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挽剑愁眠》 第1章 试炼 月 钩月 皎白一轮钩月,狭长而明亮,仿佛一柄弯刀。 少年人体态清癯,一袭白衣空落落虚笼着身子,在夜中穿行。 冷风如情人纤柔的葱根颀指,从袖中穿过,轻抚过小臂,自胸前贯出,又回到目不能视的夜色里去。 覆了薄霜的青石阶冰冷湿滑,少年人身影轻掠,步履生风,脚尖堪堪点过几遭,便倏然行出数丈之远。 苍山顶峰,白玉崖。 老者背身泰然自若站在崖边,身上衣衫随风猎猎而动。 “师父夤夜唤我前来,不知所为何事?”少年人立于崖前拜道。 老者见得他前来,便转身对其言语:“过来。” 悬崖深不见底,常人看一眼便顿觉胆战心惊,遑论安然站在此处。 他飞身起势,先前轻功疾行,现下却变了模样,脚尖虚点几下,游刃有余行过愈发狭窄的石道,悠然落在老者身前:“请师父吩咐。” “此间不过你我师徒二人,不必如此拘礼。”老者远眺群山,摆了摆手示意他放松。 老者紧接着问,“清幽啊,你今年该多大年纪了?” “回师父,弟子今年已有十八了。”他答道。 “十八……想来也的确是时候下山去历练一番了。”老者若有所思地捋髯道,“明日大试,你准备得如何?” 李清幽慌忙拜道:“弟子愚笨,不能将师父所授内外诸功法尽数掌握,还请师父莫要怪罪。” 老者大笑:“为师夤夜唤你前来,岂是为专门怪罪于你?” “那师父究竟为何唤我前来?”李清幽问道。 “哈哈哈哈哈哈……”老者以大笑作答。 “清幽,你的剑的确差些火候,不过这一身轻功倒是俊得很,不知明日考验轻功,可有信心拔得头筹?”老者笑而不答,反而继续问他别的问题。 “师父谬赞,第一实在不敢当,不过也并非不能争取——无论何种考验,弟子都将全力以赴!” “好好好,那明日为师看你的表现。”老者笑语。 夜 月光清冷,如倾倒的玉壶中的凛冽美酒,一线牵连落下,洒落人间一道醇酿。 人影从白玉崖顶飞身而下。 李清幽行至门前,忽闻身侧淡淡香风,似乎是山茶花香,瞬时止住脚步猛然回看,只见一双冷泠泠的眼瞳不偏不倚撞上来。 山茶几乎四季常春,连苍山的寒气也奈何不了它,只可惜同门女子大都嫌弃它大红大紫、瓣重香浓,过于艳媚,不愿碾香制囊带在身上。 只有一个人例外。 此人名唤柳析,是苍山掌门柳承志关门弟子中唯一一位女子,号“析风”,与斩风、斫风、折风三人并称苍山派“凌虚四剑”。 她常将摘来的山茶沤在雪埕中数日,待香气散得淡薄,将埕子搬入屋内置在衣下,屋内温暖,气自上走,攀附得衣裳一身柔香。 当然,这制香的法子只有柳析一人知道,李清幽并不晓得。 她不该在此处。 “师姐。”李清幽慌忙施礼。他虽嗅出柳析身上那淡淡的山茶花香,可看见来人果真是她,还是颇感意外。 在李清幽看来,柳析性情孤僻,自己与她交集并不多,只听别的师兄弟说,她平日练功极刻苦,闻鸡起舞,日入则息,今夜不知怎地,竟也无眠。 “你跑上崖去作甚么?”柳析一手按剑,平静如水地问道。 她一头涓涓溪流般的青丝绾在脑后,束起个高高的马尾,一身练功常服,细嗅有淡淡茶花清香。 李清幽不敢看她眉眼,更不敢看她鞘中利剑。 柳析剑风正如名中那个“析”字,凌厉且难以招架,平日对练时鲜有人敢找她过招,那些壮着胆子找她对练的同门往往被她闪过几招后抓住破绽,紧接着就是一招快得惊艳的“追云”切入,给擒住手腕缴械倒算好的,只怕遭她当胸一脚,整个人被踹得横飞出去,直挺挺躺倒在地,十分狼狈。 他尴尬笑笑,心中掂量着说谎的代价。 “倒也没什么——晚上用饭时,我发现碗底有师父留下的字笺,只说让我这个时辰往白玉崖来,我以为是什么要紧事,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掐着时辰便来了,没想到师父只是与我闲叙几句,便将我赶了回来。”李清幽斟酌片刻,还是实话说了与她。 “闲叙几句?”柳析难得地神色一动,似来了兴趣,揪着那四个字追问道。 “是,师父问我明日大试,轻功能不能拿第一,我说各位师兄弟都十分厉害,我尽力一试。”李清幽悉数告知。 “你的轻功足以令他们连你的影子都看不见。”柳析云淡风轻地说道,“以前你的轻功却很差劲,还曾失足从白玉崖掉下去。” “师姐,你同我说这些作什么?”李清幽知道她平日里惜字如金,鲜与人言,不会无缘无故同自己说这些话,但思来想去也不知是何用意。 柳析见他一脸困惑,又说道:“明日首试轻功,从山脚下到白玉崖。” 李清幽忽而抬头,只见柳析卧蚕上侵,唇角微扬,面上竟浮现出隐隐笑意。 原来是这样么? 原来如此! 李清幽恍然大悟:“难怪师父要问我有没有信心拔得头筹,他是要我第一个到白玉崖,取得他留在此处的东西,助我过之后的关!原来师父是这个意思……师姐你说,我从前轻功最差,如今却成了最好的一个,难道……也是师父暗中相助?” “你这样迟钝的,倒是少见。”柳析似是忍俊不禁,又强压着笑意,没有畅快笑出声来,唇边轻掠过几声浅笑,又恢复了那副古井无波的样子。 “哪有,我只是一时未转过弯来罢了。”李清幽嘴硬道。 柳析似笑非笑的神情映在李清幽眼瞳中,惹得他一阵出神。 那平素遥不可及的神只般的眉眼,竟化作人间女子模样,一时鲜活起来。 柳析的手在他眼前晃了几个来回,回过神来,柳析看透了他心思似地逼问:“想什么?” “师姐,我在想,师父这般偏心于我,对其他人来说,是否不大公平?”李清幽心猿意马地解释道。 “不止是你,师父给所有年龄正好的人正好的机会,错过,可要再等三年。”向来冷冽的柳析眼眸中隐有寒星烁动,“三年对六十岁的人来说只是三年,可对十六岁的人,是今后三十年都抵不过的时光。” “师姐,你怎么忽然像个诗人似的,说的话教人听不明白。”李清幽笑了笑,装作傻里傻气地说道。 他明白,坏就坏在他明白。 他一瞬间明白,也许柳析并不是别人口中的柳析。 也许不是她冷若冰霜、性情孤僻,教人难以接近,而是旁人不解她才情、不识她魅力,也不愿花时间与精力去了解她这一个人;可换作别人,也难说谁会愿意放下自己手头忙碌的一切,用十分心血去换得个一知半解。 曲高的代价必然是和寡,她不愿放低身段,不愿与俗人引吭,至于太过寂寥;而俗人知她难以接近,亦不愿与她来往。 或许她与俗人,如此互不相扰,便是最好的结果。 她终究不是俗人,俗人也觉得她清冷孤高,颇有几分像那超凡脱尘不食人间烟火的神。 “话说回来,师姐你今夜怎么也不睡觉?是师父让你特地在此等候么?”李清幽闲问一句。 柳析先是一怔,忽而拔剑! 其速度之快不可言喻,李清幽堪堪望见她一手按剑,眨眼间,一柄带着幽幽寒气的玄铁利剑已横亘身前。 名剑,天霜。 天霜如镜,柳析腰间剑鞘如嶙峋山石,剑出之姿如破岩,剑啸有如山石崩碎,余音铮铮然,回荡长空,出鞘静置于此寒夜之中,不消片刻,剑身竟凝出薄霜,霜痕纹路细腻如叶中茎枝。 李清幽不知天霜,不知十大名剑,更不知柳析的天霜在十大名剑当中排行第七,见过血、见过别离。 但剑出之时周身一瞬间刺骨的寒意告诉他,这是一柄不可多得的绝世之剑。 “师姐的剑,好……”话音未落,剑光一闪,险些将他心口皮肉剜下一块来。 果然,哪有这等好事! 李清幽心中暗骂,我就知道没那么简单,师父啊师父,真是信了你的邪。 柳析身法飘逸灵动,须臾已至他身后。 好快! 李清幽下意识闪身,柳析毫不留情,抬手一掌扑了个空,紧接一掌轰在李清幽双手格拦之间,打得他一个趔趄;李清幽堪堪狼狈避过,翻身跃入室内,一手勾了墙上佩剑,矮身翻出来,一柄剑“铮”地亮出,与柳析对峙一处。 但闻一声清厉剑啸,柳析一招“追云”奔袭而来,身法翩然,迅疾如电,李清幽来不及抵挡,被逼退数尺,不想柳析并未停下手中动作,仍是步步紧逼。 天霜寒气仿佛近在耳畔,胡乱挥出的几剑没起到丝毫效果,手中佩剑反遭分拨一侧。 眼见得被破招,李清幽忽而心生一计,旋即后撤几步,腕转回旋带剑身回转,右手成掌推按剑身,反倒迎天霜而去。 只听得一声脆响,李清幽顿觉两肘酥麻、头昏脑涨,顷刻间瘫倒在地。 “咳、咳咳……师姐,同门一场,出手不必如此之重吧?”李清幽缓过神来,望着手中两截断剑,气喘吁吁地支起身来。 回看时,夜深月冷,寒光寂寂,恍若一场清梦,适才打斗痕迹犹在,人却不见踪影。 第2章 苍山大试 山门之下,积雪渐消,清冽雪水浸润新泥,隐隐有了些新绿。 入山门前的大道上人声鼎沸,热闹得紧,不单有苍山弟子,还有山脚下周遭城镇村落的男女老少,顶着初春湿滑的霜道来此观瞻三年一度的苍山大试,自山门前起大排长龙,一眼望不到头。有甚者还支起小摊,卖些自家做的杂食,摩肩接踵,熙攘如市,俨然成了个节日。 那些还不到年纪的孩子望着山门前一簇簇雪白,发出“哇哇”的惊叹,年长者远眺,眼中浑浊,早已看不太真切,只依稀捕捉到雪白衣衫的轮廓,瞳仁明灭,鲜有言语。 少年人总是惹人艳羡。 珍贵的从来不是少年,而是少年时那些已不可追的遗憾。 口口声声想要回到少年时代的人,绝大多数只不过想借着今时今日的阅历去弥补当时留下的遗憾,纠正犯下的错误而已。 若是时光倒转仅仅只是时光倒转,那少年也仅仅只是少年。 少年人是不会珍惜少年时的。 众弟子浩浩荡荡聚集在山门前,两条十人合抱的石柱分立山门两侧,上头镌刻的纹饰早被岁月侵蚀得不成样子,间中几百人,皆服雪白衣衫,后有几十人持剑而立,将与试者同百姓隔开。 李清幽站在人群中,忽觉一人拍他肩膀,还未等他回头,那令人生厌的声音便钻入耳朵。 “李清幽,怎么心不在焉的,难不成是在回想昨夜的事?”此人名唤高鹰飞,渤海高氏,前朝三镇节度使高千里六世孙,家世显赫,他也根本不是拜师学艺,而是他父亲与掌门相熟,托在苍山有个照应罢了。 高鹰飞平日便与他不对付,此话一出必然是意有所指,只不过他还不明白这话里的究竟是什么话。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李清幽冷笑,拍开他的手。 “昨夜我看见柳师姐在你房门外……难道你不知我在说什么?”高鹰飞还以冷笑,一把抓住他的手,咄咄逼人道,“别逼我把你们昨夜做的丑事抖出来。” “哦?那你倒说说,我们做了什么?”李清幽呵斥道,“说不出来?说不出来就滚开!” “好好好,你给我等着。”高鹰飞面露不悦,但碍于考官在上,便假借拥挤狠狠推了李清幽一把。 考核轻功的乃是凌虚四剑排行第三的何斫,六岁习武,天赋异禀,其身形颀长,面貌瘦削冷峻,双目锐利有如苍鹰,为人正直严厉,高鹰飞断然不敢惹他。 李清幽一个踉跄,险些栽倒,回首怒目而视,高鹰飞见他发怒,旋即冷笑起来。 这瘟神。 李清幽低声骂了一句,旋即逆着人潮向最后头走去。 他心中忽而涌起一阵莫名的酸楚。 苍山门中弟子大体分三类人,一类是周遭村镇的少年少女,多为柳姓,出师后凭一身武艺可做镖师、护院,或入行伍,或为捕快,亦可留在门中,有些天资的入得四堂教授技艺,无甚资质的可做些杂役; 一类如高鹰飞之流,并未正式拜师,只是家世显赫,自幼无衣食之忧,大多顽劣,家中疏于管教,便托在苍山门下,虽与众人同吃同住,却不屑于自称苍山弟子; 还有一类,就是李清幽这般,无亲无故,以苍山为家的孩子,自幼便被收留在山门中,这些没有家的孩子在山上长大,终年与苦寒为伴,见雪如归家。 没有家的孩子仿佛活在世上就是要被人欺侮的。 人群之后,李清幽遥望山巅,一缕温热的白气呼在掌心。 在最后头往前看,只能看见一条黑线,黑线往后延伸,才渐渐有了人的形状,像一滴墨渗入水中,散入席天幕地的人潮。 这时,高鹰飞也逆着人流往后走来。 李清幽警觉地瞟了几眼,并不见高鹰飞来找自己的麻烦。 罢了。李清幽想道。高鹰飞这欺软怕硬的东西,断然不敢在柳师姐面前跳脚,更不可能去找师父,师父知他秉性,不至听信他一面之词。 何斫独立山门石柱顶上,一声鸣啸,人群一片寂静,众白衫自觉地分散开来,预留出些位置。 “起!”但闻何斫高声清喝。 刹那间,无数道雪白的身影倏然动起,或借道旁枝干以脚尖轻点腾跃而上,或飞踏几步拂袖入空,尖利的破空声一时不绝于耳。 待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四周空旷起来,李清幽才缓缓激发气海,运作丹田,顿时气贯周身,倏忽跃起,身影灵动疾行,顷刻掠过许多人,高鹰飞也被远远甩在后面。 高天之上,李清幽清瘦的身影格外显眼。宛如一道神光,闪过晴雪暖阳之间,光耀得人不敢睁眼。 冷风扯衫,捎来一阵并不恼人的微寒。 自那次坠崖伤愈以来,他就再没飞过那样高,再没俯瞰过苍山的茫茫雪景。 耳边冷风拂过,只见身侧霜天倏忽飞过,青山白雪渐次入眼,山门内弟子早练声声清喝来回冲撞,间中惊飞一两只苍鹰,嘶鸣着擦身而过。 忽而身子陡然一沉,踝边好似给什么东西梏住。他低头一看,竟是一只手。 那手的手背青筋条条绽出,五指如恶兽之利爪,恨不能深深嵌入皮肉里。 他想错了,高鹰飞并没有就此作罢,反而更加疯狂。高鹰飞死死抓住他脚踝,不要命一般往下拖,全然不顾自己也身在高空。 “你疯了!我与师姐之间什么也没有!”李清幽顿觉身子下坠,却无处借力,耳边风声骤起,好似一张血盆大口,将周身气力都随风吸去。 高鹰飞两手攀上他身子,把他拼命往下拽,“你当我是猪?!” 他猛然意识到高鹰飞已然癫狂,根本听不进自己解释,“你若不信,可以去问我师父!” 他本想唤回些高鹰飞的神智,不想高鹰飞闻言愈发暴怒,当即朝他身上狠蹬猛踹,他本就没占得先机,身上再遭踢击,顿时失去平衡,又往下坠,只剩下一双手本能地抓住高鹰飞大腿不放。 “高鹰飞,你真要杀了我?!”他惊骇道。 “我怎么会杀你?”高鹰飞阴冷地笑道,“是你自己学艺不精。”说罢,高鹰飞一脚蹬在他肩上,他吃痛放手,坠落长天。 高鹰飞的声音很快消散在无边空寂中。 令人恐惧的下坠。 他本能地恢复鹞跃姿,试图停住下坠,可刚才与高鹰飞一通挣扎,自己早已内息紊乱,气海空虚,根本无从调动真气。 晨曦有些晃眼,乱人心思。 耳畔唯有烈风呼啸,不合身的宽大衣衫一齐往上飞,似是挣扎着要脱离这具身体。 疼 席天卷地的疼。 先是脊骨,然后蔓延至两侧肩胛,接着整个后背都好似撕裂一般痛起来,大臂完全失去了知觉,小臂与手指仿佛迷了路,无措地动着,未几瘫软下来,筋骨一齐发痛,好似一串炮仗在经脉内恣意炸裂,剧烈的疼痛使他几乎昏厥。 疼也许是好事,往好处想,至少还是活着的;往坏处想,他并不知道自己伤得多重,保不齐最后还是要死的。 罢了。 哪个人最后不是要死的。 李清幽躺倒在地,腹腔一收一缩,剧烈地咳起来,他笑,于是咳得更加厉害。 但总觉得该死的另有其人。 他挣扎着爬起来,身旁一簇一簇的断枝,抬头往上看,林间原本密集交错的枝条生生被砸断出一条通路,原本遮天蔽日的树荫一时穿出几束日光来。 须臾之间,腹腔一股冷气贯通经络,直冲天灵,四肢百骸瞬时斧凿刀削一般痛起来,身上骨头噼啪作响。 “清幽,你没事吧?我方才看到你摔下来!”有人落在他身旁,“要不要我替你叫大夫?” 他抬头一看,原是与自己同一屋住的柳三。柳三是山脚下柳镇人氏,家中开有一家铁匠铺,十岁拜入苍山门下,算来相识也有八年。 “我不碍事的,你先走吧,不要落在后面。”他站起身,拍了拍柳三的肩。 “你真的没事?”柳三惊诧道,“不用我背你到医堂?” 纵然他一百个不信,可李清幽是真真切切地站起来了。 “好得很,能有我当年从白玉崖摔下去那么高?”他冲柳三笑了笑。 柳三不放心地又摸了摸他肩胛与脊背处,并无扭曲,看了后背也仅有些浅浅的擦伤,这才狐疑着运作轻功,脚边生风,鹞子一般灵动的身姿眨眼间便隐入山林。 方才那股死命压抑着的疼痛一瞬间激得他腿肚子发颤,险些跪倒在地。 李清幽能清楚地感受到,那股怪异的冷风游遍周身,虽疼痛难忍,丹田之内却不似方才一般空虚,当即打坐调息,运功试了试,惊觉气海充盈、经络舒畅,疼痛竟也淡去几分。 头顶不断有人踏空倏倏掠过,扰得林中栖禽扑簌簌惊飞,枝叶随之沙沙作响。 李清幽起诀在心,丹田气海涌动,汇于足底,身边细碎的沙石微尘和光同起,绕于身侧飞旋翻腾。 “寒江玉落,万径千山。” 一道清瘦颀长的影子背光而起,一飞冲天。 耳边利风比下坠时烈过百倍、狂过百倍,仿佛妖魔的嘶吼。 苍山派轻功名为“捉云”,姿态清丽,上可齐浮云,远能行千里,以气息与耐力为重,即便内力充盈,也几乎不可能在瞬息间爆发出如此恐怖的速度。 他无暇顾及,一连串翻飞旋跃,将无数人远远甩下,身后爆裂的风息在云中杀出一条条令人惊骇的轨迹,若是血肉之躯,怕是要被这股气流生生撕碎。 群峰高峭,倏忽已过。 须臾间,人已立在白玉崖边。 山崖下深不见底,浓雾笼罩,唯有寒风来,像倒转的天,云霓、重霄、烈风无不倒悬于苍山之下。 昨夜会面那处,赫然立着一柄剑。 李清幽挽剑细细端详,剑鞘通体紫乌,触之如铁一般冰凉,兼有皮脂的柔韧,剑柄漆黑,有如美玉,不见寻常草木纹路。 握剑,忽觉天旋地转。 第3章 三问 医堂。 几座泥炉火苗渐盛,炉上药壶都煎着气味清苦的汤剂,堂内一时烟雾缭绕起来。 榻边一竹枝矮凳,凳上坐一少女,十六七岁的模样,深色衣衫,一袭药师打扮,双腿伸得笔直,一手握拳,以指节来回轻捶大腿。 见李清幽醒来,少女停下手中动作,起身支起窗子来,忽而冷风倒灌,携药烟而走,少女手持蒲扇挥散,待那恼人的烟尘散了大半才罢。 李清幽正欲说些什么,脑中想法还未及变成言语,那少女反倒先开口。 “慢着!你的背伤得很重,不可乱动。”少女按下他,扯了另一把稍高些带靠背的竹椅坐在榻旁,两肘支在床沿上瞧着他,不让再起身,“你修的哪一门心法?” “苍山内门的清幽诀。”李清幽常到医堂来,却从未见过这位眉清目秀的医师,“你也会些武功么?” “清幽诀、李清幽……”少女喃喃自语。 “你认得我?”李清幽听她念自己的名字,颇感奇怪。 少女思忖片刻,并未接他话茬,而是自顾自道:“清幽诀固然可以平心静气、活血散瘀,久练能活络经脉,进而使内外伤更易愈合,不过对气息的要求极高,多为内力纯厚的年长之人所练,你尚年青,气海虚浮,对内力的把控不足,怎会适合清幽诀?” 李清幽心中一惊:“你怎知道这些?” 少女仍旧避而不言,反问道:“你可知江湖三十名剑?” “三十名剑?不是十大名剑么,何曾多出来这么些人?”李清幽愈听她说的话愈发觉得糊涂,不过眼前这人的身形却在记忆中明朗起来。 “也是,你一直在山上,又不大健谈,难怪你不知道。”少女一手捏了捏眉心,一副看着颇为失望的样子。 “我……”李清幽张了张嘴,想驳她几句,又寻不出什么话来反驳她。 “我告诉你罢:约摸十年前,江湖上以剑闻名者共三十人,皆为剑术卓绝、侠肠义胆之辈,并称‘三十名剑’,风头一时无两,连皇帝都赞曰‘江湖名剑三十人,无不有倾世之能’,你的师父柳承志,也是其中一位。”少女娓娓道来,“三年前,江湖上发生了一件大事,一个月内,三十名剑竟死得只剩十人,江湖风云册将这十人重新排位,除名了些旧人,添上了一些新人,就是如今的十大名剑。” “原来是这样。”李清幽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方才你说的江湖风云册,那又是什么东西?” “就是这个。”少女将腰间楔的一本巴掌大的线编的小册子抛给他。 那本册子用吟林小笺编成,又称冬白纸或夏黄纸,倒算不上多名贵,不过有个特点——顾名思义冬白夏黄,此笺冬天色泽偏白,夏则偏黄,而编成江湖风云册的吟林笺却无论天时,常洁白如雪。 李清幽翻了几页,上面记载的都是些武林名宿,大部分他并不认得,只有极少一部分曾听师父提起过。 指腹摩挲过纸面,正要往下翻时,一道熟悉的名字猛然闯入眼瞳内——十大名剑之天霜,行七,剑主柳析。 “天霜原是师父的佩剑。”少女似是看穿他的疑惑一般,开口道,“凌虚四剑中,只有柳析天赋异禀,能习得掌门真传,掌门年事已高,便将配剑传与柳析,江湖风云册也随之变更。” 李清幽点了点头,“可是在原本第七名剑之下的人,他们能服气吗?” “当然不服气。”少女笑道,“有太多的人不服气,太多的人前来挑战。” “然后呢?” “怎么来的怎么回去呗。”少女道。 李清幽被逗得忍不住笑出声。这一笑,丹田气走游身,忽而满背撕裂般地疼起来,疼得他冷汗直冒。 “不要运气,放松躺下便好。”少女以掌覆与他丹田之上。 疼痛逐渐消却,取而代之的是从背部蔓延至后脑,爬上脖颈,最后落在面上攒竹穴的阵阵麻痹感觉。 药液沸滚,壶盖似个气急败坏的小人一般直跳脚。 少女唤他坐起,取了先前随手搁在桌上的湿布,熟稔地包了壶柄,将滚烫药液倒入碗中。 “你年纪轻轻就懂得这么多,真是了不起。”李清幽喘着粗气道,“若非不知名姓,我天天来医堂向你讨教。” 少女闻言掩口失笑,旋即道:“你就叫我小花罢。” “小花?若我没猜错的话,你还有个姐妹叫小草吧?”他还不忘打趣道。 “看来你武功虽差些,脑子倒是灵活得很,我倒的确有个叫小草的姐妹。”少女向外努努嘴,“喏,她来了,要不引荐你俩相互认识一下?” 一抹淡淡的山茶花香随那人入来堂内,冷风携那幽香混入口鼻,沁入心肺,似令这冷得无味的天气也有了些清香。 是她? 的确是她,不掺半分假。 李清幽大惊失色,陡然坐直身子。 “莫逗他了,我有正事。”柳析缓步走上前来。 “好好好——我知道你忙,我看着他喝口药就走。”少女语罢,端了药在唇边使劲吹了吹,递与李清幽道,“小心烫。” 他小心翼翼接过碗,放在嘴底下吹了吹,呷了几口那药汤。 治伤的汤剂多清苦,寻常难以下咽,原本该放温些,捏住鼻子一气咕噜下肚,再含一口清水,片刻饮下。 他已习惯了这种苦涩。 小花挎上角落那个几乎有半人高的药箱出了医堂,往练武台方向走去。轻功之后是拳脚比试,二人一组对练,难免有磕碰损伤,她得提早就位。 手中一碗药见了底,柳析仍旧只是坐在跟前,一言未发。 李清幽也不敢言语,一小口一小口抿着所剩不多的药汤,直到最后一滴也下了肚,只余得个空碗端在手里。 “我有三个问题要问你,不可不答、不可乱答、不可扯谎。”柳析接过他手中的空碗,置在一旁桌上,一双冷冽剪水瞳自然低垂着,好像在思虑着什么。 “这……”背上的麻痹感正在消退,饮过苦涩的药汤,身上一时暖和起来。 “公平起见,你可以先问我三个问题,我一样有问必答。”柳析接着说道。 李清幽苦笑了两声。 这是阳谋——柳析这样要强的人,绝不会随意欠下人情,她料想十七八岁的少年也问不出什么有出息的问题来,并且以十七八岁少年胸中那点城府,言语间的真假她几乎一眼就能够看穿,于是她便能用最少的代价交换到自己需要的消息。 很合她的性子,雷厉风行,用最少的精力干最多的事。 偏偏这阳谋他还无破解之法。 他只能用力点点头。 柳析翻转腕口,将手掌微微往上抬了抬,示意他开口。 “昨夜,你原本是要去做什么?”李清幽忐忑不安地问道。 他问这问题有好奇的成分,加之十有二三的私心,极适合做首当其冲的卒子。 “哦?”柳析不自觉地微微挑眉,往堂外指了指,“我原以为你会问她是谁。” 李清幽松了口气,解释道:“师父曾与我提起过一位在外游历的师姐,说这位师姐不单医术了得,而且有一副悲天悯人的菩萨心肠——如果我猜得不错,她就是凌虚四剑中的那位‘折剑’,花离折。” “你的记性倒是不差。”柳析颔首。 他所言的确不错,那少女正是三年前下山游历行医的花离折。 “你真要问昨夜的事?”柳析再次确认道。 李清幽点点头。 “好吧,”柳析两指散漫搭在山根处,拧了拧眉心道,“这是我头一回做宗门大试的考官,横竖睡不着,索性出门随便走走。” “啊?”他想过一万种可能,却唯独没想到这个最简单的答案。 “怎么,不信?” “这倒没有,”李清幽有些沮丧地摇头道,“只是没想到师姐你这么厉害的人,也会紧张得睡不着觉。” 柳析伸出两支颀长的指头,示意他还剩两个问题。 她的确很讲信用,说有问必答就是有问必答,不过并不能减少李清幽的挫败感,反而使之愈发强烈。 他望着柳析修长纤细的指节,犹豫着究竟要不要问出那个问题。 柳析很可能知道,但未必肯说。 可以肯定的是,无论她答还是不答,结果都对自己有利。 “三年前,导致三十名剑中二十人死去的那件大事,究竟是什么?” 她忽抬眼,见李清幽面色凝重,视之并非戏言,一时眉头微蹙,沉默不语。 她还是小看这小师弟了,没料到他竟会问出这话。 “下一个。” 李清幽喜难自胜,面上还得装出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 他竭力控制住上扬的嘴角,紧接着问道:“‘小草’这名字,是花师姐信口胡诌的,还是确有来头?” 柳析侧着头回忆道:“师父曾同我说起,当年为我取名后,起卦卜之,见卦象凶险极恶,认为这个析字原意不好,坊间俗语有将牲畜开膛破肚之意,太过残忍,于是添一乳名,唤作‘小草’,有道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取其坚韧、随和之意,平一平析字的暴戾之气。” 三个问题,柳析一五一十地回答了其中两个,并没有仗着自己师姐的身份耍赖,说明她是真的把李清幽当人看。 这意味着至少她不会像别人一样欺负李清幽,嘲笑他是个孤儿。 一个没有家的孩子,又怎会嘲笑另一个没有家的孩子呢? “你身上的伤,是谁弄的?”还未等他消化完最最后一问的答案,柳析的言语已然如疾风骤雨般袭来。 她说话不算快,比说话像万箭齐发一样的柳三慢得多,可她的问句中似有无形利刃,一开口便抵在你咽喉上,若不在时限内给出回应,保不齐便一刀扎进喉管,教你痛不欲生。 那种紧迫感决计没有人想要体验第二遍。 几乎没有思考,“高鹰飞”三个字便脱口而出,狠狠地响在堂内。 “这伤势,若换了别个,也许当场就死了。”柳析的语气平静如水,可李清幽分明瞧见,她眼中闪过一丝令人胆寒的神色。 那一瞬,有如话本中描述的鹰睃狼顾,仿佛一个眼神顷刻间就能将人撕得粉碎。 “高鹰飞为什么要害你?”第二个问题。 “他、他喜欢你。”李清幽吞吞吐吐地回答道。 “我知道。”柳析波澜不惊的眼瞳中照旧没有泛起一丝涟漪,“这并不能算一个答案——我问你,他为什么要害你?” “他昨夜……似乎看见你在我房门前,所以认定……认定我们……”李清幽双手比划着那令人羞于启齿的言论。 柳析摆手,“好了,我明白。” 他不再言语。 二人沉默着对坐片刻,柳析起身欲走,李清幽“诶”一声叫住她。 “还有事么?”柳析回头望着他道。 “你的第三个问题——就是没问出来的那个问题是什么,能跟我说说么?”李清幽道。 柳析轻笑。 “我原本就只有两个问题而已。”她说罢,身上衣摆猎动,但见一条人影踩雪追云,倏忽穿过山间小径,往别处去了。 李清幽无可奈何地笑了。 终究棋差一着。 那丝浅淡的笑意,仿佛在他空旷的心口落下一子,回声轻柔: “将军。” 第4章 交手 练武台数十丈见方,四条通体灰白的冲天石柱耸立,点在四角,分别镌有苍山派开山祖师柳春风像、《洗剑录》全篇、雪雉赤鹦图、苍山派游息吐纳一千零二十五字诀,北面坐落一石台,高约摸石柱其半,雕刻手法逊色不少,明显是近年所垒砌。 石台上,花离折坐着她那宽厚结实的紫榆药箱,两脚晃荡着,身旁立一大汉,站得笔直,似懂非懂地听她言语。 那彪形大汉正是凌虚四剑之一的“斩风”梁斩,使一柄镔铁重剑,力气惊人,耐力更为恐怖。苍山下各镇铁匠铺曾受苍山掌门所托,新铸铁剑二百一十七柄,待到验收之日,梁斩一人下山,尽数收取,背上负剑行崎岖山路回到山门,前后竟不出两个时辰。 “〈洗剑录〉,乃是我派开山祖师柳春风所着,传说柳春风乃当世奇才,是时有言赞曰——柳春风十岁临渊,二十登殿,三十悟道,四十升仙。” “师姐,那是什么意思?”梁斩问道。 “意思是说,祖师天赋卓绝,十岁才初学剑术,二十岁已剑道大成,受邀为天子舞剑;三十岁,自悟出剑道终极,创立苍山派,徒子徒孙无数,名满天下,却始终未有能与之匹敌者;四十岁刻下〈洗剑录〉,挥剑自戕,仙逝于苍山之巅。有人称他是剑仙下凡,欲求一知音,谁知人间无敌,亦无知己。” 梁斩不禁为之动容:“原来还有这么段故事,这柳春风真乃天才中的天才,只可惜落得个这下场——师姐,你说若祖师活到现在,有机会得遇知音否?” 花离折摇头:“柳春风死后,苍山弟子将其忌日立为苍山大试,一直沿袭至今,已有三百七十二年,可惜没有一个人能达到柳春风的高度——三百多年来,竟无一人勘破〈洗剑录〉之奥秘,若他活到今天,只怕会更伤心吧。” 花离折跳下药箱,飞身登上练武台,抚摸石柱上铭刻的《洗剑录》字句。 这世上最大的孤寂,莫过于你将自己剖开尽了予世间人看,可惜没有一个懂得你所思所想。 伯牙之高山流水,若无子期赏识,也只不过是高山流水而已;有子期,高山才是高山,流水才成流水。 —— 花离折回过头,目光扫过将进行下一场比试的人群,忽瞥见一道熟悉的人影,眉心登时倒插起两支利剑。 “李清幽!”花离折飞身投入片片翻涌浪花间,单手成爪精准地钳制住那人大臂,翻过面来一看,果然不错,正是李清幽。 “你的伤还未痊愈,怎能……”花离折本能地松手去探他伤处,面上陡然显出一丝古怪神色。 不可能。 花离折心中一惊,再探他脉象,指腹顿时传来阵阵顿挫有力的脉搏,全然不像有伤在身的样子。 李清幽愣在原地,只见少女抬眼看着自己,瞳孔一阵急剧收缩,随后目光游离,唇叶微颤,不知是发生了什么事。 李清幽被她望得心里直发毛,狠狠搓了搓手臂,低声道:“花师姐,你这是做什么?怪吓人的。” 没等她应答,梁斩在看台上一声呼号,众人一拥而上,争先恐后登上练武台,李清幽被裹挟着走远,颇感迷惑地望着她,未几,狠狠地摇了几下头,转过身去,随着人群上台,准备迎接他的第二场试炼。 花离折回过神来,回头瞪了梁斩一眼,梁斩在看台上无端遭她一瞪,也正纳闷:我又做错什么了? —— 心剑堂 柳析端坐于堂内,左右墙面皆悬剑,排开数十柄,是苍山开宗立派以来数百年间出身于苍山派的诸名家佩剑。 从前坐在这个位置的,是她的师父,柳承志。 在她年幼时,心中就暗暗发誓,终有一日自己也要坐到这个位子上;如今她就坐在这,坐在满堂古今宝剑簇拥下的掌门正位上,她却不想要坐这个位子了。 幼时无知的誓言,最终会化为一柄利剑,在多年后狠狠地穿身而过。 何斫在门口行过礼后,入来堂内,正准备向她说明情况,她却先开口:“师父怎么样?” “老样子,与木神医喝酒下棋,悠闲得很。”何斫道,“说是闭关,倒不如说是把杂事都丢给你做,他享福去了。” 她摇了摇头,表示对这小老头无可奈何,接着又问:“我问的事,师父怎么说?” 何斫摇头道:“师父说,让你自己定夺。” 柳析站起身来,转向身后的那面墙,那墙上挂着一柄剑,是一柄仿制的天霜。 她心中已有答案,柳承志也知道她心中有答案,但她总是要请示掌门,总要让柳承志记着,他还是苍山派的掌门,柳析还是个半大的小姑娘,门中大小事务都还要他这掌门做主。 人事更迭,有如月相轮转。 “走。”她一如既往地雷厉风行,转身朝门外走去,只给何斫留了一阵淡淡的香风。 —— 晴雪。 苍山流派剑术,其剑意脱胎于老庄之学,故而有楚天化鹏鸟之说;雪为无根之水,冬生春散,难以久居人间,以为大鹏之羽;时人以为山高则去天犹近,西南诸峰奇险高绝,积雪终年难销,乃留存天羽之所在。 一场久违的晴雪,引得众人纷纷仰首,生怕错过那阳光中晶莹璀璨的天羽。 梁斩将木箱扛下来,置在练武台中央。“好了好了,别看了,以后有得是日子看,”梁斩挥着一双大手把人都赶到当间,“都赶紧抓阄。” 那木箱沉重,中有木牌七百余,每牌面都镌有一字,每样字共两张,取当年与试者同数,置于箱内进行抓阄,同字者为一组,依考官示意登台受试。拳脚之试多为套招,将平日所学招式尽数打出来,便能通过试炼,内功则需要二人使相近功力以掌相击,两股内力互冲,对掌片刻即可收功,通过试炼。 抓阄过后,众人散去,在练武台下 李清幽攥着手里的“心”字木牌,四下寻找自己的对手,但见台上人都已换了几轮,仍是不见同持心字阄的人,正郁闷着,忽觉左肩被什么人匆匆撞过,回头一看,原是柳三。 正欲走上前去与柳三对一对手中字阄,却见他面上、身上几处新伤,脖颈处血痕犹在,行路也一瘸一拐的,见了李清幽,便踉跄着朝他走来。 “你……”李清幽大吃一惊,正欲询问,却被柳三摆手止住。 “我没事,”柳三附耳与他,眼睛望向别处低声逐字道,“小心高鹰飞。” 李清幽顺着他目光望向远处,只见高鹰飞恰也看过来,冷笑着高举手中的木牌——上面赫然是一个“心”字。 “高鹰飞,心字牌,有没有人是心字?”梁斩看高鹰飞高举手中木牌,误以为他找不到人,高声喊道。 “倏倏”两道劲风骤起,两道木牌径直向梁斩飞去,梁斩右臂瞬时打横一挥,两块木片已然握在他手中。 两股真气不分伯仲,梁斩一双鹰目扫过人群,见另一人是李清幽,一时竟有些诧异——这小子平日气短体虚,没想到被师父一番点拨,内力居然能与高鹰飞平齐。 “李清幽,功力见长呵!”梁斩大笑道。 “不敢不敢。”李清幽上前行礼,身侧便是两个时辰前还要置自己于死地的高鹰飞,想起当时他那副狰狞面孔,心中仍有余悸。 高鹰飞冷眼相对,也不与他行礼,直接摆开架势。 梁斩背身退回高台,留出空间与他们二人。 “高鹰飞,你听我说……” “死人说什么话?” 一记削掌横向脖颈袭来,李清幽抬手抵挡,本欲将高鹰飞削掌反手接住,借力回推出去,不想速度之快出乎预料,掌间硬捱重重一击,竟被震得虎口发麻。 高鹰飞真气上涌,双拳愈发迅疾起来,连续抢拳猛攻,直突门面,李清幽抓住破绽,朝他丹田横踹一脚,高鹰飞的拳停在面前一寸处,拳风将鬓丝搅得纷乱。 高鹰飞丹田受创,攻势却不见缓,仅仅停手一瞬,又飞身前踢,李清幽一惊,双掌旋即护在身前,仍是被他踢了个踉跄,双手在身侧乱摆以求平衡,高鹰飞见状,不给丝毫喘息机会,上前缠住李清幽左手,一招“缚龙”锢住腕口,进而擒了臂膀,反手就要截断一臂! 李清幽遂顺他力去,瞬时腾空游身翻转,脱了断臂之困,抬脚“点青”,以脚尖触他肘尖麻筋,缚龙之手一时脱力,右手当胸推掌,将高鹰飞退出几步去。 不想高鹰飞抬手一抹嘴边溢出的鲜血,掌间凝聚真气,侵步一掌径直取首! 李清幽单手成掌,与他相对迎了上去,二人登时对掌相撞,周遭涌起阵阵凛冽掌风。 对掌僵持不下,内力急剧消耗,顷刻间丹田已空去大半,一身薄汗沁在衣衫里,无形的力自掌间流泻出去,巨大的抽离感令李清幽一时无所适从。既无法破招,又收不得招,若是此时收招,那汇聚高鹰飞全部内力的一掌便会结结实实灌在身上,不死也得先去半条命,遑论高鹰飞还会不会上来补几拳,彻底了结自己性命。 李清幽心知他是要拼个你死我活,心中狠劲也涌了上来,调动齐浑身内力,一并灌注掌中。高鹰飞额前青筋暴起,亦将丹田内力尽数加诸其上,势要压过李清幽一头,两股内力相抗,衣衫袖口处已经开始碎裂,骇人的烈风从两掌相对间漏出,几乎能割破皮肉。 掌力所波及之处愈发扩大,其余众人见势头不对,纷纷远离当间二人。 —— 丹田完全空虚之时,心中竟又兀自起诀,一股霸道的气息不知从何而起,径直由掌心而出,瞬时将高鹰飞的掌力尽数掀翻。 只听得“轰”一声爆响,内力相冲处浓雾滚滚,二人双双飞出雾来,跌倒在地。 李清幽并无大碍,跌倒时擦破些皮,只是方才对掌时被撕裂的袖口处一缕缕破烂布条看着有些许狼狈。 他行至高鹰飞身前,只见梁斩与花离折已在旁侧,与高鹰飞说些什么,大抵是问他些简单问题,以此判断他神志是否清醒。不过高鹰飞睁着眼,却始终沉默不言,花离折一时也束手无策。 高鹰飞见李清幽来,眼瞳瞬间盯死在他身上,这才说出第一句话。 “终于现原形了,不夜天。” 第5章 晴雪之约 此言一出,三人俱静。 高鹰飞踉踉跄跄站起来,咳出一小滩淤血来,一口气才顺了不少。 “不夜天?”李清幽对这条名字有一股没来由的熟悉感,却不记得这股熟悉的感觉由何而来。 不夜天? 不夜天…… 李清幽神庭刺痛,脑海中瞬间闪过些骇人的画面。 先是黑暗,紧接着一片死寂。 一张像是被蒙上了一团雾气、令人难以看清的诡异面具,伴有窸窸窣窣的叫声。似哭非笑,似有若无。 有男人和女人还有孩子的泣涕、惨叫,撕心裂肺,仿佛陷入极度的痛苦。 那些声音在死寂空旷的黑暗中回荡,有如铜钟内的钩鑃,由强到弱再到微弱,一声接一声。 他看不见那些人的模样,只听到凄厉惨烈的叫喊。 一切飞速地向黑暗中沉没下去。 高鹰飞见他扶额不动,于是调停气息,欲再次上前,却被一道突如其来的劲风扇在脸上,登时“啪”一声脆响。 高鹰飞出身将门世家,自幼便被众人拥簇,几时被人掌过嘴?这下发了狠,回头向那道呼啸而来的劲风的方向劈手一掌,却被来人横截住手腕,反拗过来,照腕口推掌送回。 定睛一看,只见来人容貌清婉,着一身练武服,发丝高高束起,眉关微蹙,一副淡漠神情。 “柳师姐,我……” 见来人是柳析,高鹰飞顿时泄了气,正欲开口辩解几句,却被柳析打断道:“我问你,凡苍山弟子,有残害同门者,该如何处置?” 饶是柳析语气并无急缓,面上也未有半分怒容,眼中凌厉神光还是将高鹰飞吓得心尖发颤,竟一时忘了应答。 啪! 反手又是一记响亮的耳光,手背刀刃一般甩在高鹰飞颊肉上,扇得他一边脸生疼,瞬时肿起来。 “何斫,押他回心剑堂。”柳析面无表情地说道,“小花,你带李清幽去面见师父;梁斩,试炼继续,你待在此地。” 梁斩点头应声,待众人走了,这才放下心来,招手示意众弟子继续。 不夜天。 光是想起这三个字,梁斩心中就一阵恶寒。 —— 苍璟阁坐落于群山环抱间,与苦寒群峰不同,地势低洼,林间有瀑,倾流而下有如白龙饮涧,泻地聚为一湖,直通外泉,有珍木奇兽为伴,相映成趣。 柳承志甚爱苍璟阁,将这一隅世外桃源处的阁子赠其友人木逢春,只不过木逢春四处游历,倒也鲜有机会在此居住。 李清幽一路上昏昏沉沉的,到阁前才缓了缓神,随花离折来到门外。 花离折轻叩大门,须臾而开,但见阁中一银发老者,再无他人。 花离折行礼道:“见过木老前辈。”李清幽见状,也随之行礼。 木逢春笑眯眯地拱手还礼,“初见仓促,老朽没什么礼物可给你们,这几颗糖丸且拿去吃罢。”说罢,从腰间布袋掏出几颗白玉般的糖丸,使绢子扎了个布囊,递与花离折。 花离折把布囊塞到李清幽手中,“老前辈客气了。” 李清幽四下张望,不见柳承志人影,便问道:“老前辈,怎不见我师父呢?” 木逢春只招呼二人坐下,也不应答,拈着个砂壶出去舀了湖水,搭在旁侧茶炉上,有条不紊地沏着茶。 二人面面相觑,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也只能陪着木逢春饮茶品茗,闲坐片刻。 待茶壶见底,木逢春才不紧不慢道:“你师父闭关修行,嘱咐说除老朽自己外,任何人不得打搅,可不是我不肯让你们见他——今日早些时候那斫风也来过寻人,都是由我这个差役代为传话。” 二人没曾想会吃自家师父一记闭门羹,再次面面相觑。 还是花离折先开口道:“小花还有事务在身,过些时日再来陪老前辈饮茶。” 李清幽亦起身,深深一揖道:“晚辈先行告退。” “这才待多久……也好也好,年青人忙些才好。”木逢春笑道,“下回到我这地方来,不必如此拘束,随性而行便好。” —— 二人回来时已过了午饭时候,紧接着是文试,李清幽还未吃上一口饭,便匆匆赶往考场。 李清幽忍着辘辘饥肠洋洋洒洒写了整张,将笔一搁,上前交了卷纸与先生,马不停蹄地奔往厨房。 紧赶慢赶还是来晚一步,厨房已经打扫停当,再想吃饭便要等到剑试结束之后了。 李清幽长叹了一口气,一掌按在灶台上,发出声闷响。 “吓,原来是你!”一个脑袋从灶旁探出来,灰头土脸的,嘴里还叼着个雪白的馒头。 那人抱着个包袱站起身来,一手拍了拍脸上的土,把嘴边馒头囫囵吞了下肚,朝李清幽扬了扬下巴。 “柳三!”李清幽叫道,“你怎么在这偷吃?” 柳三把食指竖在唇前,发出一声老长的“嘘——”,四下张望了一阵,随后从包袱内拈出一个大白馒头道:“我娘托人带给我的,你吃不?” 李清幽本想拒绝,怎奈肚子却不合时宜地叫起来,柳三朗声笑起来,想到万一有人经过听到,又止住笑声,把白馒头塞到李清幽怀中。 李清幽狠狠咬了两口,满口白面馒头的香甜味道,几口便吃了个干净。 “还有呢还有呢。”柳三抄起个水缸里的瓢,舀了一瓢清水,横灌进喉咙里,抹了一把嘴,把怀中包袱摊开铺在灶上,“你怎地没来吃午饭,错过这等好戏。” “什么好戏?”李清幽往嘴里塞着馒头,含混不清地问道。 “高鹰飞被逐出师门了!” 李清幽闻言一时怔住,停下手中动作,连吞咽也慢了下来,“你从哪听来的?” “不是听来的……”柳三说罢,感觉不太对,又补充道,“倒也可以说是听来的。” “这是什么哑谜?”李清幽挠头。 “嗐,你听我说,剑试安在下午文试后头,照例是不是得去心剑堂拜一拜历代名剑?我想着文试之后人太多,于是吃罢午饭便去了,想着先来拜一拜,后头就不来了,没曾想大门紧闭,我正要推门进去,却听见有人言语……” “然后呢?”李清幽听得聚精会神,不住催促柳三道。 “是大师姐的声音,她说‘……给我摘去他的佩剑,逐出师门’,随后就听见高鹰飞告饶,大师姐不讲丝毫情面,说‘念及你高家后人身份,免去七十戒棍,你若再死缠烂打,休怪我手中天霜无情’,再后边我听见动静,便走远了看,只见几个人架着高鹰飞出来,这厮又哭又闹,像个小孩一般撒泼,听不清他们都说些什么,大抵是要他回屋收拾东西滚回老家了,真是解气!” 柳三畅快地咬了两口大白馒头,转而又有些忿忿不平地说道,“要不是这厮被扫地出门,我柳三非得与他比划比划不可,仗着他老子的关系,横行霸道、目中无人,忒不是个东西!今早他们一伙人还夺了我的签子,又想借机欺负你,没想到反而是你将他痛打一顿,哈哈哈哈哈……你也不像以前那样弱不禁风了嘛。”柳三说罢,大力拍了李清幽肩膀两下,展颜大笑。 李清幽嚼着馒头,心中忽地很不是滋味,鼻梁一酸,竟险些落下泪来。三年前那场灾祸之前的事他全不记得,柳三也全不在意,只是从他伤好那一天就带着他四处转悠,带他重新了解一遍山门中大小事物,偶尔说起几件趣事,惹得人发笑,一笑就停不下来,一直笑得肚子疼。 “你怎么?”柳三见他沉默不语,轻推他两下。 “没什么,有些冷罢了。”李清幽皱了皱通红的鼻子,冲他哈哈一笑。 “哈哈哈哈哈,怪事,你不是最喜欢冷天了么。”柳三大声嘲笑他,“这才哪到哪,我……啊……阿嚏!” “你瞧,你有脸说我呵!” “全怨你,你不说我还没觉着冷。” 二人干脆就地取材,直接拾了些烧剩的柴禾秸秆扔进灶膛里,取了灶旁的折子点起火来。 火光映在两个少年眼中,粲若明星。 “你有没有想过,下了山去做些什么呢?”李清幽烤着火,忽然问道。 “我预备去参军,近来边事紧张,频有流寇自渤海进犯,恐怕不久便要打仗,我要去保家卫国,立下汗马功劳,封狼居胥!”柳三高举着馒头,似乎已经在想象自己驰骋疆场的模样,“你呢?你想做什么?” “我啊……我好像没什么想做的,不过师父常同我说,要做一个好人。”李清幽思索片刻说道。 “这算什么想做的事!退一步说,即便算,那也是你师父想要你做的事,不是你自己!”柳三道,“再好好想想,难道你自己没有什么事想做么?” “我……我倒是有个想法。”李清幽有些难为情地说道,“就是想来不太实际,有些难以启齿。” “你只管说,又不是非要你做到不可,只管说!”柳三大手一挥笑道。 “我想拜会各路武林名宿,研习江湖各派名家剑法,不求习得一二,能领略一番,开开眼界也是好的。”李清幽道。 “很好!”柳三大笑。 “很好?” “对,十分有九分的好!”柳三低着头四处找寻什么,忽而眼睛一亮,抄起另一个瓢舀了一瓢凉水递给李清幽,“今天你我兄弟二人以水代酒,定个约如何?” “哦?怎么约法?”李清幽也来了兴致,追问道。 柳三拐着他脖颈到外边,晨早那阵晴雪已停,地上已有薄雪积起,暖阳高照,漫天奇光纷纷然穿插在遍地乱琼碎玉中。 “你去过杭州吗?”柳三忽然问道。 “什么话,我从小到大没下过山几回,哪有机会去杭州……你去过?” “我也没有。”柳三摇头,“不过我小时候总听人说杭州风景美得很,一直想去看看,不如我们就约在杭州吧?” “一年之后的今天,在杭州见面?”李清幽紧接着说道。 “对,一年之后,要在杭州最高的高楼上见!”柳三举起瓢,与李清幽碰瓢痛饮。 —— 最终试炼:剑试。 剑试又称苍山试剑,比拳脚的比试危险得多,因苍山剑法偏快,多点刺抢攻,稍有不慎就是血光四溅。 剑试延续之前的对手,李清幽的对手高鹰飞已然失去与试资格,柳析说会为他再指派一个对手,这眼看着要开始了,却还是不见人。 练武台上数人挽剑相击,一时间兵戈交响不绝于耳,间或夹杂着几声叫好与抚掌。 “李清幽。”柳析依旧是面无表情地说话,淡漠得仿佛不在意世上一切。 “师姐,你到底找的……”李清幽走上台来,只见柳析背手而立,不见旁人。 李清幽后脊梁一阵发冷。 “师姐,你……”他蓦地瞪大了眼睛。 铮—— 剑已出鞘。 他现在才明白过来,已然晚了。 天霜出鞘,霎时寒风四起,镜面般的剑身瞬间析出一层薄霜。 光是站在柳析面前,就已经能感受到无比沉重的压力,无数真气从四面八方涌来,与刺骨冰寒交融一处,疯狂压缩着一切,李清幽与她对视片刻,差点喘不过气来。 昨晚交手的那几招,与今日今时相比,甚至连玩闹都称不上,仅仅是她随意挥出的几剑,随意赐他的几招。 一道寒气猛然破空而来,比昨夜那一剑快得不是一星半点,若非他全神贯注盯着柳析手上动作,恐怕真要被一剑刺个对穿。 这一剑,让李清幽整个人一激灵,只觉热血上涌,浑身都燥热起来,原本经了一日试炼的疲惫瞬时收敛,再不敢有丝毫懈怠。 电光石火之间,又是一剑! 李清幽摸到腰间那柄乌紫剑鞘、黑色剑柄的新剑,一手按在柄上,胸有成竹地一拔。 脑海中霎时一片空白。 拔不出来! 李清幽急中生智,干脆连剑鞘一同挥出,“镗”地一声,竟堪堪化解柳析这一剑的攻势。 台下有人窃窃私语道:“李清幽这小子也太狂了吧,连剑都不拔。” “你懂什么,李清幽是掌门第五位亲传弟子,说不定这是什么独门绝技,剑鞘破剑之术,听着多厉害。”另一人说道。 “掌门素来喜欢研究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倒也不无可能。” …… 台下人不明白,柳析却是清楚得很,一眼便看出他剑有问题,向他递了个眼神,旋即将天霜转个半月反握手中,随后飞身一抛,掷向空中。李清幽见状,也将手中剑抛给柳析,两脚轻点,凌空接住天霜,随手舞了几下,几声“铮铮”龙吟般的剑啸顿时响彻长天。 苍山苦寒,尤其冬天,山道上常有冻死的鸟,就那么掉在路边,不少人拿个削尖的木棍、背个旧筐,沿路戳了死鸟放在筐里带回家去烧来吃,也可煮汤,算个平头百姓也可吃得起的荤菜。 他知道柳析没有使出全力是肯定的,然而在接触天霜的那一刻他才知道,柳析究竟是放了多少水、收着多少成功力,才没把他一剑像戳掉在地上的死鸟一样戳死。 还未等他感慨罢,柳析两剑鞘当胸狠点,打得他胸口一阵麻痹。 李清幽顾不得疼痛,挽起天霜,一招“仙人噱风”攻去,柳析虽用的是带鞘剑,却仍以惊人的速度化解掉李清幽这来势汹汹的一击,再一式“吹云”将他手中天霜分拨开来,直指面门。 李清幽连连后退,竟赶不上那剑的速度,眼看着那紫乌的剑鞘要撞上来,他深吸一口气,猛地一挥手,竟然将汹涌奔袭而来的剑鞘握在手里。 轻笑。 轻得几乎没有声音的笑,唇角却并未刻意抑止,那一抹动人的笑就那么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间多一些。 李清幽惊魂未定地望着她,气息急促,仿佛刺来的真是一柄利剑。 “不夜天……”柳析低声念道。 什么? “师姐,你在说什么?”李清幽瞬时神庭发冷,一阵阵细微的刺痛密密麻麻布在额下,柳析后来再说的什么他一概听不见了,脑海中唯独回荡着那三个宿命般的字眼。 不夜天。 第6章 不夜天 与此前不同,这次额前的刺痛感仅仅停留了片刻便消散,但当他愣神的那瞬间,又一轮狠厉攻势卷土重来。 柳析面上露出一丝赞许的神色,手底下却是毫不留情,只一掣,剑鞘瞬时脱手,在柳析手中变幻出六七种突进路线,沉重的天霜竟在手中成了累赘,被剑身折散的光彩刺得眼睛生疼,仿佛遭一片彩云迷住双眼,探不出虚实。 吹云! 虚虚实实,不过是过眼云烟,隐匿于烟尘中的一剑,才是真意。 他等的正是这一刻。 如第一次接她那一招吹云一般,李清幽后退几步,两手齐握住剑柄,借由转身的力道将手中剑甩向同一处,分毫不差。 片刻,巨大的震动便由剑身波及臂膀腕肘,一双手被震得麻痹不堪,但因为两手持握兼名剑加身并未脱手,结结实实地接住了这一招。 结束了。 “方才为何用手接招?”柳析将佩剑抛回给他,收回天霜。 “师弟愚钝,一时不知该如何化解师姐的攻势,故而有此下策。”李清幽将佩剑挂回腰间,两手抱揖,低着头不敢望她。 “其实你做得对,若是真正的剑,也不过损你一只手而保住了性命,是为上策。”柳析淡然一笑道。 “师弟受教。”李清幽躬身一揖。 他抬起头来看向柳析,只见她眼瞳神光错综复杂,仿佛有无尽的情绪交杂其中,忽又闪烁,须臾归于平静。 人群中蓦地响起一阵掌声。李清幽循声望去,只见柳三卖力地拍着双手,大声叫好,在他鼓动下,众弟子也一浪接一浪地拍起手来,不住高声叫喊。 只有李清幽自己知道,他与柳析之间的差距,仿如天堑。 —— “清幽,还不睡,明日一早就下山了。”柳三朦朦胧胧望见个人影在窗边,撑着眼皮子看了看,往床上边缩边说道。 “你先睡吧。”李清幽说罢,翻身出来,将窗子掩上,屋内传来柳三的阵阵鼾声。 月光下,少年单薄身躯驭使着轻灵飘逸的身法登上苍山绝巅。 未曾想那处已有人在等他。 那人须发尽白,半蹲在无字石碑前,满是褶皱沟壑的粗砺手掌抚摸着碑面。 “师父?”李清幽立在一旁,轻唤道。 “你来了。” “师父,你知道我会来?” “哪一次你有心事不是到这儿来?”柳承志笑道。 “您都知道?”李清幽不好意思地挠头。 “我可什么都知道。”柳承志捋了捋花白的胡子,故作得意道。 “那么您可否告诉我,三年前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李清幽问。 柳承志转头望向他,眼里深得让人摸不透在想什么。 “你想知道三年前发生了什么?” “是。”李清幽也丝毫不掩饰,深深一揖,长拜以应,“我想知道,三年前的事是否与我有关。” “你这性子,为师若是不告诉你,恐怕你下山三年都不得安生。”柳承志笑道。 李清幽不言语,只是笑笑。柳承志说得不错,他的确是那种不到黄河心不死、不撞南墙不回头的主,他想要知道的事,不论花上多少时间精神也要知道。 他最怕的就是一无所知。 月光皎白,一束束散下来,照在柳承志白发白须间,犹如仙翁,柳承志转身踏着青石小径上往崖边走去,薄霜奇滑无比,竟如履平地。 未几,柳承志停在崖边,缓缓开口道:“三年前,海环山庄主人张珠玑被杀,一夜之间,全庄变成一片废墟……” —— 凶手将全庄上下一百七十三口堆在一处,在庄内点起一把火,山火烧了好几日,尸山被发现时已焦黑难辨,只见尸山最顶处插着一柄剑——名剑风雷。 那一场火将黑天照得如同白昼,癫狂恐怖的杀人手法被传得满城风雨,传闻张珠玑的绝世剑法在这个杀手面前仿佛只是幼儿的嬉戏玩闹,再经由说书人几经添油加醋,于市井之间流传开来,这杀手也因此有了一个名号。 不夜天。 海环山庄的火刚灭,南阳隐居的名剑白暝——微尘道人也惨遭毒手,紧接着是名剑陷月、青阳双侠,被人发现死于白石河中。 一道道名字,都是江湖上一等一的大人物,竟如猪狗一般被人随意杀死。 没有人知道他的目的,也没有人知道他下一个会对谁下杀手,只知道他行踪快如鬼魅,三天便从江南北上杀到京畿,只杀武功高强之人,一时间江湖各路高手人人自危。 是时各州县官府下发海捕文书,全境通缉不夜天,然而此举收效甚微,不夜天比官府快得要多得多,通缉令还未被贴上街头,尸体已经凉透了。 一个月之内,三十名剑中竟有二十人被相继残杀,还未被杀的十位名剑中,除去踏雨剑主闭关不见踪影,余下九人都不敢轻举妄动。 雪夜,苍璟阁。 一卷边角处几经磨损的地图摊在案上,视之年头久远,已旧得不成样子,仅仅是能看的程度,阁中八面各罩一盏油灯,颇为明亮。 “这几处路,原是古时官道,如今大多已经废弃,野兽频出、盗匪猖獗,若不是十万火急,很少有人途经这些地方。”木逢春在图上几处标记过的地方点了几下,“如果那不夜天的武功真有这般高,再加上几匹好马,也不无可能。” “此人出手干净利落,杀完一个人,马上直奔下一个地点,绝不拖泥带水,虽不知他为什么求快,但如果他确是求快,下一个目标只能是这里,别无他处。”柳承志用手指在还未有标记的一处地方点了点。 木逢春循着他指腹点住的地方看去,正是苍山山脚下。 “若他真要来杀我,按最快的速度,大约什么时候会到?”柳承志问道。 木逢春在心中算了算,面色凝重道:“今天。” 不想眼前这人哈哈大笑,木逢春有些恼他,道:“你这老杂毛,快死到临头了,竟还笑得出声来。” “我只是忽然觉得,世上人大多是孤孤单单死去的,死到临头有老友在侧,岂非十分幸运?”柳承志笑道。 “我不管你这老杂毛了!”木逢春气得冲他直摆手,回房歇着去了。 柳承志边笑边打开阁门:“何至于这样大动肝火,小心你一把老骨头遭不住……我看看徒儿们都歇了没有,去去就回。” 苍山独门轻功追云,姿态清丽,上可齐浮云,远能行千里,在掌门之身更显轻盈流畅,倏忽便行至白玉崖边。 “现身吧。”柳承志掣出腰间天霜,一声清朗长啸,震得树上积雪扑簌簌往下掉。 一道人影以目不能视的速度闪出来,视之竟身着苍山门中衣物,只不过看着不大合身,应该是偷来穿着混在人群中的,这么想来,他白天就已经到了。 真是可怖的速度。 柳承志长吁一口气。到底是不能把你卷进来,老朋友。 方才在阁中,柳承志已察觉到阁外有人,那浓重的外散的强劲气息,在武功高强之人看来,即便是想忽略也无法忽略,木逢春一介医师,几乎不会武功,自然无法察觉。 来者身形瘦削,面上罩一枚青铜面具,见柳承志拔剑,亦抽剑出鞘相对。 —— “师父,然后呢?”李清幽追问道。 “为师与他战过几百招,不分伯仲,为师年纪大了,自知不敌,便卖个破绽待他攻来,趁机遁走……” “不是,师父你逃跑啊?”李清幽难以置信地问道。 “说的什么话!师父不跑难道等死么?”柳承志瞪他一眼,“师父我虽老了,却还没到想死的时候。” 柳承志骂完,叹了口气:“结果你这小子不知从哪窜出来,一下扑在不夜天身上,与他一同坠下山崖。” 李清幽往脚下悬崖望了望,深不见底,只有浓浓雾气与呼啸风声由远及近,看一眼都令人心惊肉跳,遑论纵身跃下。 “为师叫来何斫,他轻功最好,顺着山崖不知往下走了多久,到了底,只见得你浑身是血躺在崖底,不夜天不见了踪影,不过也顾不得那厮,何斫背了你便往上走,幸而你木老前辈在,他号称‘枯木逢春’,医术奇绝,你浑身筋脉尽断、脾脏出血,各处骨肉无一完好,昏迷了四五日,竟也是救了回来。”柳承志叹了口气,“苏醒之后,你神志不清、精神不稳,也不认得人,只一听到‘不夜天’三个字便陷入疯癫,不准任何人靠近,一旦接近便拳脚相加,木逢春说你这是坠崖时伤及头颅,得了失心疯,失去了记忆,他嘱咐我们不要刺激你,以防病情加重。” 李清幽闻言若有所思,连连点头。 “为师怕你无意中遭受刺激,并未将这件事与其他弟子提起过,今日托你柳师姐试一试你的病是否有所好转,若是不成,连你自己也不会知道此事。”柳承志怜爱地抚摸他脑后的伤疤,浑是剑茧的指腹拂过他头顶,将他发丝拨弄几下,咽喉中声音竟有些浑浊,“清幽,你长大了。” “师父。”李清幽内心五味杂陈,一时无言。 相对无言,片刻,李清幽拜别,独自踏着青石阶回去,行至半道被身后声音叫住,回头,师徒二人相对亦无言。 “做个好人。”柳承志沉默半晌,勉强挤出一句算不上什么话的话。 “嗯。”李清幽郑重其事地颔首,一路小跑着回到屋里,衣裳也没脱便蒙起被子来。 柳三被他动静惊醒,含糊着问起:“怎么了?” “没事。”他蒙在被里,闷声答道。 薄春寒夜,天尚冷,方才身上挂的霜,到屋内暖和了,便化成水滴了下来。 第7章 听潮亭 杭州 风醉楼听潮亭 丝丝春雨携风而来。 “怪不得张季鹰念及家乡莼羹鲈脍,竟至于弃官而归,果然是别有一番风味。” 张在循声望去。 那声音来处是一个男人,一个眉目俊美的男人,着一身石青澜衫,腰间挂一柄剑。 他不敢多看。 那男人美得虚幻,仿佛不是此世间人——他的眉是羽玉青眉,眼睛是丹凤明睛、瞳仁是藏海深瞳,眼底春蚕安卧,唇叶细若风裁新柳,发丝如浓墨一般漆黑,肌肤却苍白得几近病态,将发随意绾得一髻,余丝恣意垂在两肩。 男人一箸鲈鱼鲜肉入口,一叶薄唇轻抿勺中莼菜羹汤,徐徐展颜而笑,远远望去,仿佛一块浑然天成的美玉。 张在单知道他武功高强、诗情卓绝,却不知他容貌亦如此出众。 “客官所言极是,这都是掌柜的差人在西湖边现择的初春嫩莼、现钓的鲜活鲈鱼。” “不过,闻说莼菜娇嫩易损、鲈鱼起水难活,做得这般鲜美可口,怕是免不了许多功夫。” “嘿,客官您真是博闻多识,您往那边瞧——”男人饶有兴味地顺小厮指处望去,张在也不自觉随他二人的目光往那处看。 只见西湖边,每隔一段便有一大一小二人,撑一柄大伞,伴一土堆闲坐垂钓,远处一列儿人影,直通风醉楼脚下,却什么也不见做,只是全打着伞,姿态各异地站着。 “每到这个时候,掌柜的就特地唤人在西湖边上堆起数座泥炉,炉中使小火慢煨西湖水,一炉两人,一厨一钓童,鱼儿出水便煮,莼菜择过现汆,紧接着从湖边经手,一鼓作气传上桌来,称一个‘起水鲜’。” “妙哉、妙哉!”男人抚掌而笑。 那小厮说罢,又招呼了几句,便弓着身子退下,男人浅淡的笑容仍留面上,眼中神光却倏忽黯下来。 —— 张在扫了一眼隔壁桌面所陈菜色,心中暗自吃惊:除去鱼、羹,桌上还有几碟张在根本叫不出名字的精美小菜,他先前看过菜簿,哪怕全按最便宜的算,这一桌至少也要花去他四年俸禄。 他执起酒壶坐到男人对面。 “美食美景,怎能没有美酒助兴?”张在筛了两杯酒,其中一杯置在面前,将另一杯杯脚钳在二指之间,使了个巧劲令它打着转儿往男人身前撞去。 这一招仙人敬酒取自古时八折拳法,看似步履虚浮,实则却在虚实之间,变化莫测,难以勘破。 若是不会武功的,必要被这一招泼得一身酒;会武功的,也极难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稳稳当当接住这酒杯。 “张捕头好俊的功夫。”男人轻轻抚掌,称赞道。 张在被他掌声所乱,抬眼一看,视线再回到那酒杯时,只见那杯子已稳稳立在男人面前,滴酒未溢。 张在几乎断定,是他错不了。 “哦?公子认得我?”他一手搭在大腿外侧,以便拔刀。 不想男人闻言,却摇了摇头笑道:“以我观之,足下身着新衫、足蹬新靴,意气风发,却带一柄饱经风霜的腰刀,想必是有特别意义的旧物;足下坐姿挺拔、眼神机警,这是行伍出身才有的气质,加之方才无意间瞥见您袖口处绣的一个‘张’字,故此大胆推测,权当戏言尔尔,不必放在心上。” “好眼力,”张在缓缓点头,按在大腿上的手却仍旧紧绷着,“阁下这双眼比我这捕快还要强上不少,真是教人好生惭愧。” 张在年纪不算大,经验却十分老道,前段日子老捕头贪污东窗事发,被革职投入大狱,他才走马上任,即便有人事先调查过,也不可能知道这件近期才发生的事。 张在手心有些冒汗。 “张捕头过誉了,在下只是闲时爱看些志怪剧目、疑案话本,哪里能与真正办案的捕快相提并论?”男人笑着摆手道。 “公子,你既然喜欢研读些疑案话本,恐怕不会不知道那桩大案。” “不知张捕头说的是那一桩?”男人那对丹凤眸子微眯着,二指相并微屈,反手将张在面前的酒杯往他手边推了推。 张在不好推辞,只得饮下这杯酒。带着凉意的酒液顺着咽喉滑落,清冽甘甜,丝丝淡香缠绕口中,回味醇厚通透,有如春风入喉。 “三年前,二十名剑案。” “略有耳闻。”男人道,“此案初发时疑雾重重,一直颇有争议,虽说已过去三年之久,真凶却还是没能伏法。” “你可知那凶犯是谁?”张在问道。 “这满街的海捕文书,恐怕想不知道也难。”男人笑道。 “传闻那凶犯每年这个时候,必定在风醉楼听潮亭痛饮一场,彻夜不发,整整一夜都留在风醉楼,连被通缉的这三年也不例外,”张在眼神锐利地说道,“今日堪堪不在,可真是巧了。” 男人微微颔首,迎面对上张在的目光。 “张捕头,你怀疑我?”亦妖亦仙的眉眼间,仍旧是那副仿佛世间一切都事不关己的无谓神情,唯独眼底暗涌深不可测,冷不防一眼,望得张在汗毛直竖。 “不错。”短短两个字,却是张在心一横、预备豁出命去才开的口,“听潮亭别个都不敢坐,你却偏偏坐这,还偏挑在今日坐着——想要我不怀疑你,那便摊开手来看看!常年握剑的人,手掌不可能没有老茧!” “那便请看吧。”他张开双手向张在展示自己的手掌——只见他双掌皙白,简直白净得有些不寻常,掌心细腻柔嫩,掌纹错落有致,略为红润,简直像一双少女的手,全然不似长年握剑的剑客的手。 不是他。 张在挠了挠头,颇有些失望,又有些庆幸。 男人将酒壶移到张在手边,以指甲敲了敲壶身,白玉般的酒壶发出“叮嘤”清响,张在知晓礼数,慌忙往杯中添酒,随后一饮而尽,再添酒,再饮,一连三杯。 此人即便不是,视之亦非富即贵,他一个小捕头,断然得罪不起这等人物。 张在喝得一阵急酒,一股醉意直冲天灵,“实在、实在抱歉,还没见教公子名姓?” “不妨请张捕头猜一猜?”男人再筛一杯,置在他面前,又夹了几筷子菜在他碗中,“只要你猜得中,这桌上的东西随意吃,吃不够还可以叫人添。” “嘶——”张在虽有几分醉意,捕快的本事却是刻在骨子里,只上下打量这男人一番,信手拈来道,“公子一身石青绸缎衣裳,还有这一桌子价值不菲的菜,可谓富贵逼人,并且公子谈吐高雅,右手三指指腹还生有茧,可见时常舞文弄墨,以我观之,公子应该是个有功名的文人——既有功名,又不愿做官,兼家传武功,还喜欢看些疑案志怪的话本,很难不令人想到杭州的志怪大家,沈燃灯。” 男人抚掌而笑,“妙哉、妙哉……” 楼下木阶忽然“夺夺”地响起,声音不大,却令二人都停了手中动作,也不再言语。 张在更是屏息凝神,腕口压在刀镡处,手心紧贴刀柄。 来的却是一个女人。 一身火光似的红,娇艳欲滴地垂在女人脚边,一张雪白狐裘披在肩后,却不显着臃肿,反将女人过分单薄的身子撑起些来。 她也托一壶酒,置在那俊美男人的桌上。 “酒儿娘,你来了。”男人语气平淡,张在却从他眼中捕捉到了一丝不寻常的神光。 女人闻声朝他开口道:“方才作什么,这样大声。”女人声音温柔细腻,颇似足不出户的闺中少女,又兼有少女所不能及的岁月感,几分慵懒之余夹杂些微沙哑,宛如一汪清澈的酒,行客视之以为是水,掬起一捧饮过、平添几分醉意,才惊觉原是甘澧。 “方才我与这位朋友聊得兴起,说话便大声了些,还请酒儿娘莫怪。”男人低声道。 “这名字倒是很有意思。”张在趁他俩说话间隙,边吃菜边说道。这是他做捕快这些年来练就的本事,别人与他同席吃饭,聊个半天才动筷,他早已吃得半饱了。 “小女子善酿,本名唤酒娘,此前有个幽州口音的客人喝醉了总‘酒儿娘、酒儿娘’地叫,客人们以讹传讹,就都那么叫了。”女人循声望去,有些难为情地向他解释道。 张在望见她眉眼,不禁一怔。 她生得一双桃花眼眸,本应缀上长天明星,动人至极,可瞳仁之内却黯彻无光,教人不忍细看。 “你……” “我这双眼自幼便如此,客官请莫见怪。”酒儿娘面露歉意道。 “无妨无妨,”张在抹了把嘴起身道,“天色不早,我也该走了。” 细雨初歇。 出了楼,只见山腰上血色翻涌,与灰蒙蒙的雨云撞在一处,粉的红的黄的霞光一并泻出,照在面上,他从怀中摸出短哨吹响,遣散了风醉楼周遭埋伏的捕快,悠扬哨音传得很远,像是某种失传的乐声。 张在望向山外,夜色如墨侵来。 —— 风醉楼小厮送了盏样式精美的灯笼,三签两篾竹枝编的小玩意,灯面是薄缎子,里头盛了好几两灯油,足够亮得一夜,还能剩不少。 一阵劲风迎面袭来,吹得火苗猛地扑腾几下,险些灭了。 是人。 不知是什么人。 张在本能地摸向腰间的刀。 这把刀从他当捕快起便挂在腰间,挂了许多年。他也曾用这把刀与许多恶徒搏斗过,刀身已有不少缺口。 张在自诩不是念旧的人,可那人确是说对了,这把刀的确对他有特别的意义。 这刀是他老娘送他的。他老娘不识字,拿着纸笔去请先生写了、自己再动手照着模样往刀镡上刻的“钱塘张在”四个横平竖直的大字。 寻常捕快一般用的是铁尺、铁爪等武器,刀太长反而不方便。譬如岭南一带有个顶厉害的捕头,人称“铁爪飞天猫”,用的便是配丈七细麻绳的铁爪,身法奇绝,灵活如猫,铁爪一出绳索一抖,那铁爪便深深钳入皮肉当中,教人动弹不得。 而张在偏用刀,还用了许多年,共事的捕快都换了几茬,这刀还挂在他腰间。 只一个呼吸的空当,一道生猛的剑气自眼前穿出来,张在猛地一矮身,惊惶中短哨跌落,也无暇去捡,那剑气堪堪擦着发丝过去,险些将他头皮削去一块。 张在回看,身后一棵老树被劈出条斗大的口子,足以见得来者内力深厚,且来意不善。 第8章 江晚正愁余 一人忽然从身后擒住张在后襟,劈手将灯笼打在地上,勾了他衣袖狠甩两下,把袖子扯脱手臂,作条布绳掩住他口鼻,衣袖缠了一圈在脑后,系上个结。 张在试图拔刀,可右手被那人按死,握在刀柄上动弹不得,他急忙回身去看,却瞬时被那人一脚顶上后腰,整个人猛然扑在树干上,撞得他胸口生疼,顿时激起“哗啦啦”一阵响,柳絮纷飞,落在脸上有些瘙痒。 那人随手拈了一片落下的柳叶,夹在食指与中指当间,屏息凝神,似在这杂乱声响中捕捉些什么。 只听得一声闷响,那人松了手,张在翻过身来,解下糊着嘴的衣袖,借着月光一瞧,忽然愣住。 “是你?” 皎皎月色斜照下来,将男人眼中寒潭镀上一层银辉。 他并未应答张在,拾了灯笼便走,张在追上去,正欲同他理论,忽地看见地上瘫坐着一人,一边肩膊流着血,面前插着一柄闪着寒光的利剑,两眼目光死盯着来人,挣扎着拼命伸手去够身前那柄剑。 “你右臂经脉已被我截断,气血到不了那处。”男人将灯笼交给张在,示意他拿着,借着灯笼光亮,抬手点了那人右臂穴道,替他暂止住血。 张在接过灯笼,抬手照了照,暗自惊诧不已:那人长着一张稚气未脱的脸,视之不过十几岁的少年模样,没入他伤口处的半截器物,赫然是一片染血的柳叶。 方才那道狠厉的剑气,寻常习武之人少说也要练上二十余年,若是气虚体弱者,恐怕练一辈子也难达到这种地步,如果真出自眼前少年之手,那是何等恐怖的天赋! 更可怕的是,身旁这个人,在黑暗中精准一击命中少年,仅仅用一片随处可见、随手可摘的柳叶便能无声无息刺入皮肉、断人经脉。 此人绝不是那个文弱书生沈燃灯。张在忿忿地想道。 那还能是谁呢?张在转念一想,忽地怔在原地,一股恶寒爬上脊背,猛然间,一阵没来由的恐惧遍布全身,张在腿肚子瞬时一软,惊恐得几乎瘫跪下来。 “繁花满枝” “踏雨” “听雨楼主” “剑佛” “……” 一个又一个词语随着无法抑止的恐惧在脑海中纷纷涌现,或是溢美之词,或是江湖传闻中神话一般的只言片语,又或是一些响亮得好似飘在云端的名号。 这些看似毫不相干的词句,全都不约而同地汇向一个人。 当世第一剑客,亦是二十名剑案最大疑犯。 张在感到一阵窒息。 很快,这种感觉又变成了庆幸——若是在风醉楼时试图将他拿下,不要说自己,保不准在外埋伏的十几个兄弟也难逃一死。 张在以为自己有足够的勇气面对这当世第一名剑,可真正看他出手才知道,所谓的勇气,不过是无知一时盖过了恐惧。 “你们为谁做事?”他朝那少年问道。 沉默。 “谁指派你来杀我?” 少年倔强地捂住伤口,血从指尖渗出,两眼目不转睛盯着眼前男人,依旧是沉默。 “你多大了?” “十五。”少年沉默半晌,终是开了口。 十五岁。 男人深深叹了口气。 “我可以要你死,也可以让你活。”他背过身去,“想活命就跟我走。” 少年发出一声难以觉察的冷笑,竟猛然用左手握剑,朝他背后疾步奔去。 张在始料未及,想去阻挡也已经晚了,情急之下一声断喝: “江晚山!” 极其锋锐的利剑,正当好年华的少年。 男人侧过头,往身后一瞥,旋即抬手亮出掌心,二指往掌心一勾,一枚柳叶已拈在指间。然而他什么都没做,一手拈着柳叶,眼中有些不知是忧郁还是落寞的神色。 他的眼底令人捉摸不透。 他就那么侧望着拔剑向自己冲来的少年,眼底不知名的情绪流转,那一点盈盈不知是月光,还是灯笼的火光。 剑刃离江晚山身前不到三寸,忽然止住,瞬时失去了那锐利剑风,脱手坠在泥里。 在柳叶穿透少年咽喉的那一瞬间,张在才忽然明白过来。 那种眼神,叫作怜悯。 少年喉管汨汩流出鲜血,他本能地用手去捂,却也只是徒劳,汹涌的绝望源源不绝流出,他只能眼看着生命流逝,无计可施。少年的嘴巴大张着,嘴唇一张一合,犹如一尾濒死的鱼。 片刻,少年倒在地上,面色发白,血淌在地上,与积水混在一块。 —— 飞叶穿喉,繁花满枝。 “多谢出手相救。”那名动江湖的绝技太过震撼,张在愣了半天,才缓过神来,向他拱手施礼。 “我还要多谢张捕头方才在风醉楼没有难为我呢。”江晚山道。 “这有什么谢的,难道凭我这点功夫还能为难你?”张在不可思议地问道。 “我谢的是你没有在风醉楼出手,”江晚山笑道,“没把江湖上的风风雨雨带到那儿去。” 他笑容清明,全然不似个杀人的魔头。 可张在方才是亲眼看着他手中柳叶是如何成为杀人凶器的。 张在不好断定他是不是杀人魔头,不过起码能够断定他对自己暂未起杀心,恰恰相反,他对自己的态度十分温和,谈吐高雅、谦逊有礼,不得不说的确有名门望族的气质。 “你为什么不杀我?”张在有些惶恐地问道。 “我倒想问你,为什么认为我会杀你?”江晚山看上去有些哭笑不得。 “因为我知道了你的身份,按常理来说,通缉犯最忌惮被人知晓真实身份,你应该将我灭口。”张在道。 “你家中还有老娘呢,把你灭口,你娘谁来照顾?”江晚山哈哈大笑。 “你不怕身份暴露?”张在正疑惑着,忽猛地一拍脑袋,惶恐地叫道,“你怎么知道我家里还有老娘?!” 张在瞬时抽刀,刀尖正冲着江晚山,“你查过我?” “你的刀很旧,至少用了十年,不可能是弟弟或妹妹所赠,你年纪不大,十几年前你的弟弟妹妹还没有送你一把刀的能力——如果是爱人所赠,那么你现在应该已经成亲了,可是你一见酒儿娘这样的漂亮女人便局促难安,显然不善于应付女人,不像是有妻室的样子,并且你刀鞘上缝的针脚十分粗糙,十有八九是自己缝的,你不擅长针线活,于是扎到了手,右手食指有绣花针扎的细小伤痕,是新伤,更加佐证了你没有成亲的事实;也不可能是朋友所赠,捕快一行横行霸道、欺压百姓,名声向来很臭,捕快的朋友只可能是捕快或者贪官污吏,但你性子刚直,不像寻常捕快一样贪污索贿,所以你生活过得很拮据,以至于刀鞘坏了也没有钱换新的,只能自己随便缝补了事,你的衣裳和靴子看上去很新,却是前几年的旧款式,应该是因为贵,自买来后总共没穿过几次,也能证明你的生活并不富裕,百姓不信任你,同僚亦难以接近你,所以你很难有可交心的朋友;除去爱人与朋友,还很有可能是德高望重的长辈所赠,你年纪不大,却已做过十余年捕快,可你又曾经参军,那么只能是年少从军,年少从军说明父亲在你幼时亡故或失踪,且家中没有年纪比你大的长兄,否则轮不到你参军,所以不是父亲所赠,你虽然只是个捕快,谈吐却不像寻常捕快一般粗言烂语,你通晓礼数,一些词语也用得十分文雅,可见你曾上过学堂,但你年纪尚轻时就已经参军,不可能与先生有很深的交情,因此也不是师父所赠,并且你言语中有岭南口音,极有可能祖辈并不在此地,而是从你父母一代迁到此处,岭南贫瘠之地,有卖长女养次子的恶劣风俗,即便你有姐姐,也早就被卖掉了,所以你只能是家中独子,这样一来赠你宝刀的,就只有你的母亲了,如此也合乎情理。” 江晚山一番话,给张在几乎听愣了,他收回刀去,难以置信地问道:“你说的都是真的么?真有这么神?” “假的,我查过你。”江晚山说道。 张在气得想扇他耳光,又不敢真的动手扇他。他发起火来,恐怕一万个张在也不够杀。 “你既是江晚山,剑法应该顶厉害,为什么你的手没有剑茧?”张在忽然想起这个问题。 “很简单,因为我削掉了。”江晚山再次摊开手掌,将足以称得上是柔嫩的双掌展示给他看。 “为什么要削掉手上的茧?削了茧子,那挥剑不就会痛吗?” “挥剑本来就会痛,只是你有茧了、麻木了,才不觉得痛,这样只会让你忘记挥剑的感觉。” “我倒是第一次听这种说法。” “我师父曾说,握剑的疼痛可以致使你多思考、少出剑,每一次拔剑出鞘之前,要想清楚——你为之挥剑的那件事、亦或那个人,究竟值不值得这一次出剑的痛苦。” “你师父一定是个绝顶厉害的剑客,不知我能否有幸拜访他。” 江晚山摇摇头:“没有。” “为什么?” “他已经死了。” “啊?他是怎么死的?” “老死。” 张在唏嘘不已。 再强的剑客,也抵不过时间,人之于天地,也不过是沧海一粟。 “天色不早了,请回吧。”江晚山从袖口掏出个钱袋子来,交到张在手上。 “无功不受禄,这我不能要。” “这不是给你的。” “那是?” “是给你娘的。” “给我娘?” “给她抓药、看大夫用的。” “你连我娘病了也知道?” “不然呢?有什么能让一个人连命都不要,也要来捉当世最凶恶的逃犯?” “你的赏银……我需要你的赏银,来救我娘的命……”张在感激涕零,捧着沉甸甸的锦囊说道,“多谢、多谢……” “不必谢我,谢酒儿娘吧,她出的银子,我只不过是个伸手要钱的。” “为什么你无缘无故对我这么好?” “因为我需要你。” “你?你呼风唤雨的一尾大鱼,要我这个小虾米做什么?” “我要你,替我翻案。”江晚山认认真真、一字一句地说道。 第9章 山深闻鹧鸪 熟悉的步调,蚕丝软底踏在木阶上的响动,衣衫下摆与指腹摩擦的细碎声音,间或有几声细微的咳嗽。 “怎去得这么久?” “朋友多,难免久一些。”他笑了笑,并她身边坐下,执壶筛了两杯酒,“唔!这酒果香微末,以木香环之,兼有些微焦香点缀,放凉后用木器封存窖藏数日,几种合为清香,各色味道浑然一体,此前未曾有过,不知取个什么名好?” “煎雪。”酒儿娘轻轻一掌拍在他肩头,徐徐展颜笑之,“你这酒虫,鼻子灵得吓人,不如去当差好了。” “当差哪有说书来得惬意,我这人自由惯了,教我去当差,束手束脚的,简直要命。”他仰颈饮下一白,酒液温柔,贴唇入口,清香染在口腔咽喉中每一寸间,一丝凉意遁入胸腔,呼出口白气来,似乎都带着丝丝缕缕的酒香。 他不知道的是,她双目失明,又经年酿酒,鼻子比他更敏感。 他的身上不止有寒气,还有血的味道。 只不过她从来不问而已。 他不说,她也不问。 其实她知道,一个说书人,怎么会佩剑呢?一个说书人,怎么穿得起那样名贵的缎子衣服呢?那柄剑在他鞘中不安分地铃啷作响、犹如龙吟的时候,她又是怎么强抑下对他的不舍,挤出笑意送他出这风醉楼门? 她从来不问。 只要他在,能陪她痛饮几大白、能为她讲些新鲜事,就足够了。她常这样想,可心中总是难以抑止地妄想贪图更多,她想问他要去什么地方、要去见谁、要忙些什么、几时才回来,可最后到嘴边的话总是咽了回去。 她凭什么诘问他这些呢? 这份可怕的、绞缠在心底的情感,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连她自己也几乎记不清了。 只记得是几年前的一个雪夜。 那时风醉楼还不是风醉楼,只是一间破破烂烂的小客栈。 这客栈是她死去丈夫留下的唯一遗物。她天生双目失明,爹娘早故,行将饿死之际,被一个老酒鬼收留,学会了酿酒,老酒鬼死后,她便顺理成章嫁给了老酒鬼的儿子,才嫁不到一年,丈夫就染上花柳病死了,留得这爿小店与她。 原本独身一人,日子虽过得清贫,倒也不至过不下去,只是频有地痞捕快欺她眼盲,时常白她酒数,她耳鼻皆灵敏,与其理论,便遭拳脚相加,讨债不成,还要多搭上几坛好酒,一来二去,不单地痞与捕快,连寻常酒客也白她账数、偷柜上银钱。 那个冬天,一个捕快将她压在身下,试图侮辱她,她几番挣扎,遭毒打,周身绽血,意识逐渐模糊之际,她拔了那捕快腰刀,使了平生最大的力气,横着一刀抹在那畜生脖颈上,当场毙命。 她顺理成章地被捉入大牢,任凭百般用刑,也沉默不语。逼供几日,血痕干敛,与打烂开的衣衫粘在一处,几经昏死,仍是拒不开口,亦无人肯为证,官府也无计可施,只得放她回去。 凭记忆摸索回到客栈,不想店内值钱的物件,甚至桌椅板凳,都已被人搬了个精光,踉跄摸索走入里屋,翻找出一袭红裳——那是她成亲后,压箱底的凤冠霞帔。 她撕下身上破烂的布条,使冷水洗净了身子,颤抖,不知是冷还是痛。她盛装大扮,揭了沉在井中几乎霜冻的烈酒,满满浮上一大白。 她笑,因为已没有什么值得哭。 偏偏那男人不请自来地踏入来,唇边冒着温热的气息,自顾自感叹道:“好一场急雪!” 若换作往常,她听到响动,早已慌乱得躲进里屋,生怕被人发现,如今倒无所谓了。 她就那么坐在窗边土炕上,自斟自饮。 他见这漆黑一片的客栈中竟有人,一时也有些吃惊,拱手道:“在下途径此地,偶遇急雪,不知可否借住一宿?” “请自便。”她倒一杯冰酒与他,他也满心欢喜地饮下。 “有劳了。”他顺手燃起烛火,些微温暖起在她手边。 “有什么可劳的。”她惨笑,仰颈又灌入一杯。不过是为他斟了一杯酒而已。 “你目不能视,倒酒可不大方便。”他说。 她心中一动,一时愣了神。 回过神来时,颊边竟有清泪流下。她手足无措地揩去眼泪,将头偏向一侧,无声地饮泣着。 他掏出一方绢子,小心翼翼地递与她,也不问,方帕带着他的体温覆在她手上,点在泪痕滑过的脸颊上,竟有些滚烫。 那夜他说了很多,从南到北,从山到海,从孟春拂面的微风,到仲夏的汪洋狂雨,再到黄叶、到夏秋之交多变的暖凉,间中穿插着各类古今奇闻异事,全在他言语中一一化为鲜活的画面,变成触手可得的感觉。 如梦似幻,竟记不大真切,只记得隔天醒时,身上伤处已悉数敷了药,身覆一条温软蛮毡,昨夜冷得透骨的土炕不知何时燃起,彻夜未熄。那男人将热气腾腾的餐食置在炕上三尺短案头边,轻声细语地招呼她起身用早饭。 他好吟诗,也好作诗,她没读过一天书,却能精准捕捉到他诗中流露的情绪,他惊异于她的天赋,便教她读书写字。 整个冬天,他都待在这破旧的客栈中,客栈里的东西也随之奇迹般一件件长了出来,来客也一并多了起来,熙熙攘攘,好不热闹。 她知道这是他的手笔,却问不出他这么做的理由,索性便不问了,只当是老天有眼,赐她一场飞来横运。 隔年开春,她的新楼落成,男人道:“有诗云,‘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不如就叫个风醉楼?” “这诗有些讽刺意味,好么?”她皱着眉头问。 “好,怎会不好,就该狠狠地刺一刺才好。”他抚掌笑道。 自那以来,他不定哪时就会到风醉楼来,而她总是备着一坛酒,一坛新酿的酒,对坐,斟酒,听他说些楼中琐事,或是江湖传闻,又或是故事话本。 他好像总有讲不完的故事,道不完的传奇。 有时又一连几个月,甚至大半年都不见踪影,只在风醉楼落成的那日,才姗姗来迟。 对,只有这个日子,他一定会来。 —— 她已不记得昨夜喝了多少酒。 一夜无梦。 醒来时人在里屋,身上是温暖的棉被蛮毡。 她酿的酒极好,饮多了隔夜也不会头疼。可她却宁愿额前有那丝丝缕缕的痛,这样也许不至忘记昨夜相谈的细节。 每一个细节,她都贪心地想要记得。 起身更衣,洗漱罢了,一个个盘问伙计,结果还是没什么不同,都说不知他几时走的。 某种意义上,他的确像个说书人,来此只为说他的书,其它一概不理。 若是看得见就好了。若看得见,她便能直视他一双眸子,诘问他眼中似有若无的暧昧神光;若没有,也好,只当他善心发作,天降神恩,还报了这一世便罢。 —— 微雨淅淅。 泥泞乡道走了许久,来到大道上,雨打穿梢,树影掠动,一时豁然开朗。 “还有几里路?”江晚山侧耳问道。 “您好生歇着罢,还远呢。”剑童宋竹君闻言抽了几鞭,又教这几匹马跑得快些。 “听不出来么?” “什么?” “马蹄声。” “马蹄声?”宋竹君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扯了扯缰绳,使马慢下来一些,才确认无误,哭笑不得道,“您这是久坐无聊,特地消遣小的呢?在马车上自然有马蹄声。” 宋竹君说完这话,笑容蓦地僵在脸上。 他果然听到了马蹄声。 不是因为他的耳朵突然变得灵敏了,而是因为那声音愈发清晰。 这意味着有别的马匹正在逼近。 宋竹君猛地一勒缰绳,骏马长嘶。 他的面前,不知何时冒出来一匹通体乌黑的矫健骏马,一声嘶鸣,随来人拦在路中央。 马上一人,身形枯瘦,一袭黑打扮,戴一顶蒙纱斗笠,身披蓑衣,腰挂一柄样式奇诡的长剑。 宋竹君正欲下马交涉,江晚山一把将他拦住。他已被这些来路不明的人追杀了有一阵子,深知与他们根本说不上几句称得上行之有效的话。 果然,那人一言不发,起身就是一剑,那长剑“沧”一声出鞘,猛然破风而来,剑势凌厉,剑法奇诡,看不出是哪派路数。 江晚山飞身出来,拈一片道旁新叶,冷眼看着他的剑袭来。 这等实力行走江湖已是绰绰有余,假以时日,也许能闯出些名堂。 可惜他要来杀江晚山。 再添十倍也未必能得手。 被细雨冲刷得碧绿的新叶夹在二指当间,抬手置于山根之前,一手半遮面。 一声轻叹。 那指间绿叶瞬时出手!半个呼吸间,那片绿叶已经染上红丝,陡然坠在泥泞里,一丝血污也被雨水刷去。 饶是宋竹君听过不下一百遍“柳叶穿喉,繁花满枝”的传闻,此刻也被吓得一激灵。 方才还活生生的一个人,一瞬间身子就瘫软了下来,甚至还来不及感受到疼痛,就已经死了。 “把尸体带上。”江晚山道。 “啊?”宋竹君还处在震惊当中,一时愣在原地。 “这些人处理尸体的本事了得,我几次想从尸体上找些线索,都未能得手,这回连尸身一并带上,看他还能飞了不成。”江晚山的语气不容置喙。 “是、是……”宋竹君心有余悸地应道。 第10章 借王十九 铁匠握住剑柄,一张黑脸涨成了赭色,往外猛拉,那剑仍是纹丝不动。 铁匠又使一柄锤仔细敲打鞘身,耳朵紧贴剑鞘听了半天,连连摇头:“怪事、怪事……” “喊你给小李看看这剑,弄这么久,耽搁老半天了都。”女人在一旁揶揄两句,惹得铁匠脸上的颜色愈发浓重。 这铁匠正是柳三的父亲,手艺棒,脾气也大,旋即将手头锤子一撂,朝女人吼起来:“你个婆娘,你晓得个锤头铁器,一天天的饭也不弄,老在我跟前叽叽歪歪的,想造反么!” “柳叔、叔,你消消气……”李清幽连连摆手,又转向女人道,“婶子,你莫催叔了,我不急、我不急。” 女人指头一点柳铁匠额头:“你个莽子,一点小事情就喊喊喊,还好三儿不随你,狗一样的脾气。”女人说罢,扭着大胯回屋忙活午饭去了,留下二人在外对着这柄剑面面相觑。 “莫跟这婆娘计较,头发长见识短的东西……我早晓得是怎么一回事了,只是一时还不敢肯定而已,这东西有是有,就是太少见。”柳铁匠边说边走到一旁,“你等着,我取来试一下就知道。” 李清幽一头雾水,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觉得隐隐有些不安。 片刻,只见柳铁匠从一筐废铁中拎出一柄锈死的剑,端详了一阵,又挑出个尚完好的剑鞘,使火钳夹了,凑到冒着白气的沸腾铁水跟前,拉了铁闩,接下满满一鞘铁水,随后抄起另一把火钳,将锈蚀的剑入鞘,浸入冷水中,“呲”地一声冒出滚滚白烟。 待那柄锈剑冷透了,柳铁匠捞起来,在手中又是拔又是敲,捣鼓半天,终于是长出一口气。 “果然,铁水封剑——就是把铁水灌进剑鞘里头,再把剑插进去封死在剑鞘里。”柳铁匠惋惜地说道,“铁水滚烫,和剑身融在一起,里面应该早变成一团浆糊了。” “这剑已经被毁了?”李清幽从来没听过这等事情,不免诧异,“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也不知道。”柳铁匠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实在是可惜啊。” “柳叔,再仔细看看?”李清幽不死心地说道。 柳铁匠打了一辈子铁器,很少有看走眼的时候。李清幽也知道这一点,他只是不甘,或不愿承认,师父给自己的佩剑,竟然是一块被铁水封死的废铁。 “再让我看几遍,也是一样的……”柳铁匠挠着头说,“不如我替你打一把新的?” “算了、算了……打搅了。”李清幽摇了摇头,作揖拜别柳铁匠,抱着剑失魂落魄地跑出了铺子。 “哎,小李,不吃顿饭再走么!”女人挥着锅铲追出来招呼道。 柳铁匠大手一按把她按下。 “怎地?老莽子,你又有什么高见?”女人一把拍开他的手。 “不是,咱家余粮也不多了。”柳铁匠道。 —— 不知走了多久,两脚已经走得麻痹,一抬头,日头已西沉,这才想着去哪里寻个住处过夜。 李清幽运起轻功,跃上一棵大树,放眼望去,见远处山间有青烟升起,心中估量个大概脚程,便飞身下来往那处赶。 天色随脚步行渐黯淡,眼见着前方有火光烁动,李清幽快步向前,望去果然见得一座村子,但在村前不远处,他却蓦地止住脚步——借着微弱火光,他看见了两个人,其中一个他还十分熟悉。 高鹰飞! 另一个人他虽不熟识,但也勉强认得出是苍山门下的弟子,名叫王应,平日同高鹰飞关系不错, 他们在此处做什么? 李清幽矮身悄然摸近二人,只听王应道:“你就那么不想他好过?他又没有真的和大师姐……” “我当然知道!”高鹰飞粗暴地打断他,“他一个两脚离不了地的废物,抢了内门弟子的位子也就罢了,还妄想跟师姐发生什么?他也配!?” 王应叹了口气,又道:“好好好,我不跟你争,可他发病的时候,我就在旁亲眼看着,他听到那几个字就头痛欲裂、神志不清,我何曾骗过你?你自己打不过他,反倒来怪我?” “你说什么!”高鹰飞被戳中痛处,登时大怒,上前一把揪住他衣襟,“难道我还不如那个废物!?分明是你的假消息害得我不单被打伤,还被逐出师门!” 王应气血上涌,猛地推开高鹰飞:“跟我有什么干系?李清幽伤成那样,不出半日就恢复如初,我早说掌门一定传授了什么神功给他,今时不同往日,是你不知死活非要去跟他打!” 高鹰飞气急败坏,摸向腰间,惊觉佩剑早已被卸去,如今自己已经没有武器了。 “对!你说得对!是我自己不识好歹,哈哈哈哈……是我自作自受……”高鹰飞沉默片刻,退后几步,一面摇着头一面笑道。 王应一时怔住——他了解高鹰飞,像高鹰飞这般骄傲的人,往往很难接受别人用如此激烈的言辞来指责自己。前方不远处便有个村子,他生怕高鹰飞受了刺激,又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于是上前道:“你别这样,这事也有我的不对……” 话音未落,小腹一阵闷痛钻心袭来,王应眼前一闪,险些昏过去。 “高鹰飞,你……!” “我怎么!”还未等王应说完,高鹰飞松开拳头,另一手握紧了,朝他脸上又挥出一拳,将他打趴在地。 王应连着挨了两招,一时头昏脑涨,高鹰飞没给他一丝反抗的机会,上前一脚踩住他的大臂,解了他腰间佩剑,“唰”地一下拔出鞘来,冷笑道:“既知道是你的不对了,那便把你的剑赔给我吧!” “不知丑的东西,你也配用我的剑?”王应一掌狠拍在高鹰飞脚踝边,将踩在自己大臂上的脚拍开,一滚身绕开高鹰飞几下踩踏,翻身起来。 王应未曾想高鹰飞竟狠毒至此,根本不给自己活路,堪堪起得身来,剑已经抵在胸前。 “你不是很能吗?怎么连这都反应不过来?没用的废物!”高鹰飞冷笑,以掌抵剑柄末端,“连杀人都不敢,剑在你手上才是真不配。” 李清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突出,一脚蹬在剑身上,那剑将王应胸前划开一道血痕。李清幽不等高鹰飞作反应,一矮身,抬脚再接一招点青,高鹰飞手中剑瞬时脱手而去,倒栽插在地上。 高鹰飞的眼中闪过一丝震惊,转瞬又化作了愤恨,还欲拔剑,却被李清幽一掌当胸推开,嘴角当即溢出血来。 “怎么,你还想要同我打?”李清幽拾起王应的剑交还与他,见高鹰飞还未走,便作势要拔剑上前。 高鹰飞踉跄退去几步,将嘴边鲜血随手揩去,气急败坏道:“好、好!李清幽,你做得好!你等着!”说罢回头一溜烟遁走。 “你没事吧?”李清幽上前扶起王应。 “我没事,一些小伤。”王应收剑入鞘,拍了拍身上尘土,偷眼望了李清幽几回,眼瞳间有些躲闪,但还是颔首朝他抱拳,“多谢了。” “同门一场,不必言谢。”李清幽左手覆他拳上,“只是我有一事不明。” “什么事?”王应不知方才与高鹰飞的对话他听到多少,心中颇有些不安,脑海中飞速略过方才对话,生怕哪一句不慎惹了他。 “你怎知道我听不得‘不夜天’三个字?或者说,你是不是在哪里看见过我发疯失控的样子?”李清幽直言不讳道。 王应愣了愣,半信半疑问道:“你真不记得?” “你瞧我这像是记得的样子么?”李清幽无奈摊手,“若是不愿告诉我,我也不会逼你。” 王应摆了摆手,“倒也没什么不能说的——你应该知道,我跟何斫何师兄关系不错?” 李清幽点头。 “一日,我与何师兄闲谈,我偶然问起那桩事来,他三缄其口,只叫我不要再提及此事,我心中好奇,便一直追问……”王应说道,“这时你恰好路过,问我们在聊些什么,我刚开口说了几句,你立即捂着脑袋,一副很痛苦的模样,然后便开始不分青红皂白攻击我,我受了伤,何师兄不得不出手将你制服。” “所以,是何师兄对你说了三年前的事?”李清幽追问道。 “对,只是我听罢之后更加不服气,认为你不过是因为碰巧救下掌门,才换来内门弟子的席位。”王应摇头笑笑,接着说道,“大试前夕,高鹰飞不知从谁口中听说你有旧疾,最后竟找到了我头上,他是高将军儿子,门内有不少趋炎附势之徒,我虽不愿意像那些人一样巴结他,但也得罪不起他。” 王应自嘲地笑了几声:“归根结底,到底是不服气,三年前你还只是个中等偏下、没什么天分的普通弟子,如今却忽然成了掌门身边的大红人,自然会引发很多人的不满。” 这番话可从未有人同李清幽说过。这是某种潜在的却根植于人们心底的心照不宣的规则,亦是他在门中备受排挤的原因,师父不会教他这些,也无从教起。 “那现在呢?”他问道。 “我依然不服。”王应大笑以对,“你有好生之德,并不是个歹人,可我认为,你的实力还不足以支撑你的位置。” “很中肯。”李清幽心中有些不悦,不过并未驳斥他。 因为他说得对。 如今的自己根本算不上什么高手,若非师父所授清幽诀护体,甚至在苍山大试时就已经丧命。 “我不喜欢亏欠别人什么,”王应扯下自己的剑穗,交与他道,“若你今后遇到什么解决不了的麻烦,尽管来金陵找我。” “天色不早了,你不寻个住处歇息一晚么?”李清幽见他一副仍要继续赶路的样子,出言劝阻道,“虽说已经开春,可这地界还是很冷的,保不齐还有野兽。” “不了,我得到驿馆去,坐明日一早的马车回金陵。”王应再与他一揖,转头走了。 李清幽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忽然挥动手中剑穗,朝王应背影大喊道:“你这傻帽,金陵这么大,我去哪处找你?” “哈哈哈哈哈,你才是傻帽!琅琊王氏,王十九——金陵哪个不认得!”王应大笑,旋即运起轻功,消失在夜色中。 李清幽一惊,未几,也大笑起来。 第11章 余家村 步入小村,但见茅舍俨然。李清幽走了半日,正是又累又饿之际,快步走近,却见家家门户紧闭,方才燃着的星点微光亦已悉数烁灭。 怪哉。 李清幽抬头望天,天色已暗下来,适才袅袅炊烟却没那么容易散去,淡淡的一片灰染在天际,似有若无地弥蒙着。 吱呀—— 不远处传来一声老旧的木门响动,李清幽循声望去,只见个老者颤颤巍巍试图把门掩上,李清幽一个箭步冲上前去,一手掰住门缝,近乎乞求道:“老先生,这春寒袭人,不知可否借宿一宿?” “你走吧、走吧……我们已没有口粮给你了……”不想这老者语气竟比他还要可怜,甚至于爬满皱纹的眼角都冒出星点泪花。 “老先生你看,我有银子,绝不会白吃白住的。”李清幽从盘缠里掏出一角银子,在老者面前晃了晃。 “你……你是什么人?”老者闻言有些讶异,努力睁大了眼睛打量着他。 李清幽心中有些顾虑,不与具言,只扯了扯腰间那柄铁水封死的剑暗示道:“老先生,我是山上来的。” “山?那一座山?你是哪一个大寨下的?”老者慌了神,当即开了门,朝李清幽连连告饶道,“老朽……老朽有眼不识泰山,家中贫寒,这位爷你看上什么便拿吧……” 李清幽顿时哭笑不得,矮身扶住老人,低声道:“老先生,我是苍山弟子,不是什么强盗。” 忽然,屋内传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李清幽透过门缝望去,见一人自灶旁秸堆钻出身来,拨着桌上灯芯,视之竟是个少女。 那少女满眼惊喜地望过来:“少侠!你是苍山来的少侠?” 老人颤巍巍挥起拐杖,作势要打女孩,却是没一下实实在在落到她身上的,“真个该打的,不是叫你好生藏着么!” “阿爷,他真是苍山下来的少侠,咱们哪还用得着怕那些土匪呀!”少女喜上眉梢,亲昵地搂着老人,将李清幽迎进门来。 屋内不大,随意扫一眼便能将屋内陈设尽收眼底,桌椅床铺陈旧而不残,当间置一火盆,烧得发白透红的炭呼吸一般忽亮忽暗,阵阵暖意随之扑面而来。 李清幽一整日未曾进食,少女便自告奋勇弄了些粗食煮熟,趁灶上余温未消,又烫了几两薄酒盛上,李清幽饿得两眼发昏,也顾不得什么礼节,将桌上酒食尽数狼吞虎咽席卷了下肚。 与二人一番交谈得知,此地处遮澜山中,名为余家村,老人名余九,善酿,村中人称余老九,这少女是余老九的孙女,名唤余姝,余姝父母皆为猎户,身手过人,却在余姝年纪尚幼时便双双葬身野兽之口,只留得祖孙二人相依为命。 “呵,说是野兽伤人,我爹娘在这山上打猎打了一辈子,岂能被野兽重伤致死!”余姝一面收拾碗筷一面恨恨道。 “这娃子,你少说两句。”余老九呷一口老酒,朝余姝不断摆手,示意她莫要多嘴。 话说到这,饶是李清幽再愚笨,也该懂得其中缘由。 “余老,你实话实说,”李清幽压低了声,尽量不让余姝听见,“余姝的爹娘,是不是被山上的人害死的?” 余老九闻言先是一愣,旋即长叹了一口气:“唉,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我们爷孙两个,哪里敢同遮云寨那帮吃人不吐骨头的东西叫板呢?那帮天杀的隔三差五就来洗劫一遭,原先余家村周围还有几个村子,近些年都被吃绝了,死的死逃的逃,如今只剩了我们村,能活着就不错了……” —— 追问之下,李清幽才从余老九口中得知,遮澜山上有一大寨,名为遮云寨,是周围几座山头的大强盗聚集之所,寨主有个诨名叫遮云龙,座下强盗数百人,几乎都是十恶不赦的亡命徒,占山为王,靠打家劫舍为生,周边几座山的村镇几乎都被洗劫过,也并非没有人反抗过,只是力量太过微薄,反抗不成,反而遭到更加疯狂的报复,遮云龙当天便召集人马,将那个村子所有人屠杀殆尽,整个村子也被一把火烧了个精光。 “有这种事?官府不管么?”李清幽闻言不免揪心,一股无名火瞬时涌上来。 “嗐,官府要是有用,姝儿爹娘也不至于死了好几年连个尸首都要不回来。”余老九不住眨眼,浑浊的瞳仁最终还是流下泪来,“那帮天杀的捕快,还处处帮着遮云寨的强盗,简直比自家兄弟还亲!唉……我都这年纪了,本来也没剩下几年,可姝儿呢?她的年岁还长着,总不能一辈子过着这种猪狗不如的日子吧!我的姝儿、我的姝儿该怎么办呢?” 正言语间,屋外一阵嘈杂。 余姝使帕子擦了擦手,正要去开门看看,李清幽起身拦住,抬手放在唇间,示意二人噤声,旋即覆耳贴在门板上。 只听得门外一连串妇人呜咽声、婴孩哭闹声、哀求声、叫骂声,一声凄厉过一声。 脚步声。 那脚步愈发逼近,伴随着白铁出鞘时与刀鞘内壁摩擦的声音。 —— 屋外。 几人擎着火把,另几人持刀而立,头上皆包玄巾,将一条面上遍布疤痕的黝黑汉子护在当间,那疤面黑汉戴一顶夹棉的斗笠,身着粗布短衫,胸口大敞着,一双吊梢眼四处巡视,身子却纹丝不动,在寒风中立着,仿佛不知冷一般。 头上戴乌巾的十几个喽啰挨家挨户破门,将人拖出来,一头扎进屋里搜刮财物和粮食。 “老子就说闻着有酒味儿,怎么可能……”一个黑头巾骂骂咧咧地推门。 下一秒,他整个人就飞了出去,重重地摔在地上,浑身上下只剩了哼哼的力气。 疤脸黑汉瞳仁一定,锁死在那个飞出去的喽啰身上,很快,他的目光又落到那间屋子上。 那屋子里走出来一个人。 那人身着一袭染了不少风霜污浊的白衫,穿银丝衣带环身,下挂一柄样式奇诡的长剑。抬眼望去,但见此人长发高悬,几缕玄乌鬓丝微垂着,随风微摆,步步相近,眉目逐渐清明,见他面如冠玉,剑眉底下一对傲气十足的眼,锋锐目光随忿然神色直刺入疤脸黑汉眼眸当间。 “做掉他。”黑汉缓缓开口。 刹那间,身旁五个膀大腰圆的持刀乌头巾离弦箭一般飞身前去,齐齐出刀,寒光频闪,风声重如铁。 好慢的刀。 李清幽冷笑。眼中几把刀的轨迹,清晰可见。 十几年的苦练,岂是几个半路出家的强盗比得上的。 丹田骤暖,真气一瞬间贯通全身,“啪啪啪”一连三脚,将三人凌空踢翻,手中刀还没落地,李清幽已将剩余两人的小臂夹在腋下,稍一施力,那两人便缴了械,五把刀一并“丁零当啷”落在地上。 见几个人都吃了瘪,余下的黑头巾也放下手头活计,全聚集起来,足有二三十人,亮出二三十把明晃晃的刀,将李清幽团团围住。 乱刀落下,交在一处,李清幽一矮身,解了剑握在手中,身形如弓,一拳当胸轰退其中一人,那人失了平衡,不由自主往后仰去,李清幽把剑送前,那人本能地抓住两端,于是被借力往外顶,身后人也失去平衡,一并后仰,最终摔得人仰马翻,瞬时辟开一条道。 见他突出重围来,这帮乌合之众未战兀自先乱了阵脚,争先恐后地上前举刀乱砍,李清幽游刃有余,游走在人群中,以剑鞘悉数拆招,不多时便将一众人手中武器全部卸下。 一人忽暴起,两臂大张,试图拦腰箍住李清幽,不想李清幽将身一闪,反拽住那人脚踝,将他拗得凌空一翻,当即跌了个仰面朝天。余下的人竟不约而同地效仿这恶狗扑食,一拨人蓦地一拥而上,扑空之后紧接着几人再次扑来,愈发难以躲闪。 李清幽见状亦不再留手,心中默起剑诀,那柄未脱鞘的废剑竟如寻常剑一般起势,剑气凛凛,爆发出阵阵不可思议的鸣啸,随意挥出几下,便震得众人连连后退。 疤脸黑汉一惊,面露异样,唤左右掣出刀来,两手接过,各握一柄,喝退一众喽啰,踏空几步飞身扑向李清幽,双刀狠狠照头劈将下来,李清幽忙将剑打横截下双刀,两股真气急剧消磨,空气中发出极其尖锐的爆鸣。 片刻,忽听得一声炸响,李清幽后退几步,唇角溢出点滴血渍。 那疤脸黑汉也不好过,几近贴地滑行出去,两膝几乎磨穿,将两把刀插在地上才勉强支住身子。 “你……你是谁?”疤脸黑汉早已没了先前的锐气,喘着粗气问道。 “苍山,李清幽。”李清幽掸了掸身上尘泥,站起身来。 “为何要同我遮云寨作对?” “我倒还想问问你,为何遮云寨要烧杀抢掠、官贼勾结鱼肉乡里?为何一群有手有脚的大男子,要来欺些老弱妇孺,教他们过不上一天安生日子!”李清幽手握废剑,直指疤脸黑汉,怒吼道,“你问我为何要与遮云寨作对?我告诉你,我为公理、为道义!为了让你这种畜生再也不能欺负平头百姓!” 李清幽说罢,疾步闪身至黑汉身前,凌空飞起一脚,重重甩在他的疤脸上,将他踢得喉中一腔鲜血撒出,死鱼一般瘫倒在地。 “滚!一辈子不准再踏足余家村半步,否则我会亲手把你的脑袋一切两半!”李清幽揪起黑汉衣襟,迫使他与自己对视,用平生最为狠厉的语气威胁道。 黑汉点头如捣蒜,满口鲜血,不住念叨着“少侠饶命”,连滚带爬领着众匪往村外逃去。 —— 村民们陆陆续续回了屋,收拾停当,又纷纷赶来余老九家中向李清幽道谢,各式各样的谢礼堆了满桌:一片不知何处撕下的宣纸、一个红薯、一小碗百家米、几扎野菜、秸秆编的草蜢子……李清幽大多用不上,全留给了余老九祖孙二人。 “唉……”余老九不住长叹。 “阿爷,少侠把他们全赶跑了,难道不是好事?叹气做什么呀?”余姝摇晃着余老九的胳臂,眼中满是对李清幽的崇敬。 李清幽躲闪着不敢望向她,生怕一个错误的眼神 “后生,你本事了得,替我们赶跑了那群瘟神,可你也就此得罪了遮云寨,他们不会放过你的。”余老九愁眉不展,“那遮云寨寨主更是武功了得,只怕……” “您且宽心,我不久留,明日天一亮便走。”李清幽心知自己几斤几两,这几个杂鱼水货倒还能勉强应付,倘若今夜再多几个人,亦或来个武功稍强的角色,恐怕是无法全身而退。 余姝闻言把嘴一撅,登时不高兴了:“阿爷,李少侠对我们恩重如山,你怎话里话外赶着人家走呢!” “不不不,你阿爷没有那个意思,”李清幽慌忙解释道,“况且我原本也只是打算借宿一宿而已。” 余姝扭头覆被卧榻,不与言语。 沉默半晌。 余老九忽然低声开口:“少侠,老朽我有个不情之请……” “但说无妨。”李清幽道。 余老九并未开口,而是拉着李清幽来到屋外,仍是闭口不言,好一阵沉默。 时间仿佛被冷冽的寒气拉得极长,于一呼一吸间缓慢地流逝,被口鼻中呼出的温热气息包裹,如尘埃一般散去。 “李少侠,你是一个好人。”余老九布满褶皱的脖颈来回滚动了几下。 “请你带姝儿走吧。” “老先生,这、这玩笑可开不得!”李清幽脑袋霎时一片空白。他打死也想不到这余老头竟会提出这种无理要求来,一时之间慌了神,连连摆手,“不行的、这可不行……” “李少侠,你听我说,我没有多少日子了,要是不为姝儿寻个好人家,按她这性子,日后免不了要遭人欺负。”余老九郑重其事地说道,“李少侠你一表人才,又会武功,我这小孙女脾气虽然坏了些,但是心肠不坏,还吃得苦,洗衣烧饭样样都能做,就是留在身边当个侍儿也好……” “您可想过,姝儿她愿意离开自己的爷爷,随我一个素昧平生的江湖客四处漂泊吗?”李清幽深揖道。 “老朽我年少时也读过几天书,晓得‘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的道理,四处漂泊,总比留在这鬼地方好吧?留在这儿,日后只有被遮澜山上那些土匪……老朽实在是不愿姝儿受这等非人的痛苦,少侠你就帮人帮到底吧!”余老九说着便要下跪,李清幽连忙上前搀住他。 李清幽长叹一声,思索了片刻道:“我答应你,不过我有两个条件——第一,我不能将余姝留在身边,不过我可以替余姝寻个好去处;第二,除非她自己同意跟我走,否则我是不会带她走的。” 余老九佝偻着身子站定,两手覆在李清幽手上,眼中已是老泪纵横。 第12章 出鞘 大早 天尚未光,山间还是一片黑暗,山里的村落无限静谧,仿佛听得见村中每个人均匀的呼吸。 “你走吧。”黑暗中,少女倚在门边,言语冰冷决绝,“我不会抛下阿爷跟你走的。” 李清幽叹了口气。 他已叹了太多的气。 在山上时,每日课业艰难繁重,一天下来往往筋疲力竭,时间一长,倒也不觉困苦;下山来的这掰着指头都能算清的几日,他却看过了太多疾苦。 世间似乎从来就是如此千疮百孔。 大多数人就在这样千疮百孔的世间,挣扎着活下去。用尽浑身解数,只不过求个活着。 “好。”李清幽道。 余姝转头推门。 她应回到属于她的地方去。阿爷昨夜便同她说过,不是商议,而是知会,一改往日的温柔宠爱,态度强硬,没有商量的余地,她不愿,便以死相逼,她无奈只得暂且应下。 这位李少侠也许能替她寻一个更好的去处,也许能护她周全,也许让她从此不再用节衣缩食、过这种贫穷困苦的日子。 可是凭什么呢? 凭什么只因一句承诺,你就可以对他予取予求呢?凭什么别人救你一次,还要帮你帮到底呢?凭什么要拿阿爷的所有,来换余姝后半辈子的苟且呢? 不。 绝不。 她不愿亏欠他太多,也不可能撇下阿爷不管,同他去别的地方。 “李清幽。” 他忽然止住脚步。 “再见。”漆黑门缝中透出她的声音,似有些不舍,但更多的是决绝。 他没有回头。 —— 这地界人烟稀少,鸟兽众多,李清幽原以为驿馆会很冷清,未曾想这间几乎摇摇欲坠的破旧屋子里竟挤满了人,有饮酒划拳的、大口啃着干粮的、赌铜钱的、抱孩子的,不分男女老少地扎堆坐在一起。 而这群人中,还有一个看着十分眼熟的身影,那人正趴在桌上,不知是睡着还是喝多了。 桌上趴伏那人忽抬起头来,睡眼惺忪,一边脸颊颊好几条被压得通红的睡痕。李清幽定睛一看,面上不由得露出笑来,旋即挤过人群坐到他面前,抬手晃了晃:“王应?” 那人抹了把脸,也冲李清幽笑笑:“真是该我倒霉的。” “怎么这样说话?我可没得罪你,王老爷。”李清幽拱手,作出一副惶恐的模样。 王应哈哈大笑,一巴掌拍在他手上,“我原先以为你这小子寡言少语,是个老实人,谁知这张嘴也恁损。” “你不是往金陵去么?这时候你早该过了河到剑南了。” “坏就坏在这河上。”王应摇摇头,“昨夜我到驿馆之后,给伤处上了些药酒,腹中饥饿难耐,又要了些吃食——嗐,早知不该贪这几口吃的。” “怎么了?”李清幽好奇问道。 “昨天夜里,通剑南的姚州桥突然起火,塌了。”王应说道,“绳河堪堪解冻,河面上都是斗大的冰块,水路也走不通,你瞧周围这些,都是要过河的人,全被阻在这驿馆里。” 李清幽挠头:“怎会无缘无故起火呢?” 王应压低了声音道:“此处不方便说话。”说罢,王应站起身来,活动几下腿脚,推门出了驿馆外头。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这般神神秘秘的。”李清幽跟他出来,两手搓了搓,往掌心呵着气道 “烧桥的那场火,是有人故意为之!昨夜我吃罢饭,备了马车,正打算上路,远远看见一伙扎着黑头巾的人上了桥去。”王应皱着眉说道,“我起先并没在意,以为同是赶夜路的过客,可转念一想,过了桥还要走上百余里才见得人烟,这伙人只燃着几根火把,既不到驿内补给,也不见行囊、没有马匹,着实奇怪。” 李清幽听到黑头巾,心中猛地一惊。 “可你知道最奇怪的是什么?” “什么?” “我从他们口中,听到了你的名字。” 果然是这帮土匪! 李清幽一拍大腿,将昨夜余家村的事与王应一五一十地说了。王应听罢,不由得露出钦佩的神色,很快却又阴沉下来。 “这么说,他们不惜代价烧毁姚桥,正是为了断绝你的去路,瓮中捉你。”王应几乎是瞬间反应过来,后脊梁一阵发冷,“这帮狗强盗竟如此快的动作,此地亦不宜久留,得想办法快些离开。” “怎么做?” “这样,你去弄几根长杆,越长越好,把江面上浮冰清一清,我去找几个帮手做个简易木筏,走水路过去。” “能行吗?这水路连船家都不敢走。”李清幽问道。 “寻常小舟竹排,船头船尾都太脆弱,自然不能与浮冰冲撞,若是使实心圆木捆成筏子,说不定可行。”王应道,“即便不成,也总比等死好得多。” 真是世事无常,李清幽,昨日你救我一次,今天轮到我救你的命了。王应心中想道。 —— 寒夜难眠。 “欸,快看!”不知谁喊了一声,引得驿内昏昏欲睡的众人纷纷出门,朝远方山中望去。 李清幽正嚼着干粮,木筏已制成闩在岸边,浮冰砸得片刻不散架就算可以过河了,此刻并没有什么要紧事,索性也出去看看,王应不愿凑热闹,便由他留在屋里。 看客们“嗬”、“豁”、“哇”、“噫”地叫着,引得李清幽一阵好奇,走近人群,往人们注目那处望去,才看见一阵冲天浓烟,黑天之下,竟有一块云被映照得发红发亮,沸反着可怖的光。 分明是火光。 李清幽身旁有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张口抱怨道:“这时节,哪他娘来的山火,唉,也不知那余老九有事没有,还指着他那口酒活呢。” “兄弟,你认得余老九?”李清幽心中隐隐不安,上前搭话道。 “怎么,小兄弟,你也馋他那口酒了?你看,那就是遮澜山,那起火的地界我估摸着和余家村差不离,”那汉子挠了挠头,手指向那座起火的山头,“我出镖总要经过那处,余老九在村口支摊,酒香飘得绕山跑,谁闻了不馋呢?来往的镖师行客都好这口,也多亏余老九有这手艺,大伙都自带料子去央他酿酒,不然他一老头,光凭那几亩贫地哪够糊口的。” 镖师还欲再说些什么,再看李清幽已经不见了。 “王应,你有几匹马?”李清幽风风火火地撞开驿馆大门,携风带水入来。 “三匹,怎么?”王应见他这般急匆匆地闯进来,一时摸不着头脑,“不是走水路吗?” “我要最快的那匹。”李清幽把他从长椅上揪起来,几乎是拎着到了马厩。 王应挣开他的手,“你先说你要去哪,你要做什么?” “去遮澜山一趟。” “你疯了!遮澜山是那伙狗强盗的大本营,你去了岂不是自投罗网?你想找死可别带上我的好马!”王应急了,两手紧抓李清幽上臂,疯狂摇晃着。 “我当然不是寻死,否则管你要快马做什么?”李清幽挣开束缚,“我就看一眼,回来就启程渡河。” 王应与李清幽对视片刻,长叹一口气,解开其中一匹马的栓绳,“这马名叫‘紫影’,金陵五大名马之一,它死了你也别回来。” 李清幽带着笑意长舒一口气,拍拍王应的肩膀,“多谢。” 王应拨开他的手。 “骏马疾走,紫鬃桐蹄,金陵王侯,朔风频起。” 他忽然想起一句金陵的童谣,是偶然间听一个同门无意间哼起的。 他问这几句是什么意思,那个人告诉他说,这是金陵街头的穷小孩口中传唱的歌谣,紫鬃桐蹄说的是一种马,它的鬃毛是紫色的,蹄子像刷了桐油一样光亮,很是神气,金陵的达官贵人们外出时特别爱骑这种马;这种马的速度极快,跑过人身边时能掀起一阵劲风,寒冬时节常有达官贵人家的小畜生偷偷骑马在街上疾驰,专门跑过那些在街头玩闹的穷孩子身边,一遍又一遍,吹得他们浑身发冷,令他们艳羡、妒忌、气愤,却又无可奈何,于是有人编出这歌谣,来讽刺那些富贵人家的孩子。 “你也在那些穷孩子中么?那你在金陵一定有很多跟你一样的朋友吧?”李清幽还记得自己是这么问他的。 “不,我是那个骑马的小畜生。”那人笑笑,抬头望天,云淡风轻地说,“我在金陵没有朋友。” —— 天色如墨一般漆黑,李清幽在伸手不见五指的路上疾驰,心中的不安感愈发强烈,仿佛一对大鼓重重擂动,系着红巾的鼓槌一下接一下敲击着心尖,从心尖蔓延到全身,不由自主地颤抖。 道路渐近,火光渐近。 紫影筋疲力竭地摔倒在地,把李清幽生生撂下马背。 余老九……余姝…… 余姝……余老九…… 他呢喃着二人的名字,发了疯似地冲入火海寻找,终于在烧塌了的茅草屋原址看见了余老九。 余老九躺在榻上,身躯部分已经焦黑,已经被烧死多时了,焦化的手脚围成的圈,恰好是足以供一个妙龄少女容身的空间。 这已经是第二把火。 即使他有一匹能日行千里的好马,即使他将这匹日行千里的快马鞭得一身血痕。 毫无用处。 余姝躺在地上,没有被烧焦,有个人正背对李清幽,两眼放光地抱起地上的余姝,喉咙里发出野兽看见猎物的令人作呕的愉悦低吼。 一股酸水从李清幽胃里反上来。 那人也觉察到身后有人,骂骂咧咧地提起裤子,李清幽上前一脚把他踢翻在地,“余姝,我……” 他的话卡在喉咙里,戛然而止。 余姝的身子脱离了那人怀抱,头歪向一侧,已经没了呼吸。 他转过身去,走过村中每一户燃起的火焰。 火海中,四处是新鲜的血迹,不成人样的尸首横七竖八地铺在地上,乌黑的头巾提着刀,挨家挨户检视是否仍有活着的人。 熊熊烈火在他眼前,将一切烧得流光溢彩,仿佛泼墨成画。 他想大叫,想撕心裂肺地哭喊,可他大张着嘴,却没有声音,无边的冷风被抽搐着吸入口中,灌入他的五脏六腑,仿佛一具无魂灵的躯壳,不受控地无神地重复着一呼一吸。 他痛苦地跪倒在地,泥点如恶鬼扭曲的指节,缠绕着攀附上他的白衣,像似要将他拖入无间地狱。 一个赤着上身的男人从屋内走出来,给跟着爬出来的妇人背上补了一刀,那妇人的咽喉已经被割断,无法再发出任何声音,脸上极度扭曲,嘴巴大张着,血从身上随处可见的孔洞中流淌出来。男人踩着她的身子,看着她的血流出来,仿佛这是一件极寻常的事,跟沥干一件湿透的衣服没什么两样。 那妇人死了,不知是什么时候死的,也许那一刀扎进她后背时她就死了,也许是男人踩着她的身子又扎了几刀之后才死的。 不重要了,她已经死了。 那人重新扎上原本歪戴着的黑巾,跑向远方观火的人报告些什么。 额前忽地剧痛。仿佛一柄钝刃,连割带砸地撬开天灵,朝神庭一刀一刀砍,震得虎口发麻、小臂脱力。 他再抬头时,瞳仁被灼得缭乱,只能看见远处漫山遍野的火炬,与那个面露喜色的疤脸黑汉。 疤脸黑汉大手一挥,山坡上数不清的炬火便一拥而下。 杀死那妇人的赤膊男人也发现了他,但男人显然更近,见他伏地不起,便抽刀出来,飞也似地跑近,凌空一刀,直斩后颈! 腰间佩剑蓦地狂啸! 啸声尖厉刺耳,宛如渴血的狂兽嘶鸣。 他几乎是本能般地拔剑。 刹那间,趴在地上那个浑身泥点炭灰的小子,如同鬼魅一般闪身,刀砍了个空,随后男人一低头,就看到剑锋从自己的喉咙穿出来。 那柄剑看上去稀松平常,只不过较寻常的剑多了镡边刻的清风一般娟秀的两个字。 “弋鳐” 鲜血从剑尖滴落。 他腕子一抖,那柄剑随之挥动,将已经瘫软的尸体随意甩在一旁,像随手抖落一片轻若无物的雪花。 第13章 魔剑弋鳐 武龙岩是遮云寨中的土匪。他在寨子里的武功还算出挑,遮云龙把他分到五爷手底下去做事,他做得很好,又十分肯卖力气,去年秋天,当家的许诺给他第六把交椅。 可是昨夜,他吃了个大亏。 连他自己在内的二十七名弟兄,被一个初出茅庐的苍山派小子打得落花流水,不单活没干成,不少弟兄还挂了彩。 昨夜当家的听闻此事勃然大怒,当即下令分两拨弟兄出马,一拨十余人,带上家伙,把唯一的通路姚州桥切断,断绝那小子后路;另一拨还由武龙岩领头,增派人手七十余,沿去路找寻,见面即杀,提头来见。 武龙岩找了整日仍是不见踪影,盛怒之下,闯入余家村把整村人屠了个干净,随后点起火来,一把火烧光。 这种事他已做过许多次,动起手来很是娴熟。 未曾想过,那小子竟去而复返,在自己领着人行将打道回府的时候,又回到村中。 武龙岩大喜,旋即号令众匪,直冲而下,势要将这不知死活的毛头小子千刀万剐。 武龙岩走到方才李清幽站的地方时,却没看见任何人,他眨了眨眼,以为自己中了邪。这一个眨眼过后,身旁围着的一圈人,颈子整齐划一地呲出鲜血,有人反应过来,用手去遮,自然是徒劳。 死亡是遮不住的。 “不要乱!”他大叫,像从前死在他刀下的那些人那样大叫,声音尖利得像个女人。 剑影如墨,在人群中翩跹,忽而在此地、忽而在别处,将跟随他来的扎着黑头巾的百余匪徒一一开膛破肚,像宰杀一头头牲畜。 恐惧像阴暗潮湿角落滋生的苔藓,无声地爬满整个心房。 无边的恐惧。 这次他带了足有百余人,在他眼中,一个人再怎么武功高强,也不可能打得过一百个人。 他一辈子都在遮澜山上当土匪,他只会烧杀抢掠、饮酒作乐,什么金陵、锦京、汴梁、长安,他只在别人口中听过,他见过武功最了得的人是寨主遮云龙,遮云龙与他块头差不多大,可他使出浑身力气都掰不动遮云龙一根指头,掰腕子掰得浑身冒汗、青筋暴起,遮云龙还是纹丝不动。 他当然不知道,一柄剑可以在他眨眼的一瞬间割破十三个人的喉咙,当然不知道,一个人可以快到他人目不能视的地步。 他自然也不会相信,这世上有一个人,曾用一根随手可折的树枝,把江湖上所有剑道名家一一挑落。 他此生看见的最后一个画面是离自己身前不到三寸的剑尖,以及那柄剑镡上刻的清风一般柔美的两个字。 弋鳐。 下一秒,那柄迅猛狰狞的剑从他大张的口中穿过,将他整个头颅一切两半。 —— “遮云寨在何处?” 五人跪作一排,嗫嚅地低着头,无人敢应。 落满了污秽的白衫随风猎猎舞动,少年两侧丝缕鬓发亦同风而起。他以手按剑,神情木然,居高临下地审视眼前五人。 忽然,最左侧的那个人停止了嗫嚅,缄口不言,像是团淤泥阻塞在嗓子里。 身旁的人打了个寒噤,那人忽然倒下去,头颅滚出几尺远,颈子呲出的血崩散一地。 没有人看见他是如何出的手。 “遮云寨,在何处?” 那声音略微嘶哑,淡漠之间夹杂着几分不耐烦,仿佛眼前的几人并不是人,而是随手可杀的待宰牲畜。 “我说了……你会放过我吗……?”又有一个人颤抖着问道。 白衫少年摇了摇头,“这并不是一个答案。” 旋即,又一颗人头落地。 “我知道!”一人连滚带爬地起身,“我、我……我可以带你去!” 少年眉心一舒,余下二人的喉咙一瞬间各多出一个血洞,鲜血狂涌。 “这个答案还算不错。”少年拾起一根早已熄灭的火炬,走入熊熊火海中将它燃着,丢给那三魂吓没了七魄的喽啰。 “带路。” —— 迎面而来的冷风令他发热的脑袋清醒了不少,方才火中的场景却一时之间有些不大明晰,不过有一点能够确定——那疤脸黑汉,的确是死在了自己手里。 他已经为余老九祖孙二人报了仇,足够了,他并没有十足的把握能够再战一场,也没有理由再去招惹遮云寨的土匪,那柄被铁水封死的剑,竟然奇迹般地出鞘了。 这柄剑的确不同凡响。 到这里就结束他的行侠仗义之旅,回去找王应一起渡过河去,去更多的地方看更多的风景,精进武功,也许才是最好的。 他大可以就此打住,不去理会遮云寨日后会怎样疯狂地报复周遭几座山头的居民。 可那样还算个好人吗? 下山前师父的嘱托,言犹在耳。 “李清幽——李清幽!”他听见有人喊自己的名字,不由得往那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果然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你这疯子,你究竟杀了多少人!?”王应难以置信地望着他,“你没事吧?你的伤要不要紧?” 王应四处探察,在他身上却找不见一处伤口。 “我没事……”话音刚落,那走路都走不利索的带路小贼突然撒开脚步朝前狂奔,边跑边喊一些听不懂的话,应该是土匪之间的黑话。 李清幽往前望去,不远处,一座城楼般的大寨已然矗立当前。 “坏了,他说敌人来了,要寨子里的弟兄们注意戒备。”王应拉住他,“快走吧。” “土匪黑话你也会?” “这又不难。”王应催促道,“快走吧!一会儿他们要是放箭就难办了。” “不。”李清幽道。 “什么?”王应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说我不走。”李清幽斩钉截铁地说道,“我要把遮云寨连根拔掉,教这遮澜山周遭的人今后都能过上安生日子。” 王应呆若木鸡地盯着他,嘴巴张得老大,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疯子、纯是疯子!老子不跟你发疯,老子转头就可以回金陵,真是多余跟你跑上山来说疯话!”王应缓过神来,蓦地破口大骂,转头便往回走,走两步又回过头来骂。 再回头时,那傻站在遮云寨门前的身影已经消失。 王应傻了眼,一时竟愣在原地。 —— “你说就是这个毛头小子,一个人杀了我手底下一百四十四个弟兄?”遮云龙箕踞而坐,慵懒散漫,面露不屑。 那喽啰战战兢兢地点头,忽遭一道劲风拂面,身子陡然失去平衡,歪歪扭扭地滚下阶来,摔得四脚朝天,口中“嘶、嘶”地吸着凉气,不敢大声叫唤。 座上四人一齐笑出声来,阶下一众土匪亦是哄堂大笑。 李清幽立在堂中,自己也吃了一惊,他根本不记得自己杀过这么些人。 准确来说,从他把弋鳐拔出来之后,记忆就逐渐模糊,他明明记得发生过的事,却记不起来具体的细节。 “我不找你,你反倒找上我来了。”遮云龙冷笑,面上髭须颤动,热气自鼻孔嗤出,混着酒与肉腥,“要不是我不下令放你进来,你早在大门前就已经死了!说,你的同伙有几个、现在哪处?” “同伙?”李清幽自然也没给他好脸色,“我没有同伙——即便有,我又凭什么告诉你呢?” “大哥,同他废什么话,让我一刀把他杀了算了!”一条彪形大汉从座上站起身来,一跃而下,揪起李清幽衣襟,竟一手将他整个人拎起来。 李清幽亦不遑多让,两手按住这大汉臂膀,反身两腿架上其肩颈,困住脖颈,借力将胯一扭,反将他摔在一旁。 “老三,看来你不大行啊。”遮云龙大笑,又引得众人一片哄笑。 那被叫作老三的大汉急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抓着兵器架子爬将起来,牵去一柄环刀,在手里旋了个半月,真气凝聚于刀身,照李清幽面门连环顺劈,李清幽抽剑出鞘,才挡下一击,便虎口酥麻,再承住接连几下猛攻,胸口愈发淤闷,忽而一口鲜血吐出来。 瞧这路数不难看出,他的刀法出自乌狼英一脉,大开大合、刚猛异常,这正是乌狼英最得意的一门刀法——霸风刀。乌狼英本来就是清河关外有名的响马,几乎所有强盗都会几招他的功夫,此人会霸风刀也不足为奇。 关键是他现在内力已经所剩无几,碰上霸风刀这样刚猛的路数,几乎不可能在其手底下走过三招。 然而眼前这大汉的刀,绝不会等到他内力恢复再袭来。 恍惚间,一刀已至门面,李清幽被震的双臂酸痛,踉跄退去数步,又是口吐鲜血,身子几乎已直不起来,眼前景象也逐渐模糊,耳边只剩了刀身的铜环铃啷作响。 “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竟让我折了一百多个弟兄,待我杀了你,割下头来挂在寨前,再去揪出你的同僚,让他们看看你的下场!”老三高举环刀,瞧准了李清幽的脖颈,当即劈空一斩! 鲜血淋漓! 不过不是李清幽的血。 只听得一声冷笑,弋鳐剑身发出幽冷寒光,堂内骤冷,所有燃着的光顷刻间被一道邪风抹去,登时一片漆黑。 “不要慌!点灯、点起灯来!”黑暗中,遮云龙的声音中气十足,分外明晰。 然而并没有灯重新燃起来。 只有一柄剑,那一柄诡谲狰狞的魔剑。那柄剑在他手中,如臂指使,如入无人之境,仿佛有意志、有生命一般,贪婪地渴求人的身上温热滚烫的血,渴望沐浴于尸山血海之中。 那是一种极其扭曲残忍的剑法,招招可怖,招招无解,唯有死亡可使之止息。 一盏微弱的油灯亮起,就在不远处。 遮云龙手握钢刀,本能地步近那一抹亮光,“他在哪儿?你看到了么?”遮云龙压低了声音问那手托油灯的人。 那油灯陡然坠地。 刹那间,整座大寨,里里外外全部亮了起来。火焰迅猛地攀升,从地上蔓延至窗上、梁上……将堂内的一切燃着,大门“砰”地碎裂,寒风倒灌,将一星一点的火种吹散,落在每一处,又在别处燃起。 “在这儿。”他说。 火光映在他脸上,只见他神色淡然,不悲不喜,手握一柄样式平常的剑,身上无有一处血渍。 遮云龙望向他,眼中有惊恐、有愤怒、有不解与震惊,最多的却是悲哀。 他看到了自己所不能理解的东西,这场景将他生平所有的经历一并推翻,几十年来累积的骄傲与成就,在这一刻土崩瓦解,他一辈子所笃信的弱肉强食的箴言,忽然就成了致他于死地的诅咒。 直到火起的前一秒,他还不相信这世上有人外人、天外天。 然而火起,一切都亮了起来,如同无法避免的死亡。 除去火舌翻涌的声音,一片死寂。 —— 李清幽睁开眼,天已大亮。 微风,白日。 总算是有点春天的样子。李清幽心想。 只是眼前的景象有些摇摇晃晃的。他记得自己没有喝酒,他下山以来饮酒的次数屈指可数,所以他十分确信这一点。 他很快发现自己置身于一辆颠簸的马车中。 眼前的人更是令他乐不可支,悬而未决的心顷刻又落了地。 “王应。”李清幽露出一个笑脸,欲支起身来与他说几句话,却没能如愿。 “你昏了好几天,我算算……算上今天,有四天了,我不能带一个累赘走水路。”王应把他略微撑起来的身子按下,掰着指头数道,“前天那桥已经临时修整了一番,用不着走水路了,我就雇了个车夫,把你扔上来一齐带走。” “多谢。”李清幽含混不清地说道。 王应取了个葫芦,把他抬坐起来,喝下几口水。 “你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王应问道。 李清幽欲言又止,最终摇了摇头。 “那去金陵吧。”王应自作主张道。 “王应。” “怎么?” “你说你在金陵没有朋友。” “确实。” “你把我带到金陵,这下不就有了么?” “我可不敢跟你这种疯子交朋友。”王应摇着头,却笑意分明,“你我各救对方一命,顶多算个两不相欠吧。” “好,两不相欠。”李清幽大笑。 第14章 未有期 锦京 淮竹小筑 “公子,请。”宋竹君遣左右门童缓缓启开大门,毕恭毕敬地道。 一抹石青色,不紧不慢地踏入园中,细嗅初绽春花的袭人温香,石青衫色穿行于满园青竹间,交替映在侍弄花草的侍女眼瞳中,羞怯颔首。 “公子,那尸体……怎么办?”宋竹君跟在身后,低声问道。 江晚山摇了摇头,把宋竹君拉到身边并行,“已经没了。” 宋竹君大吃一惊:“在眼皮底下也能没了?” “那尸体中有一种奇毒,能令人的身子短短数刻间化为一滩脓血,再有两个时辰,连骨头也变成飞灰。”江晚山低声道,“之前那些杀手,估计身上也有这样的毒,便于事情败露之后,掩盖身份。” “简直闻所未闻……”宋竹君咋舌道,“不惜挫骨扬灰,也要达成目的么。” 江晚山沉吟片刻道:“依我看,这些人应该并不知道自己身上被种下了这等奇毒,若我是幕后指使者,一定不会告诉他们,这样反而徒增变数。” 宋竹君忽然笑起来,“公子,看来您心中已有答案了。” “我算知道,宋筠为何执意留你在身边做内侍了,你这察言观色的本事,倒可称一绝。”江晚山无奈地笑笑。 “公子您过誉了。”宋竹君道。 “我倒希望这答案是错的。” “此话怎讲?”宋竹君不解道。 “若真不幸被我言中,恐怕整个大锦都将迎来百年之未有的变局,江湖上也会掀起一番腥风血雨,三年前的二十名剑案,只不过是这当中的第一步棋。”江晚山眉关紧锁,字字句句无不骇人听闻。 宋竹君听得心惊肉跳,虽不明所以,但他深知,江晚山绝不会杞人忧天,也绝不会毫无根据地胡说八道,他认为江晚山的言论骇人,不过是因为他还没能窥见这浮浪下疯狂涌动的阵阵诡波、滚滚暗潮。 “若是真的发生这样的事,公子可有对策?”宋竹君并不追问,那也的确不是只言片语能够解释得清的事,他只问最关键的部分,亦是他最关心的部分。 “有倒是,不过需要你家主人的配合。”江晚山徐徐展颜而笑,“快去叫他吧。” 宋竹君闻言亦笑,小跑至书斋门前,抬手轻叩,“殿下,江公子求见。” 一阵风掠过,满园青竹“沙沙”乱响。 “太子殿下?” 仍旧无人应答。 门环忽如疾风骤雨般频叩门板。宋竹君忙朝江晚山使了个眼色,江晚山心领神会,闪身进去书斋中,徐徐掩上门。 门童迎客入来,反遭来人推搡,一不留神跌坐在地,敢怒不敢言。只见那来者一身大红官袍,须发青黑,颇有威仪,一摆手,身后一队全副武装的官兵鱼贯而入,当即分立左右,将他护在当间。 “严大人,太子今日不在园中,请改日再来罢。”宋竹君上前一步,垂头施礼道。 是他。 严孝韩! 江晚山心中一动。 这严孝韩乃严贵妃之兄,对宋筠这个太子颇有微词,明面上因身份之嫌不便多言,暗地里三番五次与宋筠作对,宋筠不大在意这些争权夺利之事,也懒得同他计较,宋竹君却是桩桩件件记在心里,平日太子将杂事交与宋竹君打理,他可没少给严府的下人添堵。 果不其然,严孝韩见来人是宋竹君,一声冷笑自鼻孔间嗤出,抬手就是一耳光。 啪! 宋竹君跌坐在地,一边脸已经肿起老高,嘴角已渗出点点血迹。 “一个下人,也敢同本官随意搭话?太子闲庄的下人都如此盛气凌人,若是东宫的下人,还不得骑到本官头上?”严孝韩从袖袋中抽出手帕,装模作样地擦了擦手掌,恶人先告状,直接将宋竹君定性,“太子殿下,此处是您的寓所,还是您先请吧,微臣体弱多病,怕是受不得这般冲撞。” “以我观之,严大人这一巴掌孔武有力、中气十足,哪里像体弱多病的样子?”严孝韩身后传来一阵清朗之声。 宋筠一袭碧青常服,体态清癯,然眼瞳中神光熠熠,气势丝毫不输严孝韩。 “梅君、兰君,”宋筠唤左右两个几乎被吓呆的侍女将宋竹君扶起来,“送到偏房,寻些药与他。” 严孝韩冷笑,愈发蹬鼻子上脸:“太子殿下对自家的狗都如此宽宥照顾,真是一副菩萨心肠。” 宋筠反唇相讥:“怎么?严大人莫不是羡慕了,也想到我东宫来当狗?” 严孝韩登时涨红了脸,一口气淤在胸中,又不敢发作,“太子殿下,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宋筠上前一步,直接将严孝韩逼退,脚跟撞在门槛上,险些摔倒,“我倒想问问严大人你,当着我的面,打我的人,你又是什么意思?” 严孝韩冷汗瞬时出了一背,难以自禁地伸脚往后踏出门槛,“这……这……” “你还有没有把我这个太子放在眼里?有没有把皇帝放在眼里?你这顶戴花翎,连带着项上人头,都想一并摘了去!?”宋筠步步紧逼,一掌拍落严孝韩的官帽。 左右官兵被宋筠这阵仗吓得不轻,这才想起来保护严大人的命令,便上前来阻,不料宋筠转而环视一周,面向官兵站定,怒斥道:“谁敢近前!都不想活了?” 一众官兵闻言,慌忙跪拜,具言无意冒犯,请太子恕罪。 宋筠看也不屑看一眼,自两列官兵当间走出,“护送严大人回府。” 一众官兵慌忙起身,道了谢,与严孝韩灰溜溜地走了。 宋筠踱入书斋,见一眉目俊逸的男人端坐书桌侧旁,正对着自己展颜而笑。 “就知道是你,我算着日子呢。”宋筠笑道。 “太子殿下之邀约,我江晚山岂敢不赴。”江晚山起身迎他坐下。 “长话短说,我有麻烦了,可能得暂离京师一趟。”宋筠开门见山地说道,“你来得凑巧,我还有三天时间收拾行囊,这些侍儿我一个都带不了,不过竹君我是一定会带在身边的;那边我已替你疏通关节,秋后新大理寺卿一上任,会立即重审二十名剑案,届时你的海捕文书就会撤销,不过我们的敌人也清楚这一点,在海捕文书撤销之前,追杀你的人会越来越多、越来越强,你要万分小心……” “等等,你要去哪里?”江晚山品出这话中的异样来,当即打断宋筠的话,“究竟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宋筠缄口不言,只是微笑。 “你若是真把我当朋友,就该同我说实话!”江晚山站起身来,凝视着宋筠的双眼。 “近年北境七大部族频频寇边,北地各关士气低迷,皇帝下令,由太子亲自带兵前往漠关,驰援边事,太子稽留督战,以壮士气。”宋竹君忽然闯入来,接过宋筠的话,“太子殿下,我没有说错吧?” 宋筠深深地叹了口气:“不错。” “早在半个月前,我就在严府下人的口中听说了些消息——什么消息不重要,重要的是这消息出自严府!太子殿下,这厮狼子野心,分明是要夺权!”宋竹君义愤填膺道。 “如若不去,那就是公然抗旨。”宋筠平静地说出最残酷的事实,“不论他要做什么,这一趟漠关我已是非走不可——晚山,保重。” 江晚山一双丹凤明睛睁得浑圆,瞳仁隐隐颤动着,“什么时候回京?” 宋筠摇头。 宋竹君亦摇头。 —— “君问归期未……”一句还未吟罢,楼下不知怎地热闹起来,打断李清幽难得的雅兴。 他推窗俯身看去。 是红事。 看那新郎官,信是剑眉星目、一表人才,一身丹朱添金婚裳,腰挂一把青篱铁树柄、鲨皮鱼纹鞘的九星宝剑,九粒金银缠丝钮中皆嵌清明血玉,身骑空群马场独有的黄沙追云,配金鞍玉辔,缠红罗,行在最前。 后有一顶八抬大轿,轿夫皆带剑,白玉云头、牛皮剑鞘,上嵌各色九粒圆玉。再后头就是一眼望不到头的扛着各式各样的礼品的队伍,犹一条红龙蜿蜒过街。 路人或拱手道贺,或俯身拾红。 几串炮仗炸开,雪泥飞溅,未等硝火味道散去,紧接着又是几波鞭炮细密响亮的爆炸声,随那一队大红响彻街头巷尾。街边青烟如团,萦绕好一阵才散去。 这架势,非富即贵。 王应到了金陵,恰似禽鸟入了樊笼,被囚于府中已有五日。他似乎早料到会是这种情况,回来的第一日便往李清幽怀中塞了大把大把的银票,局促地道了别,便再次一头扎进府中。第三日王应派人给送了信来,信中说他被父亲安排进了去漠关的行伍中,三日后便启程,待他立下军功当了大官,就彻底自由了,再也没有人能够束缚他了。 李清幽偷偷爬上过王应家那几堵老高的围墙,看见院中有几排擦得锃亮的兵器架子,还有几副甲胄在院中晾晒,想来也是个将门世家,王应的父亲想要王应子承父业,实属正常。 唉。 李清幽长叹一口气,又往口中咕咚咕咚灌入几口酒。 他在这家客栈住了五日。据说这里是整个金陵最好的酒楼,应有尽有。 却没有一个能同他一起喝酒的人。 “你这剑……”李清幽身后忽然响起一个男人的声音,他本能地转身,手按剑柄,警觉地望着来人。 但见来人眉清目秀,一袭白衣,银丝斜走在左侧,绣出个不知什么奇兽的图案,其腾云驾雾,姿态若人,栩栩如生,腰间一侧挂一枚月牙白玉,另一侧挂着一柄珠光宝气的长剑。 “在下玉澈,碧玉清澈之玉澈,”那人拱手施礼道,“方才见足下腰间宝剑奇异,一时情难自禁,还望足下海涵。” “无碍无碍。”李清幽摆了摆手,难得有人搭话,便顺着他的话说道,“看来玉澈公子对剑颇有研究,难道也是习武之人?” “在下不过略懂一二,都是些不入流的功夫,不值一提、不值一提……”玉澈道,“不过有一点你说得很对——我的确对剑很有研究。” 李清幽闻言来了兴趣,当即解下腰间弋鳐,交与玉澈道:“玉澈公子不妨指教一二?” 玉澈面露喜色,当即接过剑,手托剑鞘,另一手两根指头在剑鞘上游走,将鞘面抚过一遭,登时脸色一变。 “玉澈公子,你没事吧?”李清幽见他脸色异样,便问道。 玉澈示意他噤声,旋即掣出剑来,往鞘内看了看,又仔细端详起剑身。 “没错,绝对错不了!”玉澈忽然兴奋地大喊,把李清幽吓得一激灵。 玉澈忽将半个身子探出窗去,两眼扫视着街边,忽而目光定住,李清幽随他目视看去,不过是个平平无奇的算命小摊,一个瞎子支着小幡,看不出有什么特别的。 李清幽正欲开口问,不想玉澈竟带着剑纵身径直跳下,往那算命瞎子奔去,李清幽大惊失色,生怕他抱着自己的剑跑了,无奈也跟着他翻身下去,几乎连滚带爬地跑到那摊子前。 玉澈挽了个剑花,割破指头,拈了摊前摆的一张符纸,将血一沾,递给李清幽:“你看。” 那符纸竟由黄变绿,最后变得如墨一般黑。 “这……这是怎么一回事?” “此处人多耳杂,还是回去说话。”玉澈不由分说抓着他往回跑。 李清幽忙叫苦不迭,心说不是你小子带着我跳下来的么。 回到楼中,玉澈把剑收入鞘中,把染血的符纸拍在桌上,神情严肃:“我接下来问你的问题,你必须实话实说,否则后果不堪设想,明白吗?” “这……我俩萍水相逢,我也没有必要骗你吧?”李清幽不解道。 “那最好。”玉澈说道,“我问你,这剑是别人给你的,还是你自己打造的?” “是我师父送给我的。”李清幽如实相告。 “你师父?”玉澈面上露出疑惑的表情,再次确认道。 “不错。”李清幽道。 “你师父要害死你!”玉澈猛拍桌子,“这是一柄魔剑!” 第15章 玉澈 “不可能,我师父不可能害我!”李清幽血气上涌,借着酒劲抽出剑来,“再胡说八道,当心我一剑劈了你!” 玉澈二指并拢搭在剑身,缓缓道:“你先别冲动!我不是说你师父故意想要害你,我的意思是,你师父也许并不知道这把剑的厉害,不知道把它送给你,反而会害了你。” “况且,以你现在的实力,还不是我的对手。”玉澈不紧不慢地补充道。 明明只有二指压在剑尖上,李清幽却觉得剑尖奇重无比,两手加诸剑柄之上,仍旧抵不过他二根指头。 砰! 弋鳐重重砸在桌上,李清幽整个身子被玉澈生生掰倒在地,两手一时疼痛难忍。 “你喝了太多酒,脑子不大清醒,还是等你清醒些再见吧。”玉澈叹了口气,“你手上这柄剑确是罕有,不过它不是什么好东西,若你实在需要佩剑,还是将它换掉为好。” 李清幽还躺在地上,没来得及驳斥他几句,他人已经不见了,就像从没来过一样,又剩了李清幽一个人。 该死的,这人究竟什么来头? 李清幽甩了甩手。 方才他只用了两根手指,就使出那样大的力气,可见武功不俗,自己一时之间也许还真不是对手,不过他看着没有恶意,也并非不懂礼数,只不过行事风格有些放浪不羁。 此人谈吐得体,衣着虽算不上光鲜亮丽,但透着一股莫名的贵气,腰间宝剑上的饰物即便是仿品,也不是普通人能买得起的。 李清幽思索一阵,认定此人的身份不一般,也许能借他的名头混入池家宴会。 池家是金陵有名的世家,家传石泉剑、霜泉剑乃江湖风云册所载并列第十名剑,现今为池家少主池风、池雨兄弟二人所持有。在路上时王应曾提起过,初春时节,池家将在金陵城办一场英雄宴,广邀天下豪杰,届时他可以引荐赴宴,如今宴会在即,王应此时已启程往边关去,不得不另寻他法。 依玉澈所言,他还会再来,并且不会令李清幽等太久。 真是个怪人。 —— 翌日,那个玉澈公子果然再来了。只不过这次,是李清幽先瞧见了他。 李清幽闲坐时,忽听见一阵哭声,视之似乎是一对母女在门前长跪不起,那小女孩脸色煞白跪在地上,身子摇摇欲坠,令人不由得心生怜悯。 “伙计,那孩子怎么了?”李清幽拦住个伙计,指着门外那对母女问道,“看着怪可怜的。” “噢,客官,您说那对母女么?”伙计飞快地往门外瞟了一眼,“说是北边逃难来的,那孩子饿急了扒尸体上的东西吃,染了怪病,遍寻过城中医师,都说非九转还魂草不可解,这九转还魂草极其稀罕,珍贵得很,整个金陵城所有药铺,一年恐怕也凑不出一株来——退一步讲,即便买得到,如此珍贵的一味药材,谁又愿意随随便便给出去呢?” 客栈伙计一一为之具言,末了又劝道:“客官,偌大一个金陵城,这街上的乞儿、逃难来的灾民、医馆荡出来的病鬼,哪天少过?唉,见怪不怪了。您有这份善心便罢了,可千万别真去帮他们,救了一个,明日又有好几个缠上来,神仙也吃不消。” “不就是九转还魂草么?我这里倒是有一棵……”玉澈驻足门边,手中把玩着一株枯草,语气戏谑地说道。 那枯草只有半个手掌大小,形似闭合的莲花,散发着阵阵幽香。 “那等什么?还不快快交给这位妇人救命去。”另一桌的客人打断他的话道。 此言一出,几桌客人连声附和,纷纷称是。 “这位朋友可真是爱慷他人之慨呵,诸位可知,这九转还魂草须在九九八十一日之内反复枯死九次、遣至九处孕育天材地宝之灵地、以无根之水浇灌,重新栽种而活,途中根不落地,一旦落地则前功尽弃,此等无价之宝,岂能轻易拱手送人?”玉澈朗声道。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难道公子忍心看着这孩子不治身亡么?”那食客站起身来,与玉澈相对而立。 “哦?既然这位朋友一副菩萨心肠,不愿看着这孩子横死街头,不妨由你将我手中这株九转还魂草买下,救这孩子一命?”玉澈将枯草举到那人面前晃了晃,那人当即慌了神,连连后退,生怕玉澈一个不小心将手中枯草跌落在地,就此讹上他。 那母亲两眼目光直勾勾地盯着玉澈手中那株枯草,抹了把脸上的泪痕,不住地磕头,“求求两位大人,救救我女儿……求求各位……” “我、我怎知道你这九转还魂草是真是假?我可不买……”食客支支吾吾地坐下,把头扭向一旁,不敢再对上那妇人炙热的目光。 “那我只好另寻他处了。”玉澈故作遗憾地收起九转还魂草。 “且慢。”一声喝住玉澈。 李清幽快步走到玉澈面前,掏出身上银票,“一百两,够不够?” 不料玉澈冷哼一声,将那张一百两的银票从眼前移开,“我这九转还魂草,区区一百两银子可不够,至少要一百两黄金!” “你不要欺人太甚!”李清幽怒道。 “我欺人太甚?此等灵药向来有市无价,只要你一百两黄金已是大发慈悲!”玉澈一把将李清幽推翻在地,“我明码标价,反而成了欺人太甚?买不起就别买!” 玉澈转身欲走,那妇人竟舍身扑上来,抱住玉澈大腿,连连磕头,抬起头来,额前已满是血渍泥污,血染面庞,更显凄惨。 “公子、恩人……求求你,救救我女儿、救救我的孩子,我当牛做马也会报答你……恩公,求你救救……让我做什么、做什么都行……” “做什么都行?”玉澈冷着脸朝外一指,“这条街叫盛世街,金陵城最繁华的街道,你若是真想救你女儿,就沿着这条街跪着爬到城门边,再爬回来。” 妇人抬头望着玉澈,眼瞳闪烁,像是条搁了浅的濒死的鱼忽又活了过来,旋即挪动四肢,颤颤巍巍地朝前爬去。 李清幽大怒,“这条街上有多少人?这些人都在看着,你分明是故意侮辱她!” “我就是故意辱她,怎么?你若是不服,便拿出钱来,拿不出来就不要狗叫!”玉澈仿佛换了一副面孔,高声朝李清幽叫嚣道。 又或者他原本就是这样一副面孔,先前那副面孔才是装出来的。 李清幽不与他多费口舌,扶过女孩,将她安置在楼内。女孩身子虚弱,一时无法吃些肉菜米面,李清幽便唤伙计要了些热粥与羹汤喂她吃下。 —— 日落西山,霞光细碎,粲金的光从云中散出,铺出条晶莹的路。 妇人膝掌皆已磨破,拖着两道血痕爬了回来,她望了一眼靠着门边坐的玉澈,玉澈冲她点了点头。妇人身后已是一条血径,满身是血,不出片刻便昏死过去。 “娘!”女孩撕心裂肺地喊叫道。女孩夺门而出,扑倒在妇人身上,嚎啕大哭,两行清泪如溪涧般汨然流出。 “玉澈,你往哪儿去。”李清幽阴沉着脸,叫住那身白净衣衫下罩的人。 “与你何干?”玉澈冷笑。 “你的九转还魂草留下。” “凭什么?” “你自己说过……” “我是说过让她爬,可我从来没说过等她爬完,就把九转还魂草给她。”玉澈大言不惭道。 “岂有此理!在座诸位都看得清清楚楚听得明明白白,你这厮竟拿我们消遣?”原先那食客拍案而起,指着玉澈鼻子骂道。 “你还不配让我消遣!我一早便说过,想要还魂草,拿一百两黄金来换!”玉澈说罢,拂袖而去。 一锭分量不小的整银忽地飞出,“笃”地砸在玉澈脚边。 他止住脚步,回眸,只见一条街上几乎站满了人,每人手中都握着或多或少的银钱,不断朝他扔来。他唇角隐隐约约翘起一丝笑意,旋即解下衣袍,以衫书空,将络绎不绝的银钱一一捉入怀中。 —— 医馆 九转还魂草被臼杵碾作粉末,爆发出一阵奇香,登时满屋溢香,沁人心脾。 玉澈起身向药房掌柜要了个布包,将散碎银钱全数倒入其中。 “恩公,你……你这是做什么?”妇人慌忙覆手于其上,阻止玉澈动作。 “她这病拖了太久,病愈之后,亦须频繁进补,各类补品还要不少钱,我粗略算了算,应该是够的,这些你且留着。”玉澈一改白天嚣张跋扈的面孔,和和气气地对妇人道。 在受了妇人又一通千恩万谢过后,玉澈行至前柜,向药房掌柜托付了些什么,便只身踏出医馆。 “你不在乎你的名声么,玉澈公子?” “是你。”玉澈笑了笑,看到他腰间仍挂着弋鳐,笑容一时又有些僵硬。 “是我。” “你还没有换掉这柄剑。” “此乃师父所赠,我不会换。”李清幽道。 玉澈纵身跃起,飞入长天,视之竟不见借力,生生跃起数丈。 李清幽飞身点檐,脚尖略点檐角,起势翻飞,须臾便追上玉澈,“你并不是个坏人,为何却要装作一副不近人情的样子?”李清幽借着呼啸的风发问。 “是我不近人情吗?”玉澈开怀大笑,“是人情不肯近我!” 二人落在一处树梢。 钩月清明,皎皎月华透云来,漫过横梁、漫过瓦顶,漫过华灯初上不夜的金陵。 “你的轻功倒还不赖。”玉澈开口道。 “我师父教的。” “你一口一个师父,还未请教,你师父是何方神圣?” “这我不能说,不过我可以告诉你,我叫李清幽,清明幽静之清幽。” “李清幽,好名字。” “你的名字也不赖,从玉从澈,白玉无瑕,你今日的作为,配得上这名字。” 玉澈朗声笑道:“我不过是随心所欲而已……反倒是你,使着一柄这样可怕的魔剑,意志竟丝毫未受其侵蚀,简直是神迹。” “你一直说我这柄剑是魔剑,可我却觉得,它与寻常的剑没什么两样,不会是你看走眼了吧?”李清幽道。 “不,我绝不会看走眼。”玉澈斩钉截铁道,“昨日,我用你的剑割伤指头,沾符纸色变,与镇钉一模一样。” “镇钉?” “对,就是所谓的‘棺材钉’,用来钉棺材的钉子,阴气极重,并且是骨铁相嵌的构造——将镇钉融成铁水,活取鳐鱼脊骨,加之其上,铁水透骨,紧密相合,再加上阴气最重的槐木作柄、作鞘,以鳐筋覆鞘,最后再蒙上活取人皮,才制成这一柄魔剑。”玉澈缓缓道来,“棺材上取下的镇钉、海中巨兽之筋骨、槐木、活取的人皮,无不是至阴至邪之物,这样一柄剑,根本不是为人打造的。” “这槐木与镇钉倒是可以理解,鳐鱼为何也是阴邪之物?这剑鞘蒙的既是人皮,又怎么看出是活取的?”李清幽不解道。 “你的剑多长?” “不就这么长吗?”李清幽解下剑来,比划道。 “那你觉得,这尾燕鳐该有多大?” 李清幽方才不解玉澈所问其中意味,此话一出,当即后脊一凉,冷汗倏忽冒出来。 寻常青锋不过三尺余,掐头去尾亦有三尺,这燕鳐骨头长度便有足足三尺,其活着时候的身形恐怕比人还要大上一倍。 “老而不死是为妖,这尾海物不知要在暗无天光的深水中长多少年才能长成这般大小,斫其骨入剑,若非心性纯善者,怕是早已失去神智、癫狂入魔了。”玉澈一面说,一面不住上下打量眼前这少年人。 “至于人皮……”玉澈沉吟片刻,“我见过。” “你见过?” “死人割下皮来,风干会变薄变脆,呈暗黄之色,无法长久留存;活人剥皮,血液滚流,风干之后变薄变韧,就像你剑上所蒙的这一块,呈青紫色。”玉澈道。 李清幽闻言几乎不寒而栗,“你究竟是干什么勾当的,连这种事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第16章 初探梅园 “我有一位朋友,年长我几岁,教会我很多学堂里学不到的东西,”玉澈道,“我曾与他一道出过海,倭国海寇时常袭击渔船,把渔人虐杀之后,侵占他们的渔获和船,还会派人假扮成失踪的渔夫,待别的船只靠近便杀人越货。他教我如何辨别真正的渔民和倭寇,教我他的剑术同海盗搏杀,教我在水上过活。” “那么说来,你这位朋友是行侠仗义的正义之士了?” “不,他只是依自己的喜好行事……救渔船、杀海寇,甚至教我剑术,只因为他喜欢。”玉澈道,“想不想见识一下他的剑法?” 李清幽大喜:“果真吗?” 玉澈蓦地亮剑,挽出个奇怪的剑花起手。 “等等、就在这树上??”李清幽大惊失色,慌忙抽出剑来,见玉澈手中长剑已至身前,丹田汇气,运起轻功,瞬时脚底生风,飞离脚下这根枝梢,落在不远处另一棵树上。 玉澈施力压弯脚下枝条,却将力度把控得极好,不至断裂,那枝条由屈复直的瞬间,携剑纵身跃出,一招直取李清幽要害,又在将要触碰到时,收剑回锋。 玉澈身影迅疾穿行林间,一连十四剑,李清幽毫无还手之力。这剑法狠绝,招招致命,抵挡的空隙极短,几乎找不出破绽来,每一招都带着极其浓烈的杀气,玉澈能令这带着杀气的十四招在将要伤人的最后一刻稳稳收住,不伤人分毫,可见内力更是深厚。 李清幽阖眸回想,默默记下这十四招。 “这是哪一路剑法,竟这样狠绝,一点不给人活路?”李清幽问道。 “这是改良过的浪子剑法,对付海盗,自然是要狠辣,否则怎么斗得过他们?”玉澈收剑,盈余的剑气竟斩落一大片枝叶。 “浪子剑法?你那位朋友莫不是……” “江湖风云册排行第五,名剑沧浪,任天阶!”玉澈爽朗大笑,笑容与一个少年没什么两样,“你可知道我是谁?” 李清幽震惊之余,不忘追问:“你、你是谁?” “我叫崔玉澈!” 李清幽忽觉这名字有些耳熟,两脚勾住树枝,一手从怀中掏出册子,颤抖着手翻来覆去,终于找到这名字所在。 江湖风云册排名第四,名剑惊秋,清河崔氏崔玉澈! —— “这么说,池家的群英宴,你一定有资格去了。”李清幽脚尖轻点,缓缓落地。 “你知道我要去?”崔玉澈问道。 “我不知道啊,你原本就要去?”李清幽挠头道。 “任大哥前月借住庄中,不久便失了音讯,恐怕这池家庄园不简单。”崔玉澈道,“你若只是想见见世面,还是不要去了。” 李清幽摇头,“我听闻十大名剑,皆为侠肝义胆之辈,若池家真敢对任大哥不利,那岂不是打自己的脸么?日后怎么在江湖上立足?” “今时不同往日了。”崔玉澈叹了口气道,“池家近来大兴商贸,池家家主池枯海表面上虽看不起商人,对商贸之事也并无染指,可你想,池家的产业众多,各行各业皆有涉猎,若没有他的允许,怎么可能?” “这倒是,可也不能因此就说,他有害人之心吧?” “当然不是,可有一件事我一直觉得奇怪。” “什么事?” “池家双生。”崔玉澈说道。 “虽然的确罕见,可双生之事古已有之,同胞兄弟长得一模一样有什么奇怪的?”李清幽愈发糊涂起来。 “可是池家,世世代代都是双生。”崔玉澈道。 李清幽倒吸一口凉气,难以置信地望着崔玉澈,一时惊得说不出话。 世代双生。 这怎么可能呢? “这怎么可能呢?”李清幽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说的。 “可是事实就是如此,池家如今的家主池枯海,年轻时也有一个长得一模一样的兄弟,名叫池枯山,池枯海使石泉剑、池枯山使霜泉剑,二人默契十足,纵横江湖十年未有敌手,自从池枯山病逝后,池枯海便实力骤降,寓居金陵梅园,否则以他们二人的实力,恐怕不止排行第十。”崔玉澈道,“并且我找到过一些年纪极大的老人,多方下打听得知,池枯海与池枯山的父亲、池风池雨的祖父,也是一对双生兄弟——这还不是最可怕的,我告诉你,那池风与他妻子是奉子成婚,昨日池风成亲之日,他的妻子恰好分娩,我通过些人脉向接生婆打听到,又是一对双生!” “可这与任大哥又有什么关系?”李清幽脑海中忽然想到了什么,又觉得这猜想太过可怖,“你不会是怀疑……” 崔玉澈的目光锐利如刀。 李清幽知道这目光是示意他说出来,可他自己都觉得这想法太过荒谬。 “任大哥行事自由、无拘无束,武功高强又无家室,你是不是怀疑,池枯海用了什么手段,将任大哥控制住,易容成池家兄弟的模样,以重振池家威名?”李清幽几乎是颤抖着说出这话。 说罢,崔玉澈唇角竟露出一抹诡谲的微笑,旋即又飞快地消失。 “你笑什么!”李清幽几乎不寒而栗。 “我笑,是因为你竟然同我会有一样的想法。”崔玉澈道,“但愿这想法不会成真。” “这怀疑根本毫无根据,只是在乱猜而已。” “当然不是毫无根据。”崔玉澈道,“那天你从楼上往下看,应该能很清楚地看到新郎官腰上的佩剑。” 李清幽回想,的确是能很清楚地看见,那柄剑的剑鞘崭新华丽,鲨皮鱼纹,还足足嵌着九颗珠宝,剑柄却是取自青篱铁树,虽是坚实耐用,但总感觉与这般华丽的剑鞘不大相配。 一个更可怕的念头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 “那是……” “名剑沧浪。”崔玉澈斩钉截铁地说道。 —— 与崔玉澈足足聊了一夜,对如何救出任天阶一事却只字未提。不过崔玉澈的惊秋能排在第四名剑,比任天阶还要前一位,再加上他对这些名剑的了解,若是撕破脸皮打起来,也不见得会输,甚至赢面还更大些。 一夜未眠,李清幽在客栈中睡到日上三竿,直到崔玉澈来喊吃午饭。 李清幽刚刚起身,胡乱洗漱过后来到饭桌前,面对着一桌好酒好菜,却没什么胃口,只得坐在桌旁看着崔玉澈一筷接一筷地夹菜入口,用他渊博学识解释每一道菜的来历。 也不知听没听进去,李清幽还是扒了几口饭,又回房睡觉去了。 明日便是群英宴,池枯海在梅园大宴群侠,届时大抵免不了一番切磋,李清幽自觉非得打起十二分精神来,可不能给师父丢脸。 晚饭,崔玉澈又是准时准点过来,李清幽随他一道出去,见他腰间空空荡荡,便随口问了一句:“怎么不带剑?” “当掉了。”崔玉澈云淡风轻道。 “开什么玩笑。” “没开玩笑,我真的当掉了。”崔玉澈从怀中掏出一沓银票晃了晃,“不然哪来的钱请你吃饭?” “你有病吧!?”李清幽倒吸一口凉气,险些两眼一黑,“那可是你的佩剑、名动天下的惊秋!你怎么能说当掉就当掉!?” “那不是惊秋,就是一柄普通的剑,惊秋架在我清河老家的祖宗牌位前,想摸都摸不着。”崔玉澈往他后脑一拍,“我不能带这种珠光宝气的剑进梅园,会被误会来砸场子的。” “还有这种说法?”李清幽摸着后脑勺不解地问道。 “与宴不可喧宾夺主,你在苍山究竟学了些什么?” “你怎么知道我是苍山派?” “昨夜你使的难道不是苍山剑法?”崔玉澈白他一眼,似乎对这个拍档颇有微词。 —— 恰逢花朝佳节,往日繁华的金陵盛世街可谓万人空巷,好不热闹。 撩起帘,但见人潮携车马去。 春寒料峭,少男少女皆服春衫,三五成群通街游走,欢颜笑语络绎不绝,泠泠春风拂面,亦不觉冷冽;老者多着皮袄棉衣、丝披大氅,袖手衣间,步履之间四平八稳,遇风止步,抬手抵微寒。 有担箩货郎沿街叫卖,亦有行商手推独轮小载,高声吆喝;道旁立竹木小摊,卖些蜜枣胡瓜之类的零嘴,或支几丛青竹散篾,上排琳琅首饰:簪钗笄篦、镯珠佩环、胭脂花钿、香囊步摇…… 除却这些个饰物,亦不乏家常杂货,更有些自称武夫之身强体壮者,或身背几样粗制刀剑,或拉一排兵器架子,当街演起金钟罩、铁布衫功夫,就地寻人抄起兵器往身上轮番招呼,一套把式下来,毫发无损,相较于武功更似戏法。 马蹄阑珊地踱着步,轼辙浅经行道,悠悠慢行,一切仿佛成了上元夜多面的花灯,几尺贱买的洇墨小绢,蒙上花灯竹骨,以淡墨题长街夜景,风动即缓转,一幅繁闹绘本徐徐入眼。 街边诸多土供台供有花神之位,位前置有几朵干净的野花,花瓣尚带新露,经风一吹,如少女裙裾翩然,摇曳生姿。 花神庙前,老老少少皆有好静者驻足观社戏,或遍游过在此歇脚,年青男女循旧俗以素馔素酒奉花神以求姻缘。 不知哪家顽劣的孩儿周街游串,一路喊着什么,吴侬软语,抑扬顿挫,李清幽听不懂,却觉得甚是悦耳。前处纠集了不少人,那一串儿孩童本是得了招呼,领着人往空处行去的,反倒将本就拥挤的人潮搅得愈发淤塞。 花神诞日,人间绝景。 “二位公子,金陵花朝节,怕是京城也没有这样的排场吧?”车夫哈哈大笑,腕子绕着缰绳,牵马缓行。 出了金陵城,到一处僻静地方,环境清幽,蜂蝶翩然,花香更甚,至于徐徐氤入衣衫中来,令衣衫也有了春日味道。 车停马止,梅园已至。 道是梅园,各色花儿却都不少,门童应声来启,但见一片花田侵入眼来,花潮如海,引得崔玉澈喷嚏连天。 二人来得迟了些,倒也无妨,他们本就不是来赏景的。 “看出来了么?”李清幽绕过来往宾客,低声向崔玉澈问道。 崔玉澈摇摇头,目光始终未曾自池雨身上移开,“看不出来,他的神情太自然了,根本不像是易容过的脸。” “会不会根本就不是?” “不可能,即便不是任天阶,也会是别人,不可能有世代双生。”崔玉澈仍旧紧盯着池雨,“池风池雨的祖父的兄弟,一直到死也没有成亲;池枯山还没成亲就已经死了,说明什么?” “说明能够成亲的,一定是池家人,而池风已经成亲,这个所谓的池雨,极有可能只是个戴面具的影子,池家不会允许他留种。”李清幽低声道,“甚至当年的池枯山,有可能也是因为对某个女人动了情,才被池枯海杀人灭口。” “不错,”崔玉澈道,“可惜了,若是能摸到他的骨头,也许有机会。” “骨头?” “对,池风池雨二人皆未及冠,按常理来说,还在长身体的年纪,身子某几处的骨头仍与成人相异,一摸便能察觉。” “就像我体内的骨头,与你体内的有差异一般?”李清幽问道。 “对。” 这时,池枯海身边忽而聚集人群,李清幽挤不进去,只零碎听得几个词,意思好像是要请人同他两个儿子中的一个切磋比试一番,李清幽兴趣寥寥,心想你两个儿子在十大名剑当中第十,这不明摆是找人上去挨打么。 “苍山李清幽愿往!” 忽听一声高喊,李清幽两眼险些从眼眶跌下来,蓦地回头——不回头倒好,一回头,只见众人方才还四下寻找着是哪个倒霉蛋,这下直接齐刷刷将目光投来。 崔玉澈混在人群中,二指冲他比了个出鞘的手势。 李清幽险些急火攻心昏倒在地。 “原来是这位李少侠,果真是一表人才,来,池雨,过来同李少侠喝一杯。”池枯海发出一阵爽朗的笑,穿过人群,唤下人筛了两杯酒,当即招呼池雨过来。 “打伤他,我借由头去摸骨。”崔玉澈佯装路过,低声道。 第17章 群英宴 池家剑法攻守并重,须由二人同调,二人一心,方能如臂指使,仅凭一人则难以施展,无法发挥全部实力,故而又号称“十全剑法”。 “你不要做梦了,我不被他打伤已是万幸,还打伤他?退一步说,万一真伤了他,这般不给脸面,岂非无礼?”李清幽拽住崔玉澈衣袖,低声骂道,“怪不得你这缺德鬼要把剑当掉,横竖是要我难堪。” “怎么是难堪呢?”崔玉澈狡辩道,“瞧这座下,皆是天南海北的英雄豪杰,如今都沦为你的陪衬,这可是扬名立万的好机会,寻常人哪有这般幸运。”崔玉澈说罢,在李清幽后背推了一把,将他推至池枯海面前。 梅园正中,一处圆形擂台,池雨顺从地走过来,朝李清幽施罢了礼,接过池枯海手中酒杯一饮而尽,信步踩上圆擂当间,李清幽尴尬笑笑,硬着头皮接过酒杯,徐徐饮下。入口先是一股沁人心脾的果香,而后清冽酒液覆过果香,激得咽喉一颤,两颚瞬时酥麻,鼻翼缓缓呼出丝缕清甜气息。一杯酒下肚,使他镇静不少。 “池大侠,我敬你一杯。”崔玉澈拈起手边一杯酒,走向池枯海。 “阁下仪表堂堂,好生面善,若是老朽没有记错的话,阁下就是崔玉澈崔公子吧?”池枯海执起酒杯朗声大笑,“老夫这梅园能有幸令崔三公子大驾光临,真是蓬荜生辉呀!” “池大侠认得我?”崔玉澈出身显赫,老早就听惯了这些阿谀奉承的场面话,只是礼貌笑笑,不为所动。 “崔三公子的美名,谁人不知、谁人不晓?来,风儿,来见见崔公子。”池枯海满面笑容地招呼不远处的池风过来,池风虽面露不快,但还是识趣地走了过来。 “见过崔公子。”池风施礼道。 “我俩按理说是同辈,如此多礼,倒显得生疏了。”崔玉澈把左手平垫在池风拳下,将他抱拳的两手抬起。 池枯海见状简直乐开了花,忙交代池风好生招待崔公子,说罢便转身招呼宾客落座。其实莫说池枯海这般势利,清河崔氏的名头,足以令任何一个为官从商的人变得势利起来,池家原本便财力雄厚,若再攀上清河崔氏这根高枝,在金陵说是只手遮天也毫不为过。 “如此良辰美景,怎么不见少夫人呢?”崔玉澈忽而发问。 “内人昨日堪堪生产,正是体虚之时,不便出门,在府中静养。”池风道。 “哦——原来如此。”崔玉澈瞥了眼他腰间的剑,并不是沧浪,“前几日,我在街上恰碰见一队结亲的人马,当时见新郎官腰间挂着一柄神光夺目的宝剑,煞是好看,今日才知原来是公子你的,不知可否赏脸借我欣赏片刻?” “崔公子果然好眼光,那柄剑乃是一位老友所赠,我见其昳丽非常,特意选在结亲时佩戴,以作礼器,只是今日并未带在身边,崔公子若有兴趣,不妨今夜留宿府中,待用过晚饭,我取来与公子一看。”池风波澜不惊地道。 “正有此意,那便恭敬不如从命了,多有叨扰、多有叨扰。”崔玉澈拱手道。 池风还以礼数,“无妨、无妨。” —— 圆擂上,李清幽与池雨分立两侧。 “没想到一开始就这么有看头,一面是名剑霜泉、池家二少爷池雨,一面是后起之秀、苍山第五位内门弟子,李清幽。” “这个苍山的李清幽什么来头,竟然敢挑战池雨?” “你可别以为人家是个无名小卒,苍山凌虚四剑听说过没有?斩风、斫风、析风、折风,这个就是那四人之下的第五位,虽说名不见经传,但论辈分好歹是凌虚四剑的师弟,实力一定不俗。” “他的实力再高,能高得过十大名剑么?虽说池雨只是第十名剑的一半,可我觉得打这个毛头小子还是绰绰有余。” “就你懂,池雨也才多大年纪,能有多厉害?还不是江湖上吹出来的?” “再不济也比你厉害,也不见你的名字排在江湖风云册上边。” “哟,急了急了。” …… 池雨抽剑出鞘,那霜泉有如池水一般,寒光粼粼,剑势平缓,足以令人放松警惕,忽略它隐匿起的杀意,仿佛那一潭水底下,是不可直视的潜渊巨兽。 李清幽亦持剑而立。他不明白,这柄明明被铁水封死的剑,怎会突然之间又活了过来,按常理来说,剑鞘之内已经是一团浆糊,即便能拔出来,也早就不成样子了。 可为什么? 这柄剑完好无损,就像是、就像是……像是有生命一样。 崔玉澈说它是魔剑,说它至阴至邪,可握在手里,又没有任何异样的感觉,仅仅是冰冷的铁,是趁手的剑。 为什么? 他忽然想起这问题,却没有时间供他细想,眨眼间,池雨的剑风已斩至身前,再往前一寸,就要割断他的发丝。 来不及。 一切都已来不及! 李清幽睁大了眼睛望着袭来的霜泉,他曾学过的一切招式在脑海中涌现——没有、没有一招能够有这样恐怖的速度抵挡住眼前的剑锋! 不,有一招。 但那一招并非出自苍山剑法。 是那天夜里,崔玉澈教给他的一十四招当中的招式,浪子剑法的招式。 弋鳐,如猛鬼一般陡然出鞘,剑气幽然,在阳光之下忽明忽灭。 池雨脸上闪过须臾的错愕。 他的剑在哪里?为何我看不到? 剑锋划破皮肤的声音,血液射出,散在圆台上。李清幽心中一阵暗喜——他不单止赢了,还赢得巧妙,还划伤了池雨的手背,可以说是完美达成了目的。 可下一秒,他却不由自主地恐惧起来。他忽然发觉手中剑势未消,弋鳐仍旧直指池雨咽喉,池雨的动作太慢,根本来不及护住,眼看就要将池雨的喉咙刺个对穿,弋鳐的剑锋却又陡然停住。 李清幽竟生生用左手按住剑身,迫使它偏移过去,强行改变了剑的方向。 鲜红的血从他掌心流下。 他惊出一身冷汗,惊魂未定地朝池雨望去,只见池雨亦是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他冲池雨笑笑,池雨还愣在原地,似乎不知该以何种表情回应他的笑。 崔玉澈眼疾手快冲上来,“池雨、二公子,你没事吧……先别过来,我是大夫,我知道该怎么办!” 崔玉澈先是握住池雨手臂道:“这里出血了,不要紧吧?”而后飞快地游向后颈,再至肩胛后背,再到腰间、大腿、小腿。 “这里有没有事?这里呢?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崔玉澈上下其手摸了一通,旋即跳下圆台,任由座下其他人一拥而上对池家的二公子献殷勤。 “怎么?”李清幽从人群中钻出来问道。 “池雨的骨相无异,的确与池风是同龄人。”崔玉澈道。 “恭喜恭喜,李少侠真是不同凡响,果然是一山更有一山高,舍弟所不能及,实在是惭愧。”池风不吝溢美之词,高声称赞道。 “池公子过誉了,若非二公子留手,某未必能胜过二公子。”李清幽道。 “我有些私事与李少侠详谈,不知可否借走李少侠片刻?”池风转头对崔玉澈问道。 “请自便。”崔玉澈笑道。 池风带着李清幽七拐八拐,来到一处僻静的地方,此处草木繁茂,不易为外人所觉察,李清幽有些警惕起来。 “李少侠,你方才所使的那一招,怕不是苍山剑法中的招数吧?”池风开门见山地问道。 “池大公子说笑了,我乃苍山派弟子,比武切磋不用自己最熟悉的苍山剑法,难不成用别的门派的剑法?”李清幽装傻充愣道。 “李少侠,你不愿说,我也不会逼你承认,可我知道,那一招出自浪子剑法,是名剑沧浪的招数!”池风不与他虚与委蛇,直言道,“你既会浪子剑法,不知可否传授一二?” “这……” “我可以出钱,你想要多少钱都可以!”池风有些激动道。 “我只是想知道,你家传的十全剑法难道是不够强么?为何你明明有家传剑法不学,一心要学浪子剑法?” “这你就别管了,你只管教我,其余的不要打听。” “这可不行,”李清幽微笑摆手道,“万一你学了浪子剑法用去杀人放火、为非作歹,那我岂不成了罪人?” “这怎么会呢?你看我像是杀人放火、为非作歹之徒么?”池风焦急地说道。 “这我可不敢笃定,”池风愈发焦急,李清幽愈发淡定,“有道是知人知面不知心,我俩萍水相逢,池大公子,我什么都不知道——不知你为什么要学、学了又要去做什么,怎敢随意教授你剑术?” “你不知道,这其中有一些不能够说的缘由,若是传出去,我俩都要死。” “你既然向我学剑,就要信任我,若是你不信任我,那我也爱莫能助。”李清幽说罢,作势就要走。 池风果然服软,快步追上前来,咬牙问道:“你想知道什么?” —— 入夜。 池府中厢房有限,池枯海结交甚广,朋友甚众,自然留宿的客人也不少,崔玉澈只得与李清幽同住一屋。 “你真不吃?”李清幽问道。 “不吃,我等着池风找我去看剑。”崔玉澈面对着一桌好酒好菜,却胃口全无。 李清幽见他确是无动于衷,便试探着掰了个油汪汪的鸡腿整个放进嘴里,轻轻那么一嗦,那软嫩的皮肉便滑入口中,都不消得用牙咬,舌尖一抿,口中那鸡腿便散作一丝丝的嫩肉,一口嗦完只剩了根鸡骨头。 李清幽抬眼见得崔玉澈还是没动筷子,便放心大胆地狼吞虎咽起来:一手托着只整鸡,一手去抓盘中腰花爆肚、莼菜肉羹,面前摆一盆米饭,咬两口烤鸡吃两口菜,一脸扎进饭盆里,上下两排牙吭哧吭哧刨饭,等手中东西吃净了,端起一盆羊肉羹汤呼噜呼噜灌下,又捉了只整鸭在手里,一口下去肥油横淌,又把脸埋入饭盆吭哧吭哧地刨。 崔玉澈怒道:“你是故意这么吃的!” “怎么,我怎样吃东西你也要管?”李清幽手背一抹嘴边肥油,将烧鸭撕吧撕吧放下,盛了几节素面在碗里,将撕成一片片的鸭皮鸭肉全扒进碗里,又“呼哧呼哧”地嗦起面来,将鸭肉拌着面条也吃净了,伸手又拿了块烙大饼,卷上凉牛肉、菜叶,三下五除二解决一饼,再捞一饼。 崔玉澈大怒,劈手夺过他手中大饼,卷上牛肉狠狠嚼起来。 二人酒足饭饱后,崔玉澈唤门外侍儿不断打水来,将沾满油渍的双手洗了一遍又一遍,洗到双手发红才作罢。 崔玉澈实在不敢苟同李清幽的某些观点,不过有一点他认为李清幽说得不错:一味等待的确不如先吃饭来得快。稀里哗啦一顿饭下肚,他体内紧绷着的弦也松了下来,一时竟然有些困倦。 正在这时,池风在门外轻叩,“崔公子,你在么?”崔玉澈应声而动,起身开门,与池风一道走远。 —— “池公子,你这是什么意思?”崔玉澈见了剑,挑眉冷笑道。 “这难道不是崔公子那日见的、我结亲时佩的那柄剑么?”池风反问道。 那柄剑是桦木白玉柄、鲨皮鱼纹鞘的九星宝剑,剑鞘上九粒金银缠丝钮,钮中皆嵌清明血玉,华丽非常,价值不菲。 但并不是他要看的那一柄。 “姓池的,你耍我?”崔玉澈怒由心起,两手握拳,字字从齿缝中透出。 “崔公子,你这又是什么意思?我怎么听不大明白?”池风问道。 “你把沧浪藏在哪里?”崔玉澈几乎怒不可遏,残存的理智艰难抑制着他将眼前这人撕成碎块的冲动,“告诉我,任天阶人在何处?否则休怪我崔某人不讲情面。” “我、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池风见他气血上涌,一时也不敢惹怒他,不想他这一番话,反倒更加火上浇油。 崔玉澈真气凝在胸中,贯涌至右拳,紧握之下竟发出骇人的爆响。 “我最后再问一遍,任天阶,人在何处?” 第18章 梅园孤魂 “住手!” 忽闻一声断喝,堂间中门大开,悬挂满屋的宝剑骤响。崔玉澈回头看去,竟是李清幽。 李清幽闯入屋中,抓起他隐匿在袖中的右手,大吼道:“他是池雨,不是池风!” 崔玉澈闻言随之看去,果然见他手背处一道剑痕,伤处已经敷上了金创药,药粉遇血色变,视之有些狰狞。 崔玉澈抑下体内真气,狂起伏的胸膛平静下来,眼中怒色逐渐散去,缓过片刻道:“是池风让你带我来的?” “兄长今夜有别的事要忙,又不忍拂了崔公子一番兴致,故此差我来陪崔公子……”池雨怯生生地回应道。 “所以你就装成池风,来代替他做事?”崔玉澈问道。 “是、是。”池雨点头如鸡啄米道。 “崔玉澈,别冲动。”李清幽道。 “你先出去,我自有分寸。”崔玉澈遣退李清幽,掩上房门。 “池雨这般蒙骗崔公子,实非待客之道,请崔公子恕罪!” “别装了,你根本不是池雨。”崔玉澈冷笑道,“又或者说,你根本不是池家人,池雨这名字,只不过是专为你准备的镣铐。” 趁池雨愣神之际,崔玉澈瞬时出手,二指抵住他咽喉,掌心上抬抵住下颚,指腹往掌心施力,似乎是要将什么挤压出来。 “崔公子,你、你这又是要做什么?我完全听不懂你在讲些什么!”池雨惶恐地移开崔玉澈的手,一脸无辜地问道。 “不可能、绝不可能!”崔玉澈失声道。 易容是一种极其精妙的骗术,但说到底也只是一种骗术、一种障眼法、一种假象。 既是假的,就一定会有破绽。 再精妙的易容术,本质上也是藉由外物以达成改变人的容貌的手段,只要找出不属于人身上的外物,揭穿易容者的假面具不是难事。 问题就在于,池雨脸上并没有所谓的“外物”。 人皮面具一般在下颌至颈前处会有一两枚银针固定,这一两根针亦可起到改变音调的作用,令人的声音变尖变细,或是变得低沉;即便不戴人皮面具,单靠化妆,也要在此处刺入混有药剂的银针,用以固定妆容。下颌至颈前的那几寸,可以说是所有易容术的命门,因此绝大部分学过易容的人,都十分忌讳被人触碰下颌。 而池雨似乎完全没有这种忌惮,也并没有银针抵在他颌下,崔玉澈方才使内力欲驱出银针,却并没有任何东西落到他手中。 “罢了,你得罪我,我也得罪你一回,两不相欠。”崔玉澈见他这副模样,也问不出些什么,索性不与他再纠缠。 待崔玉澈回房来,却不见李清幽。 —— 池枯海端坐于正堂,只在身侧点了一盏灯,灯火飘忽晦暗,照得他的脸忽明忽暗,似是阴晴不定。 “风儿,爹听说,你最近似乎对婉儿有些疏于关心,你既把她娶了进门,就该好生对她。”池枯海道,“婉儿是程员外千金、程家独女,你可不能在外到处拈花惹草,惹她生气,知道么?” “爹,您且宽心,这么些年来,您可曾听说过风儿流连于那些个花街柳巷?”一个单薄的身影跪在堂下,“我只不过是看着群英宴会上这么些高手,一时技痒,也是想起许久未曾练功了,不可疏于练习,于是……” “你有这份心,固然是好的,爹很是欢喜,可也不能因此忽略了你的结发妻子,婉儿如今刚刚生产,正是需要陪伴的时候,你还是多陪陪她吧。”池枯海面上露出欣慰的笑容,对池风细心嘱咐道。 “爹说得对,没什么事的话,风儿先回去了。” “怎么愈长大,同爹愈发生疏了?”池枯海笑道,“别急着走,过来,走近些与爹说说话,咱父子俩谈谈心。” “爹,我……” 忽传来下人通报,打断他的话。 “老爷,大少奶奶醒了,这会儿正吵着要见大少爷呢!”来人是程婉的丫鬟荷珠,汗将发帘儿濡湿,丝丝贴在额前,想必被程婉好一通折腾,闹得她实在没办法,这才来寻人。 “唉,好吧,婉儿的身子重要,你先去照顾婉儿吧。”池枯海叹了口气,挥挥手遣退了池风与荷珠。 池枯海吹灭了唯一那盏灯,整张脸彻底隐匿在黑暗中。 —— 他抚摸着程婉的脸,心中却没有一丝波澜。 “阿风,你的手怎么了?”程婉虽有些大小姐脾气,但对池风还是十分关心,两手在他手背上的伤口轻抚过去,关切地问道,“还疼么?” 他忽将右手反过来,惊恐地望着手背。 “阿风,你怎、怎么了?”程婉被他突如其来的变化吓了一跳,忙抱住他,从他怀中仰头望着他。 “没有、没事,你不说,我都快忘了,”他缓过神来,摇头笑笑,“今日父亲不是在梅园办英雄宴么?我便上台去同几位英雄较量了一番,你知道我们习武之人,磕磕碰碰难免的。” “那你赢了没有呀?”程婉依偎在他怀中,眼瞳温柔如水。 “那还用说?” 程婉扑哧笑出声,两手贴上他脸颊搓来搓去,“你这猪头,可把你给神气得。” 他抓住程婉雪白的腕子笑道,“好了好了,不闹了,我要去找池雨谈事情,一会儿再回来陪你。” “好哦,弟弟比我还重要哦。”程婉嘴撅得老高,“那你快些回来,不然我可先睡了。” 他拍了拍程婉披头散发的脑袋,将她从怀中取下塞入被窝,又替她掖好被角,这才唤荷珠进来替,自己出了门去。 夜已渐深,梅园竟仍有火光。火光之中,一人舞剑,风声四起,花叶频断。 火光幽微,看不太清那人眉眼,只能看出那人剑法凌厉、招招致命,全然不似十全剑法的路数,灯火透过剑光四下折散,十分晃眼。 “那姓李的走人了?”他从黑暗中现出身来,走近那火光。 “刚走,”灯影中的人收剑入鞘,右手的手背光洁无痕,“你怎么来了?” 他才是池风。 池雨抬起右手,借着火光端详片刻,瞬时劈手夺过池风手中石泉,拔剑,将他右手的手背割出一道血痕。 池风痛得“嘶啊”一声捂住右手,向池雨投来不解的目光。 “你倒是慷慨,”池雨面无表情地收剑入鞘,丢回与他,“我不来,难道圆房也替你?” “你、你去见了婉儿?” “若不是荷珠来,我差一点就在父亲面前露馅了,刚出得门,荷珠又寸步不离地跟着,我还能不去么?”池雨冷着脸道,“那崔玉澈也不是省油的灯,我看不可久留,你究竟打算什么时候走?” “你莫着急,就快了。”池风安抚道,“群英宴还有两天,这两天各路高手云集在此,绝不能轻举妄动。” 池雨鼻翼嗤出一缕气来,冷冷地说道:“我看你留在这活得也挺滋润,如今又有了妻室,怕是已经不想走了。” “怎么会呢,我的好弟弟,哥哥何曾骗过你?”池风从身后亲昵地环住池雨的腰,鼻尖热气扑打在池雨颈边。 “别闹。”池雨低声道,“崔玉澈怎么办?他今日问我任天阶在何处,那人在府上待了几日便不见了踪影,我上哪儿去知道?又不能杀了他,否则崔家不会放过我们的。” “不管,你装傻充愣就是了。” “那李清幽呢?”池雨又问道。 “杀了他。”池风道。语气平静地像是在说碾死一只虫。 —— “你去哪儿了?”崔玉澈坐在房中,诘问李清幽。 “池风要向我学浪子剑法,”李清幽说道,“我只教了一十三招,没有全部教给他。” “等等,你只看了一遍,就学会了浪子十四归?”崔玉澈几乎从座上弹起来,“我以为你只记住了一招!” “浪子十四归?”李清幽不解道,“算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池风说他知道任天阶的下落,但要我将浪子剑法全部教给他,他才肯说。” “不,这很重要!你简直是天纵奇才!浪子剑法其实就是‘浪子十四归’,只有这十四招!”崔玉澈倒吸一口凉气,“任大哥的消息的确很重要,但是把浪子剑法全部教给他……” 李清幽闻言更是倒吸一口凉气:“我差点把全部招数都教给池风了!” 忽听得有人叩门,崔玉澈立即朝李清幽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崔公子在么?我是池雨,有些话要与崔公子详谈。”门外的人说道。 崔玉澈抬手作个下压的手势,示意李清幽守在屋中,李清幽心领神会,目送崔玉澈出了门。 片刻,又有叩门声。 “谁?”李清幽隔门问道。 并没有回应。 怪了。 李清幽心想,难道是崔玉澈落下了什么东西?可是他本来就没有什么随身的物件,仅有的一柄剑还当掉了,身上只有些银票;池府中的人不可能认错路,亦不可能一言不发地候在门外,若是池府的下人,不用问他们自会报上名来,并且说明来意。 还能是谁呢? 李清幽眉关瞬时紧锁。 恐怕他不得不应对那最后一种,亦是最可怕的猜想了。 砰! 大门猛地摔开,一柄闪着寒光的利剑直指李清幽项上人头! —— 梅园。 “你到底想说什么?”崔玉澈不耐烦地说道。 “你猜得没错,我的确不是池枯海的亲生儿子,我和池风,也并不是兄弟。”池雨一脸平静地说道,“你一定很想知道我是怎么做到的,对吧?” 池雨指着自己的脸。 崔玉澈明白他在说什么。 其实答案很简单,只是崔玉澈一开始并不愿意相信——这世上没有如此精妙的易容。 所以这根本不是易容。 这张脸,就是他本来的模样。 “你很聪明,崔公子。” “真的存在吗?两个毫无关系、却长得几乎一模一样的人?池枯海又是怎么找到你的?”崔玉澈仍旧无法相信这个事实。 “你的确很聪明,可你还不够聪明。”池雨微微一笑,“我并不是被找到的,而是被造出来的。” 造出来的? 不,他的意思并不是说他这个人是被造出来的,他的意思是他的这张脸、这张和池风几乎一模一样的脸! 崔玉澈恍然大悟,却仍旧有些不敢相信:“那种技艺,真的存在么?” 池雨笑道:“当然,我是被池枯海精挑细选出来的孩子,我尚且是个婴孩时,便与池风的身体样貌天然有几分相似,之后,我便被选为‘池雨’,与池风同吃同住、共枕同眠,我的皮肉、我的骨头,不知被校正过多少次,为了能够与池风相貌无二,我必须控制,每日做严苛的训练、吃下那些我并不喜欢的食物,日复一日地忍受着变成‘池雨’的痛苦……” “值得吗?”崔玉澈道,“难道你没有想过离开这里,去过你自己的生活吗?为何要留在这儿当别人的影子?” “离开?你说得倒是轻松。”池雨冷笑道,“我自打出生就在池家,我在池家与池风的地位无异,不愁吃穿、有下人照顾,无非就是顶着一张一模一样的脸而已,有什么不好?” “你想过吗?池枯海从前也有一位所谓的兄弟,叫池枯山,你知道他的下场吗?”崔玉澈回报以冷笑。 “他死了,还是池枯海亲手杀的,我说得没错吧?”池雨放声大笑,“他杀的人数不胜数,难道还差我这一个么?我即便只活到三十岁,也享了寻常人三辈子享不到的福——可我走呢?要面对这艰苦的世道不说,池家人也不会放过我!为了什么?难道就为了一个自由?去你的!我宁愿死在池家,到死都做一个影子,也不愿在外头过着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生活最后横死街头!” “你简直无可救药!” “无可救药的是你,崔公子!你是清河崔氏,高高在上的名门望族!你生来就这般高贵,当然不会懂像我这种活在阴暗中的虫豸!看看你周围,你猜这梅园底下埋着的是什么?你猜这些花儿是用什么浇灌成活的,才变得这样红?你那么聪明,知道不可能有世代双生,可你不会以为,池家每代人,只要是生孩子,就能生出个男孩吧?” “你说什么?”崔玉澈环视四周,后脊一阵发冷。 第19章 浪子三折 若是池雨所言非虚,那么这梅园之下埋藏的,就是池家所有女眷的尸骨! 这梅园,其实是一座女人的墓园! “池家十全剑法,传男不传女,为了延续池家绝学、维护池家世代双生的谎言,要拿这满园的性命来填!”池雨放声大笑,笑声在这园中久久回响,“崔公子,难道你崔家不是一样吗?” “什么?”崔玉澈一时没听出他的弦外之音,愣神道。 “崔玉澈,你根本不是名剑惊秋,真正配得上名剑惊秋的人,是你的长姐——崔沅君。”池雨步步紧逼,字字诛心,“因为崔家名剑,同样是传男不传女,你的长姐无论多努力,也只是徒劳,本该属于她的一切,如今却只能归在你崔玉澈名下!” “你怎么会知道这些!你究竟想干什么!” “崔公子,你不该问我想干什么,你该问你自己。”池雨冷笑道,“其实你与池风没什么两样,都是踩在累累尸骨上发光的鬼火,你以为自己生来便光芒万丈,其实是脚下的尸体为你铺出的血路。” “崔公子,奉劝你一句,不该插手的事,不要插手。”池雨说罢,撇下愣在原地的崔玉澈,自顾自离去。 —— 二人相拆数十招,竟一时不分伯仲。 那人一袭黑衣,剑术奇诡,不是十全剑法,也非浪子剑法,亦非苍山剑法,剑出如游蛇,迅疾如电,若非李清幽在他破门之前便有防备,恐怕第一剑刺来时,就已经死在剑下。 “你究竟是谁?”李清幽问,却没有应答。 眼前这人仿佛毫无感情,对外界一切皆不闻不问,唯有杀死李清幽一个目的。 李清幽拼命挡下一剑,体力已然不支,形势极其不利,再战下去只有死路一条。 铮—— 石泉剑猛然挑起那刺客的剑锋,将其击退几步,李清幽回看,来人竟是池风。 那刺客见行迹败露,旋即扔出几枚石弹,石弹触地“啪”地绽开,瞬时溢出滚滚浓烟,呛得二人一阵咳嗽,也相继走出屋来。 “李少侠,你还好么?”池风上前问道。 “无碍,只是那人剑法好生厉害,无论我问什么,都不应答,不知是冲着谁来的,池风,你也要小心。”李清幽狠狠咳了几声,顺过气来。 “我会的。”池风应道。 池风告别李清幽,见池雨恰从大门步入府中,上前低声责备道:“你动作怎这般快?迟早都要杀的,也不差这几日,难不成你连两天都等不了?” “你发什么疯?我以为你要下手,特意替你将崔玉澈引开,以防他坏了事。” 池风一愣:“这么说,那杀手不是你派去的?” “怎么,还有其他人要杀他?那正好,倒是省了我们动手。”池雨道。 “不,”池风摇头,“要是这么说的话,那人可不一定是冲着他来的。” “那就更有意思了。”池雨抛给池风一个冷笑,头也不回地走入府中,“我不想理这些破事,你自己瞧着办。” —— 两日过去。 群英宴终于是落下帷幕,二人吃饱喝足回到池府,李清幽还在宴席上浑水摸鱼,偷带了一壶酒回来,一进门便筛了两杯,只不过藏了许久,那酒早已冷了。 崔玉澈如坐针毡,李清幽这几日却是好吃好喝,一副无忧无虑的模样。 “前两天你差点被刺死,居然还能有这样的好胃口,我真是服了。”崔玉澈摇着头,似有些无可奈何。 “我一个朋友告诉我,人不知道哪一天就会死,所以遇到好吃的东西就要放开吃、有好酒就要畅饮、有好马就要骑出去奔驰、遇到意气相投的朋友,就要珍惜。”李清幽笑了笑,冲他举起酒杯,“我在山上时,只能吃些粗茶淡饭,如今有机会吃些好的,当然要多吃。” 崔玉澈心底一颤,似乎有什么地方被这天真的少年触动了一般,他也朝李清幽举杯碰了碰,将一口冷酒饮下。 白天见了太多的刀光剑影,李清幽的眼睛已经很疲惫。 虽然还没到睡觉的时候,但李清幽已经颇有些困意,不知是太过疲惫还是酒的作用。二人一壶酒饮罢,李清幽便兀自睡下。 李清幽,苍山李清幽。 你天赋极高,年纪又尚轻,假以时日,必能有一番不俗的成就。 你本不该卷入这场纷争。 你只是一个慕名而来拜访第十名剑的江湖客,你只不过恰巧遇见了我崔玉澈,你并没有一定要帮助我的理由。 我一定要知道任大哥的下落、一定要知道。任大哥待我极好,我不能负他,士为知己者死,即便是龙潭虎穴,我亦要去闯一闯。而你,李清幽,我俩萍水相逢,我也同样没有理由要你一定帮助我,你还有大好的前程。 正如你佩剑的名字一般,弋鳐,它是海物,无法梏于河溪江流。 弋鳐,终有一日归海。 崔玉澈再望他一眼,依旧是面如冠玉,浑是少年意气的一张脸。崔玉澈满怀歉意地搁笔,起身。 —— 梅园。 池风将沧浪掷出,崔玉澈稳稳接在手中,抽剑出鞘。 果然不错,是那柄独属于任天阶的,名剑沧浪。 “可以开始了吗,崔公子?”池风道,“我等这一招,已等很久了。” 崔玉澈将沧浪猛地挥空一划,只听得一声有如狂潮般的剑啸划破长天,响彻寂夜。 名剑沧浪,在天底下第二了解它的人手中,重现辉光。 一剑! 剑在何处? 池风看不见,没有人看得见。 能看见的只有剑光一折,比武圆台瞬时一分为二,一块轰然飞起,碾过一路香草红花,嵌入梅园最深处的幽径中,另一块飞出数丈开外,破园而出,瞬时崩碎,碎石四散满天扬起。 再一折,梅园中亭台数座,皆被一记剑光斜向斩开,亭翼飞檐、顶盖梁柱,尽数落地,激起满地尘土。 又一折,但闻一声爆响,园中湖面忽而掀起一阵数丈之高的水浪,势同怒潮,竟须臾之间崩散开来,数丈高的水墙轰然倒塌,犹如天降甘霖,一时周身水落,无从遁走。 “你要的最后一招,浪子三折。”崔玉澈面无表情地说道,“告诉我,任天阶人在何处。” “不急。”池风诡秘一笑,“你很快就会见到他。” “你这是什么意思!”崔玉澈回味过来,却为时已晚。 池雨已在身后将他身上几道大穴一一点上,令他动弹不得,有口也不能言。 “可以走了吧?”池雨上前一步道。 池风朝他点了点头。 一柄剑从池雨身后穿心而过。 他认得这柄剑——是池风的石泉。可是池风就在他跟前站着,看着他的身体被锋利的石泉贯穿,无动于衷。 “爹?你……” “你是不是入戏太深了?我不是你爹,你也不是我儿子。”池枯海脚踩池雨的脊背,将石泉剑抽出,“若不是你妄想带风儿离开池家,我本还可以留你几年好活。” 血从胸腔不紧不慢地流失,剧烈的痛楚使他的身体不自禁地抽搐,他死盯着池风的眼睛,嘴角的血无法抑止地淌出来。 “有劳父亲了。”池风接过石泉,上前踩住他的头颅,“我原想亲手结果你,可惜你太了解我,就像我了解自己一样,若是我出手,你一定会有所察觉。” “算了吧,池雨。”池风将石泉斜插入他脖颈,挑断他的咽喉,最后转动了几下剑柄。 池风颊边无声地滚下一滴泪。 算了吧,池雨,我们斗不过父亲的;算了吧,池雨,我们就这样生活下去,不是也很好吗?何必再有多余的想法呢;算了吧,池雨,自由只是个华而不实的梦境,苟且而谨慎地活着,才是我们的宿命。 一切飞快地向黑暗沉没下去。 —— 荷珠原本把剑藏在背后,她看见李清幽熟睡得活像死了,又把剑取了出来。 早知不用如此费劲吧啦地藏剑了。 她原本就是个杀手,这活交给她干再适合不过。她几年前受雇来杀池风,不想反被池风擒住,她本来是要死的,池风却留了她一命,于是她带着池风给的剑回去把雇主杀了,留在池家做了丫鬟。 池风让她今夜来杀这个叫李清幽的人。 池风叫她做的事,她就会做。哪怕池风叫她去死,她眼睛都不会眨一下。 池风一般不会叫她去死,只会在某个晚上叫她到他的房间去,但是他也并不对她做些什么,只是躺着,荷珠就在他身旁躺着。 也许比起程婉,池风与荷珠一起睡觉的时候更多。 她心里想着这些有的没的事情,持剑逼近李清幽身侧。 倒有些可惜,是个模样不错的男人。 她挥剑,却听到“铛”的一声。 若李清幽的脖颈不是铁做的,那么应该是有人替他挡下了这一剑。 不是他自己,也不是崔玉澈。 还能是谁? 荷珠抬头,只见一个女人在身前。这个女人端的一副好皮相,身着一袭缥色衣裙,手中握着一柄剑,身上还散发着一股似有若无的清香,好似某一种花的香味。 是山茶。 荷珠有些恼了,举剑便刺,可是那女人身法奇绝,一连四五招,连她衣服都没碰着。 “你是什么人?要来阻我!”荷珠气急败坏道。 “他的师姐。”女人朝李清幽一指,古井无波的眸中没透露出任何情绪,淡漠得可怕。 “我管你是他师姐还是师哥!”荷珠不死心地支起身来,挽起剑花杀将过去,不料却被女人信手一剑凌空打翻,身子横着撞破房门,跌坐在门外,一口血自喉间上涌,“哇”地一声呕出。 李清幽被这巨大的响动惊醒,抬眼一看,恍然如梦:“师姐?” 李清幽看见柳析又惊又喜,爬起来见崔玉澈不在,一时又眉关紧锁,忽瞥见崔玉澈留下的信件,一把抓起,飞快地扫了几眼:“不好!” —— 夜 一座缺瓦漏风的破庙内,一个蓬头垢面的男人跪在黑袍人面前,声泪俱下地说着什么。 男人双膝跪地,磕头如舂臼捣米,额前须臾便流下血来。 眉间黏腻浓稠的一道红,像极一点洇开的朱砂痣,那朱砂痣很快又下坠,吊在眼皮上面,引得男人一眨眼,落在眼窝,与哭干的泪痕轨迹相织,顺着脸颊淌下。 犹如一滴血泪。 黑袍人头盖兜帽,火堆的光照不到兜帽内的脸面,只见几缕青丝在外,直垂到腰际。 “武阆彦,武员外。”黑袍人的言语并无甚波动,可闻之却入冰雪入耳,阴冷逼人,仿佛武阆彦三个字对他来说只不过意味着一条蛆虫,随手可杀之。 “是。”男人手脚冰凉,浑身发抖,但不是因为怕,而是因为他终于可以报仇,终于能够告慰玉簪的在天之灵,“我可以为你画一幅他的画像,以供辨认。” 温玉簪是他的爱人,也是沧城唯一一个中举的秀才。 她死了,只因她是个女人。 “不必,他还算出名。”黑袍人的声音极嘶哑,让人分不清究竟是男是女、是老是少,“不过,你的老母死了、家被烧了,你的积蓄和那几亩地叫武阆彦收了去,你该用什么付酬金?” 男人愣住了。 他竟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 他身上已经一文钱都没有了,他自己饿了四天,喝雨水喝了三天,见到黑袍人时已是第五天,他身上脸上沾着各种各样的污垢,发丝绞缠,身上衣物也烂得不成样子。 他还有一身的伤。 被武家下人打的伤。 “我……我没有什么可给你的。”男人忽然悲怆地说道,“我只有这一条命,我愿一命换一命!” 说罢,他竟起身一头朝梁柱撞去,“咚”地一声,血流如注。 男人昏昏沉沉地支起身子,后退几步,咬牙向柱子冲去。 瞬时,一道劲风掠过,男人头顶似被什么东西阻住,一时动弹不得,竟好似被抵在一堵无形的墙面前。男人用尽浑身最后一点力气,奋力朝前冲,却一头栽倒在地。 黑袍人不知何时已至身前,一手抵在他头上,让他不至于撞死自己。 “我没答应让你一命换一命,你死了也是白死。” “你要我怎样……我做什么都可以,只要你能替玉簪报仇……你要我怎么样都可以……”男人趴在地上虚弱地说道。 黑袍人沉默了一阵。 冷月无霜。 第20章 天霜 红衣在身的温玉簪被拽了下来,跌在马蹄子旁,一身泥泞。 “她是举人!你们不能动她!”他疯了似地护她在身后,不顾一切阻拦蜂拥上来的人,可是毫无用处,他们好奇地伸长了脖子张望,进而上手摸索,然后开始撕扯温玉簪的衣物。 “举人?一个女人也配当举人?”武员外大义凛然地怒斥,一脚又一脚踹在他身上。 玉簪被武员外带回了武家。 他去官府击鼓鸣冤,可官老爷说玉簪是罪人之身,武员外是协助衙门办事,官家也无能为力。 既然官府不管,他便寻了根短棒防身,壮起胆子去武家要人,谁知那大门一开,几十个家丁提着长棍将他一通痛打,随即乱棍打出,落得一身乌青淤痕。 武员外鄙夷地丢给他一袋钱,往他身上吐了口痰。 有人告诉他,别再来了,就当温玉簪已死,就当世间再没有这个人,好好过生活。 轻飘飘的一句话,买断一个人的一辈子。 他又悲又怒,再闯武家大门,却被武家上下打得浑身是血,丢出门外等死。 他一瘸一拐地回到家,茅草屋燃起大火,顷刻间所有家当燃烧一空。 还有他的老娘,也被烧死在那场大火中。 武阆彦狞笑着接近玉簪,玉簪手脚被绑,拼命挣扎着不让他靠近。 无济于事。 武阆彦不单自己侵辱,还要叫上武家上下的男丁,以温玉簪的身躯向他们演示房中术法,一群男人围坐一圈,淡然自若谈笑风生,仿佛是寻常的饭席家宴。门外候着一干郎中,如若温玉簪昏死过去,立刻喊郎中进来诊治,醒了便又继续。那一众郎中又何尝不明白事情真相,奈何武家官商勾结,为了银钱,也为了自己的命,只得装聋作哑、充耳不闻。 温玉簪被绑了十天,武阆彦玩腻了,赐给了诸位小辈,小辈们看她被折磨得不成人样,倒了胃口,也没了兴趣。 有一日,她不慎挣脱麻绳,伤了大公子,于是改用铁链锁在酒窖中,赏给了那帮做苦力活的下人,任人欺侮,稍有不从便用各种器具鞭打、凌虐,昏过去便泼水、灼肉,打到没了力气,就接着侵侮,又没有大夫救治,一人接着一人,从日到夜,夜以继日。 从一开始的求生,到求死。 她的身子骨本就羸弱,没几天她便得偿所愿,死了。 死之于她而言,竟是种解脱。 他最后见到温玉簪,是一碗汤。 武阆彦命人做了锅羹汤,分发下去给穷人吃。 没人在意自己吃了什么,他们只觉得美味,只觉得武阆彦大发慈悲,肯施舍肉汤给他们。 —— 她找到武阆彦的时候,这畜生正在一条花船上喝大酒,还有几个同样臭名远扬的狗官。 天霜怒鸣。 角落里瑟缩着几个青楼女子,满眼恐惧地摸自己的脖颈,哭喊梗在咽喉里,脸上的肉筋挛得三庭五眼变了形,豆大泪珠凹凸不平地一颗颗滚落,嘴一张一合,像搁浅的鱼。 半刻钟前,她们还在这些所谓的老爷、大人面前赔着笑脸饮酒弹琴,忽然一股强风从外头吹进来,那些老爷、大人们的头就在风吹之下纷纷跌落,脸上还保持着寻欢作乐时的欢喜神态,手举着杯,身子僵在座中。 刹那间,一根没有头的颈子“呲”地喷出血来,一股血柱冲上顶棚,腥臭的血纷飞四溅,霎时间,那些没有头的颈子全部争先恐后源源不断地呲出血来,酒、菜、女子的衣物、桌上、地上、窗子上……到处都是喷射而出的血,舱中血光冲天,仿佛人间炼狱。 她们是幸运的,并没有被天霜的杀气误伤;也是不幸的,被迫目睹柳析杀人的过程。 那男人还是死了,死在她面前。他受的伤太重,已无力回天。若是他在柳析杀死那几个尾随的山贼时一动不动,安安静静地待在破庙里等死,反而有救。 可是他大声呼喊。 他喊的不是救命,而是报仇。 那男人忘了说自己的名字,她也忘记了问那男人的名字。 她取出一部分盘缠,埋葬了男人,立了块碑,使剑刻了“温氏玉簪”四个字,将一侧留了空白。她本来想把武阆彦的头和男人埋在一起,想了想觉得不太妥当,于是便用布包了起来,向附近的猎户问清哪条山路野兽多些,往金陵路过时随手扔到山林里去了。 若不是这事,柳析应该更早些到金陵。可她既见了这种事,便无法袖手旁观。 —— “崔公子,多谢指教。”池风俯身,拾起池雨尸身旁的霜泉,拔剑出鞘,“有了沧浪,还有你教我的浪子剑法,我池家的实力必将更上一层。” 池风挥剑,缓慢地刺入崔玉澈体内,随后解开他的穴道。 崔玉澈狼狈地跌坐在地,胸腔中不断往外渗出血来。 “你活着虽然很有用,可你的死,倒也不能说是毫无价值。”池风道,“你的尸体会在王家府苑被王家的下人找到,而后琅琊王氏,与清河崔氏,便会陷入旷日持久的斗争中,两败俱伤;再之后,池家将会取代琅琊王氏,成为金陵第一世家,整个金陵,都将落入我池家的掌控。” 崔玉澈捂住伤口,将呼吸停调,冷笑而对:“畜生,你若真敢杀我,这一剑就该刺在我的喉咙上。” 池风脸色一变,忽又咬牙道:“你想要个痛快?我偏不,我就是要看着你慢慢地死去,看你能硬气到几时!”池风说罢,一脚将崔玉澈踢翻,手中沧浪亦滚落在地。 池风欲将沧浪拾回,却见一个人影将沧浪拾起,抽出鞘来,沧浪之声隐隐响动,仿佛浪潮覆于剑上,随剑舞而翻涌。 “谁!”池风瞬时将霜泉横在身前,警觉地望向来人。 “苍山,李清幽!”声随剑出,剑影狂掠,“铛铛铛铛”数声,池风唯有招架之功,无有反击之力。 但闻一声巨响,犹如骇浪隆隆,一股强大内力直逼近前,池风抬手抵挡,却被席天卷地的力量几近碾压般地掀得凌空翻飞几轮,倒栽着摔了出去,仿佛滔天巨浪,顷刻间将池风震翻。 李清幽手握沧浪,矮身探察崔玉澈伤势,极力压抑自己急促的呼吸。这一招费了他近乎全部内力,已无力再战,当务之急是带崔玉澈离开此地。 不过很显然,池枯海绝不会让他们这般轻易地离开这里。 “你来做什么?这是我的事,你本不必……”崔玉澈忍着痛拽住李清幽的衣襟,“你的轻功很好,他们追不上你,快走、快走,离开这里、离开金陵,永远不要回来,把浪子十四归传承下去……” “这世上还有人比你懂任天阶么?”李清幽固执地将他扶起,“除了你,再没有人能够教出完美的浪子十四归,你要活下去。” “李清幽,荷珠竟然没能杀了你,算你命大。”池风挣扎着爬起身来,“你本可以一走了之,可你自己跑来送死,那便怪不得我了。” “是,我的确可以一走了之,可是有一个人告诉我——士为知己者死!我不知道他到底算不算是知己,但是……”李清幽把崔玉澈放下,将他靠在一棵树干旁,“我就是想要这样做,没有理由!我只是做了自己想做的事,就像任天阶一样、像崔玉澈一样!” 言语间,池风的手握霜泉,同样施展浪子十四归,来势汹汹,内力如潮如水、如山如海地狂涌,向李清幽奔袭而来。 李清幽已没有体力迎下这一击。他紧闭双眼,丹田中阴冷空虚得令人害怕。 一瞬间,两枚石弹已经拈在指间,李清幽奋力掷出,两枚石弹子撞在霜泉剑锋之上,“砰砰”两朵浓烈的烟雾炸开,四散开来,池风被这一下震得收了招去,两手拨开烟雾,直向前去,只见李清幽已背崔玉澈出了梅园,将人放上马车,已然准备跑路。 “哪里走!”池风挽起剑花,奋起直追,两脚交替轻点,顷刻间已至李清幽身前。 李清幽不与他纠缠,一脚踩在他剑身,借力纵身上马,把缰绳一抖,马长嘶。 池风气急败坏,丹田气息疾走,急剧凝聚真气于剑锋之上,势要连人带马一并斩杀! 他太着急了,以至于根本没注意到马车旁还有一个人。 一个女人。 一袭缥色衣裙,一柄剑身竟似乎结有薄霜的剑,身上一股淡淡的山茶花香。 那女人一剑捅穿了他的心脏。 极寻常的一剑,甚至称不上是什么招数,平淡如水般无味的一剑,朴实无华,却极其有效。 池枯海的脸色顷刻阴沉,两眼瞬间爬满血丝,几乎要突出眼眶。 “天霜,柳析。”女人淡淡地开口,声音不大,不过池枯海听得分外清楚。 第七名剑,天霜,苍山柳析。 她声音极轻,却震耳欲聋。 —— 行至一处客栈,他停下歇脚。 客栈里一堆人都直勾勾地望着他。 若只是人长得好看,未必会被那么多人一直直勾勾地看着。 并且那眼神着实不像是失了魂,反倒是闪着精明的光。 穷人坐不起马车,穷人大多是坐牛车或驴车,更多靠两条腿走。当然也不是凡坐得上马车的就算有钱人,也要看是多少匹马拉的车,两匹马算得上富贵人家,三匹马算是大富大贵,家中大概其有人在朝为官,四匹马的不是富商巨贾就是高官厚禄。也有一匹马的,也许是真有几个钱,也可能是打肿脸充胖子。 当然,也不能只看几匹马,也要看是什么马,有的几百匹杂毛马,也比不上一匹西凉汗血宝马。除此之外还有北境青骢马,江南五花马,金陵独有的乌云盖雪马。 乌云盖雪就是浑身皮毛纯乌黑、四个蹄子雪白的马,别的地方倒也不是没有,可独数金陵的最为尊贵,耐性极强,据传可日行千里。 实际上如果不管马的死活,什么马都能日行千里。 江晚山这匹拉车的马,恰巧是乌云盖雪。 虽然蹄子沾了泥,但那白得反光的毛还是扎在了客栈内那一堆堆人的眼里。 奶奶的,这人一定有钱极了。 电刀吴烬上下打量着江晚山,又望了一望门外的马车,心中暗自吃惊道。 吴烬的刀很快,又很亮,晃人眼睛,出刀时响动极大,江湖人称“声如雷、快如电”的电刀吴烬。 当吴烬心里还在吃惊的时候,羊刀阿刿心里早已在盘算着杀人越货了。 羊刀阿刿的刀可不是什么杀羊的刀,他本人更不是什么屠户。 羊刀阿刿曾是北境有名的刺客,行事乖张暴戾,虽做的是见不得光的事,却从不遮遮掩掩,一柄斩马刀令无数人闻风丧胆。至于为什么被称作“羊刀”,大漠少食,匪帮黑话中以羊指代人,所谓“羊肉”,其实就是人肉,而“羊刀”的“羊”,也即人的意思。 羊刀并不是杀羊的刀,是杀人的刀。 常言道月黑杀人夜,风高放火天。 羊刀阿刿偏要大白天杀人,并且随时想杀人随时动手。 他正要动手,却听得角落里传来一阵言语。 “电刀吴烬、羊刀阿刿、杀人剑宛青……想不到小小一家客栈,竟卧虎藏龙。”边角上忽然站起一个手持幡儿的算命小儿,至多也不过三十岁,竟能一一报出这些人的名号。 吴烬面目上平静如水,招呼着同桌几个短打扮的汉子吃菜饮酒,桌子底下一手却已按在剑柄上,余光紧张地四下扫视。 杀人剑宛青出身寒微,寡言少语,曾为烈王门客,因实力超群被选中为死士,烈王死后原本应殉葬,其他死士或有人脉或有银钱疏通关节,得以活命,宛青一无所有,凭一柄剑杀出殉葬坑,亡命江湖,成为道上一等一的杀手。 而吴烬做过镖师,早年保过一趟镖,是护送一个官员至某地走马赴任,宛青恰恰受雇刺杀那人,不想被吴烬所保护,刺杀未果,两人就此结下梁子。 如今吴烬已辞去镖师的活计多年,在老家购置了几亩田产,岁月静好,年纪亦渐长,武功日渐衰退,自知已非年轻力壮的杀人剑宛青对手,这一趟镖也是卖朋友面子才肯押,若遇上宛青可真是晚节不保。 “神算申铁嘴,果然名不虚传呵。”吴烬身旁那上菜的店小二忽然诡谲一笑,望向角落那位子上站起的人。 吴烬抬眼细看,这不起眼的店小二赫然就是杀人剑宛青! “老吴,你莫慌,你都这个年纪了,杀你也没得意思。”宛青拍了拍吴烬肩头,差点没把他一口老血吓出来。 “诸位见笑,哪有什么铁口直断,不过是些察言观色的小把戏罢了。”申铁嘴哈哈大笑,端起酒杯道,“相逢即是缘,我申某人敬各位一杯。” 年青人说罢,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羊刀阿刿心中大骂晦气,一时竟不敢出手。 很难想象,这打着个算命小幡儿的其貌不扬的年青人是神算申铁嘴。 一般人们把算命算得准的人才叫作“铁嘴”,而这个申铁嘴不同,他算命未必准,但是用暗器准得吓人,并且不是用手打暗器,也不是用机关发暗器。 他用嘴。 一枚光滑圆润的玉珠,在他嘴里可以点人的穴道;一根细长尖利的银针,到他嘴里能刺入人皮肉;一枚飞镖,从他嘴里吐出,便可以扎穿人的喉管,置人于死地。 看他表面上一团和气,若是得罪了他,都不知道自己怎么死的。 最重要的一点是,这个人也穷得很,属于是今朝有酒今朝醉,保不齐也看上了那匹价值不菲的乌云盖雪。 第21章 万象一剑 “池枯海,你也是三十名剑之一,世人皆知三十名剑侠肝义胆、古道热肠,你竟做出杀妻灭子之事,简直丧尽天良,难道你不羞愧吗!”柳析震声骂道。 “你算什么东西?什么时候轮得到你来教训我?你伙同那李清幽、崔三坏我大业、杀我儿子,苍山派弟子就是这般行侠仗义的吗?!”不说还罢,这一说,池枯海当即怒不可遏,“拿命来!” 刹那,石泉疯也似地突进,天霜狂鸣,两柄名剑在须臾之间相撞数回,寒铁相击声不绝于耳,每一剑,都是寻常天资可望而不可及的奢求;每一招,都是当世剑道之绝巅! 两柄剑所附真气爆涌,随火星迸射流泻至周遭,扬尘碎土被两股强大的真气挤压碾碎,如蜉蝣一般四散在空中,原本目不能视的真气,此刻也似乎有了形态。 一剑、一剑、再一剑,千万剑…… 柳析与池枯海斗了足有三百来招,整座梅园几乎被二人相击相撞的真气夷为平地,那些深埋在梅园之下的森森白骨也如耕地松土一般被翻得四散,一些较脆弱的直接被交手的余波震得粉碎,尸骨无存。 在三十名剑的时代,池枯山池枯海二人排行第五,而柳承志只能排到第七。如今池枯海实力大减,虽不在巅峰,却也绝非寻常人可以企及。 柳析指头勾住衣袖,揩了揩额前的薄汗,未曾想池枯海趁这空当猛攻而来,柳析将天霜反手一横,以手臂抵剑,借力横格出去,再次化解池枯海的一剑。 池枯海回退数十步,复收剑入鞘,以手按剑,身子趴伏在地上,忽猛然暴起,疾运轻功,几乎是冲刺到柳析身前,剑随势出,同一式挥砍,竟将柳析震推数步,池枯海乘势而上,一鼓作气再出数招,比之前的攻势更为迅猛凶狠,连续的猛击震得柳析虎口发麻。 他竟舍弃了十全剑法,变化作另一种招式,视之阴狠毒辣、出手迅疾,稍有不慎便满盘皆输。 倭刀术。 柳析十三岁遍观天下剑谱,对倭刀术亦有所涉猎,是时认为苍山剑法以技见长,而倭刀术以快见长,苍山剑法若对上其恐怕不利,不过中原武林善使倭刀术者寥寥,并未深入了解,不想池枯海竟还留有后手。 受制于倭国的锻刀技艺,倭刀单刃,弯曲且细长薄脆,易于损毁,池枯海以剑施展刀法,弥补了倭刀的缺点,并且双刃的剑比起单刃的刀更加灵活,不但可以使倭刀术,原来的剑法也并非完全弃之不用,可根据实际需求取舍结合。 柳析闪转腾挪,处处躲避着池枯海的猛攻,忽而抓住一瞬间的破绽,瞧准机会将石泉拨至一旁,抬手一掌照池枯海心口而去,池枯海反应奇快,须臾之间抬掌相对,一时之间,两股内力猛然对冲,陡然爆响,将二人各震出数十步开外。 眼观天色,已是晨光熹微。 剑身一层薄霜早已在如此激烈的交战中化开,不知散落哪处,经霜洗的剑身,光洁如镜,平滑如玉,晨光照射,耀出刺目的剑光。 天霜原本便比寻常的剑要重上不少,经过一夜苦战,在手中愈发沉重。不能再拖下去了,苍山剑法对上倭刀术本就不利,尤其面对的还是池枯海,更是棘手。 柳析稳住呼吸,调动起周身内力,凝于天霜剑身。 只有那一招。 池枯海吐了两口血,飞快地站起身来,不想柳析竟比他更快,这空当倏然已至身前。 晨曦灼目。 天霜,无数柄天霜,其剑身光洁如镜,剑出之姿如破岩,剑啸有如山石崩碎。 池枯海本能地后退。一剑又一剑,他有足够的能力与信心抵挡住每一剑,可是没有一剑落在他身上,被他抵挡。 剑光折散,池枯海竟透过天霜看见不知哪处的景色,恍然失神。 他看见草木山石、看见鲜艳欲滴的山茶、看见行将离别的痴人怨侣、看见金陵城中的行客高楼、看见漫山飞雪……一切远的近的浑入他眼中,包罗万有、目不暇接。 他瞬息之间置身于冰天雪地,须臾回首,又坠入一片花海之中,暖风和煦染过,花瓣片片纵身拥风而去,好似五光十色的雨,几乎蒙天蔽日,凌空铺成一张花毯,在那花毯之下,少女的身姿灵动,翩然地肆意起舞,他生涩的喉咙轻轻呼唤,那少女回眸,眉目如旧。 池枯海爬满皱纹的眼角似有星点泪光。他此刻没有了野心,也没有了欲望。 死人不会有这些。 天霜冰冷的剑身穿透了他的胸膛。 长天飞霜,万象一剑。 是虚是实其实都是无谓,只有那一剑。 万象一剑。 —— 客栈已打了烊,只有饮酒的、吹牛的零星几个醉鬼占了几张桌,那申铁嘴还是坐在白日的那个角落里。 吴烬安顿好同行的镖师,唤人切二斤牛肉、倒一壶好酒来。 这荒郊野外哪有什么好酒,有酒喝已是不易。所谓最好的酒,也不过是邻村自酿的一点绿蚁甜酒——米酒新醅过,粗滤过后,面上泛起些细微的酒渣子,有些发绿,故称“绿蚁”。 吴烬倒了一碗绿蚁,灌了一口顿觉有些甜腻,又使筷子夹一片酱牛肉送入口中。这酱牛肉色深味重,使的是牛腱子,久炖不烂,不似一般的肉炖了便散作一丝一丝的,炖得七八分熟了,片作片,可风干作干粮,亦能阴贮,垫一层干燥油纸封于罐中,味道咸香,与甘甜的绿蚁酒相得益彰。 已过子时,那人还是精神十足地坐在桌边饮酒。 申铁嘴醉了又醒,醒了复醉,醉完又醒,那人还是在桌边淡定地与掌柜饮酒谈天。 奶奶的,他俩究竟在聊些什么? 申铁嘴终于坐不住了,悄然撸起一截衣袖,将袖口藏的一根银针含在嘴里,蓄势待发。 “公子,据我所知,这客栈里,至少有三个人想要你的命。”仇影山确信是他。只不过海捕文书上的画像空有他几分样貌,并无半分神情。 “仇掌柜,我还怕有人要我的命么?”江晚山笑言。 “哦?”仇影山愈发坚信自己的判断,“小店的住客可都不是些等闲之辈,公子对自己的武功竟有如此自信?” “非也,非也。”江晚山摇头道,“有掌柜您在,难道还用怕么?” “此话怎讲?” “姓仇的剑客可不多,若在下没有猜错的话,仇掌柜你,正是名剑掠影,仇影山。”江晚山笑道。 他的声音并不大,在静谧的夜色中,却很难听不清楚。 仇影山?? 申铁嘴险些吓得将口中银针吐了出来。 他暗暗咋舌:若是这一针出口,这条小命怕是难保! “我已十余年没有出手过,你一眼就能认出我来?”仇影山难以置信地低声问道。 “某的确认不出你的人,不过这柄剑,倒不大难认。”江晚山朝他挂在墙面的一柄剑鞘老旧的剑指去。 说时迟,那时快,羊刀阿刿的房门大开,只见他飞奔而出,一把斗大的斩马刀握在手里,张牙舞爪地向江晚山扑来! 那柄血气浓重的斩马刀随阿刿一阵乱舞,突进他与仇影山二人当间,刀气凌厉,瞬时将当间的木桌劈得稀烂。 这时,江晚山忽然注意到墙上那柄剑——那剑鞘十分老旧,却没有蒙上一丝灰尘。 仇影山正当要出手时,但闻一股劲风“唰”地刮过,仇影山对暗器亦颇有造诣,无需抬眼便分辨得出此乃指弹铁质圆珠,专用于点穴、击打要害如眼耳口鼻之类,威力不大,不过也足以令人疼上好一阵。 仇影山与江晚山同时循声望去,只见得那枚铁珠狠打在羊刀阿刿后颈,将他打一个趔趄。 “谁!”羊刀阿刿摸着后颈肉,卷曲的胡须舒展开来,转身一通胡乱挥刀,对那发出暗器的方向厉声吼道。 申铁嘴把银针含了在嘴里,露个针尖在外,紧缩两颊,以衫袖掩面,亦四下张望——忽又见一枚珠子射出,两颊猛然一鼓,针与铁珠撞在一处,将那珠子撞得凌空一滞,擦出一道火花,那珠子“嗒啦”一下坠地。 羊刀阿刿被这突如其来的一抹火星子吓了一激灵,警惕地望着四周,目光落在角落,不见申铁嘴身影,却见了一旁打着呵欠的杀人剑宛青。 “是你!?”羊刀阿刿暴怒道,“你也要与我抢这笔买卖?” “抢?”宛青撇了撇嘴,不屑一顾地说道,“你也配?” 羊刀阿刿怒不可遏,抄起他的长斩马刀疯狂进攻,屋内桌椅板凳登时被削得一地碎木。 宛青连剑都没出,只是左右腾挪地闪躲,直到大开大合的羊刀高高举起,预备将他一刀两断时,仇影山才飞身取下墙上挂的掠影剑,抛掷与宛青。 宛青忽而闪转身子,使其一刀落空,顺势接住掠影,刹那间,一道浓重的剑影闪过。 “铮嗡——” 一声低沉古朴的剑吟,有如名剑上附着的灵,庄严地将它送出剑鞘,百千魂灵神情肃穆,恭迎掠影出鞘,为它震声高呼,以为王侯。 浮光掠影! 极快的一抹,快得骇人。 那剑仿佛有生命一般,只是轻轻点过羊刀阿刿的咽喉,像某位美艳动人的女子用她腕口柔荑轻抚他颈间上下滚动的喉结。 像一笔蘸饱了墨的“一”字,残忍分割开一张宣纸的正中,上也写不成,下也写不成。 羊刀阿刿捂着颈子趔趄了两步,血从指缝间漏出,不快也不慢。 羊刀阿刿感到头晕,以及席天卷地的恐惧,望不到头。 他不知道眼前所见什么时候就会陡然消失,而后整个世界一片寂静,一片触不可及、没有源头也没有止境的漆黑。 世界不是渐渐暗下去的,而是一瞬间。 羊刀阿刿永远地离别了这个世界。 宛青熟稔地清理了尸体,将羊刀阿刿剁碎,喂了养在后院的几头猪。至于那柄羊刀,则被留了下来。 这年月,铁比人命贵得多。 —— 打起来!打起来!最好打得两败俱伤,乌云盖雪便是我老申的! 申铁嘴已悄摸声摸进后院,提了马厩昏暗的罩蹬,一手摸上乌云盖雪的马嚼子,心里美滋滋地上手解绳。 “小子,这一手浑水摸鱼学得不错呀。”冷不防一声,吓得申铁嘴一激灵,从袖中抓起一把针塞到嘴里。 这慌乱一塞竟没扎着他嘴,那少说三十几根针在他嘴里经他一条软舌左捣右鼓,回头就是一吸一喷,几枚极细的针“突突突”钉了在马棚上。 申铁嘴四下察看,也没见着个谁,心中琢磨着方才那言语声色柔细,不像个男人的嗓音,莫不是…… 忽而见一身白衣自棚顶一跃而下,一脚结结实实踢在申铁嘴后脑上,他口中针儿“哇”一下吐出大半,两手向前伸着保持平衡,往前趔趄几步,堪堪站定,后腰又挨一脚,猛地一个狗啃泥摔倒在地,险些被一地尖针扎着。 申铁嘴恶狠狠地回头一瞪,只见一位眉目清冷小娘子正落在马车一侧,翘着脚望着自己。 呦呵! 申铁嘴大喜,嘿嘿一笑,站起身来:“小娘子,一副天仙模样,这一张小嘴倒是泼辣得很,许是你姘头不行,肚子里有火气罢?” 那小娘子冷眼相对,“你这张嘴臭不可闻,难道是肚子里有粪?” 申铁嘴闻言也不恼,咧嘴猥琐一笑:“这刁钻的小嘴。”旋即运转真气,袖中伸出几柄飞刀,齐刷刷朝她打将过去。 小娘子将衣袖一卷,顺势勾了飞刀,绕了几绕拢在袖中,随手一抖,“丁零当啷”散了一地。 “小娘子确是有些身手,”申铁嘴啧啧叹道,“果然配得上这泼辣的性子,真招人疼。” 申铁嘴说罢,朝那小娘子一掌袭来,口中银针亦蓄势待发,正往里吸气,不料小娘子将袖中一枚弹丸一弹,那弹丸恰顺他气口下肚,不出片刻,申铁嘴便口不能呼,只有进的气没了出的气。 那弹丸是一味毒药,名曰“惊鸿”,由大量水仙舂碎熬成水,再熬干成粉末,以水仙根茎处汁液将其凝合成丸,置于袖中有水仙花之清香,入口却是杀人剧毒。 小娘子冷哼一声,踢了踢申铁嘴的尸体,确认他死透了才放心走开。 第22章 心火血枝 仇影山上前招呼吴烬回房歇息,吴烬摆了摆手,朝他望一眼,独自上了楼。他们这样的老江湖之间似乎有着某种看破不说破的默契,单单一个眼神,仇影山便放下了心——吴烬行走江湖多年,又是镖师,他懂得规矩,不会大张旗鼓地到处宣扬今夜之事。 他已非当年叱咤风云的名剑掠影。 太多年过去,太多事也都过了去,如今他只是这间客栈的老掌柜。 宛青把掠影交还到仇影山手上,仇影山反将它挂在宛青腰间。 “掌柜的,这是什么意思?”宛青问道。 “我已没有什么能教你,你若是不愿留在这儿,我也不会阻你。”仇影山小心地替他拂去肩头尘埃,笑言道。 “掌柜的,”宛青一边说一边将腰间掠影解下,“你我都已是死过一回的人,难道你还想要去过那种刀口舔血的日子么?” 宛青踮脚将掠影重新挂回墙上,俯身收拾起那些破碎的桌椅板凳。 “话说起来,公子怎忽然有兴致到我这地界来了?”仇影山问道,“总不会真的是路过吧?” 江晚山轻声一笑,卧蚕上侵,煞是惹眼,“不瞒仇掌柜说,我是为了找一个人,才到这儿来的。” “谁?” “她。”江晚山调动内息,通向后院的两扇门忽地大开,门后赫然立有一人。 那是一个面容姣好的女人,眉眼清冷,一袭白衣,腰间缠着一柄软剑。 仇影山也吃了一惊,他根本没有见过这女人,不知她是何时混入客栈内的,不过转念一想,既是他要找的人,想必颇有些本事,悄无声息地入这客栈来算得了什么。 仇影山寻了张还算完整的桌子同两把椅子与他们二人坐下,转身去院中找新的桌椅板凳。方圆百里就这一家客栈,平日热闹得很,难免有些磕磕碰碰,实属寻常,作为这客栈掌柜,多备着些东西,也挺寻常。 —— “你是专程来找我的?”女人轻蔑地笑了笑,“你可知道我是谁?” “花神会十二花神之一,水仙花神。”江晚山道。 “说我的名字!”她的语气颇有些不快,似乎很是抗拒这个称号。 “你本没有名字,传闻你在洛水边被花神会众所收养,便以洛水为名。” “看来你很了解我。”洛水面露愠色道,“又是梅花要你捉我回去的?” 江晚山摇摇头:“除了方才说的这些,我对你一无所知,也并非要带你回花神会。” “那你找我做什么?”洛水闻言,语气缓和了不少,却仍不敢完全放下警惕,两眼不断地在江晚山身上扫视。 “在下有一事相求。”江晚山道。 “说。” 江晚山撩起左袖,露出手臂来。只见一条脉络清晰的红线顺小臂直下,愈发明晰,至手腕处向旁处延展,竟如一朵鲜艳的红花绽在腕口,延伸出的花瓣通向筋血脉络,游经之处,血色翻涌。 洛水视之,难掩面上惊诧,一把抓起他腕子,欲看得再清明些,不曾想指掌触碰到他手腕的一刹那,一股骇人的滚烫随之而来,洛水被烫得“嘶”一声,连连甩手,面露惧色地退去半步。 “心火血枝。”洛水失声道。 “看来你认得它,”江晚山放下衣袖,“这么说我找你找对了。” 洛水摇头,面露忧惧,“不,不对,即便我认得这毒,我也解不了——心火血枝是几十年前,桃花花神为了报复抛弃她的爱人研制的毒药,我也只见过一次,但是那种可怕情形,我记得一辈子。” 江晚山又笑:“如此说来,这毒的确有解决的办法,你无法解毒,并非无解。” “要解心火血枝,极难,也极简单。”洛水眼神复杂地望向他,“心火血枝,以体内真气为引,周身游走,发作时浑身滚烫,进而毁坏五脏六腑、奇经八脉,每运功一回,便加重一分,药石无医,最后脏腑衰竭暴亡,尸身化为脓水,死无全尸,可以称得上是花神会第一至毒,至于解法……” “既是以真气为引,运功便愈发加重,那解法莫非就是……”饶是江晚山见过各样的大风大浪,也不免倒吸一口凉气,“废去武功,使真气沉于丹田,便能保性命无虞。” “不错,身中心火血枝,便不能再运气发功,否则每一次,都可能是最后一次。”洛水长叹一口气。 江晚山却只是惊讶了片刻,便恢复了寻常笑颜。这男人偏生得一对丹凤明睛,唇叶薄如蝉翼,只浅浅一笑,都不见得他嘴角提起半点,那双丹凤眼顷刻弯成轮饱满的月儿,卧蚕漫过眼下,深瞳内倒现出晶莹神光,好似幅海生明月图。 洛水竟有一瞬间出神,近乎沉沦地贪他眉眼,不慎四目相对,旋即又望向别处。 —— 微风,白日。 一块湛蓝云天底下,一片郁郁葱葱林海。 林叶经风“哗哗”扫动,一柄剑泠泠起舞,衣摆漫卷,微风成形,似个少女含羞,匿于衣衫下。 忽而剑光折闪,腕口撕裂般地痛,沧浪划出一道泠然剑光,脱手下坠,剑势余劲未消,竟反向自身袭来,眼瞳中倒映出剑招凌厉,杀得一个措手不及。 静养过几日,此时只觉丹田浑厚,不及多想,心中疾起浪子剑诀,不想丹田骤然空落,疼痛四起,瞬时贯透四肢百骸。 崔玉澈顿时痛得噤声,仅发出一声闷哼,额前冷汗倏忽下来,强撑着凌空转过身去,只听得身后“破嚓”一声,一棵碗口粗的槐树被贯穿,无主的剑气狂涌,沿穿刺的缝隙开裂,自树干当间猛然炸开! 崔玉澈背身靠住另一棵树,压塌了数根枝桠,狼狈地仰躺在枝杈上,两脚踩了树干才顺势而下,只见那棵被剑刃插穿的槐树“噼里啪啦”炸碎,宽厚的树冠被剑气冲得落到不知何处去了,树墩子惨不忍睹,仿佛被什么力气惊人的野兽一掰两处,生生折断了。 林珉拍了拍他的肩,扶起他,往自家走去,语气中颇有几分责备:“你才堪堪恢复几成?不可再动武了。” 几日前,崔玉澈指引着李清幽与柳析来到此处——林珉的寓所。林珉开着家医馆,算得上崔玉澈的半个知交,也并未多问,只是教他们先在此住下,一切等养好了伤再说。 —— 入夜 道旁花发。但见一醉鬼摇摇晃晃,三两步一个趔趄,一头栽入花丛,惹得一身花香蜜味。有妇人骂骂咧咧地走来,将跌倒在路旁的醉鬼搀走。 春寒温柔。 可若是在路边躺一夜,难免会被冻死。尤其是饮过酒的人,身体燥热,衣物四处翻飞弃掷,往往只剩一片底衣,更易死于春寒的温柔乡。 美酒如倩丽女鬼,专门攫取贪图一时快活的家伙的命。 几道黑影携劲风掠过,惊得老树新枝扑簌乱响。 夜晚的静谧将一切声音都衬得极响。 崔玉澈睡得不深,耳朵又灵,自是容易被一些响动弄得无眠。 后院中栽有一小片竹林,无风骤响;瓦片轻微摇动,尔后是土墙剐蹭扬土声——一切声音尽数落入崔玉澈耳朵里,令他清醒至极,冷静地估摸着这帮不速之客的人手。 一个、两个、三、四、五…… 密密麻麻! 忽地一人推门进来,手握利器,蹑手蹑脚地靠近崔玉澈,那人的手缓缓搭上崔玉澈肩膀,将侧躺着的人翻过来,手中匕首高扬,却见床榻上此人一双明睛圆睁,凝视手中刀刃,微笑示人,仿佛在此特地等待他来。 趁着来人愣神之际,崔玉澈一手擒住他腕子,双腿一蹬,将人放倒夺了匕首,扎穿喉管,拎起人来,甩手扔在院中。 “李清幽、林珉!”崔玉澈卷起衣衫来,一声清喝,将衣带固住,顾不得身上伤,点脚飞上房檐,伸手摘下二人,将人扔在院中。那二人忽遭拉扯,摔得周身疼痛,一时直不起身来,崔玉澈上前揭下面巾,使二人现出面目——是两张年轻面庞,崔玉澈并不认得他们。 崔玉澈行至视野最佳的林珉房门旁,冷笑着抬眼扫视院中人影,十几条不断烁动的黑影,竟一一记下。 林珉闻言当即起身,摸索至崔玉澈身旁:“怎么?” “有趁手的暗器否?”崔玉澈低声问道,“有客来了。” 顺林珉视线看去,窗子底下确有几柄保养得寒光粼粼的飞刀,崔玉澈尽数摸了去,浪子诀驱使着内力遍涌全身,它所带来的空虚和痛楚也在一刹那贯穿周身经络。 “还有十三人,我至多令他们现身……”崔玉澈捂住心口,试图压下狂动的心脏。 “剩下的我来。”林珉身上的每一处血液都沸腾起来。 崔玉澈如打扇一般左右手捻开飞刀,一共七把,足够了。 刹那间,七把飞刀齐刷刷飞出,甚至来不及看见,房顶上七个人便倒了下来,有的被扎中了脚、有的被扎中了手、小腹、颈项。 崔玉澈疾运轻功,从六人伤处抽出飞刀,再次齐发! 十三人尽数现身,避无可避! 第23章 大漠明珠 李清幽与柳析闻声亦披衣出门,见院中林珉与十数个黑巾蒙脸的刺客战作一团,当即提剑助阵,一阵交战后,只余下满地的尸体。 柳析一一挑开地上尸体蒙脸的黑巾,发现这些刺客竟都是些少年少女,至多不过十几岁的年纪。 “你是不是惹上什么仇家了?”李清幽对崔玉澈道。 “我的仇家可多了去了,”崔玉澈道,“只不过大多在海上,也没有这样年轻的。” “不,这些人是冲着你来的。”柳析观察片刻,对李清幽说道,“你没有觉得这些人的打扮很眼熟?” 李清幽思索一阵,恍然大悟道:“是当时在池府袭击我的黑衣人?他逃得仓促,还落下几个放烟的弹子,被我拾走了。” “那人逃走时恰好与我撞上,我将他了结后,他的尸身竟快速腐烂,最后化作了一滩脓水,”柳析道,“这些人与当时在池家时袭击你的那个人一样的打扮,而且都一样,年纪不大,剑术也相似,应该是出自同一人门下。” 李清幽惊讶道,“原来师姐你……那时就已经在池府了么?” “你这迟钝的,以为真有那么巧?”柳析颇有些无奈道。 崔玉澈神色凝重:“如果真如你所说,这些尸体……” 话音未落,只听得林珉一声惊呼,三人齐齐回头望向院落内,只见交叠的十三具尸体飞速腐烂,尸体身上的衣衫竟燃烧起来,融化的脓血尸油添火爆燃,顷刻间冲起数尺之高。 四人静默地望着火光。 有些事是心照不宣、无需言说的。李清幽知道自己和师姐非走不可了,崔玉澈和林珉也知道他们必须走了,留不住,也不能留。 但谁都没有说话。 江湖就是如此,今日相识的朋友,也许明日就要离别,明日离别的朋友,不知什么时候再见,阔别多年再会的老友,也许又早已殊途。 相聚有时,酒酣宴罢,难免离别。乍见同欢,已是弥足珍贵。 —— 黩武镇是江湖上有名的三不管地带。这镇子不仅偏僻,而且极其混乱,三教九流、鱼龙混杂,犹如一个规模庞大的黑市,官兵偶有路过,都要从外围绕行。 柳析深知黩武镇是什么样的地方,知会一声车夫,催他快些赶路。 饶是这般,仍是逃不过那些亡命徒贪婪的视线。 从载着二人的马车与另一驾马车并行驶入黩武镇地界起,就已经被无数双眼睛盯上。 坏就坏在那辆马车的来头还不小,加之李清幽、柳析二人所乘的这马车与其走得甚为相近,更令那些亡命徒浮想联翩。 “朱兄,你看。”说话之人正是近来赫赫有名的云游剑客姚小寒,据说此人自幼狠厉,父母欲除之,姚小寒偷听得知此事,一怒之下杀父弑母,后远走东瀛,拜倭国第一剑客为师,学成之后回到中原,成了岭南一带赫赫有名的刺客,杀人无算,号“杀圣”。 姚小寒摊开一张纸,教身旁的朱镇龙看了,朱镇龙登时瞪大了眼。这朱镇龙原是倭国海寇,与姚小寒臭味相投、惺惺相惜,也一道拜入东瀛第一剑门下,跟随师兄姚小寒来到中原,仍保留着当海寇时的习惯,总将一只眼睛蒙上,号称“独眼剑神”。 那是一张少女的画像。 “老哥,这莫不是北境王燕飞翎女儿、号称漠关之外第一美人的‘大漠明珠’燕情么?”朱镇龙低声道。 “正是!”姚小寒强压住心中的狂喜,低声说道。 二人四目相对,已然明白对方心中的盘算。 更坏的是,不止有他们二人这样盘算。 —— “师姐,我先前忘了问,你怎么忽然得空下山来找我?”李清幽问道,“师父闭关,由你代行掌门之事,不该很忙么?” “你在遮澜山闹出的动静,都传到苍山脚下来了。”柳析道,“师父担心你,于是派我来看看,我将门中事务都交由小花打理,便下了山,在姚州一带打听到你去了金陵,便也到金陵去了。” “倒也不用这么关心我……”李清幽尴尬地说道,“我恰好在遮澜山一带碰见王应,便与他同行,倒也没出什么大事。” “这么说,只身杀光整座山的土匪,也不算大事?”柳析问道。 “什么?我、我吗?”李清幽难以置信地问道。他努力地回忆那天在遮澜山发生的事,不由得又想起余老九与余姝,心中忽地有些酸楚。 “难道不是你?” “我……我不记得了。”李清幽忽觉额前刺痛、心中蓦地阵阵惊惶,顿时以手扶额,眉心柠作一团。 “先不说这个了。”柳析见他这般痛苦,将手抚过他后背,“你还有什么其它想听的,都可以说。” 李清幽缓和片刻,望向柳析,那关切的目光又令他猛地退缩,将脸埋在掌心,“师姐,能同我说说有关名剑的事么?譬如你的天霜。” “天霜……天霜是师父原来的佩剑,以苍山寒铁所铸,只要冷热得度,剑身能析出霜痕,因此得名,三尺二寸,二十七斤三两,重可承千斤而不损分毫,利能破骨而不见飞影,轻可感微风习吹,迅疾而能分断流水……”柳析难得地说了许多话。 说到剑,她也许能健谈些。 她三岁握剑,十三岁时在山门中已无敌手。 三岁,寻常孩子根本连一把像样的剑都扛不起来,她已能靠着自己的腰身带动,将那柄天霜舞得生风。 她才不过二十岁,练剑就有十七年。 十七年间,她的天赋、她的时光,一切的一切,形同铁水,一并浇铸进了剑中。 “对了,我此番出行之事,并没有几人知悉,因此在外你不可称我‘师姐’,也不可透露我的身份。”柳析嘱咐道。 “那我该叫你什么?”李清幽挠了挠头,“总不能叫‘小草’吧?” 柳析眉头忽皱,又忽而舒展,嘴角似有若无地勾起些微弧:“‘小草’,倒也不错,不如你就称我‘顾小草’,我与你半路相识,便结伴同行,总之记住,不可再叫师姐。” “我知道了,师……小草、小草。”李清幽颇感拗口,却并不反感这称呼。 柳析忽然闭口不言,侧耳细听。 马蹄声多了。 多出了好几匹马的马蹄声。 马蹄声骤停。 车夫一勒缰绳,马脖子高高扬起,双蹄腾空,激烈地嘶鸣。 李清幽撩开窗帷往外看,警觉地起身。 来人他并不认得,他只看得出来者不善。 “应是江湖上的朋友,无妨。”柳析按了按他的肩膀,旋即弓身飞出站定,长风诀随内力流淌在经脉中,一股沁人心脾的清明凉意贯通周身,使得内力游转愈发迅疾。 “杀圣”姚小寒与“独眼剑神”朱镇龙分立两侧,一脸淫相地盯着柳析。 “不知两位江湖上的朋友,跟在后头这么久有何贵干?”柳析上下打量这二人一番,视之不免皱眉:一人瘦骨嶙峋,身形矮小猥琐,一人肥胖独眼,喉中似有一口千年化不开的老痰,声自鼻孔滚出,有如猪哼,两人都是一身海寇打扮,不似善类,不过她也不想再多生事端,仍是客客气气地说道。 姚小寒以为她便是“大漠明珠”,一脸淫笑地恭维道:“素闻‘大漠明珠’燕情公主性子豪爽、貌若天仙,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过了黩武镇,前头不远便是杭州,杭州最有名的便是风醉楼,景色醉人、酒食亦绝,不知公主可否赏脸,同我兄弟二人往风醉楼共叙一夜?” 柳析心知这傻子是认错了人,不过这倒是说明,一直与自己并行的这驾马车上,极有可能是大漠明珠本人。柳析本着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精神,强忍着姚小寒此番言语所带来的不适,耐着性子听了,倒想听听这狗嘴里吐得出什么象牙来。 果不其然,到末了一句,姚小寒原形毕露,将一副淫贼本性展现得淋漓尽致,柳析心中顿时涌起一股无名火,冷笑道:“你们两坨短葫芦、人模狗样的东西,一张狗嘴满口喷粪,谁给你们的胆爬到公主驾前来大放厥词!” “呸!给你脸叫你一声公主,你算个什么东西!北境王也只不过是中原的一条狗!”姚小寒登时气急败坏,张口便骂,还夹杂着一些乱七八糟的倭国话。 “哦?这时候又想起你是中原人来了?”柳析反唇相讥,“我还以为你在倭国当了倭皇帝,领着你麾下众倭奴,早已走向繁荣昌盛了呢。” 朱镇龙脾气更为暴躁,亦破口大骂。这朱镇龙是倭国人,身材矮小精瘦,又保留着海寇的本性,脾气大得很,平日被人讥笑几句“矮子”、“小娃儿”便急得跳脚,要取人性命,如今受了这等委屈,若不是姚小寒在身边阻拦着,他早上去与人大战三百回合了,自然骂得十分难听。 只不过他太过气急败坏,骂的时候现了原形,脱口而出的是连珠炮般的倭国话,叫人听不真切,只听得什么“八个鸭鹿”“八个鸭鹿”的,似乎是倭语里很脏的话。 朱镇龙骂着骂着就提剑杀将上去,这次姚小寒没有拦他,一来是他并不相信眼前这女人能有实力胜过朱镇龙,二来是怕有护卫在近前,假使有护卫一拥而上,自己也方便遁走;若是实力不济,连朱镇龙都打不过,自己也无需动手费那个力,坐享其成总还是好的。 柳析懒得拔剑,将楔在腰间的天霜握了在手,用剑鞘随手“笃笃笃”三下把朱镇龙猛攻过来的三招挡了出去,忽见得朱镇龙的佩剑有些不同寻常——那明晃晃的剑刃竟是弯的。 倭刀。 她望向那柄形制奇怪的武器,淡淡一笑。 前不久池枯海使倭刀术堪堪败在她手下,她凭借与池枯海交手的经验,又从崔玉澈那了解不少倭国的风俗习惯,知晓了不少克制倭刀的办法,可怜眼前这人还不知自己是在班门弄斧。 朱镇龙哪管什么倭刀不倭刀,方才连攻三招竟被她随意挡下,此时更是气血上涌,一上头如同疯狗一般,连砍带劈,势杀眼前此人。 柳析见他如此气愤,反倒有些不忍杀他了,瞅准他大开大合的倭刀法下一处破绽,使出苍山腿法中的一招“盘龙出海”,飞身送出一脚,“咚”地将他踹翻在地。 姚小寒眼见得师弟吃了亏,瞬间趴在地上,以极快的速度拔出倭刀,朝柳析门面上就是一斩! 没曾想,柳析竟比他更快! 天霜一出,风雷齐动。 “铮”地一声,倭刀连同姚小寒一齐飞出丈把远。 强大到无处安放的内息如潮涌似地飞泻,腾起一片薄弱的气雾,环绕于浮云一般的裙裾周边,柳析一手紧握成拳,指骨爆响,雾霭随之四散迸射,将趴倒在地上的姚小寒一震,猛然吐出一口鲜血。 朱镇龙赶忙跑上前扶起姚小寒,二人摆开架势,分立两侧,皆伏地按剑,瞬时起身!二人以野兽扑食之姿迎风出剑,异口同声地大喊着气势汹汹的倭语,大抵是招式名。 天霜快得骇人,几乎是同时,以极大的力道刺中两人的咽喉。 那道凌厉的剑光从咽喉中退出时,他们二人身体似乎凌空抽动了一下,足见这一招的可怕力道。 柳析收剑入鞘,往旁侧一瞥,见之前并行的马车上,那一身锦缎的车夫替车中一人撩开帘幕,那人踩轼落地,朝柳析款款而来。 那人一袭黄沙般的裙裾,薄纱轻笼两肩,透出似有若无的曼妙身形,头钗一个样式奇古的发髻,由一枚碧玉长簪挽起,面环轻纱,粲粲金粉缀在面纱之上,两耳分吊一串碎金流苏铛,眉眼含羞,微微欠身,向柳析施了个不大标准的礼。 “多谢女侠出手相助,燕情谨记,”来人眨动着泠然浮波般的剪水双瞳,“不知侠女姓甚名谁,使的是哪一派的功夫?” “在下……顾小草,苍山派弟子。”柳析还礼道,“‘大漠明珠’燕情公主,久闻大名。” 第24章 踏雨微尘 “小草姑娘不必如此多礼,”燕情俏皮地冲她挤了挤眼,附耳道,“小草姑娘,其实我是瞒着父亲偷偷出来的,我的真正身份万万不可被人知晓,还请小草姑娘莫要声张。” 柳析先是一怔,不曾想这公主空有副一本正经的皮囊,性子竟这般自来熟,听闻她一番话,更是啼笑皆非:“燕公主,方才路过黩武镇时,你的画像早都在那一帮贼人当间流传开了,这也叫无人知晓么?” 燕情那张端庄优雅的细腻小脸儿瞬时惊得花容失色,当即惊呼道:“啊呀!这怎么办?若是被父亲知道,那可就不妙了!” 这事可比你父亲知不知道严重多了。柳析心中惊异于她的轻重不分,面上仍是出言安慰道:“先不提你父亲的事,我倒问问你,你那车夫是哪里找来的?是不是半路上随便找的?” 燕情又是一阵小惊呼:“好姐姐,你也太聪明了吧,这车夫是我在方才那个镇子上花了些小钱雇来的,他不知我是何来路。” “花了多少钱?” 燕情随手掏出一沓银票,两掌压平了细细在侧观察,笃定道:“也就这么些吧。” 柳析哑然失笑,同时又不能不为这糊涂蛋担忧起来,“好姐姐,你才是我的好姐姐,那么些钱,足够你雇一百个车夫,教他们身上栓根绳,爬着把你拉到琉球去了。” “琉球是哪儿?”燕情眨巴着一对桃花眼,颇为好奇道。 李清幽在马车中听得真切,探出头来:“那车夫一身绸缎衣服,却穿得松松垮垮,一点样子没有,并且箕踞而坐,毫无礼节可言,怎么看也不像公主的仆侍。” “对,”柳析颔首道,“我们一路上车马并行,也算有缘,你有什么要去的地方,捎你一程便是。” “太谢谢了!”燕情热情地抱住她,面上露出感激的神色,旋即转向李清幽,“你又是?” 柳析惶恐地挣脱燕情怀抱,抬手制止她那有些过火的答谢。 “苍山李清幽,清明幽静的清幽。”李清幽下马行礼道,“见过燕情公主。” 燕情连忙嘘声:“不可……” 李清幽连声道:“噢对对对,险些忘记……既不能叫你本名,那你须取一个新名字。” “你看‘曼笙’如何?”柳析道,“取曼字温柔大方之意,从竹从生,竹一夕而能生长数尺,取其修颀饱满、生命顽强之意。” 燕情忽地眸子一亮,连连点头。 “来。”柳析一面牵她登轼,一面问道,“你要去哪里?” “杭州,风醉楼。”燕情道。 李清幽心中一震。 他从王应口中听到过,那是杭州最为豪华的一座酒楼,楼中有一座听潮亭,是整个杭州最高的地方,登亭望去,极目楚天,湖光山色尽收眼底,酒菜的价钱也同样高昂得吓人,燕情这种身份的人要去那里,倒也不算奇怪。 奇怪的是,几日前北境王燕飞翎赴京,燕情八成是随她父亲一同前来的,若从那几天算起,到黩武镇上差不多也就这几日的光景,时候也对得上,以她的身份,在锦京想做什么不容易?她却非要冒险瞒着她的父亲,只身前往杭州,总不能是只为了看一看杭州的风景吧? 李清幽目光上移,恰与柳析对视一处,四目相对间,他也从柳析眼里看到了几乎一样的疑惑。 “曼笙,不知你要到杭州风醉楼去做什么?”李清幽发问。 “我要去找一个人。”燕情两膝蜷起,两手托腮搭在膝上,露出天真的笑颜。 “哦?是谁这么大的面子,敢让你冒那么大的风险来找?” “哈哈……说了你们大抵也不认识,”燕情晃动耳边的金饰,发出悦耳的声音,“他叫江晚山,是我的夫君。” —— 雨下得很大,不一会儿外头已是一袭铺天盖地的雨幕,哪怕是打着伞穿着蓑,也免不了要浑身湿透。 这鬼天气,竟有人为了赴一个约,冒着席天慕地的大雨来这茅屋里。 有的。 “名剑无尘,白忘尘。” 那声音不大不小,刚好是可以在这样大的雨中恰好能听得见的程度。 此人一袭纯白的白衣,一头纯白的白发,一撇纯白的白胡须,手握着一柄纯白的、毫无瑕疵的白剑。 他的身上是干的。 他身上一滴雨都没沾到。 他的剑上也没有水渍。 “名剑踏雨,江晚山。” 江晚山站起身来,腰间踏雨微微颤动,仿佛游仙隐隐吟唱。 他薄薄的唇叶抿成一条线,唇角微微挑起。 他在笑。 似是自嘲,又像是在嘲笑白忘尘的胆怯。 白忘尘很想出手,但他不敢赌——十三年前,他曾见过江晚山的剑。那时的江晚山,天纵奇才、意气风发,他以一敌百,从高楼上跃下,青光一闪,无数人的身躯犹如丝绵布帛,软趴趴地破开,等到那些人如断线人偶一般耷拉到地上时,那抹惊艳的青已然消失。 仅有一瞬间,白忘尘捕捉到了那柄剑的模样——通体碧青,剑身有如雨线般的丝丝纹路。 一经出手,风云变色。 在那柄碧青的剑出现之前,风是风,云是云;它现出之后,风不成风,云不聚云。 仿佛天地间的一切,都被一剑斩开。 那柄碧青色的剑,几乎成了他的梦魇。 他的脑袋飞速转着,试图拨开那些无用的情绪,一窥眼前这个男人的念想。 一瞬间,二人几乎是同时跃起,手中铁器瞬时掠出两道弧光,“叮叮当当”的细微声音被更大的雨声淹没。 白忘尘的衣衫依旧没有湿。 江晚山的衣衫同样没湿。 手上的剑,以极其骇人的速度,拍击、切断雨滴,将雨隔绝于身。 在看不见的世界里,白忘尘已然出手。 在同一个世界中,江晚山也出手。 纯白的剑,没有一丝瑕疵,宛如一块价值连城的美玉。 剑尖上,一抹疯狂的猩红。 江晚山的左肩渗出血迹,一道细微的伤口忽然开裂,血水崩涌。 数以万计的雨滴一瞬间落到江晚山的衣衫里,可他却并不觉得冷。 这不是一件好事。 这表明他的身体、他的五脏六腑、他的奇经八脉,正在被心火血枝侵蚀。 江晚山凝气汇聚于掌中,以掌拍开他几次杀招,腰间踏雨隐隐响动,似游龙不安潜于深潭,见敌手而技痒。 阅剑知其主,江晚山正如踏雨一般,不甘寂寞。 天下第一人,何其孤高; 天下第一人,何其寂寥。 白忘尘冷面如铁,一剑又一剑,却毫无效用。 明明他的攻击凌厉无比,明明他的剑术已踏入半步的境地。 他的剑洁白如玉、光滑如镜,一出手,常人还没来得及捕捉到剑光的残影,映入眼帘的鲜血先兀自摧残了他们的心智。 一招又一招,一招狠辣过一招,已不拘泥于胜,只求能穿破那双看着虚无而又真实实在的手。 那双手比女人的手还要柔嫩、白皙。 掌心的茧子有一道齐整的切口——是江晚山自己削去的,每一次长出厚茧他都会削掉。 他必须要让自己的手感觉到疼痛,否则就会容易躺在自以为刻苦的温床上志得意满。 这不是某种恶习,而是人的劣根性。 人都习惯将自己伪装得勤奋刻苦,但这并不羞耻,这是人的本性,人酷爱歌颂勤奋刻苦,好像不勤奋刻苦就不配为人,许多自幼练剑的人都会以掌心老茧为荣,吹嘘自己受了多大的苦如何如何。 苦难不是炫耀的本钱,也不值得四处说与人听、要人交口称颂,更不值得传给下一代。 苦难仅仅是苦难,疼痛仅仅是疼痛。 重要的是疼痛能提醒你,要记得握剑,握到不再疼痛。 铮—— 一抹青光划过,将白剑密集的攻击弹开。 霎时间,天际浓云密布,无边的幕布向着挂于长天的孤日流滚,最终将其掩盖。 天地之间,漆黑一片。 唯有那一抹青色,孤傲孑然地停留在天地间。 仿佛将世间所有,一剑斩开。 霎时间,风雷齐动! 青影如风如雨、如雷如龙。 沓沓沓—— 几声脚踏在地面的声音,随后消失。 白忘尘几乎是本能地气沉丹田运起轻功,“唰”地一声,直冲云天! 猎猎狂风将他的白发、白衫、白须都吹得闪动,白剑四下搜寻着踏雨的踪迹。 江晚山低声轻笑。 他等的就是这一刻。 一招。 只要一招。 有什么东西凌空爆开,震得人耳朵发鸣、头脑发昏。 一道青光,由地及天、自下而上,与行将降下的雨滴撞在一处。 胜负已分。 白忘尘堕地,衣衫尽碎,胸口一道狭长深邃的血痕。 “咳、咳咳……”白忘尘吐出几口血,揩去嘴角的血迹,“不可能,我们的剑术根本没有差多少……” “我们之间的差距不在技巧,而在思想,”江晚山捂着心口笑道,“我向来想得太多。” 他原本求死,最终却胜了。 天总是不遂人愿。 “不要再来风醉楼,否则下一回,我会杀了你。”江晚山收起剑,向远处走去。 “你还撑得到下一回么?”白忘尘问。既非关心,也不是挑衅,只是问。 江晚山沉默。 他也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 一场急雨浇得炉火冒起白烟,泥炉里烧得发白发红的黑炭“滋——呲——”地响,直至熄灭。 “真不巧。”她听着窗外噼里啪啦的雨声,语气慵懒。 “是啊掌柜的,真不巧。”账房先生吕银打着算盘,附和了几句,“好在现已开春了,这点损失算不上什么。” 她淡淡地应了一声,侧耳听着雨声。她喜欢听雨,更喜欢听雪,尤其喜欢听人深一脚浅一脚踩踏在雪地上走来的声音,或者再确切一些说,她喜欢听那个人踩着雪向她走来的声音。 她听到了。 纵使在这茫茫大雨中,她还是听见了。 “酒儿娘,有劳了。”他一身水渍,湿漉漉地闯进来。 “你受伤了。”她皱起眉,将浑身水渍的他拥入怀中,新鲜的雨水混着血腥钻入她心肺,引得她一阵酸楚。 “有劳了。”他的身子滚烫得能吓死人,口中还不住说着胡话。 “晚山,不要走了。”她拒了账房先生的好意,凭借日复一日的摸索扶他去洗漱更衣。她用极低的声音说道,像是特意说与他听的,又有些惶恐,生怕他真的听见。 无论风醉楼多么热闹,她总是备着一间干净屋子,备着他留下的几件石青色的衣衫。 “好。”他反将她紧拥,唇角不慎漏出几声痴愚憨厚的轻笑。 好。 好…… —— 李清幽翻起随身携带的江湖风云册,翻来覆去也没见哪里写着关于江晚山的趣闻异事,只有一则他以一招“繁花满枝”挑落数十位江湖上有头有脸的剑道名宿的传闻,而那已经是十三年前的事了。 “不用翻了,江晚山根本没有成亲。”柳析哭笑不得地制止他。 “这是几个意思?”李清幽不解地问道。 “我以前曾随父亲来过一次大锦,在东宫时,宋筠哥哥亲口答应我,待我下次来到大锦,就许我与江晚山成婚。”燕情阖眸轻言,唇角弯弯,仿佛置身于那场回忆中,满心欢喜。 “宋筠?”李清幽疑惑道。 “就是当今太子。”柳析低声解答。 李清幽震惊道:“这、这事他本人知道吗?” “他马上就会知道的。”燕情道。 “你有没有想过,若是他对你并没有那样的感情,或者根本不记得这件事,你忽然去找他,说‘大哥我们成亲吧’,他真能答应么?”李清幽挠头道。 “那我就去找宋筠哥哥,让他作证。” “他作证有什么用啊!你有问过当事人的意见么!” “怎么,你是觉得我不够好看?还是有哪一点配不上他?我不管,他一定会喜欢我的!”燕情伸出两只手,泄愤似地揉乱李清幽的头发。 “倒也不是这么说……”李清幽彻底傻了眼,说什么也动摇不了这位公主殿下的决心。 一直闭口不言的柳析此时开口道:“不论是什么结果,总要看一看才知道。” 李清幽转向柳析,听着她缓缓道来。 “有些事情不亲身经历过,永远也不会懂。”柳析边说边替他把头发丝理好,挽起个有模有样的发尾。 第25章 落星 “怎么会?怎么会……”燕情牵住吕银的衣角,“求求你告诉我他们去了哪里好不好?” “姑娘,我只是个管账的,并非不想帮你,实在是无能为力。”吕银尴尬道,“姑娘,男女授受不亲,请您不要拉拉扯扯……” “那你说,你们掌柜的好看吗?”燕情一把抽出李清幽腰间弋鳐,架在吕银颈子上。 她原本想要拔柳析的天霜,奈何她在来时路上掂量过,实在太重,根本提不起来。 “好……好看……”吕银战战兢兢地说道。 “有我好看吗?”燕情接着问道。 “这、这倒没有……” “说谎!我要你说实话!”弋鳐的剑锋又逼近几分。 “的确、的确没有!我们掌柜的有眼疾,眼睛根本看不见,哪里有姑娘你好看呢?”吕银欲哭无泪。世事无常,他打死也想不到,自己一把年纪还要经历这等刺激的事。 “既然你们掌柜又瞎又没我好看,那他怎会喜欢你们掌柜的,不喜欢我!”燕情嗔怒道,“分明是你这老杂毛诓我!” “姑娘,话可以……不是,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讲,这感情之事,怎么能单用一个好看不好看来衡量?”吕银小心翼翼地将弋鳐移动几寸,远离自己的脖颈。 …… 柳析无奈地退至门前往外看雨。李清幽没有说话,静静地站定在柳析身旁,两手抱胸,似乎感到燕情与账房先生的言语正在远去,逐渐融入这片雨的声音。 “我听说,池家人有一种秘术,”李清幽忽然开口道,“池家人会在自家新生儿周岁的时候,把他和一个选中的婴儿一同放入盛满那种秘药的水中,皮肉和骨骼会软化,然后用极锋利的刀把肉割开,从骨到皮,将两个婴孩捏成完全一样的容貌,此后每一年如法炮制,全无易容痕迹,身上也不会有伤痕。” “从崔玉澈那里听说的?”柳析面无表情,李清幽看不透她的想法。 “是。” “早些年,一个叫‘花神会’的组织也有过这样的传闻,也许此事并非空穴来风。”柳析缓缓道。 雨声渐小。 “假使我有一个这样的替身,有一天她把我杀了,代替我活了下去,你会杀她么?”柳析忽然问了一句。 “我……”李清幽还以为她要问自己能不能看出来那个人是假货,正想回答之际,听见下文,竟一时语塞。 杀吗? 她是杀死师姐的仇人,应该杀死她,为师姐报仇;可是她又有着师姐的模样,既然能够代替师姐活下去,她们的性子若非一样,也不会相差多少,杀了她,和杀死真正的师姐有什么区别?李清幽,你下得了手么? “我连认都未必能认出来,更别提杀了。”李清幽笑道,“再者说,我几斤几两你又不是不知道,能杀得了你的人,我哪里打得过。” 柳析飞快地笑了笑,那一抹笑意似是刀光一般掠过她的嘴唇。 “如果同样的事发生在你身上,你知道我会怎么做?” 李清幽摇摇头。 “我会毫不犹豫地杀了他,把他的尸体剁碎,喂给畜牲。”柳析平静地说道,“哪怕他逃到天涯海角也无济于事,我一样会找到他,碎尸万段。” “嘶……”李清幽倒抽一口凉气,“我原以为你是个挺善良的人。” “那你就错了,”柳析仿佛精雕细琢的玉一般的脸上看不出一丝波澜,“我并不善良,我只在意公平。” “公平?” “对,公平——一个好吃懒做的人被饿死,这是公平的;但是一个佃农勤劳苦干,最后他的收成被地主、被苛捐杂税、被地痞流氓夺了去,他还是要被饿死,这不公平。”柳析说道,“一个人杀了另一个人的父亲,他为了复仇而杀死前者,这是公平;王公贵族不把穷人当人,随意杀死他们取乐,这也是不公平。我代那些没有能力拿回自己应得的粮食的人夺回粮食、代那些没能力复仇的人复仇。” “这倒也并非完全是错的。”李清幽叹了口气,心中忽地一颤,惊觉柳析已说了许多话。 “我十五岁下山,到十八岁时,已记不清杀了多少人,江湖上还曾流传过我的一个名号,叫作‘骨仙’——传闻中,我是一个吃人肉、喝人血、嚼人骨头的怪物,只要你肯付出相应的报酬,怪物就会替你复仇。”柳析仍旧是面如平湖,“师父怕我犯下的杀孽太重,有一天会死无葬身之地,所以他用掌门之位将我缚在门中,不再允许我下山。” “师父这样束缚你,你会恨他么?” “不会,我很感激师父。”柳析道,“我知道,这世上的不公,是杀不完的。” 李清幽沉默。 紧接着两个人都沉默了。 —— 月夜,湖心泛一叶扁舟。 舟中两个影子,看身形似乎是一男一女。 “江晚山死了?”那女人问道。 “没有。”白忘尘答。 “那你为什么还活着?”女人鄙夷地冷笑,质问道。 “他放我走了。”白忘尘道。 女人上下扫了白忘尘一眼,冷嘲热讽道:“第二终究还是个第二,我原以为你与他相差无几,没想到你却一而再再而三地败在他手下!” “他说我与他剑术只在伯仲之间,差的东西不在剑上。” “那在哪里?” “思想。” “哈哈哈哈哈哈哈……”女人放声大笑,仿佛听到了世上最好笑的笑话。 “思想?”女人恶狠狠地骂道,“思想难道能左右武功的高低?照你这么说,也不用费尽心机地杀他了!只要我坐在屋子里想上十天半个月,就能够天下无敌!只要我想,就可以当上大锦的皇帝!” “我不知道。”白忘尘面无表情地说,“但我知道,他活不长了。” “什么意思?” “我与他交手时,看到他手腕处有血枝的痕迹。” “真的?你没有看错?” “我不会看错。” 女人欣喜若狂,扑入白忘尘怀中,两手疯狂撕扯着他的衣物,抚上他的胸膛,忘情地吻上他的嘴唇。 他的唇叶冰冷,整个身子一动不动。 “难道你不高兴么?你为什么不高兴?”女人停下手中动作,猛地钳制住白忘尘的脖颈,“江晚山一死,你就是天下第一!你为什么不高兴?难道这不值得你高兴!?” “你知道的,我就是这样。”白忘尘推开她,矮身坐下,望着平静湖面上的月亮发愣。 “啧,你这老东西也忒不像个男人,白给的便宜都不肯捡。”这女人若论容貌,不说倾国倾城,也算得上妩媚动人。女人一身薄纱绿裙将身姿衬得秾纤得度,有如弱柳扶风,雪白的皮肉在薄薄的一层纱裙下若隐若现,白忘尘竟无动于衷,在她看来简直是不识抬举、暴殄天物。 白忘尘其实不老。 他不过三十岁,可他的头发、胡须、眉毛都已经白了,脸上有不少皱纹,活像七十多岁的老人。 女人抄起船撑,大力地砸在水面上,将他的月捣碎。 白忘尘也不恼,同样也没理会她,只是静静地坐着,望着水面出神。 —— 几碟精妙的小菜布在桌上,当间围着一锅热气腾腾的暖汤。 一盏香茗入口,温了温唇舌,茶过入喉,唇齿间余下淡淡的梅香。柳析与燕情也细呷了几口,柳析向来食不言寝不语,燕情则正是伤心之际,看样子没心思品茶,李清幽本欲赞叹几句,见这般光景,没好意思开口,识相地把话咽了下去,沉默着往二人杯中又添了些茶。 忽然几团红的绿的黄的焰火“鸠”、“鸠”地穿入云天,幻梦一般的色彩陡然笼罩杭州城上空,映得黑天恍如白昼。 燕情怔怔望着,乌黑瞳仁里映出焰火的光,亮晶晶、五彩斑斓的瞳孔里,一滴清泪忽然落下。 —— “碰上截镖的,你俩就跑了!?” 威扬镖局旧年本就时运不济,到了年底已是入不敷出,好容易熬过了年关,开春第一笔生意,邢总镖头特意派出少镖头押这一趟镖,不想竟失了镖。 邢总镖头厉声质问眼前这新面孔的镖师,见他不言语,愈发怒不可遏,旋即飞起一脚将其踹出门外。 他很快站起身来,仍是不说话,揩了把嘴边的血,随手抹在衣衫上面。 “总镖头,他是哑巴,不会说话。”其他镖师提醒道。 “难道我不知道吗?”邢大义眉头一挑,那替哑巴辩解的镖师便急忙闭了嘴。 邢大义大步流星地走到此人面前,手中折扇在他头上疯狂敲打:“这哑巴连比划都不肯比划一下,眼里还有没有、有没有、有没有我这个总镖头!” 邢大义一身横练的筋骨,气力极大,这几下几乎把人敲晕 满堂镖师无一敢言,生怕邢总镖头迁怒于己。 只有邢总镖头的儿子邢小宝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道:“爹啊——那伙贼人实在凶残,兄弟们是死的死伤的伤,要不是哑巴带我跑了,孩儿今日哪还能回得来见您啊!呜啊啊啊——” 邢大义眉头一皱:“真有此事?” 邢小宝号啕大哭:“千真万确啊爹!” “乖儿,你看清那帮劫匪的打扮了么?”邢大义俯下身安抚邢小宝。 “黑衣服……人不多,刀特别快……再有就不知道了……” 黑衣服?不多人……刀又快…… 邢大义挠着头想了半日,也想不出究竟是哪一路匪徒。 “总镖头,不会是那什么魔宫吧?”那被猛击头部的镖师又插一嘴道。 邢大义脸色一变:“去你娘的,晦气!” —— 夜深。 一条人影蹑手蹑脚地翻出镖局,却在落地的一瞬,被一盏灯笼照了个透亮——邢小宝! 那提灯笼的人一手狠狠捂住他的嘴,示意他不要出声,待他点头,才将手挪开。 “那几箱珠宝银钱在何处?”提灯笼的人问道。 “哑巴!你会说话!”邢小宝大惊失色。 哑巴一记老拳轰在他小腹上,疼得他登时失了声,五官扭曲如麻花。 “监守自盗,你以为我看不出来?”哑巴一柄剑架在他脖颈处,“想不到你个怂货为了钱,连自家的镖师都敢杀。” “我没杀人!他们可都活得好好的!”邢小宝小声地嘶吼,旋即又摆出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恳求道,“哑巴,哑哥,行行好,要是让我爹知道了,非打死我不可。” “可损失这么多金银财宝,你爹怎么跟人交代?”哑巴好奇地问道。 “哑哥,您有所不知,我爹乃是魔宫护法,家财万贯,行事却抠门至极,我要不是实在没办法,也不至于出此下策……兄弟,如今你知道了我的秘密,咱可就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了……”邢小宝移开搭在脖颈上的剑锋,嘴如连珠,密密麻麻地响着。 哑巴自然不信什么魔宫护法一说,不过经他这么一说,倒想看看这厮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哑巴,你看你也没什么抵押的,不如把你的剑抵押给我,我给你钱花,你若不想要钱,咱还可以给你弄一把更好的,你看怎么样?”邢小宝一脸奸笑,眉跃如舞。 “我算是弄明白了,你想要我的剑。”哑巴摇头道,“收我当镖师这些日子,只为了一柄剑?” “是又怎么样?别不识好歹。”邢小宝忽而一改神色,恶狠狠地说道,“你且抬头看看。” 哑巴回头一看,漫山遍野的火把亮起,照得威扬镖局外亮堂堂一片。 哑巴叹了口气:“不知这剑有什么好的,你们不惜做这么一场大戏也要骗到手。” “这可是落星剑,在你这么个不识货的傻蛋手里,当然是废铁一块!”邢小宝癫狂地嘶吼道,“小子,我劝你惜命些,交出来,大爷我还能放你一条生路!” “真是世风日下,声名远播的威扬镖局竟也干起这等勾当……”哑巴叹息道。 “呵,只要有利可图,没什么是不可能的,只是利益够不够大的差别而已。”邢小宝抽出腰刀,“老子最后再问一次,你给是不给?” 哑巴发出一声重重的叹息。 第26章 乞丐 那柄漆黑的剑实在太惹人注目——剑身凝露,通体漆黑,却亮着冷焰寒光,动如夜陨天石,有如珍宝般辉耀。 谁说星辰一定如流光、如焰火一般璀璨夺目? 可是谁又能说,烧至漆黑的坠星不够美幻、不够灿烂? 它将过去千万年的时光尽数点燃,付之一炬,只为坠落的那一刻,也许有人抬头看见,那颗投身于火中、晦明晦暗的死星。 此剑名为“落星”,名剑落星,江湖风云册排行第四,传闻以陨铁打造而成,漆黑如墨,剑光晦暗,独孤星罗曾凭此剑开宗立派,号明川,曾是江湖上首屈一指的大门派,一时风头无两,却在短短数年中毁于一旦。 现如今独孤星罗隐居于揽月山庄,避世不出,鲜与人接触,落星被安置于庄内一座巨大日晷正中,沉寂许久。 前些日子,落星竟失窃了。 落星之于揽月山庄,可以说是官银之于府库,即便所有人都知道它就在那处,可没有人会真的傻到去偷。 可偏偏有傻子不信邪,结果还真给他偷了出来。 这傻子名叫韩景宣,曾是独孤星罗的弟子。 他单知道这落星是独孤星罗的佩剑,却不知这柄落星价值连城,一柄剑可抵得上万两黄金。 他偷的时候自然也不会想到,有这么多人都在觊觎着这柄剑。 “动手吧。”邢小宝咬牙道,“走着瞧,你看你杀了我,有没有命走出杭州城!” “我为什么要杀你?”韩景宣哈哈大笑,架在邢小宝脖子上的落星不曾移动半分。 韩景宣一手箍住邢小宝,冲一众镖师高声喊道:“备马!” —— 又一夜。 人总是想着,往后还会有很多夜。 人生能有几个夜呢? 除去你曾昏昏沉沉睡过去的那些夜,已经少了大半。再除去那些危险的、不愉快的,又少了许多。再除去那些像水晶宫殿一般瑰丽但其实是一座水泡做的宫殿那样的幻夜,真正能称得上好夜的,已不多。 人生又能有几个好夜呢? 这不是个好夜。 但起码是个晴夜。 乞丐喜欢晴夜,因为在一个晴夜他们可以肆意睡在任何地方——只要不是别人的地方就行。如果不幸是个雪夜,那么乞丐必定要寻一处可避雪的地方入眠,这样一来,选择未免少了许多,趣味也凭空少了许多。 他是个乞丐。跟绝大部分乞丐一样,也是喜欢晴夜的。虽然这隆冬时节的夜即算是不下雪也能冷得透骨,冷得直刺入人的骨髓。 但不下总归是好的。 这样他可以到那爿小食肆旁睡觉。那里原是他的老窝,但一下雪他就不得不乔迁了。连下了很多天大雪,最近几日才放晴,他才搬回来。 他寻到一处舒服的地方躺下,却还不急着睡——这是个老乞丐教他的,任何事都要循序渐进的好。睡觉也是一样,沾枕头即睡着的人是体会不到睡觉的快乐的,因为他们太困,所以太快就入眠了,就好似一块味道绝顶的糖,你却一口便将它吞进肚子里去,那能品尝得出什么味道?可要是磨蹭得太久也很难体会得到,因为那表示你失眠了,失眠的滋味确实不好受,于是有些人借助药来抵抗失眠——那是最蠢的法子。睡觉本是你自己的事情,什么时候睡、睡在哪儿、睡多久,完全凭你自己决定,而服药的人却偏偏要请个外物相助,将一切变成自己完全无法把控的。人有这种想法基本上已可以停止服药——因为此人已蠢到无药可救了。 睡觉应该是怎么睡的? 当然是慢慢睡。躺下去,由清醒到朦胧,再到完全进入梦乡,那才是真正的睡觉——由浅入深、由清醒到困倦、由龙马精神到如堕云中,几分钟便将一生的历程演绎完全了。这才是睡觉。隔天醒来,心里就会像初生婴儿一般纯净、通透,任何昨天的烦恼已经不是烦恼,从醒来的这一刻起只把今天的事情做完。对未来充满希望。 他深谙睡觉之道。 所以他虽然要睡,却并没有那么快睡着。也并不会等到时间过去很久还没有睡着。他总是睡得刚刚好,也很少有人来打扰。毕竟他是个乞丐,很少有人去吵醒一个乞丐睡觉。所以乞丐总是能睡得很好、并对未来充满希望的。 至少他这个乞丐总是能。 —— 往常这个时候,这食肆已大门紧闭,但是灯还亮着——这应该是那老两口子在清点一日的收入,或是他们的孩子还没有完成先生的课业。 他不知道那老两口叫什么,也没处去听,没人叫他们名字,总是随口对付一句。 他刚到这的时候很冷、很饿,身上连一床烂棉被也没有,几乎死在街边。等他醒过来时,身上就多了那床烂棉被。总算没有那么寒冷。 可他仍然很饿。 他四下搜寻,最后目光锁定在那条狗的食盆——一个搪瓷大碗里,青底白花,碗一边是红的一个“囍”字,一边也是一个红色的“囍”字。刚巧这时那孩子——那个总是披散头发的小女孩,正把一大盆剩菜剩饭往里拨了一部分。很小的一部分,却足够他吃好几顿。小女孩前脚刚转身进门,他后脚便以猛虎下山之势扑向目标!大狗很快察觉自己的主权受到侵犯,狂吠了几声,作势要扑向他。他转过头,恶狠狠地瞪了狗一眼。狗也是条识时务的狗,一番没有硝烟的争斗下来,便偃旗息鼓,屈服在他淫威之下。 老两口家居然也没有奇怪为何大黄的饭量在几日内忽然暴增。 只是有一次,傍晚,他抢完大黄的饭转身准备开溜之际,将一块肘子掉到了地上——那肘子几乎还没被碰过。他立即折返回去,一脚甩开敌方将领大黄,一把抄起肘子横抱在怀中,宣告自己的胜利。这时,败将大黄趁此间他得意忘形之际,奋力跃起,叼走肘子!他反应能力奇快,竟凌空一脚将肘子从大黄嘴里钩出!那肘子在空中划开一道弧线,直接掉进了沟里。 小姑娘不声不响地走出来,重新给大黄饭盆里添上饭。 以及,一个肘子。 他的脖子上下滚动了一下。下一秒,他已抄起肘子飞奔。不仅是小姑娘,就连大黄都没有反应过来。 以往大门都是紧闭着而灯却亮着的。 但今晚有些不同寻常。 ——灯照常亮着,门却未关。 他裹了裹身上仅有的一床烂棉被,睡意有些消散了。但寒意并没有消散。屋里面愈暖和,他身上的寒意就愈重。 再抬头时,就看见了面前的老头。老头是胡人,身板壮硕非常,站在他面前更加显得老头高大而他那么羸弱。 老头红着脸,将一坛子米酒放在他跟前。“会喝酒么?”老头大声问道。 他没说话。 “不会?”老头蹲下来,似有些沮丧的样子。 他忽然拿起酒坛子狂灌了一大口。 “好!”老头大笑。随后起身回到了屋里。 好? 他不懂这话的意义。 许多事情光凭一个人的脑袋是想不通的。那倒不如睡觉——既然想了也是白想,想也想不出个答案,却会因此而平添许多烦恼,为什么还要去穷追猛打地想呢?不如睡一觉。 舒舒服服地睡上一觉。 他逐渐爬回小巷里刚好能不被路灯光线照到的那块地方,睡下。渐渐地,他睡着了。 好像注定这一晚是睡不安稳的一样,他很快又被一阵嘈杂给吵醒。酒的作用使他额头发烫、身体也发热。 他许久没尝过酒的滋味,很不容易地才支撑着自己站起来。 他虽有些醉了,但眼睛还是好的。他看见了老头的怒容,以及一些他不认识的人——那些人绝不会是老头的客人,他们无论是穿着还是言谈举止,都与老两口相差太多。 那些不认识的人使得老头不得不站起来喝酒。 他最后看见的是满脸怒容的老头将门窗一扇一扇关上。 他心里一动。仿佛是什么人很快地将它揪住,又很快地松开。 朋友。 这短短的两个字,是他很久没再敢去想过的词语。 仅凭这一点,他已决定为这老头打抱不平。 可是太晚了! 一切都太晚了! 门再次打开时,首先出来的不是老头,也不是那些不认识的人。 而是小姑娘。 她抱着一个搪瓷大碗飞奔出来。搪瓷大碗,青底白花,一边用朱笔写着一个“囍”字,另一边也是一个“囍”字。 大黄狂吠不止。 ——然而这一次不是因为有人再抢它的饭碗。现在任谁也能听出那声音中的惨烈、悲壮。那是一条土狗为自己的主人殉葬之前发出的怒吼。 狗吠声很快就没有了。 小姑娘显然还是从睡梦中刚刚惊醒。她脸上挂着泪痕。一张极具生气的脸庞现在却已空荡无物。她抱得紧紧的。 然后她直挺挺地倒下。 后背是一道触目惊心的伤痕——自左肩,越过整个背脊,皮肉开绽翻出,几乎能看见森森骨色。伤疤一直绵延到腰间才止住。 搪瓷大碗从她柔软的手中滚下,被用尽最后一点气力平稳地放在地上,然后骨碌碌地滚到他脚边。 他本来有话要说,可是现在他一句话都没有说。 已不必说。 他松开了紧抱着的剑。 他心中一阵绞痛。 一个乞丐并不能做什么。 但一个杀人者却可以。 他的手正在抖。但他的身体仍然一步步向前。 那些不认识的人出来了。他们身后的屋子已没有一丝生的气息。 他忽然狂笑。 他的手已不抖。 手中的剑鞘掉在地上,剑已不见了踪影。 没有人发现这一奇异的变化。可往往就是没有人发现的变化,最能够置人于死地!你不知道那种威胁来自哪里,也就根本无法抵御! 夜,晴夜。 血,鲜血。 “没事、没事……没事了……”他抱着小姑娘,嘴唇发白,单调地重复着这几个字。 “唔……啊啊……呜呜啊……”小姑娘的嘴唇也逐渐泛白,却不是他的那种白,每说一个字,都像是要抽剥尽她浑身气力的样子。她的发音已经含糊不清,但并不是因为疼痛。她本来就是个耳聋的孩子。 难怪她从来不说话。 他紧紧地抱住她。 有什么淌到他破破烂烂的冬衣上,犹如无数花朵盛开,温暖如春。 春天。 不是春天。 这乞丐垂着头,似乎睡着了。 “我不是。”他含混不清地说道。 “那你是什么人?”他问道。 “你看不出来我是什么人?”乞丐抬头望向县官,嘴里一股臭气。 他眉头猛地皱了一下,旋即转头,“你怎么带了个乞丐回来?” “这乞丐在那里长住,那一带许多人都见过他,却也不是丐帮的人,很打眼。”捕快拍了拍那乞丐的肩头问道:“你看见了他们是被谁杀的?” 乞丐摇头。几只苍蝇从他头发里钻出来。 “你真没看见?” “我睡着了。”乞丐说。 “杀人那么吵你也睡得着?”县官继续追问。 “我很早就睡着了。” “杀人那么大响动也吵不醒你么?” “我睡得很早,而且我一般睡下去就很难被吵醒。况且……” “况且什么?” “况且杀人并不一定就有很大响动的。” “你说得很在理,但还是不能说明你的清白。” “那我该怎么才算清白?” “你的剑是哪里来的?”县官双眼鹰一般地盯着他,身上陡然腾起一股杀气来。 “我确实是在睡觉!”乞丐突然大嚷。 那乞丐大谈自己的睡觉理论。 捕快原本一只手已扣在腰刀上,另一只手也已按在桌上,只要这乞丐一有异动,马上就会被钢刀招呼。 他却眉飞色舞地讲起了睡觉的好处、如何睡觉,以及怎么才睡得着睡得香的方法。 “你们这些不会睡觉的,简直愚蠢至极!”乞丐怒吼。 “不单是个乞丐,还是个疯子——把这个疯子收押起来!” 他虽是个疯子,但至少是个比任何清醒的人都幸福的疯子。 监牢关不住疯子。 又一夜。 又很多夜。 他知道自己已撑不了许多夜。他现在同刚来到这条巷子时一样,又冷、又饿,还臭。烂棉被已经渐渐难以抵挡寒冷。 这一次再没人给他再添上一床烂棉被了。 想到这里,他的心再一次绞痛起来。胃也一齐绞痛起来。 他抱着剑,浑身都好似刀绞。 他想到了死。 死去便真能一了百了么? 不,当然不。 第27章 洛神 杭州城郊外,一座破庙中,韩景宣与一个半躺在草席上的乞丐相对而坐。 “师父,你的剑,我替你带来了。”韩景宣坐在乞丐面前,将那柄漆黑的剑双手奉上。 “我不是你师父。”乞丐挠了挠头,掸走身上几只虱子。 “师父,为什么?为什么不跟我回庄?”韩景宣痛心疾首道,“那几个欺师灭祖的畜生,不过您一合之敌,若是师父您肯回来,凭他们几个,安敢造次?” “年轻人,是我要睡觉。”乞丐从席下摸出那柄剑,递给韩景宣,“不是别人逼我睡觉,是我自己要睡觉,我年纪大了,自然要多睡些觉。” “这……这是您年轻时的佩剑,粲星!”韩景宣望着剑,泪水夺眶而出,“您的意思是,我应该自己回去,夺回揽月山庄?” “唉,年轻人,你怎么就不懂呢?不过也罢,你尚且年轻,精力足够充沛,不愿多休息,老夫也是可以理解的,老夫我也不会强要你多睡觉。”乞丐打了个呵欠,将漆黑的落星抱在怀里,“老夫我困了,你也回家去睡会儿吧。” “师父,我一定……” 话音未落,乞丐猛然扼住他的手腕,附耳道:“别再回庄,把星川剑法传下去。” —— 两个人陪燕情在风醉楼一连待了好几天,除了饮酒便是哭,时有在听潮亭上呆坐,从夜半至天明,又从天明直至夜半,连夜半也不肯消停,又到那些个勾栏听曲儿,好的不听,专拣悲情之音来听,听罢又是一场大哭——若是她一个人这么疯也便罢了,可她死活要拉上李清幽与柳析二人,终日陪她出入那些个地方,弄得三人几乎在城中有名的青楼混了个脸熟,顾小草、李清幽、顾曼笙的名号一时遍传杭州,时称“踏青三客”。 这日清早,李清幽终于坐不住,趁着燕情还未醒来,把柳析拉到一处角落,商量道:“这么下去不是个办法……” 柳析不言语,两眼定定地望着他。 “你……不会和我想的是同一件事吧?”李清幽见了她眼神,知道她的沉默意味着什么,只是不知道这种恐怖的默契是从何时开始萌生的。 “那要看是什么事了。”柳析道。 李清幽从怀中掏出一封书信,“这件事。” 柳析从袖口也拈出一封信,“看来我们想得一样。” 二人相视一笑,旋即唤小厮备马,直奔杭州驿而去。 “这封信,务必送到北境王燕飞翎手中。”李清幽将书信交予驿差。 “诶,你不是前阵子那位小草姑娘么?”一个驿差见了柳析,上前搭话道,“可真是巧了,姑娘你原先过嘱咐我的,若是有回信便替你收着,待你来时再交给你,还记得么?” 那驿差将一封信件交到柳析手上,柳析见落款是花离折的私印,也没什么顾忌,拆来看过,小心地插入袖内。 “日子竟过得这般快,”柳析感慨道,“原来已差不多两个月,也该回山上了。” “即刻启程么?”李清幽问道,“那伙人不知还会不会再来,我怕……” 柳析点了点头道:“行走江湖,没有几个想杀你的人,反而不大正常,有人想要杀你,说明你做的事令他们不快,令人不快的事,通常是好事。” “我倒不是怕这个,只怕连累了……”李清幽往远处眺望,风醉楼听潮亭屹立于天际,隐于晨露中,仿佛天上宫阙。 “这倒不必担忧。”柳析不慌不忙道,“北境王燕飞翎膝下无子,只有这一个女儿,我敢说十日之内,他必定出现在杭州城内。” 李清幽颔首应允,柳析也不多言,跨马启程,须臾间消失在晨雾中。 —— 几日间,相安无事。 到第九日,北境王果然来了。 燕飞翎一身常服,身形魁梧,豹头环眼、虎背熊腰,须髯玄乌,两眼如牛斗般散发炯炯神光,视之颇有威仪。燕飞翎贵为北境王,只带两个侍卫在身边,皆是身强力壮、不怒自威,腰挎宝刀,立侍左右。 燕情纵有一万个不愿意,也拧不过燕飞翎的臂膀,被那一左一右两个侍卫架上马车,只能依稀听见马车内传来的抽泣。 “李少侠,多谢。”燕飞翎抱拳道,“小女顽劣,如今世道又不太平,这一趟着实将本王吓得不轻,若不是你,本王还不知道去哪处拏她……可惜来得仓促,未曾备些谢礼在身。” “我等江湖杂客,岂能受北境王之礼?”李清幽笑着还以礼数,“不如这样,日后若我有机会到关外去,请我饮一顿好酒便罢。” 燕飞翎闻言,捋髯哈哈大笑,连声称好。 李清幽听着马车内细碎的饮泣,心中竟莫名有些不是滋味。 —— 李清幽又变成了一个人。 本该如此。 他原本就是一个人,原本也只打算一个人,只不过这些日子发生了太多的事,让他几乎忘记了,自己本来就该是一个人。 他离开了风醉楼,离开了杭州,打算上九华山一趟。九华派掌门陆眠声的“怀山”在十大名剑中排名第八,九华剑法讲求以内力驱动剑招运转,破绽极少,以稳重见长,门中弟子大多内力浑厚,江南诸州拜入九华门下的人不可谓不多,若能讨教一番,必定大有裨益。 那样也许不用怕那些来路不明的杀手了。 李清幽心中这么想着,不觉来到一处庙宇前——门面虽小,却也五脏俱全,供桌、香台、供品、神像一样不少,只是看不太分明这供奉的到底是个什么神仙,视之眉目为女相,衣带飘颻,手捧鲜花,既不像菩萨,亦不似神佛。 庙前社戏排的是一出《洛神》,恰至曹子建洛水遇宓妃一节,台上二人执手相望,曹子建含情脉脉、宓妃顾盼生辉;台侧有抚琴者,一袭月色衣裙,面笼一扇水仙面具,但见削葱颀指点捻揉拨,琴声宛转,悠然动人。 一幕戏罢,看客纷纷叫好,一时掌声雷动。 抚琴者按弦不动,止了手边动作,解下水仙面具,搁置于琴上。 台下看客但见此人一副姣好面容,气质清冷出尘,有如戏中宓妃,一时为之止息。 李清幽也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洛水姐姐、洛水姐姐!”但闻两声清脆叫喊。 那抚琴女子循声望去,入眼一袭鹅黄春衫,原是九华派的周缃,她与九华派多年纠葛而与周缃熟识,也算是因祸得福。 “阿缃,你来了。”洛水微微一笑,将这莽撞的小姑娘揽入怀中,轻抚她额头,颀指拨弄她额前刘海。 她也注意到了那腰间挂剑的少年。那少年眉眼盈盈,面如冠玉,倒生得一副好皮相,只是不知为何,眉间似有股散不去的阴翳,周身散发着不祥的气息。 她的担忧不无道理。 因为下一刻,她眼前那少年便以手扶额,一副痛苦的模样,浑身颤抖着跌坐在地。 “阿缃,且带他回医馆去。”她快步上前,探了探少年鼻息,心中一惊,旋即补上一句,“要快。” —— “啪啪啪”几声,周缃几掌拍在他身上几道大穴处,掌骨脆响。她的手是断掌——并不是真的断了的掌,而是一种特殊的手形,手指与手掌都十分修长,一条掌纹横着将指掌隔断,此之谓断掌。据说断掌之人手骨坚韧,拳掌之术强于常人。 洛水打了一盆清水置在他身前,再探他鼻息,依旧是冷冽异常,气若游丝 ,“怎会这样……阿缃,看看他身上是否有外伤。” 周缃应声红着脸扯下他衣衫,只见这少年一身骇人青紫入眼,浑身数不清的伤疤痕迹,后背更是爬满旧伤痕迹,活像一件诡衣覆体。 洛水视之倒吸一口凉气——大穴移位、经脉寸断,内息弥散,似积压甚久的内伤难以自愈,兼有寒气入体,如此新伤旧疾一并发作,教人触目惊心。 忙唤阿缃扶其正坐,细细探察他身上伤势,寻法医治。一股银针握在手里,竟不知如何下手。 无法置之不理,可也不能轻举妄动。 “怎么了?伤得重么?”周缃迫切地问道。 “他的内息弥散,先稳住伤势再说。”洛水面色凝重道。 周缃闻言点了点头,在他身后盘腿打坐,运作心诀,以求将其气息稳住。 忽然一股寒气反涌,直冲掌心,周缃一惊,连忙运功,以掌力抵挡之,不料这真气浑厚,双掌齐动,竟堪堪平分秋色,这还仅仅是他身上一部分涌动的真气,若是尽数流于一处,恐怕周缃一人倾尽全力也难以抵抗。 “洛姐姐,好冷、好冷……”周缃表情痛苦不堪,一股肉眼可见的寒流寸寸盘上她藕臂,刺得她打颤。 洛水见状,心中暗自惊叹此人内功之纯厚,“阿缃,莫要害怕,再坚持一下。”安抚罢,手捻银针,一手丈量按动移位穴道,摸索着将银针一根根刺入。 随着最后一根银针就位,少年口中猛然涌出一腔血,吐在身前那盆水中,旋即身子倾倒沉沉睡去,呼吸逐渐匀畅。 洛水洗了一方帕巾,替他擦拭净了嘴边污物,拢上衣衫,任他睡了去。她一把将周缃拢入怀里,顿觉浑身冰凉,抬眼看那鹅黄春衫,竟挂上丝丝薄霜,“没事的、没事了阿缃,你还好么?” 周缃搓着手臂取暖道:“洛姐姐,我没事……这人、这人内功好生厉害,也不知练的什么邪门心法,丹田内息竟然冰冷如雪……若非九华门规,早知他这么邪门,我才不救他。” “你没事便好,你难得下山,你且玩去罢,这里有我守着。”洛水笑道。 “当真么?”周缃眼睛一亮。 “自然当真。”洛水轻抚她的小脑袋,笑道,“否则你师父又要说我压榨你了。” —— 夜色清淡,纤云半遮月,初夏将至,天气已有些燥热,偶有稀薄微风透窗吹入,才捎来些喜人的凉意。 入眼是平常人家的横梁,然而却比寻常人家大得多,细嗅有一股淡淡清苦药味,环顾四周,果然见药柜药炉陈设,药炉鼎沸,前柜趴着个人,似乎是个女人。 果然是处医馆。 李清幽理了衣衫,挂了剑,往门外走去,视之果然是个女子,他这才回想起来——是白天那位抚琴女子,名字似乎是唤作“洛水”。她正打着盹,鼻息轻浅,睫羽扑动,手中紧攥着王应赠予他的那枚剑穗,眉眼间不难看出,的确是位不可多得的美人。 “多谢。”李清幽摸出身上仅有的一小袋银子置在柜上,轻声道谢。 他向来不愿亏欠他人些什么,尤其萍水相逢、素昧平生之人,她本可以置之不理,却仍是救了,不由得让他心生暖意。 忽而前门大开,鹅黄春衫少女与他对视一眼,便怒道:“你这家伙好生无理,洛水姐姐救你一命,你连一句谢也没有,就想着跑路?” “姑娘误会了,”李清幽将柜前那袋碎银捞起,递与眼前这位满脸怒容的少女,“在下见这位洛水姑娘疲累,便不忍打搅,银钱已给过了。” “呸,收回你的钱去!”周缃手背一拍他腕子,险些将一袋银子打落,“我辈岂是图你银钱的小人?你被人打成这副模样,重伤未愈,经脉受损,一时又使不得武功,出去还不是死路一条?你给我好好躺下!” 周缃推着他到卧榻前,见他死活不肯躺下,便应允他坐着。 洛水被响动惊醒,朦胧地起身,见他苏醒了便言:“方才公子熟睡之时,擅拿了公子物件,实在抱歉。” “无妨,这剑穗原不是在下之物,姑娘若喜欢,权当替它寻了个好去处。”李清幽说道。 这原是王应送他,让他遇到事情来找自己的,不过王应那时塞给他好些银票,也算是还过恩情,这剑穗看来是用不上了。 “这怎么可以?公子随身携带之物,想必有特别的意义,不妥不妥。”洛水婉拒了他的好意,将剑穗归还。 “喂,我叫周缃,这位是洛水姑娘,我俩都是你的救命恩人,你叫什么名字啊?”周缃顽劣地在他头顶敲了一下问道。 “二位恩人,在下苍山弟子,李清幽,清明幽静之清幽。”他拱手道。 “阿缃,”洛水轻打她手,“不可如此无礼。” 周缃一张樱桃小口撅得老高,“原来是苍山的家伙,九门三山,可属你们苍山派最风光了!” 江湖上久负盛名的名门,共九个门派,称为“九门”,其中苍山、九华、天山都是以剑闻名的门派,故而又并称“三山”,因苍山掌门柳承志将连杀二十名剑的杀手不夜天打落悬崖一事,苍山派近年声名大噪,九华、天山难以望其项背,自然而然有些看不过眼。 洛水被她这番无礼的话弄得有些气恼,作势要打她,周缃连忙左闪右躲,与洛水嬉闹起来。 李清幽见此情景,不由得也展露出些许笑颜。 第28章 魔宫 “李少侠,不知是何人将你伤成这样?”洛水抬手止住周缃的无理取闹,开口问道。 “说来我也奇怪,我白天途径此地,身上并没有什么伤,也未曾与人搏斗过,不知为何便两眼一黑昏倒了,醒来时便在这里。”李清幽如实相告。 “哦?”洛水抬眼望了望他的脸,视之倒不像说谎的样子。她设想过许多种可能,委实未曾想到过这等奇怪的遭遇。 “李清幽谢过二位姑娘救命之恩,实不相瞒,在下被一伙来路不明的贼人追杀已久,只怕我留在这里会连累两位,还是让我走吧。”李清幽道。 周缃当即不乐意了:“你这厮怎这般不识好歹?你如今一身伤,连行动都不大方便,再放你出去,岂不是找死么?” “不知是什么贼人,如此穷凶极恶?”洛水追问道。 李清幽摇头:“我也不清楚,他们个个武功高强,死后又不会留下尸体,根本无从查起。” 洛水敏锐地捕捉到他言语中的信息:“你说不会留下尸体?” “是,他们死后的尸体很快就会化为脓水,难以查清来历。”李清幽道。 心火血枝! 洛水暗自吃了一惊。 周缃听了他的描述,不禁眉头紧皱:“噫,好恶心。” “若是你亲眼看到,会更加恶心。”李清幽见她这副模样,恶作剧似地出言道。 “哕——”周缃做了个呕吐的鬼脸,朝他臂膀打了两拳。 李清幽挨了她两下,身上的伤有些隐隐作痛。这才想起有伤在身,只是他实在不记得自己曾受过这样重的伤,不知这一身伤究竟是从何而来的,实在奇怪。 洛水忙接着问道:“我问你,那些人的后腰处,是不是都有同样的刺青?” “这我倒是没注意。”李清幽懊恼地摇了摇头,随后反问道,“洛水姑娘,你知晓这些人的来历?” “这事说来就话长了。”洛水道,“你可知道‘花神会’?” 李清幽眼睛一亮——这的确是他所知为数不多的江湖传闻之一。 “传闻说,花神会是由十二名女子所创立的神秘门派,信奉花神,并以十二花神为号,分别称梅花、杏花、梨花、牡丹、桃花、石榴花、莲花、海棠、桂花、菊花、山茶、水仙,皆精通医术、毒术、易容术,悬壶济世、警恶惩奸,只不过花神会弟子不像九门三山那般甚众,并且行踪隐秘,因而鲜为人知。”李清幽道。 “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洛水苦笑道,“如今的花神会……呵,不提也罢。” “洛水姑娘,你……” 周缃骄傲的仰起头:“洛水姐姐正是花神会中最末位的水仙花神。” “失敬失敬!”李清幽激动地抬手施礼,“师父从前与我讲花神会的事,我向来只当传说一样听,不想今日竟然真的遇上……” 洛水伸出两指,在周缃脑袋上轻敲,“你再胡言乱语,姐姐日后不教你医术了。” 周缃委屈地噤声。 洛水见她消停下来,才开口道:“我曾是水仙花神,这倒不假,只不过如今的花神会已经痴愚、腐朽不堪,为了制药甚至不惜动用活祭,早就不是从前那个花神会了。” “没想到……”李清幽心中颇有些感慨,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你说的那些人,应该是中了心火血枝——桃花花神年少时所研制的毒药,以体内真气为引,周身游走,发作时浑身滚烫,进而毁坏五脏六腑、奇经八脉,中毒者每运功一回,便加重一分,最后脏腑衰竭暴亡,尸身化为脓水,死无全尸。”洛水道。 “真是可怕……”李清幽忽想起些什么道,“不过,既是桃花花神所研制的毒药,那么她自己应该有解药吧?” “问题就在这里。”洛水接着说道,“桃花花神制此药,原是为报负心之人抛弃之仇,从一开始,她就没有打算研制解药。” “难道这么多年过去,桃花花神始终没有改变主意么?”李清幽追问。 洛水苦笑:“桃花花神,已经死了。” 李清幽大为惊骇:“那此毒岂非无解?” 洛水点头,又问道:“你可知道她是怎么死的?” 李清幽摇头。 “三年前,二十名剑案中遇害。”洛水道,“那个杀害桃花花神的杀手死后,也化为了一滩脓水。” “这么说来,桃花花神,也是三十名剑之一?”李清幽惊讶道。 “没错,名剑殁红,危采薇。”洛水道,“她曾与那个抛弃她的男人育有一个女儿,想必你也认得。” “我认得?”李清幽有些哭笑不得道,“这怎么可能,我与危采薇素不相识,若非今日偶然提起……” 等等、等一等! 殁红……听上去好熟悉…… 并且危这个姓氏,不多见。 若她的父亲抛弃了她们母女,那她应该是随母姓。 李清幽从怀中掏出江湖风云册,熟稔地翻看至十大名剑一页。 第六名剑,殁红剑主危虞! “那么说来,追杀我的人,与三年前杀死危虞母亲的很可能是同一批人。”李清幽惊道,“可是,据说二十名剑案的受害者都是死在不夜天手下的,为何危采薇却……” “其实三年前的二十名剑案,疑点诸多,譬如海环山庄一案——其庄园几乎涵盖整座山,一个人怎么可能在一夜之间找齐并杀光整座庄园的人?即便能,又如何将几百具尸体一个个搬到一处地方再焚烧?不过是官府无能,将这些事情都推到一个人头上罢了。”洛水言语至此,不禁冷笑,“这样的大案,整整三年,泥牛入海,没有半点进展,简直可笑!” “原来如此……”李清幽说罢,小心翼翼地问道,“危采薇前辈,是不是你很重要的人?” “不错,”洛水大方地承认道,“她是当年在洛水边捡到我的人,她抚养我长大,教我医术、毒术,我一定要查出究竟是谁害的她、用她的毒术为非作歹。” “难怪你如此了解当年的二十名剑案,原来是这样。” “李清幽,看来是上天教我遇见你,”洛水展颜而笑,“若不是今天遇到你,我可能这辈子也没有这样的机会。” “什么机会?” 洛水衣袖中瞬时飞出三枚尾端连着丝线的银针,穿窗而出。 “证实我想法的机会。”洛水似笑非笑地将丝线绕手缠过几圈,往屋内猛然一扯,只见一个身着黑衣、面蒙黑巾的人“哇呀”一声破窗翻倒进来,趴在地上死鱼一般挣扎着。 “快,趁现在看他的后腰上,是不是有刺青!”洛水道。 周缃拔剑划开此人后背衣物,果然见他后腰左侧有一块巴掌大小的刺青,视之有几分像一尾奇形怪状的鱼。 眨眼间,那人的身体飞速干瘪下去,刺青也随之起褶变形,身上毛发与皮肉逐渐脱落剥离骨架,化为青黑腥重的血水,最后骨架散碎,“啪嚓”一声倒在那滩水中。 “果然……”洛水道,“魔宫的记号。” “魔宫?从来没听过这名号。”李清幽道。 “你当然没有听过,魔宫在多年前已经覆灭,我们这些年轻人,听说过魔宫的少之又少。”洛水道,“我也只是幼时听花神会中的人偶然间提起过几句,若不是那天从他口中得知,我也不甚了解……” “他?他是谁?” “江晚山。” —— 话音未落,窗外林海“沙沙”频响,似有鸟雀惊动扑飞夹杂其中。 “小心,他们绝不止一个人。”李清幽出言提醒道。 洛水将腰间软剑抽出,转头对周缃道:“阿缃,去后院牵了马,带李少侠先走。” “可是……去哪里?”周缃焦急道。 “上山!”洛水撂下一句,翻身出窗。 周缃使力扶起李清幽,不想他伤势太重,刚起身片刻便连带着周缃自己一同摔倒在地。 “阿缃……你不要管我,快去把洛水姑娘找回来,与她一同离开这里……他们要找的是我,你们走了,他们不会追……”李清幽艰难地喘息着,强撑手臂爬起来。 门外刀剑齐鸣,洛水与来人战作一处,一时铁器相击声不绝于耳。 “不行!洛水姐姐交代我做的事,我一定要做到!”周缃紧咬牙关,泫然欲泣,却死活不肯放开李清幽。 “阿缃,得罪了。”李清幽低声道。 周缃未及回首,只觉后颈一酸,眼前顿时迷蒙一片,头昏脑涨的,口中咒骂的语句一时堵在嗓子眼里,怎么也叫不出声。 李清幽撑起身子,只觉周身发冷,却也顾不得许多,快步往外走去。 “李清幽在何处?”黑衣来客以剑抵住洛水咽喉,声音低沉。 洛水冷笑,将手捂腹下伤口的血挥出,溅在那人眼里。 那人惊叫一声,恼怒道:“给我搜!” “洛水!” 一声断喝,两扇门板陡然飞出,将意欲上前的两个人掀飞出去。 一袭白衣,傲然立于众人眼前。 少年面如冠玉、神色淡漠,一柄样式寻常的剑握在手中。 鳐骨剑心,镇钉剑身,人皮剑鞘。 “是你!”那黑衣来客竟有些失声,不知是兴奋还是惊恐。 弋鳐微微摆动,仿佛真的是一尾水中游弋的鳐鱼。 黑衣来客深知先下手为强的道理,他想要先一步出手。 他将要出手了。 然而转念一想,他还是决定防御,又一想,还是躲避不失为上策。 可是并没有用。 无论他做什么都是徒劳的。 因为剑已出手。 风声! 狂烈的风声! 没有人能够摸清它的轨迹。 它似乎根本就没有被挥出,又似乎早已被挥出、快到似乎并不存在,又好似无处不在。 不过一个呼吸的空当,弋鳐便穿透了他的心口。 剑身刺透他的心脏,死死钉住。 这一剑,叫作“宿命”。 —— 江湖传闻称,青花魔女少时容颜绝世、武功高强,当朝皇帝还是皇子时,曾七下江南,青花魔女在一次下江南途中与其相识相知,被带入宫中,封为太子妃,暗地里统领一支杀手队伍,为其铲除异己,很快,太子的势力愈发薄弱,他趁机上位,被先皇立为太子。 先皇驾崩后,他登基为皇,随后以青花魔女的出身为由,废去青花魔女一切地位,另立皇后,甚至多次派人刺杀青花,不料青花武功高强,刺杀未果。是时江南大旱,青花魔女夜闯少州粮仓,私自开仓放粮,他借故降罪于青花魔女,欲将其杀害,不料被青花魔女从天牢逃脱,由此遭受通缉。 此后青花魔女断情绝欲,率领残部于越州西南深山开宗立派,自名“魔宫”,号称“五毒俱全,百无禁忌”,为非作歹,祸害一方,其势力最鼎盛时,曾力压九门三山,将整个江湖笼罩在魔宫阴影之下。 是时三十名剑皆露锋芒,正是实力最盛之时,又是侠肝义胆之辈,三十人在西南望风山上结为联盟,攻入魔宫,与魔宫众人交战数日,魔宫宫主青花魔女,与江湖第一名剑江晚山交手足一天一夜,最后死在江晚山剑下。 “魔宫残部并没有覆灭,在这十几年间,他们似乎还更加强悍了……”洛水强行稳住气息,艰难吐字道,“你的伤势不容乐观,恐怕不止是普通的伤,还触及你的内功、你所修炼的心法……运功反而致使丹田发寒,是为倒行逆施之举,这原本是、是有悖天道的不可能的事……” 李清幽在医馆内找到些伤药替她敷上,裹了伤处,与周缃一同将她抬上马车,周缃赶车,李清幽疲惫地靠在车内,听着洛水的讲述。 那些他从前当传说听的故事、那些白纸黑字流传的话本、那些经由无数说书人口口相传的逸闻,一时之间竟生动起来,当中那些惊世的名字,恍然变成一个个有血有肉的人,那样鲜艳、那样传奇。 “你是医师,该知道这时应当少说些话。”李清幽说道。 “正因我是医师,才忍不住多说。”洛水道,“若是我不幸死在路上,还有你记得,还有你替我完成这件事……” “你要活着。”李清幽制止她的言语,“万一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洛水笑着摇头。 “死不是什么都没有。” “遗忘才是。” 第29章 寒江落玉诀 九华 长天湛湛,一碧如洗,白石绿松,间中破岩而出,相映成趣。 道旁杏花嫩白,蕊中微微透红,犹笔尖沾染朱砂轻点入水,淡淡散在其中。 山门前站岗的九华派弟子陈珊远远见得一驾马车驶来,车前一抹亮眼的鹅黄,忙肘击身旁的季子安,“你看,是不是阿缃回来了?” 季子安循她手指方向望去,果见周缃打马前来,背过身去,放声道:“阿缃回来啦!” 这声音激越高昂,直入云霄。 周缃勒马止定,停在山门前,只觉眼皮子打架,还不等陈珊季子安二人上前迎接,便脑袋一沉,躺到车底下去了。 陈珊见来人确是周缃,欣喜之情溢于言表,不料还未及迎上去,周缃便一头栽倒在地,陈珊见状大惊,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揽了后腰扶起周缃,不住摇晃她的身子,“阿缃、阿缃!你怎么了!” 季子安快步上前,止住陈珊动作,顺便白她一眼,伸手将鼻息一探,松了口气道:“阿缃没事,只是睡着了。” 话音刚落,季子安眉头一皱,山根微耸,将指头抵在鼻下道:“好重的血腥味。” 陈珊背起周缃,闻季子安所言细嗅,“我也闻到了,可是阿缃身上并没受伤……”陈珊狐疑地望向帐内,又望了望季子安。 季子安掀起车帐,入眼竟是两个相互枕藉着的血人,惊得他连连后退。 不过细看之下,这两人身子尚有起伏,身上的血渍已然干涸,伤处的血也已止住,想来只是因为伤势导致的虚弱与疲倦。 “这不是洛水姑娘么?”陈珊惊呼道。 季子安定睛一看,二人中的那个女子果真是洛水,心中猛然一颤,当即上马,唤陈珊也将周缃抬上马车,抬手把缰绳一抖,驾马驶入山门。 —— “洛水姑娘只是受了些刀剑外伤,伤后不久便上过药,现并无大碍,把伤药与污衣换过,很快就能清醒过来。”穆霄朝陈珊点点头,示意这些他不便做的事交由陈珊处理。 “多谢穆师兄。”陈珊心领神会,谢过穆霄后,打了盆热水,往安置洛水的偏房去了。 季子安伸了个懒腰道:“师兄,既然没事,那我回去看大门了。” “坐下。”穆霄的语气不容置喙。 季子安心中纵有一万个不情愿,也还是乖乖坐下了,谁叫这满身药味的大师兄是师父最器重的弟子呢。穆霄整日泡在药堆里,也不见他练功,武功却高得吓人,上回有个无名小门派的家伙,仗着自己学了些不知哪里偷来的功法,闯入山门打伤了好几个师兄弟,最后竟堵住穆霄的去路,说要砸了九华的金字招牌,穆霄只一掌,便把那小子凌空拍飞,一时口吐鲜血、再起不能,等缓过神来,当即屁滚尿流地溜了。 “师兄,还有什么事么?”季子安与他关系还算不错,但也仅仅还算不错,该受的苦还得受,甚至隔三差五还要被穆霄拎出来加练,掌门之下,似乎就数穆霄地位最高,他又不敢无故忤逆这位大师兄,只得受着。 “洛水姑娘倒是没什么,可与她们同行的这位公子的伤,却不容乐观。”穆霄背着手,面对静躺在榻上的李清幽,眉头紧锁。 季子安与穆霄学过不少医术,按理说如果伤重,应该不难看出来,可观之此人除了身上有好些淤青与陈年旧痕之外,并无异样,只是脸色较常人苍白了些。 难道是内伤? 季子安试探性地看了看穆霄,穆霄似是知道他在想什么一般,颔首应允了他的动作。 季子安将李清幽扶起,在其身后盘腿打坐,运起功来,卷起衫袖,双掌抵其背板,试图以内息探查体内伤势。 刹那间,席天卷地的寒意自双掌间疾涌而来! “什么鬼!”季子安大骂一声,翻掌运气,丹田霎时间仿佛炼丹的炉鼎一般火热,继而一阵抽痛,内力如江河决堤般向那股寒意冲去,却毫无作用,他亲眼见着自己手臂上的汗毛一茬接一茬结起霜来,彻骨寒意直通心口,刺得他口吐白气,面容扭曲。 穆霄劈手拦断李清幽体内那股可怖的气息,季子安瞬时往后倒去,颤抖着抽动鼻子,“师……师兄,这这这……冷……冷啊……” 穆霄将他拉起身来,教一身霜寒在药炉前烤化了,这才作罢。 “师兄,此人究竟是什么来头?这内功简直太邪门了!”季子安打着哆嗦,心有余悸地问道。他不由得离李清幽的身体远了些,不敢再去回想方才那股强大到可怕的内力,生怕那霜寒一般的气息再一次攀上他双臂。 “这内功,根本是不可能存在的东西。”穆霄摇了摇头,“一定有别的办法……” “没有别的办法。”一个声音自偏房的方向传来,斩钉截铁,“不,不如说,根本没有办法,只有办法迫使其稳定下来,无法根治。” 穆霄循声望去,竟是洛水。 陈珊架着洛水走出,面露担忧之色,“洛水姑娘,你的伤还未痊愈,还是不要走动为好……” “寒江落玉诀。”洛水口中念出这五个字,穆霄的脸色瞬间阴沉下来。 —— “洛水姑娘,你说的这个‘寒江落玉诀’,是什么?”季子安不解地发问。 “让你师兄告诉你吧。”洛水被陈珊搀扶着坐下,两眼望着穆霄。 穆霄喃喃自语道:“不可能的……那只是传闻,根本没有人见过……” “可现在就在你眼前,不是么?你亲眼所见,还不能相信么?”洛水的语气逐渐加重,甚至于有些咄咄逼人。 穆霄神情复杂地望了洛水一眼,终究还是松了口:“寒江落玉诀,是三百多年前,苍山派开山祖师柳春风所创下的内功心法,早已经失传了。” 穆霄继续说道:“传说寒江落玉诀至阴至寒,虽是至强心法,非阳年阳月阳日阳时出生的纯阳之体而不可修炼,否则寒气入体,浸入四肢百骸,流于丹田筋脉,倒反天罡,致使修炼者失温而死。” “寒江落玉诀不是毒药,却比毒药更可怕,它固然至强至高,同时亦至清至寒,非常人所能驭,”洛水接下穆霄的话,“据江湖风云册所载:寒江落玉诀,性极寒,轻功形似清风寒雪之姿,引剑有龙吟破冰之势,运气如冰雪消融,易于贯通奇经八脉,非阳气盛极者不可修。以此推断,弃寒江落玉诀,就等于自废武功,自身阳气假以时日,也许能够恢复些许,可废去的武功,再也无法练成;若保有寒江落玉诀,一身武功自然能留住,只不过寒气也终生相伴,不知哪天便被耗尽一身元阳,至于死地。” “即便他不是纯阳之体,那也并非没救。”穆霄道,“先稳住再说。” 穆霄说罢,唤季子安去将浴房的桶拿来,又差陈珊出门召集了几人,统叫去烧水,吩咐烧好了水全带到药庐中来。 洛水摇头,“严重得多,依这程度推断,他从幼时便开始修炼寒江落玉诀,看他骨相大约是十八岁左右,推算是锦和九年前后生人,若生辰在七月十五前后,那更糟……你再看他的佩剑。” 穆霄拾起弋鳐,将其拔出鞘来,只见得寒光隐隐,端的是柄好剑,不过看制式用料都十分寻常,并非有多么特别。 不对、不对劲。 “这是……镇钉融铁!”穆霄大为震骇,本能地欲去取黄符验证一番。 “不用去取了,”洛水出言制止道,“我已试过,的确是镇钉融铁,不光如此,剑鞘是使的乱葬岗上生的槐木,暮气沉沉,同样是至阴至寒的材料。” 饶是医术精湛如穆霄,也频频摇头,苦笑道:“这分明是有人要他死。” “要他死,杀了便是,为何要这样大费周章地折磨他?”洛水分析道,“传说寒江落玉诀,就藏在柳春风的〈洗剑录〉中,在苍山屹立百年,只不过百年来无一人勘透。” 穆霄道:“若是他自己从〈洗剑录〉中看出端倪,加以修炼,仅仅十几年便有如此浑厚可怖的内力,单凭这悟性来说,他岂非……” 洛水唇角竟微微勾起,接了穆霄的话往下说道:“绝世天才、天才中的天才,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此世仅有,亦为独有。” 季子安脚底生风,片刻而归,将木桶置在当间,几人将李清幽抬入桶中,随后将陈珊与一众弟子带来的刚烧开的热水浇入桶中,屋内登时烟雾缭绕。 穆霄、季子安、陈珊三人以掌贴近木桶,一齐发功,将须臾之间便浮霜的滚水化开,再试图将周身内力逼入李清幽体内。 仅仅片刻,季子安与陈珊便体力不支,寒冷难耐累倒在地,穆霄额前也渗出细密的汗珠。 —— 冷,透骨的寒冷。 明明是夏天,怎会冷? 明明是大白天,怎么会冷? 李清幽紧捂住心脏,咽喉里冷冽如冰,口中呼出的寒气打在手背上,汗毛直立。 砰! 盛满水的木桶瞬时炸裂,水与木头的碎屑一时四处飞舞,李清幽躺倒在地,手掌按在胸口,犹如溺水的人被救起一般大口地呼吸着。 穆霄被震飞出去,连忙运起轻功稳住身形,抬眼见得李清幽已有动作,不禁面露喜色——看来的确不是没有作用。 “咳、咳……咳咳咳咳……”李清幽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几口鲜血吐出,又再次昏睡过去。 —— “却说苍龙、朱雀、玄武、白虎四人叛逃魔宫后,为掩人耳目,便分道扬镳—— 这苍龙身形魁梧、体格健硕,武功乃是四人当中最高,他一路北上,以一柄神刀破尽关外五山十二寨贼寇,从此开宗立派、扬名立万;玄武其人胸怀坦荡,好结交朋友,早在门中时便与苍龙交好,是个重情重义之人,唯恐魔宫旧部相残,他深知‘大隐隐于市’的道理,于是化身贩夫走卒,融入这熙熙市井,说不定就在诸位之中……” 说书人说至此处,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颔首呷一口热茗,朝人群中扫视一圈,惹得人面面相觑,似乎是想在人群中找出那位玄武的身影。 说书人朗声大笑:“哈哈哈哈……诸位,莫要找啦,人生不易,武林高手的辛苦,我们这些凡人哪能体会呢?他既肯退隐江湖、远离纷争,心甘情愿地过上与平头百姓一样的生活,其与你我何异呢?咱们市井小民,得饶人处且饶人,且让他安心过活罢。” 一番话说得听众是频频抚掌、连连称好,忽而抚尺一下,堂中俱静,只听得当中传出说书人悠悠言语: “那白虎是四大护法中最为凄惨的一人,他年纪最轻,体内被豢养有毒虫,这毒虫以人血为食,致其日夜受噬咬之苦,百般折磨……幸而得一红颜知己指点,以放血之法疗愈百毒之身,白虎每受虫噬之苦,红颜便伴他左右,温言相慰,二人两情相悦,结发为夫妻,奈何天不愿放过这对苦命人,发妻诞下一女后,被白虎残毒所伤致死,实乃可悲可叹; 朱雀身怀易容奇术,行踪最为诡秘,除却授其一身本领的师父外,从未有人得见其真面目,甚至不知他究竟是男是女,出逃之后便与其余三人断了联系,至今无人知晓他是死是活,有传言说他开宗立派,自称“千面老人”,开枝散叶,秘密收徒甚众,更有传言道魔宫护法原本就只有三人,这朱雀根本就是杜撰出来凑数的——江湖之事真真假假、假假真真,至于真相如何,还得请诸位看官自行判断。” 说书人抚尺一下,清了清嗓子,“欲知后事如何,且……” 还未及说罢,人群中便有人起哄道:“再说一段、再说一段!这哪够听呢!再说一段……” “嗨呀嗨呀,来日方长、来日方长嘛!”说书人连连拱手道。 听众们依旧是不依不饶,闹得说书人实在无可奈何,只得无奈一笑又坐回去,将抚尺一拍,道:“这样罢,咱再附赠一节:白衣青锋江湖现,寒江玉落起风云——说那苍山派开山祖师柳春风……” 第30章 九华 穆霄、洛水与季子安、陈珊四人在药斋对坐谈天。原本季子安和陈珊昨天擅离职守,今日该再守一日山门,不过陆眠声念及二人行善积德,救下洛水与李清幽二人,便命他们在药庐与穆霄打下手。 “洛水姑娘,你怎么能够断定,李清幽所修心法就是寒江落玉诀?”季子安不解地问道。 “洛水姐姐自幼遍览群书,诸门派武学心法了然于心,还曾保有沈燃灯亲手誊抄的〈洗剑录〉全篇,如今就保存在我们九华的藏书阁,难道不比你懂?”陈珊不放过任何一个奚落他的机会,逮着便阴阳怪气道。 季子安食指指着陈珊,不住晃动手腕道:“你这泼妇,我分明求知若渴,到你嘴里却成了好为人师,你真是好狠毒的心肠,这般诋毁我季某人!” 陈珊两手一摊:“我说什么了?不是被我说中,你跳什么脚,你这蠢材!” 穆霄咳嗽了两声,示意他们不要再丢人现眼。 “我只不过是根据自己的了解,和一些传闻推断出来的,也不敢笃定,只是说极有可能。”洛水尚有剑伤未愈,几声轻咳不自禁地从齿缝中漏出来,“咳……咳咳……我既希望是真,又怕它是真……若它并非寒江落玉诀,而是其它症结所致,假以时日,李少侠或许能够痊愈;若寒江落玉诀是真,李清幽恐怕撑不过今年……” 穆霄又补充道:“昨日我看过李清幽身上,发现那些淤青并不是近期的伤,而是旧伤,至少在几个月之前就已存留,并且在那个时候,他并没有得到妥善医治,否则过了几个月,伤痕不会又在近期显现出来——但是几个月以前,李清幽应该还在苍山山门之中,若是那时受了伤,不可能得不到医治。” “所以只有一种可能——也许别人根本看不出他受过伤!”季子安忽然顿悟似地大喊道。 陈珊瞬时捂住他的嘴,“你这大喇叭,小声点!” “子安声音是大了些,不过说得并没有错,”穆霄点了点头,“洛水告诉我,苍山内功当中有一门叫作‘清幽诀’,可以平心静气、活血散瘀,久练能活络经脉,进而使内外伤更易愈合,应该是有人知道他身怀寒江落玉诀,试图用清幽诀与之相抗,压制寒江落玉诀的寒性,替李清幽续命,不想却反倒压制了寒江落玉诀疗愈外伤的效果,清幽诀自身的活血散瘀也被寒江落玉诀所压制,得不到发挥,因而当时看似淤伤消却,实则只是被内力暂时压制住了,如今清幽诀失效,曾被隐去的伤也一并出现……不过我仍有一事不明。” 陈珊与季子安都伸长了耳朵听着,一个字也不敢落下。 “若是按你的说法,这寒江落玉诀,岂不是更适合女人修炼?女子天生寒体,应该能比男人更好驾驭此诀,实力也会更强。”穆霄望向洛水,若有所思地问道。 不想洛水一口否定:“女子本就属阴,若从幼时起修炼此诀,无有阳气护体,易于致使伤寒、肾虚等杂症,体弱多病,不出十二岁便会一命呜呼。即便侥幸活过十二岁,癸水又至,每月癸水来时,最为虚损,即便月事来得晚些,也不过略微延迟了死期,至多活不过十五岁。” “而男子十五六岁,正是阳气最盛之时,可以调和寒江落玉诀之寒毒,以达巅峰之境。”穆霄举一反三地说道。 “以李清幽的情况来看,的确是的。”洛水叹息道,“只可惜他自己也许并不知此事,否则也不至落到这个地步。” “李少侠醒了!”周缃破门而入,打断四人的谈话。 —— 周缃实实在在地睡了一整日,起了个大早,又恢复了往日的神采,一身鹅黄裙裾翩然覆身,仿佛一只羽翼丰满的雀儿,唧唧喳喳地穿行于山门中。 “你这几日便安心在我九华静养,千万莫再运功动武,知道么?”穆霄嘱咐道。 李清幽展颜而笑,笑颜间有些难为情,颔首施礼道:“这……多、多有叨扰,麻烦各位了。” “三山剑派皆是同道中人,李少侠你又救了阿缃与洛水姑娘,谈不上什么麻烦,我应该代掌门多谢你才是。”穆霄还礼道。 洛水见有穆霄与他客套,没再多礼,开门见山地问道:“李少侠,不知你还记不记得,这门心法是谁教给你的?” “实不相瞒,我在三年前曾因修炼轻功不慎跌落悬崖,失去了以前的大部分记忆,从前的事情,大多是靠着身边的人描述拼凑出来的,此事我并不知悉,也并没有人告诉过我……”李清幽碍于师父的颜面,并未将自己坠崖的真正缘由和盘托出,只将失忆一事告知。 洛水颔首,难掩些许失落。 穆霄也点了点头,招呼他睡下,与洛水退至门外,与洛水道:“你是不是在想别的事?” 洛水点头,示意穆霄换个地方再详谈。 屋内,陈珊热情地对李清幽说道:“李少侠,我叫陈珊,听说你是苍山派弟子,我想问问你们苍山是不是终年落雪啊?是不是特别好看啊?你们是不是天天在雪中舞剑?” “倒……倒也不是终年有雪,譬如现在夏天,就是没有雪的,刚开春雪也少,而且也不是天天下……”李清幽被她的过分热情吓了一跳,尴尬笑着回应道。 季子安一手臂拨开陈珊,“李少侠,你看这村妇,什么礼节都不懂,吓着你了吧?我跟你说,我就不会问这种傻问题,下雪哪儿不会下啊,九华也不是没有下过,真的是头发长见识短……我想问问,你们苍山是不是特别有钱?听说给新弟子打造佩剑的时候,都是去好几个铁匠铺轮番打的……” 陈珊比季子安矮一个头,又没有他力气大,被拦了个无处可逃,只得在身后狠狠地肘击他脊背撒气。 季子安被肘得吃痛趴倒在床沿上,两手抓着被褥,陈珊毫不客气地跨坐上他的脖颈,对李清幽道:“李少侠,我们九华派什么都好,只是你要特别小心那个杨玄侯,此人心肠狭隘,又一向看苍山、天山两派弟子不过眼,在外头没少惹是生非,若是被他知道你是苍山弟子,恐怕要对你出言不逊、恶语相向,动手也说不准,还是躲着这疯子些为好。” 季子安狠狠捶床,打断她的话,“那个杂碎,你不要再提了!提起他我就来气,昨日我去浴房找木桶,恰好遇到他,他被穆师兄使唤去打热水,便在那到处打听,我只是说了一句‘师兄让你做的事,你做就是了’,这厮便要打我,实在是不可理喻,真不知掌门怎么会要他这种人!” 陈珊闻言,猛拍季子安脑袋,骂道:“你这软脚虾,还是不是男人,你怎么不敢与他碰一碰呢?” 季子安不服道:“你说得轻巧!又不是你跟他打,若我有阿缃那般武功,我早教训他了!” “哦?阿缃的武功竟这样厉害么?”李清幽闻言顿时来了兴趣。 “当然!”陈珊兴奋地接过话来,“阿缃是我们九华七姝之一,武功比这软脚虾好多了!” “‘九华七姝’?这我倒是略有耳闻,不知道是哪七位?”李清幽问道。 季子安接话道:“支离绛、谢缇、周缃、蓝碧珠、宁青青、明蔚、应紫衿,个个都是文武双全、品行兼优……” “得了得了,你这软脚虾,别的不行,记美女倒是记得牢靠。”陈珊揶揄道。 季子安一怒之下站起身来,骑在他脖子上的陈珊一时失去平衡,从床沿滚落在地,张口便骂,季子安亦不遑多让,伸手挠她痒,闹得陈珊难以自禁地大笑,抬腿狠踹他小腹,二人闹作一团,惹得李清幽忍俊不禁。 —— 九华山背。 此处密林背荫,流水潺潺,并不觉炎热,只不过九华弟子大多还未完成一天课业,不得空到这处来乘凉避暑。 “我有一个想法。”洛水与穆霄异口同声道。 二人相视一笑,洛水先开口道:“你说吧。” 穆霄摇头:“你先说。” “假使李清幽并没有那样的天资,那么苍山内部,就有其他能看懂〈洗剑录〉的人。”洛水没有再多推脱,“他既能参透〈洗剑录〉,为什么自己不练这门举世无双的内功,却让李清幽修炼?” “因为他不能?或者,他在〈洗剑录〉中窥见了寒江落玉诀的弊端,是想让李清幽试一试?又或者他能看懂,却碍于什么原因,自己无法修炼?”穆霄一连抛出许多个想法,旋即望向洛水,“你有答案了?” “现在还没有,不过我隐隐觉得,此事似乎大有文章。”洛水轻摇头,“魔宫要杀李清幽,恐怕也同此事有关。” 忽然一声炸雷,方才一碧如洗的天陡然阴云密布,风声大作。 “大雨要来了。”穆霄说道。 —— 季子安与陈珊刚离开不久,李清幽刚想出门走走,天就阴了下来。 李清幽在床上躺了太久,实在想活动活动,见墙根恰巧靠着一把不小的油纸伞,便擎伞出了去。 李清幽一面走一面在心中默叹,九华景色着实不错,与苍山不是一种风味,同金陵之景亦有别,雨珠之下,目之所及一片翠色,清明娴静,教人心旷神怡。 狭窄的青石台阶上,忽地一人快步而下,不慎与李清幽撞在一处,李清幽下意识“抱歉”一声,便侧身闪至一旁,欲继续前行,那人却将身在前,不予让步。 “朋友,借过。”李清幽略表歉意地一笑道。 未曾想,那人仍是无动于衷。 李清幽抬眼看去,只见一条汉子拦在身前,与自己差不多高,却是一副豹头环眼、鹰睃狼顾之相,腰挂一柄剑,着一身无袖练功服,臂膀暴起的青筋几乎有小指粗细。 “你就是那个苍山来的小子?”来人轻蔑的语气让李清幽几乎瞬间就明白了他是谁。 “杨玄侯杨少侠是么?”李清幽说道,“久仰大名。” “哦?小子,你认得我?难不成我杨玄侯的名号,都传到苍山去了?”杨玄侯放声大笑,声音犹如虎啸狼嚎。 “阁下找我可是有什么事么?”李清幽无心与他闲话,“是若无事,还请不要挡住我的去路。” “老子就挡了,怎么!”杨玄侯不屑地从鼻下呼出一口气,几乎喷在李清幽脸上。 雨下得愈发狂了。 李清幽沉默不语,一手握拳,握得指节发白。他凝视着杨玄侯的眼,往后退去,一阶接着一阶。 突然,杨玄侯猛地抬脚一踹,李清幽手握纸伞,躲闪不及,被他当胸一脚踢落阶下,整个后背沁入积水,冷意瞬时透过衣衫,直通脊背。 李清幽爬起身来,拾起纸伞,不理睬他的挑衅,转身往身后打算原路返回。 “怎么,苍山来的小子,不敢与我较量一番么?”杨玄侯高声道,“九华派的剑,才是三山之首!” “你说是便是吧。”李清幽回了一句,转身走去。 杨玄侯竟猛然拔剑向他后背袭来! 李清幽卷起伞,往旁一拨,将他的剑拨开。如此刚猛地一招突袭,就这么被他轻易化解,杨玄侯面上登时就挂不住了,怒吼一声,又提剑杀将过来。 “我受了伤不能运功,无心与你较量,不要再打下去了!”李清幽警告道。 不想杨玄侯一听他受伤不能够运功,竟然更加起劲,一连数招挥出,李清幽堪堪以纸伞化解,剑又突进上前,躲闪不及,最终被他一招划开衣物,右臂登时一条晃眼的血痕。 鲜红的血液滴在积水中,竟凝成一团血块,血块周遭的水,也似长出枝杈一般变白凝结。 李清幽见了血,冷笑一声,闪身一拳轰在杨玄侯小腹,速度之快,令杨玄侯始料未及。 他只感觉到疼痛,席天卷地的疼痛。 杨玄侯挣扎着站起身,旋即惊恐地发觉,狂雨将李清幽浑身浇透,却好似并未影响他的行动,反倒愈发迅疾。 脚下的积水还未起涟漪,李清幽已至他身前。 又是一拳! 这一拳仿佛千斤巨石当胸炸开,将杨玄侯炸得七荤八素,拖着水痕飞出去,直接被打到最上面一层石阶去了。 第31章 知己 雨落。 洛水与穆霄相对而立,雨透过密集的树叶坠在领子里,突然的凉意激得人打颤。 “或许李清幽,正是我要找的那个人。”洛水迎着雨走出密林外,一字一句,斩钉截铁。 “江晚山拒绝了你?”穆霄心中一惊,问道。 穆霄眼中有关心、有忧惧、有秋波四起,可惜她看不见。 也许她不是看不见,而是有意避过那些炽热的神光。 “江晚山认为是他找到了我,其实是我要找他。”洛水微微摇头道,“可惜他身中心火血枝,他已明白自己时日无多,无心理会江湖事……他如今啊,只想着和他的酒儿娘去看春花秋月、万水千山……” “可你也不能说他是错的,”穆霄道,“是我们请不动他。” “是啊,”洛水无奈地笑笑,“他是天下第一人,什么风景没见过、什么荣华富贵没享受过,他一辈子过过了寻常人几辈子的生活,如今大限将至,只想陪着自己喜欢的女人浪迹天涯,不愿再理会江湖事,他什么都不缺、什么都拥有过,这样一个人,该拿什么去令他为你卖命?” 总是有人爱说: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可不在江湖呢?难道不在江湖,便能由得了自己么? 曾入江湖者,哪一个不在樊笼之中? “所以就要让李清幽做你复仇的傀儡吗?”穆霄眉心紧锁。 “这不单止是复仇,”洛水两眼望着穆霄道,“魔宫卷土重来已成定局,三十名剑去了二十个,如今的江湖,还有几人能与之抗衡?我们还不知魔宫有什么动作,恐怕届时又是一场腥风血雨。” 穆霄难以置信道:“可让一个十几岁的少年去对付魔宫,这公平吗?况且他身上寒江落玉诀造成的伤还未愈,你教他去与那些吃人不吐骨头的恶鬼交手,何异于要他的命!” “这就是他的命!寒江落玉诀是无解的!”洛水不顾形象撕心裂肺地叫喊道,“这就是他的宿命!如今连清幽诀也压制不住他体内寒气,与其这样痛苦地死去,不如让他做些事情!” 穆霄身躯一震:“你说的都是真的?这东西真的无解?难道不是我们尚未找到解法……你……你居然利用……” 洛水惨笑道:“穆霄,这又不是毒药,怎么会有解呢?说不定三百多年前,柳春风也是这样死的。” 穆霄失魂落魄地退去几步,似乎有什么梗在咽喉之中,无法舒缓、不能吞吐。 一个将死之人,洛水居然还要利用他最后的价值,去同魔宫拼死一搏。 是什么让你变成了如今这般样子?穆霄没来由地想要追问。 是什么能让一个人动用一切手段、不计一切后果、不惜一切代价,近乎自戕地要杀死另一个人? 是仇恨。 仇恨无法被收买、无法被动摇。 她变了吗? 倒不如说,她从一开始就是这样。 如果说变化,那么在危采薇惨死的那个夜晚,她就已经彻底地变了。 从一个涉世未深的少女,变成了一个处心积虑、步步为营的当局者——即便没有李清幽,她也会想方设法地找到别人,找到可利用的复仇的工具。 “我不会骗他,我会把一切都告诉他,也会争取得到他的帮助。”洛水松了口气,似乎是有些动摇。 “要不要我同你们一起……”穆霄艰涩地开口。他原本想说,要不要我同你们一起下山、一起调查魔宫的线索、一起亲手毁掉那个非人之地……他不能苟同洛水的做法,却又本能地想要帮助她。 他有太多的牵挂和太多的责任。 “不了。”洛水头也不回,“九华才是你的去处。” 一滴水从她脸上跌坠,和漫天雨线没什么分别一样掉落在地,点在积水中,晕开一道涟漪。 未几,那涟漪又被其余坠落的雨打碎。 —— 李清幽自林中返回,半道上撞见季子安,便遭他架住,说是见李清幽浑身湿透,容易致使病情加重,须用顶滚顶烫的水好好洗一盆澡,才能祛除湿气,保身体无恙。李清幽经不住他这般热情,便应了下来,舒舒服服地洗了个澡。 “怎么,见你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难道是碰见杨玄侯那小子了?难道是他对你动手……”季子安关切问道。 “没有。”李清幽只是笑笑,摇了摇头。他脑海中浮现出杨玄侯被揍得面容扭曲、四脚朝天躺在地上的模样,这是唯一一次,他在爆发出那股似乎不属于自己的强大内力时保有了意识。 李清幽穿了一身季子安的旧衣,回得房来,洛水已在屋内候着。 “李清幽,我有话同你说。”洛水眉眼低垂,轻声说道,似乎下定了极大的决心。 “你想说,我没有几年可活了,对不对?”李清幽波澜不惊,将伞撑开,置在屋檐下。 洛水猛地抬起头,惊异地望向他。 “忘了告诉你,我的轻功很好,听力也不错。”李清幽淡然笑道,“我只是刚巧路过,并非有意要听你与穆霄的谈话。” 李清幽撸起袖管,展露出右臂的剑伤,“我现在,甚至连疼痛也没有感觉了。” “对不起……”洛水轻微摇晃着脑袋,掩口失声。 “我只想知道,我还能活多久。”李清幽问道。 “若是完全不动用武功,能活十年左右。”洛水抹了把脸,将脸偏至一侧。 “你知道对我来说,这不可能。”李清幽微笑道,“最坏的结果呢?” “两年。” —— “那些是什么人?”男人轻声问道。他的声音原本就低沉,低声说话更是让人难以听清。 几条鲜血浸染的尸体从一间富丽堂皇的宅子里被抬出来。 “死人。”张三的耳尖动了动,话语里没有一丝波澜地说道,“大家主鞭死的奴仆。” “大家主是谁?” “齐风。” “空群马场的主人。” “不错。” “为何鞭打这些下人?” “他伤心。” “伤心?” “不错。” “为什么?” “他的大儿子死了,死在一柄碧青色的剑下。”张三转过头,神情冰冷地看着他。 说是看,也不知他是不是真的看,他那白得竟颇感浑浊的眸子紧盯一处,让人极不自在,像是一个冰冷无情的索命的鬼。 “你知道我是谁。”男人说。 “我当然知道,否则你便没机会站在这里说话。”张三说道。 “为什么要让我活着?”男人问。 “你有太多问题,一个用剑的人不该有这么多问题。”他说完,便不再说话。 一阵沉闷的大雨落下。 张三的头发很白,白得凄凉,白得病态。 像他这样的人,一定没有什么亲近的人。 他像一块冰冷的石头,不悲不喜地打量着天地间的一切。 这副模样总让人觉得他有无数故事可讲。可他嘴皮子隐隐动一动,都以为是大风刮得他唇齿打架。 冷冽的风卷走了一字一句,卷走了他的悲喜。 张三着实算不上善于言语,二人慢慢地、深一脚浅一脚地从屋外往回走。 明明没有说一句话,却好像有说不完的话。 “十日后,他会在山顶等你。”张三忽然说。 边镇往西八十七里有一座山,叫棋山,山道险峻,高耸入云,山顶积雪终年不化,被北境七族视为圣洁之地。 他自称认得白忘尘,那日男人昏倒,正是白忘尘救了他,和他的女人。 而白忘尘想要的唯一报答,就是再次与他交手。 哪怕结果是死。 “我不会去。” “他很少有想见的人。”张三用鹰一般的眸子望向男人,“他很想再见一见你、很想见一见你的绝技,‘月雨舟’。” “你也许是当今还活着的唯一一个懂得他的人。”张三说。 “我知道。”男人说道。 “只是这样不够公平。”他紧接着又说道。 一阵沉默。 “他没有多少年好活了。”张三平淡的声音搅动沉默。 “正是这样才不公平,”男人摇头,平静地说,“胜之不武,胜了又有什么意思?” “你怎敢笃定你会赢?”张三的语气依旧波澜不惊,“传闻你俩不相伯仲,连沈燃灯都无法断言谁的剑更厉害。” “他无欲无求,已臻‘无剑’境界,所以一定会败。”男人叹了口气说道。 “无欲无求,反而会败?” “无欲无求,何谓之胜?” —— 入夜。 他是白忘尘的座上宾,自然也成了空群马场大家主的座上宾。 马场现任大家主齐风是条响当当的硬汉,一身硬功夫,刀法奇快,号称“铁风”,坐拥北境第一马场,掌握着马的供求命脉,黑白两道都不敢不给他几分面子,威望极高。 他能忍气吞声,同杀死他儿子的人并席而坐?白忘尘的面子还没有大到这个地步。 男人不是傻子,他聪明得很。 他根本没睡,因为他知道有人迫不及待想要他永远地入睡。 一股浓烟从纸窗透入,闯入床帏,男人冷笑一声,屏息不动。 约摸一刻钟后,浓烟渐散去,两个蒙脸的人轻手轻脚摸进来。 “他昏了么?” “看样子是的。” “现在动手?” “动手吧。” 二人犹犹豫豫地在床边走了十四个来回,还是没有动手。 “为什么不动手?” “他是好人。” “你管他是什么人。” “我只想活着,从没想过要谁死。” “你活着,他就得死。” “我不想要钱了。” “我看你也不想要命了。” “难道没有别的什么办法?” “我不清楚你有没有,我是没有。” “唉。”其中一个人叹了口气。 “唉。”另外一个人也叹了口气。 男人听出来其中一个声音正是那日的捕快。 镇子上的一切都在空群马场掌控之下。 在齐风的掌控下。 空群马场是笼罩在边镇上的一片阴云。 这镇子很不错,镇上的人都很不错,他也一度误以为这边陲小镇是能够栖身的世外桃源。 世上并没有真的世外桃源。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若不在江湖,就能由得了自己么? “齐风教你来杀我?”他对着那捕快问道。 那人先是一惊,和另一人对视一眼,又看看床上半躺着的男人,大气不敢出。 “看来他很信任你,什么事都要你做。”他唇角一弯,轻笑着说道。 “这样罢,桌上我盘缠中有一锭黄金,不如你们拿走它,就此告别这个是非之地,无忧无虑地过一世。” 那人犹豫片刻,还是伸手去掏桌上那个布包里的东西。 果真是一锭金子。 咬了一口,的确是真金。 “要是我不选这锭金子呢?”捕快忐忑地问道。 “我只说你可以拿走它,没说你有得选。”轻轻的笑声戛然而止。 二人在黑暗中面面相觑,未几,夺路而逃。 一盏扑闪的油灯又亮起。 “咳、咳……” “咳、咳……咳咳咳……” 他苍白的脸涨得通红,褪去衣衫,铜镜中只见得浑身血红,瞬时气血上涌,几口血吐在地上,竟冒起丝丝白气。 他的心脏一阵绞痛,紧接着是胃,一阵翻腾,然后是肝、脾……五脏六腑都烧起来,剧烈的疼痛贯穿全身。他踉跄闯出房门,犹如新剑淬火,“嗤”地一声,躺倒在地上,周遭白气四散。 心火血枝。 心火血枝发作时周身滚烫,一日重过一日,最后直至血液沸腾、爆体而亡,无药可医、无计可解,一旦种下,便终生受其折磨,直至死去。 并且心火血枝最怕烟熏火燎,原本还能勉强压制住的毒性,经方才的烟气一熏一引,顷刻迸发。 他反复点捻几道穴位,逼出鲜红浓稠的血,血淌到地上,变成一滩暗红的水。他穿上衣衫起身欲走,却被一旁闪身出来的张三拦下。 “你不能再发功,”张三摇头道,“否则你的喉咙不出两个时辰就要坏掉,心火血枝深入脏器,继而侵入四肢百骸,以后的日子会很难过。” “来不及。”他握剑,薄唇堪堪往上挑起些,又猛地咳嗽了两声,断了他的笑。鲜红的血坠地,烫起丝丝白烟,“……像我这种人,哪来的以后呢?” “走!”张三不接话,只扶住他,一手架在他腋下,健步如飞,瞬息之间竟走出几十里,蓦地回看,百余骑燃炬奔袭,蹄铁下尘泥飞扬,紧追不舍。 —— 马蹄狂响。 蹄铁擂鼓般踏击地面,接连不断响动,犹如无数鸣冤的魂灵。 刀出鞘入鞘、破风削风,马背上的汉子低声喘着粗气或震声呐喊。 “咳、咳……也太看得起我了吧,”剧烈地咳嗽让他几乎站不稳,却仍要笑他几声,“哈哈哈……” 他其实是喜欢笑的。 他笑起来极好看。他的眉是羽玉青眉,他的眼睛是丹凤明睛、瞳仁是藏海深瞳,眼底春蚕安卧,唇叶细若风裁柳,一笑薄唇微抿,卧蚕上侵,一弯月牙漫在眼底,眼中秋凉拂过水面上星星点点,搅碎了,匿在睫下,似有若无,隐隐知是笑意。 “江湖传言江晚山狡猾得很,总是为自己留有后路。”张三道。 “可惜今日他没能算到。”男人自嘲道。 他就是江晚山。 他那柄碧青色的、剑身有丝丝雨线般的纹路的“踏雨”剑,与白忘尘的“无尘”并称“青白”。 强如江晚山,也是会死的。 人都是会死的。 他会死,但不至死在此地,也不是死于此时此刻。 张三的轻功十分卓绝,可还不足以同几十上百匹千里骏马较个高低。 马的嘶鸣激越入云。 “你究竟是谁?”江晚山望着他。 有些问题在你脱口问出的那一刻,心里就已有答案。 张三撕去伪装,露出他面具底下那张苍老丑陋的脸。 他从鞘中拔出一柄通体洁白的剑,却并不握在手里,而转身丢在一旁,赤手空拳迎着疾驰而来的群马走去,忽地止步,回头看一眼瘫在地上神情痛苦不堪的男人。 然后纵身一跃,飞入马阵中。 他手中分明没有剑,可却像一柄胜雪白剑围绕周身,如梨花飞舞。 江晚山躺倒在地,无声息地笑。 一阵烈风吹过,吹得人睁不开眼睛。 他究竟是谁? 他是一个形容枯槁,却又熠熠生辉的人。 一个看上去与瞎了眼的老头无异的人。 一个忘记了世间一切情和欲的人。 白忘尘 白忘尘实在病得太重,以至于看上去和一个老头子没什么两样。 他有夜盲,在黑夜里,他什么也看不见,他眼里的世界是一片朦胧的月光。 可他真的需要看见吗? 人的言语、风的流动、真气的移涌、兵刃的挥舞……都是他的眼睛。 剑不在他的手上。 一切都在他的眼里。 他身上没有一件武器。 因为这世上已没有能配得上他的武器。 或者说,他本身就已成为一件世间卓绝的武器。 他随手捡起一根树枝,就能刺穿人的咽喉;随手掬起一捧水挥出去,就能划开人的皮肉。 早已没有任何剑能配得上他的手。 或者这样说——他的手,就是世间最锋锐、最无上的剑。 他手上明明什么都没有,可是挡在他面前的人却一个接一个捂着脖颈间喷涌而出的鲜血倒下。 他手上分明没有剑。 可剑好像就在他手上。 又好像无处不在。 白忘尘脸上没有表情,抬手间便杀死十几人,进而扼住一人颈项,只见得稍一使力,便身首分离,随后便疯狂屠戮齐风的人马。七八个骑着马的大汉根本近不了他身,早在几丈开外便人仰马翻……近了身,他一拳便击碎马颅,那马瞬间瘫软在地,人也随之摔落下来。 几队人马汇集,都不敢上前,只教人将他团团围困住,不想他手掌一划,面前数骑连人带马拦腰断成两截,血、脏器泼洒在地上,宛如一幅腥红残忍的画。 “白忘尘!你竟敢出尔反尔!”齐风一柄大刀直指白忘尘,气急败坏地怒吼道。 “我只答应把江晚山带到你面前,并没有答应帮你杀了他。”白忘尘的言语没有起伏,只有冰冷的叙述,“人已带到,你们的恩怨,我不管。” 第32章 惊世一剑 “燕飞翎竟然想和你这样的东西永结盟好,真是昏了头!”齐风冷笑道。 “这话似乎该由我来说吧?”江晚山抹了一把嘴角,站起身来,亦笑道,“宋筠居然想要和你这样的人结盟,互通有无,简直是痴人说梦!你身居高位,却纵容自己的儿子行凶,劫道杀人、掳掠妇女……不过你们北境七族向来就是这副模样,你的夫人当年不也正是被你拐来的吗?茹毛饮血、教化未开,也配自诩为人?” “你找死!?”齐风大怒。 “是你在找死!”江晚山厉声道,“你以为是你捉住了我?你以为我要走,凭你也拦得住?”他的手握在剑柄上,没有人知道,哪一个瞬间这柄剑会出鞘。 齐风猛然一怔,山一般魁梧的汉子,竟只立在江晚山跟前,怒目而视,不敢逾越半步。 他怕了。 白忘尘方才展现出的实力对齐风而言,已是天堑。这足以称得上恐怖的实力,在天底下所有剑客当中,却只是个第二名。 第一名剑,江晚山。 这几个轻飘飘的字重重压在齐风高傲的头颅上,压得他喘不过气。 “好、好好好……”齐风怒极反笑,调转马头,策马而去。 “他不会这样轻易地放过你。”白忘尘道。 “我知道。”江晚山道,“你也不会。” —— 白忘尘将他带到山上的一处旧屋,这屋子置在棋山上,山高路险,积雪终年不化,算是个易守难攻的地界。 “这是哪里?”江晚山问道。 “我以前住的地方。”白忘尘淡漠回答,“容姝死后,我就没在这里住过。” “容姝?” “我从前的妻子。” 江晚山推门而入,屋内当间有一盆已熄灭的炭火,炭灰像雪一样白。她正躺在榻上,身覆一张毛毡,伤处已包扎妥当。 “晚山,怎么了?”她认得他的脚步。 “没事。” 怎么会没事呢。 她听见身后的马蹄声,听见刀兵相击,听见震天的喊杀……她昏了过去,迷蒙中断断续续听见他的声音。 现在这一切都不见了,然而这些不见,并不代表就是安全的。 “我说过,我是天下第一的剑客,一定保你性命无虞。”他笑了笑道。 “老大不小的人了,还说这些昏话。”她知道他轻松时才会这样开玩笑,用指头轻点他的额头,也笑起来。 “怎么?”他忽然不说话,惹得她心头一紧,连忙问道。 “你应该多笑一笑。” 她闻言“扑哧”笑了出声,未几,那雀儿低鸣一般的轻笑,却被一阵毫无章法的咳嗽扰乱。 “晚山,我有些倦了。”她有意掩饰自己的病情,然而他心如明镜,怎会不知。 她抚摸他的脖颈,感受他说话时的颤动。 “好,你先歇着。”他没有多说什么。他怕再多说半句,就暴露自己喉间的哽咽。 他转身出了屋,白忘尘在门口等着他。 “她身子太弱,原本就活不了多少日子,不该带她走这样远的路。”白忘尘凝视着他。 “我答应过的,”江晚山道,“我答应过她,要带她去看春花秋月、万水千山……” 一阵剧烈的咳嗽中断他们的对话。 —— 第三日 齐风死了。 没有人知道他是怎么死的。 前一夜他召集了许多人,厉兵秣马,预备杀上棋山去。 今日他就死了。 空群马场是北境七族最大的马场,掌握着整个北境的命脉,齐风并无实权,他的地位却能比肩北境王燕飞翎,其势力可见一斑。 齐风就这么死了。 空群马场主人这样死去,实在潦草,像是一出好戏该到了结局的时候,那演戏的人却忽而罢演,锣儿、笛子、钹儿、胡琴一齐乱响,台上喽啰草草拼凑了几句,便结束了。 可死亡不会等人。 死亡就是这样突如其来,就是这样不可预见,就是这样草草收场。 纵使再多意难平,也是结束了,不会再有第二次死亡。 至于是哪个人杀的,所有人都心知肚明,但没有一个人提起为他报仇。 —— 第五日 空群马场大乱,齐风手底下的人都不大安分,谁都想坐上齐风的位子,冲突犹如焰火爆燃,顷刻蔓延整座马场。 江晚山在她枕边讲述过一个又一个故事,从他年少成名,讲到繁花满枝大胜江湖名剑;讲到深入魔宫与诸多穷凶极恶之徒一连交手两天两夜,打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讲到白忘尘的忘我之境;讲到他的佩剑,他的踏雨,他那双柔嫩无茧的女人般的手…… 他没有把心火血枝的事告诉她。 她听得时而惊心动魄,时而低眉轻笑,时而眉头紧皱,时而偎在他怀中沉沉睡去。 —— 第七日 酒儿的气息一天天弱下去。 她已经不起舟车劳顿,却固执地说:“我想看雪。” 江晚山拗不过她,便替她披上毛毡大氅,随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出屋去。 她奇迹般地与他走到了山顶,风雪拂面,并不冷冽,反而温暖得喜人。 只一瞬,自有生以来数十年的记忆涌入脑海,仿佛抬眸可视,那些杂乱无章的片段,无一例外填满了一个模糊的雪白身影,她看不清那人眉眼,却清楚地知道他是谁。 “酒儿、酒儿……”他伸手接住她摇摇欲坠的身躯,将她枯瘦的身躯拥入怀中。 “晚山,你已带我见过春花秋月、万水千山。”她将掌心贴在他一侧脸颊,最后一次感受他的温暖,“今后去见你自己的风景吧。” 雪无声地飘落。 他在雪中坐了许久,一直到身上落满白雪。 天地间只余一抹落寞的石青。 —— 十日为期 第十日。 苍鹰飞过天穹,炽烈地鸣叫。 猛禽的孤鸣激越入云,仿佛雄心壮志的少年发的宏愿,要消融无边无际的雪。 棋山山顶,一队浩浩荡荡的白衣人驻足。 为首的是一名妇人,眉目有七分清婉、三分忧郁,身段婀娜却并不妩媚,反倒像在身上刻着几分不易近人。这妇人身着白衣白靴,白笠白纱,腰佩白剑白鞘,身旁跟着一个男娃娃。男孩约摸只有几岁,也是一身白打扮,似乎因为走了很长的路,身子有些踉跄。 白衣妇人忽然驻足,回身半蹲在男孩面前,摸了摸男孩冻得通红的脸颊。 她笑了笑。 “走。” 男孩紧拽着她的衣角。 “去吧。”她说。 男孩抬头看着她,眼里亮晶晶的。她摸摸男孩的头,拭了拭男孩的眼角。若不把眼泪拭去,很快会冻在眼里,刺伤眼睛。 男孩不住地揉眼。 她身后的人群中已有些断断续续的饮泣。她扯开男孩的手。男孩欲再抓上去,她起身,一掌拍开他冻得红肿的双手。 男孩最终哭了。哭得撕心裂肺。 “带他走。”她余光瞥一眼男孩,故作冷淡地说道。 齐风死了,马场群龙无首,那些不安分的人的野心暴露无遗。空群马场自齐风死去起便没平静过,浑是刀光剑影、喊打喊杀,混战数日。 最后是这些白衣人终结了混乱。 这些持白剑的人不是马场一派,使的是江南流派的繁花剑法,华丽至极。 一个白衣人走出来,不顾男孩的挣扎,抓着他的小臂,使了个巧劲将其扔在马背上,往无边雪幕里走去。 雪很快将他们的踪迹隐匿。 这队人马立在棋山绝巅,立在狂烈的雪中。 一点石青闯入众人视线,如白绢中一滴浓墨般惹眼。 有这么一种人,永远是花海中的香栀、群鸡中的白鹤、云霓中的烈阳。 天才是耀眼的。 无论有多少人,你在人群中一眼望见的,始终是最拔尖的那个。 一人,一剑。 男人被这群白衣人所阻,他也很清楚这群人不会退让,只得下马。他剧烈地咳嗽,腥重的血泼洒在雪地上,烫起一缕缕烟气。他一手按在剑上,一手捂在胸口。 所有白衣人齐拔剑。 他只盯着那女人的手。 女人也拔剑。女人微仰着头,睫羽颤动,纤白细腻的手握着一柄粗重的剑,并不怎么相衬。 那男人走到她面前,缓缓开口。 没有任何声音。 他的嗓子已坏得很厉害,漫天雪舞中,他的声音早被揉碎。女人听不见他说的什么。她只有恐惧,无边的恐惧。 所有白衣人先是静止不动了好一阵,很快他们的脖颈都渗出一条血痕。 当男人走到女人面前,说出那句根本听不出是什么话的话时,他们无一例外直挺挺地倒下去。 一大片雪地变成醒目的红。 没有人看清他的剑是怎样出的手。 甚至不知道他究竟有没有出手。 只有真正见过的人,才能体会那种恐惧。 “为什么……为什么不杀我?”女人控制不住地饮泣,如同一个痨病人。她跪倒在地,喉间似乎不断地有泪反上来,而当真正到了嘴边的时候,又是虚无。 雪落了满脸。 因为你是无辜的。 因为你被齐风拐到这里被迫同他成亲,被迫与他生了两个孩子,他死后,你还要被迫为他守灵。 如今你完全自由了,却甘愿为他而死,你本应恨他入骨,却爱上了他。 他心里这么想着,却无法说出口。 他一言不发,径直向山上走去。 他孤独地走着,仿佛天地间只剩他一人。 那一抹雪白的身影现于山巅。 刹那,披在山间的雪幕分崩离析,声浪滔天。 白忘尘闭上眼,苍白的头发在烈风中起舞。 江晚山扯下衣裳一段布条,蒙上自己的眼睛。他的手按在剑柄上,没有说什么。 他大抵也知道自己说不出话。 两个人试探着靠近彼此。在手与手相触的一刻,又惊弓之兽般飞身出去。 两柄剑不知何时已经出鞘。 一瞬间,仿佛往前数万年间所诞生的一切,尽数哀嚎着、惨叫着消散。 雪是燃着的、风是藏刀的、地是铺满了霜冻了千万年的枯骨的。 眼中皆无 万物皆无 天地间只剩下剑与剑的相击。 任何言语也无法叙述、穷尽世间丹青也无法描摹。 什么是月?什么是雨?什么是舟? 是婵娟、是水、是船。 是,而又不是。这些释义不过是把这些字眼用另一些字眼表达出来,仍然不是月、不是雨、不是舟。 它们只不过是一种感觉,无论什么,都只是人的感觉,和别的无关,仅仅是人的所见所闻所感。 人只知道剑相击、人相杀,不知道月和雨和舟如何。 月亮和雨水和船打架?抑或月亮和雨和舟纠缠?只有人会这么想。 人很愚蠢,只能看见自己。 人总是认为这世间就该有一个什么准则,万事万物都谨遵其道。 没有。 即便有,也绝非人所定义。 人最大的错误就在于太过自我,高高在上地审视着一切,以自我的标准判别世间万物。 所以人认为没有了感情、没有了牵挂,就能够专于一物,就能够登峰造极。 也对,但并非全对——假使一个人一切都没有,连没有也没有,那岂非又变成了有? “无”到极致即是“有”。 没有就是有,有也等于没有。 一切都没有,连没有本身也没有。 万物皆无,无也无。 “无无” 换言之,也即是有有。 连无也无,那不正是有么?而一切都有,连有也有,岂非也是一种无? 拒绝一切,抛却身为人的情感、抛却一切身外物,以达到“无”的境界。 而最“无”的“无”,反而是“有”。 “无无”是要万事万物如常,顺其自然。 所有的事物回归其最原初的本质,剑亦如此。 剑的最本质,在杀。 不是止戈,不是尚德,不是崇武,不是仗势欺人,不是除暴安良,不是匡扶正义,也不是彰显一个人多么富贵荣华。 无关正邪善恶。 无论有多么冠冕堂皇的理由,都不能改变剑,或者说一切武器的本质——杀戮。 仅仅是杀。 杀的尽头是死。 月雨舟,究竟是什么? 它是完全越过人的意志而放任剑的本质的一招,所以无从破解。 它只有一招。 那一招叫作死亡。 而死亡无解。 月 雨 舟 碧青色的剑,剑身雨线般的丝丝纹路。 白忘尘看不到,但他几乎能想象这柄剑的模样。 在剑出的一刻,白忘尘已经知晓自己必然死亡的命运。 死亡的一剑挥出。 无从躲避。 因为它就是死亡本身,无法预知,因而无从抵御。 死亡即武器最原初的意义。 最朴素,也最残酷。 一个舍弃了一切的人,无法触碰到剑的最根本。 忘尘,就是遗忘、抛弃尘世的一切,以求得最极致、最无上的心法。 然而最极致、最无上的心法,却并不须斩断世俗的一切——恰恰相反,它要你投身红尘、拥抱凡俗。 白忘尘笑。 他等待着死亡。 他的确时日无多了。 他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见识过剑的终极,已然无憾。 那剑却悬停在白忘尘一侧。 苍鹰扑腾了几下,鸟喙一边渗出星星点点的红——并不刺眼,甚至有些浑浊粘稠。 江晚山使了个小聪明。 碧青的剑掠出一道青色的剑光,苍鹰如一块破布滚落在雪地上。 剑尖没有留下任何血渍。 一眨眼的功夫,剑已落入鞘中,像从来没有出手过一样。 “为什么?”白忘尘问。 “你还有多少日子可活?”江晚山并未回答,而是嘶哑着嗓音反问道。 “不多。”白忘尘的心沉了下来。 “那你更要好好活。”江晚山道。 “什么意思?” “去看一看,”江晚山笑着,“去看一看你能看见的一切事物——花草、鸟兽、山水、美人……去感觉、去经历,感受天与地、煎饼和糖膏、热饭香茗、红炉沸雪、绿蚁甘泉……” “便如你一般悟道了么?”白忘尘问。 “便舍不得死了。”江晚山大笑,“你救我一命,我还你一命。” “去看看吧,看看人间烟火、霁月风光。” 白忘尘心中一动,一滴清泪自眼角滚下。 他仍是败了。 败得彻底。 在江晚山的认知中,生死都是顺其自然的——在你不能掌控的时候,你被生下来,在你不能掌控的时候,自然死去,才算是一个人。 他看出来,白忘尘并没有失去作为人的一切情感。 所以那死亡的一剑,最终刺向了别处。 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自然就是不必刻意。人生来就是有七情六欲的,要屏蔽情感、欲望的人,是因为本身就经不住世俗的烦扰,干脆避而不见、缄口不言。然而如此便能不受感情的桎梏了么? 非也。 手中无剑,心中还是想着剑,一招一式不在手中,却在心中,浑是无用功。 手中有剑,心中无剑,那末手中有剑无剑都一样。 从有到无,再从无到有。 有即是无,无也是有。 无无。 白忘尘虽然败了,却并不感觉挫败,反而欣喜若狂。 他像个孩子一般在雪地上打滚,仰天痛哭着,涕泗横流,时而捶胸顿足,时而放声狂笑。 他的嘴巴大张着,风雪灌进他口腔,涌入心肺,引得他咳嗽不止。 他十五岁悟道,纵横江湖二十余年,却忘了活着是什么滋味。 活着,原来是这种感觉。 第33章 密道 风醉楼易主了。 账房先生吕银成了风醉楼的新掌柜。 “我说,吕先生,原来那掌柜的酒儿娘哪儿去了呢?”有客人好奇地问道。 “谁知道呢,兴许是嫁了吧。”吕银笑眯眯地答道。 “可惜了,虽说那双眼睛看不见,容貌姿色倒是绝佳,养眼得紧。”来客不禁扼腕叹息道。 “欸,你说会不会是成亲了,嫁入那位公子大宅里去了?”旁人忽然插了一嘴。 “哪一位?”原先那位客人饶有兴味地转头侧耳,仿佛嗅探到了什么了不得的秘密一般。 “那一位麽,总穿着一身石青色衣服的公子,若你常来,总该认得的,”旁人道,“那位公子端的是才貌俱佳、风度翩翩,神秘得很,不知是哪个世家贵胄的公子哥。” “原来是他。”那客人叹了口气,“攀上这等高枝,那倒是合乎情理了。” 吕银翻看着柜上账簿,静静听着客人们的杂谈,忽听屋外风声大作,豆大的雨点一颗颗摔落在地。这季节向来多雨,吕银早已习以为常,他合上账簿,起身招呼伙计掩门挡雨。 一场快雨瞬时而至。 他望了一眼窗外天色,只见浓云滚滚,雨幕不绝。 江晚山,下雨了。 —— 李清幽在九华已待了有些时日。 洛水不知他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她与李清幽坦白过一切之后,李清幽什么也没说,她也不敢问,这些日子李清幽身上的旧伤已好得差不多,视之与常人无异,是时候该问问他作何打算。 洛水将手中的书放回架上,正欲离开藏书阁时,眼睛忽然被晃了一下,洛水并未在意,随意瞥了一眼,望见大门正对着的一处角落有一枚反着亮光的物件。 洛水走上前去,俯身看了看,竟是一根细长无比的银针。洛水用两指拈起银针,握在手中,并没施多少力气,那银针竟然从中弯曲,松手之后又恢复如初。 这不是银针,也可以说是一枚银针。此物应该是用韧性极佳的鱼骨,削得尖细、锐利无比,在表面淬上银制成的一根针。 这东西的用途并不广泛,以至于洛水几乎在瞬间就知道了它的作用。 可这东西,为何会在藏书阁中? 洛水心中一凛,将银针斜钗入发髻中,两手沿着方才那角落往墙上游走,伴以有节律的敲击,侧耳细听。 敲至一处,明显听出那并非砖石之声。洛水附耳在墙上,阖眸细听,果然听见这面墙下有机括之声。 洛水将那块不寻常的石砖按下,墙面徐徐升起,将半个身子探去,由内视之竟是一扇沉重的石门,石门内是一条恰能容两并肩人通过的密道,幽深异常,一眼望不到头。 她的理智告诉她不该独自走进去,这门内不知还有什么机关,又不开阔,也没有照明的物件,绝不可贸然行进。 然而这洞中似乎有什么在引诱着她前行,不知是确有异常,还是好奇心作祟。 她本能地伸出手探了探——这密道之内居然有微风拂来,这说明此密道是有出口的,最起码不是死路。 鬼使神差之下,她竟走了进去。 那扇隐匿在墙后的石门并没有如料想中一般轰然坠落,将她锁在密道中,这倒使她松了一口气。 洛水沿路贴着墙壁摸黑行进,同时在心中默默丈量着这条密道的长度。 不知摸黑行进了多久,总算见了些微光亮,洛水加快了脚步,直到从密道中出来,惊觉已走出数里。 密道之外是一处山谷似的地方,清幽僻静,流水潺潺,阳光自极高的顶上不规则的裂痕中分得一束一束打下来。 九华山中竟然还有这样的地方。 洛水看得出神,竟险些未注意到自己面前不远处有个人影。 “你是谁?为何闯入此地?”那人忽然开口。 洛水循声望去,一张熟悉的脸映入眼中。 “陆掌门?”她本能地喊了一声。 但她很快就后悔了。 那的确是陆眠声。 不如这样说,那张脸,的确是陆眠声的脸。 当初是陆眠声提出要留下她那份由沈燃灯誊抄的《洗剑录》,她便用这一册《洗剑录》换得了自由出入九华藏书阁的权利,陆眠声不会不认得她。 这样的距离,若不是瞎子,恐怕也很难认错人。 她取下那枚银针,抬手悬在“陆眠声”与自己当间,“这东西,是你的吧?” 鱼骨淬银针是易容的必备之物,除此之外,几乎没有别的用途。 —— 他的身子浸在热水中,像穿上一身温暖的衣服,起先是脚趾,到脚、腿,再没至小腹,最后到上身、到脖颈,烦恼似乎都远去,疲惫感席卷而来。 李清幽依旧清醒,清醒毫无疑问是痛苦的。 并不是说痛苦才真实,并不是说痛苦才是人的常态,而是一旦陷入沉睡,很难不爱上沉睡的感觉。 痛苦之所以存在,是因为真实,在真实的生命中,就是有痛苦,沉睡中没有痛苦,是虚幻的,是假的。 假的东西再美好,也只是假的。 他起身,换上自己的衣服。那是苍山派宗门服饰改的白衫,几经波折,已有多处破损,他舍不得换掉,便央陈珊教自己针线,学着缝补了一番——原本他是找的周缃,怎奈这妮子不会半点针线活,把他丢给了颇善女红的陈珊。 身上这白衣几处针脚有些拙劣,好在无需展示在外,面上破损是由看不下去的陈珊代补的,陈珊嫌弃他的手艺,说他学了好些日子,仍是缝得这丑样子,传出去怕给她这师父丢脸皮。 李清幽赔笑称是。 他手握弋鳐,熟悉的冷冽感觉由剑柄传到他的手掌心,他将弋鳐挂在腰间,快步朝九华藏书阁去。他知道洛水九成九在藏书阁,九华山门中但凡有人要找她,便往藏书阁去,十有八九能找到。 该是时候了。 他要告诉洛水,他想清楚了。 他早已想清楚了,只不过拖到现在、他的旧伤基本痊愈时才说出口。 我李清幽,一定会同魔宫斗到底的,只不过不是为了你洛水一个人。 而是为天下人。 —— 那人唇角勾起一线诡异的弧度,“原来在你手里,真是不巧。” 他的脸皮上泛起一阵不属于人的波纹。 那是他这张假脸皮行将崩溃的信号。 他的易容可称得上绝妙,也许连陆眠声最亲近的弟子也认不出来。 想要易容成一个并不存在的人,还算简单,譬如一个犯人想要躲避官府的追捕,那他只要不是自己的脸就可以了;想要易容成特定的人,就不那么简单了,寻常易容一般只能做到六七分像,至多不过七分,八九分更是少之又少。 而他的这张脸,与真正的陆眠声几乎毫无差别。 可是要按他的说法,最难的不是脸,而是习惯——你技术精湛,可以变成任何一张脸,可以学缩骨,或者用鱼骨淬银针连身材也一并改变,可是你永远也学不来别人的神态、举止,以及一些微小的差异。 一个人与另一个完全不同的人之间,这微小的差异就是天堑。 正是这一点微小的、不可控的差异将人与人分隔开,让每一个人独一无二。 洛水听说过他,却不敢真的认他。 她握紧手中银针,往自己身边缩了缩。 “给我。”他忽然从身后抽出一柄寒光泠泠的剑来,直指洛水咽喉,“我的真面目暴露,对你没有好处。” 她鬼使神差地后退,“你为什么要扮作陆掌门的模样?” “我现在没有心情解释,快给我!”他几乎是怒吼道。 二人僵持不下。 他“啧”了一声,剑如毒蛇一般刺来。 镗! 两柄剑相撞,发出清脆的响声。 李清幽挽起弋鳐,横亘在前。 “陆眠声”的一剑被架出去,他顺势避开李清幽,直取洛水手中鱼骨淬银针,剑锋点在针下,银针凌空飞起,轻功疾起,飞身拈住银针,缓缓刺入颌下。 “是你?”他见来人是李清幽,语气似乎有些惊诧。 “你是谁?你认得我?”李清幽问道。 “我是谁?”他闻言而笑,“我是九华派掌门——陆眠声。” “不。”洛水驳道,“你是魔宫四大护法之一——南官朱雀、千面老人。” 他大笑。 “你为何要扮作陆掌门的模样?”洛水再次问道。 “你该去问他,为什么要我扮作他的模样。”朱雀笑道。 真正的陆眠声是个不苟言笑的人,洛水看着他脸上的笑意,总觉得十分诡异,心中阵阵发毛。 “陆掌门要你扮成他?” “不错。” “为什么?” “我哪知道为什么,我说了,你应该去问他。”朱雀阴恻恻地一笑,配上陆眠声的脸,简直令人毛骨悚然,“当年我被魔宫追逃,流落至此,陆眠声便与我做了个交易——我可以藏匿在九华,不过要以陆眠声的身份、扮成陆眠声的样子,至于为什么,你要问陆眠声。” —— 许多年前。 嗖—— 一支冷箭擦着黑衣青年的肩头过去,把碗口粗的树干钉了个对穿。 原本一瘸一拐狂奔着的黑衣青年摔倒在地,迅速地翻身坐在地上向后往树下靠,背抵树干,屏息静听片刻,没听见羽箭破空之声,这才敢吐出一口气来。他把刀柄靠肩,从衣袖上撕下缕还算干净的布条,反复叠了咬在口中,解了衣衫,身上足有上百道骇人的伤口。他扒开小腹一处血洞,两个指头探进去,摸到那枚深陷血肉的箭簇,捏了尖头,鼻息如缕。 一声闷哼,额前汗珠滴落衫上。那枚殷红的箭簇终于拔了出来。他长舒一口气,将口中布条取下,系在腹部。 穿罢衣衫,后脖颈忽一冷,他猛地起身,抬头才看见漫天的雪如毡毯般盖下来。他抓两把枯叶覆身,瑟缩着笑起来,热泪却自眼角盈出。 他仍旧抱着他的刀。 他不喜欢这把刀。可他已没有别的东西可依靠。他血流不止,血已浸透了青衫,浓重的血色晕开在腹,所幸天气寒冷,血流着流着竟凝在伤口上,连系在伤口上的布条一起冻住。 身上的热逐渐无法感知,仿佛冰河在体内流淌。 死了也好。 死也是死在外面。比死在那地方好得多。 他擦去眼泪。若再流下去,也许会结冰,把眼睛刺瞎。他还想多看人间一眼。 一声马的嘶鸣。 “你来杀我?”黑衣青年闭着眼,身子半倚着树,紧抱着他的刀。 “你杀了一百多个,宫中损伤惨重,连刑堂一并倾巢而出,没想到也死了一大片在你手底下。”那人从马背上下来。 “所幸没白教你。”那是一个老人,须发皆已半白,眸子黯淡青灰,也穿一身玄乌黑衫。 是个瞎眼的老人。 老人沉默着掏出一小瓷瓶,拔去口封,倒出些许汁液,抹在他几处伤口上。“腿也伤了?”老者手至他大腿,摸到一处箭伤。将腹上的伤口也抹了药之后,瓷瓶已经空了。 “入宫这些年,没想过离开么?”青年没回老人的话,反而问他,“以你的武功,好像不难。” “原本想,可惜遇到你。”老者与青年对坐,摸出一块玉佩系在他的腰间。 他摸了摸玉佩,又拿起来端详:黑绳系月牙黑玉,摸不出是什么材料,上镌一条面目狰狞的龙。 两人对坐着沉默了一阵。 “你干什么?!”他蓦地惊呼。老人抱起他摔到马背上,不知从何处掏出一捆绳,将他五花大绑。 “你走以后,一定做个逍遥人,生也快活、死也快活!”老人一鞭抽在马身上,那骏马一声痛嘶,撒蹄子疾走。老人苍凉地大笑,黯淡灰蒙的眼珠隐隐濡湿。 他徒劳地拍打马肚,那马却越奔越快。 “师父!!”他放声大号。 老者抬手将一支箭劈断,往来人胸前一扎。那人吃力踉跄几步,少顷恢复站姿,将那箭头拔出,后退隐入密林。 旋即一声震吼:“刑堂听令!”忽而数十道人影从四面八方涌出。“诛杀叛贼!”那声音又喊道。刹那几十道刀光落下,老者冷笑。 林叶扑簌震颤,几十条断手列在地上,一时间哀号一片。老者一口污血吐出,用刀支着身子才不至于跌倒。 走吧,快走吧,远离这里,做一个自由自在的人。 第34章 朱雀 “陆掌门会与你交易?” “怎么不会?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他认为自己能从与我的合作中获利,便这么做了,很难理解吗?”朱雀振振有词,“三年前,陆眠声就在此地与我定下交易,你若不信,自然可以去问他,我的脸已经回来了,没有必要再与你多费口舌。” 朱雀说罢,转头便走。 “等一等。”李清幽叫住他,“我有话要问你。” “你问,我就要答?”朱雀止步,仍是背对着二人。 李清幽一怔,旋即说道:“那你要怎样才肯回答?” 朱雀笑了两声,侧目道:“那就要看你问的问题,能不能勾起我的兴趣了。” “魔宫为什么会突然卷土重来?” “嗤,无聊。”朱雀嗤之以鼻,转过身来,行至李清幽身前,幽深邪魅的眼瞳令人生畏,“没有任何卷土重来是‘突然’发生的。” “好,那我再问你,心火血枝不是魔宫的东西,为何魔宫会……” 话音未落,又被朱雀打断:“瞧你问得,比上一个还要无趣——你怎么敢笃定心火血枝就不是魔宫之物?不要对你不了解的事妄下定论。” “我再问你……” “最后一个问题,若还是不能教我满意,我可要走了。”朱雀似笑非笑的神情倒映在李清幽瞳仁中,仿佛一尊邪魅的菩萨,虽有正神之能,却要你献祭出身体的一部分,才愿渡人。 “你为什么认得我?”李清幽缓缓启唇,口中生涩得几乎生烟。 “你终于问到点子上了。”朱雀阴翳地一笑,“确切地说,我并不认得你,而是认识你这张脸。” “什么意思?你这是什么意思!”李清幽忽地头疼欲裂,脑海中不住冒出些狰狞的画面。李清幽以手扶额,踉跄跌倒在地。 “你怎么了?李清幽,你怎么了?”洛水见状,忙搀他靠墙坐下。 恍然间,他的思绪仿佛回到三年前的白玉崖边,他抱着不夜天坠落的瞬间,那张沉重的青铜面具也随之脱落,现出不夜天原本的面貌。 那张脸并不狰狞、并不如传闻中那样可怕,甚至颇为英俊,眉宇间尚透着些许少年的稚嫩,还有些熟悉、亲切的感觉,完全不是一副杀人如麻的刽子手的模样。 忽然,他惊恐地瞪大了眼睛。 那张青铜面具之下的脸,竟和他一模一样,毫无分别。 李清幽几乎喘不过气来,两手拼命在颌下抓挠按压,似乎是在找易容的针脚与假面具的接合处。 “不用找了,你找不到痕迹的,”朱雀踱步至李清幽面前,俯看着他,“相信你已见过池家双生,也知晓了其背后的秘密吧?我虽然住在这山谷里,但消息可是灵通得很。” 是那种可怕的易容术——不,那已经不能称之为易容,那是一种生生造出个与某人一模一样的人来的可怕技艺。 在新生儿周岁时,将其与另一个容貌近似的婴儿一同放入盛满某种秘药的水中,皮肉和骨骼会软化,然后用极锋利的刀把肉割开,从骨到皮,再用极其精准的力道,将两个婴孩塑造成完全一样的容貌,此后每一年如法炮制,全无易容痕迹,身上也不会有任何伤痕。 言下之意,你李清幽,只是不夜天的影子、傀儡、替代品。 “你的意思是……我是照着不夜天的模样,造出来的影子?”李清幽放下手,艰难地喘息着,好容易顺了口气,又再次追问道。 朱雀闻言竟叹了一口气。 他什么都没说。 什么都不说有时候比说了还管用,有些话说得太多还不如不说。 李清幽嘴巴微张,吸入两缕气息,旋即又闭了嘴,一手按在心口,仿佛是要抑制心脏的跳动,以求停住身躯的颤抖。 他的嘴角扯出一个笑容。 这笑容不是笑,也不是哭,是比哭泣更为悲伤的一种情感,据说人在极度悲伤时,脸上的筋肉会失去控制,形成一种近似于笑的表情。 李清幽将头埋入双臂之中。 原来李清幽自始至终都不存在,有的只是不夜天。 朱雀沉默地望着眼前的少年。 “这么说来,苍山之内有魔宫的人?”李清幽冷不防一句冒出来,令朱雀吃了一惊。 “这种易容术造出来的脸,每年都需要调整,魔宫中人不可能明目张胆地跑上苍山来,苍山一定有魔宫安插的内应!”李清幽站起身来,抬眼望向朱雀,目光比朱雀曾见过的任何人都要坚毅。 朱雀轻笑一声,不置可否。 如果是你,说不定真的可以。 他这么想道。 —— 朱雀并不知道魔宫安插在苍山的内应是谁。想来也是,这样机密的事情,总是越少人知道的越好。 根据朱雀口中的消息,魔宫早在十八年前就已经开始培养不夜天,三十名剑联手都未能将其剿灭,其背后的目的,光是想象,就已经令人不寒而栗。 好在朱雀并非完全一无所知,据他所言,魔宫宫主青花魔女对四位护法态度不一,信任程度亦有所差别,那些他不知道的事,也许在其他护法那里会有眉目。 李清幽还在朱雀口中得知,真正的陆眠声已经死了。 朱雀的真名叫作陆离,与陆眠声同姓,他们自幼相识,却走上了两条截然不同的路。 陆眠声性子温良,天赋异禀,少年时即拜入九华门下,不久便声名鹊起;陆离男身女相,幼时便饱受欺凌,又没有习武的天赋,初入江湖便遭蒙骗,身受重伤之际被千面老人收留,与千面老人学习易容,千面老人病故后,陆离被青花魔女找上门来,最终入了魔宫,拜为四位护法之一。 十三年前,三十名剑与魔宫大战,魔宫死伤甚众,陆眠声认出陆离,暗中将他放走。 三年前,陆离逃至九华一带时,陆眠声的身体已每况愈下,说是交易,倒不如说是托孤。 陆眠声在最后的日子里,将毕生所学倾囊相授。他把怀山剑、把九华派,以及九华门下的所有徒子徒孙,全部托付给了陆离。 陆离当然问过,为什么。 陆眠声笑而不语。 又过了几日,九华派掌门大摆宴席,欢送李清幽少侠与洛水姑娘下山。 “洛水姐姐,你几时回来啊?”周缃亲昵地拽住她衫袖,不舍地问道。 “怎么,洛水姑娘不回九华,你便不练功了么?”季子安打趣道。 陈珊拍了一掌季子安后脑勺,“你这人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说就说,你动什么手啊!”季子安反手去抓她腰间痒痒肉,将她弄得连声叫骂。 众弟子见季子安与陈珊打闹,一时哄笑起来。 觥筹交错间,李清幽向穆霄座间望去,恰好迎面对上他的目光。 穆霄眼中神色复杂,不知是担忧洛水,还是在想些什么别的事情。 李清幽递穆霄一个眼神,示意他且宽心。 穆霄视之,颔首而笑,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 扬威镖局这几日平静得有些不大寻常。 事出反常必有妖,邢大义行走江湖多年,晓得愈是到了这时候,愈发要打起十二分精神来,丝毫不能放松警惕。 该来的总是会来的。 两个年轻人闯入镖局,一男一女,男的一身白衣,腰挂一柄样式普通的长剑;女的也是一身白衣,腰间缠着一柄软剑。 看穿着打扮,这两人倒也不像穷人模样,只是横竖也不像是来走镖的,至于应聘镖师的,多是有些武功在身的穷苦人家,镖局是受人钱财,凭藉武功专门为人保护财物或保人安全到达目的地的行当,除去武功,几乎没什么门槛,活儿又十分辛苦,一趟镖下来极其劳累,此二人更是无从谈起。 更要命的是,邢大义根本没听见任何镖师或小厮通报的声音——这表示什么呢?这表示他们二人压根没等人通报消息,根本就是一路打进来的! 邢大义心中吃不准眼前这两个人的目的,欲往门外望一望,看看还有无人手在外,奈何大门在二人进到院中来时已经关上了。 邢小宝与一众镖师都押镖在外,镖局内大多是些打杂跑腿的伙计,要不就是管账的先生,还有烧菜的厨子,哪个也不像是能打的样子。 邢大义险些汗流浃背,以为是旧部的杀手来取他项上人头了。 不料那男子拱手施礼道:“在下苍山李清幽,素闻邢总镖头威名,今日一见,果真是不同凡响,好一条响当当的汉子!” 邢大义松了口气,刚要摆谱开骂小辈不懂礼数,哪有拜访人一路打进镖局来的,却听得一句话,登时冷汗就下来了。 那李清幽前一句刚说罢,紧接着便低声道:“魔宫白虎护法邢斩铁,别来无恙呵。” —— 这铺子开得实在偏僻。 寻常的铺子要么开在人多的地方,要么开在方便的大路上,哪有开在小道上的说头,要说城中土地寸土寸金,那寻常位置差一些、离城中远几里路的也算合理合情,可这荒无人烟的,怕是一年也做不成几单生意,况且一间铺子突兀地杵在此地,即便有客商路过,许是也不敢多驻足半步,生怕是山间土贼盗匪设的黑店。 再一说药铺,药铺进货可不比那些个酒楼食肆、茶馆旅舍,也不比得米店面店什么的——受不了颠簸,整块的龙涎香和碎末儿的龙涎香那价钱可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这药铺开在这弯曲泥泞又错综复杂的鬼地方当间,简直不知道为了什么。 这长生药铺周遭十数条无名小道交错,却又难通车马,人仅仅是行路也须聚精会神,一个不留神也许就会栽坑里,这样想来竟有些合理——你栽了跟头,那可不就得入药房抓些外伤药么;若是车马栽了跟头,那伤得可就更重了,药也得抓更多了。 这药铺掌柜的倒是个经商的旷世奇才。 这日照常是一日无客,直至入夜。 皴黑的天,忽然一人入来铺子。 “请问公子有何贵干?”掌柜的两脚翘在柜面儿上,整个人陷在椅子里,人往里进,借着油灯打眼一看,只能看到一双吊着草鞋的脏脚。 那双脚可是太脏了。 像有生之年从未穿过鞋一样那么肮脏。 “你见都没见着,就敢开口叫公子?”男子笑道。 “嗨呀,那还用瞧么,一听脚步声,我便知道是你。”那人站起身来——竟然是一个没有手臂的人! “世间能听出来的,也不过你‘八臂拳王’林天道一个。”男人坐到他的柜台上说。 一个没有手臂的人,竟然叫八臂拳王。 ——林天道,一个曾经令江湖为之震颤的名字。 林天道曾经得过武状元,拳法迅疾,能与当时的武林至尊“泰山拳圣”王连岳平分秋色,因而得“八臂拳王”的美称,是时名动四方,做官可以平步青云,即便不做官,凭一手出神入化的“游龙巡海拳”,也能在江湖挣得一席之地。 这个陌生又熟悉的名字钻入无臂人的耳朵里,让他看上去有些不太舒服。 “你果然来了。”林天道用脚抹了抹鼻子,在他原本就邋遢的脸上再留下一团黑。他黢黑的脸上露出无法言喻的忧伤,“你真的为他们卖命了?” “我师父在他们手中。”韩景宣说道,“只有你能救他。” 林天道忽然露出一个苦笑,在他那张苍老的脸上更显沧桑。 天知道他才三十七岁。 “你真想要我帮忙?”林天道踱出柜台,警惕地立在一旁。 “是。”韩景宣道。 “我是不是劝过你,不要再想着你师父了?”林天道阴着脸问道。 “是,”韩景宣说道,“可他毕竟是我师父,他还救过我的命、不止一次!我置他于不顾,还算是人吗!” “有很多人都救过我的命,”林天道斩钉截铁地说,“后来他们都死了,只有我活着。” “我没有害过他们,甚至他们死的时候我都并不在他们身边——人都是要死的,也许这就是他的命运。”林天道几乎是一字一句说道。 “那是我师父!”韩景宣怒道,“不是别人,是我师父!” 第35章 韩景宣的计划 “那是我师父!不是别人,是我师父!” …… 林天道艰难地睁开眼。 黑。 然后是疼。 席天卷地的疼痛几乎使他再次昏死过去。 饥饿、口渴、疼痛……逐渐清醒,这些感觉也随之清晰。 四处弥漫着浓重的咸腥味,林天道身上全湿了,还有些白花花的盐渍从衣服里析出。也许是那张假脸皮太过精妙,他们找不出贴合的缝隙,竟硬生生将其撕了下来。两条栩栩如生的假臂也被卸下,横陈在脚边。 到底是漏算一步…… 韩景宣虽然聪明,却也不是神仙,不可能算准每一处细节。 林天道并不怕死,这世上已没有什么值得他挂念,他怕的是自己被人当做用以威胁韩景宣的工具。 韩景宣的计划成功了。他让林天道扮成独孤星罗的模样,将独孤星罗从魔宫里救了出来。 “死残废,起来!”女人踩住林天道的小腿反复碾压。 他丹田损伤得厉害,一运气便疼痛难忍,只能默默受着疼痛。 “主人还未有消息?”女人美貌的脸上泛起一丝不悦,与寻常的女人全然不同,像是奴隶主皱着眉冷眼看着脚下的人,嫌恶、不屑,仿佛被她这般凝视的人天生就该低微如猪狗。 “没有。”身旁那个男人面无表情地答道。 他的脸比林天道的假脸皮更为僵硬。 这简直是对易容这门技艺的玷污,这样的面具只是另一重意义上的蒙面,根本称不上是易容。 女人又吩咐人把两具尸体抬了下来,扔在一侧。 她踩着林天道腿腹的脚松了些力气,林天道这才得以喘息,望了望对面的两具新尸。 他并不认识这两个人,不过也并没有什么所谓,都是将死之人。 林天道的假脸皮此时已经卸下,鬓边还残存假皮囊吃肉过深留下的痕迹。那两具尸体脸上也有人皮面具的痕迹,面具下也是两张年青的脸,只不过已没了表情。 易容术能让一个人变成另外一个人。 人心却无法改变。 “死残废,起来!”女人连续的踩踏已经几乎让林天道的腿筋麻痹。 “别忘了,你自己也是个残废。”林天道不得不出声,冷笑着反唇相讥。 “哟,原来你还没死呵。”女人抬脚又在他腿腹狠跺了几下。 “好你个毒妇,前几日还在我怀里‘英雄、英雄’地叫,如今却翻脸不认人。”林天道咬着牙,将疼痛都化为哈哈大笑,笑得东倒西歪,“不过有一点——你的功夫确实很不错。” 林天道知道此番凶险,原本是想在临死前给自己找点乐,没想到魔宫比自己更没有下限,竟真的让这女人来投怀送抱。 女人一怔,她晓得自己根本不会功夫。 她很快反应过来林天道说的是什么,旋即狠狠飞起一脚,踢在已经不能动弹的林天道脖颈,使他半边脸陡然拍在地上,震得头脑发昏。 “死残废,死到临头还要逞口舌之快。”她咬着牙关,一脚接一脚踹在他小腹上。 林天道的丹田伤得太过重,他现在的确和一个普通残废没有两样。女人的力气虽不大,但照这样踢下去,他也的确会很快变成一个死残废。 林天道就是这样的人,他不可能屈服。 但她却停脚了。 “怎么,是你这个死残废没力气了,还是我这个死残废回光返照了?”林天道抬腿用脚趾在她手边勾了一下,笑得打滚。 女人气急败坏地抓起林天道的头发,一头撞破一个缸,咸涩的菜水流了一地,碎片剜破林天道的脸,盐渍沁入伤口,疼得他颈子一缩。 那男人皱了皱眉,拽住她的手,摇了摇头,“他迟早要死,何必着急。” 女人还想说些什么,假脸皮男人又道:“主人不发话,就不能杀。” 女人不甘地朝林天道小腹狠踹几脚,恨恨地离开地窖。 这两具尸体,就是我八臂拳王最终的下场么…… 韩景宣,欠你的一条命,也算还上了吧…… …… “那时又会有多少人死去!”林天道义愤填膺地大吼,“你为了你的师父,要害死更多的人?” “不止为了我师父,也为了更多的人。”韩景宣顿了顿,露出一个似有若无地微笑,仿佛成竹在胸。 林天道沉默半晌。 “这是最后一次帮你。” “多谢林大哥!”韩景宣喜极而泣,要抱他一抱。 林天道不喜欢与任何人相拥。尤其在他失去双臂之后。 他早该料到,韩景宣这小子向人索还人情的时候,鬼神都会抖三抖。 这原本是个极度疯狂的计划,任何听了它的人几乎都忍不住嘲笑这是异想天开。 可哪个男人不异想天开? 哪个男人没想过做一件听上去异想天开的大事? 尤其像他这样不服输的老男人。 韩景宣料定他不会拒绝,才找上他。 —— 独孤星罗…… 林天道时常听说这个人,与他数年前似乎还有过一面之缘,林天道只知道他是揽月山庄的庄主,十大名剑排行第三,名气极大,对他绝对算不上熟悉,说是认识都很勉强。 可如今却要他装上义肢、戴上脸皮,完完全全地变成这个他根本不熟悉的人。 这是一个老人,而只有他的脸,最适合扮演一个老人。 “不会很久,至多十天半个月,你就能做回林天道。”韩景宣安慰道。 大到剑法、内功,小到饮酒喝茶的神态、眉眼,事无巨细,韩景宣一一交待清楚。 然后就是无休止的苦练。 比练三十年功还要辛苦一万倍。练功是因材施教,至多身体极度疲累,而练习完全变成另一个人,根本不是身体疲劳所能比拟的。 成了么? 终是成了的。 他掩护了真正的独孤星罗逃离那处地狱般的地方,真正的独孤星罗就可以进行下一步动作,一步一步,环环相扣,中间没有、也容不得半点差池。 无边的黑暗中,林天道半躺着,静静等待着死亡到来。 也许死在这儿是最好的结果。 人生在世的诸多事情中,唯有死是不必着急的。 只可惜没有几壶美酒。 几壶好茶也行。 林天道不爱喝茶,他认为茶太无味,不如美酒炽烈、激荡,在唇齿间跳跃,在肠胃里翻滚,他爱极了。 茶太无趣,寡淡得要命。 韩景宣倒是个很有趣的人。 同韩景宣喝茶,似乎也就没那么难以接受。茶再寡淡,也认了。 林天道忽然听见一阵马蹄声。 来了吗? 大约是的吧。 林天道昏昏沉沉地睡去。 梦里他有双臂,也有那个曾夺去他双臂的人,他同那人在一片林海中打得天昏地暗、难分难解,树叶在风中“沙沙”狂响,一拳挥空,一片折枝。 一战终了,那人双手抱胸站在一棵最高的竹的尖上,远远看着碧绿的海汹涌翻动,眉眼熟悉。 那人是韩景宣,独孤星罗最得意的弟子。 —— 那一阵马蹄声,原是一队齐整的兵马。 统领这一队兵马的,据说是新科状元,新任杭州都护。 男人始料未及,只得教幻银花去应对。 “不知公子从何处来,所为何事?”幻银花朝那马背上的军官行了个万福,客客气气地问道。 “杭州驻军,奉太子之命,与旧都护府中兵马汇合,北上漠关,支援边事。”马上军官冷冷瞥她一眼,“阁下乃都护府中人,竟不知此事?” “岂敢岂敢,原是北上援军——妾身银花,老都护近日身体抱恙,府中大小事务皆由妾身打理,若有不周之处,还望海涵。”她诚惶诚恐道,“有什么话,交待与我即可。” “那就这样吧……”新任都护下马,全副武装的士兵也全数下马。 “给我杀!” 一声令下,全副武装的军士争先恐后冲入都护府中,夜幕中,一时杀声震天。 “你、你这是做什么!你究竟是谁!”幻银花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吓得瘫坐,难以置信地望向他。 “我说过,我乃新科状元、杭州新任都护使,张在。” 来人眼中的冷峻瞬时一转,烈火焚漫。 —— 幻银花在这臭气熏天的菜窖中已待了不知多少天。 暗无天日。 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千面老人座下弟子众多,朱雀是其一,韩景宣又是朱雀手底下的人,无论易容还是立场,韩景宣都是最令人捉摸不透的那个,林天道易容成独孤星罗的那张脸,也是出自他手,由此看来,他的易容术已达巅峰,甚至能比肩教他易容术的朱雀。 只要韩景宣想,他可以变成任何人的模样,一辈子衣食无忧。 可为什么不呢? 幻银花知道此人既是魔宫的人,又可以称得上是千面老人的徒孙,无论站在哪边,都应该与自己利益一致才对,为什么……究竟为什么?是哪里出了差错? 她不明白。 正如韩景宣说的那样,她的确不明白。有什么东西值得用命去换?连命也不要,即便换来了又有什么意义? “嘿嘿,原来你叫幻银花,还怪好听的。” 幻银花不用抬头就知道,又是林天道那张臭老脸。伤成那样子,没死倒算他命大。 他被张在的部队所救,她不知道这是否也在韩景宣的计划之内。 “怎么,虽说我老林是比不得韩公子那样英俊,可也不算太差吧?”林天道贱兮兮地伸长了脖子到幻银花面前,咧嘴一笑,“真不考虑跟我走?” 经过一阵子相处,幻银花对他已没有之前那样反感,但他隔三差五地来问这些傻话,实在令人恼怒。 幻银花气得甩起手中的枷链去打他,不想林天道将身往后一缩,她扑了个空,脚腕处铁链一绷,一个重心不稳便要摔倒在地——说时迟那时快,林天道绷起脚面,用小腿将要摔倒的幻银花揽入怀中。 “别碰我!”幻银花气急,掰开他护在自己身前的小腿,狠狠地一甩,又朝他另一条腿的腿肚子狠踢了几下才罢休。 林天道皮糙肉厚,这几脚受下来纹丝未动,给她的挫败感更重了,靠墙一坐,说什么也不再起身。 “你真讨厌我?”林天道背靠墙坐下,不死心地追问。 幻银花没应他,反而将头侧过一边去,两人就这么对坐了好一阵。 “我是真心喜欢你的。”林天道又说。 “你已用独孤星罗那张老脸骗过我,我不可能再信你了。”幻银花冷哼一声。 “你也骗我了。”林天道不服气地反驳道。 “你可没告诉我你是韩景宣请来的人。”幻银花恨恨道。 “第一,我不是韩景宣的人,我应下此事,只是还他的人情;”林天道再次反驳,“第二,你也没告诉我你是什么人,你拜入魔宫之下又是为了什么。” “我也不是魔宫的人。” “我只是为了活命,才同他们合作。”幻银花道。 “活命?”林天道有些不解。 “对,活命,”幻银花摇摇头苦笑道,“总要做些什么……总比一动不动等死强……” 她缓缓撸起衣袖,只见一朵鲜艳的红花绽在腕口,延伸出的花瓣通向筋血脉络,游经之处,血色翻涌。 “心火血枝!”林天道有一家药铺经营,对于药石毒物了解不少,可这种毒,他也仅止于听说过而已,“这、这怎么会,你怎么会……” “我原来也会武功的,也许还不输韩景宣呢。”幻银花惨笑道,“可如今,心火焚至五脏六腑,入心入脑,早已不能运功了……” 幻银花说罢干笑了两声,蓦地两眼一闭,身子陡然沉下去,林天道勾脚托住她一侧身子,这才发现她口中竟涌出鲜血,血液冒着丝丝热气,血水浸入衣衫,竟还是温热的。 “你怎么、怎么……?”林天道一时竟不知所措,“喂!” “我忘记了……好多东西都不记得了……我只想活下去,怎么那么难啊……”幻银花仿佛溺水的人,不顾一切死抓住林天道空荡的衣袖,神志不清地胡乱说着话。 “活下去……怎么那么难啊……”她犹如一只脱水的鱼,挂在林天道身上曝晒,无力地抽泣着,徒劳地挣扎着。 林天道用唇探了她额头,烫得他猛地抽离。 此时幻银花在他怀中,似块烧红的烙铁,熨烫着他的皮肉。 吱—— “嘶……” 烫得起声,烫得他龇牙咧嘴。 这样下去不消一刻钟,这小妮子非得灰飞烟灭不可。 “唉!”林天道起身,也顾不得韩景宣的嘱咐,一脚踏碎束缚她双脚几乎一臂粗的铁链,勾起手腕处铁链,抬起她双手,又一脚跺下,缚手铁链也应声断开。 “等着,你不会死的!”林天道的嘶吼如同一头受了伤的猛兽。 这傻男人,还在说傻话。 幻银花暗暗嘲笑道。 心火血枝,无药可医、无计可解。 只有死。 第36章 残星照月,晴雪醒龙 “邢总镖头,不要慌,我只是想问你些事情,不会拿你怎么样的。”李清幽见他一副惊弓之鸟的样子,心里也不免犯嘀咕——这副模样,也配做魔宫的四护法? 正当李清幽思想之际,忽听洛水一声“小心”,李清幽猛然回过神来,只见邢大义将正堂间悬挂的一柄斩马大刀紧握在手,奋力向李清幽劈来。 李清幽将身一扭,堪堪避过,随意踹了邢大义一脚,不想他顿时后退数步,口吐鲜血,用斩马刀撑着身子才不至倒下。 魔宫四护法之一,武功绝不可能这样不济。 那只有一种可能了。 洛水上前一步,却遭邢大义一声断喝:“别过来!” “你中毒了,若不能及时解毒,你会死的。”洛水神情严肃道。 “我知道我中的是什么毒,我也知道这毒是无解的……”邢大义道,“我中毒太深,早已没救了,你们若是沾上我的血,也会染上这种可怕毒药!” “你唬不了我,我是医师,”洛水从袖中拈出一片花瓣似的物件,上前掰开他的嘴,强为他服下,“除非你传功于我,或者我饮下你的血,否则你没法将心火血枝传给我。” 邢大义服下药,大口喘着粗气,脊背已经濡湿,仿佛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又回到人间,“小姑娘,懂得还不少,不过这梨花膏……也缓不了多少时候,该来的迟早都会来……” “也许我们能救你的命呢?”李清幽道。 邢大义闻言哈哈大笑,“你和魔宫扯上关系,不要说救我,你连你自己都救不了。” “是陆离让我们来找你的,只要你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们,就有机会。”李清幽俯下身,与邢大义对视。 邢大义听到这名字,面色陡然一变,两眼珠一转,似乎在考虑些什么。 他们四人虽彼此知道真名,但几乎不直呼姓名,一直是以代号相称,而朱雀竟把自己的真名告知与这毛头小子,说不定他真的有些本事。 “前阵子,我丢了一箱货,”邢大义开口道,“我孩儿小宝告诉我说,是一个哑巴镖师与土匪里应外合,把那箱货物劫了去……近日我得到消息,那哑巴竟又回到了淮州——若你们能把那箱货和那个叛徒哑巴带回来,我便承认你们的确有本事,届时你们若有什么想问的,我邢大义一定知无不言。” 还未等洛水细想,李清幽便一口应下:“一言为定?” “我邢大义,言出必行。” —— 夜 月圆。 明月之下,一片死寂。 “剑是好剑,人却不怎么样。”黎秋凉手握落星剑,抵在独孤星罗咽喉。 独孤星罗身上数十创口,深浅不一,震惊、恐惧、疼痛……犹如样貌骇人的虫豸一一爬上心口,从眼中映照出来。 “〈天罡三十六手〉在何处?”黎秋凉微微抬了抬手,落星剑冰冷的剑锋紧贴独孤星罗下颚。 说罢,黎秋凉一剑刺入独孤星罗的肩膀,将他钉了个对穿,独孤星罗吃痛倒地,他顺势撑地,鬼魅一般贴在独孤星罗耳边,低声问询着什么。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黎秋凉拔出剑,任凭血淌出来。 未几,黎秋凉冷冷地说道:“听说你棋艺高超,能同时与十七人对弈?” 独孤星罗沉默,不置可否。 “不如我们下一局,你赢了,便放你一条生路。”黎秋凉道。 黎秋凉的话可不可信已不是一个值得思索的问题。生的诱惑催促独孤星罗挣扎着起身,调动真气封死各处血流不止的伤口。 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他身中心火血枝,又伤得太重,若一个时辰内得不到救治,还是难逃一死。 他没有别的选择。 哪怕黎秋凉就此放过他,他依旧只有死路一条。 黎秋凉将棋盘架起,置在二人当间,执黑先落,独孤星罗左手手筋被挑断,只能用右手落子,持白子迎战。 不到半个时辰,独孤星罗完全落入下风,黎秋凉一颗黑子落在一处不显眼的地方,却瞬时掐断独孤星罗白棋的全部生路。 独孤星罗惨笑。 一枚白子在他手中几经辗转,最终竟无从下落。 手一抖,一枚皎白的棋子坠地。 独孤十七,输了。 脆弱的咽喉被剑贯穿,白棋静静躺在地上,犹如窗洞漏进来的月光。 一泼血溅在棋盘上,冲散布在棋盘上的黑白子。 他不可能放过任何人。 他在魔宫内学到的第一件事就是斩草除根,永绝后患。 独孤星罗死了。 死在他自己的落星剑下。 —— 淮州城 一个老人死了。 这并不是什么值得十分惊奇的事情,有太多人死了,几乎每时每刻都会有人死去。 韩景宣不敢相信,自己费尽千辛万苦救出来的师父,又在刚到淮州的短短数日被杀害。 这就是背叛魔宫的下场。 他绞尽了脑汁,最终还是没能如愿。 他开始后悔,后悔当初为什么要入魔宫,后悔为什么要拜入独孤星罗门下,后悔为什么要结识林天道。 哪怕他有一件不做,也不至落得今日的下场。 他从神情木然地用双手刨着土,从白天刨到黑天,刨得双手出血,指缝里填满泥土,指腹磨破,又被泥土混着血糊上。 他抬起头,鬼魅一般的人影已然立在身前。 黎秋凉轻蔑地嘲笑:“韩景宣,交出你师父的〈天罡三十六手〉,或许我还可以考虑放你一条命。” 韩景宣看向他,摇头。 “你这是什么意思?”黎秋凉把落星剑架在他的脖颈前,冰凉的剑身,犹如死亡迫近。 有那么一瞬间,他似乎真的想把师父所撰的《天罡三十六手》交给黎秋凉,求他手下留情。 不过他很清楚地知道,即便交了出去,能当上白虎护法的黎秋凉,不可能留他活口。 “意思就是,不可能。”韩景宣说道。 眼前瞬时一片漆黑。 “我给你三天时间考虑,三天之后,若是我没有在鸳鸯楼看到〈天罡三十六手〉,你那位姓林的朋友恐怕……” 他没有听全,不过不用听也知道黎秋凉说的是什么。 —— 韩景宣是在扬威镖局醒来的,连他自己也吓了一跳。 那个面如冠玉的少年正在同邢大义争执些什么,两人都不大愉快的模样。 “这就是哑巴?我刚刚还听他说梦话来着,他根本不是哑巴,你竟然随便找了个人来诓我?”邢大义喘着粗气怒道。 李清幽大骂:“你眉毛底下那俩窟窿是出气的是吧?你看看这人,是不是和你的画像一模一样,他会说话只能说明他不是哑巴,不能说明他不是你要找的那个人。” 洛水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一般,对邢大义道:“你是不是不认得人的脸?” 邢大义一时语塞,但他的表情证明,洛水的确说对了。 这时,李清幽见韩景宣醒了过来,便上前来问:“这位哑巴兄弟,你可知道邢总镖头丢的那箱货物现在何处么?” “当然,”韩景宣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不过,我需要你帮我一个忙,我才能告诉你。” 李清幽叹了口气,心说怎么个个都要我帮忙,“愿闻其详。” —— 三日后。 四处门户闭阖着,从外看来却是灯火通明,入内环视,四下无人,惟有朦胧乐声泠然。复登最高楼,只见屋门半掩,三两姑娘随意倚坐、清泠地唱着曲子,凄清的词句教人不禁暗殇。 一张琴和一柄剑,间中一盘棋,一位穿着绣有华贵纹饰的黑衣的年轻人端坐抚琴。 “公子,请——” 那声音是慵懒颓靡的,听来却舒心异常,教人躁不起来——原是这鸳鸯楼的花魁天星子抱了酒壶上楼。 一件月白纱衣紧贴肌肤,恰见得窈窕有致的身姿,脖颈搭一条长丝,柔柔垂下,缠了几绕在身前,斜绕过平滑小腹环着耻骨又几圈,绕在毫无遮掩的纤长皙白的大腿上,垂到脚边,透过纱衣似乎若隐若现瞧得见那区区丝缎掩不住的姿色,教人怎不面红心颤。 一线银月倾泻而下,落于杯中,置在那黑衣年轻人身旁桌上。 登时酒香四溢。 见天星子倒了酒给那黎公子,还一个酒杯拈在素手中。片刻,天星子果然走到自己身旁预备倾倒酒水,于是抬起二指抵在杯底,婉拒了天星子的酒,“雪梨香桂确是好酒,可惜李某人喝不惯,烦请姑娘为在下筛一杯‘剑翎’来。” “剑翎”是极烈的烈酒。 天星子望着他的侧脸,一时恍惚。听他说要别的酒,天星子欣然应允,将酒壶搁了在那黎公子桌边,道声“二位公子请”,转身下楼。堪堪沉了两脚,分立在两阶,手倚阑干,有些无措地、拘谨地回眸。 风情万种的一眼。 那柔光扫在李清幽脸上,天星子的脏腑也为之一震,她抚按着心口,一时竟有些微慌乱。 李清幽旁了一眼,却并未作何回应,她凌乱地撤去那眼神,转身下去筛酒。 “素闻李少侠美名,今视之,传言倒有过之而无不及。”黎秋凉啧啧叹道,“就连这鸳鸯楼阅男无数的花魁天星子,也要多瞧上几眼。” 李清幽不为所动,黎秋凉便继续说道:“李少侠有所不知,此女眼界甚高,对寻常阔少纨绔,只有一碗棠梨莲子羹相与;世家望族、才高八斗者,才有机会一睹芳容;这淮州境内,难有几人能入得了她的眼,与她共度良夜。” 黎秋凉舔了舔嘴唇,缓缓抿一口雪梨桂花酒,“平日白天里,她总在鸳鸯楼最高的这楼,倾着身子往下看,男人看得都傻眼了,一街男人都仰着头望她,又得不了她,于是人人喟叹‘天星子’,久而久之,便以为名。” 李清幽这时才笑道:“照你那么说,我今夜得见花魁,是托你的福了。” “李少侠不必客气,咱们开门见山地说吧。”黎秋凉似乎已迫不及待,“韩景宣,和他那姓林的朋友是死是活,对我来说并不重要,我要的只是〈天罡三十六手〉,不知你带来了么?” “当然,不过……”李清幽道,“我也听说,黎公子棋艺了得,不知能否有幸得窥一二?” “哦?”黎秋凉不禁笑了出来。 他根本不信,李清幽能有与他对弈的实力。 —— 白子如龙,其势幽缓平和,却无形中给人重压,将意欲腾飞的潜蛟劈空斩下。 独孤星罗棋路奇绝,独树一帜,曾与京师一十七名一流棋手同时对弈,无一败绩,是时“独孤十七”的名号流传甚广。 “熟悉么?” “独孤星罗的下法。” “不错。” 黎秋凉抬手一子落下,与周边棋子连结,一记“大黑天”,瞬时封死李清幽棋路,将那一条白龙层层围困。 “你输了。” “我输了?”李清幽将一颗白子占在两指之间,两指一屈,又收回掌中。 似乎是的。 局面似乎已经无法挽回,白子困于乌云中,缠于恶蛟百首间,岌岌可危。 “啧,都到这份上了,还不肯认输么?”黎秋凉拈起一枚黑棋反复端详,似在细细品尝胜利的滋味,“若今日不与你对弈,我还真以为赢了独孤星罗只是侥幸。” 李清幽沉默着落下一子。 那颗不起眼的白棋在黎秋凉眼中却仿佛一头悍不畏死的困兽,杀尽了周遭围困着白子的黑色,竟在黑子密不透风的围杀中冲出一条血路。 不过垂死挣扎。 黎秋凉不屑地嗤笑,修长苍劲的指节探入棋罐。一枚黑子就拈在两指当中,可他却愣住了——他竟一时看不出这一手该落在何处。 那一枚微渺的棋子,仿佛白龙最疯狂最虔诚的信徒,独自跋山涉水,撞破一切艰难险阻,为自己所信仰的、重伤之下的神明拼死续命。 绝不可能! 黎秋凉颤抖着手拈一枚黑子落入棋盘,将那枚忠诚至死的白色信徒截杀,仿佛除去心头大患。 李清幽平静地点下最后一枚棋,所有通路瞬时连成一体。 月光四起,雪雨穿云。 白龙被点上明睛,低吟着从黑天血雾中起身,乘风驭浪驱散沉重暮色。黑潮如溃败的恶蛟,仓皇奔逃。 残星照月,晴雪醒龙。 独孤星罗将一生所悟棋道与剑道编纂为《天罡三十六手》,希望自己百年之后,棋艺与剑法仍能借此流传于世,而这三十六手中,尤以那三十六手之外的第三十七手最为玄秘,称“残星照月,晴雪醒龙”。 传说第三十七手是棋道、亦是剑道的终极,一旦开悟,便能肉身成圣,飞升为仙。 说是三十七手,也并不准确,因为书上根本没有记载如何施展这第三十七手,第三十七手的全部,都只是独孤星罗的一种猜想、一种尚处在不可言传的阶段的思考,自《天罡三十六手》成书以来,根本没有人成功地用出第三十七手。 《天罡三十六手·三十七·孤绝》中批注道:“残星照月,晴雪醒龙;一招落错,满盘皆输。潜心研究二十余岁,未能一窥个中奥秘。” 孤绝,孤寂、决绝,是一旦出手就无法回头的,是处处苦心经营、一丝不苟,将杀机蛰伏埋藏于寻常路数间的,是藉由死棋盘活全局,最后以一手画龙点睛一扫颓势、瞬时掀翻前面所铺设的全部障眼法,一招制敌、剑走偏锋的极端下法。 此为万分精绝奇险之棋路、化不可能为可能之招数,当世还没有人能真的掌握,遑论利用它反败为胜。 纵然独孤星罗乃当世奇才,棋风华丽,一步见十步,十步见全局,也无法窥见天机般的第三十七手。 独孤星罗毕生究其奥妙,却终其一生未能窥见门楣,只堪堪能做到布下零星几枚“残星”,而以死棋“照月”,一生也仅有寥寥数次,且最终也未能达到“醒龙”之绝处逢生境地。 ——这是江湖上流传的说法。 事实果真如此么? 一枚早已死去的棋,对局势能有什么改变? 独孤星罗临死前的笑容,深深刻印在黎秋凉脑海中。 那笑容诡秘、颓唐,又带着几分释然。 他笑什么? 他在嘲笑你! 他笑你的狂妄、笑你的无知、笑你的骄傲! 独孤星罗知道自己必死的结局,于是故意藏起了他在那一瞬间顿悟的惊天一招,使你那颗年轻的、骄傲的心得以满足、得以沾沾自喜,使你目空一切! 三十七手并非不存在,只是还没有人能够将它运用得炉火纯青。 那一刻,独孤星罗心中已然知晓,你必败无疑! 不可能……绝无可能! 黎秋凉死死盯着这盘棋,满腔绝望中胸中淤积。 棋盘上蜿蜒的白龙早已宣告两方对垒结束,密密麻麻的白,犹如白龙身上的光滑的鳞,反射出昏黑的天色。 可棋子毕竟是白。 那倒映出的昏黑是隐晦的、虚幻的。 曾经你以为的天下无敌,不过是少年的一厢情愿,不过是承巨擘星点之惠,不过是一场琉璃般的美梦。 而梦,终是要醒的。 第37章 星离雨散 “你要与我动手?”李清幽冷笑着望向黎秋凉。 “那又怎样?”黎秋凉被他的自信所震慑,不单是震慑,亦有所顾忌。 “第三十七手是棋道、亦是剑道的终极,一旦开悟,便能肉身成圣,飞升为仙。” 这句话在黎秋凉的脑海中狂响,仿佛一众人围绕在他耳畔,嘲弄着、低语着。 他不敢去赌。 “你走吧。”李清幽说。 黎秋凉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也没有信心能杀了我,是吧?”黎秋凉一瞬间几乎瘫坐在地,眼底飞快地掠过一丝难以置信,但最终他还是笔直地站着与李清幽对视,强撑着不让自己倒下。 他的骄傲、他的信心、他引以为傲的一切,全被摔得粉碎。 李清幽留下一个意味不明的笑,转身离去。 那张脸上俊逸的笑颜逐渐扭曲压缩,进而化成一把利剑,狞笑着扎入身体。 他拼了命想要躲避,却被扎扎实实地穿透胸腔,钉死在地上,所有挣扎都是徒劳无功。 没有任何痛的感觉,可血色在胸口漫开,死亡如潮水般袭来。 无数双手从地底下伸出,“嘻嘻哈哈”的怪笑像几万个细密的钻子深浅不一地往耳朵里钻。 不! 不、不! 不…… 黎秋凉从梦中惊醒。 真的死亡那么可怕吗? 自然。 古往今来,那么多的教派林立,不正是因为这世上有那么多想要逃避死亡的人么? 比死更可怕的是,你知道自己将要死了,却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死。 那种未知的恐惧,是最可怕的。 假使你知道自己何时死亡,那么只需按时迎接它就好了;可未知的死亡呢?你永远不知道它何时来。 换言之,时时刻刻都可能到来。 黎秋凉住在一家极偏僻的客栈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去最近的镇子也要近百里脚程。即便如此,还是有源源不断的人找上门来。 他原本的任务是从独孤星罗或者独孤星罗的弟子手中取得《天罡三十六手》交予青花魔女,可他太年轻,也太自负,以至于没有给自己留一条后路。 他怕死。 残忍的是,死亡并不会因为你怕或不怕而转移,它一旦发生,就如决堤的洪水,无法收回、无法停止,死亡就是死亡,死亡无解。 —— “邢小宝监守自盗……”韩景宣附耳道,“你只须如此如此……这般这般……他自然会将……全盘供出……” 李清幽闻言笑了笑,点点头,“不过,我还有一事不明。” “不知是什么事?”韩景宣道。 “韩少侠,你为什么会认得我呢?”李清幽问道。 “我们见过的。”韩景宣笑道。 “哦?”李清幽不解。 “几个月前,在金陵,池枯海的群英宴上见过。”韩景宣说道,“那时我被魔宫委派,盯死池枯海,看他要做什么,若是发现有对魔宫不利的动作,即刻铲除。” “原来如此……池枯海果然与魔宫有交集么?”李清幽若有所思地道。 “对,并且我还知道,魔宫宫主青花魔女似乎与倭国的一些世家望族有交集,至于在谋划些什么,我也不得而知。”韩景宣道,“倒是多亏了池枯海那场宴席,让我认识了过目不忘的李清幽。” “过誉了,是独孤前辈的〈天罡三十六手〉厉害,我只懂一些皮毛而已。”李清幽摆手道,“你有什么打算么?” “我?”韩景宣面上浮现出一丝忧伤的神色,旋即又笑道,“我决定在江湖上闯荡几年,精进剑术,然后开宗立派,将星川剑法传承下去。” “那么,保重了。”李清幽将韩景宣身上绳索解开。 “保重。” 借着夜幕的掩护,韩景宣打马奔驰,离开扬威镖局。 —— 过了几日,邢小宝如期回来,邢大义摆了一桌接风宴,既是犒劳诸位镖师,也是替他出镖的孩儿接风洗尘。 李清幽与洛水也在宴席上。 “来,小宝,我为你介绍介绍,这位,是苍山派的李清幽李少侠!”邢大义拍着邢小宝的肩膀,热情地介绍道。 “久仰久仰!”邢小宝与李清幽施礼,眼珠紧盯着李清幽,连转也不转一下,看得李清幽心里一阵发毛。 “这位,是九华派的洛水姑娘。”邢大义接着说道。 “久仰久仰……”邢小宝一样施礼,却敷衍了不少,简直是在漫不经心地客套着。 李清幽摸了摸下巴,猛然发觉邢小宝余光还在往自己这边瞟,愈发疑惑起来。 “来,那个谁,赵大虎,给李少侠、洛姑娘满上!”邢大义朗声大笑,招呼镖师与二人筛酒。 一个女镖师应声而起,给二人倒上两碗上好的烧酒。 李清幽朝邢大义微微点头。 “小宝,解释一下吧。”邢大义脸上的笑容瞬时敛起,“赵大虎不是被劫镖时,死在与贼头搏斗途中了吗?那这位是谁?” 邢小宝一瞬间满头大汗,仍嘴硬道:“爹,她不是……爹,你在说啥呢?赵大虎她……我……这、这人……是同名同姓!对、同名同姓!” 邢小宝惊恐地望向赵大虎,又望一望邢大义,不知他是怎么识破自己的谎言的。 “好哇,知道我不认脸,竟敢骗到你老子头上来了!?”邢大义勃然大怒,将碗一摔,转头将堂中挂着的斩马大刀一取,拽出鞘来,“老子千算万算,没算到是你这小兔崽子,看我不一刀劈了你!” “总镖头!总镖头!”赵大虎忙扑上去拦,众镖师一拥而上,死死制住邢大义。 “唉呀!嗐呀!你这畜生东西!你让我日后下去怎么和你娘交代呀!你这只知道坑蒙拐骗的小畜生!我真……”邢大义被压得不能动弹,在地上哭天抢地道。 李清幽忍着笑将头撇过一边去,转头一看洛水,洛水也有些难绷,别过头去,掩口失笑。 —— 六天,十七人。 黎秋凉为了逃避死亡,六天之内杀了十七人。 第一天,来的是一名少年。 遥遥望去,只见来人一身黑衣,走近些才看真切——来人至多也就十六七岁的模样,身形枯瘦,一张瘦脸如干柴,却还是能看出两颊对比它处微微有些饱满,稚气未脱的模样,手中剑却握得生根般平稳。 少年阴冷沉默,一身浓重得化不开的血腥,顶着一身水汽也压不住,连杀人无数的黎秋凉都被他身上的杀气所震撼。 少年入了屋内,也不换下被雨淋湿的衣裳,径直行至正饮酒的黎秋凉身侧,将佩剑拍在桌边,居高临下挑衅地盯着黎秋凉。 “黎秋凉?” “你叫什么名字?”黎秋凉竟一时有些惺惺相惜之感。 “有必要知道么?”少年咧嘴,鬼魅似地一笑,“反正你是个死人了。” 黎秋凉犹豫地看了看桌上的剑,手按在落星剑柄处。 “宫主说,杀了你,我就能当上护法。”少年对自己的目的丝毫不加掩饰。 “你还不配!”黎秋凉一声低吼,漆黑落星出鞘,登时掀起一阵劲风,木桌木凳被强烈的剑气瞬时一分为二。 少年一跃出门,喉管里滚出几声低沉而癫狂的嘶吼,黎秋凉飞身追出,持剑与少年对立。 调动内息,星川剑法在黎秋凉脑海中悉数涌现,落星诀贯通周身,一点一滴逐渐隔绝周遭袭来的雨水,他看向自己的手,还是微微颤抖着——他的恐惧、他的不自信仍然存在,这也意味着破绽仍然存在。 他不敢小看眼前的对手。或者说,他已没有足够的实力支撑他轻敌。 这少年虽年纪尚轻,内力却已经小有所成,况且年纪轻并不一定全是坏处,十五六岁正是人反应最快的时候,快剑、快刀多是年少成名。 阖眸,幼时拜瀑淋身以求静心出剑的记忆飞鸿踏雪般烁现,透过嘈杂的瀑布,听见陪练剑童念出的一招一式…… 睁眼,少年的剑已至喉间!黎秋凉瞬间抬手,以镡相挡,“嚓嚓嚓”与剑锋刮擦,飞身凌空施力下压,少年察觉被制,抽剑脱身,未及黎秋凉落地,竟又攻出一剑。 好快! 星川剑法以稳重、典雅着称,轻重兼具,各一十三式,工于缠斗,对付这等凌厉的攻势颇为吃力,唯有一招制敌属上策。 一招制敌,谈何容易。 除非是那一招——黎秋凉从没有用过的那一招,可那一招太蠢了,蠢得要死,他不明白星川剑法怎会有如此剑走偏锋的一招。 黎秋凉反手拨开一剑,狼狈落地,不由得喘息,又是接连不断地进攻,剑雨疯狂地落在他身上,少年的笑容愈发张狂,攻势愈发迅猛,半刻钟不到,黎秋凉的衣衫已破烂得不成样子,大大小小的伤口遍布全身,好在伤得不太深,风一吹便干涸止住,不至流太多血。 一剑、一剑…… —— 已是第七天。 第十八人始终没有来。 一直到晚上,吃过了两顿饭,天已经黑了,还是没有来。 或许不会有人来了。 黎秋凉将手悬在还有些热度的火盆上过了一遭,客栈的人都陆续回房,安然睡下,店里只余下黎秋凉定定坐在楼下,咂摸着杀死少年的那一剑。 那一剑或许真能称得上绝世,或许真的能与星川剑法当中的那蠢招相匹敌。 漆黑落星就那样穿过少年挥出的密集剑网,一剑封喉。 有人的自信回来了,有的人性命却实实在在失掉了。 忽然一阵冷风吹入窗来。 黎秋凉从扬尘中看见一个人。 看身形像是个男人。 待那人再走近些,黎秋凉才看真切——正是韩景宣那张熟悉的脸,手中握着一柄长剑。 是他么?还是有人扮成他的模样? 不过,即使是真的韩景宣来复仇,未必就一定能胜得了他。 韩景宣的手中那柄长剑的剑鞘洁白如雪,剑柄亦然,不难猜出皆以椴木为料,椴木清脆硬朗,不失韧性,只不过寻常剑鞘最后还要以皮毛包裹,缀上饰物,鲜少以素体示人。 “韩景宣?”黎秋凉起身握剑迎了上去,“你要做什么?” “杀你!” 韩景宣声音不大,却教人胆寒! “我倒也想看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黎秋凉怒喝一声,落星从鞘中抽身,漆黑的剑身与黑夜几乎融为一体,黎秋凉运起落星诀,飞身踏空数步,瞬时逼近韩景宣身前,韩景宣刹那间竟连踩歪好几步,一头栽倒。 黎秋凉一跃而起,从“穹庐盖顶”到“水银泻地”,一十三招行云流水,韩景宣抬手以椴木鞘抵挡——一十三招,竟没能在剑鞘上留下一丝痕迹。 黎秋凉暗道一声不好,自己在六天与十七人交手,精神虽不觉疲累,可内息经不住接连几日连轴不断的运作,此时正是内力薄弱之际。 “怎么?连反击的胆都没了?”黎秋凉出言嘲讽,试图扰乱他心思。 韩景宣不愿多同他废话,运起心诀,贯通周身经络,屏息按剑,真气奔涌之时,剑,亦如疾风快雪般出鞘! 那剑身光洁如镜,寒光逼人,纵然在茫茫黑夜中,仍凭借着一点燃烛微光,辉耀出极度强烈的一道剑光。 出鞘的刹那,仿佛白昼忽现。 此剑名为——粲星。 独孤星罗年少时以快剑闻名,佩剑正是这柄“粲星”,随着年岁渐长,少年时所用的快剑已无法满足其日益精进的剑术,只得搁置封存。 独孤星罗在揽月山庄的一处院中挖了整整七日,每日只喝几口水,粒米未进,挖到第七天,早已溃烂、麻木的双手触碰到装着这柄剑的剑匣,抱着剑匣,他才流下一滴眼泪。 他将这柄剑交予韩景宣时,在想什么呢?他是否在想自己的少年时候,是否想到当年意气风发手握粲星的自己? 宣儿,不要再回去,他们都在找你,一切让为师承受便可,你要活下去,把星川剑法传下去,也不枉我独孤星罗在人世走一遭。 李清幽为什么不杀你呢?难道他真的善良到这种地步了吗? 当然不是。 这世上还有一个人,他恨你入骨,每一夜做梦都恨不得将你碎尸万段、挫骨扬灰!她比沈淮更想杀你千倍、万倍! 是恩赐、是嘉奖、是血债血偿! 粲星如猛龙般腾跃、骤雨般疾狂,比电光石火还要快上百千倍! “叮叮镗镗”剑器相击声不绝于耳,如此暴虐的攻势下,三招过手,黎秋凉虎口已经没有一块好肉,仅仅是握住剑,就已是疼痛难当,遑论招架。 剑,早已看不清;影,肆意穿透血肉。 这人简直是疯了,这般不要命的进攻,将剑底的破绽全数露了出来。 黎秋凉死盯着剑中破绽——只消得一招,便能扭转局势。 机会就在当下! “醉玉颓山”! 此招以飘摇起身,凌空凝势,翻飞中借力将剑刃送出,有如君子酒醉。黎秋凉周身气力皆赋此一剑上,穿雪破风,剑气与风狭路相逢,发出强烈的尖啸,足见威力。 韩景宣见剑来,竟直面不避,任由落星贯穿臂膀。黎秋凉堪堪面露喜色,旋即,又惊恐得双目圆睁。 ——粲星尽数没入他的心口。 此招名为“星离雨散”。 黎秋凉从未用过的那招、因为死亡的恐惧而无法脱手而出的那一招,星离雨散。 落星如同终将坠落的星一般跌落,与天际相交,昳丽而残酷。 黎秋凉无法自控地抽搐,大片大片的血从嘴边渗出,打湿衣衫。 韩景宣死按住黎秋凉心口的粲星剑,闷声呐喊,哭与笑交叠成无言。 未察觉的热泪从眼角滚落。 第38章 黄云凝暮 李清幽对那一箱子所谓的金银财宝不感兴趣,没在扬威镖局久留,临走时只向邢大义要了一辆马车。 马车上,他不禁又回想起邢大义说的话。 魔宫四大护法,分别掌管四项事务,苍龙为‘武’,掌管训练杀手、打造兵器、传授武艺一类事;玄武为‘谋’,主谋划,手下人数众多;朱雀是‘信’,负责打探消息情报、散布传言,以及打入某些门派内部作眼线;白虎为‘刑’,管赏罚,诛杀逃出魔宫的叛徒。 不够,这点东西,还远远不够。 一片山色沉在远处,看似就在面前不远,咫尺可触,实则有如蜃楼,望而不可即。漠城置在戈壁之围中,恰阻绝风沙,间中或高门大屋,或小舍片瓦,竟也有些隐隐的沉浮翠色。 黄云庄园在漠城北境交界处,平日争端不少。 据说前阵子空群马场的头头死了,主战派群龙无首,被北境王的势力瓦解不少,如今漠关之外难得太平了不少。 漠城周遭只有董氏一家独大,富冠三郡,董氏家主董长风不久前仙逝,董沙接过衣钵,也学着池家办了个群英会,邀请北境内外诸门各派到董家黄云庄园来,共襄盛会。 这群英会可不像比池枯海办的那个一样小打小闹,董长风的面子,在江南尚且吃得开,不要说在漠城、北境,此番是实打实地请来了两国内外最顶尖的一批门派的宗主,以及一些颇有能耐的闲云野鹤、能人异士,李清幽一身武功又不可轻易动用,想要引起董沙的注意可谓难上加难。 “站住!”一声断喝自黄云庄园门前劈空而来,“来者何人?” 循声望去,两柄精铁九环大刀横在门前,两名彪形大汉持刀分立于门前两座铁狮两侧,不怒自威。 “苍山李清幽,闻说董庄主群英会在即,特来拜谒。”李清幽拱手道。 “既是来群英会赐教的朋友,便随我来吧!”其中一个大汉道。 —— 练武坛 练武石台呈圆环状,大环外呈八卦形散开,八方共雕有九千六百七十三石座,小环内设一巨大圆台,可容千余人操练,其与大环以八根巨大石柱相接,石柱环台,恰与八方石座错开,武道会比武台设在此处,其中各木桩、器架已悉数撤去。 圆石台中立着十来个大汉,其中一个最为打眼:其身长约摸九尺,豹头环眼,面目赤赭,鹰睃狼顾之相,一身黑褚衫,挂件黑色银纹大氅,肩扛一柄明晃晃的大刀,刀柄在手,蓦地一声暴喝,满口虎齿骇人至极,犹如猛鬼。至于这刀,则比一般刀阔大十余倍,九环九眼、鬼镡狮头,刀身足有十人并排站立长,那猛鬼一般的大汉挥之,铜环骤响,如烈风摧林。 十四条持各色各异的刀的大汉将其环住,虽也是个个身强体壮,却远不及当间那猛汉,那些形态各异的刀看上去也比他那九环大刀小了不少。 洛水接过小厮递过来的羽毡垫在石座上坐下,抬眼便对上那九尺猛汉,不由狠抽一口冷气,“真是见了活鬼!” “活鬼?我倒觉得此人器宇不凡,必定是位了不起的人物。”李清幽笑道,“你看他的刀法。” 话音刚落,只见那十四名持刀大汉一拥而上,十四刀斩风齐落!那汉子猛地矮身作半蹲状,忽而后仰,双腿一并一跃,两腿连带身子腾空避开几下,翻身扫开一片刀光,浑身一刀未中,猛汉方才落地闪身躲过接连劈砍的几招,忽有一刀破出,紧接其后,猛汉只得连连翻身避过。 眼看着下一招就要劈在猛汉身上,不想那猛汉大刀已拦在身前,“铮”地一声抵住往身上招呼的刀,铜环颤动。 那猛汉原本几乎躺倒在地上,这一下抵住,反将那人活生生凌空举了起来,摔落在地。猛汉趁机反攻,一敌十四竟占尽上风,招招紧密,疾风骤雨般砍出一十五下,内力凝聚,十四把刀连人汇聚一处,双手握那九环大刀一挑,顺势回身,由天及地一刀斩落! 这一刀有如震天撼地,台上霎时间飞沙走石,石台当间渐渐开裂爆出,狂风乱流夹杂碎石乱飞,仅是刀风余力撞在石柱上,那石柱便碎现一道斩痕。 待到狂沙散去,只见那一刀斩在石台上,把整座石台斩开一道几乎将其一分为二的骇人沟壑。 十四条大汉重重跌在台上,长声短气叫着,几十个候在一旁的小厮快步上台,大气不敢出地抬了自家主子下去。 “如此巨大笨重的刀竟也能使出‘嘲风十六式’,比董长风的刀只强不弱,果然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洛水叹道。 “这般功夫,普天之下非董沙无二,”李清幽道,“江湖传言董沙身形魁梧,使一件一刀能斩十人的‘千鬼百斩刀’,我还当是夸大其词,看来是我孤陋寡闻了。” “只是这相貌实在不敢恭维……”洛水道。 “人不可貌相啊。”李清幽道。 忽而白光浮掠,不及追看,李清幽已然跃下石台。 “敢问是哪位英雄,有何贵干?”董沙回身抱拳。庞大的身躯真气横流,周遭竟席卷一阵小旋风。 “久仰董庄主大名,在下听闻‘嘲风十六式’威名已久……” “你也想与我斗上一斗?”董沙将千鬼百斩刀一扛,鼻息炽冲。 “不错。”李清幽道。 “你有什么本事?”董沙居高临下瞪着身前这个不自量力的白衣小卒,“倒亮出来耍耍?” “董庄主快人快语,在下佩服。”李清幽拱手道,“不如在下同董庄主打个赌——赌在下能不能接门主的嘲风十六式。” “你找死?”董沙瞪大了眼睛,赭色的脸上写满了诧异,“你看见方才被抬下去的人了么?江湖上十四位用刀名家一起上都接不住,你?” “门主莫不是不敢?”李清幽反问。 “你这种人我见得多了,唬我?你如若能接住我的嘲风十六式,我把手中这千鬼百斩刀都送给你!”董沙不屑一顾道。 董沙暗笑此人太不自量力,旋即大喝一声,虎齿毕露,周遭骤然刺骨冰寒,只见他筋络暴起,甩刀猛然下劈,一道劲风斩下,李清幽仰身出剑,当头横生拦截住那千鬼百斩,薄唇缓缓翕出一缕白气,抬眼轻笑。 紧接着董沙回招一扫,李清幽腾空翻身躲过,弋鳐又迎了上去,反倒一击把千鬼百斩刀打退。 那千鬼百斩刀上的九个铜环嗡嗡作响,一十五招雨线般密集地轰击着,白衫衣摆飘飖翻飞,弋鳐处处招架,游刃有余。 董沙正值盛年,哪里吃过这般大亏,见这小子连挡一十五刀,卸力、转力、借力、化力、降力;闪步、移步、悬步、刺步、空步,简直无一不通,心中暗自叹道小看了这人,端的是个轻功卓绝的人物。 不过有道是“一力降十会”,董沙自认嘲风十六式兼具灵动刚猛,尤其最后一斩,更是杀招中的杀招,若是败在一个无名小卒手下,失了颜面,多少银钱也难换回来。 董沙此时正打得上头,一股热血直冲天门,暴喝一声,抬刀一挑。李清幽反手使剑下压,忽觉力气不对,瞬时飞身横坐剑身上,欲借浑身气力与其对抗。 李清幽原本盘算着董沙并不把自己放在眼里,想必不会出全力,凭巧劲勉强能够接下这嘲风十六式。未曾想,他确实未发全力,却在最后两手忽然施压,不说十成功力,哪怕七八成,硬接下来怕也是难逃一死,可这一下不接,前面接下的十五刀也许功亏一篑。 洛水此时也瞧出不对劲来:方才看董沙与十四名刀交手,已对他的可怖实力有所了解,大抵看出来他同李清幽交手时只用了三四成功力,可这一挑却倾全身之力也压不下,足见其力道令人胆寒。 李清幽暗叫一声不好,旋即连人带剑被掀起凌空,董沙额前青筋条条绽出,两手紧握千鬼百斩回身一刀。 由天及地 一刀 仿佛要斩灭世间一切。 霎时间,天地为之色变。刹那间乌云密布,狂风疾割万里戈壁,一阵骇人的冰冷,席天卷地。 “李清幽,快躲开!!”洛水几乎要撕开嗓子呐喊。 八条九人合抱不能围的石柱悉数爆裂,石骸四处飞散,洛水瞬时掣出腰间软剑,书空般挥舞着击落飞石。 弋鳐刚触碰到千鬼百斩刀,李清幽便知道这一击是挡不住的。 可他仍旧迎了上去,弋鳐迎上刀刃,猎猎刀气穿风斩来,奋力抵挡似乎只是徒劳。 轰! 千鬼百斩刀飞出丈把,“嗡”一声插立在石台面上。 尘雾散去,李清幽完好无损立在董沙面前,笑眯眯地说道:“董庄主,你的刀我就不要了,还是……” 董沙喘着粗气,闻言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好、好!痛快、太痛快了!英雄不如留个名姓,与我董沙交个朋友,日后有什么难处,尽管来找我!” “在下,苍山李清幽……咳……咳、咳……”李清幽咳出两口鲜血,如释重负般躺倒在地。 —— 日暮顶 此地原是老庄主董长风居所,地势险要,高耸入云,放声长啸,声音足以遍布整个庄园,在董长风落葬之后已经封禁,非祭日不得入。 “你没动手?”女人质问丑男人道。 “那么多人看着,我怎么动手?”那满脸疮疤、土色衣衫的男人立在董长风故居檐角上,沙哑的声音自咽喉中透出,“我看不如直接趁夜下手,全杀了痛快!” “你疯了?天山、丐帮、千花剑派、沙刀帮、南天刀派、玉京门……”那黑裙女人抱一把琵琶,单腿悬坐飞檐,“你当这些人是摆设?” “……那你想怎样?”丑男人问道。 “其中有人认得我的手法,强攻不下,只会打草惊蛇。”女人冷笑几声,拨动几根弦,“听我调遣,不出十日,这些人必定死个干净。” “我的斩雪刀呢?”丑男人虽看不起这女人,但他也不能杀她,甚至还得听她调遣,听到无人可杀,顿觉无趣,转而问道。 “呵。”女人轻蔑一笑,拨弦不语。 “那小子还没死?”男人显得有些急躁。 忽而林叶烁动,这满脸疮疤的丑男人警觉起来。只见一少年自一处密林腾跃而出,运起轻功,三步并作两步跃到旧居前。 他腰间所挂,正是斩雪刀。 少年飞身上檐,将女人抱在怀中,那丑男人却抬手拦住他。女人一掌拍开丑男人的手,醉酒似地倒在少年怀中,似有若无地轻笑。 “我、我简直要等不及了!”少年炽热的气息喷在女人脖颈处,“还要多久才能……” 女人一只纤指抵住少年的唇,暧昧地将赭红的胭脂抿在他衣襟上。“今夜。” “今夜?”少年难掩喜色地重复道。 “就今夜。”女人点点头。 女人忽地起来,一手托少年的脸颊,覆上一吻,在他耳边柔声道:“不过……”说罢,风吹羽毡猎动,女人以一阵轻笑扰乱下文,也扰乱了少年的心。 “不过什么?”少年焦急地追问。 “替我杀一个人,今夜就动手。”女人贴在他耳边轻声细语道,“事成之后,来这里,我会等你。” “好、好!”少年连声答应。 “你不问是谁?”女人歪着头看他。 “好姐姐,为了你,我谁也杀得。”少年炽烈的一吻落在女人唇间,舌尖缠绵,唾津交织。吻罢,少年背上也已经汗涔涔,仿佛将全部力气花费在这一吻上。 女人对他耳语一阵,双手交叉撑在膝上嫣然笑看他。 “等我来找你!”少年脸涨得通红,留下这句话,踏风而去。 “啧。”丑男人嫌恶地瞥了一眼,“你居然和这种蠢货……” “正是蠢,才舍得花力气呢。”女人搁下琵琶,呵了一口气在掌心,两手指节各在搭虎口上,像柔柔地护住什么在手心一样,“愈是聪明的男人,愈不肯花力气讨女人欢心。” “我也不肯花力气讨女人欢心,女人只会影响我出刀的速度。”丑男人不屑地说。 “所以你是个十足的蠢货呀。”女人似有若无地笑着,“蠢货多可爱。” 丑男人挨了骂,也不能杀她——纵然她要杀自己,也不能杀她,只因他俩是一心同体,若是她死了,他自己也难逃一死。 第39章 刺杀 李清幽醒来时,已是黄昏。 环顾四周,似乎是黄云庄园的药房,身旁躺着一个人,寻常模样,一身短打扮,腰间挂着一枚碗底大小、已经旧得发黑的银令牌,正“哎呦、哎呦”地叫唤着。 “朋友,你怎么了?”李清幽搭话道。 “哎呦……我没什么,跟空群马场那帮杂碎干了一架罢了——小兄弟,我看你也伤得不轻呵,昏了好一阵。”那人龇牙咧嘴地朝李清幽回道,“你是同谁打的?” “我么,我和董沙董庄主切磋了几招。”李清幽笑道。 “哈哈哈哈哈哈哈……”那人大笑,“小兄弟,那你伤得倒不算重,这小董庄主太少跟人切磋武功,出手向来不知轻重,还活着就算不错了。” “兄弟,还未请教你是哪门哪派?似乎与董庄主关系匪浅呵。”李清幽开玩笑地说道。 “不怕告诉你,我就是沙刀帮金沙堂主——鹧鸪山,我们帮主就是大名鼎鼎的斗飞鹰!”他自豪地挺了挺胸,“不知小兄弟你呢?” “久仰久仰……”李清幽对北境各股势力知之甚少,斟酌着说道,“我是苍山弟子,李清幽。” “原来是苍山派的李少侠,失敬失敬,”鹧鸪山听说过苍山派的名号,习惯性地向他使了个马帮间的樽手礼,惊觉不妥,又抱了抱拳。 一番客套罢了,鹧鸪山掏出一个样式精致的信封,抽出信看了两眼,复又塞回去,仰头轻叹一声。 “怎这样唉声叹气的?家中有事?”李清幽问了一句。 “家?哈哈哈哈……我鹧鸪山活了三十多年,就没有过家。”鹧鸪山大笑,转而又满面愁容道,“这是我大哥收到的,他得知了这东西上面的消息,就非要到黄云庄园来,说是黄云庄园有什么了不得的宝贝。” “哦?” 鹧鸪山把信封递给李清幽:“我也不识字,你是苍山下来的,应该认字,你看看吧。” 李清幽展信扫视,顿时额冒冷汗,“这信上写,有人将一件重要的东西寄存在黄云庄园,没有落款,但是底下有魔宫的记号。” 鹧鸪山一拍脑门:“难怪!最近漠城有好多消息,都说是什么魔宫现世,要来取回什么宝贝,传得神乎其神,老大原来想的是这个!” “可信吗?”李清幽质疑道,“说不定只是流言而已。” “嗐!我起先也觉得不大可信,可是你看,除了我们老大,漠城内外那么些人,竟也都来齐了,读书人不常说吗,‘无利不起早’,也许能骗到一个两个,总不能大家都上当受骗吧。”鹧鸪山兴奋道。 这时,忽然一人风风火火地闯进来,急匆匆招呼着鹧鸪山出门,鹧鸪山再三询问,亦三缄其口,鹧鸪山有些恼了:“这位李少侠是自己人,你就直说什么事不就好了!” “帮主、帮主遇刺了!” —— 夜幕很快笼罩下来。 “看来董沙已经动手了。”梅花剑客淡淡地说道,“我就知道,他不是省油的灯,他把我们召集到此地,就是为了将收到消息的人一网打尽。” “不好说,”紫衫刀客说,“也许是别人干的。” “哦?”梅花剑客挑一挑眉。他的眉毛很好看,不是男子的剑眉,也不是女子的柳眉、月眉、远山黛眉,但比男子的剑眉、女子的柳眉月眉远山眉还要好看。梅花剑客其实原本叫眉花剑客,因为他的眉毛太美,像花儿一样,所以有了这个雅号。十多年过去,当年的眉花剑客被讹传为梅花剑客,原本籍籍无名的剑客也成了千花派掌门,至于他的真名,也许早已被人遗忘。不,还有一个人,那一个人记得。 “老朋友,我知道你与董长风交情不浅,可现在不是董长风那年岁了,谁知道董沙是怎么想的?”梅花剑客道。 紫衫刀客摸了摸腰间的刀,“你就没想过,有人要独吞么?毕竟不是所有人都像你我一般坦诚。”紫衫刀客喜欢穿紫衫,门下弟子皆服紫色。他少时曾与梅花剑客一起行走江湖,推心置腹、无话不谈,自他拜入玉京门后,二人便鲜有联系。当他夺位成为玉京门门主时,玉京门至宝“斩雪”收入囊中,江湖已鲜有敌手,老友也已是千花剑派掌门人。 一切已不再如昨。 “如果真如你所说,各门派家族的高手当中,一定还有人会被杀。”梅花剑客说。 “不错。”紫衫刀客说。说完他又不自觉地摸了摸腰间的刀。 “这么多年了,你还是睡不着么?”梅花剑客问道。 “是。”紫衫刀客摸了摸腰间的刀。 “你还是喜欢上房顶么?”梅花剑客继续问道。 “是。”紫衫刀客继续摸着腰间的刀。 “你也许看到了凶手的踪迹?”梅花剑客又问。他的手也摸了摸腰间的剑。 “是。”紫衫刀客答道。 梅花剑客的手紧按在剑上,指节发白。 “那人用的‘斩雪’,我看得很清楚。”紫衫刀客的声音忽然低沉下来。 “斩雪刀,不是你的……”梅花剑客一脸诧异。 “斩雪刀早已被盗了!”紫衫刀客悲伤地说道,“我当时看着他,就想到我也许也会被他这样杀死,我已不是当年的紫衫刀神了!” 梅花剑客长舒一口气,忽然理解了他,若那人被发现,身上还带着斩雪刀,他玉京门门主就是彻底洗不清了。 “不,你就是紫衫刀神。”梅花剑客坚定地看着他的眼睛,“你想想,当年你杀玉京门门主时,他用的难道不是斩雪?你当时为什么能打败他?” 紫衫刀客看着梅花剑客,“那时……” “那时你可以,现在也一定可以!”梅花剑客道。 “是啊!”紫衫刀客忽然笑起来。 “是啊。”梅花剑客也笑着说。 紫衫刀客腰间的钢刀贯穿梅花剑客的胸膛。一切是那么突然。 紫衫刀客怕他死不透,摁着他的肩膀,又刺入几分,直到整把刀没入胸腔,刀尖从后背穿出。 梅花剑客瞪大眼睛死盯着他,嘴巴张得老大,颤抖着。 紫衫刀客把刀拔出,冷冷地笑,“我会替你看一眼那魔宫秘宝的,老朋友。” —— 黄云庄园,日暮顶。 屋内只点着一盏朦朦亮的油灯,从外边看来几乎是全黑的。女人正在床边慵懒地倚坐着。 “所有人彻夜醒着,我动不了手。”少年焦急地解释着。 “所有人?为什么整夜醒着?”女人言语里有些惊讶地说。 “有人比我先动手。”少年说,“我才到时,那人已被下人发现了,到处喊着‘刺客’,弄得所有人都一夜不敢睡。” 女人“嗤嗤”地笑了。 “不怪你。”女人揽少年入怀,那张美艳而冷酷的脸孩子撒娇似地埋他肩上。 “真的么?”少年眼波流转,瞳中烛火倒映如明月。 女人将少年瘫软的身子甩在地上,“当然,你那么可爱。”言罢低声轻笑。立在暗处的丑男人提过少年七窍流出乌血的尸身,面无表情地扛起,出门扔下山崖。 “你的斩雪,已经回来了。”女人拾起少年来不及握紧的、雪一般白的刀。 丑男人接过刀,用力握了握,“你还算聪明。” “在我这儿,聪明可是骂人的话。”女人赭红的唇说话时张合得十分迷人,似僧人念佛,又似池鱼咬饵。 这世上绝色的美人不多。绝色美人中能称得上毫无瑕疵的美人更是不多。毫无瑕疵的美人里,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美的美人,更少之又少,就像一堆沙子的沙尖。 她却是沙堆尖最上面的那一粒沙子上的宝石。 如果一堆沙子上有一颗宝石,那就没有人看得见沙子了。 “你也不准说我美。”女人说道,“美这个词我已听腻了。” 丑男人不屑地笑了声,“我一句话也不想说,只想杀人。” “那你便去杀一个。”女人也不屑地说。 “一个不够。”丑男人似乎觉得这女人小瞧了他。 “那你要几个才够?”女人继续不屑地说。 “十四个。”丑男人兴奋地说道。 女人知道他看上了哪十四个人。“董沙不杀么?” “留到后头。”丑男人说,“那个李清幽也有几分实力,也一并留着。” “留到后头”算得上是他对一个人武功最大的赞美了。 “那你去吧。”女人无奈地说。 “我真能去?你不骗我?”丑男人欣喜若狂。 “不骗你。”女人叹了口气说道。 刀 白雪一般的刀。 夜 浓墨一般的夜。 —— 白天,不断有死亡的消息传来,董沙金刚一般端坐在厅中,颔着头,没有人看得清他的表情,但所有人都知道他的脸色绝对不好看。十四名武功绝顶的高手一夜之间死了十二个,加上先前死去的斗飞鹰、梅花剑客,当今武林豪门两晚竟死去十四位。 这无异于直接骑在董家头上耀武扬威。 最糟的是,这十四位门楣下弟子都坐不住了,今日一早十四门派见了列在练武台一排的尸身,各个门派家族相互猜疑,拼杀中各门又死伤数十人,几乎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董沙出面收了尸体,入殓暂呈义庄,保证彻查此事,三日之内必给各家一个交代,这才平息了骚乱。 昨日还热闹无比的黄云阁,如今空空荡荡,只有董沙、李清幽二人面面相觑。 “李少侠,你有什么办法么?”董沙近乎乞求的眼神望着李清幽,那平日威严甚至于颇有几分凶狠的鹰眸炯光也弱下三分去,“我是个粗人,这些事我实在不在行。” 李清幽沉默着。 这时,洛水走入厅来,率先开口:“只有梅花剑客是腹部中刀而死,其余尸身伤口在脖颈处,不过斗飞鹰的尸体有些奇怪,伤口虽也是在脖子上,却不像其它伤那么明显,那伤口四面浅当间深,就像……就像……” “一朵梅花。”李清幽接过她的话,“是剑伤,不是刀伤。” 洛水闻言而笑,所见所闻顷刻涌入脑海成一幅幅图画,画着图的纸张有烈风吹刮,飞速翻动,一幕幕刻入记忆。 “董庄主,令尊究竟与魔宫有什么关系?”李清幽将鹧鸪山送给自己的那精美的信封交予董沙手上道,“此事非同小可,事关黄云庄园的存亡,请务必如实相告。” 董沙摇摇头,边拆信边说道:“不瞒二位说,我对家父生前的事情并不怎么了解。” 董沙狠狠地叹一口气,硕大的身躯牵动起来,筋骨分明,颇显疲态。仔细想来,他也不过二十余岁,坐在一家之主的位置上,难免有些疲惫。 李清幽望了望他,又望了望洛水,洛水也摇了摇头,董沙确实不像说谎的样子。 董沙看了信件上的内容,面上露出惊异之色,“这正是家父的笔迹!真……真有此事么?家父从来没有对我说起过这种事情。” “依我看,这些所谓的英雄好汉,未必是卖您的面子才来与会,当然,这也并不能说明,董老庄主就是魔宫之人,”李清幽思索道,“董老庄主……难道就没有过什么奇怪的行径么?” 董沙思索片刻道:“好像只有那件事稍微有些不寻常……可是要说奇怪,好像还算不上。” “但说无妨。” “家父生前有一位知交好友,平日只有书信往来,从未见过面,那些信件也不肯让任何人看,我拆看过一次,便被打了个半死……起先我以为是年纪大了,经不起舟车劳顿……”董沙像是想起了什么,仔细翻看起手中信件,果然发现了些许蹊跷,“这虽然是拓印过的信,不过应该是我父亲写给那位老友的,这信末尾没有留下落款,我记得很清楚,和父亲写给那个老朋友的一模一样。” “董庄主,看仔细些,不要认错了,”李清幽问道,“你说这信出自你父亲之手,你有几分把握?” “九成。”董沙颔首道。 李清幽刚要说些什么,只听得“砰”地一声,两扇门大开。 两道人影布在门中,风尘仆仆。 第40章 阴尸大法 洛水看着这两人的身影,颇感熟悉。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来人朗声道,“董庄主,你要找的人是我。” 是仇影山和宛青。 二人皆服一身寻常布衣,各负一柄长剑,用洗得发白的布裹着。二人入得门来,立在几人当间,仿佛只是一对普通的师徒。 “仇影山……果然是你。”洛水轻笑——她起先在仇影山的客栈中便见过类似的信封,心生怀疑,如今她的猜测得到验证,仇影山的确就是魔宫四护法之一的玄武。 李清幽很快也明白过来,眼前这人便是与董长风书信往来的魔宫玄武,本还有些疑虑,但是看到洛水这般笃信的样子,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你不该来的。”洛水旋即敛起笑容,对仇影山道。 “的确,”宛青抬了抬眼皮子,“我们本可以不来的。” “宛青。”仇影山低声呵斥道。 “来都来了,还那么多废话作什么。”宛青将背上的布包一把拍在案上,“一人做事一人当,我是师父带来的,等了结了这档子事,我也要带我师父回去。” 几人都明白他这话的意思。 “这位宛青兄弟,你且宽心,仇前辈既是家父的朋友,也就是我董沙的叔伯长辈,在这黄云庄园内,还没有人敢拿你们怎样。”董沙起身道。 “仇老前辈,不知你们信中提到的那物件是什么?”李清幽更在意那信中之物,“若是被别有用心之人夺去,那可就危险了。” “这位少侠说得对,当务之急是先把那东西取回来,否则后患无穷。”仇影山颔首道,“那东西是一本记载了一种阴邪至极的内功秘籍,因为太过可怕,我托长风将其藏起来,希望它永不现世……他说,他将这本秘籍藏在了黄云山庄最隐蔽之处……” 仇影山望了一眼李清幽,李清幽从他眼中似乎读出两个字——是你。 “我是苍山派李清幽,也是魔宫第一杀手不夜天的影子。”李清幽对仇影山说道。 他曾是魔宫的人,没费什么力气便明白过来,仍旧是若有所思地望着李清幽:“如果是你……说不定的确可以……” 日暮顶,董长风故居。 几人上下翻找了一通,几乎把整间房子翻找了个遍,却什么也没找到,又不能将这消息告诉其他人,只得慢慢寻找。 —— 接下来的两天内,几人分头行动,又几乎把庄内角落找了个遍,就差没抡起镐头铁锨掘地三尺了,仍旧一无所获。 第三日 那扇沉重的铁梨木大门被撞开,千花剑派的梅花衣裳、玉京门的紫衫……一众门派手握刀剑闯入正厅,一股人潮不由分说冲向董沙。 董沙猛地抬起头来,鹰目圆睁,一张赭色的脸上筋络条条绽出虎突,一口真气凝聚胸中,掌拍扶案,猛然站起身,真气从胸自喉爆出,一声炸雷般的狂吼,当即掀翻一大群人。 宛青也一样站起来,将掠影拔出鞘握在手里,仇影山亦然。 洛水知道这些人想要做什么,于是也站了起身,乌黑的眸子扫视过众人。 只有李清幽无动于衷。 “董庄主,你这是什么意思?”一人见宛青拔剑,理直气壮地高声质问。 “我说过,三天之内,必然给诸位一个交代。”董沙冷冷地扫视着每一个人,他还不算老,懂得年青人的心思,“现在退回去,董某就当无事发生,期限之内,定能捉拿凶手,还各位一个公道!” “你这小子,唬鬼呢?今天已经是第三天,还没有个结果,你怕不是想偷偷跑路?”忽然一人高喊道,“在座诸位,能杀得这十四位高手的,除了你董沙,再无他人,不是你、还能是谁!” “在下也能接住董庄主的嘲风十六式,那岂非我也有杀人的可能!”李清幽言语中颇有愠色。 “对!不是你、就是他!都杀了!” “灭黄云、夺宝贝!”不知谁喊了一句,于是众人都喊起来,各色衣服各个门派的弟子都喊起来,眼中写满了欲望。 “董庄主,你还不明白吗?”李清幽冷笑着站起来,冷脸面对着座下黑压压的人头,“这不过是个借口罢了。” “——他们只想你死!” 董沙登时怒不可遏,一脚把一个千花派弟子踹出门外,庞大的身躯穿过人群,无比强势的真气迫使人群纷纷让出一条道,不肯退让的便被压迫得窒息倒地。 黄云庄园诸手足早已提刀守在阶下,见董沙完好出来,忙上前问询,四个人驮着董沙的千鬼百斩刀,半跪在董沙面前。 “老庄主自入江湖以来,便以一个‘义’字为先,我董家如今遭人如此欺侮,不仅是丢了庄主的脸面,更是将老庄主对我等数十年来的训诫视若无物。”其中一个驮刀的少年憋着一口气道,“现今,已有二十一名弟手足,惨死于十四族派手下,若庄主再拒不出手,我黄云庄园恐毁于一旦!” “请庄主提刀!”数百人的请愿喊声几乎响彻整个戈壁。 董沙心知,这一提刀,就是与十四族派为敌,甚至与整个江湖为敌。 一声重重的叹息。 “带几位客人先走吧。” 底下少年抱拳,骨节一响,“是!” 千鬼百斩刀的九枚铜环晃荡响动。负刀的四人忽然感觉背上一轻,抬眼看,董沙手握千鬼百斩刀,虎齿毕现,一刀砸在地上,碎石飞溅,手指群雄。 “尔等不仁在先,休怪我董某人不义!” 手握千鬼百斩的董沙迎风伫立,发丝飞扬,宛如。 —— “我问你,从哪里能看见黄云庄园的全貌?”李清幽皱着眉问道。 “那应该是日暮顶了。”小厮手指山峰最高处说道,“不过那里是禁地,据说老庄主死后,再也没人登过顶。” “哦……”李清幽意味深长地一笑。 “几位不会是想……”小厮紧张得连连摆手,赤着面庞说道,“那可是禁地,绝不允许擅闯!万一客人您出了什么事,小的可担待不起!” “不不不,只是问问,并没有其它的意思。”李清幽道。 “那就好、那就好……呃……” 那小厮后颈结结实实地挨了一下,顿时倒地不起。 “走。”李清幽说罢,抬眼往山顶扫视一圈,飞身踏石,那山壁上突出的石块在他脚下宛如阶梯,承载一袭白衣翩然上。 只一个字,洛水便跟了上去,宛青紧随其后。 果然有问题。 几人上得日暮顶来,只见一男一女在顶上,男人极丑,手提一柄刀,刀身皎白,女人极美,挽着一把琵琶,琵琶血红。 二人似乎正饶有兴味地观察着底下一幕幕人间惨剧。 宛青伸手拦住李清幽和洛水——他见过这两个人,也知道他们的身份。 “是你们做的?”李清幽厉声质问道。 “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一群为了利益不择手段的蠢货,即便我不杀,他们也会内斗而死,我只不过是加快了这场争斗的进程,他们应该感谢我才对。”丑男人振振有词道。 “说那么多做什么,出刀吧。”宛青抽剑而立,掠影在他手中忽明忽灭,犹如一呼一吸。 风骤起! “你、你、住手!住手!”漂亮女人气急地喊道。 那丑陋男人全然不听,霎时间真气急聚,斩雪盈盈发亮,男人青筋四处暴起,一时浓云汇聚,天地为之色变!! “出剑吧!”他狂笑着道。 浓云滚滚,一股恶臭直冲云天,灰黑色的碎屑如雪般飘洒散落,丑男人以斩雪指天,身上的是罩袍也被他自己抖落,浑身可怕的疮疤,留着腐烂的脓水。 “是‘阴尸大法’!”洛水忽然激动道,“阴尸大法能汲取死骸内力化为己用,但同时尸气也会随之化入体内,想不到、想不到真有人为了修炼武功而做到这种地步……” “那,那天上,是、是他体内的尸气!?”李清幽失声道。 是的,那漫天乌云,不是真的乌云,而是铺天盖地的尸气! 看这满天尸气,他究竟吸取屠杀了多少人,已经无从计起,若宛青也死在他手上,那么他的阴尸大法势必更上一层,到那时,恐怕这世上已无人是他对手。 几人在席天卷地的污浊尸气下,显得无限渺小。 —— 石台 遍地尸首,血染如墨。一些没有武功的下人也被疯狂的各派弟子杀死,女婢也难逃一劫,甚至于衣衫不整地死去,鲜血就如不要本钱的颜料一般泼洒溢流在每处,被恶毒者挑出的脾脏随处可见。偌大的黄云庄园,静寂无声。 “紫衫刀神?是你?”董沙箕踞倚柱而坐,千鬼百斩立在一侧,死盯着近在咫尺的紫衫人,身边人已全数死净。 他不敢闭目,生怕一阖眼,就看不清迎面袭来的刀。 紫衫刀神小心地擦试着自己的钢刀,一脚踢开一具尸体,朝董沙走去。“事到如今,是我又怎样,不是我,又怎样?”紫衫刀神恨恨地说,“而今谁能活着出去,人家就信谁的。” 董沙疲倦地笑。他身上有一百七十二处大大小小的伤口,都是新的,有些还结了痂,有些被一捧香灰止住,有些还在流血。他身上的衣服也碎烂了大半,几根血淋淋的布条不堪地挂在身上。他轻笑着。 “我和你说我们之间只能活一个,你却在笑?”紫衫刀神握刀的手颤抖起来。他不确定眼前此人此时到底是不是彻底失去了战斗的能力,内力还剩下几分,离死亡究竟还有多远。 紫衫刀神忽然冷笑,紧接着是一声哨响——玉京门的紫绶哨。瞬时山门院墙四处紫衣飞动,数百把明晃晃的钢刀飞舞在长歌石台周遭。 “原来你早有准备。”董沙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准备迎接也许是他此生的最后一战。 说时迟那时快,疏忽劈空一声断喝:“休得造次!” 只见一条人影倏忽飞出,插在两人当间,一卷长条布包点在紫衫刀神胸前,紫衫刀神感此人内力深厚,后退两步,由掌心接那布包端头,回推出去,不想那条长布包一转,狠打在后膝,紫衫刀神吃痛翻身往后一撑,半跪在地恶狠狠扫向来人。 来人正是第九名剑——仇影山! 仇影山把布包系在背上,振臂高呼:“影山在此,听令集结!” 忽而四处人影闪出,皆是下人打扮,手持利器,须臾便与玉京门的人对峙一处。 “听候仇老前辈差遣!” “听我命令,结阵!”一声号令,众人结起战阵,与玉京门战在一块,难分难解。 “你快速速退去,我调集这些人手,耽误了许多时候,若是连你也保不住……”仇影山将来犯的两个玉京门杂碎打退,将怀中一枚药丸掏出,喂入董沙口中。 董沙不知那是什么药丸,不过这颗药丸下肚,精神倒是恢复大半,浑身肌块暴起,真气疾涌。 “仇老前辈,你……” “走!”仇影山猛地将他一推。 —— 日暮顶上的阴云遮天蔽日。 跑! 拼命地跑! 董沙从未如此狂放地奔走过。拖着他那把引以为豪的千鬼百斩刀,像被放逐的猛兽一般逃亡。 这漫天乌云,也似将要降下的雨,浇熄了一场名为黄云的大火。 乌云? 董沙嗅到一丝腐臭的气息,抬头望了望天,心中肝胆一颤。 那不是乌云,而是铺天盖地的尸气。 他发了疯似地跑上日暮顶。 身在日暮顶的几人,却浑然不知其中还有更大的威胁。 “痛快!痛快!”丑男人的大笑着。 他的“斩雪”与宛青的“掠影”频频交叠,刀光剑影间,宛青竟逐渐落入下风。 丑男人疯狂地吼叫着,仿佛他天生就不会好好说话而只会吼叫一样。 就在这一刻,众人脚下一震。 “怎么回事?”漂亮女人率先察觉到异样,紧抱琵琶,不安地往脚下探看。 刹那间,一只紫青交错、满是伤疤的枯手破土而出!一条硕大的人形怪物带着一身土的气息从地底下撑着地面站出来,抖落身上的碎土,一手长得吓人的利爪般的指甲瞬间扣住丑男人喉间脉门,一嘴虎齿外翻,嘴里发出骇人的低吼。 一柱惊雷炸开,把那怪物的面目照了个真切——乱发中夹杂着一头碎土,虎背熊腰,通体紫青,指骨外露,指甲如利爪,一身挂着破烂的布条,依稀能看得出是身寿衣。 董沙正赶到,绝望地喊了一声。 “爹!” 爹? 李清幽一阵疑惑。 董长风?他不是死了么?! 第41章 饮血大法 李清幽忙问董沙:“董庄主,究竟怎么回事?” “家父死后尸身百天不腐,间中请了好几个风水先生,只是叹气,都不敢妄动下葬。”董沙快步走到李清幽身边,“最后请来一个穿白衣的瘦老头,说是须竖着安葬在高山,不许有人气、尸气的地方,我一想,便葬在此地了。” “今日阴尸大法一出,尸气满溢,令尊竟……”洛水摇头道。 “令尊生前四海无敌手,抱憾而终,今日可算是遇上对手了。”李清幽隐微地笑了笑。 且不论那丑男人到底想不想和眼前这具陷入癫狂的尸体打,董长风已看上了他体内的尸气。 “父亲,接刀!” 董长风自然早就没有了意识,只不过听到千鬼百斩刀破空飞舞的声音,下意识地转过身,一把接住了千鬼百斩刀,丑男人将身扭开,脱离那利爪似的指甲,一个是没有意识的死人,一个是疯魔的武痴,霎时间战在一处,难分难解。 李清幽踉跄着推开洛水与宛青,“快走,别回头。” 漂亮女人眉头紧皱,抚起琵琶,弹奏起一曲不知名的战曲来,一扫原先的阴郁、妖冶,高昂激越,“你可不能死!” 饶是这般,丑男人仍是渐落下风。 董长风虽身死,武艺却是丝毫不减,甚至汲取丰富尸气,反倒骤增。只见其眼睛空洞,只有鼻子在不断地嗅着,狂乱地挥击着;丑男人出刀攻击,董长风便感觉到风,立刻挡下,趁势顺着攻过来的那处嘶嚎着反击,竟把丑男人压制得手足无措。 “你快出手啊!”丑男人慌乱地大喊道,“老子快死了!” “别叫唤了,你这蠢蛋!他可是死人,用毒又杀不了他!”蝎女满面愁容,咬紧牙关道,“原来你这个武痴也是怕死的啊?你从前不是说,死在绝顶高手刀下,也算痛快么?” “你……你!”丑男人怒火攻心,这时,千鬼百斩刀已袭来。 嘲风十六式! 势大力沉的十四刀每一下都狠砍在丑男人身上,若非内力和尸气护体,丑男人此时恐怕也已成了肉沫。他刚要松一口气,准备提刀接下最后两下,探查自己的伤口。 一挑。 丑男人凌空的时候,还十分自信地在想疗伤的地方。 斩! 一斩! 漂亮女人一惊,赶紧趴在地上,李清幽与董沙也从未见过这样强大的力量,站在原地,也只能站在原地,稍有不慎,便有可能被巨大的气息吸走。 一颗头颅滚落。 没有人见过这样的斩击。 漫天的尸气密布成的阴云被这一刀劈开,一分为二!日暮顶一座山几乎被从当间劈开,间中深不见底,山石爆裂滚落,甚至被强大的气流掀飞,在天上飞旋。 在日暮顶的裂痕中,浓郁的刀气,久久不散,仿佛伸手就能割破一个口子。 一个死人,握着一把巨大的刀,神鬼都为之震颤! 难以想象他活着的时候是何等风光、何等霸道、何等强悍! 丑男人死了。 丑男人的脖颈被斩开的一瞬间,漂亮女人的琵琶弦也应声而断,女人袅娜身姿瞬时翻飞,一口鲜血洇湿衣衫,重重落地,缕缕青丝散乱,纷然如溅墨。 尸气散去,董长风也再次死去。 董沙跪坐在地,凝望着董长风的尸身,未几,沉沉睡去。 他太劳累了,为了守住董长风留下的一切,他已经用尽了力气。 软语轻歌、暖烛温酒、琴瑟琵琶,大部分时间不属于江湖客。 燥热与寒冷、烈阳与狂雪、无止境的奔走、主动或被动沉沦于杀戮,才是这些人的常态。 董长风跻身入世,五十年间,黄云庄园的名号响彻北境,须臾毁于一旦;曾经的揽月山庄庄主、第四名剑独孤星罗退隐江湖十数年,亦难逃一死。 常言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可人不在江湖,身就能由得了己吗? —— 几人赶回庄中时,紫衫刀神已经躺倒在地,没了呼吸。宛青在一堆尸体中翻找出面色苍白的仇影山,立即探察鼻息,所幸还有一口气在。 宛青立即从身上掏出一颗与先前仇影山喂给董沙的一模一样的丹药,给仇影山喂下,片刻,仇影山气血回转,面色逐渐红润起来。 “这是什么药,竟这般神奇?”董沙好奇问道。 “九转还魂丹,”洛水接话道,“是由九转还魂草研磨煎制的丹药,与九转还魂草同等效用,可医治百毒,无毒服之可补充内力,代替药品疗伤作用。” 宛青点头:“师父总共只有两颗,出发前,师父将其中一颗交予我,说若非万分紧急之时,不可服用。” 几人将药房周遭的尸体清理了一番,将此处当作个临时据点,安置好仇影山,又从伙房弄了些简单的食物,打算先在此凑合一夜。 “董沙,你这是做什么?”李清幽瞥见董沙高大的背影正往出走去,连忙叫住他。 “李少侠,且留步!”董沙高声道,“我董家除了这黄云庄园,也并非无处可去,将你们卷入这场争斗,董沙心中有愧,待来日我东山再起,一定派人传信与李少侠、洛水姑娘,今日就此别过!” “这……” “由他去罢。”李清幽还欲再说些什么,仇影山却这么说道,“与他老子一个德性,要是能留住,他就不叫董沙了。” —— 夜幕很快降临。 李清幽的耳朵不知为何愈发灵敏,竟听见外头有细碎的衣物摩挲声,旋即将食指竖在唇间,示意屋中人不要发出响动,几人各自交换过眼神,都颔首明意。 看来此地今夜仍不太平。 静坐在屋内的宛青游身贴墙,听了听外头,听出几处不寻常的脚步,又轻跃上房梁听过瓦上动静,与仇影山点头交换个眼神,仇影山又向李清幽、洛水二人打了个手势,示意分头走,李清幽颔首应下。 说时迟那时快,二人闪身出屋,竟无半点声响。 仇影山贴墙游身,悄然摸到方才宛青听得声音所在,果真瞧见一人,当即劈手揪出,一拳正中门面,那人门庭瞬时鲜血直迸,脑袋晃了晃便歪在一侧,不知是晕了还是死了;宛青将那人瘫软的身子接过手,丢在另一边窥听的人处,那人见了同伴,吓得大气不敢出,转身就要跑,宛青哪里肯放过他,勾手拎小鸡似地把他拎起,一掌拍晕在地。 宛青翻身上房,恰和窥听者打个照面,瞬时反身,左腿环箍在那人颈子上固死,右腿横亘在人胸前缚住,坐于瓦间,那人还来不及呼喊已被绞晕。他将晕过去的那人顺檐放下,仇影山在屋下伸手接了,与方才那两人堆在一处。 几乎没有费什么功夫,两人便出了城,现下已来不及考虑李清幽、洛水二人的境地,仇影山有伤在身,走为上策。 —— 夜静得可怕。 更可怕的是黑夜中的鬼魅。 那人松身竹骨、面如冠玉,一袭布衣,手握一柄寻常铁剑,两腿开合如满张又绷直的弓,轻盈地行走在枝梢间。 他已经忘记自己跟着那马车马不停蹄地行了几日。 身后是浑身带着死亡气息的黑影,犹如一团骇人的黑气,沿他行进的路径吞食。 那沉重且充斥腥膻的气息逼近,愈感脚步艰难,回看身后,衣角竟被那黑风卷去,堪堪破损,丝缕被风吹得翻飞,无根飘动着。 “李清幽!” 一条血红的锁链尖枪擦着他鬓角破风而过,倏忽扎入地中,身后那鬼影借着力从他头顶翻过,稳稳落地。 “果真是你!”那人一双近乎全黑的夜眼反着野兽般的亮光,唇齿间腥臭的味道令人作呕。 他眉头紧皱——这个漂亮女人与他之前见过的那个妖娆诡艳、摄人心魄的漂亮女人截然不同,仿佛是两个极端,那个恶毒美艳,在丑男人背后掌控着一切;这个疯狂嗜血,早已失去了理智。 同样的一张脸,截然不同的性情。 却与那丑男人有同样骇人的真气威压。 这女人虽疯癫,可她身上如决口河堤散溢的真气却是骗不了人的。 心怀忐忑奔波了数日的寻常人,怎比得上这仿佛有用不完的精力的疯子? 李清幽无意与他纠缠,但数日疾行的损耗已几乎让他精疲力竭,逃是决计逃不掉的。 “怎么,就你一个人来截我?”他缓了缓气息,强压着急促的呼吸问道,“怕是太小看我了吧。” “我杀不了董沙,难道还杀不了你?!”女人疯言疯语地吼道,“杀了你,我要喝干你的血、吃光你的脏腑!” 女人怪笑几声,链枪掷出,其声狂烈,势要将风雪撕裂。 果然! 他侧身躲过这骇人的一枪,心道这疯女人,出手如此狠厉,口中有浓烈的腥膻味,怕是刚刚吃过些山林野兽。 那是和“阴尸大法”同出一脉的“饮血大法”。 传说“饮血大法”靠吞食高人血肉来维持强大的武学修为,和“阴尸大法”不同的是,“饮血大法”的修炼代价更为残酷,修行这种功法的人将永远无法通过正常的练习提高修为,只能依靠不停地吃人维持武功,若长久没有饮食血肉,甚至会失去理智,走火入魔,沦为只知杀戮的行尸走肉,两种功法皆是阴邪至极,又相辅相成,可互为表里,女人与男人各自修炼一种,通过互补的形式连结,互通功法,导致二人一心同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丑男人死后,她原本该死去,可她吞吃了男人的血肉,凭借完全的阴尸大法,竟奇迹般地活了下来。 这女人从始至终死死跟紧自己,自然没有时间吃人,只能捞些顺路的野味生吞活剥以维持常人心智,若再吃不到自己这块肥肉,怕是要走火入魔了。 好似想了许多,但回过神来一个呼吸才堪堪结束。 他的思绪瞬间明朗起来。 数次迅疾狂暴的攻势,在他滴水不漏的防御下不见奏效,唯一的效果可能就是染污了他手中的长剑。 逐渐被侵蚀理智的女人陷入剧烈痛苦,手中的招式也逐渐狂野失心,几条枪轮番胡乱抛出,根本不管是否有作用,脑海中只想着快杀死眼前这个人,啖肉饮血! 一声狂吼,一枪直刺! 他等的就是这一刻。 就是这一枪,仅仅为杀人的一刺,不是招式的招式。 这是唯一的机会。 错过的下场不言自明。 他的手骨筋络明晰,苍劲有力,出剑也稳重无比。看似平静的、毫无杀机的一剑,越过那要人命的枪,划在女人腹部。 “镂尘吹影,云水无澜” 看上去并不是多么惊绝的招数。 其实水怎会无澜?哪怕是死水,有一点动静,也会激起一圈圈涟漪。 一点就够。 凝聚于剑锋的真气刹那灌注入女人体内,犹如一柄钝斧细细研磨撕扯着肉肋。 “你、你怎么会掠影剑法的招数?”女人难以置信。 “李清幽”摘下脸上的面具,露出本来的面目。 宛青! “我早知道魔宫的人一定会找洛水他们的麻烦,果不其然。”宛青冷笑道,“李清幽比我还要聪明,你觉得他会想不到么?” 没等女人回应,她的身躯瞬时被一剑斩为两段,恶臭的血液和野兽躯体的腐烂味道扑鼻而来。 宛青疲惫地倚靠在一棵树边。 “咳……咳咳、咳!”宛青狠狠地咳嗽了几声,见女人是彻底死了,才吐出几口鲜血来,如释重负地躺倒。 马车停了下来,仇影山也躺倒在马背上,快意地笑起来。 —— 李清幽从仇影山口中得知了一个消息,这个消息是关于他们当间最后一个护法,苍龙的。 仇影山向他透露苍龙的真实身份时,他着实吃了一惊。 他将这消息告诉洛水时,她也吃了一惊。 任谁也想不到,苍龙竟然是那个人。 要找那个人的话,看来这趟来漠城的收获的确不小,倒可以趁这个机会去见一见他。 坏的是,黄云庄园遇袭的消息一旦传出去,恐怕李清幽便很难再去见他了。 “我们还歇息么?”路遇一处客栈,李清幽不禁驻足。 洛水也撩起马车帘子望了一眼,便隐入帘中。 “不歇了。”她说。 他们的动作要很快很快,要比黄云庄园遇袭的消息更快。 第42章 初秋 “听说,漠关边事缓和,不日太子将启程回京。”有个客人同吕银闲话道。 “这才像话,”吕银拨了拨手边的算盘,嘴角有了丝笑意,“成天打仗,像什么样子,百姓哪有活路。” “难得的好风景啊,吕掌柜!”另一位客人走进风醉楼来,见楼中热闹非凡,不禁打趣道。 吕银还以笑颜,“托您的福,要天天有这样的好风景就好了。” 一阵冷风吹来。 原来已经是秋天了。 吕银望向外头,他想起第一次遇见江晚山时的情景。 那是一个大雪夜。 一叶孤舟泊于桥边,乌篷顶具白。艄公收了船撑,停罢小舟,探身往岸边折了朵梅端详,吆喝似地拖长着音唱渔歌。老艄公嗓音粗砺,听不清唱词,听来只觉他唱得十分豪迈。 那身着石青澜衫的青年人慵懒倚在船舷上,抬手接雪,指节颀长皙白。看不出他多少岁,只知道他看着年青,也许十七八,也许二十七八;与他对视片刻,又像奔着三十七八去了;倘若一直盯着他那双眼睛看,仿佛宇宙洪荒须臾就到了尽头。 艄公冷得打颤,喊了两声,见他不应,只自己裹紧棉衣缩入了篷。 石青衣衫的青年人转头向湖心那座三层画舫望去——只见灯火通明,三两骚客立于船头,大声赋诗,舫内不知名的戏剧吟唱声伴着钹、镲响声隐约入耳,他随乐声、吟诵声而使一手苍白纤长的五条指头凌空旋舞着,身子也有些削微地颤动,零碎月光穿指落与他瘦削的脸上,清冷孤高与柔和俊美合于一身。 有一年青的诗客,一身粗布衣衫,虽不如其他人打眼,却也清爽干净,手里攥着一沓纸,写满字文,也在一角细细呢喃着。 少顷大风,刮雪漫天,诗客豪气冲霄,顶雪而吟。 舫中恰终曲唱罢,乐师收拾家伙什预备下台。忽而有笛声,一曲孤奏,伊始尖利凄楚,以哀恸盈盈破诗客吟哦,继而转柔,清丽婉妙,技艺高绝至乐师几人也不住止步细闻。那年青诗客闻乐声,顿时站起身,几步穿风越雪,笛声愈加激越,年青诗客一脚踏在船舷上,挥臂、扬手。 笛声破夜,直入云天。 一沓纸散在空中,随白雪而落。 一句可称绝妙的诗文自他口中激荡而出,震撼人心。 笛声止。 诗客一片寂静,旋即抚掌,“好!”“好!”“妙极了!”“应该请张老弟也喝一杯!” “我看不好。”白衫人不知何时从船内出来,双手叉在胸前,互抱着臂,腰间挂一杆玉笛,“美酒固然不错,可助这些个酸文俗句登天,再美也差些味道。” “敢问阁下名姓,有怎样见教?”诗客中一人出,话虽还在礼数之内,身子却不曾挪动半分,骨子里透露的轻蔑显于举手投足间。 他最看不惯的就是王公的架子,只朝那人一揖,对那年青诗客言道:“兄台才情卓绝,令人钦佩。” “江公子过誉了。”那年青诗客深深一揖,一切不言自明。 “哦?”一双秋瞳泛起丝粼粼,饶有兴味地打量了这青年人一番,“你认得我?” “素闻江晚山江探花惊才绝艳、颇有姿仪,有诗云‘醒赊寒秋三分月,醉揽银汉半川星’,说的就是江公子……”诗客神色激动地说道。 “不过一个探花而已!这位可是今年的状元——严孝韩严公子。”那人趾高气昂地打断诗客,“咱们严公子可是人称‘锦京绝对’,你敢与他比上三个回合么?” 这青年诗客正是当年的探花,这话无疑将他一并贬损了。 江晚山这才正眼看了站出来的那人,笑道:“某不过生性好游,略有薄才,是这位张兄谬赞了,无意与严公子相比,不过私以为,诗文则为诗文,献媚则为献媚,二者王不见王。”一番言辞看似不卑不亢,反而将那人的话顶了回去。江晚山转而又对那张姓诗客道:“张探花么?” 那人大喜,道:“正是!” “道不同不相为谋,我看张兄没有必要再留在这船上了吧?”江晚山道。 严孝韩恨得咬牙切齿。严孝韩其父、朝廷重臣严日升备这一艘画舫,邀进士科及第者游数日,严孝韩极力拉拢,花舟美人、山珍海味、丝竹管弦日夜为伴,只有这个探花油盐不进,眼看着如今他也要入伙,半路却杀出来一个江晚山。 吕银是时在朝为官,难免与严日升有些交集,在舫中见这光景,也探出身来察看,恰见得那一身石青,好不风光,好不少年。 严孝韩久居朝堂,自是不知这江晚山究竟什么来头,只听说此人在江湖上面子大得很,若是一不小心把他得罪了,恐生事端,倒也不敢妄动,只得咬着牙道:“只是这四面环水,怕是不好走吧?” “哈哈哈哈哈,不劳严公子费心。” 话音刚落,只听得舷下船叟呼喊:“欸!白面小子,莫以为你轻功好,就能逃了老汉的船钱!” “老先生,某不单不逃你船钱,还要多带一个来坐你的船。”江晚山拎起张探花后脖子就往小舟上扔,张探花惊叫一声,稳稳当当被船叟接住。 江晚山向严孝韩拱手,“严公子,江湖再见!”言罢,一跃而下,空中旋了几个来回。 船叟见状提竿平撑,几丈的船撑在这老汉手中竟稳稳当当。江晚山的身法翩若游仙,飘飖如叶,脚尖点在船撑末端,几丈长的竹竿竟纹丝未动,头端仿佛轻若无物。老汉脚一蹬那画舫,“今夜注定无眠,不如趁夜行船罢,老汉我去也——” 严孝韩不甘心地探出船舷来看,恰看到一轮朦朦钩月悬在江晚山背后。江晚山琅然一笑,眉目清明俊逸,仿佛光风霁月,纷纷染上他眉眼。 吕银也无声地笑起来。 还有这样的人,这世道总还不算太糟。 —— 她曾经不敢穿白衣 尽管连阿缃、穆霄在内的许多人都说自己穿白衣气质清泠出尘,一袭仙子模样,原本普通的白纱裙,罩在她身上,也显得贵气起来。 她已不再是水仙花神,如今的她不过是一名医师。 平日总需着不显身姿的深色青蓝长衫,一挎药箱。未下手医治,人见这簪钗斜戴、面色些微苍白、一身暗色怏怏的医师,竟先兀自好了大半——这也不过是对自己的不虞之誉罢了,若真有这般效力,世间岂非再无病人?不过是那些经手医治的病人,对于自己颇有几分信任,心中负担去了,病自是好得快了。 至于为甚着青蓝长衫而不着医师通俗打扮,一面是青衫色深,在医外伤时即便浑身是血,也不至于与人造成过大的刺激,二来相比浅色衣衫更易于盥洗。 洛水思想间,席上那人腿腹的蛇毒已透过竹管导出,黑色的血液渐渐变回殷红。此类导毒的竹管必须使用光滑的竹枝制成,一般一株竹有二三杆,掏空洗净,锅中注一碗清水,小火灼枝半刻后便可用,只是必须用新鲜的竹,因此特意在后院留了一大块地栽竹,入冬时又须凿河冰入窖以封存竹管。 “怎么?”周缃枕着双臂在一旁问道,“应该差不多了吧?” “是啊是啊……得好了吧?”那人的兄弟也焦急地附和道。 “毒已清出,只是毒牙入得太深……”她咬牙道。 这应是黑腹蛇的毒,毒性温和,倒不至于顷刻取人性命,难就难在即便黑腹蛇牙断于体内,仍然能够不断泌出毒液,积少成多,一般黑腹蛇牙纤长呈冰柱状,上宽下窄,难以整根没入皮肉中。如此看来,这一条蛇非但较一般的黑腹蛇大,其发动的攻势也极其凶狠,否则不会没入腿腹中如此深。 “你们……是捕蛇人?”她眉头锁起,向守在榻前的受医那人的兄弟问询道。 “正是。”那人有些惊异地答道。 “造孽,”洛水将衣袖挽了挽,向盆中洗净了手,转身去寻并刀,“此应是黑腹蛇的蛇王,个头较一般的蛇大许多,再一个你二人乃是捕蛇人,且多捕毒性较为缓和的黑腹蛇,蛇王定是一早将你兄弟俩视为仇敌,此番仇人相遇,分外眼红。” “还有这种说法?”那人难以置信地道。细想今日这大蛇的确不同寻常,攻势极其迅猛,二人合力才得以拿下。 “有的,”她寻到一套布包,内正是大小长短各异的并刀,于火上烤了烤,将炉上一壶沸水倒入一盆内,将那柄并刀浸入沸水中,“万物皆有灵。” 洛水将并刀探入榻上那人腿腹,“今日你来得可巧,麻沸散恰用罄,且摁住你兄弟。”对榻前那人道。 待榻前人点头后,她拏并刀与人腿腹那道口子划得更开,渐渐深入,钳住一枚骨似的长牙,瞬时取出,敷上药,扯一段净布裹住。 在人目瞪口呆之际,转身称了几副外伤药与一些解毒草予那人,“你兄弟已无大碍,莫忘每日换药。” 洛水将药裹了系上细绳交予他,又拏了并刀上的毒牙,入沸水中洗净也一并交予道,“这几日静养,病愈期间切莫再入山捉蛇,这一枚蛇牙,留与你作个纪念。” 捕蛇人背负着他兄弟,千恩万谢后离开了医馆。除去方才那对捕蛇兄弟,今日便没有别人来过医馆了。 日已西沉,天一闪忽就黑下来,望这一身斑渍,想着已无换洗衣物,现在盥洗也已来不及,只好净过手后,挎上药箱就这么出了门。 今日花灯会,与穆霄有约,恨不能早些去,只可惜约摸造化弄人,你越是想的事,越是难。可若是自己不在医馆中,不消得半日,那捕蛇人的兄弟恐怕便要毒发身亡。 这是他命不该绝。 又或是自己仁心太重。 一个人,尤其是一个从医的人,怎能看着病人痛苦而袖手旁观呢。这无关乎善恶,这是一种本能。即便是个强盗,洛水也无法容忍他就这样痛苦地死在自己面前。 这便是弱点。 洛水摸了摸腰间挂的钱袋,只余得几枚铜子儿,她叹了口气,紧了紧钱袋子。 城中桥头,柳树下。 灯花散漫,一派融融景象。花灯会,城中自是热闹了不少,游人有心欣赏,城恣意展现繁华。那柳树下的人,亦如这番景一般,华贵绝美,相较之下,洛水如何看来都只不过是个不出彩的的小卒尔尔,那一身深色长衫更是可笑,若非本地人,绝难知此人便是名医洛水。 “你就穿着这一身赴穆师兄的约?”周缃望着她这身血渍斑斑的长衫,摇摇头,将她拉到周边一棵柳树后,在背灯的柳树后头,解了她的长衫,脱自己的白裙与她穿上。 “阿缃!你这、这是做什么……”洛水面颊绯红,支支吾吾道。 “这什么这,快走快走。”周缃手脚麻利地穿上她那一身带血的长衫,冲她摆摆手,催她出去见穆霄。 洛水方才一个趔趄蹚出来,便与人海中的穆霄四目相对。 街道万人空巷,穆霄身处人海,与柳树下相隔百千人,却似无阻隔,刹那恍惚目光交错,洛水怯懦地将视线移走,怔怔立在原地。 仿佛一切静止,仿佛所有人、两人之间的百千人,皆张口不语、笑而不言、行而无声、动而不见……除去二人之外的,之前所有直至太古洪荒,不过是铺垫,于这一刻、这一次心动所作的铺陈堆砌。 于这一刹那,心城土崩瓦解。 原来医者也会得病。不仅医者,一切的人都会得病,且是无可避免的大病,药石无医。 她怔怔地要唤“穆霄”,却退却了。带血的青色长衫与月绸般的秀衣间,差的不只是一件白裙子。 可她又舍不得离去,所以恋恋地立着,欲往前,又在他面前望而却步。 周缃背靠柳树,借柳枝挡着半边身子,佯装也在等人,偷眼望着两人。 霎时,石桥破碎,柳树破碎,花灯和热闹非凡的夜市,一一碎裂飞散。 洛水醒了,马车的颠簸还在持续。 李清幽撩开帘帐,“怎么了?” “有些冷了……”洛水有意掩饰早已决堤的情绪,强撑着应道。 “啊,已经是秋天了……”李清幽说。 第43章 宿命 李清幽不敢想,自己是不是已经迟了。 他也不敢想,那些在茫茫戈壁奔驰的骏马,究竟是皇帝还是北境在漠城周边布下的眼线,不敢想身下这匹拉车的老马能否跑过那些日夜不休的传令者、跑过那些不停蹄的良驹。 黄云庄园地处漠关与北境交界,董氏一脉的影响力非同小可,黄云庄园遇袭一事,势必会损害双方利益;加之与会各路高手死伤甚众,董沙一脉血亲几乎被杀了个干净,简直是狠掴其余董家人的耳光,董氏旁支没有理由不为黄云庄园的事讨个公道,若北境与大锦宣战,亦不可能作壁上观。 漠城险要,易守难攻,向来是兵家必争之地,漠城一破,等于国门大敞,一条康庄大道直通清河关,清河关若再失守,北境七族的铁蹄便从此畅通无阻,直取锦京,而后一路南下,踏平整个中原。 好在齐风死了,北境王燕飞翎大权在握,他暂时不会与大锦开战;坏也坏在齐风死了,北境七族的激进派愈发躁动,恐怕燕飞翎独木难支;而锦帝知晓如今北地处境艰难,也难保不会下令趁此机会举兵进犯。 李清幽将自己的想法与洛水说了,洛水若有所思,却缄口不言,想来也不知作何对策。 正思索间,忽一人拦住去路,驽马怒而嘶鸣,未几而消,喘着粗气来回踱蹄。 “江晚山!”洛水惊呼,“你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你们如今响名得很,不难打听。”江晚山言简意赅道。 “见过江公子,”李清幽见来人容貌昳丽,不免暗叹,又闻洛水语,知此人正是第一名剑江晚山,不由得心生敬佩,当即拱手施礼,“公子既是有意拦下我们,是有事要与洛水姑娘商议么?” “李少侠,我不是要找洛水,我是要找你。”江晚山单刀直入道,“想必你们已听说,空群马场的头齐风,死了。” “找我?”李清幽吃了一惊。 他与江晚山素不相识,论武功,江晚山在江湖上首屈一指;论谋略与智慧,江晚山比他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子不知强上几百倍;论人脉,他更不可能比得上江晚山。 “难道齐风真是你杀的?”洛水闻言眉头一皱,不解道,“我想不出你有什么理由要杀他。” “是白忘尘,那个剑痴,”江晚山叹道,“我途径边镇时,路遇齐风的儿子行劫掠杀人祸事,我体内心火血枝失控,将齐风儿子杀死,白忘尘将我救下,条件是与他比试一场……齐风又托魔宫的人找上白忘尘,要令我偿命。” 李清幽闻他所言,不免慨叹,江晚山这等实力的人,竟也染上血枝。 “那白忘尘又怎么会把齐风杀死的?”洛水追问道。 “白忘尘绝情绝欲,心境已臻无剑,只不过他患有早衰之症,将不久于人世,他杀死要对我不利的齐风,只为了与我公平公正地比一场……”江晚山将那一场对决娓娓道来。平静言语下,处处是惊心动魄、空前绝后,直至那无法言喻的一剑出现,言语在这一刻空余苍白。 “然后呢?”李清幽听得心潮澎湃,忍不住追问。 “白忘尘输了,但我也没有杀他。”江晚山平静地说道,“他毕竟救过我的命。” “齐风一死,整个北境都翻天了……”洛水道,“我与李少侠正要去面见北境王,刻不容缓,你有什么事就快说吧。” “李少侠……可否借些内力与我?” 李清幽竟从这个近乎神一样的男人身上看出些许局促。 毕竟开口向一个自己并不熟识的人求取内力,无论怎么想也不是什么好主意,若非实在走投无路,想必他不会这么做。 “心火血枝侵蚀到脏腑之间,我丹田闭塞,体内真气,已经无法运作了。”江晚山嘴角微颤,似乎是想努力笑一笑,却笑不出来,“心火血枝随血液、真气移涌而游走,没有人愿意冒险传功于我。” 这般狼狈,他似乎还是头一次。 洛水偷眼向李清幽看去,李清幽微微颔首,“不过我有言在先,我体内亦被顽疾所损,恐怕将真气渡你,会连同旧疾一并……” “无妨。”江晚山终于是笑了一笑。 他如今还有什么呢?他已没有什么可失去的,因而不必在意自己的生命了。 只是他还有一件事要做,这件事必须要江晚山来做,必须要那个天下第一、举世无双的江晚山归来才能做到。 “李少侠,你不怕么?”江晚山见他答应得如此痛快,不免担忧道,“稍有差池,你也会染上心火血枝……” 李清幽跳下马车,制止他再说下去。 “江公子,你觉得我能活多长呢?”李清幽无奈地笑笑,“不过也并非完全没有好处——若我还没染上这等恶疾,也许我还要再考虑考虑;如今我快死了,只要你做的是好事,我李清幽就是把命给你也值当!” 江晚山闻言神情肃然,敛衽长拜,大礼之下,是不知以何种言语能叙述的感激,李清幽亦还以礼数,二人之间,竟生出些许惺惺相惜之感。 “你需要内力做什么?”洛水问道。 “救人。”江晚山如实相告。 “救人?救什么人?”洛水追问。 “天下人!” 江晚山说罢,行至一处开阔地方,驻足,席地打坐。 李清幽心中猛地震颤了一下,还未来得及追问江晚山言语之意,已被洛水拦了下来。 “他要救天下人,是什么意思?”李清幽问道。 “你可知道太子在漠城?”洛水反问。 “当然知道,”李清幽答,“皇上下令让太子亲自镇守漠关,以壮士气。” 洛水却摇了摇头:“不是镇守,是死守。” 李清幽一瞬间就明白了洛水话中的意思——照如今的形势来看,战争几乎是无法避免的结果,如果真的开战,作为兵家必争之地的漠城,必然首当其冲;消息传回宫中,马不停蹄至少也要三日,调动兵马来援,又须三四日,太子有皇命在身,只能听令死守漠城,七日之内,一旦漠关被攻破,太子宋筠便危在旦夕,太子一死,漠关一破,纵是神仙也无力回天。 “太子就是皇帝的亲儿子啊!难道皇帝忍心看着自己的儿子死在漠关吗?”李清幽实在难以理解这样不近人情的做法。 “李清幽,你太天真了,”洛水冷哼一声,“古语有云,最是无情帝王家,从古至今,手刃自己儿子的皇帝还少吗?” “这么说,江晚山是要去救太子……可他要是带太子离开漠关,那岂非违抗皇帝之命?”李清幽难以置信地问道。 “太子与他交情匪浅,他不会坐视不理的。”洛水摇头道,“况且,漠关有多重要,他不会不知道,此行不单是为了太子,亦是为了整个大锦。” 李清幽追问道:“这么说他的官位一定很高了?” “他没有做官,还因为被朝廷怀疑是二十名剑案的凶手,通缉了好几年。” “那他为何……?” “也许他和你一样,是个傻子吧。”洛水望向不远处正打坐的江晚山,“仍相信这世上存在公义、为所谓的大义不惜搭上性命的傻子。” “难道你和我们不一样么?”李清幽问道。 洛水自嘲地笑笑,“你把我想得太高尚了,我根本不信这世上会有公义、道义……所有人都会为了绝对的利益而突破自己的底线,若没有,只是利益还不够大而已。” “我不会……”李清幽辩解道。 “也就只有你不会,”洛水打断他的话,“你才下山不到一年,有太多的事你还没有见过、还没有经历过。” “他呢?”李清幽望向江晚山,“你不是说他和我一样么?” “他纵横江湖十余年,见过那么多事,还能做出和你这愣头青一样的选择——他虽愚蠢,我也敬他。”洛水说道。 —— 他原本以为李清幽只是个平平无奇的武学天才。 江晚山的判断通常不会错。 只不过他漏判了一点——洛水不会看错人。洛水不会跟着一个错误的人选跋山涉水,去拼一个也许能杀死青花魔女的机会。 她要的是一定、肯定、确定,是十拿十稳,十分之十,她要复仇,要报养母被杀的血海深仇,所以必须如此;而李清幽,就是她的那柄剑——用来刺穿她仇人的那柄利剑。 一般的天才不足以做到这点。 她要的不仅仅是天才,还必须是天才中的天才,初出茅庐却要身怀绝技的少年天才。 举世无双,绝无仅有。 当他意识到这一点时,那丰神俊朗的少年已盘腿与他相对落座,多日来的奔波令少年脸上不经意展露出些许疲惫神色,纵使这般,也难掩其少年意气。 江晚山与李清幽只不过眼神交会片刻,便已将对方所思所想了然于胸,几乎是同时,二人抬掌运气,瞬时双掌相对。 风沙骤起! 远处黄沙漫天,遮云蔽日,几处龙卷狂乱升起,将本就孤绝的干枯草叶连根拔起,狂风夹杂沙粒无情刮过两人面上、身上裸露的肌肤,不至划破,却痒痛难忍。 纵然江晚山已对其强悍的内力有几分准备,真正相触的时仍不免惊异——这等纯厚内力,竟出自一个十八岁少年之手。 内力交缠之间,一股凉意直冲丹田,那酷寒随真气游走,须臾激荡于体内,与血中、气中心火血枝不断相斥,倒涌入李清幽体内,刺得李清幽痛苦嘶喊,一声怒吼,又将真气输出。 “李少侠,你还好么?”江晚山高声问道。 “无碍!”李清幽强撑着回应。 洛水识相地在一棵枯树边拴了马,躲在马车背后,不时探出身去望那两个傻子境况。 所幸这地狱般的情景并未持续多久。 不出半个时辰,只听得一声巨响,周遭瞬时亮了起来,风沙止息,烟尘四散,二人当间已经隔出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 洛水见状,正要上前去,却听得江晚山一声断喝:“别过来!” 李清幽背身而立,腰间弋鳐不知何时已经握在手里。 一剑! 势同天地倒转、山海崩霎! 轰! 一声震天巨响,双剑相击,真气相撞发出巨大的音波,扬尘似被挤压得避无可避,往四处炸开,竟把拴马的那棵老树齐干震断,惊得老马气喘如牛,侧身摔倒在地,惊厥嘶鸣。 “李清幽,你醒一醒!”江晚山很快注意到他周身寒气,尤其手中剑,更是霜寒逼人,一柄剑竟然阴冷无比。 镇钉铁剑! 饶是江晚山这般见识,也在脑中搜寻了几个来回才敢确定,眼前这柄骇人的兵器,正是由极阴极邪的镇钉所熔铸,再配合李清幽所习不知名的极寒心法,根本是在杀人! 难怪他说他已经时日无多…… 来不及细想,李清幽的第二剑已经出手。 那是一式近乎无解的招数。 江晚山在这一剑内,竟窥见一抹熟悉的影子。 乓! 弋鳐的剑身闪过一丝光亮,无规律的裂纹瞬间遍布剑身,而后随着响声碎裂,碎片齐整整地躺在黄沙堆上。 江晚山抱起昏迷不醒的李清幽,走到洛水身边将他靠车辕放下。 “那一剑……是什么?”洛水的语气听上去不是后怕,反而有些兴奋。 “那一招叫作‘宿命’,我不知道他从哪里学来的。”江晚山神色有些古怪。 “从哪里学来的又怎样,有什么分别?”洛水反问。 “‘宿命’一旦出手,便不能改变、不可收回,也无法控制,如同一个恶鬼,把人拖入必死的阴司,所以称之为‘宿命’,无法躲避、无法撤回,连出招者本身也回天乏术。”江晚山说道,“十三年前,我师父亡故,从此这世上只有我会这一招。” 洛水沉默。 她似乎明白了一些事情。 不,并不是只有你。 洛水很想这样告诉他,只是最终没有这样说出口。 讨伐魔宫时,你也出手了,那一次,你用的正是这招“宿命”。危采薇曾向我形容过那一剑,她说,那一剑的真正实力,不足她言语所述的万分之一。 洛水只抬眼望着他,什么话也没说。 …… 老马止住蹄,看来是到了。 江晚山凭记忆为他们寻到一处客栈,安顿好尚在昏迷中口齿不清地说着支离破碎的呓语的李清幽,江晚山起身,解下腰间的踏雨,置在李清幽身侧。 “你会杀他么?”洛水冷不丁问。 “我未必能活到那个时候。”江晚山没有直接回答。 李清幽醒来时,江晚山已经出了客栈。 “江晚山!”李清幽追出门外,朝着扬尘起雾的远方大喊道。 “李清幽——”烟尘中,一缕微弱的回声几乎是瞬间响应了李清幽的呼唤。 “江湖再见——”李清幽拖着长音喊道。 江晚山似乎没有回应他。 未几,风沙中,一阵清朗的大笑。 第44章 秘卫 “公子,你要我查的东西,我已查到了。”宋竹君将一份看上去颇有些年头的卷轴交与江晚山手中。 “多谢,”江晚山谢过宋竹君,又问道,“对了,太子看过这些么?” “分内之事,公子不必言谢,”宋竹君闻言苦笑道,“太子看完这东西后忧心忡忡的,许不是什么好事。” “他看过就好……”江晚山微微颔首,展卷视之。 只见锦绣间蝇头小楷齐整排列,事无巨细地记载着皇帝麾下这支可怖的杀人卫队:真龙秘卫,初由先帝所创,阴豢死士三千,行非常之事;变元二年,先帝崩,帝由是统领秘卫,是时青妃得幸,拔擢皆由其命,后青妃负罪遁走,于是秘卫倾覆……鳐鱼性静,昼伏夜出,多有长尾,尾生毒刺,常卧于沙中,遇鱼贝而以尾击之,一击毙命,以为真龙秘卫花绣…… 果然不是什么好事。 秘卫并没有如卷内所言一般倾覆,而是随青花魔女的出走而潜入了更为幽深的阴影之中,成为魔宫的爪牙。 江晚山收起卷轴思索片刻,向宋竹君发问道:“竹君,这东西是何处得来的?” 宋竹君道:“大锦三皇子,蔺王宋文亭书房中。” “什么?”江晚山吃了一惊,“此言非虚?” “千真万确,”宋竹君点头道,“我原在严孝韩府中布有眼线,本意是监视严孝韩,不想近日收到风,说近来严孝韩与蔺王来往甚密,常与其在书房长谈,想来是在密谋些什么,我便转告探子,务必查探清楚他们二人的目的,过了几日,探子便将这卷轴寄来了。” “蔺王书房的东西,岂能如此轻易带出来?”江晚山不禁问道。 在脱口而出的一瞬间,江晚山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心口竟一阵发紧。 宋竹君顿了顿,清秀的眉眼间似乎蒙上一层凄然。 “当然不能,公子。”宋竹君的声音微微颤抖,“所以你应当知道,这份东西是怎样带出来的。” 江晚山当然知道。 没有人能够随意出入王爷的住宅,只有一种人例外。 死人。 那个不知名的探子把卷轴藏在自己身上,结束了自己的生命,那样他便可以躲过严密的搜查,被当作寻常的垃圾清出王府,毕竟一个下人死去,这样的事在哪个府上都时有发生,算不上稀奇。 这是何种意志才能做到的事? 宋筠究竟在他们心里有着怎样的地位,能够教他们宁愿放弃生命,也要保下太子? “为什么?”江晚山的薄唇竟微微发颤,“为什么……” “他笃信这是很重要的消息,说不定对太子殿下能够有所帮助……他说、太子殿下许诺过,会带我们所有人吃上饱饭、过上好日子……”宋竹君喉间有些许哽咽,说着说着竟跪地叩首,“公子,求你……” 原来是这样么? 或者说,原来仅仅是这样么? 仅仅为了那点微不足道的东西,就肯付出自己的生命么?不,吃饱饭、过上丰衣足食的好日子,也许在那些贵胄眼里算不上什么有出息的理想,可是在平头百姓眼中,已是不敢奢望的天堑。 江晚山托了宋竹君的肩膊,撑起他身子,“我正是为此事而来的。” 从三年前被通缉的那一刻起,一股怨气就一直氤在他江晚山的心口,不得抒发。 即便是死,也要舒心快意地死去。 “现今我的身份不便出入军营,你也说过,营中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够信任,所以暂不要告诉太子我来过,我会在军营附近寻处地方住下,若无十分紧急事情,不必来找我。”江晚山对宋竹君交待道。 宋竹君涕泗纵横,抹了一把脸,千恩万谢罢,把江晚山的嘱咐一字一句听了入耳,点头,旋即又追问:“公子,还须我做些什么吗?” “找个信得过的差人,替我将这卷东西送去一处地方。”江晚山说道。 宋竹君点点头,“这好办,公子只管说送到哪儿。” “北境王宫。” —— 北境 “你再说一遍,是谁求见?”燕飞翎闻言将胡须一捋,望着阶下小太监,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面上掩不住的喜色。 “回、回陛下,苍山李清幽,李少侠求见。”小太监战战兢兢地回话,还以为是自己哪句话说错,惹得大王不高兴了。 燕飞翎再三确认,小太监的确说的是李清幽,旋即哈哈大笑,大手一挥,起身道:“快快将李少侠请进来!” 殿前,李清幽与洛水并肩而立,等待着传话太监的回应。 李清幽瞥一眼腰间所挂名剑踏雨,又想起那日与江晚山交手时,脑海中浮现的奇怪情景:自己似乎躺在某个峡谷的谷底,身下还压着什么东西,隐约听见头顶传来人的声音,像是什么人在呼唤自己的名字,向上望去,的确是一个人,只是看不清那人的面容,只见他缓缓地靠近自己,伸出手,而自己伸手去碰时,却抓了个空。 正见得传话太监匆匆赶来,唤退左右立侍,恭恭敬敬以锦礼相待,道:“二位,陛下有请。” “哦?”李清幽冷笑一声,“陛下先前放任你这死太监与一众士卒将我二人阻在殿前,拂我二人脸面,如今一句话就想再将我等宣上殿来,岂有这等便宜事!请转告北境王,李清幽就从打道回府,不劳陛下费心!” 传话太监当即“扑通”跪地,磕头如捣蒜:“小的该死!小的有眼不识泰山,不识二位尊驾,小的实在是有眼无珠!全是小人的责任,与陛下并无……” 洛水闻言,偷手狠扯李清幽的衣袖,冲他低声斥道:“你这是唱的哪出?” “我与燕情公主有些过节,不便上殿觐见北境王。”李清幽也低声回应道。 “你与公主有过节,关她爹什么事?”洛水还以为是什么大事,听了他回答竟一时有些语塞,“怎么,你还怕她吃了你不成?” 忽听墙头一声马嘶鸣,几人目光全被引了去,入眼是一袭黄沙般的裙裾,身下一匹苍健有力的骏马,正由阳门奔驰而来。 此人正是“大漠明珠”,燕情。 燕情生在北境,自幼随燕飞翎巡猎,目力极佳,远远便望见李清幽与洛水二人,先是一惊,旋即怒从心起,扬起马鞭,“啪啪”两声,雷霆一般苍劲有力的两鞭扫在马屁股上,激得身下“黄沙飞云”长嘶,撒命地跑。 “李清幽!” 一声叫得李清幽一激灵。 烟波江上使人愁,不是冤家不聚头。恰巧今日燕情心情烦闷,骑马去转了一圈,回来便碰上了,真真是巧得很。 马嚼子一勒,马蹄扬得老高,险些在李清幽脸上划道口子。 李清幽硬着头皮上前去,反被燕情逼退至墙根下,太监惊叫一声,忙上前来劝,言说此人乃是大王贵客,不可对其动粗,燕情斜睃一眼,一鞭子抽在太监身上,疼得小太监“嘶哈嘶哈”地叫。 “你算什么东西,也敢来教训我?”燕情抬手又是一鞭,落在阶前,一声脆响,扬起一小片尘。打退太监,燕情转向李清幽,怒目而视,逼问道:“当时在杭州,是你向我父亲告的密?为什么这么做!” “我以为,既然找不到江晚山,在杭州干等下去也不是办法……”李清幽抬手握住长鞭,绕了几绕在手里,以防燕情再出手。 “所以你就背叛我?你这叛徒!”燕情骂道。 “这怎么能是背叛呢?你说,一个父亲担心自己的女儿,岂非十分正常的事?我替这位焦头烂额的父亲找到了女儿,令他们父女团聚,岂非一件天大的好事?我做了这么件大好事,你非但不感激我,还骂我是叛徒,这从何说起呢?”李清幽紧张之下,竟连珠炮一般为自己辩解道。 这番话听得燕情一愣,随即又怒道:“你少给我狡辩,我原本信任你,才将我的身份如实相告,结果你还是将我交给父亲,弃我而去,怎么不是叛徒!” 李清幽连声叫冤:“那时我被许多来路不明的人追杀,还不是怕连累你么!我被杀倒是事小,可你是北境公主、大漠明珠,你若是在大锦遇害,那可就不得了了!” 燕情倒也不是胡搅蛮缠的主,大锦至北境须出漠关、渡浑河、过戈壁,人称“北境三险”,路途遥远,艰险异常,燕情十年才出北境两回,能够见得异国的老朋友已属不易,又发过了脾气,此时心中怒意已然消了大半,于是冷哼一声:“算你有理,姑娘我不跟你计较。” 说罢,燕情目光游移,瞥见洛水在侧,便又开口道:“这姑娘又是谁?才几个月,你连小草姑娘也背叛了?” “你这说的叫什么话!我怎么会背叛小草……”此言一出,李清幽一时竟不知从哪开始辩驳,说着说着感觉到不对,旋即改口道,“不对,我与小草又没有关系,何来背不背叛一说!” 还是洛水替他解了围,上前一步道:“在下九华派门下医师洛水,见过燕情公主。” “我与李少侠被魔宫爪牙所视为眼中钉肉中刺,故结伴而行,相互有个照应,还望公主不要误会。”洛水解释道。 燕情上下打量了一番洛水,见其气质出尘,便说道:“也是,像洛水姑娘这样的美人,想来也不会看上你这呆子。” 洛水哑然失笑。李清幽刚想说些什么,又怕失言再惹她生气,索性把刚到嘴的话咽了下去。 —— 夜幕降临,燕飞翎于偏殿设宴款待李清幽、洛水二人。 北境吃食与锦菜大不相同,多为肉食,兼有各种奶:马奶、羊奶……酒亦种类繁多,多为素酒,果香四溢,沁人心脾。 面对一席好酒好菜,李清幽却没什么胃口,索性借故小解离席。殿外并无护卫值守,想来这位北境之王性情豪快,又有“刀王”之美名,自然是不屑设那几个卫兵立侍殿门两侧的。行至院中,李清幽抬眼望去,竟见星斗盈盈,布于天幕之上,隐有秋风拂面,衣下微冷。 “李少侠,”身后那声音沉稳有力,中气十足,不必想也知道是谁,“酒未过三巡、菜没过五味,便停杯投箸,可是有心事?” 李清幽并未回话,只望向燕飞翎,微微摇头,轻笑了笑。 “哈哈哈……既然来了,还有什么好遮遮掩掩的,难道李少侠你千里迢迢来到北境,只是为了喝我燕飞翎一顿大酒么?”燕飞翎哈哈大笑道,“有什么难处,尽管说出来!” “倒是没有什么难处,只不过我心中一直有个不该问出口的问题,堵在心口难受得紧。”李清幽试探性地说道。 “这好办,既然你不便问出口,那本王便来猜一猜。”燕飞翎粗中有细,虽性情豪放,却也并非多情少智的莽夫。 二人心照不宣,燕飞翎笑道:“李少侠,江湖上只传闻说你武功高强、聪慧过人,不想还颇懂得拿捏人心。” “这都是那位洛水姑娘教给我的。”李清幽亦会心一笑,顺着他的话往下说,“既然大王要猜,那便请您猜一猜我究竟要问什么吧。” 燕飞翎大笑,旋即问道:“是董家黄云庄园的事?” 李清幽点头,未几,又摇头,“是,也不是。” “是董家,还有漠关的事?”燕飞翎想了想,继续问道。 “是,但不全是。” 燕飞翎摊手道:“那本王可就糊涂了,难道北境还有什么事,是我北境王的探子探听不到的?” “北境当然没有事情能够瞒过您,甚至于,您一早就知道。” “我一早就知道?”燕飞翎两眼目光汇在一处,看似是在思考,实则心中已有答案。 只不过这答案太沉重、太久远,也太过晦暗,以至于他不相信李清幽这样的年轻人能够触碰到那个答案。 “魔宫。” 二人几乎是同时说出这两个字。 “黄云庄园的事,与魔宫有关系?”燕飞翎肉眼可见地开始紧张起来——并不是慌张,而是那种周身筋骨几乎全数紧绷起来的状态,仿佛一张拉满了弦的弓,随时待发,如临大敌。 “不错。”李清幽道。 第45章 一个可能 李清幽把黄云庄园所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与燕飞翎说了,将自己的想法和盘托出。 “你是说,魔宫极有可能是想通过黄云庄园一事,挑起我们与中原两国的矛盾,从而使他们控制的主战者上位,所以我现在的处境很危险?”燕飞翎听罢李清幽的话,反倒放松了不少。 “不无可能,”李清幽转而望向燕飞翎道,“这就要看你自己怎么想了,苍龙。” 燕飞翎闻言一怔,旋即捋髯而笑,“李少侠居然连这个也知道吗?” “你不怕么?”李清幽问道。 “怕什么?”燕飞翎反问道,“怕我曾是魔宫护法的事情泄露,还是怕魔宫的人对我不利?” 李清幽沉默了。 他的确没有必要害怕。他如今是北境之王,并且是靠着硬实力一统北境七族的唯一的王,就算他曾是魔宫护法的事情传出去,也没有人会议论什么,更多人对他不满的是,曾经一统北境的王,时至今日不知为何变得如此软弱,不敢与大锦开战;至于魔宫那些所谓的杀手,以他的武功, 想来也没有害怕的余地。 “若是因为害怕魔宫来刺杀而加强防卫,增加北境诸宫的守军,那样只会让人们以为我这个北境王畏惧中原人,魔宫只不过是杜撰出来的借口罢了。”燕飞翎道,“李少侠,你能来告诉我这些事情,我心中高兴,这表示你把我燕飞翎当真朋友,而不只是北境王。” 李清幽闻言心中担忧消却不少,总算是有些笑容。 燕飞翎接着说道:“不过李少侠,你不是北境之人,也许你不清楚我为何这样自信,我可以告诉你:北境七族之所以分裂争斗百年仍然能够一统,正是因为北境族人视求助外族为耻辱,坚决不允许外族插手我们北境内部的争斗,即便有人对我治下的北境不满,也是由北境族人来推翻我,绝不会给魔宫可乘之机。” “况且现下,北境最应该提防的敌人,是中原。”李清幽补上一句。 燕飞翎神情忽然严肃,一本正经道:“北境中原,必有一战,不过,不在今日。” “似乎,也不在久远的将来。”李清幽再次补充道。 “李少侠,你看得很清楚,也很透彻。”燕飞翎微微笑了一下,皱纹从他眼角飞快地显现了片刻,旋即又消失了。 “并不算一件好事。”李清幽自嘲道。 一个燕飞翎,不足以护北境到天荒地老。说到底,燕飞翎只是一个凡人,无论他有多大的能耐,终究是一个人,是人就一定会有寿命之限、衰病之苦,到那时,又该由谁来掌管北境的一切呢? “无计可施么?”李清幽似是垂死挣扎一般地问道。 他不是不知道这一问有多么苍白。 “李少侠,朝堂之上的事,没有那么简单,不是哪个权势滔天的人一句话就能决定的。”燕飞翎几番欲言又止,最终还是说了,说罢叹了口气,“可惜不能多教她一些……” “燕情公主天资聪慧,现在似乎也不晚吧?”李清幽从他神态之间似乎察觉了些什么,又不敢十分笃定。 “她的性子我清楚,过刚易折,强逼她做不喜欢的事,反而会害了她。”燕飞翎微微摇头。 “那也不能……” 他忽然伸出手,阻断了李清幽的言语,挽起华裳袖口,腕口朝上,李清幽懂得他的意思,顺势将左手搭上他的腕口,不禁为之惊骇——在搭上手的一瞬间,李清幽并没有摸到任何脉搏,片刻,一阵轻得几乎不能再细微的突触才在指腹间逐渐明晰,只是脉象仍然怪异,丝毫不像是燕飞翎这个年纪应有的脉象。 苍山弟子多少都会一些医术,李清幽虽不算精通,但一些简单的外伤、脉象还是略知一二的,这种脉象,和他从前所知道的任何一种脉象都对不上。 “陛下、陛下!”正惊异于燕飞翎的脉象时,一个太监急匆匆地闯进来,跪在燕飞翎面前,将一卷暗红色、两端缀以青玉的卷轴双手呈上。 李清幽正欲回避,被燕飞翎拦下。 “此物非同小可。”燕飞翎并未责怪太监,而是兀自接过卷轴,仅仅瞟了一眼上面的纹样便如此断定道。 太监道:“此物自漠城送来,又有中原皇室纹样,说是务必要交到李清幽李少侠手中,老奴不敢怠慢,故此闯了进来,请陛下恕罪。” 燕飞翎摆了摆手,太监弓着身子识趣地退下。 “既是给李少侠的,那我就不便查看了。”燕飞翎将卷轴交予李清幽,背过身去。 李清幽展卷视之,越看眉关愈发收紧。 “真龙秘卫是魔宫的前身……这么说来,你也曾是秘卫的一员?”李清幽心中已有一个大概的答案,只不过暂且不能笃定,而眼下能够解惑之人就在眼前,要他不问出口,绝无可能。 李清幽将卷轴递给燕飞翎看,顺势问道:“你一个北境人,怎么可能做皇帝的秘卫?除非……” “除非秘卫根本就不是为皇帝而选拔的。”燕飞翎道,“秘卫几乎都是她从民间一手选拔的,她从一开始就是为了利用中原皇帝的权力,把秘卫变成自己的爪牙。” “这不可能!难道皇帝从来不过问吗?”李清幽下意识地驳斥道。 “假如有亲信的臣子蒙骗皇帝呢?”燕飞翎反问道。 李清幽无话可说。 “李少侠,我说过,无论哪国的朝堂,皆是暗流涌动,绝不会那么简单。”燕飞翎瞥了一眼卷轴,上面所记载的东西他大部分是知道的,不过仍有一些他也不知道的,细读之下,竟露出些笑意,“看来你在中原有个厉害的朋友。” 燕飞翎收起卷轴,行至院中一棵树下。 那树已经被虫蛀得中空,密集的孔洞有大有小,燕飞翎把卷轴投入一个洞中,两手挖了几捧黄土,堵上那个树洞,拍了拍手,“回去吧。” “你还能活多久?”李清幽望着他魁梧的背影,心中竟生出许多酸涩。 燕飞翎摇了摇头,笑而不语。 他自己也不清楚,或是不愿清楚。 他一旦死去,北境与大锦之间,就不是现在这个局面了,他自己也很清楚这一点。 连生死,也由不得自己。 “没有办法了吗?”李清幽不甘地追问。 “倒也不是。”燕飞翎眼瞳中忽然闪过一丝神光,如此说道。 —— 天大亮。 他们不能住在北境王宫内,昨夜用罢晚宴,二人坐了马车,携假扮成车夫的燕情一道出了宫。燕飞翎知道燕情这性子定是待不住的,在席间见了燕情袖口里露出的便装,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未戳破燕情的小心思。 出宫后,燕情兴奋得紧,自言在宫中日夜学那些个死文字,无趣极了,连马都不常给骑,此番出门非得要好好玩个痛快不可。 三人如燕情所言,在北都中玩了个天翻地覆,这酒肆勾栏中听罢了曲儿,那又要去尝几块北境特有的糕饼,街边常有挑担叫埋些精巧小玩意儿的货郎,亦或道旁什么胭脂水粉的铺子、置有热气腾腾的炼铁炉子,总之什么都要看、什么都想买。 燕情还不让洛水拎那些她买的打包起来的东西,那些大的小的物件统统塞到李清幽手上,二人只管到处看、到处买,偶尔路过个卖饼糕糖瓜的,坐下品些,李清幽才能歇息片刻。 许是昨夜玩得太疯,洛水难得没起早,起身发现自己与燕情相于枕藉一张大床,小心移开压在身上的手脚,洗漱更衣过后,信步来到李清幽房门前。 “笃笃笃”,无人应答。 “笃笃笃”,洛水加重力道再次敲门,仍旧没有应答。 该不会还没醒吧。 “起床了,李清幽。”洛水推门而入,环视四周,屋内陈设皆无异样,被褥亦叠放整齐,只是不见人影。 “姑娘,你找这房里的那位客官么?”路过的小厮热心问道。 洛水点了点头,“昨夜与我一同来的那位,你知道他去哪儿了?” “那位起了个大早,天不亮的时候就已经出去了,至于去哪儿,小的就不知道了。”小厮一五一十地说道。 “多谢。”洛水撂下一句,匆匆赶往马厩察看,果然马已不见了。 他会去哪里? 他能去哪里? 宫中所豢养的马匹,蹄铁与寻常马匹略有不同,再加之清早人流稀罕,踪迹应该不难辨别。洛水如此想到,旋即循着蹄铁印子一路走去,直至大道上,依稀能分辨出是奔西边的城门去的。 “伙计,烦问你句话。”洛水赶回客栈,恰见了方才那小厮,忙开口道。 “姑娘请问。”小厮昨夜见了洛水,身旁还有个少年大包小包地提着许多物件,想来是什么大户人家的深闺小姐,财力不浅,故而不敢怠慢。 “那城西出去,是什么地方?”洛水问道。 小厮闻说这问题,心中也犯嘀咕,左思右想了半晌,脑海中仍是没有画面,便如实相告:“小的只记得,城西门出去是一片黄沙,人迹罕至,连条像样的路都没有,更别提什么地方了,姑娘若是想游玩一番,领略些北境风土人情,可以到本地的镖局去问问,价钱也好商量……” 这就怪了。 洛水不死心道:“你再想想,真是什么都没有么?” 小厮尴尬笑了笑,硬着头皮作思索状,脑海中却仍是一片空白。 “嘶——好像是有那么个地方,不过……”小厮似是想起些什么,却又面露难色。 “不过什么?”洛水从袖中拈出一小块碎银,在小厮面前晃了晃。 小厮眼珠一亮,指了指自己,洛水点头,他便欢喜地接过那小块碎银子,道:“不过那地界,一般人可去不得!” “哦?到底是什么地方,这样神秘?”洛水登时来了兴趣。要知道,所谓一般人去不得的地方,她与李清幽可去过不少,她一听这番言语,便觉得那处正是李清幽如今所在。 “倒、倒是没什么神秘的,只是……”小厮收了银子,仍然有些畏畏缩缩地答道。似乎仅仅是提起那地方,就会遭受什么可怕的诅咒似的。 “只是什么?你只管说便是。”洛水视之小厮如此神色,心中顿时涌起些不好的设想。 “那地方原本是条大道,出了北都,可以过北境六座主城,直通漠关,从前的很多商队与镖队都是经由这条路来到北都。”小厮将银子夹在两手手心当间揉搓着银子,似乎这动作能让他感到些许宽心,“只是前些年出了个叫乌狼英的匪首,经常带着人马在这条商道上出没,久而久之,没人敢从这里走了,这条道也就这么荒废了。” “这样的恶霸悍匪,官府不管吗?”洛水问道。她在问出口前,心中已有了个大致的答案——城西道曾经如此繁华,仅仅因为一伙土匪便荒废了这条财路,怎么想都不大可能。 除非在这帮土匪背后,有着某种足以与官方掣肘的力量存在。 北境,远不如表面上那么太平。 “哎呦,您可小声些!”小厮忙压低了声音提醒道,“官府怎么会不管呢?是没法管呐!” “此话怎讲?” “那个乌狼英,有雪原龙王的霸风刀法傍身,武功奇高,还有空群马场撑腰,连大王都拿他没办法,我们呐,也就只有忍气吞声的份。”小厮惶恐地说道,“姑娘,听小的一句劝,小的原来也和漠城做些生意,如今你看,只能在这客栈里干些杂活了,你可千万别想着去那儿,凶险得很!” 洛水点了点头,“我有一个朋友也许去了那儿。” “那权当他倒霉了,但凡踏上这条道,便没有回来的,您也莫要想着去寻他回来,弄不好连自己也要搭进去。”小厮低声说罢,连连摆手,面上一副往事不可追的悲哀。 为什么? 李清幽,你为什么要往那龙潭虎穴走去呢? 洛水握了握手中的剑穗。这剑穗原是李清幽的,据说,是某个一同经历过生死的朋友将此物送给他,留作念想。 那朋友后来参了军,不知二人此后有无交集。 第一次见面时,洛水拒绝了李清幽的赠予,那时萍水相逢,他们尚不熟识,她没有理由接受;往北境的路上时,李清幽再次相赠,这一次,她没有理由拒绝。 起先在她眼中,李清幽只不过是一柄剑,没有这柄剑,也会有别的更锋锐的剑代替。 可如今,李清幽似乎不仅仅是一柄剑。 第46章 黄沙龙王 “我的师父是前代锦帝秘卫,他看不惯青花魔女的做派,认定她待在皇帝身边是个祸害。”燕飞翎说起关于魔宫的事,“我一开始觉得,一个女人而已,成不了多大气候,没想到我师父没有看错,不久后她果然显露了野心,将所以真龙秘卫收为己用,于是锦帝废除秘卫,将她逐出宫去,另立了皇后。” “和我听说的完全不同。”李清幽感叹道。 “那些捕风捉影的江湖传闻,说不定正是青花魔女自己传出去想要被人熟知的形象,通过传播这些所谓的真相,达到她的目的。”燕飞翎不紧不慢地说道。 李清幽有些不寒而栗,“可是既然秘卫被废除了,她又是从哪里找到那么多天赋异禀的孩子为她所用的?” “所以,锦帝身边一定有亲信的臣子蒙骗了他,一直与魔宫的人保持联络,给魔宫源源不断地输送人手。”燕飞翎叹了口气。 “所以北境与中原,必有一战。”李清幽眼神闪烁,一股深深的无力感爬上他的脊背。 不可避免吗? 处心积虑地使两国交战,两败俱伤,对魔宫来说,有什么好处? 答案似乎已经十分显而易见。 “渔翁得利。”李清幽脱口而出这四个字时,几乎连自己都不敢相信。 他看向燕飞翎,燕飞翎神情严肃,没有丝毫玩笑。 这已经不是他一个江湖客能够插手的事了。 他曾自信至于自负地以为,自己能够阻止这场无意义的争斗,救下成千上万的人,破除魔宫的阴谋。 话本剧目里的英雄、江湖传说中的豪杰都不是,自己仍旧只是那个不知深浅的苍山小子,凭着一腔热血盲目冲撞。 挫败吗? 应该感到挫败的吧。 “你说有办法,是什么?”李清幽唇叶颤抖,仍旧这么问道。 他看过人间炼狱。他见过柔弱无力的妇人被一群饿极的畜生分而食之,连怀中的婴儿也未能幸免。牙齿碾过婴孩幼嫩的骨肉发出的“嘎吱嘎吱”声,贪婪的唇齿破开皮肉吮血剔骨声,唾液与血液交织横流声……那些场景与声音犹如斧凿刀刻一般狠狠印在他脑海里,难以抹去。 “你认得乌狼英么?”燕飞翎问。 “怎会不认得,北境至漠关一带有名的响马,‘霸风刀’的创始人,那些杀人越货的土匪们使霸风刀法残害无辜,全拜他所赐。” “其实,霸风刀法原本出自一个叫‘雪原龙王’的人手中。”燕飞翎道。 “这么说,乌狼英其实是你的徒弟?”李清幽道。 “李少侠果然聪明。” 李清幽还没有聪明到这个地步。 他也忘记自己是什么时候听说过“雪原龙王”的名号的了,只依稀记得是北境的一位刀客,十几年前名号曾响彻北境,近年却销声匿迹,再没有音讯。 这么个武功高强的人,怎么会突然间消失在世上、仿佛从来没出现过一样? 要么是彻底死了,要么是他掩藏了自己的身份,彻底变成了另一个人;雪原龙王此等武功的人,死得这样悄无声息不大可能,那么只有抛弃身份,成为另一个人了。 而燕飞翎的人生轨迹恰好与雪原龙王活跃于江湖的时候高度重合。 “乌狼英虽是响马,实力却不容小觑,又盘踞于北都西侧多年,不得根除,若乌狼英死,可以令七族诸头首重视起魔宫动向,则战事暂缓。”燕飞翎道。 “他们能想到是魔宫的手笔?” 燕飞翎摇头,“是不是魔宫做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让他们相信,存在一个比乌狼英更大的威胁,并且近在咫尺。” —— 乌狼英自封“黄沙龙王”,其帮派称“霸风帮”,所在山寨名为“霸风寨”,坐落于北境漠关当间唯一一处高山间,又有活水相邻,草木繁茂,地势极佳。说是山寨,倒不如说是个小型军营,自十里外便设卡,由三五个轻甲喽啰持弓弩、弯刀驻守,过了卡入山门时,又设十几布衣喽啰盘查,皆手持长兵,稍有异动,便一拥而上,将来人截杀在半道;入了山门,还不算完,山中寨子众多,依托山势而建,若非对寨中地势了如指掌,极易迷失,且寨中各厅亦有守卫轮值把守,见得形迹可疑者立即上报,可迅速调动人马进行围捕。 霸风寨,黄沙厅中。 黄沙厅位于山腰,原为一处巨大山洞,依白纸扇意见开凿,改为帮中议事大厅,视野开阔,山中十二厅以其最为庞大,设十把交椅,乌狼英居正中,座蒙虎皮搭羊毡;黑弯刀在左侧,交椅蒙上狼皮,座旁扶手为水牛皮;白纸扇在右,为丝绸太师椅;阶下七座为七堂堂主,交椅皆为单木羊皮。 “当家的,我听漠关那边的消息说,北境王要同中原打仗了。”乌狼英身旁的白纸扇对乌狼英说道。 白纸扇是每个响马头子身边必有的军师一类人物,与“黑弯刀”齐平,二人合为帮派中的二把手,身世较这些土匪更清白,主要负责给响马头子出谋划策以及替帮派中一些重大事务拿主意,有的帮派中的白纸扇还兼管账目,因而也称“金算盘”,所谓“金算盘”、“白纸扇”,大多为某些同响马土匪同流合污的小世家的少爷,或是因身份而无法考取功名的读书人,不是质子就是过命的交情,地位举足轻重。 许氏就是乌狼英的白纸扇。 这许氏不知名字,霸风寨中人只晓得他姓许,江南人,曾有功名,后来犯了事情,被官兵追逃至漠关,被乌狼英收了做白纸扇,江湖人称“许先生”,名声甚至一度盖过匪首乌狼英。 “此话当真?不是什么阿猫阿狗瞎说着玩儿的假消息吧。”乌狼英当即眼睛一亮,眼底贪婪尽显。 “当家的,我的消息你还能信不过么?你想,原本只是局部交战,便捞了这许多油水,如今北境王都说要打,中原也必不可能示弱,漠关前两军对垒,不出个把月,一定会有一场大仗。”许先生道。 “那就是说,又能趁这机会大赚一笔了?”乌狼英与他相视一笑,旋即起身招呼,“弟兄们,都听见了吗?这些日子给我都把刀子擦得锃亮、马儿喂饱了!许先生带咱发财了!” 座下狂吼,寨内一片欢愉气氛。 “报——”一声拖长调的报信声穿过人群,止在阶下。 乌狼英大手一挥,握拳,满堂俱静。 “说。”乌狼英不紧不慢地开口。 “禀当家的,外头来了个毛头小子,自称是雪原龙王手底下的人,说要见您。”那传信的喽啰正立抱拳,微微弓身道。 “哦?”乌狼英嘴角意味不明地往上提了提,上前一脚将其踹倒在地,怒吼道,“他消遣你,你就拿我来消遣!?” “当家的,小、小的不敢……”传信喽啰登时吓得两腿筛糠一般狂抖,胸口挨了一脚的疼还没缓过去,忍着疼爬将起来,跪在地上,两手抱拳举过头顶。 乌狼英旋即抬手,不耐烦地往外拨了几下,“给你个机会,去把那毛头小子杀了。” 那传信喽啰当即千恩万谢,正要起身往外走,却听得白纸扇言语:“当家的,是否有些不妥?” 许先生上前压了压乌狼英的腕子:“雪原龙王的事,还是谨慎些好。” “雪原龙王已经死了很多年了,不可能再有他的人来。”乌狼英冷笑道,“难不成他的魂托梦给这小子,让他来找我?” 许先生见劝不动他,便先招呼他坐下,与其低声道:“你知道雪原龙王没有死,万一杀错呢?” “那又怎样?”乌狼英反而将声音抬高,“以我乌狼英如今的实力,还怕哪个?” 乌狼英说罢,转向那喽啰,骂道:“混账东西,还不快去做你的事!” “手脚麻利些!”许先生见他说到这份上了,只好嘱咐底下人做得利落些。 —— 这条路并不好走。若不是有这匹黄沙飞云,李清幽决计没法在天黑前来到寨中。 李清幽见那喽啰去了半天不见回,刚回来便招了其他人过去,一面不知在说些什么一面不住望向自己,心中顿时升起一阵不好的预感。 雪原龙王啊雪原龙王,看来你这名号也不见得好用。 李清幽心中暗骂道。 “喂!你,说的就是你,跟我进来吧!”那喽啰朝李清幽招手道。 李清幽把剑握在手里,那喽啰过来,笑脸相迎,一伸手,“公子,请吧。” 待李清幽踏着青石山阶往前走时,那喽啰朝旁侧五六个喽啰使了个眼色,其余几人心领神会,拎了靠在边上的长枪,大喝一声,瞬间一拥而上,几杆长枪几乎是同时向李清幽刺去。 若换了寻常人,此刻已是具身上一堆血窟窿的尸体了,不巧的是,李清幽这个人不大寻常。 不单不寻常,甚至还有些反常。 那几个杂碎只见一抹极快的影闪过,而后一阵“叮铃镗啷”的铁器碰撞声音,回过神再看时,几人的枪尖交在一处,那白衣少年单腿立于枪尖会聚之上,面上挂着独属于少年的微笑。 只有少年才会那样笑。 那笑中有自信,有些许嘲弄,亦有悲悯、有怜惜。 最有的,是少年意气。 少年人的意气风发,一万句狂诗也抵不过、一万匹微尘不染的白绢也不足以描摹。 “带我去见乌狼英,可以留你们一条性命。”李清幽知道这样说没有用,可他依然要这样说。 是给自己一些安慰,还是真的在意这些人的命,他也说不清楚。 就像他根本不清楚,自己想方设法地阻止北境对中原宣战,究竟是真的在乎那些无辜的人,抑或只是不想看见那些使自己感到不适的惨烈情境。 又或者,只是因为师父的那句话。 “要做一个好人”。 李清幽没有杀他们,只是用长枪把他们的肩膀钉了个对穿,插在地上,使他们不得动弹。 “怎么,现在能带我去见乌狼英了么?”李清幽微笑着望向最开始那个喽啰。 那个喽啰双唇发白,连滚带爬地跑在李清幽前面,李清幽挥动剑鞘,绊了一下他的腿,叫他摔了个狗啃泥。 “慢一些,你去找更多的人来,也只是白白送命而已,带我见到乌狼英,不用死那么多人。”李清幽抓住他后襟,迫使他与自己并行。 “你、你找我们当家的,究竟要做什么?” “杀了他。” “你这是做梦!” “不做梦,怎么会进步呢?”李清幽笑道,“不会做梦的人,永远不会进步。” “你疯了,你真是个疯子!”喽啰破口大骂。 “恰恰相反,你们这地方,只有我清醒着。”李清幽摇头,推了他一把,“带路。” —— “当、当家的……” 乌狼英见这喽啰被其身后的白衣少年押上黄沙厅前来,当即明白过来,冷笑一声:“你这贪生怕死的东西,竟敢把外人带到黄沙厅来!” 喽啰涕泗横流,指着身后的李清幽高声道:“当家的,我……我也是迫不得已啊!都是他!都是他,他口出狂言,说要杀当家的您……” “所以你就把他带过来杀我?”乌狼英厉声打断喽啰的告饶,咬牙切齿道,“真是头蠢猪!” 话音刚落,一枚飞刀穿心而过,不偏不倚钉死在这喽啰心口,将他扎了个透心凉,眼中神光涣散,嘴角流血,须臾脑袋便歪向一侧,身体不自禁地抽搐。 “都愣着做什么?快给我剁了他!绝不能叫他活着走出霸风寨!”黑弯刀晃了晃指尖夹的飞刀,起身直指李清幽,怒吼道。 对于响马土匪来说,山寨走向等同于一座城的布置,犹如命脉,若是让别人摸清了自家山寨走向,便知晓哪处易守难攻、哪处易攻难守,进而判断出可能在何处设置哨岗,哪处没有,无异于献头与敌。 一时之间数十把钢刀“仓啷啷”出鞘,几十人将李清幽团团围住,水泄不通。 第47章 名剑踏雨,可斩天地 “黄沙龙王?我看你是个狗屁的龙王!遇事只会缩在后头,让弟兄们替你送命,就这点能耐,还不如换我做你们大当家的!”李清幽高声喊道。 “大胆!”白纸扇怒斥道,“给我拿下!” “许先生,”乌狼英这时反倒出手制止了,“他闯我山门时就注定是个死人了,同死人计较什么。” 乌狼英朝李清幽走去,喽啰们自动让出一条道来。 “当家的……”白纸扇还欲开口劝阻。 “不必多说了。”乌狼英横臂拦下白纸扇。 黑弯刀阻道:“大哥,不烦你出手,我替你杀了这鸟人!” 乌狼英将黑弯刀拨开,在李清幽面前站定,“你要杀我?” “难道请你喝酒?”李清幽冷笑道。 “老子今天就让你看看,什么叫黄沙龙王!”乌狼英将身上蛮毡拂了,露出内里的短衣,筋肉暴起,抬起一脚踹上李清幽胸口。 李清幽两手交叉,周身真气运作,原本抵挡得天衣无缝,不巧却在这时,眼前突闪过些画面:仍是某个峡谷的谷底,向上望去,隐隐约约有一个人,看不清那人的面容,只见他缓缓地靠近自己伸出手,而自己伸手去碰时,却抓了个空。 至眼前的是乌狼英的一记重腿。 “破嚓” 黄沙厅门炸出一朵碎屑飞溅的花,李清幽凌空飞出,旋即下坠,重重砸落。 还没等李清幽缓过劲来,乌狼英丝毫不给喘息的机会,飞身落至李清幽面前,李清幽本能地拔剑,不想乌狼英出掌一推,将踏雨牢牢固在鞘中。 这厮不过一个响马头子,武功竟然如此霸道! 不单霸道,并且心细如发,自交手那一刻起,毫不留手,不留丝毫破绽,不给对手任何可能扰乱他节奏的机会,势如破竹,势必一招制敌,其外功之强悍,竟不输李清幽曾交手过的任何一位名剑! 乌狼英使的是祁山一派的龙形拳法,轻功为龙翔天,内功心法为《雪原心经》,三者皆出自雪原龙王,也就是燕飞翎。其中《雪原心经》是燕飞翎在北境最西边的雁绝峰所悟,与前二者相辅相成,又与霸风刀法几乎天造地设地相合。 李清幽被其压制得拔不出剑,索性不再想着摸剑,赤手空拳迎上乌狼英的猛攻,指骨与指骨、拳头与拳头对轰,音爆之声回荡山中,久久不息。 拳头对撞,互拆过数十招后,李清幽明显察觉到,丹田之内,真气急剧消耗,光这一会儿,内力已下六七成,相互再换几招之后,恐怕便要消耗殆尽。 更奇怪的是,丹田内先前运功时的刺冷感觉,竟陡然消失得无影无踪,虽然真气损耗极快,却是浑厚饱满,之前一运功便生出的刺骨寒意已然不见。 难道已经油尽灯枯了么? 这一次与乌狼英交手,难不成就是最后的回光返照了么? 他能感觉到死期渐近,也的确厌恶这种感觉,洛水将一切坦然告知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间他也曾感到绝望。 而当这一刻真正来临时,他才明白那种对未知的恐惧,他才明白那些在死人坑里即将被填埋却仍挣扎着想要活下去的人的感觉。 乌狼英的拳头向小腹袭来。 小腹的位置,大抵是常人丹田所在,较他处更为薄弱,因而空手缠斗中,最忌讳被拳脚击中。 李清幽本能地腾出两手去拦。 可惜慢了一点。 他的丹田已空,不能再支撑他那样迅疾地动作。 一口鲜血随拳风在李清幽小腹坐实而从口中洇出,似是蘸饱了红墨的羊毫,笔直拈在手里,笔尖断了线似地一滴接一滴点落,洇透纸背。 乌狼英甩了甩手上的血渍,拳头握得“嘎吱”响,真气凝成拳风,预备一招结果了他性命。 “当家的,且慢!”白纸扇气喘吁吁地跑来,不要命一般地扑在李清幽身上,将其扑倒在地。 李清幽躺倒在地,已失了神志,昏死过去。 白纸扇从李清幽腰间解下枚什么东西,递到乌狼英面前,乌狼英定睛一看——只见一条黑绳上系一枚月牙黑玉,面上镌一条面目狰狞的龙,保存得十分完好,玉面光泽仍在。 “方、方才我见他后腰楔着块黑不溜秋的玩意,便心里头一紧,追了出来,想不到果然、果然……”白纸扇喘着粗气把那块黑玉拍在乌狼英手心,食指指着他鼻子晃晃悠悠骂道,“差一点你就祸到临头了,你这莽夫!” “祸到临头?我就是杀了,量他也不敢动我!”说是这么说,乌狼英见了这块玉佩,心中仍是一凛,连带着放狠话也没了底气,思索再三,还是好声好气向白纸扇求主意,“许先生,你说怎么办吧。” “我说了,你能听么?”白纸扇喘匀了气,眼珠子一横,摆手道,“说了也不顶用,我说它干甚?” “好兄弟,都依你、都依你还不行吗?”乌狼英放声大笑,亲昵地搂住白纸扇。 白纸扇白乌狼英一眼,拂了他臂膀,招呼左右喽啰道:“你们几个,先把他抬入牢里关起来,醒来立刻向我禀报!” 几个喽啰慌忙应了白纸扇命令,七手八脚地抬起李清幽,往关押肉票的监牢中去了。 —— 漠城,客栈中。 江晚山送宋竹君出门,宋竹君忽笑,江晚山疑而问之。 “公子这几日身子可是好些了?”宋竹君却先反问道。 “何出此言呢?”江晚山不解。 “公子刚来到漠城时,日夜咳嗽,严重时还会咳出血来,近日已不曾听见公子咳嗽声了。”宋竹君如实相告。 江晚山面上波澜不惊,心中却是十分讶异,送别了宋竹君,当即回到屋内闭目打坐,运起气来,如其所言,果真未觉心火血枝所带来的灼痛感,反倒有一股神清气爽的感觉。 不过这感觉并未维持多久,真气游走片刻,忽觉周身燥热,江晚山心知这是心火血枝所致,意欲收功,丹田却陡然空虚,一丝凉意穿过丹田,与周身热血缠绕一处,江晚山惊诧之余,端坐阖眸,试图将冷热两种气息交融。 片刻,江晚山陡然睁眼,眼中神光闪动,仿佛堕星流云、河汉缠织,眼瞳之中,复杂难以言喻的情感汇聚一处,化作一滴晶莹泪珠,静而无声滑落。 脑海中,如秋日未关的书斋中的窗,秋风由窗子涌入,将书页惊得翻飞,“哗啦啦”地清响,一幕幕字句,如此映入江晚山心间。 他见过这画面。 在苍山之巅,在一座巨大的、高耸入云的石柱前。 《洗剑录》 那股洗却了心火血枝的奇异冷冽,正是《洗剑录》中所载的内功——寒江落玉诀。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江晚山纵身跃起,高过屋脊、岗楼,高过悬瀑、青山,高过禽鸟和云端,周遭尖啸的破风声犹如某种不知名族群祭祀时的欢喜呼号,庆贺着神鸟朱雀的浴火重生。 他畅快地笑着,仿佛一只磨砺旧喙、祓除旧翼、剥落旧趾的苍鹰,带着周身淋漓鲜血,狂啸于石林高崖间,重新收获五十年的寿命。 —— 李清幽没想到自己这一阖眸,竟还有睁眼的机会。 眼前并非乌狼英,而是个一袭书生打扮、视之温文儒雅的白净男人。 乌狼英的白纸扇,许先生。 “你来做什么?”李清幽下意识抹了一把嘴角的瘙痒,凝结的暗红的血被他抹了一些晕开在虎口。 “救你的命,傻蛋。”许先生揣在袖中的手忽然将袖口抖开,露出个铜钥匙头,另一手抓起锁,对准了插入锁孔中,握住钥匙尾端,“咔嗒”一声旋开。 “我被打成这样,动都动不了,怎么走得了?”李清幽警觉道,“你是什么人?有什么缘由要救我?” “我心善,不想看着你死在这鬼地方,不行么?”许先生抹了一把额前的汗,忙往暗处招了招手。 “你心善?你若是真的心善,就不会给乌狼英这样的狗土匪当白纸扇了。”李清幽不屑一顾道。 黑暗中,一个熟悉的人影蹑手蹑脚地往李清幽的牢房这处走来。 “洛水?”李清幽借着昏暗火光瞟了一眼,惊叫道,“你来做什么!” “救你的命!”洛水骂道,“燕飞翎高低也是北境之王、一国之主,怎会没几个心眼,你玩得过他?” “我怎么说也算曾替他找到过燕情,他应该不会……” “你真是天真得可以,若周缃在,肯定要把你骂个狗血淋头。”洛水将他翻倒在茅草堆上,平躺下来,一面把脉一面用另一手探他额前,“帝王之家兄弟相残的事还少么?亲兄弟尚且能下此毒手,你算什么。” “我不明白。” “一将功成万骨枯,你当然不会明白,因为你是个傻子,你干不出这样的事来。”洛水有些恨铁不成钢地骂道。 探过李清幽的脉象,洛水却忽然沉默。 “你快运功试试。”洛水沉默半晌,突然说了这么一句话。 正在这时,外头却传来一阵骚乱,隐约听见几声乌狼英的说话声。 “你们快躲起来,我去看看。”许先生扔下钥匙,快步往外走去。 “许先生,这大半夜的,好雅兴啊。”乌狼英双瞳发亮,拦下欲上前拿人的卫兵,冷笑着望向许先生。 “当家的,我听守卫说,近些日子这监牢不大稳固,便来看看,想着找几个人修缮一番,免得日后那些肉票跑了不是?倒不知什么风,把你也吹过来了?”许先生回道。 “这点小事,还烦劳先生亲自跑一趟,许先生事无巨细,事事亲力亲为,如此为帮中事务着想,我这当大哥的,真是自愧不如。”乌狼英两眼直勾勾盯着许先生,字字自齿缝间透出,一口外翻的虎齿磨得“咯咯”作响。 “你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会有雪原龙王的玉佩?”乌狼英耐心不再,彻底撕下那副假惺惺的面皮,一把将许先生抓起,凌空抵在岩壁上,“我要听实话!” 许先生放声大笑:“你乌狼英不是英明得很么?你居然也会有不知道的事?” “畜生!你骗了我这么多年,我竟没想到,鬼就出在自家兄弟里面!”乌狼英恶狠狠地将一只手生生插入许先生小腹,在里面搅动,“你可知道背叛我是什么下场?” “谁跟你这狗土匪自家兄弟?我是大锦真龙秘卫、雪原龙王交拜弟兄,许长雁!”许先生冷笑,“背叛你?我从未忠于你,何来背叛?” 话音刚落,许先生横劈一掌,瞬时夺去乌狼英一只眼! 乌狼英吃痛松手,许先生的身子当即如泄了气的皮球一般瘫软下去,腹中肠子脏腑与血肉漏出一地,已然是无力回天。 乌狼英发了疯一般拎起许先生的头不断撞在岩壁上,狂怒嘶吼着。 —— “对、对,就是这样……你体内寒江落玉诀与心火血枝交融,一冷一热、极阴对极阳,相互融合,反而会让两种副作用相互抵消,进而只余下纯粹的内力……”洛水一手按在李清幽腕口,神色激动。 “我想起来了,”身上的伤随气息调和完毕一并飞速痊愈,李清幽的记忆亦逐渐明晰,“是他趁我快昏倒时假装在我身上搜出那块玉佩,是他将我保下来的……” 他既持有那块象征燕飞翎苍龙身份的玄玉,与燕飞翎一定关系匪浅,说不定正是燕飞翎安插在乌狼英身边的细作,待时机成熟,里应外合一并将其击溃。 李清幽追出监牢,不见乌狼英,只见血肉模糊的许先生瘫在一旁,空余一脸血渍,已失了气息,李清幽愤然捶击岩壁,竟敲裂一块斗大的山石,坠下崖去。 “看来,雪原龙王是真的要置我于死地。”乌狼英的声音忽从头上传来。 李清幽往上一看,果然见乌狼英立在山巅,秋风吹过,衣摆猎猎。 “不过,今时不同往日了,”乌狼英放声吼叫道,“你以为我乌狼英还是十几年前那个乌狼英吗!我告诉你,如今除了天下第一名剑,江晚山的踏雨,无人能比我乌狼英的霸风刀!” 李清幽借风而语:“我听江湖传闻说,十三年前,三十名剑大破魔宫之后,大摆筵席,把酒言欢;席间,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说了句不知天高地厚的话,流传至今。” 乌狼英忽而怒目圆睁,直视李清幽腰间器物,面上竟露出难以置信神色。 不可能、绝无可能! “他说……”少年轻声,犹如审死判命的神官低吟。 碧青长剑犹如天官掷出的一抹无法躲避的神光,粲然出鞘! “名剑踏雨,可斩天地!” 第48章 记忆 碧青色的剑,剑身丝丝雨线般的纹路,仿佛神明所镌刻下的咒文;长剑挥舞,剑吟犹如咒文轻诵,盈盈青光流泻。 开阔山道犹如登神之阶,血色弥漫,浓重腥臭的味道随阶下一具具尸体的倒下而发散,尽头一人,手握一柄剑,冷眼望着蚁群般密集的持刀山贼一拨接一拨涌上前来,尚未近得身,瞬时失了方位,唯觉周遭剑气纵横,剑与血,分明张旭之书,恣肆狂舞。 一人、一剑,竟杀得天昏地暗、杀得山下一众人不敢上前。 而这一切仅仅发生在残夜伊始过去的一刻钟。 李清幽纵身跃至山巅,乌狼英一声狂啸,“我与你无仇无怨,为何要把我置于死地!” “无仇无怨?这么说,好像是我做错了?”李清幽冷笑道,“你为什么不好好想想,你曾经把多少无辜的人置于死地?你又与他们有什么仇怨?余老九、余姝……” 李清幽喃喃自语,仿佛是替那些死去的人索命。 “我根本不认得你说的这些人!我根本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乌狼英像一头发了狂的野兽般嘶吼道。 “你不知道?你当然不知道,你怎么会记得你杀过多少人?”李清幽与乌狼英相对嘶吼,吼声激越更甚于其,“你敢抢商队、杀镖师,怎么不敢去抢国库、杀皇帝?若我没有手中这柄名剑踏雨,你还会好好站在这同我理论?你这欺软怕硬的狗畜生,赐你一死,算是便宜你!” 乌狼英被戳中痛处,抽刀向前,凌空跃起,起手便是霸风刀中一记杀招——霸王卸甲,起势攻往四肢骨缝处,犹如庖丁解牛般斫去臂膀腿足,即便被阻住,亦能攻其不备,以刚猛无比的起手削弱对手气势,随后上步封腰,将其拦腰斩断。 霸风刀法刚猛异常,乌狼英的内力亦不容小觑,起手一招便有风起云涌之势,气随身动,刀随气走,沉甸甸一柄玄铁钢刀竟如臂指使,不可谓不强悍。 若是硬碰硬迎上去,李清幽也没有十足的把握能够胜过乌狼英,只不过他年轻气盛,方才忽然想到余家村的一众村民亦是死在山匪手中,那匪首用的似乎也是霸风刀法,不免有些气血上涌,那股子狠劲忽地又占据了身心,咬牙切齿道:“霸风刀,好一个霸风刀!” 李清幽一手架住踏雨剑身,竟也不管不顾地顶了上去,刀剑相击一瞬,狂烈真气相互摩擦出刺耳的声音,乌狼英衣袖被挤压出的火星点燃,陡然升起一股热浪,瞬息数丈高的巨焰将乌狼英吞没其中,火光冲天。 只听得一声怒号,乌狼英以真气压灭周身火焰,掐动心诀,刀锋隐隐现出一层薄雾,晶莹透亮,间中真气移涌。 这一刀,是雪原龙王销声匿迹以来霸风刀的绝唱,其恐怖程度,恐怕比当年雪原龙王的霸风刀更甚。 前无古人,后亦无来者。 既是空前绝后的招式,便要用同样举世无双的来相抗。 似是某种不成文的规则,又仿佛是某种武者之间的礼节,即使对手凶残低劣,亦要给予其最大的体面。 李清幽并未多想。 他只是任由那股可怖的情绪飘零,任由手中早已逾越过界限的气息膨胀,任由手中的剑绽出那席天幕地的青光。 乌狼英是诧异的,亦是不解的。 那一瞬,李清幽的身上似乎并没有凝聚半分真气,李清幽手中的踏雨也似乎除了剑本身的碧青色幽光并无乌狼英的霸风刀这般强大的气场。 那剑身丝丝雨线般的纹路在黑夜中,仿佛道道划破天际、将目之所及照得如同白昼的闪雷,附于剑上。 恰在这时,天际一道滚雷落下,炸响在远处,由远及近,记忆便如这滚滚雷霆般苏生。 刺痛。 神庭刺痛,似乎许多年的画面一并涌入脑海,又在须臾之间消散,徒留无数虚幻而无法重构的泡影。 剑啸嗡鸣,一锤定音。 乌狼英的刀还没出手,刀身凝聚的真气便陡然消散,像块废铁一般“铛啷”掉落。 碧青色的剑身贯穿了乌狼英心口,李清幽将其抽出,剑身仍旧光洁如新。 未几,乌狼英的心口涌出血来,尚不知情形的整个躯体,轰然堕地。 这一剑名为宿命。 —— 李清幽痛苦地蜷缩作一团,耳畔响起一道声音,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拔剑一万遍。” 少年拔剑,又拔剑,再次拔剑。 无数次、不知疲倦地拔剑。 少年在一片落着大雨的竹林里一遍遍重复着这个简单得单调的动作。 竹叶和雨仿佛一唱一和般“沙沙”地响,使他听不清剑气的流向。 拔剑。 看不到边际的雨幕整块整块落下来,每一块都是由一丝丝的雨线组成的。 发丝般的雨线。 少年拔出剑。 不够,远远不够。 “拔剑一万遍!” 少年猛然唤出鞘中猛兽! 一柄耀着冷光的利剑,直削女人的颈项,少年嘶吼着,如一头发狂的兽。 她空手握住剑身,而他死死地抓住了剑柄。血静静地沿着剑锋滴下,淡在满地雨水里;又滴下,又很快淡去。 女人的血滚烫,在空气中发出蒸腾似的雾气,只不过,是红色的。 血一般的红色的、淡淡的雾气。 少年飞了出去,狠狠摔了个狗啃泥。 他不是自己飞出去的,世上绝无如此狼狈的轻功。 那只不过是一记普通的拳头。 女人看着他。 那竟不再是她一贯的凝望一具尸体般冰冷的眼神。 “其实你已经做得很好。”女人的语气缓和了许多。她走到少年面前,单腿蹲下,眼睑垂下来。 “你只不过忘了一件事情。”女人说。 少年的喉咙滚动了一下,有血混着唾液从嘴角流出。 “是,我忘记了。”少年将那一口血咽下,说道。 他不敢说不是忘记。 “你知道怎么做。”她说。 “是。”少年浑身在颤抖,连声音也在颤抖。 “可她什么都不会说的!”少年终究没有忍住,颤抖着嘶吼道,“就算她看见了,也不会说给任何人的!” “只有死人才什么都不会说。”女人说得很平淡。 心如死灰。 “你不忍做,那只好我来替你做。” “是……”少年麻木地回应道。 肋骨断裂产生的剧痛使他一时还无法站起来或爬起来,他只能趴在竹枝交错的泥地上,一半脸浸在泥浆里。 不断地有雨水浇在他脸上。 “拔剑。”女人起身往外走,最终她的背影消失在雨幕里。 她与这件事完全无关…… 也不是完全无关的…… 弱小,似乎本来就是一种罪恶。 拔剑一万遍。 拔剑! 拔你的剑! 少年捏紧了手中的剑。 他支着剑柄站起来,却摇摇晃晃的,可他毕竟站起来了,倒下后趴着不动,就只有被杀死的下场,站起来,横竖有些希望。 现在他已不会被杀死了。 他不仅不会被杀死,还会杀死来杀他的人。 少年猛然出剑! 在人的目光尚未到达剑刃时,剑已抽回,紧接着又是第二剑! 第三剑! 第四剑! 第五、六、七、八、九…… 一万次出剑,九千九百九十九次归鞘。 —— 一行人,半大不小的混混模样,总共十一个人,十个都很平常,几个腰里别着有弯刀或长刀,还有几个什么也没有的。 他们算是说书人嘴里常念叨的“江湖客”。侥幸跟了某个未来也许一手遮天的大人物,自此就飞黄腾达;运气不好跟错了人,指不定哪天哪条深巷子就多出来件发烂发臭的尸体。 江湖上多得是这类人,没有人会多看一眼,也没有人肯多看一眼。 那十个混混喝大了,勾肩搭背一齐走着,沿街骂粗言秽语,间或夹杂着些荤笑话。 只有一个人,远在那十人后面,腰间挎着一柄剑、一个酒葫芦。 那人一直跟在他们后面,低着头走路,隔一会儿仰头喝口酒,又垂下头走路。 不管前面的十人走得是慢是快,他跟他们的距离好像总是一样的。 那时雨还没有下大。 走到一条巷口时,一个混混停住了脚,将一路与他搭着肩的那个混混扯了个踉跄。 另一个一龇牙正要骂,却也停住了,甚至连表情都凝滞在脸上。 十个人都站住了脚,往巷子里张望。 巷子里头并不是什么稀奇的玩艺,只是一个女人。女人被一袭披散的长发遮住半张脸,露出的半张脸上带着残妆,唇边叼着一张写满了字的春笺,很狼狈地瘫坐在地。 即便这样,还是显得那么好看。谁也无法否认她那么好看,那美貌是世俗的、浑身沾染了烟火气的,是生动的。 有血从她额前流下来,她却丝毫不在意,兀自叼着那张春笺。 不知是谁写给她的笺子。 十一个人都看见了她,看见了那蚀人心魄的美艳。 那混混嘬了嘬牙花子,走进了小巷里,另一个混混也走了进去,剩下八个人相互望了望,也都走了进去。 “这怎么样?”头一个混混伸出一个巴掌。 她摇了摇头。 又一伸手,比了个三指聚拢的手势,“我给这个。” 她还只是摇头。 雨势逐渐大了。 “这么贵?”第二个说了句,“不过好货是得傲点儿,好货不便宜不是?要不都光给他尝了鲜了。” 他瞥了眼头一个,而后凝视女人道,“老子加到这,怎么?”说罢伸出一根手指。 那是足足一两银子了。 头一个再不敢往上抬,纵然是醉酒的状态下,他也知道自己绝付不起这样大的账,刚才那个数字对于他来说都十分勉强,如果第二个不往上抬价,他未必就真的能掏出这么些钱,第二个是给他个台阶下。 他的酒瞬间醒了三分。 她还是摇头,一头瀑布般的长头发飞舞,甩了两个混混一脸水。 “臭婊子,给你脸了还!”头一个一口唾沫啐出来,上前照着女人的脸抡圆了胳膊猛地一耳光。“啪”地一声,清脆响亮。 雨也盖不住这声响。 女人跌在水里,一身泥泞,嘴角渗出丝丝血液,嘴里叼的笺子也不知掉到哪里去了。 “没必要跟女人动手。”头一个气正冲,还想继续上前打,却被另一个拦下。 “去你娘!”头一个一把推得他一个踉跄,“有钱了不起?你以为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你喝多了。”第二个冷冷地道。 “老子清醒得很!”他抓了个兄弟腰里的弯刀,发了狂地扎向第二个。 谁也没有料到这一步! 以这样的力道扎下去人脖子里,怕是必死无疑了。 他却没死。 头一个反倒躺倒在地上,两眼大瞪,连雨水落在眼睛里都没法使他眨一下眼,瞳孔逐渐涣散。 那柄弯刀就插在他脖子上。 第二个混混冷笑,那笑声令所有人不寒而栗——这已经不是他们认识的那个人了。 或者说,他们根本没有真正认识过这个人。 他们想走。 他们要走。 他们已无法走。 一股彻骨的灼热感涌遍了余下八个人周身,在雨的作用下冒出缕缕青烟。 八具宛如焦炭的尸体倒在水里,发出如烧红的铁器浸入冷水的声音。 一条小虫穿过一具具焦黑的尸体,最终爬上他的裤腿、爬进他的衣衫、爬到他的脖颈上,赤色的小虫与他近乎赤色的皮肤相得益彰。 那小虫继续往上爬,绕到他耳廓里面,钻进了耳朵里。 那根本不是什么小虫,是一尾赤红的蛇。 那蛇盘踞在他的耳里,伺机而动。 他已完全变成了蛇,抑或他原本就是蛇。 二十八宿之一,南官七宿之翼宿,翼火蛇。 然而不要忘了,原本是有十一个人的。 那人不知什么时候已扔掉了酒葫芦,取而代之的是一柄剑。 样式寻常的一柄剑。 那人一袭黑衣,脸色苍白,眉目虽有些许稚嫩,仍可以算得上俊朗。 黑衣白面,仿佛是来收人魂魄的恶鬼。 翼火蛇想要出手了。 他将要出手了。 然而转念一想,他还是决定防御;又一想,还是闪避不失为上策。 可是并没有用。 无论他做什么都是徒劳的。 因为剑已经出手。 第49章 重剑 苍山,心剑堂。 “师姐,月前差的数补上了么?”梁斩叩门而入,“月末新弟子拜师佩剑,我也该预备下山取剑去了。” “好,你且去吧。”柳析正出神,挥了挥手应道,“数目都齐全,你只管收去。” 梁斩不知她在想什么。 她这般已经有些日子了。倒也说不上什么不对劲,只是觉得比起从前的柳析,有些不大一样,许是做了代掌门,事务缠身,不如从前那样自在了。 “对了师姐,我的剑……”梁斩刚踏出门槛的步子悬滞在半空。 前些日子,梁斩的镔铁重剑不知为何损毁了,前端剑锋处被融毁,剑身扭曲,毫无预兆地烂成了一堆废铁。这镔铁重剑跟了梁斩二十余年,饶是他这般好脾气也动了怒,然而光是怒也没有用,没有人承认,也找不到证据,这事就这么不了了之了。 “你放心,我寻了个好匠师,替你另打了一柄剑,”柳析回过神来,正色道,“你的剑损毁得太严重,完全修复还需一些日子,你先将就着用。” 梁斩大喜过望,没曾想柳析竟真把这回事放在心上,“师姐,多谢多谢!我就说,你当上代掌门之后是不一样——虽说话是少些,事情却做得愈发多了,真是越来越有掌门的样子了。” 柳析笑了笑,打趣道:“是么?早知应该向师父举荐你做这代掌门,将杂事都丢给你。” 梁斩慌忙摆动一双大手,“我不行、我不行的,我见了那纸上文字便要头昏脑涨,教人武功我倒还行,做掌门要管那么多事,又要同许多人打交道,我可做不来。” “得了,你去吧。”柳析一面笑一面赶他出了门。 —— 近来铁器生意不好做,原来铸剑的匠师许多都改了行或奔了别处,柳析找的大多是新铺子,饶是梁斩老马识途,也绕了不少路。 不过这地方也真够偏的,梁斩背着一背囊铁器七拐八拐找了五六圈,最后终于才在一个废弃多年的粮仓背后山道上进了个山村,在村中找到了这个铁匠铺。 但凡一个正常人都不会找到这儿来打铁——哪怕就是不正常的人,譬如梁斩,没有柳析给的那一纸方位,也不一定找得到这个隐藏得如此之深的铁匠铺。 梁斩握着那张柳析列出的单子,倚在门框上朝里张望,目光正对上一个头发花白胡子花白的老头。 “请问您就是玄铁道人?”梁斩拱手道。 “正是俺老汉。”老头放下手里活计,将胡子一捋,挺起胸膛道。 “且问小友是哪路山门?”老头开门见山地问道。 “苍山,烦您过目。”梁斩将柳析写的单子递给他。 “好么,你稍等。”玄铁道人嘿嘿一笑,一头钻入里屋中。 说是叫什么“玄铁道人”,可不管梁斩怎么看,这老头浑身上下没半点道人应有的仙风道骨的样子,反而透着一股挥之不去的猥琐气质。 “对了,我来打一柄剑。”梁斩补充道。 “请问您是要哪种呢?”玄铁道人探出头来问道。 “重剑,玄铁重剑。”梁斩道。 “巧了,老汉我虽已经十几年未打过重剑,上个月却新入了一柄,虽说不是新打的,但是做工精巧削铁如泥舞起来虎虎生风,那叫一个精神!虽是有点儿小瑕疵,但总体来讲还是非常不错的……”这老道话匣子一开便合不拢了,如果梁斩没及时让他把货亮出来,估计还得吹下去。 “总比没有的好。”梁斩打断他的滔滔不绝,“请出来看看。” 这是江湖上的规矩,但凡看神兵利器,不能说“拿”一类的词,得说“请”。 江湖人相信神兵利器都是有灵魂的,越是厉害的兵器,越是骄傲,自恃高人一等,要说跟凡器一般“拿出来看看”或“拎出来瞧瞧”,那兵器不乐意了,到了你手上恐与你对着干。 梁斩这么说,就相当于认定了他手中的是好货,玄铁道人自然是乐不可支。 只见这老道屁颠屁颠扛出一个琴匣样式的剑匣,打开,上插一柄通体暗色的重剑,做工的确考究,在阳光底下,这剑身似乎有股化不开的血色暗流,翻涌腾越,煞气逼人。 “果真是好!”梁斩不由得一声赞叹。玄铁道人也面露得意之色。 梁斩反手一把抽出那剑,旋了个半月握在手中,刚想试两招,却傻了眼——这剑比寻常的剑竟短了一截。 这是柄从当间就已经断掉的断剑! “你他娘的是在逗我呢?”梁斩累了半日,本来看他一下子给出那么高档的货,堪堪有些刮目相看,然而却没想到这老道给他来了这么一手。 “年轻人,莫要焦躁。”玄铁道人将白胡子一捋,缓缓走到椅子跟前一屁股坐下,“这东西别说是断了一截,就算碎成渣,也是杀人利器。” “你知道这把剑的来历么?”老道的眼里忽而闪出矍铄的光。 “我只觉得,这剑握在手里,有种莫名熟悉的感觉,就像是已经用过很久的……”梁斩看了一眼手中的剑,又放回匣中,“不过它断成这样,再大的来历又怎么样?” “噢?你练的是什么剑法?”玄铁道人饶有兴味地瞧着他。 梁斩已经逐渐意识到,眼前这位老者绝不只是个打铁的猥琐老头儿这么简单。 说不定面前这个目测至少古稀之年的老人是哪个退隐江湖的用剑高手,至少这柄断剑,绝不是普通人能够持有的。 虽然不知道这玄铁道人究竟是什么人,但直觉上来说,梁斩反倒对他有些信任——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够入得了柳析的法眼的。 玄铁道人笑而不语。 “我乃苍山弟子,自然是练的苍山剑法。”梁斩如实相告。 “那就对了。” “那怎么会对了?” “苍山剑法,以技见长,是三山剑门中最快的一种,技法当中多点刺抢攻,而你身材高大魁梧,一身横练筋骨,并不适合苍山剑法;方才我观之,你的握剑方式是先反握剑柄把剑提起,再回正持之,这是常用重剑的习惯,可见你原来使的应该是一柄镔铁重剑,你身子又笨重,还要用这样笨重的剑,怎么会练得好苍山剑法呢?”玄铁道人一番话说得头头是道。 这番话乍一听是在挑他的刺,令人无名火起,可细想下来,竟不无道理。梁斩也是吓了一跳——自到这铁匠铺来,他并未对玄铁道人提起多少关于自己的事,依柳析的性子,亦不可能与这老道多言,仅凭方才匆匆几眼的观察,便能将自己剖析得如此透彻,这等眼力不可谓不强。 梁斩的心思虽不如柳析、何斫、花离折三人那样缜密,但与他们三人相处这么些年,到底是学了些脑筋,旋即眉头不皱,计也上心来。 “老道,你说得倒是一套一套的,该不会是想套我的话,好多卖我些银两吧?”梁斩故作不信模样,与他呛道。 玄铁道人果然上当,大骂道:“你这不识货的东西!俺老汉看你天资尚可,算个可造之材,因此提点你几句,你这后生竟敢这样说话!” “你说的这些个东西,只要是个人就能看出来,有什么了不起?依我看,与苍山脚下那些算卦的瞎子也没啥不一样。”梁斩故作不屑道。 玄铁道人简直肺都要气炸,指着梁斩鼻子骂道:“老汉我还告诉你,你那破玩意继续用下去,一辈子也别想再有突破!你的根本症结在于剑太重,施展不出剑法的精妙;但若是用一般的剑,对于你来说又太轻,会因为太快而难以控制,反而失了力量。” “这说得还算有些道理……”梁斩忍住笑意,微微点头道,“那该怎么办?” “有些道理?那简直不要太有道理!”玄铁道人下巴快扬到天上去了,一拍剑匣,机括一转,那柄血一般的断剑又现了出来,“怎么办?用断的重剑!” “此话怎讲?” “既然重剑太重,轻剑太轻,那断掉一半的重剑,岂不是刚刚好?”玄铁道人兴奋地说道。 “你这老疯子,有道是‘一寸长,一寸强’,剑都断了,怎么与人交手?”梁斩亦是第一次听说断剑的技法,于是顺势往下驳斥道。 “这你就不懂了吧?老话说,兵器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不无道理,但是这个‘险’字,并不只意味着危险——你要知道,两个人交战,尤其是你死我活的战斗,死的通常都是不敢冒险的人。”玄铁道人接着说道,“这个‘险’字意味着极大的风险与极大的利益,二者是对等的。” “受教了。”梁斩拱手道。 “这柄剑叫‘殁红’,重剑殁红,原属于三十名剑之一的危采薇,比起未断的剑,断剑更短、更灵活,反而更加能发挥出采薇剑法的特色——快,无边无际的快,舍弃防御而追求极致进攻的快。”玄铁道人抽出剑来,轻轻擦拭剑身,接着深深地叹了口气,“可惜她不信,许多年前,她来找我,让我给他接剑。” “简直闻所未闻……我只知道你会打铁锻造兵器,没想到你还有接断剑这一手绝活?”梁斩不可思议地问道。 玄铁道人嘿嘿一笑,好容易筑起来的正经模样瞬间坍塌,说:“哪有那种技术,从前我自己试着接过很多断剑,前后用过不下七八十种材料,接得四不像,此后就放弃了,也不知道谁传出去的谣言,说我有这一门手艺。” 说罢,玄铁道人又云淡风轻地补充道:“再者说,殁红材料特殊,这料子少说也有三百年了,是用九天陨铁打造的,即便我有那样的技术,也不知道要到哪里去弄这陨铁,我不过是照着原样给她重打过一柄罢了,打完后做点儿旧,我还特意掂了掂重量……” “你给她的是一柄假的剑?!”梁斩大惊,“也就是说,如今江湖上那位所谓第六名剑——危采薇之女危虞,用的是一柄假的殁红?” 玄铁道人又笑,不置可否,仿佛他并不知道若是那柄假的殁红出了半点差错那女人就要回来取他狗命一样。“只可惜她现在死了,哪怕她察觉出来不对劲,也不可能来找我报仇了。”玄铁道人说到这,眼底竟隐隐有些落寞。 —— 梁斩最终还是没要那柄断掉的殁红。 并不仅仅是因为那血一般的令人不安的底色,还有对名剑的一种敬畏感。他深知自己还没到可以将断剑运用得如臂指使的地步,觉得自己的武功远没有达到能与名剑匹敌的程度。 最重要的是,梁斩仍然放不下自己原来那柄镔铁大剑。 也许断剑更好,但他不想要。 “终有一日,我会把重剑练得比断剑还要好。”梁斩这么说时,玄铁道人满是褶皱的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小子,若你肯拜俺老汉为师,说不定我能教你怎么精进你的剑术。”梁斩背起一背囊的剑临走前,玄铁道人对他这么说道。 “多谢前辈的美意,不过我已有师父,不会再拜第二个师父。”梁斩这么回答道。 “老汉我倒听说,你那师父好像也快要不久于人世了。”玄铁道人惋惜道。 “哪怕他老人家真驾鹤西去,也是我师父。”梁斩道,“我梁斩这辈子,只有一个师父。” “真是个犟种。”玄铁道人嘴上骂,眉眼里却浑是对这青年人的欣赏。 回到门中,梁斩向柳析要了新弟子的名册,望着一地排列整齐的新造铁器,将一柄训练用的重剑握在手中。 这柄剑的剑身已经锈蚀了不少,剑尖也钝去了许多,早已不能再用,躺在后山的万剑冢许多年了。 梁斩只稍微磨了几下,清洗罢了,便再拿出来用。 他照着名册,一柄接着一柄,在新剑的镡上刻下新人的名字,这般沉重的铁剑,竟被他用得如同一支听话的笔,雕龙画凤,无不自如。 第50章 骨仙与三鬼 苍山大试结束后不久,木逢春便离开了苍山,只柳承志一人久居于苍璟阁,每日午晚由两个弟子送饭过去,晚饭用罢,烧起沐浴用的热水,将用过的碗筷带走,如此一日。 柳承志每日只是练剑、静坐、摆棋,悠闲而孤寂,像许多寻常老人一般,若不是剑舞生风,真看不出来是曾叱咤风云的苍山掌门。 “小草儿,你好些了吗?”大半年过去,柳承志仍是闭门不出,门中大小事务皆由柳析掌管,只在柳析得空去送饭时,二人能闲谈片刻。 天愈发冷起来,老人眉目依旧,一如春风般和煦,令柳析稍感宽慰。 “师父,我好多了。”柳析将饭食置在一旁的石桌上。 她知道柳承志意指何物。她下山的那几年,恰是最动荡的几年,到处是横行霸道的鬼、到处是不公义的事,少年人血气方刚,哪见得这些,于是犯下杀孽累累,时有夜不能寐之症结。 “可不准诓骗师父,”柳承志两眼在她脸上扫过,笑道,“怎么看着这般憔悴呢?” “门中事务繁杂,小草分身乏术,恐不能胜任,”柳析顺着他的意思往下,语气中带些戏谑说道,“还请掌门出山,重掌大权。” “你这滑头鬼!”柳承志捧腹大笑,“为师在这儿好得很,可不愿再回去受累了。” 柳析正欲再与他打趣几句,却听得远处一阵啸声。 这种长啸是苍山自古流传下来的交流方式,由内力驱动,声色清朗,悠长而旷远,共有七十二调,分别指代不同的意思——古时苍山一带鲜有人迹,尚处半蛮荒之境,林野茂密,常有迷走山林者,而林中又多野兽袭人,于是苍山弟子便以长啸相闻,一来便于寻迹,二来驱散野兽,以此为基础衍生出七十二调,可惜的是流传下来不足半数,如今只能表达一些简单的意思。 柳析听见的这一句,啸声激越且较为短促,但并不尖锐,并非戛然而止,而是逐渐弱化,表示有急迫的事情,虽然还没有到武力冲突的地步,但需要特定的人出面解决。 毫无疑问,是来催促柳析的。 柳承志自然也懂得这其中的含义,微微颔首道:“你去吧。” “弟子告退。”柳析退步一揖,转身跃上一棵树树梢,借力运起轻功,倏忽不见。 —— “什么事?”柳析在半空见了来人,原是梁斩,凌空旋了几遭,借风落地。 “大师姐,山门外来了个疯子,说要见什么骨仙的,我与他说山门之内没有什么仙啊佛啊的,也不听,一口咬死说他要找的那个仙就在苍山门中,赶也赶不走……”梁斩一五一十与她说了原委,言语中透着些许无奈。 “乱棍打出去。”柳析心中有些波澜,未等梁斩把话说完便抢先说道,“苍山哪来的什么仙,弄不好是讹人的花子。” “师姐,要是真这么简单,我自己便解决了,也不至于来寻你,”梁斩苦笑几声,“那疯子浑身的伤,也不知是怎么撑过来的,没与他理论几句就昏了过去,现下人在医堂,醒了过来又嚷嚷着要找那位什么骨仙儿,劝也劝不动,说着就把头往梁上撞,好容易擒住他手脚,又要咬舌……好说歹说劝住了,说是替他问一问,可我哪知道该问谁?还是花师姐给出的主意,说你见多识广,说不定你听过这位‘骨仙’的名号。” 柳析与花离折知无不言,相互之间几乎没有秘密,她听到梁斩的这番说辞,便心知花离折这是在点自己,看来这一趟是非走不可了。 “你忙你的去吧,医堂那边,我去一趟就是。”柳析拍了拍梁斩宽厚的肩头。 —— 柳析堪堪在医堂门口落住脚,门内便传来一声气息急促的呼唤:“我、我认得你!” 拉动的风箱一般的嘶哑声音中透着一股带血气的怒意,可语气中又似乎有些欣喜,倒把柳析弄得有些糊涂。 此人若非来寻仇,那只能是求这位传说中会食人饮血的“骨仙”替他复仇了。 “我见过你,在金陵……”那男人忽然声泪俱下道,“你替那个男人杀了武阆彦……不就是一命换一命么,我也可以的!求求你、求求你……”男人挣扎着从榻上爬起,只是伤势实在太重,没爬多远便被花离折抓住摁回榻上躺着,这一动,又牵扯得伤口破裂,身下血水透出衣裳来,痛得几乎昏死过去。 柳析行至男人身前,还未言语,花离折先开了口:“他没说自己名姓,只知道是邯郸人,似乎在你去金陵的路上见过你一面,知道你杀武阆彦的事。” “看来这桩麻烦事我还非管不可了?”柳析望向躺在榻上的男人,面上仍旧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心中却是五味杂陈,“他怎会知道来苍山寻我?” “你从杭州回苍山时坐的马车,那车夫正是他。”花离折叹了口气,“这就是命吧。” “我不信命。”柳析道。 这男人视之约摸四十来岁,面上极深的褶皱,几乎是一道道沟壑,当中都有一线洗不净、抹不去的陈年污垢,想来平日是用头巾包起,现下那块头巾扎在大臂处止血,方才被花离折解开时已浸透了,与头巾上的风尘融在一起,成了暗红色;一身粗布麻衣,鞋底已经磨穿了,两脚血泡磨破了,混着土糊满了整个脚底板,周身上下浑是泥灰,前胸后背、四肢百骸全无一块好肉,刀伤剑伤钝器伤一应俱全,能活下来已实属不易。 “你有什么仇怨,又是怎么弄得这副模样的?”柳析问道。 “小的姓赵,我儿名叫赵阳,现年十三……”男人翻了个身,忍着痛艰难地张口道,“那魏澄、年壬、保扈砝三人,不知您听说过没有?” 柳析眉头一皱。 这三人算是江湖上有头有脸的剑客了,与江南繁花剑派白氏三兄弟齐名,号称“快剑魏”、“年三年”、“铁剑太保”。 “快剑魏”自不必多说,以快剑着称;“年三年”年少成名,凭借一手家传年氏剑法,初出江湖三年之内便声名鹊起,因而号“年三年”;“铁剑太保”则是响马出身,武冠群匪,由是响名。 这几个怎么看都不像是会与一个赶马的小人物扯上关系的人。 “你与他们有什么过节?”柳析接着问道。 “他们三个的儿子都是十三四岁,仗着身上有些功夫,平日欺男霸女,我儿在私塾也常遭他们三人的欺负……唉,这也就罢了,谁让我只是个赶车的马夫,拼了老命找钱才把他送入学堂,我总以为忍一时便过去了,教我儿忍气吞声,教我儿远离他们……咳咳、咳……可、可是……仍是避不过那三个恶鬼!”男人叙述至此,竟气血上涌,一口气没喘匀,竟陡然昏死过去。 花离折一面与他止血敷药顺气,一面说道:“赵阳被魏、年、保三人的儿子虐打,打昏之后,又剜了眼睛,卸了下颌,活埋到一处地方,报了官之后,找了许多天才找到尸首,之后虽将他们三人收押,可魏、年、保三人给官府施压,官府也忌惮魏、年、保在当地的势力,便又将他们儿子放了出来,他报官拏人,却反被毒打一顿……” 花离折瞥了一眼昏死过去的男人,继续说道:“魏、年、保三人知道不能让这三个杀人凶手待在当地,于是携他们往苍山来,依我看,应该是打算令其拜入我苍山门下做弟子,以便掩人耳目、暂避风头,他一路追赶,恐怕身上的伤就是魏、年、保三人所为。” “呵,那可真是巧了,”柳析闻言冷笑,“我苍山若收了这三个畜生作弟子,岂不遭天下人唾弃!” 话音刚落,梁斩便急匆匆地跑来,与柳析道:“大师姐,山门外来了三驾马车,说是专程来拜会苍山代掌门的。” 柳析与花离折对视一眼,二人都没再言语。 “师姐,需要请进来么?”梁斩不明所以地问道。 “不必了,我亲自往山门前去一叙。” —— “喂,那位姑娘,守门守得累不累啊?不如来我马车上歇息一会儿吧?”马车上,一枚脑满肠肥的头颅探出来,言语轻佻地朝山门前值守的女弟子喊道。 “是啊是啊,站得腿难道不酸吗?来,我给你捶捶腿、按按肩……”另一驾马车上,也传出下流的声音。 当值的那女弟子不为所动,没成想那第三驾马车上的人竟闪身出来,轻功一挪,便落在她面前,女弟子低头一看,竟是个五短身材、脖颈与面庞赤铜一般颜色、满脸淫笑的家伙。 “美人,你杀过人吗?”五短小子愈发将他那张面目可憎的脸凑近,“老子可杀过,劝你莫要不识好歹,最好……啊、啊!!” 话音未落,众人只隐约察觉到似有剑光一闪,只有五短小子真切地感觉到一抹冰凉自右眼横切过去,经由鼻梁再到左眼,只瞬息之间,眼前倏忽一暗,再也不见一丝光线。 片刻,撕心裂肺的疼痛才从眼眶处传来,他才真正捂住被切瞎的双眼,发出第一声惨叫。 那女弟子显然也被吓了一跳,不过瞬时肩上便搭上一只手,一个女声在她耳畔轻言道:“莫要怕,有师父在。” 她回眸视之,果真见得那张仙子一般的脸庞,面上仍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模样,仿佛方才不是一剑废了别人一双招子,而是请那人饮了一杯茶、说了一句无关紧要的话,冷静得吓人,又十分令人安心。 苍山派代掌门、第七名剑天霜,柳析。 柳析心中亦有些感慨,连自己都到了收徒的年纪。 实际上同龄者大多尚在勤学苦练,也并没有多少人在柳析这个年纪就可以收徒,只是她三岁习剑,天赋奇高,还要比别人更加勤学苦练,简直没有天理。 铁剑太保到底是响马出身的,脾气最差,嘶吼着质问道:“姓柳的!我们三人前来拜你山门,是给你面子,你这是什么意思!老子告诉你,你今天要是不给老子个交代,老子掀了你的山门、拆了你那剑堂!” “三位公子难道没有同你们说起赵阳一事么?这就奇怪了,连我苍山这深山老林里都收到风了,三位居然不知道?”柳析亮出手中天霜,目光甚至比天霜的剑锋还要锐利,扫得魏、年、保三人一阵心慌。 “赵阳?就是那个马倌的儿子?哈哈哈哈……他的事都传遍了,你看谁敢动我一下,我爹一定……啊!!!”马车帷帘被一抹鲜血飞溅濡湿,看溅血的走势,也是同样被废了一双招子。 而没有一个人看见柳析出了手。 “柳掌门,此事是犬子有错在先,我代犬子向赵家道歉……看在我的面子上,此事、此事就不要计较了吧?”快剑魏见大事不妙,忙见风使舵道。 “好啊,让你儿子也感受感受与赵阳一模一样的痛苦,我便代赵家接受你的道歉。”柳析冷笑道。 “柳析,你不要欺人太甚!”年三年怒道。 “年三年,你居然有脸说得出口?”柳析质问道。 年三年也瞬间偃旗息鼓,不敢造次。 “唰”“唰”“唰” 三道剑气闪现,又是血光四射。 “来人!将三位公子埋起来!”柳析一声令下,花离折、何斫、梁斩三人一齐现身,一人捉了一个,飞身往山上去。 魏、年、保三人意欲阻挠,却被柳析一剑拦下,冷冷地说道:“我说过,要让他们感受到与赵阳同样的痛苦。” “去你娘的!”铁剑太保大骂一声,当即抽剑向柳析刺来。 他毫无疑问刺了个空。柳析反手用剑柄将他抵得后退几步,当胸一脚把他踹得跌坐地上,剑指身前,“我并不想杀你们几位,可若是你们执意要以武力说话,我也奉陪。” “姓柳的,你到底想怎么样!”铁剑太保暴怒道,旋即又转向快剑魏与年三年,“你们两个说话啊!说点什么!” “很简单。”柳析面无表情道,“该怎么样,就怎么样。” “你、你什么意思?”快剑魏面如土色。 “我的意思是,届时会有官府的人来接送三位公子,不劳几位费心了。”柳析道。 三人悲愤交加,望着柳析手中天霜,又不敢轻举妄动,只得悻悻离开。 “师姐,他们真爱自己的儿子吗?”梁斩折返回来,不解地问道。 柳析摇了摇头。 “那为何又如此大费周章,替他们脱罪?” “我摇头的意思是我不知道。”柳析解释道,“我只知道他们更爱自己。” …… 第51章 来信 “师父恕罪。” “为师不知你何罪之有?” “弟子未能抑制心中恶念,出手伤人,致使苍山与外人交恶。” “我都听说了,”柳承志道,“那三个凶手被官差带走,杀以明正典刑,你并未做错什么。” “可是……” “若是你对此不闻不问,反而遗杀人凶手以荫蔽,那才是真的后患无穷,为师才要责罚你。”柳承志反问道,“你不是做了正确的事吗?” “可是这世上的不公,是杀不完的……” “那才更要见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不是么?”柳承志宽慰道。 柳析忽抬头,与柳承志对视。 “越是有人这么想,这世上不公的事情不就越少吗?”柳承志粗粝的手掌抚摸过柳析头顶,笑眯眯地望着她。 “弟子受教。”柳析长拜后起身,觉察一股寒风掠过,忽生出些许冷意。 “小草,你看,下雪了。”柳承志道。 柳析抬头望去,果然见雪点落下。 苍山雪向来落得早,几乎经年寒彻,柳析习惯了苍山的冷冽,内力又十分纯厚,在他处过冬也不觉寒冷。 她心底里是喜欢雪的。 雪是苍山最寻常的事物,也正因如此,她不在苍山时,见了落雪,便不自禁地有种亲切感,如同回了家一样。 “近来你身上的香味都淡了许多。”柳承志望着逐渐漫天飞舞的雪花道。 “门中事务忙碌,哪有闲心打扮,自然就不香了。”柳析也在看雪花落下。 一滴雪点打在她眼窝边,她眨了眨眼睛,那雪点被融化,从眼窝滑落下来,惹得颊边痒痒的。 —— 苍山山道间,一个面容稚嫩的小男孩背着满满一筐柴枝,笑着与梁斩挥手道别。 “早些回去,不要在半道上贪玩,一会儿该下雪了,路就不好走啦,明白吗!”梁斩大声嘱咐道。 “知道了!”男孩嬉笑应道。说罢头也不回,踩着新学的轻功步法,一蹦一跳地走远了。 “这孩子……”梁斩无奈地拾起方才被男孩冲撞而掉落的木柴,扔进身后背的背篓中。梁斩力气足,背篓也比寻常人大上许多,他背上这个几乎就有六七个成人捆起来那么宽——其实还能更大,只不过再大就该容易坏了,便没再替他编过更大的竹篓。 忽地一人影闪不知落在梁斩面前,梁斩后退半步,定睛一看,原是同样背着拾柴篓子的何斫,便白他一眼:“怎么?” “没怎么,来监督你干活,不成么?”何斫与他玩笑道。 “我看你是就着咸鱼吃咸菜、喝完卤水舔盐罐,实在闲得慌。”梁斩也同他玩笑一般骂道,“有这功夫,不如去多拾几捆柴禾,要不等入了冬,人家烤火你冻着。” “下雪了。”何斫伸出手来,一片雪花恰飘落在掌心,飞快地融化了。 “是啊,差不多该回去了。”梁斩将柴刀别在衣带旁,紧了紧背上篓子,瞧了一眼何斫,“愣着做什么,你不回去?” “老梁,我们是不是很久没有切磋过了?”何斫冷不丁问了一句。 “是啊,多久了?好像得有个三五年了。”梁斩觉出何斫有些不对味来,便放下背篓,“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装满柴禾的巨大的竹篓轰然坠地,溅起一阵扬尘。 何斫又忽地沉默下来。 好,既然你不愿说,那就干脆打一场吧。梁斩活动几下周身筋骨,心里这么想道。 也许在拳脚中,能感觉出何斫的想法。 这并非虚言。他与何斫关系极要好,自幼打过大大小小无数次架,互有胜负,打得多了,也就更加了解对方,十几年磨炼下来,两人几乎都能通过出拳的速度、力道就一眼看出彼此的心境,并不算什么玄之又玄的东西。 有时两人打得狠了,十天半个月不说话也有过,最后也不记得是怎样和好的,也许是他主动找了何斫说话,也许是何斫主动找的他,之后两个人仍是好得如同异父异母的亲兄弟。 谁知道呢,他们四个都是被柳承志捡回来养大的孩子,也许他与何斫在没被捡回苍山时,真的是亲兄弟也说不定。 梁斩摆开架势,气沉丹田,真气自丹田中移涌,疏通脉络,化为拳掌腿脚间的内力,数拳破风,扰得树上黄叶纷纷扬扬落下。 何斫面上飞快地现出一抹笑意,捏紧拳头,瞬时向梁斩挥去。 结结实实的一拳,带着内力的气息与漂浮在阳光下的扬尘,在空中划出拳的轨迹,犹如一骑绝尘的骏马,飞驰着朝梁斩奔去。 砰! 梁斩挥动臂膀拦下这一击,尘土飞扬,皮肉骨间传来熟识的微疼,梁斩顺势反手一拳,与何斫方才那一击相似而又不完全相同。 何斫身材不如梁斩壮硕,事实上,轻功卓绝者大多较常人更为瘦削。 轻功有一个极易坠入其中的误区:许多人以为极高的轻功需要保持身材纤瘦,其实这是错的,事实恰恰相反——是因为有了极高的轻功,才导致的身形偏瘦;轻功极度耗费体力与内力,运行轻功则消耗剧增,食量却不可能在短时间内暴涨,久而久之,人自然就变得精瘦,所以许多靠轻功为生的侠盗、神偷之流,身形都不会太壮。 何斫亦如此,因而他若与梁斩硬拼拳力,必然处于绝对的下风。 于是何斫侧身闪过梁斩这一拳,双腿如游龙一般缠住梁斩臂膀,梁斩见状,心知不可让何斫顺势制住手脚,便两臂一收、一拨,将何斫扫下身来,何斫落下来,单臂一撑地,翻身送出一脚,恰蹬在梁斩胸口,梁斩当即变化招式,朝下猛然砸拳,何斫闪躲不及,胸前也挨了一拳。 二人你来我往,拳脚生风,拳风所至木叶摧折,间或山石崩碎,雪花堪堪下落,便被四散的真气所融,二人互拆百余招,周遭林木已是残枝败叶,一片狼藉,仍旧不分胜负。 何斫见梁斩已有倦意,偷手搭其大腿处,跌步靠贴,以肩胛抵其上身,使得梁斩头重脚轻,何斫旋即勾脚,将其绊得一个趔趄,周身之力骤然发难,将梁斩猛地撞起,轰然跌坐在地。 梁斩还欲起身,何斫却“沧”地抽出佩剑,搭在他锁骨之上、脖颈旁侧。 “娘的,你怎么还使剑呢?”梁斩埋怨似地吐了一句,说着便要起身。 何斫将浑身气力压在剑身,生生把梁斩压回去坐定了。 二人对视一眼,竟相对无言。 “这次是你赢了。”梁斩拨开他的剑,一头靠在一棵树的树干上。 何斫收剑入鞘,一屁股坐在地上。 “你的重剑,是我弄坏的。”何斫气喘吁吁地说道。 “是吗?就为了赢这一次?”梁斩有些惊讶地抬头看了他一眼,同样气喘吁吁地说道,“这次不用剑,也是你赢。” “你不恨我?”何斫不置可否,而是问了另一个没头没脑的问题。 “恨倒是谈不上,不过确实很想揍你。”梁斩回答道。他不会因为这点小事就恨何斫,如果是别人故意毁坏,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你也不问?”何斫接着问。 梁斩的确看出他有心事,也的确没有问。 “你不想说,我也懒得问,等你想说了,再告诉我也不迟。”梁斩矮身背起大篓,揩了揩额前一层薄汗。 “但是你记着,你欠我……”梁斩歪着个大头默默算了算,心里横竖算不明白,索性摆手道,“算不清楚,反正你欠我好几两银子。” —— “师父!师父——”一声清脆得尚有些稚嫩的呼唤将怔怔立在心剑堂外出神的柳析拉回来。 柳析循声望去,原是林漉漪——那日值守山门时被快剑魏的儿子试图调戏而未能得逞的弟子,亦是柳析的第一个徒弟。 “怎么了?”柳析一向是不喜欢笨蛋的,唯独对她颇有耐心。 林漉漪蹦蹦跳跳地跑到她面前,两手交替为柳析掸了掸两肩的雪,这姿势柳析恰好能看见她领口未楔稳的一只信封,便顺手拈了出来,缓缓启唇:“李、清、幽?漉漪,这封信,似乎不是给你的吧?” “哎!师父你怎么这样!我原本是想藏起来,让你猜猜是谁给你寄来的信的,谁知你这样不怕羞,往我这黄花大闺女衣服里探!”林漉漪举拳抗议道。 “你这小滑头,说话当心些,这言语也敢往外说,我看你才像那不知羞的。”柳析被她逗得一面摇头一面笑,旋即屈起两指,在她头顶轻叩了两下。 “还不是师父日日念叨着这位李师叔,好容易有个信儿,徒儿我见了,自然是替师父高兴咯。”林漉漪还要贫嘴,亲昵地揽住柳析脖颈,将春松一般的柳析摇晃得东倒西歪。 “去去去,哪里来的日日念叨,总共也没提起过几次,你这丫头也是个惯会造谣生事的。”柳析揉了把林漉漪脑袋,教她好好地站定了,这才拆了封,将信笺取了出来。 “也?还有谁啊?”林漉漪不识好歹地掐住柳析话里的漏洞,歪着头问道。 “还能有谁,还不是你花离折花师叔。”柳析伸手把她脑袋摆正。 “对了师父,花师叔年纪似乎要比你大些吧?不该是叫师伯么?”林漉漪又逮着机会,把脑袋倾向柳析,试图一窥信中内容。 “她年纪比我长些这倒不假,不过她学武功的日子没有我长,所以按理说我是她师姐,而她年纪长我一岁,我管她叫姐姐,懂了么?”柳析见她不服管教,便一臂蜷起将她脖颈箍住,捆在腋下。 “啊啊啊懂了懂了,徒儿错了、徒儿错了!师父饶命饶命……”林漉漪遭柳析束缚,动弹不得,只能随柳析行动而走,连声求饶。 柳析轻笑一声,放手饶过她,展信视之,敛起了笑容,频频颔首。 “师父师父,信中写的什么呀?我可以看一看吗?”林漉漪眨巴着一双无辜的大眼,可怜巴巴地央求道。不清楚她性子的人,恐怕真会被她这双惹人怜惜的桃花眼给骗得神魂颠倒。 柳析可不吃这一套,当即收起笺子塞回信封里,背起手对林漉漪道:“信中写,若是师姐的好徒儿林漉漪肯认真练功,李师叔回来时便带些在苍山不曾吃到的糖糕点心给她。” “噫,师父,你当我是小孩子那样诓,李师叔下山的时候,我还没拜入苍山门下,他根本都不认得我,还带什么点心。”林漉漪揶揄道。 “平日总是说你笨,怎么现在倒聪明起来了?”柳析轻笑,冷不防伸手在林漉漪鼻尖刮了一下。这突如其来的一下惹得林漉漪脸上一麻,忙伸手揉脸:“哼,那是因为我本来就不笨!” “哦?那这意思是,你平日都是在偷懒了?”林漉漪果然中了柳析话里的套,柳析一句质问,堵得她满脸通红,支支吾吾再无言反驳。 “这、啊这……我……师父你……嘿嘿……”林漉漪眼看柳析要动气,竟耍赖般地撒起娇来,“师父,我不看了还不行吗,您饶了我吧。” “去去去,练功去。”柳析扑哧一笑,忙摆手,赶鸭子似地轰她回去练功。 林漉漪如释重负,一溜烟跑得没影了。 待林漉漪走后,柳析才又抽出信笺来,再三确认了信笺上的文字的确出自李清幽之手——李清幽的字迹,她绝不会看错。 这也就意味着,信上的内容,不是他人伪造的,的确是李清幽想要传达回来的消息。 至于这消息到底有几分可靠,只能靠自己去验证了。 —— 何斫的轻功很好。 轻功好的人大多有一个毛病,就是耳朵也很灵,很容易听见别人的脚步声。 “你来了?”何斫背对着那人,冷冷地说道,“我好像同你说过,除非迫不得已,不要随便来找我。” “你该做的事还没有做完,主人有意见,我不得不来见你。”那人说。 何斫转身揪住那人衣襟:“我不要了还不行吗?我不想再替你们做事——我已经替你们做得够多了!不要再来找我!” “何斫,当初主人是怎么同你说的?”难以想象那人是如何平静地说出这样可怕的话来的,“你以为你自己还有回头路可走?” “你们是没有,可我有!”何斫咬牙切齿道。 “那只是你的一厢情愿。”那人语气仍旧平淡无奇。 “若我不呢?” “你大可以试试。”那人冷笑道,“魔宫的手段,你可不是没见识过。” 屋外忽然一阵“沙沙”声响起,何斫警觉地松开那人衣襟,厉声道:“是谁!” “何斫,你少给我装神弄鬼的!”那人反捽了何斫的衣襟,“主人可不像我这般有耐心。” 第52章 江湖再见 北境王宫,正殿。 “先前齐风被中原人所杀,北境之内,几乎所有马场内乱不止,重卿家皆言,可借此机会增兵攻漠,进而南下大举进攻,入主中原、一统天下,本王欲先平定马场之乱再议,未曾想,众爱卿纷纷上书谏言,真是忠君爱国,本王深感欣慰;如今本王已然平定内乱,听从众卿建议,决定对中原起兵,一个两个的又劝本王切莫穷兵黩武,无端挑起争斗,劳民伤财,怨声载道,现在倒成了本王的不是了?”燕飞翎垂眸环视,旒珠底下锐利目光扫过群臣,冷笑佯怒道,“众爱卿先前不是个个口若悬河、在奏章之上大陈利弊吗?如今为何一言不发?” 燕飞翎发了一通脾气,厉声退朝,头也不回往偏殿而去,留下大气不敢出的满朝文武。 独坐于殿前,片刻,顿觉心口气血上涌,紧接着便难以抑制地剧烈咳嗽,大殿空旷,咳嗽声回荡其中,犹如剧目末尾绝唱。 燕飞翎旋即自捻脉象,已经几乎摸不到脉搏了。 还差最后一步,就完满了。燕飞翎心想。 那人听了今日朝堂上那番话,大抵会主动找上门来,待人来了,最后一步也成功了一半。 乌狼英被杀将那些王公贵族吓得不轻——这盘踞两国交通要道多年的贼头便忽然传出消息说死了,而后周边的响马匪帮大乱也坐实了这一点;可怕的是不见军中有什么动静,这就表明不是王师所为,那么此事只能出自外界之手,而中原漠城一带亦不见动静,那就十分耐人寻味了——若真存在既非北境、又非中原且实力这般强劲的第三方,要是贸然与中原开战,最后只能是个鹬蚌相争、渔人得利的局面;如此一来,北境诸侯大多不敢轻举妄动,几乎绝口不提南下之事,反而频频遣兵勤王,加强北都城防,对出入北都的商旅严加盘查,生怕有些什么闪失。 而这,正中了燕飞翎的下怀。 殿外三两侍儿闻声而入,不巧这时恰有一白衫妇人至偏殿,视之便一同入得殿门来,见燕飞翎摇摇欲坠,便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托住燕飞翎的身子,扶他入座坐定,再退回阶下,施礼道:“大王万福。” 燕飞翎缓了缓神,定睛一看,来人正是齐风之妻、空群马场现主人白婉清。 她果然来了。 白婉清出身江南白氏,行三,人称白三小姐,年轻时容貌绝艳,曾与齐风在漠城一带相遇,被齐风所掳,齐风差人一路南下,将聘礼送到了江南,白家只勉强算得上江南的一个小家族,与江南花家这样的世家大族有着天壤之别,白家选择了息事宁人,就此收下聘礼,与白婉清断了来往,相当于默许了齐风的行径。 齐风死后,白婉清召集了手底下一批人,竟在未提前知会的情况下,配合燕飞翎的人马统一了各个动乱的马场,很快被拥为空群马场的新主人,燕飞翎觉出这女子似乎魄力非凡,也就默许了她的僭越。 “不知齐夫人有何贵干?” “奴家唐突,未经大王宣见,便擅自前来,还望大王恕罪。”白婉清跪坐阶下,垂眸避开燕飞翎凌厉的眼神。 “齐夫人不必多礼,起来说话吧。”燕飞翎转向侍儿道,“来人,赐座。” “多谢大王,婉清腿脚尚且灵便,不劳烦大王。”白婉清谢过燕飞翎,接过侍儿抬来的椅子坐下,遣退几个侍儿,又将目光移向燕飞翎,已然没有方才那般凌厉。 “大王……真的想要起兵南下中原么?”白婉清小心翼翼地问道。 “君无戏言,难道还有假?”燕飞翎道。 “奴家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白婉清踌躇道。 “夫人只管说便是,本王虽说年纪大了,头脑倒还没坏,尚不至于听不进话。”燕飞翎道。 “是这样……夫君在世时,曾与奴家提起过大王的病情,奴家以为,近来北都之外动荡不安,乌氏匪首一死,那些响马群龙无首、各自为战,难免会危及北都,再者说,除去乌氏匪首者,亦不知是哪一路势力,不可忽视……” “夫人,你这是什么意思?”燕飞翎心中暗喜,却仍是要装出一副意见不合的样子,厉声打断她的话。 “奴家的意思是,若大王不幸……燕情公主年纪尚轻,届时内忧外患,北境恐将陷于水火。”白婉清直言不讳。 燕飞翎闻言满面怒容,登时拍案而起,佯怒道:“你说什么!?” 白婉清在说出这番有些冒犯的话之前,定然是有所准备的,却仍是被燕飞翎突如其来的一声呵斥吓得如惊鹿一般跌坐在地,白衫裙摆下的双腿层叠一处,腿肚子打颤,站立不能。 “你、你……”燕飞翎佯装愠怒之下,一时不知如何处置白婉清,于是起身下阶,在殿内来回踱步。 白婉清目光从未离开过燕飞翎,却也并未上前求饶,只定定地伏在一旁。 脚踩殿内软席来回踱了片刻,燕飞翎装作思虑半晌气消了的样子,上前扶住白婉清,白婉清伊始尚有些抗拒,垂眸不敢搭手,偷眼看到燕飞翎不再生气,这才怯生生地由他扶着坐下。 这女人,竟比我还能装。燕飞翎心想道。 一个能够带领人马,在短时间内控制住空群马场的女人,不大可能被几声呵斥吓得瘫坐在地。事实上,当她胆敢只身来面见自己时,燕飞翎便笃定她绝不可能是个弱女子,那弱不禁风的表象,只不过是白婉清赖以自卫的手段罢了。 “齐夫人,你说得不无道理。”燕飞翎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可惜我只有燕情一个女儿,她的性子,我是清楚的,她不愿参与这些朝堂之争,哪怕强令其坐上北境王的位子,也不见得能够统领北境。” “那大王的意思是?”白婉清问道。 “我自知没有多少日子,因此想在有生之年速战,将此心头大患解决,之后寻个有能力的年轻人禅位,情儿也能自由自在,不必被身份所束缚……只可惜眼下,并无这般机会。”燕飞翎半真半假地向白婉清说道,“夫人深明大义,有您继承北境王位,本王死也瞑目了。” 白婉清大惊失色道:“大王,婉清一个妇道人家,怎可……” “白婉清,你当真以为本王不知道?”燕飞翎双手支在白婉清椅子扶手上,双目紧盯着她,“你我不如坦诚相待,无须这般多费口舌。” 白婉清闻言,一改低眉顺眼之态,勾唇轻笑,两节藕臂交叉于燕飞翎后颈,反而将意欲禁锢自己的燕飞翎紧锁在椅上。 “大王,妾身一介女流,恐怕难以服众啊。”白婉清微微摇头,两鬓一缕发丝随之轻摆,拂过燕飞翎面颊,那张气质清冷的脸,竟蓦地妩媚起来。这样的反差,甚至令长久不近女色的燕飞翎一时都有些难以抗拒。 燕飞翎听出她的弦外之音,嗓音有些沙哑地说道:“这么说,你是想要同我谈条件了?” 白婉清摇了摇头,一部分裙摆滑落至腰间,纤细修长的双腿盘上燕飞翎腰身,侵占似地紧了紧,迫使燕飞翎愈发靠近:“妾身,只需要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 “什么理由?”燕飞翎咽下一口唾津,明知故问。 “一个名分。”白婉清在燕飞翎耳畔低语道。 这的确是个好办法。 无论出于何种目的,这都是一个极好的办法。 这女人像极了观棋窃语的小人,不但要指指点点,还要反握住他在棋盘上落子的手,代他落下更为精妙也更为可怖的一手棋。 “白婉清,我们不能……” “是你不能。”白婉清一语道破,随后一面麻利地剥去他的衣衫一面笑道,“你是北境王,而我只是个婊子、一个不择手段的贱人,是我勾引你在先、是我千方百计地想要怀上你的种,然后名正言顺地大权在握、祸乱朝纲……” “所以你停下,由我来。” 白婉清宛若一条斑斓且致命的水蛇,纠缠上燕飞翎的身躯,却并不伤害他,反而将周身冰冷的鳞甲剥落,覆在他身上,柔声唤道:“由我来。” —— 这些日子,李清幽眼看着北都四座城门旁多了将近一倍的守卫——这表示燕飞翎的确没有说谎。 那些扬言要南下的贵族老爷们得知乌狼英的死讯,一个个都慌了神,加上近来押镖到北境周边的一些镖师,总传些关于魔宫的捕风捉影的流言,三人成虎,再经由探子之口传到那些老爷们耳朵里,于是纷纷倒戈向燕飞翎,不敢再提南下半句。 李清幽感觉有些好笑,可惜的是不能真去指着人鼻子放声大笑。 燕情与洛水李清幽三人在北都疯玩了半个月,燕情不得不回宫去,临回宫前对二人嘱咐道:“你们回中原时记得知会我一声,我与你们一同走。” 李清幽满口答应,心中却有些犯难。 那夜他摸了燕飞翎的脉,之后寻了个郎中问过这脉象,郎中眉头紧皱,告知此为濒死之脉,证明此脉象者将不久于人世。 燕飞翎自己应该清楚,可燕情不像是知情的样子。 或许此次回宫,燕飞翎便会同她坦白;也可能不会,不过那也不是李清幽该操心的事了。 忽闻道旁哭声,李清幽循声望去,原是恶童欺人,那被欺负的孩子流着清鼻涕,被面露快活神色的锦衣大个子恶童压在身下拳脚相加,哇哇大哭。洛水拈了枚石子在手心,蓄势待发,却被李清幽拦下。 只见另一个孩子上前推开恶童,高声道:“不准欺负人!”恶童不从,两人便扭打在一起,直至被大人分开,分别教训。 “你看,没有你想得那样不堪。”李清幽对洛水说道。 既是说眼前事,又不是说眼前事。 洛水没搭他的腔,李清幽回头望去,只见她眉头微蹙,脚步踟蹰,似乎有些心事的样子。 李清幽正想说些什么让她开口,洛水却缓缓启唇:“我问你……” “洗耳恭听。”李清幽接茬道。 “你身上寒毒已解,我俩是不是该就此分道扬镳?”洛水问道。 “这是为何?”李清幽不解道。 “你不是因为命不久矣,才答应帮我报仇的么?如今你……” “谁说我是因为快死了才帮你的?”李清幽被她言论气得一笑,“况且魔宫到处作恶,还派出那么多杀手意图取我性命,我与他们的梁子早就结下了。” 洛水沉默着望向李清幽,忽然“噗嗤”一声笑出声来。 “如今我不用再受寒江落玉诀的寒气所困,就有更多时间同他们斗了!”李清幽说着,见她笑起来,也禁不住要笑,“哈哈哈、哈哈哈……你无缘无故笑什么,害得我也跟你像个傻子般一起笑。” “你本来就是傻子,还怕像傻子么。”洛水边笑边说道。 李清幽,如果是你的话,说不定真的可以吧。洛水偷眼望向正放肆笑着的李清幽,心中这么想道。 —— 明日便该启程回大锦,北境王再次设宴款待,这回李清幽吃了不少。 与宴者还有新后,白婉清。 以洛水的智慧,很快便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李清幽在感情方面就远没有洛水那般敏感了,酒过三巡还傻傻地以为燕飞翎真是老树开花,重新焕发第二春。 “你觉得这位新后如何?”李清幽佯装掩袖饮酒,低声问燕情。 “与我何干?”燕情掩袖佯装食糕点,“反正姑娘我也不待在宫中了,又不用日日给她请安,我爹高兴就行。” 李清幽愣了愣,旋即说道:“要不,你别走了吧。” “那可不行,你小子又想丢下我?”燕情在桌底下悄悄挥了挥拳头,“你说晚山哥哥就在漠城,这样好的机会我怎么能放过。” “他真的会记得和你的婚约吗……”李清幽挠头。 燕飞翎执酒杯起身,打断二人窃窃私语,“李少侠、洛水姑娘,皆是人中龙凤、少年英才,北境一出,路途艰险,祝二位一路顺风。” “承大王美意,李清幽多谢了。”李清幽还礼道,“江湖再见。” “江湖再见。”燕飞翎笑道。 二人心知肚明,今日一别,此世再无可能再见,仍执杯痛饮,必要尽兴而归。 哪怕是最后一面,亦无需悲伤,带着今日之记忆活下去,便是对故人最好的纪念。 第53章 苍龙 一轮钩月悬于夜空,间或轻云拂过,半掩月华,朦胧似薄纱下少女的肌肤,云雾当间银辉忽隐忽现。 “不知会燕情一声么?”李清幽问。 “就这样走吧。”洛水回看一眼北境宫门道,“这个时候带她走,弄不好要记恨我俩一辈子。” 话音刚落,只见燕情驾着一匹黄沙飞云,气势汹汹地追出宫来。 “好哇!李清幽,我就知道你这厮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堪堪停下马,燕情就翻身下来,劈头盖脸一顿骂。 “燕情……”李清幽打断她的控诉,“你还是留下吧。” “我不!姑娘我又不是什么逃犯,行得正坐得端,凭什么不能跟你们走?怕我拖你们两个大侠的后腿?告诉你,姑娘我虽然不会武功,但也不是身无长处的泛泛之辈,书数乐御射礼姑娘我无不精通……” “燕情公主,我也没有看不起你的意思,只是……”李清幽眼神躲闪,始终不敢正视她。 怎么说得出口呢? 难道要告诉她,“你老子燕飞翎快没几天啦,趁这最后的日子多陪陪他吧,别乱跑啦”? 未免太过残酷了。 说来奇怪,比燕情惨得多的人海了去了,譬如李清幽自己,活了十九岁,连生身父母是什么模样都全然不知。 可燕情,就是令人不忍,不忍去作践她的天真,不忍去戳破那些谎言、告诉她残忍的真相。 “你的父亲时日无多了,你作为女儿,该好好陪在他身边。”洛水突然开口。 “你说什么?”燕情一怔,旋即嗤之以鼻,“这种谎话你也说得出来?” 洛水冷着脸,那张清冷出尘的面庞仿佛随时会结出一层薄霜来。 “我说的是真话,”洛水字字清晰地说道,“那夜,你父亲同李清幽在外待了很久,你记得么?李清幽探了他的脉,脉象微弱得像个八十多岁的老人,那种脉象,已经是病入膏肓,他能挺到现在还没死,纯粹是一口气在吊着,早已没救了。” “你胡说!爹爹他好好的,怎么会、怎么会……你骗人!你就是不想带我出宫,才这样骗我!”燕情的嘴唇不自觉地颤抖,不住摇着头,连连后退,却无处可靠,险些跌坐在地。 “你知道你父亲为何明明武功盖世,却不肯教你么?因为他早在年轻时身中心火血枝,这种奇毒以血为引,会由真气、血液传染,毒随气走,运功即毒发,进而逐渐蚕食人的五脏六腑,直至化为一滩脓水,烟消云散——你是燕飞翎的女儿,你身上也有血枝,他不让你习武,是为了保护你。”洛水直言道,“若你不信,可以掘开你母亲的坟墓看看,她八成也是死于血枝,根本没有留下尸首。” “你骗我、你骗我……”燕情一遍遍重复着。她心里也清楚,自己的辩驳是那样苍白无力,可她仍旧抑制不住地反驳,仿佛只要自己不承认,就不会成真。 “我何必骗你呢?”洛水长出一口气,“以你父亲的武功,乌狼英随手可灭,何必求助于李清幽?” “够了、够了,不要说了!”李清幽见燕情反应,心生愧疚,打断洛水的话,转向燕情欲说些什么,却又不知该如何劝慰。 这样真的好吗? 李清幽望向洛水。他无法评价洛水的做法好还是不好,不过他确实很感激洛水替他说出了真相,毕竟瞒得了一时,瞒不过一世,这件事燕情迟早是要知道的。 年岁渐长,总是要经历生离死别的,总不能因为害怕告别而装聋作哑。 马车“笃笃”地行驶在出城的路上,这次燕情没有追来。 —— “北境之中,我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饯行宴上,燕飞翎像李清幽刚到北都的那夜一般与他搭话道,“剩下的事情,看来得指望你那位很厉害的朋友了。” 言语中,他似乎认得这位李清幽的“很厉害的朋友”,并且十分相信这位朋友的能力。 李清幽想破头也想不出这两个人有什么关系,也许只是高手之间的信任,又或者只是觉得能拿到宫中消息的人不会是等闲之辈罢了。 黄沙飞云忽地一声鸣叫,停在原地,马鼻子不断“秃噜噜”地往外呼着气。 李清幽把缰绳一勒,险些人仰马翻。 “怎么回事?”洛水在车中晃得厉害,扒住车轼探出头来问道。 李清幽没有说话,而是朝前方努了努嘴。 是一个人。 准确来说,是一个人影——一个杀气腾腾的人影。 黄沙飞云受了惊,一时半会是走不动了。 李清幽很快明白过来眼前的人是谁。 他虽然不认识这个人,但他能很清楚地感知到,来者不善。 此人从哪里来的呢? 除了魔宫,似乎没有其他的答案。 白虎黎秋凉死在了韩景宣手里;玄武那对男女,丑男人死了,女人也死了。 那么便只余下了两个,一个苍龙,一个朱雀,而朱雀应该精通易容之术,苍龙为四大护法中武功最高的一个。 在北都时,因为忌惮北境七族的势力,魔宫的爪牙不敢轻举妄动,而今出了北境,到了这“三不管”地界,自然是蠢蠢欲动,再加上李清幽从中斡旋,使得北境没能发兵中原,恐怕正咬牙切齿,恨不能杀之而后快。 “不夜天!我就知道你还活着!我找你找得好苦哇!噫嘻嘻嘻……”一阵骇人的笑声从四面八方传来。 “咦嘻嘻嘻嘻嘻……” 霎时,一阵尖利刺耳的魔音贯穿脑壳,犹如在用一把锈死的老锯刮擦釜底。 “不夜天,真真是好久不见……嘻嘻嘻……”那声音不笑,说起话来,仿佛钝得分岔缺口的锯齿架在熏黑的锅底上,一个苟延残喘的老痨病鬼拉着一边锯子,另一边绑在个背疮烂得流脓睡在脓水浸透的床铺上的半死尸脚上,痨病鬼把锯子拉将过来,猛地一咳,吓得半死尸脚腕子一颤,那锯又“嚓嚓嚓”地拉回来,如此往复疯狂拉扯。 李清幽听得心里发毛,大声喊道:“你是谁?你是人是鬼?” “嘻嘻嘻……不夜天,说起来……老奴也算你的半个师父,咦嘻嘻……怎地与师父这般生疏?”那人喉管中好似挂着一只蜘蛛,干瘪的嗓音与尖利阴笑相得益彰,令人胆寒。 “你究竟想做什么?”李清幽不安地大吼。 “我想做什么?嘻嘻嘻哈哈……” 突然,那声音从四面八方袭来。 “嘻嘻”的怪笑一时如潮水般席卷涌动,二人避之不及,连忙捂耳。 李清幽强忍不适执剑起身,循着声音搜寻那人的踪迹,不想在这一马平川的原野中,竟始终不见人影。 忽而一道劲风穿过二人当间,一张阴森可怖的脸瞬时出现在李清幽面前,几乎与他面贴面,近得能感受到彼此的气息。 “杀你!”那张可怖的脸蓦地狂笑,一招鬼气森森的鹰爪直抠面门! 李清幽仰身,那一爪带着可怕的气息擦着发丝扑空。 他这才看清那人的模样——瘦骨嶙峋、身形扭曲,身着一袭华服,细看之下,竟是龙袍的样式。 这个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竟穿着一件黑色的龙袍。 苍龙。 “噫嘻嘻嘻……”那瘦削人影癫狂大笑,兴奋得犹如见了血的蚂蟥,瞬时压低了身子,四肢并用踱了几步,猛然如野兽一般扑来。 李清幽堪堪闪身躲过,只见那人双脚一踮,止住飞扑余力,折返至身后,一爪将李清幽后背撕出道血口。 李清幽这才看清他手上的利器——他的双手早已溃烂得不成样子,十个指头上全嵌着锐利的刀锋,和肉粘连在一起,几乎是长在了里面,流着腥臭的脓血。 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 这鬼东西正是以极致的短、以极险,克制四平八稳、进可攻退可守的剑,他放弃所有的防守,以极致的进攻取而代之。 这是赌,赌李清幽最快也快不过他的手。 如此不计代价也要压制李清幽的剑,他是有多么疯狂? 李清幽轻笑,手按在剑上。 他只有一次机会,下一招,这招数诡谲难以预测的铁爪也许就会陷在他的脖颈里。 令人不适的怪笑充斥在耳畔,无不干扰着人的判断。 为了要李清幽的命,可谓做足了准备。 真是好手段。 一声尖锐地嘶吼,苍龙瞬时弓身,如箭离弦般飞身出去,一爪! 直逼咽喉! 已经晚了! 剑拔不出来了,太慢了! 白衫轻摆。 那轻摆的白衫,忽如利刃一般收在一侧,随之而来的是一股龙吟般的拳风。 浪子三拳! 这一招,是崔玉澈教他的。 他虽学得不全,但仗着与生俱来的武学天赋,也能打得有模有样,足以应付一二。 苍龙尖啸着滚落在地,满口鲜血,牙齿七零八落地吐了一地,他仍旧是“咦嘻嘻”地笑着,那骇人的声音即便是他就在眼前,仍然教人听得毛骨悚然。 “不夜天,难道你不冷吗?”苍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问得李清幽一愣。 难道你不冷吗? 不冷吗? 李清幽听出他话里的话,差点笑出声来。 废话,我当然不冷,寒江落玉诀的寒气,早已经被心火血枝所中和了。李清幽心想。 “咦嘻嘻嘻嘻嘻哈哈哈!!”苍龙忽然爆发出一阵极度疯癫可怖的狂笑,随即竟一爪掏入自己心口,瞬时气绝身亡! 李清幽大惊,上前探查时,苍龙脸上仍挂着诡异的笑容,不过确确实实是死了,李清幽松了口气,方才的余悸仍然有些淤在胸膛,心口止不住地跳。 洛水从随身的药箱中掏出一小樽烈酒、一瓶金创药,在李清幽身后坐定,替他上药。 —— 天山,山门前,一人驻足。 “来者何人?”远远地听得一声问,抬眼望去,只见山门前,两名天山派弟子交错纵跃,自了望竹台上飞身下来。 那男弟子束四方长髻,一袭长衫却扎成短衣,皮肤黝黑,腰佩天山独有的黄铁剑,眉宇间有些稚气,却不难看出其眉目脸面棱角分明,生得一副好皮相;那女子端庄典雅,看上去比那少年略为年长些,凤生双眸,眉里藏珠,眉目淡漠,衣衫飘飖,出尘脱俗,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身形略显纤弱,只有一双手筋络分明、雪纹鱼皮,沧桑得与年纪不符。 “苍山何斫。”那白衫人朗声对之。 “所为何事?”二人分立山门两侧,那少年居高临下打量着这位客人。 “借道登山。”白衫客声音沉下来,不过仍将所求之事相告之。 “登山往何处?”少年又问道。 “天山顶峰。”白衫客对答。 “去山顶作甚?”少年再问道。 “无可奉告。”白衫客道。 少年冷哼一声,拔剑便向着他冲去,口中怒骂道:“小爷支离奇,记住是谁杀的你!” 何斫眉头一皱,思索间,剑锋已至眼前。 “你这装模作样的小贼,看剑!”支离奇断喝一声,随即挽起剑花,口中念动天山剑法字诀,臂膀带剑疾舞,一招轻快却狠厉无比的“渡雪风”扫出,带起一阵雪花。 何斫偏身避过,擒住他腕子,一招苍山掌法中的擒拿小式“缚龙”,意欲缴了他武器,没曾想这小孩拼死不肯放手,只听得一声骨头闷响,支离奇吃痛,整个身子凌空翻倒,腕子还捏在何斫手里,身子却已重重摔在地上,激起一片碎雪。 支离奇的右手已没了知觉,可那手还是保持着紧握长剑的动作,丝毫没有放松的意思。 “谁教你这么握剑的?”何斫卸了力,轻拍剑身,剑落在地,敲在石头上“铛啷”地响,“命都不要了,还想杀人。” “何大哥,手下留情、手下留情……”女子赶忙上前来,向何斫深深一揖,打圆场道,“一场误会,阿奇是我小徒弟,山野中的孩子,今日才第一天值守山门,没能认出何大哥你,还请见谅。” “明妱姑娘。”何斫还以礼数,“无碍、无碍,你的这位小徒弟,架势倒十分不错,假以时日,定能有所成就。” 寒暄罢了,明妱问道:“不知何大哥今日来我天山,有何贵干?” “噢,倒没什么特别的,是我的一位老朋友,同我约在天山山顶见面,故此借道登山,想着少走些弯路而已。”何斫将目的相告。 这时,支离奇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赶忙插话道:“前辈,你的老朋友,莫不是那位什么青花姑娘吧?” 何斫当即脸色一变,但几乎是在一瞬间,又恢复如常。 第54章 变节 李清幽转过头对洛水道:“看来我们得快一些了。” “的确。”洛水一面替李清幽清理伤口,一面应道。 “忍着。”那樽烈酒是从北境王宫中带出来的,洛水将其倒出一些,撕开李清幽衣服后开的口子,敷在他后背伤处,旋即解了他上身衣物,撕下几片较为干净的布条,用其中一条吸干了酒渍,弃置一旁,再上金创药,接着用其余布条包扎了伤口,过一侧肩颈绕回身后,系紧。 李清幽很配合地没有出声。 他早已习惯了疼痛,也习惯了在疼痛时一声不吭。 “让你忍一忍,不是让你别出声。”洛水一面系紧包扎他伤处的布条一面抱怨,“最烦就是你们这些逞强不肯出声的,以为自己很英雄么?你不吭声,昏了还是死了都没人知道。” “不疼吗?”洛水收拾停当,爬上马车取了一件他的衣服抛给他。 “疼。”李清幽一面穿衣服,一面回答道。 “疼不知道出声?”洛水没好气地反问。 “忘了。” 李清幽跨坐上马,却被洛水一把揪住后襟,“我来,你歇着。” “我还能……” “歇着!”洛水把他推入马车帷帐中。 李清幽的头撞了板子,发出“咚”一声闷响。 “啊。”他揉了揉后脑勺,忘记叫疼,忽想起来,又补上一句。 洛水被他蠢得发笑,趴在马背上笑出了眼泪。 —— 约摸二十天前,也就是收到李清幽来信之后那天,何斫突然说自己明日要下山一趟,问他去哪儿,只说是去见赴一个朋友的约,路途遥远,也许两三个月才能回得来,并未与任何人透露是什么地方。 柳析心中有疑,但为了不打草惊蛇,柳析没有阻止他,也没有派人暗中跟踪,那样反而会让他起疑,况且何斫轻功卓绝,没有多少人能做到悄无声息地跟在他屁股后头。 不过,也并非没有办法知晓其踪迹。 苍山门内曾豢养有一批信鸽,能凭气味辨别路径,只是未能广泛使用,因为其缺点也很明显:外界气味容易消散,凭气味辨别方向,极易迷失,最后未能将信件送达,无功而返。这种鸽子不单容易迷失,叫声还极大,尤其在迷失林野之后,鸣叫尤为急切,山林之中常能循声将其捕获,因而得名“喧鸽”。 柳析向伙房要了几只喧鸽,又托梁斩弄来何斫的贴身衣物,将喧鸽置于笼中,以衣物覆笼,待过一整夜,将几只喧鸽尽数放出,果然随何斫下山路径飞过去。 柳析怀疑他,并非毫无来由。何斫下山的前一天,柳析收到李清幽的信,信上写的内容令人触目惊心:李清幽在信中坦言,自己的记忆恢复了一些,想起当年坠落白玉崖之下,浑身是伤、动弹不得之时,身下压着的不夜天已断了气,他惊恐地发现,这不夜天的脸,竟与自己长得一模一样;之后,李清幽又写了他在九华的见闻,以及得出的结论——那种将一个人的脸彻底塑造成另一个人的易容术,需要长期养护、修正,既然自己是不夜天的替身,那么苍山之内一定长期存在一个替自己保持这张脸的人,此人便是魔宫的爪牙。 符合这种条件的人在山门内并不多,柳析很快便将目光锁定在了梁斩、何斫、花离折三人之内:花离折与自己同为女子,深耕医术,在坠崖一事之前,与李清幽并不算熟识,更不可能与他一同洗澡了;而梁斩虽和李清幽有交往,也止于武功之类的交流,不算十分熟稔,远没有达到能够一起泡澡的交情;至于何斫,柳析甚至想不起来他什么时候同李清幽有过互动。 想到这里,柳析忽然感觉一阵异样,却又不知这异样感出在何处。 恰在这时,林漉漪路过心剑堂,见柳析愁眉不展,便笑眼弯弯地跳将进来,问道:“不知师父在烦恼些什么呀?” 柳析不愿让她卷入这些事情当中,又知她性子,不问出个所以然来,决计是不肯走的,一时甚为无奈。 正头疼着,忽而灵光乍现,柳析当即开口道:“漉漪,假如说有这么一位千金小姐,她有个相好的男子,只是这位相好出身寒微,她父亲很不喜欢,于是小姐想了个主意——因为她的父亲并未见过这个男人,所以小姐找来另两个朋友一同上门提亲,三人衣着打扮并无二致,皆自称小姐的朋友,父亲只知道其中一个整日忙于差事,与小姐交谈甚少;第二个则常与小姐探讨些诗文,也没有过分之举;第三个人,虽也面善,不过与小姐基本没有交集。问哪一个是小姐的相好?” 不曾想林漉漪几乎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一定是第三个!” “哦?何以见得呢?” “很简单呀!师父,两个人一点交集没有,那还叫什么朋友啊,一定是欲盖弥彰,两个人早在私底下不知偷偷幽会多少回了!”林漉漪分析得头头是道。 柳析恍然大悟——那似有若无的异样感正是如此!何斫与李清幽既是同门,又是师兄弟,十几年来表面上毫无交集,就像陌生人一样,不是太奇怪了吗? 于是柳析当夜提前在何斫屋后蹲伏,欲探听些消息,不想竟正巧听见何斫与魔宫来的人交谈,本打算隔天与其详谈,不想第二天何斫竟直说他明日要下山——他可能知晓自己的身份暴露,预备一走了之,但他说的是两头话,保不准还会回来。柳析权衡之下,打消了与他对质的念头,提前利用喧鸽标记其行踪。 何斫,为什么要替魔宫卖命? 柳析想不明白,何斫无父无母,自幼在苍山长大,如今为凌虚四剑之一,苍山门中,地位只在掌门之下,即便离开苍山,凭他一身的武艺,不说大富大贵,至少也是衣食无忧,有什么理由为魔宫卖命? 心剑堂中,柳析、梁斩、花离折三人对坐,相顾无言。 “小草,我觉得,何斫也许有什么苦衷吧?”花离折率先打破沉默道。 “有个屁的苦衷!难道你们没有听师父提起过十三年前的事?师父下山与其他名剑一道灭那些魔宫杂碎的时候,那些被魔宫残杀的人的惨状,师父没有和你们说过?他为这种狗东西卖命,简直是打师父的脸!”梁斩大怒,拍案而起道,“师姐,你就是太心软了,要我说,大师姐你根本就不该放他走,咱们三个把他绑到师父面前,看他怎么说!” 柳析捻了捻眉心:“我们坐在这儿半天,好像也没商量出什么来,天这么晚了,夜里冷,先回去睡吧。” 以花离折多年以来对柳析的了解,她明白柳析此时想要独自一人待着,便起身道:“好,你也早点歇息,不要累着。” 梁斩余怒未消,还欲说些什么,被花离折一把拽出堂来,“师姐,你这是……” “行了,你说这些有什么用?”花离折责备地睨了他一眼,“除了给你大师姐找不快,不能干点别的了?” 梁斩闻言登时泄了气,垂头受着花离折的骂。 —— “青花姑娘?”何斫鬓边冷汗险些流下来。 “对呀,你果然认得么?前几日,一个背着剑的姐姐也似你这般,忽然出现在山门之前,只道是来见一个朋友,原来就是你呀。”支离奇眼睛一亮,接着说道,“那位青花姑娘出手阔绰,掌门便让她在门中借住了些日子——师父,你应该也见过的。” “我见过?”明妱哑然失笑,“近来借住在山门中的,哪有什么青花姑娘,我只见过一个危虞姑娘。” “怎么会……她明明告诉我说,她叫作青花的……”支离奇挠了挠头,不解道。 何斫见他们并不知其中内情,暗暗松了口气,随即对二人道:“有没有一种可能,青花姑娘就是危虞姑娘?” “对哦!”支离奇恍然大悟。 明妱摸了摸支离奇不大聪明的脑袋,掩口笑道:“何大哥,且随我来吧。” “有劳明姑娘带路。”何斫说罢,跟上明妱脚步,与明妱一道进了天山山门。 二人径直前往危虞所住的厢房,叩过几遍门,无人应答,明妱推门视之,并未在厢房觅得危虞身影。 “余下的路,就不劳烦明姑娘了。”何斫向明妱道了谢,看了看通往山顶的那条路,又朝山顶望了望。 “哪里哪里,何大哥远道而来,是我们招呼不周,还望何大哥海涵……咳、咳咳……”明妱依旧与他保持着微妙的距离,不过那刻意压低了声音的几下咳嗽仍被他敏锐地捕捉到。 “对了,明妱,你的病情……有好转了么?”何斫闪身阻住意欲离去的明妱。 “还不是那样。”明妱拨开他一侧肩头,“煎药、喝药,没什么好转,也不见得会变多坏。” “那、那还算好。”何斫道。 “快去吧,别让危虞姑娘等急了。”明妱勉强挤出一丝笑意。 她能怎么办呢? 大抵是没有办法的吧。 她与何斫大抵算是旧识。那时她与何斫都还只是孩子,一次论剑时相互交换了名姓,他是苍山弟子,无父无母,只有师父;她是天山弟子,也是无父无母,打小跟在师父身边。两个半大不大的孩子,相谈甚欢,算是交了朋友,何斫那时还夸下海口,不论多难——上刀山还是下火海,都要为她找到治病的药,明妱笑他只会吹牛,吹得多了两腮会鼓起来,脸皮会变厚。 此后两人断断续续,隔几年会见到一次,他也从那个爱吹牛的男孩何斫,长成了那个面容冷峻、不苟言笑的凌虚四剑“斫风”剑主何斫,而她虽有顽疾在身,仍挣扎着坐上了天山七剑中的一席,连一向严厉的师父也忍不住称赞她。 之后就只能在江湖上的风捎来的消息里偶尔听一听那为数不多关于他的部分了,她每一次都极认真,将寥寥几句的消息来来回回翻阅、研读,细细咀嚼。 两人上次见面,想来不过四五年,竟像是上辈子的事了。 “明妱,我……” “我知道,我都知道。”明妱打断他的话。 我知道自己只是个三步离不开汤药的病秧子,大抵是比不了名剑殁红的。 我知道,你能早些作出这样的选择也好,不必遭我这药罐子耽误。 她想这么说,却终究什么也没有说。 “你快去吧。”明妱一再催促。 “好,待我办完了事,再来与你叙旧。”何斫说道。 明妱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忽而美目丸澜。 —— 天山山巅,一片白雪茫茫,冷冽寒风利刃一般削过皮肤,冷得人汗毛直立。 一个女人的身影立于风雪之中,岿然不动。 “你真是疯了,你知道我从苍山来到这儿,要走多少路程?”何斫愤然上前揪捽住女人衣襟,怒斥道,“现下山门内已有人对我起了疑心,若是真的暴露,教我怎么解释?难道……” 危虞不语,两眼视线也不往何斫看,只望着别处。 “我千里迢迢赶来,就为了看你这副臭脸?”何斫怒道。 危虞朝何斫的脸狠掴了一掌,清脆的“啪”一声响彻山巅。 “你以为你在跟谁说话?”危虞掏出一方帕巾,拭去掌中些微血渍。 不得不说这一巴掌还是有些效用,将何斫扇得一下子冷静下来了。 “这是明妱的手帕,”何斫揩去嘴角的血,直盯着危虞,“你不准用。” “哈哈哈哈哈哈……” 危虞毫无预兆地捂着肚子狂笑起来,那快乐得几近癫狂的笑声仿佛是听到这世上最好笑的笑话,笑着笑着还用那方帕子擦眼泪和口水。 “还有,我不会杀凌虚四剑中的任何一个,你也不须再给我什么报酬。”何斫几乎一字一句地说道,“我们就此一刀两断,再无瓜葛。” 危虞瞬时敛起笑容,取而代之的是一副阴恻恻的面孔,“我叫你来,难道是为了听你说这些?” “我知道我的实力远不如你,可我也没脸回去面对他们……”何斫摇头笑道,“我原先很怕死,可从苍山到天山这一路,我有点想通了,死好像也不是那么可怕。” “你不会觉得我要在天山上杀了你吧?”危虞装模作样地心疼道,“我怎么会杀你呢?何大哥、好大哥,我不会让你就这样死掉的。” “你想怎样?” “我想要做的事,没有你不行。”危虞疯癫地笑着,笑声令人不寒而栗。 第55章 两难 在漠城休整过几日,李清幽的伤也恢复得差不多了,便打算亲自将踏雨送还给江晚山。 江晚山走前与洛水提了一嘴,洛水顺着他说的找到了那家客栈,拦了个伙计向他打听一通,只道那位江公子现下并不在客栈中。 “这位客官,敢问您可是姓李么?”客栈掌柜行至李清幽面前,拱手问道。 李清幽相与拱手道:“不错,我的确姓李,掌柜的您认得我?” 掌柜又问:“二位客官可是来找江公子的?” “正是,我有他的东西要交还与他,不想他刚巧不在此处,”李清幽两三句话向客栈掌柜说明来意,“掌柜的知道他去哪儿了么?” “这我倒不知,我只知道江公子一个时辰前刚走,临出门前嘱咐道,若是有一位姓李的李少侠来寻,便让李少侠把东西放在他屋内,他会回来取的。”掌柜说罢,指了江晚山房间所在与李清幽、洛水二人。 “多谢。”李清幽道过谢,三步并作两步上到江晚山屋内,解下腰间挂的踏雨,置在他床边。 江晚山房内与普通的客房并无二致,连床边褥子都被理得平整,桌上置着樽未饮尽的美酒,旁边一方砚台压着张纸,纸上残留着江晚山的字迹,堪堪干敛,墨香尚未散去。 “醒赊寒秋三分月,醉揽银汉半川星” 这诗原是江晚山与某位老友行酒令,限以眉眼为题,二人各出几阙,互有胜负,对饮至于微醺,而后该轮到江晚山作,其一时语塞,忽见座前老友醉眼朦胧,甚为柔美,于是有感而发,一气呵成,后经由友人之口广为流传,不过因江晚山善饮且容貌俊美,此句所述主人公便被讹为江晚山,实则为误传。 “这诗有什么特别的么?”李清幽伸手在洛水眼前晃了晃。 “你知不知道,这句诗原不是写江晚山,是江晚山写给他一位极要好的朋友的。”洛水指腹拂过纸面,像是透过这纸上墨渍,重现那时的光景。 “这你也知道?” “是他告诉我的。”洛水道。 李清幽望向洛水,她眼底似乎有一丝细微的情绪瞬时流泻出来。 李清幽读不懂她眼底的情绪,不过也并没有打搅她,他坐在床沿上,一手支在桌边,安静地看着那幅字。 “你传功给江晚山的那天,你昏倒之后,他给我讲了个故事。”洛水娓娓道来。 —— 他是一个剑客,从他师父彻底咽下最后一口气的那一刻起,手中剑就是他的全部。 一柄碧青色的剑,剑身丝丝雨线般的纹路;一个穿石青色衣衫的男人,从来只依自己的喜好做事,天纵奇才,恣肆狂放,举世无双。 他以为自己会一辈子这样自由下去。 不料却见了她。 她记得他们第一次见面是在一个雪夜,他风尘仆仆地推开门,自顾自地道:“好一场急雪!” 事实上,还要更往前些。 那日,他途经县衙门口,见一群人扎堆往里张望,便捉了个人问道:“什么事?” “听说是一个瞎眼女人杀了捕快,县老爷不信凭她一个人杀得了捕快,非说她有同党是响马,要她招供,现正在用刑呢。”那人回答道。 他心中明白,不过又是一桩冤案而已。 他见得太多这样的事——官贼勾结,贼劫行商贩夫、官府予以保护,事后分成,这等事做得多了,底下的百姓怨声载道,便将罪名随意安到一个人头上,将人拉出来杀了,问题也就解决了。 这世道,几时才算完? 人群散去,那触目惊心的刑罚已经结束,人们作鸟兽散,麻木不仁。 他先是向本地的人打听清了周遭拢共有几个山头、几个匪首,然后把他们杀了个精光。他拎着那几个匪首的人头,一路杀入衙门,将碧青色的剑抵在那县官的咽喉上,给县官看那几颗新鲜的头颅。 那被冤屈的女子被放了出来。 只是没想到,他踏入那家连灯都不亮的破旧客栈门时,竟会见得那一张似曾相识的脸,裹在那一袭如火般的凤冠霞帔里。 竟是那样明艳动人,又支离破碎。 那夜,就着冰冷的井酒,他不厌其烦地为她说起那些江湖上的传奇、那些远处的风景,由天及地、由风及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此后,他假借说书人的身份,断续为她和她的风醉楼捎去新的故事。 一次,已至深夜,二人行酒令,酒饮过半,他痴痴地望着她,吟出那一句“醒赊寒秋三分月,醉揽银汉半川星”的极美的诗。 她的眼眸晦暗,可在他看来,有万千神光。 —— “你说,我是不是该放弃复仇,回到九华去,和穆霄平平淡淡地厮守一生?”洛水忽然问道。 李清幽摇摇头。 “我不应该有这样的想法么?”洛水问。 “是不知道。”李清幽笑了笑,“我怎么会知道答案?你的事情,该由你自己决定才对吧。” 洛水也随他笑了一笑,径直出了房门。 离开客栈时,那掌柜忽然抱着一条长布包追上来,将其交给李清幽。 “这是什么?”李清幽问。 “是江公子嘱咐我交给你的东西。”掌柜说罢,转身回去了。 看这形状,像把武器。 像是一柄剑。 李清幽抖开布包,只见一柄熟悉的剑映入眼帘:紫乌的剑鞘、剑柄漆黑,掣出剑来,但闻铮铮龙吟、见寒光粼粼——弋鳐!除去失而复得的弋鳐,布包内还有一张字条、一个沉甸甸的缎袋,绣有异兽纹饰,不知装的什么。 那字条李清幽展开视之,但见上书八字:“阴寒已祓,奇剑新铸。”李清幽看完恍然大悟,原是江晚山替自己修复了弋鳐,并且将那些阴气极重的材料尽数替换了,使其不再如之前一般阴寒,而成了一柄正常的剑。 多谢了。李清幽在心中默念道。 —— 漠城,落花楼。 夜幕降临,骤冷,雪花纷纷扬扬飘落,铺设一地白毡。 城中俱静,惟有这落花楼中,暖灯熳熳,歌舞婆娑,美人娇笑不绝于耳。 忽而人群中似有劲风掠过,望去得见一白衫公子拖着一位衣衫不整的姑娘,那姑娘酒意浓郁、撒泼打滚,公子面无波澜。 白衣胜雪的公子与姑娘、彻夜通明的花楼与彻夜落着的细雪,不发生些什么,都似辜负这良夜。 李清幽辜负惯了,倒无所谓,洛水姑娘可不大乐意。 “李清幽……你、你带我去哪儿啊?我不走!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那江……江晚山,还有穆霄,没有同你一道、来么……嗝……嗝嗝……”洛水满面红晕,肆无忌惮地发着酒疯,说着疯话,继而一连几个酒嗝蹿上咽喉,话也说不出来,单望着李清幽痴笑。 十几个小倌赤着上身,急急追出来,凭栏望穿,依依不舍地叫“洛水姑娘”。 洛水赶忙将到嘴边的酒嗝生生咽下,雷劈似地大叫,“我去去就来!等着我!” “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就此别过。”李清幽面露愠色,朝那几个纤腰细指的小倌道。随即解了腰间缎袋,倒出几锭银子塞到鸨母手里,拖着洛水回了客栈。 多亏江晚山留下的这袋银子,否则还不好脱身了。 回了房,李清幽拉一张披毡宽木椅,将她靠在椅上,披上毛毡,随后取了她药箱当中藏了许久的上好茶叶,狠捽一把,寻个干净的壶,擦着火绒,使火筴拾了几块柴丢入炉中,待火燃着,舀一瓢清水注入茶壶中,置于炉火上。 醉酒的洛水一手托腮,笑盈盈地望着他,淡淡的酒气环绕纤指,浓茶古味也难掩丝丝酒香。 洛水浅浅地扫他一眼,眼波流转,将皙白的指节靠近炉火,温暖自指尖蔓延缠手,裹身的蛮毡滑落堆在椅背。 李清幽自觉地挪了自己的椅子。若是平时也就罢了,可是以现在的情况,他实在不好靠洛水太近。 李清幽忽然扫过一眼洛水药箱中的几樽不知名的药瓶,记忆中有什么涌现出来,旋即挑出其中一瓶,倒出两粒,捏了洛水两颊,迫她吞下。 “解……解酒药?”洛水迷迷糊糊地问。 李清幽笑而不语。 “呕……呕……”洛水忽地感觉一阵恶心,胃中瞬时翻江倒海。 李清幽一脚把盆踢到她面前。 “哇……呕……”洛水抱着盆就吐了起来,“李清幽……你个杀千刀……呕……挨千刀的……哇呕……”洛水话说一半,又吐起来,须臾把肚子里的酒食吐了个干净,酒也醒了大半。 “你、你竟然给我喂呕吐丸!”洛水擦了一把嘴,虚脱地瘫在椅子上。 到底是没记错。 李清幽记得很清楚,有一次一个地痞试图调戏洛水,洛水弹指将这药丸甩入其口中,那地痞须臾呕吐不止,险些连肠胃一并吐了出来。 他真真有些难以置信。他望着眼前这个女人——大半年前,他们第一次见面时,她还是个面容冷艳、气质出尘的仙女般的人物,这才一年不到,竟然成了这副模样。 他从未见过洛水如此放纵、如此失态。 也许她心里太痛苦,只有通过这样的疯癫失态,才能得以排遣。 她恨魔宫,却又爱着穆霄。 无法放下仇恨,又渴望寻常生活。 假使她和李清幽一起死在魔宫护法的手里,她反而会觉得解脱,因为那样的话,她既没有悖离自己的仇恨,也没有辜负穆霄的爱。 人真的是很奇怪。 有一些事情,主动放弃,就像是背叛了自己一样,那种愧疚感几乎压得人喘不过气,可若是由别人来夺走,反而会如释重负。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可即便不在江湖,又如何呢?难道不在江湖,就能主宰自己的命运了么? —— 一阵风来。 不是风。 瓦片一片接着一片微微颤动,李清幽循声望去。洛水憨憨地笑道:“怎么,这梁上还有君子不成?” “君子倒没有,只怕是有虫子。”李清幽立起身来,颀指抚剑,目光落在窗边。 三枚蚀骨钉瞬时从窗外钉入,迅猛狠辣,分别照三处大穴袭来,一旦命中,生气先去大半,死了倒算个解脱。 李清幽瞬时腕指齐动,弋鳐划出几道弧光,三声脆响,三枚蚀骨钉尽数落地。 一黑衣刺客破窗而入,李清幽飞身一脚,正中那刺客胸膛,将其凌空踹出去;忽而门户大开,两个一模一样的黑衣刺客恰与李清幽打个照面,当即抽刀照门面劈来,李清幽闪过两招,一矮身绕至两人侧边,使剑鞘压刀脊,猛然一抬一压,松开瞬时以鞘敲击刀柄,两声闷响,敲落两柄雪亮的大刀,一人赏了一脚,踹出门去。 李清幽楔了剑鞘在腰间,方要去扯一刺客面巾,洛水急忙上前拦住。 “等等!” 洛水抓起火筴,钳住一人面巾,一扯,只见面巾之下,一张可怖死状的脸现出来:此人脸上至脖颈脉络具黑,眼口鼻耳都流出乌黑的血,随后整个身体开始出现不同程度的融化迹象。 李清幽猛地回头望向房顶,见一人怀抱七弦琴端坐于瓦顶。 那应该就是最后一位护法了。 夜色浓重,却还是不难看见,那人身后层楼万户,几乎全有黑衣刺客翻飞,难以计数的人如海潮般飞舞在浓夜中,往那抱琴人处汇拢,黑压压一片,悄无声息地跃动着,仿佛吸血蜱虫般,极其骇人。 洛水不知是冷还是怕,亦或是酒没完全醒彻,身子抖得厉害,倒吸好几口凉气:“这……这么多人,哈哈哈……魔宫真是太看得起我们……” 白气不断从她口中冒出来,杂乱地散去,“怎么,你……” 李清幽没搭理她,阖眸呼出一口白气,后退几步,口中喃喃地念着什么,周身真气上涌,碎雪缠身,渐愈变得狂乱飞舞。气场愈发狂烈,有几个黑衣刺客禁不住一个趔趄,从屋顶坠了下去,那瓦顶抱琴的朱雀也不禁抬手挡雪,拟动怀中琴弦,与李清幽气息相抗。 一口白气呼出,飞雪四散。 只一个呼吸间,真气汇聚大半。 “寒江玉落,万径千山。” 起! 终末一诀轻声呢喃,却字字明晰,这也意味着气息已固,凝于一处,静待着一刻爆发。 李清幽蓦地睁眼,抓起尚在震惊的洛水,快走几步,旋个身斜纵入无边墨色,破空尖啸在耳畔刮过,周遭仿佛一双巨翼翕动,瞬时狂风贯身! 尖利破空之声贯穿数百对耳朵,如厉兽凄鸣,激越疾狂,直入云天。 这轻功,与苍山大试时的那一招,几乎如出一辙。 只见一抹打眼的白色旋身腾空,霎时破风爆音震耳,甚至拖带一人,秒瞬之间遁入长空,须臾消失于浓夜。 朱雀站起身来,抚弦。厚重的黑色羽毡下,一声不易察觉的轻笑融入夜色。 第56章 真相如利刃 “都给我追!”朱雀厉声道,“他这样挥霍真气,跑不了多远的,追上就是死!” 猛然一条人影窜出来,一众黑衣人以为有埋伏,纷纷拔刀向那处看去,唯有朱雀轻抚弦琴,不慌不忙,抬手示意众人不必惊慌,“瞧把你们吓得,不过是宫主养的一条狗罢了,怕什么?”朱雀说罢,抬手赏了面前的何斫一巴掌,“啪”地一声,极其清脆。 不料下一秒,何斫一声狂吼,口中腥臭味道扑鼻而来,朱雀蓦地一惊,暗道声不好,瞬时矮身躲避,未曾想,何斫比他更快! 猝不及防的一剑袭来,带着滚滚剑气,猛然将他头颅一剑斩落! 一行人与何斫对峙着,跃跃欲上前,却被暗处现身的危虞抬手制止。 于是何斫竟在众目睽睽之下,劈手一剑,将朱雀的尸体开膛破肚!而后又在众人惊恐的眼神中,将整条手臂插入其丹田,感受着纯厚真气往自身涌来。朱雀身死,丹田逐渐不受控,继而真气外泄,何斫利用阴尸大法像这样汲取真气,极为高效,不出片刻便能将朱雀一身真气化为己用。 何斫瞳仁发红,面上挂着诡异扭曲的笑容,满是鲜血的手臂在朱雀身体里扭动,如蜉蝣、流萤一般的真气弥漫于其周身,仿佛身上笼了一层淡淡的神光。何斫似乎是觉得不够快,索性埋头伏下,如野兽一般啃食朱雀尸身,两手将脏腑捏成一团团碎肉往嘴里塞,甚至囫囵吞下,生生啖肉饮血,全然不见半分人的模样。 待何斫把朱雀吃得几乎只剩下个空皮囊后,危虞命几个手下用臂膀一般粗的铁链将何斫四肢与脖颈锁起,禁锢在一辆满是向内的尖刺的重铁囚车之中,何斫在囚车内不能躺坐,只能直挺挺地站着,脖颈固定在车顶,身子稍微一动,便遭铁刺刮擦,稍不注意就是一条深可见骨的血痕。 何斫食过人后恢复了些神智,竟不顾周遭尖刺,在囚车内疯狂吼叫、上蹿下跳,直至浑身血肉模糊,见危虞行至面前,额前青筋须臾间条条绽出,双眸血红,撕心裂肺地狂吼,似是恨不得将其千刀万剐。 危虞冷笑一声,云淡风轻地吩咐道:“将他的琵琶骨穿好,若是一不留神给他逃了,你们全都得死。” 何斫已记不清自己的琵琶骨被穿过几次。 可他仍然记得,自己双手是怎样一步步沾上洗不净的鲜血的。 —— 二十日前,天山。 “你最近,是不是发觉自己变弱了?”危虞笑道,“知道为什么吗?” 他当然知道。 他曾鬼迷心窍地练了危虞教与他的功法,武功非但没有长进,反而停滞不前,直到他第一次尝到,人的血肉。 何斫攥紧了拳,怒目而视,旋即抽出斫风,猛然一剑向危虞劈去。 危虞侧身避过,一掌拍落他手中剑,出言讥笑道:“你如今连梁斩都赢不了了,还想跟我动手?” 何斫拾起斫风,反身又是一剑,危虞又是闪身避开:“既然你想玩,我就陪你玩上几手。”说罢,任由他攻过来,仅以拳脚相戏,还没交手几招,何斫便气喘吁吁地瘫倒,败下阵来。 危虞揪住何斫衣襟,将他提起,深深一吻。 何斫已经没有力气去阻止她,只得任由她冰冷地唇贴上来,缴缠狠吻。 片刻,何斫忽然睁大了眼睛,双目变得饥渴,咽喉中爆出野兽般低沉的吼声。 危虞竟然咬破自己的舌头,将舌尖血液渡给何斫,何斫饮了人血,饮血大法所带来的嗜血本能逐渐居于上风,占据了理智。 此时的何斫近乎癫狂地渴求新鲜血肉,却仍保持着最后一丝神智,“你……你想怎么样?” “我?我没想怎样,倒是你,何斫,许久没尝过人肉了吧?来看我为你准备了这些日子的大礼。”危虞说罢,真气运转,自体内外泄的真气倏忽爆开,将积雪炸得漫天飞扬,犹如摇晃梨树致使其掉落的满头雪白梨花。 积雪之下,竟然藏着一具尸体。 任天阶的尸体。 见了这尸首,何斫瞬间明白了危虞的意图,一面槌打着自己一面惊恐地后退,“不、不……我绝不会……” “乖,不要忍着了,尽情享用吧。”危虞满面笑容宛如魔鬼,低声引诱着何斫堕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何斫失去了意识。 再次醒来时,目之所及,尸横遍野,血流成河,几个天山弟子执剑相对,瞳仁之中布满惧色,却不见后退一步。 他本能地后退,想要逃走,可当他转身时,却看见身后那张熟悉的面孔——明妱满脸泪痕地握着剑,只身截住他的退路。 “何斫,你醒一醒……”她摇着头,手中握着剑,一声接着一声,试图呼唤回她记忆中的何斫。 可是毫无效用。 失去神智的何斫几乎屠戮了天山满门,天山掌门亦被他所杀,最后竟与天山七剑一路搏杀至天阶殿,其中三人惨死在他的剑下,遭他生生啖肉饮血。 他本欲投剑伏诛,却被危虞大摇大摆地带走,琵琶骨被两条铁链穿过,投入囚车之中。 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 “你跑什么?”洛水挣开李清幽的手,似有些不悦道,“那个老怪物你都打得过,还怕这最后一个?” “我不跑,难道同他们打吗?你知不知道我到处找你,费了多少内力?”李清幽反问道,“那苍龙若不是一手把自己脏腑掏了出来,真的同我打到底,你以为我有胜算?你能不能清醒清醒!” 洛水背靠一棵大树,方才经冷风一吹,酒已醒了大半:“对不起,我不该说……” 她意识到自己竟有那么一刻想要拉着李清幽一齐死,忽而心生愧疚——李清幽传功与江晚山,心火血枝随之侵入体内,误打误撞解了寒江落玉诀的寒毒,原本是必死无疑的,如今重获几十年的寿命,说是死而复生也不为过,而她却这样想…… “你喝醉了,我只当你说的醉话。”李清幽也意识到自己方才语气有些急切,旋即缓和下来,“我也没想到他们动作竟然这样快,我们得尽快离开漠城了。” “呵呵呵……谁要离开漠城呀?”远处忽然传来一阵七弦琴声,紧接着是一连串令人毛骨悚然的娇笑。 李清幽以为是朱雀追了过来,警觉而拔剑,却见一张陌生脸孔抱着朱雀的七弦琴,一身玄乌裙裾——不,不是,是红色,极深的红色,红得发黑,犹如早已干涸的血。 “危虞?”洛水难以置信地唤了一声她的名字,“难道你……在替魔宫卖命?” “错了,”危虞笑道,“是整个魔宫在为我卖命!” “为什么?你可是桃花的亲女儿,你难道忘了你母亲是怎么死在魔宫手下的吗?!”洛水几近崩溃地叫喊道。 “洛水、洛水姐姐,难道你还有脸说我吗?”危虞笑得愈发张狂,“你把我最爱的一员悍将、魔宫第一杀手给掳走了,我还没有找你算账呢……可怜我只能暂找个替代的凑合用了。” “你说什么?他不是……”洛水话音未落,立马被危虞打断。 “你想说,他不是不夜天,对么?”危虞嘲弄一般地笑问,旋即又转向李清幽道,“若我是你,就该防着点洛水,否则连她什么时候在你饭菜酒食里下毒了都不知道,死也死得不明不白,真是凄惨。” 还未及李清幽细细思索她话中的话,危虞便一声令下,几人举着火把,将载着何斫的铁囚车推出来。 “何斫师兄!”李清幽大惊失色,旋即怒从心起,“你对他做了什么!” “你怎么不先问问他做了什么,才落得今天这个地步!?”危虞面色一变,狠捶了一拳囚车,一根尖刺登时深深刺入何斫小腹。 “李清幽,快走!”何斫眼中带泪,朝李清幽和洛水狂吼道,“我之前被这畜生蛊惑,练了阴尸饮血大法,落到今天这步田地,是我咎由自取,不要管我了!” “来,何斫,告诉他们你做了什么。”危虞一声嗤笑,抬手指向李清幽,“告诉他,他究竟是谁。” 何斫泪流满面,“你就是……不夜天……三年前在白玉崖,我救上来的是你,真正的李清幽,早就死在白玉崖底了。” 什么? 李清幽下意识地后退半步,“这不是真的……只是她逼你这样讲的,对不对?” 记忆不会骗人。 “你仔细想一想,为什么你明明过目不忘、天赋异禀,从前武功还会那样差,为什么你始终想不起幼时在苍山门中的事情,反而想起的都是一些陌生的记忆,为什么你只有十八岁,却像活了几辈子一样……”何斫惨笑道,“因为你根本不是李清幽,你当然没有李清幽的记忆,你的记忆是不夜天的,你想起来的那些事情,都是在魔宫时的记忆。” 随着何斫的话,脑海中的残片逐渐明晰:当时在崖底,身下压着的、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堪堪断气,伸手摸向脸颊,触感冰冷——是一枚罩在自己脸上的,青铜面具。 那些痛苦的记忆一瞬间如潮水般涌入脑海,压得李清幽喘不过气来。 “以你的身体,记忆早就该恢复了,可是你每次回想以前的事情,就会几近模糊,死活想不起来,对不对?”危虞冷笑道,“看来,你是没听说过‘洛神散’的美名了。” 李清幽望向洛水,洛水竟避开他目光。 “不愧是魔宫第一杀手不夜天,脑袋果然灵光,你想得没错,‘洛神散’,就是水仙花神、你身旁那位洛水姑娘的独门秘药。”危虞道,“这种药取极细微量便可以使人短时间内如醉酒一般,模糊记忆,久服之会对你的头脑造成严重损害,进而完全失忆,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痴傻小儿!所以你才什么都想不起来,即便想起来,也只是一些模糊的片段。” 李清幽难以置信地看向洛水,“她说的是真话么?” 洛水沉默不语。 “洛水,我最后问你一次,她说的是不是真的?无论你说什么、怎么说,我都会相信。”李清幽唇叶颤抖着,“她说的,是真的么?” “她说得没错。”李清幽仍旧听到了虽然是最可能,但是他最不想听到的那个答案。 “我早就猜出了你的真实身份,每天定量在你饭菜里加入‘洛神散’,是因为我害怕你一旦恢复记忆,就会回到魔宫去……”洛水掩面而泣,如实回答。 “所以你从头到尾真的只是在利用我而已?”李清幽忽然平静下来,平静得可怕。 “不是……”洛水泣不成声,“对不起……” “你走吧。”李清幽道。 “走吧,回你的九华去。”李清幽发出一声嗤笑,随即敛起笑容,“走!” —— 洛水走了。 李清幽在心里又嘲笑了自己一遍。 一直利用自己的人,竟只是让她就这么走了。可要说杀了她,想来也下不去手。 走了便走了吧。 “你来找我,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些?”李清幽冷冷地问道。 “当然不是,我是来邀请你的。”危虞胸有成竹地说道,“邀请你重新加入魔宫,共图大业。” “做梦。”李清幽拒绝得十分干脆。 “以你现在的身份,还能回苍山去吗?似乎不太能吧?你还能去哪里呢?” “不劳你费心。” “这样吧,”危虞摆手遣退众人,“我把何斫留给你——我可以告诉你,若是没有我的解药,他活不过三天,想救他的命,就来找我。” 危虞说罢,自手中射出一镖,李清幽抬手接住飞镖时,危虞已经消失不见,只留下困在笼中的何斫。 “别过来!”何斫一声怒吼,“危虞把任天阶的尸体,藏在天山顶峰……我吞食了任天阶的尸身,现下功力大增,还不知能清醒多久……你快走吧,不用管我,一旦重回魔宫,就再也没有回头路了!” “师兄,我们一定有办法的,你……”李清幽忽然想起,自己似乎不应该管他叫作“师兄”。 自己并不是苍山派内门弟子李清幽,而是犯下弥天大罪的十恶不赦的不夜天。 即便已经恢复了记忆,他仍旧想成为李清幽,而非不夜天。 第57章 急转直下 “圣旨到——” 宋筠军帐中闻圣旨,便投笔出帐迎去,见钦差下马前来,旋即肃手致地,躬身静听。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以菲德,承嗣丕基,夙夜忧勤,深恐不克负荷。今躬遇疾疚,奄弃臣民,顾念宗社生民必有君主,以绍洪绪。皇子宋文亭,仁孝聪睿,德才兼备,宜为神器所归,兹特命其即皇帝位,继统承祉,抚绥万方。中外文武群臣,其同心辅佐,以永我国家亿万年无疆之休,布告天下,咸使闻知。钦此——” “殿下,若无异议,老臣就此告退。”钦差将旨意传到,另附一则手谕与宋筠,后拱手施礼,恭恭敬敬道。 “父皇……驾崩了?”宋筠闻旨犹如晴天霹雳,先是震惊,而后强压愤怒道,“大人且慢,我有一言,欲求教于大人。” “殿下请讲。” “父皇驾崩、新帝登基此等大事,为何我在前线毫无消息?” “先皇考虑到殿下戍边征战,士气为重,若提早将消息告知,恐军心涣散,故此决定,还望殿下予以谅解。” “好、好好好……”宋筠压着怒意,依礼数遣退钦差,令左右护送,返帐中,将手谕搁置与案面,未几,怒而拍案。 还未等宋竹君开口劝慰,帐外传令兵便匆匆来报:“关外斥候来报,一支来路不明的队伍自西北方向进犯,疑为北境之骑,来者甚众,兵力数倍于我城中守军,预计尚有两个时辰抵达漠关之外,请殿下定夺!” 宋筠心中一惊,面上仍不见波澜,思索片刻道:“关外驻兵可曾发出警示?” 传令者道:“警示无用,暂按兵不动,权听殿下调遣。” “这样,召集诸驻军回城,将先前所修缮之守城工事预备,另寻几个腿脚灵便轻快的斥候,全城通报,命城中百姓随时做好弃城准备,往清河关中撤离。”宋筠部署道,“事态紧急,速去!” 传令者应声出帐。 怎会如此? 北境多日没有动作,近来又出了内乱,北都之内人心惶惶,按理说不大可能另腾出空来犯,更何况北境七族明面上听从北境王调遣,实则各自为政,各族分掌兵权,除非北境各族诸侯同时决议南下进犯,否则何来这许多人马? 宋筠在帐内来回踱步,横竖想不明白,这北境王究竟发了什么疯,忽而举重兵向漠关进犯。 “殿下,这手谕您可看过了?”宋竹君瞥见案面手谕,想着宋筠似乎还未看过,便出言提醒道。 “唉!眼下我哪还看得进去这些?你看吧,读给我听就好。”宋筠长叹一声。 宋竹君应罢,展卷视之,口中念道:“宋筠抗敌有功,现册封宋筠为安亲王,即刻前往受命,交虎符与新帅,漠关所遗留大小事务,均由新帅王洛英……” “荒唐!”宋筠拍案而起,一把夺过手谕,一目十行大略扫视一遍,“嗐!早不叫晚不叫,偏偏这个时候……王洛英那个草包,他也会打仗?简直岂有此理!” “殿下息怒,事发突然,蔺王……皇上他拟此诏书时,应该也没想到今日这般情况。”宋竹君的话虽不大中听,但并没有说错。 “罢了,王洛英几时到?” “按手谕所拟日期来算,大约就在这几日。”宋竹君道。 “所以我现在依然有权力调动兵马。”宋筠忽然明白过来钦差提前将手谕交予自己的用意,旋即唤来左右,将战事一一部署妥当。 “竹君。”宋筠从军帐走出,唤来立侍帐外的宋竹君。 “殿下,竹君在。” “告诉江晚山,让他尽快离开漠城,不要在营中逗留。”宋筠将手置在宋竹君头顶,语重心长地嘱咐道,“此番敌众我寡,我未必能活着回来,若宫中无有你的位置,你就跟着江晚山,他不会亏待你。” “殿下切勿妄言,殿下你吉人自有天相,不会有事的。”宋竹君仰视宋筠,眼瞳盈盈,眼底似有屈指难数的言语,却只留在了眼底,没能说出几句。 “但愿吧。”宋筠释然一笑,仰头望向天空,他看见星星点点的白,像极了试图拨燃油灯时倏忽腾起的白焰。 落雪了。 —— 李清幽不顾何斫反对,打开囚车将他解救了出来,带他回到客栈。 替何斫止了血、洗净了身上血渍污浊,又找了一身干净衣服给他换上,李清幽才安心睡下。 何斫不敢睡着,生怕一合眼再睁开,眼前就是李清幽的尸体。就这么一直捱到白天,待李清幽醒来他才敢躺下。 “李清幽……”何斫躺在床榻上,捉住李清幽的衣袖,几乎是用央求一般的语气说道,“我求你,答应我一件事。” “师兄,你说。”李清幽隐隐觉察到何斫的想法,可他看何斫这副模样,也无法狠下心拒绝。 “我如今是个什么光景,我自己再清楚不过,若是真的……真的变成那样,失去神智,你要亲手将我了结。”何斫紧握着李清幽的手,微微有些颤抖。 “师兄……” “对了,若有机会,你能去到天山,假如、假如明妱姑娘还在的话,代我对她说一句……说句对不起……” 那句“对不起”之后似乎还有话未说完,何斫却兀自松开了李清幽的手,睡着了。 算了,待他醒来再问吧。 李清幽伸了个懒腰,瞥了一眼躺在床上、已经熟睡的何斫。 师兄,如今你我一样,都是怪物了。 李清幽自嘲地笑笑,洗漱停当,挂剑出了房门,行至洛水房门前轻叩,却无有回应。 洛水一向醒得早,即便昨夜饮过许多酒,也不该到现在还没起。 他并不怪罪洛水,他曾答应洛水,一定与魔宫斗到底,即便如今知晓自己就曾是魔宫的杀手,他也未曾改变自己的想法。 李清幽感觉似乎有些异样。 他推门而入,果然,门并没有上锁,里面也没有人——不止是没有人,连一切有人来过的痕迹都没有了。 被褥叠得齐整放在床头,惟帐悬起,妆镜前堆积的盛装着各类药品的瓷瓶也不见,那挎药箱也不在原来的地方,像是随洛水的消失一并消失了。 走了吗。 也好,早已萌生退意的话,不如索性就此退出,不入江湖,不与江湖恩怨纠缠,便也不会失去、不用步步为营、不至满盘皆输。 “你说,我是不是该放弃复仇,回到九华去,和穆霄平平淡淡地厮守一生?” 他想起洛水的话。 现下她也许已做出选择,也许正在回九华的路上,用不了多久,就能回去了吧。 突然,一个官兵模样打扮的人闯进客栈中,敲了敲手中铜锣:“都注意了!今日辰时,关外北境蛮夷来犯,希望各位都能做好防范,该收拾收拾、该走的走……” “娘的,凭什么逼我们走?北境那些人来,只管打就是了!”一个汉子起身道。 “来来来,你这么能打,不如你替我上去打?”那官兵没好气地骂将回去,“少逞口舌之快,多长点脑子!” 那汉子闻说让他上去打仗,顿时偃旗息鼓,大气不敢出,生怕再造次这位军爷真把他临时拉上战场。 李清幽闻言,脑袋几乎“嗡”地炸开,瞬时自楼上翻身跃下,冲那官兵抱拳问道:“这位大哥,不知你方才所说的北境来犯的消息,是否属实?” 那官兵正想发作,却见他一袭白衣、面如冠玉,从好几丈落下来不声不响,是个有功夫的,言语间也多了几分恭敬,拍了拍李清幽肩膀道:“小兄弟,看你也是个练家子,我就同你直说了,这次北境的攻势非同小可,还是快些离开为妙。” “大哥,可否再详细说说?”李清幽追问道。 “小兄弟,我只能言尽于此,不能再透露,见谅见谅。”那官兵抱了个拳,“老兄我还得去提醒别家,就此别过,江湖再见。” 怎么会这样? 燕飞翎,告诉我,为什么会这样! 李清幽恨不得当即直奔北都,揪捽住燕飞翎的衣襟,质问他为何要出尔反尔出兵南下。 如今大战在即,他一个汉人出本国的漠关都极难,更不要说长途跋涉混入北境,再进入敌国的都城、面见敌国的王了。 屋漏偏逢连夜雨,就在这时,李清幽忽然听见,自己房内传来一阵野兽般的痛苦嘶鸣。 —— 北都,北境王宫。 燕情气势汹汹地闯入殿前,白婉清见她不管不顾地只身闯进来,一声冷哼,吩咐追赶而来的殿外守卫:“跪什么?都给我起来,把这个目无王法的女人抓住,荡出去!” “反了天了?!看谁敢动本公主一根毫毛!”燕情抬手一马鞭抽在殿前玉阶上,“啪”一声炸响,久久回荡殿中。 群臣列跪两侧,莫不心慌,无敢起身者。 那几个守卫更没有资格起身了,遑论拿下公主,也只敢微微抬头望向白婉清,以暗示需要更大的许可来对燕情动手。 “白婉清,我问你,你是不是在我爹临终前,答应好好替他照看北境?”燕情以鞭直指白婉清,“你如今自作主张,对中原起兵开战,是何居心?难道你要将北境亲手葬送掉吗!” 白婉清嗤之以鼻:“自作主张?小公主,你好好看着。” 说罢,白婉清厉声道:“北境七族,支持对中原发兵者,平身赐座!” 分掌七族者皆起身,依白婉清指示分坐在阶下的椅子上。 这其中有从小看着燕情长大的叔伯,有幼时邻家的兄姊。 他们一个个,都不约而同地坐上了那七张代表着重燃战火的椅子。 “为什么、为什么?究竟是为什么!”燕情声嘶力竭地质问道。 “因为她带着白家人,除掉了乌狼英。”七张椅子上的其中一个人朝白婉清座上瞥了一眼,声音沉闷。 这也就意味着,除掉乌狼英的人站在他们这一边,并且她能够除掉乌狼英,本事也绝对不算小。 可是完全错了。 除掉乌狼英的根本不是她,也不是什么白家人,而是受燕飞翎所托的、一个十八岁的汉人少年,他的名字叫作李清幽。 但燕情不能这么说。 这么说,不管有没有人相信,李清幽如今已经不在北境,并且也不能让人知道,是北境王找人诓骗了他们,即便说了,也无法改变什么。 “白婉清,你对得起我父亲么?”燕情满眼含泪地问出这一句。 “我不需要对得起你父亲,我只要对得起北境。”白婉清冷冷地答道。 “带燕情公主回宫,禁足一个月。”白婉清抬了抬手。 侍卫起身。 燕情甩开鞭子,一鞭抽在其中一个侍卫身上,“别碰我!我自己走。” —— “师兄……何斫、何斫!你醒一醒!”李清幽一连叫了几声,愈发高声呼喊,可惜的是何斫并没有反应,只像野兽一般闻声狂攻而来。 李清幽一掌将发狂的何斫推开,一手按剑,阖眸以对。 师兄…… 何斫双眸血红,身上散发出恶臭,嘴角流涎,与身上的恶臭味如出一辙,身体显然被影响得很深,神智也已受尸气侵蚀得极其严重。 “李清幽,你忘记了吗?”何斫忽然开口说道。 李清幽猛然睁眼,望向何斫,只见他双眼翻白,两手撑地,神情扭曲地望着自己。 “李清幽,你忘记你答应过我的事了吗?”何斫上身艰难支起,随后又痛苦地摔倒,反复翻滚、撕扯自己身上衣物和皮肉,简直像自己与自己在打架。 何斫猛然发出一声怪异的吼叫,双目充血,红得连瞳仁都已经看不见。 斫风出鞘,带着极其狂野恣肆的剑风,丝丝缕缕,拂过何斫杂乱的头发、只余下几条破布带的衣摆。 这似乎是他第一次堂堂正正以一名剑客的身份与人交手。 从前他是叛徒,是告密者,是阴暗中蛰伏的毒虫。 而今他只是剑客。 一声嘶吼,何斫最后一丝残存的理智也被吞噬殆尽。 像是绝望、不甘的控诉,又像是释怀或解脱。 冰冷通透的弋鳐贯穿他的身体,而后抽离,剑身的血液汇集在一处,循着剑尖滴落。 这是你的宿命吗,何斫? 李清幽怔怔地望着已经瘫倒在地不断抽搐涌出乌黑的血来的何斫的尸身。 也会是我的宿命么? 第58章 繁花满枝 烟尘滚滚 一眼望不到头的北境铁骑,踏着混着落雪的滚滚烟尘而来,数不清的马蹄声震天响,犹如雷鸣电闪、擂鼓瓮天。 漠关原本就粮草匮乏,交通不便,若不能将北境铁骑阻在前处,腾出一条道来,极易被切断水源、阻断粮运,到那时,只怕修筑再多工事也是徒劳。 宋筠望着远处尘烟,猛勒缰绳,使身下骏马扬蹄,朝天嘶鸣。 “杀!”宋筠一声令下,众军士策马迎向北境铁骑。 “杀——”一股先锋直冲敌阵,与北境骁骑战作一团,兵戈交响。 至于两军交汇,锦军突入阵中,奋力搏杀,却仍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失在北境铁骑的包围之下,死伤之快,远超宋筠想象。 宋筠持枪拨开一丛北境蛮兵,猛出一枪挑翻其中一个下级军官的战马,将几人从包围中解救出来,高声指挥切勿恋战,打马往身后撤去,重新纠集部队。 不到一个时辰,几乎去了半数人马。 雪已经下得极狂。 宋筠感到冷起来了,他握枪的手也在止不住地打颤。 战争不会因为冷而停止。 —— 漠城之下,兵戈交响,铁器刮擦撞击的声音不绝于耳。 也许过了三个时辰,也许是四个时辰,天色阴沉,宋筠也不知道究竟过了多久。 宋筠身上已受了十几处伤,兵力也所剩无几,可甚至没能阻止北境军队的推进。 宋筠方才还感到手很冷,被雪浸湿的靴也冷,雪水渗入靴里,脚也冷。 现在,却已没有了冷的感觉。 “保护殿下!”有人在振臂高呼。 宋筠强撑着打架的眼皮,拍打着马背,“不、不要管我,快撤退、撤退!” 宋筠趴在马背上,拼命地挥舞双手,衣衫被鲜血染透,不知是他自己的血还是别人的。 天明明是白的,却没有一丝光亮。 宋筠艰难地翻了个身,仰天躺在马背上,雪花落在他身上、脸上,凉意无情穿过铠甲、布匹、肌肤。 他不知道那些士兵有没有听他的话。 眼睛像铁一样沉重。 一梭清朗长啸冷不防掠过耳边。 然后他的耳朵开始冷,接着是脚,继而浑身都感觉到冷。 宋筠狠吸了一口冰凉的风,寒意通入五脏六腑,呛得他咳嗽起来。 他记得这声音。 是一个他极熟悉的声音。 “小时候你娘没有告诉你,冬天不要哭吗?”来人笑言,“冬天流泪,眼泪会结冰,把眼睛刺瞎。” “一对眼睛,换千里江山,也值得。”宋筠也露出笑容。 江晚山笑笑,宋筠招呼所剩不多的残兵往城中撤去。 “可是……晚山,”宋筠勒马回顾,对江晚山问道,“你的踏雨不在身边,眼下手无寸铁,如何与北境骠骑相抗?” “谁说杀人一定需要剑?”江晚山微笑,“你不是一直想看我的另一门绝技吗?” 宋筠一惊,现下心想,不会是那一招吧? 传闻说江晚山有两大绝技:飞叶穿喉、繁花满枝。 飞叶穿喉倒是好理解,就是随手摘下一片叶子,利用内力将叶片打出,以达到伤人的目的,飞叶能穿喉需要极其强大的内功,但并非没有其他人能够做到,只是江晚山用得最为出神入化、炉火纯青;而繁花满枝,更是玄之又玄,众说纷纭,有的说是剑法,有的说是凭内力化形,将内力以剑形自指尖打出去,更有甚者断言一定是一件顶厉害的暗器,外形辉煌绮丽,一旦击发,便放射出绝艳的光芒,令人忘记躲避,须臾之间取人性命。 “今日且让你看一回,繁花满枝。”江晚山笑道。 江晚山看向城根下一棵老树,目光打量着这棵树,仿佛在端详挑选什么一般。 未几,他折下老树的一根枯枝,握在手中,面向数以万计的北境骁骑。 繁花满枝,竟然真的只是一根普通的树枝。 那些冲锋在最前边的铁骑,只远远地看见一抹石青色的影子,似乎是个人,手中握着一截什么东西,凌空横挥了一下。 然后他们就死了。 几百条颈子整齐划一地呲出血来,有人还没来得及反应,血就已经流干了;反应过来的人更加凄惨,弃了手中武器,捂住脖颈,血从指缝溢出,毫无作用,只是延缓了死亡的时间,徒增痛苦;还有一些较为脆弱或是没有防护的颈子,直接就断了,人头乱飞,打到后面的人,两个脑袋撞在一起,一并碎了。 那道剑气的余波将尸体震退,胡乱飞散在阵中,不断将人撞下马来,不少被撞下马的,紧接着就被身后的马匹从身上踩过去,遭群马践踏而死。 首领做了个错误的决定——当即勒令铁骑停止冲锋。不想那道石青色的人影竟倏忽消失,再看时已经出现在马阵当中,有人一声惊叫,举枪便刺,那枪还没刺到半程,举枪的人咽喉已不知被什么割断,一头栽下马。 “闪开!”一重甲士兵手握短刀冲向那人,欲迫使其短兵相接,待制住再用长兵绞杀——的确是寻常打仗的思路。 可惜的是,江晚山并不是来打仗的。 他只是来结束这场战斗的。 “嚓——咯喇——” 他们没听过这种声音——这是重甲被刺穿的声音,没有人会用利器对付重甲,遑论用利器刺穿这样厚的重甲。 更令人胆寒的是,此人手中握着的,根本不是什么利剑。 而是一根树枝。 一根随处可见、随手可摘的树枝。 这根树枝不知以何等狂暴的方式刺穿了重甲,直接杀死了重甲之内的人。 这根本不是一场战斗,而是一次单方面的屠戮。 树枝从那士兵的身上被抽出来,血肉模糊的一片,宛如枝头赤色的花。 铁骑首领又做了个错误的决定,他大声嘶吼着,叫嚣着“杀了他”。 江晚山重重地叹了口气,须臾隐没在各种各样的声音里。 —— 李清幽身背踏雨、腰挂弋鳐,一路行至城外,已然是傍晚。 何斫死了,他没有多余的银钱将何斫入殓,便暂放在漠城的一处义庄,随后写了封信寄往苍山,之后的事,就不由他操心了。 他如今似乎已没什么可牵挂、没什么可留恋的。 或者换一种方法说,那些他牵挂、留恋的人或事,已不属于他。 那些是属于李清幽的牵挂和留恋,而他只是一个以李清幽的身份活下去的怪物,享受着李清幽的一切,不用背负怪物犯下的罪恶,不必受到怪物应受的惩戒。 他不知道在不断有北境铁骑驰援漠关的境地下,自己能否有命抵达北境。 不过似乎不重要了,至少这一次他是为自己而做事,而不是为魔宫。 他要求一个答案,为这答案付出生命也无妨,他原本就该死去,三年前就该死在白玉崖底。 他紧起为数不多的行囊,环顾四周,竟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江晚山。 不只是江晚山,还有眼前地上大片大片覆了薄薄一层白雪的北境士兵尸体、马的尸体,以及几匹尚且活着的无主骏马。 雪也盖不住浓重的血腥。 余下的铁骑见了“繁花满枝”的骇人情景,吓得几乎退避三舍,在漠城之外消失了。宋筠派出斥候去探,得知其在数十里外扎了营帐,起灶生火,看来是并不打算放过这次进攻。 江晚山疲惫地靠在城墙根下被他折了枝的那棵老树旁,手边是被鲜血染得发红发暗的树枝,在落地的一刹那分崩离析,变成一摊暗红的枯枝碎屑。 李清幽路过将踏雨轻置在江晚山手边,朝着往北境的大道走去。 突然,江晚山起身移步到他面前,伸出血手拦住他的去路。 “让开。”李清幽咬牙强作冷漠地说道。 江晚山没有说话,只是摇了摇头。 李清幽把他拨开到一旁,正要走,却忽被江晚山从身后环抱,将身子束缚住。 “江晚山,让我去、让我去吧……算我求你,让我去……我倒要当面问问他,为何要出尔反尔、背信弃义,为何要起兵、使全天下陷于战火之中!”李清幽双眼怒视远方,几近落泪,仿佛下一刻就要直奔北境王殿前,厉声质问其用意。 江晚山环住李清幽,双臂使力往身后转去,狼狈地将他束在身前。 “不要阻我!反正……我只是个杀人无算的怪物,就算死又如何!”李清幽奋力挣脱江晚山的束缚,直视着他,一步步退至大道中央,“这就是我的宿命——江晚山,你最清楚不过了。” 江晚山心中一动。 十三年前的那个孩子的身影逐渐与眼前的李清幽重叠,他看见那孩子盯着自己的剑,目不转睛,似是被吓懵了,又十分平静,不像受了过度惊吓的样子。他张了张口,刚想说些什么,那孩子却一溜烟跑走了。 “李清幽!”江晚山吼道。 李清幽回头望去,只见江晚山徐徐站起,薄唇呼出一缕几乎带着风沙的气息:“你全都想起来了么?” “江晚山,你知道,‘宿命’无解。”李清幽的声音混在雪中,破碎不堪。 李清幽所言,既是“宿命”,亦是宿命。 “不,宿命是可以被改变的!”江晚山踉踉跄跄朝他走去,“你知不知道,二十名剑几乎全部尸骨无存,是因为他们要掩盖一个事实?” “什么事实?” “你根本不是杀死二十名剑的凶手。”江晚山见李清幽逐渐冷静下来,便将自己的收获全盘托出道,“我一直在调查三年前的二十名剑案,近些日子总算有了眉目。” 李清幽震惊之余,亦缓缓向江晚山的方向挪动着。 他不知道这是真的,还是说只是江晚山的缓兵之计。 “二十名剑案初发,至第七人遇害时,我便推演出了其行动路线,虽然时间不够,没能救下一人,但是我见过其中一些人的尸体,那些尸体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致死的那道伤口,无一不在脖颈些微偏右处。”江晚山缓缓说道,“这是常年用剑的习惯,改不了也不能改,若强行纠正出剑的习惯,剑法剑招也会随之产生细微的变化,也许只因为这一点细微的变化,这种剑法就完全毁了,再不能发挥出原有的威力。” “而我是左手剑,伤处应该偏向脖颈左侧。”李清幽如梦初醒,激动道,“用剑习惯是基本无法改变的!即便是同一个人,分别用左右手施展同样的剑法,实力亦会有所差异,这就说得通了——之所以看上去手段残忍,是因为真正的凶手要毁尸灭迹,加害于我!” 江晚山颔首:“对,而且我发现,所有尚完好的死者尸骨,都有大大小小的新伤,却并不致命,且似乎是左手剑造成的伤——我猜想,应该是你先同二十名剑交手在先,但是你并没有伤及他们的性命,真正的凶手放出所谓‘魔宫第一杀手不夜天’的消息,一来可以使同你已经交过手的人放松警惕,以为自己逃过一劫,殊不知真正的杀手还并未到来;二来可以轻易将二十名剑的死嫁祸于你。” 李清幽顿时如拨云见日:“难怪,我只记得与那些名剑曾经交手,却始终想不起我杀了他们,我还以为是‘洛神散’造成的。” “恐怕那个凶手,根本没有打算让你活着——你之前被追杀,极有可能是因为凶手发现你还活着,想要除掉你。”江晚山神情肃然,“魔宫绝不会接受不杀人的人,可是你武功奇高、天赋卓绝,绝不能为他人所用……” “是青花魔女。”李清幽说道,“她教我武功,要我杀人,我我起先惧怕她的威胁,便照她说的做,久而久之,我实在不愿再这样继续下去,便拒绝了她——拒绝后,她便气极,像个疯子一样打我,威胁要杀了我,可她到底没有杀我,直到那天……” 李清幽想起那天,他正好十五岁,她一改往常严酷,面容和蔼地问自己想不想回到爹娘身边去。他自然说想,而她提出了个条件——替她打败一些人,不需要杀他们,只需证明,你比他们强。 后来的事,便一路朝着那一发而不可收的局面飞驰下去了。 “可是青花魔女已经死了,十三年前被名剑殁红危采薇所杀,我亲眼所见。”江晚山道。 李清幽疑惑道:“那教我武功的女人,也自称青花魔女,她会是谁?危虞?” “她太年轻了,不会是她。”江晚山摇头。 “也对,我记忆中那个青花魔女,也不是危虞的模样。”李清幽叹了口气。 “假使你再次见到她,有几成把握能认出她来?”江晚山问道。 “九成。”李清幽斩钉截铁地说道。 江晚山有些惊讶,不过并未质疑他的答复。 “现在,你相不相信,宿命可以被改变?”江晚山问。 李清幽方才几乎喜极而泣,他在脸上抹了一把,吸了吸鼻子,“现在我知道为什么你有那么多的朋友了。” 江晚山释然一笑:“朋友请你帮个忙,你应该不会拒绝吧?” “你说就是。”李清幽道。 “我想请你护送殿下一程,不要送他回宫,宋文亭的皇位来路不正,十有八九要对殿下不利。”江晚山从怀中摸出一封书信,交到李清幽手里,“到这地方去,可保你们平安无事。” 李清幽点头应允。 “那你呢?” “我替你走一趟北境。” 第59章 殁红 月照寒光,胡天飞雪,漠关外,北境铁骑帐中,一盆炭火烧得发白,暖得康麓有些倦意。 “大人——”女人柔声轻唤,钻入康麓的臂弯,将康麓推至软榻上,起身欲出帐。 康麓扣住她柔嫩腕子,张口道:“美人,却才来陪我几时,这是要做什么去?” 女人眉眼含羞,酥手点在康麓半敞的衣襟前,抵住他胸膛,“大人,奴家去去就来,大人莫急,稍候片刻嘛。” 康麓闻言几乎浑身酥麻,笑得眼睛都找不着了,连声应允。 片刻,昏暗暧昧的营帐中,女人端上一樽美酒置在案旁,使白瓷小盏倒出两杯,月光照得晃眼的清澈酒液犹如一缕银线,从樽口倾泻而出,铺在杯中。 女人拈起其中一杯道:“奴家敬大人一杯。”说罢,一饮而尽。 女人一身清冷的薄纱装扮,略施粉黛,没有寻常那般艳俗,似个堪堪出阁的少女,昏暗的烛火下,只有那一身若隐若现的月白轻纱与杯中酒液泛着清澈的光。 “大人……”女人柔柔唤道。 酒杯凑近刀刃般细狭的唇锋,纤纤玉手捏在杯沿,有意无意地触碰到康麓下颚的胡茬,淡淡脂粉香薰的味道与酒香融于一体,暧昧地往鼻翼底下钻。 “真是好雅兴。”一个声音从帐外响起,吓得女人惊叫一声,瑟缩在康麓怀中,酒杯翻倒在地,浸湿了地上铺的羊毛毡。 康麓正欲起身,不想那人竟径直走了进来,康麓借着昏黄烛灯一看,险些吓破胆——江晚山! “来人呐、来人!”康麓手忙脚乱地爬起身来,扯着嗓子叫道。 “康麓康大人,您真是贵人多忘事,半个时辰前,你忙着办事的时候,营帐外的守卫已被你遣退走了,难道你忘了?”江晚山行至二人面前,摆摆手示意女人退下。 女人抬头看了眼他,虽有些不舍,却也乖乖退下。 “对了,姑娘,还烦请你不要惊动任何人,否则被你惊扰的所有人,包括你自己,全都活不成。”江晚山笑眯眯地补充道。 女人打了个寒噤。她并不知道江晚山是谁,也不知道他所说的是否属实,可既然连康麓都如此害怕这个人,甚至并没有质疑他方才那番话,那么她绝对有理由相信,这个叫江晚山的,真的有杀光所有人的能力,并且言出必行。 女人旋即捣蒜般拼命点头,随后一溜烟跑了出去。 营帐内,二人对峙。 “你……名字……咳……我是说,你、你怎知道我的名字?”康麓强作镇定,险些语无伦次。 “我江晚山朋友遍天下,知道你的名字,不足为奇。”江晚山把剑鞘搭在康麓一侧肩膀,轻描淡写地说道,“只要我想,我可以让你死——当然,也可以让你活。” “你、你要做什么?”康麓战战兢兢地问道。 “我的来意已说得很清楚,”江晚山轻声道,“我知道康大人惜命,一定会做出两全其美的选择的。” 康麓的确很惜命。 “你……你是要我撤军?”康麓小心翼翼地问道。 “康大人果然聪明。” “这不成!”康麓反对道,“撤回去也是个违抗军令,横竖逃不了一死!” “北境七族,一王七侯,你康麓贵为七侯之一,北境王胆敢杀你?”江晚山问道。 “你还不知道?”康麓反问,“北境王死了,现下由白婉清代为掌权,她可比原来的北境王狠多了!” “怎么轮得到她掌权?大漠明珠何在?”江晚山心中一惊,手中剑鞘斜抵在康麓脖颈处,逼问道。 “因为当堂顶撞白婉清,被软禁起来了。”康麓莫敢不从,如实招来,“白婉清如今是北境王后,又灭了乌狼英,北境诸侯都觉得她有实力,可以暂掌大权……” “这就更好了。”江晚山把剑鞘从他脖颈移开,“我和你一同回北都,我亲自与白婉清谈。” “这能行吗……”康麓喃喃低语道。 江晚山忽将踏雨“铮”地一声出鞘,剑尖抬起康麓肥硕的下颚,笑眯眯地回答道:“你不行,就别怪我无情。” 康麓欲哭无泪,“我只是个废物而已,都是其他诸侯底下的将军在带兵打仗,您大人有大量,就别难为我这饭桶了……” “倒是很有自知之明。”江晚山收了剑,拍了拍康麓脑袋安抚道。 —— “殿下,王大人到。”帐外传令道。 宋筠支起身子从榻上爬起,抹了一把唇边血渍,坐定道:“带大人进来。” “老臣见过安王殿下。”王洛英拱手道。 “王大人不必多礼。”宋筠摆手示意王洛英落座,“本帅自从漠城督战起,到临危受命接替帅印,再到今日,掌兵近一整年,与重将士同吃同住、情同手足……而今漠城突然遇袭,本帅之手足折损大半,其皆为国也——王大人,望你既接下这重担,便要尽忠职守,万不可予北境可乘之机,破我大锦国门。” “老臣自当鞠躬尽瘁,请殿下宽心。”王洛英再拜道。 “明日我便启程回京,这里就交予你了。”宋筠起身往帐外走去。 “殿下身上这些伤……还是少些走动为好。”王洛英快步跟上来。 “我去看一看将士们,王大人你且宽心歇着吧。”宋筠道。 “殿下、殿下!”传令兵一阵飞奔至宋筠面前,王洛英见状,把手往袖中揣了揣。 “讲。” “有个形迹可疑的男子欲求见殿下,说是什么江公子的朋友。” “是不是叫李清幽?”宋筠忙追问道。 “好、好像是。” “带过来、带过来!” “是!” 片刻,一位面如冠玉、丰神俊逸的少年便随传令兵一道上前来,朝宋筠拱手道:“苍山李清幽,见过殿下。” 李清幽行罢礼,目光扫过王洛英,问道:“这位是?” “这位是王洛英王大人,我走后,就由他接替我在军中一切职务。”宋筠道。 李清幽颔首,又向王洛英拱手,王洛英亦将手从袖中抽出,还以礼数。 “殿下,你身上有伤,还是早些歇息为好。”李清幽眼神忽而一凛,旋即恢复如常。 宋筠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变化,虽不知个中缘由,仍是依李清幽的话往下说道:“李少侠所言极是,王大人,那本王就不打扰了。” “殿下慢走。”王洛英拱手送别二人,眼中似有些异样的情绪。 半道上,宋筠主动问起:“李少侠,方才……” “方才我看见那王洛英双手揣在袖中,姿势不大自然,便怀疑他藏有利器,于是向他拱手,有殿下你在场,他不得不向我还礼。”李清幽严肃道,“就是那时,我看见他袖中,果然藏着一柄匕首,他匆匆还礼,没来得及将匕首藏在更深处。” 宋筠倒吸一口凉气,“他为何要在身上藏一把匕首呢?” “看来江晚山说得没错,殿下,有人要害你,并且很可能就是你那位当了皇帝的兄弟。”李清幽叹了口气。 宋筠却笑了。 “你还笑得出来?”李清幽不可思议道。 “他想杀我,证明他忌惮我,说明我这弟弟倒还有些野心,尚不至于被人轻易左右。”宋筠欣慰地笑道,“只怕不是他想杀我,这才是我担心的。” 这下轮到李清幽倒吸一口凉气了,心说帝王家果然不同凡响,连兄弟之间的感情都表达得如此狂野。 “不管怎样,江晚山说你不能再回京,他托我护送你到一个安全的地方。”李清幽表明自己的来意。 “哦?是哪里?”宋筠问。 “医谷。”李清幽答道。 —— 大早,天未光,宋竹君便备好了马车,唤二人上了车来,便启程赶往医谷。 才出漠城不久,郊野之外一片白茫茫,忽闻“不夜天”一声短促清喝。 宋竹君闻声勒马,一对马儿停蹄驻足,环视四周,只有漫天白雪,不见人影。 怪事。 李清幽警觉地翻身出来,将之前危虞打向他的那枚样式不寻常的飞镖掏出,翻手打出还以颜色。 只听“镗”的一声,飞镖堕地。 危虞身法奇诡,一袭红得发黑的玄乌裙裾,背一柄布包长剑,鬼魅一般闪身,落在李清幽面前不远处。 “你又是来劝说我入魔宫的么?”李清幽冷冷地说道,“你趁早死了这条心!” “不,但若是你想来,我倒也欢迎。”危虞妖冶一笑,往前逼近一步,强大真气所形成的巨大压迫感实打实地令李清幽产生了片刻窒息。 “那你来做什么?”李清幽冷冷地回应道,“你害死何斫师兄,就不怕我杀了你?” “你认为凭你能杀得了我?这只不过是一种错觉、我愿意展现给你的错觉——就像江晚山也一直觉得,是他体内的心火血枝失控,导致他杀了齐风的儿子。”危虞冷笑道,“不过据我所知,心火血枝只会摧残躯壳,并没有影响心智的作用。” “你说什么!?”李清幽大惊。 “有必要这样惊讶么?我说——齐风的死,并不是意外。”危虞笑道,“当时江晚山只是心火血枝发作昏了过去,真正杀了齐风儿子的,是救他的白忘尘。” 危虞见李清幽哑口无言,旋即开怀大笑:“哈哈哈哈哈……这不是很容易就能想到的事吗?齐风的傻儿子自负嗜杀、蠢得要死,想骗他不是什么难事,而江晚山这个人,看见有人恃强凌弱、滥杀无辜,又绝不会袖手旁观,只要他们碰面,只需一点微末的冲突,便能达到我想要的效果。” “你利用了他们,把他们都变成你的棋子!”李清幽怒道。 “白婉清恨白家,恨他们当初畏惧齐家的势力把她拱手让人;她爱齐风,齐风为了给儿子报仇而死,所以她又会恨上江晚山……正是这种仇恨驱动着她。”危虞侃侃而谈,“你瞧,我并不是坏人,我了解他们每个人的个性、需求——江晚山自诩正义,我就给他正义;齐风的儿子齐鸣喜欢以权力欺压弱小,我就让他尽情地欺凌弱者,快活个够;白婉清想要复仇,我就助她一臂之力……并且他们做这些事情,对我百利而无一害,我们各自都得到了自己想要的,这岂非互惠互利、共赢之策?怎么是我利用了他们呢?” 还没等李清幽回应,危虞紧接着又说道:“你不是想要公道么?你不是想要挽救天下苍生么?如今战火已经烧到漠关,凭一个江晚山,能挡住多少人、能抵挡多久?北境十万铁骑不日便兵临城下,你以为就凭宋文亭那个草包,能有本事挡住北境铁骑南下?” 宋筠面色阴沉道:“魔宫果然在朝中安插了不少内应……没想到竟已到了能够左右大局的地步,倒还是我小看了你们。” 危虞冲他冷笑:“宋筠,你以为我今天来做什么的?” 李清幽顿感大事不妙,上前一步,手持弋鳐将宋筠护在身后。 “不过……”危虞掌心朝上指向宋筠,话锋一转,“只要你回归魔宫门下,我动动指头,就可以令北境撤兵,至于这个倒霉蛋,也可以活命,不知你意下如何?” “你以为我会信你的鬼话?”李清幽解下弋鳐,紫乌剑鞘紧贴手心,冰凉的触感令他的精神时刻紧绷着。 “不夜天,看来你是不打算回到魔宫了。”危虞把眼睛眯成一条狭长的缝,将背上玄布一扯,抽剑出鞘,“可惜,那我只有除掉宋筠了。” 那剑通体血色,剑身铺满了令人不安的或明或暗的红,轻轻挥动,似有隐隐腥风掠过。 “我叫作——李清幽!”李清幽握住剑柄,猛然掣出弋鳐,寒光泠泠,竟与殁红不相上下。 “殿下,我断后。”李清幽低声道,“你快到信上的地方去,我随后赶上。” 宋筠点了点头,“李少侠,你自己要小心。”旋即翻身入马车中,宋竹君即刻驾马飞奔。 “想走?”危虞鬼魅一般的轻功疾运,几乎是一瞬间就到了马车前。 一道暗红的剑气劈出,马车瞬时一分两半! 好在宋筠只靠坐在一侧,这道可怖的剑气竟未伤得他分毫。 眼看危虞持剑逼近宋筠,李清幽亦猛然运起轻功,身后扬起一片数丈高的雪雾,倏忽行至危虞面前,弋鳐格住殁红一抵,李清幽的身子却反被压得一沉,险些跪倒。 好沉! 第60章 惘断肠 李清幽惊异于殁红的重量,心知不能与她硬碰硬,于是以肩颈抵住弋鳐剑身,另一只手加诸于其上,奋力一顶,瞅准殁红被掀起寸缕的一瞬,将身往侧边翻滚出去。 几乎同时,殁红下落,轰然坠地,剑身萦绕的原本该打在李清幽身上的真气瞬时崩散,激起剑身周围的雪土,扬起数丈之高。 这剑粗看之下与寻常的剑无异,却重得吓人,仅仅方才片刻重压,肩膀竟酸痛无比。 “殿下快走!”李清幽大喝一声,飞身一剑向危虞刺去。 宋竹君闻声而动,趁李清幽与危虞纠缠之际,扶起宋筠上马。 二人扬鞭赶马疾走,却见身后危虞面目狰狞,一阵邪风掀动道旁枝杈覆雪往二人身后狂涌,提剑杀将前来。 李清幽寒江落玉诀骤起,轻功不输危虞,瞬时搭住她两肩,凌空将她整个人扭转过来,危虞一时竟失了平衡,与李清幽两人一正一背栽入积雪中。 危虞被摔得懵了一下,旋即爬起身来,抖落身上雪团,见李清幽率先起身,欲再次上前控制住自己,顿时怒从心起——她低估了李清幽的实力,也低估了他要保宋筠的决意,这一切她本该在得知何斫死讯的时候就想到,可是她不愿相信,这世上竟然真的有人把一句承诺看得比性命还重。 难道真的非杀他不可? 如今二十名剑皆死,十大名剑中的其余九位也已去三位,除去白忘尘、崔沅君、仇影山三人不问世事,只有三个人能够威胁到魔宫。 原本不夜天还在,危虞连这三个人也不放在眼里。 可如今不夜天却成了阻碍,也许只有杀了他这一条路可走。 不夜天,没想到有一日竟要与你交上手,早知如此,应该逼何斫把你杀了,永绝后患。 危虞几乎算准了一切,也懂得随机应变,却千算万算、千变万变也没想到不夜天居然被何斫救了上来,何斫这厮以真易假,竟将他藏了足足三年,变成他最后一张与魔宫相抗的底牌。 此时杀了何斫,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何斫身怀阴尸、饮血两种内功心法,又不肯吃人血肉,迟早会撑不下去,只不过是加速了他的死亡罢了,可惜原本欲借他手除掉不夜天,没能成功。 危虞一掌轰击在李清幽胸膛,李清幽躲闪不及,当胸硬吃下一掌,一口鲜血喷洒出来,点在一片白茫茫的雪地,犹如朵朵盛开的花。 李清幽连连后退,以剑支撑在地,揩了唇边血渍,却见得危虞已然纵身跃入长天,唯余周遭烈风侵袭,雪花围绕危虞方才站的那块地方,打着转儿。 这女人还是贼心不死。 李清幽飞身追上,将弋鳐横亘身前,凌空挥出数剑,危虞恶狠狠地瞪他一眼,轻转剑身,将李清幽挥出的剑光一一挡下。 二人再次落地,这一次危虞彻底恼怒了,周身真气几乎是瞬间爆出,游走于身躯与剑刃之间。 李清幽亦拔剑相持,身上散出如蜉蝣一般的荧荧微光,那是他散逸出的真气。 那是他即将出手的“宿命”。 一剑。 在肉眼看来只一剑。 但是几乎就在同时,李清幽身上绽开无数伤口,一齐迸射出殷红的血,犹如一朵刺眼的梅花瞬间盛放。 李清幽口含腥咸的血液,跪倒在雪地,浑身发抖地想要支起身子,又一次次倒下。 他明明挡下了无数剑,却仍是受了一身的伤。 这种绝望,正如他在第一次对上柳析的天霜时那样,遥不可及,宛如天堑。 “什么?”李清幽无法自制地问道。就像幼时看见雪,就会跌跌撞撞地跑去问,这洁白通透温凉的小花儿是什么;看见星,又会问,那闪闪发亮、绳网取之不得的晶石又是什么。 那种剑招,已经超出了他的理解,越过了他对剑的所有感悟。 他没有一点恐惧,只感到困惑,以及解脱。 人就是如此,奇怪得很,有些事情自己放弃就会感到愧疚,若是由别人来夺走,反而会感到解脱。 因为这时你便可以说:我已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我没有背叛自己。 他忽然之间就懂了洛水。 “所谓‘宿命’,传说能在百步之内取人性命,一经出手,便如已然决定好的宿命一般,无法抵挡,只有接受……”危虞向他剖析道,“其实这是一招速度极快、快到人眼都看不见的舍身之技——人肉体凡胎,远远经不住那样恐怖的速度,一旦使出,五脏六腑、奇经八脉都将受到极大压迫,导致破裂出血,最终死亡。” 以命换命,以血偿血。 “你的功力,还远远不够支撑你使出全力的一招‘宿命’。”危虞把剑悬在李清幽脖颈之上,裙裾在寒风中翩然舞动,“不夜天,江湖不见。” 铮嗡嗡嗡—— 一记刺耳的兵戈相击声,危虞竟踉跄后退几步,没能一剑将李清幽喉咙刺穿,结果他的性命。 来者是个女子,一身缥色衣裙,一头涓涓溪流般的青丝绾在脑后,束起个高高的马尾,身边围绕着一缕淡淡的茶花清香。 最重要的是,她手握着一柄剑。 一柄利剑,剑身如镜,视之面上有些薄薄白绒,竟是一层白霜。 这柄剑名为“天霜”。 而这持剑的女子,身份亦不言自明。 “柳析?”危虞难以置信地收起剑来,怒极反笑,“哈哈哈哈……好、好、好!算你命大!”说罢,危虞仓皇奔走,倏忽隐入漫天飞雪之中。 李清幽醒来时,自己正身处一处破庙中,面前是一堆行将熄灭的柴,柳析为火堆添上一根大柴,火焰瞬间被压下几分,而后很快又爬满了柴火,燃起更烈更温暖的火。 “师姐,真的是你?”李清幽喜出望外道,“我还以为是做梦呢。” 柳析默不作声,只是冲他笑了笑。 “你怎么找得到我的?”李清幽烤着火,几乎冻僵的四肢又恢复了些许温暖。 “我打听到你要去医谷,此处是去医谷的必经之路,只要沿着这条路走,一定能赶上。”柳析拨了拨柴火说道。 “师姐你真是聪明。”李清幽笑了笑。 柳析也微微地笑了一笑。 —— 北境,南都。 康府。 拂晓,一夜大雪,檐下挂霜,冰棱摇摇欲坠,一个浑身血色的少年抱着一把刀,蜷在檐下。 “啊!哪里来的病死鬼!”康琪拽一把袄肩,手指着那人,跺脚道,“真是晦气!” “康琪。”康麓沉下声喝道。 康麓本能地俯身探查这人鼻息,两眼一转,不想这被冻得冰坨子一样的人还活着,先是一惊,继而转头对下人道:“快叫人备火盆、热水。” 康麓忙唤来侍儿,将他抬到厢房,安顿罢了,才携康琪出门去买冰灯。 “爹爹,我听雀儿说,康府今天有贵客临门,待见过他,就给我买冰灯,可我一早起来,等了许久也不见。”康琪在前头一蹦一跳着说道,“不会就是那病死鬼吧?” “当然不是,哈哈哈哈……”康麓大笑了几声,心里却是有些惶恐。 “爹爹,那你陪我出来,你的贵客不等了?”康琪在早摊子前挑着冰灯,忽转头问道。 “他昨晚已经到了。”康麓点了点她鼻尖,哈哈大笑道,“只是你还在睡梦中,我倒想让雀儿叫你起来,可惜你睡得太入迷,雀儿唤你,反遭你打了一耳光。” “哪有!爹爹你定是又诓我。”康琪急得跺脚道。 “不信你去看雀儿,脸都被你打肿了。”康麓比划道,随即又笑。 康琪撇过头去,不再同他拌嘴,仔细端详了一个莲花状的冰灯,“就这个吧。”小贩见了,赶忙摸出一条细绳,围那莲花冰灯绕了几绕,缠得稳当,一勾一束,那细绳两端瞬时直直汇在花心一处,贩夫削了一杆老竹枝,将绳系与枝端,交在康琪手里。 康麓搜出几枚大钱递与那贩夫,揉了揉康琪的头,“你不小了,可不能老是赖在你爹爹身边。” 康琪努着嘴巴,心有不快:“女儿不赖着自己的爹爹,难道赖着外人么?” 康麓笑了笑,没有言语。 “对了,爹爹,你那贵客究竟是谁啊?”康琪拎着莲花冰灯转到面前,展臂似个田间草人一样拦住他。 康麓笑答: “醒赊寒秋三分月,醉揽银汉半川星。” “莫、莫不是那个……” “不过一雪奴而已。”身后一阵清朗笑声,继而才闻人言。只见来人是一石青衣衫的公子,眉目低垂,手掌轻托着一缕以真气汇聚的飘雪,撤手见雪花旋舞而下,落于冰灯之上。 江晚山爱雪,因而自称“雪奴”。 康琪怔怔地望着他,竟一时忘了言语。 “你就是康大人的女儿,康琪?”江晚山俯下身子,带些笑意试探性地问她。 她点点头,莲花状的冰灯拖在地上转着圈。 “外面冷,和雀儿回去玩,好么?”江晚山摸摸她的头道。 康琪缓了缓神,这才看到江晚山的身后还站着一个一边脸肿起老高的雀儿。 “好……好……”她磕磕巴巴地应道。 雀儿羞怯地笑了笑,向江晚山、康麓二人行了个礼,上前拉起康琪的手,往府中走回去。 “北都可真是好地方。”江晚山朝掌心哈一口热气,两手搓了搓。 “那可不!”康麓自豪地说道。 “那孩子,是燕飞翎手下的人。”江晚山忽然说道。 “你已经见过他了?”康麓问道,“怎么?你问出什么来了?” 江晚山拈出一枚月牙黑玉,狰狞的龙纹腾跃玉上,栩栩如生;玉背面刻的是一方形匣子的模样,匣子上的花纹奇诡,乍一看杂乱无章,细看又发现其中纹饰似乎是按某种规律镌刻,并且再杂乱,也只控制在那匣中,外无半点镌痕。 “这、这不是北境王的物件吗?大王临终前说的,谁拿到这块玉,谁就是下一个北境王。”康麓瞪大了眼睛,“他真是燕飞翎的人?” 江晚山点了点头:“不错,但这块玉,暂时还不能交给任何人。” “这又怎么说呢?”康麓急得快冒汗了,“你把这块玉给燕情公主不就完了吗?要是她不想当北境王,你武功这样高,你当好了。” “哪有那么简单,你以为真靠一块破玉,就能够当上北境王了?”江晚山拈那块玉在康麓面前晃了晃,揣了在袖中,“这块玉只能证明你是燕飞翎选定的正统,而不能真的令你成王,真正成王,还要树立起自己的势力和威信,绝非一日之功。” 康麓欲哭无泪:“老兄,你还要折磨我到几时?我只是个饭桶而已,我哪懂什么帝王之术,又是势力又是威信的……” 二人堪堪回到府中,说话间,只见那少年手握明晃晃的刀,挟持着一女子走出房门来。 “把我的玉拿来!快!”少年喘着粗气,持刀挟持着雀儿。半边脸肿起的雀儿抽抽噎噎地缩在少年怀里,一动不敢动。 “北境王之玉在此。”江晚山瞅准时机,将玉直朝他面门上掷去,少年一把推开雀儿,一手抓了玉,破门夺路奔走。 一路狂奔,终于跑出离康府几里开外。北都闹市中,一个浑身是血、衣衫褴褛的少年抱着一把刀、手心紧紧攥着一块黑玉行在街上。 这下应该没有人再追上来了。 少年把黑玉系在腰间,不想方一抬头,一抹石青色已在面前。 江晚山。 少年的手按在刀上。 “少管闲事。”少年冷冷地说。 “巧了,某生平最爱管的就是闲事。”那人笑道。 “不想死就让开。”少年恶狠狠地放话。 “在你昏倒的时候,某已下了天下第一奇毒——不见天晓在你身上,解药全天下独此一份。”江晚山从袖中掏出一纸包。 在江晚山说完话的同一秒,一道狠厉的刀光闪过,他近似本能地闪身躲过,那狂烈的刀风几乎是擦着他的鼻头而去。少年眼中似乎闪过一丝震惊,江晚山眼中亦有一丝难以置信掠过。 好快的刀! 满街行人竟无一发觉这少年出刀! 少年趁此瞬间,一溜烟穿过人潮,轻功疾运,几步踏上一处檐,翻飞入云,孤身破空踏瓦,一鼓作气奔逃出城。 少年气喘吁吁地倚着树干歇息,不想一道影子入眸,熟悉的石青衣衫、佩剑、笑容逐一浮现。 还是他! “看来你不单刀法好,轻功也不赖。”江晚山垂眸道,“有意思。” “你到底想做什么?”少年瘫坐在地上,似乎没了脾气。 “我只想知道,究竟有什么事情,让你连性命都不在乎。”江晚山问道。 “难道你没有比性命还重要的事?”少年反问道。 江晚山笑着摇头。 曾有过,可是现在似乎没有了。 “那你活得可真没意思。” “你这话倒有意思。” “若我说,这‘不见天晓’的作用就是让人看不见明天的晨晓呢?”江晚山笑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大可赌一把,看看是你的事先办完,还是我这毒先发作!” 少年忽然变了脸色,“噌”地站起,“你……无耻至极!” 江晚山呵斥道:“不想死就跟我走!” 少年知道自己昏迷许久,若他真趁那时给自己下毒,也无计可施,况且此人的轻功在自己之上,有几种奇毒反而不足为奇了。 自然不能与他赌这一半机会,只能认栽。 “我同你走。”少年咬牙道。 第61章 暗战 康麓从正殿中出来,如释重负。 白婉清得知吃了败仗,果然大发雷霆,不过靠着康麓一把鼻涕一把泪控诉江晚山是如何如何残暴的绝佳演技瞒了过去,白婉清知道差距所在,也深知康麓不是块带兵打仗的材料,偏偏这饭桶又位列七侯,倒也没法追究他什么责任,只是象征性革去他主帅之位,遣退回南都——这反倒顺了他的心意。 康麓本来就只是个饭桶,他也知道自己只是个饭桶,若非家中叔父一直盼望着他这康家独苗建功立业,重回北都,瞧着这次突袭兵力数倍于漠城,替他好说歹说求来主帅位置,他根本没想着往前线拱。原本这一趟康麓也只是随军吃吃喝喝去的,想着不过十天半个月也便打下来,可班师回朝了,没想到江晚山力挽狂澜,一己之力逼退万人铁骑,终究是败了,该康家没这大富大贵的命。 不论如何,能安全回家去总是好的。 康麓哼着小曲儿往外走去,不曾想一抹石青色的影子闪不知将他捉到一旁,眉眼含笑道:“康大人,在下还有一事相求。” 康麓见来人是江晚山,登时吓得腿肚子发软——倒不是怕江晚山,南都到北都比南都到漠城的距离还远,他与江晚山也算相处了十来天,知道此人武功虽有些过于残暴,但并非言而无信之人,说不会为难他就绝不会为难。 康麓怕的是江晚山出现在北境王宫之内。若是再被哪个多嘴的瞧见他与江晚山在一处窃窃私语,那可真是百口莫辩了。 “祖宗,你来做什么!”康麓惊慌失措,扭动着肥厚的身躯,身上肉海翻涌,顿时出了一额的汗,“不是说好了我带你到北都,你放过我和其他人,咱俩分道扬镳,江湖不见的吗?这这这……这要是被人给发现了,那可就是通敌叛国的大罪,弄不好给我全家都抄了!” “康大人,您看,我这个人最讲求公平了——您带我到北都、我放过你和你手下残部,这是一个条件;但是你死活缠着我,要我见你女儿一面,这可就是第二个条件了,我可记得清清楚楚。”江晚山笑眯眯地同他掰扯道。 康麓再次欲哭无泪:“你这魔鬼!哄小孩子开心也算条件?连这种事情都算,你是不是人啊!” “康大人此言差矣,”江晚山仍旧是笑眯眯的,“是您当初说好的一换一,后来又缠着我半天,说你的女儿痴迷侠义故事,听书一听就是几个时辰,尤其中意那个什么‘天下第一名剑’,做梦都想见一见……” “好了好了好了……你不要再说了!”康麓打断他的话,“我康麓也不是个出尔反尔的人,既然都说好了,那我认,你说吧,什么事?” “康大人果然爽快,我江晚山就喜欢和你这样的人合作。”江晚山拱手道。 “呸呸呸……我哪敢再跟你合作。”康麓害怕地甩了甩袖子,“真给我安上个通敌叛国的罪名,我可担待不起。” —— 北都,无情斋。 “掌柜的,是谁这么阔气呵。”有上不得楼的老顾客抱怨道。 掌柜微微一笑,“我一个做小生意的,哪晓得这些,咱收钱办事,别的不多问,听那么多乱七八糟的,心也烦,您说不是?” “要不说掌柜的活得通透呢,好吧好吧,今日就随便坐了。”老客哈哈大笑道。 “岂敢岂敢……您这边请……”掌柜欠着身子将人领到位子上,这才转回身去唤伙计做事。 江晚山细呷一口北都烈酒,见掌柜上来侍候,忽而问道:“我说掌柜的,这酒楼好是好,怎么叫一个‘无情斋’呢?” “这位爷,您有所不知,这无情斋原是家父所有,前些年家父身故,小人才接过手,也算得个子承父业。”那掌柜的依旧笑脸相迎,却不似之前笑得那样畅快,眼底生出些怅然。 “哦?这名字可是有来头?”江晚山观之面露些微愁容,兴趣上来,便追问道。 “实不相瞒,小人也曾好奇,好好的一幢酒楼,做的正是人情生意,应该‘有情’才是,怎地叫‘无情’呢?直到有一回家父酒醉,才漏嘴说出缘由来。”掌柜道。 “愿闻其详。”江晚山抬手示意掌柜落座。 掌柜受宠若惊,连道了几声谢后才小心翼翼地坐下。 商贾地位之低下,在北境也未能免俗,能与江晚山这样文人墨客模样的、康麓这般一身贵气的人同座,简直是做梦也不敢想的待遇。 “许多年前,这楼堪堪开张时,求了许多饱学之士,取过许多名字,家父都不甚满意,门额上好大一块招牌,却没有字号,说出去简直笑煞人……” “虽是没有个名字,但生意总归是不可不做,家中几口人、这些个伙计这么多张嘴,总还要吃饭的,于是说来好笑,顶着个无名招牌便开了业,生意倒还算红火,只是老主顾时有欲荐亲友来此,连个字号都说不出,只好称‘那无名楼’,实在尴尬……” “说是不大方便吧,但还真就这么顶着个无字招牌忙碌了好一阵,各位老客也都快习惯了——记得是哪个夏天吧,一位衣着华贵、气宇不凡的客人来到店里,说是某家辞官的老爷出游,一路南下,往中原江南一带去,到底是谁,咱也不知道,咱也不敢胡乱问……” “那客人谈吐实在喜人,家父虽在商海沉浮数载,但早年也曾寒窗苦读过,与那客人啊,是相谈甚欢,至于夜尽天明,二人竟毫无倦意。” “后来呢?”江晚山紧着问道,似乎对后来发生的事很感兴趣。 掌柜叹了口气,略感遗憾道:“后来,那客人就走了,说是去了江南,临走时家父问其姓名,他欲言又止,最终只道‘无情’二字,家父沉思良久,抚掌大笑,唤人取匾题字,于是有此‘无情斋’。” “后来再没见过那位‘无情’吗?”江晚山追问道。 “没有。”掌柜遗憾地摇摇头,“家父也曾给小人描述过那位无情客的模样,只是这么多年小人一直牢记于心,却始终未曾谋面。” “真好啊。”江晚山喟叹道。 “好?”掌柜不解道。 “许多人穷极一生都未能遇见一个知己,令尊不仅遇到了,还与其有过一次畅快的彻夜长谈,还有许多人遇上了,却或困于行程、或困于立场,连一夜畅谈都做不到,令尊不可谓不幸运,这场相遇,不可谓不好。”江晚山解释道。 掌柜大笑道:“公子真是阔达。” 江晚山又与他客套了几句,这才结束了闲聊,掌柜起身下了楼,一旁无心进食的康麓才忐忑地夹了一筷在小炉鼎上温着的菜,送入口中,险些烫得吐出来。 该是谈正事的时候了。 “可还记得那个身上带着苍龙玄玉的少年?”江晚山压低了声音问道。 康麓点点头。 “他死了。”江晚山从怀中掏出苍龙玄玉,置在桌边。 北境王燕飞翎曾是雪原龙王这件事,在七侯之间早就不算什么秘密了。但真正得知也许是最后一个知道雪原龙王就是燕飞翎的普通人死去,心里仍是有些莫名的惆怅。 “雪原龙王”这个名号,彻底成为历史了。 康麓叹了口气道:“他那一身伤病,没得治也实属正常,能挺过这些日子都算是造化。” “你说他为何会在康府门前呢?”江晚山道。 “路过呗。”康麓吃了口饭,又饮一口酒,好不快哉。 “会不会燕飞翎原想的是由你继任北境王的位子呢?” 康麓一口老酒喷在桌上:“祖宗,你可别逗我了! 江晚山哈哈大笑。 “你直说吧,祖宗,你到底要我做什么?只要不是让我把这条老命给你,怎么都行。”康麓哀求道。 “我要你帮我混入软禁燕情的地方。”江晚山直言道。 康麓倒吸一口凉气,沉默良久才说出话来。 “你这厮真是活够了。” —— 北境王宫,明珠宫墙外。 “就是这儿……”康麓压低了声音对江晚山说道,“你打这翻进去就是,以你的轻功,应该不成问题。” 江晚山拱手道:“多谢。” 康麓没管他的道谢,当即甩着衣袖狂奔离开了这是非之地,他可不想被人瞧见。 江晚山只稍稍跃起身,没费什么力气便翻过了墙,然而院中并不见燕情身影,却见了另一个人。 并且这个人他还认识。 江晚山一惊:“你怎会……” 话音未落,江晚山瞬间失去了知觉。 康麓原本以为自己这辈子再也不用见到江晚山这号瘟神了。 没想到刚刚这么想完不久,几乎就在这个念头消失后的一刻钟以内,他就再次见到了江晚山。 只不过不是活着的江晚山。 他只看到那熟悉的石青色衣衫躺在一片血泊当中,心口似乎是被什么穿过,破了一个大洞,血就是从那流出来的。 燕情就瘫坐在江晚山的身侧,低声啜泣着。 一股恶寒爬上康麓的后背。 这世上还有能杀得了江晚山的人? 康麓想起江晚山以一敌万的恐怖实力,忽然感到一阵莫名的恐惧。 眼前这番景象摆明了告诉他——不单有,而且就在北境王宫中。 白婉清闻讯赶来,见尸体果真是江晚山,脸上登时露出难以掩饰的喜色,原本叫来的什么御医、仵作统统遣散了,欣赏着江晚山的死相。 看罢了尸身,白婉清也满足了,正打算喊人处理尸体,抬眼发现康麓在,便随手招呼道:“康麓,你叫几个人手,先把这尸体处理了,其余的事改日再议。” “是。”康麓莫敢不从,待白婉清与其侍从都走出明珠宫后,才蹲下来探江晚山的鼻息。 不探不要紧,一探吓一跳——这厮果然死了。 康麓还不死心,又去摸他脉搏,却被燕情一把抓住:“康大人,我知道他还活着……” 康麓一惊,旋即望向燕情。 “康大人……求求你、求求你救他,好不好?康大人,求求你……救救他……”燕情伏在江晚山胸膛上,声泪俱下,簪钗散落,披散着发丝,实在惹人垂怜。 自康麓对燕情有印象以来,她一直是那个高昂着头颅的小姑娘、一直是那个嚣张跋扈的“大漠明珠”,从未有什么事能令她伤心至此,甚至连北境王燕飞翎死的那一日,她也只是眼眶微微泛红,并未在众人面前如此失态。 他的视线不由自主地扫过燕情面庞。燕情的面容,竟在某一个抬眼的瞬间,与女儿康琪的眉眼不谋而合。 明明她们两个无论相貌还是性子,都并没有多少相似之处,甚至可以说是完全不同。 可为什么会有那样的感觉? 也许因为燕情也是女儿,即便贵为公主,但还是燕飞翎的女儿,她和康琪一样,都有一个女儿的身份。 而父亲对女儿,总是格外宽容的。 康麓狠狠地咬了咬牙,“背上他,跟我走。” 江晚山,你不是最讲求公平了吗?好好记着,你还欠着我一件事。 —— “是你做的?”白婉清掩上殿门,乐不可支地朝那阴影中的人问道。 那人抬手就是一记响亮的耳光:“贱婢!若不是你看管不力,他能进到明珠宫中来?杀了便杀了,你还来得这样是时候,我连吃上一口的机会都没有,杀他何用?” “可是江晚山死了,我大仇得报,难道……”白婉清话音未落,又是同样一记耳光落在同样的地方。 “我真不知道你有什么可高兴的?江晚山一死,那不是等于告诉全天下——还有比江晚山更强的人存在么?可是当世根本没有人的武功能够超越江晚山,你猜这些人会怎么想?你当江湖上那些人都是蠢猪?!我告诉你,我若是暴露,你就等着给整个北境陪葬吧!”那人愤然起身,作势便要去开门。 “魔女息怒、息怒,我也是一时糊涂……”白婉清陡然清醒过来,跪倒在那人脚下,“我会补救的,您相信我、相信我,我现在掌管着北境,权力大得很,我……” 白婉清浑身发抖,不知所言。 第62章 北境求医 “康麓啊康麓,你真是酒囊饭袋、真是废物中的废物!就那么一会儿、一会儿你都看不住?一个大活人就这么跑了??这世上还有什么你能做成的事?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白婉清气急败坏地摔着杯盏,飞溅的碎片有几片掠过刮伤康麓的额头、脸颊,流下鲜红的血线。 江晚山的闯入害得那位阴影中的魔女逼不得已出了手——燕情再怎么不愿参与政事,到底是正统,她可以不用,但不能没有。 康麓挨惯了骂,他心宽体胖、遇事不往心里搁,倒不觉得有什么,别人骂也是骂,白婉清骂也是一样骂,受着就是,待她骂完了、骂累了,自然气消,也不能拿他这饭桶怎么样。 北境王与七侯之间存在着某种微妙的联系,若是白婉清敢杀七侯之一,打破这种微妙的联系,那么其他六个便会瞬间人人自危,说乱就乱、说反就反,届时整个北境都会鸡飞狗跳、不得安宁。 只要不死,怎么都好说。 这是饭桶康麓的人生信条。 北境人以北为尊,大多骁勇善战,看不起康麓这种软弱之辈,于是他的领地一缩再缩,最后只有最南最外的一小块封地,他也乐得自在,不用管那么多地方、守那么多重要的城池,中原人若是打过来,他只管投降,反正最后打回来,这块破地方还是归他的,要是没了,大锦气量足够,也不至于为难他一个饭桶。 可这次他不知怎么了,心里越想越气,站起身来,反倒指着白婉清大骂道:“你这泼妇,住嘴!” 白婉清一阵惊愕,阶下众臣也惊了。 “要不是先王立下遗诏命你监国、要不是你肚子里怀着先王的种,你算个什么东西?一个无侯无爵的马场寡妇,竟敢对我南侯康麓、对长公主指手画脚!”康麓抹了一把脸上的血痕,“你这贱妇上位以来,不理朝政、不问民生,张口闭口就是南下攻锦,毫无先王遗风,只知兴兵进军、四处征伐,田地生烟、牲畜暴死,你是不闻不问、只字不提,如今我北境已然是生灵涂炭、民不聊生!你却只想着如何攻下漠城、入主中原,侵略别国土地,妄图凭借掠夺无辜者的土地和财富大发横财、中饱私囊,此等暴行,与畜生何异?!” 谁也没有料想到,那个最怂最没骨气的康麓此刻竟然跳起来指着白婉清的鼻子破口大骂。 “康侯爷,算了、算了……”有人见白婉清面色铁青,似乎随时可能爆发,于是低声朝康麓提醒道。 白婉清一派的臣子“蹭”地站起身来,高声道:“康大人,饭可以乱吃,话不可乱说!这南下攻锦一事可以说是对北境有益的……” “你他妈给我住嘴!几时轮到你讲话!”还未等那人说完,康麓扭动身子朝他怒吼一声,断了他的话。 那人也被康麓突如其来的一吼震慑得肝胆一颤,继而头脑发懵,不知该如何说下去了。 康麓骂得发了狠,心一横,统却将心里话全骂了出来,直指阶上之人:“你这该死的老妖妇,不识用人、不通兵法,头脑一热,便举重兵南下,劳民伤财,误我北境,简直是罪不容诛!” “放肆!康麓,你这厮、你这厮……”白婉清显然被气得不轻,几乎语无伦次,“如今北境式微,正是因为土地贫瘠、粮食匮乏,若能打下漠城,再入清河关,便可直通江南,届时还怕没有土地、没有粮食吗!” “放你娘的狗屁!你可知此去漠城一万铁骑,回来的有多少?难道你要举全国之兵去攻漠城吗?”康麓大怒,拾起脚边一块灯罩的碎片,狠狠摔在金阶前,“你何不滚出宫去看看,北都十二里长街,沿街有多少乞丐?你何不去医馆外墙,看看那些买不起一帖药、半死不活全凭一口气吊着的苦命人?眼下寒冬已至,你何不去看看南都有多少因暴寒而被迫辗转南下的流民?” “还有你看不见的地方呢?”康麓似乎在问白婉清,又像是在拷问这殿中的每一个人。 康麓冷眼瞧着白婉清,自然也瞧见了她逐渐崩坏的神态。 “给我拉下去,重打六十大板,下放天牢!”白婉清虽气得七窍生烟,但仍尚存一丝理智,深知七侯不可草率杀之,只将他投入牢狱,叫他受些皮肉之苦。 康麓肥胖的身躯立在殿前,一种前所未有的畅快感遍涌周身,好不快意。 —— 林天道再次打量了一番这姑娘:细叶眉底下一双桃花水目,眼瞳灵动中夹杂丝缕不安,宛如惊鹿,薄唇微红,两颊似给小刀细细削过,清瘦而不至于凹陷;许是方才屋外恶寒逼人,忽而入来屋内,冷暖交替,一抹淡粉从脸颊越过小巧鼻翼再到另一侧脸颊晕成一片,横竖是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 林天道叹了口气:“姑娘,不是我不想让他醒过来,而是实在没有办法——那一剑虽然没有刺中他的心肺,但是他的心肺仍旧被真气所震伤,能活下来已是不易,至于何时苏醒,这个真的不好说。” 燕情吸了吸鼻子,瞥了眼安躺在侧的江晚山,脸上终是绽出一丝淡淡的笑颜:“实在多谢您,北境之内,我走了数家药铺,只有您肯收留我们。” “我是个医师,治病救人乃医师本分,何须言谢。”林天道见她稍微没那么忧愁些了,便没心没肺地笑道,“对嘛,你这么漂亮,就该笑一笑才好,你看我,连双臂都没有了,不还是整日哈哈大笑的吗?” 恰在这时,一位背着药筐的少女携风带雪推门而入,掸了掸身上的雪花,扑向林天道。 “夫君、夫君,你怎么了呀?怎么不与银花说话呀?”幻银花放下药筐,在他面前挥着手,笑眼盈盈望着他,随后察觉到有别人在屋内,羞得一头钻入林天道衣襟。 “姑娘,这是拙荆银花,”林天道脸红红地笑了笑,“银花,这位是……” 话刚要出口,林天道才发觉自己忘了问这位姑娘的名字。 “顾曼笙。”燕情缓缓启唇道。直到念出这名字,她才发觉那段与李清幽、顾小草二人一起游山玩水、无忧无虑的日子已经过去很久了。 银花羞怯地探出头来,笑了笑,当是打过招呼。 她的笑容也是极好看的。 教银花先入了里屋歇息,林天道才又坐下,捻脉再次探察一遭江晚山的情况。 “还是同先前一样,至少性命无虞,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林天道说道。 燕情点点头,朝里屋银花的身影望了望,指腹轻点自己的脑袋:“您内人这里……” “对,她这儿是有些问题。”林天道也并不忌讳说起这些,反正他们已经在北境定了居,过去那些事也不怕被隔墙的耳听去,“不过这一说,也许就没个完了。” 燕情笑了笑道:“无妨,姑娘我愿闻其详。” 林天道闻言,也来了兴致,打开了话匣子。 那时的林天道,绝非等闲之辈。 他曾经数次不可一世地向“泰山拳圣”王连岳发起挑战,以为自己真的能与其平分秋色,最后发现自己不过是王连岳与朝廷联合起来造势的牺牲品,先被抬得很高很高,最后再狠狠摔落。 他输给王连岳之后,竟被生生斩断双臂,永世不得挥拳,若非韩景宣以独孤星罗的名义出面调停,他甚至已经死在王连岳手下。 从那之后,林天道便退隐江湖,开起一间没有生意的药铺。 但他从未等闲过。 既失去了双臂,那就磨炼自己的双腿。 不知练了多少年,他的腿简直可以像手臂一样灵活,甚至比许多人的手臂更加灵活有劲,从“游龙巡海拳”中悟出腿法,改拳为腿,称“游龙巡海腿”。 这个时候,韩景宣恰好找了上来,要林天道配合他做一件奇险无比的事情…… —— 好冷。 好冷啊。 师兄,我好冷…… 一片朦胧中,似乎谁在说话。 ——你、你去哪了? ——幻银花在哪? ——我来了…… ——阿花,师兄来了…… “哇!是谁这样缺德、把阿花丢在这上面睡觉?要冻死了……好冷、好冷!”女孩坐起身,看见身下是一块巨大的冰,两手抱在胸前。 “这不是冰,是寒玉。”韩景宣像一位老父亲一般安抚着女孩,“乖,别怕。” 韩景宣对幻银花确有亏欠,这也是他应下林天道救她命的原因。 在魔宫时,他与幻银花同是朱雀座下学易容术的弟子,故以师兄妹相称。 “师兄?是师兄你、是你要阿花睡在冰块、啊不,睡在寒玉上的吗?好……好凉啊。”女孩撒娇一般地扯着他衣角,“阿花不要睡这么凉的床……会得病的……” “乖,听师兄的话,躺下。”韩景宣把手按在她额头上安抚道,“这是给阿花治病的,不会害阿花得病,好好睡着,师兄陪着你。” “当、当真嘛?”女孩怯生生地问。 “当然,做师兄的还能害你么?”韩景宣笑笑,顺手在她脸上捏了一把。 “好……那师兄,你可不要走哦,不要趁阿花睡着,偷偷溜走哦……” “不会的,师兄一直都在。” “嗯!” “师兄……” “阿花,还有事么?” “外面那个大哥哥,是我们的师兄弟么?阿花未曾见过的?也许是阿花又忘记了……” 韩景宣往外望了望,轻笑道:“你呀,先好好睡觉吧,等你醒来,再介绍与你认识。” “好、好……”女孩忍耐着寒意,蜷缩身子睡在巨大的玉石板上。 一刻钟过去,原本冷得打颤的她竟逐渐适应了那刺骨寒意,不久便酣睡于寒玉之上,爬满身躯的红花渐渐淡化,若隐若现地蛰伏在皮肤下,还须一阵子才能完全褪去。 心火血咒,无药可医,但可以被延缓、压制,天山山中开采的天山寒玉就是一剂良方,这剂良方在许多年前的某次论剑之时,被天山掌门输给了独孤星罗。 韩景宣是独孤星罗之徒,他当然知道此物的用途。 “师父啊师父,没想到你去了这些日子,竟还能帮徒儿一把。”韩景宣抚摸着寒玉一角——的确冷,冷得透骨,可他一刻也舍不得放开。 林天道抬脚关上房门,与韩景宣在院中生起一堆火,烤了烤身上的水渍,又烤了些刚打的野味来吃。 先前在院中抬放寒玉的二人向韩景宣道过别后,便先行告退了。 “合着是雇的啊?”林天道瞅了一眼二人离去的背影,“我还以为是你的两个小徒弟呢。” “什么小徒弟,你总是想着这些乱七八糟的,武功才会没有长进。”韩景宣不留情面地怼道,“不雇人怎么把这么大块寒玉运到这儿来?难道指望你一个没有手的家伙么?” 林天道反唇相讥:“是是是,我想得多了,你想得不多,你心眼子可少了。” 韩景宣受够了他这副样子,起身去看熟睡的幻银花,见她沉沉睡着并无异样,这才彻底放下心来。 林天道与韩景宣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起来:“说起来,她……怎么就变成那样了?” “脑子坏了。”韩景宣言简意赅。 他只是不敢多说罢了。 若是没有被仇恨冲昏头脑,是不是就能早一点回来?暂不去找黎秋凉报仇,事情会不会有转机?阿花是不是就不用被折磨得记忆尽失了?阿花早有失忆的迹象,若是当时凿下块寒玉让她随身携带,也许不至于造成今日这样的结果。 若是…… 可事实是,一切都无法重来了。 韩景宣默不作声。 “以后有什么打算吗?”察觉到自己也许说错了话,林天道连忙改口问道。 “带她行走江湖,最好能开宗立派,将易容术、星川剑法都传承下去,也不枉师父授我真传。”韩景宣不忘打趣道,“也许今日,是你最后一次见我这张真正的脸喽。” “你带着她,方便吗?”林天道目的明显地问道。 韩景宣故作警惕地扫了他两眼,眼珠一转,随后露出姨母般的微笑:“虽说是个拖油瓶,但我这个做师兄的,总归不能丢下她不管吧?” 林天道蓦地站起身,吞吞吐吐地也不知要说些什么:“师、师兄!我……” 韩景宣连忙摆手:“受不起受不起!你头发花白,还唤我作‘师兄’,怪得很。” “我这是少白头,其实我年纪没多大,真没多大!”林天道臊红了脸,在院中来回踱步。 林天道来回踱步憋了半天,终于是鼓足勇气,端坐至韩景宣身前:“师、师兄!我想代你,照顾银花!” 韩景宣“扑哧”一声,旋即大笑。 第63章 故人 大雪很快将宋筠二人打马而去留下的蹄印掩盖住,危虞被李清幽拖住许久,已无从得知他们二人的动向,又耗费了不少真气,再与柳析缠斗下去很难占得便宜,只有悻悻而归。 好在李清幽未雨绸缪,早先看过江晚山交给自己的信笺,记了下来,将信笺转手给了宋筠,好让他能够照着路线行进,李清幽简单处理了一下身上的伤,便与柳析一同上路,没过多久就追上了宋筠、宋竹君二人。 四人会合后,趁雪天疾行数日,赶在这场大雪停前赶到医谷之外。 医谷之外不设关卡门闱,只有一位道童打扮的少年守在背风雪处,慵懒地打着呵欠。 “又是到医谷来寻求庇护的么?”道童眼皮都没抬一下,“医谷不是谁都接纳的,几位请回吧。” —— 洛水做了一个梦,很长的一个梦。 那时的她只有十几岁,还只是桃花花神座下的小医女,穆霄还比他的年纪要更轻一些。 那时的洛水年纪不大,眉眼却已出落得楚楚动人。 那夜,少年手上握的剑浑是黑红的血,剑甚至早已卷了刃。 他挥剑,剑法在那些人的眼瞳中倒映出来,那些人面上旋即暴露出惶恐的神色——九门三山中,唯有九华剑法能有如此可怖。九华剑法的风格几乎与其他门派毫不相干,与民间流传的诸多江湖剑法也大相径庭,其剑路奇绝,剑招轻薄如雨、迅疾如电,身法翩然若风、姿若矫龙,仿佛挥毫泼墨,杀机暗藏于诗情画意间。 那皙白的面庞上一副平静如水的神色。 她把少年的一条手臂搭在后颈,扛起半昏迷的少年,焦急地撞开花神会名下医馆的大门,按理说危采薇平日该在此的,此时却四下不见危采薇身影。 坏了。 她只得学着危采薇平日里的样子,以空心竹枝作管,烧一锅沸水,将其洗净了下入锅中,灼焯片刻,捞起烘干,盛半碗水,以竹管导出毒血,直至血色鲜红,弃了竹管,用伤药敷上。 安置停当之后,一袭白衫也变作彩衫,红的红黑的黑,身上薄汗已不知出了几层。 余下的热水也不敢浪费,寻了块干净的帕子,许是危采薇留下的,小心地沾了水,解去身外不便之物,将他细细擦拭遍了,换上自己的一身干净旧衣衫,才容他安躺于唯一的卧榻上。 烧水的火还未将熄未熄,她索性将少年那身血衣烧了。做完这一切,她才疲惫地躺下,倒不是真的入睡,恐夜里睡得太沉,她伤势一时恶化,怕是性命不保。 于是她寻得那张用来抬病患、躺过无数死人的门板,架在两条长凳上,躺在门板上,默念着危采薇教给她的剑法,心中演练着剑谱中的一招一式。 她对这些没有多大兴趣,记不住那些繁杂的招式,只是因为桃花要她学,她便学。 夜半大雨。 卧榻上,少年缩成一团,不过呼吸逐渐匀畅,她倒也放心不少。 剑谱行至最后几章,后头记得不大明晰,便起身寻油灯燃着,提灯翻动书页,翻来覆去记全了,旋即一口气吹灭油灯。 一声炸雷。 那少年似乎被这不小的响动惊扰,呢喃着支起身,片刻又安然躺下。洛水轻手轻脚地翻身上板,将后背小心翼翼贴了在门板上,听得他气息忽而有些急,不过大体仍旧趋于平稳,长舒一口气。 不想这少年一个灵敏的翻身,恰朝她脸上呼出一口热气,随后猛地起身,一手已按在剑上。 “是你救我?”他问。 她往躺过死人的床板的另一边挪了挪身子,眨了眨眼,没有回答。 黑暗中,她看不清他眼中的神色,只觉得那亮晶晶的眼瞳分外喜人。 她忽然产生了一种不该有的冲动。 她拽着少年的衣袖到榻上,鼻息将少年唇叶打得湿漉漉,黑暗对着黑暗,眼瞳对着眼瞳。 少年刚想开口问些什么,她却以吻封缄。 洛水一时兴起,未曾历经过这样的事,鲜血的滋味与少年冰凉而微微颤抖的唇叶,甚于她见过的尘世最娇艳的花。 她此后见过许多人,嗅过许多花,饮过许多茶,尝过所有能尝到的糕点的各式各样的甜,没有什么能比得上那一吻。 —— 在破庙内醒来时,洛水发现自己睡的草席边上站着一个人。 “穆霄!”她惊喜地叫道。 那人愣了一下,瞬间被洛水抱住,相拥入怀。 随后洛水竟然一刻也没有犹豫,当机立断抓起手边的剑,狠狠地刺入怀中人的胸膛! 洛水用剑把“穆霄”左胸口捅了个洞,“穆霄”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瞳孔竖起,瞳色异变,古怪地笑起来。 “东瀛蛇王,久仰大名呵。”洛水冷笑道。说罢,洛水拔出剑,跑出破庙去。 “东瀛蛇王”的名号近几年来在沿海一带传得很响,据说此人不知男女,武功高强且极擅长易容,两眼瞳仁锐利有如蛇目,专在海上干一些杀人越货的事情,偶尔也接一些杀手的活儿干。 爆裂声劈空而来。循声望去,方才那个“穆霄”勾动唇角“啧”一声,已经周身真气浑涌,暂时止住血口,这座破败的庙宇一瞬便四散炸开,化为碎片。 其实那张脸洛水完全不认得,至少根本不是穆霄的脸。在看到来人的那一刻,洛水便意识到了眼前此人心怀不轨,又自知此人武功大抵在自己之上,于是佯装熟识,只不过为了骗蛇王放松警惕,好给她来上这么一下。 “不愧是是水仙花神,着实眼力过人。”那人现了真面目,自浓雪中步出来,只见得一身墨色鳞甲披在肩上,腰间一圈鳞裙,挂得几枚骨链,一柄极其软的软剑缠在鳞裙上,“真是好狠的一个水仙花神,一剑戳得奴家的心都酥麻了。” “不知蛇王屈尊到此,有何见教?”洛水认得她 。 不是巧合,可以说,已经认识了许多年。 洛水幼时曾和蛇王一样,都拜入千面老人门下学习乔装易容之术,蛇王天赋极高,洛水却很是一般,后来蛇王学成,便回了东瀛,二人再无交集。 明明她天赋极高,无论回去东瀛还是留在大锦,都能闯出一番名堂来,她却做出了洛水最不能理解的选择。 蛇王原本清秀的脸,如今添上无数阴霾狠辣,为练就最高的易容术,拆了骨、减去肉,两颊瘦削得不成人形。纵然这般,还是掩不住一丝秀美,当年风姿可见一斑。 “哟,日理万机的水仙花神竟然还记得我这号小角色,真是稀奇得很。”蛇王皮笑肉不笑地剔着指甲,竖直的线瞳外眼睛荧荧如烛,“见教倒没有,只是有人出钱,让我来杀两个不值得的东西——除了你,还有一个。” “还有一个?”洛水不明所以。 这荒郊野岭的,还能有谁? 来不及多想,蛇王的手搭在软剑柄上,洛水已然看在眼里。 几乎是在同时——蛇王软剑倏然出手,直刺洛水的咽喉! 洛水以剑抵挡,两柄剑纠缠在一处,两人分别拽住剑柄,使劲将两柄剑一抽离,星火四溅。 蛇王虽负了伤,但她的武功绝非是洛水可以比拟的,正当洛水思索着该如何脱身时,却听得不远处传来一声断喝:“蛇王,你不是要杀我么?” 只见一条身着轻甲里衣的身影朝蛇王袭来,一道剑光闪过,蛇王登时退去数十步,同洛水保持在了一个微妙的距离——进足以进攻伤人,退可以全身而退。 三人一时僵持不下。 “姑娘,你没事吧?”那人开口问询道。 洛水盯着他的佩剑——他的剑很奇怪,剑柄末端没有剑穗。 “我叫王应,琅琊王氏,应天府的应。”他一面说着,两眼一刻不敢离开蛇王,“近来渤海一带贼寇猖獗,随军前往驰援荡寇,不想半道竟遇上这鬼一般的东西。” “九华派洛水,我是九华门中医师。”洛水说罢,试探着问道,“你曾是苍山弟子?” 王应闻言一愣。 蛇王瞧准时机,趁王应愣神的功夫,抖直软剑,率先发难,展手抖开数百道剑光,狂舞着直逼王应面门。 王应猛然回过神来,当即拨开蛇王的进攻,冷静拆解她的招式,借苍山剑法中的“沨漓步”变换身位,背过一只手去,将洛水护在身后,瞅准机会一掌劈在蛇王后背,蛇王始料未及,怪叫着一头栽在雪地里。 蛇王眼见得自己落入下风,气急败坏之下,竟掏出一瓷瓶,拔开瓶塞,将里面的药丸一股脑倒入口中,尽数吞食,瞬时痛苦倒地,抓着头发嘶吼,声声凄厉如鬼。 “王应!”蛇王再抬头时,额前已经青黑如铁,原先在左胸的剑伤也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 “那是东瀛的‘天照丹’,服用可以短暂提升内力,不要与她硬碰硬!”洛水提醒道。 在海上横行霸道这么多年,蛇王原本就实力不凡,更何况有一整瓶天照丹的功力加持。仅仅是当胸的普通一掌,甚至算不上全力,王应把剑横在胸前,整个人竟被震得凌空飞起,剑握在手里“嗡嗡”地响。 软剑如毒蛇一般挺近,电光石火之间,已携风带雪刺近喉管!王应只能勉强借“沨漓步”往后退守,重新抬起剑来去挡蛇王的这一剑。 嗡———— “啊——嘶——”王应手中剑被打落,虎口震裂,连带整条臂膀都麻痹,难以动弹。 蛇王那张瘦削的脸上的表情似哭非笑,无情地挥动着软剑。 软剑本来就是以速度与缠斗着称的武器,蛇王的软剑功夫极强,又有天照丹加持,王应已然不是她的对手。 王应强撑着捡起剑来,仅数招过手,周身已被十余创。 王应疼得浑身冒汗,汗又浸入伤口,疼得如将死的昆虫一般抽搐。 不过习惯后,王应的感知反而在冷雪中麻痹,疼痛竟反而渐渐减轻。 “死吧!”蛇王一击将王应掀翻在地,反握软剑,目露凶光,往他胸口扎去。 一阵寒风带雪刮过,发出“呜呜”的声音,像是狼或獾一类的兽物在号叫。 溅起的积雪拍了一下王应的侧脸。 ——蛇王扎空了。 王应侧一侧身,躲过了那一剑。 可是他不可能每一回都如此好运——蛇王两眼荧亮,琥珀一般的蛇眼,恰如初升的阳光。 雪已经停了。 朝霞探身出来,照射在王应的侧脸。 蛇王再次扬起剑,看势是要再次向王应的胸口刺去。 王应嘶吼着起身,用尽全身最后一丝力气扑向蛇王,两手合抱在她腰后。 这一招毫无技巧可言,连蛇王自己也始料未及。这笨拙地一箍,是濒临死亡时的挣扎,最无用,也最实用。 “来!”王应大吼。 仅仅一个字,洛水便瞬间懂得了他的意图。 洛水拾起自己的剑,王应瞬时将双手穿过蛇王腋下,膝头一顶蛇王脊背,迫使她面对洛水。 蛇王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但为时已晚。 洛水一剑插入蛇王的心口,左右旋转剑柄,将其搅碎。 —— “你怎么知道我是苍山弟子?”王应仰面躺在雪堆里,气喘吁吁地问道。 洛水将他扶起,一面替王应疗伤上药,一面掏出随身带着的剑穗展示给他看。 “这是、这是我给李清幽的剑穗……”王应顾不得疼痛,当即直起身来,接过剑穗端详道,“不错、不错,错不了,就是这个!” 王应兴奋道:“你认得李清幽?” “认得,”洛水斟酌用词道,“我与他的交情,算得上是不错吧。” “他现在……他现在好么?”王应一时似有千言万语,却尽数哽在了咽喉里,最后只问得一句这个。 “好的……他现在很好,”洛水勉强笑了笑,“你瞧,他把你的剑穗送了给我,不正是说明他如今不需要别人帮助,也能过得很好了吗?” “唉,若不是赶着行军,真想同你坐下来好好叙叙旧,聊聊李清幽这小子。”王应也笑了笑。 “我此行回九华去,恐怕也难再见到他了。”洛水轻轻地叹了口气道。 “哈哈哈,倒也不必如此悲观,你看‘江湖’二字日夜奔流,总有一日会再次遇见的。”王应大笑道。 是吗? 洛水没有问出口。 是吧。 第64章 三道谜题 “这位小师傅,你怎么就敢笃定我们是来寻求医谷庇护的呢?”宋竹君不满道。 “若是瞧病的病人,要么是心急如焚、要么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你们几个这副样子,哪像是病人?”道童依旧是闭着眼不抬头,“既不是病人,那就是在外惹了祸事、来寻求师尊庇护的江湖客咯。” 宋竹君听得有些无名火起,不过仍是耐着性子与他道:“小师傅,你只当行个方便,让我们进去吧。” “那可不行,今日若给你行个方便,我照做;明日别个又求我行个方便,我又给别个行个方便;大家都叫我行个方便,什么人都放进来,那和外头有什么区别?这里是医谷,又不是善堂,一旦开了这口子,为一个人坏了规矩,那就会有更多人来坏你的规矩。”道童把眼睛睁开一条缝,瞟了宋竹君一眼,懒洋洋地说道,“况且,这山谷中地势复杂、草木繁茂,毒株数不胜数,稍有不慎划破了指头,也许就一命呜呼——没有我带着你们往里走,你们是不可能走到真正的医谷之内的。” 宋竹君眼看软的不行,正欲上前用拳头给他来几下硬的,却被宋筠一声低沉的“竹君”唤回。 宋筠深知这不是在宫里,也不是在战场上,求人必要有个求人的样子,便上前一步道:“小师傅,我们的确是带着伤者来的,你看能否容我们带这位少侠进去疗伤?” 说罢,宋筠便将李清幽拉到前边,李清幽也识趣地解开衣衫,露出身上先前被危虞所伤的创口给那道童看。 道童睁开眼,自背风处走出,身上宽松的袍子瞬时被风吹得蓬起,笼着一身冷风上下打量李清幽一番,开口道:“走两步吧。” 李清幽不明就里,不过还是按他要求来回走了两步。 “你瞧,步履平稳、足健有力,身上的伤口也已结痂,之前的确受了些伤,不过眼下已然好了,根本用不着入医谷。”道童两手一摊,“你们还是走吧,师尊说过,医谷是留给病患与医师的地方,不要让人把江湖上的仇怨带进这里来。” “你师尊到底是哪路神仙,怎么这样不通情理?”宋竹君忿忿不平道,“叫你师尊出来,我当面同他理论!” “我家师尊,乃是人称可医死人、肉白骨的‘枯木逢春’,木逢春是也——你又算个什么东西?我家师尊非见你不可?”道童不耐烦道,“说了让你们打道回府,就是不听,你们这群人可真是……” “小师傅!”李清幽闻言眼睛一亮,旋即拱手自报家门,“我乃苍山内门弟子李清幽,你家师尊与我们掌门交好,按理说我们算是同辈,真个不能通融通融么?” 道童闻说是师尊旧识的徒弟,心中有些动摇,面上却仍是冷哼一声:“苍山弟子又怎样?你是苍山下来的,难道就要为你破例不成?” “可是小师傅,真的很要紧!”李清幽朝宋筠指了指,“这位公子,他有家不能回,家里人都在算计他,想要害他的性命,逃命途中又被许多杀手缠上了,他若是不入医谷,恐怕性命难保啊!” “倒是个可怜人。”那道童同情地看了几眼宋筠,“不过规矩乃师尊定下,我也无能为力,李少侠还是不要令我为难了。” “清幽,算了。”柳析出言道,“我们几个大不了就是一死,也好,黄泉路上能相互作伴,不至太孤单。” 这一番话直刺在道童心尖,教他登时愧疚起来,不敢直视柳析。 “好了好了,倒也不是没有办法!”道童忽叫喊道,“我这里有三道谜题,是师尊留下的,师尊说过,能答上这三道谜题来的,不论是谁,都可以进入医谷。” 李清幽瞬时来了精神,拱手道:“不知是哪三道谜题,愿闻其详。” “这第一道题,是一个谜语。”道童说,“谜面是‘在天、在水、在水天之间’,打一位武林名宿的招式。” 李清幽与宋筠、宋竹君闻言面面相觑,不知作何解。 宋筠二人久居东宫,根本不是江湖人士,不必多言,自是不知道,李清幽虽人在江湖,但也并不能在一时之间想出答案来。 李清幽不由自主地把目光投向柳析。 “是第一名剑江晚山的绝技——‘月雨舟’。”柳析缓缓启唇道,“月在天,舟在水,而雨从天上落到水里,恰好在水天之间。” 道童笑着点了点头:“不错,的确是江晚山的‘月雨舟’。” “接下来是第二题。”道童深吸了一口气,似乎对接下来要说的话十分忐忑。 四人几乎屏息,只等着道童的话。 “请说出我的名字来。”道童开口道。 “你有病吧!”宋竹君顿时破口大骂,“我们根本都不认得你,今日才第一次见,你的名字上哪儿知道去?” “别急别急,师尊给第二个问题留了提示——师尊说,这谜底是一样十分珍贵、人人都想要的东西。”道童补充道。 这第二道谜题可难倒了众人,李清幽和宋竹君扫清了部分积雪,腾出一处可以坐的地方,几人在外枯坐半日,日头逐渐西沉,仍旧是无解。 —— 崔府 白十二匆匆入来书房,将一封仓促完成的信置在崔玉澈的案边:“三少爷,江晚山江公子来信。” “哦?”崔玉澈看一眼甚至还未及粘牢的函封,展信,读罢一言不发。 “十二,我问你。”崔玉澈对侍立在一侧的白十二道。 “三少爷请讲。”白十二侍立书案一侧,毕恭毕敬地应道。 “假使有这么一个人,坐拥万贯家财、房屋千所、土地无算,佳人在侧、权力滔天……足以令天下人艳羡,其所欲皆可得、所求唾手间,他还有什么可企望的?”崔玉澈问道。 白十二思忖片刻,摇头。 一个什么都有、什么都不缺少的人,他还有什么企望? “不过……依十二拙见,似乎、似乎的确是有这么一个人,他企望……”白十二吞吞吐吐地说道。 “说下去,不必怕。”崔玉澈道。 “古往今来,除了那个人,还有谁能做到家财万贯、妻妾成群、房屋千所、权力滔天?”白十二的眼神不自觉地躲闪。 “你很聪明。”崔玉澈点了点头,竟有些无奈地笑了笑,“纵有万贯家财、千里江山,可人生不过匆匆数十载……” “三少爷,你是说……”白十二诚惶诚恐。 崔玉澈没有接着说下去,而是将那张信笺展开递到他眼前。 信笺上只有一行字。 那行字是:“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 一个人若是什么都不缺少,他唯一的愿望,恐怕就是将这种生活无限地延续下去。 “江晚山啊江晚山,我倒宁愿你不要这般神机妙算。”崔玉澈摇头叹息,摊开手边一册谏书,一一端详上头的字迹。 崔玉澈以指腹拂过那一册册谏书,墨香染指,随后似有些不舍地将其卷起,连同案旁那堆垒得小山一般的谏文交予白十二。 “烧掉它。”崔玉澈说。 屋外,火盆烧得黢黑,灰烬如尘,盆中的黑絮遭风一吹,漫天都是火的味道。 火光映照着白十二稍显稚嫩的一张脸,明暗中,仿佛一头凶兽,吞吃着他的温驯。 与之相反的是他的一双手——粗砺沧桑,青筋错综复杂,指骨宽大。那手似有不舍地拾起一册残缺的谏书,犹豫片刻后又投入火中。 “怎么这么久?”崔玉澈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后。 “三、三少爷。”白十二连忙站起,“只是,随便看、看了两眼。” “没什么好看的,这些东西写了好几年,没人愿意看,留着也没用。”崔玉澈往手心呵了口气,两手相互搓了搓,烛火般的明睛隐隐闪动,怨与憾在眼底流转,还有些不易察觉的恨夹杂在其间,不经意地流泻出来。 “我、我就乐意看。”白十二道。 “你大字不识一个,有什么可看的。”崔玉澈失笑,“快烧完它罢。” “是,三少爷。” “你原本是无辜的,我害你入天牢,你又是江晚山的人,不把你捞出来,我良心难安。”崔玉澈望了望天,繁星明灭,荧荧烁动,似是天星也不甘沉默着挂在天上。 “三少爷,能活着我已知足了。”白十二道。 —— 十日前,天牢。 张在第一次亲身体会到了什么叫作暗无天日。 天牢内是看不见太阳的,几乎完全与世隔绝,若没有狱卒换班,根本不知道什么日子、什么时刻,牢里永远是黑黢黢一片,只靠几支火把、狱卒们桌上的一盏油灯照明。 几乎每天都会死人。 冻死、饿死,被稍有不慎招来的狱卒毒打打死,感染风寒病死……反正在这里关押着的都是十恶不赦之人,死几个根本无人在意。死了之后,也不能立刻被拖走,收尸的三日来一趟,狱卒也不肯抬死人,不幸在头天死了的只能在牢房内发烂发臭,幸而是冬天,那些尸体不算太臭。 张在的满腔热血早被磨得一干二净,只有逆来顺受,否则就挨饿受冻。他也想过死,奈何撞墙撞得太疼了,终究没死成。 “张在——”典狱长唤人打开了张在牢房的大门,懒洋洋地拖长了音喊道。喊罢,悠哉悠哉叫上开门的两个狱卒识趣地走了。 这意思是有人来探监。 然而会是谁呢?杭州老家中的老母年逾花甲,腿脚不便,不大可能只身前往锦京;江晚山一个通缉犯,也难以这样大摇大摆地出入天牢;韩景宣和林天道哥俩,一个不知所踪,一个远走北境,更不可能。 茅草堆里猛地探出个脸上青一块紫一块黑一块的人头。被折磨得不成人样的张在勉强支起身子,强撑着从牢房里出来。 “张大人,好久不见。”远处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张在循声望去,只见一张剑眉星目、梦魇般的脸。 崔玉澈! 朝中几乎无人不知他与张在极其不合,是张在的头号政敌、死对头,他来做什么? 张在答应江晚山替他翻案,于是江晚山便动用了些关系,让张在平步青云,时任大理寺卿时,为重查二十名剑案,崔玉澈便对他频频施压、处处掣肘。 不过眼下张在早已不是那个意气风发的大理寺卿张在了,再看见崔玉澈,心中五味杂陈,竟有些老友重逢之感。 假使你在暗无天日的地牢里待个十天半个月,哪怕出来见到从前的敌人,也提不起恨的兴趣了。 他太疲惫,不仅是身体上的疲累,而且精神上的疲劳更甚。 “张大人,还认得我吗?我可差点没认出来你,瘦了这么多,变化真大……可真是苦了你了。”崔玉澈那语气仿佛真的是许久不见的老友叙旧一般。他说罢,拍了拍张在的肩膀,转头对身旁那低着头的人说道,“你,进去吧。” 那人听了崔玉澈的命令,取下披风,乖乖地向牢门走去。 张在揉了揉眼,定睛一看,那人居然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 “这是要做什么?”张在不可思议地问道。 “这还不够明显么?”崔玉澈反问。 那人背对崔玉澈正要走入牢门,崔玉澈竟上前一步从身后捂住那人口鼻,沧浪瞬时出鞘,一剑割断咽喉! 张在瞠目结舌。 “不过是个死囚而已,替你死了也算有些贡献。”崔玉澈给他系上披风,满含歉意地说道,“你不到一年便从状元做到了都护,又擢升大理寺卿,升迁得如此之快,我原怀疑你是魔宫的人,要对江晚山不利,现在看来,是我错怪了你,实在抱歉。” “从现在起,你就是我崔家的书童,名为‘白十二’,原籍衢州,逃荒来到锦京附近郊野,我大姐崔沅君见你十分可怜,便把你收留在崔家,明白吗?”崔玉澈对他说道,“你不要再叫我‘崔大人’了,你叫我‘三少爷’就好。” “那……那张在呢?”张在在一瞬间就明白了他的意思,旋即颔首低眉,将一张脸隐匿在兜帽下,追问道。 “张在?他已经死了。”崔玉澈朝那具尸体努努嘴,“走吧。” “等等。”张在道。 “怎么?”崔玉澈并没有停下脚步。 “那崔……三少爷你救我出来,是要做什么?”张在问道。 即便是误会,他也可以选择明哲保身,不用冒险来救一个死囚的。 崔玉澈停下脚步,脸上是刚才杀人之后那样平静的神情,几近冷血,简直令人不寒而栗:“什么救你出来?弄清楚你的身份。” “是!”张在连忙诚惶诚恐地改口道,“小的白十二,欲请教三少爷……” “清君侧。”崔玉澈头也不回地说。 第65章 医谷 有什么东西会是十分珍贵、人人都想要的? “元宝、银票、银两、黄金……”宋竹君不知疲倦地猜着。 “不对、不对,全都不对!”道童略显稚嫩的脸庞泛起一阵不胜其烦的恼怒神色,“你乱猜什么,能不能动动脑子再言语?” “不是,前一个问题虽难,倒还算是可以回答,如今叫我们猜你的名字?这要怎么个猜法?”宋竹君显然也十分不悦,“我看你是有意为难我们!” “不妨这样想,有什么东西既珍贵,又可以作人名的?”宋筠出手制止了宋竹君与道童小孩子脾气的唇枪舌战,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不一定是‘元宝’、‘珠玉’这些寻常意义上的‘珍贵’物件,譬如诚、义、仁、勇这些,也可以算作是一个人珍贵的品质。”柳析若有所思地顺着宋筠的话说下去。 “爱。”一直沉默的李清幽忽然说道。 的确,“爱”这个字,似乎符合他所说的一切条件。 道童摇了摇头,苦笑道:“少侠,你真是天真得可爱。” “喂,小登,你才几岁,就敢这样对李少侠不敬?”宋竹君为李清幽打抱不平道。 道童冷哼一声,不予应答,只在他们不远处坐下,翘着脚,悠然等着他们坐在一块冥思苦想得出的答案。 “竹君,不可对小师傅这样不敬。”宋筠轻声呵斥了几句,“这位小师傅年纪不大,却机敏得很,伶牙俐齿、条理清晰,颇有慧根,我倒认为小师傅此言并无恶意。” “听见了么?听听人家说的话,再听听你说的什么话!”道童说罢,冲宋竹君做了个得意的鬼脸。 “看他那小人得志的嘴脸,还颇有慧根……”宋竹君撇撇嘴,两手抱胸后退两步,与李清幽站在同一线。 眼看着日头退至远山之下,天际绵延千里的如火晚霞似烧得发白的炭一般熄灭,天已经黑下来,几人生起一堆火,烤着几乎被冻僵的手脚。 李清幽与柳析倒还好些,都是习武之人,体内真气足则不至流失太多温度,宋筠和宋竹君二人虽也会些功夫,但远没有达到李清幽柳析两人的程度,已冷得有些打颤。 宋筠望着昏黑的天色,火焰“毕剥毕剥”地响着,忽然一笑,起身走到道童面前:“小师傅,你叫‘长生’,是么?” 道童睁大了眼睛,颔首道:“正是!你是怎么想出来的?” “我在想,假如是我的话,我会想要什么。”宋筠回首又朝天际望去,“于是就看到了,黄昏一直到黑夜的情形——日升日落,不正像一个人的一辈子吗?生老病死,自然规律,最后归于一片黑暗。” 宋筠长出了一口气:“哪怕是人间的帝王,最后也会归于黄土,自秦皇伊始,似乎每一个帝王到了晚年,都会不可避免地陷入求仙问道、谋取长生的死循环中,他们明知希望渺茫,也不会放弃长生的念想。” “连帝王都不能免俗,普通人更不用说,如果人人都有帝王那样的财力物力,那么现世最流行的事情,恐怕就变成访仙炼丹了。”宋筠抬手示意他可以问最后一个问题。 长生笑了笑,开口问出最后一个问题:“假使你的爱人杀了人,官府将其缉拿归案,不久便要斩首,而你有能力为其脱罪,你会在明知其有罪的情况下,帮助其逃脱制裁么?” 几人再次沉默了。 只有柳析缓缓开口:“这个问题,孟夫子已给出过答案了。” 长生惊讶道:“愿闻其详。” 柳析回想片刻,说道:“〈孟子〉所载: 桃应问曰:‘舜为天子,皋陶为士,瞽瞍杀人,则如之何?’ 孟子曰:‘执之而已矣。’ ‘然则舜不禁与?’ 曰:‘夫舜恶得而禁之?夫有所受之也。’ ‘然则舜如之何?’ 曰:‘舜视弃天下,犹弃敝蹝也。窃负而逃,遵海滨而处,终身欣然,乐而忘天下。’” 长生闻之而笑,“其实孟夫子的这个回答,并非师尊提这问题的本意,不过我觉得,倒也不失为一种答案。” “柳姑娘,这是什么意思?”宋竹君好奇地问道。 李清幽解释道:“意思是说,桃应曾问孟子:舜做天子时,皋陶为官,若有一天舜的父亲瞽瞍杀了人,该怎么处置?孟子说,抓起来就好了。弟子又问,那贵为天子的舜不会出手阻止吗?孟子回答说:舜怎么可以阻止?既然杀了人,杀人者就该受到应有的惩罚,官差只是遵守自己的职责。然后弟子又问,那舜应该怎么办?总不能眼看着自己的父亲被杀吧?孟子说……” “舜应当像抛弃掉一只破旧的鞋子那样,弃天下不顾,背负父亲逃到一处海边,就此定居,一辈子都很快乐,把自己曾是天子的事忘掉。”柳析接上李清幽的话。 “所以你的意思是……”李清幽扭头看向柳析。 柳析似有若无地飞快笑了一瞬:“我不会为我所爱之人脱罪,但我可以抛下一切带他走,我们到一处海边住下,就此定居在那,一辈子生活在一起,一直都很快乐,把从前的事忘掉。” 长生颔首:“几位跟我来吧。” —— “医谷之内,有三条规矩必须遵守,如若不然,我可要将各位请出去。”长生一面引路一面对他们说道,“其一,不可在医谷内打斗伤人;其二,不可将谷中任何物件带出;最后,不可以高声喧哗,扰人清修。” “若是有人违反这些规矩,却拒不出谷,你手无缚鸡之力,拿他有什么办法?”宋竹君不屑地说道。 “没有人带路,还想出谷?”长生没好气地白他一眼,“只怕到时候他求着让人带出去,也不会有人带他出去。” 不知跟在长生身后走了多久,几人到了一片极开阔的地界,放眼望去,大片翠色浮沉,相互拥簇着绵延甚远,竟一时望不到头。 医谷中屋舍松散,大多是依医馆模样建制,男女皆为医师药师打扮,亦有如长生一般的道童打扮的少年, 柳析留意到李清幽全程一言不发,一路上都在四下看着什么,于是侧身行至李清幽身旁,压低了声音问道:“你这一路都在看什么?” “记下路线,以防我们真的被困死在此处。”李清幽亦低声道。 “你过目不忘,似乎不用特意去记。”柳析思索片刻道。 “我只是真的很怕被困死在这儿。” 柳析有些忍俊不禁,险些笑出声来。 长生将他们安置在一处闲置的医馆中,据说是木逢春的居所,只不过木逢春常年在外游医,便被闲置了。 “医谷内有田有粮,野菜野兽也不在少数,自给自足不成问题,几位想要待多久都可以。”长生吹响一枚铜哨,随后将其交到李清幽手上。 未几,一只不知名的雀儿应声而来,落在长生肩头,长生解释道:“这只鸟儿名唤‘知足’,平日就跟在我身边,若要见我,吹响铜哨,知足一飞,我便会随它前来。” 李清幽接过铜哨,拱手道:“多谢。” “既是苍山的朋友,便不必言谢。”长生还以礼数。 “这会儿倒客气起来了,方才刁难我们时那个趾高气昂的劲儿哟——”宋竹君放松下来,又出言调侃长生。 “那是师尊的规矩,我不过是按师尊的意思去执行罢了。”长生反唇相讥,“倒是你,你主人还没发话呢,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 宋筠说得没错,长生的确机敏过人,这么会儿功夫已看出他与宋竹君的主仆关系,多少有些察言观色的本领。 宋筠已进入医谷,即便魔宫众人知道他在此处,也不能拿他怎么样,如此一来,李清幽也可以同柳析启程去别处而无后顾之忧了。 “回山上看看吧。”柳析忽然说道。 “怎么?”李清幽不解,“怎么突然要我回去?” “师父说他想见你。” —— 崔玉澈坐在平日他和江晚山对坐的位子上。一盏茶、几枚不算昂贵的糕点,两人能聊上一整天——从旭日东升到日头西沉,再秉烛夜谈,一直到日上三竿。 江晚山博闻强记,同他谈天说地简直比听书还要精彩,毕竟说书人绝不会容忍你在他说得兴起的时候插上几句话,江晚山却总是等着别人说完,他再续上他原来的话,没有丝毫遗漏。 江晚山就是这样的人,他不愿意烦扰别人,却乐得为朋友排忧解难,而他自己的忧愁,总是也扛在自己肩上,从不肯说与人听。 “老兄,长此以往,哪怕铜皮铁骨也要坏透的。”崔玉澈也曾打趣般地劝他。每每这时,他总笑,就是不说话。 值得吗? 做了又怎样呢?也许不做也无妨,也许会有别人来做。 只是江晚山答应过。 江晚山答应过——若他肯以身入局,他没查清的事情,江晚山会替他查清楚,他没能做到的事,江晚山替他去做。 若江晚山先去一步,崔玉澈亦当如此。 朋友间不以值不值得相论。 一壶茶。 一壶热气腾腾的、仿佛燃烧着氤氲的炉气的好茶。 崔玉澈独饮这壶茶,静静听着楼下的声音。 金丝软底鞋,非富即贵;呼吸迟缓、步履沉重,间或咳嗽一两声,大抵是年老体衰,耐不住天寒;每走一步有他人步伐相随,并伴有衣物摩挲声,表明此人有仆侍搀扶移步。 严孝韩。 晦气。 “楼上的兄弟,不妨下来一叙?” “不了,”崔玉澈冷冷地说道,“在下有要事在身,恕不能相陪。” “你不肯下来,我也可以上去。” “我看谁敢踏进来一步!”崔玉澈有意将声音抬了抬。 “崔公子!”严孝韩不顾体面地大喊,“三少爷!” 严孝韩的面颊微微颤抖,须发微白,仿佛十几天内苍老了十几岁。 “我输了、我栽了!悔不该信那狗贼!”严孝韩再也无法止住眼泪,掩面而泣,“崔三少爷,求求你救救我!” 崔玉澈心中虽有所动,却还是不敢轻信他,只道:“庙堂之高,我等薄宦之人遥不可及,无计可与。” 忽听一声暗响,崔玉澈几乎是在那声音响起的同时就站了起来。 脚步声! 密密麻麻的脚步声! 一股浓烟蓦地窜上楼来,崔玉澈忙用衣袖掩住口鼻,眉心紧锁,没多想便起身拽上严孝韩,纵身往窗外跃出。 —— 天黑无月。 崔玉澈与严孝韩的影子渐渐隐没。 “动手罢。”行至严府门前,严孝韩忽然开口道。 “动什么手?”崔玉澈反问,“崔某虽然愚钝,倒还不至于在京城中动手杀朝廷命官。” “你走吧。”崔玉澈说。 这答案似乎在严孝韩意料之外。 “你不杀我?” “假如宋筠死了,我也许真的会杀了你。”崔玉澈背过身去伸了个懒腰,“但现在,宋筠不单离开了漠城,还活得好好的,我没有理由杀你。” 现下不是我要杀你,是魔宫要杀你。 不如动脑好好想一想,魔宫若是肯安分与你合作,还要千方百计地扶持宋文亭上位做什么?眼下他们已有了更好的人选,他们还会留你这个后患么?今夜你与你的那位好妹妹,恐怕都难逃一死。 这话崔玉澈并没有对他说,那样未免太过残忍,他也不想见证严孝韩绝望之际的嘶吼,不忍戳破严孝韩年复一年的苦心经营最后换来的是这个结果。 最重要的是,崔玉澈现在并没有把握能够完全战胜危虞,宋文亭如今还算信任他,若是硬要把严孝韩保下来,只会暴露自己的立场,甚至威胁到性命。 “你不怕我将来对付你?”严孝韩难以置信地问道。 “那便将来再说吧。”崔玉澈的唇角似有若无地上勾,怜悯地看了他一眼,“像你我这样的人,未必有将来,总是走一步看一步,有今天无明日。” “为何不索性退出江湖呢?”严孝韩问道。 “退出江湖就能一了百了么?”崔玉澈微微摇头,“你以为人不在江湖,身就能由得了己么?” “江湖再见,严大人。”崔玉澈道。 严孝韩堪堪推开门,回看时,崔玉澈的身影已经不见。 门外,密密麻麻的马蹄声逼近。 第66章 清君侧 三日前,崔府。 “你说,连那些饱学之士、朝廷命官都相信,人死可以复生?”已经是白十二的张在感到一阵苍凉的悲哀感滑过背脊。 “听上去很荒唐,对不对?”崔玉澈苦笑道,“可事实就是如此——像他们那些人,什么山珍海味没尝过、什么香车宝马没见过?还有什么所求?哪怕不足万分之一是真,也会有大把的人抢着去尝试。” “我不明白。”张在怅然道,“人活一世,难道只为享乐吗?” “你当然不明白,因为你真的经历过苦难,是真正从底层上来的人。”崔玉澈一声叹息,“你不像那些世代承袭的王公贵族,自幼养尊处优,踩在普通百姓的头上,享受着普通百姓几辈子也享受不到的东西。” “像我这样不好么?”张在反问道。 “不是不好,是太好,好得与这污浊不堪的官场格格不入。”崔玉澈说道,“你有能力,也有手段,可难懂人心。” 张在眼睛一转,旋即明白过来:“看来这个宣扬长生的家伙,很懂这些达官贵人们的心思……甚至,有可能就是其中一员?” 崔玉澈不置可否:“不知你可曾听说过‘青花魔女’这个人?” 青花魔女。 张在点了点头。这个名字他实在太熟悉了,熟悉得令人难以相信——他当捕快时,可在大街小巷的说书人口中听过不少这个青花魔女的故事,故事也许有真有假,但是这个人曾入宫,被选为先皇的妃子,不大可能是凭空捏造的。 “她复活了。”崔玉澈道。 “这怎么可能?”张在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所震惊,“她都死了十几年了,怎么会突然死而复生?” 崔玉澈颓然道:“据那些官员们所说,青花魔女在落葬后的七七四十九天死而复生,我起先也不大相信……结果前几年,有一个叫王洛英的官员死了,不想七七四十九天之后,他竟又死而复生,自称是得了青花魔女的帮助,长生不老,身体似乎年轻了几十岁——几乎所有人,都被这等神迹震惊,纷纷站队到了青花魔女一边,也就是蔺王一派。” 张在沉默不语,似乎被深深震惊,又像在思考着什么。 “你在想什么?”崔玉澈开口问道。 “我在想,人死是否真的能复生。”张在欲言又止道,“怎么想都不像是真的,除非……” “除非她根本没有死。”崔玉澈一语道破。 “你也不相信,”张在笑了,“那你摆出这副垂头丧气的模样做什么?” “我只是感到可悲——在那之后,皇帝只不过是个受人摆布的空壳罢了,真正掌控朝廷的,是青花魔女。”崔玉澈又说出一个惊人的事实。 张在先是一惊,随后愤愤不平道:“难不成就容她这么只手遮天?就没有一个人站出来质疑、反抗么?” 崔玉澈苦笑:“有。” “谁?”张在问。 崔玉澈道:“我——假如你肯加入我,就是我们俩。” 崔玉澈说罢,忽然笑了。这段日子以来,他第一次感觉到自己并不是孤身一人。 —— 湖心亭 崔玉澈命人封锁了望湖周边,那些随行仆侍也被悉数扣下,遣返回各府上。 崔玉澈环视四周——朝廷内外有头有脸的官员,几乎全在这里了。 湖心亭不大,大腹便便的官员们挤在一起,像一坨坨扭曲恶心的肉。 最快的办法就是把这些人全杀光,然后换一批干干净净的人来接替他们的位置。然而,且不说短时间内能否找到那么多能够胜任人,即便有,也不见得干得比这些人要好,也不见得能在永生的诱惑下绝对忠诚。 这不是最好的办法。 “怎么不见那位李大人?”崔玉澈故作漫不经心地问道。 “李大人?不知崔大人说的是哪一位李大人?”一人从人群中站起身,也不行礼,傲慢地上下扫一眼崔玉澈,似乎对崔玉澈将众人请到湖心亭来的举措颇具微辞。 崔玉澈认得他,此人正是那位在诸臣之间流传已久的起死回生之人——王洛英。王洛英先前被皇帝指派往漠城接替宋筠的一切职务,彻底将宋筠架空,变成一个毫无实权的闲散王爷,王洛英大权在握后,北境铁骑便败退至北境南都,王洛英由是班师回朝。 这事不管怎么想都十分蹊跷。北境铁骑人数数倍于漠城,眼看就是要一鼓作气攻占漠城的态势,王洛英却几乎不费什么兵力就把万余铁骑打退了,这都不能算作是用兵如神了,这是他娘的用兵如玉皇大帝。 “李青花,李大人。”崔玉澈顺着王洛英的视线顶上去,咄咄逼人的双瞳撞得他“啧”一声移开目光。 此话一出,满座寂静。 “崔大人才走马上任不久,有所不知,”王洛英不疾不徐地说道,“您所说的这位李大人,乃是先帝后妃,那官职只是先帝所追封的虚衔,如今早已逝世多年,尸骨就埋在这锦湖边呢。”说罢,王洛英抬手一指,循着望去,正有一处墓碑。 “不见得吧?某倒是听闻,这李青花落葬后七七四十九天,竟奇迹般死而复生,现在还活得好好的呢。”崔玉澈索性一股脑挑明了,直截了当地说。 座中众人皆不敢言语,方才高谈阔论的几人现在仿佛全哑了,只等着王洛英开口。 王洛英面色一沉,低声对崔玉澈道:“是严孝韩那老家伙告诉你的?” “严孝韩?他算个什么东西,敢同我相提并论?”崔玉澈故作不屑道。 王洛英冷笑道:“我怎么见着这几日,崔大人与严大人走得可特别近呢?” 果然! 崔玉澈出行从未与任何人提起过去哪里,这王洛英不打自招,简直就差没把“我派人跟踪你好几天”写在脸上了。 “那是我崔某人今非昔比了,当年他堪堪得到先帝重用时,处处打压我崔家,如今他地位不保了,还不是来向我摇尾乞怜么?哈哈哈哈……我早就同他说过了,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莫欺少年穷!”崔玉澈故作小人得志模样,将赵凤城贬损一番。 王洛英眼珠子一转,心中暗想:这小子好像也没江湖上流传的那么聪明啊。 对岸的人用一面小铜镜将阳光反射在冰面上,再射到崔玉澈脚边,崔玉澈摆摆手,对岸的人便举起铲子开挖。 王洛英也不是瞎子,旋即转过身,竟看见几个壮汉卖力地挥舞着铲子刨掘李青花的坟! “崔玉澈!你想干什么!?”王洛英气急败坏,嘴里骂出一连串不重样的脏话,边骂着边往湖边赶,不想却被崔玉澈一把拽住手腕。 “王大人,我知道你也等不及了,但是再等等吧,只需片刻,不必您亲自动手。”崔玉澈以礼相待,好言相劝。 王洛英简直快疯了,不知他意欲何为,便朝座中官员吼道:“看什么?!都愣着干什么!崔玉澈疯了!快去保护李大人的坟!” 正有人要起身,只听得崔玉澈一声断喝:“且慢!”声音浑厚嘹亮,一时间所有人为之震慑,无有敢动者。 “若是他真的起死回生,那么棺材里一定是空的吧?既是空碑空棺材,何必留在此地,晦气不说,还占用这风水宝地,实在可惜。”崔玉澈意味深长地笑道。 众人一听,都觉得此话甚是有理,此前一直没有人敢如此逾矩,去挖开别人的坟墓开棺看有没有尸体,连王洛英也不由得在内心感叹一声:真是个狠人! “可这到底是刨坟掘墓,是死罪啊崔大人!”有个官员说道。 “这怎么能是刨坟掘墓呢?”崔玉澈不紧不慢地回应道,“墓主人可没死,也没躺在这棺材里,试问棺材无人、墓主未死的,也能叫作坟墓吗?如若算是刨坟掘墓,在座诸位皆未出手阻拦,算不算是共犯?” 一番话问得那人冷汗直冒,连说“有理有理”,识趣地闭上了嘴。 不多时,棺材被四个壮汉抬了过来,本就不大的空间更显狭小。 “哪位大人有兴趣来开棺?”崔玉澈饶有兴趣地问道。 自然没有人敢揽下这份离谱的差事。 “既然无人肯自告奋勇,那还是我来吧。”崔玉澈一掌拍在棺椁面上,几枚钉子被震脱开来,再出一掌推开棺材,只见一具身着华服的尸体赫然躺在棺内! 那尸体的脸皮已经整张脱落,细看那脸皮之下,竟然还有一张脸。 面具! 此人只不过是个替死鬼! 崔玉澈淡然一笑——果然在他的预料之中。 “根本没有什么七七四十九天死而复生的人,她从头到尾就没有死!这只不过是一场骗局,亏你们还信了这么久!”崔玉澈朗声说道。 “一派胡言!”王洛英跳出来大骂道,“那我呢?我可是真正见识过起死回生之术的!我还说这人是你先前放进去的呢?小子,对你不了解的事,还是保持些敬畏之心为好!” “是么?”崔玉澈冷笑道,“那阁下现在一定长生不老咯?” 只见一道寒光闪过,王洛英瞬间跃至身后数尺,沧浪脱鞘而出。 剑尖上,一抹新鲜的血色。 “王洛英今年五十有六,全然不会武功,这是他应该有的反应么?”崔玉澈转而对座下官员说道。 “崔大人小心!”有人提醒道。 “全都躲开!”崔玉澈喝退众人,余光估算着高高跃起的“王洛英”何时杀到自己身后。 浪子剑法,沧浪涤尘! 崔玉澈侧身躲过长剑一斩,顺势回身,剑刃恰抵在来人小腹。 “你是怎么看出来的?我明明……已经……这几年,从没有人怀疑过我……”王洛英眼中透露出无边的绝望,几乎是乞求一般望着崔玉澈。 崔玉澈一声叹息:“你的骨相不对,王洛英五十六岁了,手骨不可能还像年轻时那般硬朗。”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强劲的内息如风暴般涌入他的腹中,将伤口一撕两半。 血溅冰面,像一幅画。 “王洛英”死了。 王洛英再次死了。 —— 崔府 “你是怎么认得江晚山的?”崔沅君皱着眉头问道。 “怎么,我认识他有什么奇怪的?”崔玉澈笑道,“在外行走江湖,身份都是自己给的,我借用你第三名剑的身份与他结交,难道不算好事一桩么?” “少同江湖上这些不三不四的人来往。”崔沅君站定在崔玉澈面前,伸手理了理他的衣服,“早前你和那任天阶厮混出海的时候,把爹气成什么样忘了?如今你不单回来了,而且加官进爵,重新回到朝廷做官,也该是时候随我回一趟老家探望爹娘,同他们二老报喜了。” “不过是出海抗击海寇,有什么可气的?难道不是利国利民的好事吗?”崔玉澈闻言又有些忿忿不平道。 崔玉澈知道自己有多大能力,所以从来不妒忌自家大姐能够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他自幼便被父亲训斥自由散漫,其实是他早早探知到了自己的上限,再练下去也只是那样,莫如外出闯荡,寻求更适合自己的武功。 “你这小子,爹还不是担心你么?”崔沅君二指屈起,叩了叩他的脑壳,“你那三角猫功夫,哪是那些海寇的对手,要不是老二早夭,爹就你这么一个儿子,你看他管你么。” “姐,还是你得空先回一趟老家看看爹娘吧——原本确是该我俩一起回去,只不过这年关将近,我这还有不少事务缠身,不得清闲,我晚些再回去。”崔玉澈绕过这个话头,转头望向窗外,白十二正在扫雪。 “过几日要变天,路就不好走了。”崔玉澈道。 “好。”崔沅君应道。 崔沅君是他的大姐,对他的小心思了如指掌,怎可能读不懂话里话外的意思。 “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去,总得有个准信吧?”崔沅君追问道。 崔玉澈知道自己不说个日子,她是不会罢休的。 “那就,三十吧。”崔玉澈道,“正好回去守岁。” “爹娘都这把年纪了,等得了你守岁?”崔沅君又用两根指头在他脑袋上叩了一下。 “我早些、早些么!”崔玉澈连连托住她的手,嬉笑着避开。 崔沅君无奈地笑笑。 “好吧。” 第67章 卷土重来 监牢之内,一片死气沉沉。 这里曾经关押的都是些穷凶极恶的罪犯,只不过时间一长,再穷凶极恶的人也会被磨去锐气,变成一条死气沉沉的活尸。 七年前,这座监牢中还有约摸六百人;五年前,也还有四百人左右;到了两年前,就只剩了百余人;如今,哪怕算上狱卒,整座监牢也连五十人都不到了。 外界传闻多认为,能令犯人生不如死,想必这座监牢极其牢固——一日十二个时辰都守得密不透风、连一只苍蝇也别想飞出去。事实恰恰相反,它不单止破败,还没什么人看守,牢房内土砖垒起的墙绝对算不上坚固,似乎建造来就是为了给人凿开逃狱用的。 “算了吧……”与他关在同间牢房的老卒幽幽开口道,“凿了大半个月,还不肯消停,跟你说了不知几百遍,即便从这儿出去了,外边还有几百里戈壁,走不出去的。” 他索性弃了手上沾满黄土的筷子,四仰八叉地躺倒在地上。 他甚至能听到墙外呼啸的风声。 是啊,外边是茫茫戈壁,即便挖出去又能怎样呢?毫无补给,虚弱的身子亦无法支撑他在刺骨寒风中不眠不休地走上数日。 “哟,康麓,有人来探望你了。”狱卒的口气听不出是嘲讽还是欢喜。 毕竟这茫茫戈壁,光是来一趟就要花不少时间,经常是一年到头都见不到几个人。 那强有力的脚步顺着黄土砖垒起的阶梯下来,一直到康麓的牢门前,几个狱卒识趣地打开牢门,拖出与康麓同一牢房的老卒,架着出了监牢,只留他们二人。 “你是专程来看我笑话的吗?”康麓躺在地上,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一个多月以来,康麓身上的肥膘去了大半,如今已瘦得根本看不出原来那个肥胖臃肿的身形,只能依稀通过相似的眉眼分辨出此人的的确确是那个康麓。 “我走这么远,到这鸟不生蛋的地方来,就为了看你笑话?”来人反问道。 “难不成你还是来带我出去的?”康麓嗤之以鼻,仍旧头也不抬。 康麓知道来人是谁,只是不知道他为何要到这儿来。 此人名唤齐浮云,和康麓一样,同为七侯之一,封于东都,与齐风算个同宗族的远亲。燕飞翎尚未统一北境时,康麓与他倒还有些交情,一统之后反而鲜少有交集,自白婉清上位以来,他便坚定不移地站在了白婉清一派,久居北都,而康麓一直龟缩南都,不问政事,二人更没什么机会相见叙旧了。 “这你倒是说对了。”齐浮云露出一丝微笑。 康麓翻了个身,睁开眼上下扫了一眼齐浮云——九尺身子,净是穿些大红大绿的衣服,几条兽皮挂在身上,一手三个金环、一手三个银环,玉扳指若干……饶是穿得这般臃肿,也盖不住竹竿子一般的身材,头上还戴一顶极宽大的斗笠,乍看像极了一株花花绿绿的毒菌子。 “我怎么不信呢?”康麓干笑了几声。 “不信?连公主都是我带出北境的,把你捞出来,小菜一碟而已。”齐浮云道。 “什么?”康麓原本腹中饥饿,没了力气才躺下,听了这消息,一骨碌爬将起来,“燕情公主出了北境?” “早就出去了,你以为我是那种不识大局的草包?”齐浮云把玩着指头上翠绿翠绿的扳指,轻笑了两声,“姓白的自知公主是正统,若是现在杀了,恐人心不稳,可是等到她腹中的孩子降世——她与北境王的孩子,自然也算正统,她便可以名正言顺地扶持自己的孩子为北境之王,以太后的身份协助幼王亲政,届时,公主性命堪忧。” “你不是白婉清……” “老兄,我若真是白婉清的人,今天就不是来救你,而是来弄死你了。”齐浮云笑着扶起康麓,招呼他坐下。 “你既然救得了我,为何现在才来?”康麓问道。 “老兄,姓白的那女人把你投入这戈壁监牢中,是因为她知道你贵为七侯,不能直接杀你,于是将你打入牢狱,让你自生自灭。”齐浮云道,“过了这么些日子,她未必觉得你还活着,而且她最近忙着筹划再次进攻漠关,无暇顾及这些事,我先斩后奏,把你捞出来再说,她不敢、也不能拿我怎么样。” 康麓听罢,点了点头。 “你后悔吗?”齐浮云话锋一转,忽然问道。 “后悔什么?” “后悔那日在大殿上骂了白婉清,以至于受了这么些日子的牢狱之苦。” 康麓闻言哈哈大笑:“后悔什么?老子骂得爽快!” 齐浮云亦笑。 —— 漠城 赵大与军中的弟兄们喝了几碗大酒,又借着几分醉意侃侃而谈:“前阵子可真是不太平,想不到北境蛮夷如此狠毒,说好休战,竟然擅自毁约——那么多兵马,差点给他们不声不响地摸到城根下,好在……” “嘘——”另一个小卒打断他的话,“老赵,那位如今可还在海捕文书上,这掉脑袋的话,可不能乱说!” “呸!”赵大狠狠地啐了一口唾沫,“我偏要说,怎么?实话还不让说了?我看是那皇帝小儿自身没多大本事,又嫉贤妒能,把安王殿下给挤走,换了个什么狗屁王洛英,原本是人人有份,结果功劳全叫他一个人领走了!” “谁说不是呢!殿下和兄弟们把脑袋别在裤腰上,拼死抗敌,结果呢?什么好事全让他王洛英占了!”有人起身附和道,“弄不好江大侠也是给他陷害的,你说江大侠这样一个人、江湖第一名剑,他到处去杀那些排名在自己之下的名剑,图个什么?脑子坏了?” 一时之间,酒桌上群情激愤,纷纷为宋筠、江晚山二人打抱不平。 “我说几位,还在这儿喝酒呢?”人群外,一个浑厚的声音传来。 “哟,头儿,头儿您喝酒?”赵大嘿嘿一笑,端起碗送到来人面前。 来人也不拒绝,接过碗来仰颈一饮而尽,随后一抹嘴边酒渍,咂咂嘴,抬眼望着众人。 “头儿、柳大人、柳老大、头儿……”众人纷纷起立,一人一个称呼地朝柳翊喊道。 众人像一个个做错事的孩子般放下酒碗,尴尬地望着脚面,不敢抬头与他对视。 “算了,现在是休息的时候,本来也不应扰你们饮酒作乐的闲趣。”柳翊开口道。 众人登时松了一口气。 “都喝好了?”柳翊问道。 众人纷纷点头。 “那就随我走吧。”柳翊放下酒钱,替几人对酒肆掌柜道一声“叨扰”,一挥手,几人便拿上佩刀,紧紧跟在柳翊身后。 “我说头儿,什么事这么紧急?让您亲自来找我们兄弟几个……”赵大一溜儿小跑来到柳翊手边,一面笑一面挠着头问道。 “近日渤海一带不太平,连王应王将军也被借调了过去。”柳翊说道。 “头儿,前阵子我还说,你干了这么些日子,仍是个校尉,王将军与你同门,刚来不久就升官成了游击将军,现在看来,还好不是你当这将军,要不然被调走的可是你了。”赵大大笑道。 另一个朗声道:“赵大,你知道什么呀!那王应是金陵人,正宗的琅琊王氏,一等一的世家大族,你以为跟王洛英那个姓王的一样啊?王应那一看就是沾了他老子的光,我们柳老大可是脚踏实地一步步升上来的,哪像他啊!” “都少给我说这些乱七八糟的。”柳翊面色严肃地说道,“北境蛮子上回进犯漠城,过了这么些日子,朝廷不支援补充兵力、加强防守也就罢了,反而把王将军调走,连王洛英那草包也被召回了锦京,如今正是群龙无首之际……” “头儿,你的意思是,北境蛮子这会儿又有动作?”赵大紧皱着眉问。 “不错。”柳翊道,“依斥候所言,北境南都近来货运马匹不断,不知运的什么东西。” 柳翊说罢又补充道:“首先,无论是什么,这样大的货物量,那成本普通商人根本负担不起;其次,货运方向是从各地运往南都,南都贫瘠,财力不足,没有能力支撑这样大宗的贸易;据我推断,十有八九是储备在南都的粮草。” “粮草?!”赵大惊呼道。 “对,如果真如我推断的那样,南都屯的粮草可不少,足以供给一支十万有余的大军。”柳翊言语冷静,却字字令人震惊。 “那我们是不是该寻求支援?”赵大道。 “我已派出数十人,向朝中寻求援兵,可你知道我得来的是什么答复吗?”柳翊冷笑道。 “什么?” “他们让我撤退。” 赵大几乎惊掉了下巴:“撤退?!那城中百姓怎么办?漠城过了就是清河关,清河城又怎么办、锦京又怎么办?” 没有人能回答。 柳翊也吃不准朝廷是什么意思,他只知道自己不能退,哪怕是抗命,也绝不能退。 柳翊轻摇了摇头:“看这态势,北境没几天就要攻过来了,你们要是想走的话,我也不拦着。” “柳老大,你别把我赵大瞧扁了!”赵大拦在柳翊身前,抱拳道,“能在你柳翊手底下做事,是我赵大的荣幸,你问问兄弟们,有一个怕死的吗!” “是啊,柳老大,即便其他人都跑光了,咱们几个绝不会跑!” 柳翊无言以对,唯有抱拳道:“我柳翊,多谢各位兄弟了。” —— 柳翊正手捧兵书,在沙盘中排兵布阵,聚精会神地研究战术,忽听得城楼之上赵大的喊声,于是登城察看。 “头儿你看,那是什么!”赵大指着远处一阵扬尘高喊。 北境铁骑,竟有如此之快? 柳翊心里一紧,搓了搓手,往手心呵了口热气,忙向赵大所指方位望去,只见烟尘飞扬,烟尘前是几匹马,最前头是一匹北境特有的快马“黄沙飞云”,马背后驮着个男人,骑马的是个年轻姑娘。 “警戒!先不要放箭!”柳翊抬起左手,高声道。 那年轻姑娘仗着马的优势,狠抽黄沙飞云几鞭子,与身后的四匹马陡然拉开一大段距离,须臾已至城墙根下。 “城下何人?”柳翊高声问道。 “苍山弟子,顾曼笙!”那年轻姑娘亦高声作答。 “如何证明?”柳翊追问。 “现下虽无法证明,不过我与苍山李清幽熟识,阁下若是不信,可以将我暂扣在此地,知会李少侠一声,他自会来替我证明!”年轻姑娘语气中透露着丝丝焦急。 “马背上那昏迷不醒的是何人?” “他……”她心知江晚山被通缉一事,一时犹豫不决,脱口而出,“此人乃是我夫君,我夫妻二人无故遭北境追杀,夫君奋起抵抗,身受重伤,眼下已走投无路,望大人明察,救我夫妻于水火!” 言语间,杀手人马已至。 柳翊顾不得提枪,掣出腰间佩剑便飞身而下,与那四人战在一处。 交手间,柳翊觉出这四人并非北境铁骑,而是杀手——枪乃百兵之王,北境铁骑亦不能免俗,战场之上多用枪,短兵相接也多用刀,而这几个身着黑衫的人却用剑,而且是极轻极薄的软剑,这种剑正面交战很少能占得便宜,刺杀却是一把好手。 许久不使剑,起先有些生疏,身上挂了几处彩,所学过的剑法一一涌上脑海后,才逐渐找回些感觉,霎时剑风狂舞,须臾便将其中两个明显实力不济的家伙斩于剑下。 余下的两个更不是柳翊的对手,不过十招便败下阵来,柳翊手起剑落抹了一个的颈子,那余下一个还欲往少女方向攻去,柳翊抬手一招“仙人噱风”削过其脖颈,登时瘫软在地。 “你也是苍山弟子?”少女惊讶道。 “漠城守城校尉,柳翊。”柳翊拱手,见她一副困惑模样,便补充道,“不过既是苍山同门,你或许对我幼时那条贱名更熟悉?” “愿闻其详。”少女还以礼数道。 “苍山,柳三。”柳翊道。 第68章 山雨欲来 柳翊瞥一眼马背上的人,心中一惊。饶是他面上沾染了烟尘,难以辨认,可柳翊仍然认了出来——此人正是那日在漠城下只身阻绝北境铁骑的江晚山! 柳翊牵马将少女领入营帐中暂歇,旋即挥手招呼赵大过来,丢了个眼神给他,赵大心领神会,唤来几个兵卒,七手八脚地抬了江晚山往医馆处奔去。 柳翊在外站了好一阵,见得远处没有追兵赶来,这才回到营帐中,对少女说道:“我已派人将你夫君送往附近的医馆,你且宽心。” “多谢柳大人救命之恩,小女子与夫君无以为报……”少女见柳翊回到营帐中来,连忙施了个万福,朝他道谢。 “好了,不必如此多礼,我知道你和他不是夫妻,你也不是苍山弟子。”柳翊压低了声音说道。 “大人何出此言?”少女惊讶道。 眼见她还要继续装傻,柳翊只好把话挑明了:“我与李清幽自幼熟识,你既是苍山弟子,不可能只认得李清幽,却不认得我;你带来的这个男人,我也认得,据我所知,他从未有过婚配,你也不会是他的妻子。” “说吧,你究竟是谁?来漠城有什么目的?”柳翊目光如炬,严肃地问道。 “我可以说实话,”少女叹了口气,“但是,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你说吧,是什么条件?”柳翊以为她要说包她平安无事之类自保的条件,这也是人之常情,未曾想他想错了。 “我不在乎你们对我怎么样,只是……无论如何,不可以为难那个男人。”少女迎着柳翊的目光道。 “江晚山保护过漠城的百姓,即便你不说,我们也会好生待他。”柳翊闻言暗自吃了一惊,“你不为自己考虑考虑吗?” 少女摇了摇头,“我不会武功,也没有什么朋友,他比我重要得多。” “为什么?”柳翊问了一句。 “因为他是江晚山。”少女眼神坚定地回答道。 柳翊不禁抚掌:“好,姑娘,看在你是个性情中人、还救下了江公子的份上,我相信你不是个歹人,我柳翊就自作主张一回——我保证,无论你是什么人、接下来说过些什么,只要出了这个营帐,我只当从来没见过你。” 少女连声道谢,随后缓缓启唇道:“我乃北境公主燕情,幼时便与大锦太子宋筠及其好友江晚山相识,以兄妹相称……今年早些时候随父访锦,路遇贼寇,幸而得李少侠和顾姑娘相救,由是与李清幽少侠、顾小草姑娘相识,为掩盖身份,小草姑娘为我取了个别名‘顾曼笙’……家父病故后,北境被奸佞掌权,出兵南下进犯中原,我亦被软禁于宫中,恐不久就要遭奸臣所害,江晚山他得知此事,便潜入北境王宫相救……” 寥寥数语,柳翊却听得心潮澎湃,连声道:“失敬、失敬,在下不知是‘大漠明珠’燕情公主……” 燕情摇了摇头,苦笑道:“我这个公主什么忙也帮不上,反倒累了李少侠他们,还有晚山哥哥……实在没什么可敬的。” “公主此言差矣,自北都到漠城,不单路途遥远,而且响马众多,又要躲避杀手围捕,能够只身穿越已是不易,更何况身边还带着个昏迷不醒的伤员,能做到这等地步,已经算是难能可贵了,不必自责。”柳翊双手抱拳道。 “对了,我还有一事请教公主殿下……”柳翊局促地笑了笑,有些不好意思地问道,“不知李清幽李少侠,现在好么?武功可有长进?” “他么?”燕情大方地笑了笑,“他好得不得了,武功也厉害得很,那在北都西官道上盘踞多年的匪首乌狼英,就是死在他的剑下。” “真的吗?”柳翊两眼一亮,哈哈大笑,“看来这小子的确在好好践行当初的约定啊,我可不能给他瞧扁了。” “哦?” “公主有所不知,还未下山的时候,我便与李清幽约定,一年之后,在杭州最高的高楼相见,看看各自许下的愿望完成了多少。”柳翊大笑道,“他说,想到处拜会各位武林名宿,精进剑术,现在看来他的剑术已然增进不少。” “那你呢,柳大人?” “我?” “是啊,柳大人,你的愿望是什么呢?” “我吗?”柳翊道,“我的愿望,已经实现了。” —— 日落西山。 柳翊自知战火随时会波及漠城,燕情待在此地不安全,便派了辆马车,让赵大护送着燕情与江晚山出了城,往清河方向赶去。 人称“剑佛”的江晚山,居然能被人伤成那样,燕情几乎在第一时间就跑了出来,也只能看到躺倒在血泊里的江晚山,根本没有看到是谁出的手,简直不可思议。 一开始他并不十分信任燕情,对她的话也是半信半疑,直到她说出李清幽义无反顾地应下替北境王除掉乌狼英、劝解北境王力排众议撤兵漠关,他才真的相信燕情的确与李清幽熟识。 这小子,还真是一点没变。 柳翊拧了拧眉心,不由自主地笑起来。 真没想到,李清幽这小子下山之后居然真的四处云游,剑术突飞猛进。年初那会儿还在山上时,他还被高鹰飞欺负得哇哇叫,现在居然能把北境最穷凶极恶的响马除掉,实力可见一斑。 柳翊发自内心地为他感到高兴。 “大人、大人!不好、不好了!城外、城外……”一个城楼上驻守的士兵风风火火地闯入营帐中,不住地叫喊着。 “慌什么!”柳翊呵斥道,“你冷静一下,好好说,城外发生什么了?” “大人不好了,城外斥候传消息来,说、说北境十万铁骑已经进军南下,直奔我们漠城而来了!!” “什么!?”柳翊闻说南都异动,早有预感,早早厉兵秣马,严阵以待,只不过着实没料到,北境的兵马居然会动得这样快。 漠城之外地势平旷,放眼望去,百里之内草木稀疏,积雪扬尘,无一不尽收眼底,欲借地势游击作战,几乎是痴心妄想。 “传我命令,集结一切可召集的人手,全线推进五十里,死战不退!”柳翊一掌拍在案上,怒而起身,披甲出帐。 —— 积雪深没过脚踝,李清幽同柳析牵马步行,正无聊之际,便随口问道:“师姐,你说师父见我做什么?” 柳析摇摇头,沉默了一阵,忽然开口:“也许人老了就会这样吧,会不由自主地怀念一切。” 相对无言。 “对了,何斫是不是找过你?”柳析想起自己原本下山的目的,于是问道,“我放出好几只喧鸽,大多都留在天山一带了,只有一只一直跟到了漠城。” 李清幽望向她的眼眸:“是。” 她一向是带着答案问问题的,李清幽知道自己瞒不过她,一对上她的眼睛,什么秘密都会泄露得精光。 可又不能扭过头去不看她的眼睛,那样只会让她更加笃定。 “何斫死了。”李清幽说,“我杀了他。” 柳析的眼瞳里闪过一丝疑惑,兼有些微神伤,唯独没有李清幽预想中的悲愤和憎恨。 他有一瞬想,若是此刻柳析不分青红皂白一剑把自己杀死,会不会更好。 “为什么?”柳析没有那样做,而是这样问道,“何斫是魔宫的人,可也算是苍山弟子,你有分寸,不会无缘无故杀他。” 她是多么信任你啊,李清幽,不,应该说,不夜天。 他心中一阵绞痛。 “何斫练就了魔宫的阴尸、饮血大法,嗜血成性,原本还能靠着意志压制,可危虞给他喂食了任天阶的血肉,功力大增的同时,会变得更为嗜血。”李清幽平静地叙述着,字句间的微微停顿沉重得如同风中的沙尘侵入心肺,险些呛得他咳嗽流泪,“何斫让我杀了他,我本来下不去手的,可是他在漠城中彻底走火入魔,失去了控制,我只能……” “这样啊……”柳析适时阻断他的话,随后又用一句没说完的话把沉默拉得极长。 又下起了大雪。 李清幽挥空抓了一把,摊开手,雪在掌心融化成点点水渍,湿润了掌心间的道道沟壑。 忽而一阵阴风掠过。 那一阵风不比寻常的冷风,寻常冷风只是冷,而方才那阵风不只是冷,而且透着一股极其恶心的腥臭,像是腐烂了许多天的血肉。 在这样冷的天气里,风是很难捎带上气味的,即使有,也只是淡淡的一丝味道,绝不会这样浓烈。 李清幽警觉地环顾四周,除了皑皑白雪,并无他物。 柳析也同样察觉到了异样。 天霜甚至比她的感觉还要快,早已“嗡”地一声出鞘,余音回荡于周遭,泠然不绝。 李清幽的耳朵很灵敏,四围雪落如幕,看不见人,不过刹那间便听出四面八方不断的脚步踩雪而来。 仙人噱风! 弋鳐瞬间脱鞘出身,剑光折闪,一剑割断一人的脖颈,滚烫的血溅在雪地上,“嗤”地升起一缕烟。 那人直挺挺地倒下。李清幽上前,用弋鳐挑动尸体翻了个身,划开腰身处衣物,视之见一尾狰狞的鳐鱼伏在后腰。 鳐鱼刺青,魔宫杀手。 “啧,阴魂不散。”李清幽轻声骂了句。 —— 康麓想起那日与江晚山的闲谈,一时竟有些恍惚。 那日他也是像今天同齐浮云坐在无情斋一样这么与江晚山对坐着,那掌柜就在他们旁边,讲着关于无情斋“无情”二字的由来。 “你知道无情斋的‘无情’二字是怎么来的吗?”齐浮云一面夹了一筷子鲜嫩的冬笋入口一面问道。 “听掌柜的说,是曾有一位客人,与其父交好,末了只留下一个‘无情’的名号,不知名姓,他父亲就用这‘无情’作字号了。”康麓扒着碗里的饭菜道。 他已经一个多月没吃过这样可口的饭菜了。 “那你知道,这位‘无情’是谁吗?”齐浮云神神秘秘地说道。 “我上哪儿知道去?”康麓反问,“难不成你知道?” “那你,想不想知道?”齐浮云依旧一副神神秘秘的模样。 “嘁,他能是谁?还能是北境王不成?”康麓不屑道。 “哎哎哎,你还别说,真给你说对了!”齐浮云满戴着扳指的手伸出根食指,朝康麓挥空道。 康麓吓了一跳,忙把嘴里的饭菜咽了下去,一脸震惊地看向齐浮云:“你小子逗我玩呢?” 齐浮云一本正经地说道:“先王微服私访时,用的名讳就是‘无情’,起这个名字,是用作警醒自己少与人接触,这逸闻我也是从我爹口中得知的。” 康麓看他认真的模样不像是在瞎说,便也喟叹一声:“倒是没有做错。” 齐浮云怅然道:“他贵为北境之王,一言一行皆受限制,不能随意交友,更别提与商人交好,这是有损身份的事。” 康麓似乎懂得了江晚山的那番话。江晚山常说,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可人不在江湖,身也未必能由己。 初听不识个中滋味,再想起来,却是百感交集。 “王不在江湖,身却仍难由己。”康麓长呼出一口气,感慨道。 齐浮云道:“说的是啊,所以我从来没想过坐到北境王的位子上。” 说罢,齐浮云拉住康麓的手,从怀中掏出一样极眼熟的东西,郑重其事地递到康麓手掌心,将他五指屈起,握住那块不住向掌心传递着丝丝凉意的物件。 “什么意思?谁让你当北境王了?”康麓张开手,只见掌中一枚月牙黑玉,一条狰狞的龙腾跃玉上,栩栩如生。 “什么意思、什么意思这是!?”康麓顿觉不妙,托着玉的手微微颤抖,“齐浮云!你小子也成了江晚山的……” “看来你也没有那么笨。”齐浮云歪嘴一笑,颇有些计谋得逞的意味。 “不、不,我才不参与你们这些乱七八糟的……” “康麓、康侯爷!”齐浮云重重地打断他的话,痛心疾首道,“你也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势,你骂那妖女的时候,不是说得很清楚吗?” “我那只是骂了!你让我上去,我也未必能解决啊!”康麓吓得停杯投箸,连饭都不敢再吃了,连连指向齐浮云,“好你个齐浮云,你这是鸿门宴啊!” “康侯爷,如今你我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我不妨同你直说了吧——那妖女已经疯了,召集了十万大军南下攻漠城,试图进军清河城,进而入主中原!真的攻下来还好,若是攻不下来,必遭锦军反扑,届时我们无兵无粮、城中无可战也!”齐浮云摊牌道,“到那时,北境只有亡国灭种的份了!” 康麓闻言倒吸一口凉气,瘫坐在椅子上。 完了,自古以来,只听说有被迫退位的君主,这被迫上位的君主还是头一遭。 “娘的,拼了!”康麓大骂道。 第69章 造反 “可是、可是……”康麓没硬气多长时间,语气又软了下来。 “还有什么可是?”齐浮云急道。 “白婉清手下似乎有个顶厉害的人物,连江晚山都斗不过,我们行吗?”康麓唯唯诺诺道。 “要真有那么厉害,他自己一个人不就可以拳打北境、脚踢中原了?还犯得上调用这么多兵马?”齐浮云道,“而且那么厉害的人,甘心屈居于区区一个白婉清手下?” 康麓若有所思,微微点头道:“你说的倒也有几分道理……能不能容我考虑几日?” “你还要考虑到几时?” “一个月?”康麓试探着问道。 “什么??”齐浮云简直被气昏了头,猛一拍桌子,“一个月!?一个月我们北境的兵马都快打光了,抬你上去有什么用?!” “稍安勿躁、稍安勿躁……你听我说,兹事重大,而且很有可能是要掉脑袋的,我不能这样轻易应下呀!再怎么说,也得等我先回一趟南都,与妻女相见,交待些……” “交待个屁!”康麓话音未落,便被齐浮云打断,“你不如干脆等到开春雪化了,锦军打入南都的时候再作定夺?” “你瞧瞧你,说话总是这样难听……” “不是我说话难听,是如今确确实实到了这般严峻的地步!”齐浮云痛心疾首道,“老兄,若我能担此重任,我便自己做了,可惜以我现在这个形象,即便当了王,也难以服众——可是你不同,那日你在朝堂之上痛斥白婉清,诸侯众臣可是听得一清二楚,由你来,再合适不过了。” 康麓堪堪咬了咬牙,又犹豫道:“你说得确实是有道理,可是……” “中原有句古话,曰: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你虽怂了些,可不是胸无点墨的白丁,我想,你应该懂得这话的意思。”齐浮云晓之以情,动之以理道。 “我就想知道……你能保我平安无事么?”康麓为难地问道,“毕竟连江晚山自己都没办法保证自己的安全,我实在害怕……” “那人既然比江晚山还要厉害,想必看不上我们这些人,即便是死,我也会挡在你前头,死在你前边。”齐浮云斩钉截铁地说道。 “有你这句话,我便信你一回。”康麓道。 —— 数日前,漠城传来消息,道是发现北境南都近日忽然出现大量载货的车马,极有可能是在囤积粮草。 在南都大量囤积粮草,其意味不言自明。 更绝的是,宋文亭对此无动于衷,朝廷不出一兵一卒,照这样下去,一旦北境进犯,用不了一日,漠城守军就要全军覆没,三日之内,漠城将不复存在。 好在宋筠曾与江晚山布下一个计划。 坏在这计划或许要提前实行了,时至今日江晚山依旧杳无音信。 不等了。 宋筠当即决定出医谷、进锦京。 “你可想好了?”长生神情复杂地望着眼前这个人,“你的朋友冒着这么大的风险把你送入医谷,不就是为了你着想么?你现在出去,还要去锦京,不怕死在半路上?” “我若是去,还有些许希望;若是不去,就真的一丝希望也没有了。”宋筠目光如炬,斩钉截铁道。 宋筠与宋竹君兵分两路,宋筠往锦京去,有崔玉澈接应,宋竹君沿路去追李清幽、柳析二人,他们离开医谷没过几日,应该不会走得太远,有他们二人在,成功的机会也许能多些。 —— 天色昏暗,飞雪如刀割。 宫闱内,御林军一字大阵排开,悉数轻甲罩身,统一持八尺亮银枪,背有长弓白羽箭,脚跨青骢千里马。 宋筠只骑着一匹老白马,崔玉澈在前眯着眼避风雪,不紧不慢地走着。 他们的时间很紧,紧张得不够再与江晚山取得联络,便要按计划行事了。 有些事也许你不愿做,但却不得不做。 “殿下,你我大可不必刀兵相见!”一个浑厚的声音经由烈风传来。 “我说也是。”宋筠勒住马辔,高喊道。 二人很默契地并没有再往前踏出一步,而隔着寒风冷雪呼喊。 也都没有退让一步。 “殿下,何必如此?”中气十足的声音与寒霜刮擦的铁甲琅琅响动相撞。 “我已没有退路,可你还有。”宋筠寸步不让。 来人从浓雪中现身,正是御林军统领王震寰,身形匀称、气宇不凡,眉目间微微有股杀气。 “这话该我对殿下说吧?”王震寰抱拳道,“还请殿下不要令小臣难办。” “难办?那干脆别办了!”宋筠把缰绳一抖,白马缓缓地踱步向前。 “皇上有令,任何人不得踏入殿内半步,如有违者,就地正法!”王震寰抬枪,以枪尖指马首威吓道。 其声振振,字字坚决。 “那小王只好得罪了。”宋筠轻笑,忽而一声喝令,“动手!” 转变只在刹那间。 左右忽而举枪,交叉在王震寰其身前,王震寰顿觉不妙,几乎瞬间仰身下腰,两眼见得两杆重叠银枪几乎贴着鼻尖顺势后扫,枪头带着劲风掠过额前,往两侧划分。 “宋筠,你……!”王震寰惊诧之余一口脏话憋在胸中,不过身为贵族的素质到底是没令他骂出来。 此时两点明晃晃的枪尖悬在身侧,王震寰顾不得多想,两脚发力褪掉马镫,直直往后倒去,两脚点地刹那,双手将身前银枪一舞,枪当胸旋了个半月,瞬时划至身后,复归右手,顺势将重心稳住,枪尾往地上杵定,腕子紧贴枪杆下滑,左脚与右膝分立,刮擦着地面退了几寸,愤然起身,以枪尖指向宋筠怒吼道:“你竟敢策反御林军!?” “御林军若真牢不可破,又怎惧本王策动?”宋筠笑道。 其实宋筠并没有策反御林军的本事,御林军中多为贵族子弟,长辈不是皇亲国戚就是位极人臣,既入御林军,成皇帝亲卫,纵有反心也不敢妄动。但也正是这原因,导致御林军内部分化,贵族看不起平民出身的军士,平民看不惯这些纨绔子弟的作风,二者之间不甚亦不屑了解,于是有了鱼目混珠的可能。 “冠绝天下的御林军,也不过如此。”宋筠曾是太子,他时刻以未来皇帝的要求鞭策自己,知道这些内幕对于他来说不足为奇。 宋筠朝王震寰微微仰首笑着,一副嘲弄的模样。 王震寰怒由心头起,扫视诸轻甲铁骑一圈,声如洪钟:“还有多少人?一并出列!”御林军悉数止息,不敢应答。 傻子才应你。 宋筠心中想道。 宋筠瞅准时机,手上缰绳猛抖,策马疾驰,自王震寰左右缺口突出,撞破一字大阵,直奔宫门而去。 不想王震寰拖枪在手,疾送枪往前,几乎要脱手之际,滑握在尾端,一记横扫猛击马腿,只听得那白马一声惨嘶,喑鸣着倒地,宋筠一并摔落马下,一时动弹不得。 “擅闯者,格杀勿论!”王震寰举枪欲了结宋筠,崔玉澈旋即抽出沧浪,眼见得死活够不上,当即反手一掷,剑脱手飞出,人随剑走。 御林军绝非等闲之辈,那两名细作身份暴露,也不再掩饰,脱去轻甲,白衣飞身挑枪应战,与御林军缠斗在一处。 沧浪与数名御林军擦身而过,眼见要撞上王震寰臂铠,却被一御林军使枪撩回,崔玉澈上步接剑,几乎同时,王震寰的亮银枪头已逼近宋筠额前。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一道人影自混战的人群中穿梭而出,一脚踢开王震寰枪头,拉开惊魂未定的宋筠。 “殿下快走,此地有我与崔大人足矣!”来人身着御林军服,手持亮银枪,纵然有半块白巾蒙面,亦能看出眉目清朗,端的是一身好皮相。 王应! 他竟然真的来了。 崔玉澈喃喃自语道。 “逆贼!王家怎么出了你这么个东西!”王震寰一面与其交战,一面破口大骂。 “你说反了吧?你才是那个逆贼!”王应反唇相讥,“北境十万铁骑南下,正是危急存亡之际,身为一国之君,竟把将帅悉数调离前线,敌人即将兵临城下,却退避三舍、六军不发,这样的君主,要他何用!” 王震寰嘴上功夫比不过王应,手上攻击却愈发凌厉起来。王应虚晃几枪拦住王震寰,正当王震寰以为他要攻过来、欲抬枪招架时,王应却突然弃枪,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背后箭袋勾出一支早已备好的穿云箭,“唰”地一下藉由火折子燃着,瞬时“呲啦呲啦”地响,一个转身将身上长弓取下,引弓朝天射出一箭,一气呵成,速度之快令人咋舌。 未几,一朵红焰绽在雪雾间。 “咚……啪啦啪啦啦……” 王震寰一愣,警惕地环视四周,只见墙上檐角几个蒙面人跳将入来,身手不凡,不知是哪路豪杰。 那几人提刀加入混战,支援那几个混入御林军中的细作。 回看时,宋筠已狂奔至玉阶前。王震寰一把揪住个软脚瘫坐的怒吼,“你!上马!知会城外禁军,快!”御林军大多是无所事事的贵公子,被达官贵人逼着来军中历练的,平日里王震寰倒还对这些家伙有几分客气,然而现在这等情况,也顾不上什么身份地位,既入来御林军,便是保护皇帝的军士,军士就必须服从命令。王震寰吼罢,紧接一个箭步冲向宋筠,拽住他后襟往出一甩。 宋筠倒吸一口凉气,忽而天旋地转,整个身子凌空飞起,旋即一股疼痛从后背袭来——这一下被扔出丈把远,重重地落地,疼得宋筠嘴巴大张,颤抖地大口呼吸着。 王震寰丝毫不拖泥带水,几步逼近宋筠身前,提枪直刺,崔玉澈此时已将宋筠护在身前,挥剑堪堪招架。 王震寰家世显赫,自幼习武,练得一身硬功夫,劲道十足,承王家家传枪法——燕南破阵枪,崔玉澈半路出家,即便寻常也不敢笃定能够稳压王震寰一头,更何况连日无休,精神疲乏,根本不足以与王震寰掰手腕,只有招架之功;王应见了,也提枪赶来,二人与王震寰战在一处,拆过数十招,竟也只打个平分秋色。 正当这时,王震寰打得实在烦躁起来,挽起个枪花,破阵诀捏在手,眉目间杀意毕露。崔玉澈行走江湖多年,也算见多识广,知道这是燕南破阵枪的杀招,只是丹田空虚,避无可避,招架也是决计招架不住的,一瞬间竟不知如何是好。 王应忽而诡秘一笑,旋即抓住崔玉澈衣襟,一把将他推走! “崔玉澈,代我……” “嗤啦” 冰冷的枪头贯穿王应的身体。 白布瞬时晕开一簇红,白茫茫天地中一抹鲜艳色彩在他胸腔绽开来。 王应虽有些意外,但并不惊慌。 可求生的本能使得他死死攥住崔玉澈的衣襟,却眼看着手的力气逐渐流失,再怎么也抓不稳,布料与枪头摩挲的声音被无限放大,仿佛就贴在耳边,然后越来越远。 他的嘴如濒死的鱼般一张一合,不知道有没有将那一半没说完的话说出。 崔玉澈,代我…… 代他做什么呢?已经无从知晓。 那杆枪挑起王应,轻飘飘的,像挑起一片被撕破的纸。 王应眼眸晦暗,已然没有了气息。 来不及有任何过多的情绪,王震寰再次提枪杀将过来。 崔玉澈在胸襟前摸出一枚精巧暗器,是刚刚王应强塞到他衣襟里的。这东西不过一掌长二指宽,竹筒外壳,却十分沉厚,细听无声,细嗅有些火药味,合盖处绘有极小的鳐鱼图案——此物是魔宫的手笔! 无暇震惊,崔玉澈当即对准王震寰,旋开合盖,机括瞬时一紧,“嗖嗖嗖”三支细长骨钉接连触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打向王震寰,竟直接钉穿其胸甲,力道之大,打得疾冲而来的王震寰一个趔趄,定定地站在原地捂住胸口,眉头皱作一团。 崔玉澈乘胜追击,搜出王应身上的火折子,将暗器合盖拧上,燃着了那火药绘出的鳐鱼图,一并扔了出去。 只听“嘭”一声响,那暗器在王震寰脸上炸开,瞬时将他的脸炸得皮开肉绽。 王震寰被这暗器炸得眼睛暴盲,举枪乱晃,身上毒针一并发作,徒劳地怒吼着,不住挥舞手中枪,引得狂雪乱舞,却也无济于事。 这火药确是帮了大忙,拖延王震寰一时不成问题。崔玉澈扶起宋筠,二人突入殿内,只见满眼金碧辉煌。 一个孤寂的身影端坐于九龙腾飞宝座之上。 空旷的大殿中,一呼一吸都听得分明。 第70章 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一柄铁剑。 一柄滴血的铁剑。 剑锋上反着金灿灿的光,令人目眩。 殿门大开着,寒气潮涌入来,却不觉寒冷。 王震寰左手握一截剑尖,虎口处一汪刺眼的血。 冕旒晃动,碧玉旒珠不住相撞。 断了一截的铁剑握在宋筠手中。冷,冷得手心发热。 沧浪也似乎在崔玉澈手里发热,热得烫手,烫得几乎下一秒就要令他弃剑而逃。 他不能逃。 不谈什么为天下大义的虚无的话,只为了此时此刻,宋筠能够活着,他也必须出手。 可燕南破阵枪刚猛无比,一力降十会,绝非技巧所能抵挡。 崔玉澈阖眸,调动体内所剩不多的真气,悉数凝于手中,汇聚在沧浪剑身之上,剑身卷起门外泄入的飞雪,目不能视的气一时有了形状,明灭烁动,宛若流云。 不能流泪吧。 江晚山曾说,这样冷的天,最好不要流泪,否则眼泪会很容易冻住,结成冰,会刺伤眼睛。 崔玉澈释然地笑笑。 他一向不喜欢流泪的。 剑已出手。 沧浪抬手之间变化出一十四式重剑,取自独孤星罗的星川剑法,势大力沉,饶是王震寰也要两手才能招架得住,王震寰一脚踹飞宋筠,不得已抬枪招教,铁器相撞,“铛铛铛”一阵乱响。 一十四式星川剑法攻出,沧浪又作另一般变化,旋个半月,转而取王震寰甲胄交接处,速度之快,只在电光石火间——梅花快剑,千花派技法,仅仅刺、挑、转、抹四招,直逼要害,十分切合近身短打,专门克制长兵器,王震寰干脆一面打一面卸甲,抛出轻甲缠住沧浪,迫使剑的速度慢下来。 王震寰此时已觉察出沧浪的乏力,“镗镗”两下拨开崔玉澈手中沧浪,转守为攻,沧浪不得已再变招,只见崔玉澈将其横亘在身前,以不变应万变。王震寰回身收枪,撤走一两步,瞬间再次回身向敌,银枪横扫,一轮真气凝成的弧光锐利如新月,紧借着紧密凌厉的攻势,转身一挑,又一轮新月挑出,一招十字连扫逼得崔玉澈连连后退,衣衫上显出两道血痕,创口边缘浓重的赭色漫开。 不待崔玉澈喘息片刻,那枪又汇聚了骇人的力量猛然攻来,尖利的破风声犹厉鬼哭嚎,竟把袭入殿内的寒潮沸雪逼得反朝外涌去。 眼见得那明晃晃的枪尖将至面门,崔玉澈瞬时一矮身,手上筋络紧绷,他的手骨苍劲有力,出剑也十分稳重,只一瞬,枪尖擦着后背过去,将背身整片衣物撕裂,沧浪亦划破王震寰腰间的衣物,割断布衣棉线丝丝缕缕,飞扬四散。 “浪子三折” 这仅仅是第一折。可惜崔玉澈精力疲乏,方才恶斗又伤及丹田,一时内力空虚,再没有气力能完整地使出这一招。 王震寰堪堪反应过来,反手一掌击中崔玉澈后背,顺势转过枪杆,把崔玉澈整个身子凌空一扫,撞到一侧梁柱上,狠狠摔下。 “再等等,也许李清幽他们……”宋筠死死攥住崔玉澈的衣袖,“不,不可……” “殿下,你还有更重要的事。”崔玉澈揩了揩唇角的血,挣扎着起身,“若无玉澈,世间不过少一名剑尔尔;若无殿下,则恐为蛮夷异族所侵,大锦亡矣。” “玉澈,不可!”宋筠站起身来拦住崔玉澈,手指王震寰怒吼道,“不是要杀我这个反王么?我宋筠好好地站在这儿,你最好杀了我,否则我将登上帝位,诛你九族!” “大胆!”座上之人震怒,“朕念在兄弟一场,饶你一命,不想你到处妖言惑众、纠结乱党,妄图逼宫!” “这就是你妄想长生的理由吗?为了长生不死,就要害死那么多人吗?连自己的亲兄弟不放过吗?”宋筠惨笑道,“你饶我一命?宋文亭,你扪心自问,若非晚山托李少侠将我护送至医谷之内,我还能活吗?” 座上人一时语塞,沉默半晌,终于是长叹一声,“你不懂。” 他摆摆手,闭上眼睛。 如同恶鼍之泪,伪善可憎。 枪舞。 寒星点点,银光皪皪。 叮! 一声脆响。 本该贯穿宋筠心尖的枪头被一枚生铁细针震开,枪杆在手中一滑,险些脱手。 生铁过刚,因而脆弱,极易崩毁,绝非铸造暗器的良选。可那枚生铁细针居然如此轻易就撞开了几乎是全力一刺的燕南破阵枪,甚至并未迸碎,而是稳稳掉落在地,足见此人内功非同小可。 王震寰顺着那铁针飞来的方位看去,果然瞧见一人。 宋筠和崔玉澈也都一齐看去。 那是一个女人。 是一个绝美的女人。 这女人一支木簪斜钗在发髻之上,身着一袭缥色裙裾,头戴一顶落满雪的斗笠,底下一双灼灼桃花眼、一对泠泠剪水瞳,面上白得几乎无血色,神情淡漠。 她的身形纤瘦,体态倒十分干练,指骨纤长,手背皮肉光洁、经络浅淡,没有一丝赘余、不染一丝尘雪,手心指腹皆有微红颜色,细看竟是层层老茧。 这是常年握剑的手。 她的确握着一柄剑。 一柄剑身落满了霜的、极其有名的名剑。 天霜! 天霜的剑身光洁如镜,视之不单有稀薄白霜覆于其上,还有一抹红色——那是最为鲜艳的赤红色,仿佛堪堪破开的新伤口中流出的血。 那就是血。 王震寰惊恐地回头看去,龙椅已然被一劈两半! 座上之人两手死死捂住自己的脖子,殷红滚烫的血液仍从指缝中汩汩溢出,无济于事——那一剑径直贯穿了他的咽喉,龙椅紫檀木制成,厚重无比,竟连收招的余劲都抵挡不住。 她什么时候出的剑? 一股恶寒爬上王震寰的身体,深入他的皮肉、骨髓,似是被人狠狠地泼了一桶凉水,从头冷到脚底。 他虽为御林军统帅,却从未真正上过战场,也从未有过对手,连教他武功的教头,都已经败在他手下。 他平生第一次感觉到恐惧。 无边无际的恐惧。 犹如心中潮湿阴暗的角落滋生的苔藓,经由一场大雨肆意疯长,迅速爬满了心底的每一寸。 然而这种恐惧只持续了短短一瞬。 他很快就不恐惧了。 死人是不会恐惧的。 那具躯体脸上的表情凝固在出剑的那一瞬,惊诧还来不及转变为惊恐,他的心口已被一剑洞穿,狭长的伤口如同鲜花一般绽开,一大朵一大朵的赤红色从中盛放。 “殿下,我们来晚了!”宋竹君从李清幽身后小跑出来。 “不,你们来得正是时候。”宋筠如释重负,躺倒在地。 —— 一无所获。 四处都找遍了,也不见虎符所在。没有虎符,皇帝也无法策动禁军,城外禁军一旦听到宫中动乱的消息随后集结闯入宫闱护驾,见此情形十有八九会听信王震寰的消息,不顾一切地杀死所有所谓的“叛贼”,届时所有人包括宋筠都躲不过这一劫。 所有人再次聚集在殿外,仍旧一无所获。 “诸位不会是在找这个吧?”危虞忽然现身,孤身立在飞檐之上,手握虎符,衣摆猎猎。 李清幽抬头望去:“又是你这该死的,还没被打够?” “虎符在我手上,我倒想看看你能嚣张几时。”危虞冷笑道,“没有这虎符,不消得我出手,你们都要葬身此地——对了,我的轻功十分不错,我会守在这里,阻止任何试图逃走的人。” 危虞大笑,笑声凄厉癫狂。 远处,皇城城门大开。 无数甲兵倾巢出动,喊杀声如雷震。 众人心知肚明,第六名剑殁红,是何等恐怖的实力。 即便崔玉澈没有受伤,家传剑法不精,浪子剑法又尚未大成,第三名剑名义上是他,实际上只是替了他大姐崔沅君的名头,也难与危虞有一战之力。 如今唯有凌虚四剑之首柳析、柳析手上的第七名剑——天霜,能与之一战。 李清幽最清楚这一点。 “没想到再见面,竟是这样的情景。”李清幽笑了笑。 “也许是命中注定的,”崔玉澈也笑道,“若是没有你们,我与殿下、还有江晚山,未必能走到这一步。” “命运有没有告诉你,今日是输还是赢?”李清幽问。 崔玉澈按了按狂动的心脏,笑言:“命运它说,‘胜负之数,莫求春风’。” “师姐,切勿分心!”李清幽瞬时掣出弋鳐,飞身往黑云一般的甲兵冲去。 崔玉澈将宋筠二人护至身后,面对着无数甲兵,毫无惧色。 柳析飞身与危虞相对而立,几乎是同时,二人出剑,瞬时互拆数十招。柳析的速度更胜一筹,抓住机会接连出剑,危虞亦未落入下风,使殁红抵挡,两剑相撞,余波爆响,震荡的剑气携风飞出极远,久漫不散,两柄剑猛烈相击,有如雷声狂响,两剑频仍震动,似霜雹天降。 两股极强的内力在剑与剑的死斗中不断相撞,有如盛怒之下的公牛角力,几近山崩地裂。 天霜以苍山寒铁所铸,三尺二寸,二十七斤三两,重可承千斤而不损分毫,利能破骨而不见飞影,轻可感微风习吹,迅疾而能分断流水,只需冷热得度,剑身便能析出霜痕,因而得名。 而殁红,原本是以陨铁所铸,相比苍山寒铁,更胜一筹。 但是危虞手上这一柄,并非原本的殁红。 真正的殁红,已经断去了一截,被危采薇交托与玄铁道人,欲令其接剑,然而玄铁道人并不能将九天陨铁所铸的剑重新接上,又不敢违逆危采薇,只能按原样重新打造了另一柄殁红。 缠斗之际,危虞愈发心慌起来——为什么?她不该在如此短的时间内进步的如此之快!这不可能! 危虞一声狂吼,身随剑动,瞬间似幻化出无数殁红,原本与天霜分庭抗礼的剑气陡然暴增数倍,影舞般的殁红犹如阵阵浓重血雨,无从招架、无从躲避。 是殁红的绝技——惘断肠。 人世之痛楚,莫过惘而断肠,危采薇当年取此意名剑招,极残忍,极精妙。 正是此刻。柳析眼中的杀意一瞬间爆发出来,天霜以目不能视的速度直逼危虞处。 这一剑,似斩非斩、似撩非撩、似削非削、似刺非刺。 在出手的刹那间,剑光折散,天边层云破灭,似有无数霞光洞穿浓云而来,犹如天神掷出道道利刃穿云,落下的每一片雪花,皆映照此天地间的盈盈神光。 长天飞霜,万象一剑! 虚实皆是无谓,只有那一剑。 唯有那一剑。 殁红之势呼吸之间已去,危虞难以置信地望向柳析,嘴角渗出浓稠的血迹。 天霜冰冷的剑身无情地穿身而过,未沾染一滴血,须臾入鞘。 虎符落入柳析手中,冰冷而沉重。 —— “虎符在此!禁军听令!”一声长啸划破长空,威震三军。 宋筠居高临下地扫视一阵玉阶下的兵卒,高举虎符,衣衫发丝随风猎动。 玉阶之下,方才还气势汹汹的禁军,抬眼望去,碧玉虎符熠熠生辉,莫不卸甲弃兵,纷纷仰首而望,慌忙跪拜。 一时间放眼望去,目之所及、目之所不能及处,声如滚雷。 数以万计的铠甲,齐刷刷地匍匐在地,稽首不起。一束日光穿破浓云照射在大地上,打在鳞甲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辉,晃得宋筠一时目眩。 数以万计张口缓缓开启,发出名为臣服的声音。 宋筠紧握着虎符,握得指节发白,像是怕一个不小心松开了手,就再无机会抓住它。 他要永远铭记此刻。 数以万计的臣民,齐刷刷地跪倒在地,声浪滔天: 吾皇万岁、 万岁、 万万岁!! —— 雪中。 有一个人在雪地里站了许久,直到身上都是雪,直到另一辆马车来。 崔玉澈倦了。 他很快便入睡。 他终于能不管不顾地休憩,终于能舒心畅意、放下一切地睡上一觉,他早已经记不清上一次睡这样的觉是在什么时候。 宋筠如今重回帝位,统率六军,出兵支援边关只是时间问题。 接下来的事,就不由崔玉澈操心了,他可以放下一切,回到清河城去。 不知家里变了样么?变成什么样?门前那两座石狮子身下镂空处,仍旧有鸟雀小憩么?清河河面上结的冰,仍是有那样多的孩子在上面嬉戏么?老宅的陈设依旧么? 远走高飞十数年的游隼,终于得以栖息。 从日到夜,大雪已然停息。 城中亮堂得喜人,家家户户燃灯守岁,席间觥筹交错,孩童提灯玩耍,热闹非凡,似乎清早的那场惨烈的战斗根本没发生过。 马车在路上,马儿不疾不徐地走着,从官道一直走到积雪的小路。 一簇晃眼的蓝焰从远处升起,炸开。 紧接着几团颜色各异的焰火迅速穿入云天,炸开一簇簇花,五光十色,映照着崔玉澈的脸庞。 他的气息极平稳,似乎全然没有大战之后的疲惫。 “三少爷,已是新年了。”白十二道。 崔玉澈睡得很熟。 第71章 清河城 男人盯了这瞎子三日。 这男人看不出多大年纪,也许二十几岁,也许三十几岁,一身粗布衣裳,脚蹬一对破草鞋,两臂环抱一条洗得发白的黑布包,布包一头靠在右肩,侧脸微枕着,看样子像是柄剑。 戏园子人多,他便站着,背靠离戏台最远最后头那柱子;人少,他便坐着,也靠那柱子。他不入座,班主寻思他囊中羞涩,便只管他要站着听戏的价钱。 太像了。 男人喃喃自语道。 可他不该不会半点武功,也不该是这般老态。 最错的,他不该是个瞎子。 他怎么会是个瞎子? 台上的瞎子滔滔不绝地讲着,说到精彩处,台下诸客无不乌龟吃食般伸长了颈项,出神地望着瞎子。 忽而抚尺一下,声音不大,却满座俱静。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老瞎子面上浮现出得意的笑容。 来客虽大有不舍,却还是报以热烈的喝彩。 戏班子一天的戏就到此落幕。 有些人原本只是慕名而来,想听上老瞎子的一段书,可老瞎子只在一天的全部戏都演完之后才肯说上半个时辰,雷打不动,来客只能耐着性子听戏,听着听着发现戏也不错,一来二去就成了常客。 瞎子的眼睛坏了,可他的耳朵不坏,他能听得出哪些是常来听戏的熟客,哪些是生客,哪些富贵哪些拮据,哪些听戏,哪些不听戏。 那个男人来了三天,却没有一天是听戏的。 真真奇怪。 老瞎子咂摸着,眉头紧皱。 突然“嘭”地一声炸开在戏园里。 说是戏园子,其实就是人家酒楼的后院,摆上几桌台凳,班主好说歹说才将班子安下来,算是带着众人在此寻了个生计,讨口热乎饭吃。 只要不惹出什么事端,再忙活上几年,挣得一处店面,小些便小些,横竖有个片瓦遮身,不算太难。 “臭戏子,你怎的,还要动手不成?”那身形肥胖的家丁把手腕从班主两只手中抽离出来,高声叫骂道,“我家老爷请你是给你脸!” 班主遭他牵扯,一个踉跄险些摔倒。“您误会……误会……”班主连连作揖,惶恐地赔着笑脸道,“咱这草台班子,哪出得了老先生这等人才,是老先生古道热肠,听闻咱草台班子逃荒南下,无依无靠的,特来帮场说上几日给咱长长人气,好让咱有个安身立命之所,不至横死街头,碍着诸位爷的眼……” 家丁依旧不依不饶,“那你把人叫出来,老子当面与他说。” “这个……老先生每日只说这半个时辰,姓甚名谁、家住哪里,也不曾听他提起过……” “就是说不知道了?” “这位爷,您何不明日再来呢?明日这个时辰,老先生准保在。” “废话!老子不知道吗?我家老爷明日便做寿,明日再来,来得及么!” “那、那……这位爷您何不早些时候来呢……”班主大气不敢出,挤了挤眼睛,似乎知道这话一出口自己会遭什么下场。 那家丁瞪大了眼,似两颗荔枝从猪头肉里奋力挤出来一般。胖家丁抡圆了带着劲风的一耳光挥出去,“啪”地掴了班主个侧滚翻。 饶是这班主身强体壮,算得上是个练家子,挨了这一巴掌,也是神志不清地跌在地上,嘴角渗出点点血渍。 简直蛮不讲理。 可这世上不讲理的事情多了,难道每一件都要去管一管么? 男人“啧”了一声,坐起环视四围,拍拍裤腿上的灰尘往偏门走去。 偏门僻静,那瞎子应该能听得很清楚,所以男人只驻足在门前,看着瞎子走远。 瞎子的背影颤颤巍巍,依然不像是会武功的模样。 似乎的确不是男人要找的那个人。 消息错了。 又断了。 换作从前,男人也许会十分懊恼,也许会怨天怨地。 可现在,他只是很轻很轻地叹了口气,抱着他的剑走开。 —— 城外,不断地有逃难的人争先恐后涌入城中,摩肩接踵,惊惶凄凉,干涸的泪在脸颊上蔓延成两道积尘的痕迹。 漠城破了。 男人望着身后从北边逃来的灰头土脸的人们,肩头不断被人撞过。 城破之际,他与仇影山失散于人群,仇影山在人流中间回过头来,神情复杂地望了他一眼。 之后再无消息。 他以为仇影山随人潮退至清河关内,便一路找了过来,未曾想一无所获。 那说书的老瞎子,眉眼倒是与仇影山有几分相似,这三日里,老瞎子在戏园子说书,又恰好说的是仇影山年轻时的故事,他便忍不住在戏园中多待了几日。 似乎这样,能找到些仇影山的线索。 “这位小友,你也对老朽说的那位第九名剑仇影山感兴趣么?”一个声音在宛青身后响起。 那声音有些老态,不过吐字倒是十分清晰,响亮却并不刺耳——说是老态,倒不如说是一种沧桑感,一种历经世事、从容不迫的透彻。 宛青回头看去,果然是那说书的瞎眼老者,一把年纪仍精神矍铄,握一根白蜡杆幡子,看来不止说书,寻常应该也做些打卦算命的活以维持生计。 宛青顾他眼盲,行动不便,于是退至他身旁,与其并排而行,笑道:“老先生,你说的这些,我大部分都听过了,不知可有我没听过的么?” “看来小友的确对老朽所说的有兴趣?”老瞎子亦大笑道,“不如这样,你请我喝一碗酒,我再与你说上一段,小友你意下如何?” 宛青沉吟片刻,心想说不准能从他口中挖出些什么消息来,或许对找到仇影山有些帮助,于是一口应下。 清河以酒闻名,城内酒馆酒家不在少数,不费什么功夫便寻到一处酒肆,二人沿街坐定,打了酒,须臾便痛饮过三大白。 —— 那是许多年前。 “挑一个吧。”座上之人声音冰冷,仿佛没有一切人的情感。 八个刚出世的婴儿,齐整排列在仇影山面前。仇影山彼时还是魔宫玄武护法,堪堪灭杀一个门派,夺走了那个门派一对同门夫妇的新生儿。 此时,这个新生儿,连同其他七个,连带着他们的乳娘,一齐排列在仇影山的面前。 “挑一个。”座上那个可怕的声音不容置疑地说道。 仇影山清楚地知道,“挑一个”等于“杀死七个”。 他也很清楚地知道,自己必须选择。 哪一个? 究竟是哪一个? 他的手抖得厉害。 那朴素得近乎破烂的剑鞘掉在地上,掠影剑不见踪影。 几乎是在别人发现掠影不见的同时,掠影又回来了。 他颤抖着抱起一个婴孩。 七个女人一齐倒下。 血流如注。 魔宫的四个护法,每人都会领养一个天资卓绝的孩子,这孩子注定了只能是魔宫的物件,没有、也不能有自己的意志,若是逃跑,就会被抓回来,毒打一顿,送回到自己的护法面前。 护法教什么,这孩子就只能学什么,只能无休止地练,没有别的法子。 魔宫教义,“五毒俱全,百无禁忌”,实则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一旦入了魔宫门下,便终生不能退出。若叛逃,掌刑之白虎护法拿之,使锁链横穿琵琶骨,使之伤愈,锁链终生长在肉里,武功尽失,沦为最低等的奴物,供所有人随意使唤,生不如死。 相传魔宫之内有一把剑——一把叫做“无”的神剑,仇影山曾听门中人偷偷议论过,相传“无”为绝世铸匠张神机遗作,张神机不单打造兵器首屈一指,武功更是独步天下,有感自身一生辉煌绮丽,于是将这柄剑打造得流光溢彩、粲若飞星。 传说常人看到神剑“无”,必定被它的夺目光彩所迷惑,进而失神,无法招架它的攻击,持此神兵者,可无敌于天下,青花魔女正是持此神剑,才将魔宫壮大,由是开枝散叶、遍布江湖。 据说一个人一生只能见到神剑“无”一次——那就是他死的那一次。 有且只有一次。 因此要得到它,就要让青花魔女出手,那样才有机会夺取它。 有且只有一次机会。 若失败,则终生沦为奴隶,受尽屈辱与折磨,求死而不得。 少年与仇影山对峙。 阶上座上,黑袍黑面,手边是一柄剑。 盛大的比武场,四块石台,中有石墙隔绝。八人,只能活四个。 成了魔宫护法,并不是就此一劳永逸了。 人生能有几个十五年? 新的胜了,便踩着老的鲜血尸身,登上呼风唤雨的宝座;老的胜了,便埋葬早逝的新人,重新收获一个婴儿和十五年的寿命。 多么残酷。 少年屏息静气,手按在剑柄上。 电光石火之间,掠影竟已至门面! 少年拔剑,艰难地挡住这一击。几十招拆过,少年已渐落下风。 不过没有人知道,他此时想的是什么。他并没有用全力与仇影山拼杀,而是存留了些许气力,为的就是抢夺神剑! 刹那,少年疾运轻功,直冲座上之人,一剑出手,那人的头瞬间滚落,瞬时夺了神剑,视之,竟是一人形木偶。 那木偶身前忽出一弩,机括转动,一箭射在少年身上,将其凌空钉出,霎时箭雨四射,少年强忍疼痛,一面格挡,一面夺路而逃,却还是身中数箭。 十五年的相处,仇影山岂能不知他所思所想。 仇影山知道那剑是假的、那座上的青花魔女也是假的,可他没有告诉那少年。 玄武最终活了下来。 仇影山却似乎在那一刻死了。 直到后来他脱离魔宫,遇见一个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年轻人,这年轻人在他眼中与许多年前的那个少年的身影交叠。 如此,仇影山才像是活了过来。 —— “三少爷,已到清河城了。”白十二道。 崔玉澈没有回话,只看着马车外成群的流民,堵在城门前,绵延数里,一眼几乎望不到头。那些灰头土脸、缺臂少腿的流民正一个接一个地接受守城士兵的盘问,争抢入城者亦不在少数,不是相互扭打得头破血流,就是被卫兵持枪驱赶,更有甚者试图与守卫搏斗而强闯入清河城中,被一枪刺死。 白十二赶马驱车,往崔家老宅方向去。 “不好了、不好了!”道旁传来一阵阵恐慌的呼喊,“北境蛮子打过来了!都快跑啊!” 崔玉澈心中一惊,连声道:“十二,停下,让我下去看看。” 堪堪下得马车来,不待崔玉澈问询,那衣衫破烂、通街乱窜的流民便遭两个士兵以长枪架住,交叉锁了脖颈,叉倒在地,使枪柄敲晕当场。 崔玉澈旋即向二人亮明身份,二人慌忙施礼抱拳道:“属下见过崔将军。” “方才我听此人说,北境已经打过来了?确有此事么?”崔玉澈问道。 “回……回崔将军,此事不假。”其中一个颇为忐忑地向崔玉澈回话道,“只是、只是此人在城中奔走呼号,搅乱秩序,弄得人心惶惶,所以我等才……” “罢了,将此人安置好便是。”崔玉澈摆了摆手道,“且待我前去瞧一瞧,究竟打成个什么样子。” “三少爷,你不能去!”白十二闻言下马,据理力争道,“战事自有城中将士在,三少爷你去做什么?况且你这身上还有伤未愈,眼下最要紧的是……” “皇帝才堪堪重掌大权,即便是立刻集结调动兵马来援,时间也十分紧张。”崔玉澈打断他的话道,“这城中不单有清河百姓,还有逃难至此的漠城流民,再退,可就不那么容易了……” 白十二虽不情愿,但也无话可说。崔玉澈说得的确不错,如今清河城中尚有数量如此庞大的流民,不可能再像之前漠城破时那样撤退,唯有死守,若清河再失守,则命脉断矣,北境铁骑大可据守清河城,与锦京相持,到那时,受罪的只会是清河城中百姓。 “不如我去追李少侠他们回来?”白十二提议道,“李少侠他们往苍山去,大抵要路过周遭,多些帮手也好……” “不。”崔玉澈断然拒绝,“我已欠李清幽太多、欠苍山太多,不能再劳烦他们了。” 崔玉澈随士卒往城上去,未几回首道:“白十二,代我向大姐问好——” 第72章 惊秋 城门之上,一个士兵顶着阵当头急雪匆匆上城来,向殷思行一军礼,随后道:“大人,据斥候来报,前线战况不容乐观,我方诸部已呈溃败之势,恐难以坚持到酉时。” “传令下去命前线诸部往各个方向分散游击,见机行事,尽力拖住北境行军,天黑之后,依北境行停,再做打算……去吧。”殷思遣退传令士卒。 殷思说罢,倚墙仰首,漫天雪花也无法给他答案。 恰在此时,巡城士卒上城来报,道是崔玉澈崔将军前来探问战况,殷思闻言,仿佛在无边黑暗中又捕捉到一丝曙光,忙至营帐中迎接。 “崔将军!卑职殷思,见过崔将军!”殷思见崔玉澈,快步上前抱拳相礼,忙问道,“锦京可有消息?援军何时才能到?” “实在对不起,某只是回乡探亲,碰巧听闻与北境战事,故此前来。”崔玉澈说道,“至于锦京援军……这几日许是到不了了,还须再多坚持几日。”他望向殷思,眼看着殷思瞳仁中神光骤然黯淡下去。 殷思叹了口气,并未说什么。他原本对此也没抱有太大希望,毕竟漠城破时亦没能等到援军,守城校尉还因拒不撤退被安了个战场抗命的罪名,连尸骸都未能收殓,就这么曝尸荒野。 “这位是?”殷思望向崔玉澈身后那个男人,颇有些似曾相识的感觉。 崔玉澈猛然回头,见得白十二正在身后,当下心头一紧,骂道:“你这莽夫,又跟来做什么?不是让你先回去么?” “三少爷,就这么赶辆空马车回去,我没法儿向小姐交待啊。”白十二苦笑道。 “你是……你是那个‘钱塘张在’?”殷思忽然喊道。 “你是‘铁爪飞天猫’?”张在吃了一惊,旋即意识到自己如今的身份,猛然闭嘴。 “我听说你当大官了,怎么却在这里?”殷思似乎并不知道他入狱一事,反而兴奋地问道。 张在目光不自觉地投向崔玉澈,崔玉澈旋即尴尬地咳嗽了一声。 从前两人还都是捕快的时候,曾联手抓捕过一个声名在外的江洋大盗,也就是那一案伊始,殷思才有了“铁爪飞天猫”的名号,张在以为那一案之后二人不会再有交集,未曾想今日竟在这里再次相遇。 “我不慎得罪了大官,结果被人陷害入狱,是崔将军把我救了出来。”张在打着哈哈道,“看来,在朝堂之上谋生活,还是不太适合我张在。” “我就知道你小子是捕快的命,还是到这儿来与我作伴了,哈哈哈哈哈……”殷思也没想到竟能在眼下这清河城中遇上故人,一时不知该是喜是忧。 “无意打搅二位,不过私以为叙旧之事稍后再说也无妨,眼下还是战事紧要。”崔玉澈提醒道。 张在点头:“三少爷说得是,战事要紧,你且说说,是怎么一回事?” “北境十万大军破漠城之后,并未多作休整,便直奔清河关来,他们似乎是知道不宜久战,攻势极其迅猛,欲速战速决。”殷思应罢,分析道,“我已派出城中大部分人马,全力阻击,只留了些守城的人手,只是收效甚微,自身反而元气大伤,现下已经转变战术,以游击为主,粮草虽不吃紧,但是若再无援兵到来,恐怕这点兵力根本挡不住北境铁骑的猛攻……” “不行,”崔玉澈摇头道,“目前看来,北境意图一鼓作气直取锦京,一定会以最快的速度抵达清河城,游击战术对他们来说不会有太大作用。” “那么崔将军的意思是?”殷思问道。 “三少爷的意思是,召回残部,据守关内?”张在道,“清河关不似漠关一般地势平旷,本就易守难攻,又有清河阻绝——坏就坏在清河封冻,给了他们可乘之机。” 崔玉澈颔首道:“张在说得不错,只要守住七日,等来援军不是问题。” “好,卑职这就去办。”殷思抱拳,旋即出帐,高声召来传令士卒,一一部署。 “三少爷,你真的认为我们能守住七日吗?”张在心忧道。 崔玉澈并未作答。 —— 仅仅三日,城中守军已去其半。 若非殷思三日前将关外游击的残部召回,或许还不止。 “吁——”崔玉澈入得城门来,旋即勒马,一面登城一面往城楼上高声命令,“放箭、放箭!掩护残部撤退!” 箭矢齐发。 片刻,北境铁骑回以一阵密密麻麻的箭雨,几乎遮天蔽日,众人纷纷俯身躲闪隐蔽。 借着放箭的间隙,崔玉澈探出身去看,一小队人马入城来,城门轰然闭锁。 又是一阵乱箭。 “待守住这一轮进攻,找些人手回收箭矢,为下一次做准备。”崔玉澈向身旁的士卒吩咐道。 “殷思、殷思!” 几声下来不见应答,崔玉澈心生不安,愈发放声大喊道:“殷思!校尉殷思何在?!” “崔将军!”城下传来一个声音,然而并非殷思,是方才入城那一队残部中的士卒。 “殷思在何处?”崔玉澈运起轻功,飞身下了城楼,落在那士卒面前。 “回将军,校尉殷大人与我们领兵突围,被北境的人马冲散,遭到层层围困,殷大人以铁爪开道,将我等送出,自己却、却……”那士卒手捧殷思一直随身携带的独门铁爪,涕泪齐下,竟伏地痛哭起来。 “哭什么!不准哭!”崔玉澈强忍住流泪的冲动,厉声呵斥,旋即转身大吼道,“张在、张在!” 张在抹了一把脸,小跑至崔玉澈面前,崔玉澈视之,张在亦是满眼血丝,三日来没睡得个囫囵觉。 “三少爷,什么事?” “取我剑来。” “三少爷,这……”张在面露难色。 他知道崔玉澈的脾性,战场上只使长兵,行走江湖时只用剑,分得很清楚。 又是一阵箭雨,城楼上的兵卒有个正在拾箭矢,毫无防备地中了数箭,重重地跌坠下来,摔到了地上。 “取我沧浪!”崔玉澈眼眶濡湿,将手中长枪撇下,厉声道。 北境大军架梯攻城,只见得城头一道人影跃下,手握一柄长剑,周身真气毕露。 那剑身通体附着黯青的剑气,沧浪之声隐隐响动,仿佛浪潮覆于剑上,随剑舞而翻涌。 一声巨响,犹如骇浪隆隆,一股强大内力直逼近前,席天卷地的力量几近碾压般地掀得在前的铁骑人仰马翻,更有甚者凌空翻飞几轮,倒栽摔出去。 其剑之势有如滔天巨浪,顷刻间便将攻城所架设云梯悉数震翻,落入人潮中。 “沧浪,任天阶、崔玉澈!”崔玉澈一声怒吼,瞬时冲入敌阵。 “跟上崔将军!”张在招呼城上放箭掩护,将殷思的铁爪挂在腰间,旋即点了几个人,上马出城,跟在崔玉澈身后冲阵。 沧浪狂鸣。 雪片使真气一时有了形态,一道道雪斩过人潮,“浪子十四归”犹如描摹海浪的画笔,在黑压压的人马间游走拼杀,一个连马都没骑的人,竟须臾将北境铁骑的马阵冲乱。 北境铁骑并非虚名,很快便纠集人马往崔玉澈处赶,能予以周旋的空间也越来越少。 崔玉澈也愈发疲惫,疲惫得几乎握不稳剑。 一杆枪的枪尖没有任何征兆地刺入了崔玉澈的胸膛。 沧浪应声落地,崔玉澈痛苦地捂住心口,按住那柄染血的长枪。 那人两手握住枪杆,生生将它抽出来。 张在忽转头,却只看到崔玉澈倒下的瞬间,崔玉澈面上的疲惫、不安似乎一瞬间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遗憾。 他是否在遗憾没能阻挡住北境铁骑的推进?还是在遗憾最终都没能回到那个十数年没回去的宅子见父亲一面? 人一辈子有那么多的遗憾。 然而死亡已经发生了。 它一旦发生,就如决堤的洪水,无法收回、无法停止,死亡没有意义,死亡只代表着死亡本身。 死亡无解。 —— 连天飞雪。 这场大雪落了足足三日,院内已堆了不少积雪,下人日日清扫,仍是扫不净,崔沅君索性唤下人们不必再多费力气去扫雪,院内石板路原本又湿又滑,堆些雪反倒不打滑了。 “你说说,这都几天了?”崔沅君苦口婆心地劝道,“爹,我看你是别指望那臭小子了回来了,我们先回锦京住段时间,好么?” 早知不与他说了。 崔沅君心想,若是早前不与父亲说玉澈回家的事,父亲也不至于这般执拗地要等他回来。 这小子也颇不让人省心,原本早些回家便是,又专去跟着掺和些打仗的事,还得帮他暂且瞒着父亲,否则以老头子那爆竹一般的脾性,说不准也嚷嚷着提刀上阵。 老的小的,都不是能让人省心的料。 “真真是岂有此理!我哪儿也不去!”崔适拍案而起,剑眉倒竖,“我崔家世代居此,岂能因区区北境小贼而遁走?若是真走了,我崔适日后怎么有脸面见崔家的列祖列宗!?况且、况且……咳咳、咳……” “况且澈儿还没有回来,我这做父亲的倒先跑了,成何体统?”崔适气急攻心,一顿猛咳,唾液掺杂血丝溅在雪地中。 崔沅君轻抚崔适胸口,言语中带些责怪地说道:“爹,你莫动气,为崔玉澈那不肖子生这么大气,不值当——先回屋,染了风寒就不好了。” “唉!”崔适强撑着踱了几步,一声长叹,拂袖回屋。 崔适前脚刚回屋,后脚外边就来了消息。 一个下人低着头说着些城外的战况,崔沅君不大听得懂,她只觉得这人的脑袋低得很低,几乎要垂到院中雪地上去了。 “白十二已到了门外,余下的还是由他与小姐说吧……”那下人说罢便告退,下去做事了。 她见到白十二的第一眼还不敢认,直到白十二开口,她才认定眼前此人的确是那个跟在崔玉澈身边的白十二。 “大、大小姐……”白十二一身狼狈,脸上身上浑是血渍,声音颤抖着。 “说,什么事?”崔沅君已然想到了是什么事,鬓发一时微微颤动。 她本能地想要去质疑。 “三少爷,他、他……”他哽咽道。随后是低声抽泣。 崔沅君抬手示意他不必再多说。 “沅君……是不是澈儿回来了?”崔适听到院中动静,又披了毛毡欲出屋来。 崔沅君遣退白十二,唤他去收拾收拾身上污渍,歇息片刻。 “沅君,怎么了?”崔适倚在门边,往满是老茧的双手间呵了口热气,相互搓了搓,总算是有些温热。 崔沅君背身向着父亲,佯作愠怒道:“您还惦记着那小畜生做什么?离家十几年,可见他捎回来一封信么?要我说,只当他死了最好!” “沅君!”崔适堪堪呵斥一声,须臾语气又缓和下来,“他毕竟是你弟弟……再说了,之前你不还是希望他回来么?为父当时拒不让你去找这小子……怎么如今倒还反过来了?” “爹,我看您就是人老了、忘性大了,他当年出走时说的那些混账话,你忘了,我可都还记着!”崔沅君挽袖飞快地揩去眼角泪光,转身上前扶住崔适。 “沅君,我老了,没什么别的想法,只希望能见见这混小子,看看他长得什么模样、成了什么事,再给他许门亲事,也就能安心去了。”崔适难得地笑了笑,“为父愧对澈儿,对你也欠缺宽宥,如今啊,只想你们姐弟二人能够好好的……” “爹,别这么说,少想些那小子的破事,少动气,您一定能长命百岁。”崔沅君宽慰道。 好容易将崔适劝进房中睡下,崔沅君才唤来侍女,命其随自己到祠堂去。 祠堂内不单陈列着崔氏列祖列宗牌位,还供奉着一柄剑。 这柄剑已经许久没有见过天空、许久没有见过血。 已经许久,没有理会过凡尘俗世的恩怨。 “小姐,无端来祠堂做什么?”侍女不解,低声问道。 崔沅君取下那柄剑,掣出剑身来,剑气瞬时将满屋烛焰激得一闪。 此剑名为“惊秋”。 江湖排行第三的名剑,惊秋。 寒芒归鞘。 “带三少爷回家。”崔沅君一字一句道。 第73章 第一秋 三日前,清河城中无名酒肆。 “你究竟是谁?”宛青低声问道,“为什么知道这些?” 老瞎子没有回答他,而是反问道:“你就是仇影山的徒弟宛青?” “跟你有什么关系?”行走江湖多年练就的灵敏嗅觉令宛青本能地感觉到眼前这个老瞎子不简单,瞬时警觉起来,“你知道我的身份,才故意在戏园里说仇影山的故事的?” 老瞎子一把抓住他的手,浑浊的双眸竟陡然明亮,辩解道:“并不全是。” 宛青当下一惊——他知道这种瞳孔的变化也属易容术的一种,并且已经失传许久,当世应该只有那位所谓的“千面老人”才会,而千面老人又与魔宫关系匪浅。 他不愿再与魔宫的事扯上关系,当即甩开老瞎子的手,起身欲走。 “你的手……”宛青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个老瞎子的手骨触感并不如他的年纪那样老,也就是说,这老瞎子的年纪也许并没有看上去那么大,那样就更棘手了。 “我不是魔宫的人——我是谁并不重要。”老瞎子似乎知道他脑中在想什么一般,“你不是想知道你师父的下落么?我可以告诉你。” 宛青闻言果然冷静下来,瞥了眼老瞎子,又回身坐定,不过言语依旧充满了警惕:“第一,仇影山不是我师父;第二,你最好别给我耍什么花招……你说你知道仇影山的下落,他在哪?” 老瞎子低声道:“宛青,我告诉你也无妨,可我不能白告诉你,你想知道你师父的下落,就要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宛青心知这世上绝没有便宜事,此人年纪不大,却易容成个老瞎子,心机不知深到哪处去了,从他身上占便宜想来是不大可能,索性便看看他要做什么。 若是给宛青年轻十岁,他也许就当街拔剑往这老头脖颈招呼上去了,不过眼下,他早已厌倦了刀光剑影的日子,能不出手便尽量不出手。 “我原本在此处说书,是为招揽几个有天分的弟子,想要开一家武馆,将我派剑法传承下去……”老者语气平缓地说道,似乎对他言语中所描绘的生活充满了向往。 “然后呢?”宛青问道。 “不过现在看来,我应该没有那个命。”老者怅然笑了笑,旋即从怀中掏出一本微微泛黄,却保存得极好的剑谱,“你替我把这本剑谱交给苍山的李清幽,他应该了解。” “你认得李清幽?”宛青接过剑谱问道。 “对,他天赋卓绝,不论什么招数,只要看一眼就记得,结合之前他背下的〈天罡三十六手〉,星川剑法在他眼中,已没有秘密了。”老者道,“怎么,你也认得他?” “认是认得,不算熟识。”宛青闻言,又翻了翻手中剑谱,惊异道,“你是揽月山庄的人?独孤星罗的徒弟?” 联想到在黄云庄园时了解到的揽月山庄的一系列变故,宛青又进一步推测道:“你是韩景宣?” 老者也不回答,只是笑。 忽然,老者低声应了一句:“正是。” “好,我答应你,把这剑谱带给李清幽。”宛青思索片刻,爽快地答应下来,“现在你该告诉我仇影山的下落了吧?” 韩景宣长出了一口气,平静地说道:“你师父仇影山,在漠城以一己之力阻绝北境大军七个时辰,斩杀数千人,最终战死了。”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那老家伙他说过,他早厌倦了江湖争斗,只想安宁地活下去……他怎么会去寻死的?”宛青难以置信地追问道,“你也一样……你明明可以不管这些,自己将星川剑法传下去,为什么还要把这剑谱交给李清幽?” “因为我要去做一件事,一件很重要的事。”韩景宣一面说着,一面卸下自己的易容。 “什么事?” “赴死。” “为什么?为什么你们都要这样?!” “人不在江湖,身也由不得己的。”韩景宣撕下假胡子、用酒液抹去面上残妆,“醒醒吧宛青,只要魔宫还在一天,你们师徒两个永远不会有安宁日子过。” “我不明白,就这样去送死,有什么意义?即使魔宫覆灭,你不是也看不到了吗?”宛青言辞激烈地驳斥道。 “总有人看得到的,清河百姓,乃至世人,都会看得到!”韩景宣运起轻功,纵身入云,须臾便不见。 “可是你为清河百姓、为世人而死,他们又未必记得你、未必会感激你,值得吗?”宛青疾运轻功,连踏房檐,飞身往韩景宣方向跟去,却已不见人踪影。 “那又有什么关系?”天际传来韩景宣快意的大笑。 “我本江湖客,重义轻别离!” —— 城将破。 崔玉澈的死并没能阻挡北境大军多久,铁甲兵踏着他的尸首往前冲锋,再次架设云梯,欲将清河城一口吞下。 崔沅君立在城楼一侧上,一头如墨长发随风飞舞,一袭盛装薄裙裹身,裙摆被截断,切口齐整,留膝下一尺,手托一碗煎雪醇酒,不时细呷。 腰间一柄剑,尚未出鞘,剑啸却能传遍清河城关,闻之宛若流水沨沨。 崔沅君饮尽了酒,一把将碗摔碎在地,随手折了根树杈,抛起,凌空将余枝削净,将剑身横放入口,以唇叶含剑紧抿,一手接了枝杈,两手旋即将头发一并挽到脑后簪起。 恰在这时,一对足力矫健的铁甲骁骑率先爬梯上得城楼,见她两手无闲,乘人之危,径直提刀杀将而来! 她固住发髻,怒目而视,将口中长剑取下,只见得两道剑光一落,两个身着全甲的铁甲兵被瞬间掀翻,下腹到另一侧肩头现出一条深深血印,当场气绝身亡。 崔沅君飞身落在城根下,溅起雪泥无数。 “第 一 秋。” 刹那间,风雪大作,漫天雪点失了方位,落不到地上,在空中杂乱无章地飞舞着,一个略显单薄的身影,手擎一柄绝世之剑,朱唇轻启,那三个字仿佛号令恶鬼的咒文,在脱口而出的瞬间,无数激烈冲锋的呼号,悉数化作了惨绝人寰的嘶叫。 大片大片的铁甲兵被毫不留情地抹杀,成千上万铁甲发出被挤压变形的“咯吱”声,又在一瞬间尽数消失——那些铁甲,连带着铁甲中的人,在那一瞬间已经尽数化为齑粉,惊秋剑气仿佛神只座下万乘轮毂,碾着凡人的血肉之躯滚过,空余一滩恶心的腥臭血渍。 这一剑,竟在无数铁甲铁骑汇聚成的钢铁浪潮当间,生生辟开一条道路。 然而这等惨烈的战况,并不足以将北境铁骑击退,余下的人马很快再次集结,对城中为数不多的守军仍旧呈碾压之势。 最坏的是,崔沅君已然耗尽了内力,跌坐在敌阵前,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留。 —— “此地有我钱塘张在死守,万死不退!” 张在气游丹田,其声响彻天地,直入云霄。 城门前,百十名残兵持枪而立,一时倾巢而出,护在城门之前。 “若有不愿赴死者,即刻可以弃兵卸甲,绝不强留。” 无人回应。 人潮攒动,道道血腥气如噬人骨血的骇浪般席卷而来,登时刮起一股邪风,浓重的血的味道直逼面门。 “能与诸位并肩作战,我张在三生有幸!结阵!”张在眼底盈盈流转,潇洒拱手,当即打头冲出去,与北境铁甲兵杀作一团。 余下百十人结成长枪阵固守,然而几番攻势下来,百十人竟散作一团,死伤甚众。 面对眼前不见减少的敌人,张在手上旧刀仍旧沉稳冷静,霸气疏狂的刀风下,一招画出,至少三人倒在张在的旧刀下。 张在那柄旧刀横在身前,来者一招皆斩,杀到阵前,背后肩胛忽被一杆冷箭射穿,吃痛一个趔趄,来不及细细品味疼痛,忍痛拔出箭镞,反手朝箭来方位掷出,只见一马弓手直挺挺倒落在人潮中,被踩踏致死。 一声快意长啸,张在横刀将阵中几人护在身后,以刀书空,指挥余下的人重新并阵。 那些落了单的残兵,仗着一腔孤勇拼杀,而人潮中的铁甲兵仗着一身铁甲与身下战马,源源不断、不知疲倦地冲上前来,一招一式浑是冲要害而去,不多时便死在铁甲兵手下,城关之外,浑是冒着热气的骸骨。 半数守军重新结阵,与蜂拥而上的北境铁甲兵拼杀,不多时便折损大半,却仍贯彻着张在的命令,死战不退,见结阵占不到上风,只听得一人大吼“保护崔大小姐”,便留得四五人护在崔沅君身边,余下的人弃了阵形,拾起身死守军的兵器又杀将上去。 那一点微渺的力量根本算不得什么,犹如蚍蜉渡海,不多时便没在人海之中,甚至没能溅起一丝涟漪。 眼看着军士一个个死去,张在猛然疯也似地冲入人群,从地上拔起刀枪,捆缚在背,以旧刀狂斩……不知杀了多久,他的手臂已经麻木,身受十余创,再也挥不出一刀,铁甲兵将其团团围住,却只敢在旧刀碰不到的距离试探。 抬眼望去,原本的百余人,竟只剩张在一人苦苦支撑,张在身负一十三柄刀枪,被围困于甲兵当间。 那柄跟了他许多年的旧刀插在地面上,刀身红得发黑,红得触目惊心。 目光所及之处,白雪皆染腥红。 —— 人潮散开,一彪形大汉从两侧分立的铁甲兵当间走出,背上背着一把刀。 那刀十分阔大,比寻常的刀大出许多倍。 那大汉面目可憎,十分骇人,见得面前的张在满面鲜血,浑身殷红,靠着将刀支在地上才勉强撑起身体,便不屑一顾地将大刀立在他面前,讥讽道:“我还以为,锦人的本事有多大,结果就这?” 鲜血浸透衣袍的张在抬眼看他,却被一滴从眼皮上流下的血晃了眼,又低下了头,低声喘着粗气。 他已精疲力竭,无力再战。 彪形大汉低下头,试图听清楚她在说什么。 “废物……不敢接你祖宗一刀。” 张在嘶哑的嘲笑,仿佛诛心利刃。 大汉暴怒,却还不忘反唇相讥:“你为什么跪在废物面前呢?” “哈哈哈哈……”张在忽而大笑,嘶哑的笑声竟令大汉退了半步,生怕他忽而暴起。 “为了拖住你!” 刹那,一柄利剑自城门之前飞出,直指咽喉!大汉猛地一惊,急忙矮身躲在大刀之后,那剑“铛”一声反弹至长空,被一只手稳稳接住,持剑之人站定,却无人知他是谁。 来人是一个男人,不知多大年纪,眉目间透着难以掩藏的锋芒。 “掠影,宛青!” “我管你是谁!”大汉起身抬刀,猛地一挥手,“给我杀!” 铁甲兵如虫豸般一拥而上,只见掠影剑舞飞花,粲粲剑光掠过,瞬时刺穿三人咽喉,挑起具尸借力甩出,砸倒冲在最前面一排虫豸,剑尖跃动如灵蛇吐信,招招穿喉,直奔咽喉心口点刺而去,须臾之间几十人性命已去。 宛青本就天赋异禀,力道异于常人,一剑能将人颈项齐刷刷削断,加以大成掠影剑法,如入无人之境,纵身跃入人群中,一手出剑、一手拎鸡似地拎起人来,狠狠往外扔,迫使人群四散开来。 宛青被这等血腥场面所激,不单止面无惧意,反而愈战愈勇,丝毫不见倦意,横杀出一条血路,飞身在那大汉胸口上留下一道深不见底的伤口。 这大汉本就是康麓入狱后见风使舵而上的投机之徒,空有一身蛮力,仗着人数众多便窝在后方等着下人填命,挨过一剑,便心生惧意,战战欲走,不想去路却被那身负一十三件武器的血人拦住。 张在揩了一把脸上的血迹,从中拔出一柄刀,以残存的内力晃过心慌的敌人的胡乱挥击,顺刀而上,一刀砍向其臂膀,森森见骨,那大汉怪叫一声,痛不欲生地跪倒在地。 一刀砍罢,卸了他气力,又掣出腰间铁爪,刺入脊背,全力一脚踩下,登时深刺入骨。 “铁爪殷思!” 又是一剑,刺入脊背。 “承风,王应!” 紧接着又抽出另一柄剑,沙哑地嘶吼道: “沧浪,崔玉澈!” 这一剑,贯穿侧肋。 “……” 一柄武器,一个人。 一条会说话、会心疼的鲜活生命。 一名朝夕相处的伙伴。 一段不可代替、不可磨灭的记忆。 在一声声精疲力竭的嘶吼下,一十三柄各式各样的武器齐齐整整地插在他的身躯上,他口中从一开始的号叫,变成求饶,再变成咒骂,最后变成绝望的弥留之际的呢喃。 还没有死,但也快了。 “无名刀,钱塘张在!” 那柄旧刀从后颈扎下,贯穿咽喉,从脖颈前穿出,鲜血淋漓。 有温热的水从脸上滑落,不知是血是泪。 第74章 天涯 宛青只身拦在张在面前,手中掠影狂动,在一众铁甲兵当间不落下风,反而压得那些兵卒节节败退,方才大将被张在斩杀,已然军心大乱,又遭宛青狂攻,更是愈发心生退意,不住退却。 忽听得杂乱刀枪剑戟声、铁甲刮擦声、兵卒惨叫声中,一声肝胆俱裂的嘶叫,那嘶叫声音太过扭曲,似是揉碎的云一般不成形状。 宛青回头望去,忽然懂了那声惨叫的意味。 他们在叫着一个名字。 一个令无数训练有素、装备精良的北境铁骑为之胆寒的名字。 江晚山。 城上之人还未出手,北境铁骑兀自先乱了阵脚,一时铁蹄乱踏,惊马横冲直撞,先前失去一员主将,无人指引,乱作一团。 紧接着,无数锦兵呐喊着、挥舞着手中刀枪,自城中蜂拥而出。 江晚山紧捂住心口,释然一笑,蓦地再次昏死过去。 援兵已至,清河依旧。 —— 北境,明珠宫。 夜黑无月。 “二位侯爷,大晚上的,到这地方来,有何贵干?”白婉清一袭白衣,无声息地出现在康麓与齐浮云面前。 康麓不通武功,本能地后退半步,往齐浮云身后躲了躲。 齐浮云会武功,但他并不愿同白婉清交手。 他向来不打不必要的架。 “白婉清,我问你,你为什么……”齐浮云阴着脸道。 “你不必问我!”白婉清打断他的话,额前青筋绽露,已然换了一副面孔,早不是大殿前那个不怒自威、母仪天下的王后了。 “白婉清,你贵为王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还有什么得不到?何故要为那些人做事?”齐浮云气沉丹田,游离于拳脚,却始终不愿出手。 “住口!住口!”白婉清像被戳中了痛处似的,发了疯般撕心裂肺地叫喊,“你为什么要来找我!你若不来,什么事都不会发生!” 齐浮云显然也被她这架势吓住了——倒不是怕她,而是怕那个令她如此疯狂的人、那个潜匿在阴影中、连江晚山也降不住的可怕的幕后主使者。 “你以为是谁让我当上王后的?你一来,我们都会死……”白婉清眼里的愤懑逐渐转为绝望,她颤抖地说道,眼底没有一丝神色,“你见过那人的真面目,就活不成了!” “这都是计划好的?”齐浮云顿时听出白婉清的弦外之音,高瘦的身躯一时有些摇摇欲坠,“从哪一步开始?” “从我还不是王后的时候,就已经开始了。”白婉清浑身发抖,止不住地打颤,蓦地狂笑起来“不,更早、更早……哈哈哈哈哈……一百年、一千年、一万年以前……哈哈哈、哈哈哈哈……” 康麓怔怔立在原地,好像听得半懂,又好像一点没懂。 “这个癫婆子在说些什么东西?”康麓不明所以。 齐浮云却不再说话了。 齐浮云发出一声苍凉悲哀的嘶吼,院内一棵两人合抱粗的大树发出剧烈而密集的“沙沙”声,纷纷抖落压弯枝条的雪。 树下的三人身边激起一片白雾,身上都落满了雪。 忽然,一片火光逼近,霎时四面八方火光汇聚而来,将原本灯火熹微的明珠宫照得如同白昼,无数举着火把的黑衣人如黑潮般涌现。 那个幕后主使似乎是没有来,也许他不屑来。 齐浮云本能地握紧了腰间的刀。 他的刀法师承燕飞翎,并没有向他的远亲齐风求教,因而没有齐风的坏毛病。 他的眼光也极其毒辣,所以拜燕飞翎学刀法,与江晚山合作。 “齐夫人,哦不,王后娘娘,你在做什么?”有人笑吟吟地搭上白婉清的肩头,听声音也是个女人,“你应当知道背叛魔宫的下场。” “王后娘娘,你可要三思啊。”一个黑衣人举着火把映照旁侧,无数的火把变阵重列,那女人的脸庞从齐整的火光中现出原貌。 白婉清唇角抽动,不知是要哭要笑,周身浑是绝望的气息。 那女人的脸竟和白婉清一模一样! 白婉清的嘴角终是强牵出一抹惨笑。 突然,白婉清竟一头向齐浮云腰间的刀刃口撞去,以颈触刀! “这样一来……也就……”白婉清笑了笑,嘴角渗出鲜血,“也算我白婉清……” 齐浮云往康麓处靠近了些,微微矮身,用极低的声音说道:“三……二……一……” “跑!”齐浮云突然大吼。 康麓当即撒腿狂奔,一眼不敢回头看,跟在齐浮云身后朝着外头跑去。 —— “好美啊。”那女子瞥了一眼他手中那卷诗集,喃喃自语道。 说是女子,倒不如说是个小姑娘——年纪看着不大,眉眼之间还有些许稚嫩的感觉,不过倒颇有几分灵气。 一杈新鲜的梅花被那人轻钗入书页中,还带着点点晶莹碎雪。 “的确美,也的确空洞无物。”那俊美的男人一声喟叹,合起手中的诗集,归入酒馆的藏书小柜间中,“江晚山的诗句,多是如人之少年,懵懂不智。” 他的语气淡然自若,仿佛对这些诗句有着独到的理解。 “单单是美,还不够吗?”小姑娘反问道。 “此话怎讲?”俊美男人微微笑起来,卧蚕上侵,漫过下眼白,细如刀锋的薄唇既不上翘也不下沉,却能令人清楚觉察到他的笑意。 “你觉得愚昧么?也许是吧。”小姑娘轻哼一声,细呷一唇雪酒。 “可也不得不承认,单有少年人,才纯净如水、璨若星飞,美得令人心颤,这般美丽,一个人一生只有短短数年。” 稍纵即逝,才绝艳如歌。 “那么几年,足够了。”小姑娘低眉侧身,撑起糊得厚厚的纸窗,望向楼下的街道。行人熙熙攘攘,又三三两两。 孤杯雪酒落在那俊美男人手边。 “你年纪不大,诗情倒是绝妙。”男人的言语十分精炼,不像是个随口评论别人的诗的人。 楼下街道不知怎地热闹起来。 俊美男人那对丹凤明睛微沉,思忖着饮过雪酒,“多谢燕情公主。” “你知道我是谁?”小姑娘惊恐地抽身,手腕却被这男人牢牢扣在袖中,不得动弹。 男人微微地摇头,笑道:“今日初见。” 燕情捋了捋鬓边碎发,故作镇定道:“初次见面便碰人小姑娘的腕子?看来公子倒也是个性情中人。”她深知,若是大喊大叫闹得自己的身份人尽皆知,那样没有好处。 “不敢当、不敢当。”男人轻笑着松开了她的手腕,“姑娘可是在等‘快刀游侠’吴良叶?” 燕情烦躁得很,但听得“快刀游侠”四个字,眼眸底下忽而一亮,仿佛听见了什么了不得的人物。 “你有他的消息?”她顾不得他怎么知道的这些事,只觉得他应该知道些内情,便焦急问道。 她忽而转向他,原本有些轻蔑气愠的眼眸平复晕开,视线跟住了他的眼瞳,似乎想在他波澜不惊的眉眼中寻出一丝玩笑的狡黠。连着他也被吓了一跳——这人儿的情绪转得倒着实是快。 “我与他约在这儿见面,快天黑了,还不见人影。” 男人笑罢,又恢复成那副平静的模样,却总让人疑心有淡淡的笑意匿在眉眼间。 “不必等了。”他答道,“此人是个有名的骗子,许是骗走你的定钱溜走了。” 完了。 燕情见他不再有动作,也稍稍放下心来,松出一口气呼在杯口,不知是无奈还是自嘲。她细抿一口雪酒,苦涩地笑着,“不等,能去哪儿?纵然他不可信,又如何?我等不到他,也不可能有别的地方去。” 终是逃不开这该死的命么? 男人摇摇头,“这倒未必。” 燕情没有搭他的茬,只是怔怔望着他,像在思索些什么——此人体态清瘦俊逸,肤如凝霜,羽玉青眉底下一双丹凤明睛,唇薄如刀,颇有些男身女相。 “你既然已经知道姑娘我是谁,也该知道今日是什么日子。”雪酒并不易醉,但她饮了许多,便似有了些醉意的样子。 淡淡的雪酒的味道从她温热的身躯蒸腾出来,与少女独有的体香交混,形成一股奇妙的香味。 “自然。”男人答道,“今天是你与当朝太子定亲的日子,不过你却在这儿。” 燕情将目光从他身上移开,慵懒地趴在桌上——这在平日是绝对不被允许的。因为她是燕飞翎的女儿,她的一举一动都会被人注视着。 “我不想和他有丁点儿关系。”她似有天大怨气一般地说道。 “你若想,便不会在这儿。”男人笑道。 她摇了摇头,似是有几分失望,又似乎是紧张得不知所措。她支起身,掩面别过头去一侧,似乎沉思些什么。 “算了。”她哽咽着说道,“也许是命中如此。” 看她衫袖微濡,美目丸澜,男人沉默地微笑着,不知在考量些什么。 “若走得成,你想去哪里?”男人问道。 燕情从指缝中窥他眉目,一时竟心如擂鼓。 “切,说得好像你真的能带我走似的。”她慌乱之间又灌了几大口酒,讪讪醉道,“天涯咯,你能带我去吗?” 说罢,她醉倒在桌上。 她是在一辆马车上醒来的,只见天色沉暗,远处如捻起几撮吴盐般,细细碎碎地有些雪撒下,零落飘打在窗帏上。 指腹抚过额前,一阵隐隐的疼痛掠过头脑,撑着身子坐起来,身上毛毡滑落,些微寒意覆身,不由得拉了毡子搭肩。不算狭小也不大宽敞的空间内的颠簸感让他一时有些目眩。 燕情撩起窗边帏裳,一时近乎止息。 窗外起先入眼的是一片青白的山色,不知是哪一座山,也不知落了多久的雪,能够这般恰到好处地重合、交织。山路侧边几乎看不到路,只看到一线浅浅的崖壁。 崖下深如浓墨,仿佛目光全被浓墨所染,投去便只能融入墨色,无边的雪又坠落在无边的黑暗,在黑的温热中燃尽。 而抬眼往上望去,只觉不阴不晴,介于天青与天黑间,以隐隐的灰白透露出来,碎琼覆山,原是这灰白天际落下的冷冽。这景色似是天地出了一阙绝句,天地间竟无一人能出言相对。 “这是在哪里?”燕情被眼前景色惊得愣了半晌,才记起来要开口问他。 “天涯。”他笑道。 —— 一觉醒来,恍若隔世。 初遇那天的每一个细节都似是烙铁印在了脑海里,梦里也分毫不差。 想来那男人为何妄自评论诗句——因为那根本就是他自己的诗。 “好你个江晚山,竟把我大漠明珠燕情公主害得如此狼狈。”她低声轻言,似是抱怨,眼中却是含笑的。 他双眸紧闭着,呼吸平缓,仿佛只是睡着。他也许梦到剑、梦到雨、梦到孤舟明月。 她望着江晚山,心中泛起星星点点涟漪,似是一场将至未至的大雨。 有人敲了敲门,燕情道一声“请进”,那人便推门进来——是宛青。 “他好些了么?”宛青局促地问道。 你很少能在宛青身上感受到局促。宛青是那种独来独往惯了的人——倒不如说,江湖上大多数人,都正如宛青一般,独来独往,独自练功修行、独自行走江湖、独自探病疗伤,除了必要的交流,几乎从不与人谈话。 仇影山还活着时,他尚且还能维持这样的独来独往,可是仇影山死后,他却愈发难过起来。 他从一块石头,慢慢地变成了人。 这就是仇影山教给他的最后一件本事,与人结交的本事。 “好些了吧……我想应该是好些了,不过还是要看大夫怎么说。”燕情笑了笑,回答道。 “那就好。”宛青点了点头,朝屋外指了指“我只是……代他们来问问。” 说罢,宛青转身退出屋内,轻掩上房门。 宛青前脚刚走,崔沅君后脚便进来了。 “见过崔大小姐。”燕情起身施礼道。 “燕情公主不必多礼。”崔沅君双手托在她小臂之下,轻声道。 崔沅君望向躺在热炕上的江晚山:“还真是要谢谢他,挽救了清河城。” 燕情轻轻摇头:“是你们,还有诸位守城将士一同挽救了清河城才对。” “惭愧惭愧,若是我肯勤练几年功,也许不至如此……” “世事无常,谁能料到呢?崔小姐,莫要自责。”燕情将手掌盖在崔沅君的手背上。 对坐过片刻,崔沅君亦起身离去。 药炉正沸,融得窗外飘入的细雪,点入炉火中,毕毕剥剥地响起来。 第75章 以身入局 不知奔逃了多久,二人才得以摆脱身后那股黑衣人的围追堵截,出了宫去,游荡在夜晚的北都街头。 饶是康麓瘦下了许多,奔跑已经不似之前肥胖时那样费力,仍是有些吃不消,毕竟他不会轻功,全靠脚力追赶齐浮云,能跟得上没跑丢已是难得了。 “不是,这是唱的哪一出?那些是什么人?怎么无缘无故又扯到……”康麓还未从白婉清自杀的震惊当中完全缓过神来,两手抱臂上下搓着取暖,哭丧着脸道,“我……我原以为是有商有量地坐下来谈和,至多也就是任手底下的人去拼,谁知道、谁知道,这么些人,竟要连我们也一起杀了?就算是冲着杀人来的,可是白婉清腹中胎儿到底是无辜的,她怎么就能……” “你还不明白么?”齐浮云直言道,“白婉清究竟有没有孕,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让所有人都相信,白婉清怀有北境王的骨血,至于白婉清是不是白婉清、孩子是不是那个孩子,有什么区别吗?” 康麓听罢,再次陷入深深的震惊当中,两眼瞪大如铜铃,难以置信地望着齐浮云:“什……什么?这、这这这……” “方才你也看到了,那个易容成白婉清的人,足以称得上是以假乱真,他们想要杀掉白婉清、把控朝政,只不过眨眼之间的事,江晚山不远千里到北境来把公主带走,应该也是出于这等考量。”齐浮云神情严肃地说道,“不过也并非没有好消息——今夜我并没有在宫中探得那位幕后主使的真气,这个重伤了江晚山的神人,也许是担心身份暴露,才将手尾交给下面的人去办,其本人应该已经离开了北境王宫。” 康麓听着又惊又怕,想到齐浮云此前几乎没有提起过这些事,着实给他气得不轻,指着鼻子骂道:“齐浮云,你这阴损天杀的,你可从来没跟我提起过一句这些!我真是……完了完了完了……这下我是彻底上了你跟那江晚山的贼船了,我真是……” 康麓骂完,又哭丧起一张脸。 “废话,我若是说了,你还肯上我这条贼船?”齐浮云索性摊牌道,“眼下你也没有回头路了,你不肯跟我干,就只有回去给魔宫那帮疯子磨刀。” 康麓自知被算计了,但齐浮云这番话说得确实不错——他既上了贼船,若是半路出逃,只怕会落得个更凄惨的下场。 换言之,他康麓已经退无可退了,无论是死是活,都已经是和齐浮云、江晚山绑在一条绳上的蚂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康麓闹够了,想来再骂骂咧咧也无济于事,无奈长吁一口气,不禁感叹:“这个江晚山,究竟有什么魔力,能让那么多人心甘情愿、不计代价地为他以身入局?” “有一点你说错了。”齐浮云道。 “什么?” “不是为他,”齐浮云道,“而是我们原本就必须入局,只不过是借他的手,去做本就应该做的事情罢了。” “康麓,你不想参与这些复杂的斗争,只愿独善其身,守在你的南都本分度日,我也理解,可是如今这世道……”齐浮云缓缓地摇了摇头,“没有人能够独善其身。” “可是现如今,我们两个又没有多少人手,我倒是还有些家兵在南都,一时也调不过来……”康麓满面愁容道。 康麓忽然灵光一现,开口道:“我记得你不是与北丐帮的帮主薛山交情不错么?何不去碰碰运气?” “北丐帮?”齐浮云面露难色,“你以为丐帮真的都是些侠义之辈么?” “难道不是?”康麓反问。 “我看你是听书听多了,才会以为他们都是些侠肝义胆之辈。”齐浮云连连否认道,“丐帮分南丐北丐,这北丐帮几乎跟响马没什么两样,干的净是些拦路抢劫的勾当;南丐帮倒是有不少花招,什么用蒙汗药拐卖幼童、折断健全人的手脚强迫其加入丐帮沿街乞讨……都是南丐的手段。” “娘的,这跟贼有什么分别?”康麓骂道。 “无论南北丐帮,都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求财,为了钱,什么事都做得出,千万别把他们想得有多好。”齐浮云警告道。 “还有,”齐浮云补充道,“我跟那个北丐帮的帮主薛山,有的可不是交情,是过节。” 康麓倒吸一口凉气,旋即又灵光一现,将齐浮云上下打量一番,目光扫过他腕子上的金环银环与一手青翠欲滴的玉扳指:“你这一身金玉,能值不少钱吧?” 齐浮云本能地护住手上饰物,警觉道:“你想干什么?” “我想,既然都是求财,那帮谁做事不是做?”康麓不怀好意地阴笑,“不过,就要看齐侯爷舍不舍得,为北境之未来,奉献自己这点家当了。” 齐浮云想起北丐帮,登时一副嫌恶的模样,不舍地望了两眼自己指头上戴的玉扳指道:“怎么?你非得跟这帮乞丐杠上?” —— 翌日,北都破庙街。 那老车夫一到北丐帮那座破败多年的龙王庙前,便急匆匆道:“齐侯爷,您稍候片刻,老奴这就去知会帮主一声。”说罢也不待车内人应答,一溜烟儿地跑入庙中。 薛山正坐在大庙正堂间自斟自饮,只见一人破门而入,气喘吁吁地立在一侧,定睛一看,原是自家长老,顿时眼睛一亮,道:“那该死的齐浮云,难道已经到了?” “回帮主的话,已将那齐浮云带到,就在马车上。”长老面露阴狠,邪笑道。 “哈哈!真是风水轮流转!”薛山狠狠一拳擂在案上,杯中酒震出一半撒在案面上,“好你个齐浮云,敢得罪我丐帮,我早说过,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长老亦露出猥鄙的笑容,面上褶皱聚在一齐,仿佛十八褶包子成的精。 “好、好!”薛山喜不自胜,咧嘴拍掌大笑,随后吩咐道,“给我叫几个身强力壮的,把齐浮云擒住狠狠揍一顿!我马上就来!” 长老闻言,回身风风火火地走到院中,取了乞丐们平时饭点敲的铃铛,“叮铃铃”地一路摇着,一路响,不出半刻钟,破庙上下的乞丐便聚在院中。 长老从中挑了五个最壮的,道:“你、你、你,还有你们两个,都跟我来,其他人都回去吧。” 长老走在前面,那五个身强力壮的乞丐跟在后头,出了破庙门,长老一指那马车,大喊道:“拖出那穿花衣的狗东西,给我往死里打!” 那其中一个最壮的乞丐一听,心说准是什么人又得罪了帮主——从前有过先例,不过是随意叫了几个人去,揍了人,还有赏钱拿,有个与他相熟的乞丐,就因揍得最狠拿了好几两碎银,炫耀了许久。 最壮的壮汉乞丐忆起这一茬,于是朝余下四个死命使眼色。其余四个或多或少也听过一些传言,当即心领神会,一跃而上,揪出一个穿着花衣服的人,疯也似的打起来。 待长老走后,薛山拿起那酒樽,灌了几口,一揩唇边酒渍,快步跑了去破庙后院,环视几排武器架,挑了大半天才寻到一对钢鞭,握在两手“镲镲”碰响,十二分趁手,喜上眉梢,拿了便往破庙外跑。 薛山一路小跑至庙门前,只见一身上邋里邋遢、黑着脸的大汉立在府门外,那壮汉瞥了他一眼,试探着同他道声“帮主”,他连声答应。 那大汉便说道:“长老教我知会帮主一句,在门前打,遭人看见不好解释,咱丐帮也是要脸面的,人已送至郊外,帮主且随我来。” 薛山大笑,手脚不住乱晃,“哈哈哈哈哈哈哈,到底是长老想得周到!不过你还是小看你家帮主了,那狗东西如今大势已去,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打了又如何?就是把他打死,齐家也不敢拿我怎么样,怕他作甚,走!”说着便提了一对钢鞭,同那壮汉走去。 两人行至郊外,壮汉朝那外头一处密林一指,薛山于是握了钢鞭,大摇大摆地走入密林,却只见十几个乞丐围坐一圈,却都有些面生,于是便持单鞭指一老乞丐:“你,见过吴长老么?” 老乞丐抬头,嗤嗤冷笑,笑得薛山心中一阵发毛。 老乞丐起身让出几分空隙,薛山这才看清楚,众乞丐当间确有一个鼻青脸肿的男子正“嘶嘶”地吸气,不过看上去却比齐浮云年轻几分,衣衫明显不大合身,蓬头垢面,脑后扎着一绺小辫儿,除去那身花花绿绿的衣服,几乎浑身都是脏兮兮的,一圈乞丐围在身边,正替他上跌打药。 这是齐浮云? 薛山心中一阵狐疑。 这他妈根本不是齐浮云! 薛山心里一惊,整个人霎时间如五雷轰顶,愣在原地,半步也迈不开——那邋遢大汉早已抱臂站在庙门口。 “帮主快跑!!!”早已被揍得面无人样、声音嘶哑、只能勉强靠挂在身上的破烂布条分辨出的长老自一侧茅草堆里冲出来咆哮道。 薛山眼看着被打成牛鬼蛇神的长老与五个壮汉一同奔逃而出,又被那堵在庙门口的邋遢大汉一臂三个拦回来,一齐拍到那破旧的佛像上。 邋遢大汉也进来了破庙里,把薛山方才对他说的话一字一句、原封不动地说了一遍。 这时,屋内的十几个乞丐都站了起来。 薛山双腿已似筛糠,急忙辩解道:“我、我说的是另一个,不是他!你、你们真的认错人了!” “帮主,是他么?”那老乞丐强压怒火,问躺在当间那年轻乞丐道。 年轻乞丐将肿起的眼睛极力睁开一条缝,上下打量了薛山一番,抬手,指向薛山。 薛山闻老乞丐所言,脑袋顿时一阵轰鸣——此人正是南丐帮的帮主洪江河! “我南丐帮向来与北丐帮井水不犯河水,与你薛山更是无仇无怨,为何要对我帮主下此毒手!?”老乞丐雪眉倒竖,浑身发抖,朝薛山怒吼道。 “老先生、老爷爷、老祖宗……误会,都是误会——我、我是被冤枉的!我要打的不是南丐帮的人呐!”薛山吓得双鞭也不要了,慌忙扔在一旁,一头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 老乞丐抄起薛山扔在地上那对钢鞭,甩开臂膀,猛地一锏满抡在他的脸上,薛山被这一下打得凌空旋了半圈,死鱼一般拍在地上。 “给我打!”老乞丐怒不可遏,一声令下,众人一拥而上。 —— 无情斋中,康麓一面向齐浮云展示用他一枚扳指换得的一盘白花花的银锭,一面将薛山偷鸡不成蚀把米一事向他一五一十地说了,齐浮云登时拍桌狂笑,眼泪不止。 好容易笑罢了,齐浮云问道:“可是你这么一闹,不是反让薛山更加恨我了吗?我们还怎么同他谈合作?” “不是我们,”康麓故意学着他说话说一半的口气说道,“是我。” “你?” “对!”康麓拍案道,“要说排兵布阵、打打杀杀,我也许强不到哪处,要论这嘴上功夫,我康麓可从来没没服过谁。” “怎么说?”齐浮云侧耳细听他的。 “薛山认得你齐浮云不假,可他未必熟知我康麓,更不知此时我俩已经勾结在一起……”康麓拈起一锭白银在手中,“那么由我出面去见薛山,假装与你不和,凭这些银子的半数作定钱,与薛山商议,我出钱他出人,合作把你的势力除掉——这样一来,我便有了一支北丐帮的乞丐大军。” “由今天一事,南北丐帮结下了梁子,洪江河睚眦必报的性子,必不可能咽下这口恶气,我可去南丐帮处,假借与洪江河合作除掉薛山、一统南北丐帮,以另外半数作定钱,那么我就有了南丐帮的乞丐军。”齐浮云一拍大腿,“届时南北丐帮齐聚北境王宫,不怕干不过那些魔宫杂碎!” “康麓,你倒是有些头脑的。”齐浮云摸了摸余下的几枚扳指,颔首而笑。 第76章 借刀 北都,金玉楼。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薛山越想越气,一时暴跳如雷。 身旁乞丐长老瞬间慌了神,连忙劝解道:“帮主息怒、息怒,您已经受了伤,需要静养,这样大动作,恐怕对伤势不利啊!” 薛山一掌掀翻面前桌案,来回踱了两步,身上淤伤隐隐作痛,无奈坐回去,鼻翼翕张,两股热气从鼻孔里喷涌出来。 “瞧着吧,总有一天我要杀了这个齐浮云、夺了他七侯之位,把他的尸首斩碎扔了喂狗!”薛山暴怒道。 “帮主……”那女子眨巴着眼,可怜巴巴地唤道,“您一生气起来,真真是好生吓人……奴家觉得长老说得对,莫生气了,气坏了身子可就不好了。” “媚儿莫怕,”薛山把目光投向身侧身笼轻纱的妩媚女子,一改怒容,一手摸上女子光滑的脊背,嘴角逐渐弯弯,“这点伤算不了什么,我们习武之人,身子骨好得很。” 薛山一脸灿烂笑意,正欲揽人入怀里,却听得一阵急促的叩门声。 “笃笃笃” 薛山心中一阵不爽,眼神示意长老前去应客,长老心领神会,开门出去,只留下薛山与媚儿二人在屋内。 “媚儿,可有想我?”薛山横臂将媚儿揽住,媚儿也配合着倒入他怀中嬉闹。 “想,怎么不想呢?时时刻刻都想呢。”媚儿撅起一张樱桃小口娇嗔道,“倒是薛大帮主你,都快把奴家忘干净了吧?” “怎么会呢,只是近来帮中各位长老管得严,说是怕被人看见,有损丐帮的形象。”薛山抚摸着媚儿面颊,宠溺道。 “呵,这叫什么话?凡是江湖上混的,哪有不想女人的?凭什么别人来得,你来不得?你惯会诓人,我才不信呢。”媚儿两手勾在薛山后颈,一对眼角上挑的狐媚子眼睛,眼眸微澜,委屈地瞧着他。 “可不敢乱说……”薛山与她正调笑着,忽闻又一阵叩门声。 “谁啊?”薛山不耐烦地开口。 “帮主,南都康侯爷求见。”门外是长老的声音。 康侯爷? 薛山一个激灵,从椅子上窜起来,惹得媚儿一阵惊叫。 薛山手脚并用地窜到门前,打开门来,只见门外长老的身影。 “帮主,康侯爷在楼下候着呢。”长老道。 “是那个久居南都、前阵子领兵南下攻漠城的那个特别胖的康麓康侯爷?”薛山原本并没怎么听过康麓的名号,只是前一阵子听得多了,才耳熟起来。 “正是、正是。”长老点头道。 薛山心想道,且不说这康侯爷本人如何如何,仅凭他那一等世家身份,比齐浮云那个底层爬上位来的马夫就不知强了多少倍,竟肯纡尊降贵,主动前来找自己一个小小的丐帮帮主,必有要事,若是能借此攀上这根高枝,那日后岂非…… “那还等什么?还不快快请上来,到屋内一叙?”薛山喜出望外。 薛山吩咐罢,赶忙回屋扶起媚儿,一面把她推出房门一面说道:“好媚儿,先委屈你一会儿,我有一位重要的客人亟需接见,等见完了,我自会来找你的,乖——你先去吧、去吧。” 薛山挥着手,强令屋外侍女将她拖了去,毕恭毕敬地站在门边候着康麓到来。 片刻,一个男人随长老上楼来,薛山眯起眼睛一看,一阵狐疑——不对啊,这也不胖啊?难不成是藏身肉,只胖在衣服底下,看不出来么? 薛山迎了上去,低声问走在前边引路的长老:“长老,你确定这是康侯爷么?” 长老低声道:“他腰间挂有康家祖传的金饼,方才还主动交给老朽验了验,确是真金,即便不是康侯本人,那也是非富即贵。” 薛山微微点头,示意已经了解,遣长老退下,自己迎了康麓入屋中,掩了门,疑惑开口道:“侯爷,小的无意冒犯,只是小的听说,南都康侯爷身强体壮、身材健硕,可是……” 薛山上下打量了康麓一番,瞧此人眉眼,倒的确有些眼熟,只是不知为何不胖了,实在奇怪。 “噢,薛帮主,你有所不知,本侯从前的确如此……”康麓装出一副咬牙切齿的模样道,“但前阵子,本侯带兵出关攻打漠城,不慎吃了大亏,不过王后念在本侯身份,予本侯的责罚较轻,可是那该死的齐家家主齐浮云,竟添油加醋诬陷本侯,致使本侯蒙冤入狱——你知道那八百里戈壁大牢是什么滋味?本侯在那狱中待了足足一月有余,这身子也一天天地消瘦下来。” 薛山倒吸一口凉气——八百里戈壁大狱,那是北境响当当的大牢,关押着许多重刑要犯,死人是常有的事,简直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康麓能活得下来就已经算是个奇迹了。 薛山表示钦佩之后,单刀直入地问道:“康侯爷,无事不登三宝殿,您此番光临敝帮,不知有何贵干?” “哈哈哈……薛帮主果然是爽快人,我喜欢!”康麓装模作样地笑了两声,旋即面色一沉,故意抬高声音道,“这齐浮云实在是狼子野心、欺人太甚!薛帮主,你可知道,这个天杀的齐浮云,在七侯之间是嚣张跋扈、目中无人,扬言要把其余诸侯一个接一个地干掉,自己当北境之王,真是气煞我也!可惜我的家兵远在南都,一时调动不得,否则我非灭了此贼不可!” 薛山听罢陡然眼瞳放光,激动不已,心想:这真乃天助我也,齐浮云,你这天杀的东西,这回你还不死! 薛山面上平静地安抚康麓,内心却已然波涛汹涌:“康侯爷,你先消消气、消消气,这事情断然不能叫外人听了去。” “消气?我怎能不气愤?”康麓随薛山入座,声音渐弱,却仍是愤然道,“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我也就不瞒你了——我知道薛帮主你与那姓齐的积怨已久,此番我前来,正是想要与薛帮主联手,把那该死的姓齐的宰了!” “好、好!”薛山拍手赞成,旋即正色道,“不过康侯爷,容我多嘴一句,这齐浮云恐怕不是省油的灯,他手中似乎也有不少人马吧?” “那可未必,”康麓见他果然上当,便开始忽悠道,“王后白婉清举全国之兵南下伐锦,自然也收了齐家的兵马,如今正是齐家实力空虚之际,他虽有些小聪明,知道自己仇家众多,躲入宫中,藉由王后之手自保,但他还不够聪明!” “哦?康侯爷您有办法对付他?”薛山问道。 “办法?”康麓冷笑一声,拍案而起,“我就是办法!” 康麓紧接着说道:“薛帮主,我问你,难道在王后娘娘眼里,他齐浮云是人,我康麓就不是人了吗?” 薛山恍然大悟:“侯爷您的意思是——齐浮云能去的地方,您也能去,所以只要有您在,那齐浮云就是躲到天涯海角也无济于事!” “薛帮主果然才智过人,一点就通,康某佩服、佩服!”康麓大笑道,“如何?若薛帮主有意与本侯合作,不日便可将其拿下!” 薛山搓着手赔笑道:“可以是可以,只不过……” “哦?哦——瞧我这记性!”康麓两手相击,发出清脆的拍响,笑道,“既是求人办事,怎能没有些诚意呢?” 门外侍女缓缓推门而入,手上捧着个两尺见方的锦盒,置在桌面,揭开盖子,盒中白花花的银两顿时把薛山的眼睛晃得眯成了一条缝。 “薛帮主,我这诚意足够吧?”康麓随意挥了挥手遣退侍儿,笑而相问。 “够、够,太够了!”薛山两眼放光,两侧嘴角几乎弯成了两尾鱼钩。 康麓把薛山一个人留在楼上,任他与他的媚儿和银子缠绵。 “长老,多谢了。”康麓笑了笑,从衣袖内摸了一锭银子与他。 “康侯爷,这回帮主不会怎么样吧?”长老满是皱纹的老脸上露出谄媚的笑容,假模假样地问道,“上回你给我银子,帮主给南丐的那帮人一顿好打,这回不会又……” “怎么会呢。”康麓拍了拍他的肩膀,朗声笑道,“这回你们帮主可快活了。” —— 北都,无情斋。 “洪帮主,这薛山,可是越来越不把你放在眼里了。”齐浮云冷笑道,“今日他敢对你下手,明日也许就不止你一个人了,说句难听的话——恐怕整个南丐帮,都要遭他吞并!” “这不可能!”洪江河拍案而起,“我南丐帮论实力,不输他北丐帮,怎么可能被他如此轻易吞并?” “单他一个是不可能,可若是有人在他背后为他撑腰呢?”齐浮云阴着一张瘦脸,在这样飘雪的天气更显苍白,给人极大的压迫感。 “什、什么?还有这种事?”洪江河后退半步,险些一个趔趄跌倒。 他并非胆小怕事之徒,可最近那些关于康麓和薛山的传言如密密麻麻的雪片一般,直往他耳朵里钻,饶是他洪江河再自信,听久了这些,说一点不动摇是不可能的,更何况七侯之一的齐浮云就在自己面前,如果说外头那些传言都是风言风语、不足为信,那么齐浮云说的话,他可不得不掂量掂量了。 “齐侯爷,你说的可都是真的?”洪江河额前汗如雨下,也不知是屋内炭火暖的,还是因害怕而出的虚汗,又或者二者兼有之。 “你大可以不信,像个夹着尾巴的老鼠一样把这口恶气咽下去,然后你就可以亲眼看着,薛山他们是怎么对付你和你的南丐帮的!”齐浮云仅以一声冷笑回应,起身便要往出走去。 洪江河胆都快吓破了,一时又怒又怕,连忙上前抓住齐浮云的衣袖,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当即跪倒在地上,磕头如捣蒜:“爷、齐侯爷,您救救我、救救南丐帮吧!” 他很清楚薛山和薛山治下的北丐帮的实力,然而对康麓他却一无所知,只知道康麓与齐浮云同为侯爷,既然齐浮云武功高强、家兵众多,想必康麓也差不离,若是康麓真如传闻中一样与薛山联手,那么自己也非得找个与康麓旗鼓相当的靠山不可,否则根本没有胜算。 而齐浮云,就是现成的稳固靠山,齐浮云又一向与薛山不和,帮助自己的可能性极大,洪江河不可能放过这个机会。 “洪帮主,我好心约你到此,是想着给你个忠告,谁知你不领情,那我也没办法了,俗话说,‘好言难劝该死的鬼’,我看你还是少费些力气,只当我说的是些屁话,早点回去想想日后该怎么办吧。”齐浮云依旧阴阳怪气地讥讽道。 洪江河当即不愿意了,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抱住齐浮云大腿,几乎是嚎啕着,声泪俱下道:“齐侯爷、齐侯爷!您就是我亲爷爷!您可不能见死不救啊!” 齐浮云嘴角挑起一丝难以觉察的微弧。 “好了好了,起来,我问你,你可知他们为何要对付你?”齐浮云将他拎起来,单手成掌当胸一推,将他推得一个趔趄,一屁股坐上椅面。 洪江河抹了一把鼻涕,连连摇头:“难道不是要吞并我南丐帮吗?” “这只是表面上的缘由,你想,康麓贵为侯爷,要你这些地盘和手底下的几百个乞丐有什么用?”齐浮云循循善诱道。 “对啊!”洪江河一捶手心,“他身份如此尊贵,凭什么帮着薛山来欺负我呢?” “除非……”齐浮云道。 “除非他的目的根本不是我,他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与薛山合作,目的是一个更大的……”洪江河说着说着,猛然抬头望向齐浮云,“齐侯爷,你的意思是说,他们真正想要吞掉的……是、是你?!” “否则我为什么来找你?”齐浮云不紧不慢地说道,“我虽手中有些人马,但并不足以与他们两人相抗,所以我才找上了你,若我们联手,我们两人都不会有事,甚至可以伺机反扑,反过来吃掉他们。” “齐侯爷,你是真正做大事的人!那句话怎么说来着?泰山、泰山崩……”洪江河称赞到一半,挠着头死活想不出下文了。 “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齐浮云道。 “对、对!还是侯爷您有文才!”洪江河笑着奉承道。 洪江河赞罢,发问道:“那侯爷,您说我们该怎么做?是不是先下手为强,先打他们个措手不及……” “不,若是轻举妄动,那不是等于告诉薛山我们已经知道他们的部署了吗?”齐浮云抬手制止他往下说,“这几日我还会在宫中,你们只要听我调遣,等他们先动手,准备好防守反攻、以逸待劳即可。” “是!”洪江河彻底拜服于齐浮云,对他命令深信不疑。 齐浮云瞥了眼腰间的刀。 忽而惊觉,已经十三年过去了。 第77章 眉间雪 齐浮云的刀,名为“眉间雪”。 刀如其名,似这莽莽北地中的一点白雪。 十三年前,北境的一座庙宇前。 雪原龙王已经征讨至此地,面前便是齐家一族的人马。 “喂,雪原龙王!听闻你的刀很强,我们比试比试刀法,如何?”彼时年轻气盛的齐浮云朗声道,“若你胜了,我就认你是北境之王,俯首称臣,不必平添这许多无意义的杀伐。” “好,正有此意!”燕飞翎欣赏这个年轻人,欣赏他的傲气、他的自信。 “可若是我胜了呢?”少年人朗声问道。 “我雪原龙王,永远不再踏足你齐浮云的地界!”燕飞翎亦高声回应。 “好!”齐浮云报以热烈的一个“好”字,掀开这场对决的序幕。 双方都遣退了手下的兵卒,让他们在庙外候着,只有燕飞翎与齐浮云二人随方丈入庙中。 那一场对决,他记得很清楚。 从刀出的瞬间,到他失败跌倒在地时的每一个细节,他都记得极清楚。 —— 庙中忽然多了两个男人。 那较年长的男人看上去四十岁上下,也许实际比看上去更老一些,面上已有些许褶皱,不过仍旧棱角分明,尤其是他的眼睛,简直锐利得可怖,根本不像是这个年纪的人能够有的。 另一个人戴着斗笠,上面落了几片雪,压得很低,看不太清脸,依稀能看出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额头上有细细碎碎的汗渗出。 方丈示意一众僧人不必惊慌,随后将二人引入后院。 后院并不算十分大,但是没有摆什么东西,所以显得很宽敞。 角落里摆了几排兵器架,样式十分古老,不过都没有插放兵器,而是直直地摞在一边靠墙根放着,看上去都落了厚厚的一层灰,似乎许久没有使用过。 齐浮云注意到,架上用来支住长柄武器的圆孔内壁,却是光滑干净的,没有一丝污垢。这寺庙,或许没有看上去那样简单。 “他年轻时,也是个响当当的人物。”燕飞翎低声与齐浮云说道。 他说的是那老方丈。 齐浮云点了点头。他虽不知这老方丈是何等人物,但既然雪原龙王都说此人曾十分有名,那一定是个了不得的家伙。 后院有两扇门,一扇是通往柴屋的。本来那屋子是用来堆放一些杂物的,但是因为僧人们通常没有什么物件,就被用来冬天储柴,这样在严寒的冬日就不必大老远去砍柴、担柴。 另一扇门打开,面前就是悬崖。 打开门不仅能看到悬崖,还可以欣赏到令人目眩的壮观雪景,僧人们将它归结为神旨。 方丈打开了它。 通过这扇门,雪境才几乎算展现了它的最大魅力,外面的雪落得十分凶猛,但是一点风都没有,让人感觉仿佛这扇门后,就是天界,然而谁若是真的踏出去一步,哪怕半步,就真的要去往天界了。 那戴斗笠的年轻男人微微仰了仰头,老方丈还是看不到他的脸,但通过他腰间的那柄刀,不难猜测他的身份。 那柄刀叫“眉间雪”,而它的主人是齐家家主,齐浮云。 “还不能开始么?”齐浮云咳嗽了一声。 “你赶时间么?”老方丈反问。 “那倒不是。”齐浮云摇了摇头。 “那有什么值得快的?”老方丈道,“慢一些,慢一些你们还能喝到热腾腾的青稞酒。”说罢,兀自走到前厅去烧火暖酒了。 就在老方丈出去的那一刻,两个人同时从身后抽出刀来。 燕飞翎的刀尖锋顺着燕飞翎伸直的手点到地上,微微地有一丝响动,尽管在后院回声不是很大,齐浮云还是很清楚地听见了。 齐浮云手执“眉间雪”——一柄明亮中带些隐隐约约的湛蓝色的快刀,里面散出的盈盈蓝光表明这柄刀不单锋利,而且比寻常的刀要重。 武器的重量是一把双刃剑。 如果太轻,很可能一招落败,就直接刀折人亡;若是太过笨重,又容易招架不过对手的快攻。 燕飞翎的起手极其怪异——他是左手持刀,并且反握着,这对于一般人而言这样拔刀起手就慢了许多。 古往今来,各式各样的武功口诀数不胜数,“天下武功,唯快不破”这句话能够一代代传下来不是没有道理的。 对于一般人而言,慢,就失去了先机,就意味着失败。 可燕飞翎不是一般人,甚至算不上一个人。 刹那间,燕飞翎抬手离刀,又忽地落下,刀光一闪。 齐浮云没有看清燕飞翎的刀是怎么闪出那一下的。 而后,那刀的刀尖笔直地指向齐浮云,刀刃朝上。 实在奇怪。 那燕飞翎手中的刀忽然花一样绽开,旋出数十道刀光,四面八方的真气猛然涌出。 “当”一声响,只见燕飞翎的刀与齐浮云的眉间雪架在一起,两柄刀的尽头是燕飞翎和齐浮云两个人。 “当当当”,电光石火间,又是一连串铁器相互撞击的声音,清脆灵动间暗暗蕴含着铺天盖地的杀意。 燕飞翎的每一招都不留余地,直取门面,一刀要是真切下去,就算不死也仅剩半条命。 这门刀技本来就是如此,霸道无比,一如其名——霸风。 齐浮云被燕飞翎的霸风刀法逼得节节败退、身负数创。 血,原本是只在厮杀中飞溅的红色污渍,低贱、卑微、污浊,然而在燕飞翎手中这柄刀中,却好似宴席一般,盛大开幕。 忽然,刀光一折。 燕飞翎的刀本来就不明亮,也并不好看,甚至十分老旧。像是在锻造时就揉杂了太多不同种类的材料,刀光极其黯淡。 可是极其强悍。 眉间雪脱手,“铮嗡”一声斜插在地上,左右晃动,齐浮云随之摔倒在地,不甘地望着燕飞翎。 “你输了。”燕飞翎淡淡地说道。 燕飞翎说罢,伸手向齐浮云。 “愿赌服输。”齐浮云揩去唇边的血,似是要握住燕飞翎的手。 可燕飞翎握了个空。 “要我齐浮云归顺你,没那么简单——我还有一个条件。”齐浮云顽劣地背过手,坏笑道。 “你只管说。”燕飞翎点点头。 不论齐浮云提什么条件,只要不做无谓的争斗、没有无谓的死亡,就是值得的。 “把你的刀法教给我。”齐浮云一字一句道。 —— “燕飞翎!”那男人冒着鹅毛大雪追了出来,在雪中大喊道,“你敢与我过上两招么!” 一条被雪扑碎的影子,背对着这个男人。 那瘦削的背影在昏黄的灯笼绵延的光下被拉长,又在狂雪里碎裂。 影子慢慢地将头偏转,下颚微抬,看向男人。这种眼光让他非常不自在。 男人抹了一把脸上的大雪,睁了睁眼,尽量不让脸上沾的雪影响视觉。 他出生在草原,看得清楚,他的视力从小就十分出色。 燕飞翎一袭黑衣,落满了雪,白得反光,只能隐隐看见些黑色。 同样在反光的,还有他手里提着的一柄长形的兵器。 一柄刀。 “没有这个必要。”燕飞翎说道。说罢,他反手一抛。那柄刀直直地穿破席天幕地的雪花,冲上天去,之后又落下来。 男人伸手接住了刀,一言不发。 他不是不想说话,他本有几十个借口来为自己辩护,再不济也有十几种告饶的方法。可当他接住那柄刀时,却无法再说出任何言语。 死人是不会说话的。 在他手触碰到刀柄的一刹那,燕飞翎的拳头也到了他左胸前。 他自己的肋骨刺进了自己的心脏。 这一拳的力量极其可怕,精准度也同样可怕。拳法讲究“快、狠、准”三样技巧,燕飞翎的拳头占了其中两样。两样就够了。只要出拳够狠、能准确无误地击中,速度快不快似乎就没那么重要了。 这个男人手里仍抓着燕飞翎扔过去的刀,抓得指节发白。 男人缓缓地倒了下去,成为积在燕飞翎周围死状惨烈的尸体的其中一具。 雪落得很狂。 “干什么去了?”齐浮云风风火火地走入厅堂中,坐在一张椅子上,向女孩发问。 他不喜欢木头,却出乎意料地很喜欢木头椅子,尤其像这种太师椅。 结果不知道什么时候这里就多了九张雕龙刻凤的紫榆木太师椅,不多不少,恰好九张。 雪原龙王命人送来的。 “骑马射箭,还能干什么?”女孩掸了掸身上的雪,白了他一眼,“你瞧我这一身。” “我是问他们。”齐浮云舒了口长气道。 女孩看向侧边,在齐浮云的对面、女孩的侧边有另一排雕龙刻凤的椅子,但是半个人都没有。 厅中很宽敞,所以显得空荡荡的。 “他们出去了。”女孩答道。 “有没有说去哪里?”齐浮云追问道。 “没有。”女孩瞥了他一眼,飞快地回答道。 一阵沉默。 “你老实告诉我,他们是不是去找雪原龙王的麻烦?”齐浮云又问。 “是。”女孩低着头坦白道。 她知道齐浮云心中装着答案来的,自己骗不了齐浮云。 齐浮云又像方才一样呼出了一口长气,然后就起身往外走去。 “我是不是说过,不要去找他的麻烦?”齐浮云压着火气问道。 “他们说你太软弱,非要去堵截雪原龙王,说是叫他看看,什么才是真正的齐家刀法。”女孩愈发不敢看他。 “他们去了多久?”齐浮云的脸色愈发难看起来,又问道。 “差不多……有半个时辰。”女孩一字一句地回答,如履薄冰。 齐浮云虽年纪不大,但也是齐家家主,更是北境七族其中之一族的族长,不至于轻易动怒,也很少人见过齐浮云发怒。 女孩此时此刻却能极其清楚地感知到齐浮云的怒意。 “看来我不必去了。”齐浮云怒极反笑,劈空一掌甩在数十斤重的太师椅上,那沉重的紫榆木椅“破嚓”一声碎裂,轰然炸开,碎片四下飞溅。 雪还下着。 齐浮云走了,不过不是去追那群试图杀了雪原龙王的不自量力的傻子。 他是去准备丧礼。 雪还是没有停。 并且有越下越大的趋势。 —— “不知怎么,竟多愁善感起来了。”齐浮云自嘲道。 无情斋中,齐浮云与康麓对坐着,天色已晚,外面的雪却仍旧迎着黑天,不知疲倦地飘扬着。 “江晚山与你说过魔宫的多少?”康麓忽然问道。 齐浮云挤牛奶似地挤了几句出来,之后摆摆手道:“江晚山说得倒是挺多,可惜我记性不好,只记得这些……” “对了,还有,他说魔宫那些人之所以出手如此狠辣,不单是因为他们坚信自己在为皇帝做事。”齐浮云道。 “那还能是因为什么?”康麓问道。 “他们认为,青花魔女能给予活人长生、将死尸复活。”齐浮云道。 “青花魔女自己都死了,还让别人长生呢。”康麓揶揄道。 “不,不一样,青花魔女不是一个人,也许有好几个人,之前那个老的死了,又传给了新的。”齐浮云道。 “好家伙,还和皇帝一样,搞禅让的。”康麓嘲讽道。 “不过,这倒是解释了,为何魔宫的人一个个都悍不畏死,原来是相信死后也能复生。”康麓感叹道,“不是,你说说,仅凭这一个虚无缥缈的传言,就为此搭上性命,值得吗?” 齐浮云望着窗外飘摇的雪花出神,一时思绪万千。 一杯温酒入口,冻得齿冷的口中瞬时有了些许温度,醇厚酒液入喉,只余下淡淡的酒香。 齐浮云反问道:“那你说,像我这样,不计生死地入局,值得么?” “这怎么一样呢?你与他们不同,你是清醒着入局,他们却是一无所知地就成了当局者、成了魔宫的棋子。”康麓辩驳道。 “这么说来,我似乎还不如他们。”齐浮云笑了几声说道,“他们至少是带着希望死去,我却一丝希望都没有,一旦死去,一切都完了。” “是啊,所以我们得活着啊。”康麓认真地说道。 齐浮云笑了。 他有无数种笑颜,却没有一种是真的欢喜。如今他的笑是真心欢喜么? 也许是的。 “你笑什么?”康麓也笑了笑,问道。 齐浮云只是笑笑,不作回应。 没有回应就是最好的回应。 第78章 成大业 这一天来得很快。 依旧是大雪。 薛山与他的长老站在城门前,与一众提刀而来的护卫对峙着,人群最后有两个身着薄甲的护卫,一个年纪稍大,须发尽白,另一个稍年轻些,看样貌约摸才三十来岁。 二人中间,夹着一个少年,穿着不合身的甲胄,两手握着一把几乎比他两臂还要宽大的刀,不住颤抖。 少年紧紧地贴在两人干瘦脊背当间,瑟瑟发抖,不时低声啜泣着。 长老压了压落满雪的斗笠,挂在上面的雪尘扑落落地掉下来。 “愣着做什么?动手!”薛山两眼放光,露出凶残的神色。 汹涌的雪片盖过了这座王城,盖过了北都,盖过了喊杀声厮打声。 有些疲累的薛山靠在宫墙上,目光转向了仅剩的三个卫兵。 一老一壮一少,几乎像是祖孙三人。 薛山站起来,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渍,身上衣物被方才乞丐们与卫兵们的打斗溅起的血污和冻土印了一块块污渍,混着雪水贴在上身,冰凉冰凉。 “你放心,只要你们不说出去,我们就当今日的事没发生过。”薛山拍了拍那老卫兵的肩头道。 老卫兵似乎放松了一些警惕,紧绷的身体缓和下来一丝,再次伸出枯槁的手抹了抹脸上的雪,虽然在这样的大雪中只是徒劳。 老卫兵像是理所当然地忘记了,薛山手中还拿着那把刚才沾了十几个人血的刀。 这一瞬间,刀上的血又多了一个人的。老卫兵死死抱住薛山的身子,嘴巴一张一合,虽然没有声音,但那男孩还是看见了,看见了老卫兵睁大的眼睛下像金鱼一样张合的嘴。 他说的是“快走”。 那青年人夺路而逃。 等待他的,是另一柄刀。 “快跑!”青年人抱住薛山的腰,奋力将他捆住,朝那个最年轻的男孩大吼道。 男孩刚刚支起颤抖的腿走了几步,却被追上来的薛山用刀架住了脖子。 他在这场大雪中最后听见的声音是青年人绝望的嘶叫。 他等待着死亡。 他还不很了解生的意义,就不得不赴死了。 忽然,他感觉到后颈一阵酸楚,并不疼。原来死是这样子的么?他想到他的父亲死的时候——那个时候他看起来很痛苦。 娘亲对他说爹只是睡着了,明天早上就会醒来。结果第二天爹没有醒,而是被装进一个大箱子里,然后被盖上盖子,几个叔叔和哥哥把箱子用绳子拴起来,然后用两根粗木棍穿过绳子,抬上肩头。 自那以后他再没见过父亲。 母亲以为他还没长到知道死是什么的年纪,说了也不会懂。实际上从那一天早晨起,他就已经明白:死亡,就是一去不复返。 他小小的心脏里混合着恐惧、悲伤、强烈的好奇和另外几种难以名状的情绪,在这一刀的作用下,接近停止跳动。 长老上前一步,抢先用刀背将他打昏。 “喂,”薛山撇着头,有些不快道,“不连他一起做掉怎么行?” “够了。”康麓上前一步,冷冷地说道,“放他一条生路,没必要赶尽杀绝。” “装什么好人?”薛山心想。 薛山对此嗤之以鼻,却也不敢当着康麓的面发作,于是他以沉默回应,既没有同意也没反对。 霎时间,一道苍白的刀光亮起! 是长老拔的刀——那明晃晃的刀尖离男孩咽喉仅仅一寸时,却忽然停住。 康麓将深深嵌入肩头的刀拔出,按住肩头,怒目而视,薛山大惊失色,当即一脚把长老踢翻在地。 “你没听到康侯爷的话吗!?”薛山厉声呵斥道。 “老奴该死!老奴该死……”长老挨了一脚,连滚带爬地起身,跪地求饶道。 薛山当即提刀欲斩,康麓抬手制止道:“薛山!你还要杀人?” “侯爷,我吓唬吓唬他而已,没真想动手——那个谁,带伤药了没有?来来来,替侯爷敷上,你们在此陪侯爷歇息片刻,我们先去。”薛山扶起长老,赔笑道。他原本试图博得康麓些许好感,这下自讨了个没趣,不过倒也不是毫无收获,从中得以窥见了些康麓的性情。 待走远了些,薛山对长老道:“这个康侯爷,优柔寡断、妇人之仁,待入宫之后,都醒目着点,该杀的杀,不必事事都听他的。” 长老点头回应。 —— 早该到卫兵巡逻的时辰了。 虽然这天气不大好,但也不至于延误这许久。 白婉清歪着头这么想着。 确切地说,她并不是白婉清,而是戴着白婉清面具的另一个人。 还是白天,外头却很暗,飘着雪,宫中燃着灯、燃着火,暖意融融。 男人立在阶下,似在请求什么。 阶下有许多男男女女,都站在白婉清面前,一个没有头发的男人尤为显眼。 白婉清点了点头。 阶下站的那些女人抬起头来,一张张一模一样的脸令人无不骇然。 那些女人的脸,全是白婉清的模样。 —— 宫中灯火散乱,偶然有迷乱的香透出来,但是在大雪纷飞的外界,也很快随着雪而飞散掉,不知碎成了几瓣、飘向了哪里。 笑骂声、撞击声、男人绷着颈子扯开嗓子叫喊的声音、女人放肆嬉笑或隐隐约约啜泣的声音、杯子碰撞和簪钗掉在地上被人不慎踩到的声音……一众声音揉杂着,仿佛外面的风雪跟里面一点没有关系。 外面站着一些人,他们渴望窥见里面一眼,哪怕只是吉光片羽,哪怕是一眼瞬间。 但是他们不能。 只要他们敢偷窥一眼,那么这双眼就要被一只手挖出来。 伍腊月也是他们里面的一个。 伍腊月只知道自己在那富丽堂皇的宫殿外巡视,却不知在巡视些什么。他只知道里面有许多人,他们在寻欢作乐,并且他熟知的那个光头男人也在里面。 “你在看什么?”说话的正是那个没有头发的光头男人,男人探出身来,朝他吼了一句。 男人从里面走出来,又将门带上,那诱人的脂粉味道溢出来一些,旋即又散了。他披着一件大氅,大氅底下空荡荡的,什么衣物也没有。 他走到伍腊月面前。 这个男人的光头上文有一条狰狞的黑龙刺青。 一个庞大的组织里如果没有几个大人物是很难在道上站得住脚的。 魔宫内也有这么一个人——就是这个光头男人,别人都叫他“九头”。 不是真的有九个头,而是说他消息灵通,四面八方的消息都逃不过他的耳朵,所以他比八个头还要多一头,所以叫他九头。 他不在乎魔宫想要什么,他只是喜欢杀人的感觉,喜欢利器割破肉体的美妙声音。 伍腊月不敢再因舱内的声音而失神。 “喂,你哪个?”伍腊月忽然嚷起来。因为他发现了一张陌生的面孔。 九头心腹极少,人选几乎都是固定的,所以伍腊月基本上能认得全这些人的样貌,那人绝不是同他一起巡视的人。 他指向不远处一个人——一来为了转移九头的关注点,祈祷九头在解决那人之后不再追究自己走神的事,二来这人确实也很可疑。 那人一身花花绿绿的衣服,瘦瘦高高,站在雪地里,头戴一顶斗笠,看不清面目。 他的手非常白皙,白得几乎透明,能隐隐看见手背上的青筋。 他的右手大拇指上戴着一枚翠绿的扳指,手里握着一柄刀。 “你不是我们的人。”九头瞬间到了那人面前,开口道。 九头一边说一边抬手示意伍腊月退到一边去,伍腊月也照着做了。 “的确不是。”那人没有否认。 “那么你是谁?”九头问道。 “你不需知道。”那人说。 “你来做什么?”九头又问。 “杀你。”那人轻笑。 九头面对着面前的这个人,尽管宫殿之外的风雪很大,九头却在不断拍击到脸上、身上的雪的浪潮里纹丝不动。 他的手下的人也都没有动。 那不只是单纯地不做任何动作,而是像钉子一样稳稳地钉死在原地,风雪冲击在他们身上,就像冲在一块巨大的石头上。 “你跑了,居然还敢回来?”九头似乎有些诧异,缓缓地说道,“为什么?” “为了一个朋友。”他平静地说道。 “只是朋友?”九头言语里有些讶异。 他点了点头,“只是朋友。” “像你这样的人已不多了。”九头轻轻叹了口气道,“你不该来这里的,你活着才好。” “你怎知道我一定会死?”他微笑着说,“或许死的人是你呢?你心里已经怕了,出刀就会慢。” “你刀法不怎么样,大话倒是说得利索。”九头冷笑,“你既敢来,我便有把握叫你走不了。” “我既敢来,说明我有把握活着离开。”齐浮云笑道,“我的命很贵的。” 九头只是冷笑,不再说话。 一瞬间,他已出手! 旁人只见得一团黑雾向那一身花花绿绿的男人袭去。 不,几乎没有见——在不到半秒之间,黑雾已到了齐浮云咽喉前仅寸把处。 这时,黑雾中忽然探出一只手。 一只青黑色、瘦削到几乎可以用“锋利”来形容的手,单手成爪,三指齐屈,指骨弯曲得已经超越了人所能达到的最大限度。 像一只鹰爪! 齐浮云想要躲闪已来不及——轻功腾空的过程,足够九头再杀他三回,无异于找死。 只见齐浮云将眉间雪掣出,横刀一架,指与刀摩擦出火花。 九头在一刹那突然变招,翻身用另一只手将齐浮云手中眉间雪的刀身抓住,制住齐浮云挥刀,而后再一爪。 这一爪带着空气破裂的声音挥向齐浮云。 两个人对决就是这样。 一瞬间,就已经足够决生死。 生不一定是胜利,死亡也不一定是失败。 两个杀手交上手,从来不是以胜利为荣,活下来的人才拥有说话的资格。 而死人是不会说话的。 齐浮云以为自己会因为剧烈的疼痛而叫出声来。 但实际上没有,在那之前,一柄飞刀早已插在九头背上,虽然并没有插得很深,但已经足够九头吃痛掉招。 “你们几个废物,还不过来……”九头以为她有帮手,正想开口摇人,扭转头去,已经看不见方才在殿外巡逻的伍腊月。 他们不是一般的杀手,而是在九头手底下的、魔宫的杀手。 他们的武功并不逊色于名门正派的弟子,并且十分残忍,比起名门正派弟子更没有底线,仗着一身武艺行所谓“百无禁忌”之事,闹得本分生活的平头百姓敢怒不敢言。 死一般的寂静。 狂烈的风雪的拍击似乎是在一瞬间静止。 一条人影从宫殿里走出来,随后是许多人。那些人身上衣物不是破破烂烂的就是打满了补丁,手中的武器也各不相同——刀枪剑戟斧钺钩叉、镗棍槊棒鞭锏锤抓,另加拐子流星,十八般兵器一应俱全。 “齐侯爷,久等了!”最先出来的为首的那人朗声道。 洪江河! “看来你还是棋差一着。”齐浮云讥讽道。 九头这才注意到,殿内已经没有声音很长时间了。 那宫殿中的光景并不是如一般人所想象的那样香艳,而是由几十名杀手架着那些女人,逼迫她们装出或嬉笑打闹、或被楚楚可怜的假象。 而白婉清就混在这些人中间。 九头被齐浮云彻彻底底地将了一军。 “你以为我真的会对你毫无防备?!”九头旋即从大氅内缝的口袋中掏出一枚丹药,一口吞下。 “不好,快撤!”齐浮云朝洪江河吼道。 好在,这东西他认得,不至于让洪江河他们白白送了命去,但是坏就坏在,即便他认得,也没有应对的办法。 那东西是多年前花神会研制出的一种秘药,名曰“九转还魂丹”,顾名思义是由九转还魂草与一些其它名贵材料研磨煎制的丹药,有九转还魂草的同等效用,可医治百毒,若是没有中毒而服下,则会使人在短时间内内力大增,皮肉硬化,不知痛楚与疲惫,药效可维持一个时辰上下。 洪江河虽不知发生了什么,但齐浮云的话不可不听,旋即领了众人往外走去。 恰在这时,另一队人马从院外涌入,大门登时围了个水泄不通,围墙上也不断地有人翻进来。 “薛山!”洪江河咬牙切齿道。 第79章 避无可避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薛山当即一个箭步飞身上前,一刀劈向齐浮云,齐浮云堪堪闪身躲过,洪江河见状,大喝道:“齐侯爷,你先走,我替你会一会这狗东西!” 洪江河说罢,飞身拦在二人当间,抽刀与薛山对峙。 见南北两大丐帮的帮主都已经缠斗在一起,帮众自然不遑多让,双方人马一触即发,瞬时混战起来。 “康麓,怎么回事?”齐浮云趁乱找到康麓,见他肩头有伤,不免诧异。 “说来话长……”康麓摆摆手,“城中守卫的确不多,只是没想到,魔宫竟也没有调派暗卫把守,薛山直接带着人闯了进来……” “什么!?”齐浮云大为惊骇,旋即环视四周,一股强烈的不安瞬时涌上心头。 “你这又是怎么回事?”康麓也问道。 “看见那家伙了吗?”齐浮云指向远处的那个头上一片黑龙刺青的光头男人,“那个人吃了九转还魂丹,内力暴增,我不是他的对手。” “那怎么办?”康麓倒吸一口凉气,“我可不想死!” 还未等齐浮云想出个对策来,一阵密集的响动瞬时引得二人四下张望。 在齐浮云反应过来的同时,那密密麻麻的黑衣人瞬间倾巢而出——檐上、墙外、远处,纷纷跃下,不由分说加入这场混战,毫不犹豫,见人即杀。 那戴着白婉清面具的女人也在这时现身,手持一柄形状怪异的银白色的剑,身背剑匣,自宫殿顶上跃下,一连杀死几人,突入薛洪二人近前。 打得正欢的薛山、洪江河二人忽然停手——这时才反应过来,已经迟了,无数身着黑衣的人如黑潮一般涌入战场,场面登时乱作一团。 白婉清将手中“剑”往后背一插,只听得机括一转一响,“咔嗒”一声,翻回怀中时,赫然一副银白琵琶。 “铮铮”几声琵琶弦扫过,五六道寒光破风而过,堪堪刺入薛山后背,薛山吃痛闪身,滚至人群中,往后背一摸,满手鲜血。 九头转头望去,但见白婉清高高跃起,丝弦狂鸣,似和风雪而歌,划出数道寒光向洪江河袭去,洪江河抬手提刀,“镗镗镗”三声挡出去,却被后续几道当胸击中,后仰着摔倒在地,血溅白雪地上。 “别慌!不要落单、千万不要落单!”洪江河猛然大吼道。可是这一声喊得也晚了——已有六个试图突围的愣头青死在魔宫的人刀下,六具尸体整齐划一地被割断咽喉,鲜血瞬间喷薄而出。 那几个被割断咽喉的男女都还清醒着,却已经无力回天,只徒劳地捂着创口,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血从指缝里溢出,渐渐失去意识瘫倒在地上。 这一下谁也不敢妄自向前踏一步,南北丐帮两边的人都围成一团,抗击着魔宫的屠戮。 —— 齐浮云猛然抬头望天,嘴角忽然露出一丝难以觉察的笑容。 面对此刻眼前的九头,齐浮云自己断然没有把握战胜他。 天无绝人之路,这回真的要归功于老天相助,齐浮云才有了办法。 “都这节骨眼了,你还笑些什么!”康麓望着远处焦急地说道,“你倒是快想想办法啊!要不然我们现在赶紧跑?” 九头猛然转身,四下环视齐浮云所在。南北丐帮帮众都被层层围困起来,仅有零星几个还在外围与魔宫黑衣交战,九头很快便发现了齐浮云与康麓。 九头单手成爪,当即飞身朝齐浮云冲去,犹如恶狗扑食。 齐浮云眼见得他发了狂,当即抽刀跟上,却远不及服过九转还魂丹的九头那般迅猛。 康麓一溜小跑,竟躲过几个黑衣人的围追堵截,顺势混入南北丐帮的人堆里。 眼看着九头愈发逼近,齐浮云将眉间雪一横,使出浑身力气架住他双手,九头自然不服,双手紧抓刀身。 齐浮云往上瞟了一眼,见得时机成熟,旋即一脚蹬开九头,借力运起轻功,往后退去数丈,在二人之间拉开了一段不小的距离。 九头被这突如其来的一脚弄得也有些疑惑,这一脚力气虽大,但有九转还魂丹的加持,没能对他造成什么伤害。 就在这一愣神的功夫,齐浮云已经运起心诀,天际滚滚乌云,竟一时向此处汇聚。 须臾之间,一道炸雷猛然劈将下来! 那道狂雷的轨迹如狂蛇一般,倏然落下,当头劈在九头身上! 四下陡然雷光飞溅,几乎所有人都对这一下雷击毫无防备,被刺得一时之间眼睛暴盲,丐帮帮众与魔宫黑衣皆不能幸免,顿时一片哀嚎。 白灼的火光四处溅射,雷光落地而产生的强烈冲击碾压着空气,久久不散,一股烧焦的味道逐渐弥漫开来——九头给这一下雷暴直接击中,被炸得外焦里嫩,浑身黑黢黢,趴着一动不动了。 “是你做的?”康麓一脸的难以置信,朝齐浮云一瘸一拐地走来。 得益于他拼命往人堆里挤,落雷的那一瞬,他正阖眸屏息往当间去,脸恰好埋在人堆里,竟躲过了暴盲,不过却免不了被震得耳鸣,只看见齐浮云的嘴一张一合,一时还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是你?”康麓又问了一遍。 齐浮云见他听不见,只好点了点头。 “简直是找死!”康麓骂道。 “可我们非但没有死,还捎带手杀了他。”齐浮云咧嘴一笑,大声说道,“所谓‘天雷引’,便不由人定,这不是自然的么?” 天雷引顾名思义,是引天雷之奇功,须纯阴之体才能得以修炼,否则极易于走火入魔,雷暴天气时恐被万雷穿身,死无全尸。 齐浮云,正是阴年阴月阴日阴时出生、万中无一的纯阴之人。 焦炭一般的雪地中,被炸得面目全非的九头突然暴起,掀着一股腥风直往齐浮云袭去——这一下是谁也没料到的。 一刹那,齐浮云的表情凝固在脸上,动作停滞住。 一只生铁般的指爪陷入他的腹部。 丹田是任何一名武者的命门。 天下的武功招式都是基于丹田真气而存在,贯通至身躯手脚,后又延伸至兵器,结合运用而成的。极少数内功极其深厚的人甚至能用内力在自身周围设置一圈有形或无形的气墙。而内力,也就是真气,就来自并存储于丹田,其名称在不同的地域或有异同,但指代相同。 这一招齐浮云始料未及。而且他又受了伤,即便早有防备,也不可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反应过来挡住九头的攻击。 九头虽被刚才一道闪电炸得浑身黢黑,却没有立即丧命,只是短暂地昏过去了,九转还魂丹的药效又支撑他重新恢复力量。虽然这种力量只是暂时的。 然而用来杀死齐浮云和康麓二人还是绰绰有余。 齐浮云还是很快反应过来踹了九头一脚——这一脚去得晚了,在蹬开九头的同时也将他没入在自己腹部中的指节给一并带了出去。 齐浮云下意识捂住腹部倾泻如注的血流,扯了几缕衣上的布条缠在伤处。 “药效还有段时间,这一下没炸死他,也令他元气大伤,只要我们能拖过九转还魂丹的效用,他必死无疑。”齐浮云强忍着疼痛说道。 九头抽出满是殷红的血的指节,在唇边舔舐了一遍。 齐浮云闪身到方才九头挨劈的位置,拾起眉间雪,扫了一眼——刀身已焦黑扭曲,激在雪堆里冷却,“嗤”地一声,升起几缕白烟。 “齐浮云!”康麓发狂似地吼道。 言语间,九头手里带的寒气刮过雪幕,直取齐浮云的咽喉!纵然在风雪的阻隔下,这一招的力量、速度也丝毫未有减少。 齐浮云以现在的状态,绝无可能跟九头对抗——但那是在没有康麓的前提下。 康麓的脑海中一片惨白,无暇多想,以他平生最快的速度爬起身来。 电光石火间,他几乎是本能地、用尽全力地撞过去——这一下竟然将九头凌空撞出去,贴着地面滑了一大段距离,溅起一排雪花。 康麓并不会武功,也没有人教过他这招。 谁也不会教他这样乱来的法子。 任何武功里都不会有这样莽撞、愚笨的招式,但此时此刻,这恰好是最简单、最快的方式。 有一句俗语叫作“乱拳打死老师傅”,想来乱拳如何能打得过大师?事实上正因为乱,才使每一招都在意料之外。 齐浮云瞧准机会,瞄准被撞飞出去的九头,抽出焦黑的、冒着丝丝缕缕的白烟的眉间雪,抡圆了臂膀,将其猛掷出去。 这一掷力道之大,连飞雪都被携带着过去。 九头堪堪稳住,登时又怪叫一声——眉间雪已然深没入他的胳臂半截。 齐浮云不顾腹部被穿刺过的疼痛,一矮身,顺着满地积雪滑过去,一脚蹬在九头胸膛,拔出眉间雪,把他踢得老远。 九头一条胳臂报了废,愈发狂暴起来,一双被方才闪雷炸得焦黑的手四下挥舞,穿风破雪,比之前的攻势更加狠厉可怕。 齐浮云一手捂住腹部,以最省力最惊险的身法闪避着——他在有意留存体力,伺机而动。 九头奋力一爪,搭在了眉间雪的刀身上,火星四溅,一时难解难分的二人终于退开,分立两侧。 齐浮云瘦高的身子摇摇欲坠,一头长发的发梢被雪霜冻得如刀如剑一般锐利,直直地垂下,遮挡住不少视野。 九头就在等这一刻。 齐浮云被长发遮了视线、被飞雪模糊眼眸的这一刻。 “你输了!”九头闪身跃出,顷刻间已至齐浮云身前! 当他看真切齐浮云的脸,却愣了神。 他的眼睛是紧闭着的。 他根本看不见。 或者说,他根本不需看见。 在这一刻,刀就是他,他也是刀。 刀光如飞雪。 不过一个呼吸的空当,那刀便穿透了九头的眉心,撕开一道血口。 刀身径直刺透九头的额头,死死钉住。 九头被眉间雪钉死在地上,动弹不得,嘴角不断渗出血水,齐浮云把扭曲焦黑的刀从他眉心拔出,用刀支着身子。 齐浮云腹部深不见底的伤口流着血,血液的颜色逐渐深邃。 他支撑不住跌倒了。好在康麓在他的头触碰到冰冷的地面之前将他托住。 他的额头发烫,身躯却正在冷下去。 —— 齐浮云一觉睡醒,发觉自己正躺在床上,外头晨光熹微,檐霜滴垂,形成檐下犬牙一般错落有致的冰柱。 床非常软,软得他不愿起来。 环顾四周,是一间茶室般的房间,有些狭小,却不逼仄。 侍儿听得门内响动,将门推开一条缝,柔声唤道:“爷,还早呢,再歇息会儿罢。” 康麓闻声上楼,摆手示意侍女退下,随后推门而入。 齐浮云见他来,脸上绽出猖狂的笑容。 阳光一直散到康麓眼前,将他的脸一分为二,一半在夕阳底下被照射,连面上细小的绒毛都分外明晰,另一半背着夕阳,有些昏暗。 他侧过头去,原本晨昏割据的面庞由阳光撒满,尘埃在阳光下浮游着,格外显眼。 “我得回南都了。”康麓开口道。 齐浮云想要起身,虽然不知道起身去做什么。离别都要相送的,这个时节没有柳树供他折柳送别,也没有什么赠礼,甚至脑海中也没有一句像样的诗能够吟哦。 两手空空,一言未有,但总要送一下的。可他没有如愿站起来,他的下半身像被点了穴一样,纹丝不动。 光与尘埃一并戛然而止。 “你身上的伤还没痊愈,免了吧。”康麓收起窗,拍了拍他的肩膀,旋即转身欲走。 “康麓。”齐浮云叫住他,像是错过终场戏的观众向人打听最后的结局,“我们成功了吗?” “你说呢?”康麓反问,“若是失败了,你还能好好地躺在这儿同我吹牛皮?” “他们呢?薛山、洪江河,还有魔宫的……” “都死了。”康麓摇摇头道,“等我回来再与你细说。” 齐浮云勉强支起身来,倚在门边,看着康麓走远,穿过狭长而空旷的走廊,黄昏的阳光从两侧窗口泻出,照在两侧悬挂的色彩剥落得满是沧桑感的画上——有山水、人物,有鬼神。 第80章 往事缠身 闻侍儿来报张在求见,崔沅君起身望向院子外,道声“请张大人进来”,那侍儿前脚刚出去,就见得那身着新衫、意气风发的张在大步流星踏入院来。 崔沅君披了条毡子,缓缓迎了上去,微微颔首:“恭喜张大人官复原职。” “哪里哪里,都是托崔大小姐的福。”张在忙拱手道。 二人寒暄一阵,崔沅君正欲邀他入座一叙,不想张在摆摆手,笑道:“眼下北境已经撤军,我也该回京赴任了,今日启程,想着来一趟,向崔大小姐您道声谢才是。” “北境撤军了?”崔沅君眉心舒展道,“好、好啊……道谢就不必了,我想,应该把这消息告诉燕情姑娘。” “崔大小姐,这是否有些不妥?”张在往门外瞟了一眼,低声道,“燕情姑娘毕竟是北境的公主,若是告诉她北境退兵,这不是相当于说他们战败了么?” 崔沅君闻言笑道:“燕情姑娘岂是如此不明事理之人?” “说、说得也是……”张在挠了挠头,不好意思地笑笑,“倒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那么我途经医谷时,差人向他们知会一声好了。”张在说罢,便往门外走去。 “有劳了。”张在一进门就说明了来意,崔沅君也不好多留,道过声谢,便送张在出门。 “岂敢岂敢,举手之劳罢了。”张在笑着与她客套了两句,也上了马。 张在似乎突然想起来什么,忽脱口问了一句:“对了,崔大小姐,我听说你一直没有成亲,这些年来也没个瞧得上眼的如意郎君么?我看这宅中虽有许多下人伺候,却有些冷清。” 崔沅君愣了愣神,一时没有言语,只兀自走着,显然没想到张在会问到这些。 张在忙解释道:“大小姐,我、我只是随便问问,若是有冒犯的地方,还请您见谅!” “无妨、无妨,像我这个年纪还没成亲的女子,的确少见,觉得奇怪也正常。”崔沅君自嘲地笑了笑。 “大小姐,您留步吧。”张在道。 不知不觉走出崔宅已有一段路,连身后的脚印都快看不见了。 “若是我,平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能起身相送已是难得了——不过今日不是我送你,是我替玉澈送你,倒无妨。” 张在鼻尖一酸,挤出一丝释然笑意,拱手道:“那,我就多谢三少爷的美意了。” —— 已是深夜。 清河城的夜晚尤为冷冽,若不是侍儿为她盖上几层毛毡,又拨着灯笼、添了炭火,恐怕早已被冻醒。 事实上,即便已经做到这份上,也是一阵冷风将她吹醒的——原本起了道缝隙的窗子,早给风吹垮了。 她唤来睡眼朦胧的侍儿封了窗子,又去看了熟睡中的崔适一眼,才再回到厅中坐下。 张在已经离开好几个时辰了。 然而他问的那句话,似乎还穷追不舍地绕在耳畔。 她的确有过一个爱人,只不过那时她太年轻,而她爱上那个男人,又太过难以启齿。 那男人惯会花言巧语,信誓旦旦说着尾生抱柱,说着举身清池,说着东南鹊枝,说着山川无棱冬雷震震,说着更早更为久远更为坚定且疯狂的难以置信的谎言。 彼时的崔沅君年纪尚轻,深信不疑地以为他是自己晦暗溃烂的生命中唯一的日、唯一的光。 “你说过你爱我的。” “现在不爱了。” “八年,就这样结果了?” “对,就这样。” 言犹在耳 历历在目 曾经她问他,走吗? 他说走吧。 他烦躁地应对着她的崩溃质问,仿佛是毫不相干的陌生人。 “你有没有哪怕一刻爱过我,我要你说真话。” “我说过,我只是让你听话的工具,我的感情轮不到自己做主。” “你爱过我对吗?” “为何你一定要揪着爱不放?你只需按规矩做事,届时自然会还你自由!”他突然暴起,将她的剑拔出。 她的剑发出流水般的剑鸣。 “你现在用我的剑对着我?” “够了!”他愤怒地将她的剑掷地,“你根本是个不可控的疯子。” “那我谢谢你,”她不怒反笑,紧咬着唇吐出这一句话,“谢谢你终于让我脱离控制。” 那时,他们如同一体双生。 如同两柄同一模子铸造的利刃。 崔沅君还记得,有一次,她不慎窥探了魔宫的秘密,遭到追杀。她见识过那女人的狠毒,小心翼翼地与其拆招,还是没能逃过被剧毒所伤,她本来坦然接受了死亡,不知为何却奇迹般地活了下来。 他悉心照料着她,某一个晨早,她亲吻了他。 有时是在执行某些可怕任务之后,有时是在即将托生赴死之前,或在无人知晓之地。杏花杳渺,雨点落于微寒春川,在沸反盈天的人间听雨相拥和眠。 他说从未见过她这般的女子,从未有过这般的心动,他大谈宓妃、曹子建,又说到李杜、元白,雪酒一般清雅的诗句,蔷薇一般华艳的昵语。 他爱过崔沅君么? 也许爱过,也许没有。 他欺骗了她,是实在的。 缥缈的爱意并不能抵过真实的欺瞒。 最后他死了。 死在崔沅君自己的剑下。 她畅快么?还是遗憾呢?悲伤吗?无动于衷、毫无波澜? 无从得知。 他已经死了,他们也结束了。 她间或还会想起那个男人,却已不知道最后是爱或是恨,如梦似幻、似真亦假,一切除隐隐作痛的伤疤都未留下。 无话可说。 —— “李清幽,我累了。”柳析说道。 “那你就睡一会儿吧,等到了能落脚的地方,我再喊你。”李清幽应答道,“师姐,你老是这样连名带姓地叫我,怪生疏的。” “那你想要我怎么叫你?”柳析笑了笑,打趣道,“清幽?” 李清幽歪了歪头:“怎么听着还是怪怪的?” 柳析不理会他,朝外头招呼道:“老齐,我歇息会儿,你慢些。” “好。”车外赶马的老人操着一口浓重口音的官话应答道。 这个被柳析称作“老齐”的车夫约摸五六十岁,皮肤黝黑,须发银白,精神矍铄,身形竟比二三十岁的青年人还要健硕。老者一身常服,衣带缠了好几圈,随意地打了个短结,下摆与衣带掖在一处,袖口卷起到肘边,露出两条精壮结实且同样黝黑的手臂,粗壮的两臂各拽一辔,两匹烈马在他手中竟乖巧如小驹。 浓云掩日,泼雪如脂粉纷飞。 忽然一骑自山路内侧闪出,灰白健马一跃腾空,蹄铁擦刮着山壁,一块块黄土白雪簌簌落下,拍砸在马车上,发出“笃咣”的闷响,碎屑“沙”地一声四散开来。再看时,那匹健硕的灰白的马已然稳稳落在车前。 老齐一声长吁,右臂青筋微突,反手缠了缰绳两绕,往后一勒,将两匹马拉得前蹄凌空、头颈侧仰,原本几乎在这狭窄山道中飞驰的马车就这样徐徐停住。 “好马!”老齐毫不吝惜地称赞道。 马背上的人“吁”了几声,轻蔑地扫一眼面前这个皮肤黝黑的异域男人,似乎是对他粗砺的外乡口音颇有些成见。 “骨仙,在这马车里?”来者嗓音中气十足,浑厚沉稳,一听便知是练就了一身硬家功夫的人。 “老家伙,我问你,骨仙是不是在这里头?”那马背上的人语气逐渐不善。 “你恐怕是找错了。”老齐阴着脸说道。他能清楚感知到眼前这人的杀意。此人看面相不过二十来岁,呼吸却沉稳得可怕,内功不下常人四十来年的基底,若是一般人遇到他,甚至于会被他的气场压得喘不上气。 ——到底是马场出来的汉子,经年混迹于旷野,感觉几乎如野兽般灵敏,这点连柳析也自愧不如。 柳析被吵得难以入睡,索性小心地撩起窗帏一角,偷眼向前方瞟去——只见一匹高头大马拦在路当间,马背上是一条精壮的身影,比起齐喑有过之而无不及。这汉子一袭黑衫,背一柄金色长刀。那刀的刀身是金的、刀刃是金的,连刀柄也是金的。 灰白的马,黄金的刀。 谁能想到眼前这个大汉,竟是云水山庄当年一等一的天才学徒。 一个自幼习剑的人,最后却拿起了刀。 “‘金刀铁马’萧几辉。”柳析隔着帷帘低声对老齐说道。 “铁马金刀萧几辉是谁?”李清幽低声问道。 “萧几辉是谁?我也不认得。”老齐也低声询问。 萧几辉——这是条足以使小儿止泣的名字。 相传萧几辉十年前出走时曾被一同门弟子极尽侮辱,于是立下毒誓要杀那人全家老小,连带邻舍旁亲,人们也并未把少年所言放在心上,只当是孩童间斗气说的气话。几年后,江南的某个村庄一夜之间化为乌有,一整个村子的人被悉数屠戮,据传就是萧几辉的手笔。 尽管萧几辉喜怒无常、残暴可怖,可他还是拥有了一大票马队,毕竟一夜成名、权钱两收的诱惑,放眼整个江湖,也鲜有人能抵御。 这几年,他在西北一带混得风生水起,不知为何会出现在此地。 “他年轻,你也许不太认得——此人几年前从云水山庄出走,混迹漠关以北一带,做了马帮头领,手段残忍,杀人无算,谁肯出钱便为谁做事。”柳析说道。 “这不是女娃你么?”老齐低声说。 柳析恶狠狠地推了他一把。 —— 马车外,老者与壮汉对峙着,带着冰碴的冷风就这么刮着两人须眉,刮得发白。 “让她滚出来,我可以饶你不死。”萧几辉居高临下,傲慢地对老齐说道,“否则你的头会挂在马屁股上。”他自命纵横江湖近十年,叱咤风云亦有八年,怎会把一个老头子放在眼里。 “你与那位骨仙,有什么仇怨?”老齐问道。 “我说了,让她出来,可饶你一命。” “老头子我这个年纪了,活不活的倒没所谓,就是见不得不公义的事——你若是与骨仙无仇无怨,请你让开。”老齐满不在乎地说道。 “我看你的确是不想活了。”萧几辉冷笑,瞬时鞭辔驾马,直冲齐喑门面,一把金刀不知何时已然握在手中,马前腿高扬,手握金刀下劈! 老齐不遑多让,掐准了时机一掌托住马肚子,几乎没有使什么力,随手一下便掀翻了这匹铁马,一瞬间人仰马翻。 “谁教你这样出刀?”老齐摇着头,失望地叹气道,“破绽百出,这样的刀法也能在江湖上立足吗?” 萧几辉方才确是有几分轻敌,未曾想到面前这个平平无奇的老头竟然有这般力量,须臾之间便将他这一招人马合一的起手式拆得支离破碎。 萧几辉“啧”了一声,心道虽说你这老头子气力大些,但拆得我的招不过是运气罢了。“老不死的东西,嘴上功夫倒不弱。”萧几辉原本没将他放在眼里,听到他嘲讽自己的刀法,怒由心起。但萧几辉毕竟不是傻子,由此也看出来这老头对刀确实有几分研究,并非只逞一时口舌之快。 萧几辉接下来的几次进攻便稳重了许多,金刀舞过,风雪随之疾掠过,可手中的金刀却始终沾不着他一根汗毛。 几十招拆过,萧几辉早已没了之前的锐气,愈出招愈发感觉不大对劲——为什么自己的金刀,每每要挨着他,却又被他以一种几乎不可能的方式躲了过去?一招一式,仿佛全在他意料之中、全被他拆解得稀碎!他究竟是什么人!? 此刻他的心中早已没了先前的傲气,只有恐惧悄然盘踞。 “你、你到底是何方神圣?”萧几辉的金刀颤抖着掉落在地,“你一早就可以杀了我……” “我姓齐。”老齐拍了拍他的肩膀。“若是真的放任骨仙同你交手,马蹄还没落地时,你的头已经落地。” 能让萧几辉惊慌的人不多,眼前这个必定是其中之一。 二十年前空群马场的开拓者之一、北境七侯之一齐浮云的父亲齐喑,据传北派诸家刀法其半出自他手。 北境流传一句话——过得千鬼百斩,还有万马齐喑,说的就是董长风与齐喑。 萧几辉冷汗出了一背,两腿一软,不由自主地跪下来。 “谢老前辈不杀之恩!” 齐喑并未理会他,兀自跨上马背,一手抓两条缰绳,顺势一抖,“驾!” “老齐,你的善心会害了你。”一直沉默着的柳析忽然说道。 “可惜了那匹好马。”齐喑顾左右而言他。 “此人并非善类,你放了他,日后他必要找你的麻烦。”柳析说道。 “那是我的事。”齐喑说道,“行走江湖,不就是这样么?” 柳析又陷入了沉默。 李清幽激动半晌,话也说不出半句,眼睛瞪得奇大,低声道:“师姐,你面子可真大,竟然能叫齐老前辈替你赶车……” 柳析倒是面无波澜,只道:“这和面子没什么关系,是他欠我的。” 第81章 天山历劫,万马齐喑 “师姐……” “你既然说直呼名字颇为生疏,那你一直唤我‘师姐’,岂不是更生疏?” “这……” “我们是不是曾约定过,在外你应该叫我什么?” “小、小草姑娘……也太拗口了。”一念这几个字,李清幽的舌头就像是打结一样,横竖不自在。 “拗口么?拗口就多念几遍。”柳析依旧不依不饶,非要逗一逗他。 “你就是李清幽?”马车外忽然传来老齐的声音。 “老齐,你认得我?”李清幽撩开帷幕,惊讶道。 “我们见过。”老齐淡然道。 “我们见过吗?”李清幽朝齐喑的脸望去,怎么也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在黄云庄园。”齐喑说道。 “黄云庄园?”李清幽愈发疑惑了。他在脑海中找遍了自己黄云庄园见过的人,仍旧是对这张脸毫无印象,按理说,齐喑的模样虽算不上出众,但也属于见过一遍就十分难忘的类型,若是真的见过,不至于一点记不起来。 “确定没记错吗?”李清幽问道。 齐喑忽然笑起来。 “老齐,你这老不正经的,逗他做什么?”柳析笑骂。 “怎么了,就兴你逗他,不兴我逗他?”齐喑还嘴道。 李清幽摇头笑了笑,松了口气道:“你们俩倒是开心了,我又成了冤大头。” “清幽,此言差矣,让别人开心,难道不算是好事一桩么?这说明师父对你的教导,你记在心上了。”柳析打趣道。 李清幽撇了撇嘴:“想不到小草姑娘身为师姐,竟也这样伶牙俐齿,看来之前那一副不善言辞的模样,都是装出来的。” “此言亦差矣。”柳析晃了晃食指,“不善言辞的是我、伶牙俐齿的也是我,此前你只是了解了我的一部分,于是就认为我应当是那样的,如今你了解了我的这部分,又认为从前的那一部分是假的了。” “你想说,其实这些都是你,柳析?”李清幽颔首而笑。 柳析点了点头,笑而不语。 马车逐渐慢下来。 到了。 不过不是到了苍山,他们的脚程并没有这样快——是到了天山山脚下。 那是何斫的遗愿、何斫没能说完的遗言,李清幽觉得,至少应该把他没说完的那半句话带给明妱,也算完成他的遗愿。 看来耳朵灵敏似乎也不是什么好事,李清幽还未上山,在山脚下就能轻而易举地听见山中响动——那激烈胶着的兵器相击声预示着,这一趟行程也许不会如李清幽想象中那么顺利。 以他的性子,既然听见了,便不会坐视不理,柳析也一样。 “听见什么了?”柳析见他眉关紧锁,也听得远处有些响动,只不过没有那样明晰。 “有人、有很多人在打斗……”李清幽又仔细听了一遍,随后说道。 —— 铺天盖地的黑色潮水自山脚下涌来,无数张狰狞扭曲的面庞因兴奋而颤抖,因杀戮而欢愉。天山虽寒,山脚下也并非无人所居,人口本就稀少的几个村寨,魔宫竟也不肯放过,黑潮所至,唯余一片死寂。 那雪白衣裙环身的女子立在人群中,腰间一柄剑,剑穗挂一枚流沙铃铛,风吹响动,其声凄清,有如悲歌。 这女子正是天山七剑之一、如今已是天山派掌门的明妱。 天山七剑只余下了她一个,如今,她是天山派的掌门了。 “天山众弟子,随我结阵!”明妱气沉丹田,引剑长啸。 数不清的尸身前,残存的百十把剑一道亮出,结作天山第一玄阳大阵,杀声震天。 两股清与浊的气息撞在一处,一时红光飞溅,血如泼墨。 这余下的百十人,皆是明妱自幼在苍阳一直到相如今,或相识或出众的同门,或许说兄弟姐妹更为合适。明妱是被老掌门收养的孤儿,无父无母,唯有天山一众同门朝夕相处,幼时同衣食住行,成人一道下山历练,二十余年,情浓于血。 若同死,黄泉路上,想必也不寂寞。 思绪间,身旁的伙伴已经如秋日收割的麦穗一般一丛一丛地倒下。 她想哭,可是眼泪已经流不出来了。 明妱与铮雪、玉骨、云绦四人持剑而立,以身作山门前最后一道防线。 黑潮久攻不下,竟在这时徐徐退去,一个五短身材的瘦弱男人从中走出,手握一柄大刀。 那刀十分阔大,比寻常的刀大出许多倍,九环九眼、鬼镡狮头,那五短身材、看上去羸弱不堪的家伙,竟能单手抓起刀柄,舞动大刀,舞得虎虎生风,一时铜环骤响,如烈风摧林。 千鬼百斩刀! “你们没有多少人了,我们的人却是源源不断。”五短身材的男人把千鬼百斩刀插在雪地上,出言讥讽道,“别说魔宫不给你们机会——我会在山顶上等你们,无论来几个人,只要能杀死我,魔宫自会退去。” 男人说罢,运起轻功,径直往山巅而去。 “别去!他是故意引你们分散,要将你们逐个击破。”一声极沉重的声音喝住了明妱。 明妱回首望去,只见一名身形健硕的银发老人正朝几人走来,她也拿不准此人是敌是友,便折返回来,若此人对铮雪他们不利,四人也好相互有个照应。 最凶猛的一轮攻势已被压下,魔宫残部往山下撤去,此人逆流而上,遇着好几个魔宫的喽啰,竟徒手将其头囊捏碎。 “这是董长风的刀——他死了,他的刀应该在他儿子董沙手里。”老者甩了甩手上的脑浆,又往裤腿擦了一把,用干净的手握起千鬼百斩刀。 可这柄足有一人高的大刀如今在那个五短身材的男人手里,被他随手插在了雪里。 这意味着颜长歌的儿子也死了。 董长风死时,齐喑总觉得事有蹊跷,可他没有深究,要么偏安一隅,要么避之不及,他痛恨江湖上那些无谓的争权夺利,但又无力改变人性。 他神情淡漠地端详着手中刀,浑浊眼中却有流光烁动,似乎透过明晃晃的刀身看见位许久未见面的老友,令人唏嘘。 他看上去并不像魔宫的人,这令四人不由得都将悬着的心放下了些。 “不知前辈是……”明妱拱手道。 “我姓齐,你可以叫我老齐。”他一把将刀扛在肩上,对明妱说道。 “依齐老前辈所言,我等便再没有办法了么?”云绦急忙上前追问道。 “有。”齐喑说道,“子时之后,魔宫余下的残部很可能会趁夜色再次袭来,届时你们要有所准备。” “那山顶怎么办?”云川又问。 “我去。”齐喑不容置喙地说道。 “你是齐喑!”铮雪蓦地叫道。 齐喑摇了摇头。 “我只不过是一个死了朋友的人。” —— 柳析同这五短身材的男人空手拆过十几招,招招惊天动地,掌风拳风剑风所至,草断木折,雪走尘飞。 天霜随柳析飞身而上,最原始最粗犷的纯粹力量不加以任何粉饰地轰击而去,剑出如虹,苍山剑法仿若曼妙舞姿,婉妙绝伦之间,招招致死、招招可怖! 李清幽亦随之出剑,然而在男人霸道的气息之下毫无作用,给他造成的伤害不及天霜的十分之一。 这男人以一敌二竟不落下风,眼看柳析攻势愈发凌厉,单靠内力抵挡不住这般猛烈的攻势,便索性收敛了气息,以刀鞘玩乐一般随意抵挡着二人疾风骤雨的进攻,不时大吼两声“痛快”“痛快”。 “你究竟是谁?为什么要替魔宫卖命!”李清幽怒吼道。 “替魔宫卖命?”男人大笑道,“我乃魔宫苍龙,你说,究竟是谁替谁卖命?” “不可能!两任苍龙都已经死了,不可能再有苍龙!你究竟是谁?!”李清幽难以置信、近乎嘶吼地说道。 “他们不过是区区凡人罢了,而我,是真正的苍龙、真正的神!”男人狂笑着,猛然挥出一刀。 那只不过是一柄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刀,在他手中却真的如同苍龙之爪,一刀挥出,竟风云变色。 席天卷地的一刀。 李清幽绝望地闭上了眼。 可他没有死。 天霜如同一望无际的海中的一块木板,横亘于苍龙的刀与李清幽当间。 “你……为何……你这是何苦……”李清幽颤抖着将双手托在柳析后背,咬牙将所剩无几的内力渡与她,力图与这倾山倒海的一刀分庭抗礼。 “天霜是师父交与我的,我不能用它冒险。”柳析笑道。她旋即猛地打落李清幽手中弋鳐,替了手中天霜位置,将天霜塞入他手中。 她分明在笑,言语中却听不出一丝喜色。 有什么哽在李清幽的咽喉中,一时竟难以言说。 一刀斩下。 弋鳐被这一刀斩得剑身崩碎,碎片迸射、飞溅,一些碎片扎入柳析的身体,血晕在缥色衣裙上,犹如一朵朵盛开的梅花。 李清幽虽被柳析护在身后,可这一刀的力量太过恐怖,他躲闪不及,被强大的气浪掀飞,狠狠跌落在地,眼前一片朦胧,几乎昏死过去。 奄奄一息的柳析躺在他怀里,嘴角渗着血,身上全是替他挡下的剑身的碎片,以及一道狭长的、顺锁骨而下直到肋下一二寸的刀痕——那伤口无比骇人,连骨头都被一斩而断,断骨被刀气向内压制,竟戳破脏腑,一刀收去,又带得血肉外翻。 —— 一个模糊的身影出现李清幽视线内——身形魁梧,肩扛一柄巨大的刀,随步伐一同铃啷作响。 “邪门歪道,也敢称神?”那人的声音厚重,即便在呼啸的风雪中也是那么易于辨认。 齐喑! “老齐!”李清幽朝着面前那个模糊的身影叫道。 齐喑的手握在千鬼百斩刀的刀柄上,将李清幽、柳析二人挡在身后。 齐喑不善言辞,懒得与苍龙多说什么,三两步靠近他,当头就是一刀。 “我不算,那谁称得?”苍龙竟一手抓住千鬼百斩刀的刀锋,游身逼近齐喑,死盯着他一双古井无波的眼睛,“难道天上那些假模假样的玩意称得?若这满天神佛真的存在,为何不来惩治我?” 苍龙冷笑一声,随后一道刺目的眩光一闪,刀已从苍龙手上消失。 它出现在了齐喑的胸膛上。 苍龙手中那柄刀,没有任何征兆地刺入了齐喑的腹中。 齐喑痛苦地捂住小腹,按住那柄深深扎入自己身体的刀。 “天上若真有神明,何不敢下界与我一决雌雄?!”苍龙抽刀出来,单手成爪,穿透齐喑丹田,雄厚的真气登时外泄飘飖,瞬时变幻汇作条条清明的丝线,有如虹吸,浑然卷入苍龙体内。 “我即是仙、我即是佛、我即是这世间独一真神!”苍龙感受着齐喑的真气,感受着身上每一寸皮肤重新焕发光彩、遍布强大的气息,“只有我,长生不老!只有我,永垂不朽!” “你那么想长生不老,”齐喑面无血色,只有眼眸定定地望着苍龙,“那我就让你,与天同寿!” 齐喑一手捂住伤处,忍住疼痛一脚将其踹开,接连出刀,苍龙亦连连抵挡,铁器相击声不绝于耳。 一十五招过手,齐喑双手握刀,全力一挑,将毫无防备的苍龙挑飞凌空,接下来只需一斩! 只一斩! 嘲风十六式的最后一斩! 李清幽猛然想起来——他的确见过齐喑,在黄云庄园、在日暮顶!那杀死玄武二人的尸体,正是齐喑所扮演的董长风! 齐喑转头,向李清幽报以一笑,仿佛在说“你这小子,竟这时才认出我来”。 齐喑旋即一声怒吼,奋力举起手中千鬼百斩刀,汇聚周身内力于此一刀。 嘲风十六式,斩! 这一斩,若有神明,定让神明也为之震颤! 过得千鬼百斩,还有万马齐喑。 这一刻,这柄刀与他浑然天成,这一招在他手中使出,气吞山河! 苍龙看了看自己胸口的那道血痕,两眼瞪如铜铃,他死也没有想到,自己会败在这个不起眼的老头手下。 齐喑手握住千鬼百斩刀的刀柄,生生将它抽出来。 几十年之后,不会有人记得魔宫、不会有人记得苍龙,可他仍旧是齐喑,哪怕几十年过去,他仍是齐喑。 万马齐喑的齐喑。 第82章 夜谈 药房内,柳析与齐喑的伤势已经好转了些,正闭目歇息着。 “实在对不起,你们只是路过此地,却被卷入我天山的争斗之中。”明妱满怀歉意地对李清幽说道。 “都是三山的兄弟姊妹,没什么好对不起的。”李清幽摆了摆手,“只是……我不明白,天山怎么会有这么多魔宫的人?” 明妱摇头道:“要说这缘由,我也不清楚,也许是想要杀人灭口吧。” “杀人灭口?” 明妱颔首,旋即惨笑道:“对,杀人灭口——你还不知道吧?你那位何师兄,是魔宫的人,他伙同危虞将我天山派血洗,却还是棋差一招,没能把我们赶尽杀绝……” 李清幽没有如她料想的那般惊诧,而是淡淡开口道:“明掌门,怪我们没能早察觉,让他做出这样的事……” “你知道此事?”明妱问道。 李清幽颔首,眼底露出些许歉意:“何斫,已经被我亲手了结了。” “做得好!”明妱忽而高声叫道,“只可惜没能亲手?了他,为死去的兄弟姊妹报仇!” “你……你不伤心么?” “伤心什么?”明妱反问道,“他杀我师父、徒儿、兄弟姐妹,还想让我为他哭坟不成?” “你不是与何斫师兄他……” “是又怎么样?”明妱没有闭口不谈,反而直言不讳道,“从他甘心堕入魔宫手下那一刻起,我与他便不再是一路人,也与他再无瓜葛。” 李清幽闻之,拱手道:“掌门大义,李清幽佩服,只是我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你方才说过,都是三山的兄弟姊妹,有什么顾虑的?直说便是。”明妱答道。 “何斫临终前,对我说了半句话,让我务必转告与你。”李清幽忐忑道。 他不知道把这未完的半句话告诉明妱是不是一个正确的决定——对于现在的明妱、被何斫杀死无数亲友的明妱来说,这话会让她感到宽慰、还是憎恨愈深?又或者不知所云? “他说,‘对不起’,之后就没有了。”李清幽说道。 对不起? 明妱冷笑。 她觉得实在可笑。 “对不起?要不是你何斫,师父怎会死、天山门下这么多弟子怎么会死?要不是你,魔宫怎会血洗山门?若不是你,我们、我们怎会落得这步田地……对不起?为一点蝇头小利,甘愿去做魔宫的走狗,害人害己,你也配说‘对不起’这三个字?”明妱浑身发抖,语罢掩面而泣。 她面对着李清幽,却在同何斫对话,似在一字一句拷问着何斫。 她恨何斫,恨透了何斫。 然而不可否认的是,她也爱着何斫。 正因为爱,所以才愈发地恨。 “节哀。”李清幽的喉咙上下滚动了一个来回,满腹安慰的话到嘴边,却无一不苍白如雪,最终只说出这两个字。 “多谢……多谢你告诉我这些。”明妱哽咽着说道。 李清幽很想再说些什么,却仍是无言。 还能说些什么呢? —— “你醒了?”李清幽揉了揉眼眶。 “我昏过去多久了?”柳析费劲地支起身,试图往窗外看去。 “不要紧张——你就是太过紧张了,一直像绷紧的弓弦一样,才恢复得这样慢的。”李清幽扶她躺下,“没多久,才天黑呢。” “老齐说,子时上下,山下的魔宫爪牙会趁着防守松懈之际再次攻上来,我们……”柳析话说一半就被李清幽打断。 “你伤得这么重,好好躺着。”李清幽道,“那些小喽啰而已,不值一提,交给我就好。” “你的伤,已经好了?”李清幽惊人的恢复能力,柳析已见识过数次,倒不奇怪他能恢复得这样快,却仍不自觉地关心起他的状况。 李清幽点了点头,柳析这才安心地静躺在床。 身侧齐喑呼吸匀畅,看来伤势也已经稳定,大抵是经天山之巅与苍龙之斗,齐喑本就连日赶车,这一战过后更是疲惫,榻上魁梧的身躯有节律地起伏,响起微微的鼾声。 “距子时还有好几个时辰,不再歇息会儿?”李清幽见她虽然听话躺下,但还是睁着一双眼,便试探着问道。 “只是说极有可能在子时上下袭来,不一定恰好就选在子时。”柳析习惯性地摸向身侧。 李清幽眼疾手快,一把夺过天霜:“你毁我佩剑的账还没算呢,再把师父交给你的崩毁了,看你怎么向师父交代。” “小气鬼,我原本还说,等回到苍山找最好的铁匠替你再打过一柄的,谁知你这样取笑我,不给了、不给了。”柳析皱了皱鼻头,摆出一副置气的模样。 “哟,苍山代掌门、凌虚四剑的大师姐,这会儿居然耍起小孩子脾气来了,说出去也不怕笑死人。”李清幽笑了。 他还是头一回发现,素来一副不苟言笑模样的柳析,竟也有如此可爱的一面。 正说笑间,忽听外头叩门声音,李清幽起身开门,只见得云绦手提食盒站在门外,盒中饭菜的香味顺着热气袅袅升上来,直往鼻下钻。 “云少侠。”李清幽拱手道。 云绦掸了掸身上雪,进门来,将食盒置在桌上,还礼道:“李少侠,掌门让我来送些饭菜与你们,你们切莫客气,若是不够吃的话,可以到天阶殿来找我。” “劳您费心了。”李清幽道。 “李少侠此言差矣,若不是你们出手相助,恐怕天山早已被那些魔宫恶徒荡平了,我云绦知恩图报,日后若有用得上的地方,尽管开口便是。”云绦深深一揖,“原本山门诸道皆有弟子夜巡,不过如今人手不足……咳,总之有事可以到天阶殿来找我或者掌门,眼下就不打扰了。” “多谢了。”李清幽告别云绦,掩上门,将食盒一层层打开,登时香气扑鼻。 往柳析那处看去时,床上已空无一人——柳析不知何时已经起身,端坐在一旁,自觉地拣出碗筷,舀了一满碗热气腾腾的米饭压实,率先夹了一块满是肥油的烧鹅入口。 “你伤成这样,是不是应该先吃些粥水好?”李清幽皱眉道,“这样重的油腥,对身子不大好。” “粥也吃、饭菜也吃,不好么?”柳析拈了一筷子米饭入口,面露满足,“天山的粥味道向来不错,可就是稀得像赈灾的粥水一样,哪里填得饱肚子?” “这么说你很了解天山的伙食咯?”李清幽亦不甘落后,抄起碗筷,也盛了饭吃起来。 “各门派都了解一些。”柳析一面吃一面回忆道,“三山每四年便有一次论剑,不时还有些富商巨贾、武林名宿举办的英雄大会,从前与师父一道,大大小小都去过不少。” 李清幽微微颔首。 “老齐呢?不把他叫醒一起吃么?”李清幽忽然觉得,自己与柳析就这样在齐喑身旁不远处吃着可口的饭菜,多少有些不仗义。 柳析摇了摇头:“他现在还没有完全脱离危险,最需要的就是休息。” “待他休息够了、伤势彻底稳定下来,他自然会醒过来,到那时才能够进食。”柳析不忘补充道。 李清幽颔首。 —— 天已经完全暗下来,不过离子时还差得远,仍有几个时辰。 “你和老齐,是怎么认识的?他身份如此尊贵,为什么能心甘情愿替我们赶车?”李清幽闲来问道。 “你想知道?”柳析反问,微微含笑的眼眸中似乎隐匿着什么。 “当然。”李清幽点头。 “不如我们依旧规矩?”柳析问道。 “你是说那个相互问三个问题、绝不扯谎的规矩么?”李清幽想起那时与柳析在医堂中相互问话的场景,也露出淡淡的笑意。 想来不过一年,却久远得像是上辈子的事了。 柳析轻轻点了点头。 “好。”李清幽应道。 这回该是柳析先问。 “你行走江湖这些日子,应该见了不少人,听说你还到过九华,那么我想想……”柳析沉吟片刻道,“九华派的‘九华七姝’,你应该见过的,尤其是那个周缃,是个鬼灵精,着实招人喜欢,还有那位洛水姑娘,听说她与你结伴同行大半年……” “好了好了……”李清幽越听越不对劲,脸上顿时火一样烧起来,“师姐,你怎么净逮着些女子讲?说得我好像个采花贼似的,男人我也结识了不少啊!你究竟想问什么,快问吧!” 李清幽愈是这样急,她愈发开心起来,非要吊他胃口不可,故意不继续往下说。 待李清幽脸上烧了半晌,柳析才缓缓启唇道:“我想问问,你与那位洛水姑娘,这些日子同吃同住,难道就没有产生些别样的情愫么?” 李清幽闻言大惊,连忙摆手道:“可不敢这么说!我与那洛水姑娘算不得同吃同住,她吃她的、我吃我的;她住她房间、我住我房间,绝无越界之举!况且、况且洛水姑娘已经心有所属,与九华派的穆霄穆大哥几乎是人尽皆知的神仙眷侣,哪轮得到我插足?” “这么说,你是想插足而没办法咯?”柳析调侃道。 “不不不、不不不!”李清幽憋得脸通红,一时又不知如何解释,只在不知所措地重复着一连串的“不”字。 “好了好了,不逗你了。”柳析安抚道,“第二个问题——你与那位洛水姑娘萍水相逢、无亲无故,为何却结伴而行?” “你、你怎么非要问与那位洛水姑娘有关的事呢?”李清幽心虚地反问道。 要论感情,他问心无愧,对洛水未曾动过半分念头,可是坏就坏在这事与感情无关,若是身份暴露,在柳析眼中,自己又会是什么样子? 大抵会被她所厌恶甚至杀死吧。 一个犯下累累罪行的魔宫杀手,还曾与师父柳承志交过手,无论哪一条都足以令柳析对他起杀心。 “问问怎么了?”柳析望着他。 “其实是……洛水姑娘的养母被魔宫所害,她想要借我之手,把魔宫彻底捣毁倾覆,只是没想到这背后所牵扯的太多,到发现时,已经深陷其中,回不了头了。”李清幽说道。 他说的的确是真话,只不过这种真话是挑拣着说出来的,这样也就不算是说谎、不算是假。 但,能算得上真吗? “原来如此……”柳析微微颔首,若有所思,随即道,“我好像没有什么要问的了,你要开始问了吗?” “你和老齐,是怎么认识的?他为什么甘愿替你赶车,还毫无怨言?”李清幽一口气问出两个问题。 “你这两个问题,不如我一并回答了吧。”柳析轻松道,“我记得是我初出江湖时,在漠城以北一带遇到老齐,他和他儿子关系不大好,也许是因为他把空群马场交给了齐风打理的关系——我猜是这样……” “老齐虽然早已从齐家家主之位退下来,但威风仍旧不减当年,所以当时我向他发起挑战时,他根本没把我放在眼里,他极其不屑地说,‘要是你这女娃能够胜过我,我齐喑愿给你当牛做马’,噗……”柳析说到这里,不禁“扑哧”一下笑出声来。 “结果呢?你真的赢了他?”李清幽惊异道。 齐喑绝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他的名号,就连那个不可一世的萧几辉听了,都吓得双腿发软、不敢造次,可见一斑。 “他太轻敌了,脖颈被我划了一剑。”柳析笑着说道,“结果呢,他也很守信用,当即就问我要他做什么,可我那时没什么需要的,就没着急让他兑现,这个人情就这样欠下了,一直到前阵子,刚巧在锦京遇见他,我俩又都受了伤,我便提起这事来,让他赶车带我们回苍山。” “没想到,还真派上了用场。”李清幽目光投向齐喑道,“若是今天没有老齐,我们两个会怎样、天山会怎样,还不好说。” “你就这么信不过我?”柳析佯怒道,“我的武功如今可不在老齐之下。” “你不是受伤了嘛……没有说你不好的意思……”李清幽连忙解释道。 柳析见他手忙脚乱的模样,一时忍俊不禁:“你呀,千万别把女子无理的责备放在心上。” “怎么能不放在心上呢?”李清幽一本正经道,“被责怪了,那一定是哪里做得不好、做得不够,自然是要改正为好。” 柳析只是笑笑,不与他多言。 第83章 奇袭 已至深夜,柳析与他聊了好些时候,已颇有倦意,索性阖眸入睡,李清幽为她掖了被角,握了靠在一侧的天霜,临出门,又往里望了望,确认柳析已经睡熟,才将门轻掩。 李清幽将碗筷食盒放回了伙房,运起轻功往天阶殿去,行至门外,恰见得铮雪、玉骨、云绦三人在门外持剑而立,看他们身上落了不少雪,想来是在外头站了有些时候了。 “几位,为何不进屋里,在这门外站着呢?”李清幽收了轻功,落到三人身后问道。 铮雪猛回头,面上神色十分紧张,一手按剑,蓄势待发,原本冻得通红的指腹压在剑柄上,鸭得惨白。 “铮雪姑娘,莫紧张,是我。”李清幽连连摆手。 “是你啊,李少侠。”铮雪见来人是李清幽,松了一口气,握剑的手也松了些,“李少侠,这么晚了,你到这儿来,是有什么事么?” “我倒还想问问你们呢,”李清幽笑道,“你们三个深更半夜不睡觉,在这儿直勾勾地站着做什么?” 一向沉默寡言的玉骨竟抢先开口道:“李少侠,好轻功。” 经玉骨这么一说,云绦才反应过来,一时惊诧道:“对啊!李少侠,你方才悄无声息地就到了我们身后,我们三个竟然没有一人觉察,轻功真是了得!” “恭维的话就不必多说了。”李清幽抬手制止道,“几位夤夜在此,想必不是没有原因的,若是不方便说,我也就不问了。” “李少侠,你这是说的什么话!你和明妱姐都说过——都是三山的兄弟,没什么好客气的,我便与你直说了吧。”云绦正要详说,却被铮雪劈手拦在身后。 铮雪拱手道:“李少侠,你的心意我领了,不过这毕竟是我们天山派的事,你已帮助了我们许多,哪能再让你费心?” “我是不是说过,不准在天阶殿前喧哗?”门大开,明妱从中走出。 明妱望了一眼李清幽,神情有些复杂道:“李少侠,那魔宫在山下,背靠官道、直通城镇,可以随时补给;可我们若是寻求给养,则一定要下山,同样需途径魔宫盘踞之地——如今山门内粮食紧缺,若是与魔宫久战下去,对我们实在不利,所以我们四人决定今夜主动出击,一举歼灭山下的魔宫残党。” “对,给他们来一场奇袭!”云绦附和道,“我们不能再等下去了!” “这太冒险了!魔宫在山下还有多少人手尚不清楚,这样贸然前去,恐怕……”李清幽闻言一惊,随后劝解道,“且不论人数,我白天上山时还见了三个人,应该是这群魔宫爪牙的头领,我与他们分别交过手,武功颇高,并且各有所长,我怕你们难过这一关……” 铮雪闻言眼睛一亮,抢先道:“你与他们交过手?那你应该知道些他们手底下的招数?若是李少侠你肯告知一二,对我们这场奇袭想必大有裨益!” “要我说,他们到底也是活生生的人,不是铁打铜铸的怪物,我就不信没有弱点!”云绦再次附和道。 玉骨虽不言语,但李清幽已从他的眼神中读出了他的想法。 “明掌门,一定要这样做么?”李清幽眉关紧锁。 明妱反问道:“李少侠,你武功高强,我相信你是个聪明人,你应该能想到,魔宫做事向来雷厉风行,而且根本不在乎人命,如今却主动撤下山去是为什么吧?” 明妱话音刚落,一瞬间李清幽就明白了过来。 “你的意思是,他们已是强弩之末,所以才放弃了进攻,转而打持久战?”李清幽道。 明妱颔首道:“对,他们选择在这个时候冒着大雪进犯,并非逞一时之勇,而是摸准了我们下山采购补给时日,趁我山门缺衣少食薄弱之际,欲一鼓作气,屠灭我天山派。” “这……”李清幽听罢,一时也犯了难。 若是不让他们前去,如今柳析、齐喑皆受重伤,并非一朝一夕能够痊愈,没有食物、药品,恐怕也撑不了多少时日;可要是放他们前去,必定是一场凶多吉少的恶战,若不幸折在魔宫手底下,天山十有八九便从此灭门,江湖之中,再无天山派、再无天山剑法。 “李少侠,若你不肯帮我们,也请不要妨碍我们,此关乎我派生死存亡之大事,哪怕为此而死,也是我们自己选的,绝不会埋怨任何人。”铮雪将清瀑剑摘下,插入雪地里,笔直立在身前。 “李少侠,机不可失,你不愿说,我们不会强求,可你要是再阻止我们下山,那我,也只有得罪了。”云绦亦将佩剑清沧立在身前,抱拳道。 玉骨仍旧没有言语,只默默地解下佩剑清溟,插在面前的雪地上。 “休得无礼!”明妱手握清澜剑呵斥道,“我看谁敢对李少侠动武?收起来!” 见他们这样坚持,李清幽一声慨叹,道:“此三人虽武功高强,倒也不是没有弱点,我可以一并告诉你们,不过我有个条件。” “李少侠直说便是。”明妱抬手示意李清幽继续说下去。 “我与你们一同前去。”李清幽道。 —— 寒风正吹得紧。 几盏油灯映出屋内几个人影,间或有几声响动,只是悉数隐匿在漫天雪中,不知屋内是什么光景。 “人在屋里。”明妱低声道。 “你怎么敢如此笃定?”李清幽疑惑道。 “居住在此地的大多是穷苦人家,不可能这么晚还点着灯。”明妱道解释,“即便点灯,也不会这样亮,应该是他们擅自添了油。” 玉骨随后在附近找到的几具新鲜尸体也证明了这一点——魔宫爪牙体内皆存有心火血枝,尸身不多时便会溶成一滩血水,不会留下完整的尸体,这表明山脚下原本的那几户人家,已被血洗了个干净。 玉骨四处找了找,不多时便已找到十数具尸首,纵然在这茫茫大雪中,尸身堆叠起的血腥依旧浓重。 “他们想不到我们会主动出击,故此放松了些警惕。”李清幽说道,“方才我已施展轻功四下看过,他们并没有在附近设岗哨。” 明妱颔首,不再言语,只抬手示意几人分散行动。 雪掩声色。 明妱率先动作,翻身跃入一户人家,抬手剑风凌厉,灯火明灭烁动之间,须臾将四五人斩于剑下,只有一个眼疾手快的,一侧身,肩头挨着明妱的清澜剑擦过去,只伤得些表面皮肉。 这样快的速度,错不了,应该是李清幽所说的魔宫二十八宿之一的奎宿——奎木狼。 奎宿、壁宿、娄宿三人同属魔宫西北幽天分舵,共同掌管天山附近诸部。在二十八星宿当中,奎宿位于白虎足部,号称“白虎之爪”,主战事杀伐,因而此奎木狼使一柄白铁快剑,凌厉无比,与西北幽天分舵主壁宿壁水貐一攻一防,相得益彰。 只可惜,壁水貐此刻被李清幽拖住,无法赶过来与他一并作战。 “明妱,我们兄弟三人本来决定留你们几天命,不想你竟自己跑来送死,那就怨不得我了!”奎木狼冷笑一声,白铁长剑瞬时出鞘,穿过片片雪花径直向明妱袭来。 “奎木狼,话不要说得太满……咳、咳……”明妱将一阵扰乱体内真气涌动的咳嗽强压下去,以清澜拨开奎木狼的剑,一剑戳在他肩头伤处,还以颜色。 “你知道我是谁?”奎木狼被这一剑刺得生疼,又闻她言语,两眼圆睁,一时大骇。 就是现在。 机会稍纵即逝,好在明妱把握住了这一瞬间的机会。清澜剑风四下飞旋,将四周雪花卷成一道触之即伤的旋涡,在奎木狼一刹那错愕之际,剑出,瞬间切开他的咽喉! 明妱也曾以快剑闻名,只不过身患此疾,不宜过激,不得不放弃了快剑。 奎木狼的咽喉处呲出血来,他徒劳地捂住脖颈,眼中除去惊恐,浑是不甘。 明妱报以冷眼,抖了抖清澜剑身的血。 “咳、咳咳……咳咳咳!”一阵剧烈的咳嗽,明妱忽觉咽喉发甜,血气上涌,猛然一口鲜血吐出,染红面前一片白色。 “奎木狼剑虽快,不过这样的快剑常常需要极强的专注力,只要想办法扰乱他的心智,就能破除他的专注,从而使他露出破绽,这时再以极快的速度将其斩杀,他即便反应过来出手,也已经输了。” 明妱揩去唇边的血渍,不禁咋舌——这李清幽,好强的洞察力。想来他与这些人初次交手到现在,才不过半天而已,他不单将这三人的招数牢牢记在了脑海里,甚至能在几个时辰内就想出对应的破招方法,简直是个疯子。 —— “壁水貐,不用找了,你的手下已被我料理,你也逃不过一死。”李清幽冷笑道。 “是你、是你?!”壁水貐擎着火把往前一照,见来人是李清幽,一时吓得肝胆俱裂,双手绑的镔铁双盾也举不起来,火把脱手坠地。 他若是不认识眼前这个人还好,起码能够痛快一死,可他不单认得,还偏偏叫出了他的名字。 “不……不夜天……你是不夜天!翼火蛇,那小子就是死在你手上!”壁水貐失声叫道。 他很快就叫不出声了。 天霜只在李清幽手上打了个转儿,镜面一般光洁的剑身闪过一道寒光,壁水貐的头颅便飞了出去,皮球一般滚落在地。 “我叫,李清幽。”李清幽面无表情一脚踹倒壁水貐的身体,任其颈中热血胡乱喷射。 另一侧,铮雪、玉骨、云绦三人也已经同娄金狗战在一处,刀剑相交,铁器刮擦碰撞之声不绝,在此狂雪烈风中亦响彻天地。 按二十八星宿来看,娄宿在西北幽天属汇聚之能,对应犬类喜结群而居,因而娄金狗底下人手甚众,数倍于奎宿、壁宿二人,三人所见,亦验证了李清幽所言——娄金狗所率魔宫部众,果然不少。 然而那些虾米喽啰,岂是天山七剑一合之敌,清瀑、清溟、清沧三剑齐出,须臾之间便将部众悉数斩杀,唯余娄金狗一人。 娄金狗手持三柄刀,与三人同时交战,竟不落下风。 “娄宿有三刀,能同时与三人交手,不过这只是表象,人一只手不可能同时握得稳两把刀,他两手各一把刀,余下一柄在手、腋、腰、胯、腿、肩、臂这几处来回游走,它是运动的,借由手中双刀的余劲带动,只能招架、无法主动进攻,若是你们三人同时攻向这把四下游走的刀,他便失了方向,无暇招架,必须腾出手中刀来抵抗,这第三把刀在僵持之下,便失去效用、掉落在地。” 此时,娄金狗暴喝一声,真气爆响,将三人震开,恰如了他们三人的意。 铮雪见时机成熟,旋即以眼神示意玉骨与云绦,玉骨、云绦二人心领神会,三人立即成三角之势散开,看似要从三个不同的方位攻过去,那娄金狗果然上当,三刀齐动,未曾想三人中途剑招一变,清瀑、清溟、清沧三剑合流,迎面直击那第三把刀。 娄金狗一时竟手足无措,只得弃车保帅,将那第三把刀弃置,以手中双刀暂且拨开向自己袭来的三柄剑。 铮雪见目的已然达成,一声轻笑,趁热打铁,三四朵剑花当胸刺出,逼得娄金狗连连躲闪,同时玉骨、云绦在两翼辅以几乎毫无章法的快剑抢攻,根本不给他思考对策的空当,须臾之间,娄金狗已是遍体鳞伤、气喘如牛,浑身鲜血淋漓,手中双刀愈发缓慢起来。 娄金狗一面后退一面出血,浑身流血淌了一路,很快便流得昏倒在地,须臾气绝身亡。 李清幽重新燃起从壁水貐手上拿的火把,四下挥动着,在远远望去一片漆黑的天山山脚下十分显眼。 “李清幽,我还活着。”明妱深一脚浅一脚地靠近,险些一头栽倒在雪里。 “活着就好。”李清幽微微地笑了一下。 这样冷的天,也不太能够放声笑,风雪灌进喉咙里,保不齐要伤寒。 “李少侠、掌门!”云绦在远处看见火光,以及火光下的两人,奋力挥手道。 第84章 唐青蓝 三日后。 “老齐,你在此安心养伤,我和清幽得先赶路了。”柳析拍了拍齐喑的肩头。 “女娃儿……”齐喑轻唤道。 “嗯?”柳析凑近了些,仔细听着他说话。 齐喑生涩的喉咙上下滚动了几个来回,艰难地挤出一丝笑容,只道:“江湖再见。” 柳析闻言亦笑,回应道:“江湖再见。” 门外,天山掌门明妱与余下的三位天山七剑也前来送行。 “李少侠,真的要走了么?”明妱问道。 “恰逢天晴,不趁着这时候上路,万一再下起雪来,就难走了。”李清幽笑笑。 “李少侠,要是魔宫再次来犯,怎么办?”云绦年纪最轻,心里最是藏不住事的。 李清幽摸了摸云绦的脑袋,笑道:“经此一役,魔宫西北幽天分舵的势力尽数瓦解,今后怕是你想看见他们也难了。” “李少侠……”一向寡言少语的玉骨竟也主动开口,这倒是激起了李清幽的兴趣。 “玉骨兄弟可是有话要说?”李清幽问道。 “你的武功……的确很强……尤其抓人破绽的功夫,更是万中无一,常常是我们还没有看穿,你已经想出对策了。”玉骨闷声道,“我想知道,是怎么练出来的?” “玉骨大哥,你居然一口气说了这么多的话!”云绦惊叫起来。 铮雪两手指头屈起,在云绦头顶狠凿了两下,令他闭了嘴。 “这可问倒我了……要说诀窍么,我确实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不过……”李清幽挠了挠头。 “不过什么?”云绦好奇地问道。 “我认为,要想知晓敌人的弱点,就要先了解他的武功和招式,有不少武功都存在共通之处,见得多了,自然就学会应对了。”李清幽道。 “原来如此……”玉骨面上泛起一丝笑意,拱手道,“受教了。” “不敢不敢……”李清幽诚惶诚恐地还礼。 又是分别时。 分别总是令人感伤的,这种感伤在同曾与自己以命相托的同伴离别的时候尤为强烈。 然而终有时日再会的。 纵使山高水远、道阻且长,也一样能够相见于江湖。 “那么,李少侠、柳掌门,就祝你们,一路顺风!”明妱送至山门之下再拜,送别二人。 “江湖再见!”李清幽和柳析二人拱手拜别明妱,纵马飞驰。 —— 明妱派人拾回了弋鳐的碎片,交还给了李清幽。柳析的原意是带李清幽来找玄铁道人,让玄铁道人替李清幽打造一柄趁手的剑。 可是到了地方,她却并没有在那熟悉的小山村铁匠铺看见玄铁道人,而是看见了另一个人。 “柳析?”那身着青衫的男子见了她,旋即叫出她的名字。 这男子看上去年纪并不大,眉眼出挑,皮肤苍白无血色,身形瘦长,视之羸弱异常,仿佛风一吹都能把他吹跑了。 可是在这样冷的天,他却只穿着一件青衫,并且手不抖气不喘,步调稳健,绝非泛泛之辈。 “来,我为你介绍——这位是唐门少主,唐青蓝。”柳析见避无可避,只得迎了上去,相互介绍道,“唐公子,这是我的师弟……” “久仰唐公子大名。”李清幽施礼道。 唐青蓝并未对李清幽之言有所回应,想来他这种地位的人,也不会在乎李清幽认不认得他。 唐青蓝打断柳析的话问道:“你知道我要找谁?” “唐公子既然肯冒着严寒,屈尊到这深山老林来,想必是早有消息了。”柳析道。 “你说得不错。”唐青蓝倒也不藏着掖着,大方承认道,“我正是在找玄铁道人。” “难不成,你要杀他?”柳析刀子似的目光直刺唐青蓝双眼。 “不,我找他另有事情。”唐青蓝下意识地否认道。 “我记得你与玄铁道人并没有什么交集,忽然找他作什么?”柳析也不客气地问道。 “我要问他一件事。”唐青蓝道。 “什么事?” “这就无可奉告了。” 柳析心里清楚,说是这样说,不过凭自己对唐青蓝的了解,从他口中套几句话,并非难事 “你认识玄铁道人?”柳析问道。 “当然认识,”唐青蓝点了点头,“江湖上恐怕没有几个人不认识的。” “我是说,你似乎很了解他?”柳析唇边露出一丝莫名的微笑,问道。 “当然,家父从前经常与他切磋,看我唐家的暗器到底能不能破他的断剑,那时候我年纪还小,虽然不懂,但我父亲时常约他到门中来,想不记住都难。”唐青蓝缓缓地道。 “他是什么样的一个人?” “一个很会隐藏自己的人。” “哦?” “他来时总是戴着面罩,谁也看不清他的表情、他的神态。” “那他能看得清你父亲的暗器吗?” “能,总是能看见——不,那根本不是看见,而是预知,我父亲的暗器还没到他跟前,他的断剑就已经拦在那里。” “后来呢?”柳析一副饶有兴味的样子。 “后来我父亲年纪大了,萌生了退意,不再与任何人交手,他却是个例外……记得是三年前,有段日子我父亲一直紧张少觉,我劝他休息,他也不理,只说过几日就好了……”唐青蓝的声音有些微微地发抖,“也就是从那之后,玄铁道人再也没有来过。” “你的父亲、唐门主他……”柳析逐渐明白了过来。 “是,他已经死了。”唐青蓝双眼无神道。 “所以,你怀疑是玄铁道人杀了他?”柳析问道。 “即便不是,也十有八九与他有着莫大的关系,否则他为何要消失,不敢面对我?”唐青蓝反问。 “你所说的,也有几分道理。”柳析思索片刻道。 “最关键的是——我父亲死的那天,还亲口同我说了玄铁道人会来,而实际上,玄铁道人却没有来。”唐青蓝往前踏了一步。 就这一步,便让李清幽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唐门少主终归还是唐门少主,哪怕他看上去病殃殃的,也是唐门少主,真气的威压几乎令人窒息。 “他人没有来,可是置我父亲于死地的那一处伤口,却来自他的断剑。”唐青蓝冷笑道,“我追了三年,才终于查到他的下落,没想到今日还是扑了个空。” “也许并没有扑空。”柳析忽然说道。 还没等唐青蓝问她这番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忽然有一个声音从铁匠铺里屋传来。 “嗨呀嗨呀,究竟是谁这么早就来找我老汉了呀?” 玄铁道人! 唐青蓝猛地抬头,同时数枚梅花镖已脱手而出! 铛! 那连残影都没来得及看清的梅花镖竟全数被原路击回,只不过速度慢了许多,唐青蓝很轻易地又接住了。 “刚才那一手如果用全力,你已经是具尸体。”玄铁道人现出身来,淡淡地说道。 唐青蓝循声望去,果然看见了一张脸——一张格外苍老的脸。 唐青蓝不由得吃了一惊。 虽说他知道玄铁道人并不年轻了,但他仍觉得,玄铁道人应该也不会很老——至少,不会老成这副模样。 而眼前这个人,几乎已经半截身子入土了:头发与胡须都已花白,两颊凹陷,骨瘦嶙峋得像块怪石,道袍就那么随意地披在身上,只有身子依然笔挺。 玄铁道人背着一双手,站在不远处,环视四周,面上已没有了一贯插科打诨的戏谑神情。 “我记得,你应该还没老成这个鬼样子。”唐青蓝道,“你究竟耍的什么花样?” “谁教你这样同长辈讲话的?”玄铁道人盯着他唐青蓝,那目光如同一头老狼透过关羊群的栅栏寻找猎物般令人发怵。 若不是他的剑尚在匣中,唐青蓝几乎要相信下一个眨眼的瞬间他就会向自己砍过来。 不过,就算他的剑在匣中,对于他要出手的对象而言,也仍是极大的威胁。 就算他剑在匣中,一样可以瞬间将唐青蓝结果掉。 唐青蓝也深知这结论。 “老家伙,去死吧!”唐青蓝狂吼道。 他几乎是殊死一搏了。只见刹那间,一手如叶般薄的飞刀尽数发出——足足五十余把飞刀,如同一柄巨大的折扇,蓦地展开,又瞬时并拢,直刺玄铁道人颈项。 玄铁道人的剑瞬间已出!一剑,飞刀便已被削落大半,而唐青蓝甚至看不清玄铁道人是如何挥出那一剑的。 可这些仍然没有动摇唐青蓝的决心。 玄铁道人太骄傲,而且年纪渐老,而唐青蓝自己正年轻,正是练武的好年纪。 唐青蓝摸出一柄飞刀,尾端系着红缨的寒铁飞刀。 玄铁道人堪堪削落另一半飞刀,镡撞击剑匣的声音响起,红缨寒铁飞刀就已经在这一瞬间打出,直刺玄铁道人咽喉! 然而那柄几乎必杀的飞刀却也没有击中玄铁道人。 它被另一柄剑挡了下来。 光洁如镜,剑析薄霜。 天霜。 “够了!”柳析厉声制止了二人。 —— 金陵驿。 驿牌簌簌而动,压满牌檐的雪粉一样抖落。风头渐盛。这样的天,驿差怕是宁愿驾马在路上也不愿待在这驿馆里。 一匹老马从远方疾驰而来,扛着漫天的风雪,终于倒在驿站前。 老马长嘶,而后流下温热的泪水。那老马的热泪很快便结了冰,刺在眼里,血水止不住地淌。 有闲着的驿差裹着厚重棉衣走出来,蹲跪在那匹老马面前探看。老马重重地喘着粗气,鬃毛上落满了雪,一抖便扑簌簌地落下来一摊,齑粉般飘散,两侧长睫也全冻住了,打满了霜。 几个驿差跟着出来,那头一个驿差回过去看了他们一眼,复看这匹马,不由得叹惋。 这老马周身红褐,虽四足霜冻,蹄铁也在雪水的浸染中生出斑驳的锈点,可仍健壮有力,四足肌块分明,有棱有角。 马是老了,可着实是一匹好马。 马腿上还有泥痕,附着有扬土,它一定是赶了很远的路来到这里。 那匹老马不久便死了。 那老马年轻时应该是一匹日行千里的骏马,随着年岁的增加,原本强壮的脾脏江河日下,最终为载这最后一段路耗尽了气力。 一匹死得其所的快马。 那骑马来的人早已下马,风尘仆仆,徒步行至一处店家。 这爿小店没有匾额,是间修些小玩意儿的小铺子,只有一老妪身披寒衣端坐铺面后。 那人掏出一布包拆开,递与店家,视之,原是断成两截的一管长笛,颜色通体碧青,的确是一支好笛。 “能补么?”来人问道。 老妪接过断笛,端详一阵,摇了摇头,“换一支吧。” “补这一支,要多少银子都可以。”那人的语气甚至有些咄咄逼人。 “年轻人,有些事不是银钱能办到的。”老妪一声叹息,手里却还不舍地捧着那两截断笛。 “真的没法补救么?”那人似心有不甘地追问道。 “有,”那老妪沉吟片刻,终是看着手上这一支断笛道,“只不过,要补这一支旧的笛子,就要废掉一支新笛。” “即便如此,也要补么?”老妪意味深长地问道。 “要。”那人一刻也没有迟疑,“我早有觉悟。” 老妪沉重地点了点头,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三日之后,你再来找我。” “好。”那人掏出一锭晃眼的银子,轻轻置在柜面。 老妪以手背抵挡,意图退回,那来客也以手背周旋,推入她怀中。 “这是修笛的费用。”来客说道。 “你已决定?”老妪手捧那一锭银子,爬满褶皱的喉咙上下滚动一轮,发出百灵般婉转的嗓音。 “我绝不后悔。”他的语气不容置疑。 这一支笛子很重要么? 也不算多么重要。这只是一支用随处可见的竹子做成的竹笛,声音清脆透亮、激越入云,除了可以吹奏一些乐曲,就再无他用了。 这一支笛子不重要么? 也不是。 在他所拥有的东西中,除去那两柄剑,就数这支笛子最为珍贵了,都是极重要的人送给他的,哪怕本身并没有多大的价值,也极其重要。 韩景宣进了一家客栈。 他至少要在这金陵城中待上三天。 第85章 唐青山 柳析低声对李清幽道:“看来我是免不了要在此处耽搁一会儿了,你先回去面见师父,我随后就到。” “你身上的伤还没痊愈,万事小心。”李清幽叮嘱道。 柳析颔首,目送李清幽驾马离开。 待李清幽走远,柳析转而对唐青蓝说道:“以我对玄铁道人的了解,他不会做这种事,看在我的份上,容他先解释一番。” 没想到这下玄铁道人反倒不乐意了,两手叉腰道:“我解释什么?你这小娃娃,好生不讲理!我倒还想让你解释解释——老汉我究竟哪里得罪你了,竟然出手这样狠毒?” “老东西,你可还认得我是谁!”唐青蓝怒骂道。 “我管你是谁!你就是皇帝老子,也不能随便出手伤人!”玄铁道人呛声道。 “你不认得他?”柳析很快发现了问题所在,“此话当真?” “娘的,老汉我难得起个大早,炉子还没烧热呢,就听见外头有人说话,手忙脚乱地出来迎客,谁知当头就是一梭子梅花镖!”玄铁道人气呼呼地抱怨道。 说罢,玄铁道人上下打量了唐青蓝一番,摇头道:“人我是不认得,不过你看——这小子瘦得跟猴一样,掷出的暗器竟然如此有力,还真算是个可造之材。” 柳析见唐青蓝脸色愈发难看,忙将他身份告知道:“这位是蜀中唐门的少主,唐青蓝。” “难怪、难怪……”玄铁道人眯起眼睛、捋着胡子,微微笑道。 “唐门门主唐青山,也就是他的父亲,三年前死于非命,他动用了许多关系、许多人追查了三年才查到……” 话音未落,玄铁道人就抢先说道:“原来如此,少主啊,你的心情老汉我能够理解,可是犯不上见人就打吧?” “老东西,你还敢装蒜!”唐青蓝大怒,袖中暗器落在掌心,柳析一时还看不大清楚是什么。 “住手!”柳析喝止道,“唐少主,我想这其中一定有误会,你是聪明人,我劝你好好想一想,不要做令自己后悔的事。” 唐青蓝闻言,思索片刻,逐渐冷静下来。 的确,这事情有些太奇怪了。 唐青蓝想到父亲曾说过,玄铁道人与其年纪相仿,那么到今天也不过五十多岁而已,可眼前这个玄铁道人却须发尽白,看上去至少有七十多岁;其次,眼前这玄铁道人的武功虽高,但剑法却与之前所见过的“玄铁道人”大相径庭,几乎是两个不同的流派了。 最重要的是,这个玄铁道人,性格跳脱,并且似乎完全不认得自己,这与记忆中的那个玄铁道人简直完全不同。 难道是消息有误? 唐青蓝从未怀疑过手底下的人传来的消息,再加上唐门中自己这一代大多又是亲缘关系极近的兄弟姊妹,几乎不存在故意传递假消息戕害自家兄弟的可能。 可是那伤口……又的的确确与方才玄铁道人展示出的那柄断剑相吻合。 “唐少主,你好好想想,确认无误再出手也不迟。”柳析道。 柳析稳住唐青蓝,把玄铁道人拉到一边,将事情的来龙去脉与他说了,随后问道:“这事你真没做过?” “天地良心呐!我根本都不认得唐青山,甚至都不清楚唐门在哪处,上哪去杀他?”玄铁道人急得就差立地起誓了,“你说这断剑,这也不是我的……唉!也活该俺老汉遭罪,当初昧下了这把该死的断剑……真是贪心害死人、害死人呐!” “等等!”柳析忽然制住玄铁道人的连声抱怨,转向唐青蓝,“这个玄铁道人的剑法,与你当初见过的那个玄铁道人,是不是有所不同?” “不是有所不同,是几乎完全不同。”唐青蓝如实相告。 “那就对了。”柳析扯过玄铁道人的剑匣,抽出断剑殁红,扔给唐青蓝。 “唐少主,如你所言,既然那位玄铁道人经常来找老门主闭门切磋,那么想来你也看了那位玄铁道人的剑法多年,多少应该能记住一些吧?”柳析问道。 唐青蓝点点头:“你要看吗?” 柳析抬手示意他到空旷处。 “请。” —— 「采薇采薇,薇亦柔止;曰归曰归,心亦忧止」 「忧心烈烈,载饥载渴;我戍未定,靡使归聘」 不会错的。 柳析看着唐青蓝的一招一式,逐渐与脑海中的那个身影相合。 是危虞的采薇剑法。 确切来说,是危采薇的采薇剑法。 玄铁道人自然认得采薇剑法,他此时也明白过来,那究竟是谁的手笔。 “是危采薇——桃花花神、三十名剑中的殁红剑主,危采薇。”柳析对唐青蓝说道。 唐青蓝停下手中动作,面上竟浮现出疑惑的神色。 “危采薇……可我根本不认得她啊。”唐青蓝疑惑道。 “你不认得她,不代表她不认得你。”柳析把断剑殁红收回,交还与玄铁道人。 “你说过,在你记忆中的玄铁道人,很会隐藏自己,来时总是戴着面罩,不以真面目示人?”柳析问道。 “是这样没错,可我还是见过他真面目的——的确和这位玄铁道人眉眼相似。”唐青蓝朝玄铁道人望去。 玄铁道人摇摇头,“花神会的十二花神皆精通医、毒、易容之术,危采薇会易容不足为奇。” “如果是易容术,那么那假道人的样貌没有大变化就说得通了——因为危采薇只见过多年前的玄铁道人,自然不可能易容成玄铁道人如今的模样。”柳析沉吟道,“问题是,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呢?难道她花十几年时间,只为了将杀唐青山的罪名嫁祸于玄铁道人么?” “就算她知道老汉我将她的殁红换走了,以她的性子,一剑杀了我,再夺回去反而简单,何必要这样大费周章?”玄铁道人挠了挠头,“想不通、想不通!” 柳析本想再向唐青蓝发问,想着还需问得更详细些,不料将目光投向唐青蓝时,却见得他瞳仁一时急剧收缩,神情也不大自然。 “唐青蓝,你对我隐瞒了些什么?”柳析面无表情地试探道。 唐青蓝显然被柳析这突如其来的一问吓了一跳,却仍是故作镇定,摇头道:“我该说的都已说出来了,没有任何隐瞒。” “既然是一场误会,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了,实在对不起。”唐青蓝向玄铁道人深揖道,“老前辈,多有得罪,还请见谅。” 玄铁道人大笑,拍着唐青蓝的肩膀道:“哈哈哈……无妨无妨,也算是不打不相识了!改日你若路过此地,能带上几两好酒来看看俺老汉,那就最好不过了!” 柳析此时飞速思考着,一个想法紧接着一个想法在脑海中冒出,旋即又被否决,如此频繁往复,竟得出一个惊人的结论。 “危采薇,曾与令尊唐青山有过一段孽缘,我说得对吗,唐少主?”柳析冷笑道,“危采薇对唐青山一片痴心,甚至不求一个名分,只为了陪在他身边,可令尊却无时无刻不在想着杀掉她——名义上借切磋之由偷情,实则是为寻求破殁红绝技‘惘断肠’的方法,杀死这个甩不掉的狗皮膏药……” “别说了、别说了!我求你……别说了……”唐青蓝呼吸愈发急促,脸色亦愈发难看。 “世人皆知桃花花神为情所伤,却始终不知那负心之人的身份——至死,她都在为唐青山保守着秘密,保全唐青山的名声!”柳析看他一副见了鬼的模样,心知自己猜对了,言辞愈发尖锐。 玄铁道人一时没明白过来,问道:“这、这是怎么一回事?” “我的确隐瞒了……我一直觉得,那个所谓的‘玄铁道人’与父亲过分亲近了,甚至还怀疑过父亲有断袖之癖,所以在父亲死后,我第一个就想到了他……”唐青蓝瘦削的脸庞扭曲成一团,不知是笑是哭,“如果他是危采薇,那就说得通了。” “这样不是很好么?危采薇已死,你也不必再执着于复仇。” “柳析,你别再讽刺我了。” “我没有讽刺你。” 唐青蓝抬眼望向柳析,发现她眼中的怒意已消却,取而代之的是一如既往的波澜不惊,平静得近乎冷淡。 那种可怕的、几乎能绵延一生的仇恨,已经随着唐青山和危采薇的死一并结束了。 —— 第三天 一个眉目清秀的男子,静坐于风醉楼天字第一号三日,面前只一案、一笔、一竹简,竟滴水粒米未进,对着竹简冥思苦想了三天。 风醉楼整整三天没有开张。 许多老客怨声载道,然而吕银也没有办法——那男人给得实在是太多了。 “是拆字法——将所要传达的字的笔画拆开,每一画用一个字代替,在字的前后补上数字,表示这个字的第几画。”韩景宣喝下了三天以来第一口水,清凉的水珠顺着他下颚流至脖颈,漫开晕染在中衣里。 “哦?”女人饶有兴味地抿一口桂酒,“说下去。” “比如‘一生’,即‘生’字的第一画,‘一二生’即‘生’的一二画;‘生一’,就是‘生’的最后一画,也就是横;‘生止’就是这一个字已拼凑完整。”韩景宣说道,“这竹简上真正要说的是——‘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 “‘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女人不解道。 韩景宣心中一紧。 他突然明白了这是指什么。 尽管只有一瞬间的无措,还是被这女人敏锐地捕捉到。 她笑了。 起先只是小声笑。 就这么半忍不忍地笑了一阵,终于大笑起来。 “我会回来。”韩景宣拾了竹简,只留下这一句话,匆匆出走。 女人悄摸声跟上他的步伐。 —— 驿站 “韩公子,去哪里呀?”女子牵住韩景宣的衣袖贱兮兮地问道。 韩景宣将竹简揣在怀里,从袖中拈出一封信,又搜出些碎银交与驿卒,开口道:“苍山,李清幽。” 那驿卒把韩景宣的话重复一遍,听罢无误,便应下了韩景宣这桩差事,出门解了马桩上缚的缰绳,跨上马背,腕子抖转几轮,驾马而去。 “你有名字么?”韩景宣没有答她的话,而反问道。 “像我这样的人,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被悄无声息地代替,知不知道名字,又有什么两样?”女人趴在韩景宣肩头,“不过呢,看在你是韩景宣的份上,我就告诉你吧。” “这是什么理由?”韩景宣看了看她面纱下的脸,当然,并不能看得很清楚。 越是看不清楚,才越会让人觉得美。 “你知不知道江湖上那些人还给你取了另一个绰号?”女人笑道。 “哦?”韩景宣作出一副很有兴趣的样子。 “他们叫你‘什么都知道的韩景宣’。”女人说罢,自己倒先笑起来。 “这是什么绰号。”韩景宣哑然失笑,“怎么会有人什么都知道呢?” “有的,”女人尖利的目光扎在韩景宣眼中,犹如一柄利剑,“有的——我就觉得你真的什么都知道。” 韩景宣有意避开她的目光。 “也许吧。”韩景宣说道。 “你还问我原来的名字吗?”女人扯下面纱,随手赏给一个看直了眼的驿卒。 韩景宣摇了摇头。 虽然已有耳闻,但他仍被她面纱之下的容颜惊得心尖一颤。 “你哪来的回哪去不行吗?回家去,别再跟着我。”韩景宣故作冷淡道。 “那怎么行?”她娇声娇气地驳斥道,“我从鸳鸯楼被你赎出来,难道要再回那里去?” “我是说你原本的家,你没有家吗?”韩景宣有些不耐烦地说道。 “原本有的,如今是没有了。”她云淡风轻地说道,“我爹娘都死在海寇手里,我被黎秋凉骗了卖到鸳鸯楼。” “你想去哪里?你就没有想去的地方吗?”她重新展露笑颜,不知疲倦地问道,“无论哪里,我都可以陪你去哟。” “渤海郡。”韩景宣无奈地说,“不过在出发之前,我还有件事要做。” 谁能想到,曾名动天下的梅花花神,甘愿为了一个人,死守一座孤城,委身于这爿小铺中。 世事总是无常。 好在韩景宣是个守常的人——他果然来了。 老妪沉默着将笛子交与他。 修复后的竹笛光洁如新,全然看不出裂痕,任谁看了也不得不感叹一句技艺高超。 “完美无缺。”韩景宣一声赞叹。 老妪将满头华发捋了捋,脚步回移:“你该走了。” “是啊,我该走了。”韩景宣道。 第86章 莼羹鲈脍 “即便、即便这样,也不用如此残忍吧!?”唐青蓝颓然坐地,无力地辩驳道,“不单杀了人,还要将血放干、丹田捣烂,身上的肉也都割了一半,几乎不成人样……” “什么?”柳析瞬间抓住他话里的重点,“你说你父亲被人捣烂丹田、放血割肉?” 唐青蓝抬眼望向她,有气无力地点了点头,仿佛周身力气都被抽干了。 “若是这样,那此事未必是危采薇所为。”柳析道,“凶手也许另有其人。” “什么!?”唐青蓝闻言猛然跃起,“此话怎讲?” 柳析沉吟片刻,说道:“要说危采薇因爱生恨杀人,倒也说得通,可是却有些不合情理:危采薇既然肯不问名分,多年来一直默默守在唐青山身边,在唐青山死后仍三缄其口,拒不透露二人的关系,如此深厚的感情,她不单止痛下杀手,手段还如此残忍,怎么想都不大可能,而且,这杀人的手法,有些似曾相识……” “难道你已经知道凶手是谁了?”唐青蓝头脑不如柳析活络,察言观色的本事却是丝毫不逊色于她。 柳析摇头否认道:“我知道得不多,此事还需问过我师弟,才有眉目。” “你哪一个师弟?”唐青蓝问道。 “李清幽。”柳析道。 李清幽这个名字,这一年来,就像雨后疯长的苔藓一般,不断地往唐青蓝耳朵里钻:金陵梅园、淮州扬威镖局、黄云庄园、北境王宫……处处都有他的身影,说是名动江湖也不为过,唐青蓝的消息在交通闭塞的蜀地算得上十分灵通,却仍赶不上李清幽出名的速度,他之前得知这个李清幽就是柳析的师弟时,着实是吃了一惊。 “他不是早已下山,外出游历去了么?”唐青蓝疑惑道。 “他已回来了。” “什么时候回来的?” “就在刚刚。”柳析往李清幽方才离开的方向望了一眼。 唐青蓝想起方才那面如冠玉的少年——原来他就是李清幽! “刚才那个,就是李清幽?”唐青蓝惊讶道。 柳析颔首。 “那我们即刻前去?”唐青蓝起身道。 “这倒不急,我还有件事。”柳析从行囊中取出一团布包,展开铺在玄铁道人面前桌上。 “这是……剑的碎片?”玄铁道人端详一番,摸着胡须说道。 “不错。”柳析转身将剑柄、剑鞘一并摆出,问道,“你有没有办法将它重新熔铸,打回原来的样子?” 玄铁道人望着那碎成一堆的弋鳐,拈起这块左看右看半天,又放下,拿起那枚端详起来,又看看那剑柄,半晌无语。 “唉!”玄铁道人一声叹惋,摇头道,“这剑已经二次崩毁,就算重新熔铸成形,没有剑骨,也难保不会再次崩碎。” “二次崩毁?”柳析疑惑道。 “对,此剑以镇钉铸剑身、槐木为柄、人皮为鞘,如果我猜得不错,应该用某种兽骨塑型……对了,这柄剑,有名字么?”玄铁道人眼眸中浑是对这剑的欣赏。 “弋鳐。”柳析道。 “那就对了!”玄铁道人兴奋道,“鳐骨镇钉、槐木人皮,都是至阴至邪之物,正与它相合!” “别废话,你说能不能铸。”柳析皱眉道。 “除非有剑骨在,否则铸成也是无用。”玄铁道人如实告知。 —— 林漉漪正在山门前值守,百无聊赖间,忽远远见得一骑奔来,眼看就要迫近山门前,竟不见勒马,似乎是有意冲撞。 “站住!”林漉漪飞身拦在那匹骏马前,拔剑相对,“我让你站住,聋了吗!” 李清幽慌忙勒马。 “吁——” 李清幽与马都被林漉漪这阵仗吓得不轻,险些一头栽倒在雪地里。好容易将马儿稳住,李清幽仍心有余悸,不满道:“小姑娘,你这是做什么?” “你这人好生无礼——明明是你纵马强闯我苍山山门,反倒问起我来了?”林漉漪跳起来张牙舞爪地扯他衣角,扯得一身衣衫歪斜,仍不依不饶,“下马!你快给我下马来!” 李清幽一把扯过自己衣衫:“我乃货真价实的苍山弟子,怎么就强闯山门了?” “你既没穿着苍山的衣服,又没有佩剑能证明身份,我凭什么相信你是苍山弟子?”林漉漪一面跳起来抓李清幽一面叫着,“小雨、小雨,你死哪儿去啦!有贼人要强闯山门啦!” 话音刚落,一个与她年纪相仿的男孩自道旁闪身出来,拔出佩剑,对着李清幽就是一刺。 “好家伙!”李清幽一掌拍开他的剑,翻身下马,“有话好好说,何必出剑呢?” “住嘴!”那男孩正气凛然地一声断喝,“你若就此打道回府,你我就当一场误会,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你若执意要闯我苍山山门,休怪刀剑无眼!” 李清幽看了看自己身上,穿的的确不是当初从山门中带出来的衣服,腰间也确实没挂着佩剑,一时有些百口莫辩,心中暗叫倒霉,从前入山门时,身上总是穿着苍山的衣服、腰间挂着剑,所以从来没被值守的弟子拦住过,这次还真是大姑娘上花轿头一回。 “二位且听我道来——我确是苍山弟子不假,去年我通过苍山大试,下山游历,如今一整年过去了,没再穿着苍山的衣服,再正常不过了不是?”李清幽逐一解释道,“至于佩剑……我的佩剑现不在我手上,在我师姐柳析手中保管,一会儿她就到……” “你的意思是,你虽然是苍山弟子,但你不仅把衣服换了、剑也在别人手里?”林漉漪冷哼一声,打断李清幽的话道,“你这小毛贼,当我好骗的啊?不怕告诉你,我就是柳析的大徒弟——林、漉、漪!碰到姑奶奶我,你可是碰到钉子了!小雨,我们上,把他揍得满地找牙,看他还敢不敢信口开河!” 那男孩听了林漉漪的话,挽个剑花,掐起剑诀便向李清幽袭去,未曾想一连三招都刺了个空。 “柳析的徒弟?那你岂不是我师侄?”李清幽一听是柳析的弟子,顿时乐了,闲庭信步地躲过那男孩三招后,又转而问他,“你呢?你又是谁的徒弟?” “哼!你这小贼,净会占嘴上便宜!”林漉漪急得跺脚,倏然拔剑出鞘,一招“仙人噱风”向李清幽袭去。 李清幽见解释是横竖解释不通了,一时玩心大发,一把抓住她的剑,笑道:“哟,看不出来,你小小年纪,就会‘仙人噱风’这一招了?不错不错。” 林漉漪几乎连吃奶的力气都使上了,也没能把剑从他手里移动半分。 李清幽轻功疾运,随后猛地一松手,林漉漪旋即失去平衡往后倒去,李清幽顺势转至她身后,指节勾了她后襟,一把将整个人甩上马背。 不等林漉漪反应,须臾之间,李清幽已如法炮制,把小雨也扔到了马背上,二人前胸贴着后背,远远望去,仿佛一对正要策马奔腾共享人世繁华的痴缠眷侣,好不亲昵。 李清幽分出些微内力,一掌抽在马屁股上,惊得马儿扬蹄飞奔,直冲门中而去。 “啊啊啊啊啊啊啊!!!”林漉漪还没来得及学骑马,登时吓得魂飞魄散,撕心裂肺地叫起来。 小雨倒是十分安静地趴在林漉漪背上,一声不吭,已经昏过去了。 —— “你们两个怎么回事?今日不是该林漉漪和易雨当值么?”柳析面无表情地发问。 两个值守的弟子支支吾吾,一时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柳析索性一摆手,叹了口气道:“罢了,我自己去问她吧。” 这妮子,怕是又偷懒了。 柳析早已摸透了林漉漪的各种小花招,临行前还特意嘱咐花离折,必要盯紧这妮子,万万不能叫她成日偷懒,荒废了课业。 “这位是唐门少主唐青蓝公子,好生招待,不可有半点怠慢。”柳析将马绳交给其中一个较为年长的弟子。 那弟子应罢,对唐青蓝道一声“公子请”,便载唐青蓝到山门中客房候着。 柳析一路行至练武石台附近,见一众弟子围在石台边,便上前去看,不想眼前景象竟让她一愣:一匹脱缰的骏马正驮着林漉漪与易雨二人狂奔,林漉漪涕泗纵横、破口大骂,李清幽在一旁倚柱而立,脚边静静地躺着林漉漪、易雨二人的佩剑。 见柳析到了,李清幽一手拽住那匹不老实的马儿,旋即按颈将其制住,林漉漪这才得以下马,昏厥的易雨也被人七手八脚地抬了下来,逐渐得以苏醒。 “师父、师父!”林漉漪一见柳析,眼圈便骤然通红,仿佛两瓣受潮的蔷薇,晶莹珠玉一时扑簌簌滚落下来。 “这是怎么了?”柳析顺着扑过来的林漉漪将她揽在怀中,挥手示意众人退下。 众弟子识趣地散去,练功的练功、干活的干活。 “先前不是跋扈得很么?不分青红皂白便要打我,现在倒先哭上了?”李清幽拎上两柄剑,上前揉了一把她的脑袋。 “李清幽,你做什么了?”柳析深知李清幽的性子,也信得过他,只是照顾林漉漪的情绪,故而一副问责似的语气问道。 “李清幽……你真的是李清幽?”林漉漪把柳析衣裳哭湿了一片,才仰起头望向李清幽,难以置信地问道。 “我早已说过了,可你不信呀。”李清幽无奈摊手。 林漉漪接过一旁易雨递来的手帕,擤过鼻涕,这才偃旗息鼓,收了一副哭相,只是那双水汪汪的眼睛仍是蔷薇一般殷红,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挂在脸上。 易雨自知理亏,递了手帕,垂头立在一旁,听候柳析的发落。 柳析与李清幽交换过几个眼神,发生的事情已明白个大概,捏着林漉漪的小脸儿道:“师父是不是曾教过你,不准胡乱对人拔剑?” 林漉漪可怜巴巴地点头道:“师父教训得是,漉漪再也不敢这样冲动了……” 易雨也垂着头说道:“小雨也一样……” “那你们应该对师叔说些什么?”柳析在二人背后轻轻推了一手,送至李清幽跟前。 “李、李师叔,师侄方才多有得罪,还请师叔……请师叔大人大量,不要放在心上……”林漉漪诚惶诚恐道。 “小雨也一样……”易雨亦诚惶诚恐道。 若是在平时,光凭目无尊长、对同门刀剑相向这两条,就足够任何一个弟子喝一壶了,林漉漪、易雨都清楚得很,生怕李清幽追究起来,不单罚练还要罚打,更严重的,会被关在心剑堂面壁思过数日,只能喝水,不准进食。 “罢了罢了,我不是也教你们骑着马从山门外晃到这儿来了么?”李清幽笑道,“算是两不相欠了。” “多、多谢师叔!”林漉漪听到李清幽说不追究了,顿时面露喜色,又没心没肺地笑了起来。 柳析招呼他们二人去把那替他们值守山门的弟子换回来,旋即望向李清幽,眼神示意他同自己走。 —— 医堂。 花离折并不在医堂。 柳析不在的这段时间,由花离折代掌门之位,否则花离折大多数时候都应该在此处。 “你有事问我?”不等柳析开口,李清幽率先发问。 柳析笑了。 她心里觉得自己似乎不该笑,因为李清幽与她似乎愈发默契起来,她的每一个动作、每一句话,李清幽几乎都铭记于心,他熟知她的偏好与偏恶,以及一些微小的、寻常不易觉察的习惯,也一并记着。 这是件极其危险的事。 可她仍是笑了。 “准确来说,是问你一件事,再告诉你一件事。” 柳析问道:“我记得你说过,魔宫的阴尸大法与饮血大法,是可以同时修炼的?” 李清幽颔首,神色有些复杂道:“不错,何斫就是如此……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据唐青蓝的描述,他父亲唐门门主唐青山死后丹田被捣烂,并且遭放血割肉,所以我推测,唐青山很可能死在会阴尸、饮血大法的人手中。”柳析如实说道。 李清幽闻言倒吸一口凉气:“照这么说,的确很像是这类人所为,可是我所知道的修炼这两种功法的人,都死绝了。” “说不定,凶手就在这些死人当中。” 第87章 重逢与离别 李清幽听罢柳析所言,脊背竟一时有些发凉,“此话怎讲?” “唐青山死的时候,与二十名剑案发时相差无几,这也许不是巧合。”柳析解释说道,“在那时候,他们还没有死绝。” “原来是这样……”李清幽点点头道,“这么说来,二十名剑死亡的原因,极有可能和唐青山一样?” 柳析颔首:“不过我并没有见过二十名剑的遗体,若是见过,说不定能从中找到些什么线索,对了……” “怎、怎么?”李清幽被她突如其来的转折打断思绪,疑惑地望向她。 柳析将断了的弋鳐合在鞘中,重新挂回去,双手环在他腰的两侧,把装有弋鳐碎片的布包系在他腰间。 “抱歉,原本想让玄铁道人替你重铸弋鳐,可他说,你的剑二次崩毁,没有剑骨,难以成形了,即便成形,也会再次崩碎。”柳析遗憾告知李清幽。 “二次崩毁?”李清幽狐疑道,“可弋鳐只崩毁过一次,这是江晚山在漠城替我打造的新……” 李清幽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四下张望,果然瞥见角落堆叠着的一沓黄符,想来是平日祭剑所用的仪式之物,无处存放,便堆在医堂。 “漠城?”柳析失笑道,“漠城边远偏僻,哪有什么匠人能打弋鳐这样的剑?” 李清幽仍不死心,拈出一张黄符纸,握了弋鳐剑柄,抽刃出鞘,割破尾指指腹,将鲜血滴在符纸之上,符纸果然色变,由黄转绿,须臾便成了黑色。 这么说来,江晚山根本没有重新打造过一柄剑,他只是将崩碎的弋鳐又重新熔铸了起来,可为何又说“阴寒已祓”呢? 李清幽思索片刻,恍然大悟——自己根本从头就理解错了!江晚山此言并非意指弋鳐,而是指人!在体内的寒江落玉诀与江晚山体内心火血枝相融之后,阴寒已然祓除,江晚山之所以知道这些,是因为他体内的心火血枝也受寒江落玉诀所影响,二者中和,化解了心火血枝的毒,进而想到了寒江落玉诀应该也可以被心火血枝所中和。 江晚山想要表达的是“祝贺你体内的寒毒已清”,而非“我已替你将魔剑的阴寒去除”! 李清幽顿时有些好笑——到底还是书读少了。 “李清幽!”花离折忽然从门外冒出来,“你这没良心的,回来了也不向我这代掌门知会一声!” “花师姐,你就别拿我寻开心了,什么事能瞒得过你的眼睛?”李清幽笑着迎上去,与花离折寒暄道。 还没聊上几句,花离折便撇开李清幽,急不可待地与扑入柳析怀中。 李清幽转头往外看去,一缕新阳穿过重重浓云,随后一束接一束阳光穿云而来,泼洒于雪地上,晶莹碎雪点点滴滴反映着,光的,有些晃人眼睛。 “师姐,太阳出来了。”李清幽苦涩地笑了。 柳析一再提及魔宫、提及二十名剑惨案,他心里是害怕的。 他害怕柳析勘破自己的真实身份,害怕她发现自己并不是那个李清幽,害怕她知道那个真实的李清幽已经死去三年有余,害怕他们从此反目、从此殊途。 他不止一次地想过逃离苍山,逃离柳析、梁斩、花离折,还有柳承志,他的师父。 准确地说,是李清幽的师父。 并非他不夜天的师父。 可是以柳析的头脑,勘破这一切,只是迟早的事。 他只能寄希望于在那之前死去。 “太阳都出来了,还不去见师父。”柳析与花离折打闹之余,不忘朝李清幽催促道。 “对了,”花离折嘱咐道,“师父听说你回来了,一定要你带上你的佩剑一并去见他。” “嘶——”李清幽想起已经碎成一堆废铁的弋鳐,一时有些为难。 —— 苍璟阁外,冶炉鼎沸,火光映照在柳承志面庞,使他感觉有些灼热。 身后枝杈掠动,禽鸟惊飞,应是有个轻功极好的人踏风而来。 “师父,一年不见,您怎么瘦了这么多?”李清幽打趣道,“是不是闭关练功太辛苦,又不肯像梁师兄那样多吃几碗饭?” 柳承志手捋胡须,转身大力拍了拍他肩膀,笑道:“你这小子,下山一年,本事没学到几斤几两,嘴皮子功夫倒是见长。” “哎哟、哎哟……”李清幽闪转腾挪,躲避柳承志苍劲有力的大手,仍是笑道,“看来是我错怪师父了,师父您这手比之前还有劲,想来是吃得不少。” “少贫嘴了,你的剑带来了么?”柳承志将话头引入正轨。 李清幽闻言身子一僵,一手摸到身后,掂了掂系在腰间的弋鳐碎片,又转而护住腰边挂着的空落落的剑鞘。 不想柳承志眼疾手快,一把握住弋鳐剑柄,抽刃而出,只见剑柄之上仅有块剑身残片,剑身却不见踪影。 李清幽倒吸一口凉气,柳承志却不怒反笑,将剑柄置在一旁,转而向李清幽问道:“知道为师为什么要将这柄魔剑给你吗?” “师父,你既知道这是柄魔剑,竟还要交给我?”李清幽诧异道。 李清幽沉吟片刻,长拜道:“我想……师父将弋鳐交给我,应该别有用意,只是弟子愚钝,全然不知其中缘由,还请师父明示。” “你想知道?”柳承志意味深长地笑问。 “当然。”李清幽答道。 他还不知,这时下意识的回答会给自己带来怎样的痛楚。 话虽如此,难道他有选择的余地么?难道他这时说“不想知道”,就能阻止之后发生的事么?自然是不能的。 看似是有选择的,其实没有,这场争斗,乃至他自身的存亡,都由不得他自己。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不要想当然地以为,不在了江湖,就能由得了己。 “你可知,你的剑为何会多次崩毁?”柳承志没有立即回答,而是反问道。 “弟子不知。”李清幽将腰间所系的布包展开,在冰凉的石板面上摊开,碎片映照出炉中的火光。 “因为它的骨,在我这里。”柳承志波澜不惊地说道。 “为何取下它的骨?弋鳐,不是无有剑骨不可成剑么?”李清幽惊讶地追问道。 柳承志意味深长地一笑,深邃而苍老的眼眸陡然直视李清幽,仿佛一柄无形利刃,将他心底洞穿,轻而易举地窥见其中不可告人之隐秘。 “你聪颖无比、过目不忘,是真正万中无一的天纵奇才,怎么会是我那不成器的傻徒弟呢。”柳承志仍是那么望着他,那张爬满皱纹的脸上挂着淡淡的微笑,注视着的仿佛真是他那早已死去的徒儿。 原来你早就知道。 李清幽释然地笑起来:“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干脆除掉我?” “你与清幽,虽然一个在山外、一个在山中,但你们,都是被魔宫操控了命运的可怜人,我觉察出,你秉性不坏,于是将鳐骨取下,算是最后的考验。”柳承志道。 “此话怎讲?” “若无骨也能得心应手、如臂指使,反而证明你孽障难消,难以抗拒这等阴邪之物的侵袭,剑路狠绝,才能与这柄魔剑相合,必然易于重堕魔道;假使它如这般崩碎,说明你的意志在与其对抗,抗拒其嗜杀本性、心怀慈悲,因而不能完全发挥其效用。”柳承志缓缓将鳐骨投入炉中,随后将弋鳐碎片一并倾倒入炉内。 冶炉鼎沸,瞬时将镇铁熔作铁水,附骨而上,逐渐成形。 开闸,铁水裹挟剑骨溢出,泛着红光流淌至模中,柳承志手握剑柄,将其融为一体,当即挥锤锻打,锻铁之声,竟愈发接近弋鳐的剑鸣。 最后一锤砸下,弋鳐随之发出一声如海兽嘶叫般的剑鸣,激越入云,响彻天地。 那一声狂烈的剑鸣扶摇直上,徘徊在苍山之巅,久久不散。 炉旁早有冒着大块浮冰的雪水静候,柳承志将弋鳐猛然置入其中,那雪水登时沸腾起来,无数水汽白烟瞬时升腾起来,争先恐后地往外冒着。 柳承志合上剑鞘,将其掷回李清幽手中。 这柄染血无数的魔剑,竟迎来新生。 不够。 还远远不够。 若只是有这柄剑,还远不够。 值得庆幸的是,这柄剑如今在他的手上,并未落到魔宫手里。 “取下它的骨,那样,即使魔宫的人得到它,也没有用。”柳承志忽然说道,“这弋鳐,之所以是把魔剑,不单是因为它至阴至邪、令人失智,进而变得嗜杀,陷入疯狂……还因为它能够与寒江落玉诀相互作用。” “寒江落玉诀至清至寒、魔剑弋鳐至阴至邪,而人体内真气为阳,若弋鳐与寒诀齐发,直插丹田,便能瞬时连通,将真气抽离,化为己用,而受创者,因周身真气抽离,武功尽失倒算是幸运的,寻常唯有一死。” 李清幽闻言几乎毛骨悚然,望了望紫乌的剑鞘,心中一股恶寒陡然升起。 —— “渤海郡沿海而建,近来海盗猖獗,连官兵都无可奈何,你去那儿不是找死么?”天星子看在眼里,急在心里。 “你既知道我要去找死,还跟过来?”韩景宣颇有些无奈地反问。 “我总不能看着你死吧?”天星子急得频频跺脚,“我还年轻着呢,我可不想死。” “没有人逼着你一定要和我一起去找死。”韩景宣道,“别跺了,这样下去马车要被你踩坏了。” 马车逐渐慢下来。 宛青撩起帷帐,与韩景宣眼神交汇了片刻,无奈地又放下了帐幕。 宛青原本该去找李清幽,可韩景宣没死,他又将剑谱还给了韩景宣,让他自己开宗立派、把星川剑法传承下去,可他不知怎么,竟一门心思地想要寻死。 马车停了。 天色已不早,该是寻个地方住宿的时候了。 “罢了,就依你一回,我不答应,恐怕你是不会罢休的。”韩景宣脚尖点地,两手撑沿,整个人虚坐着往外探出,轻轻一跃站定,雪片化成凉意顷刻裹在鞋面上。 天星子亲昵地挽上他胳臂,朝身后挥挥手,“宛青,快跟上呀!” 宛青栓了马,给几匹马一一披上毛毡保暖,才抬起眼皮循声望去,朝天星子点了点头,迈着沉重的步伐向二人走去。 他年纪不算很大,却总感觉自己老了,这般寒冷的天,害得他身上许多陈年旧疾又隐隐发作。 “你早该这么想了。”天星子欣喜地伸出手,轻刮了下他的鼻尖,“我们明日可以即刻启程去钱塘、去江南繁花剑派,那里一年四季都有不同的花开着,等到处的花都开了,我们就回金陵,趁上元好好地玩一遭……” 她感觉到脸颊边被什么摩挲,手儿去擒,却与韩景宣的手指碰个正着,索性勾了他不安分的指头,水蛇一般的纤指顺势缠上他手心,从虎口越过,扣住他手背使之贴住自己一侧脸颊,狡黠地抬头看,只见韩景宣也笑吟吟地望着她。 “笑什么?”天星子原本做好了与他对视的准备,可被他一笑撞得心口酥麻,一时间什么都忘记了,无措地、几乎是下意识脱口而出。 “你不喜欢我笑?”韩景宣反问。 天寒地冻,她脸颊却烫得飞红。这韩景宣偏生得一对含情脉脉的星子眼眸,教人看得忘神沉沦,他绝顶聪明,偏又故作不解,倒打一耙,反倒变成他来诘问别人了。 天星子支支吾吾,羞言欢喜,又不敢说不欢喜,有些微愠道:“你这人,惯会两头堵!横竖不给人活路……唔嗯……” 没等她说完,韩景宣的薄唇已然堵上来。 她不是没有吻过韩景宣,可这次不同,他吻得那样热烈、那样暧昧,还有那样认真,像是要令她余生都记住这一吻。 韩景宣抽身片刻,她才缓过神来,忽然觉察到身体异样——惊异之余发现身上几道大穴被点,周身动弹不得。 一瞬间她就明白了韩景宣的用意,鼻尖的酸楚一下子炸开,蔓延到眼眶周围、嗓子里面,她要开口说话,却一时哽咽。 感情才是世间最利的剑,伤人不见血,却深入四肢百骸,甚于剜心刺骨。 天星子低声啜泣道:“我知道你决定要做的事,还是一定会去做的……是我不好,我以为我会是那个例外……我以为、以为我能够让你放下那些不愉快的事……” 韩景宣面无血色,什么话也没说,任由宛青将她抱开。 她终于抑制不住,一双泠泠剪水瞳似被利刃划开,泪从镜一般的湖中汹涌掉出,断线玉珠点点滴滴汇在下颌,坠落在锁骨处、衣衫上,毫无顾忌地肆虐。 宛青默不作声,将她小心地扛上马车,韩景宣背过身去,没有再回头。 她被点穴,身子受限不得调动,于是宛青将她面朝韩景宣的方向安置在马车上,转身去收了披在马匹身上给马保暖的毯子,解绳赶车。 “若是你,倒也不错……”韩景宣喃喃道,“可惜我终究没那个福分。” 第88章 师父 李清幽心神不宁地跟在柳承志左右,一整日,随柳承志同吃同行,同样地练功、打坐,数日奔波的疲劳,竟在这一日后一扫而空,不知不觉天色渐晚,须臾陷于夜幕之中,唯有那冶炉依旧鼎沸,冒着熠熠火光。 “你的记忆,是什么时候恢复的?”柳承志忽开口问道。 “不久之前,在漠城时恢复的。”李清幽答道。 寒夜中,漫天星阵散发着微弱的光亮,点点滴滴,连成一张又一张大网,仿佛神明大手一挥布下穹庐,将世间形形色色的人,尽数笼罩于避无可避的命运之下。 “不怕你知道,为师察觉你并非清幽时,也动过杀心,可最终还是没能下得去手。”柳承志望着满天星斗慨叹,眼角似有些微濡湿,“你我仅有此三年余的师徒情分,可这三年来啊,为师每每望见你,便想起死去的清幽,想起他音容笑貌,诸位师兄弟不知你身份,依旧把你当作师兄、师弟……我这做师父的,索性也自欺欺人,终日活在浑噩之中。” “师父……”李清幽鼻翼发酸,跪倒在柳承志面前,“若是您决意要取我这条性命,我也绝无怨言。” 柳承志闻言长吁一口气,坦然道:“是该说他像你,还是你像他呢?他的眉眼是依你模样所造,你的性子,又似乎受他从前活过的痕迹影响,与他极其相似,一样那么悲天悯人、心怀仁善——最像的,还是这倔脾气,认定了的事情,拼了命也要做到,你说,为师怎能这般绝情,将你置于死地?” “弟子,愿自裁,以谢天地。”李清幽稽首不起,一字一句道。 伏低的头颅下,已是满面泪痕。 为何流泪呢? 是因身份被识破的惶恐,还是为将死的畏惧? 即便已知他并非当年的李清幽,柳承志仍是与他度过了极寻常的一天,一如从前。 他有什么可惶恐、又有什么可畏惧的? 人生的前十五年,他可曾有一日享受过这样的时刻?与自己的亲人朋友做寻常的事、度过寻常的一日,没有日复一日的遍体鳞伤,没有刀口舔血、你死我活的厮杀。 一刻也没有。 他被何斫救起、因失去记忆而变成李清幽的三年,就是他人生中最快乐的三年。 记忆恢复后,他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死——身负累累罪行,却作为一个名门正派的弟子活在世上,还不如就这样死去。 三年过去,有很多事已经被改变了。 他也无法说清,是不夜天披上了李清幽的皮,还是李清幽变成了不夜天的心。 他极度厌恶那个魔宫第一杀手不夜天,却又愧用苍山李清幽的身份活下去,既不肯成大奸大恶,又不配算作至仁至善。 他只能寄希望于在对抗魔宫的途中死去。 那似乎才是他应得的最好的归宿。 “你真是这样想的?”柳承志一声长叹,神色复杂地望着他。 若是他原形毕露,显露出作为魔宫第一杀手的獠牙,柳承志也许能够痛下杀手,将他斩于剑下。可他并非残忍嗜杀之辈,恰恰相反,他若不是魔宫中人,也算是个十分懂事的孩子,懂事得令人心疼。 柳承志不知该是欣慰,还是痛苦。 “或许,这就是命……” —— “我问过了李清幽,虽说仍然不知具体的凶手是哪个人、是否还活着,但至少能够确定,这样残忍的手法,非魔宫独门内功‘阴尸饮血大法’不可为,凶手极有可能是魔宫中人……”柳析面对着唐青蓝坐定,将信息悉数告知。 “不,不对。”唐青蓝摇头反驳道,“我唐门世代居于山中,与江湖鲜有交集,和那魔宫更是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二十名剑围剿魔宫时,唐门也没有参与,他们有什么理由对我父亲下此毒手?” “唐青蓝,你都这个年纪了,却仍旧保有孩童般的天真,着实是令人羡慕。”柳析闻唐青蓝之言,面无表情地拍手道。 “柳析,你在讽刺我?”唐青蓝面露不悦道。 “难道我应该夸你?”柳析颇为愠怒,言语中带了些锋芒,“难道无怨无仇,魔宫就不会杀你爹?难道魔宫中人个个都是锄强扶弱的侠客,而非满手血债的恶棍?” 唐青蓝默不作声。 柳析的确说得不错——好人尚且有不讲理的时候,恶人怎么会跟你讲道理呢? “唐青蓝,我真心拿你当作朋友,才这样说的。”柳析的语气缓和下来,“唐门避世不出又如何?你躲在屋里,不代表风刮不进、雨淋不进,不在江湖,依然会受江湖风雨侵袭。” 唐青蓝对魔宫的了解不深,柳析便一一为之具言,待柳析将熟知的一切说罢了,屋内灯油也几乎燃尽。 “依你说,我该怎么做?”唐青蓝发问道。 “回到唐门,坐上你唐门门主之位,除掉魔宫在巴蜀一带的势力。”柳析道。 —— 炉火映照着两张脸,师徒二人相顾无言。 “偏只有你,能够与青花魔女相抗。”柳承志叹道,“真是命也。” “为何只有我?难道就连那个天下第一的江晚山,也赢不了青花魔女么?”李清幽诧异道。 “很难说,青花魔女所作所为,已经完全脱离了人的范畴。”柳承志摇了摇头道,“‘江湖名剑三十人,无不有倾世之能’,这句话听过么?” 李清幽点头。 “我起先以为,杀名剑之举是朝廷的手笔——那时皇帝的状况江河日下,也许太子害怕我们这些武夫兴风作浪,于是欲除之而后快。”柳承志缓缓道来,“不过,江晚山与当时的太子、如今的皇帝宋筠交好,他却说不是太子所为。” “后来,江晚山便被通缉,四处遭官府围捕,显然是有人嫁祸于他。”柳承志接着说道,“不是朝廷的人,又能够动用朝廷的力量,很难不让人联想到魔宫的青花魔女,可是问题就在这儿——青花魔女那时候已经死了,并且已死去十年了,怎么可能再次犯案?没有人敢再查下去,也没有人有能力一直查下去,除了江晚山。” 李清幽点头,接上柳承志的话:“在漠城时,江晚山告诉我,二十名剑中保存相对完好的尸体上的伤口都来自右手剑,而我是左手用剑,尸体身上虽有左手剑的伤,但并不致命,因此他断定,杀二十名剑的凶手另有其人。” “我猜想,这个人极有可能就是当年死去的青花魔女,不知什么原因,她并没有死,十年来,利用阴尸饮血大法使功力大增,又杀了许多位名剑,啖肉饮血,汲取他们的内力,她毁尸灭迹的原因,正是要掩盖尸体的模样——我算过时间,她完全有时间将全部尸体吃干抹净,那几具完好的、没有被阴尸饮血大法摧残过的尸体,反而像是她故意留下的。”柳承志道出他的担忧。 “若真是这样的话,她的功力岂非……”李清幽不敢想象,这是何等的恐怖。 柳承志微微颔首,“所以需要你,和你手中这柄弋鳐,只有你,才能够与青花魔女一战。” 我? 李清幽没有言语,只是苦笑。 若真是那样,恐怕此世根本没有人能与之抗衡,除非…… 李清幽猛然望向柳承志,四目相对之间,他希望师父的想法不是他所设想的那样。 很不巧,柳承志的想法似乎正与他设想的并无二致。 —— 为什么…… 剑道之极,究竟是什么? 韩景宣早已杀红了眼,海寇却不减反增,疲惫如海潮一般侵袭而来。 那如梦似幻的天罡三十六手,那缥缈得几乎不存在的第三十七招,他分明是学会了的,可偏偏出手时,手中握的剑却如同棉花一般,失了方位、没了气力。 他不怕死,只怕什么也不明白、什么也不清楚,稀里糊涂地死去。 若无法解开师父所留下的谜题、领悟剑之终极,恐怕到了阴曹地府,也无颜面对师父。 韩景宣疲惫地靠坐在海寇尸体堆积成的小山包上,眉眼低垂。一滴血从眼皮上滴下来,韩景宣本能地眨眼,就在这一瞬间,一道影子突入韩景宣近前,手握铁尺,迅疾如电。 “没想到你竟然能从黎秋凉手里活下来,漠城、清河两次也没能弄死你,真是命硬。”来人用铁尺挑起韩景宣下颌,迫使韩景宣直视着他。 “房日兔,凭你这几手功夫,杀我似乎不太够格吧?”韩景宣冷笑道。 来人正是魔宫东方苍天分舵的舵主——房宿,房日兔,号称“一对铁尺,分断生死”,属十八般兵器外的奇门兵器,多见于捕快之手,大多无章法,故而鲜有应对之策。 “谁说我要杀你?”房日兔用铁尺拍了拍韩景宣一侧面颊,哈哈大笑起来。 数不清的海寇仍不知疲倦地从韩景宣身旁掠过,往城中奔袭而去,城中守军的箭矢已然放完,只得抽刀提枪,与其短兵相接。 耳边萦绕着无数拼杀声、武器相击声、惨叫声。 韩景宣用力握了握手中漆黑的落星,意欲起身再战。 另外一个人一脚将他踹倒在尸体相互枕藉的尸山中,一股腐烂的味道登时充斥他的口鼻。 “心月狐。”韩景宣仍旧是冷笑以对,“你武功这样烂,二十八宿还没将你剔除出去吗?” 那一身狐裘的女人倒也不恼,只是笑着从袖中落下一枚淬毒的长针握在手里——那针粗长,针尖锐利,中有圆环便于指扣,长度竟与房日兔手中那铁尺有得一拼。 “尾火虎,你这叛徒,应该知道魔宫对叛徒是什么手段。”心月狐狞笑道,“我倒想看看,过一会儿你还笑不笑得出来。” 长针上的毒液色彩缤纷、晶莹透亮,仿佛可口的糖浆。 只有死人才知道这一剂毒的效用有多猛。 韩景宣轻叹一声。 不想名剑落星,竟要在这里终结。 他睁着眼,不想闭眼,死后有的是时间闭着眼,活着的时候,应该多看一看这人世间才是。 天边破晓,云层被一束粲阳撕开道口子,雪似从那一丝缝隙当中落下来的,如同天上的人趁着这缝隙拓开,肆意倾倒无处安放的雪。 一招剑气纵横的绝技袭来,所到之处光影交叠,剑气频发,却不是出自落星,亦不是出自房日兔、心月狐二人之手。 韩景宣抬眼看去,心月狐手中长针已经掉落在地,她惊恐万分地看着自己小腹上的伤口,似乎正感觉到生命的流逝。 镂尘吹影。 掠影剑法的招数。 回顾来路,一条血道辟开,无数海寇的尸体歪七扭八地四散开,断肢胡乱弃置在地,积雪几乎全化成血水,血的味道极其腥重。 “小子,你又欠我一条命。”宛青强有力的手臂将他捞起,将他一条臂膀搭在一人的肩颈上。 “又?”韩景宣口中哼出一个字。 “之前险些上你小子的当,战死在清河关。”宛青戏谑道,“得了,你先歇着吧。” 一股淡淡的体香味钻入韩景宣的鼻子里。 他不看也知道是谁。 “你再骗我,我就……”天星子被他搭着,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城中走,想了半晌也没想出能拿他怎么样来。 房日兔见大事不妙,撒腿便跑,脚力着实不错,只可惜不远处便是码头,船是不少,船上的海寇都争先恐后地往岸上涌来,他根本挤不上船。 “你杀了我也无济于事,主人会将我、还有死去的弟兄们全都复活的!”房日兔两股战战,朝宛青嘶叫道。 “是吗?”宛青手中掠影狂舞,顷刻间把房日兔斩作九段。 宛青丝毫不惯着这些阴间人的臭毛病,将房日兔尸块的其中几块散在不同的船上,又扔了几块在水里,最后一块又切作了数小块,几脚跺成了肉饼。 —— 关于第三十七手、剑的终极,韩景宣似乎有些明白了。 不要求死,要求生。 人既出生在这世上,便也是这天地自然的一部分,其实人与天地万物,又有什么分别呢?从虚无中来,最终又回归虚无,世间万物岂非都是如此? 所以不要求死,不要抱着必死的决心出剑,人既生下来,那就是要好好活在这世上的,活着,就是一个人最大的价值。 剑的意义在于杀,而人不一样。 人可以决定手中的剑,杀,或不杀。 剑的终极,不在剑,而在人。 第89章 失约 “你与青花魔女之间,必有一战。” 临行前,李清幽想起来柳承志的话,心中蓦地泛起一阵难以言说的复杂情绪。 “才回来几天,这就要走了?”梁斩道。 梁斩身背的重剑“斩风”已经玄铁道人之手修铸成形,模样如旧。 “是啊,事情多着呢,若不是师父让我回来,我也腾不出空来。”李清幽笑道。 “你小子,真是出息了!”梁斩大笑,不轻不重地在他胸口擂了一拳。 “得空多回来看看我这个代掌门,”花离折伸了个懒腰,“若不是医堂有易雨在看着,我非忙得整日脚跟打后脑勺不可。” 李清幽笑了笑说道:“花师姐辛苦了,我得空就回来帮你忙医堂的活计。” 众人正说着,山门中忽然传来一声声呼唤,听声音似乎是林漉漪。 “师父、师父——”只见林漉漪从不远处蹦蹦跳跳地一路跑来,两手背在身后,眨巴着一双桃花眼,神神秘秘地说道,“师父,你伸出手来,我送你件礼物!” “你能送给我些什么呀?”柳析言语间似在笑她,却老实依她要求伸出手来。 林漉漪忐忑地将一枚精巧的香囊飞快置在她手心里,两手赶忙托了她颀长的指节覆盖住那香囊,生怕它长了脚跑了似的。 “还有李师叔,这是你的。”林漉漪也像方才那样,飞快地将一枚小香囊塞在李清幽手中。 “我也有?”李清幽将她的礼物紧握在手,抱拳揖道,“那我就多谢师侄的一片心意了。” “师叔客气。”林漉漪甜甜一笑,朝他们二人招手道,“一路顺风哦!” 二人分别跨坐上马,向众人一一道别,打马而去。 —— 阳光穿过数根犬牙交错的秃枝,杂乱地映照在积雪上。 两匹骏马飞驰。 柳析勾了勾绳,将马首勒得往旁侧偏了偏,将马儿脚步带得慢下来。 李清幽不明所以,不过仍是勒马放慢步调,与她并行,“怎么?” 柳析五指展开,掌心正是林漉漪送给她的香囊,吊在食指上,约摸四枚铜钱铺开那般大小,缥色织金,散发着山茶淡淡的清香。 李清幽想起来,连忙从怀中掏出香囊,视之如柳析那香囊一般大小,荼靡织金,也是丝丝缕缕山茶清香。 二人相视一笑,不约而同地将手上香囊挂在腰间。 “你赶着到杭州么?”柳析忽然问道。 “是,这日子有些紧——你有别的事情?”李清幽看出她似乎有些不便,于是问道,“我们不一起到九华去了么?” 柳析点了点头,回应道:“那倒不是,九华还是要去的,只不过临时有些事情——那么,我们在杭州见面?” 李清幽点头,“好,那就在杭州见面。” 说罢,二人分道而行。 柳析打马疾行,转向一侧小道,穿林而过,仍旧不停歇,打马狂奔,径直走入一片石路,柳析才下马,远远望去,尽头一处断崖。 “你们几个,倒是还讲些道义,没把无关的人牵扯进来。”柳析忽然高声道。 片刻,林中逐一现出三个身影——竟是魏、年、保三人。 “还是说,你们只是惧怕李清幽的弋鳐剑?”柳析话锋一转,变褒为贬,言语中充满了不屑。 对这些人,她没什么可客气的。 “柳析,死到临头了,还逞一时口舌之快?”快剑魏冷笑道。 铁剑太保保扈砝咆哮道:“姓柳的,你当初害死我们三人的儿子,就早该料到会有这么一天!” “我害死你们的儿子?”柳析嗤之以鼻,“你们几个的儿子是官府杀的,与我何干?” “你不报官,我们的儿子又怎会被处死?!”年三年年壬怒道,“你这心如蛇蝎的妖妇!今天你必死无疑!” “难道你们的儿子是因为报官死的?他们三个若没有杀人,怎至于被处以极刑?难道官府不分黑白善恶、不问是非曲直,抓了人就杀?”柳析一连三句反问,毫无保留地激发出了魏、年、保三人的丑恶嘴脸。 “况且就凭你们三个,还不配与我交手!”柳析解下腰间天霜,剑在鞘中铮铮狂鸣。 “谁说我们只有三个人?”快剑魏吼道,“诸位西南朱天的好汉,快现身吧!” 刹那,数枚金镖自快剑魏身后射出,直奔柳析颈项而去。 柳析手中剑鞘闪出一道弧光,将金镖悉数击落。 魔宫二十八星宿西南朱天分舵,觜火猴、参水猿、井木犴,三人均善用暗器,身手矫健,善于奇袭,因此柳析才将其引至断崖,根绝了他们从背后袭击的可能。 魏、年、保三人为了报仇,竟与魔宫西南朱天分舵沆瀣一气,欲置柳析于死地。 不过正面交手,即便面对六个人,柳析也是占上风的。 可悲的是,这六个人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六人十分精明地一齐攻上来,不给柳析半分喘息的机会。 天霜出鞘。 在阳光之间、在雪之间,无数道令人目眩的光,一一宣布自己的方位。 如平静的水面突然投入了一颗石子,溅起了涟漪,如一望无际的雪原中坠落一块陨铁,激起雪浪万千丈,犹如极目楚天时陷入的迷蒙幻境寸寸破碎,迸射出灼目神光。 是一剑。 是千万剑。 “万象一剑!” 柳析薄唇轻动,喉间上下微颤,极轻柔地、气若吐兰地析出几个字眼。 而那字眼须臾化为一场风暴,冰冷地宣判了所有人的死亡。 六具尸体整齐划一地倒在地上,鲜血狂涌。 —— 这一程异常轻快,骏马健蹄,数日便至杭州,紧赶慢赶,恰好在当日赶上。 李清幽唤小二拴了马,火急火燎地往风醉楼内赶,堪堪进门,便遭吕银打趣道:“哟,李少侠,好久不见啊,这风风火火的,来送钱也不必如此着急吧?” 吕银唤小厮盛了一壶茶来,倒出一碗冒着热气的花茶,又拿了个空碗,两手来回将茶水往两个碗中倒着,静听着李清幽言语。 “吕先生,今日有没有一位姓柳的客人来过?”李清幽仰颈饮下那碗温热的花茶,将碗交还到吕银手中。 “李少侠,你看这楼中南来北往的客人,您要是光说一个柳姓,那可太多了。”吕银笑眯眯地提醒道。 “从漠城来的、军官打扮,人高马大,叫柳三的……”李清幽尽力描述着那人的特征。 吕银摇摇头道:“李少侠,楼中似乎没有这号人,您再想想?” “不应该啊……”李清幽挠头道,“我与他约好的,今日在杭州最高的地方见面,不就是这风醉楼听潮亭么?” “我听明白了,是李少侠与那位姓柳的客人有约在此?”吕银微微点头,宽慰道,“这还早着,兴许是人还没到呢,近日天寒,几乎没什么人到那听潮亭上去——不妨这样,李少侠你先到楼上坐着,若真有人要登听潮亭,我知会你一声。” 李清幽点了点头,拱手道:“掌柜的说得有理,那就麻烦掌柜的了。” “哪里哪里,李少侠,请。”吕银招呼道。 李清幽向吕银要了一樽风醉楼招牌的“煎雪”来,自酌自饮了两个时辰有余,竟仍是没有丝毫消息。 “掌柜的,还没有人来么?”李清幽下楼来,站定在吕银旁侧。 吕银笑道:“李少侠,还早着呢,大不了在这儿吃上两顿饭,算我请您的。” 李清幽缓缓摇头:“我看他是要失约了。” 夜至子时。 吕银听见外头打更的声音,悬着的心终于死了。 李清幽喝了太多的酒,已经醉得趴在桌上说起了梦话。 “掌柜的,还不打烊么?”小二打了个呵欠,睡眼惺忪地向吕银问道。 吕银灌了一口已冷彻的花茶,淡然道:“今夜不打烊。” 话音刚落,外头就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一个兵卒打扮的人肩上搭着条布包气喘吁吁地闯进来,还未等他开口,吕银便问道:“敢问客官可是姓柳?” 那士卒见吕银桌上一碗茶水,抄起便喝了下肚,一抹嘴边水渍,一面将布包解下,一面说道:“不不不,我姓赵……这不重要,掌柜的,时间紧迫,你只管听着,这里的东西很重要,一定要替我交给一个叫李清幽的人,明白么?” 未等吕银应答,那士卒往外望去,慌乱地摆了摆手,须臾往外跑去,只撂下一句:“你记住、千万记住!” 原则上来说,哪怕是掌柜,也不应该擅自翻看客人的东西。 不过退一步来说,李清幽此时在场,只不过就这样吵醒他,似乎不太妥当,替他看一看是什么物件,想必无伤大雅。 吕银唤伙计合上门板打了烊,将闲杂人等遣退下去,只留下自己与熟睡的李清幽。 他小心翼翼地将布包展开。 里面只有些用细绳捆好的信件,别无他物。 吕银数了数,一共十二封,如果一个月写一封,刚好是一年的数量,有不少人为了省去寄信的费用,会让出门在外的亲朋好友代为传信,这并不稀奇。 吕银把信件收好,将李清幽扶起,送他回房睡去了。 “李少侠,你在等谁呢?” —— 北境王宫,西偏殿。 齐浮云听闻太监来报,言说南都康侯爷求见,高兴得险些手舞足蹈起来,连声道:“快快快、快把康侯爷请进来!” 片刻,康麓随太监进得殿来,装模作样地朝齐浮云一揖,口中念道:“南侯康麓,见过监国齐大人。” “好你个康麓,跟我还装上了!”齐浮云一面上前大力拥抱他一面笑骂道,“可把你盼来了!你知道这些日子我是怎么过来的吗?” 康麓亦笑得灿烂:“齐大侯爷,可真是难为你了,这些日子不好过吧?” 齐浮云反问道:“怎么,难道你就轻松了?该不会交给你查的事情一件没查,只顾着窝在你康府中享天伦之乐吧?” “怎么会,我告诉你,那个九头,我派人查了好些日子,才查出他的身份。”康麓听他这么说,倒来劲了,“魔宫之下有二十八星宿,凭方位分列,分掌八个分舵……” “哎等等……”齐浮云打断康麓的话道,“这东南阳天、南方炎天、西南朱天、西方颢天、西北幽天、北方玄天、东北变天、东方苍天、中央钧天,一共九个方位,怎么会只有八个分舵?” “巧了,我正要说这第九个——此中央钧天并非分舵,而是角宿、亢宿、氐宿三人并称,这三人不属于任何分舵,为二十八宿之首,其地位、实力几乎与四位护法齐平,直接听命于魔宫宫主,不受其余任何人调动。”康麓早知道他要挑刺,早做足了功课,紧接着齐浮云的话道,“这个九头,便是中央钧天三人其一——角宿角木蛟。魔宫知道白婉清已失了民心,眼看即将垮台,于是派出角宿,协助北方玄天的危宿危月燕除掉白婉清,意图代替白婉清统治北境,假如他们真的成功,下一步恐怕就是利用手中大权,对我们七侯以及不满白婉清的朝廷重臣进行清洗,以便他们挑起战火,使我们与中原两败俱伤。” 齐浮云颔首而笑:“可以可以,总结得十分到位,看不出来嘛,这些日子过去,想不到你已颇有些北境王的样子了。” 康麓慌忙摆手道:“可不敢乱说,我能不能掌此大权,还要看各位侯爷的意见。” “说说还不行么……算了算了,不提这些扫兴的也罢,你走时说的,应该还没忘吧?”齐浮云岔开话题道。 “你是想知道,那日之后,都发生了些什么?”康麓叹了口气道,“九头死后,危月燕率人与洪江河、薛山一通乱战,死的死、伤的伤……那些乞丐没活下几个来,我圈了几亩地与他们,让他们改行种地,丐帮都没了,不必去做乞丐了。” 齐浮云点了点头:“跟我想的差不多,只是可怜那些不知情的乞丐了。” “那也没有更好的办法,这是必要的牺牲。”康麓几乎是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 康麓自己都被自己的话吓了一跳。 “很好,”齐浮云反倒笑了,“你如今以王的方式来看待事情了。” 康麓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连连摇头,惊惶道:“这样看待事情的可以是北境王,万万不能是我康麓啊!” 第90章 赴约 清晨薄雾初消,太阳还在云端旖旎,透出一丝泛红的霞光,将天际染成淡淡的红色。 吕银洗漱罢了,推开窗户,深吸一口气,清新微凉的空气透入心肺。 “开门,迎客。”吕银吩咐道。 十二封信。 吕银想得不错,的确是一年十二封,一月一封信。 听潮亭间,李清幽将十二封信一一拆封读过,沉默良久。 前十一封出自柳三之手,信中啰里吧嗦地写了一大部分流水账,无非是今日军中吃了些什么、天气如何、与北蛮有无交上手云云,间中或有几件趣事、几句粗鄙之语,令人会心一笑。 最后一封,字迹与以往都不一样,并非由柳三写下,甚至不知是由哪一个代笔,也许是柳三的旧部下、那个姓赵的士兵在城里随便找的一个识字的人写下的,只是署名仍为柳翊。 信中说,柳三死了,死在漠城。 朝廷拒不发兵,漠城守军孤立无援,柳三死后,便没了抵抗的能力;不久,漠城破,无数流民往清河方向涌去,死伤甚重,饿殍遍野,北境铁骑一路打到了清河关外,朝廷虽发兵驰援,却远水救不了近火。 崔玉澈本意欲回乡探亲,未曾想临危受命,领清河守军与北境铁骑血战数日,最终身死。 锦京一别,竟是永诀。 李清幽沉默地呆坐在听潮亭中,寒风拂面,冷冽而真实。他将手中信笺翻来覆去地看了许多遍,试图在那些白纸黑字写着的确切的字眼中找出一丝一毫的纰漏。 然而天总是不遂人愿。 王应、柳三、崔玉澈……李清幽起身往远处望去,天已经大亮,照得湖面波光粼粼,风醉楼下一时热闹起来,觥筹交错,清脆响动不绝于耳,食客攀谈偶有高论,丝竹乐声悠扬,飘得很远很远。 李清幽收起满桌的信笺,一一楔入信封中,动作轻缓细腻。 忽闻一阵脚步声愈发近前,李清幽转头看去,是个小厮上楼来。 那小厮见他面色不佳,便赔着笑脸说道:“李少侠,不是咱有意扰您雅兴,是楼下有位姑娘找你。” “哪位姑娘?” “巧了,正是之前与您一道的那位顾小草姑娘。” 李清幽将捆起的信封交与小厮道:“交给你们掌柜的,让他替我好生保管着。” 小厮应罢,接过那一沓信封,一路小跑着下了楼。 该出发了。李清幽心想。 —— 渤海郡,福泽客栈。 “事情都已经结束了,为什么还要这样拼命地去管这些闲事?”天星子皱起眉头,面露不悦之色,语气中带着些许责备和埋怨地说道。 她清澈的眼眸紧紧地盯着韩景宣,仿佛要透过他的眼睛看到他内心的想法。她并不怪韩景宣试图抛下她,也不怪他串通宛青带她离开,她知道他心中装着太多的事,只想知道他内心的想法。 “这些倭人海寇不过是乌合之众,问题是,谁把这群乌合之众联合在一起的?”韩景宣有意避开她的目光,缓缓地摇了摇头。 这问题并不难,几乎在同一时刻,天星子与宛青都想到了那个唯一的答案。 “魔宫。”宛青语气淡然地说道。 天星子轻声呢喃着这个让人不寒而栗的名字,眼中闪过一丝凝重之色。此刻她仿佛置身于一片荒芜的土地上,四周弥漫着诡异的气息,似乎这里就是传说中的魔窟所在之地,寒风呼啸而过,掀起她的衣袂飘飘,却无法掩盖她内心的恐惧与决绝。 “韩景宣,从今往后,不管你去哪、要做什么,我都陪你。”她斩钉截铁地说道。 韩景宣不禁为之一愣——这个曾被他小瞧了的女人,此刻目光坚定地看着他,眼中闪烁着真挚的光芒。 她已决心要紧紧跟随韩景宣的脚步,无论前方道路如何崎岖难行,都绝不轻易放弃——她并非一时冲动,而是经过深思熟虑后做出的选择。 她深知这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她从这一刻起,站到了魔宫的对立面,随时可能送命,意味着她今后所走的每一步路都会充满艰难险阻,意味着魔宫一日没有覆灭,她与韩景宣便一日不能够松懈。 韩景宣一句话哽在咽喉间,最终却轻叹一声,动情道:“多谢你。” “我不要你谢我,我要你爱我!”天星子的感情是那样炽烈,炽烈得几乎灼痛他的心房。 “我几时说过我不爱你?”韩景宣指节穿过她耳后乌发,反问道。 天星子噙着泪的双眸忽闪,抬眼望向他,见他眉眼盈盈,忽破涕为笑。 “我厌倦了做那天星子,可我自幼便在鸳鸯楼中长大,不像其他被卖入楼中的姊妹,还有原来的名——我没有别的名字,恐怕你与我在一起,要遭人嘲笑的。”天星子的眼眸忽有些微黯淡。 “这好办——你自己替自己取个新名字,不好吗?”韩景宣道。 “我一早想好了,就随你姓,唤‘韩卉’,花卉之卉,如何?”她狡黠一笑,投入韩景宣怀中,亲昵地与他笑闹。 宛青见不得这种景象,转身出门去了。 他抱着他的剑在客栈门外,倚着门框站着,街道两旁几乎都是走投无路的流民伤兵,有的哀声叫着求人施舍,有的就这样瘫倒在道旁,静静等待死亡到来。 这些宛青见得多了,反倒不觉得有什么。 只是,不知为何看见韩景宣与韩卉两人亲昵的情景,他便感到阵阵悲凉。 也许是他生来便没有感受到过这样的温暖,才觉得那样刺痛。 见惯了黑暗的人,忽然见到光明,反而会手足无措、无所适从,因为长久地处于黑暗当中,自觉已是黑暗的一部分,那光照进来时,才看清自己的丑陋。 —— “杀人剑宛青,竟然沦落到给人看门,真是落魄啊。” 宛青循声望去,只见不远处站着一个身材魁梧的壮汉,肩上扛着一柄巨大无比的宣花巨斧,斧刃闪着寒光,令人不寒而栗。 这壮汉肌肉虬结,青筋暴起,皮肤呈黄褐色,布满了纵横交错的伤痕,这些伤痕似乎见证了他曾经经历过无数场激烈得至于恐怖的死斗。 他的眼神锐利如鹰隼,此时正直勾勾地盯着宛青。 宛青上下打量了他一番,便知道了他的身份——此人穿着一身破旧的衣裳,头发乱糟糟地披散着,脸上也满是灰尘和污垢,但丝毫没有影响到他那威猛霸道的气息,那身上的衣裳虽然已经残破不堪,但依然能够从衣衫上的烫金纹路看出它曾经的辉煌。 韩景宣曾向宛青提起过魔宫二十八星宿,因此宛青对这二十八人都有几分了解,再加上如此明显的特征,不难猜出,此人正是魔宫二十八星宿、中央钧天三人之一——亢宿,亢金龙。 “不论我做什么,也同魔宫没有关系吧?”宛青冷冷地回应道。 “那倒是没关系,不过,你与韩景宣那个叛徒走得这么近——我怕我这兵器不长眼,一斧劈开他脑袋时连累到你。”亢金龙也不遑多让,呛声道,“我想,作为魔宫护法的徒弟,你多少也该看在师父的面子上,卖我个人情吧?” 宛青冷笑,直言道:“这人情就是我敢卖,你也不配要!” 话音刚落,宛青便拔剑攻去,起手便是杀招“镂尘吹影”,试图一招制敌,速战速决将亢金龙杀死。 可宛青终究低估了亢金龙的实力,只见掠影深陷于亢金龙小腹,剑气如虹,将亢金龙腹部割开一道口子,鲜血直流,却未能像之前杀玄武其一那个女人一般将其拦腰斩断。 什么!? 恰在这时,韩景宣听见外头响动,连忙出得门来,见道旁众人四散奔逃,唯有宛青持剑与亢金龙对立,当即明白过来,挡在宛青身前。 “哈哈哈哈哈……你总算肯露面了,掠影剑这种货色,还不足以与我一战!”亢金龙发出一阵震耳欲聋的笑声,将宣花巨斧取下,随手砸在地上就是一个大坑。 话音刚落,亢金龙手中宣花巨斧闪烁着粼粼寒光,当即带着凌厉无比的气势朝韩景宣猛地挥舞而来。 韩景宣顿时感受到了一股强大的压力,他紧盯着那愈发逼近的宣花斧刃,心知这一击威力惊人,如若不小心应对,恐怕后果不堪设想。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亢金龙的斧头即将劈中韩景宣的时候,韩景宣将身一闪,利用轻功步法巧妙避开这致命一击的同时,手中漆黑落星猛然出鞘,向亢金龙劈将去。 亢金龙见状,连忙偏身躲开,手中大斧顺势一挥,与韩景宣的落星碰撞在一处,刹那火花四溅,两股真气相撞,将二人陡然震开,迫使两人分立开来,两柄武器撞击产生的余波回荡在空气中,久久不散。 亢金龙身强体壮,很快便恢复过来,一声暴喝,将真气汇聚,猛然挥起大斧,一招“崩山裂地劈”,手中宣花大斧犹如擎天之柱,带着无与伦比的恐怖力量朝着韩景宣门面轰击而去,那气势仿佛要将整个天空遮蔽。 韩景宣面对如此威势,登时脸色一变,向宛青递了个眼色,宛青顿时心领神会,二人齐齐飞身躲过这恐怖的一击,那宣花巨斧狠狠砸在地上,亢金龙方圆数里内的房屋几乎全数轰然倒塌,飞沙走石、尘泥飞溅,将一条长街轰得烟尘纷飞、不成样子。 也顾不得被震的伤势如何,趁这一时的浓烟滚滚、遮天蔽日,韩景宣与宛青带上韩卉,三人驾马狂奔。 —— 柳析、李清幽二人打马疾行数日,已到了九华山门几里外,远远地能看见九华山门,正在二人远眺之际,身后却突然传来一阵喜气洋洋的乐声。 二人循声望去,只见身后一支穿红戴绿的队伍正浩浩荡荡地往此处走来——一行人吹着唢呐、打着镲,有的还沿路扔着炮仗,皆是一身红的打扮,后头还跟着有花轿,不难看出来是某家成亲的红事。 “我原记得九华周遭没什么大户人家,也不知哪来的这么大排场。”柳析开口道。 她上一次到九华山门,还是为论剑来的,她那时凭着一身本领,已能将三山的高手悉数挑落,名头盛极一时。 “谁说九华一带没有大户人家?”李清幽往前路一指,“这九华山上不少天材地宝、灵芝草药,九华派的陆掌门更是颇有家资,怎么算不得大户人家?” 柳析被他这一番言语逗得“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说得确实有理,这陆掌门发妻早故,续弦再娶,倒也是人之常情。” 只是很快,二人便笑不出来了。 原本只是李清幽打趣,胡说八道的事情,却未曾想,那队伍竟真略过了李清幽、柳析二人,朝九华山门而去。 总不能真是陆离耐不住寂寞,以陆眠声的身份再娶了吧? 李清幽仔细想了想,总是感觉怪怪的——虽然明面上并没有九华派掌门不得续弦的说法,暗地里想来陆离也没有妻室,可陆离以九华掌门的身份同别人成亲,横竖总让人觉得有些不妥。 若真是如此,那可得跟陆离好好地谈上一谈。 “这位老人家,”李清幽打马前去,向花轿前一个面善的老人搭话道,“敢问您这是哪家的小姐出嫁,这样大的排场?” 还未等那老人应答,花轿中便传出一个熟悉且疑惑的声音:“李清幽?” 李清幽听闻轿中新娘喊自己的名字,反倒更疑惑了,勒了勒马,退至与花轿平齐,压低了些声音问道:“你认得我?” 不想那新娘子竟干脆撩开大红帘幕,探出半个身子来,腾出手将盖头挑起一角,反问道:“难道你不认得我?” 只见那新娘子一袭凤冠霞帔,眼波流转,面如桃李,两颊晕开一抹淡红,那挑起盖头的纤指如削葱,淡淡一笑,唇红齿白,任谁看了也忍不住赞叹一句美人。 “洛水?”李清幽惊讶道。 柳析打马前来,向洛水拱手道:“见过洛水姑娘。” “我也见过你。”洛水微笑道,“苍山凌虚四剑之首,柳析,对不对?” 第91章 听雨楼 “二位找我,想必不是为了来喝喜酒的。”火红的轿子陡然停驻,洛水神情复杂地望向李清幽与柳析。 旧友重逢,不知该作何表情。毕竟当时是李清幽自己把洛水赶走的,难免问心有愧,好在洛水并未责备他。 李清幽刚想开口,却被柳析抬手制止。 “今天是洛水姑娘你大喜的日子,我们的事改日再谈。”柳析微微颔首。 “多谢了。”洛水轻轻地松了一口气,面露感激之色,旋即向柳析道谢。 “不必,是我们不请自来,多有叨扰。”柳析道。 李清幽识趣地拱手附和道:“多有叨扰,还请见谅。” 忽一骑飞奔而来,洛水慌忙缩入轿中,李清幽扭头看去,那人影驾马渐近——原是穆霄。依旧俗,新郎官在洞房前都不能见新娘子的脸,否则会坏了风水,也难怪洛水这样紧张。 其实李清幽心知肚明,这样的所谓风俗,不过是便于让两个素未谋面的年轻人经由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就顺从地盲婚哑嫁而已。 不过穆霄与洛水,并不在此列。他们本就是一对璧人,早已相识相知多年,知根知底,二人也都无父无母,高堂之上,也不过只陆掌门一位而已,而陆掌门素来开明,对他们二人的结合,亦含笑颔首应允。 江湖诸客,在人生大事这方面,倒是能落个自由。 不过说到底,不就是为了个自由么?投身入这江湖,风餐露宿、朝不保夕,不正是求一个无拘无束的自由么? 穆霄驾马前来,衣冠如火,面露忧惧,想来是以为洛水遇上什么麻烦了。 待走近了一看,见来人是柳析与李清幽,穆霄旋即展颜,勒马笑道:“二位的消息怎么这样灵通?我的请帖还未送到苍山,你们就先到了,哈哈哈……” “穆大哥,恭喜恭喜!我们不请自来,也没带些贺礼,实在有失礼数,穆大哥你不会拒不招待吧?”李清幽并未直接回应,而是打了个哈哈,玩笑一般地问道。 “这说的叫什么话!”穆霄大笑,随即一拍李清幽的肩膀,“既同为三山的兄弟姊妹,又是老朋友了,应该好生招待才是——山高路远的,你们能到九华来已是不易,所谓贺礼,不过是个添头罢了,免了、免了!” “那就谢过穆兄了。”柳析缓缓施礼道,“穆兄与洛水姑娘皆为才俊,可谓檀郎谢女、佳偶天成,愿二位今后诸事顺遂,进可身名俱泰、共荣共贵,退亦故剑情深、共挽鹿车……” 李清幽闻言一愣,旋即亦与之一揖道:“穆大哥,老弟我才疏学浅,只能祝你们白头偕老、举案齐眉了。” 穆霄朗声大笑,一一还以礼数,随后拍了拍李清幽的肩膀安慰道:“好好好,李少侠,心意我领了,这些细枝末节,就不必太在意了。” 说罢,穆霄声音放低了些问道:“李少侠,我听说,你的病好些了?” “托你与九华诸位朋友的福,已痊愈了。”李清幽笑道。 “是么?那就太好了。”穆霄亦松了口气,为他高兴道,“那我们回头见。” “回见。”李清幽说罢,目送穆霄打马向前,朝天挥了挥手,领着这一条长龙缓缓行进。 迎亲队伍高头大马在前、乐师紧随其后,以喜乐开道,轿前老少沿路撒红,温烟凤鸣,好不热闹,远远望去,有如一条赤练,蜿蜒入山,直通九华门中。 —— 殿前,宋筠大怒。 “数万大军,难道还抵不过一群乌合之众?”宋筠破口大骂道,“漠关、清河的教训才过去多少时日?眼下又有消极怠战、不战而退之事频生,我看你们一个个真是活腻了!” 大殿之上,满堂俱静,无人敢在盛怒之下的宋筠面前言语半句,生怕一个不小心触及宋筠逆鳞,血溅当场。 这样的事情,不是没有过。 无论是宋筠尚为太子时便在其麾下仕事的老臣,还是其余各派臣子,无不知这位新皇帝武德之充沛、性情之刚烈。 宋筠发过了火,背过身去,旒珠甩动“哒哒”作响。宋筠额头突突地跳,两指从山根往上按捻,指腹不住揉着眉心。 “陛下,臣张在,愿往平寇!”阶下一人高声道。 “张在,你疯了!?”长孙铭辙隔着朝服狠狠掐了张在一把,低声骂道,“你早有功名加身,仅仅一年,连升三级,暂且不论能否得胜而归,即便是打了胜仗,你功高震主,又怎敢笃定陛下不疑?” 张在无动于衷。 “爱卿所言非虚?”宋筠唇角微扬,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张在。 “臣岂敢欺君罔上?臣所言,句句属实。”张在直言不讳,眼中丝毫未有惧色。 “好!”宋筠欣然应允,高声道,“朕许你亲自挑选三千精兵,不日便可启程前往渤海郡,可有异议?” “陛下此言非虚?”张在道。 “君无戏言。”宋筠眼神锐利,仿佛能直逼人心。 “谢陛下!”张在报以坚定的眼神,旋即领命,叩谢君恩。 退朝后,宋筠移驾偏殿,宋竹君早已在殿中等候多时。 “陛下,秘卫尽数废除的消息先前已散播出去,除去渤海郡与海寇勾结的那一批,似乎所剩无几,看来魔宫的人手已经愈发吃紧了。”宋竹君将情况一五一十地向宋筠禀报。 “做得不错。”宋筠缓缓地坐下,紧绷着的神经终于得以稍微放松一些。 “只是……”宋竹君话锋一转,将矛头指向朝堂之上,“暂时还没有证据能证明,朝中哪些大臣与魔宫仍有勾结。” “没有坐实的暂且搁置,眼下魔宫大势已去,我已下令整顿军纪、发兵渤海,届时他们自然坐不住,绝对要露出狐狸尾巴。”宋筠眼眸中锋芒毕露,胸有成竹道。 “若是……日后坐实了呢?”宋竹君忐忑问道。毕竟有不少老臣权臣、甚至是宋筠尚居东宫时所器重的人才,也在嫌疑之列,若是坐实了罪名,这些人如何判罚,也需逐一斟酌。 “竹君,十三年前太傅责罚朕时所言,你可还记得?”宋筠不禁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眼瞳中神光却始终凌厉未改。 “为君者,当断则断,当断不断,必受其乱,尤其在腐朽危难之际,必要有壮士断腕之气魄,肩负起重整朝纲之重担,为苍生、为黎民。”宋竹君一点一滴地回忆起来,缓缓开口道。 宋筠颔首而笑:“没想到,你记得比我还清楚。” “陛下的意思是……”宋竹君清楚地知道宋筠的意思,可他不敢直说。 宋筠起身向着门外光亮处走去,随意地动了动腕子:“杀无赦。” —— 韩景宣、韩卉与宛青三人一路马不停蹄,终于出了渤海郡,不想却在这荒郊野岭,再次与那亢金龙碰上了面。 “我早跟你说过,他们不会善罢甘休的。”韩景宣平静地说道。 他的手已经按在落星的剑柄上。 “我早也知道。”宛青淡然回应道,“你一个人,绝没有把握胜过他的。” “简直是胡说八道,”韩景宣微笑道,“我们两个人也一样。” 韩卉抱着韩景宣的另一柄剑——粲星。 韩景宣继承了独孤星罗的衣钵,继承了他的天罡三十六手,也继承了他少年到暮年的两柄剑——一柄迅捷、一柄沉稳。 “那怎么办?难道我们要在这儿等死吗?”韩卉眼看着亢金龙带着一众魔宫爪牙逼近,他们两个竟一点也不着急,一时有些慌了神。 “慌什么?”韩景宣将韩卉护在身后,“我们两个也许不是他的对手,可我又没说只有我们两个。” 这下不单是韩卉,就连三人面前的亢金龙也疑惑了起来。 “呵,小子,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虚张声势,这荒山野岭的,难道还指望有神仙来救你?”亢金龙挥手示意众人将韩景宣三人团团围住,放声大笑道。 “你别说,还真有。” 一声清朗长啸伴随着烈风,将那云淡风轻的几个字刮到亢金龙耳边。 “谁!?”亢金龙大骇,四下环顾,却不见任何人来。 反倒是韩景宣借机掣出落星,将漆黑的落星舞作一团浓墨,向魔宫爪牙杀将而去。 韩景宣眼神带着些许轻蔑,手中紧握住落星,身法如行笔、剑如狼毫,穿梭在魔宫爪牙之间,每一剑都带着凌厉的剑气,将那些面露凶光的黑衣人一一斩于落星之下。 剑光闪烁,血光四溅。星川剑法犹如行云流水般自然流畅,没有丝毫拖沓之感——自韩景宣拜入独孤星罗门下学得星川剑法,已十三年整,每一招都在他心里,每一剑都能精准地命中要害,那些微不足道的小喽啰根本无法还手。 杀不了你亢金龙,难不成这些小角色还杀不了么? 宛青眼神一凛,右手猛地一挥,只见一道寒光闪过,手中掠影正如变幻莫测的影子一般出鞘!刹那间,剑气纵横交错。 那些魔宫爪牙们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便被这凌厉异常的剑光所笼罩,只听得一声声惨叫响起,血肉横飞,这些倒霉蛋连还手之力都没有,就已经成为了剑下亡魂。 而宛青则站在原地,手持掠影,剑身闪烁着寒光,一滴滴鲜血顺着剑尖滴落。 须臾之间,亢金龙的手下已经尽数归西,只余下他一人。 亢金龙原本也没将这些废物放在心上,死多几个、活几个对他来说并没有多大的影响。 亢金龙仍在徒劳地找寻着那人的踪影。 “回头。”那人的声音却忽然从他身后传来。待他回过头去,却又空无一人。 再从身后回过头来时,那男人已站在他面前。 那是个极为俊美的男人。 他的两道眉毛是羽玉青眉,形如翠玉雕琢,清新雅致,一双丹凤明睛恰似凤凰展翼,明亮如星,深邃似海,其中瞳孔更像是隐藏着无尽奥秘的深海,而在那双眼底下,仿佛有一只春蚕静静地安卧着,给人一种宁静祥和之感。 他的嘴唇薄如刀锋,线条细腻得如同被春风裁过的柳叶一般,唇角还偏带着一抹似有若无的浅淡笑容,平添了些微神秘感,令人不自觉地想要去了解关于他的故事,却通常又无法了解到关于他的全部。 绝大部分人,都只能在街头巷尾的说书人口中,一窥他所历经的无数传奇故事中的冰山一角,试图从中拼凑出他完整的模样。 若你不认得他的眉眼,也该认得他那一身石青色的衣裳、认得他手中那柄剑。 他的剑不知何时已经出鞘。 这柄剑通体碧青,剑身有着丝丝如雨线般的纹路。 名剑踏雨。 他那张俊美的脸此刻在亢金龙看来,与世间最可怕的魔鬼没什么两样。 可他却有个“佛”的名号。 剑佛,江晚山。 几乎是在一瞬间,一股寒意直接从亢金龙的头顶凉到脚跟——完了,一切都完了。 亢金龙知道,自己彻底地完了。 当世剑道第一人,通常不会向人展示自己的剑,因为这世上已经很少有值得他出剑的人。 亢金龙显然不是那种人。 那么他拔剑只剩下了一种原因。 死亡。 并非杀,而是死亡。 江晚山用踏雨轻而易举地割开亢金龙的咽喉,这还不配称之为“杀”,也并没有“屠宰”这种说法那样的残忍。 死亡是一个更准确的字眼。 江晚山手握踏雨,赐他一场死亡。 韩景宣和宛青一同目睹了亢金龙的死亡——他们合力都战胜不了的敌人,在江晚山手底下,竟连一个来回都走不过,仅仅一招,就死在了江晚山剑下。 如这般强大得至于恐怖的人,竟然还能被打败吗? 韩景宣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那该是怎样的一个存在? “不知几位有没有兴趣加入我的听雨楼?”江晚山适时道,“如此一来,对你们也有好处。” “听雨楼……是做什么的?”韩卉问道。 “是一个探听消息的组织,如今主要是在抵抗魔宫对各处的渗透。”韩景宣解释道。 “你怎么会知道得这么清楚?”宛青问道。 “因为他曾邀请我入听雨楼,不止一次。”韩景宣回答道。 “我江晚山从不强人所难。”江晚山笑眯眯地将踏雨收回剑鞘,“若有意向,到杭州风醉楼找吕银吕掌柜,对他说‘小楼一夜听春雨’,他自然会懂。” 第92章 青花魔女 “什么!?洛水走了?”李清幽难以置信地问道,“几时走的?” 陈珊却是一副不解的表情,“你不知道?我还以为他们夫妻俩同你提起过呢。” “他们究竟去哪儿了?为什么不告诉我?”李清幽抓狂道。 谁也没料到,洛水与穆霄竟在新婚当夜就离开了九华。 不,也许只有李清幽不知道。 他们是故意瞒着李清幽的。 “他们说,要下山去到处走走看看,游玩一阵子,我也好羡慕洛水姑娘啊,能够……”没等陈珊说完,李清幽便瞬时运起轻功,直奔柳析厢房处去。 李清幽只感觉到凉风拂面,片刻而至门外。 堪堪收起轻功落地,欲上前叫门,不想柳析已经在门外等候。 “洛水和穆霄走了?”柳析语出惊人。 “你、你怎么也知道?”李清幽惊讶道,“他们也告诉你了?” 柳析摇了摇头。 “他们走了,我的问题也有了答案。” “他们什么也没说,你却知道答案了?”李清幽再次惊异于柳析的头脑。 “有时候,不说也是一种答案。”柳析道。 “不说也是答案?” 柳析颔首,旋即问道:“举个例子——快到饭点了,我正饥肠辘辘,你却对我说‘师姐,我连你的那份饭也一起吃掉了’,这时我一言不发,扭头就走……” “那么你一定是生气了。”李清幽接上她的话,一时恍然大悟,“那你的意思是……洛水走了,正说明你想对了?” 柳析默认了李清幽的话。 “你一路上不都在抱怨我什么都不肯说吗?”柳析道,“之前不告诉你,是因为我并不能确定我的想法,现在我可以告诉你了。” 李清幽见柳析总算是肯说了,展颜而笑道:“愿闻其详、愿闻其详……” “曾经的三十名剑之一、花神会的桃花花神危采薇,就是青花魔女。”柳析平静地说出这个惊人的事实。 “可、可她不是死了吗?”李清幽惊道。 柳析说完这话便停顿了好长一阵,似乎是有意留出时间给他思考。 细想之下,不无道理。 假使危采薇真的是青花魔女,那就可以解释为何亲生母亲死在魔宫手中的危虞竟然甘愿为魔宫卖命了;也可以解释为什么如此执着于复仇、情愿为复仇牺牲一切的洛水,却忽然放下了一切,回到九华与穆霄成亲。 “可还记得,在山门时我曾与你说的唐青山那件事?”柳析问道。 “记得。”李清幽点头,“你说在三年前,那些会阴尸饮血大法的人,都还没有死绝。” “我是胡说的。”柳析道。 “嗯?”李清幽闻言愣了半天,好容易缓过来,才开口道,“所以,其实你当时真正想说的是……” “我真正想说的是——杀唐青山的是危采薇,而危采薇又不知为什么会阴尸饮血大法,若她就是魔宫中的那位青花魔女,一切就都可以解释得通了。”柳析缓缓道,“只不过当时还无法解释,假使危采薇就是青花魔女,那她是如何死而复生的。” “所以她是如何死而复生的呢?”李清幽也很想知道这回事。 “清幽,我还有一件事没告诉你。”柳析忽然话锋一转说道。 “你现在决定告诉我也无妨。”李清幽已习惯了她那种下意识的隐瞒,反正以她的智力,她不想让别人知道的事,没有人会知道。 “昨夜我料到洛水会走,原本想在半道上截住她,却没能成功,她和穆霄被一个人放跑了,你猜那人是谁?”柳析平静地说道。 “谁?” “江晚山。” 李清幽心中一紧。 江晚山是为数不多知道他真正身份的人,若是他不慎或有意向柳析透露了自己的真实身份,以柳析的性子,难保不会为苍山清理门户。 不过至少在目前看来,她还不知道这回事。 “他先我一步找上了洛水,问了洛水危采薇当年的死状,果不其然,一样是浑身溶解、死无全尸。”柳析道。 “也意味着死无对证,连尸体身上的线索都无从查起。”李清幽顺着这思路往下说道,“所以这个在二十名剑案中死去的危采薇,根本不是她本人!这个人的作用就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死去,以达到‘危采薇已死’的效果,那么即使有人知道了青花魔女还活着,也不会怀疑到危采薇这个死人头上。” “不得不说,她的计策很成功,连江晚山这样经验丰富的老狐狸也被骗了。”柳析慨叹道,“十三年前,她是名动江湖的殁红剑主危采薇,在三十名剑围剿魔宫一役中,她谎称自己重伤青花魔女,让江晚山替她追上并且结果了那个所谓的‘青花魔女’,骗过了所有人,而后为江晚山造势,误导人们以为是江晚山杀死了青花魔女。” “就连江晚山自己也相信了,青花魔女是死在他的剑下……”李清幽倒吸一口凉气,感到一股深深的恐惧,“三年前,‘危采薇’身死,这件事便成了真正的死无对证……哪怕江晚山不相信,也无从求证了。” 毕竟,只有死人才能绝对保守秘密。 “危采薇固然恶贯满盈,可之于洛水而言,她是抚养自己长大的母亲,洛水不能背叛有恩于她的养母,可她也没有理由阻止我们。”柳析的眼中透露出一丝哀悯。 “所以她只能逃避,也相当于间接坐实了你的猜想,又替危采薇保守了秘密。”李清幽慨叹道。 如此缜密的心思、这般费尽心机地谋划,又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柳析似乎看出李清幽的疑惑,开口道:“江晚山还告诉我一件事。” “他说什么?” “他说,心火血枝并非毒药,而是一种内功,一种极其古早的内功。”柳析道,“阴尸大法、饮血大法、寒江落玉、心火血枝四种内功,可以同时作用于一人,他向洛水求证,若一个人同时练就这四种内功会发生什么。” “其实他内心已有答案了,是么?”李清幽问道。 某种程度上,江晚山和柳析倒是有几分相似的地方,譬如二人都喜欢带着答案问问题。 柳析颔首。 “是什么?”李清幽问道。 “是一句话。”柳析答道,“‘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 长生。 李清幽一瞬间就明白了。 他宁愿自己不要明白。 —— 就这么一段路,竟也不太平。 韩景宣这回到底是应下了江晚山的邀约,往杭州风醉楼去——他倒是不怕魔宫的爪牙来找自己麻烦,只不过如今有了韩卉,万事都要小心。 爱情并不是什么无坚不摧的东西,恰恰相反,它十分脆弱,不单它自身脆弱,还会令拥有它的人变得比从前更脆弱、更容易被击倒打垮。 可你也不得不承认,它同样能令你在被无数次击垮之后,仍强撑着再站起来。 爱上一个人,就会自我束缚,甘愿放弃自由,从此戴上枷锁、生出软肋,变成一个有血肉、有感情的凡人。 韩景宣一行人行至一处密林,竟又碰上了魔宫二十八星宿其中的东北变天分舵——箕宿箕水豹、斗宿斗木獬、牛宿牛金牛三人。 倒不如说,这三人是特意在此候着他们,等待着他们的到来。 江晚山固然聪明,可青花魔女的棋路,更是捉摸不透,起码在目前来看,青花魔女这盘棋仍旧领先着不少。 箕水豹在天象中为苍龙之风,最为强悍,这箕水豹不知实力如何,视之身材匀称,中等个头,肌肉紧实,线条流畅,透露出矫健有力的气息,手中还紧握着一柄长长的鞭子,那鞭子闪着诡异的光泽,宛如一条灵动的毒蛇,似乎随时能择人而噬。 那斗木獬身形与箕水豹无二,手中紧握着一杆长枪,枪身通体呈现出深邃的墨绿色,仿佛是由某种神秘的玉石雕琢而成。 再看那牛金牛,身材魁梧如一座不可撼动的山岳,手持一双重达百斤的铜锤,两铜锤相撞,发出“锃锃”的闷响,颇有撼天动地之势。 韩景宣暗叫倒霉,还没来得及与宛青嘱咐几句,那斗木獬登时枪花一抖,墨绿的枪尖宛若流影一般照面门刺来,韩景宣只得先抽出落星应对,一连几十招凌厉的进攻,皆被韩景宣化解。 宛青对上箕水豹、牛金牛二人,几乎只有招架之功——箕水豹手中长鞭不住进犯,牛金牛仗着一身蛮力,扬起铜锤四处乱挥、到处乱砸,给宛青不断施压。宛青虽有轻功,避开这样杂乱无章的攻击不算太难,但在躲避之余还要处处分心,留意箕水豹的长鞭所在,不久便落入下风,被二人狠狠地压制住。 这三人隶属于东北变天,实力虽比不上中央钧天的亢金龙,但也不是省油的灯,这样下去,宛青一着不慎便要被牛金牛重伤,宛青若是败下阵来,三人再合力齐攻韩景宣,只有死路一条。 “尾火虎,你这叛徒,今日就是你的死期!”斗木獬冷笑一声,枪出如虹,道道寒光直逼韩景宣各处要害,出手之狠辣绝无仅有。 这一声曾经的代号,唤得韩景宣无名火起,竟抬手一剑突破斗木獬的枪阵,斗木獬陡然大惊失色,连忙躲闪,这一下只划伤了他的右肩。 韩景宣眼神一凝,手中落星猛然一挥,带着恐怖的剑气,打在斗木獬手中那杆墨绿色的长枪之上,只听“铛”的一声脆响,那长枪竟然被直接打飞出去数十丈远,而斗木獬也是脸色大变,轻功疾运,连连后退,试图飞身去拾他的武器。 然而韩景宣却并未给他丝毫喘息之机,脚下轻点,以一种怪异的姿态欺身而上——竟像是酒醉者的无章法的步伐。 醉玉颓山! 韩景宣手中那柄漆黑如夜的落星,在电光石火间,猛然抵达斗木獬的咽喉之处。 冰冷的剑尖触碰到肌肤,带来一阵刺骨的寒意,斗木獬的瞳孔猛地收缩,满脸都是难以置信,片刻,那难以置信的神色又忽然转为绝望。 他已知道自己只有死路一条。 韩景宣没有丝毫犹豫,手腕轻轻一抖,锋利的剑尖便轻易地划过了斗木獬的喉咙,刹那间,鲜血喷涌而出,溅洒在四周的地面上,形成一朵朵妖冶的血之花。 斗木獬的身体瘫软倒下,双眼圆睁,满是不甘,仿佛还不敢相信,身为斗宿的自己就这样轻易地死在了韩景宣剑下。 与此同时,宛青与韩景宣交换了个眼神,抓住因斗木獬的死而分心的牛金牛、箕水豹二人的破绽,脚踩牛金牛的铜锤,从箕水豹手中长鞭密集的攻势之间脱身而出,反将箕水豹的长鞭割断一节。 箕水豹哪受得了这等侮辱,当即嘶叫数声,追宛青而去,不想宛青等的正是这一刻! 只见宛青将身一闪,如鬼魅般迅速地与韩景宣交换了位置,韩景宣瞅准时机,猛地挥出一剑,剑势如虹,落星势大力沉,剑气浑厚,径直朝着手握长鞭的箕水豹而去。 箕水豹见状,心中大惊,想要挥舞长鞭抵挡,却已经来不及,韩景宣这一剑已经断了他的生路,而欲往后退去,又有宛青的掠影阻绝。 一个念头间,落星已经穿透了箕水豹的胸膛,将其死死钉在地上。 箕水豹胸口一股鲜血喷涌而出,身躯也软了下去。 牛金牛见状怒不可遏,仰天长啸,声如滚雷,惊得林中禽鸟乱飞。 韩景宣心知不可与其正面相抗,若是拼蛮力,他们两人加起来也许都不是这牛金牛的对手。 “阿卉,把剑给我!”韩景宣忽然大喊。 不知是二人心有灵犀,还是韩卉早有准备,韩卉闻声而动,一把将粲星抽出鞘来,使了浑身力气扔向韩景宣。 韩景宣腾跃凌空,飞身接剑,两手各一柄剑,顺势插入牛金牛肩头与琵琶骨间的筋肉中,由天及地,深深没入。 牛金牛一声惨叫,身子却因两柄剑插在琵琶骨处一时动弹不得,宛青将掠影刺入其皮肉半尺,却无论怎么也无法再深入。 眼看得落星粲星要被牛金牛恐怖的肌肉蠕动着挤出,这头可怕的猛兽即将恢复兽性,宛青索性弃剑,双手拎起牛金牛一个铜锤,猛砸在他脑壳上! 宛青朝他脑袋一连抡了十几锤,把整个头颅都打得血肉模糊才停手。 见牛金牛彻底没了活着的可能,两人这才松了一口气,如释重负地瘫倒在地。 第93章 全面开战 在九华小住几日,李清幽与陈珊、季子安都叙过了旧,唯独这几日没见着周缃,问陈珊和季子安周缃去了何处,也只是说掌门找周缃有事,至于是什么事,他们也不甚清楚,李清幽也就没把这事情放在心上。 直到今日,二人准备离开九华了,李清幽想着无论如何也应该同周缃道个别,好不容易来一趟,面都没见上,实在失礼。 未曾想,陆离却先找上了他。 陆离面色凝重,也不说有什么事,只让李清幽跟他走。 一年过去,又是春满人间,春在九华尤其喜人。清风碧溪的微寒味道丝缕飘过鼻尖,清新气味似个淘气的孩童,惹人嗅了便一溜烟逃走;怪石嶙峋,经由一场春雨洗刷一新,尘泥都落入土里,唯有盈盈露珠、片片残瓣缀在石面。杏花白里透红,在枝头的有微露濡湿,清灵水润,被雨滴打下的铺在道路面头,为单调清冷的青石小径添上些春的颜色。 青石小径湿滑,李清幽轻功卓绝,仍不免小心翼翼地跟在陆离身后慢行。 “陆掌门,什么事这样神神秘秘的?”李清幽捺不住心中的好奇,开口问道。 “你想知道?”陆离头也不回地问。 “难道这也不能说?”李清幽皱眉道,“这般要紧?” 陆离转过身来,伸出手,“把你的剑借我一用。” 李清幽不明白他要自己的剑做什么,不过还是依他所言,解下腰间弋鳐交到他手上。 陆离猛然将弋鳐从剑鞘中掣出,刹那间,一声尖利凄清的狂啸,响彻群峰! 连李清幽都被这声可怕的剑啸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将耳朵捂住。纵使这般,那一声剑啸毕后,李清幽耳畔仍有些微细碎的嗡鸣声。 这是怎么回事?! “接剑!”陆离大喝一声,真气运作一条若隐若现的游龙,盘剑而上,与弋鳐一道打出,当胸直冲李清幽而去。 李清幽不知陆离突然发什么疯——眼下也不是发问的时候,眼见得弋鳐带着陆离汹涌的真气袭来,李清幽只得疾运内功,瞬时将丹田真气贯通周身,侧身躲过这一剑,顺势接住剑柄。 手掌心与剑柄相触的刹那,一股从未有过的强劲真气瞬间贯通奇经八脉,多管齐下,仿佛周身经脉全数化为了决口的江河,奔涌不息、源源不绝地将真气灌入体内,悉数汇入李清幽的丹田之中。 “这是什么?”李清幽手握弋鳐,又惊又喜,气喘吁吁地抬起头来向陆离发问。 “这是,青花魔女做梦都想得到的东西。”陆离用拇指刮了下唇上的八字须,嘴角微微挑起,竟有了些笑意。 —— 苍山,苍璟阁。 “师父,该用早饭啦——”梁斩如往常一般端着早饭入阁中。 “师父……师父?”梁斩不见柳承志身影,便放了餐食,四下寻找。 苍璟阁对于梁斩来说不算大,柳承志即便有意要藏,也藏不到哪儿去,梁斩很快便在柳承志平日打坐的地方找见了他。 “师父!”梁斩见柳承志歪倒在一侧,大惊失色,三步并作两步上前,伸出手去探察柳承志鼻息——所幸他还活着,梁斩这般牛高马大的一个人,竟被他吓得魂不附体。 梁斩扶起柳承志,发现他腹部竟有一处包扎过的伤口,包扎所用的净白布已经被染得红透,还正往出渗着血。 “师父,你……” “我没事、没事……”柳承志安慰道,“为师前日已经到医堂换过药,只是今日、今日练功动作有些……” “师父,这是换不换药的问题吗?你怎么会伤成这样的?”梁斩急了,背起柳承志便往医堂去。 梁斩心急如焚,脚底生风,不消片刻便将柳承志带到医堂,连声道:“花师姐、花师姐!你在么?师父受伤了!” 往常这时候弟子们堪堪做过早课,花离折有些闲时,便捧着早饭到医堂中来。 花离折果然在。梁斩将柳承志小心翼翼地放在床铺上,看着她娴熟地解下师父身上染红的布条,换过了药,使一块在温水中浸湿而后拧干的干净帕子小心地拭去血迹,又用一块干燥的布吸了水渍,这才扯布裹上伤处。 “师父,你就在此歇息会儿吧。”花离折替柳承志穿上外衣,盖了被,柔声嘱咐道。 花离折拉着梁斩到了医堂门外,将门关上。 “师姐,这、这是怎么回事?师父什么时候受的伤?”梁斩连忙问道,“方才背着师父时,我感觉到师父的内力似乎弱了不少,弱得几乎察觉不到了,这伤竟有这样严重?” “师父把他几十年来的内力,全部传给了李清幽。”花离折道。 梁斩险些失笑,“师姐,这节骨眼你就别逗我了,师父自幼练武,七十余年的内力,哪怕是不吃不喝、不眠不休地传功给他,最少也要三四年,怎么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 梁斩看着花离折的眼睛,说着说着,自己也没有自信再说下去。 他知道花离折没有信口开河。 梁斩沉默了一阵,难以置信地问道:“怎么做到的?” “那柄剑。”花离折眼瞳盈盈,似有泪光。 “弋鳐?” 花离折飞快地用手背抹过两侧眼角,“弋鳐是用几种极阴之物锻造而成,师父把那柄剑刺入了丹田,阴阳相吸,真气被动流失,附于剑骨上,只要李清幽运动内力,真气就会随之进入他的身体。” “为什么要这样做?” “那个魔头已经蠢蠢欲动,为了消灭她,只能这样做。” “非李清幽不可?” “李清幽有过目不忘的本领,唯有他,能在最短的时间内,习得各门各派的剑法,与那魔头一战。” “若是他败了怎么办?”梁斩担忧道,“他还年轻,怎能担此大任?把这么重的担子压在他一个人身上,这怎么能行!” 花离折摇了摇头。 “他不能败。” —— “也就是说,这股强大的内力,是我师父交给我的么?”李清幽听陆离说罢这其中缘由,眼瞳中的神光倏然黯淡下来。 这就意味着,柳承志不仅失去了他一身武功,而且还一剑刺入了自己的丹田,又因为失去了内力,连伤口也无法如从前那样快愈合。 他就这样从武功盖世的苍山掌门,变成了一个平平无奇的普通老人。 他这么做,只为了让李清幽能够在面对青花魔女时,能够与其比肩,而不是被她轻而易举地踩在脚下。 既是严师,亦为慈父,柳承志无愧于师父二字。 “跟我来。”陆离说道。 李清幽跟了上去。 九华之巅,一处亭台前,九华七姝持剑而立,仿佛七尊形态各异的女神像。 陆离缓缓开口道:“九华剑法,以‘奇绝’二字为眼,剑招轻薄迅疾,身法柔美翩然,与书法笔法有异曲同工之妙;九华剑法的最高境,便是出剑如挥毫泼墨,恣意挥洒——九华开山祖师张旭有言,‘藏锋于底,剑如龙蛇’,此可谓大成也。” “九华剑法,九字诀,八十一式,今日悉数传授于你——李清幽,你且记好了!”陆离拔剑出鞘,怀山寒光骤现,朝阳之下,熠熠生辉。 “怀山,陆眠声。” “弋鳐,李清幽。”李清幽与陆离持剑对立,还以礼数。 我果然没有看错你。 陆离轻笑一声,猛然出剑书空,一连九招,点刺挑抹,凌厉无比的同时亦极其精准,一气呵成,无有半点失误。 “九华剑派开山祖师张旭,将九华剑法总结为九字真言,对应其一生所研习的草书九技,此为第一字诀——点!”陆离高声道。 “怀烈,支离绛。”七位少女中的红衣女子翻身跃出,报上名来,旋即亦是一连九招,将第二字诀也悉数演示与李清幽。 支离绛舞罢收招,一橙衣女子紧接着从中跃出,道一声:“怀柔,谢缇。” …… “怀沨,蓝碧珠。” …… “怀心,宁青青。” …… “怀潇,明蔚。” …… “怀天,应紫衿。” …… 连陆离在内,一连七人,七字诀、六十三招接连展示出来,寻常之人早已目不暇接,遑论记下,李清幽却仅仅看过一遍,就牢牢地记在了脑海里。 “怀水,周缃。”周缃身着一袭端庄而不失灵动鹅黄春衫,与从前那件大致相像,却在两肩、袖口、裙边各处加入了独属于周缃的巧思,一看便知是经由她自己手改造而成的衣服。 “有劳了。”李清幽拱手道。 周缃剑舞翻飞,她天资聪颖,区区二字诀十八招,对她来说自不在话下,只见其手中怀水如游龙般腾跃于空,剑身折光闪动,顷刻间,十八招已出。 “多谢诸位。”李清幽抱拳一揖,旋即施展开来,九字真言、八十一招,竟在弋鳐之下显露出别样的风采。 八十一招行云流水、毫无拖沓,收招之末,竟还残存些微剑气在原地。 九华七姝无不目瞪口呆,惊异于李清幽过目不忘的本领。 李清幽已经掌握九华剑法,这也意味着,真正离别的时刻就要到来了。 “李大哥,保重。”周缃道。 “阿缃,你也保重。”李清幽微笑道。 众人只觉一阵劲风掠过,再看时,李清幽已经不见。 —— “唉!”张在将战报随手一卷,搁置在案旁,痛心疾首地叹了一声。 “属下听闻,前沿将士所向披靡,仅仅两日,便大败贼寇,张大人何故叹气呢?”凌参军上前来询问。 “我正是因为这样才叹气!”张在恨铁不成钢地骂道,“我们轻而易举击败的敌人,渤海郡的兵马却苦战十数日,甚至有溃败之迹象,处处是降将、逃兵,简直丢人现眼!让我们大锦的军队颜面扫地!” 凌参军具言:“大人息怒,属下已遣人了解过一些情况,诸将士只是依上峰命令行事,至于那些降将逃兵,大抵是某些长官的私人队伍,这些就不是你我该操心的了。” 张在听了凌参军的话,这才息怒,心中稍稍感到有些宽慰。 “禀大人,不知为何,城外贼寇开始全线后退,恐怕不久将要脱离战场!”一前线军士匆匆来报。 “这些狡猾的水贼,自知背靠宽阔水路,有恃无恐,一旦使其登船,便能四散而逃,我们就很难再追上了。”张在拍案而起,“传我命令,给我追上去,狠狠地打!” “是!” “等等!” “凌参军,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张在问道。张在因方才那番话对这个凌参军颇有些欣赏,认为其行事缜密,善于调查,倒想听听他有何异议。 凌参军面色凝重地在地图上指出一处地方:“张大人,您看这里。” 张在视之,那地图上是另一条路,不是通往出海口,而是北上之后一路西进,山道崎岖险峻,却可以直通清河关外。 张在细看之下,不免心中一惊——他的确未设想到这样动作,若真如此,那么这伙乌合之众,就摇身一变,成了一支奇兵,在堪堪击退了北境铁骑、援军班师回朝的清河关外,化作一枚不知何时就会扎进血肉里的蚀骨钉,若是置之不理,届时这支奇兵一出,清河城又要再次遭重,恐怕连锦京也要受到牵连。 “你是说,他们不是要退回船上,而是佯装败逃,转而走这一条路,到清河附近去?”张在眉头紧皱,顺应他的思路说道。 “大人,这伙贼寇原在海上各自为战,像这样有组织地集结起来进犯我大锦疆土,本就不同寻常,并且我们连日来未能活捉哪怕一人——据前沿将士所说,这些贼寇一旦被俘,便当场自杀,毫无惧意,此等勇气,绝非寻常海寇所有,背后必有高人指点,我们不能以常理推断这帮贼人的想法。”见张在有所疑虑,凌参军一一为之具言。 “话虽如此,但出了这城,我们就不好判断敌方去向了……”张在看了看地图,犹豫了一阵,忽然灵光乍现,冲出帐外,一手高举,双眸紧闭,似乎在感受着什么。 “大人,您这是……”凌参军一时竟摸不透张在的想法。 “西北风、是西北风!天助我也!”张在大笑,旋即连连抚掌。 张在将那传令士兵唤来,吩咐道:“命弓手向前疾行五里,乘风齐放火箭,务必将贼船烧个干净!命其余人马,不要管残兵流寇,速速转向渤北小道,埋伏于青禾谷两翼,若贼寇至,则全力攻之!” “是!” 第94章 细节 蜀中,唐门。 正是刚用过午饭的时候,唐青蓝吃罢了饭,正在妙机堂中闭目养神。妙机堂中呈放着各式各样的弓弩机关,大到连弩、百石马弓,小到仅有一指宽、可容发射数根钢针、能藏于袖中的精巧机簧,应有尽有,唐青蓝喜欢用来保养器械的桐油味道,常在此处打坐休息。 忽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入耳,唐青蓝的眉头陡然紧皱。 门外值守的小厮前来禀报,“门主,唐战长老求见。” 唐青蓝微微颔首表示应允,那小厮退了出去,门外候着的那人踩着铿锵有力的脚步进来,向唐青蓝拜道:“门主。” “这是第几个了?”唐青蓝缓缓睁眼,指腹在衣服面头唐门特有的刺绣上摩挲着。 唐战还没开口,他已经料到发生了什么事——并非唐青蓝未卜先知,而是近来这事情发生得实在太频繁,以至于他已见怪不怪了。 “门主,已经是这个月来的……第二十人了。”唐战犹豫片刻,向唐青蓝回报道。 “二十人……”唐青蓝捻了捻眉心,“也是用的暗器么?” “是……”唐战答道。 “这回是什么暗器?”唐青蓝问道。 “一枚铁桦钉,直接穿了喉咙,伤口与前十九次大差不差,都是开在脖颈最为薄弱处,很快便流血死了,死的时间不长,应该是趁着大伙用午饭的时候挑落单的人动的手。”唐战为之具言。 “你是说,这次的凶器就是一枚木头钉子?”唐青蓝眯起眼睛,胸前起起伏伏,显然是有一口恶气氤在胸中,不得释放。 “门主,这虽然是木头,可素有‘铁木’之称,可比寻常铁器……”唐战解释道。 “住口!”唐青蓝一声怒斥,猛抬手一枚金钱镖打在唐战脚尖前头。 那枚金钱镖力道之大,竟深深嵌入地面,只在面上留下一丝极细微的割口,距唐战的脚面只有一寸不到,几乎就是擦着他的鞋尖打下去的。 唐战感受着鞋尖被方才那枚金钱镖摩擦过发出的炽热,面上无甚过度反应,背上冷汗已出了一身。 “还长老?出了这么大的事,如今都敢在光天化日之下行凶了,你们却还连凶手的面都没见到过,你当什么长老!”唐青蓝暴起,直指唐战的鼻子骂。 “门主,话可不能这么说!”唐战也是个暴脾气,将髭须一抹,“我唐战的能力,老门主可是看在眼里的,老夫我几十年来,为唐门做了多少事情!?如今因为抓不到几个小贼,就连长老的位子也不配坐了?” “唐战!你倒还知道你能力出众,可如今是老了不行了还是怎么?口口声声说几个小贼,你身为长老,却连几个小贼也捉不住了?”唐青蓝不依不饶地骂道,“我唐门自古以来便以暗器名满江湖,如今却让人用暗器踩在头上撒野,这分明是有意挑衅我唐门!可我们呢?却连人影都找不见一个!这要是传出去,我唐门的脸面何在!那枉死的二十位兄弟姊妹,何以告慰他们的在天之灵!?” 唐战被这一连串的话堵得哑口无言,一时气血上涌,伸手指着唐青蓝鼻子道:“小子,你看着!老夫我会让你知道,我这唐门长老不是吃干饭的!” —— 出得妙机堂,唐战这才有些清醒,待他缓过劲来,心中不免忐忑——唐青蓝说的虽不中听,可有些话倒是没说错,门中这么多人无端遭外人用暗器杀害,很显然是有人在蓄意挑衅唐门,并且此人武功不俗,在暗器上的造诣极高,这样夸下海口,找不找得见凶手且不论,这凶手既然如此有恃无恐,若是自己率人去搜寻这刺客踪迹,恐怕也是凶多吉少,弄不好自己就成了那第二十一个被杀的人。 唐战想到这里,忽然往自己的老脸上狠抽了几个巴掌——现在是贪生怕死的时候吗?这刺客分明已是在叫板,若是连他的踪迹也寻不到,唐门岂不是活该遭人耻笑? 豁出去了! 唐战一咬牙,转身回到尸体被发现的现场,命人将那尸首收殓了,将其余几位唐门长老都召集到弟子们训练暗器的练功房内。 这个时候 练功房十分宽阔,主要是为了练习击发暗器的力度、精准度,几条长廊并在一起,每隔一段距离便放置着一个画有标记的木人桩,以机关控制,或站立、或左右斜靠、或躺倒,只有木桩头部立起,以训练不同角度的暗器击发。末端的木人桩远得几乎看不见,那样远的距离,视力已经不管用了,唯有依靠经年苦练积攒下来的经验进行击打。 “唐无、唐胜、唐不孤,你们三个有什么想法?”唐战这暴脾气,看着眼前这几个一副与世无争模样的老头便气不打一处来,“人家都欺负到头上来了,弟子连同下人们一共出了整整二十条人命,下一回,说不定就轮到你我了。” 唐无眨了眨眼,眼角皱纹聚在一处,往远处的木人桩看了一眼,打着呵欠道:“哪有这么夸张,下人没了,多招一批就是了,那些死了的弟子也都是些远亲举荐上来的外人罢了,死几个又如何?威胁不到唐门的传承。” “是啊是啊,”唐胜亦附和道,“我唐门家大业大,若是为了这点事就兴师动众、草木皆兵的,还不让人笑掉大牙?” 唐战脸色愈发难看起来,将目光移向剩下唯一没有发言的唐不孤身上,剑眉倒竖,眼中杀气毕露,显然是在提醒唐不孤谨言慎行。 说是长老,唐不孤也不过四十岁,是四位长老中最年轻的一个,性子随和,一般情况下意见是跟着年纪最大、资历最老的唐无走,他们四位长老向来是意见一致的,很少出现过分歧。这回不知这唐战吃错了什么药,脸色难看得像要吃人,看样子是不大赞同方才唐无和唐胜二位长老的想法。 唐不孤深知唐战的暴烈脾性,虽然狐疑,但也不敢多问,只得打掉了牙往肚里咽,开口反对道:“二位长老,此言差矣,都是爹生娘养的,谁的命不是一条命?我倒认为唐战长老说得有理,人家都欺负到头上来了,难道我们还得忍气吞声吗?” 此言一出,唐战的脸色果然稍稍缓和了些,这下是唐无、唐胜二人分脸色变得不好看了。 “唐无唐胜,老夫光知道你们二人年纪大了,殊不知这胆子也变小了!”唐战拾起地下弟子练功遗漏的几枚梅花镖、铁针、铁弹珠,在手心把玩着。 只听“唰”一声,唐战手中的一枚铁弹珠精准命中最远处的一个木人桩,那木人桩应声倒下,磕在地面,发出“咚”一声闷响。 唐战眼神一变,在几个机关拉杆当中挑出一个,用力掰动,那木人桩又重新立起。 “唐战,你怎么这样讲话!”唐胜撸起袖子,不满地喊道。 “我就是这样讲话!怎么?你还想同我动手不成?!”唐战的声音丝毫不逊色于唐胜,厉声怒斥道。 “两位长老,我们走,不与这疯子一般见识。”唐无旋即将一个冷眼甩给唐战。 “走、趁早滚!一个个软蛋!”唐战大怒,一面轰他们走一面拉住唐不孤的袖子,“唐不孤,你不准走。” “怎么,又叫我们滚,又不准唐不孤长老走?难道跟你这茅坑里的石头待在一起?”唐胜冷哼一声,“罢了,唐不孤,你若是想与他待在一块,我也懒得管你,我们走!” “二位长老、二位长老……”唐不孤甩开唐战苍劲有力的大手,跟了上去,不忘转头向唐战赔礼,“唐战长老,实在对不住了。” “好好好,都滚吧、都给我滚吧!”唐战甩手一镖飞向方才那个木桩。 又是“咚”地一声闷响,那木人桩应声倒地。 唐不孤走出练功房,还能听见唐战在里面大发雷霆。 —— 听着三人的脚步渐行渐远,唐战颓然坐在地上,重重地叹了口气。 刹那间,远处的黑暗中射出一枚铁弹珠,直冲唐战首级破风而来! 这样恐怖的力道毫无防备地打在后脑上,最低也是个脑浆四溅。 可令人震惊的是,那铁弹珠竟没有打在唐战后脑上。 唐战竟背着身子,用两根指头准确无误地接下了那颗铁弹珠! 黑暗中的那人大吃一惊,不过很快便回过神来,一连撒出数枚铁弹,颗颗直逼身上大穴,无不致命。 这些铁弹自然也被唐战不费吹灰之力地接了下来。 “怎么样,我这唐门长老的手劲还可以吧?”唐战缓缓地转过身来,冷笑道。 “你怎么知道我在此处?”黑暗中,那个假扮成木桩的人气喘如牛,心有不甘地发问,“你早已老眼昏花,不可能看得清这么远的木桩。” “我当然知道,并且我还知道,你不止一个人。”唐战嘲弄地一笑,旋即向那人旁侧的木桩打出一枚铁针。 “鬼金羊!”黑暗中那人蓦地大吼。 那旁侧的“木桩”果然应声而动,手中暗器亦随之发出,将唐战的那枚铁针“叮”一声凌空击落。 “早听闻过,魔宫二十八宿、南方炎天分舵的三位——柳土獐、鬼金羊、星日马都使得一手好暗器,果真是名不虚传。”唐战抚掌道。 “到底是小看你了。”鬼金羊从黑暗中现身,笑道,“你究竟是怎么发现我们的?” 唐战将髭须一捋,哈哈大笑道:“哈哈哈……一开始,我并没有发现你们,但是在我打出那颗铁弹珠之后,我听见木桩倒下声音有些异样——按理说,我的力道如此之大,木桩倒下的声音也应该十分清脆,不该是这样沉闷,所以我掰下机关,再次出手,坐实了木桩有问题。” “那你发现了我,又作何解释?”鬼金羊追问道。 唐战又笑,指向黑暗中的那人:“因为我方才掰动的,并不是他那条道上的机关,而是你所在那条道上的机关,结果你没有反应,他却重新立了起来,暴露了你们两个人!” “很好,你很聪明,运气也不错。”鬼金羊冷笑道,“但你还是免不了一死。” “那可未必。”唐战胸有成竹地说道。 “唐战,你不会以为你打得过我们吧?”鬼金羊步步逼近,出言嘲讽道。 “我只不过是个长老,自然不是你们的对手。”唐战道。 话音刚落,一个纤瘦灵动的身影破门而入,连发数枚唐门独门暗器——噬心挫骨针。 那噬心挫骨针“突突突”三声,没入鬼金羊身上三道大穴,针尖浸染的毒素随经脉而走,深入骨髓,只须臾之间,鬼金羊便如同万蚁噬心,惨叫声响彻整个唐门。 来人正是当今唐门门主——唐青蓝! “若不是为了拖住你们,我才不多废话。”唐战长吁一口气,指向方才黑暗中那人待的地方。 唐青蓝招呼一齐过来的两个下人,把方才中了唐战全力发出的铁弹珠、梅花镖的那人拖了出来。 唐不孤也从门外进来,向唐战深深一揖:“唐战长老有勇有谋,临危不乱,请受不孤一拜。” “好在你能读懂我在你手心写的字,此事你也有功劳。”唐战拍了拍他的肩。 唐无、唐胜二人亦回到练功房来,连声拍着唐战的马屁。 “你就是柳土獐?”唐战俯身问道。 “你、你怎么知道?”柳土獐咳出一口鲜血,难以置信地望向这个老头。 “因为……” 唐战笑而不语,同唐青蓝颇为默契地交换了一个眼神。 “因为星日马在这!” 唐青蓝冷笑,抬手将袖口朝向唐无,“啪嗒”一声,机括转动,一根手指粗的钢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击发,一阵劲风掠过,那钢针径直穿过唐无的脑袋,将他的头钉了个对穿。 唐胜和唐不孤顿时大惊失色,手足无措。 二人尚处在震惊中时,唐战走上前去,撕下唐无那张老脸上的面具,露出年轻的面庞,面上微微现出一丝怅然。 “第二十一人,唐无。”唐青蓝叹了口气道。 唐战俯下身,对柳土獐说道:“既然你求知欲如此旺盛,我便让你死个明白。” “我这个年纪,都已看不清最远处的木人桩,唐无更不可能看得清,他无故向远处望去,大抵是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在那处。”唐战抽出星日马脑门上的钢针,缓缓将其刺入柳土獐的咽喉,“门主,我想,魔宫不会就此善罢甘休的。” 唐青蓝缓缓点头,“那还要多多劳烦长老你了。” 第95章 燕归巢 “你醒了,感觉怎么样?”燕情轻声细语地问道。 燕情在自己与江晚山两人之间维持着一个恰到好处的距离,使他不至于听不清自己的话,又不会因为太过贴近而平添些不必要的暧昧。 “还不错。”他用力地微笑了一下,似乎是藉此表示自己已经无碍。 他静静躺在床上,深吸了几口气,原本苍白的脸有了些血色。 “他们怎么样了?”他第一时间问的是清河城的战况。 这也不奇怪,他再次昏睡过去之前最后的记忆就停留在清河的城墙上,身前有他的合作伙伴、他的朋友,还有北境的千军万马。 “还好。”燕情局促地笑笑。 怎么会还好呢? 那样残酷的、血淋淋的战斗,那样宏大却缜密、以至于剑走偏锋的计策,无一不昭示着,这条路若是走下去,免不了会有许多人牺牲。 然而他们就这样义无反顾地接下江晚山手中的棋子,以身入局,未有半句怨言,哪怕江晚山已经奄奄一息地躺在病床上,随时可能死去,他设下的棋局也仍未中止,按部就班、前赴后继。 为什么? 为什么毫无来由地、几乎是盲目地信任这个男人,即使他已经半步黄泉濒临死亡?为什么甘愿相信他,这样不惜代价、不计生死地投身于其中? 佛应当是心怀慈悲的,可他明明杀人无数,为何却能有“剑佛”之美誉? 江晚山这个人,就是有这样的魔力——去问任何一个人,大抵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就像当初燕情看了江晚山第一眼,便在往后的数年间都憧憬着与他重逢一般,无端地相信,无端地渴望。 燕情曾无数次幻想过与他的重逢,只是未曾想过,再重逢来得是那样突兀。 这个强大得宛若神一般的男人,竟险些被利刃穿心而死,身如不系之舟,如飘摇秋叶,狼狈不堪、身不由己地跌落在宫中的院子里。 江晚山并非一座神,而是人。 同样的,燕情也是一个人,一个完整的人,一个有血肉有感情的人。 既是人,就不能也不该失去自我、失去作为一个完整的人的自由,一辈子作为他人的附属品而活。 而作为北境唯一的公主、北境王唯一血脉,也不该这样自私,谋求自身的利益与幸福,而弃北境的子民于不顾。 燕情想,不该这样。 于是她拒绝了留在江晚山的身边,拒绝了为她营造的安稳的生活。 这样偏安一隅,还算得北境的公主么? 她生在北境的寒冬,与暴风雪一同降临,抗击风雪、投身险境,是流淌于血液中、烙印在骨子里的秉性。 这段日子,她见过这世道的不公,见过了太多疾苦,这些事情是她人生前十八年来所从未窥见的黑暗秘密,却遍布北境、大锦的土地,无论哪一方,皆无幸免。 “晚山哥哥,我想回北都、回北境王宫。”她坚定地说道。 “是吗?”他的眼神颇为诧异,在那诧异背后,也透露着些许欣慰。 “不闹着要同我成亲了?”江晚山打趣道。 她哑然失笑,一面捶打着他的身子,一面摆出一副嗔怒的模样,以玩笑的口气贬损着他的坏品性。 他还以颜色,以更为恶劣的玩笑惹她来犯。 一瞬间,两人仿佛回到数年前在锦城东宫的无忧无虑的时光。 —— 燕情揉了揉眼,四周一片漆黑,想来是已经入夜了。 冷风透过缝隙倒灌入帐内,冰凉凉地刺在额前。她逐渐回想起来,自己已经与江晚山分别许多时日了。 自风醉楼一别,燕情也时常诘问自己,究竟放下那段就此埋藏于心的感情了么? 大约是没有的。 若是一段感情能够轻易地忘却,那么它原本就不应该被铭记。 江晚山不会与她回北境,她也无法如鸟雀一般终日屈居于笼中,二人就此别过,算是个两全其美的结果。 只是这一别,动如参商,或许唯有到河清海晏、天下太平之日,才有机会得见。 谈何容易。 马车仍是“骨碌骨碌”地行驶在路上,她与韩卉相互枕藉着,东倒西歪地躺在车中。 燕情将韩卉的身子靠在一边,自己侧身坐在另一边,呼吸着帷帐外透进来的冷风。 嗅过风里的味道,她便知,已到北都了。 “公主,当心。”外头传来宛青的低声提醒。 马车旋即慢下来。 燕情撩起帷帐朝外看去,果然,他们距北都已经很近,再往前行约摸十里,便是北都城门。 然而有一伙人拦在城门外不远处,阻止了他们继续前进的步伐。 燕情不知这是些什么人,韩景宣却清楚得很——魔宫北方玄天分舵,女土蝠、虚日鼠、室火猪,三人率十几名魔宫爪牙横亘在大道上,似是特意在此等候。 “尾火虎,你这叛徒!”那身形肥胖的室火猪声音洪亮,朗声骂道。 诸如此类的话,韩景宣已经听过不少,他早已对此无感,无动于衷。 韩卉闻声醒来,恰听得室火猪叫骂,她本就道德感低下,自然不甘心韩景宣被人这样骂,在马车内探出身来还击道:“你这肥猪,被人卖了还笑嘻嘻地给人数钱的货,待在魔宫不知有什么前途——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就凭你这几钱脑子,待在哪里也是没有前途的。” 宛青更不用说,他从前就是个杀手,连官差都不放在眼里,遑论道德,道德底线在他这形同虚设。 “肥猪,你们二十八星宿难道是共用一个脑袋的吗?说来说去就是那几句,没有些新鲜词吗?”宛青不屑地从鼻孔里喷出一口气。 “你!”室火猪眼看着要急眼,却被那浑身惨白的虚日鼠拦下。 这虚日鼠着实是个狠角色,轻功身法极其灵活,猛一挥手,命喽啰们一拥而上,二话不说疾运起轻功,手握一对精铁双环,直奔半截身子露在外面的韩卉而去。 宛青反应也极快,眼见得来不及了,便从马背上一跃而起,凌空一抱,将虚日鼠凌空抱落,二人一齐重重摔在地面。 只见那女土蝠亦随之袭来,手中一对锋利无比的子母鸳鸯钺闪着寒光直取韩景宣颈项,韩景宣早已伤愈,早已不比之前那样虚弱,抬手使出一招“穹庐盖顶”,将女土蝠攻势化解的同时剑气纵横,将女土蝠凌空掀翻出去,击退数十步。 饶是虚日鼠的双环极快,也快不过名剑掠影,宛青没有道德的束缚,出手即是杀招,一招未得手,便再出一招,招招致命,将虚日鼠压得喘不过气来,唯有招架之功,无有反击之力。 女土蝠见势不妙,竟直接飞身跨坐上马,打马逃窜,韩景宣当即驾马追去,室火猪见状,提起一对板斧向韩景宣背后猛劈而去,韩景宣觉察后背劲风袭来,当机立断翻身倒骑马,反手一剑将一双板斧架住,二人相持不下,陡然一并摔下马来。 韩景宣正与室火猪僵持着,宛青旋即变招。 浮光掠影! 快得骇人的一抹剑影,如同蘸饱了墨的一笔“一”字横掠而过,虚日鼠脖颈处顷刻间出现一道血痕,血流如注。 宛青一脚将虚日鼠的尸身踢向室火猪,室火猪一惊,猛然发力推开韩景宣,架住虚日鼠的尸体,不想此时,掠影已至身前! 镂尘吹影! 掠影紧贴着室火猪肥硕的肚子,将其层层撕裂,真气疯狂涌入,一剑斩开! “可惜了,放跑一个。”宛青道。 —— 北境王宫偏殿,依旧是齐浮云、康麓二人在殿中。 除了彼此,他们已没有别的可以完全信任的人了。 何其孤独。 但这就是王者的必经之路。 康麓无时无刻不想着回南都、回到他的老家去,和女儿还有老母在一起,安稳而庸碌地度过余生。 他的正妻去得早,他曾立誓不再续弦,可年岁一长,却也寂寞得紧,若康琪不嫌,兴许还能纳几房小妾,奈何每每他设宴宴请自己心悦的女人,这丫头总是两眼翻白地冲着人家,小嘴一撅,话也不说一句,心里头有一万个不高兴。 康麓也没办法,只得顺着康琪这丫头的意,或许等康琪年纪大些,会为他考虑考虑这方面的事吧。 康麓知道这位子有太多人觊觎,他是一刻也不想久坐,他惜命得很,还想为老母尽孝、还想看着康琪长大、成亲…… 康麓这么想着,思绪飞得很远,直到齐浮云的声音将他拽回现实。 “铁成秋、完珞然、李绝峭、金无畏,还有不久前才登七侯之位的魁剑……”齐浮云将这些曾威震一方的名字一一道来,“其中铁成秋、李绝峭、金无畏三人虽年事已高,但功夫不减当年,并且他们之前与白婉清走得很近,若是真的动武,我不是他们三人的对手。” “是啊,江晚山也不知怎么样了,若是他还在……唉!算了,不说这些没用的。”康麓长叹了口气,接着说道,“所以七侯一致决定由我掌权,是因为我不会武功,他们几个认为我康麓不足为惧,只要他们想,随时可以取而代之?” “并不完全是这样。”齐浮云皱着眉说道,“他们也在观望,看魔宫会不会卷土重来——你应该知道,白婉清向七侯中的每个人都许诺过的那件事。” “什么事?”康麓不解。 “你不知道?”齐浮云反倒疑惑地望向他,“白婉清对每个人都许诺了长生之术,说只要我们像忠于北境王那样忠于她,便授我们以长生之法,可以长生不老、起死回生。” “没听过。”康麓摇头,“这种鬼话也有人信?” “呵,”齐浮云嗤之以鼻,“我自然是不信,可架不住有些老糊涂去信她的鬼话。” “铁成秋、李绝峭、金无畏他们三人?”康麓惊道,“怎么会?” “怎么不会?”齐浮云反问,“人老了,就会怕死,脑袋又不清醒,什么事都可能做得出。” “唉,你说得也有理。”康麓哀叹一声,“我要是到了他们这个年纪,保不齐也会干些糊涂事——可话又说回来,这死生之事,玄之又玄,是个人也知道,” “你知道齐鸣么?”齐浮云忽问。 “齐风的儿子?”康麓不知他为何突然没头没尾地问这么一句话,“不是死了么?” “他又活了。”齐浮云道,“白婉清把他带到了我们面前,说魔宫用起死回生之术复活了齐鸣。” 康麓顿时瞪大了眼睛,险些一口气没上来:“你、你说什么?话可不能乱说!难道还真能将死人复活不成?” “你别急,齐鸣不是真的活了。”齐浮云安抚道,“齐鸣那狗一般的性子我太清楚了——稍微一惹着他就发狂乱吠,那人绝不是齐鸣,一定是别的什么人扮成齐鸣的样子。” “嗐,我当多神呢,不就是易容吗?”康麓松了一口气,“没吃过猪肉,还能没见过猪跑么?我虽没真正见过易容术,但在话本里可……” “你别现眼了,”齐浮云打断他的话道,“那不像是易容术,他的脸就是齐鸣的脸、身子、四肢,连疤痕、胎记都与齐鸣一模一样,全无易容的痕迹。” “所以说到底,是一种极精妙的易容术——姑且这样叫它,”康麓挨了骂,倒也不恼,沉吟片刻,若有所思地说起了自己的见解,“只是暂时还不知道用了什么高超的手段,让一个人完全变成了齐鸣的样子,你看我这样说对吗?” 齐浮云点头,“总之,千万不要相信长生不老、起死回生这种鬼话。” “你知道,我从来没想过这些事。”康麓耸肩笑笑,“我只想回家。” 天阴着。 殿外忽然一阵骚动。 齐浮云下意识把手按在刀柄上。 眉间雪经与角木蛟一战已经几乎废了,如今他腰间挂的是雪原龙王的旧刀——斩雪。 这柄刀已经遗失很多年了,不知为何被北境铁骑在漠城找见,原本那大将是想着将呲宝刀献给康麓巴结他,奈何康麓以不会武功为由拒收,于是转而献给了齐浮云。 缘分有时就是这般奇妙。 门外侍卫的阻拦声音倏忽弱下来,齐浮云随康麓出殿视之,见两个侍卫神情痛苦地倒在地上,面色青紫,似乎是中了毒。 “完珞然,你可知这是什么行径?”齐浮云的手搭在斩雪刀柄上,直视来人,“你想干什么!” “齐浮云,你说,我都到这儿来了,还能干什么?”完珞然嫣然一笑,那副美艳的脸上竟显现出无尽的杀意。 第96章 北境七侯 齐浮云料到他们定会耐不住性子来逼宫,只是没想到竟这样急不可耐。 完珞然的武功不算顶尖,却也不差,又有毒术傍身,浑身上下奇异诡谲的毒物数不胜数,煞是难缠。 完珞然抽出一柄软剑,杀气尽显,轻功疾运,闪身几步上前,剑尖径直冲齐浮云刺来! 齐浮云猛然摔门,完珞然的软剑“笃”一声钉在门板上,完珞然一时竟被制住,吭哧吭哧往外拔剑。 齐浮云一手拦住康麓,将康麓堵回殿中,低声嘱咐道:“是完珞然,但绝不止她一个人,你从后院走,想办法调兵过来,我一个人不是他们对手……等等!” “怎么?”康麓问道。 “若是我死了,你就回南都,你对他们没有威胁,他们不会为难你,让你做什么,照做便是。”齐浮云道。 “少说废话!”康麓骂了一句,旋即快步进入暗门,往后院出去。 话音刚落,完珞然真气疾涌,扭动剑身,只听得“破嚓”一声响,两扇门板登时碎裂,木屑四处飞溅,齐浮云见状,猛然朝其面门飞起一脚,踩着完珞然那张婉媚绝伦的脸,将她踹出殿门外,四仰八叉地摔在地面。 “齐浮云,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完珞然显然是动了怒,声音一时都变得尖利起来。 齐浮云并未理会她,而是俯下身去探了探那两个侍卫的气息。 气息全无、脉象微弱,已经无力回天了。 “完珞然,我说过,齐家绝不会与残害百姓、妄图分裂北境七族的恶人为伍!” “哈哈哈哈哈哈……”完珞然听罢齐浮云的话,旋即大笑,随后出言讥讽道,“齐浮云,北境一统总共才多少年,你就已经忘本了?北境七族,本来各安天命,井水不犯河水,是燕飞翎偏要将七族一统,七族子民不过是迫于他的武力,才心不甘情不愿地屈居人下而已!” “一派胡言!”齐浮云怒斥道,“七族一统以来,北都之繁荣盛景,人人有目共睹!你这颠倒黑白的毒妇!” “你才是一派胡言!”完珞然尖声打断他的话道,“如今燕飞翎死了,岂不正是带领族人脱离这等控制的好时候?你三番五次从中作梗,你安的什么心,难道以为我不知道?你不过是想成为下一个统治七族的燕飞翎罢了,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你有这个实力吗!?” “我齐浮云何曾有过这样的想法?收起你那副嘴脸!别以为天底下的人都和你一样丑恶!”齐浮云骂道。 “你想什么我还不清楚?康麓只是个半点武功不会的傀儡,实际上什么事情还不是你说了算?好一出精妙绝伦的木偶戏!”完珞然全然不顾齐浮云在说些什么,只疯狂地倾泻着自己所认为的真实,手中软剑愈发捏紧。 话不投机半句多,齐浮云深知,这一战是在所难免了。在北境未一统之前,齐浮云与完珞然有些交情,因而自始至终不愿与她大动干戈,可眼下不一样了。 今日、今时,他们必要相互厮杀,直至其中一个永远倒下,永远地与这个世界诀别。 残酷吗? 可这也是王者的必经之路。 不要说是曾经的朋友,即便是亲兄弟、亲姊妹,甚至是父女母子、夫妻爱人,也会为此反目。 无耻吗? 自古以来就是这样无耻。他们早已并非无知幼童,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他们清楚得很,自己正在做的事无比可怕、无耻、灭绝人性,可饶是如此,仍是要做这样的事、仍是要如此清醒着沉沦。 权力、诱惑、利益、生死……在这些赤裸的无耻东西面前,人才会卸下理智的皮囊,变成两眼冒光、口角流涎的野兽。 成王败寇,自古皆如此。 一阵寒风吹过,间中竟夹杂着些淡淡的花香味。 关外的风,都吹到北都来了么? 齐浮云淡淡地一笑,斩雪已然出手。 眨眼间,完珞然的软剑已与斩雪过了数招,完珞然低声“嘶、嘶”地呼着气出,虎口已有些难忍的麻痹。 正面拼杀完珞然绝非齐浮云对手,完珞然悄然捏了枚烟弹在两指之间,正思索着对策,不想这时,齐浮云身后陡然传来一阵笑声。 齐浮云猛然回头,只见魁剑正用剑抵着康麓的脖颈,押着康麓从后院走来。 铁成秋、李绝峭、金无畏三人也跟在魁剑身后现身,气势汹汹地走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完珞然登时大笑,抡起拳头,照着齐浮云半边脸狠揍了下去。 齐浮云被她这一拳打得一个踉跄,险些一头栽倒在地。 齐浮云抹了一把嘴角渗出的血,向康麓望去,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容。 他似乎早已经料到这一结果,并坦然地接受了它。 不知是愤恨还是恐惧,完珞然打完一拳还不满足,一连数掌冰雹一般密集地倾泻到齐浮云身上、背上、脸上,将他打得鼻青脸肿、周身淤青血肿。 “够了。”铁成秋低沉的嗓音终于是发出一声,制止了完珞然的报复。 李绝峭俯下身,对着几乎连头也抬不起的齐浮云劝道:“齐浮云,带着这么个废物与我们五人作对,何苦呢?不如和我们共谋大业,何必执着于眼前这个残破不堪的北都呢?” “你们即便杀了我,也不可能令北境七族回到原来的模样了……”齐浮云抬眼直视面前几人,面露微笑,嘲弄地说道,“至于长生,更是痴心妄想……你们、你们的下场只有被魔宫千刀万剐,变成他们的食物、养料,变成他们拉出来的……” “死到临头还敢嘴硬!”金无畏一只大脚重重地踩在齐浮云一侧脸上,“你既然觉得七族再也回不去从前的日子,那你告诉我,燕飞翎又是凭什么让北境七族都承认他的地位!?他凭什么当北境的王?!” “就凭他爱民如子、心怀天下!” 院外忽然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年轻,甚至还带着些微稚嫩,却字字句句斩钉截铁,无比坚定。 众人循声望去——竟是燕情! 她身后还有三个人,一个剑眉星目、腰佩落星的男子,应该与独孤星罗关系不浅,极有可能是独孤星罗座下的大弟子韩景宣;还有一个腰佩粲星、模样妖冶妩媚的女子,不知什么来路,既有粲星,想来也不是个好惹的主;最后一人是个面容冷峻阴郁的家伙,腰间是仇影山的掠影剑,浑身散发着不祥的气息。 “燕情,你还敢回来找死?”完珞然骂道。 完珞璜与魁剑不如其余三人年长,对他们腰间的剑不大熟悉,铁成秋、李绝峭、金无畏三人可是了解得很。 铁成秋当即拦住大放厥词的完珞然,出言道:“燕情公主,不知您此次回来,是为何意?” “自然是继承大统,统领北境七族,让我北境繁荣昌盛了。”燕情冷笑道,“我倒还想问问,你们这是何意?” 铁成秋没能从气势上压倒燕情,反倒被燕情反过来将了一军。 几人就这么僵持着,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 “凌参军,听说你会东瀛话,你快仔细听听,这底下的倭寇都在说些什么呢?”张在低声催促道。 “大人,稍安勿躁。”凌参军示意张在不要再说话,侧耳听去。 空谷传响,那几个倭人似是喝大了,又扯着嗓子说话,几乎听得一清二楚。 张在暗自咋舌,若非凌参军提起,这一小股贼寇还真就能沿着这条险峻的小道一路直接通到清河城,且不论能否攻破清河城,眼下清河城正是元气大伤、守备空虚之际,先前抵御北境铁骑的大军又堪堪撤走,这一下正如一枚极其锐利且精准的暗器,直插要害,不死也要去半条命。 过了一会儿,谷底的说话声逐渐消失,凌参军缓缓开口:“大人,他们似乎在说,他们这群贼人中间,还有一个极其厉害的人没有出手,要等攻破了清河城之后,杀掉雇佣他们的青花魔女,在三个月内一统中原,将整个大锦变成倭国的地盘。” “好大的口气!”张在忍不住嘲笑两声,“只怕凭这几个蛇虫鼠蚁的本事,还不足以亡我大锦!” “凌参军,你有没有听清楚,那是个什么人,竟敢夸下这样的海口?”张在紧接着问道。 凌参军闻言答曰:“若我没有听错的话,他们所说的那人应该是倭国第一剑客,号称倭国剑圣的‘神机剑’。” “哦?神机剑?”张在微微点头,若有所思地念叨道。 “怎么,大人认得这位神机剑?”凌参军看张在这样的反应,如此说道。 “认识倒谈不上,只是略有耳闻。”张在面露严肃道,“我从前随军出征高丽的时候,在高丽一带听说过这个名字。” 此番行动为不暴露行踪,也为了预防再有侵袭渤海郡的流寇出现,张在未令几千兵马全数出动,只调集了部分人手随自己急行军,提前埋伏在山谷两翼,他亲自率领一支小队堵住谷口。 张在自己身边只有区区十几人,皆是精兵强将,待他一声令下,收拾这百来名贼寇倒是绰绰有余,可那位“神机剑”,恐怕在场无一人是对手,弄不好还要搭上这许多士兵的性命,绝不可轻举妄动。 流传较广的一个说法是:神机剑的父母皆为锦人,武力超群,几十年前犯下了一件滔天大案,牵扯到诸多世家大族,为逃避朝廷的追捕而远渡重洋,在倭国生下了神机剑,夫妻二人自幼便授其剑法,几十年后,一跃成为倭国第一剑客,从此称霸一方,控制着整个倭国的水运船只,无论是渤海、黄州、儋州以及其余诸州沿海一带,还是高丽暹罗等地,都深受其害,据传只要在海面上碰见的倭寇,十有八九出自神机剑麾下。 “传我命令下去,众将官原地待命,没有我的命令,不准轻举妄动,违令者斩。”张在面上云淡风轻地说,心中却早已风雷狂动。 “大人,你有办法?”饶是足智多谋的凌参军,此时也没了主意,他见张在波澜不惊的样子,便试探着问道。 张在咽了口唾沫,“我的确有个办法——我想起一个人,这个人不说一定能战胜神机剑,也能与神机剑过上两招,不过……” “不过什么?” “既然是求人,那就得看此人愿不愿意帮我们了。”张在忐忑道。 “既然大人能想起这个人,那就说明在大人你心中来说,是很有可能将他请出山来的,不试一试怎么知道?”凌参军道,“此人现在何处?我去请他?” 张在闻言而笑:“你也说了,既是求人办事,不亲自去一趟怎么行呢?多没有诚意。” “大人,你的意思是……”凌参军大惊,“这恐怕不妥吧?国不可一日无君、军不可一日无将,这……” “不要说了,我意已决。”张在当机立断道,“若不是我亲自前去,人家也未必肯答应,你说是不是?况且,这不是有你么?此地离清河城不远,至多一夜,我必能回来。” “好、好吧。”凌参军惊叹于张在的魄力,“来人,给大人备马。” 张在熟稔地跨坐上马,打马飞驰而去。 他的马跑得飞快,不久已至清河城下,他解下军符,向守城的兵卒亮明身份,并未受阻,顺利地入了城中。 清河城,崔家老宅。 张在向门童表明身份与来意,门童亦不敢怠慢,连忙将张在请入厅中,沏上一壶好茶等着。 不久便有人来了,只不过不是崔沅君,而是崔适。 “张大人,实在不好意思,小女刚刚出门去,还不知几时回来,还望大人海涵。”崔适拱手道。 “无妨无妨,崔大人,若是方便的话,可否告知与我,大小姐现在何处?我自去找她,不劳烦您。”张在还礼道。 “惭愧、老朽实在惭愧,老朽我这女儿自由惯了,她要去哪里、做什么,几乎从不与家中报备,看来今日是要让张大人久等了。”崔适尴尬地笑道,“还请张大人海涵。” “这……”张在一时也犯了难。 张在实在着急,可也不能对老人家说,“我等着您女儿帮我打仗呢,万万不可延误了战机”,只好等着了。 “大小姐往常也常出门么?大约什么时候能回来?”张在问道。 “她呀,从前倒是经常出门,不过也多是去找我那不成器的小儿子崔玉澈,如今倒是不常出去了,兴许不久便会回来吧。”崔适道。 “好,那我便再等等吧。”张在局促地笑了笑。 第97章 胜负之数,莫求春风 “放过康麓和齐浮云,”燕情淡然道,“我可以既往不咎,你们仍可以安心坐你们的位子,如若不然……” 燕情的视线扫过面前五人。完珞然迎着目光看去,只觉浑身冰冷,令人十分不自在。 “去你妈的!”唯有魁剑年轻气盛,当即破口大骂,“燕情,怎么说你如今也还是一国公主,就带这几个无名小卒来撑腰,不觉得跌份?就这也想吓唬我魁剑?我看你是昏了头!” 魁剑说罢,一把将康麓推到金无畏身旁,提剑冲上去,照燕情额头就是奋力一劈。 宛青上前一步,腰间掠影同时掣出,“铛”地一声将魁剑架了出去,化解了这一攻势。 魁剑被宛青一剑架得后退数步,惊异于宛青的力气同时,顿感脸上无光,为挣得一口气回来,魁剑当即调动丹田内的真气,怒目而视。 方才二人过招,只在燕情身前不足三步远,燕情竟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他们你不认得,江晚山你该认得吧?”燕情抛出一枚精巧的挂坠,朗声道。 “魁剑,莫要冲动。”铁成秋抬手接了坠子,制住欲再次发难的魁剑。 那坠子纯银打造,形似雨滴,缀着几枚晶莹的石子,上书“听雨楼”三个字,微微泛着幽幽青光。 李绝峭扫过燕情身前三人,那两个男人同样有一枚系在腰间,那女人的坠子挂在胸前,都是这般模样。 “不像是假的。”李绝峭低声道。 铁成秋对听雨楼早有耳闻,忌惮江晚山的实力,况且若是真动起手来,眼前这几个人未必不是他们五人的对手。 “你们还等什么?”完珞然转过身去对铁成秋、李绝峭、金无畏三人说道,“我们几人一齐上,杀燕情难道不是易如反掌?!” “不。”铁成秋阴着一张脸道。 完珞然望向李绝峭、金无畏二人,他们也一样无动于衷。 “好、好好好,你们不敢动手是吧?那就我来!”完珞然抽出软剑,狠狠一脚把齐浮云踢开,将软剑的剑尖抵在康麓脖颈下,“我先杀了你这废物,再杀齐浮云!” “你敢!”燕情此时此刻的语气中,往日那娇贵跋扈的公主性子竟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君王般的杀伐决断,“你今天若是敢动齐浮云和康麓一根毫毛,我燕情对天发誓,你们五个会连人带族,从此在北境消失!” “不可能!燕情……你、你根本做不到!”完珞然竭力克制住咽喉中的颤抖,扯着嗓子尖声叫道。 “你大可以试一试,看我究竟有没有这个能力做到!”燕情怒目而视,死盯着完珞然。 完珞然竟被燕情的气势所震慑,一时不敢有任何动作。 啪! 铁成秋上前一步,劈手夺过完珞然手中剑,随手弃掷在地上,随后竟狠掴了完珞然一巴掌。 “铁成秋,你!”完珞然被这突如其来的一耳光扇得一个踉跄,难以置信地望向铁成秋。 金无畏见铁成秋的意见已经很明显了,便推出康麓,李绝峭欲上前扶起齐浮云,却被他一掌拍开。 齐浮云与康麓相互搀扶着走向燕情,至燕情身侧,康麓低声问道:“公主,您怎么又回来了?” “我说过,我是回来继承大统、造福百姓的。”燕情微笑道,“北境值此危亡之际,我这个公主却在他国享受着安稳的生活,成何体统?” “好了,你们走吧。”燕情云淡风轻地吩咐道。仿佛刚才的对峙全然没有发生过。 “是。”铁成秋、李绝峭、金无畏三人抱拳施礼,魁剑还想发作,却被完珞然拖着一并弯了腰,头垂得如七八十的老翁一般。 待确认五人走远了之后,燕情才长舒一口气,一手按在胸前,大口大口地呼吸着。 “公主,难为你了。”康麓深知这样虚张声势的紧张,于是出言宽慰道。 燕情笑着摇了摇头,“这是我该做的——倒是你们,受苦了。” “没有的事,”齐浮云道,“我们也只不过是竭尽所能维护北境而已。” “多谢、多谢了。”燕情道。 君臣相顾无言。 有时候,恰是无声胜有声。 —— 天色逐渐暗下来。 “张大人、张大人……”崔适忽然匆匆跑来,连声喊着。 “崔大人,您慢些、慢些。”张在连忙扶住崔适,“您慢些说,怎么了?” 崔适将一封字迹娟秀的信纸展开铺在桌上,“老夫我突然想起,昨日有一位面容英俊的公子到我这寒舍中来,与沅君商谈了许久,老夫我还以为是哪家的公子前来提亲,谁知沅君她却说不是……” 张在也顾不上什么礼节,打断崔适的话问道:“那位公子是不是丹凤眼、一身石青衣衫,腰间还挂着一柄剑?” 崔适微微仰头思索片刻,颔首道:“还真是,张大人,你也认得他么?” “这位公子来找令千金是做什么?他说过么?”张在追问道。 “呃……这倒没说,他只说是小女的朋友,恰巧路过此地,便前来拜谒。”崔适道,“昨日他来了,今日沅君留下这一纸信笺便出了门,我想这其中一定有些关系,于是便拿来给你看看,看能否帮上些忙。” 那张信笺铺在桌上,张在看去,应该是崔沅君的字迹,略微有些凌乱,似乎是在匆忙之中写下的。 那纸上的内容,更是令张在颇感不妙。 崔适见张在脸色骤变、眉头紧锁,一时也有些忐忑,“张大人,怎么了?” “没、没事。”张在起身道,“令千金只不过说要到锦京去一趟,没什么大事……” 崔适接过信笺视之,果然如张在所说,并无大事。 “那……我就先告辞了。”张在拱手道。 “等一等,张大人!”崔适忽然挡在张在面前,“能不能告诉我,你们究竟在做什么事?” 崔适到底在宦海沉浮多年,对这些事情没有一点察觉是不大可能的。 张在叹了口气:“崔大人,我们所在做的,都是保家卫国之事,绝不会违背自己的良心。” 崔适神情严肃地看着他的眼睛,似乎在竭力搜寻他说谎的证据。 片刻,崔适松了口气,张在也随之松了一口气。 “张大人,一路顺风。” —— 天色已晚,二人牵马缓行。李清幽依柳析要求,并未走大道,而是往山林小路走去,山中横枝错杂,入夜就不能够骑马了,要人在前领着马走,否则马匹容易受惊或被枝杈划伤,马匹一旦受惊,便飞奔起来,遭殃的是骑马的人。 “你还记得苍龙么?”柳析问道。 “在天山,被老齐杀掉的那个苍龙么?”李清幽看了眼柳析道,“怎么好端端的提起他来?” “他似乎可以通过奇经八脉,直接汲取人的内力,十分可怕。”柳析道。 “你是想说,危采薇不单能通过食人血肉使自己功力大增,还可能与苍龙有相同的能力?”李清幽很快便明白了她的意思。 “苍龙会的东西,危采薇没道理不会。”柳析点了点头,淡然说道,“那日在九华,江晚山对我说的,他说如今危采薇一定在四处找你,要我们多加小心。” “他说的话,你怎么都信?”李清幽打趣道,“这可不像你的作风。” 二人正说着,忽听远处一阵骚动,抬眼望去,似乎有火光闪动。 一瞬间,李清幽与柳析默契地对视一眼,二人于是同时飞身上马,抽剑出鞘,向着那火光而去,沿路斩枝,打马疾行。 那燃起火光的地方正是青禾谷。 张在拍马赶到,却见得火光冲天、人影散乱,四处拼杀声不绝于耳,不远处一片火海,死状惨烈的锦军尸首随处可见。 他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大人……大人?” 张在循声望去,但见马前一人,浑身血肉模糊,满面鲜血,背上还冒着丝丝青烟,正趴在马蹄前头,口中发出微弱地呼唤。 “凌参军?”张在连忙下马,探查凌参军身上伤势,“怎、怎么会这样……究竟发生了什么?” “大人,我、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你啊!”凌参军捶胸顿足道,“入夜后,那些贼寇便要启程往清河关去,我想着,不能叫这群贼人就这样轻易走了,这一走,清河城就危险了,于是我便下令,让将士们燃火箭、放落石阻击……” “你做得没错,这样狭窄的地形,他们绝对应付不来……可是怎会变成现在这样?”张在四下望去,难以置信地问道。依凌参军的决策,应该大获全胜、成功将敌寇阻击在谷中才是,怎么会是这番景象? “这群贼寇似乎料到我们会在此地设伏,早已挖空了山谷两翼,只留下那较为薄弱的一处,待我们发动袭击,他们便击碎山石,我们的人全部摔下山崖,死的死、伤的伤,剩下的人集结起来,拼死抵抗,也、也……”凌参军低声嗫嚅着,声音也愈发微弱。 “喂、喂!千万别睡过去!”张在吼了几声,发现无济于事,便将凌参军架上马背,狠抽了那战马几鞭子。 战马扯着嗓痛苦地嘶鸣,奋蹄疾走。 也不知你能不能活。 至少,有个念想。 张在看见火光中有个身影朝自己走来。他随军在高丽征战时,的确与神机剑有过一面之缘,只不过那时他还未想到,多年之后,自己竟要在大锦的疆土上面对他。 “张,我记得你。”火光中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神机剑?”这声音张在已经很久没有听见过,他也从未有意识地去记神机剑的声音,他觉得他们此生不会再见。 造化弄人。 “张,是我。”神机剑从火光中走出,示意他手下的贼寇不要对张在动手。 神机剑冲张在笑了笑:“你老了。” “你比我更老。”张在说道。 —— “这是……”李清幽面色凝重地看着这个马背上的人,下意识去探了探他的鼻息。 极其微弱,但不是没有。 看他的打扮是个官差,可官差怎么会出现在这种地方呢? “小草,这里距清河城不远,不如我们兵分两路,一个人把他送去城中的医馆,另一个人去青禾谷那处看看?”李清幽提议道。 柳析点点头。既给她撞见了,便无法置身事外,这的确是目前最好的办法。 “你一个人能行么?”柳析望向李清幽,有些担忧地问道。 “你放心吧。”李清幽笑道,“我只是去看看,若是碰上解决不了的事,我这不是还有六条腿吗?” 柳析浅淡一笑,冲那受伤的人的马吹了个军中的马哨,那战马听了,便乖乖地跟在她身后。 “军哨你也会?”李清幽惊讶道。 “我会的可多了去了。”柳析挽了缰绳,将马首一勒,“驾、驾!” 两匹马一前一后,往清河城方向飞奔而去。 李清幽驾马行至青禾谷口,但见不远处一片火光外有两个人正对峙着,其中一人一身倭国服饰,庄重肃穆,与李清幽曾在黩武镇见过的那个朱镇龙的打扮极为相似;至于另一人,则是一身军官打扮,身上未着甲胄,腰间挂一柄十分老旧的腰刀,借着火光看去,模样倒是颇为眼熟。 “张在君,要是你不肯加入我们大倭死士、不肯与青花圣女合作,那就不要怪在下无情了!”那倭国人操着一口口音浓重的官话道。 张在?这名字似乎在哪里听过。 “你既踏上我大锦的土地、残杀我大锦的子民,那就是侵略!”张在怒斥道,“你我之间,原本就没什么情分可言,我张在,绝不可能与侵略者为伍!” “张在君!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你们中原有句古话,叫作‘识时务者为俊杰’,我想,你应该懂得其中的道理。”那倭国老头依旧试图打动张在,“看看你的周围,你的将士、还有你那位姓凌的参军,这就是与青花圣女作对的下场!” “多说无益!不过一死而已!”张在抽刀出鞘,直指神机剑,冷笑道,“你若是不出手,我可要出手了!” 张在? 张在! “驾!”李清幽一声清喝,驾马冲上前去,把张在护在身后。 “你、你是……”张在疑惑地望向李清幽,也觉得这面如冠玉的少年自己似乎在哪里见过。 李清幽冲张在一笑,旋即拔剑指向面前的神机剑,丝毫未有惧色。 “胜负之数,莫求春风。” 第98章 君子 李清幽回头对张在抛出这句话,张在一时有些恍惚。 这句话他似乎在哪里听过——对了,是在皇城之中,为宋筠夺回皇位时,李清幽曾对崔玉澈说的那句话。 “张在君,这就是你的救兵吗?”神机剑笑着问道。他望着突然闪身出现在面前的李清幽,察觉到这少年身上强大的气场,一时也不敢轻易出手。 “你是……李清幽?”张在惊讶道。 “李清幽?我听说过你……”神机剑听到张在的话,顿时眯起眼睛,“近来江湖上,有不少关于阁下的传言,说阁下不仅武功高强、胆识过人,而且很是英俊,在下早就想见一见了,没想到今天在这里与阁下碰面,不得不说是缘分啊!如果阁下不嫌弃,我们可以交个朋友……” 张在低声对李清幽说道:“他是东瀛第一剑圣,曾为高丽人所雇佣,号称‘神机剑’,李少侠,你要小心。” 李清幽微微点头,收剑入鞘,下马高声道:“神机剑,你口口声声说想与我交朋友,却对我的朋友张在张大人刀剑相向,这样的态度,实在难以令我信服啊。” “误会、一场误会而已。”神机剑亦松开按在剑柄上的手,“李少侠,我原本率领我的众位兄弟们借道往清河城方向去,却在途中遭遇张大人部下的伏击,我们只不过是自卫而已,难道这也有错吗?” 张在闻言冷笑:“呵呵,神机剑,你这颠倒黑白的本事倒是不小,连这种话也说得出口,你枉活四十有六、枉为汉人之后!” “我明白了,”李清幽的眼神瞬间变得犀利无比,“你是想趁着清河城守备空虚,趁火打劫,攻击清河城。” “哈哈哈哈哈哈哈……”神机剑突然爆发出一阵恶心至极的笑声,“既然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不妨就再说开些——即使阁下阻止全力阻止在下,也无济于事,清河城落入我们手里,只是时间问题,我看阁下不如随我拜入青花圣女麾下,说不定在我们一统大锦全境后,圣女还能赏赐阁下一官半职。” 李清幽还以一阵爽朗的大笑,出言嘲讽道:“神机剑,你还不知道吧?你的青花圣女,根本没把你和你手底下这些海盗放在眼里,即便你帮她占领了大锦全境,也不会有好下场!” “不可能!”神机剑猛然止住笑容,大吼道,“青花圣女承诺过,只要拿下大锦,她就与我共分天下,分出一半的土地给我,让我倭国的臣民们,都能够到大锦来生活!” “神机剑,你太天真了!”李清幽高喊道,“你就那么相信危采薇说的话?难道你不怕她黄袍加身之后,就想办法把你做掉?我听说你熟读锦史,那么你应该知道,古往今来,这样的事可不算新鲜!” “这些事,还不用阁下来告诉我。”神机剑哈哈大笑,“阁下到底还是年纪不大、阅历太浅,试问圣女能想到的事,难道在下想不到吗?” “哦?可我不认为你会是危采薇的对手呢。”李清幽直言道。 神机剑听得李清幽的话,笑得愈发猖狂:“据我所知,阁下的实力至多排在名剑末流,远远不是我的对手,阁下说我不是圣女对手,难道你是?难道你有十足的信心,能够打败圣女?” “我的确没有,可我也不认为你有。”李清幽依旧 “阁下的意思是,我的剑术不如你了?”神机剑再次敛起笑容,“看来,我们是做不成朋友了。” “我可没说过要与你做朋友,”李清幽连忙接上一句,“我李清幽的朋友,都是侠肝义胆之辈,你这样卑劣下作、不知廉耻的侵略者,还不配当我的朋友!” “张大人,你先往清河城去,我随后便追上你。”李清幽将张在护在身后道。 “李少侠,你一个人没问题么?”张在打马前行,回头道。 “你走便是。”李清幽摆手。 “李桑,你好大的口气!”神机剑面目狰狞地嘶吼道,“看来今天,你只有一死了!” 神机剑一声令下,身后的贼寇便一拥而上,林立的数百把明晃晃的刀刃反射出火光,与那谷中的炽风烈火交相辉映,光焰如昼。 一瞬间,方才还嘶吼着朝李清幽方向扑去的百余人忽然静止不动。他们姿势各异,脸上有着这样那样的表情,只是都不再动,连声音也一并消失了,仿佛仙佛用神力将天地间的一切静止。 若非身后的火焰还在“毕剥毕剥”燃烧着,神机剑还险些以为是真正的神迹显现。 不是神迹。 是剑。 是李清幽手中的那柄剑——弋鳐。 弋鳐握在他手中微微晃动着,剑尖上的血滴落下来。 那柄剑仿佛一尾有生命的怪物,在他手中嘶鸣着、嚎叫着,恣意展露着它狰狞的手段,将人的性命当作引以为傲的战利品。 静止不动的贼寇们又在须臾之间一一倒下,扬起一阵烟尘。 那些人的鲜血从整齐划一的脖颈伤口处汹涌淌出,沁在土里,发臭发腥。 神机剑心底一惊,仍是强行镇定下来,将周身真气运起,身后火海之中,竟随之猛然升起一阵冲天的火龙卷。 神机剑生在倭国,自然从幼时起便受到倭人卑劣行径的熏陶,从未将所谓的武德放在心上,对于他来说,只要能击败对手,无所谓用什么手段,哪怕是背后偷袭也没什么不光彩的,因此,他将剑法与倭刀术融会贯通,创造了一门专为袭击而生的剑法——稽合。 只见神机剑紧握剑柄,垂头趴在地面上,身姿伏得极低,几乎将握剑的那只手遮挡得严严实实,使人无法看清他的出招,只能感受到他身下传来的烈烈疾风。 稽合斩·神机一闪! 神机剑高声喊着招式名的同时,手中剑已在电光石火间向李清幽斩去! 叮! 吱—— 弋鳐与倭剑相互刮擦而过,火星四溅、真气对撞,巨大的力量在这一刻、集中于这一点,如瞬时坍塌的海潮一般爆发,真气如同破碎的浪潮,四处散逸,与空气挤压出凄厉的尖啸,惊马扬蹄狂奔。 惊恐神色瞬时爬满神机剑的脸——他的全力一击、最速一斩,竟然被这样轻而易举地截下! 神机剑大骇,顺势往后退去,飞身上马,意欲骑马往火海处奔逃,可李清幽哪能如他的意,飞踏几步,纵身跃入长空,春夜微寒中,熟悉的冷冽,那记忆不由分说地涌上心头。 寒江玉落,万径千山。 长天之上,唯有狂风怒号,纵身入夜的李清幽仿佛以天为海,化作一尾恣肆徜徉的巨鳐,倏忽穿云,犹如海兽破水,骤然下坠,鬓发四散,直取猎物而去。 铁杏焚秋! 李清幽如一片落叶般悄然落地,周身飞旋的真气却无法掩盖,火焰遭真气裹挟,环在李清幽身旁。 弋鳐横亘在身前,身边飞旋的烈火随真气凝于剑身,进而随剑刃往神机剑胯下马匹削去,剑光回转,那马的四足竟瞬间被齐刷刷斩断,人马一并飞滚出数十步,人仰马翻,李清幽面对滚落在地的神机剑,抖去剑身的血渍,步步紧逼。 九华剑法第八十一招——铁杏焚秋,看似是一剑,实际上是两剑,取自书法中的横折笔,先出是一剑,藉由身躯回转再回锋,又是一剑,一放一收浑然天成,似为一剑。 “你要杀我,还等什么!?”神机剑撕心裂肺地大喊。 “等你出招。”李清幽淡然道,“我不像你,也不像倭人那样卑劣。” “剑,为百兵之君,是君子之器;剑在手中,既是武器,亦为礼器,行非君子,不足佩剑。”李清幽阖眸道,“这是苍山弟子的规训,在我看来,亦是每一个剑客应恪守的规训……” 神机剑自然没有听进去李清幽说的话,他只注意到李清幽闭上了眼,在他的所谓稽合术中,视觉的劣势是大忌,更何况完全遮蔽,这样无异于将所有破绽暴露给面前的敌人,毫无防备。 在神机剑看来,此刻他占尽上风,怎么可能不出手呢?此刻不出手,便是坐失良机,若李清幽睁开眼,他的优势便荡然无存。 他不会想到,他已经沦落到靠这种方式才有可能胜过眼前的这个人,他们之间的差距究竟大到了何种地步。 他的神机剑才刚刚脱离剑鞘几寸有余,他便感觉到一股温热粘稠的水渍从后颈处淌下。 弋鳐已出鞘。 “铁杏焚秋”将他的脖颈环状切断,使他的头颅垂下,却不至于掉落,宛如切腹自尽后精妙的介错。 “只可惜,这道理你永远也不会懂。”李清幽鄙夷地望了一眼。 李清幽头也不回地走了,任由火舌舔舐着、炙烤着神机剑的尸身,须臾将其吞噬。 —— 数日后,清河城内医馆。 “李少侠、柳姑娘,多谢二位了。”张在与凌参军向二人道谢。 “惭愧惭愧,我并没有做什么,多亏了清幽。”柳析道。 “此言差矣,”凌参军拜谢道,“李少侠救了张大人、您救了我的命,你们二位都是我与张大人的恩人,我凌某人没齿难忘!” “你们也该回京去了,我也不便多留,我们就此别过。”李清幽拱手还礼道,“江湖再见。” 张在和凌参军亦拱手道:“江湖再见。” 与此同时,崔沅君已抵达锦京,前往殿中觐见宋筠,宋筠听罢太监传来消息,连声道“快快请进”。 “民女拜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崔沅君见宋筠,旋即欲行大礼。 “崔大小姐,免礼免礼……”宋筠见崔沅君欲跪,连声上前搀扶,“说起来,朕与玉澈年纪相仿,该唤你一声‘姐姐’才是。” “不敢当、不敢当……”崔沅君有些惶恐道,“您贵为当今圣上,万万不敢当。” 宋筠哈哈一笑,说道:“在我这仙居殿中,无有君臣之分,只有朋友之谊,大可不必如此拘束。” 宋竹君在一旁附和道:“是啊是啊,在这殿内,无有身份之别,还请崔大小姐莫要拘谨。” 崔沅君由是抬眼看去,恰与宋筠四目相对,一时无措,又将目光移开。 宋筠视之,不由自主地称赞道:“素闻崔氏沅君不但武功过人,眉眼亦如其武功一般出挑夺目,果真是百闻不如一见。” 崔沅君对这些恭维的话并无波澜,轻声道过谢之后,便随宋筠坐下,听宋筠有何吩咐。 “据江晚山所说,陛下找我来,是怀疑这朝中有魔宫余孽尚未斩草除根,怕他们近来有所动作?”崔沅君问道。 宋筠点了点头道:“是,但不全是。” 宋竹君将一本奏章似的东西交与崔沅君,示意她展开看看。 崔沅君翻开这本奏章,发现是一卷名册,朝堂当中大大小小的官员,皆有记录在册,其中不乏心腹要臣,几乎半数京官都与魔宫有染。 “王洛英死后,这些人的确是有所收敛,可我称帝以来,有人借着我杀宋文亭的由头,四处为魔宫造势、收买人心,一时竟又有死灰复燃之势。”宋筠皱眉道,“青花魔女的行踪,有晚山在追查,我倒是不担心,只是我锦军在清河一役折损甚众,此次沿海之乱又抽调三千精兵,禁卫尚未来得及组建,皇城兵力空虚,万一有人乘虚而入,恐怕难以抵挡。” “陛下且宽心,我一定保护好您的安全。”崔沅君道。 未曾想,宋筠却摇了摇头,“沅君,我不是为了要你保护我而请你来的。” 崔沅君万分诧异,疑惑道:“那是为何?” 宋筠从案下拿出一枚玉佩似的东西,置在案面上。 崔沅君定睛一看,原是只白玉老虎。 准确来说,是一只只有一半的白玉老虎。 虎符! “这虎符,一半在我手中,一半在如今带兵出征的张在张将军手中,只有合二为一,才能调动我大锦的军队。”宋筠字字真切地说道,“即便我死了,也不能让魔宫得到虎符,只要没有虎符,他们就无法调动军队,不能使我大锦灭亡!” “现在,你知道你要保护的是什么了吗?”宋筠问道。 崔沅君被宋筠深深地震撼,不由得与宋筠相对执手,神情坚定地回答道:“沅君明白。” 第99章 山河一弈 卯时,忽逢骤雨,宋筠差传话太监遣朝臣退下,曰大雨放朝。 这江晚山,倒真是有些本事在身上的。 崔沅君望着仙居殿外的雨,细细呷了一口白玉杯中温酒,如此想道。 他说对了。 不仅说对了,而且几乎一字不差。 宋筠让太监记下了来朝的臣子的名字,将那些名字一一从名册中划掉。 饶是这般,那册子中所记录的名字也并未减少几成。 在永生的诱惑下,皇帝的权力又算得了什么?强如唐汉,数百年之后,亦不过是黄土一抔。 这是一次站队,一次逼迫朝臣在那缥缈虚无的长生与朝生暮死的蜉蝣之间作出抉择的站队,是那个潇洒闲逸的江湖剑客为这些人求来的一线生机。 亦是一次无声的较量。 他知道这样做几乎是徒劳。 可是他想,能唤回一个较为清醒的人,便算一个,他便不算输。 宋筠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合上手中那本册子,轻轻揉了揉眉心。 这些大臣们投身宦海沉浮多年,个顶个的人精,不会轻易被策动。 换言之,一旦被策动,也不会轻易回转。 皇位上的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坐在皇位上的那个人,是否是那个青花圣女所选择的人。 很显然,他们的青花圣女没有选择宋筠,而是选择了宋文亭。 现在宋文亭死了。 青花圣女不会容忍一枚棋子有自己的想法,她要的是一个易于控制的傀儡,而不是一个有野心有抱负、心怀天下的明君。 天微明。 只是在大雨之下,仍显得晦暗。 宋筠端坐于堂前正中,凝视远方。 今天会有人来杀他,也许是一个人、也许是两个人,也许是几十个人、几百个人。 甚至成千上万人。 若是危采薇真的穷途末路到集结手头上所有能集结的人来仙居殿刺杀宋筠,反倒无须惊惶,恰恰说明宋筠极其重要,他的存在如同一根钢针扎在她心口,她急于拔去这眼中钉、肉中刺。 怕的是即便到了如今这局面,对危采薇而言尚且游刃有余。 须臾,宋竹君入殿来报——只来了一个人。这消息不知算是好还是坏。 殿门大敞着,细密得间不容发的雨水争先恐后地落在地面,有些被风吹斜,飘打在崔沅君面颊上。 那人身披蓑衣,戴一顶斗笠,手握一柄泛着幽幽寒光的长剑。在暴雨之下,那剑身通体附着黯青的剑气,沧浪之声隐隐响动,仿佛浪潮覆于剑上,狂澜翻涌。 名剑沧浪! 一时间,惊愕、愤恨……各种情绪一拥而上,瞬间充斥在崔沅君的脑海中。 “崔大小姐,江晚山的本事的确不小,居然能够说动你来保护宋筠。”暴雨中,那来人的声音竟分外明晰,“可惜,圣女早就知道江晚山会这样做,特意让我来对付你。” “知道我为什么握着这柄剑吗?”那人轻声笑道,“因为在清河城那一战的时候,是我杀了崔玉澈,我看着他倒在我的剑下,看着他的身子被千军万马踩踏过去,变成一滩肉糜。” 崔沅君紧握着惊秋剑柄,双眸死死地盯住他手中的沧浪。 “你恨我?恨就对了——你越是恨我,越是无法胜过我!”他大笑,笑声透过雨幕传来,清楚明晰,“记住,杀名剑惊秋崔氏姐弟者,中央钧天,氐宿氐土貉是也!” 传说氐宿为苍龙胸星之精,龙心要害所在,有“天根”之称,是苍龙七宿中最重要的星宿,加之位列中央钧天三人中,其武功更是深不可测,崔沅君久未挽剑,实力自然大不如前,此前清河一战便须臾而力竭。 沧浪自雨幕中化作一根线、一个点侵袭而来,崔沅君一时心乱如麻,竟为那奇绝的剑招所困,闪躲时不慎被一剑挑伤左肩,殷红的血液漫出浸透衣衫。 崔沅君踉跄几步,一掌打在氐土貉胸前,将他打得往雨帘中步步退去,随后关上大殿的殿门。 “陛下,我们不走么?”宋竹君焦急地望向在座上闭目不动的宋筠。 “走?走到哪去?”宋筠仍旧没有睁眼,“即便我逃到天涯海角又如何?只要魔宫还在一天,便难得一夕安寝。” 宋竹君一时语塞。 “我相信她,就像我相信晚山那样。”宋筠却在这时缓缓睁眼,“晚山既然请崔沅君来,而不是别人,一定有他的理由,我会像信任晚山一样,对她抱有足够的信任。” 殿外。 “崔大小姐,我也不是故意要为难你。”氐土貉架开惊秋,笑着对崔沅君说道,“你知道我们的能力——长生不老、起死回生!若是你能够站在我们这一边,圣女也许可以不计前嫌,复活你的弟弟,也未可知。” 崔沅君挽剑,冷笑道:“你的鬼话,还是留着讲给鬼听吧。” —— 杭州,云台山顶峰。 江晚山冒雨来到这里。 他让吕银差人把酒儿娘迁葬在此处,与风醉楼的听潮亭遥遥相望。 他合上伞,漫天的雨线丝丝缕缕落在他身上,他没感觉冷,只觉得是酒儿轻轻地将一侧脑袋靠在他肩膀。 墓碑光滑平整,上面什么字都没有刻,吕银知道他会来,特地没有让人刻字。 铮—— 踏雨出鞘。 剑尖指向碑面,手腕以惊人的速度抖动着,碧青色的光闪现、腾跃,一个又一个字在墓碑上浮现。 字字泣血,字字恸心。 剑尖上细碎的石片与粉末,轻轻一吹,就散在无边的狂风中。 他忽然感觉到身后有人。 什么样的人竟能无声无息地来到江晚山身后,连他自己也无法察觉?要何等可怕的内力才能做到? 江晚山猛地转身,只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身后不远处。 他终于又见到了这个人。 这个身影无数次在他梦中出现,所有的线索最终都汇聚到她的身上,着实难以置信,可现实又由不得他不信。 那人身着一袭古老制式的玄乌道袍,眉眼柔美,一头瀑布般的青丝,腰挂一柄乌木素鞘的剑。 此人视之不过三十来岁的模样,周边却已然浮现出一道道贴身气墙,立于苍山之巅,竟没有一滴雨能落到她肩上,细看那下落的雨滴,竟触其气墙即化——即便是江晚山这般的天才,也做不到如此地步;自幼习武的寻常人等,三四十岁可将内力运用自如,已称得上大材,能够将内力外化,则更是寥寥,遑论以本就不算强盛的内力筑一道气墙! 而危采薇不仅能以内力做到这个地步,甚至还能肆意变化形态、能够将落下的雨滴顷刻蒸发,内力已然纯厚至极,比常人七八十年练就的内力还要高上不知几个层次,对内力的掌控程度更是登峰造极,堪称绝世,此等神人,万中无一、空前绝后。 此世仅有,亦是唯有! “青花魔女。”江晚山冷笑道,“或许我应当叫你的本名——危采薇?” 危采薇点点头,露出赞许的目光:“你很聪明。”随后话锋一转,“不过聪明的人,大多不长命。” “我早该想到,你只不过想要杀戮……以阴尸大法、饮血大法为引,以至阴至邪之功法、至强至盛之武者血肉,铸就纯净不灭之肉身,以寒江落玉诀压制尸毒,再由心火血枝与寒气相冲,化解内功所带来的副作用——自此,你神功大成,靠着吞吃他人的血肉、汲取他人的真气,维持你的寿命。”江晚山毫无保留地道出眼前这个人的可怕行径,道出这个恐怖的不死者的一切。 “从头到尾,无论是向唐青山复仇,还是挑起北境与大锦之间的战争,都不是你的目的——你只要设计引起杀戮,让那些强者死去,就可以毫不费力地榨取他们一辈子的努力,到最后,所有为你卖命的人都难逃一死、所有知情人都要饮恨黄泉,只有你这个祸害遗留千年!”江晚山嘶吼着怒斥道。 “你早该知道……哈哈哈,问题就在,你没有早知道,即便你早知道,你也什么都改变不了。真可惜啊,你的那些朋友原本一个都不用死,是你非要把所有人卷入这场争斗,一心求死,我也是出于无奈才赐他们一死的。”危采薇哈哈大笑道,“哈哈哈哈哈……你不过是把我所做的事又重复一遍罢了,我吃了那么多人,那又如何?让官府把我抓起来?还是让你的好朋友宋筠,下令通缉我?还是打算亲手结果我?你不会以为,凭你能杀得了我吧?” “未必。”斩钉截铁的两个字,伴随着江晚山的冷笑穿破猎猎狂风,挑衅般地刺入危采薇耳内。 危采薇亦不恼,只是蔑视地、居高临下地望着眼前这个人。对她来说,这不过是一份更高端的养料罢了,和从前死在她手下不计其数的高手并没有什么不同,她甚至还期盼着眼前这份养料能够更愤怒、仇恨更重一些,那样也许又能提升几个层级的内力,为她增加更多的寿元。 “我还有一件事想问你。”江晚山本就不太丰腴的身躯,长久站在云台山顶峰这样风雨交加的地方,衣衫被吹动,更显得单薄。 “问吧。”危采薇对他颇为感兴趣——二十几岁便问鼎江湖,成为剑道第一人,却在人生最好的年纪,亦是武功与精神皆为鼎盛时选择了倾尽所有与她对抗,这是危采薇无法理解的行为,“正好我也有个问题想问问你,我们一问换一问。” “我查过你的户籍,危虞的确是你与唐青山的亲生女儿,你连你亲生女儿的命都不在乎吗?”江晚山开口问道。 “嘁,我还当你想向我求教长生不老之术,又是这种无聊的感情问题。”危采薇不屑地回答道,“亲生女儿又如何?我活了四百年,嫁过的男人便有七个,相好的和其他男人都懒得再算,连他们我都可以杀,区区一个女儿,有什么好在乎?” 铮—— 惊天动地的一剑,砍在危采薇脖颈处。 连风雨都为之止息,连天地都为之震撼! 十里浓云竟一时稀薄,蓦然间,一束粲阳穿透乌云,自长天降下,如天神之辉般落在余息未灭的碧青锋芒之上! 烈阳之间,蜉蝣般弥漫的尘埃,被浓烈真气打散,碎成更细微的绒毛一样的碎屑,无目的地混乱飘荡在江晚山身边。 踏雨、江晚山手中的踏雨,拼尽全力一击,竟无法撼动她分毫! 危采薇抹了一把脖颈,是一道浅浅的血痕,有些血渍渗出,看来那一剑也不是毫无作用。 危采薇“啧”一声,反手对着江晚山胸膛轰出一掌,掌风所至,木折泥走。 江晚山瞬时收剑,双手交于心前,狂乱霸道的掌风堪堪接触手掌便将皮肤生生撕裂,江晚山思绪如飞,当即调动周身内息以极度疯狂的速度疾涌至双手,手心的皮肉几乎被两股强大内力像块破布一样撕烂。 “轰”地一声,江晚山凌空后退飞出数丈,落地又退几尺,半跪在地,血气上涌,吐出一口殷红鲜血,勉强是接住了这惊天动地的一招。 “偷袭可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江公子。”危采薇两臂交叉于胸前,冷笑道,“传出去名声可就坏了。” “呵……和你这样的人过招,还要在乎光不光彩么?”江晚山揩了揩唇角的血,“你方才说你也有话要问我,问吧。” “我倒想问一问你,二十几岁就成为天下第一人,是什么感觉?”危采薇脱口而出,眼中闪过一丝落寞。 “你不知道么?看来你也没有多么天才。”江晚山轻蔑一笑,“你只是活得够久、夺取别人的东西够多而已,你本身不过如此。” 危采薇没有再接着说下去,脸上的笑容顿时收敛起不少,“在最负盛名的时候,放下一切同我作对,值得么?安安心心当你的天下第一,不好吗?” “你不会懂的……”江晚山讥笑道,“你这样的人,哪怕真的长生不死,也永远不会懂的……” “我不懂?呵呵……我今日就让你开开眼,什么叫作真正的天才!”危采薇一声暴喝,掣出腰间乌木素鞘中的那柄剑。 危采薇以长剑指天,那束孤阳落于刀尖,犹如花朝之日,须臾之间百花忽绽——长剑的剑尖瞬时散发出数百成千道五彩斑斓的光,竟胜过百花盛春、万古奇珍,所有的诗赋句遣都在这一刻尽数苍白,穷极世间绝艳丹青也无法复现此等绚烂,天地间目之所及的一切,皆在此刻黯然失色! 遥遥望去,危采薇手中那柄剑,竟似流光溢彩、粲若飞星! 是那柄名为“无”的神剑! 危采薇周遭那已经强大得无法言喻的气息压得江晚山几乎喘不过气来。 命中如此么? 已成定局无法更改了么? 难道,她是无法战胜的么? 他将鲜血淋漓的手按在剑柄上,紧握着,一丝一毫不放松,清晰的痛楚从手中传来,也从心上传来。 正如他对李清幽说的那样——宿命,是可以被改变的。 一剑,只要一剑! 我偏不信,命运不公! 第100章 燃尽一切 雨仍在下。 崔沅君与氐土貉交手数百招,胜负未分。 她已经很疲惫。 雨不断滴坠在她眼睑上,模糊视线。 反倒是氐土貉,竟好似有源源不断的力气,手中舞动着沧浪,不断切割着雨线。 铮嗡—— 崔沅君用仅剩的力气抬剑架开沧浪,跌坐在地,发髻散乱,剑、衣、手……身上的一切都浸在雨水里。崔沅君拨开贴在额前的发丝,对氐土貉道:“你即便杀了我也没有用,皇帝有禁卫保护,皇城之内亦有禁军,你杀不了宋筠。” “哈哈哈哈……”氐土貉的攻击被架住,往后回转退了几步卸力,旋即大笑道,“你以为我不知道?如今皇城的这点兵力,还不比抽调至渤海郡的三千人,况且,即便有禁卫在,宋筠也未必能调动!” “什么!?”崔沅君震惊道。 “你以为我是为了青花圣女来杀他的吗?那你就错了。”氐土貉静静立在崔沅君面前,厉声嘲笑道,“是这朝廷中的文武百官、宋筠的臣子想要他死!他们自会替我扫清障碍,使我得以直面宋筠——只要宋筠一死,圣女就能重新控制朝廷,之后便会赐予他们梦寐以求的长生!” “荒谬至极!”崔沅君胡乱拍击身旁的积水,四下溅起高高的水花。 “荒谬又怎样!”氐土貉畅快地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你管他荒谬不荒谬,只要他们相信、只要他们继续作壁上观,就足够了。” 氐土貉手持沧浪,面上露出虚伪的怜悯,缓步走到崔沅君面前,将沧浪反手悬于她的头顶。 “崔大小姐,你的确是个奇女子,清河关一战,我看出来你的剑术,已经远在你父亲之上,若不是你久未握剑,丹田内的真气有所流失,想来北境铁骑,也非一合之敌。”氐土貉轻叹了口气,“我很是欣赏你,若非各为其主,也许我们有机会成为朋友。” “免了,你这种朋友,我交不起。”崔沅君冷笑道。 氐土貉一时错愕。 她的声线之饱满、平稳,全然不似真气散乱、几近力竭的人。 她是在有意拖延时间! 在高悬于头顶的沧浪行将落下之时,惊秋如疾风骤雨般出手! 数十年前,崔适提剑纵横江湖,以剑会友,凭借一招“第一秋”名满天下,后沈燃灯品评天下剑道高手,重新排出十大名剑,将其尊为“人世第一,地仙平齐”,位列十大名剑第三,有诗赞曰:“竞相天下无双剑,独立人间第一秋”。 而崔沅君自幼好剑,天赋甚至超过崔适,这绝技在她手中,竟更上一层。 第一秋! 惊秋如蛟龙覆海,直击氐土貉要害。 席天幕地的剑气一瞬间从崔沅君身上爆发出来,将尚未落下的雨线、已落在地面上沉积起来的雨水、脸上身上的雨滴……统却束修一般卷起来,刹那间,数道视之如贯通天地的水龙卷拔地而起,声浪滔天。 崔沅君独立于水天之间,惊秋剑锋势如破竹。 他还没来得及感受到疼痛,身体已经被强大的剑气一撕两半,相对飞出百丈远,彻底地失去了知觉,原地只余下一团血雾,被盈余的气息携带去远处,落入不知哪里的水中。 数道贯彻天地的水龙卷破裂崩塌,又化为丝丝缕缕柔柔的雨,绵密地落下,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宋筠命竹君将殿门大开,起身去往迎接他的护卫者、当世第一的女剑客。 他知道胜负已分。 —— 崔沅君已随宫女沐浴洗漱去,更衣之后片刻便能回到仙居殿来。 那册子仍被宋筠握在手中把玩。那册子在他手里打几个转儿,又展开,翻来覆去地看。 再怎么看,也仍是那些名字,不会再有新的名字,旧的名字也不会就这样消失。 不舍,却又不仅仅是不舍。 没有这些人,大锦这个庞大的机关如何运转都是个极大的问题。可他又不得不除掉这些人。 “竹君。”宋筠开口唤道。 “陛下有何吩咐?”立侍在一旁的竹君立即响应道。 “待张将军回来之后,你告诉他,朕须秘密组建一支队伍,人数不宜过多,人员由他来挑选,只有一个要求——必须是精英中的精英。”宋筠目光犀利地说道,“这支小队,直接听命于朕,除了朕与张在之外,不接受任何人的命令、不受任何规矩束缚,只能为朕所用。” “是。”竹君应道。 “还有疑问否?”宋筠问道。 “疑问么,倒是有一个。”竹君道,“只是……” “但说无妨。”宋筠道。 “只是竹君不知,这组织应该叫个什么名号为好?”竹君问道。 一个熟悉的名字闪过宋筠的脑海,但尚存的理智让他瞬间否决了这个下意识的命名。 “既是为朕行事,莫如就叫‘锦衣秘卫’,你看怎么样?” “好。” —— 那拼上性命的一剑,竟未及出手。 一道雪白的身影猛然掠过,将手握在踏雨剑柄上的江晚山带走。 危采薇一个失神,竟放跑了他们。 不过,并无大碍,反而可以说是一箭双雕——她已看清了那人的眉目,看见了那个面如冠玉的少年。 山道,急雨,四处横生的枝杈刮擦,李清幽带着江晚山,不要命地往山下奔去。 “危采薇就算把二十名剑的功力全吸收了,也不至于有这样的实力才对。”李清幽道。 “她并不是最近才参悟出长生之法的,早在三百多年前,她就已经通过杀人延寿,一直活到了今天,据危采薇自己所说,她已经四百岁了。”江晚山喘着粗气道。 李清幽震惊得久久说不出话来。 “我们早已不是在同当世的高手较量,而是与三百多年前至今的武林名宿对抗。”江晚山面色凝重地说道。 “我以为她是想要求取长生,没想到她是已经……” 话音未落,二人被一道掌风凌空击落,狼狈地摔倒在山崖下。 江晚山原本就受了伤,被这一掌击中,竟险些昏死过去。 李清幽本能地将弋鳐握在手中,凝聚真气向危采薇袭去,气势如虹的一剑,轰击在危采薇身上,竟连她护体的真气都破不开。 危采薇缓缓拔剑。 “无”剑出鞘。 “无”剑一出,尘世间所有的武器都黯然失色,一切的光辉灿烂,皆为过眼云烟,仿佛只有天上的神兵利器,才有资格与其相提并论。 彩色的光晕下,手握“无”的危采薇仿佛真成了神,李清幽眩晕的眸子望着五光十色的危采薇,耳边传来她气息恢宏的威严声色,压迫得几乎窒息。 这一剑,是冲着江晚山而去的,而江晚山八成是接不住这一剑,便要死去。 李清幽无暇多想,不要命地疾运轻功,瞬时破风闯入那无比骇人的真气威压之下,倾周身真气,拼尽全力以弋鳐抵挡这一剑。 “别做傻事!”江晚山一声断喝,仍是未能阻止李清幽接下这一剑。 还能怎么办? 江晚山双掌抵于李清幽背后,忍受着真气几乎是抽离着离开他丹田内的剧烈痛苦,将真气度与李清幽抗衡。 可是,凡人怎么可能胜过神? 一个活了四百年的神,哪怕她从前资质平平,杀了那么多绝世高手,汲取了那么多尸体的功力,哪怕她一年只杀一个如李清幽一般武功的人,一百年就是一百个李清幽。 更何况不止。 多么绝望。 哪怕是一万年出一个的绝世天才,从出生那一刻起一直潜心练武,一直到一百岁死,也不可能是她的对手。 哪怕从这一刻起日日和她练一样的功法,比她刻苦一倍地修炼,也要一百五十年上下才能与她有一战之力。况且,危采薇断然不可能将此长生之法外传,也断然不可能允许世上有第二个长生种。 对一个寿命有限的寻常人来说,太过残酷。 在李清幽与危采薇交上手的那一刻,他就彻底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这种强大,已经远远超越了一个人所能企及的巅峰,真正地成为了人外人、天外天。 一招过手,李清幽已经意识模糊地倒在江晚山身旁。 他双手的血已经被雨幕冲刷得一干二净,微微颤抖着,感受着那种不真实的强大。 他抱起一息尚存的李清幽,心如死灰。 从前他总是很有主意,每一次看似落入绝境,却总是能绝地反击,有如神助。 可如今,神就在眼前,与他为敌。 毫无办法。 不,还有那一剑。 只剩那一剑。 可他已经没有机会再施展,他的丹田已经空虚,再没有一丝可以与之抗衡的底气。 “危采薇,你敢接我一剑吗?” 危采薇循声望去——那声音来自一个女子。那女子一身缥色衣裙,一头涓涓清溪般的青丝绾在身后,束起个高高的马尾,两鬓侧分别垂下一缕发丝,身边围绕着一缕淡淡的茶花清香。 李清幽闻声猛然睁开眼,一阵剧烈地咳嗽。 “哦?你觉得凭你能伤得了我?”危采薇轻蔑一笑,收剑回鞘,双手抱胸道,“我就给你这个机会,让你看看自己是多么不自量力。” “她活了几百年,吸取了不知多少人的功力,你不是她对手!”李清幽口吐鲜血,徒劳地警告着她。 “你应该听说过‘宿命’。”柳析眼神坚定地说道。 不知她是对危采薇说的,还是对李清幽。 之前危虞所说的话蓦地在李清幽的耳畔响起。 所谓“宿命”,不过是一招速度极快、快到人眼都看不见的舍身之技——人肉体凡胎,远远经不住那样恐怖的速度,一旦使出,五脏六腑、奇经八脉都将受到极大的压迫,进而导致破裂出血,最终死亡。 李清幽有一瞬间希望她真的会这一招,又希望她只是说说而已,不会这一招。 “小草、小草……”李清幽徒劳地呼唤着,“柳析,不要!” 天霜如镜,人如玉。 一抹缥色衣裙傲然立于暴雨之中。 天霜沉吟在柳析手中,映照出雨的模样。 此刻柳析手中的天霜,仿佛话本里昭告一切定局的醒木,一旦落下,一切的一切,都将故去。 这一剑之后,人间再无神只! —— 这……这不可能…… 区区虫孑,怎会…… 危采薇难以置信地望向腹下的伤口,大片大片的血渍晕染开,黑色的道袍愈发黢黑沉重起来。 那柄辉煌绮丽的剑握在手里,依然流光溢彩、绚烂夺目。 柳析手握天霜,就那么站在她的面前,离她还有一些距离,似乎从未挪动过,可剑刃上的鲜血明明白白地告诉她:眼前这个人,已化不可能为可能、将传说变为现实。 事态发展已经大大超出危采薇的预料。 那一剑不至将她置于死地,却伤及骨血,再战下去,她也没有十足的把握能够活着离开云台山。 危采薇从不做没有把握的事。 她太怕了,怕极了死亡,怕极了世上独一的地位被取而代之,怕极了这世上出现一个绝顶天才,将她三百余年来建立起的一切推倒,化为历史的尘烟。 再位高权重的人,哪怕是帝王,也抵不过时间的流逝,也终究要消失在历史长河之中,只有她危采薇立于众生之上,冷眼旁观着长河中众生。 所有故事都会结束。 唯有她一人永不终结。 这世上所有的荣华富贵都比不上永远的生命,永远的生命意味着她就是人世间隐形的帝王,魔宫只不过是她控制人世帝国的手段,那些知晓永生秘密、对她有一丝一毫威胁的虫孑,都必须彻底地消失。 若她不足以清除那些阻碍呢? 那就蛰伏,直至她无法胜过的那些人变老到死,像从前的许多人一样,回归他们的最终宿命。 “你们的时间有限,而我却是无限的。”危采薇朝柳析冷笑道,“再也不见。” 危采薇疯癫狂笑,拖着伤重的躯体狂奔,消失在漫天大雨里。 柳析勉强用天霜支起身子,才不至于倒下,李清幽不顾身上的伤,踉踉跄跄地向着柳析走去。 江晚山惨笑。 他的心一时绞缠起来,是伤,亦是痛。 江晚山,布下这样复杂的局、为之死了这么多人,你的目的达到了么? 他扪心自问。 没有答案。 他今生今世也许再也找不到危采薇,再也没有机会同危采薇拼命搏杀。 怕或不怕,都已经没有用了。 等着危采薇再来么?她若不来如何呢?等一辈子么? 等不起的。 没有人等得起。 有一瞬间,江晚山甚至也动了修炼这不死神功的念头。但无意义的长生,也只不过是眼睁睁看着痛苦与日俱增,而自己毫无办法。 一切的一切,都结束了。 第101章 不系之舟 “李清幽!”江晚山跟在蓦地暴起的李清幽身后,连声劝诫道,“放下她,否则你会连你自己也害死的,听见了吗!” 柳析垂在李清幽背上,脸颊紧贴着他后颈,黏稠的血从口中淌下,滴在他肩颈,与雨滴混杂在一起,形成一道拖红的水线,流至锁骨处,又被密集的雨水冲刷往下跌坠,在他湿透的白衫上留下道道刺眼的红痕。 “清幽,听见了么?”柳析意识模糊地牵动李清幽湿透的衣裳一角,“你受了这么重的伤,不可以乱动……” 李清幽上下眼皮不断在打架,却仍是凭一丝力气强撑着,口齿不清地回应着柳析:“我这就带你去找大夫、日夜守着你,直到你好起来……等、等你好起来,我们再一起去找危采薇决一死战……” “傻瓜……不必等我,”柳析将手心贴在他一侧脸颊,浅浅地笑着说道,“你要跑、你要快快地跑起来,把所有追赶你的人,都远远地甩到身后去……” 在李清幽的记忆中,苍山的三年间,柳析大部分时间都是那个不苟言笑的大师姐。她很少笑,更不会像其他姑娘一样放肆、近乎无礼地不体面地大笑,即便笑,也只是像这样浅浅地笑,遇上好笑的事,她实在绷不住,也只是掩口微微笑,仿佛笑是一种罪过。 正如他不明白为什么柳析碰巧与他遇见的两次,都恰好救了他的命一样,他也不明白柳析为何总是一副这样冷艳、寡淡的模样,像极了苍山上的一朵不染尘泥、只饮清雪的白山茶。 她总是身着缥色衣裙,隐隐约约的白净里一抹淡淡的青,绝不冗余,也绝不清明,仿佛早已写尽无墨的渴笔,你知她心底是有着秘密的,可又找不见一丝一毫的痕迹。 她知道么?她当然知道。自从他睁眼的那一瞬起,她就知道,那眼瞳之中难以掩藏的炽烈神光是什么意味。 她那时就知道,眼前的人不是李清幽。 可她却没有告诉任何人。 为什么呢? 哪里有为什么呢?这本就是一种自私的、却无关对错的情感。对春天来说,秋天是错的吗?对花来说,果是错的吗? 对少年人来说,心动是错的吗? 三年对六十岁的人来说只是三年,可对十六岁的人,是今后三十年都抵不过的时光。 不断地有雨水打在他脸庞,似乎有别的什么也随着雨水一齐落了下来。他背负着柳析,翻山越岭、脚踏风云,直至筋疲力尽,直至他摔倒在泥泞的路面上,失去知觉。 —— 风醉楼,听潮亭中。 吕银正望着这场大雨、望着如无数珠玉落在水面的西湖,忽听得背后沉重的脚步,回首看去,江晚山鬓发披散,虚裹着一袭石青衣袍,脚踩一双无齿木屐,艰难登上亭来。 “公子。”吕银见状,连忙上前扶江晚山凭栏歇下。 他受的伤虽不算重,但这一战已将他的内息消耗殆尽,那种倾尽所有都无法与之匹敌的无力感深深刻入他骨血之中,挥之不去。 “他们怎么样了?”江晚山问道。 “李少侠倒是恢复得很快,已经醒来了,在他身上,似乎有某种功法从中调和,以至于伤处愈合得奇快。”吕银答道,“只是那位柳姑娘……” “有多严重?”江晚山不忍听其中细节,也不敢细听。 那伤人亦自伤的一剑、足以抗衡危采薇的那一剑,原本该由他来挥出。对于柳析、李清幽,他问心有愧。 吕银摇了摇头。 一阵冗长的沉默。 吕银开口打破沉默道:“此事,是否暂时不要告诉李少侠好些?” “这一招,原本就是由他创造的。”江晚山反问,“你觉得瞒得住他?” 吕银摇头。 柳析眼下是什么样的状况,二人心知肚明,只是毫无办法。 哪怕是木逢春这样的神医也没有办法。 死亡不是一种病,而是结局。 —— 李清幽醒了。 原本身上那件雨水、血液交织的湿衣已被换下,他现在身上穿的是之前住在风醉楼留下的旧衣服,他想着之后还要到这里来赴柳三的约,就没有带走。 李清幽支起身子来,手掌撑在床沿,抬头环顾四周,周遭熟悉的陈设让他确信自己此刻确是在风醉楼中。 他只记得昏迷的最后一刻,他背着柳析躺倒在风醉楼门前,积水没过他一侧脸颊,刺骨的冷。 “李少侠……”门外看护的小厮听到响动,当即推门进来,阻止李清幽下床。 李清幽将人一把推开,闯出门外,吕银闻声下得楼来,见李清幽面色苍白,上前欲扶,李清幽缓缓侧身避过,两手扒住门框,踉跄靠在门边,眉关紧锁着,一字一句道:“别拦我,我要见柳析。” “李少侠,柳姑娘她……” “别说了!” 吕银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被李清幽打断。 “我知道发生了什么,我有分寸。”李清幽失魂落魄地说道,“让我见她。” “好吧。”吕银轻微地叹了口气。 吕银带着他来到一间客房中,推门,一股草药的味道扑面而来,柳析就躺在里面。吕银扶李清幽进门坐定,便掩了门出去。 “清幽。”柳析知道是他来了,便开口轻唤。 李清幽侧过头去,这样平躺着的柳析看不见他的脸。他将衣角捏在手里,擦了擦眼眶。 “我……我在。”李清幽竭力抑制住言语中的颤抖,却还是险些露了馅。 “过来,让我看看你,好吗?”柳析的声音极轻、极微弱,似断了线的纸鸢,仿佛下一刻就不知道会飘往哪里去。 “又不是不认得,有什么好看的。”李清幽装作往常一般与她玩笑的语气说道。 “你就依我嘛。”一向行事成熟的她此刻竟像个少女一般地撒起娇来。 连柳析自己都几乎快忘了,她本来就是个少女,只不过压在她肩上的担子太多,容不得她像寻常少女一般做寻常少女的事。 李清幽坐在门边,倚着冰凉的墙壁,不断地捏紧衣袖擦拭眼角,把眼眶擦得发红。 未几,柳析那侧传来隐隐约约的啜泣,再开口时,她竟哽咽起来,带着哭腔道:“李清幽,我怕以后再没有机会看见你了。” 李清幽终于无法抑止地扑到她身前,伸手揩去她颊边的泪,轻声道:“别说傻话。” “清幽,我知道一旦挥出那一剑,会有什么结果,可我没有后悔,直到现在,也没有一丝后悔过。”柳析将手掌紧贴他一侧脸颊,用力抿了抿唇,眉眼含笑,“其实你不必瞒着我——不论你是谁、从前做过些什么,在我眼里,你始终是我的清幽。” “你……早就知道,我不是真正的……”他握住柳析托在自己脸颊边的手,眼中她的脸庞竟一时模糊起来,“那你为何、为何不揭穿我?我以为你会……” “我不是告诉过你答案了么?”柳析微笑,艰难地欲支起身来,却一动不动。 李清幽将她扶起,倚墙靠在一侧,她却固执地挣扎,紧抱着李清幽不放。 “进医谷前,我早已将答案告诉你了。”柳析双臂交叠,绕在他脖颈后,一侧脸颊贴在他身侧,贪恋着他的体温。 “视弃天下,犹弃敝蹝也。”柳析轻声道。 “终身欣然,乐而忘天下。”李清幽亦轻声回应。一颗泪珠无声地从眼中滚落。 柳析,假使你的爱人杀了人,官府已将其缉拿归案,不久便要问罪斩首,你有能力为其脱罪,可你会在明知他有罪的情况下,还帮助他逃脱制裁么? 当然不会。 世人皆知法不容情,我苍山子弟,怎能做出此等不义之举? 可是在苍山子弟柳析这重身份下,我还是柳析,还是一个普普通通、平平常常的凡人柳析,我无法亲眼看着我所爱之人死去而无动于衷。 所以,你的答案是什么呢? 我不会为他脱罪,不过我会带着他逃走,逃到天涯海角,在一处风景秀丽的地方住下,一辈子都很快乐,把自己曾有过的成就、声名、一切浮华,全都忘掉。 不论你是谁,你始终是我的清幽。 两人不约而同地笑了。 “小草、小草……”李清幽感觉到她勾在自己脖颈上的双臂不断失力,几乎要滑落下去,“柳析?柳析!” 他惊惶地唤着她的名字,手足无措,像极了大试前夜在山道与她偶遇的那次,他怯怯地垂着头,不敢去望她的眼睛。 柳析倒在他怀中,羽睫自然地垂在眼睑下,似乎只是睡熟了。 他的薄唇颤抖着,一遍又一遍低声轻唤着柳析,直到泪流满面。 她的身子轻飘飘的,仿佛只有一朵白山茶的重量。 —— 整个夏天,李清幽都在云台山上闭门练剑,不与人言。 柳析葬在云台山,面朝听潮亭,墓旁栽满了白山茶,只不过临近孟夏,那些花全都落了下来,铺满了山道。 山茶花不似寻常花朵,花瓣一片一片地凋落,山茶花一旦凋谢,就是整一个掉落。 若在云台山看见一条满是白山茶花朵的花径,那附近就是柳析所在。 极寻常的一日,李清幽一如往常在山中舞剑,起手是苍山轻功中柳析最得意的一式,名为“追云步”,步法轻盈如流风回雪,在此步下,苍山剑法中任何招数皆可打出,与苍山各式功法结合,颇有奇效。 一条人影飞快地上山来。 李清幽不需看也知道是江晚山,他几乎每天都会跟着李清幽到山上来。 他很尊重李清幽,并没有要求李清幽如何如何,只是带一埕酒在身上,有时是“剑翎”,有时是“煎雪”,最寻常也最受人欢迎的花雕也有,他一面看着李清幽舞剑,一面饮酒,埕中酒余下一半而返,余下的那一半,静静地放在白山茶的花枝旁,不会说一句话。 李清幽也总是很给面子,饮罢了那一半酒,也将酒壶一并带回楼中。 今天他不想喝酒。 江晚山饮罢,照旧将酒埕置在那处。 “你带回去吧。”李清幽收了剑,忽然说道,“我今天不想喝酒。” 江晚山装作没听见,自顾自地往山下走,仿佛专程走到这里来,只是为了给他送酒的,每日看他舞剑只不过是走个过场。 李清幽见状,以追云踏空,快步向前,向江晚山打去一掌,江晚山反应奇快,回身摊手外翻,制住李清幽的那一掌,李清幽变换招式,取九华剑法中的“铁杏焚秋”入掌中,以手为剑,一剑化两剑,打了江晚山一个措手不及,只得被迫后退了几步。 江晚山拍了拍衣袖,露出赞许的目光,旋即垫步向前,将一只手前探,比出一柄剑的架势,另一只手背在身后。 二人以臂为剑,再次交上手,唯见真气破风,数十种剑法你来我往,竟一时不分胜负。 这时,江晚山忽然变招,成一路奇诡的剑法,招招致命、毫无退路,须臾便将李清幽逼至绝境。突然,江晚山以极快的速度强袭而来,李清幽眼中闪过一丝诧异,似乎猛然想起什么来,迎着江晚山的怪招直攻上前去,架开他的手,接下了这一招。 这一招,他太熟悉了。 何止熟悉,说是永生难忘也毫不为过。 这招正是他自己的剑法、出自他自己的那一招:宿命。 “你知道柳析为什么会那一招‘宿命’吗?”江晚山问道。 “为什么?”李清幽道。 江晚山从怀中掏出一本书,掷到他手上。 那不是一本普通的书,而是一本剑谱。 那本剑谱所记载的,正是李清幽曾经所用的、独与弋鳐适配的鬼魅一般的绝世剑法。 “在九华时,她亲手交给我的。”江晚山微微仰头,似乎在回忆着,“这剑法过于晦涩难懂,我以为凭她的资质,还无法学会。” “可她不单止学会了,还用得比我更好,还用那招‘宿命’,救了我的命。”李清幽喃喃道。 “你看,剑法没有什么不对,要看你如何使用它。”江晚山说道,“人也是一样,人生下来只不过是一张白纸,只有最原始的生存下去的欲望,并没有什么分别,做什么事,便成什么人。” 李清幽望向他,久违地微微笑了一笑,旋即,掩面而泣。 第102章 一个朋友 已入秋了。 他的心中仍充满着悲伤、仇恨,无法消却、无法释怀。 云台山上,少年不知疲累地挥舞着手中利器,剑光四散,真气狂涌,却始终未及那日危采薇真气十之一二。 江晚山静静地走来,今日他带来一埕花雕。 民间传说,凡有女儿者,在女儿出世之日便要埋下这么一坛酒,出嫁之日挖出,芳香四溢,便是“女儿红”,若女子早夭,提前启封,这酒液便酸涩无比,唤作“花凋”,此后经由酿酒者改良,便有了今日之花雕。 “我是不是不该有恨?”李清幽悲切而迷惘地问道,“不该让这些冗余的情感侵占内心,以至无法全身心地专注于剑。” “不,不对,”江晚山说道,“情感并不是多余的,你生而为人,自然会有人的情感,假使刻意去压抑,反而难成气候。” “可是……”李清幽欲言又止。 “也许你该出去走走,到各处转一转。”江晚山道,“我听雨楼的耳目遍布各地,一旦有消息,自有人知会你。” 李清幽点了点头。 “可我该去哪里?”李清幽问道。 “我倒是有个好去处。”江晚山从怀中掏出一本书递给他,“不知你愿不愿意去?” 李清幽视之,“武林风物志”几个大字映入眼帘,稍稍翻阅几页,发现此笔者言辞犀利、眼光独到,对江湖各派的武功、兵器都有着极深的理解,与《江湖风云册》是完全不同的风格。 “这〈武林风物志〉上面所记载的英豪众多,不知你想引荐哪一位与我?”李清幽问道。 江晚山摇了摇头,“哪一位也不是。” “那这是意欲何为?”李清幽不解道。 “一个朋友。”江晚山淡然道,“听说他最近有些麻烦,想托你去看看。” “他叫什么名字?” “百里万通。”江晚山答道,“他近来在金陵一带算命,应该不难找到他。” 李清幽将这名字在唇舌当间滚了一圈,颇感熟悉,翻看那《武林风物志》,却横竖找不见。 突然,李清幽似乎是想起了什么一般,将其往前翻,竟在扉页看到了这名字。 武林风物志,百里万通着。 “江晚山。” 江晚山正要走,却被李清幽叫住。 “怎么?” “为什么这样帮我?” “我并不是在帮你。”江晚山不假思索地回答道,“我在帮我自己。” “可你没有理由这样不计代价地与魔宫对抗,你现在不是一样活得很安乐吗?” “我不是那种能够容忍活在谎言中的人,我不过是想要真实,想要活得更自由些。”江晚山淡淡一笑,“还想让天下人,都活得更自由些。” —— 数日后,金陵城。 那瞎子支了个算命的小摊,似乎是听见李清幽向人打听自己,将桌布四角牵起,连桌上的家伙什一并打包,挎在肩头,把幡儿一卷,夹在腋下,连滚带爬地往远处跑。 几乎是同时,李清幽立刻就锁定了这个腿脚不便的瞎子。 李清幽甚至抽空从城中酒肆打了壶花雕,拎着酒埕慢悠悠地追上了他。 据江晚山所言,这老酒鬼无酒不说真话,着实令人头疼——要说他好说话吧,他要喝酒才肯张嘴;要说他不好说话吧,他喝了酒就肯张嘴。 李清幽跟着他走入一处简陋的宅子中,将他堵在了房内。 “你跑什么?”李清幽厉声质问。 “好汉、好汉!”百里万通闻声瘫坐在原地,转了几转,跪朝李清幽的方向拱手揖道,“听声音咱不认得你,咱俩应该往日无怨、近日无仇,想来您也是受人所托……这样,不论是谁叫你来杀我,我都出双倍!好汉,您别看我这副模样,你只要带我去找一个叫江晚山的,他有钱!他一定会出钱买下我这条贱命的!” 江晚山说得不错,百里万通果然瞎了。 不知道为什么瞎了,也不知是怎么瞎的,总之就是瞎了。 李清幽佯怒道:“你这滑头!江湖上谁不知道,江晚山乃当世第一剑客,我去找他,不是寻死么?你敢这样诓我?!” 百里万通吓破了胆,声音颤抖胡乱解释着,李清幽又好气又好笑,一拍他肩膀:“行了,我逗你玩呢,我和江晚山是一伙的。” 百里万通难以置信地眨了眨浑浊的眼睛,侧耳朝向李清幽道:“果真吗?” “不骗你。”李清幽道。 “狗屎!”百里万通突然手舞足蹈发起癫来,破口大骂道,“江晚山已经死了!听雨楼那帮混账还不树倒猢狲散,还来找我做什么?!” “去去去,什么晦气话。”李清幽道,“江晚山还活得好好的,怎么到你嘴里就死了?” “他还活着?”百里万通惊诧道。 —— 百里万通自称他的眼睛是为了替朋友保守秘密,宁死不屈而被弄瞎的。 李清幽嗤之以鼻。 他在风醉楼时听江晚山说起过许多事,其中就有不少被百里万通诓骗出卖的事——江晚山与百里万通算不上朋友,至多算债主与赖账的。 百里万通穷得要死,江晚山却很有钱。百里万通从前总是找各种理由向他或要钱或索酒,这些年百里万通向他要的酒钱加起来足够在锦京最繁华的地段买下一间最豪华的酒楼。 百里万通总是喝太多酒,一日中很难有几个时辰清醒着——他便趁这为数不多的清醒的时间支起他的摊子去替人算命,挣几个酒钱。 如今他瞎了,很难再去注重形象,便成了这么个小老头。 百里万通从怀里掏出一本书,正是那册小有名气的《武林风物志》,不过是手抄版,想来是他的手稿。 《武林风物志》乃百里万通所着杂谈,书中详细列举过当世武林高手排名,不分性别立场,不论资历派别,一切以实力划分,按他自己的话来说,比那沈燃灯的《江湖风云册》不知好上了几百倍。 但也因为这本比沈燃灯“不知好上几百倍”的《武林风物志》,百里万通得罪了许多人:譬如将祁山派长老“长空剑”支离戒排在“灵釭剑”穆言慎之后;将嵩阳派“玄火剑”高炽排在梅山派“天羽剑”苏温其后。 纵然实力如此,也的确不该这么排名。 应该将邪道排在名门之后、女人排在男人之后才对。 不过若是真的这么排名,《武林风物志》也许就真的沦为一本中等偏下的杂谈了。 按百里万通的说法,若按这等算法排名,那么《武林风物志》便不要叫《武林风物志》,叫《名门正派招生目录》或者《江湖上那些臭男人》算了。 百里万通一直笃信,习武之人应当凭实力说话,没有实力还要叫嚣的,权当狗叫。 李清幽对此持保留意见。 有的人说怕小孩子看了把持不住,嚷嚷着要入什么丐帮、花神会、夜叉门,百里万通一概喷之:《武林风物志》对诸门派皆有详写,邪道恶行一概不漏,若小孩子看了还有这思想,为父为母的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趁早离开父母为妙。 加之百里万通私德有缺,市井江湖唯恐避之不及,至于江湖流传嵩阳派掌门有言:“此人甚贱,盼速死。” 可有一点是所有人都不得不服的——百里万通贱归贱,眼光的确毒辣,以至十年内,虽有不服风物排名者相争斗,全然无出《武林风物志》排名意料外。 “你的眼睛,究竟是怎么瞎的?”李清幽追问道。 百里万通欲言又止。 “我看到了,天机。”百里万通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抿了一口,咂了咂嘴道,“江晚山没死,但我知道他败了,败在一个极强大的人手上。” 李清幽没好气地反问道:“你说的废话,这很难猜吗?近些日子江湖上传得沸沸扬扬,就是想不知道也难。” 百里万通压低了声音说道:“此人名叫,危采薇。” 冰冷的剑锋瞬时抵在他喉前。 “不是、不是,李少侠,这是作甚!”百里万通慌得要死,也不知自己哪里冒犯了这位大爷,恨不得当场给他磕三个响头,“百里某虽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可也并非大奸大恶之徒,何必一言不合就拔剑呢!” “你连危采薇都知道,你敢说你和魔宫没有关系?”李清幽恶狠狠地逼问道。 “一万个没有啊!咱也是最近才知道魔宫这档子事,这天杀的魔宫以‘五毒俱全、百无禁忌’为教义,杀人放火无恶不作,咱一个行动不便的瞎子,哪敢与这帮亡命徒为伍?保不齐哪天看咱不顺眼,一刀就给咱宰咯。”百里万通摇头如横着捣蒜,加以摆手如甩葱,就差把“怂”这个字写脸上了。 李清幽叹了口气,将弋鳐归鞘,随后道:“你接着说。” 百里万通清了清嗓子,神秘兮兮地说道:“不知李少侠你会夜观星象否?” 李清幽无语至极:“你觉得我像会的样子么?” 百里万通笑道:“那您可不懂我辈的凄凉啊……事情是这样,教咱观星的师父曾特意指出一颗长明大星,说是颗幻星,是很多年前,苍山派开山祖师柳春风的伴星,常言道‘人死星落’,可过了几百年,这颗星仍然未灭,哪里有将近四百年不死的人呢?所以,先师认为这颗命星是假的、是虚幻的。” “我打小便记住了这颗苍山派开山祖师柳春风的伴星,这颗假的长明大命星。可就在不久前,师父死后,我第一次独自夜观星象,发现它并不是幻星,而是实打实的、真实的星辰!咱委实不敢相信此事,又去查阅了大量古籍,发现三百多年前,柳春风确实有过一位红颜知己,名唤‘危采薇’,与那花神会桃花花神危采薇恰巧同名同姓,我吓得喝了一顿大酒,沉沉睡去,醒来便瞎了!”百里万通激动万分,双手颤抖着,“如今你这反应……看来这危采薇,还真是活了这么些年,也怪不得江晚山不是她的对手,这可是逆天而行之举啊!这……这这这这……咱这凡人就不该去学什么观星之术,到底是窥见了天机,咱家却也就此废了一双招子……报应啊!真是报应!” 李清幽自是断然不信什么星象之语的,可听了这家伙一席话,心中却有些说不出的滋味。 —— 屋外,雨落了下来。 起先是一滴,然后是密密麻麻的一连串的豆大的雨滴。 顷刻间雨便大了,密集的雨滴落到草庐顶上,从草庐沿口垂下,变成一条条水线流到地上,溅起的水花硕大一朵,间或雷光闪过,那水花被闪电照得荧荧透亮。 那一瞬间,像朵真正的花。 “他要来了。”百里万通说。 “谁要来了?”李清幽问。 “替我写字的人,”百里万通答道,“也是个很不错的剑客呢。” “我最后再问一次,你究竟是怎么瞎的。”李清幽的语气斩钉截铁,不容置喙。 “呀,还是瞒不住你吗?”百里万通嬉笑道,“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你眼睛侧边有伤,傻子才看不出来。”李清幽一面说,一面将手搭在剑上。 “唉,李少侠,你太聪明、心肠太好了,行走江湖,反而会害了你啊。”百里万通道,“那日,我以为窥得天机,实在兴奋,打了几两酒饮,不想隔墙有耳,被几个魔宫底下的渣滓混混听去了,非逼咱说出长生之秘不可——咱哪知道这些,于是被人一顿好打,昏死过去,醒来便废了一双招子,就成了现在这副模样了……” 李清幽紧握着拳头,握得指节发白。 雨下得很大,不一会儿外头已是一袭铺天盖地的雨幕,哪怕是打着伞穿着蓑,也免不了要浑身湿透。 这鬼天气,竟有人为了赴一个瞎子的约,冒着席天幕地的大雨来这茅屋里么。 “他一向守时。”百里万通笑道,“咱瞎了之后,字只得全靠他写了。” “他在保护你?”李清幽问道。 “算是吧。”百里万通道。 “他是谁?”李清幽又问。 “百里万通。”屋外忽然响起一个声音。有人在叫百里万通。 那声音不大不小,恰好是可以在这样大的雨中能堪堪听得清楚的程度。 李清幽出门一看,只见此人一袭纯白的白衣,一头纯白的白发,一撇纯白的白胡须,手握着一柄剑鞘纯白的、毫无瑕疵的白剑。 他的身上是干的,一滴雨都没有沾到。 李清幽一瞬间就明白了江晚山的用意——江晚山让自己来找百里万通,并不是为了来找百里万通。 而是眼前这个人。 第103章 流金楼 “白忘尘?”李清幽惊讶地唤了一声。 那人轻笑一声,突然转身而去,数步飞身入雨中,而后回头挑衅似地望了李清幽一眼。 李清幽后知后觉,也顾不得衣衫会湿,连忙运起轻功跟上去。 可惜,白忘尘的轻功也不差,就是这一愣神的功夫,他已隐匿在雨幕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李清幽折返回来时,却看见百里万通站在门前,他身后跟着一个漂亮女人。 那漂亮女人客客气气地说道:“李少侠、百里先生,我家主人十分久仰您二位的大名,特设宴款待二位,还请二位赏光,随我到主人楼中赴宴。” “你要带我们去哪儿?”李清幽冷冷地问。 “这个,暂时无可奉告。”漂亮女人笑吟吟地回答道。 “连去哪里都不肯说,我怎么保证你不会把我们带到龙潭虎穴中去?”李清幽不悦道。 “不会的,我家主人绝不会害你们。”女人依旧笑吟吟道,“况且,凭李少侠的武功,即便是龙潭虎穴,也奈何不了二位吧?” “抱歉,你家主人的好意,我心领了,请你回……”李清幽婉拒道。 “喂,你的年纪应该也不老,难道对这么漂亮的一个女人一点也不动心?”百里万通狠扯李清幽的衣角,低声道。 “你又看不见,怎么知道那是个漂亮女人?”李清幽揶揄道。 “漂亮女人不用看,咱一闻就知道。”百里万通自豪地擦了擦酒糟鼻子。 李清幽抬眼扫了一遭。 那确实是个很好看的女人。 可不管是漂亮女人也好,漂亮男人也好,漂亮的人总是令人不那么心安,尤其是当漂亮的人主动来找你的时候——若你本身不是漂亮的人,那就该好好思考来者的目的了。 “美人儿,你别管他,我说了算!我们去、我们去!”百里万通趁李清幽不注意,猛然一口答应下来。 “你!”李清幽吃亏就吃亏在还保有过高的道德底线,实在拿这老酒鬼兼老色鬼没办法。 李清幽一挥手,甩他一脸水珠,“好好好,都依你!” —— 流金楼是一幢高楼。 金碧辉煌的高楼。 江湖上盛传的极乐之地。 所有高雅的、低俗的、合规的、不合规的、温和的、残忍的玩乐,各种飞禽走兽、山珍海味,西域美姬、北境壮汉,应有尽有……并且不必担心囊中羞涩,主人不单止不向你索要钱财,还会满足你一个要求,无论这个要求有多么可笑、多么荒唐。 来者皆是客,而世人皆知,流金楼主人最为好客。 你很难说这是个什么地方,也很难寻找到它的方位,江湖上流传,没有人找得到它的所在——你只能等它来找你。 没有人知道它会找谁,也没人知道它按照何种标准找人。 这地方的女人偏又个个美得不可方物,不如别处烟花之地妩媚,身上颇有种说不出的气质,根本不像是寻常以色侍人的女子,不得不说委实是拿捏住了男人们那颗道貌岸然的心——男人最乐意做的两件事:逼良家妇女下海,劝风尘女子从良。 那名极美的女人领着百里万通与李清幽入了那金碧辉煌的楼阁中的一间厢房,房内十分宽敞,中无他物,两侧各放有一个浴桶、一身换洗衣物鞋袜、一炉香,浴桶里面放满了冒着热气的水,水面上撒满山茶花瓣,芬芳馥郁。 “请二位沐浴更衣。”女人温声细语道。 待洗漱罢了,那女人替李清幽换上新衫,一阵熟悉的触感猛然唤起他的记忆。低头望去,只见那衣如月色,皎洁如雪,隐隐见丝丝银线,在腕处勾出几笔淡淡的白泽纹饰。 流烟布庄的衣服。 准确来说,这是江晚山特地为他在流烟布庄定做的衣服。 天底下没有第二家布庄能做出这样的衣服,流烟布庄也不会给李清幽之外的人做这样一件衣服,即便肯做,也会有细微的不同。 此刻身上这一件与他之前穿过的衣服触感并无二致。 二人都换上了干净衣裳,这时又进来两个大汉,一人抬着一个浴桶走出去。 那两条大汉抬着桶走远,此时又进来两个手拿白绢的女人,将方才地上的污渍、洗浴时溅落的水擦得干干净净,直到地上一尘不染,才把一面已变黑的白绢搭在肩上走出去,顺便掩上了门。 这里究竟是什么所在? 李清幽内心愈发狐疑。 “李清幽!”一声断喝劈空而来,直冲天灵,余声四下激荡。 这房间的构造奇异,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百里万通无法辨别来人方位,向李清幽低声问道:“李少侠,此人在何处?” “我也没看见。”李清幽四下环顾一周,竟不见人影。 “你是谁!?”百里万通放声喊道,“你是人是鬼?” 李清幽沉默不语。 他不是不认得这个人。 应该说,坏就坏在,他太认识这个人了。 那声音虽然他已经许久没再听过,可他永远也不会忘记。 那是高鹰飞的声音。 “东南方,有异。” 百里万通用指腹在李清幽背上悄然写下这几个字。方才他已听出声音的异样,故意大声叫喊,为的就是验证自己的猜想。 李清幽当即心领神会,却将身转向西北面。 高鹰飞果然中计,以为李清幽被搞昏了头,当即现身,双手提剑,“噔噔噔”几步逼近,挥剑猛然向李清幽后颈斩去。 李清幽冷笑一声,弋鳐出鞘,只见一道剑光闪过,高鹰飞连剑带握剑的手当即掉落在地,腕口平整,鲜血四溅。 “啊啊啊啊!!我的手、我的手!!”高鹰飞另一只手捂着腕口,撕心裂肺地尖叫起来。 “我已经放过你很多次了。”李清幽将高鹰飞的断手一脚踢到他脸上,“是你自己非要寻死!” 李清幽将弋鳐随手一挥,高鹰飞的尖叫立刻停息了。 随着叫声一并安息的,还有他的命。 —— 杀了高鹰飞之后,房门便开了,仍是那美丽的女人,背后跟着几个壮汉,熟练地处理着高鹰飞的尸体和地上的血迹。 一个人从他们身后缓缓走出。 白忘尘。 不,不是白忘尘。 李清幽想起来江晚山曾说过,白忘尘在去年与他交手时便已身患重病,去年冬天就已经死了。 可是眼前这个,又是谁? 那打扮得和白忘尘一模一样的人似乎看穿李清幽心中所想,笑言道:“李少侠,久仰久仰,鄙人正是这流金楼的主人,多有得罪,还望见谅。” 流金楼? 李清幽听说过流金楼的传言,下意识觉得是个富丽堂皇的地方。 其实真的是富丽堂皇。 可惜李清幽天生对富丽堂皇的地方并没什么好感。 “你认得我?”李清幽问道。 “这是什么话,李少侠的名号,如今在江湖上可是十分响亮。”那人大笑。 “为百里万通代笔的,是你?”李清幽缓缓还礼,没理会他的恭维,“你不是白忘尘,你与白忘尘是什么关系?” 那人眉头一挑,“哦?李少侠认得舍弟?” “名剑无尘,恐怕没有几个人不认得吧?”李清幽道,“你是白忘尘的兄长?” 那人颔首道:“正是,鄙人名叫白渡川。” “你们两兄弟,一个要忘尘绝念,一个却要渡过忘川、重新为人,体验人世的哀乐,难怪老死不相往来。”百里万通不识趣地发言道。 李清幽一肘捅在百里万通胸口,迫使他闭嘴。 不想这白渡川倒也不恼,反而笑道:“可是我们姓白,那岂不是想忘尘绝念的,反而忘不了;想要再次体验人世哀乐的,却无法渡过忘川,永留无间?” 百里万通嘿嘿一笑:“这解释倒真是妙啊。” “舍弟对武功颇有兴趣,尤其对剑术如痴如醉,日日不着家,在外苦修、与人切磋比剑……可惜舍弟在去年冬天,已经因病辞世。”白渡川倒也没有在意百里万通的失态,大方告知,不过那张脸上客气的微笑却令人怎么看怎么不舒服,“我么,虽为兄长,却对武功不感兴趣,身无所长,只好替我这弟弟继承流金楼,将这家传的生意做下去了。” 直觉告诉李清幽,眼前这个人的话不可尽信,他声称对武功不感兴趣,轻功却高得吓人,武功不会差到哪里去。 “这么说来,我也是你的客人?”李清幽问。 白渡川摇摇头,“李少侠你虽声名在外,但你并不是我的客人——他才是。” 顺他颀长手指指向的位置望去,那人正是百里万通。 “百里万通?” “我?!”百里万通难以置信地叫出了声。 “对,就是你,百里万通。”白渡川哈哈大笑道。 “既不是阁下的客人,为什么也让我进来流金楼?”李清幽问,“总不能是沾了他的光吧?” “喂喂喂,沾点光怎么了?我又不嫌弃被你沾光。”百里万通故作亲热地搂住李清幽,被嫌弃推开。 “当然不是,你来到这里的原因是高鹰飞,他的要求是亲手杀了你——当然,我也曾提议过由我们流金楼中人代劳,之后带你的尸体来见他,”白渡川仍旧笑眯眯地回答道,“我考虑到以他的武功,恐怕杀不了你,可是他拒绝了,没办法,我只好把你带来,让他亲自动手。” 那样一张和善的脸庞,竟云淡风轻地说出如此恐怖的话语,简直令人不寒而栗。 “流金楼还有一个规矩,若是客人的要求未完成而被杀,杀人者也可以向我提一个要求。”白渡川伸出两根修长的手指道。 “真的什么要求都可以么?”百里万通声音都有些颤抖起来。 “百无禁忌。”白渡川笑言,“说吧,我会满足你。” “我不要做瞎子,我要重见光明!”百里万通急切而不假思索地说道。 白渡川抚掌两下,片刻,忽有人推门而入,两手恭敬地端着一碗汤剂,低着头盛到百里万通面前。 “请用吧。”白渡川道,“服下此药过后,三日之内,你的双眼自能重见光明。” 百里万通震惊之余,摸索着接过那碗汤,一滴不漏地喝了下去,欣喜之情溢于言表。 真有这等好事? 李清幽半信半疑,“天下熙熙攘攘,无非名利二字,流金楼无意出名,亦非逐利,为何做这吃力不讨好的功夫?” “真要说缘由的话,算是继承家父遗愿吧。”白渡川笑道,“这世上总有名与利之外的东西,不是吗?名与利固然诱人,可在情与爱、生与死面前,仍如尘埃般微渺。” “想不到阁下视名利如粪土,如此一来倒显得在下格局小了。”李清幽道,“不过我还是相信,这世上没有不劳而获之理,恕难从命。” “我说的,不正是李少侠你心里想的吗?”白渡川大笑,“李少侠,只要是人都会有想要的东西的,不必抗拒你的内心,不妨说与我听一听罢。” “如果说我想杀人,你一样会替我杀人么?”李清幽咄咄逼人地问。 “我说过,百无禁忌。”白渡川依旧笑脸盈盈。 “那你流金楼与魔宫又有何异?”李清幽冷笑道。 “李少侠,此言差矣,”白渡川道,“魔宫所作所为,不过是自身贪图享乐,踩在别人的头上作威作福,自私自利,而我流金楼是为他人服务,做的可都是行善积德大好事,与那些鼠辈怎可相提并论?” “难以苟同。”李清幽道,“替高鹰飞杀我,也算行善积德的大好事么?” “平心而论,李少侠,你算得上个大好人么?”无论说什么都无法动摇白渡川的笑容,仿佛他的笑容是天生长在脸上的,“你害死多少无辜的人、将多少人卷入这场纷争?你敢说你算得上好人么?” 李清幽竟一时无言以对。 “李少侠,莫以为鄙人一无所知,我白渡川什么都知道、流金楼什么都知道。”白渡川面上没有一丝一毫波动,只是笑,只是此刻那笑颜里却仿佛尽是嘲弄。 李清幽没有说话。 他无话可说。 因为白渡川说的都是真话。 真话如一根根针刺入他的心口,使他疼痛,却又无可奈何。 只因为是真话。 “我问你有何要求,是因为你杀了高鹰飞,而不是你有资格向我提要求,这就是流金楼的规矩,哪怕是楼主,也不能改变。”白渡川道。 “说出你想要的,我会实现它。”白渡川的言语如同鬼魅一般引诱着李清幽。 第104章 自戕 “我这人自由惯了,实在没什么缺的,自然也没什么想要的,”李清幽云淡风轻地说道,“失礼了,拂了楼主你一番好意。” “是吗?”白渡川淡淡一笑。 白渡川静静地凝视着李清幽,似乎想从他平静的外表下探寻到一丝内心的波动——不论是金钱还是地位,还是其它什么,只要你说得出口,流金楼几乎都能做到,白渡川不相信有人能够抗拒流金楼的诱惑。 然而,李清幽却始终云淡风轻,寻不出任何破绽。 李清幽并非真的什么都不想要,他还远没到断情绝欲的程度,只是他认为天底下没有这样便宜的事情;其次,他的脸皮没有百里万通的脸皮那样厚,不好意思欠下这样的人情。 突然,白渡川周遭升起一阵轻烟,未及闪躲,已悄然拂面。 李清幽心中暗叫不好,忙伸手捂住口鼻,可惜已经晚了,在看见那道轻烟时,就已经迟了。 他想回头去看百里万通,可脖颈有如灌了泥水一般沉重。 他没有如预想一般重重摔倒在地,而是像有一双手托住了后颈与身子,小心翼翼地将他放倒,熟睡于此。 李清幽,你不是一个好人,可你也并非一个坏人。 事实上,大多数人都是复杂的,并不能单单用一个好或者坏来界定。 白渡川只不过利用你自己内心的愧疚,狠将了你一军。 白渡川、流金楼,有什么作用?难道仅仅是积德行善么?当然不是。 白渡川知道许多事情,他手底下的消息不计其数,即便流金楼不是以贩卖消息为生,也脱不了干系…… —— 李清幽睁开眼,果然看见了蹲在火盆旁奋力吹灰的百里万通,还有百里万通破破烂烂的老宅中为数不多且杂乱的陈设。 百里万通见吹了半晌无果,便从中抽出几根较为坚实些的枝杈,倒上前几日剩下的花雕,这才生起一堆火。 若不是身上还穿着那件在流金楼换上的崭新白衣,李清幽也许真的会以为在流金楼的经历是一场梦。 “李少侠,你可终于醒了,咱搁你耳朵旁边念叨好几天了,你可算是醒了!”百里万通察觉到李清幽醒来,像见了亲人似地扑上来。 “你的眼睛……”李清幽手脚并用地推开百里万通,难以置信地望向他的双眼,只见那双原本浑浊的眸子竟然真恢复了清明。 百里万通哈哈大笑:“我好了、我真的好了!那个白渡川没有骗我们,我的眼睛真的重见光明了,唉,可惜刚能看得见那会你还睡着,没能见证那一刻。” 白渡川所言的确非虚,三天之内,百里万通的眼睛果然重见光明。 李清幽突然笑了。 他不是为百里万通复明而高兴,而是忽然想明白了一些事情。 “这等喜事,咱们难道不该喝顿大酒庆贺一番?”李清幽道。 “诶?话是这么说,可是我现在不太想喝酒。”百里万通说道。 李清幽摇头笑道:“若我猜得不错,你平时应该不止靠替人算命为生吧?” 百里万通闻言挺起胸膛,自豪地说道:“那当然,要是靠这个吃饭,咱早就饿死了!既是自家兄弟,我也不怕告诉你,这江湖上的事,就没有我百里万通不知道的,可以说是‘天通一半,事无不知’,连江晚山那小子也要给我几分薄面……” “那就对了。”李清幽道。 “什么对了?”百里万通不解道。 李清幽缓缓分析道:“白渡川看中了你的能力——他的客人绝不是随便选的,他精明得很,绝不会做赔本的买卖。” “他派出几个人假扮成魔宫的人,将你打得昏过去,趁机给你灌下极浓的劣酒,当你醒来,只有他白渡川在你身边,你自然误以为是被人弄瞎、他救了你。”李清幽接着说道,“此后白渡川天天到这儿来为你代笔,真正目的是让你饮酒——你当然无法拒绝恩人的好意,于是便一直瞎着,直到白渡川找上你,此时你的第一想法一定是重见光明,他再出手‘医治’,就好像神迹一般,让你这个江湖上消息最灵通的贩子心甘情愿为他卖命。” “这?这……你也完全没有证据……”百里万通虽知道世上没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可还是听得难以置信。 “证据么?就是你这个嗜酒如命的家伙,别人受了伤你都舍不得喷一口,能把半壶酒倒了用来生火,这难道不是最好的证据?”李清幽直指要害,“你喝了白渡川的药,以至于见了酒便反胃——你好好想想,最近这几日内,你是不是滴酒未沾?三日无酒下肚,你的眼睛自然而然就恢复了。” 百里万通冷汗瞬时冒了一身,骂道:“娘的,想不到我百里某精明一世,竟险些被这天杀的算计了!” “这可是一辈子吃喝不愁的大好事,你非但不感激,怎么还骂上了?”李清幽笑道。 “李少侠,这你就不懂我百里万通了——人生在世,无非活一个自由自在,若是不能自由自在的,就是让我当皇帝,又有什么意思?”百里万通道。 李清幽没有接百里万通的话。 他趁百里万通一个不注意瞬间起身,一手砍在其脖颈处,百里万通登时眼前一黑,昏过去摔倒在地。 他将身子撑起来,阖眸凝神打坐,真气游走,遍涌全身。 李清幽起身出门,白渡川已在门外等候。 白渡川悄无声息地从房顶跃下,犹如只新燕落在门前。 “请回吧,我问过百里万通了,他不肯为流金楼卖命。”李清幽朗声道。 白渡川笑了两声,便缓缓地将手搭在白剑的剑柄,随时准备着拔剑。 “哈哈哈……不过也是,流金楼从来没什么自由,给了你的,你便要受着,不给你的,这辈子也别想得到。”李清幽放声大笑,“你们怎会给他选择的自由呢,对吧?” “李少侠,世上哪有白白受人恩惠的好事呢?你不正是这样想的吗?我只不过是和你想得一样罢了。”白渡川笑道,“流金楼的确可以满足你的要求,只不过在那之后,你也要付出相应的代价,这样才公平。” “只是,我还有一事不明。”李清幽收敛了笑意,“在流金楼中,你明明有机会把我放走、留下百里万通,为何要多此一举?” “很简单,”白渡川一脸轻松地说道,“我们流金楼不会做这么不光彩的事,流金楼的规矩就是这样。” “你们都用上这种下作的手段了,还讲规矩?”李清幽嗤之以鼻。 “当然,若是没有规矩,那我流金楼何德何能,在这藏龙卧虎的江湖中声名远播呢?”白渡川笑道。 白渡川说罢,纵身一跃,以一种奇异的姿势飞入长天,朝远处行去。 李清幽心中念动寒江落玉诀,轻功疾起,紧随其后。 二人逐渐远离金陵城,须臾而至山中。 —— 一处不知名的山,笼罩着重重雾气。 “你的剑……”早在百里万通家门前时,李清幽便注意到了白渡川腰间那柄纯白的剑。 他起先以为那是白渡川自己的剑,毕竟他与白忘尘是兄弟,佩剑有所相似也正常,可是仔细看去,白渡川腰间那柄剑,跟《江湖风云册》中所描述、绘制的无尘几乎分毫不差。 江湖上流传着一句话叫作“同门不留手,兄弟不共剑”,意思是说同门之间,无论是在门中还是在外,切磋较量,必须全力以赴,不可因顾及往日情谊而留手;再亲密的人,哪怕是亲兄弟,也不能相互交换、共用、借取武器,因混迹江湖者,大多人自身武功招数与兵器高度绑定,某种程度上,兵器是身份的证明,若有遗失,恐惹祸上身。 “名剑无尘而已,不足为奇。”白渡川闻李清幽所言,竟大方承认。 白渡川的亲兄弟白忘尘已经辞世,白忘尘没有徒弟继承其衣钵,按礼数,无尘剑应当与之陪葬,或托付与人收藏乃至摧毁,防止再流落江湖,为别有心之人所用,引起动乱。退一步说,白渡川武功不俗,并非一朝一夕可以练成,他手下流金楼如此富丽堂皇,倒也不像缺钱的样子,这么多年过去都还没有自己的佩剑,对他而言实在说不过去。 思来想去,白渡川也没有理由用白忘尘的佩剑。当然,他用白忘尘的剑,也并不能苛责些什么,只是李清幽颇感奇怪——无尘虽为名剑,但并没有用什么特殊的材料打造,论做工也并不比寻常的剑强多少,完全是白忘尘自身武功高强,无尘才得以入名剑之列,若是求胜,白渡川用他自己的佩剑应该更为趁手,何必求诸于无尘呢?难道他看不起我李清幽,认为用别人的武器,也能够轻易取胜? “怎么?李少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白渡川见他欲言又止,便问道。 “你是在看不起我吗?”李清幽面无表情地发问。 “怎么会呢,李少侠。”白渡川仍旧笑着,“我对你可是拿出了十二分的力气,要不然,也不会用上这无尘。” 白渡川说罢,按剑不动。显然他已厌烦了言语,欲使手中名剑来交涉。 李清幽亦将左手搭上弋鳐漆黑的剑柄,熟悉的触感自掌心传来。 一瞬间,无尘、弋鳐双双出鞘。 两柄剑相击的那一刻,那一眼望去枝繁叶茂的山丘,刹那一划两分! 被两股强大真气所扭曲压弯的树丛已臻临界,枝杈折碎、林叶狂啸,漫山鸟兽惊走惶飞,有鸟雀不慎卷入真气中,瞬间被一股巨力活生生扯烂致死,化作一团血雾。 弋鳐、无尘相持片刻,旋即爆发出一声巨响,二人皆被气浪相对震退数十步,成百上千失去压制的树木陡然回弹,一时漫山遍野“沙沙”的响声,久久不散。 两道影子频频闪动,剑光如雷似电,片刻,二人已相拆数十招,依旧分立两侧。 白渡川的剑法与白忘尘颇为相似,却又不同于白忘尘,视之十分怪异,加之白渡川并未达到白忘尘、江晚山二人“无无”之境,只不过内力十分纯净深厚,再有不消十招,必然落于下风。 只是此人剑法极其怪异,似与其弟同出一脉,却又有与其原本路数大相径庭的奇异剑势,李清幽尚不清楚眼前这个白渡川还会有什么样的奇招,胜负亦未可知。 恰在此时,白渡川将剑花一挽,数道剑气直逼近前,一改此前剑势,无端变得迅疾狠厉。 这一记怪招来势如疾风骤雨,打了个措手不及,险些没能招架住,李清幽利用九华剑法的轻薄迅疾与其纠缠,霎时剑影频闪,百招过手,竟仍未分胜负。 高压之下,白渡川逐渐露出破绽,李清幽抓住那一瞬间的机会,挽剑变招,一击挑落白渡川手中无尘。 藏锋于底,剑如龙蛇。 白渡川被剑气掀翻出去,翻滚数周,最终无力地躺倒在地。 “李少侠,我输了……”白渡川仰面躺在地上,微笑着说道。 “你会认输,看来还不算无可救药。”李清幽面无表情道。 李清幽说罢,收起弋鳐,俯身把白渡川一条手臂架起搭在自己后颈上,将他扶起。 “你、你不杀我?”白渡川踉踉跄跄地起身,忽然转喜为悲,惊诧地问道。 “我与你无怨无仇,为何要杀你?”李清幽比他更为诧异。 难道武功练到了一定境界,就会真气逆流到脑壳里吗? “你既赢了我,为何不杀我?”白渡川失声质问道,“你不杀我,我日后一样会来找百里万通的麻烦。” 胜者一定要把败者杀了? 这话听上去没有一点道理,事实上也是一点道理没有。 “我可以带百里万通离开这里,到一个你无法涉足的地方去。”李清幽道,“至于这地方在哪儿,就不能告诉你了。” 你又不是倭人,输了就要切腹自尽。 李清幽十分不解。 “不、不该是这样……不该是这样!”白渡川从李清幽手中挣脱,后退数步,竟拼最后一丝力气挥剑斩来。 李清幽下意识地出剑,不想白渡川竟突然收功弃剑,顶着弋鳐迎面走来。 弋鳐不出意料地刺穿了白渡川的小腹,血流不止。 白渡川握住弋鳐,强撑着不让自己倒地。 李清幽握剑的手不住颤抖,面上惊愕与不解交织,一时说不出话。 第105章 名剑无尘 血染白袍。 李清幽瞬间感到一股不可思议的力量涌入自己的身体,丹田顿时充盈,同时,某种前所未有的恶心感觉亦随之陡然充斥他的五官七窍,让他直犯恶心。 “咳、咳咳、咳咳咳……” 李清幽被呛得一阵狂咳,却始终甩不去这股骇人的难闻味道。 奇怪的是,在难受之余,李清幽还觉察出了一种莫名熟悉的感觉。 他记得这气味。 是的,他的记性极好,怎么会不记得这股骇人的恶臭味呢? 这是尸气的臭味。 在黄云庄园时,二代玄武两人中的那丑男人,练的正是阴尸大法,他的身上就有这种浓重的尸臭。 李清幽猛然醒悟过来:白渡川身上根本没有多少功夫!他的剑法之所以如此奇怪,是因为他原本几乎不会武功,这剑法也只不过是他记下了白忘尘的剑法依葫芦画瓢施展出来的,他唯一学会的,就是那天杀的阴尸大法!他用阴尸大法,吸收了白忘尘的内力! “李清幽……还是不夜天,都不重要……”白渡川嘴角流出鲜血,又挺身将丹田中的弋鳐深入几分,摇摇晃晃地将颤抖的双手搭在李清幽肩头上,“我光是知道你心善,却不知、不知你心软到这地步……李少侠,我原来不相信忘尘,可……可是如今,我信了,你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好人,把一切交给你,我死……死也瞑目了……” “你在说什么?你在说什么!你怎么能这么轻易就把性命交在我手里!?”李清幽头皮发麻,双手揪住白渡川的衣襟,“你撑住,我……我带你去看大夫、我带你……” “不必了,李少侠。”白渡川费劲地挤出一丝笑容,“你以为,我为什么把你引到这深山中来?” 白渡川的双手逐渐脱力,从李清幽肩膀滑落下来。 “李少侠,你的确是很聪明。”白渡川笑着说道,“不过这一次,是我赢了。” 体内真气被不断抽离,白渡川的身体逐渐干瘪,很快便只剩了具人干。 李清幽不知道他是在哪一刻死掉的。 —— “百里万通!”李清幽回到老宅中,愤怒地扇了他两个耳光。 刚刚将白渡川一身内力化为己用,李清幽还不敢太用力,生怕稍微一使力,下一秒百里万通的头就整个飞出去。 百里万通龇牙咧嘴地揉着后颈爬起身来,慌忙后退道:“李少侠,你你你这又是唱的哪一出?” “白渡川死了!”李清幽怒目而视,“你是与他串通好的对不对?你若早告诉我,他就不用死!” 李清幽说到气头上,猛然将弋鳐抽出,怒斥道:“你这只会喝酒的废物,我一剑劈了你!” “饶命、饶命啊!”百里万通别的不行,求饶倒是有一手,往地上一跪便声泪俱下。 百里万通听说白渡川死了,也不敢问缘由,眼下保命要紧,只说道:“李少侠,我真的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啊!我也只是收人钱财、替人消灾,那白渡川要干什么,我真的一概不知!不如这样——我把我知道的全告诉你,你放我一条生路,好不好?” 李清幽收起弋鳐,盘腿坐下,余怒未消道:“你若是再有半句假话,休怪我一剑劈了你!” “不敢不敢、绝对不敢!”百里万通连声应下,“我百里某对天发誓,我接下来所说的,都是白渡川亲口对我说过的话,绝无半句谎话!要是有,那也是白渡川骗了你,与我无关!” 李清幽身上真气外泄,仿佛蜉蝣凌空飘散着,发丝凌乱,仿若一尊魔神,方才怒发时周身真气已将百里万通压得几乎喘不上气来,他哪里还敢忤逆眼前这位大神。 “你尽管说,我自会判断。”李清幽说了句两头话,百里万通更不敢有半句虚言。 百里万通坐定,旋即娓娓道来。 —— 一年前,深冬。 白忘尘身着一袭洁白如雪的长衫和白袍,颌下久未修剪的长须亦是雪白一片,仿佛与周围的雪景融为一体。 他静静地坐在江心一爿小舟中,腰间悬挂着一把通体纯白的剑,正是无尘。 白忘尘手持钓竿,全神贯注地盯着江面。他的眼神清澈而深邃,似乎能透过江水看到水底的一切。寒风凛冽,他却宛如一座雕塑,一动不动,全身心沉浸在垂钓中,江面上偶有微波泛起,浪花拍打岸边光滑的鹅卵石,石块相击,发出砺砺的声响。 这一切都无法影响到白忘尘,他心中如同这片江水一般平静;他眼中亦是一汪静水,只有那根细细的鱼线和水中寻常人眼无法捕捉到的鱼儿。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终于,鱼漂猛地一沉,白忘尘手腕轻微一抖,猛然收杆,不费半点力气,便见得一条肥大的鲤鱼跃出水面。 他将鲤鱼置入竹篓,再次将鱼钩抛入江中,仍旧是一动不动,直到身上落满雪。 白忘尘正专心致志地垂钓着,突然间听到一阵隐约的呼喊声传来——那声音仿佛在寻找着什么人,但却不似寻人的语气那样焦急与期待,反而绵远悠长,像是一首已有些年头的渔歌。 他本无心搭理那人,可那声音实在有些耳熟,便放下钓竿,用石板压住,循着那声音的方向望去,不过距离太远,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身影站在江边。 他收了钓竿,将船靠岸,那个身影也逐渐变得清晰起来,白忘尘定睛一看——他的确没有想错,那人正是他的同胞兄弟,白渡川。 多年未见,他的兄长白渡川的模样并没有太大变化,而他自己却是须发尽白,一副垂垂老矣的样子。 “你来了。”白忘尘轻声说道,声音平静得仿佛没有一丝波澜,但他深邃的眼眸中却罕见地流露出某种难以言喻的情感。 “难得你肯见我。”白渡川嘴角微扬,露出一抹淡淡的笑容。这笑容里包含着太多复杂的情绪——有欣喜、感慨,还有一丝丝无法释怀的愧疚。 他们就这样静静地对视着,时间似乎在这一刻凝固了,周围的一切都变得模糊起来,只剩下眼前这两张熟悉而又陌生的面孔。 这对阔别了十几年的兄弟,如今终于重逢。岁月已在他们脸上刻下了深深浅浅的印记,曾经少年意气风发早已不再,取而代之的是历经沧桑后的沉静与稳重。 变得沉稳不好吗? 倒也不是不好,只是男人似乎最终都避免不了变得所谓沉稳、严肃,像白忘尘这样历经沧桑与磨难的男人,尤为如此。 所有炽烈而冲动,乃至莽撞的少年,最终都会变成男人。 变成那所谓的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沉稳男人,沉默地受着,为一个宏愿,终其一生。 白忘尘不愿如此,是江晚山点醒了他。 你之所以失败,是因为你太过执着于剑道终极、太过极端地断情绝欲,以为没有了感情,就能达到剑之极。 可恰恰相反,剑道绝巅,唯有内心充满感情的人,才能够踏足。 三百七十二年前的那个绝顶天才柳春风,其实并不孤独。 其实《洗剑录》既是剑谱,又是情书。 柳春风借着这晦涩难懂的《洗剑录》,向那个他四十年来唯一倾心过的女人肆无忌惮地倾吐爱意,将世人看来艰涩隐晦的字词刻入这一卷传世剑诀中,使之流传千古。 “忘尘,我……”白渡川刚想开口,白忘尘拍了拍他的肩膀,却示意他不要说话。 “你知道,柳春风为何自戕么?”白忘尘问道。 白渡川摇头。 他和白忘尘一样,终于参悟了剑道终极,待到他急于将爱意宣之于口时,他却发现,他的爱人早已积郁成疾,死去多年了。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相传,柳春风与玉谿生交好,那一阙〈无题〉,正是玉谿生有感于此,为其二人所作。”白忘尘慨叹道。 “忘尘,你不是只为了说这些,才见我一面的吧?”白渡川问道。 “当然。”白忘尘说道。 他不知道白忘尘的意思是“当然是只为了说这些”还是“当然有别的事要说”。 对于白忘尘,他问心有愧。 二十年前,白渡川也曾是个心怀正义的年轻人,彼时的他年轻气盛,对流金楼不屑一顾,与父亲闹得不欢而散,负气出走。 白忘尘自告奋勇去寻他,许是兄弟二人心有灵犀,不多时便在一处老林中找到他。 陡然一道寒光闪过,一枚致命的暗器向白渡川疾驰而来,千钧一发之际,白忘尘毫不犹豫地飞扑上前,撞倒白渡川,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那枚袭来的飞刀。 那柄飞刀深深嵌入了白忘尘的胸膛,他顿时感到一阵剧痛袭来,但他强忍着痛苦,没有发出一丝声音。然而那飞刀并非普通的暗器,那上面涂满了一种罕见的剧毒,尽管白忘尘奋力运功抵抗,毒性仍如见了血的蚂蟥一般在体内横行蔓延,不断侵蚀他的身体。 不过好在经过一番治疗,白忘尘最终保住了性命,不过那枚淬毒的飞刀也给他带来了无法挽回的后果,使他的容貌变得狰狞、衰老,变得布满皱纹,不再年轻。 转眼二十年过去,白忘尘的头发早已花白,面容满布着皱纹,愈发老态龙钟,白渡川也已经不再年轻。 “我想托付你一件事。”白忘尘严肃地对白渡川说道。 “你说吧。”白渡川看着他的眼睛,平静地回答道。 “我们是不是亲兄弟?”白忘尘的声音有些低沉,似乎带着一丝犹豫。 “当然。”白渡川毫不犹豫地回答道。他的语气坚定而有力,他用力地点了点头,表示自己对这答案毫无疑问。 这两个字如同一把重锤敲在白忘尘的心上,让他感到一阵久违的温暖和安心。 兄弟毕竟是兄弟。 “我快要死了。”白忘尘淡淡地说道。 “别瞎说。”白渡川脸色一变,不过还是勉强挤出一丝笑容,“你这不是好好的么?我们兄弟好不容易重逢,少说这种不好听的。” 然而,白忘尘却笑着摇了摇头,他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已经到了极限。 他自顾自地说道:“我自己的情况,我最清楚不过,也就这几天活头了。” “在这之前,我要教你一种武功。”白忘尘平静地说道。 —— “原来是这样。”李清幽轻叹一声,望向百里万通。 白忘尘患有早衰,原本是活不到现在的,可他为了与江晚山交上手,与危采薇达成合作,一直藉由阴尸大法续命,他将阴尸大法授与白渡川,在自己死后,白渡川便可以利用阴尸大法吸收白忘尘一身功力,为己所用。 只不过他还有一点不明白。 还未等他想明白,外头就突然传来一阵响动。 李清幽的耳朵比百里万通灵得多,他率先听出门外异动,立即闭口不言,向百里万通打手势示意门外有人。 看见李清幽的手势,百里万通亦心生警惕,他立刻起身,猫着腰快步走向门口,透过窗想要一探究竟,却因视野受限,什么也没看见。 百里万通原本行事极为谨慎,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李清幽在身边让他胆子变肥了,他竟有恃无恐地一把将门推开。 推开门后,眼前的景象却令他惊讶不已:只见一名容貌姣好、气质出众的年轻女子正带领着十几个身着统一服饰的人笔直地立于门前。 他们神情严肃,齐声喊道:“听候流金楼楼主百里万通差遣!” 百里万通听到面前这些人的话后,身体猛地一震,脸上露出惊愕之色,他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望着前方,不敢相信自己刚刚听到的话。 “你们说什么?你们管我叫什么?”百里万通再三确认道。 “听候流金楼楼主,百里万通差遣!”那面容姣好的年轻女子高声应道。 百里万通仍是不敢相信,又往自己左右两侧脸上招呼了两巴掌,“啪啪”两声,双颊当即火辣,清晰的痛楚传来,百里万通欣喜若狂,几乎无法抑制内心的激动和兴奋,当即双手握拳,高高举起,嘴巴张得老大,发出一阵常人无法企及的笑声:“哈哈!他说的竟然是真的?我是流金楼楼主了!” 百里万通难以捉摸的奇怪笑声回荡在空气中,颇为得意,猛然想起白渡川已经身死,不由得收敛起了笑容,暂时遣退这些人。 百里万通成了流金楼的新主人,李清幽看着百里万通,心中愈发苦涩。 白渡川真的将一切都算好了,什么也没有给自己留下。 除了那柄剑。 他弟弟的佩剑,名剑无尘。 第106章 朱砂痣 九华山门。 穆霄瞪大了双眼,满脸难以置信的神色。他看着眼前一滩滩触目惊心的血泊,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山门之内,满地都是同门师兄弟们的尸体,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没有一丝生气,从他们身体中流出的脏腑、鲜血把青石板路染得腥红,浓重的血腥味萦绕在整座山头上,挥之不去,直冲天灵。 穆霄心中悲痛、愤怒,却远胜于悲切和愤怒——昔日同门,在短短几天内变成了一具具冰冷的尸体,这一刻,他内心仿佛被撕裂成了无数碎片,无处宣泄、无所适从。 穆霄紧紧握着拳头,指甲深深地陷进掌心,鲜血顺着手指流淌下来,但他似乎感受不到疼痛。他仰头望天,发出一声凄厉的长啸,声音仿佛一只受伤的野兽。 洛水噤声不言,无力地瘫倒在地,唯有两行清泪顺着双颊扑簌落下。比起悲愤,她更多的是内疚、自责,恨不能代替这些无辜的九华弟子而死去。 “师兄、洛水姑娘……”一声呼唤触动穆霄支离破碎的心,将满腔悲愤的他拉回现实。 “子安、季子安?!”穆霄手心手背往眼眶各抹了一把,循声望去,果然见浑身是血的季子安就趴在不远处,被尸山压在最底下,灰头土脸,起皮的嘴唇一张一合,呼唤着他们二人。 穆霄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去,洛水揩去眼泪,起身紧跟其后,二人将压在季子安身上的尸体搬开,从尸山血海中把季子安挖了出来。 在穆霄把季子安身上压着的尸体搬开后,季子安翻了个身,仰躺在地,大口地喘着粗气——二人这才注意到,季子安身下,还护着一个奄奄一息的女子。 陈珊。 “师兄,洛水姑娘,我、我没能……”季子安见了穆霄和洛水,内心悲愤与愧疚交织,不禁潸然泪下。 季子安哽咽着将手臂横在眼前,试图掩饰自己的失态。 “子安,你尽力了。”洛水握住他的手,给予他十分的肯定。 他的确尽力了。 以季子安的实力,连危采薇的一根手指都伤不了,而危采薇随手一剑,就能让他粉身碎骨,他还能活着,已是不幸中的万幸。 所幸季子安伤得并不算重,陈珊却失血太多,已经迷不醒,洛水简单地处理了季子安和陈珊身上的伤,正打算与穆霄一同将他们送往山下医馆,却见得一道骇人的气流从山顶袭来。 那气流极其强悍霸道,如同与天空中最狠戾的猛禽一般疾飞的万山群峦,那种压迫,令人人绝望。 细看之下,那股恐怖的气流当中,竟似乎还裹挟着一个人影。 恰在此时,周缃带着一身伤踉踉跄跄地从山道走来,撕心裂肺地喊道:“躲开!!” 穆霄连忙架起季子安,洛水背上陈珊,相对而走。 轰!! 伴随着巨大的撞击声,无数碎石和尘土激扬,一团巨大的尘雾腾天骤起,天上似下起了石雨,碎石不断落下。与此同时,那些原本就破碎不堪的尸体也因为这股冲击力而四散纷飞,断肢残臂、血肉模糊的肉块纷纷朝四周激射而出,溅落在周围的墙壁和地面上,仿佛下了一场血雨一般,整个场面异常血腥恐怖,令人作呕。 穆霄只觉一阵天旋地转,身体便不受控制地向后飞去,与季子安一齐重重地砸在了坚硬的地面上。 穆霄顾不得疼痛,忙起身回看洛水那处,也是差不多的情况,他抽剑出鞘,跃过一具又一具尸体,往那坠点中心望去,却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只见那人手握一柄剑,发丝散乱,身上衣衫尽碎,周身鲜血淋漓,散碎的布条披挂在肩头,和伤处流出的鲜血贴在一起,干涸之后,与扬土、尘泥一同粘在身上。那人勉强支起摇摇欲坠的身子,挽起剑来,仰头望向山巅,眼瞳之中,已有死志。 “掌门?掌门!”穆霄欲上前搀扶,却被他厉声喝止。 “穆霄!你快带他们走!别过来!”陆离手握怀山,声音颤抖着。 “掌门,我不走!除非你与我们一起走!”穆霄往他身边跑去,几乎是哀求着说道,“你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穆霄!你是大师兄!你可以不顾你自己的性命,可他们呢?”陆离嘶吼道,“带他们走,九华就没有亡,九华派仍后继有人!” 周缃踉跄跑来,猛然口吐鲜血,又再次倒在地上,抬头望向穆霄,眼中浑是绝望:“师……师父说得对……我们不是她的对手……” 她那身明亮、散发着少女独有的朝气的鹅黄春衫,此刻已沾满血污,破烂不堪。 是谁? 还能有谁? 洛水背着陈珊,脚步沉重地走来,缓缓开口道:“是青花魔女……” 周缃点了点头,旋即扑到洛水怀中,低声抽泣着,未几,放声大哭。 青花魔女危采薇,现年四百岁,凭借阴尸、饮血、心火、寒江四种内功,将古往今来无数高手的内力化为己用,内力大涨的同时,亦有增寿之能,是真正的长生不老、容颜永驻。 当世武者,无人能出其右。 莫说武功强过她,就是配做她对手、与她过上几招的人,全天下都找不出几个来。 未等几人争论出个结果,一袭玄乌道袍的危采薇已从山道缓缓走下,身上萦绕的气息犹如刀割,将身侧花叶纷纷斩落。 只一抬手,众人便感觉到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大力量迎面撞来,瞬间便将众人击飞至数丈开外,堵在山门之外。 “我好像说过,我最恨背叛,背叛我的人,唯有一死。”危采薇双手抱在胸前,在陆离身边来回踱着步,轻声冷笑道,“我说的话,你似乎一点没放在心上,我的南官朱雀护法。” “像你这种人,还在乎这些?你背叛的人还少吗?”陆离还以一声冷笑,“你不会以为你手底下的那些人对你有多忠诚吧?若不是你威逼利诱,有谁愿意在你这疯子手底下做事?” 连着四问,一问接一问,仿佛一个又一个清脆响亮的巴掌接连抽在危采薇脸上。 “既然你想死,我也玩够了,那我就成人之美,赐你一死。”危采薇波澜不惊地说道。 危采薇的指掌如同一柄利剑,陷入陆离的腹中,贪婪地汲取着陆离的内力,随后生生将他肠胃摘出,陆离的身躯只抽搐了一下,便瘫软下去。危采薇双手折断陆离的脖颈,畅饮了一阵他的血,随后将他放倒,脚踩在他脊背上,把两条手臂扯断,像丢无肉的鸡骨头一样随意丢弃在一旁,然后随意撕扯着身上皮肉,满口腥血,野兽一般啃食着陆离的残躯。 在气墙之外的穆霄目睹这一切,竟嘶吼着破开危采薇用内力筑起的气墙,双手紧握佩剑,猛然照危采薇头颅劈去! 铛—— 一阵冗长的回音,穆霄被震得两手虎口发麻,剑也脱了手,“当啷”一声掉落在地。 穆霄强忍着双手的麻痹,下意识去拾地上的剑,却被危采薇起身一掌掀翻,危采薇闪身凌空,将手掌贴在穆霄胸口,稍一发力,便将穆霄轰然震落在地,碎石烟尘四起。 危采薇揩了一把唇边的血,走近仰躺在地、已不得动弹的穆霄,拾起他的佩剑,反手握了抵在他心口。 “住手、住手!!住手……不要杀他……”洛水那张绝美的脸庞已然涕泗纵横,毫无形象地狂吼着,直至失声。 危采薇神色复杂地望向洛水,未几,一声冷笑,一缕轻薄的气息自她鼻底嗤出。 危采薇将穆霄的佩剑随手弃置在一旁,抬手将奄奄一息的穆霄扔在洛水面前。 危采薇走到洛水面前,俯身捏住洛水的两颊,在她脸上留下两道清晰的血印,冷冷地说道:“我奉劝你,还有你认识的每一个人,不要再妄想与我作对——否则,别怪我把他们杀光杀绝、挫骨扬灰!” 危采薇说罢,扬长而去,在半山腰纵身跃起,只听几声破风音爆,一身玄乌倏然消失在无边天际。 —— 洛水和周缃合力将众人带回山下医馆中。自从这医馆上次被追杀李清幽的魔宫喽啰一把火烧了之后,洛水便一直住在九华山门中,最近才得以修葺,托人弄了些草药来,原本是打算重开医馆,未曾想还没开张,便遭了这等灭顶之灾。 周缃并未与危采薇正面对抗,只受她与陆离交手时的真气外泄割伤,又替陆离挨了一掌,受了些内伤,所幸周缃将怀水剑挡在身前,未伤及脏腑,服下一帖药剂,在床上躺了片刻,便闲不住地起身,帮着洛水忙里忙外。 季子安意识尚且清醒,只是浑身筋骨错位,无法动弹。据他自述,他提剑上前时被危采薇强悍无比的内力掀翻,后又被余劲波及,陈珊没有他那么幸运,第一个冲到危采薇身前,受了一掌之后昏迷不醒,恰巧倒在他身下,随后二人便被尸山血海所掩埋。 目前情况最危险的是陈珊和穆霄。 陈珊周身经脉尽断,而穆霄不仅是经脉,连浑身上下的骨头也大部分断裂,脏腑出血,内息紊乱如麻。 从白天直到入夜,夜至子时,洛水终于将二人的伤势稳住,打下手的周缃都忙得累倒瘫坐在地,她竟仍能站着。 以危采薇的实力,绝不会只将目光停留在九华,势必还要再添杀戮。 如果连江晚山也不是对手的话,那只有那个人了。 唯有那个人,可以阻止危采薇。 望着床榻上紧闭双眼的穆霄,洛水不由自主地攥紧了拳头。 洛水摊开手掌。她手心握着一枚雪白的药丸,这药丸本来是散碎的药粉,她将其炼成药丸,药性加强了数十倍,原本是为应对别的状况,如今竟要亲手给穆霄服下。 她捏起那枚雪白的药丸,沉默着喂穆霄吞服下肚。 “这是什么药,我未曾见过的?”周缃好奇地问道。 “它叫作‘洛神散’。”洛水平静地说道,“这种剂量,足以模糊他的记忆,使他忘记一切,但不至于失去理智、变得痴愚。” “洛水姐姐,你、你为什么要给师兄喂这种药??”周缃难以置信地追问道。 “你听我说,”洛水一把将周缃揽住,“阿缃,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把你当作亲姐妹……因此我才告诉你……” “洛水姐姐,你、你说吧。”周缃被洛水突如其来的拥抱吓住,结结巴巴地应答道。 “穆霄的性子,我清楚得很,他若是醒来,一定会到处寻找危采薇的踪迹,我不希望他白白送命,他不该像我一样,余生都只想着复仇这一件事。”洛水坚定地说道,“这个仇一定要报,不过,只凭我一个人还做不到,所以我必须去找一个人。” “是那个天下第一名剑,江晚山么?”周缃问道。 “不,听雨楼的消息说,他也败在危采薇手底下了。”洛水松开周缃,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现如今,唯有一人可以与之一战。” “连江晚山也不敌,那还有谁?”周缃难以置信地问道。 “李清幽。”洛水说道,“江晚山告诉过我,李清幽手中弋鳐剑,也可以将他人的内力化为己用,李清幽是唯一能与其抗衡的人。” 洛水轻叹一声,道:“此去艰险,我未必能够回来。” “你的意思是……”周缃明白她的用意,眼泪夺眶而出,“洛水姐姐,你不要走……求你……” 洛水轻轻点头,轻拍周缃的背:“洛神散只能将记忆模糊,看到熟悉的人或事物,依然会不可避免地恢复想起,他也许一时记不起你们,假以时日,便会回想起来。” 也就是说,若是洛水回不来,他便会就此忘记有洛水这么一个人。 这样一来,他依旧会记得周缃、记得陈珊和季子安、记得陆掌门,记得九华门中的师兄弟。 他会忘记一个名为洛水的女子。 这样他不会沦为那一抹平庸的血。 他永是她心底的朱砂痣。 “阿缃,保重。” 第107章 江河湖海 李清幽听罢洛水所言,怒而拍案,不料一声脆响,那案台在与李清幽掌心相触的瞬间,竟猛然炸开,碎屑横飞四溅,一张完完整整的案台顷刻间粉碎。 李清幽错愕地望向自己的掌心——他也没想到,如今自己体内的真气会如此强大,以至于有些无法掌控。 “你先不要冲动,否则连我也会受你波及。”洛水竟丝毫未感到惊讶,反而平静地说道。 “少侠,怎么了?用得着小的么?”门外侍儿听到动静,叩门问道。 李清幽向洛水点了点头,朝门外询问情况的侍儿应道:“没事、没事,只是不慎摔了一跤,无碍。” 待门外的人走远后,洛水才缓缓开口:“你现在的情况很微妙——你要知道,所谓丹田,时人大多只知其为真气之容器,而不知,丹田实际上并不存在。” 李清幽闻此暴论,不由得愣了一下。 他听过太多奇闻怪事,但这件事即便放在诸多奇谈中,也算得上十分奇怪的。 “别用那种见了鬼的眼神看着我。”洛水白他一眼,旋即缓缓道来,“我说丹田不存在,是因为人有五脏六腑,但是丹田并不在此列,在我们医者看来,它是一块区域,习武之人的真气存储的一块区域,并没有固定的形态,所以我说它实际上并不存在。” 李清幽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说道:“原来如此……” 洛水继续说道:“这一名为‘丹田’的区域,有真气凝聚于其中,经年苦练,外功有成,则启练内功,进而掌控真气,使之成为拳脚、武器之外的第三种力量。” “但是因为各人天赋的不同以及在内功修炼所花费的时间不同,总体的成效也不尽相同——正如读书一般,有人勤勉,有人懒惰,有人聪明,有人愚笨,各人情况不同,武功自然有高低之分。”洛水仔细分析,生动地讲解道,“若把真气比作水,那么丹田就好比是盛水的壶,你正是由于短时间内吸收了大量真气,你的丹田承载不了这样强大的力量,正如一个水壶盛不下大江大河一样——盛不下,水便会溢出,真气外泄,无法控制住力量,就是你现在的状态。” 李清幽眉头紧锁,问道:“那……眼下我该怎么办?” “你放心,我既来寻你,自是有法子替你解决。”洛水微微一笑,胸有成竹地说道。 “不过,我仍有一事不明。”洛水话锋一转,问道,“这是从谁身上得来的这样强大的真气,竟连你也控制不住?” 洛水言语之间透露出对这股真气源头的好奇与些许担忧。她是医师,知道有一些病症可藉由真气为引,流毒无穷,曾害人无数。 “这……说来话长了。”李清幽挠头道,“让我想想,从哪里开始说起……” —— 李清幽将九华一别之后的事悉数告知,洛水也识趣地没有提起柳析,将话题集中在白渡川、白忘尘兄弟二人上。 “百里万通告诉我,白渡川之所以自戕,是因为当年导致白忘尘患上早衰的那枚毒镖,出自魔宫之手。”李清幽说道,“白忘尘自幼天赋异禀,早就被魔宫盯上,白渡川知道此事,却因为嫉妒弟弟的天赋,没有告诉他,才造成后来的事……” “白渡川自责不已,觉得愧对弟弟,所以终其一生都在与魔宫、与危采薇斗争。”李清幽道。 “那白忘尘呢?他记恨他哥哥记恨了二十多年?”洛水问罢,又喃喃自语道,“毕竟白渡川曾险些害死他,记恨也是正常的吧。” 不料李清幽摇了摇头说道:“并没有,白忘尘在生命的最后一段时间,教白渡川练成了阴尸大法,只为了他死后,白渡川能够继承他一身绝世武功,不用怕魔宫找上他。” 说完,李清幽又叹息道:“只可惜白渡川消息太灵通了,若是他不知道我的事情,也许就不会找上我。” “照你的说法,白渡川已经与魔宫交手数十年了,很难对你一无所知吧。”洛水慨叹道,“这样步步为营地与魔宫在暗地中争斗二十余年,简直难以想象。” “对白渡川而言,是一种折磨吧。”李清幽叹道,“若换了我,也许我也会做出这样的选择——兄弟已去,连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也不在了,即便家财万贯、武功盖世,又如何呢?进不能与危采薇决一死战,退也早已无法弥补当初的遗憾,这时候,突然有一个能够背负着这一切活下去的人出现在面前……我此前不理解白渡川为什么要这样做,现在我好像有一点明白了。” “死亡对于白渡川而言,不过是一种解脱罢了。”洛水喟叹道,“他并不害怕死亡,他害怕的是他内心的愧疚,他害怕面对那份对白忘尘二十多年来未能补偿的愧疚感。” “但是白忘尘从来没有责怪过他。”李清幽补上一句。 “的确如此。”洛水点了点头。 李清幽深深地吸了口气,然后缓缓地将这口热气吐到手掌心中。 他看着那白色的雾气在掌心升腾、消散,他感受着一丝微弱的温暖,紧接着,他轻轻地揉搓着双手,仿佛把体内的力量藉由这种方式传递到指尖。 摩擦带来一阵热意,逐渐驱散了初秋的凉意。 两人对视了一眼后,不约而同地轻轻叹息一声,仿佛心中有着无尽的感慨和无奈,不知是为白忘尘与白渡川二人,还是为眼下对坐着相对无言的二人。 李清幽和洛水眼神交汇,都流露出了一种无法言说的默契,他们二人在相互理解后,回归了各自的生活,可惜造化弄人,又被迫踏上了同样的道路。 这声轻叹,似乎承载了太多的重量。 朋友,好久不见。 —— 夜,月黑风高。 许是年纪大了,吕银近来十分少觉,总是独自一人走在深夜寂静的街道上,散步似地绕行一阵,再回到风醉楼。 就是在回风醉楼的途中,他突然听到一阵轻微的脚步声。 那声音从前方一个黑暗的角落中传来,极轻,但在这静谧夜色下,他听得极其清晰。 凭借着敏锐的直觉和在江湖上摸爬滚打多年的经验,吕银立刻意识到,似乎有什么不寻常的事情发生。 吕银小心翼翼地靠近那个角落,将怀中那把锋利的短剑握在手中,步近那声音来处——那是一个身披黑袍、面容被宽松漆黑的兜帽遮住的神秘人。 吕银没有丝毫犹豫,迅速出手,挥剑向神秘人刺去——只见他身形一闪,短剑如闪电般划过夜空,直逼那行踪诡秘的神秘人咽喉。 然而,那神秘人却以惊人的速度侧身躲过,随手一挥,一股纯厚的内劲将吕银震退数步。 吕银心中暗自惊讶,未曾想这神秘人的实力远远超出他的预料。 不过这并没有让他退缩,反而激起了他多年未有过的好胜心,只见他调整姿势,再次冲向神秘人,那人也登时拉开架势,与吕银交上手。 在交手中,吕银逐渐发现,这神秘人的招式诡异莫测,似乎蕴含着自己曾见过的某种高深的武学精髓,尽管吕银已使出五成功力,却仍处于下风。 怪事,魔宫余下的这些个杂碎,应该不至于有这样高的武功才对。 吕银眼中闪过一丝疑惑,紧紧盯着眼前这个神秘的身影,试图从对方身上找到一些端倪。过了片刻,他才小心翼翼地开口,语气中带着几分试探:“你不是魔宫的人?” 只见那神秘人身形一动,缓缓摘下头上的兜帽,露出一张布满皱纹却又精神矍铄的脸庞。 他直视吕银,目光如炬、声如洪钟,高声谴责吕银道:“老家伙,你可真是老眼昏花了,竟然连我也不认得了!” 吕银定睛一看,顿时一愣,随后脸上浮现出难以置信的笑容,紧接着便是一阵爽朗的笑声——这位神秘人不是别个,正是他多年未见的老友,亦是祁山派长老,号称“长空剑”的支离戒。 “哈哈哈哈哈……你这老家伙,我怎么想得到,你竟然会到这里来。”吕银走上前去,大力地拥抱了支离戒。 “你还有脸说呵,要不是老夫我反应快,险些就被你割喉了。”支离戒咋舌道,“多年不见,没想到你一点没变,下手还是这么阴狠。” “你有所不知……”吕银刚想说些什么,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两个老人久别重逢,心中不免有许多喜悦和感慨,说那些东西,搅了这老友重逢的时刻,委实不大合适。 支离戒轻轻地挥了挥手,语气带着一丝惋惜说道:“可惜今天我不是来找你叙旧的。” 他的目光越过吕银,似乎在寻找着什么。 吕银闻言一怔,面上旋即露出疑惑之色,追问道:“那你此番前来,所为何事?” 支离戒微微一笑,然后正视吕银,郑重其事地回答道:“我今日到风醉楼来,是为了见江晚山。” “那你可来错了,江晚山现下不在楼中。”吕银掐指算了算日子,“不过,也快了。” “快什么?”支离戒不解问道。 “他快回来了。”吕银答道。 在李清幽离开风醉楼之后,江晚山也不辞而别,除了吕银,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也没有人知道他要去做什么,你想见他,那就只有在风醉楼等着。 等他来见你。 —— 江州驿。 南来北往的人们形成了一幅热闹非凡的景象,有的人身着华丽的衣裳,气质高雅,有的人则衣着朴素,风尘仆仆,他们或背着沉重的行囊,或牵着骡马,脸上都带着各种神情——疲惫、兴奋、焦急、期待……或兼有之。 人潮涌动间,嘈杂的声音此起彼伏:小贩们高声叫卖着货物,旅客们互相打听着路程和消息,孩童的嬉戏打闹声亦不断。 驿馆的空气中弥漫着尘土与汗水的味道,地面似乎也被无数脚步踩踏得有些凹凸不平。 秋天了。 该是回家的时候了。 “真他娘的晦气!”张照忍不住低声咒骂了一句,心中的烦闷愈发浓烈起来,“怎么又是听雨楼的人?” 他一边暗暗叫苦不迭,一边祈祷着这种倒霉事不要再发生第二次。 然而现实往往事与愿违,似乎老天爷故意要跟他过不去似的,让他接二连三地遭遇不幸,此刻的张照只觉得自己仿佛被霉运缠身,无论做什么都不顺心如意。 “你消停些吧!”周轸压低声音说道,语气中带着一丝紧张,“我得了探子送来的情报,说是昨夜已经到了江州,看这架势,十有八九是冲着咱俩来的。” 周轸一边说着,一边目光紧盯着远方,仿佛能透过重重迷雾看到那个让他们如此忌惮的人。周围的气氛瞬间变得凝重起来,仿佛一场暴风雨即将来临。 周轸见四周无异,深吸一口气,继续说道:“这是性命攸关的事,我们别无他法,只能随机应变了。” “管他娘的!”张照狠狠地吐了口唾沫,眼中闪烁着自由的光芒,“我早受够了这样躲躲藏藏的,什么阳天阴天,只等今夜上了船,咱们就彻彻底底自由了,天天都是好天。” 张照说罢,摸了摸已长出胡茬的下巴,紧紧捏了捏拳头,仿佛已经看到了美好的未来。 “也对,他即便要下手,也来不及了,”周轸低声恶狠狠地骂道,“就算那家伙有天大的本事,难不成还能长出鱼鳃来?走水路,他怎么可能追得上我们?” 他说得没错,江河湖海辽阔无边,一旦他们登上船只,远离岸边,便如同鸟儿飞入蓝天,谁也无法轻易追踪或阻拦。 想到这里,两人心中都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兴奋以及期待感。 只不过有时候,某些人的某些不堪回首的过去,就像是一条难以甩掉的毒蛇,不管什么时候,都要提防着它冷不丁给你来上一口。 尤其在江湖。 有江湖的地方,就会有恩怨,而有恩怨,就会有争斗,一旦产生争斗,就免不了会有磕碰,之后,甚至会有死亡。 有了死亡,就又会有新的恩怨。 如此便是江湖。 第108章 秋水时至 金陵山。 黄昏之时,漫山秋叶,夕阳西下,夜幕逐渐侵染,天地间一片璀璨。 远处山峦连绵起伏,犹如蜿蜒巨龙盘踞大地之上,山间红枫似火、银杏流金,唯松柏苍翠依旧,交织辉映,美不胜收。 秋风轻拂,树叶沙沙作响,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如翩翩起舞的痴蝶。 山中独立一人,真气如风般环绕于身,随掌风、腿风、拳风相继轰击爆响,将随风而起的残叶震碎,面如冠玉的白衫少年足底生风,身形频闪,如同一尾未曾与人谋面的海兽,迅猛凶暴,且难以捉摸,游弋于深不见底的极渊之中,伺机而动,动如疾电狂雷,出手便有声浪滔天,一切却只发生在须臾间。 霎时,狂风大作,天地竟一时为之色变,漫山尽染的秋叶遭龙卷裹挟冲天,天际晚霞辉映之下,如漫天烈火狂舞,陡然乌云密布,又化为爆燃之后的余烬,焦炭一般的半黑半白中透出丝丝缕缕隐约的暗红,似是位绝艳美人在昏暗油灯下轻抿口脂时的唇色,黯淡弧光下,微白、殷红,最终坠入无边际的黑暗。 李清幽痛苦地嘶吼着,周身真气狂乱缴缠,一枚叶片挤压着“吱吱”凄厉发响的气流,狂啸着四处乱飞,竟如刀般割过洛水脖颈边,划出一道浅浅的血痕。 “李清幽,别被它压住,运功、运功!用你的清幽诀!”洛水顶风高声呼喊道,“要是你不控制住这股力量,任其外泄,不止你自己会爆体而亡,这整座山都会被夷平!” 天边倏然划过一条晃眼的白铁,紧接着滚过几声响雷,漫天纷飞的秋叶似被突然卸了力,一时崩散,同雨滴交错垂打在一处,点点滴滴落下,未几,一场暴雨急不可耐地下坠,劈头盖脸砸在山间、树上、泥土上…… “不……我做不到、做不到……”李清幽咬牙低吼,字字从齿缝中透出。他能清楚地感觉到每一寸肌肤被不属于自己的强大真气穿透的痛感,仿佛将爪钩深埋在肌肤之下,勾连在皮肉间,大力拖拽出来,连带着血肉往外翻出,连续不断地从身体中抽离。 李清幽跌倒在地,面目陡然狰狞起来,额前青筋暴突,冷汗簌簌而下,口齿大张,双掌颤抖着支撑在地面上,满是泥泞,雨点打在后背,“嗤、嗤”地冒出一缕缕白烟,无法控制的真气散逃在四围,仿佛烈焰,灼烧着李清幽的身躯。 “李清幽,坚持住!”洛水拨开额前被雨水打湿的发丝,撩到耳后,顶着风雨在远处高喊道,“你不能就这样死去!有那么多人,都仰赖你而活着!” 在洛水视线中,李清幽几乎已经是一个小黑点。每靠近李清幽一寸,真气的逼迫便愈重一分,若是在李清幽近前,重压几乎等同于万斤巨石担在身,足以将人碾得粉碎。洛水无奈被逼得连连后退,无法步近李清幽身旁,只能在远处扯开嗓子朝他呼喊。 轰!! 猛然一声巨响,洛水只觉脚底一阵轻盈,毫无防备地遭一阵气浪震得头脑一昏,陡然失去脚踩的坚实地面,整个人凌空飞起,心下正懵着,身已腾天,被震开向远处飞去。 洛水武功虽浅,不过位列十二花神之一,也是需要些本事的——除去行医治病、入药制毒的功夫,洛水的轻功亦是不俗。她连忙在半空中稳住身形,重新落在地面上,晃了晃昏昏沉沉的脑袋,竭力让自己保持清醒,循着李清幽方才的位置找了过去。 “李清幽、李清幽——”洛水一面喊着,一面冒雨四下找寻着李清幽的踪迹。 李清幽体内不仅蕴藏着白忘尘的功力,还有他师父柳承志六七十年来的功力,李清幽适应的速度已经算很快,可仍是无法完全驾驭这样强的内力。那阵内力爆发的程度极其骇人,方圆十里应该都能看见李清幽体内真气迸散出来的余波,洛水距李清幽这样近,要说身上没有一点伤是不可能的,只不过在强撑着罢了。 “李清幽!”洛水在雨中声嘶力竭地大喊。她已忘了这样大喊的目的是要让李清幽听见,还是藉此让自己保持足够的清醒。 洛水忽然眼前一亮——原来李清幽所在的那处地方已经陷下去一个大坑,在这瓢泼大雨中,很快便填满了泥水。见此情景,洛水又不由得一阵心惊,也顾不得这一池泥汤有多污脏,忙纵身跃下泥汤之中,双手在泥水中捞了半刻,终于触碰得个人形,便咬着牙,使了吃奶的力气将他从水坑中拉了上来。 不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李清幽身上那股可怕的气息余劲未消,方才在水中真气难以散出,误打误撞稍微抑制了片刻,洛水把他从水中拖出,反而将先前未能散出的余劲一口气激发出来,瞬间,李清幽的身体析出星星点点萤火一般悬浮在夜空的荧荧微光,洛水见状忙叫苦不迭,当即一脚踹开李清幽,运起轻功向远处奔逃。 又是一声声势浩大的爆响,洛水已是强弩之末,能保持意识已是不易,瞬时就被这强劲的气流凌空震飞出数丈,在空中昏了过去,轰然坠入山下深涧中,溅起几人高的巨大水花。 李清幽……千万要活着……千万、千万活下去…… —— 洛水缓缓睁开眼,入眼是一丛陌生的茅草屋顶,以及四周透进来的细碎的阳光。她艰难转动酸涩的脖颈,环顾四周:屋内可以说是家徒四壁,除了一些数量十分有限的农具、一张木桌、几张矮凳,便没有什么像样的陈设了,几捆猪草、几颗萝卜也都码齐了置在一角,似乎就是这个家仅有的食物了。 洛水动了动手臂,虽然酸涩,倒还算能动,于是掀了薄被一角,看了看自己身上——原来她当常服穿的那身扮洛神用的月白衣裙不知所踪,取而代之的是一身寻常农家穿的粗麻衣服,想来那身衣裳是那时在泥汤子里打滚的时候湿透了,也脏透了。 李清幽! 洛水猛然察觉到李清幽并不在这屋内,这屋子不大,随意地转头看一看,便能一览无余,此刻这屋子中除了她,再没有第二个人。 不行,得赶紧找到李清幽。 洛水翻滚着支起身来,不料一阵猛咳,从床榻重重地跌落在地,脊背传来一阵清晰的疼痛——能感受到疼痛并不是什么坏事,这说明她身上的伤并无大碍,假以时日便能恢复,可李清幽……若是他还活着的话,伤势可要比这严重多了,这里显然没有条件医治他,得将他带到金陵城中去才行。 这时,门外一阵响动,门板大开,一个眉目粗犷的汉子推门进来,块头不大,身上肌肤呈现一种古铜色,一身庄稼汉的打扮,应该就是这茅草屋的主人了。 “哎呀!你醒了?”庄稼汉见洛水醒来,人却倒在地上,忙往身后招呼,“依依,快来搭把手,你的漂亮姐姐醒了!” 庄稼汉身后的少女一蹦一跳跑进来,麦子颜色的皮肤寸寸散发着妙龄少女独有的朝气。 少女力气颇大,不费什么功夫便将洛水抱回床上,笑吟吟地向洛水介绍道:“姐姐你别怕,我们不是坏人,我叫丁依依,这是我哥丁大,我们是金陵山下的农户,我在山涧旁洗衣服的时候,你随水漂来,我探了探你还有鼻息,便把你背了回来。” 洛水微微点了点头,缓缓道:“多谢你们,我名叫洛水,是医师……” 丁依依乌黑的眼珠转了转,将这两个字念了又念,甜甜笑道:“洛水……姐姐,你这名字真好听!” “对了,今天早些时候,那位穆霄少侠也醒过一遭,不过只一会儿,又昏过去了。”丁大搓着一双大手说道。 “穆霄?”洛水听见穆霄的名字,心中不免一动。 他怎么会在这儿? “对呀,就是和你一起的那位少侠。”丁依依道,“是我哥哥打猪草时在山上发现他的——那天突降暴雨,之后我俩一个到山涧去洗衣、一个上山打草,这山上平日没有什么人来,我俩居然在同一天都捡回来一个人,就想着你们应该是一起的,也许因为什么原因分开了。” “对呀对呀,”丁大附和道,“你昏迷的时候,还一直叫着‘穆霄’、‘穆霄’的,应该就是那位带剑少侠的名字吧?” 洛水笑了笑道:“他不是穆霄,他叫作李清幽,是我的朋友,穆霄另有其人。” “李清幽?”丁大惊喜地叫道,“敢问洛水姑娘,你所说的这个李清幽,就是那个苍山李清幽么?” “怎么,你与他有交情?”洛水也有些惊奇,便问道。 “交情谈不上,只是听说过李少侠的名字。”丁大挠着头,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着说道,“听说他不仅天赋异禀,而且义薄云天,初出江湖就打败了十大名剑中排行第十的池家兄弟,为金陵除去一害,我打心底里佩服他!” “啊呀!原来他就是李清幽李少侠?!”丁依依藏不住事的双颊顿时一片绯红,“我以为李少侠武功那样高,应该是个人高马大的粗野汉子才对,没想到竟这样英俊……” “他现在在哪?他怎么样了?”洛水有些焦急地问道。 李清幽没有这样轻易地死去——这算得上是一个好消息,但眼下洛水并不清楚他的伤势如何,而且他体内的真气也没有控制住,丁大和丁依依不会武功,没有内力护体,若是被李清幽误伤,恐怕就没有洛水那么幸运了。 “你放心吧,李少侠在婆婆家里。”丁大挠了挠头,往门外不远处的一座小茅屋指去,“婆婆前些日子走了,刚刚落土不久,我这家里也腾不出位置来,干脆就让李少侠住在了婆婆家里,要是婆婆在天有灵,也不会怪罪我们的。” 洛水闻言,总算是松了口气。 丁依依安顿洛水躺好,撺掇丁大去弄饭吃,坐在床沿晃着一对脚丫,与洛水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起来。 “我们这地方叫作小莲子村,没有山贼侵扰,日子还算过得去。”丁依依说道,“我爹娘走得早,自小和哥哥相依为命,乡亲们也都轮番照顾着我们兄妹俩,感情都还不错,只不过像我们这岁数的年轻人,都外出谋生活去了,要么去了金陵城,要么去了更远的地方,村中的年轻人就我们两兄妹了。” “你们为什么不像他们一样出去谋生活呢?总比在这里过苦日子好得多。”洛水问道。 “是呀,这里穷苦,一年到头也攒不下几个钱来,隔三差五还要被池家人收去……”丁依依笑了笑,“不过现在他们不会来了,我们也能安心些。” 丁依依思索了一阵,又冲洛水露出个灿烂的笑容:“你要问为什么嘛,我也不大清楚,也许是因为哥哥留在这儿,我就也留在这了……不过我想,凡事都要问个为什么,也很累吧?我只是想留在这里,就留下了,也没有一定要为什么才留下……况且,假如我不留下,就不一定能在两天前找到你和李清幽少侠了……” “等等,两天前?”洛水猛然打断丁依依的话,“你们把我和李清幽带回到这里来,已经是两天前的事了?” 丁依依显然被洛水这突如其来的一问吓了一跳,不过很快便恢复如常,直勾勾地点了点头道:“对呀。” “坏了,我得……我得去找李清幽……” 洛水用力地捶了身下的床榻一拳,旋即强忍着身体传来的剧痛,手脚并用地支起身来。洛水用手支撑着身体不至塌下,每一个动作都让她感到刺骨的疼痛,不过她并没有就此放弃,而是咬紧牙关继续挣扎着站起身子,艰难地从地上爬了起来。这时她的额头已布满了细密的汗珠,嘴唇也因疼痛而微微颤抖着,唯有眼中神光,依旧熠熠。 丁依依上前扶起洛水,不解道:“洛水姐姐,你和李少侠都还没痊愈,为什么要这么急?是有什么事吗?” “我们确实有事,”洛水紧咬着牙关回答道,“而且是性命攸关的大事。” 第109章 百川灌河 金陵山没有被夷为平地。 但是李清幽也没有遏制住他体内那股狂暴的真气。 他在最后关头,将无数真气汇聚在自身周围,用自己的身体活生生承受住了那本该崩山裂地的可怕力量。 据丁大所言,当日他发现李清幽时,李清幽衣衫尽碎,浑身焦黑、遍体鳞伤,身上不断冒着灼热的白气,极为骇人。 他虽没有死,但同样没有脱离危险。 洛水凝视着躺在草垛上的李清幽。她能感觉到,李清幽体内的气息并不安分,换言之,现在的李清幽比前几天的情况更加糟糕,随时有可能气绝爆体,将方圆几里连带一并夷平,整个村落都难逃一劫。 不过也并非没有好的方面——得益于他自身惊人的恢复能力,原本处于垂死边缘、只剩一口气吊着的他,却在短短两天之内恢复到普通内伤的程度,甚至已能从昏迷中苏醒片刻,不得不说确实是个奇迹。 可是没有时间了。 洛水俯下身在他耳畔低声道:“李清幽,你听得见吗?” 李清幽……李清幽…… 没有回应。洛水心一横——不能让李清幽留在这村中,必须尽快远离此处。 她抄起李清幽一条臂膀,搭在自己后颈,咬牙将李清幽撑起半身来。 “洛水姐姐,你这是干什么!”丁依依大惊失色,“你身上还有伤,怎么可以这样做!” 丁依依说罢,连忙扶住洛水摇摇欲坠的身子,托着李清幽后颈让他躺下。 “他……他必须要离开这里……”洛水低声喘着气。 “李少侠伤成这样,为什么还要带他走?”丁依依不解道。 “他非走不可!”洛水挣扎着直起身来,直视着丁依依水灵灵的大眼睛,不容置喙地说道,“他留在这里,你们都会有危险。” “我不怕!”丁依依昂首挺胸,倔强地驳道,“李少侠是大好人,武功又那么高,即便有仇家追来,有他在,怎么会危险?况且、况且我们小莲子村的乡亲们种了这么多年的田,也不是吃素的!李少侠他是我们小莲子村的恩人,我们绝不会见死不救!” 洛水见她这般胡搅蛮缠,又好气又好笑,只不过眼下有伤在身,一时拿她没什么办法,只能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正是因为有李清幽在,所以你们才危险,我实话同你说,我们并没有被仇家追杀,只因李清幽他的内力太足,如今极不稳定,稍有不慎,就会像鞭炮一样炸开,到时候,恐怕整个村子的乡亲们都会受牵连,甚至全部被他体内的真气打散,死无全尸。” “怎么可能有这种事?李少侠再有本事,也不至于把我们整座村子都掀了吧?再者说,李少侠心地善良,即使是真的,他也不会这样对我们的。”丁依依哑然失笑,忽又露出一副忧虑之色,“洛水姐姐,刚才我就一直想问了……你和李少侠,究竟是什么关系?你编造这些话,是不是怕他在这里待久了,不愿意同你走了?” 洛水听罢丁依依一席话,一时哭笑不得,简直想狠狠敲几下她那不成器的脑袋,不过又不能真的这么做,只好气得在心中默念:这小姑娘久居山野,不通文墨、不晓武功,见识短浅也情有可原、情有可原…… 看来用这理由继续聊下去是无法说动丁依依了,洛水又生一计,开口道:“依依,我知道他是你们的恩人,可是如今有一件事,十万火急,并且非他不可,事关许多人的生死存亡,他若是不去,会有很多人死于非命,所以他一定要学会将身体中的力量运用自如,你明白吗?” “死那么多人,关李少侠什么事?又不是他把那些人杀死的!”丁依依有些急了,竟说出这样的话来,“你说李少侠要去救人,可他伤得那么重,又有谁来救一救他?” “李少侠又不是神仙,怎么救得了天底下所有人!”丁依依嘴巴一撅,一下子坐在地上,双手抱在大腿前,下巴抵在膝上,委屈地望着洛水。 洛水无奈望向她,但见她眼噙泪光,那张尚稍显稚嫩的脸庞涨得通红,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又不由得有些心软。 可现在不是该心软的时候。 —— 李清幽缓缓睁开眼,入眼是洛水和一个陌生的姑娘,那陌生的姑娘流着眼泪,一副受了委屈的样子,洛水在一旁沉默着望着自己。 “洛水,你又把人家小姑娘弄哭了。”李清幽开口取笑她。他堪堪醒来,身体还未恢复,声如蚊呐。 “李少侠,你、你醒了?”丁依依原本将脸埋在两膝间低声啜泣着,听见李清幽说话声音,又惊又喜地抬起头来,目光投向李清幽。 洛水见他苏醒后第一件事就是开口说笑,便知他已无大碍,反问:“什么叫‘又’?说得好像我经常做这样的事似的。” “难道不是么?”李清幽笑道,“在北境时,你就是这样把燕情弄哭的。” “你怎么瞎话张嘴就来,也不怕遭雷劈。”洛水回怼道。 相互贬损一番过后,洛水问道:“你现在感觉如何?能不能站起来?” 李清幽双掌撑在身下,面露难色,洛水随即托住他的后背,将他上半身直起来。洛水一面扶住李清幽,一面说道:“她叫作丁依依,是她和她哥哥救了你。” “好像……没事了。”李清幽坐起身,活动了几下手腕和手臂,望向丁依依,抱拳行礼,“多谢丁姑娘仗义相救,你的大恩大德,李清幽没齿难忘!” “你要是真的想谢我,就该好好歇着,不要走动。”丁依依撇了撇嘴道。 李清幽有些不解地看向洛水。洛水早看出丁依依对他有些别样的情感,当下却不好怎样开口,只得冲他无奈地笑笑。 李清幽不明白她笑什么,嘴角微翘,也尴尬地笑了一笑,对丁依依说道:“对不起,丁姑娘,我实话同你说,眼下有个武功极厉害的魔头在到处害人,若是我坐视不管,会有很多人死在这魔头手上,我是为了救命才……” “可是,你受了这么严重的伤……”丁依依打断李清幽的话,“难道别人的性命重要,你的命就不重要吗?” “我、我……”李清幽一时语塞,“当然重、重要……可是,比起那么多条性命来说,我一个人,不算什么吧?” “怎么不算!”丁依依道,“李少侠,你是我们小莲子村的恩人,要是我就这样放你走了,你遭遇什么不测,乡亲们会怪罪我的!” 李清幽哭笑不得,洛水连忙接话:“呸呸呸!你先前还说李少侠武功盖世,你却笃定他一定会出事,看来你也不是真心这么觉得的。” “我、我意思是,万一、万一呢!”丁依依像只被抓了尾巴的小猫一样突然跳起来,涨着通红的脸与洛水理论道。 “哼,你口口声声说着李少侠武功盖世、战无不胜,如今李少侠就在你眼前,你却不信他,还说什么‘万一’,我看你根本是在说谎!”洛水见起效了,便乘胜追击,咄咄逼人道。 “这、这、我不是这意思……”丁依依果然手足无措,徒劳地辩解着。 “丁姑娘,我知道你是一番好意,可我若是不去做的话,就没办法胜过那魔头,请你理解。”李清幽站起身来,直视丁依依,“我保证,我一定会完完整整地回来,好吗?” 丁依依踌躇半晌,抬起原本低垂着的眼,与李清幽对视片刻,又飞快地移开了视线,咬唇浅笑,低声道:“好吧。” 李清幽展颜而笑,踉踉跄跄地拾起弋鳐,挂在腰间,向外走去。 他并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完完整整地回来,也许是一块块、一滩滩、一团团的也说不定,可他始终不忍看到丁依依哭丧着脸的模样。 少女的笑容是带着花香的微甜春风,既可令人沉醉,又能使人振奋。 —— 二人依旧来到金陵山下,仍旧是傍晚,不同的是,这回多了一个丁依依。 “你有清幽诀护体,伤愈极快,因此我才说,只有你才有希望与危采薇一战,如果换了别个,即便能够通过弋鳐汲取他人的功力,也会因为没有和你一样的恢复能力而爆体而亡。”洛水缓慢地、几乎逐字逐句地嘱咐道,“千万记住,要心无杂念,你的第一要义是控制住体内的真气,使之成为你的一部分,你要把它当成你身体中原本就有的、你本就应得的东西!” 李清幽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忽又想起什么,折返回来,问道:“你不同我一起上山吗?” “你说呢?”洛水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你忘了前两天发生了什么?” 李清幽这才想起洛水身上也有伤,还是丁依依搀扶着她才到山脚下来的。虽然两天前发生的事他已记不大真切,但是不用想也知道,洛水必然是被他的内力所波及,吃了好一番苦头。 李清幽运起轻功,不多时便到了先前第一次尝试控制内力的地方。当他看见两天前那个被炸出的深坑,不禁倒吸一口凉气——那坑约摸三丈,深一丈有余,尚有不少浑浊积水在里面,也许还不止有这么深。 他实在难以想象,洛水是如何拖着伤重的身子把自己从这坑中捞出来的。 李清幽小心地绕开那深坑,拖着酸痛的手脚运起功来。 瞬时浓云掩日、雷光四现,骇人的秋风从四面八方狂乱无章地刮起,猛然一道惊雷劈下,径直在李清幽脚边炸开! 剧烈的光与声的刺激让李清幽一时无法适从,他本能地抬手挡在眼前,一阵耳鸣。突然,一股灼喉的酸水反上来,李清幽毫无防备,“哇”地一声吐出一滩黄胆水,激得身子猛然一颤,险些跌倒。 想来是一直没有进食,才运起气来便体力不支了。李清幽抹了一把嘴边的酸水,闭眼狠命地摇了摇头,将自己从一片寂静的白色中解放出来,挣扎着捕捉到一丝声音与光景。 李清幽揉了揉眼,向远处望去,只有几棵孤零零的梨树,枝残叶稀,果子结得不多。不过眼下也没有别的可选,李清幽顿时脚底生风,踏空几步,经过梨树顺手折了几个小梨子在怀中,狼吞虎咽地啃食起来——他已没有时间细细品尝,一旦运起功来,内息便如山洪般倾泻而出,分秒之间便能将一个活生生的人挫骨扬灰,若不能及时把控住,祸害只会更大。 野梨子汁液丰富,味道浅淡,既无清甜之味,也无酸涩之感,虽是没什么分量,但几个梨子下肚,也算是压了一压黄胆水在口中留下的酸意。 此时,李清幽能感觉到体内真气已臻临界,仿佛下一秒便会穿透骨血、皮肤,迸射出道道辉光,将自己的身体碾得粉碎。 他左手按剑,仿佛正在惊涛骇浪中徒劳挥舞着手脚的人瞬间攀住了一块浮板,竟强压住了周遭骤起的风息,与此同时,令人恐慌的倦意也如潮水一般汹涌袭来。 不、还不能睡去…… 李清幽猛然抽剑出鞘,毫不犹豫地将右手腕口划开,片刻现出一条红痕,随后鲜血自腕口淌下,流到手心、滴落地面。 突如其来的疼痛强行保持了清醒,那困意却如黑白无常一般在耳畔狞笑着,始终挥之不去。李清幽咬牙看向右手的腕口,预备着再划一道时,却忽然怔住——方才刚刚划开的伤口,竟然已经止住了血。 李清幽猛然朝天看去,雷光散灭、浓云流转,一片火烧般的红霞跻身天边。 那身旁回转的烈风,不知何时也已经止息,只余下一地狼藉。 在握剑的那一刻,李清幽心中自然而然地将一切可以吸纳的真气视为己有,当他出剑之时,所有的不羁的气息,皆已臣服于他,他的内力,亦达到了此前从未有过的巅峰。 而这等强悍的内力,又进一步强化了清幽诀,使之暴涨为还未完全化用白忘尘、柳承志二人的内力时的数倍! 李清幽握了握拳。他能清楚地感觉到体内真气归于丹田的感觉,正如…… 李清幽纵身一跃,轻功疾起,“追云”数步,须臾已至山巅,放眼望去,极目楚天,似乎远处淮河数百支道流水沨沨之声亦纷纷入耳来。 秋水时至,百川灌河! 第110章 除杀 日前,闻东南阳天分舵的张、轸二宿似乎存有异心,西方颢天分舵的胃宿、昴宿、毕宿三人纷纷从祁山周边往江州赶来。 青花魔女一向很忌讳不同分舵之间相互通气,因此不同分舵之间,消息亦相对闭塞,但也不可能完全做到分舵之间一丁点不了解,实际上,周边分舵私下相联络是常有的事。 原本这事轮不到他们来管,但是近来周边分舵全部失去联系,正值此人心惶惶之际,胃土雉收到了一封来自青花魔女的信件——分舵之间,以及分舵与中央钧天三人、青花魔女本人之间若需互通信件,都会用到一种“阴阳分印”,同掌兵的虎符一般作用,合二、甚至合三四残片为一,由几人分别保管,并且为防止伪造笔迹,信件内容可以由任何人代写,写完之后再将代笔者杀死,做到每一封信独此一份,即便泄露,也无从判断真伪。 信中说道,西南朱天、西北幽天分舵六宿因与周边分舵频繁书信往来,恐有异心,被带往中央钧天处问话,因而无暇顾及东南阳天分舵之乱,而东北变天、东方苍天分舵另有任务,故不得已调动西方颢天分舵。 胃土雉深知青花魔女深居简出,若非事态紧急,绝不会与分舵通信,既收到来自青花魔女的信件,笔迹不一,又有阴阳分印在,三人自然是不敢怠慢,连夜动身向江州赶去。 一晃数日,是日夜,三人已至江州。 “也不知是什么事这样紧急,叫我们几个好一通赶。”毕月乌颇为不满地抱怨道。 “你少说几句,圣女说不定就在这里等着我们,你这话要是被她听去了,不一定怎么治你。”昴日鸡道。 “呀,你吓我?老子是吓大的?”毕月乌呛声道。 夜色中,小舟浮于水面,月照江心,波光粼粼,几人的说话声不大,却传得很远。 “都闭嘴。”胃土雉低声喝止二人。 这艘不起眼的小船上,并非只有他们三个人。除去撑船的罟师外,还有个在船舱中昏睡的家伙,胃土雉的耳朵是三人当中最灵的,他能听见,自打他们三人从陆路转水路上船之后起,这船舱内的家伙就一直保持着均匀的呼吸声,间或有几缕轻微的鼾声。 胃土雉喝止昴日鸡与毕月乌的争吵,除了烦之外,还有另外一层原因——那船舱中原本均匀的呼吸声,不知在何时,已经被打破了。这就意味着他们方才的所有谈话,很可能已经被这家伙听去。 船将靠岸。 胃土雉不在乎多杀一个人,麻烦的是,多杀一个人就要多处理一具尸体,若是任其顺着河水漂流,很快就会被人发现,想在江州开展行动,就不那么容易了。处理尸体最简单的方法就是在他们身上绑上一块大石头,沉到江里去,还有一种办法,就是肢解了散在野外,不久就会有野兽自行取食。 无论哪一种,胃土雉都不想干,那样太麻烦,偏偏他又是个极其怕麻烦的人。 “几位也是要到江州去?”船舱内的人隔着一扇简陋的木板向他们搭话道。 “既走这条水路,不是去江州,还能去哪儿?”胃土雉轻笑一声接话道,“兄台你也是到江州去?” “那是自然。”那人道。 “不知兄台到江州去,是做什么呢?”胃土雉先发制人问道。 “贬官。”那人有些怅然地说道,“我堂堂五品京官,竟一下子被贬为这七品江州司马,实在是可悲啊。” “话不能这么说,”胃土雉道,“兄台你想,古有白乐天,同样被贬为江州司马,却也因此写下了那阙流传千古的〈琵琶行〉,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说不定兄台你日后亦能写出个〈锦瑟行〉来,也未可知。” “哈哈哈……不想兄台竟如此豁达,倒是个妙人,”那人问道,“不知兄台你贵姓?到江州来做什么?” “我么,姓胃。”胃土雉道。 “哪一个魏?可是那魏武之魏?还是郑卫之音之卫?”那人追问道。 “都不是。”胃土雉道,“是五脏六腑、肠胃的胃。” “这姓倒也稀奇。”那人道。 船头忽然传来阵轻微的晃动——船已泊岸。 “兄台,已到江州了。”毕月乌言语中带着些许的不耐烦,“你还不上岸?” “我忽然不想上岸了。”那人似乎在船舱中伸了个懒腰,一阵呵欠后说道,“我突然觉得,从此以后与这位老罟师一同撑船,来去江湖中,倒也别有一番滋味。” “公子,你就别拿我开心了,”皮肤黝黑的罟师哭笑不得地摆了摆手,插话道,“你这样身份的人,怎么能跟我一个撑船的混在一块呢?你还是快些上岸去,做你自己的事吧!” 老罟师放罢了船撑,一面往外挪身子一面劝说着:“几位,你们也别光看着呀,方才你们在船上不是聊得很投机么?一同劝一劝这位公子吧。” 见老罟师起身,昴日鸡腰间的剑已握在手中,随时准备着一剑了结他的性命。 毕月乌早已等不及了,挽了袖子,露出两手上的寒铁双爪,猛然扑身向罟师咽喉袭去! 嚓—— 一阵铁器刮擦的火星飞溅,为这漆黑夜色缀上几颗稍纵即逝的飞星。 那船舱中的人忽然现身,毕月乌后退几步,老罟师不明所以,吓得直往船上缩。 “她死了?”胃土雉并不笨,他很快反应过来中计了。 “对。”那人道。 “你杀了她?”胃土雉心中一紧。 “不是。”那人回答道。 “那你怎么会有她的阴阳分印?”胃土雉问道,“她的分印不可能随身携带,即便有人杀了她,也不会得到阴阳分印。” “别人杀了她,给我捡了个现成。”那人也一并告知,“很不巧,她的阴阳分印,还真是一直带在身上的。” “她死之后,我察觉到,杀人无数的殁红重剑上,不单没有血腥味,反而有一股浓重的墨香。”那人缓缓说道,“于是我马上想到了‘阴阳分印’,恐怕这殁红,就是她的私印。” “你很聪明,”昴日鸡接话道,“可是那又怎样呢?你认为凭你一个人,能杀了我们三个?” 说罢,胃土雉一阵冷笑,毕月乌甚至已经放声嘲笑起来。 这笑声很快就消失了。 那人从黑暗处现身,手握一柄碧青色的剑,剑身丝丝纹路,有如雨线。 —— 江州驿。 不知为何,原本约好的船家迟迟不至,张照和周轸二人眼看着夜幕降临,驿馆中的人越来越少,简直如坐针毡。 “欸——”一声拖长了音的渔歌尾调,张照登时一激灵起身,向远处望去。 果然,客舟已至。 “船家,怎么来得这样晚?”周轸按住几欲发作的张照,向那罟师问道。 老罟师呵呵一笑,拱手道:“实在抱歉、实在抱歉,二位,这半道上有个公子要上老汉我的船,老汉本想拒绝,无奈这位公子态度强硬,又出手阔绰,因此才耽搁了些时候。” 张照闻言愈发火大,当即要把那个所谓的公子轰下船去。 “好了、好了,有船肯来就已经不错了!”这小子发起火来,连周轸也制不住他,周轸几次意欲上前阻拦,都没能拦下他。 张照抽刀握在手中,一把甩开周轸的臂膀,气势汹汹地朝船上那人走去。 周轸狠狠地叹了一口气,伸手入怀中,摸出一个拳头大小的竹筒,揭开盖来,只见满竹筒细长的虫子,看得人头皮发麻。周轸挑了一条虫捏在手中,合上盖,紧跟在张照身后。 “你!”周轸没走两步,直接撞在了张照后背上,不由得怒道,“你做什么!要打便打,不打就不要装,这突然停下来是什么意思?!” 张照没有回应他。 下一秒,张照就像陡然被拆去了骨架的人偶一般,软手软脚地瘫倒在地。 周轸本能地去扶张照,却觉双臂死沉,怎么也扶不起来,直到自己的手被一股温暖黏稠的东西包围,他才猛然发现:张照,已经死了。 “张月鹿,轸水蚓。”那人将罟师挡在身后,从船蓬内探出身来,低声念着他们二人原本的名字,犹如阎王点名。 轸水蚓所看见的最后一样东西,是剑。 一柄碧青色的剑。 —— 仙居殿内,崔沅君将一封信件呈上,道:“陛下,江晚山来信。” 宋筠接过信封,展信视之,一时面露愁容。 崔沅君见状问道:“陛下,是有什么不大好的消息么?” 宋筠把江晚山在信封中附上的一张画着什么东西的纸展开,递给崔沅君。 崔沅君视之,那张纸上所画竟是危采薇的模样——这是危采薇的画像! 宋筠道:“危采薇负伤血洗九华后便不知所踪,为了恢复内力,接下来很可能会对更多人下毒手,晚山在信中说,希望借助我们的力量,找出危采薇所在。” “这好办,下发海捕文书,全境通缉危采薇。”竹君道。 “不可,”宋筠摇头道,“危采薇行事狠辣,不择手段、罔顾人伦,若是明面上贴出告示通缉危采薇,知晓与目击她行踪的人必受其害,不止消息传不出来,还会引起更多的伤亡。” “并且,此事虽然要紧,但朝廷不方便插手,若是随意使用皇帝的权力威逼朝廷出力,不是相当于以权谋私吗?如此一来,恐落人话柄。”崔沅君考虑得更为周到。 “那、那怎么办?”竹君倒吸一口凉气,望向崔沅君,似乎期望着她能够有什么主意。 可惜崔沅君也只是指出了通缉危采薇的弊端,随后便看向手中的画像思考着对策,一时也想不出什么行之有效的办法。 “晚山啊晚山,你叫我该怎么帮你呢?”宋筠将信笺对半折起夹在指尖,陷入沉思,喃喃自语道。 “不如这样,”崔沅君的眉心仍是紧锁着,“提前启用锦衣秘卫,不知您意下如何?” 宋筠闻言眼前一亮:对啊!锦衣秘卫既为自己所用,又并非朝廷机构,本质上与江湖客并没有太大差别,派去四处探听危采薇的下落再合适不过了。 “好,就依你说的办。”宋筠当即拍板。 —— “天山、九华派已遭魔宫血洗,苍山、千花、玉京门、嵩阳、梅山派、南天刀派……还有我祁山派,九大门派余下七门皆惶惶不可终日,真是有损我们名门正派的脸面!”支离戒忧心忡忡地说的道,“老吕,我在这儿都等了好几天了,万一……” 吕银捻了捻胡须道:“我说过,九华之后,青花魔女大概会往千花、梅山、南天刀派几处去,这几个地方离九华较近,无论怎么说,你们祁山派在西边,她就算日夜兼程,也须十来天才能赶到,青花魔女又不傻,没有必要舍近求远。” “话是这么说,可是……唉!”支离戒看上去还想说些什么,却没有说出来。 在风醉楼的几日,他已经数次向吕银提起过九转还魂丹一事,可惜被吕银全部驳回。 没错,吕银的手中,正有一颗九转还魂丹。 这一颗九转还魂丹可大有来头:当年先帝为求道长生,广收天下九转还魂草,只得九株,尽数炼为九转还魂丹,因吕银寻草有功,特地赐予吕银一颗。 因为是将一整株九转还魂草炼成入药,其效力比部分入药自然更为强悍,哪怕给一个只有一口气的人服下,也能让其在两三个时辰内变得活蹦乱跳。只是后来先帝发现这丹药并不能长生,便对其失去了兴趣,现存世只有最初炼成的九颗,因而十分稀有。 吕银收集多方消息得知,齐浮云与魔宫中央钧天之一角木蛟在北境交手时,那角木蛟曾服下一颗,短时间内功力暴增,旧年秋天,黄云庄园事发之时,第九名剑仇影山身上有两颗,也都在那时服下了,除去自己的这一颗,另还有五颗不知下落。 宋筠尚居东宫时,吕银便托江晚山问过宋筠,得到的答案是宫中并无九转还魂丹的踪迹,想来是一样被先帝赐下去了,并且极有可能大多在真龙秘卫手中,真龙秘卫曾为先皇做过许多见不得光的事,又多是武功高强之人,赏赐此物甚为适合。 虽然很不愿意相信,但是现今存世的九转还魂丹大多在魔宫手中是极有可能的。 支离戒浑浊的眼瞳中忽然闪过一丝令人不安的神色,只一瞬间,却仍被吕银那双苍鹰般锐利的眼捕捉到。 第111章 不可能的可能 微风带着些许凉意轻轻拂过面庞,让人不禁感到一丝微寒。 天空飘洒着细密的雨丝,如牛毛般轻盈柔软,仿佛给尘世笼罩上一层朦胧稀薄的水雾。雨滴落在大地上,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空气中弥漫着泥土和青草的气息,街道两旁的树叶被雨水洗刷得更加翠绿鲜亮,宛如一块块晶莹剔透的翡翠,远处的山峦在烟雨朦胧之中若隐若现,平添几分神秘感,犹如一幅山水画。 风醉楼的小伙计倚在门边,看着远处一个身影往门前走来,姿态清丽俊逸,远远望去,仿佛柔若无骨、轻若无物,但见足尖轻点,须臾而至身前。 待看清来人那张熟悉的面庞后,小伙计慌忙躬身一揖,“公子。” 江晚山微微颔首,步入门中,忽而眉头紧皱,回头问道:“你们掌柜的呢?” “公子,我正想同你说呢——掌柜的前几天急匆匆地出去了,也没同我们知会一声,不知道去做什么。”小伙计心说可算是找着了个管事的,连忙回江晚山的话道,“掌柜的不在,这几天伙计们忙里忙外,还得兼上管账的活,大伙都快愁死了。” “竟有此事?”江晚山心下一惊,“掌柜的走之前也没留下个口信?我不在这几天,也不知都发生了些什么……” 小伙计思索片刻,忽然张着嘴巴,眼睛瞪得老大:“嘿!公子你这么一说,我倒想起来了,掌柜的临出门前,确实嘱咐了一句话。” “什么话?” “约摸半个月前,楼里来了个掌柜的老相识,听说是祁山来的,那地方可远,我记得他的名字很是奇怪,叫什么支……支离什么来着……”小伙计挠头道。 “祁山派长老支离戒?”江晚山几乎瞬间就想到了他。 “对、对对对……”小伙计接着说道,“就是这个支离戒,一把年纪了,还喜欢冲人挤眉弄眼的,不但冲女的这样,男的也是一样,弄得伙计们都有点怕他,不敢伺候他了……” 小伙计说起这事,似乎还心有余悸,满脸嫌弃地往下说:“前几天,支离戒突然不告而别,掌柜的在自己房中一通翻找,似乎是丢了什么物件,随后风风火火地往马厩牵了马,只撂下一句‘莫闭店,等公子回来’便走了。” 江晚山听罢小伙计的话,缓缓点了点头,唇间轻吐出一口气——他已知道支离戒此番是为何而来。 古语有云,“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许久不联系的老友忽然来访,也差不多是这个道理,并且八成不会是什么小偷小摸、小奸小恶,而是大偷大盗、大奸大恶。 支离戒虽然品行有缺,但还是有身为名门的底线的,不会做什么大奸大恶之事,而且小伙计已经说得很明白——掌柜的似乎丢了东西。 是什么东西?不可能是金银财宝,吕银为官多年,不是没见过钱的人,早就不在乎这些身外之物了;也不可能是武功秘籍,吕银年纪大了,武功路数早已固定下来,没有再练武的必要;更不可能是什么神兵利器,吕银如今已不似年轻时那般心高气傲,心境随着年纪增长已逐渐趋于平和,几年前他已在苍山封剑退隐,将唯一的武器留在了苍山万剑窟中。 还能是什么呢? 自然只有那颗珍贵无比、能使人功力倍增的九转还魂丹了。 小伙计所说的支离戒冲人“挤眉弄眼”,应该是支离戒在与假扮顾客的同伙使眼色,只不过依吕银那般谨慎、容不得视线之内有半点死角的性子,应该早就发现了他的异样。过了这么多天,同伙横竖无法得手,支离戒只好自己来,不知用什么办法摸清了吕银存放九转还魂丹的地方,得手之后连夜离开风醉楼。 九转还魂丹被支离戒盗走,江晚山并不担心,吕银的武功,他还是信得过的。吕银什么都好,只是太重感情,支离戒是他几十年的老朋友,他即便察觉到支离戒的小动作,也不愿去相信多年老友竟会盗走自己的东西的吧。 “要我说,这支离戒看着就不像个什么好饼,在楼里白吃白住十来天,一把老骨头,还冲客人挤眉弄眼发骚,临了还他妈要顺点东西走,什么人呐这是!”小伙计还在发着牢骚。 “好了好了,”江晚山笑道,“我这甩手掌柜做了这么久,也该干些活了。” 江晚山望向门外,雨仍然下着,丝丝缕缕,绵延不绝。 —— 过了金陵山,取道燕子矶,可由水路而走,届时,就不是马匹之力可以追赶的了。 支离戒大喜过望,一头扎进金陵山上,身影须臾消失在山中。 “支离戒!有事好商量,待公子回来之后,我将情况与他说明,他不会见死不救的!”吕银匆匆赶到山下,一面勒马一面冲山林之间高声吟啸道。 “等你家公子回来,我祁山派众弟子的尸体都凉了!”支离戒高声回应道,“老朋友,我实在是走投无路,你就原谅我这一次,之后我一定想办法还你这个人情!” 吕银下马高喊:“不要再执迷不悟了!你就算服下九转还魂丹也无济于事,你我的功力再添一百倍,也不是青花魔女的对手!” 再无回应。 吕银无奈弃马,正欲运起轻功上山,却听得身后有人呼唤,回头望去,见来人颇为眼熟,定睛一看,原是九华派的洛水,身边跟着一个他没有见过的乡下姑娘。 “吕掌柜,你怎么在这儿?”洛水见是吕银,诧异道。 “洛水姑娘?你怎么也会在这里的?”吕银也有些惊讶,不过仍没忘了追赶支离戒,急忙说道,“闲话待之后再叙,我有一事,迫在眉睫,须赶紧上山去一趟,请姑娘见谅。” 吕银说罢便要上山,却被洛水一把拦下,道:“吕掌柜,不可。” “洛水姑娘,老夫我真的有急事在身,片刻不可耽搁!”吕银焦急道。 “吕掌柜,无论你有什么急事,都万万不可上山!”洛水连忙解释道,“李清幽正在山上运功化气,将尚不稳定的真气化入丹田,如果现在上山,你恐怕会被李清幽的真气波及,一身内力被吞噬殆尽、顷刻作废!” “若真是这样,我更非去不可了。”吕银听罢,好言相劝道,“你可知我与祁山派长老支离戒是多年的好友?他如今就在这金陵山中,若是有个什么闪失……” “什么?!”洛水此刻只觉得头脑“嗡嗡”地响,险些一口气没上来气晕当场。 丁依依一面替洛水顺着气,一面还要拦着吕银上山,心中暗暗叫苦不迭。 正在几人拉扯之际,天空霎时乌云密布,顷刻间数道狂雷劈下,声势滔天。 —— 支离戒将装有九转还魂丹的瓷瓶紧紧地护在怀中,眼神中充满了警惕,时刻留意着周围的风吹草动,生怕有任何意外发生。他的手指轻轻抚摸着瓷瓶表面,感受着它的温度和质感,神经愈发紧绷。 突然,支离戒猛地感受到一股极其强大的真气随漫天乌云一并袭来,无法形容的恐怖威压从天而降,仿佛整个世界都要崩塌一般。 这股可怖的霸道气息如同汹涌澎湃的海浪般席卷而来,使他不禁浑身一颤。紧接着,一阵强烈的眩晕感如潮水般涌上了支离戒的脑海,使得他眼前的景象开始模糊起来,仿佛整个世界都在旋转,他努力想要稳住身体,但那股无形的力量却让他感到无从抵抗。 支离戒被死死地压制在地面上,丝毫不得动弹,他拼命挣扎,但却发现自己的力量在这股气息面前显得如此微不足道,无论怎样努力都无济于事。支离戒挣扎着起身,却与地面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似乎随时都有可能被这股真气压成粉末。 支离戒仍紧紧地将装有九转还魂丹的小瓷瓶子攥在手中,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发白,却丝毫没有放松的意思。 支离戒能感觉到自己丹田内的真气逐渐流失,虽然他已经在运功压制,但无济于事,运送至四肢百骸的内力似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尽数抓住,硬生生连根拔起,从中抽离,犹如万蚁噬心,疼痛难忍,汗水不断顺着他的额头滑落,浸湿了衣衫,他的脸色仅在片刻之间就变得苍白如纸,嘴唇也失去了血色。 一道炸雷从天边滚过,支离戒终于支撑不住,陷入了昏迷之中,原本紧握着的手也在同时无意识地松开,手中瓷瓶滑落在地,滚到一旁。 那瓷瓶没了支离戒将其护在掌中,受压突然爆裂,登时碎片四溅,瓶中分九转还魂丹暴露在外,竟一时迸散,粉末如同一片迷雾,随着那流动的无形气息而向高处流动起来。 —— 瞬时,风止云散。 洛水见状便知李清幽已经成功,于是松开了吕银的衣衫,吕银不知竟这样快,一下子后退几步险些跌倒在地。 晚霞照在吕银沧桑的面庞上,他怔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支离戒……他会怎么样?”片刻,吕银才想起来问洛水。 不知是他忘了问,还是不敢问。 “若他能撑住,则相安无事,可他几乎不眠不休地与你追逐了数日……最差的结果,也就是内力尽失,支离戒毕竟不是泛泛之辈,死倒不至于。”洛水蛾眉微蹙,望向山顶处,“不过,你说他身上还带着从你手中偷出来的那颗九转还魂丹?” 吕银听闻支离戒没有性命之忧,顿时松了一口气,缓过神来,忽又听到洛水后一句话,堪堪放下的心又再悬起。 “没错,我就是因此,才追了他好几天。”吕银点了点头道,“会有什么影响吗?” “那样的话,李清幽可能就危险了。”洛水摇头说道,“你还是祈祷他把你那颗九转还魂丹吃下肚了吧。” “怎么?”吕银问道。 洛水一面紧紧盯着眼前的金陵山,一面向吕银解释道:“李清幽原本继承了柳承志的内力,靠着柳承志传授于他的清幽诀缓慢消化,慢慢地转为他自己的内力,倒没什么大碍,只是那白渡川又横插一脚,自戕于李清幽剑下,弋鳐将白忘尘的内力也一并吞噬,一股脑儿灌入李清幽丹田之中,致使他体内真气过剩,如不在短时间内逼迫他压制真气、强化丹田,不仅他自己会爆体而亡,连他周边的人也难以幸免。” 吕银一时有些不解,问道:“那与九转还魂丹又有什么关系?” “九转还魂丹与其说是丹药,更像是一种丹药形态的真气,寻常能够提升内力的灵丹妙药,怎么样也会有一个过程,和寻常用药一样,总共‘服用——消化——生效’三步,因此可以在药效还未发挥出来之前,也就是在药剂尚处在消化阶段时,用别的药剂将其作用抵消,这就是为什么中毒之后拖得越久越难解。”洛水说道,“可九转还魂丹不一样,它没有这些步骤,这也就意味着,它一经服用,便直接生效,没有过程、没有中间量、没有回旋的余地,直接产生结果,后悔都来不及。” 吕银越听下去越是恐惧,连声音都几乎颤抖了起来:“你是说,假如支离戒没有服下,那九转还魂丹有可能被李清幽……” 洛水眉头紧蹙,微微颔首道:“以李清幽上次运功化气所展现出来的实力,整座山都在他内力笼罩之下,恐怕隔空将那颗九转还魂丹吸收掉,不是什么难事。” “洛水姐姐、吕伯伯,你们看、你们看!”丁依依原本挽住洛水的那条胳膊突然指向山上,兴奋地大喊。 洛水和吕银闻声望去,只见一人周身沐浴在晚霞之中,竟无需借力,步步踏空,如离弦箭般疾驰飞身而下。 不,细看之下,那并不是一个人,而是两个人——一个面如冠玉的少年,抱着一个昏迷的老者,正借轻功腾飞,向山下而来。 丁依依不像洛水那样博学多识,几乎通晓天下武功、认得百草千毒,亦不似吕银那般武功高强,可她就是那样挥舞着她那双线条曼妙的黝黑的手臂,坚信着她的李少侠一定会逢凶化吉,平安无事地出现在她面前。 “李少侠——”丁依依拖长了声音高喊着,落落大方,带着些少女的羞怯。 第112章 梅山丁凌风 “你没事吧?”洛水被丁依依搀扶着,上前问道。 “我能有什么事?”李清幽笑笑,打趣道,“你这人怎么老盼着我出事?” 李清幽将支离戒背靠一棵大树枝干放下,吕银连忙上前探察支离戒的伤势,见并无大碍,这才放心下来。 “吕掌柜,你认得这个人么?”李清幽见吕银面露关切之色,便问道,“我在下山途中,看见这位老者昏倒在路边,不知是不是有什么疾病突发,想着让洛水姑娘给看看,就把他带了下来。” “他是祁山派长老支离戒,我们是很多年的老朋友了……”吕银说道。 吕银凝视着支离戒苍老的脸,将日前发生的一切缓缓道来。 李清幽听罢,不禁好一番感慨。 “对了,你既然看到了他人昏在山上,有没有看见他身上带的九转还魂丹?”洛水忽然想起这事来,于是问道。 “没有,我原想着他一个人在外,身上也许有些药,可找遍了他身上也没见,只有些盘缠,和一柄剑,再没有别的东西。”李清幽如实回答道。 “这样啊。”洛水轻轻地叹了口气。 突然一只鸽子在半空盘旋几周,缓缓落在吕银肩上。 “这是……喧鸽?”李清幽惊讶道。 “不错,这的确是苍山特有的喧鸽,是公子向柳掌门求来养在楼中的。”吕银从鸽子脚上取下个纸捻子来,展开视之,是江晚山的来信。 “公子来信,”吕银说道,“他说楼中探子传来消息,危采薇没有往千花、南天方向走,而是继续南下,似乎是要去……” “梅山派!”李清幽和洛水异口同声道。 “公子传书与我,想来他那边应该也动身了。”吕银拱手道,“既然如此,支离兄也可以暂时放心下来,我们就不便叨扰了,我带他先回风醉楼,诸位请便。” “吕掌柜,那你的九转还魂丹……怎么办?”洛水颇为惋惜地追问道。 吕银摇了摇头说道:“算了,遗失在这山中,也许更好,至少性命无虞,已经算是万幸了。” 吕银说罢,向众人一一道别,随后将支离戒扛上马背,驾马远走。 李清幽和洛水跟着丁依依回到小莲子村,丁大已将饭食备好,虽然只是些野菜稀粥,但是在他们兄妹俩的角度来看,已经算得上是不错的伙食了。 洛水和李清幽都是吃过苦的人,并不觉得有什么,与兄妹二人一同吃得津津有味,反而是丁大和丁依依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李少侠、洛水姑娘,实在是不好意思,难为你们跟我们一起吃这些了。”丁大摸着后脑勺,略带羞怯地说道。 “这说的什么话,能有口吃的,我已很满足了。”李清幽笑道,“你不要以为我们行走江湖天天吃的都是山珍海味,其实大多时候也和你们差不了多少,有时在野外,百余里不见人烟,实在饿急了,连树皮也吃得下肚。” “李少侠,你这就是诓我呢,我们村里有个叫丁薇的,也是在外行走江湖,喏,就是之前你住的那位婆婆家的女子,每年冬天她都要回来,而且会带很多稀奇古怪的玩意儿给我们,还有好多我们都没见过的好吃的……”丁大滔滔不绝地说道。 “哦?还有这事?”李清幽半信半疑道。 “我作证,哥哥说的都是真的!”丁依依信誓旦旦地举起手来。 洛水见她一副天真无邪的可爱模样,不禁掩口而笑,其余人也随之大笑起来。 危采薇的行踪已经确定,他们不能再多待,只歇息了一夜,晨早便备马出发。 丁依依似有些不舍地跟在李清幽的马后,欲言又止。 “依依,你是不是有话要说?”洛水故意放慢了速度,让丁依依好赶上来。 丁依依点了点头,脸颊涨成了赭色,嘴边的话三番五次地试图脱口而出,却又被一而再再而三地咽了回去。 洛水深知这样下去只会让她一再犹豫,索性猛然打马疾走,李清幽为了赶上她,也只好驾马飞奔。 这下丁依依可慌了神,连忙蹚了两脚水,拉长了声音喊道:“李少侠——等你打败坏蛋回来,可不可以带我去金陵城看一看?” “当然!当然——”李清幽高声回应道。 —— 梅山派前代掌门也是二十名剑案中的受害者,丁凌风作为梅山派大师兄,自然顺势而上,成为梅山派的新任掌门人。 丁凌风自幼便展现出了非凡的天赋,练功尤为勤奋刻苦,剑法更是精湛无比,其武功与池风池雨二人只在伯仲之间,只是年纪比池家兄弟来说更大,因而未能位列十大名剑之中。 梅山派前任掌门遇害后,本就派系林立的梅山山门更是陷入一片混乱,唯有丁凌风挺身而出,带领手下一众弟子将局势稳住,重新整合梅山群峰,分为八座小山头,每个山头派出一名峰主接受为期八日的挑战,胜者分掌一峰,享有极大的自主权力,于是梅山派因此重振威名,重新树立起了在江湖上的威望。 李清幽单知道洛水博学多识,却不知她对江湖上的门派中的事情也这般了如指掌——洛水半道上一直在给他说关于这个丁凌风的事,以及梅山派内诸多派系,几乎说得他头都大了,所幸他记性牢靠,只听一遍就记了下来,若是换了别个,恐怕要被洛水逼得发疯。 行过几日,千篇一律的秋色看得有些疲乏了,这时,穿过一片密林,李清幽尚有些恍然,二人便已至梅山之下,远远望去,那梅山竟又是一番别样景致。 世人皆知,千花剑派内百花绽放、争奇斗艳,美不胜收,却不知在这梅山之中,竟也隐藏着这般如诗如画般的绝美山水——梅山群峰皆峻峭挺拔,云雾缭绕其间,仿佛是一幅幅天然的水墨画,山间的溪流潺潺流淌,清澈见底,水波荡漾间闪烁着耀眼的光芒,溪边的花草树木郁郁葱葱,散发出阵阵清香,几乎使人陶醉其中,无法自拔。 这一眼,数日以来的奔波疲累,竟好似一扫而空。 正当李清幽伸了个懒腰、预备策马上山拜会山门之际,却猛然觉察到一丝不怀好意的气息,李清幽当即阖眸凝神,试图捕捉那股气息的来源。 李清幽顺着那气息睁眼望去,果然看见远处一个人影,正在梅山山门前死盯着自己。 “怎么了?”洛水察觉到李清幽的异样,驾马并在他身旁问道。 “来者不善。”李清幽道。 “你才是来者。”洛水提醒道。 二人谨慎地下马缓行,至梅山山门之前,恰与那人打了个照面。 —— 穆忻定睛一看,眼前之人竟真的是那李清幽! 李清幽自己也许没把那些事放在心上,但梅山派的弟子可记得清楚——梅园池家英雄宴、黄云庄园董氏群英会,都不出例外地被李清幽大闹了一番,致使梅山派弟子伤亡惨重,总之只要有李清幽在的地方,准没好事。 瞬时一股无名之火涌上穆忻心头,他双眸冒火,恨恨地望着李清幽。 李清幽不知他怎么了,正欲发问,不想穆忻陡然发难,拔剑出鞘,浑身散发出一股凛冽的杀气,剑诀在口中念念有词,瞬时如疾风般冲向李清幽,剑招凌厉,如光似电。 眨眼间,穆忻已跃至李清幽面前,只见他高举长剑,毫不犹豫地朝着李清幽猛刺过去——这一剑气势汹汹,剑刃寒光闪动,凌厉无比,狠辣异常。 面对穆忻突如其来的攻击,李清幽虽没有什么防备,不过却显得异常冷静——他不慌不忙地抬起剑鞘,巧妙地格拦住穆忻的剑刃,轻松化解了这原本恐怖的攻势。 穆忻见状,心中愈发恼怒,他接连不断地挥剑刺向李清幽,但每一次都被李清幽用剑鞘轻易挡下,渐渐地,穆忻的呼吸反而开始急促起来,动作也变得有些凌乱。 李清幽并没有给穆忻喘息的机会。他抓住穆忻剑招之中的破绽,施展他那鬼魅一般的剑法,须臾出手。 弋鳐出鞘,宛如游龙出水,仅仅一招,便将穆忻的剑招化为虚无。穆忻的身体失去平衡,重重摔倒在地,手中的长剑也随之滑落,李清幽顺势弋鳐横亘在穆忻身后,架起他的双臂,将他牢牢制服在地。 “够了!”只见一个飘逸的身影落下,身形一闪,落在李清幽面前。 此人正是梅山派掌门——丁凌风。 李清幽收起弋鳐,将穆忻放开,任他回到丁凌风身边。 “我乃梅山派掌门丁凌风,徒儿穆忻行事鲁莽,还望二位见谅。”丁凌风眼神犀利地盯着李清幽,语气冷淡地说道,“梅山派山门绝不容他人擅闯——这是江湖上人尽皆知的事,不过以我观之,二位不像是不明事理之人,不知二位来我们梅山派,有何贵干?” 丁凌风的言语十分客气,神情却是冷冰冰的,仿佛他的客气并非出自真心一样。丁凌风并没有比李清幽大上多少,但他的身上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威严,这种威严让李清幽不由自主地想到一个人。 那个人在苍山、在众弟子面前,也是这副威严的模样,喜怒不形于色,心事无人可知。 李清幽看着眼前语气冰冷的丁凌风,竟一时涌起一丝亲切感。他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拱手道:“多谢丁掌门大量,在下苍山李清幽,这位是九华派的医师洛水姑娘,我们今日前来梅山派,乃是有要事相告。” 丁凌风微微皱起眉头,问道:“哦?不知李少侠有何事相告?”丁凌风目光如炬,似乎能够透过李清幽的眼睛看到他内心深处的想法。 李清幽犹豫了一下,而后缓缓说道:“兹事重大,涉及贵门派安危,具体细节,还请丁掌门移步详谈。”李清幽的表情十分严肃,让人不由自主地相信他所言非虚。 丁凌风沉默片刻,眼中闪过一丝疑虑,不过似乎是考虑到李清幽苍山弟子的身份,他并没有过于怀疑,最终仍是点了点头,而后说道:“好吧,既然如此,请二位随我来。”说罢,他转身向着梅山派主峰的大殿走去。 李清幽与洛水跟在他身后,心中暗自松了口气。看来丁凌风还是有身为掌门的担当的,不至于逞一时之快,反误了正事。 —— 梅山派主峰的梅山大殿简直奢华至极——其高高矗立在八峰之首的主峰山巅之上,气势磅礴,仿佛与天地融为一体,整座大殿由无数天然巨石与精致木制榫卯的构建而成,每一处细节都展现出了高超的工艺和无尽的匠心。 那高耸入云的梅山大殿之顶,其上覆盖着金色琉璃瓦,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烁着耀眼的光芒,宛如一片璀璨星空,屋檐四角翘起,犹如展翅欲飞的凤凰,庄严而不失灵动。 李清幽和洛水随丁凌风步入大殿内部,更是惊叹不已:地面铺陈着华丽的大理石,光洁如镜,倒映出人的身影,墙壁上挂满了精美的壁画,色彩斑斓、栩栩如生,殿内支柱高大粗壮,上面雕刻着各种不知名图案、符号以及图腾,似乎是来自百越之地的拓印。 大殿中央摆放着巨大的三清像,令人不禁心生敬畏,神像周围环绕着层层叠叠的香案和供品,散发出淡淡的香气,使整个大殿充满了庄重肃穆的氛围,此外还布置有许多珍贵的装饰品和艺术品,如珠宝玉器、古玩字画等,琳琅满目,看得二人目不暇接。 穿过大殿,再步入丁凌风平日起居的阁中,又是别样的感觉——丁凌风阁中与其他地方完全不同,如果说梅山大殿是金碧辉煌、庄重肃穆,那么这里就是独属于丁凌风的舒适惬意、古色古香。这间不大的屋子里摆满了各式各样的古籍,有些因年代久远已经泛黄,不过都被整理得井井有条,显然十分受重视。 丁凌风将李清幽和洛水带到此处,请二人坐定,开口第一句便让他们吃了一惊。 “是不是魔宫要来了?”丁凌风正襟危坐,神情严肃地问道。 第113章 另一个 李清幽与洛水不约而同地对视一眼,都不出所料地从对方眼神中看到了一丝惊讶——不曾想丁凌风的消息如此灵通,竟提前收到了风声。 “是,也不是。”李清幽面色凝重,言简意赅地说道,“比魔宫进犯严重得多。” 洛水紧接着问道:“当年被三十名剑围剿的魔宫宫主并没有死——这消息你可知道?” “这我知道,”丁凌风道,“并且我还知道,魔宫宫主,就是当年三十名剑之一的殁红剑主,危采薇。” “丁掌门,你还知道些什么?”洛水追问道。 不料丁凌风微微一笑,忽然话锋一转:“我倒还想问问二位,你们又知道些什么?来我梅山有什么目的?难道只是为了来告诉我这些?” “倒也不是……只是危采薇来势汹汹,恐怕贵派难以抵挡,因此来助丁掌门你一臂之力。”李清幽道。 丁凌风闻言,嘴角竟泛起一抹不屑的冷笑,说道:“你的意思是说,我梅山八峰数千弟子,还敌不过区区一个魔宫吗?” “这……我不是这个意思……”李清幽连忙解释道,“只是那危采薇实力不俗,我怕……” “李少侠,我承认你的确有些本事,武功、头脑都十分不错,与魔宫护法数度交手不落下风,称得上一声少年英杰……可是我梅山的事情,还轮不到你来插手。”丁凌风其声振振,颇具威严,也同样充满着轻蔑,“魔宫势力大不如前,我梅山早已不是当初的小门小户,难道还会怕了她不成?” “丁掌门,魔宫日渐式微的确是不争的事实,可是危采薇的实力依然不容小觑,四年前,二十位名剑惨死在她手中,难道你忘了吗?”洛水试图提醒丁凌风,不料却遭丁凌风突如其来的一声打断。 “住嘴!”丁凌风似乎有些愠怒,连带着声音也拔高了几分,“我怎么会忘记?我的师父、前代梅山掌门,就是死在她手里!” 丁凌风大步流星地走到书架面前,只听一声机括转动的声音,书架后的暗格被打开,丁凌风迫不及待地伸出手指轻触那隐藏在黑暗中的秘密,仿佛在触碰某种珍贵无比的宝藏。 当暗格完全展开时,洛水的目光落在了其中那个小巧玲珑的瓷瓶上——那瓷瓶只有巴掌大小,却散发着神秘而诱人的气息。 丁凌风拿起瓷瓶,慢慢地拔去瓶口的塞子,一股淡淡的香气飘散出来。丁凌风将瓶口抵在掌心,将瓶身倾斜,一枚药丸从瓷瓶中滚落出来——这枚药丸呈现出一种独特的颜色,寻常看来通体紫乌,从另一侧看,又像是暗暗的蓝色,再换一个角度看,又似乎在乌青之中带着丝丝缕缕的血红。 一旁的李清幽也被这股淡淡的异香吸引住,那丝异香如同一缕轻烟,萦绕在他鼻尖,给他带来一种莫名的舒适、熟悉的感觉,他不由自主地靠近丁凌风,试图更清晰地嗅出这股淡淡的、奇妙的香气。 丁凌风看着手中的药丸,眼中闪过一丝狠厉——他深知这枚药丸蕴含着巨大的力量,他也知道,自己应该在何时服下这枚丹药。 “九转还魂丹?”洛水倒吸一口凉气,难以置信地说道。 “不错,”丁凌风道,“自从师父死后,我没有一天不在想着报仇!未曾想,我足足查了四年,都没能寻到她的踪迹,如今她反而要自寻死路,真是老天开眼!” 丁凌风说罢,将九转还魂丹放回瓶中,又将瓷瓶放回暗格,扭转机关,又闻一声机括响动,书架上的暗格已然消失不见。 “明白了吗?我不需要你们的帮助,你们也帮不上我的忙。”丁凌风又恢复了寻常那副冷冽的面孔,“我们梅山不是客栈,若是二位没有别的事的话,就请回吧。” 言下之意,丁凌风是铁了心要独自一人面对危采薇,以报不共戴天之仇。 李清幽仍想出言相劝,却被洛水拦了下来。 “他现在什么也听不进去,你说了也是白说。”洛水低声道,“还是别白费口舌了。” 李清幽听了洛水的话,又看了看丁凌风,不由得轻叹了一声——他知道洛水说得对,但始终心有不甘。 难道真的眼睁睁看着丁凌风去送死吗?他一个人去送死也就罢了,弄不好还要把整个梅山派拖入火坑。 李清幽一时也想不出任何行之有效的办法,只好与洛水悻悻地离开。 “穆忻,送客。”丁凌风道。 —— 秋风萧瑟,卷起片片黄叶,如蝶般翩翩起舞,纷纷扬扬地飘落在清澈碧绿的水面上,水面清圆,波光粼粼。一叶扁舟之上,罟师起竿点在水面,水波荡漾,人在舟中、舟在水中,更显渺小,宛如片片身不由己、随波浮沉的落叶。 舟中一抹石青色衣的身影,静静地凝视着远方,仿佛与这宁静秋色融为一体。 淮州的秋景向来极美,不过江晚山此刻却无心细赏——他有一个不同寻常的想法,必须即刻得到验证,若是事情真如他设想的一般发展下去,那这淮州金秋,恐怕要变成淮州血案。 江晚山下了船,码头早已有车夫在等候,江晚山坐上马车,对车夫说道:“扬威镖局,有劳了。” 不消一个时辰,马车已至扬威镖局,奇怪的是,往日应该大敞着的镖局大门,此刻却是紧闭着。江晚山忽听见内里一片此起彼伏的抽泣声,心中不由得一紧,忙上前轻叩大门,无人应答,再加重力道叩了三下,这才有人开了门出来。 “请问您找谁?”前来应门的门僮看着眼前这个眉目极为出挑、异常俊美的男人,心中不免泛起一阵涟漪。 江晚山缓缓施礼拱手,说道:“请问你们邢总镖头在否?” 门僮听罢,心中虽有些疑惑——也不知邢总镖头哪里认识的这样英俊的男人,不过还是毕恭毕敬地回答道:“邢总镖头正在屋内,请公子您稍候片刻,小的去通报一声。” “那便有劳了。”江晚山拱手道。 说罢,门僮转身快步走进了镖局内。 “镖头、总镖头……”门僮小心翼翼地走到正跪在灵堂前的邢小宝身旁,低声道,“外头有个容貌俊美的公子来访,说要见你,你看是不是……” 邢小宝以为是前来吊唁的亲友,赶紧抹了抹眼角的泪花,简单整理过了衣裳,便前去应门。 江晚山心下虽有准备,但是见来人是披麻戴孝的邢小宝,心头仍是一紧,小心地开口问道:“邢大义总镖头他……” “家父……在数日前病、病故了……”邢小宝双眸通红,眼瞳中布满血丝,犹如两颗血球,一提起邢大义,眼泪便如同决堤的洪水一样源源不断地从眼眶中涌出。 病故? 这么说来,不是被危采薇所杀。甚至,危采薇也许还没有到淮州。 早在得知危采薇从九华山取道南下时,江晚山便想到:这条路上,并不只有梅山派可能成为危采薇的目标。曾叛逃出魔宫的苍龙护法燕飞翎、玄武护法仇影山都已经死亡,假扮成九华派掌门陆眠声的朱雀护法陆离也已经死在了危采薇手中,如今只剩下了曾是魔宫白虎护法、现名邢大义的扬威镖局总镖头邢斩铁。 相比梅山派的人,江晚山隐隐觉得,以危采薇的性子,也许会更倾向于杀邢斩铁。 还没等危采薇下手,邢大义倒先一步走了,也算是个不是好消息的好消息——邢大义若活着,与危采薇交上手,势必会波及他身边的人,他死了反倒还好,至少不会连累他的家室、还有扬威镖局的这些镖师。 江晚山稍稍放心了些。 只是邢小宝整个人还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之中,失去了灵魂一般,似乎连带着身体也变得异常虚弱无力,此刻的她就像是一个被遗弃的孩子,孤独而无助地站在原地。 “无意冒犯,多有得罪。”江晚山见她这副模样,心情沉重地说道,“人死不能复生,还请总镖头节哀。” 他知道几句轻飘飘的客套话并不能给予邢小宝多大安慰,只是此刻他也想不出能够说些什么。 正如当初酒儿娘死后,也没有任何人能给予他任何行之有效的安慰一样。 只有等。 等着它从新伤,变成一道旧疤。 “你、你是……”邢小宝抹了抹再次濡湿的眼角,轻咳了几声,故作坚强地向眼前这个俊美的男人发问道。 “我是老邢总镖头的朋友,许久不见,本想着专程到府上来拜访一番,没想到……”江晚山深深地叹了口气。 “既是家父老友,便请进来吧。”邢小宝的声音已经哭得嘶哑,仍强撑起最后一丝体面。 如今她的父亲死了,她成了扬威镖局的总镖头,也就是扬威镖局门面了,她的言行便不再只是她自己的言行,而是代表了整个镖局的脸面,甚至会影响到镖局在江湖上的地位。 从邢大义死去的那一刻起,邢小宝就失去了作为一个女孩的权利,从今以后,她只是、也只能是那个江湖上人人景仰的扬威镖局总镖头。 —— 邢小宝与她父亲性子相似,热情得令人不适。吊唁过邢大义后,江晚山原本打算过梅山去——邢大义既死,危采薇若得到消息,也许会转而到梅山去,那样的话,李清幽那边就危险了,未曾想邢小宝执意要留他吃席,江晚山百般推脱,奈何盛情难却,便随邢小宝留下用午饭。 白事宴饭菜味道向来不佳,算是个不成文的规矩,江晚山心不在焉,只象征性地吃了些。 “公子,说起来,昨日我也见了个父亲的老朋友,听说是自金陵来,顺道来拜会父亲的。”邢小宝不经意说道,“是个极漂亮的女人呢,我从未听父亲提起过这位夫人,我问她原是金陵人还是嫁到金陵的,她却答我说未有婚配——不过看她那身打扮,我也早该猜到的,她一身道袍,看样子是个道士,难怪没有婚配……”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江晚山原本漫不经心地听着邢小宝的碎碎念,听到这处却忽然心头一紧,于是不动声色地问道:“你还记得,那位朋友长什么模样么?” 邢小宝歪着脑袋想了想,忽然眼前一亮,指向不远处一桌说道:“你瞧那儿,就是她。” 江晚山顺她指尖所指方向看去,险些惊出一身冷汗——他的想法果然应验,那人正是危采薇! 危采薇已换下了那身玄乌的道袍,穿了一身石青色的衣裳,裙裾翩跹,绾起个奇古的发髻,一支银簪斜钗在脑后,唇红齿白、气质姣好,简直像个妙龄少女,寻常人看了,还以为是哪家未出阁的小姐,哪里看得出是个四百岁的老怪物! 江晚山轻轻地将手中的筷子放下,危采薇显然也察觉到了有人正望向自己,旋即转头看向江晚山,恰好与他的视线交汇在一起。 一瞬间,周遭的空气仿佛凝固成冰,两人的目光相互纠缠碰撞,如同两柄犀利的剑刃交战一处,蔓延出无形的火花。危采薇的嘴角微微上扬,勾勒出一抹难以言喻的微妙弧度——那笑容中蕴含着某种微妙的复杂情感,既带着淡淡的挑衅,又透露出一丝欣赏。 能理解疯子想法的,只有另一个疯子。 只有让自己变得与之同样疯狂,才可能真正预知疯子的下一步行动,从而作出正确的判断。 江晚山和危采薇不约而同地起身,往门外走去,邢小宝叫了几声,叫不住他们。 没有人能叫得住。 也没有任何人能够阻拦住。 两点石青色肆意穿行于高天之上,宛如一对猛禽。须臾之间,江晚山与危采薇便已远离了扬威镖局、远离了淮州城关,在某处人迹罕至的荒野陡然停落。 “真是不容易。”江晚山冷笑,“听雨楼、流金楼、锦衣秘卫……这么多人,几乎把整个大锦翻了个底朝天,才勉强把你找出来。” “哪有那么多人?”危采薇同样笑了笑,反问道,“不是只有你吗?” 江晚山无话可说。 “你竭力想要融入所谓的常人之中,不觉得可笑么?”危采薇进一步说道,“你原本就是天才,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绝顶天才,即便你努力地表现得合群,也不会真的变成凡人。” “我和你,不一样。”江晚山凝视着危采薇的眼睛,斩钉截铁、一字一句地说道。 “你应该和我一样,与天地同寿、与日月同辉,而不是同这些庸庸碌碌的蝼蚁为伍!”危采薇说道。 “你看,这就是我和你的区别。”江晚山说道,“你不把人当作人,你滥杀无辜、随意践踏他人的性命,我和你根本不一样!” 第114章 丁薇 “呵,说得倒是冠冕堂皇,你敢说你没有杀过人?你手上的人命还少吗?”危采薇嗤之以鼻,冷笑着说道,“你十三岁行走江湖,十六岁成名,旧年仅漠关一战,就有几千人死于你手,如今你的手上少说已有数万条人命,比我一百年杀的人还要多,你敢说你从未错杀一人?你凭什么能给他们定罪,然后像屠戮猪狗一样把他们残忍杀死?谁给你这样的权力?你有什么资格审判他们?” 江晚山正思索着如何驳斥她的话,却突然发现,自己根本无法反驳——她这些话没有说错,并且十分精准地触及他的软肋,字字诛心。 “说到底,还是因为你的武功在那些人之上,所以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你说他罪大恶极,那就是罪大恶极,你想杀一个人,动动手指就可以达成目的……”危采薇继续说道,“你和我,本来就没什么不同。” “去你妈的!”一声中气十足的咒骂劈空而来,引得二人都不由自主地循声望去。 百里万通? 江晚山心中“咯噔”一下,险些以为自己看走了眼,转头向百里万通问道:“你怎么会到这里来?” “你以为是谁给你的消息?”百里万通微微一笑,下马顺了顺气道。 百里万通说罢,转而向危采薇破口大骂:“你这老妖婆,竟在这里歪曲事实、倒反天罡!我告诉你,江晚山比你不知好上几百倍!不,你根本不配与他作比,你是个什么东西?江晚山纵横江湖十余年,行得正、坐得端,江湖人称‘明镜公子’,又号‘剑佛’,谁人提起他不是交口称赞、青眼有加?如果和你一样,是个道德败坏的畜生,怎会有如此美誉?” 一番话下来,危采薇脸色已有些微不妙。 百里万通岂是会看人脸色的人,他根本不把危采薇放在眼里,仍是自顾自道:“明镜公子朋友遍天下,你以为是说大话?不过我倒也明白,像你这样自私自利、冷血无情、滥杀无辜、流毒无穷的狗东西,又怎么会有朋友?古语有云,‘金无足赤,人无完人’,假使这世上真有那么一个完人,即便他不是江晚山,轮几万世也轮不到你这畜生!你也配和他相提并论?我呸!” 百里万通武功虽不济,但要论嘴上功夫,他倒是一等一的强悍,一段慷慨陈词,怼得危采薇一时间哑口无言。 百里万通不等危采薇开口,“你问他敢不敢说自己从未错杀一人,我替他答!你给我听着——江晚山十六岁时便心怀天下、为黎民苍生诛杀江湖败类,是为大义;漠关一战,只身抵挡数以万计的北境铁骑,是为大勇;保护我大锦太子性命无虞,是为大忠;非罪无可恕、执迷不悟者不杀,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给予任何人浪子回头的机会,是为大仁!如此忠勇仁义之人,怎么到你嘴里就成了和你一路货色的败类?我告诉你,江晚山从十三岁独自闯荡江湖以来,手中名剑踏雨,可斩天地,就是从未错斩过一人!你若有异议,自己滚下去地狱问阎罗王!” 饶是危采薇已经活了这许多年,也未见识过这样厉害的嘴皮子,面上已有愠色,仿佛下一刻便要化作索命的厉鬼,直取百里万通的项上人头。 她也看见了江晚山的手搭在踏雨的剑柄上,时刻提防着自己。 江晚山寒潭明月般的双眸紧盯着危采薇,等着她出手,然而让他始料未及的是,危采薇竟然没有如他所想那般出招,甚至连手都没有放在剑柄上。危采薇忽然背过身去,一阵刺骨寒风掠过,只见她身姿矫健,翩若惊鸿,倏然腾空,纵身消失于长天。 江晚山全然没料到她会有这样的举动,一时竟有些不知所措,愣了半晌,替百里万通悬着的一颗心才终于落了地。 他已有死志,却偏又活了下来。 不过也并非没有收获,至少的确证实了一件事——他到淮州来,并非是为了验证危采薇会到淮州来杀邢大义这件事的,在他看来,这是板上钉钉的事实,他要验证的是另外一件事,而这件事在刚才,已然应验。 “你倒真是敢说,”江晚山旋即对百里万通说道,“若是危采薇突然发起狂来,恐怕我们都难逃一死。” “老朋友,我百里某的为人你还不清楚吗?我可是从来不做没有把握的事,怎么会让你死呢?”百里万通神秘一笑,从怀中掏出一个样式精巧的瓷瓶,两指把它拈起晃得叮铃铃地响,“你猜这是什么?” “九转还魂丹?”江晚山半信半疑地接过他手中瓷瓶,拔去瓶塞,在鼻底细嗅了一遭。 果然不错,是九转还魂丹。 “你怎么会有这东西?”江晚山问道。 “流金楼内,有什么都不奇怪。”百里万通颇为得意地笑着说道,“就当是还你让我当上流金楼主的人情了。” —— 李清幽和洛水在山脚下苦苦守候了数日之久,迟迟未见危采薇的身影出现在附近。 这几日,李清幽和洛水两人几乎没有合眼,时刻保持着警觉,几乎不敢有丝毫的松懈,连睡觉都轮着放哨,生怕危采薇趁着夜色摸上来,隔一段时间,二人就会四处巡视一番,不放过任何一丝可能与危采薇有关的线索。 随着时间的推移,李清幽心中的不安愈发强烈起来,洛水面上倒是镇定自若,内心却也同李清幽一般焦虑。 “你说,会不会是我们想错了,危采薇根本就没有想过到梅山派来?”洛水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 她望向远方的夜空,仿佛在寻找答案。 夜空如墨,繁星点点闪烁其间,宛如璀璨的宝石镶嵌在无尽的天幕之上,微风轻拂,带来丝丝凉意,吹拂着洛水的发丝和衣角,周围的一切都是那样沉默,只有偶尔传来一两声的虫鸣,稍微打破这份静谧。 洛水和李清幽的目光忽然交汇,却没有一句言语,他们的眼神中掩藏着太多难以言说的情感和思绪。 月光洒落在他们身上,映照出淡淡的影子,他们依旧这般静静地对视着、沉默着。 这种无言的默契让李清幽短暂地感受到了一丝温暖,同时也残忍地勾起他深埋在心底的那份无法言喻的悲伤。 一片寂静,只有微风轻轻吹过树叶的沙沙声。李清幽依旧沉默不语——他也开始怀疑起自己之前的判断。 “不管怎么说,如今还不能够轻易地下结论。”李清幽移开视线,率先打破了沉默。 洛水轻轻地点了点头。她知道李清幽的性子,若是李清幽在这时前脚离开了,危采薇后脚便到了梅山下,他不会原谅自己——事实上没有人能苛责他些什么,可人最难过的就是自己心中那一关,若真如此,他一辈子都不会安心,他余生的每一个晚上都会辗转难眠,当他闭上眼睛,脑海中便会浮现出梅山派弟子们被危采薇毫不留情地如猪狗一般屠杀时绝望的眼神,这种内心的折磨,将是他一生都无法摆脱的阴影。 李清幽就是这样一个人。 他见过最黑的黑夜,所以懂得白日的珍贵,拼了命也要捱过那漫漫长夜,让世人得以望见明光。 而他是黯淡黑夜与熹微晨光交会时的那一道清幽。 —— 危采薇坐在颠簸的马车上,心思却早已飞到九霄云外去。她静静地凝视着窗外不断后退的山景,脑海中始终萦绕着一抹挥之不去的石青色。 江晚山的容貌在她的心中愈发清晰起来,仿佛一幅细腻的画卷缓缓展开。他的眉眼间透露出一种独特的气质,深邃、内敛,仿佛封冻的冰河,蕴藏着汹涌澎湃的波澜,而他的笑容却又如春风般和煦,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神秘,让人难以自禁地心生眷恋、无法自拔。 然而柳春风是柳春风,江晚山是江晚山,他们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危采薇这般告诫自己,可她仍然不可避免地深陷于他那与柳春风极为相似的眉眼间,每每与他的目光相对,危采薇都感到一阵令人作呕的心悸,仿佛时隔多年,蒙尘已久的心脏,忽然又开始跳动,似个痴愚少智、头脑不清醒的少女一般欢呼雀跃起来。 她深深地憎恶这种感觉,却计无可施、避无可避。 她本不该有这种情感,她的剑,也不该有破绽,比起永远的生命,这些微渺得至于可笑的情感,只不过是沧海一粟、过眼云烟。 可是危采薇,你为何单单会如此眷恋那个一心向剑、懵懂少智的柳春风? 感情本就是如此,和死亡极其相像,都是无解的命题。 江晚山赌对了。 当他第一次中了危采薇一剑时,除了错愕、惊诧,更多的是一种不解——他不明白,一个实力如此恐怖的人,若是真的有心要杀死他的话,怎么会这般手下留情。 那一剑,不是一般的差错,无论往那个方向偏移哪怕千万分之一,他都会死。 他却偏偏活了下来。 若不是要杀死他,那就是在警告他——不要再参与此事。 可江晚山不会袖手旁观。 于是她只好一而再再而三地放过他。可是为什么呢?有什么理由让这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放下屠刀呢? 难道她有求于江晚山?但是她从未提出她的诉求。难道她真的想要与江晚山一同长生?为什么偏偏是他? 感情就是这样可怕的事物,它没有理性、不问缘由,不计代价和后果地完全由一种无法解释的混沌驱动,从而做出决定。 这个决定很大程度上不会是个好的决定,也不一定是坏。 它胜在真实。 无论是好是坏,这就是你会做出的决定,而你必须承担它所带来的后果。 江晚山从一堆堆堆成小山的古籍中看到柳春风的画像时,他愈发笃定了自己的想法。 并且他最终证实了这个想法。 —— 数日后,小莲子村。 “哥,丁薇姐回来了!”丁依依站在茅屋门口,满脸兴奋地对着屋内大喊。她的声音中喜悦和激动交织,迫不及待地要把这个好消息传达给所有人听。 “真的?”丁大听到丁依依的喊声,连忙放下手中活计,抬起头来看着门口的丁依依,脸上浮现出惊喜的表情,显然也对丁薇的归来感到非常高兴。 往年,每逢天边飘雪、河水行将封冻时,也即冬日来临之际,丁薇就会回到小莲子村。 她总是乘着一辆宽敞而华丽的马车,缓缓地穿越乡间小道,向着那个熟悉的村子驶去。马车上装满了大包小包、各式各样的物品,大小包裹堆积如山,整个马车都被填得满满当当,这些包裹里装着丁薇为村民们带的礼物、衣物以及其他各种东西,简直相当于一个小型的百货铺。 随着马车的前行,车轮滚动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丁依依和其他村中的乡亲们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计,热情地向归来的丁薇打着招呼。 丁薇一袭石青色素雅长裙,裙幅宽广如同波澜壮阔的海面,裙裾随风翩翩起舞,如芰荷般层层叠叠、轻盈飘逸。丁薇满头柔顺青丝高高挽起,结成一个奇异而古朴的发髻,一支银色发簪横斜其中,仿佛横亘夜空的耿耿河川,气质娴静淡雅,落落大方,全然没有在小莲子村这样的小山村出身的自卑与局促感。 “丁薇姐——”丁依依拖长了尾音,甜甜地叫着她的名字。 丁薇红润的嘴唇微微上扬,露出一排整齐洁白的牙齿,笑容如花般灿烂——忽觉些微失态,陡然掩口而笑,朝丁依依挥手,应答道:“依依——好久不见——” 丁大在衣衫上来回用力地抹了几下手,把手上的污垢擦掉了些,随后迈着轻快的步伐走出屋门,脸上洋溢着兴奋的笑容。 阳光洒在丁大身上,映照出他充满活力的身影。他远远地看到丁薇的马车,便立刻举起手臂,向她使劲地挥舞着,他不知对她说些什么,只好把两条手臂交错舞得生风,好像在借此告诉丁薇自己有多么高兴能够见到她。 丁薇看到丁大的热情招呼,也不禁笑了起来,她同样挥动着手臂回应着丁大的问候,这一刻,他们之间的距离也似乎一下子拉近了许多。 第115章 海棠花神 “喂!你俩赖在我们梅山下好几天了,到底走不走?”苏温一脸烦躁地高声喊道,语气中充满了毫不掩饰的不耐,“我可有言在先,你们要是再不走,别怪我不客气!” 苏温一边说着,一边在洛水和李清幽边上来回踱着步子,两眼始终狠狠地瞪着他们二人,仿佛只要他们再多犹豫一秒,就会立刻遭到苏温的无情攻击。 李清幽据理力争道:“苏兄,我们两个虽然是在这山下待了几日,可我们一来没有闯梅山派的山门,二来哪里也没碍着你们梅山派的弟子,你天天来赶我们走,于情于理,似乎都说不过去吧?” “抱歉,这是丁掌门的命令,我只是奉掌门之命行事!”苏温嘴上这么说着,实际上表现出来的却是一副趾高气扬的姿态,丁凌风再心高气傲,也不至失了礼数,他这副模样,分明是在借题发挥,有意刁难李清幽和洛水二人,以满足他拿着鸡毛当令箭的上位者心态。 洛水在梅山下风餐露宿了数日,食不知味、夜不得寐,熬得双眸通红、眼眶发黑,竟还被苏温当作丧家之犬一样驱赶,脾气登时也上来了,当即从衣袖中捏出一颗指甲盖大小的药丸,决定给他个教训。 “你要干什么?”李清幽看见洛水指尖拈起的一颗不知名的药丸,眼疾手快地按住她的手腕,压低了声音道。 “你放心,我不会毒死他。”洛水咬牙切齿地蹦出几个字来。 “不行,苏温怎么说也是梅山派峰主之一,你若是对他出手,岂非相当于敌人还没打来,自己人先起了内讧么?”李清幽劝解道。 “自己人?谁跟他自己人!”洛水没好气地说道。 李清幽见她虽然这样说,但仍是悻悻地将那枚药丸收起,便也松了一口气,松开了按住她腕口的手。 趁李清幽一时放松下来,洛水瞅准苏温的脚面,猛然起身朝那上面狠跺一脚,苏温顿时一声怪叫,嘴巴张得老大,洛水瞬间绷紧手腕,两指交叠,将手中药丸“嗖”地一声打进苏温喉咙里,只见苏温面色一变,眼角微微泛泪,喉结上下运动一遭,那药丸便落了肚,苏温本能地去抠喉咙,不过除了一阵干呕,再没发生其他事。 洛水冷笑道:“小子,这么急着催吐做什么?一会儿有得是机会给你吐的。” 苏温痛苦地抠了一阵,发现自己吐是横竖吐不出来了,瞬时满脸惊恐地望向洛水,很快,那惊恐又转变为了愤怒。 天羽剑“嗡”地一声出鞘,直逼洛水颈项!李清幽见状,心知此时再说什么也已经晚了,只得狠狠地叹了口气,旋即飞起一脚,不偏不倚点在苏温持剑那条手臂的麻筋上,一招“点青”便令其缴了械。 阳光之下,色彩斑斓得令人目眩的天羽剑陡然脱手坠地,苏温自然懂得佩剑一旦脱手意味着什么,自己已是不利,若是再失了武器,决计不是他们二人的对手,于是连忙弓身去拾,不料那麻劲未消,右手一时间直愣愣地悬在半空,身子又随之失去平衡,往一侧栽倒下去。 苏温正欲起身再战,却顿觉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一股难以抑制的恶心感反上喉咙,苏温下意识地捂住嘴,奈何胃已经不受控地痉挛起来,片刻,一股酸水瞬时从胃中冲上咽喉,从苏温紧捂着嘴的指缝中暴涌而出! “哇——”苏温呕吐出来的温热糊状物瞬时糊满双手,苏温艰难地爬起,两手撑地剧烈呕吐,大量泛着酸味的温热糊糊从口中喷射出来,登时在地上积起一个呕吐物小洼。 李清幽见状欲上前搀扶,却又被他这狂风暴雨般的呕吐吓得不敢上前,只得干看着。 “你这呕吐丸是不是有什么问题?上次你吃的时候有这么夸张吗?”李清幽看着眼前狂吐不止的苏温,不禁为之汗颜,转头向洛水问道。 “这跟我可没关系。”洛水装出一脸无辜的模样笑道,“你看这吐出来的残渣就能看出来,这小子平日里少不了大鱼大肉,吃得太多、太油腻,就会吐成这样。” “不过看他吐成这样,倒让我想起一个熟人。”洛水望着呕吐得痉挛的苏温,忽生感慨,“以前海棠那妮子也像他一般,贪吃极了,偷吃东西也便罢了,还不肯承认,我便小施惩戒,在剩下的糖糕里掺些呕吐丸的粉末,看她把偷吃的那些东西都吐出来,人赃并获……” 呕吐丸只有催吐的作用,吐完之后并不会怎么样,若是酒醉后服下,甚至还有醒酒的用途——吐出来当然就醒了。 “你、你是花神会的人?你认得阿韵?”吐得虚脱瘫在地上的苏温面色煞白,却在听到洛水提起的那人时眼睛忽然亮起来,原本吐得空洞无神的瞳仁也有了神色。 洛水、洛水……难道是…… 苏温猛然想起面前这女子的名字,抹了一把嘴唇边呕吐物的余渍,将这名字在唇间轻声念了又念,忽然一个激灵跳起来,震惊道:“你、你不会是……那、那个十二花神之一的……水仙花神吧?!” 苏温态度突然一个大转弯,方才盛气凌人的模样倏忽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副谄媚的笑容,简直像是瞬间换了一张脸。 “你知道花神会?”洛水皱起眉头反问道,“你既然知道我曾是十二花神之一,那么我认得她也不奇怪吧?” 洛水原本心中便颇有些嫌恶,见他如此见风使舵,心中对他原本寥寥无几的好感也顷刻间灰飞烟灭——看来这个人不单性格差劲,连脑子也不大好使。 “不奇怪、一点儿也不奇怪!”苏温连声称是,赔着笑脸说道。洛水却觉得,他这副谄媚的笑脸比方才那副盛气凌人的姿态更加令人生厌。 洛水捏着鼻子,不去看苏温这副令人生厌的谄媚面孔,原本便不想搭理他的心情此刻尤甚,更何况他面前还有一滩方才呕出的散发着腥秽酸臭味的呕吐物。 “苏兄,不知你说的这位‘阿韵’是谁?”李清幽问道。他见苏温翻脸如翻书一般,心里不由得暗暗发笑,同时也惊异并感慨于他灵活的底线,若是换了自己,还真没法做到跟苏温一模一样的举动。 “阿韵……她是我的爱人。”苏温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 “蛤?”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洛水此刻对苏温的嫌弃已达顶峰,不由自主地表现在脸上。 在洛水看来,海棠花神文韵天真烂漫、诗画双绝,又兼识抚琴,医术精湛,一副菩萨心肠,连自己也自愧不如,怎会和这个恶心的家伙是一对? 可是看苏温那张难得的一本正经的脸,他说的又不太像是假话。 洛水闻言不禁握紧了腰间软剑的剑柄,生怕自己忽然一个不小心,没忍住抽剑出来砍死他。 —— 文韵和苏温,相识于一个如今日一般颇具寒意的深秋。 在那个凉意十足的深秋时节,文韵与苏温偶然相遇——那时的天空阴沉沉的,仿佛被一层淡淡的灰色薄纱所笼罩,透露出丝丝寒意,秋风呼啸着刮过,带着些许萧瑟,带着些微细沙薄尘拂过人们的脸庞,让人感到一丝凉意的同时,也感受到自然的磨砺,落叶飘零风中,宛如一只只金黄色的蝴蝶翩翩起舞,给这个季节增添了一抹独特的色彩。 是时文韵正值少年,十五六岁花儿一般的年纪,初出江湖,看什么都觉得新鲜,对周围的一切都感到分外新奇,每到一个新的地方都让她兴奋不已。 彼时的苏温已经小有名气,在江湖上已有“天羽剑苏温”流传。苏温的剑术是梅山剑法的典型,加入了自身的巧思,犹如飞鸟般轻盈灵动,又如羽毛般轻柔细腻,每一剑挥出,都带着一种独特的韵味,让人不禁为之倾倒。 少男少女的故事,本不需要多么惊艳。 或者说,少男少女的故事,本就足够惊艳。 仅仅“少年人”三个字,却仿佛是世间最为珍贵、罕见的宝物,它所蕴含的意义和价值,远远超越了任何财富和权力地位。 少年人的背后是代表着无尽的可能性和希望,是对未来充满的期待与憧憬,在一个人仅有的数十年的人生中,那几年,如同一颗璀璨明星般闪耀夺目。 三年对六十岁的人来说只是三年,可对十六岁的人,是今后三十年都抵不过的时光。 和这世上许许多多堪称俗套的英雄救美的故事如出一辙,文韵与苏温之间的故事同样也是缘起于此。 秋风萧瑟,如泣如诉,仿佛一首悲伤的挽歌,回荡在这片天地之间,道路两旁的树木,像是被抽走了生命力一般,无力地颤抖着,枯黄的树叶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如同蝴蝶般翩翩起舞,又仿佛是一片片破碎的心,诉说着无尽的哀伤。 这些落叶,有些还残留着夏日的绿意,但更多的已经变得枯黄、脆弱,轻轻一碰就会碎成粉末——它们似乎曾经也是大自然的精灵,如今却只能在风中凋零,化作尘埃,每一片落叶都似乎意味着某一个生命的终结,亦可作为某一段故事的结束。 秋风吹过,带起一阵凉意,让行人不禁打了个寒颤——这股凉意不仅来自于秋风本身,更来自于这萧瑟的景象所带来的一种难以言喻的、莫名的伤感,在这样的氛围中,一切都显得那么凝重、那么肃穆,仿佛整个世界都沉浸在一种莫名的哀伤之中。 彼时,美得灵动、美得稚嫩的文韵独自一人漫步在繁华的街道上,宛如一朵刚刚垂落露水的海棠花,娇嫩欲滴、惹人怜爱,散发着淡淡的清香,微微泛红,犹如整朵海棠花在微风中轻轻摇曳,仿佛在跳着一支优美的舞蹈,少女独有的魅力和风情在这一刻尽显。 与如同洛神坠入凡尘一般的洛水不同,论外貌,文韵委实称不上惊艳,可她就是拥有一种不可名状的气质——让人无法用言语来形容的一种气质,只要看到她,任何人都会不自觉地被吸引,心生怜爱。 总有人试图将自由散发着幽香的花儿据为己有,即便大多数人只是夸赞花儿香、花儿开得漂亮,可总是有人这么想,这么想倒也罢了,竟还有人真的这样做。 她只是跻身于繁华闹市,隐匿于人海中的危险却悄然降临:一群游手好闲、终日无所事事只知寻欢作乐的恶少盯上了这朵涉世未深的海棠花,他们觊觎花的美貌、花的香气,试图据为己有。 文韵惊恐万分,她拼命反抗,但力量悬殊让她顷刻间陷入了绝望之中。 就在这关键时刻,苏温出现了,犹如闪着亮光的北斗七星,将原本黑漆漆的夜空照得清明起来,使横亘于前的崎岖山路,须臾变为坦途。 苏温身形并不高大,也并不如话本中的英雄大侠那般英俊威武,可他毫不畏惧地冲向那群有钱有势、手底下打手众多的恶少,他身手矫健,剑法凌厉,天羽在手,三下五除二便将恶少和他们的狗腿子打得落花流水,随后小心翼翼地走扶起文韵,轻声道:“姑娘受惊了。” 从那一刻起,文韵与苏温的命运便如同两张错综复杂的网,交织在了一起。 听罢这故事,洛水虽然没有吃呕吐丸,但她似乎也快要经不住吐了。 对于男女之情,李清幽不如洛水看得那样清楚,不过李清幽绝不是没脑子,据洛水对文韵的描述和自己所观察到的苏温来说,他们在一起——尤其是因为这种俗套的故事就走到了一起,委实不大可能。 只有苏温沉浸在他自己构建出的虚幻泡影中,还时不时地向李清幽和洛水二人提问,问他们为何用那种异样的眼神望着自己,难道是我苏温说得不够动情吗? 李清幽不忍打击他,洛水却是不乐意惯着,当即道:“我原以为你只会变脸,没想到随时随地睡觉的功夫也可称一绝。” “随时随地睡觉?”苏温挠了挠头,似乎是对此有些不解。 “你现在不就在睡吗?否则怎么会做梦?”洛水说道。 第116章 匪患 苏温有些急了,说道:“洛水姑娘,你是认得文韵的,你怎么就不信呢?” “我应该信吗?”洛水冷眼以对,“她从未与我提起过一个叫苏温的人——我看你还是少做白日梦,从实招来的好。” 苏温面露难色,旋即张了张嘴,正想要说些什么的时候,突然感觉到头顶上有一股温暖的热流袭来,他下意识地抬头看去,顿时发出了一声惊恐的尖叫——竟然是一坨鸟粪!这坨鸟粪不偏不倚地砸在了他的头上,让他感到一阵阵的恶心和不适。 苏温急忙伸手抹去头上的鸟粪,一路小跑至溪边,疯狂清洗着脑袋和手上沾染的鸟粪,虽是很快洗净了,但那股难闻的味道仍然残留在他的头发和皮肤上。 突然间,一阵聒噪急切的鸣叫声响彻山林,声音尖锐而刺耳,犹如妇人哀恸般的鸣啼叫人闻之心烦气躁。李清幽听到这阵鸣叫后,不禁皱起眉头,循声望去,果然不出所料——有着这种独特叫声的,除了喧鸽别无它鸟。 李清幽对喧鸽并不陌生,但每次听到它的叫声时,还是会觉得有些难以适应。 李清幽纵身腾空,须臾与那只正激烈啼叫着的喧鸽齐平,那只喧鸽似乎嗅到了熟悉的气味,突然停止鸣叫,盘旋几周后,便朝着李清幽飞来。 李清幽缓缓落地,抬手招呼喧鸽,喧鸽旋即温驯地飞来,乖乖停在他手背,受着他的抚摸,不时扑腾两下翅膀,李清幽解下喧鸽腿上系着的小笺,还没来得及展开看,便突然听到一阵似有若无的呼救声,李清幽收起纸笺,转头询问洛水:“你有没有听见什么声音?” 洛水冲溪边抬了抬下巴,只见苏温仰躺在溪流中央,手舞足蹈地扑腾着,口中不住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那浅水才堪堪没过他的鼻尖不足三寸,他稍一挺身便能从水中起来,可看他那副溺水的模样要不像是装出来的,这可真是奇了怪了。 李清幽虽有些不解,但还是立马上前施救,洛水却轻轻伸手拦住他,笑道:“别呀,我看他挺能喝的,再坚持个把时辰,说不定能把这条浚喝干。” “嗐!这节骨眼,你就别说风凉话了。”李清幽哭笑不得,旋即涉水上前,将苏温扶起。 苏温“噗啊”一声猛地站起来,惊魂未定地望向李清幽,眼神惶恐,旋即一连后退数十步,直到退至离溪边有好一段距离的岸上才缓过神来,瞬间一屁股坐在地上。 “多谢、多谢李少侠……”这个刚刚还趾高气昂的人在这一个时辰不到的时间里,竟先后因天灾或人祸而显露出了几副面孔,前踞而后恭,思之令人发笑。 好在李清幽并不是记仇的人,并没有把苏温先前狗仗人势展现出来的蛮横态度放在心上,反而还他一揖,随后问道:“这喧鸽是来找我的——梅山之秋清新怡人,应该没有什么浓烈的气味扰乱喧鸽才对,为何它会迷途乱叫?你是梅山派的人,应该对梅山了解得比我们多,你有什么头绪吗?” 苏温缓了缓方才溺水的恐惧,听罢李清幽的问题,低头细细思索,不一会儿便抬起头来,把目光锁定在远处一座峰头。 “梅山八峰,其实原本应该是九峰。”苏温语出惊人,“其中有一座峰头,地势极为险峻,山峰陡峭如壁立千仞,令人望而生畏,因而人迹罕至……” 据苏温所言,这座第九峰虽然广阔,但土地却异常贫瘠,土石松散,无法耕种,即便侥幸有庄稼长出来,长势也极差,能活下来的更是寥寥,这地方又难以建设房屋,如此恶劣的条件下,根本没有几人能够存活下去,久而久之,这座峰头便被弃置了,一直无人问津,荒废至今。 如今人们提及梅山之时,往往只会想到梅山派中那八座依然屹立不倒的山峰,而这座已经荒废许久的第九峰,则鲜有人知。 李清幽通过苏温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稀薄的雾气笼罩在光秃秃的峰顶。忽然,一束阳光穿过云层洒下,映照在这座荒峰之上,发出一星点璀璨的光,在这神光乍现之下,似乎依稀能感受到它当年的风采。 但是,这跟喧鸽迷路又有什么关系? 李清幽道出心中的疑惑,苏温低声叹了口气,随后缓缓道来:一年前,一伙凶狠残暴的山贼被官府围剿至此地,第九峰地势险要,官兵与之周旋数日,损失甚众,迫不得已而让他们自生自灭,于是这群山贼便盘踞于第九峰的深处,山中各种资源匮乏,土地又十分贫瘠,他们无法维持生计,便时常下山,对山下的无辜百姓们进行劫掠和骚扰。 此后,各地贼寇便纷纷聚集到这第九峰上,有在渤海郡失利的倭国海盗、由北境偷渡到大锦来的帮派残党、匪首乌狼英的旧部、塞外被打散的北境残兵……周边一些原本势单力薄的土匪山贼、恶霸豪强,也纷纷上到第九峰,几乎将其变成了一座易守难攻的堡垒。 第九峰的山贼有时将成群结队的年轻女子强拐上山,逼迫他们服侍众山贼,待到那些年轻女子被折磨得不成人形,便全部坑杀,又再下山去抢人,如此往复多次,有反抗的,便连着全家一并杀光,有些青楼瓦舍中掳来的敢反抗,就连馆子也一把火烧了,将掳来的伎子也全杀了,随意抛弃在山中,这么一来,就更加没有人敢忤逆他们了。 这伙山贼人数众多,来自各地的绝顶畜生云集,又心狠手辣,手段十分残忍,将人剖腹剜心是家常便饭,来往行客有运气不好的碰上他们,也横竖难逃一死,尸体全被随意抛弃,丢在第九峰之下,久而久之,那地界便有一股挥之不去的血腥味道。 李清幽闻言,义愤填膺地反问道:“难道官府不管么?即便官府不管,你们梅山派作为名门正派,岂能容自家弟子与这等宵小鼠辈共存一山?你们不感到羞愧吗?” “李少侠,你也别慷他人之慨,我知道你武功高强,可不是所有人都跟你一样……我同你实话实说吧,我们也不是不想除掉这伙十足的畜生,可是我们实在无能为力啊。”苏温干笑了几下,颇为无奈地说道,“你知道第九峰上的山贼有多少人吗?足足三千!是我们梅山派的一倍有余!说他们是一支军队也不为过,又盘踞在这荒山上,行踪不定,不知何时下山烧杀抢掠,即便知道,官府也奈何不了他们,平头百姓就更谈不上了。” “我们梅山派,在老掌门死后还能有这样的地位,你以为是为什么?难道丁凌风有这么大的本事,能让梅山派起死回生?”苏温频频摇头,自嘲地笑着说道,“是他破例将那些达官贵人们、还有达官贵人的亲戚朋友们的孩子也都收为梅山弟子,实际上,梅山派真正招收到的人,只有不到四成而已,那些人家有权有势,大部分不肯下功夫勤学苦练,又金贵得很,生怕磕了碰了,真的拼杀起来,也不敢让他们上前,真正有实力的,也许连一成都不到。” 洛水神情严肃,向眺望着那远处的峰头道:“居然还有这样的事……如此严重的匪患,我们来时,竟然一丁点消息都没听到过。” 苏温不禁哀叹道:“唉!你当然没有听过了,梅山一带的人大多对此噤若寒蝉,就算是刻意去问也不一定能问到,更何况流言呢。” 苏温原本有一件事欲求于洛水,不过现在看来似乎不是时候,只好再等等了。 “真是岂有此理!”李清幽不禁有些愠怒,不单是因为这等严重的匪患,更是因为丁凌风没有说实话——可你也没法子说他是有意欺瞒,即便他真的是有意欺瞒,也并没有证据能说明他是。 假使危采薇真的攻上梅山,那些达官贵人的孩子死的死伤的伤,不仅是江湖,也许连整个大锦都会大乱。 想到这里,李清幽才想起那张喧鸽脚上取下的小笺,连忙从袖中取出来看。 是江晚山的消息,据江晚山所言,他在淮州碰上了危采薇,危采薇的目的并非梅山派,而是要去杀曾是魔宫白虎护法的邢大义,不想邢大义已经归天,危采薇无功而返,没能与危采薇交上手,恐怕之后要继续四处寻求危采薇的踪迹了。 李清幽看完,一缕细微的气息从嘴唇中轻轻地偷跑出来,不知是松了一口气,还是叹了一口气。 也就是说,李清幽暂且不必再替梅山派担惊受怕了。 这闲事,李清幽也有心来管一管了。 —— 在城中的客栈好好休整了几日,洛水和李清幽两个人都恢复了往日的神采,精神得又可以熬几个大夜了。 二人结清了账、正打算离开客栈时,忽闻一声断喝:“都给我滚!都滚出去!” 此话一出,店内的客人闻声而动,登时争先恐后地往门外涌去,把店门堵了个水泄不通。李清幽循声望去,只见一个五大三粗、浑身黝黑的大汉手握一柄精铁大刀,正在门前看着这些人挤人的食客住客,捧腹大笑。 李清幽正疑惑之际,那大汉突然手起刀落,将一人头颅猛然劈开,随后一连几刀,把那人劈作几段,顿时脑浆四溅、血肉横飞! 堵在门边的客吓得魂飞魄散,连忙用尽全力挤出去,谁也顾不得谁,当即四散而逃。街边商贩也全收了摊,手忙脚乱地架起门板,一时间,原本热闹非凡的街道竟似人去楼空,简直连一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个一清二楚。 李清幽一时被愤怒冲昏了头脑,还未反应过来,朝着那大汉怒道:“这人与你有什么仇怨,竟致使你当街杀人?还有天理吗!” 那大汉见是个面如冠玉、身形颀长的少年,不屑一顾道:“天理?我就是天理!我想杀就杀了,怎么,你也想找死?” “此人似乎是梅山第九峰上的山贼,”洛水低声对李清幽说道,“他们的手段极其下三滥,你要小心。” 李清幽微微颔首。 那大汉见了李清幽身旁的洛水,方才那副满不在乎的神色瞬间被抛到了九霄云外,大汉狂喜,砸吧着嘴,仿佛面前的洛水是块无比鲜美的肉一样说道:“没想到啊没想到,你这小崽子看上去一副弱不禁风的鸟样,倒是艳福不浅,能有这样的女人,啧啧啧……小妞,你跟着这种人,真是可惜了,不如随我上山,我还能给你个正室夫人当当。” “你也配?”洛水冷笑道,“你一个梅山上的土匪,跟着你能有什么出路?这位少侠武功高强,一个人、一柄剑,就敢行走江湖,来去自如,不比你强得多?” “哈哈哈哈哈哈哈!”大汉忽然爆发出一阵猛烈的大笑。 大汉笑弯了腰,好容易直起身来,面上仍是掩不住的笑意:“小娘子,你可知道我是谁?刚才我施展的是什么刀法?” 洛水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仅仅方才那几招,她已经断定这大汉施展的是闪电刀法。 闪电刀是电刀吴烬的独门刀法,声如雷、快如电,威力极大,几乎不外传,也许是电刀吴烬早年曾传授过的人。 大汉笑道:“量你也不知道,告诉你,老子就是‘雷刀万力勇’,电刀吴烬的亲传弟子,刚刚那就是我的闪电刀法,你身旁那个弱不禁风的花荷包,恐怕连我两刀都扛不住!” 万力勇紧接着高声道:“小娘子,你还是想清楚——我是看你生得实在漂亮,才给你这特权的,要是你不见棺材不掉泪,非得等我杀了这小子再说,可就不是这个价码了!” 洛水一声冷笑,反问道:“你一口一个‘小子’,你可知道我身边的这位是谁,就敢对他这样不敬?” “我管他是谁!”万力勇狠啐了一口唾沫在地上,手握钢刀,“一个毛头小子,还能翻了天不成?” “小娘子,看来你是铁了心不愿意做我的夫人了。”万力勇轻蔑地一笑,用手中刀的刀尖指向李清幽,“你就好好看着我是怎么把你的少侠剁成肉泥的吧!” 第117章 知我者,谓我心忧 只见一群凶神恶煞的山贼如饿狼一般闯入城中,恐慌瞬间笼罩了整座城,家家户户早早地紧闭大门,但这仍然无法改变他们遭受洗劫的悲惨命运,这种无声的反抗更加激怒了山贼,反而激起了更为残暴的镇压。 第九峰的山贼与苏温所描述的别无二致,毫无怜悯之心,视人命如草芥,肆意妄为地打砸抢烧,所到之处一片狼藉,哭喊声、求饶声交织在一起,整座城顷刻间陷入可怕的混乱与绝望之中,仿佛人间炼狱。 城中百姓对于这种情况早已经司空见惯,甚至已经麻痹,他们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那些贼人毫不顾忌地将门板卸下,然后肆无忌惮地开始抢掠。这些人似乎已经失去了对这种暴行的反应能力,他们的眼神中充满了迷茫和无奈,似乎这一切都与他们无关,他们只是默默地站在那里,没有任何反抗或者阻止的举动,不得已习惯了被掠夺和侵犯。 或许是他们自己无力改变这种局面,又或许是因为他们害怕遭到贼人更为残忍的报复,无论是为什么,这种麻木不仁的态度都让人深感悲切,又莫名地愤怒。 山贼们大摇大摆地打砸着,脸上洋溢着贪婪和残忍的笑容,仿佛这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正在他们肆意施虐的时候,猛然间,一道人影从前方飞了出来——那个人影似乎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抛出一般,径直冲向山贼群中,然后重重地摔落在地上。 此人竟是“雷刀”万力勇! 江湖传闻他的刀法犹如雷霆万钧,势不可挡,往日他的出现也好似一道闪电划破夜空,让人不禁为之震撼,他光是身姿挺拔地站在那里,便如同一座不可逾越的山岳。 原本不可一世的“雷刀”万力勇,此刻却仿佛一只死狗,软绵绵地瘫倒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他那往昔挺直如松的脊背如今也弯曲着,仿佛背负着一座无法承受的大山,而他脸上的傲气和自信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恐惧。 在这一瞬间,天地间仿佛都被一股强大而神秘的气息所笼罩着——只见李清幽左手紧握着弋鳐,整个人如同从云雾之中走出一般,出现在众山贼的面前。 此时此刻,李清幽的周身环绕着一层淡淡的真气,这些真气犹如灵动的蛟龙般盘旋舞动着、闪烁着微弱的光芒,似乎蕴含着无尽的力量,每一丝真气都似是他内心深处那股剧烈燃烧的恨意具现化,仿佛要烧尽一切。 山贼们看到李清幽时,他们的脸上露出了惊愕和恐惧的神色——面前这个少年,气势磅礴、宛若降临世间。 —— 吕银带支离戒回到了风醉楼。 他的心情有些沉重,一路上,他都在思考着如何对支离戒开口。 进入房间后,吕银小心翼翼地将支离戒放在床铺上,然后静静地凝视着他,片刻后,他深吸一口气,决定暂时放下心中的忧虑,重新投入到风醉楼的经营当中。 第二天清晨,吕银早早地起床,招呼伙计们开始忙碌起来。他仔细地检查了店内的各种物品和摆设,确保一切都井井有条,接着,他走到门口,撤下挡板,打开大门,迎接新一天的来客。 客人们陆续来到了风醉楼。吕银连珠般地精准报出每个熟客的喜好,招呼伙计做事,一切如常,偶有人问起吕掌柜这几日都做什么去了,他也只是笑笑,搪塞两句便罢。 就这样,吕银在风醉楼的掌柜生活中度过了一段近些日子以来相对平静的时光。 支离戒恢复得不错,虽没有伤及性命,但对他来说,如今这副模样也许比死更为痛苦。 支离戒这个已经度过了六十余年的江湖风雨、历尽沧桑的老人,竟忽然失去了他毕生修炼所得的一身内力,沦为了一个普普通通的老头子。 他乃是祁山派长老,可称得上是江湖中数一数二的宗师人物,也曾凭借着超群的武力威震四方。然而造化弄人,竟以一种玩笑般的方式夺去了他最为珍视的力量,使他一时之间从德高望重的武林前辈变成了一个老头。 吕银之所以如此小心翼翼地隐瞒着这个真相,是因为他实在于心不忍——他深知,一旦让支离戒知晓自己已经失去了所有的武功,那么这无疑将会成为他生命中无法承受之重,给他带来沉重的精神打击,毕竟对于一个曾经拥有卓越武艺、以武为生的人来说,突然间变得手无缚鸡之力,这种心理落差实在是太大,吕银实在不愿看到支离戒因此而陷入绝望和崩溃之中。 可支离戒到底是知道了——他伤好起来之后,一运气便知,横竖是瞒不住的。 如今的支离戒,看上去只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老人,他的身体变得虚弱无力,昔日的雄风已经不再,他那原本炯炯有神的眼睛也变得黯淡无光,仿佛也失去了生命的活力,这变故正如吕银所想的一样,给他带来了巨大的打击,无论是心理还是生理上,都需要时间去慢慢适应和接受。 吕银见老友这般模样,说不心痛是假话,但也没有任何行之有效的办法。 —— 支离戒听闻青花魔女竟然未曾将祁山派视为攻击对象时,心中不禁暗暗松了口气,但却也不敢有丝毫懈怠之心,毕竟这青花魔女向来心狠手辣、喜怒无常,谁也不知道她下一步会做出什么惊人之举来,虽然此刻她似乎对祁山派并无兴趣,但保不准哪天就会突然改变主意,到那时,恐怕整个祁山派,都将覆灭。 可是支离戒如今武功尽失,他虽身为祁山派长老,又能为祁山派做些什么呢? 想到这里,支离戒的双眼不禁湿润了起来,一时老泪纵横,泪水如决堤般涌出眼眶,顺着脸颊滑落。他的嘴唇微微颤抖着,心有不甘地用力捶打着面前的桌子,将所有的痛苦和愤怒都发泄出来。 每一次敲打,都像是在敲打着自己破碎的心灵,让他不由得感到一阵刺痛。 “别这样。”看着眼前的老友如此痛苦,吕银心中充满了不忍和同情,轻声地劝慰着对方,希望能够平息他内心的愤怒和哀伤,然而他的话并没有起到太大的作用。 “说得轻巧!”支离戒猛地抬起头来,眼中闪烁着愤怒的火花,他的声音如同雷鸣般响亮,带着无尽的悲愤和不甘。 随着一声怒吼,支离戒的手重重地捶打在坚硬的桌面上,发出清脆的响声,桌子微微颤动着,似乎也感受到了他内心深处的激荡与挣扎。 “你知道那是什么滋味吗?!”支离戒质问着他。 吕银低垂着头,默不作声。 他的确不知道那是种什么样的滋味。 那种多年来的心血被付之一炬的滋味、那种从高处跌落到谷底的滋味、六十年武功毁于一旦的滋味…… 吕银并不能感同身受。 事实上,没有任何人能够真正地与他人感同身受。 他人根本无法完全理解一个人内心深处的感受和体验,所谓的“感同身受”,不过是一种美好而虚幻的愿望罢了。 即使人们经历过相似的情境或事件,但由于各自不同的人生阅历、性格特点以及观念等因素影响,对于同样事物产生的反应、看法也一样会大相径庭。 人永远无法百分之百地体会到别人所经历的一切,有时候,你自以为已经很了解某个人,但实际上却只是看到了浮于表面的尘光而已。 他不知该怎么劝慰支离戒,他只能默默地站在柜后,做着风醉楼的掌柜,希望时间能给予这位老朋友一些宽容。 可悲的是,他的这位老朋友,也许并没有多少时间了——支离戒的人生已过大半,没有多少时间足够留给他释怀。 更有可能的结果是,支离戒直到死,都仍是耿耿于怀。 那样太过残酷。 —— 李清幽双手紧握着弋鳐剑,眼神冰冷,浑身散发出一股强大的气息,他一步步地向着那伙山贼走去,直至来到一个山贼跟前。 李清幽知道这伙第九峰上的山贼平日里打家劫舍、无恶不作,让梅山底下的百姓们苦不堪言,甚至连梅城的官府也不能拿他们怎么样。对于他们的暴行,李清幽早已在苏温那处有过耳闻,可是今日一见,他却发现自己错了——这些东西,根本不配称之为人。 李清幽的右手抓起能矮个子山贼的脑袋,生生将他提起在半空,正当他吃痛,嘴里用尽他毕生所学的恶毒词汇狠狠地咒骂李清幽之时,李清幽的右手只不过轻轻地用了用力,他的头便如同摔在地上的西瓜一般,变作了一滩淌着鲜红色水的稀巴烂的碎骨烂肉。 余下的山贼登时脸色大变,争先恐后地转身逃去,李清幽冷笑一声,轻功疾运,手中的弋鳐剑突然闪烁出耀眼的剑光——他挥舞着剑,剑势如疾风骤雨般凶猛,每一剑都精准地击中山贼的要害,他不再掩盖自己强悍霸道的内力,一时间,血光四溅,惨叫连连。 山贼们惊恐地看着李清幽,有人试图反抗,但在李清幽的剑下,一切都是徒劳。 地上的尸体越来越多,鲜血染红了整片土地,而李清幽的脸上却没有丝毫的怜悯之色,他知道,如果不将这些祸害彻底清除,只会让更多无辜的人死去,贻害无穷。 终于,最后一个山贼也倒在了血泊之中。李清幽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满地的尸首,心中毫无波澜,仿佛只是随手将几条野狗开膛破肚、曝尸荒野。 李清幽极目远眺,只见那远处的第九峰依然被浓密的云雾所笼罩着,仿佛一座神秘而又高不可攀的巨塔。 一切还远没有结束。 —— 天空乌云密布,一场倾盆大雨带着深秋的寒意突然降临,豆大的雨点猛烈地敲打着窗户和屋顶,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街上行人或庆幸或咒骂,匆忙躲避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 支离戒哆哆嗦嗦地伸出右手,勉强握住那柄曾经陪伴他多年的佩剑——长空剑。此刻,他感到自己的手仿佛有千斤之重,而曾经与他心意相通、如臂指使的佩剑,如今却变得异常沉重,宛如一块毫无生气的废铁。 往昔,支离戒手持长空剑,纵横江湖,剑势凌厉,无人敢与之争锋。然而,自从他失去武功后,这柄剑便失去了往日的光辉,成为了一个无用的累赘。它不再是杀人利器,而是沉甸甸的负担,压得支离戒喘不过气来。 看着手中的长剑,支离戒心中涌起无尽的悲凉和无奈。他想起了曾经的辉煌岁月,那些令人热血沸腾的日子,和吕银在江湖上纵马飞驰、快意恩仇的时候、成为祁山派长老之后许多年的岁月……一切都已成为过眼云烟,他只能默默地握紧长剑,试图找回一丝昔日的感觉。 可是长空剑依然像是有自己的意识一般,毫无征兆地从手中滑落,像是并不愿意被握住似的。 此时此刻,支离戒心中充满了无尽的苦涩和无奈,前些日子,他还在自怨自艾,如今他却已深刻地认识到:现在的自己,的的确确已经不再是当初那位祁山派的大长老了。现在他失去了所有的功力,甚至连握剑这样简单的动作都变得异常艰难。 如今的支离戒,已是将近古稀之年的老人,如同一只失去翅膀的老鸟,原本双翼尚在时,还能扑腾几下,如今连翅膀也失去了,再无可能翱翔于天际。 虽然痛苦,但支离戒已经逐渐接受了这个残酷的事实,吕银来看他时,他也不再表现得像之前那样抗拒。 吕银毕竟是曾与支离戒共生死的兄弟,若是因为武功尽失便拂去了昔日兄弟的颜面,把他的关心当作驴肝肺,岂不是寒了老友的心? 支离戒不会做这样的事。 在大雨之下,两个老人相对而立,从彼此的眼神中读到了某种深重而浓厚的情感。 其名为知己。 第118章 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大地之上,满目金黄,长天之下,有雁群结成雁阵往南飞去,或成个“一”字形、或成个“人”字形,在天空中翱翔着,烈烈西风吹拂着它们身上厚重的羽毛,发出“沙沙”声,似乎在为它们送行。 鸿雁南归,已是深秋。 江晚山登上山来,在酒儿娘墓前洒下一樽“煎雪”。 酒香、木香、果香,与地面些微潮湿的泥土混合,犹如皴擦晕染出的墨色,透出一阵清新浅淡的幽香。 江晚山有很多朋友,也失去了很多人。 在许多人眼中,他是这世间少有的几近完人的人。 凤毛麟角、举世无双。 他身上所散发出的那种独特魅力和气质,让无数人为之心折,他的一言一行都充满了智慧与力量,令人不禁为之倾倒,无论何时何地,只要有他在,就会给人一种安心感,而他那颗善良且宽容的心,则更是赢得了众人的景仰和敬佩。 可他毕竟是人,是人就会有无能为力的事。 尽管拥有着过人的智慧与常人无法比拟的勇气,但在某些时候,也会遇到那些让他深感无能为力的事。 毕竟人的力量是有限的,面对超出自身能力的困境及挑战,有时即使再怎么努力,也难以改变局面。 这便是人生的无奈之处,任谁都无法躲开、无法逃避。 江晚山静静地站在她的墓前,眼神中充满了淡淡的、浅浅的哀伤。 他的身影在阳光下显得分外孤寂、分外凄凉。她死后,他的整个世界仿佛就只剩下他自己一个人,形影相吊。 风轻轻地吹过,吹拂着他的衣角和发丝,仿佛是她化身隐匿于风中,在江晚山耳畔呢喃低语着,他默默地凝视着墓碑上刻着的名字,那是他心中永远无法磨灭的记忆。 他的思绪渐渐飘远,回忆起与她曾经一起度过的日日夜夜——一旦回想起来,他的心便如刀绞般疼痛,他只有沉默着、放开心中所想,如同一尊雷打不动的石像,孤独地立于天地之间。 时间如潮水般汹涌流逝,江晚山依然一动不动地站在墓前,似乎与周围的环境融为一体,沉浸在渺无边际的神伤中。 当太阳逐渐西沉的时候,江晚山缓缓地转过身来,迈着沉重的步伐离开了墓地,他的背影渐行渐远,几乎完全消失在远方的暮色之中。 瑟瑟秋风卷落枯叶,飘扬在风醉楼外,如同下了一场枯死的雨。 吕银望向门外——是公子带着一小盏盛过“煎雪”的酒樽回来了。 不用说吕银也知道他去了哪里、做了什么。 又或者他哪里都没有去、什么都没有做。 那是他心里的某一处地方,只要他还沉溺于伤痛之中,就会永远存在。 自回到风醉楼的这几日来,江晚山一直寡言少语,吕银也不忍打搅他。 听雨楼与流金楼都已经许多日没有消息来过,这也许正是江晚山看上去如此颓唐的原因。 危采薇,也许真的再也不会露面了。 吕银轻轻地叹了口气。 —— 深秋时节,萧瑟的秋风吹拂着云台山,落叶飘零,山间弥漫着淡淡的雾,仿佛一层薄纱笼罩在山之间,形成一种神秘迷离的感觉,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斑驳的光影,照在地面上,不远处传来阵阵清脆的鸟鸣声,回荡在山林之间,扰乱对峙着的二人心境。 两柄剑瞬时出手! 吕银的攻击起先不痛不痒的,只挑着一些无关紧要的部位挥剑攻去,生怕将支离戒弄伤。 \"来!\"支离戒一声怒吼,他那已经发白的双鬓微微颤动着,仿佛在风中摇曳的残烛。 他紧紧握住手中的长空剑,全神贯注地盯着前方的吕银,眼中闪烁着坚定和不屈的光芒——他似乎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失去,自然也就没有退路可言。 支离戒见吕银不肯动真格,便挥舞着长空剑,转守为攻,试图突破吕银的防线。 吕银巧妙地格挡着每一次攻击——两柄剑,剑与剑相交、铁与铁相击,频频发出清脆的撞击声,回荡在空气中。 支离戒的身体微微颤抖着,但他的眼神却越发锐利。他将这当作是一场生死较量,只有全力以赴,才可能有一线生机。 他深吸一口气,调整着自己的呼吸和节奏,准备施展下一轮更为猛烈的攻击。 “再来!”支离戒再次喊道,声音中透露出一往无前的勇气。 他的剑法愈发地娴熟起来——他出手的每一剑,都蕴含着多年修炼的功力,他的身影在剑光中穿梭,逐渐宛如一只翩翩起舞的蝴蝶,轻盈而灵动。 吕银抬手格挡,在一招一式中感受到了支离戒这段时间来巨大的进步,心中不禁涌起一股深深的敬佩之情。 支离戒在吕银对自己一招一式的招架之间便能看出:这段时间的训练的确卓有成效,而这,也更加激起了支离戒的斗志,他加快了攻击速度,剑招愈发凶猛,想要逼得吕银露出破绽。 只不过以他现在的内力,还太早了。 铛—— 长空剑在空中打了几个转儿飞出去,斜插在地上,“嗡嗡”地响着。 支离戒躺在地上大口喘着粗气,脸上洋溢着满足的笑容,他的眼神有些迷离,仿佛还沉浸在刚刚那场惊心动魄的战斗之中。 想起刚才与吕银的这场酣战,支离戒心中不禁升腾起一股豪迈之感——曾经,他们两个都是剑术高手,实力相当,因而频频切磋过招,每一招每一式都充满了惊险和刺激。 在这场如今水平极度不对等的较量中,支离戒使出浑身解数,拼尽全力才勉强惜败吕银一招。 但也已经是他这个曾经内力尽失的人所能做到的极限了。 对于支离戒来说,这场切磋并不仅仅是一场简单的比武,更重要的是,通过这次与吕银的交手,他对自己的实力有了更清晰的认识,也找到并弥补了自己身上的不足之处,想来对今后的恢复大有裨益。 支离戒的心中充满了对吕银的感激。 他知道,如果没有吕银这样既是强大的对手、亦为知己的挚友,他绝无可能在这样短的时间内取得如此大的进步,正是因为有了吕银这样的存在,他才会不断地重新攀爬起这座大山,从零开始训练自身的内力。 此刻躺在地上的支离戒,虽然身体疲惫不堪,但内心却感到无比地充实和愉悦,他如今终于肯相信,只要自己能够坚持不懈地努力下去,总有一天能够重回巅峰,与那魔宫宫主青花魔女有一战之力。 今天与吕银的这场切磋,就是他重新踏上内功这条路的一个极为重要的节点。 “老吕,谢谢你。”支离戒已经爬满皱纹的眼角竟有些湿润。 吕银伸手将他从地上拽起,也是十分激动:“你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能恢复成这样,真的是个奇迹,不必谢我,你应该谢谢你自己,谢你自己没有抛弃自己。” 假使一个人连自己都抛弃了自己,连自己都选择自暴自弃,对自身失去期待与信心、对自己失去了希望,那还能成什么事呢? 与其看着那些已覆水难收的往事自怨自艾,不如像被无数次狂风刮倒的铁桦树那样,风一过便爬起来,看看自己还能够做什么、审视自己,扪心自问,该如何在这严酷的环境中存活下去。 “我还没死,这都是多亏了你。”作为一个老男人,支离戒没有多余词藻,只有最为朴素的话语。 吕银与其心照不宣地相视一笑。 —— 第九峰地势险峻,易守难攻,仅仅一年,这座山峰之上便聚集了一群穷凶极恶的土匪,竟多达三千余人。这群山匪盘踞于此,凭借着天险,肆无忌惮地打劫过往商队,让梅山、梅城附近的百姓苦不堪言。 那第九峰山贼的首领,其身份似乎颇有些神秘色彩。传闻他有一诨名唤作“铁马金刀”,曾经是塞外声名显赫的帮派中的头目,以其悍勇无畏和狡黠机智而闻名江湖。 “铁马金刀”眼神中总是透露着无情和冷漠,仿佛对他人的痛苦毫不在意,就连笑容也让人感到十分不适,似乎笑里藏刀,在笑意中似有若无地隐藏着一丝残忍,让人不寒而栗。 他对权力和控制有着极度的渴望,不择手段地追求自己的目标,不惜牺牲他人的利益,且缺乏同情心和良知,对他人的苦难视而不见,甚至以此为乐。 他的决策往往果断而残忍,丝毫不考虑他人的感受和可能产生的后果,以最强硬的手段对待他人,让人对他充满恐惧和敬畏。 并且他喜怒无常,动不动就大发雷霆、手刃左右,身边的心腹也是过一段时间便换了五六个来回——尽管这样,仍有许多人愿意追随他,只因为他的确有本事带着手底下的山贼吃香的喝辣的。 只不过,是建立在底层百姓的痛苦之上。 昏暗的山寨中,一群面目狰狞的山贼正围坐在一起,大声喧闹着:他们手持酒杯,大口喝酒,嘴里嚼着油腻的炙烤过的鲜肉,满脸洋溢着得意之色。 山贼头子“铁马金刀”坐在中间,他的脸上露出不可一世的笑容,眼中闪烁着贪婪的光芒,瞬时高举酒杯,扬颈与座中手下们一饮而尽,然后放肆地大笑起来。 其他山贼们也跟着哄笑,他们一边喝酒,一边互相吹嘘着自己的恶行,似乎对自己那些残忍的的所作所为感到无比自豪。 酒过三巡,土匪们的行为变得更加放纵。他们开始用手抓肉,满嘴流油,甚至相互打闹,完全不顾及自己的形象,整个场面顿时变得混乱不堪。 “报——”忽然一声禀报,铁马金刀定睛一看,原是山下的探子带来的消息。 只一个眼神,满座寂静,无人再敢喧哗。 “说。”铁马金刀道。 “当、当家的,城里收月贡的兄弟,全、全都没了!”探子略带哭腔,声音颤抖地说道。 “什么!?”铁马金刀先是吃了一惊,手中的酒杯猛地摔在地上,碎片四溅。 铁马金刀瞪大了双眼,满脸不可置信,随后勃然大怒道:“竟有这种事?!这帮刁民,反了、反了!简直是反了天了!”他愤怒地吼道,声音在山寨中回荡。 他的脸色因愤怒而涨得通红,额头上青筋暴起,双手紧紧握成拳头,原本的得意与狂妄瞬间被怒火取代,他无法接受这样的失败。 “我定要让这帮不知死活的刁民付出代价!”铁马金刀咬牙切齿地说道。 他转身召集起手下,眼中闪烁着复仇的光芒。 “弟兄们,跟我一起杀进城去!让那些刁民知道,谁才是梅山的王!”他拔出金刀,站上桌子,声嘶力竭地高喊着。 此时的铁马金刀,心中充满了愤怒和仇恨,几乎完全失去了理智——他死也想不到,这帮早已被欺压得失去了血性、失去了反抗能力的刁民,竟然敢奋起反抗,不仅如此,还全歼了自己收取月贡的几十个弟兄,他决心要让这帮不识好歹的虫豸血债血偿,用鲜血来洗刷这番耻辱。 “不必了,我已经来了。”李清幽的声音如同寒风般骤然袭来,那身影如同鬼魅一般出现在众人眼前。 李清幽的眼神冰冷,冷眼看着面前的一切。 他的出现让原本喧闹的场面瞬间安静下来,众贼一时都被他的气势所震慑。 铁马金刀凝视着李清幽,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但随即被愤怒所取代。 “小子,你是什么人?敢来管我的闲事!”铁马金刀咬牙切齿地说道。 李清幽微微一笑,语气平静而带着不屑:“我是来杀你的人!” 铁马金刀怒哼一声,手中的金刀闪烁着寒光。 他还不敢出手——他发现眼前的人似乎有些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 “就凭你?不自量力!”来不及细想,铁马金刀疯狂挥舞着金刀,猛然向着李清幽扑杀过来。 李清幽将身微微偏向一侧,须臾便轻松躲过了铁马金刀的攻击。 你是谁? 你究竟是谁? 对了!铁马金刀猛然回想起来——他是和齐喑一伙的人、和骨仙一伙的那个少年! 第119章 杀 李清幽登上第九峰时,恰遇见一伙精壮的山贼在往一个大坑中吭哧吭哧铲着土,李清幽隐隐听见有人呼救的声音,便悄摸声地上前,往那声音发出的方向看去:只见那坑中数十个打扮普通甚至于有些破旧的人,男女老少皆有,全被堵上嘴巴,几乎发不出声音,方才那拼了命呼救的是个女人,其中一个山贼听得不耐烦,便骂道:“你们几个,干活也不知道手脚利索点,烦死老子了!” 另一个山贼恼羞成怒,旋即扯着那女子的头发,腰刀已经抽出半截,似乎是想先杀了这呼救的女子。 “小贱货,知道要死了,开始害怕了?早交赎金不就什么事都没有了,要怪就怪你们家中不肯交钱来赎你们的命!”那山贼骂完,旋即面露凶光,手起刀落——在刀刃触及女人脖颈的一瞬间,他却陡然感到一阵酥麻从虎口处传来,震得他整条手臂一酸。 这股奇怪的感觉如电流般迅速传遍他的整条手臂,使他手臂一酸,手中的刀也险些脱手——他试图用力握住刀柄,给他的手带来的颤抖却愈发地强烈。 山贼的眼神中闪过一丝恐惧,他意识到自己可能遇到了高手,猛然环顾四周,试图寻找这股神秘力量的来源——然而周围并没有任何异样,只有风声在耳边呼啸。 但那股酥麻感仍然真真切切地萦绕在他的手臂上。 李清幽将弋鳐抽出鞘来,握在手中,缓缓地现身。 弋鳐剑一出鞘,便散发出令人心悸的寒光,仿佛死亡正在一步步迫近。 冰冷的剑身反射出幽幽寒光,犹如死人身上的尸气,让人不寒而栗,如同一种威慑,让人不敢轻易出手相抗。 李清幽手握弋鳐,霎时间寒光四射,骇人的真气迸射出来,剑尖轻点,触及胸前的那一刻,山贼瞬间命丧黄泉。 剑过处,血花溅,惨叫连连,山贼们惊恐万分,却无任何还手之力。 顷刻间,数十名山贼皆亡于李清幽之手,弋鳐仍寒,血液四处泼洒。 坑中的人胆战心惊地望着他,甚至不知是该谢他还是该害怕。 —— 萧几辉没有见过这少年出手,不知他实力几何,不过看他的年纪,至多不过二十岁,想来不会高过骨仙与齐喑二人。毕竟在通常情况下,年龄与实力成正比,而齐喑显然更为年长,也更为强大,不过这只是萧几辉的推测,他不知此人与骨仙还有齐喑的关系,并且有些人就是天赋异禀,譬如骨仙,年纪轻轻便拥有非凡的实力。 萧几辉冷静下来,持刀站定,拦下欲一拥而上的众匪,开口问道:“就是你,杀了我几十个弟兄?” “是我杀了你几十个弟兄,怎么?”李清幽嗤之以鼻,眼神中透露出一丝蔑视。 萧几辉瞪大了眼睛,死死地盯着李清幽,仿佛要将他生吞活剥,但他还是忍着心中愤恨,强压住怒火道:“这位兄台,我们和你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为何要对我手下弟兄下此毒手?” “无怨无仇?”李清幽冷笑道,“你们聚集在梅山上,难道是为了助人为乐?” 萧几辉虽然心中颇有不悦,但还是忍着说道:“小兄弟,大家都行走江湖多年了,我与我这些兄弟为了讨口饭吃而已,没必要下手这样狠毒吧?” “你所谓的‘讨口饭吃’,就是打家劫舍、杀人放火?”李清幽反问道。 “我们都是贼,不做这些,还能做什么?”萧几辉倒是很清楚自己是什么身份,“不做这些,我们还会什么?” “既然你认为做贼没有问题,那我杀贼,就更不是问题了。”李清幽对萧几辉朗声说道。 “看来你没打算跟我好好说话,”萧几辉冷笑道,“那你就去死吧!” 只见萧几辉手握金刀,身姿矫健,如疾风般舞动起来,金刀在他手中闪烁着耀眼的光芒,仿佛一条金色的蟒蛇,张牙舞爪地向李清幽扑去。 他一出手即是杀招——金蛇狂斩,丝毫不打算给李清幽活路。 李清幽眼见萧几辉的“金蛇狂斩”来袭,面上丝毫未露怯,只见他疾运轻功,闪身巧妙地避开了萧几辉的攻击,随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出手,掌风如雷,与金刀相碰,发出清脆的撞击声——他竟徒手接住了这一刀! 周遭山贼只见得两人你来我往、互不相让,一时间难分胜负,萧几辉的金刀越来越快,如狂风暴雨般凶猛,而李清幽的掌法与身姿亦愈发矫健,掌风霸道强劲,轻功驱动之下的步伐却轻若无物。 观战的诸山贼也不禁屏息凝神,大气也不敢出,紧张地注视着这场激烈的对决——他们似乎也知道,胜负只在一线之间。 在二人激烈的交锋中,李清幽似乎突然发现了萧几辉的破绽,他抓住机会猛地发力,一掌挥出,击中了萧几辉的要害,萧几辉倒退几步,金刀也险些脱手。 萧几辉踉踉跄跄地后退几步,欲垂死挣扎,但李清幽早已做好准备,轻易地避开了萧几辉的攻击,并以苍山掌法中的一记“撼辰”,将萧几辉凌空轰出数丈,打翻在地。 众人见萧几辉被打倒在地,以为李清幽经过这样一场恶战,内力应该所剩无几,便一窝蜂地涌上来,生怕被别人抢了功劳。 接下来,可怕的一幕才刚刚发生。 李清幽双掌合十,而后猛地一拍,伴随着一道清脆的声响,一股恐怖至极的气息从他的双掌之间爆发出来——这股气息犹如寺庙之内的一座沉重的铜钟不知什么原因骤然狂响,那声音震耳欲聋,让人感觉似乎整个世界都被震得七荤八素、天地倒转。 那股气息如同一股汹涌澎湃的洪流,以李清幽为中心向四周席卷而去,所过之处,空气剧烈地扭曲着,形成一道道肉眼可见的涟漪。 与此同时,那些山贼的身子被控制得不得动弹,开始微微颤抖起来,似乎承受不住这股强大力量的冲击,寨内山贼的头颅也随桌面上的酒杯、酒碗、酒壶一并“啪啪”地炸裂,白花花的脑浆被挤压得俯拾即是。 在这股气息的笼罩下,周围的一切都变得模糊不清,仿佛被一层神秘的力量所掩盖,只有李清幽的身影清晰可见,他站在原地,宛若一尊不怒自威的神像。 “我的确错了——我竟然对你这样的人抱有一丝希望,简直是大错特错。”李清幽轻轻地摇了摇头,面无表情地说道。 —— 支离戒如往常一般,在云台山中修炼内力——自从上次与吕银交手以来,支离戒信心大增,又经过了最近一段时间的静养,他感觉自己的内力已经逐渐恢复,但究竟恢复到了何种程度,他心中并没有一个确切的答案。 于是他决定寻找一个合适的对手来检验自己的实力——思来想去,最终还是只有吕银一人。 支离戒来到吕银住处前,依旧是毫不客气地向他提出了再次切磋的要求。 面对支离戒的挑战,吕银除了欣然接受,别无他法。 两人相对而立,眼底都闪烁着不知名的情绪。他们二人都知道,这场比试不仅仅是简单的切磋武艺,更是对支离戒如今实力的一次检验。 随着支离戒一声大吼,他率先发动攻击,双掌如疾风般朝着吕银拍去,吕银身形一闪,巧妙地避开了支离戒的攻势,并顺势使出一招轻拳,直取支离戒要害。 一时间,拳风呼啸,掌影翻飞,双方你来我往,决计互不相让,每一招、每一式都蕴含着多年以来的功力和经验。 经过数百回合的激战,支离戒渐渐占据了上风。他数十年来所学的技艺、功法开始源源不断地涌现出来,招式愈发凌厉,对比之下,吕银反而显得有些力不从心,额头上竟然冒出了细密的汗珠。 最终,支离戒以一记刚猛无比的掌法击中吕银胸口,将他震退数步,吕银捂住胸口,脸上露出一丝惊诧之色。 支离戒看着自己的双手,心中暗自欢喜:“看来,我的掌力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 支离戒转头看向吕银,面带笑意地说道:“多谢你今日肯陪我比试。” 吕银输了比试,但他并不觉得挫败,相反,他还十分高兴——他深知支离戒失去内力之前原本的实力就十分强劲,此次与他再交手,竟一不留神就败下阵来,足以说明支离戒的恢复程度究竟有多么神速。 看来除了内力,支离戒已经恢复得几乎与之前无异了——不仅仅是他的身体状况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得到了十分显着的改善,更值得一提的是,曾经那种自暴自的弃心态,仿佛被一阵春风吹散,消失得无影无踪。 如今的支离戒,宛如脱胎换骨一般,不单身体恢复如常,心中亦充满了积极向上的力量,重新拾起了对生活的热情,这是无论多么强大的武功也办不到的事。 —— 苏温面色焦急地看着前方,不断地搓着双手,远远地望见来人——正是李清幽,心中顿时松了一口气,脸上也难以抑制地露出宽慰之色。 他原本没想着李清幽能够活着回来。 他原本还是希望李清幽能够活着回来,但又不太希望他真的活着回来——那样的话,他就必须履行自己的承诺,将关于文韵的事毫无保留地告诉李清幽和洛水。 这块三千余人的硬骨头,哪怕梅山派整个门派出动,也不见得能啃得下来,他一人一剑能大破第九峰,那该是何等恐怖的实力! 苏温连忙拦下守门弟子,遣他们去了别处,亲自迎了上去,满脸难以置信地问道:“你……你竟然能活着回来?” 只见李清幽步伐轻若无物,一副平淡的表情,额头上甚至连几颗大点的汗珠都没有,苏温甚至有些怀疑他究竟有没有上到第九峰上去。 “你……真的成了?”苏温声音有些颤抖地问道。 “自然。”李清幽当然知道苏温问的是哪件事,于是如此答道。 灿烂的阳光穿过茂密的林间枝叶,如同一缕缕金色的细沙般洒落在李清幽的身上。 这些温暖而明亮的光线仿佛具有某种神奇的力量,使得他整个人都被包裹在一层耀眼的光辉之中,将他整个人镀上一圈金色的轮廓。 此刻的李清幽,宛如一尊降临尘世的神佛。他的肌肤在阳光下显得格外细腻光滑,如同羊脂白玉一般晶莹剔透,他的发丝也几乎被映照成了金黄色,轻轻飘动间闪烁着丰富的光泽,而那张本就俊逸面庞,更是在这片金色光芒的映衬下变得犹如巨匠精心雕琢而成的作品,每一个线条和轮廓都是如此合人心意。 “你……你杀了铁马金刀?”苏温闻李清幽所言,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问道。 李清幽摇了摇头。 苏温松了口气,又好像是突然泄了气——果然,铁马金刀、还有这梅山上的匪患,并没有那么容易就被根除。 不料,李清幽接下来的一句话,更是令他肝胆俱裂、手足无措。 “我不止杀了铁马金刀,还把这梅山上的三千多山贼,全都杀光了。”李清幽平静地说道,仿佛在陈述一件极为平常的事。 苏温听到李清幽说出这样的话的时候,整个人都惊呆了,随后就是一阵强烈的恐惧感席卷周身,紧接着,他的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身体也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他瞪大了眼睛,死死地盯着李清幽,仿佛要从他的眼神中看出一丝戏谑或者玩笑的意味。 然而,他看到的只有李清幽平静如水的眸子,丝毫没有任何开玩笑的迹象。 于是,苏温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声音略微有些发颤地问道:“你……你刚才说的都是真的?” 苏温的心跳得厉害,也怕得厉害,仿佛心要跳出嗓子眼儿一般。他无法相信自己所听到的一切,迫切地希望李清幽蓦地大笑起来,然后得逞似地告知只是在跟他开一个稍显过分的玩笑。 然而李清幽平静如水、没有泛起一丝浪花的瞳仁却在一遍又一遍地告诉他——这不是玩笑,这是真的。 “李清幽,你究竟是什么怪物?”苏温双手抱头,失声道。 “我不是怪物,我也是人。”李清幽淡然道,“我只不过做了一个人会做的事。” 第120章 花神之梦 阴暗而狭窄的囚笼中,少女独自蜷缩着。她的身体没有任何伤痕,但内心却早已被痛苦侵蚀。泪水不断从她的眼角滑落,滴落在冰冷的地面上,泪水中满是痛苦和哀伤,在这无尽的黑暗中跌坠破碎。 她的眼神中充满了绝望和无助,像极了一个被遗弃的孩子,在黑暗的囚笼中感到无比恐惧,而四周逼仄的空间更是让人喘不过气来。 她知道自己为何会被囚禁在这里。 因为她是花神会的圣女,而圣女逃离花神会是不被允许的,这个身份注定了她的命运。 江湖上通常流传的说法是:花神会最初由十二名女子所创立,是一个隐于江湖的神秘门派,信奉花神女夷——亦称“花姑”、“妙远真人”或“群芳毓德真君”,花神会尊其为开山祖师。据说这位花神拥有掌管花卉生长、绽放和凋零的能力,与春神句芒并称“女芒”,性子恬静温柔,是一位仁善爱人的正神。 传说女夷座下有十二大弟子,以十二花神为号,分别称梅花、杏花、梨花、牡丹、桃花、石榴花、莲花、海棠、桂花、菊花、山茶、水仙花神,皆精通医、毒、易容之术,琴棋书画、刀剑弓马各有所长,每位花神又各有一门秘术,互不相通,代代相传……一直到如今,十二花神的传人仍隐秘地游走于江湖之中,悬壶济世、警恶惩奸,凡有女子路遇侵害、遭受不公,花神会弟子必定出手相助。 江湖传闻数十年前淮扬一带,曾有一女子被丈夫与其姘头合谋推入瀑布中,他们以为女子必死无疑,未曾想她竟阴差阳错地被在瀑布下修行的杏花花神所搭救,带回花神会授以一身本领,最后手刃了那对狗男女,拜入花神会,成为其门下弟子;还有约摸二十年前,牡丹花神登楼抚琴时不慎落下面纱,一伙便装在城中游荡的响马见了,便仗着兵强马壮进犯黄州城,黄州刺史被杀,许多无辜百姓无故被害,只为再见牡丹花神一面,牡丹花神闻言,果然不久便前来相见,在各匪面前缓缓走过,众响马一个接一个应声而倒,被发现时已经七窍流血、尸首发黑,早已不见牡丹花神的踪影;甚至还有…… 只是近年来,这些曾经为江湖所津津乐道的传闻,愈发地罕见了,就连花神会的名号,也鲜有人知。 文韵也曾对花神会的教条教义深信不疑,但渐渐的,十二花神似乎不再满足于旧日隐于山中、隐于江湖的日子,在桃花花神的主持下,花神会拜入皇室,转向了一种令人始料未及的新方向,开始研究一些可怕的事情,变得日渐恐怖、血腥起来,文韵也逐渐开始动摇,逐渐对自己所忠于的一切产生怀疑。 文韵性子柔和内敛、心地仁善,与洛水大不相同,但有一点,她与洛水极其相似——她和洛水一样渴望自由、渴望到外面的世界去,去追寻真正属于自己的道路,而非继续麻木不仁地待在这已经凋敝破败的旧日残垣当中。于是,她做出了有生以来一个最为大胆的决定——她要像洛水一样,逃离花神会。 如今的花神会,早已不是曾经那个路遇不平、拔刀相助的花神会了,甚至原本的教义也被扭曲,视圣女为神圣的存在,认为圣女是花神的宠儿、是献给木神与花神的祭品,被选中的圣女逃离花神会,逃离被活祭的命运,竟会被视为对花神女夷、即祖师爷的大不敬,遭到狂热教众的追捕,从前洛水如是,眼下文韵如是。 —— 苏温是文韵初出江湖以来交到的的第一个朋友,尽管已经许久未有联系,但文韵依旧十分珍视这段友情,因此在被花神会教众围追堵截时,文韵首先便想到了苏温,于是前来梅山投奔。 然而,文韵担心苏温会因此被卷入麻烦,遭到花神会的报复,并未向他透露这件事,只说自己有了麻烦,眼下在被许多人追捕,希望能得到梅山派的荫庇,苏温作为丁凌风的得意门生,权力自然不小,这点小事,他自觉举手之劳而已,一口便答应了下来。 可是阴差阳错的,在苏温并不知晓文韵与花神会决裂的前提下,桂花、石榴花神找上门来,自报家门,又给予了丁凌风和苏温不少好处,就这样不费吹灰之力带走了文韵,甚至从头到尾没有人过问文韵一句话,便被她们轻而易举地带离了梅山。 李清幽闻之,沉默良久。 “我找了许多天,但始终都没能找到她们的踪迹、没能查出文韵到底被带往了何处……我、我实在对不起文韵……”苏温哭丧着脸说道。他的声音充满了哀伤和无奈,整个人都沉浸在悲痛之中。 “我听说你是花神会的人,来我们梅山派找过掌门,还以为是文韵又逃了出来,你们借口与梅山一同抵御魔宫,又到这里来捉拿她。”苏温的脸上挂满了痛苦的神色,泪水在他眼眶中不断打转,旋即顺着脸颊缓缓流淌而下。 “这么说,文韵被捉走已经有些时日了?”洛水闻言,一时有些头重脚轻,险些被苏温气得一头栽倒在地。 “已经有二十余天了……”苏温低垂着头,两股战战道。 “你知不知道,所谓的圣女,会被她们用作什么用途?”洛水声音嘶哑,气得浑身发抖,“活祭!她们会把文韵饿上七七四十九天,再慢慢地杀了她,放干她的血,将圣女之血——就是所谓‘世间最纯净的甘醴’献给祖师,以求祖师庇佑。” “在临死前,还要遭受即将死亡的煎熬,足足七七四十九天!”洛水怒吼道。 —— 文韵没想到,在自己生命的最后时刻,她不仅要承受着死亡步步逼近所带来的巨大折磨,并且还要将这种痛苦持续整整七七四十九天!每一天都像是一场无法醒来的噩梦、每一刻都是对精神和肉体的双重折磨。 她的身体逐渐变得虚弱,灵魂也似乎在一点点地消散,但他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走向毁灭,毫无反抗之力,这种漫长而残酷的煎熬,简直是对人生最残忍的嘲讽和折磨。 在这座小房间中、无垠的漆黑之中,一切静谧得令人心悸,仿佛整个世界都被吞噬进了这片无尽的黑暗,而那一滴滴清脆的水滴声,却如魔鬼的低语一般,无情地侵蚀着文韵的意志,每一滴水声都像是一把尖锐的利刃,一点一点地割开她内心的防线,让她的精神逐渐趋于崩溃。 无边的黑暗笼罩着一切,文韵的意志在这寂静中逐渐被吞噬。 水滴一滴一滴地落在地面上,发出清脆而又刺耳的声音,每一滴水都像是一把利箭,穿心而过,蚕食着她最后一丝理智。 文韵的身体已经疲惫到了极点,她的思绪开始混乱,脑海中不断闪过那些让她痛苦的回忆。她试图反抗,但那黑暗的力量太过强大,让她感到无力和绝望。 然而,在这无尽的黑暗中,文韵并没有完全放弃。她紧紧地握着拳头,用尽最后的力气与黑暗抗争。她知道,只要自己还有一丝意志,就不能轻易被打败。 水滴的声音还在继续,像是一种无情的嘲讽。 在黑暗中,大门突然发出“嘎吱”一声,缓缓地打开了一条缝隙,一丝微弱的光亮从门缝中透出来。文韵艰难地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向前挪动,但她手腕上戴着的沉重镣铐却发出一阵清脆的响声,仿佛在嘲笑她的无力和束缚,每走一步,镣铐都会紧紧勒住她的皮肤,带来刺骨的疼痛。 “文韵,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来人站在那里,静静地凝视着眼前这个被折磨得面目全非、不成人形的女子,她的声音很轻,但却带着一种深深的惋惜和无奈,“如果你能早些接受成为圣女的命运,怎至于受此折磨?怎至于遭受这样的非人待遇?” 她的话语中透露出对文韵的同情与怜悯,似乎在责怪她为何不早点妥协,接受那所谓的“圣女命运”。 然而,只有文韵自己心里清楚,这所谓的“圣女命运”究竟意味着什么——那是无尽的束缚、牺牲和痛苦,而她宁愿选择抗争到底,也不愿轻易屈服于命运,尽管现在她身处绝境,备受折磨,但至少……至少…… “呸!”文韵拖着最后一丝残存的力气,怒目圆睁地骂道,“你所谓的圣女的命运,难道就是要一个人献出自己的性命吗?这简直是荒谬至极!” “文韵,这是作为圣女必要的事情,你原本可以坦然接受……”来者语气平静地道出这句话,但她的眼神里却流露出了一丝淡淡的惋惜和无奈之意,仿佛在她看来,文韵此刻的犹豫不决显得有些出乎意料之外。 然而,站在她面前、手脚还戴着镣铐的文韵却似乎并没有被这番话语所打动,她静静地伫立着,目光决绝,似乎在向对方表达着自己内心深处的抗拒。 “文韵,你若还是这样的态度,我只能把你继续关在这种地方了。”她收敛起一副和善的模样,嘴角挂着一抹让人不寒而栗的冷笑,声音中更是透露出丝丝寒意。 “请便。”文韵的声音逐渐微弱下去。 那一丝光线犹如风中残烛一般,在黑暗中摇曳着、挣扎着,但最终还是无力地熄灭了。刹那间,整个屋子陷入了一片无尽的幽暗之中,仿佛被一股神秘而强大的力量所吞噬。那股力量如同一头潜伏在暗处的巨兽,让人感到无尽的恐惧和压抑。屋内弥漫着潮湿的气息,仿佛每一寸空气都被浸润透了,墙壁上爬满了青苔,地面也湿漉漉的,甚至能听到水滴从屋顶上滴落的声音,在这静谧中显得格外清晰,微弱的光线消失后,一切都变得模糊不清,只有无边无际的黑暗笼罩着这个幽匿潮湿的屋子。 —— 苏温满脸焦急,事情发展到这一步,他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怪我有什么用!我也是不知情才……事到如今,你说该怎么办!”苏温哭丧着一张脸,质问道。 洛水冷静地分析着,片刻说道:“按照她们离开的时候推算,文韵目前应该没有生命危险,难的是我们如何才能到花神会找到她。” 苏温眉头紧锁,心中愈发担忧起来,道:“你不是花神会的人吗?难道你不知道该去哪儿找她!?” “我已经离开花神会许多年,即便每一处的每一个细节我都清楚记得,她们也未必会继续使用,没什么意义。”洛水反驳道。 “是我害了文韵、是我害了文韵!”苏温不断地重复着这句话,他的眼神空洞,仿佛被一股力量抽去了灵魂,自责和悔恨如潮水般涌上心头,让他几乎濒临崩溃,无法承受。 李清幽看着苏温这般痛苦,虽不大喜欢眼前这个人,心中也不免有些难受——他知道此时的苏温需要冷静,于是他紧紧握住苏温的手,说道:“苏温,你先冷静下来,我们要想办法救文韵。” 然而,苏温已经无法冷静,他的脑海中不断浮现出文韵可能遭遇的危险,他觉得自己是一切的罪魁祸首,喃喃道:“如果不是我,文韵就不会陷入这样的困境,都是我的错……”苏温的声音嘶哑,带着细微的哭腔。 李清幽努力让苏温保持镇定,他明白现在最重要的是找到文韵。他安慰苏温道:“这不是你一个人的错,你和她都有责任,现在我们要做的是尽快想办法找到文韵,而不是在这里自责。” 苏温似乎没有听到李清幽说的话,他依旧喃喃自语着:“是我害了文韵……” 洛水决定先让苏温冷静下来,他扶着苏温坐下,然后唤来侍儿倒了口水递给他。 “苏温,你先喝些水,然后我们一起想办法,总会找到文韵的。”李清幽的语气中透着一股不容置喙的威信,却又让人感到温和而非蛮横。 苏温颤抖着接过茶盏,喝了几口,渐渐地,他的情绪稍微平复了一些。 第121章 花海寻踪 “也就是说,我们还有二十天的时间找到文韵,对么?”李清幽的声音中带着一丝焦虑。他的目光落在对面的洛水身上,似乎在寻求一个肯定的答案。 房间里的气氛变得有些紧张起来,三人都意识到时间的紧迫。文韵的失踪让人忧心忡忡,而这十几天的时间成了找到他的关键。 “按他说的日子推算,的确是这样……我们必须抓紧时间。”洛水颔首,望向一旁正在自怨自艾的苏温,神情严肃地回答道,“余下的每一日对我们、对文韵来说,都很重要,绝不能浪费。” “若是过了七七四十九天,我们还没有找到的话……”李清幽忽然担忧道。 “就像我说的一样——文韵会被作为圣女献祭。”洛水叹了口气道。 “哇……”苏温放声大哭。 洛水原本心中便有火气,见此情形更是恼火,当即一巴掌甩了过去,厉声道:“哭什么哭!你这蠢狗,帮不上忙倒也罢了,原本就没指望你能有什么用,可你还要在我们旁侧频频吠叫,乱人思绪、扰人心智,你再出一声,我立即毒哑你这蠢货!” 洛水一席话噎得苏温不敢再出声,只在一旁低声啜泣着。 “你好歹也是小有名声的‘天羽剑’,丁掌门又如此看重你,这样失态,似乎不大合适吧?”李清幽低声劝解道,“你冷静些,我们还有时间,一定能找到她们关押文韵的地方。” 李清幽实在是难以理解,这样一个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都绝对称得上是优秀的人物,为何竟会变成了此刻面前这个软弱无能、宛如窝囊废一般的样子? 李清幽眨了眨眼,将视线从苏温身上移开。没有那么多时间容他细想了,再耽搁一分,文韵便离死亡更近一分。 洛水忽然望向李清幽,神色凝重地说道:“我突然想到一个地方。” “是哪里?”李清幽追问道,“文韵也许会被关押在那里么?” “碰碰运气。”洛水也无法完全肯定答道,“我所想到的那个地方,不一定就是对的。” “那也总比坐在这里怨天尤人要好。”李清幽瞥了一眼身旁的苏温,不知该怎样说他才好。 二人当即向丁凌风要了一辆马车,连夜出发,赶往洛水所说的地点。 原本李清幽和洛水二人并不打算带上苏温,耐不住这家伙死皮赖脸、锲而不舍地死缠烂打,无论李清幽和洛水如何拒绝、恐吓他,他都不放弃,一直纠缠不休。 最终,李清幽实在无法抵挡苏温这种狗皮膏药似的不要脸的态度,只好同意让他跟着自己行动,洛水虽然有些不情愿,但她也意识到,如果不让苏温跟来,恐怕他还会这样继续纠缠下去,弄不好还会私自跟来,给他们带来更多麻烦,所以,洛水默许了李清幽的行为,也决定妥协一下,做出了相当程度的让步——带着苏温一同前行,这样一来,或许还能避免一些不必要的纠纷。 “你说的那个地方,究竟是哪里?”李清幽好奇地问道。 “是一个可怕的地方。”洛水面露些微嫌恶说道,“看上去似乎很美,其实却恶心得要命,在鲜艳的外表下,掩藏着累累尸骸……” —— 数日后,黄州。 李清幽终于明白数日前洛水所说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在这地方,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一片广袤无垠的花海,无边无际,数不清的花朵在这里盛放着,各自展示着自己独特的姿色与馥郁,远远望去,这片花海就像是一座由花朵组成的城堡,又像是一片波涛汹涌的海洋。 远处的山坡上,一片绚烂的红黄相间的花朵如火焰般燃烧,与蓝天白云交相辉映,而近处,则绽放着些许娇艳欲滴、高贵典雅的名贵花种,红的似火,粉的如霞,白的像雪,黄的胜金,还有许多叫不出名字的颜色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幅绚丽多彩的画卷,每一朵都像是大自然最精心雕琢的艺术品,微风拂过,花朵们轻轻摇曳着身姿,似乎在跳着一场优美的舞蹈,花海中掀起层层波浪、泛起丝丝缕缕的涟漪,那景象如梦似幻,美不胜收。 若是走入花海,便仿佛置身于一个梦幻般的世界里,在花海中漫步,感受着花朵的芬芳和柔软,心情也变得愉悦起来,每一朵花都像是一个精灵,它们用自己的方式向来到此处的人们诉说着生命的美好和奇迹:这里没有喧嚣和烦恼,只有宁静与美好。 宛若人间仙境,让人流连忘返。 “捂住口鼻,尽量不要说话,也不要奔跑,避免大口呼吸。”洛水嘱咐道。 李清幽和苏温二人点头应允,依洛水所言照做,不一会儿,洛水便领着李清幽与苏温,深一脚浅一脚地漫步于花海之中,三人一时之间仿佛置身于仙境,被无数色彩斑斓、芬芳扑鼻的花朵所包围。 然而,谁能想到在这片美丽的花海中,究竟埋藏了多少人的骨骸呢? 或许,这些花儿是那些逝去灵魂的化身,它们用绚烂的色彩和馥郁的香气,诉说着曾经发生过的故事,每一朵花都像是一个灵魂的碎片,拼凑起来便是一段令人感慨万千的故事。 洛水不禁想起了往日那些曾经陷入这块花田之中的人——他们或许有过极为精彩的动人过往,或许经历过什么波澜壮阔的事件,但最终都化为了这片花海中的一部分,而现在,只有风儿轻轻吹过,似乎在向世人诉说着这里曾经的沧桑。 苏温也张开双臂,似乎沉浸在这花海的美景之中,感受着这经年不谢的花儿的魅力,却不知其中生命的脆弱——只有李清幽隐隐约约地觉察到,眼前的美好也许只是短暂的幻觉,背后似乎隐藏着无数不为人知的悲伤。 在这个看似一派宁静祥和的地方,三人默默地走着。 好容易穿过这一片花田,轻轻掸了掸身上沾到的花粉,刚想开口问洛水缘由,突然惊觉,自己身旁竟然少了一个人! 李清幽回头望去,只见苏温脸上挂着一种扭曲的笑容,脚步虚浮地穿行于花丛当中,手中紧紧握着他的天羽剑,正在百花簇拥之下笑着转着圈,猛然扬起片片花潮。 “他这是怎么了?”李清幽望着脸色诡异的苏温,惊诧地问道。 虽然洛水已经嘱咐过,李清幽心里早早已有了提前量,但看到真的有人受害,仍不免感到一阵心悸。 原来那些误入花田的人,都是像这样死去的么? “这片花田里的花——准确来说,是花中的花粉,含有一种致幻的毒素,是花神会故意培育出来的,原本的效果并没有这样强烈,人受了这种花粉影响之后,会自动远离一切色彩斑斓的花儿,这种效果只是为了驱赶误入花神会的人。”洛水缓缓道来,“可是在数年前,有人改良了这片天然屏障,加强了致幻的效果,只要吸入一丁点,就足以被毒性控制,不自觉地手舞足蹈,甚至自杀,最终困死在这片花田里,又成为花田源源不断的养料……” “你怎么知道得那么清楚?”李清幽紧跟着地问了一句,随后便意识到自己的话似乎有些不大妥当——洛水曾是十二花神末位的水仙花神,对于花神会的事,她知道这些也不奇怪。 “因为这是我做的。”洛水无声地笑了笑,口中一阵苦涩。 突然,苏温似乎是受那花毒影响,笑吟吟将天羽搭在自己脖颈上,口中咿咿呀呀地叫着李清幽听不懂的唱词,瞬间在脖颈处留下一道浅浅的血痕。 李清幽倒吸一口凉气,向洛水发问道:“这、这该如何是好?你有办法让他恢复神智么?” 洛水摇了摇头:“没有办法——从他不听我的话吸入过量花粉的那一刻,他就注定已经是具尸体了。” 难道真的没有办法,只能眼睁睁看着苏温深陷幻觉、一剑一剑把自己杀死? 可是又不能冲进去花田当中把他带出来,那样的话自己也会有沾染上那毒花粉的可能。 李清幽望着在田里发疯的苏温,不免暗自咒骂这狗东西,简直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什么忙也不见他帮得一个,给人添乱倒是十分在行。 李清幽心中估算着轻功的落脚点——这点距离倒不算什么,关键是还要把正在无意识发癫的苏温带过来,他神志不清,未必会配合,甚至有可能突然暴起攻击两人当中任意一个,这样一来,回来的难度相比于过去就大大增加了。 “你就是没法看着他死,对吗?”洛水轻声叹了口气。 “你不也没办法眼睁睁地看着我死么?”李清幽反问道,“你完全可以不用管我,任凭我被白渡川的强大内力完全吞噬、爆体而亡,你又为什么救我?” 这一问,竟让洛水愣住了。 是啊,究竟为什么呢? 记得第一次与李清幽见面,是在金陵山下的花神庙中,那时他被体内的寒江落玉诀所影响,周身冰冷骇人,也是洛水救了他。 杀一个人也许需要这样那样的理由,救一个人,似乎就不用考虑这么多。 挽救一个人的生命,不需要理由。 —— 有人小心翼翼地踩在那湿滑的地面上,生怕一不小心就会摔倒一般,一步一步地向前走着,慢慢穿过了那条幽深的通道,来到这里。 这里便是关押着文韵的地方。 狭小、逼仄、幽暗、不见天日,仿佛被四面高墙紧紧困住,平日里透不进一丝一毫的阳光,好不容易透进来一丝光线,也是幽暗昏黄,似乎这地方是某种与世隔绝的牢笼,终年不见天日,分不清白天黑夜,因而时间在这里也仿佛停滞了,整个房间弥漫着一股腐朽和压抑的气息,暮气沉沉,让人感到无比沉闷和绝望。 冰冷的镣铐紧紧地锁住了文韵的手脚,磨破了她的手腕和脚腕,渗出丝丝鲜血,每一次微小的动作都会带来刺骨的疼痛,仿佛无数细针在扎刺着她的肌肤。 文韵的脸上写满了痛苦,她试图挣扎,但镣铐的束缚却让她无能为力。汗水从额头滑落,与伤口的血水混合在一起,浸湿了她的衣衫。 她的眼神中透露出绝望和无奈,身体的疼痛让她无法集中精力思考,此刻,她多么希望能够摆脱这该死的镣铐,重获自由。 时间如流水般不断从指缝中淌过去,疼痛丝毫没有减轻,文韵的意志也逐渐被消磨得如同手腕脚腕上的皮肉,所剩无几。 连她自己都忘了,已经到这暗无天日的监牢中几天——身陷这暗无天日的监牢,连时间都仿佛失去了意义。 在这封闭的环境中,每一刻都像是永恒,她的思绪渐渐变得混乱,对时间的感知也逐渐模糊,日子一天天过去,她却无法如一开始的几天一样准确记数。 “文韵,接受你的命运吧,你是花神会的圣女,神会喜欢你的。”来人在文韵耳畔低声说道。 “你怎么又来了?”文韵心中一阵恶心,但却并没有在脸上表现出来,只是无力地笑了笑,没有回应她的话,仿佛这笑容已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一般。 随后,文韵轻轻地将头撇过一边,似乎想要避开对方的视线,同时也将话题转移到了其他地方去。 “我的好妹妹,不来看着你哪儿行啊,你本事这样大,一不留神,给你跑了怎么办?”对方的语气中带着一丝戏谑和嘲弄,让人听了十分不舒服。 然而,文韵并没有气急败坏地反驳什么,只是默默地低下了头,好像在思索着一些事情。 来人唤来身旁那个捧着一碗水的侍女,动作轻柔地将指尖慢慢浸入那碗水当中,然后轻轻地抬起手,小心翼翼地让指尖沾着的几滴水珠落在文韵手腕那片红肿之处。 这几滴水犹如晶莹剔透的露珠一般,无声息地悄然滴落,却引得文韵从齿缝中透出痛苦的“嘶——嘶——”的声音。 那是一碗盐水。 文韵双眸血红,泪水随身体颤抖着,来人见状,又将盐水一遍遍滴落文韵身上伤口,不一会儿,文韵便失了声响,疼得昏死过去。 第122章 铜人 “此处是花神会外围的第一道天然屏障,名为‘零落尘泥’,方才我不让你们用轻功,也是因为它。”洛水皱眉望着在花间手舞足蹈的苏温道,“这地界平静少风,轻功太快,会形成疾风乱流,将花粉连带扰动,吹得到处都是,尤其真气纯厚者,气息流动得更快,则更为危险。” 李清幽死盯着苏温的手,一刻不敢松懈,生怕一个不留神他便挥出下一剑,割断自己的喉咙。 一定有办法的…… 他忽然像想起来什么似地向前步近苏温所在,伸手拨开一丛齐腰高的花草,屏息前行。 “李清幽,你就是太心软了。”洛水言语中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我曾经试过让自己硬起心肠来,那样反而更痛苦。”李清幽摇了摇头,朗声一笑,“索性,不再勉强自己。” 苏温虽德行有缺,却也算不上个完完全全的坏人,他还曾收留海棠花神文韵在梅山中,按说他算是文韵的恩人,即便文韵对他没有那样的特殊感情,也不会对他产生多少厌恶的情绪,苏温若死在这里,死在救文韵的路上,想必文韵也会自责的。 李清幽卷起左臂的袖子,只见肌理分明的小臂上,青筋暴起,宛若一条狰狞虬龙。他瞬时将一身霸道纯厚的内力外放,如点点星荧般凝聚在身前,逐渐化为一道目不能视却能清楚感觉到它的存在的真气屏障,与身旁气息集聚混合,又顺延而去,化作一堵密不透风的气墙,将周身护得天衣无缝,所到之处,花草植株无不分离在旁侧,仿佛弓身立侍两侧的下人,不敢直面李清幽的恐怖实力。 李清幽看着尚且神志不清的苏温,伸出右手一把抓住他的衣领,轻松地将其拎了起来。 此时的苏温情况已经不容乐观:他的面色苍白如纸,双眼紧闭着,嘴里还时不时地嘟囔着一些含糊不清的话语,胡乱挥舞着手中剑,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被李清幽拎在了手中。 尽管苏温在不断地挣扎,但李清幽的手就像是铁钳一般紧紧地夹住了他的衣领,让他根本无法逃脱。 李清幽轻而易举地卸了苏温的剑,毫不费力地拎着他大步走出了花草丛中,一把扔在地上,苏温旋即睡死了过去。 即便已经知道李清幽中和了柳承志与白忘尘二人的真气,洛水仍不免被眼前的景象震撼,以至于久久无言。 “有得治吗?”李清幽问道。 “放心,他死不了。”洛水回过神来,看向趴在地上已经平安无事的苏温,回答道,“但在这里还不行,太危险了。” “怎么?”李清幽问道。 “你的真气已经将花粉扰乱,破坏了原有的平衡,这里很快会刮起一阵大风,毒素弥漫。”洛水望了望天,“之后也许会下一场雨,但以苏温现在的情况来看,我们肯定是等不了那么久了。” “那怎么办?”李清幽问。 “走下去。”洛水望向身后——那是一座山,一个巨大的山洞悬在山间,十分显眼。 —— “花神会一共设有四道关卡,除去方才那第一道‘零落尘泥’,余下三道关卡,我也都可以凭借记忆带你们闯过去,只是……”洛水忽然问道,“那些花神,其中不乏武功高强之辈,若是动起手来……” 李清幽颔首道:“你且宽心,以我如今的武功,不怕胜不过她们。” 不料洛水竟摇摇头说道:“你的武功我清楚,我所担心的不是这个……我是想说,即便对方武功高强,你也不可以伤她们性命,她们毕竟是和我从小到大的姐妹还有前辈,我不能……你懂么?” 李清幽闻言,心中也有些不是滋味——当年在一起生活、一起度过了十几年来的日日夜夜的姊妹和长辈们,如今却要兵戈相见、刀剑相加,实在是令人难过。 她对这些人的内心还抱有一丝希望,又痛恨她们这些年来的所作所为。 不过眼下并不是感慨的时候,最重要的是先找出文韵被她们关在了什么地方,之后才能解救文韵。 希望还来得及。 二人一面走一面说着,正好走到那山洞前,李清幽将苏温斜靠石壁放下,洛水此时已从袖口中掏出她新炼的呕吐丸,不由分说地塞进了苏温嘴里。 苏温起初并未有任何明显的反应,只有他的身体逐渐恢复平静,原本不断抽搐的动作也慢慢停止,然而,这仅仅是一个短暂的停歇,紧接着,一阵剧烈的呕吐感如汹涌的波涛般向他袭来,他的胃部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猛烈地搅动着,无法抑制的恶心让他不由自主地张开嘴巴,随后,大量的呕吐物喷涌而出,散发着一股极其难闻的气味,仿佛已经将他体内所有的不适和痛苦都一并倾泻出来。 大吐特吐了一阵,苏温才两眼一翻,堪堪恢复神智,然而呕吐丸的药效还没过,苏温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就觉得腹中一阵酸水沸腾的感觉,等他反应过来时,满喉咙的呕吐物已从口中迸射而出,不一会儿,便留下了一滩冒着酸气的水——这还没完,苏温还得接着吐,他当即口齿不清地骂道:“你、你这妖妇,你又给我……唔……哕!” “我好心救你一命,你非但不感谢,还骂我?”洛水露出个不屑地微笑。 “是……哕……哕……是她救的我?李少侠,你、你……哕……她方才所说的,可是真的吗?”苏温已经吐得虚脱,还不忘向李清幽了解真相。 “的确,”李清幽微微颔首,“若是不用这呕吐丸,你还未必能从那奇毒中活下来,你的确应该谢谢她。” 过了好一会儿,苏温终于不吐了,这才恢复如常,煞有介事地向洛水赔礼道歉。 李清幽先入山洞探路,没走多远便在山洞深处发现了十几个人,只是都一动也不动,也太奇怪了。 等等,不会动? 他很快反应过来,脑海中猛然浮现出一件事来——这件事其实并不久远,不过是前几年才发生的事情,当时还闹出了一场极大的风波,甚至于惊动了锦京。 李清幽数了一数,那人形的东西,总共是十八个。 而前两年,金陵栖悬寺花大价钱做的十八铜人竟在一夜之间悉数被盗,这桩疑案,至今悬而未决。后来京师出钱替栖悬寺又新造了一批铜人,只可惜当时的工匠去世了,那一批新的铜人虽然更为精致,但身上没有机关,并不能像旧一批的铜人一样活动,只能摆着当装饰。 —— 这不起眼的山洞中,竟藏有栖悬寺第一次失窃的那十八铜人! 远远望去,这些铜人身材高大威猛,栩栩如生,手持各式兵器,神情肃穆而庄重,透露出一种令人敬畏的气息——每一尊铜人都雕刻得极其精细,无论是面容还是服饰,都展现出了高超的水平,不难想象,栖悬寺的僧侣们当初打造这些铜人时,必定下了不少功夫、请了手艺极佳的工匠,耗费了大量人力物力,然而如今它们却被藏匿在此处,不见天日。 再往前进些看去,只见那十八铜人分别手持的是十八般兵器——刀枪剑戟、斧钺钩叉、镗棍槊棒、鞭锏锤抓,另有一副拐子、流星,十八铜人身上皆是半褪的铜色,神态表情、身材体态,皆姿若生人,不单样貌栩栩如生,身上各处机关亦都隐藏得十分精妙,任谁看了也不禁要赞叹一句巧夺天工。 那十八铜人与李清幽打个照面,瞬时机括声音乱响,十八铜人应声而动,径直向李清幽攻来! 那十八铜人犹如钢铁铸就一般,浑身闪烁着金属光芒,只与李清幽对视一眼,瞬间便传来一阵机括的扭动——只见这十八个铜人动作整齐划一,如同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径直朝着李清幽猛扑过来,他们手中挥舞着各式各样的武器,每一个动作都带着凌厉的气势以及无与伦比的力量,看这势头,简直是要将李清幽撕成碎片。 李清幽面对如此凶猛的攻击,波澜不惊地将身一扭,“追云步”频频交错乱点,轻松躲开了铜人们的首轮攻势,并同时以极快的速度反击,但闻“铛铛铛铛”十八声骤响,李清幽已在十八铜人的身体上分别留下了一道掌印。 铜人没有感情,当然不会感到挫败、不会因多余的情绪而被扰乱。方才李清幽的步伐的确极为灵活飘逸,不过十八座铜人也并非吃素的,其胜在数量众多且不知疲倦,而人是会感到疲倦的,这些铜人虽没有强劲的内力,但身体手脚皆由铜水浇筑,不是一般的重,寻常人挨上铜人的铜臂猛地一拳,非死即伤,正因为如此,才能弥补没有内功的短板。 十八铜人再次杀上来,只不过这次的攻击方式却与之前大不相同——并不是整齐划一的攻击、集体冲锋,而是各自手持不同的兵器,相互配合,试图以各种奇招妙式将李清幽擒获后斩杀。 十八般兵器不同兵器之间相互配合着:只见其中一名铜人挥舞着长枪,枪尖闪烁着寒光,直刺李清幽的咽喉;另一个铜人则手持一对子母鸳鸯钺,左右开弓砍向他的双腿;还有一人手持长棍,步步紧逼,试图挡住李清幽的退路。其余众人也各施绝技,或刀或剑或鞭或锤,一时间,山洞之内刀光剑影、杀气腾腾,打斗之声、铜铁相撞声音不绝于耳,听得人心惊胆战。 李清幽一面与这些铜人纠缠,一面将洛水和苏温护在身后,依洛水所言,趁着空档护着二人调转了方向,径直向山洞深处走去。 李清幽手中弋鳐亦不断挥出凌厉的剑气,但是打在十八铜人的铜皮铁骨上,仍是不痛不痒,连一条像样的痕迹都没有凿出来多深。 李清幽与十八铜人交手,赢它们倒不算难,他又不想下手太重打坏这些铜人,可若是下手轻了,这十八个铜人保不齐会穷追不舍,届时危险的是洛水和苏温两个人了。 若是能知会一声栖悬寺的僧人或住持就好了。李清幽在心中如是说道。 —— 李清幽无意与这些铜人过多纠缠,他迅速地加快脚步,紧紧地追赶着前方的洛水和苏温。当他快要接近他们的时候,突然间回过头来,猛地挥出一掌。 这一掌带着凌厉的风声,狠狠地打在了洞穴的墙壁上。只听见一阵轰隆隆的巨响传来,洞穴两侧的剩余石头纷纷碎裂开来,像雨点一样坠落下来——这些石头堆积在一起形成了一道厚厚的屏障,彻底阻绝了来时的路,这样一来,那些铜人想要追上来就变得更加困难了。 李清幽看着这一切,心中稍微松了一口气,他知道虽然暂时阻止了铜人的追击,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已经安全了。 这些铜人的出现也让洛水始料未及——这说明花神会又在这几道关卡中又增设了些可怕的东西,早已不是单纯地为了避免外界的人不慎闯入,看如今这架势,简直透着一股要把闯入者挫骨扬灰的感觉。 不过这也合理,毕竟一个用活人献祭的门派,又能指望它能够仁慈到哪里去呢? 想到这里,一股厌恶的情绪陡然涌上洛水心头,今昔对比让她对如今的花神会更加反感了。 三人摸索着寻到一丝亮光,随着那似有若无的微光走,竟真的走了出来。 出了山洞,李清幽顿感豁然开朗、柳暗花明——展现在眼前的是一片郁郁葱葱、绿意盎然的树丛,宛如花神女夷精心编织的绿色天幕,遮挡了外界的喧嚣与纷扰,树丛之中有一汪清泉,如同一面晶莹剔透的镜子,清澈见底,可以清晰地看见水底的沙石和游鱼,稀疏的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落在水面上,泛起一层层金色的涟漪,使得整个场景充满了诗意。 这汪清泉仿佛是大自然的恩赐,它静静地流淌着,发出清脆悦耳的潺潺声,宛如天籁之音,让人陶醉其中,周围的空气似乎也因为这泉水而变得格外清新,深吸一口,那股清凉的气息顺着鼻腔进入身体,令人感到通体舒畅,阳光照射下来,泉水将周遭映照出一种幽静平和之感,令人莫名感到心旷神怡。 第123章 月华灵洞 “别走神!”洛水神色凝重地低声提醒道。她的语气中带着隐隐约约的紧张,但更多的是警惕——方才那洞中的铜人,已然大大出乎她的意料,接下来还不知会发生什么。 洛水虽知晓过关的办法,但花神会也不是吃素的,这些年来,花神会不断改进了这些关卡,对外来人从原本的驱赶变为了诛杀,几乎完全将花神会与外界隔离,成为一个彻头彻尾的隐世门派,一心钻研着那些奇诡的术法,原本一派生机的景象,也变得死气沉沉。 “千万不要被你们眼前表象所蒙蔽,这里看上去风景如画,实则潜藏着无数机关陷阱,稍有不慎就会触发。”洛水厉声叮嘱道,“尤其是苏温你,一定要时刻保持警觉,明白吗?” 洛水的目光扫过周围的环境,眉头微蹙,似乎在思考着什么。紧接着,她又压低声音对苏温说道:“记住,我们现在还没有到安全的地方,最好跟紧我的脚步,切勿擅自行动。”说罢,洛水深吸一口气,按照记忆中的路线带头向山洞外走去。 洛水话音刚落,刚才还呕吐得七荤八素、面色苍白如纸的苏温却如同一阵疾风一般飞身而出,其速度之快,让人几乎看不清他的身影。 眨眼间,苏温就一头扎进了那清澈见底的泉水中! 冰冷刺骨而又清爽宜人的感觉刹那间就将苏温整个人紧紧包裹住,苏温兴奋地张大嘴巴,大口大口地用泉水漱口,同时还挥动着手,兴高采烈地冲着李清幽和洛水二人呼喊道:“这水好凉爽啊!你们也快下来试试吧!” 苏温此时的声音一扫方才的不适与颓靡,竟充满了愉悦、激动。 “你这蠢材!这水不能下!”洛水怒声呵斥道。饶是她再好的脾气、再怎么有耐心,此刻也被这天杀的苏温磨了个精光。 洛水焦急地看向李清幽,李清幽立刻心领神会。只见李清幽施展轻功,掠过水面,颀长的指头稳稳勾住苏温后襟,凌空将浑身湿透的苏温甩到岸边,随后落地。 苏温狼狈地躺在地上,一脸茫然,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 李清幽直视苏温的眼睛,面无表情地诘问道:“你怎么回事?洛水方才说的话,你是一句没听进去?” “我……我……”苏温挠了挠湿漉漉的头顶,仍旧是一脸茫然,好像确实想不起洛水说了什么,只记得看见一汪清水,自己便一个猛子扎了下去,之后就是透体的凉爽。 洛水亦施展轻功,随后缓缓落地,见状不禁怒极反笑,冷言道:“看起来你对这地方比我懂得更多,那不如就由你来带路吧——你放心,假如你死了,我们会把你的遗体收拾整齐带回梅山的。” “我、我也不知道这水有什么问题啊……我看着挺清澈的,应该不会有毒吧?”苏温仍试图为自己辩解。 洛水简直快气疯了,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抽出腰间软剑抵在苏温脑门上怒道:“要不是你曾经收留文韵,我早已经一剑把你劈了!” 苏温心下还有些不服气,但也不敢再犟嘴,他咽了口唾沫说道:“这水究竟有什么问题?我喝了那么多,也不见有什么事发生啊。” 洛水冲着苏温冷笑一声,接着说道:“你不是觉得这水清澈无毒吗?那你下水去试试啊,你死了倒好,我们也少个累赘。” 苏温听了,脸色变得十分难看。他知道洛水是在责备他的鲁莽,但心里还是有些不服气。他喃喃自语道:“我只是看这水清澈而已,我又哪里知道有没有毒……” “行了行了行了……”李清幽赶紧制止他再往下说,生怕他再继续说下去,他们三人之间真要见血了,“洛水姑娘的意思是说,这里机关甚众,她比我们熟悉得多,跟着她走更安全。” 李清幽打圆场笑了几声,替洛水收起软剑,给垂头丧气坐在地上的苏温使了个眼色,示意他跟上。 —— “方才那地方名为“月华灵洞”,原本可以借着日光轻轻松松走出来,谁知多了这么些铜人拦路。”洛水说道。 “循着日光就可以出去,那这一关卡是不是设置得有些简单了?这怎么能拦得住人?”李清幽疑惑道。 “没那么简单,”洛水一面走着一面说道,“你抬头看看。” 李清幽闻言抬头,只见得漫天翠绿,隐天蔽日,地面树影斑驳,只有寥寥几缕阳光形成条条细线,无声地照在地面上。 在这地方,阳光稀少,想必很难照射进洞里。李清幽思索着,反而月光更有可能……秋夜常有微风,树影摇曳,使得月光能够更轻易地穿过层层叠叠的密林,照射入月华灵洞中。 “此地阳光稀疏,想必不易照射入洞中,反而是月光……”李清幽将自己的分析说了出来,“秋夜多风,树影斑驳,月光反而能很轻松地照入洞里。” “这正是问题所在。”洛水望向李清幽,予以肯定道。 李清幽明白过来的瞬间,一股凉意顺着脊梁爬上他的后背。 李清幽缓缓开口道:“人们看见明显是人为凿出的洞透出的月光,下意识就会认为月光就是解谜的关键,即便是白天行动,阳光只会从一处照射进来洞中,一抬头看见如此多的孔洞,阳光却恰好只穿过一个孔,八成会起疑心,认为没那么简单,殊不知正是这样简单,当他捱到晚上,看完错综复杂的月光照射出的通路之后,就会像个无头苍蝇一样乱窜,疲于奔命,最后再也找不见原来的地方,被生生困死在洞中。” 洛水闻言颔首,面上却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忧伤神色。 “但是从前——还没有十八铜人在洞中镇守时,哪怕你走不出月华灵洞,也是可以循着月光,轻松原路返回的。”洛水轻声说道,“从前的花神会,绝不像现在这样……” 二人正走着,身后忽然传来苏温的呼唤,声音有些奇怪,仿佛舌头肿胀起来,有些口齿不清。 “李少侠、洛水姑娘,我、我……”二人回头一看,只见苏温半截身子已经耷拉了下去,正哭丧着脸望着他们。 他的脸色苍白如纸,额头上冷汗淋漓,身体不断颤抖着,看起来十分痛苦。 “你怎么了?”李少侠连忙上前扶住他,关切地问道。 “我……我……那泉水……”苏温艰难地吐出几个字。 “你喝了不少刚才的泉水,现在浑身麻痹,是正常现象——那泉水中含有剧毒,一旦饮下,便会浑身麻痹,无法动弹……”洛水故作冷淡地说道,“之后,毒性便会蔓延至身体各处,逐渐侵蚀你的五脏六腑,你就等着肠穿肚烂、死无全尸吧。” 苏温听了,当即吓得面如土色,大着舌头连连求饶:“糯、糯水姑娘,求你救救我!我知道错了……你四神医,你一定有办哗的,求你、求求你惹……” 洛水冷笑一声,徐徐道:“现在知道后悔了?已经太晚了,谁让你不好好听人说话?这就是代价!” 李少侠看着苏温可怜的样子,心中不禁有些不忍,他转而对洛水说道:“苏温也是无心之失,再者说,若是他死了,也不好同文韵交代……你想想办法,救他一命吧。” 洛水瞪了他一眼,道:“你以为我不想救他吗?可是这泉水里的毒实在太厉害了,我也没有解药啊!” 李清幽见她这副模样,再加上她夸张的话语,登时绷不住笑了出来。 “你臊侠,我都快紫了,堆、堆你还笑得出声……”毒素带来的强烈麻痹感如潮水般迅速蔓延至苏温的脖颈处,他只觉得自己的身体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紧紧捏着,只有席卷周身的麻痹感,无法动弹。 苏温支撑不住,身体一软,一头栽倒在道路旁边。此刻的他,心中充满了绝望和无助,泪水止不住地涌出眼眶,顺着脸颊滑落,哭声在寂静的密林中显得格外凄凉。 “睡一觉吧,睡醒就好了。”李清幽上前,伸出手轻抚苏温的额头。 苏温吓破了胆,满眼含泪、面目狰狞地望着李清幽,眼里浑是无尽的悔恨。 不久,苏温就睡了过去。 当苏温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周围一片漆黑,天空中挂着一轮皎洁的明月,洒下幽幽的清冷光辉,洛水和李清幽在不远处生起了一堆火,烤了些干粮来吃。 苏温揉了揉太阳穴,回忆起自己昏倒之前发生的事情,心中不由得一阵疑惑,于是开口问道:“我……我没死?” 李清幽将手中的干粮递给了苏温,又解下水囊放在他身旁,道:“这回的水是干净的,你可以放心喝。” 苏温看着手中还冒着热气的干粮,咬了一口,味道虽然有些苦涩,但却感觉浑身的麻痹感已经消失,手脚的力量也重新回来了。 “你当然没死,那泉水名为‘月华醉潭’,虽然有毒,但饮下之后并不致死,而是像喝了酒一样醉倒,并且这种毒药能够影响水质,使人更容易浮在水面上。”洛水嚼了一口插在削得光秃秃的枝条上的干粮,缓缓说道。 “也就是说,我本来就不会死?”苏温浑身颤抖着问道。 洛水点了点头。 李清幽原本以为苏温会像之前一样恼羞成怒,不想苏温当即手脚并用地爬到他身旁,大喜过望地一把搂住他,面上涕泗纵横道:“李少侠,我还活着、我真的还活着!” 苏温激动地抱了李清幽之后,又转向洛水,被洛水狠狠一眼瞪了回去。 —— 东方露出鱼肚白,阳光透过云层洒下,将整个世界照亮。 经过一夜的休息,三人精神抖擞,继续前行。他们沿着蜿蜒的小路走着,四周弥漫着清新的空气和花草的香气,不知不觉间,行至一处云雾缭绕的地方。 这里的雾气浓得让人看不清前方的路,洛水停下脚步,转过头来,目光凝重地看着李清幽,缓缓说道:“我们已经过了‘花霰林’,再往前,便是最后一道关卡了。” 李清幽微微皱眉,凝视着眼前的这片浓雾,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紧张。 “最后一道关卡,不是机关、不是毒物,而是两个人。”洛水面露一丝愁容,几乎一字一句地说道,“菊花花神、莲花花神两个人,是花神会武功最高的两位花神,平时居住在花神殿前两侧厢房,若有人过了前面三道关,便由她们来作最后的阻绝。” 苏温满脸期待和兴奋,似乎对即将到来的战斗充满了信心,他迫不及待地开口询问:“那莲花花神和菊花花神这两位都有什么本事?要是跟她们交上手,以我目前的实力,有多大的胜算?”他的声音中透露出一丝急切,似乎已经迫不及待想要去探一探对手的虚实,好了解自己在这场战斗中有多少胜算。 洛水摇了摇头道:“你也许有一战之力,但如今的她们,已经不会像从前那样仁慈了,若是你与菊花、莲花二人交上手,就变成了一场彻头彻尾的死斗——而我,不希望她们中任何一个死。” 洛水说罢,瞥了苏温一眼,又补了一句:“对你我倒是无所谓,你硬要寻死,我也不会拦你。” 苏温自讨了个没趣,只得闭嘴。 李清幽和苏温紧跟着洛水踏入了那片浓雾之中,他们的身影隐没在雾中,仿佛被吞噬进了一个神秘的世界。 李清幽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突然间,一阵微风吹来,吹散了部分浓雾,李清幽忽然眼前一亮——一座美轮美奂的楼阁从雾中现身,闯入他视线中。 那楼阁高耸入云,仿佛与天相接,它的风格亦十分独特,既有宫殿的庄严典雅,又有寻常楼阁的简约大气,四周环绕着绿树红花,潺潺流水从旁而过,一层薄雾环在楼阁四周,宛如一个身笼轻纱的美人。 李清幽不禁被眼前的美景所震撼,他站在原地,几乎忘记了前行,直到洛水轻轻推了他一下,他才回过神来,继续跟随着洛水向楼阁走去。 第124章 青鸟白鹤 “此地就是花神会?”李清幽低声问道。 周遭一片静谧无声,间或传来几声禽鸟遥远而悠长的嘶鸣,声音回荡在高天之上,显得格外清晰、空灵。 “不错,此地就是花神会。”洛水的目光穿越稀薄的雾气,凝视着前方那座若隐若现、仿佛悬浮于云端之上的楼阁,眼底神色复杂,似乎萦绕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别样情感。 花神会的楼阁如同一座神秘庄严的宫殿,隐于云雾,通往门前的石阶不长,区区百余级,却如同一条狭窄而险峻的通道,连接着现实与虚幻之间的桥梁。 每一级石阶都由无数块坚硬的石头精心雕琢而成,显得格外陡峭和高耸,静静地矗立在此,散发着古老而庄重的气息。 然而真正让人感到恐惧的并非石阶本身,而是两侧望不见底的万丈深渊,一眼望去,令人毛骨悚然。深渊中的冷风呼啸而过,带着丝丝寒意,在这狭窄的石阶上行走,就像是走在生死边缘,稍有不慎便可能粉身碎骨。 洛水自幼便在此处来回行走,走惯了,并没觉得有什么,李清幽轻功极好,凭借着卓越的轻功,轻松自如地在石阶上行走着,亦无甚心惊胆战之感,唯有苏温战战兢兢,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生怕自己一脚踩空,整个人都会跌入万丈深渊之中,尤其是当他看到眼前陡峭险峻的石阶时,更是吓得脸色苍白、腿肚子发软,险些跪倒在石阶上。 “你怎么样样都不行,连走个路都像见了鬼似的?”洛水不耐烦地催促道,“起来,快走!我们走得慢一点,文韵就多危险一分,你知不知道?” “我、我当然知道!”苏温哆哆嗦嗦地说道,“要不、要不我在这里等你们,我就……就不去了……” 苏温说罢又往下看了一眼,脸色瞬间大变,额头上冷汗涔涔而下,腿肚子也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这下他干脆闭上了眼,趴在石阶面上,再不敢往前挪动半步。 “你这废物!”洛水恨铁不成钢地骂道,随后招呼李清幽过来,“我告诉你,事成之后我们不会原路返回,你要是想留在这儿安营扎寨,随你的便!” 苏温闻言当即睁眼,死命抱住前来的李清幽大腿,可怜兮兮地说道:“洛水、洛水姑娘,你不会抛下我的,对不对?李少侠……李少侠,你觉得不会眼看着我死在这儿的,对不对?” 李清幽轻叹一声,与洛水交换过一个眼神,旋即笑道:“我当然不会见死不救,苏温,你说对不对?” “对对对……太对了……啊啊啊啊啊!!!”苏温话音未落,整个人便被李清幽拎起来,只听得周遭气流爆响,一瞬间,苏温就被李清幽拖着飞入长天,发出一连串撕心裂肺的哭喊声。 片刻,三人已至花神会楼阁门前。 花神会楼阁的门扉虽然不算宽敞,但其华丽程度却令人惊叹不已,两旁略窄的侧门上精心雕刻着各种各样的花草树木,栩栩如生,仿佛能闻到它们散发出的芬芳香气——如此文雅精致的装饰,很难相信居住在这里的人们,竟会变成那副可怕的模样。 正感慨间,那两侧的门忽然打开,一对女子分别从两道门中缓缓走出:其中一个青衣女子手握一柄比寻常剑的样式略大的长剑,另一手虚搭在剑柄前,看上去似乎是一柄普通的大剑,因其重量故而双手握持;另一个女子腰挂一双银环,见得来人,便取下腰间双环,分握在手,缓缓地向三人走来。 “青衣那位便是莲花花神青鸟、白衣是菊花花神白鹤。”洛水对李清幽说罢,旋即转向二位花神一面施礼一面说道,“青鸟姐姐、白鹤姐姐,洛水这次来,不是为了找你们麻烦的,我只是听闻文韵被带回花神会,因此才来求各位姐姐,放文韵一条生路。” “那大剑笨重,我们梅山剑法刚好克制这样的武器,”趁洛水同她们交涉之际,苏温低声对李清幽说道,“那个莲花交给我,菊花给你,你看怎么样?” 李清幽微微摇了摇头道:“你看那莲花花神,她的另一只手不仔细看也会以为是握在剑柄上面,实际却是虚着搭在上面的,这就说明她单手握剑其实也并不费力,我猜她的手中,应该是一柄子母剑,还是不要贸然行动的好。” 那莲花花神青鸟,视之宛如水中仙子,身着一袭翠绿碧青纱裙,裙裾随风轻舞,仿佛莲叶在微风中摇曳,发间簪着一叶粉白花瓣状玉簪,与她的清丽容颜相互映衬,容颜更显,其眼眸清澈如湖水,温柔灵动,眉眼舒展如莲花初绽,散发着清新气息。 青鸟闻洛水所言,止步道:“洛水,你被选为圣女时连夜出逃,我们一致认为,像你这样胆小怕事的人,已经失去了成为圣女的资格,就算献给神明,神明也不会因此而感到愉悦,所以花神会才没有追究此事,不要以为凭你自己,就能够摆脱花神会!现在你回头走出去,发誓再不踏足花神会一步,我保你平安无事。” 青鸟身旁的菊花花神白鹤身着锦缎白衣,视之素雅高洁,一柄血玉长簪插于发间,似菊花般清冷孤傲。 白鹤冷哼一声,冷冷笑道:“洛水,你一个人走便罢了,我们十二人,倒也不差你这个水仙花神,只是你还想要带上文韵——我们如今的圣女,这可就恕难从命了。” “二位姐姐,我……”洛水还想说些什么,话音未落,已经被白鹤一声呵斥打断。 “不必再说了!”白鹤冷笑道,“你今日带着这两个帮手到花神会,总不能是拜年来了吧?” 白鹤此话一出,李清幽心中当即一紧——他知道,这一场争斗是在所难免了。 —— 大战一触即发。 李清幽双足轻点地面,倏然冲天而起,在半空中急速飞驰,他的脚下仿佛踩着一朵无形的云彩,轻盈地穿梭在云雾之间,随着不断上升,周围的气流也变得越来越猛烈,进而发出阵阵尖锐爆鸣,不过李清幽并没有被这股强大的气流所阻挡,反而借着它的力量加速前进,肆意翱翔于天地之间,须臾之间,他便穿越了厚厚的云层,来到了更高的空域,此刻,阳光从上方洒下,将李清幽的身体镀上一层金光。 青鸟亦随之轻盈地穿梭于云雾之间,每一步都如同踏在云端,身姿优雅,如梦如幻,在她的身上,似乎散发着一种与莲花极为相符的气质——高洁、典雅。 不消片刻,青鸟已然追上李清幽的身影,当即挽剑攻去,李清幽亦从青紫的剑鞘中掣出弋鳐,迎面抵挡过去。 青鸟身姿矫健,手持一双青白子母剑,青剑为母,剑身较大,气势磅礴,白剑为子,剑身较小,灵动迅捷,她自创的“莲花剑法”,更是刚柔并济,变化万千——双剑合为一体时,气劲浑厚、力能破甲,剑势如雷霆万钧,无坚不摧,分持双剑时,剑法又变得灵巧机动、轻盈无比,剑招如疾风骤雨,让人应接不暇。 青白子母剑一长一短、一大一小,在青鸟手中配合默契,一前一后、先发后至——其剑法犹如盛开的莲花,清明而致命,每一次出剑,都带着花瓣飞舞般的从容和优雅。 二人凌空战了数百招未分胜负,青鸟见李清幽气势不减,也不禁暗自咋舌——这年轻人,好俊的功夫! 她不知道的是,李清幽已经尽力在收着自己体内那股令人心生畏惧的真气了,若李清幽全力以赴,她也许早已被那可怕的力量活生生击碎,成为阳光底下飘浮着的微尘。 白鹤身着素锦白衣,风姿绰约,使一对光可鉴人的银白双环。 此环凶猛无比,却有一个极为柔情的名字,唤作“意中人”。 传闻中,这对双环的攻击如同意中人的轻声呼唤,温柔缱绻,让人难以招架、无法抗拒,敌人在其攻势下,仿佛陷入了无尽的柔情漩涡,心醉神迷,无力还手。 白鹤挥舞双环向苏温袭去,一时雾海翻腾,如诗如画,其动作优雅婉媚、行云流水,与双环的凶猛形成鲜明对比,令人叹为观止。 苏温就没那么好运了,他将天羽剑抽出,面对白鹤,却只觉得天旋地转、目眩神迷,回过神来时,胸口已经结结实实地挨了两下,剧烈的钝痛感瞬时席卷而来,几乎令他即刻晕厥过去。 正当苏温捂着胸口缓解疼痛时,白鹤手中“意中人”毫不留情地猛攻而来——这回是照着苏温脑袋两侧来的。白鹤两手交错,银白双环交叠,如同一柄上好的并刀般,试图从两翼钳制住苏温的脑袋。 洛水见状心急如焚——这一下若是给苏温结结实实地挨上,他也不用去见文韵了,直接就得见阎王。苏温此人虽德行颇有欠缺,但终归在文韵落魄时收留过她,于情于理也不能让他就这样死去。 来不及多想,洛水将缠在腰间的软剑抽出,手腕一抖,将其甩直,瞅准机会一剑刺去,竟堪堪贯穿过白鹤手中双环!洛水见这步险棋得以奏效,便使出吃奶的力气硬拉,连软剑也脱手飞出去,生生把白鹤手中银白双环攻击的轨迹拉偏,让苏温避过了白鹤的杀招! 白鹤显然没料到洛水会这样拼命地拆自己的招,心中也一阵惊讶,对洛水稍稍有了一瞬间的改观。 洛水气喘吁吁从地上爬起来,拾起软剑,站在白鹤面前:“白鹤姐姐,对不住了,我不能让文韵就这样死去,我一定要救她。” “洛水,被选为圣女,是何其光荣、何其幸运的事情,你怎么就不懂呢?”经过刚才交手的那一招,白鹤似乎觉得事情还有回转的余地,于是开口劝道。 “可是你问过文韵愿不愿意吗?”洛水反问道,“如果作为圣女安逸地死去,并不是文韵想要的结果呢?如果文韵就是想好好地活着呢?” 白鹤摇头道:“洛水,神的旨意,是不容置疑的。” “神?哪一个神?元祖花神女夷?春神句芒?还是愚昧的你们?”洛水一连串问句连珠炮般抛出,将白鹤问得一时有些不知从何下口。 “无论哪一个神,也没有权力视人命如草芥,用信徒的血来为自己的道行添金!”洛水厉声辩驳道,“不福泽万民,反而对自己赖以为生的信众予取予求,这样孱弱无能、自私自利的神只,哪怕真的得道,也是邪神!” “放肆!不准对妙远真人不敬!”白鹤大怒,高声呵斥道。 不想洛水却反而用更大的声音堵了回去:“你才放肆!打着妙远真人的旗号自诩花神,却不行义举,反而大肆屠杀无辜之人,所谓花神会,早就是一座臭不可闻的茅坑了!” 白鹤似乎有些恼羞成怒,她原本清秀的脸庞此时此刻也变得有些狰狞起来,双眼里的不悦几乎喷薄而出。白鹤毫不犹豫地掷出手中双环,带着无比凌厉的气势直奔洛水头颅而去! 眼看着那对致命的双环飞速袭来,洛水的生命似乎已经悬于一线之间,然而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苏温迅速挥动手中的天羽,准确无误地阻挡住了袭来的银白双环。 尽管苏温成功抵挡住了双环的冲击,但他依然能够感受到,其中蕴含的强大内力并未完全消散,于是他巧妙地顺着这股余劲转动剑身,让其绕着剑身盘旋几圈,随着剑身的旋转,原本应该逐渐消散的余劲竟然被重新凝聚起来,并以更加强大的威势向着白鹤反扑过去!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令白鹤措手不及,她将一双杏核眼瞪得老大,难以置信地看着那一对裹挟着剑光朝自己呼啸而来的双环。 白鹤虽然惊讶,但这点攻击还不足以对她造成什么实质性的伤害,只是颇惊异于眼前二人分别拆解自己招数的巧思,故而有些愣神。白鹤运动内力,一个轻盈的转身,将双环稳稳地接在手中,只见一丝轻烟从虎口缓缓冒出来。 白鹤双手抖了抖,将轻烟散尽,目光锐利地望向洛水和苏温。 这两人按武功来说,都算得上十分聪明,巧思诸多,尤其是洛水,几乎通晓江湖上所有的武功,又能将这些武功融会贯通,形成新的技法和招数,这样杀掉,不可谓不可惜。 不过在白鹤看来,像这样的人若是不能为己所用,也不能轻易放走,否则遗患无穷。 “对不起了,洛水妹妹。”白鹤深吸一口气,淡然说道,“你我来世再见吧。” 第125章 杏花花神 “李清幽!”一声急切高亢的呼唤自云层之下传来,李清幽闻声而动,飞身疾往地面坠去,青鸟自然不肯放过这等绝佳的机会,旋即将青白子母剑一分为二,双剑如风吹柳般翻飞,向李清幽奔袭而来。 李清幽心知洛水那处情况不妙,也顾不得许多,反手甩出一道剑气,将青鸟逼退,蓦地跃至青鸟身后。 青鸟此时浑然不觉,耳边唯有风声呼啸,却不见李清幽身影,一时竟有些无措,紧张地四下搜寻着李清幽所在。 方才那道剑气……这年轻人,竟有这样强的内力? 正当青鸟愣神之际,忽然间,一阵疾风掠过,捎带来一丝若有若无的清香,似乎是一股淡淡的山茶的味道,她微微皱眉,心中涌起一股异样的感觉——这时,一个温和清晰的声音陡然传入她耳中:“得罪了。” 青鸟闻言猛然回头,却忽觉眼前一片漆黑,身子一沉,似乎正往无边的黑暗中跌坠下去,无法自制、无法脱离。在她尚且保有意识的最后一刹那,恐惧如潮水般袭来。 李清幽托着青鸟的身子缓缓落地,将她放在一旁,转向白鹤与洛水、苏温交手处,只见白鹤手握双环,步步紧逼、招招骇人,眼神中浑是决然与冷酷,逼得人喘不过气来。 洛水和苏温两人被逼迫得连连后退,额头上也冒出了细密的汗珠,面对白鹤如此凶猛的攻击,他们根本没有任何还手之力,只能不断地闪避、抵挡,试图撑得更久一些,而白鹤趁势追击,每一下都是直取性命的杀招,不给洛水和苏温二人丝毫退路。 “白鹤!”一声断喝,一道残影掠过,白鹤只觉身后瞬时一凉,待回过头去看时,却什么也没看见。 白鹤心下一凛,反手在后背摸了一把,黏糊糊热腾腾的血透过被划破的衣衫染红了掌心,白鹤双目圆睁,这才堪堪感觉到疼痛袭来。 “对不住了。”一声幽幽的低吟在白鹤耳畔响起,如同催命的鬼差念动符箓,将她残存的生命收归于囊中。 白鹤还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李清幽便出手了。只见那道与白鹤身上的衣服一样雪白的身影如同鬼魅一般现出,不动声色地出现在白鹤面前,白鹤堪堪回转视线过来,才见得李清幽云淡风轻地挥出一掌——可那掌风却凌厉无匹,竟以倾山覆海之势朝白鹤猛轰而去,这一掌白鹤始料未及,根本来不及躲闪,连忙双臂交叉,以双环架在身前,硬接下了这一掌。 白鹤只忽然感觉眼前的所有景物猛地一晃,紧接着一股前所未见、闻所未闻的恐怖力量汹涌而来,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后飞退,一连退出数尺之远才重重地摔倒在地,恰好摔落在一旁的青鸟身上,将青鸟压在身下,动弹不得,自己也受伤不轻,嘴角渗出连绵如线的黏稠鲜血。 一对“意中人”从白鹤手中滚落,颓然地在地上打了几个转儿,最终又回到了白鹤手边,倒在了她身旁。 青鸟为白鹤所压,吃痛苏醒过来,见白鹤亦不敌眼前这少年,颇感此人实力深不可测,起身欲走,扶起白鹤踉踉跄跄地走了几步,又狼狈地摔倒在地。 “两位姐姐,实在对不住,我今日一定要带文韵走。”洛水紧跟上前,招呼李清幽和苏温分别制住青鸟与白鹤。 洛水从袖中摸出两颗药丸,“唰唰”两声分别弹入青鸟和白鹤口中,李清幽和苏温立即托住二人下颌,使药丸落下肚里。 “洛水,你!”青鸟自然认得这东西是什么,因此更加慌张了。 下一刻,青鸟和白鹤二人不约而同地捂住嘴巴,察觉到无用,只得又松开,任凭胃中残羹酸水从咽喉中反上来,肆意喷薄而出。 —— 洛水、李清幽、苏温三人入得花神殿来,环顾四周,却见殿内空无一人,显得格外冷清,洛水心中不禁一丝疑惑。 很快,这一丝疑惑便得到了解答。 只见一个身着杏黄衣衫的女人正朝他们三人款款走来。这女人身姿婀娜,虽已过了如花似玉的年纪,但依然算得上是徐娘半老,风韵犹存,她手中紧握着一柄看上去极锋利的剑,步调轻盈优雅,每一步都散发出一种独特的魅力。 女人手中的那柄剑在阳光下闪烁着寒光,仿佛诉说着它曾经见证的无数沧桑——随着这女人行至近前,一股强大的气息扑面而来,让人不禁为之虎躯一震。 “杏花花神璇玑,她是个武痴,”洛水低声对李清幽说道,“没想到她的内力居然强到了这种地步……” 李清幽低语回应道:“若是与她交手,应该可以使出全力吧?” 洛水把呕吐丸捏在指尖,低声威胁道:“你敢这么做,我就让你吐上三天三夜……” “璇玑姐姐,许久不见,看来你的武功又精进了不少。”洛水故作平静地说道,仿佛只是在与老友闲话家常,“如今竟然比青鸟和白鹤两位姐姐都要强上不少。” “洛水,多余的话,就不必多说了,”璇玑挽剑道,“你今日来的目的,我也已经知晓……” “璇玑姐姐,你也是来阻止我带文韵离开的?”洛水见她挽剑,亦知此战避无可避。 “我知道你身旁的那位李清幽李少侠武功高强,我原以为青鸟、白鹤足以对付他,没想到她们二人都不是李少侠的对手。”璇玑答非所问,只笑道,“不如我们打个赌如何?” “什么赌?”洛水问道。 “我自知不是这位李少侠的对手,所以我想,若是李少侠能在剑法技艺上而非以单纯的武力同我较量一番,应该会公平一些。”璇玑说道,“假如李少侠胜过我,我就带你们去找文韵,之后你们怎么做,我也不会管,如何?” 还未等洛水考虑,李清幽便将弋鳐出鞘,紧握在手中。 “你……”洛水不知李清幽为何一时这样冲动,刚想提醒他,却被他打断。 “当务之急是要快些找到文韵,我们不知道文韵所在,在这里乱闯也是无济于事。”李清幽低声说道,“趁我与她切磋剑技时,你们去找文韵,此战无论输赢,优势在我们。” 洛水听罢,也觉得有几分道理,便点头应允了李清幽的自作主张。 待洛水和苏温走远,李清幽抬手做了个“请”的手势。 璇玑先发制人,欺身而上,手中长剑舞动,剑影闪烁,犹如风中柳絮,使这套轻灵剑招猛攻而来。 李清幽看出这是梅山剑法,便以同样轻快的九华剑法相应对,陡然双剑相交,火花四溅,一时间,剑光闪烁、剑影交错,两道身影在其中穿梭往来,剑光频闪。 见难分胜负,璇玑手中长剑又再作另一般变化,李清幽亦随之改变策略与剑法,以各路剑法再度交手百余招,竟也不相伯仲。 李清幽自觉太过被动,正思索着如何从璇玑身上取回主动权,没曾想原本该收招的璇玑,居然凌空再度变化剑招,以洛水所练的水仙软剑剑招奇袭而来。李清幽对软剑的了解自然不如璇玑深厚,几个回合便落入下风,眼看着弋鳐即将被打脱手,忽然有一个念头在脑海中闪现出来。 李清幽一剑迎上前去,“铛”地一声与璇玑撞过,璇玑本能地收招而后转身,不想李清幽竟藉由身躯回转再回锋,紧接着又是一剑!这一放一收,浑然天成,原本两剑合为一剑,划出一道完美的弧光,令人叹为观止。 这一招,并非李清幽的原创。 “‘铁杏焚秋’?”璇玑手中长剑坠地,轻声笑道,“那老家伙,竟然连这招也教给你了么?” 璇玑释然地笑了笑。 李清幽与璇玑对视一处,忽然发现她眼里多了些许先前不曾觉察的柔情中在其中。 他没有问璇玑,为什么她会认得陆眠声、或是陆离,璇玑也没有说。 璇玑一阵失神。有那么一瞬,仿佛某个已许久不见的故人隔着迢迢不可及的时间的瀚海,藉由这个年轻人的眸子,匆匆地看了她一眼。 “我输了。”璇玑说道。 李清幽点了点头,随后说道:“现在,你该告诉我文韵被关押在何处了。” “你知道我为什么会输?”璇玑却并不急着告诉李清幽,而是问了个似乎无关紧要的问题。 “为什么?”李清幽问道。 “因为我动了情。”璇玑坦然道,“‘铁杏焚秋’并不算多么高明、多么不可战胜的绝招,只是我动了情,才没能接下这一招——日后若是与他人会武,万不可动情。” 李清幽却摇头道:“不对。” “不对?” “当然不对。”李清幽说道,“方才与你交手时,我心中所想所念,无一不是情——我认为,若是变成一个无情之人,那才是万万不可。” 璇玑颇为惊讶地望着他,仿佛不相信这样的话竟然能从一个方及弱冠的年轻人口中说出来。 —— 她算着日子,到今日为止,已经是第四十九日了。 在第四十九日来临之际,她就要作为花神会的圣女,被献祭给神明。 那道门被再次打开了,一缕久未曾谋面的光明透进来,如同来自另一个世界的问候,这丝微弱的光芒在黑暗中显得如此耀眼,似乎在向她宣告着她生命的终结。 门逐渐敞开,更多的光线涌入房间,照亮了原本笼罩在阴影中的一切,每一寸空间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光明填满,使得周围的环境变得清晰可见。然而,对于她来说,这明亮的光芒并没有带来希望,反而更像是一种无情的审判。 她静静地站在那里,目光凝视着那扇门,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恐惧、绝望和无奈交织在一起,让她手脚冰凉、无法动弹,她知道,这门外等待着她的只有死亡,可她却无力改变这个结局。 光明越来越强烈,它侵蚀着黑暗,将她完全暴露在其中,她感到自己的存在渐渐变得渺小而脆弱,仿佛随时都会被这无尽的光明吞噬。 在这一刻,她意识到,无论如何挣扎,都无法逃脱命运的安排。 那道门的开启,此刻似乎象征着她人生的终点,而这光明则成为了送她踏上最后旅程的使者,她默默地接受了这个事实,闭上眼睛,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一切。 她甚至已经能够清晰地想象出自己的血是怎样沿着那冰冷的铁器缓缓流淌而下,一点一滴地汇聚成一条猩红的细流,慢慢地流入那些华丽而高贵的瓷埕中,每一滴鲜血都仿佛裹挟着她生命的温度和灵魂的颤动。 她似乎能够听到血液滴落在瓷埕底部时发出的清脆声响,那声音犹如破碎的悲鸣,回荡在俯拾即是的寂静里。 “文韵、文韵——”熟悉的声音,语气中有些焦急,又有些欣喜,间中隐晦地藏着相当的暖意。 “洛水……洛水姐姐,真的是你吗?”文韵在无尽的黑暗中喃喃自语,声音略微颤抖,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努力地睁大了眼睛,试图在这片漆黑中找到一丝光亮,可是尽管眼前有光线照射进来,却似乎依旧和一片黑暗没什么两样,什么也看不清楚,只在光晕中有些模糊的影子。 不过那熟悉的声音却如同一股清泉,流淌进她的心底,竟让她原本惶恐不安的心情渐渐平静下来。 文韵深吸一口气,稍稍定了定神,用她颤抖的声音再次轻声呼唤道:“洛……洛水姐姐,是你吗?”她的声音中有期待、有希冀,甚至还有一丝急切,似乎希望对方能够立刻给予肯定的答复。 一声问罢,四周依旧寂静,文韵心中不禁升起一丝失落——难道刚才自己听到的洛水的声音,只是临终前太过恐惧而产生的幻觉么? 恰在这时,那个温柔的声音再次响起:“文韵,是我,我在这里。” 这一次,文韵终于确定——那的确是洛水的声音。她激动得险些大叫出声来,早已哭得生涩的双眼,此刻又濡湿了起来,泪水盈在眼眶里打转,无数个日夜的思念与牵挂,在此刻化作一股强大的力量,驱使着她朝着声音的方向摸索前行。 终于,一双温暖的手臂将她环住,来人温热的气息与她鼻底濡湿微腥的气息撞在一处,惹得脸上一阵微痒。 李清幽抬手抽剑,斩断束缚文韵手脚的几根粗重锁链,将伤痕累累的她放下,睡倒在洛水怀中。 “我们走吧,离开这里。”李清幽说道。 第126章 离别与重逢 离开花神会的地界之后,天气逐渐冷了起来,寒风呼啸着吹过大地,卷起片片枯枝残叶。 苏温却不以为意,他自诩身强体壮,并不惧怕这寒冷的天气,自告奋勇地接过了赶车的任务,让文韵和洛水能够坐在温暖的车厢里。 苏温挥动马鞭,驱赶马车前行,车轮滚滚,扬起片片尘土,因为有文韵在,他原本不算强壮的身子此刻在凛冽寒风中亦显得分外挺拔。 而李清幽则骑着马跟在一旁——他本就轻功卓绝,颇有仪态,骏马奔驰,面如冠玉的少年扯绳驾马,身姿矫健,颇具美感,更是一道惹眼的风景。 “文韵妹子啊,你不清楚,本公子苏某人的厉害之处!在花神殿前,我只消一拳挥出,那青鸟便被打得落花流水、毫无招架之力,再一脚猛踢过去,那白鹤的银白双环直接被踢得翻飞出去,那场面,真是令人热血沸腾、好不畅快……”苏温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地讲述着自己的英勇事迹,仿佛自己已经成为了一个绝世高手。 而此时此刻,坐在马车里的文韵则眯起眼睛,嘴角含笑地听着他胡言乱语,心中暗自好笑:这个苏温,还是改不了爱吹牛的坏毛病。 一旁的洛水实在有些看不下去,忍不住低声问道:“文韵,你真相信他说的这些?” 文韵转头看向洛水,调皮地冲她眨了眨眼,轻声笑道:“当然不相信,青鸟和白鹤两位姐姐都是一等一的绝顶高手,怎会如此轻而易举地被击败?”说到这里,文韵又不禁轻笑出声,显然对苏温的夸夸其谈感到十分有趣。 “那你也不揭发他?”洛水瞧着文韵精致的小脸,心下感慨这妮子满脸纯真无邪,其实心里却远没有那张脸那样人畜无害。 不过话说回来,如今的花神会中,位列十二花神者,总归不能太过纯真。 “揭发他?怪不近人情的。”文韵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他愿意说,就让他说呗,反正这一路上也怪无聊的,也算是解闷了。” 洛水知道文韵的性子,她向来不是那样残忍直白的人,但也因为这性子,时常招致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不过话又说回来,这种不刻意揭穿的温柔似乎更伤人了。 洛水望向前方正赶着车的苏温,心中忽然泛起一丝她自己也觉得不该的怜悯。 以洛水自己的感觉来说,苏温显然是对文韵抱有别样的感情,但他也没有因为自己曾收留过文韵的事实而强求文韵,反而在外面文韵面前吃力不讨好地吹捧自己,倒还算不上十分卑劣,只是有些愚蠢。 从前她讨厌愚蠢的人,但自从认识李清幽之后,她渐渐地认为,愚蠢一些,倒也没什么,时刻都保持着精明的人,一定是很累的。 像危采薇这样的人,虽然活了许久,但在时刻担心着自己可能被某个突然一鸣惊人的天才取缔的压力之下,能有几日是不累的呢? 危采薇再强大,终究也只是一个人,她也应该会做些什么,从而排遣自己的这种疲累,只是没有人知道罢了。 洛水想了很多,直到她自己累得睡着。 她与文韵相互枕藉、倚靠着,在马车车身轻微的颠簸中沉沉睡去。 —— 杭州,风醉楼。 这几日西风甚紧,尽管阳光依旧,却似乎挡不住那寒冷的气息,反倒令它不依不饶地愈发浓烈起来。 想来初雪将近,寒风呼啸,树木凋零,颇有些寂寥萧瑟的味道。 行人们纷纷裹紧衣物,行色匆匆地奔走在街头巷尾,似乎都想着尽快做完手头上的事,逃离这严寒,回到温暖的家中,再不出来。 风醉楼倒是一如往常,依旧是门庭若市、行客如云,充满着烟火气。 你会看到各种各样的人,有的人在高声谈笑,有的人默默品味着美酒和佳肴,有的人在欣赏楼中西域舞姬的曼妙身姿,有的则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不知在思索些什么。 在这个热闹的近乎喧嚣的地方,每个人却似乎都能找到属于自己独有的一份安宁。 “公子,我想……离开风醉楼一段时间。”吕银踌躇了半天,才开口说道。 江晚山微微抬起头,目光从手中的书卷移开,落在吕银身上。他的目光总是如此平静深邃,让人难以看透他内心的想法。 沉默片刻,江晚山缓缓地问道:“多久?” 这么多年来,吕银要去做什么,江晚山从来都不会过问,但这一次,不知道为什么,他心里竟生出一丝异样的感觉。 吕银低着头,一双粗糙沧桑的大手紧张地绞在一起,轻声回答道:“需要一些时日,具体是多长时间,我也说不准。” 江晚山沉默了一阵,随后淡淡地说道:“你总得给我一个准信。” “哪怕不是那么准。”末了,他又补上一句。 “我想与支离戒一起回祁山去,助他闭关修炼。”吕银也不打算隐瞒,将一切都说了出来。 江晚山略感到有些惊讶,不过也没有过分惊讶——早在吕银陪支离戒日夜练功、切磋琢磨时,他就已经料到,也许有朝一日吕银会提起这样的事。 “那就是说,短则三五载,长则……”江晚山心知肚明,吕银和支离戒都不年轻了,这一去,今生今世还能不能再见都是个未知数。 “公子,我……对不起。”吕银一个几十岁的老人,竟好似个少年一般,颇有些局促地说道。 江晚山忽然笑了笑,说道:“你不必向我道歉,我一早说过,听雨楼不是什么教派,亦非宗门,是去是留,全凭自愿。” 吕银点了点头,感激地望着他,恰如他们第一次相见时那样。 沉默,也唯有沉默,这样复杂的情感,不是一两句话能够说得清的,两个男人之间,也羞于吐露这种情感。 男人的确是很奇怪的物种,他们大多数时候极为内敛,明明不具备独自消化所有情绪的能力,几乎每个男人却与生俱来地、无师自通地独自消化着自己心底的各种事情。 窗外落下雪来。 似乎只是一瞬间的事,窗外细碎的雪团就像是被施了什么术法一般,从天空中纷纷扬扬地落下来,落得到处都是,未几,整个人间似乎都被蒙上了一层洁白的轻纱。 江晚山静静地站在窗前,深邃的眼眸中映照着雪花,他微微仰起头,感受着寒冷的气息扑面而来。 他知道冬天来了。 —— 苏温驱赶着马车,缓缓来到了风醉楼前。 以常人观之,风醉楼高耸入云,颇为壮观,而其顶上听潮亭更是杭州城的制高点,犹如一座矗立在云端的高塔。 每逢夏至,傍晚时分,夕阳渐渐西沉,余晖洒在江面上,波光粼粼,美不胜收,此时登上听潮亭,俯瞰着壮阔的钱塘江,感受着那汹涌澎湃的潮水声,仿佛置身于一个幻梦般的世界之中,让人流连忘返。 苏温见得眼前这幢高楼,瞬时瞪大了眼睛,嘴巴微张着,情不自禁地惊叹道:“嗬,好气派啊!” 洛水皱了皱眉,似乎是觉得梅山派的弟子竟然这样没见过世面,着实有些丢脸。 文韵不仅没有嫌弃苏温的失态,反而不断点头赞同地说道:“挖藕——这风醉楼,还真是同洛水姐姐说的那样,十分气派呢!” 文韵明亮的眼眸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对眼前所见之景充满了好奇,微风轻轻拂过她的发丝,让她整个人看起来更加灵动而迷人。 “你们两个,能不能有点出息?”洛水见状,不由得低声道。 “哟,李少侠……哎哟,还有洛水姑娘!”眼尖的小伙计在几人中瞥见了李清幽,又顺着瞧见了洛水,随后飞快地打量了苏温和文韵一眼,说道,“哎呀呀!依小的观之,您二位眉眼出众、气度不凡,一定是李少侠和洛水姑娘的朋友了?” 苏温听闻小伙计的话,自豪地说道:“那是!记住,我叫苏温,是你们李少侠的好朋友,这位文韵姑娘,更是洛水姑娘的亲姐妹……我们几人,可是一同经历过许多大风大浪的,我们彼此之间的关系,那可是非同一般!” 小伙计听了,眼中闪过一丝羡慕,他恭恭敬敬地问道:“那苏公子,您能给我讲讲你们的故事吗?不瞒您说,小的一直很向往江湖的生活,想听一听真正的侠客是怎么样的。” “咳咳……这个嘛……”苏温装模作样地咳嗽了两声,摆手道,“我的传奇故事可多了去了,说上几天几夜也说不完……这个这个……我们要在此住些时日,你想听有得是机会,先先先、先带我们进去吧……” “得嘞!”小伙计满脸堆笑地迎着四人进了门,兴奋地叫道,“公子、公子,你看谁来了?” 江晚山停下手边的活计,望向门边,见是李清幽和洛水来了,便迎了上去。 “公子,怎么今日是你亲自站在这儿,吕掌柜呢?”李清幽打趣道。 江晚山笑笑,只道:“说来话长、说来话长……” —— 文韵只看了一眼江晚山的面容,便不由自主地沉醉其中,他的眉眼如同磁石一般吸引着她的目光,让她无法自拔。 席间,文韵频繁地走神,心不在焉,甚至连手中的筷子都拿不稳,夹菜时也常常失误,她的眼神始终离不开江晚山,仿佛整个世界都只有他一个人存在。 坐在一旁的洛水第一个察觉到了文韵的异常表现,心中不禁一阵疑惑,甚至怀疑她是否中了某种奇毒。 只有文韵自己心里清楚,她并非中毒,而是陷入了对江晚山深深的迷恋之中,这种感觉就像是一股强烈而温暖的旋风,将她紧紧卷住,令她难以挣脱。 洛水关切地询问文韵是否不舒服,文韵这才回过神来,尴尬地笑了笑,解释说自己只是有些走神,然而她的目光却始终无法从江晚山身上移开。 江晚山似乎感受到了文韵的目光,偶尔也嘴角微扬,向她报以礼貌地微笑,这反而让文韵心里更加小鹿乱撞。 洛水早察觉到文韵的异样,刚巧见她频频往李清幽身边看,这才完全明白过来,借口酒喝急了要到外边透透气,便捉着文韵离了席。 才刚走出风醉楼门,洛水便迫不及待地调侃道:“我说文韵,你今天是怎么了?魂不守舍的,好像被哪个男人勾走了似的。” 文韵的脸瞬间红了起来,她羞涩地低下头,轻声说道:“我……我也不知道,只是看到他,心里就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你看上谁了?总不会是苏温,难道是李清幽?”洛水逼问道,“李清幽这小子,人倒是不坏,样貌也算十分周正,只是在感情问题上颇有些迟钝……” “不、不是李少侠……”文韵低着头,羞涩地说道,“好姐姐,你就别拿我开心了……” 洛水微微愣了神,不过很快便反应过来——她在席间望向的并非李清幽,而是恰好位于李清幽身旁的那个人。 江晚山。 “他啊,你就别想了。”洛水背过身去,这句话之后,文韵只听到她的一声叹息。 “为什么?”文韵不服气地说道,“难道他有家室?” 洛水摇了摇头:“没有。” “既然没有,为何你这样笃定地叫我别想了?”文韵问道,“我可先提醒你,你有穆霄大哥了,可不能动歪心思!” 洛水笑了笑:“你想哪儿去了,我怎么会动那种心思。” “那你为什么让我放弃呢?明明我都还没有试过,你这不是给我泼冷水嘛。”文韵撒娇似地抱怨道。 “我问你,你知道他为什么悲伤么?”洛水忽然问道。 “悲伤?谁?什么时候?”文韵不解道。 “江晚山,此时此刻。”洛水道。 “今夜他的朋友都回来了,欢聚一堂,难道他不开心吗?怎么会悲伤?”文韵愈发不解,“我、我怎么会知道……” “可是他喜欢的那个女人知道。”洛水平静地说。 “这、这不公平吧?他们是不是已经认识、甚至已经相处很久了?那我、我可是今日第一次见他……”文韵语无伦次地反驳道。 洛水摇了摇头:“他们第一次遇见的时候,那个女人就知道,而且她不用眼睛看,就能感觉到。” “这、这怎么可能?”文韵大吃一惊,“根本看不到他的脸,也能感觉到?她是不是偷偷地看了,然后告诉别人说她没有……” 洛水接下来的一句话,再次震惊了文韵:“那女人是个瞎子。” 第127章 风醉楼的新掌柜 在京师之中,有一个宫廷乐师,名叫宋龟年。宋龟年天赋异禀,弹得一手好琴,十分受皇家喜爱,只不过在漠城之变中站错了队,蔺王宋文亭死后,他被贬为庶人,从此浪迹江湖,一身孑然,只为心有所感而抚琴。 今年早些时候,宋龟年曾路过风醉楼,偶然间听到了一阵忧伤的乐声从楼中传来——那乐声乍一听不觉有他,似乎只是寻常的凄清小调,可细听之下,却好似字字泣血,凄婉动人,闻之不禁黯然神伤。 宋龟年被这乐声深深打动,于是决定前去拜访那弹奏之人,经过一番打听,他得知这首曲子乃是风醉楼的酒儿娘所谱写,酒儿娘本是风醉楼的前任掌柜,虽目不能视,却才华横溢,在诗歌词曲方面颇有造诣,可惜去年已经辞世了,如今这曲子,只有风醉楼主人江晚山会弹奏。 宋龟年对这首无名曲子甚是喜爱,便向江晚山请求,让自己将其改编,使它能够广为流传,叫更多人能够听到它。 江晚山再三推辞,却拗不过宋龟年的执着,宋龟年在风醉楼外枯坐数日,以至高烧不退,江晚山于心不忍,于是将他接入楼中,应允了他改编一事。 然而接下来的日子里,宋龟年的病一天天好起来,待他的身体恢复到真正能够改编这曲子时,他却陷入了困境——这首曲子仿佛有着一种神奇的魔力,它的旋律和节奏都恰到好处,每一个音符都如同珍珠般璀璨夺目。 宋龟年意识到,这首曲子已经完美无缺,或者说,正是由于那种残缺,它才如此完美,任何多余的修饰,都会注入不和谐的音律,从而破坏它原有的韵味和意境。 宋龟年病愈之后,枯坐风醉楼苦听三日,酿造斟酌、反复琢磨,竟然始终无从下手。他不信邪,凭借着乐师对音乐的一腔执拗,又在风醉楼中逗留了数日,仍是一无所获。 直到他再次听见江晚山弹奏起这首曲子——与他第一次听时,又似乎有了些细微的差别。 他从那牢不可破、密不可分的词句中忽然明白过来,这首曲子对江晚山来说意味着什么、对酒儿娘来说又意味着什么。 他的目光在词句之间来回穿梭着,眼神逐渐变得明亮,他明白过来——这首曲子不仅仅是一段旋律、一组音符那么简单,它更像是一把开启内心深处情感之门的钥匙,让人得以一窥深藏于其中的无尽思念和眷恋,每一个音符,都承载着岁月的记忆和生命的温度,每一次奏响,都如同与故人重逢般令人动容。 此时此刻,他才真正领略到这首曲子所蕴含的深意及其背后所承载的一切情感。 他终于明白,有些东西是无法改变的。 最终,一字未改。 —— 文韵听罢洛水这一番话,心中久久不能平静,恰在这时,一个令她不知所措的声音忽然从背后响起。 “二位说去醒酒,怎么倒在这儿聊起来了。”江晚山恰从楼上厢房下来,瞥见洛水和文韵正在无人的客桌旁对坐着谈天,不由轻笑一声,旋即说道,“不过也好,外边凉,这大晚上的,又是落霜的天气,还是不要出去为妙。” “公子,不知今日,我能否有幸,再听一听你的那一曲‘煎雪’呢?”洛水忽然说道。 江晚山闻言微微一怔,随后笑了一笑,应道:“今日老友重逢,正是欢喜的日子,听这做什么。” 说吧,他连连摆手,又补上一句道:“改日我将宋乐师请来,让你们听些好的……宋龟年这名字,你们应该听说过吧?他可是当年有名的宫廷乐师,他的琴声,可是有价无市的。” “倒不是我想听,”洛水用手肘轻轻碰了碰文韵,冲她眨了眨眼道,“是我这小姐妹文韵闹着要听——文韵久闻‘煎雪’的大名,很是向往,今日酒喝过了,曲子还没听上,颇有些遗憾,这不,恰好公子你在,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店了……文韵,你说是不是?” “是、是……”文韵低着头不敢看他,怯生生地应了两声,又唯恐他再度拒绝,于是又补上一句,“杜工部有言,‘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今日听不到,谁知什么时候能再听到这样的音乐?那宫廷乐师再好,我等山野之人,也未必有这样的品味赏识,若是公子不肯,我只好在此安营扎寨,多叨扰公子几日了。” 江晚山闻之不禁一怔,显然是没想到文韵竟这样执着,这画面,倒让他想起那个倔强的宋龟年来了。 “好吧。”江晚山无声地叹了一口气,缓缓行至琴前,不过并未立刻坐下,而是用指节看似随意地轻轻拨动着琴弦。 那琴弦发出的声音极其细微,若有若无,但又仿佛带着一种奇异的魔力,能够在瞬间精准无误地拨动听者的心弦。 随着他手指的动作,细碎的琴音从他指缝中流泻出来,如同一股清泉流淌山间,清脆悦耳,使人不禁为之陶醉——这琴音似乎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只是简单的几声组合在一起,但却给人一种宁静、悠远的感觉,仿佛能将人带入一个隔绝喧嚣的世外桃源。 江晚山落座抚琴,琴音已不似起初的潺潺流水、清脆悦耳,须臾之间曲调已转,变得凄清冷冽,犹如一阵寒风吹过,只有微弱烛火在风中摇曳着。 随着旋律渐进,琴音愈发怅然若失,似乎诉说着无尽的忧伤和哀愁,每一个音符都如同一把利剑刺痛心扉,让人颇感凄凉与痛楚。 紧接着,琴音再次变化,其声铮铮然,进而肝肠寸断、哀恸久绝,似在撕心裂肺地控诉着天道不公,力尽而不知倦。 这一节,琴音突然发生了转变,此时此刻,似乎长夜将明,一时竟百感交集,这琴声似乎是一具历经磨难、饱受折磨的躯壳,在走投无路之际,被神只所挽救。 广袤无垠的天空中、浩瀚深邃的大海里、渺小如尘的沙土间,无穷的雄奇壮丽的景象与动人心弦的故事,透过晦涩的音律,一一呈现在眼前,仿佛化身故事的主人公,亲历那些波澜壮阔、世事沧桑。 曲子的最后,是一段精简得甚至有些小家子气的自述似的乐声,与此前的风格颇有差别,却并不割裂,反而像是一个纵横江湖多年、遍览世间繁华与沧桑的老人,一切功名利禄、流光浮华,只作镜花水月,唯愿与一人终老。 最简单,却最难。 —— 一曲罢了,但见文韵如同木雕泥塑一般呆立当场,双眼之中泪水似决堤之洪涛,滚滚而下,瞬间便湿透了衣襟——她竟浑然不觉自己何时已经泪流满面。 洛水听罢一曲,心中亦有些怅然,不禁轻轻抬手为之抚掌,周遭不多的三两客人无不泣下,亦纷纷抚掌,周围的空气似乎都被搅动起来,形成一圈圈微弱的涟漪。 “献丑了。”江晚山背对众人,声音平稳地说道,“晚山久未抚琴,有些生疏,还请各位客人见谅。” “我说是哪儿的琴声这样动人,原来是公子你的呀!”苏温咋咋呼呼地说道。 “哦?苏公子也懂得音律?”江晚山望向下楼来的苏温,似乎颇有兴趣。 “那是!”苏温猛地一仰头,把下巴扬得老高,脸上尽是自傲神色,大声说道,“从前在这梅山上,我苏温可是赫赫有名的琴王,只要有我操琴,那必定是一鸣惊人、满堂喝彩!” 李清幽也跟在苏温身后下来,见他又口出狂言,不免扶额轻叹。 “话说到这份上了,苏公子再不露两手,怕是有些说不过去吧?”江晚山抚掌笑道。 这些天来,李清幽他们几人都摸清楚了苏温的秉性,知道苏温这家伙几斤几两,不过江晚山却是头一回见苏温,从前只听说过“天羽剑”的名号,自然是不知道他的可怕之处,还以为他的确有真本事,才这样大方地让他展示。 很快,江晚山就会见识到苏温的琴技,从而意识到自己这个决定有多么糟糕。 李清幽走到江晚山身旁,低声道:“公子,算了吧,他……” 江晚山立即抬手制止李清幽再说下去:“清幽兄,难得苏公子雅兴,怎么可以扫了人家的兴呢?” 李清幽心说好好好,这可是你自讨苦吃,别怪我没提醒过你,旋即便与洛水、文韵二人一同疏散客人,生怕毁了风醉楼的招牌。 苏温气定神闲地走到古琴前坐定,猛然奏响了一首奇怪的曲子,曲调几乎飞到九霄云外去了,接连不断地走音,毫无规律和美感可言,不过仔细听来,其中又似乎蕴含着些许难以言喻、难以用技巧衡量的一种欢快。 苏温的技艺虽不精湛,但也并非一窍不通,一知半解地弹奏着,反而更显滑稽,令人难听得皱眉同时又禁不住哑然失笑。 一曲终了,苏温回头望去,只见李清幽和洛水已经笑弯了腰,文韵也难掩面上的笑意,江晚山别过头去没有看他,似乎在竭力忍受着不笑出声来。 —— 阳光明媚。 “老吕、老吕……”江晚山皱了皱眉,浓睡未消的残酒涌上眉关来,有些微微的疼痛,伸手捏了捏眉心,睁开眼来才发现,已然是正午了。 出门看去,只见风醉楼中,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饭菜和酒水的香味四处飘荡,让人垂涎欲滴,楼中的伙计们各司其职,没有丝毫怠慢任何一位客人,客人们或三五成群谈笑风生,或独上高楼极目远眺,有美食美酒、丝竹管弦相伴,好不惬意。 吕银不在,楼中没有掌柜的,那是谁在管理着风醉楼? 江晚山目光投向掌柜处,只见一个面容姣好的少女正“哒哒”地打着算盘,同时口中不停地招呼着伙计,给他们分派任务,明确地告诉每个人应该做什么——少女的动作娴熟利落,显然对店内的事务有了相当的熟悉,伙计们按她的吩咐有条不紊地忙碌着,似乎都充满了活力。 她的眼神同昨夜那个文弱的小姑娘截然不同,竟透露出一种超脱于她这个年纪的沉稳和干练,掌控着这个位子上的一切。 江晚山并不傻,恰恰相反,他算得上十分聪明,他立马想到仅凭文韵一个人,是无法做到这种程度的,于是他很快便揪出了文韵背后那个真正的主事人——洛水。 江晚山与洛水走到一处僻静但又恰好能瞧见掌柜那处的院子里,开口问道:“你这葫芦里,又是卖的什么药?” “你怎么就笃定我是要卖药给你呢?”洛水反问道,“你这儿不是正好缺个掌柜的么?我只不过是替你物色了一个人选而已,你若不喜欢,换一个便是,况且……” “况且什么?”江晚山知道洛水喜欢卖关子,依她性子附和道。 “况且,我给你带来的,可不止有这个美女掌柜。”洛水神秘一笑,朝掌柜那处望去。 江晚山随之望去,恰好见得这令人不禁会心一笑的一幕。 “文韵掌柜,您还有什么吩咐?”苏温还没等文韵开口,就屁颠屁颠地跑到她面前,谄媚地问道。 苏温此刻的脸上挂着讨好的笑容,似乎不知疲倦,急于得到文韵的指示。 文韵抬头看了一眼苏温,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厌烦——她当然知道苏温的意图,知道苏温总是想尽办法讨好她是为什么。 然而,文韵并不是那种容易被谄媚所打动的人。她最为看重的是一个人的品性,而苏温的品性委实有些无法入她的眼,尤其对于这种过分殷勤的行为,她在心中多少有些反感。 但文韵还是保持着冷静,语气平静地对苏温说道:“你去把那边的桌子收拾一下,之后再去厨房看看菜准备得怎么样了。” 文韵指了指角落里的一张客人刚刚离开桌子,然后继续埋头处理手中的事务。 苏温连忙点头答应,迅速去收拾桌子,他动作麻利,很快就将桌子整理干净,接着又匆匆赶往厨房,询问菜准备得如何如何。 文韵看着苏温忙碌的身影,心中不禁感叹:要是他不是冲着喜欢我才这样积极的就好了。 “可是苏公子他,难道不回梅山么?”江晚山问道。 “这你就要问他了。”洛水耸了耸肩,“我估摸着这小子是乐此不疲,都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哪还能记得梅山。” 江晚山笑着摇了摇头,又望向文韵与苏温二人,道:“那我还得多谢你了。” “不必谢,你多关照些李清幽,就当是还我人情了。”洛水说道。 第128章 剑语 夜幕中,雪纷纷扬扬地洒落下来,天地间一片白。 雪花轻轻飘落,如柳絮,又似蝴蝶。窗外的湖面也落满了雪,远远望去,如同一块巨大的白玉。湖岸边,一团微弱的光——一个身着蓑衣的身影静静地坐在那里,手持鱼竿,似乎正在等待着鱼儿上钩,他的蓑衣上也早已覆盖了一层雪花,与周围的环境融为一体,成为了这片雪景中的一部分。 屋檐上落满了雪、窗外的湖面落满了雪,远处垂钓的人的蓑衣上也落满了雪,仿佛天地间一切都被覆上了一层薄薄的白纱。 房间里,一盏油灯散发着光,窗户是撑开的,寒风不时吹进屋内,但李清幽和江晚山二人却毫不在意。 他们相对而坐,目光穿过窗户,凝视着外面的雪景。 “危采薇走了。”江晚山望着窗外的雪景,颇有感触地说道,“也许有生之年,我们都不会再见到她。” “怎么会呢?”李清幽有些惊讶地说,“你手底下的听雨楼那么强大,几乎遍布大锦的每一寸土地,连关外那些人迹罕至的地方都有涉足……怎么、怎么会找不到?” “不是听雨楼找不到,而是危采薇有意在回避。”江晚山说道,“我与柳春风相貌颇有几分相似,危采薇受情所困,不忍对我痛下杀手,所以她才决定隐藏起来,等我死后,再重出江湖。” 江晚山的语气十分缓和,言语中分明没有一丝残忍,似乎他只是在与老友相对而坐,闲话家常,可却从中叙述出一个无比残酷的事实。 “换言之,我不死,危采薇是不会现身的。”江晚山笃定地说道。 雪继续下着,寂寞而冷冽。 远处的山峦在雪幕的笼罩下显得格外雄伟壮观,山峰似乎高耸入云,宛若一座座巨大的银雕屹立于天地之间,山间的树木枯枝也被白雪覆盖,树枝上挂满了晶莹剔透的冰挂,宛如一件件精美的工艺品。 夜幕降临,城中的灯火透过浓雾若隐若现,宛如蜃楼一般虚幻、迷离,叫人不敢细看。街道上空无一人,只有檐下破旧的灯笼散发着微弱的光芒,照在路面上,整座城都沉浸在寂静之中,仿佛那一阙《广陵止息》奏响时停滞的一切。 这场雪将一切都纳入了自己的怀抱。无论是高山还是城池,亦或是这漫长的夜晚,无一例外都成为了雪的臣民,默默地接受着雪的洗礼,欢天喜地地叩谢这份冰冷的恩赏。 —— 数日前,初雪悄然而至,宛如银白的蝴蝶,带来了冬的气息。 天地间的温度骤降,冷冽的气息弥漫开来。雪花落在大地上,迅速凝结成冰,使地面变得坚硬而光滑,树枝上的冰挂相互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原本热闹的街道变得寂静而冷清,城中的人们躲在温暖宽阔的室内,享受着热茶和烫手的炉火。 大雪覆盖了山峦和田野,孩子们在雪地里玩耍,堆雪人、打雪仗,笑声在寒冷的空气中回荡,雪花纷纷扬扬地洒落,落在他们的头上、脸上,让他们几乎忘却了冬日的严寒。 “公子请放心,若在途中得到有关青花魔女的任何消息,我吕银定当第一时间修书一封,将所知信息尽数告知于公子,绝无半分耽搁。”吕银郑重其事地向眼前的人承诺道。 吕银深知江晚山对青花魔女的消息有多么重视,尤其在淮州一面之后,青花魔女便再没有消息,江晚山笃定青花魔女是有意隐藏自己,便下令将听雨楼各处人手全部投入对青花魔女的搜寻之中。 仍一无所获。 江晚山收手了。 他不能继续这么做,既然有人肯为他、为听雨楼卖命,他也要对这些人负责,这些人的性命是真正的、活生生的性命,他们也是鲜活的人,不是像魔宫一样的工具。 听雨楼和魔宫有本质上的区别——若是不加以区分,听雨楼和魔宫又有什么不同? 况且,并不是这样不择手段地搜索,就能够将危采薇找出来的,连锦衣秘卫和百里万通都找不见她的踪迹,可想而知有多隐蔽。 归根结底,这是一个数百年前的人,和她有关系的人大多在几百年以前就已经是一块灵牌了,并且她没有身份、不用银钱,甚至无需进食、无需进行寻常人所需进行的一切活动,用常规的方法寻找,自然是行不通的。 “多谢你,还能记挂着我的事……我就不送了,近日天气不好,我疲累体弱,怕染上风寒。”江晚山咳嗽了几声,冲吕银摆了摆手,嗓音略有些疲惫地说道,“祝你,一路顺风。” 吕银知道他说的是假话。他一向喜欢冷、喜欢雪,自封“雪奴”,落了雪,哪怕是冒着感染寒病的风险,他也是要出门看看的。 似乎是连日的忙碌让他几近身心俱疲,已没有时间和精力同吕银好好地道别。 只有吕银知道,他是气愤,兼有悔恨,此刻他不想面对任何一个人,任由他独处一阵子才是最好的。 他一贯不喜欢道别,他早已厌烦了道别,他总是无比期待着与老友的重逢,最后等来的却都是道别。 “公子,保重。”吕银深深一揖,拜别了江晚山,拜别了风醉楼。 “保重。”江晚山望着吕银逐渐远去的背影说道。 只见吕银身手矫健地跨坐上马背,旋即紧紧握住缰绳,只轻微地抖动了一下,座下的骏马便似通人性般仰头长嘶。 吕银回过头,目光幽深,仿佛要将身后这座风醉楼深深地印在脑海中。 然而,他没有丝毫犹豫,迅速掉转马头,抽打马背,如一阵疾风般追随支离戒,朝着祁山的方向疾驰而去。 风沙飞扬,吕银的身影在滚滚雪尘中若隐若现,他的心情有些复杂,眼中却透露出坚定与果决,前方的路途充满未知,不过他仍遵循内心选择了与支离戒一同前行,马蹄声响彻云霄,仿佛是他内心激荡的旋律。 吕银和支离戒二人驾马渐行渐远,他们的身影最终消失在遥远的地平线上,留下的只有被马蹄扬起的漫天滚滚的烟尘。 —— 江晚山起身,李清幽亦起身。 两个人谁都没有说一句话,仿佛他们这样的接连起身只是极为寻常的一件事。 江晚山站在雪地之中,一袭石青色衣衫,身姿傲然,独孑然挺立,犹如一棵孤立于雪中、负雪皑皑的青松。 “元微之有一首诗,是这样写的,”江晚山忽然开口,“‘终须修到无修处,闻尽声闻始不闻’,‘莫着妄心销彼我,我心无我……亦无君’。” “我心无我,亦无君……”李清幽将这晦涩难懂的诗句在口舌底下转了几个来回,也未能品出这诗的意味来。 “这首诗,写的是情,还是剑?”江晚山高声问道。 李清幽沉默地站在原地。 他并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也不知道该如何作答。 “你不明白?”江晚山问道。 “我不明白。”李清幽摇了摇头。 “你看了就会明白了。”江晚山迎着风对他说道。 那柄碧青色的长剑,不知何时已经出鞘,被牢牢地握在了江晚山手中。 江晚山手中的剑名为“踏雨”,位列十大名剑之首,剑鸣如雨落,每一剑挥出,都似乎裹挟着一种无法言喻的韵律,仿佛与天地自然融为一体。 他的剑法没有名字,他也从不向人透露,据传是出自一位神秘老者之手,至于是谁,没有人知道,亦无从知晓。 无名的剑招行云流水,剑刃所过之处,扬起片片雪尘,这些雪尘在寒梅枝下飞舞,宛若簪花戴柳的高洁魂灵,跳跃、旋转,与江晚山手中踏雨遥相呼应,剑法之绚烂旖旎,犹如正在梳妆打扮的妙龄女子一般高贵绮丽。 每一剑、每一招,皆是如此细腻、如此精准,仿佛不是在施展杀人术法,而是在雕琢一件精美的工艺品。 碧青剑刃的光芒在雪尘中闪烁,如同星河般璀璨耀眼,江晚山的身影在雪尘中若隐若现,碧青色的踏雨施展出的无名剑法,如梦似幻。 雪尘飞舞,与剑的挥动相得益彰,与皙白的雪形成一匹泼墨的绢布,这绢子中,既有剑之凌厉霸气,犹如一座密不透风、难以攻克的城池,又兼有雪尘之柔美灵动,随风飘摇,犹如无法落地生根的情感,二者相互交融,竟演绎出一种颇为独特的美。 无名的剑法在江晚山手中,仿佛拥有了生命,而不再是简单的一招一式。 李清幽被这美丽的景象所震撼,沉浸在这无名剑法之中,几乎忘却了外界的一切,无我、无他。 “终须修到无修处,闻尽声闻始不闻……”李清幽喃喃自语。 “莫着妄心销彼我,我心无我亦无君。”江晚山接着说道。 “元微之这首诗,究竟写的是情,还是剑?”李清幽不解道,“我看后两句像写的情,前两句,却像是写的剑,实在……看不明白。” “为什么只能在情与剑当中选择其一?”江晚山忽而笑道。 “你是说……二者皆是?”李清幽似乎有些明白了。 江晚山却摇了摇头。 “你看得还不够多!”他说道。 李清幽又不太明白了。 江晚山身姿飘逸,比先前更为迅猛地挥出一剑——其剑势极为凌厉,带起一阵刺骨的寒风,剑过处,似有雪花飘落,一剑舞罢,他轻轻收剑,目光如炬,望向李清幽。 李清幽凝视着江晚山,神色凝重,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片刻,李清幽缓缓开口道:“我看到了剑的剑气,如同流星。” 江晚山微微笑了笑,颔首。 “不错,但你还看到了什么?”他追问道,似乎期待李清幽更深入的回答。 李清幽闭上双眼,回忆着刚才的剑势。 “我看到了剑招的灵动,如同飞鸟。”李清幽的声音中带着一丝钦佩。 江晚山再次笑了笑,轻声道:“很好,不过还有呢?” 李清幽再次睁开眼睛,眼中闪烁着灵感的火花,他说道:“我看到了剑意,如同雪中明炭。” 他顿了顿,接着说道:“剑法不仅仅是使用剑的技巧,更是一种心境,不要拘泥于形式,要去讨教、去寻求自己的内心。” 是这样、原来……是这样? “元微之已经死去数百年了,再怎么去猜想,也不可能准确无误地猜到当时元微之写下这首诗时的心境。”李清幽缓缓说道,“所以,无论是情还是剑,又或是二者兼有之,都是对的,无须拘泥于世俗的理解、无须被寻常所束缚,应当求诸于内心,顺其自然地得出答案……” “这就是所谓的‘剑道之极’,有也无,无也无,无无。”江晚山赞许地望向李清幽,“从今以后,即便没有我,你也不会逊色于危采薇了。” “什么?”李清幽心中一紧,“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江晚山望向李清幽,缓缓道:“我知道,你现在还想不通,危采薇的实力强如神佛,我们两个人联手也不是她的对手……可若只是你一个人,还有机会。” 李清幽的嘴唇微微颤动,本能地后退着:“不、我不能……” “我不会逼你。”江晚山面无波澜地说道,“等你想明白了,你可以随时告诉我。” —— 传闻说踏雨本是一对名剑,是由一个野心勃勃、妄想凭借神兵利器称霸武林的铸匠所作——这位匠师武功平平,铸剑却是天赋异禀,穷其一生打造了一对绝世神兵,并称“踏雨追虹”。 剑成之日,风雷大作,狂雨顷刻间将匠师淹没,旁人纷纷劝解匠师放下踏雨和追虹,以求活命,不料匠师却宁死不从,甚至扬言待雨停之后,手持双剑杀上天宫,将这兴风作浪的雨师也斩于剑下。 匠师话音刚落,一道闷雷便沉沉滚过天边,白铁般的闪电四处狂舞,犹如一条条席天卷地的巨蛇,人们一时之间,皆吓得面如土色,以为神明震怒,谁也不敢对匠师伸出援手,匠师就这样在众目睽睽之下,惨遭溺死。 待潮水散去,有人发现了匠师的尸首——两手仍旧紧紧地攥着,只不过其中的“追虹”已经不翼而飞,只留下这柄碧青色的“踏雨”,于是人们将踏雨视为能降服神明的宝物,为其立祠供奉起来,直到有一天…… “哟,人这么齐?”李清幽一进了门,便瞧见苏温与一群熟客在一旁胡说八道,“都在干什么呢?” 一旁自斟自饮的洛水腾了个位子让李清幽坐下,一同欣赏苏温嘴里不知从哪儿听说来的江湖传闻。 “这位客官,要点什么?”文韵冲李清幽一笑,开玩笑地说道。 “嗬,我说掌柜的,才几个时辰不见,就惦记上我李某人兜里的几个钱了?”李清幽故与她玩笑道,“真是叫我心寒呐。” “文韵,这位客官近日囊中羞涩,他的数目,就暂且记在我账上吧。”江晚山随李清幽后脚进来,大方挥袖道。 “诶,此言差矣!哪能让公子破费!”正说得兴起的苏温忽然横插一嘴,“我来、我来!” “那就你来吧。”众人异口同声道。 “多谢苏老板了。”江晚山冲他一笑,拱手道谢。 第129章 五味杂陈 “你需要多久?”江晚山替他牵马出来,接着问道。 “给我一年时间,”李清幽平淡地说道,“届时,我自然会给你答复。” “好,我等你。”江晚山凝视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 他没有问李清幽为什么。为什么需要这样长的时间来考虑一件对于李清幽自己来说并不是那么难以做出决定的事情,为什么偏偏是一年而不是一天、两天、一个月、五年、十年……为什么,要把一个人的性命,看得比天下还重? 他没有过问。 大抵江晚山自己的心中,也是不想死的。 马长嘶,辔头一勒,扬起蹄来,铁掌如铁锨子一般,带出尚未经由许多人踩踏而变得厚实的积雪下几乎冻实了的泥土。 那是一匹令人惊叹的好马。 那匹马的身姿挺拔,一眼望去便能感觉到比起寻常的马四肢更加强壮有力,每一步都充满着力量。 紫色的鬃毛如瀑布般垂落在那匹骏马宽阔的背上,微风吹过,鬃毛随风飘动,仿佛一团燃烧的火焰,而那双刷了桐油般光亮的蹄子,则犹如镶嵌在地上的宝石,在阳光之下、雪地之中,闪着耀眼的光芒。 李清幽身下这匹骏马名为“紫影”,金陵五大名马之一。 “驾!”李清幽抖动手中缰绳,驱赶着身下紫影向广袤的雪原中奔跑。 李清幽从前有一个朋友,那个朋友是一位富家少爷,幼时也经常骑这样的好马,也像许多富贵人家的顽劣少爷一般,驾着马,在金陵城中禁止驾马飞奔的街道上,如一阵风一般疾驰而过。 那位朋友也曾送他一匹这样的马,他骑着那位朋友的紫影马,在一夜之间将一整个山头的响马土匪杀了个干净,给余家村的村民们报了仇,除去了盘踞在遮澜山中的大患。 他的那位朋友已经死了。 那些回忆就像黑夜中嗡嗡叫的蚊子,你打着灯去找,横竖是找不见,吹灭了灯,两眼一闭,它便陡然“嗡嗡”地响起来,萦绕在耳畔,间或狠狠地刺上你一口,深可见血。 —— 冰天雪地中,一人一骑,不知往哪处去,像极了一个孤孤单单找不着家的行客,这样孤寂地、漫无目的地走着。 天地间一片白茫茫,刺骨的风呼啸着吹过。只见一个身披厚重斗篷的人,骑着一匹骏马,缓缓前行。 他的身影显得如此渺小、孤独,不知道自己前往何处,也没有任何明确的方向,就像是迷失在茫茫荒原中的困兽,孤独、空洞,并且可能随时会死去,透露出一种深深的寂寞。 寂寞比死亡更可怕。 人们害怕死亡,其实是在害怕寂寞,而非害怕死亡本身。 寒风凛冽,如利刃般呼啸而过,刺骨的寒意仿佛要将人撕裂。 冰冷的雪纷纷飘落,但他似乎并不在意这些——他只是默默地骑着马,手中的缰绳微微松弛,任由他身下的马匹带着他前进,只有无尽的寒冷、寂寞陪伴着他。 马蹄声响彻空旷的原野,溅起片片雪花,他孑然一身的影子在风中显得如此渺小、孤独,寒冷如影随形,穿透轻薄的衣物,侵蚀着裸露的肌肤,把行将历经的一切作为成本,投入到这场漫长而无休止的寂寞旅程之中。 为天下人,杀一人,则何如? 那一人,或许会被传颂为英雄,或许会被供奉起来,为他立碑立祠,受万年香火、受千万人顶礼膜拜。 那又如何呢? 他死了,不会活过来。 李清幽很累,他想,该找个地方歇息着,该找个地方躺下,喝一杯热茶或冷酒,将手脚凑到正熊熊燃烧的火炉近前,烤化上面积的雪,烤干原本湿漉漉的棉鞋,烤白一路上冻得通红乃至发紫的双手。 他歇下了,但他歇着的那地方似乎并不是客栈,也不是酒楼,甚至根本不是该容留素不相识的人歇下的一处地方。 是一处民居,一对夫妇,窗棂的喜字都还未揭下,虽不富裕,倒也安贫乐道。 女人见那骑马的老爷一头栽在雪地里,凑上前去一摸他额头——滚烫。 女人热心地将他留在了屋里——她原本见李清幽一身缎子衣服,又骑着这高头大马,腰间还佩着剑,以为是个官老爷,接回屋里一看,原是个面如冠玉的美少年。 男人看了看李清幽的手,又摸了摸他手上的老茧,虽心底有个六七分了,不过仍不能确定他的身份。男人抽出剑来,那奇怪长剑上附着的阴寒邪魅的气息竟逼得男人双手发颤地合上剑鞘、连连后退。 男人笃定他是江湖上的人,一时有些犯难,也拿不定主意。 这时,温暖床榻上身子滚烫的少年,猛然惊醒,将手边长剑横亘在身前,屋内顿时一阵不小的骚动。 “好汉、好汉切莫冲动,我们夫妻俩都是本分人,并没有什么恶意……”男人一把错身拦在女人身前,与李清幽相对僵持。男人喉间小骨上下运作一个来回,两臂大张着将女人挡在身后,仍是不敢轻举妄动。 “你们,是什么人?”少年无力地瘫坐在床边,眼皮半睁不抬地架着,望向二人。 “我……我姓余,名叫水生,她、她名叫金花,是我的内人,她和我同姓,也、也姓余……”男人一五一十地回答道,“我们两人家境贫寒,这天寒地冻,也没有什么能孝敬您的,还望您海涵、海涵……” “我不是响马,不要你们的东西!”眼前的少年似乎对余水生自我添置的那几句讨好的话十分抗拒,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道。 他说罢,从怀中掏出一把一把的银票,像不值钱的草纸一样随手弃掷、抛撒着。 水生金花夫妻二人哪见过这阵仗,又不敢上前制止李清幽,生怕他动起怒来,不分青红皂白地给他们一人来上一剑,那怎么吃得消。 于是水生先唤金花一同将那些令人眼花缭乱的银票拾起,二人将屋内四散的银票悉数捡起来,粗略算了算,竟有几千两! 这可不是个小数目,往小了说,可以供他们二人几辈子不愁吃穿,往大了说,在金陵城中购置一套大小适中的房产也不成问题。 夫妻二人一阵激动——这简直是天降横财!不曾想这少年身上竟有这么多钱,只可惜这钱并不是自己的。 李清幽眼皮底下锐利如刀的目光,稍稍让二人缓了缓神。 “没见过?”少年问道。 水生、金花二人点头如捣蒜。 “想要么?”少年又问道。 他们两个人的头点得更为用力了。 少年笑了笑,一头栽倒在床上。 他又睡过去了。 他没告诉水生和金花,到底要怎么做才能得到那几千两白银。 —— 几千两银子。 水生为金陵城里的酒楼跑腿,金花则在酒楼里头做事,都是凭力气吃饭。 这处只是他们暂住的地方——他们是山中走出来的人,为了挣够钱,回到那个小山村去,起一间自己的屋,买下几亩良田,惬意舒适,再不踏足金陵。 这几千两银子,足够买下他们老家的整座山头,漫山遍野都摆上余老九酿的好酒,勾住过往来客的馋虫,让他们到了这山中,便不由自主地驻足观望,看是哪里的酒,竟有如此妙香。 这笔钱在他们手里捂了很久,连闲话都生出去几里地了,他们还没发觉。 他们在平日工作之余,也好生照顾着那位给他们带来这笔财富的感染了伤寒的少年,不出五日,这少年的病已去大半,已几乎痊愈了。 余水生和余金花从少年口中得知,他名叫“李清幽”,是苍山弟子,原本到此处来,是想见一位老朋友,半道上却不幸病倒了,幸得水生、金花夫妻二人救助,才得以活命。 “对我而言,钱财乃身外之物,留着也没什么用处,若是二位不嫌弃,权当交个朋友。”李清幽说道。 “这、这怎么成!”余水生诚惶诚恐道,“我们两个只是乡野村夫,哪里会用得上这么多钱,还是李少侠你自己留着吧……再者说,这么多钱,放我们手里,也不得安生,迟早……” “你……诶,得了!说这些做什么?真是的,老是说这些让人不高兴的话。”余金花见拦不住他的话,不禁埋怨道,“李少侠,他就这样,老是这那的,什么话都往外说,少侠您大人有大量,别和他计较这些。” “你方才说的什么?再仔细说说?”李清幽来了兴趣,非要听一听余水生方才险些漏嘴说出来的事。 二人脸上都犯了难。 余水生看来,他们只不过是一介草民,和那些大人物扯上关系,准没有好下场。 前阵子那个被当街打死的小六子……或是小四子?记不清了……只记得那可怜的小六子或小四子脑壳都被打得开了花,脑浆子流了一地,尸体被拖到衙门前烧了一天一夜,没有一个人敢上前,直到现在,那具烧焦的、不知叫小六子还是小四子的尸体都还被曝尸在衙门前,人们见了也只敢绕道走,不敢去收殓尸身,生怕给王家的下人看见,连收尸的也不放过,当那小六子或小四子的同谋,一并当街打死,连尸首都烧了,死无葬身之地。 “在当今圣上的英明治下,居然还有这种事?”李清幽的声音里带着些诧异,但余金花在酒楼做事,察言观色的本事也学得不少,她在李清幽的声音中听到的更多的是愤怒。 一股冲天盛怒。 “圣上哪里有这闲工夫管我们呢?”余水生尴尬笑笑说道,“人家那叫什么,日……日里、日理万机,对了,日理万机……成天忙得脚跟打后脑,哪还有力气来管这点事情……” “他不管,总有人管。”李清幽将银票紧紧地塞入水生怀中,郑重其事地说道,“你不是总问我,像我这样的江湖客,平日里都干些什么吗?我现在告诉你——我们平日里就干这些。” “若是天黑之前我还没回来,就带上钱走,永远不要再回这里。”李清幽嘱咐道。 李清幽的身影很快,只一眨眼,便从窗边消失,雪中扬起一阵稀薄白雾,未几,渐渐散去。 —— “没钱?没钱你摆什么摊儿?”王二河怒目圆睁,满脸涨得通红,像一头发狂的野兽般发出怒吼,他的声音震耳欲聋,几乎震得人耳朵发疼、眼前发昏。 随着这声咆哮,他猛地伸出双手,用尽全身力气将摆在路边卖白面馍馍的小摊掀翻在地,地上顿时一片狼藉,白面馍馍四处散落,有的还被踩得粉碎。 摊主惊恐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脸色苍白如纸,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着——他试图解释,但王二河根本不听,反而变本加厉,继续挥舞着拳头,侧着身子一脚一脚地踹在摊主身上,面目狰狞地叫嚣着:“我让你摆摊!我让你没钱还摆摊!” 路人纷纷驻足围观,对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感到又惊又怒,他们有的指责王二河的行为太过粗暴,有的人还想要上前劝阻,不过很快都被本地人拦了下来,若是不加以阻拦,王二河身边那些五大三粗的家丁下人们势必又要对这些不明所以的外地年轻人拳打脚踢。 见上前劝架的也被拉走,这下王二河更加地肆无忌惮了,愈发气势汹汹地对着摊主破口大骂。 突然,王二河猛地感觉到一只手从身后抓住了自己的腕口,导致自己使不上力气来——那只手力道之大,捏得他手腕直发痛。 王二河暴跳如雷,一面龇牙咧嘴地叫唤着,一面言语粗俗地咒骂着那些身强力壮的下人,让他们上前将自己身后的人拿下。 “你们都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把本少爷身后这个瘟神给抓起来!?”王二河见他们还没有动作,嘴里咒骂得愈发狠了,“一个个都是吃哑药长大的?连声也不会吱一个?” “他们不会回答你了。”身后那人冷冷地说道。随后,那人放开他的手,任他转身往后看去。 王二河回头一看,只见自己带在身边的家丁下人全都横七竖八地瘫倒在地,也没有外伤,似是昏了过去,任凭他怎么使唤也动不起来。 王二河见势不妙,前脚刚想溜回家搬救兵,后脚就被原先那人捉住,被耻辱地脚踩着一边脸趴在地上。 第130章 附骨之疽 “你、你究竟是什么人?”王二河龇牙咧嘴地望向那人。 “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做事得讲个理。”李清幽神情淡漠地将踩在男子脸上的脚挪开,并随手将其拽了起来。 李清幽冷漠地看着眼前这个被自己打倒在地的人,质问到:“这位卖包子的大哥到底哪里得罪了你,竟值得你如此粗暴对待?” 面对李清幽的质问,王二河有些心虚,但还是嘴硬道:“关……关你什么事?你算哪根葱?”王二河虽坏,倒是不傻,见他武功不俗,打扮也不像金陵城本地人,试图用强硬的态度来掩盖内心的不安,未曾想到,李清幽并没有被他咄咄逼人的嘴脸吓住,反而面无表情,不为所动,似乎十分不屑的样子。 “我说过,我是谁并不重要,甚至有没有我这个人,也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世上要有公理、要有道义。”李清幽道,“我要你向这位大哥道歉,并付钱买下你方才掀翻、踩坏的包子,还要赔偿给大哥摊子、误工的损失。” 王二河闻言而笑,高声道:“什么狗屁的公平道义!你脑子没事吧?你满金陵城打听打听去,只有别人跟我王二河道歉的份,从来没有我向别人道歉的说法!” “这位好心人,您就放过我吧!”那卖包子的小贩竟不单不求一个公平道义,反而低声下气地说道,“是小的不长眼,冲撞了王公子大驾,只希望公子消消气,这点损失,权当小的孝敬您的……” “看见没?这才叫懂事!”王二河见状哈哈大笑,似乎觉得这场辩论是自己胜利了,得意地摇晃着脑袋,伸手向李清幽耳朵边抓去——这是他一贯教训下人的手法,在他看来,眼前这个一时之间无言以对的青年人似乎也接受了这种观念,成为了纵容他肆意妄为的下人中的一员。 王二河却抓了个空。 李清幽将头偏向一侧,冷眼看着他,毫无生气、毫无感情,似乎在看一具冰冷的尸体。 “你和王应是什么关系?”李清幽冷着脸,几乎一字一句地问道。 “和你有关系吗乡巴佬?”王二河抽出腰间那柄珠光宝气的利剑,“是不是想吃你爷爷我的苍山剑法了?” 王二河信奉的歪理邪说得到应验,大涨了他的嚣张气焰,甚至连武功也跟着涨了不少,自信得敢与方才瞬间放倒十几个壮汉的高手叫板了。 不过这倒也不是王二河过于自信,只是平日教练时,饶是下人们身强力壮,也不敢全力对他,生怕磕着碰着了,学不学得到东西反而是次要的,让少爷开心成了主要的,这样也乐得轻松,不用苦哈哈地一招一式教一个娇生惯养的大少爷习武,因此养成了王二河自认自己强得没边的不实认知。 “苍山剑法”四个字仿佛触动了李清幽的逆鳞,只见李清幽抬手将王二河手中剑握在掌心,徒手将他的剑捏得粉碎,随手一把扬了,随后强摁住他的脑袋,以强大的内力迫使他下跪,紧接着摁着他的脑袋“咚咚咚”往地上磕了三下才松开。 “你……嘶……哎哟、哎哟……”王二河疼得说不出完整的话来,只指着李清幽,痛苦不堪地呻吟着。 “既然你不肯说,好,那我们就到府上一叙,让王翦之将军评评理,究竟此事谁对谁错!”李清幽一脚将其踢翻在地,两指勾住他后襟,拖往将军府。 胆敢在金陵城中这样造次的家伙,除了琅琊王氏在金陵现存的最后一支血脉的王翦之手底下的人,李清幽想不出还能有谁。 王翦之是王应的胞兄弟,行第五,在同辈中颇有威望,比王应年纪大了许多,王应死后,李清幽曾写信与他,只是一直未曾谋面,按说他虽不认得,但应当知道有李清幽这么个人,这王二河看年纪尚未及弱冠,找王翦之也能压他一头,一准没错。 那卖包子的一听王翦之的大名,当即眼前一亮,连声央求道:“这位少侠,既然要评理,那你就带上我吧,我作证,他平日里就这样横行霸道、鱼肉乡里,还总是以各种由头向大伙收钱,不给钱他就让下人打我们,前阵子那个小六……” “得了得了,扯这些做什么!小心我连你也……”被李清幽一只手勾住后襟正撒泼打滚的王二河话音未落,便再次被李清幽一脚踢得到嘴的话语破碎,再也说不出口。 “怎么不能扯?这些年来你干的事,一桩桩、一件件,有一个算一个,敢做还不敢当?”李清幽冷笑道。 李清幽说罢,旋即面向看热闹的众人道:“诸位,凡是从前有被王二河欺负过的、榨取过钱财的、受过他气的,都可以随我来!我李清幽在此立誓,誓要还你们一个公道,如若不然,天必诛之!” 此言一出,起先只有几个声音响应,李清幽都让他们跟在了自己身后,不多时,人群瞬间沸腾起来,每个人都争先恐后地往李清幽身边挤,群情激奋地控诉这王二河的暴行。 “我!我也要说!”在人群中、在无数嘈杂的声响中,李清幽仍然一下子就听见了那个熟悉的声音。 李清幽循声望去,果然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洛水?”李清幽见的确是她,脸上难得地展露了些笑意,“你怎么也会在这里的?” “你看‘江湖’二字,日夜奔流,终有一日会再见的。”洛水笑道。 李清幽心中一动。 这是王应曾说过的话。 —— 一个人所经历的过去,总会以各种形式找上门来。不会随着时间就此终结,也许是十年,也许二十年,哪怕你老到牙都快掉光了、耳朵都听不见了的时候,依然可能会有十几岁的少年,握着一柄剑,风尘仆仆地从远方赶来,一脚踹开早已儿孙满堂的你的家的大门,提醒你,你的过去找上门来了。 有句老话叫作“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它虽然像,但似乎并不是老庄之学中天人感应、顺其自然那一套,更像是一种“君子报仇,十年未晚”的狠厉句子。 复仇,永远是一大绕不开的江湖事。 有人在的地方就会有恩怨,有恩怨的地方就会有江湖,从来如此。 江湖上的消息传播迅速,各种小道消息杂谈如同风一般无处不在。 支离戒武功尽失的消息,如同一颗巨石投入湖中,激起层层涟漪,短短数十日,这个消息竟然传遍了大江南北,一时之间人人皆知,曾以卓越的武功和赫赫威名让人敬畏有加的祁山派长老支离戒,如今,武功尽失! 支离戒武功尽失的消息传出,一举引发了轩然大波,更有好事之徒,纷纷猜测支离戒武功尽失的原因,各种传闻不胫而走:有人说他遭受了一场惨烈的决斗,身受重伤,有人说他练功走火入魔,导致功力尽废,还有说他误入了仙人修炼的道场,一身内力全被炼化了,总之是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这一年,支离戒遇上了他的过去。 就在吕银拴马喂马的空当,那少年便找了上来,在支离戒面前现身。 在狭窄的路上,身姿挺拔、身材宽阔高大的少年如同一座不可逾越的山岳,挡住了支离戒的去路。 那少年高声喊道:“老东西,拿命来!”声如雷震,叫人心惊胆战。 随着这声怒吼,少年如离弦之箭一般冲向支离戒,其速度之快,犹如一抹闪电划过天际,步伐稳健有力,步步带着决然的气势,似乎势要将支离戒斩于剑下。 支离戒虽有些老眼昏花了,但面对少年提剑而来的冲击,面上却毫无畏惧之色,他稳住身形,抽出长空握在布满老茧的手中,时刻准备着应对少年的攻击。 在这条罕有人迹的杂草丛生的小道上,气氛一时间竟紧张起来。 “铛铛铛”一连三剑,竟都被支离戒手中的长空挡了下来。 少年手握长剑,步步紧逼,脸上露出一丝冷笑,嘲讽地说道:“老东西,你如今已经武功尽失,竟还这样自信?难道你不知,自己如今已是强弩之末?”声音中,满是不屑与轻蔑。 面对少年的挑衅,支离戒却面不改色,似乎并没有被少年的话语所动摇,他微微一笑,学着吕银的口气回应道:“年轻人,你以为,武功就是一切吗?老夫告诉你吧,自信源于内心的力量,而非外在的武技,即便我武功尽失又如何?你还不是我的对手。” “年轻人,我也有个问题想问你。”支离戒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抹微笑,眼神中透着一丝疑惑。“我与你似乎素未谋面,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你为何要如此执着地置我于死地呢?”他的声音平静而温和,仿佛在探究一个深不可测的谜团。 年轻人目光与支离戒对视,之前尚有些迷茫的眼中,如今只余下了坚定和决绝,他紧握长剑,咬牙切齿地说道:“你这老东西,自己做过的恶事自己清楚!你为了追求所谓的权力和财富,不择手段,伤害了无数无辜的生命!我的家人……也死在你的毒手之下!” 支离戒听了,眉头微微一皱,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他叹了口气,说道:“年轻人我理解你的仇恨,但你可知道,这江湖中有多少恩怨情仇是被误解和偏见所蒙蔽的?也许,你所听到的并非真相。” 年轻人冷笑一声,“呵,我岂会听信你这老狐狸的狡辩!我曾亲眼目睹你的恶行,我父亲、母亲、阿姊……今日,我便是来为他们,也为那些冤死的无辜的人们讨回公道!” 支离戒摇了摇头,“冤冤相报何时了?这样的杀戮只会带来更多的痛苦和仇恨,放下仇恨,你才能找到真正的解脱。” “不!”年轻人怒吼道,“你这恶贯满盈的家伙,休想让我放弃!我要让你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说罢,他再次挥剑扑向支离戒,剑影闪烁,带着无尽的悲愤。 支离戒无奈地看着年轻人,心中涌起一丝惋惜。他知道,无论自己如何解释,都无法平息年轻人心中的怒火。 这场生死较量,似乎从一开始就注定了以悲剧收尾。 “等一等!”一声中气十足的声音打断了二人的对话。 “我不相信、我实在不相信,支离戒会做出这样的事!”吕银听到异响,便扔下一旁吃草的马,连忙赶来。 吕银连声解释道:“年轻人,我不知你是哪里来的消息,认为支离戒是你的仇人,但老朽我可以告诉你,我是听雨楼中人,我的消息绝对可靠,我从未听说过祁山长老支离戒行杀人放火、见利忘义之事,这其中一定有误会,可否听我一言?” 吕银说罢,亮出一枚精美的挂坠——那坠子纯银打造,形似雨滴,缀着几枚晶莹的石子,上书“听雨楼”三个字,微微泛着幽幽青光。 那少年原本气势汹汹,然而当他看到吕银手中的听雨楼信物时,心中不禁一惊,待他凑近仔细端详,确认这信物的确不假后,情绪稍稍有些平复。 虽不再激动,但这少年的眼神中仍带着疑虑,他一直紧盯着吕银,过了好一会儿,待支离戒也放下了长空剑,这才缓缓开口道:“这信物……倒的确是真的——那、那你说,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想要知道真相,就必须弄明白当年的事情,你觉得没错吧?”吕银与少年背靠大树坐下,仔细分析道。 “你说得有理……”少年点了点头道。 支离戒一面在一旁安抚着马匹躁动的情绪,一面望着吕银和那少年。 支离戒此时才感觉到,吕银身上那种独特的气质,是他永远也学不来的。 “那么,你得先告诉我你的名字吧?”吕银循序渐进地问道,“方才我看你的起手还有剑诀,有天山剑法的影子,难道你曾拜入天山派?” “我叫支离奇,的确是天山弟子。”少年如实说道。 “哦?”吕银不禁发出一声意味深长的感叹。 姓“支离”的人,可不算多。 第131章 破障 只见一群人浩浩荡荡来到王翦之府上,将门外围得水泄不通,为首的一个还押着王二河,门僮见这阵仗,竟一时吓得不知所措。 “门外何人喧哗?”但闻门内一声断喝,声音洪亮如钟,带着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势。 紧接着,只听得吱呀一声,大门缓缓打开,从里面走出个身材魁梧的男人来。 只见此人身形高大,三庭五眼棱角分明,眉宇间透露出一股子刚毅,步伐稳健有力,走到门口站定后,一只手轻轻捋着下巴上的胡须,另一只手按在腰间佩剑上,锐利如鹰的双眼扫过门外的人群。 这气势令众人不禁虎躯一震,众人心中不由得暗自惊叹:除了那位名动天下的镇南将军王翦之外,还能有谁? “王将军,可还记得我?”李清幽毫不客气地将王二河一脚踹入门中,站在王翦之面前,气势竟丝毫不逊色于他。 王翦之搀起连滚带爬的王二河,正欲发怒,忽见面前一袭白衣、面如冠玉的李清幽,也不禁在心中一阵感叹,好一个华茂春松、丰神俊朗的美少年! 王翦之上下打量李清幽一番,见他腰间佩剑、虎口生茧,双目炯炯有神,浑身上下气劲十足,似乎是位行走江湖、武功不俗的侠客,只是不知为何会与自己的儿子扯上关系。 “这位少侠,无论你是谁,凡事是不是应该要讲个理?”王翦之上前一步,将王二河护在身后说道,“你无故对犬子动粗,又纠集这么多人到我家门前闹事,恐怕不大合适吧?” “哦?素闻王将军性情刚烈、为人正直,不想竟然教出这样的儿子,真是可笑!”李清幽毫不客气地说道,“王将军,你要不要问问这些人,你的儿子都干过些什么好事?” 此话一出,群情激奋,数不清到底有几张嘴同时痛斥着王二河的斑斑劣迹,王翦之虽听不清全部,但也从中知晓了些许内情。 王翦之眼底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惊讶,似乎是不敢相信自己印象中的乖儿子竟然敢做出这种事来。他悄悄地往后瞥了一眼王二河,王二河不敢对上他的眼睛,只垂着头站在他身后,躲避他的目光。 王翦之见王二河一副缩头乌龟的衰样,便知道这些事十有八九不假,顿时一阵怒火烧上心口,险些气得昏过去。 “我原以为,王家满门忠烈,王将军的儿子,自然也应当是忠肝义胆、侠肠无医之人,今日一见,实在失望至极!”李清幽冷笑一声,当即作势转身离去。 “且慢!”王翦之双手抱拳,向李清幽施以礼数道,“某幸而得少侠指点,否则仍被蒙在鼓里,某理应向少侠道谢才是!” 王翦之说罢,又转向门外众人,开口道:“诸位,实在对不起,近年战乱频仍,某随先帝、太子南征北战,疏于管教,令这孽畜横行乡里、鱼肉百姓,翦之愧不能当,今日请诸位先回去吧,择日翦之亲自将这孽畜押往衙门,一桩桩一件件审理清楚,以严正典刑!” 这滴水不漏的一番话果然得以服众,众人见王翦之态度如此坚决,便连声应好,在一声声铿锵有力的“好”中,原本在门外堵得水泄不通的人潮亦逐渐散去。 王翦之见人群散去,再次望向李清幽,李清幽摇了摇头,拱手道:“道谢就不必了,我理应替金陵百姓,谢过王将军,王将军的确深明大义……王十九的兄长,果然不会是歹人。” “你……你认得舍弟?”眼前的人逐渐与王翦之脑海中的身影重叠,王翦之一时恍然大悟,语气中带着几分惊喜,“你就是阿应时常提起的那个李清幽李少侠?” “在下李清幽,见过王将军。”李清幽向王翦之介绍道,“这位是九华派的医师,洛水姑娘。” 洛水亦浅浅施以一礼。 “既来了,为何不进门一叙?”王翦之热情地招呼道。 “不了,我还有些事……当然,若是王将军不介意等,我可以忙完手头的事情之后再来。”李清幽笑道。 “不介意、当然不介意。”王翦之连声道,“那这位洛水姑娘,你若是不介意,也一并到我这府中来吧?” “那我便恭敬不如从命了。”洛水道。 —— 洛水随着王翦之一同进入了府内,不禁被眼前的景象小小地震撼了一番——原本以为这将军府中应该十分单调,以各式各样的操练器具和兵器架子居多,不想里面竟然一反常态地奢华绮丽,犹如人间仙境。 漫步其中,只见亭台楼阁错落有致地分布着,每一处都透露出精致与优雅,水榭歌台更是别具一格,清澈的池水尚未霜冻起来,平静地倒映着周围的美景,让人如临画境,周遭还弥漫着淡淡的梅花香以及新雪清明的气息,凉爽却不觉冷冽,令人深感惬意。 如果没有王二河那丑恶的嘴脸,这片景色还能够更加动人。 中一处亭中,王二河正同一个青楼打扮的女子吹嘘着什么,嘴脸很是令人作呕。 洛水在不远处听了一阵,突然暴起,怒气冲冲地走向王二河,一掌掴在他脸上,力道之大,几乎把他扇了个趔趄。 那女子还以为是王二河的正妻来了,见势不妙,便惊叫着跑开了。 “你说什么?!”洛水美丽动人的面庞一时因暴怒变得扭曲起来,她瞬时揪住王二河的衣襟,又将他推开,再次正反手狠掴了两个耳光,把王二河扇倒在地,连自己的手掌都打得通红。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洛水甩手将腰间软剑抽出,铁鞭一般将剑身甩在王二河身上,抽得他痛得一阵痉挛,“我允许你哭了吗!说话!” 王二河眼角带泪、嘴角流涎,吸了吸鼻涕,抽抽噎噎地说道:“我、我说,让萧四和吴六,去、去收盛春楼的账、账簿……若是城外那两个姓余的还不肯给,就、就把他们做掉,给……给盛春楼的那帮婊子看看,惹、惹上池老板的下场……” 洛水怒极反笑,一面手指着王二河不住摇晃,一面逼问道:“我问你,池老板是谁?为什么要这样对余氏夫妇?” “池老板是藏春楼的主人,那两个姓余的明面上是小厮,实际上是盛春楼的账房,盛春楼的账簿在他们手上,若是能拿到账簿,就、就可以吞了盛春楼,我……我就可以在两家都……都随便……”王二河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几乎听不见了。 王翦之看王二河这副模样,心知他是做了错事,又见洛水这样动怒,自知理亏,不过碍于面子,仍是出言劝阻道:“洛水姑娘……小二他本意并非如此,都怪我没有管教好他,他毕竟是我的儿子,你这样做是否有些不妥?” 王翦之见洛水无动于衷,于是又接着说道:“我马上命人将萧四吴六叫回来,洛水姑娘你且消消气……” “那你最好快一些,”洛水冷笑道,“如果那余家夫妇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不要说你儿子,连你、乃至你们琅琊王氏,今天就要彻底从金陵城消失!” 王翦之闻言不免心惊肉跳,虽不知洛水所言是真是假,但仍是不敢怠慢,先差了下人去将那萧四吴六二人押回来,才问道:“洛水姑娘,这又从何说起呢?” 洛水瘫坐在亭台石凳上,倒吸一口凉气:“这话说起来可就长了……你应该知道,李清幽和王应是在遮澜山一带认识的?” 王翦之点了点头。 王二河刚想站起来,又被王翦之一巴掌拍在地上,怒斥道:“跪下!” 王二河只得在王翦之和洛水面前哭丧着一张脸乖乖跪着。 “那你也应该知道,遮澜山的响马,曾把李清幽借住的一个村子屠光了,之后遮澜山就再也没有响马了?”洛水幽幽地望着王翦之说道。 “这……我也确实听阿应提起过。”王翦之如实相告。 “那个村子叫作余家村,而这对姓余的夫妇的老家,恰巧就在那里,响马屠村一事发生时,他们在金陵恰好躲过一劫。”洛水冷着脸道,“现在你应该知道,这两个人对李清幽来说,意味着什么了。” 王翦之倒吸一口凉气,颇有些后怕地望向王二河。 他不知道李清幽的武功究竟有多么高,他只知道这两年江湖上的确多了许多关于李清幽的传闻,这个人即便武功不高,也绝非等闲之辈,必有所长。 惹上李清幽罩的两条人命,王家就是不被灭也要遭他翻个底朝天。 想到这里,王翦之又狠狠地瞪了王二河一眼。短短一天之内就被这逆子一气再气,若是在军中,这种败类早不知被砍头多少回了,奈何这是自己的儿子,咬碎了牙也得硬扛着。 —— “我的父母和阿姊,在我很小的时候就被人所害,我那时年纪还太小,记不得那人的面容……”支离奇将缘由缓缓道来,“今年年初,我下山历练,一来是掌门命我独自下山闯荡一番,开阔眼界,二来,我也想四处打听一下当年的事,找到杀我亲人的凶手。” “那你怎么会找上他的呢?”吕银望向一旁正赶马的支离戒,接着问道。 支离戒折了一根长条树枝握在手里,挥动枝条赶着马,不时向吕银和这少年所在之处瞟一眼,随后又飞快地移开视线。 吕银等着支离奇的回答,不料支离奇接下来说的话却再次令他感到无比震惊。 “是明镜公子告诉我的。”支离奇一字一句地说道。 吕银心底里暗暗吃惊,却面无波澜,也并没有急着否定他,而是故作十分惊讶的样子,睁大了眼睛,旁敲侧击地问道:“明镜公子?难道就是那个号称‘剑佛’的明镜公子?” “正是。”支离奇点了点头说道。 “明镜公子告诉你,支离戒就是当初杀死你家人的凶手?”吕银问道,“那他又是怎么知道的呢?” 支离奇正要开口,吕银却发现他一直往一个方向的远处看,循着他目光望去,竟看见那处一个破庙的瓦顶上,正趴着一个人,正欲起身。 “哪里走!”吕银大喝一声,直指那人身影,支离戒和支离奇也猛然朝那望去。 只见那人身形一闪,便要施展轻功逃走,但吕银岂能如他所愿,当下毫不犹豫地运气提身,急速掠出,紧追不舍。 眨眼间,两人距离拉近,吕银大喝道:“你不是明镜公子吗?想必武功厉害得很,不妨与我这老头子过上几招?” 吕银说罢,顿时双掌齐出,掌风呼啸着直奔那人后背袭去——这一掌蕴含了他多年来练就的浑厚内力,以及对这冒牌货的怒意,威力惊人,掌风所至,一片雪尘扬起。 那人察觉到背后劲风袭来,心知不妙,堪堪侧身躲避,却已是来不及,只听得“砰”的一声闷响,那人虽避过了这一掌,但被吕银浑厚的内力击中,身体如同断了线的风筝一般向前飞出,重重地摔落在地。 只见那人迅速从地面弹起,动作敏捷,两条手臂瞬时一挥,旋风般向前伸出,衣袖中隐藏的两支袖箭当即显露出来,伴随着一声清脆的响动,只听得“唰唰”两声,两支袖箭如同闪电一般射出,径直朝着旁边的支离戒而去。 支离戒虽然内力尽失,但经过这些日子的苦练,外功已经恢复至原来的水平,原本空虚的内力也有了一成左右的起色,再加上已有防备,这两支箭还不足以要了他的老命。 吕银见他面上有异,似乎不像是一张正常人的脸,于是便趁着这空当,当头一记鹰爪撕下那人的面皮——果然是假的、是易容! 面具下的这一张脸,虽然看着有几分熟悉,但却想不起来是谁。 吕银年纪大了,不过头脑依旧清醒得很,岁月的磨砺并未让他的洞察力有丝毫减退,反而愈发敏锐起来。 他紧紧地盯着面前的陌生人,试图从对方的神情、举止和言语中找到任意一处符合真正的江晚山眉眼或气质的地方,然而无论怎么看,此人都与记忆中的江晚山大相径庭。 吕银对支离奇说道:“你要说他是谁都可以,但以我的了解,我能肯定,他绝非明镜公子本人。” 不料那人还很不服气,当即翻脸道:“你又没见过明镜公子,你怎么就知道,我不是真正的明镜公子?” “因为你本来就不是明镜公子,你是穆言慎!”支离戒忽然大声说道。 穆言慎! 这个名字如同一道来自过去的闪电,陡然激发了吕银尘封许多年的记忆。 第132章 正道 穆言慎。 吕银背上的冷汗倏忽流下来。 “玄火剑”穆言慎,年轻时也曾是天山派的得意弟子,只是因侮辱了良家女子,天山掌门认为其品行不端,遂将其逐出师门。 此后,穆言慎另寻出路,拜入了与天山派向来不对付的祁山派门下,在祁山派内,他又与支离戒争夺祁山派长老之位,再次以失败告终,但穆言慎并不甘心,竟然又心生恶念,企图刺杀掌门,如此恶劣行径,又令他遭到祁山派的驱逐,从此消失在天山与祁山一带。 祁山派与天山派的开山祖师本是一人,可以说是同出一脉,但两派之间的关系却十分紧张,甚至可以说是水火不容——两派都位于西域边疆的山脉之上,天山派以剑法着称,鞭法鲜有人问津,而祁山派,则以灵动诡异的鞭法闻名,剑法则为辅,两派的武功风格相近,皆自称正统,积怨颇深。 “你……”支离奇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望着眼前被揭开人皮面具的穆言慎,两手颤抖,被震惊得无以复加。 他声音颤抖着说道:“难道……难道你真的一直都在欺骗我?难道说……支离戒并不是我的仇人?自我们结识以来,我一直把你当作最信任的人……你、你竟然连真实身份都瞒着我!?” 支离奇的脑海中一片混乱,原本坚定的信念开始动摇,眼前的事实让他着实无法接受,他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样的局面。 “呵,是你自己太蠢!”穆言慎冷笑道,“江晚山行踪飘忽不定,你不会以为真有那么容易给你碰上吧?” “你!”支离奇气得提剑便要上前与他交战,不想穆言慎凌空打出一掌,竟将他推得一连后退几步。 “既然已经暴露,留着你也没什么用了……”穆言慎阴恻恻地朝支离戒笑道,“原本想设计你一遭,可惜了……不过你也别太得意,先前忌惮天山那帮人,没能把你宰了,如今你武功尽失、江河日下,早已不是我的对手,我看你能撑到几时!” 穆言慎说罢,脸上浮现出阴狠的笑容,旋即将衣袍一卷,纵身跃入长天,须臾消失在几人视线外。 吕银将支离奇拦在身后,道:“算了,不必去追他。” “你怎么会和他混到一起去?”支离戒责问般地说道,“你知不知道这个家伙坏得很,专做些丧尽天良的歹事!” “可是他有听雨楼的信物,我以为……”支离奇辩解道。 吕银摇了摇头:“你记住,明镜公子虽然是听雨楼的人,但他从来不会把听雨楼的信物带在身上。” “这么说,他的确是在骗我……他所说的,也都是谎话?”支离奇第一次尝到了遭人背叛的痛苦,似乎一时还不能接受这个事实。 吕银什么都没说,只是沉默地点了点头,支离奇见状,“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被欺骗真是一件很痛苦的事,尤其是被自己所信任的人欺骗,那滋味更不好受。 吕银并没有强行让支离奇不要哭,因为他懂得这样的痛苦,他懂得这时正是需要发泄来排遣这种痛苦的时候,强行压抑住情绪,只会适得其反。 吕银看着在一旁哭泣的支离奇,又望向支离戒,在他脸上看到了一丝难得一见的忧愁。 这样一个经历过大风大浪的老男人,有什么能让他感到忧愁的呢? 他没有家室,性子直来直去,心里装不住事,连武功尽失这样的事也没能将他打倒,还有什么事值得他忧愁? —— 片刻,支离奇的心情逐渐恢复平静,原本激动的情绪也得到平复,吕银带着他和支离戒寻到一处幽静偏僻的地方,架起一堆火,三人在火堆旁稍作歇息,同时也借着眼下的机会与支离奇谈起了关于穆言慎的过往。 “这穆言慎,可谓是一个极具天赋之人,可他却没有将这份天资用在正途之上,反而堕入魔道,被自己的欲望所吞噬。”吕银缓缓说道,“此人虽天赋异禀,但心性扭曲,做事不择手段,心狠手辣至极,曾经,天山和祁山两大门派都因为他的恶劣行径而将其驱逐出山门,自此以后,他便干脆走上了歪门邪道,开始干起了杀手的活计,以此为生,双手沾满了无数无辜者的鲜血,令人毛骨悚然、闻风丧胆……” “那这穆言慎与这位老前辈又有什么仇怨,一定要置他于死地呢?”支离奇不禁好奇地问道,“他一直这样说——这个和我同姓的支离戒老前辈是个杀人无算的老魔头,当年他亲眼看见支离戒将我的亲人残忍杀害,连他自己也难逃魔掌,被长空一剑所伤……他这样骗我,是为了什么呢?” “这一点他倒是没有说错。”支离戒忽然开口道,“老夫我的确杀人无算,不过我杀的,都是该杀的歹人!” 吕银接过支离奇的话说道:“你是天山弟子,而支离戒是祁山派的长老,恐怕他是想借你之手,除掉如今武功尽失的支离戒,一来报他当年的一剑之仇,二来还能借此挑起两大门派之间的争斗,从中获利,也可能只是单纯地想要报复曾经驱逐他的天山、祁山派,这个人的想法难以捉摸,不可以常理揣测。” “好歹毒的计策!”支离奇倒吸一口凉气,“今日若不是有前辈您在,恐怕……对了,这说了半天,还没请教老前辈您的名号呢?” “我么?我姓吕,单名一个金银的银,我俩已经相识多年了。”吕银呵呵一笑说道。 “吕银……晚辈支离奇,见过吕老前辈,幸而得您指点迷津,否则险些如了那穆言慎的意!”支离奇拱手说道,“这一位老前辈也好生眼熟,又与我同姓,我记得同我一样姓‘支离’的并不多见,我俩也许还有些关系也说不定,哈哈哈……” “少年郎,可别到处随便跟人攀亲戚,我们这种闲云野鹤倒没什么,要是惹上有身份的大人,人家自认高人一等,不屑于纡尊降贵,与你这个初出茅庐的小子认亲,免不了一顿打!”支离戒亦笑道。 “打就打,怕什么!”支离奇轻哼一声,“我们掌门从小就教我,不惹事,也不怕事,论武功,我可不怕他们!” “少年郎,你可别说大话,你们掌门那样内敛的性子,怎么会说出这种话来?”支离戒笑着说出这话来,刚一出口才猛然想起,如今天山的掌门,早就不是那个老家伙,而已经是明妱那丫头了。 那位受人敬仰的老掌门,已经死在魔宫的剑下足有一年了。 支离戒鼻头猛地一酸,轻咳两声,将老旧的喉咙底下的哽咽不动声色地压了过去。 —— 冬日的天黑得特别快,须臾之间,夜幕已然降临,寒风凛冽,冰冷刺骨,似乎能将人的身体撕裂开来,这天寒地冻的,二老一小三个人,根本无法继续赶路,只能选择在这附近寻找一处能够遮风挡雪之地过夜。 一番寻觅之后,支离奇在发现了一座陈旧不堪、已经很久没有被打理过的破庙——说来也怪,这地方什么都不多,就是庙宇众多,走个几十里便能看见一座,只不过大多已经荒废,连供奉的石像、铜像,甚至木像,几乎都被人盗去卖了,已经很难看出是供奉什么的庙宇,只剩下些不值钱的玩意还在庙中随意堆放着。 这庙虽然看起来十分破旧,但好歹还能提供些许庇护,在这地方已经算是个不错的容身之所了,于是三人决定在此将就一宿,等待明日天亮后再继续赶路。 走进庙里,一股陈旧腐朽的气息扑面而来,只见目之所及墙壁剥落,瓦顶漏风,地面布满灰尘和早已破败不堪的杂物。尽管环境简陋,但此时也顾不得许多,三人生起火来,各自找了个角落蜷缩起来休息。 好容易入睡,至夜半,吕银裹着毡子,忽听得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辗转反侧睡不着,起来一看,原是支离戒夤夜起身,不知在做些什么。 “你这老不休的,半夜三更不睡觉,又在折腾些什么幺蛾子?”吕银在黑暗中压低声音,语气中颇有些疑惑,兼有被扰了清梦的不满。 老人家是这样的,睡眠太浅,稍微有一点动静便会被吵醒。 “穆言慎那狗贼,都找到咱头上来了……阿奇知道了太多他的事,他不会放过阿奇的!这该死的杂种一天不除,阿奇这孩子就会处于危险之中!”支离戒同样压低了嗓音,但其中蕴含着的愤怒却难以掩饰。 “你打算杀了穆言慎?”吕银的声音明显高了一些,透露出惊讶之意,“非要这样急吗?再说了,我们又不知他的行踪,这都已经大半天了,该上哪儿去找他?” “没错!我一定要亲眼看着那恶贼咽气才肯罢休!”支离戒咬牙切齿地回答道,似乎已经看到了穆言慎倒在自己剑下的场景,“呵呵……也许不用我们去找他呢?” 吕银突然抬手制止支离戒再说下去——此时他终于理解了为什么支离戒会说不用他们自己主动去找穆言慎了。 因为穆言慎已经来了! 方才那窸窸窣窣的声音,并不是支离戒所发出来的,而是在这座破庙外、寒风呼啸中,有第四个人的存在! 吕银不再言语,摸了支离戒的长空剑便悄摸声翻身出去,顶着风雪四下张望,却不见任何人的身影——穆言慎也不是傻子,他听不到里边的动静,自然意识到自己已经暴露,肯定不会在同一处久留。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一道影子从瓦顶上飞身而下,手中一柄的剑,长缨猎猎,于风雪中疾舞,猛然向吕银劈来! 这便是穆言慎的玄火剑,剑穗极长,穗丝乌黑发亮,大风一吹,猎猎而动,有如玄火,故名“玄火剑”。 吕银虽年事已高,已经不像年轻人那样敏捷,但但他那颗炽热的心却依然如年轻时那般,未曾改变。岁月的流逝并没有削弱他的身体素质,尽管比不上精力充沛、身手矫健的年轻人,但他的剑法依旧精湛、身手依旧不输当年。 这一刻,犹如往日重现,吕银手中紧握着长空剑,散发出令人心悸的寒光。 面对穆言慎气势汹汹的一剑,吕银毫不畏惧,眼神坚定而沉稳——他早已看透了穆言慎剑招当中的破绽。只见他身形微微一侧,轻松地避开了穆言慎的攻击,随后手腕轻轻一转,长空剑如同灵动的游龙般迅速翻转,准确无误地架住了玄火的剑身,一时间,铁器撞击的声音响彻天地,瞬时火花四溅。 穆言慎仍不死心,再次如疯狗一般狂攻而来,而吕银巧妙运用自己多年的经验和技巧,眼疾手快地将穆言慎暴风骤雨般的密集狂攻一一化解。二人原本平分秋色,各自都没有占得便宜,但穆言慎攻势太猛,以至于内力急剧消耗,很快便气息不稳,反观吕银,却是脸不红气不喘。 “吕银,你这不知死活的老东西,若不是你横插一脚,支离戒早已死在我的剑下!”穆言慎不甘地咆哮着,“你自己要找死,那就别怪我心狠手辣!” 穆言慎紧握着手中的玄火剑,锋利的剑芒闪烁着粼粼剑光,似乎在向吕银展示着他的决心和实力。 穆言慎心中充满了愤怒和仇恨,以及还差一步便可得手的不甘,他要将这一切通通算在吕银的头上。 穆言慎此时双目赤红,满脸狰狞,理智早已被愤怒吞噬,毫无章法地挽剑向吕银劈砍而来,面对如此失态的穆言慎,吕银显得异常冷静,轻松避开了穆言慎的胡乱攻击,随后轻轻一剑挥出——吕银只是轻描淡写地用了祁山剑法当中的一招小技。 只见剑光一闪,吕银手中长空剑便穿过了穆言慎的咽喉,穆言慎的身体猛地僵住,他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吕银,手中的玄火剑也当啷一声掉落在地,发出清脆的响声。 吕银静静地站在原地,脸上没有丝毫的喜悦或得意之色,他默默地看着穆言慎,而穆言慎则带着满心的不甘和悔恨,缓缓倒在了血泊之中。 第133章 匹夫一怒 昨夜支离奇睡得很沉。 那样激烈的打斗,竟然都没有吵醒他,实在有些不同寻常。 吕银知道是支离戒的手笔——他起身前,吕银看见他将祁山派的安神香在火堆中燃着,在那个时候,他就已经知道了穆言慎的到来。 支离戒很少这样细心。 今日一早,支离奇便拜别了二人,踏上了他的江湖之路。 吕银经历过很多离别,早已习惯了这样的萍水相逢、又很快地分道扬镳,反而是一贯豁达 “为何不告诉他?”吕银淡淡地问道。 “穆言慎毕竟与他相伴过一路,而且即便他醒来,也不是穆言慎的对手,反而可能落到穆言慎手里,成为威胁我们的把柄。”支离戒如此回答道。 “你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吕银说道。 “那是什么?”支离戒反问。 “你连我也要瞒着?”吕银语气中略微有些不满地说道,“即便你不说,他也会知道,只是迟早的事。” “要我怎么开口呢?”支离戒叹了口气,“这孩子,简直和我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犟,说了他也未必会信。” “就这样任他去,你放心得下?”吕银问道。 “天山派那帮小子,总不能不教他真的吧?”支离戒笑了笑,“就这样吧,他尚且年轻,有他自己的路要走,何必花时间在我这个老头子身上呢?” 十几年前,支离戒还没有这样老的时候,他有一个儿子。 他的儿子成了亲,很快有了一个小孙女,没过几年,又有了个小孙子。 支离戒是个急性子,他的儿子却是个慢性子,相比于混迹江湖更喜欢平淡地活着,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平平淡淡地过一辈子。 支离戒偶尔也会觉得,这样的生活还可以,不必在意那些江湖上的风风雨雨,就这样平静地生活着,倒也不错。 大部分时候,他在祁山上,他们在祁山下,他舞剑、甩着长鞭,他们也舞动着锄镐、甩着鞭子打在牛背上。 某一日,这样宁静的生活被打破了。 那伙贼人洗劫了祁山下的村落,他的儿子儿媳死在了贼人的乱刀之下,连年幼的孙女也未能幸免,唯有小孙子不知下落。 支离戒探听到这伙贼人来自关外的北境,他们信奉一种古老的教派,这教派沿袭着一种可怕的风俗,会分食幼童的血肉以求延寿,尤以男童为甚,其人认为,男童阳气最盛,最为滋补,是极佳的材料。 时年五十余岁的支离戒,一柄长空剑,杀光了一伙百余人的北境悍匪,如同?牲畜般将这伙畜生一一开膛破肚,果在其腹中找到许多童子遗骸。 从那日起,支离戒在山中闭关数年,一心钻研武学,心无旁骛。 他不知道,他的小孙子并没有死,而是阴差阳错地被人捡到,送上了天山,在天山长大,如今已出落成了个神采奕奕的少年。 又或许他知道,只是碍于两派之间的关系,不愿为这少年带去原本不属于他的烦扰。 无论是与否,他都没有对支离奇说出真相,没有与他此世唯一的骨血相认。 “如此对他来说,是不是不太公平?万一他得知此事,也想见你呢?”吕银颇为遗憾地说道。 支离戒摇了摇头:“即便如此,我也不会见他的。” “为什么?”吕银实在不解。 “我说过了,他是少年郎,我却已经老成了这副模样……他还有大好的前程,不必非得认我这个老头子。”支离戒说道,“他拜在天山门下,以我的身份,也不便与他接触,恐多生事端。” “难道为了自己唯一的亲人,连这点也不愿牺牲吗?”吕银追问道。 “你怎么知道他愿意呢?”支离戒一针见血地说道,“万一不愿意,岂不是自讨没趣?” 吕银竟一时哑口无言。 二人相对沉默半晌,支离戒开口道:“老吕,你向来是个重感情的人,正因如此,你更应明白我的心思。” 他当然明白。 可他替支离戒抱不平。凭什么一个年近古稀的老人,只不过想与自己的亲人相认,却要受如此多的这样那样的阻碍? “既然你坚持这样做,我也没什么可说的。”吕银深深地叹了口气,“可你知道吗?这一别也许就是……” “我知道。”支离戒打断他的话道,“正因如此,我才这么做。” —— 金陵城外,余家。 白茫茫的雪地上,一座瓦顶矮房,房顶的积雪已经堆积得很厚,屋檐上也落满了雪。 突然,只听“砰”的一声,那扇破旧的柴扉被人猛地踢开,两个身材魁梧的大汉闯了进来——正是那萧四和吴六两兄弟,两人身着厚重的棉衣,萧四手中握着一把寒光闪闪的大刀,吴六则手持一根粗壮木棍,两人的出现令小屋瞬间充满了紧张的气氛。 屋内的水生金花夫妇被这突如其来的闯入者吓得不轻,他们惊恐地看着萧四和吴六,不知道这两个陌生大汉究竟想要做什么,一时间,这座矮房内的气氛变得异常凝重。 萧四见他老老实实没有落跑,便将明晃晃的大刀收了起来,搓着手干笑了几声说道:“老余,不是咱要为难你,我们兄弟二人也只是奉命行事,你可别让我们难做呀。” 萧四吴六是金陵城中有名的地痞流氓,虽在王二河手底下做事,但名义上并非王家的下人,若是王家下人,倒还有些约束,王二河心知家中绝不会容忍这样的人在府中,故而维持着这样暧昧的态度,以至萧四吴六反借着王二河的威风愈发肆无忌惮。 水生明白过来,眼前这两个又是池老板的人,便开口道:“你当我傻呢?你们要的可是账簿,又不是什么小人书,这东西要是给了你们,东家说什么也不会放过我们夫妻俩的!” 吴六见软的不行,便要来硬的,一把将萧四拨至身后,拿着大棒在水生和金花面前挥舞,咧嘴威胁道:“呵呵,你们两个腌臜玩意,真是不知好歹!为池老板做事,是多少世修来的福气,我再问你一遍,给还是不给?你要还敢说半个不字,老子立马棍棒伺候!” “账簿不在我们这儿!”金花情急之下脱口而出,“东家知道藏春楼有手段,早就把账簿收回去了,哪能这么宽心,还放在我俩手里?” “哦?”萧四挑了挑眉毛,故作一副发牢骚的样子,“大嫂,你早说不就得了吗?害得我们白白浪费了这么多口水。” 萧四向吴六使了个眼色,吴六旋即附和道:“是啊、是啊,既然不在你们这儿,早说不就得了吗?咱哥俩也不至于这样为难你们。” 二人说罢,颇为失望地掸了掸衣服,头也不回地走了。 水生紧张地扒在窗边,目光紧紧追随萧四吴六的身影,直到他们渐行渐远,完全消失在视线中,他才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随后,他小心翼翼地扒开土炕下的砖块,从中掏出了那本账簿。 “金花,你倒是提醒我了,”水生直起腰来,拍打着账簿面上的灰,“我得把这烫手山芋给东家送去,万不能留在手里,天晓得以后还会生出什么事端来!” 这账簿非同小可,里头不单有盛春楼的账目,似乎还记载着一些不为人知的秘密和交易,他们夫妻二人虽大多都看不懂,但心里也大抵知道是些见不得光的东西,一旦被他人发现,后果不堪设想。 金花在一旁看着水生的举动,眼神中透露出一丝担忧——她明白水生的决定是正确的,同时也知道水生要冒着极大的风险才能将这块烫手山芋交还回去。 “水生,一定要小心。”金花轻声说道。 “怕什么,大不了咱不干了,回遮澜山去,添置些家里使的,再垦几亩地,农忙时候,还有闲钱雇几个人,这日子,给个神仙做也不换。”水生冲金花咧嘴笑道。 水生说罢,迅速扯下一块布,将账簿里三层外三层仔细地包裹起来,确保万无一失后揣进怀里。他正准备出门,却突然抬头看到两个熟悉的身影挡住了去路。 “嘿嘿,咱哥俩可没那么好骗,几句谎话就想把老子打发走?”萧四干笑两声,声音中透着毫不加以掩饰的威胁。 萧四的手按在刀柄上,面露凶光,似乎随时准备拔刀相向。 吴六也步步紧逼,手中粗壮的木棒有节律地拍打着掌心,发出令人胆寒的声响。 水生的心跳骤然加速,额头上冒出了细密的汗珠,不过他仍是紧紧地握着拳头,强压下狂跳的心脏,勉强保持镇定。 “这……先前、先前是个误会,我只是……”水生开口解释,声音却有些颤抖。 “少废话!”萧四粗暴地打断他的话,“把账簿交出来,不然别怪我们不客气!” 水生的眼神闪烁着,犹豫和恐惧在眼底徘徊,他深知萧四吴六这两人的凶狠,如果不交出账簿,自己绝对不是眼前这两个壮汉的对手,被打是小事,账簿一样保不住,但交出账簿,就意味着把盛春楼的底细全交了出去,肯定会惹祸上身,给自己和金花带来更大的麻烦。 正在水生犹豫不决之时,萧四忽然开口道:“水生,我看嫂子倒是挺有几分姿色的,你要实在不想把账簿给我们,不如这样,你让嫂子到藏春楼挂几个月牌子,我看凭嫂子这姿色,要不了多久就能成头牌,足够替池老板大挣一笔了,之后,这事就算过去了,你们说谎骗我的事,也就算了,你说怎么样?是不是个好主意?” 金花闻言,面色通红地怒斥道:“你这腌臜东西,说的叫什么话!你怎么不叫你老母去藏春楼挂牌?” “大嫂,话可别说得那么难听,这可是一举三得的好主意啊——你看,你俩既保住了账簿,池老板挣了钱,你也快活了,我和吴六也能时常到藏春楼去照顾你的生意,多是一件美事!”萧四说罢,放声大笑。 金花哪里受得这种侮辱,当即抡圆了胳臂,狠狠地给了萧四一耳光,只听“啪”地一声,萧四一侧脸颊顿时出现五条清晰的红痕。 萧四恼羞成怒,抬起脚,用力地踹在金花的肚子上,金花毫无防备,身体猛地向后仰去,重重地摔在地上。 金花倒在地上痛苦地呻吟着,脸色煞白,双手紧紧捂着肚子。 水生看到这一幕,心中积压的怒火被瞬间点燃,他陡然发出一声嘶吼,像一头被激怒的野兽,不顾一切地扑向萧四,萧四迅速反应过来,伸出双臂,猛然架住了水生。 萧四和水生两人扭打在一起,拳头相互挥舞,身体不断纠缠碰撞,打得难解难分,不一会儿便一起滚出了门外,摔倒在雪地上,又在雪地里继续翻滚着,打得雪花飞扬。 水生几乎是用尽全力与萧四搏斗,全然不顾身上的疼痛,疯狂地捶打着萧四身上各处,萧四身强体壮,虽一时被打懵了,但很快便调整过来,利用体型优势将水生牢牢地压制住。 “妈的,你看戏呢!”萧四一边与水生厮打,嘴里一边骂道,“快过来制住他,拿账簿!” “你连这么个东西都打不过,还有脸喊我帮忙?”吴六讥笑道。 “去你妈的!”萧四怒道,“老子是怕打坏了账簿!要是放开手脚干,你以为他能活?” 吴六笑了一阵,拎着大棒走到萧四和水生跟前,一棒狠狠抡在水生后脑勺,“破嚓”一声,足有一臂粗的一根木棒登时断成两截,水生终于是失了力气,手脚也都软下来,脑后渗出鲜血。 萧四从水生怀中掏出布包来,扯开一看,果然是账簿,顿时喜出望外,将账簿揣入怀中,踢了踢地上的水生,见他没了动静,便骂道:“不识好歹的东西,早听话老实拿出来,哪有这档子事?” 金花强忍着疼痛追出门来,只见水生倒在雪地里,脑后已经红了一大片,染得周遭的雪地一片殷红,金花一时悲从中来,扯开嗓子哭喊,上前死死拽住萧四的大腿,嘶吼着要他偿命。 “别叫、别叫了!”吴六见呵斥她不管用,便索性解了萧四的腰刀,用刀鞘在她后脑使劲磕了一下,刚才还在大吼大叫的金花瞬时便没了动静。 吴六望着瘫倒在地的金花,冲萧四问道:“怎么办?一起杀了?” “不,”萧四理了理衣裳说道,“这女人还算有几分姿色,带回去给少爷不好吗?即便少爷不要,又或是她不从,藏春楼的手段不也多着吗?” “嘿,还是你有主意。”吴六笑道。 正在这时,不远处传来一阵“铎铎”的马蹄声,萧四吴六瞬时警觉地望向那处。 第134章 路遇 萧四见是王家的两个仆人,便快步上前,将他们二人阻在屋外不远处,不让他们看见水生和金花院内的情景。 萧四迎了上去,佯装出一副热情的模样对二人说道:“嗐,我当是谁呢,原来是两位大哥呀!两位这样急匆匆的,不知有什么事?” “奉老爷的命令,来押你们回去。”其中一个魁梧汉子只瞟了马下的萧四和吴六一眼,也不下马,冷冷地回答道。 萧四见来者不善,便皮笑肉不笑地耸了耸肩,随后道:“两位,我们是跟着少爷做事的,老爷无故要见我们做什么?” “这你别管,我就问你走是不走?”那人沉着一张脸说道,“要是不走,可别怪我俩动粗。” “两位哥哥,话不能这么说,要是回去,少爷问责起来,我们俩可担不起这责任。”萧四不冷不热地笑道,“况且,这可不止是少爷的命令,还有藏春楼池老板的一份呢,耽误了买卖,让人赔了钱,我们更加担待不起了。” 吴六在一旁附和道:“两位兄弟,断人财路,如同杀人父母,要是池老板生起气来,可指不定会做出什么事……” “奶奶的,吴六,你他妈敢威胁我?”另外一人听罢吴六所言,怒火瞬间窜了上来,当即下得马来,一面推搡吴六一面道,“我告诉你,我能站在这儿跟你们两个混账好声好气说话,是看在池老板面子上,否则,按老爷的吩咐,早把你俩痛打一顿押回府上了!” 吴六此时紧紧握着萧四的腰刀,面露凶光地望向眼前二人。 “救命啊!救命啊——”一阵撕心裂肺的呼救声从不远处的屋外传出来。 几人循声望去,只见方才被吴六敲晕的金花苏醒过来,两手攀着篱笆站起身,见屋外不远处有人骑马停驻,便高声呼喊。 “混账!你们做了什么?”下马的那人怒道,旋即上前去扶金花,“余大嫂,你且宽心,我们……” 话音未落,只见一柄锋利的钢刀从他腹部穿透过来,只听得一声凄厉的惨叫,他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前倾倒,吴六脸上露出狰狞的笑容,用脚底板抵住他的后背,双手紧紧握住刀柄,用力将那沾满鲜血的刀刃抽出,扔给一旁的萧四。 刹那间,鲜血喷涌而出,溅落在地上,在雪中混成一滩猩红的血水。 与此同时,萧四突然暴起,将余下的另一个王家仆从拉下马来,狠踹一脚马肚子,那马顿时受惊奔逃。 “萧四,你……” 还没等他说完,萧四拾起落在脚边的刀,一手捏住他两颊,干脆利落地一刀捅入腹中,紧握住刀柄,在其伤口中旋转搅动,不消片刻,这一个也断了气。 金花泪流满面,声嘶力竭地哭喊着,不顾一切地想要冲上前与吴六拼命,然而吴六身材魁梧,牛高马大,金花虽然并不像寻常女子那样柔弱,但仅凭她的力气也远远无法与吴六相抗衡。 金花没能对吴六造成什么伤害,反被吴六制住,连着扇了几个耳光。在吴六这几个狠狠的耳光下,金花只觉得两耳嗡嗡作响,仿佛整个世界都在旋转,身体也失去了平衡,不受控制地摔倒在地。 “把刀给我。”吴六道。 “你要干什么?”萧四把刀往身后挪了挪。 “她看到我们杀了老爷的下人,事到如今,当然连她一起杀了,难道放她走不成?”吴六反问道。 “你这蠢材,”萧四骂道,“这女人性子虽烈,但她到底是个人,是人就有软肋,我不信她什么也不怕,况且还有池老板在,池老板的手段可多着呢,只要人活着,想拿捏还不容易?” “麻烦、麻烦!不如一刀杀了算了!”吴六摆着手,说着就要去抢萧四手中的刀。 “说你蠢真是抬举你了!”萧四拨开他的手说道,“要是连一个活口都没留下,那岂不是死无对证?一旦老爷怪罪下来,我俩都得倒霉!” “既然死无对证,那还不是想怎么说就怎么说?还有什么好顾虑的?”吴六说道。 “你是蠢货,难道老爷也跟你一样蠢吗?”萧四骂道,“他们这些当大官的,个顶个的人精,你也知道是死无对证,既然死无对证,你觉得他会信我们一面之词?” “那……你的意思是?”吴六顿了顿,似乎觉得萧四说得有理,于是放下夺刀的手,仔细听着他接下来的话。 “她活着,不怕没有办法让她照着咱的话说,死了反而更不妙。”萧四见他不再动手,松了一口气道,“总之,先去藏春楼,把她和账簿带到池老板那处,再去将军府找少爷。” 吴六恍然大悟,旋即点头应允,转头进屋找了几条麻绳将金花捆上,又团了个布团子堵上她的嘴,萧四则去把方才受惊逃散的两匹马赶了回来,两人把金花捆好,又用麻绳把她绑在其中一匹马马背上,不至令她颠得掉下来,这才牵着马往城中赶。 —— 水生、金花,你们从今以后,不必再担惊受怕了。 那该死的王二河,从此不会再来找你们的麻烦了。 想到这里,李清幽几乎迫不及待地要将这好消息告诉水生和金花了,他们一定会惊叹于眼前这位苍山李少侠的神通广大,然后用他们力所能及的最大礼遇对待自己。 李清幽忽然感到有些愧疚。 他自知他不值得受到金花和水生二人这样的待遇。 时至今日,他也没有把遮澜山和余家村中发生的一切告诉水生和金花。 他在半睡半醒间朦朦胧胧地听见水生金花夫妻二人闲谈,他们的话里提起了余家村,提起了余老九和他的小孙女余姝,还有从前村中的一些事情,以及他们曾说起的、挣够了钱之后的打算,虽然细节已经记不大分明,但依稀记得他们说起这些的时候,脸上都洋溢着温暖的笑容。 他们还不知道当初的余家村,早已经变成了一片废墟。 萧四和吴六牵着马走了一阵,积了雪的路面有些湿滑,两人走得不算快。 迎面一袭白衣经过,是个眉清目秀的少年,腰间挂着一柄剑,剑鞘是诡异的紫乌颜色,剑柄是漆黑的,样式倒是十分寻常,与一般的长剑并无二致。 这少年只身拦在了萧四和吴六面前,无论萧四吴六怎么让,他都不肯过,似乎是有意要阻挡二人的去路。 “你这没长眼的东西,特意来讨打?老子难得给别人让一回道,你他妈别给脸不要脸!”吴六有些恼了,见他身形远不如自己壮硕,也不同他客气,直接就开口大骂,“你可知道爷爷我是谁?” “我的确不知道你是谁。”李清幽眼神冰冷地凝视着吴六,随后又将目光落到马背上的金花身上,“不过,我知道她是谁。” 萧四心里一紧,正想着如何开口,眼前的少年又再次发问。 “为什么只有她一个人?她的丈夫在哪?”李清幽的语气明显地变了,变得急促,变得极其不耐烦,似乎他问出这些话,并不是为了求一个答案似的。 “死了!被爷爷我弄死的!”吴六见李清幽并没有被他这副凶恶模样吓到,于是变本加厉地吓唬道,“你要是不想跟她男人一样,就老老实实跪下来给老子磕三个响头,我就认你这个孙子,今天的事,就不跟你计较了!” “你也配?”李清幽冷笑一声,打心底里的不屑刺痛了吴六脆弱的自尊。 短短三个字,便让吴六恼羞成怒,伸手就要去掐李清幽的脖子。 就在吴六的双手即将触碰到李清幽的脖颈时,他的双手却陡然悬在半空,似乎被什么东西挡住了,死活摸不到面前李清幽的脖颈。 “余水生,死了?”李清幽反倒掐住吴六的脖颈,直视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追问道。 吴六面对眼前这个身形远不及自己魁梧的少年,竟毫无还手之力,四肢百骸都好似有千斤重担束缚着,难以调动,自己的呼吸反倒逐渐困难起来。 “余水生死了?”李清幽的眼神不像是在求取一个答案,而是像在看一具冰冷的尸体。 李清幽已经知道答案,再次追问是为了从吴六口中确认这答案的真实性,尽管他知道这消息是假的可能微乎其微。 事已至此,他仍旧心怀一丝侥幸,希望余水生的死只不过吴六信口胡诌出的谎言。 吴六试图掰开李清幽死死嵌在自己脖颈的指头,却是徒劳。 萧四察觉到眼前这人不同寻常,眼见吴六快断气了,连忙高喊道:“余水生死了!余水生确实是死了!” “咳咳、咳咳咳……”李清幽闻言松了手,吴六这才重新感受到了呼吸的美好。 “怎么死的?”李清幽推开吴六,面无表情地朝萧四问道。 “怎么死的?我杀的!奶奶的,这厮实在不经打,才一棒子就敲死了!”吴六说着狠话,眼睛还不由自主地往李清幽那处瞟,生怕一个不留神又又被他锁住咽喉。 李清幽没有理会吴六的叫嚣,而是走上前去,将金花口中塞的布团取下。 方才还在“呜呜嗯嗯”的金花瞬间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喊,随后连声叫道:“李少侠、李少侠你快走!他们杀人不眨眼的……他们杀人不眨眼啊!你快走啊……” 一道剑光闪过,金花身上的麻绳已经尽数被割断,在身上缠绕了许多圈的麻绳瞬间如蝶蛹一般破开散落在地,切口齐整。 “放心,我自有分寸……你骑上马,去金陵城中王翦之王将军府上,就说是李清幽让你来的,他们不敢怠慢。”李清幽安抚了几句,随后嘱咐道。 看到金花要逃走,萧四和吴六自然不肯就这样善罢甘休,吴六冲李清幽破口大骂道:“你这报丧的小鬼,还想带人走?老子今天连你一块宰了!” 二人猛然飞身向前,意欲拦住金花的去路,不料李清幽凌空推出两掌,萧四和吴六感受到,想要抵挡却已经来不及,被打得失去平衡,凌空飞出去,摔了个恶狗扑食,一头栽倒在地上。 金花骑上马,李清幽用剑鞘在马身上来了一下,那马登时朝城中飞奔而去。 见金花的身影逐渐远去,吴六愈发恼怒,本以为按萧四所说的做就天衣无缝了,谁知半路杀出来一个面生的小子,不单把金花放走,而且看样子他自己似乎也并没打算离开。 “别管他,去追回那余金花才是正事。”萧四在吴六身旁低声提醒道。 “反正还有一匹马,先杀了他再追上去也不迟!”吴六对萧四说道。 “既然你自己送上门来找死,那我也只好成全你了!”吴六劈手夺下萧四腰间的刀,抽出满是鲜血的刀刃,用尽全力向李清幽砍去。 李清幽稍微侧了侧身,便将吴六这一刀躲了过去,刀砍在雪地上,像是砍在了棉花上一样,没有发出吴六预想中剔肉斫骨的声响,只有地上的积雪被高高扬起,雪点四处飞溅。 不曾想这吴六下手极黑,这一刀虽是用了全力,但他一身蛮力,还没等李清幽稳住身形,很快又横扫一刀,径直冲着李清幽腰间而去。 若是寻常人,这一刀下去,即便没有腰斩也要被刀身横劈入腰间,刀刃震在脊骨上,踩着胯骨将刀拔出来,血肉横飞。 吴六的确感到一阵震手,不过却不是来自深没在腰间的脊骨。 吴六瞪大了眼睛,看见那刀在距离李清幽腰间还有一尺多的地方猛然停下,随后自己的虎口便一阵麻痹,简直像劈在一块铁板上,连刀也险些脱手。 真是见了鬼了。 吴六难以置信地望向李清幽,心中不免一阵慌乱。 李清幽抬脚将吴六踢翻在地,一手抓住吴六拿刀的手那条臂膀,一脚踏在吴六胸口,逼问道:“为什么要杀余水生?” “关你什么事?老子想杀就杀了,难道还要向你请示?!”吴六嘴硬道。 李清幽不会给吴六多少反应,他踩实了脚下吴六的胸口,一手扯了他那条膀子,内力如海潮般狂涌。 一声可怕的骨肉分离声,吴六杀猪一般惨叫——他的一条臂膀竟被李清幽生生撕了下来,光秃秃的一侧肩膀,血流如注。 第135章 池老板 “我问你,为何要杀余水生?”李清幽的声音冷冽,仿佛他刚刚残暴地撕下吴六手臂那回事完全没发生过。 “王二河……少爷……替池老板要、要账簿……”吴六咬着牙关说道。 吴六的额前已经湿了一大片,汗珠不断从额头渗出,沿着脸颊滑落,脸也毫无血色,仿佛随之流泻的不单止是血,还有他的生命。而他断去的右臂,更是令人触目惊心:伤口处不断往外溢着腥红的血液顺着腋下流淌,成了一道触目惊心的血痕,血流几乎汇成一条小溪。 在这血腥中,吴六魁梧的身影也显得如此渺小,只能眼看着生命逐渐流逝,却无力阻止,很快,周围的一切都变得模糊起来,唯有那腥红的血液,鲜明而刺眼。 “要哪里的账簿?要来做什么?”李清幽一脚踩在吴六断臂处,强行令他清醒过来。 “是盛春楼的账簿,盛春楼抢了藏春楼的生意,池老板是藏春楼的老板,要盛春楼的账簿,搞垮盛春楼!”萧四高声叫道。 李清幽挪开踩在吴六断臂处的脚,转而瞥向萧四道:“看来,你知道这其中的事情。” “是、是,我的确知道……”萧四点头如捣蒜。此刻李清幽的话在他看来就是句句真理,莫敢不从。 李清幽瞥了一眼地上的吴六,轻描淡写地一脚踩爆了他的脑袋,将鞋底的脑浆血水在雪中抹了抹,随后望了眼被吓傻的萧四,微微抬了抬下巴说道:“带路。” “去……去哪儿?”萧四战战兢兢地发问。 “去找你们的池老板。”李清幽道,“账簿在你们手上?” “好、好汉,你要账簿,我可以给你……”萧四从怀中掏出账簿,诚惶诚恐地说道,“回去见池老板,就、就免了吧?” 李清幽冲萧四递了一个眼神,萧四便吓得一个趔趄,险些跪倒在地,赶忙连滚带爬地站起来,哆哆嗦嗦地说道:“好汉、好汉,我……” “带路。”李清幽死盯着萧四一双眼,不容置喙地重复道,“否则你也死。” “是、是!”萧四欲哭无泪,只得应下了李清幽的要求。 —— 金花只在乡下骑过驴,根本没有骑过几次马,哪里会操纵这等名马,人才到将军府门外,已经被颠得受不了了,堪堪下马便吐了起来,一面吐一面拍打着将军府的大门。 门僮出来应门,只见门外一个正呕吐着的女人,以及她身后的一匹马——他认得府中马匹,可这女人一看便不像是会骑马的,看这打扮,也寻常得很,不像是老爷会在外认得的女人,难道……门僮索性也不言语,静静地等着她吐完,才开口道:“你是谁?来找哪位?” “李、李清幽让我到将军府来……”金花说罢,精疲力尽地瘫倒在地。 “快来、快来呀!”门僮一听是李清幽让来的,心知怠慢不得,连忙往里招呼道。 几个下人搀扶着金花到了亭中,王翦之见状,连忙唤来侍女为金花舒缓身体,王翦之身后的服侍的几个侍女听命,上前轻手轻脚地为金花按摩,帮她舒筋活络,让她原本紧绷着的身体逐渐放松下来。 片刻,金花原本因骑马呕吐而带来的不适,终于得到了缓解,她的脸渐渐恢复了些许血色,被寒风吹打了一路的身体也不再那么僵硬,金花微微睁开眼,感激地看了一眼王翦之,轻轻地对王翦之道了声谢。 金花恢复了片刻,情绪有些激动地说道:“王将军,快去救李少侠……萧四和吴六那两个畜生,杀了我家那口子,又杀了两个人,现在和李少侠在城外不远处,李少侠一个人,不知能不能应付得了……” “金花嫂,你且宽心吧,以李清幽的武功,对付他们两个绰绰有余。”洛水在一旁为她把了把脉,确认没有大碍之后说道,“你尽管放心地歇着吧,在这里,没有人能伤到你了。” “你是……”金花略有些迷茫地望向洛水,似乎在哪见过这张天仙一般的脸。 “你忘了?李清幽伤寒卧病的那几日,我来过的。”洛水微微一笑道。 “啊——你是那位洛水姑娘。”金花想起来,连忙说道,“多亏了你的药,李少侠要是没好起来,今天我怕是也……” “金花嫂,过去的事就不要再想了,眼下你休息好就是最紧要的,余下的事情,交给我们就好。”洛水一手放在金花手背上,颇为郑重其事地说道。 “这、这怎么好……”金花受宠若惊,以至于有些惶恐地说道。 “哪里不好?”洛水说道,“我们本来就是做这个的。” —— 藏春楼位于金陵城最繁华的地段,是城中有名的烟花之地,灯红酒绿,歌舞升平,吸引着无数宾客前来寻欢作乐。 据说藏春楼主人姓池,但他的具体名讳却无人知晓,人们通常称他为“池老板”,他的身份和背景成谜,但他经营藏春楼的手段却颇为高明,整个江南,无有任何一家秦楼楚馆能出其右。 人们只知,藏春楼中的姑娘们个个容貌姣好、能歌善舞,琴棋书画无所不通,楼内的装潢亦十分奢华,四处陈列着古往今来的名家之作,画有花鸟虫鱼、江河湖海、山石草木、春宫仕女,诗有温歌柳词、王行张草,处处彰显着无与伦比分高雅品味。 不过,真正的藏春楼远没有表面上这么简单,这些明面上的东西,不足藏春楼真正面目的十分之一。 这里实际上是一个信息交汇的地方。许多达官贵人、富商巨贾,南来北往的任何人都能在此交流各类消息,不仅是那些见不得光的消息,各种各样的商机也在这里迅速传播开来,不同于行事隐秘、仿佛只存在于话本故事中的的听雨楼,藏春楼更像是一个看得见、摸得着的江湖。 藏春楼的名气也是在这一年才逐渐变大起来的,不仅在金陵城,甚至在整个江南都找不出第二个来,可谓空前。 而那位神秘的池老板,就在背后默默地掌控着这一切。 这位神秘的池老板有什么目的暂且不得而知,那账簿虽然肯定不是普通的账簿,一定隐藏着什么信息,但盛春楼的人也不傻,自然不可能把其中的潜藏着的信息明明白白写在上面,李清幽随手翻开看了看,一时也毫无头绪,便差人送到了将军府上去。 这藏春楼远观极为豪华,令人赞叹:飞檐如鸟翼般舒展,彩顶在阳光下闪耀着斑斓的光芒,仿佛天边的彩霞坠落人间,整座楼被金色和红色的光辉所笼罩,流光明亮,熠熠生辉。 藏春楼鹤立于周围低矮的楼群之中,更显的其高耸入云,与周遭平平无奇的建筑相比,藏春楼宛如一座巍峨的宫殿,散发出一种华丽而神秘的气息,其风格独特,精美的雕刻和装饰细节无处不在,令人目不暇接,每一处飞檐、每一块彩顶都仿佛是艺术品,炫技般地展现出打造这座楼的匠人们的才华。 难以想象,这等豪华的建筑,竟是近年才落成的,这样的复杂程度,寻常没有个十年八年,几乎不可能完成,由此观之,这个池老板其财力可见一斑。 李清幽逼着萧四将自己带入藏春楼中。 踏入楼中,饶是李清幽这两年来走南闯北去过许多地方,也未曾见过这样的场景,不免在心中暗暗惊叹于此地的设计。 藏春楼内正中央矗立着一座令人瞩目的精美木制高塔,红绳和彩带如灵动的彩蛇般缠绕着塔身,随风飘动,甚至还有女子的衣物也被悬挂在上面,颇有些别样的风情。 四周是围楼般的设计,环绕中心的木塔,每一层楼都可以探出身来,随手将各种物件抛挂在木塔上,或是轻盈的手帕,或是小巧的香囊,又或是鲜艳的花朵……这些精巧的小玩意在空中舞动,如同绚丽的彩蝶般翩翩起舞,就在李清幽看时,又有几个女子娇笑着从栏杆内探出身来,将手中物件朝塔上扔去。 这样随意的抛掷和悬挂,不仅不费丝毫成本为藏春楼中心的木塔增添了丰富的装饰,而且十分契合楼中喧闹暧昧的氛围,刺激着来客的神经,易于丧失理智,变成一头只拥有着原始欲望和冲动的野兽。 李清幽眼神示意萧四径直去见池老板——他很清楚自己是来做什么的。 “好汉,来都来了,你没有兴趣,倒是让我快活快活也好啊……”萧四抱怨道。他不是第一次到这里来了,但此时此刻,他依然被这香艳暧昧的氛围所吸引,看着当间那高耸木塔上挂着的一件件薄如蝉翼的衣物,惹得萧四心里头痒痒的。 “不要逼我在这里捏爆你的头。”李清幽冷冷地说道,“那模样,你已经见过了。” 萧四想起吴六死时的惨状,不免倒吸一口凉气,连忙捂住嘴,低声道:“好汉、好汉……我再也不敢拿自己的命开玩笑了,你千万别、你可千万别……” 萧四说罢,见李清幽不言语,他也不敢再乱说话,只默默地带着李清幽往上走。 —— 在藏春楼的顶层,有一间被外界认为是最豪华的房间,而池老板就身处其中——其实所谓的“最豪华”,只不过是外人的一厢情愿,实际上,这房间虽然宽敞,且位于藏春楼的最高处,但并没有过多奢华的装饰。 房间的陈设极其简约,透露出一种别样的雅致。房间的墙壁上没有挂满昂贵的字画,但干净自然的颜色却能给人以清新之感——正对着门的位置仅有一张大床,床榻上的被褥铺陈整齐,柔软舒适,床前若隐若现的桃红帷帐轻轻垂落下来,半掩住其中人曼妙的身姿,窗外的阳光透过窗棂的格拦洒在地上,形成一片片斑驳的光影,微风吹来,帷帐轻轻飘动,似乎在有意挑逗着来者的好奇心,而那帷帐后的身影,更是增添了一份神秘的魅力,让人不禁想一窥其中的究竟。 “池老板,”侍女轻声推开房门,进入房间后,她在距离帷帐前五步处停下脚步,将炭盆也一并搁置在此,“据今日的消息说,有人在城外看见了那人……” 帷帐内,半躺着的人闻言坐起身来,问道:“的确是那个人?” 侍女略微迟疑了一下,回答道:“恐怕……是的。” “消息可确切?”池老板打了个哈欠,旋即追问道。 “回池老板,只是有人目睹,尚不能确定。”侍女如实回答。 “那怎么能笃定就是他?我要听到确切的消息。”池老板慵懒地打着哈欠,“若是没有别的消息,就回去再探吧。” “池老板,刚才有人在城外发现了吴六的尸体,头已经碎了,少了一条胳膊,死状极其骇人。”侍女说道,“也许就是他做的……” “哦?这倒有些意思——若不是他干的,就更有意思了。”池老板笑了笑说道,“居然有人胆敢在我的眼皮底下杀我手底下的人,真是不知怎么想的。” “池老板,若真是他呢?”侍女忐忑不安地问道。 “那就更好了。”池老板笑道,“你想,吴六死了,那萧四去哪了?” “这……好像确实没有萧四的消息……”侍女说着说着,忽然止住了言语,半晌没说出话来。 侍女愣了片刻,言语中有些颤抖地说道:“您的意思是,萧四和他在一块?” “不无可能。”池老板说道,“如果萧四带着他来藏春楼,这时候应该差不多到了……” “笃笃笃” 一阵叩门声响起。 几乎分毫不差。 “笃笃笃” 帐前的侍女都快吓傻了,一时间呆立在原地,不知所措。 砰! “啊!!”侍女被着突如其来的一声巨响吓得瘫坐在地,本能地远离门口。 那两扇沉重的雕花木门竟被生生破开,两扇门板一侧一个深深嵌入墙壁中,冒着丝丝缕缕尚有些温热的轻烟。 紧接着飞进来的,是萧四。 萧四似乎是无法与那股将他扔出去的力量抗衡,凌空飞到门板边,狠狠地摔在了地上,一时间疼得张牙舞爪,话也说不出来。 李清幽走进来,透过轻薄的纱帐,一眼就看到了她的脸。 “是你?”李清幽望向半躺着床榻上的池老板,竟颇有些惊讶。 第136章 旧相识 “你先下去吧,”池老板摆了摆手,“若是有客人问起,告诉他们不必惊慌,没什么大事。” 侍女应声起来,呆呆地瞥了一眼李清幽,匆匆退下。 “程婉?”李清幽试探性地问了一句。 “李少侠,好久不见。”池老板撩开帷帐,款款走出,脸上带着有几分诡秘的笑意。 这池老板着实生得好看,与洛水那样清冷的眉眼不同,她的美是略有些幼态却又不失成熟女人魅力的美。 她的远山眉似柳叶般细长,杏核眼顾盼生辉,眼波流转间仿佛有无限情意,山根纤细,鼻尖小巧玲珑,宛如精雕细琢的艺术品,她的嘴唇如樱桃般红润,牙齿洁白如雪,微微一笑,便如春花绽放,令人心醉神迷,这样的容貌,恐怕任谁见了,都不免为之心动。 更令人惊讶的是,她已为人妇为人母,脸上却丝毫看不出岁月的痕迹,她的身上依旧散发着少女般的纯真,以及那种似乎是少女独有的、淡淡的伤感,堪称楚楚动人、我见犹怜,仿佛时间在她身上停驻了脚步,同时又兼具人妇的媚感,秾纤得度、慵懒松弛,不禁让人感叹,世间竟有如此佳人。 果然是程婉。 她是池风的妻子。 当夜在梅园,柳析将池风和池枯海杀死,满园的女婴尸体也随之被人发现——这些无辜的生命,原本应该是天真无邪的孩童,却成为了这场血腥阴谋的牺牲品。 那些女婴的尸体横七竖八地裸露在地上,令人不忍直视。 池家与魔宫勾结的事情终于败露,这个可怕的秘密不多时便传遍了了整个江湖,他们的声誉一落千丈,曾经的辉煌在一夜之间化为乌有,池家府门紧闭,昔日的辉煌已然不再,只剩下一片凋敝破败的景象。 崔玉澈向来行事低调,若无必要,绝不会承认自己曾卷入这件事中,而柳析更是对这些虚名没什么欲望,索性全推到了李清幽身上。 李清幽就这样稀里糊涂地成了江湖上传说的那位名声赫赫的李少侠。 程婉不会想到,当夜的梅园还会有第五个人在,池风又是死于苍山剑法,她自然而然地将这笔账算到了李清幽头上。 对于她,李清幽心中有愧。 在外界看来,程婉脱离了苦海,也避免了日后被埋在梅园的可怕命运,应当是一件大好事。 但程婉却不这么想。 她恨李清幽,恨李清幽杀死了她的丈夫池风,将她原本美满的家庭、原本梦想中的生活打得支离破碎。 程婉对李清幽的恨意深入骨髓。 她无法原谅李清幽的所作所为,无法原谅李清幽亲手夺走了她生命中最重要的那个人,哪怕她爱着的那个人是个魔头,是个为祸一方、野心勃勃的恶棍。 在她看来,池风——那个曾经与她相濡以沫、共同憧憬未来的丈夫,如今已永远地离开了这个世界,他们一起经历过无数美好的时光,共同描绘的属于他们的梦想生活,一切都在李清幽的剑下化为乌有。 得知池风死讯的那一刻,她的世界几乎瞬间崩塌,所有的希望和梦想都被无情地击碎,只剩下无尽的痛苦。 每一次回忆起过去的点点滴滴,她的心都如同被千刀万剐——那些温馨的场景、甜蜜的微笑,如今都成为了她心中无法触碰的伤痛,而李清幽,则成为了她心中永远无法抹去的阴影,她发誓,一定要让李清幽为此付出代价。 她病了。 却不认为自己得了病。 李清幽知道这一点,所以他当初不敢在金陵久留,除了躲避魔宫的杀手,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他实在无法面对程婉、无法直视程婉悲戚而充满了仇恨的双眸。 池风真的该死么? 自然。 可是那个杀了池风的人,是否也因为杀了人而该死呢? 这似乎是一个难以回答的问题。 —— 李清幽心里很清楚他来这里的目的——他并非来同眼前这位“池老板”翻旧账的,而是要为死去的余水生讨个说法。 “为什么要杀余水生?”李清幽问道,“他似乎与你吞并盛春楼的计划并没有直接的关系。” “李少侠,我们两个也算是旧相识了,”程婉似乎并没有之前那样恨他了,语气反而像是许久不见的老朋友一般,“你一来便打坏我两扇门,又这样咄咄逼人地逼问人家,我就算是知道,依你这样的态度,也不够让我告诉你的吧?” “那你想怎么样?”李清幽面无表情地说道。他虽心中有愧,但此刻绝对不能表现出来,否则很有可能会成为程婉对付自己的利器。 “李少侠远道而来,我这做东的,怎么也要准备一壶像样的酒,我俩小酌一杯,就着些好的下酒菜,边喝边谈才是。”程婉说罢,抚掌几下,唤来几个侍女,命她们即刻将酒菜呈上来。 “今日不想着杀我了,反倒这么客气?”李清幽不安地问道。 不料程婉却淡淡一笑道:“人嘛,总归是要向前看的……况且他本就是咎由自取,他当初应下要做那些可怕的事情的时候,就该想到有那么一天。” “程姑娘你深明大义,清幽佩服。”李清幽再次引入话题,“可程小姐你既然如此深明大义,又怎么会为了区区几个钱就使出这等下三滥的手段来?实在是令我难以信服。” “李少侠,你误会了。”程婉说道。 此时,一群侍女们轻手轻脚地抬着一张木案进到房中来,小心翼翼的,生怕发出一点声响,有的端着盛满酒水的壶盏,以及几碟精心制作的小菜,步履轻盈地走进房间,有条不紊地将酒菜置在木案上,完成任务后,又悄无声息地纷纷退下,仿佛一群训练有素的舞者。 二人在案旁相对而坐。 “我不明白。”李清幽说道。 “这账簿上记的,可不是账目。”程婉叹了口气道,“那是魔宫在金陵残存势力的名单。” “余水生根本不知情,为何要对他下此毒手?”李清幽追问道。 “谁?”程婉反问。 “余水生,盛春楼管账的账房先生,你要的账簿就在他手上。”李清幽从怀中掏出账簿,扔到程婉怀中。 “噢——是他呀,李少侠,我当初吩咐的是拿到账簿,可没说可以随意伤人性命。”程婉望向刚才就倒在一旁一直哼哼唧唧没有插话的萧四,眼神逐渐变得冷冽。 李清幽也随着她的目光望向萧四,只见萧四脸上露出惊愕的神情,随后便被起身的程婉挡住视线。 再看去时,程婉已经飞身取下藏在床沿边的长剑,精准地刺入了萧四的咽喉。 李清幽认出她手中正是池风的石泉剑。 程婉手中的石泉剑从萧四的咽喉中缓缓拔出,剑身寒光粼粼,鲜血顺着剑尖滴落,在地上溅起一朵腥红的血花。 她轻轻抖了抖剑尖,甩掉残留的血迹,仿佛堪堪摆脱一场血腥的噩梦。 萧四的身体软趴趴地倒下,双目圆睁,似乎根本没有料想到程婉会杀他。 程婉将剑收入鞘中,仿佛这把剑从未沾染过鲜血——她就这样静静地看着萧四,眼神冷冽,没有丝毫怜悯。 程婉轻轻抚掌,嘴角微扬,露出一抹不易察觉的笑容。 方才还空无一人的房间,瞬间出现了几个侍女,细看之下,有几个也在方才抬案端酒的侍女之列,她们动作轻盈,如同幽魂一般,悄无声息便进到了房间里。 程婉淡淡地瞥了一眼地上萧四的尸体,那几个侍女便心领神会,立即迅速上前,动作干净利落,没有一丝冗余,三下五除二便将萧四的尸首清理得干干净净。 尽管地上还残留着一滩难以清除的血渍,但这并不会影响整体的效果,侍女们娴熟地运用着各种李清幽连名字都叫不出来的工具,片刻便将房间恢复到了之前的整洁状态,没有留下任何能够证明这里曾经有过一具尸体的证据。 程婉看着眼前的一切,眼神中透露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冷酷与决绝,与她纯真又妩媚的美貌脸庞形成极大的反差。对于她来说,这样的事情似乎已经习以为常——将一切都掩盖在黑暗之下,不留下任何蛛丝马迹。 待一切处理完毕,程婉挥了挥手,那几个侍女便又如同来时那般,悄无声息地退出了房间,房间里再次恢复了宁静,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只要李清幽缄口不言,萧四这个人完全可以说是根本没有来过这里。 “李少侠,我敬你一杯。”程婉将石泉搁置在手边,执起酒壶,为李清幽和自己各斟上一杯酒,随后拈起酒杯说道。 “不急,”李清幽推脱道,“我还有些事情,欲求教于程小姐你。” “哦?”程婉放下酒杯,“倒不知,还有什么事?愿闻其详。” 李清幽笑了笑,开口问道:“你的武功,在哪里学的?” “我的武功么?”程婉闻言,和李清幽一样笑了起来,“我当是什么事呢,原来只是问这个——池家家大业大,我程家自然也不能逊色于他,有些家传的武功,也不足为奇吧?” 程婉的语气十分平静,似乎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李清幽听罢,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以你的年纪,能有这样的武功,真是天赋异禀。”李清幽说道,“若是再加以磨练,说不定能成为十大名剑那样的高手。” 程婉微微摇头,说道:“我一个弱女子,能有今日的成就,已经是侥天之幸,成为十大名剑那样的高手,我可不敢想。” “你是女子倒不错,但你可不弱……”李清幽依旧笑着说道。 程婉不知为何,在李清幽前后两次几乎完全一致的笑容里,读出了截然相反的情绪。 “你不仅天赋异禀,还有高人点拨,甚至有灵丹妙药辅助,所以才能在一年之内,就从一个几乎完全不会武功的大小姐,变成一等一的高手……我说得不错吧?”李清幽说道。 “你、你是怎么看出来的?”程婉脊背一阵发冷。她此刻才意识到,她真真正正地小看了这个表面上胸无城府,事实上却心细如发的男人。 “方才你杀萧四的那一剑,是倭刀术——你不惜向倭人讨取武功和丹方,也是为了复仇。”李清幽平静地说道,“如果我猜得不错,你手下那些悍不畏死的侍女如今正手握武器,随时准备一拥而上将我扑杀。” 程婉突然狂笑起来,她的笑声突兀地在空气中炸裂,仿佛一道惊雷,打破了空旷房间内的寂静——她原本美丽的面庞此刻变得扭曲狰狞,那笑容被一种诡异的情绪所吞噬。 她迅速用手捂住脸,似乎想要掩盖住自己的失态,但那无法抑制的狂笑却从指缝中倾泻而出,如同决堤的洪水,一发不可收拾,她的身体也因为这狂笑而不住颤抖,狂笑持续不断,没有丝毫要停歇的迹象,如同一柄利剑的剑尖,刺破了表面的平静,将程婉内心深处被压抑的情感疯狂地抛洒出来。 程婉的心境在这一刻彻底崩溃。 随着情绪逐渐平复,程婉的笑声逐渐减弱,身体也随之慢慢停止了颤抖,当她再次抬起头时,她的表情已经恢复了平静,但眼神中却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 程婉以为自己做得天衣无缝,却被他三两句话戳破。 李清幽笑了笑,轻轻捏起自己的酒杯,仰头,酒杯中的美酒如清泉般流入他的喉咙,没有丝毫的犹豫,一饮而尽。 程婉脸上露出极其诧异的神情,她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李清幽,连忙问道:“难道你不怕我在这酒里下毒?” 李清幽放下酒杯,微笑着回答道:“我知道你因为池风的事记恨我,这也是人之常情,若是酒里有毒,便该是我的命,只当将它偿还给池风罢了。” “你明知池风做的事是错的,却还是选择了与他为伍。”李清幽双眸沉重,行将昏迷过去,但仍强撑着说道,“程婉,你原本值得更好地活着。” 第137章 恩怨 面对李清幽这一举动,程婉始料未及,一时竟不知所措,须臾见得李清幽倒在地上,才缓过神来,冷冷地开口道:“死到临头了,你居然还有心情说这些?” 李清幽没有应答。 “呵,蠢货……”程婉冷笑一声,旋即朝外唤道,“来人,把他给我拖走。” 亦无人应答。 “人呢?”程婉抬高了些声音,有些不悦地说道。 此时,一个比寻常侍女衣着更华贵些的少女跌跌撞撞、脸色惨白地扑进来,程婉见状,深感大事不妙,连忙上前问道:“荷珠,你怎么了?这是怎么回事?” “小姐,我……”荷珠一句话还没说完,身子便一阵抽搐,眉头紧皱,嘴巴大张着,面容略显狰狞。 程婉还没来得及再次发问,只听“哇呀”一声,一股酸水从荷珠口中喷射而出,紧接着,荷珠两手捂住痉挛的肠胃,喉咙收缩,当即狂吐不止,程婉后退几步,惊愕地望着荷珠,不知发生了什么。 荷珠吐得浑身痉挛,蜷缩成一团,口角流涎,仍不住地有酸水从胃里倒反上来,荷珠的眼泪鼻涕口水都混在一起,胃里头依旧翻江倒海,整个人吐得几乎虚脱。 “小姐、小姐……死士,有问题,我们当中……有……有内鬼!”荷珠此时虚弱无比,断断续续地说道。 原本精力十足的荷珠吐得浑身发抖、手脚无力,眼下也没有了当初在池家刺杀李清幽时那股泼辣劲,连说话的声音都变小了许多,程婉望着一地恶心酸臭的呕吐物,不得不强忍着不适,俯下身子仔细听荷珠说的话。 “什么?怎……怎么会这样?”程婉频频摇头难以置信地说道,“不可能……我的十三死士个个都对我忠心耿耿,怎么会背叛我?” “程婉,你的疑心病未免也太重了。”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女人的声音,“你的十三死士对你忠心一片,而你却根本不信任你的死士们,偏偏要将她们分隔,不让她们彼此有往来,真是令人寒心。” 程婉抬眼看去,只见那来者是一个穿着楼中侍女衣服的美丽女子,眉眼清冷、气质出尘,着实是一副美人皮相,不过程婉确信,自己并不认得她。 “你是谁?”程婉站起身来,开口问道,“是你让荷珠这样狂吐不止的?” “是啊,还有你的十三死士,我以你的名义让她们都服下了我的呕吐丸,现在她们应该像这位荷珠姑娘一样,吐得正起劲呢。”那女子微笑着说道,“我一说是你吩咐的,你的死士们几乎没有丝毫犹豫就把药丸吞下了肚,拦都拦不住……程婉,你不觉得愧对她们么?” “我的事情,还轮不到你来指手画脚!”程婉将身侧石泉握了在手,似乎是准备给眼前这位不识时务的漂亮女子一点教训。 程婉将石泉拔出剑鞘,明晃晃的剑身反射出灯火的亮光,被拉长了的火苗轻微烁动,映照在剑身,如同滔天的烈焰。 “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回答——你究竟是谁?有什么目的?”程婉逼问道。 那眉眼清冷、气质出尘的女子微微一笑,薄唇轻启:“我叫洛水,是一名医师,我来这里,是替金陵城治一治魔宫残党肆虐的顽疾。” “你为什么会认为,仅凭你一个人,就能够与魔宫对抗?”程婉嗤之以鼻,“这藏春楼,可不单单是靠我一个人建立起来的,就凭你?” “看上去我只有一个人,不过事实上,我可不是一个人。”洛水神秘一笑,一番话说得云里雾里,让程婉摸不着头脑。 程婉到底是经验丰富,没有被洛水这番话唬住,旋即紧握石泉剑,率先向洛水发难,洛水见状,迅速抽出缠在腰间的软剑,步伐轻盈,剑招娴熟。 洛水与程婉一连交手数十招,却仍是明显感觉到自己处于下风。 十全剑法以其精妙的招式和强大威力而闻名,但最出名的还是它必须由二人同调,二人一心,方能如臂指使,仅凭一人则难以施展,无法发挥全部实力。这套剑法本身只有两个人一起才能完全发挥出它的威力,一个人也并不是不可以练,只是效果就大打折扣,但比起江湖上寻常的剑法来说,仍旧不知道要好上多少倍。 十全剑法已是威力十足,而程婉又曾经向倭国剑圣请教过倭刀术,使她的剑术更上一层楼。 洛水对倭刀术有一定的了解,但并没有深入研究过,在与程婉的交锋中,洛水发现程婉的石泉剑在手中宛如游龙,剑势凌厉,巧妙地将十全剑法与倭刀术融合在一起,防不胜防。 洛水竭力抵挡着程婉的攻击,但始终处于被动局面,自己的剑法渐渐凌乱,而程婉的攻势却越来越猛——洛水心中明白,仅靠自己对倭刀术的浅显了解,难以与程婉抗衡,必须得找到别的出路。 时间如溪流般流淌过去,二人手中剑招亦过过几轮,洛水的劣势愈发明显,程婉剑势如疾风,每一剑都精准而有力,让洛水难以招架,几乎压得洛水喘不过气来。 洛水又一连抵挡了数招——她心中已渐渐明白,自己与程婉的武功差得太多,武功并不是她的强项。 二人又一次激烈交锋,程婉的石泉剑势如破竹,突破了洛水的防线,洛水向后退了几步,手中的软剑险些脱手。 程婉收剑而立,脸上带着淡淡的微笑,似乎是有意在向洛水展示自己的实力。 洛水深知自己不是程婉的对手,于是心生一计,决定耍个小聪明——只见她以“之”字形迅速出剑向程婉攻去,程婉很轻易地拨开软剑,将她攻势化解,不想这正中下怀,洛水巧妙地将自己的软剑与程婉的石泉剑交织在一处,让两剑相互纠缠,难以分离。 程婉用力试图将洛水的软剑扯开,洛水见状,也与她同时用力,咬紧牙关使出浑身力气,但软剑的柔韧特性让她自己也难以在力量上占据优势,由于两柄剑紧紧绞在一起,程婉有劲没处使,只能以蛮力相抗,两股力量相互抵消,使得双方一时陷入僵局。 程婉紧握石泉剑,再次用力奋力挣扎,却也无法轻易挣脱洛水的纠缠,渐渐地,洛水和程婉两人的额头上都渗出了汗珠,手臂也开始微微颤抖,但即便如此,她们也都并未放弃,依旧竭尽全力,想要在这场无关技巧、无关实力的僵持中取得胜利。 就在这时,窗外一阵微风吹过,风从窗外以及李清幽用门板砸出的坑洞的缝隙中透进来,洛水灵机一动,借助这一阵风的力量,巧妙地改变了软剑的角度,使其与石泉剑的纠缠稍有松动。 程婉察觉到了这一变化,迅速调整自己的力量,试图重新夺回主动权,不过洛水并未给她机会,将手腕顺势一转,软剑如同灵蛇般滑动,成功地与石泉剑分开,洛水趁势向后退去,喘着粗气,眼中闪过一丝狡黠。 “够了,我没心思再继续陪你玩下去了,洛水姑娘。”程婉稍微活动了一下几乎僵硬的手腕,话语从齿缝中透出,似乎对自己方才被洛水四两拨千斤摆了一道的事实很是不满。 她将石泉剑横在胸前,掐起剑诀,内力在体内凝聚。 这是十全剑法中的杀招“担风袖月”——准确地说,只是杀招的一半,因为十全剑法需要两个人共同施展,才能发挥出其真正的威力,然而,即使只有一半的威力,这一剑也足以致命。 洛水感受到了程婉的杀意,她的脸色变得凝重起来——她知道这一剑是石泉的杀招,威力不可小觑,若不小心应对,恐怕性命堪忧。 洛水轻功腾挪,灵活地在屋内四处闪现着,试图寻找程婉的破绽,不想程婉的剑法竟好似毫无破绽,每一剑都如同最优解法,不禁令人感到一阵窒息的压力。 洛水一直在仔细盯着程婉的每一招,猛然发现程婉剑中有一个细微破绽,于是毫不犹豫地率先出手,软剑瞬间如毒蛇般缠住石泉,试图化解程婉这一犀利的攻势,不过程婉的内力更胜一筹,洛水的软剑虽然缠住了石泉剑,但却无法完全抵挡其威力。 同先前一样僵持了片刻之后,洛水的软剑被程婉强大的内力震开,石泉直直地朝着洛水刺来。 避无可避。 洛水却笑了。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个身影突然出现,挡在了洛水身前。 只见他手中的剑轻轻一拨,便将程婉的石泉剑拨开在一旁,“铮嗡嗡”地响着。 程婉一阵惊愕,抬眼望去,竟看见方才中毒倒下的李清幽,此时此刻正完好无损地站在自己面前! “怎么可能!?你应该早就死了才对!我明明在酒里下了毒,你不可能还活着!”程婉失声叫道。她的声音嘶哑,脸色变得极其难看。 她无法理解,毒酒竟然没有奏效,对方怎么能够安然无恙地站在她面前——难道是毒药出了问题?还是李清幽有什么特殊的解毒方法?可李清幽从头到尾都没有服用过别的东西,难道他在来之前就笃定自己会喝下毒酒,所以提前服用了解药? 这怎么可能? 怎么会有人面对一个自己几乎完全不了解、不知道她真实身份、甚至连她是男是女都不知道的人,都能算计到这种地步? 程婉的身体颤抖着,不知是因为愤怒还是因为恐惧。 “这当然不可能。”洛水喘匀了气,平复了呼吸说道,“但是你要知道,能够下在酒水饭菜里、无色无味的毒药总共也只有三十二种,并且大多数易于化解,其中掺在酒水中的毒物,常用是鸩毒,也就是所谓的‘鹤顶红’,用人参可解……而且李清幽自幼便受过百毒淬炼,耐性极佳,一般的毒物已经很难令他中毒了。” “鸩毒乃四大至毒之一,仅次于‘断肠’,非人参不可解,可李清幽明明没有服用任何东西,怎么可能……怎么可能!”程婉仍旧深陷在巨大的震惊当中。 “前几日李清幽得了伤寒,卧病在余氏夫妇家中,余氏夫妇喂李清幽喝过什么,你不会不记得吧?”洛水笑着说道,“萧四和吴六难道没有告诉过你么,池老板?” 程婉倒吸一口凉气——参汤……是参汤! “是参汤。”洛水接着说道,“所以李清幽饮下鸩酒,只是昏睡了一阵,鸩毒被参汤化解,他并没有死去。” “你一开始也许的确是奔着账簿去的,因为这账簿中记录着曾与魔宫合作过的官、商、江湖客的消息。”洛水缓缓道来,“我猜是在你得知李清幽来了金陵之后,你的计划就变了,所谓的复仇冲昏了你的头脑……若是你真的计划得如此周密的话,我和李清幽也许都已经活不成了。” “聒噪!”程婉的脸色因为恼怒而涨得通红,她的忍耐似乎已经到了极限,但闻一声怒喝,她迅速挽起石泉,径直向洛水袭去。 程婉没有预料到的是,李清幽身形如同鬼魅般出现在她面前,只见李清幽手中弋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拦下她的攻击,剑与剑相交,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名列十大名剑末席的石泉,在弋鳐之下,仿佛只是一条废铁。 在李清幽手中弋鳐恐怖的威压下,程婉愈发感觉到一股难以抵挡的压力逐渐席卷而来,自己的剑势瞬间土崩瓦解,全然不是对手。 程婉闭上了眼。 死亡不过是颈项边一阵冰凉飞快的感觉,之后永远地沉寂,像是无止境地沉沉睡去。 她并没有死。 李清幽强大的内息已然将程婉整个人冲撞出去,狠狠地拍在床沿,又狼狈地跌落在地。他将弋鳐收入鞘中,望了一眼程婉,又瞥了一眼还躺在地上已经吐得像条死鱼一般的荷珠。 李清幽收走了账簿。 将账簿留在这里固然不妥,但他也不打算交给盛春楼的人,谁知他们又能否信得过。 也许交给王翦之是最好的选择。 洛水抖了抖软剑,上前割开了程婉的咽喉,一时血流不止,很快她便会失去意识,之后就是死亡。 李清幽见状,惊愕地望向洛水。 “这么看着我做什么?”洛水不满地说道,“你心中有愧,我又没有。” 第138章 收尾 数日后,王翦之率领一小股精锐,秘密地将金陵城内的魔宫残余势力悉数肃清,只是王翦之碍于身份,不能与藏春楼有过多关联,便联系金陵城中的富商巨贾,迅速将其转手,如此一来,此事便已告一段落了。 李清幽在将军府小住过几日,便同洛水离开了,在一处客栈中落脚——他俩习惯了被麻烦找上门来,只是还不习惯给别人带去麻烦。 这日,金陵城中,大街小巷的人都似乎在议论着什么,李清幽一番询问下得知,今天恰逢衙门审理王二河一案,李清幽和洛水二人便前去观望观望。 这几日来,太守为审理此案连夜翻阅诉状,终于将控告王二河的诉状全部看完,足有数百张之多。 李清幽和洛水到时,已接近尾声,只见堂前太守面色冷峻,丝毫不顾及任何情面,猛然用力一拍惊堂木,厉声宣判道:“犯人王二河,数罪并罚,理应当斩!” 堂外黑压压的人群骚动起来,等待的百姓们听闻此判决,纷纷叫好,拍手称快,王二河则被吓得肝胆俱裂,浑身发抖,连声告饶道:“老爷,我知错了……我知错了!求您别斩我、别斩我啊!” “住嘴!”太守大喝一声,再次将醒木拍下,“啪”的一声巨响,震慑住了喧闹的人群。“王二河,你所犯下的罪过,桩桩件件都证据确凿,你还有什么可说的!”太守怒目圆睁,严厉地斥责道。 “我不服、我不服!我爹不会眼睁睁看着我死的!”王二河挣扎着起身,撕心裂肺地叫喊道,“爹,救命啊……” 太守见状,怒道:“王二河,公堂之上,岂能容你这般放肆!来人,给我将他押下去!” 王二河被左右摁倒在地,涕泪横流,口中徒劳地叫唤着,似乎知道自己的命运已经无法改变懊悔不已,对此又无能为力。 王二河抬起头,只见人群中的百姓们交头接耳,纷纷叫好,朝他投来或鄙夷或快意的目光,如同针扎一般穿透他的身体。 他看见了人群中的李清幽,张大了嘴想要求李清幽为自己求情,却被一棍打翻在地,满口鲜血,说不出话来。 —— 典狱长和牢里的狱卒们早就听说过王二河的大名,以及他那些卑鄙恶劣的行为。 在狱中的第一日,王二河的伙食便被克扣,一连几日,总是缺斤短两,只能得到少量的餐食用以维持生存。 他在狱中用来避寒取暖的,只有几团可怜的蓬草,白天的时候他还能勉强忍受,每到夜晚,那饥寒交迫的感觉便如同潮水般袭来,让他难以入睡。 黑暗的牢房中,王二河蜷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那几团蓬草根本无法抵御夜晚的严寒,他的身体被冻得僵硬,而腹中的饥饿更是让他痛苦不堪,他试图用睡眠来忘却这种折磨,却每每在寒冷和饥饿中惊醒。 他后悔自己曾经的所作所为,只是现在才后悔,已经太晚了。 “大少爷,在狱中这些日子,过得可还习惯?”一个熟悉的声音从牢门外传来。 王二河一个激灵坐起身来,连滚带爬地扑到牢门上,果然看见李清幽在不远处冲着他笑。 “你、我……”王二河一时语无伦次,未几,放声痛哭。 “李少侠,我知错了……你代我向父亲求求情,好不好?求求你、求求你……”王二河此时卑微得如同他们第一次见面时那个被他掀了摊子还必须赔着笑脸否则就会遭到一顿毒打的卖包子的小贩一样,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恳求着李清幽。 “王大少爷,这世上岂有这样便宜的事?”李清幽微笑着说道,“眼下你已经认罪伏法,衙门将你收监起来,只等问斩了,有道是‘法不容情’,按法理来说,你如今已是个死人,这可不是王将军动动嘴皮子就能解决的事。” 王二河两手紧紧抓在牢门上,拼命地摇晃着,他的脸上满是泪水和鼻涕,纵横交错,身子也无力地软趴趴地挂在门边,几乎要跪在地上。 “李少侠、李少侠!我知道你一定有办法的……你那么聪明,心地又那么善良,你一定能想到办法救我的,对不对?我真的不想死啊!求求你救救我吧!求求你了……”王二河苦苦哀求道,绝望的求救声在牢房里回荡。 “救你也不是不可以,只是……”李清幽的语气中略带着些许犹豫,他一边说着,一边注视着王二河,看他作何反应。 王二河听到这句话,顿时大喜过望,一把抹去脸上的鼻涕和眼泪,仿佛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连声说道:“李少侠,我就知道你有办法!只要你肯救我一命,我王二河下半辈子可以为你当牛做马——无论你要我做什么,我都绝无怨言!” 李清幽皱着眉,思考着王二河的话,片刻之后,缓缓开口道:“此话当真?” “当然是真的!”王二河连连点头,“李少侠,那你是答应救我了?” 李清幽微微颔首,随后道:“我今日专程到这儿来,总不能是为了看你笑话吧?” “李少侠,你的大恩大德,我王二河没齿难忘!我一定会报答你的!要是有用得上大侄我的地方,你只管说便是……”王二河感激涕零得有些语无伦次。 李清幽从怀中掏出一枚纯银打造的精巧坠子,递给王二河。 王二河接过手,捧在手中仔细端详。 这枚坠子小巧玲珑,如雨滴般精致,表面点缀着几枚晶莹剔透的石子,如同宝石般闪耀着光芒,坠子面上还刻着“听雨楼”三个字,字体娟秀飘逸,泛着幽幽的青光。 王二河被这枚坠子的精美所折服,他见过了那么多的金银珠宝,还从未见过这样巧夺天工的银坠。看着这坠子,王二河几乎忘记了自己是个身处牢狱中的犯人,他轻轻抚摸着坠子的表面,感受着它的质地和温度。 “这、这是……”王二河堪堪从保住性命的喜悦中回过神来,又陷入了巨大的震惊中。王二河只在市井传说中听过这东西,如今亲眼见到,激动万分。 “这是‘听雨楼’的信物,你拿着它,从今以后,你就是听雨楼在金陵的眼线。”李清幽压低了些声音说道,“金陵城的一切消息,只要是我想知道的,不管你是派人也好,还是亲自出马也好,我不管你用什么手段,都得以最快的速度传到我的耳朵里,明白了么?” “明……明白!”王二河莫敢不从,连忙跪下来给李清幽磕了三个响头,“二河谢过李少侠!” “等等,先别急着谢,我还有一事要问你。”李清幽面色凝重地说道。 王二河知道自己得救了,连语气都轻松不少,倚在牢门边说道:“李少侠,你尽管问吧,只要是是知道的,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你父亲说你虽顽劣,但绝不会因一点小事就杀人,是这样么?”李清幽凝视着王二河的双眼,严肃地问道,“那我问你,那个被挂在衙门前的小六子,是怎么一回事?” 王二河闻言,脸上登时浮现出惊恐的神色,看来至少是知道内情的,但此事估计不是他所为,前几日李清幽特地去看了小六子的尸体,若是不会武功的普通人,不可能将人打成那副模样。 “李少侠,那、那可不是我干的啊!我怎么敢做这样丧尽天良的事!”王二河连忙辩解道,“是那个……” 王二河说到此处,环顾四周,虽除了他和李清幽,以及其余牢房的犯人外,这里再没有别个,但他还是压低了声音说道:“是那个池老板手底下的人……那个人,简直就是个疯子!” “哦?仔细说说。”李清幽不由得来了兴趣。 毕竟胆敢公然挑衅衙门的人,一定是有些本事的,并且,这个人行事乖张的同时,心思居然还十分地细腻,当街杀人,竟然没有留下任何蛛丝马迹,实在可怕。 “是这样,那日清早,那个小六子不慎冲撞了我,骂了我一声,我心里头生气,可是看他一身脏兮兮的,揍他又怕弄脏了身上衣服,只回骂了他几句作罢。”王二河将事情细细道来,“这事我也没放在心上,没想到次日清早,那小六子却……我平日里仗着自己的身份,时常对人拳脚相加,所以许多人都怀疑是我干的,衙门的人也都找过我,只是实在没有证据,又将我放了回来……” “但因为你是王翦之的儿子,别人都以为是官府惧怕你父亲的权势,才不敢拿你怎么样。”李清幽若有所思道,“这个凶手正是利用了这一点,把小六子的死嫁祸到你身上,只要相信的人一多,哪怕不是你做的,也变成你做的了。” 李清幽思来想去,一时也没有什么头绪,只隐隐觉得,此事也许还尚未完结。 —— 替王翦之把王二河捞了回来,这一连串的事情才算是彻底结束了。 王二河虽嚣张跋扈,着实可恨,但仔细了解之后会发现,他胸无大志,也无城府,只是品行不端,惹人嫌恶,罪尚不至死,从前搜刮的银钱,王翦之已经悉数补回,被他欺负过的人也按要求逐一满足,从前毁坏过的他人的物件也一并照价赔偿,替他善了后。 藏春楼中,李清幽和洛水相对而坐,桌上照常几碟小菜、一壶酒。 不过这酒比起风醉楼的酒可差远了。 “你用了什么手段,竟然能把定了死罪的王二河捞出来?”洛水好奇地问道。 “不是我。”李清幽轻轻地叹了口气,“是王翦之,他早前把先帝御赐的免死金牌交给我,嘱咐我若是王二河被判处极刑,便替他用这东西救王二河一命——他既然答应了金陵百姓不插手此事,自然不能食言,所以不便露面。” “可是,就让他这样逃脱了,真的好吗?”洛水紧接着又问道。 李清幽摇了摇头,说道:“他当然不会就这样逃脱——死罪可免,活罪难饶,该惩治的,一样也不会少。” 的确是结束了。 李清幽在心中默默感慨。 他与洛水,又要再次分别了。 阿缃和穆霄那边还需要她,而李清幽也有他自己的路要走。 “你有什么打算?真的就这样游历一年?”洛水开口问道,“一年之后,你能得出答案么?” 看来她是从江晚山口中得知了此事,她也看得出,哪怕再过一年,李清幽的心里大概还是不会有答案。 一个人,还是天下人? 这是一个近乎无解的问题。 “我不知道。”李清幽想了想,最终还是实话实说,谎言十有八九骗不过洛水的眼睛。 “是啊,你不知道,你当然是不知道了。”洛水苦涩地笑了笑,“你若是知道才怪了。” “但是一定要有一个答案。”李清幽说道。 “不错。”洛水点头表示赞同。 “那我们一年之后再见吧。”李清幽说,“到那时,若是仍旧没有答案,我会逼自己做出决断。” “真的要这样勉强自己?”洛水问道。 “都说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李清幽亦冲她笑笑,“现在看来,不在江湖,也未必由己。” “那,一年之后再见。”洛水拈起酒杯,细呷道。 “保重。”李清幽道。 —— 已入冬有段时间,到处都下起了雪。 严寒的气息弥漫在空气中,雪花飘落,给大地披上了一层纯白的盛装。 放眼望去,处处皆是雪景:大雪覆盖了每一个角落,无论是山峦、田野,还是树林,都被雪所笼罩,大道上也堆积着厚厚的积雪,远远望去,天地间似乎只剩下了这一片白茫茫的风景,白色的雪与天空融为一体,让人分不清哪里是天,哪里是地。 大雪过后,世界变得格外安静,雪花轻轻飘落的声音,是大自然的低语,诉说着仲冬已至。 太阳逐渐西沉,夜幕即将降临,李清幽匆匆加快脚步,在最后一刻踏入了客栈的大门。进了客栈,周遭陡然温暖起来,李清幽放松了不少,抖了抖披风,试图甩掉那些冰冷的霜雪。 他前脚刚踏进客栈,小二便迅速关上了门——几乎就在门关上的瞬间,外面便传来“呜呜”的风声,犹如鬼怪的哭号,猛烈地捶打着那本就不牢固的门板。 风声在耳边回荡,让人不禁想起那些传说中的妖魔鬼怪。 李清幽环顾四周,只见这间小小的客栈里并没有多少客人,只有一个兼任账房的老掌柜,两个小二,客栈内的桌椅板凳也都十分破旧——虽然大多破旧,不过倒是有着一股莫名温暖的气息,给人一种难得的安心感。 灯火摇曳,李清幽走到柜台前,与小二交换了几句话,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 外面的风声依旧呼啸着,似乎在向人们诉说着什么,李清幽闭上眼睛静静休息,脑海中已经在想着明日的行程。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今夜他会睡一个好觉。 但是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很快就要出意外了。 李清幽躺到床上,堪堪闭上眼睛不久,突然间,一阵清脆悦耳却又充满杀意的女子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李清幽,受死吧!” 这句话如同一道惊雷般在李清幽耳边炸响,让他瞬间惊醒过来,他瞪大眼睛,环顾四周,却并没有捕捉到任何人的踪影,可是那道声音却似乎还在空气中回荡着,带着令人深感不适的寒意与威胁。 第139章 各自安好 那声音戛然而止。 李清幽一面起身走向窗边,一面侧耳细听,没能再听见那女声,却听到了密密麻麻的细碎的破风声,他愣了那么十几分之一秒,脑海闪过一幅又一幅画面,无数的武功、兵器在其中飞速掠过,最终与那一根根细微的暗器匹配,猛地一脚踢翻桌案,用脚尖勾起来,擒在手里。 霎时间,无数飞针从四面八方射进来,李清幽将身隐在桌下,眼见得桌板上的针眼针尖愈发密集,心知自己似乎有些低估这暗器的数量,若是此时不走,令外头的人转移目标,那这客栈里的人恐怕有一大半要被钉成筛子。 李清幽当机立断,三步并作两步,顶着如雨般的飞针撞破窗户扑身出去,凌空将桌扔下,恰好砸在联手飞针的那一群人中央,强行中断了她们手中连绵不断打出的暗器。 来人是荷珠——这一点李清幽倒一点也不意外。李清幽想杀程婉,又对其心怀愧疚,不忍动手,洛水便顺他的意替他杀了程婉,将账簿交给了王翦之,彻底肃清了金陵城残存的魔宫势力,背下了杀藏春楼主人、魔宫余孽之首的名头,让他李清幽能干干净净地活着。 她很了解李清幽,也很会拿捏李清幽的脾性,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荷珠很聪明,她知道李清幽是为余家夫妇而来的——但她还不够聪明,若是她再聪明些,就不会漫不经心地喝下身着十三死士侍女衣服的洛水递来的掺有呕吐丸的水,吐得一塌糊涂,从而让程婉丢了性命。 “杀了他。”荷珠恨恨地望向李清幽,目光如箭一般射向他,对身旁十三死士说道。 荷珠口中吐出的字句都带着一股浓浓的杀意,她身旁的十三死士,个个面容冷峻,如同雕塑一般,没有丝毫表情。 荷珠没有一句冗余的命令,那十三个面容冷峻的侍女,也同样没有丝毫的犹豫。 十三死士瞬间散开,向李清幽逼近。脚步迅疾难以捉摸,看得人眼花缭乱,一十三人手中一十三柄蔷薇细剑,挥舞起来极为轻盈,哪怕只是一柄剑,常人稍有不慎便可能被刺中殒命,更何况是十三人。 可李清幽不是寻常的人。 他甚至不知道如今的自己,究竟还能不能算是一个人。 “程婉已死,你们已经没有必要再为她卖命。”李清幽不断后退,一面后退着,一面出言劝阻道,“我无意与你们拼个你死我活,也请你们识相些,不要再来纠缠我。” 他的话并未得到回应,只有死士们的沉默。 李清幽心中一沉,自知他的劝解并未起到任何效果——就如同他自己所说,程婉已死,她的手下遭官府通缉,侍女荷珠,还有那十三死士,也都毫无例外地被列入名单之中,既然横竖都是死路一条,她们自然不会轻易放过李清幽。 荷珠的眼神中有嘲讽、有憎恶,甚至还有些不易觉察的怅然。 她紧紧握着手中的剑,似乎已做好了与李清幽决一死战的准备,那十三死士更是煞气腾腾,步步紧逼,不留给李清幽丝毫喘息的时间。 十三名死士各手持一柄蔷薇细剑,步伐一转先前的灵动姿态,变得诡异起来,不像中原内任何一个门派的阵法——说是阵法,反而更像是某种骇人的仪式,阵法当中诸多反常,与寻常名门正派的阵法一点不同,甚至完全相反,无比诡谲,仿佛在进行一场盛大的死亡之舞。 刹那间,十三位死士一一闪现,十三道身影在朦胧月光下交错,每个人手中都紧握着一柄蔷薇细剑,攻击如潮水一样刁钻,十三柄蔷薇细剑在空中交织,形成了一张密不透风的剑网,试图将李清幽困在其中。 李清幽却不慌不忙,身形灵活地穿梭于剑网之间,更可怕的是,他手中弋鳐并未出鞘。 蔷薇细剑的轮番进攻如暴风骤雨般猛烈,而李清幽倚仗强大的内力,一次次地化解着死士们的攻击,让她们的剑气无法近身。 死士们原本以为凭借人数优势与凄厉诡谲的倭国剑招可以轻易地将李清幽斩杀,可事实却给她们浇了一盆冷水——她们连李清幽的弋鳐都没能逼出来,何其可笑。 弋鳐出鞘。 只见李清幽手中的弋鳐形同鬼魅,让人难以捉摸,似乎在他的身上,散发着一种无形的威压,让死士们的呼吸都变得沉重起来。 尽管攻势如潮,李清幽却始终保持着镇定,游刃有余地招架着死士的猛攻——反而是死士们的呼吸渐渐急促起来,她们开始感到疲惫、不安,不敢相信眼前这个少年恐怖的实力。 “李清幽!”荷珠的脸上突然露出一丝冷笑,陡然飞身加入其中,十三死士的十三柄蔷薇细剑登时像有了魔力似的,又重新活络起来,竟一连将李清幽逼退数十步,荷珠将真气凝聚,挥剑一记猛攻,李清幽抬剑格挡,真气相震,二人相对又退去数十步。 “李清幽,我听说,当时你就是这样看着你的师姐死去,什么也做不了。”荷珠冷笑,嘲弄似地盯着李清幽说道。 她的言语中透着尖锐的讽刺,仿佛要将李清幽的内心剖开,将他血淋淋的、深埋于心底的伤口展示给所有人看。 “现在,你也一样!”话音刚落,荷珠运起轻功,手中蔷薇细剑破风而来! “你不该提起她。”李清幽面色陡然一变,简直像是突然间换了一个人似的,冷冷地望着朝自己疾驰而来的荷珠。 —— 洛水的医馆距离金陵城有段脚程,不过并不算太远,洛水翻身骑上紫影,缰绳一拉,紫影便如离弦之箭一般疾驰而去。 洛水纵马奔腾,风在耳边呼啸,一路驰骋,马蹄声响彻天际,沿途风景从身边飞速掠过,终于在天黑之前赶到了医馆之外。 医馆外,一个熟悉的身影骑马驻足。陈珊目光锐利,一眼便认出了来人,她用胳膊轻轻杵了杵一旁捣药的季子安,低声说道:“你看,那个人是不是有些眼熟?” 季子安顺着她的目光望去,猛然瞪大了眼睛——他似乎也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但一时之间不敢确定,于是向陈珊再三确认道:“是……是她吗?” 陈珊点了点头,季子安看到她眼中分明闪过一抹难以掩饰的欣喜。 两人相视一笑,异口同声地喊道:“洛水!洛水姑娘!”声音中的激动溢于言表。季子安放下手中的捣药杵,脚步匆匆地朝着医馆外走去,陈珊也紧跟其后。 “洛水姑娘,真的是你!”季子安脸上洋溢着笑容,声音有些发颤。 洛水翻身下马,眼中是一样的欣喜和感慨。她微笑着回应道:“是我,子安,珊儿,我们可有好一段时间没见了。” 三人相视而笑。 “是洛水姐姐吗?是洛水姐姐回来了?”医馆里面,周缃正在为穆霄把脉,突然听到门外传来熟悉的声音。她的手微微一颤,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激动。 周缃此时也顾不上把脉了,她迅速站起身来,脚步匆匆地奔向门外,迫不及待地想要验证自己的猜测。 门扉被周缃一把推开,周缃穿着一袭鹅黄的冬衣大步流星地走出来,目光急切地扫过门外,最终,借着屋内的灯火,她的目光落在了那个熟悉的身影上。 “洛水姐姐!”周缃不禁失声叫道。 洛水微笑望着周缃,片刻,她走上前来,轻轻拥抱周缃。 “好久不见,阿缃。”洛水的声音温柔,即使在这寒夜,亦如春风般温暖。 周缃感受着洛水的拥抱,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她紧握着洛水的手,似乎试图将这份重逢的喜悦永远留住。 “洛水姐姐,你终于回来了……我们都好想你……”周缃的声音有些哽咽,洛水轻轻在她脸颊处摸了一把,一手的水痕。 陈珊和季子安也有些鼻头发酸,四人在医馆门口呆站着,却丝毫不觉得冷,彼此眼神中只有重逢的喜悦。 洛水到底是回来了。 穆霄见周缃这样高兴,便也从医馆内出来,与屋外的四人站在一起——屋外的陈珊、季子安他都认得,是他的师弟师妹,周缃他也认得,九华七姝之一,也是他的同门师妹。 可是有一个人,正在与他的师弟师妹有说有笑的那个人,他却完全没有印象。 “你、你是……”穆霄望着眼前这个貌若天仙的女子,只觉得莫名的熟悉,脑海中频频闪过一些记忆的片段,却怎么也想不起眼前的人究竟是谁。 穆霄的目光投向她的眼眸,不想恰与她四目相对,但见她眼睑底下一双秋水般的眸子,似会说话一般,任由眼中情绪流泻出来——激动、欢欣,甚至还有眼底一丝淡淡的忧伤,楚楚动人,我见犹怜。 按常理来说,这样一个美丽的女子,应该印象深刻才是,可穆霄试图在记忆中搜寻关于她的信息时,却一无所获。 她究竟是谁?为什么……会对她有如此强烈的熟悉感?难道是曾经的旧识?甚至是……更为亲密的关系?可是,完全不记得,或许只是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擦肩而过的陌生人也说不定。 穆霄努力回忆着,试图拼凑起那些零碎的记忆片段,可这些片段就像这外面杂乱无章散落纷飞的雪片,无法完整地拼凑在一起,也无从找寻最初的模样。 女子似乎察觉到了穆霄的异样,她轻轻地叹了口气,说道:“穆霄,你还记得我么?” 穆霄心头一震,她的话仿佛触动了他内心深处的某根弦,他急切地问道:“我现在的确一时还想不起来……你、你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或许听到你的名字,我就能想起些什么。” 女子微微犹豫了一下,然后轻声说道:“洛水。” 洛水……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名字在穆霄口中不舍地念了许久,又在心中扎了根,他一遍又一遍地默念着这名字,试图唤起脑海深处的记忆,可脑海中依旧是一片空白。 洛水望着穆霄,眼中的忧伤更浓。 穆霄心中一阵刺痛——虽然他并不记得眼前这个洛水姑娘是谁,但通过她的反应以及自己的直觉来看,穆霄觉得,她一定与自己关系匪浅。他不甘心就这样失去与她的联系,他本能地想要追寻这份似有若无的熟悉感的源头,找回自己曾经那些被遗忘的记忆。 “对不起……是我把你变成这样的……”洛水扑在穆霄怀中,“今后我不会走了,我真的不会走了……” 穆霄对这突如其来的亲密举动吓了一跳,看着怀中的洛水,大气也不敢喘,片刻之后,他才缓过神来,轻声对洛水说道:“即便是,又如何呢?我不会怪你,如果是之前的穆霄,想必也不会怪你的。” 洛水在他怀中,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轻声说道:“谢谢你。” 洛水轻轻拍了拍紫影的马背,将紫影交给季子安,嘱咐他骑够了就顺带着喂了马,然后拴好,省得这马乱跑。 洛水上前推开门,门轴发出轻微“吱呀”的声音。洛水踏入医馆,检查自己不在的这些日子一切是否正常,毕竟有陈珊季子安这俩活宝在,弄成什么样还真不好说。 扑面而来迎接她的是熟悉的药草香气——洛水看到里面布置得井井有条,药具整齐地摆放在货架上,草药的香气弥漫在空气中,炭火在炉子中烧得发红、发白,将屋内弄得暖洋洋的。 不单是身子,洛水心中也涌起一阵温热——这里是她从前便十分熟悉的地方,她几乎闭着眼睛都能数出哪一味药材放在药柜的哪个地方。 众人也随她一起进来,七嘴八舌地说着关于这地方的回忆。 原来……他们说的就是这里吗? 穆霄想道。 月光透过窗户洒在地上,在地上留下银色的斑驳的记号,雪已经停了,但外头依旧寒风刺骨,医馆之内却是十分暖和,还热闹得很,洛水感受着这份久违的生气,趁众人不注意,飞快地揩了揩眼角。 季子安前几日刚封存了一坛美酒在院子里,埋得不深,只是忘了埋在了哪处,他叫上陈珊和穆霄,一人扛一把铁锨,四处挥铲,非要把这坛酒取出来才罢休。 “洛水姐姐,我想问你一件事情。”周缃趁此机会拽了拽洛水的袖口。 “什么事?”洛水道。 第140章 各安天命 周缃缄口不言,又转头向院子外头望了望,像是有些不放心的样子。 洛水见她似乎有所顾虑,便往门边走了几步,倚着门,语气轻松地对院外的三人说道:“你们也真是的,这大晚上,外头又冷又黑,看也看不清楚,怎么非得喝这酒呢?” “嗐!还不是季子安这厮,我之前同他说,在地窖里放着就得了,他非要往地里埋,说是这样埋的时间越长,酒越香。”陈珊揶揄道,“埋了也就罢了,还忘了自己埋在哪——好姐姐,你瞧瞧他这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样,真是能把人活活气死!” 季子安亦不甘示弱,回骂道:“你这泼妇,一天不攻击我就不行是不是?一让你干点活就唧唧歪歪……我说的有错吗?你也喝过人家的女儿红,在地里埋十几年,出来那个醇香劲儿,你就说你馋不馋吧?再说了,我忘了埋在哪这事,你也逃不了干系,当时是谁说怕我提前挖出来偷偷喝了,要多挖几个坑的?枉我季某人与你同门一场,你竟然像防贼一样防备着我,真令人心寒!” “你还好意思说呢?”陈珊掸了掸身上的雪尘,将铁锨一撂,叉腰道,“要不是你这老酒鬼回回夜里偷摸起来偷吃偷喝,用得着这样防备你呢?” “泼妇,你别欺人太甚,我……我不跟你计较!”季子安自知理亏,借着月光埋头寻找着埋在地下的酒坛子。 “好了好了,你们两个,怎么像对小夫妻似的,总有拌不完的嘴。”洛水笑道,“这天太冷了,我的身子比你们弱些,实在受不住,我先把门关上——你们也早些进来,千万别冻着了。” “谁……谁跟他像……”陈珊的双颊登时红扑扑的,吞吞吐吐地说道,“既、既然觉得冷,便关上吧……我们在九华山上时已经冻惯了,不碍事的。” “是啊,我们这正挖着,身子热乎着呢,尤其是这个陈珊,体壮如牛,不会挨冻的。”季子安接话道。 “季子安,我看你是活腻了!”陈珊听他这样说自己,举起拳头狠砸了几下他的肩膀,打得他嗷嗷直叫才作罢。 洛水见他们又闹了起来,无奈地微微摇头,又望向穆霄:“你也是,别冻着了。” 穆霄抬眼,与她四目相对,又将目光迅速地移开,轻咳了几声,随后道:“我……我不碍事,你在马背上奔波了一天,应该挺累的,你先歇着吧。” 洛水眉眼含笑,微微颔首,两手掩上门,背靠门板。 “好了,这下他们听不见了。”洛水松了口气,旋即问道,“究竟什么事,非得这样神神秘秘的?” 周缃望着洛水的眼睛,谨慎地压着声音,一字一句地问道:“那个魔头,死了么?” 洛水显然没料到她会这样问,一时怔在原地,未几,才轻叹口气,勉强挤出一丝微笑,回答道:“阿缃,今天我回来,看见大家都这样高兴,原本不想提这件事……可是你既然问了,我也不能对你说谎……她,还活着,我没能……” 周缃眼中闪烁,却一反常态地没有如从前那般扑在洛水怀中放声大哭,只是呆立在原地,紧握着拳头,间或吸一吸鼻子。 “阿缃,没事的。”洛水上前一步,将周缃揽在怀中,“阿缃不哭、不哭……乖,我们迟早会给九华的姊妹们、还有陆掌门报仇的,乖,不哭……” “碧珠、青青、明蔚、紫衿……还有支离姊和谢缇姐姐……她们……”周缃在洛水怀中抽泣着,“洛水姐姐,我真的好想她们,还有掌门……我真的好想好想……” 洛水枕在周缃头上,频频眨着眼,试图阻止眼泪流出来,可惜未能如愿。 “阿缃乖,我们一定能为他们报仇的。”洛水安抚道。 真的能吗? 洛水扪心自问。她也无法确定究竟能不能找出危采薇来——即便找到危采薇,似乎也未必能战胜她。 可难道要对阿缃说,“不可能的啦,这辈子也找不到你的仇人啦,就算找到了,全天下也没有人能够打得过她的啦”,这样么? 未免太残酷了。 “洛水姐姐,你是不是说过,李大哥有办法把别人体内的真气化为己用?”周缃有些病急乱投医地说道,“我、我是不是也可以把我……” “不可以、绝对不可以!”洛水紧紧地将她抱在怀里,严词拒绝,“你才多大?才有多少年内力?你的身子会崩溃的……你还有大好的前程,绝不能这么做!” 周缃被洛水突如其来一连串的话吓了一跳,低声应着,贴在她怀中瑟缩着,洛水身上熟悉的、淡淡的水仙花香令她感到十分安心。 “你如今要想的是好好练功,振兴九华派,以后就得靠你们了。”洛水拍着周缃的后背,柔声说道。 “嗯。”周缃的脸埋在她身前,有些含混不清地应答道。 待周缃的情绪平复了些,洛水也揩去眼角的濡湿,将门打开,门外捧着酒坛子的季子安猛然往后退了几步,险些跌倒,陈珊连忙托住他后背维持住平衡。 “哟,没想到你还是有些良心的,多谢了。”季子安对陈珊说道。 “少自作多情,我只是怕洛水姑娘尝不上我辛苦找到的美酒罢了。”陈珊白了季子安一眼,一把夺过他手中的酒坛子,用一侧肩膀向他撞去,将他撞了个趔趄,再次险些摔倒。 “你这泼妇,谢你还谢错了。”季子安龇牙咧嘴地揉着自己的肩膀。 穆霄在陈珊和季子安背后忍着笑,不敢看他们两个,生怕笑出声来,目光一时不知该往哪放,这时又堪堪与洛水对上目光,见洛水面上也有难以掩饰的笑意,便也禁不住笑了出声,周缃见他俩都笑了,虽然不知在笑些什么,但也被感染得笑起来。 季子安挠着头,与陈珊面面相觑,面上表情颇有些茫然,疑惑道:“什么事情这样好笑?” 陈珊也摸不着头脑,她的目光在洛水和穆霄、周缃几人脸上来回扫了几圈,似乎想要从他们的表情中找到答案,依然一无所获,便也问道:“是啊,什么事这么好笑?” 穆霄努力忍住笑声,摇了摇头,示意季子安和陈珊不要再追问。 “没事没事……可能是太久不见了,心里高兴吧。”洛水憋着笑招呼道,“来来来,都进屋来,刚好让大家都尝尝,这坛美酒味道如何。” 季子安拎起酒坛,跟着洛水走进屋里。 众人围坐在一起,目光都集中在那坛酒上,季子安也不客气,立马揭了酒坛泥封,一股浓郁清新的酒香顿时弥漫开来,叫人垂涎欲滴。 季子安为每人都斟上了一杯,几人相继举起酒杯,品尝着这难得的美酒。 酒刚一入喉,围坐在一起的众人便纷纷赞不绝口。 穆霄点头道:“这酒果然香醇可口,口感醇厚。” 陈珊也道:“果真是好酒,我已经很久没有喝到这么好的酒了——不过跟你埋不埋进地里好像关系不大吧?” “确是好酒,不知是在哪里买来的?”洛水细呷了一口,也肯定地点了点头。 季子安听着大家的称赞,脸上露出了得意的笑容,虽然陈珊的话依旧不中听,但在这欢快的氛围中,听上去似乎也没那么刺耳了。 “嘿嘿,这是我在金陵城认识的朋友酿的,人家这手艺没得说吧?”季子安自豪地说道。 “嘁,我以为你亲手酿的呢,人家酿的,你翘什么尾巴?”陈珊勾起两指往季子安头顶敲了两下,“不过这酒倒是确实好喝。” 众人一面品尝着美酒,一面畅谈着这些日子里发生的趣事,不时开怀大笑,好不畅快。 —— 荷珠的确算得上聪明,深知攻心为上的道理,因而在此刻出言嘲讽,试图彻底击垮李清幽的心理防线,给予他身心双重打击。 但她仍旧不够聪明,否则她就会想到,李清幽的实力远不止于此,而她这一番话,正如她所愿,精准无误地触及到了李清幽的逆鳞。 李清幽不再压抑自己的内力,抬手将周身真气外放,一股强大的气流刮过荷珠与十三死士,裹挟着她们滚出数百步开外,李清幽未出一招一式,荷珠手中攻势凶猛的蔷薇细剑,顷刻间便被化解。 荷珠不信邪,将内力悉数加诸于轻功之上,硬顶着李清幽爆发出的气流上来,李清幽见她还没有清楚认识到他们两人之间的差距,轻轻摇了摇头,旋即用弋鳐随手一斩,竟斩断她手中的蔷薇细剑,随后又抬手一掌,掌风将她掀飞出去,在地上滚得浑身沾满了雪尘。 “我与你们本没有恩怨纠葛,何必要拼个你死我活呢?”李清幽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冲荷珠与十三死士抬高了声音说道,“我最后一次警告你们,不要再来找我的麻烦!” “我呸!你要了我家小姐的命,还敢冠冕堂皇地说与我们没有恩怨纠葛?”荷珠艰难地支撑着身体,摇摇晃晃地试图站起来——她的步伐十分不稳,似乎随时都可能再次跌倒。 “你家小姐完全是咎由自取!若池风死后,她就此罢手,与池家划清界限,何以落得这个下场?”李清幽原本便不悦,听罢这话更是气不打一处来,狠狠地骂道,“可是她偏不,她帮着魔宫和倭人侵略自己的国家、掠夺自家的土地、残害大锦的子民!你们倒是高高在上、纸醉金迷,你们可曾亲自了解过底下那些百姓哪怕万分之一的痛苦?你不认为老百姓可怜,反倒觉得你锦衣玉食的主子可怜?” “放你妈的狗屁!一派胡言!你这天杀的腌臜东西,竟敢这样诋毁小姐!”荷珠被李清幽一番话说得毫无还嘴之力,恼羞成怒地狂骂道。 荷珠站直了身子,小心翼翼地从怀中掏出一个精致瓷瓶,她紧紧地握着瓷瓶,仰起头,毫不犹豫地将瓶中通体土金色的小药丸一股脑儿倒入口中。 那瓷瓶中药丸数量不少,荷珠猛然吞下,甚至来不及咀嚼便匆匆咽了下去。 片刻,她的身体突然失去支撑,如同一棵被砍倒的树一般轰然倒塌,重重地跌在地上。 紧接着,她开始不受控制地在地上打滚,脸上神情痛苦至极,面部扭曲,嘴里发出阵阵低吼,但每一声嘶吼,似乎都让她的痛苦更加剧烈——她双手紧紧地捂住肚子,似乎极力想要压制住那股剧痛,可眼瞳却逐渐变得失神而凶狠,身体也随之不停地抽搐。 李清幽见过这东西。 如果他猜得不错的话,这东西叫作“天照丹”,产自东瀛倭国,他曾在洛水的药箱里看见过,通体土金,就像一小粒金豆一般,很是显眼。 据洛水说,这东西能够在短时间内提升内力,只是效果微乎其微,若是想通过天照丹获得明显的内力提升,就必须大量服用,然而外物的作用毕竟有限,并且这东西产于倭国,倭国制丹技术低下,这天照丹的成分又含有微毒,要是大量服用,很可能会带来不可预测的副作用。 只见荷珠忽然紧闭双眸,身子有节律地一起一伏,似乎是在调整呼吸,使其逐渐变得缓慢、流畅——她的身体逐渐放松,原本疯狂跃动的动作也恢复了平静。 她再次站起身来时,一股似有若无的、淡淡的真气开始萦绕在她周身,如烟似雾,时而凝聚,时而飘散,仿佛与她的呼吸融为一体。 她直视着李清幽,眼神锋锐如刀。 被李清幽击退的十三名死士,尽管略显狼狈,仍旧迅速站起身来,听候荷珠的命令,只等荷珠一声令下,她们便会毫不犹豫地一拥上前。 “杀!”荷珠口中忽然爆出一句。 十三死士闻言,再度结阵朝李清幽杀去,势如鲜花烈火,侵掠张狂。 李清幽站在不远处,静静地看着眼前奔袭而来的十三死士,他的神色平静,内心却五味杂陈。 他实在不愿杀人。 奈何总有人到他手底下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