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团宠痞女:病娇王爷追妻难》 第1章 麟王的婚事 晨曦破晓,淡青色的天幕镶嵌着几颗残星,巍峨的宫殿笼罩着银灰色的轻纱。 东郯国统一沧古大陆二十载,永德帝勤勉为政,励精图治,多年来早朝从不懈怠,众多年迈的大臣颇有微辞。 “麟王被囚禁多年,已然是一枚弃子,他的婚事于政事何干,有必要卯时来早朝商议吗?”右相萧世翁睡眼惺忪地说,一副怒不可遏的样子。 右相此言一出,身边的大臣纷纷避而远之,生怕与他眼神对视,而被迫附和他的大不敬言论。 龙椅上帝王面目威严,好似睥睨天下,俯视苍生。永德帝右侧肃立一位精神矍铄、鹤发童颜的长者,此人乃当朝国师月巫,相传他能与神通灵,与鬼魂呓语。 朝中老臣面上对这位神通广大的国师毕恭毕敬,心里都认为他是个故弄玄虚的江湖术士。 “国师,你将昨晚所奏再说一遍。” 昨夜通宵达旦处理政事的永德帝,此时没有丝毫倦意,反而看起来神采奕奕。 月巫捋一捋花白的长须,走下台阶,对视帝王炙热的眼神,拱手回禀道:“昨夜臣夜观天象,西南方闪现血红火光,伴有长尾异星陨落,与二十年前麟王出生时一样,恐有不祥之事将至!” 此话一出,堂下顿时一片哗然,众臣齐刷刷朝王座上的人看去,面色异常。 众人皆知,二十年前麟王安烁出生时,天有异象,之后十年间,麟王的八个哥哥接连夭折,举国哀恸,东郯国一度堕入万劫不复的境地。直到命带凶煞的麟王被幽禁,麟王生母剃度出家为其渡化,劫数自此化解。 “这可如何是好?”右相气结,顿了顿,咬牙切齿道,“敢问国师有何化解之法?” 右相心塞,好不容易熬到归休的年纪,终于可以解甲归田,过上莳花弄草的闲散日子,可千万别整出乱子影响他致仕的运筹。 “麟王是天煞孤星,煞气之重恐难轻易化解,唯有娶一至污至秽之女,两恶相抵,并诞下赤子,方能化解。”国师垂着眼说,并未察觉来自众臣意味不明的窥探。 安静的大殿内,只有御座上的帝王轻叩龙椅,一众大臣不敢动弹,心里早已翻江倒海考量该如何应答。 麟王好歹也是帝王血脉,娶污秽之女诞下子嗣,那岂不是玷污了皇家血脉?但一想到麟王煞气将带来的劫难,众人心中旋即惶惶不安。 “众爱卿有何合适人选,说来听听!”永德帝浑厚的声音在大殿中回响,大臣们终于松了一口气。 “至污至秽,那定是青楼女子,听说潇湘苑花魁柳三娘才貌过人……”太子安锦话音未落,便被右相厉声打断,作为太子的祖父,右相觉得甚是丢脸。身为一国储君,竟然对烟花柳巷的龌龊事如此熟识,还搬到朝堂上卖弄,恐怕殿内之人都生出了看笑话的心思。 “启禀陛下,此事既是礼部职责,那就先听听礼部尚书之言。”右相斜睨一眼太子,眼神里似是扔出刀刃一般,太子暗哼一声,讪讪退下。 永德帝神色一凛,望向礼部尚书郑商民。 “启禀陛下,吾有三个人选。狱中死囚,尚未婚配女子,择罪行最甚者;市井贩夫走卒之女,择貌丑品行不端者;勾栏娼妓,择伺候客人最多者。” 郑商民此话说得轻描淡写,但字字都像是刻在耻辱柱上的肮脏印子。有人的脸上露出了诡异的笑,是男人都懂的那种笑。这群大臣是认定了麟王永无翻身之日,便毫无忌惮地肆意践踏。他们还在暗暗思忖,可惜麟王不在殿上,把正主请来,那才是一场精彩绝伦的好戏呢。 荒唐,荒唐,简直是…… 立于太子身后的周卿颜,终于按捺不住满腹的愤懑,脸上毫无波澜地走上前去,他想尽早结束这荒诞且令人窒息的商议,他亦想尽力为麟王挽回颜面,但麟王的颜面早在十年前,粗暴地被揉碎、玷污,踩进泥土里,寻不到一丝印记。 众臣低眉顺眼瞅着大殿中央气宇轩昂的周卿颜少将军,方才挂在脸上的揶揄耍笑之态骤然收敛起来。 “启禀陛下,臣有一人选,定能消弭煞气,亦不会有损皇家声誉。臣随家父征战时,听闻边疆战场有一孤女,以埋尸为生,十几年来与亡魂为伴,周身的重浊阴气必能冲抵麟王的煞气,且此女孤苦无依,与人素无往来,悄然带入宫中,亦不会引起旁人注意,以免横生枝节。” 周卿颜神色恭谨且淡然,他的每句话仿佛都说到了圣上的心坎里。众人见永德帝眼底渐有满意之色,纷纷附和道:“少将军所言极是,深谋远虑,万万不是吾等所能望其项背。” 右相心底一怵,咽了咽口水,不可思议地问:“少将军所说之地,就是令世人闻风丧胆的废城吧!一介孤女竟然能在那种地方活下来,真是匪夷所思,此女定不是一般人,要仔细查查底细才行!” 废城乃东郯国、南诏国、北萧国交界领土,因三国战乱不息,废城沦为战场,边境难民凄苦度日,以清理战场埋尸为生。废城是“被诅咒”的土地,各国流放的囚犯、贬黜的官员、走投无路的大恶之人聚集于此,建立废城,并成为外界眼中令人闻之色变的“人间炼狱”。 周卿颜声色一滞,佯装镇定。他恨不得生出一双无影手,将右相的嘴巴缝起来。他可是征战沙场三载,面对千军万马面不改色的少年将军;他可是品性淡雅睿智,身在波云诡谲朝堂而泰然自若的得力重臣。他心底的惊惶一闪而过,甚至有些许后悔,后悔将那个女子卷入危机四伏的朝堂。 “还是右相思量周到,吾等常年疲于军国之事,探查埋尸女卒底细此等要事,非心思细腻之人不堪重任,右相请缨为陛下分忧,实为吾辈楷模。”少年将军虽心中局促不安,但依然眉宇冷肃,面容沉静,眼底却暗藏着戏谑的意味。 “臣……”右相刚一开口,旋即被永德帝喝止。 “区区蝼蚁,有何可查,身为一国丞相,如此谨小慎微,何以堪大任!”帝王雷霆震怒,阶下大臣跪倒一大片。 太子惊慌迈出一步,对帝王执礼道:“父王息怒,右相近日忙于儿臣的婚事,不敢有一丝懈怠,望父王勿苛责于右相。” 永德帝轻叹一声,面色阴沉,心中怒不可遏,却并不发作。朝堂之上,他亦要给太子几分薄面,毕竟是他选定的太子,当着众臣的面给太子难堪,那不是在向外人宣告,他这个皇帝老子有眼无珠,所托非人。 太子的婚事本是一年前定下的,所娶之人便是周朗将军的宝贝嫡女周卿玉,周卿颜少将军的姐姐。但周老将军常年征战疆场,伤病缠身,周卿玉随行照顾老父,故此推脱不愿回朝完婚。 永德帝意味深长地看着默然垂首的周卿颜,神色晦暗不明,嘴角突然泛起一丝若有若无的阴笑,殿外青天白日,殿内硬生生渗出冰冷的寒意来。 “周爱卿,一月后择吉日太子大婚,周老将军与卿玉务必回朝,你亲自去迎接,带上朕的令牌,还有那个埋尸的女卒,一并带回来,太子与安烁同一日完婚!” 第2章 王爷又吐血了 皇宫西苑,麟王府邸。 周卿颜在斑驳的榆木府门前徘徊良久,终于鼓足勇气迈进去。 府院内飘满了枯枝败叶的味道,腐烂的气息在阳光和灰尘里肆虐。 麟王安烁斜躺在沁凉的青石椅上,两腿交叉,抵在一棵高大的枯树干上,微小的呼噜声浅浅传来。 正是初春时节,院子里却毫无生机,一座高耸的麒麟照壁遮挡了偷偷潜入王府的几缕阳光。 安烁身着青色缎子衣袍,袍内露出金色镂空永生花的镶边,衣袂翩翩明净如水。腰系玉带,长发以木簪束起,青丝垂肩,温润如玉,身上有种晕染春光的诗意,恍如逾越了千年的光阴一般。 周卿颜蹑手蹑脚挪步到安烁身边,拢一拢长袖,遮挡吹到酣睡之人脸庞的凉风,那是一张白如苍雪的清俊脸庞。 周卿颜咽了咽口水,心中暗生悲怆。 回想年少时,安烁的王兄们数年间接连夭折。八皇子出殡那日,哭嚎连天,丧子的娘娘椎心泣血,把吓得失魂落魄的安烁拖到棺椁前不停地磕头。 他硬是没有掉一滴眼泪…… “为何死的不是这个丧门星?” “狼心狗肺的腌臜东西,他就应该去陪葬!” 周卿颜依稀记得,那日无数狰狞的面容和骇人的诅咒,仿若洪水猛兽般袭击那个无辜的孩子,只因巫师一句“九皇子是千年一遇的天煞孤星”荒唐谬言,不谙世事的稚子安烁犹如身陷地狱,失了魂魄的罪人。 直到母妃打得他皮开肉绽,他才哇哇哭出眼泪。母妃剃度出家后,他再也没有流过泪。 周卿颜垂首,深邃的目光滑过安烁的面庞,这个璞玉般美好的人儿,总是让人忍不住凝眸而视。 “若他是女子,我定娶了他,藏于金屋中,宠溺至白首,只可惜……” 一声沉沉的叹息声,惊扰了安烁的美梦,他猛地睁开眼,正对上周卿颜哀怨的眼神。 周卿颜窘迫地向后退了两步,背着手轻咳一声,佯装气恼道:“院里清冷,琅伯也不知取披风来,琅伯……” 安烁的眼神越过周卿颜魁梧的身形,起身朝院门望去,开口又是那句千年不变的疑问:“卿玉没来?” “一言难尽……” 周卿颜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他思绪如麻,一时不知从何说起。他把脑子里涌出的话来回倒腾,仔细揣度如何组织言辞,才能将对安烁的伤害降到最低。 “王爷,不好了……”琅伯拎着两包草药跑进来,火急火燎地说,“听说陛下为您选了王妃,是废城的埋尸女,相貌极丑,品性不端,周身恶臭难当,大嘴能吞下小孩。您下个月就要与太子一同完婚,太子娶的是周卿玉。” 琅伯一口气说完,才停下来大口大口喘气。 周卿颜一愣,转头看着面如死灰的安烁,目光中有种罕见的迷离和悲怆。他踉跄两步,行至石椅缓缓坐下,步履之间,满是悲凉的萧索。 “我看你的大嘴才能吞下小孩呢!”周卿颜怒叱道,“还不去煎药!” 话音刚落,只听安烁干呕一声,旋即全身发颤,脖子上青筋暴起,他死死地按住胸口,面容开始变形扭曲,宛如垂死挣扎的姿态。 琅伯不是头一次遇见这种情形,还是吓得仓皇失措,一下子没了主意,向周卿颜直瞧。 周卿颜悼心疾首,一个箭步冲上去,抱起气若游丝的安烁,正要向寝殿走时,却见他突然一口鲜血喷在枯树上,头往下一耷拉,用尽最后一丝气力,朝琅伯喊道:“去——取砒霜”。 昏暗的寝殿内,悠悠的一点亮光燃起来,明晃晃的,照亮了安烁惨白的脸,还有两个黯然神伤的人。 “琅伯,照顾好王爷!” 周卿颜看着悉心给安烁喂药的忠仆,心中五味杂陈。安烁自从八皇子去世后,便患上心痛之症,多年来就靠一味药呆着一口气,不,应该说是靠着周卿玉的怜爱吊着一口气,如今唯一能为他疗伤的“奇药”没了,今后该如何是好? 周卿颜交给琅伯大袋银子,又嘱咐了半晌,直到安烁脸上见了血色,才出发前往废城。 废城,尸横遍野。 一望无际的黄沙,寸草不生的荒原,蒸腾着滚滚热浪,天空没有一丝云彩,也没有一缕风,一眼望去了无生机。 废墟冷月风萧萧,天际茫茫沙如雪。云攸头戴黑色包巾,一身灰色粗衣,脸上蒙着厚厚的麻布,只露出如鹰隼般阴鸷的双眼。 她蹲下身去,便隐入到这苍茫的大地之中,如蝼蚁一般,无处寻迹。 她每日都会来这里埋尸,赚取几个铜板。 在废城,埋尸人都被称为“秽卒”,她是唯一的女秽卒,家中无父无母,与捡她回家的师父相依为命。 云攸总是比其他秽卒早来两个时辰,焚香净手、虔诚拜祭之后,小心翼翼穿行在尸堆中,寻找幸存之人,只要尚有一丝鼻息,她便会竭尽全力去救治。 曾被她救活的人不下百人,他们大多不愿透露自己的真实身份,有的留下一封信,有的留下随身佩戴之物,有的什么也没留下,独留下云攸在离别后默默伤怀。 救人是云攸凄苦日子里唯一的清欢乐事,但仅凭她一人之力,根本无法把战场上的幸存者偷偷带走,幸亏有武金相助。 武金是一个独臂但力大无穷的糙夫,据说曾经是一个十恶不赦的江洋大盗,被流放至此数年。 云攸总是寻他帮忙,武金便以娶她为妻作为条件,云攸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想着总得找个人搭伙过日子,若此人品行尚可,便嫁了他。 武金却按捺不住爱意,逢人便道“云攸是我的娘子”,似乎是在宣誓主权。但他不知道,碎嘴的婆娘们都在私下谈论:“没有哪个正常的男子会娶一个女秽卒,武金这个残缺之人,当是云攸的良配。” 巳时未至,秽卒们扛着梿枷、耒耜,犹如鱼奔鸟散状涌过来。云攸心中一惊,不祥的预感旋即涌上心头。 秽卒队伍后方,跟着一顶官轿,四个轿夫抬着轿子在黄沙中踉跄前行,后面跟着数十名佩剑官兵。突然,前面那个瘦弱的轿夫轰然倒地,轿子前向一斜,一个身着深青色长袍官服的矮胖男人从轿中滑落,脸撞进黄沙中,呻吟片刻后,猛地抬头吐了一口沙,站起身狠狠踢了跪在身边的轿夫两脚,气急败坏地骂道:“你个下贱的狗东西,来人,把他砍了!” 轿夫埋首战战兢兢求饶道:“范大人,求您饶恕小人吧。” 两个领头的士兵闻声上前,在剑出鞘的瞬间,云攸犹如幽灵一般,飘至两人面前,轻声道:“在此处杀人,惊扰魂灵,逝人不得安息,你们恐有诡魅附身之灾。” 士兵吓得向后退了两步,手抖得像筛糠一般,轿夫连滚带爬地躲到云攸身后。 “胆敢在本官面前装神弄鬼,今日就把你变成真正的鬼,你们还不给我动手!” 范大人踹了左手边的士兵一脚,见他没倒下,又踢了一脚,直到他倒下才罢休。 士兵仓皇爬起身,摇晃着身体拔出剑,刚向前走了一步,又被武金一掌推倒在地。 “全都给我上,杀了他们两个犯上作乱的贼子!” 话音刚落,数十名士兵蜂拥而上,把两人团团围住,其他秽卒退到安全的位置,作壁上观。 武金犹如活体金钟罩,将云攸倒扣在环抱的臂膀之内,牢牢护住她的周身。 云攸把手指放在唇边,吹一声口哨,不远处传来惊空遏云的鹰唳声,两只秃鹰,越飞越近,威逼而来,令人闻之毛骨悚然。 秃鹰是云攸曾经救下的一位将军留下来的谢礼,他说如果遇到危险可吹哨,唤秃鹰来救命。云攸曾亲眼看见它们生擒一只野狼,尖喙狠狠围攻撕咬,没多久就将狼吃得只剩下白骨。 一只秃鹰疾速俯冲,向离武金最近的士兵颈部猛烈攻击,锋利的爪子把士兵抓得皮肉外翻,左眼刹那间啄成了一个血洞,血肉横飞,士兵犹如断壁残垣般,轰然倒地,其他人见状仓皇逃命。 云攸再吹一声口哨,秃鹰便停止攻击,乖乖地飞到两丈开外的残垣上。 惊慌失措的范大人正了正衣冠,心有余悸地向前挪了两小步,似是有话与云攸说,又见秃鹰猛地扑腾翅膀,吓得立即向后退了两步。 “本官不与秽卒一般见识,今日亥时之前,务必将此处敌军尸骨筑起京观高冢,以示东郯国军威,震慑北萧国败军之卒。若误了将军交代的大事,再处置你们不迟!” 云攸闻此大逆之言,不禁义愤填膺,但又不得不扼住满腹怒火,一字一句铿锵有力地说:“大人,这里躺着的每个人都是为国捐躯的英雄豪杰,每个敢于为国而战的将士都应得到尊重,我们该让他们入土为安,并为其虔诚祈祷,大人筑高冢之举,不敬英魂,恐再度挑起两国争端,望大人三思。” 第3章 废城再重逢 黄沙滚烫,废城日头正盛。 六个弓箭手立即噌噌噌地爬上不远处的胡杨树,盘踞在树顶,范大人一挥手,弓箭手得到指令,刹那间弓箭齐发。 有的朝着残垣上的秃鹰,有的朝着云攸和武金。 嗖……嗖……嗖…… 云攸犹如逡巡入狼窝的羔羊,闭眼等死。 剑光闪烁,凌厉的剑气将周围的沙土掀起了几寸高。 周卿颜闪电般的身形在箭雨中穿梭,拦腰抱起云攸,飞身腾跃,哗哗挥动金丝披风,如旋风般转动,将飞来的乱箭齐齐挡下,旋即朝着树上的弓箭手掷出剑鞘。 唰……唰……唰…… 剑鞘穿梭在枯树中,一连击中六个人,弓箭手们纷纷摔下树来,脑浆迸流。 一支箭从武金头顶飞过,穿入他的发髻中,他吓得惊叫一声,瘫倒在地嚎哭起来。 周卿颜淡淡扫了一眼武金,转脸露出如猎鹰般犀利阴森的眼光,迅疾挥舞兵刃,剑锋直逼范大人的头颅。 手起刀落,一道血红的光,刺得云攸睁不开眼睛。 周卿颜一只手捂住她的双眼,在她耳旁呢喃:“别怕,我在”。 眼见首领被砍下头颅,士兵们仓皇放下兵器,四散逃窜。 栖云庄,屋舍俨然。 云攸拨开一道翠竹屏障,一棵百年红枫树,殷红如朝阳,树枝上垂下一道秋千,藤蔓爬满秋千吊绳。枫树四周密布郁郁葱葱的花簇,草木畅茂花欲燃。 花木掩映着一座雅致的木屋,周卿颜半年前曾在此养伤。 云攸把他从战场上捡回来时,他已是个活死人。全身五处箭伤,胸口一处致命的刀伤,再深一毫,他就必死无疑。 所幸云攸的师父孚图是江湖有名的神医,他云游四海行至废城,见此地尸毒蔓延,故隐居于此研制药物,发放给周边百姓服用。 在云攸的悉心照料下,少将军终于死里逃生,捡回一条性命。 养伤的那段时日,是周卿颜此生最欢愉的时光。 没有硝烟烽火,没有攻心诡计,没有杀戮血泊……唯有云攸的笑靥如花。 周卿颜痊愈后,便与云攸一起为逃亡至此的流民建造农舍。 云攸是个力大无穷的芊芊少女,在没有战争不用埋尸的日子里,她白天在农舍扎篱笆栅栏,栽花植树,晚上熬药、编草席,累极便伏在石案上读书、小憩。 身边多了个俊朗的男子,云攸不再像往日一样,随意寻个隐蔽的瀑布冲濯除污,而是学起书中的名门贵女,寻觅隐蔽泉池,以皂荚除垢,以桃皮、熏草、丁香沐浴,多日后不仅皮肤白皙,脸色红润,周身也散发着淡淡的清香。 她日日忙碌,却一直在笑。每每困倦难耐时,总能迷迷糊糊在他怀中睡去。 他拥着她,夜夜未阖目而眠。 帝王为了牢牢掌控军权,把军功卓着的老臣后辈婚事作为筹码,从他一出生,就注定只能作为傀儡活在这个世界上。 凝视着她笑意轻扬的脸,宛如婴孩般恬淡安宁。他忍不住拨弄她密密的睫毛,然后在她额头上印下一个轻柔的吻。 周卿颜庆幸能遇见云攸,让他尝到了世间至欢。但他们的身份有云泥之别,最终只能伯劳飞燕各西东。 半年后的重逢,他藏在心中的爱意失控得喷涌而出。 周卿颜端坐秋千上,闻见水声响动。秋千向上荡起时,视线穿过茂密的竹阵,落到泉池中沐浴的云攸身上。 她长发披肩,肌肤胜雪,在浓绿春色中更是灿然生光。 秋千时高时低,云攸的背影若隐若现,周围的空气弥漫着若即若离的惆怅。 云攸失了魂似的,捧一泓清泉,捻一片落花,点点花瓣孤寂飘零,随着泉水从指缝间溜走。 周卿颜在床榻上正襟危坐,犹如入定一般。 云攸披着湿发,轻粉采衣淡裹柔软腰肢,素白纱衣轻披在外,宽大的素色裙幅逶迤身后,如雪月光华流动轻泻于地,挽迤三尺有余。 墨玉般青丝被浅银发簪束起,两缕发髻看似随意地垂在胸前,双颊边若隐若现的红晕愈显娇俏可人。 美眸顾盼间华彩流溢,唇边漾着盈盈的浅笑。 “你从皇城托人送来的衣裳,我第一次穿,合身吗?”云攸张开衣袖,雀跃地转圈。 周卿颜红着脸,眼神在她目光没有触及的空间里流窜。 云攸从小在男人堆里长大,对男女之事本就迟钝,对周卿颜的表情亦没有深层次的理解。她甚至不知,此时她娇俏迷人的模样,对面前这位正人君子实在是折磨至深。 “这些衣裳是名门贵女们穿的,我整日扛尸体,穿这些实在不便……”云攸说完就要解衣带,被面前这个即将失控的男子一把抓住手。 他听不得自己心爱的女人吃苦,还是扛尸体这种…… 哎!她竟然为了扛尸体,不穿他送的华服霓裳…… “我临走时送你玉佩,让你去边关废丘大营寻周老将军,你为何不去?”周卿颜质问道,抓住云攸的那只手在她手腕上摩挲。 周卿颜半年前离开废城时,已做好谋划。先让云攸去周老将军的大营做侍女,获得父亲和长姐的认可,在他们回朝时,把云攸带回皇城,名正言顺跟在他身边。 即使将来被迫娶别人为妻,云攸也可做妾留在他身边。 “我为何要去?此地是我家,何况我师父在这里,我哪儿也不去!想要我离开这里,除非我未来夫君八抬大轿把我抬出去……” 云攸抽出手,坐到周卿颜身边,回眸凝视着他,显得有些迷惘。 半年前周卿颜离开,师兄孙植也失踪了。他是七岁时被师父收养的孤儿,爹娘染上疫病离世。她把他当兄长一般对待,他却一声不吭消失无踪了。她与师父伤怀了好一阵子,尤其是云攸,她还盼着将来兄长为她送嫁,可惜…… “你能作为兄长,为我送嫁吗?”云攸喃喃细语,声音低得自己也听不清。 可周卿颜听到的却是晴天霹雳…… “你要嫁人?嫁给谁?”周卿颜惊慌而又恼怒,他用近乎质问的语气说,“半年不见,你竟私定终身?” 周卿颜拥着她的肩,逐渐加大力道,仿佛相把她揉进自己的身体里,让她看看自己的心,满心装的只有她呀…… 云攸压抑住心中起伏的情绪,淡然地看着他,向他说明自己必须面对的现实:“秽卒这份差事,需要两个人协作,之前是兄长孙植和我一起扛尸体,如今他失踪了,武金帮我扛,我心存感激,但……” “但你也不能因此嫁给他……”周卿颜怒道,“你要嫁给大英雄,嫁给爱你宠你保护你,让你日日欢喜,夜夜酣眠的男子!” 呵,这世上真有大英雄吗?骨子里还不都是凡夫俗子,最多不过比别人更道貌岸然罢了! 第4章 陵源峰上的温存 须臾,屋舍内一片寂寥。 周卿颜怅然若失地在窗前徘徊,凝望窗外泉水中明月倒影,顿时心生一计。 “本王奉圣上之命,迎娶救命恩人云攸,做本王的王妃,你可乐意?” 周卿颜郑重其事地亮出帝王令牌,仿若宣读圣旨一般,气势磅礴。 云攸莞尔一笑,不置可否。 “王爷,将军,孰真孰假?”云攸不可思议地问。 毕竟她救过的人,鲜有告知真实身份的,位居高位的更是三缄其口。 面前这位自告家门的王爷,真是勇气非凡,但可信度极低。 “吾战于沙场则为将军,立于朝堂则为王爷,身份应时而变,并非有意欺瞒姑娘……”周卿颜轻柔地捏住云攸的下颌,眼神中满是炽热。 此时,两人的心也变得燥热难耐。 云攸颔首不语,不觉眸中泛起泪花。自古深宫多寂寞,妻妾成群宫闱苦!王爷为报恩娶她,这样的感情能维系多久? 但还有什么比在这里做一辈子埋尸人更绝望的呢? 周卿颜见云攸犹豫未定,急切地伸手抱她的脖颈,猛地扑上去吻着她的脸颊,吻去她残留的眼泪,最后将温热的唇贴在她的唇上,这一吻抵过千言万语,胜过碧海潮生的柔情。 一番温存过后,两人相拥倚在床靠上,周卿颜微微翘首深情看着云攸。 转眄流精,光润玉颜,丹唇外朗,明眸善睐。 云攸猛地坐起身,说了一句不合时宜的话,瞬间把暧昧的氛围破坏殆尽。 “今日你把武金打晕,如何处置了?” 周卿颜微露愠色,背过身掀起帐幔,起身走到窗前,让窗外的凉风吹散浑身的燥热。 “那人太过聒噪,本王命手下把他扛回家,好生看管两日,直到本王带你离开此地!”周卿颜心虚地说,眉间似有忧色,他得尽快扮演好王爷这个新角色,以免在云攸面前露出马脚。 可是,回朝后,又该如何伪装自己的身份?还有,真王爷那里该如何交代? 周卿颜顾不了长远,当下情难自已,只要云攸留在身边,一切难以预料的后果,他都能承受…… 云攸亲眼见过周卿颜杀人时的决绝,心中难免担忧。 翌日,她便带周卿颜去见师父,师父阅人无数,她希望能从师父那里得到令她心安的答案。 孚图神医素来待人冷漠,且行踪飘忽不定。 废城西南一隅,陵源峰,水月洞。 山峰两侧陡壁千仞,危崖如削,仰头只见一线天。 山谷隐现水月洞,洞前草药遍地长,青苔翠鲜路边生。 循九级台阶向上,入洞内,长寿台上的万年龙骨石床,雕刻凤凰翎羽;炼药炉旁,一座七彩琉璃琼楼赫然耸立。 桌案上,甘泉清茶;香炉里,香气萦绕。 一位奔逸绝尘、翩然若仙的墨袍男子,在朦胧青烟中碾磨药粉。 周卿颜心中不禁惊叹,前面这位男子似是闲来垂钓碧溪上的散仙,怎会堕入凡间? 他本以为,云攸的师父是位白发苍苍的老翁,没想到……这明明是位比自己年长不过几岁的年轻人啊! “岳父大人,小婿乃东郯国王爷安烁,今日冒昧前来提亲,还望您成全这一桩美事!” 周卿颜恭敬地拱手行礼,一改往日高高在上的派头,实在像是换了一个人。 “不敢当,老夫只是云儿的师父!”孚图神医停下手中的活儿说,“不过嫁妆老夫会筹备好,你们离开时一并带走。” 周卿颜还想再寒暄几句,毕竟是云攸唯一的长辈,此去皇城不知何年才会再见,但他还是忍不住冒昧地问:“岳父精通医术,行医即可养活云儿,为何要让她去废城埋尸,您就不会心疼……” 这在周卿颜看来,就是养尊处优的爹,把孩子当奴才养。 孚图震怒,用力将碾磨的石杵扔向周卿颜,他迅捷地闪开,石杵砸到石壁上,砸出一个深洞,碎石飞溅而出,吓得云攸仓皇抱住了头。 周卿颜将云攸护在臂弯中,像提着一只兔子,把她带出了水月洞。 陵源峰上,树木密匝丛生,深不见底。 峡谷里忽而雾罩如汪洋,忽而缕缕白云自谷底冉冉升起。 周卿颜怀抱云攸,从峡谷飞上峰顶。历经万树新绿的初春,绿浪叠涌的仲夏,百果飘香的深秋,冰雪漫天的寒冬。 恍惚间,云攸度过冷暖交替的四季,仿若自己的人生日落西山,五蕴皆满。 她从不知,废城有如此美妙的风景,更没想到,能与心中挚爱,共赏人间极境。 峰顶树林被冰雪包裹着,冰雪妆点的玉树琼枝上垂吊着千条万条的冰挂,在阳光的映衬下绚丽耀眼。 周卿颜急于飞上峰顶,耗尽全身内力,他瘫软倒地,用尽全力支撑着云攸的身体。云攸倚着他的胸膛,感受到他微弱的气息。 她不知要做些什么,才能令他好受些,慌乱中扯开了他的腰带,层层衣衫随之散开。 云攸手忙脚乱地低头拢起他散开的衣衫,无意中又摸到他冰冷的胸膛,在冰天雪地里,犹如一团烈火,勾得男人血气翻腾,呼吸也变得越来越粗重。 云攸正要用披风裹住男人,却被他抓住双手,她挣扎两下,却又不忍心让对方耗了气力,便妥协地松手放下披风。 周卿颜用披风裹住云攸,一把抱起她,向不远处的石洞里走去。 云攸身子微微颤抖,脸上一片靥红,流辉闪烁,那身让她全身不自在的雪白华服一件一件的从她身上脱离。 香肩浑圆玉润,纤纤细腰盈盈如织。 两人沉默相对,只余彼此浓重的呼吸声。 “砰!”一声冰柱垂落的刺耳动响,让云攸突然清醒了几分。 她胡乱拢起衣衫,系上腰带,双手抱于胸前,凌乱的发丝在额间肆意摇晃,显得有些狼狈。 周卿颜满脸歉意地低下头,整了整自己的衣衫,小心翼翼地问道:“本王,失礼了,没有吓到你吧?” “没有……”云攸红着脸说,“此地甚冷,宽衣解带恐怕会受寒。” 两人相视而笑,方才的局促气氛瞬间消失了。 “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周卿颜在云攸耳畔私语,一股暖流宛如温泉涤荡全身的每个毛孔,痒痒的,烫烫的,酥酥的。 第5章 罪恶的迎亲 边关废丘大营,将军大帐内,三人盘坐在桌案前,垂首不语。 老将军轻抚脸上结痂的伤疤,浓眉一凝,将帝王令牌重重摔在桌案上。 周卿玉着一身戎装,挺直了脊梁,眼中戾气逼人。 “我宁愿死在战场上,也不愿嫁给太子那个废物。” 太子比麟王安烁小两岁,在他的八个皇兄夭折后,被当做宝贝疙瘩护着长大,自然养得娇贵了些。 加之他的祖父是权倾朝野的右相,母妃在后宫最为得宠,一出生就是储君第一人选,当之无愧的天选之子。 “不愿嫁,便不嫁,大不了交出兵权!”老将军哀叹一声,保家卫国数十载的老人,第一次感觉如此心力交瘁。 脚踏荒骨刀饮血,两鬓青丝已成雪……少将军早已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有认真端详过父帅了,原以为永远睿智强大、风采飞扬的将军,竟已衰老到如此地步。 周卿颜知道父帅说的只是气话,是一个深爱女儿的老父绝望的抗争。 以父帅在朝中的余威和边境六城的威望,即使交出兵权,亦会被陛下忌惮!飞鸟尽,良弓藏,除了谋反,他们没有第二条路。 周卿颜也知道,父帅为了长姐,能牺牲一切,包括他,这个儿子! 长姐的婚事,能一再推脱,都是因为周卿颜被送回朝为质子,哪怕那时他刚刚从战场上捡回一条命,父亲也未曾犹豫分毫。 周卿颜脸色骤然变得冰冷严峻,他似乎又明白了一件事。 “废丘县知府范大人,是父帅的人吧?为北萧国败军尸骨筑起京观高冢,也是您的命令?您为了阻挠长姐回朝完婚,竟然妄图再掀起两国战争?” 周卿颜猝然而至的发问让周朗有些招架不住,他的深远筹谋,岂容他人置喙。 周朗倏地站起身,愤怒地抬脚踹倒桌案,愤愤离去,独留琉璃杯盏碎了一地。 大帐内姊弟两人相视无言,心中顿生悲凉。 “长姐速速去收拾细软,今晚我便送你离开,先去北萧国,之后我会想法子把安烁送过去!”周卿颜拾起杯盏碎片,淡淡地说,仿佛在说一件极轻易办到的事。 一走了之?那将军府上上下下一百多人都要殒命,父帅和弟弟从万人敬仰的大英雄变成忤逆罔上的阶下囚,安烁也…… 这时候哪里还顾得上安烁,当然更指望不上他什么,他自身难保,即使和他远走天涯,也未必能得到好的结果。 周卿玉想起母亲临终时的托付,长姐如母,要好生照顾弟弟,可自己为弟弟做过什么呢?想到上次弟弟差点魂归疆场,周卿玉至今心有余悸。 满目疮痍,硝烟滚滚而来,谁能独善其身?如果能辅佐太子——将来的帝王,缔造和平盛世,再也没有战争,弟弟才能平安。 周卿颜想到这里,心中豁然开朗,凝视着面前这个正处于锦瑟年华的翩翩少年,她决定——此生要为他而活。 废城栖云庄,烟雨蒙蒙,周卿颜如约前来迎亲。 一个身着戎装、背悬弓弩的稚嫩少年叩开云攸的门。 云攸满载喜悦,一路小跑穿过竹阵,有浓香满溢的海棠花瓣散进她宽大的衣袖里,轻盈的裙摆随着微风轻轻起伏。 “下官奉将军……”少年话音未落,云攸已提起裙摆,宛若一只归巢的鸟,飞一般冲向停在不远处的六驾马车。 “如此气派的马车,我还是头一次见,能坐下十几个人吧!”云攸冲马夫微微一笑说,刚要上车时,却被少年的剑挡住去路。 “王妃乘坐的马车在后面,请随我来!” 云攸跟着少年,走到三丈开外的一辆小马车前,一匹年迈的老马喘着粗气,背上汗滴直淌。 六驾马车里,周家三位主子和侍女玲珑正在用膳,食案上摆满精致的点心。 周卿玉忍不住掀开布幔,朝云攸瞧了瞧。她没想到,云攸并非传言所说那么不堪。 她虽无名门贵女温婉的气质,却是个灵动可人的姑娘,眼角眉梢皆是笑意,让人不禁想到一句: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但她终究,不配做王妃。 “小姐,听说那个麟王妃全身尸臭难闻,我特地嘱咐阿木把马车停远一些,还挑了匹老马,行得慢些才不会赶上来。真是辛苦小姐与这种人同行,晦气!”玲珑向车窗外啐了一口,诚心为主子打抱不平。 玲珑从小跟周卿玉一起长大,从未分开过,两人的关系早已越过主仆,更像是姐妹,故而言语中从不顾及。 “那人毕竟是王妃,以后切记不可做逾越之事!”周卿玉叱道,“你最好别去招惹她,我看她也不是个能任人欺凌的主……” 周卿玉对云攸并无成见,但一想到她如此轻易得到自己求之不得的王妃之位,心中难免生出嫌隙。 “她也配当王妃?恐怕也只能空有虚名,麟王对她必然是避之不及。普天之下,哪个男人愿意娶个埋尸女?恐怕埋了她的心都有!”玲珑说着说着,忍不住笑出了声。 “够了……”周卿颜怒斥道,“妄议主子,自行掌嘴,本将军不说停不许停。” 那些谣言,他不想听到,再从谁嘴里说出来,就让那人死翘翘! 玲珑虽然敢在周卿玉面前放肆,却极害怕这个冷面少将军。她撅着嘴,委屈巴巴地朝小姐看去,投去求救的眼神。 周卿颜向来说一不二,对犯错的下人从不手软,就像对军营里犯错的士兵一样。“玲珑也是为我打抱不平,你就别开罪她了……” 周卿玉话音未落,只听周老将军大喝一声:“聒噪!都闭嘴!” 周卿颜在这宽敞、舒适的马车里如坐针毡,腚下的裘皮坐垫、桌案上的珍馐美食,都散发着罪恶的味道。 给云攸安排两面透风马车的人,也是罪恶的帮凶……而他自己,是罪恶的源头。 也许碍于身份,也许是担心他的谎言被揭穿,他甚至不敢下去见她一面…… 虽然,他已经向阿木那个绝对服从命令的少年交代好一切,但还是忐忑不安。 此时,他的心仿若被秋风残卷的败叶,疼痛、不舍,羞愧难当。 他悄悄卷起布幔的一角,凝望着令他心疼不已的人儿。 绯红宛如天边流霞的嫁衣,勾勒出云攸玲珑的身形。他多想骑着高头大马,八抬大轿将心爱的娇俏新娘娶回家。 此时,云攸笑脸盈盈地牵着老马去吃草,还给它喂了水和药。 她的嫁妆——整整一马车的书籍、药瓶和草药种子,在阿木的倾力相助下塞进马车里。 而她只能和阿木一起做赶车的马夫。 第6章 云攸驿馆遇险 残月如弓,淡云笼纱,掩映着古松疏影。 一大一小两驾马车,在行人稀落的驿道上悄声缓行。 朦胧的月色下,两道神秘的影子一路尾随。 云攸一路上借机与阿木搭讪,他只把少将军交代的事情告知云攸,其他一概闭口不答。 阿木告知云攸,将军和周老将军有要事商谈,无暇见她。抵达麟王府后,他们自会相见。 周老将军在边疆六城颇负盛名,云攸亦有耳闻,心想不能一睹老将军风姿,真是可惜。遂向阿木打听周老将军的喜好、有无疾病等私密问题,以便将来以王妃的身份,与老臣们深交,顺利打入麟王的“社交圈”。 阿木紧蹙双眉,他已经很努力把“不想理睬”四个字写在脸上,却并没有打消云攸“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念头。 最后,他只得送给云攸一枚镂雕凤纹玉佩,上面雕刻一个硕大的“周”字。云攸喜不自胜,当即便把玉佩挂在腰间,以表对“偶像”的喜爱。 樊州驿馆,一座四进的大院落,素瓦白墙,沿墙栽着几株海棠,暗香袭来。 一个布衣小厮躬身行礼,将六驾马车上下来的贵人请进内院。云攸欲追上去与周卿颜言语几句,却被阿木拦下。 “王妃随我去柴房……”阿木冷漠地说,语气比深夜的冷风还要凛冽。 阿木不是在故意刁难,他也是奉命而为。将军大营在周卿颜到来前两天,收到了太子遣人送来的加急密函,着重提醒周卿玉回朝途中要远离麟王妃,以免沾染污秽之气,影响太子时运。 这个命令,即使是周卿颜也不能违抗,他只能远远地看着云攸,眼光追随她落寞的身影,在清冷月光中暗自惆怅。 “今日舟车劳顿,你且去歇息,我去马厩饮马。”云攸将手搭在阿木肩上,像姐姐对弟弟一般亲切地说,阿木略一迟疑,随后去柴房收拾歇脚之处。 云攸蹲在马槽旁,抚摸着老马颈部的鬃毛,神色恹恹地说:“马儿啊,下辈子别做个任人骑在胯下的牲畜了,你的病已治好,但再这样劳累下去,你也活不了多久,我只能帮你到这儿了。” 云攸说着说着,眼眸中渐渐噙上细微的泪花,模糊了她的视线。 她猛地一起身,脚步踉跄虚浮,几近摔倒。 突然,马厩里蹿出几个身影,鬼魅般冲云攸扑过来,将她死死抓住。云攸瞬间被套进粗布麻袋里,拎小鸡似的被倒提起来,一颠一颠地极速晃动起来。 云攸挣扎着,手乱抓脚乱蹬,嘴里刚发出声嘶力竭的“救命”,一记结实的拳头隔着麻袋打在她的肚子上。 啊…… 云攸惨叫一声,再无力发出任何声音。 三个黑衣人宛如亡命之徒,一路狂奔至一处隐蔽的树林里,“咚”的一声将麻布袋里的人摔在地上,粗暴地解开封口。 云攸蜷缩着身子,嘴角鲜血横流。她满头乱发,脸上一片污秽,瞪着血红的眼睛,浑身瑟瑟发抖。 领头的黑衣人厉声喝道:“你就是周卿玉?我们亦是受人之命取你性命,你到了阎王殿自会知道谁要害你,可千万别再找我们寻仇……” “我不是周卿玉,我不是……”云攸的头钝痛起来,头顶一阵轰隆隆的异响。 领头的黑衣人向右手边的瘦高个杀手使个眼色,他瞬间心领神会,大跨步走上前,一脚踹到云攸腰间,云攸欲躲开,顺势往旁边一滚,后背重重磕到一块尖锐的石头上,一股黏黏的液体在她的背部晕染开来。 瘦高个杀手狠狠拽下云攸腰间的玉佩,站起身踩着云攸的脸,一双阴鸷的眼睛放出凶恶的光芒。 “周字凤纹玉佩天下为此一枚,是当今圣上御赐之物,你还敢狡辩!”领头的黑衣人目眦欲裂,瞪一眼左手边的光头杀手。 “大哥,这小娘子可是太子无福消受之人,不如留给我享用一番,再杀不迟。”光头杀手舔着嘴唇,邪魅地盯着云攸全身上下打量。 “周卿玉……”云攸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了,她知道周卿玉在驿馆,也知道周卿玉是周老将军最宠爱的女儿,老将军为保护百姓舍生忘死,她岂能为自己一条小命,置周家父女于险境。 光头撸起衣袖,满脸阴笑向猎物扑去。 呲……呲……呲…… 血红嫁衣被撕扯开,在云攸眼前升腾起一片氤氲的光,亵衣滑到她的肩头,露出光洁的锁骨,令光头越发兴奋难耐。 云攸匍匐向前挪动,她望向不远处鲜血淋漓的石块,想在受辱后用它撞击百会穴,结束这不堪的一切。 刹那间,清冷的箭光在空中划出一条迅疾的弧线,只听“砰”的三声巨响,三个黑衣人轰然倒地,口吐鲜血,当场毙命。 云攸惊魂甫定地扯起破烂不堪的嫁衣,胡乱遮在胸前。 周卿颜脱下外袍,裹在云攸身上,他手抖得厉害,眼圈顿时就变得血红。 阿木收起弓弩,垂首黯然目送失魂落魄的两人离开。 周卿颜停下脚步,一字一顿,留下一句:“尸体,扔去喂狼……” 驿馆寝房,烛光忽明忽暗。 周卿颜褪去云攸身上遍布血污的亵衣,轻柔地清理她背部的伤口。他的心如刀绞般疼痛,痛到眼前变得模糊…… 包扎完伤口,换上阿木送来的下人衣裳,周卿颜跪在床榻前,伸手拨开覆在她额头上的乱发,冰凉的手抚过她嘴角的血痕。 她转头避开他的手,冷涩的目光,黯然沉入窗外无边的夜色。 “咚咚”断断续续的敲门声响起,云攸惊惶地拉扯被子,把头埋进沉重的被褥里。 阿木把一碗黑乎乎的药、粟米粥和几碟小菜端进来,又悄无声息地关门离开。 周卿颜轻轻掀开被褥一角,见云攸满头大汗,他小心翼翼用浸湿的手帕拭去汗水,娴熟的动作像个经验老到的下人。 屋里闷热,周卿颜用叉竿将窗户撑起,缕缕凉风撩拨帐幔,云攸长长的睫毛如蝶翼轻俏地微微颤动。 周卿颜将云攸抱到窗户旁的躺椅上,像抱着襁褓里的婴孩一般轻柔。喝完汤药,云攸便闭上眼睛,不再言语。 须臾,一缕淡淡的海棠花香扑面而来,香气越来越近,越来越浓烈。她感觉有花瓣落在她的额头上,便微微睁开眼眸。 花瓣雨从窗户纷飞而入,一霎时,花雨连成了线,汇成了瀑。 “哗”的一声剑气轻扬,花瓣如漫天大雪,铺天盖地倾泻而下,把云攸全身层层覆盖,似是把她埋葬在这寂静的夜里。 周卿颜提剑进屋,顿时呆住了。他本想用剑为云攸酿造一场花瓣雨的奇景,希望能为她扫去阴霾,博她欣然一笑。 这下,看不到她的笑,看不到她的脸,甚至看不到她的人。 周卿颜轻轻放下剑,瑟缩着坐到云攸身边,从她的脸开始,拨开一片片花瓣,像在考古一具女尸,不,一具千年美女古尸。 直到看到她脸上浅浅的笑意,他知道,她重生了。 周卿颜把云攸重新抱到榻上,全力攥牢她的手,一股暖流奔涌向全身的经络。他侧身躺在她身边,顺势将她搂入怀中,埋头吻上她温润的朱唇。 夜色旖旎,流莺惊起,周卿颜陷在这短暂的温柔乡里,沉醉不知归途。 第7章 雨漫亭金屋藏娇 翌日寅时,云攸终于沉沉睡去。 周卿颜轻拨灯芯,闪烁的微光穿破黑夜,在墙壁上投下鬼魅的影子。 阿木跪在驿馆回廊上,在寒风中哆嗦成一团,虽然他眼前那扇紧闭的门内无声无息,但他仍然不敢有丝毫动弹,只是深深地埋着头,手里攥着那枚血迹斑斑的玉佩。 周卿颜脸色煞白,走到阿木跟前,咬了咬牙,闷声说道:“玉佩是卿玉让你交予王妃的?” 阿木豁然抬起头,脸上带着视死如归的从容。他虽是周卿颜的贴身侍卫,应该绝对服从命令,但卿玉对他亦有亲人般的恩情。 他时常夹在两人之间左右为难,但他也会根据自己的判断,做出利大于弊的抉择。 “回朝后,自行去军营领五十大板!”周卿颜平静地说,不怒自威。 周卿颜从阿木的沉默中,得到了他想要的答案。 此次卿玉回朝,与太子大婚,巩固了太子在朝中的势力,皇后一派必然会暗中出手搅局。 周卿颜担心有人对卿玉下手,便建议乔装成商贾,低调回朝,不可招摇。 卿玉意见相左,她认为周家功勋卓着,理应得天子厚待。 所谓“天子六驾”,乘坐六驾马车归朝,方显皇恩浩荡。 周卿颜以为卿玉选择行进极慢的六驾马车,是为了拖延时间。 哪曾想,是为了暴露自己,把暗处的杀手引出来。 让杀手以为云攸是周卿玉,借杀手之力除掉云攸,真是一箭双雕的好筹谋。 既可以甩掉暗藏的敌人,亦可拯救麟王安烁于水火。 周卿颜心有余悸,暗自感叹道:“把用于战场的智谋,用于一个单纯无害的姑娘身上,真是大“才”小用。” “你若再违抗本将军的命令,阳奉阴违,自作聪明,左右逢源,你便与我再无干系,且卸下兵器,回到你原来的地方。”周卿颜淡淡地说,阿木却被他震住了。 阿木双膝奋力挪动,虔诚向前跪行,突然扑上前,抱住周卿颜的腿,一副忏悔的模样。 “下官若再欺瞒将军,就骑马坠马,射箭不中,个子不长,吃饭不香……”阿木带着倔强的哭腔,说着最硬气的话。 阿木拿自己最在乎的事发誓,周卿颜真切听出了他的决心,拍一拍他的肩,试探地问:“你当真无欺瞒之事?” 阿木瞬间面红耳赤,抽了抽鼻子,怯怯地说:“昨日在茶肆,下官无意中听到玲珑告诉店家小厮,穿嫁衣的是未来的太子妃。” 周卿颜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厌恶之色。 他突然想起云攸遇险之时,周老将军正和他商谈回朝之后的诸事安排,他纳闷为何在马车上不谈,却在深夜拖着疲惫的身子谈。 周卿颜跌坐在回廊的石凳上,竭力镇定心神,肃然道:“还有何事相瞒?” 阿木拍了拍脑袋,像是突然记起什么,讪讪道:“从茶肆出发后不久,下官就发现有人尾随,我本想向少将军禀报,刚好玲珑给我送被褥,所以……” “所以你告诉了她,她告诉了卿玉,卿玉告诉父帅,而唯独没有人告诉我!”周卿颜似笑非笑,脸上红一道白一道,满腹的怒火生生给压了下去。 原来一切早有预谋,只有他后知后觉……若不是阿木良心发现,临阵倒戈,在危急关头告知他云攸失踪的消息,后果不堪设想。 “你退下吧!”周卿颜沉沉地说,在他失神的双目中,隐藏着晦暗不明的心思。 “天亮后,你便护送将军与小姐回朝,麟王妃遭遇刺客,身受重伤,不宜舟车劳顿,待伤势平复再启程。” 周卿颜声如洪钟,恐怕这话不只是说给阿木一人听,整个驿馆都回荡着他坚如磐石的决心。 凌晨时分,在樊州东南的密林中迂缓地行进着一辆六驾马车,与回朝的方向背道而驰。 马车里,温软的裘皮垫子,淡雅的檀香,微热的暖炉...... 云攸青丝垂散,躺在周卿颜温热的怀中,两人紧紧相拥而眠,在炙热的温度中,女人身体的创痛和心底的悲戚尽然消散。 云攸醒来时,已置身一间湖畔木屋中,淡淡的檀木香锦被轻柔覆在身上。 抬眼凝望,梁上垂下鲛绡宝罗幔帐,四周墙壁用锦缎遮住,顶部也用绣花毛毡隔起。木制的梳妆台上置一面镶着如意金边铜镜,台上数十个匣子,里面尽是各式精致的粉盒和珠钗。 云攸缓缓坐起,视线穿过镂空雕花窗,望见湖中央的亭子中,周卿颜凭栏端坐。 轻抚琴弦,面朝云海诸峰,神态超凡脱俗,琴声若远若近,时而空灵时而幽深。 云攸轻咳一声,琴声戛然而止。周卿颜腾空跃起,三两步便飞奔到女人身边,他明净的眼眸流淌出淡淡的欢喜。 没想到舞刀弄枪的将军,服侍人也甚是娴熟。 盥洗喂药,描眉绾发,不过一炷香的时间,周卿颜妙手回春一般,将云攸拾掇得光彩熠熠。 铜镜前,两人相视而笑,云攸“嗤嗤”笑出声,那声音像百灵鸟的歌儿一般清脆,眼眸里满是娇羞和快活。 “此为何处?”云攸斜躺在六角亭中的软榻上,倚靠周卿颜的肩膀,闭目养神。 “此处是雨漫亭……” 桃花源一般的仙境之地,是周卿颜为云攸而建。 半年前,他身体痊愈回朝途中,听闻山下农夫谈论山上有一处桃花源,便逗留多日上山寻觅,终在两山相间的山谷处发现了碧湖桃源奇景。 此处离废城不过一日行程,恰好可作为两人幽会之处。辗转两日,寻得山下匠者,建造湖境木屋。 “原来将军早有预谋……金屋藏娇……”云攸莞尔一笑,脸颊变得绯红。 周卿颜拢一拢云攸肩上的狐裘披风,清风摇摆吹起他们的几缕发丝,两人额头相依,青丝纠葛,耳鬓厮磨。 “在人前,称我将军;在人后,唤我夫君!”周卿颜修长的手指轻点她的唇,倏忽间,风吹桃花飘扬,如烟轻盈。转眼,漫天胭脂雪,次第的开,次第的落。 云攸有些错愕地望向身边的人,面前这个翩翩公子,是东郯国声名赫赫的将军,是万千少女倾慕的男人,是流传在她心间耳畔的传奇。 栖云庄的姑娘们,曾无数次向她讲述少年将军的卓着功绩,描摹将军的倾世容颜,每一次都是花心乱颤,一副恨嫁的模样。 什么面如冠玉,玉树临风,什么积石如玉,列松如翠,什么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都不及他的分毫。 第8章 今夜与谁洞房 三日后,云攸伤势见好,心境亦豁然开朗。 山谷晴空朗阔,浮尘涤净,万物清明。 一大早,周卿颜将云攸抱上一匹雪白骏马,从背后紧紧搂住她的纤腰,纵马疾驰,不时惊起飞鸟横空。 大片松林掩映一条峡谷密道,密道时宽时窄,行至一处溪涧时,高耸的两座石峰挡住去路。 周卿颜拦腰抱起云攸,腾空跃升,稳稳落在两山之间的狭窄缝隙前。 他挽着她的手,摩挲着她指缝间的老茧。 两人侧身紧贴着石壁,一步一挪勉强从缝隙中通过。 眼前的景象,让云攸顿感惊世骇俗的震撼。 五步一座瓦舍,十步一座亭阁;长廊如带,迂回曲折,屋檐高挑,像鸟喙一样在半空飞啄。弯弯转转,曲折回环,如水涡一般套连,巍巍峨峨,数不清有多少座。 这里俨然一幅茅舍良田、美池桑竹的和美画卷,炊烟袅袅,花木成畦,时闻鸡鸣狗吠、童子戏蝶。 周卿颜带云攸登上一处缓坡,坐上藤蔓花枝盘裹的秋千。 秋千像被巨大的外力吸引,倏忽荡进瀑布里,于高高的岩壁上悬泻倾挂,似巨幅水晶珠帘凌空飞落,声如奔雷,澎湃咆哮。 云攸从瀑布中疾速荡出,荡得越高,视野越开阔,山川苍穹尽揽麾下。如梦如幻,她顿感全身润泽出涓涓细流,从万千毛孔中欢欣淌过。 “夫君如何寻至此处?”云攸揉了揉眼睛,在确定这一切不是梦境后,莞尔掩嘴娇笑,脸庞嫣红。 周卿颜挽起衣袖,小心擦拭云攸湿漉漉的发丝,故作嗔怪道:“早知你如此胆大,就不遣人在此置秋千,吓得吾……” 周卿颜答非所问,云攸不再追问下去。噗嗤一笑,扑上去软玉温香贴在他身上,胸前湿漉漉的衣袍在周卿颜身上一顿瞎蹭,故意把他的衣袍也弄湿。 周卿颜故作躲闪,手却忍不住把她搂得更紧,紧得两颗心仿佛揉在了一起。 夜里天气骤然转寒,呼啸的狂风卷起漫天花瓣。 周卿颜深情凝望着床榻上浅眠的云攸,轻拨琴弦,奏一曲《殇君》:身似浮云,心如飞絮,气若游丝。我愿化蝶落在你肩上,朝朝暮暮,听你诉衷肠。无关迟暮,不问翻覆,生生世世,都要做彼此的影子。 云攸听出曲中哀伤,心中不解,便起身坐到周卿颜怀中,搂着他的脖子,抹平他的皱眉说:“我的夫君啊,喜事将近,为何愁眉不展?” 周卿颜捏一捏她娇嫩的脸蛋儿,沉声说:“吾与父王感情淡漠,一个不受宠的皇子,大婚之日难免冷清,恐怕你会被宫人怠慢……” “无碍,殿下亦知我向来不需下人服侍,只要殿下不怠慢我,旁人就随他去吧!”云攸毫不在乎,心情全然不受影响。 “府上与吾同住的还有皇兄,管家琅伯,他们与你尚不熟识,若待你冷淡……” “无碍,殿下的家人亦是我的家人,我相信过不了多久,他们也会与我为善,待我如同亲人。”云攸望着眼前这个忧心忡忡的男人,瞳色幽深难觅其中深意。 伤感、落寞、无措……交织成剪不断、理还乱的愁绪。明日就要启程回朝,周卿颜心中百感交集。 他本想带云攸私奔,隐居于此,做个不问世事的散仙,远离朝廷纷争、硝烟疆场、世故人情…… 奈何家族的荣耀、肩上的责任和牵挂的人,羁绊了他的美梦。 浮生若梦,若梦非梦,浮生何如?如梦之梦。 庄生梦蝶,惑然不知是蝶入己梦还是己入蝶梦,或许二者本无区别,只是偶尔同入一梦,自以为演一场生死,却不过是梦中臆想。 白色骏马,大红花轿,缨络霞帔,红绸锦色,十里红妆,举国皆庆。 东郯国都城,每个百姓家,皆张灯结彩,挂上灯笼红绸,以贺太子大婚。 圣上更是下旨,减免百姓赋税一年,大赦天下。百姓无不奔走相告,喜逐颜开,好似,太子大婚,便预示着一个新的太平盛世即将诞生。 永德帝服通天冠、绛纱袍,御座西向。皇太子亲迎太子妃,车辇由长安门入。 群臣拜见,百官朝贺,曰:“恭惟皇太子嘉礼既成,益绵宗社降长之福。” 周卿颜从拜宗祠、送亲到典礼,忙得晕头转向,遂无暇顾及云攸与麟王的婚典。 圆月高挂,长乐街上人潮散去、灯火渐熄,阿木才从一处偏僻的客栈,悄无声息地将云攸接上马车。 天公酬得佳人意,嫁个多才好婿郎。 没有父母兄弟送亲,没有嫁衣花轿,云攸没想到自己的婚礼竟这般鬼祟冷清,不禁喟然长叹,满心茫然若失的惆怅。 废城流传“哭嫁”习俗,哭辞爹娘、哭辞祖宗,于是云攸掀开盖头,把五官挤到一起,大声嚎哭起来,随后变成时断时续的低泣,在空荡荡的街道上回旋游荡,让人不寒而栗。 “王妃,求您别哭了,再哭方圆百里的鬼都要来接亲了……”阿木以哭丧的腔调说,“下官知道您心里委屈,更委屈的还在后面,您得学会适应。” 阿木虽有些于心不忍,但麟王在皇城的口碑太差,他纳妃之事闹得沸沸扬扬,多嘴的婆子奔走相传,说他娶了一位奇丑无比的埋尸女,是恶鬼转世,专吃婴童的饿死鬼。 百姓们都等着看他的笑话,街头人头攒动,少数人是来一睹太子妃尊容,多数人是来等着云攸露面,等着用唾沫星子把她淹死。 一个时辰后,两辆马车在街道深处隐入暗黑的夜色,随后转弯从偏门进入皇宫,轱辘辘作响的车轮在喧闹的皇宫显得异常安静,正如它瑟缩不敢造作的主人一般乖顺。 麟王府,萧索戚戚,屋檐下垂着两个大红灯笼,散发着鬼火般的冷光。 一个佝偻着身子的老翁打开府门,只听见阿木亲切唤一声“琅伯”,便去后面的马车上卸“嫁妆”。 云攸从车舆中钻出来,满脸堆笑,亦唤一声“琅伯”,却被当成婢女训斥了一顿。 “哪里来的不懂规矩的丫头?晨迎昏行,当下已是子时,你耽搁了王爷洞房吉时,该当何罪?”琅伯一边大声呵斥,一边捂住口鼻,斜睨着云攸,一脸的不屑。 阿木从马车上搬下一摞旧书,递到琅伯手中,笑道:“这位就是王妃殿下!” 琅伯上下打量了一番云攸,一身布衣、寻常容颜,大街上随便抓一个都比她更像王妃。 阿木并不解释迟到的缘由,他知道无论如何解释,云攸都免不了一顿责骂。琅伯这是要给王府新人一个下马威,没有背景的王妃地位还不如一个下人。 “王妃速去西厢房沐浴更衣,多用些沉香祛异味,王爷身子单薄,经不起污秽之气的熏戗……” 琅伯话未说完,阿木已匆匆领着云攸去了西厢房。屋内熏香烟雾缭绕,半人高的木浴桶升起腾腾的水气。 云攸沐浴更衣完毕,大红嫁衣衬得她的脸越发绯红。她感觉自己像一块抹了一层又一层香料的熏肉,在床榻上等待被享用,真是如坐针毡。 不过,对今夜洞房的期待,让所有的不适和委屈烟消云散。信女新嫁,深情缱绻,骏郎良辰裘被暖,贤妻幔帐动若摇。霓裳锦袖拂凝脂,粉颈香腮送娇香。 倏忽,云攸不禁羞红了脸,滚烫滚烫的。 “咚咚”阿木叩响房门,带着试探的口气,轻声说:“王妃若是乏困,今夜就先就寝吧,下官在外守着,有何吩咐尽管唤我……” 云攸以为是夫君来了,猛地站起身,兴奋地原地转圈。等阿木说完后,怔怔地立在原地,望着阿木的影子,眼眸中满是悲戚。 她嘴唇轻启,几度欲开口问些什么,却又怏怏坐回去。 阿木抱着佩剑,坐在门槛上发呆,一想起昨日周卿颜的话,顿时头痛欲裂。 “其实王妃爱慕的人,是本将军。她曾在废城疆场上救过我的命,吾不忍逼迫他嫁给王爷,所以吾谎称自己是麟王,她亦以为嫁的人是……” 周卿颜此话一出,阿木瞬间思绪阻塞,只能靠掰手指梳理清楚他话里的人物关系。 “将军冒充王爷?”阿木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王妃是被爱情冲昏了头脑,才会被将军诓骗至此啊!” 阿木像是掉入了陷阱一般惊慌失措,他知道周卿颜把这个秘密告诉他,意味着他成了周少将军的同谋,要绞尽脑汁一起诓骗王妃…… 可他还是个不经世事的孩子,只会与冰冷的兵器打交道,这,这也太难了! 当他听琅伯说,王爷亦不在府上,今夜那个埋尸女恐怕要独守空房…… 阿木望着暗黑的天幕,在心中呐喊,苍天啊,那两个男人娶回来的娘子,为何让我一个十六岁的孩子来守着,苍天啊,让我回疆场去吧! 苍天似是听见阿木的呼唤,“砰砰”响起烟花炸裂的轰鸣声。 烟花在东宫的上空,绚烂绽放,不知太子妃的脸上是否也有绚烂的笑意。 阿木眼中有些湿润,今夜,几人欢喜几人愁。 朦胧的泪光中,三个身影缓缓靠近。 一个嘴角长者疣子的老嬷嬷,领着两个宫女摇摆着臀部,扭到阿木跟前。 “老奴奉皇后娘娘之命,前来监察王爷王妃洞房事宜,开门吧……”老嬷嬷阴阳怪气地说,一挥手,两个宫女冲上前伸手要推门。 阿木冷哼一声,拔剑一挥,两个宫女被吓得后退几步,躲在老嬷嬷身后。 老嬷嬷猛地盯住阿木,咂着嘴道:“皇后有令,麟王子嗣,关乎国之安危,王爷须当不辱王命,老奴在此守着,待洞房结束,为王妃验身以复王命。” 嬷嬷语气中的那股逼人之势不减反增,云攸也听得真真切切,这哪是夫君说的“怠慢”,这分明就是羞辱。 众目睽睽之下洞房,这是什么狗屁破规矩…… “王爷王妃已有子嗣,我今天认他们做干爹干娘了,我就是子嗣,你且回去复命吧!”阿木满眼戏谑地说,手中的剑向上提到嬷嬷的嗓子眼上。 嬷嬷气得跺脚,她身边的一个瘦高个婢女反而泰然自若。 “皇后娘娘还说,若麟王不愿为国略尽绵薄之力,从明日起,一切吃穿用度和汤药全部免了,听说麟王身体……”婢女屈膝回禀,恭敬而镇定。 “砰”一声,门豁然打开,氤氲烛光里,迷离恍惚之间,两个缠绵的身体只覆着一层薄纱。 男人的脸埋进女人的锁骨里,完全看不清男人的模样。 两人胸贴着胸,腹依着腹,亲密交缠,难舍难分。呻吟声时而急时而缓,如溪流,似风动,温润如四月的暖阳。 “演完这场戏,我定负荆请罪!”周卿颜声如蚊蚋,旁人看来,两人一副窃窃私语、耳鬓厮磨的模样,仿佛沉醉其中。 阿木骤然目睹少儿不宜的场景,慌忙闭上眼睛,转身挡住面前翘首踮脚的三人, “砰”一声重重地关上门。 “嬷嬷可以回去复命了!”阿木怒火中烧,毫不客气地拔剑相向。 三人向后躲闪,踉跄两步差点摔倒,嬷嬷唰地撩起衣摆,领着两个婢女狼狈地逃走了。 云攸眼角噙着热泪,直勾勾盯着男人的眼睛,她的身体僵直得像一块冰冷的石头,心也随之冻住。 周卿颜拽起大红喜被,紧紧裹住云攸瑟瑟发抖的身体。 噩梦般的洞房,屈辱的蹂躏,荒谬的监视……云攸隐忍的怒火终于释放出来。 “啪……”一记响亮的耳光打在周卿颜落寞的脸上,显出红色的掌印。 周卿颜一动不动地承受着女人强劲有力的拳头,每一拳都有意避开他身体上受伤的地方。 周卿颜心疼云攸的手,突然从床侧的毡靴里拔出一把匕首,塞进她的手中。 “用这个,更解气!”周卿颜闭上眼,俯身把壮硕的胸膛靠近云攸的手。 云攸正发愣时,门外传来琅伯急促而焦灼的呼喊:“阿木,速速去寻将军,救救王爷,他快要被打死了……” 悲恸的声音伴随着几声哭腔,云攸仔细听着外面的动静,刹那间,周卿颜已经穿上白袍,敏捷而又轻盈地跳窗离开。 第9章 私闯太子妃寝殿 中夜,东宫太子寝殿外,火光升腾。 黑压压一群侍卫,高擎着熊熊火把,将东宫层层叠叠围得水泄不通,恐怕连一只飞蛾都逃不出去。 寝殿内,一片祥和安宁,仿佛门外杀气与他无关。 凤袍霞帔鸳鸯袄,银钗金钿珍珠屏,风月芳菲,龙凤喜烛,火光跃动。 安烁举杯斟清酒,案台添红烛,他与周卿玉隔着一道轻薄素雅的纱幔,丰盈玉颜若隐若现,勾人魂魄。 脸如桃杏,红唇鲜润,瞳仁灵动,眸光清澈如水,这是安烁梦中的周卿玉,日日情到深处梦方醒,独留心碎残梦中。 面前的她,眼角噙泪,心如死灰。 “你说过今生唯我不嫁!”安烁眼中跳跃着落寞而无奈的光,像是弄丢了贪恋已久的物什,悲恸、不甘、留恋…所有伤怀的感情如潮水般喷涌而来。 周卿玉皱起眉,睫毛微微颤了颤,双手紧拽着衣襟,揉出一片褶皱。 “你亦说过,今生唯我不娶!”周卿玉一字一顿,冷冷地说,话中似是夹杂着诘责。 “你明明知道,我无意娶那个女人,若你不信,我即刻去杀了她……”安烁无奈地说,有一种鱼死网破的悲壮之感。 周卿玉嘴角微扬,脸上溢出若有若无的笑。多年未见,他还是那个稚气未脱的孩子,行事从不顾后果,一副看淡生死、无所畏惧的超脱之态。 安烁的愚勇,也让周卿玉对他不再有所期待。如何终结今夜这场闹剧,如何保住自己的名声,如何挽救这个鲁莽男人的性命,周卿玉似是掉进沉潭深渊,进退维谷,回天乏力。 一阵阴风拂起纱幔,烛火摇曳,在纱幔上映出跳跃的火斑,如鬼火一般。 粗粝的“吱呀”声响起,殿门缓缓打开又静静合拢,安烁的后背缓缓耸起一个邪魅的身影,投射在纱幔上,张牙舞爪,映照出活脱脱一副地狱的景象。 太子安锦拖动一尺长剑,迈出的每一步都带着震慑人心的力量,剑锋在地面的御窑砖上发出刺耳的“呲呲”声。 安烁转身一瞥,与太子杀气腾腾的目光对上,却岿然不动,面不改色。 太子眼神上瞟,确定横梁上无人埋伏之后,一个急促的转身,挪到屏风后面瞅了一眼,一系列鬼祟的动作结束后,原来的气势已消减过半。他不敢相信,传说中娇弱胆小的王兄,整日蜷缩在阴暗府院的鼠辈,被宫人克扣份例缄口不言的懦夫,一出门就干出这么惊天动地的大事。 “外面已被禁军包围,你今夜必死无疑。如何为你定罪呢?刺杀太子未遂,自行了断;亦或幽会太子妃,私奔幽媾双双被斩杀。一人死亦或两人亡,加之牵连整个将军府,两条路,其中利害你自行掂量。” 太子怒目拔剑相向,手指在剑刃上一抹,瞬间渗出殷红的血。他手中的玄夜剑锋利无比,削铁如泥,他竟用自己的血为剑开光,炫耀他掌握生杀大权的优越感。 须臾,太子似是感受到疼痛,舔一舔手指上的血,他是在蜜糖罐里养大的,哪里受过这种疼,顿时“嘶”一声叫喊出来。 安烁飞扑上去一脚踢掉他手中的剑,腾身而起,夺剑后稳稳落地,剑锋直刺太子的咽喉,整个过程宛如行云流水,让对方躲避不及。 一片刀光剑影、眼光缭乱中,周卿玉猛地站起身,无比讶异地凝视着剑锋,大步流星走到安烁身边。 她不敢相信,久病缠身、弱不禁风的麟王,竟然还能爆发出这般巨大的能量。 但在殿外几百御林军和弓弩手面前,他的三脚猫身手只是儿戏。 殿门被重重踹开,一排杀气腾腾的持弩侍卫严阵以待,箭在弦上,只待身后永德帝发号施令。 安烁骤然转身,剑刃抵住太子的脖颈,把他推到自己的身前。 帝王被一群重甲士兵团团包围,只看得见一个横眉怒目的脑袋。 永德帝看重太子天下皆知,若太子伤了一根毫毛,安烁定是百死难赎。他身旁的萧贵妃瞧见剑刃上的血渍,瞬间急得跳脚,却也不敢出言激怒安烁,只得揭他的伤疤,欲令其分心。 “皇儿,别害怕,你死后,去下面好好照顾你枉死的八个王兄,母妃谨小慎微护你二十多年,终是……” 萧贵妃掩面痛哭,佯晕靠在帝王肩上,全身软趴趴得令人心疼。 永德帝瞳色冷沉,眼中尽是后悔,后悔自己一时心软留下安烁这个祸根,但这个儿子从未逾越,亦找不到杀他的缘由,今夜这个逆子恐怕是神仙来了也救不了。 安烁愣在那里,全身不由自主地颤抖。在父王杀心骤起的瞬间,父子连心的感知,让他感受到更加剧烈的痛,此生从未有过的剔骨剜心的痛。 安烁在迷离中回首儿时,大雨滂沱的暗夜,三皇子的母妃在他面前自缢而亡,那座幽禁他的宅院,夜夜墙角鬼哭、床下磷飞。 “砰”一声,安烁瘫倒在地,胸膛上的伤口渗出血来,在衣衫上晕染开,仿若一朵娇艳欲滴的永生花,瞬间绽放魅惑的殷红,又转而变成一滩墨黑的污迹。 当刀锋刺来之时,安烁甚至都犹自不信,这一刀,竟然出自周卿玉之手,如此绝情。 当疼痛刺进胸前的那一刻,他的朱唇渐渐失去了颜色,脸上只有淡漠与决绝,仿佛这一剑了断了二十多年的感情,此生此世、生生世世两人再无瓜葛。 周卿玉倏忽拔出剑,安烁倒在她的臂弯之中,她低头凝望着男人,火光映照他那惨白的脸,还能清晰窥见他睫毛上晶莹的泪水。 琅伯撕心裂肺地喊一声“王爷”,正要飞扑过去,却被周卿颜一把拉了回来。 太子哪见过这么一大滩血,吓得缩起脖子,闭着眼,猛得向后退几步。 萧贵妃大喜过望,精神振奋地唤一声:“皇儿,快到母妃这里来!” 太子并不理睬,夺过安烁手中的玄夜剑,在面前胡乱挥动,虽无规律,但力道足够大。 太子恐怕是吓傻了…… 侍卫举起弓弩,箭矢发射的方向随着太子胡乱移动的方向不停转换,他们害怕误伤太子,在帝王下令放箭之后,依然未有一人敢放箭。 太子被两个侍卫架着臂膀,生拉硬拽拖回到萧贵妃身边。 倏忽,“嗖”一声响,一支箭射中周卿玉腹部,随之箭矢漫天而起。 此时,星驰电掣般闪过周卿颜的身影,阿木紧随其后,他们拔出腰间的佩剑,转而脚下使力,腾空而起,挡在周卿玉身前,奋力挥剑,挡住源源不断的箭矢,身形随着箭矢密集发出的方向移动,将蜷缩的两人紧紧护在身后。 只是,到底凭着两人之力,难以摆脱死局。 此时数百利箭从不同方向飕飕直射过来,两支箭扑簌簌没入阿木的肉身,钢针一样笔直,好似一道火焰扎进了身体里,渗出殷红的血。 他已经察觉,那些箭带着剧毒,而且放箭的人绝不是御林军,他们使用的飞虻箭和带脊两翼箭,杀伤力极强,能长驱直入射进骨头,即使破骨取出箭头,也永远埋下了祸根。 又是一波箭雨袭来,没有给人一丝喘息的机会。箭雨精准的对他们形成包围之势,明显是要对他们赶尽杀绝。 第10章 父皇杀儿上瘾了 万念俱灰的夜,黑暗吞噬了安烁眼中的光。 阿木扳动九箭连弩上的悬刀,朝头排弓弩手九箭齐发,箭风震得屋顶琉璃瓦坠落,竹枝急剧晃动,海棠花瓣纷飞,落在安烁鲜血晕染的白袍上。 花似胭脂血似火,落红满地归寂寞。 弓弩手被掀起数丈高,惨叫一声,向后跌去。 周卿颜终于有了喘息的机会,一个箭步向后腾起,跃到周卿玉面前,拦腰抱起她,大步迈进殿内。 她如纸般雪白的脸上神情安详,这些天来一直笼罩在她脸上的愁容,此刻都消失殆尽,只剩下无尽的平淡。 周卿颜蓦然停下,转身朝太子投去鄙夷的目光,语带戏谑地说:“太子若再不召太医,今夜就要披麻戴孝,明日就要做鳏夫了……” 太子哆哆嗦嗦欲言又止,帝王杀红了眼的模样,着实把他吓得不轻,他无奈向母妃投去求助的眼神。 萧贵妃沉浸在虐烈的屠戮中不可自拔,在听到周卿颜的话后,才恍然回过神来。若周卿玉死在东宫,亲事变丧事,与周老将军结怨,恐怕…… “陛下,卿玉斩杀刺客,救太子于危难,功不可没,周少将军为救长姐冒犯陛下,亦是情有可原,若今夜周老将军儿女皆丧于陛下之手,这位可怜的老父亲如何能承受,又如何有心力鏖战沙场,为国效力!” 萧贵妃脚下一软,扑进帝王怀中,声泪俱下。她的柔声细语,任凭哪个男人听了都要心生怜爱。 “住手!”永德帝猛地抬手,殿外顿时鸦雀无声,众人屏息看着一脸凝重的帝王,抻着脖子等待他发号施令。 “若你三人束手就擒,朕即刻宣太医!” 周卿颜走出寝殿,正好听到永德帝的威胁之言,看来这帝王也是个倔脾气,今夜不把他儿子弄死,誓不罢休啊! 阿木捂住胸口的箭伤,手上满是血渍,脸上未见一丝痛苦。他望向周卿颜,咬着牙在银色衣袍上擦拭手上的鲜血。 周卿颜瞬间明白阿木的暗示:绝不能束手就擒! 看看地上奄奄一息的安烁,寝殿内命悬一线的周卿玉,伤口汩汩渗血的阿木,周卿颜强压怒火,沉声道:“他二人身受重伤,恐命不久矣,陛下仁德,必不会与垂死之人计较,臣愿一人承担罪责,望陛下重罚罪臣!” 说着,周卿颜“砰”一声轰然跪下,震得地面亦在波动。他高仰着头,身体挺立,依然是一副不屈的模样。他从未因困局向谁下跪过,即使是战场上只剩最后一口气,他亦傲然挺立。 永德帝脸上怒气消散,也许是“仁德”二字触动了他柔软的神经,他旋即换上一张慈祥温和的脸,转而大喝一声:“还不快传太医!” 永德帝睨一眼安烁,枯槁的脸上无半点血色,恐怕真是回天乏术了,他这才放下心来。 “罢了,少将军年轻气盛,懂得屈服是好事,今日且饶恕你,若下次再犯,定不轻饶!” 帝王逆鳞不可触碰,方才,永德帝真有片刻意欲斩尽杀绝,但萧贵妃的话中藏话,瞬间点醒了他。 周老将军威震边疆,唯有他可守东郯国一方太平,他在百姓心中威望极高,周卿颜亦颇得民心,处置周卿颜,定会失了民心…… 眼见琅伯抱走弥留之际的安烁,这位父亲像是在旁观一个无关紧要的人,眼里泛不起一丝波澜。 殿外侍卫骤然散去,血腥的空气还未散去。永德帝挽着萧贵妃的小蛮腰,言笑晏晏地离开。 方才发生的惨绝人寰的一幕,在生杀予夺的帝王心中,只是一场微不足道的闹剧。 闹剧散场后,有人会死,有人已心死…… 殿外恢复寂静,只听见阿木鲜血坠地的“滴答”声。他倚靠着大殿外的雕龙琉璃柱,眉头紧蹙,斜着头听着殿内的动静,身体不由得瑟瑟发抖。 周卿颜命他去麟王府,寻云攸治伤,三令五申之后,他依然无动于衷。他说要留下来陪卿玉,他害怕太子照顾不周,害怕这世上最温暖的手失去温度,害怕见不到她最后一面,害怕…… 阿木想起十年前,周卿玉在万寿山猎场下的悬崖,把奄奄一息的阿木救回家。周卿玉泣涕涟涟,哭诉着一个七岁的孩子,怎会受到如此残忍的对待?他浑身血污狼藉,背上鞭笞的伤痕上覆着剑伤,腿上被尖石划得四处破损溃烂,碎石嵌入血肉之中,毒虫啃噬后的脓液触目惊心。 随行狩猎的将士都说这个孩子救不活了,周卿玉死活要带他回去,寸步不离照顾了三个月,才救活他。从此,他便形影不离地护着她,还因此勤学苦练,习得一身上乘功夫。 虽然周卿玉也曾在战场上,受过大大小小数十次伤,刀伤、箭伤、虫咬、狼啃……都没能让她倒下,这次也定会化险为夷。 年轻气盛又倔强的阿木,真是让人伤神,望着病恹恹的小家伙,周卿颜放下威严,悲戚沉吟道:“若卿玉走了,你也走了,独留我一人苟活,亦是无趣,还不如……” “少将军不是娶了王妃嘛,有她陪你,不亦乐乎!”阿木怼道,他心中气恼,麟王肯定是被周卿颜带来东宫的,他耳根子软,受不得安烁寻死觅活的哀求。 若没有安烁胆大妄为来抢亲,怎会……他真是个榆木脑袋的王爷。 若不是阿木提及,周卿颜可能已经忘了,云攸还在巴巴等着他回去。但卿玉生死未卜,他的心犹如在油锅里烹灼,根本无瑕顾及左右。 “你们这群庸医,滚出去……”殿内太子的叫嚣声犹如一道惊雷,让殿外的两个人瞬间心绞痛起来。 四名太医连滚带爬钻出殿门,有个白发老者慌不择路撞到琉璃柱上,看见周卿颜就扑上去,抱住大腿求救:“周将军,太子命老夫在屏风外问诊,未亲眼看到伤口,如何诊治?” 太子手擎玄夜剑,迈着魔鬼的步伐踱出殿门,太医们齐刷刷跪地磕头。 “这些老匹夫要亲自为太子妃验伤,孤的女人,岂是你们能亵渎的!偌大的太医署,就没有一个女医。” 太子瞪着血红的眼,急得捶胸顿足,手中的剑在一众太医面前划来划去,吓得他们摇晃着身体躲避。 跪在最后的年轻太医并未躲避,一副事不关己的淡定模样。周卿颜箭步上前,抓住他的胳膊,猛地一用力把他拽起身,瞥一眼身边的阿木说:“还不快去寻女医来……” 话音未落,阿木便架着那个年轻太医,飞一般朝麟王府奔去。 第11章 半夜惊魂 子时已过,麟王府依旧空无一人,一大片乌云飘过来,遮住了凄清的月光。 院里的枯树枝丫在西厢房窗户上映出张牙舞爪的孤影,呼呼的风声在破败的府院里,宛如鬼泣时断时续,如怨如慕。 云攸端坐在大红喜被上,只穿着一身雪白里衣。暗夜的凉气,亦无法驱散她心中的燥热。 浓情蜜意的誓言犹在耳畔,前几日的喜不自禁早已烟消云散,恍然若失、无所适从,占据了初嫁新娘的全部思绪。 一次无声无息的婚礼、一场荒谬的洞房闹剧、一个初夜不归的夫君,周卿颜真是给了她莫大的“惊喜”,巨大的落差,让她恍惚间觉得这一切都只是一场梦。 云攸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喜烛淌下烛泪,在粘盘里垒成一座小山丘,它就像两人之间的隔阂,在淌过泪的地方悄然滋生。 案上的蜡烛终于燃尽了,云攸眼中的光也尽数消散。黑暗中,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着越来越浓的血腥味,渐渐逼近麟王府。 云攸是在死人堆里长大的,对这种味道尤其敏锐,她意识到有人受了重伤。 须臾,云攸披上外衣,开门迎上去。 借着院子里大红灯笼半明半暗的光线,她看清来者正是琅伯,他脸色苍白憔悴,手中抱着一个孱弱的男人,她瞬间想到,这个人应该就是周卿颜所说的“与他同住的皇兄”。 云攸下意识地探男人的鼻息,琅伯却惊惶地向后退一步,她伸出的手悬在半空。片刻后,云攸转身头也不回地朝偏房走去,甩甩手漫不经心地说道:“他的剑伤虽不致命,但你这样任他淌血,也熬不过两个时辰。” 琅伯紧蹙着眉,略有些不知所措地向前一步,而后无可奈何地紧跟上去。他对云攸有一种不知所以的敌意,但除了她,还能相信谁呢?毕竟偏房里垒了半屋子的药罐,都是她带来的,想到这里,琅伯的心里又生出一丝希望。 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琅伯忙前忙后烧水、煎药,在安烁的伤口包扎完之后,为他清理血污、擦身换衣、喂药喂水…… 忙完后又盯着他,仔细观察他的脸,不时伸手去探他的鼻息,揉搓他的手心,直到安烁灰败的面容终于有了些许反应,他才长长吁出一口气,死气侵袭的脸上泛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 疲惫不堪的云攸,沉默地望着床榻上的男人。白皙消瘦的脸庞掩盖不住他与生俱来的高贵,俊朗中又透着高不可攀的气质。 若周卿颜是一团热烈的火焰,这个男人就是川上浮冰,清冷如仙,不染纤尘。 片刻安宁之后,云攸又嗅到一股强烈的血腥气,便不动声色地出了偏房。 云攸奔出府门,见满身是血的阿木大跨步走来,一手握着剑,一手拽着一个年轻的太医。 阿木身中两箭,一箭穿胸透背,一箭插入左臂,带着致命伤竟然能撑到此时,云攸不禁对这个少年肃然起敬。 “卿玉腹部受了箭伤,王妃速与我去东宫。”阿木神情悲怆又焦急,似是片刻也不能再等。 阿木拽着云攸的手臂,手上的力道像个身强力壮的汉子。 身旁的太医挡住他们的去路,那人站在院墙的阴影下,看不清脸上的表情。 “换上微臣的官袍吧,太子生性多疑,太医署从未有过女医,这样过去,太子必会多番盘问,耽搁诊治……”太医一边说,一边脱下官袍交给云攸。 “我去取些对症的药,琅伯与我一起去东宫,阿木留在此地,就麻烦这位太医即即刻为他诊治。” 云攸语速惊人,亦带着命令的口气,阿木竟一时语噎,未等他开口,云攸已转身向偏房奔去,一边小跑,一边换上官袍。 须臾,琅伯抱着药罐与云攸一道出来,迈着大步朝东宫而去,阿木亦跟在身后。 云攸越跑越快,为加快速度,随手将拖在地上的官袍下摆卷起来,系成一个死结,并向后面的阿木甩下一句话:“放心,周卿玉会活着见你,但你要保证她见到的是个活人。” 话音刚落,阿木顿时停下脚步,愣在原地,两滴晶莹的泪珠顺着苍白的面颊,无声无息地落下。他还在愣神之际,年轻的太医走过来,沉声道:“放宽心,若云攸救不活太子妃,那这世上真没有人能救活她了。” 年轻太医突然垂首掩口,他竟然直呼王妃名讳,但这脱口而出的话,在阿木看来并未有不妥,毕竟没有人承认这个王妃,他在私底下也是直呼名讳,比起私底下叫她“秽卒”的宫人,这两个人算是极少数善良的存在。 东宫寝殿外,黑压压地跪着太监、宫女和太医,哭声震天,仿若殿内的贵人已然薨逝。 云攸脚下一软,踉跄向前走了两步,眼泪亦忍不住溢出眼眶。琅伯一把搀住她,架着她的臂膀,拖进殿内。 云攸直勾勾地望着地面,一路滴落的血迹,弯弯曲曲延伸到床榻边。 周卿颜坐在床榻边,轻轻为周卿玉擦去额头上的汗珠,太子在他眼前焦急地踱来踱去。 云攸走近些,对上周卿颜灰白的脸色和哀默的神情。他看见云攸,嘴角泛起微微的波澜,他只觉仿佛过了千年万载,终于等到无际凄冷中劈开一束温暖的光。 周卿颜起身,让出离周卿玉最近的位置。云攸凝视着烛光中周卿玉惨白的脸,伸手触到一缕游丝般微弱的气息。 太子神情阴沉道:“这个医官好生面生,进宫多久,医术如何?” 云攸无暇理会,只向琅伯使个眼色,琅伯倏忽振臂一挥,将太子打晕在地。 周卿颜沉下脸,刚要开口,琅伯躬身作揖,慌忙解释道:“不是我的主意,是云…王妃的主意,方才来的路上,她说太子若是盘问,就把他打晕扛走……” 周卿颜摆摆手,一副“真拿你没法”的无奈模样,转而说道:“扛去书房吧,我亦清静清静。” 琅伯走到殿外,守着的一群人,不知所以地看着太子倒挂在琅伯肩上,被一颠一颠地扛下台阶。 琅伯嘻嘻笑着道:“太子乏了,命奴才送去书房歇息,你们也回去歇着吧。” 众人欣喜地互相看对方一眼,仿若获救的囚犯,急不可耐地逃离此地,刹那间人去殿空,只剩下两名侍卫守在殿外。 周卿颜屏住呼吸,神情忐忑地擎着烛台,将烛火送到云攸眼前。 云攸为周卿玉褪下血红嫁衣,周卿颜旋即转身,背对着伤者袒露的身体站立。 烛光下,周卿玉的伤口触目惊心。飞虻箭蚀骨腐肉,伤口周围皮肤肉眼可见发黑,腐肉里亦有黑血溢出。 阴森可怖的寂静中,箭矢缓缓移出周卿玉的身体,伤口处血溢得更快,突突地冒出生命的热气。 止血、上药、包扎、喂药……云攸娴熟地把方才在麟王府做的一切,又重复了一遍,接着擦拭周卿玉身上的血迹,换上一件崭新的雪白里衣,盖上轻薄透气的蚕丝锦被。 一夜无眠折腾到晨光微熹,总算把周卿玉从鬼门关拉回来一步,取出箭矢只不过是虚延时日罢了,接下来解毒至关重要,过程更加艰辛。 周卿颜看着长姐毫无血色的脸庞,显得脆弱又平静,一颗悬了一夜的心骤然回归原位,尽管周卿玉未完全脱离险境,但不知为何,只要云攸在身边,他就很安心。 那种信任,从半年前云攸救回他的那一刻,悄然萌生。在废城与云攸相处的那段时间里,久处的默契、知心的陪伴、伤痛的抚慰……把信任变成依赖,依赖融进他的骨髓里,幻化出爱的花香。 云攸紧张的神情和缓起来,她起身揉一揉额头,身子摇摇欲坠。 周卿颜急忙上前搀扶,在他冰凉的大手触到她肩头那一刻,她下意识地侧身闪躲,挪步到屏风后面,任他的大手僵滞在半空中。 云攸沉静地立在大红帐幔前,周卿颜大步走上前,从她身后拦腰抱着她,紧紧揽进怀里,抬手轻捋了捋她散乱的鬓发。 第12章 毒妇拉出去杖毙 殿内寂静无言,燃着宁神香的香炉,青烟袅袅。 云攸眉间焦灼,眼中像是淬了寒冰,心亦绞痛起来,一时竟痛得呼吸滞结。 她仿佛与夫君心灵相通,分明地感受到他的痛,他的恐惧,他的无助…… 周卿颜昏昏沉沉的脑袋,压上她的肩头,头埋在她柔颈边,迷离地闻她身上撩人的香气。 云攸有些猝不及防,转身想推开他,可男人根本纹丝不动,反而被他环进臂弯里,搂得更紧了,她颈边都是他游移的鼻息,被吹到的肌肤开始微微发痒发热。 他贪恋这一刻的宁静与柔情,恨不得将自己揉进云攸的身体里,女人的怀抱顶得上世上一切良药。 云攸方才僵硬的唇角扬起一个柔和的弧度,悄然压下从心中蔓延至眼眸的一缕酸涩之意。自己的夫君洞房夜扔下新妇不顾,跑来照看太子妃,虽说他是为了救人,可是,夫妻之间,一句解释都不愿吗? 他终究未解释一句,他能解释什么呢?告诉云攸那些难以启齿的罪恶?告诉她,王上指望她这个世间至污至秽之人诞下赤胎,化解国之厄运?告诉她,新婚夜若男人不愿洞房,视为女人无德,恐惨遭鞭刑?告诉她,从她踏入皇城,厄运才刚刚开始?告诉她,他是太子妃的胞弟,不是什么王爷…… 刹那间,他的脑海里蹿出一个邪恶的念头,扶持麟王安烁——夺位。 “哼”周卿颜自嘲地笑笑,又轻轻叹了口气,那个身体孱弱的麟王,在朝堂无权无势,在后宫无依无靠,在民间臭名昭着,能不能活到新帝登基那一天也未可知…… 周卿颜命侍女伺候云攸盥洗,云攸接过布巾洗净手上血污,转而蹙着眉头,在周卿颜耳边小声道:“太子妃体内取出的飞虻箭,最好去查查,何人所铸?我在废城战场上从未见过此种箭矢!” 周卿颜神色微紧,眼沉得愈加厉害。 此时,太子迈着大步进入寝殿,径直走到床榻前,伸出手探一下周卿玉的鼻息,深深松了一口气。他扭着脖子,一脸狐疑地问:“孤昨夜是如何去的书房?为何脖子疼得厉害?” 周卿颜上前一步,躬身行礼,道:“回殿下,昨夜太子妃伤痛难耐,微臣命人在炉内添了宁神香,可致人昏睡,昨夜殿下太过忧心疲累,加之宁神香的效用,故而……” “原来如此,可为何孤的脖子会疼呢?”太子眯着一双桃花眼,皱着眉问。 “殿下昨夜低头凝视太子妃许久,情意至深,微臣铭感五内,代长姐谢过殿下垂爱。”周卿颜说得情深意切,太子竟也能相信。 “孤对太子妃自是爱如珍宝,若太子妃活不了,就让所有奴才陪葬!”太子昂身而立,眼底似有傲气浮现。 太子走到桌案边,昨夜的合卺酒还一滴未饮。他缓缓倒一杯酒,仰首饮尽,嗤笑道:“昨夜经此一遭,你亦明白该与谁为伍,孤与将军已然是一家人,本该同舟共济才是。” 周卿颜神情有些恍惚,只是垂首行礼,并未作答。他脑子中翻江倒海,思索着如何在不暴露自己身份的情况下,作出不得罪任何人的回答。 他不是王爷这件事好像特别容易暴露,幸亏云攸被如何解毒的事搞得七荤八素,根本无心谛听他们话中的破绽。 “是与不是?”太子重叩桌案,愠怒道。 周卿颜回过神,触及太子怒火中烧的眼神,掩下失态的神色,回禀道:“臣谨记殿下教诲!” 须臾,太子遂朝云攸一扬下颌,道:“说吧,你要何赏赐?” 云攸斜了周卿颜一眼,见他目视他处,一时有些慌乱,她稳一稳心神,学着周卿颜的样子,恭敬行礼道:“下官不敢居功,只愿太子妃早日痊愈。” 云攸说完,缩着头向后退一步,躲在周卿颜身后,斜着眼看他脸上的表情。 他面若秋水,察觉不出一丝波澜。云攸心中疑惑,太子真是心胸宽广,王爷彻夜陪在太子妃身边,她褪衣治伤一丝不挂,王爷都未有半点回避之意…… 云攸心中顿生愧疚,哎,相比太子,我真是小肚鸡肠! 糟糕,忘了与周卿颜商量,太子妃中毒之事要不要告诉太子。若太子妃救不回,自己也脱不了干系,可能会连小命都难保。 正在云攸忧心忡忡之时,殿外传来一阵啼哭,哭声沧桑浑厚,似有穿破苍穹的力量。 周朗老将军顶着一张苍白憔悴的脸,如入无人之境,奔到床榻旁,双手撑在被褥上,有气无力地喊着:“我的心肝宝,为父对不住啊,保护不了你,我这就带你回去!” 紧跟在老将军身后的玲珑,看到这悲天跄地的老人,也忍不住呜咽起来。 周卿颜看着哭到几乎气绝的老父,惊诧地上前拽住他的手,无奈地说:“她的伤口包扎没多久,不宜挪动,还是在此修养数日再回将军府。” 老将军的哭声戛然而止,仿佛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一把抹干眼泪,淡然地坐下,为女儿掖几下被角,来缓解尴尬。 “小姐还活着,太好了!”玲珑喜极而泣,哭得更厉害了。 “玲珑,没规矩,该叫太子妃!”周朗起身朝太子走过来,躬身一拜,脸上露出难为情的模样,为他方才的失态深表歉意。 “殿下,玲珑是玉儿最贴心的侍女,服侍她已有十几年,恳请殿下……” “准,老将军不必拘礼,只要对玉儿好,孤皆允准,玲珑今日便在此伺候吧!” 玲珑上前屈身行礼,正撞上云攸躲闪的眼神。 周卿颜微微伸开胳膊,唰地撩起白袍的袖摆,意欲挡住后面那个瑟缩成一团的女人。 “太子殿下,为何麟王妃会在此处?”玲珑瞪大着眼,再三确认自己没有眼花。 太子顺着玲珑的眼神,把目光移到云攸身上,像审视犯人一般打量这个“传言”中的女人。 她不是奇丑无比吗?她不是嘴大能吞下小孩吗?她不是……传言太多,太子亦记不清,传言有真有假,但有一点不会假——她是个会带来厄运的污秽之人。 太子顾不上自己的仪态,仿若一只遇见猫的鼷鼠,猛地向后跳几步,用力过猛而未站稳,踉跄两下,撞上离殿门不远的盘龙柱。 “你这个污秽的女人,竟然坐了孤的床榻,碰了孤的爱妃,此地定是染上了你身上的晦气……” 太子倚靠着盘龙柱,在身上蹭来蹭去,似是奇痒难忍。 云攸感觉自己像是被人踩在脚下蹂躏的烂泥,她不明白,方才欲奖励于她的太子,会说出如此诋毁于她的恶言恶语。 此时,心神混沌的云攸,只想从这里消失,从所有人面前消失。 周卿颜心中怒不可遏,巴不得冲上去拔掉太子的舌头。他暂时只好把震怒的面孔隐匿于帐幔的阴影之中,转身柔声对云攸说:“你先离开!” “殿下,她只是好心来救太子妃,绝无恶意……”周卿颜试探着向太子靠近,试图缓解他紧张的情绪,决不能任由他这般气急攻心,而做出伤害云攸的事情。 云攸佝偻着身体,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显眼,侧着身子轻手轻脚向殿门挪去。 周卿颜一面抓住太子胡乱挥动的手,一面以身做屏障,为云攸挡住太子极度厌恶的目光。 “殿下,这个恶毒的女人定是嫉妒王爷爱慕太子妃,心生歹念,扮做医官来毒害太子妃。” 玲珑追上云攸,拽着她的胳膊,拖拽着向太子身边靠近。玲珑从小与周卿玉相伴习武,上过战场杀过敌,她抓回云攸时,使出了杀敌的气势和力量。 周卿颜把玲珑挡在身前,扬声喝道:“好大胆子,竟敢诋毁太子妃的名声……” 玲珑未有半点惧色,她知道自己戳到了太子的痛处,云攸玷污了他的寝殿,害了他的人,任哪一项罪名,都让她难以活着走出东宫。 玲珑的话顿时激起了太子的情绪,他捂住胸口,似是喘不过气,脸也涨得通红。云攸亦不再挣扎,任凭周卿颜把她拽回自己身边,像个提线木偶一般。 “王爷爱慕太子妃”这句话像一柄飞来的利刃,扎得云攸心底血流成河。 她疑惑的问题似乎都得到了解答,他爱慕太子妃,才会在洞房夜丢下她,这么显而易见的答案,为何她亲眼看见了,还是不敢相信,或许是不愿相信。 她用力想要挣脱周卿颜的手,他拽得太紧,以至于在他突然松开时,她“砰”一声摔倒在地,响声沉闷,似有晕眩之感。 “玉儿的伤口溢出了黑色的血……”周朗苍老的声音如雷霆震响。 所有人都将目光投向瘫坐在地上的云攸,这个孤独而颓败的女人。 “来人,把这个毒妇拉出去杖毙!”太子一边暴喝,一边向云攸扔去一盏酒杯,狠狠地砸在她的额上,鲜血滴在白袍上,慢慢晕开,映着烛光悠悠闪动。 第13章 云攸暗生嫌隙 卯时将至,此时日月明空,正是迎接第一缕阳光的时候。 烛光高燃的大殿内,顶梁上垂下的殷红帷幕,摇曳不定,愈发显得幽暗而阴森。 沉重的殿门缓缓打开,两扇门之间的缝隙,投射出炫目的光束,宛如一道剑光,劈开殿内凝固的空气。 两位身形魁梧的侍卫,一溜烟跑到玲珑跟前,双双架住她,向殿外拖拽。 太子一时气急,一脚踹飞一个圆脸侍卫,另一个“砰”一声惊惶跪地求饶,不知如何是好。 跪在云攸身边的侍卫,心中纳闷,杖毙的不会是那位女医官吧?可是明明她忙了一夜救治太子妃,进进出出烧水煎药,端出了十几盆血水,如此尽心尽力救人,却性命不保,真是没有天理…… 周卿颜眼中闪过一丝局促不安,又瞬间恢复淡然,他稍稍躬身退后,挡在云攸面前,抱拳行礼道:“王妃受微臣胁迫,不得不医治太子妃,救治不力与王妃并无干系,杖刑应由微臣一人承担。” 他的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像是在说与自己无关的事。但此言既出,所有人都为之一震。 没有人看出来,此时此刻,为了压制住心中那团越烧越旺的怒火,周卿颜后背都被汗水浸透了。痛楚与愤怒如冰火在他的体内交融,化作一股狂躁的气体,席卷他的五脏六腑。 此时灯火瑟瑟跳跃着,若隐若现的光影映在云攸苍白脸颊的血痕上,愈显凄凉。 “那个污秽不祥之人,命如蝼蚁,死不足惜,将军何必为保全这种人,枉送性命……”玲珑一手指着云攸怒骂,一手握着周卿玉冰冷的手。 “住口……”良久后,周朗老将军才抑制住颤抖的声音,以威慑的语气说;“老夫亦是垂死之人,若两个孩子命丧黄泉,让老夫白发人送黑发人,吾定不独活于世!” 觉察到父亲在以性命威胁自己,周卿颜顿时心如死灰,他紧抿着嘴,无奈的目光扫了扫床榻上的卿玉,又转向太子,厉声道:“当务之急是先救卿玉的命,快召太医吧,王妃暂囚于麟王府,听候发落。” 太子揉揉额头,有气无力地摆摆手,一副听之任之的无奈表情。周卿颜的话让他无法反驳,倘若母妃在就好了,至少他只用躲在角落里,任凭她处理好所有的麻烦事儿。 周卿颜命人去唤太医,转身朝侍卫们使眼色,对方心领神会地起身架起云攸,像把囚徒挂在十字架上。 云攸蓦然抬首,脸上尽是疏离和淡漠,还有难以察觉的戒备和疑心。谁都可以不相信她,唯独周卿颜不可以。 她满腹的委屈像血液突遇伤口,止不住喷涌而出,伤口很疼,心更疼。 “我若是要害死太子妃,任她血尽人亡,又何必多此一举救她,难道是我与尔等一样蠢笨……箭矢上有毒,太医一查便知,我本想着如何为她解毒,不过看来不用了,尔等且看着她毒发身亡,无力回天,哭丧的时候别让我听见……我会笑!” 云攸用最冷淡的语气,说出了最伤情的话,话虽违心,却痛快淋漓。 话未说完,云攸已被两个侍卫反剪了双手,生拉硬拽地拖出大殿,她整个身体向后仰着,脚跟与地面摩擦,拖出一道灰白的落寞痕迹。 她感觉不到痛,只觉天地倾覆,对错不分,她所坚持的善念瞬间崩塌,她的拳拳真心都被那毫无缘由的怀疑碾压成了碎末。 周卿颜全然怔住,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表情来应对云攸的反常行径。他未想到,往日温柔善良的姑娘,亦会这般歇斯底里…… 他不会理解云攸的愤懑与失望,就像云攸不会理解他的用心良苦一样。 当她的额头被砸破,鲜血溢出时,垂到眼角的那几条触目惊心的血痕,就像一刀刀剐他的心头肉。 他想冲上去舔舐她的伤口,想亲吻她眼角摇摇欲坠的泪花,想把她揉进怀里,温柔地疼爱她,软化她因委屈、愤怒、畏怯而生出来的尖刺。 但他不能放任自己展露情愫,若被人窥出端倪,对云攸来说将是致命的伤害。 在云攸心中,眼前的新婚夫君,一夜间变成了陌生人,就像他们素未谋面,毫无瓜葛。 少顷,太医孙植从麟王府匆匆赶到东宫,忐忑不安地迈进殿中,这一趟差事又是把脑袋悬在裤腰带上的夺命活儿。 所幸的是,昨夜云攸让琅伯带回一张解毒的药方,阿木服药后疼痛有所缓解,但此药只能控制毒性蔓延,若三日内寻不到解毒之法,中毒之人必死无疑。太子妃与阿木同是被毒箭所伤,此药方或许能让自己的脑袋在脖子上多悬几日。 孙植战战兢兢地呈上药方,并把箭矢上有毒之事详细禀告。当然,他的叙述有所保留,将三日之期略去不说,以免又收到太子“救不活就让你陪葬”的恐吓。 周卿颜从床榻上默然起身,向孙植递了个眼色,示意他接着说下去。 “当下若要解毒,当务之急是找到下毒之人,此人或许有解药,若没有,亦可循着毒源配制解药。”孙植躬身回禀道,抬首见太子面色冷沉,不禁心神一凛。 太子不耐烦地来回踱步,呵斥道:“若查不出来毒源呢?” 孙植一时语噎,满脸惊惶地跪地磕头。 众人皆知,御林军由永德帝直管,若要查毒箭的来源,必须奏请帝王允准,再一层层查下去,至少要一个多月才会有结果。 显然,周卿玉等不了那么久。 周老将军一直保持着一张死灰的脸和一副咬紧的牙关。 “孩子啊,你醒醒啊!我就不该让你出嫁,若你能醒来,老父带你去疆场,哦,不,你想去哪里都行,不想见的人一辈子不见……”悲戚的老人彻底剥下了平日的沉稳外表,一颗慈父之心表露无疑。 太子的目光像利剑般直刺到孙植的脸上,他的脸扭曲得厉害,俊美的五官已经完全变形,让人难以卒睹。 孙植知道自己完全无能为力,只能透过无助的泪眼,祈盼地望向周卿颜,本能地寄希望于他。 周卿颜心中有他的盘算,他想起在废城栖云庄——云攸住的屋舍里,见过一本手记,三百多种疑难毒药均有详细记载病症和解毒之法,他有七成把握云攸能解卿玉之毒。但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就不能轻易把云攸牵扯进来。 殿内陷入了诡异的寂静,转而响起太子近乎咆哮的怒斥:“救不活就让你们太医署所有的人陪葬!” 孙植的心跳得全无规则,他只能把云攸牵扯进来,顾不了什么后果,他只想拖延时间,能拖一天是一天,毕竟云攸是他从小一起长大的师妹,她若知道他的处境,也定不会见死不救。 犹豫片刻后,孙植才颤颤巍巍地回禀:“解毒之法唯有一人可知……麟——王——妃!” xs7.com 第14章 误会加深欲放手 早晨的麟王府,笼罩在死灰一般的阴影里。 府门左侧的院墙有一段已然坍塌,仅用几棵枯松树堵住缺口。院墙外是一片杂草丛生的荒芜之地,稀稀拉拉地长着几棵竹子,一群乌鸦在上头“嘎嘎”哀鸣。 被侍卫随意扔在府门外的云攸,半个时辰后才被琅伯发现。一开始以为是尸体,踢上一脚,“尸体”扭了扭脖子,转头将脸正对着琅伯。 她头枕抱鼓石,额头上的血已结痂,只在脸上留下几道殷红的血痕,嘴角流出的口涎发着闪亮的光。 琅伯站在枯松旁,左右张望一番,见四下无人,脸上闪过狰狞的神情,枯松枝在他脸上投下张牙舞爪的灰暗阴影,愈显恐怖阴森。 绝不能让这个污秽的女人害了王爷……琅伯心中生出一个可怕的念头。 作为王爷唯一可以倚靠的人,琅伯亦把王爷的喜乐放在首位,他自己可以抛弃掉一切良知和犹豫,仅凭冷血意志为王爷辟出一条康庄大道。 王爷的苦难,从被迫娶这个女人开始。琅伯依稀记得,王爷整日把自己锁在东厢房,不食不言,眸中神色仿佛香火燃罢,惟余一抹轻烟灰烬。 琅伯紧紧攥着拳头,指甲嵌入手心肉中。此时,他心中暗暗盘算,若把她的头狠狠撞向抱鼓石,制造意外身亡的假象,便无声无息解决掉了这个麻烦精。 当他慢慢向她靠近,沉重的步伐似是带着死亡的警示。有一刻,他心中浮现一丝怜悯,他想起云攸救治安烁时关切的模样,暗暗说服自己:她能不能活,听天命! 若是她醒来,那便是上天要留她一命;若是醒不来,那便是她命中逃不过此劫。 琅伯折下枯松枝,戳了几下云攸的肩,依旧无法将她从酣睡中唤醒。 这就是天意!姑娘,你命薄就别怪老夫心狠…… 琅伯缓缓蹲下身,双手托着云攸的头,像在鉴赏一件文物宝贝,变换着手的位置,寻找力道最大的撞击手势。 姑娘,放心,老夫定会让你一撞毙命…… 琅伯深吸一口气,吊起全身的力量,聚拢到双手,聚精会神凝视着抱鼓石上的最佳撞击点,紧闭双眼心中默数:一……二…… “琅伯……”一声熟悉的叫喊,将琅伯的魂都惊出了窍。 琅伯起身转向周卿颜,脸上的惊惶瞬间变作淡然,像是换了一副皮囊。 “少将军,不知谁把王妃丢在这里,怎么也唤不醒……” “你去照顾王爷,这里交给我!”周卿颜急切地说,似是一刻也等不了。 在琅伯还未反应过来时,周卿颜已抱起云攸,径直朝西厢房走去。 周卿颜坐在床榻边,手中的布巾轻柔地擦着云攸脸上的血渍。 尔后,脱下她那喷溅血渍的官袍和遍布汗渍的里衣,露出她光洁的颈项,精致的锁骨,修长的手臂…… 这仿若白玉琢成的身体,却要背负那不堪入耳的污名。 周卿颜满腹心疼地抚摸着云攸憔悴的脸蛋儿,这个他视如珍宝的女人,却被人任意践踏。 伤害她的人,日后他一定会加倍奉还。 周卿颜正要为云攸擦拭身体时,她突然睁开眼,见自己不着丝缕,顿时拽起散落在床角的被褥裹在身上,惊恐地向后蠕动身体,直到躲进离周卿颜最远的角落里。 她像个无处可逃的猎物,而在她眼中,他像是个施暴者。 她瑟缩在厚厚的被褥里,拢紧自己的身体,一双赤脚无处可藏。周卿颜这才发现,她的脚后跟磨破了皮,鲜红的肉裸露在外,令人怵目惊心。 周卿颜胸口明显而徐缓地起伏着,似是在调整呼吸,竭力避免怒火的爆发。他在脑海中想象云攸被一路拖拽至麟王府的惨状,恨不得对那两个侍卫拳脚相向。 “对不起,对不起,云儿,我害你受伤、受委屈,我害你担惊受怕,我害你……”周卿颜一边说,一边爬上床榻,试图把云攸从角落里拉回自己的怀抱。 “你,放——我——走!”云攸一字一顿沉声说,她的心痛、悲戚,乃至兔死狐悲的决绝都是那么真实。 在云攸心底,随时小命不保的担惊受怕、歹人恶语相向的折辱、身体上血淋淋的伤,这一切带来的痛,都抵不过真心被辜负带来的痛。 落花有意随流水,流水无情恋落花。他既然爱着周卿玉,为何要来招惹我?哦,对了,周卿玉成了太子妃,他爱而不得,所以寻我来做替代品…… 云攸想着想着,感觉自己已坠入深渊,疾速下沉,但又触不到底,想抓住什么,却什么也抓不住。 “既然抓不住,那就放手吧……”云攸隐约听到心里的深渊下发出一个声音,久久回荡。 周卿颜顿时失了魂一般,从床榻上跃下来。他转身行至桌案前,凝视着垒成堆的烛泪。 红烛虽燃尽,他们却是未洞房的夫妻,不,算不上夫妻。没有三拜九叩,没有谆谆誓言,甚至未真正知悉彼此的心意,他们的关系脆弱如蝉翼,如履薄冰,经不起一丝风吹草动。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欢娱在今夕,嬿婉及良时。曾经的誓言犹在耳畔,但她怎么狠心如此轻易就选择放手,周卿颜眼眶温热,晶莹的泪珠倔强地挂在眼眶中,怎么也不愿落下来。 “深宫里的女人,来了就莫想离开,除非——死!”周卿颜赌气地说,嘴角勾起一个交织着无奈与失望的苦笑。 绕过一条回廊,周卿颜来到偏房,在堆积如山的药罐和书籍后面,看到了安烁和阿木。 两个人躺在一张床上,鼾声此起彼伏,看来伤势大有好转。为便于照顾这两个家伙,琅伯不得不把他们挪到一张床上,累得一身老骨头都快散架了。 “少将军。”伏在桌案上小憩的琅伯轻唤了一声。 周卿颜食指覆于唇上“嘘”一声,转而挥挥手,示意琅伯跟着他出去。 琅伯心中忐忑,不由眼神一凝,暗暗思忖:“难道是他发现了我对王妃图谋不轨……” “琅伯,辛苦你照顾两个病人!”周卿颜寒暄一句,旋即进入正题。 “昨日,王爷求我带他混入东宫,只为远远见卿玉一眼,未曾想他会潜入太子寝殿,意图劫走太子妃,这种明摆着送死的行径,他是不会去做的,你们是否有其他计划瞒着我?” 这些年,安烁虽然总把寻死觅活挂在嘴上,却从未有过逾越的行为,安分守己才能让他活下来,他亦深谙这个道理。 琅伯大惊,“砰”一声跪地,一时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这些年,少将军对王爷照顾有加,在琅伯心中,算得上是王爷的亲人。 但他谁也不能相信,除了天清观的那位! “老奴真不知,少将军还是亲自问王爷吧!” “告诉他吧,免得他总是为我瞎操心……”一句戏谑之言传来,声如蚊蚋。 安烁斜靠着门槛,难受地捂着胸口,气力微弱地冲周卿颜挥手。 第15章 被嫌弃的王妃 麟王府书房。 屋外青天白日,屋内晦暗清冷。 桌案上燃着一盏油灯,那团光晕暖暖的,映在安烁苍白的脸上,令他整个人看起来精神许多。 周卿颜翻看书格里蒙上厚厚尘土的《沧古异录》,抬眼朝桌案前端坐的安烁看去。 安烁生得极像熙妃,几乎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似的。熙妃曾是北萧国的神女,天地造化的美人,实乃天上人间、独一无二。 若安烁没有经历那些乌糟事,恐怕求嫁的名门贵女,早已踏破门槛。 年少被囚禁,母妃出家天清观,在泥潭中摸爬滚打,艰难长大。幸而成年的安烁品性亦如熙妃,温文尔雅,沉稳睿智。若有功名加身,他必是当之无愧的储君人选,可惜…… “卿颜?”安烁对这位多愁善感的少将军此举极为熟稔,他定在为自己的凄惨遭遇感到悲戚惋惜。 周卿颜回过神,轻叹一声:“说吧,为何欺瞒于我?” 说这话的瞬间,周卿颜一扫刚才的温和宁静,整个人带出了隐隐的气恼,他灼灼看着安烁,手轻叩桌案上的砚台,沉沉的敲击声漫不经心却威慑力十足。 安烁眉角微动,这才是驰骋沙场,杀伐朝堂,年少战功卓着的将军,这些年他视作手足的“少年玩伴”,已经不再是那个无话不谈的知心人。 “累得少将军险些丧命,实在愧疚难当。”安烁抬眼,神色傀怍,转而坚定地望向周卿颜:“若不发生意外,我早已带卿玉离开这里,后院的枯井下有一条通往宫外的密道……” 周卿颜“啊”一声打断安烁的话,屋子里面顿时陷入寂静之中。 安烁心想,对方必定会疑惑,仅凭他与琅伯两人,如何能挖一条数百里的密道?必定有外人相助,这些“外人”实力不容小觑,周卿颜会不会…… 不会!周卿颜此时只是在想,有了这条密道,就可以送云攸离开此地。但送她去何地呢?送回废城?万万不可,绝不可让她再受“埋尸”的苦,那不仅是对身体的折磨,更是对精神的摧残,况且还有个肥头大耳的武金对她虎视眈眈。 安烁担心周卿颜会追问“密道”的隐情,遂转移话题,问道:“卿玉伤势如何?” 其实,安烁已经从琅伯口中得知,那个与他未曾谋面的王妃,原来是个女医,医术高低不得而知,但从阿木的泰然之状来看,卿玉亦无性命之忧。 周卿颜神色一缓,刻意隐藏心中的不安,他不愿面前这个孱弱的家伙再忧心,亦不愿安烁再做出糊涂事,他得想办法撬开这个家伙的脑袋,讲一番让对方醍醐灌顶的至理名言。 他走到安烁身边坐下,冷不防握住了他冰冷的手,像一位慈祥的长者,慢条斯理道:“若你见过卿玉纵马疆场的飒爽英姿,见过她斩下敌人头颅而面不改色的无畏,你就不会想着带她走。她是搏击苍穹的雄鹰,怎甘于做依偎你怀中的小鸟,她注定属于一国子民,而不是你这个困于囹圄的囚徒……” “哦,我明白。”沉稳的话语缓缓想起,充满着深思熟虑的睿智,“从她的剑刺进我的身体那一刻,我便知道,她不再是十年前那个小女孩,我也不再是她的九哥哥,若我还要带她走,无异于挟一己私欲而罔顾一国子民的跳梁小丑。” 周卿颜的手悄无声息地松开,他与安烁心中皆知,热血浇灌的心花固然娇艳,却长在命运错误的根须上,若要将根须拔起,花也会凋谢。 琅伯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药进来,和一碟色泽柔和金银剔透的蜜饯,放在安烁跟前说:“云姑娘说,药苦烧心,食些蜜饯压一压。” “这些也是她从万里之外的废城带来的?”安烁瞥了一眼琅伯道。 “是的!”琅伯颤声回答,他知道安烁不喜云攸带来的物什,顿觉无地自容,不由自主低下头。 “王爷,要不她带来的嫁妆,老奴一并扔出去!”琅伯低声细语,以试探的口气问道。 安烁还未开口,周卿颜脸色骤变,皱起眉头道:“既然嫌弃,那药也别喝了,其他物什全部送到将军府。” 周卿颜骤然起身,往口中扔了一颗蜜饯,从桌上拎起茶壶,倒了一杯水,猛灌一口,嘟囔道:“热茶都没有!” “少将军,您要喝热茶,我这就去取……”琅伯说完,拔腿就要往外跑,周卿颜一把拉住他的衣袖,道:“吾只喝王妃沏的茶!” 王妃二字,他说得很重,就像这个身份一样重,亦是让下人掂量掂量这个身份的重量,勿要轻视了王妃这个人。 汤药的苦味与蜜饯的香甜混杂在一起,生出“甘苦与共”的奇妙味道。一坐一立的两人沉静相对,多少心潮澎湃终归于寂寂无声。 安烁小心翼翼地活了这些年,若不是处处谨慎,恐怕早已一命呜呼。云攸是父王钦定的王妃,必然听命于父王,至于云攸为何要救他一命,应该是她“生子”的任务还未完成,不得不先留他一命。 周卿颜亦猜到安烁的顾虑,但他无法告诉安烁真相。 长期被压迫的安烁,“练就”了脆弱的心灵和敏感的神经,若他说出真相,安烁或许会把他摆在对立面,他不能冒这个险。况且他还顶着安烁的身份,无法心安理得地做云攸的夫君,这种有悖伦理的事儿,他如何能说得出口。 周卿颜祈望安烁能善待云攸,让她在这个冰冷诡谲的王宫,得到一丝温暖和慰藉。 琅伯提着一壶热茶进来,他把几瓣晾干的辛荑花,放入瓷壶中,一缕青烟袅袅升起,让清冷的屋里多了一丝暖意。 周卿颜托起茶盏啜饮一口,沉声道:“吾独爱饮茶,因此物不令人醉,不似美酒虽醇,却摧人肝肠。你定要多饮茶,于茶的澄明清亮之中,寻到另一种清明洁净的生涯。” 安烁拾起一颗蜜饯,在口中细细咀嚼,心满意足地说:“还是甜食深得吾心,片刻的甜足以抚慰平生。” “可惜此地过于脏乱,配不上此等好茶美食!”琅伯的一句话,瞬间把两人营造的悟道氛围破坏殆尽。 屋中顿时一片静默,周卿颜一触及琅伯的目光,他马上心虚地低首回避,周卿颜又投去“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的训诫眼神,琅伯一边倒茶,一边用衣袖擦拭桌案上的茶渍。 须臾,琅伯抿嘴苦笑道:“这些活儿,以后我会督促云姑娘来做!” “洒扫的活儿归你做,下次我来若还如此脏乱不堪,就别想要一锭银子……” 周卿颜气恼地撂下一句话,拂袖而去。 第16章 散布谣言杀无赦 麟王府偏房内,云攸一边喂阿木服药,一边翻看她的疑难病症手记。在他喝完汤药后,云攸向他口中塞进一颗蜜饯。 “云姐姐,答应我,让我来试毒,我信你定能研制出解药……” 云攸眉头紧锁,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阿木。箭矢上的毒极为罕见,若查不出毒源,根本无法解毒,唯一的办法就是用阿木的身体来试毒,在他体内注入毒物,依循症状分辨毒源,但危险极大。 云攸凝视着十几岁光景的阿木,纯净稚嫩的面庞,生得灵秀绝伦,如此软软糯糯的小可人儿,让她如何下得了毒? 这世上若有人这般待我,此生足矣……云攸长吁一口气,暗暗思忖,埋在心底的话不经意脱口而出:“太子妃身边有如此多爱她护她的人,真心令人羡慕!” 阿木神色黯然,轻声道:“有何可羡慕呢?她再也做不了周卿玉,那个恣意洒脱的女孩,想嫁的人嫁不得,不想嫁的人……” “她想嫁的人是王爷吧?”云攸垂眸低声道,拽住阿木的衣角,在手指上盘成一个结。 阿木点点头,骤然察觉云攸的异样,又摇摇头,“扑哧”一声笑出来。 “哎呀,不是这个王爷是那个王爷……”阿木把舌头绕打结了,也没有解释清楚,这实在是很难解释,一不小心就露馅,对他这个嘴巴笨的人,实在是为难至极。 “我是说,卿玉想嫁的不是你的夫君,是安……小九,你夫君的皇兄!”阿木着急地解释,周卿颜占着“麟王安烁”的身份,他只能用王爷的小名来搪塞云攸,也不知能否蒙混过关。 显然,云攸愿意相信阿木的话,女人都愿意相信自己想听的话。 半晌,云攸抬起头,对阿木淡淡微笑道:“为何所有人都喜欢称‘王爷’为‘将军’?不唤他‘王爷’,唤我‘王妃’,听起来别扭,总觉得我是安……小九王爷的……妻子!” 阿木神思恍惚,停了片刻,慢慢地说:“这……两个王爷住在一起,难免混淆,所以……你家的王爷上过战场,习惯了别人称他将军,而且听起来威风凛凛,长此以往,大家就……” 云攸点点头,那双迷茫的眼似乎变得通透明净,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安稳沉静。 阿木却心虚地低下头,脸颊微微泛红。 云攸摸了一下他的额头,确定他身体无恙后,方又把试毒可能出现的症状细细讲了一遍。 阿木坚定的心没有丝毫动摇,反而是他的一句“不让我试药,我和卿玉都得死;让我试药,至少可以救活一个人”说服了云攸。 一整天,云攸都在她从废城带来的瓶瓶罐罐间穿梭。安烁得知他们要彻夜研制解药,便命琅伯在一旁候着,帮衬一番。他也不再去偏房与阿木挤一张床,毕竟那是为了便于琅伯照顾两人,现下他身体渐好,便回到东厢房休憩。 在安烁心底,他并不想见云攸,归根结底,是不知如何与她相处。 虽然未曾谋面,亦未喝合卺酒,尚未洞房,但他们毕竟是名义上的夫妻,他无法像对待陌生人一般,与她共处一室。 也许是受到宫里那些流言蜚语的“蛊惑”,安烁对云攸亦存有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偏见”,刻意的疏远,也许是他发自本能的厌恶。 毕竟,云攸就是父王用来恶心他这个弃子的工具。 翌日清晨,昭阳宫后院石亭。 周卿颜站在亭外,垂首而立,他双眼布满血丝,额前几缕散乱的发丝轻摆摇曳,一副彻夜未眠的憔悴模样。 亭中端坐的人着一身雍容云英赤黄裙,头戴同心七宝钗。此时,她轻拨纤手,抚摸怀中的黑猫,清冷的脸上游动着若有若无的笑意,发髻上的黄金步摇,闪动着尊耀华贵的刺目光芒。 “微臣参见皇后娘娘。”周卿颜上前一步行礼,“御林军统领张尧昨日抓到一个私用飞虻箭的侍卫,此箭蚀骨腐肉,早在十年前已被禁用,前日此箭再次出现,竟然是用来射杀太子妃……” 皇后眉角微动,脸上泛起不易察觉的涟漪,转而又恢复沉静。她微微侧身,将黑猫交予身边侍女,挥手摒退左右。 “据那侍卫招认,是郑贺指使他,在飞虻箭上涂毒,趁乱毒杀太子与太子妃,御林军副统领郑贺,在来东郯国之前,名叫扎西淄,是皇后娘娘在南诏国的故人,不知……”周卿颜淡淡地说,仿佛是在说一件稀松平常的事。 皇后回过神,触及周卿颜淡漠的眼神,掩下失态的神色,漫不经心道:“没想到周将军驻守边疆这些年,对皇城诸事了如指掌,本宫奉劝将军,手伸得太长,小心被人斩断!” 皇后话音落地,恭谨立在一旁的周卿颜便知她是幕后主使,不再掩饰心中的怒火,愠色道:“若皇后娘娘赐予解药,一个时辰之后上朝,下官绝不与陛下提郑贺之事。” “此毒乃南诏国雨林巨蟒之毒,并无解药,且本宫从不受人胁迫,你抓了郑贺又如何,他即便是死,也断然不会招供。” 周卿颜轻“哼”一声,眼底微有戏谑之意。他转身与身后的黑衣侍卫说了句话,那人便匆匆离去。 一阵风吹过,亭里飘进几片桃花瓣,一片落在皇后身上,恍惚望去,有种吹不散的肃冷。 周卿颜垂首黯然道:“郑贺意图毒杀太子,死他一人;若南诏人意图毒杀东郯一国储君,那就是南诏妄图摧毁两国友好盟约。以萧贵妃睚眦必报的秉性,南诏国再难有安宁之日……” 皇后垂目思量须臾,再凝视周卿颜,想起她出嫁时便是少将军这个年岁,千里迢迢从南诏国乘舟而下,翻山越岭,来到偌大的东郯国,住进这小小的宫闱,再也没有离开过。 周卿颜见皇后眉眼愈渐暗淡,心中了然,便上前一步,躬身道:“若战事再起,丁忧罹难,倒悬涂炭。颓墙覆屋,无片瓦以安身;断炊绝粒,有饥寒之困顿。至于生死离别,不可胜数。皇后娘娘为两国安宁而来,受万千子民拜谒,断不会……” “罢了,罢了,毒源本宫已告知,能否解毒就听天命吧!” 皇后起身欲离开,周卿颜退出亭外,立于石桥头,正好挡住皇后的去路。 “皇后娘娘,毒源世上罕见,唯有麟王妃一人可解此毒。但太子诬陷麟王妃乃下毒之人,虽已证清白,奈何后宫众人传言麟王妃乃污秽低贱之人,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下官恳请皇后娘娘平息谣言,以正视听。” 周卿颜一字一顿地说,字字掷地有声,不容置喙。 “噢?”皇后略带挑衅地盯着周卿颜,骤然向前挪步,对面的人不得不后退一步,迈上石桥台阶。 “如何平息谣言?想必将军心中已有了主意!”皇后倚靠石桥花槛,凝望平静的水面问道。 “杖责始作俑者,以儆效尤,从此宫中再有人散布谣言,无论身份,杀无赦!” 第17章 挑拨离间之计 永和宫。 永德帝翻看了半晌奏折,才抬眼朝垂首跪拜的周卿颜看去。 周卿颜已向永德帝禀告周卿玉的伤势,并把销声匿迹多年的飞虻箭横空出世,渲染成一场惊天阴谋,而矛头直指萧贵妃的胞弟——兵部尚书萧英礼,能轻而易举在御林军的兵器上做手脚,只有他,而且他的动机显而易见。 萧家明面上与周家结亲,实则要除掉周家老小,取而代之。利用安烁这个大冤种王爷去抢亲,趁乱毒杀周卿颜与周卿玉,周老将年迈丧子,必然无心再战疆场。 取代周老将军的人选,想必唯有骁勇善战、军功卓着的尹里将军,而尹里将军曾是右相的心腹。 永德帝骤然摔下手中的奏折,拍案而起,一股杀气在他眼中腾腾升起。 这些年沉醉于萧贵妃温柔乡里的帝王,顿感王位岌岌可危。 虽然这一切只是周卿颜的猜测,但萧家的滔天权势可是真切地威胁到他,本想在太子即位之前,多方势力相互制衡,相安无事,看来有人要坐不住了…… 令永德帝欣慰的是,周家与东宫结亲后,依然能保持中立,他对周卿颜的信任又暗增几分。 一盏幽香四溢的蒙顶山茶被轻手轻脚放在御桌上,永德帝神色一缓,挥手摒退左右。 “陛下,太子在命人救治太子妃时,三番五次借故拖延,东宫太医、婢女皆可佐证臣所言非虚。”周卿颜语气平缓,这种不带情绪的事实陈述,确实可信度倍增。 永德帝眉头皱成了八字,深深叹息一声,佯装关切地说:“朕本想着卿玉乃将门之后,久经沙场,小小箭矢不足伤她分毫,未曾想有人在箭上动手脚……” 周卿颜心想,事态紧急,没闲工夫陪你唠嗑,便言简意赅说出自己的请求。 “幸而麟王妃医术精湛,在众太医束手无策之时,她为太子妃取出箭矢。但太子不仅不心存感激,反而恶语相向,诬陷麟王妃乃下毒之人。王妃一气之下,便不再为太子妃诊治,下官以为太子须向王妃请罪……” “请罪?堂堂太子,向一个低贱的埋尸女子请罪?”永德帝怒斥一声,将一摞奏折重重扔向周卿颜。 周卿颜任凭奏折砸在头上、脸上、胸前……面不改色,稳如泰山,不下跪亦不请罪,仿若毫不在意这个帝王的盛怒。 永德帝深深吐出一口浊气,神色晦暗不明。令他气急败坏的,不仅是周卿颜以下犯上,更是那个埋尸女竟然精通医术。 正如月巫国师所说,安烁有不死之命。永德帝本已下令任何人不得救治安烁,任其自生自灭,没想到啊,没想到啊,如果不出意外,那个埋尸女救了他的命。 “把刀架在她脖子上,朕就不信,一个弱女子哪来的硬骨头?”永德帝低喝,转而缓缓迈下台阶,走到周卿颜身旁。 “女人总是把名声看得比性命更重要……” 周卿颜话音未落,永德帝神色凛冽地拍一下他的肩膀,眼底渐有明显的愠色。 “有些事适可而止,知尊卑懂分寸,才是为臣之道。这件事朕会命皇后去处置,她行事一向妥帖。” 周卿颜垂下眼一声不吭,他心中明白再抗争下去,可能会让永德帝起疑,毕竟云攸是他带回皇城的人,若过分关心她的处境,必然会引起不必要的猜忌。 况且,他的目的已达到,只要皇后处置此事,接下来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永德帝见周卿颜心绪低落,便又安抚道:“朕怎会不知,你与卿玉姐弟情深,卿玉亦是朕看着长大的,就像朕的孩子一般。若你仍不放心,朕在宫里为你辟一住处,离东宫近些,亦便于你照顾卿玉。” 周卿颜心中暗喜,若永德帝不提此事,他亦会提出来。宫里空置的几处别苑,都在麟王府附近,毕竟那是个不祥之地,众人避之不及,正好便于他与云攸…… 暮色降临,晚晖落红,殿宇披紫。 周卿颜沉着脸,在麟王府外踱来踱去,身后跟着黑衣护卫尚贤。 琅伯拖着一把高于他身形的竹编笤帚,在周卿颜面前晃来晃去。院里扫得一尘不染,枯枝败叶亦不见踪影。 周卿颜踮着脚,朝院内望去,满腹心事地问:“王爷与阿木可好?” 琅伯侧身让道,伸手做出一个“请”的姿势,见周卿颜没有进院内的意思,便把笤帚靠着院墙放着,喜笑颜开地说:“尚贤护卫今早过来告知王妃毒源后,王妃已配制出解药,阿木服用后睡着了。王妃说,若明早阿木无恙,解药即可给太子妃服用。至于王爷……” 周卿颜未等琅伯说完,便转身指着不远处废弃的跑马场,一本正经地说:“府外亦要打扫干净,天黑前打扫完,快去吧!” 周卿颜步伐轻快地迈进院里,尚贤紧跟其后,关上府门,如抱鼓石上的石狮子一般矗立,守在门外,眼光如鹰隼般审视周围的一切。 周卿颜轻轻推开西厢房的门,悄然走到床榻边,云攸正在酣睡,眼前沉静的美好,令他不由得湿了眼眶。 云攸的身体被一件散发着楠木香的崭新里衣包裹着,流转着雾里看花似的精魅,在他剔透的泪珠晕染下,显得朦胧而迷离。 周卿颜脱下长靴,躺在云攸身边,伸出手臂托起她瘦弱的身体,把她揽入自己温热的怀中。 帐幔中红烛光影在悠悠飘游,让房间里的靡靡暗色愈发显得柔媚而晦暗。 他们鼻尖相抵,她略带湿意的呼吸,散发出来的“痒”气,从他的脸庞蔓延至胸膛,直抵全身肌肤。 面前这个让他心疼到骨髓的女人,为何这般乖顺可人?为何这般善解人意?为何这般兰质薰心? 回想起云攸那句决绝的“放我走”,他依然心痛得如万箭穿心,他怎么舍得放她走,他恨不得把她变成掌心的痣、心尖的肉,若要离开,除非承受蚀骨剜心的痛。 云攸似是感知到他的温度,她搂紧了周卿颜,依偎在他怀中,埋首于他胸前。他此刻的心绪,也跟她湿润的呼吸一样,沉重而潮湿。 须臾,云攸抬首凝视眼前这个面若冠玉的男子,挑起手指覆在他紧蹙的剑眉上,捋顺他拧在一起的眉毛。 “眉目舒展,所盼皆安,夫君可否一展笑颜?”云攸嘴角微微上扬,笑靥如花百媚生。 周卿颜忍不住将云攸引回怀中,一手猛地揽住她的腰,在她猝不及防时,吻上她的樱唇,仿佛是要锁住这珍贵的笑靥。 任凭外面风雨如晦,两人相拥的温暖能驱散一切。 第18章 报应来得太快 麟王府外,荒弃的跑马场。 一大早,天上飘起了蒙蒙细雨,天地间一片昏暗。琅伯望着遍地枯枝败叶的跑马场,满眼无奈。 昨夜扫了两个时辰,拢在一起的枯叶又被风吹散,唉,今日又免不了被将军训斥一顿。 琅伯长吁一口气,一脸辛酸地望着破败的府门,暗自思忖:被将军“豢养”,还是要摆正自己的姿态。 这时,一群人黑压压地靠近,为首的贵人乘着步辇,身后跟着数十个脸色阴沉的婢女。琅伯一眼就认出了衣着华贵的皇后,还有走在她身前,虽被缚着双手却昂首挺胸的玲珑。 玲珑身边还跟着两名牛高马大的侍卫,均扛着五尺长的法杖,脸上都挂着六亲不认的冷漠。 琅伯仓惶地扔下手中的笤帚,一股脑跑进偏房,冲床榻边小憩的周卿颜喊道:“糟了,糟了,皇后娘娘来了……” 周卿颜揉揉眼睛,若无其事地看看沉睡的阿木,朝琅伯“嘘”一声,示意他勿要吵醒阿木。 周卿颜整一整衣襟,顶着一张憔悴不堪的脸,镇定自若地走出府门,正好碰上尚未梳洗、蓬头垢面的云攸。 云攸朝周卿颜会心一笑,伸出手打招呼,轻唤一声:“夫君,早!” 周卿颜面色凝重,并未理会云攸,头也不回地匆匆离开。 云攸苦笑一声,伸出的手悬在半空,又尴尬地收回。她想起周卿颜让她在外人面前唤他“将军”,但眼前并无外人,她愣在原地,心酸涌上心头。 夫君这般忽冷忽热,让人猜不透他的心思,恍惚间,她感觉昨日发生的一切,只是一场白日美梦,梦醒后,他们又一次形同陌路。 她感受到的委屈,默默的委屈,犹如广袤天际下的渺小枯叶,她甚至感受不到自尊。若隐若现的痛感,仿佛心脏被时不时地刺伤,一切反反复复,犹如暗夜逝去又来,无论如何都无法消逝。 琅伯搀扶着安烁,从云攸身边走过。安烁身体渐好,已不见前日孱弱的模样。他神情肃穆,宛若黑夜中的鹰,冷傲孤清却又英气逼人。 “这是哪家的婢女,是遭难了吗?你且上前问问缘由。”安烁回头瞥一眼披头散发的云攸,像被雷劈中似的愣怔在门口。 琅伯低头浅笑开来,戏谑道:“王爷目不识妻啊,那位便是您明媒正娶的王妃!” 安烁停下脚步,顿了顿,转而洒脱地一笑,心想:父皇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这个女人看起来心无城府,还有点呆头呆脑,显然这枚“棋子”用起来不会得心应手,父皇用人的眼光越来越令人捉摸不透…… 琅伯回首朝云攸喊一声:“皇后娘娘驾到,还不跟上来!” 云攸顺着颓败的院墙向前奔走,在西南角拐弯处,看见了前方跑马场上,浩浩荡荡的一群陌生人,不,她一眼就认出了玲珑。 周卿颜唰地撩起衣摆,单膝跪地,向皇后行礼。琅伯跪地俯首,深深埋着头,恭敬唤一声:“皇后娘娘万安!” 安烁只是默默地躬身行礼,转而正襟肃立,他一身素衣长袍,与步辇之上皇后的华服有云泥之别,气质却一丝不输那位贵妇。 云攸目睹这些令人眼花缭乱的繁文缛节,一时不知该仿照何人的姿势,情急之下,不管不顾“砰”一声跪倒在地,双手伏于地面,埋首一声不吭。 片刻的沉默之后,皇后微微颔首,微笑道:“都起来吧!麟王妃上前回话!” 也许是对“麟王妃”这个身份还不熟悉,云攸依然一动不动,只是头埋得更低,额头上沾了一团沙粒。 琅伯起身,见云攸未动分毫,火急火燎地拽着他的后颈衣领,像提小鸡一般把她拽起身来,手臂用力一把将她推到皇后面前。 云攸一时重心不稳,踉跄两步,被周卿颜揽住腰,用力支撑她摇晃的身体,方才站稳。 “抬起头,让本宫瞧瞧姿容绝滟的麟王,娶了位……” 云攸微微扬起下颌,任凉风细雨拂面,散乱的发髻胡乱向后飘动,她瑟缩着身体立于这万众瞩目处,浑身不由自主地晃动。 皇后话未说完,怔怔地静默了,似是被冷气冰封了双唇。 须臾,皇后的唇际逸出了一丝笑意:这般平庸姿色,在南诏国做婢女都不够格,想必王爷亦是苦不堪言啊! 皇后朝面前这位风度翩翩的王爷投去了同情的目光,轻叹一句:“可惜了!” 安烁见雨势渐大,皇后步辇上有华盖遮雨,其他人则淋着雨,便想着尽快让皇后离开,沉声道:“不知皇后娘娘驾临本府,有何……” 皇后倏忽目色冷凝,决绝地道:“本宫承陛下之命,前来惩戒谣言始作俑者。麟王妃乃陛下钦定儿媳,蕙质兰心,贤良淑德,与九皇子天生一对,地设一双。然有心怀不轨之人,散播王妃乃埋尸女的谣言,祸乱宫闱,今在此当众施杖刑,再有造谣者,下场当如此人!” 两名侍卫将玲珑推搡着,走上跑马场的一处高台。玲珑被两人按住跪在地上,双肩轻轻颤动,不屑、愤怒、发狂,这些情绪一一在她脸上掠过。 最终,她的哀怨眼神,定格在安烁身上,再没有移走。 身后的众侍女相顾变色,转而垂首不语,一个个像受惊的婴儿,双臂抱于胸前,连呼吸都变得谨慎起来。 随着皇后沉重的一声“打”,两名侍卫扬起法杖,齐齐动手,打在玲珑的脊背上,发出一片震耳的噼啪声。 须臾,她的青色缎子衣袍,渗出殷红的血。她的头时而垂下,时而扬起,因剧痛而变得狰狞的脸,依然带着阴森的笑意,一双桃花眼直勾勾地瞪着安烁。 安烁的明眸平静得像一湾死水,若是扔进一粒石子,亦掀不起一丝波澜。 云攸不由得一颤,像是被灼了一下,失了魂似的,倏忽攒起拳头,大喊一声:“住手!” 两名侍卫扬起的法杖,突然悬在半空,犹豫地望向皇后,等候她发号施令。 云攸“砰”一声跪倒在地,撞击地面的声音却是骇人,吓得周卿颜的心都要碎了。“皇后娘娘,如此打下去她会没命的,她罪不至死啊!”云攸抬首,热切的眼光撞上皇后冷冷的眸子。 “皇后娘娘,我本就是埋尸人,她并未造谣。只是,埋尸并不是污秽之事,我埋的是万千英魂,是他们豁出性命守护我们,是他们的尸骨换来我们的安宁。” “想想你们的父亲、你们的兄长、你们的孩儿,他们也许已经殁于疆场,也许还在沙场拼杀,也许长大了会入伍为士卒,当他们为国捐躯,你们会祈望他们的英魂入土为安,才不会变成孤魂野鬼……”云攸一字一顿地说,肆意地宣泄着埋藏于心底的憋屈。 第19章 撩男人不分场合 周卿颜心中亦是疑惑,他向皇后传达的只是“惩戒”,为何变成了“索命”?难道有人要取玲珑的命…… 人总是好了伤疤忘了疼,当玲珑在东宫胡言乱语,害得云攸险些丢了性命时,周卿颜恨不得一刀取了她的性命。 如今见玲珑血染青衣的惨状,又忍不住心生怜悯,毕竟她是卿玉的侍女,虽然嘴毒心狠,但那是常年在战场厮杀,养成的暴戾心性。 周卿颜想起自己身上也有股人命侵染出的血腥,他发起狠来,亦是凶神恶煞。男子尚且把控不住嗜血的心性,玲珑一介女子又如何能把控…… “皇后娘娘,既然王妃已宽恕她,且留她一命将功补过,太子妃还得她去伺候!”周卿颜恭敬地说道,身旁的安烁也轻舒了一口气。 皇后斜瞥一眼安烁,看出他亦有心救那个婢女,便沉着脸道:“这是陛下的旨意,本宫亦无能为力,她能否挨过这一百大板,且听天由命吧!” 当法杖再次扬起时,琅伯从人群里嗖地跳出来,扑向行刑的侍卫。 另一个侍卫见同伴猝然遇袭,下意识地手腕用力,扬起的法杖沉沉地击打在琅伯的肩上,硬生生打断了法杖。 琅伯扑倒在地,口中喷出一道血虹,转而又拱起疼痛的身躯,执拗地护在玲珑身后。 倒地的侍卫心有余悸地瞄一眼高高在上的皇后,见她黑着脸,目光锋锐如飞箭射来。 侍卫脸上立现惊骇的神情,连滚带爬抓起法杖,摇摇晃晃起身,咬牙切齿地向琅伯打去。 安烁双目突睁,一跃而起,扑向琅伯身后,双手十指交叉向上擎在琅伯的头顶,生生用柔弱的双手为他挡住袭来的法杖。 骤然风起,周卿颜拔出尚贤腰间的佩剑,扬起的手划出一条凌厉的弧线,挥向侍卫身后不远处一棵挺拔的古松。 “嚓”的一声,树身轰隆一震,翠茂的松盖就在一阵温和掠过的剑风中砰然倒下,狂飙的剑气将侍卫的身体逼出一丈开外,四散的松枝正向他劈头盖脸砸过来。 高台上的侍卫又惊又恐地伏地跪着,大气不敢出一声。 安烁面如死灰,一手揽住琅伯的肩,一手不管不顾地用衣袍擦拭他嘴角的鲜血。 “尚贤,带他们回麟王府!”周卿颜大喊一声,剑指前方,剑光冷冽。 尚贤领命上前,一臂托起玲珑的背,正欲抱起她时,她却一掌将尚贤推开,瞥一眼身旁的琅伯,尚贤瞬间领会她的暗示,抱起身边的琅伯,飞身跃下高台,疾速向麟王府走去。 安烁用手支撑着身体,笨拙地跳下高台,与方才上去时的敏捷身姿,判若两人。安烁一回头,玲珑倏忽扑上去,双臂环住他的脖颈,把头埋进他的怀中。 安烁一手握成拳,抵住她的腹部,试图与她隔开距离。 此时,玲珑的眼眸就像春日低垂入水的柳叶,把水面撩拨起一圈圈含羞的涟漪。 “受伤还不忘撩拨男人……”云攸心想,不等玲珑反应过来,云攸一臂揽住她的细腰,另一臂用力一托,将她倒挂在肩上,抱住她挣扎的双腿,一股脑向前奔去。 当云攸迈着小碎步赶上尚贤时,尚贤望向前方瘦弱的身影,不禁感叹一声:“真是怪力奇女子!” 此时,雨已停歇,潮湿的空气中弥漫着枯叶腐败的气息。 皇后被人搀扶着走下步辇,挥手摒退左右,步步逼近周卿颜,一副咄咄逼人的霸道神情。 “如此沉不住气,如何与本宫联手对付太子,那个奶孩子?”皇后细眉一竖,沉声道,话中一半郑重,一半揶揄。 满朝皆知,太子被萧贵妃养成个废物,像个未断奶的稚子,无主见、无担当、无思想,仿若提线木偶任人操纵。 若太子登基,萧氏一族掌控朝政,皇后一派与诸皇子皆难逃厄运。 周卿颜缓慢而坚定地摇了摇头,眼神复杂,有不甘、有无奈,有无所适从的迷茫。 “承蒙皇后抬举微臣,微臣不胜惶恐,微薄之力恐不堪大用。”周卿颜目光冷寂,犹如沉香焚燃后余下的灰烬。 “将军想想周氏一族的命运,无能的君王,只会让战争不休。漠漠黄沙闻鬼哭,茫茫白骨无人收,即便战胜归来,亦落得个‘狡兔死,走狗烹’的凄惨下场……” 皇后温声细语的话,却有着翻江倒海的力量,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利刃,沉沉地攻击着他的软肋。 “看来皇后娘娘决意要扶安烁上位,可他凭什么与太子争,这是一场必输局,娘娘输得起,安烁输不起!”周卿颜坚定地说,眼底沉静肃穆。 “凭什么?凭你周家的精兵强将,凭你周家的民心所向,凭你对安烁的忠心不二,凭安烁的知恩图报……”皇后凌厉的目光直刺周卿颜的面门,脱口而出的话不容置喙。 周卿颜心中甚是不忿,周家不是尔等觊觎大宝之徒的器具,也不会做派系斗争的炮灰,周家守护的是天下子民,绝不会与挟一己私利而罔顾国家安危的跳梁小丑为伍。 “皇后娘娘莫要草草下决定,十三皇子已至束发之年,其母妃与庆王妃乃同胞姐妹,背后亦有庆王爷相助,实力远胜九皇子安烁,愿娘娘熟虑之……” 皇后沉思半晌,一双狭长的凤目微微上挑,脸上是全然的漫不经心,眸底深处却是剑戟森森,难于窥测。 “罢了,罢了,若你不愿,本宫亦不强求,但总有一天,你会来求本宫,且让那些你所鄙夷的跳梁小丑再挫挫你的锐气!” 周卿颜猛然沉下清润幽亮的眼眸,嘴角轻扬,克制又隐忍的神情令人闻之心酸。 当皇后转身欲离开时,周卿颜在她耳边梦呓一般低喃道:“吾等回朝途径樊州驿馆时,皇后娘娘可曾遣杀手……” 皇后抬手直戳周卿颜的脑门,冷笑道:“若本宫真派去杀手,尔等可有命活到今日!” 周卿颜听得触目惊心,直到此时,他才意料到,那晚驿馆的杀手,可能不是冲着周卿玉而来,而是…… 步辇稳稳地抬起,寂寂无声的宫墙夹道,只听得见沉沉的脚步声。殿宇挑起的飞檐,腾跃在晦暗的天际,如同桀骜不驯的雄鹰昂起倔强的头颅。 第20章 王爷也有温柔的一面 阴雨过后,总有续命的晴空。 阿木终于清醒,精神好了许多,脸色也不似昨日一般惨白。常年习武、身强力壮的少年,恢复起来比普通人快许多。周卿颜带着解药与门口候着的太医一起,匆匆赶往东宫。 此时,阿木大快朵颐地吃着云攸喂到他口中的稀粥。食尽一小碗,一抹嘴,笑意盈盈地说:“云姐姐,我饱了,剩下的留给王爷吧!” 云攸一愣,不由得眉头紧皱,陷入沉思。厨房里的米缸已见底,这一大屋子的老弱病残,食不果腹该如何是好? 谁曾想,堂堂的王爷,竟然贫困至此!俗话说,两个和尚挑水吃,这里两位王爷,没——饭——吃! 阿木似是看出云攸的心思,担心少将军好不容易骗个媳妇,别给吓跑了,仓惶解释一番。 原来,将军的俸禄大多贴补给阵亡将士的家属,朝廷拨下的恤赏,从户部到兵部,层层贪墨,至家属手中所剩无几。 将军节俭整个皇城皆知,他因为时常下跪,里衣的膝盖处磨出一个大洞,膝盖常带淤青,却三年未曾换过新衣。 云攸想起大婚当晚,她的衣箱里只有一件婚服与两件常服,红烛亦只有四支。幸而她带来的“嫁妆”丰盛,尤其是那些珍奇草药,救了九王爷的命啊! 至于九王爷为何一贫如洗?阿木本不想解释,抵不住云攸追问,只得从王爷出生时的“天煞孤星”轶闻讲起。 阿木讲到八个皇子接连夭折时,却见云攸双肩微微颤动,面色凄清,眸中泪花闪闪。 阿木讲到九王爷被囚禁,被奴才欺凌,被克扣例银……最后被遗忘,自生自灭,云攸已攥紧拳头,一副欲撸袖子干架的暴躁模样。 阿木怔怔地凝视着云攸,像隔着一层雾,眼中尽是迷茫与混沌。 九王爷似是活在说书先生的话本里,阿木每每在茶肆听到说书先生讲九王爷的悲惨遭遇,堂下只有哄堂大笑,时间一久,他亦听麻木了,也当个笑话听去了。 而面前云攸激烈的回应,似是胸口燃起了一团烈火,痛、恨、怜、怨……各种情绪搅得她几乎无法自持。 “什么歪门邪说?一个孩子,一个那么小的孩子……”云攸哽咽得说不出话来,只是用双手比划着一个鹅卵石大小的椭圆,阿木猜测她是在比划一个小孩的长度,以传达“那么小”的视觉感知。 “为何不去查查八位皇子的死因,要把罪责安在一个襁褓中的婴儿身上?为何陛下会相信一个国师的荒谬之言?难道满朝就没有一个头脑清醒的人去阻止?因为鬼魅之说去囚禁一个无辜的孩子,他们不会良心不安吗?” 云攸骤然站起身,“砰”一声瓷碗摔碎在地,她顾不上捡地上的碎片,径直走到门口,指着永和宫的方向,转而对着空气一阵拳打脚踢,似是这样才能发泄她心中的蚀骨之恨。 在她咬牙切齿地肆意发泄时,正忙乱着,安烁仿若幽灵一般,突然闪现在她面前。她挥舞的拳头一时收不回来,眼看着就要砸到安烁胸前,她猛地使劲向左前方倾斜身体,意图避开他。 “砰”一声,两人同时倒地,震得桌案晃动几下。云攸趴在安烁身上,手中紧紧拽着他的衣袍前襟,他雪白的胸肌顿时坦露出来。几滴有热度的泪水渗入他的肌肤,正好是心脏的位置,一种温热的液体,瞬间在他身体里流窜。 云攸抬首与安烁四目相对,那一刻,他竟然没有立刻推开她,也许是被她眼角的泪珠蒙蔽了双眼,也许是被她方才为他打抱不平的话所震撼,身体一下子僵住了,以至于无法释放一丝气力。 云攸向安烁挤出一个歉意的苦笑,刚要起身时,她身后突然有人伸手,朝她肩上狠狠地拍了一掌,一只手倏忽抓住她的后脖领子,拎小鸡似的一下把她拎了起来,重重摔在门外的石阶上。 咚咚咚……砰! 几声有节奏的撞击之后,是一声刺耳的尖哮,云攸接连翻滚了好几下,摔下台阶时正撞上一座石雕荷花缸,摔了个结结实实,好半天未缓过气来。 阿木眼见着琅伯对云攸下狠手,见他脸上阴狠的表情快速变成消失,变脸速度之快,让他一时感觉自己产生了幻觉。 “住手!”阿木腾地跳下床,双脚正踩在粥碗碎片上,他惨叫一声,被疼痛的神经弹回床榻上。 心中的焦灼,让阿木的伤口越发疼痛。他轻轻“哎呀”一声,强忍着不发出不属于男子汉的声响,又急又气地冲安烁喊道:“你还杵在那里做什么?云姐姐救了你一条命,你可不能见死不救……” 阿木已顾不上尊卑礼节,满脑子想的都是如何向周卿颜交代。他看不见台阶下的云攸,心里越发着急。 阿木对琅伯的心思看得通透,他这是在下死手,若周卿颜那个暴脾气看到这一幕,非撕了他不可。 此时,琅伯已将安烁扶起来,他转身看见躺在血泊中的云攸,不禁大惊失色,不受控制地晃了一下孱弱的身体,撑着门框才勉强站定。 也许是伤口未痊愈,方才又摔倒,他托着胸口,喘着粗气,手抖得厉害。 琅伯扶着安烁,走得不紧不慢,阿木从背后看着他们,仿若在原地踏步。 他们是去救人吗?怎么看都像是闲庭漫步,还是迈着魔鬼的步伐,每一步都踩在阿木的炸点上。 云攸咬着牙,一手撑着头,定定神,一手摸了摸后脑勺。抬手一看,黏黏的满是血,滴滴答答的血迹从脑后到脖颈到后背再到地上…… 阿木忍无可忍,只得忍着痛挪下床,一咬牙光脚向云攸奔去,每一步都在地上留下血红色的脚印。 当他一颠一颠仿佛走油锅一般,跑到云攸跟前,她娴熟地从内衬的白色绸衫上撕下一长根布条,在头上缠了好几圈。 由于伤口包扎得过于潦草,云攸的样子看起来傻傻的。她看着面前三人瞠目结舌的表情,不由得笑了起来。 安烁艰难地蹲下身,双手揽住她的肩,把头探到她的身后,仔细查看伤势。 云攸猛地抬首,整张脸都包裹在安烁温柔的目光中,安烁的脸微微一红,伸出手欲拭去她脸上的尘土,她却骤然站起身,只剩下他纤细的手在空气中无措地晃动。 阿木朝云攸翻了翻白眼,嘴里嘟囔道:“你还真笑得出来,流了这么多血,将军若是看到,心都要滴血……”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阿木偷偷瞥一眼身边的安烁,见他脸上满是诧异回头看自己,惊觉说错了话,话锋急转,道:“府上皆是伤病者,若云攸有个三长两短,我们的伤谁来治?” 说完,抵不住脚上的伤痛,一瘸一拐走到枯树下的石凳上坐下。安烁向琅伯使个眼色,琅伯便心领神会地走过去为阿木包扎伤口。 “我可没那么娇弱!”云攸说这话的时候,眼睛直勾勾盯着安烁,眼中尽是关切。 从知道安烁悲惨身世那一刻开始,云攸的背后似是升起了“圣母”博爱的光环,她心中虽对琅伯凶残的蹂躏有些许愤恨,但一看到安烁,博爱的力量便驱散了一切仇恨的阴霾。 “你当真无碍?还是宣太医瞧瞧,妥帖些才好!”安烁清亮而炽热的目光,让云攸突觉头脑清澈,灼痛而滞重的身体也轻松起来。 她把安烁突然的关心,理解成他向自己打开了心扉,至少他不再像初见那般冷漠。 云攸为两人关系破冰而欣喜不已时,周卿颜带着孙太医从东宫匆匆赶回麟王府。 第21章 宽衣解带小能手 麟王府西厢房内,云攸褪去带血的外袍,裹着大红喜被,虚弱地倚靠着床头,歪着身子半躺着。 周卿颜站在床榻前,看着孙植重新为云攸清理伤口、上药、包扎,心中又心疼又气恼,脸上却佯装云淡风轻。 阿木已将云攸受伤原委一五一十告知周卿颜,却把琅伯故意下狠手的事实略去不说,只讲是琅伯担心王爷受伤,一时情急失手将云攸推下台阶,不曾想会撞上荷花缸。 依周卿颜的性子,琅伯若是有意为之,逃不掉一顿重罚,免不了折一条胳膊或断一根手指。但他这次出乎意料的平静,更让人捉摸不透,让阿木担忧他是在憋大招。 周卿颜心中暗波涌动,云攸却瞧也没瞧他一眼,满心满眼皆是孙植。他半年前悄无声息离开废城,分毫不顾忌师父的养育之恩,与云攸青梅竹马的情谊,自此杳无音信。 云攸含泪凝视孙植的脸,他较之离开时圆润了许多,皮肤亦变得白皙嫩滑,眼角的泪痣越发显眼。 “师兄,你为何一声不响离开我和师父,你知道我们多担心你……”云攸哽咽着问,心中翻腾的思念不由自主涌出来。 云攸不由得身体前倾,一手拥着他的肩,一手捏着他的脸,两指摩挲着他富有弹性的脸蛋儿。 孙植亦激动地揽住她的肩,刚要拥上前去,只听周卿颜轻“哼”一声,他又触电似的缩身回来。 孙植惊惶后退两步,低下身子,半跪在云攸面前,恭敬行礼道:“王妃可有不适之处?” 云攸见孙植神色拘谨,恐是屈于周卿颜“淫威”之下,不敢随心言语,便想着把周卿颜打发出去。 “全身都痛,但又说不出哪里痛!”云攸捂着心口,歪着头偷瞄一眼周卿颜,虚弱地说,“有劳将军去烧些热水,我要沐浴更衣!” 孙植顿时惊得跳起身,视线正撞上周卿颜隐晦不明的脸,他没想到云攸竟敢随意差遣周将军这个冷面嗜血狂! 云攸难道不知道她只是个不得宠的废王爷的妃子,与宫中婢女身份无异,即使是王爷也得在将军面前卑躬屈膝。 可是,将军为何会出现在王妃的闺房? 虽然满腹疑问,但理智告诉他,缄默不言才是保命的良方,他默然垂首,再向后退两步,躬身行礼道:“下官这就去烧水!” “哎!没让你去……”云攸骤然坐直起来,用劲过猛,一时头有些发晕,顿时身体瘫软无力,向床头倒去。 周卿颜眼见云攸的头向床头的木牙板撞去,情急之下,腾身扑向云攸身后,高擎的手臂撑住她的背,生生做了一回人肉靠垫。 须臾,坐起身的周卿颜顺势把云攸揽入怀中,伸出一根手指,勾一勾她的鼻子,在她耳边温言道:“哪里痛?让夫君为你褪下衣袍,仔细瞧瞧!” 周卿颜湿润的鼻息在云攸耳畔撩拨,一股暖流顿时向全身蔓延,生生冲淡了身上的伤带来的痛感。 云攸避而不答,另寻了话头:“我已为玲珑上药,你且去为琅伯瞧瞧,他方才把我扔下台阶的气力十足,应该并无大碍,可是他明明结结实实受了一杖,为何看起来……” 周卿颜气结,倏忽攥起拳头,顿了顿,才勉强遏制住心中的气恼。 为何恼?恼自己总是把云攸置于险境,周卿颜此时才意识到,琅伯外表忠厚但包藏祸心,真是防不胜防。 周卿颜只能三令五申,让云攸离玲珑与琅伯远一些,让她多长点心眼,勿要再把自己置于危境。 长点心眼?周卿颜一时神思恍惚,当初喜欢上云攸,不就是喜欢她的不染纤尘、心思纯净,宛如沐月疏风一般慰藉身心俱疲的自己。 “唉!”周卿颜轻叹一声,“不是与你说过,你是王妃,不是奴才,治伤交于太医,杂务交于琅伯,你若劳形苦心,那便是吾之罪过……” 云攸幽幽地叹了口气,暗自思忖:“将军言外之意,是我这个王妃是来享福的,不是来受罪的,可麟王府有何福可享?劳其筋骨,饿其体肤,才是本王妃来此地的宿命!” 云攸反手握住周卿颜的手,安慰般地轻唤:“本王妃谨记……” 话音未落,孙植提着两大桶热水,轻叩房门。 周卿颜倏忽起身而立,冷眼旁观孙植吃力地将浴桶倾满热水。 这些杂务以前皆是云攸为孙植做的,孙植想起在废城时,云攸对他无微不至的照顾,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报应虽迟但到。 浴桶升腾的热气,化作烟雾飘然。 云攸与周卿颜隔着一道兰花刺绣的屏风,香炉里升腾袅袅青烟,氤氲的暖香之气让两人的呼吸也变得沉重。 周卿颜端坐在桌案前,啜饮一口清茶,目中有微波漾动,忍不住侧首去看屏风上她的身影。 云攸捧一泓细流,捻一片花瓣,凤仙花点点红晕孤寂飘零,随着细水从指缝间溜走,只留下手心浸染的花香。 须臾,云攸轻衫出浴,一袭白色烟笼海棠百水裙,腰间用银色软烟罗系成一个如意结。眉不描而黛,肤白腻如脂,唇绛一抿,笑靥生花。 周卿颜看得入神,云攸在蒸腾的烟气中,若隐若现,宛如雾中看花,朦胧之美,不可方物。 周卿颜情不自禁地伸出右臂,正好将她温软的娇躯拢入怀中,抱起她径直走到床榻边,轻轻放她坐在床边。 周卿颜半蹲在床边,手臂稳稳地托着她的背,生怕她再倒下去。另一只手不知何时落在她的腰带上,悄悄解开如意结。 云攸双手紧紧环住他的脖颈,眼眸中散发出炙热的光,把周卿颜的身体烘得燥热。 他看着她头上的雪白纱布,在她伤口周围轻抚了一圈,低头轻吻在额头的白纱上。这一吻满满的都是心疼。 “还有哪里有伤?”周卿颜紧皱一双眉头,在云攸耳边轻语,“你若不说,我便自己来……” 周卿颜话音未落,云攸柔软小巧的舌尖已探入他口中,她肆意掠夺的深吻,完成于电光火石的一瞬。 周卿颜蓦然起身迎上她的柔情,云攸却腰肢柔弱无力地向他倒过去,气息微弱,额头也渗出了细细密密的汗珠。 第22章 琅伯暗算未遂 “孙植,快进来……快来……快……” 周卿颜一声急切的呼喊,把守在门外打盹的孙植吓得一激灵。 自从半年前周卿颜把他从废城带回皇城,凭在师父孚图神医那里习得的皮毛医术,一朝平步青云,加官进爵。 没曾想一入深宫,脑袋成日绑在裤腰带上晃荡,每一点风吹草动都会让他不安,生生被摧残成了一只惊弓之鸟。 孙植吓得脸色铁青,颤颤巍巍地推开门,提起衣摆,踉跄几步,跑到周卿颜跟前。 “如何?是中毒吗?”周卿颜站在床榻前,惴惴不安地问。 云攸被褥子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头,孙植上前探一下鼻息,尚存一缕游丝似的气息。 “你且查查因何中毒?”周卿颜一手抵住额头,眼神充满警惕,仿若一只未熬熟的鹰隼,审视着周围一切可疑之物。 孙植循着周卿颜目光所及之处,大跨步走到浴桶旁,伸手舀一捧浴汤,垂首吸进口中,“噗”一声,吐出一朵鲜红的凤仙花瓣。 “浴汤没有毒……”孙植的舌头在口中打转,似是在细品浴汤的余味。 孙植顶着一张少年老成的脸,说话时眉宇间显出三道皱纹,显然是思虑过甚留下的印记,沉稳老练的表象,令人不得不信服他所言。 周卿颜阴沉着脸,锐利的目光投向升腾着青烟的香炉。 孙植旋即变得神色紧张,立刻三步并做两步,走到香炉旁,俯首闻见淡雅的安神香。 这香料是云攸从废城带来的,她时常彻夜难寐,须用安神香助眠。嫁进王府后,不是为情伤神,就是为命忧虑,难得一刻安宁,不得不用过量的安神香催眠自己。 “她大抵是太过疲累,在安神香的作用下,沉沉睡去,将军不必过于担忧。”孙植舒展眉头,方才的紧张焦虑瞬间烟消云散。 周卿颜仍是不放心,俯首在她耳边轻唤几声:“云儿,云儿……” 孙植被周卿颜的柔声细语撩得全身发麻,他从未见过将军如此温柔的一面,冷面将军猝不及防的柔情暴击,若不是亲眼所见,真是难以置信。 云攸未有一丝反应,周卿颜又探了探她的鼻息,拍拍她胭脂色的脸颊,挠挠她温热的手心…… 若云攸不给周卿颜一些回应,他似乎不会停手。孙植长吁一口气,摇摇头,默默上前,从被褥里摸到云攸的脚,手指在她脚底心使劲按压。 “哼……哼……” 伴随几声轻哼,云攸缩回脚,猛地踹向孙植的肩头,他本就半蹲着身子,重心不稳,急于躲避云攸的飞踹时,一个踉跄向后倒去,摔得两腿朝天。 “将军,这下相信她只是睡着了吧!”孙植一脸狼狈地说,“小时候我喜欢这样捉弄她,练就她飞踹的功夫,没想到受伤害的总是我……” “此番童真趣事,着实令人羡慕!你再说说,你与云儿还有何趣事,且说与我听听……”周卿颜嘴角泛起若有若无的笑,他拍拍孙植的肩,起身踱到桌案旁坐下,气定神闲地喝起了茶。 孙植抬首撞见周卿颜晦暗不明的眼神,心虚地说:“将军明鉴,我与云攸,哦不,我与王妃亲如兄妹,绝无半点越矩之事。她一无沉鱼落雁之貌,二无温婉贤良之德,三无……” “住口……”周卿颜骤然开口喝止道,他的心中亦是乌沉沉一片,宛如暴风雨来临之前的压抑。雨未来,心却早已湿泞。 孙植慌忙捂住嘴,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不敢再言语一句。他并非有意“诋毁”云攸,只是想让周卿颜相信,他对云攸真真切切没有任何非分之想。 “记住,管住你的嘴,你、我、她三人熟识的事,勿要对他人提及,宫中处处皆耳目,莫逞一时口舌之快,丢了脑袋还不知找谁说理!” 原来,威风凛凛的周少将军,也变成了一只惊弓之鸟。 周卿颜遣孙植去为琅伯疗伤,并吩咐他向琅伯透漏自己的行程——今日午时启程,送周老将军返回废丘县驻地。 临走时,周卿颜不忘亲自给安烁送去一大袋银子,可保麟王府上下三个月温饱。此次离别,他并未像往日一般,与安烁促膝长谈、饮酒畅欢,只是简单托付几句:照顾王妃,远离东宫。 夜幕降临,麟王府大门上的红灯笼已撤走,院内漆黑一片,唯有西厢房内闪着微弱的烛光。 云攸顶着昏昏沉沉的脑袋,坐起身晕乎乎地四处张望。床边俨然放着濯净的衣袍,桌案上摆放着三碟点心。 “咕……咕……” 云攸穿上外袍,听见肚子的抗议声。摇摇晃晃走到桌案旁,猛地塞几口桃花酥,一时吞咽不下。抓起茶壶,灌一口茶水,还是温热的。 茶是热的,难道……云攸想着,嘴角顿生笑意。满心欢喜地打开门,伸出头环视一圈,又失望地缩回来。 正在关门时,云攸瞥见一条花蛇从缝隙钻了进来。 她的外袍长曳于地,花蛇就顺着裙摆悠游而上,转眼爬到她的腰间,还昂起三角形的恶心脑袋与云攸对视。 “啊,蛇,蛇!”云攸吓得语无伦次,手中的茶壶猛地向花蛇砸过去。 砰……砰……砰…… 连续的撞击声之后,屋内骤然陷入沉寂。 一个时辰后,一个黑影潜入西厢房,轻轻关上房门,点燃火折子,蹑手蹑脚走到床榻边。 云攸直挺挺躺着,身体僵硬,脸色发黑,俨然一副中毒的模样。 黑影伸手探一下云攸的鼻息,顿时缩回手,猛然向后退去,只到一把剑架在他的脖子上,才停下脚步。 剑端挂着花蛇的尸体,在与黑影的脑袋不及半尺距离的剑刃上晃荡着。 “琅伯,你就如此急不可耐,来看人死没死?”周卿颜平复了下心情,继续道:“是安烁命你来取王妃的性命?” “将军说笑了吧!老奴方才听见这屋里传来撞击声,担心王妃安危,故来瞧瞧……”琅伯眼中的冷厉忽然变成笑意,似是换了一副嘴脸。 “再说,今日院中血腥味浓重,引来毒蛇,与老奴何干?”琅伯话带斥责,双手极不自然地放在胸前,手心冒着冷汗。 周卿颜手中的剑,微微向琅伯的脖颈逼近,划出一道殷红的血痕。琅伯心中明白,少将军顾及与安烁的情谊,断然不会轻易取了他的性命。只要自己矢口否认,周卿颜没有真凭实据,亦不会…… “你明知道王府周边荒芜,常有毒蛇出没,偏偏把王妃换下的血衣,藏于府门前抱鼓石的缝隙里;西厢房与偏房的门槛上皆涂有驱蛇粉,唯有此地没有;你在阿木与安烁的茶水里下了迷药,让王妃在遇险时孤立无援,是与不是……”周卿颜一挑剑眉,一字一顿地说,手中的剑亦在抖动。 这些阴险的伎俩虽已被识破,但周卿颜心有余悸。倘若他没有在离开后,藏于离麟王府一墙之隔的别苑,后果不堪设想。陛下赐予的别苑还未来得及收拾,荒凉颓败的宅子正适合藏身。 当他伏在院墙上,听见西厢房的声响,腾身跃至西厢房的后窗,纵身跳进屋内,见云攸手中抓着一条三寸长的花蛇,面色惊恐,身体摇摇欲坠。 周卿颜提剑刺去,一剑削掉蛇首,剑气扑灭摇曳的烛火。 黑暗中只听见云攸喜极而泣的轻唤:“夫君……” 周卿颜循着声音,闪到她的身后,抬手对着她的后脑轻轻一拍,云攸顿时倒在他的臂弯中。 第23章 周卿颜兴师问罪 琅伯压住心底的胆寒,眼瞳狠狠一缩,露出一副鱼死网破不要命的架势,趾高气昂地抬起头,瞪着床上的昏迷的云攸,道:“将军,为了这个来路不明的王妃,屈身藏在此处一个时辰,就为了等我行迹露败,当场与我对质?” 琅伯声音突然变得低沉,语气中的那股逼人之势不减反增。 “可你又能奈我何?王爷视我为亲人,想必你也看在眼里。那位王爷不曾正眼瞧一下的王妃,在王爷心中有何分量,想必你心中明了。王爷被逼娶那低贱女子,满朝文武、街巷妇孺嘲讽王爷的话,你可曾听到过。若将军被逼娶那女子,恐怕亦会如王爷一般,以砒霜了结性命……”琅伯义正言辞,毫无悔过之意。 周卿颜嘴角微勾,眼底浮起淡淡的波动。这个自以为是的琅伯啊,他为何对云攸有如此大的敌意。 安烁寻死觅活,不是因为被逼娶云攸,而是因为周卿玉被迫嫁于他人,这个道理还弄不明白吗?恐怕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只想着寻个最弱势的来泄恨。 哎……哎……哎…… “若不娶云攸,你以为王爷还能娶谁?恐怕你还未知,陛下钟意的麟王妃是牢狱女囚或勾栏娼妓,若你觉得尚可,我可向陛下请求休弃云攸,改娶……”周卿颜声音低沉,面容淡漠,眼底却分明带着戏谑的意味。 琅伯怏怏垂首,不再言语。 此时,半掩的窗棂外闪过一道黑影,周卿颜剑锋一转,骤然扬剑将蛇尸抛向窗外,只听“啊”一声尖啸,阿木敏捷地从窗户腾身跃入屋内,落下时竟未发出一丝声响。 “吱呀”一声,门缓缓打开,安烁忧心忡忡地踱步入内。他一醒来便被阿木拉到西厢房窗外去听墙角,周卿颜与琅伯对质的话,他全部听得清清楚楚。 纵使万籁齐奏,只有心中扑腾之声响彻耳际。 安烁万万没想到,琅伯竟然背着他去加害云攸。虽然他并未授意,但他对云攸的厌恶与敌意,确实给了琅伯错误的暗示。 吾未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安烁明白自己难辞其咎,更重要的是,他必须从周卿颜手中救下琅伯。 除了琅伯,这世上恐怕再没有真心待他之人…… 周卿颜缩回指向琅伯咽喉的利剑,抬首瞥一眼阿木,那小子掰着手指,瑟缩着身子走到将军身边,苦着脸说:“不怨我,孙植那家伙提前给我喂了解药,让我一个时辰之后去给王爷喂解药,然后他就一溜烟跑了。” 周卿颜一听便知,阿木提前给安烁服用了解药,他肯定是猜出琅伯又生出事端,便带着安烁来解救琅伯。这样一来,便打乱了周卿颜的计划,本打算在琅伯认罪后解决掉他,毕竟留着这样一个危险的人在麟王府,他要时时刻刻为云攸的安危担忧。 一劳永逸的法子,就是让危险的人永远消失。 阿木转身看到床榻上的云攸,床头半幅帐幔垂下,云攸的脸隐在阴影下,显得比平日黝黑了许多,看上去犹如中毒一般。 阿木悲从中来,刚嚎出半声,生生被周卿颜的一句“她还活着”给顶回去了。阿木哀伤的神情瞬间凝固,又在弹指一挥间消逝。 安烁在桌案旁淡然坐下,神情忧思恍惚,倏忽眸光猝闪,双目犹似一泓清水,自有一番清雅高华的气质,却又高深莫测,让人探不出一丝涟漪。 “琅伯受本王之命取云攸性命,若论罪,本王乃罪首,将军若向陛下禀报,莫要牵连无辜之人。”安烁目光如炬,与周卿颜的眼神相互纠缠、对抗、厮杀,电光火石之间,筑起一道无形的屏障。 人与人之间的隔阂与疏离,总是在毫无防备的一瞬间发生。 安烁若不是心中笃信,周卿颜不会将此事闹到皇帝面前,也不会如此理直气壮地撇清琅伯的罪行,他以自己的性命相要挟,可真是将周卿颜拿捏得死死的。 周卿颜暗叹一声,默默放下手中的剑,剑锋在地上拖出“吱吱”的声响。他用看穿一切的犀利眼神,审视着面前的主仆两人,让人为之震慑、自惭形秽、不敢亵渎。 周卿颜喉中发出低沉的蔑笑,目中寒意加深,诘问道:“琅伯,若把你对王妃所做恶事,如实道来,我可以考虑原谅你……” 不知原谅什么,在安烁面前,诚觉世事皆可原谅。 “老奴传信给玲珑,在樊州驿馆,遣三名杀手掳走她,毁她清白再杀之;王妃在东宫救卿玉时,命玲珑污蔑她下毒,险些被太子杖毙;王妃受伤被扔到王府门口,老奴欲用她的头撞击抱鼓石,一击毙命;把王妃扔下台阶,意外撞上荷花缸;故意将王妃的血衣扔到王府外,引来毒蛇意图毒死王妃……” 琅伯战战兢兢地说完,须臾,嘴角泛起意味不明的笑意,似是解脱了一般。 阿木捏紧了拳头,强忍住怒火,嘴里嘟囔道:“这害命的手段,恐怕地府的夺命鬼也自愧不如。” 周卿颜震怒得难以呼吸,他想挥拳相向,用尽积聚了二十四年的力量,仿佛对方正在夺去他呼吸的空气、生存的清水。 “你自命算无遗策,却不知云攸根本不会被蛇咬,她沐浴时用了凤仙花瓣,此花香浓郁祛蛇。若你潜入后,发现王妃无碍,你还会下何毒手……” 琅伯默默从衣袖中掏出一根三尺长的麻绳,重重扔到桌案上。 周卿颜起初的震怒逐渐消散,他握着剑的手开始颤栗,突然扬剑刺向琅伯,在他缩起的短颈上划出一道血淋淋的伤口。 安烁心寒似冰,绝望得天崩地裂,他此时若仍旧偏袒琅伯,那真是枉为人。 琅伯的话犹如锋利的匕首,一层层从皮肉捅进安烁身体里,千疮百孔,痛楚从身体蔓延至心脏。 云攸救了素不相识的他们,他们却千万百计取她的性命,何其讽刺!他内心的谴责,犹如勾魂摄魄的黑洞一般,渐渐吞噬他的悲悯、良知…… “本王在此起誓,若王妃因吾而死,吾必以命偿命,若有违誓言,苍天不佑,转世无门!”安烁一字一顿地郑重起誓,庄重肃穆,敛世俗之凡心杂念,诚心挚意溢于言表。 琅伯终于卸下心防,失声痛哭起来,额头上纵横的沟壑,愈显老态龙钟。 琅伯因忠心护主而杀云攸,安烁为护云攸周全而以命相挟,到头来只落下主仆嫌隙、竹马疏离,真是可悲、可笑、可叹! 周卿颜沉沉叹息一声,以命令的语气道:“今日之事勿向王妃提及,若她知晓身边皆是取她性命之人,恐时时生惧、刻刻难安,惶惶不可终日。” 第24章 凭什么不辞而别 三日后,周卿颜启程送周老将军返回废丘县驻地。 临行前,他先去看望了太子妃,她伤势见好,气色却不佳,太医说她再休养半月即可恢复元气。 好在,周卿玉心情还不错,她说太子自她受伤后,很少回东宫。 周卿颜猜想,应该是太子的洁癖作祟,云攸到过东宫后,“不洁之人玷污东宫”的心理暗示,令太子心中至今尚有阴影。 不过如此甚好,周卿玉也落得清静,眼不见为净,太子一辈子不回东宫才好! 周卿颜三日未见云攸,这几日他忙着去探望阵亡将士的家眷,心绪极为不佳。 柳莺巷三百多户人家,皆为老弱妇孺,青壮年男子皆战死沙场。此地宛如人间地狱,哀嚎声不绝于耳。 乱世人,不如治世犬…… 周卿颜心叹,仅是发放银两远远不够,得为年轻人谋得生存下去的营生,得为孩子开学堂……可他微薄的俸禄,只是杯水车薪。 想着想着,周卿颜七转八弯,来到麟王府。轻跃上围墙,腾空飞入院里,轻车熟路地转入西厢房,卷起衣摆,斜身正要跳窗入内,却听见里面狂放的笑声。 “哈……哈……哈……你一声不响离开我与师父,就是为了这一口炙鹿肉?”云攸笑着笑着,眼泪夺眶而出,不知是太好笑,还是太心酸。 桌案上,冒着热气的羊肉馅饼、香味扑鼻的酱牛肉和炙鹿肉,让云攸想起小时候,孙植从未吃过肉,好不容易捉到一只斑鸠,还被师父放走了。 云攸与孙植离开废城之前,都未开过荤。孙植被周卿颜骗去茶楼吃了一次炙鹿肉,便头也不回跟着周卿颜跑了。 他下定决心,这辈子要顿顿吃肉,哪怕是掉脑袋,也要在死前美美地吃一顿肉,做个撑死鬼也比饿死鬼强! 见云攸只吃大红枣,对他带来的肉瞅都不瞅一眼。忍了半晌的孙植不再假装斯文,伸出手去,抓起一块炙鹿肉就往嘴里塞。 孙植接连吃了好几口,突然停下来,眉头一蹙,道:“你日日在战场上捡男人,就指着捡个富贵的,万一看上你,就飞上枝头做凤凰了。可你为何偏偏嫁给麟王,还不如嫁给我呢?你肯定是被他听起来富贵的头衔蒙骗了,其实他……” “砰”一声,门轰然打开,周卿颜面色阴沉,两条剑眉倏然扭结,冷冷唤一声:“孙太医,你过来!” 云攸嫣然一笑,站起身刚要说话,却被对面的人无视。周卿颜未看她一眼,转身消失在晦暗之中。 周卿颜领着孙植,在布满青苔的回廊上来回踱步。孙植埋首紧跟在他身后,大气都不敢喘。前面的人突然停下,孙植一不留心径直撞上去。 周卿颜下意识地提剑,顶住身后的人,孙植身体一僵,脸颊的肌肉在微微抽动。 幸亏撞上的是剑鞘,否则……不过胸口还是疼痛,前面的人是用了几分力道的。孙植直觉告诉自己:他得罪了将军。 孙植赔笑道:“将军,下官只是受太子妃所托,过来瞧瞧玲珑姑娘的伤势,下官亦担心王妃头上的伤,所以……” 周卿颜骤然向前,伸出长臂揽过孙植的脖颈,微微一用力,把孙植拽到面前,神神秘秘地在他耳边轻声道:“你若再与王妃胡说王爷之事,或本将军的事,就把你的嘴碎缝起来,你就再也吃不上炙鹿肉……” 孙植猛地捂住嘴,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周卿颜突然松开他,他浑身瘫软无力,踉跄两步,脚步凌乱地跑出王府。 周卿颜坐在枯树下的石凳上,望着天边初升的红日,他身上的黄金铠甲在若明若暗的光线中折射出挽歌般悲壮的神韵。 波云诡谲的朝堂、暗箭伤人的战场、阴险莫测的人心……他本以为,云攸的心是一片圣洁的净地,是他逃避残酷现实的“南山”。 他与云攸紧紧相依的温暖犹在手心,但此时却骤然袭来一阵寒意,将他的心冰冻。他不觉冷笑一声,此时他恍然明了,原来云攸救他,是为了“飞上枝头做凤凰”。他付诸真心,却被当成“高枝”。 这是对他的辜负!轻视!亵渎! 虎豹不堪骑,人心隔肚皮! 他蓦地起身,脸上浮起坚定和决绝的神情,大跨步走出府门。 周卿颜走了,少则三月,多则半年,云攸竟然还是从阿木口中得知的。 阿木被周卿颜留在麟王府保护云攸,虽然他志在杀敌,但想到能陪在周卿玉左右,便欣然接受了。 云攸伤心了一日,怄气了一日,疑惑了一日,第四日便释怀了。 将军身系天下子民的安危,他未与我告别,未留下只言片语,定是情势紧急。来日方长,我又何必杞人忧天。 红梅露蕊,春日正好。云攸将从废城带来的药草种子、种苗和肥土全部翻出来,在府外荒芜的跑马场背垄培土,种下玉竹、半夏、三七、芍药、黄精、白芨、龙牙百合、牛蒡…… 阿木身体已经痊愈,喜滋滋地充当云攸的差使下人,弄来几十只小鸡仔、一笼兔子和三只羊。 院子里的枯树,被阿木一只手连根拔起,种上从将军府后院挖来的海棠、春梅和桃树。荒草亦被清理,种上牡丹、玉簪、绣球、紫薇…… 有些事,忙着忙着就忘了,忘着忘着便忙下去了。 别后不知君远近,故欹单枕梦中寻。 云攸却无法忘却,每日无论多么疲累,都要给周卿颜写一封书信。 安烁亲启! 夫君: 念汝之心,言不多深,当比天高,如海又深! 虽未交颈而卧,觉身在汝左右,觉与君为一体。 当汝赏月时,我亦在这朗朗盛世的某个角落,与汝沐着同样的月光。 当汝入眠时,我亦感受着拂过你的清风,闻到从汝身侧飘过的花香。 当汝欢喜时,我亦沉醉于欢喜的空气中,徒手捕捉汝银铃般的笑声。 当汝悲戚时,我亦在泪珠中映出汝之身影,捧在温热的手心中安抚。 …… 书信未有回音,单相思多少凄凉,犹在深夜,梦又不成灯又烬。 阿木于心不忍,从将军府取来酒,捎带上住在耳房的安烁,人多更尽兴。 “蕙肴蒸兮兰藉,奠桂酒兮椒浆。”云攸举起酒盏,一饮而尽说:“我洞房夜未饮的合卺酒,今日一道补上!” “来,我与你饮交杯酒,如何?”阿木举起酒盏,与云攸互饮一盏。尔后仰头向口中灌酒,饮如长鲸吸百川。他这一口很长,只听得咕嘟咕嘟直响。 云攸似是察觉到阿木“良人嫁作他人妇”的悲戚,拍拍他的肩膀,宽慰道:“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 云攸面颊微红,眼神迷离地抓住安烁的手,伸向阿木的肩膀,冲安烁嘟囔道:“你们两人为同一人伤神,你看起来已然释怀,来,你劝劝阿木!” 安烁愣了一下神,倏忽缩回被云攸紧紧拽住的手,随即颊边浮现苦笑,尔后无奈地起身,无意间踩到脚边的空酒坛,身子一斜,倒在云攸怀中。 云攸眯着眼摇头晃脑,捧着安烁的头,像是抱着酒坛一般。她许是醉了,埋首在安烁额上一顿猛吸,抬首一抹嘴:“好酒只应天上有……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云攸清眸不染半点尘埃,与安烁相对而视,此时无声胜有声。 安烁猝不及防,脸一阵发烫,双手无处安放,只抵着桌案,身体僵在那里一动不动。 第25章 没有回信的相思 麟王府,东厢房内,安烁坐在床榻边,被醉意朦胧的云攸拽住衣袖。 “夫君!” 云攸眼眸忽明忽暗,直勾勾盯着安烁,微醺之态愈显寥落。 “无十里红妆,无鼓乐响云天,幸而嫁作君家妇,不负深情不负卿。普天之下,万物如尘,唯汝是吾心头之珠。渗吾之骨,融吾之血。愿吾如星汝如月,夜夜心牵相缠绵。”云攸感伤地说,情至深处不禁泪眼婆娑。 安烁怔怔呆着,她哭着哭着,将安烁的衣袖拉过去擤了擤鼻子。红唇轻启,一开一阖间似乎在诉说什么,却未发出声响。 她许是倦了,骤然一个翻身,睫毛微微颤了颤,迷迷糊糊地在安烁怀中睡去,她熟睡中的神情像婴孩般恬静安宁。 待红烛燃尽,安烁悄无声息地起身,想就此离去,却发现衣袖被云攸枕于颊下,无法抽出。 他欲托起云攸的头,再移开衣袖,却又担心惊扰她。于是,一手停留在原来的位置,另一手解开衣带,极小心地缩身脱离这件衣袍,最后才让不动的手从被云攸枕住的袖子中一点点移出来。 如此一来,安烁可以脱身离开了,而云攸依然枕着衣袖安然沉睡,唇际笑意轻扬,让安烁莫名的心安。 夜色笼罩的庭院,疏星淡月,海棠花香淡淡。没有枯树败叶,没有腐败气息,院子里似乎没有了往日的阴森。 囚于此十年,安烁竟是第一次感受到春天的生机勃发,仿若他生命的枯木开始萌出新芽,他冰冻的血液开始融化,他沉入深渊的心开始浮游。 海棠树下的石椅上,端坐着一个女子,安烁视而不见,加快步伐,远远避开,转身向偏房走去。 “王爷,你就如此厌恶玲珑,打个照面都不愿吗?”女子突然站起身,气急败坏地伸出一臂,挡住安烁的去路。 玲珑在东厢房养伤的这些时日,安烁便搬去耳房避而不见。在琅伯的精心照料下,她的伤势已无大碍,本来今日回东宫,但为了与安烁道别,她苦苦等了一日。 安烁因玲珑与琅伯联手加害云攸,而对她心存芥蒂。儿时与他一起嬉戏玩耍的小姑娘,为何会变得此般心狠手辣?时间悄然改变了所有人,该面对的还是要面对,是该与过去的她们挥手告别了。 “明日回去东宫,此后便不用再相见!”安烁眼神飘忽,转身不再看她。 安烁决绝的话,顿时激起玲珑的怒火。她一步跨到安烁面前,扑上去,双手死死环抱着安烁的腰,把头埋进他的胸膛。 安烁触电般身体一颤,使出全力推开玲珑,然后伸出左手阻隔住她,怔怔向后退出三步,在一个恰当的位置停下,淡漠地挤出三个字:“请自重!” “自重?你与那狐媚无耻的云攸交颈而卧,缠绵悱恻时,为何不自重些?那个埋尸的丑八怪,也不照照自己的恶心模样,王爷何等风流倜傥,也是那下作胚子敢觊觎的人。”玲珑睥睨着安烁,冰冷的目光直刺对方的眸心。 “放肆!王妃岂容你随意诋毁,吾与妻同榻而眠,有何可讪谤之处?”安烁斥责道,他像是头部硬生生挨了一击,似是有短暂的晕眩,许是怒气乱窜,又被他生生压制住。 “烁哥哥,卿玉姐姐与你十几年感情,竟抵不过那个女人的几句轻浮之言!”玲珑瞬间换了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泪花在眼眶里打着转。 玲珑一边说,一边递给安烁一封书信,道:“此信我无意间在偏房拾得,想必是云攸托阿木转交给王爷,阿木定是鄙夷云攸勾引王爷的行径,故把信藏起来。” 安烁半信半疑接过书信,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晦暗的眼眸渐渐变得明澈。 念汝之心,言不多深,当比天高,如海又深! 虽未交颈而卧,觉身在汝左右,觉与君为一体。 君子意逍遥,暮雪白头老! …… 安烁亲启,当然,他不知道,云攸这封书信其实是写给周卿颜的。阿木忧虑信件若被老将军截取,那周卿颜可就再也回不来了,故把书信都藏了起来。 安烁并未如玲珑所想的那般,憎恶这封书信和写信的人,他反而被信中真挚的情感所打动。他又从头至尾默读了一遍,一股暖流奔涌注入他冰山一般的心。 在无爱而冰冷的囚笼中长大,他就像一条被人抛上岸极度缺水的鱼,饥渴地吮吸着爱的蜜汁。 “这字体似是颜真卿的小楷,功力颇深,皇城中的名门贵女皆不可比。书信文采斐然,字字珠玑,看来王妃并非传言中所说的目不识丁的粗鄙之人。”安烁似笑非笑,朝玲珑一瞥。 玲珑薄唇微抿,不服气地跺脚,娇嗔道:“烁哥哥……” 安烁摆摆手,顺势伸手抵住她前倾的身体,致使她无法近身。玲珑见撒娇无用,旋即换回本来的面目。她拽起安烁的臂膀,纵身一跃,腾地飞上西厢房的屋顶。 在安烁未站稳时,玲珑飞身退后,从袖中抽出一条银鞭,“嗖”一声,在安烁背上抽出一道血痕。 安烁脑中一片混沌,他清清楚楚看到玲珑的脸,方才的深情还挂在嘴角眉梢,手却狠狠挥动着,银鞭以拔山举鼎之势,再次向他飞击而来。 安烁并无躲闪之意,在银鞭距他眉心一尺远时,他徒手抓住了鞭尾,稳稳地立住,如千金大鼎一般,全身只有长睫毛在晃动。 两人拉扯着银鞭,暗暗较劲。玲珑听说麟王身体娇弱,本想吓他一吓,令其屈服,未曾想他有这般气力,看起来像是有功夫傍身。 难道…… 玲珑气得脸色煞白,心中闪过一个邪恶的念头。她故意加大气力,在银鞭拉扯到极限时,突然松手,安烁身体顿时失去平衡,踉跄两步向后倒去。 玲珑冷眼旁边,若他真有功夫…… “啊……”一声尖啸伴随着安烁疾速下坠,在落地前一刻,琅伯突然闪现出来,抱住了惊魂未定的安烁。 安烁挣脱琅伯硬朗的双臂,苦笑着拍拍他的肩膀,说:“明日一早你亲自送她走,以后不准踏入麟王府半步!” 第26章 太子妃要正面刚 东宫后园的春日,牡丹花开得正盛。 周卿玉因伤病卧床多日,今日是第一次来后园散心。看惯了疆场的黄土风沙,姹紫嫣红的艳丽之色,令她一时迷了眼,分不清是现实还是梦境。 花丛中亭亭玉立的太子妃,着一身月白长袍,金凤绣于裙摆间,此时正埋首浅闻花香,风姿绰约,英气逼人,仿若谪仙一般,遗世而独立。 周卿玉自小被当做男孩养大,四岁习策马射箭,六岁精通骑射,八岁武艺超群,十五岁随父驻守边疆,二十岁已打过数十次胜仗。 此等传奇女子,虽不在皇城,却是众多朝臣觊觎的儿媳妇。嫁于名声不济的太子,也并未分薄她在百姓心中的声望。她高嫁太子,旁人眼中皆是太子沾了她的光。 萧贵妃一听说周卿玉可下床走动,满面春风地前来探望。她见儿媳一身素衣,脸色一滞,旋即拉着周卿玉长满厚茧的手,暗暗叹气:她这幅寒碜模样,不是丢东宫的脸面嘛! 萧贵妃吩咐身边的嬷嬷,为太子妃置办几身衣裳行头,上好的胭脂、水粉、香料多送些过来,让太子妃挑选。 周卿玉平日里素面惯了,宁可黄沙遮面,亦不愿胭脂水粉在她的脸上,覆上媚艳庸俗的面具。她不想做的事,谁都别想勉强,她从不用取悦任何人。 “母妃,儿臣死里逃生,多亏麟王妃相救,救命之恩大过天,儿臣不知当如何答谢,还请母妃指点一二!”周卿玉微微施礼,恭敬地问道。 其实,如何报答云攸,周卿玉已询问过阿木,阿木通过旁敲侧击,知道了云攸的心愿——做女医官。 一来,可为宫中贵人诊治私密的病症;二来,可挣些俸禄,以解麟王府窘境。 周卿玉听阿木一说,顿时对云攸刮目相看。她本就因为太子忌讳男医官,差点丧了命,因此对云攸所说甚是赞许,并允诺尽全力帮她达成心愿。 但女医官的选拔甚是严苛,必须出生于医药世家,家族背景清白,且有在朝三品以上官员举荐,才有机会参与考核。 考核分为科考与临床辨证,课考《素问》、《脉经》、《甲己经》、《神农本草经》等数十本典籍;临床辨证则是诊治病人至痊愈,根据治愈者人数来考核。 因世家医术不传女子,且并无女子为官的先例,故至今尚未有女子入朝为医。 但周卿玉就是要来开此先河,虽是困难重重,但她就要见鬼杀鬼,遇佛弑佛! 《孙子兵法》有云:势者,因利而制权也,先发制人方能掌握主动权,致人而不致于人。 前几日,周卿玉已吩咐阿木,将王妃在众太医束手无策的绝境中,救回太子妃的壮举散播开来。一时间,云攸是神医转世的传言,在整个皇城传得神乎其神。 而周卿玉作为百姓景仰的女将军,云攸救她一命,那对于百姓可是再造之恩,皇帝若不重赏,百姓们都不答应。 萧贵妃被周卿玉问得一愣,顿一顿,倏忽微微仰面,凤冠上的珠花轻轻颤动。贵妃扯下一朵牡丹在手中揉捏,花碎成泥,溢出鲜红的花汁,染红了她纤细的手指。 萧贵妃今日前来,一是:在太子妃面前立威;二是:告诫她勿要将麟王妃救她性命之事,传扬出去定会让朝丞误解,麟王与太子有所牵连。 麟王于太子妃有恩,那就是于太子有恩。若太子报恩加以赏赐,朝丞便会揣度局势,认为麟王已入东宫麾下,那便是给了麟王东山再起的机会。 若太子不予理会,便会落得个知恩不报的名声,想要靠拢东宫的朝臣定会有所顾虑,认为太子不是值得托付的明主。 周卿玉这一招先发制人,真是伤人一万,自损三千。东宫的女主人,竟然做出有损东宫威望之事,看来,她是下定决心,胳膊肘往外拐。 换做是别人,萧贵妃早就大嘴巴子伺候,但对方是周卿玉,她不得不忍!忍!忍! 萧贵妃嘴角噙笑,柔声细语地说:“赏赐自然少不了,但如何赏赐本宫还未想好,不如晚些再……” 贵妃话音未落,玲珑上前欠身行礼,道:“严公公来报,皇后娘娘召太子妃去昭阳宫……” 玲珑话未说完,在周卿玉开口之前,萧贵妃猛地扬起被花汁染红的手,向玲珑的脸挥下,给了她一记响亮的耳光。 “随意打断主子的话,你可知罪?”萧贵妃面色冷肃,大声呵斥道。 “姐姐,我……”玲珑眸光由惊恐变为哀怨,下意识看向周卿玉。 在玲珑目眩耳鸣不知所措时,萧贵妃又左右开弓,又给了她两耳光。 此举太过迅速,又大出周卿玉意料,她回过神来,将裙角往腰间一掖,立即隔在玲珑与萧贵妃之间,一面抓住贵妃尚在挥动的手,一面以身做屏障,为玲珑挡住贵妃的毒打。 玲珑脸上挂着鲜红的手指印,脸色惨白,神情愤慨。她哪里受过这般委屈,若不是周卿玉挡着,她捏紧的拳头早把那个飞扬跋扈的女人打飞。 “一个下贱的奴才,也不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胆敢与太子妃称姐妹,大不敬之罪,本宫罚不得吗?”萧贵妃冷笑道,满脸挑衅的模样。 周卿玉气结,脸色却看不出波澜。她抑制住升腾的怒火,在心中默念《孙子兵法》:主不可以怒而兴师,将不可以愠而致战。 周卿玉松开手,将贵妃衣袖上的褶皱抚平,跪下道:“母妃教训的是,御下不严是儿臣之过,初入宫闱为媳,尚有许多礼节不甚熟识,还望母妃多多提点。” 萧贵妃见周卿玉屈服于她,心中大喜,便不再计较。她旋即换了一张温和慈祥的脸,扶起温柔敦厚的儿媳。 “赏赐麟王妃之事,儿臣便去请皇后娘娘做主了。”周卿玉说完,未等萧贵妇回应,已拉着玲珑的手,大跨步逃出东宫。 玲珑将一袋银子塞进传话的严公公衣袖中,太子妃身体痊愈的消息,就是玲珑请他传到皇后娘娘耳中的。 这一切都是周卿玉的筹谋,她心知,萧贵妃不会做任何与麟王有牵连的事,多少眼睛盯着东宫,萧贵妃不会冒险,与皇帝厌恶至极的安烁徒生瓜葛。 为安烁洗白难于登天,但既然她回到了皇城,就不能坐以待毙。所以,唯一的法子便是——她要造神,将麟王妃云攸推上神坛。 第27章 心动了就算输 昭阳宫,皇后娘娘紧握周卿玉的双手,娥眉紧锁,凝视着她的脸,似是在鉴赏一幅美人图。 周卿玉马尾高束,银袍翩翩,笑有潇洒之姿,明媚若晴时暖阳。 皇后摩挲着周卿玉手上的厚茧,神色恍惚地说:“太像了,太像了,手上的茧子都一模一样!” “皇后娘娘觉得儿臣像谁?”周卿玉诧异地问,身体不经意微微向后倾,以拉开与皇后的距离。 周卿玉不习惯与不熟识的人如此亲近,这会让她全身的汗毛都紧张起来。 “哦,一个故人,不提也罢!”皇后深邃的眼神隐隐闪躲,似是有难言之隐。 婢女奉上一盏茶,周卿玉一饮而尽,婢女再续一杯,她又豪饮而尽。皇后颔首一笑,柔声道:“喝茗不似饮酒,一嗅二闻三品,鼻嗅清雅淡香,耳闻水沸声声,舌浸斑斓茶味……” “儿臣在沙场用敌人的肉饱腹,用敌人的鲜血止渴,从未饮过茶,不知其中门道……” 周卿玉冷肃地说,说到一半又觉无礼,便站起身欠身行礼,道:“娘娘莫见怪!” 皇后放下茶盏,挥手摒退左右。她本打算与周卿玉亲近亲近,看来是自讨无趣。 从她们进来,皇后看见玲珑脸上的鲜红手指印,便知萧贵妃在周卿玉面前立威未遂,自古婆媳难相处,更何况是这般如狼似虎的儿媳。 “皇后娘娘,儿臣此次死里逃生,幸得麟王妃相救,还望皇后娘娘赏赐于她。”周卿玉恭敬而诚恳地说。 皇后沉默半晌,面带难色说:“不如先说说,本宫该如何赏赐?” “麟王妃医术之高,宫中无人能及,若能成为医官……” “太子妃所请,本宫会慎重考虑,必当尽力而为。”皇后藏在暗处的瞳色有些深,声音也变得飘渺。 对于周卿玉此行的目的,皇后心中明镜似的,助麟王翻身可不是容易的事。 麟王是陛下的眼中钉、肉中刺,奈何无论使出何等招数,他皆能化险为夷。 陛下深信功德延寿之说,为积功德断不会杀自己的亲儿子,所以他便假借他人之手,暗地里折磨麟王,迫使他绝望自戕。 逼迫麟王娶埋尸女,想必亦是陛下羞辱他的卑劣手段。大婚那晚逼迫麟王与王妃洞房,亦是受陛下之命,皇后心中虽不耻,但又无可奈何。 皇后权衡思量之后,决定卖太子妃这个人情,毕竟周卿玉背后是东宫和周家两座靠山。 麟王府近日愈发热闹,这让习惯了孤独的安烁有些不适。 周卿玉差人送来一批花苗、树苗和盆景,阿木没想到自己随口与太子妃说的“云攸喜欢摆弄花草”,便收到这么大的“惊喜”——他与云攸种草药已经累得断胳膊断腿,如今还要再种树种花,真是比上战场砍人还要累。 更要命的是,偌大的跑马场被云攸弄成了草药园,播种只是第一步,挖井、修渠、引水、灌溉、施肥……砍竹子做成输水管道,捡鸡屎、羊屎等一切动物粪便,做成肥料,施完肥的双手,真想也剁下来做成肥料! 日出而作,日落不息,阿木在皇宫里做起了农夫,恐怕百步穿杨的箭术都快荒废了。 阿木劳作时,安烁就坐在府门前的石凳上,悠哉悠哉看着他,有时也偷偷瞟云攸几眼,他从云攸眼中未寻到丝毫“念汝之心”的蛛丝马迹。 云攸信中的情深意切,为何从她的眼神中无法窥探?安烁揉揉眼睛,凝视着正在给鸡喂食的云攸。 她眼神清澈,满是欢喜,虽然肩上站着趾高气昂的母鸡,还会被桀骜不驯的公鸡啄伤,但她依然春风满面。 她抬头看他时,眼神也未躲闪,没有陷入爱情的少女的娇羞,更没有眼神对视时的暧昧。她追着猖狂逃跑的公鸡,追到安烁身边时,扯着他衣袍,豪迈地喊一句:“快来抓住公鸡,晚上就吃掉它!” 安烁跟上去,本以为她要制造些小意外,比如摔进他怀中……没有意外,他还来不及跑起来,云攸已经抓住公鸡的双腿,倒提着在安烁眼前“炫耀”,发出与她娇小身躯不匹配的粗狂笑声。 云攸头发上插着一根鸡毛,安烁抬手欲把鸡毛拂去,心一狠又缩回手,暗暗告诫自己:切不可做越矩的举动。 他必须将云攸对他的爱意扼杀掉,趁它还是小火苗,让云攸断了这个念想,以免单相思伤神又伤身。 数月的疲累劳作,让云攸把周卿颜那个杳无音信的家伙抛之脑后。月明星稀的夜晚,在宽敞的堂屋里,云攸、安烁和阿木,推杯换盏,渐渐地酒酣耳热,眼神迷离,三人推心置腹地诉说心事,其情切切,其意绵绵。 等云攸讲完她在废城埋尸救人的经历,阿木由衷地赞叹道:“原来云姐姐救治伤兵,是为了让他们回到各自的国家,劝说帝王止战。虽然你的想法匪夷所思,却是英雄豪杰所为。小弟敬姐姐一杯!” 云攸一饮而尽,红着脸道:“哪里,算不上英雄豪杰,阿木才是,驰骋沙场的将士是我最……最……敬佩之人。若能救你们,即使豁出性命,我亦在所不惜!”阿木握着云攸的手,摩挲着她手上的厚茧,心疼道:“云姐姐定是吃了不少苦吧?” 云攸摇了摇头,轻轻拍一下阿木的肩,又端详了一下默不出声的安烁,语带关切道:“我吃的苦不值一提,王爷才是饮冰茹檗。” 听云攸这么一说,阿木拍了拍桌子,对安烁道:“王爷,放心,你吃苦的日子到头了,有我们在,你不用怕,我的九箭连弩,遇鬼杀鬼,遇神弑神!” 安烁浅浅一笑,露出小酒窝,刚要开口时,琅伯推开门,双眉一拧,压低声音道:“有人来了!” 三人一齐噤声,侧耳倾听,听到府门启合的响动。大家放下酒杯,正襟危坐地等着。 孙植带着明显的欣喜神色,一进门看见醉意朦胧的三人,先是一愣,转而肃穆而立,躬身行礼,道:“贺喜王妃娘娘,陛下恩准娘娘参与医官科考,这是准考浮票,请娘娘……” “哈哈,哈哈……” 话音未落,阿木与云攸兴奋地一拥而上,将孙植紧紧抱住。阿木将云攸挤出三人的环抱圈,避免她与孙植身体接触。 这是周卿颜临走时的嘱托,要牢牢看住王妃,勿让她做出过于出格的行为。阿木不知何为出格,但与除了将军以外的男人拥抱,肯定是出格的行为吧! 云攸轻盈地摇着柳腰,垫起脚尖径自旋转起来,她感觉自己变成了天上的彩云,恣意洒脱,自在随风,不由莞尔一笑。 云攸轻飘的身体在眩晕中摇晃,一时重心不稳,向前倾倒在安烁背上。她在他耳边,轻轻嚅动嘴唇道:“待我做了医官,得了俸禄,我们就再也不用为生计烦忧!” 安烁耳畔温热的气息,久久未散去,他怔怔靠着桌案,生怕自己身体动一下,心也跟着动。 第28章 结拜有点草率 夜色如墨,月光如泻。院中海棠芬芳,堂中杯盏交错。 三个男人纷纷向云攸道贺,面上情深义厚,实则各自心怀鬼胎。 孙植深知医术不及云攸,凭着圆滑世故走到如今的位置,但毕竟不是长久之计。若得云攸襄助,于他的仕途,那便是如虎添翼。 阿木心思更深,他盼着云攸成为医官后,替他守护周卿玉。他不知何时就要奔赴战场,不知何时会战死沙场,他无所畏惧,却唯独害怕周卿玉孑然无依。 安烁笑容凝结,他心绪紊乱,杯中的酒似是失去了滋味。他深知医官皆为世袭之职,科考只是个形式,云攸欲为医官,犹如钻火取冰。 但她若忙碌起来,少些心思放在他身上,未尝不是拯救她“相思病”的良方。 想到这里,安烁便不再相劝,反正她过不了多久便会放弃。 阿木为孙植斟满了酒,孙植将要饮时,酒盏却被云攸截去,满脸关切,道:“孙太医不善饮酒,这酒由我代饮罢。” 阿木抖一激灵,顿时像鹰隼嗅到猎物一般警觉起来。他夺过云攸手中的杯盏,铜铃似的大眼睛旋即眯成一道缝,高深莫测地轻哼一声,道:“王妃与孙太医见面不过数次,为何这般……” 孙植想起周卿颜的警告,顿觉脊背发凉,慌忙抢过杯盏,一饮而尽,解释道:“下官一见王妃便觉亲切,就像……妹妹一般……” “原来如此,那不如我们三人结拜兄妹如何?”阿木眼中闪过狡黠的光,他这是要彻底断了孙植意图不轨的念想。 安烁微微颔首,若有所思,他想到结拜兄妹是个一劳永逸的主意,既可以断了云攸“交颈而卧”的心思,又可以兄长的身份照顾她,便顺水推舟地道好。 他朝云攸看了一眼,淡淡一笑道:“算上我吧!我年二十,应该是四人中最大年纪吧,那我就当仁不让做大哥啦!” “下官年二十八……”孙植压低声音道,嘴角忽然露出苦笑,他心中纳闷,这个倒霉的王爷为何要与他结拜,难道是拉几个“同年同月同日死”的兄妹组团去地府,这可不行,他方才从废城那个鬼地方逃出来,可不想…… 不对啊,王爷与王妃不做夫妻,做兄妹,这也太……这不是明摆着嫌弃云攸嘛!孙植面色略变暗哑,脸上的神情显出怜悯来。这个师妹终究还是未能如愿,寻到值得托付终生的心上人,好不容易嫁人,夫君却只把她当…… “我年方二十有二,三弟,唤声姐姐听听!”云攸悠悠地望了一眼安烁,以打趣的口吻说,两根手指轻佻地捏安烁的下颌。 安烁端详着云攸稚嫩灵气的面,神情由困惑转为惊诧……面前这个瘦小的女孩,怎么看都像是十七、八岁光景。 “你若是觉着我年纪小,可以唤我……小……姐姐……”云攸搭着安烁的肩,忍不住“咯咯”笑起来,眼里闪烁着不谙世事的光芒。 安烁微感愕然,他没想到云攸竟然……如此爽快答应结拜,她看上去急切又兴奋,他们毕竟是名义上的夫妻,她至少要收敛一下吧! 三个男人怔怔地坐在海棠树下的石椅上,沐着清冷的月光,百无聊赖地看着云攸忙碌的身影。 她去跑马场的鸡笼,宰杀了一只公鸡,把鸡血滴入酒杯。她说结拜要诚心,仪式要郑重,如此四人的友谊才能天长地久。 四人跪成一排,捧着一炷香,刺破指尖往酒杯里滴入一滴血,举杯望月宣誓。 黄天在上,厚土在下,我孙植,我云攸…… 安烁尚未开口,阿木抢先大喊:“九王爷和阿木,我们四人在此义结金兰,歃血为盟。今后不分尊卑,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阿木心有余悸,要是让云攸知道这位九王爷才是她真正的夫君——安烁,那周卿颜回来非把我大卸八块…… 三人惊诧地看着阿木,他的声音太大,以至于其他人的誓词都被掩盖,众人不解时,阿木苦笑着说:“你们声如蚊蚋,上天怎会听到,要像我一样呐喊,这下天上的神、地下的鬼都知道我阿木罩着你们。” 随后,四人依照长幼的顺序,每人喝一口血酒,相互拜谒。 “大哥……” 云攸、安烁和阿木向孙植恭谨一拜。 “二妹……” “三弟……” “四弟……” 孙植向三人回礼,起身后他站得笔挺,似是突然登上了峰顶,足下是漂浮的白云,踩上去软绵绵的,让人心神一震,肺腑皆清。 在太医署整日卑躬屈膝的孙植,终于挺直了腰杆。虽然与王爷结拜听起来有些许荒诞,但在众人齐刷刷唤他大哥时,他瞬间头顶高光,那光芒晃得他分不清方向。 安烁从袖中取出一支玉箫,轻启朱唇,萧声婉转清越,余音绕梁。 曲终人散时已近四更,孙植与弟妹们相继告辞,尚且清醒的安烁,将醉醺醺的云攸扶回西厢房。 入夜的凉风清冷,安烁展开鹤氅,挡在云攸身前,为她蔽风。 三日后,孙植送来一大箱医书,四个小厮晃晃悠悠抬到麟王府外,收了赏银匆忙离开。 孙植摆起了大哥的架势,将尚在床上做梦的云攸拽起来,随手抹去她嘴角挂着的口水,把她往桌案旁一摁,一百多本医书齐整地垒在她面前,犹如一道南墙,将她昏沉沉的脑袋撞得异常清醒。 云攸趴在桌案上,撑起脑袋努力听清孙植不止不休的絮叨。 “这些都是科考需要熟记的书籍,你可得一字不落好好记住,三个月的时间,恐怕除了吃饭如厕,你得不眠不休地往脑袋里灌知识,我若得闲便来督促你……”孙植一板一眼地说,一副严师的肃然模样,只差手中握一柄戒尺,就能生出令人望而生畏的震慑力。 云攸把头埋进书堆里,散乱的头发掠过泛黄的书页。《诸病源候论》、《千金翼方》、《脉经》、《针灸三经》、《伤寒百证歌》、《伤寒发微论》、《伤寒九十论》…… 云攸像皇帝翻牌子一样,随意翻开几本书,瞟一眼便扔到一旁,仿佛再多看一眼就会头疼眼瞎。 阿木不知从哪里冒出来,沉吟道:“寻几个疑难杂症的病人,谁治好就录用,这样不是更能考证医术高低。这么多书看完都得数月,更别说全部熟记。” 云攸摇了摇头,垂下眼帘,沉静了片刻,方正色道:“谁也别来打扰我,别说丧气话,别给我添乱!” 秉烛夜读,推窗望残月,只影映孤墙,吹灭读书灯,一身都是月。 第29章 媳妇被人撩走了 夜色阑珊,书房的窗户上映出一个鬼魅的身影。 一条长长的绸带自房梁上垂下,云攸的头挂在绸缎上,宛如提线木偶一般,一动不动。 “砰”一声瓷碗坠地的响动,刺破死寂的夜空。阿木惊恐地站在门外,手中的热粥洒了一地。他脸色阴沉下来,书房门被猛地推开了。 安烁闻声赶来,书房的门半掩着,阿木的身体正好挡住门缝,看不清里面的情形。 阿木往旁边微微挪动身体,将安烁让到门前。看到屋里的景象,两人皆是怔怔地目视前方,似是被定住一般,半晌也未动弹一下。 云攸高高束起的发髻,被梁上垂下的绸带死死绑住。她挺直瘦小的身体端坐着,好像入定一般,眼神缥缈地盯着手中的《神农本草经》。 头悬梁,安烁只在古籍上见过,活生生的人悬在他面前,真真是有些渗人。 地上散落的书,应该是她在瞌睡时低头,被绸带拉扯发髻而痛醒,迷糊中将桌案上高高垒起的书推倒在地。三天三夜不眠不休的云攸,恐怕已经几近魔怔…… 安烁扫了满地狼藉的地面一眼,朝阿木挥手:“再去盛一碗粥来!” 安烁默不作声地走到云攸身边,轻轻解下她发髻上的绸带。 云攸披上一件灰色斗篷,整张脸都隐在风帽中,下意识把自己包裹起来,屏蔽外界的干扰。 呆愣了好一会儿,她才猛地掀开风帽,露出张憔悴不堪的面容,一双血红的眼睛漠然地在安烁身上扫过来扫过去。 安烁心上不由一颤,她这是要豁出性命呀,为了考上医官挣得俸禄,为了麟王府的生计,为了养活他这个有手有脚的大男人…… 愧疚之情油然而生,安烁慢悠悠地绕着云攸转了一圈,最后才回到她的对面,突然夺过她手中的书,打趣道:“你若是累死,我们三个与你结拜的男人,岂不是要共赴黄泉!” 须臾,云攸如梦初醒,她倒不急着说话,而是抬头望窗外的如钩残月,微微一笑道:“三弟莫忧虑,我师父说我是骡子转世,不会被累死,只会被吵死。弟弟乖,别来打扰姐姐……” 安烁忍不住“扑哧”笑出声,云攸难得见他笑得如此奔放,瞬间来了精神。她隐约猜到,安烁应该是喜欢被姐姐撩拨,为了再博他一笑,她豁出去了。 她站起身,腾身一跃坐上桌案,以臀部为支撑扭转到安烁跟前,由于用力过猛,身体骤然向前倾倒,重重撞进安烁怀中。 她猛地坐直身子,手一伸,与安烁之间隔开安全的距离。撩拨不成反出丑,她尴尬地笑笑,说:“姐姐我毕竟年纪大了,不如弟弟身姿矫健。姐姐乏了,就在此处歇息,你且回去吧!” 云攸斜着身子,头向后仰,像只柔软的泥鳅,一骨碌滑下桌案。安烁两只手撑住桌沿,云攸被挡在他的两臂之间,无处可逃。 看来不使用强硬手段,云攸是不会乖乖回去休息的。必须想个主意,让她心无旁骛放松下来。 安烁想着想着,身体不禁向她靠近,手慢慢地摩挲着她的肩,一直往下滑,停在她的腰间,顿时发力一拉,把她拽到眼前,凑在她的耳边低语起来:“姐姐怎知我身姿矫健?不如试试……” 云攸瞪着双阴隼的眼睛,狠狠地推开安烁,脸色由通红转为煞白。她认输了,准确地说是认怂了,只得怏怏地逃回西厢房。 晨光微曦,院子里凉意拂人。云攸双手抱于前胸,瑟缩着身子钻进温暖的屋子里。浴桶里热气蒸腾,云攸沐浴后,闻着安眠香舒舒服服睡去了。 朦胧的烛光,从半开着的窗扇间静静泻出。安烁站在窗前,衣带当风而立,虽衣着素雅,却有一股睥睨天下之气。 阿木端着热粥,蹑手蹑脚地推门进屋,见云攸已经离开,长吁一口气,向安烁竖起大拇指,道:“王爷真是足智多谋,我劝云姐姐数十次,她都无动于衷,王爷是如何劝说她歇息的?” 阿木坐下慵懒地喝起了粥,似是在等待说书先生开讲,堆起满脸的期待和崇拜。安烁沉思了片刻,不知该从何说起,索性闭口不谈。他调转话头,问道:“本王让你去查的事,可有结果?” 阿木兀自端起碗,狼吞虎咽后打了个饱嗝,口中嘟囔道:“这三日,我亦是乏累得很,吃不饱睡不好,王爷不曾问候一句。王爷对云姐姐可真上心,西厢房的浴汤、香料准备齐全,饭食也随时候着,热了一遍又一遍……” “若你去考医官,本王亦会如此待你!”安烁走到阿木身后,轻拍他的肩膀,神态尤其温和真挚。 阿木并非是嫉妒王爷偏心云攸,只是担心温文尔雅而又周到细心的王爷,将云攸的心给勾走了。 阿木心中忐忑,毕竟周卿颜是个假夫君,王爷才是如假包换的真夫君。倘若我是云攸,我也喜欢王爷这种沉稳淡然、谦恭体贴又赏心悦目的男子,周卿颜脾气又硬又臭,动不动就不辞而别,真是……哎…… “这几日,我多方打听了参加医考的世家子弟,济世堂的大公子杨延霖是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太医署已暗中内定此人。昨夜我潜入杨府书房,探查到杨公子只备了五本医书,定是太医署中有人透露的参考书籍。”阿木一边说,一边在地上寻找那五本医书。 “找到了,”阿木把五本医书放在桌案上,把其他的书一股脑推到地上,恨恨地说:“明明只需要五本备考书籍,却给没有世家背景的考生一百多本的书单,这不明摆着让人知难而退,可耻、可恨、可悲……” 安烁眼中毫无波澜,他遣阿木去查探时,已经料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好在阿木这一趟没有白忙乎,备考书单缩减到五本,云攸便不用再“头悬梁”。 之后的备考,在安烁的陪读下,变得异常轻松。每日睡饱后,围着王府跑上三圈,精力充沛时,学习起来事半功倍。 安烁将书中的重点集中记录下来,与云攸以问答的形式反复温习。一个月过去,云攸已经能对书中内容倒背如流。 云攸不知如何感谢安烁,便想着邀他一起看昙花盛开,他欣然答应,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一个清冷的夜晚,云攸抱了褥子铺在门前廊下,再用被子将自己包裹严实,裹得像只大粽子,全身惟有头部能动。 安烁身边的石凳上摆着一盘清香的烤芋头、一碟红枣酥、一壶绿茶……两人席地而坐,眼前正是一盆含苞待放的昙花。 云攸两眼大睁,滴溜溜转动着黑亮双瞳,看看昙花,又看看安烁手上的芋头。天太凉,她裹在被褥里的手,试探一下又缩回去。 安烁只得把芋头递到她嘴边,她低头嘬一小口,一口下咽后似是更饿了,便不再佯装淑女,龇着牙大口大口地咬下,三两口便啃完一个芋头。 安烁忍不住侧首,让蔓生的笑意融进这无边夜色里。 月光清明,把从两人身上扫落的影子交叠在一起。在这清凉的暗夜,借着那一弯上弦月,等待着昙花盛开,那一刻转瞬即逝的绚烂。 须臾,在昙花骤然绽放的瞬间,低垂的绛紫色花筒缓缓抬起,包裹着花朵的外衣徐徐打开,洁白如雪的花瓣一片片地伸展出来,在月色的映衬下显出绝世的娇丽。隐于暗夜的娇羞昙花,从株干到花蕊的每一处都在微微颤动,阵阵幽香随之四溢流淌,顿时掩盖了院中所有的花木芬芳。 两人情不自禁地看呆了,入定了,失魂了,痴狂了……两人不约而同前倾身体,靠近昙花,也靠近了彼此。 时光逝去,仿佛就在一念之间,怒放的花瓣已现焦黄,两人还未回过神来,洁白如雪的花瓣已经开始翩翩凋零,如其盛开时一般,迅速而决绝。 倏忽而去,走得不留一丝眷念,急若流星般的逃离,就像周卿颜的不辞而别。云攸凝视着随风吹散的花瓣,黯然神伤,不知不觉,热泪盈眶。 第30章 坏了太子的好事 医官科考将近,云攸反倒闲散起来。 院子里的花儿开得明丽,蜂蝶缤纷抱香蕊,鸟鸣虫吟鸡争飞。 云攸在海棠树下荡秋千,秋千绳索上爬满茑萝花。秋千飞到制高点时,将满院春色尽收眼底,万花朝她绽放,宛若一场欢迎仪式,令她沉醉欢喜。 有一瞬间,她仿佛回到了自在的栖云庄。她不禁闭上眼睛,任凭秋千高高飞起,疾速下坠,她亦泰然自若。 见安烁走过去,她一时兴起,想要显摆一下自己十几年练就的荡秋千绝技,便站起身,伸脚过去蹬一下对面的桃花枝。 不料她左腿儿一伸,衣裙被树枝挂上,伴着一声惊呼,她顺着秋千的推力径直飞到了对面的树枝上。 云攸战战兢兢地趴在“吱吱”作响的树枝上,整个身体随着压弯的树枝上下晃荡,滑稽场面令人忍俊不禁。 安烁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双手背在身后,仰首淡然地看着云攸,丝毫没有施以援手的举动。 云攸见他袖手旁边,便佯装镇定道:“三弟,上面风景绮丽,不如上来……” “那你好好欣赏风景!” 安烁脸上带着若有若无的笑,心中定是在幸灾乐祸呢! 他转身头也不回地走向东厢房,却并未听见云攸的求救,心里不禁犯嘀咕:“本来只是想让胆大妄为的她长点教训,以后勿要将自己置于险境。可她若不求救,就这样任她挂在树上?” “你若叫我一声哥哥……” 安烁话音未落,云攸娇声娇气地唤一声“哥哥”,声音中透出羽毛挠痒痒一般的撩拨,好气又好笑。 云攸本就没指望“病娇如弱柳扶风”的王爷救她,只是祈盼阿木能早点回来。没想到安烁趁人之危,在她骑“树”难下时,欲刁难于她。 云攸脑海中浮现出“惊悚”的画面…… 安烁猛烈摇晃着桃花树,云攸抱着树枝垂死挣扎,安烁奸笑着朝天咆哮:“小妞,你快快松手,来啊,来啊……哥哥——接——住——你!” 云攸想得出神,待她回过神来,安烁已经坐上秋千,他双腿交叉向上腾起,双臂使劲一用力,秋千悠悠荡起来。 安烁泰然自若,脸上堆满了笑容,不过三两下,秋千便荡至最高处,与云攸咫尺之遥。 安烁骤然伸出一只手臂,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云攸拦腰抱起。 秋千荡回时,云攸像一条折叠的衣袍挂在安烁的手臂上,她的头朝地,在秋千荡至最低点的瞬间,几近撞上地面。 千钧一发之际,安烁手臂猛地用力,将云攸向上一翻,她僵直的身体横在安烁的大腿上。 此时,秋千失去平衡,向右歪斜,云攸一头撞进安烁的怀里,双手死死搂住他的腰,像溺水的蚂蚁抓住了一根救命的头发丝。 秋千倏然停下来,云攸像一只受惊的小猫,蜷缩成一团,躲在安烁怀中一动也不动。直到安烁轻轻拍拍她的背,她才抬起昏沉的脑袋。 两人四目相对,安烁倒有些不自在起来。他俯首凝视对方,那双清朗明澈的目光已经毫不躲闪地投过来。恰恰是这花容失色的神情,为她清素的姿容增添了稚子般的纯真。 阿木从东宫赶回来,正好撞见这一幕,他下意识地捂住双眼,心中升腾起深深的负罪感。他深觉自己愧对周卿颜的信任与托付。 周将军呀,你再不回来,人家就夫妻双双把家还啦…… 阿木心想,此地不宜久留,这秋千亦留不得,留不得…… 幸亏周卿颜临走时,给了阿木随时出入宫禁的令牌,否则任凭他恣意的秉性,哪能乖乖待在一个地方这么久。 不过,他还是习惯走没有人挡道的屋顶,在宫中飞檐走壁无人察觉,真是惊险刺激,但他喜欢。 阿木去东宫一趟,周卿玉让他想法子把云攸带去,具体何事她支支吾吾不愿明说。阿木想着,云攸去东宫那就是羊入虎穴,但麟王府不也是个狼窝吗?既要担心羊被虎吃掉,又要担心羊被狼叼走,我小小年纪,可真是心累啊…… 重重宫墙肃穆寥落,楼阁殿宇不见半缕生气,若不是偶尔有一队神色仓皇的宫娥匆匆而过,便会误认为这里是座被抛弃的冷宫。 孙植领着乔装成医官的云攸,毕恭毕敬地守在太子妃寝殿外。 风起,天色微凉,云攸身上硕大的官袍随风摆动,冷风窜进衣袍中,她缩着身子,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孙植挪到云攸身前,微微张开双臂,用宽大的衣袖为她蔽风。 若不是阿木以兄弟情义相“要挟”,孙植断不会带云攸来东宫。太子不是个好伺候的主儿,云攸更是他的眼中钉、肉中刺,若是被太子抓住把柄,两人恐怕难逃厄运。 玲珑神色凝重地走出来,步履之间,尽是微凉的单薄萧索。她轻掩殿门,转身对孙植说:“你且回去,留王妃一人在此候着。” 两人对望一眼,孙植撞上玲珑晦暗不明的眼神,愈发犹疑未敢离开。 云攸眉角一顿,神情有些明了,见孙植眉头紧蹙,只轻声道:“有太子妃在,我定会安然无恙,你放心,让他们也放宽心。” 孙植听出来云攸的言外之意,她是让自己去麟王府报平安。 孙植刚走出几步,殿内传来瓷器摔碎的声音。他迟疑一下,转而加快脚步匆匆离去。 云攸隐隐听见殿内有女子呼喊的声音,玲珑摩挲着双手,焦急地在她面前踱来踱去。 砰……砰……砰…… 殿内断断续续传来刺耳的声响,云攸再也按捺不住,腾地用肩膀一撞门,哗地洞开。 云攸沉沉吸一口气,壮了壮胆,迈步进去。眼前的一幕让她瞬间如罹电击,浑身一颤,后背泛起冰凌般的刻骨寒意。 太子妃身上的衣裙散落在床边地上,此刻她只着一件单薄的里衣,里衣被太子粗蛮拽下,滑落至胸前。 太子将身下女人锁于怀中,她拼命反抗,挣扎得好似一只掉入陷阱的野鹿。 云攸大喊一声“太子妃”,扑上去拉扯太子的双腿。他体肤燥热,血脉贲张,如一只被激起了欲望的凶兽,一脚将云攸踢倒在地,脊背撞上倾倒的桌案。 “太子妃伤病复发,不宜行房事,还请太子节制……” 云攸话音未落,玲珑冲进来跪倒在地,带着哭腔喊道:“太子赎罪,奴婢拦不住麟王妃,她毕竟是陛下钦定的王妃,奴婢也不敢阻拦。” 太子有一瞬的愣怔,须臾,极度愤怒地扯起脱至腰间的衣袍,翻身跳下床,铁青的脸上两道冰冷目光如剑芒直刺云攸。 第31章 逃不掉牢狱之灾 云攸扶着桌案一角,长吁一口气,然后惶惶然坐起身,在太子叫嚣那一刻,吓得蓦地跪倒在地。 “来人……” 两名近侍飞驰而来,在殿门外听候指令。 太子睨一眼玲珑,又转头瞟一眼蜷缩在角落的周卿玉,她紧裹着被褥,深深埋着头,只看得见一头散乱的发丝。 玲珑似是领会到太子的旨意,上前将云攸反背双手,毫不手软地拖拽出殿外。 玲珑所有情感湮没无痕,剩下的只有傀儡般的顺服。 “将这个晦气的女人挖去双眼,砍掉双手双脚,再送回去交给她夫君好好管教。”太子愠怒嚎道,眼中凶光闪闪,溢满的怨毒之气,似是要将云攸撕碎。 云攸浑身颤抖了一下,恐惧袭上心头,脸上不住地抽搐,绯红的颜色瞬间变得惨白。 “麟王妃是臣妾请来的,虽言行冒失,那也是担心臣妾的身体,罪不至于受如此重罚!”周卿玉声音嘶哑,有气无力地说道。 太子嘴角一斜,露出轻佻的神色,他逼近床榻,突然扑上去,扯下周卿玉身上的被褥,搂住她的细颈纤腰,鼻尖在她胸前来回拂过。 “你若今日伤了麟王妃,明日整个皇城的人都会知道,堂堂太子,为床笫之欢,在太子妃茶中下春药。一国储君,竟龌龊至此,你就等着受万民唾弃。” 周卿玉通体暖热,娇躯颤抖,明眸升起水雾,咬着下唇恨恨地说。 “可笑!你是吾妻,用春药有何诟病之处?”太子愤然起身,啐一口,厌恶地说:“那个污秽的埋尸女所到之处,肮脏不堪,吾早已兴致全无,只觉恶心难耐,吾恨不得将她挫骨扬灰。” “若殿下放过她,臣妾心甘情愿成为殿下真正的妻子。” 周卿玉漆黑的眼睛里蒙上一层阴霾,她微微前倾,好像是在向他祈求。她不得不奉献自身,用最谦卑的姿态说出了此生最耻辱的话。 云攸此番为她遭难,她无法袖手旁观。周卿玉本想让云攸帮她出出主意,如何能逃避与太子同房。 她知道云攸那里有许多奇药,或许可以让她身上散发异味,或许可以让她看起来形容枯槁,只要能让太子离她远远的,她宁愿久病不愈。 未曾想,昨夜刚吃闭门羹的太子,今日又会来此留宿,恰巧被云攸撞上。 “皇后娘娘驾到!”随着殿外传来的通报声,太子脸上的邪笑戛然而止。他猛地朝周卿玉后脑一击,将她打晕后,盖上被褥,做出一副安然入睡的假象。 太子自知理亏,心虚地上前行礼。云攸神色呆滞地跪在皇后面前,瑟缩的身影显得愈加柔弱无助,其他人皆像人偶一样埋首不语,一动不动。 “皇后娘娘,这个贱人潜入东宫,在卿玉茶中下药,儿臣正要重罚此人,皇后娘娘不如与儿臣一道观刑如何?” 太子云淡风轻地说,似是在与长辈闲谈无关紧要的小事。 皇后向身边的内侍微微颔首,朗声道:“速去请太医过来。” 云攸抬头看着皇后,目光中有慌乱、有狐疑、有期待,亦有恐惧。 她稳住心神,深深吸了口气,说:“太子妃身体不适,遣我前来诊治。药不是我下的,太子妃可以为我作证!” “卿玉昏迷不醒,如何为你作证?侍女玲珑,你一直在殿内,你说药是谁下的?”太子语气颇为强硬地说,他旋即转头瞥一眼埋首不语的玲珑,沉沉地咳了两声。 “回禀皇后娘娘,确是麟王妃下的药,奴婢一直守在殿外,只有麟王妃一人进去过殿内,想必……” “哼”云攸闷声苦笑一声,此时她才恍然大悟,这就是彻头彻尾的陷阱。此时,她知道自己无论说什么,都无济于事。她不想把孙植再牵扯进来,所以便无人证明她的清白。 明月升起,清冷的月光挥洒在静谧宫殿上,屋顶飞檐的影子张牙舞爪,蔓延出无尽的怅惘。天地无言,星月无言,人亦无言。 太医匆匆赶来,孙植与一位步伐沉重的戎装男子跟在身后。那个男子,正是周卿颜。 “来人,将这个贱人剜去双眼,砍掉手脚……”太子话语亢奋,带着胜者为王的傲慢姿态,藐视眼前的一切。 周卿颜向皇后施礼,旋即往旁边移了一步,站到了太子面前。 “殿下,太子妃的安危最为紧要,其他无关人等,待太子妃醒来再处置不迟。”周卿颜拱手恭谨地说,他的声音似一股暖风,将云攸冰冻的明眸融化成一泓清泪。 云攸闻声,抬起头直视周卿颜,他不得不避开那双目光,但心神激荡卷起万丈波澜。 “先将麟王妃关入慎刑司大狱,待太子妃醒来再细审!”皇后语调和缓,她略略欠身,似是疲乏不堪,想要尽快结束这场闹剧。 皇后心中明镜似的,一个是朝不保夕的麟王妃,一个是权倾朝野的太子,两人孰是孰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太子要她今夜死,她就没命活到明天。皇后唯一能做的,只有让她的小命多留几个时辰。 云攸泪眼朦胧犹如大梦初醒,面前这个她朝思暮想的男人真的回来了,真真切切站在她面前,却又遥不可及。 藏于心底的想念在这一刻爆发,掺杂着畏惧、委屈、悲戚的复杂情绪。她忍不住想要去接近、去触摸、去拥抱他的身体,将自己揉进他的骨肉里。 但周卿颜始终没有和她直面相对过,他出奇冷静,刻意躲闪那双悲戚的目光。他大跨步从她身旁走过,只有衣摆触碰到她颤抖的身体,他的衣袍扇动之处,掠过一丝刺骨的冷风。 周卿颜迈入太子妃寝殿那一刻,云攸被两个侍卫反背双手,拖拽着向大牢走去,像是拖着一具冰冻千年的尸身,心死灯灭,万念俱灰。 麟王府,月皎皎,风凄凄。 海棠树下,安烁与阿木,一人坐着一人站立,就这样两厢静静对峙。 阿木与安烁冰冷的目光相撞,感到啮骨寒意自顶至足,几乎将他的热血凝冻。他一遍又一遍地问自己:明知道东宫是虎穴,为何还要瞒着安烁,将云攸送入虎口? 难道只是因为周卿玉在他心中更重要,所以他顾不得无关紧要的人,云攸是个无关紧要的人吗? 阿木恨恨地握拳捶打着树干,漫天海棠花瓣如雪纷飞而下。 在孙植回来禀告后,安烁只问了一声“寝殿内的呼喊声是不是太子妃的”,便交给阿木一个翡翠腰牌,让他去昭阳宫请皇后去东宫。 相比云攸的安危,安烁更担心周卿玉,若她被太子强迫,她或许会…… 安烁恨自己,为何心中会有一瞬间的侥幸?幸而云攸救了周卿玉,但云攸的命,在他心中就比周卿玉轻贱吗? 懊恼、心痛、悲悯……两个男人的心绪如蛛网般缠绕。 慎刑司掌事柳斌,是右相萧世翁的学生,若太子决意将云攸置于死地,她在牢狱很难活过今夜。 阿木换上一身夜行衣,背上箭弩与箭筒,下摆掖在腰间,以手心摁灭了一支光焰欢舞的烛火。 第32章 马车咚可还行 阿木的劫狱计划落空了,只因他飞檐走壁时,忍不住在太子妃寝殿的屋顶上停留了片刻,被周卿颜的贴身护卫尚贤所擒。 他坐在屋顶墨色的琉璃瓦上,如履薄冰,生怕瓦片坠落,惊醒周卿玉。 但他更怕的是,周卿颜肃杀的眼神,迸发出无数无形的刀刃,一刀见血,刀刀直逼要害。 “下来吧!”周卿颜灼灼看着屋顶上黯然失色的阿木,话语中带着疲惫。 阿木抹抹额上沁出的冷汗,故作镇定地说:“我这就去把云姐姐救出来,若救回来了,可以将功补过吗?” 周卿颜轻咳一声,旋即纵身飞上屋顶,在阿木还未反应过来时,被无情地拉扯下去。 “我的女人我会去救,你且待在此地守着卿玉,哪里也别去!”周卿颜淡淡开口,话语格外严肃深沉。 凤仪宫,萧贵妃寝殿。 正如周卿颜所料,太子果然在萧贵妃这里诉苦。他哪里受得了床笫之欢被人搅黄的屈辱,非得让萧贵妃为他报仇雪耻。 这位传说中“为人有洁癖,盥濯不离手”的太子,只因云攸是埋尸人,便对她厌恶至极。讨厌一个人,便取了她的性命,这位视人命为草芥的储君,若真做了帝王,那天下子民岂不是要遭罪。 周卿颜将太子妃醒来后所说的“下药真相”全盘托出,从萧贵妃惊诧而又气恼的表情来看,太子肯定未对她说实话。 好在萧贵妃是个通情达理的主儿,她明白此时与周家树敌,不是明智之举。 为了太子的名声,也为了安抚周家,她不得不对外宣称,罪魁祸首是玲珑,即刻逐出宫去。 辰时将近,一辆马车停在慎刑司大狱外。 晨光微熹,微雨斜飞。云攸着一身脏污囚衣,双手抱于胸前,时而向手心呼气取暖,时而来回踱步。 尚贤撑起一把泼墨红梅的油纸伞,为云攸挡雨。他俯首见云攸光着脚,脚下尽是血迹,不由心头一颤,眼中浮现凄凉之色。 关入慎刑司,无论是谁,无论是何种罪名,必要先承受一番皮肉之苦。更何况,云攸得罪的是太子,她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安然走出慎刑司。 尚贤蹲下身,背朝云攸,恭敬地说一声:“王妃,下官背您上车。” 云攸一怔之下,立时恍然,局促不安地向前走。尚贤即刻跟上去,将伞高高擎在她的上方,自己周身皆曝于雨中。 云攸掀起车帘,一双炙热的眼神散发出的温度,顿时包裹住形容枯槁的云攸。 云攸一惊,心神恍惚地向后退出车厢,一脚踏空向车下倒去。一只手从车帘伸出来,及时拽住她的胳膊,用力向里一拽,云攸骤然向前倾倒,撞进周卿颜的怀中。 周卿颜青丝飞散,衣袂曳荡,如一道月光涤尽了云攸脸上的愁云惨雾。 云攸怅然若失地窜到角落里,蜷缩着身子,将头埋进双膝之间,浑身瑟瑟发抖。 “走吧!”周卿颜话音刚落,马车调转方向,开始向前行进。 云攸抬首,正好撞上他深情的眼眸,他眼眶中有泪花闪烁,带着炽热的光芒,温柔得像三月的暖阳。 周卿颜俯身为她裹上披风,从背后紧紧环抱住她。随着云攸的挣扎,他的臂弯越来越紧,目光也越来越热烈,怜惜、痛楚在他的眼眸中杂糅相融,炼成一道火光,似是要将她融化。 两人相对无言,任凭泪眼阻隔彼此的视线。 周卿颜微微用力,将云攸娇弱的身体抱起,小心翼翼地放回软凳上。他拂起雪白的衣袖,擦拭她脸上的污迹,泪水将黢黑污迹晕染开来,以至越擦越黑,云攸顿时变成了一只小花猫。 周卿颜忍不住搂住了她的头颈纤腰,埋首在她的脸上眨了眨眼,让睫毛轻柔地在她面颊上拂过。 “我想你……”周卿颜温声细语地说,嘴唇悄然迎上去,向着他魂牵梦绕的柔软处猛然进攻。 云攸扭头避开他的诱惑,以手掩住颤抖的双唇,艰难地控制住彼时情绪,半晌才抬起头来直视周卿颜,轻声道:“你爱我吗?大概是爱过吧,但爱是会消逝的,是吗?” 周卿颜蹙了蹙眉头,他的脸上显出一片阴影,目光如炬,神情肃穆。他始终没有回应云攸的疑惑,只是保持着安静的姿态,听她说了下去。 “因为爱消逝了,所以你要逃离,无声无息;因为爱消逝了,所以你对我的生死漠不关心;因为爱消逝了,所以我们之间的信任荡然无存。既然爱已消逝,不如,你放我走……” “住口!” 周卿颜脸上露出的一丝迷惘,他不知该如何解释,一时愣怔住。 云攸似是被他的粗蛮吓到,身形一扭滑下软凳,恍然逃离他的双臂,跪下伏地求饶道:“将军息怒,你我本身份悬殊,是我不知好歹,觊觎你的权势,做了些逾矩的事,将军宽厚不与我计较,我当从此不再出现在你面前,只求……” “不可能!” 周卿颜气急,扑上去侧身将她压倒,死死锁住她的双唇,不顾她的反抗,撬开她紧闭的樱唇,硬是探舌进去。 他如此狂野用力,吸得她舌头发麻…… 车窗外突起刮起一阵凛冽的风,伴着云攸的话音竟将窗扇猛地吹开,侵骨寒意扑面袭来,带来心如死灰的绝望。 死里逃生的云攸,带着一身的伤和千疮百孔的心,被尚贤送回麟王府。 周卿颜独自在陛下赏赐的宅院里舔舐伤口,这个与麟王府一墙之隔的破旧宅子,已经变了个模样。 前院花团锦簇,后院满架蔷薇、藤萝掩映,阿木说这是云攸栽种的花草。她在荡秋千时,发现了隔壁荒废的院子,便把无处可栽的花木种在这里,顺便把杂草枯叶一道清理了。 阿木将厚厚一摞家书交给周卿颜,道:“云姐姐对将军的真心,我这个外人都看在眼里,你们之间若是有误会,定要及时解开,让姑娘伤心可非君子之为。” 周卿颜先是一愣,转而蹙眉道:“家书为何不寄?” “每日一封家书,如此频繁寄去,老将军定会起疑,我可是用心良苦呀!”阿木感叹一声,便站在周卿颜身后,默默看信。 一别之后,两处相思。 望眼穿,百般想,千般念。 …… 慕尔如星愿守一人心,从天光乍破到暮雪白头。 周卿颜似是捧着世间至宝一般,将读完的信笺一封封捋平,指尖拂过跳跃的字符,犹如拨弄琴弦,扰得他的心绪久久未能平复。 “哎呀,”阿木像是突然想起什么,说道:“我真不该将云姐姐最喜欢的秋千给毁掉,她总是在荡秋千时,冒险荡到对面的桃花树上,我担心她摔着,所以就……” 阿木此话一出,他犯的那些错,都被这个大大的“功劳”抵消了。当然,他“怂恿”云攸去考医官的事,他是断然不敢当面对周卿颜说的。 “将功补过,板子可免,但秋千你得恢复原状,不然……”周卿颜温和地说,这让阿木有些受宠若惊。 “好好,即刻就去,不过云姐姐看起来很伤怀,将军不去安慰一下吗?”阿木关切地问,须臾,又重重一叹:“王爷一直陪着她,将军去不去似乎也无关紧要吧!” 第33章 王妃太想要圆房 西厢房熠熠的烛光晕染到昏暗的回廊上,柔和的阴影环绕中,安烁一拢青衣,玄纹云袖,负手倚于廊柱前。 许久未见,周卿颜走向安烁的脚步越来越急切,直到站在他的面前,竟有些久别重逢的伤感。 安烁看起来健朗许多,飘逸长袍更加衬托出他的挺拔身形。他蓦然抬首,好一张翩若惊鸿的脸,眼眸深邃宛若星辰,让人不禁想靠得更近。 周卿颜像往常一样与安烁碰拳,但这次安烁没有踉跄后退,他娇弱的身体竟然承受住了周卿颜有力的一击。 “许久不见,你看起来硬朗了许多!”周卿颜会心一笑,从心底里为他高兴。 安烁转过身去,望着满院的繁花茂叶,摘下一朵缠绕在廊柱上的凌霄花,又看了片刻,才用无限敬慕的语调叹道:“幸得王妃照顾,她医术精妙,厨艺了得,还是个种花养鸡的高手,闲暇时陪我下棋喝酒,娶妻如此,身体怎会不好起来……” “喝酒?云……王妃可真是……深藏不露!” 周卿颜脸上的笑意,像脆弱的泡沫一般骤然破碎,他的心里一片狼藉,仿佛有一股酸涩不明的液体淌过,有千军万马呼啸而过…… 安烁以为周卿颜会深感欣慰,毕竟没有人比周卿颜更希望他过得好。但他从周卿颜脸上看不到欣慰,只看到狂风骤雨过后的平静。 “往日我夜夜难以安寝,如今有王妃在,我偶尔亦可安眠。想必假以时日,我的失眠症……” 安烁话音未落,周卿颜已按捺不住惶惑与惊骇,瞪大瞳孔问道:“你与她……同床共枕……啦?” 安烁未察觉周卿颜脸上闪过一瞬的黯然,他望着东厢房的方向,柔声道:“你想什么呢?我睡得好,是因为她带来的安神香!” 周卿颜肃眼敛眉,长吁一口气,悬着的一颗心亦沉下去。 安烁与周卿颜一前一后悄声进入东厢房,安烁径直走到床榻上坐下,他坐的位置本应该是周卿颜的,可是周卿颜此时只能站在他身后,佯装镇定,甚至连眼睫都未曾有过一瞬的颤动。 云攸胡乱裹着被褥,侧身向内躺着,青丝凌乱地堆于枕际。 锦被只覆至她腰间,露出着白色里衣的背影,看上去愈发显得她瘦骨嶙峋,像皮影戏的小人儿一般单薄而弱不禁风。 安烁伸手拉扯被褥,覆于她的肩上,无声无息,她却似有感应,头微微向里面挪动,伴着隐隐的抽泣声。 “院子里的蔷薇花开了,是你最喜欢的粉色,我扶你起来,去赏花如何?”安烁轻声问,他小心翼翼地试探,仿佛面前是一株蒲公英,稍微用力就把她吹散了。 “蔷薇花?蔷薇花寓意不离不弃,若是你最信任的人,弃你于虎狼之中,那是多么绝望……”云攸自言自语道,声音越来越小,说着说着没了声响。 安烁以为云攸在埋怨孙植,将她独自留在东宫。但他确实是回来报信的,云攸不至于如此耿耿于怀。 周卿颜神思恍惚,心在不安分地跳动,他听出了云攸所指之人——就是他这个将她弃于危境的“夫君”。他此刻多想将安烁扔出去,与云攸诉说他满腹的无奈。 “琅伯做了你最喜欢的桃花羹,我这就去给你盛一碗,吃些甜食心里就没那么苦……”安烁正要起身时,云攸转过身,拽住他的衣袖,捏在手中擦拭眼泪。 她干涩的唇动了动,牵出一个苦涩的微笑:“别再对我这般好,这样我会……” 云攸微微抬首,眼睛的余光瞟见安烁身后的周卿颜。他屏息而立,周围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云攸愣怔片刻,像个做坏事被当场抓获的心虚小贼,猛地转身钻进被褥里,只留下几缕不知所措的发丝在空气中飘扬。 “你走吧!”云攸急切地说,声音中有细微的颤栗。 安烁心中明了,毕竟周卿颜于云攸来说是个陌生人,留在此地确实不妥,便转身对周卿颜说:“你出去吧!” 周卿颜稍有不快,重重一拂袖,闷声说:“她让你出去!” “你们都出去!”云攸有气无力地喊道,似一记锐利的耳光掠上两个男人的脸颊。 安烁不知所以,疑惑地看看周卿颜。周卿颜没有回应他,蓦然转身,阔步离开了此地。 夜深人静,一个黑影跳窗钻进东厢房。 黑影蹑手蹑脚地走到床榻边,取出火折子,揭开盖子往里面吹一口气,瞬间火焰窜起,火光照亮之处,一张惨白的脸骤然显现,吓得黑影晃动几下,黑暗中显得愈发诡异。 “你来了!”云攸盘腿端坐在床中间,指了指身边空余之处,“来,坐这里!” 周卿颜用火折子点燃身边的蜡烛,而后吹灭火折子,默默坐到云攸身边。他将被褥披在云攸身上,心疼地问:“等我许久了吗?” 云攸眼睑浮肿,是疲惫不堪的样子。看见周卿颜,她并不惊讶,而是平静地注视着他,等着他迟到的解释。 周卿颜怔怔地看着云攸,发现她脚上的纱布渗出血来,便从衣袍上扯下布条,重新为他包扎伤口,口中还嘟囔道:“谁包扎的伤口,如此草草了事,若是在军营,定要拉出来打板子。” 包扎结束,他还在布条末端打了一个如意结,小时候母亲给他包扎伤口,总会打个如意结,说是可以让伤口好得更快。 “这三个月边疆战事再起,所以我无暇回信。至于在东宫,我未站出来救你,那是我的错。我担心与太子正面起冲突,只会把事情闹大,所以我只能先稳住太子,再去找萧贵妃。皇城里的人和事太过复杂,不是莽撞和意气用事能解决的,你能理解我的苦衷吗?” 周卿颜尽量用平静的语调跟她解释,但说到最后,还是忍不住激动起来。他怆然垂目,两滴清泪随之滑落下来。他恨自己,无力护云攸周全,更不敢对她说出真相。 周卿颜的泪水滴在云攸的手心,温热的气息让她的心瞬间柔软下来。 望着他黝黑而憔悴的脸,云攸再也忍不住扑上去,一侧面颊轻贴在他胸前,去倾听他心跳的声音。 这一刻,思念如洪水猛兽侵袭而来…… 云攸左手紧紧环着周卿颜的腰,右手扶上他的肩头。她吹气如兰,游丝般的气息拂过他的耳际,挠得他面红心痒。 在两人眼神交汇的瞬间,所有的疑窦、心酸、委屈,都化作指尖的温柔。 他抚摸着云攸的脸颊,顺势向下轻抚她的玉颈,修长的手指滑到她急促起伏的胸前,轻解衣带…… 幔帐上映出朦胧的光晕,还有两个人缠绵悱恻的身影。这一刻,说不清楚究竟是人间的活色生香,还是虚幻的极乐之境。 “夫君,我们圆房吧!”云攸在周卿颜耳畔轻声细语。 此话一出,周卿颜仿若被定住,喉间忘情的轻哼声,戛然而止。 “你的伤势未愈,今夜好生歇息……”周卿颜猛地坐起身,急促地咽下口水,眼神迷离地说:“我想起来还有要事去办,今晚就不回来了!” 周卿颜惊惶地爬下床榻,似是被人当场捉了奸,胡乱裹上衣袍,头也不回地跳窗离开,独留下云攸在跳跃的火光中,黯然神伤。 云攸心中顿生与人私奔幽媾的耻辱感,明明是夫妻,为何像是……虽然阿木曾与她说过,周卿颜曾在敌军做过两年暗探,因经常翻窗探查敌情,故习惯了跳窗入户。 云攸相信阿木说的所有话,即使是不可置信的话,她也相信,因为他总是顶着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 所以,周卿颜不能将阿木扣下家书这件事告诉云攸,她身边需要一个值得信任的朋友,在他不能陪伴左右的时光里,她可以毫无顾忌与这个朋友分享喜悦、难过…… 第34章 废柴王爷去抗疫 卯时已过,上书房里依旧是灯火通明。 永德帝端坐上首,一身金色龙袍闪着幽幽暗暗的光,眸中略带凛冽的寒意,低沉的声音伴着周卿颜急促的脚步声响起。 “周将军姗姗来迟,莫不是带来了好消息!”永德帝重咳一声,怒目望向下首:“将军素来行事稳妥,朕派你游说小九与那埋尸女尽快诞下赤子,血祭煞星,以息天怒,为何迟迟未见动静?” 周卿颜蓦然跪地谢罪,神情静默,瞳色晦暗不明。 “陛下,边疆战事胶着,末将实在无暇顾及,还望……”周卿颜淡淡地说。 “朕本以为你与小九情谊深厚,他会听你的话,既然你有心无力,此事只得交给萧贵妃处置。” “陛下……”周卿颜神色骤变,他心知萧贵妃的狠辣手段,决不能将此事交于那个女人之手。 但帝王岂容他置喙,未等他说完,永德帝拍案而起,叱责道:“你可知天煞孤星影响国运,边疆突发战事,樊州疫病肆虐,怪相环生皆因煞气而起,如今内外交困,若不尽快平息天怒,将有更多灾祸降临!” 真是可笑至极,边疆战事因北萧国叛军而起,樊州疫病亦因战乱尸毒侵袭而生,二者皆为人祸,与天怒何干?与安烁何干?周卿颜心中忿忿不平,脸上依旧云淡风轻。 “侵入樊州地下水的毒液来自废城,土壤河流一旦受到侵蚀,疫病横生。据探子回禀,在樊州西南的深山中,见到长了三只腿的狼,它们攻击的农夫最多活不过两日。”右相萧世翁困倦地说,还有两个时辰天就亮了,深夜商讨政事,让他这个老头子真是吃不消。 右相是两朝元老,乃名震东郯的大儒,当今朝中新秀多为其座下子弟,桃李满天下,深得帝王倚重。如今他只想功成身退,过神仙般的闲散日子。他扭头瞟一眼太子,嘴角微动,示意他接着说下去。 “父王,樊州感染疫病的暴民挟持知州,妄图逃出城,若疫毒扩散,周边城池沦陷,皇城亦无法幸免,儿臣以为,当务之急是封锁城门,屠杀暴民,毁城以保全……” 永德帝的手微微发抖,热茶撒到他的手上,他猛地丢下茶盏,缩回手,沉吟道:“周将军有何良策?” “陛下,樊州土地肥沃,多年来为边疆战事供给粮草,且樊州子民多为阵亡将士遗孀,万不可毁城屠民。” 周卿颜义正言辞地说,他强行压制住胸中翻涌的怒气,双手却不听使唤,在背后扭成拳头,恨不得给太子迎面一击,打得他满地找牙。 “周将军所言岂不是弃帅保车,为保一城,而把整个东郯置于险境。还是说,将军与樊州暴民私交深厚,想要保全他们?将军可曾想过疫病无药可治,早晚会死,尽早杀了他们,将会保全更多人,弃车保帅方是上上之策!” 太子愤懑地说,粗黑的眉毛拧成一道弧线,眼底俱是轻慢之意。 “陛下,东郯泱泱大国,岂会对疫病束手无策,若处置不妥,恐沦为他国笑柄;仁德之君,民心所向,屠民失天下民心,恐君王再无威信!”周卿颜一字一顿,郑重地说。 周卿颜所言,往深了说,可算得诛心之言!帝王最在乎的,莫过于颜面与威信,这下彻底捅到他的痛处,揪住了他的软肋。 “父王,周卿颜所言简直是大逆不道……”太子一副愤懑难当的样子,咬牙切齿地道。 “住口!”永德帝浑身一震,讷讷道,“太子且退下,今日早朝不必来了!” 右相微怔,周卿颜的反应和他所想实在大相径庭。太子可是他姐夫,一家人怎么着也不能内讧吧?他敢断言,即便是君临天下的永德帝,也没有让太子如此丢脸过! 右相埋首,沉沉地打个哈欠,心中暗忖,还有两个时辰就要早朝,看来今日又是疲累的一天。 殿内一片静默,太子垂着头,不去看父皇,太子的无能无德,让永德帝亦觉有失皇家颜面。但帝王心中甚慰,周卿颜虽与太子沾亲带故,却未与他沆瀣一气,依然是他值得信任、可堪大任的臣子。 “此次召将军回朝,就是要派遣你去处置樊州疫病之事,爱卿意下如何?”永德帝换上安抚的语气,殷切地问。 “臣领命!不过,武将不得参与朝政,微臣恐无权调令樊州官员,且朝中亦会生出微辞。遂恳请陛下,派一名威望素着的文臣和太医,一同前去,臣从旁协助。”周卿颜言辞恳切,令人无从拒绝。 永德帝皱眉看向下首立着的右相,他佝偻着腰,感觉到帝王威严的眼光袭来,他的头埋得更低了。 这个狡猾的老头,一遇到难事就龟缩起来。除了右相,永德帝想不到别人,既有权调令地方官员,又能指挥周卿颜。 右相猜到帝王的心思,他和太子是最合适的人选,但此去九死一生,老皇帝断然舍不得他的宝贝儿子去冒险。但自己已是风烛残年,还未享福,就要断送老命…… 想到这里,右相脑中突然灵光一现,老皇帝舍不得太子这个儿子,肯定舍得那个不受宠的儿子——麟王爷。 “陛下,老臣有一合适人选,不知当讲不当讲?”右相嘴角噙笑,沉声道。 “谁?”永德帝蓦然站起身,急切地问。 “陛下,此去樊州,稳民心为第一要务,若陛下派皇子去,与民同苦,子民必能感受到陛下祛除疫病的决心。且皇子犹如陛下亲临,地方官员亦会唯命是从……” “太子?不可!朕不允!” “臣说的是,麟王殿下!况且九王爷与周将军自小熟识,两人知根知底,配合起来定会如鱼得水!” “准!小九也该出去历练历练,今日下朝后,你便去安排!”永德帝向右相摆摆手,一副漠不关心的淡然神色。 周卿颜怔在原地,看着面前身姿挺拔的右相,与方才佝偻的小老头判若两人。 是喜是悲?周卿颜神情淡漠,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带走安烁,至少可以让他逃离“被逼圆房生子”的窘境,亦可让云攸逃过一劫。 可是,周卿颜高兴不起来,他在回朝之前已派暗卫前去樊州查探,疫病来得蹊跷,他总觉着此事与边疆战事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第35章 王妃霸王硬上弓 五年前,为了便于照顾阵亡将士的遗孀,周卿颜费尽心思将他们安置在樊州的山中,耕种织布,放牧牲畜,过上了安宁平静的自在日子。 樊州是离废城最近的城池,驻守在边疆的战士,为了与家人相守,便举家迁居至樊州。此事唯有军中将领知晓,朝臣乃至当今天子亦未可知。 樊州是千万将士的家,樊州的稳定关乎边疆战事的胜败。若屠城,必将军心不稳。人死城毁,自此断了粮草供应,若遇北萧国叛军压境,恐怕十个周卿颜都守不住…… 若樊州的疫病真的是人祸,那背后奸人用心之险恶,令人不寒而栗。看似风平浪静的东郯国,早已暗潮涌动。 “卿颜今日便出发,先去稳定局势!安……小九与太医需筹备药材与粮食,晚一日与你汇合。” 永德帝温和地说,他蹙眉的瞬间,似乎是在想小九的名字,可惜他仍旧没有想起来,安烁这个名字,他太久没有听人提起,早已遗忘到尘埃里。 周卿颜颔首受令,朝帝王行了一礼缓缓退去。 天色渐明,第一抹晨曦照耀在周卿颜身上。他焦灼地在皇城的甬道中弯来绕去,一炷香的时间,终于抵达麟王府。 这一次,他要好好与云攸道别,也许,这是最后一次相见。 他见到云攸时,安烁、阿木跟她在一起,三人围着海棠树下的石案用早膳。 雨后初晴,浮尘涤净,万物清明。 院子里翠阴浓郁,花香满径,方几石案置于海棠树下,案上陈着粟米粥、煎饼果子、芸豆卷……一壶花茶升起袅袅青烟。 周卿颜眼前一派岁月静好,他一时心神恍惚,仿佛时间永远停在了这一刻,他脚下的路已走到尽头,而面前的这些人儿,将陪他平静地度过余生。 直到阿木端着一杯茶,在他鼻前晃荡,他才如梦初醒。 阿木让出云攸旁边的石凳,将周卿颜按在石凳上坐下。对面的安烁递过去一碗粥,似笑非笑,轻叹道:“你又与老皇帝彻夜议事?你正值盛年,熬坏了身子可不好!” 周卿颜随意撩一下额前散乱的发丝,眼睛累得像把弓弦拉紧了一样,半晌才撑起眼皮,挤出一个若有若无的浅笑说:“右相与我一同议事至天亮,方才又去上朝,陛下准我不用早朝,亦是厚待于我!” “那老头已是风独残年,即使累死,那也是寿终正寝。你要是累死,那是英年早逝,你尚未留下一儿半女,岂不是……” 阿木口不择言的毛病又犯了,他差点说出了“岂不是让周家绝后”的荒唐话,幸亏及时止住话头,要不就在云攸面前露了馅。 云攸脸上泛起红晕,周卿颜刻意投过来的热切眼神,她总是下意识地闪躲。 她愧疚得无地自容,原来周卿颜真有要事去办,还是不得不去的要事,可她竟然怀疑他是为了回避圆房,而故意逃走。 安烁见云攸有些许拘谨,以为是周卿颜这个不熟识的男人在场,姑娘家家的难免害羞,便殷勤地向她碗中夹了一个芸豆卷,伸长脖子凑到她耳边,柔声道:“趁热吃!” 云攸扭头躲开安烁的脸,见周卿颜面色阴沉,便夹起芸豆卷,往周卿颜的嘴边送了送:“你先吃。” “我不爱吃这个,你吃吧!” “不要,你不吃我也不吃!” 周卿颜无可奈何地咬了一小口,云攸心满意足地将剩下的一大块丢进嘴里。 安烁顿时瞠目结舌,口中的煎饼果子也没了味道。面前这两个不熟识的人,竟然同食一块芸豆卷,他们是在调情吗?当着我的面,他们竟然…… 一股酸涩的液体,淌过他的喉咙。云攸信中的爱慕之词又在安烁的脑海中翻腾,多么感人至深的爱意,这么短的时间就转移到了周卿颜身上?也许,她只是想激发我与雄性竞争的欲望,可我明明与她结拜兄妹了呀,有何欲望可言?占有欲绝对没有,顶多就是保护欲吧! 安烁心中浮想翩翩,脸上却异常淡定。阿木似是看出了安烁的心思,为了打消他的疑惑,便站起身凑近云攸,张口撒娇道:“云姐姐,我也要你喂食!” 周卿颜看了阿木一眼,又瞥一眼安烁,而后斜靠在海棠树干上,眼底暗沉,瞧不出深浅。阿木瞬间明白了将军的指示:他要歇息,无关人等一律回避。 阿木一把抓起云攸递过来的芸豆卷,塞进嘴里,来不及吞咽,就拉着安烁,说道:“吃完了就和我去喂鸡!” 安烁也想向阿木打听些云攸的秘事,不便当着周卿颜的面儿,便爽快地跟着阿木出去了。 西厢房里,周卿颜安静地躺在床榻上,枕着云攸的双腿,头深深埋进她的怀抱里。 这里是他梦中的温柔乡,是心灵的避风港,只有在此处,在云攸身边,他才能真正放松下来,得到身心的双重慰藉。 待周卿颜入睡,云攸轻轻爬下床,缓缓褪去他的胫衣,露出两条白花花的大长腿。 周卿颜猛地惊醒坐起,羞涩地挪到床角,拽起被褥胡乱裹着自己的下身,佯装嗔怪道:“你这是作甚?霸王硬上弓?” 云攸一愣,脸腾地涨红了,皱起眉头,没好气道:“膝盖处有个破洞,我给你缝一缝!” 说完,云攸将床榻上的针线篮提到屏风后,一声不响地缝补起来。她与周卿颜一样,尴尬难当,只得离他远远的。 周卿颜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他亦不明白自己为何有如此大的反应。他心里有个疙瘩,他想在真正明媒正娶云攸的那一天,坦坦荡荡与发妻圆房。也许根本等不到那一天,若他死在樊州,云攸该何去何从…… 周卿颜踱步到云攸身后,她转身将缝好的胫衣扔给他,噘起嘴嘟囔道:“膝盖的破洞处缝上了三层棉布,以后你下跪时可得轻一些,别再磨破了!” 周卿颜轻轻敲了敲云攸的脑袋:“怎么,心疼你夫君?” 云攸被他说得愣了愣,浅笑盈盈:“疼死……” 周卿颜将手覆在她的唇上,阻止她继续说下去,“死”这个字他听不得。他们四目相对,他仿佛从她的眼睛里看见了七色光。 他忍不住揽住她的肩,他的唇滑过她光滑的小脸,猎取她丰润双唇上的温柔,再一路吻至她肩颈处。 他阖上双眼,轻轻含住她胸前的一片肌肤,唇齿厮磨,忘情地索取她的芝兰芬芳。云攸淡淡回眸,两人相拥深吻,从屏风到桌案,他一手捧着她的脸,一手扯下桌案上的锦布,杯盏、茶壶散落一地。 周卿颜将她拦腰抱起,在她耳边喘着粗气。两人一上一下躺在桌案上,紧紧相拥,摩挲着彼此的身体。 “将军,圣旨到了!”门外响起敲门声,尚贤的声音浑厚嘹亮。 第36章 医考榜上有名 当温情戛然而止,两人急促的喘息声尚未平复。 周卿颜轻抚云攸红润的脸颊,沉沉说一声“珍重”,转而穿上胫衣,又跳窗离开了。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麟王智勇双全、深孚众望,受承天命,为朕分忧。樊州大疫,命麟王身先士卒,率众医官,两日后启程,守于前线,救民于水火,竭力共举。” 众人齐刷刷俯首跪着,云攸也被阿木拉着,跪在安烁身后。 云攸哪儿见过这种阵仗,还以为又要拉她去打板子,紧张之下,并未听清圣旨内容,直到安烁领旨谢恩,她脸上才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 但安烁的神情却异常凝重,他没想到,自己被弃如敝履,如今还能被帝王委以重任。偌大的朝堂,就没有其他人可堪大任?想必这定是一件棘手的差事。 若办得好,那是陛下慧眼识人,太医署救民于水火,与他没有任何干系;若办得不好,那是他安烁庸碌无能,有负皇恩。 更坏的是丢了性命,若真的有去无回,那云攸该何去何从…… 相比小命难保,安烁更担心云攸的处境。带她一同前往樊州?此去凶险,多带个女人,必是累赘。将她留在王府?他自己尚且不敢独自待在王府,何况是个弱女子。 传旨太监刚走,孙植也匆匆赶来。他特地来知会云攸一声,医官会考提前到明日,让她抓紧时间温习。当然,最重要的是来诉苦,再不找人一吐苦水,他会憋死或气死。 孙植在太医署位低人微,向来以“少做少错、不做不错”的态度来对待所有公务。所以他的差事基本上就是跑腿、打杂、背锅,掉脑袋、挨板子、罚俸禄的糟心事都推给他。 此次去樊州祛疫,太医局指派他带两名民间大夫同去,不过,民间大夫尚需一日时间征选。是否有人愿意去?孙植心中已然明了。 几个人不约而同地长吁一口气,阿木抢先开口感慨:“将军已启程去樊州,看来我们这些人,死也要死在一起啊!” 接着,他略显夸张地朝安烁拱了拱手:“恭喜王爷,终于如愿离开皇城,这次走了就别再回来!” 云攸瞥了瞥孙植,朝安烁略一颔首,道:“要不我们兄妹四人一起私奔得了。” 周卿颜走得急,未对云攸透露去向,这让她担忧不已。今早他们炙热的温存,周卿颜那么不知节制地索取,像是要释放所有的爱,向她做最后的告别。 不能让周卿颜独自面对凶险,她也要去,即使无法扭转局面,只要他们在一起,生死相依,此生足矣。 孙植轻轻欠了欠身,轻哼一声道:“我做太医,就是为了吃上炙鹿肉,若吃不上肉,还不如让我去死,死有何惧!别如此悲观,说不定我们四人能拯救樊州百姓呢?” 四兄妹相互看了一眼,安烁沉稳道:“我相信他能做到!我们也要竭尽所能襄助于他……” 云攸与阿木皆明白,安烁所说的“他”是周卿颜,只有孙植觉着说的是他。 孙植含笑点头,道:“弟弟妹妹们,有你们真好。” 翌日傍晚,医官会考放榜,居于榜首的是济世堂的大公子杨延霖,云攸稍逊于此人。据孙植所言,这个杨延霖生于医药世家,药铺遍布东郯国,富甲一方,是远近闻名的花花公子。 与此同时,云攸与杨延霖被选中,与孙植一同前往樊州。若他们不愿领命,则会被取消资格。 原来,参加医官会考的世家子弟,昨日便得到消息,上榜前两名要派去樊州祛疫,因此有人弃考,有人敷衍了事,云攸才有机会榜上有名。 不知是祸是福?该喜该悲?云攸费尽心血考取医官一职,只为了那微薄的俸禄,而世家子弟们却随意放弃,仿佛云攸费力所得,只是他们随手丢弃的残羹冷炙。 安烁劝云攸放弃医官一职,毕竟从樊州回来才能收到正式的任命,此时放弃也算不上渎职,不会受到责罚。 云攸微微颔首:“这样也好,我们四人若同年同月同日死,投胎也要约在一起!” 阿木心中莫名地感动,仍不忘打趣道:“那下辈子我要做大哥,可别再做小弟……” 沉默良久,安烁的神色却从愤懑不平渐渐转为无尽怅然。今朝廷大臣,上不能匡主,下亡以益民,皆尸位素餐,东郯国国运危矣! 云攸坐在海棠树下,不知不觉地握紧了拳头,知难而退可不是她的个性。一想到能与周卿颜并肩作战,云攸顿时将所有不快抛到九霄云外。 皇城外,汉驿官道。 一大早,天上就飘起了淅沥小雨,天气骤热,湿热的空气让人提不起精神。 汉驿亭中,一辆马车从早上起就一直等在这里,布帘后不停有人探出头,朝官道上举目眺望。 终于,行人稀落的官道上,慢悠悠行来了一队人马。为首的两名彪形护卫,骑着黑马,腰间别着金丝大环刀。 一男子从马车上缓缓踱下,一拢青衣,玄纹云袖,身躯凛凛,相貌堂堂。修长的手指若行云流水般轻抚发髻,衣和发都飘飘逸逸。 两名风姿绰约的婢女跟在男子身后,一个人为他撑着油纸伞,一个人为他挥扇取风。 阿木头戴蓑笠,腰杆挺直地骑在马上,极不耐烦地问:“你就是杨延霖?” 杨延霖向阿木的身后瞧瞧,一脸傲然地站着,那模样不像是个临时录用的小医官,倒更像是个来巡查的官员。 杨延霖脸色一黯,缓缓上前一步道:“你一个小侍卫,有何资格与本公子说话,还不让王爷来迎我!” 阿木捏紧缰绳,调转马头,背对着杨延霖,大声叱道:“你一个小医官,有何资格让王爷来迎你!” 话音刚落,安烁从马车上跃下,淡淡一笑:“杨公子,恭候多时,可否与本王同乘?” 安烁见阿木不可思议的神情,有点儿忍俊不禁,又抬首看看杨延霖身后的马队,神情略变了变,沉思片刻,道:“我们这一路往西北,路会越来越难走,况且急于赶路,所以杨公子这些随行的婢女、侍卫……” 杨延霖瞥了眼安烁,又朝阿木挤挤眼睛,道:“既然王爷开口,我自当遵从!” 说完,向身后的婢女摆摆手,一副恋恋不舍的模样,深情道:“本公子这是要去吃苦,实在不忍小宝贝也跟着吃苦,你们且回去等我,待我凯旋之时,定把你们都吃干抹净!” 杨延霖见安烁回到马车里,也唰地撩起衣摆,跃上马车。 第37章 四个臭皮匠 “好了,我们该出发了。”安烁说着,朝阿木挥挥手。阿木骑马开路,琅伯调转马头,一行人偏离官道,沿着密林丛生的羊肠小道缓缓向前行去。 周卿颜临走时给阿木留下了三个锦囊,让他在出发时打开一个,到达樊州后打开一个,回到皇城后打开最后一个。 阿木哪里忍得住,在出发前全部打开了。 锦囊一:不走官道,绕道西岭坡,提前两日到达樊州 锦囊二:护送安烁平安抵达,即刻返回皇城,守着云攸 锦囊三:若我死在樊州,带云攸回废城,护她周全 看完后,阿木心中五味杂陈。他甚至有些妒忌云攸,周卿颜心心念念只有她,死了都要安排好她的去处。 “呸!什么死不死的,天上的神仙,地下的阎王,都保佑周将军平安吧!”阿木揉了揉湿润的眼睛,在心中暗暗祈祷。 小小的马车里,挤着安烁、云攸、孙植、杨延霖四人,马车一颠簸,四人瞬间撞到一起,抱成一团。 “你就是与我同位于榜首的云攸,今日一见,竟然让我大失所望。” 杨延霖撩开遮住他半张脸的发丝,啧啧几声,摇头说:“我以为智慧与美貌会并存,没想到你的智慧吞噬了你的美貌,丑陋会令我心情不悦,但我又不得不面对你,这该如何是好?” 杨延霖一扭头,嫌弃地瞥云攸一眼,从袖中掏出一个金丝面具:“来,把金丝面具戴上,富有可以遮挡你的丑陋。” 云攸闭目养神,毫不理会对面挑衅的男人。孙植却忍不住夺过面具,掀开车帘,将面具扔出去。 杨延霖狠狠咬牙捶孙植一拳,正击在他胸前。孙植伸手抓住他的胳膊,用力一甩,杨延霖顺势向云攸倒去,安烁见状瞬间伸出一条腿,横在云攸身前。 “哎呀!那可是纯金面具,值千金啊!”杨延霖伏在安烁的腿上,气急败坏地嚷道。 孙植把眼睛瞪得如铜钱一般大,面色僵硬铁青。他掀开车帘,焦急地探寻面具的踪迹。 “快,停车!”孙植跳下马车,像是遗失了宝物似的,魂不守舍地四处寻找。 阿木将面具戴上,冲落了很远的孙植喊道:“你是在找这个吗?” 孙植一路狂奔,终于追上马车,喘着粗气爬上马车,掀开车帘,冲阿木挥舞手臂,郑重道:“你可得妥善保管这面具,值千金呐!” 阿木沉沉叹息一声,心都要凉得透透的。车里四个人,一个贪财,一个好色,一个病娇,一个弱小,哦,还有一个赶车的老头,指望他们去救下一座城,去襄助周卿颜,真是天大的笑话。 杨延霖依然不消停,在他数次妄图调戏云攸未果之后,被安烁赶下马车,独自骑马跟在后面。 不知走了多久,天色渐渐暗下来。 前行数里,一片残垣断壁的土坯屋舍,杳无人烟,偶有黄鼬窜行,黑压压的一片鹰隼在头顶上不停地盘旋。 四人跳下马车,三人纷纷向阿木凑近。琅伯一勒缰绳,冲阿木喊道:“快用你的弓箭将这群鹰赶走。” 孙植一不留心,撞上人首蛇身伏羲图腾石柱,额上瞬间拱起一个青紫色大包,他哭丧着脸靠近云攸,所有人顿时分散开来,气氛变得异常诡异。 阿木拱手虔诚向天作揖,闭着眼睛口中念念有词。 杨延霖拉扯着阿木的衣襟,嘟着嘴做撒娇状,说:“我饿了,射几只鹰下来,烤着吃如何?” 阿木脸色一沉,举起箭弩对着杨延霖的头,愤怒地说:“所有人给我听好了,前方即是西岭坡,不允许任何杀戮,若不听指令,别怪我不留情面,以九箭连弩伺候。” 在山岭跋涉两个时辰后,终于寻到一条清澈见底的小河,流水潺潺,沿着溪流蜿蜒西去,蔓延出草木葱茏的绿洲,一片生机盎然的景象。 众人欢呼雀跃,孙植三步并作两步,一眨眼的功夫已奔到河边。阿木在他身后厉声爆喝道:“别过去,危险。” 阿木青筋暴起,虽没有看出危险在哪里,但云攸下意识张开双臂,挡住了身后的人。 一切已经来不及了,孙植陷进沼泽中,他惊慌失措地挣扎,却越陷越深,在众人恐惧的眼光中,他的双腿、胸部被泥沼吞没,他高举着双手,做投降状,一动也不敢动。 “你身体慢慢后倾,轻轻躺下,身体放平。”云攸大声喊道,心快跳到嗓子眼了。为了给他信心,云攸强装镇定,双手却不听使唤乱晃起来。 “阿木,快去找些树枝来。”安烁一边说,一边指着不远处的树林。 阿木不动声色,“嗖”一声消失在丛林中。 “慢慢来,你想象一下,你在吃一块硬得像石头一样的馒头,你要慢慢咀嚼,慢——慢——慢……” 云攸用极慢的语速指挥他后倾的速度,直到他上身平躺在泥沼上,又指挥他以更慢的速度,把腿拔出来。 阿木很快找来一根又粗又长的树枝,从整齐干脆的断截面,可以看出是一个力大的人折下来的,阿木的天生神力果然派上用场。 云攸用树枝在前方的黑泥上一顿猛戳,战战兢兢试探着向前移动,每一步前进,仿佛都用尽了她的毕生勇气。 当她探到沼泽边缘的安全地带,便急不可耐地伸出树枝,向孙植悬在空中的手伸过去。 此时,众人屏住呼吸,静默不语,心中都憋着一股劲,似是在赋予孙植力量。 快……快……快到了,时间过得从没有如此慢。待云攸把手中的树枝全部伸出,众人突然发出哀叹的声音。 树枝与孙植的手仅有一尺之遥,云攸试着踮起一只脚,伸出去的树枝晃荡两下后,又迅速缩回去。 树枝还是够不到孙植的手,云攸也不敢再冒险,她缩回手时,安烁一把抱起了她。 安烁将云攸横着,夹在他的腋下,她的上半身悬在沼泽上方,一边伸出手中的树枝,一边小心探问:“你抓住树枝了吗?你千万不要用力,紧紧抓住就行,我们拖你上来。” 在三次试探后,终于听到一声“抓住了”! 云攸双手死死抱住树枝,生怕树枝忽然折断或者将他甩下,一瞬间,汗如雨下。云攸分明感受到自己被安烁生生向后拽,就像五马分尸的刑罚一般,腰部以下的肉身快要被他撕开。 半个时辰后,终于把他拖出来了。天太黑,云攸已看不清孙植的样子,只听见一声刺破夜空的嚎哭,他们三人瘫倒在地,伴随着急促的呼吸声和剧烈的心跳,沼泽之夜越发恐怖。 第38章 西岭坡遇险 苍色的山峰脚下,茅草屋舍俨然,屋檐像个驼背的衰弱老人,摇摇欲坠。腐朽的门板斜倚着泥墙,小院里草木皆衰败,枯槁的树枝从墙垣间垂下。 阿木将事先准备好的夜行衣和毡帽,分发给大家。 西岭坡上有两个山寨,常有劫匪出没。周卿颜曾对阿木说过,两个山寨的劫匪之间从不动武,为了避免误伤,会穿夜行衣与毡帽,以示身份。 所以阿木让他们乔装成劫匪,或许可以掩“匪”耳目。 换上夜行衣的孙植,蜷缩在草垛旁,心有余悸地四处张望,最后目光定格住。 他望着残墙后换衣的云攸,虽然只有脑袋露出来,但从墙壁的影子上,分明看得见她一层层脱下衣裳,单薄的胴体在昏暗的火光下,若隐若现,不禁狠狠咽下口水。 安烁见状,瞬间抓起刚刚换下的衣袍,径直朝孙植的头上扔去,正好将他的头裹住,眼前一片黢黑。 孙植吓得一激灵,骤然起身将衣袍揉成一团,正要扔出去时,见安烁站在他面前,又悻悻地将衣袍叠好,恭敬地交还给安烁。 “非礼勿视!”安烁拧着眉,寒着脸,神色异常凝重。 当云攸换上夜行衣,从残墙后走出来,安烁又换上一副温和的神色。 孙植担心安烁怪罪,便转移话头,道:“王爷长臂大手,想必一伸手就能用树枝把我救上来,为何还要让云攸冒险?” 虽则这么说有些不恭,但孙植心中藏不住话。在他生死之际,身边的三个大男人或漠然旁观,或手足无措,或仓皇逃离,唯有一弱女子奋不顾身,舍命相救。 安烁一愣,略带歉意道:“是我疏忽了。” 是啊,一个囚于宫廷的王爷,哪里经历过这种凶险,没有当场吓得屁滚尿流,已经算是个中翘楚。 云攸见安烁姿态这般谦恭,于心不忍,便上前解释道:“沼泽救人,最重要的就是用巧劲,蛮力不可取,所以我最适合救人。” 见孙植一副半信半疑的模样,云攸又微一眯眼,拍拍安烁的肩膀,说:“王爷要留着命去救樊州的百姓,如何能随意去冒险,王爷这是以大局为重……” “说到底,你就是把王爷的性命,看得比自己重要!”孙植感慨地说,话中似有责备之意。毕竟,云攸是他在这世上最亲的人,谁的命也比不上她的命重要。 孙植一句无心之言,却让安烁铭记在心。在这个从小无人爱护、长大无人挂念的王爷心中,云攸的爱就像一场及时雨,将他干涸枯萎的心花,注入一丝生机。 突然,茅舍上的枯草嗖嗖如雨下,马蹄声离茅舍越来越近,阿木声音颤抖着喊一声:“快躲起来!” 猛地回头,孙植和杨延霖已不见踪影。土墙角有一处塌陷,上方堆着的枯草急剧抖动着,那必是孙植的藏身之处。 杨延霖倒是个机灵人,阿木扫视一圈,并未察觉他的藏身之地。 安烁粗暴地将云攸卷进茅草中,尔后一脚踹起一叠散乱的枯荆条,将他们两人掩埋起来。 片刻之后,只听舍外“吁”的一声勒马。被茅草包裹的马蹄踏在地上,只发出一声短促而沉闷的声音。 从他们整齐划一的下马声,安烁猜想那是一支训练有素的轻甲骑兵,如若不是滥杀无辜的匪徒,他们尚有一线生机。 阿木怔怔地站在原地,身后的破窗灌入阵阵冷风,将他的头发吹起,张牙舞爪地在半空幽幽飘舞。 全身除了金丝面具下的半张脸,其他的部位早已吓得汗毛耸起。阿木暗自思忖,哎,我小小年纪,为何总是承受这么多…… “哧哧”一声,朽木门诡异地打开,半晌不见人影,一只手握着熊熊燃烧的火把伸进来。 随着门越开越大,火把一个一个地冒出来,屋外被数不清的火把照得通明,阿木感觉自己就像火炉中待烤的木鸡,全身被扒光,毛都不剩下一根。 无处躲藏,他只能让自己看起来像一座毫无威胁的雕像。 “啊,鬼,鬼……”为首的兵卒尖叫一声,转身欲逃离,却被一声粗犷的怒骂呵斥住。 “逃者立诛,提起你们的刀杀进去,看看是人可怕,还是鬼可怕!” 话音刚落,为首的兵卒颤颤巍巍向前挪动,每挪一步都伴随着挥刀乱砍空气。 兵卒离阿木越来越近,刀锋在火把映照下射出刺目的光,那光仿若针芒把他牢牢钉在原地。 在刀刃向阿木的胸前砍来的瞬间,“嗖”一声巨响,兵卒手中的刀哐当落地,整个人也被一股神秘力量掀翻在地。 兵卒手中的火把,在他摔倒时,抛到云攸跟前的茅草上,瞬间燃起熊熊大火。 眼看大火冲天而起,门外人马顿时被挡在大火之后,马匹也受了惊吓,扬起前蹄,慌乱嘶叫起来。 倏忽间,安烁惊坐起身,他挣扎几下依然没能站起来。云攸手脚并用,扫开他身上燃烧的茅草,用力全力把他向窗户的方向拖拽。 云攸想起阿木曾说过,安烁早夭的八个哥哥都是火葬,因此他对火有极大的阴影,遇火则神志不清。 孙植突然冒出头来,带着哭腔喊道:“快走吧,别管他!” “带他一起走,要不我留在这里陪他一起死。”云攸一边拖拽安烁,一边说,浓烟呛得嗓子和眼睛生疼。 孙植单手扛起安烁,像扔麻袋一般,将他扔出窗外。幸亏杨延霖在窗外接住他,云攸翻身一跃跳到窗外,回头只见孙植猛地一跃而起,两条腿就像灌了铅一样沉下去,直挺挺立在原地。 云攸双手抱着孙植的腰,变换着不同姿势把他往窗外拖拽,却根本使不上劲。 大火已烧至屋顶,点点火星四散而开,吞噬着整个屋舍,滚滚黑烟冲天而起,遮住了云攸的视线,只听见阿木悲恸地喊道:“你们快走……”。 话音刚落,屋舍轰然坍塌。 杨延霖早已搀扶着安烁远离火源,云攸也在屋舍坍塌的瞬间,将孙植拖了出去。 四人疾速上马,飞驰而去。 云攸如软泥一般趴在马背上,瞳孔中的火光越来越模糊,直到泪水冲刷掉所有的颜色,终于闭上了眼,心如死灰。 第39章 夫妻绝境求生 天似穹庐,破晓渐白。初升红日,映着霞光如一条炽龙腾上,光洒万点金沙。 四人走了不知多久,已经是人困马乏,疲惫不堪。阿木生死未卜,琅伯不知所踪,安烁神志不清,这群人像是失去了将领的亡命之徒,宛如行尸走肉一般。 杨延霖轻盈下马,然后毫不怜惜地把云攸拉下马。 安烁与孙植也被拉下马,安烁的身体大有好转,看起来精神了许多,云攸搀扶着他,靠着一棵歪脖子老松树坐下,掏出水囊给他喂水。 安烁始终把脸掩进他的毡帽里,也许是悲恸,也许是愧疚,但身边三个人都沮丧地看着他,等着他发号施令。 安烁从怀中掏出一张地图,指着图上的一个山岭符号,虚弱地说道:“越过这个山岭,就能抵达樊州,那里受苦受难的子民还在等着我们,若阿木在天有灵,亦会希望我们振作起来!” 三人还沉浸在悲伤中,更为晦暗不明的前路担忧,气氛又是一沉。云攸俯首垂泪,一想到周卿颜还在苦苦等待他们,胸中瞬间窜起一股气,支撑着她站起身,第一个向前走。 当你走到悬崖边,总有人来推你一把,云攸此时才领会到绝望的滋味。 一个戴着狼首面具的黑袍人,领着数十个手持佩剑的兵卒,挡住了云攸的去路。 黑袍人从腰间取下一把柳叶剑,轻轻抚摸了下剑鞘,猛地把剑往外一抽,森森寒气顿时盖过凛冽的山风,云攸不禁浑身一颤。 “来人!把他们扔到恶兽山喂狼!”黑袍人欣赏完宝剑,又把剑插入剑鞘,淡淡地说。 四人被五花大绑拖在马后,孙植一路嚎叫着,直到一个兵卒将剑架在他的脖子上,立马噤了声。 云攸借机靠近安烁,被黑袍人一把拉开,他命人扛起安烁跟在队伍后面,云攸被推到队伍最前面,宛如一个被蹂躏的囚犯,走慢了就被推搡一下,推倒在地又被拎起来继续走。 云攸猛地回头,想用眼神杀死那个推她的兵卒,但在他拔剑的瞬间,又认怂转过身,并加快了前行的步伐。 在山中小道绕了两个多时辰,终于抵达一片平地。远远望去,两尊大佛从地平线升起,仿佛大佛慢慢站起身一般,石窟的顶部若隐若现,宛如海市蜃楼。 云攸见孙植脸色苍白,摇摇晃晃。她旋即瘫坐在地,眼睑低垂,装作一副疲劳至极的模样。 她在队伍中扫视片刻,望见安烁像是被倒挂起来的猎物,双手直垂悬在半空,双眼紧闭,一动不动。 云攸顿时凝聚起全身气力,一股劲疾驰到安烁身边,抱着他倒垂下的头,泪水喷涌而出。 “你们对他做了什么?他死了,他死了,既然他已死,你们也没法再威胁我,你们把我也杀了吧!”云攸泣不成声,愤怒在她的脑袋里冲撞,憋得她满脸惨白。 扛着安烁的士兵顿时慌了,踉跄两步双膝跪地,他身边的士兵不约而同向后退散而去。安烁从他的肩上摔下,重重压在云攸胸前。 云攸分明感受到他的心跳,他温热的鼻息喷洒在他的耳边,她才知安烁是睡着了。 她淡定地把他推开,顺手解下斗篷,宛如在尸体前祷告,口中哽咽地说着没人听得懂的话,把斗篷盖在他的身上,从脚到头,庄严而肃穆,悲怆而凄怨。 在斗篷掠过他的双眼时,他突然睁开了眼睛,仿若被云攸眼神中的悲伤击中,又黯然地闭上了眼睛,任凭她完成了与他最后的告别。 三叩首礼毕,云攸心想,她的精彩表演足够掩人耳目。黑袍人显然已经给了云攸最大的宽容,他再也按捺不住维护一个首领的权威。 “将他们两个都扛上,哪个脚要是再落地,立即砍掉。”黑袍人怒喝一声,震得蝙蝠倏然飞起。 方才背安烁的高个子,见云攸身形小巧,便抢先一步,扛起了云攸。 而云攸直愣愣盯着他腰间硕大的水囊,在高个子抹汗的瞬间,云攸将一瓶白色的粉末倒进了水囊里。 行至两尊大佛之间的阴凉处,黑袍人下令众人停下休憩。高个子将水囊先给了黑袍人,之后兵卒们都啜饮几口。 砰……砰……砰 兵卒们轰然倒地,黑袍人捂着胸口,狠狠地瞪着云攸,缓缓跪地,瘫倒下去。 须臾,琅伯背着浑身黢黑的阿木,摇摇晃晃,一步一顿向他们走过来。 五人抱成一团,琅伯端立在一旁,老泪纵横。 “琅伯,你方才去哪里了?”云攸抹一把眼泪,随口问了一句。 “老奴太过疲累,在马车里歇息,没成想竟然睡着了,老奴该死!”琅伯仓皇跪地,埋首说道。 云攸慌忙扶起琅伯,满脸感激地说:“幸而有你,感谢你救下阿木!” 阿木一言不发,任凭云攸在他身上乱摸,似是非得寻个伤处来。阿木只是被烟呛得难受,幸亏他及时躲进水缸里,琅伯又在他即将昏死过去时,把他从废墟灰烬里刨出来。 “那些人如何处置?”杨延霖心有余悸地问。 “此处常有豺狼出没,就让他们在这里喂狼吧!”琅伯躬身说道,言语恳切,让人不得不信服。 安烁猛地一顿,压下眼底的异色,漫不经心道:“也好,若当下杀了他们,血气亦会引来豺狼。” 西岭坡,苍山寨。 六人行至一方开阔的松树林,望见二十来个身穿夜行衣,头戴斗篷的人肃然而立。在苍山的映衬下,显得如蝼蚁般渺小。 领头的是一个年轻人,气势刚健如琼枝一树。腰间配一柄银色长剑,剑柄为一尊麒麟图腾,显得无比威严。 阿木淡定地向领头的年轻人埋首作揖,恭敬有礼的模样与平日里不可一世的姿态判若两人。 他们在一座高耸的石碑下耳语几句,对面那些黑衣人,个个魁梧精干,要是被他们发现这六个胆大的家伙伪装成盗匪,肯定在劫难逃。 第40章 将军出师不利 领头的黑衣人走到队伍前方,依次掀起每个人的毡帽查看。 孙植吓得瑟瑟发抖,整个身体不由向前倾,紧贴着云攸的后背,却被安烁一把拽了回去。 “你们就是周将军说的朝廷派来的医官,怎么看起来都是娘们儿和黄口小儿?”首领停在云攸面前,声音肃然而又无奈。 所有人长吁一口气,悬着的心终于回归平静。 原来此人与周卿颜熟识,周将军先一步抵达樊州,途经此地时已与山寨首领提前知会。他们受周卿颜之托,将王爷与医官护送到樊州。 “他们虽然年纪小,医术当属上乘,都是整个皇城最妙手仁心的医官,陛下心系樊州子民,我们必当竭尽全力救治。”阿木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 哈……哈…… 首领嗤笑道:“好的医官,皇帝老儿当然留着自己续命用。你说周卿颜一个盖世英雄,怎会为一个无能的君主效命,悲哉!悲哉!” 云攸哪里听得了这些诋毁周卿颜的话,顿时失了理智,巴不得用脚底碾压他的无耻厚颜。 “国家大敌当前,好男儿志当为国效命,杀敌卫民,你堂堂三尺男儿,却躲在此处做盗匪,悲哉!悲哉!”云攸戏谑道,鄙夷之心溢于言表。 当众人的视线聚焦到云攸身上,阿木的神情突然变得异常诡异,他的手把箭弩握得更紧,有一种随时放箭的急迫感。 首领眉头紧蹙,缓缓走到云攸身边。云攸把头藏进硕大的毡帽里,缩着脖子,身体缓缓向后移动。他猛地抓住云攸的胳膊,使劲一拉,骤然掀开她的毡帽,眼光略带戏谑之意。 安烁上前神速把云攸的毡帽盖上,又向下拉扯,把她的脸包裹得严严实实。阿木挡在她身前,将箭弩正对着首领的胸膛。 “正如你所说,朝廷医官匮乏,或医术不精,或装病推脱,或临阵逃遁,能用得上的寥寥无几,我们都希望樊州子民无恙,没有什么比救治无辜之人的性命更重要。”安烁说完,把云攸护在自己身后,整个人看起来顿时伟岸了许多。 “不要用箭弩指着我,下次再犯,就砍下你的手。”首领瞥阿木一眼,眼神凌厉逼人,一副不好惹的样子。 阿木无奈地收回箭弩,瑟缩着身子,跟在首领身后,向前行进。 冷风在山间盘旋,黑色的旋风卷起漫天枯叶。两排黑衣人整齐列队,像要接受检阅一般,巍然肃立。 黑色的斗篷在风中凌乱膨起,在空旷的山间,发出轰隆的回响。 樊州阴雨连连,十日前疫病蔓延,数万百姓感染,三日前病死者骤增,一时间人心惶惶。地方官员无所作为以致樊州千里之地成了一片死城。 州郡傅延举家逃亡时,马车碾死了一个六岁稚子,而激起民怨,被怒火中烧的百姓当街打了个半死,若不是身边护卫精干,早已一命呜呼。 周卿颜马不停蹄地走了三天三夜,抵达樊州后,情势比起他想象中还要惨烈。 城外无人支援,城内缺粮少药,大街上尸横遍地,哀嚎声不绝于耳。 数千人聚集在府衙门口,他们面目狰狞、状若癫狂,为首的中年男子举着火把,口中大喊:“若再不施药放粮,今日便火烧府衙,抢掠富贾,毁城……” 府衙守卫一个个口吐鲜血,除了前两排级别高的守卫坚挺的半跪着,一副不服输的执拗模样,后面的小喽啰皆横七竖八躺着,发出哀怨的呻吟声。 府衙大门紧闭,片刻令人窒息的静谧之后,男子怒不可遏地朝府衙内扔去火把。 尚贤腾空而起,在空中旋身,内力倾泻于指尖,挥剑划出一片绚烂的光晕,如一道银河之桥,直达遥远的天际。 剑气与冷冽的剑光相融,晕染万丈剑芒,宛如绚烂的银龙一般,仿佛要把天劈落而下。 火把刹那间化作灰烬,为首的男子被剑气冲击到半空,转而如流星陨落般摔下,发出砰然巨响。 撞击的余波气浪,以铺天盖地之势,向众人脚下席卷而去。 当尚贤从天而降,单脚稳稳立于府衙大门外的石狮上,台阶下顿时鸦雀无声,连喘息声都变得异常微弱。 周卿颜缓缓踏上台阶,循阶而上,一身朴素黑袍,神情凝重,看起来与身后石狮一般,不怒而威。 “此乃周卿颜少将军,承陛下之命,祛除疫病……”尚贤每一句皆掷地有声,每一句皆有震慑的威力。 “将军又不懂医术,如何祛除疫病?”台阶下有人怯怯地质疑。 “朝廷派来的医官,不出三个时辰即会赶来,若大家不信,本将军在此一起等候。”周卿颜安抚道,让听者心中稍稍宽慰。 “可我们听闻,皇帝下令,屠城毁尸灭迹,分明是不给我们活路,将军恐怕是在等屠城的士兵们来吧!” 为首的男子叫嚣道,周卿颜好不容易安抚下来的人心,再一次被他煽动得怒火烈烈。 尚贤纵身一跃,疾速飞到怂恿者身边,轻盈一拽,将他扔到周卿颜脚下。 “抬起头来,告诉我你的名字,我从不杀无名之辈!”周卿颜的眉皱成一道沟壑,眼眸中毫无杀气,平静得像一湾泉水,掀不起一丝波澜。 “别杀我爹,我娘刚刚病死,我爹要是死了,我也活不成,你先杀了我吧!” 周卿颜循着声音,猛地抬头望向台阶下,一只眼带着血迹的孩童,重重磕了三个响头,默默啜泣。 孩童没有看周卿颜,而是斜着那只没有受伤的眼睛,哀怨地看着身旁奄奄一息的老者。 突然,那孩童僵直地扑进老者的怀里,悲戚地嘶喊:“阿爷,我要回家!” “苍天啊,你睁开眼看看吧,这里都是黄口小儿和半百老者,强为刀俎弱鱼肉,我等手无缚鸡之力,老朽死不足惜,放过我的孩子吧!”老者耗尽最后一口气,瞪着血红的双眼,骤然断了气。 一切发生的太快,周卿颜的思绪也蒙上了暗黑的阴影。他的血液似是被冻住了,悲怆仿若洪水从四面八方涌来,钻进他的每一个细胞。 男子和孩童呼天抢地,围观百姓的心也化作冰冷的石头,早已没了温度。 第41章 抗疫特攻队 阶下黑压压的一片人影,沉沉地向周卿颜逼近。再解释些什么,好像都无济于事。 百姓的愤怒就像一圈黑暗的索带,套拢在周卿颜的脖子上,令他几近窒息、眩晕,却又无能为力。 若对无辜的百姓动武,只会激起更深的矛盾;若任凭他们报复,周卿颜恐怕要被他们踩成肉泥。 忠心护主的尚贤,挡在周卿颜身前,挥着利剑,却被失去理智的百姓逼得步步后退。 退无可退之时,人群之后传来一声重喝:“九王爷驾到,速速退开!” 樊州长史严安佝偻着腰,身后跟着两排列队的侍卫。众人回头看见长史,缓缓退到两边,中间辟出一条道来。 神色紧绷的侍卫手持剑柄,分立通道两侧,肃穆的气势瞬间压制住人群的躁动。 安烁身着素净白袍,袖口领口绣着金丝流云滚边,腰系麒麟玉佩。萧萧肃肃,爽朗清举。处众人中,似珠玉在瓦石间。 周卿颜凝视着安烁,他似是踏着七彩祥云而来,所到之处,金光乍现,足下生辉。 安烁踏上台阶,其他人立于台阶下,躬身行礼。周卿颜的视线原本都在安烁身上,唯用余光扫视了一下阶下肃立的医官。 他禁不住多瞧了两眼,阿木身边那个医官,裹着不太合身官袍的小个子姑娘,看起来…… 竟然是——云攸! 云攸为何会来此?分明是来送死! 周卿颜犹如五雷轰顶,僵直的手慢慢从苍白的唇挪至笔挺的鼻翼,两根手指轻靠鼻孔,又倏忽抽离。 周卿颜侧首直视她,见她目中有微波一现,漾动在炽烈的光影里。 此时,云攸心中唯有与周卿颜并肩战斗的决心,对已知的危险毫不在意。 “吾乃东郯九皇子,奉陛下之命,携众医官祛疫病,还樊州一片清明!吾一日尚在,便与众民同生共死,疫病不除,誓不还朝!” 安烁手持皇帝御赐的令牌,胸脯横阔,语气轩昂,吐千丈凌云之志气。一身正气,似撼天白龙下云端。他的话虽慷慨激昂,百姓却将信将疑。 毕竟,看着安烁面前稀稀落落站着的三名年轻医官,任谁都无法相信,他们能拯救樊州的七万子民。 杨延霖向前迈上台阶,转身朝百姓喊一声:“下面可有我济世堂的医师?” 杨延霖话音刚落,一个白须老者走上前来,躬身道:“再下魏姜,恭候杨公子多时,全城二十七家药铺,四十三名药师,任凭公子差遣!” 阶下众人闻之面色缓和,左右相顾,仍有些踌躇。 “即刻起,凡在济世堂问诊取药者,皆分文不取。违令聚众滋事者,家眷不予接诊赠药,生死不顾。若此时自行散去,便不会累及家人。” 安烁发号施令既有将帅般的从容镇静,也有其冷面决绝之处。 阶下仍有人在小声嘀咕,安烁不动声色,身躯凛凛,一双眼光射寒星,两弯眉浑如刷漆。 安烁只使了一个眼色,周卿颜便心领神会地拔剑向天,道:“疫病当前,无人可独善其身,唯有守望相助,当能共渡难关。此时最怕小人摇唇鼓舌,擅生是非,王爷有令,鼓动暴乱,犯下口舌之恶者,当街斩杀。” 阶下顿时鸦雀无声,百姓三三两两地散去,最后只剩下男子与孩童,跪在老者尸首旁啜泣。 云攸关切地走到他们跟前,蹲下身,深深鞠一躬,而后仔细地检查尸体。 尸体面色发黑,瞳孔放大,嘴唇干涸苍白,周身并无其他伤处。 沉思片刻,云攸收回心神,向男子问道:“汝父数日前是否有发烧、咳嗽,呼吸困难的症状?” 男子支吾道:“确实如此,此症已有半月!” 云攸朝孩童看看,皱眉道:“汝父已染上疫病,你的孩子恐难幸免,你且带孩子回去,紧闭家门。若你放心,汝父我们替你安葬!” 男子猛一抬头,目光如箭矢一般射向云攸,但又慢慢移开了。他瞟一眼身后两个严阵以待的男人——安烁与周卿颜,没敢再做出过激的举动。 他叩首拜别长者,颤抖着双手缓缓抱起孩子,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向后退了几步,转身颤颤巍巍地离开了。 周卿颜凝视着云攸惨白的脸,这个见过世间最惨烈战场的女子,眼底闪过深沉的悲痛。 唯有云攸心中明了,他们将要面临多么残酷的处境。此种疫毒她曾在废城见过,那里有一半人因此丧命。 她静静望着周卿颜,周身散发着彻骨的冰凉,黑沉的眸子泛着冰晶般的清泪。 周卿颜想要上前拥她入怀,融化覆于她心上的哀伤,但他只能静静站着,眼见安烁上前安慰她。 云攸抹净眼泪,心里强令自己打起精神。她避开安烁伸过来的手,又向后退了三步,从袖中掏出一面雪白的方巾蒙住脸。 “方才我接触了感染者,你们要与我保持距离,务必提醒所有人,用面巾掩住口鼻!” 此话一出,众人面面相觑,方知局势如此糟糕。云攸的声音逐渐低落,最终噤声陷入沉思。 见众人忧心忡忡,周卿颜趋前一步高声道:“只要我们在一起,不会有事的!” 与其说他在劝慰大家,倒不如说他是在为云攸鼓劲。 云攸似是接收到周卿颜的宽慰,沉下心来,将所有的事情梳理轻重缓急,并一一处理妥当。 当务之急,是将已被感染的人,按症状轻重分开医治,轻症居家医治,重症集中收治。 杨延霖受命前往济世堂,以香附子、紫苏叶、甘草、陈皮熬制汤剂,医师挨家挨户分发。若家中一人有症状,全家皆须服药。 云攸负责重症区病人医治,须筹集连翘、金银花、广藿香、紫花地丁以及甘草几味药材。 糟糕的是,安烁带来的药材和粮食,途中皆被歹人付之一炬。济世堂的药材尚能支撑三五天,但之后的用量必须出城采买。 但银两从何而出,还有周边城池对樊州避之若浼,采买恐怕阻碍重重。 云攸脸上浮现出为难的神色,周卿颜闻之心疼。他想也未想,便应下采买之事。 安烁吩咐严长史派人掩埋尸体,且务必埋在杳无人烟的荒蛮之地,避免疫毒通过土壤地下水传染给周边居民。 樊州驿馆。 书斋香炉里,点一炷香,香气氤氲。袅袅升起一缕青烟,阵阵幽香缭绕,犹如身入仙界。 而就在一墙之隔的外面,恍如炼狱…… 第42章 危机四伏难破局 “王爷王妃住一间还是两间?”严长史眯着一只独眼,意味深长地问。 书斋软榻上坐着的几位,皆是愣怔,个个坐直身子,疲态尽消。 夫妻同住一屋,无可厚非,关键是王爷王妃从未同房过,安烁似是已经忘记与云攸的夫妻关系,突然被人提起,有些猝不及防,还有些尴尬。 安烁倏地低头,极专注的捏起手指头来——他什么都没听到,什么都不知道。 阿木心中铁定是不愿再为周卿颜遮掩,他本人就在此地,该让他自己面对了。阿木的目光似黏在了手中摆弄的茶具上,横竖就是不抬眼,也不吭声。 周卿颜虽然也是神色紧绷,但在阿木神经敏感的摇头小动作后,倒坦然起来。 当云攸的手不经意向周卿颜靠近,连日的奔波劳碌将她折磨得身心俱疲,她迫切想要倚靠周卿颜的肩膀。 故此,身体感知到心中的召唤,毫无顾忌地索取夫君的温柔…… 周卿颜不轻不重咳嗽一声,云攸似从梦中惊醒,飞快移回原位。 周卿颜垂首搭着安烁的肩,一本正经地说:“我们今晚住一间,好好筹划一番接下来的事!” 安烁抬眼,嘴角一勾,眼里闪过晦暗不明的光,不知是感谢周卿颜为他解围,还是腹诽周卿颜坏了他的好事。 阿木如蒙大赦,三步并作两步行到云攸身旁,勾起她的臂弯,拽着她离开了。 当然,阿木还是很讲义气的,他在云攸住的厢房门槛缝里插着一朵芍药花,待周卿颜半夜想媳妇了,免得走错门。 在麟王府时,阿木经常在云攸房门前插一朵花,以此向周卿颜提醒,此屋唯有一人,可放心潜入。 未曾想,送饭食的小厮临走时,以为是哪个胆大包天的采花大盗做的暗记,便将芍药花扔到了对面阿木的房门前。 翌日的破晓异常壮丽,紫日喷薄而出,染得苍穹之上的朝霞犹如一匹匹撕裂的锦缎。 层层彩云幻化成泼墨的流光,嵌入发白的半边天际。缝隙间漏下一缕缕金色的光柱,像是给至暗时刻的樊州镀了一层光明。 “啊……” 阿木一声生无可恋的尖叫,打破了清晨的寂静。云攸正在院子里裁剪遮掩口鼻的面巾,还要给昨日收回来的面巾祛毒,她周围五十几个小灶,咕嘟咕嘟煮着开水。 云攸抄起了剪刀,一脚踹开阿木的房门,只见周卿颜袒露胸膛,坐在阿木的床榻上穿衣。 周卿颜不羁的神情,看上去依然那般淡然自若。 敞开的门送进来一阵风,抚起他凌乱的长发,在他与云攸之间,形成一道若隐若现的屏障,将他隐在自己的世界里,仿佛眼前发生的一切,与他无关。 阿木则像个被抓奸的小媳妇似的,缩在床榻的角落里,哀伤而又委屈地向云攸诉苦。 “他抱着我睡了一夜……”阿木扯一扯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被褥,看上去弱小又可怜。 “哪有一夜?我也是刚睡下不久……”周卿颜穿好衣袍,眼睛直盯着云攸手中的剪刀,下意识地捂住自己的重要部分。 “你还在这纠正我的措辞,这是重点吗?重点是,我一个黄花男子汉,就生生被你……” 周卿颜并未理会阿木,他见云攸看得入神,便凑上前贴近她的脸,灼热的呼吸扑在她脸上,气息与之纠缠,他薄唇轻抿,眉峰如墨,上挑的眉眼深处深情如斯。 “若你想看,不如我上床,再为你重现一下方才的情形……”周卿颜在云攸耳畔呢喃道。 云攸红着脸,一溜烟逃走了,只留下一句:“阿木,嚎完了,赶紧出来帮忙干活!” 阿木见给自己撑腰的人走了,顿时泄了气似的,不发一言。 周卿颜眉角一挑,堂而皇之朝阿木扔去他的衣袍,催促道:“快跟我走!” 安烁一夜未眠,昨日与周卿颜秉烛夜谈,樊州的危机远不止疫病,朝中势力插手于此,定会有更大的麻烦。 西岭坡遇劫、知州傅延出逃、屠城谣言四起、王妃身份泄露,桩桩件件皆有蹊跷。 安烁此行并未走官道,临时改道的线路只有阿木知晓,除非中途有人窃取路线图。 奸细只有可能是杨延霖或琅伯,但安烁一口咬定琅伯不会害他,杨延霖也在全力救治病人,即使他们有嫌疑,也没有证据。 知州傅延作为樊州长官,应该清楚抗旨出逃是诛九族的大罪,天下之大莫非王土,逃去哪里都必死无疑。 况且,疫病的危险程度,唯有朝中几人知晓,并未对外散播,傅延并无理由外逃。除非朝中有人与之勾结,散布疫病无药可治的谣言,令其因害怕而失去理智。 屠城谣言更让周卿颜确信,朝中势力已渗入樊州。但小小的樊州,为何会让那些身居高位的人如此兴师动众?他们到底在觊觎什么? 最让他担忧的是云攸,她本不该来此,她以医官的身份派遣至此,为何樊州的官员都知道她王妃的身份?那些泄露她身份的人,到底有何阴险的目的? 一切答案揭晓,唯有待傅延醒来。 周卿颜昨日已派尚贤乔装医侍,跟随济世堂的医师,贴身保护傅延。 他担心尚贤一人太过疲累,就带上阿木一起去帮衬。 清早,周卿颜和阿木换了一身布衣出了驿馆,前往府衙的途中,他们看见施药棚里挤满了饥不裹腹、面黄肌瘦的百姓,他们衣衫褴褛,抱着稚子,搀着老人,神情悲伤而又绝望。 此时正是发放汤药的时间,众人排着队领到一碗药和一小袋粮食。 周卿颜和阿木隐在不远处的大树后,看见许多人将汤药倒掉,怀揣着粮食离开了。 两人蒙上面巾,走上前领了汤药和粮食,坐在一个抱着稚子的中年妇女身边。 周卿颜把粮食递给女人,低沉着嗓音道:“这个给你吧,孩子要多吃些,病好得快!” 说完,周卿颜与阿木一同扯下面巾,当着女人的面,将汤药一饮而尽,又将面巾蒙上。 女人伸出手欲阻止他们,支支吾吾欲言又止。 阿木将粮食递给她,她把两袋粮食揣进怀兜里,左右瞧瞧,才低声说道:“我见你们心善,才好心提醒你们,这汤药喝不得!” “为何?”阿木差点喊出来,周卿颜一个犀利的眼神投过去,他吓得紧紧捂住了嘴。 “你们可知,为我们诊治的医师,是麟王妃,一个污秽的埋尸女,疫病就是因他们而起,他们是天煞孤星,遭天谴,报应到无辜百姓身上,我们恨不得杀了她,怎么能喝她的汤药?”女人脸色瞬间变得狰狞,张牙舞爪的动作甚是诡异。 “谁……”阿木暴怒地跳起来,又被周卿颜瞪了一眼,他又乖乖地蹲下身来,撇着嘴,握着拳,手心被指甲扣得生疼。 “这事我咋不知道?你瞎说的吧?”周卿颜佯装镇定地问,心里早已拔出了千万把刀,恨不得将那造谣的人千刀万剐。 女人急了,站起身,憋足元气,大声说:“是东街屠夫王三说的,他说是瓜婆告诉他的。” 阿木欲要再问下去,女人见有人看过来,脸色骤变,抱着孩子匆匆离开。 “我这就去把瓜婆抓来!”阿木气得咬牙切齿,已经彻底失去了理智。 周卿颜拦住他,手指头在他头上重重一弹,淡然地说:“你仔细想想,云攸的身份只有朝中几人知晓,他们若要散布出来,定是暗中勾结樊州的官员。” “你速去福如客栈,寻严长史来府衙,有要事相商!” 周卿颜说完,又沉思片刻,忧心重重道:“罢了,你速去府衙,与尚贤两人死守傅延,汤药、吃食,所有近身的物什,皆要仔细盘查,他若是有丝毫差池,唯你是问!” 樊州众多官员中,周卿颜只能信任严长史一人。他曾是周朗老将军的部下,因在战场伤了一只眼睛,回樊州做了个小侍卫。又因在西岭坡剿匪中的功绩卓着,擢升为长史。 他还有另一重身份——周家在樊州的眼线。樊州安置的战死将士遗孀,皆由他负责照顾。 重疫患者安置在樊州最大的客栈——福如客栈,站在客栈二楼就能望见府衙大门。 第43章 连环刺杀案 福如客栈门外停着数十辆马车,车夫皆蒙着面,只露出一双黯淡无光的哀眼。 马车来来去去,将病重者接来客栈,集中诊治。六名精壮的府衙护卫步履匆匆,抬着担架将病患送进去。 周卿颜一进门,抬首望见楼上廊道上的云攸,轻纱遮面,蛾眉婉转,明眸善睐。 他正要上楼时,听见一声尖叫,循声望去,云攸被一个裹着黑色头巾的小厮猛地冲撞,两人随着撞断的栏杆,一同向楼下倒去。 周卿颜振臂腾空跃起,在云攸即将落地时,拦腰抱住了她。 “砰”一声巨响,小厮重重摔在云攸脚下,一片殷红的血迹蔓延开来。 周卿颜骤然转身,捂住云攸的眼睛,伴随两圈利落的旋转,将她抱到一丈开外,闻不到血腥味的地方。 “有没有哪里受伤?”周卿颜温声安慰道,“我派人送你回驿馆。” 周卿颜担心云攸受到惊吓,只对她说这是一场意外,他命人将尸首送去府衙,寻仵作验尸。 云攸眉头紧蹙,一脸不可思议地说:“当下的局面如何,你心中比我清楚,我岂能置之不理?” 周卿颜就是太明白局势严峻,甚至比她想象得更不堪,如果所有人在劫难逃,他希望云攸能活着。她原本就不该卷入此局,而他就是将云攸拉入危局的罪魁祸首。 安烁从各处施药地巡查完,策马回到福如客栈,正撞见周卿颜扛着云攸走出来。 云攸双腿在半空中乱踢一通,每一脚都恰巧在踢到周卿颜时缩回去。她面色愠怒,却能恰到好处地“足”下留情,真是用心良苦。 云攸被周卿颜粗暴地塞进马车,还未等到马车启动,她猛地窜出来,像一条拼命挣扎的泥鳅,毫无顾忌地向下跳。 周卿颜一挺胸,蓦然迎上跳下马车的云攸,一把将她打横抱了起来。云攸下意识地勾住他的脖颈,鼻尖蹭上他的脸。 安烁眼看着周卿颜与云攸纠缠不休,不由得心中一拧,寒着脸,神色异常凝重。 他们看起来更像一对真夫妻! 安烁心间生出不知由来的酸涩,他稳一稳心神,佯装镇定走过去。 周卿颜看见安烁走来,下意识松开手,眼神闪烁不定,似是在故意回避什么。 云攸像是找到了靠山,一溜烟跑到安烁身后,满脸委屈道:“我说了不,不,谁也别想强迫我!” 安烁猛地一愣,不可置信地盯着周卿颜,质问道:“你强迫?强迫……” 周卿颜无奈地耸耸肩,将安烁拽到马车后方,在他耳边低语几句。 安烁神情惊骇,一时身体瘫软,右手撑住车身,才勉强站稳。 从马车后面露出头,安烁彻底换了一副淡然的表情。安烁与周卿颜两人协力,连拖带拽,把云攸再次塞进了马车。 琅伯马鞭一挥,车夫驭马调转了方向,直奔驿馆而去。 樊州驿馆,海棠苑。 云攸在桌案上摆满了药瓶,这其中就有治疗疫病的药粉,曾经废城疫病爆发时,孚图神医研制了这些奇药。但分量太少,只能在关键时刻拿出来救少数人。 “砰”一声门被踹开,一个身形高大的黑衣人,瞬间挡着了从门射来的阳光。 云攸骤然起身,张开双臂,挡在桌案前。那些救命的药可不能被抢走,云攸像护着崽一样,紧紧闭着眼,杵在原地一动不动。 黑衣人的剑刃反射着云攸紧闭的双眼,危乎若九鼎一丝之悬。 危急时刻,周卿颜从云攸身后的窗户一跃而进,手中的剑直指黑衣人的眉心,出剑狠辣凌厉,眼中满是嗜血的火红芯子,喷出置人于死地的决绝。 周卿颜左手环抱云攸,把她的头埋进自己的胸膛,护她周全。 右手出掌守御,掌风蜿蜒盘旋,汇成一股强大的漩涡气流,击得黑衣人狼狈连退了四步。 黑衣人被逼出屋外,周卿颜追出去时,回头关切地看了一眼云攸。她正埋头收拾桌案上的药瓶,对外面发生的一切似乎不太关心。 便在这时,只听呼呼风响,似是有人发出树叶状的暗器,“刷刷”嵌入梁柱中。 琅伯的脸被划出一道血痕,他怔怔地立在原地,愣怔片刻,而后仓皇躲入荷花池边的假山后面。 周卿颜躲避暗器之际,斜眼一瞥,只见远处古松盖上,有四个人影立于其上,犹如云中燕般轻盈。 “哼”…… 周卿颜轻哼一声,嗤笑匪徒竟然派出如此多高手,对付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到底与云攸有多大仇恨,如此痛下杀手。 周卿颜掌风呼啸而起,惊得竹叶飒飒作响,地上的残叶被风卷起,所有人的衣衫也被这凛冽的掌风掀起。 云攸被风吹得东倒西歪,她用尽气力压着自己的粗布裙摆,心想着,这些杀手打架搞这么大动静,弄得我衣发散乱,狼狈不堪,真得好好治治他们。 周卿颜出手动作轻盈,但剑法极为精妙。轻软沉稳的身形,如载重之船,以浩然荡气来牵引,无论收缩开合,收放自如,吞吐含化,蓄劲如张弓、发劲如发箭。 云攸正想着,只见周卿颜振臂跃起,如疾风穿行在松盖之上,剑锋所指之处,黑影犹如中箭的鹰隼骤然坠地。 黑衣人扛不住混沌的剑气冲击,伏在草丛中,连拔剑自刎的力气都没有。 周卿颜点了四人的穴,扯下他们的蒙面巾,扫视了一圈,便锁定了其中的首领,一个脸上带伤疤的中年人。 云攸跑过去,从袖中掏出一瓶黑色的药粉,愠怒道:“说,何人派你们来杀我?若不老实交代,就用这千虫毒粉伺候,吃上一口,千万只虫子咬你的……” “呸!贱人……”一个长脸杀手冷冷啐一声。 声落血溅,周卿颜捂住云攸的眼睛,挥剑结果了长脸杀手的性命。 旁边的大胡子杀手顿时伏地求饶,失了魂似的嚎道:“我只知道是个官爷,嘴角有一颗黑痣!” “你走吧!”周卿颜悠悠地叹了一口气,道:“去府衙找袁师爷,就说其他人都死了,然后到福如客栈领赏银。” 大胡子一脸不可思议,在周卿颜解开他的穴道后,像一头脱了缰的野牛,不顾一切向前跑。 “我猜他活不过今夜,你敢不敢与我打赌?”周卿颜看着大胡子逃走的背影,冷笑着对刀疤首领说。 周卿颜就是要赌,袁师爷雇他们杀人,事后不但不会履约付酬金,还会杀人灭口。刀疤首领想要活,只有一条路,就是配合周卿颜。 只有将袁师爷背后的人揪出来,云攸才能真正的高枕无忧! 第44章 狡诡官场阴谋多 刀疤首领此时才恍然大悟,周卿颜与云攸在福如客栈的争执,只是在做戏。 杀手们在福如客栈第一次出手时,撞见周卿颜,云攸逃过一劫。 一击不成,潜伏在福如客栈对面财进赌坊的杀手,猜想周卿颜必会加强防范,没想到他强行将云攸送走,离开福如客栈避祸。 杀手一路跟踪落单的云攸,她身边只有一个年迈的老头琅伯,是出手的绝佳时机。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杀手丝毫未察觉,周卿颜也一路在跟踪他们。 而樊州官场错综复杂的内幕,严长史在昨晚已向周卿颜详实禀报。 知州傅延昏庸无道、沉迷酒色,大夫人的远房亲戚袁仁义官居师爷,却只手遮天。袁师爷在樊州声名狼藉,扬言自己在朝中有人,百姓敢怒而不敢言。 这几日,严长史在执行公务时,屡屡受阻,皆与这个天杀的袁师爷脱不了干系。 严长史命人于荒芜处掩埋,感染疫病而亡的百姓尸首,却被周边村庄的百姓横加阻挠。 他们挖断道路,挖设陷阱,沿路掩藏捕兽夹,以“运尸途经之处皆会传染”为由,阻挡运尸队伍。 尸首至今尚滞留在城郊的三里坡,无人知晓如何处置。 病患不食汤药,尸首无处掩埋,重患缺药少粮,甚至传出了“重患无人诊治,唯有死路一条”的谣言,致使许多重患宁愿在家传染更多人,亦不愿去福如客栈集中诊治。 桩桩件件糟心事,像是堵在安烁面前的一面墙,就像麟王府高高耸立的那面影壁,遮挡住了所有的阳光。 云攸听着隔壁房间患者的呻吟声,心神不宁地踱来踱去。周卿颜的眸光跟随着云攸的身影来回游移,也变得焦灼起来。 杨延霖盘腿坐在床榻上,不耐烦地问:“我们发放出去的汤药,大多数人并未服用,浪费药材不说,还加快了疫病蔓延,你们说该如何是好?” 云攸倚靠窗棂,看窗外雨丝如线,心里亦潮水泛滥。 “解铃还须系铃人,谣言是袁师爷传出去的,还得从他入手。”周卿颜端坐在桌案旁,倒了一杯茶递给对面的安烁。 “当下即使他出来解释,也不会有人信。不如,让袁师爷在府衙门口当着百姓的面喝汤药,这样应该……”安烁抿一口茶,淡然地说。 “他一个人还不够,府衙里的官夫人和官儿子、孙子都带拉来喝汤药,这样百姓也会放心给他们的孩子喝!”严长史激动地拍一下桌案,杯盏里的茶溅了安烁一身。 安烁瞥一眼严长史,眼中闪着凛冽的光,颇有不满说道:“无论何事,决不能累及孩子。” 周卿颜缓缓站起身,走到杨延霖跟前说:“知州傅延的大夫人和小妾、袁师爷三人即可!你且去找尚贤,拿人的事儿尽管交给他办!” 杨延霖临走时,云攸交给他一个锦囊,烦请他转交阿木。 里面有关于如何妥善安置傅延的计策,她与周卿颜经过深思熟虑,一致认为我方在明敌在暗,与其让尚贤与阿木两人整日战战兢兢守着半死不活的傅延,不如来个金蝉脱壳,将傅延带出府衙,才是万全之策。 福如客栈,周卿颜与安烁蹑手蹑脚地潜入伙房里。 安烁揭开锅盖一看,稀稀落落几粒米混在里面,浑浊的汤内甚至可见草叶之物。 “樊州常年为战场供应粮食,朝廷每年都会在府衙粮仓内囤积大量粮食,以供不时之需,阿木竟然未搜查到一粒米?”安烁一边说,一边揭开米缸的盖子,往里面一瞥,空空如也。 “樊州多年匪患成灾,粮食被劫时常发生。不过,真是被劫,还是官匪勾结,一查便知。”周卿颜兀然抬首,冷声道:“我知道粮仓里的粮食去哪里了,不过需要你亲自走一趟!” 安烁朝周卿颜一瞥,“我们昨日才到,你好像对樊州官府了若指掌,严长史是你的人吧!” 周卿颜未再言语,算是默认了,对安烁,他无意隐瞒什么。 突然,伙房门“吱呀”一声缓缓打开,周卿颜骤然腾身跃起,却被安烁硬生生抱住腰身,动弹不得。 说时迟那时快,周卿颜回身一把提起安烁的腰带,使劲抛出扔向房梁,旋即腾身一跃,托起安烁的身体,手臂猛地一使劲,将他推上房梁。 周卿颜抓住房梁,敏捷地向上一荡,稳稳坐上去,面色不改。 安烁则像一只抓着救命稻草的蝼蚁,紧紧抱住柱子,趴在房梁上一动不动,眼睛也不敢睁开一下。 周卿颜直直地盯着进来的人,手握住腰间的匕首。门打开又被关上,伙房只有顶部有一个巴掌大的天窗,透进来微弱的光线。 云攸站在周卿颜正下方,揭开水缸的盖子,舀了一盆清水,把布巾放进去沾湿。 而后……褪去衣衫,露出雪白的肌肤,湿润的布巾在脖颈上轻轻擦拭。 周卿颜顿时屏住呼吸,一只手不经意地伸过去,遮住安烁的双眼。 安烁本来闭着眼睛,周卿颜这多此一举的动作,有一种“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心虚,蓦然激起了他睁开眼看看的好奇心。 安烁一只手拽着周卿颜的手腕,一扭头看到了一个模糊的身影,还未看清楚时,周卿颜的大手又覆上他的眼,另一只手拔出匕首,倏忽扔进角落的草堆里,意图吓走云攸。 当安烁再次躲开周卿颜的手,只看见云攸端着盥洗盆匆匆走出伙房。 “你遮我的眼作甚?我媳妇为何你看得,我看不得?”安烁疑惑地问。 周卿颜并不理会,纵身跳下房梁,而后在安烁正下方的位置伸出双臂,朝安烁使个眼色。 “你不说清楚,我就不下来,你方才到底看见……”安烁神色越发狐疑,一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架势。 周卿颜撇了撇嘴,在他瞧不见的地方,手紧紧握住,薄唇轻抿,抬腿就要向外走。 安烁在他走到门口处时,终于沉不住气,焦急地喊了声:“别走,我不问了还不行,你过来接着我!” 周卿颜转身走到草堆旁,俯身一顿翻腾,找到他的匕首,插进长靴里。旋即站到安烁下面,漫不经心地伸出双手,仰首看着安烁。 “你可得接住了,可别摔着我!”安烁战战兢兢向下看一眼,深吸一口气,闭上眼侧身翻下去。 周卿颜向前一步,正好接住安烁,他负重的双臂抖了一下,吓得安烁一把搂住他的脖颈,像个受惊的小媳妇,钻进他的坚实的胸膛。 “走吧,我带你去找粮仓!”周卿颜放下安烁,大跨步向外走去。 第45章 华丽的反击 樊州东郊。 微雨蒙蒙,一匹骏马一路疾驰,马蹄踏在泥泞的小道上,溅起飞扬的泥水。 周卿颜一边催马快跑,一边紧了紧环在安烁腰间的胳膊,两人一前一后,身体越发靠拢。 在周卿颜眼中,柔弱不能自理的安烁,只能与他同骑一匹马。安烁僵直的身体,随着白马颠簸的节奏,大幅度地起伏。 不一会儿,安烁开始作呕,难受地趴在马背上,隐隐颤抖。 周卿颜双腿猛地一夹马身,紧拽手中的缰绳。那马一声嘶鸣,连踏几下蹄子,乖乖停了下来。 “为何停下来?”安烁喘着粗气,疑惑地看着周卿颜。 在安烁心中,救灾如救火,半刻耽误不得。若因为他而耽搁取粮,害得全城百姓挨饿,那便是天大的罪过。 周卿颜跳下马来,站在安烁面前,向他伸出右手道:“你先下马,我陪你走一段,待你身子舒坦些,再走不迟。” 安烁无可奈何地翻身下马,周卿颜在一旁搀扶着他,却被他故意躲开。 “我在你心里,就这般柔弱不堪?”安烁嘴里嘟囔道,加快步伐向前走。 周卿颜牵着马,慢慢跟随在他身边,两人一时无语,默默地走了一段路。 “喝点水……”周卿颜递给他一个灰色的水囊。 安烁顿了顿,看着满脸诚意的周卿颜,拿过水囊猛灌一口。 “噗……”一口水全喷出来。 “这水里放什么了?”安烁脸上闪过一丝气恼,转瞬即逝。 “我担心你晕马,在水里加了姜片,喝点会好受些!”周卿颜淡淡地笑了笑,眼神朝安烁惨白的脸上随意地一瞥。 安烁按捺下心潮起伏,释然地浅笑,而后仰头“咕噜咕噜”大口喝水。 雨过天晴,两人并肩走在湿滑的小道上,突然,眼前一亮,快步朝前面的陡坡走去。 越过陡坡,眼前顿时豁然开朗。泼墨的山水,晕染的花海,云深雾遮,举目望去晴空如洗,一座恢弘的五进宅院,巍然耸立在高台之上,仿若伸手可摘下漂浮的云丝。 此处乃樊州首富欧阳宏英府邸,麟王府与之相比,那简直就是陋室中的陋室。 周卿颜将马拴在一棵金丝楠木树干上,两人循着高台一侧汉白玉台阶而上,来到院门前。 这处院落占地极广,太湖石垒起的假山、檀木八角亭,错落有致,间杂着珙桐、金桃、娑罗树等名贵树种,皇宫亦难得一见。 世间居然有如此奢靡之地,肯定粮食堆积成山吧……安烁不禁精神抖擞,欣欣然全身舒活了起来。 周卿颜端立于安烁面前,像个谆谆教诲的老父亲,一边帮他正衣冠,一边语重心长地说:“方才与你所言,你可记住?切记一定要找到欧阳小姐,务必把这个送给她。” 周卿颜从袖中取出一个青釉牡丹纹盖盒,还有一幅宅院地形图,郑重交于安烁,长吁一口气道:“今日取粮成败与否,在此一举,我相信你……” 周卿颜说这些时,实在心虚,说着说着便没了声响。他怎么能相信,一个囚于深宫的落魄王爷,第一次出宫能完成如此艰巨的任务。 但除了安烁,再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人…… 周卿颜叩响黄金兽首衔环,铜门打开一条缝,一个生着鹰钩鼻的中年人探出头来,见到门外立着的两人,神色惊惶地关上门。 “九王爷安烁特来拜会欧阳先生,拜帖今晨严长史已命人送来,劳烦通禀……” 须臾,中年人蒙着面巾,从门缝里伸出手,递给外面两人两条面巾,而后猛地缩回手,轻声道:“疫病当前,不得不谨小慎微,请二位先戴上面巾!” 过了半晌,一位自称管家的长者,恭敬地将两人迎至院内。 院内黛墙环护,三间垂花门楼,四面抄手游廊。经过溪水潺潺的鹅卵石小道,前方别有洞天。 一片雍容华贵的林苑,甬路相衔,山石点缀,藤萝缠绕。 林石看不厌,流水趣何长,穿花蛱蝶深深见,点水蜻蜓款款飞,任凭多美好的诗词也配不上此地的清雅。 三人行至一处石桥,安烁放缓脚步,跟在后方。突然,他踉跄两步,扶住石栏,左手覆在腹部,眉头紧蹙道:“本王内急,请问茅厕在何处?” 管家沉着脸,没说话,只是向远处的月洞张望。 周卿颜与安烁趁此间隙,对视一眼,心照不宣。 管家想到老爷说过,访客的任何物品不得留在府内,额,排泄物也算吧……安全起见,管家指了一处最远的茅厕,那是巡夜护卫专用的。 管家领着周卿颜绕过回廊,身影消失不见,安烁径直走向月洞,朝欧阳小姐的闺房方向奔去。 客堂大门开敞,树影在毡毯上移动,大宣炉里一炉氤氲的烟气,袅袅上升。 城内民不聊生、哀鸿遍野,此地暖炉生烟、酒香扑鼻、满桌佳肴。 周卿颜盯着笑脸盈盈迎上前来的欧阳宏英,颇为诧异。想不到这个传闻中视财如命、攀附权贵的樊州首富竟然生了一副温厚清俊的面相。 此人身高近七尺,身着一袭紫长袍,一副军中将帅“腰细膀宽”的极好身材。 “将军,疫病当前,臣万分惶恐,局促于室,未亲自迎接,还请赎罪。” 欧阳宏英领着十来位家眷,对着周卿颜连连拱手请罪。 “哪里,先生乃当世陶朱公,日理万机,吾叨扰贵府,深感不安,还望海涵。”周卿颜笑道,一改平时冷淡的神色,对欧阳宏英极尽和悦。 欧阳宏英着实一愣,琢磨了半日的话对着面前这个言笑晏晏的将军都哽在了喉咙里,受宠若惊道:“鄙人为将军略备薄酒,还望将军赏脸……” “不用了,城中百姓忍饥挨饿,吾若在此大鱼大肉,岂不是负恩昧良。” “将军何出此言?听说朝廷赈灾粮已到,为何百姓会忍饥挨饿?”欧阳宏英一脸疑惑地问。 “赈灾粮被匪盗所劫,天灾动乱亦是匪盗猖獗之时,这帮匪徒连官粮都敢劫,先生恐亦无法独善其身。小商利己,大商利国利民,先生可愿与朝廷共御祸患?” 周卿颜诚意拳拳,欧阳宏英心中有一瞬间的动容,但商人逐利,对方未亮出底牌之前,绝不能轻易松口。 毕竟官不夺民产,朝廷亦不能强行征收他手中的米粮。 “鄙人只是一介小商贾,恐有心无力,即便是合全府之力,也只是杯水车薪。” 欧阳宏英紧蹙眉头,一脸为难地说。 “先生富可敌国矣,何必过谦。若在朝中有所倚靠,方可家族世代荣显。”周卿颜搁下茶杯,清脆的碰击声响起,令听者醍醐灌顶。 欧阳宏英小心道:“还望将军指点一二!” 周卿颜嘴角勾起,掠过一丝轻蔑的笑意。 第46章 王爷出卖色相 欧阳宏英祖上乃草莽之辈,几代人苦心经营,虽家财万贯,却名声不济。欧阳宏英一心想攀附权贵,奈何公子们无才,科举之路举步维艰。 幸得一貌美女儿,求娶之人踏破门槛。欧阳宏英本指望女儿嫁于达官显贵,可这女儿偏偏是个“颜控”,看不上眼的,即便是天王老子,也绝不“下嫁”。 严长史不愧是做过暗卫的人,此等秘辛之事亦能探听得来。 “先生可知,此次陛下派九皇子来赈灾,若先生从旁相助,将来论功行赏,算得上首功。”周卿颜眼眸微动,向对方使了个心照不宣的眼色。 欧阳宏英脸上喜色顿现,连连朝周卿颜拱手:“论功行赏,如何建功?赏又为何物?” “贵府有全城最大的粮仓,若捐出粮食解百姓燃眉之急,助朝廷解决疫患,九王爷愿娶令爱为妻……” 欧阳宏英猛地一起身,便对上了周卿颜坦荡的眼,沉思片刻才迟疑道:“小女眼高于顶,恐一般人入不了她的眼,鄙人唯有这个宝贝女儿,婚嫁之事由她自己全权做主……” 话音刚落,一个华服女子翩然而入,云鬓峨眉,端庄妩媚,一举手一投足,难掩优雅的韵味。 安烁紧跟其后,一脸茫然地望着面前各怀鬼胎的三人。 女子在欧阳宏英耳边轻言几句,便娇羞地看着安烁,眼睛里闪着无数小星星。 “哦,忘了介绍,这是九皇子,麟王安烁。”周卿颜恭敬地说。 “小民拜见王爷!”欧阳宏英仓皇行礼,旋即抬首仔细打量着安烁。 他忍不住要看看,这个让爱女欧阳兰儿一见倾心的王爷,是何倾城之颜。 春山画眉,寒江凝眸,青峰琼鼻,飞樱点唇。言念君子,温其如玉,说的就是面前这个人吧。 安烁被欧阳宏英目光包裹着,着实有些不自在。 周卿颜垂下的眼底有一丝愧疚之意闪过,以安烁的美色做筹码,换取粮食救济百姓,安烁知道真相后,应该会原谅他吧! “粮食的事儿……”周卿颜试探地问,他想要尽快结束这场博弈。 “若王爷信守承诺,粮食今日便可运走!”欧阳宏英眉眼稍带喜色,却又强掩下去。 安烁抬眼,然后一怔,激动道:“当真有粮?只要能救百姓,先生的任何条件本王皆应允!” “事态紧急,全城百姓还等着粮食果腹,严长史此时应该就在外面,不如……” 欧阳宏英面色阴沉,空口无凭,若王爷拿不出让他安心的凭据,他无法心甘情愿交出粮食。 “欧阳小姐,善名远扬,想必亦不愿看到百姓忍饥挨饿。王爷与小姐一般良善,见百姓受苦,心急如焚……” 周卿颜话音未落,欧阳兰儿已忍不住拽着欧阳宏英的衣襟,撒娇道:“爹爹,放粮吧,若樊州生灵涂炭,那粮食还卖给谁呢?” “好,好,放粮……”欧阳宏英无奈地摆摆手,心想着,我这傻孩子,还未出嫁就被拿捏得死死的,以后我这个老父亲可有罪受咯。 周卿颜暗舒一口气,待退出客堂,嘴角挂了一丝笑意。 看着一袋袋粮食被装上车,安烁心中甚是疑惑,明明自己什么也没有做,只是碰见欧阳小姐,然后谎称迷路,请她将自己送到正屋,最后送给她周卿颜给的盒子。 “那盒子里装的是什么?”安烁好奇地问,他心中惶惶不安,似是被人背后捅了一刀的感觉。 “我在来的路上捡到的石头!本想着初次见面送贵重一些的礼物,你的玉佩就很合适。不过仔细想想,家财万贯的大小姐,什么没见过,所以礼物要有新意,才能彰显我们的心意!” 周卿颜从未说过如此违心的话,他捡的那石头是爱心形状,有心之人皆会以为是在示爱,欧阳兰儿当然也是这样想的。 安烁是真的被捅刀了,周卿颜有意捅刀,他却恍然不知。 临走时,欧阳兰儿送给安烁一个兰花香囊,恋恋不舍挥手道别,她目光缱绻,只凝安烁一人。 樊州府衙,大门外稀稀落落站着一群百姓。 他们面色苍白,神情哀戚,人与人之间隔着三尺的距离,往日见人就喋喋不休的瓜婆,今日亦沉默不语。 不远处的高台上,知州傅延的大夫人王氏与妾室雪娘,蒙着面纱,像傀儡一般垂首肃立,雪娘的双眼因为彻夜哭泣而红肿。 婢女端上来两大碗汤药,侧立在云攸身后。 云攸亦是多日未曾吃过一顿饱饭,脸色苍白,用尽全力朝高台下的百姓喊道:“近日有居心叵测之人,传出汤药食不得的谣言,若我们要害大家,任凭疫病蔓延即可,为何要多此一举,冒着被感染的风险,来送汤药。” 无精打采的瓜婆顿时来了精神,大声应和道:“是啊,我就喝了汤药,我全家都喝了汤药,你们看我老婆子——好得很。” “为打消大家的疑虑,知州的两位家眷主动请缨来试药,希望大家相信朝廷祛除疫病的决心。国以民为本,社稷亦为民而立,陛下敬德保民,我等奉天子之命,竭力保全,若无力回天,亦埋骨樊州。” 云攸一字一顿地说,阳光有灼目之感,她负在身后的手微微握紧,浑身鲜血翻涌。 众人皆为之动容,身旁抱剑矗立的尚贤,向云攸稍稍移近了两步,用他魁梧的身躯,为云攸挡住刺目的阳光。 云攸接过婢女手中的汤药,郑重奉上。她站在雪娘身边,示意雪娘先选一碗。 顷刻,王氏站出来先端了一碗汤药,淡然地说:“我乃大夫人,当做表率,我先喝。” 碗至唇边,王氏瞥了一眼云攸,见她不动声色,嘴角泛起若有若无的邪魅笑意。 王氏顿时脸色阴沉,故作不适,抱胸作呕,楚楚可怜。 “我一闻这汤药就想吐,要不雪娘先喝,我去取些蜜饯!”王氏将汤药递于身边的袁师爷,转身欲离开。 此时,云攸大致猜到,大夫人命人在雪娘的汤药里动了手脚,但王氏又怕云攸在她的汤药里动手脚,遂心虚之态毕现。 若雪娘死在此地,就更解释不清了。 突然,雪娘捧起碗大口喝起来,云攸猛地伸手打掉药碗,但雪娘已经喝进去一口,身子一软,瘫倒在地。 云攸惊呼一声“快,尚贤”,身后一个黑影飞窜而过,瞬间夺过袁师爷正要摔下的汤药。 众人哗然,面面相觑,质疑声不绝于耳。 “汤药里有毒,真看不出来这小姑娘竟然如此蛇蝎心肠。” “绝不能饶过她,这种人就要送去璇霄台,受万箭穿心之刑。” …… 此时,尚贤手中的另一碗汤药,成了为云攸洗脱罪行的最后证物。 “毒并非我所下,若我没猜错,王夫人只在雪娘的汤药中下了毒!” 云攸说完,伸出手,目光坚定地点点头,示意尚贤把汤药给她。 尚贤神色冷峻,端着汤药的手下意识向后躲。 尚贤抬首望来,凝视云攸黑白分明的眸子。面前的这个女人可是将军的命,绝不可能让她冒险。 没有迟疑,没有畏惧,尚贤一口喝下了碗中汤药。 一片死寂,似乎是在等待死亡的来临。 尚贤并未倒下,他墨黑的眼底不见情绪,抬眼看看云攸,嘴角泛起难得一见的浅笑。 云攸蹲下身,探一下雪娘的鼻息,命人将她抬走。 袁师爷揉捏着脸上那颗显眼的疣子,轻哼一声,朝台下大喊:“可怜雪娘还怀着孩子,也逃不过你们的毒手,他们是来屠城的,下毒是最快最容易的方法……” 尚贤拔剑架在袁师爷脖颈上,射过去凛冽的眼光,沉声道:“再胡说一句,要了你的命!” “毒杀朝廷命官啊,那就让这位王妃一起陪葬吧!” 袁师爷一声邪魅大笑,王夫人身边的婢女身形一闪,拔出尖刀,冲云攸而去。 几十个弓弩手如幽灵般闪现,伏在府衙正堂屋顶上,严阵以待。 围观的百姓一阵骚动,惊叫着四散逃走。 云攸被刀尖顶住咽喉,两边对峙了数息。看着尚贤面色不改,袁师爷沉不住气了,他担心周卿颜若赶到,再多一百个弓弩手也不是对手。 “小子,你敢杀我吗?整日与一个玩弩的小孩,在本师爷面前作威作福,今天不好好教训教训你们,本师爷真是白活四十多年!”袁师爷挑衅地瞪着尚贤,又看了一眼王夫人,缓缓抬起了手。 王夫人见状,疾步向后退去,奔下高台后,提起裙裾,也顾不上规矩礼仪,大步跑回府衙。 “你若敢动王妃一下,就知道我敢不敢杀你!”尚贤一字一顿地说,话中裹挟着浓浓的杀气。 袁师爷向婢女一使眼色,她手中的刀刃贴向云攸脖颈的肌肤,渗出一条血痕。 尚贤眼神一凛,拽着袁师爷的胳膊,身体缓缓转向府衙大门的对面。婢女脚步凌乱地挪动,双方如打太极一般,变换着位置,只到婢女背向大门,尚贤才停下来。 就在这时,“嗖嗖”几声箭响,屋顶上的弓弩手相继中箭,惨叫着滚下来。 “砰……砰……” 婢女猛然瞳孔一缩,一口血喷在云攸身上,须臾,砰然倒地。 第47章 真假夫君修罗场 阿木纵身从屋顶上飞下来,稳稳落在袁师爷面前。 “说我是玩弩的小孩,那我就玩个厉害的给你看看。”阿木拉弓上弦对准袁师爷的脑门,“我玩个脑花爆炸给你看,可有兴致!” 袁师爷一边被剑架着脖子,一边被箭顶着脑门。“您不是小孩,是小爷,小爷饶我一命,让我做什么都行!”袁师爷哭丧着自扇耳光。 尚贤任凭阿木胡闹,只是摇摇头,收起剑,便去查看云攸的伤势。 云攸整个人被袁师爷和阿木挡住,当尚贤闪开身子,目光投向云攸时,他顿觉天旋地转。 云攸绝望地站在原地,嘴角一片殷红,口中不断有血液喷出。 “王妃……”哀嚎震破天际,惊恐、悲戚一涌而上。 尚贤箭步冲上去,抱住向下倒去的云攸,他的手撑在她的背上,感觉到手上黏糊糊的炙热液体。 阿木目睹这一幕,惊惧地瘫软在地,眼冒红光,似乎能渗出血来。 云攸背部中箭,而这一箭,正是阿木射向婢女的冷凝箭,箭矢穿过婢女的身体,刺入云攸的后背。 婢女倒下时,又将箭生生从云攸身体拔出,而这一拔,却是致命的伤害。 “快去唤杨医官!”尚贤从喉咙里滚出一声沉沉的低吼,全身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阿木连滚带爬站起身,踉跄两步摔下高台,顾不上疼痛,腾身一跃瞬间不见了踪影。 樊州府衙,东院。 安烁与周卿颜一前一后进入寝房,云攸静静躺在床上,脸色惨白无一丝血色,仿佛一副空空的躯壳,瞬间吞噬了这两个男人的魂魄。 周卿颜愣怔而立,一步也难以挪动。 他眼看着安烁坐在云攸身边,握紧她的手,抚触她柔弱的躯体,脸贴着她的脸,感知她微弱的气息。 此时,安烁是真正的夫君,周卿颜只能做个看客,即使他的灵魂已经抽离到云攸的身边,也无法消减分毫的悲戚、哀怨与无力。 阿木跪在周卿颜脚下,痛哭流涕,抽泣得说不清楚一个字。 尚贤看着哭成泪人的阿木,不觉动了恻隐之心,只说云攸被袁师爷的属下劫持,受了箭伤,其他的只字未提。 “你与阿木两个绝世高手,护不了她一人?”安烁厉声道,他沉沉埋着头,话语间的阴森之气,让屋里的空气越发清冷。 “我,呜呜,云姐姐要是死了,呜呜,我一命抵一命……”阿木抽泣着说,似是说了什么,也似什么也没有说。 “你出去,不哭完别进来!”周卿颜大喝一声,阿木哭得越发凄厉,生生被尚贤拽着衣领踢出去。 “她伤得如何?何时能醒来?”安烁有气无力地问。 尚贤上前正欲回禀,嘴边的话又咽下去,他瞥一眼身边的周卿颜,这个可怜的男人,巴巴望着云攸而不得靠近的心酸样子,真让人心疼。 “杨医官就在外面熬药,王爷可去问他。”尚贤上前一步,躬身行礼道。 “你去请杨延霖进来问话?”安烁抬首,眼眨了眨,缓缓道。 “煎药离不开人,况且这里还不知有多少袁师爷的人,杨医官亲自守着自然是放心些。” 尚贤此话一出,安烁不得不放下云攸的手,出门去找杨延霖。 安烁前脚刚迈出门槛,尚贤也跟着出去,关上房门,守在门外。 这个屋子里,终于只剩下周卿颜与云攸两人,这难得的清静与独处,也许是对他方才千百遍祈祷的怜悯与回馈。 他小心翼翼撑起云攸的手腕,贴着他温热的脸庞,感受她微弱的脉搏,仿佛只有脉搏跳动的声音,能在他死寂的心上拂起一片涟漪。 蓦然抬首,他炽烈的眼光烙在她脸上,回忆起她灿若星辰的明眸、春风拂面的微笑、青涩甜蜜的吻……这一切仿佛太过久远,久远得有些疏离。 太久未这般好好看看她,周卿颜吻了吻她的额头,而后把头埋进她的肩窝,咬着嘴唇在她耳边低声道:“我再也不会丢下你!” 安烁走到杨延霖身边,躬身一拜:“感谢杨公子救命之恩,不知云儿伤势有无大碍……” 杨延霖寻思着,这个平时对他爱答不理的王爷,今日如此客套,便想逗他一逗。 “她……箭入肺腑,恐撑不过……三日。你有想说的话,趁她这几日尚有意识,尽快去说吧!”杨延霖叹一口气,阴沉着脸说。 安烁拖着沉重的步子,缓缓向寝房走去。 守在门口的尚贤,朝门内大喊一声:“王爷,又——来——了!” 尚贤的声音越来越大,明显是在向门内的人示警,可周卿颜早已自动屏蔽了身边的干扰,沉浸在自责中不可自拔。 安烁战战兢兢挪到尚贤身边,伸出手正要打开门,尚贤骤然抬腿,一脚将门踢开。 “砰”震耳欲聋的响声,门砰然倒地,扬起一片氤氲的尘埃。 当尘埃遇到阳光,漫射出七彩光圈,包裹着黯然失神的安烁,越发显得凄凉。 尚贤忍不住上前扶了安烁一把,眼神也忍不住瞟向周卿颜,那位淡定的将军依然岿然不动。 尚贤虽外形高大魁梧,但心思细腻如丝。周卿颜虽只字未提他与云攸之间的关系,但他第一次看见将军独自潜入云攸的闺房,便明白了一切。 周将军,这是夺人妻,夺朋友之妻,夺王爷之妻,这是多大的罪过。 但尚贤作为周卿颜忠诚的护卫,只能在道德上稍稍谴责他一下,也许他真是情不自禁,发乎情止乎礼,绝不会做出格的事情…… 替他遮掩,真是件让人心力交瘁的事儿。 尚贤不是个会轻易急躁的人,这次他真的着急了。他直挺着僵硬的身体,挡在安烁面前,并随着安烁前进的步伐,犹如一块移动的挡板,愣愣向后退去。 安烁以为尚贤拦着他,是因为不忍他看见云攸临死前不堪的模样,以免徒增伤悲。却不知,面前这个挡住他全部视线的大高个,只是在为周卿颜遮掩…… 当尚贤退至床榻边,被逼至退无可退的窘境时,周卿颜骤然起身,猛地向旁边一闪,转身正撞见安烁的脸。 安烁眼眶中有泪花闪烁,悲戚、怜惜、痛楚在他的眼眸中杂糅相融,炼成一道火光,似是要将他眼中的云攸融化。 “我们还未做真正的夫妻,你对我付出的真心,我还来不及回报。我真是个大笨蛋,明明早就对你动心,却因为你是父皇安排的人,而一次次推开你。求求你,活过来吧,活过来吧……” 安烁紧紧握住云攸的手,摩挲着她的手心,长长的睫毛闪动着破碎的泪花。 他抬头强忍着,最后眼泪不能遏止地往外汹涌,从胸腔里发出一阵低沉的、像山谷里的回音一般的抽泣。 这是十几年来,周卿颜第一次见安烁哭泣。 肠已断,泪难收。周卿颜的心,也跟着安烁的伤心欲绝,沉了下去。 “糟了糟了……傅延死了!”阿木冲进寝房,“砰”一声跪倒在地。 安烁不可置信地回头看看周卿颜,他却面不改色,像是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一般。 周卿颜命尚贤去查看情况,阿木埋着头一声不吭,今日他做错了太多事,真想隐入尘土里,任凭谁也找不到他。 “王爷,你要为民妇做主啊!”王夫人哭丧着脸,颤颤巍巍地迈进东院,向寝房走去。 周卿颜闻声,拉着安烁,疾速走出寝房,关门时,转身对跪在地上的阿木说:“别跪了,好好看着王妃,再出岔子就别跟着我,回军营去。” 王夫人在回廊上,碰见迎面走来的安烁,他跟在周卿颜身后,形容枯槁,看起来比她还要失魂落魄。 “王爷,袁仁义那个混蛋杀了我家老爷,我要找他报仇,我要问问他,良心给狗吃了……”王夫人跪在安烁脚下,哀嚎道:“雪娘的汤药里,也是他命人下的毒。他下一个杀的人就是我,说不定哪个角落就藏着他安排的杀手……” 王夫人的声音越来越小,她惶恐不安地环顾四周,颤抖着拉扯安烁的衣角。 “袁仁义已被关入大牢,王夫人不必忧虑。”周卿颜轻声安慰道,“可是,他为何要杀傅延,还有你与雪娘?” 王夫人的脸顿时煞白,愣了半晌才说道:“老爷撞破了袁仁义勾结盗匪,劫走运往废丘边境的军粮。” 安烁颓废、绝望的眼神,顿时生出凄厉的冷光。 他想起去年边境那场败仗,皇城里传遍了周卿颜战死沙场的噩耗,唯有他没日没夜为周卿颜祈祷,夜夜陷入无止境的梦魇之中。 那次,他甚至想过用砒霜终结自己的性命,因为他永远失去了世上唯一的朋友,他生命中的白月光。 幸而,周卿颜活着回到了皇城。原来那场惨烈的战事,竟藏着如此肮脏的阴谋。周卿颜为朝廷出生入死,到头来被自己守护的人从背后捅了一刀。 袁仁义区区一个州府的师爷,怎么有如此通天的本事,搅动一场战局。 除非…… 安烁不敢再想下去,他抬首望着周卿颜,他沉静得仿佛知晓一切,没有惊骇,没有悲愤,也许只有无尽的失望,和一眼望不到边的凄凉。 第48章 王爷有龙阳之好 “可有证据?”周卿颜淡然地问,似是并没有抱太大的希望。 王夫人将傅延截获袁仁义与盗匪勾结书信、袁仁义与皇城的秘史往来、袁仁义诓骗傅延朝廷将派人屠城、袁仁义鼓动傅延弃城逃走等事一一详禀,但实证唯有傅延可知。 傅延一死,死无对证,袁仁义犯的是满门抄斩的大罪,他自是不会认罪。即使他认罪,皇城里的那个位高权重的幕后之人,亦不可能轻易扳得倒。 即使扳不倒,也要折一折他的羽翼,绝不可能让此等祸国殃民的弄权之人,全身而退。 死亡、饥饿、无助……周卿颜脑海里翻腾着那场惨烈战事的血腥场面,哀嚎声震耳欲聋,恐惧如幽灵般烙入心脏。 军粮被偷袭的敌军焚烧殆尽,支援的粮食迟迟未到,忍饥挨饿三天三夜的将士,在战场上厮杀数日,直到油尽灯枯,瘫坐在茫茫血泊之中…… 等死! 周卿颜只觉脑海里“腾”的一声,一股赤红的血流涌遍全身。他的瞳孔里尽是血色,他在心中暗暗起誓,那些为国浴血奋战、同他出生入死的将士,绝不能枉死。 犯我逆鳞者,必诛之! …… 周卿颜命严长史尽心保护王夫人,疫病当前,丧仪作罢,吊唁从简,翌日便将遗体与雪娘一起下葬。 至于袁仁义,不必枉费精力去审问,这种人若看不到生的希望,是绝对不会指认幕后主使,周卿颜自有办法撬开他的嘴。 安烁精疲力竭地呆立在院中,承受多番突如其来的打击,耗光了他全部的气血。 愣了好久,直到太阳渐渐西沉,他才缓缓来到寝房里,望着孱弱的云攸,转眼看看被风吹得“吱呀”作响的窗扇,沉声道:“起风了……” 房门无声无息地敞开,正在发愣的安烁毫无察觉,直到门口冰冷的声音响起:“窗户也不知道关一下,怎么照顾病人的!” 杨延霖端着汤药,轻捷地跨入室内,顺手关上房门。看了眼呆若木鸡的安烁,不觉惭愧一笑:“王爷去歇息吧!” 他几步走到床榻前,在云攸耳边轻唤一声,“吃药!” 安烁不可置信地向后一退,桌案上的杯盏“啪嗒”掉落在地上,他抬起头,眼里充满惊疑。 此时,他才意识到,杨延霖骗了他。 “我来吧!”安烁的手伸向杨延霖,欲夺过药碗,可对方并未理会,径自给云攸喂药去了。 见安烁在一旁魂不守舍,云攸轻声安慰道:“我已无大碍,杨医官很是细心,王爷且放宽心。” “王爷有何不放心的?我给王妃上药、包扎伤口、擦拭身体、换药更衣,未有丝毫懈怠……” 杨延霖话未说完,安烁夺过他手中的药碗,“砰”一声搁在床榻边的案几上,扯着杨延霖的衣领,将他拽出寝房。 安烁一脚踢开书房的门,将杨延霖推进去,反手关上门,摆出一副瓮中捉鳖的架势。 还未等安烁开口,杨延霖讥笑道:“王爷为何动怒,怒我看遍王妃酮体?可我真是未有眼福,王妃形如土偶,真替王爷惋惜,行房事亦了无情趣吧!” “孟浪之徒!” 安烁厉声喝道,伸手将杨延霖胸前的衣襟拽成一团,两人怒目相对,安烁再用力,对面的人扭着身体向后挣,拼命想要摆脱安烁的“魔爪”。 “嘶”一声,杨延霖胸前的衣襟被扯下,滑落到腰间,春光乍泄。 杨延霖下意识地抬手遮住胸口,也难挡那傲挺的两峰雪白,娇媚诱人的曲线尽显在安烁的眼前。 “你,你是——女——人!” 安烁猛地转过身,垂下脑袋不出声,仍然是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 杨延霖顿感羞臊难当,缓缓揪扯起衣襟,身体竟如情窦初开的少女一般跃动不止。 “此事千万别告诉王妃……” 安烁话音未落,杨延霖顿时收起娇羞,捂着嘴嚎哭着跑出书房。在经过云攸的寝房时,特意停下来在门口喊了一声:“王爷,你如此轻薄我,我可不活了,呜呜!” 安烁气急抚胸,急促地喘着气,迈着沉重的步伐,冲进云攸的寝房,牙关咬得咯吱直响,断断续续解释道:“我……没有……你相信我,我只是碰了她一下……不,没有碰她……” 云攸身体不适,实在没有精力理会安烁,只是淡淡地抿下嘴唇,表示自己无心卷入他与杨延霖的是非之中。 安烁却把云攸的表情理解成——失望、哀怨、悲戚,所有他脑补出来的云攸应该有的反应。 她该不会以为我有断袖之癖?龙阳之好? 她该不会觉得我薄情寡性?荒淫无度?始乱终弃? …… 安烁在床榻边搓着双手来回踱步,仿若五内俱崩,一副生无可恋的颓态。 “你若喜欢杨医官,娶了她便是,我看得出来,她对你……” 安烁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不该是云攸作为一个妻子能说出来的话。 且不说他“只傍青山不染尘”的清白秉性,断不会做出此等有违伦理纲常的龌龊事。 安烁目光呆滞,毫无神采,只有无限的空洞,好像被掏空了魂灵一样。 他暗自揣度,云攸定是对他失望至极,才会说出这种戏谑之言。 “我以为她是男人,才出手不知轻重,误扯下了她的衣襟,我绝不是有意为之!” 安烁一字一顿地解释,眼眸中尽是真诚。 “你现在才知道她是女人?”云攸半信半疑,不过她连怀疑的力气也没有,侧身蜷进角落里,只想静静地待一会儿。 “原来你们都知道她是女人!”安烁如梦初醒。 这下,他更解释不清了! 唯一的办法,就是找杨延霖亲自来解释。 安烁惶惶不安来到西院,敲开了杨延霖的房门。 待安烁一抬头,她微微一笑,全然没有气恼之色。 杨延霖将安烁请进屋内,探出头向门外环视一圈,才放心关上门。 安烁见惯了她痞里痞气的模样,此时猛地一见,心里猝不及防像被咂了一下,神情一沉,脸色很是难看。 “少主!”她恭敬地躬身行礼,“主人想要见你。” 安烁顿时一愣,望着她双手递上来的密函,瞬间谨慎起来。 “山雨欲来风满楼。” “烟波江上使人愁。” 两人对上密语,安烁长吁一口气,接过密函看了一眼,压低声音说:“你到底是谁?” “回少主,我是杨静慈,杨延霖的胞妹,他尚有要事要办,我只好替他来。 ” 杨静慈与杨延霖乃双生子,龙凤胎,故女扮男装无人察觉。 这几日,她想尽办法接近安烁,传递密函,但安烁总躲着她,实在难以寻得机会。 故此,她不得不出此下策,逼得安烁亲自来找她。 杨静慈本以为安烁会为她的机智,而赞许几句。 没想到,安烁劈头盖脸责备起来:“你送密函,寻个时机给我即是,为何要自毁清白?更重要的是,伤了云儿的心。” “云儿?王爷何时对那个假王妃如此亲昵,据我所知,你们尚未圆房,而且你还讨厌她。”杨静慈不悦地说,方才的恭敬谨慎全然消失不见。 “谁说我讨厌……”安烁气急,说了一半的话又咽回去,他冷静下来,才意识到自己没有必要解释。 “你们监视我?”安烁这才顿悟到关键问题,“是琅伯?西岭坡的那场大火也是你们所为?” 杨静慈不置可否,但她冷漠的表情,让安烁浑身发毛。 “你们差点烧死我?”安烁一脚踢在桌角,“你们是何目的?烧毁粮食和药材,满城百姓绝望等死,我如何与陛下交代?你们这是没打算给我留活路啊!” “主人说过要给你点教训,但那场火不是我们放的,是皇城里的人,他们要杀的人是王妃,误打误撞烧毁了粮食和药材……” 杨静慈强装镇定,但她知道安烁听了,绝对镇定不下来,这是残酷的事实,也是他必须面对的事实。 “你如何得知?”安烁凝神屏气,额头上渗出密密麻麻的冷汗,他竭力用平缓的语调问。 “火烧起来时,琅伯就躲在马车下,他听见那伙人的首领说的。”杨静慈双手端上一个琉璃盏,“少主,喝茶。” 安烁拧眉沉思,少顷,猛拍桌案:“琅伯这些日子,一直被周卿颜留在福如客栈照顾重症患者,难道是被怀疑了……” 杨静慈愣了愣,仰首将茶一饮而尽,会意地冷笑起来:“不止琅伯被怀疑,这些天,也有人在秘密监视我。还有你,恐怕你万分信任的周卿颜,也瞒了你不少事。” 她的话音落下,两人俱都无言。良久,安烁才沉沉地叹息一声,含着苦涩喃喃自语:“他不信任我,我不怪他,我不是也藏着天大的秘密吗……” 杨静慈朝安烁微微欠身:“少主不必过虑,待您称王,周卿颜只会是您脚下摇尾乞怜的狗。” “住口!”安烁猛地摔碎手边的杯盏,一双秀目通红,仿佛要冒出火来。 他尖声喝道:“周卿颜也是你能诋毁的?记住,不管我将来变成谁,周卿颜永远是我的朋友,你们休想动他分毫……” 杨静慈脸色煞白地欠身道:“少主赎罪!” 第49章 王爷的白月光 杨静慈望着安烁萧索的背影,心有不忍,毕竟在他最难熬的十几年里,唯有周卿颜真心相伴。 这些年,他不愿卷入主人的谋划之中,千方百计置身事外,归根结底是不想与周卿颜站在对立面。 即使与全天下为敌,他亦不愿与周卿颜为敌。 如今,他既已知道周卿颜的危险处境,朝廷暗藏谋害周家的奸邪小人,就无法再置若罔闻。 “我想静静……”安烁魂不守舍地走到窗边,沉声说道。 杨静慈愣怔片刻,抿着嘴浅笑道:“我是静静,我就在你身边,永远在你身边……” “我是说,你先出去!”安烁顿时哭笑不得,他知道杨静慈这是在逗他,并不生气。 “可是,这里是我的寝房,王爷留在这里太久,恐怕……”杨静慈顿了顿,警觉地看向窗外,又默默关上了窗。 神情恍惚的安烁,似是被杨静慈的话点醒了,瞬间打起精神。有了新的身份,他亦提高警觉,不可像往常一样随心所欲。 “有件事情,需要你去办,越快越好!”安烁垂首,在杨静慈耳边轻声道。 杨静慈这是第一次接到少主的任务,郑重地躬身抱拳,一副“必不辱使命”的坚定模样,看上去还有些许的可爱。 “方才的误会,你去与云儿解释清楚,我可不想让她伤心!”安烁语重心长地说,仿佛这才是当下最重要的事情,其他的都不值一提。 杨静慈又好气又好笑,莫名的酸楚袭上心头,干脆自己往旁边的椅子上一坐,若无其事地道:“王妃恐怕根本就没有放在心上,算了,我去就是!” 夜越发深了,从樟树上传来清脆的蝉鸣,与周围夏虫的欢唱相互应和,更显得夜静到极处。 这份难得的宁静萦绕在心头,周卿颜坐在床榻边,目光定在云攸安然入睡的面容上。 周卿颜伸出一根手指,在云攸的弯眉上摩挲,勾出一轮皎洁的上弦月。 云攸缓缓睁开眼,见周卿颜坐在身边,嘴角泛起浅浅的笑意。 周卿颜连忙扶着云攸坐好,她伸手去摸周卿颜的脸,他便笑意盈盈地迎上她冰凉的手。 “这几日累坏了吧?看你憔悴的,真让人心疼。” 云攸轻抚周卿颜脸上的胡茬,手缓缓滑到他的下颚,身体微微前倾,双手捧着他的脸,对着他左右端详,像在欣赏一件珍贵的藏品。 “胡子……又长又乱的,得理一理。”云攸轻嗔,“胡子太长会不舒服吧!” “没有不舒服,不过……”周卿颜凑近云攸的脸,“吻你的时候,你会不舒服吧!” 云攸蓦然垂首,软绵绵的绣花拳,捶在周卿颜的胸口,却被他紧紧握在掌心。 四目相对,碰撞出勾人心魂的火花。鼻尖相顶,微妙的暧昧气息在流动。 周卿颜缓缓弓起身,缓缓凑近,轻啄上她微凉的唇,灵巧的舌滑进她口中,极尽温柔,生怕再多一分力,身下的人儿就碎了一般。 她勾住他的脖子,脸上一阵燥热,心不可抑制地狂跳起来。他双手环着她的腰,将脸埋在她的脖颈处,急促喘息着问:“有没有不舒服?” “嗯嗯……舒服……” 温存戛然而止,云攸温热的呼吸悉数喷洒在他的额上。他忍住浑身的悸动,松开了她的腰身,缓缓调整呼吸,坐回到床榻边。 “胡子还理吗?”周卿颜柔声道。 云攸的双眸朦胧,呆愣着摇头道:“不是……要不就蓄着吧?你这样子,挺好看的。” 周卿颜抚了抚她的面庞:“行,只要你喜欢,怎么样都行。” 此时,月光淡淡,岁月静好,安然若素,他多想时光凝固在这沉静的月色中,抓住的一切不再从指缝溜走,不再失去,不再悲伤。 “雪娘与傅延都安置好了?”云攸盯着周卿颜的脸,关切地问。 “雪娘的汤药,幸亏你让阿木暗中盯着,王夫人命人在里面下了毒箭木汁,入喉即见血。不过你给阿木的假死药,他全部用上了,恐怕雪娘要昏迷两天才会醒。” 周卿颜肃立于桌案旁,面露犹疑道:“傅延何时醒来未曾可知,他本来已苏醒,阿木给他喂假死药之前,将他打晕了,不知……” “你且放心,三日内必会醒来!”云攸宽慰道。 “三日,想必阿木与尚贤,已将他们送到桃源庄,那里是我能想到的最安全的地方。” 周卿颜拧眉沉思,他从心底感谢云攸,她的计策,保全了这两个重要证人。 向死而生,让隐藏在暗处的敌人,以为傅延与雪娘两人已死,混在运尸车中送出城,绝对是神不知鬼不觉。 云攸想到了桃源庄的雨漫亭,那座湖边宅院,不知如今是何光景。她多么希望再次回到那里,回到那时无忧无虑的周卿颜心里。 “你是如何知道,傅延截获的证据藏在雪娘那里?”云攸疑惑地问。 “幸亏有严长史,他告诉我,傅延举家逃离樊州,是受袁师爷鼓动,当日撞死稚子的马夫与殴打傅延的百姓,皆是袁师爷派去的人,意在杀死傅延,还能撇清自己。” 少顷,周卿颜似是想起什么,猛拍大腿道:“雪娘定是将证据藏在身上!” 无论证据藏在哪里,有了两个人证,不怕揭不开皇城里那些阴狡小鬼的真面目。况且雪娘保住了腹中孩儿,三条人命定能换来傅延的诚心作证。 周卿颜闭上眼睛养神,方才握住云攸的手:“云儿,真不知该怎样感谢你呢?” 云攸眼波一闪,爽朗地道:“夫君为国事操劳,我为夫君分忧,算不算我亦为国尽了心……” 周卿颜会心一笑,将云攸揽进怀中,额间一吻,胜过千言万语。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将这宛如梦境的美好打破。 安烁在门开的那一瞬,对上周卿颜的脸,他的心也快碎了。 “来得正好,我有事与你商议,杨医官先去忙吧!”周卿颜的话音落下,三人俱都无言。 杨静慈轻柔地叹息一声,含着无奈的微笑:“王爷,我还要去解释什么吗?” 安烁略一沉吟,欠身道:“不用了,你去吧!” 周卿颜未再坐回床榻边,而是在桌案旁坐下,安烁则径直坐到了床榻边。 见云攸脸色红润了许多,安烁心想,杨静慈的医术果不一般,一碗药刚下肚,病人已见好转。 他哪知,这全是周卿颜的功劳。 周卿颜将当下的局面,轻重缓急,一一向安烁禀报。虽是禀报,他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是在和安烁商量,以免云攸瞧出端倪。 从欧阳宏英那里“借”来的粮食,不再集中分发。而是在每条巷子设置一个粥棚,将汤药与米一起熬煮,加上甜汁,一日两餐分发给百姓。 这样就避免了百姓只领粮食,不喝汤药的问题。饥肠辘辘的百姓,有一口粥喝就很满足,并不在乎粥中有汤药的味道。 重症患者年轻人尚有好转,年长者依然处于危险之中,恐熬不过三两日。 死者尸首运至七里坡掩埋,但行程过远,来来回回人力不足。 昨日去世三十余人,皆就近在郊外焚化,但浓烟吹入城内,百姓知晓后皆怨声载道。入土为安才能灵魂安息,百姓无法接受焚烧,若再执意为之,恐百姓会群起相抗。 云攸从枕下取出一个白色瓷瓶,交于安烁,伤怀道:“这是师父亲手研制的药,可救治重症者,但量少紧缺,恐怕只能救治数十人。” 安烁困惑地撑起身子,端详着云攸的脸:“我知道,你已经尽力了,我们皆为凡人,并无佛祖之能,你切莫过于自责。” 周卿颜心知,云攸为救治百姓心力交瘁,她每每慨叹自己无能时,周卿颜就心如刀绞。这些本不该她来承受…… 至于如何处理染病的尸首,云攸犹豫许久,才战战兢兢说出一个隐秘的法子。 废城那场疫病,埋尸皆用“巫奇术”,巫奇粉所到之处,尸骨无存,不留一丝痕迹。 但巫奇术焚尸有违天道,巫奇草更是极难寻得,恐怕要花大气力去寻巫奇草。 再过两日,孙植便会从废城带来一些极效药和巫奇粉,应该可以撑上三五日,恐怕之后,粮食与药材皆耗尽…… “我已向皇城传信,赈灾粮食与药材皆在筹备之中,不日便会出发……”安烁轻声说,看得出来毫无底气,他恐怕连自己也说服不了。 且不说皇城至此路途遥远,远水救不了近火,朝中又有谁能不顾生死,冒险前来? “没有人能救这座城,除了我们自己!” 周卿颜站起身,走到安烁跟前,拍拍他的肩,似是在向他传送勇气和力量。 云攸蓦然坐起身,左手紧紧握住安烁的手,又将右手伸向周卿颜。 周卿颜顿了顿,瞟了安烁一眼,见他点点头,似是得到了允准,才伸出手握住云攸的手。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只要我们竭尽全力,哪怕死在……” 云攸话音未落,周卿颜与安烁不约而同,伸手捂住了她的嘴。 第50章 撞破王妃私情 云攸忸怩不安地别过脸去,向后微微挪动,避开安烁的亲近之举。 虽然她将安烁当弟弟看待,但毕竟是在“夫君”面前,她还是要避嫌,以免周卿颜误会。 可她不知,此时需要避嫌的人,是周卿颜。他在安烁面前的拘谨,云攸误以为是安烁这个“外人”在场所致。 “今日为何未见阿木?” 安烁已习惯阿木护在云攸身边,这样他才放心些。未见阿木,安烁顿时心中空落落的。 “阿木误伤王妃,守护知州不力,以下犯上与渎职之罪并处,责令他回边疆驻守,尚贤同往督之。”周卿颜郑重回禀道。 云攸一时未反应过来,阿木明明是护送傅延……她转念一想,周卿颜如此扯谎,定有缘由,便瞬间收敛住吃惊的表情,以免露出破绽。 “三弟,你且去忙吧,我与夫……将军,还有事要商议。”云攸沉吟着道,声音平静而慵懒。 “啊?有什么是本王听不得的?” 安烁困惑地撑起身子,不可思议地盯着周卿颜。 他心中狐疑,云攸与周卿颜两人因他而结识,并无深交。从何时起,两人变得如此——无话不谈,甚至瞒着他这个夫君…… 周卿颜似是看出了安烁的心思,心中隐隐不安。他不知从何时起,安烁对云攸仿佛有了某种情愫,他不确定那是不是爱恋。 但他能确定,云攸在安烁心中的分量变得沉重,压得周卿颜惶惶不安。若有一天,他想带走云攸,恐怕不易全身而退。 “我与王妃商议下,采集巫奇草的事宜。事不宜迟,我们分头行动,王爷去福如客栈救治重症病患,我去采药。” 安烁不禁面露愧色,他为自己方才的胡思乱想而羞愧,周卿颜是何等的正人君子,怎会觊觎他人之妻。 况且,安烁深以为,周卿颜不近女色,恐怕此生不会与哪个女子有半分瓜葛。 子夜,城郊树林。 安烁一身夜行衣,踏长枝借力,足下生风,飞快地朝着密林深处而去。 一个黑影从一处石壁后闪现,身披黑色斗篷,头隐在毡帽里,戴着骷髅面具。黑影飘到安烁跟前,在张牙舞爪的树影下,犹如鬼魂一般瘆人。 “你终于来了!”那人的声音嘶哑,听起来像是位长者。 “我不知你们有何密谋,但如果没有我,你们所做的一切还有何意义。”安烁气定神闲地说,“不管你们做什么,我唯有一个要求,勿要伤害周卿颜分毫,若执意妄为,我定让你们前功尽弃。” “扳倒太子,必须剪除他的羽翼,周家手握兵权,必然留不得!”黑影缥缈的声音,在暗夜里回荡。 安烁眼底闪过担忧,厉声质问道:“周卿颜护我多年,若没有他,我早已命丧黄泉,你们口口声声说要夺回属于我的一切,却不曾顾惜我的性命,岂不可笑?” 黑影拂袖,冷声道:“若命如蝼蚁,舍弃又何妨!” “半年之期,我必扳倒太子,取而代之,你们必须听我调遣,不得轻举妄动。”安烁眸底闪过晦暗不明的光,如月光一般清冷朦胧,将他前方的路蒙上了灰暗的阴影。 安烁本不愿走到兄弟相残那一步,八个哥哥的早夭,是他此生挥之不去的伤痛。他以为,只要什么都不做,像缩头乌龟一样等着太子弟弟即位,他便能像个隐身人一样,蜷缩在黑暗的角落里,卑微了此残生。 但是,皇城里那些权势滔天的人,显然没有打算放过他。 倘若他一人的死,能换来周卿颜与云攸的平安,他愿意舍弃一切,追随疼爱他的哥哥们而去。 可是,他最牵挂的人,受到了伤害,他必须为他们——舍命一搏。 黑影恐怖的骷髅面具下,发出一声轻蔑的冷笑。 见过自不量力的,没见过如此自不量力的——自大狂。 黑影腾跃而起,向着密林中飞遁而去,如魂灵一般自如穿梭,举步轻盈,悄无声息。 周卿颜连夜飞鸽传书,向身在桃源庄的尚贤,送去了巫奇草的形状图。 桃源庄的村民世代以耕种与采药为生,对药材的生长习性颇为熟悉。凭百人之力,必定有所获。 况且,阿木轻功卓群,是个飞檐走壁的好手,采药更不在话下。 周卿颜对阿木的信任,从未减过半分。之前对他的所谓惩戒,皆是人前做戏。 而尚贤此去桃源庄的目的,则是带回来樊州亟需的药材。外人只知樊州为废丘战场供应军粮,却不知亦供应药材,而最大量的药材皆出自桃源庄。 周卿颜之所以不对外宣扬此事,每每派心腹在此采买药材外销,鲜少外人进入此地。皆因桃源庄住着阵亡将士的遗孀,此处净土带来的安宁是他们最后的慰藉。 若让旁人觊觎,恐怕又要带来无谓的纷扰。 三日后,城中疫病得到了有力遏制,重症患者日渐好转,感染者亦有减少。 安烁奔波于福如客栈与三里坡乱葬岗之间,将逝者尸首掩于深坑,再撒上巫奇粉,尸首瞬间化作一抹轻尘,混入尘土之中,再无踪迹。 焚化尸首之事相当隐秘,除了严长史、琅伯与一名聋哑车夫,未有旁人知晓。 …… 周卿颜除了处理琐碎的事务,其他时间皆守在云攸的寝房外,寸步不离。 有了周卿颜的悉心照拂,云攸的伤势已然见好。周卿颜见云攸卧榻多日,心绪未安,便想着带她出去散散心。 周卿颜忆起城外欧阳宏英府邸,有一处山涧温泉。两人骑上一匹快马,挥鞭朝城外奔去。 温泉被密林掩盖,靠着一处山体,泉水从多个泉眼汩汩涌出。乱石围绕成一个个小水池,池边盛开着香气怡人的栀子花。 周卿颜躲在池上的太湖石后面,警觉地四处张望。幸而此处偏僻,又时值夏日燥夜,并无旁人来此。 云攸轻解衣袍,散开飘逸的长发,肌肤上隐约有流动的光泽。 慢慢的,泉水漫上她的胸膛,直至墨发微微浸湿,在水中绽放,宛如妖娆的水草。 周卿颜闻见不远处有响动,踮起脚尖张望,挪步时踩上湿滑的鹅卵石,脚下一时不稳,摔进温泉池中。 两人四目相对,周卿颜一时无措,轻轻沉入水中,微闭眼眸。他的长发轻撩泉水,泛出圈圈涟漪,片刻之后水面恢复平静,只有皎白的月光倾泻在他的黑发上,宛如水墨晕染,如梦如幻。 须臾,他一动不动飘在水面。云攸一下慌了阵脚,顿时一个哆嗦,扑通沉下去,双手托住他的腋下,使出股肱之力,把他向池边拽。 云攸不顾一切按压他宽厚的胸膛,继而捏住他的鼻子,挑起他的下颏,悄然吻上他的唇。 他却突然睁开眼,吓得云攸猛地向后倒,他一把拉住她的手,两人拉扯之间,云攸向前倒去,贴在他炙热而躁动的胸膛上。 “傻瓜,我只是太热,钻进水里冷静一下。”周卿颜柔声安慰道,他的温言细语宛如一阵清风,让云攸惊魂未定的心瞬间平静下来。 “热?为何会热?此处甚是凉爽,难道你在发烧……”云攸不安地问,左手覆上他的额头。 周卿颜紧紧握住她的手,贴在自己的胸膛上,苦笑了一声,道:“我为什么热?夫人难道不知……” 说着,周卿颜情不自禁把云攸拉入自己的怀中,却又努力抑制心中躁动的欲望,轻轻抚摸着她的秀发,亲吻着她的额头,温柔地低语:“待我们回到皇城,我定会让你成为我真正的妻子。” 周卿颜的意思是,从安烁手中将云攸夺回来;云攸领会的意思是,回去后两人要——圆房! 云攸把头深深地埋入他的胸膛,红着脸,轻轻叹息着道:“夫君若是想要,山水之间,即刻我便做你真正的妻。” 凝视着不着丝缕的爱人,周卿颜欲火中烧,但他不能……深深的负疚感,像冰霜一般覆灭他燃烧的欲望。 这可耻的欲望…… “起风了,穿上吧!”周卿颜站起身把树枝上挂着的衣袍递给她。 风将她的衣带和发丝吹起,周卿颜将自己的披风展开挂在树枝上,挡住风口,小心为她擦拭墨发上的水迹。 …… 夏夜的雨来得猝不及防,斗大的雨滴落下,宛如迷宫的宅院空无一人,小桥的尽头走来一个撑着油纸伞的女子。 女子瞧上去不过十七八岁,全身湿尽,迎面径直朝周卿颜走来。 那女子正是欧阳兰儿。 欧阳兰儿将油纸伞撑在云攸头顶,挡住倾泻的大雨。 “王妃大病初愈,不宜着凉,不如今夜就在此处歇脚,明日我命庄上马车送王妃回去!”欧阳兰儿说得随意,周卿颜听起来却汗毛竖起。 欧阳兰儿与云攸素未谋面,竟知道她是王妃,连她大病初愈都知道…… 恐怕她知道的,比周卿颜想象的还要多。 方才假山后面的响动,恐怕就是欧阳兰儿藏在那里。 周卿颜心中惊骇:“她岂不是知道了——我与王妃的私情!” 第51章 将军身陷阴谋 周卿颜万万没想到,自己也有害怕的一天。 他可是身临千军万马而面不改色的大将军…… 此时,他的脑海里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欲堵住欧阳兰儿的嘴,就要让她永远消失。 杀人,是解决问题最容易的法子。 云攸轻唤一声“夫君”,将他脑中邪恶的念头瞬间抹去。 他抱起云攸,对身边笑意盈盈的欧阳兰儿,淡淡丢下一句:“多谢,小心别让王妃淋着雨。” 欧阳兰儿将两人引进一间极尽奢华的女子闺房,房间四角立着汉白玉镶金柱子,旁侧满墙满壁,皆系随依古物玩器之形抠成的槽子。诸如古琴、悬瓶、玉箫之类,虽悬于壁,却都是与壁相平,无分毫误差,这炉火纯青的做工,定出于技艺高超的匠人之手。 云攸坐在红木雕花床上,眼光落在欧阳兰儿身上,挪也挪不开。 欧阳兰儿身材袅袅婷婷,柳眉凤眼,冰肌玉骨,连女子见了都会忍不住多瞧几眼。 周卿颜与欧阳兰儿默默对视,两人的眼神暗地里厮杀纠缠,却又挤着笑脸,生怕云攸瞧出异样。 “这位是樊州首富之女欧阳兰儿,此次赈灾幸得家父慷慨解囊,供给粮食,救民于危难……” 欧阳兰儿被周卿颜一本正经的介绍,弄得浑身不自在。她最讨厌别人称她“首富之女”,听起来自己似是被论斤论两搁在肉案上的肥膘,任人挑选,评头论足。 “这位不必介绍,大名鼎鼎的麟王妃,医术精湛,救民于水火,实在令人敬佩。若王妃不嫌弃,我可以唤你云姐姐吗?”欧阳兰儿一副乖巧的模样,小脸笑得花枝乱颤。 当真浑身是戏,周卿颜仿佛置身戏园子,聒噪得他头疼起来。 云攸换上侍女送来的干净衣裳,一身鹅黄长裙,纯白锦缎裹胸,身子轻轻转动长裙散开,整个人看起来精神了许多。 周卿颜背对云攸,坐在铜镜前,自顾自盯着镜子里的云攸,精神紧绷,一刻也不敢松懈。 本来,欧阳兰儿让他回避一下,他却不放心云攸单独面对这个心思深重的女人,便恬着脸端坐于此,听着两人聊一些女子闺中之事。 周卿颜心想,定是云攸素日身边被男子包围,少言寡语,好不容易遇见个说话投机的女子,这下可得敞开心扉说个痛快。 恐怕拦是拦不住的…… 不过半晌功夫,欧阳兰儿与云攸已然熟络地攀谈起来,似乎从陌生人变成了闺中密友。 “妹妹生得好生俊俏,又生于大富大贵之家,金娇玉贵好福气,不知妹妹对未来夫君有什么样的要求?”云攸揉捏着面前这个小可人儿娇嫩的小手,满心欢喜地问。 云攸想着,阿木与这姑娘年岁差不多,一个英武少年,一个如花少女,倒是般配。 “云姐姐,美貌、财富于我而言,犹如累赘,我要的不过是纯粹喜欢我这个人的夫君,可惜……”欧阳兰儿一副苦恼的模样,竟让云攸信以为真。 周卿颜投去鄙夷的神情,这女人简直是在无病呻吟。 “妹妹何必苦恼,平日里着素衣,不施粉黛,多外出沐阳吹风,便会容颜枯槁,美貌不再。”云攸说得情真意切,似是真心为欧阳兰儿出谋划策。 欧阳兰儿却变了脸色,未曾想她的一句戏谑之言,只是为了炫耀自己无人配得上,却遭到云攸这般“戏弄”,真是无地自容。 “我挺羡慕云姐姐,相貌平平,却高嫁温润如玉的王爷,将来必定福祉绵长。这让我想到齐宣王之妻钟无艳,外貌极丑,四十岁不得出嫁,后为齐宣王立为王后,进直言、选兵马、实府库,此后齐国大安。” 欧阳兰儿说这话时,眼珠滴溜溜盯着周卿颜,眼光中带着挑衅,似是在暗示什么。 云攸似是未听出欧阳兰儿话中有话,依然神色淡然,只是她看向周卿颜时的眼神,多了几分清冷。 须臾,一群侍女鱼贯而入,每个人手里皆端了一盘美食,焖炖甲鱼、烩鲤鱼片、红烧鹿肉、煎鱼子酱、酱炙河豚……玉盘珍馐,秀色可餐,堪比宫廷宴,羹、炙、炮、煎、蒸、濯、烩、菹、脯、腊、醢、熬十二种烹调方法俱全。 偌大的桌案上,寥落坐着三人。 欧阳兰儿摒退下人,兴致颇高,举杯道:“今日有幸与王妃结识,得王妃诚心相待,兰儿感铭五内。王妃唤兰儿一声妹妹,兰儿便当真了,饮下这杯酒,兰儿从此就有姐姐照拂啦!” 云攸听闻此言感人肺腑,便不好推辞,捧起杯盏向嘴边送去。 突然,周卿颜伸手握住她的手腕,来得猝不及防,她下意识向后一缩,他却抓得更紧。 “王妃大病初愈,不宜饮酒,这杯便由我代劳吧。”周卿颜将云攸手中杯盏夺走,仰首一饮而尽。 “啧啧,”欧阳兰儿嘴角勾起一抹得逞的讥笑,“姐姐这位夫君可真是体贴入微,是妹妹大意了,妹妹自罚一杯,还望姐姐原谅。” 说完,欧阳兰儿再饮一杯,提起酒壶将周卿颜跟前的杯盏斟满,略带歉意说道:“姐夫这杯酒不喝,可是还在怪罪妹妹?那妹妹只好再饮三杯赔罪。” 云攸见欧阳兰儿脸上微有醉色,便起身握住她的手,转脸对周卿颜嫣然一笑。 周卿颜会意,又举杯一饮而尽。 欧阳兰儿劝酒的功夫真是一绝,推杯换盏间,周卿颜竟放松了警惕。 多日来紧绷的神经,在酒精的麻醉下,彻底松弛下来。此时,周卿颜似是忘记自己身处“鸿门宴”,自顾自独斟独饮,好不快哉。 酒过三巡,周卿颜已醉得不省人事。欧阳兰儿命下人将周卿颜搀扶着送去寝房,亲自点燃香炉里的怡情香。 云攸坐在床边,为他褪去衣衫,沾湿布巾擦拭他的身体。许是碰到了他的痒处,周卿颜骤然伸手,紧紧抓住云攸的小臂。他的大腿向上翘起,一个侧身,顺势将云攸压到身下。 他单手轻握云攸的脖颈,另一只手肆无忌惮地拉扯她的衣襟。 一向沉稳自制的周卿颜,失控地攫取芬芳的欢愉,难以自拔。 云攸双眼圆睁,双手死命地抵住他肆虐的手,在他耳边低声抽泣,左手的指甲深深嵌入他腹部的肉身之中。 许是感觉疼痛,许是云攸的抽泣声唤醒了他的理智,周卿颜猛地背过身去,抱着裘被的一角瑟瑟发抖。 云攸闻出了香炉里散发的异味,提着茶壶将火浇熄。一整夜,她都在为周卿颜擦拭,只到天快亮时,才迷迷糊糊拥着他入睡。 周卿颜醒来时,已是翌日正午。他一睁眼,眼前一片雪白,慌乱中,猛地拉扯裘被,将不着丝缕的云攸盖上,此时才发现,自己竟然…… 一丝不挂。 他蓦然坐起身,朝自己的头猛揍两下,亦回忆不起来昨日之事。 穿上衣袍,周卿颜推门而出,欧阳兰儿正在门外,嘴角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邪魅笑意。 周卿颜肃然而视,拔出靴中匕首,横在她娇嫩的脖颈上,步步向前紧逼,欧阳兰儿沉着向后退去,直逼向屋角,无处可退。 “说吧,你到底有何阴谋?”周卿颜压低嗓音,生怕惊醒了屋内的云攸。 “周将军与王妃私会,若王爷知晓此事,不知会作何感想?”欧阳兰儿伸出一指,在匕首上一划,鲜血溢出。 她将带血的手指伸入口中,浅浅一舔,粉唇上顿生一抹殷红。 “你想如何?”周卿颜从喉间冷冷蹦出几个字节。 欧阳兰儿推开匕首,靠近周卿颜的脸,对着他的下颌哈出一口热气,略带撩拨地说:“前几日,你承诺家父,王爷回朝后便会娶我,但我觉着你们太过敷衍,若言而无信,我岂不是白白被你二人戏弄。若要我替你保守秘密,你便想法子,让王爷娶我。” 周卿颜面露厌恶之色,背过身去不再看她,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若我不答应呢?” “昨夜温软滋味如何?将军与王妃私会之春色,我已替将军画下一幅春色图。”欧阳兰儿张开手掌,在周卿颜面前回旋,上面还带着尚未干透的墨迹。 周卿颜如罹电殛,浑身一颤,颤抖的手伸出去,又缩回来。 “我知道,此时,你杀了我的心都有,但若我死,那幅春光撩人的图景,将送到王爷手中,当然,我可以描摹很多幅,陛下、大臣皆可同赏,天下人人可赏……” 欧阳兰儿几近癫狂的尖笑,如万千利剑刺入周卿颜的身体,千疮百孔,体无完肤,鲜血成河。 周卿颜一手紧紧捂住她的嘴,一手束住她的双手,将她拖入一间耳房。 “王爷若不愿娶你呢?”周卿颜冷冷道,话中带着浓浓的蔑视。 “那便是你的事,将军机智过人,既然骗得了王妃把你当做夫君,必然也能骗得王爷娶我为妻。” 她在说出“妻”字时,明显加重了语气,很显然,她要做正妻,而不是妾室。这恐怕是白日做梦,令人发指的白日梦。 第52章 璇霄台惊魂 周卿颜堂堂大将军,固然不会被一个柔弱女子的威胁吓唬到。 他深吸一口气,稳一稳心神,态度软了下来,淡淡地道:“王爷的婚事,自是陛下做主,若家父愿意捐出家产,充盈国库,陛下自会青睐于你,亦会允准你与王爷的婚事。” 周卿颜心知商人爱财如命,定不会同意散尽家财,只为换一个虚无的名分。 没想到,欧阳兰儿尚未深思,便爽快答应,与周卿颜击掌为誓,只待指婚圣旨送达,她便将欧阳家全部家财作为嫁妆,一道带去皇城。 周卿颜暗自思忖,边疆战事吃紧,加上疫病灾祸,国库空虚,欧阳家的财帛乃是雪中送炭。若安烁知道我的良苦用心,定不会与我计较。 抛开这一切,最后让周卿颜放下成见,答应欧阳兰儿的原因,是因为云攸。 若安烁娶欧阳兰儿为妻,必然要休了云攸,放她自由,而这才是周卿颜最期盼的结果。 周卿颜与欧阳兰儿达成联盟,两人瞬间相视一笑,仿佛将方才的种种不快皆抛诸脑后。 欧阳兰儿亦坦白了,安插在府衙的内线,正是王夫人。王夫人是欧阳兰儿的姨母,欧阳家在樊州经商如鱼得水,少不了这个姨母的帮衬。 她亦透露了王夫人不可告人的秘密——王夫人与袁仁义有私情,王夫人的小儿子其实是袁仁义的亲生儿子。 王夫人害怕此事暴露,只将此事告诉了欧阳兰儿的母亲,并请她母亲出面,把即将临盆的王夫人,接到欧阳家待产。孩子早出生了两个月,那时傅延忙着纳妾,无暇顾及,王夫人直到孩子周岁才回去。 周卿颜震惊之余,突然想到了策反袁仁义的法子。若有了生的希望,却又被他信任的幕后之人赶尽杀绝,得不到庇护反而被灭口,他定会供出幕后之人。 于是,周卿颜借欧阳兰儿之力,精心谋划了一出好戏。 周卿颜命狱头故意松懈对袁仁义的看管,王夫人带着几名忠心的家奴,将袁仁义从大狱劫出来,两人上了一辆马车,疾速朝城郊飞驰。 “腆着脸活的下作胚子,贼狗攮的狐媚子,你为何要背叛我,去周将军面前揭发我?”袁仁义掐着王夫人的纤纤玉颈,用力时两条眉毛,挤成了两条蜷缩的毛虫。 话音刚落,“轰”一声巨响,一头血淋淋的狼尸从天而降,正落在石板桥上,空气中弥漫着浓稠的血腥味,伴随一阵惊恐的嘶叫声,王夫人吓得魂飞魄散,抱头痛哭起来。 数十个黑衣人从树上腾身飞落,“嗖嗖”万箭齐发,朝马车射去。 周卿颜腾空飞起,反手拔剑,森寒的剑气逼出一阵凛冽的风,寂静树林响起稀碎箭矢坠落之声,一支箭射入车帘,正刺入袁仁义的肩部。 “来者何人?为何刺杀朝廷命官?” 周卿颜持重敦厚,表情依然冷淡,让人很难看透。 黑衣人并未言语,纷纷拔出佩剑,一跃而下。 袁仁义怔怔地立住,心里一阵发怵,他感觉自己像个透明人一般,无处遁形。 一道刺目的光闪现,袁仁义猛地滚出车厢,鲜血顺着肩膀流下。 王夫人随着滚落到袁仁义身边,突然,一道箭影从她头顶划过,束发的银簪被箭劈开,乌黑发丝滑落,飘飘逸逸,垂到了她浓密而纤长的睫毛上。 戴着狼头面具的黑衣人,肃然立在车厢顶部,安静得异常恐怖,其他黑衣人持剑向马车奔去,足下是被踩碎的树叶,发出“呲呲”的沉闷之声。 周卿颜蹙眉冷眼扫视一周,腾空而起,在空中旋身,内力倾泻于指尖,挥剑划出一片绚烂的光晕,如一道银河之桥,剑气与冷冽的剑光相融,晕染万丈剑芒,悬于天幕之上,连绵不绝……宛如绚烂的银龙一般,仿佛要把天劈落而下。 袁仁义看得出神,像是被那道光下了咒,眼神迷离地朝着光芒的方向疾行。 黑衣人皆受伤倒地,咬舌自尽,唯有狼头首领狼狈逃走。 袁仁义跑得太快,未及时停住,竟与周卿颜撞了个满怀。也许是太累,他顺势倚着周卿颜的肩膀,喘着粗气说:“你不是让我说出幕后之人吗?你杀了那个女人,我全都告诉你。” 王夫人气恼地走到袁仁义身边,手指猛戳他的眉心,骂道:“你这个没良心的负心汉,我为了救你儿子,才主动投案,今日又冒险救你……” “三郎是你的亲儿子啊!”王夫人涕泪连连,为这段不耻的过往悔恨叹息。 “三郎真是我的儿子?我说怎么看着都像我呢!”袁仁义笑着笑着又哭了,“可我自身不保,如何护儿子周全?” “周将军,救救我们吧?我们什么都听你的!”王夫人伏地磕头,声嘶力竭地说。 “你随我回皇城作证,揭发幕后之人,你可愿意?”周卿颜扶起王夫人,转脸温言对袁仁义说。 “可我私通盗匪,焚烧赈灾粮食,亦是死罪,如何能幸免?”袁仁义绝望地看着王夫人。 “若你主动认罪,交代幕后之人,将功补过,最多只获流放之刑。流放废城,与此地不过百里,日后定有家人团聚之机!” 周卿颜背后有一束阳光,令人感到温暖、安心。 袁仁义伏地拜谢,严长史命人将他们二人送到欧阳府邸,乔装成家奴,只待欧阳兰儿成婚那日,随送亲队伍一道前去皇城。 周卿颜身在城郊时,安烁与云攸却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大麻烦。 国师月巫的徒弟月融,受命前来,为樊州祛除引起疫病的污煞之气。 他命三名白衣使者,将安烁与云攸绑到了璇霄台。 璇霄台乃国师为屠杀恶兽山的变异兽而造,九根盘龙琉璃柱擎起一座铜铸圆器,圆径百丈,形似天眼,其盖穹隆,饰以篆文。外沿有九龙吐珠,龙牙为机关,转动则圆珠张开,升出箭翎器,形似蜂巢,触动则万箭齐发。 璇霄台的万箭穿心之刑,闻之令人毛骨悚然。 九尊箭翎器同时射出数以万计的破甲箭,箭如飞雨,钻入血肉之躯,活生生的人,瞬间碎成无数雪花大小的碎片,飞血连天,幻化成一道血色烟云,如阴魂般,笼罩璇霄台数日不得散去。 璇霄台下,人头攒动。黑压压的人就像蝼蚁一般,穿行在流光溢彩的琉璃柱之间。 安烁与云攸被捆在琉璃柱上,任凭台下的人辱骂泄愤。 “原来这疫病就是天煞孤星带来的,还假惺惺的来救我们,其实是来看我们死绝了没有,真是狠毒。” “我们死去的亲人,没有入土为安,而是被他们用一种巫奇粉焚化成烟,失去肉身,投胎无门,这两人真是该死。” “幸亏国师揭穿了他们的诡计,要不我们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该死……” “去死吧……” 安烁倏忽提起手掌,砰的一声,拍在柱上,捆囚索四散而飞。 月融摩挲着瞎眼上的眼罩,另一只眼发出诡异的光芒。 “今日我奉国师之命,将煞气封印于璇霄台,替天行道,福泽万民。” 月融仰天高呼,台下人随之应和。 云攸望着安烁,那犀颅玉颊,清新俊逸的面容,不禁暗自感叹,虚负凌云万丈才,一生襟抱未曾开。这般绝世容颜,惊才风逸少年,世间何处寻?若就此香消玉殒,恐怕苍天亦垂泪。 此时,月融双手已握住龙牙,他转动龙牙,则荷花状圆珠张开,升出箭翎器。 台下人屏息等待,万箭齐发的骇人一刻。 一片死寂…… 死亡的恐惧蔓延……蔓延…… 箭翎器“轰隆”的启动机关之声到达最高时,戛然而止,万箭齐发的惊魂一幕,并没有出现。 箭翎器发出“呲呲”的卡顿声,那声音刺耳挠心,观者无不俯首掩耳,表情甚是难受。箭器发射机关受损,有些人因没有看到期盼已久的“精彩”一幕,而败兴离去。 月融无奈,拔出身边使者的佩剑,剑锋拖地,“呲呲”作响。 “看来,天神让我亲手解决了你们……” 一阵狂风肆虐,一个白影落在琉璃柱的顶端。仿若乘云驾雾而来,踏雪无痕的轻功世间罕见。 璇霄台下惊叹声此起彼伏,有人以为是天神降临,虔诚跪拜磕头,祈求庇佑。 来者正是云攸的师父孚图神医,随之而来的还有孙植,他正在璇霄台下吃力地向上爬。 云攸瞥一眼孙植,眼中难掩悦色。她微微颔首,朝右边角落的台阶看去。 孙植这才小跑过去,从台阶走上璇霄台。 “此乃孚图神医,为祛除疫病而来,此病并非煞气作祟,只是普通的瘟疫!”孙植一边说,一边为云攸解开捆囚索。 璇霄台下众人躬身行礼,抬首大喊:“神医,神医。” 孚图回首俯视璇霄台下,摆摆手示意围观的人离开,没想到他们兴致盎然,丝毫没有离开的迹象。 “这里的机关受损,随时可能向你们放箭……”孚图神医的话刚说了一半,围观者一哄而散。 第53章 狂兽之灾 云攸挣脱月融的手,下意识地拽着安烁的衣襟,他因为方才被捆绑蹂躏,外袍衣带松垮,云攸一用力把他的上衣给扒了下来,露出胜雪的肌肤。 云攸眼神闪躲,身体不禁向后倾倒。安烁拦腰抱住她,墨色长发随风清扬,神色有些迷离,眼神之中尽是茫然,眉宇之间带着丝丝忧愁。 他心中从未如此笃定,自己却是不祥之人,只会给云攸带来无尽的灾祸。 风卷残云,天际上空被浓如黑墨的浊气所笼罩,滚滚而来,仿佛一个张牙舞爪的恶魔要将整片天地吞噬。 安烁身形一闪,一把将云攸拽进怀里,腾空飞旋,疾若闪电,瞬间飞出璇霄台。孙植紧紧抱着孚图神医的腿,和像球一样滚过来的阿木撞了个满怀。 “快躲起来!”孚图神医的声音在风中凌乱。 孙植瞬间跳下璇霄台,不顾手上的擦伤,惊慌地捂头躲进不远处的茅草屋,缩在墙角瑟瑟发抖。 直到安烁与云攸亦躲在他身后,他狂跳的心才平静下来。 不一会儿,逼仄的茅屋里仿若叠罗汉似的,挤满了惊恐无措的人。 安烁半蹲着,弓着背,好像母鸡护崽似的,为云攸挡住身后的挤压。他的脸埋在云攸的脖颈间,温热的鼻息在她的肌肤上游走。 “哼,”阿木苦笑一声,“看来我们的誓言要应验了,我们兄妹四人真的要同年同月同日死啊!” “不过你年纪最小,与我们一道赴死,真是委屈你了!”孙植的一句话,瞬间让阿木赴死的决心开始动摇。 这时茅草屋顶被卷起十来丈高,地上的酒坛碎片如箭一般“嗖嗖”飞起将墙壁击穿,他们身边一切物品皆如暗器一般,极具杀伤力,让人避之不及。 安烁挥袖抵挡,却也经不住那巨大的力量,向后退了两步。 孙植在一片混乱中,胡乱挥手,似是要用满身肉盾抵挡“暗器”,在他蹲下那一刻,一块酒坛碎片瞬间划过他的头顶,直击他身后那面土坯墙,墙壁轰然倒塌,“砰”一声化作漫天飞尘。 屋内的四人顿时暴露在天地之间,此方天地霍然变暗,月亮的光晕摇曳散乱,夜行飞兽四散逃亡,一条百丈高的巨蟒劈天而来,苍穹似乎都要破裂开! 吞天巨蟒张开硕大的血口,仰天狂啸一声,狂风卷起铺天盖地的茅草和沙土,夹杂着它恶臭的液体,裹成雹子般的硬物疾速坠下,在地上砸出一个个深不见底的窟窿,大地剧烈颤动,四人随着大地一瞬间下陷一丈多深。 安烁紧紧抱着云攸,腾空而起,在空中数次翻腾,躲避巨蟒的血盆大口和扫尾之击。 孚图神医运全身之气,内力化形,如剑芒向巨蟒刺去,剑气绕蟒身飞旋,霍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去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 安烁的剑气只逼得巨蟒原地咆哮,阻其前进,却并未伤它分毫。 随之是阿木的九箭连弩发射之箭,从深坑中呼啸齐发,重击在巨蟒头部,一块鳞片如峭壁之石坠落,巨蟒不仅未受伤,还被彻底激怒了。 安烁大喊一声“快逃”,声音嘶哑仿佛是被逼入绝境的最后一声呐喊。 阿木双手拼命地刨被土掩埋的孙植,带着哭腔喊:“兄弟,你快使劲往出拱啊,你这么肥腻,怪兽定第一个吃你。” 阿木以为孙植会吓得使出洪荒之力,破土而出,然而他并没有回应,直到阿木把他刨出来,才知他早已昏死过去。阿木彻底绝望了,心中萌生出弃他而去的念头,他抬头望一眼云攸,在那巨蟒身边像一只蚊虫般弱小无助。 安烁绕着巨蟒蜿蜒的身形穿梭,也许是抱着云攸的缘故,他翻腾的姿势显得并不轻盈,且身体越来越沉重,呼吸如游丝般,越来越微弱。 巨蟒发出一种威震天下的王者之声,眼中满是邪恶与蔑视。 月儿在黑夜中慢慢被吞噬,幻变成腥红的血月。相传血月升起,万物凋零,灾厄降临。 云攸被安烁紧紧搂在臂弯中,随他绕巨蟒周身飞旋,凌厉杀气越迫越近。 孚图神医反手运气,手心中金光幻现,内力如剑芒射出,剑芒虽伤不了莽兽,但所击之处鳞片坠落,浅绿色的肉身随之暴露,在黑暗中闪着绿光,若隐若现,似是林中团簇的萤火光晕。 云攸是在废城埋过尸的人,此时,她显然比安烁镇定得多。她回忆起《万兽图》中关于血灵兽的记载。 它虽周身鳞片无坚不摧,但无鳞之处薄如蝉翼,在无光的暗夜中,散发出绿色的氤氲之气。 那是扰人心魄的毒气,吸入即浑身乏力,神志不清,直至昏迷,而后被生生吞下。 幸亏云攸有备而来,她在面纱上涂抹了安息香粉,在第一块鳞片被阿木射下时,云攸已用自己的唾液和着香粉涂于安烁的人中穴。 “绕过绿色的光斑,”云攸仰头对安烁说,然后俯首冲阿木喊:“射绿色的光斑。” 暗夜中,绿色的光斑越发诡异,阿木从深坑里望去,像点点鬼火飘忽游荡。 阿木像执行将军命令的小卒,镇定地向着绿光放箭。 莽兽尽管对这突如其来的猛烈攻击有着一瞬间的震怒,但是它仍然做出了敏捷的闪躲,阿木接连三次放箭,对着颈部、中段和尾部。由于莽兽身形巨大,躲闪时顾首不顾尾,尾部和中段各中一箭。 刹那间,莽兽铆足劲猛列甩尾,在箭头上的麻醉粉生效之前,爆发出狂躁的攻击力,尾部疾速甩出一圈旋涡,树叶、茅草…… 它身边的一切被吸进旋涡内,安烁倏忽跃起,却被突如其来的吸力卷入旋涡之中,随着疾速流动的风口不停旋转,仿佛坠入无底深渊中,找不到出口,任凭挣扎却无济于事。 若是他们当即被甩出,定被甩出千里之外,粉身碎骨。 危急之时,周卿颜匆匆赶到,旋即反手拔剑,一道冷冽的寒光直取莽兽咽喉。剑还未到,森寒的剑气已刺碎了怵目惊心的暗夜。 周卿颜的剑锋刺向莽兽,却被蟒蛇鳞反力弹回,他猛地向后翻腾,莽兽张开血盆大口,像一个血肉垒砌的黑洞,疾速将他吸入口中。 莽兽盆口闭合的一刹那,孚图神医将手中玉笛使劲一拧尾部,笛身瞬间伸长三倍,笛子两端窜出一尺长的锐器。 千钧一发之际,孚图神医飞入黑洞中,将玉笛顶在盆口上下颚之间,莽兽盆口闭合时,锐器刺入莽兽口中,喉咙间血水涌了出来。 周卿颜拽住孚图神医,用尽全力将他推出黑洞,随即旋身,在莽兽口中一阵挥剑乱刺。 莽兽盆口越张越大,周卿颜纵身飞离。阿木举弩对着它的盆口,趁机连发三次箭,瞬间莽兽口中血肉模糊,血液和着麻醉粉,渐渐起了作用。 莽兽蜷缩成一团,把头埋进身体绕成的圈中,周围陷入了寂静,唯有此起彼伏的呼吸声流窜。 蟒尾缓缓松开,头晕目眩的云攸偎在安烁怀中,双手紧紧环在他的腰间,安烁双手托着她的身体,用内力支撑着,飘然而落,轻若细雨落声微。 第54章 命陨蟒腹 蟒兽的血向空中喷发迸散,宛如凄美的烟花,在嗜血的空气中弥漫。 周卿颜任凭血色烟花落在脸上、肩上、手心上,岿然不动,眼光只落在云攸的身上。 安烁抱着全身血迹的云攸,循着周卿颜清冷的剑光,缓缓走到他的面前。 天色太暗,安烁只看见,剑光映照下周卿颜冷若冰霜的脸。 周卿颜半晌才微微张开被自己周身冷气冻僵的嘴,一字一顿挤出一句冷言:“半日不见,王妃竟重伤至此,看来王爷柔弱不能自理,还是将王妃交予……” 云攸身上的鞭伤并无大碍,要命的是眩晕,全身的脏器仿佛都堵在了嗓子眼上,脑袋里似是装着旋转的陀螺,想要睁开眼都十分艰难。 云攸迷迷糊糊中寻到一丝温热的气息,暖暖的,便不顾一切想要抓住那丝温热。她的手摸索着探入安烁胸前半敞开的衣袍中,摩挲着他滚烫的肌肤,那感觉就像冬日里沐浴阳光,如痴如醉,嘴角不禁泛起一丝笑意。 那笑意像是毒药,将周卿颜的脸色毒得乌黑。 “砰”一声,周卿颜将手中的剑扔到两尺开外,也许是为了制造些动响,惊醒云攸,也许是心中郁闷无处发泄。 此时,阿木走过来,点燃一支火折子,周卿颜脸上愤懑的表情瞬间掩藏了起来。 周卿颜伸出双手,刚拉扯一下云攸的胳膊,她的双手却紧紧环住安烁的脖颈,将冰凉的脸凑上去,贴着他脖间更温暖的肌肤。 安烁一时无措,僵直地站在原地,眼睛却不自主宠溺地看着云攸,转而又略带歉疚地睨一眼周卿颜。那眼神似是在告诉对方,王妃太爱本王,这腻歪的夫妻情趣,让将军瞧了去,真是难为情,将军怎不知回避一下呢! 阿木将火折子递给周卿颜,双手摊在安烁面前,沉声道:“在下带王妃去马车上治伤!” 周卿颜明白,阿木这是在替他解围。 方才生死瞬间的恐惧,依然在周卿颜心中盘旋,想到蟒兽的血盆大口,一股寒意从脊背直冲头顶。 蟒兽随时可能苏醒过来,此时逃走,樊州的百姓当如何自保? 若他们与蟒兽死斗,定然生机渺茫。周卿颜抱着能活一个是一个的心思,决定带着阿木留下,让安烁带云攸离开,孚图神医带孙植去福如客栈,为病危的百姓诊治。 孚图神医心中知晓那蟒兽的厉害,也劝周卿颜勿要冒险。安烁则坚决要留下来,与周卿颜并肩战斗。 周卿颜早知道安烁功力不浅,只是他一直在隐藏实力,此时正好派上用场。 周卿颜正在思量如何劝解安烁时,琅伯跪在安烁脚下,老泪纵横,规劝道:“王爷,您想想王妃方才被鞭打的情形,若您不在了,谁还能护着她呢?” 安烁脸上大义凛然的表情,渐渐凝固,他垂下眼眸,沉思片刻,转而抬头看着周卿颜。 周卿颜嘴角上挑,浅浅一笑,宛如春风化去安烁脸上的冰霜。他轻轻拍拍安烁的肩,满眼欣慰道:“你再不是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病娇王爷,今日的你可扛起千钧重担,不要让我失望,护住你想守护的人。” 周卿颜向琅伯使个眼色,对方便心领神会,在安烁后颈轻轻一击,扛起晕倒的安烁,疾速奔向马车。 众人离去,周卿颜望着马车行过腾起的尘烟,眼前似是蒙上了一层薄雾,凉凉的,眸光也变得悲凉起来。 “王妃伤势如何?”周卿颜问阿木。 “云姐姐吃了药,此时应该已经醒来。将军放宽心,属下已交代琅伯,务必将她平安带回府衙。” 阿木话音刚落,一个被烟尘笼罩的身影,缓缓靠近。阿木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直到身影立在他面前,他才惭愧地低下头。 “属下该死!”阿木“砰”一声,重重跪倒在地,伏身认罪。 云攸似是受到惊吓,双腿一软,正要跪下时,周卿颜匆忙上前扶起她,手指在她胳膊上用力捏了一下,佯装嗔怪道:“为何要回来?” 周卿颜早该猜到,琅伯对云攸敌意未消,若云攸执意要回来送死,琅伯必会停下马车让她离开。 而云攸为何会来?他心中自然比谁都明白,除了他,还有谁会让这个弱小的女子奋不顾身、赴险如夷…… 他自知问得多余,但还是想在临死前听一听她生死相依的誓言,就像一首美妙动听的安魂曲。 此时,莽兽的身体微微蠕动,对于渺小的他们来说,却是地动山摇。 “阿木,带王妃离开!”周卿颜怒喝一声,声音中带着不可违抗的决绝。 “我有法子制服莽兽,”云攸搭着阿木的肩膀站稳,“莽兽身染热琉毒,所到之处寸草不生,若继续与之在此缠斗,周边百姓恐遭无妄之灾。” 云攸此话一出,周卿颜与她便同时想到了冰雪覆盖的陵源峰,那里是至阴之地,杳无人烟,又在悬浮峰东面,若把蟒兽引过去,寒冰可抑制它体内的毒性,杀伤力亦会减弱许多。 云攸拔出腰间防身的匕首,刀刃轻轻一划,在手臂上划出了一道又长又深的口子,白肉一翻,鲜红的血液从肉里渗了出来,很快染红了衣袖。 云攸从小尝尽山谷中的毒草,早已毒入血液,但她体内的毒素却能相互制衡,因此百毒不侵。 她的血液对蟒兽有致命的诱惑。 周卿颜的心如刀割一般刺痛,他右手一把抓住刀刃,左手按住云攸的伤口,几近哽咽地说:“不到最后一刻,绝不要放弃,就是死,我也要死在你之前。” “我的血会引蟒兽来,你带我飞去陵源峰顶,让他撞碎千年冰山,那一撞必要了它的半条命。” 语毕,周卿颜见蟒兽咆哮而来,他搂着云攸的腰,挺身跃起,疾速飞腾。 他飞得越来越快,蟒兽追踪中对周卿颜一阵猛击。他抻手排风,不时向后运气回击,对准蟒兽脑门便是一掌,砰的一声响,蟒兽踉跄侧翻,吼声如雷,转而又向两人扑来。 阿木腾身跃上莽兽的头顶,朝它眼睛周围脆弱的地方,连放三箭。周卿颜此时才有了喘息的机会。 离陵源峰越来越近,周卿颜向前猛冲,蟒兽紧跟其后,在撞上峰顶那一刻,周卿颜全身之气,与绝壁相冲,一股向上的气流冲击着他纵跃上腾,蟒兽来不及调转巨型躯体,直朝前撞上冰山。 一声雷霆之响,蟒兽将躯体摔向空中,猛地向下翻滚两圈,怦然坠地,地动山摇,雪山崩裂,无数的冰块,仿若利刃向浓烟滚滚的山谷坠落而去。 剧烈的撞击更激发了莽兽凶性,头露出白森森的牙齿,纵身向两人疯狂暴击。 周卿颜侧身避开,双臂使力,将云攸横抱起来,扔进阿木的怀里。 周卿颜独自围着蟒兽上下飞腾,与之纠缠。双方似乎陷入疲战,均有懈怠之状。 突然,蟒兽似是回光返照,巨尾璇起似螺旋状追击,使周卿颜困于漩涡中,难以脱身。 云攸见状顿时惶恐不安,慌乱中抓起一把石子塞进阿木手中,跺着脚,一颗心悬到了喉咙,急切地蹦出几个字:“阿木,快快击打它的眼睛。” 雨点般的石子扔过去,蟒兽突然眼泛红光,如烈焰一般摄人心魂。蟒兽陡然转向,刹那间,阿木和云攸已被蟒尾抛起数丈高,风呼啸的声音在云攸耳畔响起,她仿佛听见周卿颜的呼喊声,那声音飘忽迷离,似是幻觉似是梦境。 向下坠落时,云攸迷迷糊糊中感觉有人扯她的衣服,然后是“砰”一声巨响,夹杂着哀嚎声,骨头断裂声。她没有感觉到疼痛,缓缓睁开眼时,阿木被她压在了身下。 一声惨绝人寰的叫声震耳欲聋,然后是死一般的沉寂。云攸寻声奔去,惊恐堵在胸口让她几乎喘不过气来,一个踉跄,被阿木扶住站稳后,她又全身瘫软了。 周卿颜的一只胳膊被蟒兽死死咬住,他的身体悬在半空,像一个玩物被蟒兽来回晃荡。 “带我飞过去,我要去救他!”云攸拽着阿木的手腕说。 云攸扯下腰带,与阿木背靠背紧紧绑在一起,这样就可以让阿木双手解脱,放箭对付蟒兽。 在他们飞到蟒兽眼前那一刻,也许是闻见了云攸身上的血腥味,它终于张开了口,周卿颜和他那血肉模糊的断臂,从半空坠下。 此时,蟒兽再一次张开血盆大口,如漩涡般把他们向口中吸,绝望在他们脑中蔓延。 眼见蟒兽的大口即将闭合,云攸手中的匕首割断了腰带,向蟒兽咽喉疾速下坠,她把匕首深深刺入蟒兽的血肉中,一声让人毛骨悚然的嘶吼之后,蟒兽猛烈咬头,将周卿颜与阿木掀出它的大口,然后长啸一声,闭上嘴巴,片刻之后,闭上眼睛,终于不再动弹。 周卿颜红着双眼,如幽魂般飘到蟒兽的头顶,然后发了疯似的,捶打它的头,他的泪水终于像暴风骤雨般来袭,断臂处血流如注,他吊着最后一口气,用头撞蟒兽的头,沉沉昏死过去。 阿木呆呆地跪着,朝着蟒兽的方向垂首磕头。他把头埋进膝盖间,心中顿感万念俱灰,似是丢失了魂魄,了无生机。 第55章 永失所爱 当阿木将奄奄一息的周卿颜背回樊州府衙时,等候在门口的孚图神医顿时红了眼眶。他跟着阿木进了耳房,关上房门那一刻,他便收起悲悯的情绪,镇定心神为周卿颜疗伤。 琅伯忙着烧水,杨静慈忙着熬药,他们进进出出耳房,从台阶上瘫如软泥的阿木身边经过,皆投去怜惜的眼光,却也一句安慰的话也说不出口。 杨静慈是医药世家的小姐,见惯了血淋淋的肉身,但周卿颜断臂上血肉模糊的伤口,还是让她忍不住作呕。 琅伯则面不改色,仿佛面前受伤的人与他毫无干系。他心底甚至隐隐藏着庆幸,庆幸王爷被他强行带回来,要不然……他不敢想,想想都觉后怕。 安烁醒来时,天色昏暗,远处的半边天染成了血红色。当他循着嘈杂的脚步声走到耳房门前时,突然下起了暴雨。 此时的情形,与三皇子母妃在麟王府悬梁自尽的那夜一般,凄冷的雨夜、鬼魅的人影、嘤嘤的低泣…… 安烁仿若被雷击一般,浑身颤抖着,艰难地挪步到阿木身边。 阿木坐在台阶上,半日未挪动一下。他将头埋进两膝之间,任凭屋檐瓦当流下来的雨水冲刷着他的脖颈,衣衫湿透,亦丝毫未动一下。 “他——们——呢?”安烁呆愣地站着,眼神空洞地看着阿木,说话时牙齿忍不住发颤。 耳房里的灯光散射在阿木弯曲的脊背上,他似是背负着千钧重担,身体向上拱了一下,又瘫软下去,头也未抬,抽泣着说道:“将军重伤,被蟒兽咬断一臂;云姐姐为了救我们……” “云儿怎么了?”安烁猛地拎起阿木,像拽着一个提线木偶一般,将他拽下了台阶。 也许是用力过猛,阿木失去重心,朝安烁倒去。 “砰”一声,两人相拥摔倒在地。阿木缩在安烁的怀中,似是要借助他身体的温度,才能生出说话的力气。 “云姐姐……被蟒兽……生吞……”阿木的嘴贴着安烁的胸口,他说出的每个字,都像是对着安烁的心放出了利箭,钻心的疼痛,让他的呼吸越发艰难。 琅伯大喊一声“别伤害王爷”,扔下手中的炭火,急促地奔过来,将阿木拎起来,像拎鸡崽一般,扔在一旁,小心翼翼地扶起安烁。 “王爷,回屋去吧!孚图神医的医术高明,周将军的手臂已经接上,你进去什么忙也帮不上……” 琅伯话音未落,阿木猛地站起身,踮脚死死拽着琅伯的衣襟,咬牙切齿道:“你们家王爷是宝贝,王妃就是草芥?我将云姐姐托付于你,你本可以带她离开,为何要放她回去送死?” 由于阿木身形矮小,在粗犷的琅伯面前,即使耍狠也看不出来气势。琅伯并未想回答他,只是随手一推,便把阿木推到一丈之外。 安烁转身盯着琅伯,未发一言,眼角的泪水与雨水相融,悲戚的神色令人闻之心碎。 琅伯慌乱地跪倒在地,委屈地解释道:“王爷,老奴该死,老奴不该在王妃强行跳车的时候,停下来让她离开。” 琅伯此话一出,安烁顿时不知该如何处罚他……听起来,好像确实情有可原。 “你退下吧!”安烁身心俱疲,他心知再追究下去,亦无用处,他此时该做的是好好照顾周卿颜,救活他亦是拯救自己。 周卿颜醒来已经是一个月之后,周卿颜形容枯槁的模样未有丝毫改变。 他全身上下只有眼皮和嘴唇能动弹,动嘴唇是为了喝药,而动眼皮只是为了告诉别人,他还活着。 大多数时间,他一动也不动,眼皮也懒得动一下。相比身体上的伤,心痛才是最致命的伤,而此时,他的心已麻木,似是行尸走肉,等待腐朽。 安烁心中的痛,一点儿不比周卿颜少,但他必须独自担负起祛病救灾、稳定民心、恢复民生的重任。 幸而孚图神医深受百姓爱戴,众人对他的话深信不疑。他一边施药治病,一边告知大家,蟒兽散播的毒液才是疫病的来源,麟王的“天命孤煞”之说滑稽之至。 一时间,樊州流传起“麟王安烁是拯救百姓的大英雄”的美谈。 麟王冒死与蟒兽搏斗,麟王妃命丧蟒口;麟王独闯死亡之地“废城”,请来孚图神医和神药,为百姓医治;不幸死去的人也得到了麟王从仙灵谷取来的“神水”涤灵,转世可升仙。 街头巷尾,稚子妇孺都对安烁的英雄事迹津津乐道,百姓对“巫奇粉”焚尸的恐惧早已抛之脑后。当然,舆论转向对安烁有利的一面,皆是杨静慈的功劳。 百姓亲眼看见安烁悉心救治病患,对逝者恭敬跪拜送行,对亲眷安抚周到有加,杨静慈带着几个她救治痊愈的大婶,对安烁的言行夸大一番,四处散播,没几日便收获了民心,还收获了大批“事业粉”。 安烁整日奔波在施药棚之间,亲自熬药,喂孩子老人吃药,亲自扛尸首上马车……让自己停不下来,才没有空闲去想云攸;让自己的身体嫉妒困倦,才没有力气去想云攸。 但云攸又无处不在,如影随形。她荡过的秋千,用过的碗筷,爬过的树,睡过的床榻……都会让安烁恍惚间看到她的身影。 孙植总在安烁面前自言自语:“云攸小时候也失踪过几次,总以为被野兽吃掉,或掉进深潭淹死,但最后她都回来了,她会回来的,一定会……” 他这句话虽是无意说的,安烁却听进去了,他信了。这句话成了他强撑住精神的一根稻草。安烁每日都要让孙植说一遍给他听,就像孩子期盼母亲的睡前故事一般。 杨静慈整日看着面前这几个失了魂的男人,一个精神充沛、不休不眠,一个精神崩溃、卧床不起,一个神神叨叨、自欺欺人。还有一个只剩下躯壳,自暴自弃,半死不活。 安烁每日再忙,也会抽时间去陪周卿颜。他总以为周卿颜如此伤心欲绝,是因为他的断臂虽已接上,但却失去了一身功力,再也无法策马奔腾、驰骋疆场。 从万人敬仰的大将军,到手无缚鸡之力的残疾人,任凭谁也接受不了这毁灭性的打击。 但周卿颜毕竟是上过疆场的人,多少次绝处逢生,绝不会轻易放弃希望。安烁以为周卿颜过不了多久便会振作起来,但他却一日比一日沉沦,直到最后拒绝服药进食。 第56章 月灵族的秘密 “你只是失去了一身功力,但你智谋过人,不能上战场厮杀,亦可做个幕后军师。可本王呢?永失吾妻,天人永隔。论惨你不及吾万一,你又为何要自暴自弃呢?”安烁愁肠百结,却又不得不在周卿颜面前佯装淡然。他抓住周卿颜冰凉的手,试图用身体的温度,给予他一丝生的气机。 阿木在窗外听得分明,眼角不觉溢出清泪,愈发心疼周卿颜,不禁暗自腹诽:“王爷这是哪门子的安慰,分明是在将军心上插刀啊!” 周卿颜依然一动不动,安烁以为比惨没有说服力,便转换话题,试图用责任唤醒周卿颜生的意志。 “当我得知云儿……我亦想去陪她,但当我得知蟒兽是有人之心豢养的猎杀工具,我心震惊,朝堂之上魑魅魍魉,朝堂之外妖魔鬼怪,东郯国战乱不休,民不聊生,若我们为一己私情,置百姓于不顾,那将有千千万万人失去妻子,失去孩子,失去父母,失去生的希望……那时候东郯国将变成人间地狱……” 安烁竟不知自己能说出如此深明大义的话,他曾终日蜷缩在不见天日的阴暗角落,心上蒙尘许久,早已不堪重负,又如何能心怀黎民百姓? 也许是云攸拂去了安烁心上的尘埃。 安烁曾看着云攸不顾疫毒感染,为救重患三日三夜不曾合眼;他曾看着云攸被百姓误解、辱骂,依然毫无怨言为他们诊治。 安烁又想起云攸,想起善良、包容、乐观、无畏的云攸,就像想起曾经的自己,如果不经历被囚禁的那段黑暗时光,他亦如云攸那般清辉皎皎。 失去了云攸,就像失去了自己的影子。安烁眼神迷离地看着周卿颜,想要再说些什么,眼泪却已滑过嘴角。 安烁悄无声息地出去,正撞上窗外偷听的阿木。 阿木略显尴尬地挠挠头,转而一脸严肃地说:“王爷别再来劝慰将军,将军的痛得他自己扛,谁劝都没用。” 安烁长吁一口气,神色暗淡地说:“我担心,再这样下去,卿颜整个人都……废了……” 安烁压低声音,连他自己都听不清最后两个字。阿木却听得真切,不悦地小声嘀咕道:“王爷再劝下去,将军才真的会废……” 阿木突然止住话头,疾步向走过来的尚贤迎上去,他的身后跟着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妪,佝偻着腰,脚步虚浮,埋首隐在尚贤的影子中。 尚贤躬身行礼,道:“王爷,据属下查探,蟒兽乃月灵族的灵兽,供王族把玩。月灵族三十年前已灭族,灵兽被驱至恶兽山,被人以毒物豢养,才异变成如今的巨兽。” 阿木没忍住吐槽道:“蟒兽当宠物,这月灵族是在玩命啊!” 安烁陷入沉思,半晌才冷冷轻哼一声,道:“为了杀我,不惜引蟒兽出山,皇城里的那个人就如此按捺不住。” “王爷为何如此笃定是皇城里的人,也有可能是月灵族的余孽在复仇,若是……”阿木话说了一半,见尚贤和安烁脸色阴沉,即刻捂住嘴,闭口不言。 “据说当年灭月灵族的人,正是周老将军,琅伯曾是将军麾下大将,想必亦知此事!”尚贤说完,扶着身后老妪在石凳上坐下。 安烁命阿木去唤琅伯,转身盯着白发老妪,问:“这位是?” “白婆婆家人都染疫毒去世了,我想将军也需要个人照顾,便把她带回来……”尚贤握紧手中的佩剑,面色淡然地说。 “将军身边怎能跟一个来历不明的人,你做事一向谨慎,从无半点纰漏,为何今日……”安烁面带愠色,或许是想到周卿颜的处境艰难,身边的人更需万分小心。 “白婆婆是王妃生前救回来的,她将婆婆托付于我,我想王妃如果还在世,定不会让一个孤苦伶仃的老婆婆,无家可归,四处流浪。” 尚贤抱拳俯首,做出一副认罪的姿态,安烁顿时面露愧色,转而黯然神伤地转身,用低沉的声音说出一句:“留下她吧!” 琅伯战战兢兢走进安烁的寝房,阿木与尚贤分站在安烁两侧,怒目圆睁,像两个门神盯着小鬼一般。 安烁命琅伯在茶案旁坐下,端起茶盏恭敬递给琅伯,说:“三十年前弥亡海一战,你可还记得?” 琅伯抬头看看尚贤和阿木,神色恍然地点点头。有这两个门神在侧,他不得不小心翼翼地回忆起,那段不堪回首的过往。 周老将军率十万黑衣死士将月灵族人驱至弥亡海,东郯国君密令全族斩杀,一人不留。 东郯死士被外界称为“孤煞军”,是周朗老将军多年来秘密培养的精锐军队,由一个女人统领,那个他们称为“神主”的神秘人,琅伯只见过她一次。 她戴着半张骷髅面具,血红色的嘴唇,像白雪中的一朵红梅,清冷脱俗,妖艳诱人。谁也没有想到,这支让人听之闻风丧胆的军队,竟然出自一个女人之手。 弥亡海是传说中的死亡之海,坠入其中尸骨无存。周朗的金色箭弩瞄准一个单膝跪地、瑟瑟发抖的月灵士兵。 周朗仿佛站在了地狱门口,鬼哭狼嚎撕心裂肺,他征战数年,从未像现在这样恨自己,憎恶战争,他想马上逃离这里,调转马首的一瞬间,身后万箭齐发。死士们躲避动作如闪电般疾速,目光如猎鹰般犀利阴森,他们拽下身上的金丝披风,如旋风般转动,将飞来的乱箭齐齐挡下。 战马如残墙瞬间倒下,尘土飞扬挡住了他们的视线,只见红色的火光越来越近。 瞬间,陨石般的火弹砸下来,被点燃的兵卒惨叫着向弥亡海奔去,跳海的人瞬间消失。 有人被活活烧死,也不愿跳海;有人在慌乱中被推下海;有人跪在海边祈祷。 喊叫的声音越来越小,到最后一片死寂。 刀枪不入的金丝披风已被烧毁,周朗只能用血肉之躯抵御火弹,他每次拨动箭弩,都能听见高处偷袭者的惨叫声,还有他身边同伴倒下的声音。 火弹攻击终于停止了,周朗已置身火海,尸横遍野的黄沙战场,一群饿狼闻着血腥味,悄悄靠近,无限放大的狼影鬼魅般穿行。 那个戴着骷髅面具的女人,在远处的山头站成了一座雕像,冷若冰霜的眼神仿佛能熄灭这场大火。 周朗在火光中昂首挺立,琅伯看着他单薄的身躯,形单影只,在苍茫的天地间,尤显寂寥。 第57章 白婆婆的身份 琅伯神色戚戚,仿佛回忆中的惨烈过往,皆在眼前。 安烁的手指摩挲着掌心,抬首望着窗外,眼中尽是凄凉。 一个身影在窗外萧瑟的秋风中凌乱,阿木敏捷地拔出匕首,正要射出去时,尚贤紧紧握住了他的手。 “她不是刺客!”尚贤说完,在其他人还没有反应过来时,纵身跃出窗外。 阿木惊愕地跟着跳出窗外,安烁看看泪眼婆娑的琅伯,想着让他一人静一静,便起身淡定地推门而出。 白婆婆躲在尚贤身后,瑟瑟发抖。不是因为害怕,而是方才偷听到关于月灵族灭族的凄惨过往,心中愤恨而哀伤。 “尚贤,这个老婆子竟然偷听,如此没规没矩,怎能留在将军身边?”阿木瞥一眼走到他身边的安烁,忿忿地等待安烁来“主持公道”。 安烁并未动怒,而是淡淡地说了一句:“抬起头,走上前来!” 阿木莫名向后退了两步,恍惚间觉得眼前这个老妪似曾相识,有一种说不出来的亲切感。 “王爷,将军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容不得半点差池,他身边怎能留一个来历不明、探听主人秘辛的人,必须斩杀以绝后患。”阿木稳了稳心神,坚定地说道。 尚贤是个比阿木更忠心且狠心的人,只要是威胁到将军安全的事,他绝不会去触碰。只要是威胁到将军安全的人,绝活不过第二日。 尚贤身体僵直地挪到白婆婆身前,将她护在身后,昂着头,面色冷峻,一副誓死抗争的姿态。 “王爷,此人是属下带来的,未向她道明这里的规矩,是属下失职,王爷要杀要剐,属下绝无怨言。还请饶恕她,她是王妃冒着性命危险救下的人,手无缚鸡之力,如何能伤到将军……”尚贤单膝跪地,拱手领罪,身子却挺得笔直。 “王爷,将军是云姐姐最爱……戴的人,若她在天之灵,知道将军身边有这样一个威胁存在,定不会……” 阿木因为经历了周卿颜受重伤的惨烈现场,像是一夜间突然变了心性,心硬如铁、毫不留情,就算是叮咬周卿颜未遂的蚊子,他也非要找出来碎尸万段。 更何况是一个“心术不正”的人,虽然是个老妪,但在阿木面前,只有两种人,不会伤害周卿颜的人和有可能伤害周卿颜的人。 很显然,那个老妪属于后者。 “让她走吧,离开这里!”安烁双手背在身后,面色变得异常清冷。 也许是该做个了断,与云攸相关的一切都要割舍掉,即使是云攸救回来的人。如若白婆婆在周卿颜身边,那将是他伤口上的一把盐,时时唤醒他的痛。 尚贤双膝跪地,埋首不语。 白婆婆摇摇晃晃走出院门,被门槛绊了一下,重重扑倒在地。她笨拙地翻了几下,却怎么也起不来。 尚贤听到动静,猛地冲向门外,小心翼翼地抱起白婆婆,像是抱着一个襁褓婴儿,生怕弄疼了她。 他缓缓转身面向阿木和安烁,抿抿嘴唇,眼神里尽是诀别的不舍。 尚贤的背影在阿木眼中渐渐模糊,直到快消失的那一刻,阿木终于没忍住跑出门外,在昏暗的暮色中大喊:“尚贤,你走了就别再回来。” 阿木像个受了气的小媳妇,恨恨地跺脚,原地转了两圈后,眩晕令他彻底崩溃,终于忍不住爆发出来。 他朝着尚贤离开的方向奔跑,一边跑一边呼喊:“你别走,你走了我一个人睡觉怕黑,你走了我找谁练习箭术,我不爱吃的菜谁帮我吃……” 阿木说着说着竟哭了起来,他此时才真正体悟到尚贤的重要。他在心里默念:尚贤绝对不会弃我于不顾,他抛弃谁也不会抛弃我啊! 想着想着,阿木在一面残垣拐弯处,撞上了尚贤。 两人相视无言,尚贤未等阿木开口,先发制人说道:“白婆婆饿了一整天,我要去……” “驿馆里有吃食,我这就回去吩咐人准备。”阿木回头抹去眼泪,脸上露出失而复得的欢喜。 尚贤抱着白婆婆,跟在阿木身后,进了驿馆。 他们从安烁身边经过时,竟没有人看他一眼,好像方才发生的一切皆被遗忘,他说过的话,也没有人听见过。 十日后,樊州疫病完全控制住,孚图神医一大早便匆匆离开。他劝说孙植随他一起走,孙植却说要留下来照顾周将军。 周卿颜在尚贤和孙植的搀扶下,向孚图神医躬身拜别。云攸的死,让周卿颜无颜面对孚图神医,神医不但没有责怪他,反而常常劝慰他放下。 神医是仙风道骨的大人物,见惯生死,不喜不悲。在云攸死后,他并没有表现出太多的悲伤,而是全身心投入到救治重患中去。 安烁暗暗钦佩神医,并在寄给父王的信中对神医大加赞赏。世人皆知孚图神医向来不涉政事,此次罕见出山襄助安烁,令永德帝对这个毫无存在感的儿子刮目相看。 翌日,安烁率众人离开樊州,阿木与尚贤骑着骏马在前面开路,周卿颜、安烁与白婆婆坐在马车里,孙植与杨静慈在车外策马。 严长史着一身官袍,身后跟着数十名精兵护卫,将马车团团围住,个个鹰眼犀利,严阵以待。 道路两侧围满了前来送行的百姓,他们有人提着鱼肉,有人抓着活鸡,有人抱着比头大的南瓜,在马车外叫喊:“王爷救命之恩,无以为报,请收下我们的心意。” 簇拥的人群,虽被精兵护卫挡在外面,但马车亦寸步难行。 安烁将车帘扯开一条缝,看着外面人头攒动的情景,面色凝重。他一眼便发现藏匿于人群中的杀手,归程的路注定不好走。他长吁一口气,回头凝视着面色惨白、闭目养神的周卿颜,若在以前,周将军必会想到万全之策,解决当前的困局。 但此时此刻,周卿颜什么也不想做,甚至连抬一下眼皮都不愿。 白婆婆坐在安烁的对面,眯着眼睛盯着安烁。 “他们只是想见你一面,表达感谢。至于他们带来的物品,你命严长史收下来,用于救济在疫病中失去亲人的孤寡老人和妇孺,可彰显王爷的爱民之心。”白婆婆转头拒绝与安烁的目光对视,却撞上周卿颜的目光。 周卿颜从上了马车,就没有睁开过眼睛,此刻眼中闪着流光,像是天上的星星坠入了他的明眸。 多日来,阿木都紧盯着白婆婆,不让她靠近周卿颜半步。只到今日,孱弱的白婆婆不得不坐马车,才有机会与周卿颜近距离接触。 周卿颜右臂无力地吊在身侧,他见安烁钻出马车,整个人精神了许多,左手突然伸出去抓住了白婆婆的手,惊愕而悲戚地问:“你是谁?” 第58章 身份疑云 白婆婆虽面容苍老,声音却像是二十出头的小姑娘,更让周卿颜惊诧的是,她的声音与云攸有几分相似。也许是体力不支,所以她说话的语调缓慢,若气息充沛,声音肯定与云攸一模一样。 “老妇是樊州白家庄的白婆婆,儿子孙子皆染疫病去世,独留……” 白婆婆话音未落,周卿颜一把拽住白婆婆的手腕,凑近她的脸,似是要将她脸上的每一条皱纹都分辨清楚。 “你的脉象明明是未曾生育的少女,却披着一张老妇的皮囊,你到底是谁?皇城的人派你来的?你到底想干什么?” 周卿颜狐疑地凝视着白婆婆的眼睛,他曾在废城养伤时,跟云攸学习了一些医术,他坚信自己的判断没有错。 白婆婆挣扎了一下,没挣开周卿颜的手,本来想要发火,但看看满头大汗的他,她突然笑起来,说道:“我是来刺杀你的,凶器就在我的腰间。” 周卿颜吃力地抬起受伤的右臂,缓缓在白婆婆的腰间摸索,却只摸出一方绣着海棠花的手帕。 周卿颜松开手,白婆婆身子一软,虚弱地倒在角落里,头撞在车厢上,发出“砰”一声响动。 周卿颜并未留意,只是专注地盯着手帕一角的海棠花,花色绚烂,宛如晓天明霞。“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周卿颜耳畔似是响起云攸曾念过的一首诗,他一回头,原来是白婆婆在念诗,用酥软且娇羞的声音。 周卿颜一时愣住,白婆婆扯下他手中的手帕,轻轻覆上他的额头,为他拭去汗水。 周卿颜猛地向后挪动身体,侧着脸不看她。 白婆婆闻了一下手帕,轻叹一声说:“汗水都是臭臭的,这一群大男人真是不会照顾你,回去后我给你洗香香,如何?” 白婆婆说完,盯着周卿颜羞怯地笑。 “你笑什么?”周卿颜无奈地问。 “笑怎么了,难道哭吗?你看我的样子,已是日落西山,没几日阳寿了,临死前看到这般俊俏的郎君,还不偷着乐。” 白婆婆说完,又伸手给周卿颜擦汗。此时,安烁掀开车帘,正撞上眼前不可思议的一幕。 安烁心中惊愕,他只是出去讲了几句话,这两个彼此陌生的人,竟然熟络到…… 更让他不可置信的是,颓废已久的周卿颜,眼睛里有了光。 白婆婆见安烁眼神有肃杀之气,匆忙缩回手,将手帕塞回腰间,规规矩矩地坐好。 安烁狐疑地扫视两人一遍,又冷眼瞟了白婆婆一眼,才缓缓坐下。 马车继续前行,安烁将方才马车外发生的一切娓娓道来。 百姓十里长街相送,跪谢救命之恩,安烁说到动情之处,忍不住轻抚周卿颜受伤的右臂,黯然道:“云攸的命和你的一条胳膊,换樊州一城百姓的性命,此乃无上功德,熬过眼前的悲苦,定会受上天的福佑……” 周卿颜默默颔首,又合上眼帘,什么也没说。 “死的是人家的妻,与你无关,你当然坐着说话不腰疼。”白婆婆鄙夷地瞟安烁一眼,小声嘀咕道。 白婆婆从周卿颜颓废消沉、生无可恋的模样,猜想到他可能是失去了挚爱之人。所以,她猜想安烁口中的云攸,应该就是周卿颜的妻。 奈何马车里的空间太小,安烁听得明明白白。她无心的一句话,同时戳痛了两个男人的伤口。 “停车!”安烁黑着脸,大喝一声。 马车停下来,车帘掀开,孙植的脑袋伸进来。 “把这个老妇拉下去!”安烁说道。 孙植并未行动,迟疑了片刻,问道:“然后呢?杀了她?赶走她?还是……” “让她永远别再出现在本王面前!”安烁冷冷地说。 “王爷,我一个人高马大的男人,欺负一位长者,实在有违君子之道,不如让杨姑娘处理此事。” 杨静慈将头伸进来,一副“无辜受牵连”的委屈模样。她的头摇得像个拨浪鼓,安烁只当没看见,轻轻“嗯”了一声。 孙植如释重负,赶紧逃似的撤出马车。 杨静慈无奈地瞪一眼孙植,他却视而不见。如果说趋利避害是绝大多数人的本能,而孙植就是这些人中的佼佼者。 杨静慈小心翼翼扶着白婆婆下马车,将她引到路边的馄饨摊坐下,示意马车继续前行。 她从袖中取出一袋碎银和一块玉佩,塞进白婆婆干枯的手掌中,愧疚地说:“你拿着,回樊州找严长史,他定会让你安然度过最后的日子,别担心无人为你送终。” 馄饨摊白色的招幌在白婆婆头顶摇晃,就像灵堂里悬挂的丧幡,凄凉的场景令人顿生怜悯之心。 杨静慈心中隐隐有一种冲动,将白婆婆带回家养老送终。片刻后,理智打败了冲动,她不敢违逆安烁的命令,更不能因为一个无关的人葬送了自己的“前程”。 杨家泼天的富贵能否守住,就靠她能否走近安烁的心,助安烁走上权利的顶峰。 杨静慈定了定心神,心一狠,丢下在风中瑟瑟发抖的白婆婆,迅速追上马车。 尚贤方才被派去解决前方埋伏的杀手,他返回时,在樊州城外护城河西北角,遇见安烁乘坐的马车。 尚贤策马行至马车旁,拱手行礼,禀告道:“王爷,埋伏的刺客均已解决。” 马车里传出一声沉闷的“嗯”,再无声响。 尚贤正要调转马头离开时,周卿颜突然掀开车帘,关切地问:“可有受伤?” 尚贤脸上绽开浅浅的笑意,将点点血迹晕开,仿若梅花绽放在他英朗的脸庞。 当他看到白婆婆不在马车里,笑意瞬间凝结成冰霜,眼眸中闪过血红的光,投射在安烁身上。 “你原路返回,或许可以找到她!”周卿颜轻描淡写地说,仿佛只是在回答一个路人的询问。 周卿颜没有阻止安烁赶走白婆婆,不是他不想,只是他不能。将军高高在上的震慑力,已经随着他残破不堪的躯体,消失殆尽。他知道,从此以后,他要学会收敛锋芒、心如止水。 “驾!”尚贤一声重喝,调转马头,挥鞭策马飞驰而去。 周卿颜回过头,余光掠过安烁晦暗不明的脸。 第59章 以后我来保护你 “有件事情,我对不起你?”周卿颜低着头,指尖摩挲着手心,他想要向安烁说明他与云攸的关系,但犹豫了片刻,又觉着没必要说,云攸已逝,说了只会徒增他们之间的嫌隙。 “什么事?什么事我都原谅你。”安烁浅浅一笑,在他记忆中,周卿颜从未做过对不起他的事。况且即使是做过,安烁也不忍怪罪他。 “在樊州,欧阳宏英捐赠粮食和药材,给我们赈灾,其实,我答应了他一个条件。”周卿颜伸出手覆在安烁的膝上,心疼地说道:“欧阳兰儿嫁你为妃,我答应了。” 安烁身子微微一颤,又迅速恢复如初。若不是周卿颜的手覆在他的膝上,或许发现不了安烁心中的波动。 毕竟是他的婚姻大事,第一次是被迫,第二次竟然还是被迫。 巧了,两次竟然都是周卿颜决定的。 “我答应!”安烁淡然地说。 周卿颜诧异地缩回手,凝视着安烁的脸,似是要从他的脸上找到不愿意的证据,但没有找到。 周卿颜还是忍不住要向安烁解释缘由,这样或许能减少他的负罪感,但减少不了两人之间悄悄萌生的隔阂。 “我已向陛下密奏,这次抗疫成功,屠杀蟒兽皆是你的功劳,陛下龙心大悦,必定会赏赐于你。你借机向陛下奏请,求娶欧阳兰儿,陛下看在你丧妻……” 周卿颜如鲠在喉,口中似是泛出苦水,涩得发麻。他深吸了一口气,接着说道:“如今国库亏空,欧阳兰儿以全部家产陪嫁,你许诺陛下将家产捐出,充盈国库,又是大功一件。” 安烁面色如初,仿佛周卿颜所说,与他无关。 “太子一党权势滔天,你即使回到皇城,也是举步维艰,我们必须抓住机会给太子致命一击。要把袁仁义、王夫人这些证人活着带到皇城,只有将他们藏在欧阳兰儿出嫁的队伍中,所以……”周卿颜说话的语速太快,气息越来越急促,一时提不上来气,只有停下来换气。 “既然将军一切安排妥帖,我照做便是。”安烁站起身,轻抚周卿颜的后背,温柔地为他顺气。 周卿颜微微抬首,像个交代后事的老父亲,谆谆嘱咐道:“从今往后,我已无力护你,你要学会自保。” 安烁僵硬地站着,一动不动,嘴唇微抿起。半晌后,发出低沉的声音:“从此以后,我护着你!” 这八个字,重如泰山。 曾经依赖周卿颜的安烁,一下子没了倚靠,就像无根的浮萍,不知命运的狂风将把自己吹向何处,驱向何方。 尚贤找到白婆婆时,她正在馄饨摊捧起碗喝汤。她坐在风口处,丝丝白发被风吹起,大碗将她的脸遮挡住,尚贤还是一眼认出了她。 尚贤下马,小跑过去,将披风覆在她身上。白婆婆放下大碗,回头看见尚贤,笑着说:“饿了吧,你也吃一碗。” 白婆婆舔了舔嘴唇,瞪着一双殷切的大眼睛,拉了拉尚贤温热带汗的手。 尚贤朝马车行进的方向望了望,看不见踪影。他坐在风口,为白婆婆挡住风,招呼店主下一碗馄饨。 尚贤吃着馄饨,白婆婆巴巴地看着,拱起身子闻着馄饨飘出来的热气,一副陶醉的模样。 尚贤低头偷笑,手却自觉地送过去一勺馄饨,白婆婆张嘴一口全吃了。 “不能再吃了!”尚贤瞟一眼身边垒起的三个大碗,佯装生气地说:“坐在风口吃了这么久,冻坏了吧……” “这里一眼就能看见我,我怕你找不到我!”白婆婆被风吹得头晕,身子一软,靠在尚贤肩上。 尚贤眼睛有些酸涩,口中的吃食也无甚滋味。他执住白婆婆的双手,埋首在她的手心哈一口气,温柔地揉搓她粗糙的双手。 尚贤的大手光滑且有骨感,看上去很有劲,他的手包裹着她犹如枯木皮的手,仿佛是捧着珍贵的宝物,满眼都是疼惜。 一旁嗑瓜子的店主,先是疑惑,后是赞赏,忍不住夸道:“大娘,你儿子真是孝顺,你是有福之人啊!” 白婆婆猛地缩回手,却被尚贤紧紧握住。他脸上的笑,在转向店主那一瞬间,变得阴沉。 “她不是我娘,是我的……”尚贤话说了一半,被白婆婆打断。 “我们该走了!”白婆婆抬高嗓音,惊慌地拽着尚贤离开。 尚贤纵身跃上马背,伸手轻轻一拽,将白婆婆拽到自己身前坐下。 尚贤担心疾驰会让白婆婆不适,他并未急着策马,只是双脚一蹬马腹,黑马慢悠悠地前行。 “你相信我会回来寻你?”尚贤在白婆婆耳畔低声说。 白婆婆坚定地点头,说:“相信!你说我是你的妻子,我就相信你会待我好。虽然我什么也不记得,但只要在你身边,我就什么也不怕。” “即使你永远也变不回年轻的容颜,你也不怕?”尚贤脱出而出,说完又有些后悔。 “有你为我送终,有何可怕!” 两人皆沉默不语,只听见呼呼的风声。尚贤心事重重,他不知有多少次,想要扯动缰绳,调转马头,带白婆婆远走高飞。 但艰难的抉择之后,他选择留下,也许是因为周卿颜离不开他,阿木离不开他,还有…… 想着想着,尚贤遇见了前来接应的阿木。 阿木撇着嘴,脸上摆出一副心爱之物被抢走的不悦之色,瞪着白婆婆。转而,眼光移到尚贤的左手上,他的手正紧紧搂着白婆婆的腰。 不可思议,莫名其妙,岂有此理,阿木的心情瞬息万变。 “你为什么独自离开?真是个麻烦,耽误了行程不说,还害得尚贤大哥担心你,担心得要死!”阿木埋怨道,马背上的英武少年撒起娇来,女人都要自愧不如。 白婆婆被阿木稚嫩的模样迷了心神,心想自己若能回到少年时,也能迷倒不少像阿木这样的少年吧! 想着想着,白婆婆不禁“咯咯”笑了起来,说道:“小弟弟,姐姐只是饿了,去……” 阿木没好气地反驳道:“你这年纪都能做我的奶奶呢!” “那我叫你一声孙子,你敢答应吗?” 第60章 对老妪卖弄风骚 白婆婆说完,突然抽动缰绳,马儿受了外力,撒开四肢狂奔起来。 阿木脸色灰败地望着尚贤绝尘而去,暗自思忖:这个老妪疯了吗?一身老骨头都要散架了吧! 阿木追上去,只听见前面欢畅的笑声,分明是少女般清脆的笑声,如黄莺出谷。 仔细一听,那声音似曾相识。 如果说方才白婆婆说话的声音有些许伪装,此时毫无顾忌的笑声,如何伪装? 那分明就是云攸的声音。 尚贤与阿木一前一后抵达邓州驿馆,安烁和其他人正在用饭食。 阿木怏怏地坐在周卿颜身边,端起一碗汤喂他。 周卿颜半躺在软塌上,由于身体虚弱,右臂完全无力,他无法动弹,也无法自行进食。 周卿颜默默别过头去,局促不安的眼神正撞上尚贤的眼神。 阿木焦灼地将汤匙往周卿颜的嘴里塞,可他紧抿着嘴,不肯张口。 “我的大将军啊,你好歹吃点吧,身体这么虚弱,不吃可如何留着命回去见卿玉姐姐。”阿木无奈地劝慰道。 尚贤上前接过阿木手中的汤碗,放在一旁的木案上,双手抱起他瘦弱的身体,回到寝房。 白婆婆跟着尚贤进去,却被他挡在门外。 “你去找阿木,烧些热水,等下将军要沐浴。”尚贤吩咐道。 “好。”白婆婆转身离去,待门关上不久,她又折返躲在门外偷听。 尚贤为周卿颜一层层褪去衣衫,发现亵裤一片潮湿。尚贤面色不改,手上的动作一刻也不敢停顿,生怕周卿颜发现异常。 尚贤拽开床里侧叠起的锦被,将周卿颜下半身遮盖住,然后把手伸进锦被,将亵裤一点点脱下来,向后不经意一扔,正好掉进火盆里。 火焰腾起,尚贤转头看了一眼,佯装惊惶地提起茶壶,将茶水倒进火盆,火瞬间熄灭,亵裤也被茶水打湿。 一系列天衣无缝的“毁尸灭迹”表演,让周卿颜瞠目结舌。他知道尚贤看见他尿裤子了,两人心知肚明,却都不说破,彼此都尴尬无语。 尚贤转过身,眼泪在眸中打转。他强忍住情绪的波动,稳了稳心神,镇定地说:“属下去准备热水,将军先休息片刻,等下伺候您沐浴。” 未待周卿颜回应,尚贤大步走了出去。 周卿颜软倒在床榻上,两眼空洞地盯着梁柱,恍惚中,似有一段白绫从上落下,悬在梁上,就像云一样轻盈,飘荡时多么自由。 周卿颜伸出手去抓那漂浮的云,云却越飘越远,他艰难地挪动身子,“砰”一声摔下床。 受伤的右臂生生砸在地上,落地的那一刻,只是麻麻的,突然剧痛蔓延开来,就像是全身被碾压一般。 他想翻身,将麻木的右臂解救出来,但却使不出一丝气力。他想哭喊,将痛苦释放出来,但却发不出一点声响。 他只能在心中呼喊:谁来杀了我吧,求求你们,杀了我,杀了我…… 片刻后,他惨白的脸上,溢出冰冷的汗水。眼前的一切,变得越来越模糊,只听见宛如神只的声音,在呼唤他。 “周将军,周将军……”白婆婆拍打着周卿颜的脸,见他神情迷离,一副濒死之态。 白婆婆双膝跪地,手足无措地扶起他的头,一边继续呼喊他,一边将双臂盘成一团,支在他的背后,脚使劲往床榻底座上一蹬,借助惯力将他上半身扶起。 她的身体本就虚弱,这一番折腾后,连呼救的力气都使不上来。 周卿颜靠着白婆婆曲起的双腿上,脸贴着她的腹部,淡淡的海棠花香萦绕,香氛似是麻药,减轻了他的痛苦。 白婆婆僵硬的身体松弛下来,她拨开周卿颜脸上,和着汗水黏着皮肤的几缕头发,埋下头,缓缓朝他的脸…… “住手!”随着安烁的一声大喝,白婆婆毫无防备地被踢飞出门外,那一脚踢在她的背上,灰色的粗布衣袍上还沾着脚印。 尚贤提着水桶,热腾腾的白气笼罩着他颤抖的身躯。他愣怔片刻,“砰”一声水桶摔落,滚烫的热水溅到他的腿上、脚上,他不顾一切地冲上去,扶起白婆婆。 见她毫无反应,尚贤心头一紧,颤颤巍巍伸出两指,探了一下她的鼻息。 她的呼吸细若游丝,若有若无。她在听到阵阵哀嚎后,缓缓睁开眼,见无人为她哀嚎,便放心地将脑袋埋在尚贤的臂弯里,似乎就想这般酣睡过去。 “你这毒妇,周卿颜若有个三长两短,本王要了你的命。”安烁在孙植和杨静慈都赶来后,才想起来处置白婆婆。 “她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定要你抵命。”尚贤冷冷地说,未看安烁一眼,径自抱起白婆婆,走了两步,转头望向周卿颜的寝房,床头围满了人,完全看不见周卿颜的人影。 尚贤心中隐隐作痛,他担心周卿颜的安危,但他绝对不相信小白会伤害周卿颜。 要想解除误会,只能等周卿颜醒来。 尚贤静静守在床边,握着小白枯槁的手,一股纯白的气流顺着她的指尖,注入她的身体内。 “白婆婆伤势如何,需要医官……”阿木站在尚贤寝房外,关切地问。 “不用!”尚贤警惕地转头望向门外的身影,话语中有外人难以察觉的戾气。 阿木却听出了尚贤的话外之意:滚,有多远滚多远,别来烦我,我们。 他有些失落,怏怏地离开,未再敢多说一个字。 夜里,下起了暴雨,一阵惊雷劈下,伏在床头小憩的尚贤被惊醒,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响起,一道道黑影一闪而过。 尚贤跃出窗外,腾空而起,在空中旋身,挥剑划出一片绚烂的光晕,如一道银河之桥,跨过漆黑的夜幕,直达遥远的天际。 小白艰难地坐起身,出神地望着窗外的光亮。 尚贤内力倾泻于指尖,剑气与冷冽的剑光相融,晕染万丈剑芒,悬于天幕之上,连绵不绝……宛如绚烂的银龙一般,仿佛要把天劈落而下。 阿木心中怏怏不悦,他的九箭连弩在杀伤力上绝对算得上乘,但此时却派不上用场。他正疑惑为何尚贤除掉了大半杀手,却未挪动位置? 原来,尚贤挡在窗前,为小白挡住了杀戮的血腥场面,只让她看见自己舞剑的曼妙身姿。 阿木心中不解,如此曼妙多姿,任凭哪个女人都会被迷得五迷三道。 可是……尚贤对着一个老妪卖弄风骚,也太……重口味了吧。 第61章 背锅的倒霉蛋 安烁整晚都守在周卿颜床前,哪怕听见外面嘈杂的打斗声,也镇定自若,寸步不离。 周卿颜醒来后,变得越发消沉,两眼呆呆地望着房梁,不吃药、不吃饭、不说话。安烁将所有人轮番叫进来劝慰他,未见成效。 阿木心急如焚,见周卿颜连他也不搭理,只得跃上房梁,坐在周卿颜直勾勾盯着的地方。 两人眼神对视时,阿木神情悲戚地说:“将军,我有一个秘密要告诉你,你可别告诉别人,王爷也不能说!” 安烁在门外听得真真切切,阿木声音太大,很难听不见。 “有何秘密,是本王不能知道的?”安烁推开门,望着房梁上的阿木,佯装不悦地问。 阿木跳下房梁,将安烁推出门去,坐在周卿颜床榻边,嘴巴凑近他的耳朵,小声说道:“白婆婆的声音,和云姐姐很相像,你说她是不是故意学云姐姐,意图迷惑我们。可是,我明知道她图谋不轨,还是想要听到她的声音,我是怎么了?” 周卿颜嘴角微动,阿木又惊又喜,像是久旱逢甘霖的田鸡,鼓着腮帮子等待着。 “你去查一下白婆婆的底细。”周卿颜在阿木耳边轻声说,说完又闭上眼睛,似乎已经耗尽了全部的气力。 此时,尚贤推开门,瞥了一眼随之进来的安烁,语气平和地说:“昨日,王爷误会小白伤了您,出手将她打伤,请将军将真相告诉大家,免得有人再无端伤及无辜……” “小白?你这称呼未免太过……亲昵!”阿木阴沉着脸嘟囔道。 周卿颜无奈地叹息一声,有气无力地说:“昨日我不小心掉下床,白……小白将我扶起来,她并无害我之心,误会解除,你们都出去吧。” “你掉下床?不行,我们几个人以后要轮流值夜,绝不能……”阿木难过而又担忧地说。 很难想象,曾经威风凛凛的大将军,如今掉下床都无法自己起身,这是多么大的打击。 面前的三个大男人,不由得露出悲戚的神情,心酸、哀恸、自责……五味杂陈的滋味涌上他们心头。 三人默默退出去,彼此看看对方,心领神会地拍拍旁边人的肩膀,相互给予力量。毕竟,周卿颜除了他们三人,还能倚靠谁呢? 安烁去给小白道歉时,她正在熬药,精神比昨日好了许多。 “白……姑娘,昨日……不敬之处,还请恕罪……”安烁弯腰拱手作揖,礼数周到,看起来是个能屈能伸的主儿。 小白用手中的蒲扇,使劲扇药罐下的炭火,呛人的黑烟将两人熏得都捂住了口鼻。 尚贤从怀中掏出帕子,蒙上小白的脸,为她挡住黑烟。 “我来吧,你去歇歇!”尚贤将小白扶起,坐在不远处回廊的长椅上。 尚贤倒了一碗药,送过去递到小白面前,小白低头闻了闻,从袖中取出一枚白色的瓷瓶,如拇指般大小。 “倒进去!” 小白说完,尚贤毫不犹豫地接过瓷瓶,将里面的不明液体倒进药碗里。 “那是什么……”安烁发出一声质疑。 “王爷如此怀疑我,那你的道歉又有几分诚意呢?”小白撇着嘴问。 “这是蜂蜜,王爷不相信小白,还信不过我吗?”尚贤走到安烁身边,把药递到他的面前。 “谨慎些,总没有错!”安烁抱歉地笑笑。 “你的道歉我不能接受,但……若你答应我一个条件,我可以选择原谅你。”小白说。 “什么条件?”安烁问。 “接下来的行程,你骑马,尚贤与我同乘马车,我与你在一起,不自在。”小白说得直白,安烁也并不介意,他本来也不想与她同乘。 “若你可以让周卿颜喝了这药,本王就答应你。”安烁说。 “一言为定!”小白回答得很果决。 尚贤不可置信地看着两人,本以为难以调和的矛盾,没想到他们自己解决了。 接下来的两天,尚贤跟着小白忙忙碌碌,像个下人一般供她差遣。 孙植和杨静慈作为主治医官,无法说服自己的病人服药,本就心中憋屈。所以将小白那个外人视作挑衅者,两人从相看两厌变成同仇敌忾的战友,暗中打赌下注。 孙植说:“我赌小白能说服周将军,你看她一副慈眉善目的样子,平生肯定点化过不少人,我真心希望她能点化周将军,让他重新振作起来。” 杨静慈不屑地白一眼孙植,说道:“心死之人,犹如灯灭,岂是……” “我只听过人死灯灭,将军还好好活着呢,你可别咒他。这般大德之人,定有神佑,我相信……” 杨静慈极不耐烦地打断孙植的话,一臂紧紧勾住他的脖子,说:“若你输了,以后在太医署,你就做我的小跟班,重活杂活你去做,上司的黑锅你来背,杀头的重罪你来顶……” “你也太狠了吧!谁不知道我孙植最是胆小惜命。”孙植挣开杨静慈的胳膊,想要临阵脱逃。 “你还是男人吗?打赌都不敢……”杨静慈挑衅地说。 “赌就赌,谁反悔谁不是男人!”孙植被彻底激怒,说话的声音响彻整个院子。 杨静慈邪魅一笑,寻思着反正自己不是男人,到时反悔,孙植也只能吃哑巴亏。 “哎,你说,那个冷面侍卫尚贤,竟然对一个老婆子唯命是从,你发现没,尚贤只对她笑……”杨静慈独有的女人第六感告诉她,尚贤与小白的关系绝非寻常,她迫不及待想找人确认她的想法。 “尚贤不会是从小缺少母爱,有恋母情结吧!”孙植佯装心领神会。 “你也发现啦,是吧,我早就发现他们不对劲……”杨静慈捂住自己的嘴,似是泄露了天的秘密。 “哈哈……”孙植大笑起来,嘲笑道:“你想什么呢?尚贤怎么可能喜欢老婆婆,你说琅伯喜欢她还有人信,尚贤……哈哈……” 杨静慈这才意识到,孙植在戏弄她,脸上顿时生出“恩断义绝”的恨意。 她见琅伯走过来,恨意瞬间变作笑意,道:“琅伯,孙植说你喜欢白婆婆,是与不是?” 孙植与琅伯两人顿时目瞪口呆。 “你……你……”孙植指着杨静慈,气得说不出话来。 “你……你……”琅伯指着孙植,气得说不出话来。 琅伯重重“哼”一声,转身离开,只留下一句:“老奴晚节不保啊,老奴要去找王爷评理。” 安烁见琅伯如此委屈,本想用“女子爱传闲话,男子何必与女子计较”劝慰他,但想到杨静慈女扮男装,身份泄露后多有不便,就只能惩戒孙植,以安抚琅伯。 孙植终究是个背黑锅的主儿。 第62章 为什么厌弃她 孙植被罚给白婆婆打下手,被食物链最底端的人差遣,真是屈辱。 他虽心里不服,但迫于尚贤的“淫威”,不得不对小白客客气气。 孙植烧完热水,又将浴桶注满浴汤,撒入续断、姜黄、牛膝、桂枝。 买这些草药的银子是孙植垫付的,他找尚贤还钱,尚贤让他找安烁,安烁让他找琅伯,琅伯说谁用的药找谁。 绕来绕去,他也不知道该找谁还钱,只能将这笔账算在小白身上,对她的厌恶又增加了几分。 尚贤对小白的差遣,不问缘由,全部照做。 直到小白说要帮周卿颜沐浴洗头,尚贤终于忍不住问:“这里这么多男人,怎能让你一个女子受累……” 小白一边将皂荚磨粉,一边漫不经心地说:“这么多男人都没有将周卿颜洗干净过,你闻闻他身上的味儿,他又不能对你们直说,如果是我,我也生无可恋。” 尚贤不可思议地望着小白,周卿颜身上的味道很难闻吗?那不就是普普通通的男人味儿吗?男人身上不都是这个味道吗? 尚贤不由自主闻了闻自己腋下,还是没能闻出异味。他在抱周卿颜入浴桶时,特意闻了闻他身上的味道,确实……一言难尽! 周卿颜似乎感觉到尚贤的鼻息在他后背游移,却羞于睁开眼,假装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 周卿颜不知道尚贤何时有了这种癖好,放在以前肯定是要拉出去打板子的,不过如今他为俎上鱼肉,还不得任人宰割。 浴房渐渐被雾气笼罩,迷离恍惚之间,一股暖流在周卿颜的发间、脖颈间、脊背上流淌,如溪流,似风动,有温润的气息在他的耳畔游移。 一双温暖的手,裹挟着柔滑的皂荚泡沫,时而,在他白皙的皮肤上打转,时而在他发间穿梭,动作温柔而娴熟。指尖触及之地,酥麻而灼热。 周卿颜心里虽有些抵触,毕竟两个大男人这般暧昧,有悖常理,有违…… 但身体却不由自主放松下来,周身雾气弥漫着淡淡的安眠香,飘飘乎恍如入梦。 梦里的云攸,娇小的身躯瞬间被他缚进有力的怀抱,温润的舌滑入她口中,恣意地攫取着她的气息,用力地探索着每一个角落。 云攸长长的眼睫毛如蝶翼轻俏地微微颤动,心口仿若有一只美丽的蝴蝶在翩翩起舞,静静的,痒痒的,一下又一下。短暂的温热过后,两人鼻尖相抵,暧昧地摩挲着,感受着彼此急促的呼吸。 小白望着周卿颜脸颊上的潮红,凝视着他那澄澈如清泉的眼眸,仿佛那里隐着一方纯净之川,能涤尽污浊之气,独留温润明净,蕙心纨质。 三尺秋水尘不染,天下无双,世间所有的美好之词,都不足以形容他的清朗俊美。 当小白触摸他腹部的伤疤时,周卿颜猛地惊醒,抬首与一双乌黑深邃的眼睛对视。 小白猛地缩回手,重重向后倒去。尚贤从帷幔外伸出手,稳稳托住她的头,迅疾拽住她的衣襟,蓦地向外一拖。 在周卿颜还未拨开眼前的雾气时,尚贤端端正正跪在他面前,一手持着浴帕,一手揉搓泡沫。 待周卿颜看清眼前的人,脸上的欢喜、期待变为失望、落寞。他默默转过身,低声喃喃道:“云儿真的离开我了吗?” 这话像是在问尚贤,更像是在问他自己。他轻轻触碰唇瓣,感觉云攸唇齿间的温热还残留在他的唇上,一切都那么真实,又是那么虚幻,令他意识错乱、梦寐颠倒。 尚贤拍拍他的脊背,像是在安抚襁褓里的婴儿。周卿颜像个丢失了心爱之物的孩子,把头埋进尚贤怀中,涕泗交流,久久不言。 也许是哭累了,周卿颜第一次沉沉睡去,眼角挂着清泪,尚贤将手心搓热,用温热的手心拂去他的泪水。 心酸涌上心头,尚贤的手停留在周卿颜苍白的脸上,这精雕细琢般的脸庞,长眉若柳,如湖面上泛起的柔柔涟漪。 多么完美的男人,可惜…… 小白在周卿颜寝房外来回踱步,尚贤从里面出来时,面色阴沉。小白嬉皮笑脸迎上去,却被尚贤拦腰抱起飞上屋顶。 小白惊叫一声,死死抱着尚贤的腰,不肯放开。 屋顶上冷风嗖嗖,尚贤伸出胳膊,宽大的衣袖为小白挡住迎面吹来的寒风。 “我这一身老骨头可经不起风吹,快带我下去。”小白用命令的口气说道。 尚贤又脱下外袍,覆在她的身上。小白这才意识到,今晚可能要彻夜长谈,看来有些事,躲也躲不过去。 “你偷偷吸食周卿颜的精气,恢复了原身?”尚贤质问道,眼中闪过凛冽的光,似是射出了无数的冷箭,让隐藏在黑暗中的龌龊心思无处可藏。 “怪就怪周卿颜长着一副秀色可餐的模样,我一时把持不住……”小白鼓着腮帮子,漫不经心地说。 “我提醒过你,月灵族的灵识皆是苦修得来,你如此投机取巧,吸食人类精气助长灵识,必会遭受反噬。”尚贤狠狠捏一下小白冰冷的手,这是他能做的最重的惩罚。 尚贤本想给小白一些教训,她的灵识寄养在人类身上,刚刚觉醒不久。她的心智犹如孩童,身体却如老妪,只有苦修才能变回年轻人的心智与身体。 偏偏小白贪玩,不喜修炼,常常在修行时偷懒耍滑,因此至今毫无长进。 眼看着小白以老妪之身,遭人欺凌,却无还手之力,尚贤便暗自发誓要逼自己心硬起来,对小白严加管教。 尚贤的心硬起来连他自己都害怕,但只要小白一撒娇,他的心瞬间软下来。 小白抚摸着脸上纵深的褶子,低下头黯然道:“对不起,我不该吸食周卿颜的精气,可是,我只是想看看自己年轻时的模样,修炼太慢,恐怕我死了也见不到……” 尚贤脸上的冷冽渐渐退去,他温柔一笑,伸出手摸了摸小白的白发。 “为什么是周卿颜?你可以吸食我的精气,为什么不是我?” 尚贤将小白问得哑口无言,两人皆愣怔了片刻。小白蓦然起身,将脸凑近尚贤的脸,在鼻尖相抵时,尚贤身体突然颤抖一下,下意识向后倾倒身体,拉开两人的距离。 小白捂住脸回到原地,瑟缩着身体,将头埋进双膝之间,带着哭腔说道:“因为我吸食时,周卿颜神志不清,他不会被我丑陋的模样吓到,不会厌弃我,避开我,而你……” “我没有厌弃你,我刚刚避开是因为……”尚贤一时语噎,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为什么会避开她。 第63章 不想努力有错吗 尚贤紧紧抓住小白的手,思忖片刻又松开,神情似有难言之隐。 残月如弓,淡云笼纱,掩映着飞檐翘角的疏影,清冷月光笼罩着屋顶上的两个小小身影。 小白的脸隐于阴影之中,尚贤看不清她的表情,隐隐的不安在暗夜中蔓延。 “每个人的容颜皆会老去,你弃我如敝履,我不怪你;你对我是你的妻子这件事,讳莫如深,我不怪你;你对我从无夫妻之实,我不怪你。我知道,你如清风,我如枯叶,你飞越山峦,我落入尘泥,我们本就不是……”小白神情淡漠地说,眼底没有一丝波澜,似是在诉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 尚贤突然站起身,脚下一用力,一片瓦砾滑落下去。 只听见“啊”一声惨叫。 尚贤拽着小白的腰带,两人飞下去时,孙植正捂着淌血的脑袋,满眼怒气,恨不得将面前两个人的头打爆。 “抱歉,孙医官,我不是故意的。”小白压低嗓音,不敢以原声示人,她害怕自己的声音,又引来莫名其妙的误会。 “你这个糟老婆子……哎哟……” 孙植阴阳怪气地说,话未说完,尚贤猛地握住他的手腕,冷冷回道:“我们就是故意的,偷听墙角乃小人所为,小施惩戒让你长长记性。” “我可什么都没听见……”孙植话到一半,突然发觉说错了话,狠狠朝嘴巴扇了一下。 “幸亏你没听见,若听见,就不是打破脑袋这么简单,那可是要掉脑袋的。”尚贤面色冷峻,让人不寒而栗。 孙植一脸的不服气,但还是灰溜溜地躲回自己的寝房。 小白本想独自揽下过错,毕竟尚贤在朝当差,树敌总归是不妥。而她自己是个逍遥散人,一无所有,亦无所谓。 没想到,一向深谙处世之道的尚贤,如今也开始肆意妄为…… 小白冷哼一声,径直朝耳房走去,那里本是杂物间,添置了一床被褥,便成了她的寝房。 “今晚开始,你与我同寝!”尚贤柔声说道,话中带着几分愧疚,几分羞涩,还有几分霸道。 “你疯了吧!”小白转身,哭笑不得地看着他。 方才她在屋顶说的那番“肺腑之言”,皆是为了洗脱她“轻薄周卿颜”的罪责,没想到尚贤竟当了真。 小白不敢直视尚贤,他俊雅的脸庞,弧线锋锐的轮廓,晕染着淡淡的柔情,月色下清隽身影卓然而立,透出一股不可抗拒的魅惑。 小白年轻的心忍不住悸动,不知是难以遏制的欲望喷发,还是心虚害怕,她转身撒腿就跑,却被尚贤拦腰抱起,不顾她的死命挣扎,硬生生扛进他的寝房。 这一夜,她睡在床上,他睡在地上,两人的第一次同房单调无趣。 “从明日开始,你必须寅时晨起,与我同去修炼。” 尚贤说完,一挥手熄灭烛火。小白瞬间入睡,尚贤一夜无眠。 翌日天微亮时,小白尚在睡梦中。 恍惚间,她感觉自己漂浮起来,似是云间的仙鹤肆意闲游,扶摇直上。因为眼皮太沉,以至她无力睁眼揽阅仙境。 登仙之路太过颠簸,她在迷离与清醒的边缘徘徊。意识里只有一道模糊的影子,像是树木遮掩的皎月,陪着她越过山峦,最后在一处花香四溢的山林中停下。 小白睁开眼,林中空无一人,雾霭笼罩群山。 飞瀑从天而泄,落于繁花掩映的山谷之中。瀑布一侧矗立参天红枫,树枝上垂下一支秋千。 尚贤端坐于泉边石上,小白躺于尚贤双腿之上,他的右手托着她的后脑勺。他满目山河空念远的怅然,深邃的眸似是要把这山川飞瀑纳入其中。 这一切太过玄幻,令小白不得不以为自己已幻灭升天。 小白迷迷糊糊中,摩挲着尚贤的脸,温言细语道:“这升天的路也太窄了,竟然遇到了熟人。” “别想着偷懒,快起来修炼!”尚贤埋首在小白耳畔大声说。 小白吓得一激灵,努力睁开眼,眸光越过尚贤的脸,看到了宛如仙境的深林山谷。 扑面而来的熟悉感,让睡意顿时消散。小白起身朝红枫树走去,却被尚贤拽回来,坐在他的身边。 “闭眼!” 小白照着尚贤的样子,盘腿而坐,双目微闭。 “两耳须屏却外界一切干扰,如入万籁俱寂之境,凝韵听息。记住我说的心法,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 小白虽听不明白,却有模有样地吐纳行气,不过片刻,身体悠悠飘起。 当尚贤睁开眼睛时,小白正坐在不远处的秋千上。 红枫在高台之上,秋千与瀑布落下的溪涧有一丈高的落差。尚贤一惊,来不及思考,小白是如何跑到秋千之上的,腾地纵身飞起,稳稳落在秋千旁的石板上。 “危险,快下来……” 尚贤话未说完,小白已迫不及待地荡起秋千。当秋千越过高台,腾空荡于溪涧之上时,小白情不自禁甩掉靴子,赤足蹬水,瞬间水花四溅。 咯咯的笑声在山间回响,在天地之间,满目苍翠的青山壮阔如泼墨画一般晕染开来,而那笑声,宛如画中韵律,令人沉醉其中。 尚贤心中不禁升腾起欢喜,这是一种久违的情绪,就像饥饿的人突然得到一个鸡腿,他肆无忌惮地笑着,在小白回头看他时,又收起笑容,佯装气恼。 “玩够了吗?今日修炼无果,你便在此忏悔!”尚贤说完,腾空一跃,不见了踪影。 “喂,你别走……”小白大喊一声,见无人回应,嘴角泛起邪魅的笑。 她突然从秋千上站起身,全身蓄力,双腿微曲,正要发力向上荡时,只见尚贤鬼魅般出现在红枫树粗大的树干后面。 “啊……”小白惊叫一声,仰身向后倒下,掉入溪涧之中。 平静的水面顿时翻起波澜,小白被困于漩涡中,回旋的水面如煮沸的水,咕噜咕噜翻滚不停!她沉浮挣扎几番后,两腿上蹬,爬上一根口径碗样粗细的竹子。 她笨拙地一手环抱竹竿,奋力向竹子端头爬去,然后向前扑倒,竹子向反方向弯曲,将她送上岸边。 她瘫坐在地上,身子微微颤抖,脸色惨白。尚贤站在她身边,无动于衷。 两人沉默相对,只听见小白浓重的呼吸声。 “你知错吗?”尚贤阴阳怪气地问。 “我何错之有?我不知何时就要死,死之前随心而乐,怎么了?”小白倔强地说,声音嘶哑而愤懑。 尚贤抿抿嘴唇,关切地蹲下身,拂袖拭去她额上的水珠,抬头猛然间发现,她的白发皆变成了黑发。 原来方才的一番折腾后,小白体内的精气有所回升。看来,将她置于危险的境地,确实有助于她修炼,尚贤既欣慰又心疼,他想解释什么,却还是狠下心什么也不说。 “你不会死的,只要你努力修炼……”尚贤抚摸着她的脸,柔声安慰道。溪涧中的旋涡,确实是出自他手。 “我不想努力,有错吗?不努力就该死吗?你知道我刚刚有多害怕吗?”小白再也忍不住,声泪俱下。 第64章 花瓣雨博君一笑 小白的靴子方才掉落水中,此时湿身赤足,蜷缩着身子,冻得瑟瑟发抖。 尚贤将雪白的裘袍披在小白身上,却被她用力推开。 山林中凉气盛,来的时候,他便拿了周卿颜的裘袍,将熟睡的小白裹住,扛在肩上,费了不少气力,才飞到此地修炼。 小白起身径直走开,深一脚,浅一脚,倔强地昂着头前行,也不管脚下踩到带刺的植物或尖锐的石块。 尚贤长吁一口气,无奈地跟上去,一边拽住她,一边忏悔道:“我错了,我心急,我看到别人欺凌你就难受,我想让你快点强大起来,我想让你有能力活下去,我想……” “你想,你想,我只想你离我远点。”小白胡乱挥着拳头,尚贤不顾一切用裘袍裹住她,将她扛在肩上,纵身腾起,在林间树梢轻盈飞起,衣袂飘飘,清冷的背影仿佛与天地相融。 遥想当年,月灵族仙使尚贤多么意气风发。 或耸身入云,无翼而飞;或御风乘云,四海逍遥;或化为志士,浮游青云;或潜行江川,翱翔名山;或出入世间而人不识,或隐其身而莫能寻。 那些仙风道骨的超然和自由,在千丝万缕的牵绊下,悄然蒙上厚厚的俗世凡尘。 此时他肩上担负的重任,压得他喘息不得。曾经温润如玉的翩翩公子,变成了他曾经鄙夷的样子。 回到驿馆后,小白身上的湿衣服已经风干。尚贤遣人烧了热水,为她准备好皂荚、浴巾,还有她最爱的海棠花瓣。 小白并不领情,趁他忙碌时,悄无声息溜出去了。 琅伯在树下劈柴,一眼便看出那两人在闹别扭。但他顾不上吃瓜,满心都在“小白的白发为何突然变黑”这个问题上。 琅伯凑到尚贤身边,迫不及待提出了他的问题,因为他也想把自己的白发变黑。 “用炉灶里的锅底灰一抹就行。”尚贤心不在焉地答道。 阿木已经一天不见踪影,尚贤不得不亲自为周卿颜更衣净面。 周卿颜精神看起来比昨日好了许多,嘴唇上有了血色,眼中的血丝消减了一些,尤其是脸上的颓废感变成了无边的平静。 平静地起床,平静地穿衣,平静地束发,平静地坐在没有阳光的地方发呆,无悲无喜,不言不语。 周卿颜右手端起茶盏,浅浅抿一口茶,受伤的左臂无力地垂在身侧,像是悬挂在他身上的配饰,无用且累赘。 尚贤静静地站在他身后,从窗前经过的人也轻手轻脚,不敢弄出半点声响。 一阵“吱呀吱呀”的刺耳声响越来越近,尚贤面色骤变,摩挲着手中的剑鞘,没忍住拔剑冲出去。 “何人在此造次?”尚贤拔出剑,正对来人。 只见小白推着一驾素舆,与寻常的素舆不同,后方有两个大轮子,前方有两个小轮子,中间配有带扶手的座椅。 尚贤慌忙收起剑,掩起脸上的不悦,而后带着歉意问:“此为何物?动响太大,恐扰了将军清静。” “这是我请孙木匠按我的要求改造的……有轮子有椅子,暂且就称它轮椅吧!用它带将军出去晒太阳。”小白一边说,一边坐在轮椅上,双手在大轮子上滑动,轮椅竟向前行了几步。 尚贤虽有疑问,依然照做,谁要他对小白心怀愧疚呢? 周卿颜像个木偶一般,全身紧绷,被尚贤强行搬上轮椅。虽然他的全身都在抵抗,但脸上依然保持平静。 “放肆,你若不想王爷赏你板子……”周卿颜紧闭眼睛,用右臂挡住清晨的微光,把脸埋进阴影里。 琅伯本不想掺和,况且他亦不是尚贤的对手,但王爷出门时千叮万嘱,让他照看好周卿颜,他不得不装装样子阻止一下。 “你们把将军带走,等下王爷回来,我该如何交代?”琅伯坐在海棠树下,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 “我带将军出去晒太阳,若你不放心,跟着我们便是。”小白随意答了一句,没等琅伯回应,已经推着轮椅出门去了。 周卿颜瘫坐在轮椅上,任凭步履蹒跚的小白推着他,在坑坑洼洼的僻静小道,一脚高一脚底,肆无忌惮地跑着,似是要把这崎岖小道跑成一片草原,自由的风夹杂着小白“咯咯”的笑声,银铃般悦耳动听。 当然,这是尚贤的视角,周卿颜只觉得自己宛如腐物,羞耻地暴露在阳光下。身后的小白,仿佛正将他推向前方的深渊,在颠簸的宿命中,拼命挣扎却无济于事。 尚贤眼看着小白头上大汗淋漓,却是一副陶醉其中的样子,心中既心疼又好笑。 三人行至一处茅草亭子歇息,尚贤上前用衣袖抹去小白额上的汗珠,递给她水囊和手帕包裹的桂花糕。 两人就站在周卿颜面前,没有一丝要避讳的意思。 小白这个人从不记仇,她与尚贤之间的不愉快,睡了一觉之后就抛诸脑后了。她总觉着自己时日不多,及时行乐才是正事。 小白咬一口桂花糕,一脸的满足。天地间一片静穆,只听见她吧唧嘴的声音。吃饱喝足后,小白才将水囊递给周卿颜,问:“喝水吗?” 周卿颜并不理睬她,只是茫然地望着不远处三岔路口的桂花树。 小白将水囊还给尚贤,他毫不犹豫地将剩下的水一饮而尽。周卿颜嘴角微抿,不可置信地皱起眉头,只一瞬间,又恢复平静。 小白向尚贤使了个颜色,对方心领神会。待小白将轮椅推到桂花树下,尚贤蓦然拔剑,剑气如一缕白光升腾,直冲向桂花树顶端。 微甜的花香沁脾,桂花飘落如流萤出林,世间万千叹为观止的刹那,皆不如此时的花雨纷飞。 周卿颜突然站起身,一身雪白飘逸的长袍,仿佛身披光彩溢目的金甲,身后的花瓣雨,宛若炽烈的佛光,将他衬托得高大伟岸。 他想起了那夜的海棠花雨,只为博云攸一笑,而今日的桂花雨,小白只为博周卿颜一笑。 “一梦一轮回,冥花落无声,奈何桥上过,百年空流淌。人生变幻,来如风雨,去似微尘,何必拘于爱憎而苦此心!若爱你之人知你如此自苦,她亦被你的执念牵绊而不得轮回……”小白用云攸的声音,绵言细语。 周卿颜闭着眼,循声挪到小白身边,张开右臂将她揽入怀中,头埋进她的脖颈间,低声垂泪,久久无言。 尚贤远远看着两人,拢合成一个人影,心中酸涩,脚下如定住一般,难以动弹。 “抱歉……”周卿颜松开手,当两人的视线相遇时,她眼中满是温柔的笑意,似鲸落于海,星沉于洼,风隐于林,蝉鸣于夏,仿佛把世间所有温柔都收入眼里。 第65章 将军以后怎么活 小白敏锐察觉到,她的声音会给自己招致麻烦,所以会在那个难缠的安烁面前伪装自己的声音。 在周卿颜面前,既然已经早早暴露,就没有必要再伪装。 因此,除了安烁,每个人都知道小白的声音像云攸。 小白心中清楚,她可能是沾了那个未曾谋面的云攸的光,才能安然无恙地留在这群大人物身边。 凭着她与云攸相似的声音,她与安烁的赌约,以她获胜而告终。 周卿颜在小白面前,乖得像个稚子。乖乖喝药,乖乖吃饭,乖乖睡觉,乖乖沐浴……可他只让小白一人伺候,小白精力不足,总在支撑不下去的时候,偷偷吸周卿颜的精气。 有时吸得太忘我、太尽兴时,还会在周卿颜的床榻边睡着。但第二日醒来,竟在尚贤的寝房。 尚贤这个夫君,对小白来说,真是个神奇的存在。 两人从不干夫妻该干的事,小白与其他男人亲近,尚贤也不会表现出夫君该有的……种种迹象表明,两人的婚姻名存实亡,尚贤应该只是想陪小白走完生命最后一程,这是小白的猜想,她想不到其他的理由,解释她与尚贤尴尬的关系。 夜幕降临,阿木回到驿馆时,在门口遇见了孙植。他的头上包裹着纱布,坐在石墩子翘首张望。 终于等到阿木,孙植激动地上前抱住他,委屈地哼哼几声,然后把阿木拽到墙角下的阴影中,忿忿不平地说:“你可算回来了,将军被白婆子……轻薄……” 孙植实在说不下去,羞得差点把头埋进阿木的怀中。 阿木心头一颤,猛地握住腰间的九箭连弩,正要冲进驿馆,却被孙植拽住胳膊。 “你去兴师问罪有何用?尚贤与那白婆子沆瀣一气,将军尚且偏袒他们,你又能拿他们如何?”孙植摸一下头上的伤处,羞耻感顿时蔓延到全身,嘴唇亦气得发抖。 “轻薄?你说说,将军一个大男人,是如何被老婆子轻薄的?”阿木背靠着墙,疑惑地望着孙植,颇有兴致地问。 “哎呀!”孙植别过头,捂着脸,一副难以启齿的娇羞模样。 “怎么,白婆子也轻薄你啦?”阿木眉头紧皱,握紧掌心,若有所思。 孙植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阿木定定神,戏谑道:“也是,你这姿容哪比得上将军半分,垂涎将军美色那是正常,若我是女人,我也……” 阿木突然意识到言语有失,尴尬地笑笑,问道:“你细细说来,怎么个轻薄法?” 孙植把那晚他所见,添油加醋胡诌了半晌。 大致意思就是,尚贤强行给周卿颜洗澡,扒光他的衣服后,用迷香将他迷晕,然后让白婆子进去,尚贤在外守门放哨。 孙植再三强调,他亲眼看见白婆子抚摸周卿颜的背,还亲了他的唇。 孙植说完,忍不住作呕两下。阿木气得跳脚,眼泪都快喷出来。 这哪里是轻薄,这分明就是暴虐。 “怪不得尚贤要替她隐瞒身份,我去樊州白家庄调查过,真正的白婆婆患疫病去世了,埋葬她的人我都找到了,错不了!我这就去向将军禀报,速速将她赶走。”阿木摩挲着手中的九箭连弩,箭矢在土坯墙面上留下了纵横的刻痕。 “你去了也没用!”孙植长吁一口气说,“将军如今对白婆子,像亲娘一般,百依百顺,你告诉他真相,他不一定会赶走白婆子。” “依你所见,我该如何……”阿木无奈地问。 孙植面露凶光,手在脖子上一划,做出一个“了结此人”的动作。 阿木顿感毛骨悚然,杀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老人,还是个女人,他真是想都不敢想。 “放心,不用你亲自动手,你只需要拖住尚贤,只要他不在白婆子身边,我自有办法让她消失得悄无声息。” 阿木惊奇地发现,尚贤如同小白的影子一般,根本找不到分开他们两人的方法。 疑惑、愤懑、嫉妒充斥着阿木的脑袋,他曾想与尚贤同居一室,被无情拒绝。 但尚贤竟然与白婆子同居一室,有可能同床……共枕…… 阿木脑补那两人同床共枕的画面,一双粗糙得像老松树皮的手,颤颤巍巍地游走在尚贤壮硕的胸肌上。 白婆子脸上带着奸笑,堆起的皱纹在尚贤细腻的皮肤上摩擦,所到之处皆留下一道血痕。 白婆子将尚贤推倒在床上,枯槁的身体在尚贤滑腻如玉的身躯上起伏,一声惨叫之后,白婆子仰头喷出一弯如虹的血泊。 这……太……可怕…… 阿木绝对不能容忍,他得不到的男人,被别人糟蹋! 尚贤在周卿颜床榻边守夜时,阿木也守在他身旁。为了防止尚贤趁他睡着,偷偷回房,他将尚贤的衣角绑在自己的手腕上,扒在床沿,强撑着一张一合的眼皮,与尚贤闲聊起来。 “我去了一趟樊州,在云姐姐殒命的地方,堆了一方衣冠冢,那里真是风水极佳的宝地,竹林环绕,泉水潺潺,花丛锦簇,不远处还有一棵红枫,我在树上挂了云姐姐最喜欢的秋千。”阿木望着忽暗忽明的烛火,脸色晦暗,眼神茫然。 “你说,云姐姐不在了,将军以后的日子可怎么熬呀?武功尽废,身体伤残,心灵受创……”阿木说着说着,眼泛泪光,难遏悲伤时,竟用尚贤的衣角拭泪。 “嘘,别说了,若吵醒将军,让他听到,他可又要颓废一阵子。”尚贤摸摸阿木的头,像个慈祥的老父亲一般劝诫道。 “幸亏有你在我身边,你就像我的亲人,将军肯定也把你当亲人,亲人是这世上最可信的人,是吧?”阿木眼眶微红,可怜巴巴地问。 尚贤这才反应过来,阿木明明在试探他,阿木消失这几日是去了樊州,定是去打探小白的身份,想必他现在已经知道了小白的假身份。 尚贤笑容阴鸷骇人,眼底的情绪令人捉摸不透。他沉静地看着熟睡的周卿颜,半晌后才缓缓起身,冷冷地说:“随我出来!” 阿木来不及解开手腕上的尚贤的衣角,只得匆忙跟出去。 两人坐在周卿颜寝房门口的台阶上,尚贤向四周环视一圈,确定无人偷听,方才小声说道:“小白就是……你的云姐姐!” 第66章 到底谁在撒谎? “啊!”阿木不可置信地尖叫一声。 尚贤捂住阿木的嘴巴,神色凛冽地摇摇头,让阿木整个人都汗毛竖起。 “我在蟒兽幻化的血泊中,找到奄奄一息的云攸,她可能是吃过太多毒草,所以身体特异,蟒兽的毒并没有要了她的命,却让她容颜苍老……”尚贤淡淡地说,言语中没有太多感情,似是早已接受了残酷的现实。 阿木猛地起身,手腕上尚贤的衣角绊住他,将他反拉回去,倒进尚贤温热的怀中。 阿木身体颤抖着,似是在抽泣,尚贤隐隐听见他说:“我相信云姐姐无论变成什么样,将军都不会放弃她……” “此事你定要保密,连将军也不能说。”尚贤语气郑重地说。 “为什么?这样对将军太残忍……”阿木不解地问。 “云攸已是垂死老妪,也失去了记忆。让将军知道了又如何,再一次承受生离死别的痛苦吗?更何况,云攸的身份是王妃,她不可能是将军夫人,若让王爷知道……将军如今的处境,自保都难,哪里还能护云攸周全?”尚贤怅然地说。 “可你为什么要告诉我,保守秘密对我来说太难啦!”阿木坐起身,一脸生无可恋的模样。 尚贤道:“我担心你会做出伤害云攸的事,你知道了,定会竭尽全力护她周全!” “伤害?怎么可能……糟了……快去看看云姐姐!”阿木惊惶地说,顾不上解开手腕上的衣角,拉着尚贤跑向寝房。 寝房里没有人,他们两人找遍了整个驿馆,也未寻到云攸。 “孙植,一定是孙植带走了她,他说过要除掉……”阿木急不择言,跺着脚悔恨不已。 当他们走到驿馆门口时,撞见从外面回来的安烁。 安烁瞥一眼阿木手腕上系的衣角,惊愕地问:“你们两人有断袖之癖?” “王爷,我们有紧急的事……”阿木急不可耐地说。 安烁扫一眼两人,眼带戏谑,道:“外面诸多不便,你们不如在寝房解决,放心,本王绝不告诉周卿颜。” 尚贤似是听出了安烁话中的深意,有些无奈,却又不想解释。他蓦然拔剑一挥,将衣角斩断,纵身一跃,消失在夜色中。 阿木向上一跃,却被安烁拽回来,肃然道:“你们就非得今晚……小小年纪,如此纵欲……你留下来照顾周卿颜,若他有分毫差池,本王唯你是问。” 阿木愤然转身回去,口中小声嘀咕:“我可是去救你的王妃,若云姐姐有分毫差池,以后有你哭的时候。” 尚贤在荒芜的坟地找到云攸时,她正在一个新挖的深坑里,吸孙植的精气。 云攸跪在不省人事的孙植身边,唇贴近他的唇,一缕白烟在两人的唇之间游荡。 一股酸涩的液体淌过尚贤的喉咙,他唇角微动,手中的剑微微颤抖。 云攸猛然回头,看见呆若木鸡的尚贤,又转头旁若无人地继续吸精气。 尚贤按捺不住飞下去,一把抓住她的衣襟,纵身一跃飞上去。 “你可真是饥不择食!说吧,你下一个吸谁?何时轮到我……”尚贤赌气地说。 云攸“扑哧”笑出声来,捏着尚贤的脸,拧了一下,说道:“我本来没想吸他,可他把我骗到此处,意图活埋我,幸亏我修得移形换影之术……” “砰”一声剑出鞘的动响,尚贤拔剑指向深坑里的孙植,剑锋冷冽,一股杀气让云攸感到后背发凉。 “你杀他之前,能否容我再吸点儿精气……”云攸心虚地问。 “不可!”尚贤厉声道,“苦修才是正道,走捷径的修行,那是歪门邪道……” 云攸无奈地叹息一声,冷冷道:“那把他埋了吧!” 说完,她撇着嘴,一脚将身边垒起的泥土踹进深坑里。随着她的速度越来越快,她心里憋着的一口气,终于释放出来。 “可以了!”尚贤抓住云攸的手腕说,“我知你恼我,可你吸男人精气,贴那么近,我……我……” “你……你……佛苦渡众生,你苦渡我,我这就去苦修,这个人你自己处置……” 云攸甩开尚贤的手,踉跄两步,一溜烟跑进了无边的黑暗中。 尚贤并没有处死孙植,毕竟他是同云攸一起长大的师兄,但尚贤也不甘心轻易绕过他,必须让他长点教训。 子夜时分,琅伯带着灰头土脸的孙植,进入安烁的寝房。 孙植一见安烁,委屈地撇着嘴,刚要扑上去诉苦时,琅伯一把拽住他的右臂,反手将他按倒在地。 “王爷,为下官做主呀!”孙植伏地不起,满是污泥的身体打着颤。 安烁想到若云攸还活着,看到孙植这般受人折辱,定会伤心难过。 爱屋及乌,安烁对孙植便格外关照,遂命琅伯带孙植去收拾干净,再来问话。 “王爷,老奴跟踪尚大人至坟地,见那白婆子挖好了深坑,他们二人联手将孙医官活埋,幸亏……” 安烁阴沉着脸,摆摆手示意琅伯住口。他琢磨不透尚贤的意图,但很显然,尚贤异常的举动与白婆子脱不了干系。 白婆婆就像是堵在安烁喉间的小刺,看起来微不足道,却令他感觉到隐隐的不安。 过了半晌,孙植换了身干净衣袍,一副心有余悸的模样,瑟缩着身体,断断续续讲明他的凄惨遭遇。 据孙植所说,他太过思念云攸,去坟地为云攸筑个衣冠冢,以寄托思念之苦。没想到挖坑之时,白婆子突然出现将他推入深坑,与尚贤一起将他活埋。幸亏琅伯及时赶到,把他救出来。 安烁心中愈发愧疚,对云攸保护不力的愧疚,对孙植照顾不周的愧疚。 但他转念一想,尚贤没有杀孙植的动机。他站起身,将信将疑地看看琅伯,琅伯躬身回道:“孙医官所言,老奴皆可作证。我找到孙医官时,他全身埋于土里,只有头在外面。” “尚贤今日想杀一个人,绝不会让他活到明日!”安烁喃喃自语,他心中的疑问似一团乱麻,越解越乱。 “王爷还不知道吧?阿木去樊州白家庄调查过,真正的白婆婆患疫病去世了,埋葬她的人他都找到了。阿木将此事告知于我,可能这就是尚大人想要杀我的缘由吧!” 孙植顿感毛骨悚然,自己以前总爱打听别人的秘密,这下可…… 安烁轻轻拍一拍孙植的肩膀,安慰道:“放心,有本王在,谁也别想伤你分毫。” 第67章 你就偏宠她吧 三日后,周卿颜的身体见好,勉强经得起舟车劳顿。加之御林军副统领郑贺率领三千精兵前来迎接,如此大的阵仗,想必躲在暗处的宵小之徒亦无法下手,一众人便浩浩荡荡上了路。 由于安烁与云攸打赌输了,遵照约定,安烁骑马,尚贤乘马车。 安烁不放心周卿颜一人“身在虎穴”,便吩咐阿木骑马紧跟在马车一侧。 云攸体力不支,坐着亦觉着累,撑了没多久,身子一软,向后靠着打起盹来。 她的呼吸声太过厚重,阿木在马车外都能听到她的鼾声。 周卿颜本来在闭目养神,此刻被扰得心神不宁。他睁开眼睛时,云攸已躺在坐凳上,头枕着尚贤的大腿,沉沉睡去。 尚贤轻轻将披风覆在她的身上,双手小心翼翼撑着她的头和身子,生怕她因颠簸而摔下去,就像是在保护一件稀世珍宝,一刻也不松懈。 周卿颜只知道尚贤心细,没想到还如此体贴。 尚贤毫不避讳对云攸的照顾,就是为了向周卿颜宣告:这个女人是我罩着的,谁也别想伤害她。 周卿颜从尚贤含情脉脉的眉宇间,看穿了他的心思。 尚贤是个在男女之事上很迟钝的人,如今竟对一个老妪用情至深,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恋母情结,可是尚贤到底喜欢这个女人哪一点? “你喜欢此人?”周卿颜忍不住将心里的疑惑问出声来,“你别隐瞒,我看得真切,你最好与我说实话!” 尚贤蓦然抬首,凝视着周卿颜,半晌才从口中挤出一个字:“是!” 愧疚与羞耻萦绕在尚贤心中,挣扎了许久,他才说服自己:云攸已经不是周卿颜的妻子云攸,而是我曾发誓要守护的月灵族小月姬。 千年前,隐仙岛的玄皇少主爱上了祭魂域的低等女史紫衿,为了与紫衿长相厮守,玄皇脱离仙籍,与紫衿私奔到弥亡海以东的不毛之地。 世世代代的繁衍,长生不死的隐仙族与卑贱短寿的弥巫族,血脉相融,创造了月灵族。 月灵族人拥有一半隐仙的血统,却是沧古大陆其他族“深恶痛绝”的存在。隐仙族鄙夷他们玷污了隐仙高贵的血统,弥巫族嫉妒他们长生不死,人族痛恨比他们卑贱的种族骑到他们头上。 月灵族被东郯国赶尽杀绝之时,尚贤带着九岁的小月姬和刚出世的小公子逃命。为了解救被周朗将军带走的小公子,尚贤将小月姬藏在寺庙里,待他解救了小公子,再也找不到小月姬。 当尚贤从蟒兽化作的血海中,看到云攸从妙龄少女幻形为白发苍苍的老妪,他才认出那就是他苦苦寻找十几年的小月姬。 弥巫族人虽有仙族长生不死的血脉,但精气耗尽时,会即刻变成濒死的老者。随着精气慢慢充盈,会慢慢恢复年轻的容颜。 尚贤害怕她变成年轻的云攸,虽然她失去记忆,但周卿颜与安烁若知此事,恐怕云攸再难逃出那个牢笼般的皇城。 他想过带云攸离开,逃得越远越好,但灭族之恨不共戴天,几十万族人的游魂还锁在祭魂域,无法超度,无法轮回。 小月姬从灭族那日,便已囚入牢笼,注定此生不得由心而活。 而尚贤,只想做月姬的影子,再也不会把她弄丢。 …… 周卿颜抿抿嘴唇,长吁一口气,脸上浮现一抹惋惜。他虽不是世俗之人,不会用世俗的眼光看待尚贤的感情。 但是,身在世俗中,翩翩公子爱上垂死老妪这种“奇事”,定会成为别人口中的“笑谈”。他们终将坠入世俗的唾沫中,被污秽裹挟,这样的感情薄如蝉翼,经不起风雨。 “你为何喜欢她?”周卿颜忍不住问,他承认自己也有世俗人的疑问。 尚贤轻抚云攸鬓角的发丝,陷入了沉默。也许,从她还只是云攸的时候,他就喜欢上了她。但如今云攸是月姬,他对她的感情又变得复杂,他自己亦捉摸不透。 “将军为何喜欢云姑娘?甘冒死罪,也要与她相守!”尚贤淡淡地说,他心知此言不妥,但唯有这句话,能终结两人无聊的谈话。 周卿颜落寞地闭上眼,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入孤零零的弧形。 月灵族灭族周家罪不可恕,但迁怒周卿颜,他何其无辜!尤其是在周卿颜为救云攸,身负重伤之后,尚贤对他的仇视莫名消减。 潜伏在周卿颜身边五年,尚贤常常会因为对方的友善之举,淡忘自己的初衷。 在战场上,周卿颜为尚贤挡过刀剑,为他的伤痛而默默垂泪,为他洗过澡,为他暖过床,为他捏过脚…… 想想周卿颜的好,尚贤面带愧色,欲言又止。 云攸睡足后醒来,脸带潮红,眯着眼说:“我饿啦!” 尚贤从身旁的包袱里拿出一个墨绿色的食盒,里面装的是他为云攸准备的点心。 云攸大口吃下一块桃花酥,吃得太急,一时难以下咽。她呛得咳嗽了两声,尚贤拍着她的背,周卿颜睁开眼刚要开口,阿木掀起车帘,递进来一个水囊。 尚贤忙给她喂水,待她咽下去之后,阿木把头探进来,关切地说:“云……白姐姐,我知道前面有个客栈,我去给你弄只烤鸡吃,如何?” “好啊!” “不可!” 云攸与尚贤异口同声地说。 云攸噘着嘴,靠着后面瘫倒,一副不服却又不敢反抗的模样。 “你身体虚弱,不可食油腻之物。”尚贤脸色肃然,云攸无话可说。 “阿木小兄弟,你不是说我是你奶奶吗?为何又叫上姐姐啦?”云攸故意与阿木打趣道。 阿木笑道:“哈哈,若我叫你奶奶,叫尚贤大哥,那尚大哥岂不得叫你大娘……你可就是长辈……” 云攸苦笑道:“哎,我算哪门子的长辈!你听过鹿乳奉亲的故事吧?我想食肉糜都不行,真是……” 阿木与云攸一唱一和,弄得尚贤脸色异常难看。 “我也想吃,前面有一家客栈,阿木去买些烤鸡来吃!”周卿颜淡淡地说,听不出太多想吃的欲望,分明就是在偏宠云攸。 第68章 诈死真不地道 阿木调转马头,向浩浩荡荡的队伍后方奔驰而去。 一个时辰之后,阿木策马追上马车,掀开车帘,将一只用荷叶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烤鸡,递给云攸。 云攸喜上眉梢,起身刚要去拿,却被尚贤抢先一步夺过去。他一边用鹰一般犀利的眼神盯着云攸,一边从整只鸡上扯下一个鸡腿。 鸡腿递给他身旁的云攸,整只鸡递给他对面的周卿颜。 “吃吧!”尚贤毫不客气地说,语气中似是带着强迫。 云攸并不理睬尚贤,径自大口大口吃起来。一边吃,一边盯着周卿颜手中的鸡,眼睛都挪不开。 尚贤从袖中取出一条手帕,为云攸擦拭嘴角的油渍。手帕上的海棠花,落在她嘴角浅浅的酒窝上,仿若溪涧落花,令人沉醉,他不禁将手停在她的嘴角,看得呆住。 阿木掀开车帘的手一直没有放下,他嘴角含笑,看着眼前暧昧的一幕,忍不住打趣道:“白姐姐,鸡好看,还是尚大哥好看?” 云攸抬眼看着尚贤,银色的披风被风吹起,温暖的光洒在他头上、肩上,为他俊朗的身影镀上一层光晕,散发出让人难以抵挡的魅惑。 云攸猛地咽下口水,痴痴地说:“二者皆秀色可餐。” 尚贤佯装气恼地瞪着云攸,手指在她脑门重重一弹。 突然,云攸全身痉挛,抽搐了两下后,身子一软,向周卿颜的身上倒去。 周卿颜右臂撑着云攸的背,尚贤左手揽住不省人事的云攸,单膝跪下,右手战战兢兢伸过去,探她的鼻息。 “快传医师!”周卿颜镇定地朝阿木唤道,双眸中暗藏悲戚。 杨静慈和孙植在另一辆马车上,跟在队伍最后面。当阿木把他们带来时,周卿颜已经下了马车,为医师诊治留下足够的空间。 “让杨医师上来!”尚贤轻声细语,“麻烦周将军切勿声张此事,其他人继续行进,若我们耽误了王爷回京面圣,岂不重罪难赎。” “她……马钱子中毒……”杨静慈颤抖的声音,在马车内凝滞的空气中愈显沉重。 “可有解救之法?”尚贤问道。 尚贤全身冰冷,瑟瑟发抖,像饿极了的婴儿寻觅食物一般,四处探寻温暖的气息。他的额头贴着云攸的额头,他的手、脸和胸膛,寻到了似炉火般的炽热。他紧紧地抱住云攸,生怕那温热化成雾气从指缝间溜走。 “无……力……回……天……”杨静慈嘴唇毫无血色,说出的话亦是冰冷,每个字仿佛冰锥一般,一根根扎进尚贤的血肉之中。 云攸弥留之际,感觉有一双手托着她的腰,她的眼睛艰难地睁开一条缝,一缕金色的光裹挟着无数小星星,一闪一闪,像是普世的观世音菩萨用净瓶中的杨柳枝洒下的甘露水,晶莹剔透,幻化成梦境里的仙雾。 周卿颜瞳孔一震,待杨静慈失了魂一般钻出来,他深吸一口气,强装镇定地拽开车帘。 尚贤紧紧拥着云攸,宛如藤蔓缠住树枝,泪水在他眼眸中翻涌,点点滴落在云攸的青丝上。泪水顺着脸颊滑过嘴角,充溢着悲戚、无措、愤恨混合的苦涩滋味。 这一切被赶过来的安烁看在眼里,方才心中隐隐的窃喜,顿时变成了愧疚与不安。 “本王已派人去前方客栈查探,下毒的人肯定不是冲着白婆婆一人而来,若查出始作俑者,本王必定给她一个交代!”安烁站在马车外,信誓旦旦地说。 阿木拨开车帘,宛若雕像一般,哀伤地凝视着孱弱如婴童的云攸,怯怯地说:“昨日孙医官给我的毒药,明明没有用上,怎么会中毒呢?” 阿木说话的声音不大不小,刚好他身边该听到的人,都能听得明了。 尚贤似笑非笑地凝视周卿颜,他抹去眼角的泪水,颤颤巍巍站起身,理了理散乱的发髻,跃下马车。 利剑出鞘,肃杀的剑光与尚贤凌厉的眼光寒气逼人,吓得安烁身旁的孙植瑟瑟发抖。 安烁昂首而立,淡然地迎向尚贤逼近的剑锋,将孙植挡在身后。尚贤不管不顾,任凭谁阻止,他亦断然不会放过孙植。 当剑锋将安烁的脸划出一道血痕,他依然岿然不动。周卿颜情急之下,飞扑上去,挡在安烁身前。 尚贤猛地收剑,向后的力量拉扯着他踉跄后退。他可以对任何人下狠手,但对周卿颜不行。 “王爷救我!我只是遵照王爷的旨意,教训白婆子一顿,根本没想杀她。”孙植踮着脚,越过安烁的肩,伸长脖子瞪着尚贤,一副有恃无恐的模样。 安烁冷哼一声,见多了有人撑腰的小人嘴脸,孙植绝对是最讨打的那个。 “王爷不必在此耽搁,必须马不停蹄回程,才能在三日内返朝,君令不可违,我们必须分开……”周卿颜肃然地说,似是已经打定了主意。 “不可,我不放心你……我不能丢下……”安烁的话苍凉激越,字字铿锵。 “我的身子,不适车马劳顿,王爷顾着我,便罔顾君令。王爷初立大功,得陛下青眼,若不能按期归朝,必会在朝中落得个居功自傲的恶名。”周卿颜一字一顿地说,“王爷已不再是囚于笼中的鸟,是俯瞰苍穹的雄鹰,自有云霄万里高。我已不再是扶摇直上的鲲鹏,你我终归殊途,不如就此分别,各自安好。” 周卿颜说完,拽着形同木偶的尚贤,一起上了马车。 尚贤扬鞭调转马头,眼中带着悲愤和无奈。他知道若与安烁死拼到底,必是两败俱伤的结果,若他杀了安烁,或安烁杀了他,周卿颜都是最受伤的那个人。 马车在崎岖的小道上奔驰,行至一处水草肥美的溪涧边,尚贤停下来让马休养一番,独自一人踱到一处山岭上。 尚贤在一处石碑前虔诚跪拜,不知不觉泪水湿了眼眶。他悉心捋了捋鬓前的发丝,整一整凌乱的衣裳,单膝跪地,虔诚地为石碑添上一捧土。 “这也是……云攸的衣冠冢?”阿木惊讶地问,石碑上只有“安魂”二字。 “你哭得这般凄惨,我要是下面的人,都要跳出来安慰你……” 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凄凉的风中诡异地响起。尚贤愣怔片刻,猛然转头,看见了云攸,活生生的云攸。 第69章 有什么看不得 尚贤足下一软,不可置信地揉揉眼睛,忽喜忽悲。 “你过来……”尚贤怯怯道,他不敢挪动一步,生怕眼前的一切皆是幻影。 云攸手中的鸡腿还悬在嘴边,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但出于对美食的无法抗拒,云攸一边啃着鸡腿,一边向尚贤走过去。 “云儿。”尚贤一声清浅的呼唤,带着难以置信和强掩的激动,他的心无法自抑地颤抖,在炙热的火堆映衬下,全身异常滚烫。 云攸下意识地抹去嘴角的肉渣和油渍,让自己少些窘迫,尽量融入这深情款款的情境中。 当他们之间只有一步之遥时,尚贤迫不及待地扑上来,抱紧她,她整个头陷进他的胸膛中。他用力过猛,云攸“哼唧”两声,像个泥鳅一般在他的臂弯里蠕动。 “感谢苍天,感谢月灵,感谢庇佑,你还活着!”尚贤声如珠落玉盘,柔似雨雾纷纷,他浅浅一笑,酒窝清幽明净。 尚贤温润滚烫的鼻息扫过她的耳垂,痒痒的。他将身上的披风解下,小心地为云攸披上,轻抚她苍白的脸颊…… 这一切,周卿颜看在眼里。当阿木看见周卿颜走过来,竟下意识地伸手挡住他的眼睛。 “别看,别看……”阿木的手随着周卿颜晃动的脑袋,左右移动。 周卿颜苦笑,说:“你这小孩看得,为何我看不得?” 阿木这才想起,面前的云攸,在周卿颜的眼里,只是白婆婆。 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涌上心头,心中憋着惊天大秘密真是件痛苦的事情。以前,他帮周卿颜隐瞒安烁,现在他帮尚贤隐瞒周卿颜。 天道好轮回,周卿颜朝思暮想的云攸就站在他面前,被别的男人拥在怀中,他还在一旁欣慰观赏,真是……一言难尽! 四人围着火堆坐下,阿木将云攸中毒之事原委,向尚贤娓娓道来。 原来,昨夜孙植交给阿木一瓶毒药,并嘱咐他遵照王爷之命,悄悄除掉白婆婆。 孙植就是算准尚贤与阿木交情匪浅,即使尚贤知道阿木毒死白婆婆,亦不会取阿木性命。 阿木固然不会下手,但难保孙植不会亲自下手。在阿木心中,云攸的性命比他的性命更重要,容不得一丝闪失。 为以防万一,阿木不得不去找周卿颜,将事情原委与他道明,却隐瞒了白婆婆就是云攸这件事。 周卿颜本想与安烁分开返朝,他经不起舟车劳顿,只会拖累安烁。况且,若是走水路,三日后便可返京。 但安烁无论如何不会同意与周卿颜分开,即便不能按期归朝,他也不会丢下周卿颜。 周卿颜正好借机与安烁之间制造矛盾,让两人再也无法同行。 云攸与阿木的配合天衣无缝,云攸服用了少量孙植的毒药,假装中毒的戏码骗过了杨静慈后,再服解药。 但他们没想到,阿木买来的那只鸡真的有毒,他们周围的水源、客栈皆被投毒。 所幸阿木身上有云攸姐姐留下的百毒灵,才又捡回一条命。 看来阻止安烁与周卿颜回朝的人,无所不用其极,狗急跳墙的嘴脸,更印证了周卿颜的猜测——陛下对安烁的赏赐,极大地威胁到某些人的利益,看来安烁这次真的等来了泼天的富贵。 “原来你们三人早已密谋,唯独瞒着我。”尚贤愤然起身,却被阿木拉住了手。 “尚大哥,这都是将军的意思,我可没想瞒着你……”阿木摇晃着尚贤的胳膊,一脸无辜的模样。 尚贤并不关心这些,他只关心云攸为何瞒着他,这关系到他在云攸心中的分量。 云攸紧了紧身上的披风,向手心哈了一口气。 “这里太冷,你随我去马车上。”尚贤拽着云攸的左臂,连拖带扛将她塞进马车里。 “你今天的表演很不错,成功骗过了所有人。我们之所以瞒着你,就是担心你露馅儿,只有你表现得伤心欲绝……”云攸漫不经心地说,仿佛方才经历的生死离别之痛只是一场戏。 而这锥心蚀骨之痛,深深刺痛了尚贤。 尚贤步步逼近坐榻上的云攸,云攸苦笑着向后倾倒身子,直至无处可逃。 两人四目相对,近得能感受到对方的鼻息。云攸不敢看他,若无其事地盯着车顶。 尚贤冷冷地说:“为什么瞒着我?你宁可相信两个陌生人,也不相信我。” “我要是告诉你,你会同意?再说,我不知道你到底是我的什么人?”云攸突然低头问,两人额头相抵,她猛地向后挪动。 尚贤反手将她的头揽进怀中,旁若无人地吻了她的额头。 “你说我是你的什么人?”尚贤温柔地反问,微妙的暧昧气息在蔓延。 云攸捂住额头,不可思议地瞪着尚贤,问道:“你是如何下得去嘴的?” 尚贤瞬间石化,美妙的气氛被撕碎,他挂在嘴边的话“我是你的夫君啊”,竟然又咽了回去。 两人面面相觑,两人缠绵亲密的影子,被外面的周卿颜和阿木看得真切。 阿木挡住周卿颜的眼睛,周卿颜拧着阿木的耳朵,将他的头强行扭回来。 “小孩别到处瞎看?”周卿颜眼睛依然盯着马车上的影子。 阿木心想,若此时告诉周卿颜,那个被别的男人亲吻的女子,是他朝思暮想的云攸,不知他作何感想。 “我以前总以为,尚贤这样冷淡孤僻的人,会孑然一身。没想到……”周卿颜长吁一口气,“回京后,我们给他办一场热热闹闹的婚礼,不能让那个姑娘无名无分地跟着他,不能让那个姑娘受委屈。” 阿木瞪着他铜铃般的大眼睛,苦笑着点点头,略显敷衍地回道:“只要将军不委屈就行。” 两人相顾无言,阿木静静地凝视着周卿颜,他的头顶悬着柔和夺目的光晕,耳畔划过凌厉的风声,几缕发丝随风跳跃,掠过他鲜活而清朗的脸庞。 曾经令万千女子倾慕的少年将军,恐怕此生都要孑然一身。更可悲的是,他竟然要为自己的妻子与别的男人举办婚礼,他还被蒙在鼓里。 阿木紧咬嘴唇,生怕一松口就说出了那个秘密。多少次话到嘴边,却又艰难咽下去,毕竟云攸已成垂暮老者,他害怕周卿颜再次面对失去的痛苦,不如永远不知道真相。 第70章 故人再相逢 周卿颜行军打仗这些年,结识了不少江湖友人。苍山寨首领余浩瀚三日前收到他的飞鸽传书,早在古义渡口备好了船只和干粮。 安烁一行人比周卿颜提前一天赶回京城,永德帝、皇后和一众官员,在城门口迎接。 帝王一袭黄袍,皇后一身红裙,肃然立于城墙上。安烁抬头望去,他们的脸上露出慈爱的笑容,那是安烁从未见过的表情,那是他从不敢奢望,却又万分渴求的爱。 帝王的爱,向来稀少,安烁从前得到的只有帝王的憎恶与仇视,面对这突如其来的爱,他一时不知以何种表情回应。 旌旗猎猎的隆重威仪中,疲惫不堪的安烁骑在马背上,强撑着身体,昂首挺胸,凛若冰霜,眼神肃穆地注视着夹道欢迎的百姓。 一群脸色绯红的少女跟着安烁的白马奔跑,不时发出撩人的尖叫声。 “这就是救了樊州一城百姓的麟王爷,真是风度翩翩,气宇不凡,俊美无双……” “听说王妃为了救百姓于疫病,自己感染身亡了,王爷得多伤心啊,不知哪个名门贵女能成为新王妃,宽慰王爷受伤的心?” “以前哪个杀千刀的谣传麟王爷是不祥之人?王爷是我们老百姓的守护神呀,我们快来拜……” 三五个百姓领头跪下,一时间,众多百姓皆下跪伏地膜拜,口中齐声高喊:“麟王功德盖世,承帝王之德,应万民之心……” 呼喊声此起彼伏,声浪犹如冰凉的海浪,浇灭了永德帝满心的欢喜。他面色冷冽,眼中闪过晦暗不明的光。 皇后心中震惊,这分明是“捧杀”的伎俩。 派遣五千御林军迎接麟王安烁回朝,是皇后的主意。既能护安烁周全,又给足了他排面,却让太子一党趁机作乱。 可皇后不能为安烁分辩,永德帝向来憎恶后宫与皇子勾结,此时她若开口为安烁说一句好话,更会引来帝王猜忌。 “起风了,陛下龙体要紧,麟王得陛下亲自迎接,必然感恩怀德,且让赵福去宣旨,陛下回宫歇息……”皇后埋头小心翼翼地说,若永德帝留在此地,太子不知还会整出多少幺蛾子。 永德帝瞥一眼赵福,眼睛眯成一条缝,向城楼下望去。 “去吧!”永德帝向赵福摆一摆手,神色淡漠地睨一眼皇后,两人一前一后离开了。 安烁下马跪拜,众大臣分开两侧,肃然以待。 没等来帝王,众大臣面面相觑,不知何去何从。右相向赵福使眼色,赵福微微摇摇头,右相心领神会,转身离开。 众臣脸上谄媚的笑容,顿时消失无踪,独留冷漠的嘲讽之声,在风中幽幽飘荡。 安烁眼睁睁看着众臣离去,再抬头望一眼空无一人的朝天门,他还没有想好以何种表情应对上面的帝王时,帝王已然离开。 此时,他亦不知以何种表情,应对突如其来的落差,从最高礼遇到弃如敝履,他顷刻间经历了最真实的“世态炎凉”。 赵福宣旨道:“奉天承运,皇帝召曰:国家施仁,养民为首。麟王安烁,德惠樊州,慈爱布施,赈济疫民助皇恩于沾足之外,裕饥民于转散之中。樊州长史奏闻。朕实嘉之。今特奖尔宫外立府,赐宅院一座,赏黄金千两,食朝官俸禄,上朝为朕分忧,钦此。 ” 安烁领旨,跪拜谢恩。 安烁起身,赵福伸手扶他,俯身为他拭去膝上的尘土,语重心长地说:“麟王殿下救民于水火,积善成德,自有神明护持,勿以他人所观,而变自己之心!” 安烁嘴角含笑,点头致意。缄口不言,礼数周到,不相信任何人,也不小看任何人,是当下生存的要诀。 赵福不知,安烁此时并不需要劝慰,虽然吃了帝王的“闭门羹”,但他得到了最想要的东西——自由。 永德帝赐予安烁的宅子,离将军府不远。安烁遣琅伯先行回府邸安顿,独自一人来到将军府,在斑驳的府门前徘徊。 暮色降临,安烁在将军府门前的老槐树枝上坐着。月色漫照,泛出点点朦胧的光晕。 一辆马车停在将军府门口,一个丫鬟装扮的女孩下了马车,伸手搀扶一位雍容华贵的妇人下车。 妇人身披银白色裘袍,背影在月光下显得越发清冷。她脱下毡帽,猛地转身向安烁射出一支飞镖。 安烁腾身跃起,敏捷地躲闪飞镖,轻盈的身姿在半空中回旋,落地时挺拔如松,剑眉下一双深邃而凌厉的双眸盯着妇人。 “卿……玉……”安烁看清眼前的人后,整个人瞬间紧绷起来,惊讶、紧张,躁动不安,仿佛一颗冰冻的心,架在火上炙烤,一边感受着温暖,一边承受着消亡。 周卿玉亦是惊讶,安烁此时应该在宫中的接风宴上,觥筹交错,谈笑风生。她亦是趁着太子在接风宴上无暇顾及她,才偷偷出宫。 没想到,接风宴的主角被拒之门外,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周卿玉更没想到的是,以前看起来柔弱不能自理的病娇王爷,竟然藏着一身功夫。但仔细想想,养大安烁的琅伯,曾经是周大将军麾下的副将,偷偷传授他武艺,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好久不见……”周卿玉淡淡地说,“将军府空置许久,无人打理,我昨日遣人来收拾,今晚再来看看,添置些物什,卿颜回来住得舒坦些。” 许久不见,周卿玉已然褪去女将军的豪迈英气,变得温柔清婉,说起话来如细雨绵绵,抚慰人心。 安烁忍不住向前迈一步,想要靠得更近,看得更清,仿佛向前一步便能回到过去的时光。 周卿玉退后一步,垂首黯然说道:“听说王妃薨逝,王爷节哀……” 安烁愣怔片刻,满腹叙旧的话语默然咽下,他微抿薄唇,眼光从周卿玉身上移走,漫无目的地四处游荡,脸色黯淡无光。 丫鬟将马车上的食盒、被褥和衣物,一一送进府中。 “太子妃,府里已收拾妥帖。”丫鬟垂首小声说。 周卿玉微微欠身,向安烁辞别。正要上马车时,远处传来嘈杂的马蹄声。 两匹白马在夜色里奔驰着,铁蹄踏出零星的火星,马鬃马尾随风摆动,马上之人归心似箭。 “吁……” 马上少年勒紧缰绳,马儿嘶叫一声,停下的马蹄在原地打了个转。 “卿颜……”周卿玉带着哭腔大喊一声,忍不住向前奔去。 第71章 初见太子妃 阿木轻盈地跃下马背,在他身后,瘦骨嶙峋的周卿颜,一瞬间失去了倚靠,孱弱的身子顿时伏在马背上,头倔强地高昂着,向周卿玉浅浅一笑。 周卿玉眸中泪光闪闪,她走上前,挡住前来帮周卿颜下马的尚贤,缓缓伸出手,像小时候教弟弟走路时一样,柔声说道:“来,抓住姐姐的手。” 周卿颜受伤的左臂虽被孚图神医治好,却酸软无力,如同摆设一般,毫无用处。尚贤本想将周卿颜抱下马,但此时姐弟情深的一幕,令人动容,他靠着马腹弯腰蹲下,将自己变成人肉下马凳。 周卿颜面色赫然一变,他上马时笨拙的丑态历历在目,尚贤在马下托举,阿木在马上拖拽,现下姐姐在侧,他实在不想让姐姐看到那心酸的一幕。 此时,与尚贤同乘一匹马的云攸,被马车挡住,似是被人遗忘,她在马背上左顾右盼,见无人搭理,便趴在马背上,慢吞吞将两条腿挪到一边,小心翼翼探身下去。 她双臂吃力地攀在马背上,两腿紧贴马腹向下滑。她臃肿的身子向左微倾,显出努力的样子。 “哎呀……”云攸摔下马,发出一声惨叫。 周卿玉与安烁警惕地上前查看,此时,尚贤动作娴熟地拦腰抱住周卿颜,在所有人都未留意时,将他抱下马。 周卿玉的侍女身手不凡,利索地将蜷缩成一团的云攸提到周卿玉面前。 周卿玉瞟了一眼云攸,一个孱弱的老太婆,她便放下心来。 安烁惊诧地看着云攸,转而亦松了一口气,她没有死也不是件坏事,至少他与周卿颜之间的隔阂可以消减许多。 “你是谁?”周卿玉质问。 尚贤正要上前去解释,看见侍女将云攸的双臂反手制住,心知这侍女不简单,可能是太子或萧贵妃安插在周卿玉身边的人,便退到周卿颜身后。 “我生病时,她照顾我细心周到,我见她一孤孤寡妇人,无依无靠,便把她带回来。”周卿颜连忙解围说。 “尚贤,她的来历背景查过没?”周卿玉厉声问。 “她就是樊州疫病中幸存的村民,她家人都已过世……” 尚贤话音未落,周卿玉顿时火冒三丈,语带嘲讽地说:“一个孱弱的老妇人,身带疫毒,她如何照顾卿颜?你们个个皮毛无伤,却让卿颜重伤至此,你们是如何照顾少将军的……” 周卿玉满腹的委屈瞬间倾泻而出,她的声音变得哽咽,身体开始颤抖。 自从得知周卿颜在樊州身受重伤,周卿玉寝食难安。他身系一个家族的兴衰荣辱,若无法重返疆场,待到父亲卸甲的那一日,周家便会坠入万丈深渊。 阿木轻唤一声“卿玉姐姐”,思念犹如潮涌,情不自禁地伸手扶住她,却被她生硬地挣脱。 侍女上前挡在阿木前面,将周卿玉与阿木分开,厉声道:“王妃的名讳也是你能随便叫的?” 阿木哪里受过这等委屈,他紧握九箭连弩,正欲发作时,安烁握住阿木的手腕,向他微微摇摇头。 “卿颜长途奔波,想必也累了,先让他去歇息吧!”安烁神情酸涩,眼皮低垂,眼前的周卿玉变得模糊黯淡,渐渐从他的眸中消失。 府门打开,周卿玉搀扶着周卿颜进去,安烁紧跟其后。侍女进去后,尚贤和阿木才将伏在地上的云攸搀扶起来。 云攸战战巍巍起身时,眼神黯淡,形容枯槁。当她眼神与尚贤对视时,依然巧笑嫣然,仿佛方才的屈辱都不曾发生过。 阿木弯腰拭去云攸膝上的尘土,发现她的粗布裤腿上,破了一个指甲盖一般大小的洞,不禁心疼起来,心中升腾起对尚贤的埋怨。 阿木暗自思忖:若是周卿颜知道真相,绝不会让云攸受到半分委屈,尚贤真是个靠不住的家伙。 云攸推开尚贤,两步小跑到老槐树下,扶着树干干呕起来。也许是方才骑马太过颠簸,她头晕脑胀,实在是难受。 侍女站在门口的灯笼下,昏暗的光晕笼罩在她头顶,散发着诡异的气氛。 侍女道:“太子妃召你二人进去……” 话未尽,阿木面带喜色,迫不及待地腾空跃起,翻过院墙径直到了周卿颜的寝房外。 尚贤面露难色,他丢不下云攸,却又不得不丢下她。 当云攸回过头,身后只有怒目而立的侍女。 “老婆子,快去烧热水!”侍女朝云攸斥道。 云攸还未回过神来,已被侍女拉扯着衣襟,连拖带拽扔进庖屋里。 庖屋里药罐、柴火、锄具等杂物散乱零落,辘轳灯里竹片燃烧发出昏暗的光。 云攸蜷缩在潮湿的墙角,身下只有薄薄一层蒲草。侍女仿若一阵风从她身旁掠过,裹挟着一丝凉意。 “草太潮湿,我出去找些干草引火。”云攸起身苦笑着说。 “啪”一声响亮的耳光扇在云攸左脸上,散乱的发丝遮住她的眼睛。 “懂不懂规矩,你要自称奴婢,奴婢,听清楚没,贱婢,还不跪下认罪!”侍女说完,又狠狠踹了云攸的小腿一脚。 云攸摸一下发烫的脸颊,面色冷淡,嘴角泛起邪魅的笑意。 侍女再次抬脚时,云攸倏忽跃起,抬脚朝侍女的前胸踢过去,动作快如一道幻影。 侍女脸色煞白,闷声向后退,一不留意,踩在一根木柴上,整个身体向后倒去。 “砰”一声,侍女的头撞上坚硬的灶台,身体顺着灶壁滑下去,头一斜,不省人事。 云攸冷静地杵在原地,看着汩汩鲜血从侍女的头上流到后颈,滴落在地上。 血腥味迅速蔓延整个庖屋,云攸缓缓走过去,伸手探一下侍女的鼻息。 侍女已然气绝身亡,眼睛还睁得如铜铃一般大。 云攸淡然地拭去侍女胸前的鞋印,面色平静地走出去,仿若一切都未曾发生。 直到云攸走到周卿颜的寝房前,才惊恐地喊叫起来:“快来人啊,死人了,死人了……” 尚贤第一个跑出来,先去安慰吓得魂飞魄散的云攸,他将她的头揽进怀里,在她耳边小声道:“别怕,我在!” 第72章 王爷心碎了 阿木去庖屋查探后,回去向将军和王爷回禀。 侍女的死明显是一场意外,只需报官勘验现场,查明实情,此事便可了结。 但侍女的身份特殊,萧贵妃派给周卿玉的人,不论是为何而亡,恐怕都要掀起不小的波澜。 更何况…… 所有人都在担心一个问题,如今安烁是众矢之的,根基不稳,不,应该说是毫无根基。周卿颜亦是势单力薄,不,应该说是自身难保。 唯一一个看起来有话语权的是周卿玉,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她背后的倚仗是周家。太子自从知道周卿颜已成废人,看周卿玉的眼神亦变得轻薄,原来对她敬而远之,只是忌惮周家,如今根本未将她放在眼里。 云攸蜷缩在墙角瑟瑟发抖,尚贤站在她身边,眼睛却盯着周卿颜和安烁。 周卿颜从床榻上起身,踱到安烁身边,两人心领神会地看着对方,仿佛已经有了主意。 “阿木,去报官!”周卿颜淡淡地说。 阿木看一眼尚贤,又为难地看看周卿颜,转身走到门口时,被尚贤挡住去路。 “不可!若萧贵妃追究起来,云……白婆婆难逃罪责……”尚贤一字一顿,坚决地说。他挽着云攸的胳膊,随时准备“一走了之”。 尚贤向来处事不惊,但一旦遇到云攸的事,即刻慌不择路,满脑子只有“走为上策”。毕竟,以他的轻功,带着云攸逃之夭夭,不是一件难事。 “只有报官,才能自证清白,亦不会被人抓住把柄。”安烁沉声道,话语中带着几分笃定。 尚贤不相信安烁,只相信周卿颜。他回头睨一眼周卿颜,对方神情淡然地微微点头。 阿木眼见尚贤艰难地挪开,心中暗自腹诽:将军和王爷若知道白婆婆就是云攸,他们还能如此淡定,恐怕比尚贤还…… 阿木纵身一跃,消失在夜色里。 安烁又将云攸审问了一遍,云攸依然只说了侍女意外撞死全过程,对自己踢侍女的事闭口不说。 当然,也没有人会怀疑她,毕竟她只是个孱弱的老人。 不一会儿,阿木带来了两名捕快,他们正在巡街时被阿木撞见,其他捕快一听说是将军府死了人,都借故逃走,只有两名年轻不更事的捕快随阿木而来。 两名捕快勘察了事发现场,其中一位气质凛然的捕快,盘问了云攸片刻。云攸眼神迷离,面前这位捕快更像是风神俊朗的世家公子,若吸他的精气,肯定…… 云攸舔舔嘴唇,微闭眼眸,做起了不可言喻的美梦。她对精气的渴望,就像饿了数日的乞丐对鸡腿的渴望。 云攸神游之际被尚贤拽了回来,再不阻止她,涎液都要溢出来了。 面前这位俊朗的捕快正是十三皇子安乾,与阿木一般年岁,尚贤曾随周卿颜在御书房门口见过他。 周卿颜一眼便认出了安乾,他做捕快这事,还是周卿颜向陛下提出来的。永德帝想锻炼一下他最宠爱的小儿子,但安乾只想做行侠仗义的游侠。 安乾一本正经地做完所有差事,兴奋地跑到周卿颜面前,像一个等待长辈给予评定的孩子,满心期待地看着周卿颜。 “太子驾到!” 一声尖锐刺耳的通传,让方才刚刚消散的阴霾又聚拢起来。安乾拉着另一个捕快,一溜烟躲进庖房。 太子满脸煞气,带着三分醉意跌跌撞撞走到周卿颜面前,揉捏他受伤的左臂。 周卿颜面色沉静如水,他躬身行礼,沉声道:“太子殿下,深夜造访,不知所为何事?” 太子将脸凑近周卿颜的下颌,张开嘴在周卿颜鼻下深深哈一口气,还带着戏谑的笑。 周卿颜一动未动,一旁杀气腾腾的安烁,不动声色挪动身体,将周卿玉挡在了身后。 “太子妃此时应该在床榻上等着伺候本太子,却跑到这里来私会老情人!”太子转身指着安烁的鼻孔说,“安烁,你不会还以为周卿玉会为你守身如玉吧,她已经是本太子的女人……” “住口!”周卿玉凤眼一凛,颤声说道。尔后她埋着头,快步走到太子面前。 “我跟你走!”周卿玉挽着太子的胳膊,佯装小鸟依人,靠在他的肩头。 周卿玉如此迎合太子,只为与他赶紧离开。太子若留在此地,只会为难安烁与周卿颜,让她难堪。 更重要的是,她要遮掩侍女意外殒命之事。侍女与太子关系非同寻常,太子定会抓住此事发难将军府,风雨摇摆的周家,再也经不起一丝风浪。 “夫人如此急不可耐?”太子托起周卿玉的下颔,轻浮地笑道:“想到夫人的香温玉软,吾心亦躁动起来,走,回东宫。” 太子说完,亢奋地抱起周卿玉,临走时向安烁投去挑衅的目光。 安烁紧紧握着双拳,指甲深深嵌入掌心,似是要将血肉抠出来。但手上的痛亦不及心上的痛之万一,他面色凝重,片刻沉默后,宛若游魂一般,“嗖”一声腾身飞上老槐树。 安乾和捕快将侍女的尸首抬出院外,阿木掏出仅剩的二两碎银,塞进安乾的手中,说了几句感谢的话,便关上了院门。 周卿颜心知,太子方才的一番挑衅,是在告诉他,周家已然归属太子一派,若他将太子的罪证呈上,周卿玉亦会受到牵连。 傅延、雪娘、袁仁义和王夫人这些证人一旦入京,太子勾结樊州西岭坡盗匪抢走赈灾粮食和银子,谋害赈灾官员的罪名昭然若揭,即使陛下不忍心治太子的罪,亦会剪除他的羽翼。 周卿玉如今成了太子手中的人质,周卿颜不得不有所忌惮。 周卿颜走到窗前,看着萧瑟的院子。他像是一棵孤独的树,稳稳地站在那里,百年、千年,站成一棵挺拔的树。 这座院子经历了微风的轻抚、暴雨的躁动、鸟鸣的欢快、阳光的热烈、黑夜的漫长,他可以沉默地等待一切过去吗?平静终不属于周家,更不属于周卿颜。 “少将军,沐浴吧。”阿木提着蒸腾着热气的水桶,在窗外与周卿颜对视一眼。 简陋的浴房里,只有一道陈旧的屏风,一个紫檀木浴桶。周卿颜走进去,仿佛走进了缭绕的云雾中,升腾的热气如轻纱一般,渲染着他迷蒙的心境。 第73章 痛入骨髓的相思 尚贤搀扶心有余悸的云攸,在连廊通向后院的台阶上,坐下休憩。 云攸望一眼尚贤,似乎想说些什么,尚贤冲她颔首微笑,仿若与云攸心有灵犀。尚贤知道侍女的死,不是意外那么简单,云攸不肯说出真相,他亦不会深究。 台阶冰冷、坚硬,寒气透骨,云攸不禁打了个寒颤,身体瑟瑟发抖起来。 “我难受?”云攸将头抵在尚贤胸口,闷声说。 “怎么了?”尚贤搂住她的脖颈,感觉她呼吸急促,仿佛随时都会气绝身亡。 “我想要……”云攸红着脸低声说,“我想要吸食精气,你帮我将阿木支走。” 尚贤愣怔片刻,托起云攸的头,两人面对面,分明感受到对方的呼吸。 “你吸我吧!”尚贤闭着眼,紧皱着眉,一副大义凛然、视死如归的样子。 “你这样我下不去嘴……”云攸直直坐起身,转过头不看尚贤。 “为何一定要吸周卿颜,我为什么不可以?我就不配得到你的垂爱吗?”尚贤气不过,赌气地将云攸的头拧过来。 云攸伸手想推开尚贤,奈何尚贤胳膊太长,他双手抵住云攸的头,任凭她在自己面前张牙舞爪,摆脱不了又抓不到他,云攸气急败坏的样子令他忍俊不禁。 阿木提着灯笼,循着尚贤的笑声走过去,这美妙的声音,在萧瑟清冷的府院里,宛如一缕温暖的光,令人沉醉其中。 阿木静静地看着面前的两人“嬉闹”,直到尚贤捧着云攸的脸,唇凑近她的唇那一刻,阿木才慌忙干咳一声。 “我们不是你想的那样……”云攸猛然站起身,拳头重重捶在尚贤胸前,但对尚贤来说,只是软绵绵的绣花拳头。 “将军身体不适,云……白姐姐去瞧瞧吧!”阿木怯怯地说。 在阿木心中,云攸还是那个医术高明、无所不能的云姐姐。 周卿颜的呓语症时常发作,他在睡梦中喊着云攸的名字,全身发烫出汗,四肢抽搐。时而抱头翻滚,时而失声痛哭。 阿木觉着他患的是相思病,只有云攸能治。 “我又不是医师,你去找医师……”云攸瞪一眼尚贤,话中透着担忧焦躁。 云攸仿若中毒一般,喉间似有带刺的小箭穿梭,若能吸食周卿颜的精气,便可减轻痛苦。 可是,尚贤盯她太紧,根本没有机会下嘴。 “这种病,恐怕医师来也没有办法,再说,你之前在樊州治好过将军,我只相信你!”阿木笃定地说,云攸都不好意思拒绝。 “我倒是有个办法,他这是失了魂,被他思念的那个人勾走了魂魄,我曾经看过巫师招魂,我可以一试。”云攸漫不经心地说,生怕暴露了自己的真实意图。 阿木不顾尚贤的反对,按照云攸的要求,准备“招魂”用的嫁衣、红烛、喜绸和香炉。这些曾是周卿颜精心准备的,就藏在后院藏书阁的大木箱里。 周卿颜心里一直盼着光明正大迎娶云攸,早早把婚嫁物什备着,没想到此时派上用场。 凤袍霞帔鸳鸯袄,银钗金钿珍珠屏。斟清酒,添红烛,风月芳菲,锦绣幔帐。 云攸着一身大红喜袍,裙幅褶褶如晚霞光华流动,轻泻于地,挽迤三尺有余。 喜袍穿着正好合身,仿佛是为云攸量身定制的一样。 只是裙摆太长,她走起路来小心翼翼,却总是踩上去绊住自己。在这种肃穆的氛围里,云攸踉踉跄跄的狼狈样儿显得格格不入。 云攸与周卿颜之间隔着一道轻薄素雅的纱幔,他们面对面端坐于案几前。 案几上龙凤喜烛,火光跃动;一条大红绸,一头系于周卿颜腰间,一头压在金色酒壶之上。 阿木把大红绸的一端系于云攸的腰间,动作相当娴熟。 周卿颜在迷香的作用下,仿若傀儡一般,正襟危坐。 “天赐良缘喜气长,五色云彩呈吉祥。青鸾对舞千秋会,鸾凤和鸣百世昌……”阿木一本正经地履行司仪的职责,他说了些什么,云攸没有心思听,直到他介绍新娘的环节,她才打起精神。 “新娘云攸,回眸一笑百媚生,身如巧燕娇生嫣。清风轻摇拂玉袖,湘裙斜曳显金莲……”阿木说得抑扬顿挫,字正腔圆,云攸听着他说的溢美之词,心中竟有些飘飘然。 尚贤守在寝房外,一双鹰眼警惕地环顾四周。 作为一名训练有素的护卫,尚贤本该屏蔽一切扰乱心绪的声音,但阿木发出的声音极具挑衅意味,仿佛在提醒尚贤,云攸本来就是周卿颜之妻。 尚贤即使再不情愿,亦得配合阿木演完这出戏。 云攸实在急不可耐,终于等到洞房的环节。 阿木出去后,云攸顿时卸掉头饰,脱下繁琐的婚服,只着一身里衣,大步流星跨到床榻边,坐在周卿颜身边。 周卿颜双目无神,却直勾勾盯着云攸。 云攸起身,又向香炉里撒了一把香粉。 “闭上眼……”云攸的脸凑到周卿颜面前,长长的睫毛蒲扇蒲扇,掠过周卿颜的鼻尖。 云攸伸出手,覆在他的眼睛上,慢慢将唇凑上去。 一股暖流在两人的口齿之间流淌,云攸感觉全身的血液沸腾,一种莫名的快感涌上心头,就像酒鬼喝饱了酒,畅快得快要飘起来。 云攸陶醉地闭上眼,手不知不觉滑到周卿颜的脸颊上、肩上、胸膛上……最后掠过里衣,游移到他发烫的腹部。 此时,周卿颜睁着眼,眸中是一张年轻姑娘的脸。他任凭面前的姑娘,在他的身体上抚摸,他一动不敢动,生怕惊吓到她。 周卿颜不知自己是清醒,还是在梦境。难道是他的虔诚感动了神灵,神灵怜悯他痛入骨髓的思念,让他们在梦里再见一面。 他害怕梦突然醒来,害怕这幻影突然破碎。直到他们的鼻端挨在一起,她呼出的温热气体湿润了他的唇,他分明听到一颗心“砰砰”欲跳出胸膛。 不知过了多久,吸食够了精气的云攸,心满意足地躺在床边,沉沉睡去。 第74章 掩不住锋芒是大忌 月色如水,沉静又暗藏汹涌。 阿木与尚贤一左一右,守在周卿颜寝房门口,像是两尊门神,神态肃然。 两人似是在暗里较劲,虽然都疲惫不堪,但依然瞪大双眼,昂首挺胸,顽强地抖擞精神。 阿木不是个憋得住话的人,他终于忍不住开口道:“尚大哥去歇息吧,这里我守着就行。” 尚贤一本正经道:“你年纪小,还在长身体,睡眠很重要,你去安歇吧。” 阿木假笑道:“你年纪大,哪儿受得住这般劳累,你去歇息吧。” 两人相视无言,不再理会对方。 各怀心思,却又被对方看穿了心思,若不明说,两人不知要较劲多久。 尚贤向来很沉得住气,此时看起来却有些心浮气躁。 也是,谁能忍受自己的妻子与别的男子同床共枕呢?自己还在外面守门,此时的煎熬,就像看着自己的心被放在火上烤,不忍断气,又无心无力。 阿木对尚贤隐瞒白婆婆身份之事,一直耿耿于怀。眼看着周卿颜日日辗转难眠,忧思成疾,阿木心中愧疚不已。 可尚贤呢?他看起来毫无愧疚之心。阿木越想越恼火,曾经他千方百计替周卿颜挡住云攸的桃花,没想到……觊觎者偏偏是他最信任的人。 “明日我便告知将军真相,守着秘密太煎熬。”阿木坐在门槛上,靠着门慵懒地打着哈欠。 尚贤默然而立,一股冷气在挺拔的脊梁上转徙,蔓延周身。他拢一拢衣襟,抬眼见寝房内灯火熄灭。旋即,浓眉蜿蜒成一道山峦。 陈旧的木门“吱呀”一声打开,阿木随之倒下去,顺势翻过身去,腾空跃到房梁上。 “你开门也不知会我一声……”阿木嘟囔道。 尚贤取出腰间的火折子,轻轻一吹,火苗蹿起。他使出夜行军的速度,行至床榻边。 云攸裹着锦被,安详地睡着,嘴角带着心满意足的浅笑,笑靥如花,她仿佛年轻了许多,额间的皱纹全然不见。 周卿颜裹着云攸的鲜红嫁衣,缩在床角,与云攸之间隔着一件裘袍。 尚贤不禁心中一震,周卿颜身子如此虚弱,竟然能经受住离魂香的魅惑,在神志不清醒的情形下,为云攸宽衣盖被,并与她保持距离。 尚贤将火折子轻轻一掷,宛如飞镖冲向房梁上的阿木。阿木微微斜身,两根手指敏捷地截住火折子,而后,朝案几上的红烛扔过去,烛火燃起,火折子熄灭。 两人默契如神助,阿木再一次为两人的心有灵犀而暗暗自喜。 锦被卷起,云攸像一只蚕蛹被包裹着,尚贤轻轻抱起她,转身前行两步,又回过身来,伸出脚胡乱一勾,将裘袍覆在周卿颜身上,头也被遮盖住。 阿木看不下去,纵身跳下房梁,将床角叠好的被褥为周卿颜盖上。而后,将香炉里的残渣清理干净,喜服、红烛归置原处,抹去所有“招魂”的痕迹。 翌日午时,下朝回府的安烁匆匆赶到将军府,周卿颜正在用午膳。三碟小菜、一簋稀粥,四个人围案几而坐。 阿木腾地起身,让出周卿颜身边的位置,说:“王爷,还未用午膳吧?来……” 安烁扫一眼案几,眼神黯然道:“将军还在养病,此等粗食如何荣养其身?” 说完,安烁凌厉的眼光落在云攸身上,似有责备之意。 “王爷可知,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府上能吃的,只有缸底的陈米,和院里的野菜。王爷府上山珍海味,若真心疼将军,为何不带些来?”云攸口中嚼着野菜,不屑地嘟囔道。 坐在云攸身旁的尚贤,悄然伸出腿抵住云攸的膝盖,在云攸望向他时,微微摇摇头,警示云攸谨言慎行。 安烁睨一眼阿木,阿木迎上他的目光,委屈巴巴地说:“将军府长期接济战死沙场将士的家眷,早已囊中羞涩,揭不开锅……” 安烁望着窗外含苞待放的梅花树,又扫了一眼众人单薄的衣衫,不禁喃喃道:“入冬初雪将至,这个冬天如何熬过……” 周卿颜仰头饮尽一碗清粥,心满意足地说:“柴米油盐酱醋茶,般般都在别人家。岁暮天寒无一事,竹堂寺里看梅花。” 安烁搀扶着周卿颜,行至窗前,长吁一口气,无奈说道:“今日上朝,陛下嘉奖于吾,五千黄金,可内务府只送来十件别国进贡宝物,抵充黄金,如此搪塞于吾,欺吾无权无势……” 周卿颜嘴角微微一动,淡淡地道:“若无陛下应允,借内务府一百个胆子亦不敢如此妄为。” 年年征战,疫病肆虐,贪墨成风,东郯国早已千疮百孔。国库亏空,恐怕是永德帝最头疼之事。若此时提及安烁的婚事,迎娶樊州首富之女,十万黄金的嫁妆上交国库,永德帝必会应允。 安烁凝视着周卿颜云淡风轻的脸,却不知心怀鬼胎的周卿颜,再一次独自定下了安烁的终身大事。 “将军,若陛下召见您,亦赏赐宝物,可如何是好?您接济的那些妇孺稚子该如何过冬?”阿木咬咬嘴唇,声音几近哽咽。 云攸收拾完案几,又送来一壶茶,进进出出听到他们的谈话,忍不住插话道:“即使赏的真是银子,那也不能收啊!你用陛下赏赐的银子,为自己收服人心,那是以公谋私,恐怕陛下早有忌惮,只是碍于将军功勋卓着,不好发作。如今你再无军功傍身……” “放肆!”安烁厉声呵斥道,“将军面前,岂容你个下人胡言乱语,阿木,掌嘴!” 阿木一时错愕,竟挪不动脚。他斜着眼瞟一眼案几旁的尚贤,那家伙紧紧握着剑鞘,恐怕只要他敢动云攸一根汗毛,胳膊都得被尚贤卸下来。 “无妨,你且说下去……”周卿颜拢一拢肩上的裘袍,清冷得宛如窗外凌寒傲立的腊梅。 云攸回头看一眼尚贤,他的神色晦暗不明,云攸一时看不出他究竟是否允准。 尚贤见云攸心有顾虑,便走到她身旁,投去赞许的眼神,说道:“只要对将军好,你且说无妨。” 云攸干咳一声,抬高嗓门道:“抚恤阵亡将士,国有军队抚恤规制,若制度有疏漏,亦或执行者不循规制,将军奏请陛下完善规制,以一国之力供养阵亡者遗孤,方为上策。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除了抚恤金银,授其子孙后人生存之能,方可长久。” 第75章 穷且不堕青云之志 周卿颜肃然而立,寒风吹散了几绺额前的发丝。他蓦然转过身去,黑眸微栗,不知是天冷还是心惊。 安烁愣怔半晌,震惊之余,忧虑丛生。此刻,他才第一次正眼看云攸,他印象中孱弱的老婆婆不复存在。 她面若银盘,饱满而不累赘,一双眸子明亮深沉,眼神宛如柔美的月光,又见清烟一般的惆怅。 似曾相识的感觉扑面而来,若不是云攸故意变换嗓音,单凭这双眼,安烁或许能认出她来。 尚贤敏捷地闪到安烁与云攸之间,阻截安烁炙热的眼光,对身边局促不安的阿木说道:“我们都是有手有脚的大男人,何必担忧会饿死。” 阿木手指摩挲着九箭连弩,脸上露出阴森的杀气:“看来我的弩要派上用场啦,你们且等着,我去城外猎些野兔、野猪……” 堂堂将军府竟沦落至此,天下第一的神弩手阿木,竟然要靠猎杀野味果腹。 安烁深感愧疚,以前他被囚时,全靠周卿颜接济,如今他虽恢复自由身,但囊中不名一文。 安烁怏怏离去,将白婆婆身份的疑窦忘诸脑后。 尚贤夜不能寐,信步来到云攸住的耳房外,窗棂开阖间,他见云攸倚在窗边,风露沾衣,尚贤寻思着她的衾被是否足以御寒,便上前探视。 云攸无意间迎上尚贤的眼神,眸光躲闪,惊慌失措地关上窗。 尚贤并未敲门,径直推门而入,转过床帏前的屏风,隔着一重纱幕,凝视着躺在床榻上装睡的云攸。 “你今日在将军面前,不该说……”尚贤话音未落,云攸猛然坐起身,掀开纱幕。 尚贤惊惶地转身,冰冷惯了的面庞,燃起一抹红晕。 “放心,天太冷,我是和衣而睡。”云攸咯咯笑出声,“你过来……” 尚贤本是带着兴师问罪的架势来的,听到云攸纯真无邪的笑声,心顿时柔软下来,方才未说出口的话,亦咽了下去。 尚贤远远坐在床榻的角落里,云攸伸出双腿,一双纤纤玉足抵住他的腹部。 “冷,捂捂,捂捂……”云攸嘴角勾起一抹灿然,漾起涟涟笑意。 尚贤扭过头,不看云攸,双臂不由自主合拢,将云攸的双足拢在双臂之间。 “今夜你此番高谈阔论,想必周卿颜与安烁已经开始怀疑你的身份。”尚贤双手揉搓着云攸的双足,语重心长地说。 “今夜之前,他们就没有怀疑我的身份吗?”云攸反问道,“与其整日担心他们怀疑我,杀掉我,不如做个有用之人,让他们离不开我。” 尚贤突然抬首凝视云攸,眸光愕然。 他想起了十几年前那个坚毅果敢、睿智聪慧的小月姬,小小年纪便是月灵族最厉害的御兽师,百兽山的猛兽皆成了她的玩伴。 周卿颜与安烁,有猛兽可怕吗?尚贤问自己,答案肯定是:有。 数十万月灵族的子民,成了周家军的刀下魂,周卿颜与安烁的父辈,皆是嗜血的“恶兽”,若他们知道月姬的存在,恐怕会露出比猛兽更可怕的嘴脸。 “你每吸食一次精气,就会年轻些许,再这样下去,你迟早会恢复容颜,那时该如何解释?你会被当做怪物……”尚贤双眸射出鹰隼般的利光,透出一种深沉的隐忧。 “放心,我自有成算!”云攸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 是啊,除了自己,云攸还能仰仗谁呢? 两人相顾无言,尚贤本想再问,却察觉气氛异常,仿佛深山浓雾笼罩在两人之间。 “吱”一声门打开,一道冷风长驱直入,两人皆是一颤,尚贤扯过衾被覆在云攸身上,将她的双足抱于胸前。 随冷风一道闯进来的,还有周卿颜。 三人皆是怔住…… 尚贤骤然起身,双手抱拳,躬身行礼。他眼神躲闪,似是被人捉了奸一般心虚。 云攸则是云淡风轻,裹着衾被睡下,侧身不再理会他们。 “姑娘莫怪,是我莽撞了,我见门未关,便擅自进来,没曾想……”周卿颜柔声细语致歉,却没有要回避的意思。 尚贤伸出手做出一个“请”的手势,周卿颜以为对方要搀扶他,熟稔地伸手搭在尚贤的小臂上,直挺着身体,郑重地说:“你们挑个吉日,我做主,将你们的婚事办了吧!” “不可……”云攸猝然起身,惊叫一声,衾被滑落在地。 尚贤一时愣怔,思绪逡巡游荡。想当初,他将云攸从蟒兽口中救出,谎称自己是云攸的夫君,亦是为断云攸倾心其他男人的念想。 如今有周卿颜做主成婚,即使以后云攸恢复容颜,觊觎她的男人们,亦不可能将她豪夺了去。 可是……尚贤对周卿颜的恻隐之心,让他下不了决心。 但周家与她有灭族之恨,那是不共戴天之仇,非血刃相见不得善了。 不如将这段孽缘自此扼杀…… 周卿颜侧身回避,他捏了一下尚贤的手腕,他才如梦初醒,上前拽起被子,温柔地裹住云攸,只有头露在外面。 “我一个面目可憎的老婆子,半截身子都入土了,如何配得上英武不凡……” 云攸话未说完,却被周卿颜打断。 “姑娘看起来亦是个恣意洒脱、不受世俗拘束之人,若两心相悦,又何必在意年岁。尚贤跟随我多年,屡立奇功,在朝中颇负盛名。且他才貌双绝、志洁行芳、爽朗清举,世无其二,倾慕他的女子数不胜数,从未见他对哪个姑娘如此上心。”周卿颜一脸自豪地说,对尚贤的过往如数家珍。 周卿颜如果不做将军,应该是个称职的媒婆。 尚贤竟不知,他在周卿颜眼中堪称白璧无瑕,这让他又萌生一丝愧疚,好不容易坚定的心又开始摇摆不定。 “姑娘如今跟着我定会受委屈,且等我功成之时,再风风光光迎娶姑娘。”尚贤一字一顿道,坚定的语气令人深信不疑。 周卿颜眼神暗淡下来,心如死灰的他,本想远离朝堂,做个恣意洒脱的闲散之人,如今看来,羁绊和责任,推着他不得不向前走。 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 翌日,永德帝宣召周卿颜。 第76章 提亲也太随意 天色渐亮,天边晕染出炽烈的朝霞,瞬间闪入眼帘一抹赤红,迸发出夺目的光辉。 周卿颜身着红色披风,迎风猎猎作响,再加上一身大红朝服,威仪堂堂,眼角眉梢却又泛着一丝温和。 尚贤驾着马车跟在周卿颜身后,他重伤未曾痊愈,步伐不似往日矫健轻盈,走走歇歇,尚贤看着很是心疼。 但周卿颜坚持要自己走走,迎着拂晓的微光,他的身影宛若初升的红日,将晦暗的宫殿染上灿烂的颜色。 行至神武门,尚贤跃下马车,接过周卿颜的披风和手炉,躬身行礼道:“将军,万事小心。” 周卿颜修长的手,搭在尚贤的肩上,一双幽黑的眸中满是感激与伤怀。 “昨日的事,你且再想想。你若想带白姑娘走,我会为你们筹齐过一辈子的银两,切勿因顾念我,而耽误了你的……” 周卿颜话音未落,只听见阿木焦急的呼喊声:“将军,白姐姐被抓走了。” 周卿颜眉头不觉深深皱起。 尚贤面色惊惶,转而又冷静下来,跃上阿木的快马,飞驰而去。 “你跟上去,务必阻止尚贤轻举妄动。”周卿颜淡然地说。 阿木杵在原地,看看镇定自若的周卿颜,又看看尚贤落寞的背影,忍不住道:“其实白姐姐就是云攸姐姐。” 阿木一转头,周卿颜已走进神武门,朱红的宫墙下,他步履坚定,殷红的衣袍宛如晕染的鲜血,渐渐隐入红墙之中。 阿木扼腕长叹! 没听到就没听到吧,错过了就错过了吧,也许这是上天注定。 …… 晦暗的天飘起了雪,宛若天仙碧玉琼瑶,点点扬花,片片鹅毛。 待周卿颜下朝归来,已是暮色苍茫,神武门前纵横的车辙印,在大红灯笼的映照下,泛着幽深的光,像是要把人吸进去。 坐在马车上翘首以待的阿木,纵身一跃,跳下车迎上去。 阿木为周卿颜披上狐裘大氅,他等待时一直揣在怀里的手炉,尚有余热。 阿木撑起伞,将手炉塞给周卿颜,顺势摸了一下他的手,嘟囔道:“将军冻坏了吧,陛下也不知心疼……” “咳咳……”周卿颜咳嗽一声,打断阿木的话,“别再唤我将军,我已不再是将军。” 十几年戎马倥偬,只想过以马革裹尸还葬耳,未曾想以孱弱病躯落寞退场。 此生凋敝,宛若残梅坠渊。 永德帝下旨嘉奖周家,周朗老将军击退北萧国叛军,周卿颜赈灾救樊州百姓于水火,周家为国为民,鞠躬尽瘁,当为国之典范。 周卿颜婉拒金银奖赏,只求在国子监做个闲散的教书先生。 永德帝正襟危坐,郑重道:“朕命你为都察院监察御史,监察百僚,巡按郡县,纠视刑狱,肃整朝仪,所有事务直接向朕禀报。” “朕希望你能够成为,朕手里一把称手的好刀。”永德帝的话在周卿颜脑海中萦绕不去。 琅伯驾着马车姗姗来迟,他双手提着食盒,踏着雪奔到安烁身边,喘着粗气道:“王爷,您一日未进食,饿坏了吧!” 阿木瞥一眼琅伯,不屑地轻“哼”一声,搀扶着周卿颜上马车。 安烁接过琅伯手中的食盒,钻进了周卿颜的马车。 一路上,阿木向周卿颜禀报云攸被抓后续之事。他追着尚贤去了诏狱,遇见了安乾小王爷。小王爷说会照应着云攸,让他们回去等信儿。 没想到,尚贤故意去街上寻衅滋事,被抓进了诏狱。 周卿颜眼角泛起波澜,淡淡道:“还好,没有闹出大事。” 安烁拧眉,质疑道:“尚贤以前不是个冲动的人,自从身边多了那个白婆婆,性情大变,你不觉着奇怪。” 阿木心里嘀咕:“哼,若你知道白婆婆是云攸,你心心念念的发妻,你肯定比尚贤更冲动。” 周卿颜淡淡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软肋,你曾经不也是为了在乎的人,置生死于度外。” “不会再有那个人了……”安烁声如蚊蚋,眸光黯然,清冷如冰。 安烁与周卿颜下朝后,同被传召去上书房。永德帝却只见了周卿颜,两人密谈三个时辰,独留安烁在外候着。 周卿颜时时瞧向上书房门外,肃然而立的身影。任凭雪花落满身,依旧巍然不动的倔强少年,任彻骨寒气裹挟他的心。 最终,永德帝以天色已晚为由,并未召见等候多时的安烁。 琅伯午时来接安烁,等了许久,饭菜已凉,不得不回去重做。如此来回跑了五趟,只望安烁下朝就能吃上一口热食。 安烁漫不经心地打开食盒,端起一碗粥,热气腾腾的温暖扑面而来。 周卿颜微抿嘴唇,深吸一口气,将炙牛肉的香气皆吸入腹中。 安烁眼波微动,舀一勺粥送到嘴边,轻轻一吹,转而伸手送到周卿颜嘴边。 周卿颜别过头,并不张口,他何时沦落到让男人喂食的境地?虽然他病重卧床时,安烁曾喂过他,但此时真有一种不可言状的尴尬。 “你先用,别辜负琅伯一片苦心,留下一些到萧府再食!”周卿颜垂眸敛目,拢一拢狐裘大氅,手指摩挲着手炉上的镂空雕花,脸上若有所思。 萧府,兵部尚书、萧贵妃胞弟萧英礼的府邸。 萧家嫡女萧思清三年前与周卿颜定过亲,之后周卿颜出征、受伤、失踪,直至他战死的噩耗传至京中,萧家便默认亲事作废,再无人提起,渐渐被人遗忘。 周卿颜任监察史第一日,便来拜见萧英礼,实在是令人浮想联翩。 萧英礼端坐在红木太师椅上,半张脸掩盖在浓密的络腮胡中,双眸闪耀着犀利的光。他身后肃然站立四个身形硕大的黑衣侍卫,眼神如鹰般紧紧盯着面前的“猎物”。 周卿颜在安烁的搀扶下,慢悠悠踱到萧英礼面前。 “麟王殿下,御史大人,深夜造访,不知所为何事?”萧英礼起身拱手行礼,略带敷衍。 周卿颜倚在安烁肩上,一副孱弱病态,故意打趣道:“我这左臂已废,不便行礼,还望大人莫怪!” 萧英礼眼光瞬间变得晦暗,坐下时的姿态轻慢而懒散。 安烁小心翼翼搀扶周卿颜坐下,将食盒搁置在案几上。 “今日冒昧前来,是为了商议与令爱的亲事,当年父亲与大人定下这门亲事,拖延至今实属无奈,晚辈已向边疆的父亲去信,他过三日……” 周卿颜话音未落,萧英礼拍案而起,脸色阴沉道:“不可!” 安烁漫不经心地打开食盒,端出一碗粥,舀一勺送到周卿颜嘴边。 周卿颜旁若无人地吃起来,发出呼呼的吮吸声。 “萧大人莫见怪,周大人体弱,一日需多次进食,若不饱腹,恐有晕厥之危。”安烁一本正经地说。 第77章 公子的秘密太多 萧英礼眯着眼,摩挲手中的茶杯,若有所思。 “若萧大人觉着晚辈诚意不足,明日晚辈便进宫请旨,请陛下做主!”周卿颜起身郑重地说。 如今周家圣眷正浓,若请陛下做主,那定是允准的。萧英礼暗自思忖,周卿颜分明是痴心妄想,以他孱弱的病体,能活多久未曾可知。他哪里是娶妻,分明是娶个伺候他的下人。 “周大人如今功名加身,深受陛下器重,正是为国效力之时,此时娶妻岂不蹉跎自误,得不偿失。”萧英礼捋一捋胡须,嘴角微微抽搐。 安烁伸手为周卿颜擦拭嘴角,两人相视而笑,眼中尽是暧昧,旁若无人。 曾经的周卿颜,君子之心如溪流,清澈见底,正直善良,胸怀坦荡。如今竟也与安烁串通一气,做这般腌臜之事。 周卿颜捂嘴轻咳一声,有气无力地说:“萧大人有所不知,府上本来有伺候晚辈的婆子,不知为何,那婆子得罪了萧贵妃娘娘,被关进了大狱。将军府下人们不知天高地厚,是该有个女主人管管他们。所以这亲事要尽快……” 萧英礼恍然大悟,演了半晌的戏,原来是为了救一个老奴。 “周大人,放心,贵府的仆人定会无事,至于亲事,还望三思。毕竟,陛下此时定不愿看到萧家与周家联姻,是吧?”萧英礼试探道,眼中藏着凌厉的杀气。 “萧大人有所不知,晚辈每日沐浴需得那老仆伺候,晚辈便在此等候老仆归来。”周卿颜慵懒地靠着椅背,一副闭目养神的惬意模样。 周卿颜看样子是铁了心不走,他明知此时宫禁,萧英礼入不了宫,见不到萧贵妃,自是无法为那老仆求情。 但萧家权势滔天,即使萧贵妃不出面,萧英礼亦是有法子将人救出来。 诏狱那种地方,哪是一个老婆子能待的地方。周卿颜面上云淡风轻,心里早就翻江倒海。他急切想救她出狱,主要是为了让尚贤安心,但他也有私心,好像只有她伺候他沐浴,才能安寝。 萧英礼带着两名护卫,匆匆出了府。 在府门口,瞥了一眼马车上瑟瑟发抖的阿木,然后给守门护卫投去犀利的眼神,两名护卫顿时警惕起来,两双鹰眼死死定在阿木身上。 阿木是京城出了名的“夜探子”,没有他潜不进去的高门大院,没有他探不到的隐秘阴私。 周卿颜斜倚在椅上,目光跟随着安烁的身影移动。他身体疲乏,眼睛却费力睁开着,安烁看在眼里甚是心疼。 安烁踱来踱去,扰得两名看守侍卫心神不宁,逼不得已去门外守着。 “一个老仆值得你这般护着?开罪萧家可不是明智之举,你今后的处境恐怕会更艰难。”安烁弯腰,拢了拢周卿颜身上的狐裘大氅,站在他身前,挡住门缝钻进来的寒风。 “她没有拿周家的月钱,算不上仆人,算是我的朋友。以后见了面,唤她白姑娘,莫要失了礼数。”周卿颜抬头,寒着脸凝视安烁,气氛顿时变得肃穆。 算得上周卿颜朋友的人,这世上寥寥无几,安烁依然明了周卿颜对白姑娘的态度,倘若再问下去,让周卿颜与自己生了龃龉,恐得不偿失。 安烁心底泛开的竟是一片酸涩。 从前他与周卿颜是推心置腹的密友,如今,他们互相藏着对方不知的秘密。 不知不觉,安烁的脸向周卿颜的脸渐渐靠近,近得可以感受到彼此的呼吸,四目相对时,仿佛要将对方融进眼中,拆穿看透。 恍然间,鼻尖触碰的刹那,剧烈的心跳已占据他们的全副心神。 门口的侍卫看到这一幕,皆是面面相觑。没想到,两位公子看起来玉树临风,英武不凡,竟有龙阳之癖! 周卿颜白皙的脸庞,在周遭朦胧的灯光下,犹如月下绽放的冷昙花。 安烁猛地后退两步,清晰看见周卿颜眼眸含泪却沁着朦胧的光,恐是夜郁症又发作。看着又是可怜,又叫人心里抽疼。 阿木曾与安烁提起过,周卿颜自樊州受伤后,夜夜辗转难眠,时而半夜哀泣,紧闭双眼难以唤醒。 若此时周卿颜在安烁面前哭出声响,定会惹人误会。偏偏怕什么来什么,周卿颜突然滑下太师椅,像一只温顺的小猫,伏在安烁的蜀锦靴上,垂头低泣。 “啧啧……”刺耳的咂舌声响起,门外的侍卫皆用鄙夷的眼神看着他们。 安烁眉目间那种忧虑越发明显,心底不由微微一窒。 他在众目睽睽之下,抱起尚在嘤嘤哭泣的周卿颜,面不改色走出去,转身对侍卫说:“周大人恐在做噩梦,孤带他去马车上,以免扰了府上贵人们清静。” 侍卫们亦嫌弃那两人,大庭广众之下行苟且之事,若传出去,恐其玷污府上清誉,便不再阻拦。 安烁将狐裘大氅裹紧周卿颜的脸,周身无一处沾染上风雪。 阿木远远看见安烁走过来,赶紧撑伞迎上去。他只顾得上为周卿颜挡住风雪,自己肩头上已覆上厚厚一层雪。 两炷香之后,萧英礼风尘仆仆赶回来。他只命人告知阿木,周家老仆已救出,正在诏狱外等着,便匆匆回府去了。 “这老家伙,不能将人顺道带回来吗?如此冷的天,白姑娘定要冻坏了。”阿木驾着马车,带着哭腔说道。 “心疼她,不如心疼心疼你家公子,即刻回将军府。”安烁双手托起周卿颜沉沉的脑袋,朝阿木大声喝道。 阿木本想行至柳莺巷右转去诏狱,但周卿颜夜郁症发作时,有自残的举动,而且迷糊中少不了胡言乱语,若是说了不该说,被安烁听了去,恐怕是要…… 云姐姐向来聪慧,又有安乾小王爷在身边,应该不会有事。 想到这里,阿木调转车头,策马向将军府疾驰。 子夜,将军府。 安烁坐在床榻边,用温水浸湿的手帕,拭去周卿颜额上的冷汗和眼角的泪水。 “云儿,云儿,等我,等我……”周卿颜抓住安烁的手,摩挲着他温热的手心,恍恍惚惚中,摇头呓语。 “云儿,云儿是谁?难道是……”安烁瞳孔放大,疑惑地盯着阿木,似是发现了惊天大秘密。 阿木愣怔片刻,慌忙解释道:“云儿,是公子曾经最喜爱的良驹,陪公子征战多年,两年前死于疆场,公子一直挂怀于心,每每夜里梦见它。” “哦!”安烁长吁一口气,“良驹易寻,可惜他再也无法纵马疆场。” 第78章 公子世无双 诏狱外,积雪没过脚踝。 衣衫褴褛的云攸,被两个狱卒拖出来,扔到厚厚的积雪中。 她的背上裸露出纵横交错的血痕,皮肉绽开,显然是受过鞭刑。 寒风似刺刀,刮得血痕处绞心的痛。 她的脸没在冰冷的雪中,神志越发清醒,痛感越发强烈。 由于膝盖被棍棒敲打过,此时站起来已然不可能。 若伏在雪中不动弹,下场只能是:死! 向前爬,向有光的地方爬,向生的希望爬。 不知爬了多久,她身后一道纵深的殷红血沟,渐渐被雪覆盖。 一缕光,微弱却温暖的光,在前方闪烁,璀璨而撩人。 翩翩公子,手提灯笼,光芒绽放在他柔软的指间,熠熠生辉。 一双眼睛,像是从来没有受到过任何瑕疵的沾染,清纯得像高山顶端的一捧圣雪,眼眸里那细细碎碎的亮光,如霏霏的春雨飘落,而眼底是花瓣一样温柔的颜色,美得令人窒息。 远处飘来的风吹乱了他额角的一缕头发,墨色的发丝温柔地划过眼际,垂在兰花般华美的脸上,光洁的皮肤散发出白玉一样的光泽。 “快救人……” 急促的脚步声响起,温热的手握住了她的手,她嘴角泛起一丝浅笑,转而昏死过去。 翌日午后,周卿颜醒来时,阿木正在炭火旁烤着芋头。 寝房内暖和如春,香炉里未燃尽的安眠香升腾起袅袅青烟。 阿木裹着锦被,一脸困倦,恐怕又是一夜未眠。 “白姑娘呢?”周卿颜问道,身体一动未动。 阿木的手猛地一颤,芋头掉入炭火中。该来的还是会来,幸好安乾小王爷亦在此。 “周大哥,对不起,昨夜母后突发疾病,父王遣人召我回宫,我未照看好白婆婆……” 安乾像个犯错的孩子,站在床头垂首忏悔。 周卿颜倏忽坐起身,强撑着身体,面色冰冷如破晓寒霜。 “她到底在哪里?”周卿颜目光裹挟着如刺的锋芒,射向战战兢兢的阿木。 “昨日我离开诏狱时,她还无事,今日回去,听说……她被放出去前,被施了鞭刑和棍刑,带着伤扔进雪中,不见踪影……”安乾握紧拳头,恨不得揍自己一顿。 周卿颜坐在床边,眼中仿佛沁出血泪,失魂落魄地问:“昨夜,为何不去诏狱接她?” “昨夜,公子犯病……” 阿木话音未落,周卿颜挥手打断道:“罢了,罢了,速去寻人!” “尚大哥呢?接他回来吗?”阿木问道。 “再关两日,让他长长教训。”周卿颜冷冷道。 此时,周卿颜像是掉进了冰窟中,冷得令人窒息。 弄丢了白姑娘,如何向尚贤交代?愧疚、自责……如潮水奔涌而来的思绪,缠绕着他,动弹不得。 安烁下朝归来,径直来了将军府。 周卿颜在书房伏案作画,桌案与窗外的腊梅相对,点点梅花瓣随风潜入书房,落在画中人的眉心之上。 安烁一只把手里的炙牛肉放在了他靠窗的桌案上,另一只手一撑窗沿,便翻了上去坐下,一条腿垂在外面,一条腿却在窗沿上屈起,瞟了一眼周卿颜俊朗的侧脸。 愣怔半晌,安烁的眼光才转移到画上。画中人栩栩如生,一眼便看出来是白婆婆。只是眉心的一点红,让她看起来年轻许多,扑面而来的熟悉感,充斥着安烁的思绪。 难道是我太想念云攸,为何看一个老婆子的画像,会想起她?安烁双手握拳,指甲嵌入手心,试图让自己清醒,却依然被云攸的身影包裹着,缠绕着,随之而来的,是扼住喉咙一般的窒息感。 安烁凝视着窗外的梅花,想起曾居冷宫时,与云攸在海棠树下荡秋千的情景。 想起她为他煎药调理身子,为他缝补衣衫,将他荒芜的院子变成花圃,了无生趣的日子变得有声有色…… 云攸的笑是安烁晦暗人生中的一束光,当他以为黑暗将要散去,阳光普照的人生即将降临时,云攸的离去,再一次将他推入深渊。 但这一次,他绝不在阴暗里爬行。 他肩负着照顾周卿颜的责任,唯有手执权势,方能守护身边的人。 天知道,他的痛不逊周卿颜的痛。 但,周卿颜不知他的丧妻之痛,他亦不知周卿颜的“丧妻”之痛。 周卿颜埋头作画,安烁恍惚间发现他的鬓角添了几缕白发。 烛明香暗画堂深,满鬓青霜残雪思难任。 安烁伸手欲拿过手炉,却被周卿颜拂袖扫下桌案。 “砰”一声,手炉摔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王爷的心如此冷,恐怕这手炉也暖不了一星半点。”周卿颜话带讥讽,脸上似有愠色。 安烁顿时明白,周卿颜是因为昨日他不去接白姑娘而气恼。 安烁翻过窗沿,跃进书房,在周卿颜身后来回踱步,忿忿不平道:“周卿颜,你个没良心的,昨夜你犯病危在旦夕,是谁彻夜守着,为你沐濯更衣,为你拭汗拭泪,喂你吃药喝水……” “别说了!”周卿颜放下毛笔,端起画纸轻轻吹了几下。 “我偏要说,我只是想救你,想要你活着,我顾不上不相干的人,有错吗?”安烁直勾勾盯着周卿颜的眼睛,仿佛在等待他的答案。 安烁无辜的样子,楚楚可怜,周卿颜很吃他这一套! 周卿颜愠色消散,将画好的一叠画像递给安烁,安慰道:“你没错,是我的错,当务之急是先寻回白姑娘。” 西市的济世堂,是整个皇城里最大的医馆。五开间敞亮高阔的大堂里,中间是整排一人高的乌漆柜台。 柜台后的墙上满满地竖着偌大的药柜,从地上一直伸展到二层楼上的屋顶处,药柜上面琳琅满目的一排排抽屉,每个抽屉上都用铜牌镌刻着药材的名字。 大堂里扑鼻都是药材略带苦味的清香,堂前人来人往络绎不绝,好一番热闹的景象。 云攸缓缓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米白色的帐幔,头顶是一袭一袭的流苏,云罗绸被褥铺于身下,柔软丝滑舒适无比。 香炉里飘来紫檀香,榻边便是窗。云攸心里憋闷,艰难坐起打开窗,窗外一片旖旎之景,假山、小池、木桥,竹枝轻摇,腊梅添香。 这里可比将军府还要气派。 云攸全身裹着白纱,外罩一层半透明的纱袍,周身无一处血迹,可见包扎者的用心。 云攸披着云纹锦被,左臂撑着窗沿,望着窗外一抹身影,仙气萦绕,身姿卓卓。 第79章 一见郎君沦陷 一拢青衣,玄纹云袖映入眼帘,一个玉面郎君肃然站立在云攸面前。他身着青色缎子衣袍,袍内露出银色镂空镶边。腰系玉带,头发以铜簪束起,青丝垂肩。 云攸仰头凝视他的脸,忍不住咽下口水。一瞬间,窗外美景亦黯然失色,这个秀色可餐的郎君,吸他的精气定是畅快无比。 “姑娘身子虚弱,不宜受寒,切勿开窗。”郎君温声细语,宛如清风暖阳。 云攸蓦然回头,屋里并没有其他人,她又下意识瞟一眼铜镜里的自己,依然是老妪模样。 “姑娘?我这一个老婆子,你唤我姑娘?”云攸嘟囔道,“难道是你为我宽衣上药?” 云攸微抿唇角,钻进被褥里,抱着头害羞不已。 郎君已关上窗,推门入内,隔着屏风说道:“为你上药的是舍妹,昨日为你诊脉,分明是个姑娘的脉象。府上人多嘴杂,带姑娘去怕误了姑娘的名声,故安置于医馆,此处乃舍妹休憩之处,若有不周之处,姑娘直言无妨。” 云攸一时语噎,只觉周身涌进一股暖流,身上的伤痛似乎消减大半。 如此温文尔雅的郎君,若能赖在此处,岂不美哉! 云攸想起成日逼迫她苦练修行的尚贤,郁郁寡欢、了无生趣的周卿颜,与她针锋相对、格格不入的安烁,与那三个男人相比,面前这个男人真是世间少有的谦谦君子。 “姑娘家住何处……” 云攸顿时垂首,伤怀道:“承蒙公子施救,小女子从小容貌仿若老妪,遭家人发卖勾栏为奴,昨日冲撞了贵人,被送进诏狱施以鞭刑。小女子无以为家,无人可依,无处可去。” “忧思伤身,乃养病之大忌。姑娘且放宽心,在此安心养伤,日后再做打算。”郎君神色一凛,似是为云攸的遭遇而感伤。 “还未请教恩人高姓大名……” 砰……砰……砰…… 急促敲门的声音,显得来者不善。 “杨延霖,你给我出来!”一个女子的声音,带着挑衅与傲慢。 杨延霖扯下帐幔,手指竖在唇畔轻“嘘”一声,转身向门外奔去。他刚刚行至屏风处,门已被踹开。 那女子关上房门,转身飞扑到杨延霖怀中,婀娜的身姿撩拨着他僵硬的身体。 “萧姑娘,请自重!”杨延霖双手举起,倚靠着屏风,退无可退。 此女正是萧家嫡女萧思清。 “你为何还不去提亲?你可知与我定过亲的周卿颜,那个断了一臂的废人,昨夜竟然找我爹商议婚事,真是痴心妄想……”萧思清转头啐了一口,云攸隔着屏风都能感受到她的厌恶之情。 哼,本姑娘身陷囹圄,周卿颜却有心思去议亲!枉费我平日里悉心照顾他,真是…… 心寒啊! 不过,周卿颜的眼光也太差了,这个女人娶回家岂不是…… 鸡犬不宁啊! 杨延霖本来顾及萧思清的声誉,碰也不敢碰她。可她确是得寸进尺,一双手在他胸前肆无忌惮地游走。 “周将军少年英雄,为救樊州百姓而负伤,此等大义之人岂容你诋毁。”杨延霖双手死死握住萧思清的手腕,脖颈上青筋暴起,声音沉稳,不疾不徐,带着恰到好处的轻蔑与疏离。 “将军?举不起剑、杀不了敌的将军?如今他只是个监察史,无所作为的闲差。待周老将军战死沙场,周家将彻底败落。”萧思清轻笑两声,凉薄的声音带着森然的寒意。 杨延霖呼吸一滞,被自己脑海中一闪而过的思虑惊得背脊发凉,重重地吸了一口气,试探地问:“周老将军英勇神武,驰骋疆场二十多年,无人能敌,怎会轻易战死?周家深受陛下器重,周卿颜想要娶你,如何能阻止?我区区一介医官,如何与周家抗衡?” 萧思清踮起脚,凑近杨延霖耳畔,神神秘秘道:“周家人就是捏在我父亲手心的蚍蜉,他们跳得越欢腾,死得越快。” “你们要害周老将军?”杨延霖声音肃然而冷冽,不掺杂一丝情绪。 萧思清脸色一滞,转而带着一点嘲讽道:“与萧家作对,必不会有好下场。” 杨延霖藏在广袖下的拳头,拽得死紧,神情黯然地回了一句:“杨家小门小户,实在配不上萧姑娘金枝玉叶,待到与姑娘门当户对那一日,再风风光光迎娶姑娘。” 云攸坐起身,隔着帐幔与屏风,看那两人的身影纠缠在一起。 “杨郎,我知你的顾虑,父亲向来宠我,若今日我们生米煮成熟饭,父亲定会同意……” “你父亲定会打死他!”云攸心里想着,没曾想竟说出声来。 云攸心底不由微微一窒,她方才忘了伪装声音。 有人惊愕万分。 有人火冒三丈。 “砰”一声屏风倒地,轻尘扬起,萧思清发了疯似地挣脱杨延霖的手,宛若捉奸的小媳妇,屏气凝神,一步步朝床榻挪动。 帐幔猛地掀开,萧思清尚未看清床上之人的模样,杨延霖倏忽闪到她面前,挡住她的视线。 “垂死的病人,萧姑娘不见为好。”杨延霖冷冷道,剧烈的心跳已占据他全副心神。 萧思清挥拳捶在杨延霖胸口,眼中的杀气溢出来,“不管她是谁,必须……死……你的药能救她,亦能杀了她,神不知鬼不觉让一个人消失,对你来说不算难事吧!” “她身受重伤,若我不施救,两日后她必死无疑,何必亲自动手……”杨延霖身体向后微倾,用平淡的声音说。 “谁不知杨郎向来怜香惜玉,怎会忍心见死不救!若不亲眼看着她死,我会寝食难安,形销骨立,郎君于心何忍!”萧思清轻抚他鬓角的一缕发丝,眼中尽是宠溺。 云攸瑟缩在被窝里,暗自腹诽:当着我的面,商量如何杀我,这也太不把我当外人了吧! 杨延霖满脑混沌,他深知萧思清的手段,若他不从,恐怕杨家今后不得安宁。 哎,自古红颜多薄命,空有一副惊为天人的好皮囊,却被歹人垂涎,我杨延霖只想静静地做一个美男子,怎么就这么难呢? 云攸突然坐起身,捂着嘴打哈欠,一副刚睡醒的样子。 “霖儿,何人在此喧闹,扰了为娘的清梦,方才我梦见你爹打你,你是不是又干坏事啦?”云攸佯装嗔怪着说。 萧思清拽开杨延霖,目瞪口呆地看着床榻上的老妪。 云攸冲杨延霖一挑眉,后者旋即顿悟了一切。 “娘,惊扰了您休息,儿子这就出去。”杨延霖向后退了两步,恭敬地行礼拜别。 萧思清不可思议地盯着云攸,一动也不动。 “霖儿,你相中的这个姑娘我喜欢,我儿眼光甚是不错!”云攸上下打量了萧思清一番,满脸慈祥地说。 呃…… 杨延霖愣怔片刻。 萧思清心中窃喜,喜欢她的人不多,得到未来婆母的喜欢,这是多大的福分啊! 萧思清将杨延霖拽到屏风处,扶起屏风,在杨延霖耳畔窃窃私语。 “你娘不是出家了吗?”萧思清试探地问,头探出屏风又看了云攸一眼。 “我娘得了疯病,时而清醒,时而发狂,无药可救。”杨延霖压低声音说,“这要传出去,岂不是砸了杨家医神的招牌,所以就对外谎称她出家了,其实……” “那方才我们说的话,她听到了吗?”萧思清隐隐有些担忧,之前跋扈的姿态全然消失不见。 “放心,我娘耳背!”杨延霖长吁一口气,如释重负后,声音也变得轻快起来。 屋外传来敲门声,小厮在门外禀道:“公子,周大人求见。” “哪个周大人?”杨延霖问。 “周卿颜,周大人。” 第80章 母慈子孝的假象 大雪初霁,即便是正午时分,日头高照,也减不去一阵刺骨的寒意。 杨延霖从后门出去,径直上了周卿颜的马车。 阿木从马车上腾身飞上屋顶,一双鹰眼环顾四周,僻静的巷子里连一只鸟都不敢飞进来。 杨延霖坐定后,拱手行礼,恭敬道:“周大人召见下官,不知有何赐教?” 周卿颜淡然道:“令妹杨静慈冒充杨公子,与吾等去樊州治疫,杨姑娘巾帼不让须眉,置生死于度外,救治疫民,功不可没,吾愿向陛下请功,予杨家重赏如何?” 请功?明明是要挟,却说得如此冠冕堂皇。冒充朝廷官员,乃欺君之罪,这要是捅到陛下面前,以杨家微不足道的地位,那就是死路一条。 杨延霖甚至不敢相信面前这位,他仰慕已久的少年将军,穿上官袍就瞬间顿悟了官场阴阳之道。 阴阳怪气,虚与委蛇…… 杨延霖凝望了他很久,似乎在考虑什么。 杨延霖勉强挤出笑意,道:“舍妹有幸为君分忧,为民出力,与有荣焉,不敢求功。不过,冒充一事并非舍妹之过,柳莺巷张娘子难产,众医师束手无策,下官救人心切,才不得已求舍妹顶替前去。那时情势危急,下官若领命去樊州,那娘子必是一尸两命。” 杨延霖差点哽咽。 周卿颜眉峰微微一动,不安的心过了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 不安的是,他以先入为主的想法去判定杨延霖的品性,认为他是个贪生怕死、逃避责任之人。 更不安的是,他以官场下作之法,要挟杨延霖与他合作,两人之间恐生嫌隙。 何况柳莺巷阵亡将士家眷的聚居地,那里每个人皆是周卿颜牵念之人,对杨延霖的感激与愧疚之情,交织成一团难以言喻的情愫。 周卿颜缓缓起身,受伤的左臂无力垂下,不受掌控地摇晃。他右臂伸出,掌心覆于心口,躬身垂首,郑重地说:“杨公子乃琼枝玉树,周某以小人之心度之,在此诚心请罪……” 杨延霖骤然起身,小心翼翼托起周卿颜受伤的手臂,眼中不觉流露出怜惜的神情。 可惜啊,可惜啊…… 杨延霖眼光犹如抽丝挪也挪不开,面前的公子清眸现星辉,一袭病容,不染风尘,自翩翩而立,宛如朗月清风。 两人相视而坐,周卿颜从食盒中取出一叠画像,递给杨延霖道:“劳烦杨公子寻个人。” 周卿颜接过画像,得有近百张。他知道周卿颜精通书画,但不吃不喝亦需一日才能画足这些画像。他白袍袖口的墨迹尚在,可见他多么急切寻到此人。 画像上的人,笑起来额上的三条皱纹都画得栩栩如生。 杨延霖一看便认出是他所救之人。 “杨公子的医馆遍布全城,我所寻之人受了伤,若她被人所救,定会寻医问药。劳烦公子将画像分发各医馆,请医师们留意此人。”周卿颜恳切地说,真诚之态让人不忍推辞。 杨延霖心中为难,面上却云淡风轻。 “不知此人与周大人是何关系?”杨延霖试探地问。 周卿颜没有回应。 杨延霖向他一颔首,道:“周大人亲自来寻,想必定是重要之人,下官即刻去安排。” 阿木见杨延霖从马车里出来,纵身跃下屋顶,正落在杨延霖身前。 阿木扬起九箭连弩,抵住杨延霖的头,脸色阴沉,威胁道:“想要留住你的人头,就管好你的嘴,不该说的别说。” 杨延霖一动不动,眼底一时有些情绪翻涌。 周卿颜对画中之人的重视,杨延霖看在眼里。虽然周卿颜在极力隐藏焦灼不安的情绪,但也能让心思细腻之人察觉到。 越是看重的人,越会成为自己的软肋。若一旦被有心之人借机要挟…… 杨延霖想着想着,竟忘记了自己尚在阿木的威逼之下,云淡风轻地向前走。 你好歹尊重下九箭连弩好吗?它可是吓尿了不少人的武器啊…… 阿木方才凌厉的气势一下子泄尽,朝着杨延霖的背影,弱弱喊了一句:“拜托,延霖大哥!” 此时,云攸与萧思清正在上演母慈子孝的戏码。 云攸握着萧思清的手,满眼慈爱地说:“姑娘,你跟着霖儿真是委屈了,我的疯病发作时,不是放火就是杀人,方才你来之前,我差点把这屋子给烧了,幸亏霖儿打晕了我。待你嫁过来,照顾我的重任就落在你身上,哎,你这细皮嫩肉,若是被我伤了,那可如何是好?” 萧思清静静地望着她, 一双乌黑的眼仁下仿佛藏了几分叹息,过了许久才道:“杨郎孝顺您,是您的福气,我若嫁了他,定与他一同孝顺您。” 云攸转过头嘴角抽了抽,看似笑着,实则暗地里都咬紧了后槽牙。 这姑娘真是个情种啊!她到底是真傻,还是在装傻…… 云攸摩挲着萧思清的手心,浅笑道:“我的霖儿这是积了多大的德,才能遇见你这么好的姑娘。不过,霖儿俊美清朗,喜欢他的姑娘数不胜数,你要懂得如何拴住他的心,还要多下点功夫!” “娘,您得帮我。”萧思清捧着云攸粗糙如树皮的手,急迫而真诚地说。 云攸撩开额前散乱的发丝,清一清嗓子,郑重道:“想当年,为娘也是叱咤情场的风云人物,多少人拜倒在为娘的石榴裙下……” 萧思清一脸诧异! 云攸艰难挪下床,一瘸一拐行至梳妆铜镜前,打开妆奁。 她的手猛地缩回,全身微微颤抖,又屏气凝神,让自己平静下来。 “哼,你看起来一脸不相信的样子?”云攸佯装气恼,“为娘即刻出去撩一个郎君,给你瞧瞧!” 离谱!真是为老不尊! 萧思清虽然神情不敢做得太明显,但眼底又流露出看戏的兴趣来。 云攸强忍着伤痛,披上雪白的狐裘大氅,戴上毡帽,光着脚走出去。 雪地上尚有杨延霖留下的足迹,云攸循着脚印,步伐沉重地穿过后院。 萧思清跟在她身后,与她隔着合适的距离。既可以在杨延霖看到时,即刻冲上前搀扶云攸;又可以在云攸做出离谱的事情后,迅速离开,以免被牵累。 后门敞开着,杨延霖迎面向云攸走来,他不可思议地看着毡帽里探出一张脸,只有一瞬间,又隐进毡帽里。 杨延霖挡住云攸的去路,双手圈住她娇小的身躯,恍惚地呢喃了一声:“娘,您的疯病又发作啦?” 此时,阿木已调转车头。 云攸犹如牢中困兽,被杨延霖捂住嘴,死死困在臂弯中。 “杨延霖,快放开娘,本姑娘的好戏还没看呢?”萧思清气恼地命令道。 马车越行越远,云攸绝望地看着,喉咙里发出“周卿颜,周卿颜”的呐喊。 这声音太低,轻得仿佛呓语。 第81章 拜倒石榴裙下 杨延霖眼中闪着阴森的红光,仿佛变了一个人。 他身形颇高, 正好将门外穿进来的那一片光挡了, 将云攸略显纤细的身形, 都覆在了他的阴影之中。 而这一刻,她张大了眼睛,也无法分辨在逆光的模糊中,杨延霖到底是什么样的神情。 云攸想起方才在妆奁里看到的摄魂铃,控制人心的邪物,到底摄取了杨延霖怎样的腌臜心思?为何月巫族的圣物摄魂铃会出现在这里? 被杨延霖困住这一段时间,忽然就被无限地拉长,极度的恐惧里,云攸觉得自己如同一只待宰的羔羊,不知道什么时候便会被夺走了魂魄。 “周卿颜……”萧思清拖长声音,用几近咆哮的声音呼喊。 萧思清心想,本姑娘看戏的愿望,绝不能就此落空。 观赏周卿颜被一个发了疯的老婆子调戏,想想都令人兴奋。 马蹄声由远及近。 “杨公子,可还有事?”阿木驱停马车,关切地问。 杨延霖拢紧云攸的毡帽,将她的脸死死遮住,缓缓转过身,浅笑道:“一个犯病的老人,到处乱跑,惊扰到周大人,实在……” 杨延霖话音未落,萧思清从后面使劲推了云攸一下。 云攸倒在雪地上,双手、双足冻得通红。萧思清拽住杨延霖,给了云攸逃离的机会。 她退下毡帽,挣扎着起身,不顾一切向马车奔去。 “郎君……”云攸的声音甜如浸蜜,奔跑时撒下一路银铃般的笑声。 那声音也太酥了,若不看容貌,真有些难以抵挡的魅惑。 “公子……”阿木激动得说不出话,转身掀开车帘。 周卿颜循着阿木炽热跃动的眼光,朝雪中蹒跚的人影看去。 一眼万年,失而复得的欢喜溢出眼眸。 阿木喜极而泣,抹着泪跳下马车,风一般瞬移到云攸身边。 云攸从阿木身边擦肩而过,连一个眼神的对视都没有给他。阿木伸出的手,在寒风中僵住。 周卿颜猫着身子,立在车舆一侧,在云攸冲向他之时,微曲右臂,紧紧勾住她的腰身,从脚尖至眉眼都在用力。 弯腰,勾住,起身,扶携…… 周卿颜独独用一只手臂,宛如行云流水,将云攸送进马车里。 他的眼光掠过她身上触目惊心的伤口,脸上尽是藏不住的怜爱。 阿木愣怔片刻,听到周卿颜喊“回府”才回过神来。他躬身向杨延霖和萧思清拜别,扬起鞭打马而去! 当萧思清眼看着周卿颜将“婆母”掳走的时候,她的第一反应是惊讶,因为不知道一个老妪有何魅力? 当萧思清戏谑的眼神,撞见杨延霖清冷的脸,心里咯噔了一下,说道:“你娘,真是风韵犹存,连从不近女色的周卿颜,都对她神魂颠倒。” 杨延霖如梦初醒,转身拂袖而去,方才的一出闹剧,仿佛都沾不着他一身的清冷静肃,与他全无干系。 他确实不知道,方才自己所为之事。 云攸俯身躺在马车壁的软榻上,一双冻得通红的赤脚,搭在周卿颜膝上。 周卿颜拢一拢狐裘大氅,假装随意地拉扯下摆,覆在云攸双脚上。 云攸觉得好累,浑身的力气都像是被人缷光了一般,浑然不觉周卿颜纷乱的心绪。 周卿颜一会儿吩咐阿木驾车慢行,以免颠簸;一会儿吩咐快马加鞭,速速回府。 他担心车行过快,云攸不舒服,又担心车行太慢,耽搁了她治伤。 他分明感受到云攸在颤抖,但她倔强得一声不吭。 “萧氏可能会对令尊不利,你们须防备一二。”云攸在心里酝酿了许久,才说出口。 “你且放心养伤,我会遣人去废城保护父亲。” 周卿颜缓缓起身,挪到云攸的头那一侧,单膝跪地,柔声道:“萧氏对你的伤害,我定加倍奉还。” 云攸仰起头,两人目光对上的瞬间,仿佛世界瞬间变得安静。 车帘掀开,冷风与一道冷光窜入。 冷光来自尚贤冷肃的双眸,比冷风更增一番寒彻骨。 周卿颜倏忽起身,似是做错了事,眼神闪烁不定。 尚贤搀扶周卿颜下了马车,腾身跃上去,将云攸裹得只剩下一双清眸露在外面。 尚贤避开云攸背上的伤口,紧紧抱着她出了马车。 阿木上前置好下马凳,尚贤却并未下去。他纵身轻盈飞起,掠过屋顶的瓦片,衣袂飘飘,清冷的背影仿佛与天地相融。 “傻呀!飞回去不是更冷吗?”阿木冲尚贤消失的身影喊一声,回头看见周卿颜落寞的眼神,心疼不已。 “公子,早知道就该让尚贤在诏狱,多住些时日。若不是您去求皇后……”阿木心中忿忿不平,多言了几句。 周卿颜双手拢在宽大的袖中,一步步缓缓前行,靿靴在雪地上留下一串串深浅不一的足迹。 在外人面前,周卿颜总是竭力隐藏自己的暗疾——跛行,他总以为只要走得够慢,他人便难以察觉,他坚守的是那一丝,尚存在骨子里的骄傲。 周卿颜寝房外,尚贤抱着云攸,犹豫了片刻,踹门进去。 尚贤本想将云攸带到他的寝房,但想着周卿颜的寝房火炉燃得正旺,平时阿木收拾得干净,便将云攸安顿在此处。 周卿颜命阿木取来治伤的膏药,尚贤接过药罐,脱下云攸身上半湿的狐裘大氅,开始解她的腰带。 两双眼睛定在尚贤的背上,仿佛射出无数芒刺,将尚贤射成一只“刺猬”。 尚贤似是察觉到身后的异样,转身眼光在两人身上来回游移。 “你们两个大男人,留在这里不合适吧?”尚贤看看门口,示意他们出去。 周卿颜脸色晦暗,冷声说:“你也是个大男人,你留得,为何我们留不得!” “我还是个大男孩,算不上大男人,自是要留下呀!”阿木插话道。 “你们都出去,寻个女医师来。”云攸一字一顿地说,说完转身朝里,露出后背上触目惊心的伤口。 一条条殷红的血痕,宛如纵横交错的火焰,灼烧着男人们的心。 沉默中,怒火在熊熊燃烧。 第82章 权谋之路第一步 安烁下朝后,带着孙植匆匆赶往将军府,为周卿颜医治夜郁症。 对于安烁来说,当下最重要的事,不是如何结交朝臣,改变人微言轻的局面。而是,陪周卿颜熬过人生的低谷。 虽然,安烁尚未从丧妻的沉痛中走出来,但他之前的人生一直禁锢于晦暗之中,未曾与阳光打过照面,所以当厄运再次降临,他亦能坦然受之。 所谓的坦然,其实是身负重担。 以前,在周卿颜庇护之下的安烁,或许可以选择沉沦。但如今,他得成为周卿颜的倚靠,他得强迫自己挺起脊梁,站成一座抵挡风暴的高山。 关上房门,安烁瞬间愣怔,看着床榻上的云攸,目光顿时变得有些躲闪起来,连提着食盒的手指都紧了些。 安烁暗暗腹诽:真是扔也扔不掉的狗皮膏药! 直到走近,他看清云攸背上的鞭痕,心中生出些许愧疚。 云攸一双眼平静地注视着从窗户投射到帐幔上的光影,听到动响后,悄然闭上眼睛。 “人找回来就好!”安烁嘴角绷着笑意说,“孙太医快去瞧瞧,伤势如何?” 安烁侧着身子,不敢看云攸。只是一转念,又觉得自己实在没有心虚的必要,立刻又变得理直气壮起来:“萧英礼定会为他做的恶事,付出代价!” 这话,是特意说给周卿颜听的。 孙植却一脸茫然,说好了是给周大人看病,堂堂太医给一个老奴治病,真是有失体面。 “还不快去!”尚贤猝然拔剑相向。 孙植进退两难时,杨静慈背着药箱走进来。 杨静慈身着碎花翠纱露水百合裙,腰肢纤细,身段玲珑,一双清澈至极的桃花眼,含着娇态的天然妩媚。 孙植忍不住多看了一眼,此人竟与杨延霖极为相像,还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 “小女杨静慈,拜见王爷,拜见周大人。”杨静慈躬身行礼,“白……姑娘该换药了。” “劳烦杨姑娘!”周卿颜拱手回礼。 周卿颜走到床边,下意识伸手,却只碰着了她的衣角。袖袍滑如流风,在他指尖留下些许凉意。 “我们守在屏风外,若有……” 周卿颜想告诉云攸,她有人护着,再不用担惊受怕,若有哪里不适,若有想要的,定要告诉他们。 但,从她身体的抵触,周卿颜已然知晓,她只想要……他离她远一点。 孙植与阿木在外候着,周卿颜、尚贤与安烁背靠着屏风,依稀听到里面低沉的呻吟声。 嘶……嘶……云攸极力压制疼痛刺激时发出的低吟声。 尚贤眼底似乎有些愠怒闪过。 但对着周卿颜也还是压了下来,没有发作。 安烁坐到桌案前,眉眼轻轻一低,斟满一杯酒,一饮而尽。 三杯下肚,周身灼烧燥热。安烁将层层叠叠的衣袖卷起来一些,便露出他腕上那道带血的抓痕。 周卿颜上前问道:“伤从何而来?为何不上药包扎?” 安烁指了旁边一张椅子,打开食盒道:“坐。” 周卿颜一日未进食,由于忧思过度,未有半点食欲。 安烁命琅伯从京城最好的酒楼买来炙牛肉和佛跳墙,自己饥肠辘辘尚未吃一口,只想着周卿颜能吃上几口,一口也行。 装着药膏的匣子放在窗边长桌不远处的壁架上。 周卿颜走过去便取了过来,一小罐药膏并着一小瓶酒,折了一方干净的粗布,略略蘸上些酒,到他面前,又叫他伸手。 安烁有些怔忡。 周卿颜本不想理会他,见他受伤,忽然来搭理他,还要给他上药,实在让他有一种如在梦境般的受宠若惊。 他愣愣地伸出了手去。 那方沾了酒的布巾便压在了他腕上的伤口上,第一瞬间还没觉出什么,可等得两息之后,原本破皮的伤口处便渗入了灼烫的痛楚! “谁伤了你?” 周卿颜关切的神情,让安烁的痛楚瞬间消散。 “萧贵妃的猫!”安烁漫不经心地说,“那个女人也气得不行,因为我的血弄脏了她的猫爪。” 相比安烁之前受过的欺凌、冷眼和羞辱,这根本算不上什么。所以,他并未放在心上。 周卿颜那一张面无表情的脸孔,顷刻间揉碎成晦暗的风云,翻滚出一片山雨欲来似的沉怒。 “王爷……竟落得畜生可欺的境地?” 周卿颜故意将“畜生”二字说得重了些。 安烁又斟满一杯酒,仰头一饮而尽,脱口而出:“我与欧阳兰儿的婚事,你可以向陛下提……” 安烁话说得太急,似是再犹豫片刻,就没有勇气再说出口。 周卿颜觉着自己像是被烙了一下。 安烁丧妻不过数月,他显然不想再一次陷入被强迫娶妻的泥沼中,所以对再娶之事绝口不提。 周卿颜虽不知安烁对云攸已用情至深,不知他压制着撕心裂肺的痛,不被外人所察觉。 但周卿颜依然不主动提及再娶之事,毕竟他已经强迫过安烁一次。 虽然他们曾经商量过,娶欧阳兰儿只是掩人耳目之计,是为了将傅延、雪娘、袁仁义和王夫人一干人证顺利带到京城。 这些人证,对萧家将是致命一击。 周卿颜早已筹谋周全,只待安烁点头应下迎娶欧阳兰儿之事。 终于等到安烁主动开口,此时的周卿颜心中五味杂陈。 权谋之路上,风云诡谲,荆棘密布,容不下半分感情羁绊。 没有羁绊,才是无敌。 周卿颜筹谋的第一步,开始于与永德帝彻夜长谈的那一晚。 那一晚,关于国库亏空一事,周卿颜谏言授予太子处之。太子一无军功,二无政绩,根基未稳,亟需历练。 永德帝欣然允准。 不出意料,太子接旨后,径直去萧府求助舅父萧英礼。 萧英礼近几年敛财之巨,恐连他自己都算不清,必然要找出账本,仔细查查。 昨夜,太子前脚从萧府出来,后脚周卿颜与安烁猝然造访,所有的侍卫皆守着这两人,琅伯便趁机躲进了萧府。 深夜,萧英礼一人鬼鬼祟祟进了萧家祠堂,在神龛的夹层里,取出了一册厚厚的账本。 今早,阿木带上麟王府的五个小厮,去萧府要人,说好诏狱放人,却未见踪影。 阿木弄丢了云攸,本来就着急,这下把满腹的怒气都撒到萧英礼身上。 没说两句,双方便动起手来。萧府侍卫一拥而上,与阿木周旋半晌。 此时,琅伯带着账本和萧英礼书房搜到的几封密信,逃之夭夭。 第83章 麟王的诡计 周卿颜筹谋的第一步,便是借助太子之力,拿到账本。 同时,太子亦“不负厚望”,将朝中清正廉洁的官员得罪了遍。 萧英礼只愿出两万白银,扶助太子这个外甥。太子实在没法,心思便动到了朝中大臣身上。 太子将平日陛下赏赐的宝物,拿出来义卖。美其名曰:筹措银两支援樊州百姓疫后重建。 清正的官员没钱,皆避而远之;贪腐的官员有钱,但害怕露富,亦借故推脱。 一时间,关于“国库亏空”的传言,闹得满城风雨。 永德帝气急,又召见周卿颜商议。 周卿颜淡然道:“陛下,樊州抗疫之时,承蒙欧阳宏英出资襄助,他的独女欧阳兰儿钦慕麟王,欧阳宏英愿以五万两黄金陪嫁。之后若诞下麟儿,他允诺五万两黄金作为孙儿百日之礼。” 永德帝面上波澜不惊,内里却是心花怒放。他是万万没想到,被自己嫌弃到骨子里的儿子,竟然如此值钱。 天子赞赏的目光,落在周卿颜身上。 “周爱卿,时时为朕分忧,朕心甚慰。只是,朕担心,麟王被逼娶过一次亲,且先王妃广受赞誉,若此时再娶,恐对皇家声名不利。” 永德帝眉头紧蹙,若有所思。 “陛下放心,臣自会劝说麟王。至于先王妃……” 一向沉稳的周卿颜,声音不觉有些许颤抖。 “麟王若将正妃之位空置,以祭奠先王妃之灵,相信百姓亦会称颂麟王长情,感念皇恩浩荡。”周卿颜低垂着眼帘,唇线平直,竟有一种难言的漠然。 “好,好,爱卿所言极是,交给爱卿,朕一万个放心。”永德帝眉眼舒展开一些 “至于麟王,朕亦不会亏待,麟王大婚与太子同等礼遇。” 风光大办麟王的婚礼,不正是向外宣告国库充盈! 两日后,尚贤混入迎亲队伍中,经由樊州,改道奔赴废城,暗中保护周朗老将军。 临走时,尚贤将云攸托付给周卿颜,用近乎威胁的语气说道:“若她再伤分毫,我回来必带她离开。” 周卿颜竟慌了那么片刻。 可随即却想,有什么可慌张的呢?是担心他离开,还是担心她离开? 或许,二者皆有。 …… 云攸昏昏沉沉躺了三天,偶尔清醒的时候,看见床榻边默然站立的周卿颜,又会瞬间闭上眼。 气氛有一种奇异的微妙。 众人也不知是不是感觉出什么来,目光在周卿颜与云攸之间逡巡,可能是觉得周卿颜没必要如此卑微。 杨静慈喂云攸服汤药时,阿木手执布巾,眼见云攸一口药下肚,赶紧上前为她擦拭嘴角的药渍。 周卿颜手中捏着一颗早已备好的蜜饯,送到云攸嘴边,探出的两根手指抬起来时,崩得越发紧了。 云攸没想到他忽然朝着自己伸出手来,皱了眉,略略向后倾身,一时顿住。 这一瞬,双唇似是被封印了一般,根本松不开。 杨静慈撇着嘴,白眼快翻到天上去了。 面前这两个殷勤的男人,在樊州时可没有如此“孝心”。 而杨静慈亦是受兄长所托,前来给云攸诊治,他们对云攸罕见的“早衰症”颇有兴趣,对于沉迷于钻研医术的杨延霖来说,云攸可是他医术精进的“试验品”! “你们出去吧,白姑娘要歇息……” 杨静慈话音未落,周卿颜将手中蜜饯塞进阿木口中,拽着他一起出去了。 绕过连廊,正巧撞见安烁,他提着食盒,跟着周卿颜进了尚贤的寝房。 安烁迫不及待说道:“太子被陛下禁足东宫……” “卿玉姐姐,岂不是要跟着受罪!”阿木急切说道,心焦如火。 “你且放心,皇后娘娘身子不适,昨日已召太子妃前去侍奉!”安烁淡然道。 周卿颜神情肃穆,双眉从紧皱到舒展。 太子昨夜大闹潇湘苑的丑事,闹得满城皆知。堂堂储君竟为了花魁柳三娘,与庆王爷家的小侯爷大打出手,对方着实伤得不轻。 庆王爷虽是身无实权的闲散王爷,却是当今陛下一母同胞的亲弟弟。 永德帝即使再宠溺太子,亦不得不给庆王爷一个交代。 “听安乾说,太子被萧贵妃看得紧,贵妃前脚刚去天清观,太子后脚就偷溜出宫。”阿木端出食盒里的点心说,“萧贵妃前几日突然去天清观祈福,竟然是因为他最宠爱的猫见了血,那血莫不是抓伤麟王……” 阿木缓缓转头看向安烁,似是发现了惊天大秘密,惊讶地捂着嘴,瞪大眼睛说:“这桃花酥,莫非是潇湘苑的柳三娘所做?” 周卿颜尝了一口残留脂粉气的桃花酥,若有所思。 “无论你想做何事,勿要牵累他人,尤其是无所依仗的微末之人。” 周卿颜捏碎手中的桃花酥,将碎屑摊平在桌案上,转身离去。 待安烁离开,周卿颜回到寝房,云攸与杨静慈已不见踪影。 桌案上的云蓝纸上,赫然写着两个大字:勿寻! 周卿颜与阿木赶到济世堂时,杨延霖、杨静慈皆已离开,阿木向下人们打听,说是去黑祀山采药去了。 数日前,云攸与杨静慈第一次见面时,问她杨延霖近日有何奇异之处。 杨静慈说道:“浪荡公子变得一本正经,像中了邪似的。” 云攸问她摄魂铃从何而来,她说是一个病患治愈后送来答谢的。 “摄魂铃可摄人心魄、操控人心,这几日你看紧你哥,别让有心之人利用他!” 杨静慈将信将疑,但留了个心眼。听他说要去黑祀山采药,便匆忙去告知云攸。 黑祀山百年来寸草不生,传说山中毒虫横行,靠近瞬间被啃噬得尸骨无存,根本无药可采。 黑祀山,九霄炼狱。 云攸没想到,让人闻风丧胆的九霄炼狱,比传说中更阴森恐怖。 九霄炼狱竟是黑祀山内核挖空后筑成,向上堆砌九层,向下掘挖九层,岩壁都闪烁着骇人的血芒,每层之间有狭窄的天梯栈道连通,一群黑衣面具守卫,手举熊熊火把,轻盈地在绝壁栈道上挪动,似一个个飘荡的鬼魂,无一丝声响,偶尔有一粒石子从峭壁上落下,半晌才传来跌落底部的声音,随之发出受惊的野兽嚎叫。 第84章 九霄炼狱的秘密 云攸让杨静慈在洞口不远处的草丛中藏身,独自一人跟着杨延霖进去。 杨静慈本来是爱冒险的性子,但看到眼前恐怖的一幕,还是退了出去。 一个戴着狼面具的小卒,将她与杨延霖带入一层的暗洞中,慢悠悠地关上铁门,慵懒地斜靠在洞口。 大地在剧烈的颤动,一声声若有若无地沉闷咆哮,在深层地下不断传出。 小卒突然抱住头,径直撞上铁门。 云攸冲上前,试图抓住他的手,他挣扎着倒在地上,蜷缩的身体颤抖着,直到地下发出的声音停止,他才缓缓地爬起身,拍拍身上的尘土,若无其事地坐在洞口。 杨延霖冷眼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仿若傀儡一般面无表情。 “这下面囚着一只怪物吧?”云攸小声地问。 小卒没有理会她,微闭眼睛靠着洞壁。云攸想着这小卒内力不济,常年受那怪物混沌之气侵蚀,怪物咆哮时,正是浊气正盛之时,靠近声源轻则七窍剧痛,重则五脏六腑俱损而亡。 云攸曾看过一本《万兽图》,书上详细记载了近百年出现的巨型怪兽,她推测炼狱之下关着的应该是血灵兽,一口能吞下上百人。 云攸想着想着,不禁全身冒冷汗,她畏惧那怪物,更惊恐困住血灵兽的人的心思,这里早已不是安宁祥和之地,这世外桃源般的净土和那毒液侵蚀的废城相比,又能好到哪里去? “你每次听到那怪兽的嘶叫声,就七窍剧痛,呼吸困难,肺腑似撕裂般,痛不欲生。”云攸语气坚定地说,带着深深的悲悯之情。 小卒先是一怔,突然转过头看着云攸,依然不语。 “我看只有你在一层,离那怪物越近,症状越重,你为何不去高处,难道这里也有等级之分,级别低就要受常人难忍之痛,甚至生命之忧?”云攸用试探的口气问,试图激起小卒心底的不平之怒。 “人?我们早已不是人,是这九霄炼狱的幽魂。”小卒倏忽站起身,抓住云攸的手腕。 “你不该就这样死在这里,我能救你的命。”云攸急切地说,像是在等着一笔生意成交。 “你?管住你的嘴,或许能多活几个时辰。”小卒摆摆头,似是有些无奈。 此时,一个身着锦缎衣袍的七尺男子走过来,身后浩浩荡荡跟着数百名黑衣小卒。 “月融公子!”小卒躬身行礼。 月融径直向炼狱深处走去,三道石门开启后,抵达地下九层的入口。 红光万道刺如剑,紫气千条喷如雾,深渊中一根巨大汉白玉石柱,柱上缠绕着金鳞赤须龙。 月融倒吸一口气,奋力一跃飞上地石柱,稳稳地站立,俯首向下了望许久。 此时,炼狱中囚犯已被红光刺得目眩头晕,被升腾的热流灼得皮燥心烧。 一个头戴骷髅头面具的黑衣人,在月融身旁耳语几句。 月融取下腰间的黑色铃铛,交予黑衣人手中。 黑衣人走到铁门前,手握铃铛摇了两下, 惶然不安的杨延霖,似是灵魂归位一般,突然镇定下来。 原来那个铃铛,便是控制杨延霖心神的罪魁祸首。 “听说你懂医术,你去看看我那宝贝为何不喜进食。”月融轻声细语地说,在云攸听来有些阴阳怪气,一副阳气不足的虚弱姿态。 黑衣人打开铁门,一把拽起杨延霖的衣襟,将他拖到深渊边,火光照得他满脸通红。 小卒跟在他们身后,踩着杨延霖足下的囚链,以防他跌下去。 一条巨蟒从深渊里升腾而起,犹如地平线上升,瞬间火光被吞没,一片黑暗。 面前是巨蟒的一只眼睛,宛如一座大山中的山洞,暗黑的山洞弥漫着吞噬一切的阴森。 杨延霖顿时瘫软在地,回首看看云攸,又稳住心神道:“此兽眼部毒素堆积,定是喜食毒物。但他身上有伤,先治好伤口,再喂食毒物。但不知,它的伤口在何处?” 月融瞥一眼身旁的黑衣人,幽幽道:“你去查看,伤在何处?” 黑衣人急促向后退了两步,怒火中烧的月融一挥手,一掌将黑衣人推入深渊中,炽烈的火浆瞬间将他吞噬,只留下衣物灼烧时的一缕白光。 杨延霖仿佛用尽毕生积蓄的力量,才勉强站起身。 他连滚带爬地向前挪身,汗一滴一滴从脸颊上滚下,打在苍白的嘴唇上,发髻也因摔了跟头的缘故,凌乱地黏在脸上。 但他已经顾不了那么多,向前跑,向前跑,他的潜意识不断告诉自己,一定要离开这个鬼地方! 那些黑衣守卫坚守在每层的铁门外,冷眼看着下面发生的一切。 他们仿佛是没有灵魂的傀儡,在领袖没有发出号令前,不会有丝毫自作主张的行动。 待杨延霖跑到第二道石门,背后传来云攸悲戚的呼喊声。 “你若不乖乖救我的宝贝,这个老妇便要成为腹中餐。”月融阴阳怪气地说,那声音甚是刺耳。 杨延霖战战兢兢回首,见云攸被倒挂在沸腾的火浆上,月融扯着云攸脚踝上的囚链,忽而疾速下坠,忽而向上腾起,云攸的半张脸已被烤黑,发梢发出“呲呲”的燎燃声。 “好,我救,你先放了她。”杨延霖声嘶力竭地喊道。 月融蔑视地轻哼一声,瞬间扯起囚链,使出三分内力,连同云攸一起扔向杨延霖。此时小卒将面具扯下丢出,其劲如强弓怒射之箭,力道迅猛带着风疾速飞向月融。 面具之下的那张脸,竟然是……安烁! 云攸像一个巨锤兵器,重重将安烁撞倒在地,只听“砰”一声,大地似在震动,两壁的焰火倏忽变暗。 “啊!”月融惨叫,安烁的面具击中他的左眼,鲜血染红半边脸。 “混蛋,一起去死吧!” 月融暴怒如雷,眼神如闪电般狠狠劈向他们,血腥味在逼近,云攸和安烁双肘摩擦着地,拖动身体向后移动,地上拖出两行血迹。 月融气急败坏地挥动衣袖,云攸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抛到半空,两层,三层……直到九层。 下坠,下坠…… 第85章 销毁摄魂铃 安烁突然站起身,径直抱起云攸,将她小心放在杨延霖身边,依然半跪着用腿支撑她的身体。 数百黑衣小卒如嗜血之兽,一拥而上,将三人团团围住。 月融噤若寒蝉,呆呆杵立半晌,撕下衣袍上的一块布,绕着头缠了几圈,将受伤的眼睛护住。 小卒手中的三叉戟,闪着凌厉的冷光,掺杂着死亡的气息。 若三人坐以待毙,必将被捅成马蜂窝。 云攸口吐鲜血,抬首轻抿嘴角,微声细语:“上面第九层,第七个洞口,有出口,你别管我,带杨延霖离开。” 凭安烁的轻功,带一个人离开这里,不算难事。 在云攸开口之前,他确实想过抛下她,带杨延霖逃走。 但是,在云攸开口之后,他心中升腾起深深的负罪感。 安烁脊背挺得笔直,犹如风雨催之而屹立不倒的山壁,冷若冰霜的脸上,泛起殊死一搏的坚定。 此时,杨延霖猛然站起身,眼神呆滞地向月融走过去,犹如木偶一般,任凭小卒手中的三叉戟在他身上划出纵横的血迹。 “放他过来!”月融怒不可遏地嚎叫。 月融正好需要杨延霖去医治他的眼睛,摄魂铃再一次控制了杨延霖的元神。 可是,云攸已经将摄魂铃扔进了火浆中。 难道,杨延霖是假装被控制元神。 云攸想到这里,不觉眼皮一颤。 “他竟然为了我……”云攸眼角湿润,心中也泛起酸涩。 “你们这帮蠢货在等什么?还不动手!”月融朝小卒们骂道。 安烁将云攸扛在肩上,站稳马步,一只手向下运气,做好了腾身跃起的姿势。 “你们杀了我们,亦会死伤大半,活下来的,只会成为那火浆中蟒兽的腹中餐食。”云攸说完,眸底闪过恍惚的幽暗。 “那蟒兽以人为食,你们没有察觉到,身边的伙伴在不知不觉中失踪吗?”云攸话中带着哭腔,“我的家人皆葬身于蟒腹,今日便是来寻它报仇。蟒兽虽恶,操控它的人更是可恨,你们还要为可恨之人卖命?” 黑衣小卒们面面相觑,冲在最前面的小卒,以无人察觉的姿势,向后退去。 “哐当!” 杨延霖向前扑倒,顺势拽住月融,朝后面倒下。 月融腾地翻身,将杨延霖按在身下,头悬在火浆之上。 蟒兽的头突然从火浆中蹿出,眼冒绿光,一条细长的舌头从嘴里射出,搜寻着猎物。 众人屏住呼吸,似是被定住一般,生怕弄出一点动响,成为蟒兽的美餐。 当蟒兽张开血盆大口,宛如一座山洞朝杨延霖靠近,云攸大叫一声“不要”,有一种鱼死网破的悲壮之感。 蟒兽的绿眼盯了云攸片刻,受惊似的潜入火浆之中。 众人的目光皆移到云攸身上,这是个能驯服蟒兽的奇女子呀! “你们还不走,待我唤蟒兽上来吃了你们,想逃都……” 云攸话音未落,黑衣小卒鱼贯而出。 “嗖……嗖……”三支利箭射入月融的胸膛。 月融惨叫一声,松开按住杨延霖的手。 杨延霖仰身渐渐滑向火浆,就在他的发尖被燃之时,安烁丢下云攸,想也未想飞扑上去,只抓住了杨延霖的一只脚。 杨延霖倒悬在火浆之上,仿若油锅上待烹的咸鱼,眼睁睁看着死亡逼近,却无半点反抗之力。 安烁随着杨延霖缓缓下坠,脸上的表情拧成一团,炙热的火浆烤得他睁不开眼睛。 “放手!”杨延霖绝望地大喊一声。 砰……砰…… 云攸扑倒在安烁身上,阿木扑倒在地拉扯着安烁的双脚,杨静慈将阿木的双腿夹在腋下,咬紧牙向后拖拽。 众人宛如一条拧紧的绳索,缓缓向后挪动。 此时,月融一手捂住伤口,一手执着匕首,向杨静慈背后捅去。 危急之时,周卿颜整个身子犹如从天而降的石块,竭尽全力,猛地向月融砸去。 两人双双倒地,扭打撕扯成一团。 堂堂大将军周卿颜,如今沦落到做人肉盾牌,抱着与敌人同归于尽的决心,亦要护好想要守护的人。 只有独臂使得出力的周卿颜,被月融裹挟着向深渊滚去。 “王爷松手,救公子……”阿木哀求道,他想要救所有人,但此刻,他只想救周卿颜。 若安烁松手,只有杨延霖会死;若不松手,所有人皆会丧命。 “别松手,若我大哥死了,我让你们都去陪葬!”杨静慈半是威胁半是祈求。 眼见月融和周卿颜滚向深渊边缘,云攸笨拙的身体猝然翻滚,腾身抱住了周卿颜的一只脚。 此时,云攸整个身体呈“大”字形状,一只脚死死勾住安烁的腰,以防他滑向深渊;另一只脚拼命地踹开月融的身体,以防所有人被他拖入深渊。 咚…… 月融坠入深渊,瞬间尸骨无存,唯有一缕青烟悠悠升起。 安烁方才心急如焚,体内顿时蓄起一股力,大喊一声“拉”,众人齐齐卖力向后拉拽,终于将杨延霖救出来。 一阵死寂,只听见急促的呼吸声。 耗尽气力的众人,瘫在原地,一动也不想动。 安烁第一个起身,略带嫌弃地扒拉开云攸的腿。 顾不上查看杨延霖的伤势,安烁径直走到周卿颜身边,轻轻扶起他,为他擦拭脸上的血迹。 “你流血了?哪里受伤了,阿木,快,快拿药……”安烁声音中似有呜咽,旁人能分明感受到他的心碎与悲戚。 “那不是他的血……”云攸安慰道。 安烁显然不太领情,呛声道:“他若不是为了寻你,怎会受伤?你为何总是招来麻烦,此处如此危险,卿颜若有个三长两短,你百死难赎。” “王爷,云……白姑娘方才明明救了你与公子的命。”阿木回呛道,只是气势比安烁弱了许多。 “你先带卿颜回去,这个女人囚于麟王府,不得随意接近你家公子,听清楚了吗?” 安烁厉声命令道,话语中没有一丝商量的余地。 杨静慈对大哥以外的人漠不关心,所以心里虽然感谢云攸毁掉了摄魂铃,但也不想为她说一句公道话。 说了也没用,安烁对云攸的偏见,所有人都看在眼里。 周卿颜脸色苍白,神情恍惚,连说话的气力也没有。 阿木搀扶着周卿颜,杨静慈搀扶着杨延霖,四人出了九霄炼狱,却不见安烁与云攸的身影。 第86章 返老还童的把戏 安烁穿梭在囹圄之中,隔着牢门探查每个犯人,似是在寻人。 云攸跟在他身后,他一转身,两个人撞了个满怀。 云攸与他四目相对,他剑眉下一双璀璨如寒星的双眸,流露着琉璃般的光彩。他的腰间配一柄银色长剑,剑柄为一尊麒麟之案,显得无比威严。 安烁厉声道:“你再跟过来,信不信本王将你扔进火浆里!” 云攸心底嗤了一声,听见他拔剑的声音,又瞬间怂了下来。 于是,一副凄凄惨惨切切模样,云攸抬起了朦胧的泪眼,望着安烁,身子还轻微地颤抖了起来,柔声道:“王爷,何必与我老婆子计较,若老妇帮王爷找到想找的人,可否别将老妇囚禁起来……” 话到一半便被堵回去。 安烁粗蛮地推开云攸:“你帮我?别添乱就行。” 云攸踉跄向后退两步,咬了唇瓣,睁大眼睛,眸中流露出几分逼真的不忿与痛心。 “方才我被扔上去时,余光瞥见九层的一个监牢里,有一位白发的老婆婆,应该是你要找的人吧?”云攸说完,偏朝他绽开个轻蔑的笑。 九霄炼狱的监牢不计其数,若按照安烁的做法,一间间地找,恐怕要找上一日。 况且,月巫国师在此地布下金鳞咒,若有人闯入,月巫必会知晓。 众所周知,月巫位高权重,陛下也要礼敬三分,如果与他正面交锋,恐怕…… 云攸想着,身体有些轻颤,显然也是畏惧的。 安烁一个箭步后腾起,飞上第九层。半晌后,带着那个老婆婆飞了下来。 云攸大步流星走上前,看着这位虽落魄但周身难掩贵气的老人。 这老人似曾相识,云攸拨开老人凌乱的发髻,凑近再凑近,却又被安烁推开。 那凛冽冷酷的架势…… 若不是看在安烁舍身救杨延霖的份上,云攸才不会理睬这个铁石心肠的家伙。 安烁救回的老人安置在济世堂,由杨延霖亲自医治。老人神志不清,时而抱头痛哭,时而仰天大笑,大多时候沉默不语。 安烁与周卿颜常去看望老人,云攸这个老人倒是“无人问津”。 云攸被关在麟王府,虽能自由行动,却出不了府门。 阿木每日趁安烁出门后,悄无声息潜入麟王府,将云攸救走。夜幕降临之时,趁安烁未归,再将云攸送回去。 云攸每日都会去济世堂,与杨静慈商量药妆之事。 杨静慈为感谢云攸的搭救之恩,无论对方有何要求,必会满足她。 所谓药妆,是云攸想到的中药驻颜术,以茯苓、白芨、白芷、白芍、薏苡仁研制五白膏;以鲜花瓣制胭脂水粉,以颜色深浅分酒晕妆、桃花妆与飞霞妆。 美人妆,面既施粉,复以燕支晕掌中,施之两颊,浓者为酒晕妆,浅者为桃花妆;薄薄施朱,以粉罩之,为飞霞妆。 药妆以精美妆奁盛之,盖上印制“美人赋”字样,专供京城贵女。 京城最大的济世堂正门前,人头攒动。青花悬帜从二楼垂下,上书“美人赋容颜永驻”七个大字。 云攸端坐在太师椅上,杨静慈手捧“五白膏”,郑重向众人说道:“此膏为仙子托梦,告知秘方所制,有返老还童之效。为证此言不虚,特挑选这位耄耋之年的老婆婆试用一月,一月后老婆婆可重回桃李年华。” “嘘……”众人嘘声一片,却也不离开,挤在一起看热闹。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萧思清从人群中探出大脑袋,讥笑道:“老婆婆若真能变回小姑娘,我的脑袋砍下来给你当凳子坐。” 杨静慈一边在云攸脸上涂抹五白膏,一边打趣道:“你的脑袋我不要!若真能返老还童,萧姑娘买上一百套如何?” 萧思清傲娇地昂起头:“岂止一百套,我要买上一千套,送给宫里的娘娘公主们,朝官的夫人们……” “各位街坊邻居,叔叔伯伯,大姨大婶们,可得为我作证,萧姑娘可是当朝右相的孙女,一言九鼎。”杨静慈故意抬高嗓音,“一个月后一千套妆奁送到府上,萧姑娘可得备足银两呀!” 萧思清一时口嗨说出的话,竟被杨静慈拿捏住,要宰她一笔。萧思清嘴角抽了抽,看似笑着,实则暗地里都咬紧了后槽牙。 “若她变不回小姑娘呢?”萧思清逼问道。 杨静慈放下手中的竹板,垂眸思索之时,满脸白膏的云攸幽幽嘀咕一句:“那就让杨延霖娶了你!” 两脸震惊…… 杨静慈与萧思清皆是愣怔片刻。 杨静慈暗自腹诽:这老婆子是疯了吗?我大哥可是天仙才配得上的人,凡间这些庸脂俗粉根本入不了他的眼,萧思清这个嚣张跋扈的泼妇更别想染指…… “空口无凭,签契约文书为据!”萧思清一边说,一边向堂内走去。 杨静慈一气之下,将厚厚一坨五白膏涂在云攸嘴上,整张脸覆在雪白的五白膏之下,辨不清样貌,独留一双明眸,好似成色最好的琥珀,在阳光下莹润闪亮。 萧思清亲自撰写契约文书,拽着云攸的手在契约上画押,尔后扬长而去。 “此事勿要与你大哥说起,令他徒增烦忧,有任何事我一力承担。”云攸微微闭了闭眼,云淡风轻地说。 济世堂的五白膏,可以返老还童的消息不胫而走。 街头巷尾皆在谈论此事,周卿颜与安烁亦有所耳闻。 安烁因私闯九霄炼狱之事,被月巫参了一本,这几日禁足麟王府反省。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陛下并不想苛责安烁,毕竟充盈国库之事,还得靠他……未过门的王妃欧阳兰儿。 只要他尚有用武之地,可保一时无虞。 济世堂,后院偏房。 杨延霖坐在冰凉的石阶上,垂首不语,面露难色。 周卿颜倚靠着朱红的廊柱,试探地问:“如何?有几成把握可医好她?” “在下必当竭尽全力,但……”杨延霖沉沉叹一口气,“卑惵症乃心疾,巫术或可一试……” “医者怎可信鬼神之说?”周卿颜惊讶地问,眸中显出小小的失落。 杨延霖轻轻搭了一下眼帘,心绪有些起伏,却强装镇定道:“以病为由,引人心入圣道,讲三魂七魄,如何招魂复魄……” 云攸远远看着杨延霖忧心忡忡的模样,莫名心痛起来。她满脸涂着厚厚的五白膏,却鬼使神差地走近他们。 嶙峋的太湖石后面,突然探出一个脑袋,苍白如鬼怪的脸,吓得杨延霖七魂少了三魄。 周卿颜倒是镇定自若,毕竟是当过征战沙场的将军。 杨延霖自从上次九霄炼狱一劫之后,时常做噩梦,白日亦容易被极小的动静惊吓到。 这一吓,他半晌未回过神来,瘫倒在台阶上,手足发麻,冷汗涔涔。 云攸径直向前迈上台阶,伸手想要扶起杨延霖。对方脸色惨白,双目圆睁,惊恐地拖着绵软的双腿,疯狂在台阶上爬行。 他这是……见鬼了吗? 云攸尚在疑惑之时,周卿颜握住云攸的手腕,猛地向后一拽,云攸踉跄两步,摔下台阶。 “姑娘私闯他人府邸,装神弄鬼,再不离去……”周卿颜上前搀扶杨延霖,却因独臂力微,两人相互拉扯两个来回,终是徒劳。 第87章 不复相见 云攸望着两人滑稽的模样,忍不住“咯咯”笑出声。 杨延霖撑着身边的廊柱,颤颤巍巍地站起身。 “滚……”杨延霖黑着脸吼道。 云攸心底不由微微一窒,转而伪装嗓音道:“我可是受杨姑娘之邀,来试用五白膏的贵客,杨公子如此待客,未免……” “周大人,此人行窃未遂,若报官可判何罪?”杨延霖一股怒气从胸中起,声音也变得尖利了几分,阴阳怪气道:“周大人的家仆时常来此,怂恿静慈行招摇撞骗之事,什么返老还童,什么容颜永驻,这不是在砸济世堂的招牌吗?” 周卿颜抬眸时对上云攸的目光,微微笑了起来:“杨公子此话差矣!白姑娘并非府上奴仆,周某与她虽是朋友,却并无管教之责,杨公子无端问责周某,实在是有失公允。” 云攸感觉后脊梁骨发冷,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将成为两人矛盾冲突的受害者。 趁两人针锋相对之际,云攸蹑手蹑脚绕过回廊,躲在不远处的影壁后面。 杨延霖握拳抵住胸口,似乎想要借此纾解心底某一种不那么畅快的感觉。 “周大人敢说此事与你无关?五白膏的原料,皆从樊州桃源庄采买;华贵的妆奁,出自柳莺巷妇孺之手。桃源庄与柳莺巷皆是大人安置阵亡将士遗孀之地,抚恤金不够养活那么多人,所以大人将主意打到杨家头上……” 周卿颜压根不知此事,但此时看来,他也绝对脱不了干系。 只是,桃源庄安置阵亡将士遗孀之事,没有几人知晓,杨延霖从何而知? 隐隐的不安从周卿颜眸中一闪而过。 与杨延霖交恶,恐是不智之举。 此时,周卿颜不得不与云攸划清界限。 “白姑娘行事鲁莽,作为朋友,周某必会全力劝说她。”周卿颜诚心道。 杨延霖却并不领情,他转过身,朝着影壁的方向,大声道:“据我所知,白姑娘本该囚于麟王府,为何能轻易出来,难道不是周大人暗里襄助?看来周大人从未将王爷放在眼里,对他的命令阴奉阳违。若她连累静慈冒犯了京中权贵,那可是百死难赎其罪!” 周卿颜沉声道:“杨公子放心,白姑娘再也不会出现在你面前,至于府上蒙受的损失……” 杨延霖讥笑道:“那点损失,不足挂齿,只当是为静慈花钱买教训,让她看清身边不轨之人的真面目。” 云攸像是瞬间坠入了冰窟中:安烁与周卿颜竟然还想着囚禁我,那就让他们再也找不到我。 她径直进了杨静慈的闺房,返身将门合上,这才背贴着门慢慢地滑坐下来,用双手盖了自己的脸,贴在屈起的双膝。 杨静慈正在画眉,听见动响后走过去,见云攸失魂落魄的模样,不觉心疼起来。 她用润湿的布巾,拭去云攸脸上干涸的五白膏,渐渐显出一张晶莹剔透的脸蛋。 不过大半个月,云攸脸上的皱纹消失不见,脸色红润,犹如三十出头的姑娘。 杨静慈喜出望外,拉着云攸坐到铜镜前。 有阳光透过雪白的窗纸照进来,细微的尘埃在空气里浮动。 云攸真真切切看到一张年轻的脸,还有与这张脸相得益彰的身体,朝气蓬勃又充满诱惑的袅娜身姿。 云攸端起茶杯,抿一口,大约是今日沏茶用的水太烫,沏出来的茶汤划过舌尖,留下的却是几分发涩的味道。 “快,去让哥哥瞧瞧,哈哈,他的妹妹不声不响,干了件惊天动地的大事。”杨静慈快活地推开窗,朝着明净的天空深吸一口气。 窗棂上有着精致的雕花,与杨静慈发髻上的步摇一般超凡脱俗。 一直被杨延霖宠在手心的杨静慈,也想为哥哥做些什么。她仿佛已经看到,哥哥得知后赞赏有加的神情,还有安烁,他应该也会替她自豪吧! 云攸慢慢放下了手中的茶盏,幽幽道:“今日还不能去见你哥哥!我们得从萧思清那里拿到真金白银,才算真正成事。在此之前,绝不能让任何人见到我的真容。” 杨静慈点点头,遵照云攸的吩咐,去安排明日的“要事”。 她拜访了全城最知名的三位画师,邀请他们将之前所画云攸的画像,明日巳时 一道带去萧府。 三位画师明日所作画像将进行角逐,由全城百姓投票,赢者可得千两白银。 同时,她遣身边丫鬟去各府上送请帖,邀请名门贵女明日亲鉴“美人赋”返老还童的神奇场面。 各大勾栏酒肆的说书先生,也不约而同说起了明日的奇事:济世堂的“美人妆”能让八十岁老婆子变成水灵的小姑娘,此等奇闻轶事定要去瞧瞧。 云攸想再去吸食周卿颜的精气,这是她变年轻的捷径。这半月来,她遵照尚贤的修炼心法,择僻静之地潜修,戴霜履冰,吃了不少苦。 可当下,周卿颜对她唯恐避之不及,若被发现,恐怕会被囚于麟王府,再也出不来。 关键时刻,还得靠自己。云攸以前有尚贤可以依靠,如今谁也靠不住。 之前死乞白赖留在周卿颜身边,只是为了他的精气,以便尽快恢复容颜。 方今,她没有理由继续留下,是时候离开这里了。 云攸交给阿木一封信,不顾对方多番挽留,拂袖而去。 周卿颜默然展信,决绝的一行字:已去,勿念,不复相见! 他茫然地追出府外,虽然知道人已远去,却执拗地四处寻找,角落里猫儿狗儿的身影也不放过。 在极度疲累时,他才发觉下雨了。 看着连绵的雨幕,他的眼也下起了雨。他只觉得喉咙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很艰难很艰难才能发出呼喊声。 “别走!云儿……” 不远处的楼台上,那模样明媚的少女,站在她最爱的大雨后面,用一双同样下着雨的眼望他。 原来,在她第一次吸食他的精气时,他便认出……她是他心心念念的云儿。 世上怎会有认不出夫人的夫君,即使她化成风,化成沙,他亦会认出她。 周卿颜同意安烁将她囚于麟王府,亦是为了她的安全着想。 麟王府守卫森严,尤其是安烁即将大婚之时,圣上更是不允许出半点岔子。 周卿颜亦再也承受不起,再一次失去她。 虽然,他只能默默陪在她身边,但那种隐隐然的雀跃与欢喜总会悄然在他心底荡开。 这一次,欢喜不复再来。 第88章 返老还童 翌日,萧府门前人声鼎沸。 一条巨幅悬帜,挂在萧府门前的石狮子头上。 府门两侧,硕大的两面竹墙上,挂满了云攸的画像,从老妪渐渐变成年轻姑娘,场面蔚为大观,驻足观赏者人头攒动。 萧思清不知是抱着看戏还是炫耀的心思,请来十几位京城贵女,在府门前摆设茶台,茶水点心一应俱全,身边还围着一群伺候的丫鬟。 右相萧世翁因替太子求情,被圣上责罚禁足一月。他见自家府上糟践得如市集一般,顿时怒不可遏,命家丁将闲杂人等赶走。 奈何萧世翁极其宠爱孙女,拗不过萧思清苦苦相求,不得不纡尊降贵,坐下与众人一道“看戏”。 偌大的悬帜下,云攸头戴一顶帷帽,雪白的幕帘从帷帽顶部垂下,遮挡住她的上半身。 云攸身着白色拖地烟笼百水裙,袖端绣着傲骨又清冷的梅花。 一根银灰色的流苏腰带勒紧细腰,身段窈窕,平添几分妩媚。散落肩旁的青丝用血红永生花的簪子随意挽起,一条藏青色绸带在她的发髻上束下一个同心结。 轻纱遮面,蛾眉婉转,明眸善睐。 杨静慈凝神端详着云攸,在她耳边轻柔说一句:“千秋无绝色,悦目是佳人,不知有多少人会为你倾倒呢!” 萧思清嗑着瓜子,皱着深浅不一的眉毛,戏谑道:“这帷帽下可是我未来的婆母,若真是妍丽多姿,我这个新妇岂不是被比下去……” “哈……哈……”身边的姑娘们皆笑得花枝乱颤。 帷帽掀起,笑声戛然而止。 白衣少女身量如抽枝的嫩柳,纤细柔软。肤白如新剥鲜菱,杏眼含春,长眉入鬓,嘴角含着笑意,更添几分俏媚。 杨静慈扔下帷帽,翘首四顾,自豪地鼓起掌来。 四个俊朗的白衣男子瞬间闪现,向云攸撒花。鹅黄的梅花瓣,从簸箕中倾倒而下,宛如云烟梦绕,墨香尽染。 花瓣雨中的女子,美如仙女下凡间。 众人不约而同,看向云攸身后悬帜上画的那个老妪。 世上真有返老还童的神药? 相比萧思清的冷眼相看,萧世翁却深受震撼。 云攸款款走向萧思清,步步生莲。 “萧姑娘,一千盒‘美人赋’在此,一盒一百两,共十万两,今日便清结了吧!”云攸从袖中取出契约,双手恭敬地递给萧思清。 萧世翁一本正经盯着契约,眼睛余光却覆在云攸身上。 “妆奁是替宫中萧贵妃采买的,你且去找贵妃索要,与本姑娘不相干。”萧思清挑眉轻蔑一笑。 杨静慈冷哼一声,鄙夷道:“萧家身为皇亲国戚,如此不守诚信,也不怕天下人耻笑。” 云攸默然无言,转身便要离开。 萧思清顿时慌了,上前拦住云攸的去路。 “你这就……走了?”萧思清心虚地问。 云攸脸上毫无波澜,淡淡地说:“当今圣上以仁德信义治国,小民这就去请圣上做主。” 萧思清阴阳怪气道:“你区区一介贱民,若不是杨延霖,你们根本入了本姑娘的眼,竟然痴心妄想去面圣?你找得到皇宫的大门吗?” 云攸将手中契约叠起,小心地放入袖中,不紧不慢道:“陛下若知道我有返老还童的秘药,恐怕要将我金屋藏娇。若你不信,我们再打个赌如何?” 这确实无法反驳。 “姑娘可否进府一叙?”萧世翁和颜悦色地问。 云攸扫视一眼数十个系着大红绸带的木箱,又冲萧世翁一挑眉,对方顿时了然。 “来人,将妆奁抬回府中,银两老夫会尽快筹措,姑娘到府上等待几日,可好?”萧世翁鼓起腮帮,活脱脱一个弥勒佛。 杨静慈的头摇得像个拨浪鼓似的。 萧府可是远近闻名的虎穴狼窝,云攸被抓进去,肯定被吃得骨头渣滓都不剩。 云攸面色不改,不紧不慢地走到杨静慈身边,在她耳畔低语:“我在萧府一事,切勿告诉周卿颜,否则那十万两别想讨回来。” 十万两啊!若讨不回来,杨静慈如何在济世堂立威,如何赢得大哥的赞赏,如何弥补血本无归的损失…… 云攸笃定的表情,让杨静慈放下心来。除了相信云攸,她实在想不到其他办法。 萧府,东耳房。 萧世翁提着一盏紫铜油灯,照着云攸雪白无暇的脸蛋儿,像在赏玩一件稀世古董。 “听清儿说,你是杨延霖疯癫的母亲,为何无人知晓此事?”萧世翁靠近云攸的脸,凝视着她的双眼。 萧世翁是个慈眉善目的“笑面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右相,老奸巨猾,做事滴水不漏,想必已经派人查过云攸的底细。 云攸双手双脚被粗绳捆缚,背靠堆积成山的木炭,雪白的衣衫染成了墨色。 “研制长生不老药,说出去都会被当成疯子,包括我的家人。我长期服用自己研制的药,有时会出现幻觉,几近癫狂,因此被家人囚禁,外人自然不得而知。”云攸娓娓道来,有着历经世事的沉着冷静。 “你倒是说说,这返老还童的药,是如何练成的?”萧世翁放下油灯,居高临下凝视着云攸的脸。 “返老还童本就是逆天之举,必遭天谴。若无厚德相抵,根本不可得偿所愿。我杨家济世堂,多年为穷苦百姓赠药,累积厚德,方得天恩,重归桃李年华。”云攸一字一顿,庄重肃然道。 “老夫身为一国之相,忧国忧民,鞠躬尽瘁,花甲之年积劳成疾,难道不算积德之举。”萧世翁粗暴地捏住云攸的双颊,狠狠磨了磨牙,露出一个邪恶的笑意。 “右相当然是功德圆满,必得上天垂爱,福泽绵延。无奈受家人所累,不得安享晚年,整日疲于奔波,心神不宁,忧思伤脾,脾虚则伤五脏,恐怕右相的身体,已是风烛残年……” 场面便僵持了下来。 云攸是肆无忌惮,萧世翁却是心急如焚。 “本相如何才能返老还童,你若再故弄玄虚……”萧世翁喉咙里滚出一声沉沉的低吼,脖颈上青筋暴起。 云攸静静瞪着萧世翁,嘴角泛起晦暗不明的笑意。 “想必右相年轻时亦是名温文尔雅、精白之心的赤诚君子,如今攀上权势的巅峰,初心何在?返老还童须寻回初心,放弃一切,寻一处世外桃源,修心问道,你可愿意?”云攸娓娓道来,身后似是笼罩着绚烂的光晕,神圣而庄严。 修心者寿延,萧世翁亦懂这个道理。 他回想过去的几十年,披星戴月,殚精竭虑,如今白发如雪,依然为了孩子们奔波劳碌,从未尝过这世间的欢喜。 子孙自有子孙福,经太子伤人一事,萧世翁时常反省,也许孩子们就是仗着有他撑腰,才如此胡作非为。 萧世翁缓缓靠着云攸坐下,喃喃自语。 “何时一枕逍遥夜,细话初心。若问如今,也似当时着意深。” ...... 翌日,萧世翁向圣上递过了乞休的折子。 第89章 护妻狂魔 右相突然告老还乡,引起了朝廷震荡。 太子一党的官员,大多是右相一手提拔起来的,如今太子被禁足,右相此时告老还乡,令太子一党人心惶惶。 周卿颜奉永德帝之命,前去参加右相的送行宴。 一大早,他便起来用过了粥饭,登上府里准备好的马车,绕过半座皇城,去往城南萧府。 那一片都是勋贵之家。 但前来赴宴的勋贵并不多,送礼的倒是不少,抬礼箱的皆是各府上面生的下人。 萧府门前此刻也称得上是车水马龙,不断有人往门里进,没有一丝“人走茶凉”的凄凉感。 周卿颜把腰牌一递,下人便引着他进府。 一行人从抄手游廊下走过,沿路只闻熬煮药草的香味。 周卿颜才要进月门去后园时,假山后竟然冲过来一道清瘦的身影。 一袭白裙有些脏破,发丝蓬乱,衣裙上布满血污。 周卿颜只看见她的背影,心底已是震了一下。 两名彪形大汉反缚她的双手,绳圈套住她的脖子,犹如捕猎一只疯犬,使出浑身蛮力将她压在膝下。 女人露出来的一截手腕上竟无一块好皮,几道鞭痕触目惊心。 周卿颜的目光从她背上,移到她腕上,面上却越发恍惚。 “教训一个柔弱的下人,还是个姑娘,用得着如此阵仗……”周卿颜暗自思忖,犹如入定了一般,双脚一步也挪不开。 另一头的廊上,传来了杂乱的脚步声,还有萧思清的厉声呼喝:“别让她跑了,也别让她轻易死了。” 后头的婆子们很快发现她踪迹,也追了过去。 闹嚷嚷一通叫嚣。 萧思清知道府里在招待贵客,也不敢惊动旁人,只连忙向周卿颜赔笑:“让周公子见笑了,府里刚买来的丫鬟没规矩,妈妈们正教训呢,公子还是移步正厅用茶,免得污了你的眼!” 放在以前,周卿颜定会毫不犹豫地“管闲事”,如今,恐怕他想管也是力不从心。阿木在府外候着,凭周卿颜一人之力,不,他哪儿来的力,只有一张嘴罢了。 他仿佛听见自己心底那个冷酷的声音:别管,别管。世上每天那么多人要死,多她一个算什么?你凭什么去管,搭上你这副无用的残躯吗? 周卿颜的心仿佛被撕扯成两半,救与不救的念头在疯狂博弈。 他急促转身,迈着沉重的步伐,惴惴不安地前行。 两名壮汉腾地跃上假山,手中的绳索顺势向上,“嗖”一声,将丫鬟吊在半空。 “啊”一声惨叫,令闻者毛骨悚然。 “大胆贱婢伤了我大哥,吊在这里,扒光衣裳鞭笞三日。”萧思清气急败坏地说。 周卿颜放慢脚步,走着走着再听不见丫鬟的叫声。 他终于忍不住回首。 奄奄一息的姑娘,倔强地笑着,未见一丝恐惧。她浓长的眼睫覆下,是一片晦暗的阴影。 周卿颜愣怔片刻,灵魂仿佛被劈得七零八落。 那个被吊在半空的女人,脖颈上勒出血痕的女人,周身鞭痕累累的女人…… 是云攸啊!是他心心念念、魂牵梦绕的云儿!是他爱得入骨、想得难寐的妻子啊! “嗖”一声,周卿颜射出藏在袖间的燕尾镖,缚住云攸的三道绳索,瞬间一齐断开。 周卿颜飞奔上前,右臂紧紧抱住从天而降的云攸。 受伤的左臂向假山重重倒去,周卿颜用整个身体,死死护住云攸。 周卿颜顾不上疼痛,心痛超越了身上的疼痛,故而被完全忽略。 “周卿颜,本姑娘唤你一声周公子,是看在周老将军的面子上。若今日你胆敢在萧府造次,别怪……”萧思清话未说完,挥鞭狠狠朝周卿颜受伤的左臂上抽去。 左臂断掉的骨头好不容易接上,若再受伤,恐怕真是要废掉了。 狠人出手,从来都是直击痛点。 云攸喘着粗气,瑟缩在周卿颜的臂弯中。在鞭子落向周卿颜的刹那,她强撑着身体伏在周卿颜左臂之上。 一鞭下去,云攸的背上顿时皮开肉绽。 “嘶……”一声浅浅的呻吟沉沉坠入周卿颜耳畔,却震碎了他的心。 “好一对苦命鸳鸯,本姑娘今日便大发慈悲送你们一道赴黄泉。”萧思清话语清冷,眼神透着逼人的杀气。 随着长鞭起落,周卿颜掷出袖间的燕尾镖,萧思清挥鞭的手臂和脸颊上划过一道殷红的血痕。 身边的下人们,吓得向后退去。 “我的脸……你们这些贱奴还不杀了他们!”萧思清捂住鲜血淋漓的脸颊,扔下长鞭,朝身边的壮汉猛踢两脚。 此时,萧英礼与安乾闻声而来。 萧思清扑进萧英礼怀中,娇滴滴地哭道:“父亲,祖父带回来的那个贱婢伤了大哥,周卿颜毁了我的脸,父亲可得为女儿做主。” 萧英礼轻蔑地瞥了一眼周卿颜与云攸,挥挥手命下人带走萧思清。 “父亲,那贱婢伤了大哥的命根子,萧家可是要绝后……”萧思清话音未落,身边搀扶她的老婆子捂住了她的嘴。 “来人,将周公子送回将军府!”两名壮汉上前,将云攸拽起来,扔到萧英礼脚下,然后将周卿颜搀扶起来。 “大人,萧公子轻薄小女,小女为求自保……”云攸颤颤巍巍站起身,话说到一半,又被一个婆子踹到在地。 周卿颜忍无可忍,奈何被两名壮汉挟持住,身体不得动弹。 安乾与周卿颜的眼神纠缠,似是在警告对方,勿要掺和其中。 “敢伤吾儿,罪不可恕,即刻关进诏狱。”萧英礼双眉紧蹙,冷冷地说。 周卿颜正要开口时,安乾抢先一步说道:“萧大人,萧公子尚未亲口指认,为此女子所伤,如此草率定罪,似有不妥,不如待萧公子醒来,再……” “就凭此女私闯萧府一罪,当场斩杀亦不为过,安小王爷若要与老夫论公允,那便即刻行刑,来人!”萧英礼厉声说道。 周卿颜摩挲着手中最后一把燕尾镖,脑海里涌起无数种拯救云攸的计策。 但没有一种计策,能让云攸与他皆全身而退。 只有牺牲他自己!劫持萧英礼,让安乾带云攸逃走…… 周卿颜想着想着,眼角垂下一滴清泪。没想到再次见到她,依然无力护她周全。 第90章 催婚催育 两名壮汉松开周卿颜,将云攸反手拖拽,经过周卿颜身边时,萧世翁疾奔而来。 “住手,”萧世翁大喝一声,“老夫的人你们也敢动!” “砰”一声,下人们齐齐跪下,眼中尽是恐惧。 萧英礼本就对云攸蛊惑右相辞官深恶痛绝,如今抓住她的错处,自是不会轻易放过。 “父亲,”萧英礼恭敬行礼,“此女重伤坤元,必定是来报复萧家的仇家,留不得……” 萧世翁瞪了一眼怒不可遏的萧英礼,对方旋即低下头,作乖顺状。 萧家恐怕人人都想要了云攸的命,若不想个名正言顺的理由,萧世翁很难救下云攸的命。 萧世翁还指望着云攸,将他这个老头子,变回少年之姿,再重活一遭。 “此女乃为父新纳之妾,今日趁朝官都在,英礼过去请他们来做个见证,如何?”萧世翁此话一出,众人愕然。 周卿颜如同雷轰电掣一般,与安乾面面相觑。 云攸亦一阵惊悸,吓得往后退了两三步,茫然不知所措的脸上变得青白。 萧世翁如此不顾颜面,豁出一张老脸,也要救下云攸,看来他绝不会轻易放走她。 趁萧英礼将萧世翁请到假山后面商议时,周卿颜与安乾耳语道:“速去见皇后,请她将此女赏赐给安烁,就说麟王体弱,若想要子嗣,需精通医术的侍女伺候在侧。” “啪”一声,假山后传来扇耳光的响声,看来世翁气得不轻,萧家父子心生嫌隙。萧英礼不仅无法为儿子报仇,还得了个为老不尊的爹和来路不明的“小娘”。 如此来看,不仅云攸无罪,萧坤元欺辱尊长,才是罪不可赦。 在萧世翁看来,儿子的违逆,是对他辞官的报复。不孝孙萧坤元,不顾他的禁令,跑去招惹云攸,分明是在挑战他的权威。 萧世翁突然顿悟:儿孙们敬畏的是他的权利,而不是他这个老家伙。 萧家儿孙根本靠不住,他本来心存愧疚,想要给他们留下毕生积累的财富。但如此一闹,他得给自己留条后路,带走一切属于他的东西。 这无异于彻底与萧家人划清界限。 云攸从萧世翁决绝的眼神中,似是读出了他的心思。 她窃喜的眼神,在萧世翁走近时,瞬间转化为真心的感激。 云攸“砰”一声重重跪下,抱住萧世翁的双腿,抬首显露出柔弱的破碎感,悲戚道:“相爷救妾之恩,当涌泉相报,妾心如磐石,生生世世追随相爷……” “呜呜……”泣不成声的云攸,令人心生怜爱。 一句句充满敬慕的“相爷”更是让萧世翁心潮澎湃。 “起来吧!”萧世翁柔声说道,“从今以后,只要本相还活着,绝不会让任何人伤你一根发丝。” 这一番抱大腿的操作,真是震惊旁人! 这个极尽谄媚的女人,真的是云攸吗? 周卿颜面如死灰,心好像被拴了块石头似地直沉下去。 他的目光游移在云攸淌着血的唇角上、苍白的脸颊上、楚楚可怜的眉眼上……却未得到她的丝毫回应,他们之间宛若隔着千山万水的陌路人。 直到萧世翁挽着云攸的手臂离开,她亦未看周卿颜一眼。 麟王府,西厢房。 安烁伫立窗前,凝视着寒风中傲立的腊梅,任凭玲珑与灵芝服侍他试穿喜服。 玲珑先前被赶出宫,一直在废城伺候周郎将军。如今被周朗遣回照顾周卿颜,玲珑却日日来麟王府伺候安烁。 周卿颜并不在意,毕竟一个嘴碎的小姑娘日日对着他这个不苟言笑的“病秧子”,实在是难为她。 灵芝是皇后命人送来的侍女,是个蕙质兰心、性情娴静的姑娘。 灵芝见周卿颜走进来,恭敬行礼,浅浅微笑,那温柔像一片飘落的羽毛,似一捧清泉入喉,沁人心脾。 安烁身着一袭宽大的云纹大红喜袍,浑身透着王族血脉的矜贵,一双幽深暗沉的眼睛随着周卿颜的身影浮动,嘴角泛起久违的笑意。 自从周卿颜从琅伯口中得知,杨延霖与安烁交往甚密,便猜出那日在济世堂,杨延霖故意离间他与云攸,乃安烁授意。 周卿颜三日不曾来见安烁,这三日,两人皆是煎熬。 安烁禁足府上,本就心神不宁,如今愣是整宿整宿未曾合眼。 灵芝实在忍不了……安烁夜夜命她陪着下棋,这简直就是熬鹰嘛! 趁阿木偷偷来麟王府庖屋寻吃食时,灵芝将早已准备好的食盒交给他,并劝他再来时光明正大走正门。 “你明明知道,所有人都知道你日日潜入庖屋偷食,为何还要偷偷摸摸?”灵芝问阿木。 其实,她每日会吩咐庖厨多做些肉糜,就是为了阿木来偷食时,有足够的食物带回去给周卿颜。 “我家公子不食嗟来之食,当然不能走正门,那是讨饭。”阿木说得理直气壮。 灵芝愕然,转而柔声道:“烦请告知周公子,王爷近日寝食难安,日渐消瘦,若长此以往,恐坚持不到大婚之日,便会病倒。” 翌日,周卿颜果然来了。他想要刀人的眼神,藏也藏不住。 “卿颜,大婚之日陛下前来观礼,万不能出岔子,不如你来扮作新娘,我们……”安烁话音未尽,玲珑大笑着说道:“周公子堂堂男儿,如何扮作妖娆女子,不如我来扮新娘如何?” 没有人搭腔,玲珑自顾自将新娘的头饰插在自己的发髻上。 “灵芝,你去帮帮玲珑。”周卿颜抚平安烁喜袍上的褶皱,如慈父一般凝视着安烁。 安烁将周卿颜拽到书房,瞬间脱下喜袍,随手仍在桌案上。 灵芝是皇后的人,安烁试穿喜服也只是做做样子。身边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他,心里别提有多憋屈。 周卿颜心想,若此时与安烁说,皇后会再送来一个侍女,那他会离家出走吧。 若告诉安烁,送来的侍女就是云攸,他朝思暮想的前王妃还活着,他定会逃婚吧。 若安烁在娶了新王妃后,才知道云攸还活着,那他该是多么痛心疾首。 周卿颜本来不打算让安烁知道云攸还活着,但危急关头,他唯一能相信和利用的人,只有安烁。 安烁与周卿颜对弈一局,两人各怀心思。 周卿颜说:“右相辞官,太子被禁足,朝中诸多大臣正是摇摆之时,若王爷大婚后尽快诞下麟儿,那可是皇长孙,未来的一国储君。” 安烁冰冷地站立起来,扔下手中的黑棋,棋局草草结束。 周卿颜只是想说些安烁高兴的事,没想到成了催婚催育的“讨厌鬼”。 第91章 营救云攸 安乾身为十皇子,却为周卿颜“鞍前马后”。 安乾回宫后,并未去皇后娘娘的昭仪宫,而是去华清宫与母妃用膳。 容妃是个清心寡欲的妃子,将安乾养育得天真烂漫,母子二人无欲无求的品性深得永德帝垂爱。 安乾在用膳时,无意间聊到民间有一个女医,能让女人容颜永驻,让长者返老还童。 容妃摒退左右,温声说道:“此事勿要与他人言说,前几日有宫女传扬此事被萧贵妃打死了,再无人敢说起此事。” 有萧贵妃阻挠,此事想要传到永德帝耳中,颇有些难度。 但安乾不愿母妃掺和到此事中,得罪萧贵妃不是明智之举。 苦思冥想之时,太子妃周卿玉不请自来。 安乾喜不自胜,他听说过周卿玉住在昭仪宫照顾皇后,由她代为传话,最合适不过。 安乾拱手行礼,道:“太子妃……” 周卿玉柔声道:“小王爷长大了,变得拘谨了许多,若不嫌弃,还是唤我一声卿玉姐姐。” 容妃摆摆手道:“勿要失了规矩,乾儿虽是你看着长大的,但如今身份有别,不可僭越。” 周卿玉眸色暗淡下来,转而又笑道:“容妃娘娘昨日送到昭阳宫的桂花糕很是爽口,今日可否再劳烦……” 容妃轻抚着周卿玉的手背,说道:“求之不得,怎么能说是劳烦呢,刚好也能解闷。” 安乾佯装嗔怪道:“母妃若觉烦闷,为何不唤儿臣来陪您?” 容妃手指轻轻戳一下安乾的眉心,苦笑道:“你这孩子常常不见人影,听说你近日时常去将军府,可曾见过卿颜?” 周卿玉身子微微一颤,端在手中的茶杯摔在桌案上。 侍女月迩敏捷地接住摔向地上的茶杯,掏出手绢不紧不慢地擦拭桌案上的水渍。 安乾忍不住瞟了一眼月迩,一个黝黑且精瘦的姑娘,从她的身手看来,绝不是普通的侍女。 “月迩,你出去在外面守着。”周卿玉轻咳一声,温声说道。 周卿玉向安乾打听了周卿颜的近况,得知他旧伤复发,心中很是担忧。 “其实,我们寻到了一位很好的医师,京城很多人都亲眼见过,她返老还童的本事。但右相将她囚于萧府,为他一人所用,所以周公子的病……”安乾无奈地叹气,满眼的不忿与惆怅。 周卿玉沉思片刻,起身告辞。 回到昭阳宫时,永德帝正与皇后谈论安烁大婚之事。 皇城许久未有喜事,皇后提议普天同庆,大赦天下以昭示皇恩浩荡。 永德帝欣然允准,一是勉励安烁,二是鞭策太子,顺道敲打一下太子一党的老臣。 周卿玉跪拜行礼起身后,乖巧地站在皇后身侧。 曾经肆意洒脱、不拘小节的女将军,如今竟然变成了谨小慎微的女子。永德帝不禁多看了她一眼,心中生出一丝怜惜。 “卿玉嫁入东宫快一年了吧,朕可是日日盼着抱孙子。有了孩子,太子也能收收心。”永德帝和颜悦色地说。 周卿玉掩面悲戚道:“回陛下,儿臣亦在寻最好的医师调养身体,近日听闻有一女医师医术过人,且有返老还童的本事,便遣人去寻,可那医师已被右相看中,纳为私医……” 永德帝双眉紧蹙,一掌重重拍在桌案上,忿忿道:“岂有此理,右相的一副残躯有皇家子嗣重要吗?” 帝王之威,雷霆之怒!侍女奴才们纷纷跪倒伏地,瑟瑟发抖如一群鹌鹑。 周卿玉膝下一软,亦跪在皇后脚下。 皇后起身扶起周卿玉,摩挲着她的手,温声道:“孩子,别怕,陛下定会为你做主。” 永德帝本想下旨将女医师赐予东宫,但细细想来,右相乃太子亲舅,本就是一家人,夺来抢去,还是便宜了萧家。 皇后似是猜出了永德帝的心思,眼中灵光一闪,宽慰道:“不如将医师赐予麟王府,安烁自小体弱,调理好身体,早日诞下皇孙。麟王府离将军府近,卿玉若要调养,回将军府即可。” 皇后此话真是说到了所有人的心坎上。 若麟王妃诞下子嗣,才能得到那剩下的五万两黄金,国库才能得以充盈。 永德帝更需要黄金,所以安烁更需要医师。 而周卿玉,她更需要自由,自由出入皇宫,回家与周卿颜团聚。 永德帝露出前所未有的慈祥之色,若安烁此时看到,定会感动得泣涕涟涟。 圣旨传到萧府时,萧世翁已在半个时辰之前离开,带走了云攸和银票,在四个暗卫护送下,出城奔向西南方向。 从萧世翁离开时,阿木一路暗中尾随。他着一身车夫粗布衣裳,顶着一对黑眼圈,面色憔悴,但看起来神采奕奕。 阿木已在萧府守了两日,等到猎物出现的兴奋完全掩盖了疲惫,以致于他在追赶前面的马车时,完全忘记了车厢里还有一个人。 周卿颜本就惴惴不安、心神不宁,加之马车疾驰,身体晃荡不止,难免头晕目眩。 他一手强撑着厢壁,一手向车窗外撒下追踪粉。 “公子,那四个暗卫,我恐怕只能对付两个,你的暗器也只能用来自保。若被他们发现,你只管带着她逃走,可千万别管我。”阿木满脸的真诚,似是真的毫不畏惧。 “你带云儿逃走!”周卿颜简短地说道。 阿木从周卿颜口中听到“云儿”,才知道他们要解救的人是云攸。他再一次抽动缰绳时,泪水从眼角狂飙出来。 这一次,即使拼上性命,也再不能让周卿颜失去他的云儿。 为了万无一失,在安乾带援军来之前,他们只能追踪。 “嘶……”长长的马叫声响起,在僻静的城郊显得尤为突兀。 阿木不由得仰头看了一眼,前方的马车停下了来,四名黑衣暗卫提着大刀,策马而来。 阿木举起九箭连弩,脸上神情不改。 眼看一名暗卫逼近,阿木猝然出手,先发制人。 这边弩箭射出,对面腾空躲避,在落地那一刻,周卿然突然从车窗射出梅花镖。 这一连串动作行云流水,两人配合得天衣无缝,就像演练过似的。 但他二人的战术俨然已经暴露,剩下的三名暗卫,恐怕不好对付。 阿木轻盈地腾身而起,在至高处疾驰而下,周身散发着清冷潇洒之气。 阿木的九箭连弩与幻影之力融为一体,相得益彰。 二力一动一静,犹如一幅太极图,阴阳二极互环互抱。 阿木每射出一箭,加之幻影剑气助力,箭尾喷着炫目的火光,直冲暗卫而去。 箭身幻化出来两道箭影,颤动的重影凝成烟雾,宛如一条白练在空中延伸,最后消失在暗卫的身体里。 突然,阴森的刀风,如山呼海啸,周卿颜身后的一棵老松树拔地而起,树干从中间向两侧爆裂,像是被闪电凌空劈中一般,“轰隆”一声巨响,碎裂的树干向两人砸过来。 阿木纵身扑向周卿颜,将他的身体护在身下。树干压在阿木背上,阿木吃力地撑起双臂,将树干的重量全部负在自己身上。 幸存的两名暗卫,拖着沉沉的刀向阿木走来。 阿木嘴角的鲜血溢出,滴落在周卿颜的脸颊上。原来,这幻影之力极耗内力,用过一次,伤人一千自损八百。 第92章 何患无妻 云攸苦口婆心游说萧世翁放过阿木与周卿颜。 “相爷,阳寿天定,积德方能得苍天眷顾,唯有减少杀戮,方为积德长寿之本。”云攸一边说,一边看向车帘外,尽力掩饰心中的忧虑。 萧世翁冷笑道:“他们必须死,大不了杀了他们以后,不再杀戮,区区两只蝼蚁,怎会妨碍老夫的阳寿。” 云攸挽着萧世翁的胳膊,谄媚地笑道:“妾也是想相爷早日重获年轻之姿、床第之趣,那两人正是精壮之躯,以他们的精血供养相爷的身体,方能早日返老还童啊!” 萧世翁摩挲着云攸娇嫩的小脸,在意乱情迷时,点了点头。 长刀拖地,死亡渐渐逼近。 “住手!”云攸跳下马车,急促奔向周卿颜,推开两名暗卫。 她虽瘦弱,却将两名暗卫推开数丈之远。 云攸一脚踹开覆在阿木背上的树干,在暗卫惊讶的眼光中,扶起受伤的阿木。 周卿颜摇晃着身子站起来,眼睛直勾勾盯着云攸,手中的梅花镖蠢蠢欲动。 “阿木伤得不轻,你们两人别再负隅顽抗,乖乖跟着我走。”云攸低声说道。 两人顺从地点点头,竟没有一丝怀疑和抵抗的倾向。 这让云攸都感到疑惑,本想在他们抵抗时,假装被他们所伤,以此博得萧世翁的信任。 此时,眼看着萧世翁走过来,云攸一边用麻绳捆绑阿木的手腕,一边大声说:“相爷仁德深厚,自不会为难你们,等到了安全之处,自会放你们走。” “我来吧!”周卿颜抓住云攸的手说,“我绑得更结实。” 云攸猝然松开手,脸色绯红,转身走到萧世翁身边。 待暗卫将周卿颜的双手缚上,萧世翁朝另一名暗卫招手,满脸慈祥地说道:“来人,给他们吃毒丸!” 云攸顿时慌乱起来,她不顾安危跟着萧世翁,就是为了找到他藏起来的十万两银票,那是她欠杨静慈的,确切地说,是萧家欠杨静慈的。 但是,若为了十万两,再搭上周卿颜和阿木的性命,那就太不值当。 “相爷,若是下毒,他们的精血就无用处,对您无半点好处啊!”云攸推搡着萧世翁,柔声撒娇道。 周卿颜远远看着,虽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但云攸不经意瞥过来的余光,让他感到心安。 周卿颜与阿木被两名暗卫拽到马车里。 萧世翁将一个拇指大的黑色瓷瓶递给云攸,黯然道:“毒丸你吃,每月给你一次解药,若你敢离开……” 云攸脸色惨白,伸出去的手颤抖着,突然,扑通一声跪下去。 “相爷,妾对您的真心,日月可鉴。您如此不信任妾,比杀了妾还心痛。您动手吧,待妾去了阴曹地府,必定日日为您诵经祈福,祈愿您长寿无疆。”云攸说得感天动地,萧世翁并不为所动。 云攸轻“哼”一声站起身,狠狠地捏碎毒丸扔进口中,赌气似的扭头就走。 云攸耷拉着脸钻进车厢,看见周卿颜和阿木被绑得像个麻花似的,倚靠着厢壁一动也不得动弹。 萧世翁上来后,马车继续前行。 一路上,周卿颜旁若无人地盯着云攸,似是要穿过这副熟悉的皮囊,将她那颗捉摸不透的心看看清楚。 他们之间相隔这么近,近得只要伸手就能触摸到对方;他们之间相隔那么远,远得无法触摸到对方。 车厢里的空气太过燥热,仿佛添一丝火星,就会燃爆。 云攸拿出包裹里的点心,送到萧世翁嘴边,柔声道:“相爷,饿了吧,吃点……” 萧世翁张口咬了一口,云攸又殷勤地送上水囊。 软软糯糯的小姑娘伺候着,肯定心里美开花了吧。 周卿颜脸色变得很难看,他轻咳一声,巴巴地盯着云攸的手,忿忿不平地说:“我也饿了。” 阿木舔一舔嘴角的血,附和道:“我也饿了。” 云攸将手中剩下的半块桃花糕,应付差事似的塞进萧世翁的口中,又拿了一块新的糕点送到周卿颜嘴边。 周卿颜温润的唇,探到靠近云攸手指的地方,轻轻咬了一小口。 云攸猛地缩回手,手上还带着周卿颜唇上的温热。 阿木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微微闭了闭眼,一副非礼勿视的乖巧模样。 当云攸将水囊递到周卿颜面前时,萧世翁猛地握住她的手腕,强行将她的手拽回来。 “看来周家公子真如传闻中一般,成了废人一个。”萧世翁惋惜道,“可惜啊,周朗那个老家伙,本该颐养天年的年纪,还要浴血沙场,终归是马革裹尸还。” 萧世翁话中带着一丝庆幸,庆幸自己及时醒悟,抛弃一切为自己而活。 车厢里一阵寂静,周卿颜落寞地垂首,一缕散落的发髻在额前摇荡,随着车帘开合,在暖阳耀辉下流淌着点点清光碎影。 阿木随意用衣袖擦一下嘴角的血,不悦地说:“可惜?真正可惜的,是你身边这位姑娘吧?年纪轻轻被你这个糙老头子糟……” “阿木!”周卿颜大声呵斥道,“勿要对长辈无礼。” 云攸听得出来,周卿颜实际上是在维护她,他绝不能容忍“糟蹋”两个字用在云攸身上,更不会允许这件事情发生。 车厢里再一次陷入沉寂。 云攸凝视着周卿颜宛若星辰的明眸,两人的视线纠缠、糅合、拉扯,渐渐变得迷离。 “卿颜是个好孩子,是皇城中唯一一个老夫看中的孩子,老夫确实真心想将清儿许配给你,可惜啊! ”萧世翁沉沉叹息一声,“苦了清儿,幸亏她想得开,亦不痴恋于你,不过还是因为退婚,让她背上了不好的名声。” 阿木嗤之以鼻,这是他听过最可笑的荒唐之言。 苦的人应该是周卿颜啊!不过,能摆脱萧思清那个恶女,也算是万千疾苦中的一件快意之事。 萧世翁说得尽兴:“周家香火算是断送在你身上了!名门贵女肯定是不愿嫁你,平民粗妇亦入不了你的眼,或许,可以娶个从良的娼妓,貌美而好生养,亦不会嫌弃你。” 阿木忍无可忍,猝然站起身,又被周卿颜按下去。 云攸轻哼一声,别过身朝着窗外,肃然道:“这世上之人,有的重于泰山,有的轻于鸿毛,周公子为国为民而身负重伤,百姓传其美名,即便无儿孙颂扬,亦能名垂千古。” 云攸回头瞥一眼周卿颜,他依然寂然垂首,周身如冰霜一般散发着凛冽的寒意。 “况且,周公子如莲花一般品性高洁,慕者如云,何患无妻!”云攸温声细语,如三月和煦清风,轻抚周卿颜冰冷的心。 萧世翁捋一捋胡须,戏谑道:“哦?你可愿意嫁与他为妻?” 云攸想也没想,脱口而出:“愿意!” “哈哈……”萧世翁大笑一声,“若他娶了思清,按辈分,他该唤你一声祖母!” 第93章 劫色?劫男色! 笑声戛然而止,没有人搭腔,空气中弥漫着尴尬的气氛。 真没想到,萧世翁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却是个说话尖酸刻薄的主儿,萧家人是如何忍受这个带刺的老家伙的? 云攸暗自思忖:萧世翁被我骗走,告老还乡,远离朝堂,萧家人和整个皇城的名门望族都应该感谢我吧。 车马颠簸,周卿颜依然坐得挺拔,不像阿木抱臂半靠,也没有手撑软凳,是真正坐得笔直,像是不折的雪松,清冷而倔强。 云攸本来担心周卿颜受到打击,不过看起来,萧世翁的混账话对他毫无杀伤力,甚至说是伤不到一丝皮毛。 云攸放下心来,嘬一口糕点,靠在窗边,眯着眼似睡非睡。 车帘被风吹得一开一合,有阳光从帘下钻进来,斜斜地烙在她一双清亮的眼眸下,平添几分神秘。 马车行进放慢下来,云攸鼻尖吹过一阵混含着梅花香气的风。 云攸忍不住掀开车帘,突然,一支箭“嗖”一声从车帘窜入,周卿颜下意识飞扑上去,将云攸环在臂弯之中,伏下隐蔽起来。 阿木将被缚住的双手伸向周卿颜,周卿颜袖中猝然飞出一把飞刀,将阿木手腕上的麻绳削断。 转眼间,阿木将飞刀又扔回去,削断周卿颜手腕上的绳索,飞刀重重钉入车厢的紫檀木中。 箭矢擦着阿木的耳边堪堪飞过,接着就是“嗖嗖嗖!”连环声响,四下箭如蝗如雨射来。 他机敏地将头一偏,躲过飞箭,转而抡起九箭连弩,伸出窗外,向着箭飞过来的方向一顿盲射。 萧世翁瑟缩在角落里,双臂抱于头上,惊魂未定地喊道:“来人,来人!” 阿木伸出窗外的脑袋,瞬间缩回来,靠着厢壁喘着粗气,恨恨道:“没人啦,死光了!” 功夫再高,敌不过对方人多和偷袭。两名暗卫被射成了筛子,从马上坠落。 车夫伏地跪着,瘦弱的身躯抖如筛糠。 “住手……” 只听得低低一声号令,箭雨瞬间停下,前面不远的草丛里站起许多黑影,其中一个急急跑到马上的男子跟前,抱拳行礼道:“老大,还有几个活口。” 那个被称作老大的男子,戴着狼头面具,骑马的姿势妖娆妩媚,一身银灰色长袍随意裹在身上,健硕的胸膛袒露在外。 “活口都带出来!”面具男说话声音娘里娘气,纤细的手指顺着耳根向下划过他傲人的下颌线,又从下颌下顺着滚动的喉结滑到了他的胸膛。 阿木拽着萧世翁的衣襟,脸上带着一种扬眉吐气的畅快。 “你小子不是很厉害嘛?就如此束手就擒?”萧世翁忿忿道,双腿已颤抖起来。 阿木冷笑一声,戏谑道:“你把我重伤至此,还想我为你去送命,你是我什么人?不过,你唤我一声爷爷,我可以考虑考虑。” 萧世翁气得吹胡子瞪眼,冷哼一声,慢吞吞爬下马车。 阿木纵身跳下马车,搀扶着周卿颜下来。最后是云攸,周卿颜以一臂之力,环腰抱下去,小心护在身后。 面具男翘着兰花指,指着云攸的方向,嫣然一笑道:“别害怕,小爷这春葱般的玉指怎能沾染半点血腥呢?小爷只劫财劫色,绝不会杀人!” 阿木的身体微微向云攸挪移过去,想要挡住云攸。她是这里唯一可能被劫色的人,无论如何,不能让那个娘娘腔的面具男伤害她。 “你过来,让小爷好好瞧瞧!”面具男指着云攸的方向。 四人安静地站着,一动未动。 “若你不让小爷爽快爽快,今日便把你们都射成箭靶子。”面具男纵身跃下白马,轻盈落地,扭动着妖娆的身姿,向云攸走过去。 云攸昂着头,亦向面具男大步走去,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 面具男从云攸身边走过,并未正眼瞧她一眼,而是径直走到周卿颜身边,颇有兴致地打量着他,轻佻地说:“小美人,前面林子里或马车里,你选一个喜欢的地儿吧!” 云攸身子一震,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面具男看上的人,竟然是——周卿颜! 阿木惊诧地蹙着眉头,眼角都抽了抽。 “别别别别......冲动!”云攸扯了扯面具男的衣袍,本来就松散的腰带陡然滑落,露出胜雪的细腻肌肤。 云攸眼神未有半分闪躲,反而盯着他隆起的健硕胸肌,生生咽下口水。 面具男只狠狠瞪了云攸一眼,即刻拥上来六个黑衣人,将除了周卿颜以外的三人缚住,狠狠地按在地上跪着。 周卿颜向云攸投去宽慰的眼神,跟着面具男淡定地上了马车。 车轮前后滑动,车轴“吱吱”作响,马车上传出奔放的发泄声,隐忍的呻吟声…… 还有,宛若肉身的撞击声…… 被扔出马车的衣袍,落在萧世翁肩头上。 萧世翁一张脸青红交错,活像是被人扇了一巴掌似的,站在那里,浑身颤抖。 阿木后槽牙在发痒,得咬紧了才能克制住骂出声的冲动。 云攸挣扎了两下,怯怯地喊道:“你放过周公子,冲我来……” 阿木不可置信地望着云攸,感动得快留下眼泪。 他的云姐姐,依然是那个为了周卿颜奋不顾身、舍生忘死的云姐姐啊! 云攸虽然心中愤慨,此时却在想,那个精壮如虎的男人,面具下到底藏着何种容颜? 吸食他的精气肯定是快哉快哉…… 马车上的动响结束得很快! 周卿颜发髻散乱,胸前袒露着一道沟壑。他眼眸低垂,悲戚地捂住半张脸,缓缓拉拢衣袍,跳下马车时,有一种宁死不屈的悲壮。 周围的黑衣人肆无忌惮打量着周卿颜,唯一暴露在外的眼睛里,溢出了幸灾乐祸的嗤笑。 那是比他们身上的弓箭更有杀伤力的眼神。 “公子,你还好吗?”阿木哭丧着脸问。 废话!遇到这种暴虐能好吗?此时,任何安慰对周卿颜来说,都会加深他的耻辱。 云攸心疼地看着周卿颜,奋力推开黑衣人,捡起周卿颜的藏青色衣袍。 两人奔向对方,云攸将衣袍覆在他身上,遮住他胸前若隐若现的春光,顺势紧紧抱住了他,轻柔地拍着他的肩。 这可能是最好的安慰吧! 第94章 欺人太甚 周卿颜如同朽木的手臂,似是突然生出了藤蔓,紧紧拥缠云攸的身体,如饥似渴地吮吸她的温热,那瞬息幻化成阳光雨露的温热。 等待了太久,似是历经了半世轮回,走过了地老天荒,做了一场花落烟云梦。 这是重获至宝后的第一次触碰,他小心翼翼地伏在她身上,生怕一碰她就会碎。却又恨不得将她揉进血肉里,烙在心窝上。 面具男看不得刚被自己“宠幸”的男人,与其他人腻腻歪歪,便吩咐手下,将两人生拉硬扯地掰开。 “轮到你啦!”面具男指着萧世翁的方向。 萧世翁怯怯地向后看了一眼,没有任何人,转而不可置信地说:“老夫一把老骨头,食之无味,还硌牙……” 面具男不耐烦地打断,说道:“那就花钱赎身,你值多少钱,好好掂量掂量,若惹得爷不痛快,就让在场所有兄弟都啃一口你这老骨头,如何?” “啃一口,啃一口……”黑衣人欢呼的声音,此起彼伏。 萧世翁身子一软,瘫在地上捂住耳朵,痛苦地喃喃自语:“你们这些畜生,老夫一世清誉……” 两个黑衣人走上前,架着萧世翁向前拖行。 云攸生了恻隐之心,回首向周卿颜与阿木投去求助的眼神,他们一个冷若冰霜,一个幸灾乐祸,全然没有出手相救的意思。 以德报怨,在阿木身上是绝对不可能的。 而周卿颜方才经历了惨绝人寰的对待,再推他入火炕,那也太残忍了。 指望不上任何人,只能靠自己,一个冒险的想法在云攸脑海里打着转。 “等等,我有办法让他交出财物,但我有个条件!”云攸大步走到马车前,翘首盯着面具男的眼睛。 面具男愣怔片刻,眼神中暗暗闪过一丝惊惶。他与周卿颜对视一眼,耸了耸肩钻进马车里。 “奉劝你,别仗着小爷对女人不感兴趣,就胆大包天,跟小爷谈条件!”面具男隔着车帘说道,“说吧,有何条件?” 云攸轻盈地跃上马车,钻进去与面具男说了一会儿话。 半晌后,她钻出马车,阿木与周卿颜分站在两侧,凝望着她,伸出手臂欲扶她下来。 云攸看也未看他们一眼,提起裙摆纵身跳下马车。 她径直走到萧世翁跟前,蹲下身去扶他起来,满眼皆是怜惜。 云攸轻拍他的右肩,劝慰道:“相爷,钱财乃身外之物,若不交出来,这帮嗜血的土匪,不知会做出何等恶事。您不用担心,他们得了财物再杀了我们,我留在这里做人质,待他们放您平安归去,我再告诉他们财物所藏之处。” 萧世翁半信半疑质问道:“老夫如此薄待你,你何故为老夫冒险?匪徒何来信义可言,他们得到财物后,若反悔再杀了你……” 云攸心底顿时凛然。 她若做冒险的事情,从不会想后果。若是想了,便不会去做。 她纯粹想要救人,若被救之人心存杂念,她亦无能为力。 “罢了,你若不相信我,那就一起等死吧。不过,你即刻就要生不如死,被糟蹋一番再杀掉,不知你藏的财物在地府能否用得到?”云攸冷冷地说,没有夹带一丝感情。 萧世翁垂下头,顿时老泪纵横。 他叱咤朝堂几十年,宦海之中,尔虞我诈,没有无缘无故的善意,只有算计和利益。 他此时更绝望的是,这是匪徒很可能是他儿子萧英礼派来。 萧英礼勾结金山寨寨主荀劼,干了多少伤天害理的事,樊州抗疫粮饷被劫,亦是出于他们之手。 如今无用武之地,儿子就要取他性命,真是悲哉! “来人……”面具男不耐烦地喝道。 萧世翁猝然起身,脸色深沉,俯首在云攸耳边低语几句。 遵照约定,面具男命人送萧世翁离开。 当马车行至密林深处,不见踪迹之时,突然传来一声惨叫。 阿木第一个赶过去,回来禀报道:“马夫被打晕,萧世翁被劫走了。” 云攸向面具男啐一口,鄙夷道:“言而无信的卑鄙小人,脸都不要,还戴着面具作甚!” 面具男紧紧握住云攸挥来的拳头,用力向胸前一拽,刚要发狠时,被周卿颜喝止住。 云攸转身看见周卿颜眼神躲闪、心虚的模样,顿时明白了一切。 原来……他们是一伙的! 自己像个傻子一样,之前为他们悲戚、伤怀、担忧……都被当笑话看了吧! 被骗的感觉,就像一片冰心被撕碎、被蹂躏、被践踏。 此时,唯有歇斯底里,方可发泄满腹的愤懑。 但是,云攸只是平静地说了一句:“萧世翁罪不至死,若是你们劫走的,请你们放过他。” 阿木不解地问:“你已经知道了财物所藏之处,为何还要去救他?” 阿木所说正是周卿颜所想。 萧家若没有了萧世翁这个坚不可摧的盾牌,就像折了羽翼的鹏鸟。若他永远消失,扳倒萧家便多了不少胜算。 这对于安烁,对于周家,对于整个朝堂,对于黎民百姓,皆是一件幸事。 周卿颜的筹谋之深,远比阿木知晓的多得多。 自从周卿颜得知云攸被萧世翁囚于萧府,他日夜苦思冥想一个万全之策,既能救出云攸,又要永远摆脱萧家的威胁。 首先,周卿颜让安乾去宫里找皇后,向永德帝请一道旨,将云攸赐予安烁,若萧世翁不从,那便是抗旨之罪。 然后,派遣阿木,在萧府外不动声色地盯梢,竭尽全力护云攸周全。 除此之外,周卿颜还乔装去了潇湘苑,暗地里与花魁柳三娘见面,打听到萧家在渝州和儋州皆有宅邸。 自从上次太子在潇湘苑闹事伤人,周卿颜便察觉到蹊跷,派阿木去调查,果然查出花魁柳三娘是安烁安插的眼线。 之后,柳三娘得到安烁的授意,时而为周卿颜办事。 萧家大公子萧坤元是潇湘苑的常客,柳三娘打探高门府邸的秘辛,亦是一把好手。 最后,周卿颜飞鸽传书给苍山寨寨主余浩瀚,命其在通往渝州和儋州的官道附近埋伏。 一来是为了解救云攸,二来是逼迫萧世翁交出不义之财。 这些年,萧家暗地里敛财无数,已是富可敌国。 若不是为了救云攸,周卿颜绝不会请余浩瀚出山。 为了万无一失,周卿颜必须将所有可能发生的意外,都盘算了一遍。 若萧世翁抗旨不尊,派去抓他的援军浩浩荡荡从皇城里出去,太过引人注目,萧英礼若派人横加阻挠,只剩下周卿颜与阿木两人施救,胜算有,但并不大。 所以余浩瀚是周卿颜的最后一道屏障,最后一根稻草。 他没想到,余浩瀚如此仗义,竟然倾巢出动。还自毁形象,演了一出“断背”的戏码。 狂放的余浩瀚其实是个心细如麻的家伙。他故意戴上金山寨特有的狼头面具,就是为了让萧世翁误以为,是他的儿子派人来杀他的。 两人的渊源,得从三年前说起。 周卿颜曾在归京途中,遇到金山寨寨主荀劼与余浩瀚为抢占地盘而厮斗,他救下了身受重伤的余浩瀚。 为报答周卿颜,余浩瀚承诺,只要不是伤天害理的事情,都会帮周卿颜去做。 但最后掳走萧世翁这一出,却是周卿颜意料之外的。 第95章 权衡利弊 天空飘起了小雨,云攸最爱的那种绵绵细雨。 但此时的雨似乎没那么洒脱,那么痛快了,变得扭扭捏捏起来了。 凉风夹着雨丝在幽深的林子里飞舞,云攸坐在马车上,眼神空洞,呆呆地看着外面淋雨的三人。 “云姐姐,公子千辛万苦来救你,你就让他进去躲躲雨吧,他重伤未愈,若再染上伤寒……”阿木可怜兮兮地说,“若是以前,你什么都听公子的,对他……” “住口!”周卿颜低垂双眸,声如闷钟。 云攸不为所动,合上车帘,沉沉叹息一声,道:“第一,我不是你的云姐姐;第二,你告诉你家公子,我不是他的奴仆,不必对他唯命是从,不必忍受他的戏耍;第三,即使没有你们,我亦有法子得到我想要的,并全身而退,所以你们不必自诩救命恩人,别指望我能感激、报答你们;第四,我知道你们也觊觎萧世翁的财物,但他告诉我的藏匿财物之处,我是不会说一个字的。第五,那个娘娘腔的面具男,掳走萧世翁的人,定与你脱不了干系,你想不到是何人所为,定是你那笨重的狼头面具限制了你思考,脱下来清醒清醒,或许就能想起来了。” 阿木皆瞠目结舌,面前这位还是那个温柔娴静的云姐姐吗?她甚至不可能一口气说这么多话。 周卿颜像个犯了错的孩子,强撑着直直地站立,倔强而心酸。 雨珠坠在他长长的睫毛上,蓦然垂眸间,如晶莹的珍珠映照着他落寞的眼光,仿佛下了一场珍珠泪。 风云起,波澜急,珍珠泪悲戚。 周卿颜无法言说的苦衷,如苦涩的毒药,默默咽下。 他见过太多杀戮,经历过无数失去,他太害怕失去所爱之人,比失去自己的性命还要害怕。 他最害怕的是,再次失去云攸。 所以,他绝不能再让她去冒险,更不能冒险去做不值得的事情。 而解救萧世翁就是不值得的事情。 强者,可以随心所欲,但弱者,必须权衡利弊。 若他还是以前威风凛凛的大将军,他会拥有普世的心;但如今,他只想自私地守护所爱的人。 “如此咄咄逼人,可不是小美人该有的做派。”余浩瀚撩起鬓角的发丝,“小爷的盛世美颜,只能让喜欢的女子欣赏,你就免了吧!” 说完,余浩瀚背过身,换上了他的金丝面具。 阿木一把夺过余浩瀚的狼头面具,踮起脚尖,将面具横在周卿颜头顶,试图为他遮雨。 周卿颜倔强地朝前进一步,迈入风雨中。 阿木不服气地走上前,又用面具挡在了周卿颜的头顶,看起来笨拙而又小心翼翼。 就这样,两个人你进一步,我进一步,直到周卿颜行至马车前,才停下这场毫无意义的“追逐”。 也不能说毫无意义,至少缩短了云攸和周卿颜之间的距离。 余浩瀚看戏看得困乏,捂住嘴打了个哈欠,而后依然维持风度翩翩的姿态。 “卿卿,你们小两口闹别扭,别牵连无辜啊!”余浩瀚走上前,“你若再不上去解释清楚,我可要上去啦。” 余浩瀚一手扒在车厢上,故意挑衅道:“云妹妹我在西岭坡见过,确是女中豪杰,若你与她无话可说,我可要抓回去做压寨夫人啦!”。 阿木护主心切,一时口无遮拦:“从我认识你的时候,你就喜欢男人,何时性情大变,开始喜欢女子?” 余浩瀚捏着拳头,敲一下阿木的头,叱道:“你这个小破孩,再这般没大没小,小心长大了娶不到媳妇儿!” 娶媳妇儿?阿木顿时语噎,他喜欢的女子已嫁作他人妇,恐怕他此生真的要孤独终老。 况且,阿木虽未尝过爱情的甜,却从周卿颜爱而不得的磋磨中,体悟到一个深刻的道理—— 情深不寿! 所以,他不需要媳妇儿,他只需要周卿颜! 余浩瀚见阿木一副丧气样,又打趣地安慰道:“哎呀,别伤心,大不了我收留你,我、卿卿和你,三个人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这三个人?是个什么鬼?娘亲、爹爹和儿子吗? 阿木嘴角泛起若有若无的笑意,回头时,周卿颜已经上了马车。 阿木深深松了一口气,这个犟驴一般的公子,似乎突然开了窍。 云攸挪身到角落里,与周卿颜隔开一段说近不近、说远不远的距离。 周卿颜算是识相,在离云攸最远的软凳上坐下,身子端着,一丝不苟。 他没有看云攸,垂眸温声道:“那人悄无声息掳走萧世翁,未留下蛛丝马迹,足见此人功夫高深,我们几人并非他的对手。况且,萧家之前如何欺辱、伤害你,难道你忘了吗?诏狱里的鞭刑、萧府囚禁的折辱,还有你伤了萧家大公子,他们未必会放过你。” 周卿颜越说越激动,仿佛云攸曾遭受的一切,原原本本也曾发生在他身上。 若在此之前,他只是猜测白婆婆是云攸,将信将疑时,他只能感知云攸身上五分的痛。 但此刻,她就是云攸,如假包换,他回忆起她曾遭受的苦时,分明感知到十分的痛。 甚至,比云攸能感知的痛更痛。 周卿颜捂住心口,说话的声音在颤抖:“我不知道你经历了什么磨难,变成了老妪模样?我知道你不记得我,不相信我,不再依赖我,甚至想远离我,但我绝不能让你再受到一丝伤害。” 云攸扬着头,炙热的眼光在周卿颜脸上游移。她不知道过去的云攸与周卿颜有何纠葛,但此时,她只想听从自己的内心。 萧世翁只是个行将就木的老头,是她为了那十万两黄金,骗他告老还乡,才遭遇此劫。若不救他,她无法心安。 而且,云攸心里明镜似的,她绝不相信余浩瀚所说,劫人之事他不可能一无所知。周卿颜如此断定去救萧世翁是在冒险,那就说明他知道对方是劫人,而不是救人。 周卿颜的万般阻拦,正好证实了云攸的猜想—— 萧世翁处境危险,且他们都打算作壁上观。 第96章 美人计 小小的车厢里,充斥着剑拔弩张的氛围。 云攸捂着胸口,感觉呼吸间全是周卿颜的气息,让她快要窒息了。 风吹拂车帘,缕缕清风钻进来,云攸伸手掀开车帘,想要透透气。 初春乍暖还寒,凉风拂面让人清醒许多。几片柔软娇媚的梅花瓣,随风潜入车厢,有一瓣落在云攸的发髻上。 周卿颜的眸光亦柔软下来,跟随飞舞的花瓣,落在云攸的脸上。 嫣红的花钿衬着她的玉脂红唇,整个人更加明艳动人。 周卿颜看得入神,丝毫未察觉,云攸亦凝视着他。 两人竟鬼使神差地靠近彼此,周卿颜缓过神时,云攸已坐在他身边。 周卿颜心里想着逃离,身体却不受控制地僵在原地。他温热的掌心摩挲着,朝着云攸的鬓角发丝轻轻吐出一口气,梅花瓣悠悠飘落在他掌心。 落花缱绻,情义无暇。相思入骨,你可知。 周卿颜面色沉静,却心潮翻涌。 他自诩是个自制力超群的男人,尤其是在受伤以后,心死之人可封印七情六欲,即便身边坐着他心尖尖上的女人。 云攸看着仿若入定一般的周卿颜,心中顿生一计。 她慢条斯理地抬起手腕,轻轻掐了一把他纯白无瑕的脸颊,眼神含着淡淡温柔,唇角带着明媚和煦的笑意。 周卿颜脊背挺得笔直,自有一派朗朗的风骨。 有那么一刻他的身心险些失守。 她突然搂住周卿颜的脖颈,在他耳边轻轻一吹,酥酥麻麻的气息一阵乱窜。 “花儿好看,还是我好看?”云攸湿漉漉的杏眼一闪一闪的,用白玉似的精致小脸蹭了蹭他的鼻尖,嗓音细细软软的,像奶猫一样挠得人心痒痒。 周卿颜喉结微不可察地一滚,转而尴尬地转过头,话到嘴边又咽下去。 他该说些什么呢? 姑娘请自重?可她明明是他的妻,与他亲昵怎能说是不自重呢! 云儿不可?可他明明很想要,很想要,这是他朝思暮想的人儿啊! …… 他的身体很诚实,隐隐的雀跃和欢喜,让他感觉自己又活过来了。 云攸毫不费力将他的头扭过去,他的额头抵住她皎洁饱满的美丽脸庞,眼神灼灼地看着她,她唇瓣是淡淡地桃红色,让人有一种一亲芳泽的冲动。 “你好看!”周卿颜声音低沉暗哑,带着一丝诱惑的味道。 云攸猛地锢住他的腰肢,炙热的双掌从腰间一直滑下去,轻柔地抚摸他的脊背。 他的心不再策马奔腾,而是信马由缰,跟随着云攸掌心的温热荡漾。 恨不能时间停滞,万物消逝,唯有他们两人,沉醉在粉色的温柔乡,直到天荒地老,海枯石烂。 云攸的手突然停下,一切美梦戛然而止。 “萧世翁逼我服了毒药,只有他有解药,若不救回他,三日后,烦请周公子为我收尸。” 云攸淡然地说,听起来像是玩笑话,却让听者失了魂。 呵,美人计果然奏效。先让他春心荡漾,欲罢不能;再让他由欲生爱,由爱生怜,甘做护花使者;最后被她轻松拿捏。 周卿颜方才面色潮红,一瞬间变得惨白。他猝然抬首望着她,愣怔了片刻。 从翻云覆雨到暴风骤雨,任凭谁都得吓懵。 他快速平复紊乱的心跳,微微颤抖的手掀开车帘,故作镇定地说:“你的手下安顿好,我和你有事要去办。” 余浩瀚双臂抱于胸前,打趣道:“这么快,你行不行呀!” 阿木不悦地推他一下,刚要上马车时,周卿颜摆摆手道:“阿木回麟王府治伤,余寨主与我一起。” 阿木嘟囔一声,想要反抗,却被周卿颜的一个犀利的眼神压回去。 偌大的林子里只剩下余浩瀚、周卿颜、云攸三人,空荡荡、阴森森,有些骇人。 周卿颜将云攸中毒一事告诉余浩瀚,他起初并不信,在为云攸把脉之后,惊讶地竖起大拇指:“云妹妹真乃女中豪杰,中毒还不忘云雨一番,真是卿卿怀中死,做鬼也风流啊!” 云攸抬眸,分明看见余浩瀚眼里的戏谑。 “要不你摘下面具,让我认认清楚,免得我做鬼之后,寻不到你。”云攸一边说,一边伸手去摘对方的面具。 余浩瀚分明躲闪及时,却架不住对方出手太快,面具瞬间被扯下,露出一张妖艳魅惑的脸。 一双狭长凤眼,柳眉似剑飞扬,鬓若刀裁,唇若施脂,雌雄莫辨的俊美容颜,散发出一种无形的高贵。 风吹起他额前垂下一绺长发,额上乍现一道骇人的刺青。 云攸身体一僵,愣怔片刻,又鬼使神差地为他戴上面具。 他低着头,手握成拳,紧紧地攥着,手背上青筋暴起。 搁在以前,强取他面具的人,皆没命看见他的脸。云攸是第一个如此胆大妄为,还能全身而退的人。 周卿颜护在云攸身前,两个男人僵持了半晌,面色肃穆,杀气腾腾。 云攸的眼神没有半分躲闪,她目不转睛地凝视着熠熠生辉的金丝面具,脑海里重现那张白璧微瑕的脸。 那是黥刑烙下的刺青,用钻或凿为刑具,先割破人的面部,然后涂墨,这样伤好后便会留下深色的伤疤。 受刑之人留下终身痛苦,一生抬不起头。 云攸心中一顿,酸涩悲凉之感油然而生。她缓步上前,喉咙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很艰难很艰难才能发出自己的声音。 云攸郑重抱拳:“抱歉,若你不能解气,那就揍我一顿吧!” 余浩瀚转身而走,自始至终都没有看云攸一眼。 云攸眼神黯然,目送他上了马车,心上仿佛压着一块千斤巨石,头也沉重得抬不起来。 周卿颜温声安慰道:“云儿且放宽心,他没事的。” 马夫一手扯着缰绳,一手甩着马鞭,打马而去!马儿撒开四蹄便跑。 一路上,余浩瀚向周卿颜坦白了一切。劫走萧世翁的人,是他的师父方媚娘。 萧世翁年轻时,只是负责替皇帝捕捉野兽的兽人,偶然认识了驭兽师方媚娘。 她精通驭兽之术,名声远扬。两人在多次通力合作后,互生情愫。 在一次捕兽任务中,两人从数百野兽包围中杀出血路,引兽物至燕翎山下,一鼓作气抓捕多数野兽,但元气大伤。 兽物越发狂躁,直冲狂奔,将二人逼至山巅。 命悬一线之时,萧世翁为了自保,将方媚娘推下燕翎山,作为人肉诱饵把野兽引下山去。 萧世翁用方媚娘传授的施毒瘴之法,一举将野兽困于千伏山,也就是后来的禁地“恶兽山”。 功劳卓着的萧世翁一路升迁,加官进爵,最后得郡主亲眼,娶得美人归。 在一次围场狩猎中,他救了圣上一命,破例擢升为礼部尚书,直至当朝宰相。 方媚娘被野兽撕扯得体无完肤,艰难捡回一条命,却只能躲在暗无天日的陵源峰北坡。 去年,幸得周卿颜请来孚图神医,为她植皮重塑,才勉强可见阳光。 她立誓要取萧世翁的狗命。 第97章 陵源峰遇险 拂晓云舒,远山墨黛浸染。 陵源峰北坡,树木密匝丛生,深不见底,峡谷里忽而雾罩如汪洋,忽而缕缕白云自谷底冉冉升起。 山脚下,一辆马车和三个人,天地间犹如沧海一粟。 周卿颜仰头遥望仿若漂浮在云中的峰顶,转头为难地看着余浩瀚。 想当年,周卿颜轻功一出,飞檐走壁,水上行舟,不在话下。攀上这等高峰,犹如步履平地。 如今,他平地行走亦如攀高峰一般艰难。 余浩瀚无奈地摇头,他虽然勉强可以飞上去,可是拖着两个累赘…… 所以,他根本不打算带上周卿颜和云攸。 云攸坚持要上去,周卿颜不放心,也要跟去。 余浩瀚瞥一眼云攸,嫌弃得白眼快翻到天上去了。 “我师父性格古怪,杀人但凭心情。尤其是比她美的女人,她喜欢拔下她们的皮,做人皮衣裳。”余浩瀚轻描淡写地说着最惊悚的话。 周卿颜的视线一直黏在云攸身上,他轻扯她的衣袖,柔声安慰道:“你在马车上等我们,放心,我一定把解药拿回来!” 不知道周卿颜做此承诺的勇气是谁给的?余浩瀚暗自思忖,萧世翁是死是活暂且不知,拿回解药更是希望渺茫。 重点是……得先上去啊! “好……好……你们先上去吧!”余浩瀚双臂抱于胸前,摆着一副看好戏的架势。 作为累赘,该有作为累赘的觉悟,话语权只能掌握在强者——余浩瀚手中。 云攸分明感受到余浩瀚的轻视,就像一只隐藏在暗处的狼,静静地盯着你,嘴角却挂着一丝冷笑。 云攸牵着周卿颜的手,对上他惊惶又暗喜的眸光,莫名有些紧张。 “我带你上去,但你定要抱紧我,闭上眼!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睁开眼。”云攸的声音有些颤抖。 “啊……” 余浩瀚与周卿颜几乎同时发出惊诧的声音。 周卿颜蹙了蹙眉头,抬手触了触她的额头。并未发烧,可她为何说起了胡话? “若你能自己上去,我就找个树,挂在上面三日如何?”余浩瀚讥笑道。 云攸不想做无谓的解释,多说一句都嫌累。 一道身影倏忽腾起,云攸纵身飞起,挥袂生风,身形轻巧,飘忽如游鱼,轻盈如鸿毛。 悠悠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飘兮若流风之回雪,云攸在山腰处凭空转一个身,动如蛟龙出水,山下的两人看得入神。 须臾,云攸以腾云之姿稳稳落在周卿颜身边。 周卿颜瞳孔微缩,眉眼微抽,一脸错愕地看着面前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女子。 为何?为何?每次在他说服自己:她就是云儿,云儿真的回来了!之后云攸又以一记晴天霹雳,让他的信念瞬间崩塌,碎成尘埃。 失而复得的喜悦,和再次失去的悲戚,两股一白一黑的气流形成了太极之形,宛若磨盘一般团团地旋转个不休。 这一刻,他仿佛又失去了云儿。 余浩瀚神色沉的如一潭死水,没等云攸开口,他逃似的先飞走了。 周卿颜呆愣在原地,石化了一般。 云攸顾不上看他的表情,一臂环住他的腰身,轻身一跃,不过半晌,从峡谷飞上峰顶。 嶙峋石壁挂冰凌,树树琼枝坠玉钉。冻地雪白三尺厚,寒空万丈簌声鸣。 行至松林深处,一片人偶冰雕蔚为壮观,走近细看却感觉十分诡异。 剔透的冰雪包裹着的人偶,脸上暴起的青筋依稀可见,有的眼珠凸出眼眶,有的咬碎了牙齿,仿佛经历了垂死的挣扎。 很显然这些不是冰雕,而是活生生被冻死的人。 余浩瀚顿感毛骨悚然,大气也不敢喘,一股脑向周卿颜身边凑。 “这些人为何会冻死在这里?”周卿颜蜷缩着身体,在冰冻湿滑的山石路上艰难挪步。 山巅空气稀薄,三人又戴着面纱,呼吸变得困难起来。 突然,一坨雪球从天而降,正向周卿颜的头顶砸来。云攸搂着周卿颜纵身一跃,避开了雪球。 只听“咔嚓”一声,身后的冰冻人偶被雪球砸碎,整颗头如落石般极速滚下山去。 惊魂未定,一阵冰叶“嗖嗖”袭来,宛如骤雨风急动山摇。 雪虐风饕,致命的血腥气息在他们身边弥漫。 周卿颜依偎在云攸的臂弯里,她只用另一只手抵挡,腕随掌转,触处成风,一股七彩玄光从旋风中心迸发,犹如风暴眼,将冰叶悉数吸进旋涡之中。 光照之处,皆成彩翦。满山七彩霞光,仿若彩虹织成的巨大被褥覆盖了山巅,一时间,冰天雪地幻变成繁花似锦的春日。 恍惚间,犹如神祗降临。 蓦然回首,仿佛置身世界尽头的北极光下,用上帝视角俯瞰冰川。 难道是在梦中?直到一片冰叶钉入云攸的肩膀,殷红的血液瞬间冻住了,疼痛直抵心脏,骤然失去了知觉。 她变成了冰雕人偶,残存一丝意识。 透过眼前朦胧的冰层,她瞥见周卿颜惊恐无措的嚎叫,她虽听不见声音,但从他脖子上暴起的青筋和撕扯的嘴角,她能感受到他的绝望。 此时,周卿颜不管她是不是真正的云儿,只要她能活下来,她就是自己要誓死守护的云儿。 他的拳头因捶击冰层,而鲜血迸出,伤口瞬间变成黑色的冻疮,闻之触目惊心。 余浩瀚死命抱住歇斯底里的周卿颜,他不管不顾地脱下衣袍,光着瘦弱的身体,瑟瑟发抖地抱住冰雕人偶,妄图用自己的体温融化冰层。 “周卿颜,你这样会死的!”余浩瀚第一次喊了周卿颜的全名,只怕这是最后一次。 云攸流下一滴热泪,在冰层上融化出一个小孔。 随着云攸泪如雨下,小孔慢慢变大变多,最后露出了整个头。 此时,周卿颜全身只剩下一条里裤,皮肤与冰层紧紧冻在一起,周身散发着刺骨的寒气。 余浩瀚一边呼喊意识不清的周卿颜,一边手忙脚乱地凿冰层,用他最稀罕的金丝面具。 面具的边缘是尖锐的金片,在融化的小孔周边凿出大大小小的孔隙。 突然,一个白发老者从苍松顶端翩翩落下,一片片银针射向冰层。 “砰”一声,冰层破裂坠下。 老者掌风起烟,将地上的衣袍卷起,直挂在周卿颜身上。 云攸身体已解冻,但尚无知觉。她艰难地伸手探周卿颜的鼻息,他的脸上覆着一层冰霜,睫毛上的冰晶与眼角冻住的泪花,嗖嗖落下,宛如下了一场唯美的冰雨。 周卿颜犹如一根冰柱,砰然倾倒,倒进云攸的怀里。 云攸拢了拢周卿颜的衣袍,将他的双手握住,运气为他输入热量,仿若慈母般温柔。 转而抬头怒视长者,表情转换之快,犹如川剧变脸。 长者掌心雷动,一股黑色的旋风升腾而起,飞扑而来。云攸抱着周卿颜在黑色旋风的笼罩中,倏忽间消失无踪,只留下稀稀落落的冰晶,坠入冰雪中绽开了冰花。 第98章 燕翎山倾覆 云攸醒来时,周卿颜静静地躺在她身边。 他紧紧攥住她的左手,安详地闭着眼,沉沉睡去,眉间却隐隐透出无限的悲怆。 云攸掀开狐裘软被,身子向外微微挪动,似是担心吵醒周卿颜。 周卿颜攥着她的手的右手终于松开,她刚要下床时,一只手箍在她的腰上,顺势向下拉扯,两人的身体紧紧贴在一起。 云攸一动不敢动,侧着身倚在床头,手撑着脑袋,打量着周卿颜,嘴边不禁勾起温柔的微笑。 他露在裘被外枯瘦的手,像是被剔了肉一样,只剩下了可怖的皮包白骨。 这里是陵源峰山腰的一处洞府,龙骨石床雕刻凤凰翎羽之案;炼药炉旁,一座七彩琉璃琼楼立于紫竹之中。一丛长青草间,眼见一只三角灵鹿悠然漫步,时而传来鹤鸣清朗之声。 枇杷树上的果实、热流涌动的喷泉、桌案上的甘泉清茶、香炉上萦绕的香气,似是梦中见过。 云攸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闭上眼又睁开,一切都是那么真实,触手可及。 她的肚子发出“咕咕”的响声,在空旷的洞府中回音回荡,三角灵鹿如神灵般飘到她跟前,头顶的鹿角在她的腿上摩挲。 “啪”的一声,洞门被粗鲁地推开,风呼呼地往屋里灌。 余浩瀚哈了口寒凉的白气:“师父让你过去,随我来!” 三角灵鹿似是受到惊吓,怏怏地退到云攸身边,发出沮丧的“哼哼”声。 云攸蹲下身抚摸三角灵鹿的头,眼神温柔细腻,与方才瞪余浩瀚的眼神有天差之别。 陵源山谷,春风粼粼,溪水淙淙,飞瀑琤琤,与峰顶的凄寒景象大相径庭。 云攸走上铺锦流霞的红杏花路,一阵清风吹来,一片片娇俏的花瓣宛如天女散花般落下,落在她的发梢、肩头和裙摆上,恍惚中感觉自己也晕染了一身花香。 余浩瀚埋首疾行,时而眼神焦灼地回头看一眼云攸。 她像个不谙世事的孩子,旋转着追逐飞扬的落花,嘴角笑意盈盈。 当两人走到一处古松下,云攸打趣道:“我们的赌约可还作数?这棵树,你在上面挂三日如何?” “若你能保住性命,自然是作数的。”余浩瀚低沉的声音有些颤抖,眼神失去了焦点,眸中充满了恐惧和惊慌。 云攸本想消解余浩瀚紧张的情绪,看来并未奏效。 他师父真的如此可怕?让这个胆大包天的家伙,吓成这副鬼样子。云攸想到这里,便更迫不及待想见到方媚娘,好好看看她是何方神圣。 霎时,古松后一阵阴风,飒飒地响。一个孱弱的白发老人,裹着墨色的披风,佝偻着身子把头探出来。 她的脸上伤疤纵横交错,阴鸷的笑容令人毛骨悚然。 余浩瀚“砰”一声跪倒在地,埋首伏地,只露出额上的刺青,战战兢兢地说:“师父,徒儿无意冒犯您,只是萧世翁给这个姑娘下了毒,命在旦夕,若无解药必死无疑……” 方媚娘犀利的眼神如鹰隼般四处查探,确定无其他人,方才从古松后颤颤巍巍走出来。 “她死不死,与我何干?萧世翁那个忘恩负义的老家伙,已经被冻成冰人,跪在陵源峰顶,永生永世,为他所犯的罪孽赎罪。”方媚娘每个字掷地有声,且带着阴阳怪气的声调,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哭。 方媚娘讨厌男人,尤其讨厌深情的男人。 周卿颜用血肉之躯救云攸那一幕,感天动地,却让方媚娘憎恶至极。若不是余浩瀚拼死相护,恐怕云攸和周卿颜早已冻死。 “你且去守着周卿颜,他若有半分差池,唯你是问!”云攸肃然吩咐道,与方才拾花的单纯模样大相径庭。 余浩瀚本来还有一丝犹豫,但想起云攸是他们三人中的最强者,自己留在这里貌似只是个累赘,便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走了。 云攸紧紧攥着拳,又松开。她轻抚肩上的花瓣,嘴角泛起微不可见的憎恶。 “小时候,我娘亲常常对我说,不要随意抖落飘在肩上的花瓣,那是在乎你的人随风而寄的相思。”云攸满眼伤怀,“不知方媚娘午夜梦回时,有没有想起月灵族那些因你而逝的灵魂。” 云攸的表情从鄙夷到淡漠,平静得像是在对空气说话。 方媚娘本是月灵族的驭兽师,常驻在燕翎山一带,守护山中生灵。 永德帝热衷于狩猎,皇家猎场的兽物已不能满足他杀戮的快意,便遣萧世翁潜入燕翎山捕捉巨型野兽。 燕翎山设有毒瘴,非月灵族人不得进入。 年轻时的萧世翁胸怀凌霄之志,为达升官进爵的目的,无所不用其极。 他自制木鹊从紫峰山飞到燕翎山,摔断了腿被善良的方媚娘所救。 方媚娘长期与灵兽为伴,初见玉树临风的萧世翁,毫无抵抗之力。 三个月的相伴,她逐渐沉醉在他的甜言蜜语中,沦陷在他的极致温柔里,不可自拔。 在他山盟海誓的攻势下,她决定与他私定终身。 “燕翎山的万千生灵,世世代代守护月灵族众,何罪之有?你帮萧世翁大肆围捕灵兽时,可想过燕翎山失守,东郯国入侵者长驱直入,守护苍生的月灵族,二十万族众惨遭屠戮。”云攸嘴角冷冷地往下垂着,带着不怒自威的气势,和与生俱来的矜贵。 “你是谁……你是月灵族……幸存……” 方媚娘眼光惊愕,她艰难向前挪动一步,又向后退了两步,深吸一口气,面前似是堵着刀山火海,心中灼烧得滚烫,凭着满身沸腾的热血,勉强支撑她又向前挪了几步。 “你是……可破寒冰阵的,只有小月姬……” 方媚娘眼珠迸出,咧着嘴的脸已然变形,双唇剧烈颤抖着,似是在酝酿一场暴风骤雨般的恸哭。 云攸直勾勾盯着她,眸光慑人,带着杀气和冷漠至极的疏离,似有冰刃刺破人心。 痛到极致,无泪可落;伤到极致,无声无息。 方媚娘砰然跪地,伴随着膝盖着地的撞击声,媚娘目眦欲裂,嘶声喊道:“小月姬,媚娘该死,千刀万剐不足以赎罪。媚娘苟活于世多年,只盼有一日剁了那负心汉,再以死谢罪……” “以死谢罪?你百死难赎其罪!”云攸一掌击倒古松,“你为一个男人,致使燕翎山倾覆,灵兽四散逃亡,伤民无数,所有人将怨恨加诸于月灵族,仇怨结成罪咒,封印月灵族众精魂,在祭灵域遭受无尽的折磨,一分一秒不得停歇。” 第99章 无药可救 余浩瀚拗不过周卿颜的苦苦哀求,用锦被将他裹得严严实实,搀扶着他孱弱的身躯,一路上如履薄冰,半个时辰才赶过来。 火急火燎的俩人,远远看见方媚娘跪在云攸面前,顿时呆若木鸡,仿佛被一股力量定在了原地。 余浩瀚脸上闪过一丝震惊,仿佛被雷击中一般,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前方,手微微颤抖,仿佛无法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 自认为阅人无数,从来不会看走眼的余浩瀚,却把王者当弱鸡! 面前这个奇女子,到底是何方神圣?等会儿拜见女神,是该伏地跪拜,还是抱大腿跪拜?他此时脑海里,将顶礼膜拜的姿势预演了几十遍。 周卿颜表情凝固住,微微抬起的右臂,似是套上了一副无形的枷锁,根本无法动弹。 他澄澈的双眼,流淌着无尽的柔情,映出云攸的身影。 云攸背后的阳光,把她的身影投过去,却遮住了她的五官,让人看不太真切。 她到底是谁? 无论她是谁,她都是我周卿颜发誓守护一生的人! 余浩瀚眼见周卿颜着魔了一般向前挪步,仓皇拽着他,后退几步,躲到一面石碑后面。 俩人相互看对方一眼,而后不约而同鬼祟地探出头,竖耳偷听。 “我被困于这死寂清冷之地多年,本来已生无可恋,在我想要了结性命之时,那个该死的负心汉,却派杀手来取我性命,山巅的人偶冰雕,便是冻死的杀手。”方媚娘忿忿地说,“他越是要杀我,我越是不能死,我要好好活着,活着看着他死。 ” 方媚娘一双红肿的眼睛,闪烁着倔强坚毅的眼神,翻滚的热泪坠入破冰而出的冰凌花上。 云攸凝视着冰雪中傲然绽放的冰凌花,孤独绽放的鹅黄花瓣,涌上一种清冷的悲凉。 春花如故人,一年一回还,她逝去的故人们,何时能归来? 一心要与负心汉同归于尽的方媚娘,云攸劝慰了半晌,她一点没听进去。 云攸恨恨地踩碎了冰凌花,忍了忍,仍抑制不住掀开方媚娘脑盖骨的冲动。 灭族之恨与爱人背叛,孰轻孰重,不会稍微动动脑袋掂量掂量吗? 多说一句都是浪费口舌。 云攸无奈地抿嘴,转而用命令的口吻道:“死有何惧?生不如死,才是真正的惩罚!萧世翁的性命且留着,我另有用处。” 方媚娘懵了!她本以为云攸是来杀她和负心汉的,灭族之仇不共戴天,竟然有人能忍着不报? “出来吧!”云攸朝石碑的方向瞥了一眼。 余浩瀚佯装搀扶着周卿颜,着急解释道:“云姑娘,周公子担心你,非要过来。可他身体受不住,我们就坐在这里歇歇,绝对没有偷听。” 余浩瀚面对云攸时,发自内心的谄媚,皆挂在脸上。 云攸的眼光落在周卿颜苍白的脸上,淡淡地说:“身体不行,就歇歇吧!” 这话说得……是对男人莫大的侮辱啊! 周卿颜顿了一下,蓦然扔下披在身上的锦被,大步走到云攸身边,拍拍胸脯说道:“我好得很,你去哪里我就要去哪里!” 余浩瀚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模样,他可以厚颜无耻地谄媚,可是他的卿卿的人设不能倒啊! 那个孤傲清冷的周卿颜呢?那个不近女色的周卿颜呢?那个风骨峭峻的周卿颜呢? 云攸抿了抿嘴角,左右想着,目光中带了几分无奈。好话不说两遍,多说一句都是浪费口舌。 云攸命方媚娘在前面带路,方媚娘轻功亦是极好的,纵身一跃便飞进一片密林里。 周卿颜像上山时一般,紧紧抱住云攸的柳腰,闭上眼乖乖等着她带自己飞起来。 云攸一根手指戳了戳周卿颜的肩,转身对着余浩瀚勾勾手指,冷声道:“你带着他,弄丢了唯你是问。” 周卿颜愣愣地盯着那个离去的身影,眼底欢喜的光,也随之逐渐黯淡消失。 余浩瀚见周卿颜久久无法回神,安慰道:“她可能是受到我师父悲惨遭遇的打击,患上了厌男症!” 此症无药可医! 云攸再次见到冰冻成人偶的萧世翁,脑海里有一瞬间闪过“碎冰万段”的冲动。 闭着眼忍一忍,她转身命方媚娘将他“化冻”。 萧世翁的身体从脖子以下被冰封,他可以清晰地感知濒死的恐怖,宛如屠刀架在他脖子上,却不告诉他何时行刑。 他的心跳越来越微弱,八个时辰后会停止心跳。方媚娘在他将死之时放出来,好吃好喝伺候一天,待他恢复元气,再将他冰封。 这种折磨人的刑罚,还真不是一般人能想出来的。 余浩瀚缩在一旁,暗自庆幸,幸亏自己从未得罪过女人,否则…… “嗖”一声,冰针飞出,萧世翁周身的寒冰破碎,砰然坠地。 萧世翁神情恍惚地跪地爬行,像一只在死亡边缘拼命挣扎的蝼蚁,抱住方媚娘的左腿,失声痛哭:“求求你杀了我吧!杀了我!让我去地府和我的媚娘团聚。” 方媚娘裹在头上的风帽被吹下,闪耀着银白色光辉的干枯长发与夺人心魄的鬼怪一般的容颜,瞬间暴露在萧世翁的视线之中。 “啊……”萧世翁猛地向后瘫倒,浑身颤抖,半张着嘴,发出一声嘶哑的惊叫。 方媚娘登时眉目一寒,手掌之中杀气凝聚,暗自腹诽:“这个男人不仅渣,还很瞎!青天白日且认不出我,那阴暗的地府能认出我吗?” 曾经风华绝代的月灵族驭兽师,何等风光恣意,如今却被当成鬼怪,这对于方媚娘来说,无异于晴天霹雳。 她哀恸地看一眼云攸,捂住满是疤痕的脸,决绝地腾身飞走了。 留下一脸懵的云攸! 她们来之前筹议了一番,说好一起说服萧世翁,向永德帝招认当年燕翎山之劫的真相。 灵兽逃窜人间伤民,不是月灵族所为,而是萧世翁大肆捕猎所致。 此事昭告天下,消弭万民之怨,方可消释月灵族众精魂的火炙之苦。 云攸脸色微沉,脑袋飞速地转动着,倏尔灵机一动,又有了新的主意。 xs7.com 背手肃然而立的云攸,遽然身子一软,跪倒在萧世翁面前,娇嗔道:“相爷,妾可算寻着你了,若您有个三长两短,妾……” 呜呜……云攸哭得梨花带雨,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 余浩瀚和周卿颜震惊得像半截木头般愣愣地杵在那儿,都说女人的脸瞬息万变,此时此刻,才真正地领略到。 在鬼门关遛了几圈的萧世翁,被云攸的真心感动得泪眼婆娑,终于卸下心防。 他缓缓坐起身,整一整衣冠,紧紧握住她的手,摩挲着她温热的手心。 此时,他才感觉自己活过来了。 周卿颜眉头微微皱起,咬紧了嘴唇,板着的脸显得越发苍白。 他大跨一步,蹲下身去,挡在云攸与萧世翁之间,关切地说:“此地苦寒,回洞府再说吧!” 洞府里燃着一堆火,萧世翁周身裹着裘被,依然瑟瑟发抖。 周卿颜和余浩瀚一左一右,端坐在他身旁,宛如两名守卫,守着萧世翁,不给他一点接触云攸的机会。 云攸站在火堆的另一侧,面色平静地说:“掳你来的白发婆婆,告诉我,她救过方媚娘的命,听过方媚娘的过往之后,很想要你的命。” 萧世翁稍稍平复的面色瞬间变得惊骇起来,他猛地起身,却被左右两个“守卫”生生按压下去。 云攸稳了稳心神,接着说:“方媚娘因守护燕翎山而受重伤,因遭受你的背叛而悲痛欲绝,德业苦业皆圆满,如今已入仙籍。” “仙籍?”对面的三个男人皆喊出了声。 凡人修得仙籍,比登天摘星还难。 周卿颜只在奇门异书中看过凡人修仙之术,从未当过真;余浩瀚则在梦中与大美人一道修过仙,那只是出于男人本能且隐秘的欲望,他对成仙本身没有一丝欲望。 虽然他俩知道云攸所言皆是在诓骗萧世翁,但能说出此等诓骗之言,亦是个见过大世面的主儿。 不过,这诈骗之法确实有些拙劣,若是周卿颜肯定不会相信。 可萧世翁信了!他曾从月巫国师口中听过修仙之法,德业和苦业皆圆满,加之身带仙缘,凡人皆有升仙的可能,更何况他不是凡人,是贵人! 云攸轻蔑地瞥一眼萧世翁,一声冷哼堵在了喉咙里。 “媚娘传信来说,她如今在隐仙谷自在逍遥,却始终有一憾事,就是与你再续前缘!”云攸干笑道,“可你们仙凡有别,鸿沟难以逾越,除非……” 云攸编造的这番说辞,她实在难以启齿,说起来更是想要作呕。 萧世翁急不可耐地坐起身,又被身边的两人强压下去。 火越烧越旺,云攸的脸被烤得通红,全身燥热起来。 “除非你亦入仙籍!”云攸蹲下身,一边说,一边用树枝在烧黑的灰烬中画着圈圈。 萧世翁顿时有些受宠若惊,眼中闪烁着炙热的火星。 他“砰”一声软身跪下,激动得老泪纵横:“媚娘若愿意助老夫成仙,老夫愿肝脑涂地……” 云攸忙止住他说道:“你罪业太深,先赎己罪,再积德业,若所害之人心甘情愿宽恕于你,你亦虔诚悔过,加之媚娘的引荐,你升仙之事尚有可盼。” 余浩瀚饶有兴致地蹲在萧世翁身边,听听这个道貌岸然的丞相做了何等恶事,再与自己所做恶事相较,孰轻孰重,以分个高下。 但听到萧世翁的忏悔后,自封大恶人的余浩瀚甘拜下风。 随之,燕翎山之劫的真相浮出水面。 十几年前,萧世翁私闯燕翎山大肆捕杀灵兽,被逼至绝境的灵兽竭力反抗,逃离燕翎山。 永德帝以灵兽伤民为由,联合南诏国、北萧国三国夹击月灵族众。 祸不单行,月灵族的叛徒抓走了刚出生的月灵小王子和小月姬,月妃在月帝战死后,以身殉祭。 苍茫大地一剑尽挽破,何处锦绣笙歌落。 战争,是帝王掌中的棋耍戏,起手落子,谈笑间生灵尽荼;杀戮,是小人物面前的修罗场,手起刀落,刹那间灰飞烟灭。 云攸握了握已出汗的手掌,抿了抿唇,紧绷到极点的神经一下子松懈下来,过度紧张过后腿有些发软,身体微微晃动了一下。 周卿颜从云攸的神情,猜出端倪。他上前扶住云攸,紧紧握住她发烫的手,胜过千言万语。 萧世翁亦交代了萧家的罪行,虽是他的子孙所为,但他却有纵容之罪。 萧英礼与金山寨寨主荀劼勾结,劫掠运往废丘战场的军粮和药物;贪污军饷,劣质军械兵器以次充好;鼓动樊州暴乱,欲屠杀满城百姓…… 种种罪行,罄竹难书。 周卿颜跌坐在火堆旁,手捧灰烬,扔进炽热的火光中,腾起缕缕黑烟迷了眼。 他感觉自己宛如尘土,心寒如坠深渊,无尽的黑,无尽的寒,无穷无尽。 他想起那场全军覆没的战事,他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提着最后一口气,勉强撑起那面东郯王旗,维持着自己的身形不至于倒下。 刺穿胸膛的箭矢,汩汩渗出的鲜血,堆积的残体狰狞可怖,浓重的血腥让人几近窒息。 云攸紧握住周卿颜颤抖的手,他手臂上青筋暴起,骤然起身将萧世翁拖到火堆前。 余浩瀚眼疾手快,慌乱中抱住周卿颜,劝慰道:“别冲动,别冲动!” 周卿颜突然松开手,冲出洞府,踏着冰雪,迎着寒风怒吼。 “战场上前方将士浴血杀敌,后方佞臣用劣质兵器战衣,既无粮草也无援兵,数万将士白白牺牲!周氏一族世世代代,舍命护国,护的是君主昏庸、奸佞当道、民不聊生的国,可悲可笑!” 周卿颜仰天长笑:“东郯不亡国,天理难容……” 云攸搀扶起他,张开双臂,紧紧抱住他。她的手在他的脸颊上摩挲了一阵,静静凝视着他,两弯烟眉皱成了一道晕染的墨迹,仿若他心乱如麻的心绪,糅杂成一团理不清的悲戚与伤怀。 四人静静地坐着,表情波澜不惊,实则暗流涌动。 萧世翁蹲在洞府角落的石板旁,默写他的罪行,麻纸已堆了三指高,恐怕还要写两天两夜才能写完。 第101章 真心相待 洞壁上青铜油灯闪着氤氲的光,周卿颜端坐在石床上,身姿挺拔如松,剑眉下一双深邃的眼眸盯着萧世翁。 不过短短数日,发生的一切恍如梦寐。 周卿颜理了理思绪,当务之急是尽快为云攸解毒。 “解药交出来!”周卿颜双手背于身后,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到萧世翁面前。 萧世翁从袖中取出数十袋药粉,一股脑倒出来,手忙脚乱地摆放在石案上。 他打开每一袋解药闻了闻气味,而后娴熟的在其中三袋中取出少许药粉,在一个茶杯中混合起来,倒入几滴水,用一根手指搅拌了几下。 这太敷衍了吧!周卿颜的眉头皱得更紧,摆摆手示意萧世翁先试用。 萧世翁一饮而尽,捋一捋胡须说道:“周公子真是有福之人!这位云姑娘为了说服老夫不杀你,甘愿服毒以命担保。老夫活了大半辈子,却从未遇到这般真心相待之人,周公子可别辜负了她。” 听得出来,这些话发自肺腑。 这一刻,周卿颜眼底竟有一股潮热的泪意在涌动。 他与云攸之间的种种顷刻间全翻涌出来。 细细想来,发生在云攸身上的一切劫难,似乎都与他有关。 一股寒气骤然窜进周卿颜的身体,他颤抖一下,猛地向后退一步,后背撞在墙壁上,发出微微的响动。 云攸上前稍稍扶了他一下,待他站稳后,将桌案上的药粉混合起来,喝了下去。 余浩瀚惊叹她的记忆力,不禁竖起了大拇指,她竟然只随意看了一遍,便能准确无误配出解药。 萧世翁一脸惊愕!云攸果然不是一般的女子,她竟然没有半分怀疑,就喝下了解药,甚至没有一丝犹豫。 周卿颜来不及阻止,伸出的手悬在半空。 云攸看出了他的担忧,回应一个爽快的笑意,让他心安。 真相是,云攸知道自己是百毒不侵的体质,区区毒药对她来说,宛如吃了一些恶心的东西,并无实质的伤害。 然而,她以中毒骗周卿颜答应解救萧世翁,确实心中有愧。 萧世翁被云攸毫不生疑的信任打动,便将埋在心中几近忘却的秘密说了出来。 其实,他告诉云攸的藏匿财物之地,是一处隐秘的基地,萧贵妃与萧英礼勾结豢养私兵的地方。 若无萧世翁的令牌,擅闯者杀无赦。 好险,差一点就一命呜呼了,五万精壮而训练有素的私兵啊! 周卿颜神色一凛,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云攸,幸亏听了她的话,先来救萧世翁,否则就凭余浩瀚带来的那些悍匪…… 余浩瀚现在想想还后怕不已,萧世翁那个老家伙甚是狡诈,若真的去了,恐怕死得渣渣都不剩。 “啪!”余浩瀚在萧世翁头上狠狠扇了一巴掌。 萧世翁愣了愣,不解地瞪着余浩瀚,神色却还镇定。 “呸!老匹夫,老子婆娘都没娶过,若被你诓骗丢了性命,老子这辈子不是白活了!”余浩瀚扭头瞅了云攸一眼,“不如将你这小妾送我做婆娘如何?” 萧世翁无奈地摇摇头,又埋首写起罪状来。 周卿颜微微抬眸,那眼神竟如刀刃一般,似是能将人大卸八块。 余浩瀚吃了瘪,撩一撩鬓角的发髻,怯怯地坐回石床上。 他其实并不怕周卿颜,只是发自骨子里的敬重,但是,他真的怕云攸,是那种一心想要抱大腿的害怕。 云攸似乎从心里认定了余浩瀚这个靠谱的小弟,对他竟也使唤得十分欢腾。 她吩咐余浩瀚即刻启程,带着萧世翁,先去渝州萧家老宅取十万两银票,再看看有何值钱的一并拿了去分给他的兄弟。 十万银票一分不少,送到京城济世堂掌事杨延霖手中。然后拿着萧世翁的令牌去私兵营,调遣一万大军进入皇城西郊大营,交给御林军副统领郑贺,其余皆急行军前去支援废丘疆场——交给周朗老将军。 周卿颜先是一怔,而后不可置信地蹙起眉头,背后一阵发凉。 云攸到底是流落到将军府,还是有意潜伏在他身边?不过短短数月,她竟然将朝堂背后千丝万缕的牵扯摸得一清二楚。 御林军副统领郑贺是皇后的堂弟,皇后与麟王安烁之间的关系亦是扑朔迷离,她是如何认定皇后会帮他们? 但细细想来,云攸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他的筹谋雪中送炭。 他筹划在安烁大婚当日,在圣上和众臣面前,揭发萧英礼的罪行。证人会随着王妃送亲的队伍,潜入麟王府。至于证物,安烁已经在周卿颜去萧府退婚当夜,派遣琅伯潜入萧英礼的书房窃取。 加之萧世翁的认罪书,萧家这次在劫难逃。若萧英礼狗急跳墙,动用萧家的暗卫和依附于太子和萧贵妃的禁军谋反,乱局恐一发难以收拾。 因此,御林军有所防范至关重要,皇城一旦有异动,他们能最快抵达救驾。 皇城若有动乱,周将军必会回朝救驾,但远水救不了近火。北萧国叛军若趁乱攻其不备,边疆亦不得安定。 四万萧家私兵,可不就是雪中送炭嘛! 余浩瀚离开后,云攸浑身的力气像是被人卸光了一般,略显纤细的身体瘫软在石床上。 “跟我来!”周卿颜温声道,转身走出两步,回头见云攸并未跟上,又折返回去。 周卿颜缓缓蹲下,凝视云攸憔悴的脸庞,在周遭朦胧的火光下犹如月下绽放的昙花,沁着夜里的星光,看着叫人心里抽疼。 他看得出神,身体不禁慢慢靠近。 云攸倏忽转过头,唇瓣不知觉间已落到他两瓣冰凉的唇上。 望着近在咫尺那一双不知是惊还是愕的眼,他立时像是被烙铁烫了似的挪开,起身走出洞府外。 拂晓微曦,山顶上云雾缭绕,树上倒挂着无数的冰柱。 点点阳光透过石壁上无数眼眸一般大小的小孔,形成无数的斑环,射在云攸的身上。 周卿颜愣愣看着她,说不出是什么感受,他只觉得,这女子白袍翻飞飘扬,飒爽英姿,已然变成了一个只可远观却无能与之并肩的人。 他感觉喉头哽咽,心酸涌上胸膛,以后恐怕守在她身边,亦是一种奢望。 她该去更高的地方,看更美好的世界,与能与她并肩之人。 第102章 与谁私奔 周卿颜和云攸乔装成平民潜回京城,出入城门时,盘查的人比平日严格了很多。两人虽衣着朴素,但难掩周身华贵气质,在百姓中分外扎眼。 云攸靠着斑驳的拴马柱,嘴里嚼着半根干草,探头紧盯着城门口的守卫。 他们手中拿着两男两女的画像,每个进城的人皆被捏着腮帮子一一与画像比对,想要混进去绝非易事。 随着鼓乐齐鸣,麟王府迎亲队伍浩浩荡荡而来。队伍的前方是骑着高头大马的安烁,翩翩公子,白色骏马,大红花轿,缨络霞帔,红绸锦色,十里红妆,满城皆庆。 一路上,锣鼓喧天,鞭炮齐鸣,引得路人纷纷驻足围观。 一名白发老妇牵着豆蔻之年的小姑娘,挤在人群前面,翘首叹息道:“可怜前王妃尸骨未寒,哎,自古男子薄情寡义,小壶,你可别被这般男人骗了去!” 名叫小壶的姑娘,脸上泛着红晕,痴痴地凝视着马背上的男子,软声道:“王爷才不是薄情寡义的男子,正妃的位置还为前王妃留着呢,那个女人只能做侧妃。” 说完,小壶指了指花轿里的美人,一脸的不屑,似是那美人抢了她的妃位。 轿中新娘身披凤冠霞帔,宛如仙女下凡,她的脸上施着淡淡的妆容,更显得娇媚动人。 老妇重重敲了一下小壶的头,厉声斥道:“你可千万别被他俊朗的外表迷了心智,你想要嫁给他,我绝对不同意!” 花轿后跟着丫鬟奴仆近百人,还有抬着红木箱子的挑夫,若是一个个仔细盘查下来,恐会误了吉时。 这分明是在挑衅! 安烁并不气恼,白马上正襟危坐,面色冷峻,似是一切与他无关。 周卿颜的脸色却并不好看,眼光钉在为首的守卫身上,手覆在腰间,悄然摩挲着。 云攸斜睨了周卿颜一眼,头伸过去问道:“你为何如此紧张?你不会是要劫新娘子……” 说着说着,云攸不可思议地捂住了嘴。 怪不得轿中的新娘,总是朝她这边看,原来是在看周卿颜! “你与那新娘有私情?”云攸饶有兴致地问,“若你想抢亲,我定助你一臂之力。” 周卿颜只当云攸说的是玩笑话,并不放在心上,他此时整颗心都在前方盘查丫鬟的士兵身上。 被盘查的丫鬟膀大腰圆,与其他人格格不入。她低垂着头,浑身微微颤抖。 周卿颜紧紧捏着拳,宽大的衣袖在风中凌乱地飞舞,脸上冰冷如铁。 盘查的士兵正要拔剑时,云攸从地上抓一把尘土,将双手伸到身侧的饮马槽里沾上水,胡乱糊在脸上,大喊一声“王爷”,冲上前拉扯安烁的大红喜袍。 “王爷,小女子倾慕您已久,不如趁今日大婚,纳我入府为妾如何?”云攸眨巴着一双湿漉漉的杏眼,仰头朝安烁大声喊道。 安烁小腿一颤,猛地向云攸的肚子踢过去。云攸轻盈向后一闪,将将躲过去,又飞扑上去抱住安烁的腿。 “王爷,您的腿真是孔武有力,肌肉结实得紧,大家都来摸摸看!”云攸此话一出,围观的年轻姑娘们一道拥上前来。 安烁被众人连拉带拽拖下马背,不知道有多少双手在他的周身游走。 云攸趁乱凑近花轿,两个丫鬟将她挡在一尺开外,捂着鼻子嫌弃地推搡她。 “姑娘,你的情郎周卿颜要带你私奔,你可愿意?”云攸拱手行礼,嘴角勾着一抹笑,看上去却算真诚。 云攸纡尊降贵,冒着砍头的风险,与王爷的新娘子周旋,还不是为了周卿颜那个闷葫芦。 他失去了一臂,若再失去所爱之人,那就太悲惨了。 谁让我是菩萨心肠呢?云攸暗自思忖。 她忍不住想看看花轿里是何等可人儿,摩拳擦掌后猛地用力,冲开丫鬟的阻挡,径直撞进了花轿里。 她感觉被人拽了一把,头便埋进温热的胸膛中。她扭了扭身子,想要抬头看清新娘的模样,却被一只有力的手臂死死环住。 花轿很大,可容得下三人同乘。可云攸却被禁锢在小小的一方怀中,半身松垮下来,塌着腰,脖子被强制锁住的姿势甚是难受,而且尴尬。 不过,躲在这温香软玉小美人怀中,甚是舒服。 云攸索性闭上眼,摸索着抓住小美人的手,轻轻摩挲着,一脸享受:“美人,周卿颜这般谦谦君子,情深义重,敢冒生命之危来带你走,你何不趁乱与他私奔。” “我这么好,不如你与我私奔,如何?”一个男人深沉的声音,在云攸耳畔响起,还带着丝丝温润的气息。 云攸拱了拱身子,猛然抬头,正好对上周卿颜含情脉脉的眼神。 在那一瞬间,暧昧的情愫在两人之间蔓延开来。坐在一旁的欧阳兰儿,宛如局外之人,冷眼旁观这荒诞的一幕。 迎亲队伍被冲散得七零八落,周遭乌泱泱一群人撞在一起,又轰然散开,只听见人喧马嘶,一片混乱。 安烁狼狈地抱住头,大声朝盘查的首领喊道:“再不放行,踩死了人,你担待得起吗?” 首领被三个老妇人挤得嘴歪眼斜,喷了满脸的唾沫,他只想快些逃离这些刁民,便挥手下令道:“放行!” 马车缓缓前行,接亲队伍很快进了城。 云攸方才半蹲的姿势太久,腿脚酸麻,一时站不起身来。 周卿颜一臂将她拦腰搂起来,顺势揽到对面的软凳上坐下。他凝视着云攸,眉宇间流露出沉稳,眼中却藏着一丝柔和。 云攸仿佛被人戏耍了一般,脸色阴沉,眼神中闪烁着不自在的光芒,试图避开周卿颜的目光。 周卿颜本来是在等安乾来城门接他,顺道打点一下盘查的守卫,让安烁一行人顺利进城。 没曾想,安乾迟迟未到,周卿颜只得趁乱潜入欧阳兰儿的花轿。 欧阳兰儿与周卿颜虽只有几面之缘,却熟稔得紧。 毕竟,周卿颜是欧阳兰儿与安烁的媒人,是她走上王权富贵之路的幕后推手。 欧阳兰儿看着满脸脏污的云攸,一时未认出她来,不由打趣道:“没想到周将军身子不好,眼神也差了许多,这种姑娘亦能入得你的眼。” 第103章 好戏开场 云攸冷哼一声,鄙夷地瞥了欧阳兰儿一眼,眼白都快翻到天上去了。 原来是负心的女子,攀上了高枝,辜负了深情的男人,云攸顿时脑补出一场大戏。 周将军,曾是战场上的一把锐剑,英勇无畏,所向披靡。然而,在一次激烈的战斗中,为了保护战友,他失去了右臂,从此不能再挥舞那柄他曾引以为傲的宝剑。他的身体虽然残缺,但心中的热血依旧沸腾,他对国家的忠诚,对人民的爱护,从未因伤痛而减少半分。 然而,当他回到故乡,等待他的却是心爱的姑娘离他而去的消息。她,欧阳兰儿,那个他曾许下一生诺言的女子,为了家族的荣华,选择了嫁给那位权倾朝野的王爷,成为了王妃。 这消息如晴天霹雳,让周将军的心瞬间跌入冰窖。他站在破败的府院,望着熟悉的风景,心中满是苦涩。 他的世界,仿佛在那一刻崩塌,只剩下残缺的身体和无尽的孤独。 想着想着,云攸的双手紧握成拳,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 她看周卿颜的眼神,亦变得柔和了许多。 月色皎洁,星光熠熠,麟王府灯笼高挂,金碧辉煌的牌匾映照出喜庆的气氛。 府邸内外,张灯结彩,红绸铺地,金龙飞舞,华贵而庄重。 云攸随着花轿进入麟王府,周卿颜吩咐灵芝带她去沐浴更衣,之后又去拜见皇后。 云攸着一身素雅天青色侍女袍,俯首跪地半晌,没有听见任何声音,心下琢磨母仪天下的皇后到底是怎样的雍容华贵,却又不敢轻易乱动。 皇后对阶下跪着的侍女亦是好奇得紧,敢劳驾安乾小王爷和太子妃周卿玉亲自力保的侍女,绝非等闲之辈。 云攸跪得倒是淡定,一动未动,丝毫未被皇后的下马威吓到。 换做别的侍女,恐怕早吓得抖如筛糠。 “母后,典礼快开始了!”周卿玉低声提醒道。 云攸忍不住抬头,只见皇后着一件金色丝绸石榴褶皱长裙,裙摆轻泻,拖迤三尺有余,泼墨长发绾着五凤朝阳髻,一颦一笑皆端庄得体。 搀扶着皇后的周卿玉,两鬓斜插牡丹珠花簪,发端垂下凤涎流苏金步摇,眉间深红花印更添妩媚之姿。 面前便是龙血凤髓般高贵的女人,昭昭若日月之明,离离如星辰之行。 云攸直愣愣盯着两个大美人,眼光肆无忌惮地游移,却未注意到两个女人面色的变化。 冷冽……错愕……惶恐……疾风骤雨般涌了上来,半晌才恢复平静。 这个人,分明是死去的麟王妃! 周卿玉缓缓走近,颤抖的手在云攸脸上掐了一下。她的皮肤宛如嫩豆腐做的,稍微用力,就掐出一道红痕。 是活的,鲜活的人儿! 周卿玉想要扑上去抱她,但她的身份不允许她做出如此失礼之事。 “太子妃!” 云攸的一声呼唤,让周卿玉回了神。 “太子妃是见我这皮肤嫩滑,心生羡慕了吧,我用的是济世堂的美人妆,太子妃可以一试,绝对好用。” 云攸说着,便径自站起身,揉了揉酸疼的膝盖。 “放肆!”周卿玉厉声道,眼神犀利如刀,与方才端庄娴静的模样大相径庭。 云攸微怔,尚不知自己做错了何事,灵芝惶恐不安地走上前,“砰”一声跪下,伏地请罪:“皇后娘娘恕罪,太子妃恕罪,奴婢教导云姑娘礼仪未尽心尽力,是奴婢的错,您饶了奴婢吧!” 灵芝一边说,一边拉扯云攸的衣袖,示意她一道跪下请罪。 可云攸生性倔强,对这些狗屁礼仪更是嗤之以鼻。若不是周卿颜苦口婆心地劝说,她压根不会来麟王府,更别说忍受这些不知缘由的问罪。 “掌嘴!”周卿玉冷脸喝道,没有半点风雅仪态。 灵芝浑身一僵,一时不知是该掌自己的嘴,还是掌云攸的嘴。她亦明白,周卿玉此举只是为了安抚皇后,毕竟云攸未经允准起身,犯了皇后的大忌。 “啪!”灵芝扇了自己一记响亮的耳光,正要继续时,云攸抓住了她的手腕。 此刻差点没恨得把一口好牙咬碎。 云攸不是宫中之人,自是不必守宫中的规矩,大不了一走了之,但却不能连累了灵芝姑娘。 倔强归倔强,关键时候还得能屈能伸,圣人都讲上善若水,最上等的人要像水一样柔软。 云攸身子一软,如泄气了一般伏倒在地,故作哀嚎道:“灵芝姑娘教导礼仪尽心尽力,奴婢愚笨,学艺不精,日后定严加练习。” 皇后紧绷的脸色,逐渐舒缓,终于露出一抹温和的笑意:“罢了罢了,云攸姑娘是医官,不是侍女,太子妃不必如此苛责!今夜麟王与王妃圆房至关重要,此事就交予云医官来督办。” 云攸心底在腹诽,来麟王府混吃混喝真是不容易,还要当差,竟然还是盯着新娘新郎圆房这种破差事。 不过嘴上却是乖顺道:“是,谨遵皇后娘娘懿旨。” 皇后一向心思细腻,她总觉着面前这个云攸眉眼间带着一股痞气,心中疑云密布,便去寻周卿颜问个明白。 周卿颜早已想好应付的说辞,只道云攸在樊州遇难后,寻不到尸骨。再遇见她时,是被右相囚禁在萧府。不知云攸为何死而复生,又失去记忆。 皇后一听便明白,她被周卿颜这小子利用了,她竟然成了从萧世翁手中抢夺云攸的“帮凶”。 不过看在与周卿颜、麟王安烁暂且结盟的份上,皇后不再计较,但她生平最恨被人利用,依然忍不住隐晦地敲打敲打周卿颜。 “这些时日,卿玉守在本宫身边照料,甚是辛苦。她毕竟是太子妃,太子禁足之期将至,她也该回东宫照料太子,本宫若是强留她,恐怕太子与萧贵妃那里不好交代。”皇后沉声道,面色晦暗不明。 周卿颜瞬间明白了皇后的话中深意,直白地讲,就是周卿玉在东宫过得不好,总不能一直躲在皇后的宫里,还引得萧贵妃的记恨。 气氛一时凝滞,两人各怀心思。 还好此刻门外一道柔和的嗓音传来,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静寂,是周卿玉款步上了台阶,轻声问了一句:“卿颜可在里面?” 第104章 一别两宽 周卿玉是见完安烁,才来寻周卿颜的。 安烁是她见过最郁郁寡欢的新郎,比他上一次大婚看起来更萎靡颓废。 她不知道的是,上一次大婚的哀戚是因为爱而不得,这一次是—— 永失所爱。 如此痛心疾首的“喜事”,他经历了两次,仿佛好不容易愈合的伤口,又被生生割开,放在炭火上炙烤。 在周卿玉眼中,安烁虽然身体获得了自由,却依然作茧自缚,活在自己编织的牢笼里。 周卿玉目光灼灼地看着安烁,想起了小时候他们一起学剑,那个豪气万丈的小安烁的誓言:“我若成王,必娶你为后。” 小卿玉稚嫩的小脸笑靥如花,欢喜回道:“你输,我陪你浪迹天涯。你赢,我陪你君临天下。 奈何情己远,物也非,人也非,事事非,往日不可追。 若当初选择与他远走高飞,结局会是怎样? 会一生颠沛流浪,东躲西藏?还是隐于一隅,安然度日? 周卿玉母亲早逝,父亲常年征战,她从小便活在恐惧中。害怕失去,害怕变故,害怕无依无靠。 所以,当困于囚笼的安烁向她伸出孱弱的手时,她不敢牵起那只手,那手不能为她撑起一片天,只能将她拽入无尽的深渊。 小时候的誓言,长大就变成了:你赢,我陪你君临天下;你输,我与你一别两宽。 即便周卿玉做得如此决绝,安烁依然默默为她做了很多。 当安烁得知太子欲强迫周卿玉委身于他,便想法子惩治惩治太子。 萧贵妃对太子管束甚严,他没有机会下手。于是故意挑逗萧贵妃的宠猫,以致自己被猫抓伤。 萧贵妃向来厌弃安烁,认为他是不祥之人,她的宠猫见血影响太子运势,于是去天清观祈福,因此对太子疏于看管。 安烁趁机让皇后身边的侍女月迩,散布潇湘苑的柳三娘与小侯爷来往甚密之事,太子偷溜出宫将小侯爷打伤,被禁足东宫。 之后,安烁又请求皇后,将周卿玉留在昭阳宫侍奉,并将侍女月迩送给周卿玉。 月迩曾是安烁娘亲熙妃的侍女,因武艺出众又忠厚,被皇后看上随侍在侧。 安烁为周卿玉所做的事,他恳请皇后为他隐瞒,若周卿玉问起,便说是周卿颜所为。 至今,周卿玉亦不知真相。 “你还恨我吗?”周卿玉眉梢一动,都仿佛枝头带露的轻颤,此刻修长的脖颈低垂,竟是叫人心头为之一软,甚至忍不住心疼。 恨?心中无爱,哪来的恨呢?或许他对周卿玉的保护,是在回报她儿时对自己的陪伴之恩,是在回报周卿颜对他多年的照拂之恩…… 或许是因为云攸的离世,导致他愧疚太深,从而转嫁到其他女人身上。他拼尽全力守护的,是他对云攸深沉的怀念。 “我从未恨过你,我只恨自己……”安烁双手撑在桌案上,微微闭上眼,苦涩涌上心头。 周卿玉柔声劝慰道:“听说你的新王妃聪慧敏秀,父皇对她甚是满意,相信对你亦有助益。你已不是以前任人欺凌的麟王,待你羽翼丰满,扶摇直上,你会发现天高地阔,我只是你的世界里的一粒微尘,情爱之事犹如轻纱,无足轻重。” 安烁与周卿玉对视一眼,冲她轻轻摇了摇头,冷冷道:“或许在你看来无足轻重,但是我生命中唯一的光。” “你为何如此固执?你忘了本宫吧,本宫是太子妃,将来的一国之后,还有我腹中的孩儿,会成为未来的一国之君。若你有用,或许能成为本宫的裙下之臣,若无用,本宫会将你弃如敝履……” 周卿玉越说越激动,微微喘息起来,她停下来看安烁的反应,安烁在瞬间的惊愕之后,唯有冷眼一笑回应她。 安烁在笑自己,他本以为周卿玉不愿委身太子,千方百计想要救她于水火。过了今晚,若他成功扳倒太子,周卿玉便会得到她想要的自由。 原来在金丝鸟笼里待久了的鸟,并不想要自由! 可笑至极! 安烁冷漠的反应,却叫周卿玉暗吃了一惊,她本以为他会捶胸顿足,伤心欲绝,然后发誓会让自己变得强大,襄助她一步一步走上权利的巅峰。 沉默震耳欲聋。 安烁蓦地挺直脊梁,脚下沉重地向后退了两步,躬身行礼道:“太子妃与臣共处一室,实在不妥……” 这是在下逐客令? 周卿玉唇角抽了抽,如释重负般轻舒一口气,转身时眼角含泪,心中却生出一种莫名的酸涩。 话说得如此决绝,这下他该死心了吧! 谁解红颜泪,谁识相思苦。 周卿玉不会知道,安烁口中所说“生命中唯一的光”,是云攸。 而她以为,云攸只是安烁想方设法摆脱的人,无关紧要,不值一提。因此,她见过活生生的云攸这件事,根本未打算告诉安烁。 她以为,告诉他只会徒增他的烦扰。 “吱”一声,月迩推开门,一股清风鱼贯而入,扑到安烁乏倦的脸上,吹动着一旁的窗扇猎猎作响。 窗外的海棠花开得正盛,寂寞秋千伴月影。安烁眼神一下恍然,仿佛看到云攸的身影,疾步走到窗边,却只是个侍女经过。 花落秋千,语笑喧哗,曾经与云攸共度的美好光景,如今亦鲜少入梦。 月迩手握一柄银色麒麟剑,郑重交予安烁道:“这把剑曾陪太子妃叱咤疆场数载,她说,以后就让它陪着王爷。” 安烁目光凝在剑柄的麒麟图腾上,有些僵住了。 有些片段闪在他脑海里,周卿玉一身戎装,策马扬鞭,马似流星?人似箭,身轻?如叶,宛如一只?神鹰载着她?凌空而起。 此生恐怕再也看不到这一幕了! 安烁接过麒麟剑,黯然垂首,惋惜道:“本王嘱咐过你,绝不能让太子碰卿玉一根指头,为何她会有孕?” 月迩心神似受冲击,一脸铁青,砰然跪下道:“王爷恕罪,太子以周老将军的性命要挟太子妃,废丘军营有太子安插的人,若老将军遭遇不测,太子妃再无倚靠,她亦是无可奈何啊!” 安烁的脸色忽然差到了极点,他手中的剑变得越来越沉,他转身将剑搁在书案上,闭上眼轻抚剑身,连呼吸都变得沉重起来。 周家世代戎马倥偬,保家卫国,守护一方安宁,到头来竟然落得如此下场。 安烁无力地倚到身后的挂图上,用手捂住双眼,顺着墙壁缓缓地坐下来,半晌之后,那声再也压抑不住的哽咽,终于从他的喉间呜呜地溢了出来。 月迩这才看清挂图上的女子,正是她不久前见过的女医官——云攸。 她正要告诉安烁此事,屋外响起轻微的敲门声,琅伯恭敬问道:“王爷准备好了吗?吉时已到。” 第105章 吃瓜群众 吉时到,麟王安烁与侧王妃欧阳兰儿在众人的瞩目下,行礼如仪,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 高堂上端坐的是永德帝与皇后,皇后身侧太子妃周卿玉肃然而立,眉宇幽幽,眸中似有泪光闪动。 永德帝红光满面,看上去比新郎还要欢快。 云攸斜靠着一根红木廊柱,慵懒地嗑着瓜子,视线穿过众宾客,落在新郎安烁身上。 他眼神游离,晦暗无光,似是被枷锁紧紧束缚的木偶,任人摆布操控着,走完婚礼该有的仪程。 周卿颜站在右侧众大臣最后方,神情落寞,眼睛却是直勾勾盯着安烁,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云攸饶有兴致地瞧着眼前男女的纠纠缠缠,真是剪不断理还乱,比话本还要精彩。她顿时抖擞了精神,忍不住问身旁的灵芝:“这王爷喜欢的到底是前王妃、侧王妃还是太子妃?” 灵芝猛地捂住云攸的嘴,一口没来得及嚼碎的瓜子生生吞下去。 “嘘!”灵芝手指放在唇上做禁声的手势,惊惶地朝四周扫视一圈,暗自腹诽:“姑奶奶啊,嚼舌根可是要割舌头的,这个胆大包天的女医官可别再连累了我。” “你不说,我可要自己去问王爷!”云攸踮起脚朝安烁的方向挥挥手,“王爷……” 灵芝无奈地埋下头,转过身去挡在云攸身前,两人身高相差无几,以致安烁循声看过来时,只看见灵芝的背影。 “王爷以前喜欢的当然是前王妃,如今娶了谁便是喜欢谁!”灵芝敷衍地说完,拽着云攸向侧厅走去。 云攸啧啧叹息,一时不知该可怜谁?男人的喜欢真是又短暂又廉价,幸亏本姑娘孑然一身,我自飘零我自狂,犹如云鹤游四方。 “王妃……” 玲珑隔得远远地看见了那道熟悉的身影,心头已是一跳,待得走近看清果然是云攸时,那种隐隐然的雀跃与欢喜悄然在心底荡开。 云攸与灵芝皆是一怔。 玲珑本来被阿木关在将军府,她钟情安烁之事人尽皆知,周卿颜担心安烁大婚她来搅局,冒失冲撞了圣颜,遂命阿木好生看住她。 其实,周卿颜最担心的是,玲珑对云攸心存芥蒂,若两人在贵人面前起了冲突,场面不可收拾。 但阿木最是心软,顶不住玲珑的软磨硬泡,最终还是答应带她来麟王府观礼。 玲珑鲁莽的性子真是一点没改,曾经被流放荒蛮之地,除了人长黑了以外,未让她长一点教训。 “王妃,你还活着……我带你去见王爷!”玲珑上前拉住云攸的手,又惊又喜。 云攸以为她认错了人,眼底快速掠过一抹困惑之色,转而不悦地挣开她的手。 我才不是那倒霉的王妃呢!况且打扰了安烁的好事,还不被那个暴脾气的家伙扒了皮! 这姑娘既眼拙,又存心不良。 灵芝惊讶地睁大了眼睛,表情甚是夸张,像是突然知道了一个天大的秘密,但这个秘密只会为自己招致祸端。 遇到这种破事,灵芝脚底抹油,溜得比谁都快。 阿木闻声疾步跑过来,一手握住云攸的手,一手拽着玲珑的手腕,哭丧着脸乞求道:“两位姑奶奶,快跟我走吧!” 两位姑娘都是习武之人,哪是他能轻易带走的。拉扯了片刻,三人还在原地打转,看上去就像驴拉磨,甚是好笑。 不过,两位姑娘也没闲着,眼神跳过阿木,不管不顾地聊了起来。 玲珑问:“你是云攸吗?” 云攸回道:“我不记得了,不过他们都唤我云儿!” 玲珑暗喜:原来是失忆了!那便更好,我们之间的龃龉也一并都忘了吧?有她与我一同对付那个狐媚子欧阳兰儿,颇有胜算,哈哈…… 只要两人有共同的敌人,一切仇怨在此间涣然冰释。 云攸见玲珑笑得鬼魅,不禁心头一紧,手指握成一个拳头。 不知是巧,还是不巧,云攸正要出拳结束这场无聊的拉扯,萧思清突然冒出头来,大喝一声:“老妖婆,你将我祖父拐到何处去了?” 说完,萧思清龇牙咧嘴,恨恨地朝云攸扑上来。 玲珑下意识躲开,阿木上前拽住萧思清的裙角。 云攸身形一闪,轻盈地跃上回廊外八角亭的美人靠之上,抚了抚鬓边发丝,直到凝定了身形,双臂才缓缓垂下,与萧思清拉开了两丈远的距离。 云攸对面的三人皆是惊愕,呆呆地站在原地化作三尊木偶。 萧思清气急,拔腿向前时,被阿木执住的衣裙顿时撕开。阿木满脸无辜地丢下手中的碎布,向云攸的方向跃起。 “啊!”萧思清歇斯底里大喊一声,搂起厚重的裙子,朝阿木大步追去。 玲珑焦急地瞥一眼行礼的一对璧人,听着司礼的贺词,她的眼神如同一潭寒水般冷彻人的肺腑。 喜今日嘉礼初成,良缘遂缔。诗咏关雎,雅歌麟趾。同心同德,宜室宜家。相敬如宾,永谐鱼水之欢,共盟鸳鸯之誓。 一缕夜风晚来清凉,卷了红灯笼焰舞,月光下光影摇动,烧焦的烛芯噼啪裂响。 突然,一道黑影从回廊右侧的假山后蹿出,腾跃而起,瞬间落定在萧思清身前。 剑锋出鞘,黑衣人执剑直指萧思清胸前。 “救命……”萧思清失了魂一般嘶叫起来。 奈何丝竹之声不绝,恰好掩盖掉了她的声音。 玲珑愣愣看着眼前的一幕,脚下沉重得挪不开步。她并不是个胆小的人,但也不是急公好义之人,趋利避害乃人之本性。 显然,逃走才是明智的抉择。 与黑衣人对视一眼后,玲珑一溜烟跑去正厅,她没有对任何人说起此事,因为会落得个见死不救的骂名。 云攸见玲珑跑得比兔子还快,以为她是去报信,便淡定与阿木打赌道:“那个姑娘带人来此地之前,我便能制服那个歹徒,你可信?” 阿木喃喃道:“我相信,但我不相信玲珑会带人来。” 黑衣人循声看过去,一双眼恶狠狠瞪着云攸。 只一眼,阿木便认出那歹人正是傅延。 第106章 生死对质 此时阿木神色如常,但云攸能敏锐地察觉到他眼底快速掠过一抹暗喜之色。 傅延、王夫人等证人随着迎亲队伍,顺利入城。当然,入城门时也遇到了一些阻挠,若不是周卿颜提早安排安乾请来一道谕旨——迎接新王妃入城以彰显皇家兄友弟恭和睦团结,恐怕此时还被萧英礼安排的人堵在城门口。 但证人不能由安烁或周卿颜交给永德帝,太刻意只会令人生疑。 证人自行暴露,当着众人的面与萧英礼当面对质,才更能让人信服。 好戏即将开场!劫持萧思清亦是这好戏中的一环。 萧思清本没打算来,她是在知道杨延霖会来之后,才非要跟着萧英礼过来的。 阿木缓缓向前,一只手向后握住九箭连弩,一只手指着前厅的方向,说:“她的父亲正在前厅观礼,你且随我过去,要多少财物都行!” 凭阿木的身手,若他真想动手,那黑衣人早就一命呜呼。 云攸挑眉瞥一眼黑衣人闪烁不定的眼神,瞬间明白了一切。 阿木这是在为黑衣人指路呀! “你过来带路!”黑衣人厉声道。 萧思清面色逐渐发白,只因随着黑衣人声音落下,那把锋利的剑已经从她的胸口移到了颈脖上,剑刃的森森寒意已经穿透了皮肤,进入了血液。 “大侠冷静,冷静啊!萧家家财万贯,只要你不杀我,除了我这个人,你要什么都给你,真的……”萧思清吓得开启了碎碎念模式,双手在半空中胡乱地划拉着。 黑衣人忍无可忍,扯下一只足袋塞进萧思清的口中。 臭味熏天…… 风中凌乱的长发,粘黏在她布满泪水的脸颊上,伴着几声凄惨的干呕声,萧思清眼神呆滞地随着黑衣人向前厅走去。 阿木绕到黑衣人身前,手握九箭连弩,缓缓向后退去。 云攸并没有跟上去,而是回到八角亭里,斜倚着美人靠,嗑起瓜子来。 前厅雨廊和楼阁之间有一大片的空地,宾客正在此处宴饮,新娘已送入了洞房。 永德帝和皇后在安乾与一众银甲护卫的跟随下,走出阁楼,与安烁言语几句,正要离开时,只听一阵哗然,抬眼看见一个黑衣人劫持着萧思清,向众人走过来。 黑衣人身前的阿木,在众人注目下,顿时打起精神来。 他矮了矮身子,目光犀利,做出一副随时迎战的样子。他既不敢扣动悬刀,也不敢撤开,被迫步步后退,很快脊背“咚”的一声,顶在了廊柱上。 众宾客慌乱地向阁楼奔去,却在门口撞见台阶上俨然肃立的护卫,皆假装前来护驾,转身张开双臂,瑟瑟发抖地挤成一团。 一众护卫在永德帝和皇后身边围成扇形,安烁从身边的护卫腰间抽出一把剑,站在包围圈之外,望向台阶下被挤到角落的周卿颜和周卿玉。 只一个淡然的眼神,周卿颜便心领神会。 麟王府守卫森严,除了皇帝身边的护卫,埋伏在府外的护卫飞上屋顶严阵以待。 若黑衣人身后有箭弩手突然放箭,这场好戏恐怕要就此落幕了。 周卿颜想着,缓慢向外挪动,以常人难以察觉的速度,浑浑沌沌朝黑衣人后方走去。 若自己去做人肉盾牌,站在黑衣人的正后方,屋顶的弓弩手便会有所忌惮。 周卿玉向回廊上走过来的月迩投去一个眼神,月迩端着醒酒汤,走到醉眼朦胧的周卿颜身边停下。 若是周卿颜一人站在歹徒后方,显得格外突兀。月迩站在他身边,搀扶着他,众人皆以为是他喝醉犯迷糊,神志不清才误入危险之地,不由得为他捏一把冷汗。 “萧英礼,你这个贪赃枉法、鱼肉百姓、无恶不作的老贼,速速出来受死!”黑衣人大声喝道,手上的剑随着因激动而颤抖的身体晃动起来。 萧思清哼哼几声,朦胧的泪眼,焦急地扫视着人群中父亲的身影。 此时,永德帝轻吁一口气,与皇后相互搀扶,退回阁内长榻上坐下。 安乾与守卫们维持着密不透风的阵型,跟随帝后向后退去,安烁依然持剑守在门口,岿然不动。 永德帝在歹徒开口之前,悄声下令不管死活格杀勿论,当然,也不管萧思清的死活。 就在安乾犹豫的片刻,歹徒的话传来,永德帝一听,原来是私怨,便生出了一探究竟的心思。 尤其是“贪赃”这个字眼,深深戳痛了永德帝。正值国库亏虚之际,萧英礼竟敢顶风作案,若证据确凿,定要重重罚他,以儆效尤。 念及此处,永德帝心中已是铁板一块,挥手示意守卫勿要轻举妄动。 萧英礼此时面沉如水,眼中杀意大盛。 他身边的众人默契地向两边闪退,片刻之后,萧英礼被迫暴露在黑衣人面前。 “放了她,老夫留你一具全尸!”萧英礼牙根紧咬,面色铁青,如罗刹之怨,令人不寒而栗。 说完,蓦然朝屋顶上的护卫一挥手,一支冷箭“嗖”一声带着撕破空气的响声,直奔周卿颜而来。 凭周卿颜多年征战的经验,自是能躲开这一箭,但一旦他躲开,黑衣人恐有性命之忧。 危急关头,阿木拨动弩刀,九支箭齐发,从侧面拦截冷箭。箭矢相撞,迸发出几点火星,砰然坠落在地。 “啊!”屋顶上放箭之人亦中箭倒下,滚落下去。一声闷哼之后,那人再未发出动响。 安烁环视四周,声如洪钟:“陛下有令,任何人不得放箭,违者即刻斩杀。” 这声音传到云攸耳中,她不禁起了兴致,纵身一跃,悄无声息地飞上阁楼顶层的露台,慵懒地倚着栏杆,居高临下看热闹。 黑衣人知萧英礼起了狠毒之心,一时气得浑身发抖,忍不住戏谑道:“你女儿的命轻贱,你自是不在乎,那你儿子的命呢,你也不在乎吗?” 黑衣人一手握着剑,一手握拳悬于半空,张开手,垂下一块晶莹剔透的玉佩,上端赫然刻着“坤”字。 萧英礼如遭重创,对面这一片混乱,他神态狂乱,努力踩着虚软的步子挪动,似乎风一吹便会倒下。 “你如何才能放了我儿子?”萧英礼颤声道。 徘徊在生死边缘的萧思清,心如刀割。父亲竟然对她不闻不问,她嘴角冷笑,凄厉地呻吟一声,泪如雨下。 黑衣人见她梨花带雨的模样,于心不忍,叹息一声,卸下她口中的足袋。 “父亲,女儿知你做了不少亏心事,敢做敢当,可别连累我丢了性命。”萧思清眸中一片血红,语声凌厉,响彻府院。 “住口!”萧英礼喝止住女儿,镇定地转向永德帝,“陛下,此歹人纯属诬陷,他蒙面不敢以真面目示人,臣如何与其对质?” 第107章 罪行败露 傅延缓缓卸下面巾,脸上现出了微笑。不过他的笑容之中,多了些怆然,多了些决绝。 四年前,萧英礼将袁仁义派给傅延做师爷,这个师爷其实控制了樊州府衙。 袁仁义勾结金山寨盗匪打劫运往废丘军营的粮饷,私铸劣质兵器掺杂在供给废丘的兵器中,诓骗傅延朝廷将派人屠城,鼓动傅延弃城逃走并中途制造暴动……傅延冷静地诉说着萧英礼的罪行,一桩桩,一件件,罄竹难书。 周卿颜喝过醒酒汤,此时已清醒了许多。方才因醉酒而发烫的脸颊,被风吹得生疼。他手指突然一紧,握成了拳头,神色犹如一潭死水。 身旁的月迩分明能感受到周卿颜的身体在颤抖,一股隐藏的怒气在冲撞他的五脏六腑,仿佛要将他的身体撕碎。 周卿玉整张脸苍白如纸,如同冰人般呆呆僵立。 她想起了还在疆场拼死守城的老父亲,既要面对敌人的惨烈杀戮,又要遭受自己人的阴狠背刺。 拼命保护的人,竟然是伤害自己的人,那是一种怎样的绝望? 安烁闭了闭眼睛,有些不忍地将头侧向了一边。 “诬陷,诬陷,纯属诬陷……”萧英礼冷哼一声,拂袖道。 宾客中有人议论:“是啊,空口无凭,如此诬陷乃是死罪啊!” 又是一阵骚动,但气氛显然从惶恐变成了愤懑。 阁楼内的三人都在等待,等待这场闹剧结束的那一刻,永德帝本就漠不关心,而皇后与安烁,则是因为他们知道真正的高潮还在后面…… 此时,一名侍卫来报,说是樊州长史严开求见。 众人皆不语,转头望向阁中端坐的永德帝。 “带进来!”安烁接收到永德帝的旨意,大声吩咐道。 严长史身后跟着袁师爷和两个民妇装扮的女人,埋首畏畏缩缩地跪下。 傅延凝视了两个民妇,手中的剑颤了一下,在萧思清雪白的脖颈上又添了一道血痕。 “大侠,你挟持我威胁不了萧英礼,又何必多此一举,求求你放了我吧!”萧思清用嘶哑的嗓音说道,散乱的发丝被冷汗粘在颊边,整个人仿佛苍老了十岁。 傅延只是狠狠瞪了萧思清一眼,不置可否。 严长史平静地将来此地的目的一一禀报。 原来他在追查樊州疫病爆发时丢失的粮食和药材,樊州师爷袁仁义已招供,是他与金山寨盗匪勾结,烧毁了粮食和药材,并散布朝廷屠城的谣言,引起暴乱,以此阻止麟王抗疫救灾,并借机毁掉整个樊州。 由于事态紧急,一一上报太过繁冗,担心有所变故,遂暗地里带证人和证据赴京面圣。 麟王大婚,永德帝亲临,与众臣同庆,此时是最好的时机。 严长史呈上袁仁义与盗匪勾结的书信,并带来人证王夫人和雪娘。 王夫人和雪娘声泪俱下,控诉袁仁义戕害傅延,蹂躏樊州百姓。 袁仁义的指认,揭开了萧英礼的滔天罪行。 五年前,科考落榜的袁仁义结识萧英礼的小妾,与小妾私通被抓。萧英礼以此威胁他,为萧家办事可保命,否则小妾与他皆性命堪忧。 袁仁义在威逼利诱下,失了本心,沦为萧英礼阴谋的施行者。 经萧英礼一番操作,一年后袁仁义金榜题名,高中探花,之后派往樊州做师爷。袁师爷伙同金山寨盗匪,时常绑架傅延的家眷,掠杀樊州百姓,傅延多次上奏请求朝廷派兵剿匪,可奏折皆被半路拦截,从未上达天听。 抢劫军饷、兵器造假皆被一一证实,罪证确凿,口供毫无破绽。 周卿颜向萧英礼投去寒气如冰、决绝如铁的眼神。 此时,周卿颜的眼前,却是一片模糊,好像有无数怨灵飘在幽冥虚空,一切的感觉都停止了,只剩撕裂般的痛,万箭穿心的濒死窒息。 众大臣一片哗然,有些人暗暗庆幸,在萧世翁告老还乡之后,已经与萧家划清了界限。 萧英礼突然仰首,发出一串诡异的笑声。 此时发笑,无异于在紧绷的弓弦上割了一刀,每个人都被吓了一跳,将惊诧至极的目光投了过去。 “陛下,你不好奇我为何要屠樊州吗?”萧英礼脸色灰败,“樊州百姓只认周朗那个老匹夫,他才是百姓心中的王,废丘军营周边的城池还是东郯国的吗?不是,是周家的!若不挫挫周家的锐气,整个天下都要改姓周啦!” 一阵死寂。 周卿颜神色冷峻,凝视着萧英礼,半晌之后,沉声质问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周家人身为臣子,舍命保疆土,护百姓。驱逐入侵者有何依仗?依仗你兵部送去的劣质兵器?依仗你永远也送不到的粮饷?依仗饥肠辘辘、骨瘦如柴的士兵?依仗的是军民一心,同舟共济,若没有樊州和周边百姓自发送去的粮食、药材和衣物,没有百姓送去自己的儿子、父亲作战,东郯国何来太平盛世?” 周卿颜突然转身面向永德帝,大声说道:“若军民鱼水情深也算罪,周家但凭陛下处置!” “够了!”永德帝喝止道,“若不是你的罪行败露,整个天下都要改姓萧了吧!” 萧思清呜咽一声,几乎站立不稳,被傅延紧紧扶住,架在她肩上的剑亦卸了下来。 “萧英礼,没想到你会做如此丧尽天良之事,我为你感到羞耻,从此刻开始,我与你断绝父女关系。”萧思清决绝道,说完抢过傅延手中的剑,向萧英礼刺去。 众人向后退去,没有人出手阻止。 萧英礼眼眶猩红,一把夺过剑,毫不迟疑刺向萧思清的胸膛,一口鲜血喷了出来,整个人瘫倒在地。 萧思清心头绝望,抓住萧英礼衣襟的手剧烈颤抖着,泪水夺眶而出:“父亲,你好狠的心。” 萧思清呵出最后两口气,手落下来,已然气绝身亡。 地上逐渐淌开一滩血,月光下像河水泛着磷光。 血色蔓延,众人没地方落脚,后退一步,怔怔看着地上的血迹。 三个护卫迅捷地跃下台阶,拔剑将萧英礼制住。 “将一干人等押回刑部候审!”永德帝大喝一声,拂袖而去。 好戏刚推向高潮,却戛然而止。 众人皆散去,安烁命琅伯将萧思清的尸首好生送回萧家。 烟花突然爆开,周卿颜与云攸同时回过头,看见烟花冲天而起,落在对方的眼眸之中。 第108章 金屋藏娇 周卿颜仰头凝视着云攸,两人对视一眼,似乎在无声地交流。 云攸的眼神冷淡得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 周卿颜仿佛读懂了云攸的心思,默然低下头,面色寒冽如霜, 严长史呈上了所有的罪证,唯独没有萧世翁写的认罪书。认罪书牵连到太子,而周卿颜在知道周卿玉怀孕后,不得不“手下留情”。 而云攸,只想为月灵族平反,让天下人知道月灵族并未私放百兽,戕害百姓。 永德帝本该在今晚,让真相大白于天下。但因为周卿颜的私心,真相甚至没有揭开的机会。 云攸用力抿紧嘴角,转而冷笑一声,心中自嘲:为何要对别人抱有期望?靠树会倒,靠人会跑,依赖他人本身就是自己的错,又有何资格去怪罪周卿颜。 难道是因为她的错觉?误以为周卿颜会是她坚实的后盾。 原来,没有人会义无反顾地站在你身后,要学会自己一人孤独前行。 周卿颜本想上去解释,阿木提着灯笼催促道:“公子,夜深了,回去吧!” “你且回去,我今晚宿在此处!”周卿颜依然抬着头,心不在焉地说。 阿木抬头循着周卿颜的视线望去,三楼露台上空无一人。 只看见金丝楠木匾额,上面龙飞凤舞地题着三个大字“思云阁”。 宿在此处?此处可是麟王特地为前王妃留的寝殿,除了安烁,任何人不得入内。 阿木偷偷潜入过一次,装饰华丽程度,堪比皇后的昭阳宫。王爷真是花了大价钱,恐怕王府要节衣缩食三五年了。 寝殿内云顶檀木作梁,珍珠为帘幕,水晶玉璧为灯,琉璃为柱础。 殿中宝顶上悬着一颗偌大的珍稀玛瑙,熠熠生光。地铺蜀锦,内嵌玉环,凿地为莲,朵朵成五茎莲花的之状,连花蕊也精细可辨。 若赤足踏上只觉温润,竟是以蓝田暖玉凿成,直如步步生玉莲一般,堪比当年潘玉儿步步金莲之奢靡。 云攸恍然若失,在看到阿木走过来时,猛然翻身进屋。若被阿木瞧见,免不了被旁人知道她藏在楼上,扰了她难得的清静。 屋内竟然还有另一个人! 有一道身影翩然而立,与她隔着一道屏风。 她正在考虑要不要出手制住那人,却听对方恭敬相邀:“云姑娘,窗边风大,不如入内一叙。” 此人正是杨延霖,他的声音清如玉石相击,好听之极,仿佛有抚慰人心之效。 在那个黑色的大雪天,奄奄一息的云攸,第一次听见杨延霖的声音,便再难忘怀。 云攸满心期待,转过屏风,却被眼前的一幕夺去心神。 六尺宽的沉香木阔床边,悬着鲛绡宝罗帐,帐上遍绣洒珠银线海棠花,风起绡动,如坠云山幻海一般。 榻上设着青玉抱香枕,铺着软纨蚕冰簟,叠着玉带叠罗衾。 如此穷工极丽,云攸倒还是第一次见呢,这便是藏娇的金屋吧。 此时,杨延霖一身白衣,俊雅的身形,在这美轮美奂的场景中,愈显清新脱俗。 杨延霖抱拳行礼,云攸并未回礼,径直走向榻边的桌案。 方才嗑了太多瓜子,口干舌燥,她抡起茶壶,对着嘴一顿猛灌。 她本来就不是什么大家闺秀,在谦恭有礼的杨延霖面前,更不用藏着掖着。 杨延霖走到她身边,默然坐下,递过去一面带着幽幽兰花香的方巾。 云攸放下茶壶,用衣袖抹了一把嘴角的水渍,摊开黑黢黢的双手,苦笑道:“手太脏,给我用,糟蹋了你的好东西。” 杨延霖伸手使劲一拽,一把将云攸拽到软榻上坐下,右手被他攥在手中,轻轻擦拭她手上的污物。 他的手温热柔软,让云攸心神一荡,情不自禁地收紧了双臂,嘴里一言不发,心里兵荒马乱。 也许是因为他对自己有救命之恩,所以云攸看他时眼中总带着滤镜。 虽然他的样貌比周卿颜,略微逊色,但胜在好感值比周卿颜高出许多。 因此,众里嫣然一顾,人间颜色皆如尘土。 云攸的手擦干净后,可见触目惊心的老茧和伤疤,那是经年累月埋尸留下的痕迹,但她并不在乎,亦不怕被人看见。 她张开十指,带着炫耀的神色,双手在杨延霖眼前翻来覆去,展示她手上的“勋章”。 她不知的是,在那个雪夜,他遇见伏在雪地里奄奄一息的云攸,本没打算救她。 他是个医者,虽有悲天悯人之心,但见过太多生死,面对过太多无能为力,心亦硬了起来。 当她伸出手,拼命地摇晃,手上的疤痕在灯笼的红光映照下,犹如纵横的血泊。那是一双充满故事的手,一双与命运抗争的手,让杨延霖顿生怜悯之心,才又返回去救起了她。 一阵沉默之后,云攸咳嗽了一声,惋惜道:“萧思清死了,被她父亲所杀。” 杨延霖顿时一怔,眉头紧蹙,似是在思索什么。 他到底是在为摆脱了一个纠缠者而欣喜,还是为失去了一个仰慕者而遗憾。但他真真切切有一瞬间的哀伤,那曾是一个鲜活的生命,不管她做过什么,他都不该是那个审判者。 事实上,云攸是可以救萧思清的,但她不是以前心地纯良的云攸,她是遭受灭族之痛的小月姬,被人捅过刀子后,很难做到以德报怨,做任何事皆要权衡利弊。 杨延霖倒了两杯茶,递给云攸一杯,郑重道:“当初救下你,绝对是我做过的最正确的事。事实证明,你给予我的回报,远远超过了我的预期。” 两人酒杯碰撞,推杯换盏间气氛似乎很融洽,但云攸心中却似钉入了一根刺。 原来,那次雪夜相救,亦是杨延霖权衡利弊的结果。 被别人当作物件,待价而沽的滋味,真是不好受。 云攸沉沉叹一口气,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拍拍杨延霖的左肩,豪气说道:“好,杨兄够直率,那我们便只讲利益,不谈情谊!” 杨延霖这才如释重负,他不想用恩情牵绊云攸,更不想两人生出不必要的情愫,那玩意太麻烦又伤人,一不留心就会生出恨意来。 他真心不想失去一个如此得力的“同伙”! 接下来,杨延霖简明扼要讲清楚来此地寻云攸的目的。 第一,杨延霖收到了余浩瀚送来的十万两银票,会遵照之前的约定,继续从樊州桃源庄采买五白膏的原料,招募柳莺巷妇孺制作妆奁,酬劳亦会按期支付。 桃源庄与柳莺巷皆是周卿颜安置阵亡将士遗孀之地,长此下去必会引人注意。安全起见,他需要组建一支自己的运镖队,负责押送原材料。 余浩翰是最合适的人选,但他散漫惯了,不愿被束缚,故拒绝了杨延霖。 所以,杨延霖需要云攸去当说客。 第二,杨延霖想要北萧国药材经营权,以前此权把控在萧家手中,如今萧家倒台,不知多少人觊觎,要先下手为强,千方百计抢到这块肥肉。 第109章 太尴尬了 云攸冷哼一声,暗自腹诽:我一个查无此人的小角色,有何本事去做这种难事?这与登天摘星、海底捞针何异? 杨延霖素来谨慎,既然能向云攸透露机密之事,便是笃定云攸能到,还会为他保守秘密。 这得要多么深的信任?可他们明明没有多深的交情! 怂恿萧世翁那个老谋深算的一国丞相告老还乡,动摇萧家的根基,是致使萧家倒台的重要因素,而这些绝不是云攸无意所为,这一切皆要精细的筹谋。 苍山寨寨主余浩翰,盘踞一方,阴险狡诈之名远扬,朝廷尚无法动其分毫。但就是这样一个赫赫有名的人物,竟然能任凭云攸差遣。 余浩翰送来十万银票时,杨延霖给了他一千两作为酬劳,却惨遭余浩翰的白眼,嗤之以鼻说道:“为云老大办事,是我的荣耀,你别用几两破银子,糟蹋我的诚心。” 她的心思之深,远比表面上看上去复杂得多。 云攸倏尔起身,双臂抱于胸前,垂首凑到杨延霖耳畔,食指滑过他俊朗的脸颊,柔声道:“若我办到,你以身相许如何?” 杨延霖一时燥热难耐,伸手拉开身后瑰丽的帐幕,兽首香炉散发出袅袅的薄烟,温热的鼻息在他脖颈间乱窜。 他倏尔闭上眼睛,摒弃杂念调平气息,一开始还有些神思涣散,后来慢慢集中精神,发僵的身体渐渐恢复如常。 此时,屋外一阵慌乱的脚步声响起,片刻后又安静下来。 云攸猛地向后退,踉跄两下,撞倒了屏风,似是做了亏心事一般,有些手足无措。 “咚”几下敲门声,灵芝在门外问道:“云姑娘,该去侧妃的寝殿啦!” “好,你先去,我稍后就到。”云攸镇定下来,随意拢一拢散乱的几缕鬓发。 云攸疾步行至露台,纵身跳下阁楼,身子站定后,看见周卿颜提着衣摆,蹑手蹑脚走下台阶,正撞上云攸异样的目光。 周卿颜喘息急促,不知所措地摸摸脑袋,尴尬道:“我方才上去寻杨延霖,未曾想云姑娘也在上面。” “周公子,云姑娘在三楼,你要不要上去?”灵芝前脚迈出门槛,低头问道。 她再抬头时,才发现云攸正站在周卿颜对面,惊讶得右脚悬在半空,愣在原地。 原来,灵芝上楼寻云攸时,碰见慌忙下楼的周卿颜,对方话语闪躲,只是说在寻云攸。 周卿颜的谎言不攻自破,苍白的脸上泛起一阵红晕,眼睛躲躲闪闪,最后冲着灵芝干笑了两声,带着些许苦涩离开了。 月亮被云彩遮住了大半,夜色愈发黯淡。 灵芝提着灯笼,领着云攸穿过回廊,绕过好几个假山、八角亭,才到达侧妃的兰汀苑。 这里的景致与前王妃的思云阁自是无法比,显得朴素低调。 灵芝守在门口,等了半晌未听见任何动静,遂将耳朵贴在门上,仔细听里面的动静。 “王爷又不是第一次洞房,仪程自是比你我更了解,为何非要我这个没有洞过房的人来伺候?”云攸埋怨道。 “姑奶奶,你可小点声吧!”灵芝猛地捂住云攸的嘴,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 灵芝将手中的瑶盘和酒递给云攸,朝里面的方向使劲努了努嘴,莞尔一笑道:“云姑娘进去吧,皇后娘娘的懿旨我可不敢再悖逆,再被扇嘴巴子,我这脸都见不了人啦!” 云攸一听,竟没有拒绝的理由。皇后确实把这差事交给了她,再加上她对灵芝心存愧疚,遂硬着头皮推门进去了。 洞房中,红烛静静燃烧,王爷与侧妃并肩端坐在床边,一动未动。 云攸低头偷偷瞥了一眼安烁,平日里蛮横无礼的他,此时静如处子,竟让人一时恍惚,面前这个恐怕是个替身吧! “请王爷和王妃同喝合卺酒,从此姻缘一线,夫妻一体。” 云攸习惯在安烁面前变换声音,因此,安烁并未发现异样。 欧阳兰儿羞得不敢抬头去看,也不看云攸,只是低着头,用眼角的余光偷偷去瞧那两杯酒。 “是侧妃,不是王妃,再记不住自行去领板子!”安烁面色微愠,猛地伸手将酒壶打翻在地。 云攸身体一僵,原本伸过去想要端酒杯的手,不由得停顿了。 她真想伸出手扇安烁,她还是白婆婆的时候,受了安烁不少“虐待”,此时能忍住,大概是看在那一副好看的皮囊的份上吧。 此人确是安烁无疑!蛮横跋扈的安烁!为了逃避洞房,为难一个奴婢算哪门子本事! 不过,幸亏云攸躲闪及时,两杯酒依然稳如磐石,一滴酒未洒落出来。 “嘿嘿”云攸心中暗喜,双手将瑶盘送到安烁面前,无奈道:“请王爷和侧妃同喝合卺酒,从此姻缘一线,夫妻一体。” 这一次嗓音放得有些软,大概是有些疲惫。 安烁坐得端正,眉眼清冷,像是能渗出冰水来,漠然地看着前方。 欧阳兰儿微微侧过身,一只纤纤玉手覆在安烁的膝上,柔声道:“今日大喜,王爷何必与这个粗笨的奴婢置气,若王爷不解气,明日臣妾重重罚她便是,可莫要气坏了身子……” “那倒不必!”安烁打断她的话,只觉得聒噪得很。 安烁深知高门大院里的女人手段毒辣,若这合卺酒他不喝,恐怕这小婢女免不了被罚。 想到此处,安烁端起酒杯,转过身面对欧阳兰儿,却没有正眼瞧她一眼,只是呆板地配合欧阳兰儿喝完合卺酒,又回过身端坐着。 “请王爷侧妃洞房,奴婢先退下啦!”云攸转身拾起地上的酒壶,放在床榻边的桌案上,一溜烟跑出去,随手带上门。 敷衍了事后的开心,藏也藏不住。 云攸头顶着瑶盘,像只欢快的兔子,在轻轻放下门环后,面对着紧闭的门扭了扭屁股,转而一个跳起旋身,轻盈落定在台阶下。 哇,定睛一看,身前竟然站满了人! 周卿颜、杨延霖、琅伯、阿木、玲珑、灵芝…… 云攸脸上豪放的笑意还来不及掩藏,只得用瑶盘挡住脸。 这也太……尴尬了吧! 第110章 围观洞房 一阵静默后,阿木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而其他人可能都在憋笑。 云攸将瑶盘递给灵芝,却被琅伯抢先握住。此时,他才看清楚云攸的脸,惊奇得像半截木头般愣愣地戳在那儿,手中的瑶盘坠下,“咣”一声砸脚面上了。 他张着嘴,半天说不出话来,过了好一会儿,才摇了摇头问道:“不可能,你真的是白婆子,竟然变成了云姑娘?” 琅伯的话,言外之意是,云攸好不容易死翘翘,为何又回来了。还阴险地用白婆婆的身份,缠在王爷身边这么久,真是阴魂不散。 云攸看着两鬓斑白的琅伯,拍拍他的肩,跟哄小孩似的说道:“老伯若是想变年轻,我也是愿意效劳的。” 琅伯眼中闪过一抹阴鸷的光,在那张慈祥的面孔下,很难察觉异样。 周卿颜眼底沉黑,他想起琅伯害人的本事不浅,便隐隐担心起来。 不是担心云攸,而是担心琅伯落得一个亡猿祸木的下场。 玲珑怏怏地坐在石狮子头顶上,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她本来想要快快离开这个伤心地,但周卿颜不回将军府,她只得在此顾影自怜。 方才听灵芝说,云攸进去送合卺酒,玲珑犹如枯木逢春,祈盼着王妃云攸能够阻止她心爱的王爷和那个讨厌的女人洞房。 当她看到云攸无所作为,瞬间又万念俱恢,失了魂似的喃喃自语:“安烁竟然能当着王妃的面,与侧妃洞房,他是得有多绝情寡义。不,不是他绝情,那是皇室之人的无奈,他的苦谁懂?若我都不能理解他,那他得有多难过!” 琅伯于心不忍,走到玲珑身边,劝慰道:“枝上柳絮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玲珑姑娘蕙质兰心,总会觅得如意郎君。” 云攸暗自思忖:天涯何处无芳草,姑娘恐怕是个恋爱脑。 玲珑带着审视的眼神,潦草地扫一遍面前的几个男人,心灰意冷地摇摇头,拂袖而去。 琅伯快走两步,欲追上去,又回身看向周卿颜,恭敬道:“公子,西厢房老奴已收拾妥当,时辰不早了,公子早些去歇息吧!” 周卿颜微微颔首致意,却并没有离开这里的意思,只是摆手示意阿木先去歇息,他还是个少不经事的孩子,确实不适合留在这里。 他的目光在云攸与杨延霖之间来回游移,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眸光流转,望向杨延霖道:“杨医官为何还在这里?莫非是在等侧妃生产,那恐怕要在这里等上几个月!” 这话说得……像是掺杂了不少私人恩怨,说话的人却是不动声色,淡定从容的模样。 扑哧!云攸实在是没忍住,笑得肆意奔放! 灵芝倒是被弄得一脸懵,不解地问:“侧妃今夜才洞房,尚未有孕,为何今夜就要等在此地?” “啊!我知道啦!难道是……侧妃已有身孕,母凭子贵,才娶进王府……”灵芝像是发现了天大的秘密,吓得连忙捂住嘴,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 琅伯默默走到灵芝身后,莫名有一种拍案而起的冲动,但碍于周卿颜在此,不便发作。 “别胡乱造谣!王爷洁身自好,从不近女色,今夜是王爷第一次……”琅伯话未说完,自己却变得面红耳赤。 围观的人面面相觑,不再言语。 只有灵芝仿佛顿悟了一般,道:“哦!原来你们留在这里,是为了教王爷……那个……可你们好像也没有做过吧!”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后悔留在此处了! 周卿颜若不是担心杨延霖对云攸做出出格的举动,早就离开麟王府了。 更重要的是,他不敢想象,安烁见到死而复生后的云攸,会是何种反应? 会不会吓到云攸?会不会质问他的隐瞒?会不会恼羞成怒? 毕竟所有人都知道云攸活着,唯独瞒着安烁。 杨延霖则是有话对云攸讲,方才在思云阁,两人的交易尚未有定论,他心中不安,今夜必须商定此事,免得夜长梦多! 琅伯无奈地摇摇头,杨延霖是麟王府的常客,王爷交代他可以自由出入,琅伯不敢下逐客令。 至于周卿颜,他就更不敢得罪,不是因为周家的势力,而是这位周公子是王爷的“心尖宠”,恐怕比屋里的那位侧妃还难惹。 云攸呢?她是皇后派来的,据说是皇帝陛下亲自交代,派人督办王爷洞房一事,最好是洞房当晚便能怀上子嗣,双喜临门。 这几位小祖宗,谁也得罪不起啊! 正在琅伯愁眉不展时,屋内悠悠传出一句:“外面的诸位,不如进来围观,看得更真切!” 王爷言语中听不出任何情绪,却让周卿颜听出了一股心酸。 记得王爷第一次大婚,皇帝亦派人来督办洞房一事。那时安烁偷偷跑去东宫,欲带周卿玉远走高飞。 情急之下,周卿颜代替安烁洞房,在众目睽睽之下赤身……那种羞耻感至今记忆犹新,若不是身下的人是他心爱的云攸,恐怕他会当场羞愤自刎。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思及此,周卿颜黯然离去。杨延霖也跟着离开,宿在安烁的书房。 云攸顿生困意,打着呵欠问灵芝:“我们何时可以离开?” 灵芝不可置信地看着云攸,嘴里小声咕哝:“你怎么一点没有奴婢的觉悟!里面一点动静都没有,两人很可能还在培养感情,并未……你就安心在此候着吧!” “上了床再培养感情,未免太迟了吧!”云攸半是嘲讽,半是气恼。 云攸在想要睡觉而又睡不了的时候,脾气特别差,她曾经也是被别人伺候的主儿,确实做不来伺候人的差事。 “王爷,你们洞房倒是闹出点动响啊,可别割手指把血滴在元帕上,敷衍了事,我无法向皇后交差呀!” 云攸心情烦躁,顾不上什么狗屁礼数,只想快点完事走人。 灵芝懵了! 此等大胆奴婢真是世间罕见,直叫灵芝大开眼界! 安烁愤然起身,双手成拳,刚行了两步,便听见“砰”一声响动。 回头一看,欧阳兰儿双膝跪地,双手死死环抱住安烁的左腿,楚楚可怜道:“今夜若王爷碰也不碰臣妾,日后岂不是被奴婢们笑话,传出去,臣妾还有何颜面留在王府,明日便带着嫁妆回家去,此生再不嫁人。” 欧阳兰儿梨花带雨地抬头凝望安烁,娇俏的脸蛋儿上满是痛苦。 第111章 尴尬的重逢 明明是要挟的话,从欧阳兰儿口中说出,却满是委屈。 安烁听出来她话中的深意:洞房一事关系到欧阳兰儿的声誉,若他一意孤行不愿洞房,必会传到皇后耳中,不但王府的一众奴婢要遭殃,我也免不了受陛下斥责。更要命的是,欧阳兰儿带来的嫁妆,是明日要上交国库的银两,若她再带回去,后果…… 后果是安烁想也不敢想的。 安烁微微闭眼,沉下心来,冷峻的脸上挤出一丝柔和。他缓缓蹲下身,双手搀扶起欧阳兰儿。 欧阳兰儿柔柔弱弱的身子,顺势倒向安烁的怀里,他却下意识死死抵住她的双臂,将对方的身子控制在离自己一指的距离。 安烁对欧阳兰儿的抗拒,都写在脸上。在她抬头看他时,又稍微收敛了一些。 “王爷,兰儿不美吗?” 欧阳兰儿起身柳腰款摆,美臀扭动着,双臂环住安烁的脖颈。 安烁身体紧绷,缓步向床榻退去,直到退不可退,摔坐在床榻上。 欧阳兰儿如小鸟依人般委坐于安烁大腿上,上半身沉甸甸的重量紧紧压上去,避之不及的安烁顿时倒在床榻上,被欧阳兰儿扼住双手。 这般娇小的女子却有如此大的气力!也许是安烁第一次与女人靠得如此近,过于紧张而四肢酸软。 “王爷,你不会吗?”她埋首在安烁脖颈间,温热的气息落在他耳畔,一呼一吸间,夹杂着烈火焚身的欲望。 安烁身子有些酥麻,耳根一阵烫红,他不禁缩了缩肩膀,使劲挣扎两下,挣开了欧阳兰儿的手。 欧阳兰儿侧眸,便对上了安烁一双深邃迷人的桃花眼,那双眼中仿佛映着万种风流,叫人忍不住沦陷。 “王爷,外面的人还等着我们做完,回去交差,王爷在樊州时连死都不怕,还怕臣妾吃了你不成?”欧阳兰儿淡淡笑了笑,话里带着几分戏谑。 安烁登时如临深渊,明知向前粉身碎骨,但向后皆是洪水猛兽,无路可走。 曾经他一无所有时,或许可以恣意随心。但如今获得了自由,反而心被禁锢于囚笼。他开始变得畏首畏尾,患得患失,害怕失去拥有的一切,害怕保护不了想要保护的人,害怕让爱的人失望,害怕…… 相比起那些害怕,眼前的窘境又算什么呢?一闭眼、一使劲、一睁眼…… 不就结束了吗? 想着想着,安烁的手臂逐渐松软下来,缓缓闭上眼睛,放弃挣扎。 “做吧!”他的声音太过冷静太过平淡,以至于带了几分摄人的森然。 欧阳兰儿面色绯红,如饿虎扑食般,扯开安烁的衣襟,露出一片春光。转而,三两下解下束腰,单薄衫衣滑落香肩,娇柔的身子在薄如蝉翼的纱衣中,若隐若现。 安烁紧闭双眼,十指已经扣入腰间的皮肉里,他犹如挺尸,浑浑噩噩地迎合坐在上面的女人,茫然间,似是忘了呼吸。 突然,“砰”一声窗扇大开,不知是被风吹开,还是被人用掌力打开。窗扇随风摇摆着,在窗外云攸的身上投下一片明明暗暗的光影。 云攸顿时一怔。 屋内烛火通明,扭动的身体投射在帷幔上的影子,犹如庞然大物,不想看清楚都难。 云攸正要转身离开时,一个明显带有挑衅的声音响起。 “你不是要看吗?那就睁大你的狗眼看清楚!”安烁猛然坐起身,一只手轻揽着欧阳兰儿的柳腰,毫无章法地摇摆晃动。 帐幔撩开一道狭长的缝隙,安烁探出上半身来,香肩半露,春光宜人。脸上确是一副残枝败柳的萧瑟之感,似是有人用锉刀在他的身体上细细磋磨,血肉筋骨,无一不痛。 当安烁冷冽的眼神撞上云攸无所适从的眼神,电光火石一片。 他顾不上衣不蔽体,犹如鲤鱼打挺瞬间跳下床榻,随手抓起一件寝衣,在飞奔向云攸的时候,裹在身上,跳窗而出。 安烁风驰电掣般出现在云攸面前,着实把她吓得不轻,她缩了缩脖子,后退两步,转身想要逃跑时,又稳了稳心神,昂首肃立在他面前。 哼,我又不是从前的白婆婆,为何要害怕他?况且,我只是奉命行事,他能拿我如何? 灵芝跪在云攸身侧,声音颤抖着说道:“王爷,饶了她吧?她第一天当差,不懂规矩……” 安烁如一潭死水的眼眸翻起汹涌的波涛,似是一叶浮萍终于重逢了大海,肆意流露出此生无憾的狂喜,但全身的肢体却是小心翼翼,明明她就在自己伸臂就能将之拥进怀里的距离,胳膊却怎么也不敢莽撞地伸出去。 他害怕这是一场梦,一触碰就会消失不见。 云攸看着面前的安烁,傻傻地笑着又哭着,伸出手又放下,像个手足无措的孩子,着实让人摸不着头脑。 看上去不像是来问责的! 莫不是……疯了! “那窗扇真不是我打开的,灵芝可以为我作证,我这就滚得远远的,再也不出现在王爷面前,王爷回房继续,继续啊……”云攸苦笑着说,怯怯向后退去。 云攸一转身,却被安烁猛地将她从后颈拎起,纵身一跃,腾空飞起,飞出了兰汀苑。他脚尖只在屋脊上轻轻一点,便已落入思云阁三楼的露台,几无声响。 两人站定后,云攸还未来得及转身,安烁已从身后紧紧抱住了她。 云攸起初想运气攻击,可安烁仅单手便轻松地攥住了她双手手腕,另一只手箍在她腰上,两人的身体紧紧贴在一起。 其实,想要挣脱他,亦不是无计可施。这里是三楼,若云攸用身体猛地撞击,将他推下去也不是难事。 不过,云攸搅扰了安烁的洞房,本来心存愧疚,况且,他们之前的仇恨好像还没有达到杀人灭口的程度,下死手也太不地道了。 思量再三,云攸只能靠扭动上身,来拉开与安烁的距离。 不顾云攸的挣扎,安烁的双臂越发用力,似是要将她揉进自己的身体里。 云攸顿时心慌意乱,脚步不稳地跌撞抵在身后的窗扇上,正不知所措时,忽然听到安烁呓语道:“云儿,云儿,不要再离开我,我好想你。” 第112章 你是王妃啊 骤然闻得此言,云攸一时难以消化。 愣怔了片刻,她才用一种做梦般的语气,喃喃道:“王爷,我是你厌恶至极、恨不得杀之而后快的白婆婆啊!” 她从心底里,还是习惯安烁凶神恶煞的模样,突然变得慈眉善目还真的有些……渗人。 安烁惊诧得如五雷击顶,脖颈发硬,两眼发直,一副半痴半呆的模样。 云攸趁机推开他,挣脱他的怀抱,连连向左侧后退了几大步,见他抬手揉着眼睛,一脸不敢相信地瞧着她。 半晌之后,安烁恢复冷静。他看着云攸的样子,像看着宝贝一样。 “你是遭受了多少磋磨,竟变成了老妪的模样?我们同在一个屋檐下这么久,我竟然未能认出来你,我……”安烁内疚万分,蓦然垂首反思。 云攸冷笑,心中暗暗道:你该内疚的是,三番两次想要害死我,而不是未能认出我,搞清楚重点好吗? “王爷定是喝多了,脑袋不清醒,我不想与你在此纠缠,我想回去歇息!”云攸双手撑住阑干,转头向下望了一眼。 子时已过,困顿猛地袭来,她的灵识变得微乎其微,几乎发挥不了作用。若此时跳下去,恐怕要摔成残废。 她只能故作乖顺地说:“我大病初愈,不宜劳累,不如我们明日再聊,如何?” 安烁慢慢走近,双手捧着她的脸,一双深沉的眼眸深深地望进她的眼睛里,仿佛要把她看穿。 云攸被他看得心慌意乱,思绪也是一片纷杂。 “此处便是你的寝殿,走,我们就寝吧!” 安烁说完,拦腰抱起云攸,嘴唇缓缓地靠近她耳畔,轻声道:“这是我们的第一次……” 云攸揉揉耳朵,她没听错吧,安烁这是要和她……睡觉?这家伙真是孟浪,见异思迁的速度也有点太快了吧! “不用,我与灵芝挤挤就行,你放我走吧!”云攸挣扎了两下,发现被他全面压制着,无奈哼了两声,白眼快翻到天上去了。 “我不能放你走!”安烁拧了拧眉头,半喜半嗔道,“你是我的王妃啊!” 呃…… 云攸无力反驳,也不想再与这个异想天开、信口开河的家伙多费口舌。 她感觉头重脚轻,整个人似是飘了起来,昏昏沉沉中,目睹安烁抱着她从窗户跃进屋内,动作轻柔地将她放在床榻之上。 屋内烛火通明,香炉里余烟袅袅。 思云阁虽无人居住,却被打理得一尘不染,日日有下人来燃烛添香。 安烁自搬进这座宅邸,便私下变卖永德帝赏赐的宝物,换来的银两用来将思云阁里里外外全部翻新,此地亦是他亲自取名题字“思云阁”,意为“思念云攸”。 他日日都会来此停留片刻,坐在屏风前的软榻上看书,或在露台上对月小酌。 有时会一直坐到天亮,但无论有多累多困,他却不会睡在此处。 那张偌大的床,他是留给云攸的。他还未与云攸圆房,还未向她吐露自己的心意,深深的愧疚,沉沉的懊悔,剖心泣血的痛,在他每次来到这里时,都会加深些许。 此刻,他迫切想要告诉云攸,他所做的一切。 也许是床太过舒适,云攸倏尔背过身去,将整颗脑袋都埋入了柔软的锦被中。 安烁坐在床榻边,掀开锦被一角,解开她发髻上的灰色束带,万千青丝随之散下,情思浮上心头。 他将她一缕垂到额前的碎发拂到耳后,顺势抚摸着她的脸颊。 云攸没有一丝回应。 安烁猜想,云攸对他的冷漠和抗拒,是因为他的再娶?还是因为他曾经对白婆婆所做的腌臜事? 但在他的印象中,云攸是个通情达理、善解人意的姑娘,若细细同她解释一番,她定会理解他的良苦用心。 毕竟,他再娶不是出于自愿,而是为了樊州百姓牺牲了自己,这件事他亦是受害者,云攸该与他同病相怜、惺惺相惜才是。 至于他对白婆婆的戕害,初衷是为了保护周卿颜,那个柔弱无法自理的周公子,身边莫名多了一个不知来历的陌生人,任凭谁都会担心,她是否危险? 安烁无法时时刻刻守在周卿颜身边,安全起见,只能除去他身边所有的隐患。况且,白婆婆未及时告知他真实身份,故意隐瞒便是对他的不信任。 细思极恐,她为何要隐瞒身份,她在害怕什么?难道是担心变成老妪后,我会嫌弃她?还是她本来就想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在看到我过得好之后,决定无牵无挂地离开? 安烁皱着眉,背手在床榻前踱来踱去,焦急地等待她醒来。 倏尔,闻见一阵细微的鼾声。他俯身凝视着侧躺在床榻上的云攸,心中顿生凄凉之感。 与夫君久别重逢,她没有他想象中的欣喜,甚至是有些厌倦。此时,竟然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一般,安然入睡…… “咚咚……”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响起。 安烁打开门,只见周卿颜与杨延霖两人站在门外,皆只穿着单薄的寝衣,似是来得匆忙。 周卿颜喘着粗气,面色通红,眼神中满是不安。 安烁将他搀扶进屋,又打开雕花柜,取了一件云攸的狐裘披风,小心翼翼为他披上。 披风还散发着淡淡的海棠花香,那是云攸最喜欢的花,桌案上的青花瓷花瓶中还插着几株,粉红如霞,娇艳动人。 杨延霖站在床榻边,朝里面望了望,只见云攸的背影,却看不清脸。 安烁又重新扫视了两人一遍,皆与自己穿着一模一样的寝衣,周卿颜甚至连靴子都未穿。 “你们这是……”安烁半是嗔怪半是担忧问道。 周卿颜抬眸望向杨延霖。 杨延霖拧了拧眉头,但又觉着这般过于凝重,于是松开眉头,叹了口气道:“我听见灵芝姑娘说,思云阁出事了,想着过来看看,有何事能帮得上……” 其实,灵芝是担心安烁惩罚云姑娘,匆忙去寻周卿颜过来,经过书房时,被杨延霖听到,便想也未想,鬼使神差地跟着过来了。 “你何时知道云儿还活着?”安烁目光如炬,厉声质问道。 周卿颜一时无言。 他亦不清楚,自己是何时知道的。当她还是白婆婆的时候,他会情不自禁地担心她,为她受伤而难过,为她失踪而焦急,为她离开自己而垂泪。 那时,他到底确不确定白婆婆就是云攸? 他不敢确定,亦不敢去确定! 第113章 床上功夫了得 周卿颜将云攸中毒失忆、容貌变老、被萧世翁抓去做妾、被皇后指派到麟王府当差之事的来龙去脉,避重就轻讲了一下,至于他掺和其中的一些细节,决口不谈。 安烁的心神全部集中在“失忆”上,其他细节亦无心思去一一盘问。 失忆! 这对于他来说,是致命的打击。 曾经他与云攸之间美好的回忆,终化作云烟。如今云攸对他,恐怕只有憎恶吧!毕竟,他对白婆婆做的那些龌龊事,事后想起来,自己都感到羞愧难当。 杨延霖仔细听着,连他这个心硬如磐石的人,亦对云攸生出了怜悯之心。 他想起那次在雪地里,捡回伤痕累累的云攸。原来那一次受伤,只是她所经历的磨难中,不值一提的一次。 她的命如草渺小,却又坚韧不拔,杨延霖不由得肃然起敬。 “糟了,糟了,侧王妃晕倒了!”灵芝突然冲进屋内。 她转头看见云攸,又跪倒在床榻前,嘤嘤哭泣起来:“云姑娘,你怎么了?” 这一声来得突兀,大家都不由一惊。 “侧妃只是太累,休息几个时辰便会醒来!”安烁眼光闪躲,心虚地说。 杨延霖蹙眉惊叹一声,心想安烁如此说,是在炫耀自己床上功夫了得吗?新婚妻子洞房夜累得晕厥,恐怕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吧! 其实,欧阳兰儿是被他打晕的,在他想要去追云攸时,被那女人缠得太紧,为了尽快脱身,情急之下不得已为之。 “王爷,虽说洞房被打断甚是难堪,但云姑娘罪不至死啊……”灵芝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 杨延霖轻轻拍了拍她的肩,柔声宽慰道:“她只是睡着了!” 灵芝一听,哭得更伤心:“可她睡了王妃的床榻,王爷说过,谁碰了这床就要乱棍打死,云姑娘她……” 气氛突然变得有些微妙和尴尬。 灵芝满眼期待地望着周卿颜,本以为他会站出来为云攸求情,可他保持着原来的姿势,脸上毫无波澜,犹如入定一般,不发一言。 安烁被一惊一乍的灵芝弄得心烦意乱,但在周卿颜面前不好发作,只得稳了稳心神,淡然道:“你不用担心,本王不会杀了她,你且出去吧!” 灵芝先是惊愕不已,继而满面堆笑地起身,欠身道:“对不起,惊扰各位了。” 说完,灵芝脚步轻快地走了出去。 从周卿玉将云攸带回麟王府,亲自交代灵芝好生照顾她,灵芝便猜到,她的身份非同寻常,但却未曾想她是王妃。 杨延霖却是猜到了! 云攸的鼾声越发狂放无羁,而她身边这三个男人,恐怕要彻夜无眠了。 安烁抬眼瞪着杨延霖,面带愠色:“杨公子为何还不走?” “我与云……王妃在王爷拜堂时,商谈了一件要事,可惜王妃要赶去督办王爷圆房一事,事情尚未谈完,我实在是辗转难眠,不如我留在此处等王妃醒来……”杨延霖轻描淡写地说着,却是在狠狠戳安烁的心窝子。 杨延霖是故意的! 当他得知云攸是王妃这件事,心中是万分抗拒的。好不容易遇到一个与他志同道合的人,本想联手干一番大事,没想到…… 可惜啊!此般女子不该禁锢在宫闱之中! “放肆!王妃的寝殿岂是外男可以随意进出的?”安烁的手击向桌案,却在最后落下的时候停住了。 这一掌击下去,整个桌案恐怕都要碎成渣,安烁担心吓到周卿颜,更担心吵醒云攸。 一股气猛地憋回去,安烁深吸一口气,背手踱了几步,在杨延霖面前停住。 安烁眉宇一沉,望向杨延霖时,他正哀怨地望着周卿颜,周卿颜也是外男,为何他可以留在这里? 杨延霖暗自思忖:这三人之间的关系,怎么就这么让人看不明白呢? 不过,他还是善意地提醒了一句:“王爷尚未圆房,不知明日侧妃去皇后面前会如何说道?可别无缘无故攀扯上王妃……” 安烁倒是没有顾及到这一层,他还沉浸在失而复得的狂喜中,和周卿颜欺瞒于他的愤懑中,但喜怒皆不形于色,只是对杨延霖说话不太客气。 三个男人围桌而坐,抛开一切情绪,开始商讨一个缜密的策略。 安烁一心只想恢复云攸王妃的身份,他打算明日上朝时,向永德帝坦白一切。 周卿颜认为此举不可,云攸死而复生之事错综复杂,很难向永德帝解释清楚。圣心难测,若他认为云攸故意隐瞒身份,定她一个欺君之罪,亦不是没有可能! 况且,萧家的罪尚未定下来,若让永德帝知道皇后与麟王沆瀣一气,他必定会怀疑萧家在麟王大婚之时被揭发,是有人暗中指使,矛头必然指向安烁。 杨延霖本想着,大不了明日一早带云攸一走了之,天高海阔,谁也管不着她,谁也伤不了她。 但他攫取北萧国药材经营权的计谋,谁帮他完成呢?云攸只有身在宫廷,才有机会,逃走不是明智之举。 三人各自心怀鬼胎,最后,三人的想法不谋而合。 那便是打死也不承认,云攸是王妃这件事。 其他认识王妃的人,只有皇后、周卿玉、欧阳兰儿、阿木和琅伯。除了欧阳兰儿,没有人会拆穿云攸的身份。 所以,只要在欧阳兰儿面前,谎称云攸是小白,只是长得像王妃,便无人会起疑。 但是,安烁须在所有人面前隐藏他的感情。 爱而不藏,自取灭亡,安烁此时算明白了这句话的深意。 不知不觉,天已微亮。 安烁与侧妃欧阳兰儿带着她的嫁妆,浩浩荡荡进了宫。 杨延霖赶回济世堂,周卿颜则留在思云阁,等云攸醒来。 云攸醒来时,桌案上已备好热腾腾的膳食。 灵芝伺候云攸洗漱完,又将花瓶里的海棠花换了一束新的,便默默退出去了。 出乎周卿颜的意料,云攸并未询问王妃一事,而是心情愉悦地大吃起来。 她吃饭的姿势甚是狂放,一手抓着鸡腿啃咬,一手端着肉糜汤咕噜咕噜一顿猛灌,似是饿了许久的样子。 周卿颜一边替她擦拭嘴角的油渍,一边吩咐灵芝去煮些陈皮茶,以免云攸吃得过饱而伤了脾胃。 茶足饭饱后,周卿颜拽着云攸去后院散步消食。他故意走得很慢,腿脚微跛,意欲引起云攸的注意,让她主动搀扶自己。 云攸却走得极快,将周卿颜远远落在身后。 毕竟,做了太久老态龙钟的老妪,如今身轻如燕,还不得时时飞起。 后院的海棠花开得绚丽热烈,色如胭脂,美似霞晕。云攸欢快地小跑过去,坐在树下的秋千上荡了起来。 过去那些阴霾密布的日子,终于告一段落,如今重获新生的云攸,仿若盛开的海棠花一般绚烂。 第114章 隐藏爱慕之情 “你喜欢吗?”周卿颜试探地问,他希望云攸在王府可以一直如此开心。 “喜欢,喜欢极了。”云攸豪放地大笑说,“今生得见这番美景,死而无憾!” 周卿颜倏尔伸手捂住她的嘴,云攸受到他的推力,仰身向后倒去。 她惊慌中拉住了周卿颜的右臂,将他一起向下拽去。 本来云攸在他下方,在落地那一刻,周卿颜用力抱住云攸,翻转自己的身体,沉沉地撞在地上。 云攸伏在他温暖的胸脯上,凝视着他樱红的唇,软软的,禁不住咽了一下口水。 “以后不要说死,你好生记住,我绝不会让你死!”周卿颜在云攸耳边低声细语,一字一顿犹如誓言,烙印在他心中。 云攸眸光幽邃灼亮,周卿颜的话犹如淙淙清泉,淌过她内心最柔软的地方。 当周卿颜眷恋而渴望的眼神,对上她的眼神,她顿时收回了所有的感情,平静好像时间停滞了一样。 一缕清风,一拢白衣,玄纹云袖,云攸纵身跃起,宛如飞燕掠空,飞升中带起衣袂翩飞,行云流水般飘逸灵动。 她挥一挥衣袖,一道银色的光晕猛地击向海棠树,树干剧烈晃动,一树的花瓣瞬间纷飞坠落。 她从周卿颜头顶上飞过时,故意放慢了速度。周卿颜像仰望天神般,膜拜地盯着她的踪影。 她就像一个无忧无虑的稚子,坐在树枝上,俏皮地晃动着双腿。 周卿颜望向云攸的眼神,温柔而深情,仿佛可以穿透人心,让人不由得为之动容。 站在不远处亭子下的灵芝,三步并作两步跑过来,焦急而又无奈地喊道:“完了,完了,海棠花落光了,王爷若问罪下来,奴婢可如何是好……” 云攸不解地问:“花迟早都是要落的,王爷岂会责怪你?” 灵芝嘤嘤哭泣道:“王爷命奴婢日日为王妃寝殿换一束新开的海棠花。王爷说看到海棠花,就像王妃还在他的身边,这下王爷唯一的念想都没了。” 周卿颜眸光流转万千,望着灵芝温声安慰道:“你且放宽心,我保证,王爷必不会追究此事,下去吧!” 灵芝抹一把泪,瞬间平静下来。周卿颜说的话,她都相信。她转身离开时,方才的担忧皆烟消云散。 云攸脸上一副无忧无虑的样子,心中确是在想着,若从这棵海棠树飞上前厅的屋顶,再越过高墙,便可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昨夜,那三个男人说的话,天快亮时,她睡醒后听到了一些。 他们担心欧阳兰儿会在皇后面前告状,圆房未成,总不能怪在安烁身上,云攸便是顶罪的最佳人选。 三人商讨了许久,亦未想出一个逃避惩罚的法子,只能由杨延霖出马,请安乐公主代为求情。 安乐公主为皇后所出,视作掌上明珠,她若求情,尚有几分胜算。杨延霖曾经为公主医治心疾,相处一月有余,算是有些交情。 这些男人为云攸可算是操碎了心啊! 周卿颜忧心忡忡,但面对云攸时,佯装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此时,云攸才是真正的云淡风轻。 因为她在欧阳兰儿的合卺酒里下了迷迭幻粉,药粉会让人产生自己想象中的幻觉,欧阳兰儿即便是抱着一个枕头,也会以为抱着安烁圆了房。 云攸本不想管闲事,但看着安烁在拜堂时那副生无可恋的模样,还有周卿颜爱而不得的落寞,便升腾起怜悯之心。 让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让欧阳兰儿重回周卿颜的怀抱,让安烁去追回他真爱的周卿玉,云攸绝不能眼睁睁看着相爱的人被拆散。 她的好心襄助,并没有帮到周卿颜和安烁,因为她对自己乱点鸳鸯谱的“大乌龙”浑然不知! 至于,安烁将她认作王妃这种糗事,她猜想是迷迭幻粉药劲太大,通过侧妃的鼻息传入了安烁体内,让他也产生了幻觉。 所以,她根本未放在心上。 子时刚过,安烁先从宫里回来,他是在乾清宫门口被赵福拦下的,说是陛下准了他七日休沐之期,不必上朝。 安烁当然明白,乾清殿上众大臣所议萧家之事,他理应回避。他此去宫中,即是为了告假。 离宫时,安烁留下琅伯等候欧阳兰儿一道回府,独自一人迫不及待地策马回府。 归心似箭的一颗心,炙热如火,却被眼前的一幕迎头泼了一盆凉水。 周卿颜与云攸并肩坐在秋千上,罗衣轻飏,她的脸上满是笑容,笑声像是一串串银铃,填满了整个院子。 周卿颜的脸上不经意露出宠溺的笑容。 海棠花落了一地,秋千上的两人,美如落入凡尘的仙子。 安烁一步步靠近,和煦温良的神情慢慢从脸上消退,变成一片寂静的冷凝。 他觉得自己整个人都有点不好了,尤其是当他看见周卿颜瞬间收回笑意,匆忙跳下秋千时略显局促的表情,他顿时愣在那里,眉头紧锁。 秋千因周卿颜突然起身而失去平衡,轻晃了一下,安烁大跨一步上前,扑过去试图抓云攸的胳膊。 若她摔下来,安烁已然做好了成为人肉垫背的准备。 周卿颜被这突如其来的飞扑吓得一怔,整个人身形仿若静止了一般。 云攸一脸的淡定,她左脚随意勾了一下旁边的秋千绳,瞬间稳定了局面。尔后迅捷地踢出右脚,安烁旋即左手一抬,稳、准、狠地抓住了对方踢来的右脚。 这一脚若是别人的突袭,安烁下意识会抓住猛地一转,对方定是要骨裂,再无恢复的可能。 可此时,他认怂了,乖顺地松开手,云攸的脚顺势抵在他胸前,在他的白袍上留下一道脏污鞋印。 两人皆以为对方要偷袭自己,云攸的反击肆无忌惮,根本未将安烁放在眼里。 而安烁,满心满眼皆是云攸。她的脚所抵之处,是他的心脏,一颗因与云攸触碰而猛烈跳动的心。 灵芝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嘴角不禁抽动起来。 安烁最是爱干净,而且他对身上这件海棠花绣纹的白袍,甚是珍视。 云姑娘这是在王爷的底线边缘疯狂试探呀! 灵芝俯身跪下,埋首惊惶道:“王爷,饶恕云姑娘吧,奴婢会仔细教她府上的规矩,海棠花是风吹落的,不是云姑娘所为……” 云攸心中纳闷:大姐,你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嘛!本来他不知道海棠花是我折腾掉的,这下不就知道了啊! 安烁本想说,云攸不必学府上的规矩。但想到他要在外人面前,隐藏自己对云攸的感情,不禁收敛起温和而略带羞涩的神情。 云攸闻着鼻息间淡淡的花香,感觉到对方急速跳动的心脏慢慢稳了下来。抬起头,盈盈发亮的眸子里,倒映着安烁肃穆冷峻的脸。 第115章 秋千何罪之有 “周公子矜贵之身,若是磕着碰着,你担待得起吗?”安烁默然转过身,“这秋千太危险,拆了吧!” 安烁说着违心的话,心中似是压着一块坚石,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而又硌得生疼。 周卿颜眸光微动,似是看穿了安烁的心思,便上前劝解道:“是我一时贪玩,独自一人又没法玩儿,只能求着云姑娘带我一起,云姑娘何错之有?秋千何错之有?” 此言一出,安烁脸色顿时变得更难看。 别人不知道云攸是王妃,可周卿颜知道啊!当着本王的面儿,与王妃举止如此亲密,是想来挖本王的墙脚吗? “周公子身份尊贵,与奴婢举止亲密,不免招来非议。若传出去,说麟王府治下不严,奴婢谄媚主子,对周公子来说,恐怕是接踵而至的流言折磨,云姑娘亦是不太好过吧!”安烁背着手来回踱步,神色肃然不可冒犯。 正所谓“朋友妻不可欺”,安烁这番话,除了提醒周卿颜与云攸保持些距离外,也是明明白白告诉云攸,别对周卿颜有觊觎之心。 云攸细一琢磨,慢慢回过点味儿来。 这是在将周卿颜圈进他的属地,不让旁人生出什么想法来。安烁喜欢的人,不会是周卿颜吧? 就这么霸道,这么明目张胆! 云攸想着想着,不由得笑起来,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闲散模样。 安烁越看越来气,冷冷地看向灵芝,厉声道:“带云姑娘下去,好生教导,三日后验收,若教不好,唯你是问。” 灵芝唯唯诺诺地缩成一团,本来就瘦小的身子,显得愈发楚楚可怜。 此时到了用午膳时间,安烁留下周卿颜一道用膳。 平日里用膳,灵芝都是站在门口等候差遣。今日,安烁却让她带着云攸,在他们身边伺候。 灵芝恭敬地站在安烁身后,云攸慵懒地靠着周卿颜身后的梁柱,闭目养神。 安烁双眉紧蹙,冷声道:“坐下来一起用膳吧!” 灵芝不可置信地看着安烁,哪有奴婢与主子一道用膳的规矩?他方才说要治下严明,一转眼就忘了吗? 此时,云攸已坐在周卿颜身边,不紧不慢地一口一口喝着碗里的汤。 “灵芝,王爷让你坐下来吃,你不吃就是抗命。”云攸起身将灵芝按在软凳上坐下,“我们都是父母生养的,哪有人天生就要伺候别人!人无贵贱,你要改改这奴性的思想。” “你过来!”安烁冷冷地指着云攸说,神情顿显孤傲凉薄。 云攸微微抬眼,只用余光瞥了他一眼,继续大口大口吃肉,她担心多看他一眼会影响食欲。 安烁一副欠揍的嘴脸,真让人讨厌。 周卿颜右手执箸,碗中的一颗肉丸半晌夹不起来,情急之下猛地一戳,将整个碗掀翻了。 云攸见状,不免心中一酸,站起身重新夹了一颗肉丸,送到周卿颜嘴边。 周卿颜张口将那颗肉丸咬下,嚼了一嚼后满足地说:“滋味不错,云姑娘也尝尝。” 云攸刚要伸手去夹肉丸,安烁猛然起身,将整个汤盆端到自己跟前放下,然后若无其事地坐下。 云攸并不气恼,只觉这个腹黑的家伙,突然变得有些孩子气。 但没有人能阻挡她干饭的热情,她端着饭碗,径直朝安烁走过去。 此时,欧阳兰儿在一群下人的簇拥下,朝正厅走来。 灵芝骤然起身,退到安烁身后去,口中长长的菜叶子,来不及咀嚼,“呼”一声吞了下去。 安烁和周卿颜赶忙站了起来,匆匆迎了出去。毕竟,欧阳兰儿是王府的女主人,也是他们的“盟友”,谁也不敢怠慢了她。 欧阳兰儿领着杨延霖进来,安烁吩咐下人再去做几个菜,转而将众人引到桌案前。 坐在主位上“埋头苦干”的云攸,成了众人的焦点。 她口中包着满满的米饭,两腮鼓得圆圆的,样子很夸张,一点也不庄重,安烁竟然想笑,一脸宠溺地看着她。 直到周卿颜咳嗽了一声,安烁才稍稍收敛,冷着脸道:“吃完了就退下吧!” 云攸扫视了众人一圈,微微一笑,依然不紧不慢地咀嚼着牛肉,面上一副极其享受的模样。 欧阳兰儿静静注视着云攸,脸色晦暗不明。在去见皇后的路上,安烁与她说过,府上有个长得像先王妃的医婢,是皇后娘娘送来为他们调理身体的。 这哪里是长得像?这分明就是一模一样!只是面前这个女子粗俗无礼,与她认识的王妃相比,少了几分温婉端庄。 更重要的是,欧阳兰儿曾撞破王妃与周卿颜的私情,若这个女人真是王妃,周卿颜不可能将她留在安烁身边,恐怕早就带她有多远逃多远。 欧阳兰儿本想好好教训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奴婢,杀鸡儆猴以在王府立威。但想想她是皇后的人,不看僧面看佛面,便压住了满腹火气。 她扯了扯唇角,笑意微凉:“皇后夸你差事办得好,让本宫回来好好赏赐于你,没想到王爷赏了你这山珍海味,真是与本宫心有灵犀呢!” 三个男人俱是一惊,敢情昨夜苦思冥想了一夜的应对之策,皆是徒劳啊! 杨延霖一大早就去了昭阳宫,为安乐公主和皇后送去定制的“美人妆”。他本来是为云攸求情去的,可没想到皇后与欧阳兰儿相谈甚欢,期间并未攀扯到云攸。 之后,皇后再三嘱咐,让杨延霖去麟王府,为安烁调理身体,早日与侧妃诞下皇孙。 择日不如撞日,欧阳兰儿想着趁安烁休沐,正好可以日日……便急不可耐地带上杨延霖一道回府。 杨延霖正好也打算去王府,寻云攸商量昨晚之事,面上虽显得有些为难,但心里却是乐开了花。 安烁重新安排了席位,他与欧阳兰儿坐在主位,周卿颜坐在他右侧,杨延霖坐在他左侧。 云攸是被灵芝强行拽起来的。 刚好云攸也不喜欢这种拘谨的场合,她撑着桌角站起身,拿安烁用过的布巾擦一下手,满足地冲身边的欧阳兰儿打了个饱嗝,笑道:“我吃饱了,诸位慢用!” 云攸说完,将三个如花似玉的大男人扫视了一圈,眼神略带挑逗。她站直身体,唇角勾起一抹轻佻的弧度,冲安烁眨了眨眼,大摇大摆地离去。 第116章 王爷的底线 欧阳兰儿是被父亲捧在蜜罐子里长大的,从未吃过亏受过气,云攸的无视,对她来说便是奇耻大辱。 作为王府的女主人,岂能容忍一个小小的医婢骑到她的头上来。 她端着一副女主人的姿态,命人将云攸吃剩的饭菜送给府外的乞丐,又吩咐琅伯去准备一顿丰盛的午膳。 琅伯望一眼安烁,见他不置可否,就不再询问他的意见。毕竟,府上的银钱皆是欧阳兰儿带来的,谁出钱就为谁出力,这是奴才生存的重要法则。 三个男人皆噤声不言,正襟危坐。 安烁挺直脊背,脸上挂着僵硬的微笑,眼神飘忽不知道往哪里看。他小时候见多了女人被激怒后极度失控的场面,加之他缺少与女人相处的经验,所以只得尝试着努力维持面上的祥和。 减少矛盾冲突,便能得到他想要的宁静。 欧阳兰儿樱桃小嘴叭叭说个不停,安烁却能自动屏蔽她的声音,只是在她说到杨延霖要为他做药膳进补时,眉头紧蹙,气氛一时凝重起来。 “本王身体很虚吗?”安烁神色凛然地看着欧阳兰儿,语气中满是不悦。 可欧阳兰儿却听出了挑逗的意味,红着脸凑到安烁耳边说:“王爷昨夜生猛得很,折腾得太累,臣妾此刻还头疼呢!” 安烁心想,昨夜将你打晕了,头能不疼嘛!他实在是不明白,昨夜圆房未成,为何她既没有向皇后告状,亦没有半分不悦。 莫不是她……想要今夜继续…… 杨延霖见安烁一脸无奈,解围道:“王爷昨夜定是乏累,好好进补今日才有精力……” “你住口!”安烁猛地站起身,灌了一口凉茶,压制住蒸腾而上的心火。 杨延霖不知安烁为何气恼,他只是想到萧家的事甚是棘手,若想让萧家再无翻身的可能,安烁还需好好想想对策,进补才有精力去处理冗繁的问题。 安烁确实想歪了。 杨延霖寻了个如厕的理由,逃离了这个阴阳怪气的饭局。 周卿颜如坐针毡般难受,终于望眼欲穿地等来了阿木的身影。 阿弥陀佛,总算是来了。阿木向屋内望了一眼,在对上周卿颜炙热的眼神时,突然向左一转,消失在他的视线里。 这种饭局,阿木亦是极讨厌的,能躲就躲吧。 周卿颜正要起身时,欧阳兰儿却伸手挡在他面前,淡淡道:“周公子难道不喝杯酒再走,你们将几个通缉犯藏在迎亲队伍中,若是被查出来,本宫此刻恐怕身在诏狱之中。” 该来的,挡也挡不住。周卿颜落在欧阳兰儿手中的把柄,可不止这一件。欧阳兰儿分明是在提醒他,他们同在一条船上,相互扶持才是正道。 看似人畜无害的欧阳兰儿,竟会威胁他,实在是意料之外。 周卿颜撅起的屁股又缓缓落下,垂下眼帘,面色平静地接过欧阳兰儿递来的酒,送到嘴边时,却被浓烈的酒气呛得咳嗽了两声。 安烁终于忍不住,脸上愠色蔓延,夺过周卿颜手中的酒杯,仰首一饮而尽。 周卿颜是他的底线! 此时,云攸悄悄潜入欧阳兰儿的兰汀苑,在她的香炉里撒入迷迭香粉。 熏香袅袅,云攸被熏得睁不开眼。一转身,撞上一脸惊诧的杨延霖。 杨延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似是顿悟了一些未解之谜。 他终于搞明白了,欧阳兰儿误以为已经与安烁圆房,原来是云攸捣的鬼。 不过,她到底是想帮安烁,还是想害他呢?如此大的药量,若不是安烁将欧阳兰儿打晕,恐怕安烁被折腾一晚,整个人都要虚脱了。 云攸眼睛眯成一条缝,极为淡定地“嘘”一声,环顾四周。“此事若说出去,这药粉不知何时就到了你的茶水中。” 威胁的话从云攸口中说出来,却让杨延霖听出了调戏的意味。他邪魅一笑,戏谑道:“若你下完药别溜走,我倒是很乐意!” 云攸愣怔之后,径直一记手刀朝着杨延霖后颈砍去,奈何她眼睛未完全睁开,一时失手,让他顺势拉过去缚在臂弯中。 “别动,你眼中进了药粉,眼睛快要灼伤啦!” 杨延霖柔声道,他的声音酥酥麻麻,云攸身子一软,乖乖地靠过去,毫无防备地闭上眼,任凭他对着自己的眼睛吹气。 他的身上有她喜欢的海棠花香,云攸沉醉其中,一时忘了睁开眼睛。 杨延霖却以为她的眼睛不舒服,又强行扒开她的眼皮,深吸了一口气,正要吹,云攸蓦然扭头躲开。 “别吹了。”她用手背揉了揉眼睛,“快瞎了。” 突然,门外传来了嘈杂的脚步声。 云攸瞬间飞上房梁,稳稳趴在上面,向下看时,只见杨延霖向她伸出胳膊,焦急地跳了几下,看起来甚是滑稽。 “拉我上去啊!”杨延霖像一只被丢进兽笼的小奶猫,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 云攸心想,方才调戏我的时候倒是神气得很,报应来得可真快。 她并未向他伸出手,双手撑起眼皮,向他做了个鬼脸。 自求多福吧! 在门打开的一刹那,杨延霖身形急转,瞬间躲到梁柱旁的帷幔后面。 安烁与欧阳兰儿一前一后走进来,两人默然相视了片刻,安烁朝门外扫视了一圈,轻轻关上了门。 安烁面色凛然,冷冷道:“以后无论你做什么,本王皆不会过问,但有两个人,请你切勿招惹,一个是周卿颜,还有……” 他的身形微不可见地一僵。 “还有那个长得像前王妃的医婢?安烁,你特意留着王妃的位份,就是为了她……”欧阳兰儿顾不上什么礼数,直呼安烁的名讳。 安烁心中暗潮涌动,却尽量的让自己显得平静。 欧阳兰儿面色涨得通红,气得脸色发白,她嘴唇轻颤,愤怒不止地指着安烁的脸:“为了嫁给你,我花了十万黄金,你高高在上的父皇,将你卖给了我,你知道吗?若不是你这张脸还算看得过去,就凭区区侧妃的位份,能打动我欧阳兰儿!” 欧阳兰儿眉梢一挑,唇角勾起一丝淡漠的冷笑。 云攸暗自嘀咕,真是富贵使人无惧,金银蒙蔽双眼啊!欧阳兰儿人长得真不错,只可惜眼瞎! 她只知皇帝老儿不待见这个儿子,却看不出来这个儿子可能会取代老子。 云攸灵动的大眼睛转了转,发麻的身体微微动了动,一缕尘烟从梁上飘下,在门缝钻进来的阳光照射下,无处遁形。 安烁也是过分,新婚的寝殿都不打扫吗? 第117章 偷窥无罪 安烁心中情绪涌动,但最终将所有的情绪都只化作眼里一道暗光,转瞬即逝。 父皇?这个称呼他是再也说不出口的,听见别人说出来,他以为自己心中不会泛起波澜。 但不知为何,他还是不经意地痛了一下。 毕竟,“父皇”一词等同于凌虐、囚禁、背叛、出卖……那些渗入骨髓的痛,如何能轻易断除呢? 就像他无法断除与永德帝的血缘关系一样,那种被肮脏的东西死死黏住,却又摆脱不掉的恶心之感,实在令人窒息。 欧阳兰儿见安烁面色沉静,一副不把她放在眼里的模样,心中越发气恼:“你的王妃哪里比我好?让你如此念念不忘!你说啊,你说啊……” 安烁默然埋首,很认真思索了片刻,倏尔眼尾微微上翘,嘴角泛起微不可见的笑意。他想起海棠树下的云攸,一笑星空乱,一舞万物惊,眸光流转日月黯,笑靥如花青山倾。 只有短短一瞬,他便收回了笑意,就像骤然关上了透着光芒的窗,眸中再度陷入一片黑暗。 他蓦然抬首,坚定而郑重地说:“她是世上最好的女子,没有人能与她相比,更没有人能替代她。” 欧阳兰儿前一秒还像像被人踩了尾巴,有些张牙舞爪,后一秒突然变成了温顺的小猫,上前环住安烁的脖颈,纤纤玉手在他的耳际撩拨,吐出重重的呼吸,洒在他冰凉的脸颊上,沉声道:“王爷,我想要……” 云攸纳闷,药粉这么快就起作用了?为何安烁面对这么一个小美人的撩拨,却无动于衷? 安烁想要推开她,却感觉身子发软,周身渐渐燥热起来,胸前被触摸的触电感让他一时有点情迷,呼吸亦变得急促。 安烁一手抵住欧阳兰儿巴掌大的脸,一手扼住她的手腕,将她的身体禁锢在自己身体之外。 “不要……停……”安烁厉声喝止道。 “不要停?”欧阳兰儿显然曲解了他的意思,身体犹如蛇一般扭动,一通毫无章法的生扑,弄得安烁焦头烂额。 他既要避开与她的身体接触,又不能太使劲留下勒痕,所以在对方的生猛攻势下,渐渐惨居下风。 眼看欧阳兰儿脱得只剩下最里面的亵衣,安烁紧闭双眼,步伐慌乱的向后退去,直到撞上帷幔后的人。 安烁掀开帷幔,看到那张目瞪口呆的脸。杨延霖浑身打了一个激灵,额头上冒出冷汗,他刚要开口解释时,安烁猛地向左闪过身,避开身后的人。 欧阳兰儿一个飞扑上去,身体撞上帷幔后惊慌失措的杨延霖身上,薄薄的帷幔从中间裂开,杨延霖身体也惯性地向后倒去。 “刺啦”一声, 帷幔大开。气息太急,脚步太乱,帷幔被活生生撕裂开。 往后倒下去时,杨延霖总觉得,下一刻他也会像这帷幔一样,被安烁暴力撕开。 安烁此刻却是如释重负。 他看着欧阳兰儿将杨延霖死死压在身下,冷静得几近漠然,全然没有上前帮忙的意思。 与方才杨延霖在帷幔后偷窥时的心态一样: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杨延霖碍于欧阳兰儿女子的身份,不敢随意动手,所以只得将双手抱于头下,一副从容就义的悲壮模样。 眼看着欧阳兰儿的左手伸进了他的里衣,杨延霖情急之下也顾不上她的身份,翻身一滚,将欧阳兰儿掀翻在地上,又猛地起身窜到她身后,一个刀手下去,欧阳兰儿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此时,门外传来了姜嬷嬷的声音:“王爷王妃,药膳炖好了!” 姜嬷嬷是欧阳兰儿从樊州带来的心腹,生着一双狐狸眼,看上去精明老练,一副不好招惹的模样。 只有她敢称呼欧阳兰儿“王妃”,即使是在安烁面前,亦不改口。 安烁面色微微一滞,转而单手扛起欧阳兰儿,径直走向床榻。 杨延霖的大长腿两三步跨进里间的浴房,竭力缩起硕大的身体,藏在浴桶后面。 “进来吧!”安烁合上纱帐,站在床榻边扯开衣襟和腰带。 姜嬷嬷推开门进来,眼光警惕地四处查探。直到看见正在系腰带的安烁,急忙转头回避。 “兰儿累得睡着了,药膳先放在这里,你先下去吧!”安烁负手而立,神色肃然, 周身散发出一股强烈的压迫感。 姜嬷嬷背对着安烁,欠身行礼,之后将药膳轻轻放在桌案上。她的余光瞥见裂开的帐幔,离开时,意味深长地看了安烁一眼,低头抿嘴偷笑。 待姜嬷嬷离开后,杨延霖蹑手蹑脚走出浴房,淡然地走上前,装作一副什么都没发生的模样,正色道:“叨扰了,我这就回去。” 然而话音未落,安烁突然伸手抓住杨延霖的衣襟,拇指抵在他的脖颈上,指尖微凉微硬,嵌入他的皮肉中。 “你的这双眼生得甚是好看,若总是偷看不该看的东西,不如挖出来喂狗。” 安烁周身肃寒,拽住杨延霖的衣襟,咬着牙使劲往上一托,杨延霖瞬间双脚悬空,喉间艰难挤出一句戏谑之言:“一双眼睛狗吃不饱,你看上面还有一双,也顺道挖出来喂狗,如何?” 杨延霖抬眼向上看,安烁蓦然仰首,正对上云攸得逞的笑脸。 安烁深邃的眼眸忽然一转,心虚地垂下眼帘,恍惚间慢慢松开手,周身的戾气尽数消散。 杨延霖不紧不慢地梳犁他散乱的头发,抚平被安烁揉皱的衣襟,打趣道:“王爷可不能厚此薄彼,对我和云姑娘可要一视同仁啊!” 安烁并不理睬杨延霖,径直走到云攸正下方,张开双臂望着她,柔声道:“乖,下来。” 杨延霖暗自腹诽:说好的一视同仁呢? 空气仿似静了一瞬,云攸一脸怔愕,方才那个凶神恶煞的王爷,像是丢失了尖牙和利爪的猛虎,一下子变得温顺可爱了许多。 云攸纵身跳下房梁,稳稳落在安烁面前。 安烁吓得面色铁青,瞳孔放大,双臂还悬在半空,指尖动了动,心底猛生一股好奇:云儿何时有了如此好的身手! 但他不敢问,害怕再探究下去,就再次失去了她。直到此刻,他面前的这个可人儿,依然像是彼岸烟花、镜中水月,似乎一碰便会消失不见。 第118章 开始搞钱 “以后别再上房梁,我会担心的。”安烁柔声说道。 杨延霖从未见过如此温柔的安烁,听着他如此嗲声嗲气,胃里顿时翻腾起来。 安烁伸手刮了一下云攸的鼻梁,再想触摸她的脸时,她却躲开了。 “我在上面为你摇旗助威,十分卖力,可惜……”云攸阴阳怪气地说,“可惜,王爷心猿意马,吃着碗里的,想着锅里的。” 此话分明是在挑衅,云攸故意为之,她就喜欢看安烁气急败坏,却又拿她没办法的样子。 略略略……有本事你咬我啊! 安烁自知理亏,诚恳向云攸道歉:“对不起云儿,都是本王的错,本王……” 她柔柔一笑,这笑意就像无意划过他皮肤的尖锐石子,擦疼了他的脸颊,让他不由得微微垂下了眼眸,手慢慢握紧了。 那双悸动已久的手,想碰触,却总是悄悄缩回;想拥抱,却畏畏缩缩伸不直双臂。 在他的记忆里,好像从未真正拥抱过她,不,他还没有真正表明过自己的心意。更棘手的是,曾经他对她做过的那些混账事,桩桩件件还历历在目,云攸对他的成见太深,恐怕短时间内难以消除。 安烁心里响起一个声音:慢慢来,一步一步重新走进她的心里。 杨延霖神色微凉,看了云攸一眼,随即长声喟叹:“王爷何错之有?云姑娘在香炉里下了令人意乱情迷的腌臜药粉,想必是为了助王爷一臂之力,早日与侧王妃修成正果,可见……” “住口!”安烁厉声喝止,“杨公子为何还在此处?在等本王挖你的眼睛吗?” “可见什么?”云攸饶有兴致地问,面上未见一丝气恼。 云攸根本不在意杨延霖出卖她,因为她本来就没有打算隐瞒。 杨延霖正要开口回答时,安烁狠狠瞪他一眼,眼神如箭,恨不得将他射成筛子。 只有安烁一个人受伤的世界达成了! 可见什么?可见云攸对安烁毫无感情可言。她只想尽快完成自己的差事,待侧王妃诞下子嗣,她便可以功成身退。 安烁徒手拿起发烫的香炉,冷冷看了一眼,随即扔在地上,一脚踢到门口,转身背对着云攸,衣袍摆起的弧度仿似在诉说着主人的心绪不宁。 此时,欧阳兰儿从纱帐里迷迷糊糊探出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妖娆的身姿扭成一团麻花。她以手托腮,向安烁抛去一个媚眼:“夫君,快来啊……” 安烁犹如被定住一般,眼皮子也未动一下。此时,他只想遁地而逃,眼眸里透露出彻骨的冷意。 敲门声再次响起,姜嬷嬷在门外问道:“王爷,老奴听见了香炉摔下的声音,需要进来收拾吗?王妃可安好?” 原来姜婆婆一直在门外偷听,幸亏这寝殿有两道门,不然…… 一股凶戾之气,暗地里悄然爬上安烁的眉角。 云攸默默走到床榻边,将方枕塞进欧阳兰儿怀中,她顿时如获至宝,抱着方枕心满意足地躺下去。 “呃……夫君……”纱帐里传出魅惑的声音,让气氛又陷入了尴尬之中。 她定是将枕头当成了安烁! 云攸做完这一切,似笑非笑地瞥了安烁一眼,拽着杨延霖从窗户飞跃出去。 安烁整个人都呆住了。 然而没等他反应过来,屋里只剩下了他和欧阳兰儿。 原本热闹的王府,忽然就冷清下来。 周卿颜与阿木回了将军府,云攸和杨延霖去了济世堂。 济世堂门前车马络绎不绝,除了问诊买药的人,多了不少采买美人妆的世家小姐。 她们大多是来一睹“京城第一美男子”杨延霖的风采,期盼与他展开一段情缘。俊朗的容颜、高超的医术、丰厚的家底、父母双亡,这是多少女子梦寐以求的完美夫君。 之前,碍于萧思清的淫威,没有女子敢明目张胆地来看杨延霖,如今萧思清遭到应有的报应,众人的觊觎之心皆显露无疑。 杨静慈有这么个人人记挂的哥哥,甚是苦恼。 她从小没了母亲,三年前父亲亦撒手人寰,杨延霖对她来说,如父如母,他娶的妻子必然要像母亲一样疼爱她才行。 那些娇滴滴的世家小姐,若是嫁过来,不把杨静慈当丫鬟一般使唤,就要烧高香啦。 所以,她时常假扮杨延霖,寻花问柳,败坏他的名声,让那些对他垂涎三尺的女子望而却步。 但云攸是个例外。 自从云攸差人送来了十万两银票,杨静慈对她可真是顶礼膜拜。 杨静慈命人收拾了一间上好的厢房,在杨延霖的寝房对面,还准备好了新衣裳和吃食,巴不得她在此住下。 安顿妥帖后,杨延霖支走杨静慈,待云攸吃完一块桃花酥,心满意足地倚在窗边看风景。 上一次来这里还是下雪天,大雪覆盖的院子里只有冰冷的白。如今院子里花团锦簇,竹枝摇曳,美不胜收。比起华丽的麟王府,这里多了些许烟火气,令人感到心安。 杨延霖缓缓走到云攸身边,试探地问:“之前与你所说之事,考虑得如何?” 云攸眼刀横飞! 余浩瀚掌管偌大的山寨,上百号土匪指着他吃饭,劝他出山组建镖队,简直是天方夜谭。 至于帮杨延霖夺取北萧国药材经营权,只能当个笑话听一听,哪怕是当朝皇后也不一定能做到。 云攸眉头紧蹙,假装考虑了一下,面露难色道:“小女子无能为力!” “若能成,镖队的收益分你一成。在北萧国经营药材所有收益,你得两成。”杨延霖右手伸出三根手指,在云攸面前晃了一晃。 云攸一把抓住他的手指,生怕再晚一点他就收回去了。 “一言为定!”云攸的面容依旧是冷淡的模样,只是心里已经乐开了花。 没有比搞钱更让云攸亢奋的事! 不过,想要游说余浩瀚,还得周卿颜帮忙。 暮色降临,将军府外萧瑟一片,破败的府门早已不复往日的气派巍峨,御赐镇府神兽常年未得修缮,在两盏灯笼微弱的红光中,愈加阴森可怖。 偌大的世家府邸无人一扫门前落花,实在令人唏嘘。 第119章 深夜造访 云攸叩响斑驳的门环,半晌无人应答。她向后退了两步,正要飞进去时,一个熟悉的声音从右侧传过来。 “门坏了,从这里进来!”玲珑站在一处残墙前,弓着身子向云攸挥手。 云攸闻声望去,将军府的院墙竟有一处约莫一尺高的洞,蜷缩着身子勉强可以钻进去。 玲珑怏怏地瞥了云攸一眼,转身钻了进去,云攸很快跟上去。 有一种钻狗洞的羞耻感。 云攸想象着周卿颜钻洞的样子,不禁暗暗感叹:战场上敌军的千军万马,尚无法让周卿颜折腰,如今却因清贫而折腰。 想着想着,云攸忍不住问道:“这院墙为何不修葺一番?” 玲珑一脸无奈道:“反正府上也没有值钱的物件。” 确实,将军府以前靠麟王救济,如今王府有了女主人,恐怕麟王的救济也没有指望了。 玲珑提着灯笼走在前面,沿着回廊绕过后院,穿过耳门,一路上都是各种花瓣铺的路,院中还有海棠树上落下来的花瓣,二人漫步于花海之中,云攸不禁感叹:“明月树下影成双,花海漫步共白头,想不到你是第一个陪我走花路的人啊!” 玲珑还沉浸在失去安烁的悲伤之中,无心与云攸搭腔,遂走得越来越快。 终于到了后院,玲珑极不耐烦地唤了一声:“公子,云姑娘来了。” 玲珑转身欲离开时,云攸右手环住她的脖颈,左手在她的头上揉搓了两下,温声安慰道:“安烁那个腹黑的家伙,不值得你如此伤心,别把自己弄得肝气郁结,会变丑的,到时候可真没人要咯。” 玲珑头顶上被云攸揉乱的头发还翘着,整个人像一只被惹毛的斗鸡,咬着牙叱道:“休要胡说,王爷是天底下最好的人……” 话未说完,玲珑捂着嘴,哭泣着跑开了。 呃……云攸被怼得微怔,目送那落寞的一人一灯飘然远去。 后院三间厢房中,有一间透出昏黄的烛光。 云攸跳窗而入,落在周卿颜的书案上,一只手按住砚台,一只手推倒了一摞书。 云攸仰头,苦笑着与周卿颜对视一眼,慌忙起身时,满是墨汁的手在他的书信上留下了五指手印。 云攸抬手,随意瞟了一眼书信上的字,竟与自己的字迹有八分相似。 暌违日久,未悉近况,拳念殊殷……千里咫尺,海天在望,不尽依依。 周卿颜突然怔了一下,短促而痉挛地呼了一口气,神色惊惶地抽走书信。 在那一瞬,云攸看见落款赫然写着“云儿”二字。 云攸骤然起身抢夺书信,身前的周卿颜避让不及,一头撞在她胸前,云攸一个踉跄,险些摔倒。 周卿颜慌忙中将她腰一揽,抱了个满怀。云攸还想着夺书信,什么都没反应过来,周卿颜倒是自己先烧了个满脸通红,还没等云攸站稳,便急急忙忙松了手,往后退了两步,将书信撕得粉碎。 此地无银三百两! 周卿颜活像犯了命案一样惶恐,越发激起了云攸探究到底的决心。 云攸从桌案上爬起来,稳住身形,愣愣地看了周卿颜一眼。 周卿颜此时有几分不好意思起来,脸颊仿似有些发烫。 云攸清咳两声,肃然质问道:“周卿颜,你冒充我,给谁写信?” 还能给谁写信?尚贤自从离京前往废丘军营,每隔三日寄来一封信,皆是写给云攸的。在此期间,云攸被抓、受伤、失踪……周卿颜甚至没有机会将书信交给她。 为了让尚贤安心,周卿颜不得不冒充云攸给他写信。 为了让回信显得真实,周卿颜又不得不将尚贤的书信拆开,仔细研读,再反复推敲,使出浑身解数才写出一封封饱含情感的回信。 周卿颜的文笔突飞猛进,说其堪比大文豪亦不为过。 但如今云攸已然在他面前,他却没有勇气将尚贤的信交给她,却又心生愧疚。 毕竟,他曾经有意撮合云攸和尚贤,此刻想起来,真想将自己暴揍一顿。 周卿颜慢慢抬起头,声音淡淡道:“写给尚贤!” 呃……云攸愣怔片刻,莞尔若有所思,仿若已经遗忘了这个名字,脑袋里翻江倒海寻找与这个人有关的记忆。 “哦,太久没见他,有些记不起来……他,还好吗?”云攸略显尴尬地问。 周卿颜惊讶得像头顶炸了个响雷,暗暗寻思:这也能忘记?她心里到底装着些什么?有没有我的位置? “他只说一切都好,其他并未多说!” 周卿颜对尚贤的近况确实所知甚少,估计他的时间都用在给云攸写信上了,毕竟每封信写三五张纸,确实得花不少精力。 云攸竟然未追究冒名回信之事,连尚贤寄来的信也未过问。她哪里还顾得上一个离她万里之远的男人,况且写信那么无聊的事情,有人代劳,她求之不得。 片刻的沉默之后,周卿颜提议去屋顶看星星,云攸欣然同意。 云攸揽住周卿颜的腰,腾身飞上屋顶,往上面呈大字状一躺,舒服地大笑了一声。她眼角的余光瞥见周卿颜在她身边坐下,他也不说话,就静静将她守着。 海棠树下,月色漫照,泛出点点朦胧的光晕。 周卿颜望着树丛中纷飞的萤火虫,黯然道:“你以前说喜欢萤火虫,我就捉了很多,装在布袋里送给你,你很开心。可第二天萤火虫都死了,你又伤心了很长一段时间。如果一时的快乐会给你带来更多的悲伤,我宁愿……” 云攸摇头:“你我皆是黄泉预约客,快乐一刻是一刻。” 周卿颜一怔,这不是云儿能说出的话。她笑容柔和,微微挑起嘴角,似乎一切都不在意。 不知坐了多久,周卿颜垂首问道:“云儿是否将我忘了个干净?” 云攸转头,看了周卿颜许久,忽的小声道:“此刻,你在我眼中。” 她的目光望进周卿颜的眼里,心中却在盘算,如何提起余浩瀚的事。 若是到了子夜,她又要灵识尽失,不得不陷入沉睡,所以不能再等。 “你能找来余浩翰吗?我有事情与他商谈!”云攸不带一丝情绪地问。 方才深情的氛围被打破,就像吃着美味的鱼突然被刺卡住喉咙,周卿颜被这突如其来的转折弄得无所适从。 这恐怕才是云攸今夜前来的真正目的。 第120章 孱弱的周公子 余浩瀚此时恐怕正忙得焦头烂额。 永德帝派人前去捉拿萧家一案的重要人证——金山寨寨主荀劼,苍山寨与金山寨同在西岭坡,陛下旨意是匪患尽除,恐怕余浩翰也难幸免。 西岭坡地形易守难攻,若执意硬碰硬,必落得个两败俱伤的下场。 若此时,朝堂中的亲太子一派伺机而动,恐怕…… 周卿颜请命招降余浩翰的折子递上去,却未得永德帝召见。 招降余浩翰,利用苍山寨攻打金山寨,不费一兵一卒,平定西岭坡匪患。 此乃上上策!但永德帝生性多疑,他担心这是周家金蝉脱壳之计。 西岭坡乃东郯国南北屏障,以北的樊州、肃州等地子民往日多受北萧国侵扰,周朗将军驻守边疆的几十年间,百姓安居乐业,因此周家在西岭坡以北之地,声望震天,一呼百应。 若周卿颜真的将苍山寨与金山寨招降,凭借西岭坡天险划疆而治,东郯国岂不危哉! 功高盖主,皆以悲惨结局收场,周卿颜深谙此理。 云攸听着周卿颜毫无波澜的陈述,仿佛坠入了滚滚浪涛之中,碰撞在石崖峭壁之上,疼痛、窒息、绝望的心绪接踵而来。 “我猜,皇帝老儿必会以‘山贼无恶不作,必杀之以安民’来搪塞你,如此你便清闲度日,岂不快哉!”云攸左手覆在周卿颜膝上,笑着安慰道。 这本是极正常的一个安慰的动作,但周卿颜一时不慎,竟被这突如其来的肢体接触弄得心口一跳,忍不住抓住了云攸的手。 云攸微微一怔,仿佛被烫到了一样缩回手,但速度太快,周卿颜的身子摇晃了两下,软绵绵地歪倒在云攸身上,宽阔的大手托住她的侧腰,低沉的声音响起:“别动,让我靠一靠,可以吗?” 云攸暗忖:你这都靠上来了,还问我作甚! 周卿颜一半身子浸润在皎白的月光下,一半隐藏在云攸身影的黑暗之中,感受着久违的温暖怀抱,眸中泛起一圈朦胧光晕,似是遁入了梦境。 这些天以来的心急如焚、彻夜难眠仿若都过去了,听着云儿的心跳声,就像山泉叮咚让人心安。 子时将至,云攸身子一阵发软,眼里冒着星星,有气无力地说:“我想睡……你……带我回王府。” 云攸一双翦水秋瞳里柔波荡漾,周卿颜只觉得快要溺亡其中。 周卿颜一口拒绝:“不送。” 如此干脆利落的回答听得云攸一愣:“为何?” 周卿颜像耍起了赖皮一般,将云攸抱得更紧:“不想送,你是我的妻,哪有送去别处的道理!” 他的话声如蚊蚋,云攸恍惚中只听见“不想送”,皱着眉头揽住他的脖颈,软绵绵地身子陷进周卿颜怀里,昏昏欲睡。 麟王府的思云阁是云攸睡过最舒服的地方,她想要回王府睡觉,只是因为这个缘由。 然而这句话却像是一颗钻进他眼中的沙尘,膈应得他全身不自在。 他不由得微微垂下了眼眸,凝视着云攸的睡颜。他的指腹滑过她的额头、脸颊、鼻梁,挨个摸了一遍,最后覆在她皱起的柳眉上,直到她的眉头舒展开来,才收回了手。 云攸“哼哼”两声,全身躁动难耐。若此时能吸点精气,便能恢复灵识。 她迷离的眼神中,一切都化作虚无,唯有周卿颜粉色的嘴唇闪着迷人的光,有一种阳光明媚、纤尘不染的纯净。 此刻,她眼角的倦意被笑意代替,喉中滚动着喷薄的欲望。 “你想亲我?”周卿颜柔声问,“你还是老妪模样时,只要你这样看着我,我便知道你想要……” 云攸顿时愣在原地,所剩不多的理智,让她有了片刻的清醒。 原来,之前每次吸食周卿颜的精气,他都知道。但他误以为,是云攸想要亲他,但他没有拒绝,即便是面对一张老妪的丑脸,他依然在迎合…… 震惊之余,是感动,心潮腾涌的感动。 “你是如何知道,那个老妪就是我……”云攸两颊难以置信的僵持在那里,思维如同漆黑夜里的一滩死水,停滞得泛不起半点波澜,好像时间停止了一般。 周卿颜以吻封口,天旋地转般的眩目瞬间涌了上来。渐渐的,这个吻变得绵长,二人气息交缠,交颈喘息间,两人可以清晰地听见彼此低低的嘤咛,听在耳里,痒在心中。 云攸感觉仿佛置身云海深处,又似随风飘扬的柳絮,身体越来越轻,面前的人,在她眸中的影子越发清晰。 在她恢复清醒的那一瞬,双手骤然发力,将那只环在她腰间的手臂推开,转而纵身飞离屋顶。 那肯定只是一场梦,云攸不停地暗示自己,努力忘掉这一切。 阿木迎面走来,一双像朝露一样清澈的眼睛,扬起一抹坏笑:“云姐姐调戏完公子,拍拍屁股就走人啊!” 云攸并不理睬他,埋首从阿木身边擦肩而过,留给他一个冷漠的后脑勺。 阿木身体一僵,心里凉了半截儿:“云姐姐,你不负责任就算了,但你好歹把公子从屋顶弄下来啊!” 此时的周卿颜是不想下来的,他心道云攸离开了也好,可阿木却…… “你上去将他弄下来!”云攸背对着阿木,无可奈何地说。 阿木急了眼,发出娇弱的“呜呜”声,委屈道:“云姐姐欺负小孩,我还在长身体,为何总是将重活累活交予我?” 阿木可真是……将周卿颜装娇弱的本事,学得炉火纯青啊! 云攸摇摇头,蓦地笑出声来,她转身走到阿木身边,轻轻拍拍他的肩,语重深长说道:“你去寻个梯子来,你家公子得多活动活动筋骨,对身体好!” 阿木想到云攸医术高明,她说对身体好,那定是没错的,便一溜烟跑去前院寻梯子。 当周卿颜慢吞吞顺着梯子往下爬时,在下面给他扶着梯子的阿木直看得泪眼婆娑。 此刻的周卿颜就像被扒光了尖刺的刺猬,羞耻而又狼狈。 云攸心中纳闷:他方才抱我时,明明双臂都在用力,受伤的左臂已然恢复了许多,为何此刻看起来依然如此孱弱呢? 第121章 原来是小九 阿木拭去眼角的泪水,噘着嘴转过头去,他不敢直视这“惨绝人寰”的一幕。 明明可以很轻松带公子飞下来,为何要让他爬梯子?他心中埋怨云攸,却又不敢显露出来。 嗖一声,一道人影飞过来,一眨眼的功夫,那人已经扶着周卿颜,站定在阿木面前。 “你家公子身子弱,你不知道吗?”安烁厉声斥责道,“若他再受了伤,本王定不饶你。” 阿木委屈巴巴地看向云攸,见她一脸的冷漠,狠下心解释道:“云姐姐让公子爬梯子,我也不想……” 周卿颜轻咳一声,打断阿木的话。他手肘微屈,借力抵开安烁的搀扶,挺直身子让自己看起来并无大碍。 即便是在夜色之中,也看得出周卿颜面色绯红,定是方才爬梯子受了累。 无人知晓,在屋顶上与云攸肌肤相亲时,那一抹绯红便在他脸上晕染开来,久久挥之不去。 在转身的一刹那,面色紧绷的安烁一下子就柔和了下来,与方才面对阿木时,完全是两副“嘴脸”。 阿木心中忿忿不平:这变脸的速度,比翻书还快! 云攸心头一紧:安烁不会以为我在戏弄周卿颜吧,此刻精气不足,不适宜硬碰硬,走为上策! 双臂一振,腾身跃起,往日轻如飞燕的身体,此刻却沉重了许多。云攸从半空中往下一看,安烁正死死拽住她的左脚。 一股无力和颓败的感觉从心底升起,她倏尔下坠,若非闪身快,恐怕就要踩到安烁圆圆的脑袋上了。 只是往旁边闪身撞上了莲花缸,膝盖疼得不行,愣是撑着缸壁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云攸倒抽一口凉气,她肯定与安烁八字犯冲,遇上他准没好事。 三个男人皆是急速上前,周卿颜却在抵达云攸身边的时候缓了身形,他呆呆地望着安烁抱起云攸,心中像是被戳出无数个洞,风扑扑往里面钻。 云攸为了避开安烁而受伤,她本可以撞在安烁身上,但她下意识想要与他保持距离。但此刻她走不了路,便不再做无谓的挣扎,心不甘情不愿地环住安烁的脖颈,别过脑袋以示抗议。 看着两人离去的背影,周卿颜嘴唇下意识地蠕动了两下,却又没有发出任何的声音。他的心,也跟着沉了下去。 阿木看着落寞的周卿颜,忍不住上前安慰道:“公子别伤心,我看云姐姐是极不情愿的,可这里只有王爷抱得动她,所以你也别多想。” 周卿颜双眸轻闭,眉头紧蹙,长长叹了一口气。 “公子,不过我觉得云姐姐说得对,你是该多动一动,如此孱弱恐怕这辈子也抱不起云姐姐……” 话音未尽,周卿颜拂袖而去。 阿木这一刀,补得正中要害! 麟王府,思云阁。 云攸钻进柔软的被窝里,被子肯定白日里晒过,上面还有阳光的味道。 安烁不知何时坐在她身边,左手伸进被窝触碰她受伤的腿。 不过轻轻一碰,云攸的腿下意识痉挛了一下,喉头发出一声闷哼,咬紧的牙关与皱起来的眉头诉说着她的疼痛。 安烁心头一紧,温声道:“琅伯已去请杨延霖,若是疼得厉害,来咬我的手,我不知如何减轻你的痛,不如让我陪你一起痛吧!。” 一段雪白的胳膊,覆在云攸的唇上。云攸盯着肘部的一颗红痣,出了会神,片刻后,转头闭上了眼睛。 她想起了月灵族被灭族的那天,她被缚住双手,悬吊在城门上示众。烈日暴晒下,她的嘴唇干涸得裂开,微微一开口,就有鲜血溢出。她的眼前仿佛只剩下了一片黑暗,无边无际的绝望弥漫在她的心头。 城门下过往行人熙熙攘攘,却都对吊在这里三天三夜的十岁女孩熟视无睹,除了几个调皮的孩子偶尔扔来石子,确定她是否还活着,再没有人多看她一眼。 “娘亲,为什么要绑着那个小孩?”一个嘴里啃着冰糖葫芦的小女孩问。 妇人蹲下身,温柔地抚摸着孩子的头:“她做了天大的坏事,她把怪兽放出来毁了很多人的家,还吃了很多人,她是个妖怪,你记住要离她远远的。” “她做坏事,她的爹娘不来打她的屁股吗?”小女孩天真地眨着大眼睛,追问道。 妇人抬头望了一眼浑身血污的坏孩子,她乌灵的眼眸,倏地笼上层嗜血的寒意,仿若魔神降世一般,让人不寒而栗。 “她的爹娘逃走了,不要她了,若你做了坏事,娘也不要你了!”妇人推搡着小女孩,逃似地离开了城门。 日月轮替,她的眼前始终是一片晦暗。弥留之际,她仿佛看到爹娘和师父踏着海棠花瓣凝成的云彩,来接她离开。 可她等了很久很久,接她的人幻化成花瓣飞走了。 “带我走……”她干涸的唇微动,喉间艰难地滚出几个字,却没有一丝声响。 捆缚双手的铁链泛着腥臭,赤裸裸的身体被连日来的烈日炙烤得蜕了一层皮。哪怕还有一丝气力,她都会拼命咬断舌头,带着极为不甘的愤怒和无法弥补的痛恨,死去…… 生不如死,原来是这般滋味。 奄奄一息之际,一袭白袍从上垂下,覆在她的身上,衣带从前向后轻轻系上,遮住了她的前身。 一碗水喂到她唇边,她闭着眼,一动也不动,甚至有些许抵触。 “小姑娘,喝一点吧,活着就有希望。”一个清明婉扬的声音响起,恰似流水击石,在她心中激起一阵微澜。 她努力将眼睛睁开了一条缝,恍恍惚惚,看到一个模糊的红痣,宛如天边初升的红日。 “母妃,请您救救她吧!”端水的男孩穿着白色的丧服,泪眼婆娑地望着身边憔悴的女人。 “小九,走吧,我们如今的处境,自身难保,如何救得了她。”女人长叹一声,“这世上受苦的人千千万,只有你变得强大,才能解救他们。” 男孩将水碗递给女人,取下脖颈上的麒麟玉佩,戴在她颈上,俯身在她耳边低声细语:“这个玉佩是祖母为我求来的,可以保佑你平安度过此难。” 一滴热泪从男孩的眼角滑下,落在她冰冷的脸颊上,滋润着那一处干涸的肌肤。 她再一次察觉到唇畔水意,咕咚咕咚地喝得一干二净。 城墙上的两个人影拉得很长很长,在她的心里印的很深很深。 回忆已苍老,泪水却滚烫。 云攸的泪水沾湿了锦被,她的手伸进里衣,紧紧握住贴身的那块麒麟玉佩,温热蔓延全身。 安烁以为是她太痛而哭泣,手足无措地抚摸着她的头发。云攸分明感受到,他的手在颤抖,他也在痛着,比她更痛。 “你的娘亲可为你取过乳名?”云攸镇定心神,努力平静下来,一字一顿地问。 安烁先是一怔,转而松了一口气,郑重道:“小九!” 第122章 惦念不如不念 小九,小九……云攸眼含热泪,缓缓坐起身,怔怔望着安烁俊逸的脸庞。 她曾无数次梦见,与小九重逢的画面,却没想到,他就在自己身边。 原来,上天也有厚待她的时候。 安烁轻轻拭去她的眼泪,那一刻,两人的眼神交汇,静默之中,仿佛说出了千言万语。 “小九……” 云攸小心翼翼地触摸他轮廓分明的脸颊,似是害怕太过用力,眼前的一切会化作泡影。 “你记起我了!”安烁眸中泪花闪动,欣喜地握住云攸的左手,开心得像个孩子。 呃……该如何解释呢? 肯定不能告诉他真实的原因,她的身份不宜过早的暴露。毕竟,安烁的父皇,与她有灭族之恨,若告诉他实情,两人还能像此时这般坦诚相待吗? “嗯!”云攸苦笑着点点头,任凭安烁将她拥进怀里。 周卿颜站在窗外,静默地看着里面紧紧相拥的两人,背影在月光下显得愈发清冷。 阿木倚在阑干上,被冷风吹得瑟瑟发抖。他将披风覆在周卿颜身上,怏怏道:“公子,你就该听我的,在楼下等王爷,你非要我带你飞上来。” “是啊,我就该在楼下,不该在楼上。”周卿颜失魂落魄地杵在原地,半晌未动。 阿木好奇地走近朝里面瞥了一眼,顿时黑着脸,伸手挡住了周卿颜的双眼。 他竟然站在这里看了这么久,这是在拿刀剜自己的心啊。 阿木跺了跺脚,手握紧周卿颜的胳膊,正要带他下去时,屋内传出一声激动的召唤:“卿颜,进来吧!” 周卿颜怔了片刻,烛光照在他半张脸上,鼻梁以上皆是晦暗不明的阴影,看不出表情。 他趴在窗棂上,战战兢兢向里面伸出一只腿,右臂支撑住身体,撅着屁股用力挪动另一只腿,孱弱的身体在窗沿上蹭来蹭去,另一只腿却总是迈不过去。 他的额头上渗出细微的汗水,眼神黯淡无光。由于半身无力,整个人看起来既笨拙又心酸。 阿木的眼圈微微发红,喉咙里似乎卡着什么,想要说话却说不出来。 此时,仿若有断肠之曲不绝于耳,悲鸣填在胸中,涩涩的。 阿木默默上前扶住周卿颜的双肩,想要帮他翻进去,却被他倔强地推开。 此时,周卿颜被一只大手从窗沿上扯了下去,窗户“砰”一声被关上。 阿木长吁一口气,倚着窗扇环顾四周,双手交叉抱于胸前,鹰隼般机敏的双眼探查着周围的动静。 周卿颜说是要来谈重要的事,定不想外人听了去,阿木便在外面守着。况且,里面三人在一起的气氛,定是压抑得紧,阿木亦不想蹚那一摊子浑水。 安烁抱着周卿颜,在屋子里转了一圈,却没有找到合适的地方放下他。 软凳太小,坐得太久恐怕不适。云攸拢了拢衣衫,起身坐在床榻边,看一眼安烁,再看看自己身边的位置,安烁便明白了一切。 云儿还是这般善解人意! 周卿颜双手竟鬼使神差地环住了安烁的脖子,将通红的脸颊掩埋进他的肩头。 方才窗沿上发生的羞耻的一幕,尽被云攸和安烁看了去,周卿颜此刻只想遁地逃走。 呜呼哀哉!吾颜面尽损矣。 安烁将周卿颜轻轻放在床榻边缘,两人身体分开时,墨发交织纠缠,彼此尴尬地看着对方,幸亏云攸伸手帮他们解开缠发。 三人相视无言,静默半晌,安烁握住周卿颜的手,激动道:“卿颜,云儿恢复记忆啦!” 周卿颜的手微不可见地一颤,抬头看了他一眼,见他唇角笑意浓烈,将愉悦的情绪染上了眉梢,与他素日风淡云轻的笑容大不相同。 他从未笑得如此开怀。 周卿颜蓦然顿住了身形,仿佛入定了一般,脑袋里一片空白。 片刻之后,他转头看着云攸,她眼神闪躲,死死拧着宽袖衣角,垂首默然。 有那么一瞬间,他希望这一切都是真的,他比安烁更希望她恢复记忆。但一瞬过后,他又陷入了不安之中。 若云攸与安烁知道了真相,周卿颜的欺骗可能让他永远失去……他最珍视的…… 绝不能再逃避,该面对的迟早要面对。周卿颜暗暗下定决心,若云攸真的恢复记忆,今晚他便要说出真相。 “王妃可还记得我?” 周卿颜试探地问,心下莫名觉得有些悲凉。 云攸不可置信地望着安烁,好似晴天霹雳当头一击,四肢顿时麻木起来。 “我真的是……王妃?”云攸喃喃道,眼神在安烁与周卿颜之间游离,仿佛在寻找答案一般,神色若有所思。 确实,在云攸樊州遇难之前,安烁未曾将她当做王妃看待,与她并无夫妻之实。 云攸的那句疑问,安烁听出了反问和质问的意味。 安烁指尖轻触云攸的手掌心,云攸宛如触电般缩回手,安烁脸上顿时蒙上一层冰霜。 云攸恢复了记忆又如何?王妃记忆里的安烁,恐怕没有比失忆后白婆婆眼里的安烁,好到哪里去。 洞房夜新郎逃走,带别的女人私奔,任哪个新娘都无法原谅吧! 周卿颜已然知道答案,心中不知是喜是悲。喜的是云攸并未恢复记忆,他可以继续隐瞒真相;悲的是云攸并未恢复记忆,他依然是她心中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过了许久,连安烁都以为云攸因为委屈不会回答周卿颜的问题了,她才破天荒似的开了口,慢慢道:“记得又能怎样,忘记又能如何?有些事,谨记不如忘记,有些人,惦念不如不念。” 两个男人,心凉了半截。 此时,杨延霖背着药箱推门而入,屋内弥漫着一股低沉的沉寂气氛,沉得像是即将来临的暴风雨前的宁静。 杨延霖一时进退两难,但看到云攸膝盖上渗出的血迹,便硬着头皮上前去为她上药。 安烁向周卿颜使个眼色,两人一起下楼,在海棠树下的石凳上坐下。 周卿颜脊背挺得笔直,不见往日病恹恹的模样。皎白的月光从高处照落,越发衬得他身姿高彻,清瘦冷淡,自有一番仙风道骨。 第123章 袒露真心 有那么一刻安烁险些落泪。 没有什么比周卿颜振作起来,更让安烁欢愉的。 这一阵子的焦头烂额,仿佛在这一瞬间,烟消云散了。 但云攸方才那句云山雾绕的“惦念不如不念”,依然萦绕在安烁的脑海,挥之不去。 “云儿在失忆的这段时日,是否有了倾心之人?”安烁沉声问道,似是在问自己,又像是在问周卿颜。 周卿颜转头避开安烁殷切的眼神,抬头看三楼露台上的阿木。 阿木见周卿颜目光灼灼地望着自己,一眼便看穿他的心思。 阿木暗忖:又让我去替你解围!可是此刻我只想在这里听墙角,杨延霖和云攸孤男寡女在里面,我可不放心。 周卿颜得不到回应,只得回转身子,默然地凝视着安烁。 安烁目光幽深,眼里多了一份探究的意味。 突然,他猛地站起身,似是想起了什么,紧蹙眉头道:“我知道云儿倾慕的人是谁!” 周卿颜目光流转,闪过一抹惶恐。 “尚贤,是不是?”安烁踱步到周卿颜面前,“你明日便去信一封,让尚贤待在废丘军营,切勿返京。” 这…… 周卿颜鬼使神差地点点头,心里却对安烁对付情敌的“雷霆手段”相当震惊。 周卿颜黯然失神:呃……不知他将来对付我,会使出什么招数? 安烁踩着满地的海棠花瓣,在周卿颜面前踱来踱去:“你教教我,该如何挽回云儿的心?” 周卿颜瞬间愣住了。 安烁并未留意周卿颜的表情,自顾自继续问道:“我是该春风润物般慢慢打动她……还是……” 周卿颜如临大敌,急切打断道:“你还是什么也别做,顺其自然才好。” 安烁俯下身子凑近周卿颜的脸,眼神中闪烁着信任和期盼:“不如你每日替我写一封情笺,譬如死生契阔,与子成悦,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如此真诚厚爱,意深情极,定会打动她。” 周卿颜神色黯然,暗自腹诽:他人代劳,何谈真诚。 阿木见周卿颜身子向后倾斜,似有不适,便从露台飞下来站在他身边,以微不可见的小动作挪到周卿颜背后。 周卿颜依然直挺地坐着,不愿在安烁面前暴露自己的孱弱。 阿木没好气地撇了撇嘴,手掌抵住周卿颜的右肩,口中嘟囔道:“如今这般处境,这两个男人还有心思在这里为一个女人争风吃醋。” 阿木说的“这般处境”,是将军府面临的内忧外患。 内忧是萧家的威胁,永德帝至今未对萧家有明确的处置态度。 萧贵妃深受永德帝宠爱,她的枕边风一吹,帝王在温香软玉中难免心软下来。 同时,永德帝偏宠太子,处置萧家相当于折了太子的羽翼,且萧英礼愿以全数家产赎罪。正值国库亏空之际,萧家富可敌国的财产,成了他们的护身符。 若萧英礼逃过此劫,往后对付安烁与周卿颜的手段定会变本加厉。 至于外患,阿木私自扣下了尚贤的一封来信,边疆战士缺衣少粮,药材匮乏。周朗老将军坠马受伤,虽无性命之忧,却需静心修养。恐有人泄露军情,北萧国嚣张挑衅,边境骚乱不止。 阿木担心周卿颜夜郁症发作,便将此事隐瞒下来,想交给安烁拿主意。 可安烁与周卿颜总是黏在一起,根本寻不到机会。 直到杨延霖和周卿颜离开,阿木又从将军府折返,悄悄潜入麟王府,飞檐走壁半晌,最终在思云阁找到了安烁。 阿木轻轻扒开绿琉璃瓦,从缝隙中向屋里看去,云攸坐在床榻边,安烁起身欲脱衣就寝,可他还没迈出步子,衣袖忽而一紧,回头见云攸定定地望着他,右手紧紧地拽着他的袖子不放。 安烁一愣,笑问:“怎么了?” 云攸低头小声道:“我想解手。” 安烁弯下腰,将她从床上抱起来,云攸怔怔的任由他抱起来。她身上有伤,所以下意识地拿手环住安烁的脖子,她侧着头,呼吸便喷在了安烁的脸颊上。 安烁将她抱到恭房,让灵芝伺候她出恭。 云攸被安烁抱回来时,屋里已燃上了安眠香。 床头端放着干净的锦缎里衣,安烁站在屏风后面,待云攸换完衣裳,命人取来热水为云攸盥洗。 堂堂王爷,竟然纡尊降贵为云攸洗脚! 阿木眼看着安烁捧着云攸的大脚,想要跳下去阻止,但他想不到阻止的理由。 细细一想,若云攸跟着周卿颜,那要伺候他;若是跟着安烁,那是被一群人伺候。 若是今夜受伤的云姐姐住在将军府,周卿颜连抱她去解手都做不到,那多么令人绝望啊! 阿木想着想着,朝自己的脸上轻轻扇了一下。以他的立场,本该向着周卿颜,但这次,他真的做不到。 云攸下意识缩回脚,但牵动到膝盖上的伤口,便不敢再动。 安烁的手伸入水中试了试水温,而后温柔地将她的脚放入水中,真不像是腹黑的人能干得出来的事。 他的手在她的脚背上揉搓,从她的脚背到脚心,又从脚底心一路往上。他看着她脸上显而易见的神色变化,从错愕到惊骇。 他竟俯首吻上她的脚背,温热的呼吸喷薄在她肌肤之上,惹来阵阵心悸。 云攸骇然:“王爷不可!” 顾不上膝盖的疼痛,云攸猛然向后挪动身子,如受惊的小猫,蜷缩在角落里。 阿木的额头上渗出冷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在看与不看之间纠结挣扎着。 他还是个孩子啊,哪里见过这种场面。 小小年纪,便要承受这些……生命不能承受之重。 但他不能走,若是安烁做出强迫云攸的事儿,他得挺身而出守住周卿颜的墙角。 阿木心中纳闷:安烁这个冷若冰霜、无情无欲的家伙,何时变得如此轻浮孟浪? 安烁褪去外袍,爬上床榻,屈膝跪于云攸面前,静默地俯首,似在安抚,又似在道歉。 云攸闭上眼,全当看不见。 “云儿,原谅我的情不自禁!”安烁抬首,眸中闪烁着皎白的光,似清晨的露珠纯洁无瑕。 一滴清泪滑落,坠在安烁的手背上。 “你初入王府时,我心觉你是父皇用来羞辱我的工具,我厌弃你,冷落你,甚至三番五次让你受到伤害,那是因为我不知道你的好!” 第124章 哪有墙角挖不倒? 安烁拢一拢云攸身上的锦被,激动道:“后来你为我治伤,赚银子养我,耐心开解我,治好了我的病,亦疗愈了我的心。就在我以为自己终于得到了上天的眷顾时,你又葬身樊州,我的心再一次坠入深渊,万劫不复。” 安烁有些脱力地跪着,心里说不出的愁苦。 半晌后,安烁忽觉眉心一暖,云攸的手指轻轻落在他皱紧的眉头上,揉了两下,把那些皱褶碾平。 安烁微怔,倏尔浅笑:“原来上天还是眷顾我的,把你重新送回到我的身边,我此生无憾。” 他握住云攸的手,有些颤抖地摩挲着她温热的手心,想要真真切切感受这失而复得的小可人儿。 “别跪着,起身吧!”云攸抽回手,满眼皆是心疼,心疼十几年前城墙上那个悲天悯人的少年。 “你若不原谅我,我便一直跪着。”安烁垂下头,看着云攸的手,有些不敢触碰,却又忍不住想握住。 就像小时候,母妃生他的气时,他只要握住她的手,可怜兮兮地说几句软话,母妃便会原谅他。 云攸似是看出了安烁的心思,便掀开锦被,缓缓靠近他。 他伸出手,指尖轻触她的脸颊,见她一动未动,便大胆起来,整个手心都贴了上去,捧着她的脸颊,轻轻摩挲。 “云儿……”他轻声唤她,好像除了她的名字,他将其他所有的言语都忘干净了一样。 “嗯……你从未对不起我,如今你风光再娶,软玉在怀,我亦替你开心……” 云攸微微眯起了眼,睡意渐重,她的精气不足,恐怕支撑不了多久。 忽然她身形一倾,头向下栽倒在安烁怀中。安烁惊惶中展开双臂,胸膛剧烈起伏。 半晌后,他低头,细细端详了那个陷在他怀抱中熟睡的身影。 安烁双臂环住云攸,侧身慢慢倒下,揽住她的后颈,将她的头搁在方枕上,缓缓将手抽出,生怕一不小心惊醒了她。 安烁钻进锦被中,侧身凝视着云攸的脸,像是在鉴赏一件宝物,拂去她额上的一缕散发,拨弄她的耳垂,捋平她淡淡的双眉。 她那句“风光再娶”深深刺痛了安烁,他哪知云攸是真心替他高兴,只以为她还在生气吃醋。 生气说明她在乎我!安烁自我安慰的本事,没人可以比。 他隐隐感觉到,云攸先前对他的冷淡疏离,不复存在。两人的心,仿佛被某种言不清道不明的线牵扯着,一下子拉近了距离。 阿木握着拳,十指关节捏得“咯吱”直响。 只要锄头舞的好,哪有墙角挖不倒? 阿木暗自腹诽:王爷才娶了新妇,又跑来挖公子的墙角。若云姐姐被挖走,公子真的要孤独终老啦! 突然,窗外闪过一道黑影。 “谁?”安烁喉间滚过一声沉闷的冷哼,转身轻手轻脚飞出窗外。 阿木循声飞下屋顶,与安烁在院中假山旁碰头。 安烁瞥了阿木一眼,脸上并无惊讶之色,只留下一句“照顾云儿”,便朝黑影逃窜的方向追出去。 阿木追了安烁两步,又停了下来。他看着前方消失的人影,暗暗嘀咕:“我要回去照顾周卿颜,分身乏术呀!” 思量再三,阿木不得不受累将云攸扛回将军府。 将军府只有周卿颜的寝房勉强能住人,阿木的房间被玲珑霸占了去,他想也未想,便将云攸放到周卿颜的床榻上。 此时,周卿颜正在伏案作画,烛光摇曳,映出他俊朗无双的面庞。 柔和的光线里,他如雕刻般的五官轮廓似乎也少了白日的三分清冷。 阿木若无其事地走向一脸懵的周卿颜,将箭弩丢在桌案上,轻拍肩上的尘土。 这是去打劫了?劫了个人…… “你抓个人来作甚?” 周卿颜指尖动了动,最后还是压抑住了什么情绪似的,只踏前两步走到床榻前,朝上面的人看了一眼。 阿木瞅了他一眼,见他唇角微微上扬,瞬间又恢复冷静,但却是将释然的情绪染上了眉梢,与他素日风淡云轻的平静大不相同。 阿木知道周卿颜此时是真的欢喜,他彻夜未眠,定是在担心云攸如何以“王妃”的身份与安烁相处…… 周卿颜轻声问:“怎么回事?” “我看见王爷啃云姐姐的脚,担心王爷将她吃了,便将她掳走了!”阿木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 周卿颜的脸色顿时暗了下去,低头皱眉甩了甩衣袖,又抬手紧紧握住床幔上的如意结,方才抬头质问道:“王府岂是你随意进出之地,如今胆子跟着年龄一起长吗?” 阿木怦然跪地,衣角带起的风,将桌案上的画纸吹落在地。 画纸上皆是杨延霖! 公子竟然还有这种癖好?不可能吧? 阿木突然想起,他偷听过杨延霖与云攸在思云阁的谈话,云攸说周卿颜生活窘迫,请杨延霖为他寻个清闲的差事。 云攸对杨延霖说:“你在京城声名远扬,名门闺秀皆垂涎你的美色,不如作些画像放入妆奁中出售,周卿颜妙手丹青,请他作画定能风靡皇城。” 杨延霖回道:“本公子风流倜傥,美如冠玉,随便一画也能迷倒众生。” 呃…… 这些话不宜告诉周卿颜,他的自尊心会极受打击。 阿木抬眼看了看周卿颜,他一脸冷冽地看着自己,便抖了一抖,声音也小了下去:“我再也不敢了!那云姐姐就劳烦公子送回王府……” “你出去吧!”周卿颜朝阿木挥手,眼睛却直直盯着床榻上的云攸。 阿木识相地退出去,默默守在门口。 这一晚,周卿颜睡得很安稳,虽然两人之间隔着一条方枕,但他能清晰地感知到她的气息,如同一泓清泉上泛起的微澜,令人无比平静而又心安。 翌日清晨,周卿颜与安烁应召入宫。 阿木在神武门等候时,多番打听才得知,萧英礼之子萧坤元在押往诏狱的囚车上被杀。 原本萧坤元被傅延绑架,藏匿于郊外的一处废弃寺庙。傅延被抓后,招出了藏匿之所。 永德帝命人救回萧坤元,没想到在回京途中,被一群训练有素的杀手围杀。 萧英礼若是知道此事,必定会狗急跳墙,指不定会做出什么事来。 第125章 这丫的又坑王爷 此次面圣,周卿颜恐怕又得到深夜才能回府。 阿木驾着马车,独自一人返回将军府。 院子里,一阵爽朗的笑声,穿过那破了个大窟窿的院墙,传到阿木耳中。 死寂颓败的将军府,很久没有过这般悦耳动听的笑声。 阿木纵身飞入院内,虽然院墙上的窟窿与他的身形一般大小,但他从不钻那窟窿。 狗才钻窟窿呢! 此时,玲珑正躺在海棠树下的摇椅上,脸上和脖子上涂满了白色的糊状物。 琅伯坐在一旁的石凳上,云攸用木梳往他的头发上抹一团黑色的粘稠物。 三人在一起其乐融融,好像阿木才是外人,没有人搭理他。 阿木走到云攸身边,扯了扯她的衣襟,好奇地问:“这是在作甚?” “我在济世堂调制的秘方,白色的可以让人变白变美,黑色的让头发变黑,你的脸稍黑,可以试一试。” 云攸说完,拿着木勺往阿木的脸上涂白色的糊糊,阿木后退躲闪,慌乱中将九箭连弩对准了云攸。 “阿木,这弩可别随便对着自己人,小心伤了云姑娘。”琅伯郑重道,像是在训自己的孩子。 阿木心中纳闷:难道是我的记忆紊乱?我记得琅伯和玲珑,可是三番五次想要置云攸于死地,如今都成了自己人? 一只蜜蜂在玲珑耳边“嗡嗡”飞过,她闭着眼埋怨道:“我记得公子喜欢梅花,为何如今院里种的都是海棠?还有安……王爷,原来喜欢昙花,如今也喜欢起海棠来,这招蜂引蝶的花看着就心烦。” 云攸一声轻咳,唇畔挤出一抹浅笑:“待你用了三个月这美颜膏,定会美得不可方物,你也会像那招蜂引蝶的花儿,不知多少男人为你倾倒呢!” 玲珑伸手胡乱扇走蜜蜂,心焦得快要冒出火来。她只想安烁为她倾倒,可那个男人从不正眼瞧她一眼。 待玲珑洗去美颜膏,脸上的皮肤白皙如玉,犹如一块精致的花瓷。 琅伯鬓角的白发亦变黑,激动得老泪纵横。 为表感谢,琅伯主动请缨去垒砌围墙、修缮坏门、打扫庭院,忙前忙后不亦乐乎。 阿木对云攸笼络人心的本事心悦诚服,在他看来,没有云攸笼络不了的人,没有云攸解决不了的事。 思量再三,他决定将边疆的困境告诉云攸,虽然她与周朗将军并无瓜葛,但与尚贤关系匪浅,看在尚贤的份上,她也要伸出援手吧! 云攸回了阿木三个字“我尽力”,便坐在树下的躺椅上闭目养神。 没过一会儿,欧阳兰儿领着姜嬷嬷摔门而入,刚修好的门又倒在地上,连带屋檐下的“精忠报国”匾额轰然坠地,扬起了一大片的灰尘。 姜嬷嬷顶着一张兴师问罪的大脸,目光扫过院里的每个人,寒意森然。 欧阳兰儿唇边挂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玲珑看见姜嬷嬷挑衅的眼神,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愤恨道:“姜嬷嬷这是头太大,不想要吧!那牌匾可是圣上御笔亲赐,大不敬之罪轻则流放,重则处以绞刑,我倒要看看,你这颗脑袋还能晃荡多久……” 阿木的目光与云攸对了个正着,云攸瞥一眼院门的方向,阿木便心领神会。 “天啊,将军府被拆了,我得去告诉我家公子,他此时正与圣上在一起……” 阿木话音未落,姜嬷嬷失了魂似的惊惶跪下,头却倔强地高昂着。 欧阳兰儿寡淡清冷的眼眸泛着幽幽光华,淡漠地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姜嬷嬷,慢条斯理地开口:“这里没你的事,下去吧!” 姜嬷嬷顿时松了一口气,默默起身退到欧阳兰儿身后。 “云姑娘莫怪,我们借一步说话。”欧阳兰儿走到云攸身边,在她耳边轻声说道。 两人走到连廊的尽头,停下了脚步。 欧阳兰儿开门见山说明自己的来意。 昨夜,安烁与云攸宿于思云阁,若不是姜嬷嬷将安烁引了出去,两人指不定会干出什么逾越之事。 欧阳兰儿怒不可遏,等不到云攸回去,便亲自找上门来。 本来想好好教训云攸一番,未曾想圣上亲赐的匾额被姜嬷嬷所毁,欧阳兰儿不得不藏起满腹怒气,与云攸好言相商。 未等欧阳兰儿开口,云攸已猜出了她的心思,不紧不慢劝慰道:“侧妃娘娘德才兼备,秀外慧中,若能替王爷分忧解难,必定得王爷青眼。我只是个小医婢,会些手上功夫让王爷身体舒坦,那些只是缥缈虚幻的爱意,哪儿比得上娘娘,全心襄助王爷更得长久的爱重。” 长久?云攸一席话仿佛突然点醒了她。 欧阳兰儿自从下定决心嫁给安烁,便想着与他携手登上巅峰的位置,光耀欧阳家族的门楣。 她再看云攸时,眼中的敌意消散了许多,似乎多了些许不屑。 “你说说,本宫该如何襄助王爷?”欧阳兰儿拢一拢衣袖,昂首看着不远处严阵以待的三个人。 阿木、琅伯、玲珑整齐站成一排,目不转睛望着云攸的方向,若欧阳兰儿有任何伤害云攸的举动,他们都将拼死相护。 云攸走近两步,在欧阳兰儿耳畔小声道:“京城的局势,娘娘应该有所耳闻!萧家垂死挣扎,太子孤立无援,若王爷能为陛下分忧,再立新功,必然得朝中大臣拥戴,那太子之位……” 云攸顿了顿,见欧阳兰儿高昂的头凑过来,才接着说下去:“废丘军营粮草、药材供应不足,现下国库亏空,若欧阳家挺身而出,救国救民于危难之中,既是在助王爷建功立业,又为欧阳家族赢得盖世美名,何乐而不为!” 欧阳兰儿想到了自己黄袍加身的模样,眼中光芒流转,不禁掩口开心地咯咯笑了起来。 云攸看着这一幕,在她无忌的笑容里仿佛看到了从前那个天真烂漫女孩的影子,不禁沉沉叹了一口气。 “不过,本宫有一个条件!” 欧阳兰儿恢复雍容端庄的姿态,郑重说道。 云攸嘴角泛起心领神会的笑意,她打了一个响指,一字一顿应承道:“放心,以后每晚王爷皆宿于兰汀苑,思云阁自今日起再无灯火燃起。” 两个女人相视一笑,大抵是欧阳兰儿眼神太过热切,云攸只觉得背脊一凉。 王爷,对不住啊!坑你实在是迫于无奈! 第126章 又被算计 欧阳兰儿进宫给皇后娘娘请安,顺便带上了云攸。 两人闲聊半晌后,欧阳兰儿故意提了一嘴,埋怨安烁无心房事,子嗣一事恐要耽搁。 皇后闻之眸色晦暗,佯装训斥了欧阳兰儿几句,房事哪儿比得上国事重要,小女子做派上不了台面,要多花心思对夫君有所助益才是。 欧阳兰儿借机将劝说父亲带头捐粮草之事提出来,皇后心中宽慰,赏了她一些珠钗金镯,便命嬷嬷送她们出宫。 嬷嬷领着两人绕了许久,云攸见前面的嬷嬷脚步虚浮,肩膀微不可见地颤动,一副心神不宁的模样。 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 一个皇后身边的小宫女急匆匆地追上来,说是皇后想起有事要与侧王妃商议,让云姑娘先在此等候。 说完,嬷嬷低着头,径直跟着小宫女向前走了几步,欧阳兰儿也跟了上去。 云攸似是看出了端倪,拦着小宫女道:“你带侧王妃去见皇后,嬷嬷带我出宫。” 嬷嬷眼神躲闪,怯怯道:“她进宫才没几天,不熟悉路,若耽误了皇后娘娘的要事,谁也担待不起。” 小宫女埋头隐隐呜咽,云攸有些于心不忍,侧身退后两步。 她刚想安慰一下小宫女,没曾想还未开口,三人已匆匆离开。 欧阳兰儿此时完全不顾端庄稳重的仪态,走得比其他两人更快。 云攸愣怔片刻,尔后背靠墙站着,百无聊赖地四处张望。 “啊……啊……”高墙内传出断断续续的哀嚎声。 深宫之中,人命如蝼蚁。云攸听不得这惨绝人寰的喊叫,她双脚似是不听使唤,循声匆忙向前走去。 天气蓦然变化起来,方才还日阳高照,此刻便有些乌云压顶的阵势。 云攸看了看天色,只求着雨不要顷刻间就落下来,古人言春雨贵如油,夏雨却易招病。若猛然间被浇上一场冷雨,不病也难。 凤仪宫平日里大多数时候都是大门紧闭的,今日却是虚掩着。 云攸叩响丹漆金钉铜环,无人回应。她侧身从门缝溜进去,转过一道百鸟朝凤影壁,顿时隐入了重重守卫的身影之下。 黑黢黢的暗影中,一个浑身是血的男人,在两名守卫的廷杖挥下时,腰肢痛苦地扭动着,随着一阵剧烈的痉挛,男人脖颈上青筋暴鼓,用像是要杀人寻仇一般的眼神,扫视着高台上的贵妇人。 头戴凤冠的萧贵妃雍容华贵,神色冷峻,在宫女的搀扶下缓缓踱下台阶,发髻上别着的一支金镶玉凤凰展翅步摇颤颤生光。 底下宫女们匍匐跪在地上,大气不敢出! 云攸被两名侍卫押着,神色淡然,她冲萧贵妃挑了挑眉毛,嘴角微微地向上扬起,近乎“挑逗”的神情,惹恼了萧贵妃。 “哪儿来的贱婢?”萧贵妃怒骂一声,紧紧地抓住云攸的手腕。 施刑的两人停下来,一众守卫皆怦然跪地,不敢动弹。 “我乃地府派来送此人去投胎的鬼差,还望贵人快些了结此人性命,小的回去好向阎王爷交差。”云攸说完,伸出舌头,斜着眼睛,扮做丑鬼的模样。 旁人闻之皆是一惊,押着云攸的守卫微不可见地颤抖了一下。 萧贵妃面色越发阴沉,松开了拽着云攸的手,向后退了两步,怫然大怒道:“胆敢戏弄本宫,即刻杖毙!” 话音刚落,云攸仿佛一道流光,顷刻纵身跃起,落在一丈开外的金丝楠树上,随手摘了几片叶子,向追上来的守卫扔过去,树叶犹如利箭,刺破了他们的衣衫和皮肤,却没有要了他们的命。 一群挂了彩的守卫,面面相觑,若她有心杀人,他们必死无疑。 云攸确实无心杀人,伤人的力度亦控制得极好,震慑的目的达到了就行。 这才是真正的高手!守卫们不禁肃然起敬,为她出神入化的功力,亦为她的仁慈。 云攸嘴角叼着一片树叶,漫不经心道:“萧贵妃花容月貌,若在脸袋儿上划上几道血痕,定是娇艳欲滴,我见犹怜呢!” 萧贵妃寒声道:“你到底想怎样?” 云攸指着血泊中奄奄一息的男人,一字一顿沉声道:“救他,他若死了,你们谁也别想活着离开这里。” 萧贵妃大声命人去寻太医,施刑的高个子守卫放下廷杖,一把抱住了倒在血泊之中的男人,将他送进了偏房。宫女们送来了热水、干净的布巾和衣袍。 云攸守在床榻边,轻轻擦拭他的伤口,他似是吊着最后一口气,艰难地吐出两个字:“云儿!” 云攸一时愣怔,又是一个旧相识,这位不会也是我的夫君吧…… “我是你的师兄孙植,听说你失忆了,却拥有……一身功夫,你一人逃走尚可,救我还需……”孙植有气无力地说,说着说着没了动响。 云攸焦灼地伸手探他的鼻息,气息微弱犹如一缕游丝。 孙植小声续道:“你别管我,速去济世堂知会杨公子一声,萧贵妃已经知道了杨静慈……冒充杨延霖去樊州治疫一事,欺君乃是死罪……” 第一时间,云攸心中闪现的是愤怒。 治疫乃是盖世之功德,杨家人未得赏赐不说,还要扣上欺君的罪名,真是令人心寒。 正殿之中,萧贵妃正在悠闲地喝茶。 云攸坐在她对面的檀木椅上,两手搭在膝上,眼底掠过几分风吹云散的空寂,慢慢道:“贵妃娘娘可知,握住别人的把柄,为你所用才是明智之举。太子失去了萧家这个倚仗,犹如断臂,此时多拉拢财势之士,方能襄助太子绝处逢生……” 萧贵妃突然拍案而起,怒目瞪着云攸,神情间颇有几分倨傲。 她可是连皇后都不放在眼里的人,哪里受得了云攸的要挟。 “贵妃娘娘是聪明人,揭发杨延霖这般小人物,对娘娘有何益处?” 云攸轻拍身旁的檀木桌案,“砰”一声桌案碎裂,光彩流溢的瓷壶瓷杯坠地碎成渣渣。 众多碎渣溅起闪烁的光,刺得萧贵妃睁不开眼。 云攸用最温柔的声音,说着最狠的话。 “杨家虽无权势,但素来与权贵私交甚密,且家财颇丰,若为太子所用,好处想必不用我多说……”云攸顿了顿,“若贵妃娘娘想让太子孤军奋战,便四处树敌吧!揭发杨延霖,便是与我为敌。我可是个睚眦必报之人,保不定哪个晚上,我潜入娘娘的寝殿,做些……” “够了,”萧贵妃喝止道,“本宫如何相信你,杨延霖素来傲慢,本宫曾多次向他示好,可他……他辜负了思清,害得她香消玉殒……” 第127章 爱而不藏 萧贵妃高昂的头,竟低垂了下来,眼神变得黯淡忧伤。 原来,她恨杨延霖,是因为他拒绝了萧思清的求爱。但萧思清死于萧英礼之手,与杨延霖有何干系? “若不是杨延霖,思清怎会去安烁的婚宴,若她未去,便不会……”萧贵妃愠怒道。 萧家人的脑回路果然清奇! 云攸觉得出来够久了,该说的也都说尽了,不愿多费口舌,便直接道:“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济世堂想要做大,少不了娘娘的扶持。若娘娘助杨延霖得到北萧国和南诏国的经营权,杨家得了天大的好处,必为娘娘效劳。” 萧贵妃眉头轻轻一动,手腕一抖,顺手捋了捋被风吹乱的鬓发,又恢复了当初倨傲的模样。 云攸的话如一味药引,激起了萧贵妃骨子里满溢的优越感。 确实,她与杨延霖有深仇大恨,众人皆知。这个幌子,让她与杨延霖暗中“勾结”来得更容易。 思及此,萧贵妃顿时忘却了忧伤,嘴角泛起畅快的笑意。 “好,本宫答应你。”萧贵妃淡淡道,“但今日你必须受点伤,私闯凤仪宫却毫发无损,若传出去,本宫颜面何存!” 萧贵妃派去传太医的孙公公,宣了太医去凤仪宫,之后径直去了乾清殿。永德帝正与安烁、周卿颜商议西岭坡剿匪一事。 永德帝得知凤仪宫遭遇刺客,倒还能保持些许镇定,只是脸色不大好看。 萧贵妃不知又整出啥幺蛾子,自从萧英礼被囚,萧家众人收监,萧贵妃三天两头搞事情,永德帝甚是头疼。 萧贵妃素来看重颜面,若有外人在场,她或许可以收敛一些。于是,永德帝带着安烁与周卿颜一道来了凤仪宫。 与此同时,杨延霖也从太医署赶来。因为萧贵妃暴戾,动不动让太医陪葬,所以无人敢来。 之前,孙植官阶最低,被逼无奈才去凤仪宫,如今伤者便是孙植,只有胆大且慈悲的杨延霖,主动请缨前来。 远远听见孙公公吆喝一声“陛下驾到”,云攸腾身飞出正殿,在方才孙植留下的一滩血泊旁边站定。 萧贵妃紧跟上前,惊诧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云攸背身倒在血泊中,快速翻滚两圈,然后伸出两根手指触摸地上的鲜血,而后将手上的血渍抹到脸上、嘴角和脖颈上。 云攸自知一顿毒打是逃不了的,不如先下手为强,上演一出“弱者有理”的好戏。 萧贵妃面上一阵红一阵青,竟有人敢当着她的面做戏,真是…… 胆!大!包!天! 她脸色一变,盛怒上来便要发作。 此时,永德帝携众人,绕过照壁,走到高台下的一滩血泊前。 众人的目光都落在了满身血污的女人身上。 女人趴在血泊中,双手抱住萧贵妃的脚腕,埋头呜咽着说:“奴婢莽撞,不慎误入凤仪宫,惹得娘娘震怒,若打死奴婢能消解怒气,娘娘便打死奴婢吧,奴婢毫无怨言。” 卑微到尘埃里的祈求,裹挟着猩红的鲜血,灼烧着周卿颜的双眼。 他的眼眶红得似是钻入了一团烈火,眼前一阵阵发黑。 这声音听起来,甚是耳熟!周卿颜方才进来的第一眼便认出了云攸,安烁此时才听声音辨识出来。 悲戚,肃杀,冷寒……两个男人思绪凌乱地结成一张网,勒紧他们全身的神经,似是冻僵的身体被热铁烙了一下,痛感循着神经蔓延,直达心脏。 夏日的暴雨就像人的坏脾气,说来就来。永德帝在众人的簇拥下移步正殿内,高台上的帝王与贵妃,与台阶下血淋淋的云攸,似是相隔山海。 贵人们眼见的鲜血,只是一道红光,一朵血红的彼岸花,而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有温度有血肉的人。 冷冷的雨坠落,周卿颜站在她最爱的大雨后面,用一双同样下着雨的眼望她。 杨延霖蹲下身,右手搭在云攸的手腕上,为她诊脉。 任凭豆大的雨点坠在眉间、睫毛、鼻梁、耳廓……击打着每一寸皮肤,不知是脸颊痛还是雨点痛。 已经无力抗击,选择摆烂的睫毛,覆在杨延霖的眼角,挡住了他一半的视线。 雾里看花,朦胧之美更甚!杨延霖眼中的云攸,湿漉漉的长发黏住了半张脸,有一种“犹抱琵琶半遮面”含蓄之美,撩拨心弦。 周卿颜失去知觉的左臂,此时突然动了动指尖,他想伸出手,想抱紧云攸,将她逃离这个乌糟的地方。 但他只能默默站在永德帝身后,用力拽着安烁颤抖的手。 安烁那双随时会翻云覆雨的手,似是被架在火上炙烤,攥着一团毁天灭地的气焰,却只能藏在手心,烧疼自己,还要压抑痛苦绝望的情绪。 爱而不藏,自取灭亡。 安烁反复在脑海中翻腾这句话,就像咒语一般,控制住他的行动,也折磨得他痛不欲生。 “砰——” 杨延霖跪倒在云攸身边,垂首回禀道:“回陛下,此女伤势甚重,若再不医治,恐……此处再多一缕幽魂。” 哼!杨延霖与云攸果然沆瀣一气,云攸根本毫发无伤,他这是欺君上瘾啊! 不过萧贵妃并未拆穿杨延霖,在她看来,杨延霖甘冒欺君之罪,也要救下云攸,两人关系确实匪浅。 萧贵妃眉头一拧,皱眉看着杨延霖,唇角微微勾起,手抬起,搭在了永德帝的肩上,眉梢扬起,轻笑了一声,开口说道:“陛下仁慈,就饶了她吧!臣妾只是受了些惊吓,并无大碍。既然是一场误会,她也受到了该有的惩罚,臣妾不想再追究。” 永德帝双指捏了捏萧贵妃圆润的脸颊,会心一笑:“贵妃真是宅心仁厚,朕心甚慰!” 众人步入正殿内,继续议事。 杨延霖抱起云攸,在宫女的指引下,向偏房走去。周遭流转的光景被雨幕遮挡,一切都那么虚无缥缈。 周卿颜走在最后面,突然转身回眸看了云攸一眼,她的神情间既无畏惧,也无熟络,仍旧是清淡淡的,如檐下的雨水一般清冷。 第128章 三人修罗场 整整三个时辰,杨延霖寸步不离地守在孙植身边,清理伤口、上药、包扎…… 云攸使唤这凤仪宫的宫女,倒是得心应手。许是她们见过云攸的厉害,所以不敢有所怠慢。 一桶桶热水提进来,一桶桶血水提出去。 空气沉闷,嘈杂的脚步声、刺鼻的血腥味,隐隐夹杂着一股子汗臭味。 云攸直挺挺地站在杨延霖身侧,利索地配合着他,一边擦拭孙植背上的血迹,一边抹去杨延霖额头的汗水。 当她额上的汗水淌过睫毛,眼前的殷红似晕染的水墨,恍然间,水墨画中升起了一轮红日。 仔细一瞧,原来是她将擦过血的布巾,拿来拭去额间密密的汗珠,血水混杂着汗水,淌过她的眼角,这下真成了双目淌血的“鬼怪”。 孙植凄惨的呻吟不绝于耳,加上三个浑身是血的“鬼怪”,这个狭窄幽暗的偏房,真真宛如人间地狱。 待一碗药喂下去,孙植才有了气力,嘶哑着嗓子断断续续地哀嚎, 身子不停地打着冷颤。 云攸于心不忍,拿起一块干净的布巾,捏成一团塞进孙植的嘴巴里。 杨延霖惊诧地看着满脸脏污的云攸,“扑哧”一声笑出来。 这个笑,是在告诉云攸,孙植死不了! 这一笑,似一阵清风拂面,让云攸惶恐不安的心,平静了些许。 在杨延霖身边,总是让人安心。 从鬼门关抢回来一个人,杨延霖与云攸像两个并肩战斗的士兵,两人的信任和默契,慢慢将两颗心的距离缩短,在无意识中渐渐靠近彼此。 杨延霖来不及收拾自己,只是将手洗净,而后小心翼翼拭去云攸脸上的血污。她睫毛上的血已凝固,若力度把握不好,很有可能将睫毛扯下来。 区区几根睫毛,断过几根骨头的云攸,根本不在意这些。 杨延霖却将它们视若珍宝,先是用温水浸泡布巾,将布巾拧得半干,用手指托住睫毛,一根根仔仔细细地擦拭。 云攸分明感受到他的鼻息在她的额间、鼻梁、脸颊、唇上游走,暖暖的,软软的,还有点酥痒的感觉。 云攸顿时觉得脸滚烫了起来,眸中尽是面前这个温润的男子。 不过一瞬,她又恢复清醒。她觉得,如今对杨延霖投入的感情实在太多了,多得几乎不受她控制了。 她现在想的是,面前这个男人定没有她想象的那么完美,一定是因为他曾救过她,等她报完恩情,两人鲜少见面,便将爱意的小火苗掐灭,但是……真的能说灭就灭吗? 她从未对人许以如此多的依赖,云攸突然有一种引火烧身的危机感…… 见云攸呆若木鸡,杨延霖抬手捏了捏她的眉心,修长手指白皙得如同两管沁凉的白玉,只是稍显大力的动作令她的心虚显露无疑。 “别离我这么近,我会误会……”云攸腿一软,往后一踉跄,差点倒下去。 杨延霖伸出手,想要拦腰搂住云攸,却在触碰到她的身体那一瞬间,猛地收回了手。 这般于理不合……万万不能越矩! 他想起那个雪夜,安烁命琅伯去找他救一个姑娘,在诏狱外,命在旦夕的云攸被杨延霖捡回一条命,不是什么缘分使然,而是安烁的命令他不得违抗。 安烁此举的目的,就是让云攸误会周卿颜,离他远远的。 但因此见死不救,安烁心中亦是万分煎熬。良心未泯的安烁,还是在最后一刻,选择救她一命。 如今,知道了云攸王妃的身份,作为工具人的杨延霖,时时刻刻在提醒自己,对云攸敬而远之。 但在她深陷危难时,杨延霖总会义无反顾地挺身而出,什么礼法尊卑,什么皇权威仪,在他眼里都比不过云攸的性命重要。 哪怕是欺君!在他知道云攸并未受伤后,依然在永德帝面前面不改色地扯谎,帮她逃过一顿刑罚。 眼睁睁看着杨延霖缩回手去,云攸的眼神从惊诧到淡然,在倒下的那一瞬,她闭上了眼睛。 从不对别人有所期待,才能坦然接受一切。 然而,身后不是冰冷的地面,而是柔软的胸膛。 云攸下意识拽紧身后男人的衣襟,倾倒的身体埋进他的怀中,站定后她才抬起头,眼前的男人面色凝重,眼神空洞脸色惨白,担忧全部写在脸上。 “云儿,你伤在哪儿?伤在哪儿?”安烁的手颤抖着,游移在云攸肩膀上,想要触摸,却又害怕弄疼她。 云攸无言,静默了半晌,转眼看到了窗外的周卿颜。 原来,周卿颜与安烁以如厕为由,偷偷跑来看云攸。安烁从窗户翻进来,而周卿颜只能默默站在窗外。 当两人眼光相遇时,周卿颜心底忽然有什么东西骤然紧了,微微闭了闭眼,一种难掩的痛楚在他周身蔓延。 他恨自己……恨自己只能做个旁观者,在云攸最需要他时,无能为力地注视着这一切的发生。 云攸微微一怔,打哑谜一样说道:“我有没有受伤,你看不出来吗?” 关心则乱!心如乱麻的安烁,这才仔细瞧了一眼她身上的血迹,确实没有伤口。来之前,周卿颜告诉过他,云攸没有受伤,但安烁以为那只是安慰,所以并未相信。 “云儿,对不起,方才我……担心暴露你的身份,所以……”安烁愧疚难当,恨不得扇自己两巴掌。 有些话双方心知肚明是一回事,摆明了说出口却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安烁若维护云攸,永德帝难免起疑。若查出她是王妃,那便是欺君之罪。 虽说安烁是为了云攸的安危,而不得已选择作壁上观,但终究是很伤人的…… 云攸心中其实并不在意,没有安烁和周卿颜的维护,她亦能全身而退。 若不是为了救杨延霖,顺便帮他弄到北萧国药材的经营权,她早就逃之夭夭了。 但此时她不能表现得无所谓,她答应过欧阳兰儿再也不回麟王府,若此时将矛盾激化,或许是个离开安烁的好法子。 云攸后退两步,将血红的腰带在手腕上绕了一圈,嘴角突然显出诡异清冷的笑容。 第129章 细作的觉悟 正殿与偏房之间有一段距离,要穿过一小片竹林,绕过一段回廊,经过两个月洞门,若不是安烁熟记各宫的地形图,恐怕找不到这里来。 现下宫女们都去了正殿伺候皇帝、贵妃用午膳,故此地异常安静。 孙植微弱的呻吟声,几乎是整个屋子里唯一的动静。 安烁此时才向床榻看去,目光在孙植身上短暂停留了片刻。 杨延霖正要向他解释事情的原委,安烁却像是明白了一切似的,满脸怅然地看着云攸,关切地问:“你是为了救他?你知道这里多危险吗?你为何会到这里来?欧阳兰儿带你来的……” “够了!”云攸喝止道,她愤懑的眼神撞上安烁惊愕而又无辜的眼神,仿若两片乌云相撞,瞬间激起电闪雷鸣。 两人的心里,下起了瓢泼大雨,湿漉漉的,冰凉凉的。 云攸厉声质问:“本宫身为王妃,怎么就不能进宫呢?本宫只配偷偷摸摸藏在你的思云阁,永远不见天日?若王爷尚有真心,便将本宫的身份公诸于世,让本宫从此正大光明陪在王爷身边,而不是做笼中鸟、金丝雀。” 安烁似是被卷进了风暴旋涡之中,天旋地转,头脑一阵眩晕,他没想到一向温婉乖顺的云攸,也会有如此疾言厉色的时候。 此时她的目光就像能扎透身体的利剑一般,炯炯定在安烁的脸上,不放过他一丝一毫的表情变化,坚持要等待他亲口回答。 安烁的眉间有些疲惫,更有些沧桑,他缓缓将头转向一边,仿佛想要逃避她的追问,半晌后才低声道:“等……等……” 云攸怔怔地看着安烁,面容甚是悲怆,深吸了一口气之后,冷笑道:“王爷,今日你便去向陛下禀明我的身份,我不想再做个无名无分、任人欺凌的奴才。若你不敢或是不愿,那便放我离开麟王府,从此山高水远不复相见,你我再无瓜葛。” 安烁只觉胸口涌起锥心的刺痛感,再难强力抑制自己的情绪:“你不是那个良善温婉的云儿?” 云攸嘴角微扬,眼神冷淡,目光中透露出一丝轻蔑,眼神中带着一丝嘲讽,说出的话如冰针刺入安烁的骨髓。 “良善?她就是笨,她为你而死,她得到什么,得到你的深情不移?得到你的念念不忘?如今她醒悟了,她不愿委屈求全、含垢忍辱。既得上天垂怜,大难不死,她便要为自己而活。” 云攸一字一顿地说,脊背挺得更直,似有一股精气自下而上贯穿全身,她感到前所未有的酣畅。 安烁默然垂眸,回头看一眼窗外的周卿颜,投去求救的眼神。 窗外的周卿颜黯然肃立,淡然道:“王爷,我们是偷偷溜出来的,再不回去,陛下恐怕会起疑。” 屋内顿时安静得仿佛空气凝滞,杨延霖大气不敢喘一下,脊背都向下塌陷三寸。 安烁只扫了他一眼,他便继续低头清洗手上血污。 “杨医官,替本王送王妃回麟王府,若有差池,本王唯你是问!”安烁满面清冷,给人一种寡淡凉薄之感。 但他转头看向云攸的那一瞬,脸上的轮廓又柔和了许多。 “砰——” 云攸猛地一挥衣袖,将盛水的铜盆掀翻在地,杨延霖刚洗完手的血水,溅了安烁一身,袍摆处肉眼可见的潮湿。 安烁面色如常,云攸的反击犹如拳头打在棉花上,并未起到任何作用。 云攸看向窗外的周卿颜,他一双温柔如水的眼眸底下,目光微微闪动,在撞见她愠怒的眼神后,似是水浇熄了火,瞬间风平浪静。 那令人心安的眼神,突然消失不见,云攸心中顿时空落落的。 安烁凝视着云攸,若有所思,最终却是伸出手来。云攸缩了缩脖颈,似是想要避开。 “我的云儿有脾气了!”安烁摸了摸她的头,“云儿这般甚好,我再不用担心你被人欺负啦!” 安烁望着她的眼神,竟是无限的包容。 云攸注视着安烁的身影消失,有一刹那的心软。当他收回目光,眼底透出几分黯然。 孙植眼神循着安烁离开的方向望去,心中久久不得平静。 安烁自从查出孙植是太子安插在他身边的细作,两人再也未打过照面。 孙植是故意在躲着他,显然是太过心虚。 在去往樊州途中的那场大火,便是孙植泄露了安烁一行人的行踪。 按照安烁有仇必报的秉性,自是不会放过孙植。但他却没有丝毫要寻仇的迹象,孙植心知,那是他看在云攸的份上,并未多加为难。 若云攸与安烁闹翻,那后果……孙植想也不敢想。 为今之计,想法子抓住安烁这个靠山才是正理。 安烁的势力今非昔比,关于他的种种难辨真假的传言,在坊间传得沸沸扬扬。 东郯建国至今,多位皇子均难逃意外身亡的可悲下场,传言是因先帝杀伐屠戮他国,遭受天谴。 但九皇子安烁,却逆天改命,多次命在旦夕之时,艰难活了下来。 为了消减永德帝对他的忌惮,安烁假装病入膏肓,整日醉生梦死,仿若行尸走肉。 但外人不知的是,安烁生母熙妃曾是永德帝最爱的妃子,安烁尚在襁褓之时,相传已被钦定为太子。 安烁从小天资卓越,三岁识文辨字,五岁熟读四书五经,七岁精通武艺,熟读兵法,此乃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永德帝对安烁异乎寻常的偏爱却成了他的祸端。 安烁得到的各种封赏均超过战功赫赫的大皇子,由永德帝特许,连外出的仪仗都在其他皇子之上。 这不是生生给安烁拉仇恨吗? 在一众仇恨者的算计下,安烁成了东郯国的天煞灾星,在十二岁生辰那日被囚禁。 整整囚禁了十二年,不见天日的十二年,他还能好好活着,真是不可思议。 或许,他真的是天选之子! 孙植想到这里,强忍住全身的剧痛,伸手扯下口中的布巾,好心劝说道:“云攸,你一个废城埋尸的秽卒,命如蝼蚁,没了王爷这座靠山,你会如我一般,任人蹂躏……” 孙植话未说完,杨延霖抄起濡湿的布巾,急不可待地塞进孙植的口中,在对方还来不及防备之时,双手死死按住他的手腕。 两人双眸对视,下面的满腔怒火,上面的冷若冰霜。冰霜熄灭不了火焰,火焰融化不了冰霜,一副剑拔弩张的逼人气势。 杨延霖看不得别人贬低云攸,尤其是对孙植的“靠山言论”嗤之以鼻。 孙植挣扎了两下,但看在杨延霖救了他性命的份上,不得不妥协。 云攸见那两人几乎脸贴脸,嘴角溢出意味深长的笑容。她从不在意别人如何看她,所以孙植的话她根本没有放在心上。 第130章 受宠若惊的老丫头 周卿颜先行回到正殿,永德帝与萧贵妃用完午膳,正惬意地享用着北萧国进贡的普洱茶。 安烁迟迟未归,周卿颜不得不以“安烁小解时不小心弄湿衣袍”为由搪塞过去。 半晌之后,安烁换了一件藏青色外袍,神情恍惚地走进来。 萧贵妃看他的眼神,带着隐隐的戏谑与怜悯。安烁感觉自己像是被扒光了毛的鸡,旁观者灼热的眼光,烙得他生疼。 永德帝微微皱眉,轻咳一声,眉眼间似有不悦。萧贵妃这才收回目光,含情脉脉地看着永德帝, “小九若有隐疾,可要好生调治,莫要耽误了子嗣……”永德帝柔声道。 安烁愕然,恍惚间仿佛回到了七岁时,永德帝最后一次唤他“小九”,还给了他一袋儿蜜饯。 安烁将蜜饯给了贴身伺候的小宫女,她只有十三岁,吃了蜜饯之后,便再也没有出现过。 熙妃说小宫女贪吃,被赶出了宫。之后,除了熙妃亲自做的食物,其他皆不能入口。 自那次以后,安烁身边总有人莫名其妙地消失,直到长大他才知道,那些人皆是因他而死。 人人都说安烁心狠冷酷,又有谁知道曾经的潇洒少年,举觞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树临风前。 “小九”这一声轻唤,宛如一把冷冽的刺刀,将尘封在内心深处的伤疤狠狠剜开,再一次鲜血横流。 安烁眸色黯淡得像是撒了一层灰,黑如点漆的深色之中,满是冰冷。 周卿颜余光扫过安烁,见他垂首不语,永德帝渐渐变得盱衡厉色,不禁心中捏了一把汗。 “陛下恕罪,麟王隐疾被人知晓,且是这种难以启齿的病,自是心中不爽快……”周卿颜拱手赔罪,替安烁解释道。 安烁冷冷地瞥了一眼愠怒的父王,心中暗自腹诽:想要儿孙承欢膝下,你且自个生儿子去吧,强迫我给你生孙子,趁早放弃这个念头! 周卿颜一看安烁的神情,便知他心里所想。 若永德帝不是高高在上的帝王,而是一个普通的父亲,安烁恐怕早就与他断绝了关系,站在帝王面前的每一刻,皆是煎熬。 但安烁必须掩藏自己的情绪,强压住那蔓生的诸般怨气,以极尽平和的语气道:“回父王,儿子自小体弱,且在阴寒之地活了十几年,身子犹如枯木,生出的孩子恐怕亦是孱弱,恐有损皇家颜面……” 永德帝挥一挥手,打断道:“为你调理身子的女医官,速速传她来回话。” 这……这转折是谁也没想到的。 天光已暗下来,压着厚重的宫墙。 可云攸行走在宫道上的步伐却显得轻快。 永德帝召见云攸,并不是临时起意,而是在午膳之时,萧贵妃特意向他提到返老还童的奇女子——云攸,并故意透漏皇后多次召见她,恐怕此人确是有过人之处。 这不禁让稳重自持的永德帝,心存觊觎之心。 这世上有谁比他更想长生不老呢? 这一刻,安烁神情有些焦灼,仿佛陷入了不可逃离的陷阱之中,眉眼上跟挂了铅块似的,沉得看不出本来的弧度。 周卿颜双手交叉拢于袖中,巨大的压迫感让他手指无措地在衣袖里摩挲着,后脊梁也在冒着冷汗。 但他面不改色,如同他面对千军万马时一般镇定。 云攸在正殿门外俯首跪地,不卑不亢道:“麟王府医婢云攸参见王上,王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赵福搀扶着永德帝缓缓踱步出去,萧贵妃挽着帝王的手臂,与其并肩而行,其他人则紧跟其后。 周卿颜和安烁相互对视一眼,似是在宽慰对方,但身体却没有半分放松,反而比先前绷得还要紧。 “过来,让朕好好瞧瞧!”永德帝轻声细语,似是在唤一只心爱的宠物。 云攸换了一件藕白色的宫女装,左右两个发髻高高盘起。乍一看,与她身边两名宫女一般身形,一眼根本分辨不出来。但她一抬头,面色苍白,却有几分素雅的绰约之姿。 云攸慢慢走上前,立足方稳,她的目光快速将每个人都扫了一遍,目光在周卿颜身上顿了顿,只这一下,安烁温柔缱绻如星辰般清澈的眼神,霎时羁缠上来。 而周卿颜的眼神,溢满了隐忍而苦涩的爱意。相隔的层层台阶,仿佛海角天边。 高台之下的她,孤军奋战,一定很孤单,很害怕吧…… 高台之上的他,若身下是万丈深渊,他亦会奋不顾身跳下去,陪在她的身边。 但此时,他只能如枯木一般,心死如灰,静静等待即将袭来的一场风暴。 若云攸泄露了身份,该当如何?若萧贵妃刁难云攸,该当如何?若永德帝问罪云攸,该当如何…… 周卿颜拧眉深思,他细细思量着所有“不测”之事,努力稳定心神,一一想着对策。 “你就是那个返老还童的老妪?”永德帝捋一捋腮下的胡须,一脸慈祥问道。 云攸刚要回话时,萧贵妃上前一步抢话道:“正是这女子,听说方才她被皇后娘娘召去问话,出宫时迷了路才误入凤仪宫,臣妾以为她是刺客,一场误会……” 永德帝搭在赵福胳膊上的手紧了紧,面上泛起一丝愠色:“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妪,如何刺杀你?你且说道说道!” 萧贵妃樱唇微启,正要辩解时,永德帝微微侧身看向她,她顿时被天子的威仪震慑住了,闭口不再言语。 “毕竟是皇后请来的人,贵妃随意惩罚,岂不是与皇后为难!贵妃说说,该如何罚你?” 永德帝如此维护云攸,是谁也未意料到的。 若萧贵妃真的受罚,以她睚眦必报的秉性,云攸恐怕日后免不了被穿小鞋。且皇后娘娘无故被牵扯进来,亦是云攸不愿看到的。 云攸躬身一拜,恭敬道:“奴婢微贱之身,却幸得皇后娘娘纡尊降贵召奴婢进宫,是奴婢之福。处罚之事,萧贵妃有功而无过,反倒是奴婢在此事上有三大罪。若是陛下降罪于萧贵妃,那奴婢便是千古罪人无疑。” 永德帝反问道:“三大罪?” 复而又笑起来,饶有兴致地说道:“朕发现你这个小丫头……老丫头是愈发的有趣了,你且说与朕听听。” 第131章 与帝王的较量 云攸淡然向前迈出一步,躬身一揖,就在高台上的众人都紧盯着她时,她倏忽抬起头,嫣然一笑,眼神明亮而镇定,不紧不慢道:“奴婢第一次进宫,并未见过贵妃娘娘,因此行礼不周,这是奴婢第一罪。奴婢衣着不修边幅,入不得贵妃娘娘的眼,娘娘在看到奴婢之后受到了惊吓,这是奴婢第二罪。萧贵妃是陛下的嫔妃,娘娘着人教训奴婢,确实是在情理之中,却反倒因为奴婢受到责罚,实属奴婢第三罪。陛下乃圣明天子,赏罚分明,若是陛下再如此做,奴婢惶恐,怕是要有第四罪了。奴婢人微言轻,但陛下明察秋毫,还请高抬贵手,且让奴婢只得其三罪吧!” 娓娓道完,云攸叩头下去,行了一个大礼。 “好一张伶牙利嘴。”云攸的话句句在理,永德帝反而说不出半句反驳之语。 云攸从未受过尊卑礼制的教化,自是不会摧眉折腰事权贵,但此番讨好奉承,只为将萧贵妃彻底拉拢到自己的阵营。 周卿颜耳畔响起了云攸曾经说过的“若俯首帖耳、摇尾而乞怜者,非我之志也”,如今她这般卑躬屈膝,定是如打断了她的脊梁骨一般疼吧…… 安烁亦神色黯然,他只记住了那句“衣着不修边幅”,心中愧疚难当。他暗暗责怪自己,未能好生照料云攸,让她受了甚多委屈。 两个男人面面相觑,心酸、心疼……汇成一股苦涩的滋味,在舌尖打了个转,顺着喉咙,一路滑进心里。 云攸顾不上瞅他们一眼,一双清澈的眼眸盈盈地望着高台上的帝王,嘴角崇拜的弧度恰如其分,一副人畜无害、楚楚动人的模样。 永德帝心软了一截,柔声道:“平身吧,你且说说,如何才能返老还童?若你说得在理,朕就满足你一个要求;若你满口胡言,今日便摘下你的脑袋!” 此话一出,安烁顿感有一把刀架在自己的脖子上,额间渗出细微的汗珠。 他对永德帝的恐惧,与生俱来,即使帝王用最温柔的声音说出来的话,依然令他毛骨悚然。 周卿颜则面不改色,他相信以云攸的睿智机敏、能言善道,没有她说不服的人。 云攸双膝酸软,一只手强撑着地才摇摇晃晃站起身。当然,她没有这般脆弱,这样佯装一番,就是为了让永德帝相信,她真的是个年过六旬的老妪。 可这一番佯装脆弱,真真捅了安烁的心窝子,心疼得汩汩冒血。他忍不住走上前,却被周卿颜一把拉了回去。 周卿颜微不可见地摇摇头,安烁黯然退回去。 云攸仰首望天,双手合十虔诚道:“阳寿天定,积德方能得苍天眷顾,唯有心怀苍生,为民造福,方为积德长寿之本。” 永德帝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示意她接着说下去。 “陛下乃天之子,承天命、顺民心、解民忧、除荒病,而后得民心。天下之民,老有所养,幼有所学,病有所医,则感念君之厚德。厚德载寿,加之奴婢的师父孚图神医为陛下亲制秘丸延年益寿,苍天护灵,神医护身,陛下定会万寿无疆。”云攸说得慷慨激昂,相比她的说辞,她的情绪仿佛更能感染人。 永德帝愣怔片刻,所有人的目光皆聚集在他脸上,一张探查不出情绪的脸,让人倍感煎熬。 偌大的凤仪宫鸦雀无声,连萧贵妃的猫,也识趣地窝在牡丹花下,静观其变。 哈哈……哈哈…… 永德帝笑了,笑容可掬。 哈哈……哈哈…… 众人都笑了,如释重负。 周卿颜面上云淡风轻,实则却暗暗捏着一把汗。 与天子博弈,绝不可先露怯意,尽力维持面上的淡然从容、不卑不亢。云攸不仅做到了这一切,还深谙帝王之心。 永德帝向来以“德配天地”自诩,无论他相不相信云攸的一番说辞,但他都要表现得深信不疑。 因为,云攸所说皆是有德之君该做的事,永德帝问罪云攸,那便是不认同云攸所说,那就是不认同自己“德配天地”的人设。 高,真是高! 更妙的是,用孚图神医这位德高望重的人物作为“金丝甲”护身,便多了七分胜算。 的确,云攸从不做无十分胜算的事。 萧贵妃虽未听懂云攸的话,但见帝王笑颜,心中喜不自胜,暗暗庆幸自己押对了宝。 一阵风吹过,一些被烈日烤炙得发焦的树叶,金丝楠树的叶子卷起边儿,从树上纷纷落下。 台阶上的一众人站在鎏金宝顶下,上覆黄色琉璃瓦射出炫目的光,正刺向台阶下顶着烈日暴晒的云攸。 云攸的两鬓已被汗水浸湿,整个人像泡了水一样。 没有周卿颜那般定力,安烁的世界都在燃烧,焦灼不安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移动。 他想劝说永德帝回到殿内,让云攸摆脱烈日的灼烧。 正要开口之际,却被一阵沉闷的撞击声打断。 恍然回头,只见云攸瘫倒在地,头枕右臂,脸向下护在臂弯中。 周卿颜心口像有什么填着、压着、箍着,紧得连气也喘不出来。 安烁浑身颤抖,半张着嘴,发出一声嘶哑的惊叫,感到像刀劈开了胸膛。 “她……晕厥了……”萧贵妃捂着嘴,指着云攸蜷缩的身子,吓得面如土色。 安烁此时已经顾不上旁人的目光,狂奔到云攸的身边,甚至身边的人都成了一道影子,只有云攸真真切切烙印于他的眼眸中。 永德帝面色晦暗不明,一双眼死死盯在安烁身上。 都说麟王安烁柔弱不能自理,永德帝不敢相信,方才那动如脱兔的人影,竟然是孱弱的安烁。 周卿颜似是看出了永德帝的心思,上前一步,挡在帝王面前,半个身子置于烈日之下。 他躬身行礼,淡然道:“陛下,麟王定是担心这老妪若是热死,便无人为陛下寻那长寿之法。王爷孝心为首,心急而失了礼数,还望陛下恕罪。” 周卿颜的眼皮开始直跳,面上却是泰然自若。 这种假话,若是以前的周卿颜说出来,定会脸红冒汗。 可现在的周卿颜么…… 唯独唇边若有若无的那抹鄙夷,有些发冷。 第132章 挖坑三人小组 安烁在众目睽睽之下,将不省人事的云攸抱到殿内的软塌上,夺过贵妃身边一个宫女的如意纹团扇,旁若无人地伏在云攸身边,噗嗤噗嗤地扇着风。 安烁忧心忡忡的眼神,绝不像是同情,眼神锐利如鹰的男子,此时眼窝陷得很深,就像他的心坍塌了。 赵福看在眼里,心中了然安烁与那女子关系非同一般。他又瞥一眼永德帝,帝王眉头微微蹙起,赵福已然明了永德帝的心思。 “陛下,麟王从小就是个心善的孩子,经常捡一些受伤的鸟儿、猫儿,回来救治,更别说这是个活生生的人儿,还是个老妪。不如请杨医官过来瞧瞧……” “嗯……”永德帝微微颔首,微弱的声音只有身边的萧贵妃听得见。 杨延霖赶来的速度出奇地快,好似就潜匿在周围。他朝永德帝随意一拜,飞快提着药箱奔到云攸身边。 当看到云攸惨白的脸庞,杨延霖嘴里蹦出一句不堪入耳的污言,问候了永德帝祖宗十八代。 当然,只有安烁听得见。他不想反驳,因为在他心里,除了斩不断的血脉亲缘,他与帝王家没有任何干系。 把脉之后,杨延霖掰开云攸的上下眼皮,无意窥见她抽动的嘴角,便心领神会地转过身,躬身道:“此人年老体弱,抵不过烈日暴晒,加之过久未食,饥肠辘辘,遂晕倒过去。待施针后醒来,进补一番,便可恢复元气。” 没有什么比吃肉喝汤更畅快的!云攸在众人面前,肆无忌惮地大快朵颐,吃得尽兴,完全没注意是谁给她夹的菜。 直到吃饱喝足,她一抹嘴,抬眼看见满脸慈母笑容的安烁。 安烁递给她一方锦帕,嘴角微扬流泻一抹温和醉人的笑。 白色织罗锦帕上绣着一支淡红海棠,落脚处绣着一朵云纹,散发着淡淡海棠花香。云攸眉头不着痕迹地动了动,眼底仍旧平静无波,似乎方才那一下情绪变化,不过是一个错觉。 安烁一个粗枝大叶的男人,竟然会随身带着熏香锦帕,还是云攸最喜欢的那种香味儿。如此深情的王爷,很难不心动啊! 云攸推开安烁的手,就着自己的衣袖擦了嘴,漫不经心地说:“麟王殿下尊老之心值得赞赏,不知是否善谋为老之策?” 安烁先是一愣,倏尔转头看永德帝一眼。毕竟妄议国策乃是大忌,况且是在一国之君的面前。 帝王眼神微凝,端着龙虎之姿,颔首同意。 安烁郑重道:“当然是老有所养,病有所医!” 永德帝沉声问:“何来财力?” 帝王眸中露出不悦之色,如今战事连连,瘟疫不绝,贪腐成风,国库亏空,哪里来的财力赡养老者?安烁这小子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殿内顿时一静,安烁话到嘴边,又生生咽了下去。他此时像是被架在火上炙烤,无论说什么都是在质疑帝王治国之能。 永德帝那个小心眼的老家伙,保不定又要暗地里算计他。 愣了片刻后,周卿颜觉着这样僵着也不是办法,正要上前解围,云攸却抢先一步说道:“以商止战!” “此话怎讲?”永德帝移步至桌案前,与云攸相对而坐。 云攸站起身,缓缓走到另一头,背转身不去看永德帝,深吸一口气,慢慢道:“因为战争,百姓十室九空,儿孙应征入伍,长者无人供养,所以止战为关键。若要止战,关键是收拢北萧国民心,两国通婚、互市难以推行,何不从救命的营生开始渗透?救命者更能轻易俘获人心!” 永德帝顿时心中了然,在北萧国广设医馆之事原本是萧英礼全权负责,但他借此敛财,更增加了两国的嫌隙。 故此策尚未推行多久,便悄然夭折。 “若陛下择一仁爱且医术高明之人,在北萧国设立医馆,治病救人,一来与北萧贵族搭上线,探听秘辛;二来惠及百姓,在北萧国广传陛下仁德;三来树立东郯国商人诚信形象,为两国友好互市做足……” 云攸话未说完,萧贵妃愠怒打断道:“放肆,一个低贱的奴婢胆敢在此大放厥词,国家大事哪里轮得到……” “你闭嘴吧!”永德帝双眉轻挑,不顾威仪呵斥道。 在众人看来,萧贵妃是在为萧英礼打抱不平,毕竟云攸的说辞,曾经萧英礼也同样说过,做起来却是糟糕透顶。 永德帝本来就压着火气,萧贵妃如此一说,帝王更是迫不及待将萧家留下的烂摊子丢出去,尽快找个接手之人。 在周卿颜看来,萧贵妃是在助攻。 重设医馆之事,周卿颜曾向永德帝禀报过,但他以投入过大、收益太慢为由拒绝了。 永德帝仰天大笑,容色愉悦,赞道:“果然不是寻常女子,自今日起便进宫做朕的贴身医官。既为朝廷效力,不必再以奴婢自称了。” 云攸微微沉吟了一下,方道:“臣遵旨。” 三个字语气冷淡,浑似没有将圣眷恩宠放在心上,只是恪尽礼节罢了。 安烁暗暗睨一眼永德帝,窥见他嘴角阴险的笑意。 只有安烁能看穿永德帝的阴暗面。 此时,众人眼中的帝王犹如慈眉善目的佛祖,只有安烁的脑袋里尽是永德帝将云攸按倒在床榻上的可怖画面。 永德帝向来看安烁不顺眼,若安烁此时站出来请求永德帝从长计议,勿将云攸召进宫来,恐怕这事就是板上钉钉了。 思及此,安烁唯有向周卿颜投去求救的眼神。 周卿颜眉上微微挂些嗔色,又瞬间恢复如常,沉声道:“此女一介江湖游医,会些歪门邪术,难登大雅之堂。陛下龙体乃万金之躯,容不得丝毫差池。圣躬安,才天下全,还望陛下为了天下万民……” 永德帝的脸色顿时难看起来,但周卿颜的话说得无可挑剔,永德帝憋着一口气无从发作,但他握住赵福胳膊的手却明显紧了紧。 杨延霖见状打断周卿颜的话,一本正经说道“陛下,臣有一法,既可为陛下分忧,又可堵住众臣悠悠之口。” 第133章 迟来的深情 永德帝闭目凝思片刻,悠悠吐出一个字:“讲!” 杨延霖上前一步,躬身道:“若这位游医经过太医署的医官考核,一来研习医典良方,避免损伤龙体;二来验证此人却有成医之才,而非徒有虚名,臣子们才放心让她留在陛下身边。” 永德帝的脸色微微阴沉了一下,转而温和一笑:“杨医官此法甚妙,此事便交由你去办,若她未通过考核,那便是徒有虚名,以欺君之罪论处。” 安烁全身一震,脸上的肌肉似乎不受控制地跳了几下,垂在身边的双手紧紧握成了拳头,仿佛在极力控制着不挥到永德帝脸上去。 他飞快地看了周卿颜一眼,却只看到他神色平静,仿佛根本没听见一般。 平日里毫无存在感的杨延霖,终于在永德帝面前崭露锋芒。 杨家世代行医,美誉远扬,永德帝亦有所耳闻。 帝王眸光微动,抬眼仔细打量了杨延霖一番,眼中尽是欣赏之色。 好一个爽朗清举的翩翩公子,一袭正红官袍,正气凛然。 永德帝又斜眼瞥了安烁一眼,黑色的袍子衬托下,安烁愈显邪魅。 老子看儿子,越看越不顺眼,别人家的孩子,越看越喜欢。 永德帝捋一捋胡须,食指在红木桌案上叩响两下,若有所思朝萧贵妃问道:“爱妃,觉得杨医官掌管北萧国医疗政令,如何?” 所有人皆是一愣。 永德帝分明是将对萧英礼的怨气发泄到萧贵妃身上,萧英礼曾掌管三国医疗政令,大肆敛财,弄得百姓怨声载道,北萧国与南诏国两个附属国叛心异动,留给永德帝一个烂摊子。 萧贵妃脸色发青,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微微欠身回道:“此事还望陛下三思。一来,杨家世代经商,恐不懂官场之道,施行起来必然举步维艰;二来,杨延霖虽声名远扬,但不善结交权贵,恐无心探听北萧国权贵秘辛。” 永德帝神色一顿,眼神晦暗不明。周卿颜从他嘴角隐晦的笑意,猜出了帝王的心思。 萧贵妃的话听起来像是在贬低杨延霖,帝王却悟出了另一层深意。 杨延霖不懂官场之道,就不会结党营私,不懂结交权贵,就不会倒行逆施。 这样的人才是永德帝真正信任的人。 “周爱卿意下如何?”永德帝悠悠问道,他心中已有决断,询问周卿颜的意见,只是为了打消心中的疑虑。 永德帝曾听闻,周卿颜、安烁与济世堂东家走得近,似有笼络之嫌。 若周卿颜支持杨延霖,永德帝不得不重新考虑人选。 周卿颜上前一步躬身行礼,答道:“臣以为不妥,济世堂素来施医施药、施棺执殓,行事犹如善堂,虽能赢得民心,却有违经商之道……” 杨延霖轻飘飘一笑,言语中带着不屑:“周大人如今居庙堂之高,不知百姓疾苦,才会说出这般浅薄之言。世人皆知陛下仁德之心,广施仁政,作为臣子自当忠君爱民。定民心,方能安国邦,国安则民富,民富则国强,此理周大人不会不懂吧?” 周卿颜面色黯然,上前欲再争论,永德帝摆摆手,示意他们就此打住。 此时,永德帝心中大喜,面上却是云淡风轻。 朝中不乏归附权臣而背离君主的官员,杨延霖不善结交权臣,且与周卿颜并无外面传的那般意气相投。 那两人甚至有些……水火不容! 永德帝嘴角忍不住上翘,在笑容溢出来的那一瞬,他的眼光猛地投向了安烁。 只有面对安烁,永德帝的笑容才能瞬间消融。 安烁哪里知道,永德帝看向他,只是为了掩盖自己不愿为人所知的情绪。 “儿臣认为……”安烁拱手回应永德帝,他以为天子的注视,是为了听取他的意见。 “好了,朕乏了!”永德帝决绝地打断安烁的话,摆摆手示意众人退下。 四人走到凤仪宫外,天空乌云密布,压抑的空气让这几个各怀心事的人,愈发无精打采。 等在门外的欧阳兰儿,一阵小跑上前,握住云攸的手,关切地问:“云姑娘可安好?” 云攸笑而不语,反手握紧欧阳兰儿的手腕,投去两人皆心领神会的眼神。 欧阳兰儿明知道云攸落入了皇后的圈套,却见死不救。但云攸却不能当着众人的面揭穿她,因为安烁需要她的帮扶,疆场的战士需要她的银子。 “多谢王妃关心,奴婢无碍。暴雨将至,王爷王妃快些回府吧!”云攸摩挲着欧阳兰儿的手背,漫不经心地说。 话刚说完,云攸抬头撞见了安烁炙热的眼神。 安烁直勾勾盯着她,缓缓挪步向前。此时,身边的人似是幻化成影,只有云攸真真切切陷入他的眸中,仿佛两人之间有一道指引他前进的光,赐予他飞蛾扑火的勇气。 那道光的尽头,是周卿颜的一身素白。 周卿颜挡在安烁与云攸之间,环顾四周,低声道:“此处耳目众多,有话回去再说。” 安烁脸颊泛红,呼吸急躁,却在周卿颜的手覆在他肩上的那一刻,平复了许多。 欧阳兰儿搀扶着安烁的手臂,眨巴眨巴着水灵的大眼睛,恨不得将面前这个冷若冰霜的男子,融化在自己温热的眸中。 安烁与欧阳兰儿并肩离去,宛如恩爱伉俪,从背影看去,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佳偶。 杨延霖目送两人渐行渐远的身影,眼尾轻扫,看到周卿颜已挪到云攸身边,伸手握住了云攸的手腕。 云攸想要挣脱,却又不敢用力,怕是他孱弱的身子经受不住,倒下去可就…… 云攸定定地看着周卿颜的眼睛,突然一声嗤笑:“周公子不担心耳目众多?” 周卿颜面色沉静,手指搭在云攸的脉上,侧耳倾听脉搏跳动的声音。 “不劳周大人费心,在下自会为云姑娘诊治!”杨延霖胸口一滞,语调柔和,但话意似冰,“在下竟不知周大人懂医术,如此,大人的病岂不是痊愈有望!” 杨延霖话中有话,云攸在凤仪宫遭难,无人相助,此时却装模作样关怀备至,迟来的深情比草贱。 周卿颜神情自若,直视着杨延霖的眼睛,拱手道:“那便劳烦杨医官,好生照顾云姑娘,有些需要留意的地方,我回去会写下来,晚些让阿木送过去。” 说完,周卿颜退后两步,郑重向杨延霖躬身一揖,转身离去。 第134章 断了念想 大雨不见停,云攸借来一把油纸伞,杨延霖背着孙植,三人冒着大雨出了宫。 夏日的雨,裹挟着滚烫的热气。 街道上的行人本也不多,这时更是空荡荡的冷清。 杨静慈和马夫在宫外等了许久,马车上备好了姜汤、吃食和干净的衣裳。 杨延霖与云攸的衣裳皆是湿漉漉的,使劲便能拧出雨水。 孙植全身上下却没有一点淋湿的地方。杨延霖在宫里时,已经为他清理了伤口,喂了汤药,此时已沉沉睡去。 杨静慈从软凳下的木箱里翻出两件长袍,递给杨延霖:“幸亏我带了两件,你经常捡一些奄奄一息的人回家,所以我习惯了多备一件。有我这般聪明伶俐的妹妹,是不是觉得特别幸福。” 杨延霖伸出被雨水泡得发白的手,正要抚摸杨静慈的头,衣袖上的水滴下来时,他的手瞬间挪开,只在妹妹的鼻梁上轻轻一刮,温柔笑道:“我肯定是世上最幸福的哥哥。” 软凳上 马车四面皆是用丝绸装裹,窗牖被一帘淡紫色的绉纱遮挡,外面的人根本看不到里面的情形。 车厢不大,装四个人实在有点儿勉强,况且其中一人还必须得躺着。 于是杨延霖拿了干净的衣裳,便要起身出去更换。 车厢外风雨大作,杨静慈担心哥哥出去受了凉,紧紧拽住他的衣襟,神情肃然:“哥哥,这里没有外人,就在里面换吧!” 话音刚落,两人的目光不约而同落在了云攸身上。 云攸手中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姜汤,刚送到嘴边,又识趣地放下。 这两人是在下逐客令啊! 云攸弓着身子站起来,却被两人一左一右拽坐下去。 杨延霖的手触摸到云攸冰冷的手腕,不禁颤抖了一下,他神色肃然的脸庞上,因为忧虑和寒冷,泛出一抹掩饰不住的青灰之色。 “静静听话,云姑娘再不更衣,会染上风寒的。”杨延霖说完,不顾杨静慈的阻拦,径直下了车厢并很快关好车门。 保险起见,杨静慈将一块深红色手帕覆在孙植的脸上,以防他醒来窥见云攸换衣。 云攸方才换罢衣裳,杨静慈便迫不及待打开车门,一阵冷风鱼贯而入。 杨延霖侧身堵住了风口,待云攸披上了貂毛大氅,全身裹得像个白色毛球,这才钻进车厢,坐在杨静慈身边。 没想到杨延霖已经换好了衣裳,杨静慈撇着嘴心疼地埋怨开了:“哥哥为何如此不顾惜自己,外面那么冷……” 说着说着,杨静慈委屈的泪水在眼眶中打转。 杨延霖一指弹在她白洁的脑门上,宠溺地笑:“我是在周卿颜周大人的马车上换的衣裳,不信你去问问。” 杨静慈拉开身侧窗户上的遮帘,打量着对面一辆陈旧的马车,车辙旁肃然立着一位白衣公子,身影在雪白的油纸伞下,越发清冷萧索。 云攸转头看向窗外,眼睛落在周卿颜身后的海棠树上,海棠枝头每一次因风雨袭掠而花枝摇曳,都令她莫名心酸。 或许,那是风雨开的一场又一场玩笑。 “周公子,不如上来喝些姜汤,暖暖身子。”杨静慈爽朗唤道。 当然,她只是客气客气,马车上再容不下其他人。 “好啊,那就多谢杨姑娘啦!”阿木站在周卿颜身后撑着伞,他的语气热情而又狡黠,让人难以琢磨。 阿木为周卿颜感到不平:公子身为云姐姐的夫君,想带夫人回家为何如此艰难? 还有没有天理! 阿木尚在愤慨,周卿颜已大步迈入雨中,向杨延霖的马车走去。 一朵朵水花高高溅起,在周卿颜的衣摆下绽放出朵朵“花瓣”,随即又迅速落回地面,犹如昙花般转瞬即逝。 “公子……”两声怜惜而掺杂哭腔的声音越来越近。 灵芝撑着伞追上周卿颜,将伞挡在他头顶。 伞压得很低,周卿颜被迫垂着头,整个人被笼在伞下,空间狭小逼仄,他被强行压着头弯了背,看上去狼狈好笑。 云攸望着窗外弓腰屈膝的周卿颜,顺着发髻垂下的雨珠,接二连三坠在他高高的鼻梁上。 他微微抬起头,望着云攸的眼眸,尽是迷离和伤感。眸光掠过云攸绰约的身影时,心里填满复杂纠结的情绪。 落寞、自卑、不甘……这些从不曾出现在他生命中的情绪,如今犹如蛛网缠绕着他,束缚着他,钻心的痛苦,渐渐渗入骨髓。 有一句话在他心里说了千百遍:“云儿,随我回家吧!” 他却只是蠕动着嘴唇,迟迟说不出话来。 此时,阿木摩挲着背上的九箭连弩,憋着一口闷气,恨不得将云攸抢回将军府。 “周公子,这是王爷命奴婢送来的姜汤,说是给公子和云姑娘祛祛寒。”灵芝将食盒递到周卿颜面前,刚好挡住了他的视线。 杨静慈阴阳怪气说道:“既然周公子有王府的姜汤喝,哪瞧得上我的姜汤,走吧。” 车夫顿时挥动鞭子,策马扬长而去。 阿木扔下手中油纸伞,正要追上去,却被周卿颜叫住。 “由她去吧!”周卿颜失了魂似的,望着前方消失的马车,喃喃自语。 “哎!”阿木沉沉叹息一声,响彻昏暗的天际。 若是周卿颜从此断了对云攸的念想,或许还能活得自在些。情深不寿,加之他身子本就孱弱,长此以往恐怕…… 阿木驾着马车,一路心事重重。马车颠簸了一个时辰,终于在天黑之前赶回了将军府。 一回府,周卿颜尚未休息一刻,匆匆去了书房,给杨延霖写了一封信,皆是照顾云攸的相关事宜。 “云儿子时之前须就寝,外人勿扰。巳时之前,不得催其起身用膳。不喜下人伺候,不喜辛辣食物,喜食炙肉甜点……” 阿木送信途中,偷看了一眼,公子真是事无巨细,如此上心真是少见。 若阿木是个女子,看到这封信,恐怕亦会被周卿颜的真心打动。 所以,这封信绝对不能送去。 当阿木在杨府,看到其乐融融的三个人,更加坚定了他隐瞒的决心。 云攸捧着一碗肉汤,那碗比她的脸还要大,自是未看见阿木。 “咕咚咕咚……”云攸畅快地喝完汤,放下碗时,阿木正撅着嘴狠狠瞪着她。 第135章 两道圣旨 云攸站起身,拽着阿木的手腕,邀请他一同用饭。 “大丈夫不食嗟来之食!”阿木倔强地挺直脊梁,看也不看一眼桌案上丰盛的饭菜。 杨静慈噗嗤笑出声,口中的米粒喷到了肉汤里。 “你不是大丈夫,你是小男孩!”杨静慈打趣道,直到杨延霖瞪了她一眼,才收敛了笑容。 阿木瞟一眼肉汤上漂浮的米粒,惋惜又气恼。可惜了,公子还在家喝稀粥,这杨家真是挥霍无度,可耻!可悲! 杨延霖舀了一碗肉汤,津津有味喝起来。那里面掺了他亲妹妹的口水,他倒是喝得畅快。 阿木将一捆黑色粗布打开,一叠画像摊在桌案上。 杨延霖扫了一眼画像上的自己,不觉嘴角泛起上扬,暗喜不已。 画像比本人更好看,一双宛如朝霞一样炽热的眼睛,高挺的鼻梁,红唇扬着令人眩目的笑容,让人不小心就会陷进去。 画像散发出幽幽海棠花香,可分明是淡极的香气,偏又延绵不断,挥之不去。 杨延霖一边饶有兴致地欣赏自己的画像,一边解下腰间的银灰色钱袋,递给阿木。 阿木伸手去接,却被杨静慈抢了过去。 “画虽好,却值不得这么多银子,大哥如此做生意,我们以后可吃不上肉啦。”杨静慈阴阳怪气地说,手中的钱袋来回晃荡着。 杨延霖夺回钱袋,塞进阿木手中,解释道:“自从‘美人妆’妆奁里放上这画像,销量翻了几番,酬劳自是要加一些。” 杨静慈无奈,只得胡乱翻那些画像出气,却无意中看到了云攸的画像。 “听说周公子不爱美人,从不逛秦楼谢馆,不爱华服美食,成日里独来独往深居简出,我还以为他是清心寡欲,原来是安贫乐道。”杨静慈戏谑道,“云姑娘可是我相中的嫂嫂,你回去告诉周公子,勿要再觊觎,他不配!” “不配?呸,我呸,云姐姐可是我家公子的妻子。”阿木激动地一拍桌案,三个碗碟砰然坠地。 碗碟碎裂的声音,掩盖了那句“妻子”,只有站在他身边的杨延霖听了去。 阿木拔出九箭连弩,对着杨静慈的脑门,虚晃了一下,转身朝门外挑檐上的灯笼射去。 “啊……”杨静慈抱着头尖叫一声。 灯笼坠地后燃起一团火焰,阿木的身影从火焰上掠过,消失在暗沉的夜色中。 翌日,永德帝下达了两道圣旨:一是在北萧国、南诏国设立惠民司,擢升杨延霖为惠民司掌事,掌管两国民间医疗事宜;二是,任命麟王安烁为剿匪将军,统帅一万兵马前往西岭坡剿匪,活捉金山寨寨主荀劼。 接过圣旨,杨延霖愣怔半晌,才起身拜谢传旨的赵福公公。 “别谢老奴,你该谢那位云姑娘。”说完,赵福翘起的兰花指,戳了一下杨延霖的肩膀处。 杨延霖心领神会,趁无人注意,将一锭银子塞到他袖里,口中道:“公公所言极是!” 云攸确实是最大功臣,杨延霖亦没想到,这一天会来得这么快。 杨静慈得知这个好消息,旋即放下手头的要紧事,从济世堂飞奔回来。 这一次,她又提出了一个骇人的想法:冒充杨延霖去北萧国,因为安烁去西岭坡正好可以与之同行。 他们长相极为相似,只要杨静慈穿上男儿装,很难被识破。况且,上次去樊州抗疫,杨静慈已经冒充过一次,经验充足,所以这一次更是有恃无恐。 杨延霖当然坚决反对,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女扮男装,整日跟着一群男人厮混,若被人发现,恐再难婚嫁。 杨静慈不服气,去找云攸帮忙说服杨延霖。 未曾想,云攸三言两语,便说服了杨静慈放弃那个荒谬的想法。 “不要追着男人跑,你越追他越想跑。你要让自己变得强大,站在最高处闪着世界上最耀眼的光芒,你不用再追他,因为你的光芒无处不在!”云攸肃然道,周身仿若散发着普度众生的佛光。 杨静慈脖子上的经脉抖抖地立起来,脸涨得通红:“可是我不想光芒普照,我只想做安烁的太阳,温暖他一个人。” 云攸一阵苦笑,鼓鼓的腮帮顿时泄了气,直言道:“可他不需要温暖,他需要金山银山,你给得了吗?他娶欧阳兰儿不就是因为她有一个首富的爹!” 骇人的沉寂中,仿佛能听见心死的哀怨声。 杨静慈默默走进书房,抱出来高高的一叠账本,账本挡住了她的脸,看不见表情,只听见淡淡的一句:“我这就去搞钱!” 一连两日,云攸一人在杨府静心研习医书,为两月后太医署的考校做准备。 杨延霖虽然忙碌,却也会抽空去查验云攸的学习成果。 出乎意料,她对这次关乎生死的考试,完全未放在心上。 医书典籍生疏得像是从未读过,杨延霖陪她挑灯夜读,却每每在子时昏睡过去,敲锣打鼓都叫不醒,只急得杨延霖寝不成寐。 再过半月,杨延霖便要出发去北萧国上任,若云攸还是这般“不学无术”,恐怕…… 杨延霖实在是无计可施,只得去将军府寻周卿颜相助。 正逢拜月节,将军府中无人,杨延霖便去集市寻他们。 夜市中车水马龙,小摊上挂着五彩缤纷的花灯,铺子上芸豆卷、煎饼果子、糖墩儿,各式美味小吃,还有卖艺的江湖人。 几个孩童手执花灯嬉戏玩耍,吆喝叫卖声、讨价还价的喧闹声此起彼伏,街旁的桂花热热闹闹开满枝头,香气弥漫在夜色之中。 周卿颜站在桥上,眺望印月河,花船上的灯和百姓手中的花灯,将河水映照得如流动星沙。 安烁站在花船上,深邃的眼眸望着桥上的周卿颜。 他身着鸦青色薄袍,衣摆如流云,手提一盏雪白花灯,发丝垂在脸侧,眉眼疏淡。晚风吹拂,衣和发飘飘逸逸,远远望去,谦和温润,直似隐仙降世。 周卿颜眼神顾盼流转,在暗色之中,一眼觅见了花船上的安烁。 他的肌肤上隐隐有光泽流动,眼睛里闪动着一千种琉璃的光芒。俊美非凡的脸庞,一身黑衣,弥散清冷气息却铮然凛冽,举手投足都流露出浑然天成的帝王霸气,让人心生敬畏。 安烁眼见一群女子追着杨延霖,向桥上拥去,跃身而起,从花船飞到了桥上,将周卿颜护在了身后。 第136章 还你河清海晏 “杨公子,你的小兔子花灯送给我吧!”为首的高个子女子,指着杨延霖手中比他的头还大的花灯,满心期待地说。 呃,那分明是个大兔子,大肥兔子。 周卿颜手中的花灯才算是小兔子,只有拳头那么大。 贫富差距,一目了然。 一阵吵吵嚷嚷的哄抢声,引来不少不明所以的路人,小桥两侧顿时围得水泄不通。 “难得看见周将军出府与民同欢,听说将军的琴箫之技,天下无双,若民女有幸一睹将军风采,这拜月节亦算过得圆满。”潇湘苑的柳三娘痴痴望着周卿颜腰间的玉箫,失了神似的喃喃道。 安烁神情凛然地睨一眼柳三娘,只听她怯怯留下一句“认错人了”,便默默退去。 周卿颜的脸被安烁宽大的衣袖遮挡得严严实实,旁人根本没有机会一睹他的风采。 “真的是周将军吗?周将军还活着……”人群中翻涌起神明降临凡间的骚动。 周卿颜少年时征战疆场,战功赫赫,声名远扬,在百姓心中是个战神级的人物。 然而,知他名者众多,见过他真容者寡。周卿颜自是不想让百姓知晓,堂堂战神俨然一副将死之人的孱弱模样。 待众人牟足了劲想要靠近时,安烁右臂揽住周卿颜的腰身,腾身一跃,一黑一白两道身影轻盈落在了桥下的花船上。 众人的目光尚未来得及跟随上去,两人已经钻进了花船。 独留杨延霖一人,被众人包围,冲着他七嘴八舌说个不停,唾沫星子四处飞溅。 桥对面的听雪楼上,阿木架着腿,托着下巴坐在屋顶上嗑着瓜子,盘算着杨延霖何时会跳桥。 若是跳桥,该不该出手相救。不过,一想到那日在杨家所受的屈辱,他便放宽了心,只等着看好戏。 “杨公子画像做的花灯,十文一个,用此花灯许愿,定能嫁得如意郎君!”河边铺子里传来吆喝声。 众人循着声音向后望去,铺子外挂着的花灯一齐亮了起来,十里长街亮成一片,无数张杨延霖的俊朗面庞,一眼望去甚是壮观……且诡异。 熙熙攘攘的街市突然安静了下来,似是被这别出心裁的“如意郎君”花灯震撼到了。片刻之后,围堵杨延霖的少女们纷纷奔涌过去。 杨延霖终于得以脱身,急匆匆去了听雪楼顶楼的雅间,与安烁、周卿颜汇合。 听雪楼很大,共有四层,四楼雅间有一扇很大的窗子,从窗子里望向街上,一派热闹景象尽收眼底。 窗户上方挂着一串米白色的琉璃风铃,微风轻轻一吹,风铃碰撞发出好听的声响。 雅间很大,桌案旁还有一个小台子,台上一盘棋、一长琴、一玉箫。 杨延霖走进来时,安烁与周卿颜正在对弈,他不声不响站在安烁身后观棋,棋局仿佛入战沙场,鼓角争鸣,两军对弈,分外激烈。 安烁倏地咧嘴一笑:“若这一局本王险胜,可否答应本王一个请求。” 周卿颜轻叹:“你……王爷无论输赢,下官皆会全力去办。” 这令人窒息的疏离感,让三人浑身不自在。 安烁手中捏着一枚黑棋,迟迟不下子。他佯装嗔怒道:“我说过,若无外人在场,你我之间不用如此拘礼。” 说完,两人不约而同看向了杨延霖。 杨延霖到底是外人,还是自己人,三人皆心知肚明。他恐怕只差把“我是安烁的人”写在额头上了,周卿颜只是假装看不见。 一局棋尚未分出胜负,身着男子衣袍的杨静慈,被阿木拧着衣襟拽进来。 “公子,此人在外鬼鬼祟祟,不如直接扔河里吧!”阿木显然还在置气,话语中带着几分委屈。 周卿颜一动未动,垂首盯着棋盘,弄得阿木不知如何是好。 杨延霖陪笑道:“阿木弟弟,舍妹说话难听,得罪之处还请见谅。男子大丈夫,不与女子一般计较。” 阿木忿忿不平:“我不是大丈夫,我是小孩子!还有,我不是你弟弟,我只是云姐姐的弟弟。” 杨静慈挣开阿木的手,依偎在杨延霖身边,扬声道:“待我哥哥娶了你的云姐姐,那你也是我哥哥的弟弟啦!”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愣住了,个个脑袋里混沌一片。 这理不清的复杂关系,实在是令阿木头疼,待他反应过来,才厉声反驳道:“云姐姐才不会嫁给你哥哥,云姐姐是我家公子……” “你且出去守着!”周卿颜递给阿木一盘蜜饯,说话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沉稳,带着摄人心魄的威严。 此时,云攸在街市中玩得不亦乐乎。 行至桥头时,她看见杨延霖画像做成的花灯,想到这定是杨静慈的主意。 买下一盏花灯,云攸又买了一串糖葫芦,在桥头的戏台下,听一个俊俏的伶人唱戏。 “好……好……”云攸的喝彩声传到听雪楼上的人耳中。 雅间那几位似是被勾了魂一般,纷纷走到了窗边。 云攸身着青色织锦长裙,裙裾上绣着洁白的点点梅花,乌黑如瀑的秀发,随意插了一支海棠花木簪,朴素且清雅脱俗。 她望着漫天的烟花手舞足蹈,可爱动人,回眸一笑胜星华,仿若这盛世皆在她的眸中。 楼上的人,不知是在看烟花,还是在看——看烟花的人。 楼下的人,不知是在看烟花,还是在看——这盛世繁华。 周卿颜手中摩挲着棋子,心中思量着如何抵挡这繁华背后的黑暗势力,还万千百姓和她一片河清海晏。 安烁唇角微扬,他的手搭着周卿颜的肩,轻拍两下,仿佛在告诉周卿颜:你看,她的笑容,是这世间最美的风景。 杨延霖瞥一眼周卿颜与安烁,不觉蹙眉沉思。看透了他们的心思,却要假装一无所知,聪明的人连装傻都显得特别睿智。 杨静慈见哥哥面色忧郁,忍不住安慰道:“哥哥,你就放宽心吧,我会帮你看好嫂子,让那些有觊觎之心的男人离她远远的。” 此话一出,周卿颜默默坐回到棋盘前,安烁则是干咳了一声,问道:“你以前为了赶走爱慕杨延霖的女子,不惜假扮他去沾花惹草,让他落得个风流公子的名声。这个云姑娘,是如何入得你的眼?” 第137章 麟王的危机 杨静慈沉思片刻,挽着安烁的胳膊,凝视着他幽暗深邃的眸子,说道:“和云姐姐在一起,安心又欢喜,好像这世上没有她解决不了的事情,没有能左右她心境的人。” 这话仿佛是说给安烁听的,因为安烁带给杨静慈的,只有糟心和伤怀。 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 安烁望着云攸从成衣店出来,换了一件鲜红色的新衣,开心地转着圈。他忍不住抿着嘴浅浅一笑,就这般远远看着她,就让人安心又欢喜。 杨延霖见安烁无视杨静慈,心里甚是不忿。他赌气似的将妹妹一把揽到臂弯中,柔声道:“感情强求不得,还是顺其自然吧!若你找不到心仪之人,哥哥养你一辈子。” 杨静慈双手抱住哥哥的手臂,会心一笑,说道:“若你与云攸多生几个孩子,过继一个给我,那我就此生无憾了。” 周卿颜一时失神,手中的棋子不慎坠落,滚到安烁脚下。 安烁捡起黑色棋子,双指夹着棋子,敲一下杨静慈的额头,面色冷若冰霜:“莫要再拿此事说笑,杨延霖的名声不打紧,莫要毁了云姑娘的名声。” 杨静慈捂着发红的额头,正要反驳,却被杨延霖的一个眼色压了下去。 三个男人看起来皆是心不在焉,杨静慈顿觉无聊至极,又去张罗她的花灯生意了。 安烁再抬眼时,桥上的云攸已经不见了踪影。 怅然若失的安烁,疾步走到对面的窗前,鹰隼般的目光,疾如闪电地搜寻云攸的身影。 “砰……” 随着一道红色的身影从安烁眼前一闪而过,一声坠河的巨响震得窗棂颤动,河面溅起的水花拍打在安烁脸上。 “有人坠河……” 惊叫一声接着一声,夹杂着女子的哭声,凄惨不已,一派祥和的街市因为这惊叫声混乱起来。 三个男人齐齐探出头,只见一个红衣女子面朝下漂在河面上,看不清容颜。 安烁喉间沉沉滚出一声“云儿”,不顾周卿颜的阻拦,纵身跃下河去。 周卿颜知道安烁害怕水和火,何况,他根本不会凫水。 “阿木,快去救人。”周卿颜朝屋顶大喊一声,却无人回应。 安烁眼前一片晦暗,仿佛陷入了无尽的深渊,一边扑腾一边往下沉,明明与那一抹鲜红一臂之遥,拼尽全力却触摸不到她。 周卿颜脱下外袍,正欲向下跳时,杨延霖硕大而有力的手按住了他的肩,无奈地说:“我可同时救不了三个人。” 说完,杨延霖纵身跳了下去。 他本以为安烁方才毫不犹豫跳下水,肯定能救下那女人,故而他没有多此一举跳下去,未曾想…… 杨延霖从小常常去深海采药,熟知水性。他一手托住安烁的头,使其浮于水面,一手拽住女人后颈的衣襟,向岸上游去。 周卿颜一路跌跌撞撞,冲过拥挤的人群,撞上卖炙肉的货郎车,不顾周身的疼痛,踉跄奔至昏迷的安烁身前。 杨延霖探了一下安烁的鼻息,向周卿颜投去一个“安抚”的眼神,周卿颜心领神会。 不明就里的杨静慈,扑倒在安烁身上,嚎啕大哭起来。 她握着拳,歇斯底里捶打着安烁的胸脯,抽泣道:“你醒来啊,你醒来啊!” 杨延霖脸色灰白,他颤颤伸手探女人的鼻息,瞬间浑身发抖。 那女子身着鲜红嫁衣,却没有一丝生机。 周卿颜闭了闭眼睛,神色一片绝望。良久,他缓缓将手覆在女人双眼上,将她圆睁的眼合上,又脱下外袍遮住了她的脸。 此时,一个白发老妪哭嚎着跪在女人身边,口中念念有词:“三娘,你死得好冤啊,那负心的男人玷污了你,害你怀了娃儿,还对你痛下杀手,老天啊,谁来为我苦命的孩子做主啊!” 杨静慈的抽泣声被身边的哭嚎声淹没,回头看着老妪愣怔片刻,黯然神伤地拍拍她的肩膀安慰道:“老婆婆,京城天子脚下,歹人必将伏法……” 老妪的哭嚎声引来了八名京兆府的捕快,大胡子捕快身后跟着一个眉清目秀的少年,正是安乾。 围观的人见捕快来了,连忙让开了一条路。 大胡子拔出剑,正欲用剑掀开女尸脸上的衣袍,却被周卿颜徒手挡住剑锋。 剑身一转,在周卿颜脖子上划出一道鲜红的口子。 安乾眼疾手快,紧紧握住大胡子的剑柄,在他耳边小声道:“此乃将军府的周公子。” 大胡子顿时收了剑,抱拳赔礼道:“小的有眼无珠,伤了周公子,还请恕罪。” 老妪见状哭得更凄惨,指着昏迷的安烁,恶狠狠地剜了周卿颜一眼,大声喊道:“就是他害死了我的女儿,你们是官家大老爷,我们都是低贱的百姓,我女儿死不瞑目,老妇无能为女儿报仇,只能陪女儿一起去地府伸冤。” 说完,老妪起身向河边冲去,被大胡子身后的两个捕快缚住双臂,动弹不得。 随着人群里的一阵骚动,杨静慈躁动不安的心绪瞬间被点燃,眼中迸出愤怒的火花,厉声质问道:“没有证据胆敢污蔑当朝王爷,那可是死罪。” 周卿颜浑身一震,豁然起身,眼中泛着冰冷的寒光,似是想要将杨静慈的那张惹事的嘴冰封住。 围观的百姓皆是悚然一惊,转而开始同情老妪的悲惨遭遇,人群中有人窃窃私语:“官官相护,王爷杀人,谁敢定他的罪,可怜这女子枉死,这老妪恐怕也要被灭口呀!” “有没有天理啊!” “老百姓,命如草芥啊!” “请官老爷为民做主!”人群中响起了一声颇为凄凉的高呼。 杨静慈顿时愕然,整个人懵在原地,手足无措地看向杨延霖。 杨延霖掩去眼内的波澜起伏,抬眼扫视一圈义愤填膺的百姓,突然明白了当下的处境。 这分明是一个局! 安烁还有两日便要动身去樊州剿匪,分明有人想要阻止他。 蹊跷的是,偏偏京兆府的公差来得最快。京兆府拥有先斩后奏的权利,是可以当堂判刑的。 这一切,周卿颜早已看穿。 幕后之人有备而来,必然能做到“证据确凿”,为今之计,只能静观其变,见招拆招。 第138章 云儿失踪了 周卿颜扼住了他陡然冲涌上头的热血,平静若深海,窥不见半分波澜。 “我周卿颜愿为柳三娘母女请命,请京兆府严查此案,还百姓公道。”周卿颜五指力道紧绷,指尖几乎要深深陷进他的肉里。 说罢,周卿颜面向为首的大胡子捕快,双手抱拳,长身一揖。 如此大礼,此地恐怕无人当得起。 一众捕快都忙道“周公子万万不可”,又以深揖之礼还之。 大胡子转头看向地上昏迷的安烁,面露为难之色。 周卿颜侧过身看着安乾:“嫌犯……自是按律处置!” 安乾心知,当务之急是平息民怨,便顺着周卿颜的意图,将安烁带回京兆府大牢。 待众人散去,已过子时。 杨延霖吩咐两名护院送妹妹回府,哭成泪人的杨静慈,扶着车前的横木,痛心疾首挤出一句话:“若是云姑娘在,她定有办法……” 云姑娘……在哪里? 所有人犹如五雷轰顶,周卿颜的瞳孔瞬间剧烈收缩了一下,顿感天旋地转。 杨延霖努力稳定心神,先苦口婆心劝说杨静慈回府,再差人去麟王府报信。 济世堂的大夫、小厮卯时才上工,要等到天亮,再召集他们一起寻人。 月亮被云彩遮住了大半,夜色愈发黯淡。 漆黑的街巷,唯有几盏被人遗落的花灯散发出朦胧的光。 周卿颜深一脚、浅一脚踉跄前行,漫无目的地追随着月亮,仿佛只要前行一步,就离云攸近了一步。 实在累的不行了,就弯着身子喘息,本就苍白的面容更加惨白。他努力调整呼吸,艰难前行,一刻不敢停下。 杨延霖跟在他身后,随着他的步伐走走停停。既不多说什么,也不上前搀扶,只是在看向他时,神色掩饰不住地浮现忧色。 “别跟着我!”周卿颜面如寒霜,目光如冰针般刺在杨延霖的脸上。 杨延霖猛地停下脚步,与周卿颜撞了个满怀。 这一撞力道虽不大,但周卿颜身子本就孱弱,一个没站稳倒在地上。 “你明知云儿过了子时会陷入沉睡,你为何不好生看顾她,若被歹人掳走,岂不是任人摆布……” 无边无际的恐惧,加上黑暗、死寂和茫然,糅杂在一起碾压着周卿颜的心。他一开口,仿佛能听见心碎的声音。 杨延霖一怔,伸出去的手僵在空气中,无奈道:“第一,我确实不知此事;第二,她不是囚犯,去何处是她的自由;第三,当务之急是找到阿木,说不定他和云攸在一起。” 周卿颜眸中一片苍凉,他咬紧了牙,撑着地面的手微微抖着,艰难地站起身来。 此时,一辆破旧的推车缓缓靠近,车轱辘发出刺耳的“吱呀”声。 车扶手上挂着一盏花灯,借着微弱的光,周卿颜看清推车的老人,正是柳莺巷的孙老伯,他的三个儿子战死沙场,独留下他与一条小黑狗相依为命。 孙老伯一眼认出了周卿颜,蹲下身丢下怀中的小黑,双手在粗布短衫上擦拭两下,走上前将花灯递给周卿颜。 “周公子,这花灯是云姑娘给你的。”孙老伯满腹感激道,“云姑娘教我们做花灯,油纸浸过花汁,卖得很好,这最后剩下的一个,还是我好不容易留下的。” 周卿颜悚然动容,眼睛里只有宁和与温情。他激动地握住孙老伯的手腕,取下腰间的钱袋,塞进孙老伯手中,声音平稳而又安详。 “孙老伯,可知云姑娘去了何处?” 此时,阿木从幽深的巷子里闪现,踉跄两步扑倒在周卿颜脚下,声音带了一丝含糊的哭腔:“公子,云姐姐……失踪了……” 周卿颜全身一震,虽然已做好了心理准备,但脸上的肌肉还是不受控制地跳了几下。垂在身边的双手缓缓扶起了阿木,稳了稳心神,并以目光示意他稍安勿躁。 阿木将他如何跟踪云攸,又是如何弄丢云攸,仔仔细细讲了一遍。听起来,像是云攸故意甩掉了他,而不是阿木弄丢了她。 “孙老伯,小黑可否借我一用。”周卿颜温声问道。 孙老伯点点头,推着车便要离开。 周卿颜将花灯在小黑鼻子旁晃了几下,又挂在车扶手上,轻柔一笑:“老伯回家小心些,明日一早我便送小黑回去。” 阿木带着周卿颜和杨延霖,来到云攸失去踪影的溯洄巷。 小黑四处乱嗅,带着阿木一阵狂奔后,在一处荒废的寺庙前停了下来。 阿木腾身一跃,飞上屋顶,在上面疾行如履平地。 周卿颜和杨延霖躲在一尊掉了脑袋的石佛后面,虽面对面挤在一起,但彼此不看对方,只是仰头望着漆黑的天际。 “你回去吧,把小黑送回去!”周卿颜郑重道。 小黑一口热气喷在杨延霖脸上,还有黏糊糊的口水。 杨延霖扭着脖子,尽力将脸向后转,直到感受不到小黑的气息。 “我是来救云姑娘的,你让我去照看一只狗……”杨延霖一只手推开殷勤的狗脸,小黑窝在周卿颜怀里,惬意地舔着杨延霖的手心。 周卿颜眉头深深锁着,沉声道:“若我今日有去无回,拜托你一定要救下安烁。” 听得此言,杨延霖眸色突转冰寒,冷冷道:“安烁……还得你亲自去救!” 这句话他似是说得轻松,但听在周卿颜耳中,却令他全身一僵,眼睫剧烈颤动了一下。 周卿颜的言外之意是:你用不着去冒险,若要送死,我一人去即可。 杨延霖的言外之意是:你要留着这条命,若你死了,我一人可不行。 两人虽算不上真正的朋友,但此时,彼此心中突然涌上来一股难以抑制的情感洪流。 这就是所谓的,英雄惜英雄! 夫英雄者,胸怀大志,腹有良谋,有包藏宇宙之机,吞吐天地之志者也。 虽然两人算不上英雄,但应该算得上朋友。 此时此境结下的情谊,是世上最不容易变质的情谊。 杨延霖双手将小黑揽入怀中,任凭它舔舐自己的脸,却不再躲闪。 周卿颜目送他离开,沉沉地舒了一口气,似是了结了一件大事。 第139章 唤醒之吻 阿木无声无息从寺庙飞出来,“嗖”一声落下后,在周卿颜身后,带来一缕风,吹得周卿颜衣袍翻飞。 周围的气氛变得异常紧张起来,仿佛时间都凝固了一般,周卿颜的目光凝聚在他身上的夜行衣上。 原来,在这座看似平静的寺庙之中,竟然隐藏着三十八个神秘的女子!她们身穿着鲜艳的红衣,宛如待嫁的新娘。这些女子或静立于佛像之前,或穿梭于回廊之间,犹如提线木偶一般,仿佛并不知道自己接下来的境遇,透露出一股难以言喻的诡异感。 一个时辰之后,十几个身穿夜行衣,手握大刀的蒙面壮汉,押送女子们出了寺庙。 周卿颜穿上夜行衣,悄然混迹于壮汉的队伍之中。 阿木身形瘦小,混在壮汉队伍之中太过扎眼,只能远远尾随。他身轻如燕,脚步轻盈,借着树木、屋舍、残垣的掩护,悄无声息地隐没在黑暗的阴影之中。 走在最后面的那个瘦高个男子,肩上扛着一个女子,女子的长发如瀑布般垂落在男子的后背上,随着他的步伐轻轻摇曳。 她似乎失去了意识,安静地伏在男子的肩上,宛如一只沉睡的小鸟。 瘦高个不耐烦冲周卿颜埋怨道:“这女子睡得如死猪一般,若是上了鬼君的床,躺尸的身体,有何情趣可言?害得我费力扛着她,真是倒霉!” “这女子可是相貌最出众的,你瞧那小脸,吹弹可破。”瘦高个前面的壮汉回头道,“若鬼君一个没看上,我们小命难保!” 那壮汉眼神闪烁着狡黠光芒,嘴角挂着一抹不易察觉的冷笑。只见他右手缓缓抬起,做出一个抹脖子的动作。这个动作既迅速又利落,仿佛他已经多次练习过一般熟练无比。 与此同时,一股猥琐之气从他身上散发出来,让人不禁心生厌恶。 周卿颜的呼吸变得沉重而急促,似乎在压抑着内心的愤怒。 “不如我来背她吧。” 周卿颜刻意将声音压得极低,仿佛从喉咙深处挤出一般,同时脸上还挂着一副凶神恶煞的表情,让人看了不禁心生畏惧。 瘦高个如同扔麻袋一样,毫不费力地将云攸猛地朝周卿颜扔了过去。 周卿颜小心翼翼地将云攸轻盈的身躯扛起,仿佛捧着一件珍贵易碎的宝物一般。他能清晰感受到云攸娇躯的柔软和温暖,那股独特的气息如春风拂面,让他的心弦不禁微微颤动。 随着云攸的身体靠近,一股淡淡的清香钻入了周卿颜的鼻中,让他有些心醉神迷。这种近距离的接触,使得周卿颜的内心深处涌起一阵难以言喻的悸动。他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呼吸也变得有些急促起来。 此刻,时间似乎凝固了,周围的一切都变得不再重要。周卿颜的眼中只有云攸,他静静地享受着这一刻的美好,希望时间能够永远停留在这一瞬间。 一路上周卿颜小心翼翼地护着云攸,每一次看到她微微皱起眉头或者发出轻声呻吟,他的心都会揪紧一下。 他顾不上身体的不适,缓缓地挪动着肩膀,试图调整一个让云攸更舒服的姿势。此时,两人的脸颊紧紧贴在一起,彼此都能感受到对方急促的呼吸和炽热的体温。 也许是夜风微凉,倒挂在他肩上的云攸,迷迷糊糊中,手从他腋下伸过去摸在他的脊背上,轻揉慢捻,弄得他浑身酥酥麻麻的。 周卿颜的身体微微抖动,不知是太过疲累,还是太过惊愕。 他放慢脚步,对身前的瘦高个小声说:“我内急,去树丛里解决一下。” 瘦高个头也不回,满脸不悦道:“真是麻烦,你扛着那个女人一起去,别想甩给我!” 说完,瘦高个小跑到队伍最前面,与领头的黑衣人耳语了几句。 周卿颜寻了一处草丛茂盛的地方,方才将云攸小心翼翼地放下。 当务之急,是先将云攸叫醒。借着皎白的月光,周卿颜看着眼前的可人儿,嘴角微微上扬,眼中满是温柔之色。 他轻轻地伸出手,用手指轻触着云攸那如瓷器般细腻光滑的脸颊,动作轻柔得如微风拂过湖面,生怕打破这一刻的宁静与美好。 云攸翻了个身,继续沉浸在甜美的睡梦之中。 月光透过树林的缝隙,斑驳地洒落在云攸身上,稀稀疏疏犹如残雪一般,使得她看起来宛如仙子下凡一般。 周卿颜看得出了神,突然,阿木悄悄从一株矮松后面探出头来,一只手紧紧地抠住树皮,撇着嘴说:“公子,你这是在哄睡,还是唤醒?” 看得出来,周卿颜是下不了狠手的。 “不如我来叫醒她。”阿木一边说一边脱他的布靴。 周卿颜白了阿木一眼:“你这是作甚?” “我的脚应该可以臭醒她!”阿木单腿站立,双手抱着一只脚,送到鼻下闻了闻。 阿木干呕一声,赶紧将脚塞回靴子里。 这哪是将人唤醒,这是要人命啊! 不远处传来不满的催促声,“快点,你是要在这里尿一条河吗?” 周卿颜略略瞟了阿木一眼,他便心领神会地离开,又隐入夜色之中。 “她以前总是偷偷亲我之后,变得精神矍铄”周卿颜莞尔一笑,慢慢向云攸俯身下去。 倏地,就在一瞬间,周卿颜的呼吸被夺去!灼热的气息扑面而来,温润柔软的唇紧紧压迫着他的唇,辗转厮磨寻找出口。 他瞪大了眼睛,试图看清眼前发生的一切,但强烈的眩晕感让他几乎无法思考。 他的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着,心跳也开始加速,时间仿佛停止了流动,周围的一切都变得模糊不清。 只有那唇齿间的触感如此真实而深刻,让周卿颜沉沦其中。 他的手不自觉地握紧她的手臂,方才下意识的抗拒消失殆尽,只剩毫无杂念的迎合。 云攸缓缓地睁开了眼睛,迷迷糊糊中,她分明感受到周卿颜那温热的唇正轻轻地啄自己的唇。 她的眼神渐渐变得清晰起来,眼前的景象也逐渐浮现。周卿颜的面容近在咫尺,俊朗而又温柔。 云攸的思绪开始混乱起来,她不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她只记得自己被三名壮汉跟踪,之后的事情便变得模糊不清。 云攸使劲推开对方,周卿颜的脸上泛起一抹红晕,低头轻声解释道:“我……我只是想唤醒你,你信我吗?” 虽然这个解释听起来很敷衍,周卿颜自己都不相信,但云攸却点点头:“我信你!” 第140章 惊为天人 云攸回答得干脆利落,忘记得也干脆利落。 方才发生的一切,仿佛瞬间被她抛诸脑后。 周卿颜微不可见地舔了舔自己的嘴唇,那柔软的触感仿佛还带着刚刚的余温。 他甚至还来不及回味,云攸整个身体已警戒了起来。 “他们没有识破我们的身份吧?”云攸猫着腰,从一棵粗壮的松树后面探出头,扫视一圈不远处的黑衣人。 周卿颜乖顺地摇摇头。 云攸沉吟了一下,“你方才怎么抱我进来的,就怎么抱我出去,等会儿我会找机会醒来,等我醒来,哼哼……” 云攸摆着一副秋后算账的架势,双手勾住周卿颜的脖颈,微微颔首,示意他可以动手了。 周卿颜蹲下身,耸耸右肩,道:“头朝前,腿朝后,我扛你出去。” 云攸长吐一口气,苦笑着说:“这姿势真是……怪异。” 其实,是这个姿势比较费力,而周卿颜身体孱弱,不知道他是付出多少艰辛,才背着云攸走了那么远的距离。 周卿颜扛着云攸,跟在队伍最后面。也许是方才他离开太久,引起了怀疑,四名黑衣人默默跟在他身后,形成包围之势。 前面的人越走越快,周卿颜渐渐远远落在后面。 瘦高个不耐烦地推了他一下,他身体前倾,在摔倒的瞬间,用受伤的左臂撑住了地面。 平日里宛如枯木的左臂,今日却迸发出不可思议的力量。 他这一撑,云攸才幸免坠地。 云攸从他肩头滑落下来,轻盈得没有一丝声响。 “啊!”云攸突然尖叫一声,“哪个杀千刀的扰了本姑娘的清梦?” 云攸捏紧了拳头,虎目圆睁,真恨不得扑上去抓住黑衣人狠狠地揍几拳。 欺负本姑娘可以忍,欺负周卿颜……不能忍! 对付这几个小喽啰,她一人足矣。可是转念一想,皇城近日莫名失踪的少女,还在水深火热之中,当务之急是救下她们,其他的账日后再与他们清算。 又走了一个时辰,踩着粘湿的泥土,足下一阵打滑,云攸踉跄几下,佝偻着腰穿过一个溶洞。 从一个狭窄的出口侧身挤出去,外面又是另一番天地。 九根百丈巨柱巍然耸立,柱子上雕刻金色的盘龙图案,就如活龙蠢蠢欲动。 柱子尽头,耸起一座白玉阶梯,爬上九十九级阶梯,眼前映入一座金銮殿,散发着金光,让人有一种双膝跪地朝拜的冲动! 琉璃柱,碧沉沉;帝王椅,明幌幌。 震撼,震惊,震怒! 在这国库亏空、民不聊生的王朝,竟然还有此等奢靡的殿宇。 殿中丝竹悦耳,琴瑟沁心,一派觥筹交错、纸醉金迷的迷幻景象。 那些彪形大汉像抓小鸡一样把掳来的女子扔到中央,有些女子开始颤抖着身体,有些则紧紧闭上眼睛,瑟缩着不敢看周围的一切。 随着一阵诡异的铃铛声响起,女子们瞬间变成了一张呆滞的脸。 突然,一阵神秘而诡异的铃铛声响彻大殿,仿佛带着某种邪恶的力量,女子们的面容在一瞬间变得僵硬,眼神空洞无神,仿佛失去了灵魂一般。 云攸亦顶着一张呆滞的脸,小心翼翼地靠近其中一名女子,只见她的脸色苍白如纸,毫无生气,只是一具没有思想的躯壳。 云攸轻轻触摸她的手臂,感觉到一种异样的冰冷,这让她更加确信她们的魂魄已经被夺走。 可怕的摄魂铃,又在这里出现了。 周卿颜的手不觉轻颤,心中惊骇不已。他曾经亲眼目睹过杨延霖遭受摄魂后的凄惨状况,深知这种邪术的可怕之处。 担忧、恐惧如浪潮一般翻江倒海而来,周卿颜的脸色变得苍白如纸,心中充满了无尽的懊悔和自责。 他暗暗后悔,为何要让云攸卷入危局之中?在树林里时,就应该让阿木带她走…… 此时,五个身着华丽锦缎长袍的男人,摇摇晃晃走进来。 他们穿过一群正在翩翩起舞、身姿婀娜的女子们,旁若无人似的走到一张檀木雕花桌案前,盘腿坐下,身体微微前倾,眯着眼欣赏眼前的春色。 周卿颜一眼便认出,他们是太子一党的官员,礼部尚书郑商民赫然在列。 云攸见所有的女子同时解开腰带,一件件脱下衣衫,顿时眼前一片白花花的身影。 周卿颜垂眸,一副非礼勿视的模样,不敢有丝毫的亵渎之意。 云攸突然推倒了身边的女子,大笑一声:“群魔乱舞,不堪入目,你们这些庸脂俗粉都让开,本姑娘教教你们,何为真正的霓裳羽衣舞。” 她两只眼睛瞪得大大的,额头青筋跳跃,面目可憎,狰狞的样子好像中魔了一样。她手臂疯狂地挥舞着,似乎要吃人一般。 她这一闹,殿内出现一阵骚乱,女子们纷纷拢起衣裳,向大殿右侧的柱子后面躲去。 周卿颜拽紧的拳头再也按捺不住,他霍然上前,抓住云攸的手腕,朝上座的贵人们说道:“此女子已疯魔,在下这就处置了她。” 说完,周卿颜不顾云攸的死命挣扎,拽着她向外走去。 “站住!”郑商民起身喝止。 周卿颜身体僵住,唯有眉峰微微一动,脸上的蒙面纱巾随之微微颤动。 莫不是被识破身份?周卿颜袖中的燕尾镖蓄势待发。 郑商民绕到桌案前,颇有兴致地饮尽杯中酒,泛着醉意笑道:“千歌百舞不可数, 就中最爱霓裳舞。舞时寒食春风天,玉钩栏下香案前。今日这羽衣霓裳舞,本官非看不可。” 候在角落里的瘦高个见周卿颜纹丝不动,颤颤巍巍走上前,将周卿颜拽回去。 “莫要造次,可别连累我们跟着遭殃!”瘦高个在周卿颜耳边恨恨道。 琴声响起,云攸轻轻抬起手腕,微微低下眉头,时而舒缓地伸展着如云般的双手,双袖缓缓合拢又散开,仿佛画笔游走在画卷之上,奔放而又热烈;又好似琴弦轻拨,奏出悠扬的旋律。 她鲜红的衣裙,转动、甩出、张开、合拢,动作流畅犹如行云流水般自如。宛如龙飞九天,又似凤凰起舞,令人陶醉其中,无法自拔。 周卿颜面色冷硬地沉默了片刻,唇边露出一丝不易被察觉的惊愕。 第141章 睡在棺椁里的人 一阵喝彩声,打破了殿内恐怖的气氛。 郑商民兴奋地抖一下肥大的肚腩,脸上横肉乱飞说道:“来人,送到西院寝殿。” 周卿颜此时离云攸最近,当他快步流星奔到云攸身边,周围的黑衣人都松了一口气。 这差事他们曾经都做过,带女人去寝殿供大官们取乐,守在外面听着里面折腾,任凭哪个正常的男人,都会是泯灭人性的折磨。 可周卿颜根本不知西院在何处,若他独自一人前去,必定会露馅。 瘦高个侧着身,躲避周卿颜的目光,一副“看不到我”的心虚模样,终是难逃一“劫”。 他愤然在前面领路,步伐沉重而无奈。 周卿颜与云攸并肩而行,微风拂过,两人的衣袖微微飘动,相互交织在一起。就在这时,周卿颜将一枚小巧玲珑的燕尾镖顺着衣袖的摆动,悄然无声地滑入了云攸的衣袖之中。 “兄台,可是珩王殿下的旧部?”周卿颜拍拍前方瘦高个的肩,小声问道,语气十分笃定。 瘦高个并不理会,而是加快了前行的速度。 周卿颜提起衣摆小跑着跟了上去,只见身旁的云攸身形一闪,如一堵墙挡在了瘦高个的面前,拦住了他的去路。 瘦高个显然没有料到云攸是个高手,身手不逊于他,不由得停下脚步。 周卿颜喘着粗气,搀着云攸的手臂,站定后才说道:“你在进溶洞之前,双手合十,食指交合指天的姿势,是师祀礼。” 停顿片刻,周卿颜仔细整了整衣襟,挺直脊背,像是在做一场庄严的仪式前的准备。 他眸光深邃而肃穆说道:“只有珩王殿下治下的将士才会此礼,他们每次出征前会行此礼,向天祈祷平安归来。若珩王在天之灵,知晓你还活着,他定会欣慰。” 珩王安璋,乃当朝大皇子,皇后娘娘的嫡亲儿子,人如美玉,名声卓着,十三年前战死于北疆。 瘦高个无神的眼神,顿时变得阴沉,他感觉到周卿颜压过来的目光,宛如天罗地网,让他的心虚无处遁逃。 片刻的死寂之后,他冷笑一声:“欣慰?欣慰我做了逃兵,才捡回一条命。如今人不人鬼不鬼,只能躲在阴暗处苟延残喘。” 逃兵被抓回,要行黥面之刑。脸上抹不去的耻辱印记,让他们不敢以真面目示人,成为杀手是他们唯一的出路。 云攸知道时机已到,此人良心未泯,试探道:“方才那些姑娘,你们会如何处置?” “被大官相中的,会送到府上做小妾,其他的……脔割。”瘦高个声音低沉,垂首默默向前走去。 所谓“脔割”,乃是一种极其残忍的酷刑。这些可怜的女子会被活生生地割去身上的肉,直至痛苦而死。她们的身体将遭受无法想象的折磨,鲜血淋漓、骨肉分离,生命在极度的痛苦中渐渐消逝。 云攸捂住胸口,一阵干呕之后,喉间滚出两个字:“畜生!” 周卿颜一阵惊悸,浑身的汗毛着了魔一般冰冷地直立起来。 若回去解救那些女子,岂不是置云攸一人于危境之中。 周卿颜正左右为难时,云攸握住瘦高个的手臂,诚恳道:“若你愿意解救那些无辜的女子,我可以帮你抹去黥面留下的疤痕,若我食言,任你处置如何? ” 瘦高个停下脚步,闭了闭眼,仿佛是要平复一下自己的心绪。 “若我救下她们,我所有兄弟黥面留下的疤痕,你皆要为他们抹去。”瘦高个回头望着灯火通明的殿宇,沉声道。 云攸郑重地点点头,周卿颜补充道:“若你担心有危险,大可不必,只要你将她们带出去,外面有人接应你。” 阿木此时守在溶洞的入口,向西南皇城方向发出三个信号弹。 杨延霖回去归还了小黑,便径直去京兆府衙报案,说采花贼捉走了陛下的御用女医官,却被告知,安烁已经招供,他就是弄得京城人心惶惶的采花贼,柳三娘被他玷污后投河自尽,人证物证齐全,明日上朝呈上罪证,奏请陛下定夺。 如此明目张胆地栽赃陷害皇子,还是头次见。 唯有安乾跟着杨延霖策马而去,他们循着信号弹的方向,不过一个时辰,便遇上了阿木。 三人出了溶洞,穿过密林,缘桥前行,至一座断崖绝壁。 千丈绝壁,万尺深涧。青峰如剑林,刺破云端,殿宇楼阁掩映在参天古木之中。 此处异常隐秘,若不是阿木跟踪至此,再折回求援,根本没人能寻至此处。 如此宛如仙境之地,竟是藏污纳垢之所。 周卿颜与云攸绕过九曲十八弯的连廊,终于来到了一栋气势恢宏、美轮美奂的寝殿前。 四周静谧无声,唯有呼呼的风声在耳边回荡。 周卿颜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轻轻推动眼前那扇看似沉重无比的大门。 随着门轴发出轻微的“嘎吱”声,门缓缓开启。他略显紧张地向门后张望,但所见之处却让他心中一紧——寝殿内只有一尊棺椁。 无数白色的帷幔从横梁上垂下,宛如灵幡纷飞,诡异得令人窒息。 这哪里是寝殿?分明是坟墓! 突然,一个满头白发的人影,仿若诈尸一般,倏忽从棺椁里坐起,脸色苍白,但嘴唇殷红,与刚吸完血的鬼怪一般模样。 周卿颜下意识地伸出手,一把将云攸的头揽进了自己的臂弯之中。 与此同时,他迅速抬起另一只手,覆盖在云攸的双眼前方,用温柔的声音安慰道:“别怕,我在。” 他的声音不大,但坚定无畏。 原本面对白发鬼怪时还能保持镇定自若的云攸,此刻却因为周卿颜这突如其来的举动而变得惊慌失措起来。 周卿颜恐怕忘了,他已经不是那个可以驰骋疆场的勇武将军了。 棺椁里的怪人发出缥缈而幽怨的声音,仿佛从幽冥地府传来一般:“你出去,那个女人,过来!”这声音像是寒风穿堂而过,让人浑身发冷,毛骨悚然。 云攸回过头来,朝着周卿颜投递过去一个“快走”的眼神,那眼中充满了坚定和决绝。 周卿颜心头一震,正欲开口说话,却被云攸眼疾手快地捂住了嘴巴。 云攸微不可见地摇摇头,示意他不要说话。随后,她轻轻地将嘴唇凑近周卿颜的耳畔,用低沉而坚定的声音说道:“还有很多被他抓走的姑娘至今下落不明,生死未卜,我必须想办法救出她们。你放心,我自有分寸。” 周卿颜蒙着面,一双眼微微发红,眼眸发灰,似是瞬间蒙尘,露出褪尽光泽而黯淡的眼神。 云攸松开了捂着周卿颜嘴巴的手,微微一笑:“相信我!” 说完,她再次深深地看了一眼周卿颜,然后转身向棺椁走去。 xs7.com 白发怪人突然站起身,白衣掠过棺椁上方的冷气,掀起一阵阴冷的风。 他掰下鼻孔下那冻成大冰渣子的鼻涕,扔到地上,极其不耐烦地催促:“脱吧?” 云攸倏然转头挡住脸,避开袭来的冷气,冷哼一声,暗自腹诽:脱?姑奶奶脱了你的皮,你这个老色魔。 定睛一看,此人皮肤白皙如雪,五官精致得如同雕刻一般,白发垂落在双肩上,散发出淡淡的清香。 他的脸看起来像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但听他沧桑的声音,似乎已近五十年岁,难道他在这个极寒的鬼地方就是为了“冻龄”? 云攸深深地吸了口气,努力压制住内心涌起的恶心感,牙齿紧紧地咬在一起,脸上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说道:“这位大哥如此精壮俊美,嫁于你夜夜春宵,缠绵悱恻,岂不快哉!” 白发男子愣怔片刻,半晌才回过神来,光脚在冒着寒气的地面上慢慢踱步,一手拨弄着飘逸的长发,好不惬意。 之前的女子皆是寡淡无味的顺从,面前的女子竟然不受摄魂铃的控制,一颦一笑灵动有趣,让他恍惚感觉回到了年轻的时候。 回忆一闪而过,他又露出凶狠的模样,左手死死扼住云攸的咽喉,右手高高扬起,对着她的脸狠狠地扇了下去! “啪”一声脆响,云攸的脸上立刻浮现出一个清晰的掌印。 云攸被打得头偏向一侧,嘴角溢出一丝鲜血,她并没有在意这些,只是轻轻舔了一下唇角,然后用一种拨雨撩云的眼神看着对方,柔声道:“我倾慕于你,有错吗?” “你到底是谁?信不信我现在就杀了你?”男人咬牙切齿地吼道,眼中满是杀意。 云攸眨了眨眼,两行清泪垂下,惹人怜爱。男人心中不禁一软,他缓缓松开了手,后退了几步,与她隔开一臂的距离。 “我是个公子亦可随意捏死的小小蝼蚁,不能对您造成任何的威胁。我只愿能陪在公子身边,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 云攸低低的声音如泣如诉,分外悲凉。 没想到,这一波撩拨竟然奏效了。云攸以喝合卺酒为由,将棺椁中冷藏的一罐酒取出,仰头灌了一口,然后递给男人。 “你当着我的面在酒里下药,你的胆子是向玉皇大帝借的吗?”男人面色平静,却透着森然的寒意。 云攸的手腕被男人狠狠拽住,手臂上青筋迸出,身体里隐隐发出骨头碎裂的声音。 “酒里只是加了些合欢散,我担心你力不从心,故而……” 话音未落,男人猛地用力,将云攸推进冰冷的棺椁里。 “国师,月公子求见?”殿外传来通传声。 一个青色长袍公子踱步入殿,委身向白发男人道:“义父,今日抓来的女子被人救走了。” 云攸艰难地扒着棺椁边缘攀爬,一只苍白无血色的手掌探出,终于冒出了头。 “救命!救命!月公子……”云攸声音嘶哑,呼救声只有殿内这两个男人听得见。 月公子的眼神里藏着隐隐的无奈,转而是淡漠,他见惯了这种场面,早已变得麻木不仁。 云攸眼光在两人身上扫视一圈,不禁心中一颤,那个月公子与月融长得极为相像,可月融分明已经坠入火浆中,岂会…… 但他的眼神没有月融那般狠厉,锁着微不可见的淡淡忧伤。 那位被称为义父的男人,想必便是传说中的月巫国师。云攸此刻暗自庆幸,未与他兵戎相见,一旦动起手来,她会死得很惨。 向来惜命的云攸,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会轻易与敌人正面对抗。 “焕儿,摄魂铃且拿去,施归兮咒,将她们唤回来!”月巫从袖中取出一个银色铃铛,交予月焕。 归!兮!咒! 这三个字如同惊雷一般炸响在云攸的脑海里,她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此咒可令人暴虐嗜血,即使以性命相抵,也要回到施咒人的身边。 她感到一阵刺骨的寒冷从后颈蔓延开来,救走那些女子的人,岂不是要遭受一场池鱼之祸。 他们若是执意救人,免不了与一群被人操控的弱女子厮斗,事后也必定会无比悔恨和自责;但若是不管不顾,便要眼睁睁看着那些女子再次跳入火坑。 “焕公子,你别走,救救我!”云攸一声凄厉的轻唤,让对面的男子挪不动步子。 他从未如此被人唤过,月公子很多,而焕公子,只有他一个。 月巫眼神阴鸷,在云攸脸上来回扫视,眼中闪烁着危险的光芒。他嘴角微扬,露出一抹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容,如一缕青烟飘至云攸面前,霎那间,他的手已经如同铁钳般紧紧扼住了她的喉咙。 这股力量如此之大,以至于她无法呼吸,甚至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月巫的目光冰冷如霜,眼神中没有一丝一毫的怜悯,只有无尽的冷漠与绝情。 这种冷漠并非是因为他对她充满了仇恨,而是一种超越了情感的存在,就如同星辰一般,高高在上,俯视一切。 云攸的脸色渐渐变得苍白,嘴唇开始发紫,双眼瞪得浑圆,身体开始颤抖,汗水顺着额头滑落。 当她的呼吸也要一并被扼断时,月巫的手突然松软下来,仿佛失去了所有力量般垂落。 “你……下毒……”月巫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人。他的身体逐渐失去平衡,最终倒在了地上。 原来,云攸除了在酒里下毒,还将毒粉抹在了手腕、脖颈和衣袍上。但月巫内力太深厚,故而毒药只能损伤他的经脉,让他全身麻木。 云攸径直爬在了棺椁上,身影像一只灵活的猴子,“噌”的一声窜上了棺椁边缘,盘腿坐在了上边。 “焕公子,别再助纣为虐,你不想到处都是,和你长得一模一样的弟弟吧?”云攸蹙眉质问道,“想必你的娘亲也是如我这般……被强迫生下你。” 月焕面如死灰,怔怔望着手中的摄魂铃,浑身上下抖得如同筛糠一般,嘶声大喊:“义父,她说的是真的吗?” 第143章 冰雪风暴 月巫犹如一滩烂泥,瘫在地上蜷成一团,动弹不得,连舌头也打着卷,说话哆哆嗦嗦。 云攸从棺椁边缘跳下来,扯着月巫的一缕白发,戏谑道:“恐怕皇帝老儿都没有你的儿子多,如此多的儿子足够建一个新的王朝了吧!” 一缕白烟从云攸的口中喷出,恐怕是方才待在棺椁里太久,寒气入体,她整个人看起来像是镀上了一层冰霜。 云攸假装不经意瞥一眼月焕手中的摄魂铃,双手扼住月巫的脖子。若不是他还有用处,真想反手一扭,掰断对方的脖子。 月焕以为云攸要下死手,上前阻止时,扔下了手中的摄魂铃。 云攸被月焕拽着,顺势转身,一脚将摄魂铃踢到门口,一本正经道:“焕公子可知,还有很多和你一样的儿子被囚于九霄炼狱,他们是已经觉醒,意欲反抗的儿子,还有资质平平,无用的儿子。不知何时,你没有了用处,亦会被抛弃,自生自灭。” 殿内一片死寂,月巫望着儿子逐渐黯淡的面色,气得鬓发直喷,牙齿咯咯作响。 “来人!来人!”月巫用嘶哑的声音喊道,斜倾的身体缓缓坐直,盘腿打起坐来。 周卿颜推门而入,走到摄魂铃旁边时,佯装跪下行礼,趁机将摄魂铃卷入袖中。 云攸微微后退半步,悄悄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又看了一眼月焕,周卿颜便心领神会。 “国师,是要杀了他们两人吗?”周卿颜抢在月巫之前开了口。 “啊!你连儿子都要杀?”云攸抢在月巫之前开了口。 月巫气得一股真气浑身乱窜,憋红了脸,愈发说不出话来。 此刻,面对月焕的烈烈目光,月巫开始有些心神慌乱。他咬着牙,游目殿内,想要找到一些保命的法子。 周卿颜骤然拔剑,一手握着剑柄,另一手扶着剑尖,阴鸷的眼神直穿过来,仿佛要把月焕砍成碎片。 这戏做得太过了!云攸却是很乐意与他一起做戏。 云攸毫不犹豫地张开双臂,眼神坚定而果断,如同护崽的老虎,挡在了月焕的面前,让人不禁为之动容。 “要杀就杀我吧,放过焕公子,他本性纯良,若不是受奸人蛊惑,坠入深潭,他当如飞鹰振翅凌空,自在肆意,做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与竹兰为伴,筛风弄月,清雅澹泊,潇洒一生。”云攸的身影如同一座不可逾越的城墙,坚不可摧。 月焕顿感灵魂被劈成了两半,一半在无底的深渊中,撕心裂肺地呐喊挣扎。一半在和煦的暖阳下,自在散漫地静坐一隅。 云攸的那番话,如同深渊中的一缕暖阳,温暖而明亮。 这缕阳光照进了他内心深处,让他原本破碎的心得到了一丝慰藉和希望。 那些话轻轻地拂过那些裂痕,像是温柔的手抚慰着伤痛。那一瞬间,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宁静与安心,仿佛整个世界都变得安静下来,只有那缕暖阳在心中闪耀。 月焕嘴角微扬,露出一抹灿烂的笑意,目光深情地凝视着眼前的女子,轻声说道:“姑娘可愿与我相伴,筛风弄月,潇洒一生!” 云攸微微一怔,她回头迎上月焕那炽热的目光,两人的眸光纠缠被一道冰冷的剑光斩断。 周卿颜拔剑指向月焕的咽喉,剑身微微颤动着,发出沉闷的鸣响。 他的眼中射出森森的寒箭,似是被抢走了珍贵的物什,恨不得将眼前的男人射成一个筛子。 没想到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男人,竟然可以单臂举起三尺玄铁剑,似乎有一股无形的力量,激发了他潜在的斗志。 “她是国师要杀的人,想要带走她,除非你死。”周卿颜的声音平静而冷酷,似是宜人春光里的一道惊雷,在烂漫的空气中炸开,引起了一片死寂般的沉默。 月巫斜着眼扫视三人,无奈地叹息一声,一副 “话这么多,你倒是杀呀!”的心累模样。 “他死了,如何带我走?难道……你也想带我走?不如我们三人一起走吧!”云攸一边在两人之间来回踱步,一边说道。 那双清澈的眸中满是真诚的光芒,双瞳之中都是周卿颜墨黑的身影。 云攸伸出手,正欲去拽月焕的衣袖,但又想起自己衣袍上涂有毒粉,便解开衣带,脱下红色衣袍,径直扔向月巫,将他的头盖了个严严实实。 “别……” 月焕与周卿颜异口同声地说,此时月焕闭着眼睛转过身去,周卿颜却是面不改色,只是伸出手,拭去她嘴角的血沫,满眼心疼。 毕竟是自己的亲媳妇儿,情不自禁的亲近,已经成为了一种本能。 “方才在棺椁里待太久,太晦气,两位仁兄别见怪啊!”云攸半开玩笑道,“我不想穿着红色嫁衣死掉,要不去了地府只能嫁个鳏夫。” “我不会让你死!”月焕缓缓转向周卿颜,眼中凶光闪现,“你不是我的对手!” 此时,月巫腾身跃起,宛如挣脱囚笼的困兽,与云攸那件血红的嫁衣一道坠入了冰棺中,仿佛一道血光一闪而过。 三人尚未反应过来,冰棺盖轰然飞起,又稳稳落下。 云攸飞扑上前,在棺盖封上的瞬间,运掌劈去,只激起一片雪白的冰雾。 她用力过猛,身子微晃,似欲摔跌。只听见“嗤”的一声长笑,冰棺上下融为一体,寻不到一丝缝隙。 月焕劝解道:“姑娘别白费力气,此冰棺乃极寒之境万年冰晶所制,坚不可摧……” “轰!” 一声巨响传来,伴随着一阵刺耳的撞击声,冰棺被劈出了一个巨大的裂缝,冰渣四溅飞散。 周卿颜眼神冷冽,手中的长剑闪烁着寒光。他移步至云攸身前,紧紧握着剑柄,再次用力一挥,剑气如虹,直冲向冰棺。 冰棺剧烈摇晃起来,似乎随时都可能破碎。周卿颜不顾手臂的剧痛,再次挥动长剑,向着冰棺猛力劈去。 无数冰块和冰渣四散纷飞,如同一场冰雪风暴。 第144章 解救安烁 月焕知道自己失了言,忙伸手捂住了大大张着的嘴,以微不可见的速度向后退去。 一霎间,云攸震惊得如冰封了一般,全身的血液也忘记了流动。她的嘴唇微微颤抖着,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却又发不出声音来。 棺中空空如也,冰棺里面的机关打开,有通向殿外的出口。 此刻,云攸似乎并不关心月巫逃走的后果,一门心思都在周卿颜受伤的手臂上。 他明明……手无缚鸡之力,这分明是……力拔山兮气盖世! 云攸喜极而泣,她旁若无人地轻抚他的手臂,仿佛那是世间最珍贵的宝物。 她的泪水顺着脸颊滑落,滴落在他冰凉的手腕上,如同断了线的珠子般滚落,每一颗都砸在周卿颜的心尖上。 周卿颜手中的剑砰然坠地,脸色惨白,身体摇摇欲坠,最后无力地瘫倒在云攸的肩上。 他的眼神渐渐变得空洞,最终缓缓地闭上了双眼。此时,他已然失去了知觉,但双手却依然紧紧地环着云攸的脖子,像是一只受伤的小猫,努力地寻找着温暖和慰藉。 月焕满脸惊骇地看着云攸,声音颤抖着说道:“义父……义父他定不会放过我……们!这可怎么办啊?你得负责到底!” 不知何时悄然进来的杨延霖,恰巧听到了这句“你要负责”,他一边伸手探周卿颜的鼻息,一边推开月焕,戏谑道:“找她负责的男人,都排到秦淮河了,你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月焕怔怔盯着杨延霖,他的五官精致而深邃,氤氲的烛光中,散发着温润的光辉。 他的嘴唇微微上扬,露出一个若有若无的笑容,浅浅的酒窝似是湖面的漩涡,让人悄无声息深陷其中。 云攸若无其事地瞥杨延霖一眼,他便心领神会地抱起周卿颜,大步向外走去。 月焕不禁双臂抱于胸前,一副不可亵玩的倔强模样,他心中疑惑:这个黑衣人,她也要负责? 三人从暗道出了大殿,一路上杨延霖将解救一事,细细与云攸道来。 瘦高个将劫来的姑娘,送去地牢的途中,悄然释放了周卿颜给的暗号弹。阿木与安乾已经把姑娘们安全送走,杨静慈会妥善安顿她们,为她们治伤疏导。 默默跟在云攸身后的月焕,这才明白了真相。广袖之下月焕握紧一双拳头,就此,他再无回头之路。 他自小和一群与自己长得相像的人搏命,胜者可活下来,败者永远在这个世界上消失。 他与月巫已然决裂,处境艰难,孤军奋战不如抱团取暖。不知为何,云攸总给他一种从未有过的安心之感,而她身边那几个奇怪的人,看起来亦不是泛泛之辈。 毕竟,鲜少有人敢与月巫作对,不畏生死之人,最值得托付。 晨曦微芒,京兆府衙门前,人头攒动。 一身血迹斑斑的安烁,被绑在行刑台的柱子上,从脖子到脚被铁链牢牢捆住,仿若待宰的羔羊,在众人的怒骂声中,垂头茫然望向眼前的一滩血迹,眼眸也染上了一片猩红。 台下有人向安烁扔去一只砍掉头的鸡,在他面前挣扎了几下才咽气。随后,狗屎、牛粪、烂菜叶……从围观百姓的竹篓中飞出,从不同的方向朝着颓败的安烁砸去。 忽闻“砰”的一声,一把粉红色的油纸伞从天而降,挡在安烁身前,随着伞身飞速旋转,袭来的污秽之物皆碰壁而返。 “啊……” 台下众人齐声叫唤,随之将目光投向伞下之人。 伞下是一个白衣女子,旁若无人地走近安烁,为他披上藏青色的锦袍。 “大胆!”稳坐高台的监斩官话音刚落,两支箭从他的正前方射出,不偏不倚直插入他的乌纱帽中。 监斩官仿佛入定一般,一动也不敢动。 “云儿……”安烁沉声道,“你快走!” 他的眼神失去了往日的光彩,只剩下一片死寂和落寞。比起死亡带来的恐惧,他更害怕云攸直视狼狈的他,就像赤身示众一般羞耻。 云攸潮湿的眼眸,犹如被大雨冲刷过一般,湿润而明亮,仿佛能洗去安烁心中的杂念,令他顿感心安。 “此地乃刑场重地,劫囚可是死罪……”监斩官话音未落,只见无头鸡朝自己飞了过来,速度极快,眨眼间便到了眼前。 而无头鸡上的那支箭却没有停下,直直地插在了他戴着的乌纱帽上,然后稳稳当当地停住了。 与此同时,一股鲜血从鸡身上喷溅而出,溅了监斩官一脸,狼狈不堪。 领头的三名衙役执剑的手刚举起来,一支箭瞬间穿过三人的肩膀,插入最后一人的肉身中,疼得他们发出杀猪般的惨叫,手中的剑也纷纷掉落在地。 朝刑台围上来的衙役们瞬间停下脚步,面面相觑,不敢再上前。 阿木藏在不远处的客栈屋顶,举起手中的箭弩,犹如一只蓄势待发的猎豹,全神贯注地盯着目标,准备随时发动致命一击。 云攸旁若无人地轻抚安烁身上的伤口,眼神专注而深情,仿佛要将安烁身上的每一处伤口都深深印入心底。 她的目光落在他结实的胸膛上,那里有几道狰狞的伤痕,仿佛是被猛兽撕咬过一般,鲜血淋漓,触目惊心。 这些伤痕不仅撕裂了他的肌肤,更撕裂了她的心。 她紧紧地握着拳头,指甲深深地陷入掌心,眼神渐渐涌上凌厉的杀意,冷冷地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本姑娘想带走的人,你们谁也留不住!” 轻描淡写的话,却带着无尽的威严和霸气,让人不禁为之颤抖。 随着声音的传出,一股强大的旋风,从油纸伞中涌出,如同一股洪流席卷而来,压迫得围观众人东倒西歪,眼睛亦睁不开。 “砰”铁链崩裂,云攸左臂紧紧地环住了安烁的腰,她深吸一口气,身体微微前倾,猛地发力,带着安烁一同飞起,身影在空中划出一道清冷的弧线。 衣袂飘飘,清冷的背影仿佛与天地相融。 安烁接连咽了两三口唾沫,眼眸中的惊愕宛如炸药在脑海中爆炸开来,掀起了惊涛骇浪。 此时安烁眼中的云攸,如佛如仙般的超然,意气风发。 或耸身入云,无翼而飞;或御风乘云,四海逍遥;或出入世间而人不识,或隐其身而莫能寻。 可惜此般仙佛,在千丝万缕的牵绊下,悄然蒙上了厚厚俗世凡尘。 第145章 做夫妻不如做兄弟 济世堂,后院,西厢房。 杨静慈垂首为安烁包扎伤口,秋水似的眸子,忍不住频频落在他身上。 即使是受了伤,安烁也是个极美的男子,长眉若柳,身如玉树,上身纯白的里衣微微有些湿,薄薄的冷汗渗出来,将原本绝好的容颜更是凸显得翩然俊雅。 安烁的眸光似是黏在了云攸身上,隐晦又炙热。 杨静慈一改往日的矜持,涂药时翘着兰花指,端出一副祸水模样,扭着曼妙腰肢从安烁身前晃来晃去,犹如摇曳的娇艳花蕾。 云攸站在窗前的杜仲树下,树枝摇影,满地斑驳。她时隐时现像轻云笼月,一袭白衣似回风旋雪。她仰头望天,眸中一池碧澈,也不知道是心若镜还是水无波。 住在隔壁养伤的孙植,听说安烁在此,便不顾伤势,扶着墙一瘸一拐走过来,软着身子倚靠窗沿,孱弱的声音说道:“静静,我又想吃你做的炙牛肉,想得我寝不能寐,坐立难安……” 杨静慈埋首悉心为安烁缠绷带,并未理睬孙植。 眼见两人越靠越近,孙植急得跳脚,上身前倾,一时重心不稳,从窗沿栽倒进来。 孙植哼哼唧唧向杨静慈爬过来,猩红的眼瞳可怜兮兮地望着她。 装可怜的本事,孙植从来到济世堂,得到杨静慈的照料,尝到甜头以后,运用得炉火纯青。 这一“绝技”,可谓屡试不爽! 杨静慈唤一声云攸,而后放下手中的绷带,起身去扶孙植。 杨静慈和孙植出去后,安烁顿时坐起身,将里衣向下褪至腰部,露出横阔健硕的胸膛。 他的脸上一扫阴霾,仿佛挽起一束阳光,驱散了惆怅的目光。 云攸坐在床榻边,三两下熟练地包扎完,而后将安烁的里衣提上去遮住身体,又为他披上紫色锦袍,拢一拢领口,把他裹得像个粽子一般严实。 一系列动作如行云流水,但凡她对他的肉体起过一丝“歹心”,动作也不会如此神速。 此时,两人的距离极近,近得能感受到对方的鼻息。安烁胸口窜上一阵麻痒,此刻紧张得连呼吸都忘了,耳畔因心跳如雷,只听得到轰隆隆的作响。 安烁仿佛已忘记自己是戴罪之身,只觉因祸得福。她眼底情真意切的关怀与温情,都是他心中祈盼的,如饥似渴的祈盼。 虽然他渴望的爱意来得有些晚,但是......他真真切切感受到,她心中有他。 这一刻,他不是麟王,他只是她的夫君安烁。 这一瞬,心中的情丝绵绵,安烁大胆地闭上眼,向前探寻,清冽的气息带着侵略的意味喷在云攸脸上。 突然,一双粗糙的手覆在安烁的脸上。 这双手布满了老茧和皱纹,安烁的眉头微微皱起,心中不禁疑惑起来。 云攸的手怎会这般……饱经沧桑?他不管不顾蹭上去,宛如一个向母亲撒娇的稚子,享受着这难得的安宁时刻。 安烁双眸闭得更紧,仿佛想要将那温暖的感觉永远留在心底。 他忍不住握住对方温热的手,沉醉这温柔中,沦陷不可自拔。他的声音低沉而坚定,带着一丝决绝和无悔:“云儿,若此次注定在劫难逃,在我死之前,一定要告诉你……” “你不会死的!”一个坚定的声音响起。 安烁蓦地睁开眼,只见周卿颜与云攸站在床榻边,安烁紧紧握住的手,正是周卿颜的。 安烁猛地甩开周卿颜的手,酝酿了许久的表白,就这样被这突如其来的意外给生生打断,安烁心中满是委屈,他皱着眉头,无奈地看着眼前这个不速之客。 云攸走过去,轻轻地拍了拍安烁的肩膀,温柔地说:“你不用说,我知道你不会杀害柳姑娘,安乾小王爷已进宫奏请陛下亲审此案。” 安烁目光轻飘飘地扫向了面前的两人,在与周卿颜的目光交汇后,慢慢站起了身,微抬下颌,示意他赶紧出去。 凭两人多年的默契,周卿颜肯定明白安烁的意图,然而,他却露出一副茫然的神情,宛如一尊佛像静静地站着,一动也不动。 周卿颜当然明白安烁的意图,他不能理解,在这种生死关头,安烁竟然有闲心想风花雪月的事。 安烁缓缓地转过身来,他的目光透过窗户,落在了那棵杜仲树上,倏尔眸光一转,柔声道:“杜仲雌雄两树相依相偎,情不知所起,惊觉时早已入骨。云儿,你可知我的心意,我娶侧妃是迫于无奈,我不敢承认你王妃的身份,亦是迫于无奈,这一切卿颜皆知晓内情。” 也许是太过于激动,安烁一时哽咽,在一阵静默中,满眼期待地看着周卿颜,仿佛是在等他为自己辩白。 周卿颜哑然,从未如此方寸大乱。 云攸确是云淡风轻。 安烁深情款款的表白,宛如软绵绵的棉花落在水面上,悄然无声,惊不起一丝涟漪。 云攸叹道:“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情深,怎奈何,如花美眷,终不敌,似水流年。你的执念,皆源于爱而不得,放而不舍,求而不能,失之不甘……” 安烁懵懂的眼神,似是神游一般,分明没有心思揣度云攸话中的深意。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我们可以做一辈子的好兄弟……兄妹!”云攸平静地说,她的眼神中闪烁着一种释然。 在那一刻,时间似乎凝固了,周围的一切都变得安静下来。 “兄弟?”安烁愕然,“可是你是我的妻子啊!” “你们明知道我不是云攸,只是长得与她相像,为何还要自欺欺人。”云攸眼神中闪烁着坚定和决绝,“你们难道不好奇,我的一身上乘功夫从何而来,精妙卓绝的智慧从何而来,侠肝义胆的性情从何而来,还有……” 云攸说着说着,有一种莫名的心虚,声音也越来越小。 周卿颜怔怔看着云攸微微泛红的脸颊,那熟悉的气息让他不禁有些恍惚。 他似是明白了一些以前疑惑的事儿,比如,柔弱的云攸,是如何在废城那种危机四伏的地方,艰难求生。如今想想,若她是个普通的女子,或许根本活不下去。 在如此艰难的环境中,她还能如阳光般和煦而明媚,明眸善睐,桃面依旧,活得洒脱而自由。 面前这个奇女子,分明拥有云攸的皮囊和灵魂,他们确是同一个人。 第146章 谁替笞刑 安烁眼中闪烁着斑驳的落寞,那落寞如同一片片破碎的镜子,拼凑出一个支离破碎的心。 他宁愿自欺欺人,也不愿再一次失去云攸。所以,他极力说服自己,面前的人就是云攸。 呃……安烁是云攸遇到的,最难说服的人。 暮光微寂,赵福公公匆匆来传旨,召见安烁和劫囚的一干人等。 但依据律法,劫死囚者,处以绞刑。陛下仁厚,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劫囚者自行在乾清殿前领受四十大板,安烁方可入殿陈情。 京兆府光天化日之下,被人劫了囚,简直是奇耻大辱。京兆府尹冯翊在乾清殿前,长跪不起,奏请永德帝重罚劫囚者。 听说云攸要进宫领受笞刑的消息后,济世堂瞬间炸开了锅。 “怎么能让云姑娘受这种苦呢!”一众人挤进了逼仄的厢房,脸上都露出了焦急和担忧的神色。 杨静慈与云攸身形相似,劫囚时没人看清云攸的脸,她想着代替云攸去受刑。 如此,安烁会对她有所亏欠,若她被打死,安烁会永远记得她的好。 当然,杨延霖不同意,此想法只能作罢。 玲珑对杨静慈嗤之以鼻,她心知杨静慈的心思,故而暗自较劲,要让安烁对她刮目相看。 “还是我去吧,我皮糙肉厚,不怕疼。”玲珑略带挑衅地看着杨静慈,又转眼含情脉脉地凝视着安烁,眼神中透露出一丝温柔与期待。 安烁并没有给玲珑,她想要的回应。他猜不透女人复杂的心思,满脑子只有如何帮云攸免去刑罚。 “不!”琅伯想也不想地拒绝道,“你不能去!” 玲珑眼中闪过一丝坚定和决绝,她紧紧握住琅伯的手说道:“琅伯,你的白发还等着云攸帮你弄黑呢!头发黑了显年轻,那时候找个看得顺眼的老伴,别再孤零零一个人……” 玲珑话音未落,突然感到后颈一凉,琅伯一记刀手打晕了她,身体也不由自主地向后倒去。 琅伯连忙抱起玲珑,逃似的飞快走出去,将她送到隔壁的厢房。 灵芝怯怯走过来,她以为在场的每个女人都要站出来,表一表替云攸受刑的决心。 虽然她很害怕,但有些过场是必须走一走的。 灵芝还未走到云攸身边,云攸一个犀利的眼神投过去,她又畏畏缩缩退回原地。 “一人做事一人当,劫囚是我执意去的,诸位的好意,云攸心领了。”云攸站出来,目光坚定地看着众人说道。 她挺直了脊梁,仿佛一座不可撼动的山峰,她的眼神中闪烁着坚定的光芒,让人不禁为之动容。周围的人们纷纷被她的气势所震撼,心中涌起一股敬佩之情。 此时,周卿颜领着一个高个子“女人”,走到云攸身边。 她与云攸劫囚时穿的衣裳一模一样,此人以手遮面,看不清真实容貌。 正在众人疑惑时,“女人”双手抱拳,躬身向云攸行礼,道:“小人愿替姑娘受刑。” 云攸退后两步,从身形判断出来,对面的人正是瘦高个。 不知周卿颜对他说了些什么,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竟然会对云攸如此毕恭毕敬,脸上坚定的神情,仿佛一位面对千军万马而面不改色的勇士。 他黝黑的脸上,泛着一股杀气,看起来若是云攸拒绝他,恐怕要被折断脖子。 安烁心中感激,抱拳问道:“敢问壮士高姓大名?” 瘦高个并未理睬安烁,他向来憎恶权贵,在知道安烁是九皇子之后,更是不愿正眼看他一眼。 “云姑娘可否为在下取名?”瘦高个恭敬问道。 云攸托着腮帮子,眉头微皱,眼睛微闭,仔细地思考着。她口中念念有词:“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不然你就叫……” “凭君?”瘦高个满眼期待地问。 “一万!如何?”云攸郑重道,“名字越简单,活得越长。” 呃…… 好,好,好……不知是谁在说好,话中透着勉强。 乾清殿前,一万在众目睽睽之下,领受笞刑。 板子落下的声音闷闷作响,拍在肉上让人心惊肉跳。一万一声不吭,毫无声息,就好像已经昏死了过去。 乾清殿内,京兆府尹冯翊背手站在阶下,命人将柳金氏押上大殿。 众人听她声泪俱下的控诉,方知她是柳三娘的母亲。她半月前从老家到京城投奔女儿,才知道女儿已怀有身孕。在她三番五次的追问下,得知孩子是九王爷安烁的。 潇湘苑的车夫王二亲眼见过安烁留宿在柳三娘的闺房,安烁不得不承认,他确实去潇湘苑找过柳三娘。但他不能说,找她的目的是为了打探宫中大臣的秘辛,还有……陷害太子。 这桩桩件件若是追究下来,安烁恐再无翻身之日。 故而,他不得不承认与柳三娘有往来。 殿内一片哗然,大臣们皆不动声色,心里恐怕是乐开了花。 这下子,皇家颜面荡然无存,永德帝的脸瞬间变得比包公还要黑。 招妓!还怀上了皇家子嗣! 若不是安烁留着有用,永德帝巴不得此刻就处决了他。 坐以待毙不是安烁的风格,他从容不迫地辩白道:“柳三娘乃阵亡校尉柳元之女,本王顾念其父为国捐躯之功,本王时常前去探望,并送上一些银两以表心意,潇湘苑的钱妈妈可作证。” 这话为永德帝挽回了颜面,所以不论真假,皇帝说是真的,那便是真的。 冯翊迫不及待奏请宣召钱妈妈进殿作证,永德帝大喝一声:“不如将潇湘苑的人全部召来,将乾清殿变成烟花巷柳之地,如何?” “陛下息怒,此事微臣可为九殿下作证。”周卿颜走上前奏道,“殿下得陛下悉心教诲,性情至纯至善,乃吾等后辈之楷模。” 这话说得,真是滴水不漏,看似是在称赞九王爷,实则是拍了永德帝的马屁。 若再有那个缺心眼的家伙,站出来指责安烁,那就是在质疑永德帝教子无方。 冯翊向柳金氏挑了挑眉,那妇人死命推开侍卫,起身向盘龙柱上撞去。 第147章 自证清白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安乾一个箭步冲了上去,以身为垫,稳稳地挡在了妇人面前。与此同时,他动作娴熟而迅速地将妇人的双手紧紧束缚在她的背后,不给对方任何反抗的机会。 “可怜我的女儿,死得好惨啊!为娘的无用,不能为你报仇!”妇人挣扎着呐喊,“娘这就下去陪你,这世道容不下穷苦百姓,天道不公啊……” 冯翊朝安乾使眼色,似是在警告他放开那妇人。众目睽睽之下,以死相逼,是他谋划的好戏。 若不传召证人,那便是包庇安烁;若传召证人,那正中冯翊的圈套。 众人心知肚明,从冯翊胜券在握的表情可知,潇湘苑所有的证人,皆被买通。 周卿颜曾经听柳三娘说过,她的母亲在父亲战死后,毅然决然改嫁,从此杳无音讯。 一个失踪了十几年的妇人,对亲生女儿不闻不问,此刻她的泪水显得如此讽刺。 这是一场蓄谋已久的栽赃陷害,岂能轻易息事宁人。 安烁穿着浑身血污的白色囚衣,始终低垂着头,回话时依然以额触地,一副唯唯诺诺的模样。 众大臣皆向安烁投去了鄙夷的目光,传言九皇子安烁性情懦弱,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大殿内多数人都是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都在等待着看好戏,心中暗想着:“这次看你如何收场!” 对于安烁是否有罪,他们并不关心,只希望这场闹剧能尽快结束,尽快下朝,继续他们温香软玉在怀、含饴弄孙的天伦之乐。 周卿颜面色平静,视线牢牢锁在永德帝的脸上,不放过他每一分的表情变化。 永德帝那双深不可测、晦暗不明的眼眸并不象他的表情那样平静,虽然年老却并未混浊的瞳仁中,翻动着的是异常复杂的情绪。 有震惊,有厌恶,有愤懑,有怨恨,唯独没有的,是怜惜。 周卿颜两颊的肌肉绷紧了一下,仰起头深吸一口气,稳了稳心神道,走向歇斯底里的老妪。 安乾担心柳金氏伤到周卿颜,又不敢太用力缚住她,他越用力,老妪挣扎得越厉害。于是,他向赵福使了个眼色,赵福便心领神会,命身边的两个小太监,上前去缚住柳金氏。 冯翊瞪了安乾一眼,暗示他勿要添乱。安乾在冯翊眼里,只是个面熟却叫不上名字的小衙役,至于他如何混进大殿,待完事后再与他算账。 安乾不想过早暴露自己的身份,只得乖顺地站在冯翊身后。 周卿颜从阔袖中拿出了一枚精致的柳叶步摇,在柳金氏面前晃了一下,然后迅速收回,动作微不可见。 柳金氏瞬间平静下来,不再挣扎。 “柳姑娘的美名,在下有所耳闻。她时常救济那些流离失所的孩子们,良善之心令人敬佩不已。”周卿颜语气轻柔地说道,眼中流露出真诚与赞赏之情。 柳金氏原本凶狠的眼神逐渐变得柔和起来,然后疲惫不堪地向后靠在了柱子上。 “柳姑娘这般好的人,若不为她讨回公道,苍天不饶啊!”周卿颜语带哽咽,“您若信得过晚辈,晚辈定为柳姑娘讨回公道。” 柳金氏看着周卿颜,眼神复杂,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缓缓从怀中掏出一封信。 那封信看起来有些年头了,纸张已经微微泛黄,上面还沾着一些灰尘和污渍。 “这是我姑娘留下的遗书……”柳金氏的声音低沉而沙哑。 周卿颜接过那封信,感觉到一股沉甸甸的重量压在手中,他小心翼翼地打开信封。 信中的文字让他的眉头逐渐皱起,原来,柳三娘在信中详细讲述了她与安烁的过往。 月下酌酒,琴箫合鸣,快意洒脱。携手藕花湖上游,一霎黄梅烟雨酥,木槿花落红窗醉。帷帐初温,暖意融融,相坐诉衷肠…… 多么美好的画面,月色花影,暗香浮动,仿佛可以听到少女的笑声和两人喁喁私语。 周卿颜呼吸愈发粗重,如同重重一记闷锤,击打在他的胸口。 信中的男子,分明就是他——周卿颜! 他与柳三娘之间尘封的记忆,奔涌而出。三年前,周家“意图划北疆而治”的谣言四起,永德帝以商议他与安乐公主的婚事为由,召周卿颜回朝,实际是将他软禁在皇城。 怅怅若失的周卿颜整日与柳三娘为伴,寻欢取乐,消解心中烦忧。 柳三娘之父柳元曾是周朗将军的部下,所以他们自小相识。得知柳三娘落入风尘后,周卿颜曾四处奔走筹银子为她赎身。 彼时的周家,众人避之不及,周卿颜倾尽所有,只为她求得个卖艺不卖身的宽待。 他以为两人之间的交情,只是惺惺相惜,未曾想,她用情至深。 后来,为了周卿颜,柳三娘甘愿成为了安烁的细作。 四页纸沉甸甸的爱意,仿佛仿佛要溢出书信,将周卿颜“后知后觉”的混沌脑袋涤荡干净。 书信的最后一页,在控诉安烁背信弃义,为娶新妇,派人追杀她。 这分明是一封伪造的书信。 这封信瞬间压垮了周卿颜最后的防守与隐忍。 周卿颜咬着嘴唇,泪水涌上眼眶,他感到一阵绝望。一个无辜的姑娘,无缘无故卷入这场阴谋算计中,那些残忍的加害者,必须付出代价。 “这封信是假的!”周卿颜话音刚落,殿内一片哗然。 周卿颜恭敬递上书信,眼眸微微发红地道:“此纸乃三年前南诏进贡的苔纸,唯有皇室专用,一个民间女子从何而得?” 冯翊整个身子有些站不住,歪着左肩向前一步,拱手道:“皇室之人与风尘女子有染并不少见,柳三娘有苔纸有何奇怪?” 永德帝松弛的脸颊肉一阵颤抖,猛地咳嗽一声,将琉璃杯盏砸向冯翊。 殿内一阵肃静,冯翊缩着脖子向后退去,撞上身后的安乾。 安乾手掌握成了拳头,骨节被捏得咯咯作响。 众所周知,太子与柳三娘确有私情,故而,以此揣度书信为假,确实不足为信。 周卿颜面色不改,淡淡道:“陛下,信中所述柳姑娘与九殿下三年前便在一起,但三年前,九殿下幽禁在宫中,如何与柳姑娘……” 冯翊冷笑道:“那信中指名道姓安烁殿下为娶新妇,三番五次派人杀害柳三娘,又作何解释?” “最后一段根本不是柳三娘所写,乃是有人伪造她的笔迹所写!”周卿颜肃然道。 冯翊追问:“何以为证,众所周知,伪造笔迹难于登天,若周大人能伪造,我便相信此信是假!” “是啊!是啊”大殿内又沸腾起来,又有好戏看,方才死气沉沉的众人顿时变得神采奕奕。 第148章 沉冤得雪 在一番鼓嘈之后,大殿上慢慢安静下来。但这份安静,比方才那一片混乱更令皇帝感到压力沉重。 安烁明日便要出发去樊州剿匪,若他真的被定罪,剿匪一事就此搁置,萧家一案恐再生变故。 永德帝心头顿时一阵愤恨,不过他立即控制住了自己,没有形诸于外,只是飞快地看了周卿颜一眼。 周卿颜向他微微点头示意,那种淡然自若的神情,仿若定海神针,让皇帝瞬间平静下来。 “来人,拿纸笔来!”永德帝一声令下,赵福眼疾手快,利索地送上来纸笔。 周卿颜端坐在大殿正中央的桌案之前,身着一袭如雪的长袍,衣袂飘飘,宛如一束纯净而耀眼的光芒,将所有人的目光吸引过去。 他手握毛笔,神情专注而又庄重,眼神中透露出一种深邃的学识气息,让人不禁心生敬佩之情。 那一刻,静谧无声,整个大殿都变得宁静而祥和,仿佛所有的阴谋诡计、尔虞我诈都被这神秘的力量所抚平。 众人的呼吸也变得轻柔起来,生怕打破这片美妙的氛围。 无人知晓,周卿颜自小就是个极为聪慧的孩子,琴棋书画乃是一绝,更是个临摹的好手。只可惜,他出生将门,身负保家卫国的重任,不得不将他钟爱的一切埋藏起来。 数月前,为了模仿云攸的字迹,给尚贤回信,周卿颜又苦练了好一阵子临摹。 通过不断地观察和分析,周卿颜逐渐找到了一些窍门,临摹水平已经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无论是笔画的粗细、长短还是结构的疏密,他都能完美地把握,让人难以分辨真假。 待周卿颜放下毛笔,众人皆屏气凝神,目光紧紧地盯着他手中的宣纸。 赵福小心翼翼地将临摹的手书举起,他的双手微微颤抖着,极力克制自己的激动情绪。 他深吸一口气,像捧着一件稀世珍宝,将手书恭敬地呈献给皇帝。 起初,永德帝只是随意地瞟了一眼,脸上还带着几分不以为然的神色。毕竟,他实在难以想象,那个在战场上厮杀多年、擅长舞刀弄棒的周卿颜,怎会临摹一个小姑娘的字迹。 然而,当他的目光落在那几行字上时,却不禁愣住了。 他急切地从赵福手中夺过两封手书,然后缓缓低头,眼睛紧紧盯着手上的信笺,仔细对比着,甚至连每一个字都没有放过。 大殿内鸦雀无声,一众大臣方才脸上戏谑的表情,随着永德帝的面色变化,渐渐收敛了许多。 半晌后,永德帝冲赵福点点头,赵福心领神会,不动声色地将两封手书,在众大臣面前展示了一遍,最后才交给冯翊。 众大臣们都瞪大眼睛,脸上露出惊讶的神情。他们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不时发出一声惊叹。 冯翊不可置信地接过了两封手书,看了半晌后,极不甘心地说:“就算手书造假,柳金氏亲眼看见九殿下玷污柳三娘,人证总不能造假吧!” 周卿颜捂住胸口,一阵恶心涌上喉咙,一俯身,却什么也吐不出来。 堂堂九殿下,岂容他们如此污蔑! “大娘确定?是面前这个人,玷污了你女儿的?”周卿颜指着俯首跪地的安烁,“大娘再上前仔细瞧瞧,可别认错了人!” 柳金氏畏惧的眼神看着冯翊,颤颤巍巍走上前。安烁跪在台阶下,离永德帝最近,众大臣都在他身后三尺开外,故而看不见他的脸。 在像沸水般翻腾的朝堂上,安烁安静得就跟不存在一样。 安烁抬首与柳金氏的目光相对,那双黑嗔嗔深不见底的眼睛,灼灼地盯着佝偻着身体的老妪。 柳金氏眼神闪烁,心虚地避开安烁的目光,转身恶狠狠朝大臣们喊道:“就是他,九皇子,他化成灰我也认得。” 周卿颜嘴角还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眼神中透着丝丝凉意:“你口口声声说亲眼看见九殿下害了柳姑娘,可此人根本就不是九殿下。” 代替安烁受审的人,是杨延霖,是云攸想到了这个偷梁换柱的计策。 殿内一片哗然,众人脸上都露出了被人耍弄的愤恨。有些人开始低声咒骂,有些人则握紧拳头,整个大殿陷入了一场混乱之中,气氛变得紧张而压抑。 柳金氏瘫坐在杨延霖身边,蜷缩着身子,埋头抽泣。 冯翊突然变成了众矢之的,原本被视为有力支撑的证人和证据,此刻却显得脆弱不堪,仿佛一触即溃。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所有人对整个案件产生了质疑,周卿颜的目的达到了。 冯翊自然不肯罢休,愤然将安乾推搡到自己身前道:“陛下,竟有人如此胆大包天,在京兆府安插内线,偷换囚犯,恳请陛下明察。” 安乾拱手施礼道:“是儿臣押错犯人,请父王降罪!” 震惊的目光聚焦在安乾身上,这个从未曾露面的十皇子,竟以这种方式出现在众人面前,文武百官和太监宫女无不面面相觑,神色错愕。 冯翊拽着安乾衣袖的那只手,似是被灼烧一般猛然弹开,踉跄一下向后退去。 永德帝闷哼一声:“你说的那个胆大包天的人,就是朕!” 此时,安烁身着一袭莽黑袍,身姿挺拔地走了进来,偌大的殿中立即充满了一种冷峻威压的气氛。 众大臣不由自主地让开一条道,安烁便踩着不紧不慢的步子,悠悠晃向最前方。 安烁躬身行礼,肃然说道:“父王,儿臣已将柳金氏的一双儿女救回,安置在麟王府。柳金氏受胁迫,不得不指认儿臣,还望父王从轻发落。” 哭成泪人的柳金氏猛然抬头,手撑着柱子站起身,向前两步跪倒在安烁脚下,激动地垂泪道:“老妇的孩子被他们抓走,他们以孩子的性命相要挟,逼迫我污蔑九殿下。” “他们是谁?”安乾愤然问道。 众大臣都深深扣下头去,只有冯翊硬着脖子,用阴鸷的目光盯着柳金氏。 “老妇不知,他蒙着面!”柳金氏低垂着头,声音有些颤抖。她的手紧紧地攥着衣角,手指微微发白,额上渗出汗珠。 永德帝眉头紧蹙,语气带着一丝不满和烦躁,大声呵斥道:“此案交给安乾去查,众爱卿可有异议?” 他的目光扫视一遍朝堂上的大臣们,眼神中透露出坚定和不容置疑的威严。 大臣们纷纷低头,不敢直视皇帝的眼睛,他们心中暗自揣测皇帝的意图,但又不敢轻易表达自己的看法。 一时间,朝堂上陷入了沉默,气氛紧张而压抑。 永德帝见无人敢提出异议,满意地点点头,命人将冯翊收监,听候发落。 第149章 一万之死 当永德帝转过头去,原本神情平静的面容,闪过一抹狠厉之色,仿佛心中的怨闷之意,终于压抑不住释放了出来。 安烁虽不受宠,但也是他的儿子,随意污蔑他的儿子,就是在打他的脸。 永德帝终于明白,他对安烁的态度,决定了别人对安烁的态度。 为了避免儿子再给老子丢脸,永德帝破天荒地踱下高台,亲自走到安烁面前,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面色凝重地说道:“麟王安烁,今日起册封为七珠亲王,品级仅次于太子。” 见众大臣神色愕然,永德帝又补充道:“除了朕之外,任何人都不得冒犯你!”他的语气非常坚定,仿佛在向所有人宣告着这个决定不可动摇。 安烁吃惊地微张着嘴,半天合不拢来,连目光都被惊得凝住了。 周卿颜嘴角泛起一抹笑意,有些清冷,有些温柔。 清冷是给永德帝的,只有当他需要儿子为自己出生入死的时候,才会施舍父爱。他的凉薄令人生厌。 温柔是给安烁的,他在泥潭中艰难挣扎,却依然长成了“出淤泥而不染”的谦谦君子,在泥潭里开出了美丽的花儿,他值得这个世界的温柔以待。 “恭喜麟王!”众大臣躬身贺道。 安烁微微向后退了两步,对于这样庄重的氛围感到有些不适。尽管如此,他还是尽力保持着镇定,试图以一种优雅的姿态回应众人的祝贺。 “既然九殿下无罪,那劫囚之人……”周卿颜躬身行礼,试探地问。 “那……自然是无罪,朕还要赏他!”永德帝龙袍一挥,踱步走上高台,负手而立,俯瞰着下方众人。 周卿颜心中暗自松了一口气,他转过头去,眼神凝重地望向大殿之外,仿佛在默默祈祷着什么。 此刻,两名侍卫一头一脚抬着一万,神情慌张地走进来。 众人的目光紧紧跟随在那个孱弱的身影上,殷红的血液在他们来的方向留下一道蜿蜒的血路,犹如一根芒刺划开周卿颜的皮肉,插入他的骨髓。 锥心刺骨的痛,一涌而上。 在一万被侍卫扔下时,周卿颜飞扑上前,用右臂揽住了一万的身体。 血肉模糊,看不见一处完好的皮肤,惨状令人不忍直视。 大臣们别过脸去,有的闭上眼睛,有的捂住口鼻,微不可见地向后退去。 安烁面色如土,他看着周卿颜伸手去探一万的鼻息,漫长到几乎令人窒息般的静默后,周卿颜颤声叱道:“四十大板,就将人活活打死,谁给你们的胆子!” 谁给的胆子?永德帝下旨狠狠鞭笞,生死不论,话儿传到下面,就变成了人必须打死。 侍卫的脸色顿时变得惨白,两人木然地看了彼此一眼,双双拔剑自刎。 永德帝抬起有些沉重的手臂,满脸阴云与疲惫,沉声道:“都带下去吧!” 安烁想起进宫前,云攸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将一万平安带回去。 该如何交代此事?以一万健硕的身体,如何会抗不过四十大板,这其中必有蹊跷。 此时,滴滴答答的血敲击在暗波涌动的大殿上,周卿颜双手环住一万的脖颈,冷寂的脸贴在他的额前,任凭两个太监拉扯,死活不肯放手。 两个太监看了永德帝一眼,帝王眉头一皱,目光严厉地看了安烁一眼。 安烁蹲在周卿颜身侧,双手抱起一万的尸首,周卿颜猛地伸手推开安烁,两人在推搡间,不知是谁,失手将一万胸前的衣袍扯开,结实的胸肌上,赫然刻着四个殷红的大字—— 珩王枉死! 血肉之躯上刻字,伤疤愈合后,字便成了身体的一部分,直到身死魂灭。 众大臣望着那四个字,突然觉得神思一阵恍惚,一个被遗忘了多年的身影,袭过所有人的脑海。 那挺拔魁梧的身姿,那冷峻孤傲的面庞,那双如同燃烧着熊熊火焰的热烈的眼睛,那个令敌人闻风丧胆,令百姓称颂不绝的大皇子——珩王安璋。 帝王的胸口如同被什么碾轧了一下似的,疼痛如绞。 珩王曾是储君的不二人选,是永德帝最疼爱的嫡皇子,可惜埋骨北疆,身膏野革。 “珩王不是战死吗?难道另有隐情?”礼部尚书郑商民怯怯地问。 声音虽小,却格外刺耳。 大皇子的死,是永德帝心底最深的痛,无人敢触犯龙颜,提及此事。 “此事勿要再提!”永德帝闭了闭眼睛,屏息定神后,挥袖离开大殿。 神武门外,云攸眉头紧锁,焦急地等待着。 在她望眼欲穿的尽头,是两个熟悉的身影。 周卿颜走在前面,安烁抱着一万的尸首走在后面。直到他们走近,云攸才清晰地看见满身血污的一万。 云攸迫不及待奔上前去,却被守门的侍卫拦了下来。 侍卫手中的剑身出鞘,吓得阿木赶紧跳下马车,将云攸拽回去。 周卿颜见状,加快了步伐,竟一改平日孱弱的模样,健步如飞,一路小跑到云攸身边。 云攸扫视了一遍周卿颜身上的血迹,确定他并未受伤,才松了一口气问道:“一万伤势如何?我给你的金疮药可用上?” 周卿颜垂首不语,只是悲戚地望着越来越近的红色身影。 远而望之,明洁如朝霞中升起的旭日,近而视之,鲜丽如雪中绽开的一枝红梅。 “他死了!”安烁站定在云攸面前,一字一顿地说,每个字都像是砍在云攸心头的刀斧,砍得她鲜血飞溅。 琅伯急忙走上前,摸了摸安烁身上带血迹的地方,确定不是他流的血,才伸出双臂接过一万的尸首,抱上周卿颜的马车。 阿木无暇阻止琅伯,他心疼地看着失魂落魄的云攸,想要上前去安慰,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对不起,是我没有保护好他,我答应过你,会让他安然无恙地回来,可是……”周卿颜愧疚而悲伤地说道。 周卿颜知道,此时云攸心中定是在责怪自己,不该让一万顶替自己去受刑。 所以,周卿颜要先把责任揽在他身上,以减轻云攸的负罪感。 第150章 喜结连理 安烁垂下眸光,左手悄然伸进右手的宽袖中,摸索到海棠花熏过的手帕,慢慢握紧了攥成拳,想着在云攸悲泣时,用手帕为她擦拭眼泪。 云攸跃上马车,坐在一万尸身旁边,先是手忙脚乱地为他把脉,又去探他的鼻息。 在确定他真的没有了呼吸之后,云攸又弓着身子按压他的胸脯。 她曾经见过,父亲就是如此按压濒死之人,救回一条性命。 她用力地按压着他的胸膛,每一次都耗尽全部气力,希望能够唤醒他的生命迹象。然而,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她的手臂渐渐变得麻木,汗水从额头滑落,浸湿了她的头发和里衣,但她没有丝毫停歇的意思。 安烁和周卿颜钻进马车,两人一左一右扯着云攸的胳膊,却被她竭力挣开。 阿木掀开车帘看着他们三人,眼眶红了起来。 周卿颜悲戚道:“云儿,他死了,他死了,他回不来了。” 云攸猛地跪下身去,慢慢闭上了眼,喉间一阵涌动,良久的沉默之后,云攸才像是把什么强压下去了似的,重新睁开了眼,冷冷道:“害死一万的人,我要他们都付出代价!” 从始至终,云攸没有落下一滴泪。 马车行至京兆府衙,安烁先跳下马车,伸出手想要搀扶云攸,却被她轻轻推开了。 一万之死,肯定是怪不到安烁头上的,但云攸心中的芥蒂却没有那么容易消除。 毕竟,吾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一切与此事有牵扯的人,仿佛一道挥之不去的阴影,越靠近,越让云攸加重负罪感,使得她无法释怀。 这种感觉让她感到窒息,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紧紧束缚着。 安烁的一腔赤诚,总是不大懂得遮掩,关心便要守在对方身边,在意便要全表现出来,恨不得时时刻刻都捧在手心里。 即使有时刻意去遮掩,最后也会忍不住原形毕露。 但这种情形下,远离云攸,才是对她最好的守护。 周卿颜最后一个走出马车,直到从掀开的车帘缝隙,看到云攸的背影远去,才默默下车。 一种清冷的宿命感,裹挟着周卿颜的周身。 阿木暗暗叹息:每次眼见公子与云姐姐越靠越近,为何陡然间又渐行渐远,公子啊,公子啊,你就是想要回自己的媳妇,为何就那么难呢? 周卿颜命阿木先带云攸去后院安顿,又与安乾、安烁商讨缉拿“采花大盗”之事。 安烁虽然已经沉冤得雪,但依然背负着“采花贼”的污名。有心之人散布谣言,就是为了激起民愤,从而阻碍安烁前去西岭坡剿匪的行程。 安乾与安烁虽是亲兄弟,但却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面对面地坐在一起过。这种近距离的接触让他们感到有些不自在,甚至有些尴尬。 安乾咳嗽一声,看着周卿颜,似是在向他求助。 周卿颜低头饮茶,静默不言。 安乾拱手道:“王兄,伤势……” 伤势如何?问这个问题是多此一举吧!安烁满是血迹的囚衣明明就是安乾弄来的,其实根本未动过刑。 安乾埋头,用手遮住左脸,向周卿颜努了努嘴角,眼神中透露出一丝无奈。 安烁若有所思道:“多谢王弟,若不是你出手襄助,恐怕吾已冤死狱中,哪得全身而退!” 安乾摆摆手,解释道:“王兄该谢的人,是云姑娘,让杨延霖冒充你是她想出来的。说服父王答应此计策的人,是周大哥,王弟不敢居功。” 毕竟,安乾出手救安烁完全是看在周卿颜的份上,此时他心觉配不上安烁的致谢。安烁唇边竟挂上了一抹淡笑,默默与这个意气风发的王弟对视着。 这份默默的对视,没有言语,却有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亲切和温暖。 他们的眼神中透露出的情感,血缘交织的情愫,像是一首无声的诗。 此情此景,无疑是赏心悦目的,竟让周卿颜生出些许莫名的感动。 鲜少有人能捂热安烁那颗冰封的心,周卿颜祈望亲情的温润,能让他那冰冻的心慢慢融化。 一番无用的客套之后,安乾开始展现他作为皇子睿智而精干的一面。安乾将私下查探到的“采花贼”一案的线索,详尽道来。 据柳金氏陈述,柳三娘是自己投的湖。但她腹中胎儿已满七月,若她一心求死,不可能在养了胎儿这么久,再去寻短见。 她应该是想要生下这个孩子,但有人不想让她生,孩子的生父肯定是个位高权重之人。但与她有过纠缠的朝臣太多,一时无法查起。 此时,安烁不由自主看向周卿颜沉思的脸,也看见了他望着自己时那过于专注的眼神。 他们恐怕想到一处去了。 柳三娘与太子…… 安烁的记忆闪回到他与柳三娘的初见。 柳三娘是周卿颜引荐给安烁的,因为柳三娘善于为人排解忧愁。 然而,安烁一眼便看出柳三娘对周卿颜的心思,便鼓励她努力成为周卿颜心目中重要的人,能与之并肩前行的人。 柳三娘在安烁的劝说下,竟瞒着周卿颜博取太子欢心,怂恿太子为了她,荒废课业,多次违反宫规出宫,并流连烟花之地。 之后,更是挑起太子与小侯爷的争端,令帝王震怒,将其禁足东宫。自此,太子难担重任、不配为储君的流言四起。 安烁所做的这一切,皆是为了太子妃周卿玉。毕竟,只有太子沉迷烟花之地,才能远离周卿玉。 可谁也未料到,柳三娘用计怀上了太子的孩子,并以此威胁太子将她接入宫中。 她以为,入了宫,便可与周卿颜在云端相见,在高处比肩,携风雨同行,终见漫天流霞。 在她知道有了身孕那一刻,她脸上挂着笑,明媚极了。 哪知倏然从云端坠落,落得个含恨而死的下场。 拜月节游湖的那一晚,她身穿鲜红嫁衣,在听雪楼上,听着楼下周卿颜的声音发呆。 等到月光满盈,清辉漫过窗沿,洒向她的嫁衣,流光溢彩。她望月而拜,举杯敬天,郑重盟誓:第一誓,相识相知,相许相从,白头共影,同赴泉头;第二誓,杯酒两盏,双人一子,高官田下,桑麻共话;第三誓,伏天比翼,在地连理,三秋桂子,十里桃花。 倏尔,杯中酒一饮而尽,望湖兴叹:吾与卿,同沐皎白月光,此生亦算共白头! 在听雪楼上,柳三娘以月为媒,独自一人,与楼下毫不知情的“情郎”拜堂成亲,喜结连理。 第151章 薄情寡义 柳金氏的供词里说道,三娘跳湖的时候,笑靥如花,温婉明媚,没有丝毫犹豫和畏惧。 周卿颜眼中闪烁着泪花,面容悲戚,似乎整个世界都失去了色彩,只剩下无尽的哀伤。 云攸蹲在屋顶,小心翼翼地揭开一片瓦砾,留出一条缝隙。 阳光透过这条缝隙洒进屋内,照亮了一片尘埃。她屏住呼吸,眼睛透过这道狭窄的光线,看到了周卿颜的身影。 周卿颜坐在一张破旧的檀木椅子上,背对着窗户,面容被阴影遮住,看不清表情。但从他低垂的双肩和微微颤抖的手指可以看出,他似乎正沉浸在深沉的悲伤之中。 此时,一阵微风轻轻吹过,扬起了屋顶的尘土,让她不得不眯起眼睛。当她再次睁开眼时,发现周卿颜已经站起身来,走到了窗边。 他静静地站在那里,望着窗外,一动不动。 云攸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窗外是一片荒芜的院子,杂草丛生,墙壁斑驳,显得十分凄凉。 周卿颜的眼神中透露出一种深深的孤独和无奈,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他一个人。 云攸的心猛地一紧,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让她几乎无法呼吸。 在偷听到柳三娘与周卿颜之间那剪不断、理还乱的情愫后,她的心情变得异常沉重。 她心疼死去的柳三娘,那个深爱过周卿颜的女子。她的心中充满了对柳三娘的同情和惋惜。 她握紧拳头,手心发痒,想要挥拳打倒所有薄情寡义的男人。 想着想着,心中怒火越来越盛,云攸终于忍不住挥拳。 她的拳头如同铁锤一般坚硬,带着无尽的力量砸向屋顶。 瞬间,大片的瓦砾被击碎,化作无数碎片飞溅开来。 而那原本坚固的屋顶也不堪重负,被砸出了一个巨大的洞。阳光透过洞口洒下,照亮了整个房间。 碎片带着凌厉的气息和尖锐的边缘,纷纷扬扬地袭来。 刹那间,安烁毫不犹豫地飞扑上去,他的身影如同鹰隼般迅速,紧紧地将周卿颜护在自己的臂弯之下,用自己的身体为他筑起一道坚固的屏障。 他的眼神坚定而温柔,仿佛在告诉他:“我在,别怕。” 与此同时,安乾转身如箭一般钻进了檀木桌案之下,躲避飞来的碎片。他的动作敏捷而果断,淡定得仿佛在玩一场躲避的游戏。 作为周卿颜资深“爱徒”的安乾,看着师父被王兄护在身下,不觉有种心爱之物被抢走的酸涩感。他朝安烁努努嘴,露出一颗 作为周卿颜资深“爱徒”的安乾,看着师父被王兄护在身下,心头竟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感。 那感觉就像自己的心爱之物被人抢走了一般,让他有些不知所措。他满脸不甘地朝安烁努努嘴,露出一颗可爱又凶狠的小虎牙。 然后,他像是下定决心要证明什么似的,朝着屋顶奋力一跃。 在跃起的瞬间,他抛下一句狠话:“小贼,看小爷不把你捶成肉饼,堵住这个洞!” 话声未落,“砰”地一声巨响,云攸已破窗而入!窗扇“吱呀”摇晃了两下,随后重重倒下。 安乾闻声又折返回来,无可奈何质问道:“云姑娘,你这是来拆了京兆府衙吗?你再如此放肆……” 云攸昂着头,毫不示弱地瞪着安乾,肆无忌惮向三个男人逼近。 三个男人缩成一团,连退三步,可后方已是墙角,退无可退。 他们抵在墙壁上,低垂着头,连与云攸眼神对视的勇气都没有。 安烁不知为何要跟着身边的两个男人向后退,自己只是被夹在中间,身不由己。 “云儿,从屋顶或窗户进来,可能会受伤,以后走门就行!”安烁苦笑着说,同时将自己被安乾紧紧缚住的手臂抽回来。 云攸眸光一抬,正撞见安烁温润柔和的眼神,略一回想后,神情有些冷淡下来,沉声道:“殿下身陷囹圄时,恐怕王妃为殿下四处奔波说情,满腹苦楚无人诉说。可殿下沉冤得雪后,却不曾回过王府,宽慰受惊的王妃,可真是薄情寡义的典范。” 话说到这里,云攸忽地一顿。 沉默震耳欲聋。 安烁脚步一顿,瞳孔微缩,眼神深情而迷离:“云儿为了我,冒着生命危险去劫囚,情深义重不可辜负。” 说完,安烁便张开双臂,欲抱住云攸。 这架势实在有些旁若无人。 云攸身子紧绷起来,向后退时,周卿颜从后面拽住了安烁的衣袍。 安烁抱了个空,猛地收回了悬在半空的手,自嘲似地笑了笑,神色落寞无比,好似下一秒就要哭出来了。 周卿颜无奈牵了牵嘴角,看着安烁,又睨一眼安乾,似是在说:“小孩子在此,你收敛一下吧!” 安烁却是忍不住叹息,但大约也是这叹息牵动了背后的伤口,让他吃了疼,登时倒抽了一口凉气,又咳嗽了几声,面容颓废了些:“明日我便要出发去西岭坡剿匪,此去生死未卜,若有去无回,云儿的恩情只能下辈子再报!” 周遭顿时一片震惊,安乾更是没忍住,伸手去摸安烁的背。 安乾诧异:王兄背后那一鞭,我下手甚轻,只是做做样子,不至于伤成这般重…… 云攸原本阴沉的脸色变得柔和了许多,关切地问:“殿下受了伤?杨医官可曾来看过?” “陛下头痛难忍,杨医官留在宫中随时待命。这些男人粗手粗脚,若云儿不嫌弃伤口恶心,可否受累为我上药。”安烁捂住胸口,轻咳两声,一副柔弱不能自理的模样。 安乾暗暗腹诽:王兄伤的是背,这胸口为何也疼?为何闻到了一股茶味,茶里茶气的味道。 云攸听了心底一沉。 安烁受了伤,不动声色,忍了这么久,大抵是不想被琅伯强行带回王府医治,不想见到欧阳兰儿。 方才她说的那番话,确实有些伤人。 思及此,云攸心软下来,似是从母老虎变成了小白兔,柔声道:“此地四处漏风,不便治伤,殿下随我去厢房吧!” 漏风?恐怕此时周卿颜的心房也在漏风吧,凉飕飕的冷风鱼贯而入,浑身都被冰封似的。 云攸走在前面,安烁捋一下散乱的鬓发,拢一拢衣襟,方才孱弱的身体瞬间变得健壮有力。 他拍一下周卿颜的肩膀,嘴角抑制不住泛起浅笑:“送些纱带和金疮药来!” 周卿颜整个人身形便如被雷霆击中一般,立时僵硬! 在安乾的目光落到他身上时,他的目光也轻轻转过来,与安乾对上。 没等周卿颜开口,安乾马上唤人去送纱带和金疮药。 “师父,你有没有觉得,王兄喜欢云姑娘?”安乾一本正经地问,“若云姑娘做王嫂,也是极好的,就是废屋顶和窗牖。” “没有!”周卿颜怔怔道,不带一丝情感。 第152章 刀光剑影 云攸动作轻柔而熟练地解开安烁的腰带,然后小心翼翼地将他的外袍脱下来。 她的眼神专注而关切,仿佛面前这个健硕而美妙的身躯,完全无法引起她的遐想。 伤口幸好不是很深,云攸松了一口气,拿起干净的布巾,轻轻地擦拭着伤口周围的血迹。 安烁原本以为云攸会因为他的欺骗而愤怒不已,毕竟,他身上所受的这些轻微伤痕,与他那痛苦不堪、死去活来的表演相比,实在是相去甚远。 清理完伤口,上完金疮药,云攸仔细地缠绕着纱带,她暖暖的鼻息在安烁的脖颈处游移,痒痒的,酥酥的。 安烁俊美的脸上,此时噙着一抹得逞的微笑。 当最后一圈纱带系好时,云攸松了一口气,仿佛完成了一项重要的使命。她抬起头,用温柔的语气安慰道:“放心,明日出发前再换一次药,一日后便会愈合。” 忙完这一切,云攸额上渗出汗珠,晶莹剔透的汗珠顺着脸颊滑落,浸湿了几缕发丝贴在白皙的肌肤上,透着一种说不出的妩媚。 安烁看着眼前的人儿,目光不自觉地落在那几缕湿润的发丝上,然后抬手轻轻将它们拨开,手指不经意间触碰到了云攸的额头。 云攸身形顿时一滞。 当他的目光与云攸的眼神交汇时,他看到了云攸眼中的讶异和不安,那微微颤动的睫毛像是在诉说着什么,让他的心猛地一紧。 一时间,他忘记了自己要做什么,只是呆呆地望着云攸,仿佛时间也停止了。 云攸眼神闪烁:“王爷早些歇息,奴婢告退!” 安烁听她还是这般疏离口吻,眼角便微微抽搐了一下。 长久以来压抑在心底的痛苦,此刻终于如火山般爆发,汹涌澎湃,难以遏制。 他的手不自觉地用力,紧紧抓住云攸的手腕,仿佛要将她揉碎在怀中。 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丝绝望与愤怒:“你是王妃!你是我的王妃!不是什么狗屁奴婢!为何你总是这般若即若离?我分明能感受到你的爱意,但当我想要靠近你时,你又狠心推开我。” 安烁几近声嘶力竭地吼道:“你到底还要折磨我多久啊!如果你看不到我的真心,不如此刻便挖出来看看!” 然而,望着她发红的眼眶,还有那满目缱绻的情意,安烁心中萌动的疯狂,非但没有消解,反而更为炽盛。 那种疯狂,就像在他快饿死时,有人拿着肥美的鸡腿,在他嘴边撩逗他,却又不给他吃! 他追,她逃,他停下,她又回头来撩逗他。 这种折磨,试问谁不会疯狂? 安烁紧抿着唇,埋头往袖中掏出那柄随身带着的短刀,竟然递到她手里! 只向她道:“来,朝我的心刺。” 云攸的手指触到了刀柄,其上留存的一寸余温,并不能驱走她身上的冷寒。 眼底所有的情绪忽然褪去了,独留满目的漠然。 那一刻,她攥紧了他递来的刀,朝自己的手臂上划了一刀。 鲜血立时涌流而出。 云攸雪白的外袍上晕染开了一片,炙热的鲜血绽成一朵娇艳的花。 云攸疼得几乎蜷缩,她痛苦地捂住伤处,却仍看着安烁,嘴角扯出一个苍白无力的笑意:“我不能……爱你。” 安烁将刀夺去,搂着云攸的腰身,紧贴着的胸膛竟是一片紧绷的滚烫。 两人皆是神情恍惚,犹如梦中。 随着安烁的手松开,云攸整个人都失去了支撑,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她的后背重重地撞击在桌案的一角,发出沉闷的响声。 此时,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叩门声,紧接着房门被人推开,周卿颜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只见云攸浑身血迹斑斑地倒在地上,而安烁则站在一旁,手中还握着一把刀。 “医官呢?叫医官来!”这分明是安乾的声音,只是失了素日的沉稳,疾厉之外更添了几分惊慌。 “切勿声张!”周卿颜扶起云攸,查看了她的伤势,只有手臂上一大团晕开的血迹,他惨白的脸才稍稍有了一丝血色。 周卿颜将云攸抱到床榻上躺下,又匆忙去翻药箱。 安乾看了个一头雾水,关上门问道:“方才两人还浓情蜜意,转眼间怎就刀光剑影了呢?” 安乾这不是明摆着说,他在外面偷听,还顺带捎上了周卿颜。 安烁劈手将刀掷在地上,戾气滋生:“本王回府去了,明日不用前来相送。” 云攸痛得钻心,额头上密布都是冷汗,说不出话,只是目送安烁离去。 不过片刻,伤口已经料理了大半,上了药,疼痛也消减了许多。 大半盆被血染红的水端了出去。 周卿颜额头都见了汗。 安乾看了半天,眼瞧云攸像没事人一般,斜倚着方枕闭目养神。 反观周卿颜,那伤口仿佛是划在他身上似的,还是雷霆万钧打在身上的那种撕裂感,痛得脸上的五官都要挤在一起了。 安乾终于忍不住问道:“好端端的,怎么动起刀来?” 云攸薄唇紧抿,搭着眼帘,不说话。 安乾调笑道:“王兄是个极能忍耐的性子,你能逼得他动刀,也是个难得的人才?” 他想不出,在风花雪月下,搅动血雨腥风,云攸这人嘴得有多欠,事又得做到多绝? 云攸悄然攥紧了手,仍旧不发一言,只发出难受的呻吟声。 这明显是在下逐客令。 安乾识趣地离开,临走时不忘捡起地上的短刀,最后没忍住还是补了一句:“云姑娘须要静养,周大人还是别在此处久留。” 本来,周卿颜已安排妥当,安烁和安乾今夜要轮流值守,看住云攸,莫让她私自行动,去调查杀害一万的幕后之人。 但此刻,安乾和安烁都走了。 周卿颜没走。 他坐在床榻边,攥着双手,面上有几分恍惚,一直紧绷着的身体也一点一点放松下来。 看来今晚不会再出什么意外,看着乖乖睡觉的云攸,周卿颜欣然起身,却被她拉住了手腕。 “我难受,能靠一下你的肩吗?”云攸闭着眼,有气无力地问。 周卿颜微微怔了一怔:“还有哪里疼?我看看!” 云攸指着自己的后背,嘴唇微微抖了一下。 “我去唤个女医官来!” 周卿颜正要起身时,云攸双手环住他的脖颈,唇瓣覆上了他的唇,没有给他留下半点喘息的余地,疾风骤雨一般使人难以招架。 这哪有半点受伤孱弱的模样?周卿颜想推开她,却偏被她抱得更紧。 第153章 撞破奸情 云攸抓住他胸口的衣襟,拽过来,脸颊凑近他,红唇就伏在他的脖颈上,隔着若即若离的距离,慢慢游离。 周卿颜身体里潜藏的深重欲求,在这一刻爆发了。 他的双手忍不住紧紧搂住了云攸的柳腰,仿佛要将她融入自己的身体。 然而,由于过度用力,使得云攸吃痛地哼了一声。 这一声“哼”,仿若一声咒语,让周卿颜彻底失去了理智,他整个人呼吸紊乱,濒临失控的边缘,只剩下身体原始而狂放的欲望在作祟。 云攸大抵是背上的伤痛发作,周卿颜于是趁虚而入,迫使她不得不仰起头来承受这一个几乎令她窒息的深吻。 一股薄白如游丝的气息,从周卿颜的口中渡入云攸的身体。 周卿颜脸颊发烫,眼神迷离地看着眼前的“娇妻”。当他探出柔软的舌,试图与对方卷入唇舌的追逐纠缠时,温存戛然而止。 云攸猛然推开他,钻进被窝中,满脸疲惫地说:“我乏了,你也回去歇息吧!” 呃…… 周卿颜的心仿佛被劈成了两半,一半是苦涩,一半在抓狂。 他一步三回头,恋恋不舍地离开,每一步都像是踩在针尖上一般痛苦。 子时将至,幸亏云攸已经吸食了周卿颜的精气,不至于昏昏睡去,而误了今晚的行动。 云攸抿一抿嘴唇,无端回味起方才的“偷袭”之举,总觉着有不妥之处。 往日皆是偷偷的吸食精气,如今却变得明目张胆起来,真是一回生二回熟三回变高手。 可能,云攸真的把周卿颜当做了充饥的“粮食”,吃饭想吃就吃,自然没有想到粮食愿不愿意被吃。 云攸后知后觉:糟糕,周卿颜不会误会吧?误会我轻薄于他! 对云攸来说,只是吃了一顿饭,对周卿颜来说,确是……夫妻之间难得的欢喜。 算了,这种事越解释越解释不清,还是忘了吧!说忘就忘,这种小事就不配占据云攸的思绪,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子夜时分,京兆府衙屋顶上掠过两个人轻盈的身影。 月焕身着夜行衣,随云攸钻入马车中,低声道:“我已将国师受伤之事,告诉了萧贵妃,她今晚是否会约见国师,不得而知。” 云攸问:“那贵妃是否召见过杨延霖?” 月焕回道:“见过!” 云攸眼中闪过一丝狠厉之色,心中暗自思忖:“这条鱼快要上钩了!” 原来,今日永德帝因头痛之症召杨延霖进宫,云攸便与他密谋:若萧贵妃询问他永德帝的病情,他要诓骗贵妃,陛下患上重病,命不久矣。 贵妃即使从其他太医那里打听到不同的消息,也会相信杨延霖所说,因为这种事关乎国体,永德帝定会让太医保密,太医所说必不可信。 但贵妃以为杨延霖是她的人,两人命运息息相关,所以杨延霖说的定是实话。 若永德帝命不久矣,那新君继位之事,迫在眉睫。 此时,月焕又告知贵妃,西北方惊现九星连珠的天象,可能与新帝王有关。 这不禁令人遐想,“九”乃是九皇子安烁,西北方是安烁母妃——熙妃所在的北萧国,细思极恐,萧贵妃必然分寸大乱。 萧贵妃肯定会找国师商量计策,恰好此时国师受伤失踪,太多巧合便不是巧合,她又会浮想联翩,往最坏的方面去想。 所以今夜她必会想办法,见到月巫国师。 至于,云攸为何会知道萧贵妃与月巫国师有染,那要从安乾无意间透漏的一个怪事说起。 柳三娘胎死腹中的孩儿是个血胎!从腹中取出后,化作一滩血水瞬间消失。 云攸曾见过母亲为月巫族的女子接生,若是死胎会化作血水。 所以,柳三娘孩子的父亲,是月巫族的血脉。 杨延霖曾与云攸提过,是他诊出柳三娘的喜脉,还为她开过安胎药。 柳三娘对这个孩子十分重视,无意间说过“母凭子贵”的话,所以杨延霖推测,这个孩子十之八九是太子的。 若真是太子的,那太子便是月巫族的血脉 月巫族灭族后,并无几人生还,月巫国师便是其中之一。 那太子很有可能就是月巫的孩子。 若永德帝知道,他疼爱了几十年的太子,是国师的种,他会作何感想。 给皇帝戴绿帽只是道德沦陷,月巫让自己的儿子当皇帝,那便是窃国之罪。 若月巫最终的目的是窃国,那他诬陷安烁是天煞孤星,便说得通了。 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安烁之前的八个皇子,很可能也是月巫害死的。 查清此事,方能为安烁洗刷天煞孤星的恶名。 云攸愿赴汤蹈火,在所不惜,只为报十年前一碗茶水解渴、一件衣袍蔽身之恩。 凤仪宫,隔着珠翠幔帘,隐隐约约萧贵妃斜躺在软榻上,一袭华丽的后风丝软袍,下摆呈暖云的弧度弯弯绕绕搭在软榻下,层层叠叠,流光敛影,妖冶逼人。 云攸轻盈落在屋顶,取下一片琉璃瓦,正撞见萧贵妃与月巫翻云覆雨的场面,顿时闭上了眼。 一阵哼哼唧唧的呻吟声之后,听到萧贵妃问:“你何时带我离开,还有孩子,我在这里度日如年,一刻也待不下去。” 云攸听出了那婉转动听的声音,正是萧贵妃,那男人应该就是月巫国师。 “放心,衣里将军已安排好一切,只待安烁那小子带兵去了樊州,先杀了他和周朗,再围困皇城,杀了皇帝老儿,咱们的孩儿便是天子。”月巫捏着女人的下颚说道,另一只手在她腰腹间来回摩挲。 “衣里堂堂一国将军,怎会听命于你?”萧贵妃疑惑地问。 “衣里本是南诏的四皇子,当年大皇子即位时将他和母族赶尽杀绝,是我救下了他们。他感恩于我,且我承诺过,若举事成功,南境半壁江山悉数送给他,让他自立为王,天大的好处,他能不听命于我嘛!”月巫轻描淡写地说道,好像这些关于一个国家生死存亡的事与他无半点干系。 云攸抬头望天,想要借月光洗一洗她眼中的污秽。 突然,她听到殿内一声大喝:“杀无赦!” 从帐幔里飞出来的正是月巫,他一手拉扯着散开白色里衣,一手胡乱把衣袍披上,犹如一道飞梭的箭,眨眼的功夫已逃出了大殿。 永德帝错愕地愣了片刻,此时萧贵妃也衣衫不整地跑出来,她贴身的红色亵衣在一层薄薄的杏花纹纱袍下,若隐若现,那亵衣只挡住了前身,后背坦露无遗。 第154章 娶你为妃 “看够了吗?没想到云儿还有窥探床笫之私的癖好!”一个略带调笑却又宠溺的声音响起。 云攸蓦然回首,安烁一袭黑袍,站在不远处的屋脊上,风吹衣袂,显得越发昂扬,像是扎根在山间顽石里迎风的劲松,萧飒风流,挺拔而坚毅。 他唇边竟挂上了一抹淡笑。 他们可是不久前才“刀刃相向”,已然有决裂之势。此时这个意味深长的笑,到底是何意思? 算了,想不明白就别再想! 云攸并不理会安烁,毫无征兆地一跃,身影在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犹如一只轻盈的飞鹰,追随月巫的身影而去。 月巫一路逃遁,在长得大同小异的宫殿之间穿梭,之后飞入了一片宛如迷宫的竹林,不见了踪影。 安烁紧紧地跟随着云攸,一步也不敢落下。 他们在这片竹林中穿行着,每一步都显得小心翼翼。云攸似乎对这里非常熟悉,他带着安烁在竹林中央转了一圈又一圈。 安烁感到一阵头晕目眩,眼前的竹子仿佛在不停地旋转。他努力让自己保持清醒,但这并不容易。当他们转完第三圈时,安烁已经有些站不稳了。 “这是什么地方?我们是不是一直在原地打转?不如坐下来等天亮再出去,如何?”安烁不停地追问,试图分散注意力,缓解眩晕感。 云攸皱了皱眉,心中暗自嘟囔着这男人真是话多,聒噪得很。 她没好气地回答道:“这里是皇家猎场!里面有很多凶猛的野兽,如果不想成为他们的腹中食物,最好闭上嘴巴,不要发出任何声音。” 说完便不再理会他,继续警惕地观察四周。 云攸点燃一支火折子,光线太昏暗,她转身时,竟没留意身前的树桩,安烁眼睁睁就看着她撞了上去。 “砰”的响亮一声,她撞向安烁的胸膛,顺势将他压倒在地。 他身影一顿,低低地嘶了一声,虽然看不到表情,但也能想象得到,他背上的伤痛又加深了一些。 云攸一吓, 被他吹着了炙热鼻息的一块耳朵根儿和脖颈上的皮肤竖起了一根根的寒毛, 急忙起身,尽量避开他的身体。 安烁呻吟几声,委屈巴巴说道:“你若还不理我,我的心比身上的伤更痛。” 云攸皱着两道眉毛,盯了他一眼。 安烁表情立刻变得一本正经了。 他捂住肩部的手慢慢放了下来。 “你为何会进宫?”云攸的声音听起来很不痛快。 “周卿颜让我跟着你,他说你晚上肯定会出去,担心你的安危,故而……”安烁极力解释道。 “你刺伤自己,是为了气走我,借机出来做这些危险的事。”他又补了一句。 云攸再次盯他一眼,冷哼一声:“你们这些狡猾的男人,我一定要远离。” 安烁慢悠悠地翻了个身,然后缓缓坐起身子来,伸手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襟,眼神中满是心疼和自责,轻声说道:“我知道,我确实做了一些不可理喻的事情,让你感到失望,甚至想要远离我。但无论如何,请你答应我,以后不要再独自一人去冒险了好吗?我们是一家人,若没有你,我们便没有了家。” 一家人?我、你和周卿颜吗?我们三个加起来得有几百个心眼子,如何好好过日子呢! 云攸心里嘀咕了一句。 安烁只听到了“过日子”三个字,手指轻轻颤了下,心绪里游丝似浮动的竹叶,就这样落了下来,悄然抿了一下唇,笑意却还是浮起来几分,透过微弱的火光映入云攸的眼底,剔透得像是琉璃。 安烁站起身来,拢一拢散乱的发髻,目光坚定地看着她,仿佛要将她的身影深深地印入脑海之中。 然后,他缓缓开口说道:“待我剿匪归朝,便向陛下请功,娶你为妃!” 每一个字都坚定如铁,他静静地站着,神情如同一个情郎向心爱的姑娘表白一般,柔情似水。 云攸满脑子只有“剿匪归朝”这四个字,她想起了月巫与萧贵妃说的话,安烁此次剿匪,很有可能有去无回。 所以,他后面说了什么,她似是没有听得太清。 她沉吟片刻,终于下定决心似地走上前,紧紧握住安烁的手,颇有诀别时难分难舍的意味,说道:“你可否向陛下请旨,带我一道去樊州,你们此行凶险,难免会有伤情,我作为医官一同前往,无可厚非。” “不可!”安烁果断拒绝,心中确是十万个愿意,他巴不得将云攸塞进袖中,走到哪里都不分开。 安烁眉梢轻轻一挑, 唇边笑意深了些许, 却半点没生气, 照旧那淡定模样, 问:“如此,你是答应了?” 云攸疑惑道:“答应,啦?” 安烁问的是:你答应嫁我为妃? 云攸答的是:我答应把你视作家人。 确实,若不是把他视作家人,怎会在明知道剿匪前路凶险,还上赶着与他一同前往。 一直以来都沉稳内敛、波澜不惊的安烁,此刻却像是被点燃的爆竹一般,瞬间炸了起来。 他在原地疯狂地蹦跳着,仿佛要将内心的喜悦和激动全部释放出来。 云攸眸底光华流转,望着他笑。 随着他的跳跃,周围的空气似乎也被带动起来,形成了一个小小的漩涡,他的笑声在漩涡中回荡,清脆而响亮,整个竹林仿佛摇曳起来为他的快乐伴奏。 最后,当他终于停下脚步时,他立刻上前搂住了云攸的腰肢,紧紧地拥抱着她他的身体因为过于兴奋而微微颤抖着,仿佛随时都会再次蹦跳起来。 此时高兴过头,好像不太合时宜。 云攸脸上原来扯出来的那点要笑不笑的味道,立时冷了下来,径直问:“我们是不是要先想办法离开这个鬼地方?” 离开这里并不难,从小在皇宫里长大的安烁,对这里的一切熟稔得宛如自己的毛发。 只是他此刻并不是很想离开这里。 安烁蹲下身,用树枝在地上画着八块竹阵图,正好组成一个八卦形状,闭眼思索半晌,突然像是灵光乍现,淡定地说:“这就是兵书上记载的八卦阵法,九为数之极,取六爻三三衍生之数,易有云,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又有所谓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相,四相生八卦,八卦而变六十四爻,从此周而复始变化无穷。我们只要向竹阵环抱凸起位置的反方向穿过竹林,就可以到八卦中心,到那里我们就摆脱了竹阵的包围。” 第155章 蚀骨的真相 云攸虽然不知安烁说的是何意,但从心底相信他,毫不犹豫地跟着他,事实上她也没有别的路可走,如果在这竹林里转上一天一夜,肯定会累死或者晕死。 从密密匝匝的竹林中,两人要贴得很近,一起用力,才勉强挤出一道道可以通过的缝隙。 安烁前胸贴着云攸的后背,隔着一层外袍,温热腾腾,冲人肺腑。 为缓解尴尬,安烁只得不停地说话。 “这阵法用于作战,堪比奇门之法,卿颜是个用兵奇才,可惜这阵法他再也用不上!如果能为我所用……”安烁正说得尽兴,转头一看云攸错愕的神情,才意识到说错了话,突然刹住话头。 安烁不知道为何总是把话题扯到周卿颜身上,这让他自己也百思不得其解。 云攸抬头望天,天际星光黯淡,或许是因为一代传奇少年将军周卿颜,这颗最耀眼的星辰陨落的缘故吧! 此刻,安烁目光凝视着遥远的星空,心中涌起一股无法言说的感慨和忧伤。 逃离竹阵的包围,天已破晓。 越往前走,树木越旺盛。高大的树木,仿佛长了几百年,树荫浓密,根本看不见里面乾坤。 安烁在茂林中飞跃,窜上纵下如平地行走,步履轻疾,不扬微尘。 待探路完毕后,安烁再三确定前行路线,方才带着云攸穿越密林。 他一只手紧紧拽着云攸的腰带,将她挟于臂下,朝树木之间的空隙飞去。 云攸想着尽量保存体力,故此紧闭双眼,任凭安烁摆弄她的身体。 四周树干震响,枝摇叶动,飞虫、乱枝不断地往脸上冲撞,尘土簌簌而下。 因为两人的重量限制了飞行高度,最后,他们在高出地面三尺的位置,风驰电掣地疾行,瞬间便飞出数里之远,有惊无险地飞冲而出,眼前忽然豁然开朗。 千回万转疑无尽,豁见天边碧水宽。 穿过两块高达两丈的巨石后,眼前豁然开朗。群石环拱下,湖水穿山破壁,气势汹涌奔腾而下,奔腾叫嚣的池水,如飞瀑悬空,砰然万里。 湖约一亩见方,湖边峭壁上雕刻苍劲草书大字:永生湖。 湖面拢上一层白烟,载浮载沉,真是人间仙景。 想不到皇家猎兽场,隐藏着这般宛如仙境的景色。与心爱之人在此漫步,眼中心里只有彼此,忘却一切烦忧,岂不是美哉妙哉。 此情此景,若是牵着她的手,那就更…… 想着想着,安烁的目光越来越炽热,身体也不由自主地向云攸靠近。他的左手摇摆的幅度明显增大了许多,只为了不经意间碰到云攸的手。 在云攸停下脚步时,安烁感觉到自己的手指轻轻触碰到了她的手背。那一瞬间,他的心猛地一跳,刚要伸手抓住云攸的手之时,她一把握紧了他的手。 “小心!”云攸拽着安烁向后躲闪。 “砰”一声沉闷的响声,一人从巨石后方苍松上俯冲下来。 那人正是衣衫不整的月巫,他的右臂鲜血淋漓,脸上尘土与血斑糅合在一起,看起来狼狈不堪。 安烁难得的好心情,瞬间被破坏殆尽。 他似乎已经忘了此行的目的,不就是来捉拿淫贼月巫嘛,当看到月巫就在他面前时,他甚至生出了“一剑送月巫到九霄云外”的念头。 只见安烁微微向前迈出一步,身体稍稍侧了一下,便将云攸完全挡住。 然后,他的右手迅速探出,犹如闪电一般,“嗖”的一声,一把寒光闪烁的软剑已经握在了手中,剑尖稳稳地指向月巫。 与此同时,他的双眼瞬间变得锐利如鹰隼,两道冰冷的光芒从中激射而出,而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杀机,更是如同汹涌澎湃的潮水一般,源源不断地向月巫倾泻而去。 他们二人虽然从未谋面,但积怨由来已久。 “国师,这是丧尽天良的事做多了,报应终于找上门来了!”安烁一脸冰冷,眼中闪烁着愤怒和嘲讽之色,他毫不掩饰自己对国师的深深厌恶。 想当年,这位国师曾经污蔑安烁是天煞孤星,周身煞气害死了自己的八个皇兄,还将带来毁天灭地的灾难。 因此,安烁遭受了无尽的虐待,成为举国唾弃的对象,母妃被迫出家为尼,他也被永德帝囚禁了十几年。他仿佛烈日下的幽魂被无情炙烤,无处可逃,无法解脱,无所归依。 在本该无忧无虑的年纪,失去了自由,失去了亲人,失去了尊严,若不是琅伯三番五次将他从自戕的绝望中拉回来,他根本活不到长大成人。 “当年,本王还是个不谙世事的稚子,与你无冤无仇,为何如此陷害本王?”安烁手持银剑,剑光在周身流转,浑身散发着睥睨一切的气息。 月巫两指翘起,随意抹去嘴角的血迹,又伸出舌头舔了舔手指上的血,轻蔑地指着安烁,说道:“小子,就凭你能奈我何。在你死之前,老夫告诉你真相,让你死个明白。” 云攸站在安烁身后,清晰地看见他在颤抖,她似乎能感知到他的痛。 往日的痛苦回忆或许已经蒙尘,有些或许被有意封藏起来,在此时,那些只能在阴暗中舔舐的伤口,因为月巫的出现,又被一齐挖了出来,在光天化日下再次被剖开撕裂。 那定是锥心蚀骨的痛! 月巫拢一拢白发,盘腿坐下,慢慢道:“想害死你的人,是你的父皇。永德帝一心求长生之法,为表诚心,特向天神献祭他的九个儿子,可惜你命大,如何陷害也死不了。诬陷你是天煞孤星,只是为你八个皇兄的死找个借口,以向皇后、嫔妃和天下百姓一个交代。” 云攸悚然一惊。 安烁方才噙着泪水的眼睛早已干涸,仿佛枯竭的荒漠,被肆虐的狂风撕开深深的沟壑。 他站成了一尊雕像,没有任何情绪。 过往时光,在这一刻静默地流淌。 八个皇兄的丧礼上,纯白的招魂幡在凄风惨雨中飘荡,就像阴魂不散的雪花,走到哪里跟到哪里。女人们的哀嚎和咒骂,呼天抢地…… 云攸心疼地握住安烁的手,冰凉瞬间贯通全身。日光下,她和他的影子都投落在石碑上,被石碑上那些长满杂草的裂缝连接到一起。 第156章 以我浮生,渡君一梦 月巫缓缓地挪动着因久坐而变得有些僵硬的身躯,轻轻地咳嗽了两声,以清理略微沙哑的喉咙。 他抬起头来,目光深邃地望向远方,深吸一口气,开始讲述起那个记忆遥远而又烙印于心的故事…… 那是一个百年一遇的隆冬。 珩王安璋率领三千兵马拼死抵抗敌军五万大军,在这三天里,他们经历了无数次的厮杀和攻守,城墙上,箭矢如雨般射向敌军,投石车不断抛出巨石,砸向敌人的阵营。 敌军像潮水一样涌来,一波又一波地冲击着城墙。 守城的士兵们用自己的血肉之躯挡住城门,敌军如同一群饥饿的野兽,士兵们被踩踏在脚下,有人被敌军从城墙上扔下去,摔得粉身碎骨。 废丘尸骨遍地,血染山河,举目望去,找不到一片洁白的雪花…… 大皇子安璋单膝跪地,举剑向天,剑刃滴血,血腥随风蔓延。 铮铮男儿,直到战死也不曾倒下,他倔强地仰着头,纹丝不动,似乎已凝固成了一道无生命的剪影。 若是他知晓,自己一直等待的援军之所以迟迟未到,竟然是因为他敬爱的父皇从中作梗,那他会陷入怎样的绝望之中呢? 安烁牙根紧咬忍了又忍,猩红的双眼几乎溢出血来,剑指月巫:“你以为我会信你的鬼话吗?” “鬼话?”月巫冷笑一声,眼中闪过一丝不屑,“废丘为何只剩三千守军?那是因为北萧国朔绥部送来求救信,称朔阴部叛乱,虐杀百姓。珩王派周朗将军率八万大军前去平息叛乱。然而,谁能想到,朔阴部十万大军竟然绕过了岐灵山,直奔废丘而来!” 安烁转过头去用手指拭去眼角的热泪。 云攸握着安烁的手渗出温热的汗水,抬眼眸色幽幽地看着不断变幻的竹阵。 “朔绥部的离硕王……和他的四个孩子……是谁害死的?”安烁声音里的悲愤与苍凉,足以绞碎世上最坚硬的心肠,他抬起头,直直地望向月巫,“那求救信是朔阴部离揭王以孩子胁迫他写下的,他罪不至死,为何难逃全族惨死的下场?” 安烁“啪”的一声,挥剑将月巫身后的古松树劈开,木屑簌簌而落。 朔绥部的离硕王是安烁的舅父,他的母妃——熙妃的亲哥哥。废丘守城之战,大皇子惨死,离硕王成了罪魁祸首。 一时间,所有的矛头都指向了熙妃和安烁,他们只能默默忍受着来自各方的压力和欺凌。 云攸平静了一下情绪,道:“若我没猜错,离硕王全族乃衣里所杀,目的就是在朔绥部培植自己的亲信,恐怕东郯国与北萧国战火不休,与这个衣里有莫大的关系吧!” 安烁垂下头,沉默了许久,骤然抬首,眼中闪烁着希冀的光芒,问道:“离炎呢?离硕王的小儿子,没有人寻到他的尸骨,他是否还活着?是不是被你们囚禁起来?是不是……” 他的声音逐渐嘶哑,最后几乎说不出话来。虽然心里早已明白希望渺茫,但还是忍不住质问。 过了这么些年,心底依然禁不住心痛如绞。 离炎,那个小时候和他见过四面的表弟,他们一起习文练武,切磋箭术,同床而眠。 那个带他去爬树偷蛋、猎场烤鸡的玩伴,那个临走时还哭闹着要带他去北萧国策马的朋友,真的再也回不来了…… 安烁为离炎亲自雕刻的小像,身披铠甲威风凛凛的小将军木雕,还在床头衣箱的深处清冷孤寂地躺着。 可是原本预定要成为它主人的那位风华少年,却连尸骨也不知散于何处。 月巫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容,戏谑道:“离硕王确实有一个儿子逃走了,但那个孩子当时还那么年幼,又能逃到哪里去呢?也许早就被狼群吞噬了,或者被叛军抓走,做了下等奴隶……” “住口!” 一道白影倏忽闪现,安烁手中的剑,即刻已在月巫的喉头,鲜血溢出。 安烁出剑速度之快,让人无所察觉。月巫踉跄一下跌倒在安烁脚下,用手抓住带血的剑刃,冷声道:“你以为你杀了我,你们就能从这里走出去吗?” 月巫心中激荡,咬着牙道:“竹阵外守着一千弓弩手,他们可都是一等一的高手,若不是方才遭到他们的追杀,受了重伤,我会怕了你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子。” 安烁顿时收回软剑,月巫昂起头,愈发有恃无恐。 “如今你知道了真相,你以为陛下会放过你?若不是我的竹阵在此护着你们,恐怕你已经去见你的八个皇兄和表弟。”月巫抖一抖衣袍上的尘土,“你得护着我,留着我这条命,才能让真相大白于天下。” 安烁转头看着云攸,云攸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倏尔,云攸踮起脚环住安烁的脖颈,在他耳边低声道:“若真是皇帝老儿所为,想要真相大白难于登天。殿下唯今之计,只能暂压悲愤,徐缓图之。得道多助,失道寡助,殿下以天下苍生为念,谋其福祉,一步一步稳固自己的实力,先取而代之,再揭其罪,唯此计不损国运民生,不涉流血杀戮,殿下觉着可好?” 安烁一时愣怔,眉心微不可察地拧了拧,手却按捺不住将云攸抱得更紧。 云攸好像安了心,轻轻拍一拍安烁的肩,转身看向月巫:“今日我们可以救你一命,但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何事?” 月巫刚开口,云攸迅速将一颗黑色的药丸弹进月巫的口中。 只见他喉间滚动,闷哼了一声,虽呛咳了几下,到底还是咽了下去。 月巫一脸恐惧问道:“你这个恶毒的女人,又给我下了何毒?” 云攸下毒的本事,月巫是见识过的,虽然他内力深厚,一般的毒对他毫无威胁。但云攸的毒甚是罕见,似乎是为中毒之人量身定制,专攻痛处却又不伤及性命。 “毁颜丹。” 云攸一字一顿道,“每七日需服一次解药,否则,皮肤渐渐变黑变糙,皱纹横生,黄斑密布,直至变成一个垂死的老者。” 月巫一听,顿时吓得脸色苍白,急道:“我从未见过如你这般丧心病狂的女人!我诅咒你此生茕茕孤立,无与为婚,孤独终老……” 此时,安烁伸手一把揽住云攸的肩,愤然反驳道:“云儿乃吾之妻,有尔存焉,得尔我幸,以我浮生,渡君一梦。” 第157章 猎场私会 云攸怔怔望着安烁说不出话来。 那些柔情似水的话,不像是安烁这个冷若冰霜的家伙能说出来的。 当云攸还是个老妪时,安烁总是带着一副冷漠的面具,眼神中透露出一种深深的疏离感,让人难以接近。 他的嘴角很少上扬,即使偶尔微笑也是淡淡的,行为举止也十分冷静和克制,从不轻易表露自己的情感。 当一个冷淡寡性的人突然变得炙热深情,就像从冬天骤然变成夏天,让人有些无所适从。 云攸苦笑:“我还是喜欢那个清冷孤傲的王爷。” 她也说不清那瞬间自己为何会将那句话脱口而出,大约还是觉得不太擅长做王妃吧? 安烁并未听出云攸话中的深意,他温柔地看着云攸,浅浅一笑道:“清冷是给别人的,但对于你,我的心永远都是炙热的。” 说完,他轻轻抚摸着云攸的脸颊,似是想让她感受到自己炙热的心。 “啧啧……”月巫无奈打断,“此时应该想办法逃命才是吧!” 云攸眉梢微微一挑:“你戕害多少无辜女子,罪不可恕,我们可以保你一时性命,待你将狗皇帝的罪行昭告天下,我还是会取了你的性命。” 狗皇帝?安烁有刹那的恍惚:我是狗皇帝的狗儿子? 大约是因云攸的神情太过松弛,不自觉让人跟着放松下来,安烁觉着自己沉沉的心绪也莫名轻快了许多。 面对困境时,云攸总能保持一种淡然从容的态度。 这种泰然处之的气度让人不禁好奇,究竟是什么让她如此镇定自若?或许这源于她强大的实力,又或者只是因为她拥有一颗乐观豁达的心。 无论是哪种原因,她的这份淡定都令人钦佩不已。 “我还有一个条件!”云攸似是突然想起了重要的事情,“若你今日活着离开这里,不许再找月焕的麻烦,他毕竟是你的儿子,他出卖你,那是大义灭亲,你应该为拥有这般正气凛然的孩子而感到欣慰。” 这话说得,竟叫人无言以对。 月巫想不到,这姑娘还真是仗义,自己性命尚且难保,还在想着救个不相干的人。 他忽然忍不住地笑起来,只道:“我生了那么多儿子,没想到临死前,确是你这个不相干的姑娘来送终。” 安烁收敛心神,用手转着腰间的一串佛珠。那是周卿颜送给他的护身符,以护佑他樊州剿匪之行逢凶化吉。 “陛下不会杀我们,对吧?”与其说他在安慰云攸,倒不如说他在安抚自己。 云攸趋前一步,盘腿坐在安烁身边,闭目养神,不再言语。 此时,负责搜捕的御林军副统领郑贺,已经寻来了东郯国最厉害的破阵师——周卿颜。 突然,狂风大作,山石尘土夹杂着树叶,卷起三丈高的旋涡,在竹阵之外形成了包围之势。 箭雨齐发,穿透旋涡中心,朝三人袭来。 安烁横剑一挡,紧接着就听得“噗噗”两声,数支雕翎箭从云攸肩上掠过,穿破了她身后的古松树! 云攸骤然抬起手,双指并拢。无数道水气瞬间在空中凝结,斜风细雨化作无数箭光,向四周的弓箭手飞射过去。 安烁轻盈一挥手中的剑,最前方的弓弩手顿时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整个人倒飞出去,甩出了数百米,后背撞在苍松树干上,噗一声吐出一口鲜血。 云攸内力消耗颇大,不得不停止发力,她表面不动声色,暗地里掌心聚气。三人周围又有一群银甲士兵黑压压逼近,眼神惊惶,闪烁不定。 若如此僵持下去,恐落得个两败俱伤的结局。 “住手!” 随着一声急切的喝止,银甲士兵们紧密地排列成两队,让出了一条宽敞的通道。 此时,一个身影出现在通道的尽头,宛如踏着银河翩翩而来。 周卿颜一身白袍,长发如瀑布般垂落在双肩上,轻轻拂过他冷峻的脸庞,让人忍不住想要靠近,却又不敢轻易冒犯。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他的目光只在云攸身上。 周卿颜与她的目光对视,那一刻,时间仿佛凝固了,云攸脑袋里疾速闪过无数脱罪的说辞。 而周卿颜则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看着她,眼中既有惊讶,又有惶恐,还有庆幸。 庆幸未听郑贺的计策,火烧竹阵,不留活口。 庆幸方才识出了云攸的招数,阻止了一场恶战。 最庆幸的是,云攸和安烁,皆安然无恙。 可当着郑贺的面儿,无法明目张胆为他们辩解。 郑贺向安烁拱手行礼,道:“殿下,吾等受陛下之命,捉拿采花大盗月巫,闯入猎场禁地者,无论何人,杀无赦!” 话音刚落,围在外侧的弓弩手应声举起弓弩,箭在弦上,只要他们动一动手指,包围圈内的三人马上会被射成马蜂窝。 “放肆!”安烁突然窜起身,张开双臂挡在云攸面前,把所有的力气都用在脸上,挤出凶狠的表情,像是护崽的母鸡,虽无能为力,依然在做最后的挣扎。 云攸心头一凛,毫不犹豫地冲上前去,紧紧抓住安烁的手腕,用力往后一拽,将他拉回来。 同时,她转过头来狠狠地瞪了安烁一眼,接着,她迅速调整表情,露出一个温柔而亲切的笑容,朝着郑贺屈膝一拜,恭敬地说道:“见过郑大人,下官乃是陛下钦定的贴身医官,闯入猎场实属无心之过。” 郑贺瞥一眼身旁的周卿颜,向他求证云攸的身份。 周卿颜微微点点头,淡然道:“云医官是个莽撞的主儿,听说她曾得罪了萧贵妃,陛下不仅未责罚她,还将她从麟王府要了去,命她贴身照护,想必是有些本事在身的。” 这话说得,话中有话啊! 众所周知,萧贵妃是陛下最宠爱的妃子,云攸得罪了萧贵妃还能不受责罚,恐怕不是个省油的灯。 揣度上意是官场生存之道,郑贺不得不想到更深一层:难道是陛下看上了此女子,奈何此女子心仪麟王,所以二人……在此私会! 第158章 魔高一丈 郑贺看向云攸的眼神,顿时多了些许戏谑,此女子姿色平平,就这副尊容,是如何俘获陛下的心? 云攸松了一口气,拱手道:“大人,下官私闯猎场是为了捕一只鹿,用鹿茸为陛下做延年益寿的大补丸,麟王出了名的孝顺,所以在我的反复请求下,跟着来帮我。” 安烁慢慢地拧了眉,抬起手指来,用力压了压眉心。 云攸的胡话,真是信口拈来。关键是,郑贺还信了。 郑贺收回了方才落在云攸身上的目光,他微微眯起眼睛,捋一捋下巴上的胡须,脸上露出了一丝疑惑。 只是他也很爱揣摩上面人的心思。 在天子的眼皮底下做事,有时候真相是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天子爱听什么。 这个小姑娘虽然姿色平平,但对陛下的一片真心感天动地,陛下喜欢她也不是没有可能。 郑贺凑到身边的士兵耳边小声嘀咕了几句,只见那个士兵听完之后立马恭敬地施了一礼,然后迅速转身离去。 他的步伐匆匆,显然是要将郑贺的话转达给某人。 毫无疑问,这个人就是永德帝。 毕竟,给郑贺十个胆子,也不敢擅自做主处置了云攸。 此时,在两丈远的古松下,月巫正倚靠着石碑,盘腿打坐闭目养神。 郑贺上下打量了月巫一番,然后转头对身后的士兵下令道:“你们四个,给我上去把这个家伙围起来!” 四名士兵应声而动,迅速上前将月巫团团围住,同时拔出腰间的长刀,架在了月巫的肩膀之上,形成了一个密不透风的包围圈。 郑贺一时不知该如何处置月巫? 他得到的旨意是格杀勿论,然而此刻,眼前这个伤痕累累的月巫,没有丝毫反抗之意。 他那虚弱的身躯,仿佛随时都可能倒下。杀一个毫无反抗之力的人,实在是有违人道。 郑贺忍不住将周卿颜唤到一旁,商量道:“月巫,怎么说也是辅佐圣上登基的功臣吧?眼下尚未定罪,陛下下旨杀无赦,实在不合情理。况且处置他是刑部之责,若此时处置了他,未免有些越俎代庖。周大人可知道些内情,他可是还触犯了陛下的逆鳞?还望指点一二!” 周卿颜抚平被郑贺拽皱的衣袖,郑重道:“郑大人慎言。圣上乃是九五之尊,天子心思怎能妄自揣度?况卿颜哪有通天本事知晓陛下所想,哪有资格指点大人!” 郑贺脸上露出一副吃了瘪似的表情,他努力平复自己的不悦,然后勉强挤出笑容,转身离开。 “你为何会与采花大盗月巫在一起?”郑贺盯着云攸的眼睛,他的声音低沉而严肃,带着一丝质问的意味。 他的目光紧紧地锁住云攸,仿佛要透过她的眼睛找到一丝半点的破绽。 “啊!”云攸尖叫出声,身体猛地往前移了几步,站在离月巫稍远一点的地方,脸上露出一副心有余悸的神情。 她瞪大了眼睛,紧紧地盯着后方的月巫,似乎还没有从刚才的惊吓中恢复过来。 周卿颜顿时紧张起来,脸上不禁涌起一股担忧之色。 他的目光似是烙印在云攸身上,试图从她的表情和动作中寻找出一丝端倪,确认她是否受伤。 这种未知让他更加焦虑不安,他开始胡思乱想,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握住,无法平静下来。 安烁直勾勾盯着云攸,知道内情的他,实在不知云攸在怕什么。 这戏做得太过了吧! 安烁竟然开始期待,接下来她还会做出什么匪夷所思的举动。 云攸捂着嘴,娇滴滴地说道:“真是太可怕了,方才我误入这竹阵之中,遇见了月巫这老贼。幸亏他受了伤,否则以我这绝色容颜,还不被他给霸占了去!” “呜呜……” 云攸双手掩面,肩膀微微颤抖着,发出轻轻的啜泣声。 她低着头,乌发垂落在脸颊两侧,遮住了部分面容,但仍能看出她脸上的痛苦和悲伤。 不明真相的人看到这一幕,真的会相信云攸真的遭受了什么不幸。 倏尔,云攸怒不可遏,瞪大双眼,手指狠狠地指向月巫:“你这个可恶的老贼!你究竟祸害了多少无辜的小姑娘?你罪大恶极,应该即刻就地正法!如果将你抓回去,恐怕又会官官相护,大罪化小,让你逃脱刑罚!” 话音刚落,云攸愤慨地朝月巫飞身扑过去。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她突然将手伸到衣袖之中,随后迅速抽出一把闪烁着寒光的匕首。 她毫不犹豫地将铁鞘扔向一旁,发出沉闷的声响。 紧接着,她身形一闪,手中的匕首直直地朝着月巫刺去,速度之快让人眼花缭乱。 守着月巫的四个士兵,毫无防备,皆下意识向后退去。 突然,云攸似是脚下绊了一跤,踉跄两下,摔倒在月巫面前。 匕首从手中飞出,正落在月巫脚下。 周卿颜尚未反应过来,只见得雪亮的刀光一闪,月巫手中的匕首已压在云攸脖颈上。 本来抱着看戏心态的安烁,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弄得心态崩塌。 劫持,到底是真是假,云攸未给他丝毫的暗示,一时间,真不知道该如何处理。 是配合她继续演戏?还是杀了月巫救她? 安烁心急如焚时,周卿颜投来宽慰一个眼神,让他瞬间镇定下来。 月巫站起身,阴沉沉地笑了一声:“与这位绝色的姑娘共赴黄泉,也不负老夫采花大盗的名声。” 月巫既能辅佐那无德狗皇帝登基,自有几分洞察能力,看出来这姑娘可是个宝贝,周卿颜和安烁面上看着镇定,心里指不定多慌呢! 那个心思深沉的郑贺,也是个胆小的主儿。在永德帝的旨意传来之前,他不敢让云攸死。 所以,云攸是月巫的护身符。 云攸也是看出了这一点,才冒险做了一个局。让月巫劫持她,想法子逃走。 可惜,周卿颜太过了解云攸,她的戏做得太过拙劣,周卿颜早已看出,她有心帮月巫逃脱。 但他实在想不通,云攸所为何故? 虽然想不通,但还是要帮她。 周卿颜看了旁边背着箭弩的阿木一眼,动作极微地向一摆手,示意他不许轻举妄动。 其实,凭阿木的箭术和轻功,潜入月巫后方趁机射杀,易如反掌。 但云攸要救的人,他怎么忍心命人杀掉呢? 所以,周卿颜一边要留意云攸的安危,一边要配合云攸演戏,避免郑贺看出端倪。 一心二用,也只有心思细腻的周卿颜可以做到。 第159章 斗智斗勇 周卿颜身形站得笔直,犹如一座不可撼动的山峰。他那双敏锐的眼睛如鹰隼般锐利,环顾着四周。 在他眼中,这片猎场的每一处细节都熟悉无比,就像一幅全景画卷展现在眼前。小时候苦练箭术的他,在这里度过了无数个日夜,每一寸土地、每一棵树木、每一片草丛,都是他成长的见证者。 他曾在这里挥洒汗水,也曾在这里与野兽搏斗。他记得每一个角落,每一处隐藏的陷阱,甚至连那些兔子洞,他也能准确地找出位置。 这里三面环山,地形险峻,如果想要逃出去,无论选择哪个方向,都会面临万丈深渊的绝境。 月巫想要全身而退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若是跳湖,湖水湍急不说,湖中有食人鱼,月巫身上有伤,食人鱼闻到血腥味,必然群起而攻之,瞬间尸骨无存。 除非……从西南方的通天索逃往恶兽山。 恶兽山是一个令人闻风丧胆的地方,这里由月巫所掌控。 这片土地上“囚禁”着凶猛的野兽,它们曾经肆虐四方,给周边百姓带来了无尽的灾难。 然而,月巫施展了一种名为“巫瘴”的法术,将这些恶兽困在了这片山中。 巫瘴如同一层浓厚的迷雾,弥漫于整座山林,使得进入其中的人视线模糊,方向感尽失。 这种神秘的力量不仅控制住了恶兽,也让外界难以轻易闯入这片危险之地。 进入恶兽山只有走通天索,索道位于山巅之上,只有轻功上乘的人方能通过。 周卿颜努力让自己的神态看起来很轻松,毕竟,在郑贺眼里,对面那个女人的生死无关紧要。 越是表现得不在意,越是不会被郑贺怀疑。 郑贺见周卿颜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恐怕是不愿插手此事。但他也不是省油的灯,这种情况下,肯定是要将周卿颜拉进这趟浑水中。 毕竟,如果出了问题问责的时候,他可不想一个人承担责任。所以,他必须想办法让周卿颜无法置身事外。 郑贺瞥一眼心神不宁的安烁,心里有了主意。 “你面前这位九殿下,可是陛下亲封的七珠亲王!”郑贺面色一正,两步挪到了安烁身边,“殿下深受陛下宠爱,你若有何冤屈不满,皆可与殿下细细说清楚,殿下定会将你的冤情转达给陛下,奏请陛下为你主持公道。你这般挟持一个不谙世事的姑娘,未免有伤及无辜之嫌。” 郑贺边说边对着安烁挤眉弄眼地暗示着什么,似乎想让他配合自己。 安烁无缘无故被推到了前面来,心中虽然有些不快,但也没有表露出来。 周卿颜微不可见地侧身,抬眼瞥一眼不远处树下的“麒麟”马,那是跟随他征战数年的战马,是小时候安烁亲自为他挑选的汗血宝马。 安烁的目光越过虚空落在周卿颜身上,平和深远,百感交集。 周卿颜……他竟然又可以……骑马! 安烁竟然没有留意,周卿颜是骑着麒麟来围猎场的。片刻的感慨之后,他很快领会到周卿颜的意图。 “这位姑娘是府上的医官,医术不逊于太医署的那群老匹夫,陛下尤其器重此女。想来阁下也不愿命丧于此,若阁下愿放了云姑娘,本王可命人取来宝马,送阁下安然离开围猎场。”安烁抬眼望着西南方的恶兽山,手上四根手指比出一个三角形。 这明晃晃的暗示,月巫看得真真切切,没想到安烁将他逃脱的路线,也想得如此周全。 然而,月巫不知道自己应该感到庆幸还是可笑,不知道是该感激涕零,还是嘲讽这三个年轻人的天真幼稚。 若他能逃脱,也定要想办法掳走云攸,月巫暗自思索着,嘴角泛起一丝冷笑。 一片寂然的沉默,周卿颜却打了个寒噤。 月巫不耐烦:“向后退到三十丈开外,我数十声,你们若还在我的视线内——” “不必数了。”周卿颜淡静的声音,将他打断。 安烁的心一下提到嗓子眼。 紧接着竟听周卿颜道:“请阁下送云姑娘过来,我这个孱弱的废人,更适合做人质,于你而言,更容易拿捏,更有用。” 安烁暗忖:“这又是演得哪一出啊!” 不管云攸怎么想,月巫已是大喜,只道精明无比的周公子也有犯糊涂的时候。 殊不知周卿颜已看穿了月巫的阴谋,他绝不能让云攸再置身危险之中,哪怕只是个危险的苗头,他也要掐灭在萌芽中。 “你,将马牵来。”月巫沉声命令周卿颜,刀架在云攸脖子上也没移开。 随着周卿颜前进的方向,银甲士兵悄然列队让开一条通道。周卿颜手握缰绳,牵着麒麟马,步伐稳健有力,宛如银河上泛起的一叶孤舟。 他的眉毛修长淡漠,双目犹如深潭,宁静深沉。一袭宽阔的袍袖,洁白如雪,不染尘埃。他的身姿挺拔如松,五官好看至极,可所有人在第一眼时,注意到的永远会是这一身凛然的气度,沉稳而从容。 月巫迎着刺目的日光,眯着眼扫看了一下,只对安烁道:“叫你的人都退到三十丈开外!” 所有持刀持弩的人都看向郑贺。 郑贺于是向他们一摆手,而后直视着安烁道:“殿下,退……不退?” 安烁面色沉静:“退!” 众人退去,原地只留下周卿颜和安烁两人。 月巫道:“周公子,上马吧!” 周卿颜抬起右脚,踩着马蹬,卖力向上爬。但由于左臂受伤使不上力,身体孱弱僵硬,爬上马背又滑下来,笨拙的样子十分滑稽。 如此下去,恐怕天黑还上不了马。 安烁疑惑:他明明自己可以骑马,而且身体早已见好,并没有这般孱弱,难道……他在分散月巫的注意力! 此时,月巫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无奈模样。手中的匕首时而紧握,时而放松,似乎在努力控制自己上去帮助周卿颜的冲动。 正在此时,安烁毫无预兆地将月巫一脚踹开,将云攸拽到自己怀中! 突然,半空中“嗖”地一声锐啸,静寂而危险的空气中仿佛有一声弓弦的震响悠然回荡!十丈开外的古松树上有箭疾电般激射而来! 这一刻云攸瞳孔剧缩,那箭分明是朝她而来。 千钧一发之时,安烁疾速侧身,挡在她身前,三支箭死死钉在他的背上,一口鲜血吐出,溅在他雪白的衣襟上。一切只发生在一瞬,云攸直被带得往后倒下,手上还摸到安烁温热的血,视线因滚烫的泪而变得模糊。 “不……”周卿颜飞身扑向安烁,眼底还犹带着几分不敢置信。 月巫趁乱跃上麒麟马,狠狠抽打缰绳,策马朝西南方向逃去。 第160章 徒生嫌隙 “嗖!” 一道黑色的身影,快如闪电般的速度,迅速地抱起了伤痕累累的安烁,疾速飞出竹阵,几乎是眨眼间就消失无踪。 阿木的身影,也随着那黑衣人一道消失。 放箭暗杀云攸的人和救走安烁的人,皆是一等一的高手。 云攸欲追上去,但又顾及到周卿颜的安危,她实在不忍心将周卿颜丢下不管。 与此同时,郑贺在三十丈开外的落霞亭,等到了永德帝的口谕。 天子的旨意依然令人捉摸不透:云攸医官为朕炼药,误入猎场,情有可原,特赦其罪。 其他人呢?该如何处置? 郑贺的暴脾气又要发作,拔出身边士兵的剑,在亭子的美人靠上一顿乱砍。 有士兵气喘吁吁地跑来禀报:“大人……月巫逃走了……” “麟王呢?”郑贺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周围,仿佛被一道惊雷击中般呆立当场,脸上满是震惊和茫然。 “麟王被暗箭射伤,然后又被……掳走了!”士兵吞吞吐吐道。 郑贺本想将月巫逃走的罪责推到安烁身上,这下可好,天降黑锅,还径直压在他身上。 周卿颜与云攸一前一后走来,他们的步伐显得有些沉重,气氛也有些压抑。 两人之间的距离虽然很近,但却仿佛隔着一道无形的墙,他们的脸上似乎被一层淡淡的阴影所笼罩。 周卿颜微微低着头,脸上带着一丝冷漠和疏离,而云攸则紧紧抿着嘴唇,眼神中透露出自责和悲戚。 云攸想要向他解释,为何会故意放走月巫,但周卿颜不想听解释,他满心都在担忧安烁, 云攸张了张嘴,刚想开口解释为何要故意放月巫走,却被周卿颜打断:“我现在没心思听这些!” 他心里满满的都是对安烁安危的担忧,只想尽快找到安烁,确保他的安全。 这种焦虑让他心急如焚,内心像是被千万只蚂蚁啃噬一般难受。 表面上看起来,他对云攸的埋怨愈发强烈起来,然而,他又无法真正去责怪她,这种矛盾和挣扎使得他陷入了自责的漩涡之中,无法自拔。 他自责,不该放纵自己的欲望,为了享受肌肤之亲的欢愉,而为云攸渡精气。若她乖乖在京兆府衙安寝,后面的一切都不会发生。 想来想去,还是自己太宠她,由着她的性子胡来,如今这恶果只能他自己来承担。 周卿颜向郑贺要了一匹马,轻轻一跃便跨上了马背,与方才月巫面前上马的孱弱模样,大相径庭。 扬鞭策马,一骑绝尘,周卿颜头也不回地驰骋而去。 他的身影如同离弦之箭,马蹄声渐行渐远,留下一片寂静和空旷。 云攸在正午日光下缩小的身影,孤单而惆怅。 这是周卿颜第一次丢下云攸,他只是急迫想要去寻安烁,况且他心中憋着一股气,担心一不留意向云攸发泄了去,故而独自一人先行离开。 他相信,凭云攸的身手,绝不会有危险。 郑贺看着黯然销魂的云攸,趁她神思恍惚之时,挤眉弄眼示意四个士兵将她团团围住。 “云姑娘,月巫可是重犯,他逃走与你和麟王殿下脱不了干系,麟王不知所踪,还请你与本官走一趟吧!”郑贺肃然说道。 他身后跟着的一群士兵,个个神情紧张,如临大敌般紧紧盯着云攸。 云攸见状,知道今日无法善罢甘休。她深吸一口气,厉声道:“我可以跟你走,但此事皆由我一人承担,在陛下面前莫要随意攀扯麟王殿下。” 凤仪宫外,太子和挺着大肚子的太子妃周卿玉俯首跪地,为萧贵妃求情。 太子心知永德帝疼爱嫡长孙,故意带着周卿玉一起求情,想着帝王即使不顾惜他们,也会心疼自己的孙子。 他哪知道,那孙子根本就不是亲孙子,儿子也不是亲儿子。 此等丑事,自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除了永德帝和赵福,无人知道实情。 永德帝前脚刚进凤仪宫的大门,杨延霖后脚已退出去,以亲自为永德帝煎药为由,匆匆离开了。 杨延霖亦庆幸自己跑得快,否则帝王肯定会想法子堵住他的嘴。 弄死他,是堵住嘴最好的法子。 杨延霖手中紧紧攥着云攸托月焕交给他的香囊,里面的纸条上写着:亥时三刻,龙求凤。 煎药的时候,杨延霖将纸条扔进火炉烧成了灰烬。 杨延霖寻思着,为了云攸,他可是又犯下了欺君的大罪。 永德帝头痛本来施针便可缓解,为了骗他去凤仪宫,杨延霖谎称云雨之事可冲散头部瘀血,对身体恢复大有助益。 与此同时,杨延霖还在安眠香里加了一味催情的白麝香,此时欲火焚身的帝王自然按捺不住。 床第功夫上乘的萧贵妃,自是永德帝首先想到的人。 可萧贵妃却是从杨延霖口中得知,永德帝头风病发作,需要静养,今夜不会去哪个妃子宫中。 杨延霖离宫后,径直去了麟王府,想着若是有人受伤,麟王府的药丸、药膏最齐全,寝房最舒适,婢女最贴心,大抵是疗伤最好的地方。 麟王府,思云阁,烛光通明。 婢女们端着一盆盆热水进去,又端着血水出来。看到这一幕,杨延霖的心猛地跳到嗓子眼,他迫不及待地冲进房间,想看看里面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然而,当他看清躺在床上的人时,不禁松了一口气。原来躺在那里的并不是云攸,而是安烁。 杨延霖感到一阵后怕,他定了定神,心有余悸地小声嘀咕道:“幸好不是云攸……” 这话被心急如焚的欧阳兰儿听了去,本来就窝火,这下寻了个出口,怒气倾泻而出:“安烁就是为云攸那个扫把星挡箭才受的伤,可那个女人就像个缩头乌龟藏起来,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 话音刚落,杨延霖被三个身材魁梧的护院,粗暴地拎了出去。 琅伯的夜行衣还未来得及换,他带安烁回来时,衣衫染满了血,欧阳兰儿嫌他身上血腥味太重,让他在院子外候着。 为安烁治伤的女子,是欧阳兰儿从娘家带来的医婢。 与此同时,杨延霖站在门外,试图进入房间,却被姜嬷嬷坚定地挡在了门外。他焦急地踮脚向里面看,想要知道里面的情况,却一步都无法靠近。 第161章 江湖中人 “让我进去!”杨延霖急切地说道。 然而,姜嬷嬷和六名护院,死死守着杨延霖:“杨公子,这是夫人的命令,您对王爷不敬,谁知道你医治时会不会尽心尽力。” 杨延霖无奈,只能在门外焦急地等待着。 安烁的呻吟声渐渐变成了嚎叫,每一声都如同野兽般的怒吼,弄得杨延霖心神不宁。 杨延霖焦急地踮起脚尖,努力向里张望,但却被一个身材高大的护院毫不客气地迎面推搡开。 他无奈之下,只得拼命将自己的脑袋挤入两个护院宽阔的肩膀之间。 终于,他看到了令人震惊的一幕。 安烁的身躯正在剧烈颤抖,仿佛遭受了极大的痛苦;他的眼睛布满血丝,通红而狰狞,十指紧紧揪住身下的床单,仿佛要把它扯碎一般。他的眼神中弥漫着一种难以名状的恐惧与无助,那是一种深入骨髓、无法用言语表达的绝望。 那分明是中毒的症状。 杨延霖紧张地注视着眼前发生的一切,他眼睁睁看着那个医婢捏住了安烁的嘴唇,然后将一团黏糊糊的药慢慢地凑近他的嘴巴。 这一幕让杨延霖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他似乎闻到了鬼针草的味道,那是一种让人产生幻觉的草药,虽然可以止痛,但一旦沾染上便难以戒除,甚至可能一辈子都依赖它过活。 从此,安烁便要活在幻觉中,无法分辨真实与虚假之间的界限。 真是印证了那句:最毒妇人心。 “谋害亲夫啊!”杨延霖看着她这副模样,心中无奈至极,却又无计可施。他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开始撒起泼来。他一边哭喊着,一边用手拍打着地面,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般。 他的样子活脱脱就是一个泼妇,让人看了不禁忍俊不禁。 琅伯听到院内的动响,一时心中愕然:杨公子向来矜持自重,今日这般撒泼打诨,这让琅伯心生疑惑和担忧,忍不住跑进内院看个究竟。 杨延霖看见琅伯,旋即求救道:“这个恶婆娘要毒死王爷,你还愣着干嘛!” 王府的护院是欧阳兰儿雇的,只认钱不认人,琅伯使唤不动他们。 没有多余的废话,琅伯三两下便将六名护院扔出了院墙外。 眼看着安烁糊了满脸的黑色粘稠草药,也不愿张开嘴。琅伯老泪纵横,冲上前将医婢一掌扇到窗外,又转身抓住欧阳兰儿的手腕,吓得她花容失色。 姜嬷嬷猛地伸手,一掌击在琅伯的右肩上,她那狰狞的表情,似是一只护崽的母鸡。 琅伯吃了疼,骤然松开了抓住欧阳兰儿的手。 欧阳兰儿因为过度挣扎,被琅伯一把撕破了衣袖,雪白的香肩明晃晃暴露在一片血腥之中。 “呜呜……”欧阳兰儿双手抱于胸前,哭得梨花带雨地跑了出去。 姜嬷嬷怒不可遏,在琅伯走向安烁的瞬间,反手一掌击中他的后背,他向外飞出数丈,撞在一堵嶙峋的假山上,尖锐的棱角刮伤了他。 琅伯强忍住剧痛,抹去嘴角的鲜血,沉声道:“原来是江湖中人,失敬!” 话音刚落,嗖的一声,琅伯身影如箭飞射而去,他的五指紧握成拳,从胸前出击,毫无花哨的一拳带着阵阵拳风,直直奔向姜嬷嬷心脏的位置。 姜嬷嬷跳窗而逃,琅伯飞身追出去,虚空中,两道流光相向而行。二人在院内过了数百招后,突然闪现到半空,又闪现到屋顶,不停交手着。 此时,灵芝跟着周卿颜,步履匆匆来到思云阁。她在将军府等了许久,一见周卿颜回来,便告知他安烁被琅伯带回了王府。 整个麟王府,也就灵芝和琅伯两个信得过的奴仆。 周卿颜抬头看了一眼屋顶交手的两人,便已心知肚明,今日去暗杀云攸的人,正是姜嬷嬷。 姜嬷嬷本来没打算外露高深的功夫,但见欧阳兰儿被琅伯羞辱,实在没忍住出了手。 “留活口!”周卿颜冷冷吐出三个字,阿木旋即心领神会飞上去与姜嬷嬷厮斗。 周卿颜走进寝房时,杨延霖正用衣袖擦去安烁脸上的粘稠药草,满心满眼皆是心疼。 杨延霖见周卿颜失魂落魄地走过来,即刻停下手上的动作,退后几步,让出床榻边离安烁最近的位置。 周卿颜额头上渗出冷汗,紧紧咬着下唇,急促地呼吸,宛如飞蛾扑火般,整个头埋进安烁的脖颈,在他耳畔低声细语:“别怕,别怕,我来了!” 杨延霖为安烁施针时,周卿颜一直紧紧握着安烁的手。 疼痛虽能暂时缓解,但安烁所中之毒,三日后会导致腹中剧痛、肌肉萎缩,中毒者浑身痉挛抽搐,最后窒息而死,因其状若牵机,故名为牵机毒。 此毒极为罕见,只有北萧国贵族中流传此毒。 阿木与琅伯将姜嬷嬷五花大绑,扛到周卿颜面前。她肩上中了阿木一箭,并未伤到要害。 此时,她虽瘫倒在地,仍高昂着头,咧着嘴叫嚣道:“我本来要射杀的人,是云攸那个小贱人……” “啪!”阿木朝姜嬷嬷脸上狠狠扇了一巴掌,她的脸上清晰地印着五指印,嘴角还有一丝鲜血渗出。 “解药呢?”周卿颜喉间沉沉滚出三个字。 “想要解药,拿云攸的命来换!”姜嬷嬷恨恨地说。 阿木忍无可忍,将她肩上的剑向外抽出一寸,大声叱道:“这箭就是方才从王爷身上取出来的,虽毒性弱了些,但要你的命还是绰绰有余吧!” 话音未落,屋门便被推开,欧阳兰儿纤美的身影随即飘进。红衣长裙,与屋内弥漫的血腥味倒是很配。 她一进来便急匆匆地道:“王爷伤势如何?” 语音未毕,已看她粉面一白,几欲下泪,忙忍住了,柔声说道:“嬷嬷,你快些将解药交出来吧,王爷若有个三长两短,我……也不活了!” 欧阳兰儿心急如焚的模样,不像是装出来的,阿木心里有些感动,忙道:“若王爷无事,周公子会网开一面,饶你一命的。” 阿木说完,心虚地看看周卿颜,见他脸色晦暗不明,强自稳了稳心神,方颤声问道:“云姐姐呢?” 第162章 弱女子是大魔头 在阿木心中,没有云攸解决不了的事情。 云姐姐医术高明,定能解了王爷的毒。更重要的是,若云攸在安烁身边照护,他的伤痛至少能减少一半。 谁不想在痛苦脆弱的时候,有心爱的人陪伴左右呢! 周卿颜见安烁已睡去,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了下来。 一阵心酸涌上心头。 谁能在历经无尽苦难后,依旧保持内心的善良?安烁却做到了。 他义无反顾为云攸挡剑的刹那,有一道刺目的光将周卿颜的心穿透,生疼得紧。 疼痛之后,是幡然醒悟。 或许,安烁才是云攸真正的归宿! 该放手了!周卿颜狠狠斩断了最后的牵挂。 “云姑娘她有自己的事情要做,怎么可能总是跟随着我呢?”他的眼神中透露出一丝无奈和失落。 “哦!”阿木失望地叹息一声,“云姐姐在这皇城之中并无居所,如果她不回到王府,那便只能住在破庙里了啊! ” 呃…… 周卿颜的心绪又被挑起来,他可是刚刚才下定决心不再管云攸的事儿,此刻又担心起她来。 姜嬷嬷痛得晕了过去,琅伯看在欧阳兰儿的面子上,将她扛回耳房治伤。 琅伯埋怨阿木对姜嬷嬷下手太重,两人在耳房外争辩了几句,阿木心中不快,想要离开。 周卿颜命阿木留下照护安烁,琅伯在耳房守着姜嬷嬷,他也奉命进宫面圣。 济世堂的车队辘辘远去,未几便只余一抹烟尘,在初秋燥热的空气中渐淡渐沉。随着马车的疾速前进,它所过之处带起了一阵强风,将周卿颜的满头乌发吹得在空中翩飞翻卷。 灵芝着急地拿起斗篷,快速追赶着出来。她的脚步轻盈而迅速,仿佛在追逐着什么重要的东西。风吹起她的发丝,让她看起来有些凌乱。 她走到周卿颜身后,想为他把斗篷披上,却被那双冰凉的手轻轻推开。 待他走到马厩时,杨延霖的马车停在他身边,漫不经心地说:“周大人上马车,下官送大人进宫。” 周卿颜轻轻一跃钻进马车,杨延霖向杵立在原地的灵芝淡然一笑:“灵芝姑娘好生照料王爷,杨某定会想法救他,姑娘且放宽心。” 灵芝微微颔首,但并没有说话。 杨延霖看着灵芝那坚定的眼神,心中不禁涌起一股敬佩之情。 他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夜幕之中,留下灵芝一个人站在那里,默默地祈祷着王爷能够平安无事,祈祷周卿颜能够喜乐康健。 两人面对面坐着,杨延霖直勾勾地盯着周卿颜,弄得他浑身不自在。 周卿颜有些尴尬地别过头去,然而,杨延霖却并没有移开视线。 周卿颜掀开车帘,望着窗外,稀疏的几棵树零星散栽着,也是枯枝瑟瑟,分外萧索。 “周大人手臂的伤势大好,可喜可贺!”第一句话,永远是客套和寒喧,是令人倍感疏远的礼数。 “托杨公子的福,已无大碍。”周卿颜看了杨延霖一眼,又扭头看着窗外。 “托云姑娘的福才是!”杨延霖挑了挑眉,一副神秘兮兮的模样。 周卿颜略略有些意外:“你的意思是说……” “听阿木说,周大人夜夜在府上扛鱼缸,练习臂力,吃了不少苦,就是为了挽回你妻子云攸的心。” 杨延霖垂下了眼帘,心中已隐隐猜到了他接下来要讲的话。 一片沉寂,只听见马蹄“哒哒”的声响。 面对周卿颜的默然不语,杨延霖的脑中有一瞬间的空白。 他不确定是不是触及到了周卿颜的痛处,心中有些许不安。 他只深吸了几口气,便快速地稳住了自己的情绪,镇定了下来。 “你肯定想问,我如何得知此事?若我能知道,旁人亦可探听得到。”杨延霖神色淡淡,将手指收入了袖中,“若心怀不轨的人,知道云姑娘是你的软肋,于她于你皆是危险……” “你说的没错,”周卿颜的音调极其平稳,仿佛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魔力,“所以请杨公子为我保守秘密,自此以后,我与云攸再无瓜葛。” 周卿颜的唇边虽然一直保持着一抹浅笑,但眼睛里却涌起痛苦的气息。 “我能带云姑娘走吗?”杨延霖发自内心地征求周卿颜的允准,“明日我便动身去北萧国,我想带云姑娘一起去。” 周卿颜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肩头微微发颤:“不可!她是陛下选的贴身医官,你带她走,那是死罪!” “周公子可知,她根本就不通医术,只会用毒,根本无法通过太医署的考核,到最后还是得死。”杨延霖的目光定定地投向窗外,肌肤下似乎渗出了丝丝寒意。 周卿颜的唇角剧烈地抖动了一下,面色乍白:“我会想办法保她性命,但北萧国内乱纷争不休,危机四伏,她一个弱女子,如何……” 弱女子?这话说出口确是有些心虚,云攸哪里是弱女子,简直是个……大魔头算不上,但是绝非善类。 却真真是杨延霖喜欢的那种——痞里痞气的姑娘! “她留在这里才是真的危险!”杨延霖深深地看着周卿颜,眸色烈烈,“一个心狠手辣的帝王,一个心慈手软的麟王,一个心怀不轨的侧王妃,还有一个心怀百姓却顾不上她的夫君,这一次麟王以命相救,下一次呢?” 周卿颜缓缓放下车帘,惨然一笑:“我竟不知,云儿身处虎穴狼窝之中。那你呢?你敢告诉我你真实的身份吗?你与安烁之间到底有何不可告人的秘密?你利用云儿获得擢升,发现她聪颖过人,用起来顺手得很,所以你想带她走!” 此时,周卿颜的目光就像能扎透人体的剑一样,炯炯地定在杨延霖的脸上,不放过他一丝一毫的表情变化,坚持要等待他亲口的回答。 是闭口不言,还是更深的欺骗,实在让人难以抉择。 杨延霖的眉间有些疲惫,他缓缓地将头转向了一边,仿佛想要避开周卿颜的探究似的,低声道:“我喜欢她,我要她做我的妻子。你既已说过与她没有瓜葛,那我也不必征求你的允准。” 第163章 是诏狱不是青楼 车厢里的气氛彻底僵硬下来。 周卿颜眸光如箭,仍是牢牢盯住杨延霖毫不放松。 两人像是被对方扒光了毛的公鸡,赤裸裸地被看穿,恼羞成怒摆出一副骇人的架势,试图用坚挺的脊梁来掩盖内心的不安。 好在正当此时,外头有济世堂的小厮急急来报:“公子打听的人,找着了。” 杨延霖的眼线遍布皇城,上到高门大户府邸的夫人小姐,下到路边的摊贩乞丐,想要找到云攸的下落,还是轻而易举的事儿。 周卿颜只当是找着了医治安烁的郎中,便没再过问。无论杨延霖对云攸有何心思,他都不该将杨延霖视为敌人,毕竟,安烁的性命还需他来救。 杨延霖起身跳下马车,周卿颜突然掀开车帘,郑重说道:“若你真心喜欢云攸,请你善待于她,尊重她的选择!” 小厮不知从哪里弄出来一套黑色的斗篷,帮杨延霖裹了个严严实实。 马车继续前行,向皇宫的方向飞驰。 杨延霖独自去了诏狱,上一次来这里也是为了云攸。 诏狱这个地方,算得上世上最阴森、最恐怖的地方,走进去时不时就会有哭泣的、呆滞的、狂喊乱叫的、木然的……总之,形形色色表情的人被铁链锁着拉过去。狱房都是单间,灌浆而筑,潮湿异常。小小的高窗,空气流通不畅,飘着一股阴冷发霉的味道。 杨延霖进入内牢走廊时略停住脚步,捂了捂鼻子,好像有些不习惯里面恶心的味道。 “杨公子请小心脚下,”走到转弯处,安乾提醒了一句,“云姑娘的监房,还在下面一层。” 杨延霖紧紧地扶着黏糊糊的墙壁,艰难地迈出脚步,一步一步地走下十几级粗石砌成的台阶。 当他终于走到最底层时,眼前的景象让他的心猛地一沉。 他看到云攸被囚禁在一个逼仄阴暗的水牢里。水牢中的水浑浊不堪,散发着难闻的气味。 整个水牢大约有四尺见方,幽暗昏黄。只有顶上斜斜小窗户里透进了一缕惨淡的阳光,光线中有无数飘浮的飞虫,令人看了之后,倍加感觉此处的塞闷与脏污。 云攸的身体浸泡在水中,只露出头部和肩膀。 她的双臂向上伸直,被两条粗壮的铁链紧紧地锁住,铁链的另一端固定在铁笼顶部,手腕因长时间被束缚而勒出深深的血痕。 她的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脸上,脸色苍白如纸,嘴唇微微颤抖着,似乎在努力保持着最后一丝理智。 杨延霖的心瞬间被撕裂开来,一股强烈的愤怒涌上心头。他握紧拳头,指甲深深地陷入掌心,鲜血从指尖渗出。 “她所犯何罪?”杨延霖紧紧咬着牙,声音颤抖着,“你们就这样对待一个手无寸铁的姑娘?” 话音方落,杨延霖不顾一切地向水牢奔去,他的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带她走! 然而就在踏上那湿漉漉的台阶时,脚下突然一打滑,一股难以名状的失重感涌上心头,身体瞬间失去了平衡,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紧紧抓住,直直地向前倾倒下去。 眼看着杨延霖即将撞上铁笼,安乾眼疾手快地挥动手中的长鞭,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准确无误地缠住了男子的身体。 长鞭紧紧地缠绕着杨延霖,安乾用力一拉,用尽全力将杨延霖拉回到水牢旁的平地上。 “此乃陛下旨意,云姑娘放走了采花大盗月巫,陛下盛怒,未砍她的头,已是格外开恩。”安乾解释道,他虽于心不忍,但他心知帝王的脾气,越是求情刑罚越重。 因此,等待帝王平息怒火,才是上策。 然而,对于杨延霖而言,这种等待让他备受煎熬和折磨。 每一分每一秒都仿佛变得格外漫长,他的内心充满了焦虑和不安。 他慢慢地靠近那个笼子,伸出颤抖的手,紧紧地握住了冰冷的铁杆。 他的呼吸变得急促而沉重,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压抑住了胸口,感到自己的心被撕裂成无数碎片。 他颤抖的手抚摸着囚笼的铁杆,试图传递给她一些温暖。 “云儿,别怕!”杨延霖柔声安慰道,脑袋里却是在飞速转动,思索着如何解救云攸。 “云姑娘命在旦夕,我是来为她诊治的,还不放她出来。”杨延霖心急如焚地望着安乾,“周大人方才已进宫,想必是为云姑娘洗刷冤屈而去,若云姑娘命丧于此,恐怕周大人与殿下曾经的师徒情谊也就尽了吧?” 杨延霖是懂得拿捏痛处的,他的语气不是威胁,而是善意的提醒,安乾顿感醍醐灌顶。 确实如此,对于安乾来说,周卿颜无疑是他的软肋所在。他或许不会听从父皇的命令,但却必定会听周卿颜的话。 毕竟从小到大,他都是周卿颜的忠实小跟班,而这种习性也一直延续至今。即使已经长大,他仍然对周卿颜充满敬畏之心,生怕有一天会被他弃如敝履。 安乾命人将铁笼从水中吊起,移至平地上。 铁链解开的一刹那,杨延霖都没管周围是不是有人看,亦未顾及她身上的恶臭味,便抱住了她孱弱的身子,上上下下地看她。 两个狱卒捂着鼻子,逃似的手脚并用爬上台阶,很快消失不见。 杨延霖一把扯下身上的斗篷,将云攸裹得严严实实,抬首吩咐安乾:“去弄热水和浴桶。” 简直是痴人说梦?这里是诏狱不是青楼,安乾“叱”一声,便唤等在诏狱外的小厮进来。 杨延霖轻声吩咐了小厮几句,轻拍他的左肩,又投去一个十万火急的眼神。那小厮手脚并用爬上台阶,一溜烟消失不见。 “云儿,云儿……” 云攸全身发软,见着杨延霖都不大能回过神来。直听到他叫了好几声,她才眨了眨眼。 人看着虽然没受伤,可脸上煞白得不见血色,神情也是恍恍惚惚的。 杨延霖攥紧她的手,只感觉她手指冰冷,一时心都有些揪起来,偏还要压低了声音哄她:“别怕,别怕,待沐濯后,就不会冷了……” 安乾将云攸安置在“天”字号的单间牢房里,这里曾是关押皇亲国戚的上等牢房,私密且干净。 诏狱斜对面便是济世堂的分店,这个店铺还是杨延霖在上次诏狱外救下云攸后,突发奇想开的,想着诏狱出来的人大多受过重刑,命在旦夕,正好可以救人积德。 没想到今日派上了大用场。 第164章 牢房变浴房 不过半炷香功夫,牢房真的变成了浴房。 偌大的浴桶占了牢房一半的空间,接连二十多人提着一桶桶热水,倒入浴桶中,来来回回三趟,将浴桶中的水添满。 热气腾腾的水汽弥漫在整个牢房里,蒸腾的迷雾让人看不出这是一间监牢。 一个婆子往水里撒了一些花瓣和草药,威灵仙、伸筋草、艾草……皆是祛寒的良药,散发出淡淡的香气。 婆子是济世堂隔壁馄饨店找来的,花了不少银子,小厮心疼得紧。 杨延霖想着那婆子开了二十多年的馄饨店,生意一直不错,这个人品性错不了,且店铺打理得干净整洁,定会将云攸收拾得干干净净。 如此心细如麻的男人,世间罕见。在安乾眼里,却是无故献殷勤,非奸即盗。 望着热闹如集市的牢房,安乾暗忖:“幸亏这间监牢与普通牢房入口是分开的,且相隔甚远,这要是被其他犯人看见,这诏狱还不得闹翻天?毕竟,这里的犯人个个都是不好惹的主儿。 ” 杨延霖与安乾背朝里面,一左一右站在牢房门口,宛如两尊门神,眉头紧皱盯着对方。 安乾一直赖在此处不走,其实是有他自己的打算。他担心杨延霖把持不住,做出出格的事情。此女可是周卿颜十分看重的人,可不能任狡诈之人抢了去。 杨延霖在心里,早已将安乾抛到九霄云外无数次了。 安乾比阿木只大一岁,他的思维方式和行为举止都更像是一个成年人。 在皇室这个复杂而充满权力斗争的环境中,安乾提前具备了成年人般的思考能力。 然而,这样的成长也付出了代价。 过早地接触到成人世界的复杂性,让安乾失去了少年的天真和无忧无虑。与同龄人相比,他稳重、内敛,但内心深处或许隐藏着不为人知的孤独和疲倦。 “啊!”一声哀怨的叫声传来。 杨延霖与安乾不约而同转过身去,只见那婆子惊慌失措地跑出来,捂着嘴哭泣道:“那小娘子调戏老妇!” 两个男人下意识向云攸望去,浴桶里的热水中,云攸白皙如藕节般的手臂轻轻挥动着。 安乾赶忙收回目光,跟着老婆子一道出去了。 寂静无声,杨延霖唤了三声“云儿”,无人应答。 杨延霖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不安,他迅速扯下衣袍上的一条布巾,蒙住自己的眼睛。 眼前一片漆黑,凭借着记忆和触觉,小心翼翼地伸出双手,摸索着周围的环境。 一步、两步……杨延霖慢慢地朝着浴桶的方向走去。 终于,他摸到了浴桶的边缘,缓缓蹲下身子,小心翼翼地伸出手。 突然,他的手腕被一只柔软而有力的手紧紧抓住,紧接着一股强大的力量将他猛地拉进了浴桶里。 瞬间,水花四溅,他和那只手的主人一起陷入了温热的水中,覆在眼睛之上的布巾被水浸湿后掉落在水中。 他感觉自己的身体逐渐失去控制,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拖入深渊。他试图呼吸,但水已经涌入他的口中,让他只能发出模糊不清的声音。 就在他感到自己快要窒息的时候,一只手将他拽出水面。 当他睁开眼睛时,云攸近在咫尺,她的手指间夹着一片娇艳欲滴的花瓣,双手掬一捧水,花瓣从她的指缝间滑落,覆在在她洁白的手臂上,晕染出一片鲜红的颜色。 杨延霖直勾勾盯着云攸的眼眸,心里的呐喊声几欲撕碎他的理智。 云攸将手伸到他的唇边,手指在他的唇上轻轻划过,眉心微蹙,扯了一下他鲜红欲滴的下唇。 “云儿,你别动好吗?”他颤抖着问道,但回应他的只有寂静。 云攸眼神迷离,一脸坏笑,唇边的梨涡微微绽放,慢慢靠近杨延霖,沉重又炽热的鼻息毫无章法地喷在他的喉结上,恍惚有种被咬住脖子的酥麻感,激得他腰身一软,颈上打着密密的薄汗。 “我饿!”云攸抿一抿唇,又伸出舌头舔了舔嘴角,“我想要吃……你……” 在云攸的唇凑上来的那一瞬,一个鬼魅般的影子被烛光拉长在墙壁上,牢房外一道颀长的身影将里面的两人埋进阴暗处。 站在外面的人正是周卿颜,当杨延霖与他的目光相遇时,冰冷的杀气仿佛将满屋蒸腾的热气都凝固了。 杨延霖猛地站起身,在身体完全僵硬之前爬出了浴桶。 “不是,不是你想的那样,你听我解释……”杨延霖心虚地向周卿颜走去,一副负荆请罪的悲壮架势。 但与周卿颜面对面时,杨延霖又沉默了—— 我为何心虚? 我为何要向周卿颜解释? 我要解释什么? 杨延霖还没有想清楚说些什么,安乾和另外两个狱卒,将他的双臂死死缚在身后,连拖带拽粗暴地推进拐角的监牢里。 这个监牢甚是隐蔽,目之所及皆是冰冷的石墙。 他听见三人走出去的脚步声,另一个监牢大抵只有周卿颜和云攸两人。 一时什么声音都听不见。 杨延霖只能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 “周卿颜,你可是正人君子,勿要趁人之危。你与云儿已然没有了瓜葛,那就不要再来纠缠不休……” 一片死寂,只有杨延霖焦灼的声音在幽幽的监牢中回荡。 周卿颜胳膊肘支在浴桶边,撑着下巴,静静看着星眼迷离的云攸。 云攸仿佛浑身一下热了起来,脸颊微红,连着一颗心都在胸膛里狂跳。 这时她几乎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只是唇瓣已移游而下,不知觉间已落到周卿颜两瓣冰冷的唇上。 一股白如烟云的真气从周卿颜口中渡入云攸的口中,她渐渐恢复了一丝神智。她紧紧地抱住周卿颜,舌头探入他的口中搅动,慢慢的脸色好了很多,身体也变得轻盈起来。 于是,云攸揽着周卿颜的脖颈向上凫去,在她浮出水面之前,周卿颜起身逃离了监牢。 “哗啦”水响,云攸整个人从浴桶飞起,在半空中调转身形,一脚勾起桶沿上挂着的干净衣袍。 倏忽,衣物一件件裹在她的身上,待她落下时,已然穿好了衣袍。 第165章 以血换命 杨延霖目光紧紧跟随周卿颜离去的背影,他的身影在暗牢微弱的烛光下,显得格外落寞。 他的脚步有些沉重,身影逐渐融入了黑暗之中,消失在了杨延霖的视线之外。 安乾打了个响指,才将杨延霖随着周卿颜飘走的思绪召回来。 “方才将你关起来,只是为了……反正多有得罪,杨公子勿要放在心上!”安乾一边说,一边打开了牢门。 为了什么?所有人心里都跟明镜似的,彼此心照不宣,又何必明说呢? 此时,沉默反而比言语更有力量,杨延霖嘴角挤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他无意与一个小孩计较,径直去了云攸的监牢。 云攸扶着门框环视一圈,又盯着自己新换的衣裙,鹅黄色罗裙宫装,裙幅褶褶如雪月光华流动轻泻于地。 她握拳敲一下脑袋,竟想不起来方才发生了何事,便走回牢中坐下来,眼底犹似被一层狐疑笼罩着。 杨延霖远远看见云攸,仿佛暗夜月光下的昙花,静静地散发着神秘而迷人的光芒。他不由得慢下了脚步,目光被她吸引住,无法移开视线,眸中、心中只剩下她一个人。 云攸迎上前去,急切地问道:“安烁伤势如何?” 杨延霖不由一怔,她竟没有问任何关于自己的事情,如何从水牢出来?如何得救?如何…… 张口想说点什么,可一念闪过又收了,只是失落地回了句:“箭上有牵机毒,此毒难解……” 云攸慢慢“哦”了一声,仿佛并未觉得这是什么难事,沉声道:“弄两坛酒来。” 杨延霖心里纳闷,却并未多问一句,便吩咐小厮买来两坛上好的花雕酒和几个下酒小菜。 她正将地上整齐叠放的鹤氅披上,朝杨延霖凑过来,声音细如蚊蚋:“你的匕首,拿来一用!” 云攸挑眉看向他,面上便挂了怪异的笑。她知道杨延霖有随身携带匕首的习惯,那把匕首上还镶嵌着状如眼眸的绿宝石,刀柄上刻着如意花纹,看起来十分珍贵。 杨延霖的手有些颤抖,他慢慢地从宽袖里掏出了匕首,他的动作显得犹豫不决,并不是因为他舍不得自己珍贵的匕首,而是知道云攸有着“持刀自残”的黑历史。 想想都让人毛骨悚然。 云攸迅速夺过匕首,转过身去,动作利落而果决。她将酒倒入浴桶中,然后在杨延霖困惑和惊讶的目光注视下,毫不犹豫地割破了自己的手腕。 鲜红的血液立刻从伤口涌出,滴滴答答地落入酒坛之中。 杨延霖瞪大了眼睛,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你……你在做什么?” 云攸抬起头来,平静地看了他一眼,淡淡地说:“我的血,是最好的解药。” 监牢里忽然很安静。 昏黄的灯光下,云攸的手搭着杨延霖的肩膀,渐渐的,她的面色仿佛也白了一些,少了几分血色。 杨延霖心如刀割。 云攸心不在焉。 她打了几个呵欠,一抬眼看见杨延霖眸中噙着泪水。 云攸看着眼前人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不禁笑了起来,调侃道:“你可是堂堂医官,什么样的伤口没见过?我不过就是滴了几滴血而已,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怎么至于让你如此伤怀呢?” 她的语气轻松而略带戏谑,试图缓解对方的悲怆情绪。 然而,心中却也有着一丝疑惑和好奇,不知道他为何会有这样的反应。 难道是因为她被囚于诏狱? 云攸连忙安慰道:“我的本事你又不是没有见识过,放心,那老皇帝不会杀我,我自有法子全身而退,你只管照顾好安烁!” 杨延霖轻轻握住了云攸的手腕,凝望着她惨白的脸,只觉得心口都发堵。 他伸出手去摸了摸她脑袋,哭笑不得:“是啊,云儿是这世上最聪慧的女子,还是最善良的女子,最傻的女子,但正是这样的她,才最让我忧心啊!” 杨延霖眼底的泪一下滚落。 他曾以为自己看惯了生死离别,已然心硬如铁,但却看不得云攸受一点的罪。 宁愿受罪的是自己,流血的是自己。 满满两坛的鲜血,足够拯救安烁的性命,也夺走了杨延霖的半条命——伤心得要命。 他小心翼翼地将云攸抱到角落坐下,然后迅速从衣袍上扯下一块干净的布巾,紧紧地系在云攸的手腕上。 趁云攸闭目养神时,杨延霖抚摸着她苍白的脸颊,眼中满是心疼和关切。 “快去救安烁!”云攸有气无力地吐出几个字,便闭眼不再言语。 杨延霖犹豫了一下,还是提了两坛血,离开了诏狱。 永和宫。 周卿颜因中途折返,去诏狱见了云攸一面而耽误面圣,此刻,他只能跪在宫殿外面的台阶下,静静地等待着永德帝的召见。 不知跪了多久,突然下起了大雨,周卿颜起身想要去避雨,才惊骇地发现,竟然还有两个人跪在台阶之上,太子和太子妃周卿玉。 周卿颜心中瞬间掀起惊涛骇浪,仿佛狂风骤雨在心中肆虐。 他的脚下似乎涌起了一股强大的旋风,推动着他以惊人的速度冲向周卿玉。 此时的他,哪里是一个久病不愈的孱弱公子! 仅仅七步,却如同跨越了千里之遥,心急如焚奔到了她的身旁。 他倏尔脱下身上那件墨蓝色的披风,在空中划出一道坚硬的弧线,轻轻地落在周卿玉的头顶,如同一把撑开的伞,遮住了她上方的天空。 周卿玉头顶的那片天,没有了风雨,唯有周卿颜心疼、愧疚、悔恨,交织成一副无法摆脱的枷锁,将对望的两人罩住,动弹不得。 太子漠然而悲戚的眼神扫视了周卿颜一眼,又埋首磕起头来。 “父皇,饶恕母后吧,您不答应,儿臣和卿玉就长跪不起,跪死在这里。”太子赤裸裸地威胁道。 周卿颜暗自腹诽:你死你的,别攀扯上卿玉和孩子。 他伸手去扶周卿玉,她却一动不动。 周卿颜终于忍不住,怒斥太子道:“太子殿下,您怎能让身怀六甲的太子妃在雨中跪着?” 太子却不以为意,反驳道:“本太子也是为了救母妃。” 第166章 狂风骤雨 太子恐怕还不知,萧贵妃被打入冷宫,是因为她红杏出墙,而不是外界所传的受萧家所累。 当然,这些没必要让太子知道,他老子都瞒着他,周卿颜又何必多这一嘴。 更何况,周卿颜一个字都懒得与太子说。 周卿颜唤一声殿外候着的赵福,赵福便心领神会地撑着伞走过来,另一只手还拿了一把伞递给太子。 太子没理赵福,挺直脊梁,一副视死如归的倔强模样。 周卿颜不管不顾地快步上前,直接打横抱起了周卿玉,完全无视太子的阻拦和赵福惊讶的目光。 在皇宫幽暗的甬道里绕来绕去,却不知道该把周卿玉带到哪里去。 此时,他突然想起了曾经囚禁过安烁的那个宅院。 与那个宅院一墙之隔的地方,正是陛下私下赏赐给周卿颜在宫中的居所。 那里曾经是用来监视安烁的,如今已经空置了许久。 想到这里,周卿颜心中一动,决定带着周卿玉去那里暂避风雨。 一路上,周卿颜默默地思考着接下来的计划,而周卿玉静静伏在周卿颜的怀中。 冰冷的雨丝打湿了周卿颜的衣裳,而周卿玉却并未受到这股寒意的侵袭。那件披风如同坚不可摧的壁垒,挡住了风雨的侵蚀。 周卿颜的胸怀总是让人感到无比的安心与温暖,仿佛那是一个可以躲避一切风雨的港湾。 在那面深红的宫墙尽头,云攸撑着重瓣红梅油纸伞,宛如一幅晕染的水墨画。 她的目光穿越雨幕,稳稳地落在了面前两人身上。 他们的身形一同隐没在阴影之中,唯有一盏昏暗的宫灯在他们的脸上投下微弱的光,使得他们想要隐藏的表情,无处遁形。 甬道青石板的缝隙里长着密密的青苔,然而在这般的秋日也显出了些许的颓败, 云攸静静地盯着那条缝隙许久了。 她的目光沉着不动,整个人的身形也仿若静止了一般。 此处甬道狭窄,周卿颜横抱着周卿玉勉强可以通过,因此,他们在等云攸……让路。 三人无处安放的视线,像断了线的风筝一般,四处飘荡着,它们相互交织、碰撞,仿佛在这狂风暴雨中纠缠成一团乱麻,剪不断,理还乱。 云攸的眼帘却是轻轻地搭了下去,竟是闭了闭眼,欠身行礼道:“太子妃、周大人……” 周卿颜向前一步,冰冷的目光落在她手腕紧紧缠着的布巾上,他的声音如同寒风扑面来袭,让人不寒而栗:“让开!” 云攸心头一紧,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两步。 她的心跳开始加速,脑海中闪过无数个可能的情况。 他这是……带太子妃去见安烁最后一面?还是,带太子妃私奔?这也太明目张胆了,不找几个同伙搭把手嘛?太子妃身怀六甲,哪里经得起他这般折腾? 然而,她并没有停下脚步,随着周卿颜前进的步伐,继续向后退去,直到拐过弯,退到了另一条道路上。 周卿颜深一脚浅一脚踏着雨水,溅起一片片水花,他昂着头,紧紧咬着嘴唇,喉间咽下去一团苦涩的液体。 雨水顺着脸颊流淌下来,但他似乎毫无感觉,只是一步一步地向前走着,头也不回。 直到他们的身影消失,云攸收回失落的目光,朝着与周卿颜相反的方向走去。 安乾加快步伐追了上去,一把拉住云攸的衣袖,喘着粗气说道:“我回去拿个披风的功夫,你就不见了人影,害得我好找!” 说罢,将手中的披风抖开,轻轻搭在了云攸的肩上。 安乾奉命将云攸带来宫中面圣,来的路上他特意绕道去了一趟将军府,却被告知周卿颜并不在府上。 他心中不由得一沉,心中充满了担忧和不安。若云攸有个三长两短,他该如何向周卿颜交代? 安乾稳了稳心神,鼓足勇气后,才推开门,带着云攸战战兢兢走进大殿。 云攸跪下施礼后便埋着头,永德帝并不理会她,只是伸手扶安乾起身。 安乾将采花大盗一案的卷宗及物证一一呈上,并仔细陈述了一干人证的口供。 礼部尚书郑商民的小妾曾被采花大盗掳走过,还找到了三十余名受害的姑娘,皆指认是月巫所为。 安烁亦是被冯翊陷害,柳三娘是被冯翊安排的人下了毒,再被她的生母推入湖中。冯翊也招供是受月巫的指使。 若这些指控发生在萧贵妃与月巫的奸情被撞破之前,帝王不会如此轻易定月巫的罪。 毕竟,月巫作为国师,对永德帝修道成仙多有助益,这位帝王不会因为他杀了几个百姓和诬陷那个无足轻重的皇子,而降罪于他。 但此刻,永德帝甚至不想听下去,他只想早日将那奸人碎尸万段。 “乾儿,你的差事办得好。”永德帝漫声赞赏了一句。 “儿臣遵从父皇旨意,已将月巫伙同萧英礼在城南私建奢靡宫殿,并强掳良家女子从妓一案彻查,案卷在此,请父皇查阅。” 永德帝接过赵福转呈上来的卷宗,从头到尾翻看了一遍,神色淡淡地“嗯”了一声,转而温和地看着安乾,脸上露出笑容:“你这次让朕省了不少的心。朕的皇子中,也就你最堪大用,明日你便来上朝。” 帝王这是在物色一个接替太子的人选,安乾面上连连谢恩,心中却是一万个不愿意。 上朝!睡得比狗晚,起得比鸡早,自在闲散的日子从此一去不复返啊! 一个时辰过去,云攸依然跪在冰冷的地上,一动不动。 安乾一双眼瞳孔骤然紧缩,冰寒至极,挺直的脊背隐约绷紧,却向永德帝拱手道:“父王,月巫此人心术不正,他曾经诬陷九哥是天煞孤星,害得九哥多年来背负污名,被天下人唾弃,是否给你九哥一个交代?” “是不是诬陷,那得将月巫捉拿归案后,审审才知!朕限你十日之内缉拿月巫,不得有误!”永德帝挥挥手示意安乾退下。 安乾退下时,瞥了云攸一眼,还故意用膝盖顶了一下她的肩膀。 在云攸向左倾倒时,伸手搀扶了她一下,她指尖触着他温热的掌心,感受到他传递过来的力量。 “云姑娘,你方才在诏狱水牢晕倒过三次,若在这里晕倒,误了父皇的要事,那罪过可就大了。”安烁顺势扶起云攸,“别再跪着了,父皇向来不会苛待宫人,方才定是与我聊得尽兴,忘了让你起身。” 话都说到这份上,永德帝哪好意思让云攸跪着。 第167章 不可杀戮 云攸摇摇晃晃站起身,垂在袖中的手指悄然握紧,当下一张惨白的脸上竟露出三分自责,七分悔恨,凉凉道:“下官特来向陛下请罪!” 摇晃的烛光中,永德帝端坐案几之后,随手翻了翻案头的一卷文书,状似不经意地开口:“喔?敢问云医官何罪之有?” “下官乃一介江湖游医,幸得陛下赏识,谋得一官半职。下官长铭在心,望为陛下寻得长生之法。”云攸躬身向永德帝一揖,“近日翻阅古书,得知东郯以北有极寒之境,其中藏着一处神秘的地方——隐仙谷。传闻此处乃是仙人隐居之地,若能找到这处仙境,或许就能得到仙人的指引,实现长生夙愿。” 永德帝眼底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喜悦:“真有如此仙境?你可确定?” 云攸站得不近也不远,身形笔直,一双清冷得有些不近人情的眼注视着帝王:“陛下,臣不敢妄言。古书所记载的信息虽然模糊,但却给了我们一线希望。只要有万分之一的可能,臣都愿意为陛下冒险一试。” 皇帝微微点头,露出满意的笑容:“若是能为朕带回长生之法,朕重重有赏。” 金銮殿上,气氛竟有些安静。 云攸垂眸静看着自己投落在地上的影子,沉声道:“成仙之路着实艰辛,德行修为苍天可鉴,做不得假,还望陛下勿要再动杀念。若徒生杀戮,恐再无成仙之机!” 永德帝忽闻此言, 面上也一阵起伏,眉头皱起来却有些为难。 他站了起来,负手在云攸面前踱步。 若不可杀戮,那杀千刀的月巫岂不是不能杀,这对暴躁脾气的永德帝来说,确实煎熬无比。 若不可杀戮,那西岭坡剿匪就要改为招安,招安是周卿颜一直以来坚持的法子,永德帝认为那意味着向土匪让步,有损朝廷威仪。 况且,剿匪的圣旨已经下达,如果现在反悔,永德帝觉得驳了面子。 云攸心中了然,永德帝需要权衡利弊,找到一个既能维护皇家颜面,又能避免杀戮的法子。 “陛下不必多虑,如今麟王身受重伤,剿匪一事要从长计议。月巫在逃,定是要留下部分兵力捉拿,保皇城安宁,遂剿匪兵力有所削减。因时度势,众大臣亦不会再坚持剿匪,若谁坚持剿匪,便让谁作为首领前去!”云攸眼底暗光一闪,眉头轻轻锁着,说话声音清晰而平缓。 若是换做别人提出招安之策,他还会怀疑此人是否与盗匪有所勾结,但云攸这个无权无势的小女子,又怎么可能和那群盗匪有瓜葛呢?她所提出来的建议虽然冒失,却言之有理。 至于月巫,云攸避而不谈。一来,永德帝心底还是怀疑月巫逃走,云攸脱不了干系;二来,皇帝即使不杀月巫,也有一千一万种方法逼死他,若是自戕,算不上杀戮。 但是,让月巫那种连自己的儿子皆可舍弃的人自戕,绝对不可能。对于他来说,自己的生命才是最重要的,其他的一切皆可抛弃。 因此,月巫的命算是暂时保住了。 永德帝负手而立,背对着云攸默然不语。 只是此刻这般, 难免叫人心中打鼓。 永德帝沉思半晌,终于开口道:“今日午时,你与前去西岭坡招安的队伍一起出发,杨延霖与你同行,你且回去收拾细软!” 此时,赵福走进来,向永德帝禀奏:“太子与周大人还跪在外面。” 云攸心里咯噔一下,顿时抬起了头来。 “太子与周卿颜不会是为了太子妃,找陛下理论来了吧?”云攸心中暗自揣测着,不禁周卿颜捏了一把汗,“周卿颜啊,周卿颜啊,你向来稳重,怎会做出如此莽撞的事情,大庭广众之下抱走太子妃,这不是明摆着给人留下把柄吗?这可不是闹着玩的,搞不好会惹出大乱子来。你到底有没有想过后果?真是让人头疼啊! ” 云攸越想越发慌,额头上渗出冷汗。 也许是今天流了太多血,她突然感到全身发冷,不觉缩起身子。 她转过身,看到殿门缓缓打开,周卿颜走了进来。 两人眼神相撞,他的眸中透着一丝疲惫和惊愕,她的眸中尽是疑惑与不安。 这一瞬间的对视,就像是两颗流星在空中交错而过,瞬间迸发出炫目的火花,但又迅速消逝。 目光短暂的纠缠后,如同被风吹散的火苗,各自熄灭,仿佛有一种默契,让他们同时选择了回避对方。 这一刻,他们就是两个陌生的路人,彼此的目光中透露出一种冷漠和疏离,仿佛过去发生的一切已经化为泡影,随风飘散。 这种陌生感让人感到心酸,也让云攸真正认识到自己在周卿颜心中的分量。 围猎场上,周卿颜抛下云攸,头也不回离开的那一刻,她的心凉飕飕的。 而今日撞见他抱着太子妃,头也不抬地命她让开的那一刻,她的心…… 她的心终于通透了!她不过是周卿颜心中无足轻重的过客,或许分开一年半载,他们从此将会在彼此的生命中消失。 来也匆匆,去也无痕,皆为过客,何必伤怀! 心里虽这般想,可不知为什么还是疼了一下。 也许,这就是通透的代价吧! 永德帝挥挥手,让云攸先退下。云攸恭敬地行了个礼,然后转身离开。 当经过周卿颜身边时,她礼节性地向他施了一礼,但眼皮却是低垂着,未看他一眼,甚至眼睛的余光都被定格在他湿透的毡靴上。 离开得越决绝,越不可能再有交集。 云攸安然离开的背影后面,是黯然神伤的男人。 周卿颜很快收回失落的情绪,将云攸与安烁在围猎场遇险的经过,详细道来。 当然,与郑贺的说辞有些出入。 郑贺并未亲眼所见,月巫是如何逃脱的,所以周卿颜一口咬定,月巫挟持云攸,是因为云攸曾被他掳走过,并救走了三十名受害的女子,月巫怀恨在心。 周卿颜尽量让自己的叙述显得客观而又平静,让永德帝听不出来掺杂了感情,从而不会怀疑,此言是在为云攸脱罪。 当然,永德帝没有一丝怀疑,因为云攸已经为自己脱罪,而且还得到了帝王的重用。 “那云医官,陛下如何处置?”周卿颜小心地试探。 永德帝愣怔片刻,捋一捋胡须,笑道:“看来朕对云姑娘的处罚确实太重,一般的赏赐难以抵消她所受的伤害,不如进宫做朕的侍妾如何?” 第168章 闲话太伤人 周卿颜如遭雷磔,惊愕、恐慌、茫然,如同“失心疯”了一般,嘴角挤出若有若无的笑意,压制住无处喷射的满腔怒火。 窒息感扑面而来。 那感觉就像天塌下来了,纵有三头六臂,也无力回天。 “请陛下收回成命!”周卿颜仿若泄了气一般,膝盖软绵绵弯下去,跪倒在永德帝面前。 永德帝本是随口一言,一想到那个女人,是个年过半百的老妪,他就感到一阵恶寒,怎么可能对她产生任何欲望? 但是,他绝对不能这样对周卿颜说,因为云攸可是一个能够返老还童、寻觅仙踪的奇人,她是那么的神圣而不可冒犯。 周卿颜瞪大了眼睛,直直地看着永德帝,完全不顾及君臣之间的礼仪和规矩。 他焦急地等待着皇帝的回应,但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每一分钟都让他感到度日如年,仿佛经历了一场漫长的折磨。 他的心逐渐变得冰冷,仿佛被寒霜覆盖一般。失望、愤怒、无奈交织在一起,让他不得不说出违心的话。 “陛下,那云攸可是个老妪,衣袍包裹的身体,被岁月侵蚀得只剩下一具空壳,皮肤皱巴巴,像是被揉成一团又展开的纸,散发着一股腐朽的气息。她的身上弥漫着浓烈的老人味,那种气味让人作呕,与她共度春宵,简直就是一场噩梦。” 永德帝触着周卿颜厌恶的眼神时,不由一震。 谁曾想,温润如玉的翩翩公子周卿颜,说起别人的闲话来,这么……难听! 他微微张口,剩下的话还没说出口,恶毒之意已不必言说。 可仅仅下一刻,就看见了周卿颜那垂首低眸的姿态,似是在悔过自己方才的胡言乱语。 永德帝直觉哪里不对:“卿颜,云医官与你……安烁因她而受伤,所以你对她怀恨在心?” 周卿颜却已起了身,一脸凝重地看着眼前的人,语气坚定地说道:“此人来路不明,身份可疑,臣担心她对陛下不利……” 狂风将殿门吹开了一条缝隙,折返回来的云攸正静静地站在门外,聆听着殿内两人的对话。 她的目光透过门缝,落在周卿颜身上,眼中闪烁着复杂的情绪。 “云医官,这么大的雨,你还专门跑回来把伞给周大人,真是太辛苦了。要不让老奴代为转交吧!”赵福看着外面瓢泼的大雨,脸上露出担忧之色。 他伸出手,欲从云攸手中接过伞。然而,云攸却迅速地缩回了手,并将伞撑开。头也不回地直接走进雨中,只留下一个决绝的背影。 冰冷的雨水打落在她身上,瞬间浸湿了她单薄的衣摆。 然而,她却仿佛对这一切毫不在意,每一步她都踏出了深深的涟漪,仿佛恨意从脚下蔓延开来,结出了一朵朵刺骨的霜花。 她的步伐坚定而决然,身后走过的路仿佛瞬间坍塌,化作暗黑的万丈深渊。 没有了回头路,也没有了让她回头的人。 赵福踮着脚轻轻将殿门合上,然后转过身来,背靠着门,用自己的身体挡住风,以防门再次被吹开。他的动作非常谨慎,生怕发出一点声响。 永德帝为安抚周卿颜,略带敷衍地同意不再提“让云攸做侍妾”一事,但却在周卿颜心里埋上了不安的种子,时不时冒出头膈应得肉生疼。 周卿颜那平静的目光里,隐约浮上了一点若有所思。 “陛下,麟王身受重伤,臣愿代替麟王前去西岭坡剿匪。”周卿颜郑重道,“太子被罚,众大臣皆以为陛下的皇子们无人可堪大用,此时若麟王受重伤一事传出去,必将人心惶惶。” 永德帝捋一捋胡须,轻蹙眉头问:“三千兵马,够吗?” “足够!”周卿颜语气坚定,“兵不在多而在精,将不在勇而在谋,但请陛下对外宣告,剿匪首领乃麟王安烁,臣必不负君恩,不辜负陛下所托。” “好,好!”永德帝满意地大笑,“不过不是剿匪,而是招安!” 周卿颜顿时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他一时激动,手一抖,扯断了腰间的海棠花香囊。“啪嗒。” 这时殿内一片安静,以至于这不大的一声,显得格外刺耳。 这个一意孤行的皇帝是如何开的窍?以前无数次请旨招安,他都一口否决,非要剿匪以振国威。 难道是萧贵妃红杏出墙之事,深深打击了这个老人的雄心;还是安烁受伤之事,让他顿悟到生命可贵,杀戮可耻…… 周卿颜眉梢微微一动,唇边竟不觉泛起笑意看着这个风烛残年的帝王。 心下竟有些感动。 周卿颜深吸一口气,又道:“恳请陛下允许臣带卿玉回将军府养胎。” 永德帝沉默片刻,缓缓点头道:“朕准了你,但此事不可声张,毕竟太子还是太子……萧氏的威胁尚未消除殆尽,且留他一些时日。” 这是……还没有找到名正言顺废太子的理由。 “陛下,太子晕倒了!”赵福在殿外禀奏,言语冷静,没有一丝惊慌之意。 永德帝脸色骤然变得难看:“带他回东宫养着,不经传召不得出东宫半步!” 天子之威,雷霆之怒。深受宠爱的太子,天之骄子,做梦也想不到,帝王变脸,比变天还快。 周卿颜带周卿玉回到将军府,交给玲珑照顾,又将阿木留下,事无巨细交代了半晌。 总之,在他离京期间,务必护周卿玉周全。 安排好所有事情,周卿颜便去麟王府与安烁辞行。 安烁服下云攸的血,半个时辰后,周身毒素已除,神志清醒,可以少许进食。 灵芝熬了稀粥,安烁靠坐在床头,望着门外迟迟不愿开口喝粥。 直到杨延霖端着熬好的药进来,安烁才乖顺地喝了一口粥,急切问道:“云儿呢?” 云攸离开皇宫后,径直去找了杨延霖。她只说要与自己同行去西岭坡,但最终的去处,只字不提。 她嘱咐杨延霖不要告诉安烁,因为安烁定会告诉周卿颜。 故而,杨延霖摇摇头,说并未见过云攸。 此时,周卿颜从外面走进来,他知道杨延霖在诏狱见过云攸,却并未拆穿对方的谎言。 因为,周卿颜也没打算说实话。 他与杨延霖默契地对视一眼,两人在诏狱生出的嫌隙,瞬间土崩瓦解。当然,两人将诏狱的秘密藏于心底的决心,亦坚如磐石。 第169章 撒谎也能传染 安烁是懂察言观色的,他捕捉到周卿颜与杨延霖眉眼之间的交流,心知他们肯定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周卿颜便将早就想好的说辞,不紧不慢娓娓道来。 他说道:“你中箭之后,就被琅伯带了回来。云姑娘和杀手交手后,杀手不敌便逃走了。云姑娘此刻在京兆府衙,协助安乾捉拿刺客。” 说得跟真的似的,杨延霖在一旁轻哼一声,刺客就是姜嬷嬷,此刻已命在旦夕,何来抓刺客一说。 周卿颜之所以不告诉安烁真相,确实是有他的考量。 若安烁知道姜嬷嬷是杀手,一气之下休了欧阳兰儿,那就是给永德帝难堪。 毕竟,欧阳兰儿是皇帝亲赐的侧王妃,皇帝还指着她能诞下子嗣呢! 况且,欧阳家不久前捐粮草、捐药材,声誉颇盛,安烁在朝中的地位尚且不稳,绝不能因休妻落人口实。 “我受伤……云儿没有来看过我……”安烁眼神黯淡,充满了失望和落寞,他缓缓地转过身去,左手无力地推开灵芝送到他嘴边的温粥。 他的心如同被重锤击中,心中的伤口越来越深。 他陷入了深深的沉思,回忆起对云儿的承诺—— 若剿匪功成而归,向陛下请赏求娶云攸为妃。 此刻,他孱弱得连床也下不了,更别说剿匪! 安烁的心绪陡地翻腾起来,他仰起头来,眼神中透露出一种难以言喻的癫狂和绝望。 他的脸上浮现出似笑非笑的神情,嘴角微微上扬,但那笑容中却充满了苦涩和无奈。 他的身体微微颤抖着,仿佛内心深处正经历着一场激烈的风暴。 周卿颜不禁自责起来,眸中的愧疚之色藏得很深,生怕安烁窥探出来。 同时他对安烁的痛苦感到好奇和困惑,究竟是什么事情让他如此悲怆? 杨延霖长吁一口气,暗自思忖:云攸只是没来看他,又不是永远见不着,为何安烁看起来如此悲伤? 此刻众人关切的目光非但没有缓解安烁的悲戚,反而更加重了他心中的恼恨。 可事情的原委他绝不愿宣之于口。 屋里顿时陷入了一阵死寂。 “王爷,求求您救救姜嬷嬷吧!”欧阳兰儿悲恸的哭泣声骤起,那声音撕心裂肺,让人不禁心生怜悯之情。 她扑倒在安烁床榻边,泪眼婆娑地望着眼前的男人,眼中满是绝望和无助。 “我远嫁至此,身边无亲无故,唯有姜嬷嬷一个贴心的人。如果连她都不在了,我真不知道该如何活下去……”说到这里,她的泪水更是如决堤般涌出,顺着脸颊滑落,滴落在地上。 安烁茫然地看一眼周卿颜,又转眼看着杨延霖,问:“姜嬷嬷怎么了?” 欧阳兰儿梨花带雨,哭得像个泪人似的,抢着说道:“姜嬷嬷和王爷中了一样的毒,她是在给你治伤的时候,不小心被箭矢所伤,王爷的毒能解,她的毒也一定能解!” 说完,她紧紧握住安烁的手,眼神中满是期待和希望。 “啧啧!” 杨延霖一脸的鄙夷,这睁眼说瞎话的习惯真的是能传染的呀!她这是料定了周卿颜不会拆穿她的谎言! 欧阳兰儿当着两个知情者的面儿,说瞎话眼睛都不带眨一下,真是没将面前这两个男人放在眼里。 或许是她的桃花眼太小,根本就放不下。 安烁虽然对姜嬷嬷并没有什么好感,但他实在无法忍受一个柔弱的女子在他面前哭泣,他心中不禁涌起一丝怜悯。 安烁累极了的样子,轻声说:“杨延霖,快去救治姜嬷嬷。” 杨延霖一动不动,怏怏道:“治不了!” 周卿颜将欧阳兰儿拽到屋外的假山后面,面带愠色,沉声问道:“你们自己下的毒,没有解药吗?” “解药要三千两,姜嬷嬷嫌贵,就只买了毒药,未买解药。”欧阳兰儿一脸的悔意。 周卿颜深深地叹了口气,这或许就是命数吧!姜嬷嬷留在安烁身边也是个极大的隐患,若真救不回来,那也是罪有应得。 “趁她还有一口气,你好好送她走吧,她做的那些腌臜事,我不会告诉王爷,她死后得以厚葬,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 周卿颜说完,走到假山下的一汪清泉处,又回头肃然道:“若你说刺杀云姑娘,是姜嬷嬷一人所为,我自是不信。侧王妃好自为之,勿要再做一些害人害己的事情。” 待周卿颜回到安烁的寝房,那两人还在为救姜嬷嬷之事,争论不休。 杨延霖双手撑着桌案,分明是要败下阵来的疲软模样。 安烁忍不住厉声质问:“你能治好本王,治不好姜嬷嬷?医者眼中,无高低贵贱之分,无亲疏恩怨之别,心怀慈悲,一视同仁,你可别让我轻看了你。一样的毒,用一样的解药啊!本王命令你,不管用什么药,不管多贵的药,你尽管去用……” “解毒的药,是云姑娘的血!” 杨延霖怒不可遏,“整整两坛血,若是用坛装酒,也要喝三天啊!” 所有人的目光,不约而同看向角落里的酒坛。 杨延霖本来答应云攸,以血救命之事,烂到肚子里,也不能对任何人讲。一来,安烁在围猎场救了云攸一命,云攸以血回报,两人互不相欠,没必要让安烁当做恩情铭记于心;二来,云攸想要彻底摆脱周卿颜,就要与安烁也划清界限,再无任何瓜葛。 周卿颜与安烁,两人相互凝望着,都不约而同地垂下眼眸,面上看到的都是无法掩盖、无法稀释的忧伤。 安烁猛地坐直身子,由于太过用力,牵扯到伤口,脸色瞬间变得惨白,额头上冒出一层细汗。 他咬紧牙关,努力忍住疼痛,但还是忍不住发出了一声低沉的呻吟:“嘶……”。这声呻吟仿佛从牙缝里挤出来一般,连带着眉毛都拧在了一起。 周卿颜坐在床沿上,伸出双手压住了安烁的双肩。 “别乱动,先养好伤,其他的以后再说。”周卿颜温声安抚道。 安烁身形一顿,默然了片刻,握住周卿颜的手臂,恳求道:“云儿呢,我想见她!” 第170章 离别之痛 周卿颜被他问得发愣,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可安烁的脸色苍白如纸,身上的伤口还在不断渗血,但他却不顾自己的伤势,执意要起身去寻找云攸。 他的眼神坚定而执着,仿佛下定了决心一般。每一个动作都显得那么艰难,似乎用尽了全身力气才能够移动一下。 他的手紧紧地抓住床边,手指因为用力过度而微微颤抖。他试图用手臂支撑起自己的身体,但身体却像是不听使唤一样,摇摇晃晃,随时都可能倒下。 然而,他并没有放弃,依然咬紧牙关,努力挣扎着想要站起来。 面对安烁的执拗,周卿颜狠下心来,握紧了双拳,双眼猩红望着他,却强制自己不上前去帮他。 他在等安烁自己放弃。 灵芝耸着肩膀,愣愣地杵在原地,吓得傻掉了。 而后,“哇”地一声大哭,抽泣道:“王爷您养好身子再去见云姑娘吧,您这样让她看到,不是让她徒增忧伤吗?” 安烁瞬间安静下来,灵芝张着嘴哭了一半不得不中途止住,此时再哭下去就太不合时宜。 她这收放自如的哭技,没有三五年的功夫,真是练不到如此炉火纯青。 杨延霖从宽袖中取出一封信,送到安烁面前,漫不经心说了一句“云姑娘的信”。 周卿颜的眼神像一把锋利的刀射向杨延霖,心中腹诽:方才安烁折腾了半晌,你此时才把信拿出来,你真是看热闹不嫌事大啊! 安烁苍白的脸上顿时泛起一丝红晕,他有些紧张又期待地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接过那封信。信封上似乎还残留着对方的气息,让他心跳不禁加快了几分。 见字如面。 冒昧书此,万祈见谅。幸得王爷施救,铭感五内,无以报之。 然常思一万,因吾而殒命,其生前遗愿,吾当竭力为其实现。 此去废城,寻一万故友,皆因黥面之刑留下烙印,终身不得除,而隐居为匪盗。 吾苦思医治之法,助故友恢复如初,得以重见天日。 与君相识,吾若忽之间,见了一片灿之天,其晴空万里。今真之恨不得一,飞入君左右, 与汝诉离别之苦,举杯共欢。 安知非日月,弦望自有时,只盼重逢日。 谦谦君子前,玉面笑嫣然。不负生芳意,相从结宿缘。春来同地暖,秋去共天寒。知友何须问,星眸樽酒间。待到梅开染雪海,吾携梅香复归来。 望君珍重! 呜呜……她不告而别! 嘻嘻……她天寒归来! 安烁缓缓闭上眼,将信捂在胸口,斜身倾倒下去,蜷在床角发呆。 周卿颜伸手去扯他手中的信,却被他猛地挣脱。 “放手!”安烁低声喝道,声音中带着一丝警告。 周卿颜的手僵在空中,他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安烁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紧紧攥住,又仿佛被重锤狠狠地击中,一阵剧烈的疼痛袭来,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他明明可以与云攸同行,可是他的伤…… 此时,除了握拳重重捶击床榻,他什么也做不了。 杨延霖午时便要出发去北萧国上任,灵芝留他用完午膳再走,他说要回去收拾细软。 他离开后,杨静慈会代替他来照顾安烁,所以他还要回去交代一下后续医治的方子。 周卿颜坐立不安,不时地站起来,抬头望向天空,显得有些心神不宁。 半晌无言,周卿颜还在酝酿如何向安烁说那件事。 安烁呆呆地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嘴唇动了动,突然拽着锦被捂着头,赌气似的说一句“你想走就走吧”,便背过身去不再理他。 周卿颜淡淡地笑了笑,神威凛凛的王爷撒起娇来真让人招架不住,他心中当然明白,虽然此刻两人都有些微妙的尴尬,看着他那副模样,周卿颜不禁觉得好笑,同时心中也升起一股暖意。 安烁想让周卿颜陪着,但又看出他心中有事,很急的那种。但周卿颜又不直说,所以两人这般僵持着,连灵芝都滴下冷汗,不知该说什么话来缓解气氛。 不过这尴尬的局面持续了并没有多久,周卿颜便“扑哧”一声笑出声来,边笑手边捂着嘴,笑得微微有些轻咳。 也只有和亲近的家人在一起,才有这种没心没肺的笑。 周卿颜稳了稳心神,故作轻松道:“你再不多看我几眼,恐怕要很多天或者几个月看不到我啦!” 安烁倏尔掀开锦被,憋闷得太久,大口大口呼吸,还未来得及问,周卿颜抢先开口说:“陛下派我去西岭坡……招安,你不用担心,不是剿匪,没有那么危险。” 招安?实质就是没有兵、没有银子、没有胜算的剿匪! 匪患这么多年,能招安早就招安了,拖了这些年,不就是双方条件没有谈拢。若是剿匪的名义,还能多给些兵马,以招安的名义,那就是随便给点残兵碎银。 若是招安不成,周卿颜如何全身而退? “老家伙给你多少兵马?”安烁紧蹙眉头,拽着床头的帐幔强行坐起身。 周卿颜淡淡道:“三千足矣!” 安烁气急:“足?两个山寨,三万盗匪,你一个身残志坚的羸弱公子,带三千兵马,除了投奔他们,你还有活路吗?” 周卿颜感慨地笑了笑,“身残志坚的羸弱公子”可是以前他给安烁的外号,如今却用在自己身上,真是报应虽迟但到。 想到这里,他不禁感到一阵无奈,默默自嘲起来。 安烁深吸一口气,觉得胸口有些发闷,伸手掀开了侧边的帐幔,想要透一口气。 “你且放心,我自有办法全身而退。”周卿颜轻轻握住安烁的左手,“我以前每次去征战,承诺你会活着回来,最后不都回来了,你定要保重身体,等着我大胜归来的那一日,出城迎接我。” 周卿颜临走时,将周卿玉和阿木托付给安烁。说是托付,其实是相互照应,安烁最害怕孤单,有人陪伴,等待的日子会好过许多。 灵芝在旁边忐忑不安地看着安烁脸上变幻不定的表情,一开始还是不耐烦,杨延霖走后是不舍,周卿颜走后是怅然若失。 热闹的麟王府突然冷清下来,安烁望着府内空无一人的景象,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悲凉感。 杨延霖走了,周卿颜走了,云攸也走了……心里被挖去了一块,空落落的。 第171章 北上招安 忙忙碌碌半日。 云攸因赶着到济世堂挑些医书,也没心思收拾衣物。 临走时,杨静慈帮哥哥收拾了满满十一箱物什,救命的药丸、衣物、干粮、水囊、银子…… 当然,还有一箱为云攸准备的衣物。 孙植送给云攸两副人皮面具,一副大胡子莽汉、一副美艳小娇娘,取猪皮和鱼胶做了大半年才完成,用来易容堪称“以假乱真”。 这面具本来是他为自己准备的。 皇宫当差那是脑袋悬在裤腰带上,尤其是医官,常常用来为贵人们陪葬。孙植活得战战兢兢,日日盼着能逃离那个鬼地方。 但他被萧贵妃和太子盯上,想逃也逃不掉。所以做了面具,想着被逼到绝境时就一走了之。 至于那副美艳小娇娘的面具,是为杨静慈准备的。他妄想逃走时,能带杨静慈一起亡命天涯。 这事杨静慈是不知情的。 不过,如今萧贵妃和太子被软禁,他便趁机辞官,来济世堂做一名郎中,平平安安度日。 最重要的是,可常伴杨静慈左右。 曾经圆滑世故、左右逢源的医官孙植,为了活命做过很多错事,如今他想洗心革面,做个好人,配得上杨静慈的好人。 云攸虽知晓杨静慈喜欢的是安烁,但还是不想碎了孙植的美梦。 毕竟,迷途知返的人需要爱的指引,稍有不慎又会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杨静慈又与云攸说了一会儿话,皆是关于杨延霖的喜好、忌讳,比如他喜食清淡,爱干净,衣被每日需晾晒,睡觉前要小酌几杯…… 她啰里啰嗦说了这么多,就是希望云攸能够更好地了解杨延霖,以便更好地照顾他。 孙植在一旁小声嘀咕:云攸可不是去当婢女的! 不过,云攸要伪装身份,跟在杨延霖身边,装扮成婢女是个好法子。 当杨延霖回来,看到云攸身着一袭鹅黄轻纱长裙,大片海棠花绣纹在衣摆处蔓延开来。 她梳着简单的桃心髻,仅戴两颗乳白珍珠璎珞,映衬出云丝乌碧亮泽,像天空一样明朗干净,看着很是舒服。 孙植为云攸戴上人皮面具,瞬间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娇俏妩媚的小婢女。 面前的两个男人看着眼前的姑娘,不由得看得有些出神了。 这样一个美丽动人的小可人,明目张胆带在身边,一定会让人误会这是带着个小情妇呢! 杨延霖与杨静慈依依不舍辞别,带着云攸离开皇城,在郊外的五里亭与周卿颜汇合。 出城后白天赶路,夜晚投驿舍。 走的是一年前周卿颜接亲的同一条道,周卿颜犹记当时前途叵测,心情忐忑,而今恍惚一年已经过去了,物是人非,但心境与一年前相比,却已大相径庭。 经历了云攸死而复生,周卿颜仿佛看透了一切。只要她还活着,好好活着,他在远处静静看着,已心生欢喜。 无论时光如何流转,岁月怎样变迁,他都会将这份情感深埋心底,永不褪色。 此次出征郑贺同行,他不知这次九死一生的差事,是周卿颜为他“争取”来的。 郑贺到永德帝身边历任至御林军副统领,时日不可谓不久。多年以来,他见过这位皇帝陛下驾驭制衡臣下皇子们,杀伐决断,手段百变,但从未算计到他头上。 但他没想到的是,这是周卿颜对他的算计。 如今朝中局势突变,太子再无翻身之日,皇后此前暗地里支持安烁,是为了与太子抗衡。 现下,安烁已经不是皇后唯一的选择,难保她有其他的盘算。 因此,周卿颜故意将郑贺拉上他的船,以皇后与郑贺的关系,她必会想法子为此船保驾护航,至少,她不会成为前行中的阻碍。 此时已经出行大半个月,越北上越显民生凋零。驰道败坏,两旁田地渐废,白骨甚至有露于野。 有时行走个半天,也难遇到鸡鸣村舍。即便偶遇人烟,所剩也不过是老弱病残罢了。 还有三五成群的乞讨流民,衣衫褴褛,面容憔悴,身上背着破旧的行李和包裹,有的人甚至赤着脚,脚底磨出了血泡。 流民跟在杨延霖的马车后面,三步一跪拜,五步一叩首。当马车停下时,流民们也纷纷停下来,他们不敢靠近,只是远远地望着。 云攸于心不忍,不顾杨延霖阻拦跳下马车,将后车上的一箱干粮,分给了他们。 马车继续前行,车轮滚滚向前,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杨延霖掀开车帘向后望去,越来越多的流民跟在了马车后面,形成了一条长长的队伍。 来就是紧急行军,杨延霖乘坐马车还拖着两大车行李,行进速度缓慢,耽误了行军进程。 众人本就对他颇有微词,腹诽他带着小妾风流快活,如今又招惹了流民,眼里更容不下他。 行军队伍后面熙熙攘攘,周卿颜不得不下令原地休整。 周卿颜调转马头,策马行至杨延霖的马车旁边,沉声道:“吾等有军务在身,在此与杨公子分道扬镳,保重。” “周大人是嫌我们碍事,这就要甩掉我们?”云攸掀开车帘,语带戏谑。 她刻意将自己的嗓音压低了几分,使得原本清脆的声音变得沙哑而低沉,一听就是一个心思狡黠的人。 这样一来,周卿颜未能听出那是云攸的声音。 周卿颜见说话的是个面戴幂蓠的女子,便端详了一眼,隔层薄绢,虽看不清容颜,但隐隐能窥到大致的五官轮廓,直觉似曾相识。 这位就是杨延霖的小妾?周卿颜久闻其名,此刻却是第一次见到她,未见真容,已领教到她的厉害,怪不得杨延霖近日如隐了身一般,原来是沉沦温柔乡,流连忘返。 周卿颜眉睫一跳,慢慢把视线转过来,直视杨延霖:“流民一事,我已传信樊州长史严开,他自会派人来解决,你们切勿与之冲突,伤及无辜。” 无辜的恐怕是杨延霖,他只带了二十个随从,虽然个个精壮,但若真的起了冲突,他们也是束手束脚,不可能真的对流民下狠手啊。 恐怕只有被动挨打的份儿! 第172章 物是人非 周卿颜心中有些许不安,但他并没有表现出来,而是默默地调转马头,向前行了两步,然后又勒住马缰,停在了原地。 他微微侧过头去,目光穿过车窗,落在了车内的云攸身上。 杨延霖皱起眉头,急切地伸出手,迅速合上了车帘,仿佛生怕被他看到什么。 不知为何,云攸虽然易了容,还遮着面,杨延霖还是胆战心惊,生怕周卿颜认出来她。 云攸倒是不怕,竟然自己跳下马车,掀开了幂蓠,抬眼直勾勾望着马上的周卿颜。 众人的目光纷纷向云攸望去,蓦见一张芙蓉秀脸,眼波盈盈,双颊晕红,果然是个貌美的小妇人。 杨延霖紧跟着纵身跳下马车,转眼间就已经站在了云攸的面前。 他高大挺拔的身躯,宛如一座坚不可摧的堡垒,将云攸娇俏的身形完全藏于身后。此刻,他脸色冷峻且肃然,仿佛一堵无法逾越的高墙,挡住了无数觊觎的目光。 周卿颜冷冷睨一眼杨延霖,眸光冷得似是能射出无数冰箭。 不久前,杨延霖还大言不惭说喜欢云攸,如今美人在侧,恐怕早就将云攸忘到九霄云外了。 在这之前,周卿颜甚至还认为,杨延霖最适合做云攸的归宿,他与云攸志趣相投,他没有身份和家人的牵绊,且家财丰厚、身强体壮,可与云攸相濡以沫,白头偕老。 此时,周卿颜庆幸自己认清了杨延霖的真面目,又暗暗自嘲:为何自己像是个临终托孤的老父,总想着将云攸托付出去。 以前的周少将军喜欢什么,就去追求,从无自我怀疑和力不从心的时候,几时见过他这般憔悴感慨,软弱伤怀得如同濒死的狮子。 周卿颜恍惚怔忡片刻,讪讪道:“此处匪盗横行,犹爱掳掠美貌女子,杨公子可要照顾好自己的家眷……” “家眷……”杨延霖惊愕道,他想要说那女子是婢女,但细细想来,迟早会变成家眷,现下认了也没什么。 杨延霖甚至有些暗爽,原来所有人都以为云攸是他的家眷,那他也不用藏着掖着,丈夫该做什么他就做什么。 光明正大地做! 他情不自禁地挽住了云攸的手臂,“啪”地打开手中折扇,在云攸的耳畔悠悠摇了起来。 “夫人,外面太热,我们去马车上饮些解暑的酸梅汤,可好?”杨延霖得意地望着周卿颜说道。 云攸好不容易她才缓过了神。 眼睛一时睁大,没控制住自己,当即便低低地惊呼了一声:“周大人,可否与我上马车一叙!” 杨延霖乖顺地笑笑,就像扇子上那最明媚的一抹红日,如同春风拂面般温暖。 云攸先上了马车,而后掀开车帘,见周卿颜并未下马,忙堆了笑道:“周大人看看后面跟着的流民,有些魁梧健壮的男子,像是饥肠辘辘的难民吗?难道大人看不出来,他们就是盗匪,是冲着你们来的……” 话音未落,周卿颜敏捷地跳下马,腾身跃上马车。 这一切,云攸都看在眼里。周卿颜的身体已然恢复,他的功夫虽废了五成,但他受伤的胳膊却异常有力,日后多加苦练,恢复往日功力指日可待。 她知道,断骨新生,他定是经历了难以想象的痛苦和折磨。 一个断臂,一个老妪,他们曾在彼此最落魄无助时,相依相守。如今熬过了黑暗,他们却无法在光明里并肩,也许互不打扰,各自安好,才是最好的归宿。 逼仄的马车上,两人面对面坐着。 云攸不自觉向后倾斜身体,只因她想起周卿颜与永德帝说的那句“云医官身上恶心的老人味”,她心中像是塞满了尖石,硌得肉生疼。 真想在周卿颜鼻孔中塞满泥沙。 云攸转过头,搭着眼帘,不看周卿颜,说的话也是毫无感情:“这些盗匪隐藏在流民之中,目的就是要挑拨离间、制造事端,让你们和流民产生冲突。他们的计划就是等待越来越多的流民汇聚在一起,然后煽动一场大规模的动乱。一旦爆发,你们就会被视为镇压百姓的恶吏,金山寨正好借机揭竿而起,与你们对抗…… ” 周卿颜面无表情听着,并无云攸想象的惊愕表情。 难道这些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但是,周卿颜不能将他的计划告诉对面这个来路不明的女人。 不管他的计划是什么,都避免不了杀戮和流血。 凭云攸对周卿颜的了解,她已猜到,周卿颜会用自己做诱饵,将盗匪引出来,再一网打尽。 所以他穿着华丽的杏黄色长袍,上绣四龙纹,在一群黑衣将士中,尤其显眼。 这分明是在告诉敌人:我就是你们要抓的人。 云攸眼皮都跳了起来。 周卿颜神情淡漠,转移话题道:“杨夫人一介女子,却有如此洞察,实乃女中豪杰,周某佩服。” 说完,向云攸拱手,起身便要下马车。 “……” 云攸脑袋里顿时“嗡”地一声,千万般的念头都潮水似的划过。 此次招安,周卿颜带着三千士兵,便如此胸有成竹,肯定是想借力打力。 先招安苍山寨寨主余浩瀚,在借助苍山寨一干人马去攻打金山寨,但苍山寨都是受过黥面之刑的逃兵,他们曾是一万的战友。 她受一万之托,帮他曾经的战友去除脸上的刺字,还他们自由,绝不能让他们白白丧命。 所以,她要想一个万全之策,不费一兵一卒,确保招安计划顺利实施。 “听说金山寨很是隐蔽,朝廷曾剿匪多年,亦未找到他们的老巢,若周大人与我配合,我有信心可以帮你找到。”云攸悄然靠近周卿颜的脸,轻声细语地说,神情似有撩拨之意。 一股厌恶之意顿时从脚底下传遍周卿颜全身。 周卿颜猛地向后一倒,生生撞上坚硬的檀木厢壁,整个马车随之摇晃了一下。 “这里有三千将士,个个英武不凡,剿匪这等危险之事,怎能让一个妇人去冒险?”周卿颜伸出中指,抵住云攸的肩,不触碰到她,也不让她触碰到自己。 第173章 调戏夫人 马车摇晃得太过刺眼,杨延霖一个箭步跳上了马车,他的动作轻盈而敏捷,仿佛一只灵活的猎豹。 他伸出的手在空中停顿了一刹那,转而紧紧闭上眼,用力推开了车门,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 此时,车内两人的鼻尖之间只差一指的距离,呼吸相互交织。 周卿颜的刻意闪躲,让气氛变得更加诡异。 杨延霖心头便骤然冷下。 “光天化日之下,调戏我的夫人……”杨延霖黑着脸钻进马车,一把拽住周卿颜的衣襟,将他按在身下。 两人立刻扭打成一团,车厢内一片混乱。 云攸跳下马车时,衣衫凌乱不堪,头发也散开了,一手抱于胸前,一手抹着泪,怯怯喊道:“你们别打了,别打了!” 那高昂而又哀怨的喊叫,像是一把锋利的剑,划破空气,直刺人心,抑扬顿挫,看那架势是要喊到人尽皆知才罢休。 这是赤裸裸的陷害,周卿颜何时受过这种憋屈的乌糟气! 郑贺闻声赶来,流民中两个身形魁梧的大汉也跑上前围观,饶有兴致地指指点点。 “堂堂朝廷命官,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强抢民女!畜生行径,简直令人发指!” “哎,更可恶的是,他们竟然当着人家夫君的面做出这种丑事,实在是有违天理伦常,会遭天打雷劈的!” 窃窃私语的人越来越多,数十个流民凑上前来看热闹。 幸亏郑贺治下严明,兵士们都管好自己的耳目,不听不看。几个忍不住斜眼朝马车看去的士兵,被郑贺阴鸷的眼神吓得瞬间老实。 郑贺大步流星走近马车,眼神闪烁着怒火,让人不寒而栗。 突然,他猛地抽出腰间的长剑,剑身闪烁着寒光。 “呲呲”声响起,剑刃在地面上划出一道耀眼的火花,仿佛要将大地撕裂开来。 云攸转身撞上他愤懑的眼神,他迅速抄起长剑,将其架在了云攸的肩膀上。 锋利的刀刃瞬间切断了云攸的一缕发丝,冰冷的触感让她不禁打了个寒颤。 郑贺眉间一挑,额角一缕发髻无风自飘,他右手将云攸朝车厢上一按,任凭她如何挣扎,手劲却越来越大。 一点怜香惜玉的觉悟都没有…… 此时,车内的两人的体力逐渐消耗殆尽。 他们气喘吁吁地躺在马车内,互相瞪视着对方。周卿颜的脸上挂满了汗水,呼吸急促;而杨延霖的额头也布满汗珠,胸口剧烈起伏。 郑贺感觉到凝聚在自己身上的数道忿忿不平的目光,这位御林军副统领现在也是有口难言。 说实话,他真的不想管周卿颜的风流韵事,但这么多百姓看着,若不逼此女子说出实情,恐怕周卿颜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周卿颜的名声事小,但如果这件事情传到了皇城之中,被那些别有居心的人利用,他们一定会趁机造谣,说御林军风气不正,传来传去,就变成了御林军强抢民女、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讹言惑众,积毁销骨,他恨不得将面前这个祸水千刀万剐。 杨延霖见郑贺动了怒,心底自是担心得紧,一溜烟就钻出了马车。 他的眉梢处有一块明显的青紫淤血,颜色深沉,仿佛被重物击中一般。嘴角也挂着一丝血迹,随着他微微颤动的嘴唇缓缓流淌下来。 而相比之下,周卿颜的脸上却没有丝毫受伤的痕迹,仿佛刚才那场激烈的打斗只是杨延霖单方面在挨揍。 这就更解释不清啦! “睡了人家夫人,还将人家打成这副鬼样子,这天下还有没有王法?”斜靠着一棵老槐树的中年壮汉,讥笑着说道。 周卿颜并不恼,他理一理被扯歪的衣襟,看向被车厢挤歪左脸的云攸,肃然道:“杨夫人这般陷害于我,到底是为何?世人对女子名声看得比男子更重要,你如此糟蹋自己的名声,今后当如何自处?” 他的身形有片刻的凝滞,转瞬又镇定下来。 郑贺见状也收回了剑,插回剑鞘中。 云攸一时恍惚:他不应该是来兴师问罪的吗?为什么听起来更像是在为我着想呢? 脚步踉跄。 杨延霖伸手扶了她一把,她走出去两步后,才像是想起什么般回过头来,一双微红的眼望着周卿颜:“我该如何自处?唯有一死自证……” 云攸捂着脸,那泪水如决堤般汹涌而出,她比方才哭得更为喧嚣。 “云……云也不及你纯洁无瑕!” 在这瞬间,杨延霖下意识地喊了一声。 云攸倔强地甩开杨延霖的手,转身朝着密林深处奔去。 杨延霖疾步追上去,脚步踉跄而慌乱,一不留意撞上后车上的一个箱子。 “砰……” 随着一声轰隆巨响,箱子翻倒在地,里面的金子如雨点般洒落出来,堆成一座金光闪闪的小山,反射出耀眼的光芒,让人眼花缭乱。 这些金子有的是金块,有的是金币,还有的是金首饰和其他物品。 它们散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不远处的流民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金山”。 “哇……哇……”一阵喧哗,一阵骚乱。 郑贺做了个“上”的手势,数十个士兵围上前来,将流民挡在三丈开外。 “还不把金子捡起来!”杨延霖朝黑衣护卫大喝一声,然后双膝跪地,双手并用,惊慌失色地捡地上的金子。 他已然将“夫人”抛诸脑后。 周卿颜那片撕破了的袖袍在风里飘荡,一只手掩于其中,却悄然握紧,慢慢走近杨延霖,认真地道:“你还不去追你的夫人,金子重要还是人命重要?” 杨延霖抬首看他一眼,又埋头捡金子。 “……” 这一下周卿颜彻底说不出话来了。 今日发生的种种,颠覆了他对杨延霖的认知,完全反应不过来。 看起来像是一场预谋。 过了好一会儿,金子都被捡回箱中。 杨延霖才忽然在杨延霖耳边说道:“流民中混入的盗匪,应该都离开了,你好生去安顿这些流民吧!” 周卿颜眼角眉梢都似凝了冰渣,随即是为杨延霖的大胆暗抹一把冷汗:“你的夫人,引走了那些盗匪?” 杨延霖微不可见地点点头:“诬陷你并非我们所愿,只是为了做一场戏,让盗匪相信云……我夫人与你生了仇怨,他们此刻应该已经抓了……” 第174章 上半场戏 比起惊愕来,周卿颜心中更多的是心寒—— 能将自己的夫人置于险境,还这般镇定自若的男人,真是世间罕见。 周卿颜眼底却似掠过了几分风吹云散的空寂,只慢慢道:“这里几千个男人,却让一个女人去冒险,你当我们都是贪生怕死之辈吗?还是说,你这个夫人就是个假的,你根本不在乎她的生死?” 夫人确实是假的,但杨延霖很在乎她的生死。 杨延霖的声音有些发抖:“我夫人说,周大人随行的三千个士兵,都有自己的妻儿、父母,谁不想活着回家。若不伤一兵一卒,捣了匪徒的老巢,还百姓一方安宁,那便是最好的结果。” 所以,她愿意为这个最好的结果独自去冒险,她说值得。 周卿颜沉默不言,阴云慢慢爬上瞳孔。 可这一刻…… 两个人面对面立在那里,就像是一座不可测的深渊。杨延霖下一刻便会被掐死的错觉,悚然之下,退了一步。 若周卿颜知道,那个独自去冒险的女子是云攸,会掐死我这个同谋吧! 是的,云攸从不顾及自己的死活,也不太顾及杨延霖的死活。 从发现流民中的匪徒之后,云攸就在与杨延霖商议那个“以身犯险”的计谋,他听得毛骨悚然,脸色变得十分难看。 “不行!太危险了,我绝对不能让你去冒这样的险!”杨延霖语气坚定地说道。 云攸看着他,心中涌起一股感动,但她还是坚持自己的想法:“金山寨寨主荀劼是个好色的莽夫,我佯装与周卿颜闹翻出走,让那些虎视眈眈的匪贼趁我落单,抓我去山寨,我在沿途留下暗记,这样你们就能找到他们的老巢。” 杨延霖沉默片刻,无奈地叹了口气:“你当真以为,他们冒险尾随这么久,就为抓一个女人回去?” “如果还有十大箱金子呢?我们故意让他们看到箱子里装的金子,他们为了劫走金子,定会与我联手。”云攸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看起来还有些兴奋。 哪来的十箱金子,明明只有半箱,还不是纯金之物,只是镀了一层金粉的饰物,纯粹就是拿来撑场面、装样子的罢了。 杨延霖怔住,无言。 他承认,女子往往很容易让人放松警惕,尤其是千娇百媚的美人,极易迷惑人心。 但云攸实在算不上……看上一眼就想要劫走的那种女人。 因此,她一路上都在往脸上抹胭脂水粉。 杨延霖搭着眼帘瞧她,只见她擦拭的力道颇大,右手手背上都蹭红了一大片胭脂。 “这张脸本来就是假的,再如此大力,可别擦破,露出真容了!”杨延霖下意识抬头看云攸,却是藏了几分心虚。 杨延霖言毕却似有些低落,也不再多说什么,只盼着睿智机敏的周卿颜勿要落入云攸的“陷阱”。 万万没想到的是,云攸所说的制造矛盾争端,与周卿颜闹翻,是色诱周卿颜,再诬陷于他,从而制造杨延霖与周卿颜的争端。 杨延霖掀开车帘那一刻,看到云攸与周卿颜暧昧不清,明明知道这可能是云攸的计谋,但还是忍不住上前与周卿颜扭打在一起。 或许是血气方刚的嫉妒心在作祟,或许只是因为事已至此,杨延霖不得不将后半场的戏演完。 否则,那云攸辛辛苦苦演的上半场戏,岂不是白演了。 戏终人散,被迫卷入戏中的周卿颜,终于收回了苦闷的目光,竟平平和和地笑了,仿佛那汹涌的戾气与情绪只是旁人错觉。 此处前方有一处溪涧,背靠着密林,周卿颜下令在原地扎营。 士兵们迅速行动起来,他们熟练地搭建帐篷、生起篝火,整个营地逐渐变得热闹而有序。 米粥渐渐煮熟,散发出阵阵香气,周卿颜下令将米粥分给流民果腹。 众人围坐在篝火旁,享受着热气腾腾的米粥。营地中弥漫着宁静的氛围,让人忘却了前路的危机。 流民们本来还在担忧,眼前的这个大官,会不会像其他地方的官员一样,用武力将他们赶走。 但一听说那人是周朗大将军之子——周卿颜,皆放下心来。 一个时辰之后,樊州长史奉命前来,将流民妥善安置到樊州的吉津村。 那里曾因疫病死了很多人,空置的屋舍很多,如今疫毒得以遏制,屋舍修葺一新,田地依然肥沃,耕作也恢复如初,只待一场盛大的秋收,可以提供足够的粮食给这些新来的百姓。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处理完流民之事的周卿颜深深松了口气,钻进营帐休憩片刻,却见杨延霖在外游荡的身影。 杨延霖一直心神不宁,粥食也一滴未进。周卿颜径直从他身边走过,话音出口毫无波澜,只道:“若你实在不放心,我去找找她?” “别去,以免打草惊蛇。”杨延霖坐在车辕上,翘首向密林的方向望去。 秋日微凉的夜风轻轻吹拂着,带来了一丝寒意。在密林深处,一个人影踉踉跄跄地缓缓走来。 杨延霖心中一惊,他赶紧跳下马车,向着那个身影跑去。当他走近时,发现是失魂落魄的云攸。 她一手捂住胸口撕裂的衣袍,一手扶着车厢边缘,几次抬步都未能登上马车,这才发现自己手脚抖得厉害,浑身都似凉水里浸过似的,打着颤。 而杨延霖却在她身边不停地问:“怎么了?他们到底对你做了什么?” 周卿颜实在忍无可忍,跃上马车,倾身弯腰,一手拽她一只胳膊,一手握她腰侧,半搂着将人捞了上去。 车帘一掀,生硬地将人推进去。 周卿颜跳下马车,转身看着杨延霖,只道一声“你不上去吗”,缓步行至营帐处。 郑贺在营帐门口候着,笔直地立在那里,周卿颜瞧见他时也是面色古怪。 周卿颜眉头一皱,还没等他问出口,郑贺竟笑出了声:“这个厚颜无耻的女人,我要是他,就不回来,这里贼匪出没,说不定被捉回去,还能做个压寨夫人!” 第175章 痛彻心扉的鞭刑 郑贺心中纳闷不已,他实在想不通自己究竟哪里得罪了周卿颜,以至于被他强令去巡夜! 周卿颜的营帐离杨延霖的马车,只有三丈之远,他在外头等了多时,心中甚是忐忑。 他只要向前多走几步,便能偷听马车上的两人谈话。 向前挪一步,向后退两步,那一点骤然冒出来的勇气都快在这纠结中耗光,差一点就想要放弃,逃回自己营帐中去。 还好杨延霖这时候出来了。 周卿颜像是做了错事似的,一副心虚的模样,心跳剧烈如擂鼓。 他曾经面对千军万马,都没这么紧张! 眼见云攸走过来,他匆匆迎上去,满腹的疑问正要脱口而出时,云攸身子一软,栽倒在周卿颜怀中。 周卿颜恍然中张开双臂,身体下意识向后退。他不明所以,于是向杨延霖一看。 杨延霖冲他摇摇头,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 “周大人,奴家是你的人了,大人若不管奴家,奴家只能去死!”云攸双眼噙满泪水,双手死死环住周卿颜的脖颈,声音带着哭腔,让人听了不禁心生怜悯。 这又是闹的哪出……我该如何配合他们演戏? 周卿颜的眉头顿时微皱,一边拍着云攸的肩,安慰她,一边也在打量杨延霖的神情。 见杨延霖怒气冲冲走过来,周卿颜立刻把自己双手举了起来,示意自己与杨延霖的夫人无任何身体上的接触,转而赌咒发誓:“我与令夫人无任何越矩行为,若对夫人有半分非分之想,必遭天打雷劈,断子绝孙……” 这誓……发得有点狠呀! 可周卿颜对云攸分明是有非分之想的啊!这誓言应验了可如何是好? 杨延霖听着周卿颜发誓,但觉悚然。听到最后面这一句,却是差点跳起来, 有些愧疚:“呸呸呸,别胡说八道!” 那模样倒像是被人踩了尾巴, 有些张牙舞爪。 没想到,杨延霖端着兴师问罪的架势,却不是冲着周卿颜来的。 他的长胳膊伸过来,一把薅住云攸的头发,向后蛮横一拽,云攸惨叫一声,松开了周卿颜。 云攸瘫倒在地上,抓起一把沙子扔到杨延霖银白的衣袍上,一副悍妇撒泼的模样:“你们这些臭男人,欺负我一个弱女子,我跟你们拼了。” 说完,云攸颤颤巍巍站起身,她的身体颤抖得厉害,仿佛随时都可能倒下,但眼神却异常坚定。 站定之后,她埋着头,紧紧闭着双眼,不顾一切地朝周卿颜的肚子撞去。 闻声从营帐出来的士兵,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纷纷惊呼出声。 然而,就在云攸即将撞上周卿颜的时候,一双有力的大手突然拽住了她的腰带,将她紧紧地束缚住。 云攸奋力挣扎,但二人力量太过悬殊,她无法移动,只有一双脚悬在空中,瞎乱蹬空气。 她睁开眼睛,看到身姿挺拔的郑贺,仿若一堵墙,死死堵在她与周卿颜之间。 周卿颜一时愣怔,默然无言。 “此女子众目睽睽之下,这般诬陷大人,实在有损大人威严,若不重罚,今后大人如何在军中立威,如何让士兵们对您信服呢?”郑贺拱手行礼,脸色甚是阴沉。 周卿颜目光流转,视线扫过望着他的士兵,从他们的眼神中捕捉到了茫然、不解甚至还有一丝质疑。 是啊,哪个士兵会相信,跟着这样一个浪荡轻浮的首领,能在危机重重的剿匪之战中取得胜利呢? 把脑袋系在这样一个管不住腰带的人身上,岂不是天大的玩笑。 周卿颜原本沉静的心境竟似被狂风袭过一般狼藉,紧绷的身躯蕴蓄着一种难言的愠怒,连负在身后的那只手都紧紧地攥住了,阴云慢慢爬上瞳孔。 虽是在不知道剧情的情况下,陪杨延霖演戏,但他也有自己的底线和原则,将领的威严不可伤,士兵的士气不可泄。 无论如何,他该给所有人一个交代。 周卿颜缓缓转身,伸出修长白皙的手指,轻轻抚平胸前那片被云攸弄皱的衣袍,眼中透着一股淡淡的冷意:“郑副统领,此女子诬陷朝廷命官,扰乱军心,你且去审审,此人意欲何为,审清楚了即刻来报,也好给所有人一个交代。” 说完,周卿颜一刻也不愿停留,头也不回地进了营帐。 杨延霖不由愣住。 云攸抬眸望向杨延霖,眼底闪过一抹悦色,但很快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丝冰冷和决绝。 她漫不经心向杨延霖摇了摇头,嘴角挂着一抹冷笑,声音平静地说道:“夫君,这是我与周大人之间的纠葛,与你无关。你若是掺和进来,丢了小命可别怪我没有提醒你。” 她的语气坚定而冷漠,分明是在告诉杨延霖不要插手此事。 杨延霖顿时噤声。 云攸的用意,杨延霖无法往深了揣度。 他哪里还有心思揣度。 眼看着郑贺毫不留情地扛起云攸,将她紧紧捆绑在柱子上,而他手中挥舞着的那条血迹斑斑的鞭子,无情地抽打在云攸娇弱的身躯上。 每一下都带着凌厉的风声,重重地落在云攸的肌肤上,瞬间皮开肉绽,鲜血淋漓。 随着鞭子不断落下,云攸发出一声声凄厉的惨叫声,回荡在黑暗幽深的密林中。 杨延霖从未觉得黑夜如此漫长、煎熬,入耳的每一声都像是钝刀在人心上割。 他想要上前阻拦,但想起云攸跟他说过,他要扮演一个忘恩负义的前夫角色,绝不能心生怜悯。 云攸喊累了,把眼睛闭上。郑贺却没有丝毫动容,继续冷酷地挥动着鞭子,似乎要将所有的愤怒都发泄在云攸身上。 直到郑贺打累了,钻进周卿颜的营帐,世界才恢复静谧。 唯有杨延霖的心在滴血,声声痛彻心扉。 可周卿颜的心却他长久地僵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仿佛入了定。郑贺唤了他一声,他才回神。 “这女人真是硬骨头,打死也不说为何诬陷于你?或许……这女人真是垂涎大人的美色,妄想大人要了她……”郑贺捏了捏发酸的手腕,不经意间打趣道。 “咳……”周卿颜尴尬地咳了两声,“你那几鞭子,定能让她断了念想,此事到此为止,若她不再做越矩的事,就别再追究。” 第176章 奸细上钩 山林间弥漫着一股清冷的气息,仿佛能渗透进人的骨髓里,让云攸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云攸低垂着头,一头乌黑的长发凌乱地披散在肩头,她的脸色苍白如纸,嘴唇微微颤抖着,眼神中透露出绝望和恐惧。 她的双手被紧紧地绑在身后,由于长时间的捆绑,手腕处已经出现了一圈深深的淤青。 鲜血染红了她身上的衣袍,伤口在冷风的侵蚀下,几乎失去了知觉。 周卿颜远远望着气息奄奄的云攸,心中不禁泛起一阵涟漪,莫名的不安涌上心头。 他的脚步不经意间向那抹鲜红靠近。 “刚烤的野兔,一起吃点!”杨延霖不知从哪里突然冒出来,手中提着两只烤熟的野兔,“滋滋”冒着油,还有一坛好酒。 周卿颜愣住。 他的第一反应是:杨延霖应该是想来毒死我的吧。 对云攸用刑,周卿颜心中很是愧疚,他本想与杨延霖一道将云攸送回马车上疗伤。 杨延霖见周卿颜一脸的狐疑,便猜到他在想什么,不禁一笑,安慰道:“一醉解千愁,陪我喝几杯。” 周卿颜是脑子极快极敏的人,旋即明白,接过杨延霖手中的酒坛,与他一起进了自己的营帐。 杨延霖扯下一块肥硕的兔腿,伸到周卿颜的嘴边,也许是太过愧疚,声音都柔和了几分:“你们的煮的粥,我实在吃不下,就命人去打了几只野兔,有酒有肉,今夜我们一醉方休。” 周卿颜推开杨延霖油腻腻的手,沉声道:“你夫人受如此重伤,你还有心思在此喝酒吃肉?” 杨延霖凑到周卿颜耳边,低声道:“你这军中有金山寨的内奸,你可知?” 周卿颜心底蓦地一冷,脸上笼罩着一层雾气,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 杨延霖虽然答应云攸要保密,但为了云攸的安危,不得不说出真相。 此前,云攸故意跑进密林中,落了单,被山匪盯上。他们抓了云攸,逼迫云攸在将士们的吃食中下毒。 当然,杨延霖在叙述中,将“云攸”都换成了“我夫人”。毕竟,若此时告诉周卿颜,那女子是云攸,恐怕他杀人的心都有。 “我夫人本想假意答应,然后找机会逃脱,但她却发现这些山匪竟然知道你们的兵力和战术。”杨延霖声音低沉地说道,“军中有奸细,正睁大眼睛盯着我们的一举一动,他们还未完全信任我夫人,所以方才这一出苦肉计,应该足以让他们相信。” 周卿颜满脸震惊之色,随之心中一松。震惊的是,杨延霖竟然忍心让他的夫人遭受鞭笞之刑,他不是温润如玉的谦谦公子吗?此时看起来却像是个心硬如铁的恶魔。 幸亏郑贺没有要了她的命,不然真是要追悔莫及,后怕 周卿颜倒一杯酒,双手郑重举杯朝天,躬身道:“这一杯敬杨夫人,真乃女中豪杰,周某自惭形秽。” 反正,周卿颜是绝对不会让他的夫人去冒险,掉一根头发丝都不行。 此时,郑贺循着酒香钻进营帐,随意向周卿颜施了一礼,径自端起桌案上的酒杯,闻了闻又不舍地放下,只扯了一只兔腿啃起来。 “方才对那小贱蹄子用刑,我可一点没手软,打得我筋疲力尽,赶紧吃点肉补补!”郑贺话音刚落,杨延霖的心一下提到嗓子眼,他眉头紧蹙,夺过郑贺手中的兔腿,猛然起身,又将郑贺口中嚼了一半的兔肉掏出来,重重往地上一扔,转身出去了。 郑贺头皮一炸,一脸茫然望着地上香气四溢的兔肉! 周卿颜恨恨瞪了一眼郑贺,也跟着走出了营帐。 杨延霖走着走着,突然停下了脚步,跟在后面的周卿颜没有注意到,直接撞了上去。 杨延霖转过头来,看到周卿颜捂着额头,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将他拽到身旁的营帐后面。 杨延霖将手指放在唇边,发出一声低沉的“嘘”音,他的目光紧紧锁定前方。 不远处一片空旷的草地上,一个士兵正站在云攸的身旁,左顾右盼,似乎正在与她说着什么。 不出所料,奸细上钩了。 只是引他出来的代价,有点大! 杨延霖向着周卿颜看了一眼,到底还是心不甘情不愿地朝着后面退去。 若他们两个贸然出去救了云攸,若那个士兵只是好心去看看云攸的伤势,并不是什么奸细,那云攸所做的一切将前功尽弃。 两人默默退回营帐之中,此时郑贺已经啃完了大半只兔子,酒也喝了不少。 的确,吃肉无酒,实在是莫大的煎熬。 郑贺惊急的表情一晃而过, 进来的两人仿佛并未发现,他偷喝了酒。 正在暗自庆幸时,身子却微不可察地轻晃一下,整个人毫无征兆就倒了下去!那一瞬间,面前的两人没有一点要去搀扶一下他的动作。 酒里下了迷药,杨延霖本来是想试一下药效如何,晕厥后多长时间可以醒来。明日下在粥里,让那帮匪徒以为下的是他们给云攸的毒药。 那毒药是曼陀罗花毒,中毒症状与迷药相差无几,所以将毒药换成迷药,应该可以掩人耳目。 杨延霖眼底掠过了一抹黯然,又怀了几许希冀。 希望这一切,在明日阳光普照之后,会如愿结束。 这一夜,平静之下暗波涌动。有人彻夜未眠,有人苦不堪言。 翌日清晨,醉酒的郑贺还未醒来,喝了粥的将士纷纷倒下。 云攸背后的鞭伤狰狞可怖,但她仿佛感觉不到疼痛一般,脸上没有丝毫痛苦之色。只见她微微仰头,目光坚定地望向密林的方向,嘴唇轻启,发出一声尖锐而悠长的口哨声。 哨音回荡在空气中,如同魔音一般穿透了密林的层层枝叶。 片刻之后,一群山匪从密林中涌现出来,他们手持各式武器,面容狰狞,眼神中满溢贪婪和凶残之色。 这些山匪如同闻到血腥的狼群,迅速聚集在一起,向云攸所在的地方涌来。 云攸站在原地,冷冷地看着他们,待身形滚圆的匪首来到她面前,她旋即换上了谄媚而迎合的笑容。 第177章 绝非一般女子 “英雄,你让小女子做的事,可都做了,如今我无处可去,只能仰仗英雄的庇护啦!”云攸浑身是血, 可眉目柔和,说话温柔绵长,软软糯糯的,酥酥麻麻的。 任凭哪个男人,都要升腾起强烈的保护欲。 匪首唇角慢慢地向上扬起,露出一个肆意而又轻蔑的笑容。 他伸出手指,用力地在云攸的额头上点了一下,让云攸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两步,身体微微摇晃。 “小美人做得好,你和那几箱财宝一起献给寨主,他定会重重赏赐你我。”匪首摸着挺起的大肚腩。 杨延霖的十几箱行李,连带马车,被山匪们一件不落拉走了。 基于对云攸百分百的信任,他们甚至没有看看箱子里到底是不是财物,反正有一箱金灿灿的黄金,他们是亲眼目睹的。 匪首挥了挥手,示意运送财宝的兄弟们先离开这里。 然后,他带着二十来个山匪穿梭在营帐之间,手中紧紧握着锋利的剑。 他们的目光锐利而凶狠,在昏死过去的士兵中仔细搜寻着周卿颜的身影,脚步声在营帐间回荡,伴随着低沉的呼吸声和紧张的气氛。 “英雄,快走吧,等一会接应他们的人来了,我们可就折在这儿了!”云攸褪去少女的柔和,换上一身出露的锋芒,摩挲着袖中的两片燕尾镖,眼神杀气逼人。 若他们要趁机杀了周卿颜,云攸必然出手相救,那先前所做的一切,皆前功尽弃。 云攸强忍了心底的翻涌,往面上挂上一抹笑:“英雄何必脏了自己的手,他们都中了毒,活不过两个时辰,又何必多此一举……” 匪首重重地哼了一声,满脸不屑地冷笑起来,然后转过身去,举起手中的长剑,直直地指向云攸。 他的动作迅速而凶狠,剑尖在距离她的脖颈大动脉只有一指之遥的地方,疾速地划动着,每一次剑身划过空气,都发出尖锐的声响,让人不寒而栗。 “你为何如此横加阻挠,难道是……”匪首垂下阴鸷的眼眸,“难道是你看上了那个周卿颜,我倒是要看看,到底是他英俊潇洒,还是俺们寨主风流倜傥!” 云攸长吁了一口气,悬在嗓子眼的心总算落了下来。 终于找到了周卿颜的营帐,匪首将昏睡在桌案下的周卿颜翻过身来,愣怔了半晌,叹了口气:“确实是个美男子,不如将他也掳回去,日日见着也是赏心悦目啊!” 还有没有天理!云攸暗忖:她以身犯险弄得浑身是伤,才有机会混入匪窝,周卿颜什么也没有做,就这样昏睡着,就能被弄进匪窝。 不过细细想来,匪首话里藏着一点凶险的感觉。 若是他们以周卿颜作为人质,用来要挟周朗将军,那么对于周朗来说,这无疑将成为一个巨大的掣肘。 所以,绝对不能让周卿颜陷入险境。 此时,抱着酒坛睡在周卿颜身旁的郑贺,突然动了两下,他缓缓睁开眼,睡眼惺忪望着面前黑压压的一群人。 云攸的脸早已沉得像锅底一般,与之相反,郑贺的面上却浮起了心满意足的笑意。 他又闭上了眼,天啊,他竟以为这是个梦! 匪首手中的剑抖了一下,刺目的光射在郑贺的脸上。或许是晃了眼睛,他再一次睁开眼。 云攸身形一闪,如鬼魅般出现在郑贺身后,她的眼神冰冷而锐利,只见她迅速出手,一记凌厉的刀手狠狠地砍在郑贺的后颈上。 郑贺只觉一股剧痛袭来,眼前一黑,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前倾倒。他试图挣扎,但已经来不及了,整个人重重地倒在了地上。 匪首伸出的剑悬在半空,在剑砍向郑贺的前一刻,云攸下狠手将郑贺打晕了。 “这个死男人,昨日打得我皮开肉绽,我要是打不死你,我就不是女人。”云攸一边气愤填膺地说,一边狠狠地踢郑贺的腿。 山匪们面面相觑,他们从未见过如此彪悍的女人,不禁向她投去了敬佩的目光。 云攸剧烈地息喘着,又转身踹了周卿颜的膝盖骨一下,只有这一下,便立在那里,就是抬不动脚,好像整个人都钉在了地面上一样。 “这家伙轻薄于我,还不承认,那种小人怎么能带回去污了各位英雄的地盘,就让他在这里慢慢等死吧,呸!”云攸向周卿颜吐了一口唾沫,正好吐在他身边的郑贺的脸上。 匪首并不理睬云攸,抬眼示意身边的人将周卿颜拖走。 云攸本来想狡辩,说这个人不是周卿颜,但那个奸细士兵就在匪首身边,她若说谎只会让他们怀疑。 云攸脑袋里一片空白。 突然,营帐外传来一声惊惶的呼喊:“不好了,樊州的援军来了!” 紧接着,远处传来一阵密集的马蹄声,如同一阵狂风暴雨般席卷而来。 这声音仿佛是一把重锤,敲击在山匪的心头上,匪首的脸色瞬间变得凝重起来,高喊一声:“撤!” 所有人跟着撤出了营帐,向着密林深处逃窜而去。 杨延霖蹲伏在不远处的苍松后面,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周围的动静。他的身影隐藏在茂密的松林之中,只露出一双警惕的眼睛。 在他身旁,仅有六匹马被拴在松树干上,不停地转着圈子,马蹄不时踢踏地面,发出沉沉的嘶叫声。 而在马匹的旁边,一小堆木柴正在熊熊燃烧着,火焰升腾而起,噼里啪啦地作响,火星四溅。这堆火便是马蹄声如此急促的“罪魁祸首”。 杨延霖竟然以一己之力制造出了千军万马奔腾而来的假象,简直令人叹为观止! 惊心动魄后,终于归于平静。 周卿颜探了探郑贺的鼻息,万幸还有呼吸。 是云攸救下了郑贺这条命,周卿颜本以为“杨夫人”会趁机报复,毕竟她身上的鞭伤过了一夜,还散发着刺鼻的血腥味。 那是多大的仇怨,她却以德报怨,周卿颜越来越怀疑“杨夫人”的真正身份。 她绝对不是寻常女子,聪明睿智、勇敢果决…… 周卿颜膝盖上被云攸踢的那一脚,正好踢在云攸曾经为他缝的三层棉布上,所以并无太多痛感。 他的眼前又浮现出曾经那一幕—— 周卿颜踱步到云攸身后,她转身将缝好的胫衣扔给他,噘起嘴嘟囔道:“膝盖的破洞处缝上了三层棉布,以后你下跪时可得轻一些,别再磨破了!” 这是巧合吗?周卿颜沉默得像尊雕像。 第178章 天外有天 郑贺醒来时,顿感脖子与腿都疼得厉害,便向身旁的周卿颜询问。 “你喝醉了,撞上了桌案!”周卿颜淡淡道,“行军中酗酒,到樊州后自行去领五十军棍。” 周卿颜辞气柔润,神情温和,便不知为什么,郑贺看着他时,总觉得心中凛凛,于是闪开视线,道:“属下领命。” 杨延霖走进来,见地上坐着的两人,衣袍上都是脚印,一眼便看出来是云攸的“杰作”,略略地一弯唇,快速闪过一丝笑意。 这个女人还真是有仇必报! 他随意地将手中那根尚未燃烧殆尽的木棍丢到一旁,原本这木棍是他准备用来防身的,可谁曾想那些山匪逃跑时的速度简直比兔子还要迅捷。 他们甚至都未曾前去打探一番所谓“援兵”的状况,便吓得屁滚尿流般逃窜而去。 士兵们吃了拌有迷药的稀粥,还有一个时辰才醒来,周卿颜命郑贺在此等待,独自与杨延霖循着云攸留下的暗记,朝金山寨方向追去。 午时一刻,烈日炎炎,金山寨三个鎏金大字闪闪发光。 匪首带云攸来到一座宏阔宅宇,大门三间一启,上覆歇山顶,下为汉白玉基座,梁枋上饰以夔龙彩绘,左右各列一对一人身高的青铜怒狮。前堂宏大,后宅各处居所也以院墙井然分隔,中间连以庭院,整体布局明朗而开阔。 这哪里是山寨,这分明是京城世家大族的府邸。 堂上太师椅上端坐一男子,他的眉目温润柔和,周身都透着一股书卷气。参差的额发在眉间轻荡,随风翻飞的墨色柔发在日影下泛着微微的暖意,邪恶而俊美的脸上此时噙着一抹放荡不羁的笑意。 匪首躬身行礼,唤一声:“寨主。” 云攸眼珠滴溜溜瞅着面前这个不像山匪的寨主,略略施礼后,便直勾勾盯着他问:“你就是荀劼?我还以为是个大胡子莽夫呢!” “不得无礼!”匪首怒喝一声,猛地伸出手去抓云攸的手腕,想要制止她的行为。然而,云攸的反应迅速而敏捷,她轻易地侧身一闪,躲过了匪首的突袭。 匪首的手扑了个空,脸色变得阴沉起来。 荀劼神色清冷,他环视一圈身边畏畏缩缩的兄弟们,他们低着头,连呼吸都显得沉重起来。 从来都没有人敢直呼过荀劼的大名!从来没有一个人胆敢在他面前直视他超过三秒!云攸真是好大的胆子,让他在兄弟们面前丢尽了脸面! “拉出去划烂她的脸!”荀劼盯着云攸的脸,“空有一副好皮囊又如何?你根本不配拥有此等面容!让她好好长长教训!” 云攸面不改色,接着又痴痴笑一声,不紧不慢道:“看你那副文质彬彬的书生模样,我本以为你会与众不同,原来和那些残忍、浅薄、嗜血的匪徒并无二致!” 荀劼抬眸,盯着她:“你要想死个痛快,我现在就满足你。” 云攸眼角忽然轻轻抽了一下,难道是我判断失误? 她进来的时候,看见书案上摆放着《商君书》、《尹文子》、《公孙龙子》、《墨子闲诂》等古籍,还有一幅《洛神赋图》挂在窗边。 她猜想,这个荀劼算得上雅人逸客,绝不能以寻常盗匪待之。他身边的人皆是唯唯诺诺,遇见一个桀骜不驯的才觉得有趣。 果然,有趣的女人,没有男人的面子重要。 云攸一声冷嗤,眼中满是不屑和嘲讽,她挺直了脊梁,毫不畏惧地直视着眼前的人,冷冷地说道:“恼羞成怒?哼,这不过是你用来掩盖自己无知的借口罢了!你以为用这种方式就能让我屈服吗?别做梦了!你们这些匪徒,永远也无法理解真正的文人墨客。既然如此,就不要再装文人,蓄个胡子才像土匪!” 说完,她微微扬起下巴,显出一种不卑不亢的姿态。 “砰……” 身边的山匪跪了一地,伏首瑟瑟发抖,心中不禁揶揄:女人真是个祸害,就不该把她带回来。 荀劼冷笑一声,那笑容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不安。 他似乎被人看穿了心思,眼神闪烁着狡黠的光芒,嘴角微微上扬,尽力显出不屑一顾的神情。 “你是个文人?徒有虚名还是名副其实,考考就知道!”荀劼冷冷道,“若你徒有虚名,便拉出去砍掉那颗没用的头!” 荀劼用最心平气和的语气,说着最残暴无道的话。 说完,命人去请文书先生。 文书先生缓缓步入场中,先是恭敬向寨主作揖行礼,又看了看柱子上的蟠龙雕花,转身向云攸投去“好自为之”的眼神,说道:“那就以龙为题作文章。”。 云攸向后退了三步,在众人戏谑的眼神下,淡定地说:“龙嘘气成云,云固弗灵于龙也。然龙乘是气,茫洋穷乎玄间,薄日月,伏光景,感震电,神变化,水下土,汩陵谷,云亦灵怪矣哉!龙能大能小,能升能隐:大则兴云吐雾,小则隐介藏形;升则飞腾于宇宙之间,隐则潜伏于波涛之内。方今春深,龙乘时变化,犹人得志而纵横四海,龙之为物,可比世之英雄。” 一片死寂。 荀劼骤然拍手大笑,其他人也跟着拍手附和。文书先生激动地拿出随身携带的笔墨,奋笔疾书。 “此番言论令我醍醐灌顶,你再说说,何谓英雄?”文书先生不顾荀劼肃然的眼神,一副勤学好问的虔诚模样,锦帛上写满了潦草的狂书。 “夫英雄者,胸怀大志,腹有良谋,有包藏宇宙之机,吞吐天地之志者也。”云攸淡然地说,对众人的赞赏没有任何反馈。 “姑娘出类拔萃,真是世间罕见,在下自愧不如!”文书先生虔诚向云攸一拜。 荀劼一脸的不悦:“你在这山寨坐井观天,学问自然不得长进,山寨兄弟们学问没有长进,都是拜你这个夫子所赐啊!” 文书先生愣了半晌,转而苦笑着埋下头:“寨主所言非虚,天下之大,尔等只观一隅,以管窥天,以蠡测海,登高远望,方知天外有天。” 云攸只是寂然而立,面无表情地看着。 第179章 戳穿身份 云攸与荀劼对视。 荀劼在匪首耳边小声嘀咕了几句,便让所有人都退下。 他的脸色比方才柔和了许多, 绕着云攸颇有兴致地打量了一番,只轻轻问了一句:“愿意嫁给我吗?” 云攸莫名听得心惊肉跳,匪徒不都是强迫的吗?还带商量的吗? 没有任何回应,那就是不愿意吧? 荀劼瞬间变了脸色,衣袖一挥,掀起一股阴风,淡淡道:“君子不强人所难,你若不愿意,我可以等,但你永远别想离开这里。” 云攸掩面伤感起来:“小女子是在想,出嫁时若有亲人在场见证,那才算是真正……” 荀劼喜不自胜,转头抿了抿嘴唇,压制住嘴角的笑意,回头已是泰然自若:“你的亲人在哪里?我这就派人下山去抓……请来。” 云攸满脸感激道:“家中尚有两个哥哥,就住在西岭坡下的桃源庄。昨日被那杀千刀的周大人轻薄之后,我一时气恼想要自戕,便留了一封绝笔信,让护卫连夜送去给哥哥,他们向来爱护我,此时该追上山了吧!” 荀劼忍不住轻轻地叹了一声,末了又不知为什么会伤怀起来。 天际云气涌动,风乍起吹动窗扇,窗外桂花香气钻进来,沁人心脾。 外头的天阴沉下来时,周卿颜与月焕被两个山匪押进厅堂。 只不过周卿颜戴着杨延霖给他的大胡子面具,这个面具云攸给杨延霖的时候,让他戴着冒充哥哥,因为他与几个山匪打过照面,所以不便以真面目示人。 但云攸没想到,杨延霖将面具给了周卿颜,因为他要赶路去北萧国,那里有更重要的事情在等着他。 只见荀劼恭恭敬敬地向周卿颜和月焕二人深深一躬,轻轻地唤了一声“大哥”,随后,他稳步走到正中间的太师椅前,缓缓坐下。 云攸朝荀劼翻了个白眼,站在对面的两个男人更是惊掉了下巴。 可即便看云攸翻白眼,荀劼都觉得有一种嗔怪的娇态,带着点不作伪不矫饰的真性情,伸手便把人捞过来抱坐在自己腿上,把着那不盈一握的细腰,手不安分地在她背上摩挲。 云攸甩手一巴掌打在荀劼脸上,站起身说道:“寨主可知,我做过很多人的妻妾,曾经还做过右相萧世翁的小妾,你是不是该唤我一声‘祖母’!” 荀劼顿时无言。 云攸曾经被萧世翁囚禁在萧府,在萧家祠堂见过萧劼的牌位,而且他与萧家长孙萧坤元长得极为相像。 她曾在离开京城之前,便飞鸽传书余浩瀚,让他向萧世翁打听荀劼这个人,正如她所料,这个为萧家肝脑涂地的山匪,其实是萧英礼的私生子。 萧坤元养废了之后,萧英礼更加器重这个流落在外的孩子,并向他许诺,萧家篡位后,扶持荀劼做皇帝。 萧世翁当下在桃源庄过着神仙般的日子,余浩瀚拉他一同来游说荀劼归降,萧世翁坚决不来。 他说儿孙自有儿孙祸,他们闯的祸,让他们自己去承受后果,谁也不能影响他得道神仙。 因此,他只写了一封信,让余浩瀚带给荀劼。 当周卿颜把信交给荀劼时,荀劼的背影依旧挺拔,当他看完信后,慢慢弯下了脊背,单膝跪在地上,埋首不语。 信上说,从始至终萧英礼只是在利用荀劼,只为了给自己的儿子萧坤元留下无尽的财富,即使是个养废的儿子,也要让他做个无忧无虑的废物。 云攸怔怔然望向他,又望了望被风吹起的信笺,不觉眼角泛泪。 就在这一瞬间,荀劼如同鬼魅一般迅速起身,他的动作快如闪电,让人猝不及防。 只见他的左臂猛地环住云攸那白皙纤细的脖颈,用力向后拖拽了两步。 与此同时,他的右手手腕上闪烁着耀眼光芒的金环暗器,瞬间弹出六道锋利无比的刺刀,冰冷而致命地抵住了云攸那脆弱的咽喉。 这一刻,时间仿佛凝固了,整个世界都安静下来,只剩下他与对面两个男人之间紧张到极点的对峙。 只要云攸稍微有一丝异动,哪怕只是轻轻颤抖一下,那些锋利的刺刀就会毫不犹豫地刺破她的肌肤,让她陷入生死危机之中。 周卿颜方才还平和温煦的神情,顿时冰冷。 他已然知道,对面被劫持的女子,正是云攸,因为只有云攸做过萧世翁的小妾。 “与女人为难,非君子所为,荀劼,有本事冲我来啊!”周卿颜看起来镇定,实则声音都在颤抖。 荀劼拿刀尖碰了碰云攸的脖子,他问她:“为什么要骗我?你们都在骗我,我要杀光所有骗我的人,所有人!” 原来书生发起疯来,比土匪还要恐怖。 “我没有骗你,我来这里,只是受你祖父萧世翁所托,带你去见他。”云攸向周卿颜使个眼色,“他还是爱你的,他力排众议,在萧氏祠堂为你和你母亲立下牌位。他命不久矣,只想临终前见你一面。” 周卿颜将信笺拾起,递到荀劼面前,只见信的最后写道:此生若与吾孙再见一面,死而无憾。 荀劼冷笑一声:“周大人,别来无恙,你过去杀了我不少的兄弟,你今天若是能说服山寨所有的兄弟归降,我便离开山寨,从此再不与朝廷作对。若是有一人不降,我便与你们血战到底。” 云攸顿时眼冒金光,糟了,不小心在周卿颜面前暴露了身份。 周卿颜抬头看着云攸,缓缓揭下了面具,那聚焦在云攸身上的眸光,一星半点也没有漏到不相干的人身上,仿佛这里只剩下他们二人。 云攸不敢低头,似是被强迫看完周卿颜变脸的全过程。 周卿颜在云攸的脸上寻不到一丝喜色,甚至连表情也没有,冷漠得还不如见到一个陌生人。 是的,她不想给他任何的回应,因为没那个必要,毕竟是以后不想再见的人。 荀劼放下手中的暗器,将云攸推到周卿颜的身边。 周卿颜伸出手,正要扶住云攸的胳膊,却不想云攸突然一个回转,迅速地离开了他的触碰范围。 此时,外面传来震耳欲聋的声响:“归降!归降……” 第180章 天涯陌路 月焕站在高台上,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摄魂夺魄,归化合一…… 摄魂铃悬挂在山寨飘扬的旗帜之上,突然散发出耀眼的光芒,这万道金光如同利剑一般,刺破了阴暗的苍穹,照亮了整个山寨。 幸亏周卿颜一直随身带着摄魂铃,加之月焕的召唤术,不费一兵一卒,招安了金山寨。 荀劼向来守诺,在兄弟们清醒后,宣布金山寨归降朝廷,唯周卿颜马首是瞻。 因为他知道,只有周卿颜会善待他们。 离开时,荀劼说他要去桃源庄见祖父,若喜欢上这个老头,便和他一起钓鱼,若是厌烦了,便去浪迹天涯,自由自在。 至于金山寨的兄弟,皆被带去樊州安顿。樊州疫病之后,空置了许多房屋,他们去后可入樊州户籍,从此名正言顺过上安稳日子。 这对他们来说无疑是一个全新的开始,摆脱过去的阴影和束缚。 他们都对朝廷的宽容感恩戴德,承诺若有战事,愿意披甲上阵,为国效力。 此时,苍山寨寨主余浩瀚带着大批人马,埋伏在金山寨外面。 来之前,余浩瀚与周卿颜打赌,若他能不费一兵一卒让荀劼归降,苍山寨所有兄弟,以后只听从周卿颜号令。 一箭双雕,最大功臣当属云攸。 余浩瀚遣弟兄们回去苍山寨,独自一人迫不及待去金山寨见云攸。 厅堂内,周卿颜和一个面容娇媚的女子面对面而坐,气氛有些沉闷。 当余浩瀚走进厅堂时,他一眼就认出了云攸。他的眼神瞬间亮了起来,嘴角泛起一抹笑容,快步走向云攸,一把将云攸抱入怀中,然后欢快地转了一圈。 云攸被余浩瀚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但很快也露出了开心的笑容。 然而,站在一旁的周卿颜却皱起眉头,脸上浮现出一丝不悦之色。他快步走到余浩瀚身边,伸手抓住他的手臂,试图将云攸拉下来。 云攸站定后,轻抚余浩瀚的头,问道:“你怎么认出我来的?有的人恐怕一辈子都认不出我来!” 余浩瀚道:“天底下哪里还有,比我老大还聪慧的女人,这里只有一个女人,肯定就是我朝思暮想的老大啊!” 周卿颜沉默地垂下头去,脸上满是羞愧之色,几乎要将脑袋埋进胸口里。 此刻的他,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他懊悔自己有眼无珠,认不出来她,竟然还命人毒打了她一顿。 余浩瀚看着云攸背上的血迹,忿忿不平道:“这是谁干的?我去要了他的命!” 呃…… 周卿颜刚要上前解释,云攸转身向外走去,只留下一句:“这不是我的血,是兔血,不过没来得及吃上烤兔子,真是可惜!” 原来,云攸从皇城出发,在马车上便与杨延霖商量好,她要用苦肉计得到金山寨匪徒的信任,难免会受些皮肉之苦。 杨延霖自是不愿云攸受伤,便命随行的护卫悄悄去围猎野兽,将兽血装进水囊里。 他还将自己最珍视的金丝软甲给云攸穿上,并在上面涂了兽血,所以鞭刑只是打破了云攸的外层衣物,并露出了金丝软甲上的兽血。 余浩瀚听见云攸肚子“咕咚”叫唤,当即跳下马去捉兔子,还带走了月焕去帮忙。 因为月焕有摄魂铃,那兔子还不自己送上门来。 周卿颜终于和云攸有了独处的机会。 云攸盘膝坐在一块晒得发烫的石头上,闭着眼将面具摘下。她拿出一个白色拇指大的药瓶,处理手臂上的伤口,左手上了药,用雪白的绢布缠住,露出的修长的手指上还能看见点隐约的伤痕。 周卿颜走上前,眼眶一酸,安静地走到云攸身旁去,凝望着她:“我来帮你吧!” 云攸看着她,没有回答。她起身走到马背的另一侧,泪水险些滚出眼眶,可她强忍住了,不无调侃地酸他:“可不敢劳烦周大人,我一个乌糟的老婆子,污秽不堪,可别玷污了您这金尊玉贵的手。” 很难想象,这样一句话从云攸口中说出来,她爽朗随性,自由奔放,哪里会如此贬低自己? 话中还有那莫名的疏离感,和萦绕不散的怨气,让周卿颜难受不已。 云攸默默包扎完伤口,周卿颜向她靠近一步,她便向后退三步,周卿颜一开口,她又向后退五步。 两人之间的静谧,震耳欲聋。 这分明是有嫌隙?误会?还是……周卿颜猜想,肯定是他命人打了云攸,所以关系才变得剑拔弩张。 可那不是苦肉计吗? 此时只有苦肉计能打败苦肉计! 周卿颜向前走了两步,突然感觉脚下一绊,整个人失去平衡向前扑倒。 额头狠狠地撞在树干上,一阵剧痛袭来,让他忍不住发出一声闷哼。 然而,当他抬起头看向云攸时,却发现她正若无其事地盘腿坐在地上,闭目养神,似乎对他的遭遇毫不关心。 周卿颜扶着树干,缓缓坐下,脸色惨白,巴巴看着云攸,说道:“此次招安,你居首功,我会向陛下禀明,为你请功。” 云攸愣了一下,但也没在意,回答道:“不必,若你是诚心感谢我,就离我远些。” 冰冷的话语,似是夹着冰霜,向毫无防备的周卿颜,劈头盖脸砸过去。 周卿颜目光闪烁了一下,蹙眉道:“云姑娘如此讨厌我?” 这话说得,实在是有些心虚。 虽说周卿颜曾暗暗下定决心要放手,不再与云攸有任何纠葛,她应该去做一只自由翱翔的鹰,去眺望那壮阔的山河,去追逐那无尽的天空和日月星辰。 然而,当云攸与他疏离时,他又感到莫名的失落和虚空,好像眼前的一切都失去了颜色,只剩下无尽的灰暗。 周卿颜手指微微颤抖着,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拨动。心绪里游丝似浮动的那粒微尘,飘忽不定,半晌才沉住气,艰难地说出那句违心的话:“若你不想再回皇城,到了樊州我们便分道扬镳,从此天涯陌路,不复相见。” 他的声音低沉而破碎,心像是被重重一击,隐隐作痛。 此时,余浩瀚满心欢喜大步朝两人走来,月焕跟在后面,一手提着一只兔子,身上溅得都是血渍。 余浩瀚打量一下互不理睬对方的两人,心里也跟着打鼓,小声道:“我这一会不在的功夫,你们就吵架啦!不会还绝交了吧?小孩子吵架才绝交呢!” 周卿颜脸色顿时变得冷厉:“再多嘴,就滚回去苍山寨,别跟着我!” 余浩瀚忽然意识到自己可能是无意间踏入了什么修罗场,战战兢兢道:“我本就不是跟着你,我是跟着我老大。” 第181章 不可坐以待毙 天色渐暗,四人胡乱寻了个地方落脚,围着篝火烤兔肉来吃。 周卿颜食之无味,云攸却是吃得津津有味,仿佛完全忘记了方才的不愉快。 只有周卿颜一人受伤的世界达成了。 余浩瀚和云攸两人聊得十分投机,就像是许久未见的老友一样,其实这只是他们第二次见面。 这就是天赐的友情吧!一见如故,再见如初。 余浩瀚兴奋地对云攸说道:“自从方媚娘用了你从京城寄过来的药粉后,她脸上的疤痕淡了好多!整个人也没有以前那么戾气重,和萧世翁的关系也缓和了许多。”说着,余浩瀚还夸张地比画着,仿佛想让云攸更直观地感受到方媚娘的变化。 云攸听了,也不禁露出了欣慰的笑容,不过还是为方媚娘“好了伤疤忘了疼”的愚蠢行为感到失望。 长了年纪却长不了记性,萧世翁害得她那么惨,到头来还是选择原谅,追到桃源庄与他再续旧情。 但是,放下仇恨,方媚娘确实变得快乐起来。 从余浩瀚手舞足蹈的叙述中,云攸得知方媚娘日日与萧世翁湖边垂钓、山野寻踪、放牧吹笛,过得好似散仙。 原来,离开了俗世凡尘,真的可以忘记一切仇怨。 周卿颜心里梗了一下,薄薄的唇线紧抿成平直的一条,有那么一刹想要打断对面两人的谈话。 可目光回落到云攸身上,又忍住了。 桃源庄的湖畔小筑是周卿颜花了不少心血,为云攸而建,没想到让萧世翁那个老家伙占了去,颐养天年,好不快哉! 他感觉心里憋屈,仿佛一只无形的手紧紧地扼住了他的心,压抑但无人可诉。 吃饱喝足,一行人不过稍打了个盹,便继续上路。 行至与郑贺约定会合的那片密林,只有一个士兵留在此处等待周卿颜。 士兵面色凝重地说道:“周大人,郑将军收到了一封从樊州来的急信。” 他深吸一口气,神情悲戚地说:“衣里将军与北萧国朔阴离揭王勾结,杀害了周朗将军!此刻,有十万大军正逼近樊州城!” 众人愕然,不约而同看向周卿颜。 周卿颜脸色一滞,仿若一瞬间的灵魂出窍,眼神空洞,仿若神志被强行从身体里撕裂出来。 他的嘴唇微微颤抖着,却无法发出任何声音,只有心中涌起一股绝望的情绪。 本来站得离他最远的云攸,不知何时走到了他身边,紧紧握住了他的手。 她手心的温度,似乎融化了两人之间的嫌隙,方才那些显而易见的疏离感,瞬间化作云雾消失不见。 不过片刻,周卿颜恢复了平静。 作为一名曾经身经百战的将军,他早已习惯了面对各种极端情况和复杂局面。 在战场上,生死只在一瞬间,任何情绪都可能成为致命的弱点。 因此,他学会了迅速调整自己的心态,让自己保持冷静和理智。 这是他历经无数次生死考验后所练就的一项重要技能。无论是面对敌人的猛烈攻击还是战友的牺牲,他都能以最快的速度从悲伤和痛苦中抽离出来,将注意力集中到当前的任务上。 这种强大的心理素质和适应能力,使得他能够在最艰难的环境下依然保持清醒的头脑,做出正确的决策。 他即刻下令,命令余浩瀚率领苍山寨两万人,翻越阴山潜入北萧国,突袭朔阴残部,离揭王老巢被袭,家人被抓,不得不分解兵力,回北萧救急。 故而,衣里与离揭王的结盟不攻自破。 月焕与余浩瀚一同骑着马疾驰而去,马蹄声响彻云霄,扬起一片尘土。他们的身影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视线之中。 与此同时,云攸和周卿颜则朝着樊州的方向,打马前行。 樊州城墙之上,郑贺和知州严开神情肃穆地站在一起,他们紧紧握着手中的剑,似乎准备随时投入战斗。 “报!”一名士兵急匆匆地跑上城墙,单膝跪地,向郑贺禀报:“敌军已在十里开外的定松坡安营扎寨!” 郑贺微微皱起眉头,眼神犀利地看着地图,心中暗自思忖着敌军的动向和意图。 樊州所需的药材和粮草大部分都需要从桃源庄运送过来,但如今敌军却驻扎在了桃源庄物资运输的必经之路上,这明显就是想要切断樊州的军需供应。 更令人绝望的是,郑贺带领的那三千士兵,他们来自南方,习惯了温暖湿润的气候和环境,完全无法适应北方寒冷干燥、风沙漫天的恶劣条件。 当他们踏入这片陌生的土地时,身体开始出现各种不适症状,疾病迅速蔓延开来。 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多的士兵病倒了,士气受到了严重影响。 两人对视一眼,心中都明白形势的严峻性。 三千养尊处优的士兵,对抗十万敌军,而且是常年在风沙险境中作战的敌军,郑贺不是贪生怕死之辈,但这次,他真的怕了。 严开捋一捋那花白的头发,混浊苍老的眼眸回头张望,长吁一口气,叹道:若是周将军在此,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郑贺一脸无奈地摇了摇头,惋惜道:“周卿颜单枪匹马去剿匪,此刻恐怕已是凶多吉少,我们自求多福吧!” “周将军吉人自有天相,我相信他定会来救樊州百姓!” 许是严开的虔诚感动了上苍,当他再次回首张望时,竟然在那条空旷的街道上发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那正是他一直等候的周卿颜! 周卿颜踩着七彩的霞光向他走去,宛如从天而降的神祗。 严开的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喜悦,仿佛整个世界都变得明亮起来。 来不及叙旧,郑贺和严开很快将当前的局势向周卿颜一一禀报,城中六千兵力,城外十万敌军,力量悬殊。且存粮最多可支撑五天,若敌军采取围困战术,外无援兵,粮食将尽,唯有坐而待毙。 两人皆是一脸凝重,眼中充满了担忧与焦虑。 赶了一天一夜的路,此时饥肠辘辘的云攸,自顾自蹲在饮马槽旁边狂啃干馍。 第182章 虎视眈眈的人 严开顿时一脸惊愕,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望着云攸。 他心中充满了疑惑和不解:“这个姑娘不是已经葬身蟒腹了吗?怎么现在又出现在这里?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但严开是欢喜的,因为云攸为樊州百姓而丧命,她这么好的姑娘,阎王爷也不会收留她吧。 正在此时,郑贺皱起眉头,语气不善地问道:“你为何还活着?” 这句话仿佛一把利刃,直插周卿颜心口。 郑贺的语气和表情充满了对云攸的厌恶,就是他将云攸关进水牢,还将月巫逃走的罪责全部推到她头上,只因她是个没有背景小人物,大人物眼中的蚍蜉。 云攸口中的碎馍顿时不香了,她扑哧吐出馍,顺手从身边的柳树上摘下一条枯黄的柳条,插进水囊中,左手拇指与食指相捻,其余手指自然伸展,摆出一副观音大士的姿势,眯着眼柔声道:“吾乃观音,下凡解救樊州百姓,连日奔波至此,甚是疲累,须择一坐骑,不知郑大人可愿被骑在脚下。” 说完,她纵身一跃,轻盈地落在柳树顶端的一条纤细的柳枝上,摇头晃脑地念着:“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郑贺张了张嘴,似乎不知该说什么,呆了片刻,回头去看周卿颜。 他清楚知道,云攸不可能是观音,她只是在戏弄他,傻子才会相信她的鬼话。但转头看见周卿颜的那一刻,他瞬间变得恍惚、错愕,信念开始崩塌。 周卿颜双手合十,面向云攸,闭着眼虔诚礼拜。他身后的严开不明所以,也跟着拜起来。 郑贺暗自思忖:这两个人是被邪祟上身了?那个女人分明就是云攸啊!可云攸哪有这般高深的功力…… 他的眼珠转了转,憋着一肚子的火气,向着云攸的方向,边走边骂咧着:“这里有马,为何要骑人?再说,这里唯有周大人年轻力壮,要骑也要骑他呀!” 云攸冷冷道:“郑大人此话差了!周大人顶天立地如山岳,从不摧眉折腰,岂可为坐骑,只有郑大人这般半人半畜的奴颜媚骨,才配当坐骑。” 郑贺被她这一番话给噎住,气的一张雪白面皮发黑。 身为朝廷命官,无端受辱,任凭谁也咽不下这口气。那个假观音,看起来不好惹,况且还有周卿颜为她撑腰,他一时奈何不了她,也只得暂时忍下。 “郑大人今夜要在城墙上值守,大敌当前,私人恩怨暂且放下,竭力抗敌才是当务之急。”周卿颜慢慢垂下眼帘,沉声说道。 巡守的差事怎么也轮不到郑贺这个副将来做,但郑贺很爽快地答应了,在他看来,只要离云攸远远的,做什么他都可以欣然接受。 霎时朔风夹雨, 天色将暗而未暗,隐隐如涂了一层晦涩的灰白色一般, 抵在墨黑的城墙和金黄的旌旗上, 倒是为这座前不久才为瘟疫所浸染的城池洗去了几分深沉的厚重,在渐次点亮的街灯昏昏的光晕里,添上了少许平和的静谧。 樊州府衙前厅内,熊熊燃烧的炭火散发出温暖的气息,连日来赶路的疲惫一扫而光。 云攸站在炭盆旁,气定神闲地踱步。她身上的衣袍已被雨水打湿,此刻正需要这炭火的烘烤来驱散寒冷和湿气。 周卿颜双手抱臂,眉头紧锁,目光不时扫向门口,似乎在等待什么重要的消息。 严开提着一壶热气腾腾的茶,轻轻地放在桌上。他倒了两杯茶,茶香四溢,一缕茶烟袅袅升起。 严开想了半晌,躬身说道:“西厢房已收拾妥当,周大人和云姑娘先去沐浴,换身干净衣服,再来用晚膳吧。” 两个人一间厢房,这个安排本是不合礼制,但严开早在周卿颜上次来樊州治疫时,便看出来他与云攸关系非同一般,他们心里肯定是想住在一起的。 周卿颜一双眼似深海般寂无波澜,目光转向云攸,只道:“云姑娘,走吧!” 云攸听得心惊,面上更是一阵红一阵白!两人同住一间房,难道他是为了不麻烦严开多收拾一间厢房?但若是传出去,岂不是更麻烦。 他的脑袋里到底在想什么? 云攸皱着眉头,吐辞有些犹豫:“本姑娘睡觉打鼾磨牙说梦话,可能还会梦游,周大人若不介意……” 周卿颜心中仿佛燃着一团无法平息的火焰,全身血液也随之翻腾,但面上却是冷若冰霜。他背过身,沉声道:“云姑娘不是观音吗?在佛心中,还有男女之别吗?” 呃……云攸竟无言以对。 周卿颜的身影在炭火映照下显得有些疲惫,但眼神中的坚定却从未改变。 云攸慢悠悠踱到他面前,视线定在他的双眸上,默然了良久后,突然道:“周大人,走吧!” 西厢房,两个大红灯笼在夜幕中摇曳生姿,光束点点照映在朱红的门上,几尺长的纱幔从门外铺开到了里屋,入眼处,一片红艳艳的华彩。 显然,这里经过精心布置,红烛、香炉、浴桶、美酒……美人在侧,不做些该做的事,都对不起严开如此的用心。 两人此刻就泡在浴桶中,白色的雾气升腾,萦绕在他们身边。两人面对面,僵硬地靠着桶壁坐着。 周卿颜分明感受她温热的气息,凝视她盈盈如秋水的明眸,四目相对,他慢慢地靠近,直到他们的鼻端挨在一起,她呼出的温热气体湿润了他的唇,他分明听到一颗心“砰砰”欲跳出胸膛。 云攸在他的耳畔低语:“有人在外面,是严开还是郑贺派来的?” 周卿颜先静心调整了一下气息,面上的表情并无丝毫的变化,只是在片刻之后,稍稍挪了挪身,将脸转向了另一边。 “郑贺!”周卿颜表情甚是淡然,“你今日那般羞辱他,不就是为了激怒他,让他尽快暴露真面目。” 原来,周卿颜与云攸早有察觉,郑贺行为极为诡异。 金山寨剿匪,周卿颜生死未卜,三千剿匪的士兵,却被郑贺带到樊州。 他分明就不想救周卿颜,而带来樊州的士兵,极有可能是为了与衣里叛贼里应外合,不费吹灰之力占领樊州。 细思极恐,叛军的目的绝不仅是攻占樊州,一路南下打到皇城,才是他们的终极目标。 郑贺的背后,到底还有多少虎视眈眈的人? 第183章 打到解气为止 樊州目前的局势,恐怕比预料的更糟糕。 唯一可以倚靠的三千御林军,原来早已勾结了敌军。 郑贺为何不直接杀了知州严开?占领樊州府衙,然后打开城门,迎敌军入城? 自然是他与衣里尚未谈妥条件,若一路攻破皇城,诛杀永德帝,衣里想要的可不仅仅是郑贺承诺的镇国大将军。 郑贺的背后站着的可是当今皇后,而若是皇后真的想要扶持麟王成为新帝,那么凭借着麟王和周卿颜之间的交情,他又怎么可能会放过那个曾经杀害了周朗大将军的衣里呢? 所以说,郑贺和衣里之间所谓的联盟看似坚不可摧,但其实却脆弱得如同纸糊一般,脆弱不堪。 联盟的另外一边,离揭王三番五次催促衣里攻城,他却按兵不动,其实是对周卿颜有所忌惮。 樊州内外交困,危如累卵,周卿颜却在此时出现,他如此精明,不可能明知死路一条,毅然奋不顾身来送人头。 故而,多疑的衣里猜想,周卿颜肯定留有后手,遂不敢轻举妄动。 周卿颜越是沉迷风花雪月,衣里越是觉得他在故弄玄虚,就越发不敢出兵。 因为衣里曾在离揭王面前夸下海口,如果出兵,必定一击制胜。 所以此刻的他十分谨慎,生怕出现任何差错,否则自己就会沦为笑柄。他必须确保万无一失,这样才能保住自己的颜面。 拿捏住敌军首领的那些小心思,周卿颜才敢如此“放纵”。 “砰”一声,周卿颜从浴桶中站起来,水珠顺着他宽阔的肩膀滑落,沿着结实的胸膛和腹肌流淌而下,勾勒出一幅诱人的画面。他的黑发湿漉漉地贴在头皮上,更增添了几分狂野的气息。 云攸近乎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他的双臂粗壮而有力,微微弯曲时青筋暴起,充满了男性的阳刚之气,胸脯横阔,有万夫难敌之威风。 周卿颜注意到云攸的目光,眼明手快地扯下浴桶旁垂下的纱帘,“嗖”一声,如闪电般掷出,覆在云攸的头上,用力一扯,将她扯到浴桶旁,低头凝视着她,眼中闪烁着戏谑的光芒。 他伸出手轻轻勾起云攸的下巴,让她抬起头来。 周卿颜不知何时穿上了一件雪白的明衣,但明衣轻薄,纱帘亦是透明的,云攸清晰地看见他的凛凛身躯,狂野不拘,邪魅性感。肌肤白皙如雪,泛着微微的光泽,仿佛是被月光轻抚过。 猗嗟昌兮,颀而长兮。抑若扬兮,美目扬兮。巧趋跄兮,射则臧兮。 云攸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她能感受到周卿颜身上散发的热气,让她的身体也渐渐燥热起来。 “怎么?看够了吗?” 周卿颜的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带着一丝调侃。 云攸的身子猛地一僵,像是被雷劈中一般。然而,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周卿颜已经将她横抱起来,她那娇弱的身躯被他紧紧地搂在怀中。仿佛一件珍贵的宝物。 此刻,云攸的身上仅仅包裹着那条轻薄透明的纱帘,从浴桶到床榻,这短短的距离太过漫长,她觉得自己就像一条被晾干的咸鱼,忘记了呼吸,忘记了挣扎。 既然要在敌军探子面前做戏,让人觉得他俩有点什么, 那就硬着头皮演完吧! 半夜里孤男寡女躺在一张床上,如果不发生点什么,那还叫“有点什么”吗? 所以这戏还要演得逼真! 逼真?可云攸真没这方面的经验。 云攸躺在榻上,全身裹在被子里,只探出一双玉足。 周卿颜伏在她上方,双臂撑着床榻,以此保持安全的距离。 不过,两人难免也有几分不自在,只是黑暗里看得不甚清楚,只听见周卿颜深沉的喘息声。 “你的手臂……什么时候痊愈的?看起来能撑很久的样子!”云攸莫名紧张,不知是担心他旧伤复发,还是害怕他支撑不住,身体坠下来压住了她。 思及此,云攸不禁伸出双手,在黑暗中摸索着,双手撑在周卿颜胸前,试图助他一臂之力。 她的手掌感受到了他胸膛的坚实和温暖,一股莫名的力量涌上心头。 “你再摸我的胸,我可真撑不住啦!”周卿颜闷哼一声,又憋了一口气,将全身的力气传送到双臂之上。 云攸这才反应过来,急忙将手移开,解释道: “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想帮你。” 外面的人影似是烙在了窗纸上,一动也不动 周卿颜在云攸耳畔低低道:“想要帮我?要不,你叫一会儿。” 云攸两手紧紧抓住锦被边缘,喉咙都干涩起来,声音发紧:“要演到这么真的程度吗?可是,我真不会……” 周卿颜身子突然一软,扑倒在云攸身上。他的手还搭在她腰际,镇定一下心神,淡淡道:“你不是见过安烁圆房吗?学着欧阳兰儿的模样……” 云攸心里顿时大骂,羞耻感在周身蔓延。 “你靠得这么近,不怕我身上的老人味……恶心你……”云攸微微咬紧唇瓣,显出几分抗拒。 云攸耳畔又响起了周卿颜说过的那句话“她身上恶心的老人味”。 若不是因为叛军围城,她必须放下嫌隙,与周卿颜并肩作战,她可能这辈子都不会再理会他。 她心里明明还有疙瘩,很大很大的疙瘩,大得仿佛此生都不会变小。 这时候, 周卿颜终于后知后觉反应过来, 是哪里不对了—— 原来云攸听到了他与永德帝说的话,掐头去尾只听见了那句最伤人的“恶心的老人味”。 可真相是,周卿颜为了说服永德帝打消纳云攸为妾的念头,不得不诋毁她几句,没曾想…… 一股凉意猛地刺穿周卿颜的脊梁骨,让他不禁打了个寒颤,心中涌起一阵后怕。 如果这个误会没有解开,那么他一定会在无尽的悔恨中度过余生。 想到这里,周卿颜毫不犹豫地翻身躺在云攸的身边,紧紧地抓住她的手,然后用力地扇了自己两个响亮的耳光。清脆的巴掌声回荡在房间里,霸道而又充满懊悔。 周卿颜眼角都微微抽搐了一下,带着几分咬牙切齿道:“打我,打到你解气为止!” 第184章 叫得太销魂 一向冷静自持的周卿颜,一张脸几乎瞬间黑沉得如锅底。 云攸的手悬在半空,一时语噎。她背过身去,乌黑的眼珠已满是水雾,但凝不成泪水。 她从不会落泪,尤其是在男人面前。 周卿颜侧过身,从背后抱住云攸,双手搭在她腰间,见她没有反应,右手便用上一点力道捏她。 腰间这处当真是又软又痒,她给他捏得受不住,冷声斥道:“你再瞎摸,我就把你扔到外面的树枝上,挂一夜!” 周卿颜顿了片刻,才将自己搭在她腰间的手收回去。 “你扪心自问,我何时嫌弃过你?当你还是老妪模样时,时常偷摸来吸我的精气,我都假装不省人事,遂了你的愿。我说的那些诋毁你的话,只是为了让陛下放弃纳你为妾的念头,那些根本不是我的真心话,你可明白……”周卿颜越说越委屈,声音中竟带着一丝哭腔。 他是真急了! 云攸转过身,对上他湿漉漉的眸子,愕然道:“皇帝老儿要娶我?你们不是说我是麟王妃吗?还有,尚贤说我是他的娘子……我都弄不清自己到底是谁?” 那是重点吗?重点是我们的误会是不是就此解开了?周卿颜暗自思忖,额头上不禁冒出冷汗,心虚地回答道:“你就是你,独一无二的你,不属于任何人。” 云攸轻轻“嗯”一声,显得有些漫不经心,她自顾自扯了锦被的一角盖上,闭上眼不再言语。 周卿颜心中一沉,他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闭上了嘴。 猝不及防的沉默,没有得到回应的解释,就像是一场暴风雨前的宁静,让人感到不安和恐惧。 卿颜犹豫了片刻之后,终于还是伸出手去,将云攸的身子搂住,然后用力一拉,便将她的身子压回到了自己的身下。 云攸像一条鱼似的在他手里挣扎,偏偏避不开,又不愿动粗伤了周卿颜,故而只能放弃抵抗,她气喘吁吁地服软道:“好了,好了,我叫还不行吗?” 这……这一茬不是翻篇了吗?咋又翻回去啦! 周卿颜只觉她整个人在自己身下仿佛化作了一泓泉水,软软弱弱,让人想起枝头那艳艳的海棠花。 “嗯……啊……”云攸的喉咙里发出了一道模糊而暧昧的声音,像是难受又像是享受,有一种说不出的香靡,像是想挣扎又放纵,想逃离又沉沦,瞬间激起人心底某一种不可为人道的暴虐欲,既想疼她,也想更深,更深地探入…… 周卿颜听见她的声音,身体几乎瞬间绷得紧了,虽然面前是矫揉造作的戏码,浮现在脑海中的便完全是另外一幅不可言说的画面,只让人血脉贲张,燥热难耐。 忍无可忍! 周卿颜突然起身,盘膝坐在床榻外侧,拉扯锦被覆在腿上,膝头上本该松松搭着的手指更是压得用力,仿佛忍耐到了极限。 叫是他让叫的,如今又是他一副受不了的样子,这不是自讨苦吃吗? 可她非但没收敛,反而叫得更缠绵。甚至坐起身,悄悄凑到他的后颈,吹了口气,嗓音里带了一点愉悦的味道:“如何?是不是比欧阳兰儿叫得更销魂。” 周卿颜被她这口气吹得浑身都颤了一下,被子里隆起来的那一团压抑不住似的耸动着。 云攸戏弄了他一番,心里确实很爽,算是报了“恶心的老人味”之仇。 虽然那不是他的真心之言,但云攸的心是真真受了伤,出口恶气真是让人神清气爽。 云攸快活地躺下,将自己蒙在被子里,差点没笑断气。 周卿颜见云攸跟奸计得逞似的,带着点小得意,在他身后咯咯笑。 “报应”来得太快,周卿颜一手伸进被窝,便把云攸拎出来。 还不待反应,带着几分炽热的嘴唇便已倾覆而来,两人便就这般严丝合缝地交叠在一起,激烈的啮咬从后颈游走到发梢、耳垂、胸脯…… 浓烈、炽热、滚烫……周卿颜的吻,渐渐添上一股不能拒绝的强硬。 云攸欲要反抗,才意识到双臂紧紧被他的身体绑缚,他双臂的力气之大,完全超乎常人。 那是一双可以瞬间砍碎冰棺的双臂,难道是被巨蟒咬断受伤之后,意外获得了某种神力。 人的思绪一旦神游,精神就无法集中。云攸一心琢磨着他的手臂为何有如此大的力气,反抗的力量越来越弱,最后竟放弃了抵抗。 在周卿颜的唇离开的间隙,云攸眼看着他埋首解她的腰带,却淡然地问了一句“你的手臂是不是比以前更有力?” 她舌尖发麻,说话都有些打颤。 周卿颜依然沉浸在疾风骤雨的缠绵里,昏昏然不知所以,口齿不清地喃喃自语:“是,我的手臂再也不会放开你。以前残破不堪的我,自卑自弃,才故意推开你。但我又舍不得,不甘心,所以我日夜不停地练功,我一定要找回你曾经深深爱慕的那个少年将军,你是我的,你是我的,你是我的……妻!” 最后那个“妻”字,似是夹在了唇舌之间,吐词太缥缈,好像说了,又好像没说。 云攸头发衣襟都带了几分凌乱,眼睛直勾勾盯着窗外的身影。 “啊!”云攸芳唇微启,兰气轻吐,“外面的人走了,戏该结束了!” 周卿颜耳畔传来少许痒意,全身像是被烙铁烫了似的,猛一下把埋在她胸前的头,缩了回去。 但微微的喘息声却是止不住的。 安静中似乎能听见周卿颜剧烈的心跳和紊乱的呼吸。 这一刻,有人只当是戏,有人却当了真。 周卿颜到底是没有再对她做什么,只将她整个人塞进锦被里,裹得只剩下一颗头在外面,自己也转过身去,背向她,闷闷道:“睡吧。” 探子都走了,为何还要睡在一张床上?不过,此时若让人再送两床被子来打地铺,恐怕会引人怀疑,方才那一番折腾岂不是白费了。 思及此,云攸便不再瞎想,呼吸变得平稳而深沉,渐渐涌起了睡意。 可周卿颜却心绪难平,云攸明知樊州危机重重,却义无反顾跟着他一起来。如今整个局面看似毫无希望可言,可她却什么也不问,什么也不说。 至少,她该问问周卿颜的应对之策,该问问援军何时可抵达,该问问胜算有几成…… 问了又如何?周卿颜恐怕也无法回答这些问题。 云攸对他毫无保留的信任与配合,让他心中徒生愧疚。或许,他真的不应该带她来到这里,将她置于如此危险的境地之中。 第185章 迷惑行为 这一夜, 谁都没睡好,两人各怀鬼胎。 本来,云攸本来下定决心不再吸食周卿颜的精气,发誓与他再无牵扯。 但今夜,两人的误会解开,周卿颜又强行送上嘴来,云攸一时没忍住,趁他意乱情迷时,偷偷吸了一些。 她并不贪心,吸足后即刻喊停,却全然不知周卿颜,情至深处戛然而止的痛楚。 吸食的这点精气,云攸若是通过潜心修炼得来,需要大半个月的时间。谁不想不劳而获呢?况且,周卿颜的唇瓣真的……很柔软。 夜已深,万籁俱寂,月光皎白。 周卿颜听到了一阵轻微的呼吸声,转头看去,发现云攸已经睡着了。她的脸上带着一丝疲惫,但却显得格外平静和安详。看着她的样子,周卿颜心中不禁涌起一股温暖的感觉。 周卿颜轻轻地掀开被子,蹑手蹑脚地走到窗前,小心翼翼地推开窗户,纵身一跃,消失在了黑夜之中。 此时的周卿颜,功力已经恢复了八成。他运用轻功,飞檐走壁,轻松地避开了郑贺布置的眼线。对于他来说,这并不是什么难事。 东厢房的烛火还亮着,严开焦急地在窗前踱来踱去。 樊州驻军只有不到一千人,而且皆是疫灾之后组建的队伍,毫无作战经验。郑贺带来的援军,也指望不上。 满城的百姓,指望谁来救呢?周卿颜恐怕生出三头六臂,也救不了…… 风卷着残叶灌进屋里,将烛火吹得摇曳不定。窗扇被风吹开,发出“嘎吱”一声响,一个黑影悄然潜入屋内,如同鬼魅一般无声无息。 “周大人,今晚厢房的布置可还合您的意?”严开拱手行礼说道。 周卿颜双手搭在严开的手臂上,面带难色说道:“严叔莫要多礼,此处只有你我二人,唤我卿颜!” 严开曾是周朗手下的一名副将,因受伤不能再上战场,周朗为他在樊州谋了一个闲散差事,因治疫有功,擢升知州,从此在官场如鱼得水。 周卿颜是严开看着长大的,还曾教过周卿颜半年的功夫,也算是如父如师。 “卿颜,周老将军罹难,我知道你很伤心,但也不能因此沉沦,更不能沉迷于风花雪月之中!”严开长吁一口气,“你与云姑娘还是离开樊州吧,她是个好姑娘,周将军九泉之下,知道有这么个好儿媳,也会感到欣慰。” 这是在下逐客令啊!也难怪严开感到不快,周卿颜来此正事没干,竟吩咐严开将厢房布置成“洞房”,这要是让士兵知道了,不是要动摇军心嘛! “我曾让余浩瀚送来樊州的五万百姓,其实不是无家可归的难民,而是萧家养的私兵。”周卿颜压低声音说。 周卿颜看起来镇定自若,严开颊边的肌肉却紧紧地一跳,他掀开窗扇,一脸警惕地向外扫视一圈,直到确定无人偷听,才抹去额头的冷汗。 回过头时,周卿颜将一面令牌塞进他手中,仍是神色沉静,说的话运了气息,字字清晰:“那些私兵并不知道主人是谁,他们只认这块令牌,你速去将他们聚集起来,谨记以疏散百姓为由,切勿打草惊蛇。还有郑贺带来的援兵,可能是衣里的内应,你小心提防些,这几日好吃好喝伺候着他们。” 周卿颜款款道来,语调平缓,却让人陡生毛骨悚然之感。 援军是叛军,百姓是私兵,樊州这个不毛之地,真是陷入了光怪陆离的混乱之中。 严开伸出右拳,重重捶在自己的左肩,随之抽动了嘴角,看起来就疼得紧。 “我这就去办!”严开双手抱拳,行拱手礼,这一次是发自真心的敬重。 周卿颜回到床上时,云攸四肢大开,占满了整张床。见她睡得香,周卿颜紧绷的神经才稍稍放松下来,蜷在床边静静看着云攸的脸。 他想守护的人,就在他的身边,安详得像一个襁褓中的婴儿。若日日醒来,都能看到阳光和她的脸,此生足矣。 他轻轻伸出手,温柔地拂过她的发丝,嘴角不自觉扬起一抹微笑。就这样睁着眼睛,天蒙蒙亮了才觉得眼皮发沉, 小睡了一会儿。 早上醒来时, 云攸早起了身。从她面上倒看不出昨夜发生了什么,平平淡淡并无异样, 只是看起来略显疲惫。 严开命人送来了一应洗漱之用,丰盛的早膳。若不是府衙外的巡逻兵来来往往,真让人有一种小夫妻新婚甜蜜日子的错觉。 外面天光已亮,透过雪白的略带陈旧的窗纸映照在她身上,她大快朵颐喝着粥,腮帮子圆鼓鼓的,可爱得让人忍不住想要捏一捏。 流淌的时光都在她柔软的脸颊上变得缓慢,分明是险境,可竟给人一种岁月静好的错觉。 一连两日,周卿颜与云攸都这般形影不离地在郑贺面前晃来晃去,犹如游山玩水一般惬意。 第三日,周卿颜在府衙后院为云攸搭秋千。突然,一支长箭擦过周卿颜的耳朵,牢牢地钉在他身后的影壁缝中。 “来了!”周卿颜轻盈地一跃而上,稳稳地站在了影壁之上。 他目光敏锐如鹰隼,警惕地注视着四周的动静。接着,他轻轻一吹口哨,清脆的声音划破了寂静的天际,向屋内正在悠然品茶的云攸发出了警示信号。 一切动作都显得那么自然而流畅,仿佛对这突如其来的危险早有预料。 近百名黑衣弓弩手鱼贯而入,将整个院落团团围住。 这架势,恐怕连一只苍蝇也飞不出去。 “衣里,你就如此急不可耐,亲自来杀我!”周卿颜看着第一排弓弩手后面那个壮硕的黑衣人,虽然蒙着面,但他眼角那颗黑痣,瞬间暴露了他的身份。 周卿颜曾在战场上,杀了离揭王的胞弟,衣里定是要用周卿颜的头,送给离揭王,以表他结盟的诚意。 没想到衣里居然提前动手,看来他们对在城外迟迟打不开局面也十分焦躁。毕竟,周卿颜无所作为的迷惑之举,让敌军十分摸不着头脑。 而郑贺传给他们的情报,笃定那就是一出空城计,分明是在等待援军。 衣里向来多疑,他不相信任何人,唯有亲自来一探究竟,顺便取了周卿颜的头颅。 第186章 身份互换 云攸慵懒地倚着窗扇,一只手托腮,另一只手漫不经心地端起茶杯,轻轻吹去漂浮在水面上的茶叶,然后慢慢啜饮一口,那神态仿佛完全未将那些凶神恶煞的黑衣人放在眼里。 她的嘴角不经意间掠过一抹轻蔑的笑意,那笑容如同一朵盛开的罂粟花,美丽却又带着致命的危险气息。 “看来你好像早就料到我要来。”衣里微微眯起双眸,眼神中闪烁着一丝警惕和疑惑,他下意识地又向后退了两步,与对方保持更远的距离。同时,他的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冷笑,带着几分嘲讽和不屑。 “听说鼎鼎大名的周少将军,功力尽失,成了一个废人,整日沉迷酒色,真是可惜啊!”衣里抬眼睨一眼云攸,“当年英姿勃发的少将军,只有天上的仙女配得上,如今身边伺候的只有这等货色,哪有快活可言。不过,你这残废的身子,恐怕也无福消受吧!” 哈哈哈……衣里张口大笑,胡须随之抖动,就在他笑得正欢的时候,“嗖”的一声,一道黑影闪过,云攸手中的茶杯如同离弦之箭一般,直直地射入了他张开的大口中,正好堵住了他的嘴。 衣里瞪大了眼睛,满脸惊愕和愤怒。他试图挣扎,但茶杯紧紧地卡在他的嘴里,让他无法发出声音。他只能用手抓住茶杯,拼命想要把它拔出来,奈何云攸的力道太大,茶杯箍得太紧。 衣里气急败坏,额头上青筋暴起,看起来十分狼狈。 但云攸并没有就此罢休,她再次拿起一盏茶,轻轻抿了一口,然后缓缓说道:“衣里,管好你的臭嘴,否则,下次可就不是一个茶杯这么简单了。” 说不出话的衣里,旋即做出放箭的手势。 就在黑衣人刚刚反应过来的时候,他们甚至来不及拉动弓弦,云攸已经迅速地掷出了燕尾镖。 镖身在空中飞速旋转着,如同一道闪电般划过空气。眨眼间,第一排的所有箭弦都被燕尾镖无情地割断。 那些原本紧绷待发的箭矢瞬间失去了张力,无力地垂落下来。 周卿颜退到厢房内,站在云攸身边,向她投入一个钦佩的眼神。 衣里身后的黑衣人,向他后颈猛地一击,将茶杯从他口中硬生生给打出来。 “杀了他们,重重有赏!”衣里歇斯底里地吼道,他捂着嘴巴,好像被什么东西烫伤了一样。他的眼神充满了愤怒和杀意,脸上的肌肉因为极度的愤怒而扭曲着。他的声音回荡在空气中,让人不寒而栗。 一片人墙,一阵箭雨,黑压压逼迫而来,来势汹汹。 云攸掌心缓缓向地面发力,仿佛与大地相连,汲取着无尽的力量。倏尔,她抬起双臂,如飞鸟展翅般舒展,一股浑厚的气息在她体内流转。 突然间,她猛地一挥衣袖,呼啸的狂风席卷而起,带着凌厉的气势,将地上的落叶卷成一片旋涡。 这些落叶仿佛被赋予了生命一般,在空中盘旋飞舞,宛如一把把锋利的刀刃,闪烁着寒光,向着黑衣人疾驰而去。 “切勿伤他们的性命!”周卿颜声嘶力竭地高喊着。 这些人曾经都是他麾下并肩作战、出生入死的兄弟,如今却要刀剑相向,这让他感到无比痛心和无奈,但他仍然希望能尽可能减少伤亡。 云攸脸色剧变,她想要撤回掌力,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那股汹涌澎湃的力量就像一头凶猛的巨兽,以排山倒海之势向她扑来。她感到一股巨大的气息压得她喘不过气来,仿佛要把她碾碎成齑粉。 她拼命地运转体内的内力,试图抵挡这股恐怖的冲击。然而,那股力量太过强大,远远超出了她的预料。 她的身体如同一面脆弱的残垣在洪水中崩塌。 随着一声巨响,云攸的身体被那股强大的冲击力掀飞起来,抛起三丈多高,重重地砸穿了屋顶。 瓦片和尘土纷纷洒落,云攸的身影消失在了屋顶的破洞中。她的身体在空中翻滚着,骤然下坠。 周卿颜只觉脑海里“腾”的一声,一股赤红色的热流涌遍全身。他惨呼一声“云儿”,腾空跃起,无数纷纷落下的瓦片、梁木残渣遮挡住了视线,他在一片晦暗中,难觅云攸的身影。 就在这时,衣里下令放箭。刹那间,无数箭矢如雨点般射向周卿颜。他身形敏捷地翻身后退,轻盈地落在地上,并迅速隐藏到影壁之后。 周卿颜抬头望天,一边躲避流窜的飞箭,一边焦急地寻觅云攸的身影。 “周卿颜,奉上你的头颅,就饶你那相好的女人一命,如何?”衣里仰头大笑,却看见云攸如一片落叶,在屋顶破洞的上空悠悠地飘荡。 众人愕然,仿佛看见鬼怪一般,怯怯地向后退去。 衣里手中的弓箭瞄准了云攸,箭在弦上,千钧一发之际,周卿颜不顾一切飞身跃起,正要发射燕尾镖时,却见无数飞针向黑衣人射来。 周卿颜的身影纵跃而去,逃出了飞针的虐杀范围。 “啊……”阵阵嚎叫惨绝人寰,黑衣人有的瞳孔里鲜血迸出,有的脖颈喷溅血液,殷红的血气弥漫开来,仿佛一道血腥的屏障,将所有的黑衣人牢牢包裹。 唯有衣里毫发无伤,只是身边的黑衣人吐了他一身的血。 衣里目眦欲裂,像是见着恶鬼一般, 颤抖着指向空中飘着的白袍男人和云攸, 声音仿佛撕裂一般狰狞:“恶灵,恶灵来了!” 随之瘫倒在血泊中,挣扎了两下,晕死过去。 云攸静静躺在白袍男人臂弯中,面色苍白如纸,身体轻如鸿毛。 那白袍男人,竟是尚贤。 周卿颜只觉心底发悸,尚贤从半空中飘落在他面前,目光阴鹜,忿忿之态,溢于言表。 许久不见,尚贤的皮肤变得黝黑粗糙,许是久经战场风沙的磋磨。他眼中不见往日柔和的光,取而代之的是旺盛的戾气。 周卿颜伸出双臂,想要将云攸抱过来。尚贤警惕地向后退了两步,冷冷道:“你离远些,在你身边,她总是受伤!” “我不知道,她收手就会受伤……她伤势……可严重……”周卿颜愧疚地低着头,小声说道,生怕惊到了云攸。 “你为了那些要取你性命的敌人,差点要了云儿的命!”尚贤厉声斥道。 这一时,周卿颜与尚贤之间的身份似是互换过来,尚贤是主人,周卿颜是犯了错的随从。 只觉的好像有哪里不对劲。 第187章 久别重逢 世间事有时候就是这般弄人:有时候想要避祸,却不知避祸才会引来真祸;有时候想要得到,却不知得到就是更深的失去。 若周卿颜没有半道让云攸收手,黑衣人就只会受伤,不会落得个被尚贤杀绝的下场。云攸也不会被自己的内力反噬,而身受重伤。 从尚贤出现的那一刻,周卿颜知道他要彻底失去云攸了。 且不说,周卿颜冒充云攸给尚贤回信,已经是道德的沦丧,如今,他害得云攸受伤,那便是两人之间信任的崩塌。 周卿颜面上没有表情, 心里却有些焦灼, 可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出办法来挽回。 尚贤的愤懑全都挂在脸上,他从进了偏房,一句话也没有说,沉着脸看也不看周卿颜一眼。 严开领着大夫和婢女进来后,一眼就看到了尚贤那副不好惹的模样,心中不由得一紧,没有贸然上前去打招呼,而是小心翼翼地躬下身来,走到周卿颜的身旁,轻声问道:“反贼如何处置?” 得到了周卿颜的指示后,严开如释重负般地点点头,然后便匆匆离去,真是一刻也不想在这里多待。 婢女说要脱云攸的衣裳,检查是否有外伤,尚贤点头示意,唇角略略一弯,和煦似春风拂面,转过身来看着周卿颜时,确是黯然与冷沉。 周卿颜与尚贤一前一后走出了偏房。 尚贤穿着一身浑无矫饰的白衣,这让他看起来更与世间纷扰无关,不沾红尘俗世半点因果。 周卿颜感觉尚贤像是变了一个人,曾经的他像一个无悲、无喜、无怒、无忧的圣人,若不是因为云攸,恐怕鲜少看到他的情绪波动。 尚贤背手站在海棠树下,几片枯败的落叶在他的身边打着转。也许是凉风吹散了他心中翻涌的怒气,他渐渐平静下来,又恢复了往日的泰然。 “周大人心怀天下,惦念的人太多,多得不能时时顾及到云儿,但我的心很小,只容得下云儿一个人。”尚贤说得很淡然,周卿颜却听出了兴师问罪的意味。 气氛尴尬而微妙。 周卿颜在受伤低落的那些时日,被自卑与茫然裹挟着,确实有过放弃云攸的念头。 因为太爱,所以不想拖累云攸;因为太爱,所以想为她找到更好的归宿。 但如今他已然恢复,绝对不会再轻易放手。 “你明知云儿是我的妻,却在她失忆后,冒充她的夫君,欺瞒所有人。”周卿颜陡然失笑,“你在我身边这么久,我竟不知你有这种心思。” “哪种心思?”尚贤冷哼一声,“夺人之妻的心思?怎么,只准州官放火,不准百姓点灯,周大人不也是夺人之妻的典范嘛!” 的确,云攸名义上是安烁的妻子,周卿颜可不是夺人之妻嘛! 尚贤说这话,多少有些赌气的意味,他与周卿颜多年出生入死,亦兄亦友,从来没有红过脸。 这是要为了女人翻脸? 卿颜心里很清楚,尚贤因为云攸受伤而对他心怀不满,甚至产生了隔阂,但还不至于彻底翻脸。 然而,尚贤不再像过去那样对周卿颜表现出应有的恭敬和顺从。 他的态度冷漠而随意,仿佛他们之间只剩下一根极其脆弱的丝线相连,只要轻轻一触,便会彻底断裂。 这不是周卿颜愿意看到的结果。 “你要我怎么做,才能消气?”周卿颜语气变得卑微。 尚贤这才转头正眼看了周卿颜一下,眉眼间的戾气消散了一些,沉声道:“待她伤好后,我要带她走,你莫要阻拦!” 这…… 周卿颜的目光并没有什么异样,只是淡淡地看过去,既没有惊愕,也没有愤怒。 “云攸想要去哪里,是她的自由,我自然不会阻拦。”周卿颜轻轻拂去肩头的落叶,“谁又能阻挡得了呢!” 两个男人似是达成了某种约定,不约而同望向偏房。 云攸已经醒来,看到尚贤的第一眼,她下意识地向床榻里面缩了一下,眼神中透露出一丝惶恐不安。 许久未见,尚贤眼中噙着泪花,他大跨步向前,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手,坐在床榻边,温柔地揽住了她的肩,关切地问道:“云儿受苦了,疼吗?” 周卿颜微微清了清嗓子,然后慢慢凑近,蹲下身子,来到床边。他用下巴撑住,将头部搁在枕边,尽量靠近云攸,让自己的脸和云攸的脸只有一指的距离。 尚贤伸向云攸额头的手突然停住了,他无奈的神情仿佛在说:周大人请自重! 云攸的眼睛却是怔怔地盯着尚贤,三人的视线形成了一个扑朔迷离的三角形。 “你离开那么久,也不来个信儿,我还以为你再也不回来了!”云攸紧紧握住尚贤的手腕,声音中带着一丝哽咽。 “我日日都在给你写信,你也给我回了……”尚贤说到一半,突然停下来,蹙眉看向周卿颜。 空气倏然凝固了! 三人心照不宣地垂下了眼睑。 信是周卿颜回的,但他不能承认,信中那些酥麻到令人作呕的措辞,让尚贤知道是出自他手,实在是羞耻。 云攸也默不作声,她不能拆穿周卿颜是始作俑者,因为她本来也不想回信,周卿颜帮了她,她不能倒打一耙。 尚贤僵着身子,感觉快要四分五裂。他不能贸然问责周卿颜,若云攸要看那些信,岂不是老脸都丢尽了。 因为,尚贤以为信是云攸所写,心中流露的刻骨情愫让他欲罢不能,所以回信越来越奔放露骨,实在不宜拿出来重温一遍。 “恐怕是战事不断、边疆不宁,信在中途弄丢了吧!”周卿颜红着脸,心虚地捂着朝向尚贤的耳朵,佯装镇定地回道。 “是……”云攸将头扭过去,闭着眼低声附和, “是……”尚贤尴尬地点点头,捶了捶发麻的双腿。 久别重逢的叙旧,至此戛然而止。 尚贤怀揣着一肚子的思念之言,快要从他的喉咙里溢出来了,但最终还是被他生生地咽了下去,就像是一团燃烧的火焰,在他心中烧出浓烟,却无法找到出口。 第188章 死不瞑目 樊州府衙前厅,周卿颜面色平静地端坐着,尚贤虽然面有不虞之色, 但什么也不说,只是走来走去,让人看得眼睛都要重影了。 严开嬉笑着缓和气氛,尚贤看在与他的同袍之情,不想与之难堪,便极不情愿地坐在周卿颜旁边。 周卿颜一时恍然,难道尚贤以前对他的毕恭毕敬都是伪装的,可他从骨子里透出来的真诚,怎么看都不像是假的。 也是,人有很多面,也许是尚贤只让周卿颜看见了他想看到的那一面,而其他的面,他隐藏得很好。 周卿颜想着想着,嘴角不禁泛起一抹苦笑,他在心里自嘲:我有时不也是个伪君子吗?偷看别人的信,冒充别人回信,抢别人的妻…… 算了,能原谅自己的阴暗,也要能原谅别人的阴暗。 况且,他都不打算向尚贤解释,为何要冒充云攸给他写信,虽然是因为那时云攸失踪,他担心尚贤收不到回信会担心,所以不得已为之。 但他没法解释,越解释就有更多事情需要解释,解释来解释去,误会只会越来越深。 所以他选择闭口不谈,也不奢求尚贤向他解释,为何从战场回来,变得如此戾气深重。 更重要的,此刻战事急迫,哪里还有闲工夫去解释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周卿颜开口第一句就是天大的事。 “我在密信中说过,让你回皇城襄助安烁,现下萧氏同党和皇后一派皆有所行动,不管他们谁胜,对东郯来说皆是灾祸,你岂会不知?”周卿颜抬眼看了尚贤一眼,神情间既无愠怒,也无责怨,仍旧是清淡淡的。 没等尚贤开口,严开补充道:“皇后和萧氏一向主战,皇后是南诏国和亲而来的,她巴不得北萧与东郯打得两败俱伤,况且南诏盛产铁矿,两国的兵器皆出自那里,他们倒是赚得盆丰钵满!” 至于萧氏为何主战?三人心知肚明。 萧英礼掌管兵部,打仗可以生财,凡兴师十万,出兵千里,百姓之费,公家之奉,日费千金,这中间经手的衙门,有多少油水可以拿,得到好处的官员皆把萧家奉为财神爷,他们怎么会眼看着萧家倒台而不顾,这不一看皇后一派有所行动,即刻按捺不住筹谋发动宫变。 但皇后绝不是个沉不住气的人,她只会看着鹬蚌相争,她这个渔翁得利。 她之所以一刻也等不了,是因为安烁和周卿颜的离间之计。 “皇后这么快便有所行动,不就是因为你们,让那个叫……哦,一万的倒霉鬼,让他死在众臣面前,尸体上露出‘珩王枉死’四个字,皇后本来对儿子的死耿耿于怀,加上安烁告诉了她,月巫被通缉,是因为他知道永德帝害死八位皇子的真相,帝王害怕丑闻泄露,才不得已赶尽杀绝。” 尚贤说到激动处,突然站起身,死死盯着周卿颜的眼睛,像是在质问,又像是在挑衅。 周卿颜心绪有些起伏,他没有说话。 尚贤却是向周卿颜笑起来:“通缉告示上说,月巫陷害九皇子是天煞孤星,谋害皇子罪不可赦。但永德帝已经害死了自己的八个孩子,他还会在乎九皇子蒙受不白之冤?他用这个罪名通缉月巫,肯定是真正的罪名难以启齿,关乎他的颜面……” 尚贤故意将声音拖长,似乎在等待着周卿颜的反应。 周卿颜心底忽然有什么东西骤然紧了,他慢慢回过头来一脸愕然地看着尚贤。 这个表情,彻底出卖了他心里所想。 尚贤得意地走到严开面前,像一个传小话的妇人,扒在严开耳朵边,眼睛却是瞟着周卿颜,大声道:“月巫定是与萧贵妃有奸情,被永德帝当场抓获,所以萧贵妃和太子才会不明不白被软禁起来。 月巫乃陛下最信任的国师,一夜之间成了人人喊杀的通缉犯,杀月巫者,赏金万两,陛下对一个男人恨到这般田地,若不是因为私情,还会因为什么呢?” 严开的耳朵被尚贤喷出的热气烫得有些发红,但是并没有在意,还是饶有兴致地听着他说,直到他停下来,严开意犹未尽地盯着他,眼神中尽是迫切的期待。 尚贤却转身走到周卿颜面前,略带戏谑地说:“月巫和萧贵妃是何等精明之人,偷情偷出了一个儿子,尚且无人察觉,怎的就突然被陛下逮个正着,莫不是得了你们的帮助?” 严开和尚贤同时捂住了自己的嘴巴,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仿佛突然间领悟到了一些令人震惊的事情。 他们对视一眼,彼此心照不宣,眼中满是顿悟后的通透与豁然。 可以说,喊冤和捉奸两件事,直接推动了今日剑拔弩张的局面。 利用一万的尸体为大皇子喊冤,直接惊动了皇后一派,复仇的火焰瞬间燃起。 利用月巫与萧贵妃的奸情,让陛下震怒,太子受到牵连,萧氏一党不得不反。 安烁和周卿颜,两个看起来病娇的无用男人,真是闷声干大事啊! 周卿颜依然不动声色,他不想解释什么,因为再怎么解释,面前这两个人也不会相信。 他们只相信,自己想要的结果。 一万死之前,确实与周卿颜讲了他的计划,他想要为大皇子喊冤。 但根本没有机会到御前陈情,而且也不会有人相信他说的话。有时候,世人更愿意相信死人的话。 故而,他要去替云攸受刑,他的脏腑早就在无数的战事中严重受损,根本经不起杖刑,所以,他知道自己必死无疑。 但他没有告诉周卿颜实情,他只是说,若他不幸被打死,一定要让尸体上的字得见天日,不然他会死不瞑目。 周卿颜在御前扒开一万胸前的衣物,确是有意为之。这个从不落泪的少年将军,因为一万那家伙感人肺腑的哀求之言,热泪纵横。 他说,他在胸前刻上“珩王枉死”四个字,时刻提醒自己,此生即使豁出性命,也要告知天下人这个秘密,对于他来说,埋藏了太多年的秘密,在心里压得太过沉重,那是生命不能承受之重。 他说,珩王是忠君爱民的大皇子,是英勇无畏的大将军,是智谋过人的大军师,是世人景仰的大英雄。如果他还活着,定能做个极好的君王,让天下太平,百姓安居乐业。 他说,他不是打了败仗,被敌军包围乱箭射死,他是被自己的国君、自己的父亲、自己最敬爱的人,害死的。 第189章 江山太重 看来尚贤虽在边疆,但对京城中的大小事皆了如指掌。 当然,周卿颜一猜便知,这些都是阿木那小子写信告诉他的。 都说阿木是周卿颜的心腹,此刻却突然觉得是他的“心腹大患”。 思及此,周卿颜心中隐隐担忧,将周卿玉托付给阿木,是不是太冒险? 尚贤等不到周卿颜的回答,也不再继续追问,只是拍着手掌道:“你们的计谋的确高明,不过最高明之处,还得是麟王安烁蒙冤十几年得以昭雪,从天下人人厌弃的天煞孤星,变成储君,不过短短数月,你们搅动朝堂,翻天覆地,真是令人佩服。” 严开怔怔地看着尚贤,心中仍然有些不明白,但出于对周卿颜的敬佩,他也跟着拍起了手。 所有人都不知,真正让麟王得以昭雪的人,是云攸。 永德帝本来想以“采花大盗”的罪名,通缉月巫。云攸以寻长生不老的仙药为交换条件,请求帝王以“陷害九皇子”的罪名缉拿月巫,昭告天下,为麟王安烁洗清污名。 对于追求长生不老的欲望,永德帝实在难以抗拒。 此外,太子被废黜后,朝堂陷入了一片混乱和纷争之中。各方势力都在争夺权力,局势紧张。 为了平息这场纷争,需要一个合适的人成为新的储君,麟王安烁自然是最佳选择。 一来,安烁没有强大的母族背景作为后盾,这使得他缺乏足够的力量去谋取皇位。 二来,安烁曾经被囚禁多年,这段泯灭人性的经历让他的性格变得怯懦软弱,没有野心和手段,更容易掌控。 永德帝妄图长生不老,渴望成为千秋万代的帝王,将皇位视为自己的私产。 在他看来,储君永远都只能是一个摆设,皇位永远属于他一人,没有人能够威胁到他的地位。 因此,皇帝才欣然同意,昭告天下:“朕之九子,并非天煞孤星,乃是天命福星,庇佑我东郯子民!此前,因月巫诬陷,致使朕误会了烁儿,如今真相大白,朕要册封九皇子为太子!” 此消息一出,举国震惊!京城百姓,奔走相告。 尚在病床上养伤的安烁,原本虚弱的身体突然像是被注入了一股强大的力量,垂死病中惊坐起,全身气息如同燃烧的火焰,炽热而耀眼,大有扶摇直上九万里之势,没过几天便伤势痊愈。 周卿颜本想用自己剿匪的军功,向永德帝求一份封赏——为麟王安烁昭雪,没想到云攸与永德帝短短的一次会面,竟然说服了心硬如铁的君王。 周卿颜从阿木的信中得知这个好消息,他看着周围明亮而清晰的世界,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喜悦和感动。 而安烁在阴暗里待久了,他的眼睛似乎已经适应了黑暗,在麟王府的庭院里,突然看到如此明亮的阳光,让他感到有些刺眼,他此刻才敢仔细观察着周围的一切:蓝天白云、绿草如茵、鸟儿欢快地歌唱……这一切都是那么真实而生动,让他感受到自由的美好。 他伸展开双臂,享受着微风轻轻拂过脸庞的感觉,那轻柔的触感如同母妃的手抚摸着他的脸颊。 在这一刻,他感到自己不再是那个孤独地在黑暗中爬行的人,他感受到了生命的跳动和呼吸的温暖,他感觉到自己是个活生生的人。 周卿颜定定地凝视了尚贤片刻,还是忍不住问:“我在信中与你说过,速回京城襄助安烁,你为何要来这里?” 尚贤坚定道:“他夺天下,与我何干?在我心里,云攸比你们的天下重要得多。况且,若不是我及时赶到,恐怕云儿已命丧于此,若云儿因你们殒命,我必让你们统统陪葬。” 这样陌生的尚贤,别说是严开, 就是已经与他亲如手足的周卿颜,也没忍住眼皮一跳,被他的话惊得冒出一股寒气来! 然而,周卿颜却始终平静若深海,不起半分波澜,仍是温言细语对尚贤道:“若我说京城数月的巨变,皆是因云儿而起,你可信?她所做的一切,都是在帮安烁夺权,难道你看不出来……” 尚贤目视着周卿颜,心底怆然道:“云儿到底是着了魔,还是受了你们的蒙骗,不惜豁出性命去帮你和安烁,她到底是为什么?为什么……” 周卿颜平静地回他:“云儿见过人失其家,子失父亲,天下罹难, 苍生哭号, 她的恻隐之心,让她选择了帮安烁,因为她知道,安烁受过非人之苦,才会常怀悲悯之心……” “够了!”尚贤打断道,“你们对天下常怀悲悯之心,唯独对云儿狠心,她一介女子,担不起你们的江山,请你们放过她!” 一地静寂,所有人都看着窗外。 这昏暗的府衙, 在渐渐下落的夕阳艳影里, 浸了血一般,透出一种浓烈的颓色。 远方突然传来一阵震耳欲聋的马蹄声和此起彼伏的喊杀声,犹如晴天霹雳一般响彻云霄。 士兵来报,叛军来袭! 这一消息如同巨石入水,瞬间打破了偏房里尴尬的氛围。 周卿颜和尚贤对视一眼,彼此的目光交汇,仿佛能看到对方心中那一丝决然。 披上铠甲,他们一同登上了城门,步伐坚定而有力。 周卿颜站得笔直,宛如一座坚不可摧的山峰。 尚贤则紧握着手中的长剑,他的目光锐利如鹰,时刻准备着投入战斗。 两人方才的小矛盾仿佛瞬间烟消云散,毕竟在大矛盾面前,小矛盾不值一提。 并肩作战,才是两人的宿命。 与此同时,衣里被反缚双手,身体被一根粗绳紧紧捆绑着,悬挂在高大的城门上方。他的双脚离地,身体在空中微微摇晃。 一名士兵高举着锋利的长剑,剑身闪烁着寒光,冰冷的剑刃抵在粗绳之上,仿佛下一秒就要将其斩断。 只需轻轻一挥剑,那绑住衣里的绳索就会断裂,而他也会砰然坠地,摔成肉泥。 离揭王身着甲胄,头盔之下露出凛冽的眼神。他骑在一匹黑色战马上,身姿挺拔,手中高举着一把锋利的长剑。 “将士们!”离揭王的声音如同惊雷般响彻云霄,“你们的将军被敌人吊在城门之上,这简直就是奇耻大辱!” 他调转马头,目光扫视过眼前愤慨的士兵们,眼中燃烧着怒火。 第190章 兵不血刃 深秋的风吹过周卿颜乌黑的鬃角,将他身后的银色披风卷得烈烈作响。 “东郯的将士们!”周卿颜大声地喊道,声音如同惊雷一般响彻城门。 “你们仔细想想,有些仗是非打不可的,保家卫国、统一大业、立国之战……但现在呢?你们为谁而战?”战场上一片寂静,只有风在呼啸着,仿佛也在为这场悲剧而哀悼。 “你们手中的兵刃指向的是谁?那可是曾经与你们一同并肩作战的同袍啊!而你们铁骑踏过的土地是哪里?那可是生养我们的故土啊!只要你们放下武器,我以性命担保,必护你们周全。”他的话如同一把重锤敲打着每个人的心弦。 东郯国的士兵们纷纷低下头,眼眸中尽是哀伤与无奈。 离揭王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笑容,缓缓举起手中闪烁着寒光的长剑,眼中闪过一丝得意与嘲讽。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轻蔑和挑衅,挑拨地说道:“周朗已死,周卿颜已废,周家军已然失势,在东郯狗皇帝眼里只是丧家之犬,自身难保,如何保全你们?如今,你们已经被扣上叛军的罪名,投降只有死路一条,” 说完,他猛地挥出一剑,剑风呼啸而过,带起一片尘土飞扬。 城门打开,马背上坐着一个身着银色铠甲的男子,他拨转马头,催动已是四蹄如飞的坐骑,毅然决然地奔向了城门外。 城门关上,周卿颜挺直脊梁,打马前行,俊朗的面庞带着坚毅和果敢,眼神中透露出一种坚定而锐利的光芒。 在他面前,是敌军的千军万马。 然而,周卿颜并没有丝毫畏惧之意,相反,他心中涌起了一股畅快淋漓的感觉。这种感觉如此熟悉,仿佛早已烙印在他的骨髓之中,无法抹去。 他紧紧握住手中的长枪,枪尖闪烁着寒光。随着他的一声怒吼,他驾驭着黑马冲入敌阵,与离揭王展开了激烈的厮斗。 他的枪法犹如闪电般迅猛,每一次挥舞都带来一片血雨腥风。他的动作矫健有力,如同战神降临凡间。 尽管他孤身一人,但他的气势却足以压倒一切。 离揭王渐渐败下阵来,他身后东郯国的将士,不禁欢呼起来。 “少将军英武不减当年,少将军不是废人,少将军不是废人……”有人默默地放下了武器,眼中满是激动的泪水。 风变成了信使,将这个振奋人心的消息传递给每一个士兵。 离揭王密切关注周卿颜表情时,尚贤也在盯着离揭王,防备他下黑手暗算周卿颜。 因为有尚贤在城墙上掌控全局 ,周卿颜才会表现得如此云淡风轻。 “衣里不是说你是个废物吗?怎么会?”离揭王愤愤然看周卿颜一眼。 周卿颜却只平淡一笑:“东郯国没有废物!若离揭王不伤东郯将士,撤军离开,本将军既往不咎,保证不伤你一兵一卒。” “哈哈……”离揭王发出挑衅的笑声,那声音震得周围的空气都微微颤动。 然而,就在这一刹那间,一名士兵悄然走上前来,凑近离揭王的耳畔,轻声地说了几句话。 离揭王脸上的笑容如同被冻结一般,瞬间僵住了。他原本张扬的表情迅速变得凝重起来,眼中闪过一丝惊愕与惶恐,脸上旋即笼上了一层阴影。 “撤!”随着离揭王的一声怒吼,他身后的士兵如潮水般迅速退去,每个人都显得有些惊慌失措。 一时间,尘土飞扬,马蹄声、车轮声和呼喊声响成一片,场面混乱不堪。 而衣里带来的东郯叛军,一动不动地站立着,宛如一座无法撼动的山岳。 因为他们相信周卿颜,所以他们选择了投降。 兵不血刃,一场注定失败的战事,以最小的代价换取最大的胜利,犹如一场无声的风暴,席卷万物而不留痕迹。 两日后,北萧国传来密信,余浩瀚率领苍山寨两万人,突袭朔阴残部,这场突袭造成了朔阴残部大量的死伤和逃窜,使得原本就已经残破不堪的朔阴残部彻底倾覆。 离揭王赶回去时,被埋伏的朔绥部五万将士伏击,丢盔弃甲仓皇逃窜者众,彼势已竭,气数已尽,再掀不起太大的风浪。 周卿颜袖手立在一旁,闻言也不作半点评价。 这些年,若不是衣里和他背后的势力,暗中勾结朔阴残部叛乱,北萧国岂会在战乱不休中国土残缺、江山飘摇,百姓遭受痛失家国之灾。 朔绥部原是归顺东郯的一派,苦于实力不济、军备废弛,积弱多年无力整饬。故而,东郯国对其视若无睹。 未曾想,朔绥部悄声无息,灭了朔阴残部。 周卿颜眸底覆上了一片阴翳。 他甚至在想,有两股力量在北萧国较量,衣里和萧家暗中支持朔阴残部,侵扰边疆而生战事,从军备物资中谋取利益。 那还有一股力量呢?他们这些年向朔绥部偷偷输送了多少金银?东郯国库亏空,是否与这些人有关? 他们到底有何阴谋? 周卿颜忽然蹙了眉,脸上尽是压抑的深沉。 尚贤垂眸喝了一口水囊里装着的酒,递给周卿颜道:“想不明白的事儿就别想,喝点酒忘却一切烦忧。” 周卿颜与尚贤对望了一眼,往日相互扶持的情谊涌上心头。 “咕噜……”一大口酒下肚,周卿颜抱拳向尚贤道:“云儿,就拜托你照顾!我先行返京,待云儿伤势好些,你再带她回京。” 尚贤背过身,打趣道:“你不怕我们不回去?” 周卿颜叹:“若你们真不回去,我也不能强求。” 这一句,是真心话。京城那个是非之地,若云攸不想回去,岂不更好。 待京城的一切尘埃落地,即使寻遍天涯海角,他也会想办法找到云攸。 这一分别,不知何日才会再见。 严开抬起双臂,紧紧拥抱了一下周卿颜。 “你上马吧,路上要小心……”严开正强笑着说最后一句道别的话,语声却突然哽住,视线落在周卿颜身后,表情有些古怪。 周卿颜立刻察觉到,转身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只见三丈开外的海棠树下,云攸扶着树干,微笑着凝视周卿颜。 最初的一瞬间,他有些犹豫,但不过片刻之后,他还是坦然地走了过去。 第191章 等我娶你 八角亭中,周卿颜凭栏而立,秋风满袖,面上的神情与秋日的风景一般颓败。 分别总是让人感到伤感,而当这种离别遇到萧瑟的深秋,更增添了一份凄凉。 “云儿……”周卿颜心事重重地唤了一声,“有些话说出来,可能有些冒昧,或是无礼,但我必须说!” 云攸坐在石凳上,定了定神,抬首淡淡地道:“周公子与所有的人辞行,唯独瞒着我,我们当真已成陌路……” “不,我只是无颜面对你,因为我你才受伤……”这句冲口而出的话只说了半句便停住了。 尚贤远远看着两人,明白有些心结必须当事人自己去解,绝非旁人可以插手,所以最终,他也只是摒退左右,背过身不再看着他们。 周卿颜蹲下身,拢一拢云攸肩上的披风,用搓热的手,捂住云攸冰凉的手。 “等我回来娶你。”周卿颜微微笑着,提起石桌上的银壶,斟好满满一杯清酒,一饮而尽。 云攸揉了揉眉间,神情依然有几分错愕,她甚至怀疑,这是周卿颜醉酒后的胡话,但他看起来分明清醒得很。 “娶……我……为何?”云攸哭笑不得,“你不怕我身上恶心的老人味?” 云攸的话彻底“激怒”了周卿颜,明明他已经解释清楚了这个误会,为何女人总是爱翻旧账。 周卿颜知道再多解释无用,唯有用行动证明,他没有贬低或者嫌弃云攸的想法。 就在这时,他突然出手,一把搂住了云攸纤细的腰间,用力将她拉近自己。两人的身体紧密贴合在一起,仿佛融为一体。 接着,他毫不犹豫地低下头,紧紧贴上了云攸柔软的双唇。这个动作如此迅猛而坚决,让人毫无防备。 云攸想要推开周卿颜,但身体像是被抽干了力气一般,无法动弹。 她只能任凭他那温热的鼻息,在自己的额头、脸颊、脖颈和锁骨之间游走。 每一次呼吸都带着他疯狂索取的欲望,让她感到一种莫名的紧张和羞涩。 她试图挣扎,但越是挣扎,手腕被他攥得越紧。而他的掠取越来越肆意,仿佛要将她吞噬,让她的心跳愈发加快,几乎要跳出嗓子眼。 “从你还是老妪时,你偷亲过我多少次?你要对我负责!”周卿颜沉沉喘息着,在云攸耳畔说道。 他的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嗔怪中夹着一股霸道,让云攸的心猛地一跳。他紧紧地盯着云攸,似乎在等待她的回答。 沉默片刻后,云攸终于开口了:“我……我不是在亲你,我是在吸你的精气,其实我是妖怪,你不怕吗?”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威胁和恐吓的意味,然而,她肩头微微颤抖着,这个微妙的动作与她强硬的言辞形成鲜明对比,周卿颜看得出来,她可能并不像表面上那么坚定。 周卿颜轻轻刮一下她的鼻头,浅笑道:“不管你是人是妖,都是我的妻子啊!我的人都是你的,吸食点精气算什么?我的命都可以给你!” 他当然知道,云攸不是妖。他曾在云攸第一次吸食精气后,便去查阅了古籍,查到月灵族吸食精气的相关记载。 月灵伤者,容颜尽衰,啖正人之精气,采月华复修为。 …… 云攸的内心泛起一丝感动,但这丝感动很快就被理智所淹没。 片刻后,她重新恢复了冷静,声音低沉而坚定地说:“你心系万民,日夜为国事操劳,根本没有时间和精力来关心我。作为你的妻子,我每晚都独自守着空房,跟着家徒四壁的夫君,过着清苦的日子,你可忍心……” 周卿颜微微皱起眉头,但很快又露出了笑容,他故意避重就轻,伏在云攸的肩膀上,打趣道:“夫人想要夜夜缠绵,这可真是让我有些吃不消啊!” 云攸冷哼一声,仰天长叹,一脸的生无可恋。 “此去京城凶险万分,杯酒饯行,愿你平安无虞。”云攸端起酒杯,仰首一饮而尽,擦了擦唇角的酒渍,还杯于桌,拱了拱手道:“周公子出发吧,等着你回来娶我,不要凤冠霞帔,不要大红花轿,我只要一匹精壮白马,一席无暇白袍,愿我们的爱,如同那匹白马一样,奔腾不息,永不磨灭。” 周卿颜凝目看着云攸,久久不愿转身,一直等严开走过来问了一声:“周大人,该启程了!” 他身形一顿,默然了片刻,握住云攸手腕的大手,迟迟不肯松开。 尚贤疾步走上前,粗暴地拽开了他的手,他的动作毫不留情,没有丝毫的犹豫和顾忌,就像是要将一对深爱的人硬生生拆散一样。 周卿颜一身白衣,坐在马背上,有一种难掩的高旷。只是此刻就要离别,他的眼圈儿已经发红,这高旷中亦不免生出几分酷烈。 他回头时,已不见云攸的身影。 这一次分别,整整三个月。 因为一场宫廷巨变,东郯的政局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 皇后一派与萧氏乱党打了三日三夜,两败俱伤之时,出家数年的熙妃从天清观带来数百武僧,收拾了残局。 这些年,熙妃与周朗潜心经营,将武艺卓群的死忠将士以战死沙场为幌子,潜伏在天清观为熙妃效命。 而周朗被衣里谋害,实则是周朗在战场上诈死。他早已返回京城,在天清观谋划宫变之事。 曾经囚禁麟王安烁的府邸,有一条通往宫外的密道,即是周朗命人所挖。他率领数百天清观的武僧从密道进入皇宫,静观两拨人马厮杀,在萧氏叛党围杀皇帝时,以救驾名义现身,坐收渔翁之利。 乾清殿外厮杀一片时,安烁一直守在永德帝身边,杀了不少闯进来的叛军。他出手狠厉,一刀砍下叛军头颅,殿内鲜血淋淋的脑袋铺了一地。 别说是永德帝, 就是对他已经足够熟悉的阿木,也没忍住眼皮一跳,被他吓得背后冒出一股寒气来! 然而安烁却始终平静若深海,不起半分波澜, 随意一脚轻轻将脑袋一个个踢出殿外, 震慑后面冲进来的叛军。 永德帝心中孱弱无能的九皇子,竟然是个隐藏的高手,这可是欺君之罪。此时生死攸关,皇帝庆幸还有个愿意为他搏命的儿子在身边,欺不欺君显然没有那么重要了。 第192章 救命如救火 紫禁覆雪,宫墙巍峨,血气冲天。 安乾在殿外的台阶上死守,左胸和右腿上中了箭,鲜血汩汩直流,浸入黑色的衣衫,一大片,一大片,触目惊心。 他紧咬嘴唇,挡箭的动作明显慢了下来,可汹涌的箭势丝毫不减,他右腿跪地,说不上气若游丝,那也是有气无力了。 容妃哭喊着跪在永德帝脚下,哀嚎道:“快开门救救我的孩儿!” 永德帝听着殿外乱箭钉在门上的声音,全身僵硬得连话也说不出来。那箭就像钉在他的身上,恐怖在血液里蔓延。 本来应该保护他的御林军,除去郑贺带走的三千人,剩下的三万人,一半被萧英礼在兵部的亲信策反,加上月巫坐下的弟子和萧家的暗卫,至少有两万人。 剩下追随郑贺的御林军,则听从皇后的号令。 护驾的六千禁军,被两支叛军联合围堵虐杀,很快便全军覆没。只剩下安乾和寥寥十一人,围成一道密不透风的人墙,用自己的生命守护着皇帝、妃嫔和众大臣的安全。 “父王,儿臣去救……”挡在永德帝身前的安烁,毫不犹豫地转身拱手说道。 永德帝却大声呵斥道:“不准去!” 这一喝声如同晴天霹雳,让所有人都为之震惊。 容妃被帝王的怒喝炸得脑海里空白了一刹,紧接着一颗心便如同沉进了深渊一般,冰寒一片! “陛下,那可是你的儿子,你的亲儿子啊!”容妃眸中带着几分茫然与失落,转而哀怨地瞪着永德帝。 在场之人看见这副情景,还有谁不明白? 永德帝根本不打算救安乾,这位曾经被他捧在手心的宝贝儿子,在生死面前,什么也不是。 殿门绝对不能开!这一点毋庸置疑。 而安烁,更是绝对不能离开他半步,因为这个儿子是他生命的最后一道防线。 他要依靠这个儿子来抵御敌人,为他挡住箭矢,更要震慑身边那些随时可能反叛的臣子们。 容妃面色阴沉,眼中闪烁着怒火。她缓缓转身,脚步沉重而缓慢地朝着殿门走去,仿佛每一步都带着无尽的痛苦与绝望。 永德帝的目光紧紧跟随容妃,他瞪大了眼睛,脸上充满了惊愕和愤怒。 突然,他大声呼喊:“抓住她,抓住她!” 安烁疾速走上前,一记刀手击中了容妃的颈部要害。容妃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尖叫,便双眼一翻,软软地晕倒在了地上。 众人的目光,都落在安烁的脸上,心中不禁对这个昔日嘲弄的对象,生出几分忌惮。 殿外的喊杀声渐渐消散,直至一片死寂。紧张的气氛弥漫在空气中,仿佛时间都凝固了。 突然,殿门大开,一群黑衣人如鬼魅般鱼贯而入。他们行动迅速而无声,如同黑夜中的幽灵。 众人屏住呼吸,心惊胆战地看着死亡的黑影步步逼近,战战惶惶,汗落如雨,连大气也不敢喘上一口。 为首的黑衣人扯下蒙面黑巾,露出一张姣好的面容。她的肌肤白皙如雪,五官精致如画,尤其是那双明亮的眼睛,犹如星辰般璀璨。在烛光的映照下,她的容颜熠熠生辉,散发着一种神秘而迷人的魅力。 “陛下,臣妾救驾来迟,还请陛下恕罪!”她的声音清脆悦耳,带着一丝愧疚和担忧。 她快步走到皇帝面前,微微欠身行礼,腰肢随着动作轻轻摇曳,让人不禁为之倾倒。 “爱妃?”永德帝惊魂未定地轻唤一声,“你是来救朕的吗?” 朝野上下所有人都惊呆了,说不出话来。 面前这位正是安烁的母妃——熙妃! “母妃?”安烁眼中泪光闪烁,声音颤抖着,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太久未见,他竟一时未能认出眼前的女子便是他日夜思念的母亲。岁月的痕迹悄然爬上了她的脸庞,但那熟悉的眼神和温暖的笑容却依然如昔。 此刻,所有的思念与牵挂都化作泪水,顺着脸颊滑落。 就在这时,安烁刚要向前一步紧紧地抱住自己的母亲,然而,熙妃突然转过身去,毫不犹豫地投入了永德帝的怀抱之中。 安烁的双臂悬在半空中,他失望地摸了摸头,像一个被冷落的孩子,怏怏走出了大殿。 众人随之退出大殿,容妃也被两个太监送回华清宫。 安烁在死人堆里挖出奄奄一息的安乾,他身边其他十一名禁军护卫早已气绝。 杨静慈带着云攸留下的护心丹来到华清宫。 安乾服下护心丹后,杨静慈为他仔细检查了一番。 “殿下,您回来了……”众人匆匆行礼,安烁谁也不理会,直接坐到了床边。 “太子殿下。”杨静慈跪下行礼,“十三殿下身上的箭伤并无大碍,致命的伤,是胸口的刀伤,伤口有毒,但一时半会儿难以查出……” 安烁心中微急,一把拉住杨静慈的胳膊道:“无能如何,一定要救活他!” 杨静慈凝望他良久,最终还是摇了摇头,凄然道:“除非……请云姑娘……” 安烁默默起身,退出了华清宫。回去的路上他没有丝毫耽搁,几乎是以最快的速度奔进了将军府,急匆匆的样子倒把迎面而来的阿木吓了一跳。 “殿下……”玲珑奉上一杯茶,抬首看着安烁漠然的脸,好像有什么粗糙的重物碾过胸口,带来阵阵钝痛。 “退下吧!”安烁盯着阿木,挥手示意玲珑出去。 自从安烁册封为太子,玲珑感觉他变得离自己更远了。以前他是不受宠的落魄王爷,她从心底把他当做与自己平起平坐的人,甚至浅薄地认为,他的处境还不如自己。 所以从不曾向他行过礼,在他面前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不曾拘束过。 今时不同往日,如今的安烁总是行色匆匆,都不曾正眼看过她一眼,想要跟他说上话,那简直是痴心妄想。 她甚至想过,若是安烁还像以前一样被囚禁,该多好!她就可以高高在上给予他怜悯和关怀,然后欢喜地接受他的依赖与感恩。 爱而不得,那种被命运捉弄的荒诞之感,从未如此强烈。 阿木关上门,转身拜倒在地,双手将信筒举过头顶。 安烁接过信筒,打开信看了一遍,脸上泛起一片冰冷如雪的失望:“云儿未同卿颜一同回京,你速去樊州将她带回来,安乾的命还等着她救。” 第193章 求娶云攸 与其说是救安乾的命,不如说是救安烁的相思之疾。 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安烁一刻也不愿意再等,匆匆赶往永和宫。 永德帝宿在熙妃的永和宫中,已经整整三天三夜没有踏出宫门一步了。 这几日里,只有侍女们偶尔会进入寝宫之中,送去进补的膳食,或者伺候熙妃沐浴,濯洗那满是香气的浴桶。 侍女们私下嘀咕:“真是小别胜新婚,更何况这一别就是十几年呢!” 安烁不顾侍女的阻拦,冲进殿内,先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道一声“儿臣拜见父王母妃”,然后向帐幔后的身影道:“儿臣与母妃十几年未见,甚是想念……” 永德帝虽在困倦中也立即爬了起来,拢一拢衣襟,掀开金黄色的帷幔,披着外衣在卧榻上接见安烁。 永德帝摆手道:“皇儿救驾有功,说吧,可有想要的……” “咳咳!”他话还没说完,熙妃立刻在旁边咳嗽了两声。 安烁虽未见到母妃的面,却知她是在提醒自己,此时索要赏赐不合时宜。 “儿臣,恳请父皇赐婚!”安烁双膝跪地,声音坚定而虔诚。 “哦?吾儿欲求何人?”皇帝饶有兴趣地问道,眼中闪过一丝好奇。 “云攸!”安烁毫不犹豫地回答道。 “云攸……”皇帝轻声重复着这个名字,似乎在回忆什么。片刻后,他微笑着点了点头,说道:“此女聪慧伶俐,才情出众。吾儿若真心喜欢,朕自当成全。” 安烁闻言大喜过望,连忙磕头谢恩:“多谢父皇!” 永德帝此时美人在怀,只想着尽快打发走安烁,所以想也未想便应允下来。 熙妃虽然人在天清观清修,但是对于京城发生的事情却了如指掌。 她听闻过云攸搅弄朝堂的手段和智慧,心中不禁暗自惊叹。若是能将这样的女子收归麾下,让其为自己所用,那将会是怎样的一种助力呢? 永德帝目光向她一递,看见她微微点了点头,便知晓她也应允此事。 安烁退出殿外,重重闭上了眼睛。对他来说,求娶云攸比摘取天上的星星还要虚幻,经过昨日迷离一夜后闪过脑中的这个念头,如此的可笑,可笑到他自己都怀疑自己是不是疯了。 而刚才那短短几句话,竟然就实现了这个一直以来都难以达成的愿望,这让他感到难以置信。 他甚至在怀疑,父皇和母妃是不是在骗他,敷衍他。 也许,这一切只是一场梦境。他慢慢地睁开眼睛,刺眼的阳光瞬间涌入眼帘,让他感受到这个真实的世界。 原本以为那些遥不可及、难以实现的事情,当手中握有权力时,却发现它们变得如此简单,仿佛只需轻轻一挥手就能实现。 权力真是一种神奇的力量。 安烁离开时步伐轻盈,有一种踩在云上的飘飘然。 三日后,周卿颜与郑贺一道回了京城,郑贺在回府后被捕,囚于诏狱天牢。 经过多次审讯,郑贺承担了所有的罪责,但对皇后的罪行却只字不提。 显然,他已经下定决心要保全皇后。 而对于萧氏乱党,在宫变中悉数被斩杀。 五日后,萧英礼将被问斩,其余孽也将被彻底清除。永德帝念及旧情,将皇后与萧贵妃打入冷宫,废太子安锦囚于诏狱。 这场动荡终于平息下来,京城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周卿颜回京后,马不停蹄地前往天清观。他心中满是对亲人的思念和牵挂,尤其是对周朗的担忧。 在樊州时,他收到周朗的密信,说是中了衣里的埋伏,幸得尚贤所救。故而将计就计,假死悄悄回京。 但此事不可告诉任何人,包括周卿玉,她向来藏不住事儿,若是被有心人发现,周朗还活着,恐怕再难脱身。 这些年,周朗私下里为北萧国朔绥部提供了不少的援助,养马练兵、种植粟米、开办学堂……朔绥部越来越强大,终有一日会剿灭朔阴叛军。 北萧叛军一除,东郯国边境再不会起战事,周朗也会等来“飞鸟尽,良弓藏”的结局。 与其让帝王忌惮他、提防他,不如他主动“死去”,还能落得个为国捐躯的好名声。 而他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熙妃——北萧国的公主。 当年,周朗奉永德帝之命,前往北萧国迎接和亲公主,受到北萧朔阴叛军的阻截,周朗冒险救下了公主,并在三个月漫漫路途的陪伴中,互生情愫。 他们隐秘的爱意,压抑而痛苦,埋藏了二十多年,浓烈未减半分。 周朗为了熙妃,把跟了自己几十年的忠诚部下安插进宫,守护在安烁身边。 那个人就是琅伯,他本来的名字是李吉,因为安烁小时候一直唤周朗“琅伯”,所以被囚禁后,李吉便让安烁唤他“琅伯”,以解思念之苦。 周卿颜小时候没有得到的父爱,周朗全都给了安烁。每次出征回朝,周朗都会去宫中看望安烁,教他骑马射箭,而周卿颜只是个幌子,掩盖周朗与熙妃有私情的幌子。 宫人都以为,是周卿颜与安烁感情笃深,两个小子非要黏在一起,可谁知道,那时的周卿颜根本不想同父亲一起进宫,因为他感觉父亲的爱被抢走了许多,甚至是全部的爱。 最终,他在父亲潜移默化的“教诲”下,把自己的爱也全部给了安烁。 他终究没能逃脱“继承父亲衣钵”的厄运。 当周卿颜踏入天清观时,周朗已经剃度出家。 他身披袈裟,面容平静而安详。看到周朗的那一刻,周卿颜的心情无比复杂。 许久未见,有些陌生。 周朗微微抬起头,看着眼前的儿子,眼中闪过一丝愧疚和眷恋。 他瞬间收回所有的情绪,无悲无喜说道:“出家人不问红尘俗世,施主请回吧。” 周卿颜努力控制住自己即将爆发的情绪,他当然知道,父亲出家是为了熙妃,以武僧的身份守在她身边。 这分明是堕入滚滚红尘之中,置生死于不顾。 本以为此生与心爱之人,相依相守,未曾想,一场宫变,熙妃重回永德帝的怀抱。 周朗却是那个亲自将熙妃送上龙床之人。 他乔装成武僧,在救驾之时,凭一己之力杀了大半的叛军,还顺手给了安乾致命的一刀。 因为安乾也是皇子,是安烁登基称帝的阻碍。 当他重新站在永德帝面前时,他手中嗜血的刀,不由自主向帝王靠近。 若不是安烁在场,他恐怕真的会要了永德帝的命。 当熙妃扑进永德帝怀里时,他真真后悔了,悔得全身血液倒流,那一刀怎么就没有捅下去呢? 他耳边还响起熙妃的山盟海誓:只要你进宫救了我儿安烁,我心中再无牵挂,从此与你守在这天清观中,做一对自在逍遥的鸳鸯。 誓言分明还在发烫,为何人心已变得冰凉。 xs7.com 第194章 左右为难 爱情抛弃了周朗,但亲情永远不会改变。 但看他无欲无求的样子,应该对亲情也没有多少眷念。 周卿颜狠下心来,猛地转过身去,刚走两步,却又慢慢转过头来看父亲。 那目光里有些恍惚,仿佛看透了什么东西,末了又泛上来几分隐隐的忧悒与怅惘。 周卿颜从不否认周朗确实是个好父亲,至少对周卿玉这个女儿,倾尽了所有的父爱。 可为何唯独对他这个儿子…… 周朗抬头看他时,周卿颜却已垂眸,无言地牵了牵唇角,了无牵挂地走了出去。 初冬午后,御花园里的阳光格外温暖。 周卿颜行至石桥上,远远望见永德帝与安烁正在亭中下棋,自觉心神有些激荡,急忙闭目凝思,片刻后,才从侧廊转出,走到他们身边。 周卿颜躬身行礼:“微臣参见陛下,太子殿下。” 安烁心中雀跃,急忙起身,伸手扶住。以前周卿颜在他面前,从未如此拘礼。 此时周卿颜这恭敬的一拜,顿时让他汗毛竖起,十足的疏离感,真有些不习惯。 永德帝尚未开口,安烁便迫不及待地寒暄起来:“周大人此次剿匪,不费一兵一卒,还将苍山寨盗匪收归麾下,围剿朔阴叛军,功……” 周卿颜眼神微凝,倏尔垂首道:“是东郯强盛的国力震慑山匪,陛下仁德之心感化山匪,微臣只是将陛下的招安之策宣之于众,哪敢居功!” 安烁不是多言之人,只因往日与周卿颜说话毫无避讳,一时半会未反应过来,才没忍住说了一些不该说的话。 今时不同往日,他如今贵为太子,更应该谨言慎行,尤其是在永德帝面前,更不能失了分寸。 幸亏周卿颜及时制止了他。 永德帝放下手中的黑棋,容色愉悦道:“为何不敢居功,爱卿居功至伟,凭一己之力,既除去了匪患,又平息了战事,说说吧,要何赏赐,只要朕办得到,必允准。” 周卿颜微微沉吟了一下,方道:“臣请陛下赐婚。” 安烁先是一愣,旋即朝他一笑,忍不住问:“周大人素来清心寡欲,不知是哪家姑娘如此幸运,入了你的眼!” “云攸!”周卿颜郑重道,“微臣心仪云姑娘许久,望陛下成全。” 安烁嘴角的笑意一下子僵住了,活脱脱的呆若木鸡,只有眼睛,透出他的无限惊愕。 永德帝眉头紧锁,额前阴云沉沉,他望向安烁,默然沉思了半晌,方低声道:“太子,你与周爱卿皆倾心那个云攸,皆向朕求娶,朕该答应谁呢?” 周卿颜与安烁的眸光,无声无息地撞在一起,迸发出炽烈的花火,在冬日微寒的残阳中,焚烧成无色的灰烬,在两人的脸上蒙上一层晦暗的阴影。 安烁牙齿间的力道下意识地加大,发现对方没有任何要解释的意思,只能无声地叹口气,用杀气腾腾的眼神,在周卿颜的脸上愤然肆虐。 尽管安烁脸上一片波澜不惊,可周卿颜却察觉他心中藏着翻涌的暗潮。 外面越是平静,内里越是汹涌。 安烁心中费解:周卿颜明知道云攸乃是孤的王妃,如今更应被尊称为太子妃,然而,他却做出这般行径,究竟是何居心?难道他忘记了“朋友妻不可欺”?他向来以正人君子自居,如今却行如此不义之事…… 周卿颜神色平静如水,心中暗自思忖着:如果真到了那一步,大不了辞去官职,前往樊州带着云攸远走高飞。毕竟,以他对安烁的了解,即便他再怎么喜欢云攸,也绝不会为了她而舍弃所有。 永德帝目露慈爱之色,道:“皇儿贵为太子,名门贵女任你挑选,何必夺周爱卿所爱,一个身份低微的女子,不值得你们这般大动干戈。况且,以周爱卿的身体,很难娶到一个……” 这话说得……真是难听!安烁瞳孔微微一缩,暗自腹诽:孤的太子妃是世上最尊贵的女子,那些所谓的名门贵女,跟她相比简直就是云泥之别,连她一根头发丝都比不上! 至于永德帝对周卿颜“体弱难以娶妻”的诋毁,安烁心中不禁泛起一阵酸楚和心疼。 他深知周卿颜身残之苦、丧父之痛的艰难处境,他愿意付出一切去帮助周卿颜,唯独不能将云攸让给他。 此刻,安烁内心波涛汹涌,千言万语涌上心头,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他看着眼前这个坚强而又脆弱的男人,心中满是复杂的情感。 他想告诉周卿颜,无论遇到什么困难,他都会在他身边,做他的依仗,成为他的影子。 他想问周卿颜,为什么如此急切地想要迎娶云攸?是不是因为想要个家人来消弭失去亲人的痛。 然而,这些问题都梗在喉间,无法问出口。 不知不觉间,安烁发现自己之前对周卿颜的怨怒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怜惜。 他意识到,自己对周卿颜的感情早已超越了友情,变得更为深沉。 但这份感情究竟是什么呢?他自己也说不清楚。或许,这就是命运的安排吧…… 可此时的周卿颜,并不知安烁的心思,除了说服永德帝赐婚,他没有任何其他的想法或期待。 “陛下深恩厚义,不要说臣感涕在心,就是家父在泉下,也必然深感皇恩浩荡。若不能娶到心爱之人,臣宁愿孤独终老,绝不娶妻。如此一来,周家便会后继无人,臣将无颜以对九泉之下的父亲。” 周卿颜说得一腔豪烈,分明是逼迫之言,都被他说的极是真挚赤诚。 永德帝温和一笑,安烁顿时面带惶惑不安之色。显然,周卿颜是铁了心要抢走他的妻子,甚至不惜搬出九泉之下的父亲。 明明是安烁先请旨赐婚,况且永德帝已然允准。天子之言岂非儿戏,周卿颜这是在挑战帝王威仪,胜算又有几分呢? 奈何周卿颜的求娶之心,坚如磐石。 永德帝心里也有他的盘算。 一个身份不明的女子,岂能随随便便嫁入皇家,若玷污了皇族血脉,岂不是祸国殃民…… 更何况,云攸肩负寻觅仙药的重任,岂能轻易嫁作他人妇,耽误了他长生不老的大事。 故而,永德帝不愿意云攸嫁给任何一个人。 但周卿颜和安烁两人皆是邀功请赏,他必须在其中选择一个人。 正左右为难时,赵福走上前禀道:“陛下,云姑娘在外候旨。” 第195章 谁也不嫁 安烁虽然早就得到消息,说云攸今日已经返京,奉命在为安乾小王爷治伤。他喜不自胜,迫不及待进宫来见云攸,却被永德帝截去御花园下棋。 周卿颜却并不知云攸已回京,他惊愕而失望地看了一眼安烁,见他神情淡然,便知他是知道此事的。 若永德帝不同意赐婚,他带云攸远走高飞的后路也被堵上了。 周卿颜不为人察觉地握紧了双拳,半晌后,身体终于是逐渐松软下来。 当事者亲自来选择嫁给谁,是所有人能想到的最好的解决之法。 安烁心头微松,但面上仍是分毫不露。他坚信,云攸会选择他,胸中自然微喜。 论相貌,他与周卿颜不分伯仲;论身份,他是太子,周卿颜只是臣子;论品性,周卿颜比他更沉稳睿智一些,但他却有着豁达深情的一面;论感情,他与云攸做过夫妻,虽无夫妻之实,但周卿颜只算得上云攸熟悉的人,连朋友也算不上吧。 安烁听见一阵轻盈的脚步声,回头看时,云攸已走下了石桥,她穿着一身鹅黄云烟衫素缎千水裙,逶迤拖地,飘逸洒脱,仿若身披温柔的阳光而来。 无论怎样看,都是一幅赏心悦目的画卷。 周卿颜穿着一身墨青色官袍,挺直脊背坐在亭中圆桌旁的石凳上,一手搭在桌上,一手则垂下搁在右边膝盖上,面色平静地看着云攸慢慢走近。 实则,他这般正襟危坐,只是为了掩盖自己难以抑制的欢喜。 若此时身边没有多余的人,他定会忍不住上前去紧紧抱住云攸,即使十匹马也拉不回来。 安烁已然坐不住,急切地迎了上去。 可当他含情脉脉地看着云攸时,却见云攸的目光轻而易举从他身上划过,竟落到了他身后的周卿颜身上,还停留了好一会儿,心底便微微一凛。 安烁看着周卿颜时,那眼神竟如薄刃似的,轻轻一划便能在人心底划出痕迹来。 几乎是同时,云攸仿佛听到了对面两个男人的心跳声,扑通,扑通,一下又一下,犹如列队欢迎她归来的鼓声。 云攸收回目光,躬身行礼:“臣参见陛下,太子殿下。” 永德帝勉强露出笑容,旋即问道:“你来得正是时候,这两个人都向朕请旨求娶于你,你怎么想?” 怎么想?不应该是选择谁吗?这分明是在暗示云攸,想嫁给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都是痴心妄想。 云攸自然是谁也不想嫁,但她不想遂了永德帝的意,这么为难的事情,当然要丢给这个老头去烦忧。 “臣但凭陛下做主。”云攸恭敬道,“当务之急是救瑞王,解他身上的毒,还需一味七叶莲,济世堂的药师说,此药只有恶兽山上有。” “我随你去寻草药。”周卿颜猛然起身,“恶兽山我曾去过,熟识地形,还抓捕过四只双头野狼。” 安乾是周卿颜的徒弟,实际上像弟弟一样,他想要救安乾的心,应该是这三个男人中最急切的那一个。 安烁想起了在樊州遭遇的蟒兽,至今心有余悸,那怪兽差点要了云攸和周卿颜的性命。而这样凶残的兽物,恶兽山比比皆是。 恶兽山曾是月巫管辖之地,他用巫瘴术可控制兽物不攻击人,但如今月巫在逃,精通巫瘴术的驭兽师寥寥无几,无人可堪大用。 安烁凄然一笑:“今时不同往日,你如今的身体,恐怕走上山都费力,更别提与野兽厮斗,还是我去吧……” 他太心急,甚至忘了自称为“孤”。可能是还不习惯太子这个身份,也可能是“孤”听起来居高临下,可他不想与周卿颜太过生分,所以失了太子该有的威仪。 “哪有太子去冒险的,简直是胡闹!”永德帝愠怒道,“若你母妃知晓此事,非要将你关起来不可。” 关起来?不如说是囚禁,永德帝和熙妃都热衷于囚禁自己的孩子。 安烁与熙妃分别了十几年,他不再是小时候那个害怕被关起来的小孩,害怕幽闭的空间,尤其怕黑,害怕黑夜中看不见的响动。 周卿颜见安烁容色黯淡,便已知他心中苦楚,转向永德帝道:“太子为了救瑞王,甘愿冒险,两位皇子兄友弟恭,乃陛下教子有方,天下人必当传颂效仿。” 永德帝听后,心中的怒火渐渐平息,但脸上仍有一丝不快。 他看着安烁和周卿颜,沉默片刻后说道:“罢了,太子,朕希望你能记住,你身为一国储君,要时刻保持冷静和理智,不可轻易冲动行事。” 安烁拱手认错:“儿臣谨遵父皇教诲,日后定当谨言慎行,不辜负父皇的期望。” 周卿颜瞟一眼安烁,便知他在想些什么,他并非诚心认错,只是迫于老皇帝的淫威。此刻,他肯定已经盘算好如何跟着云攸一起出宫去了。 而且,他肯定不会让周卿颜独自一人跟在云攸身边。一来,不相信周卿颜能够保护好云攸;二来,他知道了周卿颜有觊觎云攸之心,怎能若无其事地看着两人…… 云攸和周卿颜出宫后,安烁与欧阳兰儿也坐上了去天清观的马车。 安烁以去天清观为安乾皇弟祈福为由,在欧阳兰儿诵经时,悄然策马向恶兽山的方向奔去 于是,他选择了一个近乎完美的借口——去天清观为安乾皇弟祈福。在欧阳兰儿诵经的时候,安烁从后门悄然离开,策马朝着恶兽山的方向奔去,独留下欧阳兰儿、几十名侍卫和没有马的马车。 恶兽山是月巫掌管的地盘,怪兽被巫瘴所困,才不得出山为祸一方。巫瘴困住了兽物,也阻挡了外面的人进入。 巫瘴之气还未消散,眼前的恶兽山如包裹在蚕丝中的茧,若隐若现,躁动而诡异。巫瘴弥漫着难闻的气体,云攸的眼睛迷得生疼,不得不眯成一条缝隙,竟发现恶兽山宛如一个跳动的心脏,她揉一下眼睛,再看时只有一片灰色的雾霾。 周卿颜从阿木手中的包裹里,拿出三件灰色的袍子,穿上后三人从头到脚包裹得严严实实,连眼睛都罩着一层透明的纱巾。 这衣袍是驭兽师巡山时所穿,能将自己隐入巫瘴之中,不被野兽察觉。 周卿颜牵着云攸的手,云攸又牵着阿木的手,周卿颜停下脚步,向阿木伸出了手。 阿木犹豫了一下,他只想牵云姐姐的手,但有个小气的男人,不想让他牵云姐姐的手,迫于男人的威逼,他只得不情不愿地牵起周卿颜的手。 阿木长大了一岁,个子长高了许多,周卿颜没法再将他当做孩子看待。 三人慢吞吞向前挪步,看不见脚,速度又很慢,看起来像是在飘动,真的像是三个纠缠在一起的游魂。 第196章 颤抖吧,阿木 在前往恶兽山之前,周卿颜就做好了周全的准备。他不但借来了三件驭兽师专用的隐身白袍,而且还吩咐阿木找来迷兽粉、斗兽针、斩兽剑以及雷火弹。 周卿颜向来不打无准备之仗,而更为关键的是,绝不能让云攸出现任何差池,哪怕受一点小伤都不行。 阿木原本以为自己的九箭连弩足以应对任何怪兽,可周卿颜携带了这么多对付野兽的东西,这使得他的自信心一下子就崩塌了。 阿木背着一个硕大的包袱,不堪重负,走着走着双腿便开始打颤。 云攸明显察觉到阿木在颤抖,于是关切地问道:“阿木,你是不是害怕了?” “你一个女子都不害怕,我又有什么好怕的!”阿木执拗地说道,“再说了,我都已经十八岁了,你们别再把我当成小孩子了。” 阿木身材瘦小,仿佛一阵风就能将他吹走,看起来就像是那种一遇到强敌就会跑得飞快的人。所以,当他说出那些“无所畏惧”的话时,总给人一种在说大话的感觉。 云攸突然停住脚步,口中轻声念叨:“要是弟弟还活着的话,也该是这个年纪了。” 她多希望弟弟能像阿木一样长成一个勇敢的小伙子,可弟弟已经永远地离开了她。 这种失去至亲的痛苦就像一道深深的伤口,即便时间过去很久,只要轻轻触碰,依旧会痛彻心扉。 她的眼神中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哀伤,思绪不由自主地飘回到往昔。 她抱着襁褓中的弟弟,被一群兽面人追杀,那时候的她满心都是恐惧,双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却又不得不拼命奔跑。兽面人的怪叫声在身后此起彼伏,每一声都像是死神的召唤,让她的心跳急剧加速,几乎要冲破胸膛。 周围的树木在慌乱的视线里变得扭曲,仿佛也化作了张牙舞爪的恶魔。她紧紧地抱着弟弟,弟弟在襁褓中不安地扭动着,似乎也感受到了这死亡的威胁。 她不敢回头看,害怕看到兽面人那恐怖的面容和闪着寒光的武器,只能凭着本能在这密林中穿梭。 突然,脚下一绊,她整个人向前扑去,在倒地的瞬间,她拼尽全力将弟弟护在怀里,粗糙的地面擦破了她的手掌和膝盖,钻心的疼痛传来。 可她顾不上这些,迅速爬起继续狂奔。汗水湿透了她的衣衫,头发也凌乱地贴在脸上,她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可脚步不敢有丝毫停歇。 一阵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她惊恐地以为是兽面人追上来了,身体猛地一僵,紧张地向四周张望,那一瞬间,整个世界仿佛都安静了下来,只剩下自己剧烈的心跳声和弟弟微弱的呼吸声,这种寂静比兽面人的追杀更让她感到害怕,仿佛下一秒就会被无尽的黑暗吞噬。 “云儿!”周卿颜轻唤一声,将她从回忆的泥沼中拉了出来。 云攸猛地回过神来,眼神中仍残留着恐惧与哀伤。她深吸一口气,试图让自己镇定下来,可是那紧张的情绪却如同附骨之疽,难以驱散。 周围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阿木也察觉到了这压抑的氛围,他不再说话,只是默默地握紧了手中的九箭连弩,眼睛警惕地扫视着四周。 那大包袱里的各种器具相互碰撞发出轻微的声响,在这寂静的环境下却显得格外突兀,每一声都像是敲响在众人的心尖上。 周卿颜的目光中带着担忧与心疼,他以为云攸想起了曾经被蟒兽吞噬的可怖往事。他向前一步,靠近云攸,轻柔地摩挲着她的手心,想要给予她一些安慰。 然而,就在这时,不远处的树林里传来一阵低沉的咆哮声,那声音像是从地狱深处传来的怒吼,震得树叶簌簌作响。 阿木的喉咙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吞咽着口水,他虽然逞强说自己不怕,可此时那双腿却像是生根在了地上,无法挪动分毫。周卿颜的眉头紧紧皱起,他的手悄悄伸向腰间的斩兽剑,眼睛紧紧盯着声音传来的方向,低声说道:“别怕,跟紧我!” 阿木的手心里全是汗,他紧紧地抓着九箭连弩,指节都因为用力而泛白,心里不断地祈祷着那只是一只普通的小怪兽,而不是一只大野兽。 荒草丛中传来的细碎声响离他们越来越近。他们不由自主地谨慎起来,压低、放轻了呼吸声……甚至,连自己的心跳声都仿佛刻意压抑着。 在这种极度紧绷的寂静之中,时间似乎被无限拉长了。 云攸趴在周卿颜的肩上,只感觉自己浑身都麻了,整个人开始向下滑落。 “嗯……”云攸嘴唇微微颤动,想要说话。紧急时刻,周卿颜伸手捂住了她的嘴,掌心紧紧抵住她的嘴唇。 此刻她想要说话,嘴唇一动,就贴在了他的掌心。那薄唇柔软的触感,贴在人掌心最为敏感的地方,更添了几分润泽潮湿的魅惑之感。 周卿颜只觉得掌心像过电一般,微微一麻。他回头盯着她,缓缓地撤开了手掌。 这一切都被阿木看在眼里,他无奈地坐在大包袱上,急急地低声道:“你们多少也顾一下我的死活,行不行啊?” 话音刚落,一只巨大的蟒兽从密林中窜出,将他们上方的天空遮盖。 那蟒兽庞大的身躯犹如一片乌云,投下的阴影笼罩着众人,带来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阿木瞪大了眼睛,手中的九箭连弩差点因为恐惧而掉落。他的嘴唇微微颤抖,之前的逞强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蟒兽的双眼犹如两盏绿色的灯笼,散发着凶狠而贪婪的光芒,分叉的舌头不停地吞吐着,发出嘶嘶的声响,似乎在探测着周围的气息。 突然,蟒兽张开血盆大口,朝着他们猛扑过来,速度之快犹如一道黑色的闪电。 周卿颜双脚猛地一蹬地,整个人高高跃起,手中长剑朝着蟒兽的头部直刺而去。那速度快得如同流星划过天际,剑尖划破空气,发出尖锐的呼啸声。 蟒兽庞大的身躯灵活地一扭,避开了这致命的一击,同时巨大的尾巴如同一根粗壮的柱子,带着呼啸声向周卿颜横扫过来。 第197章 拼死一搏 周卿颜身在半空,无处借力,但他反应极快。只见他腰部猛地一扭,身体在空中强行扭转方向,险之又险地避开了蟒兽的攻击。 落地的瞬间,他顺势一个翻滚,却被兽尾重重击中,那兽尾携带着千钧之力,狠狠地砸在他的后背上。 他摔在几丈开外的地上,扬起一片尘土,只感觉一阵剧痛袭来,仿佛全身的骨头都要被这一击打散。 一口鲜血从他的口中喷出,在地上溅出一片刺目的红晕。 阿木眼见蟒兽的尾巴又横扫过来,他举起九箭连弩,指向蟒兽的七寸之处,九箭齐发,然而,蟒兽的鳞片坚硬无比,只发出一声金属碰撞般的脆响,仅仅在鳞片上留下一道浅浅的白痕。 蟒兽吃痛,更加疯狂地扭动着身体,巨大的力量将周围的树木都撞倒了好几棵。它再次转身,整个身体盘绕起来,形成一个巨大的圈,将三人困在中间。 云攸接过周卿颜手中的斩兽剑,将内力灌注到长剑之中,只见长剑光芒大盛,剑身嗡嗡作响,朝着蟒兽的颈部狠狠地劈去。 这一剑只在它的颈部划出了一道浅浅的伤口,绿色的血液从伤口处渗出,这反而更加激怒了蟒兽。它张开血盆大口,露出锋利的獠牙,猛地向云攸扑咬过去。 云攸看准时机,突然一个飞旋,腾身闪到蟒兽的下颌,然后反手一剑,狠狠地刺进蟒兽的口中,从下颌刺进上颌,让它的血盆大口再无合拢之力。 蟒兽疯狂地甩动着头颅,试图将云攸甩开。 云攸感觉自己就像狂风中的一片树叶,随时可能被甩落。但她的双脚紧紧勾住蟒兽下颌的鳞片缝隙,双手死死握住剑柄,身体随着蟒兽的甩动而剧烈摇晃。每一次摇晃,她都感觉自己的力量在一点点流失。 周卿颜顾不上身上的伤痛,再次冲了上去。他腾身跃起,趁着蟒兽挣扎之际,将斗兽针狠狠地刺进蟒兽的右眼中。 斗兽针上涂抹的毒药迅速发作,蟒兽的挣扎变得更加疯狂,它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抽搐起来。 “阿木,快,雷火弹!”周卿颜嘶哑的声音,在紧张的空气中炸开。 阿木也从最初的恐惧中回过神来,从包袱里拿出雷火弹,飞身跃起朝着蟒兽的大口扔了过去。 雷火弹爆炸产生的火焰瞬间从它口中窜出,云攸这才松开剑柄,从蟒兽的下颌跳了下来,她的双腿一软,因为体力透支而瘫倒在地。 蟒兽在火焰中发出最后的嘶吼,那声音回荡在整个山林间,惊得小野兽四窜逃亡。 随着火焰的燃烧,蟒兽的挣扎越来越微弱,最终,它庞大的身躯最后轰然倒地,不再动弹。 周卿颜用尽最后的气力,强撑着站起身,抱起云攸。 云攸虚弱地靠在他的怀里,几缕头发被汗水浸湿贴在脸颊上。 阿木担忧地看着他们,他知道周卿颜也受了很重的伤,但此时他只能默默地跟在后面,警惕着周围可能出现的危险。 周卿颜的脚步有些踉跄,周围的树林仿佛都在旋转。突然,周卿颜的脚被一块石头绊倒,他向前扑去,但在倒地的瞬间,他紧紧地护住了云攸,自己的身体重重地摔在地上。 阿木急忙跑上前去,想要扶起他们。周卿颜咬着牙,挣扎着再次抱起云攸,他的声音微弱却坚定:“快走,蟒兽的血会引来更多的野兽。” 不知走了多久,巫瘴越来越浓,前面的路也愈发模糊不清。 周卿颜抱紧云攸,每一步都走得极为艰难,他的视线被巫瘴遮挡,只能凭借着模糊的直觉向前摸索。 阿木紧紧跟在后面,他手中拿着一根粗树枝,不停地在前方挥舞,试图驱散一些巫瘴。 事实上,并没有多少用处。 若巫瘴不散,他们根本找不到草药,更糟糕的是迷路。到了天黑,更多的野兽出没,子夜之后,云攸还会沉沉睡去,他们的处境会愈发危险。 云攸在周卿颜的怀里动了动,她虚弱地睁开眼睛,环视四周,沉声说道:“别再向前走,你们不知道自己一直在绕圈子吗?放下我,先在此处歇息一会儿!” 见云攸恢复了体力,周卿颜紧绷的神经稍微放松了一些。 他把云攸轻轻下,然后自己也瘫倒在一旁,他想要挺直脊背,让自己看起来没有那么虚弱,却不小心牵动了伤口,疼得他倒吸了一口凉气。 云攸拍拍自己的肩膀,关切道:“伤口还疼吗?不舒服就靠着我!” 突然,阿木手中的树枝好像触碰到了什么东西,他吓了一跳,连忙往后退了几步。周卿颜也警觉起来,他抽出腰间的剑,警惕地注视着前方。 随着巫瘴稍微散开一些,他们看到眼前出现了一座巨大的石像。石像的面容已经有些模糊不清,但从那威严的姿态可以看出,它曾经应该是守护着这片地方的神灵之类的存在。 石像的周围刻满了奇怪的符文,那些符文闪烁着微弱的光芒,似乎在抵御着周围的巫瘴。 “这是什么地方?怎么会有这样一座石像?”阿木好奇地走近石像。 “阿木,小心点!”周卿颜提醒道,他总觉得这石像有些诡异。 阿木刚走到石像脚下,突然,石像的眼睛里射出一道光芒,那光芒直直地射向阿木。阿木惊恐地想要躲避,可是那光芒的速度太快,他根本来不及反应。 就在光芒即将击中阿木的时候,云攸猛地扑了过去,用身体挡住了那道光芒。光芒击中云攸的身体,她只感觉一阵剧痛传遍全身,然后便向后倒去,不省人事。 “云儿!” “云姐姐!” 周卿颜和阿木同时惊呼出声。周卿颜一个箭步冲上前去,将云攸抱在怀里。他的手颤抖着,试图去探查云攸的伤势,可什么也看不见。 阿木呆立在原地,眼睛里满是惊恐和自责。 “都是我,要不是我好奇靠近石像,云姐姐也不会……”他的声音带着哭腔,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轰隆一声巨响,石像从中间一分为二,分别朝着两边倾倒下去,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从石像之中缓缓走了出来。 他身穿着一袭银白色的僧袍,额前的发丝垂落下来,将眼睛遮挡住了,让人无法看清他真实的面容。 第198章 孰轻孰重 周卿颜跪在云攸身边,像是一个受刑的罪人般,用一种沉默到近乎哀求的目光望着白发老人。 前方一声冷笑陡地传来,周卿颜一双浑无情绪的眼注视着对方,冷冷地问道:“是你伤了云儿?她到底怎么了?” 阿木紧紧握着九箭连弩,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老者若无其事地盘坐在石像下面的墩子上,他微微抬眼,看了看周卿颜和阿木,然后缓缓开口:“莫要慌张,她只是被那白芒暂时封印了魂魄,并无性命之忧。” 周卿颜的眼神中依然带着怀疑:“你说的可是真的?若你敢骗我,我定不会放过你。” 老者轻轻一笑,笑容里带着一种看透世事的笃定:“你怀中的女子,可是失去了过去的记忆,而且性情大变,一过子夜便会沉沉睡去……” 阿木忍不住打断他的话:“你怎么知道这些?” “此处巫瘴散了一些,你快去找找七叶莲!”周卿颜转头在阿木耳边小声说。 阿木虽然不愿去,他向来喜欢听别人的秘辛之事,更何况是他最亲的云姐姐。但他向来不敢违抗周卿颜的命令,于是咬了咬牙,朝着巫瘴稍微稀薄的方向跑去。 老者看了看阿木离去的背影,目光又缓缓移到周卿颜怀中的云攸身上,继而不紧不慢地说道:“这女子并非失忆那么简单,她已非原来之人,而是附在原来之人身体上的灵魄啊!” 周卿颜听闻此言,顿时惊愕万分,他的身体微微一僵,目光死死烙在云攸的脸上,仿佛要寻找一些蛛丝马迹,证明那老者所言非虚。 但他又害怕,那老者所言非虚。 周卿颜有些心虚,倏尔大声反驳道:“你胡说,她分明就是我的云儿,她是我的妻子,我与她朝夕相处,我怎会认不出她来?” 然而,在他的内心深处,却有一丝不安的情绪在悄悄蔓延,他的信念似乎有了些许动摇。 周卿颜又抱紧了云攸,像是要把她紧紧嵌入自己的身体,以此来证明她就是自己的妻子。 他对着老者怒喝道:“你到底有何居心?为何要编造这样的谎言来欺骗我?” 老者轻轻叹了口气,一脸平静地说道:“我并无欺骗你的意思。你怀中的女子,虽然有着你妻子的外貌,但她只是一缕残魄,在月灵族有一种古老的邪术,能够将已逝躯体的灵魄强行附身于他人躯体之上,由于灵魄过于脆弱,故而需要吸食纯阳之人的精气,来维持灵魄不散。若老夫未猜错,你定被吸食过精气!” 周卿颜缓缓低下了头,他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他的内心陷入了巨大的混乱之中。 他又抬起头,不知所措地看着云攸的眼睛,那是他无比熟悉的眼睛,但此刻却仿佛隔着一层迷雾。 周卿颜深吸一口气,像是做了一个重大的决定。他心中充满了痛苦和挣扎,半晌之后,抬头望天,一字一顿问道:“云儿可还活着?” 老者双手合十,缓缓说道:“附者灵魄灭,则本体生还。月灵族灵魄可千年不散,若想要你的云姑娘生还,驱散附者灵魄,唯有一个法子!” 周卿颜垂在身侧的手掌忽然用力地握紧了,紧握的指尖深深陷入掌心,他几乎要将自己的手指握碎。 附在云攸身上的灵魄,霸占了他的云儿的身体,那么久,那么久,可恨! 但这灵魄没有伤害过任何人,相反,可以说是功德无量。 他的脑海里不禁浮现出,第一次与尚贤带回来的老妪相见的情景,紧接着,第二次,第三次……回忆像是决堤的洪水,汹涌而来,根本堵不住。 老妪在他自暴自弃时,疗愈了他的心伤;在他饱受夜郁症折磨,试图自戕时,夜夜相伴,陪他度过了最黑暗的日子。 她不仅拯救了心如死灰的他,还助力他重创萧家,招安山匪,帮助安烁重新获得帝王的信任……这一桩桩、一件件,哪一个不是值得他感激涕零呢? 但……他深爱的云儿呢?被莫名占去了身体,何其无辜!他要他的云儿,他深爱的妻子,其他的一切皆可舍弃! 但凡有一丝犹豫和纠结,那都是对云攸的亵渎。周卿颜在下定决心这一刻,身形却晃了一晃!也许是他心中的天平失去了平衡。 权衡利害,本来就不是他擅长之事。一边是深爱的妻子云攸,一边是对自己有恩的灵魄…… 不,那不是虚无缥缈的灵魄,那是个有血有肉、重情重义的…… 周卿颜突然想要知道关于那个灵魄的一切,在没有失去肉身之前,是个什么样的人?叫什么名字?经历过什么?为何会附身在云攸身上?或许,她并不是故意占据云攸的身体,只是迫不得已。 他看向老者,眼神中带着哀求:“前辈,您既然知晓这灵魄附身之事,那您是否知道她生前的情况?” 老者微微点头,缓缓说道:“这灵魄生前名为月璃,本是月灵族的一位月姬。其他的你可以等她醒来,亲自问问她!” 月璃,原来她的名字叫月璃,仿佛有了名字,她就是个活生生的人,而不是一个附身他人的灵魄。 “那如何才能将她的灵魄驱……”周卿颜停顿了片刻,深觉“驱走”太过不敬,毕竟那是一个功德无量的灵魄。 “如何才能将她的灵魄请出去?”周卿颜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那是内心挣扎后的余波。 长者拢一拢被风吹散的发髻,指着石像下方小孔中透出的悠悠光晕,语重心长说道:“你循着这束光,一直走到尽头,再翻过一座山,在山巅向下看,有一片蓝色的海,那是弥妄海,此处是月灵族的禁地,用来禁锢囚徒的灵魄。她一旦浸入弥妄海,灵魄出窍,便会封印于海中,你再将云姑娘的身体救出即可。” 这一瞬间,周卿颜的手掌轻轻颤了一下,脑海里却仿佛有万般光影掠过,最终什么不剩下,只是怔怔望着云攸沉静的脸。 不,这不是云攸,这是月璃。 第199章 山巅殉情 周卿颜的脑袋里一片混沌。 此时,长者不停地在他耳边碎碎念:“你是不是很想念你的娘子,只要把她扔进弥妄海,你的娘子就回来啦……回来啦……” 那声音像是一条冰冷的蛇,蜿蜒着钻进他的耳朵,在脑海里不断地盘旋,回音不绝于耳,周卿颜却是心烦意乱。 “可是,我是来寻七叶莲的,安乾还等着救命呢!”周卿颜喃喃自语,似是在劝说自己。 他紧握着拳头,指甲几乎嵌进肉里,试图用这种疼痛来驱散长者话语带来的蛊惑。“七叶莲就在弥妄海以南的沼泽地边缘,快带她去弥妄海吧,你心心念念的娘子在等你去拯救她。” 长者说得激动时,那花白的胡子被口中翻腾的气息吹进鼻孔中,他却浑然不觉,只是目光灼灼地盯着周卿颜。 周卿颜深吸一口气,像是要给自己鼓足勇气一般,而后缓缓抬起头,直视着长者的眼睛。 他的声音虽还有些微微颤抖,却透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决:“你到底是谁?你为何会知道这一切?我无法确定,你所说之事是真是假。” 长者听了他的话,脸上先是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讶,那眼神中闪过一丝诧异的光,不过这惊讶转瞬即逝,随后那表情又被一种玩味的神情所取代,仿佛周卿颜的质疑在他的意料之中。 周卿颜毕竟是身经百战的少年将军,多年的征战生涯让他养成了严谨的思维,这种思维就像一道坚固的防线,让他不会轻易被他人左右。 长者沉默了片刻,而后缓缓开口道:“老夫乃月灵族幸存的法老,封印在世间作恶的灵魄,是老夫的职责所在。” 周卿颜抱起云攸,在原地徘徊,迟迟不动身。 长者的话如同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在他心中掀起层层波澜。他低头看了看怀中的云攸,那恬静的面容此时仿佛是他内心唯一的慰藉,也给了他思考的力量。 他的脚步虽然停驻,但思绪却像脱缰的野马,在各种可能性之间狂奔。 阿木没寻到七叶莲,很快就折返回来。因为担心周卿颜的安危,他不敢走远。 当他听到周卿颜与长者的对话,上前小声说道:“公子,我先去那老家伙说的地方寻七叶草,若是找不到,那便证明他在骗我们。” 周卿颜微微点头,阿木便转身朝着长者所说的方向奔去。他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了树林的阴影之中,只留下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回荡在空气中。 “老夫在这石像中修炼已久,今日巧遇公子乃是天定的缘分,这指引你去弥妄海的光芒,耗费了老夫不少的修为。”长者长吁一口气,“老夫诚心帮助公子,错过今日,老夫离开此地,恐怕日后再无机会。” 周卿颜感觉周围的空气越发压抑,巫瘴从灰色变成了墨黑。 那浓重的黑暗仿佛晕染的墨迹,一点点向他和长者所在的地方蔓延过来。他抱紧了怀中的云攸,警惕地看着四周。 那黑暗似有生命一般,每蔓延一寸,都仿佛带着一种冰冷的恶意,让人心生寒意。 长者皱了皱眉头,低声说道:“这巫瘴变得如此浓烈,定是那灵魄在作祟,恐怕她还有同党,公子别再犹豫呀!” 长者的声音中带着一丝急切,目光中透着凝重。 巫瘴确实诡异,周卿颜担心阿木遭遇危险,便抱着云攸,循着那束光,向弥妄海走去。 山峦之巅,周卿颜雪白的衣袍被风吹得鼓起,猎猎作响。 他向下望去,一片黑色的海水犹如深不见底的深渊,散发着一种令人胆寒的气息。黑色的波涛汹涌澎湃,似是隐藏着无尽的秘密。 那就是弥妄海。 突然,远处传来一阵轻微的响动,周卿颜的身体瞬间紧绷起来。 他的目光紧紧盯着声音传来的方向,随着那响动越来越近,一个身影逐渐出现在他的视线之中。 是阿木,只见阿木的手中紧紧握着一株散发着淡淡荧光的七叶莲,那荧光在这黑暗的环境中显得格外明亮。 “公子,我找到了。”阿木跑到周卿颜面前,气喘吁吁地说道。他的胸脯剧烈地起伏着,显然是一路狂奔而来。 “你站在这里很危险,带云姐姐回去吧!”阿木的目光中满是疑惑。 “回去?”周卿颜看着阿木手中的七叶莲,眼神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惊喜,有欣慰,也有一丝坚定,“看来他说的都是真的,云儿是该回来了。” 在这一瞬间,他心中所有的疑虑全都打消了。 周卿颜轻轻抚摸着云攸的脸庞,那原本苍白的面容在七叶莲荧光的映照下,散发着柔和的光晕。 他低头看向弥妄海,眼神中多了几分决然。 当他正要松开手时,一双大手从侧面伸过来,那双手粗糙且有力,仿若铁钳一般,猛地将云攸的手臂向外一拽。刹那间,只见一个黑影裹挟着云攸,如一阵疾风般迅速向后退去。 周卿颜大惊失色,脸色瞬间变得煞白。他急忙一转身,却看见尚贤抱着云攸,站在他面前。 尚贤一脸冷峻,眼神中透着一种难以捉摸的神情。 他的身后,是方媚娘的三角灵鹿。 那三角灵鹿的角尖散发着柔和而明亮的光芒,宛如破晓时分穿透云层的曙光。 光芒所及之处,那浓重得如同墨染的巫瘴就像被阳光驱散的晨雾一般,缓缓退去。随着巫瘴的消散,周围的山色渐渐显现出来。 原本被黑暗笼罩的山峦,此刻露出了郁郁葱葱的树木,那树叶在微风的吹拂下轻轻摇曳,仿佛在诉说着刚刚经历的惊险一幕。 尚贤冷冷道:“周公子方才是要带着云儿跳崖殉情吗?云儿没答应嫁你,你便怀恨在心,是吗?” 阿木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还有眼睛。 尚贤岂敢如此质问公子?岂敢如此质疑公子的品性?岂敢不知内情胡乱臆测?简直是荒谬至极! 更荒谬的是,他竟然抱着云姐姐!那可是公子的娘子,这事尚贤比谁都清楚。 阿木气得浑身发抖,他怒视着尚贤:“你休得在此胡言乱语,公子岂容你这般污蔑。” 尚贤轻蔑地看了阿木一眼:“你一个小随从,也敢对我大呼小叫。这里没你的事,给我滚到一边去。” 阿木气得满脸通红,他握紧了拳头,就要冲上去与尚贤理论。周卿颜伸手拦住了他,低声说道:“你先将七叶莲送回宫,交给杨静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