生名册拿出又仔细看了一遍。 最初看到这份名册时,只在上头见着嵩明的名字时,让她停了一瞬,其余并未让她过多留意。而今复看,榜单前三十名中,多是开考前各家赌坊中的热门人选,并无不妥。而后三十名,半数以上是京城人氏,其间也有那么几位从未听过名号的考生……明面上根本瞧不出任何端倪。 这几日外头流言已然传得沸沸扬扬,一些学子凭着这些莫须有的传言纷纷群聚在酒馆、茶楼、客栈,指责主考官员贪赃枉法、朝廷恩科取仕不公,有情绪过激者甚至跑到礼部门口击鼓鸣冤,听说有学子已在准备联名上书,欲要奏请皇上彻查此事....... 传言虽未言明收受贿赂、徇私舞弊的考官究竟是谁,而下大多人却已将矛头直指杨弘济身上。 杨家虽清者自清,却也提前交代了府中众人这段时期万要低调小心。 杨弘济……舞弊徇私…… 最后,秦君宁不得不将视线停在杨凌舟的名字上。 守在一旁的杨清月一脸紧张忐忑,她从未见过秦君宁这个样子,隐隐猜测该是因为韩家,可又实在想不出韩家到底哪里不对。 韩家进京并未多久,一个根基不深的医官纵容家中子弟贸然招惹文臣出身的杨家,背后若无人授意,那就真是韩家疯魔了…… 不是韩家,让秦君宁在意的是韩家身后的宁王。 因不是皇后所出,宁王自比不得太子与英王在皇上心中的分量,却偏偏在皇上几个成年的儿子中,只他一人仅次英王之后受封亲王位。 旁的皇子或是亲近太子,或是偏向英王,只宁王一人好似截然不同的存在,不论是太子府还是英王府都有他的一席之地。中者,不偏不倚,这位宁王殿下若真是如表面呈现的这般倒是好了,秦君宁听江禄提过,当初宁王的亲王位还是由英王亲自为他求来的……这等人情,若说宁王无所表示,怕是以英王睚眦必报的心性也不会轻易放过他。 如果真是英王,此次针对的该是谢逢春才是……为什么是杨家?到底是哪里不对?秦君宁百思不得其解。 …… 杨凌风惴惴不安地跪在书房里,垂首闷声将先前与父亲说过的话又重复了一遍:“我都说完了……” “你且先回去,我与你父亲还有话说。”开口的是杨老爷子。 这就完了?虽有疑惑,杨凌风却还是规规矩矩地退出了书房。 踏出祖父的院子时,杨凌风还有些不敢置信,想象中的震怒并未降临,便是父亲那处也未见责骂,这是什么情况? 啧……贱骨头,莫不是非得受罚才算对?杨凌风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也是奇了怪了,他怎的就这么轻易被秦君宁那个丫头给唬住了,还真的这般听话赶来坦白? …… 杨老爷子转身面向四人,沉声道:“瞧瞧,这就来了……” “凌风拿科考大事下注之举是有不妥,参与其中的却也不止他一个,若要拿这说事,怕是各家都有……”杨承志不解为何此等小事就能让父亲、兄长这般如临大敌,便是连刚回府的杨凌安都叫了来。 早起于氏身子有些不适,现下刚着人去请了大夫,这会儿他的心思自然不在这处。 “三弟这话欠妥,若放往年此举倒也可称无伤大雅,如今外面流言纷纷,还有学子聚众闹事,事态已然不对,此时咱家若被人参奏自家孩子拿榜单名次下注,岂不是会让外人认为杨大人真有偏袒咱家之嫌?”杨承畴难得清醒,早在听到杨凌风的主动坦白时,他便想到了这层。 “儿子想不通的是韩家为何会参与其中?”偏偏就这么凑巧让杨凌风撞上韩家子弟羞辱杨凌舟的场面,要说凑巧,着实令人难以相信。 杨凌安轻抿嘴唇道:“孙儿认为,当务之急该是让此事尽快传开。” “怎么说?”杨老爷子问道。 “韩家心思如何咱们无从定论,眼下既然提早知晓有人存了拉杨家下水的盘算,咱们若此时将事瞒下就称了对方的心意.......” “有道理,”杨承畴这回脑筋转得很快,“不若就此将凌风与人下注之事摊到明面上,真等到事情闹大,这个错处因一早挑明也就成不了别家拿捏咱家的把柄了。” “不错,只是如何挑明……这就又有些讲究了。”杨凌安看向二叔,欲言又止。 杨承畴笑道:“嗐!这我明白,苦肉计。” “就是有些委屈凌风了。” “那小子自己去了不该去的地又轻易着了别人的道,何来的委屈?这账我迟早要与他清算,倒不如就此了了……” “到底也是凌风主动坦白,不然咱们定还被蒙在鼓里,还望二叔下手轻些……”杨凌安暗暗叹了口气,他亦只能等事后再向杨凌风赔罪了。 …… 这幅场景莫名熟悉。 “啊!轻点!”杨凌风回头瞪向正为自己抹药的八达,“你这是想要了少爷的命啊!” 八达瘪瘪嘴腹诽道:他这还没碰上呢…… “完了完了!且有好些日子不能见人了……”脑中不断涌出白日亲历的些许片段,杨凌风时而龇牙咧嘴,时而捂脸痛呼:“早知道就不该听她的!” “少爷说的是谁?” “是谁关你何事,好好擦你的药!” “哦……”八达选择彻底闭嘴。 谁说他爹转了性子?他就从未丢过这样大的脸! 这回杨凌风宁愿尝尝狼牙棒落在身上的滋味,也好过被父亲拖着去韩家认错。 沿路那么些人都瞧见了,他就这样被他爹跟拎小鸡崽子一般拽着后脖领子一路拖去了韩家,致歉不算还带了礼…… 还带了礼?!这点他最无法接受,韩家配吗!如果不是他家子弟出言讥讽,哪来而后这些破事,就是打死他,杨凌风也觉不出自己哪里错了。 尤其亲眼见着他爹对着韩大人恭敬行礼后强逼着他低头时,有那么一瞬杨凌风甚至都生出了几分怀疑:眼前的爹不是爹.......莫不是像话本子里写得那样被什么妖魔鬼怪占了壳? 第116章 命运 三更的梆子敲过,徐府前厅仍是灯火通明。 “大人说今夜要与旧友把酒言欢,您不必等了。” “晓得了。”明明是意料之中的答案,邹氏心里仍存了一丝烦闷,将手边簪子摔回梳妆台后,闷声抱怨道:“夫君也是,什么人都往家里招。” 嬷嬷自然清楚邹氏气从何来,自安大人的旧友住进府中便是邹氏开始独守空房的日子。若没记错,三年前也是如此情形。 “安大人是最重情谊之人,旧时好友求上门来,哪里能做到袖手旁观。” “也是……当初若不是看重他这点,我也不会执意嫁于他。”邹氏似想起什么,正色问道:“尧儿近几日可有出去?” “没有,只是……”嬷嬷欲言又止。 “有话就说。” “自您不许少爷出府,少爷就让人从外面领回来几个女子,这几日整日与那些女子在房中嬉闹,青天白日的房内还总传出些……不堪入耳的声响,实在是有些……”不成体统。最后这句嬷嬷可不敢说出口。 “随他。”邹氏摆摆手。即便嬷嬷没有提及那女子是何身份,她心中也已猜出了那些女子是何身份,只要不出府,由得他闹去。 京城近日乱着呢。 昨日礼部门前,苦守多日不肯离开的书生与奉命前去驱赶的禁军起了冲突,险些动刀见血,直逼得禁军当场抓了其中几个闹得最欢的,那些书生总算肯稍稍消停些。 听说还有不死心的学子已开始围堵朝中官员家的马车、软轿,嚷嚷着要递什么陈情书.....瞧这架势,若朝廷不给个说法,他们似乎真要誓不罢休。 入春后,皇后娘娘身子一直有些不大好,英王为表孝心,半月前奏请皇上、皇后迁至城外汤泉行宫小住,其间朝中大事皆由太子决议。 明眼人一瞧便知此次书生闹事背后并非眼前所见这般简单,历年科举前后也有不少流言蜚语,往往只闹腾最凶的几人多会被笑是矜名妒能,最终不了了之。 可这次那些书生前所未有的齐心,皇上皇后离宫至今,一连半月都未消停…… 真相内情如何邹氏并不在意,她只是不想让人知晓她家险些牵扯其中,徐家爵位收回后,依靠邹氏母家与旧日关系勉强维持,平日无事时,这些关系可为自家做壮声势之用,真要沾上什么麻烦,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全都顶不住的。 算算尧儿的年岁,也到了娶亲的年纪,如今他不肯听她这个母亲的话,若换成枕边人,多少应该可以听进一些吧。 这般想着,邹氏心中打定了主意:她定要给尧儿寻一位听话识大体的夫人。 …… 月色寥寥,兄弟二人,举杯对饮。 “三年又三年……小弟还是荣华不关身,他乡过暮春,苦啊……”时举人醉眼蒙眬的看向对面的安监正,情绪万般复杂。“倒是安兄,风采瞧着更胜往日。” “哪里哪里……” “安兄,小弟敬你一杯,承蒙你不弃收留,这回约莫是小弟最后一次进京,以后……咱们二人再相见不知是何年了。” “贤弟何出此言?” “哎,也不怕安兄笑话,小弟实在是折腾不起了。”时举人垂眸掩去眼中苦涩,“为给小弟凑够进京盘缠,我家娘子变卖了自己的嫁妆.....然而小弟却一直让他们失望,三年前离京时我告诉自己今年是最后一次,若还不中,就此作罢。” 安监正追问道:“真要就此作罢?贤弟甘心?” 弱冠之年时,两人同是举人且在乡试中名列前茅,而后……便一直卡在会试止步不前,要说差了什么?安监正自己也说不明白。 “不甘心也要甘心。” “……” “原先家中有十数亩良田,因着小弟进京赴考,如今只剩水田两亩,再来一回,怕是连祖屋都要保不住了……我实在不愿妻儿因我一人继续吃苦受累。”时举人扯扯嘴角,像是安慰自己,继续说道:\"岳父为我寻了个县衙主簿的差事,倒是也能安稳度日,想来并没什么不甘心的……” 安监正听得怅然,两人原是同乡,年岁相当、同是多年赴京赶考未果,可眼下各自境遇,却有着千差万别。 旁人眼中一朝登科,富贵缠身。说来轻松,真实境况哪里会这么简单? 寒门子弟出身上已是短于世家子弟一截,走到如今已是从千百人杀出的佼佼者,原以为京城已是他们终点,却不想而后的路却还长得很……环顾身旁,同窗好友终而立之前登科的寥寥无几,不惑入仕算是常态,更有年近古稀仍在坚持者。饶是肯坚持,也需足够的家底支撑,像时举人这种还算好的,折腾下来日子虽比不得曾经,生活却也还能过得去。 好比安家,父母俱亡……多年赴考全仰仗族长中亲长资助,一次不成两次,两次不成三次.....六年前正是他第三次踏上进京赴考路,不想途中大病一场,错过考试时间不说还花光了所有盘缠,自问无颜再见家乡父老的安书生托人寻了桩差事,原意是打算留在京中自力更生,亦能免了来回路上奔波之苦,还能安心准备坐等下一个三年。 若不是阴差阳错结识了邹氏……想来此刻的他应该会同时举人一般状况吧。 眼下的好日子亦不是科举带给他的,安监正自然不会开口说些要持之以恒,再等三年之类的废话。 “既如此,待贤弟定下启程之日定要提前告知为兄,咱们必得再好好喝一场!” “那就不必了,劳烦安兄这些时日,实在不好继续叨扰,小弟决意明日就启程回乡。” “这么匆忙?”安监正惊讶之余稍稍压低了声音:“外头事关科考舞弊一事闹得沸沸扬扬,贤弟何不留下坐等一场峰回路转?” “何谓峰回路转?”时举人嗤笑出声,随后自嘲般摇头叹道:“第一次落榜时,我也曾有过与外头那些人一般的心思,觉着世道不公,榜上无名必定藏了猫腻……可经历了这些年,当夜深人静时我才逐渐想通这层:同样是乡试中杀出来的,咱们这些人谁又能比谁差?说到底还是技不如人罢了。” “……” “就是峰回路转大抵也与我无关了,下场前我曾败于一年轻人手下,现下更能体会到什么叫天外有天……” 四目相对,相顾无言。 从彼此眼中隐约看到数年前两人初次进京时各自意气风发的样子…… 亦或自身资质超脱,亦或得到贵人青眼,亦或有机缘加身……不然都会被埋没在沉浮的茫茫人海。 “不说这些了,这些天若不是得安兄收留,怕是未等到放榜,小弟带来的那些盘缠就要撑不住了,来,再敬安兄一杯……” “来,喝!” “喝!” 第117章 雷霆 不想四月天气竟会如此多变,片刻工夫已从晴空万里转至阴云密布,隆隆雷声滚过,狂风骤雨这就来了。 借着下人手忙脚乱关好门窗之际,安监正转脸看向已看不清人影的院中,脑中不断浮现出一早与时举人辞行的情景,距离当下不过才过去两三个时辰…… “夫君在想什么?”要说时举人离开,最欢喜的莫过邹氏。 有道是小别胜新婚,算来时举人进府多久,她便有多少个夜晚独守空房……又是难得闲暇,邹氏自不会错过与安监正独处的时刻。 尽管两人已经相处数年,转脸正对上邹氏那张扑了厚粉仍遮不住满脸细纹的面孔时,安监正仍会在第一瞬不自觉止了呼吸,脸上随即呈现出与往日无二的体贴笑意:“哦……我在想时贤弟的回乡路不知可会被这场急雨拖了脚步。” “夫君心里只想着旁人,都不想我。”放下手中热茶,邹氏自认很灵巧扭腰落入安监正怀中。 如此娇滴滴的神情、口吻出现在一个临近知命之年的妇人身上,怎么看都有一种异样的违和。 早已训练有素的安监正并未表露太多,只暗自凝气将邹氏环住,继而顺势温柔抚上邹氏的面庞,含笑道:“夫人这就冤枉我了,你是知道的,为夫心中永远只有夫人一人……” 谁也猜想不出相差十余岁的半道夫妻成亲数载后,私下相处仍会如此如胶似漆…… 嬷嬷早已习以为常,借机屏退其他人后也自觉退出屋子。 房门即将合上一瞬,安监正敏锐捕捉到门外小厮眼中一闪而过的轻蔑,却在两人视线不经意间撞上时,小厮转瞬恢复成一如既往的恭顺嘴脸,恍若先前一切从未发生过。 这样的场景并不是第一次发生,换作旁人,奴仆如此不敬,哪怕仅凭一丝猜疑也可当下就要发作了那个小厮。 可到了安监正这里,他只垂下视线,随着房门关上的同时将全部思绪收回,专心应对怀中的邹氏…… 当年邹氏执意另嫁,皇上出面收回徐家爵位封号之余仍念及旧情留下这座亲赐的将军府,今下他们安身的宅院恰恰就是徐家那位怀远将军拿命换来的府邸。也正因如此,他这位凭妻富贵的安监正,自然免不了要被府中这些徐府旧仆轻视。 还记得初与邹氏来往时,旧时好友中已有人当面指着他的鼻子骂他依靠女人过活、实在有辱斯文,更丢了读书人的清风傲骨。 清风傲骨是何物?安监正自问从未见过,他只记得滞留京城的日子里,他曾数次饿晕街边无人问津,也曾为了拿回该得的报酬守在书斋门口低声下气哀求有心刁难的掌柜发发善心…… 若还似从前,纵是有身清风傲骨怕也早已化为荒坟枯骨…… 他只知如今的他这身子受不得饿,忍不了麻布衣裳粗糙质感……至于鄙夷?要他说该是包了外衣的羡慕嫉妒才对:旁人穷尽一生想要得到的东西,邹氏这里只需几句话便能助他收入囊中,而那些人背后说得再难听又能怎样,面上见着不还是得对他毕恭毕敬? 况且这些徐府就旧仆的存在也正是邹氏想要他时刻铭记的:若没有她,他这个穷书生仍只是个穷书生,而不是如此刻这般:人人尊呼他为:安监正。 有时他真的会产生一种错觉:好似初入京城时,他便就叫“安监正”一般。 礼尚往来,这份敲打他只会毫无怨言地收下。 …… 才只申时,行宫偏殿却已灯火通明,偶尔会传出几声帝后间的调笑,与外面的阴冷相较,殿内好不温馨惬意。 守在殿外的蔡公公,听着内里的声响,唇角尽带欣慰。还在王府时,这幕原是常态,却在主子坐上至尊之位后,鲜少还能见着这类情形 。 这时一个瘦小的内监躬身进殿,只一个眼神交汇,蔡公公便悄然退出殿外。 听完来人回禀,蔡公公低声确认道:“此事当真?” “属下不敢欺瞒,来前奉天府已着人将尸首放下,好在有这场暴雨,事发至今并无多少百姓瞧见……” 蔡公公这等人精哪里猜不出来人吞吞吐吐不肯吐出的后半段:现下虽没多少人瞧见,可等到明日,不,甚至不需要等到明日。因朝廷不明、科举不公,落第书生愤而选在文庙前悬梁自尽的事实可就会传遍满城…… “依你所见,那书生果真死于缢?” “凡自缢身死者,皆是两眼合、唇口黑。衙役将尸身放下时,属下曾上前查看过一番,那人唇齿轻开,舌尖出齿门三门,脖颈处勒痕且仅有喉下一道,呈紫赤色,直至左右耳后发际下……”来人停顿一下,斟酌回道:“瞧着并无任何不妥。” 左右耳后发际之下吗? “知道了,你且先回去,若有变动着人第一瞬将消息送来。” 这话显然有些多余,早起皇上已有意起驾回宫,只是被这场雨暂且绊住脚步,现下这些消息传回,怕是明日等雨势小些便会启程。 “是。” …… 若只是简单悬梁,何至勒痕会停在耳后发际之下? 是否不妥终究不该是他来评判,如实回禀主子才是。 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叹后,殿前已默然站定半晌的蔡公公总算有了动作,他先是伸手拉拉轻微褶皱的衣襟,再调试好表情,才垂首推开身后紧闭的漆门。 “……” 话音落下的同时,殿外天空一道闪电划破天幕,随着震耳欲聋的“轰隆隆”声和更大的雨势,恰好盖住殿内一声带有怒不可遏的“孽障!”剧烈咳声。 与响雷相比,似乎还是君上的雷霆之怒更为骇人。 “主子息怒!”蔡公公急忙跪下,此刻他心中已隐隐有些后悔先头劝走了皇后娘娘。 这场倒春寒来得突然,前几日夜间主子已有些咳嗽,现下多是怒火攻心的缘故,若是娘娘在,主子多少会克制些怒气。 “轰隆隆!”又是一声巨雷! “……” 直等到气息喘匀,案前略微佝偻的身影总算恢复几分素日的英健。 “主子……”蔡公公不禁哽住,“都是奴才的不是,您有气只往奴才身上招呼,只……万要保重自己的身子!” 对于蔡公公的忠心,向来都是毋庸置疑的。 而今身旁旧时老人所剩不多,见着他头发花白仍孑然跪立在殿内的身影,为君者不免动了几分恻隐之心:“好了,一把年纪的人哭哭啼啼像什么样子?” “是……是!”蔡公公赶忙低头用袖口轻拭几下眼下。 “此事沈济川事先可有与你提及?” “并无,不过……奴才估摸着时辰也该来了。” 第118章 急雨 “呵……倒也不算太蠢。” 听见头顶传来的冷嗤,蔡公公却没有接话。 沈济川的品性饶是他此刻肯昧着良心开口担保缓和,落入主子耳朵却也是会被成笑话听听。何况,他从始至终都未真正瞧得上过沈济川,自不愿枉费心思。 是非对错,主子心中自有决断,他要做的就是做主子的耳和眼,为主子盯住满朝文武乃至整个京城的风向。 江禄倒台之前,朝中势力曾分成三派:太子、英王、其后便是皇帝的亲信,所谓亲信原该是皇帝真正的心腹,任凭朝局如何,始终唯皇帝马首是瞻才是。 可是出了一个江禄,打破了这种平衡。 仗着圣上宠信的江禄行事暗地里亲近英王之举推到台面上后,因此给皇帝提了个醒:生而皇家注定亲情缘浅,尤其身处至尊之位,父子之间也只剩互相猜测。同理,文臣武将亦是,没有永远的忠臣,也没有永远的贤臣。作为从夺嫡血路杀出的胜者,皇帝对这些更能体会。 江禄原该是为君者手中一柄刀,他的野心、狠绝可以用以震慑群臣之用,他作恶越多就越需要往上爬,爬得越高就得作恶越多,作恶越多得罪的人就越多,未免被人事后清算,他必得死死抱住皇上的大腿。 只要皇上尚在,他便可一日不死。 可惜,人还是要学会知足的。试图寻求退路便是江禄犯的最大错处,依靠为君者的多年纵容犯下累累恶行后还天真地寄希望于改换门庭……一柄试图要脱离主人的刀,自然留不得了。 发作江禄之后,禁军身负掌管京城守卫之责,空出的统领一位皇上自绝不会容许将如此至关重要的位置落入太子、英王其一手中。为不打破这种面上的平衡,扶植毫无根基的沈济川上位便是皇上在江禄死后做出的第一个决定。原以为沈济川骨子里与江禄同出一辙的对权力的渴求可以让他成为第二个江禄,却不想沈济川这人与江禄像过头了,却又不似江禄那般肯隐忍蛰伏。 这才刚冒头,沈济川已开始了作死行为:世子府庄头一事已暴露了他试图亲近英王的心思,反噬主人的疯狗终究不值得信任,一次不忠百次不容。若不是见他还有些用处,且现下就发作了他会有损圣上贤名……沈济川这等小人行径,死上千百次也不足为惜。 只是眼下……殿内静得可以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蔡公公在等皇上的决定。 “去与皇后说,明日启程回宫。”自家儿子捅出的篓子,自得要老子来擦屁股。 死了一个书生,对朝中那些御史而言,憋了一肚子的炮火早已蓄势待发,即便明知回宫后第一日开朝要面临什么,却已是拖不得了。 “是,奴才这就去安排。” …… 噼里啪啦的雨点飘落在窗棂前,因这场急雨,院内盛开极好的海棠花散落一地,零星花瓣顺着地上青砖缝隙汇集起的水坑流落各处…… 新点的蜡烛第二次被吹灭时,阿奴终忍不住开口询问道:“风这样大,我还是将窗子关上些吧。” “好。”嘴上应着,下一刻秦君宁却从倚靠许久的榻上起身,只身就要走出屋外。 小姐……”阿奴急忙跟上,“这样大的雨,万一受凉伤风可就不好了,要不等雨停了咱们再出去?” 不说出去了,这样的天气只出去多走几步,鞋子也会湿掉的,怎么看都不是出门的好时机。 “谁说我要出去,我只是在檐下站会儿。” “……”风雨嘈杂,还伴有隐隐雷声,听着只直让人烦闷。 阿奴实在不懂哪里值得秦君宁看得这样出神,不管如何,最终还是依了她。 那日杨凌风与韩家登门致歉后,似怕他再无端招惹上什么麻烦官司,只要出门,杨承畴身旁的管事便就贴身跟着,即便是每日例行地前往镖局也不例外。 何况有杨凌风这个大嘴巴,她那日奇怪的反应自也瞒不过几个兄弟姐妹。 “我有些好奇,阿宁你进京并未多久,如何只凭借凌风的只言片语就笃定了那唆使他的韩家几个小子别有用心?” “大哥为何什么韩家别有用心?”面对杨凌安状似无意的询问,秦君宁眼中惊异,径直迎上对方质询的视线,极为无辜道:“我只是觉得赌钱终究不太好,何况外祖父早晚都会知晓的,与其等东窗事发倒不如自己先认错,多少也能罚得轻些不是?” 只是如此简单?杨凌安有些哑然,又见秦君宁眼神清澈,始终不见一丝心虚,转而信了八九分:到底只是个乖乖巧巧的小姑娘,她又哪里懂得京城各家之间的弯弯绕绕,只能说实在凑巧吧。 “大哥,我做错了吗?” 杨凌安温声说道:“没有,阿宁没错。赌为耗乱之阶、盗贼之源,凌风身涉其中本就为不对。” 秦君宁细细回想着那日自己的反应,想来她的表现该是瞒过了杨凌安才是。 只有凉风吹在脸上,乱糟糟的思绪才可以稍稍理清些。 最初她想得很简单,既然成为秦君宁,京中生活总需要有所依仗,杨家,就是那个依仗。而对杨家,她只需做好一位依仗外祖家的表小姐恪守本分,一言一行绝不能连累杨家便够了。 可是第一次为着杨清月是因为她待她一直很好,若强说是不忍心看她被人诓骗倒也罢了,第二次又是为何?何至于那日她怎的听完杨凌风第一瞬就会如此冲动脱口而出...... 她从来不会将自身牵涉麻烦之中的…… …… 雨停了。 一连数日,一桌一椅一方几,一窗一屏一天地,一灯一人一卷书。 未免外面乱七八糟的流言扰了杨凌舟准备殿试,李氏早早谢绝母家欲要上门拜访的各路亲戚,更不准府中下人在他面前嚼什么舌根。 如今街头巷尾,上至花甲老叟,下至黄口小儿,各自嘴边都挂着对今年科考舞弊传言,传到后头,说法也是愈发离谱了,近几日居然传出当朝太子为培植亲近属臣,也有参与其中的荒谬言论。 得亏李氏的严防死守,此刻满城仅剩的一处净土怕就是杨凌舟这处。 明日会有礼部协同贡院宣众贡士入宫,由宫中内监教习他们入宫后该遵守的规矩,而后便是万众瞩目的殿试。 第119章 皇宫(一) 卯时,本年贡士在礼部侍郎的引领下齐聚承天门,按照会试的名次依次排列等待门前值守禁军的例行搜查,准备入宫。 有三位考生事先已告知礼部身体不适,会缺席接下来的殿试,而今五十七名考生有序跟着礼部侍郎的脚步经过在承天门外两侧整齐排列的禁军的注目礼接受搜查。 此时数丈高的朱红大门还紧闭着,只等到辰时,伴随着朝阳的升起,大门才会随之缓缓开启。站定的众考生会继续穿过奉天门,立于皇极殿前的丹陛前。 再有宫内内监带领,众人才算停在一处殿内。 进宫前几日,杨家长辈已再三交代进宫后需要注意的事项。总结下来,充耳不闻局外事,全程俯首恭敬大抵是最不会行差踏错的姿态。 这是他第一次进宫,杨凌舟极力压抑着心中激荡,尽量不让自己表露出多余的情绪,举手投足尽量从容。 真实情形似乎与长辈口中描述的有些许出入。 停下脚步后,杨凌舟用眼角余光悄悄打量殿内两侧严阵以待的百位禁军,瞧着竟比入宫搜查时的禁军数量还要多了两三倍。 大哥的叮嘱中可未提及听候内监教导时还有禁军看守…… 双方彼此见过礼后,头顶乌纱帽和犀角带,一身葵花胸背团领衫的内监正式开始宫内礼仪规矩教导。 漫长过程注定枯燥乏味,期间内监状似不经意扫过一行贡生,队尾几人有人身形不稳,再仔细看去,还有两三人显而易见的双腿打颤…… 才这会工夫就受不住了,内监不动声色将视线收回,转而看向前排,相比他人较为明显的拘谨,这等场面终究还是世家子弟更为得体些。 似乎也有例外。 内监的视线最终落在站在前排的嵩明身上,与身旁几人相比,只他所穿衣衫为低廉麻布所制,周身不见一丝多余饰物,其又年纪轻轻,却又无半分缩手缩脚之意……今日所站位置是按考试成绩排的,内监忆起此人身份,即便已了然他出身寒微,心中仍不觉升起几分赞赏。 为首禁军小将全程立于殿前一侧,恍若殿内一切与他无关。因只他一人身着区别于寻常禁军的鱼鳞银罩甲,腰部束云纹鞓带,煞是惹眼,即便不需礼部侍郎的刻意礼遇,旁人也决然不能忽略此人的存在。 短暂休憩时,有人忍不住窃窃私语:“沈济川今日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 为首小将分明就是沈济川,可任凭众人抓破脑袋也想不出这样的日子与他会有何干系?分明礼部侍郎都已走开,守在殿内四处的禁军不见任何减少的意思…… 自入殿后,这些禁军就像是木桩一般,皆是面无表情、目不斜视,居于其中的众人不觉升起一种被坚守的错觉。 “宫中守卫本就由禁军负责,有何好意外的?” “你听岔了他的意思,他该是在问……“” “谨言慎行。” 音量虽过刻意压低,沈济川所处的位置能否听到不好判断,杨凌舟这处却听得一清二楚。 杨凌舟没忍住抬眼看向说话几人,那几人皆是榜上前几名,父辈、血亲多是朝中肱股重臣,也难怪能一眼认出沈济川了。 杨家虽也是官宦,也未必就能入得了那些公子的眼,与几人视线偶然对上时,却意外得到对方微微点头致意。 想来该是不难相处,杨凌舟因此稍稍松了口气。 “臣知罪!臣知罪!”殿外突然传来的哀嚎转移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声音不远不近,听动静距离这里并不多远,继而是有序的噼里啪啦棍子打在血肉上的声响夹带着喊着痛呼的“万岁”。 发生了什么? 突生的变故让殿内众人有些不知所措,有人下意识想要出去一探究竟,却在刚刚迈步时就遭到殿内禁军呵斥:“不可妄动!” 原先负责的内监不知何时不见了踪影,殿内如今瞧着能说上话的只剩沈济川一人。 面对众人的神色各异,沈济川极为不耐摆手道:“出去瞧瞧发生了何事?” 前去查看的禁军很快回来,当着众人的面回道:“……殿外受刑的是今年张信张大人,方才朝上张大人已亲口认下自身罔顾朝廷科考条例、收受考生贿赂徇私照应亲旧关系……现下得皇上赐廷杖一百……” 话音落下的同时,结合这些日子城中事关科考舞弊的传言,众人不觉倒冲一口冷气,竟是真的! “扑通”一声,殿内有一人轰然倒下。 晕了? 杨凌舟恰巧识得此人,榜上五十一名,工部员外郎钱大人三子钱康。 面对四处投来的视线,与钱康站得近些的两人脸上很是不太好看。 “这是怎么了?莫不是天热中暑?” “……”无一人接话。 外头虽是晴日,且不论殿内阴凉,纵然在外头站上一整日也不至于到中暑的地步。 沈济川凉凉提醒道:“还不快将这位晕倒的贡生老爷抬去太医院?” “是!” 眼瞧着禁军就要上手,地上的钱康却依靠自己恢复了意识,一睁眼就看见四面朝自己走近的禁军,浑浑噩噩间撞见这幕,任谁都会想偏了。 钱康强撑着在地上蜷缩起身体:“别过来,别过来!” “言行疯癫、举止怪异,速速将他拿下!” 手脚即将被人抓住的那刻,钱康再也受不住了:“饶命!我招!我招!” “钱康!” “放肆!”沈济川微微挑眉,对着始终站于钱康身旁欲要出言阻止之人冷冷说道:“这里轮得到你开口说话?” 狠厉果决的气势霎时震慑住殿内众人,再无一人敢随意开口。 “想说什么便说吧,”面对已接近崩溃的钱康,沈济川却像变了个人般,放缓了口语气不紧不慢道:“主动招认减罪一等,若我是你,定不会错过这个时机……” 钱康似是受到了鼓励,忙不迭冲着沈济川所在的方向连连磕头:“招!我这就招!” …… 第120章 皇宫(二) 殿内霎时充斥着十余人的哭喊。 “冤枉……冤枉!” “放开我,无礼莽夫!放开!” “……” 钱康招供之余说出了一个名字,被点到与之有关联的第二人第一瞬自然不肯承认,在遭受那些禁军粗暴拖拉后,惊吓之下那人索性心一横,继而吐出第三,第四人的名字。 于是便演变成如今的一拖二、二拖三…… 片刻工夫,进宫时的五十七位贡生只剩眼前的四十六人。 第十二个人出现后,当下任是有人再自认无辜都好,心中都充满彷徨忐忑。 因为此刻,仅需一个名字就会有人被拖走…… 谁知道会不会有人丧心病狂下随意攀扯他人?那些被拖走的人会是什么下场?没一个人敢深处想。 所有人像看洪水猛兽一般齐齐盯紧第十二人的身上,生怕自己名字会出现对方口中…… 进宫前夜,大哥将外面时事浅与他浅浅提了几句,但当亲身经历殿中景象,杨凌舟有些消化不了亲眼所见的一切。 不可失仪……绝不可失仪态!袖口之下紧握的双拳已绷到极致,骨结处渗出一种异样的青白。 “我……我.......饶命……”禁军手中犹如小鸡崽子一般瑟瑟发抖的第十二人面如死灰,哪里还有初进宫时翩翩君子模样。 迟迟等不来新名字出现,沈济川凉凉扫了一眼不知不觉中聚缩在殿内一角的余下众人。 目光所及之处,皆是胆战心惊..... 察觉沈济川视线掠过他这里时,杨凌舟不觉脚下一软。 “小心。” 若不是得身侧之人及时搀扶,杨凌舟险些摔倒。为怕引起不必要的注意,慌乱之下他不敢随意转动脑袋,只微微侧脸对身边扶住自己的那抹灰色衣角低声道谢:“多谢。” “无妨。”说话之人语气淡淡。 “……” …… “拖出去!”大抵是不会有第十三人出现了。 总算结束了吗?众人心中燃起一丝希冀。 “有劳楚沈大人了,”消失许久的内监悄总算现身,“接下来这里还请交予奴才吧。” “公公客气了。” ....... 日暮西山,宫墙外等候半晌的杨凌安总算等来了贡生出宫的队伍。 “大哥,我……”殿内发生种种好似一场噩梦,如今见着亲人,杨凌舟总算找到了主心骨,他一把抓住自家大哥的手臂,艰难说道。 谁能与他说说,到底发生了什么? “回去再说。”杨凌安轻轻按住杨凌舟双手。 马车内,杨凌安看了几眼脸色煞白的弟弟,今日殿内情形已有人泄露出来。 简直闻所未闻,以沈济川为首的宫中禁军竟敢公然骗审贡生! 为何会笃定是骗审呢? 白日朝上受廷杖之人分明只是一个被人参奏的工部主事,与科考一事有何干系? 那位主事所犯之事原可大可小,偏偏就在今日被人捅了出来。所获廷杖之刑,也是有人推波助澜之故,还有就是皇极殿前的动静按说不该传到贡生学习规矩的偏殿才是…… 一路无言,回府后的兄弟二人径直来到杨老爷子的书房。 书房内是久到令人窒息的沉默,杨老爷子定定盯着犹如劫后重生一般的杨凌舟。 “今日发生的一切,能记起的孙儿都说了,旁的真没了。”见祖父脸色有些难看,杨凌舟赶忙解释道。 “无事,你也莫想太多,回去早些歇息,安心准备明日殿试才为首要。” “是,孙儿告退。” 确认窗外杨凌舟的身影消失在院门处,杨老爷子方才回头看向杨承志:“我与你父亲商议过,殿试之后家中会托托关系替你求个外放的机会。” 消息来得实在突然,杨凌安愣了一瞬。 “你不愿意?” “并非如此……”杨凌安垂手肃立,实在不知道该接什么。 朝中规矩:榜上三甲,从来都是一二甲留在京城,三甲下放地方。当年杨凌安以二甲出身在翰林院中度过三年,才得了如今的正七品编修。翰林院中编修共有十数人,唯有赶上上峰调职、告老、荣休,这些人才能获得一次难得的机会。即便遇上这样的机会,个人资质、家族出身、运气加持一样都不能少,他在其中虽不是最差,却也不是最拔尖的那个。 今时官场风气是宁可在京城做七品小官也不想到地方上做三品高官,离开京城在便是远离权力中心。读书人眼中皆以能进翰林院为荣,相较之下,外放晋升的希望只是更加渺茫…… 虽如此,对于外放,杨凌安并不排斥。只是听闻祖父主动提及此事时,难道是有别的打算? “外放之前,你的亲事也会定下。”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成亲?怎么李氏那处并无任何征兆……杨凌安恍然想起近日母亲的满腔心思都挂在弟弟身上,自然无暇顾及他的亲事。他很是清楚祖父口中所说的外放、亲事并非近一两日才思定,此事说予他听,无非是等他点头同意。 “你想说什么?”杨老爷子看着静静直立在自己面前的长孙,绯色官袍加身,眉宇间已具备男子该有的坚毅,与人一种孤拔清高之感。 “明日殿试是否会有变故?” “即便御前失仪,影响的只有个人排名。”殿试从未有过刷人的先例。 沉浸官场多年,杨老爷子自问对朝中风向揣摩还算准确。 白日宫中十二名被禁军拖走的贡生皆是京城门户,下朝前副考官张信已被收押,这场传得沸沸扬扬的科场舞弊所牵涉的远不止只他一人,以皇上的心性,一场清算是躲不了的。 殿试之后,杨家两个孩子入仕已是板上钉钉。未免杨家太过扎眼,他才起意让杨凌安外放。 对于外放名额,若是可以选择,杨老爷子其实更属意为杨凌舟....... 杨凌安拱手说道:“那就好……既如此,全凭祖父安排。” 第121章 不眠 殿试前一日 “皇上已定下本年策题?”谢逢春嘴角堆起的笑意登时变得尴尬几分。 依循旧例,策题往往先由内阁大学士等人拟定数道,随后让司礼监的秉笔太监送往皇上面前选出一道作为今年殿试策题后,并密封送返内阁。 此时蔡公公手中捧着早已密封好的木匣出现在此似乎预告着哪里有些不对。 “不错,皇上特来让奴才事先告知大人一声,明日也免了您的当日宣读之责。” 殿试当日,当所有贡生进入大殿行五拜三叩礼后,会有首辅宣读圣旨,当日策问的题目也包含在了制诰内,只待宣读完毕,众考生才会依次入座。 免了他的宣读,由谁顶替呢? 眼神微变的谢逢春笑意仍不减半分:“公公客气了,说到底也是皇上体恤老臣,辛苦蔡公公特意跑一趟。” “谢大人说这些就外道了,都是为皇上当差,何来的辛苦。” “……请!” “请!” 亲自送蔡公公出了文渊阁,复而折返的谢逢春并未急于踏入,只身一人定定立于台阶下,盯着黑色的琉璃瓦顶愣愣出神。 以处各官书办,而阁制始备。其职掌入内阁,预机务,出纳帝命,率遵祖宪,奉陈规诲,献告谟猷,点简题奏,拟议批答,以备顾问,平庶政,特设文渊阁。为显重要,阁门处还悬有皇上亲笔圣谕:机密重地,一应官员闲杂人等不许擅入,违者治罪不饶! “依黄大人所看,皇上这是何意?” “胡大人问我?” “皇上心意岂是你我能揣度得明白的……”论装糊涂,里面这几位老狐狸一位赛过一位。 谢逢春强压下心间烦躁,如今许多人都在等着看他这位首辅大人的笑话,暗暗咬紧了后槽牙,恨恨骂道:张信……张信! 张信被带走前,痛哭流涕高喊“冤枉”,当下就连谢逢春自己也存了一丝怀疑:皇上最痛恨贪官污吏,数位凌迟处死的先例还不够使人警醒吗?张信到底哪根筋搭错了胆敢冒着株连九族的罪过做出公然收受考生贿赂一事? 可是有十二位考生的指认,更直接挑明收受银票的正是张信的夫人。 十万两一个名次,十二个人,那就是一百二十万两。 一百二十万两雪花银啊……谢逢春自问是他想也想象不出的一笔巨额财富。 真的是……无知妇人!真真是头发长见识短! 回想起殿上皇上杀气腾腾的眼神,谢逢春不禁打了个寒噤,跟随皇上身边,对这位君主的手段,他可最清楚不过。 谢家与张家不止有儿女姻亲这层关系,多年以来官场上也是两人配合无间,才有了彼此今日的光景。纵然此刻切断一切两家的连接,皇上信与不信是一回事,一个寡恩薄义的帽子也是甩不掉的。 蔡公公今日来此已对文渊阁的诸位阁老释放了一个信号:他这位首辅之位已保不住了。既如此,余下诸位该是好好思量思量日后由谁坐上首辅的位置……如今还未发作到他,或许是皇上还未下定决心。 等等,皇上还未下定决心…… 一定还有人能保得了他。 谢逢春眼中闪过一丝亮光,随即调转步伐。 …… 英王世子府,今夜注定是个不眠夜。 “求见太子?”英王世子不由大笑道:“哈哈哈,他还敢求见太子?谢逢春莫不是还嫌自己死得不够快?” “太子称病并未见他,听说事后他还又去了太孙处,因太孙不在,喝了一肚子茶水才肯悻悻离去。” “我那位太子伯父这时若真见了他,便是蠢了。”英王世子不屑地勾起嘴角,“谢逢春真是让我惊喜,他是生怕皇祖父忘记他是太子一派啊。只可惜他忘了,皇祖父还在一日,太子永远只会是太子。” “……”雷昊不敢接话。 “谁也没料到一个文庙前寻死书生就让皇祖父起了杀心,就是可惜了咱们事先捏在手中的那三个人……” “些许是他们命不该绝,说来咱们倒也不算吃亏,有这个把柄在,邹家在内的几家日后只会感念王爷、世子的仁慈宽厚,亦只会对咱们忠心耿耿。” “哼!皆是等闲之辈,多几分这样的忠心又有何用?” “……” 上次自在谢逢春手中吃亏后,因主考官员临时换人,原以为苦心筹谋专门针对谢逢春而设的毒计再也派不上用场,没承想柳暗花明又一村…… 合该是要等到殿试当日,皇极殿上出现三个胸无点墨的草包,全然印证了城中这些时日的所有流言……有张信夫人收受贿赂一事,作为姻亲的谢逢春绝计择不干净。 如果不是父王一早着人窥探到皇上回宫后秘密宣召过沈济川,吩咐下来暂且按下一切,否则哪里会有今日的意外之喜? 现下倒好,无须他们再出手,就能看到一出好戏:十二人,十二家,其中多是朝中大臣族亲,纵然太子有心偏袒,也只能眼睁睁看着拥戴自己的十二位大臣受到各种程度的波及…… 此事之后,看谁还敢全心追随太子? 英王世子唇角向上微挑,挥手示意雷昊走近一些,继而说道:“这些日子你再辛苦些,替我盯紧了太子那处的动向,府中来往出入的每一个人,都给我细细记下。”乱中向来都是最易出错的时候。 “是……”雷昊眼中犹疑,似还有话要说。 “有话就说。” “太孙在傍晚时悄悄进宫了,且……楚狰不久之后也进了宫。” 果不其然,听完这些的英王世子一改原先的轻松神色,转而眉头深拧,“怎么现在才说?能否探听到太孙因何进宫?” “咱们的人探听不出任何消息。” “废物!”脱口而出的两个字让英王世子很快意识到自己的语气过于严苛,停顿下后,他放缓语气道:“算了,他那处从来都是固若金汤,探听不到也怪不得你,先下去吧。” “是。”雷昊并不在意,低头行礼后便退了出去。 英王世子起身在室内来回踱步,涉及楚家,总会让他有些心神不宁。 楚狰进宫该是要去拜见皇后的,可是太孙既也在,两人必定是要相见的…… 先前他曾与父王提过可以拉拢楚家,却只在刚开口就得到一番斥责:你能给楚家的旁人自然也能给得,无把握的事情何必枉费心思? 尽管如此,英王世子却从未死心,究竟要怎么做才能得到楚家的支持? 第122章 贵胄 徐府小厅 “时贤弟,一路好走,一路好走啊……”安监正独坐桌前,手中酒杯悬空半晌,嘴里喃喃念叨完,继而将杯中酒水倒在地上。 白日奉天府来过,听明来意第一瞬安监正似怕自己听岔了,与那上门的衙役确认了好几遍。 时举人怎么会死了呢? 那日是他亲自送行,亲眼见着时举人踏上回乡路,午后人却死在了文庙…… 外头流言纷传说是因怨愤朝廷不明、科举不公,才选了在文庙自缢而亡,传到安监正这儿,他下意识脱口骂道:“信口雌黄,胡说八道!” 那夜二人酒后畅谈,时举人将自己心思倒了个干净,一个已经放下执念准备回乡与家人团聚的人怎么可能会去自缢? “贤弟,为兄有愧!为兄无用!为兄无用啊!”安监正满腹悲怆,连连哀叹。 路过的仆从眼中皆是漠然,视若无睹。 小厅那儿闹出的动静,自然不会躲过邹氏的耳朵。 奉天府来人时,也是邹氏有意拦着,衙役并未在他们这里问出太多有用的消息。 原就是这个道理,徐家曾收留时举人暂住不假,可人既然已经走了,且又不是死在徐家,旁的什么与他们何干? 这不,衙差走后,安监正就与她闹了一场,这才有了现在的局面。 “白日多亏你机灵截住了老爷的话头,不然奉天府的人哪会这么容易离开,赏。” “谢夫人赏。”老嬷嬷笑得灿如菊花。 “左右人已经死了,你去拿些银子给老爷,就说也算咱家对时举人家里的一点心意……” “还是夫人想得周到。”老嬷嬷忙不迭领命退下。 邹氏自然看得明白时举人之死背后定有玄机,背后之人甭管是哪路神仙都好,徐府决然不会蹚这趟浑水的,至于安监正嘛……闹完总归还是要做他的监正的。 …… 文庙偏殿往里前行不过数步,便是那名落第举子悬梁自尽的地方。 天色渐暗,白日香客已散去不少。 庙祝赶忙点起殿内蜡烛,路过偏殿时,就算没有守在殿外的两个衙差,他也没有半分要迈步进去的意思,那日所见,足矣给他留下深刻的心理阴影:他只是走开半盏茶的工夫,回来后殿内便多了一具尸体,身体悬空,面色青白,死状极其瘆人。 今日正是那名举子的头七,都说自缢死的鬼怨气重…… 凉风拂过,庙祝不觉缩了缩脖子,殿外重重树影摇曳落入眼中好似百鬼夜行,给即将到来的夜增添了几分阴森。 “有意思,有意思。”杨铭仰头打量着殿顶的横梁, 距地一丈有余,“那举子一定有些身手的,不然就是圣人显灵帮了他一把。” 楚狰面无表情地立在一旁:“既有了结论,可以走了?” “啧啧啧,楚大人真是无趣。”面对楚狰冷眼杨铭毫不在意,“不然你来说说这三尺白绫是怎么挂上去的?” “总归不是我挂上去的。” “哈哈哈哈,还得是楚大哥。”调笑过后,杨铭转而正正神色道:“奉天府呈上的文书可没提过放下尸身时,殿内还有桌椅板凳之类的垫脚之物,一个文弱书生何以能瞒过所有人的视线悬梁自尽?这是其一。那日急雨午时落下,入夜才停。人是申时没的,庙祝供词上说他离开前并未见过死者,等奉天府将尸体放下后 ,死者衣物、鞋子却是干的。若非要说人是一早便藏在殿内的,何以守了整日的庙祝却咬死了从未见过此人?这便是其二。” “……” “至于其三……”杨铭狡黠笑笑,“先前劳烦楚大哥领我一道看过尸体,该是你也看出来了吧?” 楚狰静静看着他:“难为你折腾一场得出一番与奉天府如出一辙的结论。” 杨铭挑了挑眉:“小瞧我了不是?来前我已经问清楚了,那日上林苑安监正前脚送人出城,后头就有韩家下人也出了城。宁王侧妃为着今年胞弟下考,竟是不顾急雨也要遣了下人赶至孔庙拜祭圣人,若我没记错韩家今年有两个子弟都榜上有名,虽说拜祭时间迟了点,总归还是要感念圣人庇佑的,说来这位侧妃也是位知恩报德的。” 怕是时举人刚进京时就被盯上了,要显出含冤负屈,年岁总归不好太小,还得毫无背景根基,也要非京中人士。就算是死了,家里即便愿意远赴京城为其申冤,也折腾不出什么浪花来。 “倒是不笨。”楚狰勾起嘴角,凉凉提醒道:“证据何在?总不能指着韩家良心发现自己招认?” “哪能?不是还有安监正这个人?” “安监正夫人邹氏精明强干,前几日衙差上门问话已被人打发了回来,并没说太多有用的。” “行贿考官的那几家中入手?” “皆咬死了张信,有沈济川盯着,当日全都画押认罪。行贿罪不至死,不过流放。这时再去找他们,你觉得还能问出什么?有肯说出来的也是你不想听到的。” “照这么说,谢首辅怎么也躲不过了。” “何以笃定了是谢首辅?为何……不是你们杨家?” 杨铭眯起眼睛,冷哼道:“太子筹谋良久才有祖父重回朝堂,这才只是刚开始,皇上怎会如此轻易让人上来就泼了这样一盆脏水到我们杨家身上?那些人没那么蠢。” “没了?” “自然没了,全都不通,我自然也没法子了,眼下就只能如实回禀太孙殿下,原就是他那几个不省心的叔叔折腾出来的,皇家秘事,做臣下的怎好妄断?”杨铭双手一摊,语气轻松,口中自称臣下,说出的话听着却又不像那么一回事。 “你倒是推脱得干净,有一件无须我再多提醒,这里不是苏州。” 杨凌笑得肆意:“自然记得,指定家里又与你说了什么,还得你来与我说教。” 楚狰瞥他一眼,并不打算再理会什么。 …… 殿内前脚两人一离开,守着的衙差总算可以松了口气。 “与楚大人一同来的那位小少爷瞧着有些眼生,你可知道哪位大人家的?” “本年主考官杨大人家的公子。” “呵!全是皇亲贵胄……” “这辈子多做善事积些功德,下辈子你也能投个好胎……” 第123章 游街 御道两侧,站满等待传召的举子。 等了半晌,宫殿内走出一名内监率先叫出十个人的名字,这意味着该十人已经是本届科考妥妥的前十名了。 被点中的十人惊讶过后转而平静或是傲然,一甲三人稍后便会在其中产生。 杨凌舟目不斜视,他有自知之明,若突然出现其中才会奇怪,往届通过殿试实现惊天逆转的人少之又少,而他定然不是其中之一。 眼下只等着金銮殿传胪唱名钦点本届状元、榜眼、探花和进士以后,再有状元带领诸进士拜谢皇恩。 不同于一甲前三名的唱名三次,二甲之后都是一次报完,有听不真切的,后头一行人还要到左门外观看张贴金榜。 鼓乐御杖导引下,经承天门穿转出长安左门,这时皇榜已经张挂在临时搭起的“龙棚”内。 二甲二十五名……这个结果,对杨凌舟来说无惊无喜,却也问心无愧。 新科状元出自庐州,考前已是热门人选,至于榜眼、探花,杨凌舟也曾听过两人的名号,视线移到第四名时:嵩明。杨凌舟记得他,那日殿内多亏此人搀扶一把,他才不致殿内失仪。想到此,杨凌舟赶忙走去恭贺。 虽然前些日子传了好一阵的科场舞弊,后面奉天府已经查明文庙死掉的那个举人是遭了歹人夺财丧命,行凶歹人也被抓获斩首。至于收受贿赂的副考官张信也落了枭首示众、全家流放的结局,据说尸首至今还摆在午门外,以作震慑百官之用 有此圣明决断的君主,传言自然偃旗息鼓。 对百姓而言,这些进士最后一关更是过了圣眼亲验,想来也是名副其实,更何况三年一遇的状元游街可是绝对不能错过的热闹。 男女老少纷纷簇拥着挤在街头,看到宫门走出的仪仗队都是满心期待:毕竟话本子里头描述的状元郎可都是模样俊俏、气质出尘,好似谪仙下凡.......真等到队伍近些了,有些人不免要大失所望。 本届状元年岁虽不大,相貌却只能称作五官端正,只与已有家室的榜眼、探花摆到一处,一身大红蟒袍加持确实更要夺目一些。只是…… 第四名的嵩明紧随其后,隽秀少年,面如冠玉,夺去其不少风采。面对百姓的指指点点,少年显而易见有些拘谨,嘴唇轻抿,直直看向前方。 队伍中间还有几位也是不错…… 说是状元游街,原该所有风头都只是聚在前三人身上,可是杨凌舟却是想得简单了。 百姓爱才不假,只是此“才”非彼“才”。 “还是这个好看些,瞧着比前头那个状元还要顺眼一些?” “这位不是尼山书院山长的关门弟子?果真是年轻有为,不错不错……” “……” “……” 走在最前头的状元闻之回头看向嵩明,看到对方回之颔首浅笑,一时也不好真要计较什么。 伴着礼乐喜炮,队伍继续徐徐前行。 不少酒家二楼早早被包了下来,多是不好抛头露面的官家夫人、小姐,所谓榜下捉婿,怎会只局限在皇榜之下?若是有相中的,记下名字,后头府里自会让媒人上门打听。 话说当年杨凌安也是因此惹来的桃花....... 店内小二马不停蹄送来掌柜特意请人抄录下来的皇榜名册,上头除了本届进士的姓名、籍贯、名次,更还贴心地加了个人的年纪、家世....... “承惠,一钱银子。” 能包下这里的人家当然看不上这点银子,没一会儿工夫,小二手中十来份名册一扫而空。 杨凌风拖着还未好透的身子,直直挺在窗户前:“来了来了!啧啧啧,我一眼瞧见凌舟了,在那杵着呢!这小子今个儿瞧着还真……像那么回事……” 游街队伍还未出宫时,已经有人到杨家送了信儿。率先一步报喜,自古就是件好差事,卖好的同时也能让杨家承一份人情,指不定哪日就能用上呢。 今日杨府注定不会安静,李氏、王氏、于氏母家都来了人,杨凌风惯会脚底抹油,得了消息便叫上秦君宁来了这处一早包下的酒楼厢房。 秦君宁自然不会拆穿他话到嘴边又转了个弯,今天这份热闹她本不爱凑的,只是想来亲眼验证一些猜想。 沈府无头尸案奉天府拖至今日没有任何交代,一桩举子被杀案,七八日功夫就让奉天府在茫茫人海中寻到了真凶…… 也能理解,聚集闹事的举子要的只是一个交代,而今张信身首异处,十二家行贿的考生夺丢了功名、全然流放,这便是朝廷给的交代。 再有不甘也只能三年后见。 一钱银子的名册秦君宁此刻已经拿在手中,上面果然没了韩家那两个子弟的名字。听说是急病缠身,两人竟是最后的殿试都没参加。 什么急病来得如此凑巧,一下子两个人竟都病倒了。说来,韩家忙活一场,还是落了个竹篮打水一场空。 有意思,真是有意思。 秦君宁看向窗外,她的视线落在即将随队伍走过去的嵩明身上,这个少年也是位有意思的人呢。 十年寒窗无人问,一朝成名天下知,科考对许多读书人来说无疑是逆天改命的机会,可惜历朝历代寒门贵子难得少见。 最初在贡生名册看到他的名字,秦君宁稍稍打听了一下, 尼山书院山长十数年间没有收过一位弟子,偏偏五年前嵩明出现后,也不知这个少年怎么就入了山长的眼,一入书院就成了山长如今唯一的关门弟子。 科考前夕,这个默默无闻的少年一改从前低调顶着尼山书院山长关门弟子的名号在各地举子聚集比试中多次拔得头筹,考前造势的尺度嵩明拿捏得极好,既让人记住了他的名字、才学,谦逊有礼的态度又给人留下了深刻不俗的印象。 而卢婶母子恰好也是五年前迁入京城的,过往种种只能从她们与旁人述说中探得一二。 非要说秦君宁多疑都好,她总觉得这个嵩明身份没那么简单。 第124章 相见 估摸着游街队伍该是要进入尾声,杨凌风不敢在外面戏耍太久,便领着八达马不停蹄地赶了回去。 秦君宁则极其珍惜当下,毕竟眼前这种不用去书堂的松快日子快要到头了,索性与阿奴闲逛起来。 兴隆旺借着今科状元的热度,铺子里的状元饼全被抢购一空。挤在人群中的阿奴却很是不以为然,在她看来:柳叶糖、梅苏丸、玫瑰八仙糕、牛乳茶酪……单拎出哪个都比那个什么状元饼好吃得百倍千倍。 这会儿两人总算从人海中杀出,一左一右,嘴里咬着,手里拿着,摇头晃脑,好不自在。 铜锣敲响,吸引来不少人围观。 摊主见人气差不多了,拱手说道:“正所谓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在下初到贵地,表演猴技,混饭度光明,诸位有钱捧个钱场,没钱捧个人场喽……” 两声鞭响,摊主身后三只小猢狲开始了各自的绝活:爬杆、拉车、翻跟头、舞枪弄棒、跳火圈……勾起不少人拍手叫好。 表演一段后,摊主用铜锣当盘,开始向观众索要银钱。 “有钱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 铜锣收到两人面前时,秦君宁放了几文钱进去。 阿奴注意到蹲在摊主肩膀上的小猢狲抓耳挠腮的模样实在可爱得紧,一时手痒没忍住想要伸手摸一把。 谁知那小猢狲个头虽小,脾气倒是大得很,张嘴冲着阿奴哈了口气,继而转向秦君宁,伸出爪子便要抓向她的发髻。 无端遭殃的秦君宁下意识往后倒退两步,一个闪身灵巧避开。 这个动作她好似做过无数遍。 惊慌之下,反应过来后的摊主也没料到眼前姑娘竟能躲开小猢狲突如其来的攻击。 有惊无险,有惊无险…… “去!”收拾完小猢狲,摊主连忙向秦君宁两人致歉:“畜生不通人性竟然险些伤到姑娘,实在对不住,对不住。” “无妨。”秦君宁并不在意,左右也是她们先招惹的。 只是经过此番小插曲,眼下两人再没了继续看热闹的欲望。 …… 宽阔楼厅正中,原该是丝竹歌舞、美酒佳人,却因为一个人的出现,仆从女婢皆退守屋外。 听着外头鼓乐声消停些,杨铭扬手,门外侍从赶忙进来推开窗户。 楚泽依偎在自家兄长身旁,从进来到现在仍觉着楼里的一切甚是新奇。 清茶干坐半晌,杨铭终是没忍住发起了牢骚:“你这人就是扫兴,明知我今日约你出来还带了小丫头一道。” “哼!”楚泽年纪虽小也还是能听明白自己这是被人嫌弃了,朝着杨铭坐着的方向扮了个鬼脸。 自她上次贪玩走脱险些被人讹上,回去之后兄长再不准她出门。今日这样难得一见的热闹她可是求了许久才得了跟随出门的机会,谁也别想破坏! 杨铭看得有趣:“啧!小丫头变脸倒是快,先前也不知是谁整日哥哥长哥哥短的……” “……” 眼前二人的你来我往楚狰已经习以为常,自杨铭进京后,隔几日便会在楚家上演一出, 这会儿游街队伍虽散了,百姓却是还未将这场热闹消化完,街市之上人群依旧熙攘。 楚狰起身来到窗边,兄长素来寡言,却不妨碍楚泽做个跟屁虫紧随其后,尤其街对面的猴戏显然十分有趣。 人群之中,梳着单髻的少女眼瞧着就要被猢狲抓到,下一刻却被她灵活避开。 楚泽看得惊险,下意识要去抓身旁兄长的衣袖,不承想,一抹身影突然从她眼前掠过,而她……扑了个空。 大哥? 同处室内的杨铭亦是一脸不解,就在刚刚,他从未见过楚狰如此匆忙的模样、 什么东西竟能惹得楚狰跳窗而出?什么情况? “小姐……小姐,阿奴再也不敢了……” “好了,我又没怪你。”秦君宁好笑地看着仍有些后怕的阿奴。 …… 有人突然冲出来抓住她的手臂。 未有任何防备的秦君宁手中原先抓着的半包柳叶糖就这么倏地飞了出去,更是眼睁睁看着那半包柳叶糖洒落一地。 眨眼工夫那些柳叶糖就被来往行人踩在脚下,是一点捡起来的必要都没了…… “你!”秦君宁这会是真的有些生气了,且不说她们排了许久的队,这半包柳叶糖足足花了她五十文钱! “你.......”抓住她的那人纹丝不动,半点没有要移步的意思。 “松手!”阿奴显然也怒了,看到对方竟敢抓着她家小姐,下一刻便要动手。 秦君宁抬眼怒视,却是楚狰。跟着她心中一突,欲要挣脱的动作有些僵住,急聚而起的怒气亦是顷刻烟消云散。惊慌之下,秦君宁勉强记起还要安抚阿奴:“没事,我没事……” …… 待看清秦君宁的相貌后,楚狰默默松开了手。 却不是她…… 朱颜年少,虽是同样的清瘦英气,与他心中所想之人截然不同。 楚狰隐约觉着秦君宁有些眼熟,只是突来的大起大落,让他没有心思再去细想。 …… 进京城外、街头无赖、城中茶馆……每次都只是匆匆一瞥。 秦君宁眼眶有些酸涩,有多久了?怕是她自己都不记得他们有多久没有像此刻这样近距离对视…… 人有时真的很矛盾,明知不该相见,却又期待偶遇。而当一切真的发生时,却已经相见不相识。 对视之下,秦君宁没有错过楚狰眼中一闪而过的失望。也正是那抹失望将她重新拉回现实,稍稍退后两步,秦君宁已经收起不该有的情绪,对着楚狰屈膝行礼道:“见过楚大人。” “你认得我?”少女声音清脆,确实更不对了。 “先前小女子随家人晚间出门观灯,途中遭遇歹人绑架,承蒙楚大人出手相救,事后虽未得见大人,衙差大哥却是已将大人义举倾囊告知……” “嗯。”似乎有那么回事。 楚狰浑不在意地摆摆手,继而掏出碎银,是要打算赔偿因他唐突掉落的半包柳叶糖。 秦君宁见状赶忙开口:“原就是小女子自己手松没抓住,不敢让大人破费……说来小女子及家人还从未有机会当面致谢……” “给你,你就拿着。”这是不容拒绝的意思。 秦君宁怔住,终是伸手接下。 第125章 兄弟 人潮纷涌,尽管杨铭第一瞬冲到窗边查看,对那个惹得令楚狰如此失态的始作俑者仍是没有看清正脸。以他的眼光只能勉强断定出是个清瘦寡淡的女子,匆忙一瞥,周身饰物又没见任何彰显身份的特殊之处。 是认错了? 楚狰松手折返,女子继而离去,小小插曲按说该要就此掀篇。 杨铭懒懒扫视了一眼四处,意有所指道:“你家兄长怕是又要不得安生了。” 京中纷传楚狰拖至今未见成亲,多是因为他们杨家不肯松口。对于这种流言,当事人心中门清,却碍于某些缘由,便也听之任之。尤其这些年间,楚狰鲜少会与女子有所牵扯,今日发生的一切怕是不需半日即会传入许多人耳中。 杨铭垂眸继续对着趴在窗边的楚泽玩笑道:“若是多位嫂嫂,阿泽可会欢喜?” “兄长欢喜,我亦然欢喜。”楚泽头也不抬,竟是一点也不意外。 楚家有处亦是她也不可随意踏足的禁地,说是禁地却是楚狰就寝的屋子。幼时不谙世事,她曾在其中找出几支木簪,做工甚是粗糙,却被收得极其仔细。拿到手的当下即被她随意丢在一旁,谁曾想就是她此举,事后连累照顾她的乳母、侍婢都被罚了月钱,从此那里便成了禁地。兄长在外征战时,所谓禁地变成了楚家形同虚设的存在,她却再没在里面寻见过那些木簪,想来该是随身携带的。 结发簪花配君子的涵义,楚泽这个年纪已经懂得一些。 杨铭还想说些什么,楚泽则已经很不给面子地捂住了耳朵,显然不想再搭理他。 ....... 喧闹一整日的杨府回归寂静。 白日受尽母家几位嫂嫂吹捧的李氏显然有些飘飘然,拉住饮了许多酒的杨凌安絮絮叨叨说了很久的话才肯放他回去。 殿试结束后,从二甲、三甲进士中再考选优秀者入翰林院进学,即为“馆选”。 若是馆选不中,便只有外放一条路,于杨凌安来说,此刻并未算是真正放松。可这些在李氏看来并不以为然,只笃定了自家两个儿子只会入翰林院这一条路可走。 即将进入自己院子前,杨凌舟却停住了脚步,出神地盯着远处檐下灯火。 “有心事?”迎出来的是一早等在这里的杨凌安。 白日归府后杨凌舟可谓是忙得团团转,家中来了许多人:父亲叔父的朝中同僚、故交好友、杨家三房母家亲戚……父亲兄长领着他一一拜见,既要入仕,拜见长辈敬酒自然免不了的。 杨凌舟极少饮酒,如此场面,虽事先得了嘱咐点到为止即可,可真当身处其中,热血上头之下再顾不得其他,杨凌舟记不起他到底喝了多少,与谁说过什么。只记得强撑最后被人扶下去时,兄长仍在与人寒暄。 李氏一早备下的醒酒汤总归还是有用的,至少此刻除了还有些头晕,意识还是清醒的。 杨凌舟愣愣开口说道:“祖父与我说了他先前的打算,我……我都知道了。” “如今你考得了进士,有些事也就不能再避着你……家族兴盛总归要托付你们的肩上。自今日开始,家中大事决断都得要你参与……” 被叫到正厅的杨凌舟缓缓反应过来, 祖父该是想跟他说,他今后是要与兄长一般担起杨家的责任吧。可是……什么太子、英王、杨家?为何又扯到自家兄长的亲事? 一时之间,杨凌舟好似被祖父推入一个全新的世界。未踏入之前,对他而言,天大的事情莫过于科举。他听得愈发茫然:如果此次不中,此刻的他又会是何种心境? “大哥,多谢你。”憋了许久,杨凌舟终是吐出谢意。 知晓一切之前,对于自家兄长,杨凌安会有敬重,可兄贤弟恭是家里自小便输送给他的想法,因为是兄长,就该受到弟弟妹妹们的爱戴敬仰。好比书中道理,既这么说了,你就得这般做,反之便是错的。 面对祖父的决定,连父亲也不敢违逆,可是兄长却还是为着自己去做了,也只有他……这句干巴巴的多谢却是包含了许多真心实意。 “旧事莫重提,眼下……就很好。”杨凌安一贯好脾气地笑了笑,带着杨凌舟往他的院子里走。 两人好像很久没有这样亲近了,兄弟相处自不比姐妹之间随意自在,尤其是杨凌安入仕之后,即便是嫡亲兄弟,要恪守规矩,嬉戏打闹也罢,总归得把握着分寸。 坐定之后,杨凌舟认真说道:“我与祖父说了,若咱们两人非得有一人外放,我愿意去。” 杨凌舟清楚若是他这样说了,祖父定然会同意的。 杨家两个孩子入翰林院,再有杨承志,父子三人总归太过扎眼,何况家中与杨弘济杨大人之间又有一层不好与外人道的关系在……所以在祖父与他说出那番打算时,杨凌舟便猜到了祖父的意思。 不能将所有鸡蛋放入一个篮子里的道理,他亦懂的。非要有一人外放,总归还是他去更好一些。 “你是想定了还是一时冲动?”杨凌安看着杨凌舟的眼睛,呼吸之间两人皆是酒气未消,“若是一时冲动,我去与祖父说。” 按品秩,翰林院不过是一个五品衙门,尚不如一个地方的府级衙门,但其存在的特殊性绝不是其他同品级衙门所能比肩代替的。日常事务中诰敕起草有助于翰林官适应政务、加深阅历、加强对国家事务的熟悉,史书纂修编修可对前朝政史深入了解;经筵侍讲能则能熟悉朝廷仪制和国家要政,同时还能与为君者形成一种亦君臣亦师生的关系。 杨凌舟选择外放,已然意味着即将丢掉许多可能亲炙鸿儒、接近权要的机会,这话若被李氏听见,只会大闹一场。 “是我想定了的,”杨凌舟晃晃脑袋,试图想让自己更清醒些:“总要面对的,我不能一直躲在你身后……” “……”杨凌安哑然,曾几何时,他的弟弟已经成长为要独当一面的男子汉了。静默之后,再度开口:“若真想定了,那就去。” 第126章 跟踪 马背之上,秦君宁尽量让自己保持上身平稳,凝神看向靶心,继而松开手指,羽箭正中靶心。 “不错!”赵驰能开口称赞,足以说明她这些日子的苦练总算有些见效。 一旁的杨凌风见状不觉也加快了手下石锁的挥动。要命,真是要命,想他一个立下豪言要考武举的,如今进度已被秦君宁甩出一大截。 赵老镖头一支长枪使得那叫一个出神入化,据说但逢走镖,只亮出老镖头的长枪,沿路山贼马匪都会卖些面子。此等威风秦君宁虽然眼热,却也能认清现实:大枪体长,操练起来动作幅度大,又讲究一个身不离枪,枪不离中心,必得有足够的臂力、腰力、腿力……就说她如今的身板,没个三五年打底怕是连枪都拿不起来。 相较长枪,秦君宁果断选回前身擅长的短刃,轻便好藏,再遇上被人胁迫,主打一个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只是寻摸一把称手的匕首于现在的她来说着实有些不太容易,牛叔这关都不好过…… “小姐,你瞧那个憨货,杵着那对着马说了好一会儿话了。”阿奴口中的憨货说的正是赵典。 自江鱼离开后,几人一路见着赵典从易怒暴躁成了如今的魂不守舍。现下可好,这家伙自觉担起江鱼还在时的喂马差事,这会正对着马儿絮絮叨叨。 那马该是听烦了,几次尥蹶子想跑,谁知赵典死死拽着缰绳就是不肯松手。 阿奴摇头叹道:“我是真看不明白,既然喜欢当初干嘛不把人留下来,何必事后在这神神叨叨,心心念念地又见不到.......” 听说那日与江鱼分别后,赵典寻过江鱼数次,他沿着巷子挨家挨户地问过……可江鱼就好像人间蒸发了一般。 “或许他还没能来得及开口挽留,又或许对方不愿意呢。” “那定然是对方不愿意了。”阿奴语气肯定。 不然阿鱼怎么连亲戚家在哪都不肯如实相告?再看向赵典时阿奴眼中已经多了几分同情。 秦君宁笑笑没有接话。 赵老镖头前些日子回了滨州,走得极为匆忙。虽然镖局里没人说什么,但秦君宁留意到之前笼罩在镖局里的那种无言焦灼感已然消逝。 秦君宁因此有了猜测:该是已经找回了丢了的那个姑娘。 至于江鱼,应该顺利离开了吧。 接下顾若禹的玉佩后,秦君宁最终还是请了顾家三房的人打听自江鱼离开镖局后京中东西南北四处城门可有过异动。 若要抓人,出城路最先要盯住的,可惜却是一无所获。 对她们而言,没有消息便是最好的消息。走了也好,至少不用再胆战心惊等待每一个明天。 不得不说顾若禹留下的玉佩甚是好用,顾氏三房门下任意一家铺子,只拿出玉佩言明想要什么,对方也不多问,隔几日再去就会得到回复。 想来一块牌子换回顾氏三房相助,这笔买卖确是赚了。 镖局有客到。 赵老镖头不在镖局,赵典赵驰两人自得要去接待。 秦君宁跑过几圈下来,时辰已然不早,该要打道回府了。赶上牛叔今日差事不多,三人难得一道,也就用不上杨府马车相送。 回时路上,牛叔频频回头。 秦君宁忍不住问道:“可是咱们忘了什么东西?” “那倒没有……”牛叔犹豫片刻,还是如实说了:“打咱们从镖局出来老奴就觉着一路都有人跟着,莫不是杨家的人?” 是吗?秦君宁面色不变,状似无意回头扫了一眼,街市之上,皆是行色匆匆,一时还真看不出什么不妥之处。 牛叔不会平白无故说起这些,继而秦君宁像是想起什么,对阿奴附耳轻语了几句。 随后分岔路口处,阿奴走了相反的方向。 “牛叔,这会儿可还有人跟着?” “嗯。”牛叔神情严峻。若真是杨家不放心,不该紧跟了一路,眼瞅着快到了,还未见退意。 秦君宁微挑了下眉头:“既如此,那就看看到底是谁对咱们这般在意吧。” …… 跟踪之人亲眼见了秦君宁入了巷子,瞧着这里并不像什么达官贵人居住的地,思虑再三,终还是跟了进去。 谁知只是眨眼工夫,巷内却已经不见人影。 难不成进了哪家院子?可是明明一点动静都没听见…… “你在找我?”秦君宁悄然现身。 “谁?”跟踪之人反倒被吓了一跳。 对方小厮装扮,瞧着该是像是谁家当差的。 见被人发现,那小厮第一瞬便是想要逃。 阿奴此刻堵在他的身后,前方牛叔也现了身,可巧,刚好来个瓮中捉鳖。 秦君宁轻声问道:“是谁让你跟着我们的?” 小厮嘴硬道:“我走错了路而已,谁.......谁跟着你了?” “哦?原来不是我们,你只是在跟着我。”秦君宁声音淡淡,听不出是喜是怒。 小厮急忙反驳:“没有,不是.......” 牛叔显然不想与这人多纠缠,上前如老鹰捉小鸡般轻松卸掉小厮的一条胳膊,“再嘴硬,这就将你扭送官府。” 转瞬之间,小厮已经痛呼连连,却仍不肯松口。 瞧着牛叔动作如此利落干脆,倒让秦君宁起了不少兴趣。只是眼下,还有正事。 “看着是个忠心的,这样好不好?今日你只如实说了,我们听完就会放了你,回去你怎么与主子交差都好,你的主子总不会再来我们这里求证吧。可若还死撑不说,除了再被卸掉条胳膊.......这副模样回去复命,又 办砸了差事,你的主子会如何看你?” “说.......我说!我是汉王府的。”小厮也不是个蠢的,听着倒也划算。何况只报出来历,这些人想必也不敢对他再做些过分之事。 汉王府?倒真是出乎意料。 牛叔初次听到这个名号,手下亦是松了半分。 “汉王府吗?我竟不知何时得罪过你们汉王府……”继而秦君宁话锋一转:“别想着耍心思,再藏着掖着,我们这就将你扭送到官府,到时候只说有人冒认汉王府家仆骗人,你不妨先猜猜会不会有人出面保你!” “还不快说!”说话间,阿奴竟也上了手,擒住小厮的另一只胳膊,只等着秦君宁一声令下,再把这只也给卸了。 “是……是青阳县主!” 第127章 李家 青阳县主啊,倒真是个意外的答案。 秦君宁最终开口说道:“放了他吧。” 牛叔阿奴显然都不认同。 按这小厮的说法,他们已经盯了秦君宁有两日了,只是今日轮到他时运气着实不怎么样,就被牛叔给发现了。 到底是什么原因让一位县主对秦君宁起了兴趣,没弄清缘由前,总是让人心神不安。 对此秦君宁看得极其淡然:即便弄清缘由,青阳县主若真的想要对自己做什么,以他们再加上杨家又能如何? 不为无起之事之忧,是她的一贯原则。 日日书堂、镖局两点一线,秦君宁原以为如此枯燥乏味的生活该是能让青阳县主很快将自己忘掉。毕竟两人之间的渊源实在不多,非要说起来,观灯夜两鞭就终究还是自己吃了亏,只以这种缘由惹得堂堂县主对自己念念不忘着实有些荒唐。 可惜事实证明她想简单了。 “请我?”秦君宁玩味盯着眼前的李峮儿。 李峮儿是李氏母家大哥家的孩子,两人打过几次照面,却从未有过交流。 恩荣宴之后,杨清羽自得要回娘家探望,秦君宁也因此被叫来说几句话。谁知赶上李氏母家人也在,李氏母家似乎很看重这次难得相聚,今日李家几位嫂嫂连着小辈竟是将花厅都要挤满了。 李峮儿面上友好不改分毫:“是呢,过几日就是我的及笄礼,想请妹妹一道来凑个热闹,就是不知道妹妹肯不肯给姐姐这个面子了。”声音轻柔,音量不大不小,刚好吸引李氏等人的注意。 秦君宁笑了,她看向李氏,见她好像并不知情,此刻正一脸慈爱瞧着她们这些小辈,像是对眼前呈现出的和谐友爱甚是满意。 “好啊,多谢姐姐相邀。”若是推拒,便是她不识好歹了。 见秦君宁应下,李峮儿心里总算轻松一些,随后再与秦君宁应酬时,眼中笑意也多了几分真心。 秦君宁初到杨家时,李氏曾托过娘家几位嫂嫂在家中寻个与秦君宁年龄相仿的男儿,只等秦君宁身上孝期一过,便要上门说亲。自小家中耳濡目染,李峮儿自问对长辈们的心意把握拿捏有些成算,只=听长辈们谈论起秦君宁身世时的嫌弃,连带着她对秦君宁也生出了嫌恶。故而先前几次照面,李峮儿从不会在秦君宁身上浪费时间。 只是这次的及笄礼……却要有些不同了。 家中几个兄长连着两次都是榜上无名,而姑母家两位表哥眼瞧着都要入仕。单以李峮儿的心意,若是她能选,她早已对杨凌舟芳心暗许……可惜李氏大早早探听过李氏的口风,确认杨家并未有要与李家亲上加亲的意思,无奈只得将眼光放到别家。 ....... 离开李氏院子,杨清月有些担心:“你真要去李峮儿的及笄礼?” “人家都主动相邀了,我若推拒倒显得我拒人千里之外了。” “话是这么说没错,”杨清月犹犹豫豫道:“只是……不是我要说人是非,李家那几位不是那么好相与的,母亲也交代过我,对她们,面上过得去就成。” 秦君宁顷刻来了八卦的兴致:“怎么个不好相与法,与我细细说说?” “其实也没什么,大伯母希望我们能处得融洽,每次她们来都会叫大姐姐和我与她们一道玩,可能也怪我自己性子闷,私下她们只喜欢与大哥、凌舟说话。”杨清月描述得已经委婉许多。 少时李家那几位姐姐妹妹一来,若是见了她新添了什么钗环首饰,吃定她面皮子软,打着姐姐妹妹交换的名义换走不少,留给她的要么是掉了珠坠的耳坠,要么是摔裂的手镯…...她只是嘴笨,又不是蠢。要不是之间碍着李氏,以王氏的脾气早就开骂了。 如今秦君宁既应下了,杨清月自然不会让她孤身赴会。 只是这及笄礼……总归不好太差。 知晓是要送给李峮儿的,杨清月心里总是有些不得劲。无关吝啬小气,怎么说呢?好比拆一座祠堂得一片瓦——真的不上算。何况先前自己的及笄礼时,可没见着李峮儿几人的身影。 秦君宁已经了然,及笄礼这东西谁说非得贵重?不是有那句话嘛,礼轻情意重。虽然她与李峮儿压根没什么情谊可言,可非要她备一份重礼,她自问那个实力。 秦君宁只是有些好奇,为什么会是李峮儿? 外头的盯梢已然消停,想想也该来了,这个时节李峮儿却自己冒了出来,不怪她会多心。 李府府邸相较杨府可谓要气派许多,想必李峮儿在家还是挺受宠爱的,不然怎么远远就能瞧见等在门前迎客的管事婆子。 七进主宅带东西跨院,一扇垂花门分隔里外院,下了马车,李氏领着她们径直奔向长房所在。 李家长房二子三女,相邀秦君宁的李峮儿姐妹中排行第二,在李氏一堆侄女中不算拔尖,只是李氏自小与长兄感情深厚,对着长房几个孩子不免会爱屋及乌。尤其李峮儿嘴甜乖顺最会哄得李氏开心,如果不是杨承志一早言明,对这个侄女,李氏也是起过心思的。 见着李氏,李峮儿竟要不顾礼节,只身快步迎了出来;“姑母能来,峮儿真的太高兴了。” 李氏果然很吃这套,明明笑着,嘴里却嗔怪道:“你这孩子,都是大人了,怎么还这么不稳重。” “我想您嘛……”若是不知,还以为两人得有许久未见,可实际上,明明杨清羽回门不过也就三日前的事情。 李峮儿站定后,继而对着杨清月、秦君宁浅笑行礼,其间视线状似不经意扫过两人身后仆从手中捧着的木匣。 李峮儿对秦君宁的礼物倒没抱什么指望,杨清月肯来才是意外之喜。王氏对杨清月素来娇养,故而杨清月身上穿的、身上戴的多都是好的。倒不是李家拮据,只是家里姐妹众多,真有什么好物件也轮不着她。这般想着她对着杨清月笑得更好看了。 “快随我这边请。” 第128章 争执 笄礼开始。 李峮儿换了襦裙踏出东房,众人见证下先拜父母、拜正宾,继而落座,赞者随后上前为其理妆梳头…… 接来的流程漫长繁琐,已经经历过一遭的杨清月只在看到梳头时便拉了秦君宁坐定,只等最后一环的吟诵祝词。 等礼成,李家是要留饭的。 秦君宁尽量专注自身,奈何今日厅内一直有那么几位与她年龄相仿的姑娘自她出现第一刻就没停过打量审视,时而还会伴有窃窃私语。 这种感觉……怎么说呢?总之不太好。 “你瞧,她就是那个滨州的……” “瑾儿,你可要记得提醒二哥哥莫要过来,万一被她瞧上了,你就有个名声不好的嫂子了。” “我家二哥自小就定了娃娃亲的,五姐姐还是多多操心些四哥哥吧。” 起头的两个年岁并不太大,见秦君宁始终背对着她们一动不动,几人的胆气也愈发大了些。 “我娘说了,谁娶了她,那就倒了八辈子血霉,家门不幸啊。” 另一人嗔道:“姐姐小声些,我听说小地方出来的都没什么规矩的,若是被她听见,少不得要冲到咱们面前撒泼的。” “那我可打不过她。” “哈哈哈……” “……”几人笑成一团,只等秦君宁发作。 却实让她们失望了,秦君宁始终岿然不动,如老僧坐定。反倒身旁的杨清月脸色已经明显不好看了,欲要开口时还被秦君宁给安抚下来。 此种表现落入那几人眼中却误解了秦君宁是个懦弱的性子,议论的音量还更大了些。 “我就说她不敢闹腾的吧。”最先开口的圆脸姑娘好像是李家三房的,最先认出秦君宁的也是她。 “姐姐……算了吧”有胆小的开口劝道:“毕竟是峮儿姐姐的及笄礼,若闹大了,总归不太好。” “哼!要我说也就峮儿姐姐心善,不过她居然还真有脸出现,到底是什么样的娘就有什么样的女儿。”圆脸姑娘吃准了秦君宁不敢回嘴,更有蹬鼻子上脸之势。 秦君宁终于动了,回头看向那几人站着的方向。 几人随着她的动作暂时闭嘴,很快她们就意识到秦君宁虽是看向她们的方向,却不是在看她们。 小姑娘们不禁跟着回头,难道她们身后还有什么人? 秦君宁已然收回视线:“姐姐可有听见?” 杨清月有些不太明白:“听见什么?” “老鸹叫。” 老鸹?杨清月立刻反应过来:“听到了。” “按说不该啊,青天白日就这“哇—哇—”的,实在聒噪得很呢。” “咳咳,是呢。”杨清月赶忙假借咳嗽掩盖住笑意。 “你说什么!”几个小姑娘这下像是炸了锅,秦君宁竟是将她们比作了老鸹。 真是小地方来的,粗鄙!下一刻直接冲到秦君宁的眼前,大有一副不说清楚,就不会放过秦君的架势。 “竟是没看到几位表姐、表妹,阿宁有礼了。”秦君宁像是刚发觉她们的存在,依着杨清羽对她们的称呼,起身行礼招呼。 “我呸!你算个什么东西,也配与我们称姐姐妹妹!” 秦君宁已经认出圆脸姑娘,唤作絮儿的。 李絮儿不依不饶道:“道歉!便放过你。” 口舌之争是秦君宁见过后宅女子间最粗劣的一种把戏,照着她以往的性子,从不会将自身置于麻烦之中。只是今日这几个小姑娘无端生事,背后怕是有人挑唆呢。 秦君宁眼角余光瞥见李家几房夫人明明已经注意到这边的动静,却没有一位想要过来劝阻的意思。而将她们带来的李氏此刻被簇拥在人群中央,已然没有精力再关注其他。 李絮儿见秦君宁不发一言,只当她怕了,几人之中她岁数大些,当着家中姊妹的面自得要树立威信。她横了一眼秦君宁,声音压低道:“若是你能叩拜认错,或许我们还能快些原谅你。” 叩拜认错?真不知谁给的这姑娘的胆气说出这种话。 杨清月再也坐不住了,怒视着几人道:“李絮儿,你再对阿宁不敬,我这就去告诉大伯母。” 这等威胁在自然唬不住原就存了心思要将事情闹大的几人。 “月姐姐都多大的人,还张口大伯母闭口大伯母的,怎么?离了长辈你自己就行不了事了?”李絮儿话音未落,一旁就有人拉了拉她的衣袖。 李絮儿赶忙转了口气:“月姐姐,妹妹也没有旁的意思,实在是这位秦姑娘欺人太甚,明明是她出口辱人在先,她此举分明就是在欺辱我李家,今日她若不道歉,此事就算闹到姑母眼前,我也是这番说辞。” 本就是小女儿家的口舌争辩,这会在李絮儿咄咄逼人之下竟变为折辱李家这样大的罪过,依着她这种说法,李氏事后即便有心维护她们怕也不好出面了。 “为何要向诸位道歉?我又何时出口辱人过?”秦君宁眼神懵懂,语气无辜道:“还望哪位帮忙解惑?” 有人赶忙补道:“你将我们比作老鸹!” “真是冤枉,方才那番吵闹实在难听得紧,诸位都没听见?”秦君宁勾起嘴角,语气极其惶恐:“我只当成了是老鸹在叫,竟然不是?若是错了,还请诸位见谅,我是小地方来的,实在没见过什么世面。” “你!” “姐姐别再同她废话,她分明是在戏弄咱们。” “哼!有胆子就同我们出去说!”李絮儿下意识察看厅内及笄礼的状况,显然还是有些顾忌的。 “真是不巧,我胆子最小了,诸位要出去,请便。”敷衍的笑脸转瞬即逝,秦君宁端起面前茶盏,神情悠然,、看都不再看眼前几人。 这是油盐不进了! 李絮儿气急,却也无可奈何。她不敢在这里闹起来,毕竟今日府中还有别家前来观礼,闹出什么风波,丢脸的只会是她们李家。事后就算有长辈偏袒,一顿责罚也是免不了的。 无人注意时,站在后面的李瑾儿瞥向厅内一角,接着便转了语气开口道:“些许是听岔了才闹出的误会,两位姐姐勿怪,絮儿姐姐性子直,一心维护我们这些妹妹这才与秦家姐姐起了争执……” 这是哪出? 输人不输阵,怎么刚上来就先落自家士气? 李絮儿听得冒火,刚要开口辩驳,得了李瑾儿一个眼神示意后,不得不暂时闭上了嘴。 看得出李瑾儿是个机灵的,先前不敢冒头,悄悄撺掇着李絮儿,这会出面做和事佬的也是她。 可是秦君宁并不打算接话。 这场戏还没完呢,且看她们怎么唱。 第129章 锦绣 礼成后,李峮儿总算得空与人应酬,寒暄之余她借机扫了眼秦君宁所在,先前厅内经过李絮儿已经与她说了。 无人在意时,李峮儿才敢轻轻叹了口气。 家中几个妹妹出面刻意挑衅,再将人引到无人处……这样拙劣的把戏李峮儿并没抱过什么指望,不过她也确实没想到秦君宁竟然是个软硬不吃的主儿,听絮儿说,到最后任谁说什么都好,秦君宁就是安然端坐,不动分毫。 更可气的是你明知她在随意敷衍,但就是无可奈何。 毕竟大庭广众之下,总不能生生将人拉出去。 今日之前,李峮儿从没将秦君宁放在眼里过,毕竟有那样一个离经叛道被剔除族谱的娘,模样生得再好又能如何?这里是京都,他们这样的人家眼中,首当其冲必得门当户对,不然便是天仙下凡也只能走以色事人的低贱路子。 她可不一样,有李家这个底气在,她的亲事抉择上没有杨家,还有张家、孙家、赵家…… 家中长辈对即将发生的种种一早知情,那日母亲与几位舅母商谈时李峮儿多听了一耳朵:只要坏了秦君宁的名声,随后自有锦绣繁华寻上门。 汉王府将话递到时,李家起先并不想在其中掺和,秦君宁再怎么说也是杨家血脉,毕竟中间还有李氏,再说折损一个孤女的名声总归不是体面事……李二夫人母家来人将话又挑明了些:事成之后,李家女可与王府亲姻家。 可是,这样的锦绣繁华只有一份。 祖母那处虽还没表态最终落到哪房头上,李峮儿却不是傻的:什么都不做空等前程送到自己眼前的概率小之又小,毕竟家中姐妹这样多,及笄未议亲的还有三房的两个,话说二房的李瑾儿不也快要及笄了?原就是因二房这层关系,汉王府才会寻到他们李家…… 虽然母亲事前已经再三交代她今日绝不可牵涉其中,等二房三房出手便够了。尘埃落定后,自会有她出面为自己争取。可她们大房并不是最得祖母欢心的那个,争了这些年,有几样最终能称心如意的? 成事在人,谋事在天。李峮儿不觉间已经下定了决心。 李峮儿面色不变,缓缓走向秦君宁的位置旁坐下:“阿宁妹妹怎么干坐在这里?” 秦君宁微皱眉头,手指轻轻摩挲着手边的杯沿,表情犹犹豫豫,就是没有开口。 一直守在身旁的杨清月刚刚被人叫走,这会儿李峮儿就出现了,该是前头无功而返,又来新招了。 “可是有谁欺负了妹妹?妹妹不要怕,你只说出来,有姐姐在,定能为你出气。” 像是受到了鼓励,秦君宁轻咬着嘴唇,低声说道:“也没什么,多谢峮儿姐姐好意相邀,只是我看那几位似乎并不是很喜欢我,我……我有些想回去了。” 秦君宁口中的那几位自然是对面仍旧对她虎视眈眈的李絮儿几人。 看着倒也没有絮儿口中说得那般难缠嘛。 说到底还是一群小丫头没历练,这点小事都做不好。李峮儿心底冷哼一声,对着秦君宁忙缓声安抚道:“一定是我那几个妹妹被家里娇惯坏了,失了规矩,这才让妹妹产生了误解,妹妹别怕,姐姐定会替你好好骂她们.......” “……”秦君宁停了手上动作,愣愣盯着李峮儿。 李峮儿一时被盯得发毛,不禁开口询问:“这是怎么了?可是姐姐脸上哪处脏了?” 秦君宁微微转向李絮儿等人:“那倒没有,我只是在等峮儿姐姐何时帮我去骂她们。” 李峮儿哽住了,难不成是个蠢的?哪有人这样聊天的?但凡有点脑子都能听明白出气什么的都是敷衍说辞。 李峮儿不禁怀疑起秦君宁是否故意使她难堪,见其神态憨憨又不像刻意,最终干干笑道:“呵呵,今日毕竟是我的及笄礼,不好人前责骂,妹妹安心,晚些我自会与长辈提及此事……” 看着李峮儿明显吃瘪的表情,秦君宁暂且熄了戏弄她的心思,喏喏开口道:“嗯……只能如此了,还是峮儿姐姐你最好了。” 虽是不痛不痒,称赞听着总是顺耳的。 李峮儿还没忘了自己盘算,露出温柔笑意:“想来妹妹眼下勉强自己在这里坐着也是无趣,不如姐姐陪你出去走走,离了这扰人地,心情自然也能好些。” 秦君宁有些为难,下意识看向杨清月离去的方向:“可是……” “安心,只在附近园子走走,很快就能回来。” “那.......好吧。”李峮儿没有出现前,秦君宁已经躲过李家一个端茶倒水的侍女“无意”洒出的茶水、手边汤碗被人碰撞后滴落的汤汁…… 要么换衣时无意闯入的男子、要么情急之下惹来的男子近身接触……后宅左右不过都是这些把戏。尤其还得敷衍自认精明的李峮儿,秦君宁许久没有演得这样累了。 躲过这次,李家还会有下次,倒不如就此遂了他们的心愿。 进展如此顺利是李峮儿也没料到的,离去前,她自认隐秘朝着李瑾儿使了眼神。 园中有道小门连接内外两院,到了园子她只需将人引到湖边,身旁侍女假装脚滑将人推到湖中,早已候在门外的小厮会即刻出现将人救下之时,李瑾儿就会带着李氏等人出现。此举并不算万全之策,但这里是她们李家,即便有人看出什么端倪,也不会有人为着一个名声原就不太好的孤女出头,就算是姑母察觉到不对,总不好大义灭亲拂了自家脸面...... 等会儿会有许多人与她一道见证浑身湿透的秦君宁被下人从水中搂抱上岸.......一想到事成之后,李峮儿心中又喜又慌,脚下步伐随之加快不少。 才只走了一半,秦君宁已经有些微喘:“峮儿姐姐走慢些,我……快要跟不上了。” “怪我,想着妹妹第一次来,姐姐迫不及待想带你去看看这园中春色。”李峮儿赶紧放缓了脚步,听闻杨家为着秦君宁病弱还让她跟在杨凌舟身后学些拳脚功夫,原她还有担心若是丫鬟动手时被秦君宁躲了过去可怎么好。这下亲眼见了这副恹恹弱息的模样,李峮儿更是安心不少。 第130章 落水 李峮儿虽是李家长房嫡出的姑娘,但李家情况与杨家又有些许不同,李氏父亲李老太爷早年病逝后,李家明面上事事以大房为首,实际家中掌事人却是李家二老爷李世清,时任正五品河南清吏司郎中。 同是正五品,与杨承志的翰林学士相较,清吏司郎中可是个实打实的优差肥缺。其中虽有岳家扶持,也离不了自身能力 ,加之幼年丧父的经历,用少年老成形容年轻时的李世清再恰当不过,刚毅果敢、审时度势……方有李家二房今日的如日中天。 而李峮儿的父亲则对仕途并无多少雄心壮志,靠着族中关系勉强在户部博得一个闲职,无非图个面子好看。娶妻时又只贪图貌美识趣,执意选了李峮儿的母亲。 未与李家结亲前,李大夫人母家已将将破败。无母家依仗的李大夫人对夫君心思拿捏极其精确,夫妻多年,少有的几次红脸都以李大老爷服软求饶告终。也是因此,李老夫人对大房一脉并不喜欢。 些许是听够了年节家宴时祖母、二叔言语中对大房的嫌弃,些许是见不得每每母亲与二婶争执后,即便无错也得伏小做低的模样……李峮儿再也不能容忍大房事事被二房压了一头,她不得不争。 秦君宁停在湖边,细细打量着园中景致,廊桥蜿蜒、满园花木,假山错落,清池锦鲤……处处彰显主人家对这里花费的心思。 “妹妹你看那里。”此刻,逆转翻盘的机会就在眼前,眼前是专心看向湖中假山的秦君宁,李峮儿心跳明显快了许多。 若是可以,她都有些想自己动手了。只需轻轻推搡,这个人顷刻就会…… 仅剩不多的理智让李峮儿朝着身后丫鬟使了眼色,继而她自己则不着痕迹往旁边挪了半分,只为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腾出足够的空间。 是要动手了吗? “哼!原来躲在这里!” 李峮儿有些不可置信看向来人:“絮儿?” 千钧一发之时,以李絮儿为首的四五个小姑娘的突然插入打断了一切。 “峮儿姐姐竟在这里,方才大伯母还在寻你。现下正好,姐姐赶紧回去,接下来就由我们陪着秦姐姐游园。”说话的是李絮儿亲妹妹。 李峮儿看着眼前装得恭敬有礼的几个妹妹,袖口之下却是暗暗攥紧了拳头。她哪里还不明白:定是李瑾儿不愿见她顺利成事,才叫了这些蠢货跑来搅局。 调整好情绪,李峮儿再开口仍是一贯温婉:“若是要紧事,母亲定会让人来寻我,难得我与阿宁妹妹投缘,游园这种小事还是不劳妹妹了。” 李絮儿显然不想再压抑怒火,毫不客气道:“还得是峮儿姐姐有面子,不然秦姑娘这会儿还守在厅内不肯踏出半步呢。人既已经出来了,旁的不牢姐姐费心了。” 轻飘飘一句话,竟是将李峮儿也拉入了她们的阵营。 “絮儿你……莫要血口喷人!”李峮儿没料到李絮儿完全不按常理出牌,气急之下声音也变得尖利起来:“我没有,阿宁妹妹你……” 迎向几人的视线时,秦君宁神色仍旧淡然:“有或没有此刻都不重要了,不是吗?峮-儿-姐-姐。” 李峮儿不敢置信地抬眼,正对上秦君宁似笑非笑的眼眸,恍惚间她好像明白了什么,先前呈现出的憨直都是秦君宁的伪装? 所以……她早就知道了? 不对!姑母那处都瞒得死死的,她怎么会知道? 不重要了? 是啊,对秦君宁而言,自然都不重要了。就算被她一早猜出来了又能怎么样?今日这场磨难她是躲不过的…… 李絮儿不管其他,得意洋洋道:“有娘生没娘养的死丫头,这会儿看你还能求谁来帮你?” 回过神来的李瑾儿下意识想要开口劝阻:“絮儿……” 李絮儿身后跟着的几个小姑娘已将秦君宁围了起来,一时间李峮儿的丫鬟都被挤了出去。 这是要动手了。 “啪!”响亮的巴掌实打实地落在一人脸上。 “姐姐?”捂着脸的却是秦君宁身后站着的姑娘。 发生了什么? 出手的李絮儿有些愣住,她明明朝着秦君宁打过去的,不知怎么就被她轻易躲了过去。 下一刻,蹲下身子的秦君宁一记扫腿,三个小姑娘跟着歪倒身子,朝着身后摔去。 以秦君宁的打算,说到底只是一群不经事的小姑娘,她不能出手太重,寻了空子脱身便够了。 只是一眨眼的工夫,气势汹汹的五人摔倒了三个,而秦君宁则已经逃出了束缚圈,剩下的两人赶忙扶起姐妹。 怒火更盛,一时却也顾不得其他。 秦君宁回头查看几人的模样:痛呼、怒骂、簪花摔落、手忙脚乱,好不狼狈。 她的机会来了。 不知怎的李峮儿跟鬼遮眼一样,一记眼刀制止住了想要跑走告信的丫鬟,继而鬼使神差地挪动到秦君宁附近。 李峮儿眼中此刻只剩秦君宁,局势已然如此,若真被她跑了,她仍旧什么都没有。 秦君宁自然没有错过李峮儿的逼近,原想着这姑娘该是能知难而退的,哎……最怕的就是这种不撞南墙不回头的。 “去-啊?”依旧是扑空。这次摔倒的却是李峮儿自己,至于摔下的方向? “扑通!”是重物落水的声音。 丫鬟再也抑制不住惊慌,脱口而出:“快来人啊!小姐落水了!” 蠢货!喊什么! 失衡摔入湖中的李峮儿想要骂人的,张口侵入的却是冰凉的湖水:“唔……” 李峮儿想要站起身,身下却空无一物,惊慌之下求生的本能让她疯狂扑腾!脑中更是一片空白,什么也不想不起来,心中剩下的只有恐惧。 “救……救命……”她不想死! 随着浮出的是一丝后悔.......她不该不听母亲的话,不该贸然出手…… 听见如约而至的求救声,小门顷刻被人从外打开,冲入的是两个蓄势待发的小厮,见着湖中扑腾的人影,两个小厮赶忙利落下水救人。 这园中湖水本就不深,但凡李峮儿还留有一丝冷静,该是记得只要站直了身子,水不过刚刚没过脖颈…… 一切发生得太快了。 甚至还没来得及完全起身,李峮儿突然的落水、求救……接踵而至,直到再亲眼见着小厮跳入湖中,李絮儿才算完全反应过来。 不应该是这样的,他们要救的那个秦君宁!不该是……不该是峮儿姐姐…… 秦君宁!秦君宁呢? 园中除了她们哪里还有她的影子…… 第131章 家事 丫鬟低垂着脑袋,一路步伐急促,直至踏入厅内前一刻,才稍稍放缓,她要回话的主子是李二夫人。 看到这幕,守在厅内的李瑾儿微微勾起唇角,心中了然:该是成了。 既如此,看戏的人也要入场了。 李瑾儿立即开口相邀起相好的姐妹一同逛园子,扫过一脸茫然的杨清月时,不知出于什么心思,特意问了一嘴可愿同去。 重回座位的杨清月已经发现秦君宁不知去往何处,厅内李絮儿等人也不在,自然没心思去逛什么园子。 “月姐姐真不去?”李瑾儿显然话中有话。 杨清月心底隐隐不安,被她这一问,反而有些犹豫了:“……” “姐姐既不愿去就算了。”好在李瑾儿不愿耽搁太久,也没继续纠缠。 一行人前脚离开不过半晌,秦君宁不知从哪绕了出来,三两步坐定在杨清月身旁。 杨清月一扫先前担忧,顷刻像是寻到了主心骨,紧皱的眉头总算放松下来:“去哪了?让我好找。” 秦君宁一贯简明扼要:“如厕。” 先头李二夫人刚听完丫鬟来报:园中起了争执,正在盘算用个什么由头将众人话头引去游园不显刻意,这会儿自家女儿就领了几个小姐妹出了花厅。 这孩子就是沉不住气,早知如此就不该让她知晓…… 李二夫人转念一想:由着小丫头们“无意”撞见,随后自会一传十、十传百传入各家长辈耳中。李家届时再想出面帮忙遮掩,也不好封上这些官家小姐的嘴…… 这般想着,李二夫人便也不那么着急了。 视线扫过厅内某处时,李二夫人怔住了:不是说絮儿几个已经与其起了争执? 厅中女眷如此之多,一时之间多一人少一人还真不好分辨。秦君宁一袭浅色缠枝纹锦裙,混在其中并不惹眼,可是就是那么凑巧,她与李二夫人有了短暂的目光接触。 既是一心谋算的主角,李二夫人对秦君宁一切自然早已了如指掌。 此刻不该出现的人偏偏就是那么坦然随意坐在厅内正与姐妹窃窃私语。 两人视线交汇的一刻,李二夫人看得分明:秦君宁在听别人讲话,点头认同的同时看似不经意抬眼迎向她的视线,只是短短一瞬,她就收回了视线。不知是对话内容好笑还是旁的什么,随后便是突然一笑。 是讥讽?李二夫人下意识否决了这个想法,想来三房那几个丫头该是失手了,竟是让她逃了回来。饶是这丫头有些机灵傍身,该是也没胆子敢对长辈如此狂悖。 继而闯入的是李大夫人旁伺候的嬷嬷:“夫人……”出事了!这样多宾客,嬷嬷自然不敢当众回禀。 李大夫人有些不解,难得见着嬷嬷这般失态:满脸通红,两眼发直不说,像是被什么吓到了,双腿不听使唤地乱颤…… ....... 一行人齐聚在李老太太院里时,李氏的眉头不禁跳了一下。 天晓得发生了什么,先是大嫂无端白了脸,二嫂扶着大嫂下去歇息……接着母亲那处也不知生了什么变故,传出老太太竟突然晕过去的消息。 听闻噩耗第一刻,李氏当即便赶了过来,好在此刻还有三房、四房夫人留在前头应酬。 入眼便是李老太太端坐正厅,及笄礼的主角李峮儿跪坐一侧,正哭得惨兮兮。 自家母亲哪里像是晕倒的样子,李氏坐下后小心问道:“母亲……这是?” 李峮儿好似见着能为自己做主的人,想也没想扑进自家姑母的怀里,不待其他人开口,已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姑母,你可得为峮儿做主。” 有了李峮儿哭诉起头,李絮儿等人不约而同地冲向李氏身旁诉苦:“姑母……” “姑母.......” 李老太太毫不留情冷呵道:“吵吵闹闹像什么样子!家里就是这般教你们的规矩?” “……” “……” 此话一出极其管用,一时间,竟是连李峮儿也不敢作声了,虽然委屈的泪水仍止不住地滴落,没了哭嚷,总算是安静了。 院内的声响传到这里,只能隐隐听得一二。好像有人在哭诉什么,杨清月想要听得更清楚一些时,哭闹动静却又没了。 瞧着该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今日她们是跟着李氏出府的,李氏不走,她们也不好先走……思忖再三,杨清月终是下了决定,低声与身旁丫鬟交代了什么。 一同等在侧厅的秦君宁极为平静,她们是被安排等在这里的。若没有李氏,李家与她们并无什么关系。此刻李家显然有家事料理,自然不会让她们这些外人在场。 先前园中她只是在李峮儿出手推她时提早跑开,而后发生的落水、救人……怎么也不能强加到她的头上。不过若是李家非要将一切都推到她身上的话,也并非不可能…… 等待的过程是漫长无聊的。 李氏总算理明白了一切:李峮儿在自家园中落水被府中下人救了上来,谁曾想人救上来时竟是被李瑾儿领去的一帮外人撞个正着…… 贞洁自古是女子最为重要的东西,平日稍有言行不慎就可能会被流言蜚语所断送一切,何况还是被家中下人碰了身子! 虽是情急之下救命不得不为,李峮儿被下人碰了身子却也是不争的事实。若只是自家人撞见倒也能勉强瞒住,可……瑾儿也是,早不去、晚不去偏偏那个时辰带人去逛什么园子! 李氏对李峮儿素来疼爱,出了这等事,一时之间也只有怜爱。 “母亲,好在今日来的与咱家关系都不错,不若晚些我与大嫂一一去拜见,想来这个面子该是有的……” “你是蠢的吗?”李老太太见女儿沉默良久,得出这样一个结论,再压不住怒气骂道:“换作是你撞见别家这等丑事,你会如何?何况今日瑾儿领去的都是些官家小姐,便是他家太太夫人肯卖李家面子担保守口如瓶,那些孩子你能约束得了?” “母亲……” 李老太太眯眼看向不敢出声的李峮儿,讥讽骂道:“你不是一直自诩聪明?往日你母亲交代你那些话就是听不进去,现下可好,这样的局面可是称心如意了?” “祖母……”李峮儿讷讷开口,想要为自己辩驳什么:“是—” “是什么?”李老太太冷冷说道:“及笄的日子应该紧紧跟在长辈身旁,无端跑去园子干什么?只差这会儿?莫不要以为我不清楚你心底的那些鬼心思,滚出去!” 李峮儿傻了,往日祖母对大房再不喜欢,也从未这般不留情面地责骂过自己。明明怪那个秦君宁,祖母为何不让自己说出口! 李峮儿不死心道:“祖母……” 李老太太并未给她再开口的机会,眼中寒光一闪,一旁的老嬷嬷已经上前拉扯起李峮儿:“峮姑娘头发还湿着,要是受凉伤了身子可就不好了,你们两个!还不快快将峮姑娘送回院里。” ........ 一旁原本抱着和李峮儿同样心思试图将秦君宁拉下水的李絮儿等人已经看明白了:祖母并不打算让姑母知晓一切。 第132章 面子 李老太太接着看向惴惴不安的几个孙女,面色稍稍放缓了些:“还杵在这里做甚?” 李絮儿的等人赶忙请辞;“孙女告退!” 厅内只剩母女二人,看着被蒙在鼓里浑然不知的李氏,李老夫人暗暗叹了口气:若不是想着为着二儿子仕途上能更进一步,自家也不会想着攀附什么汉王府…… 今日若是事成,便也罢了。可事情已经这样了,再因着一个孤女彻底得罪了杨家,可就不划算了。 至于李峮儿……日后京中豪门显贵显然是不能指望了,远离京中勉强也能保得前程。 思及秦君宁,李老夫人眯了眯眼;“杨家那位表姑娘我还未见过,唤进来让我瞧瞧吧。” 守在暗处的丫鬟早将园中情形回禀得一清二楚,虽说李峮儿落水一事是自作自受,可其中若是没有这个秦君宁,许多事也就不会闹到如今局面。 对秦君宁李老夫人自然不会有什么好感,只是这个孤女反应出乎意料的机敏,李峮儿先前哭诉更是点名了她前后两副面孔,想必该是一早就对自家起了疑。 …… 李氏一一介绍:“母亲这个便是我与你提过的宁儿,旁边站着的是二叔家的月儿,您该是记得的。” “嗯嗯……不错不错,到底是杨家会教养孩子啊,你瞧瞧这一个个的板正利落的模样,再看看你那几个不省心的侄女,难怪你每回回来都是各种夸赞。”李老夫人已经换了慈眉善目的模样,对着李氏笑着说道:“这个就是宁丫头?快走近些,让我好好瞧瞧……” 秦君宁学着杨清月恭敬拘谨的模样,规矩行过礼。再上前时,就被李老夫人紧紧抓住了手。 这距离近了,有些东西看得更加清楚了。笑不达眼底,此刻李老夫人脸上刻意挤出的和蔼因着两颊松弛的皮肉显得异常诡异。 “老夫人安。”秦君宁并未急着挣脱被抓住的手,垂着眼睑,任由对方肆意打量。 “生得真好啊,”李老夫人连连夸赞:“尤其是眼睛与你母亲生得简直一模一样,好在你来了京城,你外祖父外祖母也不至.......” 好端端地怎么提起这些,李氏急忙打断:“母亲……” 秦君宁的身世在杨家早不算什么秘密,一切未尘埃未定前,阖府上下只能揣着明白装糊涂。可这里毕竟不是杨家,尤其这会子厅内还有伺候的下人在,李氏自然不敢由着自己的母亲将话说下去。 “哎呀,看我,老糊涂了,大好的日子提及旧事作甚。”李老夫人自嘲笑笑,接着脱下右手上的一只玉镯作势要戴上秦君宁手上。“既第一次见你,总要给些见面礼的。” 李老太爷尚在时,李家可不似今日光景。李老夫人身穿所戴的物件随便一样都是收了多年的宝贝,就拿此刻要赠给秦君宁的玉镯来说,镯身光滑莹润,颜色自然通透。最难得的是,这件玉镯兼具红、绿、白、黄多种颜色,是极少见三色翡翠。 李氏未出阁时便见着母亲戴着这个镯子,这会儿见着李老夫人竟是要将这么贵重的镯子轻易送了秦君宁,一时惊直了眼。 这下秦君宁不得不躲:“承蒙老夫人厚爱,拖至今时才来拜见已经是晚辈的不是,如此厚礼晚辈更不敢当。” 李家这位老太太极有意思,上来先点了自己的身世,算是有意敲打,这会拿着见面礼的由头塞了这样名贵的镯子来,该不是让她拿人手短,吃人嘴软:你既收了,便闭上嘴吧? 虽然秦君宁也没打算与谁说什么。 只是若按她真实所想:不拿白不拿。 这等成色的镯子转手便能卖出千两的价格,她.......缺钱,倒不是因为她有什么要买的物件,毕竟银钱这种东西总不会有人嫌多的。 可若真收下还真有些麻烦……长辈赐予的物件,若她真敢转手卖了,名声有损不说,责骂什么都是轻的,怕是不出半日,牛叔都能在她眼前再上演一出:“老奴有愧老爷托付”自省的戏码。别有心思之人所赠,还不能拿去换银子,这镯子再名贵留在她手上便等同于普通石头。 何况这老太太脱了半天也摘不下来,显然并不像真心赠予啊…… 李氏赶忙帮腔道:“是啊,母亲,宁儿岁数还小,您这镯子真给了她,她如今的年岁可压不住的,若您实在喜欢她,不如换个别的能让她们这些小丫头整日戴出来的.......” 到底杨清月也在,总不好厚此薄彼。 “多亏你提醒了我。”李老夫人原就存了试探的心思,自然也不是真心想要将戴了多年的镯子赠给一个孤女。 见着秦君宁始终宠辱不惊,又是一副真心推脱的模样。知情识趣,安分守己……不觉间李老夫人心底的存着的厌恶多少消散一些。她想了想,接着对身旁嬷嬷低语了几句。 不多时,老嬷嬷捧着一个首饰匣出来,里头是一对金丝编织缠绕而成的手钏,内壁细致地錾刻着“福寿康宁”字样。虽比不得先前的三色翡翠镯,作为赠礼,价格仍是不菲。 “这手钏刚好一对,月丫头也在,你们姐妹两人一人一个。” 秦君宁与杨清月对视了一眼,李氏帮着又劝了两句,便就顺水推舟行了谢礼接了下来。 见秦君宁收下了手钏,李老夫人心中也算安稳一些,这丫头是个聪明的,想来该不会旁生枝节了。至于汉王府那处……原就是转了几道才传来的消息,成与不成她们应下初时也讲得很清楚。 这个丫头……李老夫人淡淡瞥向秦君宁离开的背影,只能怪她不知怎么招惹了汉王府那位县主。李家虽不会再出手,保不准还有别家。 自求多福吧。 …… 即将回程前,杨凌安等人的现身倒是令人出乎意料。 得空时杨清月才有机会说明先前担心李氏一时半会脱不开身,便让身旁丫鬟回了杨家叫人来接。 杨凌安下差归来,自家表妹的及笄礼总得来看一看的。至于杨凌风,纯属偷闲凑热闹。 坐上回程马车,杨凌风憋了一肚子话正好可以问出口了:“你将李峮儿推下水了?” 啧!秦君宁挑了挑眉,他从哪知道的?这才来了多久,这等机密要事都被他发现了? 杨清月有些不在状况:“谁落水了?”说来是好一会没见着李峮儿了,竟是落水了?何时落的水?又关阿宁什么事? “李峮儿啊,我和大哥刚到,李家三房那几个丫头就围住了大哥,叽叽喳喳说了你许多坏话。”杨凌风一脸坏笑:“想不想听听?” 若是秦君宁知晓先前厅内李老夫人与李氏的对话,对李老夫人最后的结论该是更能切身体会,人情面子这种东西在小丫头之间显然并不顶用。 离了祖母约束,李絮儿她们才不会管那么多:结果是李峮儿落水,过程是当时秦君宁也在李峮儿身旁,而真相 ……从来都不重要,这样年纪的小丫头只会巴不得身旁所有人都和自己一般对秦君宁深恶痛绝。 秦君宁含笑反问:“你信吗?” 第133章 撑腰 “像是你能干出的事。”杨凌风顿了一下说道:“不过要真是你推了,定也是她们干了些让你非推不可的事。” 这样说倒不是杨凌风帮亲不帮理,不过这一年多相处下来,对秦君宁他有自己的了解。 秦君宁未出现之前,家里几个兄弟姐妹的教养问题上论受罚次数他是独一份,若非说顽劣,杨凌风自问真的还好。怪只怪旁的都太争气,衬托下来只能显得他过于平庸。 偏偏王氏要强,身为人子他表示可以理解,重压之下将他逼得快要喘不过气来之时他也只敢偶尔躲个懒,想着忍一忍,熬一熬,什么都会过去的。纵然只是如此,难得的躲懒偷闲落入母亲眼中仍好似天大的过错。于是有些想法只能在心里越藏越深,或许等到科举落榜,等到母亲认清他资质有限,些许就会放他走那条他想走的路…… 秦君宁来后,一切则就不同了。在她身上,偶尔的散漫偷闲好像本该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便是长辈训诫听不下去时也是可以回嘴的……甭管此举该不该,对不对,责骂受罚她都认,若再有下次,那就保证下下次…… 原来还可以这样活? 对这位便宜表姐,杨凌风好似寻到同类一般高兴。 总算有人能听进他的抱怨,还不会端着长辈的口气劝导训诫,若是他有了什么馊主意,这个表姐会帮着出谋划策加以升华,即便事发受罚也能与你一起兜底……就这么说吧,只在秦君宁这里他从不会觉着扫兴。 说他义气相挺也好,在杨凌风眼中,秦君宁就不是个无端欺人的主儿。 没料到会听到这样的答案,秦君宁笑了笑,眼前一时有些恍惚。很久之前有人对她说过类似的话,明明极其没有道理,却是笃定的理所当然...... 她从不会在意任何指责、咒骂 ,却始终面对不了那份无条件的信任维护。 杨清月见秦君宁久久不语,只当她在担心旁的什么:“别怕,大哥若是真信了她们,我去解释。” 秦君宁哑然失笑,还好这次真的没做什么,不然怕是又得良心不安了。 “大哥自然不会听她们一面之词,只是后来李二夫人出面,我不好旁听,便先退了出来。”杨凌风浑不在意道:“要我说,李家那几个丫头片子没一个省油的灯,真要是在你手上吃点亏对她们而言也是好事,总好过日后外头再教她们怎么做人……” 杨清月并不苟同,却也没再说什么。 …… 送走杨凌安一行,李二夫人再压不住怒火,指着李瑾儿的鼻子痛骂道:“干杵在一旁也不知道拦着三房那几个,没瞧见你表哥都起了疑吗?” “絮儿吃了亏自然存了心思要告状,女儿就是有心,只凭自己一人想拦也拦不住啊。”李瑾儿委屈得紧:“祖母不也出面解释了,安表哥总归还是向着咱们自家人的。” 向着自家?虽说是打断了骨头连着筋,到底杨凌安也是姓杨不姓李!自家相公前几日来信特意叮嘱要与杨家多走动些,这回若不是母家那处逼得紧,又想着汉王总归皇上的亲叔叔……若能处理得当,一个孤女而已,杨家总不会与自家撕破了脸。 原想着两头维护,现下倒好,折腾一场搭进去大房一个李峮儿,那个孤女还安然无恙,汉王府一时半会怕是不会再来什么信了…… 最可恨的是前面好容易粉饰太平,临门一脚前又因着几个丫头的小九九险些坏了事,而自己的女儿李瑾儿此刻一副不痛不痒的模样…… 李二夫人冷冷地盯着李瑾儿,生出几分恨铁不成钢的意思:“你个蠢的,只想着眼前这些小心思,我平日教你的那些竟是没听进去!你安表哥显然不是个好糊弄的,没瞧见他走前险些就要叫了园子里那些下人问话……” “母亲!母亲与其在这儿冲女儿撒气,不如想想晚些怎么安抚大房……”李瑾儿极不服气。 在她看来,无非她们这回小瞧了那秦君宁,左右出面挑衅的是三房,害人不遂的是大房,他们二房可什么都没做,杨家便是知道了也不会责怪到二房头上。 “你!”想到李大夫人那难缠的模样,李二夫人隐隐有些头疼,老太太那方才说得很清楚:因着自己母家的送来的麻烦事,李峮儿的终身大事还得二房多费些心。 好一个多费心,当初将事揽下时,可没见过谁站出来推辞麻烦,现在好了,事办砸了,就想着将擦屁股的烂活甩回二房了。 话说这事可还没来得及与自家相公报备…… …… 两驾马车径直驶回杨府,半途秦君宁原想直接回了小院,谁曾想竟被杨凌安拦了下来。 这位大哥显然有自己打算,秦君宁也不好坚持,只得随他。 有些猜测总要验证的,杨凌安斟酌后开口问道:“今日在李家玩得可还高兴?” 高兴?平白得了个金手钏,该是高兴的吧,秦君宁小心翼翼回道:“尚可。” 杨凌安意识到自己表情或许太过严肃吓到了秦君宁,放轻了声音继续道:“大哥就想问你,絮儿她们今天有没有欺负你?” “……”就知道杨凌安肯定从李絮儿她们那里听出了什么。 该不该如实说呢?秦君宁有些犯难,这大哥人不错,李氏、李家与杨凌安之间注定有剪不断的羁绊,若是说了,他会不会为难? “别怕,你只如实说,旁的有大哥给你做主。” 做主什么的还是算了吧,反正她也没吃亏,秦君宁想定后,笑笑回道:“并没有,李家……饭菜很好吃。” 杨凌安沉默良久,终是没再追问。 就在刚刚,杨清月已经如实说了李府花厅发生的一切。李絮儿几人选了恶人先告状,偏偏受了欺负的人却只字不提。 秦君宁适时开口:“大哥若无其他事,我想先回去了。” 她是真的有些乏了,瞧着杨凌安这架势该是一时半会儿不会消停,此刻她只想回去好好躺着。 秦君宁此刻表现越是乖顺,落入杨凌安眼中仍是变了味,小表妹在李家受了欺负还不敢声张,而李家……吃定他家妹妹是无人撑腰了是吗? 第134章 掌柜 连着三日,下朝之后皇上都单独留了除谢逢春以外的内阁众大人。 春闱落定后,对谢逢春,皇上迟迟没有发话。 自姻亲张信下狱开始,谢逢春好比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坐立不安,为求一线生机,他是上下打点,只盼能一早探听圣意,无奈今时不同往日,忙活这些日子收效并不明显。 从来都是有人落下,才能有人更进一步。人情冷暖这般简单的道理,谢逢春哪里不懂?只是再百念皆灰都好,没等到最终答案之前,还是忍不住会期盼转机出现。 等待最终旨意的过程是注定苦闷的,以往风光无限的场景如同走马观花般一一谢逢春眼前浮现:少年得志、遭受坎坷、走到如今,百官拥戴,万人推崇……何等的风光得意,眼瞧着都要化为泡影。 直到现在,谢逢春还是有些看不透,张信收受贿赂显然疑点重重,那宣称悲愤自缢而死的举子最终都落得一个清白,怎得皇上偏在张信一事上不肯下令彻查?当初他是以大胆谏言入了皇上的眼得以重召回京,而今……只是因为他参奏了英王,就落得今时今日这般惶惶不可终日? …… 午后,灰袍男人推着一辆送鲜蔬食材的板车由偏门转进世子府,开门小厮左右环顾后,轻轻合上后门。 小厮赶忙接过男人手中活计,随后眼睁睁瞧着他轻车熟路径朝着世子书房方向走去。 “拜见世子。”男人现了真容,竟是销声匿迹有些日子的雷昊。 “你回来得也是时候,谢逢春马上贬去陕西,明日宫中就会有旨意下来。”一想起不可一世的首辅大人即将要收拾行囊滚去陕西做个小小参议,居于主座的英王世子心情自然很好。 只是终究没瞧着谢逢春人头落地,英王世子心气还是有些不顺:“到底便宜了他。” 雷昊开口劝慰道:“谢逢春失了圣心,就算暂且保住了命,也是死局。况且京城距陕西路途遥远,保不准遇上山匪、土贼什么的,赴任官员死在半途的也有先例……” “不急于一时,”英王世子摆了摆手:“咱们太孙殿下仁慈,下朝后特意来了趟英王府向父王借府兵,若真死在了半路,我们反倒摘不干净了。” “这……莫非太子仍未肯放弃谢逢春?” 英王世子语中讥讽道:“也不尽然,无非博个宽厚惜才的好名声罢了,一贯如此,都习惯了。倒是你,此行收获如何?” “竹山一行,属下亲眼瞧见了矿脉所在,顾家四房全程配合交接事宜,并没出什么岔子。” “呵!竟是真的?”英王世子掩下心中狂喜,早有耳闻顾家财力富可敌国,不想竟真如传言那般,一座铜矿说送便送…… 雷昊继续说道:“如今矿脉附近守卫都已经换了卫所旧部,都做寻常百姓装扮,开采手续也都完善,眼下只等王爷一声令下……” “不急于一时,且等等吧。”英王府再看不上文臣酸朽,经谢逢春一事也不得不承认,真到了圣前,还得靠嘴皮子利落,光指着武将打打杀杀终究不是长久之计。春闱落定不久,眼下正是拉拢人才的好机会。 雷昊并没急着退下,继续说道:“顾家四房还有话让属下带给世子:月前,顾家老家主病逝,对家主之位顾家族中一直未有定论……” “怎么?他们莫不是想让我们王府出面?”英王世子语气转冷。 顾家四房若想借助王府之势那就是痴心妄想了,一旦王府出面,与顾家私下之事来往都会摊在明面上,手握重兵的皇子、富可敌国的商贾……届时皇祖父会怎么想?他们虽眼热顾家财力,可也不会蠢到会冒这样大的风险。 “顾家四房这点分寸还是有的,此行顾家四房说得清楚,无论最终结果如何,总归都是顾家家事,自然不敢奢望王府出面调停,不过他们言明:若四房在家主之争中落败,他们也做了分支独立的准备,届时若有人出面为难……还望世子能暗中相助。” 英王世子面色舒缓:“倒不是难事。” “顾家四房还说,以后来往都可经由四房京中掌柜传递,此人,信得过。” 掌柜?英王世子脑中随之浮出一个模糊的影子,顾家四房留在京中的这位掌柜倒是神秘得紧,最初寻上门时,也只遣了属下传话。直至今日顾家四房已经展现出如此诚意,这位掌柜还从来未亲自拜见过他们,虽说小心谨慎并无错处…… 英王世子依稀忆起陆明沅的死,是他下令所为不假,可他总隐隐觉着一双手在暗处悄悄推动着事态的发展。最初始于顾家四房来人求见,才有之后的陆明沅的身份暴露,再到最后抓捕江禄留下的暗线、谢逢春朝上发难、皇祖父的敲打……连累他不得不对陆明沅痛下杀心。 张信受贿一事上,事先科场塞人、收买阅卷官员,英王府甚至做足了栽赃嫁祸的准备……可偏偏还未来得及发作,事态发展已然超出预期。 沈济川将市井传闻舞弊消息送来的当下,顾家四房也着人来了话:收买张信内眷,十五家官宦子弟牵涉其中,包括那个死掉的举子都是顾家一早挑好的人选....... 此等心机谋划,若不是出自那位远在竹山的顾家四房公子,便只有这位掌柜了,毕竟桩桩件件都是经了这位掌柜的手呢。听闻此人岁数并不年长,顾家四房在京中的多年来的往来生意维护全凭此人打理,人前却从未听谁见过这位掌柜的真容…… 难不成此人是顾家四房哪个位少爷? 英王世子一时有些意动:先前种种谋划若出自此人,那便最好将其揽入麾下。有英王府保驾护航,此人还愁没有前程可言? “这些由你去安排吧,对了,得空将这位掌柜唤来见一见。” “……” 见雷昊不接话,英王世子有些不解:“怎么?有难处?” “倒不是什么难处,那位先生言明:先前连累沈大人降职一事,怕是世子府内外……”雷昊顿了一下,继续说道:“大事未成之前,世子与顾家还是保持距离为好。” 在理,英王世子也不再坚持。上次连累父王宫中罚跪,府中上下已进行过一次清洗,可也保不准还有漏网之鱼。 毕竟谁也说不准,当年重启检校一事,皇祖父到底是真的置之不理还是早已转为暗处…… 第135章 心悦 天际才微露出蛋白,地处城西北二里的演武场,已是跨弓舞剑,呐喊声声。 本该是寻常中的某一日,却因着观谢亭中无端出现的妙龄女子,引得台下操练的兵士不时偷看。若不是妙龄女子身份非比寻常,依着素日没皮没脸的性子,有些人早去搭话闲聊了。 为见着心心念念的楚狰,青阳县主一早便来了演武场。出门前不好让祖母知晓,还是特意寻了别的由头。直到亲眼见着楚狰出现,她才敛下心中狂喜,与身旁之人竟是忘记招呼一声,这就故作端庄快步移向楚狰所在的演武堂。 “表哥安好?”今日知晓要见楚狰,青阳县主特意挑了件修身的鹅黄纱裙,她对自己的姿色极为自信,深谙什么样的装扮最能彰显出她的粉妆玉琢。此刻朱唇轻启勾起好看的弧度,一双黑眸随之顾盼流转…… 楚狰抬头看了过来,与青阳县主对上视线后的一刹那,下意识皱起了眉头:“你怎么在这?” 反观青阳县主却像害羞一般赶忙垂下了头,俏脸微红。 “咳咳……”杨铭嘴角微抽,瞧瞧这一口一个表哥叫的,娇滴滴脆生生,不知晓的还以为相见情郎呢。 而此刻青阳县主真正名义上的情郎远在观谢亭中查看兵士操练情况,对这边发生的一切好似浑然不觉。 从未见过谁家会把女眷带来这里,卫所多是气血方刚的男儿不说,且京中谁人不知青阳县主早对楚狰垂涎已久....... 单看眼前这辣眼一幕,杨铭微微叹了口气,该说沈大人是心大还是心大呢? 楚狰冷冷提示道:“细算起来我楚家与汉王府并没什么亲戚,县主这声表哥,楚狰实在担不得。另望县主知晓,演武堂乃至卫所上下都不要该是县主能踏足的地,既然是沈大人将你领来,便下不为例。” 堂内众人一时沉默,楚狰竟是一点面子也不愿给。 次座的兰天玩味摆弄起手边弯刀,韩其和张子元相视一眼,皆是别有意味的戏谑:青阳县主的心思竟是藏也不惜地藏了,也不知沈济川此刻心中作何感想? 青阳县主还想要开口解释:“我只是……” 换作旁人这样对她,青阳县主早已甩手走人。可是因为是楚狰,什么便都会有例外。 奈何主角并不在意答案,还未等她将话说完,楚狰已经开口道:“我们还有事要议,若无旁的事,还请县主移步。” “……”触及楚狰漠然眼神,青阳县主再有不甘只能就此作罢。 见人依依不舍离远了,张子元才含笑调侃:“阿狰也是,对女子总要温柔些,如此薄情无义会伤了县主心的……” 韩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触及楚狰冷冷视线,急忙憋了回去。 “听我爹的意思,沈济川官复原职怕就是这几日的事情。”自成亲后兰天确实稳重不少,转了话头顷刻盖下堂内尴尬气氛。 “哼!”提到沈济川,张子元顿时没了好脸色。 私下几人再各有心思,对沈济川这种靠狗苟蝇营上位的货色,却是不谋而合地看不上。对张子元他们而言,沈济川的存在好比整日要面对一坨屎,原先只是看着膈应,现在倒好,这坨屎要重新落在他们头上,神机营再特殊,面上仍受沈济川管辖,这下可不止一个膈应可以形容得了。 “怎么面色这么凝重?难不成这位沈大人不好相处?”杨铭刚进神机营不久,算起来还从未与沈济川打过照面。 “你才回来不久,有些事……”韩其自发要为杨铭解惑。 几人中韩家势微,日常相处中韩其的姿态自发低上一些。尤其对杨铭出现在神机营后,韩其自觉看破一切:他家老大人重返朝堂不久,宫里这就让谢逢春腾了内阁首辅的位置。眼前的杨铭,只说了一句试炼,这就被丢进神机营跟在楚狰身后。想他当年家里费了多少心思才将他塞了进来.......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今年春闱韩家两个子弟为了一些不好与外人道的缘由,称病避开殿试……面对杨铭,韩其不得不慎重一些。 听完韩其添油加醋的描述,杨铭依旧淡然,不以言废人,沈济川再如何不看还是要看日后亲眼得见…… 难得今日聚得这样齐整,兰天开口相邀道:“晚些若是无事,不妨去我那坐一坐。” “自然是要去的,早听闻弟妹贤良淑德,今日进府可得要正式拜见的。”张子元年岁不过虚长兰天一岁,膝下已有一子一女。 韩其附和道:“定是得去……” 见着兰天看向自己,杨铭微笑道:“兰兄都开口了,小弟定然不会推脱。” 好像有些不对…… 视线在两人之间游移片刻,张子元总算是想起什么:兰天成亲前夕闹出的纳妾传闻主角听说是翰林院杨大人的侄女?话说翰林院那位不就是与杨铭同出一族…… 有好戏瞧了…… …… 重回观谢亭,沈济川像是猜到青阳县主会无功而返,微微一笑道:“可如愿了?” “你都猜到了,还问我作甚!”青阳县主眉眼一挑,现下也懒得装什么贤德淑女,毫不客气坐下。 她是真的喜欢楚狰,只楚狰在京中一日,总忍不住会让人盯紧了楚狰的一举一动。若不是整日困在祖母跟前束手束脚,以她的心意,非得多来几次邂逅、偶遇什么的。 在青阳县主看来,京中名门子弟只楚狰一人能入得她的眼:国公血脉、铁血小将……便是皇上跟前只有独一份的宠信……楚狰身上单拎出哪一样都是如意郎君的首选。 想她也是堂堂县主,她既不嫌楚狰年岁长她许多,凭什么祖母就是不愿出面撮合? 偏偏是这个沈济川! “我心悦县主,自会满足你的一切要求……经此相见,县主该是明白与其眺望那些抓不住的,不如珍惜眼前人。”毕竟……除了我,你也没有更好的选择。最后这话沈济川永远不会说出口,他能看得明白可不代表这位不可一世的县主同样看得明白。 促成青阳县主今日得见楚狰,自然是沈济川的有意安排,并非他要抢着做这个绿头王八…… 按说江禄都死了这样久,偏偏他们沈家的名声始终如旧,沈济川不会理解,揭发一个该死之人怎么就成了他永远摆脱不了的烙印。他如今尚无子嗣,总是要再娶亲的。京城各家对沈家面上恭敬,却总是敬而远之。 除了青阳县主,一时之间沈济川亦寻不到更好的选择。 续弦再娶必须得等三年,如今才过一半,先前只是丢了指挥同知卫的位置,青阳县主待沈济川好似换了个人般爱搭不理,就连最先起意要促成两人好事的汉王妃面上也是淡淡。而今好容易重得圣上宠信,殿前逼供他大出风头,虽暂未官复原职,听蔡公公的意思,亦是早晚的事情,不然汉王妃怎么肯让青阳县主再与他相见? 第136章 认错 “沈大人何必在这里与我说这些没着没落的,”青阳县主一转之前慵懒,语气暧昧道:“你也知晓的,我的亲事从来都是祖母做主的。” 言外之意是将先前冷待全都甩到汉王妃身上了。 这番说辞不真也不假,历朝历代世家望族总避不开新老交替,兴兴灭灭……子弟不肖、朝中无人是汉王府迫在眉睫要解决的问题,在青阳县主的婚事上汉王妃自得要斟酌再三。 沈济川能力再出众,根基、品行上总是稍逊一些……而况庶族阶层跻身科第重振门楣的例子层出不穷,伴随春闱落幕,汉王妃不禁将目光转向一些寒族学子身上。好比那个尼山书院山长的关门弟子,叫什么嵩明的,瞧着而今的势头已然入了东宫的眼。 沈济川垂下眼帘,低头浅笑,一时让人看不出他在想些什么。 青阳县主此刻的虚与委蛇无非吃准了他舍不掉汉王府,没错,他是舍不掉!人人只道他沈济川攀附江禄才有今日,谁会看到他背后付出的辛酸血泪! 单论相貌能力,沈济川自认丝毫不逊楚狰,非说劣势,无非出身倚仗,可偏偏在这京城,识人第一眼总是讲究他缺少的这些。出身卑微好似是他最大的错处!从被爹娘过继给那位远房堂伯开始,初进禁军,同僚排挤、上峰唾弃……那时不知道多少个夜晚他在月光下抹去眼泪,然后咬牙撑下去的。 一朝权在手,杀尽负心狗! 在这条路上他已经牺牲了太多:良心,尊严,甚至灵魂。说来讽刺,而今只在旁人畏惧的眼神中,他才可以稍微感到丝丝暖意, 最初只想依靠自身改变命运啊,奈何最终却被命运改变…… 冷眸眸光微闪,沈济川再开口:“宫中早有放话:除非楚狰点头,他的亲事谁也勉强不得。县主与其缘木求鱼,倒不如……” “倒不如什么?”青阳县主冷喝道:“便是没有楚狰,也并非就是你。” “这话不假,可其他人不能像我一般可以给县主想要的一切。” 青阳县主掀开眼皮,似是嘲讽沈济川的大言不惭:“你知晓我想要什么?” “至少不会如眼下……收拾一个招惹楚狰的官宦女子还得经由汉王妃身旁嬷嬷传话出去。” 青阳县主微讶,她自认行事隐秘,不想竟会被沈济川知晓此事。 那日依命盯着楚狰的下人回来禀报:亲眼见着楚狰在街市与一女子拉拉扯扯。那女子身份第一瞬就被下人认了出来,先前灯会受过她两鞭的。若是杨家那位大小姐便也罢了,可偏偏是一个不开眼的孤女。 新仇旧恨,灯会就觉着不尽兴的青阳县主登时就起了心思:祖母虽不会准许她肆意行事,可祖母身旁那些个嬷嬷却不是难说话的,只需稍加收买,让嬷嬷放出话去,坏一个孤女名声能有多难?至于所谓的姻亲一说,反正府中那么多没出息的堂兄堂弟,无端得个美娇娘,任谁都是愿意的…… 青阳县主厉声质问道:“你让人盯着我?” “县主误会我了,沈某在禁军当差多年,也是攒下了一些人情关系的。清吏司郎中李家前两日急匆匆为府中刚过及笄的姑娘寻托姻缘,非得指定京城以外的门户,这等标新立异的要求可不常见,稍稍一问就能探听出始末缘由。”沈济川徐徐道:“也是我多事,又多查了一些,最初源头那位姓秦的姑娘只是偶然撞见楚大人,两人私下并无任何来往……” 然而青阳县主并不领情,声色俱厉道:“要你告知我这些?她该是庆幸与楚狰并无瓜葛,不然可就不是有损名节这么简单了!” 沈济川微微皱起了眉头,相较只是刁蛮任性的江箐箐,这位青阳县主的心思可要恶毒许多,只因一个心气不顺,随即便要毁了一个无辜女子的名声清白。 若没了这个县主的身份,此等行径落在沈济川眼中,只会将之堪比花街柳巷里最低等的娼妓…… 饶是如此想,面上沈济川仍然得耐着性子:“我无意与县主争辩什么,后头这些话踏出了这里,我只会忘得一干二净,至于我先前对县主所说,皆是肺腑之言,还望县主仔细思量……” …… 秦君宁是被杨凌风硬拉着进来的。 李氏目光闪烁了几下,厅内一侧是娘家的几个侄女,另一边是家里几个孩子,一时她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了。 秦君宁小声嘟囔:“何必搞成这样。” 奈何杨凌风根本听不进去,仍是将她推在了最前面。 李家发生的种种在秦君宁这里早已翻篇,只是杨凌安真是个较真的,竟将事情捅到了李氏面前。她自不会指望李氏会为着自己再开罪了娘家人,何况自她进来后,李大夫人身后的李峮儿已然梨花带雨,好似受了多大的委屈。 总归得有个交代,这是杨凌安的原话。 其实当日李氏也有察觉出不对,只是秦君宁隐忍不发,她也亦不想徒生波折,即便事后杨凌安将一切查明摊到眼前,李氏第一瞬还想着大事化小,小事化小。 说到底终究秦君宁安然无恙,峮儿胡闹也算是受到了惩罚不是? 可是杨凌安放话:若在她这得不到交代,便要将一切如实回禀杨老爷子…… 李氏想定后,随即扯开一脸笑:“这下宁儿也来了,峮儿是不是有些话要说?” 李峮儿抽抽搭搭,半晌吐不出一句囫囵话。 虽说是要认错,无人注意时,李大夫人狠狠瞪了一眼秦君宁。真是没天理,自家女儿受了这样大的委屈,还得赶来与一个丫头片子低头认错。临出门前,李大夫人可没忘记老太太的叮嘱:若今日这事全不了,日后大房也不必有她们母女二人的位置了。对自家婆母手段的了解,李大夫人可不会只当成一句寻常训斥对待。 即便再恨,李大夫人还是很快收敛起一切不该有的情绪。 “既是要认错,怎么半晌不吭声?莫不是要我们都在这听你哭完?”杨凌风才不管李氏脸色难看,嚷声继续询问道:“我们阿宁被你们指着鼻子辱骂没爹没娘的时候,可没跟你们这样委屈……” 杨凌风话虽不好听却是实话,既要赔礼认错,只差这会儿的委屈?一贯乖顺的杨清月也没任何阻拦的意思。 李氏有些懵了,竟还骂了这些?她下意识看向惯来稳重的杨凌安,得了确认后,心情顿时跌入谷底。 哪怕是秦君宁欺负了峮儿她们也好过是眼下这幅景象。老爷子对秦君宁这个外孙女儿有多特别,她可都是看在眼里的。 没爹没娘……这些也是能说的?! 第137章 圆满 李氏想也不想怒视着几个娘家侄女,今日当着儿子的面,她再不想也得表明态度:“峮儿,这些混账话是你说的?” “不是的姑母,不是这样的,没爹没娘是絮儿说的,瑾儿在旁边也听到的,不信姑母可以问瑾儿。”在李氏这里李峮儿从未听过如此严厉的语气,明明受委屈的是她,凭什么将所有的过错都推到她的身上。 这下可好,原想全程陪衬的李絮儿、李瑾儿再也躲不掉了。 李絮儿连连否认:“我没有!峮姐姐自己做的事何必赖我身上……” 李瑾儿可不像她这般慌张,当着所有人的面小姑娘像是吓傻了一般,半天说不出一个字。至于真假,只她自己清楚。 李三夫人急忙帮腔道:“峮儿别是记错了,絮儿那日可一直在我眼前……” 蠢货!原本一个人能顶下来,这会偏要将所有人都拉下水。 李二夫人强忍住怒火,温声劝道:“峮儿,一时想岔了,做错事不打紧,可莫要忘了来前祖母对你的叮嘱?” “呵!”一个两个竟都指着她将所有事情揽下,百口莫辩的李峮儿已经生了破罐破摔的心气儿,歇斯底里地喊道:“我没做就是没做!谁都别想将脏水泼我身上!” 转而李峮儿斜瞥着李二夫人方向:“不是二婶你母家来人传话说只要滨州来的那个孤女坏了名节,事后自有大好姻缘的吗?” “三婶,那日絮儿出口辱骂不就是听了三婶你出的主意想着将人引到园中推下水的吗?三婶这会将自家摘得这样干净,那日守在外院听到声响就得冲进来救人的小厮难道不是三婶你一手安排的?絮儿领着四五个姊妹打不过一个秦君宁是挺丢脸的吧,呵呵.......也是,换作是我也不敢承认自己这么没用。至于瑾儿你……家里这些姐妹谁能比得了你机灵,前前后后撺掇着絮儿,那日若不是你配合得这样好,将人领进园子里,我怎么会落得如此田地!” “……” “……” 李峮儿一顿连珠炮般的输出,厅内静得连针掉到地上的声音都能听到。 “李峮儿!你是疯了!”李二夫人、李三夫人此刻想杀人的心都有了。 “是啊!我疯了,不就是二婶、三婶逼的吗?莫不要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这些日子二婶打着为我好的名义,挑选的那些人家哪个不是为了你们二房铺路?如今我是好不了了,可你们也别想着踩着我称心如意!” “李峮儿!” “……” 厅内已然乱作一团,李絮儿、李瑾儿被这反转一幕吓白了脸,将身体全然缩进各自失去理智的母亲身后,生怕再被疯疯癫癫的李峮儿女攀扯出什么。 杨凌风已经听傻了,别家后院阴私事他是听过一些,可当这一切就发生在自己身边时,反而会有些不敢置信。 与眼前相较,王氏先前对大房再艳羡都好,也从未想过生过任何坑陷大房的心思....... 杨清月则是红了眼眶,紧紧抓着秦君宁的手一直在发抖,一时也分不清是气的还是吓的。 李大夫人脸都歪了,原说了只是赔礼认错,怎么会演变成眼下情形?虽是又惊又怕,但看着二房三房那几张扭曲的脸,却也有一种异样的痛快。自事发后,这些人打着为大房着想的宽慰劝说无非都在哄着她们认清现实,逼着大房吞下一切苦果,此刻她竟有些想看到李老太太那张皱巴巴的脸上会是何种表情…… “我竟是忘了你,你们以为她真如面上这般无辜?”李峮儿狠狠瞪向秦君宁:“论做戏怕是李瑾儿也比不上你这个滨州来的呢,明明一早猜出了李家的别有用心,还陪着演完一切……咱们祖母怕是也猜到了吧,不然怎么当时死死按着不让我将她扯出来?” 秦君宁明显觉出身旁几人的注视,悠悠开口道:“你落水不是我推的吧?” 李峮儿目眦欲裂道:“就算不是你,也是你害的!” “你非要这样认为,那我也没法子。”秦君宁无奈笑道:“总不能让我明知当害而不避吧。” “你......” 杨凌安怔怔开口打断了两人的对峙:“母亲,你都听到了。” 虽在秦君宁这儿暂时吃瘪,但当李峮儿扫过厅内众人的神态各异,胸间迸发出的畅意快感让她一鼓作气继续道:“安表哥可满意了?这便是你想要的交代。李家上上下下都参与其中呢,对了还有祖母,也是表哥你的外祖母,她老人家不点头,几位婶婶怎会如此利落敲定一切?” 秦君宁不禁有些同情杨凌安,今日带给他的冲击实在不小,她明白这位大哥最初只是想做好一位称职的长兄。执意追求真相的代价往往就得必须面对真相背后隐藏的一切,对他而言今日注定是个两难的局面。 杨凌安置若罔闻,只盯着李氏:“母亲。” “我……”李氏早已坐立难安,她想过该是自家侄女与秦君宁起了冲突,甚至可能动了手,却怎么也想不到真相竟会如此。一霎之间她是又气又恨,气李家竟将她瞒得死死,恨李峮儿将场面搞成这样难看。 无奈木已成舟,此刻让她说什么?说什么都不对,一头是自己的母家,一头是……秦君宁。 李氏像是想起什么,充满希冀的目光紧紧锁向秦君宁:一切的一切源于她,她安然无恙不是吗?只她肯开口,所谓难局即刻便能迎刃而解........ 秦君宁当然接收到了李氏的求救信息,今日这场认错原本不是就她要求的,只是说句缓和的话能有多难?更何况一时半会儿她亦离不了杨家,若真闹得太过,日后少不了与李氏碰面,她虽无妨,可李氏呢? 万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不是? “其实……” 只在秦君宁嘴唇轻启的一刻,杨凌安毅然打断了她的话头:“阿宁身子一向柔弱,在这里待了这样久,月儿陪她先去歇息吧。” 她柔弱?李絮儿简直要气笑了,那日滑溜脱身的身手哪里能跟柔弱能搭上? 秦君宁还想说些什么,触及杨凌安毋庸置疑的眼神,只得作罢。 杨凌安似是承诺:“安心。” 杨凌风总算不笨:“我突然想起还有功课没写,也得回去了。” 虽没等来秦君宁的开口,李氏心中总算安稳一些,李家那几位夫人亦如是。 这下该是能安心了,厅内剩下的都是他们自家人,没了外人在场,多少能落得一个圆满结局。 第138章 惊马 “阿奴有些不明白,小姐最初为何将一切都瞒下?”若不是秦君宁拦着,义愤填膺的阿奴怕是即刻就能冲到李家府门前叫骂,凭着她的嘴皮子,非得臊得李家众人十天半月出不了门。 “我要是一早挑明,无凭无据的,李家咬死不认怎么办?大多数人更会相信亲近的人,我那位舅母怎会例外?何况李家杨家好歹做了二十多年的亲戚,我与杨家接触才多久?孰轻孰重,我还是能分得清的。”秦君宁面色淡淡:“即便有人信我,总归我还好端端的,闹破了天也无非几句不痛不痒的赔礼认错,是否真心另说,听或不听对我而言有何差别?” “哼,就是便宜了那该死的李家……”阿奴仍有些愤愤不平。 “哪里便宜了?这会儿李家怕是悔得肠子都青了,不信你瞧……”秦君宁随意挑开最近手边的一个黑漆描金嵌染的首饰匣子,里头簪环耳饰、玎珰配饰足足二三十样,金银玉器,应有尽有,单单这一匣的价值已超过百两。这还是李家送来的其中一件,至于缘由,说是贺她及笄。 李氏着人也送了不少,诚意相比李家送来的这些还要实诚不少,这些或许就是杨凌安为他争取的最大补偿了。 飞来横财,谁不喜欢,秦君宁表示她很满意。 秦君宁的及笄礼因着身份尴尬,不好跟杨清月、李峮儿那般大操大办,虽然杨老夫人提早言明该有的绝不会少了她的,自家热闹也是一样的,可却被她自己给拒了。 原因无他,整个过程礼节规矩繁琐不说,除了多了一个堂而皇之的收礼名义,旁的一切远不及面前阿奴特意煮的一碗清汤鸡蛋面以及牛叔一早就摆在堂屋中的一柄短刃。 “牛叔挑了许久呢,阿奴也帮着看了许多哦,小姐看看可还喜欢?”阿奴眼巴巴等着秦君宁反应。 蟠螭雕纹皮柄,锋端为柳叶状,刀身留有三道血槽,尺寸大小极其方便随身收藏。 “喜欢,我很喜欢。”自拿在手中第一刻秦君宁的嘴角就没下来过,与先前见着那堆首饰匣子反应淡淡相比,足以证明这柄短刃显明显更合她的心意。 她只在牛叔面前提过一次,竟不想牛叔竟是记下了。原先秦君宁并未想过牛叔会同意,想来该是先前青阳县主闹出的动静促使所成。 思及青阳县主,秦君宁眸色轻闪了下,最好别再有下次,兔子急了也会咬人呢,何况她本就不是兔子。 …… 晨光熹微,不知从哪里冲出的惊马一路疾行,一头冲进了演武场。 后头远远跟了一路的男人气喘吁吁,拼尽全力吼叫提醒着:“让让!快让让!” 真是见了鬼了,一清早这马也不知受了什么刺激,才只解开缰绳,竟就跃出马厩,这就一路奔着演武场来了。 这会正是操练的时辰,若是撞坏了谁,或是哪个不开眼的伤了马,都是他兜不住的。 好在意识到危险逼近的军士反应迅速,慌忙避退间竟是腾出了一条向外的通道。 那边可是进出营地的方向啊! 男人心中绝望愈发加重:要是任其跑了出去,仍是逃不了一顿重罚…… “这是闹得哪出?”守卫想要拦住,真当见着马蹄落下逼近时,却也不得不闪躲。 “拦一下,拦一下啊!” “……” “……” 伴着一声嘹亮的口哨声,一抹黑色身影在惊马擦过一瞬,竟是只勉强抓住惊马颈处的一把鬃毛。 马儿受疼发出刺耳的嘶鸣,晃动颈部的同时跃起前蹄。 顷刻功夫那人就会被甩下来! 若是真摔了下来,断了骨头还是轻的……撞见惊险一幕的众人已被吓得瞪直了眼。 下一刻那抹身影竟是已经翻身落在马鞍之上,抓住缰绳的同时,双脚更是稳稳踩住马镫。 “吁—”直等听见那身影主人发出的声音,众人才意识到做出惊险之举之人竟是个女子。 有了钳制,再有女子随后的安抚,马蹄落下不久,惊马逐渐恢复平静。 “喏,牵住了,下次再被它跑了可不会这样巧能碰上我。”在众人折服的视线中,女子扬唇轻笑,将缰绳交还至男人手中。 “多谢多谢.......” 卫所驻营鲜少会有女子出没,男人连连道谢中也在悄悄揣测着女子的身份。 虽说是个女娇娘,一身利落骑装,顶结发髻显然是男子装扮,皮肤不似京中女子白皙细嫩,圆脸杏眼,一双眸子神采奕奕,单论相貌算不得多美,却又有一种别样韵味。 楚狰不屑地撇嘴:“到底是蛮夷之地长大,总算还不算太蠢。” 听到楚狰发话,男人原先心中猜测自也得到了确认:听闻昭武将军夫人今日新收了一位义女,怕不就是眼前这位。 那女子毫不客气回击:“不会说话就闭嘴,有能耐你自己不上,不还得靠我?” “你也没给我机会出手啊,怎么?生怕别人不知道你会驭马?” 女子语气极其嫌弃:“切,没用就是没用,这会儿在这嘴硬什么……” 舞象之年的年纪最受不得激,楚狰登时就变了脸:“呵,不行再来一次你别动,看我能不能降服得了它!” 好容易才抓回的马儿,男人自不会眼见着它再从自己眼前跑走,手中缰绳又抓紧几分的同时,想要尽快逃离这里。 “给我!”楚狰并未给他男人逃离的机会,已然拦住他的去路,伸手便要去接缰绳。 男人表示很为难:“这.......” “好了好了,几句玩笑话你竟还当了真。”女子一把拽住了较真的楚狰,同时摇头示意男人赶紧离开这块是非地。 楚狰脸色仍有些僵硬:“你这态度可不诚心.......” “哪有,不是说了还要打猎的?这会儿在这耽搁什么,真要与我一较高下,不如等会看看谁打的猎物多。”女子挑眉笑着,接着半拖半拽总算将楚狰拉走。 “谁怕谁!” “……” 直等到两人身影渐行渐远,有人恍然回神:“这义兄义妹关系处得挺好啊?” “好?你从哪看出来的?自那姑娘进了将军府,两人一日拌嘴次数比吃饭还勤快,隔几日还有动手呢……” “是吗?”有人表示存疑,话说楚狰这刺头什么时候这般听劝了? …… “坏了!坏了!” 无端被扰了清梦,楚狰惊醒第一瞬便想发作。 “咱们弟兄与沈济川身旁侍卫打起来了!”韩其几近连滚带爬,一路跑来已是大汗淋漓。 第139章 斗殴 只是听见沈济川的名字,一下子就像捅了马蜂窝。 这些时日遭受的窝囊气顷刻间好似寻到了宣泄口,还未等韩其说明缘由,一时之间拿刀的拿刀,更有甚者操起铳箭,这就要冲出去:“如今是什么玩意儿都来招惹神机营,走!” 楚狰一把抓住韩其:“怎么回事?说清楚了。” “兵部着人新送来一批火器,登记入库时几个弟兄多问了几句,整日跟在沈济川身旁那个姓胡的夹枪带棒,说得实在难听,弟兄们一时没收住就……” 楚狰听明白了,下月有支外来使臣队伍将会抵京,宫中打算以狩猎名义借机在使臣眼前展示国威,兵部督促工部新造了一批新型火器,算算日子正是这两日送来。火器铸造耗资巨大,只这一项就占去禁军军饷大半,另两营不少人早已心生不满。沈济川官复原职,五军营﹑三千营如今唯他马首是瞻,偏只神机营将他不当一回事,这场冲突早晚都要来的。 楚狰拦住众人:“兵器就别带了,真见了血,谁也兜不住。” 韩其却是不认同:“别啊,那几个弟兄就是没带趁手的物件才落了下风,咱们就这样赶过去能讨得什么便宜? “是吗?”楚狰定定盯住韩其半晌,倏然说道:“除去今日还要当值的,谁也不准踏出这里,等我回来发觉少了谁,军法伺候!” “这.......”韩其还想再劝,撞上楚狰幽深眸色,一时心里有些发虚,也不好再说什么。 此刻这里能做主的只有楚狰,其他人再有不甘也只得作罢。 楚狰赶到时,人已被拉开。亲眼见到的情形与韩其描述的好像有不同:那位胡姓侍卫满脸血污,瘫倒在地上已是奄奄一息,一旁站着的三四人脸上虽也挂了彩,相较之下显然只是轻伤。 见着楚狰,年纪稍轻些的立刻告状:“大人,是他们来阴的……” 有人立即反驳:“我呸!居然还有脸睁眼说瞎话,胡大哥被你们打得都没个好模样了,都这会了还想着血口喷人!” “放屁!老子的拳头都没砸在他身上几下,有种的爬起来光明正大地打一场,躺在地上装什么缩头乌龟!” “……” “来啊,谁怕谁!早看你们这些……不顺眼了。”回嘴的自然不是“奄奄一息”的胡侍卫。 “……” “闭嘴!”身旁亲卫被人打了,沈济川自是要来 ,只他出现的第一刻,原先还气势汹汹的侍卫们全都噤声。 楚狰轻笑调侃道:“沈大人官威不小啊,我到了这样久也不见他们如此……” “沈某约束属下不严,这才失了规矩,让楚大人看笑话了。”沈济川不会蠢到主动招惹楚狰,虽说他的官职高于楚狰,当着这些下属的面,言谈中仍是客气有加。 “哪里,是这些小的们不懂事,莽莽撞撞失了分寸伤了胡侍卫才是。”楚狰转而看向其他人:“对了,瞧着胡侍卫伤势不轻,可有人去请了大夫来?” 半晌才见有人回应:“已去请了,想着且有一会儿才能赶来。” “这可怎么行?到底也是沈大人身边得力之人,哪能任其在这躺着?”楚狰挥手叫来站在一旁的其中一人:“去拿了我的名帖即刻赶去宫里请位太医过来,必得快马加程,绝不能耽误胡侍卫的伤。” “是!” 沈济川闻之心中一凛,连忙劝道:“区区皮外伤怎能劳烦太医?” 楚狰面上不解:“流了这些血,怎会只是区区皮外伤?” “唔.......”胡侍卫那处总算有了动静,有人赶忙蹲下托起他的脑袋。 “大人……我.......我没事.......”气息奄奄,只短短几个字已像是用尽了胡侍卫全身力气。 “呵!”楚狰心中冷笑,猜出了此人呈现出来的气弱应是装的,对着沈济川时仍是语气诚挚:“就算不用太医,都这样了……也是不成啊。” 楚狰骤然对着参与斗殴生事的几人骂道:“军中严令斗殴生事,当差这样久了,规矩竟全都忘了?” “没……没忘。” “没忘最好,凡斗殴,以手足殴人笞二十,成伤者笞四十,胡侍卫这等状况一目了然,血从耳目中出,显然是内损吐血的症状,每人回去领杖八十吧。” “是。”有人已然气红眼眶,碍于楚狰却也不敢顶嘴。 楚狰转向沈济川:“这般处理,不知沈大人可还满意?” 沈济川敏锐觉出一丝不对:今日这场冲突原就是身旁亲近送给神机营中那些官宦子弟的一个下马威,楚狰这厮一向难缠,两人打交道这样久可从未遇过他如此刻这般好说话的时候…… 有了猜疑,沈济川回复自得小心翼翼:“楚大人言重了,原就是你手底下的人,满意与否怎是沈某可以评判?只是……笞杖八十或许过于严苛,依沈某之意,减半可否?” “都听见了?”楚狰扬声说道:“还不快快谢过沈大人。” “多谢沈大人。” 竟是在这里等他,沈济川心中微微落定。原就没指望能从楚狰手中讨得便宜,笞杖减半,这些人总归还是要领他这份情的。 “至于胡侍卫,遭受这样大的委屈,还望沈大人在他伤愈前暂且不要重罚了。”告退前,楚狰仍不忘重新躺回地上的胡侍卫。 “这是自然,劳楚大人关怀。” …… 眼看着几人离开,余下众人稍稍松了口气:不承想事情进展如此顺利,临行前只瞧那几个终日不可一世的神机营侍卫气急败坏却又无可奈何的模样,倒是格外痛快呢。 才只走出四五步远,年纪轻些的那个满腹委屈,他很不能理解楚狰方才的态度:“大人,是姓胡的挑衅在先,嘴里骂骂咧咧说得难听得紧,咱们才会动手……何况才打起来时就有人将我们死死隔开,姓胡的身上那些血根本就不是我们几个弄得……” 楚狰压低声音的同时也放缓了脚步:“我知道。” 同样的处境,楚狰自能体会神机营中这些官家子弟的处境:祖先荫封,只要不犯下谋反、杀人的滔天罪过,足以安稳一生,再又入了神机营,平素只有横行直走的份,可饶是如此也并不代表他们这些人就是无端惹事的主儿。他们这些人啊,吃亏也就是吃亏在这里,稍稍做些什么便能被扣上纨绔子弟的名号。 “大人您既都知道,刚刚何必还要在沈济川眼前服软?” 楚狰嘴角噙着一抹意味不明的笑:“仔细瞧着。” 第140章 妖孽 话音未落,楚狰回首转身,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把铜铸手铳,铳口瞄准着的正是躺着的胡侍卫。 “砰!砰!砰!”一连三发铁弹对着胡侍卫耳边方向射去。 铁砂散弹,射出即刻就会四散开来,命中面积极大。尘土飞扬的同时,突生变故让仍停留原地的众人慌忙避退。 沈济川眼皮重重一跳:楚狰这是疯了! “哈哈哈……” “哈哈哈……”原还气闷的四人霎时齐齐笑出声来。 就在刚刚,他们亲眼见着先前仍在哼哼唧唧躺在地上不肯动弹半分的胡侍卫,铁弹落下的同时宛若一只受惊的野鸡扑腾一下跳了起来,接着便是捂着耳朵跳脚哀嚎,哪里还有先前重伤快死的凄惨模样?看他痛苦模样,要么是被铁弹爆开时的声响震伤了耳朵,要么是被四溅的铁砂伤了哪里....... “居然走火了。”楚狰眼中不敢置信,盯着手中手铳自语道:“看来兵部新送的这批还得改进啊。” 怎么可能会是走火?分明是……众人皆是敢怒不敢言。 “胡侍卫竟都好了?”楚狰转而看向活蹦乱跳的胡侍卫,似笑非笑,接着斜睨了一眼沈济川继续道:“原来铁砂散弹还有治愈重伤之疗效.......” 一时之间,无人敢去接话。 反应过来的胡侍卫登时跪在地上,低垂着脑袋,不敢再有动作。 “既然胡侍卫已无恙,笞杖八十想来该是能领了?” 胡侍卫下意识朝着沈济川方向看去,不料沈济川却是垂下眼睑并没看他,无奈之下只得应答:“卑职领罚。” 楚狰微微颔首,似是赞赏:“不错,勉强算得上敢作敢当。” “沈大人?你那还有什么说法吗?” 众人期望视线中,沈济川只是笑了笑:“并无。” “既如此,他们几人闹出的乱子,不如就让他们互相行刑吧。” “……是。”胡侍卫颓然跪坐在地。 八十杖!还是互相行刑……落在刚经历过自己坑陷的那四人的手上,侥幸不死也是半残…… 神机营四人则是一改先前萎靡,高声领命道:“是!” …… 厅中肃静,一声令下,伴着一声惨叫,这场斗殴后的刑罚正式来临。 “……” “九!” “……” “十八!” “……” “二十六!” “……” 半晌功夫,哀嚎声已经听不见了,只剩木棒落在皮肉上因沾染血肉后变得异常清亮的“啪啪”声。 寻常人来讲,杖十下,基本上就得面朝下卧床数月,杖三十,以后生活可能无法自理,杖八十,和杖八十万的区别不大,横竖就是个死! 那四人心中原就存了恨意,下手时自不会多轻,就算胡侍卫身体再强健,八十杖数完,命都是保不住的。 杨铭对这种场面显然还有点不适应,厅内徘徊几次后忍不住开口道:“你也不避讳点,让那姓胡的第一个领罚,竟是丝毫不担心外头那些人再来挑你的理?” 楚狰冷冷反问:“要是避讳了他们就不挑了?” 杨铭难得哽住,是这个道理不错,可是若真将人打死了,总归低头不见抬头见,另两营事后会如何看待此事? 闻讯赶回来的兰天等人亦是脸色凝重,倒不是忧心眼前局面,而是楚狰状似无意提起事前韩其的异常。 要是今日楚狰恰好不在,依着神机营众人对沈济川积压的不满,再以韩其今日回来报信的势头,一场恶战一触即发。宫中早有点兵旨意,这个节骨眼京中三大营闹出同室操戈的祸事,后果别说他们,到时怕是各家长辈齐齐跪在宫门请罪也难逃重罚....... 韩其往日圆滑得很,如此浅显易见的道理他会不懂? “人不能死在咱们手上。”这会儿韩其被张子元寻了借口支出去了,同仇敌忾下厅内几人说话不用太过隐晦。 “不错,气出得差不多了,让他们都收着点。”兰天仔细交代着:“找个素日面软好说话弟兄守着,等人醒了留下伤药、银子再走。” “这个姓胡的跟在沈济川身边也有三五年了,单凭这点小恩小惠收买不了的。” 兰天笑着摇头:“谁说收买了?外头那个出头鸟的下场足够让那些指着沈济川为他们出头的看得清楚:真出事了,以沈济川是护不了他们的,所求什么不如直接来寻咱们,无非看咱们愿不愿意松口罢了。” 张子元点了点头:“有理,行了,就让他们停下吧,那群小子下手从来没个轻重。” “至于韩其……”兰天只起了个头便看向楚狰。 听那四人回话的意思,最初与那姓胡的起冲突的就是韩其,可等两方厮打起来时,他却是脚底抹油溜得极快。 楚狰挑眉笑道:“他是整日跟在你们两人身后厮混的,没有你们,我亦识不得他,旁的自得你们定夺。” 兰天、张子元往日再怎么瞧不上韩其都好,韩家好歹也出了一位皇子侧妃,只凭一些没有实证的猜测妄断一时之间还真不知道怎么处置韩其。便是要将人赶出神机营,也得有个堂而皇之的由头,可眼下还真没有。 “好在及早知晓这小子包藏祸心勾结外人,先留着吧,日后有事避着他点就是了。” “暂且只能如此了……” 热闹散了,路过厅外那摊血腥与失禁物时,杨铭皱起了眉头。 楚狰见怪不怪:“早晚都要习惯的。” “人命血腥越少越好,哪能用得上习惯之说?”杨铭自问眼界高阔,可对眼前所见仍表示无法容忍。 “那是你见识得少。”楚狰淡淡说道:“如果有心,让人对那姓胡的家里上下多关照些,不需太刻意。” 杨铭不解:“为何是我?” “你初来乍到,旁人对你观感尚且说得过去。” “呵!你们这些人啊,心眼子一个比一个多。” “五十步笑百步。” …… 落雨纷纷,蓑衣小厮疾行而来,见着楚狰,毫不犹豫地跪在湿答答的青石子上:“大人,有消息。” 楚狰眼中亮光乍现,背负身后的双手缓缓握紧。 自出生起,他的所欲所求最终都有所获,偏生只有那么一个人,打破了这种常规。那人堪比狐狸狡黠精怪,在他眼前两次脱身,要去寻她时,又好似人间蒸发一般。 终于寻到了是吗? 那个妖孽…… 第141章 细作 有些人就像一阵风一样,闯入到你的生活掀起阵阵涟漪,又悄然离去。你试图想要抓住风 但风却从你指尖划过,不留下任何痕迹…… 门窗紧闭,黑漆漆的屋子一片死寂。 杨铭闯进来的第一瞬,迎面扑来的刺鼻异味让他紧紧皱起眉头。 入眼一幕是楚狰整个身子伏在桌案,瞧着模样仍在醉生梦死之间徘徊。 桌案四周则散落着空掉的酒坛以及一些瓷器碎片……先前楚府下人的劝阻、杨铭执意破门闯入闹出的动静竟是都没有将他吵醒。 京中能让杨铭心生敬佩的人物并不多,楚狰首当其冲。名门贵子,幼年习武,少时随父出入军营,十九岁平乱战役中孤身杀入敌军营地斩杀十数名蒙古叛军……及冠之前,就有军功在身。 最初知晓楚狰有可能成为他的姐夫时,杨铭少见的心服首肯。在他看来,也只有楚狰这样的人物方能与他的姐姐相配。 无奈落花无意,流水亦无情…… 杨铭试探叫了几声:“楚大哥?” 然而楚狰并未回应他,嗯哼几声后眉头始终紧锁,似乎即使沉溺梦中也有让他逃不掉的痛苦。 两人相识以来,杨铭从未见过楚狰如此萎靡不振的模样,在他的理解里,楚狰这样的人一生就该活得恣意洒脱,意气风发才是。 发落胡侍卫后,连着四五日楚狰都没在神机营中现身,他的身份,上峰虽不会多为难,可架不住旁人闲言碎语。何况来前杨铭已经细细问过神机营中众人,只楚狰停留京中期间,从未有过这样的先例。兰天、张子元处亦是一问三不知,杨铭只得亲自寻到了楚府。 凑近后更是刺鼻的酸臭,杨铭勉强断出楚狰这副模样该是有两日了。好在楚泽多被留在皇后宫中,不然也不会等到今日才有他来。 “阿宁……” 杨铭想要确认:“什么?” “……”喃喃呓语中,楚狰回到二十二岁那年。 朝廷派遣使臣出使鞑靼,鞑靼人居然将使臣杀了,皇上知道以后勃然大怒,随即下令大军出征鞑靼。朝中不少老将纷纷请命,父亲不爱凑这份热闹,何况西北军情仍需有人留守。 恰逢楚狰当时留京,闲了许久正想寻个借口返回西北,赶上大军即将出征鞑靼,便求到了皇上跟前,结果自然是遂了他的心意。 整备行囊期间,狐朋狗友拉着他借着离京前再去寻最后一番热闹,可就是这次的热闹,让他抓到“死”了三年的江宁。 三四十岁的肥胖男人在老鸨引领下踏上二楼,男人步履蹒跚,一上了二楼,顾不得气喘直直朝着奔花魁娘子房间奔去。 不知从哪窜出来的小厮捧着酒水,一旁经过时竟与男人发生了冲撞。 “哎哟!长没长眼啊!闷头走也不知道看着点,冲撞了大爷就是扒了你的龟皮也赔不起!”老鸨捏起嗓子怒骂着不开眼小厮,后又连忙赔着笑脸安抚即将变脸的男人。 兰天闻见动静,待看清男人长相,话间带着几分嘲讽道:“赵国公府的管家如今都有这份体面了?”。 出征鞑靼主将人选,皇上今日朝上仍在赵国公与庆国公两人之间游移不定。这会儿碰上赵国公府中管家逛窑子,难不成宫中有了决断?兰天当着楚狰的面主动提及赵国公,也是存了探听口风的意思。 楚狰并没接话,只朝着老鸨所在方向扫了一眼。 小厮始终垂着脑袋不敢接话,任由老鸨骂完才敢退下。待走至楼梯拐角处,那小厮好像总算回过劲来,空出的手拍拍胸膛,似是长舒了一口气。 或许是这番举动实在眼熟,楚狰一时只认定了这个小厮有问题,随后陡然起身跟了上去。 果不其然,小厮三两下绕出妓馆,似乎他也察觉到身后跟着尾巴,转了两条街后,猛然扎进一处巷内。 楚狰后脚跟进巷内,一把短刀已经架在他的脖间。 “说!谁派你来的?” 这声音!虽还是背对着,他确认自己没有幻听....... 巷内伸手不见五指,隔着黑暗,楚狰喘了几口粗气,拼命压抑着不该有的情绪。 “嘴这么紧?怕不是不要命了!” “江宁,是你吧。”楚狰想定后,借着开口对方错神之际,一把抓住对方的手腕。顷刻功夫,局势已然逆转。 她没有说话。 楚狰知道他已经确定了想要的答案。继而猛地一拽,将她整个人拉进怀中。 他该是愤怒的,毕竟他真的以为她死了。 杀了那些蒙古兵后,他不止一次去过峭壁下方寻过。没有尸体,便不会死的。最初楚狰也曾这么安慰过自己。 可是太久了,他找了这样久,若是没死,她怎么不来找他? 察觉出怀中人想要挣扎,楚狰想也不想抬手将她打晕了。 床榻上的江宁被绑住了手脚,人还在昏睡,可楚狰的心情已是极其复杂。 他刚刚从她身上寻出了赵国公府那位管家的牙牌,这个时节,偷取一个率军将领身旁亲近的牙牌,意欲何为? 江宁细作的身份确认无误了。 三年了…… 三年前的明媚似火与她的身份一般都是假的,此刻难得的安静或许亦如是…… 眉眼唇鼻一如三年前一般,细腻光滑的皮肤,纤瘦细弱的脖颈,而今只需扣上……他根本不需使多大力气,就能将她的脖子折断。 他是一路将她扛回来的,衣襟或许因为挣扎还是旁的什么有些散开,再往下看,楚狰突然觉得有些口干舌燥,强逼着自己移开了视线....... “……”不知何时她已经睁了眼,意识到自己手脚都被绑着,却也没挣扎,黑白分明的眸子这么静静与他对视着。 “我该杀了你。” “都可。” 楚狰指了指一旁的牙牌:“你到底是谁的人?” “说了我会死的。”这个答案是她说过的。 楚狰冷冷道:“不说,你也会死。” “那不如不说。”一如既往地嘴硬,倔强。 让楚狰感到一丝恼怒的是在与她的对峙中,他仍如从前,丝毫占不到一丝上风。 楚狰隐隐生了一些恶毒的心思,随即褪去外衫、靴子作势要上榻。 云淡风轻的表情总算有了一丝裂痕,怕是她自己也没意识到,她的身体在不受控制的想要往后闪躲。 自得的同时楚狰仍有一些气恼,他很满意她的破防,可却又有些不敢往深了想:她是细作,接近的不止他们楚家,一介女子走到如今,靠的是什么?是精湛的骗术还是旁的什么…… 烛火跳动,楚狰猛然回神,近距离下是因着生了防备,抿紧的嫣唇……一股无言的暧昧笼罩在两人之间。 喉结滚动几下后,楚狰想也不想捏住了她的下巴,整个身体压了上去…… 第142章 女人 她从来都不是个老实的。 楚狰逼近的当下,她没有呼救,双手并拢,一双手肘直直朝着他面上砸来。 楚狰偏头闪过,男子力气先天占有一定的优势,何况眼下她的手脚都被束缚着,下一刻楚狰也没再给她双手留下任何攻击的可能。她并未气馁,继而是腿,仍是被轻松避过。 纠缠期间,两人的身体贴得更近了,鼻息间萦绕着的都是彼此的吐出的气息。 “再做些无谓挣扎,卸下你的下巴也并非不可。”楚狰冷哼一声,低头继续就要亲去。 只在两人唇齿即将触碰时,率先感受到的却是一股暖暖湿意。 她竟是哭了。 楚狰停下了,面上一时有些发怔:他见过她许多嘴脸,却从未见过她在自己面前落泪。即便是当年在西北获悉父母家人丧命叛军手中时,她表达难过的方式也只是将自己关在黑暗中数日,任是谁接近,始终不发一语。 楚狰猛然回神:原就是假的身份,假的爹娘......自然是哭不出来的。 可眼前……泪水接连自她的眼眶滑出,却是实打实地哭了。只是这些仍不妨碍她定定盯着自己,红着的眼眶,配着倔强的神色.......她的眼中该是有羞怒,或是敌视…… 心尖好似被什么撕扯了一般揪疼,他在想什么?一个细作,不配他的心疼才是! 失了兴致,有些事自也不能继续了。 起身坐定后,楚狰这次将身体完全背对着她。静默片刻后他冷冷道:“你一日不交代清楚背后的主子,就一日别指着能从这里离开。” 这话水分其实挺大的,待皇上决断出主将人选,他亦是得要离开了。楚狰倏然升起一个诡异的念头:离开时将她打晕绑着带走,或许是个不错的法子........ 身后回答他的是一记手刀,第一瞬已感受到掌风袭来的楚狰敏捷避开,谁知随着她动作挥舞袭来的还有一阵诡异的香味。 是迷香! 那迷香见效奇快,吸入的当下,楚狰的手脚就开始逐渐发软。反之,她却没受任何影响。 惊怒之后取而代之的是愈发沉重的脑袋,后知后觉的楚狰来不及思考她是怎样做到在这短短时间内挣脱掉绳索,又是从哪掏出的迷香…… 明明他已经搜过身了…… 当瞥见她手上佩戴的那枚不知何时弹开戒面的鹭鸶莲纹戒指后,楚狰一切都能想得明白了。 竟是戒指啊。 他竟忘了,她从不喜佩戴首饰的,说是觉着像份桎梏。可是谁家女子不爱穿金戴银,亦是因此,搜身之时他完全将之忽略了。瞧着那戒面之下还藏着锋利之物,破开绳索能有多难? 身体已是丝毫动弹不得,楚狰强撑着让自己保留一抹意识。任是额间青筋暴起,也只能眼睁睁看着摆脱束缚后的她将自己移到床榻之上,接着将被自己丢在一旁的牙牌收入怀中。 转而她好似想起什么,用一种俏皮的口吻说道:“三年了,你怎么还是那么好骗?” 楚狰咬牙切齿道:“不要让我再看到你,否则……我一定会杀了你!” “那你可要好好地,不然……未必还有下次呢。”她侧对着床榻,只看侧脸,哪里还有先前羞怒委屈的模样。 “滚……” 倏尔她突然弯腰凑近,不顾他的怒不可遏,浅浅一吻轻轻落在脸颊之上。 楚狰身体僵了一下,而她,起身后却是头也不回地离开。 皇上最终选定了庆国公作为出征鞑靼的主将,而原先与之针尖对麦芒的赵国公偃旗息鼓没有任何动作。 妓馆无人在意一个小厮的去留,僻静巷内一如之前幽深.......除了睁眼到天亮等到迷药药效彻底散去的楚狰,再没人知晓她曾出现 ,却又走了。 …… 死了…… 死了…… 死了…… 小厮吐露的最后两个字如同魔音绕耳。 街头收尸的衙门、验尸的仵作、摆放尸体的义庄,甚至最终将她掩埋之人.......经手人口供证词上全都按了手印。桩桩件件堆在一起好似都是为了使他相信,她是真的死了。 ....... 折腾了这样久,仍不见楚狰有任何苏醒过来的迹象,犹豫再三,杨铭终是下定了决心,叫来下人细细交代着。 随后新打出来的井水整盆浇在浑浑噩噩的楚狰身上,刺骨寒意逼得他不得不从梦魇中惊醒。 “总算是醒了!”杨铭松了口气,挥手示意下人赶紧将水盆收走,接着满脸担忧道:“楚大哥,你到底是怎么了?” “唔.......什么时辰了?”楚狰撑起脑袋,初睁眼后,他一时还有些不适应室内光亮。 “未时了,算上今日,你都五日没去卫所了。” “五日了?”自那日之后他便将自己关在屋内,时时烈酒浇心,竟是不知外头都过去这些日子了。 楚狰眼前逐渐恢复清明:“今日过来是有事?” “楚大哥……”杨铭隐隐猜出楚狰该是不想吐露实情,只得絮絮叨叨转了话头:“英王世子府昨个来人寻过你,我找了由头先将人搪塞回去了,你该要去一趟的……胡侍卫那处都盯着在,今个人勉强能落地了……” 楚狰却猛地起身,不顾湿答答的自身,眼中急切在案上翻找着什么东西。 杨铭瞧着楚狰的动作,不觉止住话头。 先前屋内实在难闻,他便叫来楚府下人简略收拾过,原先散落一地的瓷器碎片、空掉的酒坛子……全都清了出去。 “可有看见一支发簪?” “什么?”杨铭有些不解,进来到现在哪里见过什么发簪?若是有,在这屋内第一眼他就该能看到的。 “原来在这里。”或许是下人收拾时,将之碰落至案脚。 原来这竟不是一根普通木枝子?杨铭仔细打量了一眼让楚狰视若珍宝的所谓发簪。 首端勉强看出是一个花头,下与尖锥式尾端垂直相连接,最初他看到过第一眼就在楚狰手边丢着,因是木头所制,便被杨铭当成寻常木枝。 所以……是女人?楚狰闹这出竟是为情所困?杨铭瞪大了眼睛,只觉自己发现了一个天大的秘密。 第143章 假死 《小品方》云:妇人欲断生方:故布方圆一尺,饶作屑,以酒饮之,终身不生产。 …… 下人通传宋仲成过来的时候,江鱼照旧提早站在檐下候着。 “先生。” 宋仲成缓缓踱步而来,走近些时才嗯了声表示回应,踏上台阶前,他自然将手搭在江鱼手臂之上,借力踏出第一步……随后两人一同走进屋内落座。 “听闻你昨日又晕了一次?大夫都请到门前了,你还死活不肯让人给你瞧瞧?”宋仲成看向江鱼,见她脸色确实有些不太好,想也不想拉过她的手平放至桌案,以右手食指、中指轻叩住虎口位置仔细判断着她的身体状况。 “旧疾而已,看与不看的都那么回事。”江鱼垂下眼睑,脊背僵直,任由宋仲成摆弄。 几道呼吸间,宋仲成已有了决断,轻咳之后温声询问道:“这两日可是月事来了?” 江鱼温顺回道:“是。” “你这脉势细如毫浪而欲绝,想必晕倒该是气血不足引起的。”宋仲成收回右手,转头对着门外吩咐道:“去药房抓些当归、川芎、白芍、熟地黄……吩咐小厨房,这几日炖煮好随姑娘的饮食一道送来。” “是。” 丫鬟退下后,两人相对,一贯久久无言。 江鱼犹豫再三,终是主动起了个话头:“先生还懂医理?” “学过几日,再复杂些未必就能断得出来了。” “哦……”室内再次恢复静寂。 “……”宋仲成谛视江鱼半晌,须臾哑然失笑道:“除了这句,旁的就没什么想问我?” 江鱼木然回道:“自然没有了,先生若有想让我知晓的,会说予我听的。” 困在这里这样久,除非宋仲成开口,她没有踏出这处院子的资格。这里的生活虽然衣食无缺,江鱼却是能认清自己的身份的:在宋仲成眼中,她就如同他豢养的猫儿、狗儿,想起来时便来挑弄一下,想不起来,她只有守在这里等着他的到来。 宋仲成轻笑道:“知情识趣,倒是难得……今日我却有些话要问你。” “先生只问,江鱼这里只有知无不言。” “与我说说别苑吧。” 别苑?早已习惯唯命是从的江鱼听及别苑时,面上却有些茫然,倒不是为难,她只是一时不知从何提起…… “不如我先为你起个头,就从永熙十年说起,饶州一女尼与城内书生张生相恋,女尼还俗后嫁予张生,为此饶州内曾流有诗云:“短发蓬松绿未匀,袈裟脱却着红裙,于今嫁与张郎去,赢得僧敲月下门……”宋仲成留意到江鱼脸色大变,不紧不慢继续说道:“后有歹人垂涎还俗女尼美色,设计张生犯事下狱,还俗女尼为救夫君,甘愿委身歹人只为换回夫君平安归来。怎奈张生在狱中身患急病,短短数日即撒手人寰,还俗女尼闻此噩耗,几欲轻生皆被救了回来,拖延数月后女尼最终诞下一个女婴。谁知却已辨不出是挚爱骨血还是歹人玷污……万念俱灰的女尼将幼女托付给竹叶庵的了明师太后毅然悬梁自尽.......” 宋仲成含笑看向江鱼:“再来便是永熙十六年,江禄爪牙途经竹叶庵时将那幼女从中拐骗出来,将人送进别苑时,那个幼女该是记事了。幼女对生身父母往事不甚了了,也该记得将她抚养长大的了明师太......听闻因那幼女右手臂膀处有块红色鱼形胎记,亦是因此得师父赐名:江鱼。” 听见了明师太时,江鱼终是失了神。 其实自饶州开始,她就有些慌了,第一瞬的反应是:宋仲成怎会知晓这些?倏然忆起江禾的存在,她只能自嘲笑笑,这些事从来都不是什么隐秘,就好像她也曾在别苑师父那里见过江禾的来历…… 虽是如此,江鱼眼底仍藏了戒备,收于宽袖下的双手更是握紧成拳。 “先生都知晓了,何必还来问我?”相处这样久,江鱼 对宋仲成却仍了解甚少。 “这些只是让你明白,莫想隐瞒什么,接下来我要问的是:别苑内可有人教过你们假死脱身的法子?” 假死脱身?闻所未闻。 联想到前些日子宋仲成曾着人让她将掩埋江宁尸身一事细细记录下来之事,江鱼逐渐反应过来:“先生是觉着江宁姐姐假死?怎么可能!” 是啊,怎么可能……宋仲成并未接话,依着江鱼最初所言,循着义庄、仵作.....细查下去,都是有迹可循的。 可偏偏江宁应下为他所取的物件却是出现在了顾家三房手中…… 江宁失去音信初期,他多次派人去与江禄相关旧地一一寻过,当初抄没江府的大小官员,负责搬运、登记在册的兵士、主簿也都着人细细探询,再有如今依仗顾家欲要报仇雪恨的江箐箐……东西确在江府的消息绝对无误,可那东西却是随着江宁一起消失了…… 得知三房公子拿出家主手令那刻,宋仲成随即命人将那处宣称埋了江宁尸体的土堆掘开,黄土之下,尸身早已腐化,只剩一具白骨。看身形倒是对得上,可又能说明什么? 他与江宁,说是知己知彼也不为过,当初既能应下他,事只会成。到了她手上的东西,除非是她亲手赠出,旁人要想以手段获取难于登天....... “我不知假死猜测先生因何得出?先不说江鱼还未蠢到错认姐姐的尸体.......那仵作的验尸文书先生不也都看过?剧毒侵入五脏六腑一说与陆明沅所言哪样没有对上?先生到底在怀疑什么?”江鱼难得说出这样多的话。 连番追问下,宋仲成只剩苦涩。自臆测出她可能没死时,这个猜想便如同烙印深深刻在他心间,或者该说,他更希望是她没死。 察觉出宋仲成神色有所转变,江鱼重新恢复为原先沉静模样。 良久,宋仲成开口:“你可知我为何将你留在身边?” “因为江宁姐姐。”饶是再迟钝,江鱼亦能隐隐猜出宋仲成每每来此讷讷自语中提及的“她”该是江宁无疑。 “不错。”宋仲成起身走到门边站住:“或许该说你与她做了一样的抉择。” “什么?” “没什么,仔细调养着身子,好好歇着吧。” 这就走了?江鱼仍有些不敢置信。 第144章 清闲 天气愈暖,草木渐盛。 难得一见的小轿绕进小巷时已引来不少人家注目,确认轿子最终停在哪家门前,探询目光大都收回了。 木门原只开了半扇,确认是崇明回来,登时另一半也被推开。 铁匠婆娘隔着老远吆喝道:“崇明回来了?可巧今年家里枇杷结了不少,刚给你娘送去了些,快进去尝尝吧……” 鲜新青袍,浅丝乌纱,衬应少年愈显清隽。 面对旧邻,崇明面上仍如从前,恭敬拱手谢道:“多谢刘婶。” 铁匠婆娘一脸慈爱:“嗐,又不是什么值钱玩意儿,谢啥?喜欢吃就跟婶子言语,回头再给你送些……” 真是个好孩子啊,这孩子自中举后入了什么翰林院做了什么修撰,听说得有七品呢。没承想他们这巷子还出了一个官老爷。以前就觉着他是个有出息,现如今再看,她真是没看错人…… 人都进去了,轿子也退出了巷子,铁匠婆娘仍有些依依不舍、回头看到自家院内各自忙活的几个女儿,她登时就气不打一处来:“一两个只知道窝在家里,闲着没事往你卢婶家多跑跑,娘还能害你们吗?” “娘去送几个枇杷坐了大半晌才回来,咱们这家里总得有人烧饭吧?菜园子还得浇水.......再说晚些我还得去给爹送饭,家里总得留个人,哪里没事做了?” “你是蠢的吗?听不出你娘我是什么意思啊?往日一个二个偷着跑去你卢婶那要学什么针线,这会子我都不拦了,怎么都不去了?” “先前跟现在能一样吗?如今崇大哥跟咱们不一样了”大妞将铁匠爹爹的说教贯彻到底,即便面对亲娘,嘴上也没客气:“娘也是,不要总是闲着没事跑去找卢婶唠闲嗑,娘那点心思生怕谁看不出来一样.......” 借着姐姐数落,二妞也小声嘟囔:“就是,娘不要脸面,我们几个还想要呢……” “你们两个没良心的怎么跟你娘说话呢,我这都还不是为着你们着想吗……”铁匠婆娘一拍大腿,撸起袖口登时就要叫骂。 “娘,你声响再大些,反正卢婶那处该是能听到的。” “你个死丫头……”铁匠婆娘果真压低了嗓门,可听着气性并没消减。 “.......” “……” …… 院中一角,青烟袅袅,几块石头堆起一处简易土灶,秦君宁与阿奴蹲在跟前埋头忙活着。 馆选尘埃落定,杨凌舟外放是板上钉钉了,李氏哭了一场,再不甘愿也只能帮着儿子整备行囊。为免杨凌舟年轻面浅去了任地后受人诓骗,这几日杨家正忙着给他挑选可用的亲随。 而书堂,许先生病了,连告了四五日的假。听说杨清羽未出阁时,杨家也只在她及笄后就没再让她去书堂,而今杨老爷子没发话,秦君宁只能照旧定点赶往,估计杨清月也是受了她的连累....... 难得清闲自得好好利用。 好容易等着火苗熄了,秦君宁忙不迭从柴火堆里挑出先前丢进去的野鸡,正是一早她和阿奴跑去城外林子的收获。 丢进去前只去了内脏,连着鸡毛涂了厚厚的一层泥,敲掉泥壳的同时鸡毛随之脱落,扑鼻香气随即四散开来……明明只撒了些盐,肉质却叫一个紧实鲜美。 真是不错,秦君宁与阿奴一人咬着一只鸡腿,美得眯起了眼。 一墙之隔,铁匠大叔院里闹出的动静自然避不开她们这里。 阿奴吞下满满一口肉,皱眉道:“刘婶子真是好算计,几颗枇杷难不成还指着换回来个乘龙快婿?” “那肯定是换不回来的。”丢下最后一块鸡骨头,秦君宁赶紧端起茶碗喝两口茶水去去油腻。 “就是嘛……嗝—”阿奴那处也结束了战斗:“另一只等牛叔回来就说是咱们买的?” “还是你机灵!” …… 有人敲门。 秦君宁瞧着已换了常服的崇明显然有些不解,之前解围之情,她们回了墨锭不是? 这会儿说是满京城都炙手可热的“乘龙快婿”人选也不为过的崇明出现在自家门前,是有事? 崇明很有眼色,率先开口道明来意:“过两日我与母亲就要搬走,母亲说往日多谢你们照顾,便让我送了些她亲手做的荷包、帕子,想来你……与阿奴姑娘也是能用得上的。” 青色缎绣云蝠纹荷包,绛色缎绣花卉的帕子……都是时兴的花样。听说卢婶的针线手艺极好,放在外头铺子叫卖,一条帕子也得百文。 崇明身份来历真实如何,只要不涉及她,秦君宁不会在意。何况人生在世,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谋生手段.......抛开别的,她对崇明印象还不错。 秦君宁含笑接过,声音渐而放柔了些:“太客气了,要说谢也该是我们才是........回去替我多谢卢婶。对了,可确定了哪日搬走?” 最后这句倒不是秦君宁多嘴,只是在这里住了这样久,她能感觉出来,牛叔对卢婶印象不错,平日镖局带回来什么吃的喝的,有一份定会送去卢婶那里……既是要走,总得让牛叔有些心理准备吧。 秦君宁屈身谢过,嵩明也要告辞了。 随着院门紧闭,本该原路返回的崇明却是止住了步伐,他回首定定看向那抹倩影刚刚站立的位置。 来见秦君宁前,崇明却是思考了许久。所谓谢礼的荷包、帕子是他选了许久的,初见时,秦君宁便是一袭青色衣裙,久而久之,青色在他眼里就成了最能与秦君宁相配的颜色。怕引起她的戒备,只能借了“母亲”叮嘱的由头…… 他早就该离开这里了,好容易顺利入仕,东宫亲近、英王府的拉拢.......兄长为他筹谋至今为得不就是今天?一早备下的居所比起巷内那方小院大了不少,里头奴仆、丫鬟亦是经过兄长挑选过的,特意选了官员常居之地,邻近来往多是朝中肱骨重臣.......明明他只要沿着兄长为他准备的路走下去就好了,不是吗? 初见惊鸿一瞥,那份极为舒心的温婉以及书案那块仔细包好的墨锭让崇明拖至今日不得不下决心。 有些话、有些事,如今的他尚没有资格提及……回过神来的崇明终是缓缓走回了自家院落。 第145章 尘缘 卢婶母子的搬走对巷内各家来说是一件意料之中的事情,毕竟谁也没听说过谁家官老爷还会整日与平头百姓挤到一处。不过到底是做了这些年的街坊,离别在即,都有不舍。各家邻里最初想着搭把手,只是真当这天来临时,闹出的动静却是让众人开了一回眼界。 前来接人的马车极是气派,除了车夫,车上下来两个如花似玉的丫鬟。两人一左一右,搀着卢婶这就上了马车。 到底是要去享福的啊……铁匠婆娘被这稀罕景刺激得眼睛发亮,还想借着送行在卢婶眼前留个好,只是没等她靠近,就被一精神爽利的丫鬟拦住了去路:“夫人有什么话奴婢可代为通传。” 啥?夫人?铁匠婆娘哪里见过这种场面,憋了半晌还是没想好怎么回合适。 丫鬟规矩极好,看出眼前妇人的窘迫,也没表现出任何轻视的意思:“府中还有许多事情料理,大人吩咐不可耽搁,夫人要是没什么要紧事,奴婢们这就得伺候老夫人回府了。” 铁匠婆娘干巴巴说道:“那成吧……” 等到马车驶出巷子,铁匠婆娘才算反应过来:我呸!什么大人、老夫人的?明明就隔着一道帘幕,说句话还整个什么通传?耳朵塞驴毛了不成?临了说句话竟都不肯……素日瞧着那卢婶是个好的,感情全是装的!一朝得势,这就看不上他们这些穷街坊了,什么人啊真是…… 相较铁匠婆娘的愤愤不平,其他人倒显得淡定许多。见人走远了,各家一窝蜂挤进卢婶居住的院落。原因无他,卢婶一早给各家都打了招呼,这处院子挂了牙行,他们走时院中物件一样不带,都想着抢在牙行来人前趁早挑些自家能用的…… “穷出息!一点子破烂玩意也值得争抢?”铁匠婆娘嘴上骂着,冲进院门的速度可是半点不逊他人。 …… 肃肃仪仗,威仪赫赫。 有禁军开道,即便不清楚是哪位皇子、王爷出行,沿路百姓仍是纷纷下跪,只等队伍走远,才敢抬眼打量。 队伍一路驶出城门,最终停在城南二十里的行宫。皇上登基后下令扩建此处苑囿,因着一条永定河故道穿过,形成大片湖泊沼泽,地肥水美、草木丰沛,引得禽兽、麋鹿聚集,正是狩猎的好去处。 猎场之上早已搭建百顶幄帐,重甲侍卫遍布四处,皆为今日太孙亲临。 谁也说不准太孙此时赶至是不是有替皇上提前巡视的意思,禁军上下严阵以待,进行日行操练同时仍不忘用眼尾余光时刻留意太孙一行人的动静。 旁人眼中尊贵无比的太孙殿下自见到楚狰,不顾身旁还有其他人在,径直开口道:“现成的猎场,阿狰可愿与我比试一番?” 楚狰神色淡淡:“有何不可?” 亲眼见着两人相处如同兄弟般轻松自在,始终悬着一颗心的沈济川眸中闪过一丝复杂情绪:瞧瞧,这便是差距.......传闻太孙平易近人,明明自己官位还在楚狰之上,一路陪同走到现在,也没见着这位太孙殿下给过自己一个多余的眼神。 得了楚狰回应,太孙随即吩咐道:“既如此,沈大人也一道吧。”转而他又点了杨铭等人:“还有你们几个,今日猎场之内,无君臣之说,传令下去,射中的猎物最多者,重赏!” 沈济川一扫先前不快,目光坚定道:“是!” “是。”几人随即出帐,取马换装。 见人清去一些,太孙稍稍示意,身旁内侍赶忙退出幄帐,给两人留出一块清静之地。 只有两人时,太孙一拳挥向楚狰左肩:“有话问你。” 楚狰无奈叹道:“姑母让你来的?” “不止,”担了表叔侄这层关系,两人私下相处反倒像掉了个个,面对楚狰,太孙自觉端起兄长般的语气训道:“杨铭也来诉苦,说是你整日冷着一张脸,铆足了劲操练下头这些小的们,怕是没把他们当人使........老大不小的人了,哪能稍不顺心就动不动请旨回西北,这次唤你留京这样久,你可别说看不出皇祖母的用意?” 楚狰垂首盯住地面,闷声回道:“懂又如何?皇上金口玉言,姑母要是不满大可找皇上闹去,何苦累你跑来与我说教?” “啧!”太孙瞪了一眼楚狰,“这话你都能说得出口?当心我如实回禀皇祖母,真闹将起来,有你好果子吃。” 楚狰也意识到话说满了,顷刻转了语气缓缓道:“请旨返回西北却不是一时冲动之举,使团即将进京的消息你是知道的,此行鞑靼可汗也在其中,鞑靼狼子野心,我可不信他们真心臣服……” “是否真心臣服都不该是你操心的,即便我朝与鞑靼再起战事,朝中也不止你楚家一门武将可用。” 楚狰直直盯着太孙眼睛:“换作旁人,你能安心?” 太孙下意识观察帐外动静,静默片刻方道:“无论如何,多谢你有这番心意。” 朝中武将多以英王马首是瞻,几位手握兵权的国公私下各有心思。局势未明前,谁也不会表露太多。楚家从一而终,不偏不倚。这个时节,对东宫而言,这份中立却也足够了…… 楚狰勾起嘴角,显然笑意不达眼底:“各取所需,当不得谢。话都说得这样明白了,不如……” “不如你就遂了皇祖母的心意,赶快娶亲生子,也能替我免了许多唠叨。”太孙接过话头,说到一半时笑意倏然转淡:“还有一件,皇祖母身子……不太好,你知晓她的,楚家.......是她最放心不下的。” “……”楚狰哑然,他怎能不明白姑母心思。 太孙见楚狰神情有所松动,继续道:“我知晓你心里藏了一个人,可若你与她真有尘缘,那人早该与你相知相守……都这些年了,也该放下了。” 楚狰想也没想反驳道:“你怎知她与我没有尘缘?” “若是有,你现下又怎会如此?” 楚狰默然,一时之间百般滋味涌上心头。 “佛家有云:人生哪能多如意,万事只求半称心。即使是咱们这样的人……”太孙眸中闪过一丝哀伤,沉声道:“在我看来也没什么不好,至少还能落得一个半称心。” 帐外马儿阵阵嘶鸣,众人已然蓄势待发。 太孙起身道:“总还得你自己能想明白,沈济川那处我会帮你们调和,若非想离京,等你亲事成了,我自不会再拦。” ...... 第146章 收获 擂鼓声响,林中禽鸟跃然上空杂乱飞翔,受了惊吓的野兽开始奔窜逃亡。紧接着大批兵士由三面合围,将猎物从丛林沟壑中驱赶至围场中心以备贵人们射杀。 距离围场还有一里地时,远远已能听见猎场之中吹响鹿哨发出的呦呦鹿鸣声,这种声响最能吸引鹿群出现。 杨铭选择跟在楚狰身后,两人策马走了一条偏僻的小路。所行不过半盏茶的工夫,一头高大雄鹿进闯入两人视野。 心急的杨铭立即拔弓射出第一箭,却是偏了几分。 受惊雄鹿跃然避开,身后跟随的几头雌鹿随即四散开来,往林中深处避退。 糟了!眼看着猎物就要脱离射程,杨铭心底隐隐有些懊恼。 楚狰这处却是淡定得很,由另一侧逼近雄鹿的同时,及时补上了第二箭,这次自然射中了。 中了一箭的雄鹿跪地哀鸣,一头雌鹿闻声犹豫回头观望的当下,又中了楚狰射出的第二箭。 这……杨铭此刻有些后悔了,跟在这位仁兄身旁只凭自己那点子骑射功夫,收获渺茫啊。 杨铭似要和鹿群卯上,扬鞭追上逃离的雌鹿:“我再去追一段,先不跟你了。” “随你。”楚狰头也未回,任由猎物留在原地。 受伤雄鹿俨然没了动静,雌鹿没有伤及要害,后又跑了一段,瞧着支撑不了太久。出发前每箭羽 都做了区别身份的标记,过不了太久自会有人将此行射中所有猎物统一拉回营地。 等苦追一路的杨铭意识到自己走了留给野兽的寻生路时,回营号角已经吹响。 竟是一点收获都没有? 返程路上杨铭也不挑了,撞见什么野兔野鸡的一一放箭…… 众人早已等在启程之地。随着太孙翻身下马,身旁侍卫接过其手中缰绳的同时低声道:“除了杨小公子,其他人都已折回。” 太孙眼中闪过一丝担忧:“可有人跟着他?” 侍卫下意识看了眼楚狰所在位置,压低声音继续回禀道:“小公子出发前言明要跟着楚大人,不让人跟着,不知怎的两人中途竟又分开了……” “遣人去看看。”猎场之中虽没有豺狼虎豹,可保不准藏了蛇虫鼠蚁,万一咬了伤了…… 楚狰出现及时按下欲要传令的侍卫:“原就这点地方,他也算第一次赶上这等情形,瞧着什么都新鲜误了时辰而已。” “你也知晓他是第一次……”太孙语调急促,触及他人投来视线时,稍稍放缓了语气:“他那点骑射功夫还是跟你学的,几斤几两你不清楚?” “既是我教的,殿下是对他该要有些信心的。” 再僵持不下,落入他人眼中必得又有一番新的解读。 看到楚狰眼神,太孙轻抿嘴唇,只得暂时作罢。 闲聊功夫,营中空地已依据每人收获,将猎物分别摆放。满满一地,獐、鹿、雉、兔应有尽有。 最难得的是沈济川那堆里居然躺着一头体型肥硕的野猪,羽箭正中野猪头部,依着箭身陷入深度判断,实实在在的入骨三分…… 要知野猪全身头骨最硬,现下即便是看不上沈济川的兰天等人也不得不赞叹一声:好箭法! 瞥见杨铭身影出现,太孙总算稍稍安心,起身上前对着沈济川赞道:“听闻沈大人骑射了得,今日一见果真名副其实,阿狰你可有什么好说的?” 楚狰只是笑笑:“自然是……甘拜下风。” 见楚狰爽快认输,再有太孙称赞加持,沈济川极力压抑着心中喜意,面上却是连连摆手。 兰天接道:“殿下一早说了要重赏的,今日胜者不知殿下心中可有了决断?” 楚狰那摊两头鹿、三只,沈济川除却那头惹眼的野猪外,还有四只獐子,其他人就更不能看了,多是些野鸡、野兔小东西……单以数量来计算,也只他们两人不分上下。 杨铭下马后竭力降低自身存在,试图不着痕迹走进众人之中。 不料随着太孙开口,完全打破了他的幻想:“只你回来最晚,可是被什么猎物绊住了脚?” “……”杨铭僵了一下,将手里拿着的物件稍稍往后藏了藏。 张子元留意到杨铭空掉的箭囊,再等看清他手里藏着的东西后,忍不住打趣道:“定然是了,殿下只瞧咱们杨小公子这困倦神色,想来定是收获颇丰。” 见杨铭不语,太孙笑道:“怎么?难不成竟是一无所获?” 被推到众人面前的杨铭不得不将手中握着的两枚野鸡蛋呈了出来:“殿下猜错了.......” 兰天最先没忍住嗤笑出声:“噗—哈哈哈.......” “哈哈哈.......” “……” 嬉笑声中,杨铭已然臊红了脸。 说是邪门也不为过,今日他的每一箭都差了那么一丢丢准头.......就说这两枚野鸡蛋,还是在一只被他策马惊跑后的野鸡窝里寻到的,他也是实在没法子了,才将其捡回来的。 笑过杨铭,兰天等人也没继续执着谁是射中的猎物最多者一说。倒是太孙返程前,着人将沈济川叫去说了几句话。 只看沈济川回来时满面红光的模样,他人也能猜出:该是那份“重赏”最终落到了他的头上。 返家路上,杨铭时不时瞥见一旁亲随马后拖着的一只獐子、两只野兔时,脸色明显有些不太好:“也就是我今日心急了些,再等下次的.......瞧着吧!” 一想到分开前将这几件野物分给自己时,那几人似笑非笑的眼神,尤其是楚狰.......杨铭简直想要仰天长叹了,他何时丢过这样大的脸? 亲随则是一脸喜气洋洋,自然没注意自家少爷脸色:“还得是少爷厉害。” “少说些话,没人将你当哑巴。” 意识不到马屁拍到马腿上的亲随满眼不解,他说错什么了? …… “小……少爷,这鸡肉再香也架不住天天吃啊。” “那下次去就不抓野鸡了,等回去多的你自己看着送去谁家合适……我今日在林子里还看到兔子挺肥的,下次再去我就只抓兔子,再给你带只回来养。” “嗯嗯,我家少爷最厉害了。” “那可不!” …… 同是少爷……亲随不能抱怨,只敢用哀怨的眼神看了眼杨铭,再看看前方与他们同路而行的主仆两人。 什么眼神这是?杨铭顿时气不打一处来,瞪了亲随一眼后,继而眼神不善看向前方两人。 这一看不打紧,天呐,这两人是捅了野鸡窝吗?手里满满当当,足有六七只野鸡。 只是为什么又是野鸡....... 杨铭素日再自持稳重,到底还处在束发之年,霎时他就起了戏弄对方的心思。手上微微用力扯住控马的缰绳,略微调整了马头的位置,渐渐接近那主仆二人时,猛然扬鞭,加快速度从两人身边险险掠过。 主仆二人只是受了惊吓,避退闪躲的同时,手里拿着的野鸡掉落一地,还险些撞到一旁小贩的摊子…… “对不住,对不住!”杨铭嘴里连连道歉,可脸上表情瞧着却不像那么回事。 第147章 行凶 “少爷!”亲眼见证自家公子笑意未止就从马上摔下,震惊之下亲随杀猪般的哀嚎顷刻引来不少行人注目。 一声少爷,秦君宁更加确认了对方的身份,可惜为时已晚。 实在是杨铭回头致歉时笑得太欠揍了,瞬间就让她们明白这人分明就是故意撞来的。都怪这该死的默契,她与阿奴对视同时,一人拎捡起一只野鸡顺手就那么丢了过去……你也知道的,毕竟也练了那么久的射箭,如今的她还是有些准头的。 阿奴那只砸在了腰身,另一只就那么刚好砸在了那张算计得逞的笑脸上。 尽管丢出去的当下秦君宁已经觉出杨铭有些眼熟,可是她拦不住已在半途的野鸡啊,然后,对方生生受下这两击后,整个身子斜斜仰倒.……就这么摔了下去。 惹祸了!这点高度应该摔不死人吧…… 亲随飞速冲到杨铭身旁,还未等到他下马,杨铭已经自己爬起来,就是脚下还有些摇晃。 确认杨铭那处还有动静,秦君宁迅速打量了一下周边环境,好在这会儿人不太多,那人亲随现下也顾不上她们,好跑…… 杨铭这时还有些发懵,发生了什么?他怎么倏地就摔了下来?脑袋是嗡嗡的,面上是胀疼的,鼻子还有些酸痒…… “哼!”杨铭无意识哼了一声,随后两股热流自鼻间流出…… “血?少爷您没事吧?”亲随紧忙搀扶,待看清杨铭表情,他下意识抿紧了嘴,强逼着自己吞下喉间笑意。 这是……流血了?彻底缓过来的杨铭一手扶着后腰,一手捂着鼻子,怒视指着远处已钻入人群逃出半路的主仆两人,咬牙切齿道:“给我—抓住—他们!” “这……”亲随有些为难,他可没忘先前明明是自家少爷先招惹的人家,虽说眼下明显是少爷吃了些亏,可人都跑出这样远了,只凭他一人也追不上啊。 “快去!追不到你也别回来了!” “是。”亲随苦着脸,连马都没骑,只身朝向那两人跑走方向追去。 杨铭简直要被气笑了:真笨!放着有马不骑,不知道骑马会快些吗…… …… “站住!” “……” 阿奴很是不舍 :“小姐,鸡都没拿。”尽管她嘴上说是吃厌了,可那些野鸡就这么丢在地上,指定要被人捡走的,想想还有些肉疼。 “好阿奴,等逃过这次的,回头你家小姐再多的野鸡都能抓到。”秦君宁匆忙回头扫了一眼,虽说眼下拉开一段距离,追兵却还有愈多的趋势。 阿奴气喘吁吁道:“那人到底什么来头,居然能让官府出动追人?” “咱们招惹不起的来头。” 阿奴极其不解:“招惹不起也不能不讲道理吧?”若不是对方先来寻事,她们怎会反击? “……”秦君宁留意到身后追兵少了一些,她环顾四周,准确判断出再往前跑怕是不一会儿就会被两头堵住。 街边酒肆临近的成衣铺门前堆满大堆衣衫,店前伙计正卖力吆喝叫卖。秦君宁眼珠一转,顷刻来了主意,拉起阿奴立即钻进一旁酒肆。 …… 确认人跑进了酒肆,亲随总算能停下扶墙大口喘着粗气。身后衙役可顾不上他,径直冲入酒肆,仔细盘查。 瞧着眼前光景,亲随却是隐隐有些发愁:本就是小事,现下还有衙门介入,闹成这样怕是瞒不住府里的,尤其老大人那处更是不好交代啊…… 衙役们可不管这些,他们原是循例巡城。巡到一半前方发现路竟堵了,挤到跟前一看:一人两马、一地野物。围观百姓正对那人指指点点,依着经验他们最初断定该是有人在此生事,原想将人叫来问话,谁知那人抬脸一瞧竟是杨家小公子,虽说此刻有些狼狈……春闱前夕,杨家进京的场面,衙役记得清楚,尤其这位玉树临风的杨小公子,可是令人印象深刻啊……稍一询问,竟是有人当街行凶伤了这位小公子。那还了得?这不,问清凶徒逃离方向,他们沿着一路这就追来了。 难得撞见贵人遇事,衙役们可不会轻易放过这次表现的机会,里里外外搜寻中,领头衙役同时叫来掌柜小二问话。确有两人进来不假,可人一进来丢了赏钱,说是急着如厕。见他们出手还算大方,店内还有不少客人需他顾及的小二只是帮着指明后院茅厕位置,直到现在仍没见两人出来。 后院一角茅厕中空无一人,相隔半丈远,一堵矮墙隔开两院,一处是酒肆,另一处便是隔壁的成衣铺。 “不好!”领头衙役脸色一变,随即让人即刻就围了那成衣铺,继而不由分说便要冲进搜人。 成衣铺伙计见状一早逃进铺子叫了掌柜出来,掌柜的到底也算见过世面,闻声出来时挂着笑脸道拦道:“官爷……官爷!官爷们这是做什么啊?” “可见过两个男的从你家铺子出来?” “官爷说笑了,咱这铺子今日一早开张到现在,来的都是女客……” “那就是没见过了?”衙役绷着脸扫了一眼铺面,显然有些不信。 原想抄近道堵截两人的另一队只与他们前后脚赶到,这会儿功夫,那两人就算错过他们,也不该能躲过另一支队伍。正是因此,他笃定了那两人还藏在铺子里。 “正是呢,官爷。” “既是这般肯定,怎的我们要进去搜,你还拦着?” “冤枉啊,官爷,小的怎敢拦官爷?实在是此刻铺子里还有几位女客正在更衣,我知晓定是官爷们的差事要紧,还请官爷稍候片刻,容我们先去后头招呼一声。” 听着倒也在理,反正此刻前前后后都围了他们的人,领头衙役眉头稍稍松开一些:“先说好了,可给不了你们太长时间……” “小的明白。”掌柜随即示意伙计进去传话。 说话间,一妙龄少女恰巧从后头走了出来,看到面前突然出现这样多人似是将她吓到了,只见她白着脸,结结巴巴道:“掌……掌柜的?这……这……是怎么了?” “姑娘别怕,都是些当差的官爷,不是什么大事.......姑娘出来的也是时候,就是不知这衣裙可还合心意?”掌柜极有眼色,一眼瞧出自家这身袖镶锦绣的豆绿襦裙衬得少女颜色极好,自然不肯放过这门买卖。 “不错是不错,可.......”少女愣愣看看掌柜,又看看挤进铺子里的衙役。 衙役不算太过铁面无情,见着少女畏惧模样,神情稍稍放软,开口安抚道:“咱们也是能明辨是非的,姑娘既与我们所行差事无关,我们自不会为难你的。” “那……那便有劳了。”付过钱银,在掌柜的赔笑中,少女不紧不慢踏出了成衣铺。 第148章 熟悉 女客们带着惊诧、埋怨的情绪在掌柜、伙计的赔礼、催促中一一走了出来,此时铺子按说彻底清了,可伤人的两个凶徒至今也没瞧见。 折腾这样大的动静,最终还是一无所获,难不成人压根就没来过成衣铺?领头衙役脸色有些难看。 “掌柜的这叫什么事啊,头一次碰上将客人推着往外赶的……” “对不住,实在对不住……”最悲催的莫过掌柜的,好端端地做着买卖,一堆衙役不由分说地冲了进来,连累他得罪了一堆客人。 “也就是你家手艺还成,得了,就这两件吧……” “好嘞。”掌柜一边使唤伙计麻利包好客人挑中的几件衣裙,一边小心翼翼询问道:“您来时带的物件没落下的吧?若是有,这就帮您取来。” “……” 正是耳边这番对话,一刹那间,衙役脑中似有什么东西闪过:对了,既是逛成衣铺子,从来都是出来时一并将选好的衣衫带出,极少会有穿着就走的。然而就在刚刚,就有那么两个年轻女子一前一后穿着簇新的衣裙付过银钱便就走了,竟是连进来时穿戴衣物也没带走....... 难不成伤了杨小公子的那两个凶徒会是女子?衙役一时被自己这番猜想惊住。 随即到里头搜寻的弟兄拎着几件男子式样的棉布衫以及束发所用的布巾这就走了出来,亲随一眼认出正先前那两人穿戴所用之物,这下彻底坐实了衙役的猜想。 “……”众人面面相觑。 亲随也不知该说什么好了,自家少爷先是欺负了两位姑娘,然后又被对方回敬了? 有人艰难开口道:“还追吗?” 他还记得那两个姑娘的模样, 一个我见犹怜,一个落落大方,怎么看也不像是能做出当街伤人之举的模样。 “.......”无人回他。 怎么追?人都走了好一会儿了,注定大海捞针一无所获不说。就说刚刚他们见到的那位杨小公子虽说是有些狼狈,实际只是破了鼻子.......一边是贵族公子,另一边是两个柔弱女子,纵然不愿,有人经不住要往深了去想,比方茶肆说书先生常挂嘴边那些话本情节:豪门恶霸调戏良家少女,少女不从奋起反抗....... 见衙役集体缄默,亲随主动开口道:“如此,我先回去与少爷回话了。” 终归追也追了,现下人也跑了,还是两位姑娘,这个结局,他也能回去复命了。拖久了,等这些衙役反应过来非要再将他们送回府里时,那事情可就更麻烦了....... 呵!怎么个如此?到底是大户人家调教出来的,临了也不给个明确态度,他们到底追还是不追了? 也是因着亲随暧昧不明的态度,众衙役也算琢磨出一些旁的意思:定是猜准了,不然依着这群皇亲贵胄的德行,怎会这么快就有要息事宁人的意思……感情他们忙活一场,险些成了助纣为虐的恶人? 这等丢人的事情衙役自不会蠢到四处张扬,只能悻悻而归。 …… “哈哈哈……还是小姐厉害,那群笨衙役竟是一点没认出咱们。”一路阿奴蹦蹦跳跳,任是一身襦裙也困不住她此刻雀跃的心情。 与阿奴心里不过事相较,秦君宁却显得忧心忡忡,眼下她只想快些回去........ 她头上戴的簪子有些不对,原先束发头巾不好再用,情急之下她只能用了随身携带的铜钱簪。 那是连同赠予顾家三房那枚令牌时一并取回的,无令在身时,她习惯将其带在身边,即便她已成为秦君宁,积习难改…… 刚刚靠它躲去衙役猜疑,可也不知怎的,自踏出成衣铺后,她这心中总是有些不安,就好像今日会有事发生一般,左眉梢也一直在跳.......无事的,一定会无事的。终究簪子已不复当年色泽,一如它曾跟随的主人经历岁月变得阴郁暗沉。即便当年将它赠予之人也未必一眼就能将其认出.......宽慰自身的同时秦君宁仍在加快脚下步伐。 “阿宁?” 秦君宁被这声喊叫惊了一下,今日之前她从没觉得这个名字有何不妥,便是或许会为她引来一些无谓猜忌,可秦君宁的身份却是做不了假的。而今可是不同心境,此刻的她说是杯弓蛇影也不为过。 “阿宁?” “.......”这大嗓门!秦君宁僵硬转身循声看去,可不就是杨凌风?她真是想不明白,日日都能见到的主儿,怎的这会儿遇上能让这家伙这般开心? 阿奴也认出了杨凌风:“是表少爷?” 说话功夫,杨凌风已经凑到两人跟前,见着两人一身亮眼装扮,先是上下打量一番,旋即一脸惊讶问道:“第一眼我只当自己认错人了,竟真是你?” 一切起于“猪朋狗友”无心的一句赞叹:也不知是哪家能养出两位亭亭玉立的姑娘,瞧着真不错……引得杨凌风跟着朝街面望去,这一看不打紧,可不就是秦君宁她们?当即他就选择撇下好友,一路追了出来。 漠然神色自听到那个久违的称呼开始起了变化,高头骏马之上,楚狰急切追寻着声音的来源,由颠颠小跑的少年转至在一袭湖蓝衣裙的少女身上。 不是她会喜欢的颜色。 第一瞬认定该是同名而已,即将收回视线时,余光掠过少女头上簪子,楚狰却停住了。连串铜钱式样与他房内收着的那几支如出一辙,唯一不同的是那支色泽似乎更深一些....... 楚狰视线继而往下移动,最终锁定在那少女容颜之上,这张脸,他见过,不止一次。 秦君宁猛然抬眼看向前方,一直停在她身上的那道视线太刻意了,寻过去时,视线的主人仍堂而皇之地盯着她。 果然是怕什么来什么啊……最初的惴惴不安这下彻底坠入谷底。 他定是也看到了,秦君宁下意识想要摘下发簪,才要抬起手的当下,她又停住了。如此,不就更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了吗? 楚狰策马走近了些,他确认对方同样也认得自己。 其实只凭那支簪子他就可立即将人拿下,带回去细细审问的。可面对那双眼睛,他却没有任何要这样做的心思。 同样的乌黑透亮,其中藏了太多的情绪:惊讶、慌张、悲伤…… 明明是两张截然不同的脸,怎么会让他产生一种莫名的熟悉感? 她究竟是谁? 第149章 来日 悲伤?过度解读害死人啊,明明就.......就只有做贼心虚好吗? ....... 传闻幽禁于黑暗中的人,最怕看到阳光。最初会惧怕,继而欲罢不能,等到无法自拔时,饶是穷尽一生追寻,换来的结果未必就是称心遂意。 趋利避害是人的天性,江宁不免俗,秦君宁亦是。 随着楚狰下马逼近,阿奴再不能忽略对方:“是你!” 她同样认出了楚狰,这人第一次下令着人当街拖走两个泼皮无赖,第二次则是撞掉她们买的点心……最后虽说也赔了银钱,可细究起来,都不是什么好事。总结来讲,这人有些晦气。来者不善,阿奴想也不想挡在自家小姐身前,双拳紧握,只等对方下一瞬动作见机行事。 杨凌风总算不再迟钝,跟着将秦君宁拦在身后,一脸警惕盯着来人。他虽也听过楚狰名号,却极少会有机会得见。此刻只凭着对方一身戎装,身后骏马, 猜出该是位人物,一时摸不清楚对方来头前,他还是先闭嘴吧。 楚狰的视线只在他们身上停了短短一瞬便又重新回到始终沉默不发一言的秦君宁身上,他看得出来,这小丫头在这两人心中有些分量。碍着对方年岁不大,又是个女子,楚狰开口时尽量放轻了声音:“你头上簪子从何处得来?” 终于来了。 任其打量的秦君宁借着调整呼吸的同时收起一切不该有的情绪,迎向楚狰时展颜轻笑道:“回大人,城南摊子买的。” 终究她如今的身份是查不出任何端倪,她就不信了,咬死不认,看楚狰能奈她何? 大人?哪家大人?杨凌风探头探脑想要细问,在秦君宁一记眼刀压制下,果断选择继续闭嘴。 “式样却是少见。” “小女子身子一直不好,家中长辈自小便会备下压生钱随身佩戴,也是偶然得见这簪子式样新奇,小女子才起了心思将其买下……”秦君宁眨眨眼睛,语态懵懂:“大人问起小女头上簪子,不知是有哪里不妥?” 到底骗人的功夫没有丢掉,由铜钱式样转至民间流传百年的有压邪攘灾,喜庆祈福寓意的压生钱之说,楚狰别想挑出什么毛病。 压生钱?许久没听过这般有趣的说法了,楚狰缓缓道:“并非不妥,我与姑娘眼光不谋而合,也觉得这簪子式样别致,不知姑娘可否告知是城南哪处摊子购得?” 秦君宁流利答道:“城南霁月楼旁柳树下的那家。” “霁月楼.......柳树下,我只去了就能看到?” “正是。” 城南.......柳树下的摊子不是卖馄饨的吗?阿奴偷偷看了眼秦君宁,见她格外笃定,只得将心中疑问暂先咽下去。 楚狰唇角微微勾起:“怕是等我赶去未必就能买到,敢问姑娘可否割爱?” 捕捉到楚狰唇边那抹若有若无的笑意的一瞬间,秦君宁莫名觉着有些发虚,这一时半会也不知究竟到底是哪里露了马脚,只能硬着头皮回道:“这.......怕是不妥。” “有何不妥?我愿以两倍钱银换取姑娘头上发簪.......” “不成!如大人眼前所见,小女子头上只这一支簪子,若此刻拿下,只会当街披头散发失了仪容……” “这又何难,刚巧我这有只闲簪,只需姑娘换下即可。” 这人什么时候变得这样难缠?秦君宁仰脸直直看向楚狰:“无关换不换,大人怕是没听明白,我没有要转卖的意思。” 这会儿怕是秦君宁自己都没有发觉自己此刻的语气有多硬气,临了竟是笑也没了,就这么直勾勾盯着楚狰,好像只他再敢纠缠不休,她就能冲上去咬人一般。 “……”楚狰掩下眸中异色,面上淡淡看似就要就此揭过。 “无事,我们就回了。”这下大人也不叫了。 近距离下,楚狰更加确认那支铜钱簪的确出自他手。“若我没记错,霁月楼旁楼树下确有一摊子没错,可却是卖吃食的,从未有过姑娘口中所说的首饰摊子……” 要问楚狰怎么这般清楚,多亏杨铭最爱霁月楼中一口龙凤团茶,往日拖着他没少往那里跑,若是别处便也罢了,可偏偏却是霁月楼。 这人居然知道?阿奴不觉跟着心虚起来,缩了缩脑袋。 “……”秦君宁充耳不闻,脚下不停。已然这样了,留下争辩也没什么意义,倒不如抓紧溜了,反正青天白日的,他还能做出当街掳人之举不成? “姑娘不愿说,我自不会厚颜纠缠,来日方长,下次再见,再与姑娘请教……” 还下次?后会无期才是!秦君宁维持着委屈小女子模样步伐急促,并未回应。 楚狰饶有兴味地盯着欲要离去三人,对着那张脸,有些情景随之浮现出来,那夜被人用迷药晕倒之前仍不忘记用簪子伤人的狠劲、方才几句纠缠惹出来的变脸可不就与他记忆中那人同出一辙?之前是他没有留意这些看似无关紧要的片段,可随着那支铜钱簪出现,有些猜想随之隐隐而生....... 杨凌风一步三回头,那一人一马勾起他许多问题,都走得这样远了,也能问了:“那人谁啊?怎么听你叫他大人?哪个衙门的?他牵的那匹瞧着像是军马哎?你什么时候结识了这样的人物了?” “……”秦君宁连个眼神都没给他,此时的她只想仰天长叹:随口胡诌出一个霁月楼,哪能就这么刚好……不行,这京城不能再待了,不然早晚兜不住的。 杨凌风仍在喋喋不休:“看着岁数比大哥还要长些……” “嘘!先安静一会儿。” 杨凌风颦眉委屈道:“有气别冲我撒啊,我又没得罪你……” …… 廊下灯笼缓缓摇曳,阴冷祠堂,一抹身影直直跪立其中。 是谁说疼久了就觉不出疼了?跪了这样久,膝盖处刺骨痛意让杨铭鬓间汗意不止,饶是如此他始终保持直直挺立,没有一丝松懈之意。 街市闹出的动静总归躲不过祖父的眼睛的,恢复冷静后的杨铭已经意识到日间自己冲动之举会为杨家带来什么样的后果,纵然做好了被罚的准备,也没料到会是罚跪祠堂的光景。 长这么大他还是头一次被罚跪祠堂…… 任凭杨铭心底如何清明都好,对那两个火上浇油的女子,且有一些时日忘不了…… 第150章 姐姐 熄了烛火后,四方屋子顷刻陷入无尽黑暗、 阿奴不知为何今夜非要过来与秦君宁挤到一处,两人就这么静静躺着,耳边是彼此稍显沉重呼吸声。 不知过了多久,秦君宁试探性叫道:“阿奴?” 阿奴立即回应:“小姐?” 她一直在等。 自小一起长大的情谊,阿奴对自家小姐情绪转变的感知尤为敏锐,回来当下,便见着秦君宁取下簪子将之丢到一角。虽然一整日下来并没有见她说过什么,可晚间用饭时,时不时对着桌上饭菜愣愣出神,还有几次被她撞见不止一次看向牛叔背影欲言又止.......就是再笨她也猜出了今日的小姐有心事。 秦君宁调整着语气,尽量当作寻常闲聊一般:“我一直没有问过你,进京时路上若是我病死了,你可有想过之后你和牛叔会如何?” 阿奴轻飘飘答道:“小姐去哪,我们便去哪。” 秦君宁以为她听岔了:“我说的是死了,不是要去哪里……” “都一样,牛叔时常说若是连老大人托付的最后一件事都办不好,他只有以死谢罪。至于阿奴就更不用问了,阿奴自小就与小姐一起,从来都是小姐去哪里,阿奴就去哪里的……” “哪有这般笃定的事,”秦君宁试图想说服一根筋的阿奴,她轻轻说道:“人生只有数十载,每个看似重要的人都只能在我们的生命中陪伴我们走过一段路程,好比祖父,父亲、母亲……你得记住:没有人能够从头到尾陪伴我们始终走完一生的。” “才不是这样的道理,阿奴就可以做到陪小姐一辈子。”像怕她不信,阿奴紧紧抱着秦君宁的一只胳膊,再开口时带了一丝哭腔道:“阿奴从小到大见过最多的人就是小姐,便是牛叔也不及,阿奴脑子笨,胆子小.......小姐再不要了阿奴,阿奴什么都做不好的,何况……阿奴还怕黑,所以小姐不能不要阿奴,不然……不然阿奴变成鬼了也要天天跟着小姐的……” 这话听着极其孩子气,面对嚷着做鬼也不放过她的始作俑者,秦君宁却已经悄悄落了泪。因为怕黑的从来都不是阿奴,这个傻丫头将一切都揽到自己身上,是真的在怕她会不要她。 别苑教导:女儿情长,从不该是可以掉泪的理由,除非可以化为杀人的武器。她自认做得一贯不错,可....... 最初的开始,她只是贪图秦君宁身边有人庇护、有人关注的温暖:满心满眼只有她的阿奴、不善言辞的牛叔、嘴硬心软的杨老爷子、万般迁就她的杨老太太........前身只有在那位被她称作阿爷的老乞丐身旁,再没有人会毫无缘由地将她视作掌中宝眼中星。她是真的习惯了如今的生活。曾经太多次被同伴背叛抛下的经历,她以为她的心早已被打磨得坚不可摧,面对一切只要危及自身她都可以做到毫不犹豫地丢弃。可如今她也说不清楚是从什么开始的,舍弃对她来说已经变成一件极其困难的事情。 调整好呼吸,秦君宁翻身将阿奴紧紧拥入怀中,像是承诺,又像是在对自己说道:“我们永远不会分开的。”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事到其间,道在人为。 …… 天亮了,有人来了,脚步很慢很轻。 随后一双素缎莲蓬荷花纹鞋面停在杨铭眼前,其实只凭借来人身上熏香,杨铭已经猜出来人身份。 那人低声说道:“祖父让我来与你说,可以起了。” 杨铭抬头看向鞋面主人,姿态凝重神情高远文静自然,正是他的姐姐杨令仪。得了许可,杨铭原想撑着面子径直起了,奈何早已僵掉的膝盖只移动当下就让他整个人狼狈摔倒在地。 面对弟弟窘迫,杨令仪却只稍稍移步腾出空地,没有丝毫想要帮忙的意思,只等杨铭恢复后自己爬起。 旁人见到这幕,定会以为这姐姐铁石心肠,可只杨铭自己清楚,这次背后若无长姐求情,别说天亮,就是自己跪晕在这里,祖父那里也不会如此轻易松口。 半晌杨铭闷声说道:“姐姐,我知晓这次就是你,也对我失望了。” 喜时言多失信,怒时言多失体,是祖父自小的教导,昨日起因正是自身情绪牵动所闯出来的祸事,怎能不让家人失望? 杨令仪只是垂下眼,忍住心疼,面上淡淡说道:“万般道理你都清楚,不还是这般做了?” 自进京后,这个弟弟所言所行便是百无顾忌,尚在苏州时还可称作少年气盛,可他们进京都这样久了,杨家身处怎样境地他会不知?往日劝诫训导竟全都没听进去,祖父年近古稀,还能为他们强撑多久?这次只能让他疼狠一些记住教训。 “姐姐……”杨铭垂下脑袋,喃喃不知该说些什么。他总以为一如旧时亦能如同在苏州时那般如鱼得水轻松自在,可是他却真的忘了,苏州终究不是京城。 宦官子弟招惹是非,多好的把柄送到对家眼前,便是最终不会如何,终究杨家要欠了东宫一份情。 谁都可以,偏偏不能是东宫! “再两日,我的亲事也会定下,八月出嫁。”杨令仪神色平平,犹如在说他人之事。 杨铭下意识想要劝阻:“姐姐真要遵从祖父心意?那人……不成!” 对那位同族子弟,进京后杨铭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打听了此人往日风评,确实挑不出错处,但那又如何?入仕三年,才只七品,怎么看都只能算平平无奇。这人哪里就能与他的姐姐相配? 杨令仪平静说道:“祖父仔细挑选过的人,能有多差?倒是你,待我出嫁后,京中只你还能在祖父跟前尽孝,若再如昨日那般行事冲动,届时你便回苏州吧.......” 杨铭郑重保证道:“不敢了!至于姐姐的亲事……未必祖父挑选的人物就是好的,姐姐,我是为了你好。” 看着杨铭较真神色,杨令仪浅浅笑了:“你这般年纪,便就知道什么是为我好了?” “我见过那人,中规中矩,言谈举止亦如此,这样的人莫说京城,苏州也能一抓一大把.......姐姐既决心要嫁,为何不能是楚大哥?反正楚大哥.......” 杨令仪顷刻收起笑意,眼锋瞬间凌厉起来:“闭嘴!什么话都能浑说的?” 第151章 相看 翰林院杨家求娶杨令仪的消息可谓是近日令京内各家大跌眼镜的一桩奇闻。 见着楚狰走来,原还有说有笑的众人顷刻止了动静。 谁曾想令让楚狰惦记多年的杨大小姐,转眼就要嫁予一介七品编撰。那人出身门第半点不及楚狰,可偏偏就要娶了楚狰心心念念多年的女子。 各人心中各种意味,有同情,有惋惜,自然也有.......幸灾乐祸。 楚狰则始终置若罔闻,一早推拒了英王世子送来相邀一聚的帖子,照例巡视卫所上下,日行差事,一样不曾耽搁。 ....... 杨清月声音先于人到:“阿宁看我给你带了什么?” 继而才是纱帘晃动,原陪着秦君宁练字的阿奴在院内其他伺候丫鬟的示意下走了出去。 镖局新接了大单子,此行路程来回且有数月,客人钱银付得极其痛快,足够镖局大半年营生。于是,赵老镖头当机立断决定亲自率队,近期镖局停了急单,只留两三位镖师以及赵驰坐守。 牛叔碍着赵老镖头当初收留情面,自得陪同左右,为免他外出忧心,秦君宁便与阿奴住进了杨家。 虽说是暂住,可杨家众人可不是这般想,只当府内北面空寂许久的小院终于迎来它新的主人般喜气洋洋。知秦君宁不喜人多,除了与她一道住进来的阿奴,小院里里外外只留两个与她年岁相仿的小丫鬟,都是杨老太太院里拨来的,家生子不说,都是讨人喜欢的性子。 秦君宁不紧不慢丢下手中毛笔,抬脸笑道:“我这才住进来半月,你日日跑来两三趟 ,每次都是这番说辞,我说下次过来时能否换个新鲜的理由?” 对如今的一切,秦君宁表现得不再像以前那么抗拒,先前总觉着自己还有退路,故而做什么时总会率先将自身置身事外。自从那夜之后,她想明白了一些事,人不能总按着一种活法,既来之则安之。 “这回不一样,未来大嫂刚着人送来的新鲜玩意,说是苏州时兴的香盒,给咱们一人一份。”杨清月献宝般呈上一方剔红栀子花纹小巧圆盒。 听见杨清月口中提及的未来大嫂,秦君宁眼中笑意未减,自然接过。 打开当下,扑鼻而来是股令人舒适的兰香,就连一向不爱熏香的秦君宁对这香气也是难得地喜欢。她也是前些日子刚知晓的,那位曾险些嫁予楚狰的杨令仪转眼一变就成了杨凌安的未婚妻,对于这位千金小姐的一切,曾经她也只是从宋仲成的描述中窥得一二,如今再次听见这个美好的名字,秦君宁心境也不复从前,既要做好秦君宁,前身一切都该摒弃。 “我就猜想你一定会喜欢。”秦君宁住进杨府,最开心的莫过杨清月。 先前闹出兰家一事,不需王氏开口,她也不愿轻易踏出自家门槛,生怕再招惹来什么是非,如今有秦君宁在,日子会多出许多乐趣。不止,中秋之后,她们还会多一位大嫂…… 秦君宁搁下香盒后,笑着问道:“听二舅母前些日子给你相看了一家,原都说好了出府相看,怎得每每都能赶上你病了?” 杨凌舟入仕后,杨家女儿亲事上选择层面上相较从前已多了许多。现在又与前太傅杨家结亲,此时即便不需杨家刻意放出讯息,知晓杨清月存在的京城许多人家上赶着送来庚帖,那户人家在杨老爷子跟前也是过了眼的。 虽说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王氏自没了与大房一较高低的心思后,只盼着孩子能好,再有经历兰家一事,对杨清月夫婿人选,家世其次,人品唯上,还有便是杨清月喜欢。如此便有了两家借着饮茶之由想着先让两人见上一见,看看两个孩子是否投缘.......谁知连着三次,杨清月都是称病躲过。 此等行径落入别家眼中只会当杨家并无此意,渐渐也就熄了苗头。通过此事,王氏也能品出味来:哪能次次都病倒在出门前一日,她问了几次都没收获后,只得请了秦君宁帮忙打听。 “……好端端的怎的提起这事?”杨清月眼神闪躲。 “若非二舅母托请,我不会如此不开眼惹你不快,我近日也才悟明白一些道理:逃避从来不是明智之举,今日借着这事,望能与君共勉。” “.......” ....... 檐下守在门口的杏儿见着蹲在愣头愣脑的阿奴开始对着花盆下的蚂蚁喃喃自语,不觉笑了出来:“你与它们说这些话,它们能听明白?” 知晓要来伺候这位看着不好亲近的表小姐,杏儿最初还有些担心。真等与秦君宁相处了这些日子,她对秦君宁的性子基本摸得大概。这位表小姐,面上看着性子冷淡不好接近,却是位心善的好主子。从不让她们守夜不说,待她们与一直跟随她的阿奴一般无二,平日各处送来什么吃食,表小姐也多是与她们私下分了,她们这院里人虽不多,日子却是自在得很。 “听不明白也好过无聊啊,如今我也只有与它们倒倒苦水了。”小姐说了她们且有一些时日不能跟之前一般轻松快活了,尤其而今还住进了杨府……阿奴注意到一直规矩立在门边的杏儿,眼中不解道:“小姐不是说了无事时咱们就歇着,杏儿姐姐怎的还在那守着?” “表小姐心慈,咱们可不能坏了规矩。何况此时月小姐也在,要是撞见看到咱们如此懈怠,会丢了表小姐的脸的。” “丢了小姐的脸?”阿奴有些不理解,但还是赶忙起身学着杏儿的模样直直站在另一侧。以前在滨州,老大人忙公事时,偌大的秦家多是只有她与小姐两人,京城比滨州大了许多,想必讲究也要多些。 杏儿见状赶忙劝道:“阿奴姑娘你和我们不一样,实在不必同我一般……” “哪里不一样了,咱们都是小姐的人,自然都是一样的.......”阿奴话说一半,无意瞥见院门处一个猥琐的身影已经来回晃了几次了,她立即止住话头,轻手轻脚赶了过去;“呔!什么人?” 被吓到险些摔倒的八达连连求饶道:“阿奴姐姐小声些,我是凌风少爷身旁的八达啊........” “我知晓你是表少爷身旁的,我在问你鬼鬼祟祟藏在这里做什么?” “我.......我.......我要求见表小姐。”八达一脸焦急,原还不知用什么由头求见秦君宁,现下被阿奴撞见,反倒镇定不少:“我家少爷.......我家少爷急等着表小姐搭救呢!” 第152章 厢房 在韩家身上吃过一次亏竟还没让杨凌风长记性,这次又是韩家子弟。 唯一可值得欣慰的是他还算有些长进,除了最开始撞见时的冷脸相对,倒也没想主动生事。只是当面对姿态摆得极低的韩家等人时,杨凌风显然不太擅长应对。正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再有旁人其中调和,临了几人竟能坐到一处把酒言欢。 说到这里也没什么不妥,其间八达与其他人一同守在门外,留意到韩家子弟身边跟来的两个小厮借着尿遁溜出去半盏茶工夫也不见回来。他平时再如何心大,面对坑过自家一次的韩家还是有些膈应的,当即与酒楼小二打听后一路寻到后院,正撞见那两个小厮领着一妙龄女子偷偷摸摸进了一间厢房。 意识到不对的八达赶忙回去试图以府中有事将杨凌风带出,屋内众人推杯换盏正在兴头,杨凌风也初显醉态,加之韩家子弟阻拦,三两句便将他打发了出去。八达也是实在没法子了,无凭无据的谁也不能说准韩家今日一定就存了什么坏心思,只是防人之心不可无,他只得先请与杨凌风素日关系不错的另一家小厮帮忙盯着,赶忙跑回请救兵来了。 听完八达带来的消息,秦君宁一时都不知该说什么好,果真是不怕神一样的对手,只怕猪一样的队友。她才想定安生度日,这边就要生事。 八达小心抬眼察看着秦君宁的脸色,与一旁已不知所措的杨清月相比,这位表小姐除了无奈倒也没表现出别的情绪。 此刻八达更能确认他自己没求错人,先前杨凌风受人挑唆拿春闱下注、兰家收买家仆私下传递书信.......桩桩件件不都是在表小姐的提示下,他们才提早有了防备?来之前他也是细细想过的,换作府中任何一人出面都能将杨凌风带回,只是之后效果却有百般不同。一切本就源于他自己的猜测,若是最终什么都没发生,连累杨凌风事后一场重罚不说,自己少爷又是个极爱面子的人,事后亦会免不了责怪他多疑生事连累自身在好友面前丢了面子。此番行事倒不是八达担心自身,他们几个被杨老爷子送到少爷身边时,便就知道他们与少爷之间一直都是荣辱与共的关系。若是可以,他倒宁愿什么事都不会发生。 八达之前没少见识过杨凌风在表小姐面前被拿捏死死的模样,若是最终无事发生,以秦君宁的性情多少也能为杨凌风遮掩一些不是? 对于八达求到她面前的盘算并不难猜,与之相较,眼下秦君宁对他事事为杨凌风考量的心思生了几分赞许,想定后,她开口问道:“走前帮你照看的那家能否信得过?待咱们赶去那家酒楼需要多久?” “与其他人相较算是能信得过的,回来时小的是一路跑回来的,若是有马车能节省一半时间。” 秦君宁凝眉冷问:“什么叫算是能信得过?你自己都不能担保就敢将你家少爷安危托付至他人手上?” 八达急忙垂首回话:“表小姐见谅,之所以说是勉强信得过,是因为今日陪在少爷身旁的几人府中与咱们杨家都有来往,只小的走前托付的那家并未在前两次生事时牵扯其中。” 两次分别是春闱前与观灯夜,事情过去这样久,难为八达还记得清楚。 秦君宁当机立断:“既都说清楚了,就别再耽搁了,你即刻去外头叫辆马车在后门等着,阿奴收拾出两身男装,与我一道出去。” “好嘞!”只听见出府,便是上刀山下火海,阿奴都是开心的,立刻跑去屋子收拾衣物。 “等等,”恢复冷静的杨清月急忙开口道:“府门距主街还有段距离,等八达叫来马车且还要耽搁一些时间,我这就去与母亲说,咱们出府去买些胭脂水粉,府中现成的马车多少快些......” “其实只我和阿奴就够了。”终究还不清楚会是什么样的局面,秦君宁下意识劝阻:“若是真出了事,等上两三个时辰还不见我们回来的话,还得让你帮我求到大哥跟前请他搭救的........” 杨清月却是极其坚持:“不成,到底是凌风惹出来的事情,绝不能让你一人担下。” “……那好吧。” 杨清月前脚一走,秦君宁随即将视线移到一同将八达领进门的杏儿身上…… 谁知未等秦君宁发话,杏儿率先跪了下去:“杏儿既是来伺候表小姐的,日后只会与您一条心,没有表小姐发话,今日杏儿什么都没听见。” 这样确实方便许多,秦君宁上前扶起杏儿,轻声说道:“方才我与月姑娘说的你也该听到了,劳你帮我在这里守着,三个时辰,三个时辰还不见我们回来的话.......” “杏儿即刻求见大少爷。” “多谢你了。” “为主子行事,当不得谢。” 秦君宁浅笑拍拍杏儿的手背,终究没再说什么。 …… 王氏虽不理解姐妹两人为何一点征兆也没有就要出府买什么胭脂,主要女儿难得主动开口出门,又有秦君宁陪着,到底还是应下了她们。 阿奴先一步换好男装,从车夫手中接过缰绳,等几人坐定,好在正午街市行人并不太多,扬鞭策马,一路疾行。 下马车前,秦君宁仍不忘叮嘱:“阿奴,帮我守住马车,看好月儿。” “有阿奴在,小姐尽可安心。” 整条街上酒肆各办,竞争十分激烈,见有客到,各家引客小二纷纷迎上。 原来是醉仙楼啊,秦君宁一眼就认出了这里是谁的产业。立朝初朝廷明令四品以上官员禁止经商,然有英王府率先打破禁令,见未有任何责罚,有些臣子纷纷效仿,其中自少不了其他皇子参与其中。 一次是巧合,那两次呢? “小的走前,热菜才上一半,如今该是进入尾声。”八达前头带路,径直上了二楼。 如他所说,此刻厢房内外还有别家小厮守着,见着八达去而复返,一高瘦男人急忙迎上:“你怎地才回来?方才你家少爷嚷着头晕,还摔了碗碟,刚被韩家那两个扶下去。” 秦君宁追问道:“扶去哪里了?” 留意到八达身后的生人,高瘦男人打量着对方:“这位是?” 八达接道:这位是我家表少爷,正巧撞见便也来了,你刚刚说我家少爷被谁扶下去了?” 高瘦男人立即收敛肆意打量的视线 ,小声说道:“真怪不得我,韩家那两个小厮手脚太快,我实在搭不上手.......这不前脚刚走,说是送去后头厢房睡会儿醒醒酒。” 秦君宁则借着他们说话的功夫,透过厢房门缝打量着里头情形:八人圆桌,盘中酒菜所剩不多,除去刚被搀扶下去的杨凌风,多是醉眼蒙眬之态,或是扶额,或是捂脸,还有的神情亢奋,持续喋喋不休.......其中有两人虽皆是面红耳赤,只看神情最显清明,见两人眉眼相像,想来该是兄弟关系。 厢房?休息?联想到韩家偷偷带来的那个女子,八达急了,登时就要直奔后头厢房。 第153章 报仇 “姑娘既要为父报仇,便得能舍得出去。” 时莺儿耳边再次响起进京前那位贵人的声音,等到韩家两个小厮退出了屋子,她眼中犹疑顷刻一扫而尽,褪下身上衣物跟着上了床榻。 爹爹的死讯传回来的第一瞬,家里如同天塌下来一般。开始说是自缢,后来又变成匪徒截杀。变来变去,爹爹的死却是一点没变。 这时有位贵人寻上了门,他说爹爹的死是另有隐情,所谓匪徒是有人临时寻来的替死鬼。他还说是害爹爹的人如今权势滔天,才会如此轻易将真相掩盖,轻松让府衙将案件了结。 “想报仇吗?” “想。”她定然想。 爹爹还在时,她们何时见过他人冷脸?如今可好,爹爹一死,素日和蔼可亲的叔伯婶娘全都变了脸,家中最后两亩水田全都抢占了去,临了竟连祖屋都没给她们孤儿寡母留下……好容易等到外祖父上门做主,谁知他却是来劝母亲改嫁的,而她……若不是那位贵人及时出现,险些就要被婶娘逼着嫁给她那位打死过两个婆娘的外甥。 “我家莺儿才学相貌便是配县太爷家公子也是绰绰有余的……”这是爹爹还在时,亲口对她说的。 身侧之人呼吸沉重,任是她上榻再挪至他的身旁发出的动静也不见他有任何反应。待温香娇软的身子整个缠上少年的身躯,时莺儿总算有功夫停下仔细打量少年长相:浓眉长眼、鼻梁挺直,哪怕此刻闭着眼也能看出他长得比家乡那位县太爷公子还要好看许多…… “这人与害死姑娘父亲之人同出一族,事发之后姑娘只需咬死受了胁迫即可。”贵人交代过后又盯着她发间那支费了许多心思才保住的珠钗笑道:“不过事后姑娘若起了别的打算也不打紧,终究死的是姑娘的父亲……自家女儿得了好前程,想必也足以让九泉之下的时举人瞑目了。” 那时的时莺儿还不懂贵人话中深意,直至此刻那股打着报仇名义激发出的恨意,在知晓自己日后有可能跟在这样一位世家公子身旁,竟是半点都生不出了。 纤手轻轻抚上少年胸膛继而深入其中,直至里衣……忆起楼里学到的那些细节,时莺儿一张俏脸刹那间变得通红,对接下来发生的一切她竟隐隐有了期待。 …… 收拾完那两个韩家小厮,秦君宁一脚踹开了房门,映入眼帘的一幕让她险些惊掉下巴:莫不是她眼花了?怎么杨凌风像是被一个女子剥得就快剩里衣了? 八达紧随而至,甚至来不及惊叹表小姐先前的生猛表现,见着屋内情形,满是不可置信地哀嚎道:“少爷?” 尚有羞耻之心的时莺儿赶忙用棉被包裹住自己整个身子,接着蜷缩进床榻内角,惊慌问道:“你们是什么人!”怎么回事?贵人不是说已经安排好了一切?只等她这边完事之后才会来人,此刻闯入的这两个男人是从哪跑来的? 秦君宁骂道:“小声些,招来了人可就不好脱身了。” 八达险些脱口而出:方才你打晕韩家那两个小厮时怎么不说?好在他理智尚存,方才亲眼见着秦君宁逼问两个小厮使出的手段……嘶!若是可以,他此生都不想得罪表小姐,这般想着,八达赶忙老实转身合上房门。 “呦!这姑娘长得不错啊?”秦君宁对着被这变故吓得瑟瑟发抖的时莺儿笑道:“瞧瞧,咱们再晚来一步,你家少爷日后就得多位少夫人了呢。” “表……少爷别闹了,”八达硬着头皮劝道,转脸跪对着床榻之上仍酣睡如泥的杨凌风轻轻晃道:“少爷!醒醒啊!少爷!”见是没有任何回应,只得先将人拖下床榻再说。 听见八达唤少年的称呼,时莺儿就是再蠢也猜出了不对,她下意识张嘴要想呼救,碰上秦君宁似笑非笑的眼神时,一时竟忘记发出声音。 “姑娘别怕,你要是想求救我肯定舍不得拦你的,只是……姑娘你如今的模样若是被人撞见怕是不太好呢。”秦君宁说着作势就要拉下时莺儿包裹在身上的棉被,手还未搭上,就见着时莺儿往里又缩了缩,直到退无可退。 面上时莺儿却是不肯服软:“公子何以笃定人来了不太好的只是奴家?公子莫忘了方才奴家正是与这位少爷躺到一处的……” 忙着叫醒杨凌安的八达听见这话顿时来了火气,顾不得非礼勿视的道理转脸怒骂道:“我呸!这种话你都有脸说出来,你当我是瞎的不成?我家少爷现下多少还穿着衣服呢,可你呢?就没见过如此色胆包天、厚颜无耻的女子!” 时莺儿气结:“你!” 饶是她再豁得出去,此刻棉被之下不着寸缕的身躯却是不争的事情。 啧啧啧,没想到八达嘴皮子这般利索。 秦君宁扬唇笑道:“姑娘可听见了?眼下给你两条路,一是交代清楚是谁派你来的,事后咬死人是自己醒来走的,旁的你一切不知。二是姑娘可继续与我们纠缠咬死不认,但就是丑话得说在前头,我这人脾气不太好,保不准一时失了耐性,做出什么不得体的事情!”话音刚落,秦君宁半只脚踏上床榻,整个身子猛然逼近,接着是一把透着寒光的匕首刺入时莺儿耳后墙上。 未等时莺儿发出尖叫,秦君宁下一刻已经捂上了她的嘴:“嘘!安静些,吵到了我也是一样呢……”停顿片刻,她才缓缓松开手,接着拔出匕首,状似无意停在那张白嫩的俏脸上。 时莺儿已经被吓出了眼泪,现下哪还敢发出任何动静。近距离下她看得更是清楚,明明这小公子生得比那躺着的少爷还要好看几分,怎的这样吓人,她咬咬牙,强忍住恐惧道:“我说!” 这边竹筒倒豆子交代个干净,那边八达只差没大耳刮子抽向杨凌风了,真是奇了怪了,就是醉酒也不能叫了这样久也不见任何醒来的迹象啊…… “看好了这个。”有床幔遮掩,时莺儿身上衣物都已穿戴妥当,秦君宁亦能将匕首收回,下了床榻朝着杨凌风躺着的位置走去。 “呕哇—”片刻工夫,杨凌风就有了动静,一张嘴就吐出乱七八糟的一堆。 待他结束一切,一双眼睛茫然看向屋内几人:“嗯?这是哪?阿宁怎么也在?我又眼花了不成?” “少爷哎……”八达此刻的表情用膜拜形容也不为过,就这么一小会儿功夫,他亲眼看着秦君宁先是扶正了少爷上半身,捏住鼻子逼着他生生灌下半壶茶水,接着就是几下锤击……虽然过程有些暴力,至少他的少爷总算醒了不是? 搀扶起杨凌风。八达道:“表少爷,咱们赶紧走吧?” 说来还得感谢韩家费尽心思寻出这样一间偏僻的厢房,折腾这样久也没人来。那两个小厮虽被暂时打晕绑在另一间屋内,可照着今日韩家最初的盘算,也快要到了他们最初约定事发的时辰。 “是得离开了……”秦君宁倏地对着立在一旁的时莺儿绽开一抹笑:“时姑娘要不送送我们一程 ?” “公子言而无信!奴家……” “时姑娘说的这是哪里话?”秦君宁眼中惊慌,赶忙上前就要解释,真到人跟前了,一记手刀对着时莺儿后脖颈处挥下。 确认人是真晕了,秦君宁接着对着八达说道:“现下你家少爷人都醒了,这点路他自己也能走出去,这个就拿被褥包住,一道带走。” 啊?八达被这反转一幕又给惊到了,怎地还要将这女人带回去?虽表示不解,但因不敢说什么,也只能照做。 第154章 入局 外头传来脚步声,竟与小厮口中交代事发的时辰提早了许多。 “有人来了。”秦君宁闪身躲在门边一侧,八达则拽起杨凌风用最快的速度藏进床下。至于时莺儿,失去意识时她原就躺在床榻,身上有包了一半的被褥遮掩,暂时看不出什么端倪。 久久不见小厮回话,一路骂骂咧咧的韩康只得亲自过来查看进展。都到眼前了,也没瞧见那两个狗奴才,定是跑去哪里躲懒去了! 韩康先是附耳贴在门边,里头怎么一点动静也没有?他只得继续将门悄悄推开一条缝隙,细细打量屋内情形。棉被之下鼓鼓囊囊,床榻上确实躺着人,就是一动不动。依着他的心意,方才就该在敬酒之时添上一些春药才是,都怪大哥一早担心痕迹太重,死活拦着让他不要擅作主张。现下可好,人躺着跟个死鱼一样有什么用?话说怎么也不见那个女子动弹一下,莫不是怕了不成?不成!绝不能出现任何能让杨家翻盘的可能。 从激怒杨凌风拿科考下注开始,韩家就入了局。 韩家时今唯一可值得外人说道的便是养出一位宁王侧妃的女儿,家中长辈千叮万嘱无非期盼他们这代中多出几个能将韩家门庭撑起来的子弟。从知晓主考官换了杨弘济开始,宁王不知为何要对杨家动手,他与兄长不比大堂哥韩其命好,可以因为亲姐姐的关系进了神机营。父亲孤身担下一切换得他与兄长春闱之上榜上有名,怎料临门一脚前,先是杨承畴押着杨凌风招摇上门赔礼闹得满城皆知,再有杨弘济在圣前挑明韩家在时举人丧命一事中形迹可疑,连累他们不得不借病缺席之后殿试,事后就连父亲也因别的由头丢了手上差事。 眼看着他们这房就要彻底一蹶不振时,宁王府却又传来口信,这次只让杨凌风身败名裂即可。双杨结亲当下,闹出族中子弟欺凌赴死举子孤女的丑事……便是有府衙先前的结案文书又能如何?终究还是堵不住悠悠众口。 今日他们兄弟二人只是恰巧撞见杨凌风为着先前冲突主动缓和关系,再有也是见他醉酒酣睡才让府中下人帮着搀去厢房歇息而已。至于后面杨凌风酒后失德如何强迫柔弱孤女的,他们可是一概不知。再过半个时辰,杨铭便会被大堂哥引来至此,届时由他撞破这幕……不用想就知道会是多精彩的场面。 韩康已然下了决心,摸出怀中包得仔细的纸包,恨恨道:怪只怪若不是他们杨家,他与兄长何至生生断了青云路?里头香块是他从伯父那里偷出来的宝贝,用法如同普通熏香,事后什么也查不出来。 这屋内该有火折子的.......等了这样久也不见里头人动过一下,料定该是睡死过去的韩康轻手轻脚摸进了屋子。 秦君宁静静等着门隙愈大,直至来人整个身子踏了进来,只看他这身板,可不像对时莺儿那般有把握了.......眼角余光瞥到不远处的青瓷烛台时,她顿时有了主意。 “人都进来了,你还不出来?”秦君宁选了先发制人,起身的同时将门再次合上,彻底断了来人可能逃走的后路。 “谁?!”原就做贼心虚的韩康被这突然出现的声音吓了一跳,手里拿着的纸包也掉在地上。 等他回头,就见一白净少年如鬼魅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的身后。韩康眼中惊疑不定:“你.......什么人?” 秦君宁都发话了,八达哪敢不回应,跟着也从床底钻了出来。“呵呵.......” “你……你们.......”韩康自然认得八达的。 借着韩康看向八达的功夫,秦君宁以极快的速度将烛台拿在手中,再等他回头,青瓷烛台已经迎面砸了过来。 这点动静对于一个男子来说不足以致晕,最多会因突如其来的疼痛暂且顾及不了其他,但这会儿功夫也足够了。等韩康反应过来,他已经被两人五花大绑起来,怕他吵闹招来旁人,八达甚至不忘贴心用不知哪里摸出来的布头堵住了他的嘴。 韩康只能瞠目欲裂:“唔唔.....” “咱们赶紧走吧……”此八达已经急出了一身汗。也不知为何,明明占理的是他们,他这心里就是慌得很,总感觉后头的场面怕是更麻烦。 秦君宁已将韩康之前掉落的纸包捡了起来,待看清里头包着的东西后,眼中冷意一闪而过,她显然并不想就这么离开:“不急,你先去隔壁将那两个小厮拎拖过来。” 这东西她可太熟悉了,当确认女子再无任何利用价值时,江禄手下不少衣冠禽兽最喜欢用这东西让其发挥最后的作用。真是没想到今日在这里能见到…… 表小姐究竟想做什么?八达这下可不敢一味盲从了,语气很是不赞同道:“表少爷!” 秦君宁淡淡道:“若你不肯我也不勉强,你们先走,我随后就来。” 八达哪敢真的先走。 …… 见着三人顺利归来,杨清月总算能松了口气:“你们再不出来,我们就要进去寻你们了。”再瞧见神情仍有些萎靡的杨凌风时,她立即瞪眼道:“看你做的好事,连累我们都来给你收拾残局。” “姐,你就别说我了,我知道错了,正难受呢。”杨凌风还有些错乱,就这点功夫,发生了太多事情。哪怕八达路上解释了一些,还有些弯绕他仍有些不太明白。就比如离开前秦君宁好像点了一块什么香……八达将韩家那三人丢进屋内后,秦君宁怎么还给他们身边丢了一块碎瓷片,这不明摆着让人有机会自己逃走嘛…… 秦君宁及时解围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有什么话回去再说。” …… 韩义等了许久,久到从弟弟离开之后的担心生变再转为眼下的坐立不安。身旁仁兄仍是喋喋不休,半点不肯放他离开的意思。 “哎呀!掌柜的快来啊!哎!这……这叫什么事啊!”外头的动静像是开始了。 “……” “……” 不是说堂兄来时会有小厮事先过来传话的?韩康那处也没见回来.......韩义彻底坐不住了,顾不得失礼,一把甩开搭在肩上的手,大步踏出房门,循着声响传来方向寻了去。 本就不宽敞的廊道围了许多人,多是听见小二叫嚷之后被吸引过来的食客。韩义费了许多力气才挤到前头,等看见屋内真实情形,入眼第一刻,他只觉得眼前一黑。 “哎,里面这三位不就是与您一道来的?”小二眼疾手快一把扶住险些一头栽倒的韩义,“我说这位爷,要不您也帮着劝劝,哪能.......哪能在我们留客歇息的厢房里头做这种事情.......这以后还怎么让我们做生意啊……” 房中人似对外界干扰毫无察觉,三个男人全神贯注 ....... 总之是闻所未闻的一幕...... 不堪入目!不!原就想看个热闹的食客此时简直想自戳双目! 韩义脑中只剩一个念头:赶紧走! 第155章 宁王 车轱辘带起的尘土扑面袭来,让刚停下的几人皱眉骂道:“嘿!这谁家马车驾得这样急,赶着投胎不成?” 韩其忍住心急,陪着骂道:“市井小民从来如此,没规矩惯了。” 杨铭看得清楚,车门一侧用来彰显身份的“杨”字甚是惹眼,就是再迟钝他也猜出了马车之上坐着哪家,更何况驾车之人怎么看着还有些眼熟呢…… …… “平心而论,今日这事搁在谁身上都是无端遭殃的一方,没人能怪你什么,有句话尽管有失偏颇,我却还是要说的,你可有想过为何每次他们算计杨家时选的都是你?”留下这句话,秦君宁领着阿奴便离开了。 还能为何?换作是他也会选个最易攻破的。杨凌风哑住,他怎会不懂,却不敢承认。 想了许久后,杨凌风主动来到杨老爷子的书房,这里从来都是杨凌风最畏惧的地方,深呼吸后,他决然敲门,得了许可踏入第一瞬自觉双膝跪地。 并没人要求他一定要这么做,可不这么做,他是真怕了等到所有人都救不了他的那天.......自从大哥定亲的消息传开后,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身旁围着猪朋狗友愈发多了,走到何处都能受尽吹捧的日子实在舒心,舒心到都让他忘了父亲耳提面命让他谨言慎行的训诫。 “又是你!”闻讯赶来的杨承畴恨铁不成钢地踹了杨凌风一脚。 八达回禀时同样将秦君宁在其中发挥的作用掩去,只说察觉出韩家心思有异后又逼着时莺儿说出一切,两人便就抽身离开。 韩家究竟想做什么?杨承畴咬牙切齿道:“咱家何时得罪过韩家?竟存了这般恶毒的心思?” 杨承甫还算冷静:“既然那女子都招了,你们怎得不一并将人带回?好说也得让她签字画押留了实证……” 这……本就是将秦君宁撇干净后临时拼凑出来的供词,杨凌风此刻确实还没想好怎么解释这些,毕竟他也忘了追问她为什么最后改了主意只将人丢在隔壁厢房便就走了。 见杨凌风沉默不语,杨老爷子提醒道:“门房是见了你乘坐马车回的,都到这步了,还想着遮掩什么?照实都说了吧。” “怎么?你还有隐瞒?”杨承畴更气了,若不是有杨承志拦着,怕还得冲上去再踹上几下。“瞒了什么?还不赶紧说?” 杨凌风梗着脖子,咬死了认道:“没有隐瞒,孙儿知晓的都说了。”秦君宁义气相救,他要是出卖她,那还是人吗? 杨承畴已然拎起手边砚台就要砸去:“我看你是你皮又痒了!” 杨凌安匆匆赶至:“二叔息怒。” 杨老爷子最先通知的就是大房,耽搁现在才只因来前杨凌安派去醉仙楼打探的小厮刚刚折回,带回来的消息更是石破天惊:韩康与自家两个下人在醉仙楼里头被许多人撞见……虽说世家子弟各有不好为外人道的癖好,可也没见过这般荒诞不经的。 …… 秦君宁赶到时,杨凌风已被杨承畴砸破额角,任其鲜血流下,还是垂首僵持闷声不语。八达则被架在外头打着板子,院里充斥着他的呼痛惨叫,连着几个伺候的丫鬟也被吓得瑟瑟发抖。饶是如此,两人还在死撑没有将她供出来。 就知道会是这样,秦君宁叹了口气,自听到杨凌风这个愣头青跑来请罪时,她就猜到了这个局面。杨家这几位哪个都跟他似的这般好忽悠,尤其是杨老爷子。 杨老爷子皱眉盯着不请自来的秦君宁,杨凌风他还是清楚的,叫来门房问话当下他便猜出其中少不了这个外孙女儿的手段。可他却并没将她叫来问话。 他在等,等她自己寻来。 面对众人,秦君宁面色沉静,目光坦然:“二舅舅想问细节,我是最清楚的,只是眼下好像并不适合说这些。” 杨老爷子摆手示意,外头随即停了板子。 等无关人等退下,杨承畴上前追问道:“怎么这事阿宁你撞见了?” …… “一再退让,必定遭殃。”说清一切后,最后这句秦君宁像是在为她此番行事的解释。 不知是最后这八个字还是秦君宁令人心惊的心机手段,屋中众人沉默半晌。 杨凌安看着这个表妹,一时之间只能用五味杂陈形容自己的心情。 李家及笄宴上,她该是手下留情了的,不然峮儿的下场不该只是落水这么简单,那日之后李家将她安置到城外庄子,对外称是得了癔症,若无意外怕是会在那里度过余生……转而他又自嘲叹道:而今又能好到哪去?他并不是将造成如今局面的缘由全然推到秦君宁身上,反而对她存了许多愧疚:事后李氏哭着闹着死活不让将一切捅到祖父跟前,他虽没照做,可所谓公道最终也没为她讨回…… “怎么可能?”听到秦君宁状似无意提起一句醉仙楼背后东家也参与其中时,杨承甫脸色实在很不好看。旁人不清楚,他们这些为官的对京中各家背后做着什么买卖可是摸得门清。那醉仙楼不就是宁王府的产业? 秦君宁眨眨眼睛:“这个我就不清楚 了,是那个自称时举人女儿的女子亲口认下的。” 时莺儿知道的内情并不太多,只是有人告诉她杨家害了她的父亲,至于那位将她接进京的贵人真实身份她亦是一无所知,便是今日也是她第一次与韩家人接触。可只那么一次,她曾偷听到对方让人传话时提过一句王爷。便是这句王爷,加上韩家两次出手,让秦君宁认定了宁王。 宁王虽不是皇后所出,但也曾养在皇后身旁多年,更是皇子中仅次英王之后受封亲王位的。文治不及东宫,武略不如英王,原并不打眼的一位王爷,背后却与边塞要将来往过密,就好比当年西北那位被她亲手射杀的金元,营帐里头就曾有不少与宁王府来往书信...... 一位王爷,怎么偏偏就与杨家过不去呢? 第156章 旧恨 时莺儿猛地睁眼,一般无二的摆设,厢房却只剩她一人。后脖颈处隐隐作痛提醒着她这一切并不是梦,似乎换了间屋子,时莺儿想不明白,好端端的那位小公子将打晕她后只将她丢在这里。 外头吵闹不见消停,听着声响好像就在隔壁,生生扰乱她的思绪。时莺儿想要探明究竟发生了什么,门打开一瞬就被眼前聚集的人群吓了一跳。 怎么回事?这会儿怎么突然来了这样多人? 最外围的两个食客费了许多力气也瞧不见最里头的热闹,索性端盘花生米,听着前面的动静边吃边唠起来:“这下更热闹了,韩家三位少爷都聚齐了。” “来再多人又有什么用,没听见前头那个韩少爷气得脸色铁青,给屋里头那几个都泼了茶水了,还没消停呢。” “嘿嘿,头一回见三个大男人搅和到一块难舍难分的.......” “谁说不是呢,真是开了眼了哈......” 韩家?男的?提心吊胆的时莺儿赶忙将开了半边的缝隙重新合上,一只手却是突然出现挡住了她的动作。 “姑娘让我好找。”来人迅速打量一遍时莺儿周身上下,不等她开口话,抢先一步道:“我家主人还等姑娘回话。” .......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不知哪个嘴不把门的食客跑出来吆喝了一句,这不,醉仙楼门前这会儿可谓是热闹非凡,甭管是否真心用饭,簇拥而入的众人都想亲眼瞧一瞧这难得一见的奇景。依仗酒楼饭馆残羹剩饭果腹而生的乞儿不甘示弱,围在人堆附近想要借着这份热闹讨些银钱。 无人在意时,软轿自后巷而出一路西行,最终停在一处并不起眼的小楼前。 “先生,人带到了。” “来时可有人跟着?” “并无。” 宋仲成似笑非笑:“你确定?” 来人不敢接话,他跟随这位宋先生有些日子,深知此人从不会无的放矢,惊疑不定下只能跟随宋仲成的脚步来到窗边。 小楼位置坐落极其巧妙,二层茶室可将沿岸景致尽收眼底。往前不远就是京城有名的花街,未等夜幕降临前,从来只会冷冷清清。此时街市人流并不太多,沿河渔船也是懒懒散散,卖花的妇人正与邻近几个婆娘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那里。” 顺着指示看去,也并不是什么稀奇,不过两个半大乞儿蹲在对面街角。 来人仍是不解:“先生何意?” “有三个孩子跟了你们一路,直至你们前脚进了这里,一人刚刚离开,余下的那两个便就守在那里了。” 这……小的这就将人抓来问问。”来人听得愈发心惊,他这一路万般小心,却从未怀疑过街边随处可见的乞儿身上。 “算了,原就几个收钱办事的,抓来问也问不出什么有用的。”宋仲成毫不在意地摆摆手道:“你且去将时莺儿叫来,待问清一切,速速将人送走就是。” “可是宁王那处……”到底折进去一位韩家少爷,接连不顺,宁王府那处怕是不好交代啊。 宋仲成显然并不在意宁王府的发难:“我一早就说得很清楚,此时并不是动杨家的时机,奈何咱们这位宁王听不进去啊,我能如何?他该是庆幸好在如今只是折进去一个韩家,宁王府若再来人你就只说我旧疾犯了,且有一些时日见不了客。” “是。” 也不知是谁说龙生九子各有不同的,单说对至尊之位的势在必得,这几位王爷可谓如出一辙。其中空有野心说的便是这位宁王,亲历皇父是如何坐上皇位之后,早年的宁王还不似眼下这般知晓隐藏锋芒,当然他也看得清楚,与东宫、英王相较,夺得皇位,他的难度要更大一些。毕竟就算没了太子,有同为嫡子的英王在,怎么也轮不着他。 皇位初定之时,各皇子领兵驻守要地,也是那时,宁王曾秘密组建过一支只听令自己的护卫军,以备来日。不料未等到用武之时,便被当时还未告老返乡的杨弘济戳破军饷消耗异常,好在宁王并不算蠢,以将护卫军调往各地暂时换回清白之身。而后几年只凭信件与旧日亲信维持来往,好比当年那个金元,也曾是护卫军中一员…… 如今杨弘济再度返京,当年誓死跟随的护卫军却有不少或死或伤,还有一些已然断了音信。新仇旧恨,这让宁王如何能咽得下这口气?好在他还没被仇恨迷了心窍,频频动作也只是先从杨家旁系入手,妄想徐徐图之,怎料还是接连碰壁。 …… 隔着山水屏风,时莺儿抽抽搭搭将今日经历一切娓娓道来,临了仍不忘补上一句:“求贵人做主。” 做什么主?宋仲成勾起嘴角,意味不明道:“事已被戳破,怕是不会再有机会留给姑娘了。好在姑娘还安然无事,不如先返回家乡,以备来日……” 听着话头不对,时莺儿立即跪下:“不!我不愿回去,求贵人另给莺儿指条明路!”她回不去了,离开前娘亲已听从外祖父的安排改嫁,那些伯娘婶婶断不会放过她的,好容易逃离火坑,她绝不能再回去。 “你想如何?” 时莺儿鼓足勇气道:“我要留在京城,至少等时机降临时,莺儿还能再为贵人出力……” “可是我这养不起闲人,姑娘何必让我为难?”屏风后的宋仲成阅人无数,自然不会被眼前时莺儿一番看似诚恳的言辞唬住。自见到时莺儿第一眼,他便知晓,这姑娘身上存了太多变数。亲爹死去不过数月,属下将人领来见他前,她仍不忘将自身打扮得俏丽可人,周身上下看不出丝毫哀伤之意。即便此刻看似决心报仇的模样,怕也只是被京城繁华富贵迷了眼罢了。 “我可以伺候贵人的,我会针线,还会认字……”听贵人语气淡淡,时莺儿急了,绞尽脑汁想要证明自己不是闲人。 宋仲成听着有趣,可也不愿在时莺儿身上浪费太多时间,倏然他想起了一个人,顿时有了主意:“姑娘花容月貌可不是伺候人的命数,我知晓你不愿回乡的难处,你要明路,我倒是可以为姑娘指出一条,但是能不能留下还得看姑娘自身造化。可丑话得说前头,去了新住处后,这里一切若是泄漏一星半点.......” 只听见有转机,时莺儿哪还管得了太多,连连磕头道谢:“莺儿明白的,日后只会守口如瓶,多谢贵人!多谢贵人!” 待时莺儿离开,宋仲成站定窗边,见到软轿再度出现,街角乞儿见果真又有了动作。 “跟好了,看清他们最终与谁回话。” “是。” 身后之人退下后,宋仲成仍旧定定盯着窗外看似平静的河面,他隐隐对两个人起了兴趣:一位是时莺儿口中那位行事乖张的杨家表少爷,另一位则是支使乞儿探听的幕后之人...... 也算极其聪明的做法了,若不是见她同样这般做过,怕是他也未必会注意这些看似不起眼的乞儿。 第157章 合心 韩家、宁王……未摸清始末缘由之前,自是不能轻易下结论。 武举之前,杨凌风日后除去镖局再不会有任何机会出门。八达领了杖责,对他的忠心护主另赏。至于秦君宁,无人可说她做错了什么,尽管如此,杨老爷子还是罚了她抄写女儿经,另意味深长交代句:安分守己。 算是敲打?面对厅内各般审视探究的眼神,秦君宁泰然自若接下了这份敲打。 等小辈们离开,杨老爷子视线久久停在那抹翩然离去的身影,转脸对杨承志道:“与你媳妇说,顾好自己母家,阿宁的事情不用她操心。” 李氏前两日到老太太眼前,有意无意提了几句前怀远将军嫡子徐安尧,打的什么心思,一目了然。 杨承志脸色一变,连忙称是。 得知李家做出的那些事的第一瞬杨承志也是极其恼怒的,可当恢复冷静之后,亦是左右为难。李氏嫁入养家多年,生儿育女,孝顺公婆挑不出任何错处。便是李家,未闹出这事之前,两家亦是相互扶持多年…… 到底秦君宁并未真的出事,像是宽慰自身,也像为杨承志在为之后赞成按下不发寻找的理由。 那事之后,李家也算识相,李二老爷修书数封望祈恕罪,便是他那位老岳母也曾要亲自登门,虽说最终被杨老太太称病给拒了.......两家如今多少还可维持面上和谐不是? 至于徐安尧,他是知晓此事的,安邹氏早有放话:愿以千两纹银、百亩良田、数家铺面为聘,只为儿子求娶贤妻……徐家虽然丢了爵位,家底却是丰厚,且徐安尧与秦君宁年岁相差不多,李氏事先让人探听过安邹氏口风,不在意家世门第之说。秦君宁到底还未入杨家族谱,与徐家结亲,有杨家帮衬,定不会受了欺负。当初李氏将这事说予杨承志时,他没表明态度,心底却是认可的,出嫁时他们大房多多补贴些嫁妆,日子总归不会太差。 然而今日杨老爷子这话一出,显然已是表明看不上徐家。 …… 从阿奴口中听到装着时莺儿的软轿最终去处,秦君宁愣了一下,一时之间竟然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知道那处小楼。 宋仲成,居然是他? 金元与宁王府的关系宋仲成是知晓的,当初在西北他恨不能杀尽所有欺凌宋家的那些人,以他睚眦必报的心性,而今居然能与宁王勾结一处?难不成真是岁月变迁,心性亦会转变? 既扒出了宋仲成,秦君宁已经不想深究下去了。如今她只想做好秦君宁,韩家一事已经给杨家提了个醒,她了解宋仲成的手段,一旦被他察觉她有哪里不对,之后只会有更大的麻烦。 当年西北峭壁之下两人侥幸逃生,她别无选择,只能回京,而宋仲成却是要去洛阳。临别之际,她将一路偷来的银两分给他大半,同情也好,怜悯也罢,那番讥讽羞辱在共同经历生死之后反倒全都抛开。 夕阳西下,走路一瘸一拐的少年回归温润公子的形象,似是承诺道:“京城再会。” 那时她只当玩笑,并未当真。毕竟宋家曾经再如何辉煌,也只剩他一人苟活。发配之刑,直至死去,一旦他在京城露面,等待他的只有一个死。 可真当两人再见时,她才意识到宋仲成早就存了返京的心思…… …… 楚狰换了常服,领着楚泽一同进宫。 皇后娘娘今日精神不错,正与身旁内侍有说有笑,听人通传楚狰来了,更是喜笑颜开。 “姑母!”楚泽轻车熟路,进入内殿即刻冲入皇后身旁。楚狰则是规矩行礼,得了令后才肯起身。 平日除非召见,楚狰极少不请自来,午间用膳时,皇后几次看向楚狰,心中隐隐有些感慨:也不知是不是通病,幼时多爱闹爱笑的皮猴子,到了这般年岁都成了闷葫芦。弟弟如此,侄子亦是。 皇后频频示意内侍过去布菜,只等茶余饭后,有些话总要提及。 皇后柔柔笑道:“阿泽总与我念叨,府里上下只她一人寂寥得很,姑母知晓你差事多,可你的婚事.......也是拖不得了。” 寂寥哪里是她说的,分明是皇后姑母日日挂在嘴边的,早前楚泽已得了叮嘱,这个当下定然不会不识相的拆台,索性垂头玩弄起腰间悬挂的东珠。 楚狰抬眼看向皇后,外头对着外人冷若冰霜,面对骨肉血亲,开口时也软了语气:“这事我与姑母一早不就说好了嘛,不是不娶亲,要娶得是合心意的.......” 陈词滥调!待内侍将一早准备好的画像拿出,皇后径直打断了楚狰话头,不容置疑道:“合你心意!合你心意!别以我在宫里什么都不知道,都不见你与谁家姑娘接触,整日守在卫所像怎么回事?难不成还指着天上掉下来个合你心意的不成?今日你既来了,有几幅画像你得看过,必须得挑出一个喜欢的,不然就别走了。” “……”楚狰一记眼刀射向楚泽,来前没听说还有这出,这小妮子时常进宫,这回竟是一点风声也没泄露。 楚泽只能强装着没看到,垂着的脑袋埋得更低了。 皇后见状瞪眼怒视道:“让你看画像,你盯着阿泽作甚?” 楚狰无奈,只得回道:“我看还不成嘛……” “这才对嘛。”皇后扬唇笑道,同时示意内侍将画轴捧得更近一些。 宫中画师笔下的贵女皆是清水芙蓉、华容婀娜,似怕楚狰看不过来,内侍每每捧近一张,一旁嬷嬷贴心介绍道:“这个是左都御史赵家姑娘,家中排行第六,年节时皇后娘娘亦是亲眼看过,举止娴雅、温柔敦厚.......这个是户部郎中家的.......” 楚狰神情始终淡淡,相较眼前一幅幅手持纨扇或站或坐的矫揉造作人影,他脑中倏然浮现出一张气急败坏的嘴脸。事后他查过那个丫头,翰林院杨家的表姑娘,前任滨州守备秦家来的,旁的倒看不出什么。 竟是一个都没看上?随着内侍将最后一幅画像收起,楚狰仍是不发一语,皇后唇边悬着的笑意逐渐淡了:“如何?看中哪家的了?” 楚狰恍然回神,对上皇后那副今日他要不挑一个竟是真要不放他离开的架势,急忙正色道:“只看画能看出什么。” “哦?”见有苗头,皇后也来了兴致:“要看真人能有多难,明日我就将人叫进宫来,让你一一见了就是。” 第158章 花宴 他原就是无心一说,谁能想到这里还在等着他?皇后执掌后宫以雷厉风行着称,她要铁了心,就是皇上来了也劝不住。 骑虎难下之际,楚狰彻底僵住了:“……” 余嬷嬷撞上楚狰求救的眼神,立即心领神会,赶忙笑着劝道:“娘娘,既要安排相见,怎么也得挑个黄道吉日啊。”见皇后有所意动,余嬷嬷继续道:“还有咱们公子整日外头风吹日晒的,老奴看着比上次来时还要憔悴了些........这明日就是遇上了中意的贵女,单他这副模样不也得给人吓跑了?” “不错。”这下就连皇后再看楚狰也带了两分嫌弃。“那便等使臣离京后吧,到时就算你再帮着求情,我也不会放过他的。”说罢,皇后又瞪了楚狰一眼。 余嬷嬷无奈笑笑,开口前便猜到会被看穿,好在咱们这位皇后娘娘向来都是通情达理的…… 楚狰郑重对出来相送的老嬷嬷道谢:“方才多谢姑姑替我解围。” 余嬷嬷作为当年随同皇后陪嫁的大丫鬟,这会儿见楚狰低头向自己行礼,哪里敢受,侧身避开时口中连连道:“公子这是作甚?折煞老奴了!” “姑姑受得的。”楚狰可不管这些,莫说楚泽,就是他少时也没少受这位余嬷嬷照顾,于他而言,余嬷嬷与家人无二。 “公子……”被楚狰唤作姑姑的老嬷嬷不觉红了眼眶,临了没忍住开口道:“娘娘她……也是忧心公子亲事,这才逼得急了些。公子得空常进宫看看皇后娘娘吧,娘娘时常念叨将军、公子呢……” “好。”楚狰应道,方才见到的种种情形结合此刻余嬷嬷的叮嘱也让他心底对皇后的身体状况也有了判断。席间用饭时,内侍劝了三五回,一碗羹汤直至撤下时也没动几口,殿内近乎喧宾夺主的熏香仍旧盖不住刺鼻的汤药气味....... 想来,该是写信要父亲请旨回京了。 ....... 女的?宋仲成眉睫微动,像是确认又重复了一遍:“你是说那两个孩子最终见的是个女子?” “正是,小的跟了一路,那女子极其狡猾,与乞儿碰面后像怕是有人跟着,刻意绕了许多路,最终才进了……翰林院杨家。” 又是杨家啊,宋仲成轻笑一声道:“怨不得人常说:一样米养百样人呢,同是杨家调教出来的孩子还真是天差地别。” 回话之人小心翼翼道:“还有一事……小的仔细查过,那位所谓的杨家表少爷怕是女扮男装的,杨家前是有一位滨州来投亲的表小姐,与那日出现在醉仙楼内带走杨凌风之人的身形、年岁都对得上,进京后不知为何先是在.......买了处院子,也是最近才住进杨府。” 不知是否被接连反转信息给震惊到了,宋仲成突然站起身道:“杨家表姑娘何时进的京?” “……” 确认对不上后,宋仲成怔住片刻,微不可闻地叹息后,似是自嘲道:“真是疯魔了不成……” “先生说什么?” “没什么,先不要打草惊蛇,看看这位姑娘后面还有什么动静再说吧。”宋仲成转而像是想起什么:“不是说滨州来的?谨慎起见还是让人去查一查。” “是。” …… “狩猎”持续了整整一个月,收尾时以鞑靼为首的使团众人叩首触地,全然不见入京初时嚣张跋扈的姿态。非说意外之喜,那就是回程路上鞑靼可汗突发急病,未等到返回鞑靼便已病逝。 朝中武将忧心许久的大战即发转瞬烟消云散....... 至于这场“狩猎”的最大的获利者,便是沈济川了。官复原职不过数月再次升至副留守都督指挥使,距离统领的位置不过一步之遥,就是江禄在他这个年岁时尚不及他此时成就。汉王妃这回似乎借此最终认定了沈济川这位乘龙快婿,趁热打铁,一鼓作气将青阳县主与沈济川的亲事定下了,至于成亲的日子就定在了来年六月,那时刚好也是沈济川三年孝期届满之时。 明明是神机营的虎威炮、火龙枪.......大放异彩,怎得最终所有好处都落到他沈济川一人头上?相较于其他人的愤愤不平,令楚狰头疼的却是皇后那处送来的口信。 东宫出面,一场花宴广邀各府,帖子什么时候发出去的他不清楚,反正等到传到他这里时,就在三日后。 这场花宴声势浩大。稍稍值得庆幸是并非只有女眷,至少不会让人猜出里头会与楚狰有何联系........ …… 与沈济川的意气风发对比,青阳县主可谓连着几日心气不顺,她不甘心,可是汉王妃根本没给她任何拒绝的机会。定亲之后,她便被束在王府,再不能随意出门。说是备嫁?可是少说也有一年时光,难不成这一年间她就只能困在这里? 主子生气,遭罪的只有底下的下人,稍有不慎便是无穷无尽的鞭打责罚....... 好容易求得一个出府的机会,江禾寻到了宋仲成这里。她想不明白同样的经历,凭什么江鱼就不用和她一般遭这份罪!带着不甘、怨气,今日怎么也得要一个说法,至少那个什么汉王府,她是真的不想再回去了! “先生?”江禾小心翼踏进屋子,明明小厮一路将她引到这里,怎么半点不见宋仲成的踪迹? “今日你要见的是我。”回应她的是个女子。 隔着屏风,江禾看着那女子起身,继而踱步走了出来。待看清女子容貌,她愣住了。 别苑生活这样久,她自然识得江箐箐的。 静默中,江箐箐先开口道:“我要报仇,需要你助我。” 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好笑的话,江禾一时没忍住笑出了声,这般轻慢反应立刻引来江箐箐怒视。她赶忙假装咳嗽几声试图止住笑意:“对不住,我没有任何笑话你的意思。然而脸上呈现出来的 却又是另一番意思:她怎能不笑?好歹也是江禄的掌上明珠,而今落得与她一般境遇,江禾心里还真是有些说不出的痛快。 话毕,江禾自觉寻了位置坐定:“下令抄家凌迟的是圣上,你想报仇?难不成江大小姐是盘算着谋朝篡位?” 第159章 恨意 江箐箐气得心中一阵翻腾,开口时连呼吸都不自觉沉重了许多:“养只狗也知道冲着主人摇尾巴,我江家养了你这些年,你竟敢这般同我讲话?” “主人?江大小姐,不,我该要称你先沈夫人才是,当年夫人费尽心思嫁给沈济川为的不就是这个称呼?”江禾斜眼看向江箐箐,凉凉嘲讽道:“你当我愿意被你们江家买去?你知道我过的都是什么日子吗?寒冬腊月被那些师父用鞭子驱赶着,十几个与我一般年岁的姐妹跪在雪地里只为着什么磨炼心智,有人只是受不住饥寒晕倒,便被生生拔了指甲。最初几年我.......不只是我,是能活下来的所有人,哪个不是含垢忍耻,咬牙死撑着熬过来的?只是给了口饭便有脸自称主人了?那夫人怕是没见过我们初入别苑时与狗争食的场面,但凡稍稍露怯,那些饿急了眼的野狗就那么铺天盖地地冲着你咬来,躲得过就能活,躲不过你就只有成了它们嘴下的食物.......夫人方才说养只狗还会朝你们摇尾巴,那是夫人见识得少,这狗也记仇,还能吃人呢........” 说着江禾笑着露出一口白牙,瞥向脸色极不好看的江箐箐继续诛心:“夫人眼下可以放心,我并不想生事,不然也不会坐在这里与你说这样多了。对了,夫人不是说想要报仇?江禾拙见啊,江家有此结局归根结底还有人引狼入室在先,就冲你们江家私下干的那些见不得光的事,事发不过满门抄斩、人头落地,哪能会是凌迟处死这样折腾人的法子?” 见江箐箐脸色一白,江禾扬唇笑着:“听说行刑时先用渔网将身体缠住,待皮肉鼓起,刽子手就能用刀一片片地将肉割下来........唉,要说还得是江大人这样的人物呢,七百一十六刀后才肯断气!得亏那日我没去现场观刑,不然怕是余生都不敢沾碰肉食了........” “你!贱人!”江箐箐再也忍不住了,拿起手边瓷盏朝着江禾面上砸了过去。 这等攻击对江禾来说只能算不痛不痒,她连身子都没挪动,只是稍稍偏头就已躲了过去。“这就受不住了?要我说夫人与其执意报仇,倒不如寻到江大人坟前自裁请罪,毕竟引狼入室的不是别人.......哎呀,我又忘了,江大人尸身怕是早已落入野狗腹中,就算夫人有心怕也寻不全.......” 气急败坏下,江箐箐语带威胁道:“你就不怕我将你的身份泄露出去?” “定是怕的,可是夫人也要想想自身境遇,你与我本就是绑在一条船上的,我若不好,夫人能躲得过?好比刚刚定下亲事的沈大人,万一知晓夫人并未葬身火场而是在此安然度日.......又该会怎样?”话说一半,眼尾余光注意到内室有人影晃动,江禾连忙起身正色道:今日我是来求见先生的,先生既然不在,我也不好停留继续碍夫人的眼,哪日等先生得空江禾再来拜见就是。” 宋仲成恰到好处地现身,开口劝住假意离开的江禾:“我一早便说了江禾可不似姑娘身旁那些软骨头般轻易俯首跟随,怎么说姑娘如今也是这里的客人,江禾如此放肆便是我也无法为出面你求情了。” 江禾见状立即行礼请罪,低头时原被头发遮住半边的镶金宝珠耳环露出全貌,伴随主人的动作轻轻摇曳:“都怪江禾笨嘴拙舌勾起夫人伤心往事,千错万错都是江禾的不是,还请夫人饶恕。”虽说是请罪,张口闭口只称夫人。 对江禾的小心思,宋仲成恍若听不出般,淡淡从江禾面上扫过转而看向江箐箐,只等她表态。 有宋仲成出面,江箐箐只能暂时咽下怒气:“还得是先生有手段,我江家养出来的人如今还得依靠先生从中调和。”真当开口时仍不免带了几分讥讽,她哪里看不明白咽下所谓请罪只是两人搭给自己的台阶,可惜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道理,她早已深有体会。 对江箐箐而言,她永远不会想到尝试解读江禾对她乃至江家积压的那些接近恶毒的恨意来源。尤其此刻胆敢对她不敬的江禾在她眼中只是一个不知感恩,与沈济川一般无二背信弃义的贱人。 昔日如蝼蚁般存在的卑贱之人带给江箐箐的羞辱远不及沈济川如日中天带给她的刺痛。若非为了之后谋划,以她真实心意恨不得当下就要看到这个胆敢对自己不敬的江禾血溅当场。 慢慢来,他们都要付出代价的。自我安慰下,江箐箐总算恢复平日冷静模样。 只听到有可能脱离汉王府,江禾眼中当即绽放出喜色,开口却是面带为难道:“先生对江禾有恩,您既开口,江禾定是无有不应,可这事实在太大,事成与否,江禾都是躲不过县主那处的责罚........若是不成,不知.......” 她过够了这种忍气吞声的生活,若非宋仲成当初抓到她时许下的富贵荣华以及崭新身份,她早已过上逍遥自在的日子。 她要一个承诺,此事之后,她再也不受任何人的钳制。 宋仲成静静盯了她半晌,等到江禾心里渐渐发虚才算开口:“你只管做了,结果如何与你无关。至于之后.......先前许你的东西可随时取走。” 得了承诺,江禾只有喜不自胜,全然忽略掉一旁面色不善的江箐箐,随即请辞。 见人离去,江箐箐眸中隐现幽光:“这样的人,先生真的觉得信得过?” “信与不信左右都有姑娘的人在旁协助,我信不过她,却是信得过姑娘。” 这些日子,沈家上下已被江箐箐安插进不少眼线,就连已嫁入程家的沈如英身边也未能幸免。东宫花宴,沈家收了帖子,以沈如英素爱招摇的性子,自不会错过。她算定即使青阳县主那处失了手,也有沈如英这边可以兜底。 可是这些……两人接触以来,宋仲成从未对她有过任何干涉,原来他竟都知道,江箐箐暗暗掩下心惊。 宋仲成正在回想着江禾今日戴着那副耳环,分明是他让人送去江鱼处的东西,而今却出现在江禾身上,再忆起江鱼每每见他,来来回回反复戴着的那几样首饰,他哪里还猜不出来其中缘由。 “只要事成,姑娘总算离复仇更近一步,至于旁的……我这处若有让姑娘不顺心的事物,任由姑娘处置就是。” 这是要卸磨杀驴?江箐箐眼睛一亮,一扫先前所有不快。 第160章 云集 东宫送来的帖子,那是何等的荣光? 他们这样的人家,一年到头能遇着几次太子、太子妃这样的人物?如今可好,又有杨凌安亲事定下,李氏才不会容忍自家错过这桩盛事。 王氏更是急切,杨老太太虽早有放话说是会盯着杨清月的亲事,可自错过上次那户人家后,久久没有动静。 杨清月亲事一日不定,王氏这心里总是没着没落的,听说东宫花宴广邀满京官宦,不少青年才俊都会到场,可不似当初沈家那等拿不出的场面。 抛开不好越过的门第等级,这等贵人云集的场面,对女子而言,便只能在衣裳首饰上多多费些心思。 这不,连着几日要说生意最好的就是京城那几家排得上名号的裁缝铺、首饰铺。 一早,二房为杨清月挑选衣裙闹出的动静都传到了秦君宁这处,有李氏、于氏陪着一旁,且有的折腾呢。 阖府忙碌之下,唯一一片净土就是秦君宁这里。杏儿回到小院,正撞上秦君宁与阿奴比划拳脚。 两人脚下的空地原先摆满花草,如今只剩光秃秃的青石板,日日如此,就连她竟也都习惯了这位表小姐的标新立异。见着两人正在兴头上,杏儿示意身后跟着一排先退到院外等着。 动作行云流水,招招凌厉干净,只瞧着眼前有来有往的两人就觉得甚是有趣。 “小姐又欺负阿奴!”阿奴一时不察落了下风,吃下一记扫堂腿后,要不是秦君宁一把拽住,怕是得狠狠摔倒在地。 停下动作的秦君宁拭去额间汗水,调皮笑道:“兵不厌诈,愿赌服输啊,等会儿的栗粉糕没你的份啦。” 阿奴教她的这套拳法已被她使得游刃有余,两两相较,胜负各半,这样的结果对只练了一年多的秦君宁来说已是很满意了。 虽然明知秦君宁是在逗她,阿奴仍是皱起了鼻子:“哼!” “好啦好啦........” 杏儿适时站了出来,“姑娘,二夫人那处来了几位嬷嬷,说是给您裁量身形,还带了许多布料等您挑选……” 嗯? 见秦君宁一脸疑惑,杏儿忙轻声提醒道:“是要给您出席东宫花宴要用的,几位嬷嬷在院外等了一会儿了。” 她不是一早就说了不出门?人都等着,秦君宁当下也不好多问,只得赶忙让杏儿将人请进来。 直等到一脸倦色的杨清月出现,这些疑问才得到解决。 “所以大姐姐特意跑回来一趟就是为了求外祖父务必将我也要带着?” “是啊,说是大姐夫那边有个表兄弟与你甚是相配,正好借着花宴让你瞧瞧,若是中意喜欢,即刻便能定了。大姐姐也是,这等好事就算不用求到祖父面前, 祖母跟前也是一百个愿意将你推去见见……”屋内没旁人,已被折腾一整日的杨清月顷刻歪倒在软榻,苦着脸道:“原我还想着你不去,我也不去了,这下可好,怎么都躲不过了。” 顾不得对杨清月表示同情,秦君宁也长叹了一口气。 该说这位大姐姐什么才好?花宴帖子送来当日杨老太太便将她叫去问过,她说了不愿出门,老太太也没再强劝什么。明知及笄后老爷子现下对她的亲事甚是上心,能与尹家做亲戚的人户能有多差?这不明摆着瞌睡递枕头.......真是多谢她了! 沉默良久,秦君宁喃喃道:“要是病了,你说能躲过去吗?” “这招已经不管用了,母亲一早就放话了,那日只要还能喘气,抬都给我抬过去。”杨清月突觉不对,坐起身来盯着秦君宁问道:“不对,我是不想撞见兰家,你又是为何?” 呵呵……秦君宁嘴角抽动,憋了许久才吐出两个字:“晦气。” 将楚狰比作晦气实在有些不太妥帖,可对如今的她而言,不想再沾染的事物可不就是晦气? 簪子被她留在了小院。 曾经的欢喜是真,可那份欢喜随之带来的还有患得患失、肝肠寸断……远不足以支撑她渡过苦海茫茫。即便已是一个全新的她,身份悬殊始终是一道不可跨越的鸿沟…… 再来一次,秦君宁仍旧学不会强求,各自安好对他们而言或许是最好的结局。 “晦气?”杨清月眼中不解,倏尔她又想起了什么:“你是说青阳县主?那日赴宴这样多人,咱们小心些就是,该是碰不到的。” 是吗?这话恰好也提醒了秦君宁。 出门这日,杏儿早早将秦君宁从床榻唤醒,梳妆台前她只需闭着眼,任由他人折腾就是。 杨府门前亦是蓄势待发,杨凌安、杨凌逢风竟也有份,向来爱闹的少年亲身经历人心险恶之后,人前也算稳重不少。 只等上了马车,杨凌风才算褪下伪装:“瞧见大哥今日戴的发冠没?听说杨大小姐今日也在,大伯母天没亮时就开始折腾,只差没给大哥插上花了。” 经他这么一提醒,秦君宁赶在杨凌安未踏上马车之前匆匆瞟了一眼,好家伙,李氏真是下血本了,青玉束冠瞧不出一丝杂色,衬映得杨凌安清新俊逸得很呢。 一桩高攀的亲事,杨家可不得事事仔细。 ....... 穿过数扇朱漆大门,马车算停下。 前来迎客的丫鬟婆子接连迎上,待下了马车,入眼第一瞬便是满眼青色琉璃瓦,倒也应景。 杨凌安等人与她们并不走一处,有口齿伶俐的婆子引路,廊庑连接,屋宇错落,前堂后寝,回廊曲折。等游廊散去,便是园景,垒石为山,引泉为池……接连奇景让走了许久的众人也忘了疲累,自问也算见过世面的李氏等人也都看直了眼。 不远处的水榭,满头玉翠的夫人站在其中正对身旁丫鬟斥骂:“蠢货!这点事都做不好,要你何用!”说着夫人还动了手,掐向丫鬟腰间许久没见收回。 而丫鬟始终垂着脑袋,吭也不吭一声。 “那位不是沈家小姐?”杨清月已经认出了夫人身份,可不就是沈如英? 秦君宁眼也没抬,只看脚下:“是吗?” 王氏听见她们的窃窃私语,低声说道:“莫要乱看,可不能被人说咱家姑娘没有礼数。” 引路的婆子好似全然听不见水榭中的动静,连连妙语引向众人前往的正是太子妃所在的主殿。 第161章 端相 见礼的人家这样多,以杨家的官位只能远随其后跟着叩头行礼。 等到落座寒暄之际,不知哪家夫人轻声道:“你瞧,那位便是杨令仪。” 音量足以让身侧几人听得清楚,定亲当日并未亲眼得见,如今只听见那位杨大小姐也在其中,秦君宁忍不住循着那位夫人的提示望去。 珠翠环绕居中只是一抹淡雅石青,就让她确认了那人就是杨令仪。 入眼第一瞬是温婉娴静,再有只剩惊艳,举手投足落落大方,一颦一笑更是夺目,衣香鬓影中再寻不出第二个能与之比拟的。果真极美,原来宋仲成并未夸大,世间真的有这般美好的女子……确认之后,秦君宁一时只觉得有些怅然若失,这样的杨令仪,莫说是男子,就是她看久了也忍不住燃起欲要亲近的心思。 “瞧我,竟都忘了李姐姐还在这里……也不知杨大小姐等下会不会赶来拜见你这位未来婆母?” 不等李氏接话,另一位夫人掩唇轻笑道:“定然是要拜见的,不然日后李姐姐可怎么管教儿媳?” 杨家势大又得圣心,求娶杨令仪所能带来的万般好处不言而喻,当初要不是皇后娘娘属意将杨令仪配予楚狰,怕是杨家的门槛早被踏平。如今倒好,楚狰那处仍孑然一身,高不可攀的杨令仪拖至今日竟只在同族中选了毫起眼的杨凌安。 凭什么他家可以,自家就不行?吃不了葡萄说葡萄酸的心理差使下,遇见李氏,这些夫人免不了要酸上几句。 常言道高门嫁女,低门娶媳。杨令仪这等高门贵女入门也相当请了尊菩萨回来,打骂不得,还得捧着。稍有不顺心,便是端着婆母的身份也不好开口说教些什么。将话挑明些,今日不管杨令仪来或不来拜见,这根刺总是要埋进李氏心里。 此刻与杨令仪说笑的正是太孙妃,听闻两人还是手帕交,这等场面难不成还指着杨令仪撇下堂堂太孙妃来与自己这位未来婆母见礼?孰轻孰重李氏还是能分得清的,下一刻她端起面前茶盏对着开口两位夫人笑道:“满京都道霁月楼的龙凤团茶千金难求,只依着我说,远不如东宫这口虎丘氤氲清神,几位妹妹不妨也尝尝,只看我说得对或不对?” 若是置之不理,落入他人眼中只会当成李氏攀了高枝后目无余子。而今既不接茬,谈笑风生间以茶水转开话题,就看对方接下来是否真能撇开脸面继续纠缠不休了。 果不其然,那几位夫人皆是讪讪捧起茶盏,再没人提及什么拜见、规矩了。 “太子妃记挂着各位久坐在此怕是会显得无趣,后头园子已有不少贵女赶去斗花,几位小姐不妨也去凑个热闹。”所谓“斗花”,不过就是游园时,各家贵女摘取喜欢的鲜花佩戴其身,再聚在一起评比谁挑选的名贵、美丽罢了。 相比守在殿内,至少还有吃食不是?秦君宁当即就想推拒。 不料杨清月率先开口道:“也好,那就劳烦嬷嬷为我们引路。” 于氏像是安抚,拍了拍秦君宁的后背:“去吧,仔细些别摔着。” 无奈,秦君宁只得起身,等站起时才发觉不对:不知何时,齐聚殿内的众人只有已婚妇人,唯剩不多的年轻贵女也都是定了亲事的,好比杨令仪…… 当然也有例外,前方亭榭被众贵女环绕的可不就是青阳县主? 她们可不会主动去找不痛快,两人特意选了僻静些的矮廊。见嬷嬷走远,秦君宁赶紧问道:“什么情况?怎么没听你提过你对这种事还有兴趣?” “往日瞧着你鬼灵精怪的,都到这时候了你还没看出来?” 秦君宁仍是不解:“看出来什么?” “你难不成忘了大哥他们是与咱们一道来赴宴的?咱们坐了这些时候也没见大哥他们出现,你当是为何?” “还能为何?男女有别呗,别家不也都是分开招待的?” 杨清月无奈点了点她的额头,耐心解释道:“哪会有这样简单?你没瞧见咱们进来时各家马车下来的诸多华服公子?就是方才殿内咱们见到的那些夫人身边带着的也都是家中未议亲事的闺阁女儿……原先那样多贵女坐定不久便被这些嬷嬷带到园中,为的就是腾出给各家私下相看的时间。” 说着,杨清月又偷笑道:“咱们只在这里再等一会儿,你就能见到大姐夫家那位表兄弟了,大姐姐私下都安排好了,等下你只看与凌风站得最近的那位就是……” 呵!感情这就是一场借了花宴名号的相看宴。 怪不得一早出门时杨凌风盯了她半晌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这小子什么时候嘴巴变得这样紧了,看来还是欠收拾了……秦君宁正暗暗盘算着回去怎么修理杨凌风时,远处乌泱泱的一群公子已然逼近。 错杂假山石环拥的泉池,恰恰让两处亭榭隔水相望。天光倒映,水色如鉴,不远不近的距离刚好能让两方互相端相。 这下便是青阳县主也摆出小女儿羞涩模样,好似在看池中锦鲤,其实眼角余光正在四处捕捉楚狰的身影。东宫这些年可从未办过什么花宴,其中内情旁人不知,她却看得清明。就算定了亲,仍不妨碍她再多看楚狰一眼.......她花了许多心思才求得祖母松口将自己带来,又不顾旁人眼光一路寻到这里,楚狰啊楚狰,你到底在哪呢....... “哎呀,怎么总是盯着这里.......” “就是,真讨厌.......” “……” 待初见后的尴尬散去,胆大的少女已经注意到另一侧的目标:“他不就是状元游街时的那个.......那个崇明?” 压抑下的欣喜雀跃并未消减半分,手中纠结的帕子终究拦不住意图窥探更多的心思:“真是他,没想到这场花宴东宫竟也邀了他……” “杨家小公子居然也在!” “……” 另一处亭榭中,长身玉立的翩翩公子纷纷摇着手中纸扇,不似贵女们那般忸怩不安,借景观人,勉强也能称得上彬彬有礼。 在哪呢?啧!不该啊.......夹在其中的杨凌风费了许多力气才将自己与身旁的男子一同站到最前处,事关秦君宁的终身大事,又是大姐姐交代下来,他可不能搞砸了。 身旁男子在杨凌风的近乎粗暴的拉扯下险些没有站稳,还是崇明眼疾手快伸手搀了一把。 “多谢,多谢.......” 久久寻不见秦君宁身影的杨凌风回头瞧见对方气喘吁吁的模样,不觉皱起了眉头:大姐夫的表弟,怎么这般弱不禁风…… 第162章 姊妹 崇明嘴唇微抿,带起一抹笑意:“举手之劳,不必挂齿。” 清透温和的声音让杨凌风不禁对崇明多看了一眼,新入仕的举子中得太子看重的只那么几个,崇明却是更能令人留下深刻印象的一位。与杨凌安苦熬三年资历升至七品编修不同,此人只入翰林院不过数月,便由太孙殿保举,得圣上亲赐都察院七品都事。 且不论这令人艳羡的升迁速度,都察院哎,那可是纠劾百官,辨明冤枉,辑督其道,身为天子耳目风纪之所,同是七品却与杨凌安的七品有着天壤之别,这位日后怕是照着未来天子的心腹培养…… 也不知这小子身上何处过人,偏就入了东宫的眼....... 先前殿内孤身面对世家公子各般审视打量的视线,朗目疏眉之下不见半分局促不安,即使有人当面出言不逊,也都被他轻松化解……不过一盏茶的工夫,又有太孙出面维护,不少人亲眼见证了有那么几个出头鸟在与崇明对峙后铩羽而归的落败模样。 因着杨凌舟的关系,杨凌风对崇明印象原就不错,察觉崇明也在看他,他赶忙拱手向对方行礼。 “在那!”寻到目标的杨清月甚是激动,若非担心引起不必要的关注,怕是早冲着杨凌风所在的方向挥起手来。“我看到了,正与凌风说话的那位.......我瞧着挺不错的,你也看一眼嘛……” “……” “阿宁?”不见秦君宁有任何回应,杨清月诧异回头查看,这才发觉她正拿着不知何时藏在身上的糕饼,专心致志地喂着泉池中圆滚滚的锦鲤。 被抓个正着的秦君宁尴尬一笑,只得迅速丢下半块糕饼,老实跟在杨清月身后。 似怕人跑了一般,杨清月这回紧紧抱住秦君宁的一只胳膊站定:“这才对嘛,只是看一眼又不会少块肉,再说那人真的很不错,不信你看!” 这头久寻无果的杨凌风快要放弃时,余光瞥见对岸险些被沿岸垂柳遮住的两抹倩影,顷刻来了精神,似怕那边瞧不见他,一个劲地挥手示意,只差没喊出来了。 这里!这里! “那人是谁啊?行为举止也太不稳重了吧!” “就是,他到底在朝谁挥手呢?”贵女中有人发觉不对,两方相对,那人挥手的方向分明有些偏了。 “是那边!”有人提示,旁人自然会顺着看去。 “那两个是谁家的?眼生得很呢.......” “嗐,前面那个不就是........后面那个倒是没见过,不过只瞧她俩亲近的模样,左右都是一起来的.......” “.......” 短短一瞬,数道目光自两岸亭榭往这处投来,原还兴致勃勃的杨清月有些僵住,一时之间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秦君宁忍不住扶额叹气:就知道这小子靠不住!原就是一张窗户纸,现下可好,闹出的动静怕是让所有人这都注意到了她们这处。 竟然是她? 认出秦君宁的崇明眼前一亮,刹那间惊喜堆聚,甚至都来不及思考她怎会与旁人一般无二的贵女装扮出现在此,身子不觉往前凑近了几步,只想确认眼前所见并非自己眼花。 等杨凌风意识到自己此举不妥时,已然悔之晚矣....... 惨了惨了,大姐姐那里能否交代过去不得而知,单单秦君宁那处就没自己的好果子吃。 一旁仁兄悄悄戳了戳已经木掉的杨凌风,硬着头皮匆匆道:“我突然想起还有一事,先不奉陪了.......”说罢脚底抹油,麻溜从人群脱离。 这人,得亏阿宁还没瞧见你,软骨头!没义气!如果不是还当着这些人的面,杨凌风非得破口大骂。然而此刻他却是连动都不敢动一下,不需抬眼,他都能猜出对岸受他连累的两位姐姐会是何种表情....... 数道视线停驻在她们身上的感觉令人极度不适,秦君宁抬手假借整理耳边发丝的功夫,想要寻出退路,抬眼四处搜寻之际却和不远处一道阴冷的视线对个正着。 至于视线的主人…… 见秦君宁已经发现自己,青阳县主没有任何闪避的意思,反倒先发制人冲着秦君宁挑眉勾唇笑了一下。 秦君宁当然不会蠢到将这抹笑视为善意,直面相对下,青阳县主肆无忌惮地打量眼神只让她觉得自己当下像是被一条毒蛇盯上,还是一条没学会隐忍蛰伏的毒蛇,随时都可能出击咬来....... 心中虽对这种感觉厌恶至极,秦君宁却不想多生是非,今日这样的场面,她若只图畅意痛快,承担后果的却是杨家。淡淡回了抹笑后,她拉起杨清月就要折回殿内,到底还在东宫,想来这位县主私下再如何张狂也要收敛一些。 见人离开,崇明跟着收敛起一切心思,从方才杨凌风的反应他因此断定杨凌风与秦君宁关系匪浅,眼下只需等到四下无人时旁敲侧击.......以他对这位杨家公子的了解,问出秦君宁真实身份该是不难。 有人却是已经开了口:“对岸那两位都是你家姊妹?” 嗯?有人将手搭在自己肩膀,杨凌风茫然抬头,见是杨铭,面色稍显轻松一些,却仍未从窘迫中完全抽身,只是闷闷点了点头。 呵!有趣有趣。 那日在醉仙楼,杨家马车前脚离开,后脚便让杨铭见识了一场“闻所未闻”的场面。清醒后的韩康只喊了一句“杨家害我!”就被一旁的韩义一脚踹噤了声,韩其脸色难看仍不忘与他解释一切都是自家堂弟酒后荒唐。可那一句“杨家害我”已经勾起了杨铭的好奇,不顾韩其劝阻,他执意叫来与韩康一同饮酒的几人一问,果真听到杨凌风最初也在其中,先一步被人扶下后不久便被府中表少爷接走.......只是即便问出这些,却也解释不了韩康的荒唐之举,最终苦果终究还得是韩家咽下。 杨铭却记得分外清楚,醉仙楼门前那辆杨家马车之上的驾车小厮分明就是先前当街将他砸下马的其中一人,旁的还不算什么,有趣的是,就在刚刚他又认出了另外一人。 一样的眉眼,此刻却变成了一个女子。 杨铭眼中兴味渐浓,径直拽着杨凌风走出水榭:“来来来,与我细细说说.......” 第163章 震惊 察觉出秦君宁她们有想离开的意思,守在回廊的嬷嬷上前劝道:“还请两位小姐留步,若是现在离开怕是会错过后头更热闹的景儿……” 这是不能离开的意思? 虽不清楚缘由,杨清月也不好开罪东宫的嬷嬷,笑笑道:“那我们再等一会儿就是。” 见对方如此好说话,嬷嬷心头也稍稍轻松一些。她这也是没法子,主子一早吩咐怎么也得等那位楚大人到了才可让人离开。接到这个吩咐时她们也极是为难,园中聚集的这样多贵女保不准哪位觉着无趣想要提前离开,她们总不能硬将人困在此处。如今已有两位,接下来呢?嬷嬷只能在心底暗暗祈告楚大人赶紧出现。 留意到青阳县主领着丫鬟朝着她们这边走来,秦君宁突然开口道:“我想四处走走,月姐姐先去与你关系不错的姐妹说说话,晚些我来找你可好?”不能正面冲突,更不能连累杨清月,将她留在这里,多少能护她的周全。 一无所知的杨清月尽管不解,但见秦君宁态度很是坚决,只能点了点头。 转身朝着廊庭深处走去之前,秦君宁仍不忘回头像是挑衅般对青阳县主挑了下眉头。 此番举动果真激得青阳县主变了脸,眼中只剩秦君宁的身影。 曲廊百转,离了领路的嬷嬷,只凭自身想要在这里将身后步步紧逼的青阳县主甩掉似乎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等到远离亭榭,青阳县主也没了顾忌:“站住!” 秦君宁充耳不闻,自顾自加快脚下步伐。 “大胆!我让你站住你听不到吗?” 其实冷静之后青阳县主能猜出楚狰与秦君宁之间并无什么联系,可她就是气不过,凭什么令她眼穿肠断的人物会与这等卑贱的女子有过交集!事后因着李家将事办砸,她曾差使嬷嬷从中传话的事情亦被汉王妃得知,那嬷嬷领了三十板子,当夜就被丢出了汉王府。而她则被罚了月例,私下派出的那些整日盯守楚狰行踪的小厮也被悉数撤回。说是自省,其实就是软禁!如果不是因为与沈济川的亲事刚刚定下,以祖母的手段,远不止于此。 想她堂堂县主何时受过这样大的委屈?满腔怒火无处宣泄之下,只能将这些账全都算在秦君宁头上。今日让她碰上这样好的泄愤机会,她自不会轻易放过。 前方几个路过的侍女亲眼见证了这场追逐,见有人出现,青阳县主咬牙切齿道:“你们几个!给我抓住她!” 秦君宁听了不免有些慌张,这些侍女如果出手阻拦的话,她定得花费些功夫才能脱身,耽搁的时间足够青阳县主追上。 这…… 领头侍女看了一眼愈发逼近的秦君宁,见她装扮,确认该是今日赴宴的贵女无疑,而身后那位更是名声在外的青阳县主。 阎王打架从来都是小鬼遭殃,在不清楚秦君宁出自哪家之前,贵女之间的矛盾,还是她们自己解决的好。 直到跟前了,侍女纷纷避退却没有任何动作,秦君宁心头一松,跑过时冲着几人笑了一下。 亲眼见证这些侍女罔顾命令将人放走,等青阳县主赶到,气急败坏地冲上甩了其中一个耳光道:“贱婢!本县主的话都不听,你要反了天不成?” “县主息怒……”好容易跟上的丫鬟刚想开口劝说,下一记耳光却是落在了自己脸上。 “没用的东西!还得本县主等你们。” 原想提醒主子莫忘了这里不是她们汉王府的丫鬟索性闭了嘴,她太了解这位专横跋扈惯的县主,即便此刻说了,之后仍会有各种责罚等着自己。她只是命不好,却不是什么贱骨头。 两记耳光之后,青阳县主仍觉得有些不解气,对着跪了一地的侍女骂道:“没我的令,都给我跪在这里不准起来!你们两个继续给我追!今日抓不到她,你们全都给我等着……” …… 确认暂时将人甩掉,秦君宁已然分不清自己此时身处何处。湖石假山伏而起突,丘壑宛转,并不像会有人出没的地方。 然而清静并未持续多久,远处传来的说话声让秦君宁匆忙将自己藏进一旁石壁之中。 轻柔女声不夹带一丝情绪道:“殿下该是听说我已经定亲了,若是被旁人瞧见于殿下声名有损.......” “你若肯见我,我怎会如此?”男声先是愤慨,停顿之后又转为温柔道:“我知晓这桩亲事并非你所愿,只要你肯……旁的有我……” “殿下!殿下可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我若不知,早在三年前就不会是……” “殿下慎言……” “令仪,你到底想要我怎么做……” 男子口中的称呼让秦君宁顷刻确认了对方身份。 出门前还是要看皇历啊,好容易甩掉烦人的县主,竟又撞见太孙与杨令仪私下会面。 只是……杨令仪与太孙?不应该是楚狰吗?怎么会? 惊疑交加下,秦君宁就这么提心吊胆地等到外头彻底没了动静,才敢探出脑袋确认人是真的已经离开。知道太多死得快,若是被人发现她曾出现在这里…… 真是要命!眼下秦君宁只想赶快离开这处是非之地,不!是要远离整个东宫才是!因怕来时路上再遇上青阳县主,这回她选了另一条路,虽是无心之过,听到令人震惊的对话内容让她免不掉心事重重,全然忽略掉身后的“尾巴”。 耳边突袭来的劲风令秦君宁心中大惊,下意识转身抬肘反击一一被对方轻松化解,下一刻一只大手已然扼住她的脖颈,力道之大几道呼吸间就让她憋红了脸,接着便是整个人欺身压近将她逼向一侧石壁。 性命掌握他人手中的感觉真的很不好,奋力挣扎间秦君宁一手抓住对方钳住自己的手臂,另一只手试图 拔下头上发簪,只要刺穿这人手臂,不愁不能逆风翻盘...... 却在看清对方真容后 ,秦君宁停了动作。 第164章 袒露 临水轩廊以八根石柱架空池上,俯瞰园中大半景致。 送走两人的恩怨纠缠,作为遮掩之用的楚狰并未急着离开,身处扶栏小憩、数鱼观景的极佳之所,他却只剩苦闷怅然。 拖不得了,他的亲事…… 就连父亲送来的书信也是同样的说辞,他怎会不明白?在这京城之中,从来没有糊涂的人,只有装傻的人。 常年驻守在外的将领,手握一方军政大权,始终都是君上心中最易造反的人选,家眷久留京城已经成了惯例。尤其楚家主母前朝皇室血脉的身份,更是为君者乃至满朝文武心中的一根刺。故而即便再得圣心,楚家也从未打破这种默定的规则。记事起除非父亲留京,不然他是极难得才能见到父亲母亲,好在还有姑母……日子也就这样一天天过去,随着他年纪愈增,父亲留京的时间也愈发长了,他总算也能与旁人一般可以承欢膝下,吃饭、读书、习武、睡觉.......再到后来楚泽出生,他也可以跟随父亲领兵出征……这样的生活倒也能自得其乐。 突然间,一个眼里亮着星星自称报恩的小姑娘闯了进来,她无视他的冷脸,一口一个义兄叫得亲热。他有自己的妹妹,香香软软天真烂漫,可不似她这般总是灰漆漆的装扮,任是对谁都只知道傻笑,生怕旁人不知她生得极丑。就这样义兄义兄的听得烦了,他陡然起意想看看那张脸上除了笑是否还能出现别的表情,可她就像个面团子,任由戏弄欺负总也不哭不闹,闹得狠了只会躲起来,等到第二日仍会听到那一声声的义兄。 没皮没脸说的便是她吧…… 唯一一次例外,那是后山围猎时被他发现一个废弃的陷阱,数丈高的土坑壁身光滑,要是不小心掉进去无人从旁协助根本爬不上来,瞥见身后那个令人讨厌的跟屁虫时,他顿时计上心头。他只说了前头草丛似有异状,小姑娘就傻乎乎地跑了过去,刻意修整后的陷阱看不出任何异常,掉落下去已是必然。等了许久也没听到意料中的求救,他只得亲自上前查看,一身狼狈的小姑娘就这么静静坐着盯着他,似乎早就料到他会出现,静默中他被那双眼睛盯得烦了,径直转身离开。 直至夜幕降临,三更梆子敲响,他再也坐不住了,楚家上下似乎没人察觉到她的消失,他亦从没觉过原来夜太过静谧只会令人心劳意攘.......他偷了父亲的手令,破了夜禁,一路驰骋赶到后山,凭着手中火光勉强找到那个土坑。 还未走近,他的双耳就被那破破碎碎的抽泣声刺痛。 坑内人注意到外头的动静,与旁人第一瞬求救的反应不同,小姑娘转而厉声威喝道:“谁!不要过来!不然我就杀了你!” “你要杀了谁?”火光映射下,小姑娘似乎没料到他的复返,一时之间只晓得愣愣看着他,鼻涕眼泪糊成一团的小脸脏兮兮的,更丑了…… “谢谢……” 回程路上,在听到身后之人怯生生地道谢时,他不禁哑然失笑:她难不成摔坏了脑子?竟会对一个害她沦落如此惨状的罪魁祸首道谢? 等到隔日,他才恍然意识到原来她真的摔坏了脑子……耳边没了那声讨厌的“义兄”,日子总算清静许多。便是他偷走手令私自出城事发受了父亲数十马鞭,那个总会偷偷送来吃食意欲讨好他的身影也没有出现,床边只有一份托人送来的伤药。即使府中偶然撞见,她也是匆匆行完礼后就会离开,后山一夜似乎让她彻底认清自己是多么讨嫌。 而他,只是短短数月,他不想承认他好像已经习惯了那个丑兮兮的小“尾巴”。 …… 命运似乎总是喜欢与他开玩笑,每每都是等到快要放弃的时候,就会出现新的希望,勾引寻而不休的他再次义无反顾地忘记失望。 假山石壁中突然冒出的身影勾起了楚狰的注意,起初他只当哪个不开眼的贵女走错了路,联想起离开不久的太孙等人,因不确定她是何时躲在那里,楚狰只能悄然跟上想要趁机试探一番。 随着两人距离的拉近,楚狰已认出了秦君宁,可当亲眼见到她缓缓移步时的姿态,他再也抑制不住理智立即将人拿下。 他绝不会忘记就是这个女子曾当街顶着他亲手制作的簪子,就连此刻边走边踢裙角的小习惯都与他记忆中的身影同出一辙。他查证过那些口供证词,也找来经手各人问过,反复验证的答案始终只有一个。 天晓得他是怎么说服自己接受了那个答案,可是就在此时,偏偏出现一个与她诸多相似的人…… 他不相信世间会有这样多的巧合。 什么欲速不达,什么谋而后定……此刻他只想验证一个答案。 于是,极怒之中带有一丝难以置信:“你到底是谁?” 对上楚狰猩红的双眼,是该要怛然失色的,可是秦君宁勉强却还能辨出自己此刻的心悸头晕并非惊吓所致:“呃……” 注意到秦君宁口唇已呈现出青紫色,饶是再愤怒,楚狰还是将手下力道松了半分:“别想着能再次从我手中逃掉,说!” 果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怎么哪哪都能碰上这人?要她说什么?借尸还魂之事旷古未有,说了他又能信? 何况就是他肯信,也会杀了她吧? 当年庆国公曾公然参奏江禄渎职受贿,才也有之后的她奉命偷走赵国公亲近牙牌让江禄成功设计由庆国公担任出征鞑靼主将。战火焦灼之时,在有心之人唆使下,庆国公等人中了敌军合围计,落得被俘遇害的结局。那场战役,不只是庆国公,就连曾在西北时出言宽慰过她的张清也死在其中…… 等到败局传回京城,皇上震怒之下剥夺庆国公世袭爵位,有楚遇等人出面求情,才勉强保得庆国公满门只是流放,而之后便是楚遇父子奉命镇守西北,多年里除非传唤不得回京。接连送走两个眼中钉,她至今忘不掉事后江禄志得意满的嘴脸。大人物明争暗斗,小人物夹缝求生,而她们这样的在江禄眼中怕是连人都算不上,偏还脱离不得…… 当朝国公,几万条人命,还有楚家……她实在说不出口问心无愧。 “……”好容易才拥有的平静自由,她不能再被前身过往羁绊,秦君宁只能沉默不言。 随着手上力道再次加重,眼见着人都要翻起白眼,她却仍是久久不语。 楚狰倏然想起什么,猛然松手时,他的嘴角忽而挂起一抹阴鸷笑容,居高临下看向 奄奄一息的秦君宁道:“上次遇见时的那个小丫头似乎对你极为忠心,还有那个出行护镖的老头子,你说如果他们死了,你会怎么办?” 楚狰只要这般笑,便是他杀心起的前兆。 阿奴……牛叔……不要! 随着他的松手,短短一瞬已在生死之间徘徊一回的秦君宁顾不得自身瘫倒在地,涣散的瞳孔猛然聚焦,等不及呼吸稍顺畅些,她一把抓住楚狰衣摆,急忙哀求道:“不要,求你,不要……” “那我再问一遍,你可得好好回答:你—是—谁?” “回大人,我是......江宁。”艰难袒露一切的当下,秦君宁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第165章 复得 当爱意太过深刻,便会衍生出无法化解的执念。那些记忆会如同渗入骨中的剧毒一般,不断地刺痛心脏,腐蚀灵魂,极致的痛苦继而生出冲不破的魔障,而这魔障终其围困人的一生。这或许就是文人口中所说的:年少不得之物,终将困其一生吧。 英雄难过美人关似乎成为世人眼中的默定俗成,这些年间但凡留京,总会有诸多“巧合”环绕自己身旁,承载各方心思的媚骨尤物更是常态,早已度过良善纯真的楚狰亦学会了逢场作戏。 可是只有这一次,还未等到摸清秦君宁究竟是何方势力的有心安排之前,他却已然失控……足见对方心思实在深沉,想来对他过往曾经都是细细研习透了的,清瘦英气、举止形态甚至连年岁都与初见时毫无二致。 万籁俱寂下,他该要嘲笑这女人的胡言乱语,甚至也可即刻命人将其拿下,数种酷刑施加,不愁问不出实话。 “求大人,不要……”匍匐脚边的那具纤瘦身体,抓住衣摆的手指骨节发白,像是用尽她的全部力气,她定清楚此举并没什么作用,便是身体在瑟瑟发抖也不肯松开,原来那两人对她竟会如此重要。 即便楚狰事先在心中有过各种猜想,也没料到会是这种匪夷所思的答案。斟酌许久,终是艰涩吐出:“你说你是江宁,有何凭证?” 没有等到意料中的疼痛,秦君宁缓缓抬起了头,她不确认楚狰对她的回答信了多少,对视中,只在对方眼中看到那个狼狈的自己。若能以性命换得阿奴牛叔的平安无恙,还是死在他的手下,她……甘之如饴。 “不知大人想要什么凭证?”秦君宁静静看着楚狰,过往种种走马灯般从她眼前闪过,她曾自认能做到身处局中,守心其外,可有些人的存在似乎就是为了提醒她在自欺欺人,即使不属于她,但遇见了也挺好的。 没有等来任何回答,还是秦君宁先开口:“……后山猎场废弃土坑……西北驻地营帐……”凭证就是有也并未带在身边,只能提及一些只有两人知晓的往事。对于为何会成为秦君宁,她仍解释不清,睁眼变成一个素昧平生之人并不是以她之力所能控制的。 留意到楚狰面上狠绝悄然褪去,秦君宁小心松开抓住衣摆的手,未等他发话之前,她也只敢跪立原地。 不知过了多久,楚狰总算回过神来,艰难扯动嘴角想要出言讥讽这个女人莫不是脑袋被门挤了?却在对上那双清亮却不夹杂一丝情绪的眸子时,他却恍然发觉此刻他竟发不出任何声音,甚至不由自主伸手想要将她搀扶起身.......欲要抬手的当下,他又猛然压下一切不该有的情绪,决然将手背在身后,他在做什么?难不成真是信了她不成?可又怎么解释她将一切都说得那么有理有据,因为有些事只有她会知道。 盯得久了,江宁、秦君宁的身影竟在他眼前彻底重合,静默中,紧绷的手臂在隐隐发抖,藏于身后的双手也紧握成拳,掌心疼痛提醒着楚狰这一切并不是梦。 “我曾想过若是当初死在悬崖之下,或许之后庆国公一事就不会是由我出手,更不会……无论如何终归是我刻意接近、欺瞒在先,今日既被大人识破,江宁不敢奢求大人原谅,是生是死任由大人处置,只求大人不要动我身旁亲近之人。” 就好比此刻,她明明自称江宁,可是他的阿宁从来不会叫他什么“大人”……即便被挑逗急了眼,也只会追在身后扯着嗓子唤他全名……再说亲近之人?明明她亲口对他说过:这世间除了他,她再没有什么亲近之人了。 “够了!”楚狰生硬开口,喉结滚动之后,艰涩说道:“起来。” 什么?秦君宁怯怯仰起头,透过朦胧泪眼努力想要辨清楚狰此刻的神情。 “我让你起来!”像是见不得她这副战战兢兢的模样,楚狰再忍不住亲自弯腰将秦君宁扶起。 双手搭上她身体的那刻,秦君宁身子不觉整个僵了一下,似有些不可置信坦然一切之后居然还能获得他的搀扶。 “所以,当初为什么离开?”问出这个问题时,就连楚狰也没有意识到此刻他已经接受了这个事实。 方才的讲述细细交代了她的来历与归处,却对当年的决然离开仍没有任何解释,还有就是……再见离开前的那个吻。 “什么?”秦君宁怔住,喃喃重复着耳边听到的最后两个字:“离开……” 他是想问哪次? 见她一脸茫然,楚狰心间泛起阵阵酸楚,险些就如少年时打闹那般伸手就要去敲她的脑门。 “西北!”见人站定,他暗暗咬紧牙根,逼着自己硬起心肠别开眼不再看她。 “……”秦君宁半天憋不出一个字,她其实想说害怕,她怕极了当谎言戳破楚狰看她的眼神,那必将是她永远不敢面对的....... 以前总以为,人生最美好的是相遇。后来才明白,其实难得的是重逢。失而复得的感觉大抵只有此刻的楚狰最有体会:经历绝望,再重获新生,略带心酸的庆幸,就连质问都带着小心翼翼........饶是早已猜出内情,他还在尽力装作不在意的模样,期盼能从对方口中听到那个想要的答案。 领命寻人的丫鬟找了许久,最初才算见到令自家县主暴跳如雷的罪魁祸首,见秦君宁正与楚狰站在一处,理智在楚狰与青阳县主之间犹豫许久,她终是屈服于后者的阴毒手段:“参见楚大人!” 见有人出现,秦君宁犹如获得解救一般,垂首同时连连后退几步,将自身与楚狰之间拉开一段距离。 明明只差一点了!对这个没有眼色的丫鬟,楚狰闭眼压抑着怒气,耐着性子问道:“什么事?” “我家县主与秦姑娘一见如故,特让奴婢前来相邀秦姑娘一叙……”察觉出气氛有些不对的丫鬟顷刻转了说辞。 一见如故?真亏得她能说出口,秦君宁默默将自身藏入楚狰身后。 第166章 拖累 注意到身后之人的小动作,楚狰面色稍稍缓和了些,他知道那是抗拒的表现,狐假虎威只在她这里会被用在这种场面。 “回去与你们县主说,秦姑娘今日都得与我一起,她若非要请人就等着吧。” “是。”便是青阳县主面对楚狰也不会生出任何忤逆的意思,何况身为下人的她。退下前,丫鬟忍不住多看了秦君宁一眼,以楚大人的谋略心智能看不破那秦姑娘眼下企图利用他来推拒县主的小心思?可这样一位生性高傲的人物偏偏就选了顺水推舟……加之方才她亲眼撞破的两人那暧昧一幕,她想她能猜出自家县主为何会对此人生出诸多憎恶的缘由了。 赶走不识相的丫鬟,楚狰转身重新冷眼看向秦君宁:“现下你可以继续了。” 继续什么?秦君宁隐隐有些后悔没跟随那个丫鬟一同离开。如果将青阳县主比作毒蛇,那么此刻的楚狰在她眼中就宛若一头骇人的巨兽,他甚至不需要咄咄逼近就已然将她震慑得心惊胆颤.......两者相较,前者似乎更容易应付一些。 “我……我忘了。”落荒而逃却是最好的选择,可在对方的注视中秦君宁只觉得膝盖莫名发软,脚下如生根般不敢妄动分毫。 落入楚狰眼中,秦君宁眼下的模样犹如一只纤弱敏感的小兽,身体绷到极致,湿漉漉的眸子透出防备或是旁的什么,僵持不下之际,一股无力感充斥整个心间,只让楚狰觉得身心俱疲,再无心气与她周旋下去。 最终仍是楚狰抢先弃甲投戈:“罢了,你走吧。” 似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一切,秦君宁先是尝试移步,确认楚狰并没有任何阻拦,长舒了一口气的同时瞥见对方眉宇间展露出的疲态以及失望,心突然就空了一下,理智告诉她不能犹豫。 转身离开的当下,秦君宁藏起不该有的情绪,一步两步.......步伐缓慢而沉重。 真当亲眼见着那抹身影逐渐远去,才只这一小会儿功夫,楚狰已经后悔了。心间绞痛提醒着他,他想他该是再也做不出苦寻多年的蠢事了,就这样放她离开,他定是不甘心的。一个面对厌恶的食物都能装作喜欢含笑咽下的人,袒明身份于她而言已是极限了吧…… 既然放不下,倒不如将她与自己死死绑在一处,反正往后数十年有足够的时间慢慢教她认清本心。 思定后的楚狰毅然追上,从身后将其拉住:“你既说了任我处置,那便拿余生偿还欠我的……” “大人到底想说什么?” “我要娶你。” 秦君宁僵住,却是连头也不敢回道:“大人莫与我说笑。” 楚狰强硬将她拉过,逼迫与之正面对峙:“你连看都不敢看我,凭什么笃定我在说笑。” 秦君宁抬眼看了楚狰片刻,倏然笑了:“你定会后悔的。” “那也是我的事,无须你来操心。” 像被楚狰的决然惊住,秦君宁表情一滞,当即止住了笑:“我性子执拗、脾气古怪,更是心胸狭隘,若是要与旁人共侍一夫,保不准做出什么偏激之举,大人说要娶我,也就意味着日后坐享不了齐人之福……” “我的俸禄养不起闲人,多你一个勉强足够。”似是保证,楚狰淡淡答道。 秦君宁眼神闪烁了下,她从未怀疑过楚狰的心意,对楚狰所言她定是心动的。可是当年楚夫人告诫之语言犹在耳,即使是今时今日的秦君宁脱离了细作身份,一介孤女亦不能为楚狰带来什么,反之稍有不慎还会拖了他的后腿……她不愿成为别人的拖累,一日两日还好,日子久了被拖累的那方总会生出怨怼,与其等到那日来临,倒不如就在今日彻底结束。 秦君宁侧脸避过楚狰视线,绞尽脑汁试图想要再寻出什么别的理由劝他熄了这个念头。 见秦君宁仍有闪躲之意,楚狰也不想继续在此事之上与她纠缠不休:“我不是在与你商量,只是告知让你提早有些准备罢了。别再想着逃跑,不然保不准我会做出什么。”说罢再不给她任何开口的机会,伸出双臂一把将其揽入怀中。 仅存的最后一丝理智也被这久违的拥抱彻底击碎…… …… 发觉青阳县主等人与秦君宁一前一后离开,杨清月已然意识到秦君宁临时起意离开的缘由,她先是托请东宫嬷嬷私下帮着留意,又着人通知了杨凌风。 只是坐着干等,心里总归免不了发慌,左右这园中游廊都是通的,无非多绕些路而已,因担心 撞上青阳县主一行不好脱身,杨清月还特意叫了几位有些交情的小姐妹一道。 一南一北,两队人马这就四处搜寻起来。 青阳县主身旁丫鬟身影一闪而过,杨清月忙不迭想要继续跟上,却被一旁姐妹劝阻:“再往前走就是男客那处,你只瞧那廊门左右的侍卫,就是你家妹妹真误闯了此地,也定会被劝回的。” “可是……”杨清月欲要追问既然女客止步的地,为何偏偏青阳县主身旁丫鬟就能通过。 小姐妹抿嘴一笑道:“那位什么心性你怎忘了?听说沈济川今日也来赴宴,私下会面于那位来说可算不得什么稀奇。” 这话不假,未与沈济川定亲之前,京中就有不少关于青阳县主裙下之臣争风吃醋拳脚相向的风言风语,莫说私下会面,再出格些的只要与这位县主扯上关系都算不得稀奇。 杨清月犹豫片刻,只能是将最后的希望寄托在杨凌风那处,全然没有察觉距廊门相隔几步之遥的矮廊....... “你瞧前面那个可是你家姐姐?”杨铭捅了捅杨凌风,示意他往前方看去。 有假山遮掩,只影影绰绰露出半边身影,瞧着身形与那衣裙颜色倒是能勉强对上,杨凌风悄然松了口气。 自知晓秦君宁被青阳县主缠上后,他就如热锅上蚂蚁一般惶急不安。满京城谁人不知那位青阳嚣张跋扈惯了的,先前就闹过小官家庶女因生得貌美抢了这位县主风头被划破脸的事情,事后那县主咬死了是意外,再由汉王府出面赔些银钱,只能就此揭过。 若是今日秦君宁真吃了什么亏,他们杨家豁得出去,顶破天了也只能讨回一个所谓公道,亦换不回安然无恙的秦君宁啊....... “阿宁?”杨凌风试探性叫了一声。 那女子愕然转身露了全脸,不是秦君宁又是谁?就是看她模样怎的像是哭过一般?再看身上衣裙也有些脏兮兮的…… 一霎时,跟来的几人脸色全都有些凝重。 第167章 觊觎 碍于男女之别,故只杨凌风冲到最前面。 “所以只是摔倒?”细细查看一遍,杨凌风有些不放心追问:“真不是……” 再三确认一切整理妥当,秦君宁才算有足够底气主动迎上,面对满头大汗的杨凌风,一如平日云淡风轻模样,淡淡道:“真不是什么?我能诓你不成?只是没踩稳摔了一跤……” 这样的理由只能解释她脏掉的衣裙,却依旧无法说明那双异样清亮的眼睛,杨凌风就是再迟钝还是能辨出那是先前哭过所致,以秦君宁性情,定然不会只因摔倒落泪这么简单。 因见秦君宁态度显然不想让他深究,杨凌风也只能道:“真是摔了倒也罢了,若是受了欺负千万别一个人憋着,明面上虽不能替你讨回公道,私下我这可有不少为你解气的小玩意呢.......” 说着,杨凌风故作神秘又凑近些:“就在方才我在水边看到一条水蛇……趁着这会儿只我一人,你悄悄说了,晚些我定能给你寻回场面。” 秦君宁听得心中一暖,面上失笑道:“那我得先说声多谢,确实只是摔倒,只能辜负你这番心意了。” 见他仍是半信半疑,秦君宁只得亲自出手拖着杨凌风原路折回,天晓得她费了多少口舌才说服楚狰暂时藏匿假山之后,再往前走定会被杨凌风发现。 日后如何都好,今日花宴旁人眼中她与杨家同为一体,绝不能被人落下话柄。 垂丝海棠花枝婆娑,一阵风起,红粉花瓣化为花雨纷纷飘落石阶。 眼见着那抹倩影穿越花雨愈发接近,自发帮着寻人的崇明不免有些紧张,他还未想好用何种口吻与她招呼。 杨凌风抢先一步拱手道谢:“今日多谢诸位仗义相助,晚些席间等我一一拜谢。”话间暗含赶人意味,倒不是杨凌风翻脸无情,实在也是没法子,谁让秦君宁要想原路折回女客那里只剩这一条道了。再有兰家前车之鉴,他可不想秦君宁再被哪个心怀叵测之人盯上。 好比杨铭,鬼知道这位仁兄先前跑来与他打听阿宁存了什么心思…… 杨铭装作未听懂杨凌风话中含义,只顾饶有兴味盯着秦君宁身影:“难为咱们陪你跑了这些路,何必还要等到席间?这都到跟前了,你也不为我们引荐引荐?”瞧瞧这仪态万方的模样,要不是他切身体会,谁能猜到这姑娘私下还能如此彪悍?他今日是存定了心思想看看等下认出彼此身份,她会是何等惊慌失措....... 杨凌风想也不想驳斥道:“这怎么成?好歹我姐姐也是未出阁的女儿家,若是被你们惊到吓到,你别生事……” 虽说本朝风气日益开化,男女私下接触仍会有人诟病,眼下局面已是迫不得已所致,可见杨铭心思竟是都不稀得遮掩了.......哪怕同出一族,杨凌风此刻对他也逐渐失了耐性。 “怎么不成?我看你家姐姐就不像是个胆小的,再说晚些宴席终会坐在一处,早见晚见都是要见的……”杨铭眯眼笑道,瞧这架势大有他不引荐绝不离开意思。 “你!”哪就叫坐到一处了?有屏风相隔,能跟此刻一样吗? 崇明有心从中调和,未等他开口,秦君宁已经走近,落落大方地朝着几人屈膝行礼:“这位公子说得不错,劳累诸位奔波一场,总得是我亲自道谢才是。”她自然看出了杨铭是在故意纠缠,那日街上如果不是对方刻意招惹,亦不会有之后的事情,对杨铭,秦君宁可不认为有何理亏之处。 其余几人与杨凌风原就关系不错,不须杨凌风开口本就有意先行,如今又见秦君宁上前,纷纷垂首,才不似杨铭那般肆无忌惮。 发觉崇明也在,目光触及一瞬,秦君宁浅浅勾唇,算是招呼。 虽一早获悉她与杨家有些关系,对于为何久住平民小巷,崇明心中仍有百般疑惑未得解释,然而眼下显然不是叙旧的时候,接收到秦君宁的笑意,颔首回礼当下他亦然跟着收回视线。 即使两人视线有过交集,秦君宁始终的从容自若渐渐也让杨铭失了看戏的兴趣:“你们这般,倒显得只有我不知礼数。” “……”无人回他,只凭当下呈现出来的情形,可不如此? 呵!杨铭被耳边静默气到,起了心思索性就在此刻揭去秦君宁的伪装:“那是你们不知……” “杵在这里做什么?”沉稳声音正好打断杨铭话头,待声音主人不疾不徐走近些,来人抿唇颇为不悦地看向堵住去路的几人。 “楚大哥,你怎么在这?”见是楚狰,杨铭眼中极其意外,自进东宫后,他就在四处寻他,谁承想人不知何时已然进了园子。 楚狰挑眉盯着杨铭:“我怎么在这不是你该操心的,这才多会儿功夫,你又想生事?” 隐于暗处,楚狰对这里的热闹听了好一会儿,对于杨铭为何偏与秦君宁过不去的缘由私下他会去查问,分开前秦君宁各般苦劝哀求他躲避无非想求一个风平浪静,显然今日之后.......并不会遂她心愿,可眼下她想守住的宁静他尚可还能满足。 哪壶不开提哪壶!杨铭立即瞪向秦君宁所在。 “还不让路?” “.......”有楚狰发话,杨铭再有不甘也只能就此作罢。 见人顺利离开,楚狰神情微舒,嘴角浮起一丝微不可察的笑意。 余光留意到崇明那里随之远去的视线,同为男人,他对那眼神无意透露出的意味一看便知,在意之人被旁人觊觎的感觉显然很不好。楚狰骤然敛起一切轻松愉悦,转而怒视向杨铭:“你来,有话问你。” …… 撇下杨铭等人,杨凌风非得眼见着秦君宁平安回去才能安心,等到只有两人时,他再按捺不住激动道:“之前咱们街上遇见的不就是楚狰?” 不等秦君宁回话,杨凌风自顾自道:“楚狰哎,原来我竟这样早就见过他了,啧啧,你什么时候结识的楚狰?也不一早与我说明白些,早知上次是他,我就该客气些.......” 秦君宁听得有趣:“楚狰怎么了?也不是三头六臂,怎得自知晓他是楚狰就让你这般另眼相待?” “不不不,少年时期便能建功立业的能有几人?你不会明白的。”杨凌风转而一脸期冀看向秦君宁:“阿宁,你若是还有机会见他,下次将我带着吧........” “呵呵........” 第168章 变故 “当真?”听完丫鬟回禀,青阳县主眼前一亮,再顾不得与几个贱婢计较。 “奴婢不敢妄言,奴婢是亲眼见着.......这就赶来与您回禀。” “前头引路,等等......先给我看看,我今日妆容可有什么不妥?” “并无任何不妥,县主天人之姿,即便不上妆,他人也只有望尘莫及的份。”江禾垂首恭敬回话时悄然掩去眼底漠然。 “哼,算你有眼力见.......”连番吹捧听得青阳县主勾起嘴角,不觉对这个从未留意过的丫鬟多看了几眼。 瞧着眼熟,凭着记忆青阳县主勉强认出这丫鬟原是她院中负责洗扫的其中一个,前些日子才提到身旁伺候,相较今日被她带在身旁的那两个蠢货,这个明显要机灵一些,至少无须她的吩咐,这个奴婢探得楚狰踪迹当下便赶来告知…… 见人离去,跪了一地的侍女纷纷自觉起身,领头的那个看向青阳县主赶去的方向,满眼疑惑,来时她们亲眼见着楚大人只身一人入了园子,可眼下看那丫鬟引领县主赶去的方向分明却是....... “姐姐,咱们快些走吧。”她们原就有差事在身,谁曾想沾上这场无妄之灾,如今好容易等到青阳县主主动离开,再耽搁下去误了差事不说,万一等那位县主折返,说不准还有一场麻烦呢。 尽管心存犹疑,在瞥见受下青阳县主一耳光的姐妹惨兮兮模样后,领头侍女也就随之熄了一些不值当的念头:“也好。” …… 筵席将开,眼见着各家贵女纷纷折返,却迟迟不见杨清月、秦君宁两人身影,李氏心底不免泛起了嘀咕:这两个丫头不是贪玩的性子,怎得等到这个时节还不见回来? 王氏刚要着人去寻,于氏这时已经看到了走在最后面的身影,等两人落座,于氏轻声问道:“没遇到什么麻烦吧?” 杨清月浅笑摇头,见王氏还想细问,她赶忙找个话头转移了王氏的注意力。 我要娶你……我要娶你……楚狰的话音如同魔音绕耳,让总算放松下来的秦君宁悄然失了神:他说我要娶你,她最后回了什么?怎么这会儿一点都想不起来了? 唯一还能忆起的:那个拥抱........强健修长的手臂死死环住她的腰,试图挣脱时抬头撞上坚硬转折的下颚,引来闷哼之后才肯稍稍松开一些,接着是眼、鼻........周身充斥的是久违熟悉的气味,若有若无却能令她瞬间转而平和。 有岁月沉淀之后的清冷深沉,也有年少时的影子....... “阿宁?”眼见着秦君宁双手托腮对着面前甜汤盯了许久也不见有任何动作,就连李氏也频频往她们这里看来,杨清月终是忍不住提醒道:“可是甜汤不合你口味?你要不喜欢,就尝尝这个........” “嗯?”秦君宁猛然回神。 等李氏收回视线,借为秦君宁布菜之余,杨清月蹙眉低声问道:“你到底怎么了?回来一路问你就是不说,再这样下去莫说大伯母,就是母亲、三婶婶也都要察觉你不对劲了……” 难得见秦君宁魂不守舍,怕是不必等到回去几位长辈就该来盘问园中到底发生了什么。 自看到秦君宁第一眼,杨清月已发觉她的裙身脏了一块,进殿前她亦帮着收拾了好一会儿才算不那么明显。她不得不怀疑这是受了欺负才造成的,可秦君宁咬死只是摔跤所致,她可没听说过摔跤能将人摔成这副傻愣愣的模样........ 对上杨清月眼中质疑,秦君宁才不会承认她在回味与楚狰相处时的情形,面上露出尴尬之色道:“大抵是走了许多路有些疲累,只觉得脑袋昏昏沉沉的........” “哎,再撑一会儿,实在不行,我去与大伯母说咱们今日提早一些回去。” 秦君宁再不敢有任何松懈:“嗯。” ....... 嬷嬷附耳低语听得汉王妃面色一冷,环视周围无人注意到她们这里,才压抑着怒气低声斥问道:“寻不见?什么叫寻不见?好端端一个人怎么叫寻不见?跟来的那几个丫鬟呢?都仔细问了?” “问过了,说是先前园子里咱们县主与一女子起了冲突,身旁几个全都遣去追那女子,赶回时已不见县主踪迹.......” “胡闹!这是什么地方?你们都由着她胡来?” 嬷嬷不敢接话,前头那个被赶出王府的老姐妹下场,嬷嬷至今不敢忘却。说是保全县主名声,所有罪责竟都让一个伺候多年的下人担了,这事说出去谁能信?莫说劝了,整个王府除了王爷王妃,谁要是忤逆那位的心意,掌掴、鞭笞都还算轻的....... 自己身旁养大的孩子,她能不清楚青阳县主的脾性?见嬷嬷为难,汉王妃长叹口气道:“可去沈济川那处寻了?保不准两人私下见面耽搁了时辰呢?” “沈大人一直陪在太孙身旁,刚遣去的下人等了许久也没能寻到时机与沈大人搭上话。” 不是沈济川还能与谁?汉王妃揉揉眉心,尽管不愿却还是开口问了:“楚狰呢?楚狰如今身在何处?” 对这个孙女儿,汉王妃只有满心烂泥扶不上墙的无奈之感,与沈济川定下亲事才多久,还不知收敛!痴心妄想只差没摔在她脸上了。 “楚大人方才是与杨家小公子一同进殿的。” 汉王妃随之松了口气:“那便再等等吧……”只要不是纠缠楚狰,什么便都好说,左右人必定还在东宫。 纷纷攘攘间,侍女快步移进殿内直奔太子妃身旁。 坐得近些的几位官眷贵妇看似毫不在意,实则都在留意着那处的动静,隐约听着什么县主时,太子妃脸色明显变得有些不太好看,尽管还没听太真切,几位人精一般存在夫人皆是笃定是青阳县主那处出了什么岔子......于是乎不约而同朝着汉王妃坐的位置望去。 才与兰夫人说罢话的汉王妃缓缓放下杯盏,抬眼对上那几位的视线,面上不觉一滞。不知为何,她这心里隐隐生了几分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