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落凝成糖之重与重明》 楔子 我是在馄饨摊上收集的消息。 兽界非天非沉渊,光吸取清浊之气无法满足住民所需精髓,故学了人界满足口腹之欲的方子,五谷杂粮,果蔬肉食,该进的一样不少。修炼成形的生物可自行繁殖子代,子代生来便可化形,少了道重新修行的门槛,奈何对于天生天养,需要从头来过的活物来说,会否在未吸尽日月精华长出意识之前就被兽界同仁采来捕去祭了五脏庙,便是个纯凭运气的事了。 兽界同仁诸如我,皆是没心没肝的狠毒之人。牛妖大嚼鱼肉,桃花妖饮下梨花茶,是以我作为一只飞禽,吞下走兽之肉所做的馄饨亦毫无心理负担,只会从胃内漾出一整个饱满的嗝,再自顾自地感叹上一句:“香!” “…堂!” 言者为邻桌某位眉尾飞蓝的兄台,香堂的尾音出来爆破了一口唾沫喷在衣领,我嫌恶心地偏过头,默以白眼相对。 尾蓝兄摇头晃脑夸夸其谈曰:“想当年我也是在兽界第一刺客香堂打过工的一等刺客。参与过堂主击败兽界少主帝岚绝的单子——我负责给堂主递刀。” 他同行之人一片嘘声。 这一位道:“我们少主如今已继承了兽界王位,还娶了天界长公主,一身功法声名在外,你休要吹牛,小心兽兵前来缉拿你问话。” 那一位道:“你说的故事和有情侠影录第一卷第三节的内容无差,别欺负我们没读过书!换个有意思的讲!” 尾蓝兄果然泄气,呷了口馄饨汤道,“你们既然都知道,那我不说了。有情侠影录我也只买到第三卷,第四卷迟迟未出,急得我简直想自行续上。” 某一位又道:“如今刺客香堂重新开张,你不必狗尾续貂,自行去找前东家要后续罢!” 三人互相拆台至此大笑结话。我则抹了抹嘴,换上一副恭谨的样子拱手问道:“敢问几位大侠所说刺客香堂在何处?堂主是否真如书中所说如此武功高绝,可与兽王一战啊?” 尾蓝兄一拍桌子慷慨答我:“有情侠影录风靡三界,字字珠玑,那还有假!” 我奇道:“天生四界,为何仅风靡三界?” 尾蓝兄沉吟道:“天规森严,不苟言笑。无趣得很,无趣得很呐。” 我遂大悟。 纵第一口唾沫喷在领子上,第一句牛皮吹到了天上,我对尾蓝兄的观感也大为扭转——单见他热情指路,一路引我去刺客香堂便知其大气。 “兄弟去刺客香堂是为杀人?” 我心虚地摸摸头发,暗道这泥糊的伪装倒是逼真,连我是男是女,哦不,是雌是雄都看不出来了。 “自然。有一仇家,力所不能及。下山寻帮手除去它。” 遥指前方竹屋,那便是香堂所在。尾蓝兄事了拂衣,拱手欲走,并祝我成功报仇,且不被堂主索尽家财。 我大惑,尾蓝兄龇牙道,“兄弟是真没读过有情侠影录啊,刺客香堂堂主虽然武功盖世,又与夫人琴瑟和鸣可谓人生赢家,独独有个贪财抠门的毛病。一桩生意他是要连鞋底的损耗都算在佣金里的。” 爆炸似的唾沫又喷了我一脸,我只得扯扯嘴角感恩他临行前的博闻强识。 我眺望竹屋便觉不对。既是兽界第一有名且专业的刺客香堂,合该门庭若市熙熙攘攘地挤出一堆人挡我视线才对。怎的一路坦途,门可罗雀?转身欲问尾蓝兄,可他早已消失天地间。 脑海中逐渐浮现出一个人界的词儿:托儿。我怕不是碰上了什么托儿,即将落入彀中,被忽悠着散尽千金。我正犹豫着要不要一探究竟,只见紧闭的柴扉哗地拉开,从内走出位晃晃悠悠穿着草叶子衣裳的男人。不仅穿草,还叼着根草;不仅叼草,眉尾还画着草绿色——我决意待会去街上问问时下是否全员流行眉尾带色,连男子都个个装扮起来。 刚走了个尾蓝兄,又来了个尾绿兄。 尾绿兄吐了草根,冲我高声喊:“那边那个兄弟,是不是来找我们堂主做生意的?” 我期期艾艾:“啊…是吧?” 他举起手中歇业的木牌子:“回去吧!今日休沐。” 原来如此!我疑心此处为骗局的念头按下去,接着扬声问,“那你们堂主明日几时在啊?” “明日不在,后日也不在!兄弟还不知道我们刺客香堂的规矩,堂主几时出现接单,是否真的接单全看心情。更何况近日堂主夫人身体有恙,堂主忙着照顾娘子,来得更少了!兄弟可以往下找我们刺客香堂排名前十的杀手,他们明日都在。” 我说:“不不,我就要等堂主!其他人不要!” 非得武功盖世方可接我这单。我虽然狠毒食走兽,还未至如此送人去死的程度。 尾绿兄也不恼,摸出一根松柏枝,弹指飞来传到我手上。 “那你接着这预约条,堂主在时松枝便会发亮,你到时再来便是。” 我捏了个诀把松枝化成刺绣印在袖口,冲尾绿兄道谢,顺带多嘴一句,“敢问附近可有客栈?我刚从山上下来,暂无落脚处。最好能热闹些,我也多了解些你们这的风土人情。” 他说:“金雀街缤纷馆有上好厢房。说书先生每三日去一次,各路轶闻杂事兄弟都可在那打听。” 尾蓝兄脚力无限,非拉着我走路来这竹屋,尾绿兄则中气十足,非隔着百步与我叫喊对答。我腿也废口也干,终于是只剩一双胳膊肌肉强健,化了原形以飞禽姿态寻找缤纷馆。 金雀街头中心处,这是实在的门庭若市熙熙攘攘。草衣裳布衣裳绸衣裳,三教九流纷扰流过。落地后我把面上伪装的黄泥卸了些,融入住客之流踏入缤纷馆。这馆高有五丈,装饰木质清雅,美酒美食与焚香糅行之味飘来,顿觉之前那碗馄饨实属一般。 堂正中有一歌台,此时正有美人露腰,伴着琵琶乐声轻盈似作掌上舞。我生来在山上挖泥,下山也多碰些粗声恶气之人,兀地进入这暖意融融之地,还有些愕然不适。小二弯腰笑得诚恳,等在一旁许久,我才断续答他:“哦,要一间上等厢房…” “好的,客官您跟我走。” 我跟他走,一路走过食客酒客,走过立柱旁挂着的几幅山水画,笔法苍劲,水墨染宣,落款为朱色两字,曰闻人。我暗道:这画师好名字。 尽头处一幅画却大有不同,是道女子曼妙身影,勾勒得极细致,不同于山水之景的旷达写意,乃是实在的写实风。那女子黑发紫裙,珠翠却少,只一簪玉并着两根细细的发辫。发辫垂至纤腰处,伴随裙裾翘起微飞,俏皮灵动。 我定住仔细瞧她,又瞧落款。依然是“闻人”二字。好没道理,同位画师怎会有两种不同的笔触。渲染与白描。 小二走出好远,又回头寻我。我让他指了厢房位置,说要先在堂中走走看看,他便下去了。我继续围着那幅美人背影打转。这不应该,我从未见过如此女子,为何越看越有亲近之感? 这时有人似在唤我:“这位兄台。” 我偏过身去找声,那措辞即刻变了:“这位姑娘。” 我指了指自己,“我?你能看出来我是女的?” “小小修容术外加一点泥巴罢了。”那人站起来,我发现他眉尾正有一抹紫。 …尾紫兄。我默翻白眼。真的是兽界新习俗哇。 尾紫兄却是一袭白衣并束发,装扮清雅而规整,和前两位兽界仁兄大有不同。狭长而上挑的桃花眼配上妖娆的紫色却无半点胭脂气,大抵是挺直鼻梁和削薄淡色的唇拉回了一些爽朗清举的男儿之姿。兄台生得赏心悦目,又高似松柏树,靠近几步压下一片小小的阴影。我仰头继续道:“好吧我确实是女的。你喊我有什么事?” 尾紫兄微微一笑,喧闹的酒楼被隔开整道温和屏障:“姑娘长得很像我一位故交。” 我登时无语。搭讪方法也太落伍了些。 “亏我还觉得你出挑不落俗尘。这样好的一张脸怎么配上这样油的一张嘴。” 他愣了愣,忙摇头。没那么气定神闲的姿态倒是体现了诚恳,“你误会了。我没有其他意思,我说的是真话。你不记得我了吗?那你怎会在画前驻足良久。” “因为…谁不爱看美人呢?”我伸手欲抚画中美人,尾紫兄一个大步上前,似是要阻拦我,眉头攒了起来。 “这幅画不给摸吗?” 画上一层薄薄的结界刺得我手麻。 尾紫兄看了我一眼,收敛紧皱的眉心,一扬手把结界撤了。“你可以。” 结界便是他设的?我大悟:“你就是这画师?闻人?” 他道:“我不是。你可以叫我玄商。” “天命玄鸟,降而生商?你也是飞禽类的?我们是本家。” 他却笑:“世间变化玄妙,未想到竟有如此恒久不变之事。” 我:“你能不能别拽我听不懂的词。” 玄商道:“姑娘姓名?来自何处?” “我没名字,刚从仓丹山下界。原身是飞禽,但也不知道什么品种。”我挥手面上,给他露了一秒真身。原身的眼睛炯炯有神,吓吓他也好。可玄商兄见多识广,面无异色。 “一目双睛,你聚气化形竟成了重明鸟。” 正说着,嘈杂似重锤落音,重新砸进我和玄商兄的对话之中。为何比喻不用尖锐的绣花针,只因不知从哪冒出来的新人着实疾言厉色。 “老七!”高塔似的男人墨黑一片,粗着嗓子大步跨来。“你在这跟小姑娘搭什么讪呢,回头我找小姨子告状!” 我吓了一跳,又定睛去看。这位眉毛终于干干净净不加装饰,粗硬浓黑的一笔剑眉。轮廓刚硬,身材魁梧,只一头黑卷发略显邪气跳脱。他一手一个花盆,平衡着跳过来,左手的花盆险些一歪,玄商大惊,几乎是要用身子去挡住花盆掉落的轨迹。好在我眼疾手快,帮忙扶了一把。 那花盆立时发热,盆中之物也更加灼亮。 “走路都不看人。”玄商显然很是生气,从我手中拿过花盆抱入怀中,再无什么芝兰玉树淡定从容的美男子风范。 那黑衣男人搂着另一盆抱歉一笑,歪头看我又是一声惊诧的“哟”。 我一头雾水。 他道,“你记得我吗?我嘲风啊。” 我继续一头雾水。这二位怎么都说认得我? 他以余光示意玄商,玄商低声:“她大概不记得了。” 嘲风丧气道,“那等葵儿醒了,还记得我吗?” 玄商貌似认真地怜悯看他:“不一定。” “呸。你个老七,要是我家葵儿重新来过一遭,那小姨子又好到哪去,我家葵儿温柔如水又爱我至深,多容易重新接受我,我看小姨子那个脾气你怎么追。” 玄商冷哼一声,低头鼻尖轻碰怀中紫花。 我见他俩聊得熟稔热络,也听得摸不着头脑,遂觉跟我无关,还是偷溜去吃饭较好。脚跟刚转,二位兄台齐齐叫住我,道别忙着走,一起用饭吧。 我正要拒绝,嘲风拍拍胸脯,又指指玄商:“老七是这的老板。他请客。” 便宜不占白不占。我进入掌柜私人上佳包厢,端坐等待着大快朵颐。嘲风甚是宝贝他的蓝花,捧着又怕摔了又怕搂重了,自顾自地和花说话。玄商则烹茶,修长手指并拢捻叶,抬眼向我道,“可否帮我照顾昙儿一会儿。” “昙儿”是他那盆紫花的名字。我着实不懂一盆花在他泡茶的功夫需要什么特殊照顾,就只得学了嘲风,抱在怀里,说点话。凑近一探花灵,我才知晓那花已有化形的痕迹,看来“昙儿”是个人名。 我灵光一闪,问玄商:“你娘子?” “是的。” 我抬下巴,“那边是嘲风娘子?” 嘲风道,“挺聪明啊。我和老七是连襟。” 玄商道:“她们已能化形,但每日维持时辰甚短,大部分时间都在原身休息。” 我灵光再闪,“是不是你不让别人碰的那个画像美人?” 嘲风大笑,“老七的小家子气被娘家人知道咯!” 玄商微赧,咳嗽一声。“怕碰坏了像。” “诶,那你不就是闻人吗?难道你是请别的画师来画你娘子?” “怎么可能。” 嘲风道:“你说的那是老四。算是老七,又不是老七本人,对吧?” 我又是一团浆糊。什么老七老四,老大老二。不过与我无关,我是来蹭饭的。饭来了吗? 饭还没来,但我怀里的紫花开始异动。玄商手中的茶杯都惊得丢出去,一叠声地喊“昙儿!”,又急又怕扑来。嘲风也是抱着蓝花呲溜站起,不停地问“怎么了怎么了小姨子怎么了”。我瞠目结舌道:“我啥也没干啊?” 玄商把花抢了回去。眉尾那一抹紫色化成一道灵光飞出肌肤,落入花盆的土壤。 天哪,原来那不是装扮,那是他以己为容器养着他娘子的灵体。何至于此!就如此着急让化形时间长些吗? … 即刻,我终于明白玄商兄为何如此着急了。 那盆中紫花光芒大盛,花叶生生挣扎似的摇摆,继而突地从盆中飞出,在飘向玄商怀里的路上停了一下,调转进了我的怀里。 玄商:… 嘲风:… 我:… 嘲风道,“老七,你惨了。媳妇更爱娘家人。” 我的怀里“啪”地就多了个奶娃娃。 怨不得玄商着急养花,化形的不彻底啊,娘子变孩子,意识也混沌,说出去可是要有娈童的可怕罪名的。 我正胡思乱想着,那粉雕玉琢的奶娃娃散着花香往我怀中拱,香香软软的一个小人拱得我心神荡漾,搂紧了准备亲亲她的小脸,结果她一瘪嘴,哭了。 我彻底糊涂了。 我看向两位。嘲风抱着蓝花起身,“我去催菜。” 玄商怜悯而“慈爱”地笑望向我。“我就知道,她会特别高兴。” 我只好慈爱地望向紫花变的玄商兄娘子,哭笑不得:“你哭什么,你夫君又笑什么呢?” 名叫昙儿的小姑娘抽抽噎噎地往我本就斑驳的衣服上抹眼泪,甚至把我变成刺绣的刺客香堂松柏枝给蹭出原形落在地上。 泪眼朦胧中,她第一次学说话般勉力张口。咿咿呀呀的童语甚不清爽,复包了一盏茶似的烫口。 几番努力后,终于是软软糯糯却清清楚楚地唤我:“慢慢,我好想你。” 第1章 带着鸟儿去镖局 “姑姑。” “妹妹。” “不对,是姑姑。” “妹妹。” 夜昙气得叉腰,奈何面对溪知粉扑扑的小脸,她是上手捏脸也只剩挼弄的劲儿。指头点了点便搁下。 努力瞪大自己沉渊恶煞的犀利眼睛,夜昙咳咳咳了几次把童声压低:“你告诉我你为什么不愿意喊我姑姑。我跟你爹是一辈的,好兄弟!不许喊我妹妹!我比你大一万多岁呢!” 溪知掰了掰指头,可算发觉自己只在人间滚过两载时光,“万”就像个糊涂成的球,砰砰砰地炸成了云团盘在额前。 好可怕的数字! 她咽下口水,把备好给“妹妹”的见面礼糖果放在了背后,别别扭扭道:“祖奶奶好…” 夜昙:… 一旁的帝岚绝尚在憋笑,尽可能给兄弟留有颜面。而嘲风抱着青葵花早已龇牙咧嘴好不快乐,终于出了口“恶气”——明明葵儿去的比小姨子早,合该也比她早复活才是!之前二人初次化形为懵懂婴儿时辰尚在须臾之差,怎的小姨子的闺中旧友凝气转世回来之后,小姨子的进展突飞猛进,如今都能以稳固的两岁娃娃之姿与万岁老太之智和老七出去溜达了!凭何葵儿一天还要有十个时辰在花盆里。这不公平。 善哉,小姨子早出来也是要早面对这惨淡的人生的。譬如降辈,被帝岚绝家的小丫头喊妹妹;又譬如… 慢慢进屋,一准撞上二位蒜苗高的小娃娃,个顶个的懵懂秀气。步伐强停,她扯扯嘴角,往一旁躲了躲。 众人皆僵住了神思。夜昙低下头神色莫名。 帝岚绝眼前一亮,又是一黯,张口欲言又止。言未出,止是实打实的。弯腰捞起溪知,他道:“兽君府还有事要处理,昙昙,我先带溪知回去。嘲风,走吧?” 嘲风要去沉渊界找迦楼罗,和帝岚绝顺路。其乐融融里他是滴不融于此的油星子,但等汤真的灭火冷了火星子,他又心有不忍了。 小姨子也挺惨的,顶着个奶娃娃的身子诸多不便,还要面对朋友不认自己的凄惨行状… 他得先找迦楼罗把这关给葵儿疏通好了。顺道试试是否归墟双花除却爱意真的另需友谊增添灌溉。也许见了迦楼罗一面,葵儿的进度也突飞猛进呢? 二位仁兄怀抱一女一花起身从竹屋离去,溪知靠在爹爹的怀里,冲夜昙挥挥袖子:“祖奶奶再见。” 夜昙“噗嗤”笑出来。结果那垂髫小儿的袖笼别有天地,坠下来几颗糖果,在没落地之前夜昙冲过去接在了掌心。 “这是给妹妹的礼物。”溪知老实道。 夜昙心软软,跳起来去摸摸她肉肉的下巴:“谢谢姐姐。” 待人离去,她方回身,见那一目双睛眼力极佳的重明鸟全然未赏这一场娃娃互动、长幼相亲,只顾着用眼凿那桌上的碧玉糕。继而伸手扔了一块入口,赞叹道:“真不错。” 夜昙即刻苦了一张脸,“那你就没想起什么来?这可是你以前也很喜欢吃的糕点。” 慢慢大嚼食物:“不用从前,如今也喜欢。美食谁不喜欢啊!” 美人谁不喜欢,小娃娃也很喜欢!她眼珠一转,把夜昙娃娃揽过来搂在膝上。 “你瞧啊,”鸟儿一本正经道:“你这肉身不到两岁,我,早已成年;你的灵体已然万岁,我,才化形没多久。这左看右看,我也不会是你青梅青梅的挚友啊?” 慢慢找来缤纷馆后夜昙大为振奋,奈何聚散有时,重来一世记忆全空,鸟儿断不承认自己的曾经。夜昙即刻万霞听音于帝岚绝与紫芜,紫芜这几日回天界为母神祝寿不在,帝岚绝正在家中奶娃,闻言便风风火火抱着女儿来帮忙唤醒家人记忆——与夜昙别无二致,皆折戟沉沙尔。怒曰要回家重新研究法宝,定能让慢慢想起。 霓虹上神的生辰少典有琴自然要去,自然想抱着媳妇花去。可惜天界清气太重,夜昙如今为至浊花灵初生,脆弱得紧,沾不得天界,只得与老夫君依依惜别两天。 老夫君。少典有琴闻之万箭穿心,皱眉痛苦状曰:“我连三千岁都没有。” 言下之意,己为嫩草。 夜昙鼓起脸,示意奶娃娃总是拥有红润气色,灯下泛光的细绒毛,结合二者似瑶池仙桃,分明毛绒绒、嫩生生的,吹弹可破矣。 言下之意,伊人绝非老牛矣。 少典有琴抚上去的指腹就粗糙许多,轻柔得怕刮破了夜昙的面颊。最后挑了挑鼻尖,叹息道: “你是嫩草。我养了三年的嫩草。” 复活一年,化形之路两年。短暂似流水,漫长过宇宙颠倒重来。少典有琴的心在枯萎和新生中牵扯不休,如此经历称之为一句沧桑实不为过。 善于服软的老夫君乃妙夫君也。东丘嫩花满意地在其颧骨轻啄一口,以提前安抚两日不见的沧桑之心。 少典有琴走后夜昙与慢慢相处一日半,唤醒之路仍无进展。后半日帝岚绝加入,帝岚绝铩羽而归。夜昙除了又成了谁的“祖奶奶”无甚欣喜事,于是乎坐在慢慢的膝上,愁云惨淡地缩了颈子,也不闹,也不笑了。 鸟儿脾气是相当得好,连番被生人灌下诸多无印象的记忆也不嫌烦躁,一边与众人道:“我真不记得了。”一边继续与众人和谐相处。油泼不进水滴不进的性子,只有在吃上持之以恒地热忱。吃饱了抹抹嘴角碎渣,发觉夜昙失落要哭,还知晓哄一哄:“唉唉唉,你别哭啊…其实你对我也挺好的。你长得也挺可爱的,在刺客香堂接我单子前,我给你当挚友也不是不行——姐姐也行!‘慢慢’这个名字也不错,借我使使,你喊就喊罢。” 夜昙嘀嘀咕咕:“你知道俞伯牙和钟子期的故事吗?” 慢慢飞快摇头:“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有情侠影录的故事。刚刚走的那个兽王,都被我要蹲守的刺客打败过呢。厉害吧?” 夜昙捕捉到什么极其耳熟的信息,惶惑抬头道:“香堂?侠影录?你蹲什么?” “蹲没有情堂主开业帮我杀仇家啊。” 夜昙瞠圆了眼。 慢慢一甩手,袖口松柏枝化为实物,“别说这香堂预约条还挺有趣,说是堂主到场便会发亮。那堂主近来忙于照顾娘子甚少露面,我揣测需得等上十天半个月,正好有空让你过过挚友瘾,也不枉我白吃白喝这么久。我走之前,许你一个愿望。” 愿望…夜昙立时想到慢慢在自己怀里断气之前提取的三日愿望,心里堵住了巨石似的不敢确认坐着的鸟鸟靠垫是否温热。她还是热的呢——然后一点点在自己怀里冷掉——她真的是热的吗? 小娃娃的泪腺不受控制,不擅流泪的夜昙就这么让泪珠子簌簌坠下去,一颗颗砸在鸟儿圈住她的手臂上,把鸟吓得也不随口闲聊了,紧着哄她。 “好好好,我不知道怎么勾起你的伤心事了…那我走之前许你两个愿望行不行?我的好昙昙,别哭了,给你碧玉糕吃,哝?” 甜丝丝的糕饼撞在夜昙如今的糯米细牙上,她又被逗笑,嗫嚅着童声,思路却成年人的冷静:“你都知道喊我昙昙,还知道我生气伤心就得靠吃的堵,还说不认得我。” 她擦了眼泪眨眼,琥珀瞳仁闪着狡黠的光:“我知道一个法子让刺客香堂的堂主即刻出现。你想不想知道?” “当然想!我报仇虽然不是太急,但也挺急的。” “走,我们现在去刺客香堂!” “啊?” 法子自然简单无比。天界归来的少典有琴自然会首先来寻夜昙,而夜昙正与慢慢立于香堂竹屋之外。歇业的牌子滴溜溜地晃,正如天边钩子似的颤巍巍的弦月。一个不小心歇业就成了营业,残缺就换成圆满。天界不分昼夜,兽界却分,少典有琴便为星夜兼程,慌慌张张地闪着一身星辰从法阵中踏出闪至竹屋外。 于是慢慢手中的松柏枝自然亮了,兼有没有情小号的少典有琴出现在了香堂。 “昙儿?”少典有琴在黑夜中找到淡紫衣裳的小团子,腿脚一迈,那团子更快地飞扑赠予他一个满怀的“久别重逢”之拥抱。 “你回来啦!”撒着娇的童音又是嫩生生的,少典有琴听着喉咙里挤出不自觉的一声享受的哼声作答。 “吓死我了,回家发现你不在,我以为又出了什么事。这么晚了来香堂做什么?” “因为慢慢想快些见到没有情大侠。”夜昙道。 少典有琴讶异,熟练地托起夜昙问,“找没有情?” “她要报仇。” 远处的慢慢对上手上亮堂堂的松柏枝,又对上来不及收起周边闪烁星辰的玄商君。简单的鸟脑袋处理不了这么复杂的信息,她只顾着答应:“啊…啊我要报仇吗?对我要报仇。” 少典有琴笑曰:“我们进屋细说——此单不收费。” 夜昙埋在他肩头咯吱咯吱地笑。话末这三个字若是小没现身念出,怕不是心已碎成渣渣。思及此处夜昙又把耳朵贴到少典有琴几层天光绫的天界服质上。兽界衣物多简朴归真,人界外袍则多为织线绸缎,二者总归是严严实实密不透风。唯有这天界衣物轻薄若无物,凑到夫君胸前可细细聆听其心音。唔,暂时强健,尚无亏钱破碎之声,多的是极有力且越来越有力鼓噪的跳动之声。 “昙儿,别闹。”少典有琴低头揉这在他胸前蠕动作乱的奶娃娃的头发,至纯清气混着果酒余韵吞吐蔓延,夜昙嗯了声,又道:“有琴,你好香。你的清气一点儿都不让我不舒服,特别舒服,特别喜欢。” 夜昙便是这样不避讳的性子。少典有琴在黑暗中红了耳朵,想想她现在身体还是个指甲盖大的娃娃,一整盆冷静的凉水在脑海中自行泼下,搂紧了她却也不许她再乱动,复述正事道,“走了,进香堂,还有慢慢的事呢。” 慢慢如今原身每只眼睛都有两个瞳仁,遂比二郎神还要可怜,直接目睹四倍之数的不堪说。好在她向来遇事不过心,随意道:“你们再黏糊一会儿也无妨。正好许我捋捋:所以你是画师闻人,也是刺客没有情,还是玄商,还是昙昙的老夫君少典有琴。我没捋错吧?你怎么这么复杂?” 所以堂主要照顾的娘子就是自己抱着牵着又嚷嚷着要同自己交好的活泼泼的小娃娃?玄商兄实乃老夫君也! 再度听闻“老夫君”三字,少典有琴这番真的内伤“心碎”。语调几回调整后活泼了几度,他热情地做起亏本生意:“进去吧,我们进去详谈。” 慢慢点头跟着迈上门框之时忽有一瞬迟疑:我刚刚是不是想到了二郎神?我为何会想到二郎神?我没见过他啊? 坏在她遇事不过心,闭门后她又忘了细究此事。 第2章 书生寻仇记 少典有琴入屋挥手,屋内烛火渐燃一处两处,处处暗黄到整屋透亮。伴着光照渐明,单属于玄商君的暗夜星辰之光也被体面敛去。这却是神祉放出的一层常人伪装。夜昙揉揉眼,也不知是真心还是逗他曰,“呀,星光变烛光。你都没刚才帅了。慢慢,你说是不是?” 慢慢只顾着拉来桌凳歇脚,为即将开场的故事大会预备着,撇撇嘴道:“帅不帅不知道,反正我是屋里最亮的。” 少典有琴把埋在他肩头笑得颤抖的小孩扒下来放到身边。夜昙不住地认错,嘴上是“我错了”,手上还抓着他滑溜溜的天界服饰。他怕过重清气万一伤着她,干脆又一挥手换了没有情的兽界黑袍,粗糙硬气,再也不似神仙了。 本来在凡间少见玄商神君百分百的真容,都是会敛了一身气息容貌示人,这才使得少典有琴可在兽界做个平常的美男子。初从东丘回缤纷馆时,因着急于用元神养护夜昙的花灵,玄商君踏门而入无半点修饰,堂中无数食客恍然撞见神君英姿,目眩神迷,当值的说书先生还把他养护灵体的眉尾标志念成了劳什子时尚传了出去…一传十十传百,缤纷馆门槛踏破,极其不利于地脉紫芝安静修养。神君怒而自行降容,就差没把自己目也鼻也唇也耳也统统挪歪些——拥有闻人神识的神君自然看重外貌,但比之媳妇的复活大计,容貌可以弃之如敝履。 彼时少典有琴对着铜镜指尖悬法,从头到脚卸了神光,夜昙作花都恼恨摇头。又恨观者众多扰人清静,又恨绝色神君自降气质。是以好容易夤夜得见夫君着神光的俊颜,她珍惜得紧,惋惜得紧啊。 袖珍小手抓着黑袍死死抠下,少典有琴略有困惑:“我这衣服上有什么东西吗?” 夜昙咬牙切切:“希望慢慢这单的地方可以远离人烟。” 少典有琴更为困惑:“这是为何?是怕误伤他人吗?” 夜昙道:“这样你就可以坦然恢复本来容貌了。” 玄商君危机感丛生:“…我…我如今这样很丑吗?” 夜昙:“是从神清骨秀、渊渟岳立变成朗目疏眉、貌比潘安,多可惜啊!” 慢慢恶寒插嘴:“我说你们这香堂服务态度也太差了,生意在对面呢只顾着互相吹捧调情,要不要理我一下听听我的诉求?” 少典有琴正忙着面红,嘴唇一掀吐出决胜几字:“这单不是免费吗?不算生意,且听我们说完,人情之事可以稍一稍。” 慢慢:… 言归正传,夜昙拽过夫君臂膀环上自己,二人一同认真盯向鸟儿双目听起单主诉求。为了应付渴求肃然的四只眼睛,慢慢也现了原身四瞳,一瞳对一瞳地反馈目光。夜昙没见过这略骇人的样子,小张了口,心中略有酸楚:我那火红可爱的鸟鸟到底经历了什么,怎么变成这般模样了,比二郎神还三郎神。 三郎神慢慢也肃然道:“我乃仓丹山一神鸟…” 仓丹山乃兽界神山,万物化灵之处。便是其他山万千草木禽兽万有一化灵,那仓丹山便可把这万中有一变为百中有一。诱人的差异自然催生诸多兽界同仁带着自己养了许久的花草宠物前往此山,试图把它们化成人形生出意识,常伴于己左右。可这山脉险峻蜿蜒,且自带迷雾结界,非修行深厚之人不得进出,为诸位子民同仁的兽生长度着想,老兽王一早颁布禁令,非得拥有特批或千年道行才可进入仓丹山。其他人一律只得在山脚采纳灵气,帮助花草宠物之流化形。 这山脉自下而上灵气愈发浓厚,慢慢极巧地生出意识于山顶,乃是最浓厚纯净,也是奇珍异兽最多,迷雾叠障最多之处。要说这生出意识的头几日也无甚稀奇,她从一片叶子滚到另一片叶子,露水从早喝到晚,也没见过自己是何模样有何稀奇本领。直到某日,简直如凡间画本般地从山腰攀上个书生来,巾帽方正而衣衫宽博,背上竹篓箱笼沉甸甸的,也不知装的是书还是钱财。 书生一抹额汗,抬头向树杈上的慢慢道:“借问仙家,可有见过盅雕于此山?” 慢慢惊了一惊,飞翅而下道:“稀奇,这你都能望见我?” 书生眼睛眯了一眯,忽然大惊,急切切地从腰带里摸出个丸子捏碎成粉,伴着一口清气吹散在她身上。 鸟儿挥翅大叫:“你做什么!” “莫怕莫怕,我是见仙家形态不稳,仅存一魂一魄,用这凝气丸为你多撑些时日。” … 言至此处夜昙忍不住打断:“是不是要杀他!他是不是骗你其实给你下毒呢!” 少典有琴按住她道,“昙儿莫急,听慢慢讲完。” 慢慢一翻白眼,“呸呸呸,要是下毒我还能坐在这吗?其实我也不知道我有几个魂魄,总之那东西洒我身上也挺舒服的,我就坐在地上和那书生唠。” 唠曰:“盅雕是什么?” 书生拱手道,“抱歉仙家,我忘了你约莫刚化形,对妖兽之名无概念。这乃是一种妖兽,前半身是鱼鹰的形貌,后半身则为鱼类。鸟喙一角,音如婴儿尖细,常食人。” 慢慢云里雾里:“这什么玩意,抱歉书生,我从未见过。你细皮嫩肉的,找这么个吃人的东西做什么?” “报仇。我修习仙术法门数年,一朝回乡未曾想家人亲眷皆被这妖兽吃了干净,此仇不报誓不为人,故找兽王要了特批上山寻仇。” 慢慢道:“一兽吃一村…就你一个打得过吗?” 书上掀开箱笼:“我有此物。” 慢慢伸长脖子:“此物是啥?” 话音未落,震天兽鸣穿耳,山中大石崩裂! 慢慢立时惊得飞起三丈,又回头找那书生道:“快跑!” 书生惊愕:“仙家,这又是何物?” “我也不知道,总之听着骇人!” 书生也不废话,背起箱笼跟着慢慢之灵左奔右突入林!猛兽嘶吼渐近,铁蹄踏石而来,所到之处草枯木荒,翠绿山色竟寸寸消亡入秋!慢慢怕书生望不见自己,时不时回头看一眼,便见着这天地变色之景,翅膀上的羽毛都吓落几根!书生奔忙中还不忘接着片羽,担心道:“仙家你形态不稳,找处隐蔽地藏匿罢!我自行逃难即可!” 慢慢翻了个大白眼给他:“有空嘴上逞英雄不如留着体力报仇!你还没找到那什么雕,先别死在这走兽手里了!” 书生对着前方目眦欲裂:“仙家小心!” 鸟儿即刻被一条尾巴拍飞!前方闪现一物似恶犬膨大百倍,奈何九头九尾,形容恶劣。它昂头一唤,与追逐书生那惊天嘶吼的巨兽音色相悖——却是如婴儿般尖细! 慢慢晕乎乎地在地上嘀咕,“你不会就是找这么丑的东西报仇吧…” 书生小心捧起她,坚定摇头:“非也。此乃蠪侄,并非盅雕。” 他转身对着毛色绯红,长相似豹的独角怪兽继续解释:“这个也不是盅雕。” “有什么区别吗?”慢慢虚弱道:“你跟它们是没仇,它们看你是碟子菜…可怜我刚化形,这花花世界还没感受就要被吃了…” 书上左右看向逼近二兽,竟无半点恐惧。思索片刻泰然把腰带翻开,捻碎所有凝气丹吹洒在鸟儿身上: “是我对仙家不住。仙家尽可躲入箱笼中,等一切过去再出来。” “…死都不让我睁着眼死?”慢慢感慨一句,遂被书生丢入箱笼,和他的宝贝共处一室… 夜昙听故事听得紧张,见慢慢停了半晌没法说下去,暗念那书生怕是凶多吉少,便试图挪个话头直奔主题道:“所以你是想请没有情去杀个人…兽?” 慢慢回神续道:“我估摸着那二位,哦,三位的修为是能化成人形的,也算是人吧。只是用原身吃了那书生。” 她状似不在意地耸动肩头。 “我在箱笼里晕过去了,等我醒来我就附身了它箱笼里那宝贝,按你老夫君的话讲,变成了只重明鸟,飞得倒更快些。我飞出来,那书生的头已没了,尸身被分吃了一半,剩下一半两兽正角斗着要抢…呀昙昙,是不是挺恶心的,小娃娃听不得这个。” 夜昙叹气似古人:“不恶心。好惨。” 好惨的复生经历,好惨的复仇书生。她的小鸟如今借了新的皮子,担了他人的仇怨。仇恨总是沉甸甸的,夜昙十分会意这种感受,轻松自在的慢慢怎会愿意时刻背负。她定要帮她疏浚,也帮那憨直书生报仇的。 小娃娃的眼神含霜,十分坚定,抬头望了夫君,少典有琴即刻会意。 其实刺客香堂忘了改成镖局,如今很少做杀人的单子,自然慢慢例外,遑论这样迅疾而血腥的故事。 “那俩畜生见到我惊恐万状,一个粗声吼,一个尖声叫,各自溜走了。也不知道是不是打架打坏了脑子。我啄了个墓出来把那半截身子埋了。想啊,既然他说我魂魄不稳,又给我洒了这么多药粉,那也算是帮了我,我还附身了他的宝贝…我想他的仇家也该是我的仇家,砍了那妖兽的头颅给他祭酒,就当赠他轮回转世的礼物。我便下了山找人杀它们。” 重明鸟天性驱狼逐虎,可降妖除魔,想来那书生得了重明鸟的肉身本想自己寄灵报仇,但人兽灵体相合甚难,危急之下先用来救了慢慢。死前却是义气。 少典有琴点头,也不便开解或安慰。只道:“我明白了。休息一日,我们后日出发。” 夜昙惊奇:“你答应了!” 复又安然一笑,“你当然会答应!” 少典有琴点点她的鼻子,“而且还要带你一起去。” 知道她闲不住,且留在家中反而顾不到,不如就当踏青…仓丹山的灵气还是对地脉紫芝有些好处的。至于那三头凶兽…若是不能轻松手刃它们,玄商神君的冠冕都要羞愧得戴不住了罢。 正事话毕,三人回家休息补眠。夜昙缠着少典有琴要他说母神寿宴上的趣事。少典有琴似是才想起什么,手腕一转,一捧碗盖般大的粉嫩仙桃便出现在半空。 “正赶上蟠桃熟了,我便去桃园偷了个最大的给你。” 夜昙:“怎么如今清衡做了天帝,你作为他的兄长还不能直接索要个桃子嘛?” 玄商君神秘状曰:“重要的是怀念与某人一道偷蛋的乐趣,而非桃子本身——不过,它真的很像你。” 夜昙双手捧住仙桃:“哪里像我,比我的脸都大!” 少典有琴便如愿捏上她桃色小脸:“不像吗,挺像啊。不是你说自己毛绒绒,嫩生生,吹弹可破…”夜昙手微一用力,成熟的蜜桃果然可破,甜腻汁水淋了一手,她“呀”地一声,连忙吮净。 自然少典有琴在她手指进入口腔之前就飞速甩了几个清洁术上去。 夜昙顺着破掉的口子啃上去,这可是天界为数不多不以西北风为底生出的吃食。真正的天生天养,吸取万物精华。更是难得的清浊混物。再顺着啃上去的口子吸其至纯浊气,夜昙四肢发麻,精气充盈,衣裳突然小了许多即将破裂… “这?” 这尴尬之事立时被少典有琴省得,弹指衣柜开,曲指袄裙飞来,五指并掌,他闭着双目施法给夜昙换了身大些的衣服。 夜昙吸了千年蟠桃,从两岁变为十岁的娃娃也。 “早知道有这奇效,我多摘几个来给你揠苗助长…”少典有琴惊喜后不无可惜。 夜昙眨巴眨巴不再是小娃娃而是少女的灵动大眼:“还有吗,有琴,你能不能回去帮姐姐再偷一个…” 少典有琴:“这一个你只吸了一半浊气,清气可以给青葵。” “我吃过的给姐姐好生奇怪。”夜昙捧着那瘪了一半的仙桃:“要不…你吃了它?后日要去捕猎凶兽,你也增进些修为。” “你吃过的给我就不奇怪?”少典有琴有心调笑,奈何夜昙毫不羞惭于自己的双重标准:“我又没啃得乱七八糟,就是吸了点浊气嘛。再说,你又不嫌弃我。你敢嫌弃我嘛?” 玄商君眸色微动:“自然不会。” 没有不敢,只是不会。 他把捧了桃子的红润桃子圈在怀中,颇有分寸地只是用下巴蹭蹭夜昙的头发。 半晌他悠悠叹道:“昙儿,你快些长吧。我真要从夫君变父君了。父亲从宴席上带吃食回家给女儿,女儿吃完长身体,这父慈女孝的势头搅得我不知所措。” 夜昙便搂住他的脖子,柔嫩的小嘴在他脖颈衣物那蹭。 “我有父皇…你休想占我便宜。对了,我们从仓丹山回来之后嘲风大概也带着姐姐回来了。我们到时一起去看我父皇吧?昨日飞鸽传书说他甚是想念我们。” 少典有琴把恶劣的小娃娃,唔,恶劣的小姑娘拉远了些,一边答应着她的要求,一边拒绝着她另一种危险的亲近要求。 “快睡,早些睡才好长身体。” 夜昙吐舌:“知道了,唠叨的爹爹。” 少典有琴:… 翌日晨时,夜昙破天荒醒了个大早,在极宽阔的床榻上滚了三圈也没滚进少典有琴的怀里,方才忆起自己已不再是个需要大人看护的奶娃娃身子,而是个可睡梦中独当一面的十岁女孩。玄商君自然晓得某种出于这不尴不尬年纪女孩而不得不为之的避嫌,遂哄了夜昙睡去后在一旁的椅子那歪着了。 倒也不能说是歪着,神君正襟危坐,腰背打直,手臂服帖于腿侧,连眉峰都严谨地皱起,仿佛只是浅眠,任何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他的神识。夜昙伸了个懒腰活动活动灵巧了许多的四肢,浅打了个哈欠试探,少典有琴果然即刻睁眼。一双含情目投射攒神之光,偏头见夜昙完好,又软化出波澜入眸的笑意。 “怎么醒得这么早?” 夜昙不答,伸手讨抱,少典有琴起身把外袍脱下再去抱她出床榻。那外袍沾了一夜的更深露水,寒凉得紧,可碰不得娇嫩的女娃。 “你好奇怪,要么和我一道睡,要么去别的屋子休息,干嘛在椅子上假寐,还跟修习似的打坐。” 少典有琴抱着她往脸盆那走,“照顾两岁孩子还可同榻,十岁就…其他房间,怕你半夜有什么需求我顾不着。” 夜昙环住他脖子倚靠,没再逗弄夫君,因着他方才说话时唇角眉眼已共谱了一曲春日盛景给她,地脉紫芝借着这灼灼之风开得热烈,心满意足。 ———— 出入仓丹山要么需要兽王特批,要么需要千年道行。玄商君自然有千年道行,但刚复生的二位姑娘没有,只有和兽王亲如兄弟的绝佳后门。夜昙吃罢早饭当即拉着夫君前往兽王府求见帝岚绝。帝岚绝和紫芜都不在,迎接他们的只有退休兽王兽后和溪知那个小娃娃。见到她又不认识了,这回老老实实唤姐姐,夜昙笑眯了眼把她抱起来,结果女娃娃从善如流地又冲少典有琴喊舅舅。 养花三年见过溪知许多次,本来舅舅这称呼少典有琴觉得极为贴切、适当,他确然为紫芜亲兄长,确然修为和年纪都比帝岚绝强和大,地位高些才合理。但今次一听,无比刺耳…他对着大娃娃抱着小娃娃的一派和乐之景思索,是该让溪知唤昙儿舅母,还是让溪知改唤自己姐夫? 夜昙问:“你爹爹和娘亲去哪了?”她总不习惯喊帝岚绝和紫芜做溪知的“父王”“母后”,平白疏远了些。兽界本也不要看重礼法的,正合她意。 溪知乖答:“都去鹿吴山游玩了。” 鹿吴山乃兽界奇山,奇在一座山光秃秃的尽无半点花草树木,皆是沙石金属。 夜昙也奇道:“去那地方做什么?二人游玩为何选个没风景的地方?” 溪知自然不知,兽界诸多熟人也纷纷摇头。少典有琴随意揣测道,“那地方倒是矿石玉器的好发源,帝岚绝怕是法器材料不够要去采集。紫芜也一道同去。” 夜昙即刻万霞听音。耳中狂风乱作无人应答,她有些担心:“他们会不会出什么事啊?” 已退休的老兽王啃着水果把孙女抱回来喂她,摆手道,“不会,他带了一队精兵走呢。玄商君要的特批我给你放便是,待你和夜昙公主回来,绝儿和紫儿也就回来了。” 二人谢过告辞,溪知又揣了满怀的糕点糖果给这“新认识”的姐姐。宝石般的眸子又黑又亮,夜昙和她对视简直泛起母爱,上手挼她脸道:“我们溪知怎么这么好,这么大方啊?等姐姐再来,姐姐一定回赠你礼物。”溪知害羞点头,乖巧细嗓道别。 “舅舅再见,姐姐再见。” 玄商君听闻复又思索称呼:姑姑姑父,姐姐姐夫,舅舅舅母…实乃一团乱麻也。 第3章 上山砍妖兽?嘲风:快住手! 仓丹山灵气浓重,险峻怪兽也多。少典有琴并未召集香堂兄弟,恐怕他们乐意帮忙却会白白送了性命。故当日山脚下只闪出三道影子,寻仇的鸟儿本鸟,找来的免费刺客没有情大侠,以及身兼单主之友和刺客之妻的小公主本人。山脚安然,灵气稀薄但聊胜于无,不少兽界之人停留游玩或修习,见到新来三人容姿非凡,便多看两眼,多嘴问道:“你们三人皆已化形,上山做甚?” 慢慢道:“报仇。” 那人也听过旁人如此理由,点头又摆手道:“三位都是兽界中人吗?若是天界或沉渊中人可莫进此山寻仇啊。” 少典有琴:“为何。” “三位还不知,这山数日前惊现异变,不仅山顶天气波诡云谲,时有恐怖妖兽闪出食人,还由山腰处围出一圈结界来,专门卸清气浊气修为。一旦进入结界,修为就被敛去个七八分。天界和沉渊界修为精纯,却是最受影响的。反而人界本无法术,兽界也清浊淤气混杂,结界影响不大。听说不止此山,其他众山也有相同异变。” 夜昙心中一惊,这岂不是纯纯针对她家精纯修为的夫君!退堂鼓顿时在胸中嘭啪捶打个不停。为友报仇虽好,身入险境却坏,重活一世她相当惜命,更替玄商君惜命。向上拽了拽少典有琴袖子,她以眼神示意曰:要不咱们改天再来?等帝岚绝回来问问有没有什么法器可用再说? 慢慢知晓最强战力会受到最强影响,便也怯场道:“我说了也不是很急…要不咱们今天算了?” 少典有琴神色淡淡,反握住夜昙微凉的小手道:“我有预感,慢慢所有的记忆都与山上之事有关。我们此次前去不单单为那书生报仇。昙儿,你想不想她快些想起来?” 夜昙道:“想。但更不想你涉险。” 少典有琴耳朵微动,颇为受伤的口气:“昙儿就这般不信我?我闭关修习千年也不单只习得法术的。还有剑术。我传授给过你,忘了?” 玄商君可温柔贴心,亦或逗趣贫嘴,但怎的也还是玄商君,不丢的便是一份可对抗一切的底气。 夜昙想起他那一套自创的精绝剑法,就又问那好心路人道:“只是卸下法术修为,没有别的妨害?” 这便是松口了。 少典有琴继续道,“这异象来源未知,就算不为复仇,也总得有人前去探查一番的。” 夜昙这边耳朵听着路人的解释,那边耳朵接收夫君理由愈发旺盛的坚定。心道今天这山怕是非进不可了,他宽厚好义且心怀天下,她也做过救世之花,那便一道择日不如撞日吧,报仇除害,拾回记忆,探听虚实,守护一方水土。 夜昙果断搂紧少典有琴胳膊,“你休想因为可能危险丢下我让我在这等着。我厉害着呢,你也护得住我。” 少典有琴下一句话本正是这个,赧然地笑了,又吞回去换了话:“好,我们三人还是一道去。” 便用批示进山,攀岩而上。 山脉果然不凡,山腰之前夜昙只觉每口呼吸都有极舒心的灵气,灵气混着适宜她的浊气,脚步踏上,身影转动之间竟似泡在温泉中滋补。待挨在结界边上,夜昙手指一点,欣喜道:“一路汲取,我现已能破这结界了。” 慢慢也去摸那结界屏障。铺天盖地,飞沙走石,除了刺痛没有好触觉。 “什么意思?” 夜昙掌心翻转,山腰一圈悬在半空的污杂结界竟自动分为两类,深色那缕气息径直流入夜昙手中。 “这结界其实是清浊二气的混乱排列之物,像是小一号的归墟般。至清至浊之人之所以难以进入,是因为自身修炼多少清气或浊气,结界便有另一股同等的反向之气攻击。反而人兽清浊混沌,清浊皆不精,所以进去仅是微微刺痛罢了。如今我吸了这混乱中的所有浊气,剩下清气有琴就可畅通无阻。” 少典有琴露出个骄傲似的笑,拱手语气温柔,“多谢昙儿护为夫周全。” 夜昙甜笑道:“夫君客气了。” 慢慢挤眉弄眼道:“我没太听懂。但好像也不重要。反正我这个单主更像是来打酱油的?” 三人继续畅行,没多久便有猛兽此消彼长的嘶吼之声。慢慢心头吃紧,还是略微紧张。几日前夺命奔逃之景盘旋于眼前,眺望之处竖起的书生墓碑还依稀可见。 望见那处,她从搂着夜昙的姿势蓦地抽身,抖抖翅羽化为重明之鸟前飞带路。夜昙昂起头还不忘夸她:“你如今这原身,更是漂亮!” 四睛转头相对,慢慢道,“那书生,我就把他埋在前面。妖兽可能就在不远处,我先化了原形保护你们罢。妖兽似乎是惧我原形。” 夜昙天真地眨眼,抛出个致命之问: “那你把它们吓跑了,我们杀什么呢?” 慢慢:… 这倒也是!她抖抖尾巴飞低一些:“那怎么办?” 少典有琴似乎想不明白的样子,也把目光投射给少女夜昙。只是那含笑面庞多少出卖了心中所想。 夜昙见自己成了队伍智囊,兴奋道:“自然不能等它们突然出现打我们个措手不及。我们要引蛇出洞!妖兽不是最爱白白胖胖的人族吗,我们就用个白白胖胖的人族诱惑它们出来。” 慢慢张大鸟嘴:“报仇是报仇,你别拿自己当诱饵呀!本来你就没收我钱,我会良心难安的!” 夜昙看有琴,有琴耸肩也看她,二人异口同声—— “当然是用木偶衣冠术!” 于是乎慢慢重回人形,蹲在一旁托腮见夜昙被玄商君托举至高树某处枝桠,摘下来数片绿叶兼几截树枝。 “我说你们要不要这么悠闲,明明一挥手就能用法术摘叶子,非要搭劳什子人塔。” 夜昙在树叶丛中漏了个人脸,树叶间便似多了朵纯极艳极的紫花绽放,莞尔一笑嫣然四方。 “我小时候父皇从没陪我玩过这个,好不容易有机会,当然要试试。你不记得了吗?” 慢慢:“又来了。我不记得。我的乖昙昙,你快些下来吧,你夫君累得脸都红了。” 夜昙漫不经心地假装惊讶:“我没有用泰山压顶术啊。玄商神君,你如今体力都差到这个地步了吗?” 那口气妥妥的气人又逗弄人。被圈住的小腿还在少典有琴怀中乱动闹着。本来就因为“父皇”的回想憋屈无奈到面红的神君更是佯怒,打横把小姑娘拉下来扣在怀里。 夜昙“咦”地发声,怀里一捧刚折的树叶枝子就散在空中作了花瓣似的飞舞。片片飘落二人身侧肩头,最后一片幼小翠浓流着新鲜汁子沾在少典有琴的眉尾,有些滑稽的漂亮。 “怎么叫我玄商神君?” 看似疏离的,尊重的,实则就是故意的… 少典有琴伸手把叶片拂去,也把周身的兽界伪装拂去。生机勃勃的仓丹山上神光一闪,便真的出现了神君在此,积石如玉,列松如翠,皎若玉树临风前。 夜昙用草汁子去点郎君眉心闪动的玄珀,可怜兮兮的语气:“神君生气了。神君不经逗。” 慢慢无语地把手中的木枝子也给掰断了—— “我说我们到底是来斩妖除魔,带娃踏青,还是单单要我来围观你们这老少恋的?十岁!两千多岁!你还是人吗?” 夜昙捂面:“夫君,慢慢说你不是人。” 少典有琴:… 慢慢:“你别曲解我,我说的是你啊,是你!你老这么逗他弄他,你才不是人。” 夜昙几日来第一次不顾美好友谊,投射过去一个刀人的眼神。接着吐舌微笑:“可我本来就是朵花啊。” 少典有琴果断把她放下。 娘子借着少女姿态各种踩线跳舞,属实是种折磨。若是从前,他尚可斗嘴过招有来有回,如今对着小夜昙,包容之心过甚,他总像是回归修补归墟之前的笨嘴拙舌不敢越界。此番杀怪罢了,揠苗助长势在必得。桃园还剩几只蟠桃来着?不管了,每一只都得是他的。 树枝缠树叶,不消一会儿,简单的人形便已做好。夜昙还扯了块自己身上的布料衣角,全套的伪装下去这才食指点咒,把个树枝作骨树叶作身的草娃娃变幻成了个同自己差不多高的人娃娃。头上裹着碧绿巾帽,背上背着个小号的箱笼,还活灵活现地揉起眼睛,活脱脱一个念完学堂归家迷路于此的半大孩子。慢慢绕着这娃娃看了几圈,竖起拇指赞叹:“做得真像。” 少典有琴一点,注入更多仙气。那娃娃动作更是敏捷,短腿一蹦,咯咯笑着开始扑蝴蝶。 相辅相成的高阶法术。夜昙满意道:“配合得太好了。接下来为了不拖累打架第一的夫君,我和慢慢就暂时寄存于你的宽袍大袖了。” 少典有琴自然会意,慢慢不甚会意,但也很快会意——少典有琴咒语一下,她和她的昙昙变作一鸟一花印在了少典有琴的衣襟上。 一个随意搁在袖口,一个妥帖置于胸前。慢慢倒也不生气,袖口更方便看大侠如何手起刀落不是?报仇就是要眼睛盯着仇家身首异处才算是出了恶气。 少典有琴彻底收起周身全部气息震慑,飞身上树闭目调息打坐。山林中失了人声重回寂静,仿佛三人从未来过此处。猛兽飞禽的叫声,墓碑边上那草娃娃踩在地上的挪动之声,只剩下这二者遥远沉默呼应。 鸟刺绣顺着衣袖丝线传念于花刺绣:昙昙你看,前方山色逐渐枯萎。我说的那凶兽靠近了。 夜昙便向前看,果然有琴所在制高处几乎可俯瞰全山。即便雾障环绕,也能在满山翠绿中望见一道飞速的身影。约莫是头走兽,身形具体如何看不清,但其所过之处树木枯黄凋零,地面也缺水裂开狰狞缝隙…远瞰变为近观如此轻易,须臾之间那凶兽就穿过大半座连绵山脉,直奔三人一草而来! 此兽毛色绯红,外貌跟豹子无二,身有五尾,头上独角,再附以一张可吞山河的巨口,着实怪异丑陋。 “呜——” 待夜昙看清它的长相,它也看清了触手可及的食物,翘首长鸣,那叫声震天巨响,如山石崩裂,地塌天陷! 夜昙被震得头昏,忍不住传念于慢慢:“那书生怕不是被吃,是被吼死的吧?常人哪禁得起这般声波!早就五脏六腑俱碎了!” 慢慢已然想逃:“我错了,我不该大言不惭说报什么仇…我说玄商君,咱们下山吧,当一切没发生过,今天不是个好日子,我觉着它一口能把我们栖身的树都给啃了。” 少典有琴尚在蹙眉观察,闻言安抚二人道:“别怕。只是狰而已。” “狰?” “一种身在章羲山的凶兽,食人也食虎食狮。” 夜昙不解:“可这是仓丹山啊?” 少典有琴:“怪哉。凶兽生于斯养于斯,皆为一方之霸主不肯轻易挪动。怎得会出现在这里?而且它仿佛还带了些蜚的特性,所到之处万物枯萎。” 慢慢几近落泪:“这么吓人啊?咱们撤吧?” 夜昙:“你是重明鸟,你怕什么!再说,有琴在这呢,不怕不怕!” 那狰在这说话的功夫已扑向草扎的娃娃。娃娃在少典有琴催动下灵巧避开,狰扑了个空,愤怒嚎叫,五尾张开,如鞭子般抽来!少典有琴立时脚蹬树枝腾空,携着胸前花朵和袖口鸟儿飘飞而下,衣袍卷起此先收敛的神君气息,清气震慑铺天盖地,山林为之颤抖,凶兽也被击倒,身上显现出几道血痕! 夜昙急道:“你怎么提前下去了,那尾巴差点甩到你!” 少典有琴低头笑笑,拢指一收,夜昙亲手扎的娃娃变回原样完璧归赵,挂在他腰间变成了个装饰。 慢慢:…我知道他为什么提前下去了。怕你扎的娃娃真被那凶兽碰破了皮。 夜昙:… 终于是在这一轮败给了夫君,她所变的花朵花瓣都羞得收拢了些。 ———— 少典有琴看向地上痛苦翻滚的凶兽。无任何愤怒,也无任何悲悯,只是平静质问。 “你,为何从章羲赶来此处伤人?残害过多少生灵,悉数报来。” 狰血红的眼恨极地对上神君冰冷的眸子,张嘴呜咽。 “少典有琴,你是少典有琴…” 夜昙、慢慢:“哇,它竟会说人话。” 少典有琴:“哦。你认识我。” “我死于你手,怎会甘心!” 夜昙糊涂了,慢慢也糊涂了。 “有琴,这难道也是你仇家?” “玄商君,你家里人也被他吃过?” 玄商君毫无波澜:“本君何曾杀过你。即便是有,也该找我报仇,匍匐山中伤及路人,鼠辈所为。” 凶兽艰难站起,似乎酝酿起最后一击。“我不会输的,我这次不会输…” 输字落下最后一笔,少典有琴的剑阵已出,抬手间蓝光闪烁穿刺入那狰四肢脏腑,它便张着血盆大口直挺挺倒下去,化为一股黑烟飘向山顶。 夜昙从夫君胸口跳下回到人身,连个尸体都没观察到。 “奇怪,这凶兽也算是肉体凡胎,怎会化成一股黑烟呢?” 慢慢也扑棱棱跳下来飞着转了几圈,道:“我是不是四个瞳孔看花眼了——怎么见它被你杀好像还挺高兴的,咧着个深渊巨口像在笑。” “说得好恶心。”夜昙搂着胳膊道。 慢慢便又道:“算了,不想了。仇报了三分之一了,多谢玄商君。你这个战力我是彻底放心了。根本没有出招,腾地放个清气,腾地再放个剑阵。它们连你的身都近不了。” 夜昙扬起下巴,“那当然,也不看是谁夫君。其实你的昙昙更厉害,我下次也给你表演一下。” 少典有琴沉默许久,听到这话才从思索中略略跳出阻止:“你身体还没恢复,还是好生歇着吧。我们去找下一只凶兽。” 他忖度山顶处…会有什么呢?为何凶兽散去的魂灵会飘往那处?为何这凶兽兼备了两种凶兽之特色呢? 一切的一切都在暗示着这趟简单的复仇之旅可能并不简单… 就在此时,三人脚下的地面突然开裂,一条赤红长鞭从地底冲破土壤直向三人面门而来!少典有琴一手控一人,三人在空中旋转着躲避攻击,飞身至安全之地。 夜昙惊魂未定,看清楚那一击之后停滞不动的长鞭,更是来气。 “嘲风?!你有病啊?!” 嘲风的声音从遥远又遥远之处顺着长鞭传来:“小姨子!老七!你们进结界之内了吗!” 少典有琴:“你这个问题暴露智力。你显然是被困在结界之外了。” 嘲风金属传声,声音更是悲怆:“葵儿带着我往你们这赶,山下人说这有个结界需要卸法力,结果我到了结界才发现不知道哪个无耻之徒改了一半的结界,全变成清气了!我就是卸了法力也完全进不来啊!只能用鞭子从地下穿梭找你们了!” 无耻之徒夜昙:… 少典有琴咳嗽且高声:“你可以试着和那醇厚清气对抗。” 嘲风:“你是想让我死是吧!” 夜昙:“等一下,你说姐姐带你来…姐姐醒了吗!” 嘲风顿时语气弱了:“葵儿在我肩膀上趴着呢。花灵带我来的。” 夜昙失望。 “不过有琴在天界偷的蟠桃对我特别有用,想必也会对姐姐有用!” “真的?!老七你可以啊!偷桃专家,属猴的吗?” 少典有琴:“…你要是闲得没事干就先带青葵公主回去。这用不到你,你也进不来。甩个鞭子当传话筒就是闲聊来的?” 嘲风这才想起正事:“闲什么聊!出大事了!你们赶紧回来,别捉妖了,更别杀妖兽!” 第4章 沉渊阴鬼 话说前日帝岚绝同嘲风并行半路,紫芜归家传信,一家三口亟待团圆。嘲风便与父女挥手作别,独自捧着媳妇往兽界同沉渊的边界那处赶。行程走至再一半又三分之一,乌压压黑云低垂挂钩头顶竹林。竹叶萧瑟间,多片沉渊军士裹面落下,把嘲风团团围住。 这么多人前来找事?嘲风眉骨一挑,即刻忖度又是自己在沉渊的哪波仇家。找事倒也无妨,权当活动筋骨。奈何捧着媳妇花便忧愁葵儿会受了打斗颠簸。愁也愁也。 军士也按捺悬停手中刀刃,几方停滞竟无一人率先出手。 黑衣翠竹,竹管中空而伴风凄鸣,竹叶为锋,飘忽割下整片对峙静谧之场面。 带头军士终于先憋不住,道:“三殿下,您怎么不说话啊…” 嘲风懒洋洋回:“要动手便少废话,只不许碰歪了我家葵儿。” 军士们面面相觑,纷纷摘面罩,嘲风曾经手下斥候营弟兄熟悉的脸逐一显露。 “嗯?不是来杀人的?” 军士们吓得跪地:“殿下说的哪里话,属下岂敢?是大王让属下先行来同您传信。” 嘲风啧了声。 忘了。如今大哥乌玳当家,没人来追杀;退出夺嫡后也少得罪新人。他这脑子还同青葵留在三年前,真真是草木皆兵。 松泛了表情,嘲风更是悠闲道,“我正要回去拜访大王和王后,有什么事要先告诉我的?” “大王要属下一定拦住殿下。如今沉渊妖鬼横行,情况危急,您实不能带青葵公主前去探亲!” “妖鬼横行?那不是常事吗?”嘲风发笑,“说的好像沉渊是什么福地洞天,清正修习之所似的…大哥向来不惧阴邪鬼祟,情况是有多危急,到底出什么事了?” 军士难以启齿。 “说。” 几个弟兄嘀嘀咕咕支支吾吾,拼凑给他个沉渊妖鬼事件的全貌。此妖鬼可是真妖鬼:先是大约数日前,许多湮灭烟消的沉渊将士魂兮归来。 四界中除人界和少数兽界生灵有轮回转世,其他二界中人身死即魂销,断讨不了什么寻常的渠道复生。故魂兮归来是件骇人听闻的事。 可乌玳此人方寸之心可纳百川,换言之是诸事不设防,见手下兵众同家人团圆其乐融融,便大手一挥,把无肉体的飘忽魂魄们权且当作复生,任由他们去。甚至多日后设宴款待归乡之英雄恶煞魂。海纳百川堪比江河日下,其乐融融在这宴席上就变了味。 也不知是哪位军士的魂魄异动在前,一击一变双,双击双变四,从攻击尚生的亲眷到撕咬同为魂魄的同仁…一时间焚渊殿尸横四处,酒杯碗盏零碎成粉,王席之上的血酒泼洒至半空,正淋在迟迟赶来的乌玳头上。 乌玳斧刃寒光辅以浊气修行砍断一煞魂,结果那倒下鬼祟被其他魂魄吸收重起。下一斧需得费更多的浊气修行才能击倒。殿中厉鬼数量虽少功法不减反增,被残害的尚生之人肉身堆叠,新的魂灵不曾湮灭,也失了智地加入搏杀之中… 几轮叠加,乌玳同亲兵已精疲力竭,而煞魂们在互相撕扯中糅为一体,成巨鬼姿态团状外逃!身为沉渊王,怎能让这巨鬼外出窜行扰乱整个沉渊,乌玳直接封闭了大殿把自己同巨鬼关在一处。迦楼罗则在殿外再设结界,如此两层保护。 殿中之人无法也无力再伤那巨鬼,唯有功法勉强对峙抗衡。迦楼罗修书往天界借兵,不知浊气不可尽除之魂可否用清气制服,姑且一试。等了一日,天界还未给答复,乌玳几人支撑不住,巨鬼冲破结界散成百鬼偷袭伤人。妖鬼横行沉渊之景由此显现。 幸好雪妃近日拉着谷海潮和素水在人界云游至暾帝皇宫做客,目前定然安全。嘲风听罢可少悬心些。 ———— “我是想乌玳要是死了,沉渊就没人管了。我如今和葵儿处得甚好,可不想摊上烂摊子。” 嘲风这样敷衍自己听罢非要回沉渊帮忙之缘由。接着道:“所以根据乌玳所历,你们不能杀那凶兽。杀一只,法力被吸入第二只,第二只只会更难对付。” 刚杀完狰的三人好生无奈。 夜昙清凌凌的嗓音递过去揭露冰冷的状况:“你这腿脚太慢了,哪怕早提醒一个时辰,一个刻钟…有琴刚放倒一只。沉渊厉鬼是沉渊厉鬼,仓丹妖兽是仓丹妖兽,这二者怎么就相干?” 听到这话嘲风的鞭子直接掉到地上,僵得像条被打了七寸的蛇。 “或者一路屠戮殆尽会如何,反正也回不了头。巨鬼巨兽尽头是山塌?天漏?还是…” 夜昙果断拉着慢慢拽住有琴,摆出一副怕得要死的模样。便宜姐夫大约被自己腿脚气得梗阻,半晌没答她。遂万籁俱寂。慢慢上看下看,只看到老鸹路过抖掉一片晦气的毛;有琴面沉如水,专注于摆弄腰上的草娃娃。夜昙左拥右抱地静候山崩地裂,无事发生。 只得敬邀便宜姐夫续言:“姐夫你说话啊,突然没声了,还挺唬人的。你被清气吞了?” 嘲风即答:“不是,我故事还没说完呢,小姨子这手快嘴更快的,我一下都不知道怎么挽救糟烂情状了…” 情状迈向更糟烂,是在嘲风不顾劝阻非要拉着大家去沉渊帮忙的路上。首先青葵花是万般见不得百鬼夜行之恐怖场景,嘲风也不放心假他人之手,先回头预备找小姨子同便宜连襟照看媳妇。 少典有琴还是天界中人,寻他借兵也是个好后门,省得两界繁文缛节——主要是天界繁文缛节那一大堆,等兵符正式调下,乌玳和沉渊界怕是都凉透了。 众兵士护送嘲风回兽界缤纷馆,顺理成章从小二那得知夜昙三人去了仓丹山杀妖兽不在家。余下只有分别没多久的帝岚绝可托付了…真巧,夫妻约会去也。至此嘲风已然无语,干脆招呼弟兄回缤纷馆饱餐一顿补充体力再谈后事。 这宴席真真是办不得的。乌玳现身说法。 嘲风也现身说法。吃吃喝喝中有兵士似是被冤鬼附身,张开大口就把同桌人的脖子作了烧鹅咬断。嘲风手比眼快,一鞭下去一尸变二尸。尸身化为黑气后却不散去,凝成两股鬼魅再度袭来。便是同乌玳所面情状分毫不差! 嘲风只得收了法术,抱着青葵花并拉扯众弟兄闪身躲避。兵荒马乱一片狼藉。直到青葵花蓝光大盛,从盆中飞出悬于半空,花瓣颤动间冷冽清气散而弥漫,两道煞魂似被捉到命门,调转方向飞出缤纷馆外,众人才死里逃生。而缤纷馆也被粗野的沉渊众铁蹄毁了大半… 捕捉到故事真正核心的少典有琴:“…所以你赊我账请人吃饭充门面,还把我门面给砸了?” 嘲风:“老七,我们都这么熟了,你还在乎这个吗?” 少典有琴:“自然是十分不熟,自然是万分在乎。待香堂换好镖局的牌子重新开张,我红利要分七成。” 嘲风:“算你狠。” 夜昙:“所以你听完沉渊的事还忘了手下留情,一鞭下去让单鬼变了双鬼,全靠我姐姐保护才逃出生天。” 嘲风:“那是自然。葵儿护我爱我,我满心欢喜。” 夜昙:“罢了,我戳不了你的脸皮。” 铁鞭处传来嘲风好不得意的笑声。 书归正传,嘲风拍开窗子要寻那妖鬼踪迹,却察视线中何止溜走两缕黑烟,分明遍天数缕四面八方而来。飘去方向统一,正是仓丹山。估摸着事情不对,这才跟着青葵花赶来先帮小姨子和便宜连襟。 莫杀莫放,静观其变坐以待毙吗?嘲风说清气兴许可根除厉鬼,夜昙不甚认同此解法,道:“虽然姐姐可以一时驱逐它们,但有琴一剑清气下去,也是一样变成黑烟飘往山顶聚集。乌玳找天界借兵的法子怕是不管用。” 嘲风法子被否,索性出乎尔反乎尔,自己掀了开头的话:“那不管了。清气也不行浊气也不行,干脆全宰了,山崩地陷就山崩地陷吧,漫天鬼怪和重归混沌也没什么分别。小姨子你等着,我来硬闯这清气结界助你们。” 那赤鞭眼见就要收回由传声筒重作武器,夜昙忙止道,“别。其实那结界浊气是我吸的。但姐姐现在形态不稳,无法吸入如此多的清气。你还是下山先找帝岚绝和紫芜。他们在鹿吴山。再上天找清衡来帮忙吧。” 故事聊得投入,危险悄然而至。听闻几声尖细的婴儿啼哭,夜昙回身正和一雕身怪物对视,惊得捏重了少典有琴。 嘲风急曰:“那你们三人呢?”小姨子闭口不答。 他须臾再问,唯得到慢慢的答复: “昙昙她姐夫,我们可能需要先应付一下眼前…” 头骨有骨枝凸起,颈部下方起由羽毛过渡至鳞片。胸鳍上方分出翅膀之骨,半身鱼鹰半身鱼类,无脚而中空。那东西长得奇哉怪也,不似没头没脑的狰只知扑杀,反而是歪着头似在打量他们三人。口中叫声细微。 没空再管姐夫和姐夫的传话鞭,夜昙直问慢慢道:“这是那吃了书生的第二只凶兽吗?” 慢慢摇头同样打量:“不是,我没见过这个。但是好像又有些面熟…” “是盅雕。也就是屠戮书生家人的第一仇家。”玄商君牌四界全书自动翻阅检索言道。 “我说怎么这么眼熟,应该是耳熟。果然是半身鸟半身鱼。长得真奇怪,叫得也瘆人。它怎么不动啊,光盯着我们看。” 那怪物猝然开口: “死鸟。” 慢慢:… “喂,我还没说你丑呢。虽然我名义上与你有仇也确实带了人杀你,但我们之前没见过吧?你骂我做什么,自己不也是鸟形怪物。真没趣。” 盅雕头骨歪向另一边,展开双翼,身躯遮天蔽日。慢慢咽了口唾沫,继而发觉其形态变化,转瞬骨枝收起,双翼消失背上凸斑,变成了个豹形的鸟喙的更丑陋怪物。 不是鸟了。没骂到自己身上了。 怎么还带原身变化的?而变作走兽的飞禽顶着尖细嗓子继续挑衅:“你们的脖子看起来还是那么软,我轻轻一折,就再没人碍事了。” 慢慢捂住自己脖颈:“你有病吧?战前恶心敌人是什么癖好?” 而夜昙在浑身一抖后眼中已聚起浓浓寒霜。 即使换了长相和音色她也认得。 “烛断山!” 此人给夜昙带去彻骨的阴影和伤害。甚至可算是幸福平静终结的源头。若不是他来寻仇,夜昙青葵的双花身份也不会暴露,慢慢不会死,青葵不会自刎,苏栀不会开启归墟,一切的一切都不会发生。如今它竟附在一头凶兽上重新现世。 难道好不容易重新修得的平静祥和又要终结?夜昙慌极,半大孩子的一张脸褪尽血色,喊出名字后僵立失了对策。她对烛断山的憎恨几可与对厉王的比肩,吸干烛断山浊气之时也是最痛苦煎熬之时,下手杀人原是那么艰难的事,听着倒地之人描述自己如何如何捏断挚友的脖子更是万箭穿心…重活一世友人前尘尽忘,她本不欲多加回忆痛苦,甚至想即便仇人转世也是新生,不要再追究。 一旁的慢慢满面茫然,不识亲眷不知仇雠。那恶鬼说这乐颠颠忘却前尘的鸟儿脖颈纤细易折——怎可遇害之人忘记而凶手还怀揣恶意? 恍然间夜昙心乱如麻,目睹慢慢眼睫疑惑眨下竟像是目睹日光中的虚影不可置信。前世是今生,苦难还未完,不该忘的忘了,该揭过的却延续。她会不会再在自己面前被杀一次…当即就要痛哭尖叫,少女额间浊花标记闪出灼灼耀芒。少典有琴侧身遮挡夜昙视线,温暖的大手揽过她腰肢支撑摇摇欲坠。与此同时根本不管什么嘲风的警告亦或是百鬼变巨鬼,周身万剑齐发向后,顷刻间就把那妖兽捅成了个蜂窝。 盅雕之身和烛断山之魂齐齐倒下。可尸身中又立一只盅雕,却是与初见的雕形一般。 一具肉身竟装了两只鬼,雕形与豹形。 凶兽好死不死继续开口:“你姐姐当初杀了我,现在不也一样割了脖子死在归墟,哈哈哈哈哈哈!” 乃是烛九阴。 少典有琴喉结触及昙儿青丝,沙沙磨蹭。始终以后背示兽,也以胸膛挡住她。剑阵再聚,声色坚定道: “那便再杀一次。” 无需言语交流,少女手中闪现紫色美人刺,搭着夫君第二道湛蓝剑阵迅疾飞行而去。法诀半路变化,少典有琴掐丝托着美人刺刮过烛九阴的咽喉,把个尖细的婴儿嗓子刮成了破锣。气管灌进清气浊气,妖兽轰然倒地。 化尘作土,阴魂飘远。少典有琴问也不问,愈发抱夜昙抱得紧紧。 “没事了,昙儿。” “嗯说得没错,你夫君厉害你也不差。一只万箭穿心一只见血封喉,那美人刺出得…啧啧,我都没看清楚它就倒下了。” 慢慢叽叽喳喳夸了一通,再看夜昙还埋在玄商君胸前肩头颤动,又是疑虑嘀咕:“这怎么杀也杀得,杀完还怕起来了…也没有尸体唬人啊。凶兽都化成那个黑烟飘到山顶去啦,昙昙,你醒醒神。” 有琴替慢慢报仇了,在活生生的慢慢面前。她也替姐姐断了那侮辱之词。 如此甚好,甚好。 夜昙止了泪意化作笑脸,转头冲慢慢俏皮眨眼示意放心没事,又抬头望夫君道:“可我们又好冲动。那魂魄又要聚集了。” 即使身死鬼魂未灭,这腌臜鬼魂也断不能多留于面前一瞬。 少典有琴刮刮她鼻梁,温声坚决: “昙儿,我们继续上山吧。” 若聚集,则再杀。 “好。” 原是这般的魂兮归来,原是这般的扰乱沉渊又逃至兽界。 听声许久的嘲风了然。不再多嘴,抽回铁鞭欲下山寻人帮忙。青葵花踟蹰不前。 他虔诚地抬起手掌,“葵儿,我们走吧。很快回来。” 那花还在清气结界处停顿。 “我知道你想做什么。但是不可以。你太脆弱,今日又刚驱逐恶灵消耗太大,承受不起如此多的清气,会爆体而亡的。” 他抬高手掌,素来插科打诨的语调都变了。 “我知你爱护夜昙胜过自己的性命。可我对你也是如此。求你这次,对我仁慈些。” 他祈求她,愿意落在自己掌心。 夜昙三人奔赴山顶,四周之景渐变,不复生机勃勃,本该灵气浓重的向上之旅反其道成了阴祟气凝重。 少典有琴放出适当清气圈出安全区域防止三人被邪气迷惑所伤,夜昙尚无虞,但慢慢本就是魂体寄于重明鸟身,结合不稳,几番清气邪气冲撞下来,面色已白。 “谁能想到,我化形的灵山成了鬼山。”她叹气曰,“来简单报个仇,摊上大事了。拖累你们实在不好意思。” 夜昙道,“你说什么呢,是我和有琴要来的。幸亏今日来了,明日再来探查兴许这山头都黑了,兽界同沉渊一起沦陷,再波及人界…” 慢慢抬头一望。山头确然就快黑了。万千阴鬼已聚集盘旋,不再需要嘲风特意提醒也打眼得紧。灵气顶尖之处垮成深不见底的黑洞,鬼魅在其中横冲直撞,吞噬一切。 “昙儿此话有理。防患于未然,我们既已入虎穴,索性端了它。” “就是。”夜昙又是一手揽一位,在压抑的周遭气息中解闷嬉笑,“我们还有仇没报呢,还差一只。是不是也是声似婴儿的怪物——这烛家到底生了几个孪生兄弟?” 余下二人皆放松一笑。慢慢回忆道:“非也。听书生说那九头九尾的叫蠪侄,应当是和吃他家人的盅雕没关系,只是碰巧饿了把他分食了。你不知道那东西有多丑,有多丑呢,大约比昙昙你夫君灭了的前两只还要丑上百倍。长得像只恶犬,牙齿交相错杂,膨大的像座小山头,就…” 就经不得念叨,此兽果然犬牙差互着由左方呼啸而来。 观测智力不如烛家兄弟,咿咿呀呀细着嗓子吼叫,既无攻击性又无杀伤力,只是扰人清静。少典有琴根本懒得听这一只又是哪个旧仇鬼魂附身,又要嚎出什么说辞惹得大家心情不悦,一抬手直下杀招,那大名鼎鼎的九头蠪侄距三人四五丈远就化为了齑粉。 仇说报完就报完。慢慢拍拍脑袋想词儿夸他。 想到了:“玄商君,我觉着未来四界修为第一非你莫属。” 少典有琴:“不必未来,现在便是如此。” 慢慢扭头向夜昙:“你夫君这么不谦虚吗?” 夜昙:“其实吧…在你没想起来的事情里,这条的确是四界公认的常识。” 慢慢顿时面也不白气也不喘了:“快,直冲山头,我等不及看你夫君斩杀百鬼的震撼场景。” 第5章 昙昙反pua:吸吸吸才是硬道理 那厢嘲风在结界外刚劝了青葵下山,数道红光便闪至面前。嘲风眼前一亮。 不用去鹿吴山找人了,帝岚绝携一队卫兵正出现此处。 “紫芜去天界找清衡了。昙昙他们呢?” 嘲风:“在结界里,往山顶赶。” 山顶漩涡愈增,维持着最后的平静。 帝岚绝摸了腰上三圈才找到缩小的万霞听音,放在耳边带人一脚踏入结界,“边走边说。” “我进不去。” 帝岚绝正受结界刺痛,嘶声答:“我给忘了这事。听说是你们沉渊出的恶鬼,结果沉渊人皆进不去,怎能如此没有道理。” 嘲风:“这个就要问我小姨子了,本是卸了功法就能进的,她为了护少典有琴,把浊气全吸了。” 帝岚绝震悚:“什么?这浊气都是沉渊阴鬼所化,她把他们全吸了?” 嘲风更是震悚:“什么?” 帝岚绝道:“我和紫芜去鹿吴山找法器材料,想做个法器助慢慢恢复记忆的。问了守山人才知道镇山之兽盅雕数日前弃山逃走。章羲山狰,北号山魈雀,金玉石山鸣蛇等凶兽也皆不在。这些都是主大灾大旱的凶兽,同时奔逃可不是什么好征兆。” “我们又去东丘寻灵璞祖师问询。这才知道枉死阴鬼附身凶兽之事。因着仓丹山为兽界顶尖的修炼福地,滋灵也可滋恶,所以这些阴鬼接连奔赴,只待时机到了搅乱天下。高阶者攀山为尊,低阶者受其驱使自愿化为屏障结界,只许修为不足的人兽二界进入当他们口粮…” 话至此处帝岚绝不忘焦躁补充:“你说这些人死了还要争地位搅乱世间,有什么好处?” “那这结界清气便是天界阴鬼残魂?” “正是。” “可怎么没见天界阴鬼伤人?” 帝岚绝思索:“大约是天界心不齐,组织不起团聚的攻击…或者天界阴鬼本性良善,不忍作恶。不对啊,那这结界就该不存在。不知道,我答不出。” “因为天界有百灵幡,可召万千清气魂魄锁于一处。天地初开时用作召神封神。” 少典有琴的解释传出万霞听音,帝岚绝跳了一跳,才知晓自己搁在耳旁时就已开了通道。 “竟然有我没听过的法器。” “不是很常用。” “但是相当实用。”帝岚绝对着万霞听音激动道,“这事结束后我要上天去看看材料。给我一个月,不,十天,我定能研究出适用沉渊的百灵幡。” 夜昙挨着有琴接话:“你速度很快。但是我们没有十天了,十分钟也无。” 慢慢总结曰:“我们到了山顶了。昙昙她姐夫,你知道我们看见什么了吗。虽然我以前没见过他,但据说是你父王,沉渊厉王炎方。” 少典有琴:“人形。” 捧着青葵花听别人传信的嘲风:… 怎么他也回来了? 青葵花瓣贴了贴他的手指,不让他过多陷入过往。 嘲风咳嗽一声,尽力冷淡。 “我没有父亲。这世间的沉渊厉王也早魂飞魄散。如今沉渊做主的是我大哥乌玳,虽然傻了点,但很像个人。绝不会逼死儿媳,也不会做了鬼依旧视他人如草芥,驱使手下喽啰当魂墙。” 帝岚绝默看他一眼,掐了通讯收好法器。 “昙昙他们可能会把炎方再杀一回,你还是别听了。我去帮忙,等紫芜回来定能取来百灵幡破这结界放你进来。” 他带兵闪身离去。 青葵没有跟上帝岚绝,安静躺在嘲风手中。 “快到你每日化形无知婴儿的时辰了。你不跟着进去是怕拖累他们。”嘲风笑道,“更是为了陪伴我。” 他向上望山顶,山顶背后的天空劈下一道雷。 天生异象,百鬼日行,凶兽肆虐。 于是,惊雷后瓢泼大雨。 雨珠落入嘲风眼角,他环臂把青葵遮得严实。 “谢谢你葵儿。” 也谢谢这腥臭雨水。遮挡住他因所求半生也未曾得到慈父亲情而湿润的,脆弱心软一瞬的眼角。 厉王用树枝做了新的宝座,此时端坐于上,依旧是三年前魂飞魄散那日的打扮。一切从未变过,包括他对所谓一统四界的追求。 夜昙三人与他对峙而立一时无话。 对死而复生的仇家,又有何话讲呢? 少典有琴蹙眉,依旧不想论他是否是最终巨鬼,要说些什么刺心挑衅话。只召出清光剑,比诛杀之前凶兽认真一些地注入功法。剑身感召挺立,离弦刺去。厉王随手抓来空中一鬼挡下少典有琴这一击。 鬼魂霎时断成片片。可正如乌玳和嘲风所经历的,碎裂魂魄又被其余煞鬼分而食之般吸收。半空中吞天噬地的黑团又有壮大。 “没用的少典有琴。这里本就是鬼,你如何杀得死已死之人。只会白白消耗功法壮大我们。”厉王开口嘲讽。 “你们比我猜的来得要早,就是为了这只鸟吧。” 空中万千魂魄有嘶哑叫声。团聚厉鬼随着厉王一声令下散落各处,多方扑来直逼三人!少典有琴拂袖杀死一片,另一片又长起来。夜昙抽出美人刺应战,刺碎一只又起一只。慢慢则化作重明之鸟驱鬼除妖… 混战中,帝岚绝携亲兵赶到,招眼百鬼如狼奔豕突,伴着腥臭暴雨气味,把个好好的灵山顶染成了修罗地狱。顾不上寒暄问候或者害怕胆怯,加入战局才是正事。 厉王静观混战。即使是从狰剥离出的亲儿子被少典有琴数次再杀死复生也岿然不动。顶云笑得猖獗,死得畅快,幽幽念叨着:“多杀我几次吧…越杀,我就越强…” “聒噪。”少典有琴遂其愿断其话。并即刻腾空飞起,双手成结作法,鬼气黑团旁显现硕大星盘图案,星宿法阵威压而下,旋转金光,困住所有鬼魂,凄厉鬼嚎骤起! “人间有道残酷刑罚名曰凌迟,不知厉王是否听过。” 悬于法阵之上的神君清气冷冽,威压比之庞大法阵更甚,“从人身上割下三千刀,三千刀之前人不许死。初听本君只觉残忍无趣,但刀落之前不许死这点,倒是适合厉王现下。” 鬼魂在金光中痛不欲生,厉王无法再端坐静观,失态吼道:“你想用法阵困住折磨我?做梦!” 烛断山之魂阴恻恻看向慢慢:“死鸟。套了个重明的躯体以为我们会怕你?” 夜昙心中一恸:“糟了!” 慢慢的棺椁就在山顶,里面有她真正的原身,如今重明之身是借了书生的宝贝,若是厉王他们毁了棺椁中的原身,慢慢如今的一魂一魄必会受到影响! 果不其然,烛断山提醒了厉王,厉王即刻将棺椁悬停在众人面前。 威胁,人质,一如往昔。 少典有琴:“你想做什么?” “收了法阵。不然我毁了这鸟的原身。她可不是至清至浊之体,能归入其中一味,像我们倒回复生。死了便是死了。” 夜昙:“什么意思?” 厉王冷笑,“她同我们是一类,都是随浊花复生的枉死之灵。” “其实我还要多谢你。你忘了你的灾星命格了?浊花出世必有恶兆,你化形为婴儿那一日所携的恶兆便是我们。因你而枉死的所有恶灵。” 慢慢一翻白眼,反唇相讥道:“昙昙你莫听他胡扯。什么恶灵,我哪里像恶灵?千万别信。” “可笑。” 棺椁盖子飞出,厉王一手握住沉睡三年的女孩脖子。略一用力,这边慢慢果然呼吸困难,憋闷大喘。 “慢慢!”夜昙凄厉喊道,想要帮她顺气,可她此身并无伤痕。 众人纷纷冲来帮忙。不多时,鸟儿还是软软倒下去,一魂一魄抽离出寄存之身。 人身化成没了生息的重明鸟壳子,魂魄飞往厉王手中的尸身,魂归本位。可人未睁眼。 “慢慢!” 失而复得,得而复失。夜昙抱着鸟壳子喉头一甜,呕出一口血来,身子摇摇晃晃,被少典有琴接住。 厉王满意松手,将尸身连棺椁扔给烛断山带领的群鬼保管,说: “离光夜昙,毁天灭地就是你的宿命。” 夜昙蜷缩在玄商君怀中怔怔抬头望他,许久未言。一切骚动也都停滞。山顶唯剩雨声和鬼魂游弋的呼啸声。 … 有那么一瞬,少典有琴眼中其他人,所有鬼魅,都成虚影,天地间只余夜昙一人。纵然大多数时候他的眼波也仅在她身上流转,但在这一瞬,他真的只看到了离光夜昙。十岁身体的离光夜昙。 十岁的离光夜昙。 或许是在暾帝大殿外跪了一宿的离光夜昙。或许是偷听学堂被洒了一脸墨汁的离光夜昙。或许还有夜里被宫人刺伤的离光夜昙。这些孩子影子存留在夜昙成人后的轻描淡写里,深深烙在少典有琴心里。烙铁揭开有一片污血粘连,且火烧似的痛。 她因为那恶兆之名已苦了几乎一生。回到十岁,回到本该撒娇耍赖的年纪,对着他又逗又笑,张扬地要为朋友报仇,满心期待着姐姐也早日稳定化形。现下她又回到了十岁,一日一日在暗无天日宫殿里艰难求生的十岁,依然莫名就背负上了恶名。 玄商君的道分崩离析,冷静皆成废墟。一剑劈向了厉王,把他粉碎。 哪怕会复生,哪怕任何。 “不要听。”他捂住夜昙的耳朵。“更不要信。” 远处所有阴鬼散又聚而成塔。一只巨型怪兽在黑影中站起。 夜昙在他怀中低低道:“那是什么东西?” 朱厌,头白脚红,身形与猿猴一般无二,出现便会引发战乱,乃是兵燹征兆的凶兽。 厉王一生所求,大旱大涝,所到之处寸草不生,到最后引发战乱,在战乱中登上四界之主的宝座。 正如蜚的寸草不生融入狰的残忍嗜杀,诸多凶兽的恶兆齐聚一堂,并着最后的战乱凶兽自山顶撕裂开半天彻骨的黑暗。之后是禽兽不如的鸣叫。 声波毁天灭地。 帝岚绝等人承受不住,抵抗中倒下震至昏迷。少典有琴包住夜昙生生挨下,咽下上涌血气。 朱厌脚踏一地,仓丹灵山立时漫山枯萎,河流干涸,地面裂开数道深渊。一物生,万物死。 少典有琴想到嘲风给自己打的比方,竟笑了。 “是只猴子罢了。在这等我。” 他把腰上的树叶娃娃搁在她手里,“我很快就回来。” 夜昙却突发一掌,用了十足十的力气和浊气,把毫无防备的少典有琴击倒。树叶娃娃也蒙池鱼之殃变得粉碎。 之后,少典有琴仿佛看见十岁的夜昙在大殿跪完一宿后又做了什么——她站起来迎着风雨轻蔑一笑。 宛如她被洒了墨汁会冲入学堂拳头招呼作乱之人,被刺伤后会换了房梁安歇。 帝岚绝惊诧她可以吸走喽啰魂魄所结的浊气结界,那么同样,不是喽啰的浊气她也可以。 离光夜昙飞上高空正对百鬼之灵,兵燹之兽,轻蔑一笑。字字句句掷地有声。 “炎方,当灾星我都当熟练了,就算是我带他们重回世间又怎么样。作恶是你们自己,与我无关。你这招打击不到我。” “如果毁天灭地真是我的宿命,那挽救天地就是我的选择。” 少典有琴飞身去追她。他知道她要做什么了,她怎么可以第二次,他们才重逢,她都没有长回他妻子的样子,她还是朵含苞待放的花。心急之下他被震伤咽下的鲜血复涌至喉头,嘴角溢出几丝血痕。 “昙儿,不行!” “你回来!” “万花之灵,请助地脉紫芝一臂之力,吸取这铺天浊气,断旱灾,断草木不生,断战火纷扰,还山河,还宁静,还我清名…” 夜昙笑向他:“有琴,我很快就回来。” 第6章 高山流水 嘲风也真如了少典有琴之前所说的,正拼尽浊气不要命似的破那清气结界。 厉后英招所托的鸣蛇在结界之内,蛇身卷动小小婴孩。 青葵每日会有两个时辰化作懵懂婴孩,今日到了时辰,鸣蛇突出,牺牲四翼中的一翼从结界里洒了把蛇毒,把青葵抢了去。正到化形之时,婴儿毫无还手之力,想来英招蹲守许久。 “把葵儿还给我!” 嘲风封住经脉不让毒素蔓延,同时动用全身功法与结界对抗。血液倒灌,爆体而亡近在咫尺。英招饶有兴致地看他癫狂嘶吼,继续激怒他道:“我能捏碎她一次,自然也能第二次。” 蛇身收紧,小青葵面已青紫。 嘲风目眦欲裂:“我能杀你一次,也能杀你第二次!” 英招:“那就试试。不急,我等你进来再杀了你。然后用你的身体捏碎她。” 一片旗幡从上空飞来,利剑般插在英招面前,黄土飞扬。清衡紫芜随之飘立于百灵幡,借着百灵幡跳跃入结界内。清衡一手唤出牺氏琴,琴弦拨动间英招倒地! 嘲风拔起旗幡挥舞召魂,清气结界弥散淡去,天界漏网阴鬼纷纷被吸入幡内动弹不得。紫芜和嘲风同时去夺青葵,英招见势不好情愿同归于尽,尾部裹着青葵一绞! 千钧一发之际,英招兀自发出一声惨叫,由尾开始寸寸化为浓烟。片刻便散为尘土。嘲风惊魂未定地接住青葵,她还在冲嘲风笑,笑着安慰平复他的惶恐。嘲风的眼泪夺眶而出,口中不住念着幸好。 幸好没有,幸好葵儿没有碎在他眼前第二回。他再也承受不起了。 清衡收了旗幡,推他往山顶看。 山顶处有一耀目光点,光点所致,朱厌巨兽也如英招鸣蛇,寸寸消散在空气中。由手至身,百鬼凄惨嚎叫,不愿聚集听令,往八方奔逃。巨兽轰然倒塌,只余残魂乱窜。而乱窜黑影也像是被无穷吸力网住拉扯,哀嚎着尽数被消散吞没…忽地一震,光点向外吐露无限生机,地面愈合,山林复又翠绿,仓丹山重染生机。 风停雨住,天气也重回清朗。 一切恢复了平静。 “帝岚绝这么快就做好了百灵幡?看起来还比你这个原版厉害多了。”嘲风抱着青葵感慨劫后余生。 清衡默了默。 “那不是百灵幡。” 紫芜湿了眼眶。 “那是嫂嫂。” 乌云散去,浊花在烟雾中展现站立。 少典有琴本已绝望,夜昙的身影像是火种,点燃他眼中所有的希望之光。 “昙儿!” 他紧紧抱住微笑的夜昙,生怕落了空。 “干嘛呀,这么惊讶。我不是说了我很快就回来吗?” 夜昙拍拍他的后背。少典有琴的眼泪也滚进她的后背。 “吓死我了,吓死我了…”神君含含糊糊混混沌沌地说话。“我以为你又要离开我…那时的痛彻心扉,我再也不愿意忍受一秒,昙儿…” “不就是吸了点浊气吗,你的昙儿厉害着呢。出发前还吃了那么那么大一个仙桃。我的修为可高了。”她顶着一张娃娃的脸又单纯笑起来,“走走,我们去看慢慢。” 慢慢还躺在棺椁中沉沉睡着。夜昙扒在边上,把手心护好的那一点神识吹入她的身体。 她吸取了百灵幡之外所有不该存于世间的魂灵,让尘归尘土归土。唯独慢慢,她不舍得。 “有琴,你说,我又救了大家一次,天道能不能成全我这小小的私心,让慢慢好好过这一生。” 少典有琴认真道:“一定会的。也许她马上就会苏醒…” 夜昙在他怀中软倒。手还拽在棺椁之上。 “昙儿!你怎么了?!” 由大悲到大喜,再到大悲。 夜昙道:“我打架打累了。有琴。” 她一个劲地喊他的名字,温温软软的口气。 “有琴,有琴…有琴,你的名字真好听。” “有琴,你别哭,你弹琴给我听好不好。闻人之后你就很少弹琴了。唯一一次还是在碧穹的生日上,我出了个大丑…我们家属你会弹琴,只有你会弹琴…” 少典有琴轻柔地搂着她,说好。 心念转动,还在赶路的清衡手上一空,兄长的本命法器受到召唤直奔山顶。 修长指尖微颤着抚弄牺氏琴弦上。饶君拨尽相思调,待听梧桐落叶声,哀怨愁苦的起调符合心境,但玄商君硬生拦下。转而奏起清越之音。 她还惦念着慢慢,他要完成她的心愿。 泠泠七弦遍,万木澄幽阴。神君半曲柔肠藏下九分,剩半曲疏阔游然乎山林。竹叶阵阵,柳枝纤纤,水流汩汩,鸟鸣声声。 高山流水,万物而生。 “峨峨兮若泰山。”夜昙枕在他膝上,神色倦怠。 棺椁中传来一声活泼女音: “下一句好像是‘洋洋兮若江河’吧?” 鸟儿伸了个懒腰,躺着直言不讳道,“不用问了。我啥都记得。我认得你,你四岁我就认得你了。昙昙,我可想死你这个知音了。等我坐在自己棺材里收拾一下衣服再来抱你哈。” “太好了。”夜昙终于红了眼睛。晃着有琴搁在她额上的手,她兴奋道,“慢慢她记得我了。有琴,天道真的放过我的私心了。” “有琴,谢谢你的曲子。我爱你,但我一直没同你说过,峨峨兮若泰山,洋洋兮若江河,你也是我的山河,我的知音。” 她说累了,撅起嘴撒娇道:“我真的打架打累了。我睡一会。到家了告诉我。” 少典有琴的眼泪滴在她的眼睫。 “好。” 嘲风抱着青葵,紫芜和清衡抓着百灵幡赶来。 慢慢收拾好衣服活动筋骨坐起。 帝岚绝和手下也从昏迷中苏醒。 万物而生,是以一物而落。 夜昙像一个梦一样忽地复生长大,在青葵始终还是小小婴孩的时候。又在梦最美时退回原点,带着不属于世间的恶复又散去。 少典有琴在浊花散发的紫光中端坐,待紫光消弭,他的怀中除了坠落的牺氏琴空无一物。而眉尾重新染上了一笔紫色。 … 数日后。 为了让缤纷馆能达到便宜连襟的装修要求,嘲风掏空了家底。还借着有情侠影录的名头先在外面扮成没有情赚了几单走镖的高昂报酬,这才勉强赔付欠款。 这天会是个大忙日子,香堂拆了牌子换上镖局的笔墨,缤纷馆又重新开张。身为两边东家,玄商君无暇分身,只愿待在雅致清丽的缤纷馆扮闻人。 “你分七成红利,还不来帮忙开张,太过分了吧?” 少典有琴道:“我忙得很。青葵公主是恢复如初了,我家昙儿伤了大元气,又要从头养起。走走走,没空去给你当吉祥物。” 嘲风深深叹气,“可怜啊!可怜!老七太可怜了!一朝升至云头,一朝跌落云端…揠苗助长,以友情催化小姨子这招果然有误。你且等着吧,兴许小姨子这元气伤得真得一十八年才能长出来。老七还得再当爹。” 青葵在一旁理药材,闻言嗔怒怪道,“说什么呢。我见昙儿神识良好,兴许这几日便能苏醒了。” 嘲风:“啊?那这家里又没安生日子了。” 少典有琴:“走,出去,我非得揍你一顿。” “好好好,我不说了。我不说了。你回你的缤纷馆,我站我的镖局。葵儿陪着我开张,我也用不到你。” 帝岚绝众人携带双份礼物来访,在镖局热闹一番后又跟着少典有琴去缤纷馆。这厢慢慢叽叽喳喳没停,谷海潮和素水一唱一和,帝岚绝也是个一惊一乍的。四人闹着竟摸起了麻雀牌赌博。紫芜和溪知较文静些,一块块糕饼紧着往嘴里塞。 少典有琴很是头大,扇子一展盖住脸只想装作不认识他们。如此聒噪一堆人,显得他雅致高洁的缤纷馆都俗气了许多。 说要回屋更衣便逃走了。 夜昙那幅美人图如今已被收入房中,不给他人欣赏。向来挂在推门第一眼能望见的地方。美人背影决绝,回眸那张他准备等到夜昙重新苏醒再换回来。不然睹物思人,长夜难熬。 竹扇推门,玄商君一晃神,竟好似看见夜昙在画中回眸一笑。 被这些人吵得恍惚了吧。他把门合上开始脱外袍。 还剩里衣之时,画中人终于憋不住了,脆生生地唤他:“有琴,我在画里藏着是要给你惊喜,结果你就只看我一眼。我已经这么没有吸引力了吗?” 少典有琴:… “昙儿?” 他不敢信。变出铜镜一瞧,眉尾夜昙寄存的神识的确不在了。 三两步扑向那画,美人当真侧身一笑,继而从画中翩然走出直奔他怀里。且是成年的模样。 少典有琴简直从喉头里呜咽了一声。 这重逢来得太快,也太慢了。几经波折,几乎就要燃尽他所有心血。 “昙儿…你回来了。你回来了。你真的回来了。” “我当然回来了。那些浊气有些像吃伤了肚子,我虽然当时是撑得难受,但是真化了养料下去,反而也算是帮助我生长了对吧?你看我多厉害,没几天就变回成人的样子了。” 能把差点爆体而亡说得这样轻松,少典有琴简直拿她没法子。 嘴上说了些轻松,但久别重逢的俗套泪眼相对终究还是没有放过他们。夜昙泪盈于睫,又替夫君擦眼泪,凄风苦雨道:“有琴,你知道我有多想你吗?” 少典有琴沉沉道:“我也是如此…” “我还是两岁娃娃的时候就想你了…” 少典有琴:“嗯…嗯?” “十岁的时候更是想得不行。但好像顶着娃娃身子不适合想这些。” 少典有琴:… “现在终于可以…” 少典有琴:“昙儿你说的这个想好像跟我说的不太…” 夜昙脚尖踮起,柔荑环住他脖子咬上他的唇。檀口中满是幽远花香,舌尖一抵,少典有琴被蛊惑地松开牙关任她主动。 还没好好体会这一别经年的亲吻,夜昙又去扒他仅剩的里衣。那衣服极松,几下就敞了怀供夜昙抚上他胸膛。 玄商君面红耳赤,箍着美人纤腰无法自持,还要勉力记得现下是白天,拦她手道:“外面还在开业,大家若是能见到你都会欣喜。我们要不入夜了再…” 夜昙挥手把门窗都设了黑色结界去。屋内顿时一片漆黑。 “喏,夫君,入夜了。” 少典有琴:“…你刚痊愈,身子受得住吗?” 夜昙不答,含住他滚动喉结。 少典有琴又呜咽几声,连连后退摔在了榻上。夜昙见势一跨,把他定在原处,俯身亲他。他终于是记不得白日也拦不住她了,只得按住夜昙后背,翻身主动道: “看来在这缤纷馆,我还是适合扮闻人。” ———— 结界之外,慢慢同其他人道:“什么高山流水会知音,都是说说看的啊。这真醒来第一件事还是重色轻友。” 众人齐道,理解理解,合理合理。 走吧走吧,该吃饭吃饭去也。 ———— 彩蛋:书生复活记 夜昙被少典有琴重新养着那几天,慢慢抽空上了趟天。 南天门那三只眼驻守得依然严肃。她凑上去左看右看,确认道:“是你下界扮书生救我的吧?不然我那脆弱的一魂一魄撑不住几天就散了。” 二郎神装傻曰:“什么下界?” “重明鸟的暂存之体也是你找灵璞祖师借的?看那四个瞳孔的风格就是你。眼睛多就这么好?” 二郎神:“自然好。眼观六路,看人辩物甚是清明…呃你说什么下界?” 慢慢懒得同他做戏,直接丢给他一张请帖:“多谢你,把我的仇人说成是自己的仇人。乱编的凶兽还真是烛那什么附身的那只。你这三只眼的确不同凡响。你来兽界我们请你吃火锅啊。” 二郎神用三只眼睛搜索请帖也没找到日期。 慢慢道:“等昙昙醒了。醒了我上天来告诉你。你何时不当差啊?” 二郎神想了想。 “差事随时可溜。我只有一个问题:” “能带哮天犬一起蹭饭吗?” 【第一卷?朱厌 完】 第1章 岳父大人,好久不见! 正值夏日,日光炙烤地面,皇城外缺水尘泥上浮,空气中尽是飘忽散开的土粒。 华盖倾覆,遮住烈日,暾帝靠在驾车的龙椅上打瞌睡。 某下一位宫人日月扇劲头扇得太足,旋起一撮黄土飞到暾帝面上。 “嗯…”他还在半醒,发觉吸入了满鼻的土气,随意冲大监摆摆手。 大监自以为会意,一挥拂尘尖利道:“惊扰陛下,拖下去领罚,四十大板~” 宫人扔了日月扇跪下求饶,暾帝闻之烦躁地皱眉摇头。大监立刻道:“八十大板~” 暾帝着实懒得说话,继续摆手,大监不忍心地拉长语气续曰:“杖毙——” 这下求饶成了哀嚎。御林军上来就要拉人,暾帝当真无奈,半眯起眼睛叱道:“我让你给宫人轮班,你动什么私刑?打扇子打了几个时辰了,寡人都瞌睡了她们能不瞌睡吗。你怎么安排的轮值?” 大监恍然大悟,笑开了花,“我就说陛下是天下最仁慈的君主,怎会轻易动用大刑。哎呦,都是奴才的错,奴才会错了意。”说着就要抽自己嘴巴,暾帝烦道:“行了行了行了,这么热的天你还在这做戏。衣襟都被汗浸湿了,同寡人一道,回宫换一套吧!” 大监连道“是是是”,又道:“陛下,要不您别等了。已经四个时辰了。二位公主和神…和二位驸马兴许路上耽搁了,今日酷暑难耐,您还是早些歇息。” 暾帝还真有些暑气,再加上这些年心力交瘁,想女儿想得紧,头发白了半数还多,体力也不如从前。闻言也有些退意。但看一眼费心准备的十里盘金毯,两侧琉璃花坛里摆上的珍奇之花还在毒日头下绽放等候了十里,又觉不可退却。 “昙儿从没享受过公主的礼遇王仪,葵儿虽然出行有所仪仗,但那仪仗多为束缚而非庆祝…如今诸事安定,她们二人又复生归来寡人身边。寡人等不到怎么能歇息。” 他给女儿准备的十里归仪。由城门向外铺设的盘金毯由金线织就,盛夏里熠熠生辉,是为华贵;太平花出自太州平州的交界,在大漠处绽放却娇艳至极,又有解毒功效,是为珍奇。 三年未见,前日昙儿一封传书飞来,道自己已然恢复,几人在兽界开设的镖局医馆也有了第一波客源,故准备趁没忙起来赶来同他相聚一时。 可把暾帝喜得老泪纵横。布置下去这许多。柳瓶净地,王仪卤簿,兵卫甲盾,中中坐了个望眼欲穿的老父亲。 可惜兽界至人界山高水远,脚程或飞行都需时日,而具体时辰未定。暾帝为怕错过,卯时便下了朝等人。这一等就是四个时辰,迎来日头最毒。 暾帝坚持道:“寡人去去就来。”此时一宫人手中柳瓶又是一抖。暾帝瞥住,叹气道:“速速去歇息罢!休把这瓶中神水洒了。” 宫人惶恐跪下道:“陛下,是方才地面动了!” 大监:“陛下体恤,并未责罚,你怎还狡辩?” 宫人欲泪道:“这地真的动了…陛下小心!” 只见暾帝刚下舆车,脚踩烫人地面就裂开深深罅隙。十里盘金毯断续鼓起,黄土如活过来的巨魔后背,起伏挪动。地动山摇,宫人卫兵皆惊慌失措。那手持柳瓶的宫人这下真真丢了瓶子洒了神水,才能把暾帝从愈宽的裂缝中拔出脚来。 大监抬高音道:“是地动!是大地动!保护陛下!” 地动短短十几秒便停止,独留开裂地面和被颠得歪扭的众人。好在无甚人受伤,只是略乱了这皇家仪仗。 暾帝拍开大监的手,“寡人在空地上,地动不会怎么!倒是城中百姓,若房屋倒塌才是要紧。快去救灾,御林军都去!” 他仍在眺望远方,或许上方。 “寡人留下继续等他们。” 说话间,夜昙便从天空高远处携着夫君并姐姐姐夫驾车而来。 那车做得极精巧,不亚于皇家舆车。木质为身,外安有榫卯嵌套的法器翅膀,前方雕了两匹惟妙惟肖的小马,马背还有缰绳,夜昙正握着那缰绳,神色兴奋: “父皇,我们回来啦!” 只见她身侧是青葵,因为有些恐高正闭眼口中默念静心经,后侧是抱胸互看不顺眼的两位非人界驸马。因为各自身量都高,后排显得格外拥挤。 少典有琴争夺夜昙身边的座位失败,只得私下询问帝岚绝为何不把车做宽些,四人皆成一排多好。帝岚绝抓抓头发无所适从:“你和昙昙难道不想二人世界,独占一排,拽着我做的假缰绳俯瞰人间山河吗?” 少典有琴:“…多谢你的好意。” 但是他能争过青葵公主吗?显然不能。帝岚绝百密一疏。 神君憋闷,逼仄冷面,但气度仪态尚端庄。坐在青葵后面的则是个不知端庄为何物的混世魔王。一路上都在哀怨地唤葵儿,要么就是哀怨地要同把自己和媳妇分开的小姨子斗嘴。青葵恐高,不敢回头同他聊天,嘲风也不想让她害怕,就偏重了后者斗嘴的比例。 少典有琴几度想把他丢出去。反正他会飞。 四个人都会飞。但飞多累,驾这木头马车回家就很有童趣——夜昙如是说。 少典有琴默叹:这路程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旁边这位出汗甚多,即便有伞盖,半日衣服也湿了又干干了又湿 少典有琴幻闻到一股馊味…后排和花香扑鼻的前排比,那就是噩梦一场。欣赏劳什子山河,他只想闭息入定! 帝岚绝的新发明——奇鸢车从天空缓缓降落,正落在暾帝准备的盘金毯上。少典有琴第一个跳下来远离嘲风,使了四五个清洁术给自身,然后去扶驾车人下来。夜昙飞程中横冲直撞好不恣意,一会儿差点降落碰了这个山头,一会儿术法又催过了鸢羽,车子直冲云霄上南天门,正撞上说要自己出去玩两天的慢慢拉着二郎神说个不停。 六人相视微笑,各自暗诽什么情况…又耽误许多时间。 其他三人也都纵着不怪,或者怪而无用,故而夜昙玩得兴奋尽兴,下车时脚步虚浮飘飘然,被夫君扣住手后直接就势软脚到他怀里呼吸。 青葵则去接嘲风,想道歉自己畏高,一路上没答他的话。结果嘲风脸色青绿地瘫在后座起不来。 “你这是怎么了?”青葵医官素手去探他额头。那上面一层虚汗。嘲风果断掐住她纤细手腕,把玩着她叮当手钏气若游丝道:“小姨子…把我颠死了…呕…” 青葵忍俊不禁:“是你说太多话吹太多风,一时停下气息不稳。下车走两步就好啦。” 嘲风:“葵儿能不能扶我下来…” 青葵正要答应,那番夜昙已经接了地气走得稳了,同少典有琴十指相扣站得笔直槽他:“姐夫你别装了。你那身体结实得跟牛一样。我就是架着鸢车来回转圈让你头朝下你也不会晕。快下车,我父皇等着我们呢,你拉扯姐姐,有损我们颜面。” 嘲风一个挺身从车上跳到地上:“你和老七难道不是在拉拉扯扯?不仅拉拉扯扯,你们还白日…” 少典有琴:“闭嘴!” 夜昙笑得不怀好意:“你说白日什么?” 嘲风:“白日里折腾长辈…你玩你姐夫我就算了,路上耽搁这么长时间,外面那么热,别把你父皇给热晕了才是。” 夜昙立时“呀”了一声,拉着有琴又忘了才上身没两秒的皇家威仪,公主高态,顺着盘金毯一路欢欢喜喜地奔跑过去。发辫同一袭紫裙同时飞起,整个花苞绽放,昙花开在日间的罕见灿烂模样。 少典有琴被她拉着似跑又似飞,恍惚间两侧的太平花异香扑鼻,他错把眼前人看作了花中仙子,沉醉神思而眸色深深。 御林军在暾帝身后往城内行进去救人,城外长道上只余他一人。小女儿欢喜奔来,一路喊着“父皇,父皇!”他蓦地湿了眼眶。 三年了,他终于等到了。 他准备的王仪原并不要紧,昙儿看也未看脚下踩了些什么金子珍宝。只是在向父亲奔来罢了。 少典有琴自觉松手,让夜昙顺畅地张开双臂扑进父亲的怀里。 他在后面静观这场久别重逢。暾帝低头拭泪,话也极少,多是重逢的“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大约,是同自己那时一样的心情吧。 青葵娉婷而来,清脆嗓音如珠玉落盘。她不如妹妹直接大胆,而是守礼克制些的。只道,“父皇。女儿回来了。” 暾帝:“好,好…以后再不许自作主张把自己置于死地了!”思及此处,暾帝心又绞痛,“昙儿同我说你尚为婴儿就想硬闯那阴鬼结界,险些又被那阴鬼害了性命…葵儿,你怎能如此!再不许了,不然父皇绝不原谅!父皇教你知礼守道,心怀大爱,但不是让你自我牺牲!” 青葵略有面红,行了个万福道:“女儿再不会了,请父皇放心。” 嘲风一把搂过青葵,直言道,“岳父,你别说葵儿,葵儿最后是乖乖呆在外面的,是我一时不察,你骂骂我。拿鞋底抽我也行…还有小姨子!净告状,她有没有告诉您她自己打肿脸充胖子去吸阴鬼浊气,差点爆体而亡?” 暾帝大惊:“什么?竟有此事!” 夜昙:“父皇,其实没那么严重…有琴可以给我作证的,我就是吃得有点撑,多睡了几天。” 少典有琴抿唇道:“嗯。” 嘲风:“老七,我看你是忘了自己失魂落魄的时候了,我来帮你回忆。” 少典有琴今日第二次忍无可忍,张嘴竟是和夜昙异口同声的凶悍: “闭嘴!” 暾帝也道:“你们都闭嘴!” 四人立时噤声。 “全都如此顽劣!自作主张丝毫不为大人考虑,立刻给我回家!回家好好教训你们!” 暾帝望了眼少典有琴,又连忙双手合十道:“神君莫气,我同你一起教诲他们。” 少典有琴:… 青葵因着听闻落地之前城中发生地动,便未与暾帝一齐回宫,急急赶去襄助御林军救人。嘲风本也要跟去,夜昙却道:“你一身沉渊恶煞之气,过去只会把人吓死。” 况且姐姐不会挨骂,有琴也不会挨骂,那唯一剩下的姐夫可不能逃,必得分担一些父皇的啰嗦。 夜昙又道,“有琴,你也去吧。” 她可不想在有琴面前被父皇唠叨…夫妻之间也要留点面子嘛。退一万步说,堂堂玄商神君在此,暾帝骂人也不好发挥不是?得给老父亲一个发泄的机会。 夜昙自觉为妻为女是又体贴又细心,转念自己竟如此周全,不禁自我称赞。少典有琴却不解其意:“我?” 夜昙沉重曰:“地动刚平,乱象未知,有琴,帮我保护姐姐,好吗?” 玄商君接收娘子恳求,顿觉身上责任重大,神色也坚定了。 “好,一定。” 于是乎二位翩然神姿,一白一碧清气环绕格局宽广地并行先入了内城。留下一紫一黑二魔头对着暾帝讨好地笑。暾帝扶额,“我的御林军倒也不至于如此不堪一击。还需玄商君保护葵儿?” 夜昙道:“父皇,可是我的面子你的面子还是需要时刻修补的,对吧?” 嘲风直接从身后变出挂满倒刺的棒槌:“岳父,葵儿不在,您不用顾忌了。大肆捶打我吧!” 夜昙乐得添柴:“还可以关他禁闭,让他几天见不到姐姐!” 嘲风:“这就过分了啊!您多打,但别关我!” 暾帝哀呼:“冤家,寡人到底造了什么孽!” 棒槌一丢,老父亲抱着小女儿,又拽着大女婿的耳朵,当场哽咽失语。 夜昙冲姐夫使眼色:父皇被我们气哭了。 嘲风:… 嘲风正忙着弯腰把耳朵送到岳父手上让他扯得顺手些呢。 待到心平气和,该骂该哭的烈日下亲情“舐犊”之景都已做完,日渐落山。暾帝设下宴席,又叫了些亲近的臣子一道,在日曦殿外露天庆祝团圆时刻。 夜昙挑了朵用以迎接自己的太平花,欢欢喜喜地玩着花枝子坐入席间。一旁空的位置正待有琴,对面便宜姐夫自然也给姐姐留了上座。暾帝端坐最高处,命大监斟酒,御膳房先上凉菜,谆谆教导成了与大监耳语,叮嘱食物要做到几分最合女儿女婿的口味。这边夜昙爱那平州盛产的炙羊肉,羊腿能抱着啃为上佳;青葵偏好泽州剪云斫鱼羹,软滑清淡;玄商君大多食素且不食馅料,那水晶包里的枣栗馅必得剔除。嘲风么,嘲风…暾帝摆手曰:“随意摆上。” 大监以袖捂嘴,点头退下。 嘲风懵然不知。只等岳父身边大监下去,站起谢他在雪妃来访游玩时好生招待。这躬鞠得真心实意且恭恭敬敬,暾帝倒有些不知所措了,又心虚地把大监喊回来,说多给嘲风上壶殿司凤泉。 夜昙驾车太久,已饿得前胸贴后背,很不端庄地捻起面前四色酥糖先甜甜嘴巴。边道:“这可是皇宫里最顶级的琼浆玉液,父皇宝贝得紧,从不赏人,藏在寝宫后门的地窖边上,可难找了,我都只偷喝过一次。姐夫,你需感动哇。” 嘲风自然十分之感动。暾帝则又惊:“你偷喝过?何时?我说怎么少了一坛!” 夜昙:…坏了,说漏嘴了。 夜昙:“啊,父皇,姐姐和有琴怎么还没回来?我好饿。” 暾帝:“你少茬话。你可知那酒劲有多大,你一十多岁的女儿家怎受得住?当时喝完有无去宫外做荒唐事?速速道来。” 夜昙做小伏低状:“父皇我错了。” 暾帝吹胡子瞪眼:“快给我从实招来!” 座下来给陛下凑天伦之乐热闹的臣子们竭力憋笑。 暾帝扫过一圈,长叹一声。 “众卿不必忍了,寡人与女儿相聚,斗嘴娱乐,自是要与你们分享欢喜。” 自也是要向众人证明夜昙在这人界,在这皇城中的位置。归墟已平,双花以福星之身再度降生,谁再敢置喙一句? 众臣齐道:“陛下仁爱,舐犊情深。” 大监则通报道:“玄商神君,青葵公主到——” 第2章 接了一个单 指引宫人手中灯笼昏暗,皇宫曲折小道在月色朦胧下便被神光照得清晰。少典有琴与青葵并行出现,二人皆是面含微笑却依然庄重挺拔。神色的松和身姿的紧成了亮眼的对比。神君周身星辰之光闪烁,到了宴席之外见灯光大盛才自行敛去,道了句,青葵公主,你先请。 青葵欠身,首先入内。 夜昙和嘲风同时站起要跑去迎接爱人。看了看下方一众大臣,寻思着还是矜持些吧。 青葵轻移莲步,发上步摇却纹丝不动,正是神女仪态万方。碧色衣裙衬得身前交织的皓腕雪白纤细,堪堪可被嘲风一手钳住。嘲风从上至下由远及近欣赏,不禁在葵儿款步姗姗中不适当地心猿意马起来。 夜昙盯着姐姐也盯得呆了。半日不见,姐姐好像又美了些。难道救助灾民使人容光焕发?她每次救人都把自己弄得灰头土脸险些丧命,可是比不了姐姐了… 身后慢一步的玄商神君则没那么好运,即便走出了清姿卓绝的仙人之姿也没赢得娘子多停留的眼神。他今日的心涌了些怪异的酸味…车马之事,救灾之事,当下的目光——他最大的情敌原是青葵公主。呜呼哀哉。 青葵落座,轮到他同暾帝打招呼。结果臣子虚头巴脑地对着他拜了又拜,暾帝也拜。 一套无限拔高神君地位与辈分的礼仪下来,少典有琴尴尬无言。 “我已经从天界出来许久了,现下不是神君,只是个普通的驸马,你们实在不必如此。” 如此提醒他今年两千七百多岁,如何人间受供香火多年…如何如何被世人尊重、尊敬、敬畏、仰视… 众人的神情无不在说:不不,岂敢不敬神君! 少典有琴一甩衣袍坐到夜昙身边:“那诸位还是少些虚礼,开席吧。” 众人皆惶惶拿起筷子。 少典有琴更气了,委屈望向娘子轻声道: “这都做什么呢?还能让我好好做个驸马吗?” 夜昙真想笑倒在他怀中。 什么神君威严,她怎么没看到。这气呼呼又无可奈何的绷直嘴角分明让夫君可亲可爱。 夜昙哄道:“别管他们。就喜欢折腾些繁文缛节。辛苦夫君劳累了一下午,夫君吃糖。可甜了。” 少典有琴乖乖张口,一块四色酥糖便被夜昙送入口中。娘子指腹滑过唇瓣,舌尖还未尝到味道他便赞同道:“唔,很甜。” 夜昙又欢欢喜喜地把自己挑的花枝塞到他手里,太平花娇艳动人又可解百毒,的确珍奇。少典有琴食指一动,施法把花枝镶在了自己和夜昙袖口。正是娘子为花他为枝,身躯紧贴间,凑成一朵完整的圆满。 ———— 城中无甚大事,地动仅损毁了几间房屋,把几个人砸至轻伤。青葵背着药箱忙活了一下午,各个治理得妥帖。少典有琴就在背后默然矗立。没有危险,也没有他什么累处。 融入宴席后他便有很大的余力同暾帝和嘲风饮酒对酌。殿司凤泉自然也要多来一壶献给玄商神君。岳父的好意悉数收下,而夜昙知道那酒的厉害,在他第三杯抬手时微微制止: “你能喝这么多吗?” 少典有琴笑着压嗓:“娘子。不信我?” 那倒是,辣目可是一坛一坛灌下肚的海量。夜昙又放心了,不去损便宜姐夫总是吆喝劝酒。专注地挨着有琴啃起羊腿。 撕扯肉条时她留下了最鲜嫩多汁的一块给有琴,虽说他不一定吃,但她是一定要留的。 觥筹交错,阶下的臣子们几杯薄酒下肚也放开了些,开始同暾帝讨论些或军机大事,或祥瑞之兆,或仅家长里短。又问嘲风沉渊之情状,嘲风哈哈一笑只回:不知道。 早都浪迹天涯了,谁要管沉渊政事。 众人移向少典有琴。这可是离天界也被新任天帝保留了神职的玄商君,那想必是责任心极重,心怀四界众生的神。对四界“大事”必有真知灼见,今日得以谛听,何其有幸! 少典有琴正也要推说一概不知,家宴莫要再聊这些无趣话题。宫门看守太监连滚带爬地冲入了日曦殿。扰乱了这一派吃吃喝喝辅以闲聊的场景。 “陛下,太州八百里急报——!” 众臣面面相觑。 暾帝:“寡人正在家宴,何事如此慌张!” 那太监衣襟面上都有血,手捧塘报,噗通跪下:“回禀陛下,那斥候已在宫门口气、气绝身亡了!” 几个臣子的筷子都掉到了地上。 夜昙不明所以。她并未见过暾帝如何处理政务,四界之中人界弱小,在神界和沉渊界的夹击下,内部政务仿佛是不那么要紧的。天象吉祥,合神族礼仪,如何与沉渊斡旋,这些都更重要些。人族内部诸如战争之类,在神眼里可能像是小孩子打架,故人族一般也少内讧。 这斥候赶路赶到身亡,倒也罕见。 暾帝道:“起来。把塘报呈给寡人。” 大监接过染血塘报呈给暾帝。暾帝展开阅下,从第一行起就瞪了眼。 “怎会如此!” 众臣再度惶恐:“陛下,塘报中说了什么?” 暾帝将塘报掷落,纸宣落入酒杯。塘报中血色已干,又被酒水晕染,好好一杯殿司凤泉由清至浊,鲜红一片。 夜昙和青葵也紧张了。夜昙还抓着羊腿,迟疑道:“父皇,发生什么事了?” 丝竹管弦之声也因人帝之怒骤然停歇。 暾帝先问台下跪倒发抖的太监:“你且说来,那斥候是如何死的,死前可有别的话说?” 太监慌忙点头:“有,有!他说太平道…” 暾帝:“太平道什么?” 未有答复,那太监突然倒下抽搐! 众臣皆是一惊,有胆子弱得已然跳起!青葵凭着医者本能也是立时站起,可还没走出桌后,那太监面上染血之处便极速扩大,由脸至身,顷刻间把他覆盖全部,又如同毒素侵入皮肉。 太监在惨叫声中没了气息。眼珠圆瞪,面色青紫。 之后,他的眼皮开始脱落融化。 一切发生得太快,嘲风只顾及拉住青葵不让她上前。夜昙手里的羊腿砸在盘子上,少典有琴捂住她的眼睛。 日曦殿外夏晚凉风吹成了寒风,由宫外卷着斥候尸体的气息而来。夜昙松泛的精神也被冻住,紧绷,之后真的像是闻到一股血腥气。是了,面前正有一具新的尸体。待她拨开有琴的手定睛看去,地上的太监竟融得只剩下白骨裹着粘连的衣物。 有臣子昏厥,亦有臣子呕吐。 青葵再无款步,几乎是飞扑上殿,抓住暾帝手腕扎下一针。 暾帝尚张着嘴,怒后又大骇,说话都有些卡顿:“葵儿,你做什么?” 青葵抬手拽过一旁的大监,在同样位置下针。大监懵然地唤了声,“哎呦,公主这是何意?” 青葵眼底一片红,针都扎好才回道:“父皇,这塘报上可能沾了毒…” 如此那太监才会被腐蚀殆尽。想必气绝身亡的斥候也是如此丧命。 青葵又唤夜昙:“昙儿,快把太平花拿过来!我封住了父皇和大监的经脉,此花可解百毒!” 夜昙不疑有他,极速撕扯下有琴的袖子飞来。 身躯一撞,塘报从桌上离开酒杯,掉落置地,无声。 二位公主守着暾帝和大监,确认他们毒已解开才放心。座下大臣惶惶然窃窃私语。琼浆玉液,美食仙乐,再无吸引力。 夜昙惊恐后回神掉下眼泪。好好的家宴,许久不见,怎么一见就险些…险些目睹父皇如那太监一般毒发融化成白骨。她恨得银牙咬碎,只想把下毒之人千刀万剐才好! 二位驸马捻指给自己附上一层浅薄保护结界,不约而同地走下空地去探查那白骨尸体。皮肉内脏融得一丝不剩,血液渗入地面已干涸,只有衣衫粘连,好不恶心。嘲风对血味没什么感觉,闻多早已习惯,也不怕什么脏乱,首先蹲下伸手扒拉宫服道,“什么毒…挺厉害啊。我怎么在沉渊都没听说过。” 少典有琴难得赞同道:“我也没听过。如此残忍血腥,着实不该留存世间。” 嘲风这倒惊异:“你都没听过。有意思了。” 少典有琴续道:“为何不偏不倚,偏偏在此时毒发呢?” 嘲风:“你是说,在他要回答岳父问题的时候?杀人灭口呗。” 少典有琴:“难得你聪明一回。此事不简单。你先问暾帝塘报所说何事。我去宫门那处看看。” 言毕一个闪身消失不见。 这世间有神自然有妖魔,人族也不少听妖魔害人之事,对这种急发的恐怖事件多有此类推想,此刻众人多把惊疑的眼神投射向嘲风。 嘲风重回座席,瘫倒讽刺道:“我说各位。我要是有害人之心,不必弄这些恶心的玩意。一鞭子下去掀了这殿宇,大家一道转世投胎。” 众人又转向天煞孤星、身附恶兆、虽然救了世间两次但依然不端庄不清雅,之前还手握羊腿啃得满面油光的夜昙。 夜昙扶着父皇坐下,给他顺气。感受到熟悉的恶意,直接道:“是的。我在诸位的饭菜里都下了此毒。等着融成白骨吧。” 暾帝又急又气:“住嘴!” 夜昙怕他急火攻心,刚解的毒再有什么后遗症,低眉道,“父皇别气,我错了。” 结果暾帝握住她的胳膊,手微抖。 “父皇不是说你,昙儿。” 夜昙猛地抬起头。 暾帝怒视座下群臣:“你们全都住嘴!寡人看是偏见把你们的脑子融糊了!这事和昙儿有何关系!” 他遥指地上塘报:“这塘报写着,龙武卫押运三百万两饷银至太平道。太州城守前去接应,只寻得马在、骆驼在。可车不在,人不在,饷银也不在!” 户部尚书悚然心惊,立时跪倒回话:“陛下,此事诡异至极!是否为沉渊界所为?” 嘲风嗤笑:“沉渊花不了人界的银子。要你们军队也没用啊,又没有浊气可以吸食。” 暾帝:“你觉得沉渊中人有下毒暗害的嗜好吗?他们行事如何有这个脑子。” 嘲风:“岳父大人,您这话说的…” 很是实话。沉渊以力量为尊,不擅长耍心机。 户部尚书颤抖道,“难道是天界?” 众臣齐齐噤声不敢答。 自从三年前少典宵衣带头围了人族皇城,这位前天帝连带着整个天界的信誉脸面在人族这里也基本上是丢了个干净…众人虽依旧敬重玄商神君和天界诸神,但对天界行事风格再也不敢夸一句光风霁月了——简直是可以无耻胜过沉渊。 少典有琴法术团住另一具白骨浮在半空,由后携带清风而来。那风中还有他饮下的三杯佳酿滋味,香气醉人,倒真是光风霁月。 他面色平淡,把两具白骨团在一处。 “诸位若信我便听我一言。此事并非沉渊,也非天界所为。甚至都不会是兽界。我在斥候身上未探查到任何清浊之气留存的痕迹。” “是人族自相屠戮。” 玄商神君一言九鼎,户部尚书也没了托辞,老实领罚道,“陛下,既是我人族内的事,那臣愿领失职之罪。这三百万两饷银筹措殊为不易,是臣考虑不周!” 暾帝:“那这龙武卫是寡人最为倚重的卫队,此番携带饷银消失在太平道是否也是寡人失职啊?” “臣岂敢!” “好了!事情查清之前尚书就莫想着给旁人或自己定罪了。寡人命你重新筹措饷银,能筹措多少是多少,边关军营可等不得!至于之前的…寡人需派另一波人马前往察查追回。各位爱卿谁愿意担当此任?” 人族倚仗天族庇护许久,有事便一纸奏书上请天界仙人帮忙,向来也是都能解决的。数年不遇这诡谲且内部的奇异祸患,一时还真未有敢挑大梁前往调查者。 再者太平道地处大漠,沙土飞扬,时有旋风。旋风过后地形便会重写一盘,人走失于此实为常事。龙武卫纵身强体壮训练有素,迷失那处也一样难以寻回。这案子从何处查,能否真查出结果,都未可知。 宴席再度沉入死寂。倒不是诸位胆小如鼠,着实是没有头绪,没有金刚钻,焉敢揽下这瓷器活。 嘲风一眼瞥葵儿急得双目通红,心里顿时纠作一团;旁边小姨子恨得正磨牙,头顶仿有黑气。姐妹俩都专心于岳父大人的毒伤,岳父大人对着台下一群都不知如何解决事情的臣子也是愁眉紧锁。老七那家伙呢?还在对着两团白骨细细研究——罢了,到他这个大女婿表现的时候了! 一改懒散嘲讽的模样,他仰头灌酒,一条长线似的佳酿高举入喉。潇洒丢瓶后喷出淡薄酒气,嘲风站起拱手笑道:“若是有大臣查得此案真相,岳父大人必会有重赏吧?” 这话没头没脑。暾帝回:“自然。可你也看到了,给多少赏赐也无人上前。” “岳父此言差矣。您女婿不正在上前吗?”嘲风笑嘻嘻鞠躬,冲惊喜看来的葵儿抛了个肯定的眼神:“实不相瞒,我和老七在兽界开的镖局那可是有口皆碑。护送银两保卫安全都是熟手。” 他吹得天花乱坠,其实镖局也没开始接几单。夜昙听着想笑,也知道他要胡诌些什么,倒是也恰和自己心意,于是冲少典有琴暗传心意道:有琴,能不能帮帮我父皇?我也怕再有下毒暗害的人伤了他。 少典有琴把白骨收入法器中保存。点了点头。 嘲风得到同伴肯定,继续揽活道:“所以新饷银的护送完全可以交给我们镖局。我和老七亲自押送,顺便帮你们人族查查事情的原委——诸位放心,我们并非人界中人,因此绝不存在任何利益冲突或者徇私舞弊。但凡查出幕后黑手,不管他动机为何,身后有什么靠山,统统押来都城听候发落。如何?” 众臣交头接耳以为可行。玄商神君的刚正不阿以外,沉渊界这殿下也和人族无甚利益往来。再加上二位同公主伉俪情深,自然一心向着暾帝… 嘲风续道:“至于岳父本来要给查案大臣的赏钱嘛,也就作了走镖的佣金如何?” 暾帝不适地咳嗽一声。 青葵嗔道:“嘲风,你怎么还提这个…” 夜昙:“你想钱是不是想疯了,还找我父皇敲竹杠!” 嘲风:“你让你男人少抽些利,我就不会如此寒酸了!” 少典有琴:“此单过后依然是我七你三,你也得不到什么。” 嘲风:“那就得看岳父大人愿不愿意私下里多赏我些了?” 众臣眼睁睁看着一出大案被几位人士逐渐聊成“分赃大会”,却也挑不出什么毛病,也不敢挑什么毛病。于是只得一同作了乌龟,但凭暾帝决定,不再如之前一般胡乱跳脚,惹得驸马和公主不快的眼刀了。 暾帝依然犹豫。相聚甚难,他只恨力所不能及,无法管束女儿女婿在身边过平淡祥和的日子。如今反而要他给他们带去新的危险,这… 青葵和夜昙相视了然,一齐安慰父皇道:“您就让我们去吧。其他大臣前去反而很是危险。” 夜昙:“姐姐杏林圣手,有琴仙法卓然。我脑筋灵活,姐夫…姐夫也算是武力高强。我们四个去查得真相再合适不过了!还有帝岚绝随时能帮忙,慢慢也能赶来相聚。父皇你忘了,我们几个加在一起可是连少典宵衣和炎方都打得过的存在。对付这一个抢银下毒的贼子,太简单了!” 暾帝哼道:“还说。几个人年纪轻轻思维简单,被那两个老匹夫和…”意识到玄商君和嘲风还在,辱骂他们父辈有失风度,暾帝又换了话继续道:“被那二位年长者骗得差点神魂俱灭。我怎么放心。况且你们不知道,太平道并非一般的去处。你们去后会遇到什么状况谁也没法预测。” 夜昙:“我们现在精明多了!谁也骗不了我们。对吧姐姐?” 青葵连道:“是啊父皇。我们今非昔比了。再者有结界可护体,您不必担忧。” 暾帝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四人皆是胸有成竹甚至还有些兴奋的样子。考虑这事人力的确难以迅速解决,暾帝终于道:“那就…辛苦你们了。等事情查完了再回来,寡人为你们添酒重开宴!” 第3章 降伏一匹马 户部尚书言明国库中尚有三十万两银子可供支出,可先行重走太平道直至太州。暾帝拨下龙韬卫全部精兵押送,次日便重新出发。夜昙四人为了方便行事,对下隐去身份,只充作卫队小头领。除去宴席上的亲近臣子,满朝文武无人知晓前来探亲的二位公主和驸马掺和到了这一场震惊朝野的饷银劫夺案的调查之中。 如今朝露殿内被暾帝修葺一新,红烛幔帐,翠玉珍宝皆在,真正像个华贵公主所居。且为了散去暑气,殿内早早摆好了冰盆吸热,盆内又浸有太平花香,疏阔宜人。窗口则迎月一盆昙花,未有绽放,只是含羞低头。是夜,夜昙气愤未平,又兼兴奋。在床榻上翻滚未眠,圆溜溜的眼睛越过少典有琴的臂膀遮挡,盯着那昙花,那窗棂,再外那清冷月色。 “睡不着吗?”少典有琴阖目依然有感知,问着一句,手臂便搂她紧了些。 “嗯。想着今天见到父皇好高兴。听他骂我们也好高兴,觉得不像真的。” 夜昙把头枕在他肩上蹭一蹭,“然后宴席上出了那样的事,又觉得很真了。这样不平静不美好的日子才是我过惯的。幸好姐姐反应快,不然我会看着父皇和那太监一样变成白骨…有琴,你是真的吧?” 她的面颊即刻被轻轻捏了捏:“你说呢?” 夜昙起身佯怒:“讨厌!我还说呢,嘲风那家伙冲我父皇要金山银山的,你也不拦着点,还要分七成!怎么这么财迷。” 少典有琴诚恳道:“那都是给底下大臣看的。人族心思多,倚靠神族又忌惮神族。插手内政若不有所图,必会被有其他臆测。况且…” 夜昙续道,“况且本来办事就该有些赏钱嘛。你们都是镖局轻易不出手的大家,佣金可贵了!” “正是这个理。” 他在她嘴角浅淡亲亲安抚。夜昙立时精神百倍,一手法术落了纱制帏帐就想做坏事。玄商君半推半就,心里也想,但推得还是多了些,拉住正扯自己衣襟的小手,由下向上一双含情眸清澈地望进夜昙眼底,说:“若是睡不着的话,今夜还得有一件大事要做。” “什么?” 少典有琴卷起一阵风,把自己同娘子一道卷入了皇家马场的某匹马背上。 夜昙从床榻到幕天席地…幕天席夫君,而夫君席在马背上,还不忘给二人重新加上外衣。她俏脸一红,拢了衣袖道:“你怎么突然这么多花样…是要我在野外、马背上骑你吗?” 这话太过大胆骇人,把个心思纯净的玄商君惊得眼珠圆瞪。急忙飞身下马,顺道让娘子安放端坐。 “这是皇家马场。我教你骑马。”不是骑我…玄商君暗道后面半句。 夜昙“哦”地一声,“我知道了。虽然我们来去靠腿或者帝岚绝的奇鸢车,但是跟随龙韬卫行军,最好还是入乡随俗骑马上阵。” “不错。” “夫君,你平素飞来飞去,竟然会骑马。” 玄商君道:“从前有个不常用的坐骑,比马还难骑些。马是会的。” 夜昙:“真是不常用,从没见你骑过。是什么?饕餮还是麒麟?” 玄商君:“是一头被下了火锅的牛…” 夜昙:… 夜昙尴尬得不再说什么,双腿一夹马腹,那马也是同样精神抖擞,直接昂首长鸣便冲了出去。 烈马一冲几里,马蹄跃出栅栏直向未知处狂奔。夜昙被颠得几乎要摔跌,手指拽到马鬃就是一扭想稳定身形,结果马儿速度更快!夜昙吓得哇哇大叫:“诶诶诶——它不会就是那头牛的转世吧——有琴救命啊!!” 少典有琴飞身赶来,指尖法术,伴着点点银光把马儿定在扬蹄一处。夜昙斜着就要坠落,尖叫着落入少典有琴的衣袍铺就的大摇篮里。 她闻到点点醇酒香味,还有神君熟悉的冷香缠绕。怀抱又是暖的,夜昙被衣袍,被手臂紧紧裹住,落地之前眷恋地往他胸膛挨着。 “吓死我了。好烈的马。”她嘟哝。听到夫君更是被吓了个半死的剧烈心跳。 “都是我不好,忘了先定住此马。”少典有琴也不管洁癖了,抱着娘子席地而坐。那昂扬的马儿还保持着前蹄离地的滑稽姿势,他气得也不愿给它解了,先滑稽着吧。 “不学了不学了。”他惊魂未定,亲着昙儿的发顶一叠声放弃。夜昙笑出声:“别啊,我不仅要学骑马,回头到了大漠我还要骑骆驼呢。刚刚是我夹它肚子又抓它吓着它了。有琴,你好好教我,我一定好好学。” “那换一匹温顺些的。”少典有琴抱着她往马厩那处走,她摇头:“越是烈的降服才越有趣。我就要这一匹。学会了在龙韬卫最前面一溜烟地领队,多气派啊!” 少典有琴拗不过她,只得转身再把人儿放回马背。自然马儿也得了空,不用再前蹄悬空着受折磨了。 夜昙认真地找到了缰绳,握在手里道:“用这个控制它吧?然后说‘驾!’,它是不是就能听懂了?” 后背一热,她的马术师傅也上了马背,把她圈进了怀里。 “这样坐。两条腿要平衡,身子坐正。” 低沉的耳语吹进夜昙脖颈,她本来被马场露水和马儿疯跑凉下吓住的坏心思又勾勾挠挠地升了起来。玄商君还在认真教学,摆着她的腰挪了挪,抓着她的手臂挪了挪,又整个包住她的手掌,握着缰绳,问,“准备好了吗?” “唔…好了。” 夜昙偏头看他,少典有琴对上她的眼神只是微笑会意一瞬,便神色专注望向前方,扬声道:“驾——” 马儿迈开前蹄,轻快且温和地跑了起来。且在缰绳的把控下,目标明确,在马场绕着规整的圈。 月色清凉如水,天空斜缀稀疏星星。夜昙抬头,感受身后夫君呼吸起伏间,星星也跟随着闪烁。世间画面则在马背上流动也如水,配上殿司凤泉,更如美酒醉人。 跑了几圈,少典有琴温声问她,“学会了吗?” 夜昙回神道:“啊,当然。这可难不倒我。” 少典有琴即刻下马悬于半空,不忘给马儿下个禁制。 “那昙儿试着驾驭它。不用担心,它跑不快。” “好。”夜昙握紧缰绳,道:“烈风,走——” 那马儿听到这话,又是一扬马蹄!但冲刺的速度生生被禁制所挡,有些别扭地驮着夜昙向前奔跑!夜昙在马背上吹着烈烈夏风,畅快的笑声如银铃般振进少典有琴的心里。他在后面不紧不慢地飞跟着,道:“昙儿取的名字甚好。就是有些像嘲风的一母同胞!” 夜昙:“那岂不是更有趣!我喜欢这匹马,有琴,明日我就骑它出发好不好!” “好,不过这马性子烈,禁制怕是要一直带着了。” “那岂不是憋坏了它,我看它天生就属于天地,而非这马厩!” 说罢夜昙就解了烈风的禁制,少典有琴大惊:“小心!” “不会的,我们已混熟了!” 夜昙笃定的信任的确有效,解除禁制的马儿奔得更快,鬃毛同夜昙的发辫衣裙一道飘飞。但行得极稳,再也不故意颠她了。 一烟数里,夜昙驾着它跑出了皇宫,方才勒马停转。 额角出了些汗,夜昙不顾及此,只想同有琴分享喜悦:“我会骑马了有琴,而且会加速和勒马!我们果然投缘!其实骑马比我驾奇鸳车还简单些!” 烈风喷鼻作答。 夜昙下马摩挲它的头颅,马儿眷恋地往她手心里蹭。 突然一阵天旋地转,夜昙被从天而降的玄商君抱了起来。 “昙儿天赋异禀。该是人界天生战场上的好将军。” 夜昙笑:“还是夫君教得好。投缘嘛…大约是我同兽界的朋友处得多了,动物都容易待我亲近些。” “昙儿所言极是。”拥着她重新飞上马背,少典有琴温柔拍拍烈风的颈项道:“城内最佳赏月之处,请烈风兄带我们前去。” 夜昙又转头望他,这回夫君的神情只留在她处而无远方。“我倒是有些后悔。早知昙儿一点即通,应当早晨再带你前来练习…” 夜昙以唇擦过少典有琴的下巴,他略有些难受地哼声。 又道:“罢了。明日有正事。我们还是安心赏月。” 夜昙已被他的左遮右挡来回踌躇逗得笑开怀。往后一仰靠入他怀中。二人身影交叠,在骏马疾驰中同月色夜色融为一体。 ———— 次日辰时,龙韬卫在都城外列兵以待。 领头的战马配银鞍,为此番皇家卫率装饰了十足十的气派。龙韬卫将领名唤愿不闻,乃是暾帝第二信赖的武将。第一是龙武卫已失踪于太平道的将军臾本初。夜昙少时听说这两位将军的文气名字,脑海中立时对他们的武力判断打了个折扣。听起来就肩不能提、手不能扛。细条条书生的形容,可与她沉渊恶煞的取向大相径庭。 昨日在宴席上粗略看了一眼,才知这人不如其名——倒真是十八岁之前她会欣赏的乌玳之流的形象。肩宽似墙,倒吊的凶悍眉毛,满脸横肉,兵器见着得上百十斤。再附上一把粗犷的嗓子,恶煞之风满面。 夜昙此番公主衣裙皆不在,深色劲装上阵,乌皮靴悬停马镫上。束发清面,姿容既好神情亦佳地扮作了个翩翩美少年。只是一昂下巴向前眺望,还是会被一旁的夫君捕捉些许女儿家的俏皮。 青葵不擅骑马,打扮成兵卒模样,挂了药箱加入步兵队伍。嘲风怎舍得让娘子纤足受累,软磨硬泡地把她抱上了自己的马,二人一马立于军前,知情的愿将军闭眼内心哀嚎,不知情的众将士内心皆叹:这新来的副将竟是个断袖…专挑步兵里那位身量弱些的军医,嗯… 嘲风自然不晓得自己正被人戳脊梁骨腹诽,还心花怒放地帮葵儿熟悉马背,圈住她腰耳语低笑。 众军士隔得远,围观得影影绰绰,害怕得清清楚楚——夭寿!这新副将专挑军医骚扰! 少典有琴和夜昙就各骑高头大马,座位上互不干涉。自然,若是军士们乐意再探索另外二位副将,就会发现高些的那位对着秀气些的那位频送球波,眼睛就没从她身上挪下过。也没比“断袖”好到哪去。 愿不闻冲二位公主二位驸马一一扫过眼去,只觉五内郁结很想大吼一句:呔,妖魔鬼怪莫在阵前辣我双目了!我堂堂龙韬卫是去押送饷银查明劫饷原委,不是在这,在这… 少典有琴也淡淡扫他一眼,愿将军不知为何,浑身热血结起冰霜,满脸横肉也被迫柔和。五大三粗的将军咧嘴难看一笑,道:“敢问诸位,能出发了吗?” 话向玄商君。玄商君只听公主的。 故夜昙公主回首上看,暾帝正站在城墙上再度顶着烈日遥遥目送。即使面容模糊,夜昙也能感受到父皇深切的目光。是担忧,欣慰,还有畅望。 她又看姐姐。青葵还在适应马匹,同时轻柔拨开嘲风不老实搭上来的爪子。 嘲风挨着青葵肩颈哼唧,“葵儿这有何可避讳的。将士们不知来的是公主,我也可以说你是我这新副将的随军娘子啊。” 青葵:“你若再这样,我可下去了?” “别别别。我错了。你安心坐着。千万别摔了。” 青葵轻叹:“昙儿于六艺中射、御之术天份远高于我。不过半个晚上就学会了骑马。我很是欢喜。可又怕自己骑射御马战斗之术一窍不通,会在这一单拖累你们…” 嘲风道:“葵儿担心什么。你夫君我就是你的垫子,你的披风,你的长鞭。你要打谁,唤我去打便是。你要骑马,我不正同你一处吗?” 青葵闻言又释然。抬头冲妹妹绽放肯定一笑。 万事皆备,夜昙高兴向愿不闻道:“我们走吧!” 愿不闻终于精神了,拔出杵在地上的大刀粗声恶气:“众军开拔——” 战旗飘扬,银车在中心。步兵骑兵包围着它们向前行进。夜昙拍拍马儿的头,熟稔招呼道,“烈风,我们稍微慢些地跑!” 少典有琴的禁制在手边等待。见烈风极听夜昙话地迈马蹄,速度既不冒进又不拖沓,这才翻转手心停于身侧。 夫妻二人并肩向前聊道,“这烈风真真是听话,极通人性。昨夜的望月草是否开启了它一丝灵智?” 少典有琴登时有些苦脸。昨夜烈风带着二人一路奔城外山而去,选择的最佳赏月地点的确别致安静。同时也挺会给自己找食儿,他二人下马依偎赏月,它一马就在一旁低头啃草。借着月光玄商君一瞧,发现是天界喂马、人界难得的望月草,而自己重伤时也被昙儿投喂过此物…这望着马儿再吃,怎么就有些别扭。 他轻咳。“那草一般需要长久食用才可开启灵智。烈风并非一般的马儿,很有仙缘。” 夜昙:“我就知道有琴选的马最特别,最卓越!” 少典有琴耳尖发热——其实昨晚上他瞬移的时候心慌意乱,真真是随意选的落点… 后方嘲风偶有听到几个词,眉峰高过额头似的飞起:“你们二位唤屁股下这马做什么?” 夜昙吐舌:“烈风啊,怎么了?” 嘲风瞪眼道:“若不是我大哥以乌,二哥以云,我都要以为这小黑马是我四弟了!我说小姨子,天下字这么多,你做什么非要让它同我撞名。看这油光水滑,黑泽透亮的皮毛,叫他小黑不好吗?” 夜昙:“…姐夫,你有文化吗?” 少典有琴:“昙儿,你多想了。必然是无的。” 嘲风眼珠一转:“老八也挺好啊!我看你们夫妻俩都与它投缘,干脆叫老八。正好同老七一般都啃那望月草,干脆做了老七的兄弟!” 夜昙一扬马鞭作势要侧着绕过姐姐招呼过去:“奔跑时奋奋扬鬓,烈烈如风!姐夫你别自恋了,我的马儿可比你潇洒多了!谁要做你的四弟。” 青葵轻笑,拍他一下让他莫再出丑了。嘲风还在哈哈大笑。 然后被少典有琴捏个诀,噗通一声从马上跌到了地上。 “哎呦!老七你!” 最前方的愿不闻吓了一跳,差点暴露身份地大喊:“附…副将你还好吧?怎得突然滚下马去?” 夜昙当即为夫君遮掩:“愿将军有所不知,副将突然想与这龙脉地气多加接触。” 少典有琴正色道:“正是如此。副将上顶青天股着黄土,效仿开天辟地之学说。” 烈风朝天叫:“咴咴——!” 青葵:… 她的昙儿已经完全把刚正耿介的玄商君带坏了。然后夫妻两个把刚降服的骏马也带坏了。 这可如何是好… 后方军士:“骚扰医官的副将跌下马去,大快人心!诶等等,怎么医官还下马去扶副将?” …夭寿啊!这对断袖原是两情相悦! 第4章 撞见一座庙 闹归闹,龙韬卫开拔后马不停蹄,第二日便进入平州界官道,直奔大漠。 这太平道之所以有此名,并非此处有多太平,而是于太州平州交界处有这一穿过大漠的官道。供来往客商军队行进。 可穿过的大漠又是个变化多端的。风有吹乱黄沙,天上无风大漠深处也自有诡异峡谷自成风团。太平道并不太平,乃是比兽界沙漠角凶险万倍的去处。官道标记也时常混乱作废。 沙漠角凶险的是恶徒,武力拼过自然畅通;太平道凶险在自然之术,绝非人族武力可挡。 日暮斜阳向西而下,残阳血红缀在天际黄沙交融。流沙千里,茫茫不见尽头。炎夏暑气余热未散,近处沙土燃烧起淡淡灰色烟雾,如一道无形屏障,委婉阻碍行军的方向。 夜昙勒马停下,对着这壮观又沧桑的广阔之景感慨。 “这便是太平道。这便是太州平州。” 愿不闻挥手大喊:“停军!!在此处等待太州城守的接应!众军补水原地歇息!” 赶了这么久的路歇下了。天将晚,夜间视物不清晰,这蜿道自行去闯更为危险,还是等待城守接应为上佳。 少典有琴把马驱使到娘子身边,回应她道:“昙儿忘了?你曾来过此地。” 夜昙:“怎么会?我从未见过这大漠。” 少典有琴笑:“月窝村。月窝村离这里不远。只是靠近乡镇而非行军所至官道。” 夜昙欣喜:“原来如此。那我们要不要顺道故地重游?” 想想又放弃:“不行有琴,我们把正事做完了再去。” 少典有琴点头:“都听娘子的。就是不知石屋内给娘子雕的石头花历经风霜雨雪还剩下几朵。” 曾经二人千辛万苦灭去南明离火,便灰头土脸地从石屋冲出再未回首。现下夜昙真有些心痒,道:“真的,辣目当时雕了多少花?你还记得吗?” “三十一朵。” 夜昙:“记得如此清楚!” 少典有琴:“那是我两年多前重新雕的,数得清楚些。辣目雕的,都不在了。” 夜昙的兴奋劲儿过了。转而是鼻酸。 “有琴,你…我去归墟之后,你曾去过石屋?” 玄商君点头:“自然三处都去了。缤纷馆和香堂不是我们如今常驻之所吗?石屋有些远,就没有长住。” “待了多久?” 玄商君又摇头:“大约有几日吧。把屋子打扫了几遍。新刻了那些花。然后又回去了。” 嘲风再度幽幽插话:“老七就会把自己脓包的事情略过说。小姨子我告诉你,你夫君去那火妖石屋待了整整三十一日,每天都在雕花。第三十一日思你成疾,晕在石屋外面,被众仙捡了回去。后来听说葵儿和你能复活才从床上爬起来。够脓包吧——哎呦!” 他又从马上跌到了土里。这回靠近沙漠,地面烫得不行,嘲风来了个火燎腚似的弹跳。手里下意识就放出赤鞭与老七打架。 等等,这人族的士兵还在后面。 赤鞭忿忿收起。 少典有琴:“只有你不说话。这暑气才能降下些。” 嘲风腾腾上马,憋出一句:“幼稚!我不和妹夫计较。” 青葵无奈拉住他,教训道:“你们都够幼稚的!一个拿他人苦痛说脓包,一个拿滚烫地面做刑罚…” 话未完,第三个最幼稚的人儿从烈风身上直飞到有琴的马上同他面对面。 少典有琴连忙扶着她晃悠的身子。 “昙儿?烈风颠你了吗?” 夜昙搂着他脖子道:“不,我就是突然想让烈风歇歇。想骑你的马!” 摸摸她束起的发鬓,少典有琴失笑。 “傻瓜。马儿都是差不多的。” “可是人差很多。”夜昙蹭到他怀里,“苦了夫君,我来安慰夫君。故地重游要甜甜蜜蜜才好。” 愿不闻一偏头发现又看见了什么,恨不得自戳双目。 这公主和驸马到底是要主动暴露身份还是隐藏啊?!怎么那一对开拔前唬人,这一对休整时唬人,没个消停! 后方些许没走开的军士们喝水并喷水,梅开二度惊悚。 那玉面小郎君怎就飞身到了别人马上同他耳鬓厮磨。三位新来的副将一位新来的医官,竟全是断袖?夭寿啊! 圆月再挂枝头,城守未到。斥候也未到。愿不闻下令原地安营扎寨,明日再行军。四人不混军营,则恢复了如常打扮,先去周围走动散步。 未入大漠处山脉连山脉,多为枯黄石山,草木不兴。还有沉寂的火山,洞口长年飘着股随时复燃的死灰烟尘。村落不多,四人走了几里,走偏官道,也没见到聚集人群,更别提什么热闹的集市。这就有些丧气。 “要不我们坐上奇鸳车,或者干脆飞去月窝村玩玩?定能在天亮前回来。姐姐,你还没见过我和辣目的家吧?” 青葵点点夜昙的鼻子,略有责怪:“村子什么时候去都行。但是出发前说好了,这次不能随意使用奇鸳车。我们在人界呢,身份是不会法术的兵卒。” “而且昙儿,你昨晚一夜未睡,今日行军赶路,还要再不眠一夜吗?当心熬坏了身子。” 嘲风“嚯”地擂了少典有琴一拳:“老七,过分了啊。” 少典有琴懒得理他。 “好吧。”夜昙乖乖听话,先按耐下心思。转而找了个视线内略有趣些的东西说:“你们看那栋屋子!好奇怪的形状!” 三人顺着夜昙手指方向搜寻。果然发现一奇屋。人神二界房屋多为朱漆抹就,飞檐翘角,琉璃瓦片铺设。寻常平民搭的家则朴素得多,有石做,竹做,总归有支撑,有屋顶即可。而这一座屋子…石做,无名贵之物点缀。合该是平民之家。 又大得过分,像是勋贵大家族。 屋顶团成一个四人没见过的圆,石圆顶端像被巨手捏起,也翘角了。向上的角。 “这…怎么还有这般的屋子?” 夜昙望向姐姐姐夫:“这么丑又怪,沉渊特色吗?” 嘲风:“别什么丑东西都往沉渊栽!” 夜昙:“我只没怎么接触过沉渊建筑。只能这么猜了。其他三界的人也不会把屋顶做得像…唔…” 像粪便似的… 为了不倒姐姐和有琴二位洁癖人士的胃口,夜昙贴心地没再继续说。 少典有琴:“不似四界之物。十分怪异。” 夜昙眼睛亮了:“去看看?” 嘲风:“我赞成。说不定是上古遗迹,掀翻它底下有大把宝藏可寻。” 其他三人:… 少典有琴:“是不是我镖局要利太多,惹得你有些…” 夜昙:“想钱失心疯。” 青葵道:“好啦好啦,你们两个不要再欺负嘲风了。去就去吧,但是我们要小心些。” 嘲风得了媳妇的维护眉开眼笑,搂着葵儿一马当先地开路。 “我们先去挖宝藏!老七你和小姨子慢些啊!” 他搂着青葵离地,长腿几迈又开始小跑。实则是玩闹前进。青葵在他怀里羞涩低头,手掌推弄在他胸前直求他把自己放下。嘲风偏不。 没几下就靠近了那圆顶尖头建筑。房梁之上竟有牌匾。由右至左几个大字。嘲风和青葵一道念出来: “玄商神庙。” 啥? 夜昙飞跑过去:“什么什么?这粪便…竟然是有琴的神庙?” 嘲风这下把青葵放下了,因为笑得极尽猖狂,怕把葵儿震晕。 “小姨子这个形容——妙啊!” 玄商神君本君还在反应中,毕竟他还没亲眼见过自己的庙堂。夜昙想起了什么,替他拦着说:“不对,不妙不妙,这没什么可看的,姐夫,我们去别处!” 下一刻嘲风哗啦已把庙门推开,粗声道:“我倒要看看怎么供奉老七香火——” 然后一尊皮笑肉不笑的神君塑像赫然出现在四人眼前。 数秒死寂后。空旷的神庙中回荡起嘲风可撼天地的恐怖笑声。 青葵:… 这是被震撼的。 夜昙:… 这是因为自己没护成短懊恼失语的。 少典有琴:… 这是气晕之前的。 轰隆隆! 一阵惊雷,神庙梁上的牌匾都被震得晃了晃。 青葵尚在喃喃疑惑:“…这哪里像玄商君了?” 蜡黄的脸色,空洞的眼神,僵硬的肌理,花哨的衣服,最要命的还是唇角那一抹慈祥的微笑。这塑造灵感到底始于何处,饶是同理心极强、对人极为宽容的青葵公主也无法端水宽慰。 夜昙已经飞也似的跑回去,扶住脸色铁青且嘴唇颤抖的少典有琴,怕这两千多岁见多识广的神君被新世面气出个好歹来。撇嘴软语道:“有琴你别在意,其实也不是一无是处,拥有你的仁爱之气…” 这话一出,她掺着的身躯都沉了沉。天空划过刺眼闪电,掌管星辰的神君几乎暴走。夜昙惊得即刻改口,脑筋灵活转弯道:“呃这从立骨到糙泥、中泥、细泥,没一个工匠靠谱的!图纸也不知道是不是沉渊族人半夜溜进屋子里篡改的!根本和夫君没关系!赝品神庙!” 嘲风正乐得一脚踹在门框上以痛止笑,嘶地一声总算能组织出句子反驳:“别什么丑东西都往沉渊栽…哈哈哈哈哈哈哈…嗯?” 只听“啪”又一声巨响。天空没再响雷,嘲风头顶响雷——牌匾堪堪砸向他的脑袋。 青葵拉住他衣袖道“小心”,见他肢体机敏得早于脑子反应,已躲开了,不由地终于笑了。轻声责怪,你们呀,真是的。 也不知是笑谁。塑像神君还是嘲风。慈祥暴躁还是幼稚。 最矜持守礼的姐姐都没憋住,再护短的夜昙也憋不住了。她偷偷决意不可告知夫君在寻找神识那年她第一次见这形貌的塑像,可是拉着帝岚绝和慢慢笑得不比嘲风声音小。夫君知道了定会伤心到眨眼睛,那她就会心软得毫无办法。 少典有琴放完雷砸完人,眼前从晕乎乎的黑疏解地清明多了。绷着一张脸硬邦邦道:“人界想象而已。不足为奇。天界诸神在人界塑像均是与本尊毫无相似之处。我们走吧。” 夜昙止不住地点头:“走吧走吧。” 嘲风一脚迈了进去,热衷唱他的反调:“别走啊,让我近距离观赏观赏老七的香火旺不旺——老七你这神庙怎么这么小啊?看来你在人界的面子也是虚的啊?” 这下其他三人都暂停了走远的意图。 “姐夫你眼睛不好吧?这么大一间庙舍,八根顶梁柱,连我父皇的日曦殿都撑得起来,哪里小了?而且有琴的塑像都这么这么大,庙怎么会小?” 青葵也探头进去,和嘲风的脑袋一并转来转去估量。 之后回过头招呼远处的昙儿和玄商君:“昙儿你们过来看,这庙内的确很小。” 夜昙同夫君对视一眼。少典有琴毕竟“见多识广”,现下对着自己那不堪说的拓像已可在不看时心如止水,便点点头同夜昙一道靠近。 嘲风完全走了进去,笑意渐止。 “这庙,好生奇怪。” 少典有琴和夜昙刚走到门口没细看,先道:“这还用你说?”塑像还不够奇怪吗? 青葵拉着夜昙的胳膊,三人一同踏进神庙。 忽有一阵不应在盛夏晚间出现的阴风袭来。原是庙内逼仄阴湿。风吹拂烛火也在挣扎摇曳,某下闪动的烛光从下方晃得那塑像嘴角或明或暗,由慈祥变为了诡异。 少典有琴皱了皱眉。这神庙周遭的气息可无一分像他。甚至都不像神。 嘲风走向庙内柱子,敲了敲。又靠近塑像座下。 顿了顿,他道:“老七,你来看看人族向你进献的贡品。” 三人依言走近,在托盘内未见鲜艳蔬果,也未见喷香糕饼,连钱币也无。是叠堆起来片状的不明之物。 夜昙捏紧了少典有琴的袖子:“这是什么?” 嘲风阴恻恻地望向她。 青葵在烛火下端详两秒,脸色大变,欲言又止。 其乐融融跟着这庙内阴风转了彻底的弯去。突然就没人应夜昙了。 “姐姐,姐夫,你们怎么突然…”夜昙吞了口唾沫,都不会调侃姐夫的装凶装深沉了。她实在分辨不出那贡品是什么东西,又不敢上手抓来验看。只得向夫君问: “有琴,你的庙里有要求什么特别的贡品吗?” 少典有琴:“并没有。”他都不知道自己的庙已经如此普及,大漠边界,西北地区都能随时撞上一座。 夜昙同夫君一道作了傻瓜。又找姐姐问:“是什么邪恶忌讳的贡品吗?该祭奠给沉渊恶煞而不是天界神君的?” 嘲风憋不住,三度为沉渊正名:“喂喂喂,我们那也不收人皮的。没这个习俗。” 人…人皮?! 夜昙琥珀眼珠都吓至变色染了浓黑,拉着姐姐和有琴往后一跳,大声道:“姐夫你你你你没开玩笑吧?这里的人割皮给有琴上贡?” 嘲风一个人被留在贡桌边上,耸肩答:“也许老七有什么特殊的你我都不知道的爱好?” 上句不是玩笑,这句确然了。但这个玩笑开得很不聪明,他嘲风试图缓和些氛围,只缓和出了小姨子短暂恐慌后的应激。夜昙手心直接闪出美人刺,比划着就要揍他。揍他以盖惊恐。 “你才有特殊爱好,你才是吃人皮的变态!” 嘲风:“喂,这是玄商神庙又不是我嘲风神庙!” 玄商神君握住她的胳膊:“昙儿,跟嘲风没关系。” 夜昙自然知道。 转瞬惊恐完毕,她宽广的心胸接受新事物极快,哪怕是如此恶心变态的东西。余下是实打实的愤怒:“有琴!那就是这地方的人有病!这样血腥骇人的贡品进献给你,可是会折损你的功德的!” 青葵续道:“昙儿说的没错。玄商君,神庙香火本是积攒福气功德,如此阴损的祭品只会反过来折损你的功业,增加你的杀伐。” 换句话说,有几个人族为这一叠贡品失去性命,就有几条人命账会算在玄商君头上。 这些建庙祭祀的人到底是要同神君祈福还是要给神君折寿呢? 玄商君尚在思索因果,夜昙想到夫君清风明月的修行要被这样污染,已是怒从心中起恶向胆边生,手上美人刺又挥舞几下。 “我砸了这破庙!” 嘲风:“砸老七神庙,正合我意。小姨子,我同你一起!” 说罢就一脚踹翻了贡桌。 这厢二位天不怕地不怕的恶人一个为维护夫君,一个为了出口七三分账的气,顷刻间达成共识。青葵道:“莫急,我们再探查一番…这毕竟也是当地人出资建造的庙堂,我们这般损毁是否有些…”而这话已被乒哩乓啷的拆庙声盖过。 “啪!”那叠污秽之物重落在地上,呛起一阵黑灰。 夜昙转过脚跟远离它,不忘留下句,呸呸呸。 少典有琴扶额。神君真正的恬淡微笑展露面容,比之塑像面上的虚伪怪异不知高到何处去。青葵略观,叹气暗道:算了。供养的神君本君都对拆庙乐见其成,她还有何话讲。 故下一句成了:“昙儿你小心点…那个柱子凿不穿的,等我们出去了施法术掀翻它就是。嘲风你别砸那桌子了,都散架了…” 夜昙借着软塌塌的蒲团都跳飞到了塑像腿上,可见愤怒一蹦约三尺高:“这丑塑像能砸吗,会不会伤到你有琴?你们神仙与下界供养的塑像有何肉身联结之处吗。” 她小心收刺,手掌握拳轻锤塑像腿弯:“有琴,这样打你腿会酸吗?” 少典有琴:“…倒也没有。昙儿放心毁去便是。” 这能有何联结!若是和丑塑像有半点联结,神君就真是要昏厥了。 “那就好。”夜昙放心结印,准备把这塑像化作齑粉。忽地庙门似有了自己的意识,嘭地合拢,把四个人关在了庙内。 没了月光,本就鲜少的几根蜡烛昏暗无比。夜昙伏在塑像腿上,印才结了一半。 “怎么回事?” 并不宽阔的庙宇内殿响彻不知来处的地狱洪声: “呵…呵…毁我神庙者…死!” 四人:… 第5章 触摸一位神 若是寻常人族在庙中遇到庙门自动关紧外加忽有恐怖声音这事,怕是要膝盖软下,连连磕头求神明放过。奈何四位中无一位算真正的奉神人族,甚至该显灵的神明就在四人之中…这番恫吓无任何效果,嘲风拆得更起劲了。玄商君放出神光默默给他们照明。而夜昙在淡蓝星辰环绕中安心且大胆地回复: “这么厉害?你个吃人皮假扮我夫君的怪物还要恐吓我?看我不掀了你的地盘,把你揪出来大卸八块!” “死…死!” 那洪声还是这一句,夜昙也不结印了,跳下来预备去找姐夫拆下来的砖头:“我不用法术了,我手砸!” 少典有琴见她气得满面涨红,不由为娘子的维护之心万般感动,接住她跳跃的轻盈身躯,衣袍同气息紧紧交织。 “昙儿不必辛劳。发泄一番就此作罢,我们先出去。这里脏乱气味难闻,不是好去处。” 青葵则唤:“嘲风,你先过来。这庙实在诡异,我们当出去损毁。” 嘲风自然答应娘子。长鞭突进,越过三人直冲门庭,咣当就把紧闭的庙门又砸开了。 “我们走葵儿。老七小姨子,你们也别气了。反正门口牌匾也被你砸了,没人知道这是供奉你的。出去把它变成土!” 地狱洪声:… 夜昙听到它的“死”字都梗阻了一下。 嘲风环上青葵的腰提起来,像玩闹奔来一样迈腿向外:“这晦气地方葵儿别沾地了,为夫带你重遇月光!” 突然上空飞下一张巨网,覆盖四人所站之处,堪堪就要罩住他们! 同时那庙门再度哐当合上,后方塑像微笑裂开,从口中喷出一股白色雾气似是要扰乱四人视线! 玄商君瞬息抬手,网格被数道剑光分割成碎屑,无力飘落。 某片沾在青葵的步摇上,嘲风急忙掸去,怒道:“这破玩意还想网人?真活腻歪了!” 长鞭直击神庙墙面,墙面绽开一道宽阔裂痕! 阴沉沉的咒骂“死”声立止。雾气也止,庙门自动打开。 夜昙的耳根终于清净了。对着姐夫打出来的裂痕瞧,道,“姐夫,就冲这潇洒一鞭子,我认定你了!” 那被击之处沙石扑簌簌滚落,露出后方竟是中空。 夜昙奇道:“咦,这墙体是空的?” 青葵立道:“想正是此缘由,内殿才比外观小了这许多。” 神庙外墙和内墙之中还有一间隐蔽环绕的屋子!因此外观宏伟而内里逼仄。不知有几人躲在那夹层中偷窥前来神庙的一干人等。那地狱洪声也是夹层中人发出警告的吗? 思及此处,夜昙有如回到少时宿在房梁之上的不安憋闷,被人偷偷监视的感觉极差,偷偷监视着要把自己置于死地的感觉更差。她捏紧夫君手掌,手心出汗道:“有琴,我们把这庙变成灰之前要不要进去把监视之人揪出来打一顿。让他装神弄鬼。” 少典有琴道好。心念一转,剑光沿着嘲风打出来的裂缝盘绕外延,墙面如蛛网般交织开裂出口子。直到“轰”地巨响,一面墙垮下,夹层里屋的一角展露在四人面前。 玄商君冷淡道:“出来。” 里面传来轻微抽气声。 嘲风捏鞭:“再不出来扒了你的皮放在老七塑像前!” 玄商君:… 只有抽气声。 夜昙又道:“有琴和姐夫这两击是不是把里面的人埋进废墟里了?” 仁慈的四人决定上前去翻废墟。人族地盘徒增杀业不好不好。况且一张粗布亚麻般的网,约莫是机关消息控制的大门开关,再加上塑像喷些白雾烘托气氛——这破庙本事实在不大,不值得。 土堆石块多向外倒塌,几位跨过废墟,夹层之屋实则一人也无。 总不是随着墙体向前仰倒吧?人呢? 四人屏息之外,庙内、屋内依然只余抽气声。 ———— 而大漠边缘的愿不闻将军正在同自己惹不起的副将辩论。 “我们不是说好了要等待太州城守指引才进入大漠吗?当下深夜行军,多有不便。” 得到沉沉不容拒绝的回复曰:“明日晨起沙漠会刮起旋风,地形重写后城守重新标记又要几日。将军想耽搁正事吗?” 愿不闻:“你如何知道旋风…哦,你自然知道。”众军将士尚在附近休息,他可不敢直呼神君大名,便隐去称呼只唤尊称:“那您的意思是不等了?现在就进去?” “有我指引带路。夜色凉薄,也好过酷暑行军。” 愿不闻小心抬头看他沉肃黑脸,只得按下其他担忧,努力靠拢深夜行军的好处道:“您说的也是。有您引路自然万事大吉。那公主…那另外两位副将和我们军医同意吗?” “他们已等在马上了。” 果然有三人分别坐立马上,遥遥一见,身影极直,也是副将和医官打扮。只是乌云笼月下,愿不闻看不太清楚二位公主和沉渊驸马的细微表情。便要走近再问。 “诶,您何时学会骑马了?” 马上人冷声阻止:“愿将军。我命你快些开拔,别再耽搁了。” 他就多嘴问! 愿不闻的恼火有些冒头,硬邦邦地拉长了调。 “好吧。众军起身!” 睡得迷迷糊糊的将士抱怨着拍拍腿上的灰站起。离副将近些的几位却被一声马鸣惊得头脑清醒—— 那在副将座下最为温顺听话的黑色骏马昂首踏蹄,对着月光凄厉长鸣!巨大的起伏直接把人从身上震了下来,重重摔在地上! 愿不闻知道公主给马儿起的名字,大喝奔去:“烈风!你做什么!” “副将,您没事吧!” 那玉面小郎君脸着尘土,当下捂住面容,显然不想让不熟的将军瞥见窘态,只道:“没事!这死马!杀了算了!” 愿不闻大惊。 回头找神君,又是一惊。只因神君面色不耐道:“快些起来,莫耽误行程。” 玄商神君同夜昙公主一路甜言蜜语感情甚笃,把他这五大三粗的汉子腻味得不行。怎么出去转了一遭,是闹了矛盾还是如何,神君怎对摔跌的公主如此冷漠? 神君又是冷淡地扫他一眼。愿不闻又回到都城门口那种遍体生寒。急忙把疑惑吞下。 算了,夫妻之间的情趣他这个光棍不懂。问了又要挨骂。 “副将,烈风本性太烈,又刚成您的坐骑,多有不熟之处。方才定是发了性子。我先给您换一匹马吧?” 公主烦躁道:“也好!” 说罢起身扬鞭,不解气地直抽在马身上! “死马!” 烈风惨叫,喷鼻跺蹄,紧接着一蹶子就要踹到公主心口! 愿不闻挡下:“烈风!你疯了!” 马儿一击不中,又要再击。玄商君终于出手,一柄铁剑横在马儿颈项。 “这么不听话的畜生。干脆杀了吧。” 马儿是将士们最忠实的战友,军中战马皆是不可杀之。哪怕是在最焦渴之时也是许杀骆驼饮血不许杀马。 可众将士看了一路三位副将同军医聊天调笑的亲民模样之时敢于调侃断袖,现下被这番接连的暴躁和怒气震慑得真是不敢说什么。 官阶在此,不得造次。 愿不闻挨了马蹄一脚尚在求情:“莫杀莫杀…这此中一定有别的缘由。军医,您查查烈风是不是吃坏了东西?中了什么邪毒?” 冷清的声色由马上传来:“不必了。既然不杀,就把它留在这吧。愿将军,我们不要为了一匹马耽误时间了。再耽搁下去,天都要亮了。” 玄商君放下横剑算是妥协。 愿不闻怜悯望向烈马,摩挲其头颅。留在这…此地荒凉无人,前方唯有沙漠。那岂不是让战马自生自灭? 可方才它一脚险些重伤公主,若强论军纪的确是活不了了。 他还在想如何为马求情,烈风已在他手中蹭了几下,之后蹄踏尘土,嘶鸣着撞开众人,向后方跑去。 “烈风!烈风!” 愿不闻呼喊。烈风充耳不闻,与众军面对方向反着奔驰。 “烈风!去哪?回来!” 奋奋扬鬓,其速度实在不凡,黑色身影顷刻间消失在转弯处。 将军有些放心,又有些伤心。 “这马儿,大约是想要自由了。如此才会颠人伤人,只求逃离。” 叹气曰:“唉!罢了!它自有自己的路。众军,开拔吧。” ———— 玄商神庙内的夹层之屋漆黑一片。夜昙四人在真的玄商君手中星光的照明下终于发现了抽气声的来源。 那并非可发出地狱洪声的装神弄鬼之徒,只是个小姑娘。挨在不甚稳当的剩下半面墙边瘫倒着气若游丝。 女孩耳前垂下两枚对称的发环,脸颊两侧鼓鼓囊囊尚未褪去婴儿肥,显然是未及笄的豆蔻年华。胸前一道极明显的褐色血迹割开了粗布红衫,像是受了严重的刀伤,已处在昏迷。 玄商君当即眉心玄珀亮起悬浮,一番探灵后道:“她并非妖邪。只是个普通的人族。” 望见伤者痛苦,青葵抖开手帕就把药箱变回正常大小——这还是从她家昙儿那刚学的变化之术,方便得紧。医者仁心,抬脚便要上前救人。嘲风以手格挡:“葵儿别急着去。先谈谈她的虚实。这老七的庙太诡异,万一这是障眼法,引你入局。” 夜昙纵也同情心酸,但姐姐的安危是最紧要的,赞成道:“姐夫说的有道理。姐姐,我们先弄清楚这个姑娘的身份和目的。” 青葵明白夫君和妹妹的关心切切,但心下实在不忍:“莫说这姑娘不是妖魔,就算她是妖魔,也并未真的伤到我们。怎能眼睁睁看着她死在我们面前。先施以治疗,其他容后再议。若真是十恶不赦,再行处置就是了。” 夜昙握住美人刺,嘲风把长鞭变回钢炼长刀。二人道: “那好吧,姐姐去救人。我看着她有没有动作。” “我为葵儿护航。” 青葵便蹲下身靠近伤者,欲先为她号脉。可还未抓住其手腕,那女孩豁然睁眼,眼白中净是赤红血丝充斥,好不唬人!青葵吓得身子一抖,坐倒在地。 嘲风的长刀下意识就砍过去,夜昙拉着姐姐就要挡在她身前。然而少典有琴一手施法挡了嘲风的应激出刀,一手施法把夜昙和青葵都拉到自己身后,近距离直面那血瞳之人。 姑娘定睛于神君冷峻面容,竟吓得大声尖叫! “啊!!!!” 声线稚嫩却凄厉,叫喊出了一生的恐惧!叫嚷之后,那姑娘手撑于地向后擦行要跑! 可她本就重伤,身子哪有力气。又逃无可逃,再向后收脚躲避挪动身躯也只是一下下撞在墙上,忘记转弯转向,以背紧贴石块。惊慌中几番没有挪出四人视线,便缩成一团,只顾把头埋进膝盖瑟瑟发抖。 “神君…神君万岁。神君万岁!万岁!…别杀我,别杀我,别杀我!” 夜昙瞠目结舌:“她这是?在喊有琴?” 嘲风:“老七,你认识这姑娘?人家怎么这么怕你?” 少典有琴也不知缘由。 青葵再次走近,判断道:“她定有毒伤,人族眼睛不会有那样的颜色。我得先给她号脉。你们帮我按住她别让她乱动。玄商君,你就别上前了。她真的很怕你。” 那姑娘听到“玄商”就大肆抽动颤抖,青葵一使眼色,嘲风了然上前帮娘子压住伤者肩膀。医官终于号得上脉,且从药箱摸出从皇城那带来的剩余的太平花。花叶已被青葵提炼成粉,可解百毒。 这花本就产自太平道,如今救完父皇,终究也可用在太平道周的人身上。果真是娇艳之外物尽其用。 随着医官和药物都沁人香气缓缓释放宁神,那崩溃的姑娘逐渐平静下来。 “姐姐。原来你是医家啊。谢谢你。”她悄声道。 脸庞终于从膝前抬起,神色平静多了。小姑娘也不再挣扎乱动。 而青葵却渐渐红了眼睛。 “怎么了葵儿?” 青葵站起身,偏过头去哽咽不答。 她真正的妹妹更是傻了:“姐姐你别吓我…怎么了?是太平花没用吗?” 那姑娘弱弱向少典有琴又迟疑地问:“你,你真的是玄商君?” 少典有琴点头:“我是。” “你…你能离我近些吗?” 夜昙拽住夫君,少典有琴安抚道:“没事的。” 神祉缓步靠近,黑暗中卸下一片流转荧光,皎洁生辉。 那姑娘伸出手指要去触碰神祉的脸,少典有琴略向后退了些。 她没有摸到,但却露出一个天真的笑靥。 “玄商君。”青葵在一旁同他解释:“并非花无用,是太迟了。她心脉已断,毒发入骨。已是药石罔顾的弥留之际了。” 其余三人皆是沉默。 夜昙默上前,环住了夫君的胳膊同他十指交扣。而嘲风挠头无言。只好抱住青葵,让她可以在自己怀中伤感。 剥离这晚的惊异、诡异、邪祟之外,这屋内余下的原不过是个快死的姑娘,是个快死的孩子,十三四岁,奄奄一息。没有攻击性,也没有未来。他们原不必万般防备的。 小姑娘还在痴痴地望着玄商君。而此时夜昙只有无限心酸。 “你,你真好看。比所有画像里的都好看。你的眼睛真好看。”她喃喃称赞。 夜昙的心酸突然就被这句称赞击成了心碎。泪意上涌,笑着应她:“是啊。我夫君比外面那个丑塑像好看多了。” “我能…摸摸你吗?”她又说。 夜昙点头“嗯”了声。少典有琴便不再躲,掌心向上递过去。那脏兮兮的小手绒毛般刮蹭在他手心,又胆怯地很快脱离。 小姑娘腼腆一笑,眼睫眨动,之后眸中竟流下一行血泪。 她胸前的褐色血迹开始大幅度扩散,逐渐蔓延至全身。 “他说的是真的…太好了…” 指指腰带,她说话的速度快了些,提炼出重要的句子,趁着自己还没被毒伤彻底杀死,一股脑儿地喘着气说着:“腰带…去月异山…赤月使从地道跑了。” 她的身子又开始剧烈抽搐,夜昙看见小姑娘衣襟下的腿竟开始化成血水流出。她惊愕大叫:“姐姐!姐姐!你快来!你救救她啊!你救救她!她在融化!她在融化!” 弥留无救已是令人心碎,这般残酷地死去可怎生了得!夜昙猛然想起皇城晚宴上惨死的宫门太监。自指尖往头皮处阵阵发麻心痛。而小姑娘也同那太监一样,受不住痛地惨叫起来: “太痛了!太痛了!求你!求你们!”她蜷缩如虾,血色如泪。“杀了我!求你们杀了我啊!太痛了!太痛了!” “有琴…”夜昙也已是满面惊泪。 “帮帮她。” 此时,生才是残酷。 少典有琴沉吟,干净的手摸过娘子颤抖的下巴,安抚她翻腾出有关痛苦的回忆。 “好。” 清光剑捅进了小姑娘的胸口。一切惨叫瞬止。 夜昙扑进他怀里抽噎。不敢再看。 “谢谢神君…谢谢神君…” 濒死之前一口长叹。小姑娘安详托付最后的话: “神君,也求你救救月窝村吧…” 少典有琴虽然不解其意,但默然点头。 神君一诺千金,再也不会有人痛了。小姑娘微笑着融成一摊血水。流向四人脚边。 此间再无抽气声。 嘲风想到别处去,问:“葵儿,这毒同岳父大人和大监中的是不是一种?” 这话再度提醒几人。青葵道:“是。但毒性更烈。” 连白骨都没有剩下。 所以他们来太平道要查的,是不是就与这假庙背后之人有关? 把小姑娘的遗物收入法器后,四人在这屋子里默了好一会儿。 医家没救成病人,恶煞没揪出坏蛋暴打,神仙亲手杀了平民。今夜这出游所历,着实有些沉重了。 “她是人族。拥有来世。来世并不会记着此生的任何痛苦,只会平安顺遂。” 少典有琴续道:“昙儿想想这个,心里可好受些了?” 夜昙自然知道,闷闷点头。 嘲风一屁股坐在废墟上,拉着青葵冰冰凉凉的手给她取暖。尽量让大家轻松些道:“逝者不可追。我们还是捋捋今晚所见,包括这小姑娘的临终遗言。她说的那什么地道,在这个屋子里吗?赤月使又是什么东西?” 夜昙强迫自己运转思绪,莫再伤感。接着他的话说:“应该也是放网和恐吓我们的人。” 少典有琴:“她的腰带上有些奇怪的图案。说带着它能去月异山。” “烦劳老七这个四界全书给我们说说月异山是什么山?” 结果玄商君竟摇头:“在我从天界出来前的四界奏折中从未提及过此处。下界巡查也未见过。” 嘲风摆手:“那差不多就是你不当神仙这几年新冒出来的。我们先找地道吧。” 四人起身便寻。不多时于墙壁尽头处发现一块活砖,甫一按下,地面果然开裂,露出一方刚够一人通行的入口,黑洞洞阶梯节节向地底延伸,通向未知之处。 “吓唬我们,杀了小姑娘的混蛋八成就是从这跑的。”嘲风拽下墙边熄灭的火把,打个响指重新点燃。“追吗?” 青葵摇头:“我们需要兵分两路。” 夜昙:“对,还有月窝村呢!” 嘲风半只脚都踏下去了,又回来,烦躁道:“可真是千头万绪!那我和葵儿去追劳什子赤月使,老七,你把腰带给我。你跟小姨子熟悉月窝村,你们去那。” 青葵:“我去月窝村。” 少典有琴:“青葵公主擅医术,的确该去救人。追踪之术,还是我和嘲风去为好。” 嘲风被提醒得想起什么,连忙赞同连襟:“对对对!我说错了。我和老七去追人。葵儿带着小姨子去救人!” 夜昙立刻知道这二位夫君是要把最危险的道路留给自己,微恼道:“你们两个想得美!当我这个恶煞不存在吗?姐姐和有琴去月窝村,我和姐夫…” 少典有琴捂住她嘴:“不可能。” 夜昙:“呜你让我去唔!” 青葵:“我一个人去月窝村吧。你们三个在地道追踪互相照应。” 夜昙、嘲风:“不行!一个人去村子也危险!” 青葵:… 再争下去,混蛋都要跑得没影了。 这时,庙外传来一阵马儿的嘶鸣!原是烈风脱离龙韬卫后寻着夜昙的气息狂奔而来,终于找到了他们。 夜昙一耳认出是自家被驯服后极度忠诚乖巧的马儿,与有琴对视一眼就冲了出去。 黑马焦急跺蹄,望见夜昙出来,兴奋向天咴咴叫。 “烈风你怎么来了?” 夜昙伸手去摸马头,马儿在她手中喷鼻晃着脑袋,之后马蹄在地上滑来滑去,似有许多话说。 夜昙是何等机敏之人,半个晚上又气又吓又伤心的,思维更是敏感敏捷,即刻反应过来:“是不是龙韬卫出事了,你跑来给我们报信?” 烈风恨不得疯狂点头。但身躯所碍,只能继续蹭她手掌。 “我说一句,如果‘是’,你就跺一下前蹄。如果‘不是’ 你就别动。” 烈风立刻跺了一下前蹄。 夜昙开始问:“龙韬卫有人受伤?” 没动。 “有人被下毒了?” 没动。 咦?不是坏事?夜昙继续:“太州城守来接应了?” 烈风四个蹄子交替狂乱地擦行!夜昙脑门哐地一热,扬声道:“接应没来?但是龙韬卫走了?” 烈风重跺蹄下去。正是如此! 夜昙心中寒意渐生——愿不闻虽是个粗野武将,但从来都是依令行事,他们四人还未回去,城守也未来接应,怎会突然改变进程夜半开拔行军?今晚之事桩桩件件太过离谱,看来他们四人是别想放松了! “姐姐!有琴!姐夫!你们快出来!” 不远处的神庙入口,神君的丑塑像尚冲着她笑。之前被机关消息控制得裂开了口,也未缩回去。里面如今可看到一只管子,扰人视线的白雾就是从那里溜出…夜昙越看那丑塑像越恶寒。迫不及待想粉碎它,又喊一遍,“有琴!快出来!我们把这破庙毁了!” 一道蓝光自庙中闪过刹那。 半晌,衣袍角料由庙门后同样闪出。少典有琴和青葵并肩出现,在丑塑像、恐怖塑像边上荡开暖意融融的微笑给她。 二人在月光映衬下比之塑像的土黄色则是白皙如瓷。只是夜昙恍然,他们怎么像是失了些血色似的?定是她看了太多鲜血,眼中色感出了问题。 好歹终于不用把注意集中在塑像上,夜昙对着眉目如画的夫君松了口气,要把烈风带来的消息同他讲:“龙韬卫出事了!愿不闻这家伙提前开拔!我们得回去看看!” “咦,姐夫呢?” 青葵道:“怕耽误时机,已下了地道去追人了。” 夜昙:“姐夫倒是英勇!有琴,你怎么没去?” 少典有琴流畅道:“他一个人就够了。” 夜昙:“虽然姐夫四肢发达,但是一个人…我也去吧!有琴,你骑烈风回军营主事!我们大约需要兵分三路了。” 少典有琴走过来,距她不远不近道:“昙儿,你过来些。” 夜昙懵然走近。哗地就被个禁制钻进了胸口。 她摸了摸,热乎乎的熟悉感觉。 “虹光宝睛?”她奇道,“你怎么又给我下这个法器?” “我研究修改过。此番它不会再束缚你了,单是会以身躯保护你。昙儿。” 夜昙笑:“可是你自己就在我身边保护我啊?” 他抬起手,须臾放下往后退了一步:“主要是昙儿之前兵分两路的建议我觉得甚好。青葵公主需要人保护,而我又恰好熟悉月窝村,正是保护的不二人选,如同地动那日…” 他深深望向夜昙:“带着虹光宝睛,自己去追龙韬卫,可以吗?” 夜昙拍拍胸脯打包票:“当然没问题!你娘子可是四界第一恶煞,揍个擅自行军的人族将军还不是小意思!不过有琴,你怎么突然变了?” 她向前,少典有琴向后。 夜昙立刻因他的躲避警觉: “你怎么了?” 少典有琴叹气,似找到了没有情的碎片模样,嬉笑着回答:“娘子果然冰雪聪明。其实刚刚你出来的时候我和嘲风先下了地道。那厮碰到了一处机关,冷箭从暗中射来,破了我些皮…” 他给她展示手心,一道仅仅擦过去的箭痕。的确是只破了皮肉,很轻。 但夜昙即刻怒曰:“嘲风就是个騃童钝夫!疼不疼啊?!姐姐给你上药了吗?” 少典有琴点头称是,得了娘子十足心疼。又轻松说:“那箭簇上有些不堪说的人族毒物…青葵公主已替我解了。但运功调息还需要几个时辰。待我休整好了,帮着青葵公主救助村民之后就去与你汇合。” 夜昙听前面半句急得跳脚,到“解了”才略略放心。姐姐的医术可比姐夫的一切靠谱百倍。但依然痛惜这几个时辰的夫君:“我陪你一起吧有琴。让姐姐去龙韬卫…不行,姐姐不会武。哎呀,早知道去皇城之前就把慢慢从南天门拽下来了。如今分身乏术…怎么放心离开你养伤?” 玄商君道:“昙儿太小看我了。你夫君好歹也是有十重金身啊。这点伤着实是…同那毒物一般不堪说了。” 青葵适时道:“是啊昙儿。只是调息。你自己才要小心。一人面对一军未知状况。莫要心急探查,等我们驾着奇鸳车去与你汇合。” 正巧帝岚绝给姐妹俩做了新的万霞听音,一人一只,也好随时通讯。 夜昙不舍望向夫君:“有琴,可是…” 少典有琴以袍卷起她,竟是有些急迫地放到了烈风身上。 “烈风,走!” 马儿得了神君使唤,驼起夜昙扬蹄便跑!夜昙抓住缰绳向后回首,尚在喊:“有琴!你好好休息!姐姐!你也注意安全!有任何新的消息我会传信给你们的…” 待一人一马身影远离后,玄商君一膝软倒在地。 青葵忙要去扶他,他抬手制止:“无碍。我们驾车前往月窝村便是。” 第6章 两位恶煞的追踪 追踪之术讲究隐、迅、变。于被追踪者背后隐藏自身存在,用最快的速度随时捕获被追踪者行进路线,灵活的脑筋乃至变装以应付可能出现的各路情况。嘲风作为曾经的斥候营头目,暗地里给大哥二哥使绊子的一等高手,于这三处精妙拿捏卓绝。其拥有极快的腿脚,隐匿于暗夜的本领以及推断对方下一步动作的头脑。 然而此时地道交杂的通道中,嘲风正丢下两处讲究,拖着长刀刺啦刮地追踪。闪身的动作带起火花四射般的噪声,比庙内的恐吓地狱洪声更令人惊惧百倍。 前方窜逃的两名赤月使像是被猫盯住的老鼠,每察觉到那刀刮地面的声音近了些,便头皮发麻,互相推搡抢占狭窄地道,喉咙里挤出压制不全的尖叫。 嘲风完全是把跟踪玩成了追杀。特意踏地重、刮地重、嘴上还要时不时“呵呵,你们能不能快点跑?”喊上两句唬人。 二位鼠辈自然不明自己早奔逃半个时辰,又在七拐八拐的地下网道中早已远离了神庙,怎么依然会被拆庙的阎王顷刻追上。这可不讲人族腿脚速度的公平道义了。善哉,嘲风并非是讲究道义的好人,用沉渊功法加速内心毫无欺负弱者的波澜——唯一的波澜只有滔天的怒火! 话说小姨子出门与他四弟…与爱马交流感情,嘲风和老七即刻达成偷下地道、快下地道的共识。这般小姨子回来不见夫君便只能同葵儿一道去往平和些的月窝村。算盘打得精妙,青葵也无奈赞许。可二人一真正没入地道,青葵所处夹层之屋便四面八方开了孔洞,向里吹来白雾直扑青葵,如神庙正堂那丑塑像一般,湿气阵阵,扰人视线! 又是水雾喷洒烘托气氛?嘲风回首,却见青葵于雾霭中眼珠散了神采,身子就要晃晃倒下!这下他魂都飞了,震悚中一脚上踏去要接葵儿,也没顾及这道内是否有机关。便有小箭飞来,一支扑他面门,一支扑向未知上方。 有什么东西被箭簇击至清脆碎裂,少典有琴挥手施法把他推开之瞬,小箭擦过手心留痕,上方碎裂之物中也滴下银色液体刚好落于他掌心伤处。 那东西宛如活物,直钻进他手心入了皮肉。 嘲风扶住青葵,见她紧闭双眼,雪白脖颈间逐渐开始显现一道红线,惊得掀翻了药箱去找可用之物。之后少典有琴已飞身而来,一指划开青葵手心,虚空中对上自己手掌,血液自青葵手中飞去直入了他手中,一条长线连接二人。不过一会儿青葵颈项上的红线淡化消失,青葵的血液也如那滴银水消失在少典有琴身体里。 嘲风:“老七你?” 少典有琴:“我以心头血滋养过青葵公主,如今我们实属一脉。她灵体未稳,你又不通医理,等你翻腾出适合的药材早迟了。不如先把这白雾中的毒渡给我,总之我是无碍的。” 嘲风那时只连道谢谢。见老七神色如常,还默叹这修为高深,十重金身就是不凡。 之后又许:“下次小姨子被暗算,我也会如你这般帮忙的。” 少典有琴冷哼:“想得美。” 青葵缓缓睁开眼,眼神业已清明。略略看过二人便知自己方才昏了头,再加上昏头时百般伤感畏惧思绪盘绕心头,便推断了道:“我方才被那白雾包裹,之后便觉得阴浊之气环绕身体,人如堕梦中,想起好多不甚欢喜的事。看来是某种致幻之物。之前在塑像前那些幕后之人就想用此毒迷惑我们心智,只是量少又被你即刻开了庙门风吹散去,没有成行。” 而留下的这些定是防人追踪的最后迷雾。一股脑全涌向了青葵。 嘲风:“疼吗葵儿?” 青葵摇头:“不疼。脖间刚有刺痛就被玄商君救醒了…多谢玄商君。我来为你解这毒。”她摸出余下所有太平花粉欲涂抹于他细小伤处。少典有琴立于一旁顿了顿却道:“不必了。” 嘲风:“老七你摆什么架子,有毒就解,葵儿又不是救不了你。” 玄商君抬手看自己手心,略笑了笑道:“青葵公主,你我二人都接触过那化为血水的姑娘。身上是沾了她的腐蚀之毒的。本也不打紧,这等人族毒药伤不了清气身体。但加上这浊气迷雾就不同了…” 嘲风:“浊气?” 少典有琴:“你方才一样冲入迷雾之中,却半天没有受到影响。只因致幻迷雾乃由阴浊之气炼成,浊气之体可自行适应。” 他笑得更深:“还好昙儿不会被那丝缕浊气伤到分毫。” 青葵担忧道:“浊气卸了清气的保护层,如此我才会迟迟感应到腐蚀刺痛…那玄商君你不也一样如此?” “我还是辣目的时候受过公主照拂。况且若你痛,昙儿会更痛。” 青葵默然。 “你痛昙儿就不会痛吗?” 少典有琴道:“这个先不提。我尚有金身可抵御。我看昙儿就快叫我们了。只要公主愿意配合我,昙儿自然不会有任何烦扰。” 青葵眸中啜泪,点头答应。 嘲风又气又懵:“你们在打什么哑迷?” 玄商君转向嘲风使唤他:“你快去追人。别再踩到机关了。若是踩到,注意上方滴落的银水。其他…人族的东西统统奈何不了你。” 娘子和连襟这是势把哑迷打到底,他已听到小姨子的切切呼唤,不便耽搁时间。只得闪身再入地道。不忘气冲冲补上两句:葵儿会照顾好你的。要是我能找到月异山,就月异山见。 长刀砸地,他浴火怒容般开启追杀。 …别再踩到机关这句怕是耳旁风。 鼠窜之人被折磨心神的磨刀声逼得实在没法,草草寻了个通往地面的出口,只求重见月光,唤马充脚力奔逃。正是马向羊肠转,人从鸟道还,又是一通曲折迷惑的线路,骏马奔驰,突闪穿插峡谷间,二人终于逃离那磨刀“追踪”者。半道上遇见其他神庙的赤月使,马头相碰,大松下一口气。 其中一人脱了面罩,露出满头额汗道:“幸好跑出来了!撞见一伙不知从哪来的贼人,武艺高强,毁了神庙!” 与他会面的另外四人隔着面罩对视,又问这二人道:“血河散放了吗?” “放了!但不知为何不起作用。” 对面四人显然经验丰富些:“可能是沉渊游历的人。那毒对人、神、兽都有用。” 那二人吓得颤抖:“沉渊恶煞?怪不得如此凶残,追了我俩一路!惹不起惹不起,那处地方不可再去了。” 对面道:“贡品呢?贡品有没有抢出来?” “自然没有…但是抓到了一个逃出月异山的丫头。已用半边日处决了。” 四人中的小头目摆手:“罢了!乾位血月使要赤月使去月异山集合。你们功过是否能相抵,且要血月使论吧!现在先跟我们回去。” 二人喏喏称是。调转马头跟在四人之后改道疾驰。 而嘲风躲在石块后听完了全部对话。面对六人,他嘴角勾出冷笑,真的遵从了隐、迅、变的追踪法则,去跟住他们。远了便咻地拉近,近了再停住拉远,总之断不让六人离开自己视线。 如猫儿摁住老鼠的尾巴任它奔逃一番,再轻轻拽回收回所有希望。想到葵儿险些晕厥,甚至是老七那家伙的可恶嘴脸,嘲风都在作猫调戏猎物时,再没了什么高尚的愧疚。 ———— 神庙外的空地上,在送走夜昙后,少典有琴唤出奇鸳车请青葵后坐。 他知晓青葵恐高,自是较为体恤预备自己驾车。青葵则担忧他方才一膝跪倒的伤势,也要他去后排歇息,自己可以克服困难驾车。 少典有琴似是玩笑道:“青葵公主现学驾车是有些迟了,还是在后排端坐吧。须臾便可到了。” 他们如今都无法御风飞行,已是万幸有了奇鸳车可在高空飞行了。 青葵觉得自己果然因不擅驾车打架而拖累了别人,暗道回去必要如学习天界礼法、琴棋书画般把这些东西装点起来。 现下,就不能逞强了。万一她驾车翻了伤了玄商君,岂不是更对不起昙儿。她连累他受伤,已经很是对不起昙儿了。 少典有琴握住缰绳,胸前斑驳已开始闪现几道交错红线于袍上。好在青葵公主坐在后方看不见,他咬牙催动奇鸳车。翅膀在嵌套里摇动,木雕的马儿活了似的抬蹄起飞。二人升上高空奔赴月窝村。 “玄商君。我明白为何是脖颈刺痛了。” 天人交战间,青葵已先克服了对高处的恐惧。 她发现前方的人肩头显现一道红痕,之后乌发披盖的坚挺后背似乎也有一道、两道…交错杂乱,颜色越来越深,仿佛下一秒就要滴出鲜血来。 她突然明了了一切。 “那毒对人来说是融成血水,于来说则是,则是把过往伤口复写一遭。比如我曾自刎…自肉身凝聚后肉身撕裂过的地方皆是它腐蚀的入口,是不是?如果没有吸入那浊气迷雾,我们尚可靠自身修行抵挡无事。” 青葵喃喃:“是我害了你。” 玄商君淡淡道:“并非如此。若只是这般,那腐蚀之毒终究是人界之物,我即使吸走你身上的,再加上我自己染上的也不会如何。是地道中那一滴银水。” “它滴落之时我感受到了极强的清气。它定是来自天界。所以凡间的太平花并不能作疏解。” 玄商君道:“我本以为只是人族内讧,不知这神族之水从何而来…但总归是条阻人追踪的最后防线。我们要追,自然要受着。” 他低头一看,发现斑驳血痕已无法隐藏。 他这肉身和元神在神界银水、沉渊浊气迷雾、人族提炼毒药的三重夹击下,终于是要裂开些口子,让他尝一尝旧日的疼痛了。 幸好不是昙儿下了那地道。他想。 既然防不住,那防身的法器不如剥离做些紧要用途。他在发觉此事后赶走嘲风,紧急提炼虹光宝睛。蓝光闪过后,一切都已在他心头安排妥当。 追杀有嘲风,救人有青葵公主。他的昙儿机智勇敢,加上虹光宝睛和浊气之体,人族伤不到她。余下就只有自己稍稍要拖累别人,真正休息几个时辰了。 玄商神君早已给自己下了神谕,乃是不死不灭。因此只是旧日疼痛罢了。并不妨事。 青葵偏过头去,夏日晚风在疾驰中如刀割般划过她脸颊。仿有刺痛让她泪眼朦胧,抬眼望星,生怕鼻酸也被远方同样疾驰的昙儿感知到。 不论夜昙能否感知姐姐此时的心酸难过,它们总是能感知星辰之灵被重来一遍的天劫诛戮所鞭笞的肉身和元神。 青葵便望见星星在深空颤巍巍地,艰难闪烁,维持着光泽。 当少典有琴跟随记忆中的路途降落于月窝村石屋前,他的元神终于被有关于夜昙的记忆和现在抚慰。 昙儿如今正同烈风在向大漠奔驰。昙儿在马上有银铃般的快乐笑声。她无需使鞭抽打烈风,只是摸摸它的头,脆脆地喊一句马儿的名字,马儿就会马首是瞻,什么都听她的。带她去飞,带她的衣袂飘起,伴着檀香的乌发吹拂到他眼前。他只消在后面不紧不慢地飞跟着她,看她御马,防着她玩疯了摔下去。他会接住她,如同接住自己整个世界般,让世界在怀中咯咯笑,再调皮地冲他下巴亲上一口,软声道:有琴。有琴。 星星温润恒定了下来。神心已闲,如同清澈的溪水淡泊安宁。 奇鸳车稳稳停下。少典有琴手拽缰绳,放心晕死过去。 ———— 夜昙回到当初离开之地。地面沙土还有些扎营后落下的布片,附着些沙粒地作了她眼前大军已入大漠的证明。 夜昙以手撑额眺望,天际霞光染入大漠深处,黄沙天际一时皆为赤金色,是一道壮丽画卷。 只是望不到龙韬卫的影子,又联想昨夜所见,这壮丽画卷的红色使夜昙隐隐不安。 心中一阵疼痛,便是有这不安的缘由掺杂。夜昙捂住胸口按耐,嘴上还在同现下唯一烈风说话:“姐姐是不是救助村民的时候看到不忍之事了。” “或者是有琴…” 心痛之处虹光宝睛也恒定着坚毅蓝光。夜昙摇头,“不会的。有琴好好的呢。” 她抚上,温暖掌心。也坚毅道:“我们进入大漠吧。我本来是想骑骆驼进去玩耍的。但是有你,骆驼也不需要啦。” 烈风接收到信任和关怀,兴奋磨蹄。 夜昙:“驾!” 一人一马冲入日出黄沙中。追踪饷银车辙而往。 第7章 飞沙走石 太平大漠深处,愿不闻正同“玄商君”四人带领小队出行。 却说这神明也有算不准人界天气,计划出现纰漏的时候。玄商君极在乎行军水源,扬言必妥善看护水袋,全军水袋皆挪到他可见之前处。之后由其一骑当先,罗盘也不信得由前方引路。愿不闻有些不忿,这高高在上的神啊,眼见着是要全军都捧着、顺着他了!但想起陛下嘱托,再想想人家的岁数…大约的确是食盐多过于自己食米之数,踏桥多于自己行军的千万里。便也没有吭声。 然而说好的夜间行进跟随他行会是坦途,没多久便于大漠遭到了旋风的攻击。一时间飞沙走石,车马欹倒乱纵横。未装备重甲的步兵都被卷进了旋风中销声匿迹。愿不闻忙大喊众军携坐骑卧倒,躲在银车之下…待惨叫狂风皆过,众人灰头土脸从沙坑中爬起生还,便发现了个要命的事儿——水袋首当其冲,皆漏了。 官道自然也是不见踪影。向前不知方向,向后也不知,罗盘由漠中磁场干扰,指针抖个不停。唯有一轮红日堪堪升起,天亮了。东方尚可观测。 玄商君言这水袋损失可是大事,众军于大漠饥渴交加,若赶路再度遇险,则万事不妙。不如小队先于太州城守会合,留下标记一路,带回水源解救大军。 这小队便走到了彩虹峡谷。日轮当时,如火神祝融催动火龙,焰焰烧天几道红。由首至身,虚汗黏了盔甲,众人皆热累如在烘炉中。 于最焦渴处,人便会见到海市蜃楼。 “将军,你看,有人!” 一将士指向远处沙丘。高耸沙粒盖过前路,而更高耸处分立几个黑衣黑面罩的人。像是鬼魅一般出现、又突然闪至他们面前。 愿不闻:“备战!”砍刀竖起迎敌。玄商君拦下。 “这是当地的神祉。来帮我们的。” 愿不闻心道,合着这是您熟人?又命将士放下武器。 为首的神祉点头挥手,只见脚边稀疏仙人掌处竟流出一股泉水,清水淌进小小沙坑,形成一处泉眼。 “有水!有水了!” “是神仙来救我们了!” 小队的精英将士们丢了武器,跳跃欢呼!接着扑向那处泉眼。匍匐在地上舔饮那处泉水。 玄商君同公主几人依然平静旁观。不多时端来一碗水放至唇边润口,又向愿不闻道:“这水甘甜解渴,将军也请饮一碗吧。” 黑衣黑面罩的神祉听见他言,当即端来一碗递给将军。 愿不闻接过,又道:“敢问仙家是哪方神圣?我必与陛下禀明,为您修庙立传,流传千古。” 神祉道:“我乃玄商神君座下艮位血月使。” 愿不闻望向玄商君,见他那碗还在品茗。玄商君发现自己被盯,便做了个虚虚的动作似是要大饮一口,还要同那黑衣神祉拱手道谢:“多谢神明搭救!将军,我们快喝吧!” 愿不闻困惑不已,没憋住称呼直接道:“嗯?既是玄商君您自己的下属来救我们,为何要谢他们啊?” 玄商君手下微僵,嘴角颤了颤。“你说什么呢?” 这时汗液从眼角刮下,愿不闻的视线终于清明。夤夜行军,之后风沙迷眼,酷暑难耐,他就没仔细看过旁边的玄商君… “你怎么会…不对,你不是玄商君!” 话刚落,后方的假夜昙公主就刺出一剑穿过愿不闻的肚子。 一切后知后觉一路行军的诡异之处终于得到了解答。可为时已晚。愿不闻扑倒在沙粒之上,血流一地。 而喝了水的将士们也到时辰毒发,无意识脱下自己沉重的甲胄,在泉水周围手舞足蹈。 口中念念有词:“玄商神君万岁…玄商神君万岁!” “万岁!万岁!” 血月使踢了一脚愿不闻见他不动了,又看后面小队军士群魔乱舞之景象,满意向“玄商君”道:“任务完成的不错。但是他说你不是玄商君,什么意思?” 假玄商君挠挠发痒的下巴,卸了头上的冠,又要撕扯脸上的面皮,随意答:“我不知道。许是重名吧。那几个加进去的副将该是暾帝塞进去的什么皇亲国戚,过来浑水摸鱼挣军功的。” “我跟了他们一路,见这将军一路神神叨叨,但对他们俯首帖耳。就趁几人脱营离开替了进去。还真好使,省了这许多诱骗功夫。” 他僵硬一笑,面上人皮与真实皮肤有了缝隙便于撕开。 艮位血月使道:“罢了!不管是什么刓蠹的皇亲国戚与教主重名,与我们无干。你速速带我前去龙韬卫主力处,还有这许多血河散待他们服下。” 指向另外三位,他道:“你们也跟上!” “是,是。” 见假玄商还在折腾那面皮,血月使恼火:“给我停手!就差这一段路撕开?到了大军还得贴回去!” “血月使大人,这人皮易容贴在脸上实在太过瘙痒难受…” “停手!不然剁了你的爪子,把你的脸贴给别人!” 假玄商吓得闭嘴低头,再不敢动手了。 而远处伴随骏马嘶鸣,还有一清脆女音,在这干涸大漠中宛若清风利剑,香气外溢,冷冷刺来: “我看你们是走不了了!” 美人刺即刻出手,比之烈风之风更为迅疾!夜昙也不讲人族道义地灌了丁点浊气进去,美人刺直飞假玄商假面,由鼻刮至下颌,一道勾走整张面皮,划花了那人皮面具下的脸!假玄商惨叫一声,结果攻击未完,夜昙纵马收手,美人刺倒转回来,从假玄商肩头刺入,洒下一路脏血捅了他个对穿! 血月使大喝:“你是谁?!” 夜昙已看到了旁边立着的“自己”,此时顶着那滑稽的丑人皮摆出一副受惊过度,要尿裤子的怂样,恼火道:“我是你姑奶奶!” 后方军士全部疯癫乱舞,这几人假面与他们四人在人界稍卸容貌伪装后的模样如此相像,外加脚边躺倒流血的愿不闻,夜昙几下就估摸出了事情的全貌。实在是妙啊!她做令人闻风丧胆又欲除之而后快的人族灾星十八年,未成想终有一日也有人觊觎自己的面貌身份了!觊觎她和姐夫也便罢了,姐姐和有琴的圣容也是这帮腌臜东西能碰的?夜昙脚踏马背飞起,烈风极通心意地继续奔驰,一蹄终于踹在了之前没踹到的假夜昙胸口!那假公主口吐鲜血倒地挣扎! 夜昙在半空指法掐诀道:“飞沙走石!” 这是土系法术中的一种,青藜星君学期末考题的第一道入门。她掌握得不要太熟练。大漠中沙石受到召唤,堆砌积累成一股真正的恐怖旋风,咆哮着卷向艮位血月使带来的所有赤月使!黑衣黑袍皆被黄沙附着,正如之前牺牲的将士一般,他们在旋风卷中翻滚、惨叫,被某块石头击中没了声响。 血月使握紧了手中的剑:“妖…妖女!” 夜昙一脚把他踹得跪倒:“你说对了!” 血月使咬牙把碗中毒水向她泼去!夜昙即刻以气作盾,本想反弹回他身上,但想到此人还有大用,盾变幻为瓶,以木偶衣冠术把毒水全吸了进去。 “这又是什么害人的东西!”夜昙一手结网,紫气缠绕着把所有人捆在了一起动弹不得。 烈风踹完假公主就在旁边咴叫给她助兴!但这显然是些不堪打的,没多久就全了了账。假玄商和假夜昙在地上兀自惨叫,假青葵假嘲风同这黑衣血月使一道被网住。余下喽啰还在旋风里被甩来甩去。 原来,夫君的假庙里人皮是做这个用途的!夜昙恍然大悟,这阴损下毒的手段和这熟悉的人皮,无不指向庙中恶棍和引军入绝境的恶棍乃是同一波人。 她一手撕了假青葵脸上的人皮面具,恨恨道:“比我姐姐丑上一万倍!” 对着假姐夫,夜昙却噗嗤笑了。 “这怂样倒是该让嘲风看看。” “嘲风”牙齿发抖,身下湿了一片。开始哀嚎:“求你,别杀我!” 夜昙收了调笑,眼中含冰。 “你们杀愿将军的时候有想过此时吗?你们杀那无辜的小姑娘的时候有想过此时吗?都没想过,现在却来向我求饶,凭什么?” 地上某人突然弱弱道:“等等公主…我还没死呢…” 愿不闻吐了口血,伤口疼得面色狰狞,但显然没死,还在以指触碰夜昙的脚跟: “末将太蠢了,末将就说烈风这马儿怎会突然把你甩下去独自逃跑…我竟不如一匹畜牲的眼力…” 烈风马鼻蹭蹭他,表示的确如此。 夜昙忙扶他坐起。他腹中伤口汩汩流血。夜昙摸出姐姐让她常备的金创药粉洒下:“幸好有烈风!你不会死的。” “末将知道。末将也是身经百战了,这点伤还死不了。可是…”愿不闻望向状若癫狂的小队。他们仍在手臂挥舞,高喊玄商神君。 铁石心肠的将军滚出一颗热泪:“他们怎么办?我带他们出来,却这样害苦了他们!” 夜昙:“你省点力气。我没杀这几个混球不就是为了此刻?” 夜昙向血月使道:“那是什么毒药?解药在哪?” 血月使铁骨铮铮地偏头:“没有解药的!你杀了我吧。” 夜昙笑:“你以为我是你们?我生平最不爱杀人。” 她一手招来那飞沙走石的旋风。 “把你也丢进去和你的属下一起同风沙碰一碰?我的仙法还能维持这旋风几个月吧。想试试吗?” 血月使:… “呀,或者还有个更快的方法。” 夜昙把盾化作的瓶子拿出:“你泼我的脏水,我泼你身上。这大约是那让军士发疯的毒物吧?他们跳得欢快,想来你也是乐意跳一跳的。碰一碰和跳一跳,你选吧。” 血月使:“…妖女!” 夜昙笑得更开心了:“诶,你说对了。我曾经被四界搜捕,的确是可以毁天灭地的妖女呢。” 血月使想到了什么,瞳孔放大道:“你你是离光夜昙!” 有什么更是惊恐的事实浮现:“那玄商君…真的是玄商君?!” …他们摊上大事了! 夜昙晃晃瓶子:“你的反应再慢一点,都能同这海里的王八组队子了。到底说不说!解药在哪,你们是谁,要做什么?” 玄商君和灭世妖女夜昙公主的名头在人界太过响亮,虽然是一个敬畏不已一个人人得而诛之,但都是令人闻风丧胆。而且民间流传这夜昙公主身负恶兆,行事残忍歹毒,曾吸干了沉渊界登上王座…似乎比不知怎么竟被其蛊惑拜倒在石榴裙下的神君更可怕、更凶残、更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血月使的傲慢一点不剩,也想同那假嘲风真手下一般先尿裤子冷静冷静。 他闭眼连道:“好,我告诉你,我都告诉你!你你你,你杀了我都行,但别凌迟我!别把我做成骨醉!别吸干我!” 夜昙:… 这些酷刑她都没想到拿来口头威胁呢。她在人间到底都流传了些什么传说啊。 而真嘲风此时也在听些关于夜昙的传说。 猫儿戏鼠般遛了六人一路,眼见着道路越来越不明,隐约有山头在不远处。估摸着这群混蛋的大本营月异山快到了,嘲风便逮住个其中一人下马如厕的机会,在他裤子还没提起来的时候连人带刀立于他身前。 这人是被他追杀过的一位。赤刀刮过地面的沉沉震动刮得他骨头发痒,头皮发麻。 是他!那地道里的活阎王!他们根本没逃出他的追杀。 这下裤子也不提了,可怜见的赤月使一屁股滚落沙地。之后是—— “求求你别杀我!” 求饶,又是求饶。嘲风好些年没听过别人求饶了。求得他烦躁,求得他怒火更旺。 但除却在葵儿面前能被真的气哭,他是愈怒,神色愈松泛的那种人。 于是嘲风把刀一扔,颇为随意地说:“别紧张。帮我两个忙呗。” “第一,告诉我你们是谁,要做什么。” 赤月使哪敢不从,连连点头:“好好,我全说!我们是月异教下的赤月使,各自掌管太州平州内的玄商神庙…神庙是我们的落脚点,也是我们每月收受每村贡品的地方。我们现在正要赶去与血月使商讨大事…” 嘲风:“说点我不知道的。上贡人皮做什么?” “做…做易容的面具。” “血月使有几位?” “八…八位,乾、坤、震、艮、离、坎、兑、巽。以乾位血月使为尊。” “血月使再上面呢?” “是我们的教主,玄商神君…” 嘲风一口唾沫星子都要喷出来:“你说什么?玄商神君是你们教主?你们知道玄商神君是谁吗?” “知,知道…天界战神。” 嘲风摇头叹道:“老七啊老七,没想到你的神庙还是真的不是装的,真的在供奉他们的老大啊…” 不过这个老大本身肯定是假的罢了。 “我说你们也不用脑子想想,玄商神君一个天界中人,下来给你们当什么教主,这可能吗?” 赤月使疑惑道:“玄商神君都能下凡娶了人族灾星夜昙公主,为何不可能亲自庇佑一方水土呢?” 嘲风:…小姨子,跟你有关的理由还真是让我无法反驳啊。 “那‘玄商神君’怎么‘庇佑一方水土’的?靠杀人?靠你们这些混蛋把一小姑娘融化成血水?这是神该干的事吗?” 赤月使却正色道:“为神君效劳乃是我们的宗旨。她背叛教义私逃出山,该当受此处罚!” “行。我懒得跟你扯。”嘲风翻白眼道:“再说说你们的动向吧。最近有什么大事?” “我只知道抽调了各村壮丁入大漠搬运龙武卫饷银箱,还要召集各村其他村民前往月异山,余下的我们无法得知。” 嘲风:“那个叫月窝村…也在其列?” “月窝村出现叛徒,已经被全村处决了。” “你说什么?!” 嘲风头脑发晕,长刀跟随心意又飘在空中,是随时就要割开赤月使的喉咙。 葵儿看到满村惨象又要伤心了!这群畜牲!混混沌沌信个邪教就可随意屠杀同类,是不是疯了?! 远处传来赤月使其同伴的呼唤:“喂!你跑哪去了!拉个尿把自己人拉没了?” 嘲风以眼神示意他。赤月使瑟瑟发抖,答:“吃坏肚子了…马上就来!” 嘲风收了刀,压抑怒气,含笑打量他全身。 “第一件事来不及问全了。你先帮我第二件事吧。” “什么?” “把你的衣服借我。” 第8章 月窝村 半个时辰前。晨光熹微。 月窝村,青葵轻轻敲击第二户人家的柴扉。 “请问有人在家中吗?我是外来的医官,来救助你们的!” “有人在吗?” 无人应声,木门被风吹开,吱呀一声。 青葵稍定神,搂住胳膊壮胆,同时把自制的一瓶毒药握在手里。 第一户人家也是如此安静无人应答。她尚抱了可能是村民出行不在村中的侥幸。但第二户人家也是如此,就太过诡异了。 她必须进去看看。若伤者倒地无法应声呢? “叨扰了。我进来了?” 这里的人户除了石屋木门之外,院落也是干净枯燥的。猪羊不好于沙漠边缘养活,顶多有些鸡鸭捡拾草粒勉强生长。青葵布鞋刚跨门槛,脚下险些一滑——一地鸡血。 她捂住嘴惊愕地叫了声。 不远处有几只折了脖子的鸡仰倒,脖中流血。青葵闭眼绕过去,更是握紧了毒药瓶,以及团起稀疏清气。 她当真不愿用神力和毒药攻击别人,但若是进门之后见到村民被挟持亦或其他,她也必须出手。 咬牙推开门,却没有见到任何异样。一位人族老者正面对着她吃馒头。见她来了,馒头惊讶得顿在口边。 青葵轻舒一口气。大约是老者杀鸡还未做成菜肴才有此院落之景。 “老人家,我是来帮村子…看诊的医家。您最近有遇到什么危难或者受过什么伤吗?” 那老人盯着她默默不言。 青葵凑近些,抬了抬药箱:“我真的是医家,不是来害你们的…” 那老人依然没有动静。馒头也悬停在嘴边。后方柴门吱呀又被风吹关上。青葵唬得身子又颤栗一瞬。 天还未亮,一切昏暗,老人的面色也晦暗不明。他的动作姿态、眼中眼神,都如一尊石像般没有波动。 青葵终于伸出手去探他鼻息—— 死了。 青葵连向后退三步!那尸身的眼睛仿佛还粘在她身上,空洞地质问她为何来得这样晚。 青葵咬牙憋回泪意,提起裙子就向外跑!冰冷的玉翠敲击在她的耳边,叮叮当当的死亡丧钟!她跑向第三户人家,敲门两声后直入里屋,一家三口躺在床上面色如常气息已无;第四户人家是一对姐妹,还站着竖起手指似在吵架,青葵轻轻一推两个人就倒作一团!第五户、第六户…直到最后一户在院子门口就蹲坐了个不过三岁的奶娃娃,粉嫩小脸栩栩如生,而人早已断气,青葵远远观望到那孩子翘起的小脚,眼泪夺眶而出! 都死了,全村都死了!身上没有任何显着伤口,活生生的模样,但是全村都死了! 他们来迟了! 青葵迫使自己冷静,不能慌。快步走回石屋去寻玄商君。 石门后一地石雕。三十一朵形态不一的昙花铺出一条路引导她走近石床上的玄商君。四周皆是石雕的家具。有碗碟、瓶罐,杯盏,甚至还有一方精致的石雕妆台… 少典有琴晕在车上之后青葵艰难扶他入屋,推开门后几乎被这满屋石块震惊到失语。家徒四壁到满屋雕刻,那辣目神识,亦或是玄商君本人他是在日日夜夜里刻下多少爱意与期许…未着任何朱砂丹青,单是石块本身的颜色,单是他的一颗本心。已是将这朴素石屋照至辉光。 青葵将他放置石床之上,之后出门救人。现下少典有琴已自行坐起,身上几团深刻血迹随着衣角滴下,人也痛得面色嘴唇皆白,额间满是虚汗。正是毒物攻击肉身元神最凶狠之时,少典有琴在逼其出体。 那阴浊气专门致幻,腐蚀毒物重现他过往伤口,银色神水则撕扯他的元神。少典有琴似陷入某种撕裂痛极的幻境,血流不止,气喘不匀,口中细微在喊着两个字。 青葵知道他在喊昙儿。 在自己被迷雾攻击之时,她恍惚经历了最怕的梦境。是众生凋敝,父皇驾崩,昙儿身陨于自己面前,嘲风也被顶云一刀捅死…短短数秒已留下寒颤心惊。玄商君此番不知会梦魇什么…而她无能为力。 忽地蓝光大振,金身于蓝光中显现,少典有琴经脉中飞速流过一滴活了似的液体,在五脏六腑乱窜。成败就在此时。青葵抓住他的胳膊以自身清气能助多少就助多少,神君与同气连枝的花灵合力,那银水终于被逼催上涌,混着鲜血被吐了出来。 “太好了。太好了…成功了!” 少典有琴在梦境余韵的极端痛楚中豁然睁眼,看清靠近的青葵。方哑声道:“青葵公主,村中情况如何?” 青葵含泪,既是高兴又是伤心:“都死了。” 少典有琴紧锁眉心。“什么。” “是我去迟,是我的错…” 少典有琴气血上涌,青筋受不住地凸起。瞥眼望见石花在自己身侧,才稳住心脉。 长久后,他平息长叹。 “终究是没有守住。” 他作为神识时被误解、被伤害也不改守护之心的一方水土,逃过了火山,终究还是逃不过黑暗,看不到这日出。 “真的全部…都死了吗?”饶是神明也心痛难忍,“青葵公主有没有去过离这最近的一家?那里面约莫住着个少年,唤作阿蒙。是我唯一知道确切姓名的村民。” 那孩子在他作辣目时赠给他一枝临别的蒲公英。他是唯一不曾误解他的人,微风吹去,蒲公英播洒上天入地的善意种子。 三年前他回石屋缅怀,又见过那孩子一次。长高了不少,接近少年的模样。 少典有琴当时元神十分不稳,每日堕在有昙儿的梦境里时辰十之有八,憔悴之形容大约与辣目的狼狈很像。故那孩子见到他揉揉眼睛,没有如常人问他是不是神仙,而是道: “你是不是之前那个红头发的哥哥?” “以前你身边还有个漂亮姐姐。我记得。” 少典有琴因他提及的过往漾开笑意。 “是我。之前一别还没有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阿蒙。先生说,是天刚亮的意思。” 少典有琴回赠给他一只草扎的蚱蜢。 “也可以是启蒙的意思。” 后来第三十一日他晕倒在石屋前,阿蒙正在路边玩耍,第一个跑来摇他喊救命。天界众仙下界接回他,把这孩子吓得跪在地上磕头。 他昏沉着听那孩子说:“你是神仙,果然是神仙!我就知道之前的山火是你灭的!” 少典有琴当时想,他果真是这村中第一个开蒙的孩子。他所爱的苍生正如天阙初蒙,晨光熹微,闪动暖光向阳。 青葵道:“第一户我还未进入,可想必也是…” 少典有琴起身:“我们一同去看。” 他不信良辰逝去如寒夜,柳暗之后再无花明。 阿蒙所住的人家离石屋并不远,青葵的逐户敲门也是由此开始。外出的推测已被整村惨象推翻,见证过最后死去的孩子,青葵已不敢再回首,独自推开第一扇门,确认世间再无任何希冀。 因此是玄商君勉强直立,抬高下巴压抑唇角地叩门。 “叩叩。” 青葵依然把药箱拿了出来,哀戚等待那渺茫的回应之声。 少典有琴再度悬指,指关节尚染一道鲜红的伤处之血。于日出中更显红缀金光。 “有人在吗?” 唇瓣有些干裂,喉咙也有些沙哑。少典有琴心血上涌,恰好润色了唇齿。唇齿溢出那孩子的名字。“阿蒙,若你还活着,且应我一声。” 而世间终究无声。 青葵捏紧药箱,见神君腰背始终挺直,耐心也如昔般隽永。他等了许久,在这许久中调息。天终将亮,而天再也不会只是刚亮的迷蒙模样。 玄商君收了手臂,身侧卷起带有血腥味的夏风。冲青葵也冲这天地道:“走吧。我们不用进去了。” 不要亲眼去证实阿蒙如青葵公主口中那般鲜活着却枯萎的尸体。他未曾见过,所以他永不会枯萎。 二人轻声离开,于石屋前踯躅。少典有琴由上及下捋过自己染血白袍,说些别的话道:“我这副样子无法去见昙儿。” 神血非法力可以遮盖修复,而少典有琴也未携带新的外袍可以更换。青葵知他做戏便做全套的意思,但并不赞许。 “玄商君,你知道莫要拖累昙儿,莫要让她为你担忧,可你知不知道,若昙儿知晓你抛下她独自忍下伤痛,又会有多难过?” “甚至不只是难过,她会怨你。夫妻一体,你想成为她的依靠,也该信任她可以为你的依靠。” 青葵又道:“我之前答应配合你,是因事急从权。既然如今月窝村…你也不必再避讳这满身血污了。跟我一起走吧,我们去同昙儿会合。” 少典有琴顿了顿,正要说些什么,二人面前金光大盛,由天下地一道迅疾身影。少典有琴下意识挡在青葵身前。那飞下身影正如日出映神血,金光中含着一抹耀眼的红。正是两道神识。 二郎神左手拽哮天犬,右肩窝着一只闭眼假寐的火红鸟儿,咣当降落于辣目的石屋前。 少典有琴:… 他收了手臂退到一边。 二郎神睁开天眼,大惊:“神君?您怎么在这?”这也正是少典有琴想问的问题。板着一副严肃又无奈的冷峻面容,神君并不想首先答他。 而肩头那只火红神鸟即刻惊醒,唬得从铠甲上落下去,一个翻滚就变回了人形。 慢慢:“玄商君?青葵姐姐?你们怎么在这——我知道了,肯定是昙昙游历人间来回顾神识居所了!昙昙是不是在石屋里?太好了,正巧大家都在。择日不如撞日,请杨戬的火锅就在今天吧!我记得辣目有雕过石锅…” 她一连串叽叽喳喳不停,其他三人一狗都插不上嘴。哮天犬只听到“火锅”,口中涎水直流,挣脱了主人的狗链子就要往石屋里冲。二郎神内心哀嚎丢死人了,一个术法把狗子暂且收入法器消停去了。 打断了慢慢的大呼小叫,他重新开始大呼小叫:“神君!您怎么受了如此之重的伤!” 少典有琴袖子向后掩着,上下打量他。 不答这句,却心生一计道:“正好你的衣服借我。” 二郎神:? 四人伴着夏日刚起的日头交换信息。却说这慢慢于南天门陪二郎神站岗唠嗑,倾筐倒箧地把近些日子前些日子乃至几年前的有趣故事都说了一通,消磨几日。二郎神站岗枯燥,听得兴起。于神识那处堪堪打断道能否故地重游一饱眼福。慢慢自然高兴于自己故事说得动听有趣,当即就要拉扯他下界。哮天犬哀嚎曰主人不可离岗,二郎神则许它一道离岗偷懒——狗子即刻态度转圜。 二郎神飞得比慢慢快上许多,便邀请她省些力气。故鸟儿缩了身形停于他肩,南天门战将牵犬扛鸟地嗖嗖下界。正撞上浴血神君和青葵公主。 玄商君面若金纸,嘴唇煞白,眼神却犀利,对着他朴素的战袍灼灼贪心透着光。二郎神汗毛竖起,摆手躲避道:“末将…末将这衣服实在是不合神君身量…” 夭寿啊,上司要白夺去他衣服。那他偷懒赚得俸禄岂不白费。 玄商君无耻道:“你给我。之后还你一身好的。” 二郎神:“神君您都不在天界了怎么还我!我怎好意思去兽界找您讨要!” 这边慢慢也约莫知道了夜昙四人一路所历。短短几日不见,这故事曲折离奇,还带了些伤情和玄妙色彩!鸟儿消化故事消化得直翻白眼,总算挑拣出重点道:“昙昙安全吗?青葵姐姐,我们要不要去帮她?” 青葵:“自然是要。但你看玄商君还在纠结衣物染血。会被昙儿发现。” 慢慢不过脑子道:“要不去村民家中翻出衣物代用?” 青葵登时难过无声。慢慢忙安慰道:“我说错了我说错了!…还是把杨戬扒光吧!” 二郎神:… 少典有琴是个讲究道法礼仪的神君,没用仙法压制他脱衣,还在“好言相劝”地引诱威逼。二郎神后悔自己今日到底为何下界受难,突然天眼自动睁开,四人皆住了手脚。 天眼可察觉生人气息。二郎神道:“神君,有人正在靠近这里。” 玄商君闪动玄珀:“是人族。” 四人对视,化作光束隐匿于阿蒙家房屋之上俯视。莫要打草惊蛇。 只见一堆黑衣面罩之徒大咧咧走进村子,为首的手执剑柄,冲后面吆喝:“去看看还有没有活口。然后把贡品收上来!” 众手下齐声道是,分散似老鸹片羽,根根带着晦气沉入下方各家柴扉之中。 凶手回来要做些什么,贡品?少典有琴想到自己神庙内那层叠人皮,悚然开悟! 怨不得他们屠杀村民皆没有留下显着伤口,原是为了剥皮完整。 “我下去一趟。”话落神君便闪身入了之前怎么也不忍进入的阿蒙家中。 二郎神以天眼洞察下方,给她们解释神君动向道:“咦?我们下方这屋中并没有尸身,乃是一间空屋!神君现在把进屋的人敲晕了。然后…想必我的战袍神君不需要了。” 因为玄商君套上了那黑衣喽啰的外套。在大约百个清洁术炫目飘过衣袍之后。 青葵居高临下望见凶手,在是否要撒毒药当即送他们个天道好轮回间犹豫。全村惨象历历在目,这些人怎能如此残忍可怖!杀人之后还要剥皮上贡…她正攥紧药瓶,慢慢动动鼻子突然道:“好难闻的味道。这地方刚走过红蝙蝠吧?” 二人不解:“这是什么?你的本家吗?” 慢慢满面嫌弃:“怎么可能!我们鸟儿可最嫌弃它了!不上道的走兽类…对,它是走兽类不是飞禽!生崽不生蛋的!” “这家伙没灵智的时候天天吸人畜脑髓鲜血,有了灵智还尽知道传播瘟疫…一身腥臭昼伏夜出,也不知道多久沐濯一回…它们肯定刚从这地方飞出去,整村还留着味儿呢。” 余下三人反应奇快——玄商君已身穿恶人黑衣闪回屋顶,听完整鸟儿抱怨的人又恢复为三: “就是它们杀了村民!” 吸人脑髓因此伤口微小,正留作那小姑娘口中的赤月使完整剥皮上贡! 青葵从善如流道:“慢慢你是否有对付这些红蝙蝠的办法?” 慢慢:“那是自然,我一爪能抓数只。就是恶心了些。青葵姐姐,你们的仙法也够用,用不到我抓吧…” “我说的是如何尽数引出它们。这些恶人使用红蝙蝠伤及一村,可吸食脑髓后蝙蝠四散飞去,不知又会伤及多少无辜。” 慢慢道:“这个简单。以活物放血,四面八方就都聚拢来了。” 她示意玄商君道:“神君清气太重,它们不敢来。不然就玄商君身上这纵七横八的血痕,方圆百里的红蝙蝠都能被你吸来。” 青葵点头:“那便用昏迷那人的血。这是他们理应付出的代价。” 少典有琴适时道:“青葵公主心中应已有盘算了。我跟上这些人去往恶人团聚之处。想必嘲风也正在那里。你和慢慢留在这把红蝙蝠吸引除去。” 人由四变六,便可再度分道。 “那些村民的尸身…” 少典有琴:“下去之时以木偶衣冠之术全替换了。他们尸身完好,不会被恶人损毁皮肤。” 玄商君的确很是周全。青葵放心。 二郎神刚庆幸没自己的事儿,周全的上级便抛来额外的任务:“二郎神你把这个收着,回天界探查来源。” 他接住法器,天眼一查验,乃是神君神血包裹一滴银色神水。 银水数次向外逃窜,又被神血按下,闪动挣扎。 “这是?”他说:“这便是真正伤了神君的天界毒物?” 少典有琴“嗯”地答复。 “查到后请你吃火锅。哮天犬也来。” 二郎神腾地红了脸,再不好意思推脱了:“神君放心,末将这就回天界探查。” 言毕,金光闪回天界。 四人又要分开,赤月使众人已从各家离开,手中皆攥了各家最鲜嫩幼小人族的血淋肌肤…纵然是玄商君变幻假物,青葵也不忍细看。 在少典有琴飞下去继续伪装阿蒙家中赤月使之前,青葵略碰了碰他衣角,缓缓道:“玄商君,我之前说的你再想一想…昙儿也想成为你全心依赖之人。” 少典有琴垂下眼睛,抿唇未答。显然在思索。 他希望能和嘲风尽早把恶人窝端掉。但是端掉之后呢,血迹可换衣衫,身上新生疤痕不可换。怎么同昙儿解释…如今还没想好。 也许青葵公主说得对,他尽力掩藏一路,也只是躲了昙儿当下的拖后腿与伤心。之后呢,她会怨自己自作主张吗? 但地面之上已开始点人数,他再不下去来不及了。 青葵身边一空,俯视下则有面罩之人由屋内走出,沉默融入恶人队伍。 凡人见不得神君光辉,青葵却知队尾那人身侧的蓝光星辰。因为重伤刚起身,光芒忽明忽暗。正如那人左右思索的心境。 赤月使离开村落,依照乾位血月使的指示,纵马赶回月异山。 青葵和慢慢把村民尸身妥帖收好,挨个以手合上他们未曾瞑目的双眼。悲从中来,慢慢本要以仙法割开被少典有琴替换那混蛋的胳膊,却被青葵制止。 柔善宽容的神女音色如淅淅萧萧之风,打落芭蕉之雨。寒意阵阵,平静而透着些凄凉的冷淡。 “我来吧。” 她摸出一把人界钢刀,一刀划破了昏迷之人的手掌。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伤害人族。没有咬牙,也没有任何后悔犹豫。 哪怕午夜梦回,青葵也绝不会为自己此刻的残忍生出半分愧意。 黄土辽阔,有恶人之血汩汩流出。慢慢扇动翅膀,血腥气迎风而往。 无论血有多脏,也总有臭味相投的奔赴者。一人一鸟仰望静候。未有多时,天空黑压压地四面八方引来古怪的飞行走兽。嗜血尖牙,鸟集鳞萃。 第9章 暗访月异山 彩虹峡谷处,夜昙盘问噤若寒蝉的血月使一番,已大约知晓了事件全貌。 月异教由几年前异军突起,由太州平州扎根蔓延开来。所托大名便是四界鼎鼎有名的玄商神君。教主自称玄商神君下凡匡扶一方水土,旗下便招揽八位血月使,血月使各招揽赤月使。这教中有哄骗也有慢性毒药控制。八位血月使皆受教主控制,赤月使们则不知教主并非真的玄商神君,都是由村民自愿选拔入伙,满心以为自己为神君披肝沥胆数年便可得到赏识飞升成仙。 赤月使们两位一体寄于各处神庙内管控周遭村落。村落岁岁朝贡,稻米需供暾帝所令赋税三倍之数,严苛至极。可由于神君威望名气,村落各户竟也无人反抗,皆是乖乖缴纳,但求神明保佑风调雨顺家和万事兴。除此之外,出于教内其他所需,譬如易容、炼丹、抢劫…村落也需时常出壮丁拉脚做活。之前龙武卫运来饷银便是被赤月使逼迫村民由大漠拉回深山…至于龙武卫众将士,低阶者已掩于黄沙,略有些官职的迷晕了也被俘虏入山。至于教主究竟要俘虏做些什么,艮位血月使也不知。只有最受宠幸的乾位血月使和教主自己知道了。 夜昙问及人皮,艮位使又解释,这也是教主传下的手艺,出行伪装极为方便。只是材料耗巨,因此,因此…总需各村定期选择少儿青年自愿献身上贡。若哪个村落有暴动反抗,便会被全村处死。 夜昙听得后脖颈发麻。到艮位血月使终于从过去说到眼前,道那毒害将士的“血河散”于每座玄商神庙中都有保留,就置于塑像口中,可化为烟雾,同样迷人、神、兽心智…前一晚庙中所见白雾从记忆中闪过,夜昙浑身颤抖,又是一掌推倒了他! 她和嘲风没感觉是因为体质至浊。而姐姐和有琴…怪不得他们俩从庙中出来都面色惨白,怪不得要赶她单独前往大漠!根本不是嘲风一脚错踩,手掌破了皮这么简单! 愿不闻挨在一旁虚弱道:“怎么了公主…” 夜昙无暇说与他听,急匆匆变出万霞听音。 “姐姐!” 月窝村,青葵和慢慢已处理了所有红蝙蝠。一命抵一命,每位死去的村民面前都被青葵放上了祭祀的凶手。毒物不留情地洒下,“各位父老乡亲,这些便是伤害你们的凶手。青葵在此,一一处决。” 炼化肉身为水的毒药,她也是会的。只是从不使用。 青葵闭着眼睛,听吸食脑髓的怪物哀哀惨叫,化为脓水。她向四面八方抚额弯腰行礼,天地间传来若有若无的哀鸣。 祭拜后,青葵一字一句道: “六道轮回,善恶有报。伤人者必遭惩处。你们可以瞑目了。祝你们转世投胎后安乐一生,平安、顺遂。” 一切完成,青葵心绪回归平静。夜昙恰好传来消息,她沉稳听来。问的都是她和玄商君。 “姐姐,我很好,我现在抓了个大头目,准备押着他去往月异山!但是姐姐,我听说昨晚庙里那白雾是会伤及你和有琴的。你怎么样?有琴现在怎么样?” 夜昙道:“姐姐,你不要替他瞒我。更不要隐瞒自己的伤势。你们这样,我反而会心乱。” 慢慢听到声音,兴奋飞来:“昙昙!” 夜昙愣了一愣,亦是欢喜:“慢慢?你怎么来了?我正说呢,就该把你拽下南天门,这样姐姐和有琴没机会唬我…” 慢慢就把缘由释与她听。自然暂且隐去了玄商君找二郎神抢衣服的事。因为不知青葵姐姐是否要告知夜昙少典有琴伤重之事。 待二人七嘴八舌说完,青葵续上:“昙儿,我没事。我真的没事。那些许的浊气伤不到我。但是玄商君,昙儿,我也不瞒你。他实则被地下网道中的神水,混着那浊气和腐蚀毒物所伤。不愿拖累你。” 慢慢叹气。原来不打算瞒啊,亏得她脑筋急转,几番跳过了这个话题。 夜昙闻言哽住,即刻声色带气:“他果然骗我,根本不是人族寻常毒药!姐姐,你把他叫过来!” 青葵:“玄商君如今化妆成那赤月使,去往月异山了。” 夜昙咬牙:“正好,我也要去。姐姐你不必说了,等我到那找他算账!” 青葵哑然,本以为昙儿会伤心询问夫君伤势如何严重,结果竟是首先愤怒。又欲为妹夫转圜些道:“昙儿,你也别怪他,他…的确是怕受伤了害你担心。如今也已逼出神水,恢复了。” 夜昙似乎在深深呼吸吐气,压制些恼怒。 “不,姐姐。我知道他的心思。我没有问你他伤成什么样,也是因为,我想听他自己同我讲。” 青葵鼻尖一酸,恍惚回到奇鸳车上,望见神君背后斑驳血痕逐一出现之时。 一道又一道,要他怎么讲呢?说自己所受过天劫诛剹,万般伤口全部复发,缩在石屋内痛至昏迷… 夜昙继续道:“不管他真的只是破了些皮,还是…还是被神水如何。” 如何…她如今未见到,也不愿多作想象。 “无论如何,我都想听他自己说给我听。我倒要看看,我倒要看看少典空心对着我的眼睛能不能憋出谎话,再嘴硬一句,‘我没事’。” 青葵问,“若是他可以做到呢?” 夜昙哼声。 “那本公主就休了这嘴里没实话的夫君!” “等等,不是吧?!” 慢慢竖起耳朵听了半天,吓得插话。 “玄商君也太惨了,受伤还要被你惩罚?他怕你心疼,你也怕他疼着不说。何必彼此磋磨?” 夜昙憋住泪意回:“傻鸟,你不懂。” 慢慢:“这我可不想懂。夫妻情趣?不懂不懂。” 而青葵已知晓她的嘴硬心软,藏起的心疼心酸。笑笑不答。 祸兮福兮,昙儿若真大发雷霆,也许以后,玄商君就再也不会恐惧何为拖累了。 哪怕…是迫于娘子的休夫威胁呢? 夜昙后又说军士中毒之事。那血月使称太平花便可解下此毒。这便需要青葵携药而来。慢慢在她更放心了,有慢慢护送姐姐,她便可安心押送血月使杀进月异山。 青葵把月窝村的现状也告知妹妹,夜昙这更是怒火滔天,美人刺直抵住血月使喉咙,一摁便可取他性命。 血月使僵不敢动:“夜昙公主,你若杀了我,可也找不到月异山所在。” 夜昙:“你和你那假人教主都该千刀万剐!” 血月使道:“可还有龙武卫的臾本初将军和太州城守等公主救援呢,公主若杀我…” “城守也被你们绑去了?” “自然。就在昨日。他率领太州卫入漠救援迷失,被我们集体迷晕了去。” 夜昙皱眉问:“那你们知道我们要来察查吗?” “不知道,你们不是同龙武卫分批来的第二批押饷队伍吗?” 夜昙觉得哪里有些不对,但也无暇细谈。总之山中除了个禽兽不如的假人教主,还有一干军士和被哄入山不知要做什么的平民。再耽搁下去,那教主会不会生剥人皮,或者像屠杀月窝村一般集体吸食脑髓杀了他们?越想越急,夜昙把他拽起道:“走!现在就带我入山!” 愿不闻阻拦:“公主!您只有一人!还是先去太州唤得其他人马再行攻入吧!” 夜昙回头粲然一笑:“不,我们有三人。我和有琴,还有我那恶煞姐夫。愿将军怕是没见过我们三人的恐怖之处。” “你就在这等着我姐姐来救。敢以我夫君名头为非作歹为祸一方,我们掀了他的老巢深山!” ———— 老巢并非深山,常言道大隐隐于市,山隐也只在基岩层层,黄土作骨的裙状山脉之中,甚至距离月窝村未有几里,乍看十分平常。若说这月异山有何异处,被月异教欺世盗名的玄商君本人只暗道:山顶同似被一只大手捏团留尖,正如那一座座造型丑陋的神庙。且无需玄珀探知,肉身靠近便可感知到沉重血腥之气。竟不知有多少性命被埋葬在山中。说是“奇”,不如称为“戾”。 人族无法术,却着实擅奇技淫巧,少典有琴于队末远观这一小队为首者于山岩壁上摸索几下,又抬头望日。待日光偏转某刻果断按下岩壁凸起方形石块,面前山体遂裂开一道通路,正如所建地道,是为机关消息构作的暗门。常人路过此处是万般不会注意了,自然也只能围绕山体打转,探寻不到山体内部的玄机——这邪教大本营正藏匿其中。 少典有琴沉默跟队。山中不可御马,小队众人拎着血淋淋变化贡品下马行路。他手中自然也没忘记变上一个。黑色赤月使服饰刚进入通道,背后暗门便“嘭”地合上,四周一片漆黑。 领队点燃火折,幽暗火光照得人脸如恶鬼:“跟上,快走!” 那点点火光,以人族肉眼如何辨得路。而此间脚步未停,显然这一小队极其熟悉这山中通道。往返数次。 少典有琴依然在队末跟随,边走边丈量路程。是一道盘山之路,崎岖坎坷着向上朝山顶进发。大约走了一半山体的高度,两边终于舍得插上照明的火把。 “去曜室上缴贡品。然后回这里集合!马上其他队的人都会来,别迟了被人议论!” 除少典有琴外所有黑衣黑面赤月使皆应声,旋即作鸟兽散,三三两两前往曜室。他随意选了位步伐坚定的不紧不慢跟在后面,一边在手中捏紧了那假人皮。 通道枝叉极多,白蚁筑巢似的四通八达。诸多曜室一同存在。少典有琴跟到了尽头,见前方人推开石门进入,便转身离开。手中一松,血腥人皮化作本来面貌——一根枯萎树枝。装作已缴纳后的样子,他背手于各枝叉暗室中穿梭。并继续曲折向上,靠近权力中心。料想越向上越是机密乃至教主所在,人往高处走便是说了这么个道理。 推算着快到山顶之时,少典有琴听到几声惨叫。来自左后方某间暗室。他神色一凛,闪身靠近,那叫声短促,刹那就似被捂住了嘴停止。周围恢复安静。但这掩饰瞒不过玄商君,定是有人正在伤人!寻声过去,他贴墙以念力推门,一具黑衣黑面罩的尸体本靠在门上,便被门的移动拖开,带出一道显眼的灰尘。杀人者自然已逃离。 由狭窄门缝挤入,少典有琴真真于灯火通明处看见了此屋惨状:倒也宽阔,向前偏左处还连着一间别的屋子,左右皆通,像是一处守门的通道厅堂。有四位赤月使打扮的人横七竖八俯卧、仰躺、斜坐,以及被钉在门上如今又挪了位置。四人伤口明显,喉间胸前都有利剑,各自腰间的佩剑却空。地面尘土脚印杂乱,整一幅互殴至死的凌乱画面。 其中唯有一具尸身装束不同,头冠袍间多了些红色点缀,少典有琴便猜测他为高阶些的恶人,蹲下身要去摸索是否带有出入令牌之类的东西。如此后方紧锁暗室便可打开一探究竟。 一柄冷剑突然悬在他颈项,擦过皮肤煞是冰凉。少典有琴身体还未恢复,肉身清气防护完全失灵,五感同人族无甚区别,因此面罩下的眼睛被剑身冻得微眯起。之后才不露痕迹地躲开些。 那人于身后严肃冷声:“你是哪个队的,在这做什么?” 少典有琴拍膝站起。比对方高出一头,对方显然剑拿不稳,被其气场威压制住,说话结巴了些再问一次:“我…我让你站起来了吗?” 少典有琴淡淡道:“我刚进来。发现他们四人互殴至死,就想探查一番。” 对方上下打量,见他手中干净无血,身上也无打斗痕迹。而这四具尸身则算得上乱蓬蓬脏兮兮。稍放下戒心教训道:“这里不是你能来的地方。就算他们互殴死了也跟你不相干。滚出去!” 少典有琴:“哦,为何我不能来?” 他终于舍得放些眼神于对方身上——与那冠中袍内作了装饰的死人一样,这大约也是个略高阶的恶人。 这高阶装束也没装点到脑子上,对方顶着红冠摇头晃脑,正如一只嚣张的公鸡,耀武扬威:“前方暗室可是只有教主、八位血月使和钦点的队长…”拇指一竖,他指着自己抬高下巴,“我才能进去观摩的绝密之地。你一个小小的赤月使就该知道深浅,滚远点,懂吗?” 少典有琴:“所以你是几队的队长?” “我是四队的,管着十几号人!地上这个是守在这的三队长…死得好!呸,平日还想与我争高低,结果斗殴不过死在这!” 四队长向外泄了这许多信息,才想起来:“你废话这么多!你是哪队的?到处乱窜!我要告诉你们队长,狠狠地罚你!” 少典有琴:… 估摸着作为小喽啰胆子该小些,玄商君尽力缩了缩身子,语气学习刻意地颤抖求饶:“我真的是误入此处!队长大人有大量放过我吧!” 四队长极为受用,摆手欲答应。这时,通道右侧远处传来接连大喝! “村民跑了!村民跑了!村民从曜室跑了!” “封闭山穴!关闭通道!谁放跑的!抓内奸!” 第10章 新名字 浩浩荡荡的人足踩踏声轰隆而来。此厅堂守卫的后方黑暗通道有一队人马正火速跑近。四面八方的赤月使都在吆喝这一句“抓内奸”。四队长一拍脑袋好似开悟,诘问少典有琴道: “是不是你!是你放跑的!你趁这四人斗殴死去无人守卫暗室,偷偷潜入后方暗室放跑了村民!你到底是哪个队的,报上名来!” 少典有琴之前屈尊做的伪装算是白费。虽说他潜入月异山正是要做“内奸”。但这一场救人之事当真与他无关。眼见其他队伍的人就要逼近,而他距离真相和权力中心还远,不能直接现身。对这些人族又不好大开杀戒,有违神君圣心…情急之下,少典有琴横起一脚把嚷嚷的四队长绊倒,那傻子一头就磕在了石壁上晕了过去! 姿态太不美观。少典有琴绊完人对着自己的脚发呆。他在做什么啊?! 人群跑来,他更不美观地立即蹲下摇晃那傻子:“队长,队长!你醒醒啊队长!” 做戏不过几秒,通道中气势汹汹的一支队伍便吆喝着抓内奸奔到他面前。乌压压一片。 为首的又是颐指气使:“他怎么了?” 少典有琴站起道:“我是四队的,这是我们队长。方才我们一起来看守卫暗室的弟兄,结果发现他们都死了!我们队长吓得脚底一滑,把自己摔晕了…” 队伍中传来一声压抑的笑。 少典有琴面罩下的脸已经因为这几次丢人表演泛红。幸好这来者看不见。 为首的也是个队长,大手一挥道:“废物!三队长和队员打架把自己打死,留给内奸空子长驱直入。四队长走路都能摔跤!都是废物!来个人和这个谁一起,把四队长扛起来!血月使要全体集合,挨个验身抓内奸!谁有进入暗室的令牌谁就是放跑村民的内奸!” 他转向少典有琴:“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少典有琴:… 怎么还要现场编个人族名字?少典有琴和闻人肯定是不行的,太过文气。辣目?无姓之名。没有情?常人也不取这怪异名字…玄商君脑中急闪,闪过的皆是雅集经笥中的精妙佳句,竟无一个寻常村民适合的字! “问你呢!吓傻了?名字都不记得了!” 这队长比四队长精明些,又道:“你到底是不是四队的?” “玄老七。” 假名于急智中堂皇出口,玄商君可真是又谢连襟又恨连襟。 几乎咬牙着憋屈重复:“我叫玄老七。” 队伍里又有人笑。 面前队长不悦:“笑什么笑!就你了!出来,跟玄老七一起扛四队长…你又叫什么名字?” 只见那十几个人中有一身量高些的汉子默然出列,老实又恳切地冲队长鞠躬,自报家门道: “二队长。属下是一队的。” “我叫顶云。” 少典有琴:… “顶云是吧,去和玄老七一起扛人!” 这二队长也就是多精明一星半点,对着这名字竟无质疑。 早知如此还不如报辣目上去。玄商君失悔。 玄老七和“顶云”架起那死猪般沉的凡人,在二队长如蝗虫过境般扫荡各处通道,吸纳散落的各队人马入队时自动向后永远退居末尾。少典有琴脸色铁青,根本不想理会便宜连襟,暗暗把四队长的重心挪些,自己仅是松松一扶,压得对方哀哀叫唤太重。 “我说老七,你分明该感谢我好嘛?你那风花雪月的脑子,要不是有我给你起的名字打基础,怎么知道如何融入这人族村民啊?” 少典有琴于面罩下剜他一眼。 “话说你这身子真是铁打的,没几个时辰就能来同本姐夫会合了。葵儿如何,我听说月窝村的人都死了,你安抚葵儿了吗?” “青葵公主一切安好。现在应该已经把红蝙蝠尽数除去,给村民们报了仇了。” 嘲风:“红蝙蝠?怎么月窝村也有红蝙蝠?” 少典有琴:“怎么,你也见过?” “哎,正好上山头还有段路,我把我这一路见闻说说…你能不能分担些这死猪的重量!你把他踹晕的凭什么要我来扛?!” ———— 嘲风“借”了那尿裤子的赤月使衣服后卧底于六人小队中。也是与少典有琴一般曲折进入山穴。小姑娘留下的腰带图案有一圆形外框方形,正对应着日光投射山谷之时按下岩壁石块开启机关的意思。嘲风看着小头目操作一番这才了悟。若是没人带路,仅凭腰带也能进去山中,只是要耗费些时间了。 进入后六人因手无贡品上缴,便被安排去押送村民。各村村民懵懵懂懂又满怀期待,与嘲风闲聊中透露着对“成仙”的热切和对玄商神君的感恩戴德。据说玄商神君召大家前来,是要把天界神丹附赠给忠心供奉信任他的人族,襄助他们得道飞升!嘲风着实不解这群混蛋到底要做些什么,遂脱离队伍独自探寻原因。 他先是抓住打晕了一名血月使,掏出其刻有“离”字样的血月使牌。之后大摇大摆地走向了有三队长兼三位手下看管的暗室之处。既然说是绝密之地,那正是他需要的。 四人俯首下拜,给离位血月使让出一道通路。嘲风于暗室门口敲门,内里有人应道,是谁? 这些混蛋定有不可告人的计划。嘲风便推测着编道,教主派我来视察进展如何。 对方果然中计,诚惶诚恐拉开暗室之门请他进去。脚一踏入,嘲风险些暴走——只因面前石床上捆着个挣扎的村民。袒胸露怀,表情好不痛苦,口中在向外溢出血沫! “您稍等,马上便能成功了!” 嘲风压抑怒火,手中影影绰绰就要变出钢刀…这时村民兀自停止挣扎,眼珠圆瞪着死去,而敞开的腹中有撕拉撕开血肉的声音。嘲风看得呆了,脑中一片空白。饶是好勇斗狠的沉渊族也没见过如此景象!毛茸茸混着血的怪异头颅咬开了村民的腹部皮肤,创口呈三角状,两只小且肮脏的拐折翅膀贴着头颅一道拥挤转圈,一只蝙蝠由创口中振翅飞出! 那杀人怪物开膛破肚了寄生之人,爪子还挂着半截人之太仓飞至高处,之后龇牙向着嘲风与赤月使,发出嘤嘤鬼叫!啪嗒一声,太仓砸回村民皮肤,溅出未消化食物与脓血。腥臭气味弥漫! 嘲风硬生生憋下要挥刀砍死这畜牲的冲动,冲赤月使套话道:“这便是要给村民安排的‘成仙’?” 赤月使掩鼻但惊喜道:“正是,正是!裹叶已悉数备下,这个村民是几日前抓来的。我们用麻沸散麻痹了红蝙蝠,包入裹叶让村民吞下。几日后便可在腹中苏醒了!以这次的成功来看,时间刚好,红蝙蝠也不会被人身高温炼化!” 嘲风再也忍不了了,一手红光,将那极小的怪物长鞭抽死,另一手掐住洋洋得意的赤月使脖子将他怼到石墙上。 “你们是人吗?!” 赤月使惊惶且断续回道: “血月使大人…教主不是说,我们之后不必做人,可以成仙的吗…” 嘲风手一松把他掼到地上。 “成仙?下地狱去吧!” 少典有琴听得隐隐作呕,挥手打断道:“别往后说了…总之我知道你肯定杀了那赤月使,出门肯定怒不可遏地又砍死了四个看守做成互殴身亡的样子…”然后他差点背了锅。 但此时觉得,这锅背上也未尝不可。 嘲风嬉笑:“哎,的确如此。但是我杀人是为救人。村民也是我放跑的。给他们指了通路。之后山中大乱,我便混进那二队长的队伍里,正巧撞上了你。” “老七,这教主以你名头做的恶事可太多了。我真担心你会被反噬。毕竟那庙中神像可是照着你雕的。” 少典有琴直接松手,嘲风连忙:“好好好我说错了,你别把这猪头都丢给我!想来我虽然不能算什么光明磊落之人,起码也没有折磨他人的乐趣!这几日可真真是长见识了。谁再说沉渊阴森,我定不饶他。” 话说得极其轻松,实则嘲风内心是又怒又恨,还带着些微的恼:早跟葵儿许诺过不再轻易伤人杀人。可这实在是忍不住也不想忍,葵儿会不会责怪自己嗜血残暴? “你说葵儿也赞成除去这蝙蝠,这倒应当。可人…老七,你先别告诉她我一口气砍死了六个人族。” 六个? 嘲风:“最初借衣服那个,我本来要放他一马,叮嘱他以后做个好人。他非要等我走了在背后偷袭我。所以是六个。” 少典有琴点头:“她不会怪你的。你不知月窝村那景象有多惨。” “也是开膛破腹,蝙蝠从人腹中飞出吗?” “不,是被蝙蝠吸食脑髓,全村死不瞑目。” 嘲风啧地一声:“怎么还有两种用法。这衣冠狗彘的教主到底要干什么?” 玄商君不言。总之他们一会儿就知道了。 长蛇般的队伍攀山登顶。所有血月使及手下赤月使皆已到齐。除了这片供人踩踏的空地外,整座月异山空空荡荡。 队伍一共有十,人数不一。最受教主信任的乾位血月使一声令下,各队自主由混乱划分归去。嘲风胡诌自己是一队的,现下被一队的人呼喊要去,又是高兴没了个包袱又是担心没法和妹夫交流,冲他道:“我得过去了。你自己架着你们队长吧。” 嘲风跃跃欲试,“我们什么时候动手?你身体撑得住吗?” 少典有琴咳嗽一声:“无碍。等教主出现,以我剑击地面为号——我只是使不了太多法术。要用刀剑了。” 嘲风打量他一番:“能看到玄商神君真刀真枪与人搏杀,也算是饱眼福。” “虽然这些人实为可恨。也别都杀了。还是交给暾帝处置为好。人族的事情当用人族的刑罚。” 嘲风:“知道。我不会拿法术欺负人的。走了!” 他跟着一队之人隐入其列。少典有琴也顺势把四队长丢在原地,道:“四队长在这里,四队于此处集合——” 列阵严密不亚于军队,同时“军纪严明”,乾位血月使说话时全场鸦雀无声。这到底是怎样的邪教才会把人驯化成这般模样。少典有琴蹙眉压怒,只听血月使站上高台,仅次于教主中央宝座的高台,挥舞手臂高谈阔论。 “兄弟姐妹们!有人觊觎我们神君的恩赐,将全部村民都放跑了!” “如果没有村民为我们开城辟土,我们将无法赢得神君的心!” 嘲风:…还赢得神君的心,小姨子要是知道不把你这个胡说八道的劈死。 唔,对了,他都忘记问小姨子了。老七把受伤的事告诉小姨子了没? 血月使继续忽悠道:“没有他们的牺牲,就没有我们的飞升…” 少典有琴:…倒也合乎韵脚。 血月使:“…世间便是如此弱肉强食!即便他们是你们的亲人、朋友、甚至孩子!等你们成仙,脱离了这人间无边苦海,脱离了弱肉强食,也可选择复活他们,带领他们享受无边岁月!现在的痛苦是为了永久的幸福!所以,我们一定要把村民请回来!” 场面沸腾,所有大喽啰小喽啰振臂高呼—— “请回来!请回来!” “抓内奸!抓内奸!” “神君万岁!神君万岁!” 队伍中的一神一魔:… “安静!” 二人一震:这是没听过的一道陌生清淡音色!而场内最高的乾位血月使也立即噤声,那么这声音便是… 月异教教主! 残忍嗜血的始作俑者终于登场,嘲风悄悄望向老七方向,只见他身姿如松,面罩内看不到表情,但应也是投入一番精力看这假冒之人形貌到底为何。顺着其视线再看,一位黑袍披风,束发玉冠的人从人群后走出,所有人自动给他让出了一条道路! 那人还穿着一副坎肩,显得肩宽背直。虽然不若真玄商君一般高大,但气势也是有些的。步伐稳健,昂首挺胸,略过一队时嘲风特意观察五官——真有几分像老七! 但就像那塑像其实也有几分像老七,但失之毫厘,谬以千里,这教主实则更像塑像些,一来一回,又与真神君谬以万里了。 教主走上最高台,乾位血月使鞠躬伸手,他把手置于血月使手中,由血月使恭送于王座中,悠闲坐下。 一时这教主的姿态和声调竟难辨雌雄。只听他说:“各位辛苦。本君自下界以来,承蒙诸多香火供养,耐心侍奉。才有如今这能力可为忠诚下属施以恩泽。” “可是,”他略有遗憾,循循善诱道:“却有背叛教义者屡禁不止。前几日的月窝村,举村质疑教义,该杀也。今日又出了内奸叛徒,将我们所有宿主村民放跑,该当何罪?” 众人齐呼:“该杀也!该杀也!” “好!” 教主一拍扶手曰:“离位血月使被人打晕夺去离牌。玩忽懈怠,能力不足,同样该杀!现在每队自查自纠,谁第一个抓到携带离牌的内奸叛徒,谁就是下一位离位血月使!” 乾位使道:“抬上来!” 还在晕厥的离位使被几人合抬了上来。 乾位使又指向少典有琴:“你!把废物四队长也抬上来!同样该杀!” 少典有琴默默无言,将人拖上去,立于高台一侧此处离教主最近,擒贼先擒王,出手制住他便可让属下众皆看清假神真相,少了许多刀光血影…想定后少典有琴便没有下台。 “赏半边日!” 这便是让那庙中姑娘生不如死、沾染到他身上也痛至骨髓的腐蚀之药!虽说这地上躺的二位也是作恶多端,但玄商君终究不忍,悄悄摸出所带佩剑就要击地为号提前动手。嘲风于台下紧绷神色,随时准备钢刀出手…就在此时,大波的人群骚动之声由外传来! “神君,求您宽恕我们!” “神君,我们回来了!” 少典有琴立即收剑矗立!嘲风冷汗也下——是他放跑的村民们! 怎么回来了?是被抓回来了吗?他指的路明明早可离开此山? 第11章 花灵版虹光宝睛 村民们风尘仆仆,挤过赤月使,于教主及诸位血月使面前扑通跪下,以头抢地磕得砰砰作响: “我们愚昧无知,听信了小人挑唆,以为神君要害我们!” 死里逃生又返回送死的人们浑然不觉,只是涕泗横流地表忠心:“神君修补归墟九死不悔,乃是四界第一大善人!怎会害我们!望神君不要介怀,不要放弃予我们成仙之道!我们即刻便指证小人!希望将功折罪,神君不要放弃我们!” …嘲风已完全听傻。 根本不是被人追捕回来,是自愿回来?就为了那成仙名头? 嘲风以震惊之目示意台上真神君:我们千里迢迢跋涉而来,就是为了救这些愚昧的蠢东西? 少典有琴面罩下的面容平静如水。不过就算是惊涛骇浪,嘲风也看不见。 接下来为首村民倒是眼尖,直接于列队中发现并指向嘲风:“就是他!他身量最高,魁梧有力,且头发是带些卷的浓黑!我不会认错!神君开恩,正是此人哄骗我们,说您要害我们,我们这才离开!如今迷途知返,求神君发发慈悲!赐我们神药!” 嘲风气晕了,再也不管老七什么击剑号令。一手摘了憋闷面罩,甩甩的确为卷的黑发,大骂道:“对,就是我!老子不干了!你们这群蠢货!” 下一刻手中钢刀化形为鞭,一鞭就把那带头村民抽飞! 少典有琴急道:“嘲风!”配合着他的攻击剑风立起,指向后方月异教主!乾位使挡下一剑。少典有琴毒伤初愈,难以驾驭清光剑之强大能量,故这刺出一剑为人界普通佩剑,虽也刺穿乾位使肩头,却没有触及教主!那始作俑者反应也快,飞起一脚踹倒了给自己挡剑的下属,乾位使手中本准备处决离位使和四队长的半边日毒直向前洒向少典有琴! 嘲风下一鞭子抽在了扑过来的二队长身上——还是留了些仁慈没化鞭为刀。余光看到那要命毒药又出现,骇道:“老七你别又中毒了!” “绝不可能!” 斜上方山体轰隆破开,伴随着这一声似嗔带怒的棒喝,石块被法术由外打碎,噼里啪啦向内砸下!同时砸下来的还有艮位血月使,连串巨响间,石块砸晕数个赤月使,艮位血月使砸晕了坎位血月使,夜昙则破山而入,直直降落在高台之上! 她手中蓝光伴着紫光早在出现时便闪过,离弦之箭般,两道光钻进了少典有琴的胸膛,温暖安心。那药粉洒下,光华夺目的禁制比神君本人反应还快,突出神君肉身作盾挡下一片! “昙儿!”少典有琴欢喜唤她,一时什么也顾不得了,也忘记了自己还在酝酿如何同娘子交代过错的事,没摘面罩就要与她相认。 结果脚竟无法迈出半步。 不用摘面罩。哪怕相隔数米,她天他地,她也能一眼在人群中找到他!夜昙妙目一转,却是狠狠瞪他:“我给你下的可是你的虹光宝睛!加上了我自创的禁制!定能贴、身、保、护、你!” 完了,娘子必是全都知晓了,怒火滔天…这下完全不用酝酿娓娓道来了,少典有琴本发白的唇色瞬间浮粉:“昙儿,你听我狡辩…不是,你听我解释…” 夜昙:“解释个鬼解释!你就站那别动!我也定住你一次。你给我好好看着,看着你娘子说能保护你是不是空口白话!” 言毕她再不看面罩下脖子重伤苍白又因羞赧泛红的夫君,一手飞速成结幻化牢笼控制住还要偷偷逃跑的月异教主。通天宝塔般罩住他严严实实! ———— 高台之下,嘲风一人与余下几位血月使对战,一鞭一鞭抽得几人捂着胳膊或屁股哭爹喊娘。嘲风不过瘾地叹息:“不加法术跟你们打,可你们这也是三脚猫的功夫吧?” 结果仓皇逃窜的村民和找不到机会入场的赤月使竟合力拽住他甩起的鞭子,眼中猩红充斥着对长生的渴望!比吃了那半边日还骇人!嘲风抢鞭连骂道:“松手!别逼我化鞭为刀割了你们的爪子!都给我松手!松手!” 更有人从后围殴欲扑倒他,口中还叫:“妖邪!你是妖邪!守护神君!为神君肝脑涂地!” 嘲风一忍再忍,忍无可忍,真想像目睹蝙蝠杀人之后暴走:“你们都有病!你们的神君是个假把式!要我说多少遍!” 此话并无效果,嘲风脖间青筋暴起与众人争夺长鞭,不忘冲夜昙道:“小姨子!你这一捆可定住了两位夫君!” 笼子里一个假的,台上站着个戴面具的真的。 “打架的时候可小心着点,老七身体不好!” 夜昙在真夫君身前抵挡呼号扑来者众,且调转枪头骂他:“就是你粗枝大叶踩了机关!有琴要是哪有后患,我跟你决斗!” “啊?”嘲风一脚踹倒又一个忠心下属:“这不好吧,小姨子纯纯欺负人,你都能把我吸干,决斗什么?” 此刻实乃二对上百,人数悬殊,身为又不好使法阵无差别了了教徒与平民的账!这恶人易除,庸人却难除。两位恶煞还需顾忌下手轻重,不能真把村民揍得满地找牙… 嘲风索性手松鞭任那些狂徒去抢。沉重的玄铁武器附以惯性带的一众人如拔河般仰倒摔跌在地上,你叠我我叠你滚作一团!嘲风既保持了仁慈又看了喜人的场景,止不住哈哈大笑。夜昙糗他:“别玩了姐夫,趁现在赶紧先把人捆了!” 少典有琴如站桩般纹丝不动只能干着急,一边连声道,昙儿小心左边,昙儿右方有人…一边见娘子凑近为他挡攻击时双眸不改嗔色,偏生身法风驰电掣不受影响,这打晕一个那又踹倒一双!花灵未施法而是使力,鼻尖一抹石块倒塌掀出的黑灰挂上也掩不住薄汗蒸香,倒却似莲蕊香尘,馥郁芬芳,芬芳衣角掠过他掌心飘走。观、闻、触一时,玄商君心中竟生出几分不恰当的自豪和荡漾… 最后夜昙打得烦了,搂住少典有琴劲腰,以神君坚如磐石作着力点,跳起转上一整圈,连串飞脚踹走一干靠近人等!且极速收手不给他回味机会,阔步向前。昂首挺胸站在自己清理出的高台之上。 夜昙对着台下一众乱象道:“睁开你们的眼睛看看你们的神君!” 此声,才是真如洪钟,字字句句,掷地有声! 台下安静了一瞬,众人向上望去。 高高在上的神君被从天而降的…人?以他们从未见过的高阶法术轻易困在牢笼中。 神君并非万能,自然也不会万岁! 夜昙伸手一撕,将那教主面上酷似塑像般别扭的人皮扯了下来。 下面乃是一张女人脸孔?! 众人顿住一切动作。除了嘲风大惊失色:“母妃?!怎么是您?” 夜昙转头看自己卸其易容后的教主,这真是意料之外。她退了一步,迟疑道:“雪,雪妃?” 雪妃是始作俑者?雪妃不是在四界云游吗?夜昙和嘲风打得上头,现下都呆滞了。 玄商君缓缓动嘴揭破道:“昙儿莫怕。有相皆虚,应作如是观。” 夜昙跺脚认同。能易容一次就有第二次,怎可能是雪妃!她又是一撕,果然雪妃面容哗啦褪去,接下来又是她父皇!嘲风松口气继续找绳子捆住已世界崩塌瘫倒在地的众赤月使。夜昙再撕,女人脸,再撕,男人脸… 夜昙对着层层面皮,怨不得被俘虏都没什么表情,如神君塑像般僵硬的教主气哼哼道:“你有病啊?盖这么多张脸,你也知道你做的事禽兽不如,无颜面对上天啊?!” 那教主终于说话,却不是恼羞成怒,而是向瘫倒众人道:“她是妖女,是妖邪!且看她变幻牢笼,和台下那内奸的身法武器,都不是凡间之物!休要被他们蒙骗,是他们给我变化出了假面!” 赤月使和村民们眼中又燃起希望,眼看着这为神君肝脑涂地的劲头又回归,还多了些“斩妖除魔”的正义心情。士气大增!几个血月使大都了解教主内情,被嘲风捆时反而没了挣扎的意思。有村民抄起武器又要去袭嘲风,被嘲风一个恶煞眼神吓退。 夜昙观下暗道:一知半解最能哄骗自己。这信的不是邪教,是自己内心的假象。 她没使哑术,而是撕了块倒地人的袖子充作抹布塞了教主的口,省得他继续煽动本就不稳的民心。 ———— 彩虹峡谷内,愿不闻靠在沙丘等待青葵公主采药归来。 果如夜昙公主所说,青葵公主坐在一只火红遮天的神鸟上降临拯救他们。慢慢稳稳将青葵放下,随即变化为人,二位娉婷女子盖住烈日当头,宛若菩萨下凡冲他温婉或俏皮一笑。 他指向还在狂欢跳舞的小队军士,道:“谢谢公主…我没事…先救他们…” 青葵这才看到军士们因血河散发疯之恐怖场景。这东西她也受过,因己为花灵,只是困在梦魇中痛苦却不会状若癫狂。普通人族却是会在思绪痛苦中肢体乱舞,直到力竭吐血而亡。 人太多了,仅剩的一点太平花根本不够救助十数人。青葵急向慢慢道:“慢慢,能否揪出一个那旋风里的人?” 夜昙留下的旋风团中还有被卷得七荤八素的赤月使俘虏。慢慢化作原形飞进风团拽了一个神智还算清醒的出来,那人扑倒不断呕吐,已经快被折腾死了:“谢谢谢谢放我…我错了!我什么都说!” 青葵直问:“这血河散除了太平花可还有其他解药?他们几个时辰会力竭而亡?” 赤月使边吐边答:“没有…神君是从沉渊界血河真水得来灵感,研制出的绝佳毒药…除了太平花无药可解。时辰…” 他抬头望日,粗略估算道:“还有一,一柱香…” “一柱香?!”愿不闻伤口剧痛,喉咙也被刀尖刮过似的焦渴剧痛:“苍茫大漠,怎么找到足够的解药!” 青葵:“我可和慢慢一道。你且告诉我,这生于太平道的太平异花根茎究竟在何处?” 赤月使:“其实…其实太平花丛就在彩虹峡谷的背后…” 慢慢打断:“那还等什么!我们去摘花!” “不行,”赤月使,“你们…你们不了解这花的来历。它不是易得之物。” 青葵:“前因后果事无巨细,都说来我听。回朝之后我会请奏父皇为你减刑。” 赤月使神色一振,勉强坐起不吐了。 “多谢,多谢公主!若这事您问其他人还真不一定知道…” 太平花乃是这些年从天而下忽临世间的一株花。其只在太州平州交界大漠太平道彩虹峡谷背后生长。因数量稀少,又可解人间百毒,被奉为人界第一奇花。医家兵家乃至皇家都愿以高价收买,大漠边缘商贾平民原都对它趋之若鹜,多少人前仆后继进入这诡异大漠摘花,可成功者却寥寥无几。 只因这大漠旋风不断,葬身半道者有之;彩虹峡谷更是无风也起沙,又葬送一波探险之人;最后这更要命的,是这滋养太平花的异水… 或许该道:忽临世间的并非花株,而是这异水。那水通体泛金,谁也不知来历,自成一道小溪穿过彩虹峡谷背后,无论多少烈日酷暑黄沙漫天也耗不尽、遮不住它。太平花便由这水滋养长大,生在黄土上、金溪中,也不知汲取了什么养料,每株花也如每滴水,风吹沙漫屹立不改形容。 若要折花,必触异水;若触异水,全身便腐蚀融化…是以摘花者都以性命相搏,万金一株,一条命换全家一世荣华。 “公主有所不知,我们神君以那金水为引,研制出毒物半边日,便是,便是以它控制我们…” 赤月使撸起袖子,展现一道狰狞伤疤:“也不能算全部控制,有些许反骨的会被喂下那削弱了些药性的药粉。若是真心顺服,则无需如此。我刚入教时质疑神君教义为何与天下传言的神君大相径庭,便被喂下这药…每三日需服用解药,不然便会像这样融化愈合再融化,或者被腐蚀到尸骨无存…而腐蚀时若常人接触我们皮肤,便会立刻毒发身亡。” 愿不闻舌挢不下,又惊又惧:“这,这到底是神药还是毒药!为何朝中对这些事半分不晓!倘若知晓摘得花枝需以血肉作台,陛下一定会下令根除此花,再也不许上贡!” 赤月使竟惨淡一笑:“您看。您不正说出了朝中不知晓这花真相的原因吗。” 熙熙为利来,攘攘为利往。万金一株,可解百毒,怎能不叫人趋之若鹜?逐利之人又怎会允许被人断了这条财路?不就是以骨血作阶吗,多让家丁、手下、幕僚,招募的死士去摘,总归腐蚀融化的不会是自己! 青葵听完已久久不言。一时万般思绪涌入,包括这话中透露的些许与他们这趟走镖有关的信息。腐蚀,融化,于毒物中长出的圣花,金水,银水,血河真水。天界,沉渊… 青葵含泪坚定道:“烦劳你指引我那条金水溪流以及太平花所在!” 慢慢:“青葵姐姐!不能去!我答应了昙昙要保护你!” 愿不闻也急:“公主!夜昙公主已经为了解救臾本初和城守孤身犯险,您不能再去!让末将去吧,末将虽受伤无用,可愿作您采花的人梯,石阶!” “将军您还不知吗!”青葵拂袖甩开二人阻拦:“我与妹妹乃万花之灵供养而成,并非普通人族!自该承担这采花救人的宿命!你看看他们,他们没有时间了!将军您能保证身躯沉入金水腐蚀却可把花带出吗?你不能,但是我能!” “公主!” 赤月使匍匐着流泪,手臂疤痕突有一阵钻心刺痛…他捂住复开始融化那处,凄惨叫道:“公主,我忘了今日正好是我的三日!我…”他想说,我要为您指路,但别靠近我,我身上正带毒! 但他的话语已被痛楚盖过,而青葵果断抓住他手臂,将带来的太平花粉悉数洒下! 赤月使道:“公主,您离我远些!怎能把珍贵解药用在我身上…” 它间接害死过许多人;差一点没救成那神庙中的姑娘;最后一点本该敷于玄商君伤处,如今终于真真切切地在救助太平道处的人。 青葵道:“无论你无心或有意害过多少人,如今你在我面前只是病患,只是迷途知返的普通人而已。解药只有在能救人时,才称得上珍贵。而并非有市无价之时!” 手臂上的毒药触碰到青葵手指,花灵之力护体她也感到阵阵刺痛。但她绝不松手,仍在做着救助敷药以及包扎的医者之术。心中的痛早胜过手上,只因她这行为,以及这一决定,最对不起的便是与她痛感相连的昙儿! “昙儿,原谅姐姐擅作主张…” 赤月使死里逃生,仰倒在沙地为青葵慢慢指引通道。公主与神鸟相携而往,愿不闻如今和深恨的贼人躺在一起喘息遥望。 赤月使低声道:“对不起。最开始我是被蒙骗,由村中选拔成了赤月使,还很是欢喜。后来…有了点疑心就种下这毒。再后来…便也习惯了作人趁手的刀,期盼于忠心数年,真会被提拔上天做那神仙。现在看来,这世上的神仙,还不如公主…不管是青葵公主,还是把我丢进旋风团的夜昙公主。” 愿不闻:“并非如此。你所见到的神君是个假的。真正的玄商神君并不会像你的教主一般作恶,研制毒药,控制人心。” “真正的神君是什么样子?” 愿不闻思索几番。他其实没见过神君几次。宴席一观,路途受过冷眼,之后便是鱼目混珠的假人… “我是个粗人。不知如何形容神君天资气度。” 愿不闻只道:“我只知他身上总有星辰。于暗夜之中,熠熠生辉。” 第12章 决战月异之巅 月异山内,夜昙感到手指一阵刺痛。定是姐姐受到了什么伤害!好在刺痛不多时散去…可又换成心痛,夜昙眨巴眼睛,两串眼泪即刻落下。少典有琴惊道:“昙儿,发生什么事了?” 这就要挣脱禁制,夜昙喝止:“你不许动!是姐姐在心痛!你若再受到半分伤,我递你一纸休书!” 她摸出万霞听音呼唤,可青葵像是故意不答。 实则青葵正忙着赶向太平花处,但夜昙不知,只是借着这痛心之泪委屈至极: “你们都是大义凛然,都知道把我护在伞翼下!我离光夜昙就这么差劲,就这么不配和你们共同分担、一并赴死吗?!” 玄商君眼眶一热:“不是这样的。昙儿,你听我说,是我的心魔作祟,是我怕你因我烦扰…” 嘲风的声音由台下传来:“小姨子,你先别跟老七吵架了,看看他们!” 被捆起的血月使和赤月使有几人蜷缩如虫,在绳子里蠕动挣扎惨叫,口中凄惶喊道:“教主,我们誓死效忠…神君万岁,求神君赐药!” 其他未发病的平民和血月使讷讷吓呆,所有武器都彻底丢了。 夜昙无暇再气夫君,一手解了夫君的禁制,一手拽走那教主口中的白布:“你给他们吃什么了!” 教主道:“是我提炼的毒性弱些的半边日。给有反骨的属下专用。每三日没有解药,便会全身腐蚀融化,只剩白骨。” 少典有琴:“解药在哪?” 教主慢答:“就算是有,你们也来不及救他们。” 夜昙气笑:“好,我让你看着我怎么救!姐夫,把他们腕上经脉封了!姐姐教过,你记得吗?” 嘲风对着一个个惨叫的恶棍挠头不看,扬声回上面:“葵儿的话我自然字字都记得!”黑影每人身前闪掠,所有毒发之人张口结舌,皆被暂时封住了经脉避免毒素扩散。 只要未及心脉,一时的闭气慢流血液还是可以支撑的。 但毒入心脉如黄沙中的疯癫将士,便是此招也不管用。 教主见此,才有些急了。 “你们这样做有何意义?不过延缓死期。” 他已然破罐破摔的模样,对台下众属下和村民轻蔑笑曰:“你以为这样他们就会感激你们吗?神如我凭喜好杀人,神如你凭一时兴起救人。于人有何区别?不过予取予夺,掌握生杀大权。图个乐子罢了。” 少典有琴手指抚向面罩,却并未摘下。 夜昙:“你竟自比为神?太可笑了。” 少典有琴:“你怎知我们非人非妖?” 教主道:“都说了你这法术精妙,人可掌握不得。开山,以一敌百,这变幻牢笼?人又怎能突破我重重阻碍毒物,找到我处?你们不过是借着天生地位之高法术之强,可随意碾死我。” 他面露阴恻恻微笑:“正如我可随意碾死他们。我之于他们,与你们之于我没有区别。我为何不是他们的‘神’?” 一番诡辩倒却唬人,夜昙一时后悔自己用了破山之法和仙法牢笼——就该动手捆起,同台下诸人一般,叫他心服口服些。 少典有琴沉吟半晌,握住她的手。 “昙儿,从此刻开始我不会再隐瞒你任何决定。” 夜昙浑身泛开丝丝麻意,望向他。 “我想把他身上的牢笼解开,可以吗?” 夜昙道,“好。” 少典有琴便挥手解了那通天牢笼。月异教主忽然自由,转转身子困惑了。 “嘲风,你送所有血月使,赤月使和村民出山。” 嘲风:“喂!使唤我不用商量是吧!你和小姨子还真是一家子!” 抱怨完他倒真是捡了根长绳,把所有俘虏栓在一处,封了筋脉的在前,没发病的在后。拽着他们转身就走。 村民们面面相觑,嘲风嘲笑道:“我没空管你们,爱走不走。陪你们这假把式教主升天我也不介意啊。” 霹雳乓啷。武器刀剑被丢了一地。 打不过,看不透,似乎神君的“神药”真如这内奸所说会置人于死地。那么态度不如转弯,浑浑噩噩的人们懵懂跟上了嘲风。 空地中高台上只余三个站立之人。 月异教主:“这是神祉新的乐趣?戏耍我?放不放我都逃不走,何必惺惺作态。” 玄商君不理他,冲娘子道:“我于地道中受了重伤。如今仙法低微,也提不起清光剑。” 夜昙心中一揪:“有琴…” 他终于是亲口告诉她了。没有强装微笑说什么,“我没事。” 玄商君又转向教主:“你自己该知自己都调制了些什么毒药。效力如何。” 教主迟疑:“地道中…那可是…就算你是神,你竟还没死?!” 玄商君:“我说我现在虚弱与寻常凡人无异,你认同吗?” 经脉紊乱更弱于凡人才是!教主道:“你到底要做什么?” 少典有琴弯腰拾起一把普通佩剑。轻巧,圆钝,与清光神兵天壤之别。 他闭眼默念心咒,竟将元神修为金身乃至玄珀生生分离出体,化为一枚内丹飞往夜昙掌心。 内丹还闪着她加了新禁制的虹光宝睛,少典有琴半分退路也未给自己留。唯留一具伤痕累累的普通肉身。 他要奉行他的道。 夜昙无言已明,小心捧住夫君的全部,低声说: “你去吧,有琴。我会保护好你。” 她转身,决绝走下高台。台上终于只剩二人。 少典有琴说:“如你所见。你面前的只是个凡人。这个凡人以一寻常月窝村村民的身份,要同你决战一场。不为自娱,也不为羞辱你。你应是不应?” 教主对仙术法门并非一无所知,见此情形只觉奇妙:“竟有你这样的神。我真是长了见识。” “你并不知我的武功深浅。”他也捡起一柄剑,“若我刺死你的肉身,你便会死在这人间了。饶是内丹也无用。除非,你愿意借尸还魂?呵。” 少典有琴:“不必多言,开始吧。” 月异教主举手便冲他命门招呼!少典有琴压下少了金身护佑后的肉身疼痛,以剑挡住一招!教主武功非凡,手挽剑花错开铁剑又是旋进一招!刮破了少典有琴的赤月使外袍!夜昙在台下焦急道:“有琴,小心!” 但她不能上前,只得尊重他,独自观望。 教主见他并非坚不可摧,兴奋起来:“这个机会好,甚好!我怀才不遇多年,一招伪神才得了这地位财富。凭何神就能受人膜拜!归墟?无稽之谈,有翻涌过吗?修补?都是虚名!却享万家香火!呸!云层后的飘渺神仙只配作我青云直上的梯子!如今还能伤你这愚蠢的神,就算是死了我也甘心!” 少典有琴也不留情,格挡翻身一剑划破他的左臂道:“那便拼尽全力吧。” 教主再扑,两柄质地完全一致的剑身对撞在一起,有零星火花闪出!他与面罩后的少典有琴双目对视,一个是邪火正烧,愈战愈勇,一个是平和悲悯,无喜无悲!教主似被惹怒,猛用了全部力气,压制后再刺,被少典有琴侧身躲开。 束起的玉冠也散开,长发在剑风中舞动又被剑风切割飘落!少典有琴想起那随风飘扬的蒲公英,波澜不惊的双眸中终于有了一丝波动,挥开对方散发,连出三招,腹部、肩颈和头颅!速度迅捷带起更多疼痛,也打乱了教主进攻节奏。几下慌不择路的格挡,少典有琴的剑锋还是对准了他的咽喉! 此时二人身上都带了些伤。少典有琴喘息都不匀,血河散和半边日的毒性后效又开始攻击肉身。他放下剑身,道:“你输了。” 他转身望向夜昙。夜昙为他担心又自豪,眼睛亮晶晶地欢欣道:“你赢了!” 哪怕是剥离全部修行法术,以重伤躯体,仅凭人界剑术武功,他也赢了! 少典有琴继续对教主说:“这便是你与寻常缉拿你的官差会发生的决斗。如今,你被缉拿归案了。” 教主双目赤红,怨毒恨道:“那你可大错特错了!对付普通人族,我可不会用老老实实的剑招!” 腰带处有一袖珍小瓶,月异教主伸手便拿,夜昙早已察觉,远远一招打来,那瓶子摔在地上碎了一地!瓶中有不少银色液体,似活物于地面滚动! 夜昙飞身上来,法术黏回瓶子把液体吸进去。 “我夫君讲究道义,卸下一身功法,你却下毒害他!我可不是好相与的君子,如今架也打完了,你是服也不服?这毒药顷刻招呼到你身上,不让你挨到我父皇三司会审!” 她去摸少典有琴划破的衣服和手,“你怎么傻成这个样子?这种恶棍有什么决斗的必要?” “我只是觉得,他如此憎恶定有原因。不愿以高高在上的姿态审判他。还是凡人与凡人适当些。”神君终于摘下黑色面罩,露出真容。 教主眯起眼睛似在辨认。 “你很眼熟。” 薄唇高鼻,珠目黑白分明,山是眉峰聚。这是他几年前从塑像中可得知的外貌。 那塑像无法雕刻出的是长睫扫下,昴睛璀璨含情,其唇角弧度绝非虚伪或慈祥可以囊括的温和淡然。 而神君也无需锦衣华服衬托,一身黑色劲装并不削减他半分清俊超脱。 “是你。”月异教主长叹一声。 “想不到,我竟能惹了真正的玄商神君下界捉我。这一生倒也值了。” 只可惜他画虎画皮难画骨,对着那塑像捏了这么多年的人皮,原是十分相似的一张脸,又是十二万分截然不同的一副面容。 “你若甫一登台便摘罩露面,台下那群庸民根本不会与你们斗殴打架。会直接臣服于你,我不懂你为何不这样做,非要兜这么大一个圈子,以无名救世主的姿态送他们出山。” 少典有琴揽住夜昙,笑一笑答:“他们今日跪下拜我,与昔日跪下拜你并无区别。拜的不是神,而是心中的虚相。你很知人性弱处与欲望,并拿来所用。可其实,神与人的区别,除了寿命偏长,会些法术,就是因为这些附赠而多出的责任或禁锢了。” “这些好处于我而言,还需得看身边爱重之人是否在。否则空留千年万年,修行四界属一,依然并无生趣。人族寿短,经历却绚烂。之后尘土归一,再合新生,重新走过一生,未尝不比神族幸运。短促寿中欲望频生,想抓住更多些东西也是理所应当。而人的欲望也不仅是弱处,也可以是长处。” “依我看你的机关消息、毒物之术、包括一身武功,都不比神之术法长生差些什么。只可惜用错了地方。你可以追寻你所想要的东西,有更纷呈的体验。可你不该杀这许多同族。生命是上天赋予最重要的东西,任何人都不能轻易地将它夺走。” 教主冷笑:“即使我不杀他们,他们也会老死、病死,死于天灾、人祸、成为妖魔争斗的池鱼。之后死又转世,往返无趣。我看不出这二者之间有什么区别。” “区别就是,那些出于天道亦或自身的选择。而不是你的一己私欲。” …… 他们救出了最后被困的龙武卫将军臾本初和太州城守,也发现了屋内架好的偷来银车。银车过重,只待一切回归正轨后招太州卫前来搬运。于是夜昙和少典有琴只扶着受尽折磨的臾本初和城守出山,将那数车饷银留了下来。 摁下开关走出山洞,夜昙正对上便宜姐夫不值钱的笑脸。 以及他身后还被一条绳连接的众俘虏。 各村村民团簇,伸长脖子向里望。 从天而降的“妖女”,两位人族大官,面罩还没摘下去的内奸——实则是玄商君又戴了回去。剩下是被制住无反抗之心乖乖跟随来的“神君”。面貌如此陌生。 “神君真是假神君啊?” “那还有假?你看他长得跟塑像根本不一样!” “那有的村岂不是白死了?” “恶人!该死!我的表舅就死在他们手上,原来根本不是成仙去了。杀了他们!杀了他们!” “对,杀了他们!” 又是群起激愤,此番倒霉的要属嘲风牵着的各位血月使赤月使。病重者不发一言,无病者颤抖瑟缩。村民们双目喷火,一拥而上要殴打他们。嘲风嫌烦,拽着一连串葫芦咻地奔至远处。 “你们消停会儿吧。翻脸能比我翻脸都快,也真是难得。”嘲风又招呼道:“小姨子,老七,还有那将军和城守。你们带着那个教主快跑吧,这群人我真是摸不透他们,待会再误伤了你们!我们赶紧去和葵儿汇合,然后回都城给岳父大人交差——拿赏钱!” 夜昙方才在山中已收到姐姐传话,犹豫几下后,还是冲着兴奋姐夫泼些冷水,也提个醒: “姐夫。姐姐要去一溪毒水中采花救人,虽然无性命之忧,但你…” 姐夫合该知道。青葵也不打算瞒他。但姐夫听罢暴跳如雷:“什么?!什么?!她在哪,在哪?你怎么不拦着点!什么毒水!我去蹚便是,她逞强什么!” 夜昙:“在彩虹峡谷背后的金水河流…” 嘲风扔了绳子化作光影消失。又把村民们吓了半死,倒地便跪。 ——这才是真! “有琴。我不怕痛,也支持姐姐。”夜昙手指按在少典有琴受伤的掌心。告知她和她们的决定。 少典有琴一把拥她入怀,声色颤抖:“可我舍不得。” 夜昙已然开始共感,身体在克制着撕裂般的疼痛微颤。 脚面被撕开,姐姐入水了——手也似融化般刀刀切割粉碎,姐姐在用手拔那花枝沉于毒水中的根茎。一枝、一枝,又一枝…夜昙冷汗遍布全身,手也抓着少典有琴的衣服死死按下。 “你看,你是抛不下我的。”她微弱道,“你在地道里受的疼,我还是会曲折品尝一番,与你同行。” “公主!”将军和城守望向公主痛苦,心中更是又恨自己落入彀中,又敬佩心酸。 村民们朝向嘲风闪走的身影叩头,口中忏悔自己识神不清。依然没被识别的于队伍末尾紧紧相拥。 “我错了,是我错了…我舍不得,我舍不得…” 他连她为自己担心都舍不得,怎么舍得看她这样寸寸撕裂。 无能为力和后知后觉才是最锐利的尖刀…她得知他受苦时便是这样的心情。面罩下有泪水滴在夜昙的发顶。夜昙疼晕过去,但并不逞强,并不如他在奇鸳车那般逞强。安心地晕在他怀里,身子被夫君的手臂接住。 他会接住她,如同接住他的整个世界。 少典有琴重复许诺:“我永远不会再让自己被你落下了。” ———— 嘲风如风,闪过大漠路途,闪至波诡云谲的彩虹峡谷,闪近青葵身边。 青葵已拔除了金水溪中所有可救人也可间接杀人的太平花。将它们拧碎成粉。从此人间再无这灵丹妙药和致命毒药! 沙丘中的军士们口吐鲜血,愿不闻和赤月使暗道:完了! 而被青葵指示去找霄雨仙尊的慢慢恰好盖住烈日,振翅飞来:“青葵姐姐!仙尊已备好了雨水!” 青葵闻言,额间闪过清花标记,霎时就把手中碾碎的太平花粉吸入了身体! 彩虹峡谷又刮起旋风,但此时终于是救人而非伤人的风团!青葵的青白裙裾被风团吹起,足尖一点,人飞至半空。人形逐渐消失,沙漠半空中一朵硕大清花缓缓绽放! 慢慢身后,天界为人界降下了瓢泼大雨! 嘲风终于至此处,冲空中清花大喊:“葵儿——” 这一声高呼,既是痛心她自伤救人,又似在说:我在这里,你且放心! 清花散出所有花粉,波光粼粼融于雨丝,转瞬染至十里,百里…整个大漠!雨丝甘霖轻柔洒下,裹住解毒药粉,洋洋洒洒融于口吐鲜血,即将死去的军士身上! 军士们毒气尽退回神恍惚,互看瞪眼。发觉自己从梦魇中回到现实,兴奋得拥抱欢庆! 少典有琴于数里外抱着夜昙,仰头接住这一场混杂清气和花粉的夏日雨水。 干旱的大漠湿润了吐息。地上被封住筋脉的中毒之教徒也睁开了眼睛。三日一复发的半边日毒于无声处消磨殆尽。 月异教主看呆了,清澈雨水洗涤他的面容。这一层假面也有所松动。 青葵花一波又一波向外散着解药,直到花瓣收拢,再无力气。 一切太平大漠中中毒之人都得到了解脱。 而半空中花又恢复成人,青葵飘飘坠落,位置正在嘲风所站之处。 嘲风接住娘子,湿卷的头发蹭蹭她额角,又蹭蹭她尚在受伤流血的手臂。 “葵儿,你醒醒…你骂骂我,我今遭砍死了六个人族,你狠狠骂我…” 青葵朦胧睁眼,却冲他一笑,绽开万盏光华。 “虽说我骑射不佳,但岐黄之术还是精通的。你们斩除恶佞,我便救助病患了。” “我畏高,也怕马,可能会学得很慢。但回都城之后,你也要如玄商君教昙儿般耐心教我骑马,可好?” 嘲风印上她凉丝丝的唇瓣,“都听葵儿的。你想学什么,我都教你。” 玄商君终于对着假玄商君沉稳答道: “如你所见。青葵公主,也曾是一介凡人。” 凡人亦可成神。这其中的差异并不在面容,或强权。 神是爱世人。是不嗜杀。 ——不管世人为何种模样。 第13章 三光神水初现 几日后一切尘埃落定。皇城内的暾帝展开恶徒供词细细读来。 “我本是人界中一普通医家。家习武功也是上成。但人界势弱,存活于天界沉渊夹层之中,并无我施展拳脚的地方。上天太难,我便去以武力为尊的沉渊碰运气。 “那处的恶煞瞧不上人族,甚至以邪术羞辱、玩弄我。将我打伤推入了沉渊的血河真水中。那是至阴至秽的河水,对除沉渊界外之人皆有效果。后来我被一路过女子所救。便是你们口中的雪妃。 “她同我说此处弱肉强食并非好去处,劝我回归人间恣意一生。我便记住了她的面孔。她是唯二善待我的人。 “你说另一个?自然是玄商神君。之神庙。我落拓时,它曾为我遮风避雨。那贡果也被我充作裹腹之物。 “暾帝?那是我回归人间转医为毒的几年后了。二族围了我人族皇城。当时我已研制出了血河散,也许对天帝老儿也有效用。可那愚蠢的人帝不见我,不愿启用我。用可笑的剑去于对峙。有用吗?怎么可能有用。这个世界只有实力才是一切。道法教义?看那天帝老儿,天界最重礼法,他遵从吗?虚伪不堪! “我回到平州度日。后穿梭大漠去往太州时,有一日天空电闪雷鸣…那是我最黑暗的日子。也是我的新生。 “我被旋风卷进了彩虹峡谷。而那雷击之下,从空中洒落一道金水和一只瓶子。金水伴着风刮到我脸上,毁了我的面貌! “又是神,又是神!天上的神不小心丢下个瓶子,地上的人就要遭受我这样的苦楚!你可知那神水腐蚀有多痛,有多痛!若不是我攥着瓶子爬进玄商神庙,用自己带的解毒丸暂缓伤势,我就会成为金水溪杀死的第一人! “瓶中剩的是些银水,我用附近村民试了试,发现比那金水更厉害,可以腐蚀元神魂魄不露半点痕迹…我望着那虚伪假笑的神像想,许他们玩弄人界,为何不许我也做个一方的神?转世之后皆无记忆,那我更要此生此世,想要什么便得到什么! “后来我开始调制那仿制的金水和银水…金水成功了,便是半边日。可消磨血肉精骨,依量而定。银水没有成功,我便在后续各处神庙网道中各自留下一滴…那一滴足够所有追踪的人、神、魔、兽死无葬身之地! “神要虚名,我偏就要毁掉那虚名!我割皮扮神君,那些蠢货果然上当,特别是月窝村众人,据说曾真的受过神君照拂,对我俯首帖耳,奔走向其他村证明我的贤明!太州平州的附近村落几年之后便尽归我手。接下来便是城池…我有想过终将败露,但我没想到却是如此之快!且真的就败露在了神上!呵,不过若没有玄商神君横插一脚,你们到死都不会发现我的存在,连城守替换也不会发现…” 暾帝“啪”地合上奏折,恼得喘粗气:“寡人不看了。你跟寡人说,他究竟打算怎么劫夺太州城池的!” 刑部尚书回话道:“此人精通天文历法,推算出人界地动之日,并早早候在了大漠等待臾本初将军押送饷银…地动后旋风起,官道荒废。大军失去方向饥渴难耐,他们等大军彻底失去战力,然后伪装成玄商君座下神祉将毒水喂给大军。之后绑臾将军回老巢。再将饷银车下的圆木挖空,将红蝙蝠放入…” 暾帝道:“那个吸人脑髓,又会开膛破肚的妖物?这罪人要做什么!” 刑部尚书续答:“据说原本的计划是,两日后城守等不到龙武卫大军,定会携兵入漠救援。再将城守一并绑去。割下他与臾将军的人皮,伪装成二人,带着饷银和红蝙蝠回到太州城中,只说死里逃生…” “之后放周围村落中已吞下红蝙蝠的村民入城。饷银会被收拢在太州卫大军,而村民进入城池。待蝙蝠破车、破腹聚集,太州的军队、人户便可由其完全控制。陛下即使发现端倪追究下来,也可推脱说城中发了瘟疫,臾将军也于瘟疫中死去…之后这太州便是假城守的天下了。” “而陛下再派龙韬卫和公主驸马前去探查,实属意外,并非其所预料。他座下有个贴身侍女名唤梅香,因逃出月异山撞见公主驸马,此案才可告破。一切种种,皆是有所机缘,天佑人族。” 暾帝重拍桌案大骂:“真是禽兽不如的东西!拿我大军和城中、村落百姓性命做他的梯子!那些血月使赤月使什么东西呢!桩桩件件参与几分?都给我细细审查!” “是,陛下!” 刑部尚书喏喏退去,大监也道:“陛下别生气,青葵公主在外求见…” 暾帝拂袖:“不见!” 大监尴尬又道,“夜昙公主也在外面…” “说了不见!” 大监想了想二位驸马,决定先把毫无份量的一位丢出嘴边不谈。 “陛下,玄商君也候着呢…” 暾帝简直要大发雷霆:“不见!统统不见!临行之前再三叮嘱,要保护好自己,再也不要为他人牺牲受伤。结果你看看这四个活宝做些什么东西!一个被金水伤手伤脚,一个被银水伤到元神,一个被连累,还有一个…还有一个什么都没做,就看着其他三个人受伤!真真是岂有此理!你去跟他们说,寡人不摆宴席了!让他们赶紧滚回兽界过小日子去,人界不欢迎他们!” 大监捂嘴偷笑。暾帝更是怒极:“你笑什么?我问你笑什么?寡人的心都要被气出毛病了,你还敢笑?” “哎呦陛下,保重龙体!”大监连忙道,“陛下这是关心则乱,内心还是心疼公主和驸马的。” “我不关心,我后悔!”暾帝道:“鬼迷心窍,我怎么会答应这四个不知轻重的家伙!” 殿外传来夜昙活泼的笑声:“父皇您别后悔了,我们如今都好好的,还给您解决了心腹大患,您应该自豪才是!” 她一手拨开侍卫阻拦,拽着愧疚的青葵冲进殿堂。后面跟着闲庭信步的玄商君和…肩上扛了个麻袋的嘲风。 “岳父大人!” 趁着夜昙青葵溜到暾帝怀里撒娇耍赖的时辰,嘲风扔下空麻袋倒身下拜:“小婿来讨赏了!” 暾帝刚被女儿们乖巧认错姿态顺好毛,看到他火气腾腾上升,一手就要拽鞋底: “你还好意思讨赏!你还好意思讨赏!除了你都受伤,你怎么保护的葵儿!” 嘲风:“葵儿已罚过我了,岳父大人莫气。我这赏是给他们三人讨的,我负责扛运!” 青葵低笑:“父皇,这次若没有嘲风福至心灵坚持入庙,又卧底打探消息,我们不能这么快成功的。” 玄商君强烈咳嗽几声。这坚持入庙背后的原因可不是什么福至心灵吧! 嘲风咧嘴开怀,站起来要揽他:“那功劳最大的还是老七。老七救了葵儿,自己受苦,还挨小姨子好一通骂。哦,还忍辱负重接受了我给起的花名,哈哈哈哈!” 少典有琴法术已恢复了十全十——但偏不用,如同在山中一般,抬脚就把连襟绊了个狗啃屎。 暾帝:…那银水是否有所遗毒… 这是他认识的玄商君? 自然最后,还是要在日曦殿大摆筵席。此番是真真的家宴,暾帝一个臣子也没召,也未宣歌舞表演,单是与女儿女婿享用美食佳酿,聊以一路趣闻。 殿司凤泉被搬来了足足四壶之数。嘲风极馋美酒,沾了杯沿让青葵也品尝,青葵被辣得满面通红。夜昙丢了个果子过去:“不许欺负我姐姐!你个滥酒鬼!” 嘲风努嘴:“小姨子,先管管你家的滥酒鬼吧!” 夜昙转头,少典有琴正和暾帝举杯共饮。一晃酒壶,都空了一整瓶了。 夜昙:“酒瘾真大!不许喝了!” 少典有琴又开始摆辣目海量:“我可以的。” 夜昙夺过下一杯:“我说不行就不行!你伤还没好全呢!” 少典有琴低头,好似真有些醉了地去蹭她,声色也软和:“好,都听娘子的。” 暾帝道:“那把玄商君第二壶酒给嘲风吧。” “哎!谢岳父大人!” 夜昙柳眉倒竖不满道:“父皇!凭什么给他!他牛嚼牡丹能喝出个什么呀!” “不如留给我和有琴,过两日再慢慢享用。” 暾帝答应:“好,好!反正寡人的珍藏佳酿迟早要被你们搬空!” “那是自然,我们要在父皇这多住些日子,让您享受天伦之乐!可不是要搬空父皇珍藏的宝贝吗?何止佳酿!” 暾帝大笑道:“看看这丫头,愈发刁滑了!” “可不是吗,”嘲风补刀,“找岳父大人讨赏可全是小姨子几次强调,我才想起来的。” “你快闭嘴吧!”夜昙、有琴二人异口同声。 暾帝坐在最上方,看看这边又看看那边,乐不可支。乐出几滴欣慰的笑泪。 同样的夜晚,同样装饰一新的朝露殿。只是那窗边的昙花已然绽放。夜昙同样枕在夫君怀中,睡不着的滴溜大眼眨巴眨巴。 “你喝得可比上次多。呼吸里还有些淡淡的酒气。” 少典有琴掩口道,“难道是我清洁不够?” “不是,”夜昙滚到他身上,手指点在他下巴上:“很好闻。闻之欲醉。” 少典有琴微微一笑,让她安心枕在自己胸膛上。酒气推动心跳鼓噪,夜昙的手指按在那处,逐渐游移。少典有琴想到身上新增的疤痕,稍稍推开了她的动作。 “再等等。”他低声道。 纵横交错瘢痕的躯体不够美观,他不想让娘子过多注视。以及…之前欺瞒娘子真相总有些愧悔,生怕她还未过了这坎,始终在意。 夜昙怎不知他的心思,便说:“上次你抱着我瞬移到马场。这次也换我带你瞬移吧。良辰美景不可辜负。” “唔,昙儿是要带我去别处赏月吗?” 夜昙蒙住他双眼:“不,要带你去观星。” 少典有琴平舒一口气,将全身交给娘子。顷刻之间,斗转星移。他来到一处极熟悉、极安心的地界——或许该说是天界。 夜昙竟环着他飞入了他的星河。 玄商神君乃星辰之灵,再没有比星河更让他放松、舒适之处。几乎可等同于回到幼时母神的怀抱。少典有琴躺在星河中,周身由星辰包裹,抚过皮肤注入更多力量。敞开手脚且遽然绽开双目,夜昙支在他身上真切地望着他。 他的星光闪烁于她的眼眸。少典有琴以低看高,轻轻拢去娘子散了一绺的青丝。 “多谢娘子,我已看到了这世间最美的星星。” 夜昙道:“可我还没有看到。我不想吃亏。” “昙儿要看什么?” “你把衣服脱了。” 少典有琴:“…昙儿,这?” 夜昙狡黠一笑,少典有琴却觉得这笑好像隔了好远:“少典空心,你以为我真原谅你了吗?你敢不脱?” 恐吓之流不管是否出自真心,他都十分被动。抿唇犹豫,最终为了长久的夫妻和谐,还是咬牙决定让娘子把该出的气都出了。腰间系扣拨动,衣服已然谁人都可解开。少典有琴手停在那,之后夜昙强硬握住他手,一掀便把上身衣袍拽走。 神君斑驳身体出现于星河之上。 少典有琴面上,脖间,甚至耳尖都是红的。一是敞胸露怀于外处着实不合他两千多年的守则,一是羞惭于这满身疤痕。天劫诛剹、归墟再战后花了许久才恢复如昔,走个人界镖单,丑陋过往皆回。 夜昙挪到了他身后。少典有琴屏息等娘子怒骂自己。 凉的、冷的、甜的、软的——是夜昙的嘴唇。是他所熟悉的馨香美好。 夜昙由后抱住他肩头,亲上肩胛后的第一道长疤。肉芽还在长,有些痒。 少典有琴浑身颤抖。 “昙儿?” 夜昙唇贴皮肤,没空答他,亲完一处又向下处,有时蜻蜓点水,有时却惩罚似的重吮下去,酥酥麻麻吮得玄商君头脑砰砰撞着扰乱的铜钟。 夫君皮肤偏白,有宽阔的肩和极漂亮的背。她往常抓挠时能摸到皮肤下流畅肌肉一点点涌动,顺着一路滑下去,毫无阻碍。只除了他受伤那会儿,以及现在。 “昙儿,别这样。” 她想得越多,亲吻得就越恨。这恨只有酥麻。少典有琴受不住了,修长手指要去找扔在一边的衣袍遮回身体。夜昙则突然把他扳回转身,按住他肩,低头咬在他胸前——那也有一道疤,由左至右划开他整个心房。 少典有琴抱住她的头,最后的殿司凤泉贡献在她耳边。是一缕清浅迷醉的气息。 夜昙说:“疼吗?” 少典有琴知道她要问的时刻。如今也终于知道自己该答什么。 于是坦诚:“很疼。疼得快死了。” 夜昙道,“那你怎么忍心放我无知无觉?” “当初是怕拖累你,让你分心。” “现在呢?” “现在已经不疼了。以后,我们永远疼在一处,葬在一处。” 玄商君说:“但娘子莫要嫌弃我才好。” 夜昙从他胸前抬起,搂住脖子开始真正亲吻他。她怎会嫌弃?于她而言他的每一寸肌理都是最纳罕,由眉至颌,由手及身。她要一一吻过,拆吃入骨才好。 红唇如露凝结香气,昙花唯绽放于暗夜星辰。待夜昙将夫君推入星河,云雨巫山在内,天界电闪雷鸣在外… ———— 二郎神从皇宫开始沿途寻人,开了天眼,喊了狗子,从人界飞到天界,从朝露殿搜索到蓬莱绛阙也没找到神君和公主。直到抬头望见天象,脸唰地绿了。 他来得果然不是时候。此刻闯入会被公主撕了吧?神君许诺的奖赏也是泡汤。于是乎他默默立于星河结界外,合上整三只眼,非礼勿视,非礼勿听。 许久许久之后。怎么雷还没劈完。 …不会真要折腾一夜吧? 也罢。神君辛苦,折腾便折腾吧。 二郎神郁闷转向九霄云殿。天帝清衡夜以继日,如今还歪在殿上看折,手撑额昏昏欲睡。 这也是个不好打扰的。二郎神为神煞是体贴,又欲转身。结果清衡浅眠,苏醒便问他何事。 二郎神也就不再客套,推手回天帝:“末将几日前受玄商君所托,调查人界遗留的神水。现下也有了眉目。” 清衡坐直道:“是伤了兄长的银水吗?我听说了。你是否有先行告知兄长眉目?此事应交给兄长处置。是哪位散仙炼就毒水害人?” 二郎神:“玄商君现在可能不太方便…” 轰隆!九霄云殿上方也有闪电雷击飘过,佐证其话。清衡了然,又道:“看来兄长正和嫂嫂在一处。那你先说给我听吧。我看能否事先为兄长分忧。” 二郎神咬牙道:“并非是散仙炼就毒水害人。这银水原是慈航真人与青藜星君百年前论道时留下的三光神水,放置在玉净瓶中…” 三光神水,传说可解四界之中一切诸毒,治疗一切伤口和疾病。 清衡疑道:“既是治疗圣水,怎会变成毒药?” “末将前去问了灵璞祖师,原来那神水名为三光,因它乃是由日、月、星三种先天神水混合而成。” 这日月星三种先天神水,每一种都是绝无仅有的稀世神水。日光神水为金色,消磨血肉精骨;月光神水为银色,腐蚀元神魂魄;星光神水为紫色,吞解真灵念识。三者毒性递增,合三为一之时为治疗神水,分开则是绝世毒物! “玉净瓶搁置百年,也未曾有人动过它的心思。直到几年前有人想拿它恢复自身碎裂内丹,可此举有违天道,雷劫滚下,这瓶子连带神水便被劈下了界,分成三股…” “日光神水流入大漠成为一道剧毒小溪。而万物相生相克,其中孕育出克制其毒性的太平花来。月光神水留存瓶中,太平花也无可奈何其毒性;至于那星光神水,最是可怕,不知散落在何处,又由何人掌握…” “幸亏神君碰上的仅是弱阶些的日光神水和一滴月光神水,否则,那便真是只有三光神水才救的了了!” 清衡皱眉:“你所说的‘有人’是谁?” 二郎神道:“陛下难道不知?” 天界这些年,只有一人碎过内丹! 清衡瘫坐于椅上,良久。闷闷发声: “怎会这样…我知他刻板、守旧、看重权力、做事会不择手段。可他不是最遵守天规戒律,连救兄长复生都严加制止吗?如此违禁使用凶险神水…” 二郎神笑笑不答。天眼睁开一瞬,复又讽刺合上。 清衡最后道:“你先去休息吧。我会找个机会跟兄长说的。” 一夜良宵后,夜昙拉着夫君索性去天界看望母神和清衡。霓虹上神和煦关切,尝了兽界的鼠须茶连连称赞。听说有琴和夜昙都有受伤,又心疼得拉着二人的手叮嘱不停。清衡面露愁容,欲言又止,夜昙敏锐觉察,偷偷问道:“怎么了清衡?做了天帝太辛苦了,笑都不会笑了?” 清衡一个苦笑:“嫂嫂。我说了你可能会生气…” “事情急吗?” “倒是不急。” 夜昙:“那就别说了。今天心情好,下次我想知道了,准备好接收一切坏消息了。再来问你。” 清衡道:“嫂嫂大气。那我便等嫂嫂来问,和盘托出。” 第14章 初蒙 拜别几人后,夜昙又要拉夫君回东丘看三清祖师。霄雨仙尊帮了姐姐大忙,需得投桃报李——比如和有琴再赢她十万灵珠什么的。她神色兴奋,少典有琴却扯回娘子衣袖,问:“昙儿能否再等我一会儿,我有件事要去求青藜星君。” 夜昙道:“啊?你求他?他太难求了吧。什么事?” 少典有琴道:“我们在山中,村民队伍,甚至是月窝村的尸身里…都没有找到阿蒙的踪迹。我不知他是生是死,总归悬心。” 夜昙:“可人族命格严令禁止被神族探访,唯怕扰乱下界命格,再影响转世轮回。青藜星君古板守旧,专守人族命格,定不会轻易给你看。” 夜昙吐舌:“而且你现在其实不是神君啦!没法官大一级去压他。” 少典有琴点头:“有道理。娘子有办法吗?” 夜昙:“我的办法可不光明磊落哦。我拖住他,你去偷命簿!” “甚好。” 这般一唱一和,二人即刻行动。夜昙直扑上书囊,冲曾经师傅兴冲冲打招呼。 “青藜星君!” 古板老头看到她脸色并不好看:“离光夜昙?你早已不是天界中人,更不是我上书囊的学生。速速离去。” “星君别走啊!”夜昙施展起厚脸皮和话唠的功夫,“我此番上天是特意来感谢星君的。您看,这…” 她扒拉出了些剩下的鼠须茶叶塞到星君手中:“这是兽界鼎鼎有名的茶叶,您且喝着试试。” 上了年纪的人就没有不爱茶的,这从父皇到母神就没有一个例外…果然星君留恋地看了一眼,旋即绷脸又道:“你到底要说什么,快些说。” 夜昙:“星君听说了我和有琴在人界遇险的事了吧?” “嗯。” “您知道那危难之中,有琴重伤,我们是靠什么化险为夷的吗?” “什么?” “全靠您在上书囊传授给我的术法!比如那飞沙走石,那木偶衣冠,那泰山压顶,那众多众多!若不是您的课业安排紧凑有效,我在上书囊学到了真本事,我和神君早已葬身于人界,又怎能匡扶正道,救助村民…” 夜昙吹得天花乱坠。要说这上了年纪的人第二爱什么,便是自己的传道授业解惑起了大作用。眼看着星君眼睛渐眯,满面写着十分受用,夜昙乘胜追击道:“您也下学了。不如我为您泡上一壶茶,你听我细说这界下之事?” 青藜星君:“倒也可以…嗯?有人动我的命簿?!” 青烟闪过,夜昙抓了个空。 完了,白费口舌!少典空心是不是睡迷糊了,怎么看个命薄都没避开星君的禁制!夜昙跺脚飞跟上去。 星君屋内,两位事情败露的小辈低头听训。 夜昙小拇指勾勾夫君的手,示意道:你怎么回事!说好的四界第一修为呢?这都能被发现? 少典有琴眼神回道:解了星君八个禁制,哪知命薄书页上还有一个。一翻就被感知了。 夜昙:我真是服了。 青藜星君十分震怒:“我就说无事不登三宝殿!你们二位,神君,你如今已不是神君了,可怎么能丢了沉稳,来偷我命薄?你难道不知那是天界禁令吗?” 少典有琴:“知道。但我实在…” 夜昙:你怎么能在这时候还嘴啊傻子! 青藜星君一扔命薄:“岂有此理!气死我了!岂有此理!” 然后阔步走出房门透气,避免自己真被气死。 夜昙:… “星君这是,在放水吗?” 说好的刚正耿介呢?早知道如此容易,他们还折腾什么? 少典有琴了悟,刮刮夜昙的鼻子赞她:“星君耿介古板,因此极看重善恶有报天道轮回。娘子救下众生的故事一定打动他,他这才网开一面,许我们查验凡人去向。” 夜昙喜道:“那我们还等什么,翻啊!谁知道他那一面能网开几柱香?快快快!” 明黄命簿缓缓翻开悬至半空,玄商君终于在月窝村翻到了阿蒙的命运。 … “你说,你见过教主?” 阿蒙坚定道:“是的。我见过。两次。不,很多次。” “最开始是在我很小的时候,教主还是一头红发,身带异火。被我们村的人骂作火妖。但我知道,他不坏。他经常在后山偷偷看我们玩,跟我们一起笑。” 梅香嘲笑道:“我可是教主的贴身侍女,从没见过他有红发。你骗人!” “我没有!”阿蒙拉了拉不合脸的面罩焦急道:“后来他灭了我们村的山火就走了。我从话本子上看过,他们神仙一般管这叫,‘历劫’。” “后来我再见他,他就和神庙一样。黑发玉冠。只是衣服是白色的不是庙中那种五彩。他很好看,比庙里好看很多。一定是历劫成功回归神位了。” “我送过他一朵蒲公英。” 梅香:“蒲公英算什么证明!风一吹就散了。地上到处都是。” “他还回赠给我一只草蚱蜢!” 这话倒让梅香迟疑了:“给我看看?” 阿蒙从胸口掏出给她:“教主身体不好,后来被天上的神仙接走了。我想现在肯定是恢复之后又下界来帮我们了。” 梅香抓住那只活灵活现的草蚱蜢愣神。 嘴一撇,蚱蜢掉在地上。她布鞋欲踩,阿蒙眼疾手快捡了起来。 “你做什么!” 梅香大声道:“骗子!神仙都是骗子!你口中的教主和我服侍的教主根本就不是一个样子!他才不会送别人草蚱蜢!他只会下毒、鞭打、把我们踹得好远!” 小姑娘蹲在地上抱膝委屈:“我爹我娘,我们整个仙祠村都被他杀光了!我被他抓来当侍女,每三天就生不如死!神仙是坏的,这世上根本没有好神仙!” 阿蒙宝贝地把蚱蜢捧起来,脸色涨红:“你才是骗子!教主就是好神仙!我如今被选作赤月使,等我做了善事,成了血月使,我就能见到他了!他一定能认出我,还有这个礼物!” 可惜后来,事与愿违。 阿蒙在月异教中成长,从最开始的跑腿送信,到第一次单独执行任务。那任务是什么,竟是亲手剥下一具尸体的皮肤…他望向队长,队长面上也罩着面具:“队长,我们为什么要做这个?” “问这么多干什么!” “神仙为什么要人皮,这太残忍了!” “小心说话!”队长作势要打他,“这话传到血月使耳朵里,没你好果子吃!” “不,不!”阿蒙不能忍受自己满手鲜血,手下尸身皮肤还温热,“神仙不是这样的,神仙不是这样的!” 他崩溃地跑出去,正撞上坎位血月使。两道阴森目光。 于是次日,他便被喂下了那三日需一次解药的半边日。 他又去找了梅香。终于明了了她的感受。 少年和少女蹲在土堆上哭泣。世间为何是这样的?连神祉也在虚伪做戏? “梅香,我们跑吧。”阿蒙点燃了火堆,将视若珍宝的草蚱蜢丢了进去。 蝗虫是最能生存的动物。过境之时寸草不生,比之大上千倍的人都拿它毫无办法。打不死,灭不去,铺天盖地。 而如今,它正于火堆中化为灰烬。 阿蒙只觉得心也捧了一堆灰。父母双亡后,他还能吃百家饭长大,又进入月异教为神仙做事。他一直以为自己很幸运,很坚定。可到头来,他只有迷惘。 “跑去哪呢?”梅香噙着眼泪扒拉火堆,“每三日我们就需要解药,不然会全身腐蚀融化而死。就这样吧阿蒙。我最近学了个词,叫认命。我们认命吧。其实我做教主的侍女,也没什么不好。你…你若做多那些活,也就习惯了。” “我不想习惯。”阿蒙狠命摇头,“我要杀了他,我总有一天要杀了他,给死掉的这么多人报仇!” 梅香:“你疯了!快别说了。他是神仙!” “神仙就能把人踩在脚底下吗?我不服!” 阿蒙开始磨刀。开始用微薄的俸禄购置各方奇异毒药。他自然听说过滋养太平花的金溪,且太平大漠近在咫尺,可他无能进入。 那寻常的毒药也是可以的。他把它们统统抹在了自己的刀刃上。 每三日上山头领解药是他的机会。那一次他吞下解药后没有离开,而是躲在暗处等待时机。 然后他听到有人在说话: “那就这样定下。三日后,暾帝的龙武卫会进入大漠,我们就用大地动的旋风劫夺饷银。等太州城守来了,只会看到车马在,而银不在,人也不在。到时候我们再如法炮制,把城守…” 后面声音渐小,他听不清楚了。这些坏人又在密谋些什么恶事!耳朵凑近,也只捕捉到最后一句。 “谨遵教主指令。” 阿蒙手中的剑差点掉下去! 这声音是乾位血月使的,他在称呼对方为教主,那之前在说密谋的不就是… 可这不是他记忆中的声音! 阿蒙有了一个恐怖的想法。他窸窸窣窣,用这段时间学到的隐秘之处,由灰暗处缓慢挪近。 火把只剩一个,照不亮侧对他那教主的面容。 阿蒙咬牙,抓住一颗石子,身子向左爬去!等到了最黑暗之处,他将石子向右方狠狠丢掷! “谁?!” 血月使和教主一起回头看向声源处,空无一人。 “老鼠吧。”教主冷淡道,转回头去。 阿蒙在月光下奔跑。 假的!教主是假的!不,神君是假的,他或许是教主,但他绝对不是神君! 他跑向家乡,挨家挨户敲门: “我们去报官!玄商神君是假的,玄商神君是假的!” 有几人揉眼起床应他:“大半夜你抽什么疯呢?” 阿蒙拽住他:“玄商神君是假的,他不是玄商神君!我认得他,我认得他的眼睛!” 那该是温润的,和善的。他笑起来只让人生出亲近之感,而不是火光下回眸的那个人,目光像毒蛇吐信,只让他害怕,让他遍体生寒! 阿蒙一遍遍重复。可所有人都觉得他是失心疯了。和从前觉得他和火妖接触是失心疯的说辞别无二致。 阿蒙只得又冲出了村子。 “梅香!梅香!你听我说,我去偷看了教主,他是假的!他不是玄商神君!我就知道,我就知道神仙不会是坏人!我们一起跑吧!去哪…我知道了,我们去找朝廷!我听到了,他们要害朝廷的兵马!我们去通知朝廷!” 梅香被他晃得糊里糊涂:“你在说什么啊?” 阿蒙急道:“眼睛!他的眼睛!” “眼睛怎么了?” “他的眼睛不是神君!” 梅香也抖了一下,寒凉之气侵入身体。她道:“不,不…我已经不信了,我已经不信了!谁知道真的神君是什么样?我不想再重新侍奉一个恐怖的人了!我宁愿留在这,我不去,我不去!” “你相信我!神君一定是个好人!他救过我们全村!送过我礼物!暾帝是神君的岳父,我们去找暾帝,神君一定会救我们,救我们全部人出来的!” 阿蒙骑上自己攒钱许久买下的小白马,携带着一份塘报奔向都城。 梅香终于被他说服了,但又道:“总要有人留下断后的。你去吧!你去吧!如果你能带神君…或者是别人回来,我给你们做策应!” “你不要管我,你跑吧!我会撑住的,我会撑住的!起码我们有了希望,有了希望对不对!” 阿蒙疯狂点头:“对,我们有希望!只要我跑快些,我让我的小白马跑快些!” 梅香塞给他一份塘报:“这是我做侍女这么久学到的。城里的官都用这个传递军情给上级!我把你听到的写了写,你送到都城,暾帝才会见你!” “你就说你是斥候,传递太州八百里加急军情!暾帝一定会见你!” … 看到这里,命薄之外的夜昙已泪流满面。 几日前她同姐姐交流整件事,还觉得有许多疑点。比如按供述所言,城守是于他们进入神庙的白天才被抓去。可两日前未出发前城守便派人发来塘报说大军入漠有异象——推测起来,龙武卫还未遭遇地动引发的沙暴袭击,可说他们遇袭失踪的塘报已经发出?怎会有预知塘报出现? 竟是如此,竟是如此! 少年们一知半解,如何明白。太州距都城并无八百里。这份错误并未被过多关注。正如他们的牺牲,也险些被一道掩埋于黄沙之中。 阿蒙同样忘记自己每三日的死局。 小白马连跑两日半,已是筋疲力尽。又于下午遭遇大地动。人和马都被狠狠甩飞!阿蒙挣扎上马,一口鲜血喷在马鬃上。拍拍颈项,他恳求道: “再坚持一下,再坚持一下,就快到了…” 这话也是说给自己听。他没有解药了,再坚持一下,皇宫神通广大,也许他还可以活下去。 他伏在马上,意识逐渐混沌。 当星夜降临,都城内灯火燃起,暾帝正在为回来探亲的女儿女婿举办家宴。其乐融融的丝竹之声几乎可传到宫外。 马匹驮着个血人,一步一拐地走向宫门。 阿蒙从马上滚落,又被白马喷鼻唤醒。 他看了看自己即将真正融化的手臂,又看了看天上的星辰。 好像有颗星星格外明亮,在冲他眨眼。 他不知道,这份明亮是因为他距离神君仅有宫墙之隔。 阿蒙终于向宫门那爬去,挤出毕生最洪亮的声音—— “太州八百里加急塘报——” 宫门太监抬栓冲来,惊声尖叫。 命薄的画面熄灭了。 少典有琴召唤出法器,看到了那第一具被他收入的遗骨。 如今仔细端详,不专注于毒物如何,只专注于衣物和骨架。好熟悉的衣物,他潜入月异山时穿过。还没有长成的骨架,他之前以为是因为斥候矮小。 玄商君一直怕阿蒙枯萎于来不及拯救的路途中,如同那些被吸食脑髓后死去的村民。可是,原来他早已枯萎在故事的最开始。他的生命消失在星辰暗夜,打破了恶人的所有计划,带来两州百姓的曙光。是机缘,是巧合…是他的道。 而那自愿作策应的姑娘,正是他们在神庙里遇到的那一个。跑出为月窝村传信,也融化在黎明之前。 月异教主是错的。并非是因为真的神仙出现,他才失败。破局的是凡人,正是他视作蝼蚁的同类。 少典有琴突然有些无法忍受,弯下腰抱住了夜昙。在她怀里哽咽着哭泣。 夜昙顺着神君的后背,用他的话安慰他:“他们是人族。拥有来世。来世并不会记得今生的任何痛苦,只会平安顺遂。” 可来世有什么用?今生终究是来不及了。 “我没能救他们,没能救他们…他们在等我,在等着我…如果我早一点…是我没保护好他们…” 他没能救他们,没能救得了爱他的世人,就像他曾经也没能救得了自己最爱的人。 “可你救了更多人,更多人的今生,有琴。” 夜昙抓起他的手搁在自己面上。 “你还救了我,你看。” “我好好地在这里。以你的伤痛,以你的欢欣。” ———— …… 彩蛋:青葵选马记 青葵决定学习骑马。嘲风自告奋勇给她挑马。 夜昙极喜爱烈风,从太州回来后几乎与它形影不离。甚至准备拆了帝岚绝的奇鸳车,把假马换成真马。这样烈风便可跟着他们四处飞行,不用困顿在马厩里等人召唤。 唯一的为难之处是:假马有两匹,真马只能替换一匹。 烈风显然对与木头伙伴为伍这件事大为不满。 青葵试探着摸摸它,烈风温顺低头。青葵便体恤道:“那…要不我挑个马与烈风作伴?” 烈风欢喜不已,它三哥直呼要命。 “这马合小姨子的性子,又倔又怪。它再把我挑给你的马踢伤了?” 青葵浅笑:“你先挑来试试嘛。我相信合我眼缘的马必然是也合烈风的眼缘,是不是?” 烈风跺蹄赞同。 嘲风来了精神。于皇家马厩中好一通挑拣。要求既英气,又温顺,还得漂亮。不然怎配得上他娘子。 铩羽而归。 而嘲风之难缠、事多、一时一个态度把驯马人逼得直翻白眼。最后牵来一匹才驯服的野马忽悠他道,就这匹好。跑得快,不怎么叫,长得也不赖。通体雪白。除了马脖子靠近鬃毛的地方有一点血红。 嘲风:“这点瑕疵不是瑕疵吗?给我换!” 青葵路过,却一眼相中:“等等!” 那白马见到她,抬起头,口中的望月草都不香了。一个劲儿地蹭她。嘲风哀嚎:“这是什么妖马!也跟烈风似的爱吃望月草,色心都长出来了!” 青葵嗔怒:“你说什么呢,这是母马…” 嘲风更怒:“母马能跑吗?谁挑的,给我出来!” 驯马人已偷偷溜走。这其实是在宫门外晃悠了许多天的一匹无主之马,见它矫健温顺,便收了进来应付驸马。 青葵抚向马脖那滴朱色。似是一口喷出的血,又似一朵红梅。缀在通体雪白的皮毛上,并不难看,而是独特。 “嘲风,你对烈风的名字颇有异议,那这匹马你想取什么名字?” 嘲风直道:“小白。” 青葵:… 算了,还是别让他掉书袋了。 “不如叫皎雪,或者踏雪如何?” 终于触碰到嘲风略懂些的地方,他忙道:“还是皎雪吧。踏雪需要四个蹄子白,身上黑。” 青葵问白马:“你若是喜欢皎雪呢,就抬左蹄。喜欢踏雪呢,就抬右蹄。” 白马果断抬起右蹄。 嘲风:… 青葵和煦一笑,宛若冬日暖阳。 “那便是踏雪啦。” 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小白马,小白马,你快些跑。再坚持一下,就快到了。 我们踏雪寻梅去。 【第二卷?太平月异 完】 第15章 番外 燕同归?去 1 「去」 1 铛——铛——铛—— 丧龙钟敲至第十二响。前十一次撞钟的余韵仍由宫墙处向外圈圈激荡。 声波交叠。玄商神君御马刚出皇城,闻之抬眸观天。紫薇帝星距离人间不远,此刻黯淡走向熄灭。有大监力竭的细嗓在铜闷声中穿梭利剑: “陛下殡天了——” 顷刻之间,皇城内外下跪啜泣不绝,城池被哀鸣笼罩。 四界之中,人界最弱。然人族暾帝兢兢业业如履薄冰地在四界中斡旋,与兽界交好,依附于天界,同时从未与沉渊界撕破脸,当真是个左右为难又左右权衡的好君主。 只除了十年前为了私心维护女儿的糊涂之举,引来多年努力付水东流,三界围攻。 其二女实为东丘妖花托生,合则归墟开,四界不复,故为天地所不容。人帝得罪三界,拼尽全力护佑,也终是一死一失踪的结果。此后一夜苍老,须发尽白,药汤不离口。缠绵病榻了这十年,终于是驾鹤西去。 对于他的崩逝,身为神族皇长子的玄商神君本该心如止水,与己无关。但暾帝确是在见过他一面、答了些问题后骤然离世,因此神君调转了马头,向后遥遥一望,算是送他。 宫门深远,哀嚎不止,神君迷茫地听着,眉头微锁。 “五蕴集聚成身,如火炽燃。识阴起惑造业,三世流转,而有生死之苦。这便是你要我体验的悲喜?” 他暗道:“可人生本就是如此,周而复始。且人族素有转世新生,实不必为此暂别恸哭倒伏。” 神君将手掌翻开,一盏琉璃天灯现于眼前。 “紫薇帝星虽灭,但本君愿以天灯为你祈福。来世即使不为王侯将相,也定能顺遂一生,且…不必再忍受骨肉分离。” 天灯伴着仙法飘飞上天,曾司掌星宿的玄商神君略一颔首,随意将其安置在了北方七宿中的玄武之尾,与本就在那的星星遥遥相望。 … 神族史书有载:玄商神君以身平归墟,艰难复生后又诛杀东丘妖女保全四界。可不久便自请下界游历。功绩不享,香火无愿,世人皆称大仁大义。 实则天上地下之事,十之有八都是道听途说,口耳相传。其中原委并不重要。 起初神君的确临危受命,被天帝指派除去那毁天灭地的东丘妖女。 妖女吸干沉渊厉王登上王座,且野心未减,操练兵马欲攻上天。神君携天兵降落于晨昏道与其决战,那妖女倒是挥退手下,只一人切切向他走近,要与他单打独斗。 少典有琴便也摒退左右,以星宿法阵困她。此妖女妖法不凡,几下便解了法阵向他攻来。清光剑对上她的美人刺,对撞斗法。二人修为在伯仲之间,但妖女剑术略逊一筹,最终被他划破左臂,跪倒败在剑下。他本可再一剑取了她的性命,却在她哀戚目光中额间刺痛,心口发麻,剑锋生生转弯。 这一场仗便因妖女蛊惑神君突发恶疾而功亏一篑。 神君战败第二日,妖女起兵攻天。南天门战将放其长驱直入。 第三日至第五日,玄商神君任妖女差遣驱使,据说只为去除她心中怨恨。 第六日,妖女放下屠刀,不再争权也放弃灭世,挥手自去四界逍遥隐世。临行前留下一缕青丝道,削发以代授首,神君可拿此交差,此后山高水远,江湖不见。同日神君辞去神位和司星之职,下界游历。直到如今。 未杀成的妖女,被踩在妖邪脚下的正道,还有被妖女呼喝来去,羞愧到离开天界的战神…桩桩件件,皆是辱没天界颜面的事,工笔史书隐去真相只道神君应天理昭昭,顺利诛杀妖女。总之妖女已隐遁,也不会突然跳出嘲笑这满纸荒唐言。 神君听了半晌钟声。低头纵马,自嘲一笑。本以为妖女在纵情之余会回人族看望父亲。如今看来她着实冷心冷情。直到暾帝崩逝,他也没在皇城捕捉到她半片淡紫裙角。 “离光夜昙,我大约是疯了。竟会来看你的父亲,期待与你在他病榻前再遇。” 妖女也是暾帝离光旸仅剩的一个幼女,离光夜昙便是她的名讳。神君每念一次,唇齿都似微微冻住,凝滞而字字分离,与后话不成连贯。额间被刺出微痛,须臾又被一股花香抚平。此为他神生中的周而复始,十年如一日的微小折磨苦痛。 ——这是玄商神君下界游历的第十年。无甚大事,只是人族暾帝驾崩,百日内白绸遮城,禁止婚丧嫁娶。 2 “你来啦。” 神君推门入香堂,耳边幻闻这般女声。 百年来,他与头痛病的对抗略有成效。如今在脑海中蹦出些画面声音时已可延续片刻,容他抬头细观。 是背影。离光夜昙的背影。灭世妖女脱下甲胄散了头发,及腰青丝尾端夹在纤细指尖,手心一把木梳正坎坎坷坷地流过云鬓。 她从未回首,对着铜镜也不知在向谁说话。既然屋内只有一人一影,神君便当影子在使唤自己。他走上前去,接过梳子,听妖女含笑调戏他道:“神君今日为我梳头发吧。” “这便是你第二日的要求?”他听到自己说。 妖女端坐,催促他快些。又像哄个孩子,手中凭空变出一把金算盘:“梳得好这个就奖励给神君哦。” 神君不屑哼声。人间财欲,乃是最早被他割去的欲念。妖女竟想以此为诱,实不会成功的。 继而木梳轻柔向下。唯恐扯痛了她。 妖女闭眼微声:“神君可听过人间祈愿:一梳梳到尾,二梳梳到白发齐眉。” 青丝第二次由头至尾滑过神君指缝,不因她的蛊惑之语停顿。答应要做的事,他便会做下去。但神君依然说道:“本君欲渡你出苦海,并不会被你拉入这红尘欲望。” 妖女肩头一颤,握住他的手。他的手同额间一并刺痛。 “三梳比翼共双飞。所以神君不要再梳了,两下就够了。” 木梳上洒了刨花水,花汁气味又将神君从幻影中拉出。 片刻延续至此消散。这曾经兽界第一刺客香堂的屋子只余一人矗立。 神君还在愣怔,后方喧闹已复。 他所立之处早已物是人非,成了个名声一般,倒也算热闹的药堂。日出几时,该有人上工或抓药了。 新的掌柜点点他的后背,熟稔招呼道:“玄商,今天又来这么早?是昨日的账还没算完吗?” 他堪堪回神,变出金珠算盘,冲掌柜和善一笑道:“起得早了些,便先来收拾了。” 掌柜道:“自一月前你来,日日都是如此勤勉。但是你若想涨工钱,还得再等个半年…” 精明之色立显,又勉强遮掩。神君不动声色:“无碍,下个月我便走了。” “什么?为何?你若是嫌弃工钱太少,那,那就三个月后给你涨…三厘,如何!” 神君失笑答他:“并非如此。掌柜的不用操心。只是我答应过别人要体验人生百态,下月我就该换个行当体验了。” 说罢不管掌柜疑惑追问,他一拂宽袍坐于本该面对梳妆镜的椅子上,摊开账簿。修长而分明的指尖在金算盘上翩跹如飞。 这是玄商神君下界游历的第一百年。访遍名川大山,看遍世间百态,于是决定体验一番三百六十行。由扛包的体力活尝试起,如今到了这账房先生。 这一行可用百年前因木梳使用得宜而赚来的报酬,他便在药堂多停留了些日子。 譬如今日的偶尔,他会看到离光夜昙的背影。因为这百年从未重遇过她,所以背影永远只留给他短暂的一息。 3 玄商神君找到了一片永恒停留的相似背影,美人发上还插着银月松柏枝——与他怀中的第三件报酬模样一致。 那是在兽界缤纷馆的堂中,一名叫闻人的画师于不知几时画作的一幅美人背影图。神君第一眼见到便触摸上去,感受薄脆泛黄的纸宣。来自很久很久之前。 这天下只有一个灭世妖女,有这样的身形,这样的发辫,这样的紫色衣裙,以及这样的松柏枝。神君推测,许是妖女花灵之身被四界发现之前游玩至此,请馆中画师为己作画;又许是她隐世初初来到此地,给世间留下一幅纪念,叫四界不许忘了她的恐怖之处。 但这画实在不恐怖,一旁落下如她名讳的二字。 月下。 昙花又称月下美人。神君自然知晓。 “离光…夜昙。” 他又把妖女的名字拆分来念。离光是人族的姓氏,其实本不是花灵该附的字眼;夜昙和月下…是个贴切的花名映射。 昙花只有一夜之寿,且需人细心蹲守,才得见开颜。如同离光夜昙不打招呼地让神君想起自己下界游历正是受她之言影响,之后嘲笑调侃一番,幻影又总是伴着头痛散去。 于是神君在体验过三百六十行之后,又决定换一种生活。譬如,在这缤纷馆留住她的影子,只做一个行当了。 缤纷馆便多了一位无名琴师,于纱帐后不露真容,抚琴为食客雅客助兴。其琴音如万壑松针。挥手调奏琴弦之间,客心可洗流水,馀响可入霜钟。缤纷馆的名头因这琴师日渐响亮。 但琴师亦有傲骨,厌烦不通音律者凑热闹络绎来观,后来改至每旬月才奏半日。但这半日中,雅客可自选曲目呈上,只消过得琴师慧眼,便可得幸谛听。 琴师演奏之外的时辰,缤纷馆请了说书先生以四界趣闻填补空档,维持这馆内的热闹。 4 “话说这千年前,天界九霄云殿那一场决战!东丘妖女刮起灭世风团,惹得江河倒灌,天地逆转!将天帝的内丹都震碎了!” 雅客呷茶惊道:“那后来如何?” “自然是被玄商神君制服!之后天道显灵,天帝那碎裂的内丹竟因神药奇迹复原!也有说并无这般神药,而是玄商神君换了自己的修为救父,可谓至善、至孝、高仁大义!他为四界守,为父守,且丝毫不图虚名。斩灭妖女,救助父亲后神君默辞官职,下界隐世千年…天帝下令修庙立像,以香火供奉神君,盼其早日回归神位。” 有人啧啧叹道:“你这老儿年岁不过花甲,又是如何得知这千年前的故事,莫不是有神族史书遗落于你处?” 说书人抚须笑道:“史书之外,还有野史版本说神君与那妖女,诸位可要一听?” 这下更多食客也凑了过来,挤出一堵人墙好奇道:“快说!琴师不在,就指着你的野史故事了!” “这野史与史书记载完全相反…说那妖女其实并未被斩杀,神君以其青丝代首交差,放她归去,且后脱身天界追寻而来…至于二人有无再重逢于四界之中某处,就不得而知了…” 众人听完这野史不免失望。 “你这故事好生离谱,编排神君也不能是这般侮辱!正邪不两立,天界战神怎能只因女色所动便放过妖邪甚至神位!我看此番还是正史真些,定是他至纯至孝,奉献了自己内丹给天帝,这才隐遁不再司星了!” 说这话的人随意扯住一路过男子的衣袖:“兄弟,你说我说得可有道理?你信哪个故事?” “二者皆非真相。”这男子淡淡答。“天帝修为恢复并非其子之功。他并不知道此事。他下界也仅为体验人生百态,并非是高仁大义。以及那妖女,实则也是出生便携异能,没有灭世之心。反而很是通透、逍遥。” “切。”好事者扫兴地松手,道:“你这说法,才是最没意思。神君不神,妖女不妖。我们还听什么故事?” 5 “这是我在兽界寻得的上好茶叶,请父帝一鉴。” 茶壶上雕鱼龙云状图案,通身作海水波浪状流利浑然。线末勾出几道细长曲折,触及壶外玄商神君的修长指尖。蜿蜒至手背青筋顿止。 玄商神君抬手,将青碧茶汤注入盖碗。又道:“此茶名唤鼠须。” 天帝茶近口,闻言不入,茶香飘过鼻尖搁置。 “听说凡间以其作笔,朕已觉污秽之物辱没文词。怎么竟以其作茶名。” 神君闻言无话,只将自己碗中之茶一饮而尽。 既未待父先品,又无清雅之姿。天帝又道:“从前你焚香品茗,一壶总也鉴赏半日之久,如今却这般心急了。看来这千年的凡间游历,着实改变了你许多。” “父帝所言正是。”神君平静答道:“除却心态之变,如今我也不是清气之身了。乃是清浊混合的修行。” 天帝惊得推开盖碗紫壶。 “啪!” 茶叶并茶液滚至案下碎裂。平静和缓的气氛也碎了一地,殿中之清气都染上几分父子间心照不宣的剑拔弩张。这剑拔弩张成了一地狼藉。狼藉水泽漫开,素爱干净的神君却眸色垂下,并无所动。 “有琴,你竟如此糟践自己!”天帝的怒火终于被点燃,难以散去地呵斥:“清气修炼乃至纯至净,你天资非凡,是天界荣光表率。怎能让界下污秽之气侵你入体!这千年的游历,是朕许错你了!早知如此…” “父帝不必动怒。记得儿臣刚出归墟之时父帝曾亲身试过儿臣闭关之果。如今也可再试一番。清浊混合的修行也许并非差矣。” 神君微行躬礼,无甚意义地补上一句:“就如同这茶叶。硕鼠之须未必无所珍贵幽香。父帝当亲试一番。” 天帝金冠灼光,拂袖气道:“也罢。” “就让朕一试你这千年有无懈怠。” 九霄云殿上方。金光与蓝光隔着飞檐翘角对峙。神浮于上。云层于脚下。 云层再下,站立着被天界异象吸引来观的众仙,正对着天界修为最深、地位最高的二神窃窃私语。 地位最高似也不对——玄商神君已于千年前辞去司星之职,下界游历。神君之位逐渐也成虚名。至于修为,众仙未敢探其灵体,也捉摸不透,只能等待天帝一试了。 有仙侍耳语道:“我百年前才上天界侍奉,从未得见玄商神君真容。怎得难得回家一次就要与父亲如此对峙?” 另一人端盘答她:“那不是对峙。是切磋往来。你我且观一场卓绝仙法切磋之奇景便是。” 云层之上,天帝未战先叹:“你我父子分开数年。今日重聚茶饮半杯。朕原是不想这般的。但实在痛心你自毁修行。若此次你输了,便回到天界来,朕许你复职,许你最醇厚的清气荡涤污浊。再有百年,你便又会是独一无二的玄商神君了。” 玄商神君勾唇,却是难得的讥诮笑容。 “父帝怎知我一定会输。” 天帝遥见他这般模样,更是又怒又悔:“有琴,你从前也不会如此托大自负。这界下到底是如何改变了你?!” 想到什么,他手中法团忽地凝滞:“或许不是界下…你是不是?” “无论父帝所说为何,都已是时过境迁。这心境改变并非一日之功。水滴石穿,潜移默化,我如今的样子父帝是否满意,一试便知。” 天帝见他视往事如这天空浮云,地面浮尘,这才略微放心。法团再起,天帝周身护体金光,玄商神君同样以手成结,似近似远之间,两道相似星宿法阵同时于空中悬起,切磋亦或是经年迟来的决战一触即发。 第16章 番外 燕同归?去 2 6 约定的第一日,妖女邀他去人界一村落相见。 这村坐落于西北之处,靠近大漠,同样也靠山。玄商神君从未来过此处,却在入村时被一个孩子叫住。 “是你!”那孩子兴奋跑来,“你回来了!” 绕了他一个圈,又嘟起嘴巴困惑:“可是你的头发怎么从红色变成了黑色呢?衣服也不一样了。” 神君洁癖,低头见他上手要摸衣角,便抬手制止。变化了一朵蒲公英挡在他手心,蹲身微笑回他: “你大约是认错人了。但这是我送你初见的礼物。” 孩子轻轻把蒲公英吹散。神君于散落的种子中双眼蒙翳,恍恍惚惚望见前方有座石屋。石屋前矗立个人,一道背影。 是离光夜昙。 神君生怕她突有任何怒气异动,会波及这孩子,又哄他道:“天色渐晚,快些回家去吧。” “我没有认错人,你看,跟你一起的漂亮姐姐也在等你。” 这孩子顺手指了那道背影,便捏着蒲公英剩余叶柄跑走。 离光夜昙也在此刻猝然转身,冲他一笑。 “你来啦。” 褪去前两日束起头发一身劲装神色凶狠的模样。她青丝及腰,淡紫衣袍漾出落日波影。外来始一望,以笑写尽平生心。 玄商神君额间一痛。蹲身姿态不变,不适地抚上额角。 有什么东西想要冲破识海,而离光夜昙跑也似飞也似地奔来,十指纤纤握住他臂膀要扶他:“有琴,怎么了?” 昙花香气吹来,心境平和的同时,神君也不再头痛。 于是他立时清醒站立,不露痕迹地躲开她的搀扶。 这一声和初见时那句于识海中重合:“有琴,你不记得我了吗?” 可自昨日九霄云殿起,她再未复述同样的话。 神君颤了一颤:“我是不是忘记了什么?”而你又为何不再追问? 他真切不知何意。开始当作是妖女蛊惑,后来更是迷茫。 结果离光夜昙骤然松手,体面道: “是我忘记,该唤你玄商神君。” “神君。我们还是说正事吧。”她偏偏头,一派少女天真烂漫,无半点灭世妖女之色,也隐去了所有的恨和怨。 “神君答应这三日要听我的。那么这第一日,就请为我雕一朵石花吧。” 玄商神君擅用剑术,擅烹茶抚琴,却从未雕过石花。他也不知自己为何答应她这荒唐的要求时心中无半点受折辱之感。本想去人界集市寻块上好的石料和刻刀,然神族不许在界下私蓄家产。神君荷包空空如也,在摊前定住了手脚。 离光夜昙在一旁大肆嘲笑他穷,之后掏出银两丢给摊主。 “你既出了力,我也不能让你再出钱。这块石头这把刻刀,就当我送你了!” 她随手再抓一只布缝的小老虎,放在耳边学那玩偶的龇牙表情:“看好了哦,如果你花雕得好,这个礼物就是你的。” 神君接过石料转身离去。留她在原地继续畅快发笑。 那一朵花雕至月砌镂松阴还未成型。玄商神君专心磨砌石块轮廓,未用半点仙法。半圆玉器当空,离光夜昙在一旁托着下巴打瞌睡。月色映照在她嘴角微翘的小脸上,她的面容泛着玉泽与花香直直冲他膝前倒来。 神君丢下刀要去接她,又觉此举十分僭越,正犹豫着,离光夜昙自己惊醒了。全了他不用再犹豫迟疑的心思。 “好了吗?” 她揉着眼去抓他面前的石花,之后吐舌:“呀,神君之技可不如辣目,还需多加练习。不过我也勉为其难地接受啦。” “辣目是谁?”他下意识问。 离光夜昙:“是个比你雕花技术好上千百倍的人。” 她把石花于袖口擦拭去星点灰尘,再把怀中的布老虎摸出来放回他面前。“喏,酬劳还是给你。” 玄商神君彼时真的搞不懂她:“你喊我下界,来人界,逛集市又雕花。还送我老虎。究竟要做什么?” 离光夜昙答:“神君难道不觉得天规森严,天界无趣吗?我想要把神君拉入这万丈红尘。就从一朵石花开始如何?三日过后,世间再无妖女,这多亏啊。公平起见,我也想让天界少个玄商神君,下界多个少典有琴。” 她脆脆的一声少典有琴,流畅自然。且故意凑近,将馨香吐息打在他脖间:“或者神君想额外了解我吗?作为人生体验的一部分?我也乐意奉陪。不过只给神君三日哦。” 柔荑也顺势要挂上来,玄商神君恼火站起。 “你…还请自重些。” 离光夜昙笑一笑,抓起石花站起。毫无留恋。 是了,她又在戏弄他,看他面红耳赤是她的恶意。这是个妖女。 妖女巧笑倩兮:“那就明日再见了神君。”言毕化身香风顷刻离去。 站住愣神的玄商神君手指移向那红色的布老虎。 老虎沾染了她的体温,尚未被凉月寒夜降下。 这热却似熔炉,烫得他遽然收手。 … 第一日的千年后,玄商神君辞去了缤纷馆琴师的行当,回到了月窝村。 沧海桑田,斗转星移。山脉形容都有变化,此处由黄沙荒芜变为翠绿青葱。 有鸟儿于月色下一展歌喉,婉转莺啼,之后尾羽蓬开,脚爪落在一只红色的布老虎上。 玄商神君用法器保存这报酬。也算是他在人间私自蓄有的第一处私产。仅值一文钱。 神君冲那鸟儿道:“换一处歇脚,别弄脏了我的老虎。” 鸟儿气愤张口,直接抓破那布料后展翅飞走。 布料薄脆更甚过画,人界的东西是如此不堪一击。 玄商神君迷茫地对上那龇牙咧嘴的玩偶,暗道:不知这千年之后,人界是否还有擅长缝制此屋的摊贩。他需得买个新的。旧的破损了,已经失去了。 抬头又见星光。那琉璃天灯微弱却坚守,千年前他为人帝种下的福泽如今仍在。 新的人帝都不知更换千秋万代,紫薇帝星黯淡又重亮,亮起再黯淡。唯有这盏琉璃天灯与玄武之尾的星星成为永恒。它们不会为旧,永不失去,对吗? 这时,一束黑光并数道白光在他观望时由天窜下,轰隆落在他面前。 凉月下,有个黑衣黑发黑面的恶煞对上玄商神君的视线,且即刻凶狠咬牙,逃亡中不忘使出手中长鞭要来抽他。 他的身后是追缴围捕的一干天兵。 “恶贼速速停下!归还命薄!” 这沉渊界的恶煞根本不听,见玄商神君躲过一击,更是暴怒。他长鞭化刀,附泼天浊气向外一震!刀气所到之处草木瞬间被切割枯萎,天兵也被击中倒下。 神君手中的布老虎被刀气切割成碎片,飘落于空中,如散开凝固的血。 这血色融入土壤之前,玄商神君身法已起,清气荡涤浊气,一剑一招便卸了恶煞的长刀,将剑锋对准他命门。 天兵们认出玄商神君,在地上啜血同他道:“神君…属下见过神君!此沉渊恶贼私自上天,偷走了青藜星君的四界命薄!多谢神君出手擒拿,属下这就押他回天受刑!” 结果那恶贼双目赤红,却哈哈大笑,梗着脖子向前,几乎要自行了断般挨紧了神族神兵。 “少典有琴。千年不见,你还是跟以前一样出现得不合时宜,一出现就惹人厌烦。受什么天界刑罚,来!不如杀了我!替你这些废物天兵杀了我!来啊!” 神君放下剑道:“你是沉渊界的三皇子。我认得你。” “千年以前,我就不是什么三皇子了!倒是你,一直是天界的皇长子。”对面之人嘲讽笑他:“这一千年,你过得很是愉快吧?守护了四界,保全了虚名,还如此闲云野鹤悠闲自在。” 神君想到什么,又改了称呼:“你还是离光青葵的…鳏夫。嘲风。” 这话浇灭了嘲风的暴怒和活气。卷发因逃难半湿,挂在眼前。 他低头,恨声咒骂似的答:“对。我是。此时此刻,我真羡慕你。竟然能这么轻易地说出这两个字。” “原来你们神族的人,心都是石头雕出来的。” 玄商神君沉默不应,也未被激怒,只是用捆仙索把他绑上,让天兵先行退去。说问清楚后他自会带人回天复命。 天兵离开,石屋前只余二人对立。神君问恶煞:“你偷命薄做什么?沉渊族人的命运,命薄无法修改。” 嘲风冷笑,畅快答他:“我要用命簿中的过往记忆复活葵儿。” 神君道:“你疯了。” “离光青葵不是凡人,尸身不存,灵识早散。你就算捏出一个全新的躯壳,用命薄中的记忆强行塞进去,那也不是她。而是个假人。” 嘲风:“时至今日,你觉得我还会在乎真假?!你知道这千年我是怎么过的吗?哦,你不会知道。因为小姨子既狠心又周全,保了你无忧千年!逍遥千年!一日一日钻心蚀骨的心痛你不曾体会,每时每刻想见到她的念头你也从未有过。你没从希望走到绝望,也没从绝望走到发疯!你这个蠢货!凭什么来评判我?!” “骂够了吗。”神君听完后道,“本君无意与你争辩。只是告诉你,你的法子行不通。与其造个假人,不如去寻那离光夜昙,她和离光青葵是并蒂双花,血脉相连。兴许可以助你妻子复生。” 他解开了捆仙索。道:“想阴炽盛,想相追求,而有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诸苦。今遭本君算是真正见识到了这三味并行会把人折磨成何等模样。” “你走吧。把命薄留下。去寻那妖女离光夜昙吧。她也在四界云游千年。若是能找到她,也替本君传达一句:这千年的游历,本君终于了悟了所有红尘体验。若她愿意,彼此可再论一次道。” 嘲风自由了,似乎也平静了,接受了这个更优的提议。转转勒青的手腕,向前半步。 之后,九死一生偷来的天界命薄被他重砸在神君身前。 “什么云游,什么云游…你口中的东丘妖女离光夜昙,在一千年前就已经死了!被你那一剑伤到魂飞魄散,再无来世!” 7 千年之前,九霄云殿上,东丘妖女离光夜昙将美人刺横于玄商神君胸前几寸。 而她的颈项触碰到清光剑的剑锋。 短兵与长剑就是这般不公平。身量臂展之差也不公平。她还离他这样远,美人刺威胁不到他,人也碰不到他的衣角,他已经可以轻轻一划,将世界归于灰暗。 她迎剑含泪:“你当真要拦我?” 冰凉锐利被温暖柔软震得竟抖了抖。神君放下了剑,蹙眉压抑。离光夜昙的微暗之火自眸中闪烁,灰暗又有了光明的可能。 神君道:“昨日晨昏道后,本君下界去询问到了些你与你姐姐的过往。” 离光夜昙凑近一步:“那你定知…” 神君后退半步,正色道:“本君已知晓你的仇恨来源。你身为东丘妖花身携恶兆,自小便被世人唾弃折辱,实为不甘。而你姐姐在人界广施恩泽,德才兼备人品出众,却也因妖花灭世之说被逼身陨,你必然是愤恨世间,更恨极天界。” 天帝在他身后含血道:“有琴,杀了她!” 在玄商神君由界下归来之前,他与妖女对决不敌,受重伤倒地。忠于他的炛兲也被击昏,余下的皆是二郎神带头的一众叛将,将南天门放给妖女任她长驱直入,且已隐身不在。 这妖女欲毁他内丹,美人刺刺入一半,玄商神君终于赶来,以身抵挡。妖女却是极其精明地躲避他一旋武器,将余下内丹尽数搅碎!玄商神君情急之下抬掌击退妖女,手心也被美人刺划伤。 离光夜昙翻滚后退,将美人刺横在他面前,神君清光剑同时闪出压在她咽喉命门。 当下转身向父,神君却道:“父帝。您因传说和世人一时迷惘便对二位弱质女子赶尽杀绝,逼死了她的姐姐。此举着实…” “着实荒唐。”他一声叹息。 “您本该指引世人,察查东丘灭世实情。儿臣昨夜同时探访归墟,其并无异动,可见双花现世即灭世之说乃无稽之谈。若其为真,离光青葵和离光夜昙会于您逼杀之前毁灭四界。现如今杀姊之仇,离光夜昙的确该报。因此儿臣不能杀她。” 天帝震惊:“有琴,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玄商神君拱手拜摔倒在地的父亲。复重新对上离光夜昙的泪眼。 心下略有疑虑,他向她道:“但我也不会坐视你杀害我的父亲。” 离光夜昙却只望向他身后。问:“有琴,还疼吗?” 神君一滞,这才将背在身后的流血掌心掀开来看。被美人刺误伤的一道浅显,与昨夜于晨昏道他剑锋划过离光夜昙小臂那般一致,都是血色已干不值一提的小伤口。 他不明白自己作为对立之人,仇人之子有何值得她问出这般问题的地方。于是他续依自己心意道: “这一刺算还了本君未知真相前的那一剑。我们两不相欠。至于你姐姐的仇,你已斩杀了厉王,且毁去我父帝修为。若还不能平息心中之恨,本君愿以身相替。” 天帝听此言语,身躯直了些,面上又是欣喜又是心疼,复杂得像是工笔并水墨的混乱图画。晕染糊涂间,赤红一双眼更死盯住离光夜昙。终是恨盖过了一切思绪。激震心脉不稳,没了修为的天帝又喷出一口血趴在地上。 而离光夜昙定定地看着玄商神君。少典有琴坚决的目光。 她饮涕为笑,半滴泪水硬生生憋了回去。嘲笑他,也嘲笑自己的多情: “我要你的命有什么用?你又不是我的仇人。” “那本君只能与你对决了。你珍惜姐姐正如我珍惜我的家人。你我修为许在伯仲之间,但昨晚剑术已证,单论武功身法,你稍逊本君一筹。决战之后定是两败俱伤。冤冤相报,这并非本君所愿。” 听到他这样说,怨恨可斩天地的东丘妖女收起了刺。将左臂向后藏去。 她抬起下颌,恢复了平静。 “我不跟你打。我永远不会与你为敌。” 神君蹙眉:“那你究竟想如何?” “让我放过天帝,放下仇恨也可以。我要他交出聚灵玄灯。然后你下界陪我三日,任我差使。此后一别两宽,江湖水远,我与天界再无瓜葛。” 天帝在后复又崩溃,大吼道:“你休想!有琴,休要受这妖女蛊惑!万万不可随她下界!” 玄商神君回:“好。本君答应你。” 他又道:“父帝,这是您应还的罪孽。您好好休养,儿臣当替您还上。” 正如他一千五百年前替这居高之位的亲人承担起救世的责任。玄商神君已然习惯于此。 … 第一日,离光夜昙邀他相聚于月窝村,要求他雕刻一朵石花送给自己; 第二日,离光夜昙让他自去打听兽界第一刺客香堂所在之处。待他终于寻到踏入,她便坐在铜镜前,要他给她梳一次头发; 第三日,离光夜昙在缤纷馆摆好一张琴,冲他道:这世间总有《凤求凰》的曲子。神君可能为我弹奏一曲独一无二的《凰求凤》? 第三日的夜晚,离光夜昙割下青丝道:“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正是此话。” 神君惶惑,结果她反而笑又道:“骗你的。其实是应付少典宵衣的。你跟他说我死了比什么都干脆。以后我就自由了。” 玄商神君道:“不可。” 离光夜昙眯起双目瞅了瞅他的惊慌。突然凑近捧住他下颌,强硬在他额间印下一吻。种下千年的花香。 “我的怨恨已解,从此之后再不回天界了。神君,你也不该困在天界,你既守护四界千年,也该看看你守护的四界是怎样的世界,亲身感悟众生悲喜,大爱也才有落处,对不对?” 玄商神君竟没有推开她,甚至鬼使神差地点头。 “也许…你说得对。” “既然你也要看山河,我也要看山河,不如我们结伴…彼此,彼此也好有个照应。” 他认真地端详着她。他为她刻过信物,为她簪过鬓上的花,还为她演奏过自创的曲子。短短三日,于两千七百岁的神君来说弹指一挥,却让他生出了压抑的妄念。许是妖女吧,她当真是个妖女,轻易就蛊惑了他,让他问出这一句后既是后悔,又是期待。 妖女俏皮眨眼道:“不,神君。我的天地与你的天地并不在一处。我已放下了所有执念,从此之后,你我一别两宽,各生欢喜便好。” 于是妖女放下执念后,玄商神君同样上天拜别父帝—— “儿臣请辞神君之位。并将司星之职传给清衡。” “我想去亲眼看一看,自己守护的人间。” 8 天帝神君气息扑面,云中楼阁似被卷入大风,楼阁梁柱也支撑不住地发出磨牙之声,仿佛即刻就要拔地而起被吹入下界碎成齑粉!众仙屈膝掩面,为了观战先成了两股战战,先前发问的仙侍手中所提灯笼成了海浪打翻的一叶扁舟,几个转圈后挣脱细线束缚,生生甩飞了出去! 仙侍道:“这刚要开始,怎么就如毁天灭地一般惧人!” 终于有上了年纪见过世面的仙君笑她:“这才到哪,千年前九霄云殿那一场决战才是毁天灭地,天帝的内丹都被东丘妖女震碎了!” “那后来如何?” “自然是被神君制服!” “啊?”仙侍纱巾盖面,口齿含糊道:“那神君不是比天帝厉害许多吗?这一场哪会是切磋,是弑父啊!” 仙君惊愕忙止住她口无遮拦:“休要胡说!小心被丢入轮回井,永生永世不得上天!” “呀,是我失言!” 九重天阙中有蓝光金光正忽闪彼此掠过交手。蓝光中又有金身层层出现,即使已非纯然清气之体,修为冠绝四界的神君千年后也唯有更精进。 天帝又是满意又是招架不住,闪身飞行道:“本以为你下界失了清气丸的助力,会不敌于朕。看来是朕错了。有琴,朕已信你了。你我就此罢手,回去饮你那兽界带来的好茶吧!” 玄商神君面色沉沉,并未停手,反而是召出法阵之外的清光剑,剑气分裂悬于周身,剑锋皆向他,剑柄旋转蓄势待发。 天帝见状不对,也唤来护盾先挡于身前:“有琴,你要做什么!” 这已不是切磋,而是杀招! 他这千年不见的儿子回来就是为了诱骗他与自己切磋,好借机…此感一出,天帝只觉万物失控,一切的担心都成了事实! 神君道:“父帝,请您回答儿臣几个问题。” 天帝只道:“停手!速速停手!你这是要弑父啊!” 神君:“这些问题皆与千年之前有关。” 修行压迫袭来,天帝护盾已有些吃力。向下望见惊诧众仙,他气得面红唇颤:“你当真要因为那妖女在众仙面前弑父吗!” 玄商神君:“既然父帝提到了她,我便先问与她有关的问题了。” “离光夜昙曾是您聘给儿臣的天妃,是吗?” 天帝道:“你已经知道了这些!是谁告诉你的!不,她不是!朕聘给你的是离光青葵,这个妖女是李代桃僵,贪图天妃之位!” “离光夜昙曾下界救我复生,我才从归墟陨灭后醒来,是吗?” 天帝:“那是她自作主张,不顾会造出一个欲壑难填的怪物!你看看你,有琴,朕就是怕你如现在这般癫狂,不忠不孝的模样,才不允许他人以欲念神识救你复生!” 玄商神君续道:“接下来是关于儿臣的。您给我种下了闭念锥,让我忘记与离光夜昙的一切,是吗?” 天帝护盾已在清光剑攻击下碎了一半:“是,是朕。朕是为了维护你这天界荣光,朕是为了你!” “下一个问题是关于父帝您的。您的修为是如何恢复的?” 天帝似被戳中痛脚,气急败坏:“你不需要知道这些!是天道昭彰,神迹凸显!” “好。父帝,那么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此时天帝束发已散,几缕斑白垂在颧骨边上,显得人一瞬间苍老了许多。 少典有琴收起剑阵,只余法阵。少典宵衣得空喘息。 他缓缓地,几乎已经知道答案地问出那个问题—— “无论我划伤离光夜昙的那一剑有多轻,你都可高枕无忧了。” “因为您早在我的清光剑上洒了腐蚀元神魂魄的神水,是吗?” 第17章 番外 燕同归 来 [来] 1 “这是天界上好的清气茶。” 茶壶上雕鱼龙云状图案,通身作海水波浪状流利浑然。线末勾出几道细长曲折,触及壶外玄商君的修长指尖。蜿蜒至手背青筋顿止。 玄商君抬手,将青碧茶汤注入盖碗。又道:“此茶父帝经常饮用,儿臣便只做些烹调上的侍候了。” 前天帝一身素衣,面容安宁祥和。茶端进口,闻言茶香飘过鼻尖盘绕,后依依不舍地抿上一口品鉴。 “辛苦有琴。如今我已休养不闻世事,看淡俗世名利。你竟还愿意来看我。在兽界,一切顺遂吗?” 少典有琴道:“兽界一切安好。不过近日人界出了些乱子,伤及许多平民百姓。” 少典宵衣皱眉:“发生何事?” “是一些心怀不轨之徒,扮作是我的样子奴役戕杀同类。” 少典宵衣将茶碗重重一搁,怒道:“扮作你的样子?以神族之名为非作歹?实在该杀!” “父帝不必动怒,这些人现下已被我和昙儿、青葵公主、嘲风四人铲除了。” “那便好。神族清誉与你的清誉同等重要,万不可因为宵小污了你玄商神君的名号。另外,有琴,如今归墟平复,离光夜昙的罪名也已洗清。朕…我之前的做法实为不妥,但好在她还可复生,可回到你的身边。既然一切恢复如常,你应该考虑重回天界执掌大权。清衡力不及你,你要顾及神族将来,担起这份责任。” 少典有琴无言,食指在衣角摩挲。 许久,他才又开口:“这些先不提,我还有一事询问:父帝可听说过三光神水?” “啪!” 茶叶并茶液滚至案下碎裂。平静和缓的气氛也碎了一地,殿中之清气都染上几分父子间心照不宣的剑拔弩张。这剑拔弩张成了一地狼藉。狼藉水泽漫开,素爱干净的玄商君却眸色垂下,并无所动。 少典宵衣长叹一口气,弯下腰去拾那杯盏。 “那是几年前的事了。这水乃是慈航真人留在玉净瓶里的,搁置百年,传说可修复一切伤口。几年前离光夜昙废我修为,我冒险拿此一试。结果天道不容,被雷劫劈得无影无踪。消失在这世间了。” “如今我已看开,也不再寻它了。若有机缘被谁拿去,也期盼他可以用这神水救些人吧。有琴,你怎突然问起这个?” 少典有琴回:“那父帝知道这治疗神水是由三种剧毒神水攒和而成吗?” 少典宵衣道:“知道。日光、月光、星光神水。分别融化肉身、腐蚀元神、吞灭念识。但三水结合万年,难以分开。除非极有机缘,才会…” 他知道。他是知道的。玄商君只觉身负重伤时的一切恐怖幻象都可能成为现实。他既知道,只是觉得难以成行才…若是当初他知道雷劫可分神水,那他会不会真的… 矛盾在识海交织,少典有琴不觉额间竟已出汗。少典宵衣也自顾自地说回了原话:“…有琴,当初你修补归墟朕也不是不愿以此尝试救你…如今看来的确有违天道,不可逆转乾坤。罢了。罢了。幸得你复生归来,朕所说的继承大统,你可再考虑些日子…” “父帝,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想问您。” 少典宵衣被打断但难得不恼:“你说便是。” “您可知我的神庙为何会遍布人界?” “那是你修补归墟身陨以后。我念你为神族为四界立下的功劳,便传旨人界为你修庙立像,世代供奉于英明庙,让世人都知道你的德行。” 少典有琴悚然站起! “有琴,怎么了?” 对着少典宵衣斑驳白发,已平和的眼神,乃至疑惑中带点祈求的目光,玄商君的悚然念不出口了—— 您可知,您所给我求得的一点我全然用不上的虚名,成为了恶人作恶的源头之一?那高高在上又笑容虚伪的神像,激出藤蔓般恶意之网! 您可知,您打翻下界的神水,这些年间接害死了多少人,又有多少人是受其折磨化成一摊血水! 您可知,我于幻境中看见了何等场景!我把您想得如此阴毒不堪,可若您知晓那神水原可分解,您真的不会那样做吗?可我不能假想一个并未发生的事情,并向您诘难! 少典有琴不愿再想,起身向少典宵衣行礼叩拜。 “父帝,您安心颐养天年。儿臣如今还有别的事要做。先告辞了。” 少典宵衣道:“你怎么突然…到底发生何事?” 玄商君勉力一笑。“无事。只是清衡用功,如今可堪大任,父帝实不必劝我回天界了。” “儿臣告退。” 假象之外,个人伤痛之外…您作为父亲的好意引发如此多的苦果。您作为天帝的恶意害惨了我的半生。您作为神仙的傲慢间接屠杀了两州无数百姓。 他一步步后退,直到再看不见那茶香幽远,绵长泛着乳花轻盈,飘在少典宵衣疑惑而难过的面容上。 但我不会恨您,父亲。我只是觉得,你我此生所求,永远、永远都不会有交叠之处了。 2 夜昙在殿外玩耍。 她翘起一只脚,足尖点过砖石轻轻跳跃。双手抓住裙摆,跳跃落下,便清脆地笑一声。 “这游戏还真有意思啊。” 慢慢在一旁翻起白眼:“昙昙,你多大了。还跟几岁的娃娃似的,对着砖格跳过来,跳过去,看得我眼都花了。” 夜昙道:“眼花你就背过去嘛!或者去找你的三只眼玩去。上次神识的故事还没说完吧,说到哪里来着?” 慢慢:“什么我的三只眼,我只有两只眼好吗!不过说到杨戬,昨天他还偷偷问我神君许诺的火锅何时可以吃上。哮天犬都馋死啦!昙昙你有空问问神君啊,我很早就给他发请帖吃饭了,到现在还没兑现,这不显得我言而无信,面上无光吗。” 夜昙一个转身吓道:“有琴许的?那完了。没戏。小没的金算盘你是不是还没跟他说到呢?咱们这位神君抠门的时候那可真是吃人不吐骨头,抢了我的礼物还要把我人推出门外,还有之前送碧穹生辰礼,你知道他选什么,选茶叶蛋的汤啊!远的不说了,我那便宜姐夫张牙舞爪凶神恶煞,在有琴面前也只能得个三分的利…唉我还没说完呢你别飞啊,你真要把这些都告诉二郎神啊?别说是我说的,我…” 她没站稳,之后一头栽进夫君的怀抱里。 夜昙顿时结巴了:“有琴?你…你这么快就出来了啊。我还以为你要跟少典宵衣…呃我还以为你要气得打雷,跟他决斗一场呢。” “你…没听到我说你坏话吧?” 结果玄商君只是按着她的脑袋在胸前,紧紧拥住她。 “怎么了你,他现在没了修为,总不会还能教训你吧?明明是他做错,弄什么神水差点把你痛死,还害了这么多人…不行,我得进去骂骂他!” 她撸起袖子就要从夫君桎梏里拔出来去骂人,手臂却被夫君攥住。 长指一挑,罗纱滑下,夜昙藕段似的一截光洁小臂便全然露了出来。 夜昙忙要去遮:“你干嘛光天化日的拽我袖子。你的蓬莱绛阙是不是在附近,到那再拽,走!” 少典有琴指腹擦过她左臂那一道极浅的疤痕。俯身短暂亲吻。 “痒痒痒!这都好了多少年了。小时候嬷嬷划的,本来就是道肉疤又不痛…现在更是基本上看不出来了。要说这澄清归墟还是有好处的,给我重塑了不少身体,削淡了好多疤痕。真是祸兮福兮。” 夜昙说了一通,夫君还是一脸心疼欲绝的模样,这让她有些慌,也不说去蓬莱绛阙掀袖子的荤话了。反手拉住他道:“发生什么事了,你别吓我呀有琴?” 少典有琴又把她圈进怀里,不管此处来往是否有仙侍经过。 总归他们不是天界的人了,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我被那月光神水和血河散攻击时,曾有过一个极可怕的幻梦。” 夜昙窸窸窣窣:“哦,我听姐姐说了。都是心中最恐惧的事情没有章法地出现搅扰神思,把你们网在黑暗里。我正等着你什么时候想说了告诉我呢。恐惧这件事吧,只要分享,就会少一半。择日不如撞日,你既然想起来了,那就现在说吧!” “我梦见我被种下闭念锥后与你决战,之后用剑划伤了你,就在你这道原先的疤痕上。” 夜昙嗤笑,“这,这就算恐怖啦?划伤,根本不疼啊。” “…那刀上淬了毒。” “哎呀,有毒就有解药,没事的。” “是月光神水。也许还有星光神水。” “…” “然后你只剩四日的寿命,便不愿与我相认了。夜晚将危月燕归还上天,而我当时正下界去探查你和青葵公主的过往,没有看到…” “有琴,你这是把你自己的闭口不言安在我身上了吧?我要是只能活四天,我肯定要晃着你的头让你想起来我,然后每分每秒都跟你黏在一起!” “唔,第二日你攻上天界,的确要我陪你三日。” “…” “我在这三日里也没有认出你。第三天夜晚,你给我额间的闭念锥加了个专属的禁制。它更结实了。我更成了傻子。” “不是吧,”夜昙偷偷捶他后背,“我怎么这么可怜,这么忍辱负重?那后来呢?” “后来…我就破了禁制,追随你而去了。” 夜昙气闷道:“少典空心,我看不用闭念锥和禁制,你也是个傻子!” 第18章 番外 燕同归?同归 [同归] 1 “有琴曾说我如同危月燕一般,足智勇识兼备。今后定能在天璀璨,在地从容。” 说话者抬手,将那颗爱人所赠之星送回天空。 “可是像,又有什么用呢?” “我之前觉得他能想起我三次,我就能让他有第四次。但是现在看来,第四次迟来些未必不是好事。明日我就上天,我不贪第四次了。我只再贪…再贪三日。” 嘲风捏住地脉紫芝残根,万念俱灰。小姨子没救了,那葵儿便也没救了。依靠小姨子才存活的清花将带着他的余生一道枯萎。 故他狠心放出尖刀般的话:“你与他相知不过两三年。千年后,即使没有闭念锥,他也未必记得你。”无需新的禁制。 妖女于命薄黄光中坚定道:“那不是很好吗?这正是我要保全的他的自由。” 嘲风:“那若是有一天你的禁制失效,闭念锥也碎了。他又把你想起来了?” 离光夜昙含泪微笑。 “那不是更好吗?我竟拥有这样的爱,他竟可以付出这样的爱。我尽我的人事,他破他的天命。不管是谁赢了,我们都是如此般配。” 嘲风偏过头。 “真是两朵奇葩。若我有天撞上少典有琴。我不会为你隐瞒的。他会从我口中知道那死去的灭世妖女正是他的妻子。这锥心之痛,我如今正在尝,且会永远品尝。他见到我的那一日,就是他尝到这痛楚的那一日。” 离光夜昙说:“好啊。皆随你的心意。死去元知万事空,我可是管不了身后事了。” 她冲便宜姐夫伸手:“把姐姐还我吧,四日之后,我们最后再去见一次父皇。” 少典有琴在翻开命薄时终于明白,为何他当初去拐弯抹角地询问暾帝,暾帝却只是答他:幼女云游四界不知所踪,从未归家看过。 若真是一死一生,人帝怎会再见过他后便崩逝? 只因最后的夜晚,离光夜昙割下青丝后离开回到人族皇宫,伏在父亲的膝上,软声求他: “帮帮我,父皇。不要告诉他。不要告诉他我已经死了,更不要告诉他是什么杀了我。” “我想他纵情玩乐,心无旁骛,潇洒、轻快地过这一生。不要背负仇恨。仇恨太苦了。你让他怎么去恨自己的父亲呢?我可以恨,他不可以。” 离光旸痛心已极:“可玄商君总有一天会知道!就算十年不会,百年,千年呢?那时我已与你们姐妹相见,再瞒不了他了!” “那便百年、千年!多一天是一天,父皇!” 暾帝抬起巴掌,想要痛打她一顿。汹涌的泪水大滴砸在夜昙发上,他最终还是把女儿搂在怀里。 “好,好,父皇答应你!只要我活着一天,玄商君来询问我你的去向一次,我便会告诉他,你已放下一切,云游四界,不知所踪…” 2 “是您让我对离光夜昙刀兵相向,亲手杀了她。” 天帝被这轻声的诘问震住。手中法术化盾略有消散。 “父帝,儿臣时至今日其实也并未想起。您的闭念锥,同她的独特法术,着实是困了我…一千年。” “这一千年我可怀念的也只有那三日。” 多么残忍的三日。那蛊惑人心的妖女,要给自己留下美好的记忆,却又要哄他无知无觉地经历。之后迷惘、刺痛、挣脱不出牢笼。 少典有琴阖目,将周身功法集聚于掌中。擦去毒水的清光剑百道剑影皆指向少典宵衣,金身蓝光共同闪烁,似在酝酿最后一击。 “嘲风告诉我,儿臣司掌星辰之时,曾将北方玄武之尾的危月燕送与她。即使她被我划伤后已将星辰送回,那也早成了她的命星。” “这一千年,我在人间时常能看见那颗星星。并未觉得它的光芒有何特别变化。” “然后那天晚上,我就亲眼看见那颗星星从天空坠落在我面前。” 少典有琴叹了一口气。 “我竟忘了,危月燕的星辰之光照耀到人间…” “需要千年。” “我的挚爱在千年之前,就已经在我茫然不知的地点死去。” “所以父帝,儿臣没有其他话说了。出于道义人情,我都该以一个失去妻子的丈夫身份向您提出决战的。” 少典宵衣将盾气化开,眸中满是惊痛。 “你说你到现在也未想起…连未想起你们那些的过往,你都要杀了你的父亲吗?就为了那可笑的三天?有琴,你是不是疯了?!” “不。”少典有琴默念心法,平淡答:“儿臣从两千五百年前开始,就是一个疯子了。直到今日,才终于不是一个疯子。” “父帝,动手吧。一击定成败。” “逆子,逆子!” 少典宵衣怒火滔天,化开盾气全部积攒成剑气!一击定成败,那就别怪他使出全力一击!这忤逆不孝,弑君弑父的长子,早知如此,他就不该复生,该永永远远埋在归墟之内,以神族荣光的身份长眠! 砖石上众仙被这风尘莽来往,天翻地覆劫将盈的恐怖之景惊吓。空中无数惊雷霹雳砸下,有的甚至落在仙侍脚边!仙侍道:“这真的是切磋吗?真的不是决战?” 修为深厚些的仙人则合力为众人遮起一个结界屏障。 “不知天帝同神君到底发生了什么!可总归血浓于水,神君又一向孝顺,怎会…” 仙侍张口,瞠目结舌指向天空:“不是神君,是天帝,天帝!” “来啊!你不是要和朕决战吗?!” 少典宵衣声嘶力竭,再无半点尊贵优雅领袖之风。狂吼道:“来啊!” 天帝金光法阵席卷全身功法注入的清气,化作毁天灭地的风团向玄商君攻去! 玄商君面朝风团,确认它再无转圜余地之后,露出了安心的笑容。 清光剑影霎时收回,所有抵抗的蓝色仙气也被他全部挥手散去。他默念的心法并非攻击,而是将自身所有修为、元神、内丹全部脱离出体,毫无防备地迎上了少典宵衣倾尽全力的一击! 少典宵衣这才顿悟,却来不及收招,只来及嘶吼道:“有琴——!” 轰!! 四界修为最为精纯的神祉同他被击碎成粉的修为内丹一道飘飘坠落。掀起的余波掀翻了天界所有站立的仙! 观星台响起阵阵悲鸣,比人界的丧龙钟更为响彻云霄,久久不绝。 二十八宿全部星辰,都随着星辰之灵的陨落纷纷疾速坠毁。天空中划过一道、十道、无数道燃烧绚烂的烟花! 少典有琴再次闻到那股花香,而额间的闭念锥也终于被这致命一击化为齑粉。 一时间,所有痛苦、快乐、悲伤。那些被忽视的,被掩盖的,被忘却的,甚至他唯一记得的三日,酿出最香醇的毒药,轰入他的识海。 好像看到了一个女子由虚空之中沉下,搂住他,将他扳回人间。 那是在何时?在他第一次修补归墟的时候。 那时候他还只错唤她,青葵。 “昙…儿…” 他终于记起这亲昵的称呼。 少典宵衣跪地爬来,惊惧的眼泪扑了半身。 他终于抱住自己血脉相连的孩子,颤抖着,崩溃着吼:“你在做什么,你在做什么!有琴!你真的疯了!你不是要杀我吗,你现在在做什么!你起来,起来!起来杀我啊!” 少典有琴仰躺,却是轻蔑地望向他。那一眼,高高在上的天帝永世不会忘怀。 “父帝,你输了…我…赌对了…” “你赌什么,你究竟要赌什么!!” 少典宵衣疯狂摇晃着他。少典有琴呕出一口快慰的鲜血。 他果然会像千年前杀死少典有琴一样,在今日杀死玄商神君。 “父帝…您记住,是您亲手弑子…有…众仙为证…” “从此之后,神族史书工笔,千秋万载…您的帝王心术…都会被记录…传承…修庙立传…” “我祝您…万寿无疆…永享神族荣光…” 说完了最后给父亲的话,少典宵衣的嘶吼和崩溃逐渐在他耳旁远去。 少典有琴抬起被血染红的手,于虚空中抓握这漫天的流星雨。 “这漫天烟花…只为你放…昙儿…” “你让我体验的人生最后一苦…原来不是死,而是生…” … “你来啦。” “神君可听过人间祈愿:一梳梳到尾,二梳梳到白发齐眉。” 幻境中的离光夜昙肩头一颤,握住玄商神君的手。 “三梳比翼共双飞。所以神君不要再梳了,两下就够了。” 她只愿他从心般自由。 “这人间俗语还有最后半句,娘子没有念完。” 三梳比翼共双飞,四梳流尽黄泉泪。 于是少典有琴的眼角终于在世界消散归于混沌前,滚出一颗为重逢喜极的眼泪。 你且等等我,昙儿。 星辰与燕同归,而我与你同归。 【第二卷番外?燕同归 完】 第1章 那些年连襟恶毒的商战 人界与兽界之间以一座伊人归桥相连。 其桥身由石块简单搭就,跨越来回也不如奈何桥可一步划分前世今生,论姿论奇,名声在四界中都不响亮。 由左行至右,沉入的是兽界氤氲草木香;由右行至左,踏进的是人界喧嚣街市闹。外加偶尔人兽二界天气不同,远观可得左半边桥身细雨湿滑,右半边桥身石块暴晒龟裂。这便是伊人归桥所拥有的所有勉强称之为有趣的风景。 而此时仲夏,时雨下如川。爽气清漫,两界皆是如此。 万象本于埃尘中燥热呼吸,暴晒后突有一场新雨,由淅淅沥沥的安抚行人到透了地气儿,再唤醒桥底水中蛙声作悦耳的管弦。桥面上本恨不得飞脚回家的行人也可放下遮阳的手,再搁回去遮雨的手。同样的遮挡之色,却是截然不同的两般心境。 雾薄风轻中,有一身影依旧急如星火。提裙由左飞跑至右,两声“呱呱”还未入耳,兽界刚至,身影便成了一阵香风消失。慢吞吞赏雨的路人不禁感慨,伊人归,伊人归,此位佳人当真是归心似箭,刚从人界,半刻也等不了就施法归家。 …… 兽界木荷堂外,蹲着个雨浇不灭恼火的恶煞。对着悠悠药香的铜炉恨恨摇下蒲扇看火。 恶煞给遮雨的结界加了层功法让它结实些。喉咙中的不满则更是结实: “葵儿,我为什么要给老七看药啊?” 堂中医家素手铺开不可沾染阴湿的药材,笑着答他:“只消再过半个时辰,药就好啦。” “半个时辰,我身为隔壁镖局的总镖头,半个时辰的身价也得上百金吧!活活被消耗在给连襟药罐子扇风上面…” 医家在里屋遥遥哄他道:“昙儿总还是担心玄商君身体留有余毒,我想着趁他们没从天界回来之前准备好药汤,等他们回来正好可以喝。但这一场时节新雨下,我又得顾着药材…总之辛苦夫君啦。请且为我忙上一忙。” 话音未落,外屋的药罐边上就少了个人,人嗖嗖黑影飞到了青葵医家身后,粗壮的手臂直接环上了她的腰。 青葵一震,手中植楮果撒了满案。微恼道:“怎么突然进来,火不看了?” 黑影在她肩头赖:“看火之前想先看看娘子。娘子方才软声唤我什么?” 青葵小声:“嘲风。” 她日日听昙儿如此娇声地唤玄商君,玄商君貌似也非同一般的受用…这哄人顺口之下,耳濡目染的称呼就掀开了唇。一时自己也没发觉。现在定是不能承认了。 嘲风扣得更紧,反驳:“不是这个。娘子再想想?” 青葵推他不开,含糊道:“别闹了,快去看火。若是灭了再起,药效会弱的。” “娘子为何关心别人夫君的身体比关心你夫君更甚啊。”嘲风扳她过来正对自己,“就老七那踹人打人的架势,哪需要补身?” 青葵:“那你更不需要了。太州案,你是我们四人中唯一全身而退之人。” 嘲风:… “葵儿这是在夸我还是骂我?”他一脸郁闷地把娘子抱起抬高,惹得青葵又是捶他肩膀羞恼:“下次再有危险,我替你们三人受三倍的伤便是了。” “我并非这个意思。而是赞你机智武功均属一流,变通之法也尽在心中。你,你不许这样说,你不能受伤。今后镖单更多,前路无所判断,但你要牢记珍重自身,我想每次你回来都是一个完完整整,没有受伤的…夫君,可好?” 见娘子眸中满是爱意情真,嘲风咧嘴一笑心花怒放,把她好好放下,朗声道:“定然都听娘子的。” 青葵顺势把案上掉落的一颗植楮果送到他嘴边。嘲风张口吞下甘甜果实,喉结滚动后才问是什么。 “这是补充精力的果子,人食用它就会精力旺盛,少困倦。看药辛苦啦,补偿给你。” “果然还是葵儿关心我。”嘲风凑过去又要亲她,青葵也欲闭眼迎上,结果只听堂外啪嗒一声,药炉的结界被人动了。 嘲风双目瞪起,再度化为黑影冲出。钢刀也已横在手前:“谁敢在我的地盘动我的东西——怎么是你们?” 只见一黑一白两匹马脱了奇鸳车的绳索,正在结界旁好奇打转,时不时撞上几下。 嘲风:“你们这二位没有一匹是跟我对付的是吧?见我熬药就要搞破坏!” 转头又道:“葵儿,小姨子和老七…和我挑给你的马回来了!” 青葵净了手欢喜出堂,先是对着白马温柔唤道,“踏雪!” 白马嘶鸣一声,即刻脱离了跟着黑马玩结界的心思,顶开嘲风就跑过去,头颅低下迎上青葵的手心。 嘲风:“…喂你个色马你蹭什么蹭,那是我娘子!你还是我挑的呢!” 黑马则在咴咴笑他。嘲风骂道:“你个老八,你根本不是走兽科的,你根本就是花和石头亲生出来的妖物!”又像他小姨子又像他连襟! 黑马兴奋跺蹄,不以“妖物”之名为怒反以“亲生”之身为荣,也蹭过来要拿舌头舔他。 这黑马是嘲风小姨子夜昙取的名字,偏要叫烈风,同嘲风像是一母同胞;白马名字则是青葵所取,只因其通体雪白,马脖间一枚似血红梅。双马本是凡间之物,但都通灵识,被四人在太州案的镖单前后依次收伏,心甘情愿地替换了他们奇鸳车前的两匹木马,带着他们由天到地地奔驰往来,不多时便亲如一家。就是这黑马随了夜昙的性子,用嘲风的话说是又倔又怪不好相与。白马随了青葵的温和,偏偏只对他这个选马之人横挑鼻子竖挑眼,还会阻拦他亲近自家娘子。嘲风在两马面前一般都讨不了好,着实气得牙痒痒。 烈风今天就是舔他他也不吃这套!嘲风躲得又气又笑,一手按住其脑袋一嘴认真问:“别舔我!舔我也不认你这四弟。你那二位活宝主子呢?怎么从车里消失了?” 夜昙和少典有琴回天界解决些往事烦扰,是架着二马的奇鸳车上的天。结果马和车回来了,还险些碰翻了青葵体恤妹夫从前太州案中伤重的心意——人没回来。人去哪了? 嘲风:“老七不会是被少典宵衣那老儿气得从天上掉下去了吧?” 青葵:… 这时一道神识从天而降。 嘲风:“掉回来了?就一个?” 不对,那神识乃是一道海棠红色,绝非老七的蓝光和小姨子的紫光! 烈风和踏雪同时喷鼻警惕,嘲风身法更快,在神识化形为人前已逼近出刀,横在其颈项前。 “你是谁!” 人影渐显,乃是个兽界女子,湿淋淋一身雨水。被刀吓了一跳,定定神张口道:“我是来没有情镖局找镖师的…” 青葵:“快把刀放下。” 嘲风即刻隐去恶煞凶狠,堆了笑脸道:“原来是生意上门了!失敬失敬!镖局在左边,你来的是木荷堂医馆。” 那女子尴尬也道:“打扰打扰。”转身要走。 嘲风:“哎——木荷堂是我娘子开的,我就是左边镖局的镖师。您有什么需求,尽可直接同我说!” 女子立时兴奋:“正好!我有要紧事拜托镖师走一趟!而且只有最强、最厉害的镖师才可胜任!” 她从怀里掏出钱袋子:“这么多够不够?” 女子也是个爽快人,左右找了找,直接以奇鸳车座椅为桌案,哗啦啦把袋子里的钱全倒了出来。兽币叠着金银,金银卷着玉镯,玉镯并着叮铃啷当一众奇珍首饰。粗略一估总不下千金。嘲风口水都要流出来了:“全部?” 女子道:“我出门带的全部盘缠了!要是不够我再回家取!” 嘲风:“哎,不必了!” 这一来一回,老七和小姨子再回来了! 总镖头嘲风本人在连襟的残酷压榨下一单只得三分利,如今天时地利人和,送上门个财主,这利润必得独享才是。于是他急忙道:“就这些够了!” 他退步拱手,坚定胡诌道:“您运气太好了,实不相瞒,我就是镖局中最厉害的镖师、总镖头,也是镖局的唯一大掌柜!您要找的人就是我!我们进屋详聊便是!” 女子:“总镖头…你就是没有情?” 嘲风:“呃…没错,正是在下!” 女子道:“没时间详聊了,既然你是最厉害的,直接跟我走便是!这酬劳先叫你娘子收着?” 嘲风:“这么急吗?!” 女子:“特别急,人命关天!” 嘲风严肃道:“承蒙信任!” 转头向娘子乞求:“葵儿…” 一切尽在不言中。 青葵掩口微笑:“你去吧。若能救人便是最好!你的酬劳我会帮你收着,不叫昙儿和玄商君知道。也不叫镖局其他弟兄知道。” 嘲风放心道:“那就多谢娘子了!单主,咱们走吧?边走边说?” 黑影和海棠红影即刻闪灭于雨雾中,留下的药罐还在咕嘟嘟冒烟。 与此同时,夜昙和玄商君正在缤纷馆与故人交谈。 少典有琴同休养的少典宵衣饮了杯不痛快的茶,出来求得娘子安慰心绪才转好。因为慢慢跑去找二郎神告状闲聊又不知要耗费到几时,二人就驾着烈风踏雪奇鸳车先回兽界。 青葵公主不在,玄商君可名正言顺十分流畅地坐在前排,手掌包住娘子手掌一并握那当个摆设的缰绳。夫妻在流云间越贴越近,情意绵绵,眼看着就要折腾出些呼吸交融的事来,霄雨仙尊打着哈欠来布雨… 只因奇鸳车的伞盖不够结实华丽,被帝岚绝卸了去说要重新做一款可呼唤来去遮挡全车的法器,于是此番车为露天,霄雨仙尊一挥手二人就噼里啪啦地成了落汤鸡。旖旎气氛散了干净。 仙尊发现此事后于云层之上连连传声:“抱歉哈抱歉哈没注意”,便化成烟雾跑了。 夜昙、有琴:… 仙尊前几日又被他们联手坑去几十万灵珠,此刻着实难讲这大雨是不是故意捉弄…罢了罢了。本就不该在天上有所动作,还是回地上吧。 夜昙即道:“让烈风和踏雪先回姐姐那吧。我们去缤纷馆换身衣服再喝杯茶。” 少典有琴支了个屏障挡雨,且手中闪过蓝光:“我可用法术将娘子衣裙烘干。” 夜昙扯他袖子,水润一双眸子:“此等法术我分明也会啊。夫君未解我意。” 玄商君:… 玄商君捂面:“昙儿近日似乎…似乎对此事颇为热衷。” 夜昙则满脸单纯:“啊?我明明好多天没喝茶了呀?” 夜昙:“我不是看你和那位饮茶饮得不痛快,想红袖添香再陪你一下午嘛。我哪里是对喝茶本身热衷,我顶多对你热衷。” 少典有琴面上一阵青一阵白。到底他是算作误解还是正解,说不清! 蓝光法术还是留作送双马下界为好,奇鸳车兀地消失。夜昙也没掉下天去,而是被少典有琴环腰闪进了缤纷馆掌柜专属厢房中。 之后,夫妻二人便与已在房中的故人同小二大眼对上小眼。 故人粉裙垂地,发髻略斜,眼角鱼尾花钿作妆,一开口还是数年前的爽利清脆音色:“闻人,老板娘?你们真的回来了?!” 这不是柳蓉姑娘又是谁!久远的神识记忆,特别是闻人的荒唐一年立时赶来一并给搂着娘子耳鬓厮磨,十分不体面的玄商君又添了两把丢人的土。陈年往事呛起黑灰,玄商君憋得竟剧烈咳嗽了几声,不知该怎么和柳蓉打招呼。 夜昙倒是很高兴。拉了夫君的手就迎上去:“柳蓉姑娘,好久不见啊!” 柳蓉:“是啊老板娘,好久不见了!几年前你和闻人一道消失,我还以为你们出了什么事呢!怕伤怀也没再来过缤纷馆。后来听说原先的掌柜回来,缤纷馆也重新开张,就想来试试运气。没想到还真让我撞上了!” 小二在一旁补充:“掌柜的,柳蓉姑娘说是您旧相识,又知道您的名字,我就带她来您厢房看看。我没做错什么吧?” 做得真好!时机很早!起码不是在和昙儿搂抱亲吻时刚好推门进来! 少典有琴咬牙:“没有。你下去吧。” 小二急忙溜走。 待屋内只剩三人,少典有琴还是除了“好久不见”一句话也憋不出来。内心只想地遁,反而面上显得又是冷清又是肃穆。夜昙偷笑他的紧张,一手与他十指交扣。 柳蓉细细扫来这“旧情人”。这些年似乎是变了不少,从前闻人着浅淡春光的粉绿长袍,发并不束起,只斜插一柄银月松柏枝,慵懒随性。一笑眼眸似弯月,荡出月影的波纹。 如今一身蓝衣,挺秀高颀。发冠镶玉,面如冠玉,却是人也似玉器雕琢过不同以往。 饶是刚闪身进屋刹那,同样眉眼弯弯,也抵不住肃若寒星的气质。 她顿一顿,笑道:“老板娘这些年调教得不错。闻人如今除去轻浮,竟活脱脱一副清贵谪仙的形容。” 夸得直白,少典有琴紧张望向夜昙,生怕她误会什么。 夜昙却只是自豪暗道,此事说来话长,也不好与你分说有琴本就如此…嘴上则圆:“那是自然。如今闻人再没什么旁枝末节的心思了,是吧?” 少典有琴:…是他多疑。 “夫君,”夜昙眨巴眼睛开始演戏,“给柳蓉姑娘展示展示我的调教成果——乖乖去给我们烹茶吧!” 少典有琴:“…遵命,娘子。” 对着其取茶背影,柳蓉又叹:“这惧内倒还是一模一样。何时我也能找到个这般听话的夫君?” 这柳蓉姑娘太过心直口快。玄商君速速逃离。 二位女子于下闲聊见闻,玄商君眼观鼻鼻观心,只顾在旁烹茶和听娘子有无新的驱使,其他有关过往言语只恨不得全然左耳飘不进右耳直接出才好。夜昙一个一个问过闻人之前露水情缘姑娘们的近况,柳蓉一一答来。有的开了铺子做买卖,有的修炼得道即将成仙,也有的和新人处鸳鸯处得和和美美…总之一片向好,也没谁惦记闻人。夜昙乐得连吞两块糕饼,口中含糊道:“大家都是有眼光的。” 玄商君:“咳咳。” 夜昙故意逗他:“给柳蓉姑娘添茶啊夫君。你嗓子不舒服吗?” 玄商君清亮曰:“好的。” 柳蓉笑这夫妻俩煞是有趣。 笑完又换了话道:“你们回来把这缤纷馆经营得倒好。方才我穿堂而过,听了一耳朵评书。还有皮影戏演,很是有趣新奇。” “就是不知评书中所说有情侠影录中故事是否为真…我见那先生言之凿凿,连没有情镖局的地址都如数家珍。老板娘能不能替我问问那先生?我要去找那镖头没有情。” 夜昙喷茶。 “你找没有情做什么?” 柳蓉道:“自然是走镖!” 夜昙略看了看抿嘴再度屏蔽周遭声音的夫君,尴尬笑道:“嗯…那镖局中有许多镖师,也不一定非要没有情,我可以给你推荐一位…此人四肢发达孔武有力,且皮糙肉厚,定能满足你所需!” 柳蓉大嚼一口糕饼:“这么说老板娘同那镖局很熟了?” 总镖头就坐在这给你倒茶呢,能不熟吗… 夜昙:“可以这么说吧!我姐姐在镖局旁边开了家医馆,我同你说的那位经摔经打的镖师就是我姐夫。” “那还等什么!请老板娘即刻带我前去,我有要事求你姐夫帮忙!” 少典有琴:“等等。” 夜昙本舒口气帮夫君掩盖了多重身份,不然解释起来诸多麻烦。还是把单子推给姐夫为好。结果少典有琴出声制止。 夜昙表情无奈:你不是吧?! 玄商君找回主场,满面严肃:“其实我也兼职了镖师。且比那位皮糙肉厚的厉害许多。” 柳蓉:“…啊?” 这不是个被她法器折腾得生不如死的花架子嘛!吟诗作赋烹茶调琴还行,打架,不行啊! 柳蓉转向夜昙:“老板娘,看来他这么多年自以为是的性子还没改好,还需你再磨一磨。” 夜昙:“呵呵。” 真正该磨的是贪财性子吧!还有非要给姐夫挣钱使绊子的脾气! 玄商君还在说:“柳蓉姑娘若不信可细问我娘子。” 柳蓉眯眼:“真的假的?他的修为突飞猛进了?老板娘,我能试试吗?” 夜昙:“能。但是下手轻点…” 柳蓉体恤道:“老板娘放心,我会的。我们先去屋外较量一场!” 夜昙:“不是,我是跟他说…” 柳蓉:… 果然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她才不信闻人那三脚猫功夫,他明明连冰清玉洁带都解不开! 第2章 救命啊碰瓷! 庖屋悄悄开启后门,三人穿过烧鸡烧鹅和俏冤家的冷碟,走至缤纷馆隔开街市的一片空地。 此地水洼留坑,泥湿黏滑,不算是个好较量场所。故夜昙顺势防止夫君施法没控住再掀了一身泥点子,冲正扭手腕准备的柳蓉道:“这地方虽然僻静,但打起来容易脚滑,很不体面。要不别打架了,咱们文斗?” 柳蓉歪歪脖子:“何为文斗?” 夜昙左右看了看,指了株粗壮滴雨的柳树,灵光道:“比谁能倒拔垂杨柳。” 少典有琴:… 少典有琴:“娘子,这斗法仿佛也并不体面吧。” 夜昙思索得更是透彻,连连拍掌一股脑道:“走镖嘛,一比的是揍人的力气,二比的是变通的法术。夫君你也不用跟柳蓉姑娘对打了,就给她表演表演你不用法术也可力拔山兮气盖世的臂力,再…”她露出个促狭的笑,“再给人家证明一下冰清玉洁带如今困不住你的腰,就好啦!” 少典有琴悲从中来:这两个法子到底有哪个是和“文”沾了边…莽夫和淫贼!那困的是腰吗,是腰吗! 柳蓉深以为然:“老板娘说得极是。不过闻人这高挑瘦弱的,我怕倒拔那垂杨柳会闪了他的腰,之后对老板娘的幸福不好。” 玄商君:…这兽界女子说的是幸福吗,是幸福吗! 夜昙则忙着为夫君正名:“这你可错怪他了,他看着瘦其实身上还是挺多…”然后她的嘴被少典有琴一把捂住。 夜昙恼怒瞪他,见夫君俊颜已红成了柿子,嘴唇可怜兮兮地颤了又颤,满面仿佛书写几个大字:求娘子可别说了。 体贴的亲生娘子偷笑,轻拨开他的手,自己以食指竖在唇边乖扮哑巴了。 柳蓉自行忽视对面这夫妻来往的酸味。续为本家美言曰:“…再加上这树长起来也挺不容易的,我们还是跳过力气,直接拼法术吧!” 手心一挥,那许久不见的冰清玉洁带就被召唤了出来飞向少典有琴。玩的就是迅疾如雷不给闻人准备时间,就像几年前那些个不打招呼的大耳刮子…不知为何,闻人如今这冷清又易面红的模样倒让柳蓉生出点怜悯,好似他也不用这法器就已经非常“冰清玉洁”,只在老板娘面前流露温柔情态了。 她想了这些,再一抬眼,片刻功夫旧情人早已完成了被戴上法器——低头看看——伸手取下——犹豫是否要捏碎以证法力——最终还是保留他人财宝地把法器送了回来。冰清玉洁带悬回她眼前。 伸手取下?啊?!这么轻松?好歹也是她最宝贝法力最强的物件,好不给颜面。比较量倒拔垂杨柳还不给颜面。 柳蓉:“这…你真的再也不是需要叩我门庭求我解法器的花架子了!” 玄商君搂住还在捂嘴故意不说话的娘子,颔首接过称赞:“姑娘收好此物——现在可否相信我可胜任镖师职务?” 柳蓉愣愣点头。 玄商君:“那我们可回屋详聊镖单与报酬。” 夜昙幻听到兽币哗啦啦从天而降砸下来的声音。夫君的心情似乎都因这即将拍板的铜臭味更愉悦了。 微微发汗愉悦的身体散开更诱人的冷香,夜昙动动鼻子心猿意马,上手一摸少典有琴的腰,这才开口。却道:“太快了,我都没看细致那带子勒上去的形状。” 柳蓉姑娘已率先进屋。夜昙看分明她衣角全然离开视线,这才续想些不甚光明正大的东西:柳蓉说得也不算错,夫君该瘦的地方的确很瘦,比如这一把窄腰,哎呀呀,她真的很想看腰带束紧,衣袍下隐约得见蜂腰轮廓的样子。若是再配上他方才脸红害臊… 少典有琴在认真解释:“可那带子松松垮垮没有形状,一摸便掉了。” 夜昙想得入神,回神抬头就是泫然欲泣:“没有形状,如此松垮。有琴,原来我依偎在你身边,你完全都不会动情吗?” 少典有琴话都被她吓得不连贯了。 “这…并非如此,是它法力不够,所以…昙儿,我很…你当知我一直…” 我一直动情?神君崩溃。这算什么话,不可说,不可说。 夜昙搂上他腰,充作了那神君法力难解心也不愿解的法器带子。 手臂用力收紧,在神君复又脸上发热之时踮脚在他唇边啄了一口。 “夫君为赚钱错过我的红袖添香之约,怕是白日又要忙着做生意去了。等入夜可得好好补偿我。” 夜昙:“就是…想看夫君只有腰间系带、冰清玉洁的样子。” 只有腰间系带…那是冰清玉洁吗,是冰清玉洁吗! 对着娘子亮闪闪的眼睛,少典有琴万万不好拒绝,更也不敢答应。只得借着拥住她的动作,把头埋进她的肩头。 ———— 两全其美地证明了玄商君靠谱镖师身份,夜昙和少典有琴二人本底气十足地备听镖单细节。结果柳蓉开口却又是波折,道她等待时在屋内静心端坐,以灵悟灵。这才体悟到闻人如今的清气有多强盛,实在是她冒犯了——还是请老板娘推荐自己姐夫来吧。她这单似乎…大约…在这等功法下也不算多重要,别变成用牛刀杀鸡的事了。 玄商君听到这话只觉自己虽并未损失一文钱,但已亏万金。面面俱到的亏本… 夜昙挽救夫君心情道:“你先说说到底要做什么呢?有琴…闻人很亲和的,不会因为事情太过简单而对你另眼相看。” 她眼色示意,少典有琴直腰道:“是。大钱小钱都是钱。” 夜昙:… 少典有琴:“不是。大单小单都是为民分忧。” 夜昙:“柳蓉姑娘你看!” 柳蓉:“好吧,容我先说。若是闻人觉得太过容易无趣,也不用含糊推辞,直接拒绝就是。” 这柳蓉姑娘无父无母,乃是柳树开启灵智化形而来。曾有一闺中密友叫萝青,有父有母,出生便是人形婴孩。二人幼时一并玩闹嬉戏,晒太阳时还会一并化为原形——萝青原身是一株女萝,生朝鲜川泽田野,蔓延草木之上,尽可缠绕于柳树树干休息。柳蓉独立门户走南闯北,潇洒直爽;萝青则跟随父母身边,温柔讷讷。时年渐长,二人因性子追求不同逐渐疏远。 柳蓉广交善缘友人众多,百年过去四方走遍,本都快忘了这青梅之交。近日难得云游时撞见她爹爹,便顺嘴问了句萝青可好。结果对方支支吾吾答不出个子丑寅卯。柳蓉疑惑不已,追问之下才知这姑娘心绪不佳,前些日子背家出走不知所踪。而其家人马虎寻了两日就没了继续的意思…这可把柳蓉气坏,对着长辈伯父好一顿骂,自己拉了要好的姐妹去寻。可四界天大地大,如何寻得,这才死马当作活马医,想寻那说书人口中的镖局一试。 夜昙听完这简单的故事只道:“所以…此单是寻人?” 柳蓉:“老板娘果然觉得太过无趣吧!之前是我夸大其词,只是心中总有隐隐不好预感。其实萝青已有百岁,背家独立过自己的生活去了也未可知。未尝不是我小题大作。闻人修为如此卓绝,漫无目的找个姑娘真的大材小用了。所以老板娘还是引荐我你姐夫吧…” 玄商君再次阻拦:“等等。” 夜昙:“我觉得这跑腿的活挺适合姐夫的。夫君,要不你松松口?” 少典有琴敏锐道:“这萝青姑娘与家中不睦吗?以及柳蓉姑娘为何会如此担忧一位百岁精灵的去向?” 柳蓉叹气道:“这也是我们为何分道扬镳的原因了。她就如她的原身一般,无法离开他人存活。她太依赖我,在我刚有灵识时甚至求我将来化形为男人同她成亲…” 夜昙、有琴:… “老板娘,你们能料想一株女萝没有草木石柱攀爬之后会如何吗,我真的觉得她的出走太不寻常。至于她和她的家人…她从未仔细提过和睦与否。这百年我也不知具体发生了什么。但总归不是多好吧,不然也轮不到我这个幼时玩伴替她揪心。” 柳蓉冷不丁从怀里又摸出那冰清玉洁带,把玄商君唬得往后靠,忙又绷紧身躯扮端正。 冰清玉洁带包起一叠兽币,几块金子。柳蓉又摘下头上钗环,腕上玉镯,一并推过来。 “我身上所有的钱财和宝物了。老板娘你看看够不够。我知晓镖局是为人保护财物安全的所在,就算闻人不愿接寻人的单子,也请你姐夫一定接下。我还有一栋屋子可抵押。” 夜昙又给推回去:“倒也不必这么多…吧,夫君?” 少典有琴想了想,很是严肃地伸手——在夜昙和柳蓉的注视下,两指一并,抽走了要命的冰清玉洁带。 “这个回头给帝岚绝,让他改造一番。其他的不必了。这单我接下了。并不无趣,我们会认真找寻的。” 夜昙放心道:“果然夫君关键时刻又仁厚又善良!” 少典有琴在桌案下握紧她的手回以微笑。 夜昙:“不过给帝岚绝要改造成什么?” 少典有琴:“改造成适用于沉渊恶煞体质的冰清玉洁带。如此这般,便算作疏解我心绪的上佳报酬了。” 夜昙:…她方才什么都没说。仁厚善良在哪呢? 三人正欲细聊如何寻人,小二时机正好地敲门。 “掌柜的,外面有人找老板娘!” 夜昙道:“是我姐姐姐夫吗?” “不是,是个兽兵,抱着个孩子!” 夜昙疑惑:“啊?这帝岚绝把溪知送过来干嘛?你让他们直接进来就好!” “好嘞。” 柳蓉理理钗环道:“老板娘似乎有私事,要不我先…” 少典有琴:“寻人之事说急也急。若是萝青姑娘身陷囹圄,那状况可是瞬息万变。” 夜昙道:“不如这样。我们回镖局边走边说。溪知也带着一同去。有什么事也一并和姐姐商量。” 少典有琴:“如此甚好。我们出发吧。” 而被预约了冰清玉洁的黑衣恶煞正在赶路过程中打了个喷嚏。 掏出青葵给备好的喷香手帕,嘲风擦汗擦雨道:“单主,您这需求实在是有些难以满足。我是有妻室的人,您也知道的。” “叫我朱樱就好。” “朱樱单主。”嘲风汗不停,冷汗也不停:“我们镖局讲究的是开单保人护财,您叫我打架是不错的,杀人也是可能的,您叫我去…这有些不近人情了。” 这位单主心急火燎地拉着嘲风一飞八百里,他还以为是多十万火急人命关天的大案子,手中砍刀都激动得握紧。自太州案后懒散了好一阵子,要么抱着娘子晒太阳要么在雨天给连襟小姨子看药罐,他恶煞之躯都僵硬了。除却挣钱,借单好好活泛一番也是正事。结果单主竟带他降落一处街市,指向不远处某花哨楼阁,嘲风一瞅,仨字高悬:红杏楼。 嘲风一开始还没明白红甚杏甚,问单主道:“这是您…家?” 那海棠红影的兽界女子朱樱银牙一咬:“不,这是我恨极的地方。” 嘲风:“哦,仇人在此。您着急吗,杀人我需先回去请娘子答应。” 朱樱道:“不必杀人,只想请没大侠进楼扮作小相公…” 嘲风大惊:“小相公?嫖客?这是青楼?!” 这可比杀人还万不敢做!果然这兽币如此难挣,单主爽快提前付账就是为了让他此刻骑虎难下不得不答应吧!嘲风汗如雨下道:“实不相瞒,我的确不是什么多正经的人…但是逛青楼…我不想为了钱财再把娘子丢了。请您见谅。” 也不是没有美人入怀的荒唐日子,但那都是逢场作戏扮成个沉溺女色的废物,且年份久远。嘲风这些年愈发乐于舒展性情远离女色,特别是妖冶女色了。 如今他接触最多的女人只有三个:葵儿自不必说,心中至宝,谁也无法替代;母妃,畅快阔达,丢下他自去游玩,但若是知道他去逛青楼,大棍子招呼是一定的;还有最可怕的小姨子,狡诈嘴毒,绝不能留把柄在她手上! 为了这三个女人,嘲风也得守住节操… 朱樱还在拉扯他要溜的袖口:“求您了!没大侠!” 嘲风:“其实吧…其实!我不是没大侠!我是冒充的!我没什么文化,我只是个莽夫!您看我连‘红杏出墙’的典故都不能立刻体悟!这样,您着急吗?咱们先回去,我把定金退给您,或者我找真正的没大侠,他手眼通天,定能游刃有余地应付青楼诸多事宜!” 朱樱急得不行:“我看您身法迅疾,武艺高强,且对娘子深情不贰。是个顶天立地的男人!您不会见死不救的!” 嘲风:“别别别,我只是个想挣钱的镖师…” 朱樱见他不受高帽,一改在医馆前的爽快之色,表情迅速委屈。大庭广众之下就差没当街跪下,比嘲风他小姨子还会演戏。手帕一抽开始啜泣:“小女子实在是没办法才求到大侠头上,求大侠开恩,帮帮小女子吧!只是扮作嫖客,不用大侠真的叫姑娘服侍…” 嘲风:…这也算是解释? 朱樱转圈哭泣,步伐扭捏而泪花盈睫,吸引诸多过路之人驻足。香帕捂嘴,期期艾艾着再求:“小女子愿将全部身家附赠给大侠,只求大侠怜悯,进红杏楼帮我寻得一人踪影…” 嘲风挠头崩溃道:“你自己进去行不行,要砍要剐的时候喊我一声。” 朱樱:“不可呀,不可!那是龙潭虎穴,小女子娇柔之姿,若是踏足那处必重被拖回阿鼻地狱…呜呜…求大侠怜悯,求大侠怜悯!” 过路人已经开始指指点点,嘲风怒火上头,若是按照之前的脾气,一圈人也砍晕过去了。气极反笑道:“你知道你这种人以前在沉渊我怎么对付的吗?” 朱樱完全没被“沉渊”二字吓到,继续演哭:“呜呜…小女子不知,小女子不敢知!不管大侠曾经为哪界中人,如今都是义薄云天的大侠!” 嘲风:“…你起来说吧。你先起来说!” “若大侠不答应小女子,小女子不敢起来!” 嘲风:… 这钱太难挣了,大侠什么的还是该交给连襟来当! 第3章 三单变一单 朱樱虚虚跪地,哭得那叫个情真意切如丧考妣。手指头又要去拽嘲风滑溜溜的袖口,拽不住就往下抓腰,身子匍匐得更低了。周围人的指责声也就越大。都说这赫赫有名的没大侠当街为难小女子。 嘲风:“你们瞎啊,到底是谁为难谁啊?!” 路人又说,那小女子这般恳求了,没大侠又是行侠仗义的好手,答应她又有何妨! “你们听全了吗就在这说?!”嘲风牙齿都咬出咯吱声——若不是顾忌镖局的名声会受牵连,他定要把这帮子雨后白日无事做在街上游荡嚼舌的飞禽们走兽们花草树木们通通打趴下! 一边躲开朱樱揩他腰间油水的手,他一边深吸一口气,淡笑和蔼哄骗:“单主,请起来吧。收人钱财替人消灾,我答应你,我怎么会不答应你呢?” 朱樱:“呜呜…我不信。我若是放手,你定会跑了!” 嘲风:“那您想让我怎么证明呢?” 朱樱哀哀道:“大侠就…就拖着我到门口,我看您进去便好…” 这单主是不是青楼派来招揽生意的啊?! 嘲风终于忍不了:“让我拖着你是吧。好!” 他暴起青筋念诀,拖着这作妖的单主一道消失在街口。 围观指责的路人们对着这股着火似的黑烟呆呆张嘴。 “这没大侠是不是把小女子拐走了?” “听说从前没大侠心狠手辣杀人不眨眼,不知恼了会把这小女子拖入何处戕害!” “天呐,太可怕啦!” … “阿嚏!” 名声被连襟败坏的玄商君同样也在回镖局的路上打了个喷嚏。 这动静自然被夜昙发现,冲他道:“怎么了夫君,不舒服吗?” 这一场染成千树绿的夏日雨水别是让身体还没好透的夫君也染上风寒了。 少典有琴:“定是有人在背后辱骂于我。” 一旁的柳蓉道:“闻人是否还伤害过其他女子的心,老板娘回家后仔细问问。” 少典有琴:“…并非与风月有关的辱骂。” 再一旁抱着小公主的兽兵暗忖,自己这趟差事似乎得知了什么不得了的、有关于玄商神君的风月情事… 近日兽界频出女子失踪案,身份年龄原身各异。有亲朋者失踪一人便招致一家一乡乃至一镇的血亲或热心乡邻帮忙寻人。这丢一位那丢一位,人脉彼此相熟者总有重叠,这就攒出了人团奔走相告,遍寻无果后齐拥向兽君府求兽君派兵彻查帮忙。帝岚绝粗粗一估,这失踪数字有些唬人,紫芜更是在一旁提醒这无亲朋者若是失踪,更是没有上报在案无法计算。故真实失踪的数量定是比所知还要多。 帝岚绝冷汗直下。之前听昙昙粗略聊过人界那邪教杀人的事,怕不是类似情状流入兽界?人界作恶尚只以天降神水为基,人族奇巧为辅,兽界诸位同仁可都是有法术修行在身,这篓子可是能捅得塌天!于是遣出所有精锐兽兵,甚至自己和紫芜也加入队列其中。老兽王兽后去往天界与清衡商讨事宜不在府中,这溪知的安全就成了最大的担忧——失踪女子中可也有垂髫女童。 左思右想,帝岚绝决定派个兽兵把女儿先丢给挚友兼大舅子一家照看。若是少典有琴都护不住溪知,那这兽界怕是也要因为这流窜恶匪归于虚无了吧! 柳蓉听那兽兵叙毕,接道:“那些女子从何时开始失踪?” 兽兵把睡着的溪知往上托托,答曰:“大约六日之前。已有约莫几十人失去音讯。” 夜昙:“柳蓉,这与萝青的背家时间一致吗?” 柳蓉摇头:“大约不是一伙人做的。萝青已是三月前消失的了。我也是近些日子才得知此事,没能提早寻觅。” 夜昙:“三月前?这么久!”按常理推断,这失踪时日越长,遭遇不测的可能性就…她与夫君对视,少典有琴的目光同样有隐忍的担忧。 少典有琴:“实在不行。只能再上天找青藜星君了。” 夜昙:“这次定是不行。察看过往命格星君尚能网开一面,干涉下界正行的命格,夫君,你会遭到天道反噬的。” 少典有琴:“可是娘子,人命关天…” 夜昙:“对啊,所以夫君的命同样关系到天会不会塌。咱们先想办法,不要什么都依靠你的天界背景嘛。” 她星眸似海,笑着略过些波折思绪,仿若轻巧牵着玄商君的手在四界中穿梭,并笃定他无论在哪界何处都是顶重要的人,于这世间,更于她而言。 他习惯于把自己化作拯救众生的剑,夜昙则善于合上剑鞘,把他妥帖挂在自己腰间。 玄商君心头发软,抚上娘子发梢答应。 “好,我信娘子的机变智谋。定能查出蛛丝马迹。” 夜昙:“珍重自身,这才是好夫君嘛。柳蓉姑娘,兽兵大哥,我们快到我姐姐的医馆啦!” 几人向前遥望,木荷堂前洒下的木荷花种子也因这一场夏雨窜高了些,想来不日便可开花遍野。堂前还立有一男一女姿容卓绝二人。女子身着素裙,极细致地抬握药罐。微微俯身间颈项优美似蝤蛴,额上流苏坠下与蛾眉同弯。 她檀口微启正与一旁男子说话。男子也是素衣白袍,龙章凤姿。含笑应答如流,并倾身要上前帮女子倒药。药香时雨铺下,便铺开一片静好之景。 只是… 柳蓉愣道:“老板娘,怎得你姐夫…是个和尚?” 那男子手握珠串,头顶戒疤,口型分明是阿弥陀佛,竟是个出家之人! 夜昙在柳蓉问话之时已化出武器飞身上去,就差没给这生人先捅出窟窿地厉声责问:“你是谁!找我姐姐搭话想做什么!” “阿弥陀佛。”那和尚对着闪动浊气的美人刺也不惧不恼,道:“贫僧法号禅真。乃是由人界游历至此。” 夜昙忙唤:“有琴!” 腰间一热,玄商君早至身侧。他怎不知娘子之意,额间闪动玄珀后道:“昙儿放心,他的确是人族。” 禅真和尚转动佛珠屈身行礼:“阿弥陀佛。贫僧见过玄商神君,夜昙公主。贫僧之前已见礼于青葵公主了。” 青葵按下夜昙出刺的手道:“禅真大师是来镖局求咱们帮忙的。” 夜昙哼了声,放下美人刺却没放下戒心。自从在人界被假神庙折腾一通,夜昙如今对这凡间的寺庙以及寺庙中人都是万般抵触。佛口蛇心才是人之常情,她可不敢再拿姐姐和有琴的安危开玩笑,需得给个下马威,且言谈之间处处提防才是! 故挖苦他道:“都说出家人四大皆空,怎么也有要护的财宝,要杀的仇人吗?您凡心未泯啊。而且消息灵通,连我们的真实身份都了然于胸。” 禅真却坦诚:“公主所言甚是。贫僧困于俗事,此番正是来了却俗缘消解红尘。而这机缘只有神君和二位公主可以参破、了结。” 他向后看到满面疑惑的柳蓉和抱着溪知的兽兵,笑道:“贫僧的请求与这柳蓉姑娘,以及这溪知公主的父亲一样。也是寻人。还请神君公主一并接下这单。” 柳蓉:“咦,你竟也知道我的名字?好邪乎的和尚。你明明没有法力啊。” 夜昙悄声向少典有琴耳语:“有琴,你再查查,他真的不是妖魔之类的东西吗?” 玄商君答曰:“的确不是。” 夜昙只好正色续道:“那好吧。来的都是客。你把你要找的人一起说说吧。” 只要这和尚有任何异动,他就死定了! 几人围坐石桌仍有空位,夜昙这才发现似乎少了个聒噪的家伙,问道:“姐姐,姐夫去哪了?” 青葵:“他啊,他回沉渊看望海潮了。” 夜昙:“他有这么重情义?怕不是哄骗姐姐,去哪里耍了!” 少典有琴:“大约是偷偷接镖单,不愿让我们知晓。” 玄商君一语道破,惹得青葵一时语塞。正要再遮掩,禅真又道:“神君所言甚是。嘲风受了朱樱的单子,正要去红杏楼寻人。” 夜昙捕获关键:“和尚,你是说他去逛青楼?” 少典有琴道:“昙儿是否听错了,那楼阁名曰红杏,并非…” 夜昙狠捏了把夫君单纯的手背:“你不懂!这一听就是青楼!嫖客才去的地方!之前夫君不是三百六十行都做过,竟不了解青楼吗?” 少典有琴:… 娘子这话怎么听着哪里有些奇怪? 罢了,玄商君不得不又掀起些呛灰的神识记忆。辣目只待在月窝村处,没有情只在酒楼体验过小二,闻人…闻人的情缘都是些良家子。幸好幸好。一番忐忑搜寻后,玄商君发觉自己未入过此处,这才畅快松气。 节操保住了。 少典有琴:“大约的确…是欠缺些了解。” 夜昙:“无妨。我们先把嘲风揪出来,到时候你就了解了!天杀的敢这样背叛我姐姐,有琴,你代我与他决斗!省得他说我吸他浊气欺负他!” 青葵:… 唤玄商君决斗就不是欺负人了吗… 她忙道:“昙儿,禅真大师都说了嘲风是为了单主的请求。即使他真的踏足那处,我也不会怪他的。” 夜昙:“你们就是心太软!谁知道他会不会在里面做坏事。” 青葵:“可我相信他。” 禅真:“三殿下心无旁骛,公主尽可放心。出家人不打诳语。” 夜昙狠瞪他:“我都不放心你,我还能放心他?” 禅真抚掌:“阿弥陀佛…” 其他几人已是云山雾绕般不知晓他们在说些什么。 柳蓉:“他不是叫闻人吗?你不是叫月下吗?老板娘,我有些晕头。这和尚还说什么神君公主,你们到底…” 坏了。一时情急,把身份全露了。夜昙即刻变脸扯谎道:“这些都是我们彼此间的爱称。你瞧,‘月下’盛开的不正是昙花吗?闻人素爱弹琴,所以我给他起了个‘有琴’的花名。至于神君公主,啊,那是出家人在吹捧我们,打他擅长的诳语呢。” 禅真:… 出家人不打诳语。于是他闭嘴不言不揭穿。 待风头过去,他才又接上之前所说,道:“嘲风所遇朱樱是一海棠花精灵,曾为红杏楼十二客中的蜀客,后逃离出走。她所寻乃是红杏楼中的妖客姑娘。两月前失踪,据说也是出走,但她疑是红杏楼软禁,所以来找…找镖师帮忙入楼探寻。” 称呼改得极其流畅,且不作伪。 “贫僧要寻的女子则名时闻竹,曾于我庙门下洒扫修行听晓佛法。一月前同我道要回兽界办事,却迟迟未归,贫僧恐其不测,因此也寻来此处。” 玄商君呷茶道:“三月前的萝青姑娘,二月前的妖客姑娘,一月前的时姑娘。还有六日之前开始失踪的诸多兽界女子…禅真是否认为这连串皆为一人所为?” 夜昙却想到别处:“我更关心你这和尚怎么什么都知道?” 禅真答:“诸法因缘生,但因缘尽故灭,我作如是说。” 夜昙一个假笑,也跟着文绉绉曰:“大师是否听过此话:掉书袋也是一种诳语。烦请您口吐人言。” 她倒是听懂无碍,就是忍不住想踹这酸腐和尚! 禅真:“是贫僧如今无法向老板娘解释的意思。” 确然听不懂的柳蓉忍不住插嘴:“你这不是依旧没解释?!” 夜昙则委屈望向玄商君:“夫君,咱们应该同清衡说说,给上书囊的学生们加多些佛法课的卷子。培养他们热爱此课的心,别让新人步我后尘。听到这些便一念嗔心起,百万障门开!” 少典有琴失笑:“娘子如此关怀后辈。” 夜昙:“反正我已不在那上学啦!课业再多也落不到我头上。” 少典有琴面不改色地继续夸:“娘子如此智圆行方。” 禅真:“闻人兄亦不可打诳语。” 少典有琴:“此言差矣。本君认为一切唯心造。” 禅真:“…阿弥陀佛。” 禅真续曰:“这些案子确为一人所为。诸位可随我一道前去,先与兽王兽后并嘲风会面。” 夜昙道:“帝岚绝托我照管溪知,溪知若跟我们一同去,又会陷入危险。得留下个人看守。” 禅真扫过几人,说:“老板娘与其姊中只去一个便可。” 青葵和夜昙同时道:“我去。” 姐妹齐心,对视一眼,都要把未知的危险留给自己。青葵握住妹妹的手,“昙儿,你武艺强于我,更能保护溪知,你留下。” 夜昙:“有琴可以给你们设置个结界,会很安全。” 少典有琴:“嗯。” 青葵略昂首看玄商君,见他平静坚定地支持昙儿的决定,不禁内心默叹:玄商君同从前不一样了。遇到危险再不是只顾让昙儿躲在身后… 少典有琴又道:“若是救出失踪者,兴许他们还需青葵公主救治。” 禅真也说:“闻人兄此话有理。您和兽兵还是一同驻守于此吧。老板娘同闻人兄为至亲夫妻,配合起来也更通畅些。” 青葵思索一番,最终答应。 “好,有任何危险和需要前往救治的伤患,昙儿定要万霞听音告知于我。” 夜昙:“姐姐,无论身在何处,你就是我们的定心丸!” 青葵含笑点点妹妹的鼻尖。 “我呀哪是什么定心丸,只不过是追着你们治伤的后援兵罢了!” 少典有琴挥手覆上精纯修为的结界,兽兵抱着小公主在界内肃穆道:“请神君放心,就算山崩地陷,头破血流,属下身首异处…我也会保护好二位公主!” 夜昙噗嗤一笑:“你放松些,只要你和姐姐不主动出去,四界之兵都破不了有琴的结界。” 兽兵:“…是,属下明白!” 万事俱备,正有四人,刚好适合奇鸳车。夜昙轻声唤道:“烈风!踏雪!” “吁——” 交错的马鸣声牵引一黑一白两匹灵马由堂后的玩耍奔来此处。马后是已栓好的绚丽法器,雨霁后泛起莹莹辉光。柳蓉看得呆了,终于了悟闻人为何能轻易解下冰清玉洁带——跟这巨大的飞行法器比,她的宝物法力实在是太低微了! “老板娘,这…我们能坐吗?”柳蓉难得赧然。 夜昙招呼道:“别客气,后排落座!和尚,你也是!” 禅真道:“多谢老板娘。贫僧实不会飞。不得不坐。” 酸腐和尚终于老实说话一回。夜昙对着他露了个真实的笑脸。 一人一柳先往后排适应。 夜昙和少典有琴则再最后跟青葵告个别: “姐姐,我们去了。我们去寻人,然后把花心姐夫抓回来!” 调侃到嘲风,青葵方道:“呀,差点忘了!” 她端起药碗递过去:“我给你和玄商君煨的补药。喝了再去!” 夜昙往后一缩:“救命啊姐姐,药太苦了,我能不能不喝啊!给有琴喝就行!他的伤比较重。” 少典有琴:“…其实我的伤也早好了。” 那药真的很苦! 青葵装作愠色道:“药哪有不苦的?你们两个都要乖乖喝了。” 一手执一碗,青葵示意妹妹妹夫都伸手接:“一人,一碗,都不许逃!” 二人手心一凉,药碗外还被各搁了一颗蜜饯。 夜昙化哭脸为笑脸:“姐姐果然还是心疼我们的!” 她含着蜜饯,捏鼻子吞下半碗,半碗过后蜜饯一滑,不小心进了喉咙。夜昙差点塞住,少典有琴连忙悬浮自己的药碗去帮她顺气。 “那么急做什么?” 夜昙:“快些能少受些罪啊!完了,剩下半碗要苦死我了。” 少典有琴笑:“张嘴。” 夜昙:“啊?你要灌我啊?也不用这么快…” 少典有琴把自己的蜜饯置于她口。 青葵笑着摇头,转身继续去侍弄药材了。 夜昙半张着嘴含住新的甜蜜,那甜蜜也化到了心尖上。 “你把你的甜给了我,你怎么办啊,不苦吗?” 少典有琴转身,以背全然遮挡后方落座二人可能的视线。 “月下尽可放心,闻人自有妙计。” 夜昙:“什么啊…唔!” 少典有琴低头吻她嘴角,并以舌尖轻柔滑过,将娘子唇瓣都浸上亮色。 夜昙钻入他怀中:“呀,有人呢!” 少典有琴幽幽道:“汝之砒霜,吾之蜜糖。娘子今日戏弄我数次,也该我还一次。” 夜昙心道:呀,夫君开窍啦! 结果没一会儿玄商君终究还是装不下去,微声解释给她听:“放心吧,结界有大有小,我设了道屏障。他们看不见。” “我就知道,”夜昙两指比划着皱鼻子糗他:“夫君的色胆果然只有那么一点点。只在嘴角蹭蹭也不甜啊,真的甜都在…” 玄商君再度覆手捂住她嘴,脖颈已被娘子的发饰或是言语折腾得通红。 罢了。他就没赢过。且为败局甘之如饴。 第4章 太极神图初现 归云半入山岭,于这兽界中同奇鸳车一并穿梭行进,时高时低。夜昙难得驾车带了新人,不免欢跃些,耳中是禅真和尚指点的方向,手中却是暗暗几转缰绳施展驭马之能。几抄近道,滚来飓风推动疾速,又诸多加速减速转圈之法,把个胆大的柳蓉姑娘也逼出了惧高的尖叫,心如澄镜的禅真和尚也晕得只剩阿弥陀佛之声。玄商君体恤新人,终是扶额规劝道:“昙儿,不必如此焦急…后排二位快被你折腾归西了。” 夜昙无暇扭头,只喝风道:“烈风、踏雪,我们难道不是跑的直线吗?” 被缰绳控制的二马:… 不过二马也说不出反驳的句子,同时极顺她意,说怎么转,就怎么转。 夜昙:“有琴你看,它们跑得很直的!” 柳蓉扑向前座背椅,求饶道:“老板娘…挺直的…但是我现在…呕…眼花耳鸣头晕目眩,可能是我有眼疾,看着你和闻人在前面都是波纹式样的背影…” 禅真虚弱补充:“…佛,老板娘,那染坊快到了,快请降速下行吧。贫僧宁愿脚步前行。” 夜昙这才从横冲直撞的飞天之旅中冷却心绪,心虚吐舌。松了缰绳让二马下行。山脉街市逐渐清晰,直到四人耳清目明,几可望见枝头尚悬的残滴。 漫漫山林之后,唯留一沿石砖板路,终点是一座院落。 嘀嗒—— 车辙嵌入石砖之时,残滴也归于尘土。 禅真和尚背不倚车,僵直前望,喃喃道: “终于是到了这终局。” 夜昙同少典有琴牵手下车,又去扶晕头转向的柳蓉。满是惭愧地一番抱歉。柳蓉倒是没怪她驾车之术恐怖如斯,只在念叨自己修行太差,禁不住配不得此等高阶法器,老板娘今日给了她大启发,等寻了萝青归来,她定是要闭关个半年增进法术。 夜昙轻声感慨:“有琴你瞧,柳蓉姑娘这么体贴,谁若是与她处鸳鸯,定能日日顺心开怀。当时你伤了人家的心,今日便是来还人家的愿。只可惜剑走偏锋,我们身边没有好儿郎可以弥补给她。” 少典有琴握紧娘子道:“有缘自会出现。顺心倒不打紧,夫妻之间还是要互相体贴,同心才好。” 四人站定向前,车落之处正是禅真所指引的染坊,名曰同心。字刻于木牌,自是风流独特的书法之体。 “和尚,为何让我们前来这一处同心染坊?难道那些失踪姑娘皆被关在此处吗?” 禅真:“贫僧来时所见,不知如今她们是否被转移。但请老板娘与闻人兄推开门一探便知。” 夫妻二人依言推门,便有铺天绚彩遮花入眼—— 染坊中晾晒的布匹挂在木架上。一步便是几重丝绦。整间院落尽是斑斓缤纷。叠翠流金的碧绿金黄,胭脂揉蓝的苏方青靛,红鲤跃霞的曙色月白…目迷五色间,似烟飘起无数形色各异的美人衣裙,依风吹拂于四人面庞。停留复又滑走。 兽界衣裙大都简朴接天地之气,这花哨轻薄的布料显然是人界之物,且是人界贵族所用。 “这绑人来的恶贼还有染人界的布做生意的癖好?”夜昙抓住一片布料,轻嗅道:“赤橙黄绿蓝靛紫…我所有认得不认得的颜色都在这里了。” 少典有琴却道:“帝岚绝和紫芜在此处。” 细葛香罗顷刻被法术掀上天空,混作糊涂的纠缠风雪。梭织粗布的兽界衣物替换了绫罗绸缎,再向上却是亲友熟悉的面容,真真令夜昙赏心悦目了。 “昙昙,玄商君?你们也来了?!” “兄长,嫂嫂!” 帝岚绝和紫芜身后跟着一众兽兵,都在胡乱掀开这遮天布匹,鼻子灵些的还在抱怨染料味重,吸吸嗅嗅还有打喷嚏的,好不滑稽。 夜昙道:“这一对比,兽界的衣料真的好朴素啊。帝岚绝,你该引进些人界商队,改善你子民的生活。” 帝岚绝:“啊?什么有的没的。昙昙你跟你夫君也来了,那我闺女怎么办?好不容易求大舅哥帮个忙,你们就这样糊弄我的?” 紫芜倒是放心自己亲女儿,扯他衣摆道:“我兄长既已来,那定是做好万全之策了。” 几人拨开绫罗,坐于院落水缸之上简短叙话。帝岚绝和紫芜靠嗅觉和追问失踪者亲友失踪之人最后所到之处一路按图索骥,后与几股分散的兽兵殊途同归,追寻到了此处极似人界染坊的院落。可破门而入再进堂中空无一人,空气中只残留着浓重的气味,定是有许多兽界女子刚被掳走转移。 刚要再追,这就撞见了夜昙他们,直呼太巧。 至于嘲风在哪,没碰上,不知道。 夜昙同姐姐的万霞听音还是帝岚绝拆了自己的送过来暂用的,再做新的材料还没找齐,跟姐夫通讯那是更无可能。如今无法会合,只能抓瞎听信禅真和尚的“三殿下心无旁骛”诳语了。 他最好是!沾染一星半点的青楼脂粉夜昙都要替姐姐揍他! 帝岚绝口干舌燥,掬了把水缸中的雨水解渴,后才注意到默默不言的禅真和尚,奇道:“这就是找你帮忙的秃瓢?还是寻我兽界女娇娥?秃瓢六根不净啊。” 紫芜:… 当初于上书囊中修行佛法,嫂嫂和帝岚绝是直接深恶痛绝那些佛理,她和清衡则是又惧又怕地曲折抗拒…总还是留了些敬畏之心。这人族大师面对兽一干人等面不改色,又无端知晓如此多的各界秘辛,想来还是有些修行的,不可得罪。 故她提醒夫君道:“阿彩,你对大师尊重些。” 媳妇一唤这花名帝岚绝就没辙,连忙从水缸上跳下来给禅真马虎行了个礼:“见过禅真师傅。” 禅真:“阿弥陀佛。贫僧有幸得见新兽王兽后,该是我向您行礼才是。” 帝岚绝:“怎么,你和我父王也见过吗?” 禅真道:“烂柯之梦,匆匆一面,不提也罢。” 帝岚绝便也不作追问。 “那既然除了嘲风人也齐了,咱们继续追呗?” 此提议简单有效,附上一众比狗还灵的兽兵鼻子,众人皆以赞同。 禅真和尚落在最后,悄悄撕下一块布帛,拢入袖中。 待出了院落,帝岚绝看见自己的得意之作奇鸳车,来了精神,讨巧似的问:“如何,我这车子好使吧?带你们上天入地,观星揽月,正适合你们二人世界。连这追踪之法也迅如雷火!” “就是少了个罩子。”夜昙道。把她和有琴淋了个透心凉… 帝岚绝挥手随意道:“等救了人我就回去给你们装去。我给紫芜做的玲珑伞废了块材料,正适合当你们的罩子。” 夜昙:“好啊,原来你是拿废弃的材料送我们东西!” 帝岚绝一跳躲开她的拳头,“那不然呢!你送我东西还不是挑少典有琴吃剩下的?大家都一样重色轻友,心知肚明就行了啊昙昙。” 夜昙:“不一样。有琴剩下的我也不给你!” 帝岚绝:“紫芜你看,你看!论薄情寡义还是草木比走兽更甚啊!” 话音刚落,他亲手做的法器开始剧烈颤抖,两匹不是他做而是昙昙挑的灵马也开始不安嘶鸣!地面裂出缝隙,身后染坊中的水缸也摔倒在地,碎出纷乱的噼啪之声! 帝岚绝鼻翼翕动:“等等,附近有狐妖的气息!” 少典有琴周身即刻释放强烈清气震慑,蓝光闪星,心诀念起,遮天神罩便将站立不稳的众人保护起来!可四周之景还在急遽翻转,神罩之外的地面由石板路褪去隐藏,竟变为河流湍急,所有人仿佛悬于一条大江之上! 夜昙:“这…我是不是驾车也眼花了?”且下意识立将受不住的两匹爱马收回法器之内保护。 少典有琴:“不好,是我们大意了!这山林之后怎会有这样一座院落。我们所处之景象皆是假的!” 众人大骇。忙回首观那同心染坊。所有绚丽布匹都从木架上溜下,却是向天而去!倒伏水缸中的水也违背了这水往低处流的天理,漂浮于空中且不断上升。神罩之外帝岚绝已嗅不到一闪而过的狐妖气息,单是以目观脚下之河又变成海,再变成山峰,一会儿仿若置身云间,后又似踏上沉渊的浊心殿土壤焦黑! 天变为地,地又倒置为天。山作了河,河化作海,海又被埋成山。所有人短短几刻便似游历了四界之景,震惊之余似是被高山嵯峨,寒潭清尽,亦或雅浩宫殿,雕花阁门所蛊惑,双目也逐渐失去焦距…夜昙摇晃着几人急道:“有琴,这是什么厉害的术法,怎么连你都没看出来?” 结果却是闭目拨珠的和尚先回她:“神君、公主。这并非术法,而是我们正处于太极图的碎片中。” 夜昙竭力回忆自己修习的四界通史课,毫无印象。 行走的四界全书即答:“辟地开天之初,上神以此图分清理浊,定地、水、火、风,包罗万象之宝。是以世间万象皆可包罗其中,玄妙无限变化无穷,凭持有者心意随时变化。” “上神皆湮灭后此图便消失于世间。如今竟有碎片流落兽界。” 夜昙:“可我们都在你的罩子里,为何他们都要晕过去了?帝岚绝,帝岚绝你醒醒!紫芜!柳蓉姑娘!” 无人应她,众人皆软软瘫倒。夜昙一手一个都扶不过来。 禅真和尚缓缓道:“正如神君所说。太极图包罗万象,持有者心意所至,可用此图作成世间任何法器,达成所想一切目的。此块碎片所寄托的心意为迷魂术法。且这太极图可化解一切攻击,无视任何防御,以图阵为器,便可扩大万倍术法之效,侵入一切防护,将他们皆迷晕了。” 少典有琴正加固屏障,并攒起攻击法团。 “昙儿别怕,既然这图只是碎片,那还不是无法可解。” 话毕,金身环绕于玄商神君身侧,法团五色豪光照耀神罩外变幻无穷的山河大地! “天地玄宗,万气本根。视之不见,听之不闻。包罗天地,养育群生。受持万遍,身有光明。洞慧交彻,五炁腾腾…破!” 景象闪动至某处黑压压山林,天空被浓重雾气覆盖,玄商君的攻击也破罩而出! 四周之景终于停止转动,解脱虚幻,归于真实! 尚清醒的三人立于这片山林。雾在山间似泼墨游动,使山为景,绘作一幅暗鸦丹青。 这便是此地原本的模样。没有染坊,更无石板路,只是一片迷雾树林。 夜昙安置好昏迷的众人,将他们靠在一棵棵树边。后置刺于和尚咽喉。 “说实话吧。为什么你没晕?” 少典有琴指尖一动,将嵌入地面的上古阵图碎片收入手心。冷淡向禅真道:“你知道这是个陷阱。故意引我们前来。意欲何为?” 禅真向前抵住美人刺,平静答:“贫僧乃释家中人,自有秉持心意,不受蛊惑之能。至于陷阱,只因神君和公主可在陷阱中直接找到所寻之人。” 他抬臂一指。“二位请看。” 他手指远处竟有一法阵,悬于树林之上!又是一块太极图碎片由持有者心意所成之物!其周身紫光万道、重彩千条,阵外\"大道谶言\"环绕其上、阵内\"天道符箓\"隐现其中。隐现之外,另有数个琉璃彩球悬浮在阵内,其中有三个最大的彩球交缠一处,连成一条。彩球再下,蜷缩着一头火红的狐狸,所有彩球都分出尘埃似的法术光线,连接向那狐狸。 夜昙看得云里雾里,也不威胁于和尚了,只问:“这…这些彩球怎么这么像欲念神识?” 少典有琴:“不仅如此,它们包含的是数个兽界元灵。他们正于这阵中被逐渐炼化。” 夜昙背后生寒。 “这不会就是失踪的数位兽界姑娘的…元神吧?” 禅真揭破道:“公主一语中的。” “失踪起七日之后,她们便会被这太极图碎片所造的回转阵法一并炼化,成为滋补阵眼之物的养料。” 夜昙:“那只睡着的狐狸?” “正是。” 夜昙:“那还等什么!救神识这事我有经验。上去把姑娘们抢回来啊!什么臭狐狸,害这么多人!” 少典有琴思索道:“太极图千变万化,我们方才所遇是以四界之景作异象,再以迷魂术迷惑的阵法,可以强力而破;而面前此阵,若不知要门冒进斩灭,只怕是会连着所有兽界姑娘的元神一并消解。” 夜昙则极灵敏地拍上和尚的肩,问:“你这和尚,既然都知道阵法在哪,又故意引我们前来。自然是知道如何破解的。还等什么,说吧?” 禅真微笑道:“阿弥陀佛。公主蕙质兰心,贫僧自是不敢施以妄言。” “四界之中,的确只有三人可解这阵法。” 夜昙眸中精光一闪:“你之前说…我和姐姐,还有有琴?” “是的。夜昙公主与青葵公主是奉上神神谕留下的地脉紫芝花灵,是唯二可以与上神遗留的太极图阵法同成一脉,在其中穿梭往来的人。至于神君,刚刚的万象幻境有高深修为抵挡,而这回转阵法中的元灵神识…” 少典有琴沉吟道:“我以此复生,再熟悉不过。” 禅真续道:“这世间只有神君以剥离的欲念神识复生成功。也只有神君可以神识形态存于阵法中协助公主收集神识,挽救这些兽界女子,破除这阵法。” “此外,阵眼中狐与神君公主也有些缘分…” 夜昙挥手道:“你这和尚话说的又是清楚又是糊涂。事情我明白了。我和有琴入那阵法,把姑娘们的神识都救出来——这也太多了!几十个,你说炼化七日,她们都已进去六日了,来得及吗?” 禅真:“这个公主不用担心。其一,这阵法中的时间流速与阵外并不一致;其二,公主无需一一救助,只需救助那欲念最深且与阵眼之狐连接最紧密的三片神识即可。” 少典有琴:“便是萝青、妖客和时闻竹三位姑娘?” “正是。” 夜昙:“不对啊,她们失踪早已超过七日,为何还未被炼化?” 禅真道:“这三位姑娘并非被掳获而来,而是自愿陷入阵法不出。因与阵眼之狐缘分最深,因此是阵眼之狐存续的主要法力支撑。” 原来如此!这便有些像擒贼先擒王,喽啰尽数散的意思了。 夜昙想起什么,又震悚道:“等一下,这个‘拯救神识’不会也是让这三位姑娘心念合一,爱,爱上我吧?” 曾经心念合一的玄商君:… 他也惊着了。 夜昙可怜巴巴望向夫君。少典有琴心酸道:“昙儿没事,我们一定有别的办法…” 夜昙似笑似哭:“原来我还要去俘获姑娘们的心。我记得萝青是不是还找柳蓉姑娘说要嫁她来着,呜呜,冥冥之中早有注定…” 玄商君:…怎得娘子看起来并不很为难,反而很是期待地眼露贪光! 禅真为公主的不羁拜服,双手合十直呼:“非也非也!公主误会了!此番前去乃是进入三位姑娘的晗梦碎镜——也就是她们之前的人生幻影。消解她们的心结,让她们自愿破镜而出。待三镜皆碎,阵法便自动消解。” 夜昙叹了口气,很是失望。 玄商君头皮发麻道:“昙儿…” 夜昙:“委屈夫君了。但是夫君你信我,无论发生什么,我爱的是你。” 玄商君第一次有种不敢信娘子之言的恐慌感。握紧她的手往唇边蹭蹭,嘴角止不住地抽搐。 少典有琴再度设屏障将昏迷的众人兼禅真围起来,紧执娘子之手入阵。 身影似与阵法浑然一体,顷刻隐没。二人的神识被太极图碎片所造的回转阵法吸入琉璃球中,天旋地转造化无穷的阵法还是将二人交缠的手掌生生扯开。夜昙这才如夫君一般也有了些恐慌之感,突然万分后悔入阵前不该打趣夫君,这晗梦碎镜万一把二人拆开可如何是好… 之后,一道巨大的灵力击来,夜昙晕了过去。 第5章 斗兽豺泽苑·闻人返场 “揍他!揍他!” “上啊!” “这个不行!换下一局!” “听我的,下把定是这熊精赢!” 嘈杂烦嚣的吼声交错由上方传来。有男有女,年少年长。嗓音中皆染了兴奋和嗜血的疯狂颤音。夜昙头颅嗡嗡作响,却也是借着这嘶吼终于清醒过来。 这是,进了第一重晗梦碎镜?这是哪,好吵。 夜昙摸了根柱子,晃晃悠悠起身道:“有琴?” 并无那个熟悉的怀抱接住她说,我在。夜昙揉着眉心,暗道:坏了,一语成谶,这阵法真把她和有琴分开了。 这碎镜是个什么地方啊? 缓缓睁眼,本以为要接受些刺眼日光,没想到黑压压一片的人把光挡了个严实。从衣物来看,有人有兽,穿草着叶者在,锦缎华服者也有。所有人都倚靠在栏杆上向下观望,并挥手大喊,狂躁无常。 这是一座环形楼阁。以石为基,外砌生土,分层交错夯筑,配上竹木作墙骨牵拉。楼阁中央挖出一大片圆形擂台,人群就立于擂台周围一圈分层楼阁观看嚎叫。 夜昙头上有人,脚下也有人。大约是处于中层。往下定睛一观,一头硕大的黑熊被关在铁笼中捶胸嘶吼,显然未开灵识乃是纯纯野兽。 夜昙粗粗看过一眼,绕着这圆形楼阁开始寻人。这群人对着头黑熊兴奋什么啊,真是奇怪。有琴和失踪的姑娘,她总得找到一个吧? 突有一只巨鸟由镂空楼阁之上飞来降落于擂台,并化作人形。它嗓音尖利,但确可压制所有围观者的声色:“诸位请安静!下一轮对战,是桃花妖对战黑熊精的好戏!列位现在可用戏票下注!” “那还用说,肯定是黑熊精啊!” “桃花妖是个什么东西,只知风花雪月,哪知格斗之法!” “那也不一定!豺泽苑向来出其不意,万一桃花妖是千年大妖呢!这熊精看着可不灵光!” “废这么多话!总之都买了戏票来看斗兽,直接下注就是了!” “就是!” 众人叫嚷间,雪花似的戏票由土楼各处飘飞而下,有几张飘在夜昙眼前——她无暇顾及这楼里做甚,一圈圈地找人无果,如今正下至底层落在了土地上。 抓起一张戏票,上方印着:豺泽苑斗兽,每日三场,可用此票下注。 “斗兽不计生死,只论成败。以十声后无法爬起为败…这什么啊,怎么还有这种地方,专门打架的?” 夜昙收了一张戏票进怀里,往擂台处看了一眼。 她一番折腾下来,台上除了那咆哮黑熊,已多了个人形背影。 那裁判鸟儿所化人形站在一人一熊之间,声嘶力竭道:“桃花妖与黑熊精所获戏票为一比五——决斗开始!” “桃花妖”却上前一步扯住裁判袖子:“公子请等一下。您是不是搞错了,鄙人是无意误入此地,并没有参与决斗与这熊兄搏斗的意思…” 裁判鸟儿眼一瞪:“现在后悔?晚了!卖身契已签,生死由命,看你能不能从擂台上活着出来了!” “诶,公子,您怎能如此不讲道理。我并没有签订那卖身契啊?” “废话少说!” 鸟儿甩开他的手,抖了片羽便飞上半空!夜昙暗道:嘶,这背影有些眼熟啊。头发卷卷的,衣裙粉粉的,头上还插了根松柏枝… 熊精铁笼已开,摩拳擦掌正要奔来。那桃花妖被留在台上不知所措,见熊精扑来只得变化出一把扇子遮住自己最在意的面容。而夜昙方才顿悟,简直是触目惊心—— “闻人?!” 闻人猛地回头,见到夜昙,扇子也呆呆放下,只顾哀戚喊道: “月下——救命啊!!” 坏了! 夜昙脑筋急转,趁几瞬与闻人四目相瞪就电光火石出了没在土楼觅得夫君的真相。禅真和尚说的“以神识形态存于阵法协助”原来是这个意思—— 这晗梦碎镜把有琴切开来了! 这下真成了角斗场里的花架子! 横看竖看,这只懂风月的花架子在一招内便会倒地不起碎了肉身散了灵识。土楼观战者便仅有小部分押注给奇迹发生。而庞大的熊精一爪拍来,把花架子用以抵挡的折扇扇飞,顺势也要把闻人本人扇飞。 下注者闭眼心痛:戏票真如雪花般降落融于泥地听不见个响了——咦,奇迹发生了?! 台下一道耀目紫光直直飞上擂台,精钢交错脆响在闭眼等死的桃花妖身前!原是夜昙的美人刺硬生生对上了熊精的利爪! 闻人本于一头雾水中被拉来直面死亡,死前做梦般重逢了心上人,可见这身虽死,死法却很是凄美。现下心上人还香喷喷飞来他身前,携裹强大花灵法力为他挡下致命一击!闻人颤音悠长:“得成比目何辞死…月下~你竟如此爱我护我,闻人纵死也无憾…” 夜昙一招挡了黑熊的爪子,没被熊掌拍风冻到的身躯倒是被这久违的缠绵嗓子冻到了。于是也未有多年不见的寒暄: “你怎么连头没开灵智的熊都怕啊?!你不是会法术的嘛!看它嗷嗷叫冲你挑衅你不知道反抗啊?!” 美人刺一勾,她欲结束战斗。闻人温热的手掌停在她肩头虚虚一握,恳求道:“诶,月下,即使这熊兄恼我怨我,想杀了我,我也不愿伤它。请月下放它一条生路吧,不过是被人利用签了卖身契的可怜兽物。” 夜昙咬牙,换了附带浊气攻击的法诀念下,那黑熊被暂时击晕,轰隆倒下。 押注桃花妖的六分之一众目睹这流畅一幕,短暂惊愕后亢奋高呼! “倒了,倒了!豺泽苑下注果然需要反其道而行之!” “这小女子好生厉害!我都没看清她的身法,又是哪来的精怪!” “没想到哇,桃花妖的风花雪月竟真救了命!定是他在台下勾搭的高人,都愿意舍命上台救他!” 裁判鸟则扑棱着翅膀开始嚷嚷:“黑熊精倒下了!现在开始计数,十声之后黑熊精若没有爬起就判定为负!十、九、八…” 场内响起应和的众声:“七、六、五…” 夜昙被数数声包围,昂首环顾一圈,满目理所当然的癫狂兴奋,没有任何人对她突冲上台犯规帮忙的事件提出质疑和反对? 闻人嘴唇微动跟着念道:“四…月下,多年前匆匆一别,闻人还有千言万语未与你诉说。待到月下事情终了,可否留息一时听我衷肠?” 夜昙:“你知道我来这要做什么?” 闻人长指一翻,把飞了好远的折扇收回,这动作倒是流畅自然:“闻人要协助月下救那姑娘,自然是知道的。能与月下再度并肩而立,实乃闻人不敢肖想的晗梦幻境。月下放心,我定会拼尽全力渡那姑娘出镜还于世间。” 夜昙挖苦:“我看渡姑娘才是你的爱好吧。” 都这份上了还渡别人呢,差点让自己在开头被拍没了! 闻人扇开挡鼻,似笑似愁地婉转颔首:“诶,月下误会了~” 裁判鸟和看客的计数也来到了尽头。 “二、一!” “十声到!桃花妖胜,黑熊精败!” 裁判鸟飞身变人,降在闻人身边。换了喜悦笑脸,又要拉扯他衣袖上举。闻人正酝酿着表真心,没空举起胳膊扮什么胜者姿态耀武扬威,缓缓拒绝道:“仪式就不必了。主要是月下的功劳,我没有做什么。” “豺泽苑不论人数不论战术,只论成败!这一局你胜了,自有奖赏,可与这外援姑娘平摊!” 夜昙蹙眉疑问:“好生奇怪的规则!不论战术也不论人数,那要是一方想赢,多搬些救兵上擂台,另一方见状也搬…岂不是从单挑变作群殴?也不公平啊。” 闻人也问:“然也。决斗本就荒唐,如此人数不一岂不更是荒唐。以及敢问兄台,这败者该如何处置啊?” 裁判鸟召出个薄子:“容我翻翻…呀,这熊精败绩已累三场!” 夜昙:“三场怎么了?” 裁判鸟:“死!” 闻人:“诶?为…” 那被夜昙晕得很彻底的黑熊立刻被什么不由分说的剧痛震醒,发出凄惨哀嚎!没有十到一的细数,这一声便是最后一声,此声过后,一切愤怒不甘归于虚无,黑熊张口瞪眼地死去。因它并未修得灵识术法,死后只留下一具庞大的尸身横在三人眼前。 闻人话说了一半,嘴唇微掀,现下张口结舌地僵在原地。 楼上所有观众彻底沸腾。 “果然,斗兽还是得看豺泽苑!一点不掺假!说三败受戮就三败受戮!” “如此各兽相斗才会拼尽全力!表演才好看,才配得上我们的戏票和下注!” “好!下一把我还赌这桃花妖,和…这女子难辨原身,不过随她去!就赌他俩!”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闻人眼睛还盯在死去的黑熊身上,久久惊惶失语,久久不能回神。 夜昙再度挡在他身前。虽然挡不住这四面八方的狂躁嗜血言论,但也勉强作安抚和保护。 她已从短暂的震惊和愤怒中清醒——冷静。来看这种互杀表演的本来就不是什么正常人,这样的反应是应该的;冷静,这地方不是豺泽苑,就是个豺狼窝,假的,都是碎镜;冷静!首要任务不是把这臭鸟和楼上这群不做人的嗜杀畜牲痛扁一顿,是找人,是完成开解兽界姑娘心结的任务。 夜昙冷静套话:“输掉三场决斗就会丢掉性命,是你们这的规矩?你方才未施法力,怎么杀的熊精?” “何必亲自动手。卖身契既定,同心咒便成。只需苑主心念一动,它便身死魂消。” 裁判鸟咧嘴一笑,玩味般越过夜昙望向闻人,目光似钩,钩尖洒满恶意的毒药:“有同心咒在,你由不得自己心意。此战既胜,下一场便依旧是你。” “放心姑娘,我不会逼你同桃花妖一般签下卖身契。后续的对决中,姑娘尽可随时抽身离去,留他一人…不过我想你是不会让决斗变得如此无趣的,是吧?” 仿佛是嫌话还不够气人,他慢悠悠继续补充道:“哦,方才我翻了簿子,可以提前告知二位,下一场的女萝也已积攒了两场的败局。” “若是你想放她一马,也可求月下姑娘莫要助你~” 裁判也看出了闻人的不忍心,故意要来蛊惑他输掉下局;而他身边这舍命冲来相助的姑娘定是不愿意让他陷入危险。这胜败总归要死一个,又是一场好戏,再配上这二人因杀伐是否决断指不定内讧的拉扯…戏票又能多卖出去些了。 想到此处,这臭鸟满意下台,绕圈飞行通知众人: “请诸位稍作休息,今日最后一场对战将于片刻后进行——” 夜昙对于挑拨离间的其他废话统统抛诸脑后,只追着他小跑两步问重点道:“你说下把是株女萝?叫什么名字?卖身契上写着叫什么?” 裁判鸟儿居高临下地不解:“多知道这个也不能帮你赢。” 夜昙:“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什么心思,想看我们在打斗中内讧,他拽着我后腿我蹬着他衣袖?你若不说我让闻人直接被那女萝打死算了!三招之内,不,一招之内他必定倒下,我看你这无聊的戏票明天怎么卖得出去!” 闻人:“…诶,诶?月下,这…” 休憩时间,看客皆做鸟兽散,无人在意台上之事。裁判鸟立即丢下本簿子。 “自己看去吧!” 夜昙稳稳接住,开始一目十行地翻阅。 “今日第三场,由第二场胜者对抗连败两日的萝青。若萝青胜,则是出绝处逢生的好戏;若萝青再败,则判为三败受戮,同样可吸引众人…” 招揽看客的法子是个阳谋,摆在台面上给夜昙看全也不怕。这豺狼窝里的人甚是傲慢。 夜昙验证了猜测,气得把簿子一甩。果然是萝青!她一株柔顺温和的女萝,又是怎么落入这豺狼窝的? 闻人弯腰去拾簿子,耳中正滚入夜昙立拟的计划: “闻人,不如你下把装死?” 闻人:… “我还没说完呢。你进碎镜就上台了,也不知道到底中没中同心咒,不能冒险。你先拖延时间对战,再装着力竭不敌,最终被萝青彻底打死。我去找那混蛋苑主寻求解咒之法。要是你没中,我就救了萝青万事大吉。要是你俩都中,我就救了你俩万事大吉。” 闻人松口气,转而抚掌称赞:“月下果然冰雪聪明!此计单刀直入十分有效。只是我怕自己不是装着力竭,而是真的不敌…” 夜昙跃跃欲试道:“哦我知道。你习惯被女人按在地上揍嘛,不习惯反揍和有来有回。离上场还有一会儿,我来教你拿捏分寸,如何拖延时间!” 闻人:“…那多谢月下了…” 木荷堂医馆外。 青葵为了时刻关照溪知,把捣药处由屋内换为露天院落。兽兵得了个歇脚的凳子坐在一旁,抱着刚睡醒的小公主腰板打直,动也不敢动。 即使玄商君暂被切回神识模样,注入其醇厚修为的结界也依然流动星辉烁烁,沉默而坚定地保护着青葵三人。 因此那个突然出现的女子是在三人背后发声。 “二位,劳驾?” 青葵抬首回眸。女子一身水绿衣衫,碧玉额饰衬得雪肤花貌。她明眸微垂,发现结界后便只在外如花照水地依依站定,并无半点逾矩。 兽兵抱紧了溪知公主,警惕的眼神仍是自上而下扫过她一圈:“你是谁,要做什么?” 那女子瞥见药材满案,便略扶小腹,不动声色换了一派忍耐的苦楚。 “小女子路过此处突然腹痛不止,想找二位医家帮帮忙…” 兽兵动鼻判其灵体,有断后更是紧绷拒绝道:“过路人如此之多,你去找别人吧!” 青葵不忍,“兽兵大哥,医馆本就为救助他人所设,我愿为她诊治。” 兽兵脱口而出:“可她是只狐狸!公主不知,这狐狸在兽界一向有惯会骗人的名声。” 青葵微笑摇头:“种族生来并不可选,怎能以此判断个人的品行?传闻此物由生起,到死也未可止。其中是非曲直,我们旁人所听所闻未必是全貌。” 结界外的女子听到这话愣了愣,有些犹豫。 溪知也扯扯兽兵的肩头衣物:“传闻都说狐狸是臭的,但那个姐姐明明很香。” 兽兵垂头反思,又冲那女子喊道:“你什么病,先说说看?” 女子低头望脚上翘头履,似乎更是羞涩。声音也愈发轻了:“女儿家不堪说的…您可否凑近些。我小声在耳边说与您听。” 兽兵以为要他凑近,厉声拒绝:“绝不可能!” 女子续望青葵,含泪一双眼:“可以吗?同为女子,有些私隐您必然是能体谅的。” 女子私隐?兽兵陡然红脸。又是惭愧又是尴尬。青葵则答应着上前几步,柔声道:“姑娘可是正逢月信?” 那女子丹唇外朗,轻张吹出一口香气:“不,其实我要说的私隐便是…你错了。” “我就是来骗人的。” 只见她瞳仁变为一道细线,无需突破结界,以眸色便可蛊惑青葵!兽兵扑来:“是迷魂术法!公主小心!” 青葵神色如常。 狐妖见术法不成也不做纠缠,化烟立时逃离。兽兵扑了一半又奇道:“…您怎么没事?这狐族的迷魂术法明明最是厉害。” 青葵道:“我信她,但也不会不作防备。” 她早前除了喂给嘲风,自己也吃了颗植株果,此物除了使人精力旺盛少困倦,还有个清明神思,助人免受诱惑的小小功效。 信错了,防备自然便用上了。只是这物尽其用总还是让青葵医家惋惜轻叹。 “我需问问昙儿,查得失踪案是否与此女有关。我只盼她是路过好玩蛊惑人心,而不是…” 而不是以此女子互助的要事作蛊惑几十人的矛。 万霞听音对面是一片寂寥,长久无人回应。 青葵放下法器,眉心涌上了真正的担忧。难道方才这女子已经迷惑了昙儿他们再回来?还是昙儿遇到了什么新的紧急情况?青葵想定,莲裾飘开一道流光,紧跟着刀尖寒光也闪过兽兵的眼眸。 他愕然道:“公主,您?!” 青葵起刀在小臂上刻字,纤掌握刀不稳,首字便险些刻歪。她咬唇忍住痛呼的反应。 若昙儿被迷晕,只愿这痛可以唤醒她。若昙儿…青葵不敢再想些更危险的结果。这留下作援兵的人总是要多担心些的。 不消一会儿,手臂上传来新的刺痛,青葵观下昙儿的回应,这才放心略许。 那么该担心的只有嘲风了…他去了那烟花之地,不知又会遭遇什么? 第6章 斗兽豺泽苑·夜昙登顶揍人 夜昙那厢赶着路在土楼每层找苑主可能藏匿的房间,突然胳膊上有久违的剧痛,撩了衣角一瞧,差点没被自己亲姐姐气昏过去。 “在吗。” 在吗? 在吗?! 痛得本来在现在都不想在了! “我的好姐姐,我的亲姐姐,帝岚绝做的法器你是一点不用啊,有事法器联系,你扎我胳膊还不问正事?”夜昙捂着手臂踉踉跄跄地躲着人群,在摩肩接踵中召出万霞听音,就要用人话把事情目前的进展告诉青葵。 显然法器失效了。对面一片寂静。 夜昙心道,明白了。毕竟是在法阵的晗梦碎镜里。法器用不了也是寻常。 这可怎么跟姐姐说这一长串故事,从同心染坊的假象到太极图,再到收集神识…等这些话刻完了她也该随着闻人萝青一道归西了吧。 夜昙用美人刺极简洁地回刻了安抚姐姐的几个字: 安。在忙。 幸好笔画比四衢阁少多了。夜昙遮回袖子盖住鲜血淋漓,继续找这片碎镜里的混蛋苑主。 依照上回开山丢喽啰的经验,这禽兽集合地的头头就喜欢位于最高处俯瞰这些在他手中挣扎求生的民众。故夜昙盘旋而上,一路直冲顶楼。越向上看擂台越模糊,因此顶楼稀稀疏疏地留了不少穿行的位置。夜昙果然一眼望见某间虚掩暗门,门庭雕化得比其他房间规整许多,还镶了不明材质的玉器。玉器周围隐约盘绕黑气结界。 这必然是那黑心苑主的房间。在房中端坐悠闲,再留条门缝听楼中看客失智嚎叫,楼下角斗者凄惨生死。想必觉得自己便是这一苑的主宰吧!夜昙心中冷笑。那就别怪她这个闯入者破界取咒,顺带推翻这破楼! “第三场,开始——由上场胜者桃花妖对战女萝精!列位可用戏票再度下注!” 裁判鸟归位唤开场。戏票再度纷扬而下,不过局势逆转,闻人头上的雪花要多得多。他嫌弃那油墨臭气坏了自己皂角才洗的卷发,一道小诀弹起,把飘来靠近的雪花戏票都弹远了。 定睛细观对面,这和月下要救的女萝姑娘,闻人面上流露出十分的不忍。 与他因有心上人保护而全须全尾地站立,连个衣角都没破的体面截然相反。萝青一株柔弱纤细的女萝竟和上局未开灵智的庞大熊精一个待遇,被关在铁笼中,赤足也拴上了铁链。她瘫坐在笼底,散乱鬓发中还胡乱掺了根菜叶子。嘴角额角都是红肿的伤口,而面容则被埋在脏兮兮的手掌后面不愿视人。手掌连着胳膊上满是猩红瘢痕。整一身浅绿绸裙被扯成了破布。 “开始”二字后笼门打开,铁链也化为烟尘,萝青却仍麻木在笼中一动不动。 她已被折磨得失去了生机。 裁判鸟道:“开始。决斗开始!” 闻人心头绞痛,无声向前,靠近萝青。 “萝青姑娘。” 萝青肩头一颤,露出一点点灰暗的眼睛对上四面八方的灼光。 她太久没有听到自己的名字。原来她除了“女萝精”还有个名字。 而那些灼光多数只是恶意与嗜血兴奋。 “这女萝精怎么还不起身开始!” “退票!怎么上了个这么没斗志的兽女!” “裁判!她在干什么!她跟桃花妖还对视起来了?!直接杀了换下一个上场吧!桃花妖那外援弃他而去,也没什么看头!” 裁判鸟儿安抚众人:“诸位别急,别急!” 见闻人正蹲下小心翼翼给萝青摘去头上的菜叶,又脱下自己的外袍罩在她身上盖住满身残破衣裳和伤痕,裁判鸟更是气急败坏: “桃花妖,你倒是动手啊!等什么呢,不想活了?她本来就连输两日,今日这一局也该死了。她坐那等你打,你还在等什么?!” “动手,动手!不然死的就是你!” 死,死…萝青死寂的眼眸突然闪动了一点微光,闻人刚给她披上的外袍被法术震开,她的后背长出数条藤蔓,直扑闻人面门而来! 闻人只顾心疼姑娘家,毫无防备之下就被藤蔓卷起飞至高空,脖颈胸前腰腹都被死死缠住,不断绞紧! 土楼看客又高兴起来,纷纷道: “原来这女萝精是扮猪吃老虎!出其不意,攻其不备!” “哎呀,早知人不可貌相,就该押这女萝!常言道女萝缠树寄生,把树活活吸干而死,这不正应了天克桃花妖的结局!” 也有人嫌战斗无聊道:“那岂不是马上就要结束了,无趣!” 闻人手中折扇啪嗒由高空坠地,胳膊也被藤蔓缠得动都不能动。胸中快要窒息,这可比当年的冰清玉洁带要难受百倍!都怪他错估了这姑娘的攻法!他本该按照月下教习的迂回大法,离得远远的同萝青一招虚晃一招接,一边过招一边道明来意一并拖延时间… “萝青…姑娘…你等等…我…” 他竭力攒起个法球,攻击了其中一根藤蔓。萝青身体虚弱,立时歪颤得更过了些,失去神采的瞳孔中溢出了不知是身痛还是心痛的泪水。 “对不起,对不起…”她终于从铁笼中爬出,站起来喃喃向闻人,“我不想杀人,我不想杀人…我真的不想…对不起…我想活下去…” 闻人又攻一根藤蔓,立时见到藤蔓反噬回萝青身上晕染一道深深血渍。 顶楼上方传来激烈的打斗声。闻人眼皮无法抬上去观,只心念道,月下,是月下…月下很快就来了,他得继续撑着。 她本就奄奄一息法力低微,只是凭着三败受戮的威胁迸发了一点最后的力量。他若再打,这摇摇欲坠的姑娘必定扛不住。 闻人的手垂下了 萝青不能输,也不能死… “姑…娘,你…不会死…我和月下是来…救你…” 萝青的藤蔓好似松了些,闻人得以大喘一口气,想要继续劝说,可人声纷乱,所有看客要么在看他如何被勒死,兴奋乱吼,要么在向上看顶楼发生了什么打斗,同样兴奋乱吼。他的话,萝青还能听见吗? 萝青抱住头,藤蔓也软塌塌地失了攻击。 “不,不,不会有人来救我的。没有人在乎我,我不信,我不信。” “你骗我,你骗我!” 她周身荡涤出了浓厚的法术光环,闻人暗道,不好! 窒息感随即卷土重来!闻人浑身被缠上了更多的藤蔓,全部如活物般向里勒进他的皮肉。他松开牙关,发出无声的痛呼。 头上的银月松柏枝也掉在了地上,而他的手指已经被藤蔓缠住,连最后召其回来的法诀都掐不起了。 月下…他的心在唤。对不起月下,他真是个花架子,做不到和姑娘家打得有来有回,这不是装死,是真的要死了… 等等,月下…月下是他最重要的人,那萝青姑娘最重要的… “柳蓉…” 他艰难吐字,“没…骗你…柳蓉姑娘…担心…叫我们来…寻你…” 萝青呆住了眼。 “柳蓉。”她舔舔干裂的唇,歪着头好似回忆,“柳蓉是谁…” 柳蓉,她幼时唯一的朋友,是唯一在乎过她的人,即使这在乎最终也被她自己的不知满足生生推走… 萝青愣愣地看向自己满是鲜血的手。她做了什么,她竟然想要杀死别人换取自己的性命,她成了与这豺泽苑其他兽物毫无区别的禽兽了! 不,不! “对不起,对不起…” 藤蔓凭空消失。 “是我不配活着,我不配…” 她收起了所有的法术,变回蜷缩捂面倒地的笼中女子。 她哀戚望向高高在上的裁判鸟:“你杀了我吧。” 闻人从高空坠了下去。 嘭! 但是最先摔在擂台上的却是个被捆成粽子的人,还冒着缕缕黑气。 裁判鸟惊恐扑下:“苑主!” 夜昙终于不用再憋着套话,空中飞起一脚把那臭鸟踹飞在土楼梁柱上,凹陷进深深鸟坑,一手则揽住猛咳不止的闻人,稳稳落地——踩在苑主身上。 苑主凄惨叫了一声。 那是闻人的腰身,也是她夫君的腰身,又被东西勒得成了细线,本该让夜昙心神荡漾地环住欲贴。但是如今这再好看的轮廓她也无心欣赏了,鼻头一酸几乎要落下泪来: “教你的一点没记住!迂回在哪呢?你的武力什么时候能跟得上你的情话套路!” 闻人踩在人身上有些不适,脚底软软得总归虚浮。魂儿也似虚浮着了——他又没死,又被月下接住了。月下真是无时无刻不让他为之心颤心动… “月下~你果然来得刚好。我也劝服了萝青姑娘放下屠刀,你刚好也找到了这罪魁祸首。” 他缓过神就要回搂夜昙,夜昙从他手臂中挣开,恶狠狠瞪过去一眼,“少油嘴滑舌!” 转而首先对土楼看客粗声恶气地骂:“你们现在看到的就是豺泽苑最后一场决斗!由我!离光夜昙,对战苑主!他败了!你们爱数数计时是吧?好!由现在开始我数上十声,十声之后还留在土楼上看戏的人,我默认你和苑主蛇鼠一窝,愿意给他殉葬!” 土楼因这恐怖之言炸了锅。 “这小女子疯了!我们只是看戏的,她和苑主有仇牵扯到我们做什么!” “她修为深不可测,我们还是莫要被误伤,快走,快走!” “哎呀!可惜豺泽苑上佳地方,一朝一夕竟毁于小小女子之手!” 只是看戏的?!视自己如珍宝,视他人如瓦砾!拿别人的命看戏!夜昙寒声道:“一、二——” “快跑,快跑!” 摩肩接踵成了冲撞不堪。只见那有人有兽的衣冠禽兽们吓得纷纷化了原形。有变鸟直接从中空楼阁中飞上去逃走的,也有变走兽撞开一干同类下楼逃窜的。还有人族在逃跑中扯破了绫罗绸缎,其中竟还加杂着几道小孩的哭声… “…九、十!” 豺泽苑满地狼藉,所有看客逃了个干净。徒留戏票在半空飞舞。 裁判鸟摔得昏迷不醒,苑主在地上叫唤喊痛。萝青还在发呆,除却眼眸中不断滴落的眼泪。 夜昙变出美人刺,在手心把玩。她的手臂被闻人一把钳住。 “呀,月下,你受伤了!” 闻人拨开她衣袖,看见几道血字,心疼得眉头都缩在一起。 他低头轻吻过每一道血字,凉凉的法力注入进去,夜昙后背都有些发痒。 “这泼才,竟敢伤了月下。”闻人给她治好伤,语调仍气。 夜昙笑出来:“他可伤不了我。是姐姐找我有事。不过,第一次听你骂人。我以为你永远没脾气呢。” 闻人翻转她手背再亲一口,“月下见笑了。此等粗俗之语闻人之前从未说过。” 夜昙努嘴,“你的头饰。” 闻人按住卷发:“哎呀。衣冠不整,竟要月下提醒。惭愧,惭愧。” 他又变回了语调散漫,潇洒风流的花花公子模样。冲夜昙温柔一笑就以扇掩面小步至一旁整理自己容貌。夜昙也留他空间,转向了地上不远处的萝青。 素白平常的一张脸布满泪痕,身量娇小纤细,衣裳也破破烂烂,整个我见犹怜。夜昙虽有些微恼她差点把闻人勒死,但此情此景,这别无选择的姑娘又能如何呢? 况且,她最后还收了手,宁愿自己去死也不愿继续伤人。 夜昙弯腰冲她伸手:“萝青姑娘,没事了。我们起来好不好?” 陌生的侠女眉目艳过新月,瞳色倒映着浅淡柔和的芒。萝青这次抬头,终于望见了粲然天光。 夜昙拽着绳子的一端,勒紧那苑主。 “早知道你是沉渊人,我前面还跟你打什么打。” 她冲开结界后先是与其交手,后二人由屋内打至屋外,苑主冲破围栏要逃,夜昙才召出绳子,半空中捆缚上丢了下去。砸下去盖不住的黑光令夜昙顿悟,这竟是个沉渊中人。他之前没露半分浊气,皆是以暗器身法你来我往过招。 苑主:“什么意思?” 夜昙笑得极其开怀:“直接,吸~干~你啊。” “什么!你是…” 夜昙给了他一巴掌,把他的头扇至一边。 好熟悉的照脸巴掌。闻人闭眼不看。 “别我是了。你说吧。同心咒,怎么解?” 苑主道:“解,解!只要下咒者心甘情愿解开就行!” 夜昙微笑:“哦,那苑主大人是否心甘情愿呢?” 美人刺挑过苑主下巴,他吓得狂咽唾沫:“甘!甘愿!我立刻解!求侠女饶命!小人只不过是从旁人那偷学了这沉渊术法,逃至兽界做点小买卖…” 夜昙又给了他一巴掌。他脸上两道通红指印。 “你再多狡辩一句,我把你千刀万剐,苑主大人信吗?” “信,信!我立刻解了!” 夜昙起身,搀着萝青过来。 “你不用怕了,你再也不用怕了。萝青,你看。束缚你的脏东西没有了。” 萝青低头道:“嗯。” 随着苑主喃喃念咒,她额间浮现一股黑气,不甘地盘绕于发顶,终于碎成了烟雾。萝青没有再哭,只是咬唇颤抖。 夜昙抽空看一看闻人。他额间并无黑气,还好。他从未中咒。只是差点被藤蔓简单缠死… 夜昙把脏兮兮的萝青抱在了怀里。 可这第一层碎镜依然没有被破解。 苑主也被打晕之后,空旷的楼阁中一根针落地也听得见。 夜昙还在安慰九死一生的女萝,闻人在一旁有些不知所措,也不好上去把二位姑娘一道揽入怀中吧?而且这萝青姑娘此刻定是有千言万语堵在心中,再加上衣不蔽体更多了羞惭赧然。想来他的外袍终究是被男人穿过,不被姑娘喜欢。他之前唐突了。于是趁着月下和萝青拥抱,他悄悄退出擂台,试图去在土楼余下房间找到些干净的衣物。 不多时,闻人婉转的呼唤又从某间屋子发来: “月下——” 夜昙打了个冷颤。 这家伙又怎么了! “月下,这还有个没走的人——” 夜昙:“给苑主陪葬的忠心狗?让他出来!” 闻人的浅粉衣角闪出房间,躬身向后,“那请这位兄台出来吧~” 说是邀请,实则那屋内藏匿的人也没有其他选择。故一步三退地走出来。 萝青转头,看见那人,即刻带了浓重的哭腔,再也不作掩饰:“爹爹!” 闻人:“…诶?” 第7章 斗兽豺泽苑·闻昙作画,萝青释心 萝青跑过去,跑得太急中途摔了一跤。夜昙和闻人还没来及扶,她自己跌跌撞撞爬起来,再奔过去。 夜昙有些红脸:“我刚刚是不是骂人家父亲是狗…”她以为是苑主手下的鹰犬,没想到是萝青同被绑来的亲人。 闻人却愁,“月下,可我见到他时,他身上并未绑缚绳索呀。” 夜昙:“啊?” 萝青已软膝跪倒在父亲身前,除了爹爹之外再说不出其他话。她的父亲却是胆怯又恨地偷瞄夜昙,低声斥责: “是谁叫你喊这些人过来的!这下豺泽苑完了,我们家也全完了!” 萝青:“爹爹…” 夜昙难以置信,阔步上前,“你说什么呢?!这是你女儿,差点没了命的女儿!” 闻人:“兄台此话…实不似人言耳。闻人叹服。” 萝父又扯住萝青的袖子:“爹爹说错了。爹爹说错了…你快叫这二人饶我一命。” 夜昙:… “能屈能伸大丈夫啊?!” 萝青任由父亲甩动自己破裂衣袖,只乞求地再望他。 “爹爹可否告知萝青,萝青是否是您的亲生骨肉?” 萝父偏过头又似挣扎。 闻人也扯住夜昙的衣袖,满面惶惑:“月下,这…我实在是糊涂了。” 夜昙:“我更糊涂。先看这老匹夫怎么演戏吧。” 呀,她不小心也骂人了。还是跟着父皇的口气。夜昙捂口,庆幸身边不是有琴而是闻人。 在有琴那可是要温柔些的,而闻人只会说:“我从未见过如月下这般特别的女子,时而率真,时而英气,时而妩媚动人…” 那旁走偏的父女团聚戏也快到高潮了。萝父正答:“你当然是我的亲生骨肉!” 萝青:“那您为何要把我卖到这里…甚至您自己也在这里看着我,看着我输了两局,差点输了第三局…” “因为我们需要钱。” 萝青:“什么。” “因为我们需要钱啊。” 萝青:“可我是…” “亲生又如何。我的亲生骨肉有许多,你是最不起眼的一个,也是最无用的一个。本想着你能在豺泽苑历练,变得有用,或者为家族带来更多生计。我也因此得了上好的差事!可你永远是这样无用!之前两局不愿伤人,赏金全叫了对方拿了去!今天又这样吃里扒外!你说我要你这样的女儿有…” 夜昙抄起一旁掉落的牌匾砸在了萝父头上!萝父如他主子般昏厥。 闻人听呆,也看呆了: “蛇蛇硕言,出自口矣,巧舌如簧,颜之厚矣…” 萝青呆滞着道:“爹爹说得对。我没用。我不配活着,我帮不了家里人,我胆怯又懦弱,我…” “你什么你!”夜昙大声吼她,把牌匾往地上哐当一砸。 “我明白了,我总算明白了!”她掐腰气极,喋喋不休地骂,“你这心结根本不是豺泽苑如何磋磨你让你生不如死,你是还挂心这个老匹夫!” 怪不得柳蓉说问萝青父亲她去哪了,只是支支吾吾顾左右而言他。这亲爹哪敢说实话啊,这实话是人话吗?! … “我家中兄弟姐妹众多,我是最不起眼的一个。爹娘不怎么关注我,我也没有朋友。根骨一般,无法修行成大妖,小时候,我就跟一棵柳树说话。后来她化了形。她是我唯一的朋友。” 萝青平淡地拆开来自己的人生,“我爱她。” 夜昙:… 闻人感叹:“爱之一字,无论种族与性别。我理解你。” 夜昙:“你特别有经验是吧?” 闻人唬道:“诶,月下,不是,听我解释!我的意思是…” 夜昙:“别解释了,听人家说。” 萝青:“我爱她就像我爱爹爹和娘亲,还有我的兄弟姐妹…” 夜昙与闻人对视一眼。 这姑娘说的“爱”原不是他们常说的那种。 而是对谁好,乞求谁对自己好,便统称为“爱”。 夜昙突然想起久远的从前。在没有有琴的时候。她只有姐姐。虽然现在若有人问她是否爱姐姐,她也会斩钉截铁地说“是”,但彼时的“是”,总是带了些溺水之人死抓住救命稻草的决绝。 柳蓉所被吓跑的“成婚”是为何,夜昙终于明白了。 对于一株柔弱的、只能依靠他人生存的女萝来说,她所能想到的不被溺死的方式,便是换一棵更可靠的树木去依附。 “可她不爱我。她怕我。她有很多朋友,我这样无用的人,自然会被她抛诸脑后…她去云游之后我就这么生活着,直到我爹爹,我爹爹把我卖进了这里。” “这里要我杀人。去打架。我很怕。我装死装了两局,可若是第三局再输,我真的要死了。我不想死。可若我杀了人,我是什么?” “我以为爹爹不爱我是因为我可能是捡来的弃婴,可是原来我不是,我是亲生的无用之人,没有人爱我,我不配活着,没有人要我活着,没有人需要我活着…” 夜昙:“那你更要好好活着!” 她听不下去,也不再温柔,扯着萝青柔弱的肩头让她站起来。 “既然知道世道艰难,又怎么能把他人的怨念真放在自己身上?” “别人不让我们活着,想把我们如蝼蚁般践踏碾压至死,我们越要好好活着,这才是你面对这些混蛋该有的态度。” 夜昙昂起下巴冲闻人道:“闻人,到你上场了。” 闻人在此刻与他的月下心灵交汇。含笑点头。 “自当是为月下不遗余力。” 闻人化作香风离开,萝青揩泪道:“侠女,你要闻人公子去做什么?” 夜昙:“找衣服,找胭脂!找画笔!” “啊?” 夜昙神秘一笑,“还没给你正式介绍呢!这位闻人公子可是兽界一等一的花架子,同时也是你旧友柳蓉的前…嗯,算是露水情缘吧。” “他可最知道柳蓉的喜好了。你不是‘爱’她吗,你很快就会变成她‘爱’的样子啦!” 夜昙为萝青擦脸擦身,修剪凌乱发丝。 闻人找来衣料法术剪裁一番,披在她的身上。 “萝青姑娘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我看胭脂水粉就不用了吧。” 闻人画笔搁在下颌,走远了些,赞许道:“月下说的是。” 他的法术揍人磕碜,作画却是上佳。 闻人微拢衣袍,身姿翩翩落于宣纸前。起笔并道:“月下,可愿到我身边一道?” 夜昙闪去,扶在他手腕,恍若回到多年前的流水安稳日子。抚琴、作画、下棋。闻人一身熏香浅淡勾人,侧身再笑,她的心就软在了月色涿水间,一圈圈地向外散开波纹。 逸思挥彩笔,闻人带着夜昙的手在画布上扫来空翠,融过心神,去山走海只留工笔美人置于眼前。勾勒点墨似云锦的衣缎,写意超神般含情的面庞。 碎镜中的萝青老实站在前方,懵懂而未褪哀伤。不属于碎镜的二人立于残忍嗜杀的角斗擂台,为一株女萝行笔走墨书流年。她的流年并不美好,但画中人终是千帆过尽的如花笑靥。 闻人在夜昙耳边轻声叹:“本以为除了月下之外,我再也不会给他人作画了。” “原来我的最后一幅画,竟是与月下同作。既如此,究竟为谁而作,再也不重要了。” 夜昙将作好的美人图送给萝青。 “从来…从来没有人为我做过画。” 夜昙:“那现在有了。喏,画上还有题诗呢。” “女萝寄青松?” 夜昙道:“念错啦。” “是女萝似青松。” 画中美人与挺直松柏遥遥相望,并肩而立。 萝青用手挡住眼睛:“我并没有那么美。” 夜昙道:“你有。” “是柳蓉姑娘拜托我寻你。她爱你,关怀你,当初拒绝你并不是因为不在意你。” “只是她有她的天地,也希望你能有你的天地。我姐姐曾经告诉我,只要女子坚守本心,也一样可以自立世间。萝青,你不必困于种族,你不必依附任何人,也不必乞求任何人的怜爱。你从来不是无用之人。你善良温柔、有底线、法术也比闻人好得多。去脱离那个只把你当作草芥的家庭,你会有新的人生。” 闻人道:“唔,是啊。姑娘且看在下的法术,不也于兽界潇洒自在吗?” 夜昙往他那边靠靠,悄然道:“你可真是不依托于任何人,也不让任何人依托的最好例子了。马上再同萝青说说你怎么被柳蓉痛扁的故事,想来她会更自信。” 闻人掀唇直呼救命。 “不要啊,我的一整颗真心分明依托在月下身上…” 夜昙:“…算了,你还是方才带着我的手作画的时候最美。一张嘴就现了原形。” 闻人哀怨:“月…唔!” 夜昙用手挡住了他接下来的颤音。 再抬头,萝青将画折好放在胸前。 夜昙终于看见她的笑。果如春花绽放,可爱可亲,透着股暖洋洋的光。 “我,我要去做一件坏事。” 听到这,夜昙激动了。 这缱绻悠转的“渡人”实在难做,还是姐姐比较适合来。再让她劝人就要劝不下去了:“什么坏事!我同你一起!” 萝青竟有些脸红。把自己原来的破布烂衫团了起来,用法术变成了个小小的麻袋。 闻人:“咦?萝青姑娘这是何意…哎呀,哎呀呀!” 只见萝青拉着夜昙跑到自己昏倒的父亲那处,用这破布麻袋蒙住了他的头! 然后犹豫着,一脚踹在了他的屁股上! 夜昙:“我也来一脚!这做的是个什么混蛋父亲!” 两只脚再度落在萝父的屁股上。他好像有些感知,在昏迷中不忘哼哼。 闻人开扇捂面:“如此不雅,哎呀呀!” 夜昙凌厉眼刀过去。 闻人收扇作揖:“月下与萝青姑娘此举大快人心,自有一番侠女的娟娟静美、跌宕风流、放达不羁…若再配上些鼓点,必是刚柔并济的绝好舞曲…” 萝青笑出个鼻涕泡。 “月下姑娘,你夫君太有趣了。” 夜昙边踹边道:“啊,你觉得他是我夫君?” 她想了想:“嗯。他是我夫君。” 身后闻人听到此句,默然偏过头去。 … 萝青心结疏解后化作一道流光,躺在夜昙的掌心。碎镜即刻摇摇欲坠,整座豺泽苑都在土崩瓦解。日光黯下,夜昙的视线变为漆黑。 “闻人,闻人?” 她抓紧萝青的神识,另一只手则在摸索他。自刚刚她同萝青一并踹那混账父亲,闻人就离得有些远未再靠近,也未再说些俏皮话惹她佯怒着骂回去。只是沉默直到黑暗笼罩。 夜昙这样喊,他才发声: “月下。” “闻人,我怎么看不见你了?碎镜要塌了,我们得赶紧找出口。” “月下,这豺泽苑的出口便是此层碎镜的出口。让我为你指引方向。” 夜昙在虚空中的手便被执住,闻人一身浅淡香气刮过夜昙鼻尖,她神思放松,全身心只知跟随手臂上那股带她向前的力量向前奔跑。 向前,左转,右转,再向前…终于,前方有了光。 二人试图穿过那道光,却被什么无形的屏障硬生生拦下弹回。 夜昙急道:“这是怎么回事?” 闻人在喘气,如同被藤蔓缠住那样大喘。 半晌,他笑音暖人着回应道,“呀,我知道了。因为萝青姑娘无法离开这层碎镜。只有等月下一并解救完其他姑娘,才能带她出去了。” 夜昙:“那我们只能把她留在这地方吗?” 闻人在她手心轻轻挠了挠。 “我会护着萝青姑娘的神识,等月下收集完全部神识后回来。” 夜昙反握住他的手,震惊中手心出汗发颤。 “不行,不行!” 她怎么能把他一个人留在这里!这里黑暗无边,一直在崩塌,比…比她儿时常蹲的地牢还要恐怖许多。连被栏杆切割照来的月光都没有! “月下放心,在黑暗中等待是闻人习惯做的事。” 闻人轻轻一推,在夜昙失去平衡时又抓走她手中的萝青神识。夜昙尖叫着倒向那片炽热的光明,耳边只剩闻人平常的笑音: “闻人会等月下带我们出这幻梦。” “闻人会一直等。” 第8章 情迷红杏楼·最强应聘大师没有情 因着碎镜内外时间流速并不一致,夜昙第一层碎镜已解,现实中木荷堂外的青葵还停在为嘲风担忧的心绪。 心绪翻涌不止,青葵胸中又似突现灵犀一点通——嘲风似乎并非远在天边,而是正离自己不远? 这实则是对浊气修行逼近的本能感知。不断经历惊吓和紧张的兽兵恰又发出新的叫喊:“公主小心,有人!” 只见这灵犀通得有些过多了。玄商君的结界之外由两处方向闪出两道神识,再细看,却是一道黑扛海棠红,一道粉红停在金光肩,整整四条光纷纷逼近青葵和溪知。 兽兵头脑嗡声作响。 方才一只狐妖都差点蛊惑了三人过去,这一下来四位是不是有些超出了他的能力…此时毫无战斗之心,只能期盼玄商君的结界把这些混蛋都挡回去了。 结界果然不负他望,给四个人撞出了三声“哎呦哎呦”,齐齐把他们弹飞了出去。 落地那一瞬,四个人也纷纷化了形,彼此面面相觑。 兽兵:… 他似乎是不仅无需战斗之心,也无需战斗之力了。 慢慢停在杨戬肩上,鸟嘴张合道:“咦,三殿下才回来?你不是一直呆在地上给昙昙玄商君熬药吗?” “你这鸟儿不是在天上吗,怎么又带着三只眼下来了?”嘲风回敬道。 昏迷的朱樱被他很是嫌弃地仅以肩架住。手也不扶。落地后还任人有滑落的趋势向下。 后这要命的单主真滑摔到了地上。嘲风抖抖肩膀,一身轻松了。 这可不是他丢的啊!是自然滑落。 无甚怜香惜玉爱好的恶煞转而眼睛似灯笼般亮堂,转向公主直唤:“葵儿,我回来了!” 啪! 他冲向娘子的路上又被弹飞出去,这下和昏迷的朱樱摔在了一处。 嘲风抓抓头发起身,恼火盯向那该死的阻挠他抱娘子的结界。只消一眼那流烁星光就知道这玩意谁折腾的。顷刻更是火大:“老七是不是脑子坏了!在这竖堵墙?!” 慢慢忍不住笑。二郎神则保持着风度扯出优美的嘴角弧度:他这天界守将就是比沉渊恶煞聪明,碰壁一次果断放弃——额头上有天眼,可不兴再撞出犄角来啊! … 几人隔着结界盘腿而坐。嘲风骂骂咧咧,今天一天这运气真的霉到沉渊老家。先是顶着风雨给老七看药罐,辛苦挣些外快遇到不靠谱的单主,竟要他去扮嫖客!争执中又吸来只狐妖,一道迷魂术下来,他这哭哭啼啼的单主就挂着泪晕了… 说到这,青葵忙要他把摔得四仰八叉的朱樱扶好,给姑娘家体面安睡之姿。嘲风也强行咽半口火气继续道: 即使被其坑得颜面尽失,正义强大的镖局总镖师也不忍看朱樱被狐妖拐走曝尸荒野。嘲风遂与狐妖对打起来。打倒是能打过,可那厮是迂回的一把好手,几下不敌就溜之大吉,腿脚极快。嘲风欲追,又恐调虎离山,最终还是决定把这单主扛回娘子的医馆,待苏醒好好盘问她是如何得罪了狐妖的,以及拼了命要他去青楼到底有何目的。 慢慢这边就简单许多。少典有琴入屋与父亲呷茶,昙昙趁机同她倾倒了一堆关于没有情的坏话。为了鸟儿许诺该成真的颜面,慢慢连忙飞至南天门将神君之抠门与不靠谱告知杨戬。二人托腮思索一番后决定也无耻一番——现在立刻马上带着火锅的锅下界等神君和公主归来。锅端至神君面前不信他不请客。所谓狼狈为奸…所谓一拍即合…商定后二人以最快速度飞至木荷堂堵截神君,连哮天犬都落在了南天门…结果竟这都没堵到神君回家?神君难不成抠门到也有了心灵感应不成?呜呼哀哉。 七嘴八舌的倾诉让兽兵目瞪口呆。 兽王的这些公主神君朋友怎皆是如此的,如此的…奇葩…这边为了挣钱偷偷出去接单,还接了个炸雷,然后把炸雷扛回家;那边神君竟耍赖拒绝请客!害得堂堂南天门守将端着锅来蹲人。这真的是那一众修为深厚,重要到曾被四界追杀,又大义凛然到拯救四界的妖吗? 大义凛然的几人听完自己不在这几个时辰所发生的诸多故事,又找回了大义凛然。慢慢一边想办法帮忙一边心累:“上次太州的事,我是跑出去玩了几天,回来就听不懂故事了,这还算合理;这次我才不在几个时辰,昙昙和玄商君就接了个这么大这么复杂的单子?!找几十个兽女!这得找到什么时候。我可怜的昙昙,没有一刻休息…” 二郎神暗道:我可怜的狗子,本还想抓住神君接你下来吃饭,现在怕是又要让你帮忙找人了… 其余人仿佛看见他睁开的天眼翻出了个崩溃白眼。 嘲风则道:“那朱樱说的还真是真的?要进红杏楼去找叫什么妖客的女子。葵儿,这我帮还是不帮。全凭你做主。你若觉得我沾染烟花之地有半分不妥,我们就把找人的全部都丢给老七,反正他手眼通天,看看这结界结实的。” 说罢又恨恨捶了结界一拳。拳头刚好被青葵伸出的柔软手掌包住。 抬头便是娘子婉如清扬,似凝住木荷香气的笑容。 娘子穿过结界只为安慰自己,这一举动胜过千言万语。什么连襟?什么结界?都是浮云! 嘲风即刻心静温和道:“还是葵儿懂得心疼我。若不是之前你喂我吃的果子,我怕也中了迷魂术了。” “那狐妖看来攻我不成,又来诱你。可有伤到你?” 青葵掩了掩衣袖:“未曾。” 层层叠叠的素衣遮住她小臂上已敷了药的刺字伤疤,暂且遮掩了过去。他们既已回来,便有更重要的事要放在最先被关心。 青葵已在分说情状时思索出了新的排兵布阵。昙儿虽然说自己安好,但万霞听音用不得,可能遇到了些手忙脚乱的情况。同时朱樱所托也很是重要。两相加持,后援不得不上。再留守结界不妥。 “慢慢,你带着溪知和兽兵大哥上天界,找老兽王兽后先保护她。我想这狐妖大约是有些灵根的兽女都要绑了去,绑朱樱不成才又来打溪知的主意。二郎神,烦请你也回天界告知天帝,若可派小队天兵襄助便是最好。” 慢慢:“啊?我才刚下来,又要飞回去啊?” 但是孰轻孰重鸟鸟也分得清楚,抱怨一句就点头答应。青葵接下来的安排便是同嘲风一道去红杏楼察访。说不定还可以顺带找到夜昙他们的落脚处。嘲风听说能和娘子一道去逛青楼,这万般为难之事瞬间化为美事,目光炯炯地就差没大喝几声好好好。 什么青楼,这是甜蜜二人游啊! “等朱樱姑娘醒了我们就出发。” 嘲风:… 一盆凉水又浇了下来。 “葵儿,不用她带路吧?我们就进去直逼老鸨面前,左手按她肩,右手挥一拳,望小腹上再一脚,叫她腾地扑在地上,只管哭号交代妖客在何处便是。” 慢慢:“…三殿下,这动作如此细节,你是在心中演练了多少遍?” 嘲风:“从被这海棠花精扯着裤腿抹鼻涕的时候就开始演练了。” 二郎神:“…很是羡慕沉渊中人的一些直抒胸臆和毫无怜香惜玉。” 嘲风:“滚。老鸨算玉?渣滓差不多。我葵儿才是玉。”说完还冲青葵含情脉脉地眨眼。就差没把“娘子,你看我对你有多忠贞”刻在脸上。 青葵总算在此刻明了了些玄商君平日的心情,什么叫心中又喜滚蜜又哭笑不得,还舍不得揭穿他差劲的类比…家中二位沉渊恶煞都越发闹腾没正形了。往后日子可怎么过啊。 被忽视的兽兵默默举狼爪:“诸位说话我这小小兵士本不便插嘴,但我真的很想说一句——” 半句也没说出来,朱樱嘤咛一声悠悠转醒,环顾一周认识不认识的妖,被浊气清气清浊混合的各式高深修行包围,唬得眼皮子又要翻过去。 嘲风手指指她,嘴上却喊青葵:“葵儿!你看,就是这样,她马上就要演了…” 朱樱手背果至眼角,嘴一瘪泫然欲泣。“诸位好汉,小女子只是想求人帮忙,不知为何会落入你们的掌中…呜呜呜!” 她的嘴上突然被扣了口缩小数倍的铜锅。充作禁言术。 原是二郎神把着实吃不到的空锅甩出去换清静了。 其余几人:… 二郎神舒畅道:“末将终于感受到了沉渊恶煞的喜乐…” 嘲风抬起拳头:“我欣赏你了!碰一个!” 慢慢急忙把锅子摘下换了单主自由,并忿忿道:“真不知道三殿下之前的情缘都是怎么勾搭上的。还能把青葵姐姐这般人物骗来。你们两个这样的跟玄商君和我们家兽主没法比,活该孤寡万年!” 兽兵已忘了自己之前要说什么,只奇道:“咦?不对啊,慢慢,二郎神君有你怎么会孤寡?” 其余人连同朱樱:… 慢慢:“我要没记错,你是我多年前带大的狼崽子之一吧?怎么跟你干娘说话的?” 兽兵即刻缩了脖子,狼崽子低眉耷眼。 “那,干娘,老大不小了,你也该找个干爹了…” 善哉。他终于也跑偏了。 木荷堂前几位镖局的在编和衍生人员,除了听不懂话只顾吃手指的溪知和试图控场把话题拉回严肃正经的青葵,其余在出发前势要分出口舌之争的胜负。一时间吵闹不休。 在无尽的斗嘴声中,朱樱吸吸鼻子再也不演了。 “没大侠死活不进红杏楼竟不是自谦。我到底是托付了个多么混乱的镖局啊…” 众人如何分道各至目的地暂是后话不表。晗梦碎镜中的夜昙无福享受热热闹闹的吵闹并肩,孤单被推入光源并来到碎镜之间的连接处。此处极似人族殿堂。黄琉璃重檐庑殿顶,坐落在单层汉白玉石台基之上。 “倚云阁。”夜昙默念此处牌匾。本觉着面熟的宫殿又陌生起来,“这般装饰合该是父皇皇宫才有的陈设。可我怎么没见过这‘倚云阁’?” 两侧熏炉飘起袅袅轻烟,檀香还剩大半未燃尽。熏炉旁陈一扇用以隔断的屏风,遮住夜昙向后的视线。 那屏风布帛绘上如淡烟流水的飞花。足足一十三朵,失色却依然摇曳绽放。微颤的烛影似蜂子采撷花蜜,给花瓣浓浓染上一层鲜活的气息。 夜昙不由自主地凑近,触摸,纤巧指尖也扮作来自另一世界的蜂子飞舞在水墨飞花上。 之后,她便被吸入一朵花中,进入第二层晗梦碎镜。 … 夜昙这次是清醒的,也没有听见聒噪的嗜血人群大吼大叫。只是打了个喷嚏。 好重、浓到有些让人作呕的香粉味。 她正被五花大绑,很没形象地丢在地上。一块帕子在她眼前晃晃——就是这帕子的香粉味,刺鼻! “来,姑娘,抬起头来。” 这细到掐尖的嗓子也没比大吼大叫好些!夜昙的耳朵也被刺了,心中暗骂这都是些什么碎镜,一次比一次离谱。但现下情况不明,既不知碎镜困住的是妖客还是时闻竹,也不知这是个什么地方,更不知有琴他们身在何处。夜昙只得耐着性子先听这使唤抬头,同时手下在并指法诀解绳子。 入目自然是陌生的脸孔。有好几张。其中最近的一张自然是帕子的主人。她目似水杏,一颗点樱朱唇,面庞圆润,肤质也细白,本该是富贵派头的端庄人儿,看不出年纪。但配上张口的声色和起音的别扭神态,就不叫夜昙有心思欣赏了。 “姑娘这张脸,生得着实不错。”那女人小指裹着帕子挑起夜昙下巴,啧啧叹道,“自红杏楼从人界搬迁入兽界,有多少年没见过可入我楼为客的容貌了。姑娘这容貌可经过法术修饰?” 夜昙:… 坏了。这是青楼。 她这是落到老鸨手里了。 还不如去找豺泽苑苑主打架! 夜昙实在被她的香粉味熏得难受,换上笑脸不露声色地躲开老鸨触摸,乖顺低声道:“妈妈一试便知。” 老鸨愣了一愣,倒开口笑道:“不错。天生丽质的美人胚子!性子也和顺!可会些才艺么?” 夜昙:我会弹响琴,夫君教的;会清光剑法,也是夫君教的;能跳些舞,就是容易摔跤;可以把人吸干,这是生来就会的;最擅长与恶人同流合污… 甚好,基本上不怎么适合在红杏楼呆着。夜昙一咬牙,发挥自己最擅长之处,笑得更乖:“小女子都是些不入流的才艺,还请妈妈费心指点~” 老鸨扭着腰肢把她扶起来,极和善地帮她解开了绳子: “姑娘娇姿美态见分明,正是月出皎兮,佼人僚兮。既入我红杏楼,又愿听我指点,便也不必客气。叫我鼠姑便好。” 夜昙微笑绵音:“鼠姑。”就差没演出极崇拜她的样子了。 鼠姑满意拂了拂夜昙的耳边碎发,向后扬声道:“小没!去把蜀客和妖客叫下来。” 夜昙神思一振! 后堂小跑过来一黑衣束发男子,也是一脸伪装的谄媚,只顾点头应声:“我即刻就去叫,妈妈稍等。” 那男子直起腰便换上一副冷峻面容。眉峰挺立,下颌锋利似刀。侧身穿过夜昙与鼠姑之间,大步走动时黑袍肃肃如松下风,根本不似小二去叫人,倒像个杀手去砍人。 只是无人注意到,他跨上第一级阶梯时偏头冲夜昙眨了眨眼睛。刹那如春意回暖,冰川消融,短暂变回生动意气的少年模样。 夜昙立时了然。回以一个小小挑眉。与没有情心照不宣地继续演戏。 她心中暗叹:话果然不能说早。有琴信誓旦旦从没在青楼打过工,这不就一语成谶… 鼠姑还在说:“时隔数年,竟能再找到可担十三客的人儿…从此姑娘便是红杏楼新的第十三客,琼客了。” 什么奇怪花名!夜昙真想翻个大白眼给她。 罢了。小没曾曰:挣钱嘛,不丢人。一切等先摸清底细再翻不迟。 夜昙微屈身体,感激涕零:“呜呜…小女子贱名恐污客人尊耳,鼠姑给起的这一个实在是精妙入神,抬举琼客了~琼客一定好好向二位姐姐学习才艺,好早为鼠姑引客吸金…” 夜昙心曰:救人嘛,不丢人。 第9章 情迷红杏楼·最强八卦搜集大师没有情 红杏楼以云顶檀木作梁,范金作柱础,珍珠作帘幕。颗颗浑圆寸寸金贵,夜昙粗粗一观就已咋舌其奢靡之风。眼下红杏楼尚未到开张时候,姑娘们都于自己房中梳妆,不知有多少种胭脂水粉正被扑上面颊,各色熏香也由四面透过窗棂在飘至正堂,同刚开始排练今日曲目的乐师丝竹缠绕交裹,给这奢靡之处又添了好些让人昏头的萎靡。 这地方可真让人打喷嚏又犯困。夜昙边应付鼠姑边强打精神。好在没有情清亮的少年音色很快又从楼阁丢来,夜昙晃晃头清醒了些。 “二位姑娘,请——” 身为青楼小二的没大侠自然是能屈能伸,弯腰请二客且等在最后。两位粉黛秾丽的女子便由阁楼上施施然下阶,夜昙忙抬头去找此层碎镜之主妖客。竟顺带发现二位姑娘赤足落下的台阶是由内嵌金珠的白玉雕成。且凿地为莲,花瓣鲜活花蕊也细腻可辨。其中一位姑娘脚踝上挂了个铃铛,步步踩在白玉阶,步步叮零生出玉莲。 略过仅遮膝的丝帛衣裙下隐绰胴体,夜昙向上直接看脸。二客自然都是顶尖的美人儿,红纱的那位腮凝新荔,鼻腻鹅脂,簟生玉颈,抬手皓腕如香雪。人似乎也如衣装那般热情,还剩几级台阶就眨了一双含羞媚眼,开逐笑颜道:“鼠姑今日可收了新妹妹了~” 夜昙听着那甜腻腻的美人音却后背发汗——只因这位媚眼中其实净是藏住的冷淡不耐。夜昙前十八年过得艰辛,察言观色之能是她艰苦训得,故敏锐地觉察到这位美人就如缤纷馆做得极好的冰酥花,鲜花壳子拨开来冒着冰块的寒气。放进嘴里先是伪装甜蜜,化后就是舌尖冻痹。 这爱演的美人看似亲昵地挽住同伴。同伴则烟眉微蹙,含辞未吐,整一副忧郁之色,好似对夜昙怀有万分的同情怜悯。钗环未妆,宝髻松松挽就,全身浅粉衣裙不作装饰,只剩脚踝处的铃铛给她添了些不合衬的俏皮。 没有情则站在后两阶,给夜昙作口型,并指指铃铛这位。 夜昙顿悟。看来这愁绪美人便是妖客姑娘了。妖客并不妖,倒是幽怨得紧。 那冰酥花这位…竟是禅真和尚口中返回寻人的蜀客?看着不像是热心肠的模样。难不成她判断有误? 夜昙未如便宜姐夫般见识到蜀客朱樱的变脸戏法,此番只能是混沌着些了。 等等。夜昙又悟:既然碎镜外蜀客求到了镖局,那岂不是可以让她帮忙开解妖客?事半功倍! 她几番拼命盘算,耳中自动略去鼠姑同二客叮嘱的这些那些。直到没有情昂着下巴也落在她身侧,以肘轻轻碰她肩头,她才来得及续上自己对老鸨的顺从戏。 “…全凭二位姐姐作主。” 夜昙啥也没听清,总之服软听话第一。鼠姑挥挥手,又是香粉扑来:“那蜀客先教琼客弹琴跳舞,妖客教习吟诗。你先去蜀客房中吧。” 朱樱甜甜地“哎”了声,伸手就要来摸夜昙袖子:“妹妹生得真是标致,我必好好教习着。日后做了红杏楼的头牌,可得看在我教过你的份上给姐姐留些小相公过活啊~”说罢还捂嘴吃吃地笑。 妖客则在一旁略叹:“琼客新入深深庭院,这楼高不见章台路,一切尚未可知。你何必口蜜腹剑,怕她抢你风头。” 朱樱推弄她,“哎呀,妖客妹妹误会了~自你来后,谁能抢得过你啊,你是一枝独秀,可不给我们百花齐放的机会。那恩客回回都点名要你侍奉,我可不敢有半分嫉妒。” 夜昙听得脖子发麻眼皮也发痒。 这蜀客当真和妖客交好吗?怎么听着剑拔弩张互不对付。 趁着一个阴阳一个哀怨的对话,她也逮着空,耳语向没有情说出重逢的第一句招呼: “你怎么成跑堂的了?” 没有情严肃站直,对上鼠姑目光又一脸讨好的笑。笑完仅扯嘴皮回:“我比钱儿早来了些时辰,想着你要在这青楼做事,就先帮钱儿把底给摸了。应聘没敢报上我大侠名号,怕把这些庸脂俗粉吓跑了去。我聪明吧?” 夜昙:“聪明。靠谱!但是庸脂俗粉,你这就没眼光了。姑娘们明明很美嘛,且各有风情。” 没有情眸中震惊十分实在:“哪有风情?!我看这红杏楼最有风情的就是那珍珠帘幕和白玉台阶。这起码要千金吧!哎钱儿你说,等我们救完人能不能把台阶卸了走啊…被太多脚踩过,我回头去魍魉城黑市卖它个万金,重新给钱儿打座玉阶。珍珠帘幕也不错,撸了走。正衬钱儿的肤色,拿去给钱儿雕个簪子…” 他一开始说起送夜昙礼物就有些装不了冷酷,话又多又密,风情也解开。夜昙掐了他好几下才嘶声住嘴。那边鼠姑和二客你来我往地对完了话,重新看过来,夜昙和没有情二人继续一个乖顺带着渴求好奇,一个听话带着利落能干。装得极像,没露半点破绽。 …这又比朱樱装甜好到哪去呢?夜昙长吐一口气,跟其回房了。 朱樱的厢房内置沉香木阔床。悬于床边的罗帐上遍绣洒珠银线海棠花。 这床倒是不错。罗帐也好。夜昙盯着那处神思飞远。若是在这阔床上和有琴交颈而卧,风起绡动,定如坠云山幻海一般… 而朱樱就把盘盘绕的流苏和手钏耳环一摘,瞥她一眼,以为她贪恋房中奢华。不客气道:“新来的?怎么进来的?” 夜昙:那,自然是跟我夫君一起进来的… 夜昙答曰:“主动来的。” 朱樱冷笑一声:“见到比那夭采还蠢的女人也是不容易。要是你没被赐名,我该劝你趁早滚蛋。但你上来就讨好了鼠姑,那真是可喜可贺。等着烂在红杏楼一辈子吧。” 夜昙却是心念一动。这话听着不甜且很坏,倒是反而显出朱樱的另一面来。说不定她真能如碎镜外一般帮忙。夜昙忙道:“这话怎么说呢?” 朱樱拉了个椅子过来,坐下跷起二郎腿,甚是不淑雅地懒答她:“问这么多?你又出不去。” “你怎知我不能?” “哟,你不是主动踏进来的吗?被我一吓又想跑了?” 夜昙坦白:“我主动进来是为救人。并非接客。更不是贪图这红杏楼里的奢靡享受。” 朱樱眸色似乎真切地亮了。 转而又成了冰酥花,笑不及眼底:“这红杏楼中客离开只有两种法子。其一,攒下万金为己赎身。可鼠姑苛刻搜刮,此路难行。其二,觅得一真心郎君愿意破鼠姑三关带己离开。姑娘是有十二万金,还是有十二个真心的郎君来救人?” 十二万金?这是十二客都要救哇?夜昙头晕。这碎镜不是只救妖客一人吗?难不成十二客各个都想逃离这青楼? 这时房门轻轻被敲响。没有情在门外道:“蜀客姑娘,鼠姑要我为你送琴来。” 朱樱不耐烦道:“进来。” 没有情推门而入,捧着架风桐古琴。眼睫又是轻微一闪给钱儿眼色。越过她后就在古琴中空缝隙吹了口气… 夜昙:“哎小没等一下,这是战友来着——” 没有情嘴快动作更快,藏匿在琴中的迷香已被吹到朱樱面前。海棠花精于镜内镜外都可怜兮兮地两眼一翻晕过去。 夜昙:… 没有情:“怎么样!怎么样!虽然我不会法术,但跟钱儿学的机变,从那老鸨房中偷的迷香!钱儿,趁她晕这一时,我同你长话短说。” 夜昙也再不忍打击他亮晶晶的重逢眼睛。迷香嘛,毒不死人。朱樱姑娘也演累了歇会挺好。于是在仰倒的美人旁,夜昙同没有情坐倒曰:“你都打听到什么了?” 没有情清清嗓子一股脑儿地开讲:“这红杏楼曾经是在人界都城的着名青楼。除去接客之外还承着细作往来交接、杀手互通有无的位置。因此楼内鱼龙混杂关系复杂。同四界之人皆有联系,也得了些各界秘法。很是不好惹。但几十年前人帝和兽王共同商量后将其迁出人界,还了人界太平。之后改名换姓,又在兽界卷土重来。” “楼内十二客乃是十二花妖。几代出走或离奇死亡后新人更迭,到现下是妖客蜀客首占鳌头,艳客淡客紧随其后,再下排序是素客山客远客羽客醉客凝客溪客才客…” “停停停!”夜昙眼冒金星,“你都怎么记得住这么多名字!一口气下来都不带停的!” 没有情向后一甩马尾,骄傲道:“钱儿也不看看我是谁。没点真本事,能赚大钱吗?‘客’听晕了我跟你说她们原身吧!这个清楚些。妖客是桃花精,蜀客是海棠花精——这两个你肯定知道了。艳是杏花,淡是梨花,后面是丁香杜鹃茉莉凤仙芙蓉月季荷莲和荼靡。” 夜昙:“…谢谢。你这菜名报得很好。我更晕了。” 没有情拉着她手腕补充:“这千花万花,都不如有钱花。” “更不如有‘钱儿’花…”他嘻嘻作笑,毫不避讳地剖白感情,“入了这青楼我才更是明白钱儿的独一无二。老鸨唤你作十三客我真想一脚踹死她。配吗,这红杏楼配吗!” “对了钱儿,你这第十三客叫什么来着?” 夜昙:“呃…琼客。” 没有情跳起暴走。 “什么?穷客?老鸨眼瞎啊!我们家钱儿满面富贵福气,穷个屁啊!不行,我们走之前得洗劫了她金库,让她变穷鬼!” 夜昙拉他坐下:“你说了一大堆,哪里长话短说了?重点在哪呢?” 没有情一拍掌,“差点忘了我打听到最重要的部分。这妖客夭采姑娘可是红杏楼的牌头门面,来找她的嫖客那真是水泄不通。达官贵人文人雅士比比皆是。据说不少人都送了她贵礼,被藏在不知名处连老鸨都没翻到。按理说数年下来早也过了万金,只是不知道她为何不给自己赎身。钱儿,我观这女子满面愁容心不在焉,不知道在想什么。怕不是念诗念傻了!我想了下,她要实在不灵光,我们就偷了她的宝盒给她赎身,岂不直接做成这一单!” “至于赎身后富余的钱财,嘿嘿…我们可以…” 夜昙突然插嘴:“小没,你都怎么打听到的消息。” 没有情神秘竖起食指:“简单极了。只需这个数。” 夜昙猜道:“用钱收买知情人?一百两?” 没有情皱脸捂胸:“哎呦…我落到这楼可是身无分文呐,工钱一毛都没发,哪来的一百两。”后又变脸转笑狡黠:“钱儿再猜猜。” 夜昙托腮:“十两?不对,你一两也没有啊?” 没有情:“哎!一文钱!我捡了嫖客掉下的一文钱换了把切刀。趁没人注意撅了块那软玉台阶下来。” “然后做了个玉牌送给鼠姑身边的人,让他把知道的内情全给我说了。” 夜昙玩味般望向他。没有情挠挠鬓角。 “钱儿,你这么看着我为何…” 他慷慨激昂的声调节节败退。 “你不赞同我啊…这法子是有点缺德,也破坏了楼里的布置…” 夜昙却是一拍他肩,揽他几乎入怀:“你怎么这么机灵啊!不愧是我离光夜昙一眼相中的夫君!短短几个时辰,又是探听又是设计又是迷香的!打听的信息由古至今,这破楼的老底都扒出来了!还有这坑蒙拐骗的无本生意!羊毛出在羊身上!太妙了!” 没有情腰背倏然被拍直,高挺鼻梁险些被夜昙的大力蹭到她面上。刘海染了星点昙花香气落回到额上。他眼睑一收,开始结巴。 “倒…倒也没有钱儿夸得这么好。我还没摸到夭采的宝物盒所在呢…” 夜昙最喜狼狈为奸:“我看这朱樱也无需帮忙了。我们现在就去找!” 没有情:“啊?她马上该醒了。” 夜昙大喇喇开始往没有情身上摸。 掀了他外袍又抓他下裤。没有情怕痒地一个劲儿躲:“钱儿钱儿钱儿…你干啥呢…” “再找根迷香多晕她会儿!” “你别别别掏了,我把迷香藏在衣服最里面的我给你拿拿拿…” 哎呦。夜昙倒忘了面前这是个嘴上功夫和身上功夫差异极大的夫君。挑起他下巴凑近,学着那蜀客的甜笑逗道:“咦,夫君,你入这青楼不久就摸清了其中所有关窍,怎得就摸不清青楼秘术,也摸不清琼客的心呢~” 没有情吞了口唾沫。 “钱儿…” 夜昙低头咬在他被抬起的下巴上。手指则从他领口向下摸去。 没有情喘着粗气抓住她手。这一生都没那么正经要办正事过: “钱儿,这是青楼…我们去找那宝盒…” 门外又有人咚咚敲门。没有情惊得一个仰倒,连着椅背摔在了沉香木床上。夜昙也哎呦一声倒在他怀里。 听声音是鼠姑那被他玉牌套话的亲信:“蜀客姑娘,琼客姑娘,鼠姑要我来问你们教习可有进展。” “我进来了?” “别!”夜昙捂住没有情的嘴,直起半边身子掩饰阻拦。 没有情眼神道:这怎么办,我躲床底下去? 夜昙唇语:看我的。 夜昙即刻作了软语嗲声,气喘吁吁地道:“实不相瞒…蜀客先教习我其他秘术…您怕是不便观看…唔啊~” 做戏全套,顺带法诀抽走椅背。让没有情能软蓬蓬地躺下。 门外亲信:… 蜀客姑娘可是红杏楼最会侍奉小相公的美人儿,各个方面…若不是诗词清雅弱于妖客,吸得文人雅士不多名头不响,那必是红杏楼妥妥的头牌。这教习的秘术自然…是很合楼内风骨的房中秘术。亲信不免失措,尴尬道:“那…打扰了,我先回去禀告。你们,你们继续练习吧。” 夜昙勾唇一笑,俯身续摸没有情衣角内的迷香。罗帐真的垂下,掠过二人面庞。没有情的马尾散在沉香木上沉出香气。他的钱儿正跨在他腰上。他动也不敢动,修长的手指紧张拽紧床面。 “钱儿,你刚才跟外面说秘术不会是合欢术吧…” 夜昙终于拽出新的迷香来,长长的一根竖在他双唇之间。 “你把这东西藏衣服里,也是够房中秘术的。” 没有情:… 第10章 情迷红杏楼·金匣子 二人静候脚步声远,接连弹跳出床。没有情拽拽衣服下摆又理理肩头,最后抖抖马尾,整一副诚惶诚恐。夜昙笑话他,“你还有这么爱干净的时候?被我扑了一把就怕形容有失。” “那,既然马上是要去和钱儿行侠仗义,我还是要注意些大侠风范的。” 没有情抢回她边说话边在眼前晃动的迷香,顾左右而言他。话毕就从长条上折了一小段捏碎成粉,一口气又吹过去。朱樱眉头皱皱,从有苏醒的迹象变成昏得更死了。 夜昙对着这极流畅毫无内疚的一串行为扶额:“这是行侠仗义?” 没有情挑挑眉,心绪调节好后又是好汉一条地揽上了夜昙的肩。 “这香分截儿的,一小段迷一次,钱儿拿着,省着点用。马上咱们要是取宝盒的时候碰到别的人…” 夜昙:“你自己拿着吧。我可是有法术的。敲晕了也成。” 没有情也不客气,掰好了小节的迷香又藏进了深不见底的兜里。 “钱儿还是少露法术。红杏楼有的四界秘术深不可测,万一发现了咱们的目的,群起围攻就麻烦了。” 他拍拍胸脯,“跟在我后面。没大侠保护你。” 夜昙噗嗤一笑,也乐意全他充大头的心愿。 说是大侠保护,实则二人还是鬼鬼祟祟偷溜出房间。此时红杏楼已然门户大开,有零星散客入内要听曲儿或找姑娘。鼠姑及其亲信在下面招呼忙得紧。夜昙和没有情顺着长廊去摸妖客房间,向下瞥住,詈骂道:“起这么早来逛窑子?还要听曲,还要看姑娘跳脱衣舞?这些王八的娘子怎么不把他们宰了算了?” 没有情猫腰且回:“哎钱儿,你可启发我了。这单结束后我尾随这些嫖客回家,把这累累罪行告知他们娘子,能不能再赚一笔买凶杀人或者揍人的金子?” 夜昙:“行啊!趁姐姐不在…我们可以把这些嫖客绑起来,要他们把嫖资全吐出来。然后扒光了衣服暴打一顿,沉江!” 没有情一哆嗦。 “钱儿想得太细致了…我先表个态啊,借我八百个胆子我以后也不敢跟青楼有半分瓜葛。” 夜昙又气又笑,往后要踹他,脚被没有情捉住挡下。 “你从来也跟青楼没瓜葛啊!之前不是都信誓旦旦…”她向后转头,脱口而出。却见到没有情素来亮堂的眸子向不知名处飘忽了些。 夜昙闭嘴了。 没有情飘忽完又放下她脚,哼哼唧唧地抱怨:“说我呢,钱儿提别人做什么。” 他说了好多以后。但他哪有以后。他只有这截儿青楼。 没有情想想更气:“我必得在这单多挣点钱才行。前面那屋子就是了。” 二人扒着门缝一高一低地向里瞅。夭采正在梳妆镜前心不在焉地给自己簪花。该别到耳后的桃花一会儿别到了后脑勺一会儿又插到了头顶。口中念念有词。夜昙的后脑勺也正在没有情的胸前,头顶就是没有情的脖颈。看美人簪花错位两回,她这两处地方也是感觉痒痒的——不过主要还是被没有情顶的和蹭的。 “你说登高望远,你在上面到底看出来在哪了没啊?” 没有情眼睛瞪得更大,小声答:“没看出来,那桌案上摆着好些盒子,都挺重的。” 夜昙:“虽然下面乱糟糟没人往上看,但我们撅着屁股在夭采门口太久也不好吧…登徒子似的。” 没有情开始摸迷香。 “看来只有…” 他碾碎一截,故伎重施地准备吹气。结果吹气时带了口腔的噗声,登时把沉浸在自己愁绪中的夭采惊回了镜前。 “是谁?” 那粉末也没飞多远,随着夭采甩袖的动作吹倒回二人脸上。夜昙反应极快,叫了个水盾挡下才没和没有情自作自受地晕过去。 夜昙气得捶他:“你你你!怎么把‘呼’吹成‘噗’!” “钱儿听我解释,我真不是故意的!唾沫忘咽了…” 夜昙:“…我真是…”看见夭采已发现他们,径直过来,连忙又软嗓:“妖客姑娘别误会,我们只是…” 只是啥啊!只是想迷晕你偷你宝盒——但是为你赎身?听着也不让人信服啊。 夭采打开了门。夜昙拉着没有情,站好在他身前。 没有情正巧能吸口钱儿头上的香气。手不自觉地就搭在了她肩上。 “琼客?你…” 夜昙忙道:“啊,我已经学好了琴艺和舞艺,来找姐姐学诗词的。” 夭采点头,竟毫无怀疑。“进来吧。” 夜昙进门要把没有情关在门外:在外面等着吧,我随机应变! 没有情挤眉弄眼:好好好。我在外面等着钱儿。 夭采又道:“琼客,你关门做甚,那叫小没的小二哥不一并进来吗?” 夜昙、没有情:… 这姑娘是大智若愚还是真愁苦得丢了脑子啊。 不管了。二人闪身进入关门。夜昙这次没忘在门边设个禁制。若是有人来她可提前感知,无需再“演习秘术”。 夭采走动,踝间铃铛便声声作响。一声清脆坠下一朵花。夜昙弯腰拾起,正是其簪错的那朵桃花。 桃花在夜昙手中散没了形。夜昙手中又空,疑惑地望向桃花妖精。 “你会法术?” 她还以为这桃花妖只擅吟诗哀愁呢。 夭采对镜答她:“少许的一些吧。红凋岸蓼,翠减汀萍,无情到此也销魂。落地不如化去。” 夜昙:… 的确很擅吟诗哀愁。 没有情:“她在说那花掉地上脏了,不如不要了算了。” 夜昙:“我当然知道她什么意思…” ——桃花妖就一定都要这么会发感慨吗?这姑娘和闻人真是同宗同源。 夭采蹙眉一笑,抿住口脂。铜镜中美人花空洞半开,姣好容颜被扯出波浪的边。 “琼客与小没,是两心相许吗?” 突闻此句,夜昙懵了。本要盘算着怎么拉近关系,哄她剖白心迹露出宝盒,结果这要救的红杏楼头牌倒是和惯会演戏的朱樱全然反了性子。也不曲折绵延,直接反问他们了! “你,你看出来啦?” 夭采略点头,转身说道,“嗯。你二人自堂中便眉来眼去默契非凡,彼此站在一处又是天造地设的般配一双。我自然能看出。” 没有情偏头冲夜昙:“桃花妖还挺有眼光。” 夜昙却想:坏了。在堂中悄悄话果然被发现了。不知鼠姑是否注意? 没有情续扯道:“那既然你都知道了。我们也就不瞒你了。我们家钱儿进这青楼其实不是为了接客,是为了我…” 这家伙要开始编故事了。夜昙竖起耳朵准备随时配合。 没有情走了半步,当场写起话本。 “没某曾是兽界一鼎鼎大名的富翁。后来,家中妻子,也就是我最爱的钱儿身患重病…” 夜昙捂住嘴配合地娇咳了几声,往他那处略倒了倒。 “为了救我的钱儿,我甘愿散尽家财,向天叩首。只要我的钱儿能好,便是要我上刀山、下油锅我也在所不惜。” 夜昙可怜兮兮地望向夭采:“呜呜…我夫君为我付出了太多…” 没有情接住她转了个圈,含情脉脉。 “在某次上山采玉石换钱的时候,我被石块砸中,失去记忆忘记了钱儿。这红杏楼满是玉石宝物,无端便吸引我来此辗转做工。我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赚钱,赚钱,再赚钱。却不知这赚了钱要做什么…后来我的钱儿拖着病体来寻我,终于寻到了我却也被鼠姑捉住。我见到她才苏醒了记忆。原来我赚钱都是为了治好她…如今我只愿与她比翼双飞,逃离这魔窟。” 夜昙捂面:“呜呜,可是在见到我夫君之前,我为了保命假意讨好鼠姑。已被她赐了名,成了这楼中的第十三客了。我和我夫君若想逃出去,就得过鼠姑的三关…这可如何是好。” 没有情眼泪都快挤出来了:“妖客姑娘既已看出我俩私情。便去鼠姑那处告发我们吧!千万不要为难!纵然是死在一处,我们也是幸福的。” 编完了,二人抱头假哭。 夜昙心道:这么烂的故事她能信吗?话赶话也没多打草稿。 没有情:肯定没问题。她脑子不好使得很。 于是夜昙在没有情肩头睁眼偷瞄。夭采当真红了眼眶,正用帕子拭泪。 夜昙:…你对了。 夭采抹抹眼角,果然跳进他们留的话口子坑里,主动道:“你们放心吧。我不会告发你们的。愿得一人心,白首不分离。这正是我毕生所求。而你们连疾病与失忆的槛都能迈过,又怎会败于这红杏楼呢。我帮你们,我愿意帮你们出去。” 夜昙松开没有情,“夭采姑娘…那三关小没闯不过的…” 虽然不知具体要做什么,但肯定是要命。 夭采道:“还有第二种办法,用万金赎身即可。我帮你们。” 即可。听着这财大气粗的。没有情倒吸一口气。 “姑娘果然是志趣高雅,视金钱如粪土的奇女子!”没有情伸手道,“没某和娘子定会用余生报答姑娘!” 这姿势就差没说:你既然视金钱如粪土,就快些把粪土砸在我身上哎! 结果夭采又愁了起来。 “可我…并无一万金。” 夜昙:“你不是有个宝盒吗?攒了好多年的?” “那里面,承载的是比万金更贵重的东西…” 没有情:“那你还说没有!怎么骗人呢,我们辛辛苦苦跑来是救…”夜昙一个眼刀把他堵回去了。 夭采用法术变出个紫檀盒子。其色泽沉穆,料质凝润,黑漆底饰描金花卉纹,是极精致的。 “若你们想看我的宝盒,便拿去吧。反正如今…我也只盼最后一个了。” 夜昙和没有情对视不解。 宝盒落在二人手中。没有情兴奋地舔舔嘴唇。 钱啊,钱!比万金更多的钱!怎么不是太重,难不成是可变卖成金银的宝物?那必须要去黑市由他亲自兜售,且看他以一张巧口把宝物卖出天价,赎了夭采后剩的不就都能填充自己付之一炬的宝库了! 在没有情放着精光的期待眼神中,夜昙打开了宝盒。 里面躺着一堆牙齿。 夜昙:… 啊?? 没有情面上赤橙黄绿蓝靛紫依次闪过,十分精彩。 见其没有迷香也摇摇欲坠地快昏厥,夜昙忙掐他人中:“夫君,你撑住啊!” 话本子念的是我身体不适不是你!戏错啦! “石竹金钱何细碎,芙蓉芍药苦寻常…千金易得,知音难求。我要的从来都不是钱财,而是真心…这些都是曾经愿与我对诗深谈的雅客给我留下的真心信物。他们都说,待功成名就、或富贵泼天,定会回来与我团聚,带我出去…可这么些年,并无一人归来寻过我…” 夭采诉说得有些哽咽,“我渐渐灰了心。也许他们遭遇了不测,或是已把我忘了…可那些诗词相和,心灵相许,竟都是假的吗?如今我也只剩下陈公子一个想头了。他亲手为我挂上铃铛,道只要我想他便可在玉阶上走动,铃声清脆起,便是他在回应我…” 没有情仍创钜痛深地塌肩捂心。真的没心思听夭采哭诉衷肠。 牙!要命的牙!怎会有这样的人!把牙当个宝贝啊!怪不得鼠姑翻不到传说中的宝盒!就是翻开了也不会相信就是牙吧! 二人铩羽而归,打起精神安抚了夭采几句,便退出房门发愁。这姑娘的心结倒是找到了,其爱重情谊又错信薄情人、次次满怀期待次次失望。到最后人财两空在红杏楼忧郁怅惘。是钱也没攒成,情也没落到。可如今怎得是好?难不成要出去找这姑娘最后的念想,什么陈公子…然后喊他回红杏楼经受鼠姑三关考验证明真心? 夜昙:“小没,你怎么想?” 没有情靠着栏杆唉声叹气:“钱儿别问我了。我已经被那盒子男人的牙气得脑浆梗死。” 夜昙本来也学夭采蹙眉发愁,这下直接被他痛苦表情逗得捧腹。 “还是,还是去问问朱樱吧。”夜昙笑得断气,“我也挺为那起子牙震惊的。哎你注意了吗,有的上面镶金,有的是兽牙,还有的是颗龋齿…不得不说人渣遍地都是,不分人兽也不分贫富。怎么就给夭采拔一颗呢,满口谎话就该满嘴牙拔光才是。” 夜昙随心所欲地骂着哄骗夭采的众“雅客”,骂得正畅快,腰间当摆设许久的万霞听音突然震动。 夜昙神色一凛,不敢相信地抽出法器搁在耳边—— 里面试探的口气在说着:“咦,这像个通信的东西?” 竟是朱樱的声音! 夜昙张口结舌。这是怎么回事?碎镜内外不是不可通信吗? 没有情接过去问:“谁啊——是你?你醒了?” “什么醒了晕了!”一阵响动后对面又换了人,是把子烦躁的男声,直喊道:“是小姨子吗?刚刚葵儿的法器掉了被单主捡起来。你现在能听到我们说话了?” “…姐夫?!” 第11章 情迷红杏楼·清花夫妇入楼 说到那碎镜之外青葵排兵布阵。慢慢二郎神护着溪知回天界请兵,兽兵则坚持要跟随青葵公主三人,道把他们护送入楼后循着气味可先找兽王帝岚绝。等他们了却红杏楼中事也好会合。青葵便拉着看似手足无措的朱樱上了兽兵原形的身——自学会骑马后,骑狼也没那么可怕了。 嘲风死盯着朱樱单主简直喷火。和葵儿共骑马或狼本该是他的专属!今日竟被一小小海棠花精占了位置!气煞恶煞!当初把她扛回来做什么啊! 朱樱听了众人些话也摸透了彼此的关系。觉察出大侠娘子乃是众人主心骨,而这位娘子又是面善得紧,心软得紧。这敢情好。朱樱直接一通声泪俱下,先是反省自己未道真相就哄骗嘲风入楼的错误,接着倾诉自己在红杏楼惨痛遭遇,待到青葵眼眶红红,补上些自己与夭采的深情厚谊上去。连连只体现自己为救“挚友”而搭上一切… 最后朱樱特意羞涩腼腆朝嘲风笑,把他架火上烤似的道:“大侠果然爱重娘子。不愿让娘子受一点脚程之劳。朱樱钦佩。” “小女子受那迷魂术头脑也昏,大侠目达耳通,一定记着去红杏楼的路程。多谢大侠前方带路了。” 嘲风的地位就这样被降至了带路。她朱樱则成为与青葵并行之人。 嘲风:“我马上把你丢下狼背。” 朱樱捧心道:“我带路也可,只是…咳咳!” 青葵:“朱樱姑娘身体都没恢复呢,你别说这样的话。” 嘲风假笑道:“我错了。娘子。我去带路。” 待事情结束,我把她丢入狼窝! 若不是心疼葵儿也在狼身上,嘲风定要威逼利诱兽兵兄弟把这可恶的海棠花精颠吐。他一路面黑心冷地化光在前带路,兽兵驮着二位娇贵娘子脚步极稳,勉强跟上。不消多时四人便重至红杏楼前。 兽兵变回人形先去寻主,向三位告辞。嘲风马虎应声,抬头对着硕大青楼牌匾,恨不能砸了这花妖老巢。天杀的,这香粉味道怎么这么重! “阿嚏!阿嚏!”嘲风的冷面便被两个喷嚏破了。 这也不怪,沉渊界本就万年禁香,最厌此类靡靡之物。而葵儿身上那是涧松寒菊,清远幽长。他甫一触香便习惯了这等世间调不出的上佳馥雅,当下可是由奢入俭难了。 “什么绝色十二客,闻着就是庸脂俗粉。”他嗤道。准备以此气气海棠花精。 结果花妖毫不在意:“这香是鼠姑调制,主一个魅惑生情。大侠此等修为自有抵挡,便只觉察出它的恶心之处了。” 朱樱似是认真夸赞又道,“不适是应当的。大侠武功盖世,娘子医者仁心。你二人自食其力且心境超绝常人,并不是红杏楼的受众。” 青葵轻轻碰她的手,一阵温暖传递,正妄自菲薄的朱樱抖了抖。只听这心善的娘子缜密道:“所以嘲风,我们需做些伪装。朱樱姑娘可否帮我们修饰容貌?” 朱樱:“这个容易。娘子和大侠想变成什么样子?” 青葵难得俏皮仰头,看了看黑衣窄袖一头散乱卷发的随性夫君,道:“就扮作常入青楼的两位登徒子吧。” 这登徒子大有讲究,不可真不修边幅,也不可太过庄重。不然老鸨一眼便看出你的富贵风流是带上了全部家当勉强装上一次。朱樱数年见过达官显贵或巨恶大妖无数,真正视踏入红杏楼为寻常事的嫖客五花八门,各有装束,但共性就是一个漫不经心但又在不经意间露出自己身价的形容——这身价可能是财富也可能是才华还可能是武力。她对大侠夫妻二人一通打量,拉着青葵娘子去了制衣坊。挑了身公子哥的装束。 “娘子文气恬淡,正适合扮作世家大户的公子。” 青葵如瀑长发被玉冠束起,素裙换作金丝祥云暗纹的白袍,手指上新推了个翡翠的扳指。丰姿隽爽,萧疏轩举,一双妙目流光溢彩。端的是个清俊郎君。她抖开朱樱给配的折扇。扇有题词一句: 南风过熙,观候盏茶作酒。兰舟独上,静待染黛如诗。 青葵扇了扇风,失笑言道:“这题词辞藻有余,却净是堆砌。意象也糊涂不明,只能看出来是个男子烹茶煮酒,等人上船吟诗作赋。” 嘲风已被娘子香风迷得失语,也看不懂诗词,本还想夸好句正配葵儿,这下又忙改口道酸诗怎配葵儿,你瞎挑的吧。 朱樱露齿笑道:“要的就是如此。不必真有文采,唬人就是登徒子的意趣。那扳指是露富的,也是选姑娘的。娘子装那花花肠子时可随意转动,这样显得常入青楼些。” 青葵这些当真不了解。“选姑娘?” “是。看中某位姑娘便可对她露出扳指转动相约。姑娘若是身上不方便则以纱巾覆面羞怯回绝。这是公子哥爱装的文雅。” 嘲风道:“什么东西。虚头巴脑。看上哪个搂过去丢房里不就行了!真受不了那些臭墨子人。以眼神动作隐晦相约就不是嫖娼了?” 青葵以扇轻打他。当真口无遮拦。 朱樱道:“娘子不必阻拦。我们在世人眼中本就是娼妓。皮肉生意没什么避讳的。大侠说的也没错,虚架子文来文去。关了门都是一样禽兽般滚作一团。这化形修炼算是白费。” 嘲风倒有些后知后觉自己失言了。锁眉想着怎么挽回一句,朱樱却又从衣坊掌柜那拿来件衣服直给了他,打断他的愧疚: “大侠则适合这件。” 破布拼凑,黑黄一片。最要命的是胸膛中间还直开了个大口,从脖颈一溜开衫到下腹。整个粗鄙不堪。 这怎么像他大哥乌玳爱穿的东西? 嘲风怒了:“你什么眼光!” 朱樱甜笑:“大侠义薄云天,比较适合扮雄伟粗犷的大妖。” 嘲风:“我在沉渊当恶煞千年也都是形容规矩!葵儿!这海棠花精满嘴谎话!万不可信她给你的装扮!” 青葵开了扇给他扇扇风灭灭火,道:“我这一身挺好的。你…其实不换也很帅。” 嘲风一把搂紧了这灵动小公子,往怀里一扽,挑衅似的看向朱樱:看吧!我娘子都说我本来就很帅。 朱樱放下那破布烂衫,缓缓道:“娘子说的也是。大侠不必打扮就很雄伟大妖。那只消解了外袍露出些胸膛就可进去了。记得喷些酒气,不要太过礼貌。作大妖若越礼貌越会被轻视。” 嘲风哼道:“行。这个法子勉强折中。” 朱樱快步逃走。 嘲风:“…不对。你个花妖是在说我本来就破布烂衫粗鄙不堪!” 他方才竟有一刻为不小心骂了她愧疚?啊?!他脑子是被猪油糊上了吧! 三人装扮后入楼。朱樱直亮了身份,道自己在外漂泊孤苦后悔不已,决意回归红杏楼,且带了全新两位恩客来。迎面的人精小二一看,一位倜傥玉面小公子,浑身暗处锦绣富贵不已;一位粗野黑面大壮士,袒胸露怀一身横肉,偏面庞深邃俊逸不似常人,定是修为深厚的老妖!这便连连奉承起来。朱樱趁机塞给他片金叶子,道二位要先上下看看红杏楼值不值得停留常驻,自己先去哄着伴着,事情未成之前别让鼠姑知道。小二得了好处又对青葵嘲风的样子深信不疑,自然喏喏退去。 一层堂中正有美人跳那脱衣舞。薄纱轻扬,层层落滑过台下恩客掌心,惹来色心大起的一通笑声挑逗声,纱裙便也被拽回台上,要他们看得摸得却拥有不得。 嘲风边上楼边笑话:“什么东西就兴奋成这样。给点甜头再收回,最低级的撩心手段。” 结果青葵纯净清雅地问他:“那再高级些的呢?” 朱樱在后回:“自然是装作生死不弃,哄骗了一颗心来实则从头就是算计。” 嘲风顿下冷汗。好想撕了这海棠花精!每句话都想撕! “再高级的为夫哪知道。”嘲风语速极快:“葵儿也别去体验,没什么意思。” 青葵见他兀地紧张,便知他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是想起自身从前所作所为了。连裸露胸膛上都潮了一片。 青葵便安慰道:“我无此心,只是随口一问罢了。正如夫君也无观赏台下艳舞之心,只知救人,当真义薄云天。” 嘲风如沐春风。春风吹走他密汗,听娘子之言听得心都化了。 若是花妖不在,这该是多好的一次夫妻出游…啊不是,救人啊! 三人上了二层,便是妖客从前休息之所。青葵因被嘲风趁人不注意搂着蹭了好多下,又偷香了好多口。腰间别的法器不慎掉落也没察觉只顾推他。朱樱随之捡起万霞听音,便同夜昙和没有情意外通上了话。 几人一通沉默不解。之后勉强猜测:青葵三人所处位置正是夜昙和没有情站立的夭采房外栏杆旁。若时间不合空间却合,法器或也可连接二处。 碎镜内外之人在此时,仿佛得以真的相见。 没有情所倚靠的栏杆嘲风就站在一旁。而青葵与夜昙身影交叠,一人一只万霞听音,眼眶皆是湿润。 分明现实中分别没几个时辰,但碎镜中已过去许久,又发生太多事。夜昙只觉恍如隔世。听到姐姐声音那一刻,她迟来的思念就如萝青伸出的绞藤,缠得她心中有些抽抽。 青葵则是终于亲耳听到妹妹安好,激动眼湿。 她来对了。她永远是昙儿坚强的后盾。她做到了。 嘲风离开栏杆,拉着青葵让她可以靠在自己怀中感伤欣喜。碎镜中的没有情也同样迈步,温声道:“钱儿…” 夜昙惊醒。神识还没救完呢。怎得是被夭采的愁绪传染了,也矫情起来了。她又没有失财失情,她所珍视的一切都在身边陪着呢! … 一路从下奇鸳车入同心染坊、被困入太极图碎片众人昏迷、与有琴进入法阵碎镜、在闻人的帮助下解救萝青,再到如今卡壳在夭采这…夜昙事无巨细都说给了姐姐姐夫还有真实世界中的朱樱听。青葵频频点头不断思索应对之法。嘲风则抓住其中一点: “我说什么来着,这海棠花精嘴里没一句实话!她说跟夭采刎颈之交,小姨子证明!分明是剑拔弩张互瞧不上,那刎的是对方的颈脖子吧!她要救人定是另有所图!” 朱樱被揭穿性子,有些慌乱。“我不…” 青葵摇头。 “观人除其言还要观其行。朱樱姑娘的多变外表下藏着的是颗水晶玲珑心。初来医馆时她并无把握你我会帮忙到底,却为了夭采的性命直接把全部身家首先付了过来。之后当街拽你,包括诸多谎话也只是无奈之举。她是真心想帮夭采,不计得失。只是法子迂回罢了。” 这大侠娘子竟早看出来她…她不是面慈心软被她骗过,只是透过她的面皮看见了真心。 这么些年了,她竟还会被人称作“有真心”…朱樱淡嘲地发笑。 之后屈膝,向青葵郑重一拜。 “青葵医家妙手仁心救的何止于肉身伤痛。朱樱叹服。” “此刻开始朱樱再不作伪,只愿巨细无遗向二位坦诚。也请嘲风大侠原谅我之前所为。” 嘲风被她这一拜唬住,差点又想起在大街上被拽着裤子抹鼻涕的糟心事。眼皮一跳道:“你你…有事说事,别乱拜。起来起来。” 朱樱立刻起来。 嘲风:“…原来你是听得懂人话的啊?我还以为你只通晓鬼话呢。” 青葵拍他胳膊,嘲风终于闭眼道:“行行行好好好。葵儿都信你。我也不找你麻烦了。赶紧同小姨子他们商量正事。” 到了正事,红杏楼蜀客的作用就起来了。青葵要她一同前来果然明智。 听完鼠姑给夜昙起的客名她道:“老虔婆满嘴亲热一肚子黑水。自己曾经是‘贵客’现在给人起‘穷客’。天杀的早晚被雷劈死。” 听完夭采的宝盒她道:“蠢东西。不要钱要牙?要牙熏死鼠姑吗?” 听完夭采的陈公子她道:“泼才玩意儿。前些天我还撞上他。活得好好的,没失忆也没遭遇不测。就是穷得家徒四壁坐吃山空,也半点没有来闯三关的意思。光给个破铃铛叮铃啷当响,栓牛马呢?!” 嘲风:… “你这卸下伪装就是这般粗鄙?没一句话不骂人?!” 朱樱浅笑:“抱歉大侠。一时没忍住。” 而她的句句都说在了碎镜中夜昙和没有情的心坎上。二人对其好感直升。 夜昙:“除了对夭采措辞刻薄了些…其他都说得对!正是我憋着想骂的。” 没有情插嘴:“这位单主!哦,朱樱姑娘。没某就欣赏你这大气首先付账,又不介意我在碎镜里迷晕你的胸襟!此后若有机会我定愿再做你生意!” 朱樱道:“呀。看来这回是真的没大侠了。辛苦辛苦!出镜后记得找你…姐夫要回这单定金!” 没有情素了半日终于能听见兽币声,连连道:“好说好说!他假扮我身份哄骗单主,办事又如此不得力。扣半年工钱。” 嘲风:… “老三你有病吧!我才是没有情镖局总镖头!你凭什么扣我工钱!” 没有情的声音理直气壮传来:“你刚刚说什么,再说一遍。” “我为什么要再说一遍!” “那你就是承认咯。扣半年工钱。” “你…我说我才是镖局的总镖头!你没权力扣钱!” “嘶,你怎么不说这是什么镖局了?” “…” “哦,是叫‘没有情’镖局吧。既都是我的名号,说出去我不是老板,这合理吗?” 没有情不管对面有无被自己气死,续快速道:“所以啊,我的名号,我的镖局。我的镖头。我的单子。我的钱。跟你,半毛钱关系都没有,哎~” 嘲风气极反笑。 “我祝你平安。” 没有情:“哟,终于懂得尊重总镖头了?” 嘲风:“我祝你平安出碎镜。看看我们俩武功谁高谁低!” 打不过老七他还打不过这没修为的神识吗!此仇不报非恶煞! 而没有情听到这句。极快极碎的嘴皮子被糊上了封条。 掩饰地挑了刘海,他后退道:“钱儿,你先跟他们聊着。我去看看朱樱醒了没有。” 夜昙本听他们斗嘴听得喜滋滋笑盈盈,怀里突然就被丢了万霞听音。姐夫还在里面聒噪。 没有情迈开腿,逃难似的从她面前疯跑离开。黑袍鼓起大风。 可到朱樱房中的路根本没几步远,那袍子又在夜昙面前凝成了一片旗帜。 没有情的手按在门上,向后看了夜昙一眼。然后哗啦推开门走进去。 夜昙唤他,“小没…” 姐夫说的半对。他自然会平安。 但他只有进来没有出去。就像闻人一样。 青葵默听许久,此时推进正事道:“碎镜中夭采姑娘所求乃一知音,赎身与否只是证明其确为知己的手段。因此在此事上,让那陈公子出现证明他的真心才是要点。” 同时又向朱樱:“而依你前日所见,陈公子直到夭采失踪也未有来寻过她,现实中夭采姑娘很可能等到心死心碎,才失踪出走自愿进入法阵。” 这一番清澈思路点醒了稍受挫折的夜昙和忙着放出憋了许久粗鄙之语的朱樱。夜昙双眸一亮接道:“我这边若是能找个法子把那公子诓来,我和小没就可帮他揽财或闯关!他自身家贫支撑不起献金,又没爱到拼命的地步,但哪怕只是一点点喜欢夭采,这顺水人情也做得!我想只要别让夭采最后的心也碎了干净、落到自愿以己供养阵法的哀怨中去,碎镜便可解了。” 嘲风捕捉到小姨子的“奸诈”之处道:“你想帮那公子把一分的情做成十分?你这哪是渡神识,分明是骗人。听起来如此熟稔,以前没少骗老二老三老四吧?” 夜昙单纯且回:“姐夫,魍魉城中,你箭指你亲大哥的英姿至今浮现在我眼前…还有后来你同我姐姐演得情真意切,把换轿子的锅全扣给了你亲二哥。果真兄弟情深,追我姐姐的法子也是恺悌君子所为。” 朱樱瞠眼惊讶状道:“怪不得大侠听我说那高阶偷心之术如此紧张,原竟有这样的过往!是朱樱失言,揭破大侠往事了!” 嘲风:… 知道失言还言什么?言多必失知晓吗?! 嘲风决意闭嘴不言。 朱樱对青葵医家的崇敬之心如今早过了对嘲风大侠武力的畏惧之心。与夜昙一唱一和也心生亲近之感,暗想等青葵医家的姐妹出了碎镜,定要与她一并探讨怀瑾握瑜的医家如何就看上了此等恶煞。 但是当下两边都急,没得再多岔话了。她把自己所知所想全然分享道:“在现实中,我只怕夭采神识入了法阵,肉身却还在红杏楼。” “诸位有所不知。我们十二客的原身尽在鼠姑手中掌握。无她亲自放人,就是身死魂消也是销在这楼里。半分走不出去。” 她叹道:“不过鼠姑即使做过万般恶事,唯有一项依然是遵从从前红杏楼的规矩——只要按她已定好的法子行事赎身,她不会赖账不放人。我便是到处拉拢贵客索要哄骗钱财,辛苦攒下万金后给了她,才得了彻底的自由。夭采那人,要心不要钱。姓陈的也肯定没来闯关过。所以…她大约肉身还在楼中。而神识困于阵法。” 嘲风张张口又想说话。想到万霞听音内外有两个极烦人他惹不起的真“恶煞”,又闭嘴面黑。 青葵笑一笑:“嘲风,你说。大家不会难为你。” 嘲风哼声背手晃悠。 青葵在后用扇点点他的手心,哄道: “夫君请赐教。” 嘲风受用,速转回身勉强收敛笑意。 “那我真说了?” 夜昙:“姐夫,你有什么好法子赶紧分享!耍诡计这事你也是上乘,我们信你!” 嘲风憋不住了:“…什么诡计,我的法子都是恺悌君子法!你和老三在碎镜里把书生哄来,再把那些留过牙的有钱嫖客一道哄来,抢了他们的钱给那书生,让他举手之劳解了夭采之困!我和葵儿在这边来不及聚拢嫖客了,那法阵明日就要成型。一万金也凑不到,投鼠忌器也不能掀翻这楼,索性就以新嫖客伪装走了第二个法子。三关既过。待老鸨交出夭采原身再给她暴打一顿,捧了桃花回去,肉身和神识一结合,这不就成了!” 夜昙、朱樱:“甚好!” 这边一个是为能搜刮嫖客钱财通体舒畅,一个是为能暴打鼠姑肉身满心欢欣。二人皆是赞同这直白的缺德法子。三人再一道忐忑向青葵,这几人中唯一真正的恺悌君子… 恺悌君子展扇踱步。后依着栏杆向下略看了看还在脱跳衣舞的众姑娘。 台下粗鄙或装文雅的嫖客们淫词浪语不休,姑娘面上剥去乍一看时的欲拒还迎,实则挂着的都是强行催出的应付微笑。各个都仿佛朱樱的模样。活生生的。 青葵心头发麻。这其中有几人是自愿入楼,又有几人能真如朱樱,坚持到万金赎身?是不是未来或是花逐水流麻痹自身,或是被这吃人的楼阁榨干皮囊身心,香消玉殒? “夫君。”她轻轻念道。 “在,娘子。” 青葵向夫君行礼。一词一顿无比郑重:“青葵请夫君,不要只为夭采闯三关。而是为这红杏楼中的十二客,皆闯三关。” 朱樱惊愕不已,伸手想去扶她的动作都暂止。 …她,说了什么?! 嘲风在青葵恳求之语说了一半时就钳住她细瘦小臂,一把按她入怀。 “嘲风,救救她们。救救她们…所有人。” 她的气音在他裸露胸膛前震颤,而他的鼻息轻抚她竖冠下的青丝: “葵儿永远不必向我行礼。娘子信任夫君的能力,为夫自是不胜欣喜。只要葵儿想,我什么都会为你做。别说三十六关,三百六十关也闯得。” 朱樱按住眼角,那里扑出许多年来第一次真心的热泪。这四界爱人之间的山盟海誓竟可以作数。她所托付的不是个混乱镖局,而是这世间竟存的神明。大爱小情,皆存于心。 第12章 情迷红杏楼·关于相思宴的准备工作指导 青葵嘲风这边时间更紧迫些,再者朱樱也不知要闯的三关…三十六关该是些什么。毕竟她虚与委蛇多年,也没抓到哪个冤大头来为己闯关。因此定下行事方向后三人匆匆要停了法器先去探查闯关事宜。这碎镜内外时间流速混乱无筹,彼之一时而非此之一时,下次能否撞上在同一位置交流一番只能说看老天心情。夜昙与姐姐姐夫依依惜别,嘲风许久没真正活动筋骨,只马虎应她一句“小姨子你和老三保重啊”就拉着娘子去细细商讨如何闯关了。青葵则留下一句,“昙儿切记珍重自身,量力而行。碎镜中仅开导妖客即可。” 其他都是衍生虚像。夜昙如何不懂,一叠声地答应姐姐。正巧没有情也带着被灌了两次迷香的蜀客出门。那边的朱樱则道:“琼客妹妹,我也要去同你姐姐姐夫一道做事了。但碎镜中的我可代替辅助于你和没大侠。” 蜀客恼火还没消停,又在一长相奇特的法器里听到自己的声音。顿时她的世界都充满了疑问的迷雾。 “什么妖法?装我骗我?” “我是未来的你。你现在已经攒钱到九千金了吧?帮你身边的两个人一起把夭采弄出去。你可以顺便搜刮到一千金。提前获得自由。” 蜀客:“你怎么知道我攒钱?” “我还知道你想把其他十一个都捞出去。但是首先先把自己捞出去。你会成功的。我已经成功了。” “…” “帮他们。就现在。你会比我更快得到自由。” 蜀客沉吟一番。 “好。就现在。我帮。” 那头的朱樱自是明白自己的性子。得了承诺便摁灭法器急匆匆追上医家与大侠。这头的蜀客朱樱揉着额角懒洋洋的调子,声色再也不甜道:“你果真是来救人?还是救夭采那情丝缠头的傻子?” 夜昙道:“是。” 朱樱终于恢复本性的爽快:“那便把你们的想法都告诉我。” 夜昙和盘托出。哄来书生试探其真心几何。若有一分就助他表现十分。若无半分,那绑着抽着也得让他装出一分,之后再助他表现十分… 此间无一迂腐教条之人,也无一为这些许流氓的“骗术”而对夭采感到愧疚——真是按她的性子找到个知心人,元神都被化干净了!事急从权,也都是为了救她,就莫在乎合乎道义的虚名了。朱樱听罢果有帮助快捷之法,直道:“或可用相思宴诓来那些留牙的和这个留铃铛的。” 没有情:“什么相思宴,我竟没打听到?” “相思宴,自然说相思。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 夜昙:… “这吟诗作赋不是很适合你,朱樱姑娘。” 朱樱勾唇,“夜昙姑娘倒是我的知音了。我听那些臭男人念酸诗就烦。还要假笑应和,着实想吐。” “还是说正事吧。我们十二客通常王不见王,台面上极少相聚。为了彼此不至于争抢雅客,也为了不让鼠姑看我们内讧的心思得逞。而这相思宴是红杏楼一特色宴会。唯有那时十二客将会一同盛装登台,迎八方尊客。最尊贵的客人皆于鼠姑处留有信香,十二客愿集齐时便告知鼠姑,鼠姑自会用信香飞鸽或各种方式邀请贵客入楼赴宴…夭采的贵客们我大约知道是哪些。实不相瞒,在我们余下十一客中也多少留有春情。只是她最忧郁最有才气,那些贵客就爱这出淤泥而不染的样子,所以停留她处最多。” 夜昙道:“十二客皆愿意…夭采会愿意见到那些伤她心的留牙客吗?” 朱樱:“那定是不愿。她这厮可是纠结得紧,傲骨得紧。谁负了她的心肠,她可不会给任何回转机会。况且近日她苦盼陈公子,已经许久不愿接客了。所以…” 朱樱涂了艳红丹蔻的葱白手指卷着薄纱向上轻触夜昙的脸颊。没有情正听得入神,一眼望见就拍掉她的手。警觉又敏锐地扬声:“你打我家钱儿什么主意呢!” 朱樱婉转道:“琼客新入红杏楼,若能盛装打扮,以新客噱头同我们一道去请鼠姑,定能骗她即刻邀约那些男人前来。” 夜昙:“…没有夭采的首肯,我成了那‘十二客’里的一客了!” 朱樱甜蜜一笑:“正是。说来琼客这张脸…啧啧,毫不逊色于夭采那桃花精。又是少哀怨、多灵动的新鲜气质。就是衣着素了些,我还真想上手为你装扮一番…” 没有情脱口:“绝对不…” 夜昙:“行!” 夜昙不仅有红杏楼无的精灵新鲜气息,更有着热爱尝试新事物的鲜活劲儿。最后…女儿家也是爱美的,有极善装扮的美人给自己上妆,何乐而不为!就当作是救人之外的体验! 朱樱略瞥了眼护崽似的没姓小二哥。那焦急无措的模样还有何不明。琼客竟能在鼠姑眼皮底下和小没暗通款曲,之大胆无畏更是让她好感骤生。自己没做成的事看着别人做成是万般快慰。暗道这哪怕是用作工具的打扮也得上十二万分的心——且看她如何造出个遇雪犹清,经霜更艳的顶尖儿美人来。 她拍手大笑,笑声隐藏在楼下众嫖客的粗声恶气,却依然被此层楼中的各姑娘听得清晰。 “姐妹们,今日得了个趣事,各位可愿出房门听我一叙?” 没有情这边和夜昙私下斗嘴斗不过,气鼓鼓地接受了他钱儿的决定。揽住她紧紧地嘟哝:“把你捧作主角,万一那些腌臜东西以言语亵渎你怎么办?” 夜昙:“你忘啦,我们骗那些烂东西来是要做什么?” 是要抢钱,救人啊!抢钱的时候还不是想怎么折腾怎么折腾? 没有情涣散又聚神,炯炯贪光辅上手上骤紧的力道,箍得夜昙腰肢发酸: “对啊!我怎么忘了。是要扒光衣服、搜刮钱财、痛扁一顿——沉江!钱儿你放心吧,我肯定每一样都给你办妥!” 他最后还剩一点委屈。 “钱儿…” 夜昙暗想,怎么从前不知道小没这么爱撒娇呢?偏生刘海一垂,马尾一坠,嘴角再一撇,她还真是心软难当。 “说说说。” 没有情蹭蹭她的发顶:“那…等这楼里的姑娘给你装扮完了,能不能先给我看看…” 夜昙两颊飞红。 “你,我长什么样你不知道啊?” 没有情:“我知道我知道。但是不一样嘛。从前咱们成婚你盛装,也是第一个给我看的。” 夜昙肘击他腹微恼:“还好意思说那婚礼?!我盛装出席满心欢喜,你就让我捧个钱罐子当收钱门神!” 没有情讪笑认错,要继续施展三寸不烂之舌哄娘子。恰在此时三人面前间间房门依次洞开。足有十扇。 有雪臂先探出,有头饰先作响。也有玉足轻踩,更有衣袂飘飞。夜昙和没有情皆住了嘴。十扇门中各姿身影逐渐清晰。除忧郁思人的夭采外,红杏楼翩跹十一客停了装扮休憩,皆从屋内步步生莲而来。 朱樱招呼大家:“这是新来的琼客~” 又转身为夜昙介绍:“这是红杏楼除夭采外的十二客。朱樱不才,与夭采忝列榜首~” 一粉白衣衫,纤腰慢拧的美人佯怒打她:“真是不知羞!我哪里输给你了。” 朱樱:“哎,这是屈居第三的艳客殷春。” “艳客旁边这位是酸诗里爱压我的淡客瀛玉~” 瀛玉道:“艳姐姐!你看蜀姐姐又调戏我,我哪敢压她啊,她天天抢我恩客才是!” 其余美人或捂口或抖帕笑她。娇闹声杂却不乱。 夜昙仿佛回至没有情报那花名的时候: “客”听晕了,跟你说她们原身吧!这个清楚些。妖客是桃花精,蜀客是海棠花精。艳是杏花,淡是梨花,后面是丁香杜鹃茉莉凤仙芙蓉月季荷莲和荼靡… 朱樱缓慢吐露各花之名,美人们各有所异,万种风情,跟着朱樱红裙穿过她们身隙,一一向夜昙含笑欠身行礼。 “这是素客百里馨。山客映川。远客鬘华。” “羽客羽容。醉客木拒霜。” “凝客绸雪红。溪客菡芝。最后这位才刚及笄,还未接客。是我们的小妹妹。才客蔓君。” 蔓君有颗虎牙尖尖,一笑就抵在下唇,眼睛圆溜溜地好奇打量夜昙和没有情。声音甚至还带未褪的童音。 “新姐姐真漂亮!身边这位是姐姐的恩客吗?看着倒像个侠义之士!” 朱樱道:“蔓君走眼了。这可是我们楼里新来的小二~” 众女更是戏骂她贫嘴。 没有情被胭脂香粉扰得满头是汗,从没一次接触过这么多女子… “钱儿,你们聊你们聊,我先去准备后面的事。” 没有情披风飞远溜下楼。楼下鼠姑已约莫听到了十二客的动静,正要向上抬头。没有情正好下阶奉承她,也打断了她的探究心思。 朱樱最后走到夜昙身边:“这位是琼客,夜昙。还请姐妹们耐心听我和夜昙所求~” “那去房中说罢!省得鼠姑聒噪。” “蜀客你可从不这么客气的!” “让我先摸摸这新来的美人儿,哎呀,娇俏得紧。水嫩得紧。年轻得紧!我喜欢!” “去!你什么不喜欢!你的喜欢不值钱。” “哈哈哈。” … 夜昙由十一客簇拥着重入房中。她们都有自己的名字。自己的性格。用着不同的方式向夜昙表达善意。夜昙也不禁与她们攀谈起来,几句下来就融了进去。真真成了第十三客。 后她被许多柔荑摁着坐在镜前。众客偷偷回屋取来自己珍藏首饰,与夜昙比划问她是否欣赏。又有几人聊着聊着为给夜昙如何配置衣裙吵了起来。几句吵嘴几下不痛不痒的互打,几只手一起扑来了夜昙面上…混合香气本该把她熏至难受,可夜昙只是安静地坐直,任她们装扮修饰自己。 她听到许多被聊来作“趣闻”的过往。比如素客是被掳来红杏楼。醉客因家贫糊涂被哄骗签下了身契。才客是鼠姑在晚春早夏荒芜处捡来的弃婴养大,出落好正待做个摇钱树… 妖客和蜀客是被鼠姑一手培育化形的花精。没有鼠姑,就没有她们的存在。 夜昙合上双目,心头发痒。她想:姐姐,你是对的。她们不是小没报菜名的普通花妖,而是活生生存在的十二个女子。同我们要救下的几十位兽女,并无差别。 幸好你提醒我要专注夭采。不然我真的会忍不住… 想把她们全都带离这红粉魔窟。 待到日沉酉时,红杏楼内外已备好相思宴所需装饰。描金窗棂中的彩绘经由晚霞映射光辉,闪耀如织锦绫罗。而摇动珠帘缀上红绸丝绵,华贵精致中又增添几抹缠绵。 说到缠绵,那自然是无法忽视这满楼最重要的修饰——由鼠姑亲手调制且大力喷洒的情香。只要贵客入了这红杏楼,不消片刻也无需暖情酒助兴,自然会在若有似无的勾人香薰中血热心颤,与十二客中自己心怡的某客当场“倾吐相思”。 相思只是文气些的说法,“相“的是个什么东西,“思”的又是些什么把式。此宴为何难以集齐十二客,又为何可使鼠姑不计辛苦飞快找来各“贵客”,这其中的缘由皆不言而喻。十二客省得,夜昙自然也省得,就是不知素以机灵聪慧行走江湖的没有情省得是否全然且清晰…但总归在余下十客装扮夜昙时,没大侠同朱樱一道唱着红白脸去忽悠鼠姑。一个若有似无谈及利益,一个别别扭扭很不想让琼客上位——忽悠成功。即使妖客拒不参加,鼠姑也允了这宴会并即刻飞鸽或燃信香于相熟贵客。 朱樱又撇唇道这妖客气性可真是大,小心这新宴既过新的十二客鼎立,她也过了气去。鼠姑便忙想到那姓陈的书生。 “我叫人把陈公子也喊来,他一出面,妖客必然也会参加宴会。” 她所求的一宴万金利润也正是众人要的搜刮恩客上万赎金。至此两方各怀鬼胎达成共识,这便霞光及楼,月度银墙时许下开宴承诺。富贵公子锦衣夜行自然浑身不自在,因此腰上荷包挂坠总要透着些雍容的财气。修为高深的大妖让抢来捡来的玉石宝贝熠熠生辉于脖颈下胸膛前也不输阵。跟随入楼的甚至还有些作道士和尚装扮的出家之人,指捻佛珠拂尘便是名贵珍奇的法器。来者熙熙攘攘,暗暗攀比富贵,互不甘心地瞪眼撞肩。鼠姑就在楼下领着一干亲信招呼得不亦乐乎。 重帘未卷的众姑娘房中,夜昙身影沉沉隐没于木雕花窗下。 没有情背贴门板向里招呼:“楼下现在来了好些贵客。人兽沉渊三界皆有。只怕是除了皇亲国戚山高水远,其他三教九流皆聚齐了。这相思宴果然声势浩大。不过钱儿,红杏楼素来鱼龙混杂四界秘法深不可测,这些人我们能否应付得过?” 房内众姑娘先于夜昙吃吃笑他,“琼客夫君莫不是怕了!” 没有情:“…我没有!” 夜昙爽快安抚他:“有我在呢你怕什么?咱们计划拟得细致,应变之法也不缺。定能成功。” 没有情笃定了些,背离了门板在走廊随意晃悠。同时精明似鬼地一道盯是否有人上楼打扰,一道盯楼下门口那关键之人何时来到。终于,门板被一宽过门板的巨型大妖撞过险些散了架后,这计划中的关键人物终于迟疑地、左右看了看地出现在大妖身后。 楼下鼠姑倒是面子俱全,对着这穷鬼也热情道:“哎,陈公子~等候你多时了!” 姓陈的书生抖了一抖,抱拳躬身道:“妈妈客气。小生上次是朋友赠金才可来红杏楼一饱眼福。现下实是没有钱财赴这数年难遇的相思宴。不知妈妈信香唤我是为何故?” 他诚惶诚恐的模样不敢踏入门庭,眼前闪下一道陌生黑影,竟似乎是从二层飞身下来,袍角还在天上—— “陈公子!久闻大名,您的才华名气可抵万金啊!” 这新来的热情小二一把拽过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过了门庭。鼠姑满意小没圆场,自也是笑意不改道,“是啊。陈公子与我家妖客情投意合,诗词相和,这等才气岂是金银能比!此番设宴自是要您来大放异彩。小没!请陈公子歌台下一等座!” “好嘞——” 没有情躬身抬手,“请公子随我来。” 趁鼠姑又去招呼下一位尊客,没有情忽地卡住书生补了又补的袖袍,嗓子里竟是冷意低喃:“别说话。跟我上楼。” 陈公子大骇,却挣扎不过:“你,你们要做什么!” 没有情亮出袍后隐匿冷剑:“否则杀了你。” 陈公子:… 这竟是场鸿门宴!他只得依言行事。 第13章 情迷红杏楼·搅黄相思宴 没有情对来青楼找刺激或知己的人都随了堂下这些留牙客的观感,便是没什么好气儿给他们。扭着书生暗上了二层,真似个冷面杀手扽着他往门板上一推。 “钱儿,人我给你弄来了。” 陈公子满头大汗。 夜昙与众客皆道:“放他进来。” 没有情开了门缝就把他往里塞。陈公子吓得扒住门板,“别杀我!这屋内有什么!我是来赴宴的,不是来送死!” 夜昙在屋里遥遥嘁了声。“胆子这样小,怪不得不肯为妖客闯三关。小没,怎么也把他给我塞进来!” 没有情高声应:“那自然是全听钱儿的!”说罢一脚就把书生踹进了门里,一手灵活迅捷地把门反锁。 陈公子掉进一众姑娘的嘲笑声中,发出惊异的怪叫。没有情在门外看守,想起什么又急迫道:“钱儿,你梳妆好了吗?别先给他看了?!那我可不干的。” 夜昙:“放心吧。隔着百八十道帘子呢!” “那就好。”没有情拍拍手又拍拍袍子,抬脚向下继续忙了,“我去探探楼下那群掉牙烂东西财宝都在什么地方。列个单子出来咱们好快速结束。” “多谢夫君。” 没有情略脸热地跑下。屋内几客撸起袖子露出雪臂。方给夜昙梳妆的香粉还沾在手上,一摸那战栗书生的脸就留下个白印儿。 “这就是妖姐姐看上的男子?我觉着平平无奇啊?”最小的才客口无遮拦地评价。 艳客拽拽他袖上补丁,没嫌弃先发笑:“也算会过日子,衣服破了修补的针线倒是不差。你自己补的?” 陈公子懵答:“是…” 他擦脸躲了几位貌美女子的探究和上手,尽力保持读书人风度道:“小生只是为见妖客厚颜赴宴。不知各位姑娘有何其他赐教…” 只听帷帐重重后有一他之前没听过的陌生少女音色:“你给妖客的铃铛哪来的?” 陈公子站起端答:“乃是小生家传之物。这位姑娘,难道就是新将露面的十三客琼客?” 夜昙蹙眉。新客花名还未揭露,他如何知晓? 但她先问重点道:“少打闲岔。直接说吧,你到底喜不喜欢妖客?” 陈公子更是端庄姿态,抑扬顿挫。 “小生对妖客姑娘钟情。此情,天地可鉴。不论她今后为何种模样,是否会依然记得小生。小生的一颗心也只为她动!常言道,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妖客姑娘方为君我为臣,我自是…” 书生的情有几分真不好说,但夜昙终于知道他为啥让妖客十分钟情了。常言什么道,常言王八对绿豆倒是真道。 羽客随手拿了只糕饼塞进书生嘴里,上牙一碰下牙掉了一身的饼渣。她笑道:“你莫吟诗。这招对我们没用。我们都知妖姐姐素爱才情之人,为你这一番巧言令色并着破铃铛她自苦许久不愿接客,被鼠姑好生折磨。而你只在吟诗和许空言,要我们怎么信你?” 陈公子手指上方:“苍天在上,待来年我去人界登科及第,出人头地,必会…” 夜昙:“必会娶得官宦人家的贵族小姐来助你攀上青云梯。” 陈公子:“琼客姑娘误会了!” “行了。”夜昙烦躁道,“事态紧急,我没空深谈你是否真情。嘴上能说一分也算是一分吧。我且问你,若是当下有个机会让你带妖客跑,你跑不跑?” 陈公子怔住。转而想到拽己登楼的杀手小二冷面,内心哆嗦着道:“跑。跑。但我无万金,也过不了三关。” 夜昙:“有你这句话就行。其他别管。你去妖客房中用你巧舌哄她,待到宴会结束,你二人自然自由。” 陈公子似是恍然大悟,倒身下拜向帘幕后不见真容的新客。 “原来琼客姑娘竟有如此慈悲心肠成全我们!我与妖客若比翼双飞,必结草衔环报答…” 他还没感慨完,又被一众姑娘推出房门让他快滚。 书生趔趄着门外站定,扶扶帽子又摸摸袖上补丁,嘴角有丝不易察觉的愉悦弧度。之后闭眼极舒心地叹了口气,缭绕过众客香气的袖口似乎要被他抬至鼻尖猛嗅一口—— “你在做什么?” 冰冷的杀手音又把他吓回当下。 “大侠,你回来了?”这书生对着没有情改口改得相当快,又是真挚又是崇拜地说:“小生已知你与众姑娘皆是为了我与妖客的鸳鸯交颈之约才召我赴宴入屋。小生实在是感激不已…大侠放心,我定会不畏艰险带妖客逃出,从此比翼双飞,做一对平凡夫妻。” 没有情上下扫过他一眼。依然觉得他浑身透着股自己不喜欢的气息。 “知道就好。下去别乱说话,静待佳时。” “哦,小生还要去妖客屋中畅谈倾诉久别衷肠…” “去。” 没有情抱胸看他轻车熟路地找到妖客的房间,屈指叩门,柔情蜜意,“晓看天色暮看云,行也思卿,坐也思卿。小采,我赠予你的铃铛也定是日日作响…换我心为你,唤你心为我,始知相忆深。我回来了,小采请为我开开门吧。” 门后传来淡不可闻的女子压抑啜泣。 吱呀——门开后书生阔步入门,再无推搡中狼狈之姿。而远处的没有情再度敲敲夜昙的房门,不客气地评价道: “以我纵横江湖许多年的经验来看。钱儿,此人不可信。” 答他的却是其他客姑娘。“我们都知道。先哄着妖姐姐高兴愿意自由才是。没大侠,你也进来吧,琼客可装扮好了等你掀帘呢~” 没有情顿时收了腰杆,期期艾艾:“啊,你们都在吗…我…” 房门在他面前敞怀。 十张美人面孔晃得没大侠往后退了半步。 才客推推他,露出虎牙天真道,“我们要去楼下同蜀姐姐准备歌舞,不在!” “是啊,我们都不在,都不在!” “不在!留给你们诉情吧!可别被琼客美得忘了正事儿~我们先下去了!” 说罢美人们鱼贯而出,拉着手嬉笑着挤过房门穿过他下楼,有的还故意拍他肩胛留些淡香。嬉闹过后很快屋中沉默而空,没有情隔着未关的门板和重重纱帐于夜昙算不上对视,但也算是仅有彼此地遥遥对立。 夜昙方才盘问书生是烦躁懒散,现在口气郑重了许多,又似有些害羞地诚挚。她柔声喊,“你怎么不进来?不是要第一眼睹我装饰?快些,还有正事要做呢。” 没有情呆呆地,还在回想曾经和夜昙的那场婚礼。彼时屋门洞开,他的妻子穿着别人穿过的嫁衣,依然美似新生花朵,纯白纯蓝暖红地在他心头生了根发了芽。头上插着的孔雀羽毛则轻柔刮刮那芽儿,细嫩的情芽颤巍巍地抖,他周身竟像打了个冷战,有些冷,再有些难言的热。 她走向他,欣喜羞涩,面上红晕醉人——然后他不解风情地给了她个大惊吓,毁了那好氛围。 没有情停下回想,道:“哎,就来。” 他转身掩门。 这次换我走向你,钱儿。他想。一边向前走,掀开一层又一层欲盖弥彰的薄纱。势要看清最深处夜昙的模样。 他是有些粗鲁的,掀得极快。也学不来书生的相思之语。仅凭记忆念道:“换我心为你,唤你心为我,始知相忆深。” 夜昙轻笑:“学什么不好,学这些。” 没有情揭开最后一层,那是珍珠脆响碰撞做的幕帘。不似孔雀之羽轻柔,声声砸得他再度战栗。 夜昙单夹的翠烟衫半露胸口,心衣绣着飞花落雨的暗纹,是秾丽胜血的深紫。蝉翼轻绡的藕荷薄纱堪堪半栊手臂,软玉肌体欲遮还羞。素来轻盈的披发疑是盘雾般厚重地梳起朝云近香髻,几缕碎发垂在颊边。没有情下意识伸手将其拂至耳后。 夜昙俏皮地眨眼,把通身醉人香麝的柔美眨去。没有情这才又发现她额间描绘了朵瓣粉芯白的花。 夜昙察觉他痴迷的视线,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那绘出来的花钿:“淡客非要给我加上的。好看吗?” 薄纱随着她的动作滑下,夜昙手臂的雪白同胸口的雪白并着教没有情染上满脸退红色。他张口结舌好似个傻子,本来该说的“钱儿你真美,你的美如何如何那般那般地摄人心魄”吐出来只剩两个干巴巴的字。 “好看。” 夜昙:“那就行。你也看完了,我下去准备出场了——” 她拍拍手抬脚就走,轻悄无声。原是也学着其他客褪了鞋袜只留赤足。没有情发觉,着急一揽。夜昙毫无防备,腰轻乍倚风,峡雨溅轻容地掉入他的手臂桎梏中。 “对…对不起!”没有情这一动,把她肩头的薄纱都拽了下去,锁骨窝泛着奶白。夜昙的腰也在他手心滚了半圈,隔纱生温热,他连忙缩手道歉。 夜昙把衣服拽回去:“怎么了,你傻啦?” 没有情:“不是,你这衣服实在是…” 夜昙:“露得有点多。青楼就这个风格嘛。等我上台晃一圈出个场就换回来。怪冷的。” 没有情向下盯住她。夜昙顺着看到自己胸口,心衣只遮了最关键的部分,其他地方直白地鼓涨在外。她恼得挥拳:“喂,往哪看呢!” 没有情:“不是…钱儿,我是觉着你还是把鞋穿上吧,地上凉。” 夜昙尴尬了。复立刻软笑,“哦,我的意思是,现在别看,回头再看~” 没有情:… 他没敢再说话,舔舔嘴唇,从一旁扒拉出绣鞋,握着夜昙的脚腕给她穿上了。 夜昙在上俯视他,坏心地拽他散开的马尾,“小没,你是不是害羞了?或者…动情了?” “…没有!”没有情谨记自己姓名,斩钉截铁。 夜昙心道:看来是有。等这些破碎镜解了,她得找朱樱再给自己装扮一次,逗逗有琴去。 相思宴起。妖客为情郎归来,换了身散花水雾绿草百褶裙,愿出场与其他姐妹同演。这便凑足了红杏楼新老十三客。楼中数年不见此群芳竞放,淡妆浓抹皆相宜的美景,台下受邀而来的人们全激动得脸红脖子粗,作公子的还盘着手上扳指吟诗赞美台上抚琴佳人,作大妖的则全然不顾了体面,张口一嘴兽牙就是呵呵大笑,说待会要搂去哪个小娘子入房快活。 鼠姑笑曰:“贵客众而雅间寡。诸位若是不嫌弃,相思也可当庭就诉…” 她指指宽阔的桌椅,“这也早做了准备。” “好啊,好!妈妈想得周到!”这位兽牙正缺了一颗,夜昙又隐在纱帘最后,看着听着都想吐。 她是压轴出场的上佳货物,只待推出作宴会的高潮呢。 十二客在她面前或遮或挡,起舞翩飞。台下好奇的嫖客伸长脖子想先睹十三客风采,但要么被其他美人含笑纱衣盖过视线,要么那幕后美人也偏过身子不给他细瞧。这急得抓耳挠腮,拍案道:“遮遮掩掩地做什么!我要掀了这台上的帘子细瞧瞧第十三客!” “妈妈这第十三客如何命名?” 鼠姑挥帕甜答:“夜半羞来耐冷凉,蝶蜂未引不寻常。诸位可知?” 有文人恍然接道:“看来是一顾倾城的月下美人了!不知这刹那芳华何时可绽放于我们面前?” 几位着急的跟着和声:“很急,很急!” “来赴宴就是为了新美人儿!美人的第一夜我先占了!” 有拍案声道:“你说占便占,我答应了吗!妈妈请务必选我,我出更高价!” 鼠姑忙应这位高价。后又有新声连道:“五百金!别说那些虚的,我先押五百金!” “我押六百金!” “我加件法器!” “别跟我抢,法器在红杏楼这算个什么东西!七百金!” “一千金!” “一千五!” 众野蛮禽兽吵闹不休,上了桌子扯着嗓子,给夜昙的身价越叫越高。也不看其他十二客的歌舞表演了。什么破相思,这就是个拍卖新人的腌臜集会。才客没见过这等怖人兽性满堂,跳舞的步子歪了些,被其他十一客扶好。 夭采并不知此宴目的,方才满心只盯陈公子。他全程并无争价,一双眼只含情望她,叫她又是感动又是为新人酸楚。现下伤感多过了喜悦,竟缓缓安慰起帘幕后忙着吃东西补充体力的夜昙来:“琼客,你也别伤心…你和小没情比金坚,这等拍卖他定不会介意。” “若是介意,便也枉费你为寻他掉入这?筚中。” 夜昙含含糊糊的说话倒像是哭得哽咽:“你什么时候把这份明白分给自己点就好了。” 夭采:“莫哭莫哭,会过去的。往后我教你慢攒万金…” 夜昙同其他十一客:… 朱樱把她轻推到一边,那位置刚好能和穷书生互送秋波。夭采果真被吸引,只顾在人群喧闹中与知心人以眼神山盟海誓。夜昙便问十一客:“你们找好那些送牙的嫖客了吗?” 十一客皆答:“找好了。在人堆中隐秘。” 没有情在高层栏杆那处,低头正可与台上目光相汇。目睹台下乱象,听到拍卖夜昙的过分言语,他即使作了预备还是气得欲拔刀砍人。手中牵引各处机关的几根细线被绷得几乎要断。 不行,任务要紧。他还是冲台上各位姑娘和纱帐后藏起的夜昙竖了个大拇指,示意一切就绪。 夜昙:“我们可以开始了。” 朱樱即刻哎呦一声,从台上摔下砸在了正在吆喝的鼠姑身上! 鼠姑摔得生气:“怎么了!” “我腰酸~妈妈莫要怪我~” 朱樱上手就按着夜昙所教点了她的穴位。钻心的痛痒从四肢传来,鼠姑道:“砸伤我也!” 心腹们慌张要来扶人,鼠姑撑着笑同诸位嫖客道:“诸位见笑,见笑!蜀客近日体力不济,我同她一道去后堂歇一歇。” 众人扫兴摆手:“妈妈去吧!吓了我这一跳!” “那琼客的归属可怎得算?我们等不了了!” 夜昙清脆发声: “妈妈说好,这第一夜可由我自己决定恩客的。诸位继续竞价,我会在胜出者中挑选个最合心意的郎君~” 声音娇媚不失清纯懵懂,听得众人骨头都酥了。 鼠姑只觉琼客上道,既懂金又懂留人,满意顺着说:“的确如此,我们红杏楼可都是以姑娘们的想法为主。既如此我也不必多留。十二客同我一起下去,留琼客一人就好。” …这老鸨在说什么?独留一小女子面对这些豺狼虎豹?但凡钱儿不是来救人而是真落入楼中,那… 没有情怒火中烧,当下决定改变计划。手中细线一拧,被提前分好份量的迷香于楼中各处被拽成粉末。半开的窗格也哗啦全部拉开。暗夜中红杏楼烛光全部漏外,与此同时外面的晚风也呼啸全部入楼。他厉声道: “钱儿,叫盾!” 夜昙悚立,应激念咒!先前贴好的咒纸在各姑娘身前飘出闪光,罩出包裹全身的抵挡水盾。夜昙并行加了台前鼓噪大风,迷香被狂风吹往各处,烛火也被一一打灭!无色之物漆黑一片地所向披靡,争执好色的所有嫖客们眼睛挨个后翻,一个个就从暖情燥热变成死水一滩的昏厥! 鼠姑和朱樱挨着,因此也受了水盾保护未中自己调制的迷香。在黑暗中难得惊惶,连连问:“这,这怎么回事?姓陈的!说好的席后再闯,你提前耍花招想干什么!” 他们原本的计划是骗了鼠姑入后堂,迷晕嫖客们和夭采搜刮钱财,掐好时机让嫖客们醒来,只道这暖情香蛊人,叫他们一时失了神罢了。总归红杏楼诡异秘法嫖客们也都略有耳闻,暂时不会多做怀疑。待鼠姑归来,一切不着痕迹。宴席散去,自是让陈公子拿了金银为夭采赎身。 但没有情实在听不下去,无形中又觉此法总有些漏洞,于是当场改变计划提前动手。想着直接在黑暗中先吓吓这嚣张老鸨也好!夜昙也配合了去,这下鼠姑果然惊恐万状,给曾经也被如此拍卖的众客浅出了口气… 只是没想到,竟还有些意外之喜。老鸨似乎与书生另有所谋? 夭采也意外被水盾保护,现下问:“这是怎么了?陈公子?是你要给我的惊喜吗?” 其他人屏息不答。 计划内是陈公子不晕而夭采晕。实行起来恰恰相反。夭采所问得不到回复。只剩鼠姑同样有声:“陈公子的确要给你惊喜。他想闯过三关为你赎身呢!我们约好宴席后比,怎得提前弄这些吓人的活,是怕恩客今夜点你吗?” 夭采:“啊?” 夜昙众人内心也道:啊?! 第14章 情迷红杏楼·嘲风闯三关 这糊涂情状真真搅晕了所有人。夜昙在黑暗中同姑娘们面面相觑。楼上没有情揩了把汗,也是不知自己是否一时冲动坏了大计。 不是同书生说了不要乱说话吗?急赤白脸地通知鼠姑是要做什么?再且哪来的闯关,书生净瞎猜!分明是抢劫哇! 鼠姑还在叹惋,“陈公子对你的心意,当真天地可鉴。海枯石烂也无转圜。你可知我那三关有多凶险,他竟愿为你舍命…你放心,只要他闯过,我定放你们归去。” 夭采在懵然中率先湿了眼眶:“他真的…这样告诉鼠姑吗?” 鼠姑:“是啊,他一入楼便跑去我处跪倒求我,听说闯关即可,便应下了…” 夜昙:鬼扯! 众客此时一心,只在暗夜无光中闭口听其鬼扯,真真静观其变静候佳时了。没有情突生急智,大喊大叫着冲下了玉阶。 “妈妈,妈妈!你房中的迷香失窃了!方才一阵风把窗户刮开,也把烛火刮灭了!” 便算是先抢占鼠姑神志的抛出信息。鼠姑松口气,果真没多想之前那句叫什么盾是否与小没音色相符。顺着自己的盘算,自圆其说道,“没想到,陈公子竟如此爱你护你。为了怕你再受其他人折辱,不惜趁给我下跪时偷我迷香,只为毒倒众人保你平安。甚至怕迷香伤你身体,都没给你下…如此深情,饶是鼠姑我也为之感动。也许他身弱,即使做了防备也抵不住迷香,这才同样晕厥了吧。” 她竟一直在为那书生说话?!夜昙记下这一笔。继续听鼠姑旁若无人地循循善诱。 “夭采当真忍心看他为了救你丢了性命吗?你是我养出来的花,我自是知道你。你不比朱樱心狠虚伪,是向往真情愿为知己付出一切的妙人儿。” 倒在她身上装死的心狠蜀客:…老虔婆怎么好意思说她?!自己什么东西不知道吗? 夭采果然不心狠,抽泣着想要两全。“他既如此待我,我必愿以命答他!我怎么忍心看他上那刀山下那油锅!妈妈,求妈妈开恩吧!放我们离开。” “夭采你也知道,刀山油锅是红杏楼几代定好的规矩,非我一人可以更改。或许,或许你可以选择第二个法子。” 夭采:“妈妈当知,我并无万金!” 鼠姑挥挥手帕施了法术,楼内烛火全部燃亮! 夜昙和众客急忙闭眼同样装晕。 鼠姑嫌恶地踩过几滩好色死水,喊没有情过来扶她。因为腰背仍痛,又恨踹了朱樱一脚。朱樱咬唇憋着没发作。 没有情毕恭毕敬,夭采满面泪痕。鼠姑志在必得。这便是楼中“清醒”三人的神思心绪表达。 “无需万金。为了你,我也可破例。” 鼠姑终于说道:“只要你把宝盒中的那东西给我,便算是你的赎身之资了。” ———— 碎镜之外,这“刀山油锅”并非没有情的玩笑和鼠姑的夸大。而是真切地立在嘲风和青葵面前。 二人要朱樱莫在老鸨面前露面,只蛰伏待机,等余下十一客原身拿出时偷袭于她。朱樱便找了个隐蔽之所潜藏。之后嘲风大方又给了小二两片金叶子,粗着嗓子说看上了这红杏楼中的姑娘,要拐回家做小妾,请鼠姑出来放人。小二呆愣中嘲风把眼一瞪胸一挺,这就唬得其连滚带爬地跑去后堂。 鼠姑摇着扇子气定神闲,扭胯走出的妖娆着实叫嘲风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这造作性子确该是培养出朱樱之前的唱戏模样。富丽团脸儿的牡丹花精嘴唇红艳艳地果真唱大戏:“稀客!我红杏楼有几十年未曾出过要真心来赎姑娘原身的小相公了~稀客可知这赎人的法子吗?” 嘲风直道:“没钱!把你的三关摆出来便是。” 鼠姑捻帕作笑:“倒真是大妖风范!好!既知道我们的规矩,那我也就不客套了。好汉是看上我楼中哪客了?” 嘲风龇牙,满面色心外显的模样:“每、一、客!” 虽是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但说出来他倒真是畅快!这种无法无天且还被娘子支持的无法无天可真是世间独一份!果然,支走朱樱后的夫妻二人游就是别致。 嘲风从善数年,偶尔复习些沉溺女色的废物模样也算是信手拈来。起码鼠姑是看不出他的破绽。 但依旧愠怒:“好汉好大的口气!这是要砸我红杏楼的招牌啊!” 嘲风:“非也非也!我是十分、百分的诚心!那个姑娘娇滴滴,这个姑娘水灵灵,那袖子帕子落到我头上胸前,香喷喷喜盈盈,各个都对我含情脉脉,我怎舍得抛下任何一个!我这兄弟——” 他好哥们似的揽过自家憋笑娘子,“我这结拜兄弟也是同我一般!被六七个姑娘迷得找不到北!他家中余钱甚多,本可用几万金赎出几客,但我觉着用不着花些冤枉钱,索性我来闯关,二一添作五,得了姑娘一人一半!鼠姑,这十二客也在你这耗了不少年了,也将将人老珠黄。俗话说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你就丢给我,再找新人得了!” 他这一通话下来又无耻好色又草莽义气,算是把粗俗但大妖的身份演得活灵活现。青葵目光流转,也极聪慧地配合开始转动手上那翡翠扳指,纸扇半开,酸诗立现,流连花丛的公子哥儿架子也端上。 “妈妈可是瞧不起我兄弟二人?”她转了半个身,要笑不笑着道,“区区十二个姑娘,我们还消受得起。妈妈若嫌弃楼中空旷,我回头去府中再挑些个美貌女子供你培养便是!不比这些用得久了的新鲜?” 嘲风眼睑都抖了抖…原来葵儿装起混账来也并不输阵。 他当真第一次见青葵这样蛮不在乎的恶毒模样,与平日天壤之别——娘子真是太可爱、太吸引人了! 鼠姑琢磨一番,最终被青葵满身贵气和嘲风满身虎气勉强说服。略叹着答:“也罢!我正要以新客替旧客。红杏楼百年的规矩我还动不得,有人挑战我只能放行。但丑话说在前头:如今我这楼中只余十客,二位就是想要十二客也要不得。” 嘲风装恼:“你偷着哪两位绝代佳人不给我们见?” 鼠姑:“排名榜首的二位。蜀客几月前为自己赎了身不知所踪,我也绑不来她给您啊…” 嘲风不耐烦道:“这个算了!性子这么野带回去也是烦!另一个呢,叫…妖还是鬼的?!” “妖客,是妖客。”鼠姑说着,“妖客二月前被一位姓陈的书生闯了关赎走了。” 青葵和嘲风默默对视一眼。这怎么可能?那陈公子当真是…十分的真情? 不对,那夭采怎会自愿沉于法阵化作阵眼狐的法力存续支撑?其中定有隐情! 嘲风“呸”了口,开始骂老鸨:“我把你个满嘴谎话的老泼妇!一个穷书生手不能提肩不能扛,怎么闯的关?尽哄我兄弟二人!快把那桃花妖也放出来,她可是你这破楼中的第一绝色,我就要她!” 鼠姑:“那您也得先过了三关,不,三十关才行!您若真过关不死,我将所有客的原身尽数赠予您!妖客的真正去向我也告知于您!” 嘲风眼一瞪:“都摆上来!” 鼠姑拍手唤亲信们:“把楼内现存的贵客先请出去!今天红杏楼歇业,再把这位好汉要的十口油锅、十座刀山都搬上来!” 还真是刀山和油锅啊! 她裂开一个嘲弄的笑向二人又道,“哦,还忘了告知二位。过我红杏楼关卡,不可用法术修行。不然一律作废。二位也不用担心我事后不认账。” 亲信首先端上两颗泛着黑气的丹药。 这是沉渊的东西!青葵兀地捏紧了嘲风的手心! “我是红杏楼第三代掌柜,遵守红杏楼规矩:若有闯关者,双方同时吞下这沉渊寒毒封禁修为。若闯关失败,则闯关者冰冻而亡;若守关者言而无信,守关者同样一命呜呼!二者签下身契交接十二客原身后寒毒自动解开。” “如此,好汉可还要再试?” 青葵拉住嘲风的袖子,低声道:“不可。” 嘲风是受过沉渊那些磨人毒药的,她还曾亲眼见过他为了救自己强行催动功法毒素蔓延上脸,险些没了性命…即便是救人,她也不能看着自己的爱人重入险境! 而嘲风恰恰是个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谁拦他他越有精神的孤拐性子。应着葵儿的请求是为情,救这些素未谋面的女人也算是为侠义,但鼠姑掏出这些肮脏东西,没来由让他想起早归尘土的英招——那便是气了!普天之下恨比爱就是震动心房剧烈些。嘲风磨牙笑道:“来!” 鼠姑脸色略有灰暗,但假笑总是习惯摆出:“好!有骨气!” 她吞了一颗丹药,且张嘴示意已入喉。接着挥手让亲信把剩下一颗送过去。嘲风捏起它眸光似冰。 转脸,对青葵依旧是温存眷恋:“这红杏楼背后有我沉渊势力。本就该我来解决。葵儿,你还记得小姨子当初寒毒是怎么解的吗?” 青葵缓缓点头。 此时鼠姑和众亲信正去遣散各嫖客且准备关卡所需,闹腾中无人注意二人。 嘲风凑到她耳边小声:“怕什么。大不了烧了这破楼的万千黄金给我解毒。” 他给青葵下了定心丸:再气,也不可能气到不要命。娘子在身边,他还得守着呢! 可青葵依旧担心:“那刀山油锅…” 嘲风的笑简直要漫出眼角了:“一直怕葵儿被我之前的样子吓跑…或者你别看?我怕此关过后,你再也不爱我了。” 青葵的心又酸又涨,几滴珠泪将悬,仿若江流碧波在雨中荡起波纹,波纹半点,声色也带泣。 “无论你从前是什么样子,以后会变成什么样子,我都永远愿意和你站在一起。我爱你的现在,也接受你所有的过去。嘲风。在我心里,你早已是不会被任何东西改变的模样。” 嘲风摸了摸她的头发,后将那颗丹药仰头咽下。 后扯开衣襟,露出更宽阔的胸膛:“来!” 夏日新雨后,重栓门栓的金玉楼阁升起十股熬化人的闷热。 那是十口添柴后烧油沸滚的铁锅。在大堂中挨个排下,尽头的那边是鼠姑捏帕擦汗,这头是嘲风冷然站立。 “就这玩意?”嘲风抖抖卷发抱胸道,“先下油锅?烧滚了油的锅,倒真是朴实啊。” 油锅两列,是排好守卫的亲信。皆是兽族不比嘲风身量薄上半分的莽汉——或许还比他厚实多了。 鼠姑道:“如今彼此都没有修为,无法斗法。关卡自然朴素些。这也是为人族备上,当年我的妈妈也说,万一真的有人族愿意来闯呢?不能欺负人家不会法术。” 嘲风:“真是一张巧嘴,能把厚颜无耻说的竟像是怜悯公正一般。” “过奖。好汉也不必拿话堵我。这每口锅中有一块黄金,黄金落地便算是输,取不出也会融化。好汉如今没有修为,只能用手取出了。就像这样——” 她随手一指,被指到的亲信点头出列,面不改色地伸手就探入那沸腾的油锅! “滋啦…”那是滚油灼裂手臂皮肤的声音。青葵闭眼,医家之心却不得不思索那皮肉会被腐蚀成何种模样:先是红肿起泡,继而皮开肉绽,深层的皮脂被油煎出血花,飘在锅上,整条手臂… 嘲风抓住了她瑟缩的手臂。 “啊啊啊啊啊啊——!”在惨烈的剧痛中,那亲信张开五指去抓那滑溜溜的黄金。黄金却像是故意躲他,总也抓不住。锅下火烧得更旺,那亲信终于受不住高温,哀嚎一声变回原身,乃是一头皮糙肉厚的野猪! 其原身鬃毛粗硬皮肉厚实,这才勉强抓住黄金从油锅里逃出。而这野猪也已被烫至失神,蹄无法钳住黄金,那黄金又掉回了油锅! 这野猪亲信直接疼晕了过去。想来也是没用法术仅凭肉身硬挨不过。 “哟,失败了。”鼠姑掩鼻道,“它可是皮最厚的一位了。拖下去吧。” 晕倒的猪精被拖走。 “好汉可以开始了。” 嘲风轻叹了口气:“真没意思。就是从锅里拿出黄金是吧?” “是。” 嘲风高声:“刑罚挺落后的。等着我给你拿啊。” 遂撸起袖子,对上那咕嘟咕嘟沸腾的热气。口中呵呵作势:“嘿——” 青葵紧张地盯着他,鼠姑则是兴奋中带着一丝玩味。 嘲风的手向下慢慢探去,眼见着就要触碰到那层滚油。 突然他飞起一脚,将那锅直接踹到了天上!铁锅倒扣着泼下热油,嘲风眼疾手快,一手抓来一个两边呆立的亲信给自己挡了一头一身的滚油!二人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 随后他一脚一口锅,一道飞速闪身过关一道两手抓着两端的傻子作伞!力道重时两个亲信还会面对面撞在一起鼻青脸肿,嘲风就顺着发出哈哈的大笑!所有人都被他迅疾又残忍的身法吓傻了,可他偏生像风,谁也逃不掉。九脚连过九口油锅后他似乎玩腻,还有了空摸摸鼻梁,拽着最后一个惊恐万状的亲信,将他的手臂直按进油锅里! “啊啊啊啊烫!”这回是这人被烫得掀翻了油锅。嘲风闪身避开,那一锅滚油都翻在了此人自己身上。鼠姑吓得腿都软了,却只见嘲风把被泼油的最后一位推开,跳着步子到她面前,身上没沾染一滴油星子,手掌一摊,整整十块黄金。 原是他闪身过人之时每块黄金都被击飞在了天上,他拉人踹锅之时竟还有空拽了每亲信各自的衣服料子将黄金一一接住收起来。动作快到没有任何人发觉。 “喏,你的黄金。”鼠姑的手被强行掰开,嘲风把还泛着烫意的脏东西塞进去。 鼠姑瘫倒在地,黄金也撒了一地。 “疯子…” 嘲风笑笑:“别啊,怎么接不住你最爱的钱了。后面那个刀山你也不用介绍了,我大概都懂。就是三四丈镶了钢刃的铁板竖在地上,让我走过去是吧?一鼓作气,我也给闯了。” 此时油锅被掀翻在地上油渍四溢,这一关留守的亲信都在地上惨呼打滚。青葵也傻了,想上去医治他们,烫伤可是最为痛苦…但想想这些人的所作所为,竟有些犹豫。 嘲风回头,却是着急:“诶,你别动!” 他灵敏穿过没油的路,把青葵打横抱起来又跑回来。 “油星子差点脏了你的鞋。” 鼠姑更瘫了。“你们…” 嘲风搂着娘子大言不惭:“看什么看?没见过断袖?老子和我兄弟男女通吃,不行吗?” 青葵:… 鼠姑身后是留守的第二关亲信。如今再也没了宏伟坚挺的站姿,被这真正的疯子吓得不断吞咽口水。嘲风把青葵放下,十分抱歉:“葵儿心善,见不得这些。对不起。我替葵儿蒙上眼吧?不消一会儿,这第二关就闯完了。” 青葵勉强道:“无事,我怕你受伤,要看着你…” 嘲风捂住她的眼睛:“可我更怕血溅在你面前。” “虽说葵儿不怪我凶残,但为夫的面子还是要一些的。”他无比诚恳。“我是个好人。一般不做下面的事。” 青葵背过身去:“好。” 此时最大的尊重便是如他所愿。 嘲风舔舔嘴唇,向后对鼠姑道,“我闯了?这刀山?” 鼠姑已然不能言语。 嘲风闲闲地走近刀山。两旁的精怪大汉已两股战战。 嘲风绕着最壮的一个走了几圈:“你不错。肉不错。” 那亲信大汉寒毛直竖:“你你要做什么?” 嘲风一掌就按在他肩上,那亲信吼叫反抗!可嘲风手劲就像老虎钳子一般叫人丝毫挣脱不开!那亲信胡乱挥拳,完全忘了什么武功身法,其他几个壮汉更是生怕唇亡齿寒,也违背了闯关的原则都来帮忙要打嘲风!嘲风一推一掼,几招下去扑来的几个就软了身子!身子落入刀板上之前只听到这疯子的痛快疯语:“打架好啊,省得我挑来挑去不知道挑谁当垫子,来,躺好!” “啊啊啊——!” 杂乱又深入骨髓的凄厉喊叫!旋即血花从根根刀片竖立的铁板上飞溅!没上前的几个亲信被溅了满面血,眼珠几乎要被面前的恐怖之景骇到瞠爆! 嘲风拽了第一个人丢在刀板上,一脚踩着他多肉的身体迈出了第一步!无数刀片穿身而过,他踩得愈重那刀扎得就愈深!待到第一人的长度不够用了,他就拽着扑来的已脚软的第二人再铺上去,再踏一脚上身…第三人,第四人…五六个横着竖着的大汉成了刀板上的刺猬,而连绵的长度也刚好够嘲风踩着他们一寸皮也没破地过了这刀山! 青葵只听到不断的惨叫声,竭力不去想象身后的场景。而是去想象那些姑娘,是如何被掳来、卖来、哄骗来…在这魔窟一日一日地熬,熬到老、熬到榨干全部的价值后死去! 半晌,她的脖颈突然落了些温热的呼吸。 没沾半分血腥气的恶煞环住她的腰,青葵直滚落泪。 “我们这样是不是…太过了?” “这些都是为虎作伥的东西。哪怕是死也不足惜。”嘲风蹭蹭她的脖子,“葵儿睁开眼睛。我们只剩最后一关了。” 青葵闭着眼睛转身,紧紧搂住他的腰。 鼠姑青白着脸,断断续续地道:“你们…究竟是什么人?” 地上的血迹和腥油已被清理。整间楼阁又回到了暖玉温香的模样。仿佛一切都没发生过。 如同曾经埋葬于这座楼阁的花朵。 嘲风答:“嫖客啊。” 鼠姑:“不可能,你们绝对不是嫖客!是不是来替妖客报仇的!是不是!不可能,她怎么会有这样的朋友,怎么会…” 这老鸨的风度和优雅从嘲风掀了油锅烫坏她一干亲信后就丢到了九霄云外,如今更是快要歇斯底里。青葵又是心痛又是抑制不住的嫌恶,泠然声色曰:“报仇?” “报仇去找姓陈的,别找我!是姓陈先想的计划,我只想要回狐尾…那本来就是云客送给红杏楼的东西!” 嘲风无奈:“你说什么呢?听不懂。快把第三关放出来,把妖客的去向交代清楚。” “对,对…还有第三关…”鼠姑哆嗦着从帕子里抖出个法器,“第三关是烹心,呵,呵…我不信你们看了这些还想要救她们…” “什么‘烹心’?”二人完全不解。不多时,这半空中竟悬浮出一面水雾墙。 这破楼倒真是诡异法器毒药很多啊,从前从没见过这些东西。倒像是…天界青藜星君的命薄?嘲风拉着娘子定睛细看那水雾里涌动的画面,可还没两眼,他面色巨变。 青葵的手也一寸寸地在变冷。 那上面放着的,是个年岁不过十几的妙龄姑娘被同时拍卖给了四个嫖客… 水雾中鼠姑甜声:“这位是我们红杏楼中最小的才客。今年方及笄,正是花朵一般水润的年纪。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也是我一手带大,从无——” 她拉长了尾音,底下一众禽兽兴高采烈地接上:“哦~~” “今夜就由才客服侍大家。不过还是老规矩,价高者得——” 竞价者立即发了疯,黄金与银票被乱七八糟地扔上了台。 才客怯怯地抓住捡钱的鼠姑。 “妈妈。他们要买我什么?我的一支曲子值不了这么多钱…” 鼠姑温柔地握住她的手,将一块小小的黄金递给她:“自然是要买你的富贵。你妖姐姐和蜀姐姐都走了,其他姐姐已经没了新鲜劲儿,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楼里的头牌了。” 她冲台下道:“好!现在出价最高的四位公子我已经省得,今晚你们…” 才客突然明白了什么,死死抓住了她的衣角! “不,不妈妈!您收养我,教我,让姐姐们照顾我,只是为了现在吗!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服侍四个男人,我不要!” 台下污言秽语更甚:“哟,这小丫头性子还挺烈!” “怕不是鼠姑新教的逗人的戏码吧!之前柔情蜜意的我们都看惯了,就要新鲜的嫩生的,会反抗的才有趣儿!” 中标的四个人扑上台来,诡笑着扯住了才客的四肢将她架了起来往屋里走,才客在空中尖叫着挣扎,台下的人则笑得更响。 “妈妈!妈妈!妈妈——” “啪!” 朱樱看了全程鼠姑亲信如何被嘲风血腥折磨,也没被吓出一点声音。一直好好躲藏在角落。现下却从隐藏处跑了出来,重重的一巴掌甩在了鼠姑脸上。目眦欲裂地怒吼: “你是该被千刀万剐的畜牲!我要杀了你!” 她发疯一般去捶打一手培育自己成形的“妈妈”,用头撞用手扇用脚踹,又摘下头上所有首饰去砸那水雾,可首饰穿过,那东西纹丝不动,依然在上演回顾着…才客的过去, 溪客的过去…凝客…醉客…最后是她自己。 如何从含苞待放变成… 鼠姑一边受着捶打一边重复: “没有人能过得了这一关。没有男人能过得了这一关。没有男人能忍受自己要带走的女人曾经这样在无数人膝下承欢。你看,是不是?连她们自己都无法接受。” “无法接受变成残花败柳。” 朱樱打累了,捂住脸崩溃大哭! “我来迟了!我来迟了!蔓君,蔓君!她才十五岁,她才十五岁,她是你亲手捡回来养大的!你会被雷劈死,你会被雷劈死!” 鼠姑:“你和夭采也是我亲手培育化形的花妖…我曾经也是被上一任掌柜…老鸨养大的‘贵客’…呃!” 嘲风掐住她的脖子将她提到了半空。 “我看完了。我告诉你我依然要这十个姑娘。你是放也不放?” 鼠姑艰难吐字:“你…还要?” 此话一出,半空中的水雾终于散去。那可怕的过往消散如烟。 三关既过,她将不得不遵守诺言。 嘲风冷笑:“要。为什么不要?这东西有什么杀伤力吗?就是有,也是对你自己吧。” 朱樱含泪傻了。“嘲风大侠…” 青葵走了过来,通红的一双眼第一次承担叫作恨和鄙夷的情绪。 “你把你如何伤害别人的景象一一记载,那是你做错的证据,那只是你的罪证。而不是能够贬损别人的任何。” “你曾经也是被伤害的人,怎么忍心让别人跟你受一样的伤害?” 青葵盯着她的眼睛:“你应该感到羞耻。不是因为你陷入楼中,而是你把别人拉进泥沼。” 嘲风轻蔑地嗤了声,“我不知道这破楼第一任掌柜是哪来的货色。但是想起来有个词形容你挺好的。” “伥鬼。” 嘲风说:“知道吗?你就是狐假虎威的狐,为虎作伥的伥。对付你这种恶心的喽啰,刀山和油锅就挺适合的。烂透的肠子需要掏出来洗洗晒晒,兴许炸了一遍还少些臭气。” 第15章 情迷红杏楼·没大侠保护你 而碎镜中的红杏楼,正发生一场混战。 知晓计划的诸位除了没有情都在装晕。鼠姑则诱导夭采交出东西:“那东西在你手中也存了许多年了,你也用不上…不如归还给红杏楼。本来它也属于红杏楼,不是吗?” 夭采向来好哄易骗,却在此时无比坚定地摇头。“不,那不是红杏楼的东西。那是云客姐姐托我代管的,君子一诺千金,我不可以为了自己把它交出去。” 鼠姑切切走近,亲昵地拉住她的手。没有情在一旁等待,但此时他和躺倒的众人一般,都是全然听不懂这二人在说些什么。 夜昙只想:我应该没记漏十二客的花名吧?哪来的云客?难不成,是以前的…逃跑的姑娘? 鼠姑说着:“你忘了,你可是我培育出来的。应该向着我。那云客对你有什么好?她走了这么多年,不会回来了。给我,你就可以和你的陈公子双宿双飞,这不好吗?” 她无比真挚,又以帕抚慰夭采颤抖的小脸。可她竟倔得咬唇:“妈妈莫要劝了。我不会把狐尾交给你。我早就把它还给云姐姐的亲人了。” 鼠姑的脸骤然冷下去。 “你说什么?” 没有情察觉到危险,手握住刀柄随时要拔出保护夭采。 鼠姑突然抓住了他的刀柄,目光淬了毒!没有情生生唬了一大跳! “小没。”她的声色好像一条滑溜溜的蛇,缠绕在别人的脖子上冰凉地勒紧—— “迷香是我自己调的,你身上,可都是它的味道呢~呀,原来你和那穷书生是一伙的~” 没有情甩开她的手,还在强自镇定道:“妈妈想多了!我只是穿梭堂中太多,沾染了这味道!” 夜昙听得胆战心惊。都说这红杏楼诡术极多,小没又没有修为,这一暴露定是危险!一时间也不管什么听完前因后果,她直接从地上跳起来掀开幕帘冲出去要保护他! 鼠姑却是呵呵发笑! “早就看你们俩在玉阶下眉来眼去了!怎么,在我红杏楼还玩起海誓山盟来了?就你们?一个新来的小丫头,一个新来的小二哥?都想帮这对苦命鸳鸯跑?别做梦了,你们的鸳就是个假货色!反正狐尾也没了,我不妨告诉你们——这书生是自己找上我的,知道吗?” 夭采向后退了半步:“妈妈您说什么…” 鼠姑手指头戳戳她的脸蛋,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思:“我养你出来是想你柔情勾人,哪想到养成了个痴儿!天天嚷着要情不要钱,哪有你这样的蠢东西!这么多年给你头牌的位置,你还不如朱樱一半吸金!这书生自见了你第一面,听说了你那宝盒就来找我了。我们说好,一人一半——他要万金,我要狐尾。今日你们的计划他也早告诉了我,要去了你的真身,说等宴席结束请我谎称他为你过了三关带你离开。等你喜悦之下哪还有不给他宝盒看的道理?没想到竟是给我透了个假的,想让你们直接帮他跑呢!” 她对着晕倒的书生不无唾弃:“最后败在你们这蠢同伴提前的迷香上。肉体凡胎!蠢货!” 夭采又是趔趄几步,整个人都失去了知觉! 夜昙:完了! 本来这一整场戏是让书生把一分的真情演到十分,哄着夭采先脱离了青楼心情疏解。结果千算万算没算到这书生非但没有半分的真情,还净在人后头捅腰眼!要什么万金什么狐尾…这份夭采最后抓住不心死的情从头开始就是假的! 其余十一客也憋不住,齐齐爬了起来,又是震惊又是心疼地向夭采拥过去。 费了这一整天的功夫,轻描淡写地便败了! “知音是假,柔情是假…他半点也没有…”夭采抖着身子向下看,脚腕上铃铛还在随着她的颤抖发出脆响。砸进识海只有深深的讽刺。 “都是假的,假的!” “我们的默契,我们的感情…” 才客快哭了,使劲晃她:“妖姐姐你别吓我…这个不行,你再等等下一个…” 夜昙跺脚急道:“你们别光顾着扶她!男人不靠谱就把真身先抢回来啊!” 没有情反应最快,刀柄挣脱不了鼠姑他索性弃了长刀飞扑向那书生!发挥他设想无数遍的扒光衣服搜刮钱财,找夭采那原身!该是什么?一朵桃花,一截桃枝? 可翻了许久也没找到。书生倒是有苏醒的迹象。 鼠姑愣了,“我倒糊涂。你们到底怎么同书生商量的?你们是一伙的吗?” 夜昙现在只庆幸没把所有事向这渣滓和盘托出!自然也无暇与她分说,直骂道:“既然这样我也不装了:我来你这破楼就是要带夭采走!不是给你当什么穷客富客!” 夜昙顶着不便打架的发髻和薄纱衣物预备变出美人刺:“什么万金三关——我的刺会告诉你,放她走!” “做梦!”鼠姑被激怒道,“这迷香是我亲手调制,你竟敢乱用。怕是不知道,它除了致人晕厥以外的用处!” 她口中喃喃念咒,只见地上晕倒的众嫖客脚跟着地,以诡异的姿态直直地站了起来,所有人的目光齐聚向夜昙众人。而那目光又是枯井般黑洞洞的令人胆颤! 没有情:“不好,这是傀儡术!钱儿小心!” 鼠姑抬起手,手帕飘飘然在空中飞舞,她似弹奏自己擅长的琵琶般手指轻拢慢捻,软声唱着:“你们知道红杏楼里最诡异的秘术是什么吗?” “就是所有踏进过我楼的小相公,都可以为我所用!” 色字头上一把刀,这些达官权贵或巨恶大妖在无尽的温柔乡迷离沉醉之时,便也把自身的性命和意识都丢给了旁人掌控!不管你是百年千年的修行,都不过是情欲或混战的工具! 嫖客们喘着粗气黑洞着双目向夜昙众人扑来。在鼠姑的指挥下有的去抓夜昙,有的去拖没有情,更多的则是向着围在一起的十二个姑娘!夜昙抬手就要把这些烂东西都丢到天上,却发现手上失了力气!美人刺也迟迟召不出! 鼠姑慢悠悠地提醒:“你不是在帘幕后吃了不少点心吗?吃多了自然没力气~” 夜昙气笑:“好,聪明!很久没中这种无聊的毒了!没法术我也能把这些脏东西捅成窟窿!”说罢就挡在姑娘们身前踹走了一位人族嫖客。没有情丢了书生以背相靠她,给她强有力的支撑。 “钱儿,这回真要赤手空拳行侠仗义了。”他鼻尖一抹汗之外面上还有一抹笑:“我也不知我被这些混账气得提前放迷药是不是大错特错。钱儿莫怪我。” 夜昙回他一个挑眉抬颌:“不,若是按照我们原来的计划,岂不是全在她掌握中。现在起码实话都说了出来,不用再猜谜语了。” 她的背也是汗津津的,还要问他:“你怕不怕?要是打不过…” 夭采心已死,碎镜已经难解,要是再打不过鼠姑… 夜昙又开始后悔入阵前同有琴开的玩笑了。 没有情推开又一个傀儡嫖客,拉着她挪了半步,笑得灿烂:“不怕。现在我要媳妇也要钱。但是不太要命了。” 十一客们也站起来:“我们一起!” “你们怕不是忘了,原身还在我这里。给我过来!” 鼠姑一转手腕,十二颗花灵在掌心熠熠生辉!她挥手一捏,十二客们当即痛得捂住心脏! “你这该死的老虔婆!松手!”夜昙见状焦急大喊,“有本事只打我一个!” 鼠姑:“别急。除了人族相公,不还有沉渊的嘛~” 一个冒着黑气的傀儡三步并作两步冲了过来!夜昙凭着天生克制沉渊的体质勉强挡开,那傀儡立地不动了。夜昙去抓险些被黑气刮到的没有情:“小没你没事吧!” 鼠姑又在傀儡身后点化了什么,他的攻击身法前竟冒出一个黑团。没有情打架实在不行,满头是汗气喘吁吁,逞强一笑不想让她担心,余光中望见那黑团从夜昙背后攻来,有些眼熟的寒光激得他素来机敏旋转的神思完全僵住。 “钱儿小心!” 他几乎完全凭着本能抱着夜昙转了个圈,后背被那污浊的法力全盘击中! “小没!!” 夜昙的心被用力地扯了一下,钻心的痛楚不亚于被那法团直接击中!眼泪无知无觉地铺了整面,也砸在没有情掉下来瘫在她肩头的鼻梁上。 他的身体几乎是瞬间就结了层冰碴子,打斗生的汗被颗颗冻住。 夜昙抱着他跪倒在地上,用脸去蹭他,“醒醒,你醒醒!别睡,别睡!小没,小没!” 没有情牙齿打颤回应她:“没,没睡…” 有什么熟悉的景象回到了夜昙的脑海,她搂他越发紧,想用体温去温暖他逐渐凉下的躯体。 内心深处涌出一阵恐慌。 她怕了。她很久…没有这样害怕了。嬉笑怒骂的日子过久了,她都快忘了这种来自灵魂的恐惧。她不得不想起她抱着他,在归墟…也是同样的话,他说没睡,然后睁着眼睛… “小没,你给我眨眼睛!你不许睡也不许不眨眼睛!你眨眼睛听到没有!不然我绝不原谅你!” “有情!有情!” 没有情颤颤巍巍地还不忘安慰她,“没事儿…这个我有经验…那个寒毒…是那个寒毒…钱儿把这破楼里的黄金融给我就行…死不了…就是有些浪费钱…我还想着要搜刮了填补金库呢…这下又要烧没了…” 夜昙破涕为笑。 “你就知道钱!” 没有情抬手去摸她的眼泪,“别哭啊别哭啊,我还知道我的钱儿呢…我再不能让你…” 他的手突然垂下去,眼睛也合上了。 夜昙在半路抓住了他的下坠,凄声喊:“没有情你骗我!你又骗我!你不许睡,不许睡!听到没有!” 朱樱在剧痛中扯住她的袖子,替她挡了一个人族傀儡的一击:“夜昙,你现在没有法术…带着你夫君…先跑…这寒毒我知道,只能用真金火解…去找别人帮忙,不然来不及了…” 夜昙抬起头含恨望向鼠姑。在群魔乱舞中,混战一地狼藉中和十二客的惨象中,她的恨意比真金火还要浓烈,可以融化所有寒冰,直直让她在这火中焚烧成灰。 “你是我见过的最恶心的伥鬼。”夜昙说。 “如果我能出去,只要我能出去。我一定会杀了你!” “如果我出不去,我姐姐姐夫一定会为我杀了你!” 鼠姑强自镇定:“你疯了吧。什么出不出去。有空不如关心关心你快成冰锥子的夫君。你哪有时间和法力去救他?” 夜昙:“只要这层碎镜没了,所有碎镜里的限制和毒就都没了。” 她是虚像,是个假人。 夜昙决定赌。 夜昙转头,向着这碎镜之主,同样因剧痛挣扎,同时心死哀伤流泪的夭采尖利像在指责: “你在找知音是不是?在找懂你的,心疼你的人。一直在找。一直没成功过。现在这个姓陈的杂种算计你,你觉得心死了,你不想活了,想去以元神为祭供养法阵了是不是?” “朱樱说的没错,你是个蠢货!” 蜀客朱樱惊诧:“啊?我说的?” 夜昙继续快速击溃她:“这是个什么地方,你在薄情人聚集,烂东西团簇的地方找真心,找知音?你在垃圾堆里找宝物?你难道不蠢吗?!不管是陈公子、王公子、李公子。你就算再等上十年,五十年!你也等不到你的知音!因为正直的、善良的、才华横溢的男人根本不会踏足于这里!” “你知道你真正的知音是谁吗?懂你的爱,懂你的恨,懂你的善良和迷茫,懂你的心的人,是谁吗?” 夭采蠕动嘴唇,眼泪簌簌流下:“是…谁?” 夜昙放下没有情,揪着夭采的衣领让她站起来。 “是她,是她,还有她,她,她!是她们!” ———— 现世的红杏楼中,嘲风掐住鼠姑的脖子,青葵感受着妹妹强烈的心痛。朱樱正将其他十个尚在的姑娘一个个接出来。 她们都知道两位大侠看过了自己第一夜如何被拍卖和侮辱的过往,不免低下头不愿面对。 青葵接住第一位粉白衣衫的美人: “纵被春风吹作雪,绝胜南陌碾成尘。” 殷春蓦地抬头望向这陌生女子。顾盼中遗落光彩,玉音则如清泉婉转流在她心上。 那清泉也流出她的眼眶。 青葵望向第二位美人瀛玉。不再有酸味的诗句自口中吟诵:“浩气清英,仙材卓荦,下土难分别。瑶台归去,洞天方看清绝。” …… 夜昙在碎镜中续道:“是艳客殷春。是淡客瀛玉。” 是纵放繁枝散涎香。 “是素客百里馨。” 是一园红艳醉坡陀。 “是山客映川。 是一笑相逢双玉树。 “远客鬘华。” 是朝阳初上碧梧枝。 “羽客羽容。” 是卷却水天云锦段,又开步障夹堤红。 “醉客木拒霜。” 是四时荣谢色常同。 “凝客绸雪红。” 是卷舒开合任天真。 “溪客菡芝。” 是琼葩开万点,尘世满天香。 “是才客蔓君。” 夜昙:“是这些和你一同陷在魔窟,却记得你的好,你的善意,记得你的才情,愿意把自己变成梯子只求托你先出去的姐妹!不是那些拔了牙留了酸诗从头到脚都在骗你的男人!” 轰隆! 红杏楼仿佛有雷劈过! 碎镜中的蔓君还未经历过现实里的那些,最小的女孩想去拥抱最大的妖姐姐。 “我始终记得,我有段时间很贪吃,鼠姑不给我饭吃,说怕我不能作轻盈舞,是妖姐姐省了自己的点心给我。” 她吸吸鼻子,“妖姐姐还教我识字,教我很多诗词。你…你和陈公子对的那些,我,我也会背的。” “换我心为你,唤你心为我,始知…” 夭采掩住了她的小嘴。失声恸哭。 她环顾痛得皆在挣扎的十一客,甚至那个最爱挖苦她的朱樱。如今朱樱勉强扯出一个笑,冲她又甜着寒碜了起来:“你别这么看我,我确实嫌弃你不聪明。读了那么多书还不聪明。” “可你也善良,也有自己的坚守,你你…你要跟我一起出去。我们都要一起出去。” 她别别扭扭地说着。红杏楼的顶突然掉下一块闪闪发光的金玉。金玉砸地之时,鼠姑操纵的嫖客傀儡们化为了黑烟消失。 除夜昙外的众人受了惊吓。“这是怎么回事?” 鼠姑惊恐望向自己的手,由白腻的指尖开始她正在寸寸消散:“怎么了!你做了什么!做了什么!” 夜昙搂住没有情,向他耳语:“好了,好了。小没,你可以醒了。” 碎镜要塌了。 没有情动动鼻子,身上的沉渊寒毒随着碎镜的逐渐消散也化为乌有。 “钱儿,这次没烧金子啊…那能不能把那玉石台阶撅回去卖了…” 夜昙听到他的声音刚是狂喜涌来,又是气急败坏地打他:“醒过来就是钱,钱钱钱!命呢!” “命不是在钱儿手里嘛,我放心…” 夜昙恼怒地用满脸的眼泪去糊他脸上的冰碴子。没有情笑着闭眼微声。 “看来夭采姑娘找到了自己想要的知音。” 她们一直,就在她身边。 蔓君正吸吸鼻子找其他姐姐安慰:“妖姐姐走了…” 朱樱搂住她:“不,她是自由了。” 夜昙再回首。没有情道: “那,钱儿是不是也要走了。” 本该是最委屈的一句话,他却说得很坦然。 夜昙:“不,我要带你走。” 没有情轻轻推开她,嬉皮地笑了笑。还抠下了脸上的冰碴子。 那冰碴子在他重新温热的手里化成一滩水滴在即将不复存在的地面上。 然后也不复存在。 “钱儿带不走我,我也留不住钱儿。” 他手撑地站起来,好似完全生龙活虎的样子。 金碧辉煌的红杏楼,积毁销骨的红粉魔窟在众人面前消失。夭采也如萝青般化作流光,这次,直奔没有情的掌心。 其他十一客却没有消散。 也许是因为,这些姑娘是夭采无论在何时何处都留恋的虚像。 没有情握紧夭采的神识继续道:“我在这里守着这些姑娘。还有钱儿要救的神识。” 夜昙向前一步:“你休想像闻人一样推我走…” 没有情:“哎,钱儿别提别人啊。我可不敢推你,姑娘们,看在我舍生取义的大侠风范份上,帮我个忙呗…” 其他十一客咯咯笑着答复他:“没大侠请说!” 没有情潇洒转身,撩撩刘海。黑袍在夜昙面前凝成一片旗帜。 “帮我把我娘子抬到安全的地方。多谢啦。” 夜昙又气又急:“没有情,你休想!我法力恢复了,你怎么敢!” 姑娘们娇笑着抬起了夜昙。像为功臣欢呼一般… 夜昙果然舍不得用法术伤害这些姑娘,只急着挣扎:“好你个小没,刚好就这么对我,你等着,你等着我回头怎么收拾你!” 没有情遥望她一步步被抬向光明。回答她: “好,我等着。” 第16章 赌骰蒲博坊·人兽和谈往事 不多时之前。 烟波缥缈,雨散还轻。仙苑千座楼阁院亭被祥云笼罩,时有仙鹤结对掠过,重重天阙依风而上,直到那正举行宴会的最高处九霄云殿。 清衡坐于席面之首,举杯为老兽王帝锥亲自斟酒。帝锥本要接过直接痛饮,兽后狠掐在其裸露手臂,他这才如梦初醒,起身行礼。 “多谢天帝赏赐!” 气如洪钟的一声过后,清衡也起身扶他。二人甚是遵循天界礼法地互相客套起来。帝锥无比感谢娘子的细心和狠劲,没让他在别人家的地盘上失了分寸。 “论资排辈,您如今是我妹妹的公爹,便也是我的长辈。受小辈这一杯酒,实属应当。” 清衡身侧还有霓虹上神,除却母亲身份,也是天界如今的大家长。雍容和蔼面容下承载的是百分的真心:“兽王请起。今日只是小聚,无需这许多虚礼。你我如今是儿女亲家,紫芜在你那处得到胜过她亲生父亲的疼爱。有琴和昙儿也在兽界安家,多受兽王兽后照拂。说来本宫也该为亲家斟酒谢过才是。” 帝锥更是惶恐,偏头瞥了眼媳妇不知所措。兽后掂量了一番递给他个眼神,他这才长舒一口气,直起身受了母子二人的酒一饮而尽。 这与少典宵衣战战兢兢打交道千年,一时还改不过来。忘了如今改弦易辙,天界已是清衡和霓虹上神当家。和睦、宽容多了。 往来仙鹤化为人形仙侍,将下界仙山的琼浆玉液以及帝锥心心念念的枇杷果端上来。清衡直道此非清气所做的假物,乃是真的果子,尽情享用不必拘礼。兽王和兽后终于完全放下戒心,敞开肚皮一手抓一把枇杷果塞嘴里啃,狼形伴着一口酒一口果子忽明忽灭。 酒过三巡,又确为“长辈”,这言谈就不免放开了些。几人谈及这些时日人兽二界所历之事自当闲聊。从仓丹山妖兽之乱聊到人界太州假神庙案,其中再掺追忆天界和沉渊各自遣人进二界帮忙的盛举。退了休的兽王打着酒嗝不禁畅快叹道,四界如今可拧作一股绳的景象真是他打出生来第一回见。这一切都要感谢玄商神君、夜昙公主几人在四界广结善缘的好处…包括也意外促成了他儿子儿媳的一段姻缘。 清衡以箸挑了块兽王带上天的炙羊肉品尝,应和着他道:“是啊。四界太平多亏我兄长和嫂嫂。他们将天界和人界紧密相连。青葵公主又将人界与沉渊界联系起来。帝岚绝和紫芜让神族兽族结为姻亲…方可在遇事时四界之人都愿参与一心帮忙。实在难得。” 说到这,清衡随意又道:“不过话至此处,清衡倒是好奇。人界与兽界为何一直关系密切?仅是因为嫂嫂和帝岚绝的关系吗?” 帝锥搭着这闲聊也敞开了道:“清衡这可就…” 他又被媳妇掐了大腿,酒醒了一半。 清衡含笑:“兽后,无妨。此时我并非天帝。兽王认为清衡如何了?” 帝锥龇牙咧嘴:“清衡错解了。夜昙公主之所以可和绝儿交往,是因为人族与兽族本就互通有无,且我与离光旸关系尚可。他二人的相处是果,却不是因。” 清衡眯眼回忆上书囊所学,道:“我记得古代史记载中,人兽二界常互啖其肉,人瞧不起兽之粗鄙,兽则看不上人之弱小。二界更是严令禁止通婚交往。那时的天帝为了庇佑人族不受有法术的兽族侵害,还于人兽二界交集处设下结界:凡是进入人界的兽族,法力都会被极大地削弱限制。” 帝锥叹道:“是啊。这样的日子持续万年。殊不知兽族也受人族侵害。有恶毒人族时常潜入兽族拐卖幼兽进入人界贩卖屠杀。人族智计在四界中本就排首位,又善奇技淫巧机关造物,被拐去的幼兽因着那结界没了法力,智计又拼不得人族,有多少含恨死去,枯骨成堆。自然,人族也有被渴血兽族掳去戕杀…总之也算得上互相亏欠,一笔糊涂账罢了。” “那后来,是如何变成如今这般互通有无的和谐之景呢?” 兽后花尽朔扮幕后之人扮了许久,终于是忍不了话都让嘴上没把门的夫君说了——这抱怨句句都暗指了天界处事不当,也亏的现在是清衡坐帝位,换了少典宵衣再这么鲁莽试试!接过话头续聊道:“清衡近代史中有无读过此事?说来,也只过去了几十年而已…” 她复望向霓虹上神,见这尊者沉静贞和,俯仰无相,也是洗耳恭听的淡然模样。便略略吐露,“想必霓虹上神仍记得那事。前天帝也为人兽二界化干戈为玉帛…恼了许久。” 自然,前天帝最懂制衡四界。人兽二界皆归顺于天界,但归顺也该互相提防才是。若是二弱拧成一股绳,便不再弱。彼时这二弱变一强,四界便由二分天下变为三足鼎立,其中一强倒向何处,何处胜算就大些。他自然不愿看见此威胁之景。 霓虹宽和笑道:“的确。这事不大不小,前天帝却很是恼了人帝一阵,足断了三年的祈福之礼。” 清衡彼时在上书囊为学业苦恼,没参与过朝堂之事。下界有关奏书又有兄长在玄境中妥善处理,因此一无所知。 他略好奇道:“以暾帝的性子敢违逆父帝与兽界破冰,看来暾帝与兽王私交十分深厚!” 帝锥哈哈大笑。花尽朔一个果子塞住他咧开大口。 清衡:…他说错什么了吗?唔,希望他温柔可人的妹妹不要在千年后被兽界风气带成兽后这般模样。 霓虹向犯傻的儿子笑着解释:“人兽二界破冰之时,如今的暾帝可还是个孩子呢!” 清衡恍然大悟。竟忘了人族寿数乃四界最短! “那便是曾经的人帝了。暾帝的…父亲?” 花尽朔答道:“是暾帝的叔公。当年带着暾帝的二叔谨王。一帝一王亲自来二界交接处与我们和平谈判,非常诚恳。这才定下相好盟约。” 清衡又开始追忆起四界近代史。奈何实在对这两位人族没有印象… 这时又一只仙鹤侍从卷来飞羽,还未化成人形就焦急上殿来报:“启禀天帝,霓虹上神。二郎神求见!兽界神鸟与兽界小公主也在南天门外等候!” 几人被迫停下寒暄闲聊,紧绷了神色。好端端的,二郎神、慢慢和溪知必不会一同上天,定是下界出了什么事了! 兽王兽后急性子早坐不住,清衡也立时道:“不必层层过关,叫他们直接上殿叙事!” “是!” ———— 红杏楼中的十客被一一接出。身契按下,嘲风与鼠姑身上同时闪现一烁光辉。嘲风身子一轻,想那该死的寒毒该是解了。 鼠姑虽仍被掐在墙边,但也少了个随时要命的东西,心下松快些许。接着嘲风询问夭采去向的话头索性一股脑儿地全说了:“夭采真的是被陈公子赎走。当然,那三关是假的。我与他达成协议,要他假称闯关成功,骗夭采出去哄她拿出攒了多年的宝盒。之后他要万金上人界赶考,我要那宝盒里的狐尾。但后来这书生告诉我宝盒里既无万金也无狐尾,夭采也已识破他后逃跑了…” “我还以为书生哄我,但派人观察几日见他的确依旧穷困潦倒,那大概说的也是实话。就没再追查。” 朱樱急抓她道:“夭采呢!夭采哪去了!” 鼠姑:“都说了。跑了。不知所踪。你问我,我还想问你呢!生生跑了我一个摇钱树,还招来这俩阎王彻底毁了我红杏楼!买卖太不划算。” 嘲风见她除了无聊咒骂再无作用,便按照最初设想的暴打情景,左手按她肩右手挥一拳,望她小腹上又是一脚。先把气给出了。 鼠姑腾得扑在地上嚎了半嗓就晕了过去。青葵不想看她伤得如何,回归寻人正题道:“既如此,我们又要从头找起了。” 不知昙儿他们进展如何。青葵试探着使用法器。夜昙早已脱离此层碎镜,自然无效。 没消息也算是好消息。青葵相信妹妹的机变和急智,她要做的便是在现世中给她救下的姑娘神识们找回容纳的肉身。 “夭采得找,昙儿所说困在豺泽苑的萝青姑娘也得找。” 朱樱盯了鼠姑发愣好久,不知该补刀上去还是如何。害夭采最终失望的也不算完全是她…听到这才堪堪回神接上青葵医家之言:“我和殷春她们去找那破书生算账。我们虽然法力一般,对付他还是绰绰有余。夭采的去向他肯定也知道些。青葵娘子和嘲风大侠自可去豺泽苑救那个姑娘。” 其他十客皆点头称是,且摩拳擦掌,看起来哀伤后的怒火烧得也挺灼热。 青葵却柔声劝阻,“你们几位我方才接时一一把了脉。气虚血瘀,近来吃得甚少,体力不支。还是多休息为好。只有朱樱姑娘健壮些,可以去追踪。” 十客互看面红。这吃得少也不是自己愿意的,鼠姑为了让她们保持轻盈到病态的身姿,各个限食,恨不得小鸡啄米似的喂!这下不能帮恩人的忙,真是懊恼又恨。 “所以你们可以在这休息。或者去我的木荷堂、我妹妹妹夫的缤纷馆也可以。” 十客齐齐喊:“死也不在这待着!” 嘲风搂紧了娘子。裸露胸膛因为大笑起伏不止。 “这比我斥候营军士喊得还齐,还有气势。不像气虚血瘀的娇娇女。” 青葵向他那处靠了靠,紧贴他火热身躯,因再无一丝寒毒而放心。说着:“大家还是先去缤纷馆吧。报我的名字,那里的小二会给你们准备厢房和食物。先吃好喝好休息好,这才是本钱。” 瀛玉点头:“早也听说过缤纷馆。正想一见!” 嘲风:“嚯,老七这生意已经做到名头这么大了?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楼阁女子也听说过。哎,那你们早前听过我镖局吗?” 瀛玉:“…呃…” 蔓君虎牙半露,生怕大侠失了面子,急匆匆地接:“听过听过!没有情大侠的名头很是响亮!惩恶扬善,鼎鼎大名,很多女子都敬仰他的侠义之心!” 嘲风:… 嘲风:“你们红杏楼中人都特别擅长拍马屁拍到马腿上?” 青葵捂面替夫君尴尬一笑。 朱樱打圆场:“‘嘲风’大侠别介意啊,我们妹妹年纪小不懂事。她说错了,‘嘲风’大侠才是镖局的顶梁柱,又是救命恩人。是吧!” 加重了几次的名字终于让蔓君反应过来就要改口重拍马屁。可话还没囫囵出口,寂静的楼阁由外卷来一阵带着诡异香味的狂风! 这香,既不似寻常花枝清淡,又不似作呕香粉过度浓郁。是某种自然香膏香脂,在勾人惑人的份量上不多不少,既不突兀又不可忽视。青葵和嘲风嗅上一口,同时觉得熟悉,好像在哪里闻过。 狂风卷至几人身边,掠过的姑娘们各个神色迷糊着呆滞,成了木偶般的人儿…青葵顿悟,忙把最近的朱樱和蔓君拉回身边,袖口一抖喂给她们两颗植株果! 嘲风同时对着风团大喝: “狐妖的气息!” 风化为人形,乃是一水绿衣衫的女子,骨肉停匀身姿曼妙。她满面素净肌肤胜雪,通身只有额间碧玉为饰。无需上挑眼尾的妆容,脉脉眼波已盛于眼眶中勾人且自带娇怯。 金玉殿中风来缘是美人香。 “是你!” 这便是先在嘲风面前迷魂了朱樱,又在结界外试图迷魂青葵的狐女。这狐妖听到厉声,迷茫地对上嘲风视线。 “你怎么在这?” 朱樱和蔓君此番没中迷魂术,急急要扑去看姐妹们如何,被青葵一手一个拉住。 狐妖淡回朱樱关切的事:“她们现在没事。只是迷魂术。” 努嘴向嘲风,她继续质询,“你怎么在这?” 嘲风觉得她简直在讲笑话:“这正是我要问你的问题。少废话,上次叫你跑了,现下来战!” 他变出钢刀连上几步!狐妖闪身躲至一边,哀哀切切地:“怎能光天化日残害弱女子!” “你弱个屁!迷魂了多少兽女去供养你的破阵法!” 听小姨子说那太极图碎片中正承载了迷魂术法,帝岚绝又闻见狐妖气息,岂不是和眼下此女一一对上!看来要找的始作俑者今次自己现身了,甚好!一通打了让她直接放兽女们的元神出来,老七和小姨子也不用忙了! 想至此处嘲风刀法更厉。红光急闪间那狐妖侧身躲一再躲二,且放下袖子面庞渐冷。 “你竟知道我的阵法!不好!” 她并无战斗之意,急急要抽身逃跑。一手法诀下,中术的九客就被收入掌心。蔓君见状飞扑上去拦她!嘲风瞬息收刀,不然就要生生砍到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姑娘头上!可刀风还是误刮到她的眉尾,留下一道不深不浅的口子。 嘲风收功是为强行,不免倒灌气息一口甜血涌上。青葵和朱樱忙去扶他。 “不许把姐姐们拐跑!”蔓君趴在地上抱住狐妖的腿,全然不顾血流至颊边。 “你这小丫头,是不是疯了!真当我刀长眼啊?!”嘲风啜血沫子无奈。不过这丫头抓得倒紧,还晓得用法术加固,一时那狐妖真跑不开。也算是她扑得快准狠。 狐妖怔了怔:“姐姐?她们是你姐姐?” 蔓君:“是!” 狐妖绽放一个略带虚弱的笑,不知是在哄她还是在说别的。“那可巧了。你为了你姐姐,我也是一样。” 说罢,她向天嘶鸣一声,变回原形掀翻了几人! 其耳尖目赤,通体雪白,微微散发莹光一般。皮毛如人界最华丽的贡品柔缎,任何一点一滴的杂色玷污也无。 她本该是一只九尾白狐! 为何说是本该——她身后展开遮天般的茸毛长尾只剩两根,其余七尾本该在的地方光秃秃的,竟像是被人生生拔去。 青葵眉心一皱。竟莫名有些心疼。 都说狐族断尾之痛不亚于剜心,这狐妖断了七尾,岂不是经历过七次剜心!又有传言道狐族一尾可抵一命,她怕不是已死过七次! 嘲风稳了心法没得空欣赏或多想,转刀续骂:“别以为你变大了就厉害了!休想拐了这些兽女供养你的法阵去!” 狐妖甩出一尾要来绞他!嘲风挥刀就战。青葵在后高声:“嘲风,别砍断她的尾巴!” 狐妖和嘲风皆是一愣。 嘲风心比手快,武器已化刀为鞭,砍上去成了缠上去。赤鞭咯吱作响从狐尾尖向上一圈圈绕紧,狐妖闷哼一声,向青葵道:“医家果然是善心,我都那样骗你你还不想杀我。可惜我不是我姐姐,我是个狠心的。” 她爪中变出一块五色豪光的碎片,那碎片顷刻变大,由她手中飞出遮盖了整座楼阁!紧接着狐妖以爪为刃,向自己被嘲风缠住的尾根斩去! 几人被她的狠绝吓呆:“你!” 狐妖在他们面前活生生断尾剜心,却一声不吭,似已是习惯。那断尾逐渐飞上天空,与庞大碎片融在一处。碎片顷刻成了个罩子,通天而下,把几人罩得严严实实! “迷魂术不顶用,就换个别的吧。”狐妖尾根汩汩流血,已变回了人身匍匐在地上喘息。 罩子似绸似纱,触之生寒,攻击之下又绵又韧,没有任何出口。嘲风奋力挥砍也无可乘之隙。气得双目赤红。太久没有这种憋屈的打架感受了! “别挣扎了。这是太极图的碎片。我以尾为祭,化为我心意法器。你们逃不开的。”狐妖顿了顿,向他道:“一、二…九个花妖。且与我姐姐有缘。那法力也当是够了。我不杀你们,希望有人能从外破了这碎片救你们吧。只是,别太快。别在我阵法成型之前。” 她笑了笑,撑着地站起来向外走。外面尚是一片光明。离第七日还有时间。 “如果你们能出来,待我阵法成型救了我姐姐。可以去雾拂林找我报仇。” 她回眸一眼,坚定道:“我只剩一条命了。可以勉强还这些兽女的命。” ———— 碎片法阵之内,由于供养者受了重伤,夜昙也感受到一丝颠簸。 被十一客抬至第二层碎镜出口之后,她又回到了那座似在皇城的“倚云阁”。熏炉轻烟依然安静沉默地盘绕在雕梁画柱旁,夜昙记得檀香之前还剩大半,现下只剩了小半。熏炉旁隔断的屏风上依旧是一十三朵褪色飞花。夜昙便是由这飞花进入碎镜。可如今再抚上去,却毫无动静。 夜昙刹那转面,发现桌案上还摆了一盆女萝。那藤条无所依托乔木,便缘柱而上,条蔓纤结,与柱连理,直上云霄。 她无端便想起萝青。覆指于盆,她轻声:“萝青?或者…闻人?是你吗?” 那蔓条竟从柱石上伸了下来,在她眼前晃了晃。很像是闻人在不慌不忙地摇扇子。 夜昙更是欣喜:“闻人!” 蔓条又晃了晃。 她又扑去那屏风上的花,直喊:“朱樱!殷春!映川!蔓君!小没!” 花蕊中墨色更深,似在回应。 夜昙终于明白了。 此处倚云阁便是连通各层碎镜的地方。阁内的物件是关钥。她定是从那盆女萝中被送出第一层碎镜,又因触碰十三朵飞花进入第二层碎镜。闻人和没有情都在屋里,虽然她看不见他们,但他们并没有消失。只是还在碎镜里守候。 夜昙咽下了之前恼没有情把自己抬出去的气。逡巡摸索起第三层碎镜。 是…桌子吗?椅子?唔,那面镜子似乎很是华丽。夜昙凑过去一瞧,只看见自己的脸庞。还瘦了半圈,黄了几分。 夜昙捂面哀伤:“本公主如花似玉的容颜啊,这在碎镜里才折腾了一日半就成这样了。出去之后大概才过了几个时辰,给姐姐和有琴看到我这黄脸婆的样子可怎么好!” 自然她忽视了这本就是面泛黄的镜子…不过消瘦了一些是真的。一日一夜没睡,又是打架又是装扮,又是骂人又是中毒,又是痛哭又是大笑的,的确累了。 累也不能放弃。夜昙掐起眉心,强打精神继续寻找第三层碎镜的入口。 前两层进得顺利,偏生最后一层怎么也找不着。夜昙连被子都抖开了也没见到什么好东西。除了一枚铜钱被抖出来滚在地上。那该是小没喜欢的,夜昙兴致缺缺。一脚踢走。 也正是这一脚,她触及铜钱之时就无心插柳柳成荫——被吸进了最后一层碎镜。 第17章 赌骰蒲博坊·辣目的无心插柳 日光晃眼。但所触很凉。 夜昙在大街上趴着。对着土路狠呸了几口。 没晕,也没有闻之欲呕的香粉。挺妙的。除了也没有脸面了。 她还穿着青楼的薄纱衣裙,梳妆的发髻现下也乱了,惨兮兮的杂乱头发配上这衣不遮体的着装,人还以头抢地,怎么看都是一副打架输了被凶兽蹂躏得体无完肤的可怜兽女模样。 周围人很快围过来。夜昙一个弹身把他们吓退。 “姑娘,你这是怎么了。穿成这样躺在大街上,家中出了什么事吗?” 夜昙挤出笑脸对上一圈热心人:“无事,无事。我只是困了,在地上睡会儿。” 天杀的碎镜!之前都是直接进苑或楼,现在让她掉在街上!人这么多,她对这最后一位时闻竹又是知之最少,让她海里捞针去找人啊?! 热心人不免道:“你这姑娘,怕不是脑子坏了吧?困了在街上躺倒就睡?” 夜昙:关你什么事啊! 但是人家热心,她也不好摆个臭脸。站起来正欲再扯几句,人群后哐哐被撞歪了形,一把子特意压低的浑嗓挤过了热心人替她愤怒道:“走开!你,脑子才坏!” 热心人看到一头红毛面容“狰狞”的男人。 “哎哟哟,你凶什么!我们就这么一说嘛。” “不许说!娘子!” 热心人:“啊?你娘子?你娘子你不好好护着疼着让她累瘫在地上?这选火妖当丈夫果然不太行哦,不够体贴。” 结果几团火就砸到他们脚边。伴着“我,不是火妖!”的毫不可信狡辩之语。热心人终于四散而逃,不忘为这对奇葩夫妻送上几个疑惑眼神。 夜昙哭笑不得。脸面没了,但脸面算什么。好歹在这街上很快找到了辣目。 唔,是被辣目找到。 辣目赶跑了看戏看笑话的所有人,转头对上夜昙要张不张的口,一句话也没让她说出来就张开手臂抱了她个满怀。 奇葩夫妻俩在大街上搂搂抱抱,更是不成体统…不过夜昙全不在乎,笑眯眯地任他拱来拱去。 “等太久,辣目,想娘子!” 他总是很直白。也真的是等了太久,不管是从前在月窝村还是如今在碎镜,他都是等得最久的那个。 夜昙抬手回抱他,软声哄道:“对不起嘛。前面碰到太多混蛋,耽误我好长时间。” “嗯,嗯。”辣目哼了几声,也不知道还委不委屈。但他没了天光绫,身上滚烫。束发留出的龙须扎在夜昙脖子后面。手臂又越收越紧,夜昙忍不住呼气求饶。 “抱,抱太紧啦…你松些,我喘气…” 辣目急慌慌地松了手,单纯的一双眼里全是抱歉。嘴上也是。 “对不起,对不起!见到娘子,太高兴!辣目,手重!” 夜昙:“我没生气,我没生气!咱们去个阴凉的地方再抱吧。我也想死你啦。” 唉,果然见到这家伙,她就完全没了速速完成任务的急切心思。 急也急不得,辣目某段时刻只能想明白一件事,表达一种情绪。比如现在,他满脑子是想娘子,说什么时闻竹啊碎镜啊,也没用啊。 好在夜昙就是喜欢他这专一执拗的性子。辣目憨笑着拉住她的手往阴凉处找。夜昙勾着他滚烫的手指头,心中就砰砰点燃了温暖的火苗。 芭蕉叶宽,又属性寒清热,是以晒干铺平填充竹骨作茶棚的遮阳顶为最佳。辣目在路边这处清凉影子下停了步子,对着八仙桌下的长条凳瞪眼。 “娘子,坐!这里,凉快!” 茶棚的主人是个勤快的,本于一口大锅前搅动泉水烘得满头大汗,听见响动见了生意,直用巾子擦了把额就喜盈盈招呼上来:“二位先坐着,这竹叶茶还得煮上一会儿才能入香。” 说罢留下一碟子点心:“先吃着这些甜个口啊。” 辣目狠狠点头:“谢谢!”抓了一块就送到夜昙嘴边。夜昙的另一只手还被他狠攥着不愿放开,这也就索性十指扣进去与他交握,仅凑近腰杆去接这甜口。可惜这点心做得粗疏,撒上去也不知是些什么研磨出的粉末,挨了辣目指尖烤上几下就扑簌簌地往下掉,连着芯子也要化得又黏又粘——就从他指缝里坠下去滴在了桌上,化成一摊白泥。 夜昙半张着嘴没救回来吃食有些尴尬。辣目则是恼自己体质,兼咻得就从夜昙的五指山里逃开不碰她了。 “太热!烫着,娘子。烫坏,点心!辣目,没用!” 夜昙哎呀一声,又去靠他,辣目低头向后躲。 “是这天儿太热了。也是你太急,吃东西咱们不用手嘛,自然要个箸和匙什么的。” 茶棚老板:“抱歉抱歉,给忘了!”说罢递给他们两副器具再回去搅茶汤。夜昙夹了块点心重新喂给他,“喏,好吃吗?” “嗯,嗯!” 其实少典有琴向来挑剔,缤纷馆每出新品都得过了他的眼才能待客。这样粗陋的路边摊食他定是不愿入口,除非是为陪夜昙尝尝新鲜。神识之中闻人随了这般讲究,怕是要哀呼碎渣伤己喉咙;没有情也有个品茶品好茶的爱好,这大碗茶棚里的碎茶也看不上眼;唯独辣目…只要是她喂下去的,别管什么粗疏不粗疏,怕不是毒药也笑呵呵地品尝完了真心地说好。 夜昙有些想讲究的闻人,臭屁的小没,最后她开始想有琴。想着若是和他一同坐在这芭蕉叶扎起的茶棚下会是如何?而她唯一在眼前的辣目还在认真吞咽。 夜昙伸手揩了揩他嘴角的碎屑,声调是化不开的软:“慢点吃,别噎着。” “娘子,也吃!” “好,我也吃。”夜昙也给自己夹了块,牙齿一合,果然又黏又腻,配上酥渣,满唇都是腻味。辣目也学着过来给她擦嘴。后捡了几粒渣子回手中细看,试探地舔舔。 “甜的!娘子比,点心,甜!” 他兴奋得像是发现了这世间最新奇的事:娘子嘴边的碎渣比点心本身还甜。夜昙脸有些热,为他这毫无城府的肉麻话嘀咕:“这话挑着说倒是听着过分开窍了…” 而掌柜的终于煮好了茶,持了把青瓷大茶壶就快步而来,左手两碗,茶水倾倒成线,流入二人面前。 夜昙对着辣目面前那脸盆大的海碗暗道:这老板可真会做生意,点心这么腻自然要多喝几碗,再给男客自主配个海碗,这财源还不滚滚而来…等等! 好像没带钱! 夜昙顿时想跑,向着倒茶掌柜挤出心虚微笑。只等他继续回去煮汤才向辣目道:“辣目,虽然我猜是没有…但是,你带钱了吗?” 辣目迷茫地望向娘子,满脸写着何止是“我也没带”,几乎是“钱是何物”了。 他在月窝村没使过钱,损坏的东西是夜昙偷父皇宝贝赔的。出去逛集市也是夜昙包圆了账他挑东西即可,再后来是在帝岚绝的少君府白吃白喝。再再后来… 夜昙:“没事。你就当没听到,我瞎问问哈。” 夜昙捂面:“老板,你收首饰吗?” 她这头上的首饰还是十二客给她堆起来的豪华奢侈。就看掌柜的收不收了。 那老板咦了声:“姑娘给我首饰做甚?这茶棚是笃竹师太为过路人和香客提供休息之所。不收钱的。姑娘若是想给添些香火进项,去寺中上香便是。” 夜昙这倒觉着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原是个不要钱的地方。她又道:“多谢多谢!过路焦渴之人都得感谢这师太!不过既是免费,为何茶碗却不一视同仁,我夫君的大上这好些。” 说这话的时候辣目也正渴了,端起海碗牛饮下去,夜昙傻看他把茶当水,牛嚼牡丹地全吞进肚。不过喉结鼓动几下海碗便露了底部青瓷花枝的形容,空空如也。老板笑答:“你这夫君,看着就比你热多了。你瞧他喝的。我这海碗也没上错。” 夜昙也跟着笑。辣目赧了,抿抿嘴巴说:“这个,没,尝出来!” 夜昙摸摸他的头发:“解渴就行!” 老板:“再给你夫君上一碗吧?” “谢谢老板!” 海碗又被注满,辣目继续牛饮。热气蒸在他面前,也氤氲在夜昙心上。老板切了新的糕点说再尝尝这个,夜昙支着下巴向后再看纷扰行人各自忙着自己的事儿,偶尔街上碰遇熟人还会停下打招呼寒暄几句。再想起方才围过来的热心人众,虽然说话不好听了些,倒也没有前些碎镜那么讨厌,连着这老板还有他口中的什么施茶师太,都是真的怀揣善意。 此层碎镜竟如此和谐安详?夜昙不由得有些懒怠神思,慢悠悠地等辣目灌下三碗茶,又给他喂了半碟新茶点,这才问出要事:“辣目提前来这里,可有听说那时闻竹的名字吗?” 辣目直起身子,猛捶自己脑袋:“吃,喝!忘了正事!辣目,去问了!” 辣目此时又急着把所得消息一并告知娘子,话至急处磕巴不少,气自己又气得面红。夜昙只觉他更可爱而非拖后腿,一手挡了他挥向自己的拳头道:“不急不急,你慢慢说。老板,还有茶吧!” “有的!你们慢坐着。” 夜昙:“你看。都不着急。” 但辣目在说完之前还是再没吃过点心喝过茶水。 他比夜昙到的早多了,落在这条琳琅店铺和步履匆匆的街上。听着小摊吆喝、酒楼揽客,被一众行人往来间拥簇又擦身过,只孤单地傻站了许久。 后来才记得自己要帮娘子救人。可所知者也不过三个字的名。街上行人多且碎,辣目问了几个无果也就学聪明,直从街头的店铺找起。一家家进去揪着小二: “请问,时闻竹!” 小二们多困惑:“客官您说啥?” “名字!可听过?” 一家家消息灵通的小二或掌柜都对这陌生名字摇头,但还算礼貌应他。唯有一家店,在某巷尾深处,阴森森,寒津津,臭烘烘的,把辣目推出去道,穷鬼别来,少问! 辣目丢了几个火团:“烧你!” 然后把这店里的伙计吓得关门,盖住了内堂乱糟糟的声音。 夜昙听得捧腹,辣目怯怯看她:“辣目错了。没控制脾气!” 夜昙:“不不,你做的对!什么破店啊,一点不懂做生意的道理,来的都是客,不知道就说不知道,问个问题怎么能赶我们出去!叫什么名字,我祝它早日关张大吉。” 辣目努力回想,半晌才道:“蒲…蒲…坊。” 夜昙:“噗噗坊?这…卖的是个啥啊。是该倒闭了。” “不是,不是!” 茶棚老板听了一耳朵,随口接道:“巷尾深处?蒲?公子说的是蒲博坊吧!赌钱的去处。” 辣目亮了眼睛:“对,对!蒲博坊!” 夜昙:… 原来是个赌场!这地方没钱确实进不去。夜昙懒得再计较,让辣目继续说。 他被那蒲博坊赶出来又续挨家询问。整条街问遍也无人听过那兽女的名讳。垂头丧气地照老法子抓行人问,受了好些白眼,被当成个傻子。甚至还有个恶劣的逗他,先严肃道我就是你要找的那谁谁,等他再问下句,那女子拽了他的天光绫吐舌溜之大吉。 “我骗你的,蠢蛋!不过你这法宝不错啊,借我使使!” 辣目啊啊叫着去追她,一路丢了一路的火球,那女子却像水滴融入湖泊,灵巧几转就没了踪影。辣目跑到天黑也没抓到她,只得找个楼檐宽些的地方躲着眯了一觉。 直到晨起日晒眼皮,望见一团人杵在那叽喳,而娘子的声音在中心忽隐忽现。 “辣目,没用。没帮上娘子。弄丢了,娘子的礼物。” 夜昙:“这兽女才是蠢蛋,敢惹我夫君!比那开赌坊骗人家财的还可恶!等我救了时姑娘必要抓住她痛扁一顿!辣目,你做得很好,我们排除了很多很多的错误。” 她掰着指头认真给他数,“时姑娘乍一看大约不常在这条街走动。或者寂寂无名,或者——有个假名。” 她再努力理清思绪。这层碎镜的托付者是讳莫高深的禅真和尚,一通阿弥陀佛下来只给了零星的话,说这时姑娘本在他庙门下洒扫侍奉听晓佛法,后回兽界办事失踪…也没说形貌性格家中是否有人,着实是讨厌! “洒扫侍奉,听晓佛法,那便是寺庙中人…或者心之向往的…” 夜昙美眸一瞠,亮晶晶似星似月地猛拍桌道:“老板!这街旁可有寺庙么?或者什么女和尚。啊不是,尼姑之类的姑娘!” 辣目则跳起来! 夜昙:“怎么了怎么了?” 辣目指指海碗,指指点心,又指指头顶的芭蕉叶,焦急挤声:“茶棚,茶棚!尼姑!” 夜昙即时跟上他的灵光:“施茶的尼姑!老板!你说这施茶的尼姑法号叫什么!” “笃竹师太啊。” “哪个笃,哪个竹?” “呃,好像是‘忠贞笃信,身正如竹’的两个字吧…姑娘,公子,你们别跑这么快,刚吃了东西容易腹痛的诶——” 夜昙拉着辣目一口气跑了小半条街,辣目因为自己帮上了几分忙高兴地憨笑跟随,甚至夜昙一个急停他都没记着停下,两条胳膊拉扯出一道鸿沟他才住了脚被扯回来。 “怎么了,娘子?” 夜昙又气自己,又笑他跑得跟兔子似的还咧嘴傻乐,脸皱成圆鼓鼓的一团。 “真是!我被你带成傻子啦!没问老板笃竹师太住哪就跑,回去!” 吃多了又跑急了的确腹痛,夜昙捂着腰揉,那本高雅精致的朝云近香髻散得更丑了。又是一头一身的汗珠沁出,再一抬头对着高悬朗日,夜昙心道:不能这么着急。热死、痛死、狼狈死啦! 夜昙一手卸了钗环,天灵盖松泛些,青丝也松泛些地散下披落在肩头和腰间。辣目傻傻地盯着她随意再把头发编成个辫子,放置于胸前。各式玉翠银环向他那处一送,只余一支素钗插进了发尾固定。 “先帮我拿着首饰。” 食指一勾,耳边多余的碎发就先入了发顶。夜昙再拍拍晒红的面颊,噗地吐出一口胃内胀气。 “娘子,漂亮…” 辣目突然夸人,还是在这一番没有半个动作和“漂亮”沾边的凌乱整理后。夜昙横眼道:“还漂亮呢,我快馊啦!幸好穿的是薄纱,再里三层外三层,我发的汗能把你熏晕。” 辣目好似这才知晓向夜昙脖子下的裸露皮肤看去,那薄纱轻盈露出胸口,一滴汗顺着下巴淌过修长脖颈再流向峰峦,没入他再看不见的地方。他深嗅一口,只有花香扑鼻。 他的话便也只有:“娘子,好香…” 夜昙:“…蓬头垢面衣不遮体外加一身臭汗能被你说漂亮又香。甚好。就喜欢你这种睁眼说瞎话的样子,相当的开窍啊!” 第18章 赌骰蒲博坊·飞贼儿 二人狂奔的街道又被慢踱回转,重望那芭蕉屏障,茶意升腾间,雾蒙里除了勤快嘴也快的掌柜之外还多了位身着海青服,与其含笑闲谈的女子。腰宽袖阔,圆领方襟犹沾佛院湿苔。如她在烈日下施以路人的一碗清泉水煮就之茶,温润声色言谈几句,清泉也流过这青苔,将世间由夜至晨积蓄的一点沁人心脾的水汽唤醒,弥散抚平了燥热的心。 “听老板说,二位施主想要寻我。”笃竹师太可谓随了这层碎镜的平和顺利,直接叫夜昙得来全不费工夫:“万发缘生,皆系缘分。我们彼此有缘,不必特意寻觅,天意所至,自然聚在此处。” 夜昙干笑了两声,只道这佛门中人都和禅真和尚一样,说话叫人难得回。缘来缘去,有缘不必解释,无缘更解释无用。总之总是不解释,阿弥陀佛就算完事,也不管旁人听不听得来。 她可不是眼前这心澄如镜的师太,有十个百个俗事烦扰需要询问于她。故借着出家人不打诳语的风头直道:“师太有礼了。我是离光夜昙,这位是我夫君辣目。我二人寻你确是有要事相商。” 辣目跟着夜昙的欠身乖乖双手合十,折腰给师太行了个大礼。夜昙小声道,不用弯这么狠啦。 笃竹师太常年在外游历,面色晒得泛褐,眼尾也有几道细纹。由着始终不改的笑意更是长存面庞。夜昙估摸着,她年岁总有父皇那般大,不然也作不得师太——唔,怎得还需要去年纪轻轻的禅真座下听晓佛法? “夜昙姑娘玲珑剔透,辣目公子至纯至善。能得见如此风姿,是笃竹之幸。” …还是挺像禅真说话的。夜昙不适地绕着自己编起的发尾玩:“我也不兜圈子了。首先想问您,是否曾在人界的禅真和尚那处听晓佛法?” 笃竹畅答:“禅真此人,贫尼曾有过一面之缘。但缘所未至,只是游历时路过他处歇脚,匆匆而别,从未论佛辩法。” 辣目向夜昙垂头丧气道:“那,她不是!” 夜昙:倒也不一定。话说这自愿进入碎镜之女子都是现世里受了些伤害很有些心结的,即使出家了也可能遮遮掩掩嘛。 她试探道:“有所冒犯,请师太原宥:可否得知师太俗家姓名?” “阿弥陀佛。”笃竹敛目沉道:“凡尘之名,早已抛却。告知姑娘又何妨。俗家姓时,名闻竹。贫尼生于冬日,家母翻阅典籍得了句‘夜深知雪重,时闻折竹声’。遂觉意境极美,便为我取下此名。” 辣目抬起脑袋洪声:“那,那,那就是!就是!娘子!” 这名字他揪着路人也问了千八百遍,跟刻石头似的刻在他心上,拆开来揉碎了横着念竖着念他都不会忘了。 笃竹:“不知辣目公子所说到底为何?” 夜昙得了肯定的答案反倒松泛:“…那现在就只有两种情状了。要么禅真和尚在鬼扯,要么你隐去了和禅真和尚的交往——而其中定有隐情。我倾向于第二种,若真只有一面之缘,师太丢弃多年的俗家名字怎会被他知晓?” 夜昙掐着还有点痛的腰绕着这可当她母亲,也可当禅真母亲的师太走了几圈,脑内万千话本子剧情闪过:这出家之人,也不为钱,禅真又说自己有红尘未了,难不成… 立时,她虚虚勾勒出一幕“无知少女遭人渣哄骗生下孩子后绝望出家,儿子流落于另一寺庙成长,多年后母子重逢一个装作不识一个恨而嘴硬”的大戏。而她的心结么…自然是未与亲子和解?即刻就波澜眼光怜悯向这可怜的母亲。 辣目看着娘子表情一会儿困惑一会儿恍然大悟,一会儿又带了些伤感。抓抓脑门也想不明白,急道:“娘子,娘子…辣目,不明白!” 笃竹还在回以最开始的问题:“也许禅真修行强于我,可窥得天机。又也许其他巧合下得知。贫尼的俗名虽少人知晓,却也不是什么秘密。也曾赠予一不知来路归处,无姓无名的女施主。” 夜昙:“唔,那女施主叫什么?” 辣目快答:“时闻竹!” 夜昙:… 是她傻了。 夜昙摆手道,“罢了。其他人不重要。师太还是细说与我听:你当真不是禅真隐秘起来的亲娘吗?” 笃竹:… 总爱听一耳朵闲聊的老板吓得锅勺也掉:“姑娘您这思绪是如何转到这等可怕之路…我作证,笃竹师太七岁便皈依佛门,六根皆净,是方圆百里修行最深厚的师父。虽会外出游历,但每年归来时日也有大半年,从未有过生养啊!这都是我们亲眼看着的。” 夜昙更是唬得退了几步:“啊?那难不成是忘年恋?五十岁同二十岁…”爱而不得,年岁相差,佛门所阻,郁结成疾!然后为这无望的爱意甘心入阵求得解脱… 辣目继续不明白——这回娘子变幻莫测的小脸上还多了些敬佩。 “娘子,娘子!” “哎,”夜昙被他晃了两下方才醒神,吸吸鼻子握住师太消瘦肩膀,许诺道:“姑娘,啊不,姐姐莫急。年龄不是问题,信仰也不是阻碍!三十岁算什么!我夫君比我大两千多岁,我们依然琴瑟和鸣!” 老板的下巴和锅勺一并掉了,再也没法抢先为师太解释。 这这…即使在有修行的兽界,这般年龄之差也是过于可观惊人的!这水嫩嫩的姑娘是真水嫩嫩,青葱葱的红发少年却不是个公子该是根老葱、老祖宗了! 辣目:“嗯,嗯!我和娘子,很好!师太,不用怕!” 他一知半解,但主动在夜昙示意下凑过去。夜昙揽着他气势更足:“只要你不放弃,我带你出碎镜,揪着那和尚给你还俗!你们若是顾忌世人眼光,就到那天涯尽头的白竹坞隐居去,相信我,你们会幸福的!千万不要放弃生命!” 辣目:“幸福,幸福!” 笃竹师太:… 足足被震了好一会儿,师太才找回清净六根该有的从容来。 缓缓道:“夜昙姑娘之心甚热,且不畏世俗,率真洒脱。但请细听贫尼一言。所谓红尘处处是劫难,凡世万方是因果。只有心中清净,不被七情六欲所迷,才能看透种种,不惧红尘应劫。我自皈依后秉持本心,从未被七情六欲所困。姑娘的热心我很是感激,但我当真与禅真大师没有关系。” 她顿了顿,猜道:“姑娘与公子是否是在为‘我’奔波?要渡‘我’出蚀心之想?” “或许我之我,并非姑娘所寻之我。姑娘与公子莫要着了相,被表象所迷。” 又来了,又来了。泼了几盆冷水不说,又开始这些晕言晕语。夜昙愈发想扑出碎镜回天界翻开佛法课考卷复习一番。 编的故事都不成真,挫败下她要被烤成糊涂鬼啦!难不成真是第一种,禅真在鬼扯?可这鬼扯对他有什么好处… “请问。那个姑娘,为什么要,师太的名字?” 辣目却在此刻被打通了任督二脉,于几人沉默思索中果断发声。 他心思单纯,一条路走到黑,若撞破了墙,也就冲过破墙再向前走,不会在破墙前犹豫。 笃竹笑道,“辣目公子大智若愚。最先勘破,实有修行之缘。” 夜昙下意识凛凛曰:“别别,我要拐你还俗,你别把我夫君拐去出家,割七情,斩六欲!” 后她也跟着辣目思路智慧回闪:“是啊,师太曾把自己的名字送给别人。为什么?” “她于世间踽踽独行,委顿彷徨。没有家人也不知来处,不知为何活着,也不知该追向何方。单沉溺于一点偏执尘念,几近走火入魔。贫尼只是想给她一些落点。盼她可以如辣目公子般勘破迷雾。” 夜昙转向茶铺老板,“对不起,我着实忍不了了。你同师太熟悉些,你能不能把这些话变成人话让我明白得快些…我很急,非常急着救人,人命关天。” 老板举着切糕的刀还在为这几来几往的对话晕头。他本也心善做这茶棚义工,常年救人焦渴,听说“救人性命”,吞吞唾沫接下向师太道:“师太说的是哪个姑娘?我可曾见过?” 笃竹道:“她并无姓名,只有个绰号。你们都喊她飞贼儿。” 老板闻言大呼:“呔!竟是她!什么彷徨,师太未免太慈心了!” 夜昙、辣目:“啥?” 老板撸起袖子骂骂咧咧,“这个我晓得,我都晓得!早知姑娘公子要找这个泼才,还用一家一户地去问做什么!谁不知道这飞贼的臭名远扬!她坑蒙拐骗偷盗抢劫无所不为,这条街上有哪个不被她骗过钱财,星点法术全用作了千术和偷东西上!同人斗促织、斗骰子、推牌九、乃至摆摊算命——师太去年便装回来,被她扯了去胡诌一通命格和未来骗钱,被我们揭破逃了。师太追她前去我们还以为是收伏了妖孽泼才,没想到竟是连姓名也相赠的慈心!” … 原来去年飞贼儿初到此处,所坑之人不多不少,总也得有半条街。遂剩下半条街油水可续榨,这边铺盖一展破布袍一披,眯眼念咒地在街边给人看相算命,以路人印堂发黑必得买些劳什子她用草泥糊的膏药解难的骗术骗钱。那日正走了眼,骗到游历归来未穿淄衣的师太头上。师太修行自然强于这蟊贼许多,只消一眼便知其掐的指法念的天干地支字诀皆是鬼扯,却并不揭穿,只想等她把最后那句“三戌讼事多,三亥孤苦怜”念完再好言劝其回头。 师太向飞贼儿投射的专注眼神落在旁人那处便是信了她的邪。可等不到那孤苦伶仃的妄言出口,挨过骗的好心人就聚起齐齐揭穿于她。蟊贼见事不好飞毛腿般卷了铺盖溜走,而师太也一改平和之姿,步履如飞地去追上抓住蟊贼。好心人都道师太也是个善恶分明杀伐决断的,却不想师太追上去是为了什么… 夜昙左冲右突,十分困难地就着此事向师太反复询问,才拼凑曰:师太抓住飞贼后与她一通讲经论道,那飞贼似乎大有触动,抓着师太手腕倾吐了自己无依无靠可怜至极的前半生,并悲怆于自己坏事做多名声太臭,无法回头只得在烂泥中沉沦。 “不是每个人都有师太您这样走到哪,哪都受尊重和敬仰的名声。比如我,就是无名无姓又臭名昭着的小偷和骗子。无人信我,我便无法以可信之身立足,只能做些上不了台面的行当过活,然后名声便更坏,更无人信我。” 那蟊贼眼泪汪汪:“师太您这样一直就受香火供奉,生来就德高望重的人根本不懂。” 师太念了声佛,慈心道:“施主既无来处,贫尼便赠施主一个;既泥淖半生,后半生可以新的身份好好做人,重新向善。我俗家之名连同施主方才偷走我的盘缠都赠予施主。施主可用时闻竹的名字去得人信任雇佣,或用那些盘缠重新支摊做些正经买卖。” 夜昙自觉假话张口就来,缺德事也没少干,与恶人结党更是天赋非凡。但恶煞也有恶煞的原则,那便是谁对自己好自己便对谁好,谁对自己坦诚自己便也对其坦诚。故同为坑蒙拐骗的“天生”坏姑娘,她依然看不上那蟊贼的行为,听到此处嗤之以鼻: “她哭的时候都还在偷你盘缠,师太怎么能信她?什么新的生命新的名字好好做人,换个名字继续骗人吧!” 辣目没完全听懂,但见娘子义愤填膺,便也梗脖粗答:“骗人,偷东西,不好!难改!要,惩罚!” “我夫君说得对,师太该罚她而不是予!欲壑难填,过多的宽容只会滋长她的大胆。” 笃竹垂眸道,“佛说唯四人不渡。爱杀生者、爱邪淫者、佞语刻薄者、悭吝不孝父母者。她既非四人,自然可渡,贫尼便该劝化引导。” 夜昙霎时住了口,心虚无比。杀生是有的,好色是有的,刻薄骂人是有的,气死父皇也是有的…好嘛,还是自己更恶煞、无可救药些!怎有权大言不惭指责个蟊贼。 此生当与佛门无缘。阿弥陀佛。 老板则在一旁续道,“师太糊涂啊!您行走四方少回此街,可不知那飞贼儿渡后又是如何!虽说甚少在街上明目张胆骗人了,可依我看,现下还不如骗人呢!” “这怎么说?” “她如今不骗钱,而是沉溺于赌钱啦!” 夜昙告别茶棚老板和笃竹师太后扯着辣目到了当铺门口。 辣目向来听她话,说东不西,鬼扯也深信不疑。只除了自己牛劲儿上来,认定的一些东西——比如从前要灭月窝村的山火,就是被村民拿石头砸倒也死不离开,还比如现下死也不愿让夜昙进赌坊。 “乖,把首饰给我,嗯?” 夜昙根本拽不动辣目,走半步反被他扯回去三步。之前喝的茶水又成了汗蒸没,过多的点心也在拉锯中消耗干净。她还是口干舌燥兼装出无力受伤的一副神情辣目才心疼地跟着她离开茶棚,赌坊之前先来了这当铺。 老板热心扯来相熟的路人询问,才把飞贼儿的如今给师太和夜昙辣目东拼西凑了囫囵。师太匆匆一渡又继续外出游历,那飞贼也似乎销声匿迹改过自新,徒留给常驻此街的大家伙些不好的记忆。再过这一年,街上虽不见飞贼儿明目张胆骗人,各处赌坊却又有了新的传说。说有女子由兽界赌至人界又赌回兽界,一路胡牌上去赚了个盆满钵满,却也成为两界赌坊的头号榨干金库公敌。曾见过她的人回街向大家伙信誓旦旦,那女子就是飞贼儿。 小赌怡情,大赌伤身,偶然进赌坊消遣倒是无妨,既不修行也不做正经行当糊口,只是日日泡在赌中,这能有什么好人!此街众人唏嘘其心术不正,再回想其骗术,便觉一路无败定是很有水分。鄙夷又重新冒了头。 但这终究是茶余饭后的闲聊,只要不骗到自己头上,愤怒也落不到实处。夜昙二人突然出现于此且与难得回来的师太谈论到这,热心几人顺道再唾弃蟊贼一番。 一时间茶棚热闹,众人嚼舌拼凑。有人提到:姑娘和公子是来得早了些,若是再晚几日,怕是时闻竹的名字便人尽皆知了。 夜昙这倒奇了,同辣目顶了两颗簇拥的求知脑袋在师太的一派平静旁边询问大家为何。只听到,前些日子这街上新开了个赌坊名曰蒲博,那坊主财大气粗手眼通天,扬言要把其他赌坊全挤兑下去呢!爱赌者进去一探究竟,说其赌法新颖,兑金爽快,但需实名入内且不可使用任何法术。有不信邪的用了法术作弊出千,据传下场十分凄惨,大名也因此在街上远扬… “那‘飞贼儿’的绰号赌坊定是不收的,我看师太的名字很快就要被她拿来用了。再使个千术,惹那坊主不快,岂不很快凄凉而死声名远播?” 夜昙遂终于明了此镜她需去何处寻那心结女子,其逢赌必进,在赶辣目出来的破赌场内守株待兔即可。 而辣目对那赌坊没半分好感,气愤哼哼: “娘子,别去噗噗坊!那里,坏人!” “要去也去不成啊,咱们先去别的地方。” 夜昙拉着扯着哄着先带他至当铺口。因为——没钱。 赌坊可不是佛门中人兼善心之人支起的解渴茶棚,那是要真金白银地丢了筹码进去才能上桌的去处。幸好十二客恨不能把最宝贝的首饰都堆给夜昙,她才有当出去换银钱进场的底气。 感谢各位,抱歉各位。都是假地方的虚像,各位就别在意我卖了你们的宝贝了。夜昙约莫向十二客暗念了几句就要上阶。辣目一把扯住娘子,薄薄的嘴唇死死抿出道向下的委屈线条。 “娘子,别进!” 夜昙:“哦对了,你不拉我都忘了。方才那些首饰都让你帮我拿着了,乖,把首饰给我,嗯?” 辣目也刚刚想起自己另一只手还攥着此番最关键之物,更是慌张向后藏去。手中使力捏紧,嘴上不断道,不给,赌坊是坏地方,娘子别去。 他之前被赶出过,忌惮得很。夜昙索性从台阶向下扑到他身上边哄边抢:“辣目听话。赌坊的确不是好去处,但进不去任务可完不成,咱们就真出不去了。” 辣目又怕她摔了要护着,又怕她挨得太紧轻松夺去了东西,两侧肢体一接一躲,十分得不和谐。活像自己两边打架。 “不出去!娘子跟辣目,待在这里。好吗?” 那一双黑漆漆的瞳仁眨巴眨巴无比真诚,夜昙对上澄澈眼光,还有额角挂着的一溜红发,就先止了抢首饰的心。两手一捧,把他下巴托到面前来:“辣目聪明,肯定明白,这地方都是假的。总归不长远。我们还是要出去的。” 他闷闷委屈。“出去,不是辣目了。” 唔,辣目是有琴的一部分,有琴却不是辣目…好像是这么个理儿,她怎能用他的消失劝服。一时思绪万千,夜昙竟有些刚重逢就提前感知分离的不舍和难过。 她半挂在辣目身上缥缈神思,辣目以为自己说错话惹娘子真生气,更紧张地不知所措,手劲也愈发大。 ——直到嘎嘣一声,一支钗子被他捏断了。 夜昙瞬间从伤春悲秋中脱离。 “哎呀呀,这下完了!本有千金入场,这下只剩百金了!” “对不起!辣目,不是故意!” 辣目把剩下的首饰全捧给了她检查,夜昙装心疼地捂着胸口不接,眯了一只眼睛的缝偷看去。 断的是支素钗,虽最设计繁复,但论价格最便宜。辣目捏得倒巧嘛,不打紧。 她顺着把剩下的都重敛入了自己手中,再不轻不重地掐了下他的脸作惩罚。 “娘子…” 他自责地头都要垂到地上去了。 “辣目说错话,做错事。娘子别生气!” 夜昙往他脸上又响亮啵了口,作惩罚后的安慰。 辣目眼神呆呆,张着嘴傻了。夜昙还捧着他飞速变烫的脸再哄: “没有,没有,我怎么舍得跟你生气呢?既然你觉得出去之后不是你,我们在这里就好好相处,一分一秒都不要浪费好不好?辣目乖,要听娘子的,嗯?” “唔,嗯!” “那我们好好去救人好不好?” “好,怎么救!” “先进这个亮堂堂的铺子嘛。” 这他发晕的脑袋哪还有别的打算!只知答应一切了。于是夜昙使了半分美人计,终于哄傻子夫君上台阶进了当铺,把完好的首饰推给老板换钱。 第19章 赌骰蒲博坊·书中自有解法 与此同时,太极图碎片结出的罩子内,嘲风还在试图用刀用鞭用功法破罩。 他浑身黑气翻涌,直要葵儿和朱樱蔓君二位退远些别被浊气侵蚀。这罩子幸亏较为宽敞,承载四个人的落脚不在话下,也没有时刻收紧的折磨迹象。二客法力不高,为了不拖累大侠听话退后。青葵则站在他身边试图帮忙。可惜己为清气之体,无法注入更多的功法助他,颇为自责。 “放猛虎归山又伤百人,是我一时不忍犯了大错,才让她掳了九位姑娘逃走。” 嘲风满头大汗,却笑向娘子道:“分明是为夫大意了,娘子既不要我断其尾,我就该直用鞭缠上她脖子才是。机变太差,没护住葵儿,该罚。” 青葵与他默然对视,不消一会儿也舒展了眉头,“好啦,我们就是错在一处的傻瓜夫妻。夫君歇歇,别硬破这碎片了。我们停下来想想其他办法。” 一日下来葵儿好像已习惯喊他夫君了。抓了重点,嘲风心花怒放。便擦汗住手。 罩外金光阵阵,罩内四人盘腿而坐,极似几尊大佛端念梵语。朱樱先道:“这罩子当真结实。太极图碎片,听着也好耳熟啊…” 青葵:“是我妹妹和妹夫遇到的阵法。” 朱樱大悟:“哦,是了!万霞听音中琼客夜昙妹妹曾说到此处。当时是没大侠极力破阵才出得去。” 她转向嘲风:“嘲风大侠…” 嘲风:… 那一脸的“同为镖局顶尖大侠他破得你为何破不得”的真诚疑问脸真叫人恼火!嘲风抱胸道,“没看见那狐妖都用自己一条命作祭品了?这阵法肯定比老七碰到的厉害多了。” 蔓君急道:“如此厉害,那我们现在该如何呀?万一九位姐姐真被她炼了去?” “你别着急。现在啊,该先把你脸上的伤给包起来。”朱樱笑着点点她的鼻子。蔓君摸摸干涸的血渍更是羞涩,“蜀姐姐,我好没用。没拦住她,脸还花了。” 毕竟是嘲风刀风刮的,他便也咳嗽了声,安慰道:“这点小伤碍什么事?我沉渊当下的王后从前满面疤痕也被我娘子妙手回春。等出去了给你敷一剂药就是。” 青葵:“蔓君不用担心,相信我。”并袖中一闪,出了瓶随手带着的药粉和一块纱布。 “先包扎,防着风沙感染。” 三人挪了些,给青葵医家施展的空间。青葵同人治疗包伤时总是专注无比,把自己同病患圈出个旁人再进不去的结界。纵天崩地陷也搅乱不了她救治眼前之人的心思。一个有形的罩子里就多了个无形的结界罩子。嘲风在无形罩子外也专注地盯娘子落手。撒药粉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刚好覆盖伤处。纤细手指涂抹按压那该是酥酥心痒,再泛着些暖意。包扎上去的布也漂亮,边缘裁得方正规整。总之哪哪都好,嘲风竟暗叹自己身壮如牛,怎么没有此等福气叫娘子给自己包扎治疗一番。若就在这裸露胸口最好,她敷药的时候,他把她怀里一扯,暖玉温香,何其心旌摇曳。 “嘲风,嘲风?” 包扎早完,嘲风还盯着人家小姑娘的破损额角看个没完,不知道在想什么奇怪的东西。青葵就喊了几声,把夫君的魂儿叫回来。“嘲风,怎么了?” “哦。”魂回来了,嘲风抓住了娘子,吞咽口水强行说别的道,“我方才在想这破罩之法。” 瞎话张口就来,也是恶煞专长。嘲风大侠那一脸痴相朱樱在不少恩客那处都看过,不禁微微一笑也不拆穿。反而顺着接,“是啊,不然我们学学没大侠的法子试试?” 嘲风:“你知道他念的完整咒语?” 朱樱:“…不知道。我连这什么图都是第一次听说。” 嘲风冷哼自嘲:“我倒是第二次。也一样不知破解之法。被摆了一道。” 青葵:“第二次?这如何说呢?” 嘲风先捶了罩子一拳,罩子伸缩弹性极好,回给他一拳。 他便无奈地侃侃而谈,“几十年前收过封书信。说人界现世太极图,要我和我母妃一道去沉渊边界与其会面交易。” “我当时典籍读得少,也不太了解这是个什么东西。问了一圈大概知道是个上古神器,但极难驾驭。给母妃看过书信后她极力劝阻我前去,说此等神器若真现世天界之人早该发觉抢夺,这匿名书信肯定是个骗局。我觉得有理,就只派了斥候营的弟兄前去埋伏看到底是谁会前来。蹲守几日也无人,此事就作了笑话被揭过。小姨子刚说的时候我只觉一点耳熟。这真被罩住才想起来。” 他悻悻续道,“难不成当年那信是真的?可喊我与我母妃去做什么,如今怎又落到这狐妖手中?一团乱麻,真是烦人。”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他正说着,金光罩外多闪几处白光落下。嘲风立时停唇舌、起刀鞭,站起挡在三人面前怒喝:“又是谁!” 落地为首者现行,其白甲白盔,三只眼睛齐齐睁开严肃,直拱手屈身道:“末将奉天帝之命前来相助青葵公主和三殿下!” 他身后是一整排天兵,齐刷刷跟着行礼。嘲风收刀随意道,“你啊。都这么熟了还搞什么架子,快点帮忙就是。” 原是二郎神和慢慢上天将事情一并告知清衡兽王几人后,果得到一队精锐天兵下界帮忙。清衡本也要亲自前来,可惜被其他政务绊住了手脚,便依旧派遣二郎神下界领队。 慢慢则驮着兽王兽后去寻帝岚绝和紫芜他们。 简短叙述完毕,二郎神便带着一众天兵由外施法破这神罩。多道清气白光一并作捅开神罩的利剑。剑风如拔山努,飘忽一霎间掀起这楼里所有珠帘,质地轻些的桌椅卷到半空左撞右飞! 天兵天将如此努力,直把这红杏楼要做了个旋风团卷走了去。可这碎片神罩依旧坚如磐石,几人在罩内连一丝风都没吹到。朱樱和蔓君的散发未有吹拂,嘲风的卷发只被他自己抓乱,青葵的男子束发更是纹丝不动。 嘲风:“我说你们这些天兵到底行不行?” 二郎神收功擦汗:“看来不行。” 嘲风恼:“那就回去翻翻你们天界记载这破东西的典籍再来!” 二郎神一拍脑袋,即刻挥手变出比砖头还厚的典籍。 “还是天帝有远见,说很多知识学了就忘,求了祖师让我带着上古典籍下来以备不测。因为地脉紫芝以及相关部分作了更新,这书去年才重新修订完,新版可是连神君都没完整读过呢。” 嘲风:…这么厚!别说老七看不完,是个人都不想看完吧! 他自是不知清衡在天上因为脑子转慢出的几个小洋相。现下只对着那大部头翻白眼道,“快些翻吧。希望能在那些兽女化为脓血前翻到。” 二郎神指指自己天眼:“放心放心,我比常人看得快。” 狂风渐息,众人如热锅上的蚂蚁焦等二郎神现场翻书。一页一页下去还是没找到,只剩书页哗啦声。 良久后终有回响:“有了!” 果然是在新修部分,祖师将所知上古异闻无所避讳,全都加了上去。二郎神天眼锁定那处,将其内容拓出书页以金字悬浮于众人面前。 “太极图与地脉紫芝共成一脉,为上神遗留之物。其包罗万象,持有者心意所至可用此图作成世间任何法器,达成一切所想目的。但同样要以使用者与心念功法相当的东西为祭才可催动。” 嘲风:“就是我用这破图念叨:‘天灵灵地灵灵,让二郎神摔一跤磕掉颗牙’之前,我得先掰下颗自己的牙送给它作为祭品?挺好的,那狐妖的确用自己的尾巴换我们困在这罩子里。能不能说点有用的。怎么破解呢?” 二郎神:… 摸摸自己的牙,幸好都健在。他口齿清晰续言:“破解之法有两种。一是蛮力,二是以阴阳鱼消解。但前者需几无可能存在的超绝功法,后者则需极妙的机缘。神君定是用前者破解。” 各天兵累得半死也没打出碎片一点缝隙,听到这各个面露崇拜之色。嘲风则嗤道:“这是块碎片,也不是全图。老七也没多强,只是蛮力破了个碎的。” 朱樱弱弱道:“嘲风大侠那你岂不是…”岂不是更不强… 嘲风:“…天界的法宝,克我罢了!” 二郎神“诶”地反驳,“三殿下错了。太极图还真不是独属天界,它是四界共有,又全然不属于四界…就像地脉紫芝一般独成一脉。并不会独独克制于沉渊浊气。” 嘲风假笑。手中擦出个黑气团来。 天兵们吓得齐齐退上一步。浑忘了这黑气也出不了罩子揍人。 青葵笑按下他威胁的手。天兵舒口气再上前一步。 青葵道:“二郎神再往下念吧。” 二郎神点头:“是。” “以为有而未见,以为无而固存。太极图中阴阳二鱼排列出六十四卦爻变化,天地万象已具乎浑沦之中。阴阳相对,一分为二,彼此依存消长,互补共生,相反而又相成。” “右上‘白鱼’左行,表阳爻减少阴爻增多;左下‘黑鱼’右行,表阴爻减少阳爻增多。而两个‘鱼眼’是阳中有阴、阴中有阳的意思。全图但开便会以天地万物为祭达成使用者愿景,吸阴阳、摄混沌、吞山河,毫无破解之法…” 嘲风:“这不就是个可以随时带着走的归墟吗!如此危险之物你们天界竟能让它流落世间万年还不毁掉?当初对地脉紫芝喊打喊杀的劲头去哪了?砍杀弱女子一马当先,抽空毁个破图就没时间?” 二郎神:… 冤枉啊!追杀夜昙公主和青葵公主又不是他做的,怎么念个典籍还要挨骂。他也太难了。 “咳咳,殿下听我念完。但好在这只是碎片,也仅仅是寄存了狐妖的一命灵力,并不是没有解法。同成一脉者化为极阴托极阳,或者极阳托极阴便可以一条阴阳鱼的神力破解碎片束缚。” 他向青葵道:“公主为清花,便同时可为白鱼的极阳之尾。” 天兵们满脸困惑,朱樱和蔓君也同道:“不好意思,只听懂了最后一句…我们能帮上什么吗?” 嘲风拇指一竖向自己道:“我听懂了。你们一点忙帮不上。鱼眼在这呢!” 其他众人:啥? 嘲风终于也当了回讳莫如深的文化人,胸中老怀甚慰。青葵和二郎神自然也懂,静静看他放声畅快大笑,再以最浅显的话帮忙解释道:“这破图就像张烙饼。一半麦制成一半苦荞制成。白面的那半上面放了颗黑芝麻,反之亦然。现在我告诉你世界上最果腹的东西就是这整张饼,有人从边角随意扯了块碎面饼下来,我问你,比它更果腹的东西是什么?” 蔓君举手:“我知道,烧鹅!” 朱樱按下她胳膊,“哪来的烧鹅!在说面饼呢!”刚说完她肚子也叫了声。 众人:… “抱歉抱歉,我有些饿了,蔓君在这楼里没点荤腥可吃,也定是馋了。嘲风大侠您继续说。比碎面饼更果腹的是更大块的面饼。” 她恍然大悟:“或者是半块面饼!” 嘲风:“算你脑子还行。” 故能破太极图碎片的除了天上地下唯有玄商神君所具备的高深修行蛮力,便是化为比其更强大的阴鱼或阳鱼自动将其能力消解罢了。所幸青葵正是同宗而生的地脉紫芝,更所幸她夫君正是个可做点缀又关键鱼眼的至浊之人。 “葵儿,想什么呢?” 青葵从二郎神念完就陷入深深思索,嘲风耍宝和比喻她都没在听。众人捋清楚后都在等她施法破罩,又不敢打扰她沉思。最后还是嘲风开口打断娘子思绪。 “这法子有些耗费法力,葵儿可是担心?” “并非。”青葵不知觉地开扇子吹了吹风,把彼此发热的头颅吹凉了些,“我只是在想。既然你我可化白鱼黑眼无伤破碎片,那昙儿和玄商君应当也可作黑鱼白眼破碎片。为什么还要亲自入那阵中?” “老七不是没看过新修的典籍吗?不知道这法子也正常。” 青葵蹙眉,“玄商君和昙儿不知是真。禅真大师既然对此图知之甚多,怎会不知解法?” 嘲风面色一黑:“葵儿的意思是,那臭和尚明知更快捷的法子,却故意哄骗小姨子和老七入阵?他想干什么?” 一时空气凝滞,所有人为这恐怖猜想咋舌。 青葵向二郎神道:“既然已知解法,二郎神请速速带兵前往雾拂林,首先找到那狐妖和被掳去的九个姑娘。” 这林子是狐妖临行前说找她报仇可去的地方,八成是其盘踞老巢。掳去的诸多兽女大约都在那处。说不定连昙儿他们陷入的阵法也就在那。 二郎神收了典籍挥手让下属退下。众天兵得令化为流光闪走。但他自己还在原地道:“末将还是留在这等公主和三殿下出来再一道去。” “好。” 牵扯到昙儿的安危,青葵更不敢耽搁。怀揣着一肚子担忧默念心法先变为原身清花飞速旋转,碧蓝清气瞬息扑飞!朱樱和蔓君挡不住醇厚清气,也缩成两朵花妖原形在角落瑟瑟。罩外楼内重卷起狂风,珠帘上扬玉石悬浮,一旁昏倒的鼠姑也被吹得飘起,没有章法地乱旋,一脑袋砸在了把红木椅子上!她一声没闷出来就晕得更甚。二郎神成了楼中唯一站立的人,看到此景不禁好笑。心慈的青葵公主倒是无意又揍了这老鸨一次。 “三殿下,可以了!” 嘲风喃喃对着飞旋成了道白光的清花念叨:“葵儿,你转圈晕不晕?” 青葵:… 嘲风捧起清花:“能做次你的点缀鱼眼,嘲风此生足矣。” 说完,他缩形为一颗黑色的丹丸,那其中是他所有的修行元神,元神自主飘向清花,在其花蕊中心稳稳落下。 太极白鱼即刻成型。温柔汹涌的清气含着一丝浊气,便是极阳托极阴,此消彼长的对立和谐!正如当年至纯的青葵落入至浊的焚渊殿,反倒带来全新的一缕生机和机缘。如今嘲风落入青葵花蕊之中,机缘同样从花瓣缝隙中丝丝向外绽开,于无声处消弭了碎片所含的心意法器! 此种破解之法并非蛮力,没有任何破碎之声,只是以多容少的包容。神罩消解之时,那条用作祭品的白狐尾巴也同碎片一起轻柔地落在了太极白鱼之上。一切得以保全。 楼阁中的器物也缓缓落下回到原处。 海棠和荼靡变回两位女子,嘲风更快从黑鱼眼变回壮士,接住这鱼尾清花:“葵儿托着我转圈怪怪的,还是我抱着葵儿更好。” 清花在他怀中变回白衣小公子。嘲风随即低头在她眉心狠嘬一口。 二郎神没来及说“恭喜破罩”,先麻木地闭上了天眼。 “末将正忘了问…公主怎么打扮成了个男子?” 嘲风把耗费法力累坏了的娘子向上颠颠:“男子怎么了,你是看不得断袖亲昵?” 二郎神:… 第20章 赌骰蒲博坊·辣目的学神精神 现世中的众人终是解开太极图碎片阵法,重新上路奔赴雾拂林,而第三层碎镜中的夜昙已经出了当铺得了银钱,顺带换上了体面些的寻常衣物,同辣目并立在巷口两侧的凤凰树下探头探脑。 盛夏季节,其满树如火花红叶绿,高高挺立的树干和低低垂下的树冠相映成趣,倒真贴合辣目颀长的身姿和为了迁就娘子而弯下腰杆垂落的如火红发。若说树由“叶如飞凰之羽,花若丹凤之冠”而得名,那人比树妙,又该如何命名呢? 这当是夜昙一道观察巷尾阴湿之处的赌坊一道卷着辣目的龙须玩时随意联想。比凤凰更彰龙姿的夫君偏偏带个憨直的脑子,任她手重玩发,某下拽了头皮也只是哼唧一声,兼喷出点滚烫的热气在夜昙后颈。挠得夜昙痒痒的,再一回首给他摸摸头,他还只顾着自己念念有词呢。 “辣目,不生气。礼物,出来再赎!进去,要控制脾气。听娘子,救人最重要。辣目,不生气。控制脾气。不想礼物!听娘子的话,救人…” 夜昙:“嘀咕什么呢?” “嗯,辣目怕忘了!” 一朵凤凰花正砸在他的脑门上,夜昙顺手接下,吹了吹递回去。 “喏,在我们赎回天光绫之前,我先再送你这个好不好?你们多有缘分啊,它直落在你身上!你比它还好看,还鲜艳呢!” 辣目咧开嘴接了那朵红艳艳的花,比划在自己头上:“谢谢,娘子!” 可他终究温度太高,没摸几下花茎发烫,花叶也脱落,若不是此处阴湿些,凤凰真要燃成了一团火。辣目要脱手保花,又恐地上的脏水染了它,最后惊慌失措的要塞回树干上保存。 夜昙见状,使了个简单的术法,把花变成道刺绣放在辣目胸口。“这样就行啦!” 花刺绣,有琴最喜欢这样变她,现在也算是还回去。辣目连连点头,又连连摇头。 “娘子,聪明!但是辣目,还是想把礼物,赎回来!” 之前二人进了那当铺后发现柜台颇高,以夜昙的常人身量竟招眼望不见那掌柜。这便是当铺的小心思,要压价来客,便从开头就以高望低的气势相压。当铺的掌柜于台后坐着窜天高的凳子,还架了副单眼的叆叇,强作了个火眼金睛的精明样子。 不过辣目站直还是比这柜台和掌柜高,瞪着那掌柜大声道:“换东西!” 花眼的掌柜被瞬间震住,叆叇也吓掉了鼻子。 辣目再一手环着娘子的腰提起来让她变更高。夜昙昂着下巴由下方升梯出现,脚再一踏柜台,瞬间反客为主。掌柜的扶扶叆叇,收收居高临下和精明,终咧开了个笑招呼。 后交流下来,这掌柜倒也不是个悭吝的,给出那把子首饰的价格还算是公允。夜昙很满意。辣目一概不懂,娘子满意他就满意。等掌柜的去钱柜那取金子,辣目突然又粗声抬手指向钱柜旁墙上挂着的某物: “小偷!礼物!这里!” 夜昙:“哪里哪里?你把我举高些我看不见——哎呀别举过头顶我又不是小孩子——看见了,天光绫!” 辣目急得就要破柜冲过去。掌柜的手拿金银软了身子一倒卡在墙上:“你们这这…到底是活当死当还是抢钱的?” 夜昙:“掌柜的别害怕,我夫君就想问问墙上那个宝贝哪来的?” 掌柜道:“也是客人当的。死当。我看奇货可居就收下了。二位想要吗?一千金卖给你们。” 夜昙惊呆:“一千…”这么低? 肯定是那可恶的小偷偷完天光绫就来换钱。奇货是真奇,居是居的真不行啊。老板眼光不错,但花眼就是叆叇也救不了。怎么着也得万金吧? 掌柜:“你们要不要呢?” 辣目还在托着她,郁闷哼哼:“为什么要钱!那是娘子,送我的!” 夜昙:“辣目你放我下来我同你讲。或者你让我正对着你讲也行!” 辣目把她掰了个圈,夜昙就在上面俯视他可怜巴巴的眼睛。摸上眉头哄:“要钱是因为老板也是付了钱的。他要是个坏人呢我们就砸了他的店抢回来,但他人也不坏,正经做生意的,我们不能折了人家的生意对不对?” 掌柜:… 他接待了对什么样把打砸抢说得如此轻描淡写的夫妻俩啊!还得感谢这位娘子的将心比心不杀之恩了? 辣目点头:“娘子,说得对!掌柜的,好人!坏人抢,我们不能抢!” 夜昙继续:“但是我们现在又没有一千金,首饰当回来的钱财还得进赌坊是不是?” 辣目的脑袋一偏就能碰到夜昙的锁骨,故他道:“还要给娘子,买衣服!” 夜昙:… “你说得对,我这身进去一看就是挨宰的傻子装扮。得换一身平常的不扎眼的。所以啊,我们出来赌场,赚上一大笔钱,再换回天光绫,辣目同意吗?” 辣目似懂非懂:“听娘子的!” 夜昙亲昵地蹭蹭他的额头,“好,辣目最聪明了,一点就通。那我们拿着钱先走吧!” 掌柜的已然看呆,怼着叆叇贴在眼皮上,冲他们道,“你们二位当真要去赌坊挥霍?” 夜昙:“是啊。” 掌柜的啧啧道,“那你们这首饰该选死当,价还高些。我没见过能从赌坊全身而退的客人。赢了再赌,多赌必输;输了不甘心再加码,输输输输无穷尽。最后一分钱也不剩。真心奉劝你们别去。” 夜昙:“我们就是进去凑个热闹转一圈。掌柜的马上就能见识到什么是全身而退了。劳烦您,在我们出来之前先把这墙上的宝贝留着?” 掌柜的:“嗐,好说。一般人也拿不出一千金来要这么个不知如何使用的法宝。我等着二位啊。” 之后夜昙和辣目就揣着当来的银子先草买了件衣裳,又来了这巷口预备进那蒲博坊。 ———— 除却救人之外还需赢钱赎回礼物。两重压力下,辣目终于是愿意主动踏入赌坊。只一路上都在给自己做预备,防止自己见到看门的那些讨厌鬼就生气放火。 夜昙凑过去听清楚他在捣鼓什么,被他逗得咯咯笑:“你也太可爱了!对那些狗眼看人低的家伙,你不用憋着火,且看我给你出气,走!” 说罢,夜昙打定主意,拉起夫君阔步向那巷尾阴湿之处。黑漆漆、臭烘烘、吵闹闹的蒲博坊。 门昨日被辣目逼关,今日回归大开,夜昙让辣目站在旁边。背着手端起架子轻咳了声。 即刻就有小二拥上觍着脸招呼过来:“哟,您来了!” 贼眉鼠眼的上下一番打量,还算了算夜昙浑身行头值上多少钱。 都是普通衣物,没什么特别的。那小二耷拉了眼睛,语调也轻蔑了:“这里要带钱和姓名进的。赌注颇大,你要玩吗?” 辣目生生忍住火气,只怒瞪他磨牙。那小二被一旁没来由的凝视凝得身子不自知发颤,眼光投射过去,啧,这位红发壮士怎么这么眼熟… “你是昨天的火妖!” 夜昙一手护住夫君,冷笑道,“真是笑话。这兽界的赌坊就是这么招呼人的?本公主微服私访游至兽界想找个乐子,昨天先遣随从来查探,说你们废物我还不信。现在本公主信了。回去同兽王商量商量,取缔了吧!” “您是…” 夜昙丢出个金锞子直接砸到他脑袋上:“好你个有眼无珠的小妖!本公主和随从亲民些的打扮竟叫你们看低了去!知道你们兽王跟我是什么交情吗?那是过命的兄弟!知道我修的是什么行吗,专门把你们这种小妖吸干的功法!” 她手中逐渐浮出一团要了命的紫气,是世人只在传说中听说的吸浊之力… 小二双膝一软,“您您,是人族离光氏公主?” 夜昙:“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正是本公主!放不放本公主进去耍子?还要本公主入内大声报上全名,再把兜内究竟多少金银给你数数吗?” “不敢不敢,小的有眼不识泰山,您请进,请进!” 夜昙冷淡一瞥,“不敢!我和我这随从形影不离,他可身无分文,被你看不起呢!” 小二对着愣住的辣目连连弯腰:“大人您也请,您也请!昨日是小人的错,瞎了眼睛把您认成火妖,对不住,对不住!” 辣目被他的一百八十度转弯态度弄得茫然,抓抓脑袋也不生气了,只向后退半步,道:“我,不是火妖。但也不是,大人…” 夜昙:“咳咳。” 辣目不解:“为什么,说我是,随从。娘子?” 夜昙:“咳咳咳咳!” 辣目乖乖闭嘴不问。 夜昙又变脸,柔声向小二,且一掌按在他肩头道:“本公主只是想低调地、安静地玩一玩。不想大张旗鼓,告诉你一人也罢了,知道进去后怎么说吗?” “知道,知道,小的会告知坊主您是人族贵客,家财万贯。姓名…姓名…” 夜昙:“叫我李夫人。旁边这位是我夫君,李大人。” 小二暗道这怎么随从又成了夫君…再一望二人贴紧的身子流转的目光,还有那一声声“娘子”…吓得更要一屁股坐在地上! 其不识神君更不知神识,只能猜曰: 这传说中毁天灭地的离光公主竟还偷偷把天上的玄商神君给绿了! 此等秘辛要是让公主知道自己看破,哪还有命! 小二心里那叫一个苦,千悔万悔昨日把公主的情人推出门去,惹来这等祸事! 他满腔是苦地道:“李夫人请进…夫人乃人族丞相之女,尊贵无俦,大人更是官至,呃位极人臣…此番前来耍子,我坊定好好招待…” 他倒是乖觉,这上下唇一翻就是个胡编的身份。赌坊所谓必要实名看来根本就是唬人噱头。 夜昙从没用过公主身份行走江湖得过什么便利,现在可算是自己挣出的妖女身份起了作用。对付对付这种鼠目寸光的胆小之人正合适。便满意拍拍他,露出又甜又冷的一个笑:“多谢小二哥替我们圆的身份了~进去之后还要你多担待。” “是是是。” 赌场大门压上阴湿,里面是腾腾跳动的晦暗烛火。分明是个白日,偏扮得像永夜。又有烟雾盘旋,吸口气都是肺内污浊。夜昙攒了眉心遮不住厌烦。 坊内四角用木桩搭成,上面插满刀斧棍棒用以威慑。除却心惊肉跳之外这装饰也还算新奇,张张赌桌竟都是紫檀木所制,花纹也定是雇来人族能工巧匠雕刻,兼备了人族屋内玲珑铺张和兽族草木生机,所费不少。 几处墙上又点缀了赌坊最重要之物——骰子。这纯看运气的物什点数红艳艳地画上去包围整座赌坊。辣目乖乖去数,新奇地连跟夜昙汇报道,那边画了一个圆点,这边是两个,那三个圆连成了线,四个怎么就不是线而成了块… 夜昙不禁莞尔,悄声道待会教你丢骰子。辣目连忙答应,继续去数墙上画的点点了。 人声鼎沸,烟雾原是有人挨在桌前观他人促织时燃的烟斗。一口烟喷出去,加上句粗嘎的“上,咬它!” 小二介绍道:“不知道李夫人想玩些什么,那边是促织,斗蛐蛐儿的。还有单双、四门方宝、牌九、六博棋、关扑、叶子…” 夜昙装无趣地挪开眼睛。“这虫子打来打去有什么意思?时下最新奇,赌得最大的是什么?” 小二回:“那必然是樗蒲和六博了。夫人可要去看看?” 夜昙:“嗯,勉强行吧。你带我去。对了,最近你赌坊有没有一路赢钱的人啊,我要跟着这种人先下一轮注,感受感受爽快!” “哎,您还真来得巧。几个时辰前刚来一位,在樗蒲那里蹲坐着没挪窝,一波波人下去她就没输过~您可以先看看她的玩法再去玩樗蒲。” 夜昙抬抬眼皮状似无意,“哦,这么厉害?叫什么名字?我看看在人界赌坊听没听过这常胜将军的名头?” 小二道:“这倒也不出名。咱们赌坊也没开多久,除您以外还没迎来什么大佛。这女子进门报号叫时闻竹,夫人听过么?” 辣目跳起来:“是,是!” 小二:“啊?大人说什么是?” 夜昙:“是没听过。看来初出茅庐。带我夫妻二人去见识见识!” “哦,好嘞。您跟我来。” 夜昙挽着夫君臂弯,要他摆好位极人臣的模样。不过辣目也不晓得位极人臣该是什么模样,于是收起脾气,敛去所有小动作,单是站直平视一切,再学娘子端正的走路姿势。一身布衣便被他穿出了清贵之感。 “平常看你傻乎乎的,真摆起架子来,倒还是神君的模样哈。”夜昙小鸟依人地挨过去嘀咕。辣目压嗓道:“娘子,说什么?” “说你厉害,装富人装得很像。诶,别我一夸你就咧嘴啊,一笑就傻,不像一掷千金的大人了。” “哦,哦。辣目知道了。” 由远及近,里三层外三层被好事赌客围住的某桌喧嚣声声入耳,有庄荷呼唤:“新局,列位可以下注!” 便似有千人伸手砸落筹码:“我赌时闻竹!” 夜昙根本看不清被围起来的碎镜之主长什么样子,如同在当铺般踮脚探脖,又要维持尊贵夫人仪态,便只得碰碰夫君道:“你能看见她吗?” 此时小二还在带路顺带道:“二位有所不知,我坊所用器具皆是珍贵之物。譬如这樗蒲,枰为素旃紫,杯为昆山之木,矢则蓝田玉,马皆由元犀象牙制成,触手生温。连筹也是剔干净了横枝又涂了蜜蜡,但叫人策动优雅的。” 夜昙还在皇宫之时虽说读书受限,学些“不入流”的杂七杂八倒是没人拦她。这也就使得她麻雀牌兼一并斗鸡走狗之术无比精通,听小二吹嘘材质只是内心略嗤。再好的材质也比不过父皇宫里的皇家御用。况且这樗蒲要紧的根本不是材质,而是博弈之术嘛。 辣目看了又看,勉强在赌桌中拥挤瞥到三人低头盘算的脑子。三人皆为男子,插了根兽界常有的树枝把发束起,衣裳打扮无甚新奇。这便困惑于二处,一是不知人在哪,二是不知小二在说些什么。回夜昙道:“没找见!在赌的,都是男人!什么是樗蒲,不明白!” 夜昙:“啊?都是男人?” 她眯向小二,小二从离光公主俏生生的脸蛋上读出了己命将休的危险,身子更弯道:“我并未欺骗夫人!那时闻竹的确在赌桌上!只是打扮得像个男子!就就…就是您和大人正对的那位!身边人最多的那位!您到了就知道了!” 夜昙厌烦地摆手:“我知道了。我和我夫君先看看,你拿我手里的金银去换些筹码过来。” 命终于捡回来了。小二长出口气,接过金银就跑。夜昙则继续挽着辣目来到人堆外三层做了个外四层。 此时庄荷正喊:“落坑!” 这三层人堆又是一阵欢呼,有的几乎要跳飞上那穹顶! 这一动一涌,列位赌客的兽味就藏不住了,有犬有豕甚至还有位鼪…夜昙恶心得不行,拉着高过所有人的迷糊夫君暂且躲至一边赌牌九的空桌子。 “既是落坑,那时闻竹定又赢钱了。我们先等着,听听看她的章程。” 夜昙两指一挑,捻起颗桌上散落的骰子放在面前挡了杏核大眼:“这时间我也教辣目玩骰子好啦!你要学么?” “要!”辣目双手捧起,“娘子,教我!还有,樗蒲!辣目,不懂!” 骰子点数由朱砂点就鲜红一片。夜昙手腕一转,骰子向上飞转了几下又落回在她雪白手背。她手一掩点数,笑答,“好,我都教给你。辣目先猜猜我方才掷了几点?” 辣目向墙面张望,数数墙上画的骰子,约有六面,红点依次叠加,便猜道:“三点!” 夜昙:“哈哈,错啦。我猜是四点。” 她手一抬,点数向上正是四角各画红的四点朝上。辣目眼珠子瞪得浑圆:“娘子,好厉害!刚才,你没看!怎么知道!” 夜昙:“这便是手法了。你捡颗骰子,我都教给你。” 辣目学东西向来专注,哪怕是这等难登大雅之堂的赌术。不消一会儿,夜昙苦练数年的扔骰之法就被他全盘吸入手腕。甚至还举一反三,索性抓了两个骰子丢掷,一道落在手心,也呵呵笑让夜昙猜。 夜昙闭着眼睛瞎猜道:“两点和五点!” 辣目傻傻笑答:“娘子,对了!”说罢把本来是一点和三点的骰子转了个面给夜昙看。夜昙笑得前仰后合,忍不住去捏他下巴道:“我分明猜错了!你控骰子力道如此微妙,怎么给我放水的动作这么粗糙!” “娘子开心,就好!” 夜昙:“开心。跟你在一起,怎么都是开心的。” 夫妻二人就孩子似的光玩骰子了许久,小二也把筹码送了回来。夜昙铺开筹码,竖起耳朵听那樗蒲又开一局,终于正色道,“好啦,现在跟你说说樗蒲的玩法。古籍记载实为复杂,又看重博弈。不过我听了几局,这赌坊是简化的玩法,看重就是赌博。要不说我还是喜欢玩麻雀牌,起码真刀真枪,运气以外还有动脑谋算。” 辣目坐直,认真盯着她道:“娘子,说吧。辣目,好好学!” “好。方才小二所说的‘枰,杯,矢,马,齿,筹’分别是樗蒲的六种器具。‘枰’是绘制好的棋盘,所有棋子都在上面游走——‘马’就是棋子的意思。” 夜昙举起一枚骰子,丢到骰盅里。 “‘齿’就是樗蒲里的骰子,‘杯’就是这骰盅。骰子丢到骰盅中上方组合的点数就是棋子走的步数。” 辣目领悟极快:“明白!娘子,继续说!” “‘筹’是挪动‘马’的细木条。用这个不用手是为了些走棋的优雅姿态。‘矢’是十字交叉的中心,每一步都要走在靶心上。”’ “但,这骰子和齿还是有些不同的,上面刻画的不是点数,就是我也控制不了它的落点。”夜昙叹了口气,“以后有时间,我定要好好练习练习掷齿。” 辣目问:“哪里不同?” 樗蒲中齿有五颗,并非六面,而是状似杏仁,仅分黑白二面。其中有两颗白面画鸡黑面画牛,以为区分。樗蒲行步时五齿一并掷出,以组合分上下彩。再以彩决定马可行的步数。 “矢,也就是可行的马道有一百二十步,中间设有两个关坑将马道分为三段。各人有马四个,若是这般三人为一盘,便一共有十二枚棋子。开头掷骰子,只有掷出王彩才能行出第一步。若遇关落坑,则需再掷出王彩才能出坑。行步时若是叠上他人的马可以叫吃。直到一方的马全部落入终点或将其他人的马全部吃掉为胜。辣目能明白吗?” 辣目锁着眉头想了半晌,最终略略点头,“大概,都明白!要,棋子走得多!先到终点!” 夜昙满意道,“不愧是我夫君,一说就明白。其实这法子现下全凭掷骰子运气。要是倒了霉一直掷不出王彩,就要一直呆在起点啦!我一般同人赌博不玩樗蒲,不知道这赌坊怎么最时新这个——大约是可以跟注?” 除却棋盘斗争三人,围观者亦可赌谁会落坑。筹码一下,财源亦是滚滚。是刺激了些,也不用动什么脑子,符合赌徒所衷。 夜昙续给辣目聊彩头:王彩有四种组合,卢雉犊白。 五枚骰子都是黑面朝上叫作卢,可行十六步;两枚画了鸡牛的若鸡面都朝上,剩下三枚没画的骰子都是黑面朝上,曰雉,可行十四。 牛二白三曰犊,行十;皆白曰白,行八。 再有贱彩六,曰“开塞塔秃撅捣”。对应雉一牛二白三,雉一其余皆玄… 夜昙说得口干舌燥,一口气把彩头全背完了才啜了口桌案上小二倒好的茶水。辣目掰着指头听一个嗯一声,等她喝完茶水,笃定道:“我都记住了!” 夜昙喷茶,“真的假的!这个没指望你记着,我就说说你听听。我当年可是背了一日才记牢靠了。” 辣目:“娘子说的,都要记住!全是黑色的叫卢,走十六步。两只鸡三个黑面叫雉,两头牛三个白面叫犊…” “好了好了好了。”夜昙真是佩服他,满面傻气地却背出了她只念了一遍的所有点数组合。“我当然相信你。歇脚也歇完了,我所会的也都教给你了,现在咱们去看看那时闻竹赌得如何。” 庄荷恰道:“卢!” 夜昙:… “又是王彩。这时姑娘什么手气,回头叫她教教我怎么控齿。” 夜昙首先站起来冲辣目伸手。辣目把一颗骰子放在她手心。 夜昙:“…不是啦,要你把手给我,不是骰子给我。” 辣目涨红了脸。 第21章 赌骰蒲博坊·半路杀出个坊主 夫妻二人再度试图挤入那人堆。在辣目龇牙的凶悍模样下,可算吓退了几位无钱下注仅看热闹的仁兄,贴在了时姑娘的后脑勺跟前。夜昙俯视棋盘,只见时姑娘两位对手一位冷汗涔涔,手攥五齿抖个不行。手边筹码只剩薄薄一层。另一位则体面些,蹙眉似在盘算行马路程。但棋盘业已分明,时姑娘四马已入三马,剩一马早过第二道坑,哪怕只掷贱彩也不过几轮就可获胜。反观对手,冷汗那位被时姑娘叫吃一马,又被盘算那人叫吃一马,若想获胜除非迎头赶上且叠吃他人之马。而这能依仗的除了运气别的一概不剩。 夜昙挑眉暗道,可惜这姑娘是个坑蒙拐骗的,不然如此赌神附体,她当真要好好结交。瞧她一旁那筹码堆叠的,都有半人高了吧。 她正想着,手心里的辣目体温骤然增高,牙齿也磨出生气又憋气的哼声。夜昙顿时不管那筹码,先管夫君,只见他又开始嘀咕着让自己不生气。双目却赤红向时闻竹的后脑勺——他所站略偏些,能比夜昙多看见她半个侧脸。 “怎么了辣目?” 辣目憋得几乎要眼泛泪花,另一只空出的手猛捶自己大腿,砰砰着低吼: “小偷,坏人!礼物!坏人!” 夜昙瞬间了悟。 这要带出去的时姑娘竟然就是抢了辣目天光绫的恶劣兽女…虽说无巧不成书,但这个巧合可真让人心头一沉。 什么结交,结交个屁!夜昙边给辣目顺气边自己生气忖度曰:又是坑蒙拐骗又是当街抢劫,把笃竹师太的善意拿来填充她的嗜赌成性,这种人有什么结识的必要!又能有什么心头的悲伤!怕不是都被钱眼子堵透了! 夜昙心一横:“走,我们不看了。走!” 辣目却不动:“不。要,救人!” 夜昙冷脸向一无所知的兽女后脑勺:“不值得。欺骗良善的人不值得救。” “可是,娘子,要出去!” 夜昙诧异抬首。 “你不是不想让我出去吗?我们就在这多待一会,先看她如何作死再说。” 辣目狠狠摇头。“辣目,之前自私!不能自私!娘子,不能陪辣目,在假地方。待着!” 夜昙鼻尖发酸,掩饰地偏头嘟哝道:“傻人傻语。没见过比你更傻的。虽然是假地方,但你是真的。出去之后就不是你了,记得吗?” “不是我,不重要。” 辣目停停顿顿地道:“娘子的一切,更重要!” 身后的时闻竹丢出了新一把的五齿。随着庄荷的一声“雉”,她的最后一枚棋子也落入了终点。 输了全部金银的对手跌落于桌下直直昏了过去。庄荷喊道:“时闻竹胜!押注者获筹!” 筹码飘忽,金银挥洒。后排人向前涌动,夜昙则岿然不动。 于她而言,赌坊仿若被法术暂且消去了一切嘈杂与拥堵。她只能看见他,他亦是如此。 夜昙抬起手,辣目不解,但弯腰,用面颊蹭上去摩挲了几下。温顺而虔诚。 “好吧。”夜昙深吸一口气,说道:“好吧。” “我是个自私的。先让我挫挫这兽女的锐气再谈救人。” 夜昙“啪”地一掌拍在这紫檀木赌桌上,拍在时闻竹脸边,震飞了几枚骰子,震傻了围观众人。 “倒下了一位。二缺一。我是否能上场补齐?” 时闻竹侧脸对上这新来的对手。一张唇绽樱颗,榴齿含香的美人面可是不匹配这通天掌风。 美人啜笑,却好像要把她凿出个窟窿眼子。时闻竹不觉挪了挪,道:“我今日…赌完了。庄荷兑我筹码,本姑娘要走了。” 夜昙按住她要逃的肩头,吐气如兰道:“别走啊姑娘。我好不容易等到你对位空缺,想和你切磋一番。大家伙因为你都挣了不少钱,还没好好感谢你呢。至多一局罢了,嗯?” 她这才看清楚这位碎镜之主的面貌。面上黑一块黄一块像是抹了些泥作伪装,又作了男子束发,衣裳粗制,仿佛不修边幅。眼珠极活络,一直在左右乱转。手里紧张时盘玩骰子,纤指如飞。骰子在指缝流过入手心又探头回手背。果然是个灵活的蟊贼。 众人正赢得尽兴,也起哄道:“就是,别走啊!这新人也是位姑娘,且看二女谁更好运!就是再比一场,时姑娘也输不了多少!” 时闻竹咬咬牙,赶鸭子上架道:“好!那就再来最后一盘。敢问姑娘姓名?不论成败,你我也先互相有个称呼。” 夜昙伸手揽来夫君,拽着他红发龙须字字停顿地柔声: “那,得先给姑娘介绍我夫君了。外子姓李,我们皆来自人界。夫君?” 辣目瞪着这小偷。 时闻竹失口惊呼:“你是那蠢蛋?专门寻我至此?” 夜昙:“错!是你第一桶金的东家。我不过是替我夫君来找你要债来了!” “啊?这又是个什么故事?新人是时姑娘仇家?” “怕不是债主吧!” 夜昙借着他人讨论又拱手作态高声道:“正巧,诸位给我做个见证!若此局可胜,我们便与时姑娘的债一笔勾销!” 有人道:“李夫人,你得先告诉我们她欠你夫君多少啊?” 夜昙:“一千金!” 赌坊一片哗然! 更多的赌客丢了促织牌九来看戏,惊叹道:“这么多!李夫人可别失了算!就算是赢,一把也赢不了千金!还是桥归桥,路归路,一码归一码吧!” 夜昙:“诶,我夫君并不计较千金。只是想以此换时姑娘愿意坐在赌桌上与我比一局消遣便是!” “好,李夫人豪气!” 众人被这洪亮粗声骇住:这又是哪位大罗金仙! 赌坊竟成一片寂静。徒有谁的烟斗还在燃烟向上。一把厚实的手掌在烟雾中挥了挥驱散,比山还高的一尊“金仙”由后堂黑面踏来。所有招呼的伙计兼每桌的庄荷家都停了手头的活,站起向这虎实的汉子恭敬道:“坊主!” 那坊主由眼睑到下颌有一道深可入骨的刀疤,很是狰狞。他推开挡路众人,倒是冲夜昙和辣目拱了拱手。 “小可是这赌坊的老板,见过李大人,李夫人。” 夜昙扯扯嘴角。 “小可就不必了吧…您看着挺‘大’的。” 坊主也扯嘴角,那道刀疤更是牵动肌肉:“我也愿同李夫人一道,与时姑娘再赌一局。” 说完手下就把输晕的那位抬了下去。他虎目向赌桌上的仅剩男客。那男人干笑两声就要走:“明白,明白。我也输了挺多。就让位给坊主。” 坊主止住他的溜之大吉:“慢着。此局未完前,你不能走。” 那男人直喊:“赌坊怎能限制来去?” 坊主走过去,打量他一番,突然捏起他的下巴! 所有人又是一惊!辣目把夜昙扯到身后,手中就要燃火! 夜昙拦他:“别急。这坊主看着凶神恶煞,但做事也不像没有章法。我们先看着。” 坊主把那男人捏得面色青紫道:“入我蒲博坊之前,小二有无告知你我赌坊的规矩?” “只有两条。一,不许出千。二,不许用法。知道若违反了这两条会是什么下场吗?” 那男人腿都软了,若不是坊主提着几乎仆地。 众人道:“他怎么吓成这样,怕不是出千了吧!可出千也没赢,这怎么算呢?” 夜昙则在想:果然那实名就是个噱头!只可惜了师太的好名字被乱用了。 坊主续道:“若是时姑娘赢了,我便放你离开。如何?” 男人颤抖道:“好,好…我看,我看!” “很好。”坊主松开他下巴,再向诸位笑道:“诸位,我手痒,也想与这女乌曹一较高下。今日高兴,押其他人注的街坊父老不管输了多少钱,都算在我蒲博坊头上!李夫人若输筹码也一笔勾销,只当耍子!” 先前未下注时闻竹的赌客愣了一愣,随即高兴拍掌! “好,坊主豪气!我们当是一观!” “时姑娘,输赢你也不亏,快准备下一局吧!” 时闻竹瑟瑟而抖,吞咽口水。除了应下没有任何别的选择。 坊主坐上了之前那昏倒男人的位置。 招手曰:“另一个椅子臭了。去给李夫人换张黄花梨攒靠背圈椅来!” 夜昙要与时闻竹一较高下,本是为了替辣目出口气,顺带在赌桌上套套她的话问清楚她心结于何处。半路杀出个鸱视狼顾的坊主,从脸上的疤到口中的话看着听着都不是好惹的,又似乎含怒而来,夜昙也有些糊涂。不过坊主对她和辣目倒是十分客气,又提前免了她的筹码,倒像是要与她同仇敌忾似的… 夜昙坐住了那黄花梨的名贵椅子,向后一靠,果真舒服。怕不是一张椅子丢进当铺市价会比天光绫还高些。辣目站在她身后时刻警惕周围,一会儿盯着远处的时闻竹,一会儿又盯着满面凶狠的坊主。坊主回给个难看的笑。 “李夫人,李大人,可以开始了吗?” 夜昙越遇恶煞越有精神。安抚递给辣目个眼神,也含笑回:“坊主请。” 坊主粗硬手指抓起黑白二面的骰子,一抓就是五个! 随手一丢,浑不在意的模样。 庄荷公正高声:“雉白各二玄一,贱彩‘塔’。不出!” 坊主四马不动,请夜昙道:“运气不佳。出不了马。李夫人请。” 夜昙手掌小些,勉强一手抓三一手抓二,骰子丢至木碗。 “牛玄各二白一,贱彩‘秃’。不出!” 夜昙略略叹气。好吧,这骰子她玩得不顺手,运气差点也无妨。辣目在后面鼓励道:“娘子。没事!” 幸好有坊主与她一道差,不然她之前对着时闻竹的豪言还有些尴尬…夜昙回头愉快笑笑,“没事,玩嘛。” 庄荷道:“请时姑娘投齿!” 时闻竹摸摸眉毛,面色紧张。 她身后依旧伫立最多人,投她赢的注也最多。现下对她的手气都有些紧张。 时闻竹指缝飘忽玩着骰子,牙齿轻咬下唇,最后似乎下定决心,狠狠一掷! “白二玄三,贱彩‘捣’,不出!” 这下她身后的下注者皆惊! 时闻竹坐了几个时辰,也耗走不少对家。运气好到不说一把必出王彩,也从不会沦落到投掷出最次的贱彩!这贱彩是即使出马也只可行二矢、走两步的霉运! 难不成风水轮转,时姑娘该输这一局了? 坊主抓着五个骰子幽幽道:“姑娘此掷,倒是巧啊。一轮过后我三人皆不出马,小心失了先机。” 时闻竹又是一抖。 夜昙开口道:“樗蒲嘛,简化后少博弈多运气。时运不佳也是常有。下一轮,下一轮。” 本来是要套问对方,有了坊主更厉,夜昙倒得做个剑拔弩张的和事佬了。毕竟不能在下赌桌前先把这蟊贼吓晕…话说不过一轮不出马,怎能如此胆战? 趁坊主投掷第二轮,夜昙扫视时闻竹一圈,最终停留在她手上的骰子上。 难不成… “五齿皆白。王彩‘白’。行八!” 坊主这轮开了王彩! “李夫人,我先行一步。你莫着急。”坊主道。拿起那涂了蜜蜡的筹条,挑着自己一枚马棋在名为枰的棋盘上挪了八矢。手极稳,动作行云流水,与他粗疏的外表很不般配。 “哦,对了。时姑娘也莫忘了。”坊主另一只手就粗疏地拎起一旁观战的男人衣领,像拎只小鸡让他双脚离地。 “你此战若输,他命不保。此人陪你从晨到昏地赌,就是对手也该有些惺惺相惜了吧。” 时闻竹:“你…” 那男人要哭的样子:“救我!” 坊主把他放下,努嘴向夜昙:“李夫人您别介意。投您的骰子。此事与您无关。” 夜昙思绪飞转,已大约猜出了坊主之所以忽然驾临的缘由… 唉。唉!时闻竹啊时闻竹,你这回可是碰上真恶煞了!怎么不在街上打听好坊主恶名和他的手段再进来坑蒙拐骗啊! 事已至此,此难时姑娘怕是不得不受。夜昙心疼夫君纯善之人被其欺骗,咬咬牙狠狠心,决定陪坊主把这戏演下去。丢骰子就十分随意。 结果这轮倒是随意出了个王彩雉,可行十四步。 时闻竹更是紧张,骰子也转得更快。看看那瘫坐发抖的男人,又看看坊主。转向夜昙,她身后的辣目怒目而视也没少唬人。手一抖,咬牙出彩。 庄荷:“叫卢!” 王彩最高,可行十六步! 众人叹曰:“不愧是时姑娘!这运气就是不一般!” 三人皆出第一枚棋,战局终于真正开始。 之后,夜昙心思并不在骰子上,只是随意掷出,主要在盯坊主和时闻竹的神态。坊主怡然自得,前前后后四马也皆出王彩。纵然一马在路途中被夜昙不小心叠吃了也神色平静。时闻竹则始终滴汗不语,大约在不断算步,该如何赢得此局。 中途过坑。坊主不小心落坑。时闻竹肉眼可见地长舒一口气。 夜昙略看了看,也算道:若这轮她可掷出王彩白及以上,便可又一子越过坊主。 果然,“叫卢!” “天哪,时姑娘又叫卢了!这是什么运气!” “坊主怕是要输了!李夫人也拼不过!” “李夫人”叹息暗道:真是心急。几轮下来叫三卢,太明显了! 辣目都折腰耳语向娘子:“她!总丢大的!要赢了!” 夜昙回道:“她是快输了。命都要输没啦!” “唔,”辣目支支吾吾,“不想,看人死!娘子,救她!” 夜昙:“好言难劝该死的鬼…幸亏是碰上你这大傻子。明明被耍气得要命。还替她担心。” “且等着吧。我看坊主马上就要憋不住发作了。” 庄荷呼喊中,又是数轮投掷匆匆而过。 观战者眼中这一百二十矢已过大半接近尾声。李夫人屈居最末,坊主同时姑娘在前方你来我往难分胜负。彼此都有一子被叠吃,如今三对三,坊主已有一马落终点,另一马仅余几步。最后一马尚在坑内只等下个王彩出坑。时姑娘双马皆近终点,最后一马还未过坑。只看这一投结果。 啪啦! 五声骰子落碗。 “白二玄三,贱彩‘捣’。一马行二!” 她又掷出个最次的贱彩!但正适合离终点最近的一匹马顺利到达。这贱彩也勉强不算太差。众人只待她挪动此马再待下轮。 时闻竹提筹一动,却是出乎意料地挪动了落在最后的那一匹马! 一矢,二矢—— “落坑!” 她竟故意让这颗棋子落了坑! 众人皆是惊异。怎么还有这种行法? 唯夜昙捂面。急昏头,太明显啦! “叠吃!再掷一次!” 时闻竹的马在坑中叠吃了坊主落坑的马。叠吃后有一再掷机会。众人略明白:原是为了这般!可入坑后必得王彩才可出,如此浪费再掷机会哪里划算? 然而庄荷紧接着道:“叫卢!” 又是王彩卢!她顺利地让棋子即时出坑,直前进了十六步! “这是什么运气。吃了坊主的马,还没落坑二轮。如今以三对二,时姑娘只要不是最次的贱彩,后面几乎稳赢了!” “厉害,厉害!看来坊主要输了。” 时闻竹擦一把汗,等待下轮。手中又旋几下骰子再归还。 骰子被交还给坊主。坊主随手一丢。贱彩。骰子转还给夜昙。夜昙也投了个贱彩。败局似乎已定。 时闻竹深吸一口气,拿回骰子欲掷。坊主手中的筹条突然凌空抽来,打在她手腕上! “啊!”疼痛下她手即刻软了,骰子也滴溜溜滚在桌上。 坊主终于一改懒散,站起粗声道:“诸位请看!” 夜昙:果然是憋不住了… 辣目跟着其他人一起狐疑看过去,那桌上滚来滚去的杏仁骰子一二三…足有六枚! 坊主一手又提起之前那男人,沉重的步子直扑时闻竹,另一手也把她提起来!时闻竹尖叫之时袖口一松,从里面直滚落四枚骰子。 “出千!她换了骰子!” 坊主手下会意,一把将棋盘扫开!留出足够的空间让老大把两个出千的家伙按在桌上动弹不得! “诸位久等!这男子便是时姑娘的托儿,之前二人一红一白只哄新人入局。赢了这一整日,也坑了这一整日!她袖中早藏骰子,只等轮回时偷换,操控这棋局!这男子则负责跟在后面叫吃第三人或必要时给她作梯子。如今被我抓个现行,莫要吓着各位!各位放心,本坊说话算数。之前输给过这二人的账皆被一笔勾销!跟着他二人赢的筹码也给各位悉数兑换!今日赌坊歇业,大家都回去吧,明日再来!” 他一拳捶在时闻竹袖中的骰子,那骰子生生碎裂,里面满裹了神胶!那流动的液体可随手法涌向任何一边,正反如何皆由心意随意可得! 众人这才迟迟大悟!不是运气,原都是诈术千术!一时间对这赌神的崇拜都变成了唾弃。即使跟着时闻竹赢了不少钱的人也不免啐上一口,再感谢坊主的主持公道和依旧报账。赌客们纷扰散开,该兑筹码的兑筹码,该销账的销账去了。 里三层外三层的赌桌就这么空置了。烟雾也散,空气反而清新了些。 牌九六博,叶子促织,包括最要命的樗蒲,都停止了。 第22章 赌骰蒲博坊·谁是赌神 坊主叫手下按住二人,踱步到赌坊边角,抽了把长刀过来。 那当托儿的男人惊恐大叫! “我说过什么。此坊唯有两条规矩。不可出千,不可用法。” 刀背拍拍他脸,坊主道,“你只能怨命了。” “别杀我,别杀我!都是她叫我来的,我是被逼无奈!”那男人要尿裤子了,口水并眼泪齐飞。 同样被压住的时闻竹闭上眼一句话没说。 坊主:“怎么个逼迫法?说来听听。” 男人急忙道:“我…我…她原身是株富贵竹。富贵竹您知道吗,生来爱钱,为钱而生!她坑蒙拐骗偷盗抢劫,杀人如麻无恶不作!又有法术,我,我只是一个人族,被她抓来怎么会有反抗之力!我只是个普通人!您明察啊!就算是赢了,我也分不到什么钱啊!” 坊主:“人族倒是真。你身上并无兽族气息。” 夜昙道:“但…” 还没说完,坊主长刀一斩,砍下了那男人一截小指,顿时血喷如注! 时闻竹一脸是血,抖得筛糠一般! 辣目则飞快地挡在夜昙身前,大声冲坊主喊道:“杀人!不好!” 坊主这才注意到还有这二位没走,抽布擦血道:“李夫人。怎么你们还不走?这出千的货色欠你的千金你可放心。等下我也帮你盘问了,明日你来取就是。” “至于你这夫君。”坊主笑道:“我看倒是有些与你不匹配的愣气。” 夜昙拨开辣目,面不改色道:“能看出来坊主也是个痛快好汉。违背你赌坊规矩虽错,却也不至于赔了一条命进去。十赌九诈,更别说有些手法不出千也可做得。” 被剁了小指的男人还在哀哀惨叫,坊主叫人把他丢出去。 转而凑近夜昙,刀疤抽搐着笑笑:“有意思。李夫人是反过来要质疑我坊?” “若是我这的小二之前对你夫君不敬,我可让他向你赔礼。”他挥手而来,之前那小二跪倒在地,“不过他也是顺了我的意思。赌坊嘛,有个闲钱的凑个趣。没钱的最好别来赊账,我也是为了李大人好。夫人现在带着您夫君回去吧,明日千金必还给您。现在我要处理这兽女了,您最好别插手。” 辣目:“不行!放了,她!” 坊主:“我话说得已经很明白了。家中该是夫人作主吧?夫人带你这泛轴的夫君快些出去。待会血溅五步,我可真不保证。” 夜昙揽住辣目,抬头向他,十分坚定。 “不好意思。家中夫君作主。夫君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请坊主放了时闻竹姑娘。” 坊主肌肉抽动,“夫人一定要干预我坊私事?” 那跪倒的小二扯住他裤脚,弱弱道:“坊主,她惹不起。其实她是…” 夜昙打断曰:“我只是看不惯太过血腥。按罪当罚,可惩罚过重就过犹不及。” “呵,”坊主丢了刀。把时闻竹拽起来回道:“李夫人果然豪气!虽然我不明白你之前对这兽女满脸嫌恶,现在又极力保全于她是个什么矛盾的心态。但我佩服你二人立于此的勇气。” 时闻竹动唇道:“蠢蛋…” 夜昙好笑:“你说什么?” 时闻竹嘶哑着嗓子道:“真是蠢蛋…偷了这个蠢蛋的宝贝,还有个更蠢的来充什么英雄好汉…谁要你们救了!我死由我,关你们屁事!” 夜昙停了停,似在思索,拉着辣目背过身去。 时闻竹轻不可闻地舒了口气。想,这可能是自己这辈子干过的唯一一件好事…也是临死前的好事了…把这莫名其妙急公好义的两个蠢蛋先气走再说。 结果事与愿违。辣目直道,救不救,听娘子的。但又别别扭扭地道: “骂人。跟命比。不重要…礼物,跟命比,也不重要…娘子,我有火。我可以…” 夜昙握住他滚烫的手,接住他滚烫的心。心想,自己最恨以德报怨,奈何不得不装个好人。 许多年下来,装成了真的。 “嗯,你说得对。性命是最重要的。我们救。” 辣目的眼里点点绽放出萤火般的芒。闪闪地,又飘上去成了星星。 “嗯,嗯!” 夜昙转回,吐舌道:“别自作多情了。你以为我救你这蟊贼是为何!是为了亲自折磨你!坊主,你看?” 坊主哈哈大笑:“李夫人说话真是合我心意!你也要她,我也要她。既是这样,那不然就随了我赌坊的规矩。我们赌一把。谁赢,时闻竹的命就算谁的,如何?” “好!”夜昙视线轻飘飘滑过时闻竹的脸,也不管她现下如何想,先续道:“但别赌樗蒲。说实在的,我不擅长。” 坊主:“放心。我必不会以己所长攻彼所短。干脆点。只赌骰子!” 夜昙心中暗笑:这可是撞上我擅长的了。即刻答应。 “但是——” 坊主摸摸刀疤,闲庭信步。 他身量高,难得能和辣目平视。对着这满头红发的傻小子,他道:“不是和李夫人比。而是和一家之主,李大人比。” 夜昙即刻冷淡了:“你到底想做什么?” 辣目被他挑衅的眼神也激起了火气,紧紧握拳,全靠娘子拉着才没有放火团丢他。 “我就想知道,这看着不太聪明的男人是怎么被夫人看上的。”坊主道,“来场男人之间的对决吧。” 夜昙:… 方才对坊主格调的稍高判断瞬间崩塌。本以为这是个还算爽快的草莽汉子,虽然砍手是凶残了点,但身为猛兽化形倒也勉强说得通。但这话一说,就显得如此…脑子不太好的样子。 夜昙翻白眼道:“坊主慎言。说这话像是你看上我似的。” 坊主:“夫人说中了。” 夜昙:… 啊?他脑子真不太好吧。原身是什么类的妖兽,得跟帝岚绝说说,指派些先生过去给这一族教教文化啥的。 辣目终于丢火道:“离娘子,远点!” 坊主接了火星子掸灭,“终于有点优点了。能打。李大人,红毛兄弟,我看你也实在不像位极人臣的文官。你夫人才貌双全有胆有谋,还跟我一样对出千人深恶痛绝。她能看上你为何看不上我?我愈发想跟你赌一场了。要不筹码加大些。除了这姓时的命,你把你夫人赌上如何?我就赌上这赌坊。” “不,赌!不赌!烧你!” 夜昙拼命扯住暴走的辣目,但她自己也是真的要发火了,连眉心的浊花标记都要藏不住:“坊主你很喜欢把人当赌注?我不是物件。” 坊主:“在我心里,你比这万金赌场珍贵。” 夜昙:“…您的爱来得有点太快,我不甚懂得。” 辣目的胸膛剧烈起伏,一根筋的筋现在只剩有人要抢娘子的滔天怒火,终于挣脱了夜昙的胳膊向对方扑过去! 坊主烧着了眉毛和头发,终于意识到这火妖的火有些可怕,道:“输定了才这么生气?” 辣目:“我,不会输!” “既然这么笃定能赢,委屈一下尊夫人又何妨!” “娘子。不能作赌注。不管输赢。永远,不能!” … 一番混战,被辣目烧了半截衣裳后,坊主终于卸了些凶狠和泰然,略有余悸。 “我生平最服能打者。李大人这一遭我认了。不说李夫人了,还是赌这兽女的命吧。” 回到夜昙和辣目最开始坐着的那张赌桌。坊主拾起几个朱砂作点数的骰子。 “就赌这个。也不用费其他功夫,就最简单的法子。” 辣目余怒未消,直接答应:“好!赌!” 夜昙扶额。幸好参与樗蒲之前教了辣目玩骰子,掷点数还是比较随心的。 但是说好十赌九诈,坊主不也是一样?他的手法会弱于刚学会的辣目吗? 夜昙不由得又开始担心。只听坊主续道:“三颗骰子,掷三把。只要每一把你都比我掷的点数大一点就算你赢。多一点,少一点都不算。否则,那兽女的命还是由我处置。” 夜昙:“万一…” 辣目:“好!” 夜昙:… 完了,夫君又被气傻了。一口答应下来也不留转圜余地。 “辣目你别急…” 辣目梗着脖子道:“娘子,我会!” 夜昙:“这不是你会不会的问题,万一他…” “娘子,信我…” 夜昙把剩下的话吞回去,温和道:“信你信你。你是一家之主嘛。” 大不了还是老法子,掀了赌坊拽时闻竹走呗。辣目这口气不出是不行了。恶煞娘子就是这般护短而没有原则。夜昙想定,便提前道:“我还有一言。赌局既开,中途有任何变故坊主都不可毁约。” 坊主:“除非你们出千、或用法术。” “那自然不会。”夜昙道,“夫君,你过来些。” 辣目听话地挪过去,又重复:“我学会了!”想让她放心。 夜昙勾手,“你低些。” 她低语道:“三颗骰子不一定一直是三颗骰子。如果他第一把就掷出至尊,辣目知道怎么做吗?” 辣目呆住了。这还真没想过! 夜昙并手做了个切的动作,又不好大声直言。 所幸和夫君还是有些默契,辣目狠狠点头:“明白!” “去吧。”夜昙立时改了一副慈祥面孔,放他直起身子进入第一把。 庄荷扯嗓开局道:“第一把!起!” 坊主笑:“既然是要比我大,我就先掷了?” 辣目瞪着他不说话,但也没反对。 坊主将三颗骰子丢进骰盅,上下晃动!后又在手腕丢来丢去,弄些花样出来,异常熟稔。过小的骰盅配上极壮的身躯要多滑稽有多滑稽。夜昙十分无语,不知道这位仁兄想折腾什么玩意。孔雀开屏?这屏也太别扭了些。 啪!骰盅飞了许久终于落桌。揭开盖子。果然如夜昙所料,其也是玩骰子老手,第一把就是三颗骰子皆以六点朝上。 “至尊!” 几个手下给老大拍马屁。同时好奇:至尊都是最大了,这李大人怎么能掷出更大的点数? 夜昙假笑:“您真是先头就不难为人。” 坊主:“承让。承让。运气来了。请你夫君掷骰。” 辣目接过骰盅,回忆娘子教自己的手法。微妙差异就会造成截然相反的结果。他心中也有了盘算。 花样是没有的,三枚骰子被旋转后丢至空中直接落下,坊主和手下细观。骰盅下落下一颗,六点。又一颗,六点。第三颗,还是六点。 没想到啊,这火妖掷得也准。但—— “这不还是至尊吗?” 辣目生气道:“等着!” 啪! 空中落下第四颗骰子。一点朝上。 十九点! 夜昙跳起:“辣目,太棒了!”辣目一步迈过去给娘子一个紧紧拥抱:“我,记住娘子说的!” 坊主:“等等等等,这第四颗哪来的?” 夜昙:“总之不是自己带的假骰子。你自己看看呢?” 几人低头一找——要了命。这火妖把骰子往天上丢的时候不知怎么把第三颗劈成了两半,剩下一半反着落下,正比他多了一点! “还有这种玩法?”坊主瞠目结舌。刚想发作,夜昙阻拦道:“赌之前说什么来着?” 赌局既开,中途有任何变故坊主都不可毁约! “我们一没出千二没用法。其余坊主不可毁约!” 坊主吃了个哑巴亏,有点恼火道:“行!我更喜欢李夫人了!来,继续!” 手下道:“老大,换个新骰子?” “换个屁!”坊主一手拍在他脑壳上,“最大的都掷过了,新的不还是一样?就这个!继续!” 辣目严阵以待,坊主也没了整花样的心思,沉着脸揽进两颗完整兼两颗半拉的骰子入盅。一番搅动后抬罩,乃是一点、三点、六点和一个掀反了没有点数只露出内部的骰子。 庄荷喊道:“瘪十!” 瘪十,指的是掷骰中点数相加为十的情状。在赌法规矩中,此种状况被视作为没有点数,也就是零! 坊主:“玩阴的嘛,承让了。” 夜昙气极。这可没想到!但之前才说过“任何状况不可毁约”,她也不能说什么。主动权,时闻竹的命毕竟在他手上呢。 四个骰子怎么掷出比零只多一点的点数? “辣目!” 辣目紧闭嘴巴,接过骰盅一甩一扣! 骰子再度由天而落,一颗一颗极贴合地堆在了一起。最后剩那半个骰子成了个罩子,正扣在这三颗整骰子上方。 “一点!” 正好比瘪十多了一点! 夜昙捂着肚子大笑:“夫,夫君…你比我机灵。”甚至比小没还机灵,天哪!这可是辣目啊! 坊主脸色铁青:“这?” 辣目一字一顿还在解释:“堆,塔!” 坊主:“…你一定要用这种法子气我吗?” 辣目:“比你多一点,就是赢!” 坊主:“…最后一把!” 谁还不是个装傻的了!坊主收了骰子手重一砸,啪叽几下,三颗被碾成了泥,只剩一颗完整的六点朝上! “我看你怎么堆塔!” 话至此处,仿佛时闻竹的性命也不是太重要,他先把这火妖比输了再说! 辣目抓抓脑袋,拾起最后一颗仅存的骰子,环顾四周。 坊主为了彰显不同,把这赌坊修饰得富贵又奇特。比如这墙上画了不少红色的点点…辣目刚进来时还认真数过。 于是再不用骰盅,辣目手掌一动,丢了空中又是一拍,那骰子在几人眼前直直飞了过去。 坊主:? 然后镶嵌在了墙上,镶嵌的那处正有个红点的装饰图画。 庄荷已经憋不住想笑,但还在尽职喊道: “六点加一点,七点!” 又多了一点,的确只多了一点! 坊主:… 夜昙捂着笑痛的肚子再扑向了辣目,辣目懵懵地接住她,过一会儿后知后觉自己赢了,高兴地抱起娘子转圈! 夜昙一边软声夸他机智聪明,一边蹭着他发热的脖子挠他痒!一时间,夫妻二人的朴素罗衣在这赌坊中旋开了一朵极灿烂的红花。 时闻竹还被几个手下卡着,望着他二人,半张开嘴呆愣。 第23章 赌骰蒲博坊·结束了?风波再起! 坊主气极之后发觉该怪自己附庸风雅做什么胡乱装饰。转头看几个手下都在憋笑,竟也被逗笑了。 “好了好了!我认输我认输。论武力论无耻,我都不是你们夫妻二人的对手。把这出千的兽女带走吧!要杀要剐随你们便。” 夜昙在辣目肩头探出一张盈盈笑脸:“多谢坊主一言九鼎!” 坊主:… 那粗黑的脸上竟发了红。 “咳,咳。不知二人全名到底为何,山某想和二位交个真心的朋友…” 辣目又警惕地抱紧娘子护在怀里:“朋友!不交!” 夜昙倒乐:“山?你叫山大王吗?” 坊主手下忍不住道:“我们老大叫山寂。是笃竹师太给取的,空然丛山,索寂秩然。” 夜昙:“跟你一点都不像。” 山寂双手合十,难得沉稳道:“实不相瞒。我本是山林里一夔牛。许久之前被捕至人界,由师太救出。落下这疤痕。后来人兽二界破冰交好,师太教我莫要报复,且给我取了个新名。” “但我杀戮太重,佛缘不足,师太愿意渡我一次已是难得。我还是习惯刀头舔血的日子,就拜别于她在外闯荡,得了这些兄弟和手下。今年方回来,想着先开个赌场立足后再去拜她。结果就来了冒牌的师太用她名做坏事,所以一时生气想要了她的命。” 夜昙:“原来如此!坊主也受过师太的渡化!既然如此,之前杀人的传闻…” “以讹传讹罢了。” “那你砍那人手…” “始作俑者。给他个教训。” 话至此处时闻竹猛然抬头:“你,你竟然都知道?” 山寂重重哼了一声。 “蟊贼!聪明有余智慧不足。哪家出千会把自己当标靶上场,必然都是隐藏在一旁让他人出头。还有那畜牲攀咬你杀人放火,一听就假得出奇!就你这三脚猫功夫,顶多偷偷摸摸,被人杀还差不多!我兽族怎会有你这般被普通人族教唆而来的蠢蛋。真是该打!” 时闻竹瘫软在地。 “我师父,说得也没错。” 她缓缓道,擦了擦自己脸上的血,“他只教了我偷窃换骰的手法。真正也是我自己想来。” 夜昙愕然:“你师父?!你不是跟师太说你既不知来处,也不知归处吗?” “哦,忘了。那肯定是假的。” 时闻竹:“唯有这句不是假的。我是在人界出生。彼时人兽二界还未破冰。” 夜昙:“嘶,这事我隐约听说过。是个挺大的事。但是…抱歉,史书读得不是很娴熟。你说你的。” 时闻竹续言曰:“我的原身的确是富贵竹。生来是给人敛财的吉祥玩意。生来,也就爱财。” 这倒是挺像小没!可惜走偏了路。夜昙暗想。 “不太记得了。我好似就出生在赌坊。被一个人族放在一边。迎来送往,有了我他从没有输过一局。他爱玩的是六博棋。” 山寂:“六博棋?几十年前还不时兴。倒是奇特。然后呢?” “直到有一日,不知怎么,他被个人族男子赢走了全部的钱。怒而将我摔碎。再不知所踪。” 山寂:“人族就是如此!天打雷劈。” “我险些枯萎,昏迷不知多久。正巧人兽二界结界被破,在人界的兽族重有了法力,我才得以勉强化形。之后就在二界穿梭求生了…” 后来,无人引导,就学了些左坑右骗的法子满足自己内心对金钱的渴望。 “断了手指的那位是我师父。半个。我们也算是合作。与他相熟后我们一路从兽界赌回人界再回兽界。一路畅行。他作托儿,我作明面。三七分账。” 夜昙:“你七他三?” 时闻竹似是懊恼闭眼:“反了。” 夜昙:… 这贪钱技术也不怎么样啊!拿小没同这傻蟊贼比真是侮辱小没了。 “这次也确实是我想来。他出卖我也不算意料之外。本来就是互相利用的关系。人与人,人与兽都是如此。” 山寂:“你这名字,怎么偷的?” 辣目先答:“这个,不是偷的!师太,送给!” 山寂刀疤颤动:“你可真是个不知好歹的小妖!师太如此待你你还不回头!” “你们根本不懂。”时闻竹只是摇头。痴痴看了夜昙和辣目紧握的双手,惨笑一声:“你们,有武力的,可以聚集一帮兄弟。哪怕是开赌场也算是自食其力。” “不是每个人都有你们这样的好运气。知道自己为什么活着,还不用受天性困扰。我原身如此,我就是爱钱,我疯了一般的爱钱,那有什么办法!自食其力,我不会啊,我怎么做?我第一步踏错,我怎么也回不到正途!我回不了头!” 她对夜昙说:“李夫人!你有个傻夫君,可他敬你、爱你、一切都听你的。你性子张扬,想说什么想做什么都可以随时就做。看手笔家中也不会贫困,人族大官,应有尽有。你什么苦都没有吃过,你不明白…” 夜昙眯眼顿了顿:“你说啥?” 什么苦没吃过?没受过天性所扰?应有尽有?天杀的,夜昙摁摁太阳穴,想:这还真是第一次听别人这样描述自己呢! 十八岁之前饭没吃饱过的夜昙油然而生一股骄傲。 看来死了一回过后,自己日子的确是好了许多啊! 故她昂起下巴道:“嗯呐。的确如此。我不理解你。我也不想理解你。反正嘛,你受天性所扰,笃竹师太这样高深的佛法都渡不了你,我这个‘天生’幸运的人更是渡不了。” 之前不停地劝萝青和夭采,“渡人”渡得夜昙累极了。再说一大堆有的没的真是令人烦躁。夜昙又开始困倦,重复道:“渡不了渡不了。山寂坊主,她现在的命是我的。我还是带她去见师太吧。师太比较擅长劝人。” 山寂:“正好。我也要拜访师太。拎着她一起去。” 辣目道:“不许!” 山寂:… 夜昙拽拽他,“听我话的好夫君?这姑娘的心病有点太重了。我懒得劝。就让坊主一起去呗?” 辣目:“他不能,一起!我来!” 夜昙无奈:“好好好。反正师太夸你有佛缘。你试试。” 众人自动给脾气暴躁的李大人让出道路。 话都说不利索,这怎么劝啊… 辣目重踩步子,于时闻竹周围盘桓。 后道:“跟坏人学坏事,不好!” 时闻竹:… 辣目捏了颗骰子,一用力,变成粉末。 “赌,不好!命,不能赌!” 时闻竹:… 山寂:“我这骰子今天碎了多少颗…可都是象牙做的啊!” “谁让你赌命。不心疼你!” 夜昙:“…话越说越奇怪了辣目。” “朋友,心疼你!找朋友!不找坏人!” 时闻竹答复了:“我没有朋友。” “没有亲人。” “也没有爱人。” 时闻竹:“我孑然一身。我只是个爱钱的招财吉祥物。” 夜昙插嘴:“就算不算师太,你还有禅真和尚。他一直关怀你,没有他你就真死在这里。也没有我和我夫君把你捞出来。” 山寂:“哎哎哎,我知道她不是始作俑者后就没想杀她!李夫人别误会。” 时闻竹真诚困惑:“禅真和尚是谁?” 夜昙哑然。 不是吧… “我没必要骗你这个。又不值钱。我真不认识他。” 夜昙:“你没有在他座下洒扫侍奉过?” 时闻竹:“我还没去偷过寺庙香火钱呢。之前怕被抓,后来忙着混迹赌场赚大钱。寺庙那点子不够塞牙缝。” 夜昙:很好。那只有唯一一个解释了。 臭和尚在鬼扯!他根本不认识时闻竹!对笃竹师太也仅有一面之缘毫无交往! 可他扯这个谎有什么用啊?! 夜昙一时想不通,又不知怎么继续劝。时闻竹说完继续回归颓丧空茫。 辣目继续努力。这回跑到夜昙这要了个金锞子。展示给这兽女看。 大家不知所谓。时闻竹试探道:“你…又要把它捏碎?证明钱不是好东西?” 辣目摇头:“钱,不是坏东西!能买东西!买礼物!” “啊…所以?” “所以你该放弃揽财,先学花钱。”夜昙先把臭和尚的鬼话放一边,给辣目的劝谏之火添了把柴道: “金银充栋最终的目的,还是花。” “花给自己,花给别人都可以。你天性难改,那就不改。有的花,你自然就知道该怎么挣。起码别把自己命挣没了。” “我没有能让我花钱的人。” 夜昙:“那就从现在开始找。比如给师太送朵花?没她你真没了。现在不晚。” 永远不晚。 时闻竹陷入长久的沉默。 与此同时,这层碎镜地动山摇。 夜昙:…不是吧?这也没说什么,就解开她的“心结”了? 好像也就是给她展露了一下不出千的手法和智谋震慑一番,再和坊主斗骰子吓吓她,最后和辣目随便说了几句,甚至掏心掏肺都不算。 唔,好像也不算少。 分离总是这样猝不及防。夜昙抓住辣目,万千告别之语涌上心头。 “我…” “娘子…” 山寂:“是不是大地动了?…等等你们二位在干嘛?” 夜昙又想起了最重要的事! “等等等…山坊主你你你金库借我一千金!” 山寂:“啊?” “我要去赎回我和我夫君的定情信物!” 乖乖!山寂摸了自己口袋里的一枚玉蟾直递给李夫人:“这个值一千,你去当铺…” 夜昙抓了玉蟾就跑! 其他众人:? 赌坊外,长街地面凹陷凸起又凹回! 夜昙已用了花灵之力生扯着辣目加速往当铺飞。苍天在上,这碎镜能不能慢些塌,让她先把天光绫给赎回来啊! 辣目在后喊:“娘子,娘子!” “快到了快到了!我还有好多话没跟你说!” 冲出巷子,又一朵凤凰花砸落在夜昙肩头。一脚被踢进了水坑,有些可惜,但她顾不上了。逢坎跳坎,似跑似飞,路过热闹集市,路过茶棚,甚至好像还擦过了师太。师太在后唤了句什么她也没听清楚…终于眺望到那当铺的台阶,夜昙还未进门就先喊老板。 “掌柜的,我们回来了!我手里有只玉蟾,先跟你换回墙上那…” 夜昙忽地眼前一黑,玉蟾直摔在台阶上跌得粉碎。 幸而她倒下的身子被辣目护住。 “娘子,娘子,娘子!” 夜昙陷入疲劳至极的沉睡。 她的元神好像都累得飘离了身体,向很远,很远处飞去… 赌坊内。一切都未消失。 “这地动又不是归墟开启,李夫人怎么如此着急…” 山寂转向时闻竹:“你想明白了没?想明白了一起去拜访师太?” 时闻竹:“没…好像有点道理。但还不是太明白。” 山寂:“…蠢蛋。那你再想想。” 当铺老板推门而出。“你夫妻二人回来了?这姑娘怎么…” 晕倒了? 辣目急得红眼:“求你,救她!” 老板没戴叆叇,虚着眼满头雾水。挥手道:“先抱她进去吧。我去叫个郎中来。” 此时地动也终于停止。天高云淡,碎镜坚如磐石。 老板背手往最近的药铺走:“我就说赌坊不能进。输钱也不至于昏迷啊。啧啧,现在的年轻人,气性太大…” 未知处,一抹檀香终于燃尽。 余下香灰有些许颗粒浮于空中,飘向了塌上沉睡美人的面庞。 另外,还有两根狗尾巴草不怀好意地同样伸了过去。伴随着几声孩子捂嘴的憋笑。 “阿嚏!阿嚏!” 美人又熏又痒,被迫睁开了眼睛清醒。可对上的并非天空,而是遮盖包裹视线的屋顶。 夜昙一个挺身坐了起来。 “我这是在哪?!” 第24章 陷落倚云阁·狐妖有苏 夜昙一时累极蒙翳,忘记了阵法内颠簸地动未必是碎镜化解的征兆,也有可能是行阵之人心绪或身体剧烈变化而搅弄出的山河摇巨。 而这般波折起因还要说回现世中的忙碌众人。青葵等人腿脚极快,出了神罩赶上没行多远且在打转的天兵。二郎神为手下这晕头转向的模样深感丢天界颜面,难得露了一张冷脸喝问道:“不是要你们先去那雾拂林?怎么在这散心呢?” 天兵行礼老实回:“将军,雾拂林实在不出名,我们不知它所在何方,故在街上盘桓询问…” 这倒是个实在的答复。众天兵久居天界,要他们通晓四界所有地名也确实刁难了些。二郎神又松了神,回头看向此行中唯二的久居兽女。 朱樱…好像他用那铜锅得罪过一次,现下正似笑非笑地瞧他。二郎神在哄姑娘方面毫无建树,抖了一抖也来不及悔过自己顾着学沉渊粗犷的错处。故直向那更小的一位询:“敢问蔓君姑娘,可否告知此林之处?” 蔓君舔舔嘴唇,天真无邪地掏心窝子:“可我也不知道…从被鼠姑捡来我就呆在红杏楼,见过的恩客也没有此林中人。” 朱樱也道:“我说点,保证实话。我也没去过,所听说过只有它的星点传闻。一是九尾狐族世代居于此处,直到族裔逐渐凋零;另一是这山林的名字由来。据说灵气极盛,直冲云霄。不论林外是阴雨还是雾霭,林内永远是叶翠光灿,四季如春的好天气。无雪无霜雾拂不入,所以才叫雾拂林。” 嘲风:“不错。如此佳景不适合炼什么法阵,适合闲来时游玩逛上一遭。葵儿?” 青葵本拧眉思索,闻言又有了笑影道:“好。等我们救了所有姑娘,和昙儿他们在此林中漫步游玩一日如何?” 他的葵儿正说到嘲风心坎上——但略略偏了些。 “又带小姨子和老七?娘子,我们什么时候能有个真正的二人世界啊…” 朱樱立即又掩住了口鼻:“朱樱知晓。嘲风大侠嫌弃我与妹妹碍眼。待此事结束,我们必然还您和青葵医家一个清净~” 二郎神和天兵散开又去街上寻年长些的兽族询问。趁此待命时刻,嘲风由求娘子的温声变转头没好气:“你又开始了是吧?” 朱樱以帕抹不存在的泪珠,又攥着蔓君东张西望就是不看他。忽地眼神一定,定在嘲风后方。 “嘲风大侠,事情很快就有眉目了!” 嘲风:“还没演完?” “不不,我说的是真的,兽兵大哥回来了!” 众人再度齐聚视线,跑来跑去的兽兵向天兴奋嗷呜一声。 从狼形变回人身,满头大汗。 “终于找到诸位!请跟我前去与兽王兽后在雾拂林汇合!” 原来这兽兵驮着青葵和朱樱去到红杏楼后拜别几人,沿途凭着嗅觉找帝岚绝,便摸入了那隐秘林子。玄商君的遮天神罩尚且保护着被迷魂术迷晕的众人,也以璀璨星光促使兽兵收了嗅觉循光而去,找到了兽王兽后。 帝岚绝紫芜和他其他同僚沉睡不醒。此神罩他之前也待过,以自己修为那是半点也碰不得。急得四爪在地上剐蹭。忽又被五色之芒摄魂刺目,嗷呜一声发现了那法阵碎镜。重彩千条下有箴言悬浮,阵眼一红狐睡得比他同僚还香。便好奇凑去。 这时同样阖眼的禅真开口阻拦:“此阵凶险,以你修为靠近只会伤及自身。还是收了好奇等待青葵公主等人吧。” 兽兵回了人形惊诧:“禅真大师?你怎么没晕呢?” 禅真:“阿弥陀佛。” 像是句解释前的叹息。兽兵等着下文,半天也没等到。胸中与夜昙公主无二的骂人妄念稍稍有些起了。话能不能说清楚点,阿弥什么陀佛呢大师! 禅真一直闭眼,却似看破他的心思,缓道:“你且坐下。我把事由说与你听便是。” 兽兵便坐下听他娓娓道来兽王中术和神君公主入阵之事。自然说到最后还是没解释为啥偏偏他个普通人族没晕。兽兵实在无语,起身道:“那大师宽坐念经吧。我回红杏楼告知青葵公主兽王所在之处。” 狂风席卷此林,兽兵被吹得踉跄不解。禅真道:“稍等片刻,之后还应来访他人。若老兽王不至,则还需多劳你一番。” 兽兵:“…好吧。阿弥陀佛,我等着。” 这便直接等来了他干娘以及鸟背上的帝锥和花尽朔,兽兵急忙拜老兽王兽后。帝锥叫他起来且直扑神罩大呼:“绝儿怎么了!” 慢慢想到什么,伸手拦道:“别!这个进不得…” 哐当! 帝锥被神君留下的修为弹飞,仆于地面。 兽兵:…就该学和尚闭目养神。见了老主子窘态还有命吗? 花尽朔把夫君扶起来,也唤:“紫儿!”但有了帝锥的例,她还没有不自量力地去自找被弹飞。 后三人齐向兽兵:“他们怎么了?” 慢慢还有其他关心:“昙昙呢?神君呢?” 兽兵:“此事说来话长…禅真大师?” 禅真终于睁眼站起,欠身行了个佛礼:“见过兽王、兽后。方才贫僧已将来龙去脉都说与兽兵听。请他为你们解惑吧。” 兽兵只得又把刚听来的故事复述一遍。帝锥略略放心,安排道:“我既已来了守着绝儿和紫儿,溪知也在天界被霓虹上神带着。一切安好。你可回红杏楼等青葵公主完事后带路到此。” 兽兵刚要道是。又有一阵狂风接踵而来。这浓雾不散、阴恻恻的林子今日可真是热闹! 此风带着独特脂香,鼻子极灵的各位分秒认出。兽兵还未脱口道是那试图迷惑青葵公主、拐走溪知公主的狐妖,兽后就伸手一丢,用捆仙索把香风缠了起来! “大胆狐妖,竟自投罗网!” 捆仙索内使不出法术也难以化形为烟。更别提狐妖刚丢一尾虚弱已极,遂掉在地上变回绿衣女子,再无力气。 于她而言,可真算是才出狼窝又至虎穴!碎片用尽了,她看不见阵法成型,要救的人没醒,她就是死也不甘心!只余一命还不能割去最后一尾变个法器破索,一双眼望着几人满是绝望! 听到罪魁祸首没跑多远就被抓,朱樱和蔓君终于略放下心。 本来鸟儿飞得会比狼奔得更快,但慢慢同夜昙最亲,哪怕她入了碎镜也不愿离开,只求要守在那碎片法阵边上等挚友救人归来。兽兵便当仁不让跑回传话,兽王兽后留下盘问狐妖、保护儿子儿媳和一众手下——虽说有神君神罩,好似也不需其他保护,静等迷魂术效过去他们醒来即可。 青葵却捕捉兽兵侃侃中的一句,问道:“法器?狐族的尾巴还可以作法器吗?” 兽兵道:“是。九尾狐族生来擅迷惑人心智,另有狐尾可充作性命一条,又可变作任何心意器物。说来,还真有些像那太极图碎片呢!只是所变器物的本事要看狐尾本身寄存的修为几何了。此族诡异善变,即使做了恶事也难于杀死。在兽界名声实不算好。所幸这最后一只仅剩一命,又被兽王捕下。杀她之后,再也不会有掳人炼阵的恶事发生了!” 青葵见他兴奋喊“杀”,攒眉并不赞同。但也没直反驳。总要问清楚全部再下最终决断。而她粗中有细的夫君同样也听全了兽兵所述,等娘子问完另有要问之处: “你说,那林子浓雾不散,阴测测的?” 兽兵:“是。” 嘲风向朱樱:“你不是信誓旦旦说雾拂林四季如春,雾霭风霜都进不去吗?全是浓雾,这破林子我怎么跟葵儿去郊游啊!又说假话!” 青葵:… 他关注的都是些什么啊! 朱樱难得舌悬于口地嗫嚅辩白:“这…我说的真的是真的!骗大侠这个做什么!传说里是这么说的来着…难道我记错了?” 青葵:“好啦,不管错对,天气实不重要。我们先去那处救兽女、询狐妖、等昙儿和玄商君出阵便是。” 众人也算是四界聚齐。天界天兵神将,沉渊恶煞,人族公主兼东丘圣花,再有三位兽界草木并走兽。浩浩荡荡地跟着兽兵向传说中的雾拂林行进。那地方隐蔽至极,确实不好找。走出兽界热闹街市,又攀山,又过河,终有风声萧索于此地江山。 落雨后没几个时辰,兽界四处都是水寒烟淡,雾轻云薄的洗涤清澈。唯那高耸入云的林子上盘着一团久散不去的卷雾。甚至都盖过了太极图法阵碎片所绽放的万千耀芒。 岚雾今朝重。或许昨日、明日,永远,都会温柔地裹住这片山楹。 “雾拂林?”嘲风眺望于此,只觉好笑,“无雪无霜、雾拂不入?” 这是又雪又霜,雾凝不散吧! 朱樱尴尬道:“大约真是我记错了。对不住,嘲风大侠。我回头再给你推荐几个踏青的去处…” 嘲风哼了一声,再也不想信这海棠花精了。 绿塔巍巍,云片万枝。雾拂林中仅有一种水杉树木,其通直挺拔,似可冲入碧霄,啸雨拿云。高瘦且不粗笨拥簇,的确适合狐族于其中穿行。入林后也满怀草木清香,身为花妖的二客坐在狼背上,不觉心旷神怡。朱樱说:“除却头顶乌云,这地方仍然适合大侠与医家踏青。” 青葵坐在最前,淡笑应着:“确实如此。若无杀伐,此地真是隐居上佳之所。” 兽兵擦过树缝时,她手也抚摸树干一瞬,周身竟有丝战栗,后从心头涌上些悲伤来。 是昙儿又遇到什么事了吗?她首先想。可昙儿的心酸心痛她也熟悉,比这剧烈、长久得多。此股悲伤只是缥缈而过。若以泪珠多寡判难过多寡,那么当下,这难过至多一滴流过心间,且很快化为如雾般的清浅叹息。 “怎么了葵儿?” 嘲风飞在一边,觉察娘子不适忙叫兽兵慢些跑。青葵只摇头道,“没事。约莫是离昙儿近了,也离那些被掳来的姑娘们近了。便多了些感知。” 嘲风勉强放心。但还是叮嘱兽兵行得稳些,莫要颠簸三位姑娘才是。 二郎神携着天兵环绕保护住几人,时刻关注这迷雾树林有无异样。直到一抹浓雾也遮不住的缤纷灼光现于眼前,以及慢慢探身观阵的粉红衣裙被风吹动,细直的一双腿跺脚不停,他才终于收了天眼威慑,待与兽王兽后再度碰面。 慢慢着急嘟哝:“昙昙和玄商君怎么还不出来?这都过去多久了,不会出什么事吧?” 她只能看见赤狐沉睡于阵眼,三道光线皆连接上它。光线那头的琉璃彩球时不时闪烁几下。其余兽女们的元神漂浮着无言。碎镜内到底在经历何时何事一概瞧不见。 叉腰回身,才发现大家都到了,正各自行礼问候,交换所知消息。慢慢小跑回到众人身边,听到三殿下正说到太极图阳鱼无伤破碎片之事,登时有了主意: “那不是太好了!青葵姐姐,三殿下,你们再抱在一起转一次,把这个碎片也给解开,昙昙他们和那些姑娘们啊不就都出来了!” 帝锥耸耸胡须也道:“是啊是啊!”然后又挨了花尽朔一记打。有的事小辈说了长辈就别再连连附和,老兽王的架子是半点也不记得端! 地上被捆的狐妖轻哼一声。“你们可以试试。” 众人:“什么意思?” 一直闭目养神的禅真缓缓接道:“此法,不可用于此阵。” 佛珠轻捻,佛家掌中转动仁慈曰:“太极阳鱼之法可无伤将碎片法器和祭品收回,也不会伤及那几十位兽女。但,夜昙公主和神君已入阵,公主尚与碎片同源无碍,神君却是既非同源,又非祭品的闯入之人。他本不该入阵。无论以何种方式破阵,都将随着阵法魂飞魄散。只有等夜昙公主将其带出了。” 嘲风突起一刀就要横过去劈这和尚!神罩脆响挡回,嘲风气得大叫:“老七真是个蠢货!还留修为保护你?!” 不明所以的其他人被他突然倒戈吓得不轻:“三殿下你这?” 青葵解释夫君的暴怒,也质问大师道:“大师果然是知晓阴阳二鱼的破阵之法。既如此,在玄商君入阵前,你为何不说?昙儿和玄商君分明可以化成太极阴鱼直救了那些姑娘们,也不必受到任何伤害,你却哄他二人入阵,将玄商君置于如此危险之地!大师修佛清心,怎能行如此欺瞒诱骗不端之事!” 禅真只道:“阿弥陀佛。” 慢慢气得骂人:“你这坏蛋和尚,别念了!昙昙出来定不饶你!” 嘲风气到极处反又发冷笑,淡声且残暴曰:“不等小姨子饶他,我本就不耐佛家,今天非把这秃驴劈死不可。请兽王兽后和二郎神君、各位天兵兄弟助我一臂之力。把老七这罩子给掀了!” 禅真和尚位于那金钟罩铁布衫保护之内,一张清面始终无波无澜。 众人也气,跟着嘲风准备一道施法破罩。禅真对着嘲风道:“三殿下,你五阴盛苦,心中欲念极旺。从前是为母正名的执着,又陷于问鼎夺权的贪念。再后耽于情爱,虽所爱之人恰如清泉疏解其余炽盛,却也给你带来更深切的爱恨欲望。本心本觉受遮蔽。贫僧见你,仿若临水自照…” 嘲风不恼只烦:“放什么屁,废什么话。等我刀横在你这秃驴头上再说。” 正待挥砍,不远处的阵法有了异动,众人忙收功停手去看! 慢慢作鸟飞去:“昙昙!玄商君!这这…这法术光线怎么灭了!” 三层碎镜所托的琉璃彩球像是活了过来,不再连接那阵眼赤狐,挣脱束缚,各自向外散开! 其他兽女的元神彩球则一齐飞上了最高处,同样想要逃离这阵法! 青葵最敏锐,直奔此异象核心——地上好久没说话的狐妖,声音都抖了:“你做了什么?!” 狐妖已是绝望后的平静。问便也答: “我听出来了。你们都是大人物,我打不过的大人物。神君、公主、殿下…罢了。不管是谁,哪怕这世上的一切,也比不得我姐姐重要。” “我分开了三层碎镜与我姐姐的连接,停了她们的供养。阵法不稳,其余兽女自然想借机逃跑。不过都是徒劳。谁也出不去。” “不管你们那公主和神君现在哪层碎镜,都会掉入无边的幻梦中,无法回到碎镜,也无法救任何人出来。” “天快黑了,天再亮时便是第七日。七日法阵若不成型,他们二人会同所有兽女一起破灭消散!” 青葵的嘴唇都在颤。为何!这狐妖究竟是为何如此癫狂! “法阵若灭,你以为阵眼之狐又能存续吗?” 她竭力克制心绪,找到对方七寸先击。 狐妖有些迷茫地眨眨眼,眼角滑过一道水渍。 “无妨,我会与我姐姐一道去死。也费不了你们的手。”她含着半滴眼泪边笑边说,“反正这世间我已经看够了,也没什么值得留恋的…” 她疯了,当真是疯了!众人都不知该说些什么。难道如今只能祈盼奇迹发生,公主和神君勘破无边的幻梦? 狐妖在地上呵呵作笑,边笑边哭。嘲风先不管别的,和二郎神兽王忙着砍神罩去揍和尚。和尚静候无言也不为自己辩解。罩内帝岚绝紫芜几人眉头皱了皱,似乎要醒… 嘲风大喜:等他俩醒了,伸手就能把臭和尚给扬成灰,也不用破罩了! 慢慢在阵法外飞来飞去,祈祷不停。 管他佛家道家什么家,阿弥陀佛天地显灵,上神啊,你坑了地脉紫芝一回,不要再坑第二回了! “昙昙!你加油啊!玄商君,你撑住啊!” 法阵中人自是听不见也不知。 焦急混乱中,唯有青葵不动,耳边似有嗡鸣。 初初,她以为是自己动怒过甚的缘故。之后她以为是亲友的吵嚷在这山林里有了回音。 盘旋在雾拂林上方永恒的雾气,有一缕竟落了下来,带了些灰尘。 青葵鬼使神差地伸手接住它。像接住一滴雨水。 雾气在她手心滑过,又重飞回了天上。在她耳边,一道嗡鸣。 一声叹息。 这到底…是为什么? 为什么她听完昙儿和玄商君遇险,听到这狐妖完全失去理智的同归于尽疯话,却只有极短的愤怒,和绵长的难过? 狐妖的姐姐,那只阵眼狐…她,和她,究竟经历了什么?绑他人而来,是以命换命吗?她的姐姐又是为何而死? …这片雾气,为什么永远停留? 青葵终于弯下腰,握住了狐妖的手。 一定还有别的办法。 青葵之声如林籁泉韵,声声入耳。清越动了梁尘。试图划开所有迷雾。 她没有劝她回头,要她停手,或者斥她癫狂,询她过往。 她只说了两句话。 “要救她,定还有别的办法,我们可以一起想。” “先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狐妖额间的碧玉悄不可闻地颤了颤。 这弯腰的神女毁了自己一半计划。另一半也正被她的妹妹毁去。 可她竟张口答,她竟只想张口回答给别人的… “连霏。” 她把自己的名字告诉了别人的姐姐。 “有苏连霏。” 第25章 陷落倚云阁·谁家带娃带到老爹头上? 有苏连霏的心念震动导致夜昙在第三层碎镜中被强行抽离,坠入未知之地。而她懵然不知,刚弹起身子惊呼:“我这是在哪?!” 便听到一女童的稚嫩欢笑:“云夫人睡傻啦!” 夜昙:? 一个粉团子即刻跳上了榻,直坐在夜昙腿上。这团子头上总角两竖,身穿小袖红襦白裙。后蹬着尖头鞋在榻上跷脚笑。她不过六七岁的模样,可重量也有些,压得夜昙腿痛:“你你你…你是谁?” 再看这小女娃手里的狗尾巴草,夜昙气不打一处来:“刚刚就是你用这个东西挠我的吧!” 那女娃细牙洁白,哈哈拍手连笑道云夫人真的傻了,不认人也不会数数啦! 夜昙:“什么意思…好像刚刚是两根狗尾巴草,另外一根呢?” 女娃看向床底,扮了个鬼脸道:“阿旸阿旸快出来,阿旸阿旸胆小鬼!” 榻底慢吞吞钻出个男童来。明黄衣裳,眼睛黑溜溜的,不好意思地冲夜昙也笑,细细道:“云夫人对不起,是阿沅非要我拿草喊醒你…” 他正在换牙的年纪,门牙缺了整颗,说话也漏风。叫阿沅的小丫头嘲笑他个不停,又在夜昙腿上打滚。 夜昙看看两个娃娃,除却一头雾水,还剩一头雾水。 这都哪跟哪啊!什么云夫人,什么阿旸阿沅?这又是哪啊?这是新的碎镜? 那臭和尚也没跟她说还有这层啊!真没一句实话,全是诳语!出去之后她一定得好好感谢他! 夜昙深呼吸,理好心情,把女娃娃抱起来放在床脚道:“你们两个,哪来的?喊我做什么?” 阿沅举起狗尾巴草道:“种花,放风筝!云夫人只顾着睡觉,不记得答应我们的事了!” 夜昙:… 夜昙向那男娃:“你也是喊我种花放风筝?” 阿旸乖乖点头:“嗯…”又指指阿沅,“我跟阿沅一起。” 夜昙:“行。这层碎镜先是玩嘛,玩儿谁不会啊。”就是带孩子不太会,夜昙摁摁头顶,提前头痛道,“阿沅你先下来。我不能穿着寝衣去放风筝吧?” 阿沅咯咯笑,跳下榻去拽了阿旸:“那我们在外面等云夫人梳妆哦!” 两个孩子绕过一架屏风跑了出去。那屏风挡住后方视线,上绘了些黑白花瓣。夜昙觉得眼熟,突然脑袋嗡地一声从榻上也跳了下去! 这这,不是去往红杏楼的那架屏风吗?! 夜昙赤着脚噔噔跑到左边,一株女萝好好缠绕生长着。豺泽苑!桌上还放了枚铜钱,蒲博坊! 再一抬头,牌匾大字,倚云阁! 黄琉璃重檐庑殿顶,汉白玉石的台基…这哪是什么未知之地,分明是连接几层碎镜的地方! 可夜昙往返几次,从没见过此处有两个孩子啊,这又是为何?夜昙对着女萝开始念咒:“闻人,闻人?” 女萝纹丝不动。 夜昙对着铜钱道:“辣目,能听见吗?” 碎镜连接已断,但夜昙不晓。见铜钱一样纹丝不动。又再去找屏风里的没有情,路过黄铜镜,余光一眼却吓得止住了脚! “哎哟!世子、小姐,可小心点,别摔跤了!” 水盆里水险些被两个孩子撞洒,端着它的人显然更是小心地绕过屏风踮脚走近,规规矩矩地冲夜昙:“夫人,我把水端来了,请您洗漱吧。” 夜昙对着黄铜镜瞪眼。充耳不闻。 就算是这镜子再模糊,也不能让她从黄脸婆转成大变活人吧?镜子里这人是谁?! 轻颦双黛,转眄流睛,眼尾未妆也带勾。香腮玉雪另一点朱唇。容貌不差,是个勾魂美人,但不是她啊! 常言道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狗窝,容貌也是如此…夜昙的脸离“狗窝”也还差之甚远,怎愿意变换! 她往脸上一扯想看看是否被易容,只捏到真的皮肉,吃痛一声。 难不成是法术?夜昙准备掐诀去伪存真术,指头捏了半天却毫无反应! 夜昙暗道不好,心念一唤美人刺。果然又无。 夜昙瘫在梳妆镜前,惆怅了。 脸没了,法力也没了…这都是什么事儿啊… “夫人,夫人?” 那圆脸的侍女还端着脸盆在一旁等,不停喊她:“夫人怎么了?” 夜昙捂着大半张不是自己的美人脸哀戚:“你又是谁啊?” 侍女:“夫人你怎么了?我是新雉啊!” 夜昙:没听过。完全没听过… “你是我的贴身侍女?” 新雉:“是,从您入宫我就一直服侍您…” 夜昙:“入宫??” 夜昙头脑直发昏,难不成自己成了自己父皇的妃子?这这…大逆不道也! 夜昙撑着下巴虚弱向新雉道:“我睡得太沉,现在有些晕眩…” “夫人!我即刻去请医官来!” 夜昙招手让这小姑娘别跑:“别别别,我歇会就好。你坐下。” “夫人真的没事吗?”新雉的团脸上都是担忧,皱成个白面包子似的,鼓囊囊还带褶。 夜昙不由想笑,“没事,你坐下来坐下来。” 新雉就捡了条椅子坐下,也没千恩万谢的说不敢。 夜昙心道,看来“我”之前和这小侍女关系不错,不太分上下嘛。 正好,这样套话也方便。 于是夜昙端正幽幽曰:“咳咳,今日晨起,突有一想:过几日有个要紧的差事要你去办,但需得极好的记性才行。” 新雉:“夫人放心,我记性最好,必给您办妥,您只管吩咐便是!” 夜昙顺利续曰:“诶,你说了不算,我得考考你。快速作答不许多想啊!过了才能把差事放心交给你。” 新雉道:“夫人今日心情格外得好啊,是因为陛下快回来了吧!您考吧,我一定快速应答!” 夜昙:“好!第一题:方才跑出去的两个娃娃是谁!全名!谁家的孩子!” 新雉:“哈哈,好简单的题!是福王家的小世子阿旸和丞相府的独女阿沅嘛!” 夜昙:“全名,全名!” “奴婢不敢直呼世子其名…” 夜昙急道:“超时了啊!” “离光旸!李缙云!” 夜昙:? “什么什么你你…再说一遍?离光旸?哪个旸?” 新雉为难道:“夫人,说文解字我不通啊…好像是带个‘日’边的旸吧…” 夜昙喉咙发干,眼前发黑。大逆不道啊大逆不道!她不是成了自己父皇的妃子,这是成了自己父皇的父皇的妃子了吧?! 好像还是不对,福王又是谁? 夜昙:“世子?不是太子吗?” 新雉伸手就去掩她口:“夫人怎能乱说!福王是当今圣上的侄子,阿旸是福王的独子,怎会是太子!” 夜昙翻着白眼,情愿昏过去算了。 ——她成了她父皇的父皇的叔父的妃子?!这根本不止大逆不道,是如此这般如花似玉的年轻美人怎么嫁了个糟老头子?!父皇如今七八岁上,那他父亲总也得有三十,再往上一辈总也得有五十… 夜昙哀痛道:“好了…下一个问题…我是哪家的小姐进宫的…” 哪家的父亲这么狠心叫女儿嫁个老头啊! 新雉道:“这题我也会!您不是官宦人家的小姐,您本是在谨王身边侍候的女官,国师道天有异象,您当是陛下的命定之人,故谨王特送您入宫的!” 夜昙回给这傻乎乎的小侍女一个僵硬假笑。这现世碎镜,国师都同她有仇!胡扯什么天象把俏生生的女儿家送到老态龙钟的人帝床头,良心真是被恶犬啃了。 … 在夜昙一连串问题之下,新雉也把此处情状大约说了全乎,弥补了夜昙自家宫闱史忘得差不多的缺口。 此处“碎镜”坐落确是人族皇宫,不过不是夜昙所熟悉的那个,要往前推上个几十年,由父皇的叔公作主。称为皞帝。皞帝无子,但有三个侄儿:离光赤琮、离光赤璋、离光赤瑶。这头一位便是福王,也便是暾帝离光旸的父亲。最小的一位是当今国师的关门弟子、未来国师,也是夜昙深恶痛绝的仇家…不高不低的那位便是谨王、自己现在这张美人脸的原主子、祸害青葱少女的罪魁祸首。 夜昙上了一整节通史课,顺便也梳妆完成,确认了自己如今这副身子并非原有——大约是碎镜出了什么差池,叫她从肉身变成元神进入,抢了这宫妃的身子罢了。根据话本子常见的故事,再按前几层碎镜的例推算,此处也定有姑娘缠住了什么心结等她去解。那么余下之惑便是: 哪个姑娘?什么心结?还有…有琴的神识在哪?是不是也变成了别人的模样正在某处寻她呢?这次的神识又该是谁呢? 夜昙对镜看了看,暗道:兴许就是“我”的心结呢。不过“我”都被我占了,这可怎么解?难不成是宫里其他姑娘的心结?只让我借了个好使的身份? 她尚以破解碎镜的思绪盘算,不知此处并非如此… 罢了。外头自己“父皇”和那女娃娃还等着呢。孝顺的好女儿先陪父皇玩一遭再说。顺便在宫里找找有琴的神识变成谁了,汇合后再议。 夜昙净完手,踩着宫妃的鞋一扭一扭地走了。 留下新雉在后道:“夫人可定要在午膳之前回来啊。陛下和谨王今日班师回朝,定是要见您、召您侍寝的!” 夜昙差点摔在门槛边上,扶着门框道:“非见不可吗?”谁要见糟老头啊!“能不能让他去找别的妃子耍去?” 新雉:“咦?夫人忘了,这宫里现只有你一个夫人啊…” 夜昙:? …天杀的糟老头啊!不该是后宫佳丽三千,一年到头睡不过来吗?!是不是年纪大了不行了! 夜昙真正出了倚云阁,被这似“家”又不是家的皇宫景色晃晕了些眼,稍愣住神。 满目琉璃瓦的连绵宫殿熟悉又陌生。想来这位糟老头子…这位“曾叔公”的修葺偏好还是与父皇的四平八稳有些区别的。皇家威仪必需的金黄砖块外再无其他多余装饰,已算是朴素。 向前一条宫道,夜昙能直接看到侍女太监匆匆穿过的侧影,踩住的皆是普通砖石。而路边所栽花木也不是牡丹楸树之类的堂皇富丽,各式花色皆有,粉紫黄橙鲜亮着向下坠着水滴。 夜昙深嗅了口气,闻到夏日雨后的熟悉清新。这层碎镜约莫是个初夏,也同她来之处一样,刚刚结束一场雨。于是万紫千红,娇艳欲滴。 宫殿是安静的,偶尔有一两声孩子的谈笑;正如宫殿是淡淡甚至褪色的朱墙围出,所有色彩仅由草木增添,其中夹杂着一股浓烈的异香,与那孩子的谈笑混成一团。热烈、生动地绽放给夜昙的五感。 夜昙前十八年被宫殿压抑得满肚子邪火,后来有所疏解,重塑了些美好的回忆。与父皇姐姐下棋,与有琴在朝露殿相拥而眠…这些快乐也算是一场雨,同这几十年前稍显不同的皇宫风韵一并,把她心中对于人族皇宫的邪火暂且浇了个干净。 她突然就没了再骂那糟老头子的脾气。想着,起码,这是个不追求奢靡的老头,也是个不太在乎皇家“所有器物花木必须名贵”的老头——那浓烈的气味,是自古被文人雅士所不耻的栀子香。竟也得入宫中,开出这么好些了。 夜昙循着气味和声音往前走。这宫妃的鞋子可真是难穿,石子路走得她是脚痛腰酸。拐过此道,右转低头,果然,那两个小团子正蹲在地上对着只灌木丛上的蜂子咯咯笑。灌木丛上六出的粗大白花正是芳香浓郁的栀子。 夜昙看着如今方才换牙的父皇后脑勺,无奈地捂住了额头。 带孩子能带到自己老爹头上,离光夜昙啊离光夜昙,你的人生果然稀奇又混乱。 “阿…旸,阿沅。莫看了,小心那蜂子蛰你们。” 阿沅果然收了要去捉蜂的手,跳起来就往她膝上抱。夜昙从没有这么好的孩子缘,溪知性子安静也不敢这样胆大地扑来又扑去。真是不知道这小姑娘为何如此亲近自己,夜昙顺手就把胆大包天的小丫头抱起来。哎呦,这娃娃可不轻。夜昙龇牙咧嘴地又放了她下来。这别扭鞋子这石子路再配上个娃娃能让自己腰折了,直接倒在栀子灌木上被扎个底儿穿。 “云夫人云夫人,你最爱的栀子花开了!好香好香,刚刚除了蜂子,还有蝴蝶在飞!可是云夫人是大懒虫,梳妆太慢,没有看见!” 夜昙刮刮她的鼻子,装着恼道:“怎么跟长辈说话呢,长辈梳妆就是会很慢啊,哪像你们俩,短褂一套,发髻一绑,不用扑粉也不用画眉地就在泥地里滚啦。” 阿沅拍手大笑,阿旸一屁股跌到地上,拍拍灰连忙又站起来给夜昙行礼:“云夫人好,见过云夫人。我们不敢违逆长辈,不敢的!” 父皇…算了,还是以小娃娃“阿旸”去看待他吧。这阿旸怎么还是个开不得玩笑的傻小子,和父皇动不动就抽鞋底揍姐夫的模样不太像嘛!夜昙不觉就叉着腰盯他探究许久,阿旸被盯得一步步后退,这下真倒在了灌木丛上。 “哎哎哎,你这孩子!”夜昙在他被扎疼之前急忙拉他起来。娃娃红了一张脸,低头不敢说话。另一个娃娃则喋喋不休:“你个呆瓜,见到谁都道歉问好。怪不得受欺负!云夫人根本没生气,你这都看不出来?” 夜昙觉得好笑,这阿沅训人的口气怎么这么有趣。再一看,女娃娃正和她方才一模一样地叉腰,盯人。 有缘分,有前途的女娃。夜昙不觉心生喜爱。看来这人族大臣家的孩子也不都是没眼力见的小混蛋嘛。一手搂一个,夜昙终于正式欢快地带起孩子道:“好啦,不是说要我带你们去玩,去哪种花、放风筝呢?这宫里这么多花,还要种么?” 阿沅脸颊紧贴夜昙裙下的腰腿,蹭蹭道:“是朵总也不开的花!云夫人最擅养花,我就把它偷偷带进宫,把它留在这,让你照料!” 夜昙暗道,我擅长养花?我自己就是朵花。擅长养花的该是某位神君,养了三年,都种出个水灵灵的娘子来着… 夜昙略想了想有琴弯腰给自己浇水的画面,不觉扑哧一笑。也不知夫君现在落到哪个倒霉蛋身上了,又要如何与他相识呢? 她接着问:“好哇!但是留在这…在哪呢?” 阿沅:“我来之前,把花盆偷偷放在芳矶园了。可以把它留在那里和云夫人的百花作伴吗?” 阿旸吓得直接脱离了夜昙的怀抱,跳出来漏风地哆嗦道:“不不!芳矶园的花都是陛下精挑细选,只给云夫人一人独赏,不可混进外来之物,陛下会责罚的!” 夜昙:… 父皇怎么胆子又小又老气横秋的。就是个花园多一盆少一盆谁管嘛!还有这称呼,陛下陛下的,不像个孩子倒像个臣子。 该不会那老头是个特招孩子厌的黑面神吧!夜昙又提前为“今夜如何躲避侍寝”这件事惆怅了起来。 阿沅吐舌头扮鬼脸地反驳道:“才没有!只有你个胆小鬼才怕!皞叔公才不会介意!你再这样我就不跟你玩了,什么都不敢做好没意思!下次你进宫,我不护着你、我让云夫人也别护着你,看你被那老嬷嬷欺负去!” 夜昙瞬间皱眉。老嬷嬷?哪来的?敢欺负她父皇?!她声音都冷了,问阿沅道:“哪个宫里的嬷嬷这么没眼色!” 阿沅:“每个宫里都是这样啊。不然我怎么还得拉着阿旸来找云夫人玩。只有云夫人对我们好!” 夜昙:? 父皇好歹也是福王家的世子,待遇就差到这个地步?怪不得他性子畏畏缩缩的什么都不敢做…夜昙愈发不懂。迫切需要新雉回来解答。可这小姑娘忙着收拾宫殿,要过一会儿才到。夜昙便握着两个孩子的小手往那芳矶园走,一边试图逮着个面善些的宫人侍女问问缘由。 越近阿旸的小手就越抖。分明不敢越雷池一步。夜昙的邪火又上来了。小时候欺负自己,早些时候欺负父皇!这是什么该死的皇宫!宫道方才侍女穿过,现下却少。想来是宫廷冷清,就她一个倒霉催的夫人…老头又不像个爱奢华的,故难于抓人。 终于,夜昙逮着几个端碟子的侍女。叫停道:“你们等一下。” 侍女们规矩道:“给云夫人问安。给阿沅小姐问安。” 夜昙:“我右手牵着这位看不见?” 侍女们十分惶恐,别扭道:“给…小世子问安。” 夜昙:“领头的过来一下,其他的该干嘛干嘛去!” 侍女们急忙跑走。只留领头的还算平静,走上来问:“夫人有何吩咐?” 夜昙:“我们现在要去芳矶园,你跟着侍候。” 这侍女道:“是,夫人。” 夜昙把阿旸的小手递给她,侍女往后退了一步! 夜昙:… 阿旸低头不言。阿沅道:“云夫人,你看,他们就是这样!年纪大的当面说阿旸,年纪不大的就不敢碰阿旸!皞叔公再罚,他们私下里也是这样!” 夜昙真的气了。这一脸避瘟神的模样是什么意思?非要激起她的痛苦回忆么? “陛下无子,福王乃陛下长侄。小世子岂允你如此无礼?” 那侍女欠身道:“云夫人难道忘了…” 夜昙眼一横:“不管是什么,我忘了,全忘了!牵着小世子!你跟我去芳矶园!” 侍女满面不愿,但再不敢反驳。向阿旸伸出了手。阿旸看了看她,退到了夜昙身后。侍女长出一口气。 “夫人您看世子也不愿意…” 夜昙已经不想问她缘由了,跟这种莫名其妙的人有什么说头!还是等唯一正常的新雉追过来再说吧! 遂直接喷着怒火粗鄙曰:“世子不想看见你,那就给我滚蛋!” 侍女几乎逃命般地跑了。 第26章 陷落倚云阁·曾叔公芳龄二十七 这一出闹剧下来,两个娃娃都不说话了。夜昙满是抱歉,又是哄这个又是逗那个。终于在堪堪进入芳矶园之前起码让阿沅回归笑颜。 “云夫人!”孩子的心情变晴了就依旧是雨后的盛夏,烟景绿后满散馀霞。阿沅挣脱了夜昙的手跑过去,把心爱的花盆端过来:“就是这个!它从来不开花!云夫人能让它开花吗?” 夜昙接过去一瞧。竟是朵本家——昙花! 夜昙道:“这个嘛…别说种在宫里,就是种在房顶上开花也需看缘分。而且只有一夕之寿,虽然灿烂,却很不长久哦。阿沅怎会喜欢这个?” 阿沅开始在自己的袖子里摸来摸去。 阿旸终于说话了:“你怎么藏了第三根狗尾巴草啊!” 阿沅嘴一撅:“笨蛋阿旸!不是狗尾巴草!”夜昙好整以暇地等她摸出来,乃是一张卷起来且皱皱巴巴的纸,还泛着岁月的黄色。 阿沅蹲下来好好铺平,又一手拉着夜昙一手拉着阿旸一起蹲着看。“这上面的花多漂亮!我觉得,花盆里的很像它们黑色的一半。所以很喜欢,想种出来!另一半像什么呢,嗯…” 夜昙眯起眼睛仔细辨认古老的字迹。归墟…清浊…妖…屠灭… 插图乃是简笔涂黑涂白的并蒂双花。 古籍里撕下的一页。地脉紫芝。 夜昙愕然失语。 在…这个时候,姐姐和自己,还该是四界不能提、提了也是遗臭万年的灭世毒株吧? 缓缓转头,她对上阿沅满怀欣喜的眼睛,问道:“你不知道它们是什么吗?” 阿沅:“我知道呀!是上次云夫人带我们去藏书阁翻到的古籍记载的花嘛!可惜现在已经没有了。它们多好看啊。一半是白色,一半是黑的…哦,好像一半是青色一半是紫色,但是褪色了…云夫人你怎么忘了,你爬梯取书的时候还差点跌了一跤,要不是皞叔公接住你,你的脚都要坏啦!” 阿沅凑到她耳边续道:“云夫人不知道,皞叔公只顾着接你,没顾着接书,书砸到阿旸脑袋上鼓了个大包!哈哈他忙着哭,我就翻了翻,偷偷撕了这页带走…反正藏书阁除了你和皞叔公也没人愿意去看书,嘿嘿。” 这生动的,关于云夫人的“过去”让夜昙心头有些软。当然,更为感动的还是两个孩子的赤子之心。在还未被世人强行灌输那些虚假的真相之前,他们看待地脉紫芝,就像看待这芳矶园的每一朵芳菲一般。只是欣赏它的美和香。甚至想要自己种出一朵来。 夜昙试探地问向自己胆小又循规蹈矩的父皇:“阿旸怎么想呢?对这…双花?” 他这个年纪,应当也识字,看得清楚这残页上的字了。 其实他无论怎样说,夜昙都不会怪他。因为他并不知晓未来这被世人唾弃的灭世之花会托生成他的女儿。而他还会为她们的未来殚精竭虑,为保住她们的性命与四界对抗…直到失去一个、两个女儿后须发斑白,一夜苍老。 可是年少的离光旸,兴许是站在阿沅旁边,站在信赖的云夫人面前。在这别无他人的花园里,难得胆大地,给了夜昙一个惊喜。 他咧开嘴,门牙还是缺了一半地道:“我觉得它很漂亮!云夫人如果让阿沅把黑色的放在芳矶园,我能不能也找一盆白色的放在旁边?” 阿沅:“哈哈,笨蛋阿旸,你总要跟我挨在一起!” 阿旸偷偷看了夜昙一眼,脸色通红。 夜昙看着他,眼眶湿润。这就够了,父皇。 不管您是没有注意残片的诛心之语,还是因为和阿沅要站在一起。我知道您从最开始,就对我和姐姐怀揣着善意,摒弃着偏见。这就够了。 夜昙收起残片放入袖中,扬声道:“嘘!东西还是要还回去,不然被发现了要被你们爹爹打屁股!阿沅这盆昙花就放在这里我好生养着。我们——来把它种下去吧!” 芳矶园不算是个很大的园子。但是当真满园芳菲。每爿花圃,每寸泥土都被种上了花朵。大多是野花,甚至有夜昙一时都叫不上名字的。最大片的依旧是浓烈的栀子。这宫里最多的就是栀子。 云夫人最爱栀子。所以满宫栀子若隐若现,藏在各色花朵中间的丛丛灌木。既不会处处浓烈让人疲劳,又不会嫌弃于它,让它消弭。而这芳矶园,则光明正大的浓烈。白、粉、紫、褐…灌木甚至分了季节的层,有些栀子早已开败,有些正放,有些历雨后打了新的花骨朵。除却秋冬,这总是热闹的一茬一茬。 夜昙在栀子的间隙同两个孩子一并挖土,把那株休眠的昙花种了下去。 “云夫人,它真的会开吗?” 阿旸用满是泥土的手擦擦鼻子。阿沅笑他是个大花猫。 夜昙道:“会的吧。但是要等到夜里,圆月的时候。” 阿沅:“啊?那我看不见。宫门下钥之前,我和阿旸都要回家。” 夜昙:“等它快开了,我请…陛下特批你们留下一晚如何?” 阿沅:“好啊好啊!云夫人最好了!” 夜昙:“我当然好啦…哎哎你一脸是泥,别蹭我呀!” 阿旸抿唇半晌,终于诚实道:“云夫人也成了大花猫了…” 夜昙把手上的泥往这胆子变大的臭小子脸上又抹了一遭:“你最花,你最花!” 一大两小竟就在地上滚来滚去互相抹泥。到三人的衣裙都脏成了黄泥,也累得都仰躺,看向天空。 夜昙和阿沅同时在脑后支了手掌垫着。只是夜昙并没有注意,只是嘟囔:“当娘可真累啊…这还只是玩呢。唔,感觉像是一家三口似的…” 别人的一家三口是父母带着孩子,她,是“叔婆”带着两个娃娃。果然奇葩。 阿沅也嘟囔:“等云夫人有了自己的孩子,还会带我们一起玩吗?” 夜昙笑倒:“你个蒜苗高的小娃娃就知道傻乐,还知道争宠呢?” 阿沅不好意思了。又道:“不争!我娘就很疼我,她如果去疼别的小孩,我也会生气!等云夫人和皞叔公有了小娃娃,还是最疼那个小娃娃才好!我也会很疼她的。” 夜昙心道,按照我父皇登基的结果来看,这皞帝无子,现在又是个老头,八成是不行也生不出咯!便说:“放心吧。云夫人…我,肯定最疼你。永远最疼你!” 阿沅高兴地点头,又冲阿旸炫耀:“云夫人最疼我,第二才是你!” 阿旸小声地“哦”,也不敢争抢谁第一。 夜昙在花香、微风、和两个孩子的叽叽喳喳中,舒服得又要睡过去。她渐渐合上了眼,忘记了自己来自于哪,要做什么,只是想这样一直安静地待着。就是和小父皇和阿沅一起待着也好,不要管什么… 阿沅,阿沅…这姑娘,像太阳一样热烈。只希望她永远不会被风霜侵蚀,被这朝堂宫廷里的勾心斗角磨去性子。唔,夜昙越想越偏,没想到父皇小时候还有这么个青梅竹马,很是有趣啊。 新雉说,阿沅大名叫什么,缙云… 缙云?云? 夜昙倏然清醒。险些迷失在这层碎镜里! 她坐起来急问:“阿沅,倚云阁同你有关吗?”这三层碎镜的连接与无法再度进入,与阿沅有关? 阿沅也坐起来,满脸疑惑:“那不是云夫人的屋子吗?” 夜昙:…是,晕了晕了。 夜昙又躺回去:“那阿沅同我还挺有缘分。我们都是‘云’嘛。” 阿旸插话道:“阿沅是‘烝栗绢绀缙红繎’,其色如霞映流云的云彩。云夫人不是同一朵云彩。” 夜昙惊道:“这么复杂的句子你都背得下来?阿旸看着呆呆的,读书倒是不一般。那考考你哦,我的云是哪一朵云?” 阿旸抓抓头发,磕磕巴巴道:“绕…聚…仙…聚蔼拢,拢仙阙…” 夜昙失笑:“行了你别背了。看来除了阿沅之外的诗词还刚启蒙呢。” 父皇这个人啊,看不出来啊,小小年纪就如此地厚此薄彼哦! 虽说夜昙没见过去世的母亲,但此时此刻也略打抱不平了些:有这么个青梅竹马,也不知道母后年轻的时候会不会醋啊? 等等,母后她… 夜昙距离什么东西只差一点的思绪,像夜半从外向燃烛的屋子偷瞄,那一戳即破的窗纸。她就要明白什么,就要惊觉什么…突然,她的头开始发出阵阵嗡鸣声。 或许,是“云夫人”的头在嗡鸣。 于是夜昙视线变得模糊,思绪搅成了浆,刺痛和嗡鸣在不断敲击她的心脏和头颅,她听不见阿沅阿旸的“云夫人你怎么了?”,也看不见赶来服侍主子的新雉焦急的圆脸。 “夫人,夫人!医官,夫人晕倒了!” 夜昙倒在玉质无暑意的栀子花丛中,短暂地沉入幻梦中的幻梦。 … 夜昙看见了一团雾。白茫茫的,把她围起来。浓重的颜色、淡香的气息。 她的识海只剩空白,抬起胳膊挥了挥。 “我在哪?” 她不知道。她在这漫无边际的大雾中走起来。 前面后面都没有路,又都是路。她走到何处,都可以继续走,也永远走不出去。 “怎么什么也看不见?只有雾?” 什么也闻不见,浓烈的花香也闻不见。没有什么可以给她指引方向。 好在,她还可以听得见。 “夜昙…” “夜昙姑娘。” 夜昙大声向四周道:“谁!谁在喊我?” “夜昙…” 夜昙:“你有事说事,叫魂呢?” 那个声音并未受到任何影响,依然平和而幽长。 “如果一切都只是徒劳,你又该如何呢…” 夜昙不解:“什么徒劳?什么如何?你在说什么啊?” “你到底是谁啊?把这雾给我撤了,好生迷眼!” 声音笑了笑,道:“我撤不去。夜昙,只有请你看透迷雾,再带我出这迷雾。” … “夫人,夫人?” 新雉和医官两张脸正在眼前。阿旸阿沅两个孩子也正握着夜昙的手。 “您终于醒了?” 夜昙:… 夜昙:“我怎么了?” 新雉:“您怕不是睡在地上,中暑啦!” 夜昙:“中暑?那刚刚大雾和声音是什么。” 新雉左右上下都看了看:“大雾?皇宫刚落了雨,一切清晰啊?您带着小世子和阿沅小姐来芳矶园种花,哪有雾啊。” 这层碎镜,好生诡异…夜昙绝不相信是自己“疯了傻了”之类的鬼话,她所见所感绝对是真实的。只是现在她还摸不着头脑罢了。且等她慢慢摸清楚。 方才在迷雾中孤单行走的感觉太过骇人,夜昙搂了搂胳膊,站起来道:“我中暑多久?” 新雉和医官对视一眼:“嗯…也就我们踏进园子的几步吧。我觉着您近来总是嗜睡,还是叫了医官给您诊脉,刚进来就看见您又在地上中暑了。” 夜昙:“…那叫中暑?那叫我睡着了吧!然后刚睡着就被你们晃醒!” 新雉讪笑:“我这不是担心您的身子…” 夜昙向医官:“诊脉如何?这副身子有何问题?” 医官行礼且答:“夫人一切安好。”拿起药箱,“我先给夫人开一剂补药去,就不在芳矶园打扰夫人和世子小姐了。”说完忙不迭地又转身跑了。 新雉上来给夜昙捏肩。夜昙气道:“这医官也是绣花枕头,不会也和那些侍女一样怕阿旸吧?” 新雉叹气:“这也不能怪他们。实在是之前…” 夜昙终于有人能问了。看来这小侍女果然什么都知道,且是为数不多不欺负阿旸的人。 两个孩子自己在花丛中玩去了。夜昙抬眼找了此花园中的唯一一架秋千坐上去。秋千雕得不错,木质结实,也没有虚头巴脑的金玉装饰。手握之处别上一串又一串的栀子花,秋千半摇,香风掠来。夜昙拍拍旁边道,“你坐。我还有话问你。” 新雉惶恐:“不敢不敢!” 夜昙奇道:“之前在宫里叫你坐你都没推辞,一个秋千怎么还推辞?” 新雉:“这秋千是陛下亲手为您所做,只您一人可荡的!奴婢岂敢。奴婢还是在后面推着您吧。” 她也迅速,说着就走到后面一推夜昙的背。夜昙叫道:“你慢点——我没说要荡啊我就是找个地方坐着说话!” 夜昙被推了老高,一时不察地尖叫不停。玩耍的两个坏娃娃此时此刻也不甜唤云夫人了,都在那笑她。一个肆意笑,一个憋着笑。 夜昙:“停停停!” 她终于能脚挨着地了。 没了法术成了凡人,这身体也不行了。地上躺着就睡,坐在秋千上高些还心悸。糟老头子扎的什么秋千。这么骇人! 夜昙揉揉胸口,站起道:“我不坐了。站着问。” 新雉道:“您问。” “夫人要问什么?” 这又是谁插话?还能不能让她好好问了。 面前的新雉直直下拜在夜昙面前。夜昙尚未明白,道:“你突然给我行什么大礼?” 新雉向后道:“参见陛下!” 啊? 糟老头子骂不得,这就回宫了?还没到午膳时间呢? 夜昙心中天人交战。这老头子,虽然行将就木,又不行了,但审美尚可,又惯会做些讨美娇娘欢心的小事。譬如云夫人爱栀子花,这满宫便都是隐晦栀子香。还有这秋千…大约二人也不算水火不容相看两厌。她该以何面貌叫这位曾叔公看不出破绽呢? 夜昙转过去,闭眼先道:“参见陛下。” 诸事放后,礼仪先行。 然后,檀香袭来。 夜昙抬起头,这檀香来源正是只活在史书中的皞帝。 他立于芳矶园入口,身边未有太监侍女跟随,只是一个人被满园芬芳包围。而即使那样厚重的栀子香,也遮不住他揽夏入怀的灼灼风华。 漆黑如墨的长发由一顶玉冠半束,余下泼洒在一身玄衣之上,仿佛不分彼此。人族尚金同样尚玄,衣襟便偶夹了金线绣纹,有山河与祥云在他袖口蔓延。腰间悬着与玄衣截然相反的莹润吊坠,并无流苏也不是金玉翡翠,而是两瓣弦月,中间镶着一圆明黄的日轮。 那大约象牙劈开,断面再以金箔贴合重新连接的东西。很是独特。夜昙从没见过这样的东西。 怎会有这样的人帝。人帝竟是这样的…不着朝服,而是玄衣。唯二的装饰除了玉冠就是那吊坠,也太过简朴了些。 而更令夜昙惊诧的,还是他的面容。 皞帝生了张冷峻如凉月的脸。眉骨与鼻梁直而高,眉飞英挺,唇是削薄。轮廓同样分明。唯有一双眼眸如春水汤汤,波澜暗涌下,纵使月影也可揉碎其中。 夜昙平心而论,这位“糟老头子”的皮囊还是挺赏心悦目的。大约仅次于有琴,可和姐夫一较高下。至于气韵么…温柔清冷不如有琴,活泼跳脱更是一点也没有,气势威压不知是否暂时藏匿。但总也算是温其如玉不落清云。世间罕见,值得欣赏一番。 五十岁的人长这般模样?夜昙低声问新雉:“陛下今年多大?哪来的神仙玉颜水,太好用了吧?” 新雉:“啊?陛下今年二十有七啊。” 夜昙:? 二十七岁?二十七岁?!父皇的父皇的叔叔今年二十七岁?是这个碎镜疯了还是她疯了? 夜昙吞吞唾沫冲着腹诽一路的“糟老头子”干笑了一声。 皞帝迎着她的目光说:“我回来了。你怎么溅了这满身的泥点子?”且逐步凑近。 夜昙往后一躲:“回来好,回来好啊!陛下…陛下班师回朝定是累了,我叫人去准备午膳,顺便换个衣服…阿阿沅阿旸新雉,我们去给陛下准备午膳。陛下您在这花园坐一会儿啊!” 结果阿沅就喊了声:“皞叔公!”飞奔过去,皞帝毫不介怀她也是一身泥点子,弯腰熟稔把她抱起来,面上略带了笑道,“阿沅和阿旸今日同云夫人玩了些什么,弄的这样脏?” 阿旸行礼:“参见陛下。” 皞帝道:“几日不见,阿旸又忘了?阿沅都学会了称呼,你还不如阿沅呢。” 阿旸怯怯道,“叔公…” 皞帝:“是。我是你叔公。都城就是阿旸的家,你要学会习惯。不要害怕。上次那个嬷嬷,叔公已经打发她走了。知道吗?” 阿旸低头,闷闷地嗯了声。 夜昙看呆了。也忘了自己要先跑。 皞帝抱着一个拉着一个往外走,好像也没太在意她。直到快出了园子才回头向夜昙道:“夫人不是要去换衣服?午膳便罢了。今日班师,午间另设家宴,福王谨王和国师都在。夫人辛苦,还请陪我前去应付一番。” 他续道,这一句却有些滞涩:“我去兽界之前与夫人所说的,是否还…记得?” 夜昙:看起来这皞帝和“云夫人”夫妻感情是真不错,且容貌相当,国师竟没哄人?但抱歉了曾叔公,如今你夫人已被我暂替了…且看着这日子过得挺好,不知道有什么心结。或者身边人有什么心结。 在解开心结之前,你先忍着个假夫人吧。 故夜昙说瞎话不打草稿:“记得。但请陛下…夫君再说一次,我看夫君所言与我所忆是否有出入。” “夫君…”皞帝垂下眼眸,淡不可闻地微笑,“你还从未这样唤过我。倒像是寻常百姓家的妻子。” 夜昙:啊?完了完了,看来关系还没好到这么亲近的程度?戏过了!这可怎么好! 皞帝又道:“是约定。我与夫人定下的约定。请夫人等我,若此去兽界成行,回来夫人要与我至摘星楼,与我一并观星、叙话。” 幸好他没多问…夜昙昂头道:“陛下所言一字不差,想来的确看重此次约定!那我们何时观星?” “就在今夜。” “好。”夜昙一口答应。 看星星嘛,星星都是我有琴布的,小事小事。比侍寝好多了,看着看着大家打呵欠睡了算了。虽说这人帝挺养眼,可夜昙还是满心装着自己真夫君的。除非有琴也替了这皞帝,不然夜昙对着他那张脸还是能做到心如明镜不动如山的。 皞帝道,一言为定。之后深望她一眼,带着两个孩子先行一步。保有恰好的距离。夜昙在后拍拍胸脯,应付完初见。 向新雉道:“快快快,我有一堆问题要问!” 这求知最旺之时,新雉却开始慢悠悠给夜昙擦泥点子:“我的好夫人,您今日怎么这样忘乎其形,还有许许多多奇怪的问题!奴婢先给您回宫换件衣裳您再问吧。” 夜昙也一起掸泥道:“那就边走边说,你先告诉我宫里的人为什么都怕阿旸?” 第27章 陷落倚云阁·关于有琴在哪的n种猜想 新雉实在是个宫中难得的八卦知晓又多胆子又大的侍女,嘴上勉强算虚虚把了个门。某下说多了捂嘴连道失言,下一刻夜昙换个法子又能继续问出来。傻得夜昙都不知道她是怎么在这宫里活下去,还做了唯一夫人的贴身侍女。 夜昙最后是穿着身艳丽胜血的宫妃红裙赴的宴会。头上顶着珠宝极多的朝天髻,重得她脖子都要折了。因为如今不是自己的面容,她也懒得在铜镜中多看新雉如何加钗理鬓,抽空闭目养神默背听来的有用之事——身体不好经常咳嗽的是福王,爱戴梁冠还爱穿宝蓝色的是她那便宜原主子谨王。还有一位国师徒弟也会在宴上,夜昙急忙打住叫新雉莫在描述,免得自己忍不住啐口唾沫把她吓着。 离光赤瑶那张老脸就是烧成灰她都能记得。呸! 夜昙刚虚虚往王座给皞帝拜完,软嗓曰了句“臣妾来迟请陛下责罚”,一移眼就看见那张老脸——年轻些的模样。离光赤瑶坐在右边第二席,是尊贵的座次。但却不是最尊贵。最尊贵的首席是空的。 夜昙便听皞帝问大监:“国师何在?” “回禀陛下。国师今晨突发恶疾不能起身,特向您告假。” 夜昙捂嘴表达了一瞬的诧异和心疼。 内心却道:病得好!徒弟说本公主是灾星,师父也好不到哪去。这不就把好好的一个司绣女官祸害到宫中看那四方的天和四面的墙,良心何在! 新雉之前道:这云夫人本是谨王身边最好的司绣女官,因为刺绣和染布技艺都出众,在都城小有名气。偏生皞帝不喜奢华,皇宫绣娘的花里胡哨和富贵式样都入不了他的眼,谨王呈了女官所制衣物上去。便是皞帝今日所穿的那件绣有暗金线的玄袍,他十分喜爱。 一年前的又一次家宴上,谨王带了女官入宫讨赏,也正是那一日被国师夜观天象说什么红鸾星迫近紫微星,陛下当遇天命之人…这潇洒自在的女官便被谨王送进宫成了个困顿宫廷的夫人。 夜昙:真是作孽啊!大好的前途和名气,就被这破天命给全弄没了!所幸皞帝看着还是个温和不为难人的,若是真是个糟老头子,岂不耽误“我”一生! 新雉又道,陛下之前一直不愿选秀,但对您这天命之人还是看重的,您刚入宫就为了您的名讳改了这宫殿的名字,亲自写了牌匾送来。 夜昙当时才迟迟想起问:“所以我叫什么?” 新雉:“…啊?” 夜昙遮掩道,“我是说,我的名讳能做牌匾,肯定有些说头!考考你还记不记得这说头。” 新雉:“哦,夫人又要考我记性!这个奴婢省得,‘聚蔼笼仙阙,连霏绕画楼’。但具体何解,奴婢就不知了。” 雕画楼阁被密集云气所缠绕…原来“倚云阁”是这般来的。糟老头子,不是,这年轻的曾叔公倒是够酸啊,比那夭采的陈公子如何?夜昙略想想又道:“我既然叫连霏,那姓氏呢?” “您无姓,是谨王收留的孤女。” 其实这等秘闻新雉为何得知合该是个谜。但此时夜昙未有注意,顶着这连霏夫人的身子,向左看到了宝蓝朝服的谨王。 那也是个龙章凤姿的年轻男子。果然头饰梁冠,细绳于下颌处打了个结。正拂动宽袖,端坐饮茶。茶杯入口轻抿,丝丝热雾飘至他高挺鼻梁,滑过他深刻的眼窝。 他也在左席第二,第一是个掩帕不断咳嗽的男人,面色苍白,眉宇间都是父皇的影子。 离光赤璋和离光赤琮,谨王和福王。夜昙打量一番,毫不费劲地对上了号。 谨王起身道:“见过夫人。” 福王试图起身,手撑着地艰难。夜昙不觉心疼这亲祖父,直道:“福王免礼。本宫很是挂怀你的身体,好生坐着。” “多谢夫人。”他实在地坐着拜了拜,声音竟有一丝颤:“也多谢夫人对我家阿旸的关照。阿旸,快来给夫人问安。” 阿旸坐在末席。和阿沅一左一右隔着廊正互扮鬼脸,听到父亲召唤,惊得一个起身又要开始问礼。 夜昙:…这父皇一家也太惶恐了!这真正的天煞孤星喝茶喝得挺舒坦的,也没多看我一眼,该学学他的心态才是。 皞帝为先皇年逾五十才生有的老来子。他出生时天有异象,道紫薇帝星亮起异常耀芒,人族将因他获以前所未有的兴盛!故早早被定为太子。于是便可怜了当时早已成年且已娶妻生子的先皇长子,到手的皇位就莫名败给了个刚出生的小娃娃。更别提他次子离光赤璋出生时反有华盖星现世,主天煞孤星,克死身边一切诸人…皇长子因此地位骤降,憋闷了十数年终于忍不住起兵谋反。 结果自不必说,改不了那紫薇帝星的命格,被先皇连着两个儿子赶去了人界与沉渊界鸟不拉屎的地方吸浊气流放去了。不久便病逝,果应验了谨王天煞孤星的传闻。 克死了父亲,接下来就是大哥。离光赤琮的身体每况愈下,落得个帕不离手药不离口的下场。阿旸是在边界出生,日日面对的是病弱的父亲、危险的环境,唯一疼爱自己的二叔还是个随时会克死自己的天煞孤星,日日被旁人念叨。这性子就是要活泼也活泼不起来。 先皇去世后皞帝顺利登基,稳定朝局几年后就念在骨肉亲情把侄儿一家接回都城。分别封为二王,更准许离光旸随意进宫玩耍。谨王因天象所困,即使封王,至今也无人敢把女儿嫁给他。福王身子依然没被都城医官医好,只能说拖一天算一天。而阿旸,随了父亲的胆小惶恐,又是众人眼中下一个被谨王克死的人儿,所以入宫也被视作瘟神躲避。除了那丞相家的小阿沅天不怕地不怕,拉着他上天入地地玩。 丞相一家更看重人政而非天象,故对独女亲近福王世子一事未置可否。曾道福王有病是沉渊浊气太甚,跟谨王有何关系!因此也与国师结下梁子,索性翻了脸,水火不容。 夜昙听八卦听得想笑又想气。人族乃四界实力最弱,而脑子最擅转弯的一族。果然每一代宫闱秘事都如此曲折。她又瞪了恶疾未来的国师空座一眼,顺带呸一呸那脱离八卦的离光赤瑶。 身为先皇长子的幼子,他竟能从父亲的谋逆案中全身而退,因的就是见风使舵,早早拜入了国师门下,因此在都城享福,没去边境受过一天的罪。 这样的人也能成为父皇的父皇托孤的命臣?这赤琮祖父不仅身体不好,心肠也太软!换作是她,不能共患难,享福的时候还不一脚踹他滚蛋? 她想了这许多,皞帝已唤了三声“夫人入座吧”。回神后才发现全场皇亲国戚都在古怪地看着自己。夜昙即刻上阶入座。 没有父皇、姐姐和有琴的家宴着实没趣。阿旸阿沅又坐得远。皞帝话少,偶尔和谨王谈上两句与兽王谈判的事,也不作其他寒暄。夜昙兴致缺缺懒得听,便挂好微笑只顾吃菜。自己面前的碟子同阶下其他人的不太一样,菜色也不同,一条油亮亮的鸡腿最为瞩目。 宴席上啃这个,合适吗?夜昙全然忘了自己在父皇家宴上抱着羊腿大快朵颐的事,身为连霏,云夫人本云,是否要维持宫妃优雅? 她盯着那鸡腿,肚子不争气地叫了一声。 皞帝淡淡道,“夫人不必顾忌。该啃便啃。”又面不改色地补道,“下面的人不敢看你。” 之后他便难得放箸于一边,开始找阶下的侄子点兵点将,随唠家常,让全场只可注视于陛下身上,给夜昙随性的契机。 哎呦,曾叔公人不错嘛。她又开始欣赏了。夜昙拎起鸡腿,先快活祭起五脏庙。 家宴结束后皞帝让她随意安歇,自己先去批折子,只待戌时摘星楼见面。阿沅和阿旸需得和父母回家了,恋恋不舍同她道下次入宫再放风筝。夜昙吃得饱,眼皮又开始打架,一并打着呵欠答应。做了最后离席之人。皞帝背影挺直墨黑,腰间那玉白饰物偶随步伐摇晃。夜昙看着他低头摸了摸,好好调了位置后再叫大监跟上自己。想是十分宝爱此物。 她揉着肚子出宫殿准备找新雉办找有琴的要紧事。这便被一片宝蓝撞上,珠翠摇晃,她脖子险些扭了。 谨王在殿外等了她许久。 夜昙暗道不好,这怕不是前主子来说体己话。只从新雉那听了堆什么天煞孤星的八卦,这可如何应对?! 谨王虚扶了她一把,首先开口道:“夫人在宫中是否安好?” 你把她送进宫,你还问她?夜昙假笑:“本宫一切安好。还要多谢谨王提拔才是。” 这话却像是戳了他哪根痛筋,眉峰一挑,眸色凌厉了起来。他又问:“你和他,如何?” 他?哪个他?夜昙吃多了脑子转得慢,想了会才猜可能说的是皞帝。嘶,这天煞孤星自己没娘子,倒关心人家夫妻感情哦? 夜昙:“好,特别好。陛下对我很照顾。” 谨王道:“真的?” 夜昙:“还能是假的不成?”内心却道,您问完了没,再问下去我不知道答些什么了! 谨王:“你如今,性子倒活泼了些。” 夜昙:…我就说要露馅! 她恬淡一笑,装作一副过尽千帆的模样,再不多话了。 谨王狐疑地看了她一会儿,躬身行礼道: “夫人莫要介怀,微臣是…替他人询问。” “既然你与他已琴瑟和鸣,微臣也就放心了。夫人保重,微臣告退。” 他甩袖就走,好似有些着急。夜昙默默盯了会儿,后知后觉道—— 这意味不明的话语,还什么替别人问,此地无银三百两…这谨王该不会对云夫人有意吧? 有意还把她送入宫,这是有病吧?! 初夏雨后的烈日复来,宫中又热了起来。冰盆里的冰块融消得快,夜昙斜靠在躺椅上用蒲扇吹风。两个闹腾的娃娃也各自回家,这就成了又热又无趣。好在夜昙边躲懒边等新雉把侍卫们都叫来,也算有个盼头。 从晨起认识这一堆“老人”,听了一脑门子八卦,吃了一肚子鸡腿,甩了一身泥地还做了场怪梦。竟然到现在都没有碰见有琴的神识来与自己相认。彼此夫妻的默契已经差到换了张脸就迎面不识了吗?夜昙如临大敌,遂决定主动出击。虽不知此碎镜的范围是否宽于整个宫殿,若是一整都城…夜昙不愿想此恐怖之处。权当和之前碎镜一般,一座苑、一座楼、一条街的大小。你不来寻我,我来找你总可以吧!宫闱之内的男人除了皞帝就只有侍卫。待她从侍卫里揪出躲猫猫的神识来。不管是辣目闻人还是小没,分担些八卦吧,她真的好憋! 那屏风如今也无用,进不去其他地方。夜昙烦得叫人把它撤了。和女萝铜钱摆在一处。故躺椅上可直接看到敞门后的庭院。侍女衣角影影绰绰,夜昙弹起来喊:“新雉,是不是叫好人了?” 新雉为难道:“夫人,您把这宫里的侍卫都叫来究竟要做何啊,我从没带过这么多男人进倚云阁…” 夜昙:“外面日头毒,你带他们进内堂啊!”可别晒坏她夫君! 新雉更吓:“啊?进内堂,夫人,这不妥吧。” “陛下批折子批得头昏脑胀哪管得着我,其他人更管不着!你就把他们带进来,有什么事我担着!” “好吧…” 列队各位还套着甲盾,烈日下站岗满头是汗,突然被云夫人喊来入内堂。精壮汉子们也没见过这等艳若桃李媚眼如丝的美人给扇风和分发点心。一时都不敢抬头看夜昙。夜昙眼珠子转了一圈,一个也没找见像神识的,更别提像有琴的。便道:“我找各位前来,是有件事要做。” 侍卫们啃着点心道:“夫人吩咐便是。” 夜昙:“你们谁会雕石花?” 侍卫们:“啊?” 夜昙比划着,“石头花嘛!就是,”她抽出一侍卫的剑,把大家吓个半死,“用这个,或者刀,在石头上雕花。你们谁会?” 刀剑用来保卫皇城,怎能用来雕花!众人摇头。 夜昙沮丧道:“那看来不是辣目。写话本呢?拨算盘?” 众人继续摇头。甚至有人好心道:“夫人是需要账房先生吗?” 夜昙:“…差不多。一个只出不进的账房先生。” 众人:“啥?那不是贪官么!” 夜昙拍手:“对,就是贪!你们谁特别贪钱,我有个特能挣钱的差事!” 新雉拉住她,“夫人,您究竟要找什么人啊?奴婢怎么越听越糊涂。” 别说她糊涂,夜昙自己都糊涂了… 之后对着这群侍卫大哥,夜昙把有琴及神识所有的爱好特长都说了一遍。宛如泥牛入海,面面相觑无答无声。 烈日渐落西山,晚霞片片,暮色柔软在堂前殿后。宫墙绿树留下浅灰色的影子。 夜昙忙活了一下午,放弃了一批又一批,最后极沉痛地问新雉道:“还有侍卫吗?” 得到的答复自然是没了。宫里是男人的别说侍卫,就是临时入宫的泥瓦匠,都被抓来问了一通。 夜昙从胸中长叹出一口气。也不知是为了自己的凄惨还是为了夫君的凄惨—— “叫…叫太监来吧。” 若玄商君有感,只怕会为娘子猜测自己所托的身子而眼前一黑。 第28章 陷落倚云阁·不知真假的双星互换 戌时。摘星楼上有一颀长身影早立等候。暗夜下他的玄衣几乎难以望见。夜昙昂头寻了半晌才确定这曾叔公所立何处,缓步登楼。 自然到与皞帝约好的观星时辰,她也没找到自己夫君的半片影子。因此心情淤塞,纵然这晴夜有她夫君布下的满天星斗闪烁也无法疏通夜昙浓黑的脸色。 银珠细密,嵌在深黑夜幕。星河似一条淡淡发光的白带,横跨繁星密布的天空。而皞帝疏淡檀香,幽静宁神地飘来。此景该是风流缊藉似飘逸含蓄的诗画,叫人心思纯净。 ——奈何恶煞夜昙很不应景地想到些不纯净的。唔,这星河白带像不像冰清玉洁带?有琴若是在星河里滚上一遭,是不是就被冰清玉洁缠上了… 还是被自己缠上比较好。夜昙舔舔嘴唇。迫切地想出碎镜和夫君共浴爱河。 可现在,连他在哪都不知道… 她这身子的夫君倒是立于眼前,且正道:“夫人来了。” 夜昙:唉! 如此美景,与“长辈”共赏,何其可惜! 夜昙恭敬曰:“陛下。” 皞帝让她过来些。夜昙浅挪了半步,他倒也不多要求,只道:“夫人能看见那颗星星吗?” 夜昙顺着他沉沉的目光去观天。天上星星可太多了,她道:“能看见一堆。” 皞帝弯了唇角道,“那一堆最中间的,就是紫薇帝星。” 夜昙:“你啊?” 哎呦,这话不太恭敬。夜昙又道:“陛下之星,果然分外光彩,臣妾景仰。” 皞帝转向另一边道:“夫人再看那颗呢?” 哪颗?哦,那边只有一颗,孤单单地也好认。泛着黄光,奇奇怪怪的。 “这是华盖星。”皞帝顿了顿道,“也被称作天煞孤星。” 夜昙:哦,谨王啊! 不是,这曾叔公大晚上喊自己夫人上摘星楼就是为了给她介绍自己和贤侄?夜昙等着他继续说。皞帝道:“夫人是否觉得,这二星相隔天堑,又意象相斥,实不该有所联系。” 夜昙忍不住暗道:只要你把国师给罢免了,哪来的意象相斥。但她回曰:“臣妾对星象知之甚少。” 皞帝偏头看她,分明的眉眼如月沉平野,被星曙笼罩出晦暗和难辨的轮廓。夜昙心头一跳,不知他要做什么。 肩上一热,她的红裙就被披风盖上。夜昙这才发觉其实皞帝一直搭了件厚披风在胳膊上。原来是等着给她保暖。 “夜里凉。我想给夫人说个故事,也许有些难入耳,还有些长,夫人别被寒意侵了身子。” 披完衣服他就站了回去。恰到好处的体贴和距离。夜昙说:“谢谢你。”又说,“多谢陛下关怀。臣妾不冷。陛下请说吧,臣妾洗耳恭听。” 突出的指骨摁在摘星楼的石块,皞帝音色浅淡,心绪平和地开始说故事: “二十多年前的一个星夜。华盖星和紫薇帝星一起闪烁耀芒。那日人族皇城,同时有两个婴孩降生。” 夜昙想到新雉所说的宫闱秘闻,瞪眼道:“那不就是…” 皞帝道:“是。” 也不用“从前从前”、“吾有一友”的掩饰辞藻了,皞帝指名道姓地继续说自己。 “我是先皇老来得的幼子。出生时,大哥已然成年成家有了长子。我与谨王同年同日出生。那日天象所述,人族同时降下紫薇帝星和华盖星。一个主帝王之象,一个主清心寡欲、天煞孤独。” “我的出生也带走了母后的性命。先皇与母后感情甚笃,故我被判作华盖星,而赤璋天庭饱满地阔方圆,生来就有帝王之相,自然便是紫薇帝星。” 夜昙傻了。 这皞帝所言怎么和新雉所说恰恰相反? 但她体恤曾叔公道:“陛下既是老来子,母后生育你时必定年岁较长。女子分娩本就九死一生,我母…呃年岁越长就更是危险,这与星象其实没什么关系的。” 皞帝:“夫人这么想?” 夜昙:“…啊。”他不会要说我不敬星象了吧! 皞帝道:“我也这么想。” 夜昙:? 她更欣赏曾叔公了!这性子,和面上的平静无波很不一样嘛! 夜昙静听他续言:“当时的国师说,此紫薇帝星世所罕见,雄才伟略,寿数甚至可过百年,定能带领人族傲立四界。先皇大喜,便着重培养谨王。谨王确有帝王之材,读书习政一点即通。” “那…你呢?” “我,”皞帝遥望星河,回忆道,“我会克死周围一切亲近之人,永世孤独。好在华盖星除了孤独之外还有个其他说法:与道有缘,适宜静修。” 静修。夜昙扯出一抹冷笑。这词,她可真熟悉。自己就是这么“静修”大的。不如叫坐牢子罢了!谋其政方有其位,几代国师,总要折腾出这种信口开河的东西稳固自己的地位。却不知会如何毁了他人的一生! “若清心寡欲、恪守己身,努力修炼,甚至还有机会得道成仙,享有永世寿命。先皇听了这话才灭了杀我的念头。毕竟人族若有位可成仙上天界的皇家之人,于人族在四界中的地位总有裨益。我同样被寄予了厚望。人族的…希望。” 他在说自己的父亲时,竟从不用“父皇“二字。想来血缘有多淡薄。 上一次听说人族成神的希望,还是要嫁给神族的姐姐。夜昙望着皞帝的侧脸想,成神…于人来说,真的就那么好吗?值得放弃一切? “夫人可听过,天界的玄商神君?” 夜昙正替曾叔公惆怅,这一句可把她魂都吓飞了,结巴道:“听听…没听过。” 我枕畔夫君是也!找了他一日了,难不成…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夜昙:“陛下,你会雕石花吗?” 死马当活马医。让她试探一番。 皞帝:“不会。夫人爱花,连石头也一样吗?我可以请…” 夜昙:“啊陛下继续说吧,我随口一问。” “神族作为四界之首,每当归墟异动时都会派遣族人前去修补。这修补是九死一生,又要神族修为最高深的人才可进入。这一千年,便轮到了神族的皇长子。” 这烂熟于心的人生经历啊… 夜昙从没有像此时一样感受到“一千年”的重量。是人界来来回回,自己父皇从老头子变回小娃娃,面前这位曾叔父也从长身玉立变回刚出生的天煞孤星,再往前不知多少代…之前。 玄商君就已经被送入玄境开始半生的孤独了。 夜昙有些恍神。 与夫君分离…现世半日都不到,碎镜却过了许久。虽远不及千年。可她…想他了。 很想,很想。 想抱抱他,心疼他。 “玄商神君是世所罕见的天才,天帝许他闭关后修为更是突飞猛进。据说金身已炼就八层…人族寄我修行厚望,便,效仿此法。” 夜昙的心又是一跳。 皞帝道:“将我关于藏书阁修行、闭关。不与外界接触。只求不克他人,自己成仙为人族增光。” “整十五年。” 就为了那一句天象,因为母亲年长生产去世,就要从出生开始被关在楼阁里十五年?十五年,从婴孩到少年。对于神族来说弹指一挥间,对于人族来说,又和有琴的一千五百年有什么区别?! 夜昙太能够体会这种感受,掩饰哽咽道,“凭什么?” 皞帝续道,“玄商神君乃星辰之灵,先皇但求我与他对标,便将我取名为辰。又恐天界不满,以四象日月星辰中‘辰之碎片为尘埃之脂玉’之古语,留音替字为尘。” “离光尘。”夜昙轻唤。 这是皞帝的名字。 他微微点头。手摩挲起腰间的象牙。 “十五岁上,先皇身体不康健,便想起我的克星命格。恰有隐世高人出现愿收我为徒,先皇便遣我出城远离他,去跟随高人于三界游历。那两年,我以‘摒尘’为号,和师父实为逍遥。” 他追忆起人生唯一的快乐时光,眼角也带了些柔和。夜昙又道:“那后来,陛下又是为何成为陛下的呢?” “传闻有上古双花,名为地脉紫芝。此花可开启归墟屠灭四界。万年前双花被四界联合诛灭,已不存于世。而与双花同根同源的还有一物,名为太极图。” “此物也同样阴阳相对,清浊此消彼长,是可包罗万象的法器。又随使用者心意变化,全图开启时威力不弱于归墟,故也被四界视为大患。但此物无影踪也有万年,四界遍寻不得,它也就只成为了传说。” “而我与师父在云游时,意外获得了半张太极图。” 皞帝说到此处,夜昙已是惊诧无比,竭力掩饰表情的失控! 说到姐姐和自己的恶名尚听得熟悉无碍,说到把自己和有琴弄进来的太极图,夜昙脑子已经发晕…再说到他得半图,夜昙不得不将一切串联:难道自己所进入的太极图碎片,是来自于皞帝所获的半张? 为何四界从未听闻过此事?!而半图又为何成为碎片,困住这许多兽女? 不,夜昙天灵忽地清明:自己所在的,究竟是碎镜吗?! 还是这一切一切的根源所在? ——臭和尚,感觉瞒了所有事情,只给她和有琴透了冰山一角! 夜昙这番忙着生气和发晕,皞帝那番还在缓缓叙述。 “我在藏书阁看了许多年的书,翻阅古籍时一直不明:既双花开则归墟开,屠灭双花后归墟依旧异动是为何?此事总也蹊跷。但这都是万年前的旧事,人族也有参与。上神留下的如此珍贵之物已被糊涂毁去了一个,再毁去一个未免可惜。又怕此物被沉渊或其他别有用心的人拿去,我就带了它拜别师父,回皇宫只向先皇道找到一可用法器,希望能将其置于人族看守最严的宝库中看管起来。” “我和师父约定,放好宝物就继续云游。可没想到,这一入宫门,再也没能出去。” 夜昙:“为什么?” 皞帝捏起那象牙细看,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因谨王已是钦定的君主,我大哥因此志骄意满,以子为凭。想逼宫先皇早些上位,甚至想借着智谋诡计勾结沉渊傲立四界。 “这些谋算还未成行就被先皇探知。他悉心培养多年的储君如此伤透他心。便上书天界道,当年双星降世判断有失,我这么些年身边未有人被克死,合该我为紫薇帝星,谨王为华盖星。并将我大哥一家逐出都城道,既喜与沉渊交好,便滚去那里永生永世吧。 “之后,我就从头学起了政务。从摒尘变回了离光尘。” 夜昙气得想骂人。那老皇帝是不是有毛病?把儿子当个玩意儿,招之则来挥之即去吗?坐牢子十几年,好不容易得了逍遥又被摁回来! “竟如此轻易更改判命?” “是,如此轻易。国师也未有异议。只道当年错判,幸而纠正。自我重被判作紫薇帝星,便门庭若市时有人拜访。再过几年,这朝内朝外的传说仿佛也都忘了谨王曾作十七年的储君人选,只说他天生克人,我大哥在边境之死便是他克。福王重病也是。后来阿旸也被视作沾染了他的克星命格,可能随时都会夭折。” 夜昙气哼哼,又问了句:“凭什么?” 凭什么一夕被判,就被踩至脚底或捧至高空?谁愿意,凭什么? 从小到大,有多少人说她是灾星,说人族所有祸患都由她而起。姐姐被称为福星,可又如何?被天规礼仪束缚,每日要读上比人还高的书简,早早就被定下永世孤独。 夜昙怒却声色轻,也不知是安抚自己还是安抚自己也一并倒过霉,甚至还吃了两头的苦楚的曾叔父道:“我听说…” 有琴曾让夜昙无比感怀的话如今从她口中传递给另一个人。 “我听说,星辰在世间来去本无牵挂。吉凶福祸,都是后人杜撰的。” “在王权的威逼诱惑下,黑变成白,白变成黑也是常有。既然黑可以随时变成白,那它本就不是黑。白亦如此。不过都是混杂一处,搅和了私人欲望的灰罢了。” 皞帝有些讶异,看向她道:“夫人是这样想的?” 夜昙:“是。” 看在你也不太信天象,还把福王谨王和我父皇接回来的份上,用我夫君的话安慰安慰你吧!这真心倒霉的…曾叔公? 皞帝:“我不信命。静修数年,我却只发现自己有太多红尘欲望,消解不了。我根本成不了仙。” 他看了看夜昙,眸色温柔,“如今更不想消解。至于紫薇帝星,谁坐上这个王位,那颗星星都会闪烁。它也许是为帝王的德行和勤政明亮,但不是为某个人而生。” “我,更不愿信世人的偏见。譬如…生来就只会使媚术、骗术的…一些兽族。我想我亲眼看到的,比道听途说的,要真切的多。所以,夫人。” 夜昙只顾点头,没太注意他的言外之意,道:“怎么了?” “今日同夫人说这些,是为了临去兽界之前的约定。我说过,会将我的过去全部告知于你。” “昨日天界已派仙君下界,将人兽二族的结界化去,结为相好之桥。在人界的兽族,法力会慢慢恢复。我与谨王也已与兽王商定互通有无。从此,再也不会有兽族在人界受伤了,人族在兽界亦是如此。” “我…与师父游历期间,曾误食过许多植株果。有了些体质抵挡,因此,不受迷魂术法的袭扰。夫人是否明白?” 这怎么聊着聊着,越聊越不明白了。他说这么多,看起来掏心掏肺又怅惘的,不会就是为了… 夜昙绿着脸往后退一步,“啊…啊明白。” 皞帝抬手给夜昙掖了掖外袍,又柔声唤了句夫人。眸色深深,一切尽在不言中。 夜昙心中大呼不好。 ——敢情他说这么多,自己还听得挺伤心,都是为了亲近云夫人啊? 这性子恬淡温和个鬼!话这么多,说了一整个晚上,话本似的叫姑娘提心吊胆又泪盈于睫。难不成想让自己提出“陛下您太可怜了臣妾愿意今日给您侍寝暖暖心”吗? 就是你再蒙受有琴闭关的池鱼之殃,也不能这么哄人! 夜昙再退两步,两指一碰眉骨皱起鼻子:“哎呦,臣妾,臣妾这晚风的确是吹冷了。星星也晃眼。臣妾怕不是要得头风病,现在需得回宫眠一眠,眠一眠。” 她现在没有法术和武器,打不过身量如此之高的年轻男子。溜之大吉方为上佳。夜昙碎步下阶,也不管皞帝在后什么表情,连道:“臣妾困了,您的故事太悲凉,臣妾得在睡梦中克化克化,明日再给您回应哈…” 突地夜昙又是眼前一黑,脚底一滑,从这拔地参天的最接近星辰之处滚下了台阶。 昏过去之前夜昙只想:这地方是不是跟我有仇,找不到夫君也找不到出去的法子,还一天之内晕两次? … 夜昙头一回睡醒了一觉,一日一夜后,依然待在一处碎镜里。 或许是个最难解的幻梦里。 浅橙的朝阳洒入倚云阁。夜昙顶着云夫人的身体来到了第二日。 昨夜似乎又做了噩梦。依然是一大片迷雾,她从摘星楼上一路摔进去的…梦中乱行了一晚上,睁眼比一夜未睡还累。 夜昙摸摸腿。那两个聒噪的孩子不在。哦,今日他们不在宫中。 她张嘴,喉咙发痒:“新雉…” 新雉就在一边,闻言凑近道:“夫人,怎么了?” 夜昙:“你把我扛回倚云阁的?” 新雉:“是陛下抱您回来的啊。” 什么?! 夜昙爬起来冷汗立下:“他?他他他…留宿了?” 暧昧言语后趁无知少女晕厥行不轨之事?!这这!这哪是人帝,这是禽兽啊! 新雉:“没有。陛下抱您回来,让我好好照顾您,又去问了医官您的身体状况,就回宫批折子去了。” 夜昙抚抚胸口。身上衣物完整。阿弥陀佛… 呸,怎么开始跟臭和尚学说话。 “他生气了吗?”他最好生气,如此情真意切地一番忽悠这夫人还不上钩,气一气个把月不来倚云阁,夜昙不信这期间她还找不到心结之人,找不到出去的法子! 可惜新雉眨巴眼睛道:“没有啊。陛下还说下午要同您练剑。” 夜昙:“练剑又是什么事?” 新雉:“就是您从宫外回来之后,每隔几日陛下都会来教您练习剑术。” “他剑术好吗?” 新雉:“陛下剑术超群。” 夜昙呵呵发笑。不是说从出生就被关在阁楼里看书吗,没有童子功哪来的好剑术?昨夜那些话到底几分可信? 怕不是练剑是假,调情是真! 想想那人帝永远分不出鲜明情绪的眸子,再看看新雉的一副傻样…两个不同的故事怎么也是后者更妥帖些。符合如今谨王那一副恭敬纠结欲言又止的模样。话本子不也总写。诸如爱而不得,害怕自身命格波及女官,又有强权强娶,不得不饮涕割爱,至此自己黯然相思,人帝还要宣扬是他自愿奉上心上人,作全了叫美人失望的诛心之举…小没能以此再编八百出皮影戏。 双星互换,凄惨童年,到底为真还是为博美人怜惜的假话? 夜昙摆手:“回了。说我身体仍不适。” 新雉:“啊,为什么?” 夜昙:“因为我困!”她一个后仰回归床榻,“哦对了,你能出宫吧?找个人帮我在外贴个求贤令。” 新雉再度:“啊?”完全被夜昙的前言不搭后语弄傻了。 夜昙:“要求就写我昨日寻那些侍卫和太监的。雕花的,打算盘的,能对上‘西湖月下泛轻舟’下一句的…能弹琴烹茶的也要!” 新雉:“奴婢真不明白,夫人到底要做什么啊?这些人听起来风马牛不相及,毫无关联啊。” 夜昙已经闭上眼微笑曰:“风马牛不相及就对了。越多越好,我要一一验看。” 新雉摇着头出去办事的时候,微风吹入阁内。皞帝昨夜点下的安息檀香还剩半截,香灰一落,砸在地上成了灰烬。 夜昙这躲人的一觉又睡到了新的夕阳。 无人来喊她,新雉在外安静扫地。枯木做的净君沙沙,和石子路碰撞。即使是夏日也有落叶,她扫得认真,嘴巴还在嘟哝:快了,快了… 有人点点她肩。是夜昙:“什么快了?” 新雉:“哦,夫人要的人快来了。” “求贤令这么快吗?” 新雉:“陛下听说您要找人,就拨了雕花最好的、算盘打得最快的、诗词闻达的、乐坊数一的琴艺大师、还有御用的茶博士送来给您挑呢。” 夜昙:… “我怎么不知道这荒凉的皇宫里有这么些人?” “哦,有许多是宫外来的。陛下把您的求贤令换成皇榜了。应邀的人可是挤破了头。一共加起来总也有五六百人!陛下说您慢慢挑,这几日政务繁忙就不来打扰您了。但三日后辰时,请您去他那里会见贵人呢!” 夜昙:“他要不要这么殷勤啊…” “夫人,陛下看重您,您应该高兴才是啊。” 夜昙:“哈哈。我喜不自胜。” 第29章 陷落倚云阁·似梦非梦 喜不自胜的倚云阁夫人又从黄昏鏖战到天黑,从满怀期待到心生倦怠。一波波的能工巧匠觍面而来臊眉而回,都道这宫中唯一的夫人就是恃宠而骄,都城顶尖儿的匠人偏一个看不上。 这不是你们到底够不够巧之辨,她要找的是天上地下独一份儿的亲夫君啊!也许辣目雕花不如这位能凿刻千蕊的匠人,小没的话本也不如戏班子唱得动听,画技高超于闻人的画师比比皆是——可这有什么用啊,她要的不是最好,是唯一。是那个又机灵又傻气,又温柔又淡泊的有琴…不是不是,来的人通通不是… 夜昙终于从身到心累不能已。让还剩的四百位先回宫外驿站住下,她要沐浴更衣歇息了。 新雉去准备沐浴所需之物,庭院内空了人影,暑气跟如烟丛至的匠人们走了。一弯弦月重新爬至天空,絮白浩然,衬得周围星星皆微小黯淡。不管是紫薇帝星或是华盖星。 夜昙站在院内向上仰头。不属于她的面庞接住了不属于她的一抹清冷月色。深宫、美人、夏夜、孤寂、并弦月残缺…很有酸诗咏叹的风味。她突然就想,如果这个地方当真大到永无边际宛如现世,她需横跨四界去找寻夫君寄托于何人身上,那不如——直接上天好了。总之几十年前的玄商君,也正在玄境闭关修炼呢。 “如今我们又是一个在天璀璨,一个在地染尘。而且这次,你是当真不认得我。因为我还未出现在你的未来。” 夜昙向上抬手,艳红的宫裙滑下,一截云夫人的雪臂在试图触摸天上的星辰,以及那也许的布星之人。 星光终于洒下抚慰美人、照映出她小臂后几道交错纵横的粉色肉疤。 且慢,这是什么? 夜昙曾被宫人刺杀,刀口就生作这样的肉疤。其他伤痛她也几乎都经历遍,下意识就辨认出是何种刀具所伤。这两日忙得晕头,衣襟又包裹得严实,她还没好好看过这副身子。美人身上怎么有多道疤痕? 恰逢新雉在后远唤水已备好,请夫人沐浴。夜昙拉下宽袖回身。小侍女挎了个篮子等在一木桶边,见她来了,把篮中鲜花向热气氤氲的木桶中一倒,欠欠身就要走。 夜昙:?服侍得这么随意吗? 新雉未问自答道:“夫人沐浴,奴婢一向都是回避的。” 想来这云夫人羞涩,也是寻常。夜昙便颔首让她下去歇息了。 腰带松开坠在地上,夜昙没学过劳什子沐浴羞涩,三两下脱了衣裙赤脚就往桶里迈。一抬脚又是一惊:这美人膝盖到脚踝处又有一道长疤,好不狰狞。 夜昙摸上去,倒是不痒。很旧的伤。再看另一条伶仃的腿,很不伶仃的几个肉眼,像是用什么锥子凿过,腿前腿后竟还照应着。锥子还是贯穿。 视线再上,小腹也有,是短刀捅过;肩胛还有,三道爪痕,后背摸着也是起伏不平,看不见就根本数不出几道… 噫,这姑娘怎么一身的癞痕。夜昙又是骇然又是心疼,好好一个美人胚子,又是脂白细腻的皮子,裸身之下却是另一种烙印过多的独特风光。 她入宫之前,不该是个在王府绣花的娇女子吗?总不会是把自己给当成块布用针缝来缝去吧?夜昙疑惑万分,从来这里就一直疑惑。两腿续迈,人也就坐入木桶热气迷雾之中。 散下乌发飘浮在水面,与花瓣缠绕在一起。夜昙玩着瓣花,弹指,它便逐水飘零。 “所以,连霏姑娘。你经历过什么呢?我落入这里,当真是解开‘我’的心结吗?” 皞帝虽一时寡言一时话多、一时清淡一时殷勤有些奇怪,但对她也算是百依百顺不设限制。谨王?好似担了话本子里的伤情角儿,恭敬祝她幸福不作打扰。宫中空旷,无其他夫人美人暗害争斗,还有阿沅阿旸两个孩子时常进宫拽着她玩…这日子怎么看也不闹心啊?那只能是这没进宫的过去了? 夜昙纠结地沉入水中,吐出几个鱼泡泡。 进入倚云阁的第三日又是忙碌和一无所获。 跟工匠复述要求到嘴都麻痹,新雉都会背夜昙那些陈词滥调了。少典有琴不在其列,依然不在,果然不在。皞帝同样如自己说的那般忙于政务,半步也未踏足倚云阁,半个消息也没传过来。仿佛观星那夜就已把此生多话用尽,余下皆是默然。夜昙忙里闲问,又得这位圣上不仅宫殿朴素唯爱着玄,且少带宫人。分明是他的皇宫,来去却安静得像个影子。夜昙撇唇想,说得不错,还是个黑洞洞的影子呢。 第四日。夜昙已然不知法阵外日晷走至何处,兽女们大限的第七日是否快来。她简直是落于蛛网的蜂子,粘黏在原地。嗡嗡地瞎忙许久,连网沿都摸不到,生生等死。为了好好活着,夜昙决意换个法子。先不找夫君,找找那谨王诉诉旧情,探听一番云夫人满身疤痕的过往。 结果新雉回禀,谨王事忙回绝了。且请夫人下次再召要经过陛下准许,不可私相授受。夜昙气得踢了桌凳一脚——自作多情,又不是找你真诉“旧情”,什么私相授受? 再一日,便是皞帝约好的与贵人相会。夜昙推脱了摘星楼的侍寝暗邀,又躲懒了练剑,这般再推脱就太不像宫妃了。故早早被叫起,似家宴那日一般,极痛苦地等新雉给自己梳折脖子的发髻。 也不知堆了多少支钗子,至于吗?会见少典宵衣都要不了打扮成这样。 “夫人还从未穿过这身紫裙呢。配上新发髻和这断月坠,真是好看。”新雉在后边插簪边夸。夜昙镜前补眠,心虚一笑。 紫色是她自己所钟,却非云夫人所爱。前日拉开紫檀木箱,只找到一件紫,还是可怜兮兮地挂在最末,显然不受偏爱。这见皞帝头发由不得自己,衣裙总也得自己喜欢些。便提前吩咐了要套上这件。 绛紫宫装绣上连珠的昙花。简直就是为她而生,夜昙作了几日的旁人,终于算是做回夜昙。 淤塞碰壁几天了,兴许见完面还能更淤塞,她是需要自娱舒心的常人,不似姐姐,救人破题时总是不疾不徐的从容。 夜昙喉咙里又发出声叹。姐姐,有琴,慢慢,我何时才能见到你们啊… 都要她救人,谁来救救她啊。 等梳妆皆成,新雉又道:“夫人,差点忘了说。陛下在您未醒时派人卸了牌匾。” 夜昙:? 曾叔公安静了几日,今日见面又开始作什么妖。 “干嘛,我没陪他练剑,他气得罚我?” 新雉忙解释:“不是,陛下说当时取名仓促,现在想来意象不算上佳,还是夫人自己拟定自己喜欢的名字,告诉他再做个新牌匾上去吧。” 夜昙:“叫什么不都一样吗?不明白他。我懒得想。你帮我想想。” “啊,夫人,这不妥吧?陛下圣恩,奴婢岂敢越俎代庖。” 夜昙张了张口,想再忽悠傻侍女两句。 “夜昙…” 夜昙:?这不是她说的话啊? “新雉,你刚刚说什么?” 新雉回:“越俎代庖啊。” “你没说别的?” “没有啊夫人。” 夜昙:“青天白日的,见了鬼了。现在是几时了?” 新雉答曰:“卯时正刻,夫人。” 夜昙:… 惺忪睡眼终于完全睁开,向外一瞧。哪来的青天白日。重叠岚光,花暗蒙蒙雨。天才亮,又有细雨,天还是晦的。正适合见鬼。 夜昙恼:“折腾了这么久,竟仍有一个时辰才会面?那你叫我起这么早做什么?” 新雉难得喏喏:“奴婢怕耽误了您与陛下的良辰…” 夜昙:… 夜昙:“我去躺椅上再补半个时辰的觉。到时候了再叫我。” “是,夫人。那我给您点上安息香。” 据说连霏总要点上这香方可入睡。只除却近来怠惰。而夜昙不同,夜昙是向来怠惰…夏雨习习,倒头就睡,入眠还需安息?夜昙刚要止住她,转念又想那檀香味道倒让人心旷神怡,点便点吧。 新雉从袖中摸出一支香来,泛着嫣红色。贝齿咬在唇上,似乎在想该剪多少正适合半个时辰的补眠。 夜昙在躺椅上边晃边道:“你还随身带着?这么忠心。随意些。点多少都成。” “是,夫人。” 在夜昙背后,新雉擦了火折子,燃起整整一支香。 …… …… “滚出去!” 赌坊紧闭的大门勉强开口,把个衣衫黄泥的娇小人儿丢出来。小二厉声喝道:“坊主本该杀你,但知你并非主使,只关了你三天不重不痒地揍了你一顿。很该知足了!以后若再敢在任何赌坊出现,扒了你的皮!” 脏兮兮的兽女抹了抹脸。弱声答应。坊门重响合上,她拖着步子往巷外走。 巷外是络绎不绝、行商走贩的人群。时有叫卖之声,吃喝首饰、刀剑书卷,汇作热闹的整条长街。 她走到一半,步履渐快。突有男子从外更快奔向她,一张脸写满担忧。 “小竹,你还好吧!” “师父对不住你,师父也没办法,我若不说是你我便没命了!他们砍了你哪根手指?” 兽女道:“他们没有。师父没有对不住我,你教我手法,我为你当盾。人人交集便是如此。只是可惜今后要换个营生了…呃!” 男人藏在背后的钢刀扎进了她的腹中。 兽女死死扒住男人的肩膀,不可置信:“为什么…” 男人抽出钢刀,又扎了进去。再一刀,再一刀。 “你怎配全须全尾地出来!他们怎么没把你打死、淹死,抽你的筋,剥你的皮!” “都怪你!你这个废物!若不是你有个破名字惹人注意,若不是手法被看出,我怎么会变成个残废!赌坊之上无小指者就是被打下了出千的烙印!我纵横赌场多年,都毁在你这蟊贼手中!” 他下刀狠戾,却毫无章法,把倒伏在地的弱小女子捅得满身血窟窿。 “我…” 哐当! 听到她还能说话,男人似乎从暴怒中醒悟。丢了刀忙向四周看。并无其他人在。幽深逼仄的巷子和他的站立挡住兽女的瘦弱身躯。可满手鲜血怎不是证明。 “没事,你不是人,你只是根草。踩死一根草算什么,我是人,我才是人…” 男人呵呵作笑,望布衣上擦了把血,转头就跑。隐入人群。 兽女还剩一口气,吐息间就有更多血沫子涌出。这力气可以化作一声“救我”喊来巷外的人群;或是“杀人了”捉住行凶之人。但她只用来向着光明爬去,留下一道长长的血痕。 “我…” 她想说什么? 她终究是没有再说出别的字眼。 巷口那株参天的树落下一朵凤凰花,砸在兽女冷掉的肩头。 …… 滔滔江水之上,又有一对佳偶行舟依偎。 男子青布直裤,头戴儒巾,是个书生模样。包有纱布的手掌正揽住美人,口诵浪沙道:“河流迅且浊,汤汤不可陵。桧檝难为榜,松舟才自胜。” 美人拊掌而笑,明眸闪动波光。“纵失了富贵,仅剩一叶扁舟于江河游荡,不知去处。有陈公子如此真心待我,哪里都是归处。” 继而蹙眉去捉书生衣襟,“公子闯三关必是险些丢了性命,如今伤可还好些?” 书生急忙拦道:“无碍。外伤已痊愈。只仍有内伤浊血在心头翻涌。” 美人更急:“下舟后我便去当了金钗,为公子求医问药!” “何须小采为我敛去荣光,现下就可直愈我内伤。” “这作何解?” 书生踯躅不言,且等美人追问才缓缓道来。原是美人存有积年宝盒,不但金银无数,更得赠一狐尾,传言可化心意器物。若化为灵丹妙药… 美人却反常摇头道,“狐尾是她人寄存,我不得擅自使用。遑论此物已不在我手中。早已归还给了云姐姐的家人。公子撑住,且等靠岸…”书生却突发难,扼住她的喉咙! “如此宝物,你竟随意送人?给不了鼠姑所求,我会被她的亲信乱棍打死!那个人在哪,快告诉我!” 美人被扼出泪花,朱唇轻颤,不发一言。江河落风,手背纱布飘于美人面前,白翳之下,竟是完好的一副手掌。 “你…并未下那油锅…”美人似有所悟,目光游弋至书生胸口,“自然,也未过那刀山…” 书生忙松手,惶惶然又要搂她。 “对不住小采,我一时心急犯下大错!你在楼中多年,也知晓鼠姑手段。我答应她,带你出来就要还她狐尾。为了你我的将来,你就把宝盒给我,好不好?” 粉瓣一绽,法术渐起。沉穆宝盒现于美人手心。书生眼中发亮,却见美人将其悬于江河之上,就要松手丢下! “别!”书生扑身上前。“你别冲动!” 美人啜泪道:“若我与此物一同坠入江中,你会先捞起哪个?” 说完,粉绿袄裙似星河缎带飘至左方,素手一扬,那宝盒却飞向木舟右侧!书生急扑向右,宝盒险被大浪卷走! “还好还好。”书生缓气。转头见美人并未入江又道:“你听我说…” 手中一空,那宝盒又重新被美人纳入手中。她轻盈一笑,声声如冷玉道:“从前云姐姐说人心易变,不若死物可靠,我却自命不凡,定要找到一知心不变之人。我以为你便是那个不变,到如今我才明白。是我错了。” “你与我说,‘石竹金钱何细碎,芙蓉芍药苦寻常。’陈公子,原来你从来要的就是细碎银钱,而我也只是错开的寻常花朵。公子不变的不是知心,而是贪心。” 美人抱起宝盒,纵身一跃,书生惊叫去抓。丝带转而滑过他手中,滑入浪淘风簸飘零,江水卷其归向天涯。 “公子永远也别想知道,这宝盒里究竟有些什么。” 美人身影已逝,徒留书生嚎啕舟上。 …… 镂空土楼中,数道叫好声将擂台紧紧包围。 又有怪鸟飞旋喊道:“十、九、八…” 各层诸人接道:“…四、三…” “十声过!黑熊精未起!三败受戮!” 便听轰隆巨响,庞大巨兽倒地惨死!围观者欢呼更甚,怪鸟化为人形握住一旁女子手腕! 此女一身浅绿绸裙,破烂衣衫遮不住满身红痕。 “女萝精,胜!” 女萝任其将己细瘦胳膊被举至高空,空洞麻木。 怪鸟低声道:“今日三场结束,你既胜了一局自有奖赏。回去好生歇着,明日再战!” 女萝开始瑟缩。 “我能不能…把金银奖赏换成…回家看看?” 怪鸟斜睨她一眼。“当真?” “同心咒在身…我跑不了的…” “好吧。” 散场后,一地狼籍。戏票遮住黑熊全身,女萝将其一一拾起叠在一边。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想杀人,我不想的…我就回去看一眼,看一眼…” 女萝凌乱头发满身脏污,赤脚出苑。脚踝铁链绑缚的痕迹明显,路人不免多看几眼,还有人问:“姑娘,你这是怎么了?” 女萝弯腰问候,逐个回答:“我在外迷了路,现要回家去呢。谢谢,我不用帮忙…” 偏僻树丛边有一柴扉。中住人家,正有家人商谈之声。 柴扉被女萝小心翼翼开了一角,灰暗的眼睛微微露出张望。 “爹爹,娘亲…我回来…” 却有声哭道,盖住她嗫嚅:“你把女儿卖出去,她会恨你的…” “自从几十年前人帝改了条呈,卖兽至人界的生意就越来越不好做。家中许多孩子要如何养得!只能卖自己的。反正她也是最无用的一个,倒换了我新差事做活。若是开了窍懂了些搏击之术,说不定还能带我们吃香喝辣呢!” 女萝掩上门扉,转身走向远处小溪。 草锯将其双足划破数道,她走得更快。停于溪边垂柳旁。 “我不配活着…”女萝抚向树干,双眸无泪。后弯腰将破烂衣裙撕扯成长条,打结在一处。成了条长绳。 浅绿长绳横于垂柳最粗枝干,女萝歪头看看,又扯开嘴角一笑。“对不起,是你啊。” “我不能脏了你。” 她将长绳收起,再转入远处松柏林。 高耸林中挂起长绳,垂成道弯弧。满是伤痕的脖颈并无一丝犹豫,即刻探上去。 女萝说:“这便是寄于青松了。” 女萝双脚悬空,向那垂柳方向道:“谢谢。” 第30章 陷落倚云阁·不过黄粱一梦 “啊!” 夜昙一个后仰,于榻上终于惊醒! 点香之后她再入迷雾幻梦。浓白之下,肤腠生出寒栗。又有那声音道:若一切都只是徒劳,该如何呢?你的答案,也正是我汲汲所求的终点。 夜昙再问,声又消失。挥手拨开白雾,无天无地中出现第一抹颜色。夜昙循彩而去,被吸入那道彩光,恰如当初被吸入碎片的阵法之中,旋转、失神…醒来后便落于蒲博坊的巷口,极清明地看见时闻竹被她的出千师父杀死! 那男人藏刀奔去之时夜昙就发现不对,高声提醒。可时闻竹竟充耳不闻,还在絮絮说话。夜昙又飞奔而去要拦第一刀,触及二人却直穿了过去!低头一看,自己竟成了透明的模样!于这世界无形无声! 她拼命想拦刀,又想抓人,又跑出巷口狂喊救人。可一切终究徒劳。待夜昙再回去想扶时闻竹,这姑娘已爬到自己脚下,生断了气。夜昙惊泪已下,要抱她入怀,瞬间又被下一股吸力撕扯离开了蒲博坊! 然后她又只能看着夭采绝望坠河、萝青悬树自尽…一幕幕一次次,那种无力感和心中的阵痛太过真实,让夜昙几乎喘不上气来!夜昙在最后的松柏林下失力跌落,这才跌回了榻上! 这个幻梦未免太过可怕。让她亲眼见到相处过、努力拯救过的姑娘们是如何死去,却让她无法做出任何事!甚至无法报复那些禽兽不如的混蛋…归墟之上,少典宵衣和炎方逼死姐姐之时的那种痛与恨仿佛死灰复燃,呛出夜昙水雾蒙珠,不停咳嗽… 是梦,是梦…夜昙努力平复,狠捶胸口道:“我还梦见过有琴要杀我呢。梦都是假的,假的。” 她在哪?倚云阁…她还在碎镜里。辣目闻人和小没还在保护着那些姑娘的神识,她还要带她们出去! 不能被一个梦吓破了胆! “新雉…”夜昙沙哑着喊,“我睡了多久…” 风动绸帘,霞光映红,红纱更红…夜昙辨认出外面是夕阳的光,不觉又是惊疑! 不是只眠半个时辰吗?现在是几时? 身躯还留在恐怖幻梦一般,沉重而无用。夜昙勉力支起身子,又唤道:“新雉?不是说辰时之前要叫醒我吗…我怎么不在躺椅上?” 绛紫裙色早不见,她身上赫然是一件寝衣!再摸头顶,也无珠翠钗环和那断月坠!夜昙赤脚下床大喊:“新雉?你去哪了?” “夫人!”跑来的却是个面生的侍女,“夫人醒了,我侍候夫人穿衣。” 夜昙:“现在是几时?” “现在是酉时,太阳刚落山…” 夜昙:“什么?我竟睡了这么久,错过了皞帝的会面?!你又是谁?” 那侍女被夜昙晃得怕极,噗通一声跪倒:“奴婢是在外侍候的,平常不入内堂…” “新雉呢?” “奴婢不知…” 夜昙头脑闷声作响:“那你们为什么不叫醒我?!” “奴婢,奴婢并不知道您与陛下要见面…” 夜昙:“你是在同我说笑吗?你不知道?你到底是谁?” 侍女不停磕头道:“奴婢不敢,奴婢真的是在外侍候的!陛下未来传召于您,奴婢真的不知您与陛下有约啊!” 一看人磕头夜昙就心生烦躁。因为这一般需反扶此人起身再安慰两句“我没有这等意思。”或是“我饶过你了你起来吧” 倒像是她强权威逼似的!夜昙当下没得哄人,直道:“那我衣服和钗环呢?” “奴婢们见您在躺椅上睡得沉,就帮您卸了衣裙…” 夜昙:“胡闹!”侍女又吓。夜昙不理她了,草套了个常穿的红褂,踩上那难走的鞋子边走边系带子:“你别磕了,带人去找找新雉!我速去向陛下请罪…” 这梦里梦外,皆是诡异波澜,叫人自顾不暇,连因梦心痛都来不及痛全! 夜昙匆匆奔向皞帝所居,一团乱麻的思绪里除了浆糊只剩浆糊!思来想去,也只能实话实说:睡梦魇了,错过贵人,还请陛下不要见怪… 有侍卫正在皞帝殿前镇守,肃然立枪。夜昙扶腰而来,又衣衫不整系带系歪,把他们吓得移开眼。“夫人有何事?” 夜昙:“放我进去,我要见陛下。” 侍卫:“陛下有令,今日任何人不可靠近昭阳宫!” “是陛下要我来见贵人!虽然晚了个把时辰…”夜昙解释底气不足,侍卫更如磐石不转。夜昙被堵在了门口。 完了,这曾叔公连被她晾两次,怕不是失了人帝面子雷霆震怒了? 宫门向内而开,皞帝的近身大监平静踏出,向夜昙躬身:“陛下请夫人回去吧。今日事多,无暇顾及夫人。” 完了,真生气了。夜昙欠身道:“还请大监转达:我今日梦魇缠身不小心睡过了。向陛下请罪,也向…贵客请罪。” 大监:“贵客?” 夜昙:“啊,贵客。陛下不是召我辰时来此与贵客会面吗?” 大监笑道:“夫人怕不是记错了。陛下一直在殿内批折子,并未召见任何人。包括夫人。” 夜昙:… “不是气话?” 大监:“怎敢哄骗夫人呢。您可以问这些侍卫。” 夜昙扫了一圈,都是坚毅脸。又想想方才侍女所言…难不成真是新雉传错了话? 夜昙决定还是先找到新雉再说。同大监道了谢转身回宫,迎上落日的余晖。 鱼鳞云朵裹了红霞,余晖尚热、层叠渲染。 皞帝的宫门在身后阖上。沉重木桩碰击,发出咚的闷响。夜昙几乎将它错认成,这副身子的心跳声。 ———— 而黄昏更尽的戌时,雾拂林中,众人面面相觑。 有苏连霏在青葵的安抚和引导下略说了些关于法阵之事。而寥寥几句就让朱樱蔓君和刚苏醒的柳蓉心如刀割! 同样刚醒的帝岚绝,狼吼穿过了神君的神罩,山林都在震颤—— “这狐妖说什么东西?那三个兽女,早就死了?!那昙昙和少典有琴在救什么?!啊?他们在救什么?!” 他怒到狼毛乍起,紫芜在一旁都安抚不过来。一双眼隐约辉耀蓝光向身旁那和尚:“你个秃瓢,是不是想死!!” 神君神罩坚固如昔,当真应了夜昙先前所言,四界之兵聚齐也难破去。只有法团刀兵攻去的反弹巨响。那番青葵好言相劝有苏连霏,同时嘲风众人也攻出帝岚绝几人的苏醒清明。 嘲风直道:“好,你们终于醒了。快把这和尚丢出来,我的刀太渴他颈项之血!” 帝岚绝抓头不明:“几个意思啊?父王,花姐,二郎神?怎么全都来了,还有天兵?”懵望紫芜,紫芜只道沉渊向来心中无道亦无佛,见大师慈悲为怀有所不满? 嘲风:“跟这个没关系。破事太长。”他拎起兽兵后颈一推,“让你手下跟你讲。” 兽兵:…这故事他已经给老兽王兽后说过一遍,长得想吐! 于是再吐一次。果然帝岚绝在怒火冲头方面与恶煞无甚高低。更别提青葵询问之下有苏连霏还无意补刀曰: “…其他兽女只是用以增加法阵修为法术的陪衬。包括我去掳你医家、那些花妖都是为此。能唤醒我姐姐的,只有那死去的兽女三人。” 众人震悚,兼有帝岚绝刚听完热乎的故事,便思路最畅地吼于和尚质问。 “碎镜中三女早已烟销,你却哄人去救?救的是个鬼?”更别提他分明可在夜昙夫妻入阵前便告知阴阳鱼解法。这是故意要叫他兄弟和大舅哥竹篮打水一场空、迷失在阵法中不得出啊! 不用嘲风再说什么,紫芜也拦不住什么。帝岚绝睛蓝色变,一招就把禅真打得吐了血且飞出了神罩。正落在有苏连霏身边。两位“罪魁祸首”齐齐狼狈于泥地,有苏连霏淡望他一眼,和尚回以一望,神色莫明,后平静擦拭嘴角血丝。 嘲风咧嘴道:“好好好。可久等了!”横刀臭和尚胸前。 “且慢。”青葵拦道,“让连霏说完。三女如何死去,又为何自愿入阵?” 禅真:“还是贫僧来说吧。” 众人岂敢信他,唯青葵点头留有尊重:“我观大师修行,当知大师也许另有隐情。” 禅真念了声佛,盘腿而坐道:“多谢青葵公主。正如兽王所言,三女早也死去。我请神君和公主救的,可称为三鬼,或者道,是三缕贪、嗔、痴不灭的魂魄。” 他偏向连霏道:“连霏施主要救的是这阵眼中狐,亦是她的亲姐姐。几月前此狐将最后一尾附赠于她人,后化为原形蜷缩隐匿,灵识即将消散。恰逢此时,连霏终于寻到胞姐。” 连霏微颤:“你…是怎么知道的?” 禅真未有作答。 连霏:“你还知道什么?我和姐姐在人界的事,你也知道吗?” “贫僧知晓,施主几十年来在四界寻寻觅觅,就是为了拼凑那散落的太极图碎片,以达成心中所愿。辛苦寻得若干残片,却先用来救了胞姐。” 众人顺道:“这残片失踪万年,如何寻得?” “因为有半张太极图,曾经存于,人族皇宫之中。后来半张破损碎裂为残片,便有迹可循。” 二郎神身为天界中人,实为惊疑:“此事天界竟一无所知?” 禅真道:“自然。人帝谨慎,从得了半图后就未上报于天,只作寻常宝物储存。此事只有星零几人知晓。” 几十年前…又勾起嘲风回忆,他暂且丢刀道,“当年报信之事,竟然是真的?奇哉怪也。莫不是人族皇宫的内鬼找我沉渊寻求庇护?” 全图现世则似归墟无解,然碎片半图怎不叫人垂涎!包罗天地、心意变换…岂不是想要什么都唾手可得!是个值得争抢的筹码。 自然,也要付出相应的代价。 嘲风又抬下巴道:“喂,你这狐狸想用半图做些什么?打死帝锥,成为兽王?” 兽王一家:… 连霏不屑哼笑。正要嗤驳,禅真抢先道: “连霏对权力无意。想要的,是回转年轮,溯至几十年之前…回到,她与其姊没有误入人界之时,逆转一切。” …这可比做兽王还要胆大包天。 世间万物沧海桑田生生不息此消彼长,一切皆有机缘回复如初,独独这时间是万万不能。只因四界存于顺行的年轮之上才有这天这地这人神妖魔、甚至是清浊之气的拢聚、分散!道生一生二生三化万物,却没有万物归为寂灭的道理。一旦逆转,天道悖乱…谁也不知会发生什么可怕之事。 除却嘲风的众人皆失语。故他笑道:“有意思。若不是立场不合,我倒欣赏这狐妖。天道又如何,天道存续万年,悄悄回复个几十年,也许它老人家一闭眼就给你蒙混过去了呢!敢想,敢做。不过——” 他收刀走向娘子身侧:“譬如我与葵儿缘牵一线,这一线极其珍贵,但凡有任何差池都会是不同结果。重来一次?我绝不会赌有比现在更好的结果。你想回去改变过往,新结果不一定比现在这般,躺在地上被我们围着、姐姐在阵里呼呼大睡的更好。” 重来一次,好的部分也许会更好,坏的部分也许会更坏,而好坏之间谁占上风?谁也不知。冥冥之中,一切也许已是最好的安排。 此话跳跃却通透,青葵也赞夫君智慧。 连霏道:“那是你们没经历过至亲至爱受折磨。说这些风凉话罢了。” 在场诸位都有些其痛难言停的隐秘过往。听到这不知天高地厚的话,倒纷纷露出了过来人的微笑。先不作解释。 禅真又道:“回归贫僧方才所叙:连霏胞姐九尾皆无,便陷入永久沉睡。肉身逐渐失去灵识滋养后,会逐渐化去,真正的身死魂消…” 有苏连霏用几条命换回其姐暂且留存,也正在此时遇到了与姐姐有缘的三个濒死兽女。 那日她抱着姐姐沉睡的原身偶入一片松柏林,见有女萝精悬于树上已然断气。还未有所反应,最后未散的一魂便飞至她面前化为彩球,魂力滋养了阵眼狐的皮毛。 连霏心头大喜,忙问是谁。对方唯余一魂,说话断续拼凑,只道:我为女萝嗔念,她心有不甘,嗔念不愿离去,又难有肉身再造。当下与狐有缘。索性彼此为挂,我保住她空白识海中的嗔念。你许我存续漂浮不散。 连霏自然答应。有了女萝嗔念,姐姐又可多存续一月。 同样,她也寻得了投河自尽的桃花妖痴念、和被人杀死在深巷的富贵竹贪念。 听到夭采和萝青早已死去,自己所求寻回肉身,与神识合并不过是一场虚妄。蔓君捂住嘴巴痛哭失声。朱樱红了眼咬唇不发一言。而柳蓉呆呆地,似乎在追忆与萝青的过往… 三个姑娘都失了心似的。青葵忙去一一安抚。嘲风也在一旁,像是她们忠心的卫士矗立。 “放心。”他闲闲道,“等她们仇家露面,我免费再接你们的单。” ——辛苦救人却徒劳、想救的人早无生机,该做何解? 恶煞曰:自然是先快意恩仇。杀! 连霏续曰:“我只见过那桃花妖,知道她与同时在人界受过磋磨的姐姐同伴。其他二人缘分何来,我并不知晓。” 无所知晓,自然无所更进一步。贪嗔痴皆至,本可以欲念重唤阵眼狐的意识。可不知为何,她却始终无法醒来。 而三片神识灵力也在逐渐耗尽。连霏无计可施,病急乱投医,用收集得来的碎片做了法阵,四处掳来兽女作陪。为的,就是延续三片神识及姐姐的性命。 “此阵还可炼化她们,将她们的法力性命都灌入姐姐体内。欲念齐备,又有多人法力冲入,姐姐定能醒来。” 连霏说完,看向青葵:“如此,医家是否明白?除此之外,你还有其他法子吗?” 她自顾自摇头道:“这已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法子。用几十人的命换我姐姐…若是结仇,都报到我身上便是。” 此女当真、可悲可叹。又十分偏执!帝锥不禁开口,君王威严道:“你既有碎片狐尾,怎不求到兽君府?四界地大,救人法子如此之多,何必祸及无辜之人!” “兽君府?”连霏好不容易平静的神色又癫狂愤怒:“兽君府可管过我狐族一日?狐族在兽界向来都是恶名,你会信我、帮我?若像你所说一般,我和姐姐从开始也不会受那些苦楚!” 帝锥讷讷闭口。兽兵们也默低下头。 之前… 见到有苏连霏之时,便道狐族向来哄骗虚伪,一句话也不可信; 再说杀她断狐族末裔,也是畅快无比… 狐族乃上古兽族。生来便会迷魂术法,也因着迷魂术法教人看不起、不敢信,只道一句迷魂句句迷魂,毫无真心。又有九命九尾惹人忌惮,人人畏惧被蛊惑、被以命暗害。 其族一生只有一个伴侣,且难衍子嗣。为躲闲言碎语,便遁入这雾拂林隐世,一隐便是万年…到如今,也只剩下有苏姐妹二人。 其实知道狐族凋零,帝锥也是放心的。这凋零并非自己所诛,只是天道自然…此后兽族少了威胁,也少了担忧。且不用担上愧疚。 他从未杀生。此族是自行灭绝。 帝岚绝沉面向自己一向粗疏的父王和一向精明的母后道:“她不来找你们很正常。昙昙被视作人族灾星的时候,你们也不让我去找她。哪怕是玩耍。” 帝锥和花尽朔张口结舌,被儿子堵得说不出话。 帝岚绝踏出玄商君神罩,走向始作俑者的狐妖,拱手道:“我从小只听说九尾狐族性淫又作恶无数,狡猾无比。却也没认真结识过一位。之前我的挚友在人界同样误解唾骂,我还道人族眼花耳晕,不识好人,将其逼上绝路。原来,我骂的也是自己。” 将他人寻常道路堵死,迫其入穷途。再以正义之名喝道:你竟如此行迹败坏、不走正道! 四界之内,此景均是一般。 紫芜也走出来,以纯净之心和柔善微笑向连霏道:“我最喜绒毛走兽…狐狸,当是无比可爱、善良的一族,是吗,连霏姑娘?” 雾拂林枝叶稍摇,法阵之外沉默风声呜呜。连霏的额间碧玉被吹动起,心也受新王一家真情触动,终于落下泪来。 “你们…说得很动听。”她拢发笑道,“也许是真的,又或是假的。可太迟了。当下我姐姐是我唯一看重的人。若无其他法子,我必不会牺牲她而赢得你们唤我回头是岸的虚名。” 众人愤怒已平,便齐望似乎知晓一切的禅真和尚。 青葵抚着蔓君后背,依旧最为抓住核心:“如今已知阵眼狐身份、以及为何兽女入阵和被困。大师方才说要我妹妹妹夫去救‘鬼’,却又在开头告知他二人是消解三女心结…若心结消散,姑娘们不再流连世间,阵眼狐岂不也会失去苏醒可能,逐渐消散?” “还有,禅真大师又是如何与时姑娘相识?” 禅真微笑。 “实则与贫僧有过一面之缘的时姑娘,并非神君和公主正在感化的那个。这个待夜昙公主出阵后诸位便会明白。却也是因她的辗转机缘,我才得知一切。贫僧说此诳语,只是为了掩藏化个普通单主,先取信于公主才是。” “三女已死,极难转圜。消解心结是为超度她们,还其心境自由。其余兽女和阵眼之狐该如何救,也等公主出阵后贫僧一并诉说。” 又开始天机不可泄露的话语。在法阵外等人、且一路光听没说的慢慢以鸟形啁啾几声,以示无奈。 “你们说得热闹,又哭又叹的。又等昙昙出来——可昙昙不是掉进那最深幻梦里了吗?怎么出来?连霏姑娘,你能不能把那法术光线给恢复了?让昙昙回碎镜里?” 还没等连霏拒绝,聪颖的鸟儿歪头自行道:“哦对,你宁折不弯,必须要有法子救姐姐,才愿意恢复——法子得昙昙出来禅真才说——出来就得破碎镜,姐姐就没了——这不是个死扣嘛!” 嘲风:“死扣?容易。砍了!让他先说!” 众人:… 险些被砍的禅真:“阿弥陀佛…” 在他的吟诵佛经悠悠时,雾拂林高悬的雾气团绕轰隆着雷声缓缓下降… 慢慢:“雾怎么下来了!”这法阵也开始闪动异光! 波彩法阵中,死扣似乎已被解开——先是几十位兽女的神识突然有了能力,齐齐飞出法阵,在空中翻滚几下后,逐一闪动光芒化为原形,铺在了林中各处! 几十个年纪各异的兽女身形出现在众人面前!兽兵抬脚前去救人! 慢慢:“就出…出来了?” 之后,三个最紧要的琉璃彩球发出脆响,一一碎灭!一道紫光由裂缝中飞出,顷刻出了阵外。 青葵飞奔过去。有苏连霏亦是。 不过一个是欣喜万分,一个是绝望无比… “昙儿!” 妹妹当真破了那幻梦!且救出了所有兽女! “姐姐——” 骗子,都是骗子!三颗神识破裂,几十兽女飞出,无所供养,姐姐马上就要死了!根本来不及有什么别的法子! 狐女当下就不顾什么以卵击石的结果,想杀了方才还可以说说话的众人,哪怕是任何一个! 然后,禅真和尚猛抓住了她同归于尽的袖子! 有苏连霏回头,甩飞他,眼中血红:“骗子!你是骗子!” 永无波澜的禅真眼中竟闪过痛色。自她出现时所入定扮演的所有出尘模样,都随着这股痛色化为齑粉。 一瞬过后,古水无波的大师又低眉平和道: “姑娘莫急。” “法阵还在,她还在。” 供养者不复存在,阵眼狐却依旧安睡不改。 这…又是为何? 第31章 陷落倚云阁·夜昙的破梦法则 世有烂柯之说,现世之于最深处的幻梦,便是彼之许久,此之一瞬的照应。阵外诸人将真相揭开许多的说话一瞬,夜昙在阵眼狐之梦中待了足足六日。 第五日,夜昙在迷雾中看见了现世的真实。便是那三个她拼命救助的兽女,早分别死于三月、两月、一月之前。而夜昙在旁观的痛楚后,并不敢往那处去想,仅是隐约地惶恐。 她同样不知这处“碎镜”归属何人、如何化解。勉强猜作是托身的云夫人。云夫人的贴身侍女新雉,在第五日的黄昏后失踪。 夜昙从皞帝紧闭的宫门外离开,亲自盘拨了前几日面过的诸多侍卫,请他们去寻新雉。倒也正因找有琴神识之事,众人对这小侍女纷有面熟,又受过夫人茶水点心的恩惠。这便纷纷答应下来,轮班在宫中找寻,直到夤夜也未有歇。 不知为何,这最恐慌、最长的一觉睡完,一直疲倦懒怠的宫妃身子好似恢复了许多。夜昙也跟着侍卫们熬到了第六日的日头。一无所获。 夜昙有太多问题要问她,这几日下来,这小傻瓜几乎是夜昙最信赖的人…为何这次却假称皞帝有贵人相约? 不得已,夜昙又把那个爱磕头的侍女喊来:“新雉是什么时候不见的?”同样未有答案。这圆脸喜庆的小侍女就像是一滴水落了井,再找不见。留下一片涟漪,在夜昙已禁不得太多波折的心上激荡。 倚云阁牌匾拆去,不再是倚云阁。内堂少了新雉十分空旷。夜昙坐在堂中苍茫,看到一只蜂子飞进来,绕于她身侧。 “你是不是迷路了?”蜂子继续嗡嗡。 夜昙看着它:“我也是。” 长睫微颤,从不克己复礼的宫妃正压抑泪意。 姐姐在的时候,夜昙可以撒娇耍赖。有琴在的时候,夜昙可以埋在他怀里又哭又笑说个不停。慢慢在的时候,夜昙可以同她一道横冲直撞再互为底气。帝岚绝、紫芜、甚至每日是不互糗两句不舒坦的姐夫…她所可以放下戒备放纵情绪的亲人、爱人、朋友…如今都不在。夜昙迷路了。迷失在这片幻梦里。 “自我入碎镜。与闻人在豺泽苑待了半日,与小没在红杏楼待了一日,与辣目在蒲博坊又是半日…然后入这倚云阁再是六日…若现世来不及等我破局而出,该怎么办?” 她喃喃自语,不敢放纵心绪,倒是敢自嘲一笑想起至暗情状来:“没想到堂堂灭世妖花一株,司星神君一位,会被一块小小的碎片困到死,困到一起被炼化作狐妖的养分…还要临死之前不复相见,凄惨无比。” 这样的话本子写出去,买者都会嚷嚷着糟心、要退钱吧? 夜昙决意透气。 拖着长尾宫裙走出倚云阁,叫侍女一个都别跟上来,后欲漫步至芳矶园看那朵种下的昙花如何。 路面不平,宫鞋依旧难走。夜昙更不想待在这皇宫里,想回兽界逍遥。哪怕是假的兽界也行。一只花褐飞禽就由低被抬至眼前。夜昙愣了一愣。纸扎的鸳。 “哈哈,云夫人又在发呆了。” 纸鸢后钻出两个明亮的小脑袋,齐齐冲她傻笑。夜昙豁然开朗,仿佛焦渴之人得饮清泉,伸手就把阿沅阿旸和纸扎的小鸟抱进怀里! 两个孩子早就约她过几日再玩,今日终于来了。阿沅在她怀中动来动去,稚声清脆。 “夫人,我们去放风筝吧!” 夜昙说:“好哇!” 风筝高远,线由阿沅牵着。夜昙和阿旸则跟着她嘻嘻哈哈地跑。 四方的天虽然不够宽远,可也是湛蓝。艳阳高照,万里无云,夜昙在疯跑玩闹中心绪转好。等阿沅跑累了接过风筝线拽着兜圈。 再一回头,原来走走停停,已入了她本来就要来的芳矶园中。栀香依旧。 阿沅却伤心喊道:“哎呀,花死了!” 夜昙跟着孩子手指的方向——那株他们一起栽种的昙花蔫倒在泥地上。阿旸手指试探一碰,它实在立不起来。当真是死了。 手中的风筝线也飞流转圈。皇宫在晴日下鼓起大风,芳矶园的草木和尘土迷了三人的眼。线辘兀地脱了手,夜昙提裙便追风筝。 “哎——” 没跑几步,她望见立于远处的皞帝。他立于花园的姹紫嫣红中,是灰沉沉的。面色也是。周身都是。似乎连冠也没装饰,最爱的象牙吊坠也没佩戴。仅剩玄袍漆黑。 夜昙停下。试探道:“陛下?” 几日不见,他清简了。也更淡漠。答也没答,瞥过她又走开。留日光底下的黑影给夜昙傻看。 风筝便趁着这时候断了线、飞远了。 夜昙咕哝道,“莫名其妙。”又道,“断了也好。彻底出了这皇宫,就自由了。” 阿沅没再玩一会儿就不舍地拉住夜昙衣角要走,眼角挂泪道:“云夫人,以后我再不能常来宫中了。也不能再找一盆昙花种到你的花园里…” 夜昙讶道:“为何?” “爹爹说,我要开始学作个端庄的小姐了。琴棋书画,必要都会些才行。不能只进泥里滚。”但她气鼓鼓看向阿旸:“都怪你!我爹爹说就是为了你我才要变乖!” 夜昙:“啊?” 阿旸低头道:“为什么呀?”又不敢反驳玩伴的怒火。 “我不知道,爹爹只是这样说。” 夜昙只能叹息。世家贵族的小姐,大抵都与青葵一样。童年只余小小一抹,终究要关入大院,开始学着淑雅。 除非是喊打喊杀的灾星,可以坐没坐相站没站相。 阿沅一走,阿旸也跟上。两个孩子挨着挪步。一步三回头道,“云夫人我会想你的!” 夜昙冲他们招手:“我也是。” 阿沅又笑,粉嫩的小脸实则比昙花绽放之时还要好看和珍贵。夜昙只能祝她永远像天上的太阳,而不会有任何一刻于夜间饮泣。 “我走啦。我走啦!” 阿沅瞪了只知道点头的傻同伴,阿旸才晓得也接:“我走了,我也走了。” “我们走了!” 在夜昙眼中,两个奶娃娃的影子缠在一处,挥手兹去。她不知道,这第二面就是最后一面。 晚膳时分夜昙没什么胃口,胸中乱搅着几日的波折、新雉的失踪,以及今日奇怪的皞帝。若是生气不见,又来偷看他们放风筝做什么?若是想见,不答她话转身就走又做什么?夜昙自观星之夜后愈发看不懂这曾叔公,于他的宫中也就日益别扭。 如今上前侍候的侍女比新雉没趣儿多了,夜昙叫她坐也称不敢,叫她说些办差之外的话也称不敢。 “阿沅说,以后不能常进宫玩耍。要学规矩。” 侍女:“夫人说的是。” “还跟阿旸有关。你知道为何吗?” 侍女:“奴婢不敢妄议世子与小姐之事。” 夜昙淡笑道:“私下里还不知怎么编排世子不祥。知道就说。” “是,是。奴婢都说,都说。是今日陛下许了丞相和福王家的联姻。既要嫁入皇室,阿沅小姐必得学着知理守仪才是。” 夜昙“哦”了声,“丞相倒是真同国师翻脸,也不怕谨王天煞孤星什么影响阿旸的事了。也好,这两个孩子日日玩在一起,最是亲近…” 夜昙把手中的菜丢飞了出去! “夫人您怎么了?” “阿沅嫁给阿旸?离光旸?” “是…” “阿沅大名叫什么?缙云,姓什么?丞相一家姓什么?” “李,李丞相啊…” 夜昙终于捅破了那层第一日被打断的窗户纸。 缙云、缙云、李缙云… 在蒲博坊中,夜昙曾用了母后的姓氏作为化名。她出生时母亲便已离世,人人都道是她克死,故母亲的一切都对她讳莫如深。她也只知,母亲姓李,谥号为孝文顺皇后。 她竟还想,父皇有阿沅这么个青梅竹马,母后年轻时会不会醋…原来,原来!爱缠她膝上玩闹、爱皱鼻子骂笨蛋阿旸、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姑娘阿沅就是母亲,她从未谋面的母亲! 夜昙推开侍女疯跑出去,向着皞帝的寝宫!她要求皞帝让她再见一次阿沅,以女儿的身份,好好看看母亲!她有了母亲! 宫妃长长的、拖尾的衣裙被栀子灌木勾去,人便跌在石子路上翻滚。翻滚之中,夜昙再度进入那迷雾幻梦! 浓白之下,肤腠生出寒栗。 “夜昙姑娘。” 夜昙向四周道:“又是你,为何不出来,永远仅以声示人?躲在暗处,看我没头苍蝇般乱转,很好玩吗?” “我并非故意捉弄你,只是破雾而出,力所不能及。”那声音终于有些别的话来:“抱歉。” “你到底是谁!” 女声缓答:“自你入阵,我便一直在旁…直到你堕入我的世界,我才可与你说些话…此处并非碎镜,而是我的幻梦。我就是你试图消解之人。” 夜昙脊背生寒。 “你就是阵眼那只赤狐?” “是。我妹妹为了我,掳来许多兽女试图救我苏醒。” 赤狐声色空灵,却又耳熟。夜昙皱眉,只觉迷雾更甚:“既然我要救人,你要杀人,还与我说什么?实言相告,那三个与你最有缘的姑娘已都被我救出,待我出阵,你便不复存在。” 赤狐叹道,“姑娘当真这么觉得吗?昨日之梦,是否还记得?” 那是三个姑娘的死亡!夜昙努力说服自己是梦,如今被点破不免心乱如麻,仍强撑道:“你休想蛊惑我!” 赤狐道:“若是我告诉姑娘,我也有不明之事,姑娘是否也愿意帮我?只要你帮我,我便可送你出去,也送她们都出去。” 萝青、夭采和时闻竹,都是心有郁结的可怜女子,赤狐与她们缘分深厚,是否也同样…也曾是个可怜兽女? 不忍再想自己旁观的、经历的、被波及的痛苦。 夜昙犹豫许久,终究心软了一瞬。 “你的痛楚心结是什么,告诉我,我把你骂醒。” 赤狐吃吃作笑,“我元神受过重伤,感知薄弱。特别是痛楚。所以我自己都不知道,我的心结是什么。可能就像姑娘所处的地方,是一团迷雾,一团乱麻。看不清自己,也看不清别人。现在想让姑娘帮我的,并非心结。只是想得到一个答案。” “不消半柱香,姑娘便会明白。到时,请给我这个答案。” 迷雾结束,夜昙拐着脚爬起,继续奔向皞帝的寝宫。 晚风在耳边呼啸,赤狐的问题在夜昙脑海中呼啸。 若一切只是徒劳,你又该如何呢? 若一切只是徒劳,是你改变不了的过去呢? 夜昙只觉心都在颤抖。推开无人把守的宫门,皞帝于正中央端坐,肃穆而没有表情的一张脸。烛火跳动,暖黄烛光下,他的唇色依然泛白。衣着却是纯黑。 宫内没有任何侍卫。大监立于一旁,手握圣旨同样面无表情。 夜昙盯着这团迷雾。她名义上的曾叔公。这六日与他说话最多的、相处最多的,就是第一日。之后,成为两道影子。 “寡人等你很久。”皞帝并不意外她会突然前来,鸦羽睫毛在眼睑扫出灰光,削薄的唇吝啬于多吐露一个字。 夜昙:“陛下怎知我会来?” “即便不来,寡人也会去找你。” 皞帝不耐地挥手,大监得令,展开圣旨,尖嗓读道: “奉天承运,皞帝敕曰:现已查明,谨王所献绣女连霏,实为有苏氏九尾狐妖,瞒天过海暗潜入宫,包藏祸心。着其废去云夫人封号、押入暗狱,三日后处以斩刑。钦此——” 果然,不消半柱香,夜昙明白了一切。 原来,自己所托身的云夫人,便是那只赤狐。这里,是她的幻梦,也便是她之前的人生碎镜! 夜昙盯着这恢复高高在上的君主。“陛下观星之夜曾经与我说过一个故事。我问过两句‘凭什么’,陛下是否还记得?’ 皞帝不动如山,手指在衣角摩挲。 夜昙推开大监,丢了圣旨在脚下踩住。 “你说因为天象和母亲去世,自己被关在藏书馆中十五年。我问,凭什么?” “你又说天象一夕更改,结果倒转。我问,凭什么?” “凭什么天象可以决定一切,又凭什么决定一切的天象可以随口更改?” 夜昙冷笑:“我现在想问陛下。凭什么说我包藏祸心?凭什么狐妖就得死?我做过什么危害人族的事吗?我做绣女的时候有做过,还是做云夫人的时候有做过?潜入这宫廷何时是我所想?不是您的国师说,我这狐妖就是您的命定之人,我才作为贡品被呈上来吗?要斩也该斩那国师,或者斩了被狐妖‘蛊惑’的你自己!” 大监厉声要来拦她:“放肆!天象王权,岂容你这妖孽玷污!” 夜昙狠厉瞪眼,把他吓退! 她抬手一看,依旧施不出法术,不觉道:“凭什么说我是狐妖?” 现在这副身子又与人族有何区别! 皞帝摁住眉骨,竟回复她道:“观星之夜我也说过,人兽二族结界化去后,在人界的兽族法力会慢慢恢复。你不用再试,自当是还未到时候。寡人正是要趁你没有恢复之时斩杀于你。” 大监震惊转头:“陛下,您…” 皞帝制止他,续道:“人兽交好是为大计,即使人兽已然交好,人族的皇宫,也绝不可能拥有一位身携迷魂的狐狸变得后宫之主。这会是人族的奇耻大辱。我身为人族君主,必要将这桩丑闻消弭。也必要保住这座皇位不受任何人诟病。” …今日同夫人说这些,是为了临去兽界之前的约定。我说过,会将我的过去全部告知于你。 …昨日天界已派仙君下界,将人兽二族的结界化去,结为相好之桥。在人界的兽族,法力会慢慢恢复。我与谨王也已与兽王商定互通有无。从此,再也不会有兽族在人界受伤了,人族在兽界亦是如此。 …我…与师父游历期间,曾误食过许多植株果。有了些体质抵挡,因此,不受迷魂术法的袭扰。夫人是否明白? …我,更不愿信世人的偏见。譬如…生来就只会使媚术、骗术的…一些兽族。我想我亲眼看到的,比道听途说的,要真切的多。 观星夜誓犹在耳,夜昙想要冷笑。 “原来你说那些故事,就是为了稳住我,稳住有苏连霏。让我信了你的坦诚,你的真心…” 可胸口却像被撕开一般,刀刀割入,刀刀流血。这是云夫人的身体,不是夜昙,夜昙却也想要涌出些泪花,不是为疼,而是为气! 有苏连霏是这样死的!有苏连霏被杀前还在为这个冰冷假面的人帝伤心难过! 夜昙被迫痛得弯腰,咬牙全满是怨恨地全盘清澈了心:“所以你对我有求必应,也是为了稳住我?” 皞帝沉沉看她:“是。” “你把新雉弄哪去了?” “杀了。不会再有倚云阁,也不必再有这样的侍女。” “牌匾也是你故意卸的?” “是。寡人即将选秀,以扩充后宫遮盖天象误判。佳丽三千,都将是寡人的命定之人。独独你这狐妖,不会是。那瑰丽阁楼,要留给寡人未来的皇后使用。” “你可真是个妥帖的帝王。”夜昙步步靠近,满头是虚汗,“比先皇差不到哪去。” 皞帝顿一顿,竟微笑抬头,与她对视:“多谢。寡人会秉持此身,拉拢兽界,有生之年带领人族傲立四界。” 夜昙:你做梦! 她侧身看大监,找到他头上束帽的横钗所在。最后问道:“为何要让二王回城,为何要把阿沅许给阿旸?” 皞帝句句简洁,又字字分明: “朝堂制衡。谨王可以让朝臣们上奏弹劾,留我喘息,福王则用来施以恩惠。丞相一家与国师不睦,又手握重权。丞相之女嫁与福王之子,国师会以天煞孤星星象限制丞相,寡人可由此削弱丞相权柄,再由丞相人政改星象控朝的现状。如此,夫人在下狱前可还有要问的?” 全都是算计,没有一分真心。他平日清寡少语的外表下,藏着的是这样一副很相匹配的冰冷心肠。的确是天降的紫微星,生来的帝王心术!夜昙只为这傻狐狸不值,可心头巨痛压得她又不得不想起其他—— 也许那三个姑娘的确是死了,那陈公子的两幅面孔与面前的人帝重合…时闻竹师父捅进的尖刀和他的帝王心术又有何区别!他就是那出卖亲情的萝父,都是为了保住自己的什么利益,为自己做的事毫无愧疚! 小时候,夜昙时常想,若是母亲没有生育自己,是不是就不会死?一定不会死? 她怎么能看着阿沅一步步走向芳华早逝的结局,如果有机会,她会让那个小姑娘不要成为皇后,踏入被地脉紫芝降世于腹中的宿命。 而她早亡的宿命,却只是作了眼前这人的一颗棋子! 若一切只是徒劳,你又该如何呢? …若一切只是徒劳,是你改变不了的过去呢? 夜昙一时竟分不清,是这傻狐狸的身子在痛,还是自己的元神在痛。她像时闻竹一般,弯腰,像快死了,匍匐在地上。 有根温热的手指悬停在她的头上,然后移开。 夜昙滚出颗眼泪来。 “我知道了。我知道你要的答案了。” “我救不了她们。也救不了你。那我该如何呢?” 夜昙和嘲风,是同样的人。辛苦救人却徒劳、想救的人早无生机,该做何解? 自然是先快意恩仇。 夜昙突然发难,由地上弹起,伸手将大监头上尖利的横钗拔下,刺进了皞帝的心窝! 大监尖叫道:“来人,来人,刺驾——” 夜昙舔舔嘴唇。 “之前你跟我说过的那些劳什子天象。我想说。” “你不配和有琴相提并论。” “不管双星调换是真是假,如果你是生来的天煞孤星,那么你活该被关十五年。如果你是生来的紫薇帝星,那你活该被错关十五年。你应该永世被禁锢在藏书阁中,再到这皇城中。到老,到死,到你的百年,你的千年,你的永生永世。” 皞帝连被刺杀都没有太多波澜的眼睛,终于漾出一点波纹。 他握住了夜昙的手。生平第一次那么用力。她在向里刺,他…只是握住她。 他笑了笑。答: “这样很好。” 第32章 陷落倚云阁·来世之约 幻梦中的皞帝死后,夜昙很快被弹飞了出来。在又一处卧榻睁眼。 “你醒了?”床边守着的却是时闻竹。换了一身体面些的衣服,脸上作伪装的黄泥也卸下,露出清汤寡水的一张面孔。 与她爱钱如命、真丢了性命的性子一点都不一样。 夜昙偏头看见她就坐起身,掀开衣袖。 只有一道陈年疤痕,没有纵横交错。 她的身体回来了。 她回到了第三层碎镜。 时闻竹又道:“你晕倒在当铺门口。你夫君守了你六日。现在在外面看着煎药。怕熏着你。” 夜昙方才经历过汹涌的心绪波动,望见这本不太喜欢的蟊贼姑娘,却只想哭。 坑蒙拐骗,赌场出千…都不重要了。 眼前的姑娘已经死了。夜昙和辣目看到的,只是她不甘心死去的一点残念而已。 时闻竹:“你怎么了?你别哭啊。我想了几天,也想明白你说的话了。” “我该先学会花钱,再谈挣钱。给自己花,给师太花,甚至山寂坊主都行。别给我师父花就对了。也别跟他一起作赌。” 时闻竹吐舌,难得娇俏:“因为我已经被他捅死了。” 夜昙震惊抬头。 时闻竹有点尴尬地挠挠后颈再清清鼻子,又像个男子了:“我知道我已经死了。我当时就是有点没转过弯来。想着,我都这么不信任别人,到处坑人了,怎么还能被人坑成这般呢?我亏大发了。” 她去抓夜昙微颤的手,反而像是安慰夜昙。 “自从出生被丢掉,我就觉得,那人族那话如何说来着,‘君子之交淡如水’,小人也一样。我做个小人,不贪人与人的真情,贪点钱。反正爱钱也是我族类天性…坑么别坑大,交么别交深。这就活得有些没趣了。” “我阉割自己其他需求,只求金银。却不想即使这样,也还是被金银欲望所害。然后,然后我就看到你那蠢蛋夫君。” 时闻竹向外努努嘴,“你们感情真好。人和人之间竟然可以有这样的相处相知。是不是只有蠢蛋才可有?不知道。我比你们聪明太多,又远远不够真正的聪明。还是你们两个蠢蛋继续这样活吧。这样算不算解开心结,你们可以离开了?” 原来之前的第三层碎镜并没有解开,只是夜昙意外掉入了有苏连霏的那一层… 她如今却道:“不。时姑娘,你别出去…”出去之后,不是神识和肉体融合的重生,而是彻底的死去。 碎镜却迎来了真正的山崩和湮灭。 夜昙所坐的床榻逐渐消失,屋外传来了辣目的呼喊。 “娘子——” 他即使没有看到任何,似乎也知道了一切。 这一声,和时闻竹消散的一幕,混着在那傻狐狸身体里的六日,一并,让夜昙失声。 她立即想喊,辣目…我还没和你告别。 她又想说,时姑娘,你不要走。我们换个法子,不解心结了,心结在,灵识便还在… 可她又想姐姐,想有琴,想念大家,一分也不想再等地要见到他们。 时闻竹叹口气道:“别担心。我想好了。这辈子没了无妨。下辈子我再试试。另一种活法。” 夜昙的第二个“想”,随着时闻竹变为流光而消失。那道神识向屋外,竟主动去寻辣目… 夜昙这才有了延迟的痛感。 她还没有同他告别!还没有将天光绫穿回他的身上! 夜昙发疯般下床要跑到屋外,却因为肉身数日不动一时难以站立,直接跌倒在地上。再爬起来,阔步向那片熟悉的衣角。辣目得了神识也顿悟,从远远的药罐跑回来,不停挽留:“娘子,等等。娘子,等等!等等辣目!” 夜昙几乎可以看到他摆动的红发,大喜道:“辣目,我…” 夜昙被推出了法阵。 … 她还没有和辣目告别。没有情也是。闻人也是。 她一个姑娘都没有救下。 她和母亲见了两面,没有认出她。 她只在幻梦里杀了一次伤透赤狐之心的曾叔公。赤狐也早已死去。 她做了什么?她还剩什么? 濒临溺死的夜昙终于想起了自己的锚: 她还有有琴。有琴会回来。她要把这徒劳无功的一路,都说给他听,哭给他听。 …… 法阵外。 紫风道道汇成美人身姿,青葵喜极而泣!妹妹从那无边的幻梦里回到了现世,姐妹终于重逢! 身形已稳的夜昙豁然睁开一双泪眼,珠眸却遍布猩红血丝。她慌忙右观,见曾温柔执手相携入阵的夫君星光不在,识海中最后一根以痛为名的弦生生崩断! 浊花的灭世紫光顷刻由夜昙眉心一路流转至指尖。青葵再没说一句话,双眼微阖,站立不住。嘲风踏地飞来,见娘子捂着胸口就要昏倒,接住抱紧:“葵儿!” 雾拂林因浊花之怒卷起叶落似刀的飓风团,慢慢离法阵最近,扇着翅膀还未凑近说话就被风团掀飞! 天地之间占据一半的浊力受到召唤纷至沓来,整座山林的树木几乎要被连根拔起!刚出碎镜的昏迷兽女们连着一并兽兵都被抬至半空,修为高些的众人也被震慑到跪地匍匐! 夜昙喉咙中生生挤出一声痛到极致的惨叫,甚至像是小兽失家后的哀嚎和悲泣。 额间浊花亮到快要跳出皮肤,血红一双眼茫然飘过亲友,锁定所恨后夜昙抬手就将其吸来钉死在空气中! 禅真一介凡人,清浊混合又清浊不精,分秒便要被浊花吸成干尸,面庞凹陷眼珠突出,口中汩汩喷血。 青葵紧抓嘲风:“快拦住她!昙儿心碎过甚,要失去理智了!” 嘲风即刻抽鞭向夜昙道:“小姨子,你醒醒!” 夜昙转而盯他,一时天地之间谁也不认,另一只手虚空中摁住了姐夫同样吸浊!嘲风暗骂一句自己沉渊体质,在被小姨子吸干之前扯着喉咙喊后面被吓傻的几位:“我说你们…看个屁啊!帮忙!” 二郎神和紫芜身怀清气,带着天兵爬起就飞!兽王兽兵也来帮忙,斗法却远不及公主,皆被摔飞撞在树上,禅真被吸得就剩一口气还只知阿弥陀佛!二郎神没法,只得开启天眼,映照一道刺目清光将公主暂且克住,可也仅能维持瞬息!帝岚绝变化为狼形,慢慢以鸟形皆飞扑而去抱住夜昙的腿! “昙昙,醒醒,醒醒!” “昙昙!” 慢慢:“昙昙,你已经出来了,出来了!这不是碎镜,这是现世啊!我们都在这!” “昙儿!!” 最后一声,是青葵忍着钻心之痛嘶声唤出! 风团立刻止住,悬浮的众昏迷兽女摔回地面。叶片化刀割了众人面上许多细小伤口,如今也虚浮飘落,回到尘土之上。 雾拂林浓雾不散,平静翻涌。夜昙收了全部功法,呆呆站立。 众人躺得躺倒得倒,该回原形的回原形,皆在地上为劫后余生大声喘气。 嘲风跌得龇牙咧嘴,“小姨子你这也太唬人了,以前看你打人还好,自己挨了打可真是…葵儿!” 夜昙和青葵一起直直坠下,昏迷过去。 嘲风接住娘子,再给小姨子当了垫背。 “秃驴,你到底把小姨子怎么了?她为了杀你差点把我们都杀了!” 帝岚绝肚皮向上,望着那坚固法阵道:“你脑子不好吗,没发现少了个人?” 嘲风:“天杀的——老七呢?!” 供养者不复存在,阵眼狐却依旧安睡不改。 这是因为… 禅真说道:“玄商神君的修为以一抵数,现留在法阵内,成为新的供养者了。” ———— 前些日子与所亲所爱坐于木荷堂前看暮色泊阳的静好之景淡作尘烟。天色既暗,月黑夜正永。林中叶叶生寒。 夜昙醒来时,众人担忧围绕,皆是欲言又止。 和当年姐姐自刎后的情状一模一样。夜昙身子发抖,微声道:“姐姐?” 青葵即刻握住她的手,给予温暖。 夜昙吐出一口气半是活了过来,可即刻又是血冷。 “有琴呢?” 众人不答。 夜昙觉得自己又要死去。 “有琴呢,我问你们有琴呢!!” 嘲风方才又把和尚揍了一顿,但保他不死,现还能说话:“公主别急,且听我说…” 听到他的声音,夜昙顿时回忆起了一切。她以为解开心结是救那些姑娘的性命,却不想是在把她们推往彻底的寂灭!还有在那幻梦中的六日。傻狐狸,母亲,冷心冷情的曾叔公,找不到的夫君…最后是出阵后的完全失智! “是你故意,是你故意把有琴留在那!有琴根本不在最后一层碎镜,你把他丢到哪里去了!” 她边哭边骂,又要起身去杀他,青葵钳住妹妹消瘦肩头,迫使她看着自己:“昙儿,昙儿!你听我说,你听我说!” “姐姐,我要杀了他,我要杀了他!你不知道他做了什么!他骗我,他全都在骗我们!”夜昙在姐姐怀中挣扎嘶吼,青葵用力按住她,像母亲一般顺着她颤抖的后背,清幽的花香缓缓安抚。 “我知道,我都知道!没事的,那些姑娘都没死,都被你带出来了!兽兵们在安置她们…萝青、夭采和时闻竹也还有机会!玄商君也没事!” 原来夜昙晕厥后,众人本无言爬起去救还在的几十个兽女。起码她们完好,她们的家人可以放心了…后来,碎裂的三个琉璃彩球中飘出三道残魂,一道飞向柳蓉,一道飞向朱樱和蔓君! 有苏连霏默默将绑来的九个花妖放出袖子——如今已无需她们供养法阵。这天地间最醇厚修为的神君之灵便可以抵过她之前所有的努力。而她的一丝愧疚也便化作了这一刻的一点仁慈。 起码,要让她们可以告别。 柳蓉方才被老板娘抛来抛去地,现下还在发愣,对着半空中那一抹浅绿色蠕动唇瓣,默已无言。 还是萝青的残魂先道:“阿蓉,谢谢你。” 这一句是她自戕前的遗言。柳蓉虽不知,却恍有感触,拼命摇头。 “不,不,是我的错。当年我不该疏远你,自去远行…我错了,我错了!” 萝青莹白的脸纯净无暇,似青松般舒朗一笑:“别这么说,阿蓉。我把你当作救命稻草,差点让你也在淤泥里因我窒息而亡。你不怪我就好。而且这么多年过去,你还记得我。还不放弃我。谢谢你愿意做我的朋友。” “我的怨恨已解。就要走了。希望来世我不管是藤缠树的女萝还是树,都有机会和你并肩在小溪边晒太阳。” 柳蓉哽咽道:“好,好我等你。我们一起去晒太阳。我还要带你云游去,把我的姐妹们都介绍给你。她们一定都喜欢你…萝青…你会有很多朋友,很多…” “那太好了,”萝青笑应着。“但是你放心,你永远会是最亲的那个。” 慢慢在一旁挥翅飞停默观,不知不觉落下泪来。 另一边的十一客对着夭采的残魂也是泣不成声,哭声由树叶缝隙流淌,山林回响出几团呜咽的云。 “妖姐姐,我舍不得你走。”蔓君红了鼻子眼睛,想去抓她又抓不到,“你别走,别走…” 朱樱只是盯着夭采不说话。 夭采飘过十个姐妹的身侧,像是她们幼时一般,作她们最知心温柔的姐姐,唱着诗安抚。 “我饱读诗书,却唯独对你们赞得太少,可莫要怪我…” 她最后转向朱樱:“多谢蜀客,如果不是你来救我,也不会救出她们。即使我身归混沌,看到她们都自由了,也是满足的。” 朱樱硬邦邦地:“谁,谁要救你。我本来救的就是妹妹们。” 夭采却不应她的嘴硬心软,深深凝望她道:“其实在楼中相处最久的就是我们二人…可我们竟是最疏远的…实为可惜。如果有来世,我不吟你口中的酸诗,你也不用假面掩盖真心。我们就做一对每日互相夸赞的亲姐妹,好不好。” 朱樱哼哼:“谁要跟你做亲姐妹,你那么笨,被男人骗了那么多次…” 夭采:“哎呀,所以才需有蜀妹妹时时规劝。就答应我嘛。” 朱樱倔强扭头。夭采只能叹口气道:“好吧。缘分不可强求。那我走了。” 她的残魂和萝青的残魂作了告别,再无牵挂地淡去,飞远。 柳蓉和十客的双足都似被钉住,只能看着二女消散离开。 一直没哭的朱樱却突然崩溃,提起海棠衣裙就去追那残魂。 她凄声喊道:“我不答应,我不答应!我不要来世跟你作姐妹,你个笨蛋桃花妖!我不许你走!姓陈的还没死,你为什么要死!我就要今生,我只要今生!” 时闻竹的残魂无所亲友,要说的话也都在碎镜中说完,便一直围绕在晕厥的夜昙边上,眷恋地看着她。 嘲风抱着娘子拉着小姨子,竟也有些不忍。可又不擅长拿甜言蜜语对付不相熟的姑娘,便闭嘴同她干瞪眼。 朱樱在追夭采,嘲风勉强给时闻竹憋出一句话:“祝你…来世有亲有友?” 时闻竹答:“哎,还是祝我来世做个富翁吧。” 嘲风:… 慢慢左看右看三缕残魂,又看正打扫战场的二郎神,却突生急智! 谁说都是徒劳,谁说要等解脱下一世的!一魂也是魂啊,自己不也是以一魂复生?故直道:“杨戬?你带凝气丹了没?救她们啊!” … 青葵说到这处,拉住夜昙的手:“红杏楼十客因为夭采的事反而得了自由。昙儿,你救了另外十个姑娘。” “且二郎神以凝气丹暂且留住了三个姑娘的残魂。虽难以复生,但她们都是草木一族,若把她们放回东丘滋养,也许会有别的机缘…” 东丘孕育地脉紫芝,又是万花之灵的聚散之地,当下更被三位仙师照应成了福地洞天,的确灵气逼人,有所机缘。 青葵见妹妹心绪稍平。连忙继续道:“玄商君更是性命无虞。只是暂且留在了法阵中。” 夜昙这才抽身,眸中火花擦了几下,脸色明亮几分。 她迫切道:“那我要怎么救他出来?” 极度的愤怒和痛苦后有姐姐和还不算至暗的消息,夜昙终于能找回些可思考的理智。 自行捋道:“我坠入阵眼赤狐的幻梦中,她要我给一个答案就放我们都出来。我给了,然后就出来了。但是阵法还在,她还没有消散?” 青葵便与妹妹解释少典有琴以一抵数人修为的事。后又续曰:“辣目他们同样也是贪、嗔、痴三念,可一一对应那三个姑娘。同样留住阵眼狐心中的三念。” 而在最后的有苏连霏强硬拨开天兵兽兵,挤到最前:“你见到我姐姐了!她还好吗?贪嗔痴已备齐,她为什么没有醒,为什么有了这么多人注入法力她还没有醒?” 这也是众人先前疑惑之处:既三念齐备,合该唤醒灵识苏醒过来,为何阵眼狐始终沉睡,直耗到三念力弱,连霏无奈掳人注法… 可现下无人能解。禅真和尚忙着咳嗽擦血,也还未开口。 夜昙定神望着狐女,辨认一番,寒毛耸立! “是你!”她高声道,“有苏连霏?!你没有死?” 众人:? 嘲风:“这罪魁祸首还没自报家门小姨子就知道她全名?她姐姐告诉你的么?” “姐姐?有苏连霏不是姐姐吗?她同我说,是她妹妹掳人要救她清醒。” 嘲风抓发道:“啊?小姨子还没醒呢。面前这狐女不是妹妹吗?法阵里的才是姐姐。” “不可能!我就寄元神在那狐狸身上,她在宫中的封号是云夫人,由来分明是连霏绕画楼…” 第33章 陷落倚云阁·神识们的告别 一片寂静中,有苏连霏因为思念姐姐哭泣,又因为知道姐姐灵识还在阵中欢喜,一时没法答她缘由。禅真咳完血,长叹一口气,续着诸位的再度疑惑给出了解答: “阵眼之狐和三女一样,也有着心结——或者,是一团迷雾。公主所给她的那个答案,并不是她真正的迷雾。” “公主,确是贫僧故意哄你与神君入阵。贫僧知晓你定能勘破幻梦,解脱三女,拯救其他还活着的兽女。也是贫僧掐准了神君心绪薄弱的一日来寻你,希望他成为法阵的新供养者。” 嘲风和帝岚绝同时磨刀磨牙,却是紫芜先冲上去质问:“大师修行佛法满口慈悲,却要害我兄长!你究竟想要什么!” “觉海性澄圆,圆澄觉元妙。元明照生所,所立照性亡。迷妄有虚空,依空立世界,想澄成国土,知觉乃众生。空生大觉中,如海一沤发,有漏微尘国,皆依空所生。沤灭空本无,况复诸三有…” 念过和没念过佛法课的众人皆启头疼。帝岚绝比嘲风还晕课,直道:“你再念一句,我把你咬成两截丢到那阵法里。” 禅真念完解道:“觉海本是湛然圆满,含照十方,只因一念无明而形成了虚空、世界、众生。虚空入觉如波涛在海翻涌,反而遮障了大海平静的本相。若能把妄觉灭除,自性便归还清净的本位,圆澄的真相也便浮出了海面。” “玄商君入阵,恰似将原本的波涛延绵出海,可让公主观得过去的本来面貌…” 帝岚绝问嘲风:“你听懂了吗?” 嘲风:“…你说呢?” 青葵:“我明白了。” 嘲风:“…娘子威武!” 连着连霏都认真听青葵用人话复述道:“大师的意思是,玄商君的深厚修为可以将碎镜漫开,由原本的碎镜一角变为新的世界。真相便可真切地展现在我们面前。” 嘲风:“完了。我连葵儿的话都听不懂了。原本的碎镜一角是?” “夜昙公主所入的三层碎镜,都有所限制。是基于三女眼中的一角世界。一苑一楼一街,以及一宫。再外便没有。且所遇众生并不完全。而神君可将狐妖心结所在的世界全然铺开,公主也可以从中看到他人眼中的世界,如此,世界和真相才算完整。狐妖的心结才可以真正解开。” “狐妖的心结解开自会苏醒,神君自然也会安然出阵。” 听到这,夜昙和有苏连霏都是神色振奋! 所以还是跟渡三女一样去渡化阵眼狐,她愿意苏醒,有琴就可以结束供养出来了! 救人者和杀人者终于对视,达作共识。夜昙即刻起身下床道:“我现在就回去!” 嘲风又放心又不屑道:“我明白了。就是那些兽女法力不够,狐狸和三个已死的姑娘一样有不甘心的地方。但是她们不甘心是死得不明白,狐狸是明明能活却不甘心醒…秃驴兜个大圈就是为了让老七个法力强的替进去,把狐狸的过去全演一遍嘛!真是麻烦,我看你什么都知道,直接说不就得了!” 禅真摇头道:“天机不可泄露。玄商君今日心绪波动,才让贪嗔痴错位解镜,被法阵留住,倒算是帮了阵眼狐…贫僧确是为了给阵眼狐一个解脱,才做了今日的一切事。若有冒犯诸位,还请原宥。” 夜昙没时间同他生气:“等有琴出来再说别的…什么心绪波动?有琴一向心境平和,今日…” “是我入阵前的玩笑吗?”夜昙万分后悔。当时只为逗逗夫君,说要让姑娘们爱上自己…有琴竟能醋成这般? 禅真勾唇:“并非。是与前天帝的一席谈话…” 夜昙怒:“少典宵衣!” 这还要远溯到太州案,有琴中了这亲爹的神水,做了个恐怖噩梦!然后上天质问于他,出来把她抱得死紧,还只是轻描淡写地提了句那噩梦。 因少典宵衣噩梦缠身,竟缠到法阵里去了。夜昙焉能不恨。 “贪嗔痴…所以本来应该是小没陪我救时闻竹,辣目陪我救萝青,闻人陪我救夭采…有琴心一乱,就全乱了…然后他们三个对不上碎镜,碎镜解开他们却留下来了。”夜昙越捋越顺,之前癫狂的样子仿佛从未有过。既然有乱就有拨乱反正,再拾起来一个个拼回去罢了! “祸兮福兮,这并非是件坏事。”禅真道,“神君与那法阵的缘分实在深厚。公主此去,或可有意外之喜。” … 事起紧急,夜昙草草诉说在倚云阁的那六日,只道我们有个烂人长辈害于阵眼狐,我把他给捅了。连见到母后都未说,只怕姐姐和自己一样伤怀。但按禅真和尚所言,她所看到的只是阵眼狐所能看到的,尚留下许多未解谜团…这都要靠重入法阵,真正地了解几十年前的阵眼狐了。 青葵要和妹妹一齐入阵帮忙,自是被拦下。 “姐姐,刚刚若不是你唤我,我就真的疯了。这次如果…再有什么危险,你还要留在外面,叫醒我。有琴不在,若你也不在,我真的不知道我会不会把姐夫他们都误杀了。” 嘲风:… 他就是陪葵儿来送个小姨子,怎么又被侮辱一番。若不是天克体质,他才不会有被误杀的可能! 嘲风咳嗽道:“小姨子放心进去。你姐夫我还要去忙别的事。不在法阵跟前等你吸我。” 众人奇道:“你有何事?” 嘲风岑岑怪笑,黑了脸满是阴沉:“当然是去抓人。葵儿,你同意吗?” 哦!自是萝青那混账父亲和夭采那混账公子。再加个时闻竹的混账师父。三个混账,想想都手痒。 青葵同他今日一路见到听到无数凄惨,心也短暂硬了,点头答应。“一命抵一命。他们本该承担。” 连霏本要开口自己所知的部分让夜昙更快救出姐姐——可她也不知姐姐究竟心结于何处,刚说禅真就制止道必须要夜昙公主自己看见全部,才会明白…现在泄露反而使得公主偏向一面之词判断偏颇。她也就住口不多言。 唯有一句确定:“在那倚云阁中的,的确是我姐姐。我姐姐失踪了几十年,数月前我才找到她。” 难道皞帝的刑罚只斩去了阵眼狐一尾?然后她又在这几十年遭遇了其他情状…这又是一团迷雾。 夜昙:“我在铜镜中见到的,却是你的面孔。宫人所唤的,也是你的名字。” 连霏自嘲摇头:“此事说来话长…公主若看见真正的过去,就都明白了。我姐姐的真名,叫作有苏浮岚。” 浮岚…夜昙点头,“好,我记住了。” “谢谢你。”连霏轻声,“谢谢你们。” 夜昙没有答她。 如果能重来。她未必还会愿意和夫君帮忙救人。她就是如此自私。现在,也不过是势成骑虎,不得不善良。 被这狐女和和尚算计出的“善良”。 “谈不上谢。你有你偏执的,不惜害别人达成自己目的。这和尚也有,也害。我也有。就是我夫君。你们把住了我的命门,我不得不落入你们的计划里按照你们所想行事。” 狐女无言。 青葵道:“不碍事。我们还在这里。” 夜昙露了个笑,看过一众亲人和朋友。心头涌上暖意。 是,幸好她还有他们。把她从崩溃中拉回来,让她留有理智,还能再拼回一次有琴。 帝岚绝:“昙昙你等等,拿着这个。” 帝岚绝把曾经给闻人用过的听心法器变了出来。递给夜昙时二人视线交错,无需过多言语,默契接过。 此法器可让兄弟更快了解法阵中过去世界的所有人心中所想。 “你带着少典有琴快点出来。这夜里林子冷得慌。冻着我紫芜了再。” 紫芜:… “嫂嫂你莫听他的。按你所见所闻一步步来就好,紫芜相信你定能成功。” 夜昙拍脑袋,强收沉郁扬声道:“哎,这可真不能一步步来!要是有苏浮岚的心结跨越几十年,我还得跟着她走几十年吗?” 禅真和尚向其鞠躬,双手合十道:“请公主也收下这个。” 什么? 和尚双手一翻,一串紫檀佛珠。 帝岚绝两眼放光:“又是个法器!哪来的?怎么用!” “这也是太极图碎片所化,因此可在法阵中使用。也仅可在法阵中使用。公主向前拨动,便是时间向前;向后拨动便是向后。再配上兽王的听心法器。一切皆可更快得到解答。” 众人:…他怎么也有碎片! 青葵眉心一皱,想说什么。但先未开口扰乱。 帝岚绝:“你看起来鼻青脸肿没几口气,可我真的还想揍你。你怎么不等我们死光了再拿出来?” “阿弥陀佛。” 夜昙接过。 “我去了。” 她的身前,是曾带给她无数痛楚的法阵。其周身紫光万道、重彩千条,阵外\"大道谶言\"环绕其上、阵内\"天道符箓\"隐现其中。 没有任何琉璃彩球,阵眼处蜷缩着失去所有尾巴的有苏浮岚。赤狐的头顶环绕着淡淡的蓝光。蓝光绵密,闪烁如星。 夜昙鼻子一酸。握住两个法器一脚踏了回去。 无数的痛楚比不上那一点的蓝光。 夜昙说:“有琴。你救了这么多人。现在,让我来救你出去。” … … 有了神君的法力漫开幻梦,这几乎是一个庞大的,真实的世界。 不过,是几十年前的世界。 夜昙重新睁开眼睛。是一片树林。林中仅有一种水杉树木,通直挺拔,似可冲入碧霄。 夜昙觉得眼熟。 “这…不是雾拂林吗?” 她来之处。法阵所在之处。浓雾不散,幽冷云雨。 这里却没有云雨。树木无法啸雨拿云。朝阳日轮倾泄洒下,林中叶翠光灿,灵气逼人。 雾拂林竟有过这样的样子? 夜昙只能想,她大约来到了有苏姐妹故事的开始。 她试探地向前迈步,耳边响起让人几乎落泪的呼唤。 “娘子!娘子!” 那声音压低,是因为跑得喘粗气。又像个孩童纯真,声中只一个她。 辣目! 夜昙扑向声源,辣目身子滚烫,张开双臂接住她的冲劲儿。夜昙再也没了伪装,卸下心防在他肩头嚎啕大哭! “辣目,辣目!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你去哪了!” 辣目抱起她又急又心疼,“娘子,晕倒!我守着娘子!后来,煎药,娘子回来。没赶上!对不起!” “不怪你,不怪你…都怪我…我就不该和你进来…”夜昙抽噎。辣目抱着她颠颠,笨拙地哄道:“不!如果不进来,我,见不到娘子!” 这一程徒劳,也给了他机会见到她。 夜昙还在哭。辣目已经无措,只能连道,“娘子,不哭!辣目,心疼你!辣目,带你去,找狐狸!找起点!” 夜昙:“你知道?” “辣目,都知道。” 辣目把她放下,用手掌给她揩泪,小心翼翼地,却还是把夜昙糊上一脸的眼泪。 夜昙破涕为笑,与他十指相扣,失而复得。 这次重逢,也将是告别。 在四处一模一样的树林中穿行。辣目纷而不乱,步履坚定。夜昙只需跟着他行进,偶有阳光跳跃进她的眼睛。 树叶窸窣,脚步沙沙。行至某一棵平平无奇的树,辣目塌了肩膀,松了手。 “到这。后面,不是辣目了。” 他沮丧地抽手要与娘子告别,夜昙却握得更紧。 “我不想放手。”她说。“我设想过很多和你告别时该说的话。可我们有太多遗憾。我根本不想放手,不想告别。” 她啜着泪去摸傻夫君懵懂的面庞,“我遗憾没有再和你看一次烟花。遗憾让你伤心。遗憾你的石花我一朵也没有保住。遗憾在蒲博坊和你只待了半日。遗憾你消失的时候,我都没有看到。” “我遗憾你的天光绫,”她顿了顿,“我到最后都没有给你赎出来。” “我送你的东西唯这一件。你送我的都已不见。要我以后,用什么看见你?” 连睹物思人,都没有物可以寄托。 辣目弯下腰,用面颊去蹭娘子的手掌。他似也有许多话,他自然也舍不得她。但他指指胸口道:“娘子,看!” 那是一朵被法术变上去的凤凰花。在他们于巷口蹲守之时,从树上砸下的那一朵。 “礼物!” 夜昙嗫嚅道,傻子。 傻子,一朵落花就能让他知足的傻子。 辣目憨憨一笑,道:“辣目,只能陪娘子一段路。但是,娘子教我赌骰子,好玩,开心!娘子送我新礼物,开心!石花,不重要。衣服,不重要。衣服,不如凤凰花。” “傻子,它怎么能跟天光绫比。天光绫可挡水火,珍贵无价,它只是…” “娘子送的,都好!” 夜昙住了口。 辣目又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最后说:“以后,辣目不在,娘子要,好好的!” “辣目,不遗憾。” 笨拙的嗔念却不怨恨一切。 “花在,胸口。娘子,永远在,辣目心里。” 这场重逢的告别,最终还是以他的再度消失为止。 夜昙怀中一空,火热的身体消散在空中,留下一道光飞入她的掌心。 夜昙泣不成声,将夫君放进心口。这道光钻了进去,只等一切结束后再苏醒。 辣目最像孩子,也最会直接说舍不得她。可是最后,却是他在安慰她,让她不要害怕分离。 夜昙望着前方的路,黑色的贪念抱着一柄长剑快步走来。 “钱儿!这一截是我的。跟我走!” 夜昙含着泪花被没有情拽了起来,直接奔跑!萧瑟风声带了几片树叶滑过夜昙的眼前,她喊:“你——” “到了终点再说!” 没有情万分着急,狂奔着,直到急停! 夜昙扶腰:“你跑这么快做什么!” 看到他的嬉皮笑脸,夜昙甚至生气:“就这么想跟我分开吗?我们才见面。我都在别的地方待了这么久!” “不是,钱儿。我是想多留点时间。”没有情一手掀开黑袍,眼睛亮晶晶道:“钱儿和我跳一支舞吧!” “跳舞?”夜昙还没明白,又被他抓起来环住了腰!有力的大掌一箍,夜昙撞入他的胸前。 这支舞无比僵硬,几乎只是在被没有情带着转圈,抬手,落手,再转圈。 没有情踩了她好多次脚,总是道歉,夜昙也踩他,他咧嘴逞强,不疼不疼,钱儿尽管踩。 很多圈后,夜昙哭笑不得:“这究竟是什么舞?像两只白鹅。” 没有情耳根发红,嘀咕,“不好看吗?我在那破楼里等钱儿的时候,跟那些姑娘学的。说那的恩客很喜欢。” 夜昙:“好看。” 没有情搂得更紧了,“钱儿别哄我,之前还说要教训我呢,现在又哄我了。是不是看我快走了,才这么温柔啊。” 夜昙埋进她怀里不吱声,只有脚跟着他转圈了。 没有情在她发顶深吸一口气,终于也有些哽咽。 “是我欠钱儿一个将来。本来,我特别恨,特别怨。觉得他…他抢了我的。” “但是后来,能再跟钱儿一起在楼里行侠仗义,我就不怨了。能再有那一日,你把我扑到床上挠我,我们又一起演戏,一起打架,你为了救我对那老鸨疾言厉色的…我觉着,足够了。” “已经比我所想到的最好的话本子,还要好了。” “至于从前的遗憾。钱儿就当这支舞还我了。” 他把夜昙的头生生从胸前拔起来,眨眼道:“别哭啊,哭得太丑了。” 夜昙气得捶他。捶完眼泪掉得更凶。 没有情说:“我要走了。但是我会一直在你身边的。看着你经历更多的故事。” “哦对了。”他挑挑刘海,蛮不在乎地道,“出去之后跟那个冒充我的家伙说,本大侠才不屑于跟他决斗。让他自己跟自己玩儿去吧。镖局的账,让…” “让‘他’替我要回来。” 没有情也消失了。 夜昙胸口有两团热气。刚摸上去,闻人缓缓踱来。 啪。手腕一转,灵巧开扇。 “月下,这最后一程,是我。我会送你去赤狐故事的起点。就在这片山林中。” 闻人粉衣轻飘,鬓发微散,一道走一道眼波流转地感慨,“这次闻人可算是等月下最久的。比另外两位兄台还要久。于是这才知道,等待是个什么滋味。当真抓心挠肝,叫人夜不能寐。” 夜昙哑声道:“闻人。” “嗯?” “我看过你给我做的画。就在缤纷馆。” 闻人微微一笑,“勉强算画出了月下三分神韵吧。我一直想亲手赠予你,告诉你,我的梦中人就是你啊。我的心空旷了许久,自你出现,才细细密密地将它填满。从此,再也装不下任何的别人。” 他向前眺望,又似轻描淡写道:“可是月下,我也是惶恐的。我怕我过往太多,你不信我的真心。又怕你只是寻欢一场,觉得是暂时停泊之处,却不是永久栖息之地…” 夜昙扯住他。闻人感慨正浓诧异回首,卷发微扬。 夜昙说:“我爱你。” 闻人不再感慨,只是看着她。 “我从来没有对你说过,我爱你。” 她只对有琴说过。 辣目对她说过喜欢,她只需接着那份炽热,给予欣喜的眼神,辣目就懂自己得到了回应。 没有情说,我的真心是你的,夜昙只需与他打打闹闹,一起做好多“坏事”,他自然就高兴无比,也得到了回应。 唯有闻人。她停留最短,总听他哀呼深情,未免觉得深情出口太易,便不怎么谈及此处。 没想到,却让他如此抱憾。 闻人眯起眼睛,扇子半开掩住面庞婉转道,“月下此言如重锤,叫我不胜惶恐。月下可千万不要为了哄我而骗我~” “不过,”闻人一改温柔顺从的模样,俯身勾起夜昙下巴,“就算是哄我,月下可也要因为这句话吃亏了。” 他一手掐住夜昙的腰不让她逃,可夜昙没想逃。闻人以鼻尖轻蹭她的脸颊,一下下。夜昙阵阵战栗。 “月下这张脸,美得当真让闻人无法自拔。” 夜昙微开口要说些什么,闻人却低头衔住了她的唇瓣。清越的香气瞬间涌入夜昙的口中,美妙缠绵得不像话。她想起他教自己弹琴时的拨动手指。如今闻人的舌尖灵活,正在撩拨她心弦。像羽毛,痒痒地舔她。又像开城掠池的战将,进攻吸吮她,扫刮她的口腔,掠夺她的一切呼吸,叫她溃不成军。 闻人吻得越深喘息越重,最后恨不能把夜昙掐进自己身体里般。好容易克制着分开,他闭上眼睛回味这临别礼物,笑得低沉。 “月下可知,我想这样做很久了。” 他抚慰夜昙的闷喘,感受她在自己胸前衣襟落下的湿意。 “我也爱你,月下。只爱你。永远不要为闻人的离开而掉一滴眼泪。” 他舔咬夜昙的耳垂厮磨道:“因为我本来,就是为你而生的。” 三片神识齐齐消散,重逢结束,告别也结束。夜昙的胸口流过三道彩光。待到法阵消解,他们便会从夜昙身体里脱出,成为她日思夜想的人儿。 总以为离别会让她痛彻心扉。原来有琴什么都明白。即使陷落法阵,还不忘给她引路。让她在走向终点的路上,只觉离别暖人,胸中充满希望。 后面的路,他会在她身边。他从没离开过她身边。 夜昙抬起头,坚毅地向前走去。在那里,她终于看见了两只狐狸。 第34章 唯馀长簟月·有苏浮岚 丛林深处有一草坡,正中有被料理极好的团簇野花。一只赤狐掀着肚皮躺在花丛中打盹,尾巴自有生命一般翘在空中微微晃着散开,也似膨大的九片花瓣。显然十分惬意。 不远处正飞速滚来个白团子,唧唧叫着姐姐,等滚近花丛就闪化为个着碧色衣衫的俏丽少女。 “姐姐姐姐,我们一起去人界吧!” 赤狐懒道:“这又是你今日的突发奇想?”然后滚了半圈不理妹妹了。少女急得把狐狸姐姐整个抱起来,不断坚称自己想得很清楚,就要离开这个破林子去找其他地方学绣艺和染布艺术。 夜昙莞尔一笑,原来这狐妖姐妹俩还有这等可爱逗趣之时。 那碧衣少女便是有苏连霏,种花打盹的便是有苏浮岚。夜昙戴上听心法器,握紧佛珠,以不偏不倚的旁观之姿看待这开头美好明亮的故事—— 九尾狐族自万年前归于雾拂林隐世,便很少出林与兽界同僚交往。名声自不必说得烂,不管是真的还是以讹传讹。到现下这年头,族内只剩有苏姐妹二人。浮岚幼时出林上过次集市玩闹,只是买只鸡腿便被人嗅出原身羞辱一番,便嫌弃林外偏见,安心回林中种花修习。连霏则不然,听说姐姐受辱气得趁夜黑咬死了那养鸡人的全部家禽,拖了只死鸡回来给姐姐。浮岚看她绸缎似的白毛染血,也只是纵容一叹,把鸡给埋了当自己花园的肥料。 罢了,名声坏也有好处,做什么恶事都无需良心愧疚。 哪知此事过后连霏就对兽界偏见真正恨上了心,偷摸出林好些次,听说兽界之外的三界轶事,这便心生向往,一日一个想头。昨天要修仙上天,明日要下地堕魔——总之不在这兽界呆着。今日的奇思妙想轮到了人界。 连霏爱美,化形的人身又很对得起狐族美貌之名,很是娇俏动人。兽族原始简朴,衣料都是些粗制的。而听说人界绫罗绸缎布匹精巧,配上美人面孔那更是相得益彰,这便更是心向往之。来找姐姐商量迁居。 浮岚也爱美,不过不是自己美,是种的花美。比起人形,她还是更喜欢自己原来的一身皮毛,打滚都方便些。因此寻常都以原身生活。 “姐姐,萝叔都帮我打点好了那。只要我们去了人界,就隐姓埋名做个普通人族姑娘,我去学绣,以后开个绣坊或者染坊养活你,你呢,这么擅长种花,闲来就卖花也成啊!人界热闹新奇,不比在这山林里成日无聊快活?” 浮岚道你又是从哪认得的什么萝叔。连霏解释是女萝族的一位长辈,难得愿意与她攀谈且不蔑狐族,她便多聊几句。 浮岚答,我还是更喜欢在这林子里。自由些。人族规矩多。 再者人兽二族互瞧不上万年,中间还有层几可屏蔽兽族所有法术修为的结界…越想越觉得前路难测,故隐隐拒绝。 夜昙听、观到这处,心中一动: 与有琴、柳蓉、禅真驾奇鸳车所到的那处连霏变作的染坊幻境,竟是这姑娘最初的畅想和心愿。只是染坊终究只开作假的,而她的姐姐那时也已不在了。 怨不得,她会如此癫狂。 连霏没得到姐姐的首肯,不免忿忿不理人。她性子张扬又单纯,想定了就要去做。没几日敲定了念头就消失在雾拂林。心道先去人界探探风,回来劝姐姐才更有底气。 她经常一出林偷玩就几日不回,浮岚本不在意。但这一次,七日未归,她这才急了。最后浇完次花就出林去找。 临行前道:“希望我回来的时候栀子能开。或者结出个花灵来也有趣。” 雾拂林长年暖阳,无风无雨灵气极盛。花灵化形也许并非不可能。浮岚抖着九条尾巴叹气出林,夜昙也在后隐身跟上。 遍寻不到妹妹,浮岚头脑乱作一团,焦躁转圈。直到有一男子迎来,道他便是连霏相熟的萝叔,知道连霏去了哪里。 手指一向远处:“过了那结界,往人界皇城去了。有绣坊见她美貌灵巧,愿收她做学徒。” 浮岚盯了他一番,见他满脸真挚,勉强信过。便靠近那人兽二族不可逾越的结界。 夜昙一路旁观,到现下已是心头发凉。 她想起萝青自戕之前,听到父母的谈话是:卖兽入人界的生意不好做了,只得卖女。 而这看似真挚的萝叔,正是萝青的父亲。也是被夜昙用牌匾砸过的老匹夫本人。 这时的人界,卖兽的生意还很是好做。夜昙听到萝父略有愧疚的心声:对不起,家中孩子甚多,不做此事便养不起了。 狐族一身顶好皮毛,可抵万金。 连霏即使机灵聪慧,也终究是单纯。现如今已受蛊惑被引入人界…又来了只更稀奇的赤狐,他怎能放过。 夜昙气得牙根发痒,冲过去就想把这匹夫抽死!可脚步一顿,又止住了。若是在故事开头就改变二狐入人界的命运,她又该如何找到有苏浮岚的心结? 于是她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抹火红的影子跳入结界,进入她的命运。 那日兽界天晴,万里无云。浮岚舔舔爪子想,待到把贪玩的妹妹抓回来,定不准她下山七日…十五日才好! 夜昙默默跟上她,想到她那身锦缎般的皮毛会布满疤痕,九条蓬松如伞的尾巴会条条失去,已是心中酸涩难当。 浮岚过了结界后果然被敛去九成法力,余下一成只可让她先化个女子好行走人界。红光轻微流动在兽形,婀娜的少女从光中走出。衣衫简朴,唯独还绣了朵心爱的栀子在肩头。 而那一张脸自也是芳容丽质,晕晕娇靥。眼尾半弯藏琥珀,唇生得饱满莹润。现下轻咬着,有些不适应自己的人形。 夜昙在旁端详,心中震荡。 并非是她没见过如此美人,而是… 有苏浮岚和有苏连霏原身一赤一白,可人形竟是别无二致。她们,竟是一对同胞姐妹。虽气韵不同,但五官身姿皆是一般。 有什么思绪突然清明,夜昙开始拾起自己不太愿回想的倚云阁六日回忆。都说云夫人叫连霏,实则却是浮岚…根源便与这一样的面孔有关。 浮岚一路寻至都城。人族鲜少有法更少修行,故能一眼看破她原身的少之又少。只当她一身破衣是乡野姑娘进皇城,多扫几眼也便罢了。过关卡入城的那一日恰逢新帝登基,暗夜中皇城燃起庆祝的绚烂烟花。浮岚找了个茶棚坐下,向上呆看。这是她没见过的一种花。可惜开过就坠落,留不下什么痕迹。 次日,她便寻至萝父口中那家绣坊。 一路而来所遇人族大多友善。浮岚的心防卸下不少。若此绣坊真为可居之处,真依了妹妹的迁居也未尝不可。不过,得先容她回去搬花。 夜昙在那家“绣坊”的门口看她,不忍地偏过头去。 她已经猜到,姐妹二人的生活将从这一刻开始,天翻地覆。她们经历了出生而来的偏见,却还没有经历过什么是心中的恶。 浮岚走向那绣坊掌柜,本想如常挠挠脖子。又发觉这是人界,该端庄些。就直了身子,断断续续地礼貌问:“请问,有苏连霏有没有在这里学徒?” 掌柜拨着算盘懒理道:“这里不收学徒。”抬头,见浮岚那张脸,却是大喜过望! “收,收!你先坐,我马上把连霏请出来。你是她的姐姐吧,她经常提起你!” 浮岚有些狐疑,但还是谢过掌柜善意,入了内堂端坐等妹妹出现。 她等来的,便是一杯下了迷药的浓茶,和一张巨网。 醒来时腿中巨痛,浮岚轻轻嘶了声,发觉自己竟已变回了原身狐形。而一根利锥穿过她的腿,将她钉死在地上。 她大约在一处仓房。逼仄、难闻,周身墙面上都是血迹斑驳。竟不知有多少兽类在此处被抽筋剥皮。她仿佛能闻见它们死前的哀嚎。 夜昙听到她胸中如墨般覆盖出的害怕。 掌柜的在外与人交谈,高声直骂道:“真是倒霉!” 他是个作灵兽生意的皮货商人。寻常兽类皮毛与可化形兽族的皮毛无法相提并论。恰好为了保护人族,天界所设结界隐去了兽族修为。大多聪慧不如人族的兽类便易被哄来骗来、亦或是绑来人族,被剥了皮毛上贡。人族并不在意九尾狐族是否妖媚不祥,只知那皮毛极珍贵,流光般有价无市。 萝父乃是草木一族,无有这种剥皮担忧。便与这些商人同流合污,不知哄骗了多少走兽来这里送死。连霏和浮岚不会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稳赚不赔的无本生意却因这新人帝的一道禁令全成了泡影。 这新登基的人帝据说是紫薇帝星下凡,天生尊贵,且必能将人族带至鼎盛。如此优越的命格偏配了个不喜皮毛金银的冷淡性子,刚登基一道御旨下来,就禁了人族买卖灵兽皮毛的生意。 “没眼光!连有灵识的皮毛都看不上,这样狭隘如何做得好帝王!”掌柜的刚得了禁令,黑着一张脸推门回见浮岚。这狐狸瞪着一双琉璃般清透的眼珠,牙齿在磨,对他恨之入骨的模样。 掌柜的不免缩了一缩道:“你看什么看?你就庆幸吧!若不是我怕那禁令惩罚太重,你早就被我卸下一身皮子了!如今剥皮无市,得不偿失。干脆送了你去斗兽苑,也是一笔买卖!” 浮岚以狐形嘶声:“你把连霏弄哪去了?!” “哟,你说那只白狐狸?她可烈了,生生拔了钢锥咬死我一伙计,后来斗兽苑主路过,用法术把她收了。你们姐妹想重逢?好啊,马上你就能见到。” 浮岚听到妹妹还没失了皮毛,竟松了口气。 夜昙看了一整场无耻之徒的狂言悖语,胸中发堵。赤狐的小爪子因为受伤疼得发抖,夜昙隐身想去抱她,又知道这只是她无法改变的过去。便只能在虚空中嗫嚅:“会过去的。一切都会好的。” 真的会好吗? 也许时间向后,事情只会更坏。浮岚失血过多,在晕厥中被送去了斗兽苑。再睁眼,网成了铁笼。精钢制成,连她的牙也咬不开。 她和猫妖、猪妖、甚至一头熊精被关在一处。紧挨着,只有这时,他们才不会嫌弃她是只狐狸。 “别费力气了。”屋内甚至有头虎妖,看她一直咬笼,不耐烦道:“你出不去。就是你出去了,外面也有沉渊中人在等着抓你。你能打得过他们?” 浮岚性子不算热络,刚信任他人又蒙大骗。因此只是冷冷看他一眼,继续咬栏杆。 这是一处坐落在人界的隐蔽斗兽苑。人兽二界见不得光的生意除了皮毛,便是这嗜血搏杀。总有好事的贵族爱看平素凶悍粗鄙的兽族因落入人界法力全无,只得以兽形在台上嚎叫搏杀的可笑样子。有时还会作赌,哪只畜牲能赢。金银在台上挥洒,正如夜昙和闻人在豺泽苑经历的那样。从古至今,以他人性命作儿戏的恶从未停歇过。 夜昙手中悬法,忍不住想破开铁笼带她离开。 萝青当时,衣衫残破,颤抖麻木。纤细的脚踝被套上沉重的铁链。像个物件、玩意儿般地被推搡上台。在咒骂声中输掉两局,第三局为了活命杀人,后绝望自戕… 夜昙回忆至此,眼中已是模糊。 萝青经历的,是否就是浮岚即将经历的? 将他人卖去换钱的人,最终也卖了自己的女儿。而两个姑娘在不同的时空,落入同样的境地。 这就是她们,惨痛的缘分。 夜昙最终没有开笼救人。因为连霏被拖回来了。 她比姐姐早入此苑,因着凶悍被看重,第一日便上了擂台。在围观贵族的欢呼和叫嚷声中,赌她会输的票子纷纷落下,五光十色,将她一身雪白皮毛都要污染。 她恨人族。将会比恨那些偏见的兽族同类,还要恨得多。 连霏被丢到了和浮岚在的同一个笼子。打架咬死兽族同胞后,她很是疲劳。看见姐姐,只是麻木。 “姐姐…对不起。” 麻木的道歉。 是她的天真和错估人心,害了本自由自在的姐姐。 浮岚没有责怪她,只是去舔她身上的伤口。“没事的,有姐姐在呢。” 你活着就好。活着就好。 姐妹二人分别数日,终于在地狱中重逢。 那虎妖嘶鸣一声,又远远道:“不咬栏杆了吧小狐狸?” 浮岚回:“今日不咬了。”偷偷藏起自己腿上被钉穿的伤口,不想让妹妹也担心。 还好她不是白狐,一点伤都会让人触目惊心。 浮岚不知道自己在斗兽苑那几年,是如何过来的。 她不是个爱打架的狐狸。不然也不会想啃只鸡腿还去集市买,回山林只爱种花养草。与妹妹的浓烈比,她的一身火红实在不匹配。 可是有些事情,如果想要活着,就必须学会。 斗兽苑的规矩便是撕咬和搏杀。上台之前,笼中各位都已对决了许多次。也许今日你的同伴,明日就是你的对手。苑主也正是以这等简单的操控谋算,叫这些本就傻气的兽类自相残杀,难以同仇敌忾。 连霏在绝望后,咬死了几次比自己还高上许多截的凶兽。之后便领悟到自己的优势所在:正是被兽族诟病的,狐族天生就会的迷魂术。即使存有结界法力失去,迷魂术也不会失效。瞳仁竖起,对方便魂灵飘飞,软软倒下。她上前咬死即可。 这法子自然也会碰壁。谁要是上场前偷食了植株果一颗,便可暂时抵挡她的迷魂。她便会被拍飞,或者丢去一尾的性命。 那时候,浮岚总会挡在妹妹身前说,有我。可她打架还不如连霏,且恰恰相反,绝不愿用迷魂术作弊。 连霏觉得姐姐傻得可笑。在这等地狱,活着已是万幸,还要在乎什么道义吗?兽族需要讲什么道义吗? 浮岚默了默,回:只是觉得,我们终究要回到山林里。可不要在那之前失了本心。 “姐姐,你竟还相信我们可以回去。” “我们一定可以。”浮岚道。她总是在给予信心和希望。 连霏的狐狸眼眸里逐渐升起些早破灭的东西来。 “我相信姐姐。我们会出去的,总有一天。” 总有一天。 她们正在擂台上说着这些话。话刚说完,对面的熊精就用爪子劈开了浮岚的后背。她闷哼一声,尾巴回甩在其面上。 二狐又是一番混战后终于听到裁判的声音。 “此局,狐妖胜!” 四周的钱票雪花般向台上飞来。给姐妹俩下了赌注的贵族不觉兴奋得失了高贵仪态! 夜昙在这些贵族中间隐蔽,成了自己当初斥骂、恐吓过的无情看客。 那只鲜血淋漓的狐狸还是喜欢舔爪子。她很奇怪,不喜欢人形,还喜欢舔爪子。偏偏不愿意真正去做一只禽兽,也拉着妹妹不要真的成为一只禽兽。 她赢得虚弱,趴在台上看那些雪花的戏票。夜昙在耳中听到她在念:好像那一场进城的烟花啊。 抓不住的,又散落下来。 就是臭了点。她又嫌弃道。 夜昙想,这可真是只,活得平淡又浓烈的狐狸。 人来人往,戏票和看客都随着手中佛珠的转动还改变,向前。连霏还是爱用迷魂术,浮岚也依然孜孜不倦地劝,后在她失策时挡在身前。某一次的角斗中,她被新来的恶兽生扯去一条尾巴,又是一掌拍在天灵上,痛得晕过去。 “姐姐!” 狐族断尾犹如剜心。因此即使尾巴可作些法器来,狐族也不会轻易用一命和剧痛去换个死物。更别提如今法力受限,这狐尾也寄存不了多少的灵力。恶兽拍晕了赤狐,又要将她拦腰咬断,连霏嘶喊着从台下冲上去,又被苑主用简单的沉渊术法困住,挣扎不能。 “姐姐,姐姐你醒醒,你醒醒!” 看客们发出嘲讽的怪笑:“哟,这狐狸还能说话呢!” “会说话有什么用,这是斗兽苑。这一局是单挑,她想破规矩,难哦!” 恶兽步步逼近姐姐,连霏的心都要碎了,同她那星点的绣娘幻想一般,撕扯成条,被人丢在天上,坠下去。然后一脚碾碎。 她们出不去的。 姐姐会死的。真正的死去。 “啊——” 狐女发出了绝望的呼喊:“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们所有人!” 夜昙拼命掐住自己不要上前。可内心的愤怒叫她实在无法忍受,掐诀显形,正要一脚把那恶兽斩断! 浮岚却被妹妹的嘶吼唤醒,吐出一口血来。 然后面无表情地割下了自己的又一条尾巴。 看客惊呼:“这狐妖疯了!自戕吗?” 恶兽呼嚎而来,腥臭的口水滴在浮岚的额头。她嫌恶地抽抽鼻子,用狐尾变作一把普通的钢刀,插进了恶兽的眉心。 恶兽轰然倒地。看客一片哗然。 “她当真疯了!狐族之尾有多珍贵,她竟用来变成普通的刀?” “若不是这把刀,她就彻底被恶兽吞了!” “这倒是!” 的确若没有这把刀,她就会彻底死去。 但接连失去两尾,再加上那险些击散元神的一掌,也几乎要去了有苏浮岚的半条命。 再在铁笼里醒来时,连霏正在蹭她。狐狸的哭声如婴儿一般,细细地呜咽。 浮岚用爪子给她擦眼泪。 “没事。我在呢。而且因祸得福。” 连霏:“福,我们还会有福吗?” 浮岚回她:“会的。我们会出去。回到雾拂林里。你绣花,我种花。” 因为她再也感受不到痛了。她想。 这一场仗击伤了有苏浮岚的元神。从此之后,她对痛楚的感觉愈发浅淡。 倚云阁的幻梦中,她曾对夜昙说:我元神受过重伤。感知薄弱。特别是痛楚。所以我自己都不知道,我的心结是什么。 原来这份薄弱,是从这里开始的。 夜昙依然在铁笼外隐身,用手指从缝隙里探进去,想要触碰她火红的皮毛。 她最明白,她最了解。她在人生中感受到痛楚,若太多,便会闭着眼睛装作没有。不然便无法活下去。继续活下去。 可是有了有琴之后她才明白,那些感受不到的痛,也依然是痛啊。人终究是要鲜活着,会痛才会欢喜。 她眼中的现在,这只傻狐狸还在跟妹妹说:“因祸得福。” 以后的角斗,她再也不用害怕疼晕过去了。 第35章 唯馀长簟月·狐妖、云客、夫人 从这天开始,有苏浮岚身上的伤就更多了。夜昙看着她沐浴时那一道道不明的疤痕是如何在狐身上出现。她依然不屑于用迷魂,且在擂台上无惧鲜血淋漓和受伤疼痛,逐渐被捧作小有名气的妖兽。贵族纷纷愿来观狐妖角斗。她也因此,和苑主达成了交易。 若自己战胜一次,就要换连霏少战三次。苑主细想想,答应了她。 连霏因此又与她闹别扭了。浮岚则知道如何哄她:你要养精蓄锐,等时机到了我们逃出去,我打不过的都要倚靠你。 连霏又振奋起来,只等那遥不可及的光明到来时,她可以作姐姐的盾。 那道光明,在有苏姐妹落入斗兽苑三年后照射到了斗兽苑。 那天的角斗是二对二,浮岚和连霏不得不都上场。对方是两个比她们大上数倍的精怪。青面獠牙,光是结实的肌肉就似两座小山。看客们少见如此凶悍的凶兽,发出惊呼道。怕不是狐妖姐妹逆天也无法胜过吧! 浮岚舔舔爪子道,我先行。你找他们肉身的薄弱之处。 连霏便在姐姐扑上前去时灵活纵跳观察着。台下有一宝蓝衣袍的贵客,今日第一次入斗兽苑,带了一列随从气势迫人。且出手阔绰,要最上佳的观战地位。苑主不免觍笑陪上来奉承几句。贵客瞥了他一眼,满是鄙夷和不屑。苑主面上有些挂不住,但此客气势太过迫人,又生有一双虎目,他不敢说话。 自己是沉渊逃来人界,那点子沉渊术法控兽还行,这贵客身边的随从可也有沉渊人,且修行不知比他高多少倍。贵客身为人族竟能叫他们俯首帖耳,可见不可小觑。 夜昙冷眼旁观苑主小人嘴脸。待视线至贵客面庞,心中暗暗一惊。 这是倚云阁幻梦中与她有过一面之缘的谨王。离光赤璋。 皞帝赦免封王,他今日刚从沉渊边界归来皇城。第一个去处就是这斗兽苑。 夜昙看见还在配合应战的狐狸姐妹,想。原来连霏绣女是这样来的。 这谨王好心,定是救了姐妹出去。还给了连霏实现自己最初心愿的机会。 其他思绪仿也拨开了些迷雾。夜昙先不再多想,静观这一场解救。看了这三年的血肉模糊,想看到浮岚和连霏真心的笑脸。 浮岚从没哭过,来人界之后也没笑过。她想看见她开心些,或者放纵难过些。哪怕…只有一次。 即使浮岚没了痛觉可顶着伤痕上前进攻,也终究不敌恶兽。连霏穿梭中被踩在恶兽脚下碾着,浮岚伸手就要再割一尾,无论化作个什么法器都可。她绝不能失去妹妹。 这时,苑主尖声叫停了这场角斗。 恶兽松了脚,连霏后背脏兮兮的。还在哀哀喘气。浮岚四肢触地前去蹭蹭她,依旧如往日般示意她在。也不甚关怀苑主又要有什么新花样。总之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她和妹妹在一起就好。 她听见了极稳的脚步声。原来不知何时,其他看客已被苑主撵走。只余一位最尊贵的客人。 那是一身锦绣的宝蓝外袍,停在她面前。浮岚懒于抬头望是谁,连霏略看了一眼,就无力地昏过去。 离光赤璋俯身看了看两只力竭的狐狸。浮岚向后退了半步,警惕地盯着他。 一只雪白,少有伤痕。一只赤红,满身癞痕。雪白的更好看些。他喜欢纯净的颜色。 他说:“我可以带你们出去。” 浮岚这才抬头看他。俊逸面庞上有跳动的光斑。 “但是有一个问题,一个条件。回答我,就带你们走。离开这角斗场。” 浮岚没有说话。 离光赤璋并不扫兴,继续道:“你为什么如此凶悍?腿都断了还龇牙咧嘴地上去咬人?” “我没有痛楚。所以不怕断。”她道。这是实话,她懒于骗人。 离光赤璋:“那正是好。” 直起身来,他要身边那位沉渊随从上前。随从一招就打晕了苑主,且把他刚得来的卖狐狸钱收了回去。 “给你报仇了。” 那光斑跳动得更明显。 离光赤璋拿来一颗丹药:“吃了它,我带你们走。” 光斑灭了。 夜昙在后面虚虚踹了谨王一脚。方才以为他好心救人,原来不过是寻找一颗棋子,一颗适合作细作和杀手的棋子。 夜昙曾听说过双星倒转的天象传说。竟都是真的。谨王在边界数年,由云端跌落凡尘,大受打击。索性接手了谋逆父亲与沉渊私下的联系,在都城里布出了一张暗网。用来刺探消息,刺杀朝臣,铺好回城的路。 这随从功法深厚,超过夜昙法器的能力,她无法一耳知晓其心中所想。想必,也是一位沉渊逃来,愿意与人族交易共谋事业的人物。 不过此人在浮岚的人生里不算重要。这一日后,浮岚被种下了沉渊的同心咒,也是萝青曾受过的那一个…豺泽苑的苑主学得粗疏,只得了同心咒的杀人之能,却不知此咒还有更多用法。且远远超过了浮岚如今剩下的五尾之能,直接连接心脉。一旦谨王心意下达发作,即使五条命也救不回她。 若违此咒主人命令,同样可痛不欲生。还好,她不会痛。也还好,谨王虽下咒,却没有用过。只是做个他口中的小小保障。 他承诺会把连霏好好救护娇养起来。也承诺只要为他下属十年,就会放她们姐妹离开。浮岚不信,但不信又如何呢?微茫的希望,总比暗无天日要好得多。 有苏浮岚进入了谨王控制下,在四界都有所盛名的青楼。翠微楼。 楼中金碧辉煌,专招重臣。又以风雅着称,楼内十二客风姿绰约各有所长,勾魂摄魄。 夜昙没施隐身术,扮作个公子进去。迎面看见了年轻些的鼠姑,止不住冷笑。 这便是红杏楼的前身了。小没口中,四界消息集散、杀手云集之地。彼时的鼠姑还是十二客中的一位,且亲手培育出一朵桃花精灵,因此地位骤升,正是头牌。 幸好此人精明有余,智慧不足。翠微变红杏后那暗探杀人的生意丢了大半,只存下一点邪术罢了。譬如,寒毒。譬如,傀儡术。 都是谨王那随从留下的好东西。夜昙心中更是厌恶。之前对他话本里伤情角儿的判断烟消云散。 鼠姑迎面向夜昙甜笑,手中香帕若有似无地摸过夜昙面颊勾引。夜昙似也被感怀,眼眸温柔地接过,把她搂住。咬耳朵道:“今天小爷就点你。”鼠姑一张脸满是通红。夜昙听到她心中盘算,这公子玉面俊俏,看着身价不菲气质非凡,定可狠敲一笔。 多谢夸奖,我正是来答谢你当初对我夫君的关照。夜昙把她搂入怀里,袅袅婷婷地入了房。 本是索性开杀戒,但忌讳万一影响了这过去世界的什么进展得不偿失。夜昙忍下火气,只是揍了她一顿,让她肿着脸背上八百首诗才能出去。 鼠姑哀哀哭泣:“公子为何这样待我。” 夜昙用香灰变了块金子搁在她手上,甜答:“美人,那是我们那的习俗。爱之深,责之切。” 把闲仇报完,夜昙急急恢复隐身去找浮岚。如今的浮岚已是翠微楼的第十三客。自然是被谨王变回了人身的美人儿。那一身拼杀的伤倒没有落在面上,平日里套上薄纱,也看不出来。 她是潜伏此处的细作和杀手。平日里安排些四界之人的会面在房中。必要时刻,也需她帮谨王除去心头大患。 杀兽已然熟练,杀人却是头一回。浮岚知道自己在慢慢丧失些什么,不过也许那已经不重要了。她依然不愿使用迷魂去迷惑目标,为了保住那一点,回家的念想。 若无迷魂,其他便需学起来。勾人的眼波,半颦半蹙的眉,雪肩半露——再露多些就要被发现疤痕了。一只被骂天生妖媚的狐狸竟是在人界的青楼慢慢学会真正的狐媚。夜昙望着这性子冷淡的狐狸笑得醉人,半靠在某位恩客身上,只觉世事苍凉。 那位恩客当晚就在急着脱衣之时被勾他魂魄的狐狸精真勾了性命去。一刀穿过胸膛,粗笨的男人身子压在浮岚身上,血溅了她满脸。 窗棱外透出些月光来,赤狐推开死尸,擦了擦脸,向外痴痴地望着。 “还有八年。我们就能回家了。”她想。 夜昙湿了眼眶。在后面无声地拥住她。红衣的美人似有所感,向后望了望。 她还是只爱穿红衣,像她皮毛那般浓烈的、原始的颜色。即使在假笑和死尸堆叠中,她的面貌已是刀尖淬过般冷。 那面倚云阁中的黄铜镜,太模糊了。不然夜昙一定能看出来,这么些年下来,她的面貌和连霏早已不是别无二致。 第二年,她还剩三条尾巴。谨王来翠微楼中看了她一次。与她道连霏的近况。其实那些近况在连霏寄来的书信里也有所提及。谨王没有违背承诺,待她很好。衣食无缺,还送她去真正的绣坊学习刺绣和染布。连霏天赋异禀,现已出师开始自行做衣服了。她每月来一封信,问姐姐在城外的庄子上过得如何。浮岚总会蘸墨细细编出一段时日来回过去。道自己在庄子上作了侍女。现在是大些的侍女了。已经去了账房管账。攒了不少金银。够她开绣坊。 浮岚和谨王一起编造了一个谎言。且对此心照不宣。连霏最新的来信是,谢谢姐姐在黑暗中一直鼓励我不放弃。如今王爷救助,我终于明白人族还是有很多好人的。而且他们很欣赏我的绣艺。王爷说未来还要我的东西进宫,给最尊贵的人穿呢。 浮岚回她:太好了。那你一定要给我做一件衣裳。要红色的。 连霏笑她这么多年,眼中只有一个颜色。皇城里有那么多颜色。叠翠流金的碧绿金黄,胭脂揉蓝的苏方青靛,红鲤跃霞的曙色月白…她要一一给姐姐做一件,让她见见新鲜,挑个最喜欢的。 谨王来翠微楼中看她,说她这些年做得很好。也辛苦了。以后,不用再做杀人或者谄媚要杀之人的行当了。帮他接收消息,看好这楼阁中人即可。 浮岚抬头望他,有些诧异,问为什么。谨王答非所问,问她,你喜欢什么花? 翠微楼中十二客皆是花妖,但在人界没有法术,便用花妖天生比人族貌美的优势将此楼名头作起。每客都有雅名,鼠姑是贵客,鼠姑养出来的小桃花是妖客。现在还没到接客的年纪。浮岚叫云客。入楼时老鸨问她名,她如实答。老鸨因她是主子亲自送来的人对她十分客气,冲她道:欲令浮岚暖翠千万状。姑娘之名是飘浮的山林雾气,可雾客难念。云雾一家,云客之名可能接受?浮岚想了想妹妹,答应了。其实叫什么她并无所谓。只是这么些年下来,听那些浪荡子唤她云客,她有些后悔玷污了妹妹的名讳。早知道,叫雾客或者劳什子客都行。 她还是爱花,花妖也算。对着楼中姐妹,哪怕是最不讨人喜欢的贵客,她也难以产生些厌恶来。有些姐妹是为生计而来,有些同她一样也要执行些旁的任务。日日下来,笑累杀累的姑娘们围坐一起,都可以用没有表情的一张脸歇一歇。有时候寒客会笑,说除了贵客那个最讨妈妈喜欢的,我们这些人都是烂透了的。可得好好护着小桃花别学了贵客的性子。小桃花被她们保护得很好,现在还在牙牙学语地学诗词。 夜昙在屋内看着谨王同浮岚说话,听着她百转千回的联想。也跟着想:可惜,小桃花被保护得太好了。于是信了这世间的真情。 百转千回后浮岚回主子:栀子。 谨王略皱皱眉道:“太浓烈了。种在这扰人清净。本想送你一盆,还是百合吧。” “听连霏说,今日是你的生辰。” 浮岚偏过头想了想——自她变为美人没法舔爪子,熟悉的动作就成了偏头。雪颈一歪,像只懵懂的狐狸。 她已经太久不是狐狸了。 “谢谢王爷关怀。”她想到了答复。 日子突然好了起来,她的事情闲下去,闲情逸致忙起来。谨王送来了很多百合,纯白的,温和的。疏解心境。浮岚每日浇浇花,教教小桃花诗词,再给来楼中的细作杀手安排个落脚处,其余时间都在发呆。她的思绪总是回到那片流光跃金的树林里,草坡上的小小花圃还剩多少花?也许漫山遍野,也许早已枯萎。希望能生出些和她楼中姐妹那般的花妖来,待她回去之后,教她们人族的诗词,扮些风雅。 夜昙拨动着珠子继续向前。浮岚的屋子有一层薄纱。她不爱珠帘,于是那是一片红绸。有风一吹,远远地飘过来再飘过去。血红的视线向后,越过窗子,外面秋去冬来。到了新的春天。 谨王如今每旬月就来一次,与她说说话,聊聊连霏的近况。偶尔还有些闲谈,说说关外的趣闻。浮岚听过又忘了。除了收集谨王要她收集的细作言谈,那些朝堂斗争她半分都记不住细节。谨王正欣赏这一点。便把她当一堵安心的墙。他也少知心人,如今顶着天煞孤星的命格,他不需要知心人。墙就是最好。 谨王说,你跟我见过的所有细作和杀手都不一样。浮岚回他,因为我是狐狸。谨王笑了,这跟狐狸有什么关系?我在说你特别。 他回朝几年了,地位稳固。虽天煞孤星没有妻室,倒也没人敢在明面上给他脸色看。反而是他病弱的大哥福王,战战兢兢,同时纳了该他受的那一份白眼。偏生大哥还是个疼弟弟的,咳出血来也不疏远他。阿旸那孩子日日胆小爱哭,也还会抱着他喊二叔。 浮岚哦了声,等他继续说。谨王说,你妹妹安慰我,天象都是人为编造的。我不会孤独一人。 浮岚说,我妹妹说得对。我们看天的时候,只知道那是颗明亮的星星。谨王又说了一遍,你很特别。 “因为我是只狐狸。”她也又说一遍。 谨王说:“在这里,狐狸可不是个好身份。云客比狐狸都好些。” 浮岚露出了这几年习得的温柔笑容。谨王叹口气说,当时不该给你下同心咒。但是为了忠心,所有的部下皆是如此。 浮岚笑:“王爷当知我很忠心。” 谨王说:“我知道。你最为忠心。” 再到夏日,薄纱又要换上,疤痕又要学着遮掩。浮岚已经学会用香粉匀面匀身。幸好没什么任务需要她当真脱全了衣服恐吓他人,这疤痕又无感,除了沐浴之时怕恐吓到花妖们。她不太在乎这些过去。谨王又来了,抿唇踌躇。浮岚给他倒茶,在茶里再添一块香片。谨王说,你入宫吧。香片掉进去嘣出滚烫的茶水,烫红了她的手背。 她问为什么。谨王说,有件事需要你去做。浮岚说,那是去做侍女吗?谨王说,不是,是我叔叔的妃子。 浮岚坐下去,哦,那还好。你叔叔今年多大年纪,五十还是六十?谨王说二十六,跟我同岁。浮岚看着他。 “他身体不好吗?” “很好。” “你说过只要十年的。”谨王拽了拽头上冠的系带,说对不起,我现在改变主意了。 浮岚偏过头,最终还是学着人族去讨些旧情:“你说过我很特别。” 谨王说是。因为你是霏儿的姐姐。 浮岚不说话了。前日里连霏来信,说绣品真的入了皇宫得了赏识,如今名声大振,开绣坊的想头越来越近了。又羞涩地添上一句,她好像喜欢上了王爷,这个救自己于水火中的人。王爷也喜欢她。 但是现在人帝要娶她了。因为天象。 “天象之说,我不可阻拦。你知道霏儿的性子,她在宫里不会快活。你是她的姐姐,你救救她。” 浮岚顿了顿道,她知道吗?谨王说最近在瞒着她,她写完那封信就让管家带她去江南学新的绣艺了。待她回来,一切都过去了。霏儿心思单纯,人帝也不喜张扬。只要好好瞒着,就能一直瞒下去。 谨王喝了口茶又道,我真心喜欢霏儿。你是她的姐姐。你只再做这一件事。待人帝厌了,有机会,我就把你从宫中捞出去。 浮岚向外看到那盆百合开得正好。是连霏的白色。她喜欢的栀子也是白色。她衣着爱红,养花爱白。其他颜色不怎么重要。就这样吧。 夜昙有很多问题想问。她搭上浮岚的肩头,知道那一道长长的疤,一直蔓延到心头。 第36章 唯馀长簟月·少典空心?! 婚期定在初夏。那日微雨。浮岚先被接进了王府,按连霏喜欢的装束给她装上,教了些宫中礼仪。浮岚学得很快,那东西比她在翠微楼要学的简单许多。敷铅粉,画黛眉,点绛唇。额心再贴一片花钿。她问了句能不能画栀子花,妆娘说粗粗大大太不淑雅上不得台面,她说好。 但是嫁衣是红色的,嫁衣只有红色。浮岚披上了自己的皮毛,去扮演另一个人。还好是扮演连霏。谨王说人帝只远远见过霏儿一面,你不用担心行迹有失。浮岚一边套嫁衣一边道,入宫还需要我为王爷做什么吗?谨王说不用,宫里衣食不缺,只是不如外面自由。但再也不用去杀人和监视了。好生过日子就好。 夜昙想踹他:这话好似要她入宫是恩赐似的!但是浮岚说:“谢王爷隆恩。” 故事到这,夜昙已明了连霏所说的,说来话长的缘由。 姐妹俩拥有同样的脸,因此,姐姐顶了她的名字嫁进去。蒙骗了天象上的命定之人。 谨王果然是个不信命的。没人能忍受自己从高处跌落后,再被夺走挚爱。所以他被天象玩弄命运后,去玩弄别人的命。 浮岚顶着雨走到王府门口,妆娘吓得出来追说她盖头没盖,新娘子要羞怯。浮岚接过去搁在高高的发髻上,觉着是挺挡雨的。这一场夏雨过后,雾拂林的花会开得更浓艳吧。 不对,她又想。雾拂林进不去雨,永远是晴天。 来迎亲的是大监和国师。国师戴着一副面罩。身材颀长,看不见表情。大监念圣旨,说连霏夫人今日入宫。浮岚说不对,少了个姓氏。谨王急忙拦着说对的,你是无姓的孤女。 狐狸的身份还不如云客。所以是孤女不是狐女。浮岚懂了,跪下说,“臣妾接旨。” 十里红妆,十里花瓣。侍卫和侍女都是红的,从都城的谨王府里一路抬至宫门。这是人帝难得为命定之人做的排场。夜昙在花轿外默默跟着,没有掀开帘子去看浮岚在轿内做什么。总之不会是欢喜嫁人的哭泣。她从不哭泣。 夜昙想对她说:… 夜昙什么都没说出来,因为有个人拉住了她。竟然拉住了她。 夜昙以隐身的状态快速看了有苏姐妹俩六年的人生,沉浸而失语。心绪正堵作一块,似云也似雾。连向来跳脱的性子都收敛了,都快忘记自己入这幻梦是要做什么。 一开始,她想把萝父打走,但为了解开有苏浮岚的心结,先看看心结是什么。 之后,她的确惩罚了鼠姑,她只是幻梦里无关紧要的小角色,可以动一动。 现在,夜昙已经分不清,到底哪一处才是浮岚的心结了。即使有法器,她听到她的心声。可她的心声太过平静。 若要夜昙自己看,她的心结可以在任何地方…原来那萝青三人与她的缘分,就是她们都受过她一部分的苦楚。 只是一部分,已经让人不堪重负。但是这只狐狸还在承担,因为她没有痛楚。 夜昙回头,想知道谁那么有慧眼能看见隐身的本公主,国师就站在面前。 夜昙黑了脸。这死对头竟然有些修行? “你要做什么?”她对着裹得严严实实的国师。连半只眼睛都没有露出来。 国师放开她,说:“青葵。” 夜昙:… “什么什么?” 夜昙觉得自己在幻听。这是有琴的声音? 她她…出幻境了?急忙摸摸胸口。辣目小没闻人皆在啊? 国师揭开了面罩,夜昙看见有琴的脸。 正在此时,皇宫因为夫人入宫,敲响了庆贺的铜钟。 铛——铛——铛—— 夜昙终于从别人的故事里苏醒过来。 “有琴,你怎么——”怎么还没出幻梦、神识还没集合就回来了?太好了! 她下意识去抓夫君的手。夫君吓得退了半步。夜昙像个失败的登徒子,尴尬地站在那。 “有琴,你不认得我了?”夜昙只感觉天旋地转。再细看夫君面容。没变啊?谁也装不出他这副皮囊?浓黑的眉,微抿的唇。微雨睫下影。有滴水珠还在颤,啪嗒,滴在他高挺的鼻子上滑落。夫君俊逸未减半分,仍是质傲清霜色的谪仙模样。 只除了…脸绷得紧了些。 夜昙吞了吞口水,试图把想到的不太适合想的东西先丢一边。又去摸他脸,嘴一撇就要来句“我想死你了,我因为你不在差点发疯。”去博得夫君心疼的一个抱抱。结果夫君又向后一躲,道:“离光青葵,光天化日,成何体统!”满嗓子恼火和尴尬。 夜昙:… 夜昙:“少…典空心?” 神君不耐地拧眉:“本君说过多少次,不许这么叫我。你这隐身术用得太过粗糙,我之前教的全都忘了…” 然后他更恼火地看着夜昙抱肚大笑。 “不,不是吧…”夜昙说,“这是你跟我玩的新戏法吗有琴?还有,你怎么成国师了?” 对方显然跳过第一问直接道:“本君自归墟休眠后就降落于此人族皇宫。念识托在这皇宫的国师身上。但国师体质承担不了我的念识,因此重病在家…我被迫在他身体里躺了六日。后来幻梦波动又蔓延,我才从念识变成人身,替换了他在此世界的位置。” “你等等会儿…”夜昙揉着太阳穴消化道,“你早来了?在我死对头身上?重病在家…” 她翻腾出自己在倚云阁的第一日,家宴…右边最尊贵的坐席,国师的,空了。皞帝一问,大监说他突发恶疾。夜昙在内心放肆嘲笑,恨不得他病死算了。 ——竟然是有琴?天杀的,早知道她还用找他六日,找到郁郁寡欢? “那和尚说的你和此处有缘,我进来有意外之喜,竟然是这个…”夜昙不可置信地端详着夫君,唔,过去的夫君。 原来心乱了,是会切成四片的啊! 夜昙急不可耐地道:“你还记不记得我?”神君像看傻子一样看她,又躲她攀上来不老实的胳膊:“当然记得。离光青葵?” 夜昙:“…不不,此事可很有一番渊源。其实你,就是你…” 神君:“我已经死了。我知道。这次出现是为了帮你渡化狐妖。” 夜昙:“先不说这些个伤怀的。我是想说其实你没死,你后来碎成三瓣,然后三瓣都深深地爱上了我!我们现在不是水火不容的神君天妃,是彼此交付心意的夫妻啊!还有,我不是离光青葵而是离光…” 咻地一下,夜昙被变成了颗水晶核桃。核桃开口还在说说说。 夜昙:? “少典空心你这人怎么这样呢?!我们好久没见了诶,你对你娘子就这样的?我为了救你我历经千难万险,我哭干了我的眼泪我…我我我要休夫!” 神君淡答:“神族只有和离。没有休夫。” 核桃昙:“那我让你三个月不许上我的床!你快把我变回来!还有正事呢!” 神君脸发红发涨,“放纵言语,你我还未成亲,怎可,怎…我就是要带你去办正事的!”他把核桃天妃往袖里一揣,赶上最后的成亲队伍进了皇宫。 夜昙两个关键的法器都被他收起来。如今只能在他的袖子里晃悠晃悠着骂人,骂着骂着简直变成了闻人,哀怨道:“自古深情留不住,只恐情深误美人儿…海誓山盟深情厚谊,就因为夫君的想不起来化为乌有,呜呜呜——唔!” 核桃的口也被封上了。 …… 没得说话,又嗅着神君身上星辰般又凉又幽长的冷香,夜昙从被迫安静逐渐变成了真心平静下来。听着一路上宫人太监恭恭敬敬向他道的给国师问安,却又在后面小声议论惊呼国师年逾五十可怎么生得这么好看,又不由想笑。真正的国师面貌几何她已经无从知晓,真是便宜了这幻梦里所有人,能一饱眼福这年头本该闭关的玄商神君的真容。 虽说这个少典空心挺讨厌的,但只要是少典有琴夜昙都还是喜欢、信赖的。于是她约莫着滚了半圈,在神君袖子里蹭蹭他的手臂,安心地眯上眼。终于不是她一个人去看那些糟心的流年过往,少典空心做事认真,定会不错眼珠地把所有细节都记着,她睡醒了,直接问就是。 核桃昙累了这六年,在浮岚和皞帝的婚礼上呼呼大睡。 人帝娶亲,就不用那些一拜二拜几拜的客气了。真要拜就得拜这作了红娘的老国师,年纪也适合作父母。皞帝挥手都免了,站在长廊的尽头直接道,把夫人送回宫中吧。 排场和仪式也就到这了。 神君顶着糟老头子的名号,同一张清越出尘的面容,冷淡地瞥了眼这个因自己而被关上十五年的人族君主。然后说:陛下是否要与夫人再验天命?皞帝说不用了,天命不是国师说了算吗?送夫人回宫便是。 言下之讽意不免让神君皱眉。但他说的也不算错,强论星辰,的确都是他亲手布下。这也许便是他为何替换了国师的缘由。神君伸出手将浮岚接下来。狐狸的爪子快要搭在他手臂上,神君又将袖子不动声色向前挪了挪,盖住皮肤。 一旁的离光赤瑶恭敬道:“师父。徒儿来吧。” 神君说话直接:“你下去。” 离光赤瑶尚且年轻,殷勤被驳不免面上挂不住。神君下一句更是唬人:“你根骨一般,实不适合观以星象、判人命格。由这婚礼出去,回家闭门思悟十年吧。” 十年…离光赤瑶的脸色变幻无状,险些当场晕厥。但他本就因拜入国师门下才没在父亲被清算时一并滚出皇城,国师如今在皞帝那讨不了几个巧,就在他这颐指气使,指手画脚。好好的皇亲国戚,风水轮流转也封不了王,没有驳斥的权力。 离光赤瑶退下了,神君听到他心中在算着,该去和心软的大哥修复关系才是。 这是离光赤琮向他托孤的最开始。无论是神君还是真正的国师,都会因嫌恶或压迫让他走向未来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命运。然后,判夜昙为灾星。 神君想了想,叫住他道:“不必思悟了。我与你师徒缘尽。就此别过。” 离光赤瑶昏倒了,被抬下去。宫人们手忙脚乱。皞帝婚礼被毁,面沉如水的平静。 神君将法器手一挥收了,不愿再听宫内难得齐聚的嘈杂心声。吵。浮岚早从他的衣服上挪开手,由侍女带着入了自己的宫殿。她的心中沉默无声。与面上沉默无声的皞帝一道,把神君当作了中央一滴落入海面的水珠和屏障,一个向左,一个向右地各自蔓延出波纹,拖出命运的长尾正如浮岚红色的、似狐尾的宫妃长裙。 夜昙也没睡多久,醒了又在袖子里滚,示意快放我出来。神君一个指诀把她变回来,再一个指诀让她开了口。夜昙轻盈地落在地上,左右看了看自己周边湛蓝星光,道:“隐身术法?我自己会啊。” 神君挪开眼不答。夜昙怕他再给自己变核桃,先把心里那点子重逢的喜悦和微暗的恼火吞下去,对着古板夫君只说古板事:“婚礼上有什么新鲜事吗?浮岚和…皞帝的婚礼?” “没有。”夜昙便左右环顾,发现自己又回了倚云阁。满殿红绸。浮岚盖着盖头,正坐在床头,新雉在一旁问:“夫人好。我叫新雉。夫人饿了吗,想吃什么?” 夜昙想笑。这圆脸迷糊的小侍女永远都是这样傻。现在离她被皞帝处死还有一年。距离浮岚被皞帝下狱定斩刑还有一年。夜昙又不想笑了。夜昙说:“少典空心,你把法器还我。我要看看那冷情的人帝到底是怎么个想头。” 夜昙不想太多回忆那六日,也不想花心思太恨这不值得恨的人帝。六年下来,比他伤害浮岚多的人比比皆是。夜昙都替浮岚恨不过来。但是夜昙要找到她的心结。一切周围的人和事都需在意。 至于自己对皞帝衍生的恨…仇也当场报了,先不管它们。 神君递还给她一串佛珠。夜昙说:“我说的是另一个。” “肆意窥伺他人心意,并非善举。” 夜昙:“你是不是傻了,我不听心声我怎么开解她呢?”神君则回,你听心六年,有无收获?夜昙哑然。 对一个心声平静的人来说,这法器助益确然不大。旁人的恶倒是听了不少,徒增夜昙烦恼。但她才不会在这古板星辰面前认输,梗着脖子答:“你是不是有什么我不能听的小心思,所以不愿意还我?” 神君回:“这法器于我无用。” 夜昙又哑巴了。也是,连谨王那沉渊随从的修行都能抵挡住法器窥探,更别说少典有琴?她依然不甘心,想再争辩几句。皞帝已经进来了,神君拉着夜昙要走。即使二人都是隐身。 夜昙不解:“为何要走?” “不可旁观他人私隐。” 夜昙心道,看过浮岚洗澡多回了,自己都替她洗过澡,还怕什么洞房花烛? 入宫之前,谨王叫随从教了浮岚暂遮疤痕的沉渊术法。浮岚现在正肌肤完好光滑地坐着。这术法一次只能维持两个时辰,希望皞帝能在两个时辰内把事儿给办完了。免得再施一次,耗费她本就不多的法力。 夜昙:“不行。我们得看着。万一这臭男人折腾得久了,我把他敲昏丢回宫。” 沉渊术法用起来不但耗费法力,且损伤狐狸肌体。谨王的周密和周密下的冷漠真是让夜昙无话可说。他爱妹妹,所以为了妹妹,姐姐如何他不在乎。 玄商神君又要把她变核桃带走了,非礼勿视,怎可围观他人洞房,还要拉着他一起围观?法术在指尖,夜昙大惊,同时施法。于是啪地两声,一紫一蓝两个隐身核桃坠在地上。 神君:… 核桃昙开口大笑:“想不到吧,我把你的法术学了个十成十!还敢变我,我告诉你我可是加了花灵之力的改良版,你也休想解开。静等时辰过去吧!” 核桃神君闭着口扮锯嘴葫芦了。夜昙滚了滚又凑近他。神君再往旁边滚滚。两个核桃你追我赶。越离床榻越近。 神君终于说:别滚了。 皞帝真的进来了。还摒退了殿内的宫人。 面似凉月的寡淡君王步履向前,靠近他虚假的命定之人。他难得穿了一身红,身上半点龙纹刺绣也无。什么花样的刺绣都无,他像一块纯净的红布。又像是狐狸未受伤时的一身姣好皮毛。腰际坠下唯一的装饰吊坠。夜昙看了看,发现是块带流苏的圆形玉佩。 夜昙记得皞帝一年后戴着的,是一根被劈作两截、中间夹了片铜钱的象牙吊坠,且十分宝爱。最后一天的时候,连这个也不戴了。夜昙觉得糊涂,这曾叔公在她眼中,又变回了一团红色迷雾。 神君叫她别滚,其实自己想默默滚出屋子。夜昙又去追他,说既然要办正事,每个细节都要看啊!洞房也要看。神君的核桃纹路在地上卡了许久,显然是有些被说服,又有些接受不了自己偷窥人族洞房之事。 皞帝站在浮岚身边,说了第一句话:“饿么?饿可以先吃东西。” 夜昙:“他是要浮岚补充体力吗?禽兽啊!” 神君:… 浮岚在盖头下道:“回陛下,臣妾不饿。” 皞帝就用秤杆把她的盖头给揭开。快速而平淡。烛火跳动下,一人一狐站立和端坐地对视。 浮岚露出个温柔的笑来。夜昙知道她又开始把翠微楼学的那一套拿来了。这次,还加上了些、闺阁小姐该有的羞赧。 皞帝道:“你叫连霏?那封号便是云吧。寡人叫人把牌匾装来。” “新雉是你的贴身侍女,有什么想要的可以直接同她说。差人告知大监也可以。明日,寡人会来用午膳。” 皞帝转身走。身形在红烛下拉出一条长影,略擦过浮岚的面庞,离开了。 夜昙:? 夜昙:“不是,他在干什么?洞房花烛夜,他就说这些就走了?我知道他年纪轻轻为什么后宫空置多年了,这这这肯定是不行啊!” 核桃神君松了口气。不用为了渡化人看洞房花烛了。 第37章 唯馀长簟月·可以盛开的栀子花 皞帝素日不爱带随从,因此走的时候悄悄的,没有人知道君王的洞房花烛夜未有洞房仅燃花烛。自也无人搅扰。只当春宵一刻。在这寂寞的春宵中,浮岚安静地卸下自己所有钗环,收起笑意,姣好的面容覆上薄冰。 她轻声念道:“云夫人…”然后偏了偏头,没有多余的神情。 夜昙同她一并走过六年,基本把她的性子摸了清楚。不免有些替她难过。这难过也似被浮岚传染似的,很淡的一缕烟雾。痕迹便是随着龙凤红烛流下的一滴泪糊在了底盘上,像狰狞无形的疤。 神君已经滚走了。夜昙等浮岚睡下熄了烛火也跟着滚出去。两颗核桃在倚云阁的殿外对上了月色。这一晚是个圆月,比之皞帝的冷淡完满得多。采一抹皎洁的月色为红烛、舒一帘青暮为罗帐,银雾洒在紫核桃头顶。紫核桃冲滚下台阶的蓝核桃说:“少典空心,不和我一起看看这圆满吗?” 蓝核桃没滚回来,但也没滚下去,停在那说:“哪里有圆满?” 夜昙想说,起码我今日见到了你。但是出口的是:“也对哦。一点都不圆满。没有人愿意只做其他人的。即使是对着没感情的夫君也是。浮岚得的这个封号无意定是勾起了她两重不好回忆。一是翠微楼的三年,一是她从此之后再也不是浮岚了。” 神君说:“即使是连霏入宫,也不会是连霏。”都是得个封号,成为面目模糊的夫人罢了。 月色就在不擅长安慰人的神君身上浓浓渲、重重染。夜昙换了话道:“少典空心,你没明白我的意思。推己及人,我也不愿意作任何人的替身。哪怕是我姐姐也不行。我说我不是青葵,我其实是…” 神君:“同样的话还想蒙骗本君几次。我知道你不愿上天成天妃。我也不愿。但命运如此,不可抗拒。” 夜昙:… 夜昙想,算了。如今夫君古板守正,又不是失忆般那样可以唤醒——好比现在同十岁的夜昙说你会为了神族的人去填一次归墟,十岁的夜昙大约匕首已经捅出去了。 他是当真没经历过后面的事。不是忘了。 核桃昙决意不在他人的洞房夜如此为己伤怀。正事么,还是正事重要。她开始高声了:“你与我不同,顶了国师的身子还得日日上朝。你决定怎么做?”神君答她,国师该怎么做,就怎么做。以防行差踏错影响此间未来方向。夜昙的核桃纹路都皱在一起生气:你这个食古不化的,要成为我的死对头。去做我最讨厌的事了。我要求不高,能不能把你那个臭徒弟离光赤瑶给揍一顿? “过往中并无此事。本君不可做。” 夜昙更是失望。嘟囔,那我可不想同你在这幻梦里待上整一年。蓝核桃没说话。 夜昙:“既然你把听心法器收走了,反正我也熟悉浮岚的性子。一人一个法器也公平。你可别怪我随时拨动珠子叫你应对不及。”蓝核桃还是没说话。 夜昙:“…你个木头!” 神君时间到了,变回国师走了。 自然二人一个隐身宫内看着浮岚,一个还要尽职扮演好国师的角色,就像他在天上尽职扮演好玄商神君的角色一样。是啊,入了宫名字又有什么要紧,上了天也一样。 云夫人的牌匾还没来,皞帝先来了。他说第二日要来用午膳,夜昙就在桌子旁边陪浮岚一起等。新嫁娘没有表情一张脸,直到该需她演戏的君王又走进来,她的笑容才摆上去。温柔的,顺从的。 皞帝叫新雉也下去,说不需要人布菜。浮岚就站起来给他夹菱白鲜。皞帝略抬起眼皮看她,说你坐下便是。寡人可以自己夹。 盐芥、糟瓜齑、笋蕨馄饨、细垒四卓、吉祥如意卷…加上菱白鲜,席面上半点荤腥也无。夜昙瞧着一片绿油油都没食欲。皞帝说:你爱吃这些? 夜昙心道,这不是你爱吃的吗!像和尚似的,日日斋戒。新雉一说陛下口味,这倚云阁还不皆备上你所好。在这得了便宜卖乖。她刚骂完,神君一阵香风也来了,显然是在外应付完了国师的事,赶着跟她一道看别人吃饭。 浮岚还没回些别的,皞帝又说:“这是寡人平日所钟。你不必与我一样。有什么想吃的与御膳房吩咐便是。寡人三日后再来。” 他又走了。浮岚起身在后行礼说恭送陛下。 夜昙扯扯神君的袖口,神君这次没躲。夜昙就顺势而上,把他真当夫君聊别人家事道:“这皞帝,冷得跟你似的。来也无声,去也无声。” “但也不像你。”你的心还是热的。夜昙咽下去后半截。期待少典空心能追问一句,哪里不同? 他说:“人人都有不同之处。” 夜昙:… 佛珠一转,神君又没了。 这倒是个好东西,神君抢了她的听心器,自己也被这串佛珠拿住。夜昙转转,他就会被丢到下个时间段国师本该在的地方,然后应付完面前的事,再飞过来找她。夜昙玩得不亦乐乎,仿佛回到了刚错嫁入天把他气得日日炸毛的时候,神君的确炸毛,绷着脸赶过来又消失。每次要把她变成核桃夜昙就会转佛珠,你来我往地比谁施法更快。又是几次两颗核桃追着滚。 三日后很快来到。皞帝见了命定之人第三面。还是午膳。这回桌面琳琅满目,荤素都有。浮岚低眉说参见陛下,皞帝坐下来。夜昙在旁边看着羊腿流口水。羊腿旁边还有一整只鸡。 皞帝说:“这些是你爱吃的?” “是御膳房准备的。” 皞帝说哦,拿起了箸。 一顿饭吃得无言。一身玄衣的王和一身红衣的妃,王似冰,妃似花,无言却盈盈,总是温驯的。不用给王布菜,她便予王永不裂缝的微笑。 夜昙想起浮岚年幼时出林去换的鸡腿,当知狐狸很爱此物。但为了宫妃恭顺淑雅,她一直没碰那盘鸡腿。 夜昙同神君说:“想吃什么都不能吃。入宫还不如在翠微楼。” 皞帝说今后每七日寡人会来一次与你用膳。浮岚说谢陛下。送他走了。 两个人好像都没对没有洞房也没有过多交流这件事有何看法。夜昙耸肩正准备把神君再变回去。皞帝的背影突然停下,冲着前面闲闲地来了句,若是不喜欢笑,在宫中可以不笑。浮岚愣了愣,又说了一句,谢陛下。 夜昙因为皞帝这点子也许是闲情逸致的细心,对他略有改观。浮岚习得的笑容有几种,温柔的魅惑的,乍一看都是真心的。起码来往翠微楼的恩客和要杀之人从未怀疑。却被这只见了三面的人帝看出来虚假。且允她不再虚假。 不过,也有可能是冰块不喜欢看别人笑。夜昙转过头望不爱笑的神君,想,空心这点还是不错的。没不许我哭和笑。神君发现被盯着,耳朵发红地走开了。 命定之人的噱头过去后,日子又是这般流水地过。宫中安静,朱墙都斑驳。又无生机。浮岚日日在倚云阁里躲懒,每七日穿上长裙应付一次皞帝。新雉叽喳,总要同她说话,问谨王又问刺绣。浮岚敷衍过去,但也因这个小丫头有了些活气。夜昙对新雉好感更甚,因为少典空心上次同她说,其实新雉不是人族,也是一朵花妖。辛夷花。 “你怎么知道的,你不是不爱用听心法器吗?” “我在宫外探知的。她其实是谨王安插进来陪着这赤狐的侍女。所以平素聒噪些闹腾些。” 夜昙心道:算那个离光赤璋还有些良心。知道这姑娘需要解闷,又天生亲近花,派个傻花妖来陪她渡过漫漫长夜。以解自己良心丁点的愧疚。 夜昙想起自己上天时少典空心没有强行让慢慢下界,而是许她陪伴自己。就说:“少典空心,拉个钩吧。到此事结束之前,谁也不许把对方变成核桃了好不好?” 神君咳嗽一声:“是你行为有失,扑向本君、随意推进时间捉弄本君本君才会如此。” 夜昙嘻嘻一笑又靠过去,闭上眼睛:“那你用别的法子罚我?然后之前的事一笔勾销。” 神君上半身向后仰,瞪着眼睛:“离光青葵,你这又是…” 国师的长袍拖在了地上,神君的玉冠也在颤动。他抿唇,深吸一口气,最后道:“你退回去,本君就答应你。” 夜昙伸出白嫩的手。强行拽着神君的大手对上了拇指和小指。神君的肌肤在颤,险些指尖又悬起法术。但是约定既下,他无可奈何。 席面上的菜色时常变幻,不经意间已荤素对半。浮岚是食荤腥的,因此大部分菜肴都为她而上。皞帝夹了只鸡腿给她,浮岚坐在那偏偏头,看着他。皞帝道,见你喜欢这个,为何不吃? 夜昙想,浮岚从没夹过鸡腿,他怎么知道她喜欢这个? “之前其余菜色你都是夹三口。有些夹四口。唯有这个一口不夹。” 三口的是无感或讨厌,但不要让别人知晓。四口的是略微喜欢,被人知晓一些也无妨。而最心爱的东西,为了宫妃的淑雅最不敢碰和暴露。她是这样的人,但让夜昙没想到的是,吃饭不说话也少看她的皞帝竟能猜出她的心思。大抵帝王心术之深藏内心与这种曲折心肠有所相通。 再一扫席面,夜昙才发现,原来不知不觉间,那些荤腥都是浮岚夹过四次的东西。 夜昙觉得自己没法再讨厌曾叔公了。就像她自从发现自己在天葩院的食物越来越从种类纷杂变成合己胃口,就再也没法去真正讨厌少典空心。 他…是不是细细观察着自己所好,然后整理成记忆或册子,叫那些爱吃的东西成为她的常有? 神君依然在夜昙身边矗立,面容平淡地看别人吃饭。也没看出来狐狸对这顿饭有什么新的心结。是啊,神君心如澄镜,除了会被天妃气到大喊别拽我头发,其余人情世故他不通晓。细心只是他骨子里的东西。 可就这点骨子里的细心,已经叫衣食无着十八年的夜昙心软。 “少典空心?” “嗯?”神君看得入神,不免答应了一句。然后又恼:“你要有什么新花招?” “我以后不叫你少典空心了好不好?”他的心是密的。哪怕…割去那些欲念神识。 神君看一看她。就像皞帝看一看浮岚。深邃的眼眸盛着波澜不惊的湖面,夜昙的身影在其中不是石子,而是一丝微风。吹了就过了。看了就偏回了头。 “随你。”他说。 夜昙脸皮极厚,抓住他国师壳子下结实的手臂。彻底不许他游移视线和心。 “那作为回报,你也不许喊我离光青葵。” 这时候皞帝在冲浮岚喊:“连霏。” 浮岚习惯想笑应着。可大约是那只鸡腿给了她什么奇怪的勇气。她竟然难得懵然地多嘴一句,陛下为何要这样叫我?而不唤我封号? 神君:“这不是你的名字吗?你又要说自己不是天妃?” 皞帝说,唔,这不是你的名字吗?浮岚垂下眼睛,又柔声道,是,这是臣妾的名字。只是宫中少人知晓,臣妾惶恐了。 夜昙答:“不,我是。其实,我不喜欢我的名字。你…直接叫我公主吧。天妃也成!” 于是她在几次试图与先前的夫君聊之后的深情失败后,起码得到了不被喊作姐姐的福分。 在佛珠的转动中,夜昙跟随着浮岚在深宫中继续走着。神君也如常扮演着国师,再把可能与渡化赤狐有关的宫外消息传递给夜昙。夜昙身边没了闹腾的人,碰上三个冰块,这才也向娴静那走了半步。 她对曾叔公的看法又有改变。偶尔跟着他去往倚云阁之外的地方几次,实则皞帝对天象的确不看重,素日也很简单,不过就是上朝,批折子,听朝臣聒噪,弹压国师和国师的徒弟…离光赤瑶最近不在朝堂出现,夜昙问了神君一嘴。神君说不知晓,似乎是突发恶疾。 夜昙这回真的大肆嘲笑了:“要不说你是我的幸运星。先是夺了老国师的身子叫他重病不起又消失人间。再是一来,这离光赤瑶就莫名也病了。神君,我要好好谢谢你。”虽然你不愿意帮我打他一顿,还继续扮演他的师父。 “你与他有何过节?” 夜昙想了想。说来话长。于是道:“他面相太差,我看着想吐。”神君难得回了一句,哦,的确。不是太开阔心胸的一张脸。 夜昙要去摸他额头,神君差点跳起来。 “我的天,你是发烧了吗?你竟然能在言语上同我一道贬损人?” “实话实说。” 夜昙极高兴:“那我定是相信神君的慧眼。” 正事闲聊话毕,夜昙复要说皞帝。她说他也同你一样,虽然每七天才见浮岚一次,话也少,也不因天象如何深情。但是为人夫的义务做得不错。没限制过什么,也没要求过什么苛刻的。若不是后来狐妖身份暴露,也许真的能和浮岚相安无事到老。 “可惜一切的静好还是比不过皇权巍巍。”夜昙感叹。“你觉得他在朝堂上如何?” 神君答:“政事处理妥善。他提到想要与兽族破冰。群臣有所反对也有所赞同。” “你是哪一方?” “反对。” 夜昙蔫了:“你就不能不演国师,赞同一下?这也是未来大势所趋啊。你看我和慢慢那会儿,人兽交朋友都是常事了。” 回答自然又是一番不可更改不可违逆应当静默观看的话。夜昙气极了,“你除了规行矩步,就没有别的意趣了?” 神君望进她的眼底。夜昙指指自己,“哦忘了。有我这么个顽劣的天妃就已经破坏了你两千七百年的规矩。”赌博偷蛋,下催情果子,还把他神牛涮火锅。 所以自然,他骨子里的细心也是为了夫君该尽的责任。就像皞帝对浮岚不坏,拎出去看已经可以算佳偶一双的好夫妻。但始终只是夫君,不是爱人。 幸好浮岚也不爱他。可是我爱你。夜昙想。 夜昙没说。因为她真正的爱人还要出幻梦才能回来。神君也没说,神君回到朝堂上,去反对皞帝去了。 浮岚也不爱假花。皞帝搬了个绣架过来给她解闷。连霏爱绣花,针线在浮岚手里只是用来刺向敌人的武器。浮岚坐在绣架面前没说话,拿起了针。刺破了手。夜昙又开始心疼了,又开始想骂谨王,骂他嘴上说你不必扮演连霏,可连霏是因什么入宫,这能不扮演吗? “第一次见面你同我说,你很爱绣艺,希望一直做下去。” 浮岚点头。放下针。然后道:“臣妾曾经是很爱。只是绣太多,累了。” 夜昙想,她还真是懒得演。但也只存于一句话。谨王若是再逼一次,你去吧,为了连霏。她就演下去了。 皞帝大约也是如此,如果说一句,“那歇歇再绣吧。”浮岚就会从头学起来绣花。 结果皞帝说:“哦,那我把绣架撤了。”浮岚又抬起头看着他,偏了偏头。 “寡人近来会忙些。”他是说不能经常来吃饭尽责任了。 浮岚:“陛下的皇宫很空。” 皞帝摩挲了腰间的玉坠子,坦答:“你似乎也不喜欢金银。” 不知何时,他们已经这样了解对方了。浮岚的勇气又冒出来些,夜昙知道。因为她竟然说:“臣妾的意思是,想在宫中种些花。打发时间。” 皞帝问了和谨王同样的问题:“你喜欢什么花?” 夜昙紧张地抓住了一旁神君的衣袖。神君道:“做什么?” 有时候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需要些向前一步的契机。那个契机到来时,如果抓住了,就是更近一步。比如神君在这一刻虽然又是语气不耐,但没有甩开夜昙。如果浮岚说,皞帝也说…夜昙宁愿他不说。这只狐狸其实不擅撒谎,因此别人问什么就答什么,别人不需要她笑她就不装笑。只是答复总是失望,夜昙不想看到新的失望。 “栀子。” 那样粗粗大大,香味浓郁,为人族所鄙视不雅的花朵。就像出生便有媚术,美丽都是罪孽,为兽族所鄙视性淫善骗人的狐族。 谨王曾说:太浓烈了。种在这扰人清净。本想送你一盆,还是百合吧。 皞帝在说,哦。 浮岚看着他的背影离开。夜昙丧气地松开了神君的衣袖。 “我就说,还不如不说。就算她没有痛感,喜好总是被人鄙薄也很烦人啊。爱喜欢什么喜欢什么,这些人管的着吗,天天拿腔拿调的。” 神君的眉头拧起来:“栀子怎么了?” 夜昙真喜欢他此刻真挚的困惑。 就像当年他对于灾星一说真挚的平淡一般。不是为了对方的脸面去安慰——神君最会不经意间下别人脸面。只是一颗澄净的心当真不明白,星星的来去和人的命格有何关系、花的种类和花本身有何关系。 夜昙回他:“栀子在诗词里向来不清雅啊。皞帝就是在无声地鄙薄和拒绝。”就像你热爱抚琴烹茶,不喜欢赌博和火锅一样。 神君果然给了她想要的答复:“对各花的判词,那都是后人杜撰的。花要如何开,香气几何,都是自由来去。何来清雅不清雅一说呢。” 星辰之灵古板却超脱,紫薇帝星冷淡却不免俗。夜昙是这般想的。但是当不久后皞帝带了几个花匠进倚云阁,她才又模模糊糊地想起来——倚云阁的六日里,她曾在宫里看到满宫藏起幽香的栀子。 即使佛珠飞转,浮岚入宫也已有半年,夜昙离开倚云阁在明面上,也有六年半的时间了。至于具体她看过的故事占有几时,那早已算不清。 神君在她身边也久,夜昙跟他啰唣,又看他炸毛,两个人再一同聊一聊——若是真惹了他,下次转佛珠他就气得不来,说不想见。 皞帝说:“这是我请来的一些培植栀子的花匠。你可以找他们探讨一二。宫中如何装饰都随意。” 他把花匠留下来,自己去批折子了。新雉在热情地招呼和摆糕点上去。浮岚望着花匠手里的栀子苗。那东西泛着嫩绿,还有水珠晶莹。 她偏了偏头,不知在想什么。 夜昙猜,她大约在想:能种下栀子,是因为皞帝不在乎花种,还是因为她是连霏、命定之人? 总不可能因为她是浮岚。 夜昙摸摸耳朵,想起听心的法器还在神君身上。神君的确按自己所说,一次都没有用过。 剩下的法器在手中动。 第38章 唯馀长簟月·当下的星星 浮岚和花匠有了分歧。把其中一位德高望重的积年老师傅气得向皞帝请辞。 她养花和修剪有自己的一套想法,很多规矩与人族皇宫该有的景观不同。太恣意、太不规整。会把皇宫变成一座野园子。花匠在喋喋不休,皞帝在沉默不语。浮岚说,既然如此,就按照师傅的布置吧。 她可以放弃自己的念想。自然是如此。她本就不属于人族。皞帝说:“你先回去。”夜昙第一次没有跟上浮岚,而是拉着神君看皞帝要做什么。 皞帝从王座走下来,那老师傅道:“陛下若是觉得奴才僭越,就把奴才逐出宫去吧。” 人族在四界中最擅技,他又是人族中最擅花艺的那一位。因此有所底气。平心而论,浮岚的野狐狸法子未必真的高于老师傅。 皞帝说:“当年寡人在藏书阁禁闭,也只有师傅剪花送我一枝。” 原来这就是花匠的另一半底气。看来旧恩胜过了夫妻情谊。其实不过是一株花的布置,碍不了什么事。 “夫人与师傅各有坚持。却无对错。” 皞帝向他拱手,老头子吓得要鞠躬:“陛下,您这…” “再给她一次机会吧。连霏愿意跟您学习,只是,性子烈了些。您多包容。” 出殿之后,夜昙对神君说:“当年我被上书囊退学,你是不是也这样去求了青藜星君?” 神君想了半晌,没有撒谎也没有多说。 夜昙:“皞帝知道浮岚真的很喜欢养花。就像你知道我真的很喜欢上学。” 神君答她:“但你还是背不好指诀。”说完似乎又后悔失言,紧紧合上了嘴巴,手掌攥起了拳头。 夜昙捏紧了佛珠,站在微风里仰望他。隐身的两个人依然会被吹动了发丝。残破的朱墙是猩红,暖黄映照了红,又晕染了红。夜昙仿佛在神君如画的一张脸上捉到了落日余晖的粉色。 她伸手去触碰神君的脸,神君向后躲了半步。 夜昙笑起来。 “傻瓜。” 皞帝和神君一般,都在知道对方是命定之人、且要有长久的相伴后把事情做得很好。只是有些底线不能触碰。比如,狐狸作夫人。夜昙对曾叔公的恨意因为夫君而逐渐淡去。也许于人帝而言,他的人族和名声,就是神君不可逾越的天规。 但是夜昙是个贪心的,她想要心中只有自己没有天规和归墟的少典有琴。所以她反而加快了拨动珠子的速度,想要快些看完浮岚的心结。 是过去的痛楚回还,还是皞帝最后的刑罚占了大头?夜昙不知道,但是宫里有了些其他动静。 阿沅和阿旸出现了。 那日有苏浮岚出门去照管自己的花丛,正撞上个老嬷嬷在趁着四下无人含酸拈醋地对着阿旸说话。无外乎灾星、克死、病弱的父亲、夭折的未来那些。阿旸只顾呜呜地哭,反驳声道:我二叔不是坏人。 老嬷嬷竟上手要去掐他。夜昙看不下去,憋了大半年的隐身都要收不住,还是神君拉住她,摇了摇头。她才隐回透明里。 阿沅路见不平,跳到老嬷嬷面前:“你怎么欺负人!” 老嬷嬷认识她,就笑了笑道给李小姐问安。我只是让小世子不要乱跑。 阿沅开始同她吵架,但即使机灵也终究是孩童,吵不过又不会用身份压制,这就气得从地上拔了朵栀子花去丢老嬷嬷。 有苏浮岚就过去了。夜昙知道她爱花如命——或者说这是她现在唯一能做的打发时间的事。 连霏依然会来信,依然以为姐姐在庄子上做活。现在是新雉传信,但只说宫外有人找夫人,没说过其实自己就是谨王派来照顾她的。浮岚接过信看到妹妹活得很好,就只顾着养养花和发呆了。 还有晚上晒晒月亮。 因此夜昙很怕她会上去护花而讨厌阿沅。 老嬷嬷看到这唯一且盛宠尤渥的夫人,急忙拜道:“给云夫人请安。” 浮岚说:“你踩着我的花了。”老嬷嬷一惊,被阿沅小姐丢来的花瓣正在脚底。 阿沅伸直胳膊护在阿旸面前,气鼓鼓地盯着这个一直听过,但一直没见过的不爱出门的云夫人。 浮岚拾起花瓣说:“你为什么要骂这个孩子?”老嬷嬷又是一堆说辞,什么灾星与克死,谨王与福王。 夜昙想,她应当是有些讨厌谨王的。因此,对谨王疼爱的孩子该是漠视。 “我记得人族最重礼法,且重尊卑,仅次于神族。”浮岚把花瓣别在阿沅的耳朵上,阿沅傻了,张开嘴巴听盛服韶颜的狐狸给自己和玩伴出头。 “以长欺幼,以低辱高。这就是人族如今的礼法?”她声色清淡,叙述这眼前所见。但落入老嬷嬷耳中那就是贵人挖苦和指责,吓得扑通一跪。求饶道夫人你不常在宫中走动不知道,这个孩子无人敢碰… 浮岚抓起阿旸的手,按在了老嬷嬷脸上。“那现在你碰到了。下去领罚吧。” 两个孩子都傻了。老嬷嬷摔倒在地。夜昙乐得直扯神君。 “我,我看了浮岚六年多,从没见过她如此…”如此像只调皮的狐狸,去捉弄别人。 神君道:“那老嬷嬷晕了。” 看来这天象的确唬人。 两个孩子跟在浮岚后面,她走快他们也走快。她走慢他们也停下。阿沅抓住浮岚长长的裙角。浮岚转过头好似才发现他们,面上又恢复了冷淡。 “你们还有什么事?” 阿沅一双鹿眼都是天真的好奇:“你为什么不怕阿旸?” 浮岚说:“我为什么要怕他?” “因为国师总是难为阿旸一家。” 夜昙看看神君。神君按住眉心不想说话。 浮岚:“哦,我不认识国师。”她走了,裙摆又被拽住。 “云夫人。”阿沅说,“你是宫里除了皞叔公外唯一愿意给阿旸出头的人。刚刚碰坏了你的花,对不起。” 浮岚说没关系。阿沅扑了上去。她傻在那,偏了偏头。 “云夫人,你真好看。你的裙子也好香。栀子花都是你种的吗?阿沅好喜欢,我们可以一起玩吗?” 阿旸吸吸鼻子,弱弱道:“谢谢云夫人。” 浮岚被拽着又抱着,一步也动不得。然后喃喃道,哦,不客气。 两个孩子继续跟着她回倚云阁。安静只有花草和狐狸的宫殿开始渗入第一缕鲜活的人气。 浮岚不爱搭理人的性子全然没有吓退活泼的奶娃娃。阿沅扯着她的裙角,把野花攥在手掌里给她带来。又和阿旸一个赛一个甜地唤云夫人。最后同新雉也混熟了,经常趁浮岚还没睡醒时偷偷溜进屋里,用狗尾巴草挠浮岚的痒。 被发现了,就咯咯地笑。跳到浮岚膝头。像只狡猾又顽劣的小狐狸。 与此同时,皞帝开始留宿了。只是留宿。把折子搬过来批,让她自己躺自己的,不用管他。 他对浮岚说:“听说你和阿沅阿旸两个孩子玩得很好。” 浮岚向里翻了个身,恭敬道:“是世子和小姐不嫌弃臣妾无趣。” 皞帝说,只有你,还有你手下的新雉不嫌弃阿旸。为什么?你不知道天煞孤星的传说吗? 若按夜昙来想,天煞孤星倒在其次,狐族对天象没什么念想。她能放下对谨王的隔阂倒是该诧异。 夜昙伸手又要讨神君的听心法器。神君不理她。夜昙瞪了他一眼,骂了句老古板。 浮岚不答他,装着睡着了。 皞帝等了会儿没等到答案,也就继续批折子。这一晚这样过去。曾经洞房没燃尽的红烛见了底。皞帝在破晓前离开,给浮岚掖了掖被角。 隐身的神君偏过头,看见早也睡着的夜昙挨着他肩头,边睡边说梦话。喊着,“有琴,有琴。” 他给她擦了擦口水。天就真的亮了。 阿沅捡了只风筝闹着要和浮岚去放。浮岚无奈地被两个孩子拖到宫中最空旷之处,看着娃娃等风来。风一直没来,浮岚打了个呵欠。 “云夫人,你看!” 风筝真的飞起来了,那个活泼泼的孩子垂髫上下晃动着,粉衣裳沾了些灰尘,但童音脆响,让浮岚清醒。原来风筝是一种鸟,被人用线拽着,不是真的鸟。在奔向自由的空中有所牵绊。她仰起头向上看,神色和第一日进入皇城,看见那一场为人帝登基而放的烟花一样,呆呆的,不知道在想什么。 夜昙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夜昙在想自己和阿沅放的最后一次风筝。不是这只鸟。那是只鹰。眼下只是只雀。 雀飞不了太高,落在御花园高高的假山上面,卡住了。阿沅要爬上去拿,浮岚说,你下来。 “我没事的,云夫人!” 浮岚脱了那沉重的宫鞋。又说一遍。在下面帮我看着地方。 摆尾的红裙覆在假山上,浮岚舔舔嘴唇,像只狐狸一样向上爬。阿旸在捂眼睛,阿沅掰开他的手说他胆小鬼,然后高声喊:“云夫人,左边一点!再上面一些!唔,摸到尾巴了!” 浮岚终究做了太久的人,再加上沉重的宫裙和头饰,不再是狐狸。因此在抓到尾巴的那一刻,连着只雀儿一起摔了下来。 阿沅尖叫一声扑过去:“云夫人云夫人,没事吧!” 阿旸哭了:“血,好多血!” 夜昙:哪有好多,比她见到浮岚以前流的少太多。只是擦破了皮嘛… 她突然惊觉,她有多久没见到浮岚流血受伤了? 好久、好久了。 这禁闭而没有自由的宫廷,不知不觉竟然成了最安全之处。 浮岚摸了把腿上的血,说没事。她当真没有感觉,把风筝递过去说,以后换个地方飞。然后两个孩子惊恐地看着她的后面。皞帝正站在那。 “皞…皞叔公。”阿沅躲到了浮岚身后。 阿旸不敢躲,支吾着陛下。陛下冷着脸逼近,点点他的脑壳。 “我是谁?” “陛下…叔公。” 皞帝说:“过几日,叔公帮你们置个没有假山的花园。” 他蹲下来,握住浮岚的脚腕。那肿了一块,破了些皮。 “为什么穿着宫裙还敢爬上爬下?” 浮岚没说话。 “脚扭了。”指尖刮了刮,皞帝腕子上的青筋一鼓,咯嘣一声,把扭的脚正回来。 两个孩子吓得都没敢看。 皞帝又看浮岚。浮岚一脸平静:“多谢陛下。” “不疼吗,疼可以哭。” 就像他当初说,不想笑就不笑。 浮岚说:“臣妾没有痛楚。”也像她当初和谨王说的那样。不需要撒谎的时候,她总是懒得撒谎。谨王回,那正是好。适合作杀手。 夜昙又扭紧了神君的袖子。神君说:“你扭着我的手臂了。”原来袖子里还有层皮肤。 夜昙面红道:“你怎么痛楚这么大呢?我正紧张着呢,你煞风景。” 神君:… 皞帝又给她揉了两下,凉凉的声音带着难得的起伏道,既然不怕痛,那更要避免受伤。不然失血过多,死了都不知道。 浮岚偏了偏头,又在思考了。皞帝把她抱起来,他们第一次距离这么近。两个孩子和他们一起回宫。三个人,或是四个人的影子在夕阳下拖出四条狐狸尾巴。阿沅在后面细声细气,下次换只鸟儿来飞,对不起云夫人。浮岚在皞帝怀里回她,没关系。 神君说:“你…能不能放开我?”原来夜昙从松手以后就在哭,好像要替浮岚哭出来那脚扭的痛楚。最后也忘了神君不是有琴,埋在他肩头又抹眼泪又抹鼻涕。 夜昙抽抽搭搭地:“你就不能让我哭一会儿?你不觉得他们特像一家四口吗?” 神君:“…所以?” 夜昙:“少典有琴你知道吗,其实那个女娃娃是我的母亲。” 神君没再说话。夜昙自顾自地说下去:“我…我之前占了浮岚的身子,享受了和母亲玩耍的两次。后来我知道,我改变不了她的命运。就像我也只能隐身看着浮岚的命运。如果命运一直坏,我会恨得杀人,就像当初捅死曾叔公。可命运竟然是可以好的,如果可以这样好,为什么最后要那样坏?我如果没有见过母亲,我就不会觉得,我害死她是这么,这么地真实…” 夜昙:“我现在已经不是云夫人了,再也没有阿沅扑到我身上和我玩了。我没有母亲了。我本来就没有,现在失去了。” 神君拍拍她的头发:“不是你害死她的。” 夜昙哭得更凶:“你看,你这样的话就和皞帝那句,不怕痛才更要别受伤一样,都是欺人偷心的毒药。少典空心,你学坏了。” 神君:… 宫门下钥前,阿沅和阿旸一起回家。大监在一旁护送,离阿旸还有一点距离,还好,不会放在明面上十分疏远。但还是得了阿沅小姐一个白眼,讷讷地缩了脖子。 月光下,一条长影出现在大监面前。他瑟瑟看去,吓道:“国师?” 国师同福王谨王最有仇,丞相也带着水火不容,这突然出现在宫中,是为何? 阿沅:“坏人!” 神君面色不改,挨了岳母一个小石子,然后对大监道:“下去。我送两个孩子出宫。” 大监惊恐万状,国师怕不是要对世子不利?可这宫里来往有人,他怎么敢…国师又复述一遍,他更不敢忤逆,小跑要回去告知陛下。国师没拦他。 神君蹲下来,对着男娃娃的胆怯和女娃娃的愤慨。 “很讨厌我?” 阿沅怒瞪不答。阿旸说,不敢… 神君沉了一张俊颜,气势迫人。夜昙于半空中突然出现,神君同时消失了。 阿旸瘫坐在地上。 阿沅:“你…你是谁?” 夜昙也蹲下来,望着小小的母亲。她很想说一句,母亲。但又说:“我是天上的神仙。” “国师是个坏家伙,我把他变走一晚上。我带你们出宫。” 夜昙拥有了和父皇母后拉手走一段路的机缘。阿沅小手滚烫,兴奋地问个不停,说,能不能把那个讨厌的国师彻底变走。虽然他很好看,像天上的星星。 阿旸小手冰凉:明天国师不会找父亲告状吧… 夜昙挨个答不会。一个可惜,一个庆幸。 “神仙姐姐,你好像云夫人爱种的一朵花。但是我想不起来名字了。” “唔,是在说我漂亮吗?” 阿沅说,你很漂亮。在月亮下面最漂亮。 她突然想起父皇以后的封号。暾。刚升起的太阳。 夜昙说:“你也是。你不是月亮,你是天上的太阳。你会自己散发光芒。” 阿沅在夜昙脸上亲了一口。 “我就知道真正的神仙不会嫌弃阿旸的。也会对每个人都很好。神仙姐姐,我们以后还能见到你吗?你来倚云阁,我们和云夫人一起放风筝。” 下一次见面,就是我的生和您的死。我们注定错过彼此的生命。 夜昙一把抱住两个孩子,忍耐道:“不会了。但我会在天上看着你们的。” 宫门关合,有沉重的闷响。夜昙擦擦眼泪转身,看见蓝光萦绕的神君在月亮下面安静地望着她。 夜昙说:“谢谢你。玄商神君。” 不作为未来的爱人,而是当下的…星星。 神君说:嗯。 第39章 唯馀长簟月·回访碎镜 浮岚又开始经常眺望天空了。脚扭了之后她休养了一段日子,皞帝也就在倚云阁留宿了那么久。她有些不适应,希望好得快些,回到之前相安无事的平淡状态。但是有了两个孩子就不一样,脚好了总是带她四处闲逛。一次甚至逛到了几无人去的藏书阁。那地方又偏又深,除了书就是檀香味儿,活像个隐蔽的修行之所。阿沅被浮岚感染了爱种花,硬要搜寻这天下所有的花种。听说藏书阁有花卉的古籍,就偷偷告诉浮岚,要她一起去。 这天神君没法来,国师的一堆戏要他按着去演。夜昙问怎么不让你那徒弟来,神君说,他还在病着。夜昙奇道,大半年了,他怎么没病死?神君摸摸眉心说,慎言。 于是夜昙一个人进入了藏书阁。进入了皞帝在观星那夜同她说的,囚禁自己十五年的地方。夜昙觉得这个地方很像神君的玄境。是牢笼,最后也竟成了一个保护的,安心的壳子。原来皞帝除了批折子和来找浮岚吃饭,就是躲进这个藏书阁看书。 他看得入迷,似乎没注意浮岚和两个孩子猫腰溜了进来。狐狸眼尖,浮岚看见最高层有一本古籍,可是需要梯子才能爬上去。今日的裙摆没那么长,她踩了梯子就上,两个孩子在下面扶着。可还是没扶稳。夜昙看了一眼,梯子老旧,有了裂纹。浮岚从上面摔下来,皞帝接住她。 古籍砸在阿旸头上,一个大包。 夜昙扑哧笑出声。 她知道,这便是阿沅偷偷藏了地脉紫芝残页的那一日了。 皞帝放下浮岚说:“不是说要小心些?”浮岚低眉回,是臣妾失礼。皞帝顿了顿又说,怎么会来这?这里阴湿气很重,不算吉利。浮岚又是坦率答,臣妾来找花。 皞帝说,哦,那拿着书先出去,阿旸快疼得哭晕过去了。 阿沅在地上捂肚子。“笨蛋阿旸,我们要学学云夫人,一点都不怕疼!” 皞帝说,疼是好事。疼完了,才不哭了。 夜昙又跟着一家四口出了这秘密居所。神君演完今日份的讨厌鬼国师,正降落在她面前。 夜昙问他,当初我闯进你玄境里的时候,你是什么感觉?厌恶、生气?被打扰?还是觉得,不再那么寂寞了? 神君奇怪地扫了她一圈,拂袖走了。夜昙在后面追,嗓门又大了起来。 “我我知道了,不管是什么心思,你这个空心都——割了!” 于是夜昙时隔幻梦里的许久,佛珠里的几日,被神君变成了核桃。 神君揣着核桃冷哼:“背诺。惩戒一次。” 夜昙吐舌——虽然现在核桃没舌。她错了,是她错了。说好不喊空心的。核桃就核桃吧。她正喜欢在他暖和的袖子里睡大觉。 夜昙再醒的时候在宫外。低头发现佛珠又没了,神君在手里刚拨完。你不是要把我剩下的法器也掳走吧?怎么抠得像小没…神君攒一攒眉把东西还她,说,小没是谁? 失言了。但是夜昙破罐子破摔:是我夫君之一。神君仿佛听到了什么比归墟异动还可怕的消息,眸子动了动,又说,蜃灰别忘了给我墓上盖,我不想在天上发绿。夜昙说,可你不是在这吗?而且你也没有墓。 他们默契地彼此沉默了一下。待得久了都忘了,来这里是做什么,当踏青似的,左跑跑右跑跑,看皞帝和浮岚带孩子。夜昙急忙变回人形,发现自己在一处集市,皞帝和浮岚正在前面走着。现在幻梦里是冬天,两个人披了好些层衣服,没有一层是灵兽的皮毛。 “我睡着的时候发生了什么?”夜昙被一个莽汉差点擦身过,神君下意识护在她前面挡着。即使是隐身。 神君说:“赤狐总是看天发呆,皞帝说带她出来透透气。”夜昙说,哦,你看人家。你怎么就不知道多放我下界玩玩,日日拘着我在天葩院。还不给我解虹光宝睛。 簌簌白絮尽吹落,夜昙才发现今日人界下了雪。好冷。她在地上转了一圈,接不住任何一片,毛绒绒地擦过她衣上鬓边落在地上变成一摊水。同样擦过神君的身体。在他眉毛上留下一道白影。夜昙踮脚去帮他弄下谢于掌心。小声说,糟老头子哦。 神君又生气了。神君甩着袖子跟着皞帝和浮岚进了一家赌场。夜昙揉揉眼睛不可置信——两个冰块竟然愿意进赌场? 显然神君是被气得没注意。里面麻雀牌的胡牌声瞬间让他回了神。转身就走,夜昙拉住他。 “来都来了,反正都要看皞帝和浮岚赌博,就坐会儿呗。” 神君说:“天界禁赌。你不要觉得不在天界就可以…” 夜昙把他扯到一堆人后面故意现了形:“就可以为所欲为。是呀,就是,神君从不下凡,天天抓我与仙师赌博。今日也放纵试试?为了不激起你对麻雀牌搬空你蓬莱绛阙的恐惧,我们玩最简单的。斗蛐蛐儿。” 一身白袍的谪仙被迫也显了形。挺秀高颀的身姿和漂亮到不似人族的容貌很快吸引来了小二。夜昙想起被赶出蒲博坊的辣目,不由道,若是你去蒲博坊,他们第一日就会放你进去了,不像辣目。 神君接过小二递来的免费茶水,抿了口,嫌弃又不愿意吐回。只得艰难地咽。顺便问,这也是你未来的夫君之一?夜昙说:“嗯呐。” 蛐蛐罐子摆上来。神君眉头皱得能夹死两只小虫。夜昙摸出两个骰子,体贴地问,掷一个呗?谁大谁先让自己的蛐蛐儿咬对方。 神君竟然没拒绝,颤颤巍巍得接过,丢了一下——一点。 夜昙笑倒。你比辣目差远啦。神君脸黑了。再掷一次,还是一点。神君不玩了。虫子也不要了。嘴里念着成何体统地站起来,本君本就不擅这些三教九流。 夜昙很受伤,起码装着很受伤:“可是我只擅长这些。” 嘈杂的人声里时不时有吆喝和作赌的局。这家赌坊最是新奇,在人界还未多六博棋的赌局时便摆上了最大的六博棋局。 有荷庄喊:“叫吃!” 神君坐下了,甚至挑了根竹签。夜昙随手掷出一个六点。神君守规矩道:“你先打。” 夜昙心想,少典空心是个比辣目还傻的。她装样子辣目能喊着娘子去抱她。少典空心抱都不会抱,只会别别扭扭地守规矩让着她。两头的好都没落到。 皞帝和浮岚在玩六博。据说这赌坊有个经久不败的赌客,尤擅六博。皞帝看过一眼本无兴趣,浮岚却难得有兴致,道,陛下您不试试吗? 皞帝给她掖掖外袍:“没带钱。” 夜昙:… 夜昙和神君的蛐蛐儿已经结束了一局。夜昙的蛐蛐儿咬死了神君的。神君输给她十五两。夜昙伸手要,准备偷偷丢给出来玩的人帝和宫妃。神君已为赌博之事悔不当初,顺便也回她,忘带钱了。 夜昙说:“那我今天是你债主。听我的。” 神君还是比辣目机灵的,辣目不用欠债就都听她的。辣目听樗蒲的规则也学得快,夜昙清清嗓子准备故技重施,给神君唠唠六博棋的规则。神君说:菎蔽象棋,有六博些。分曹并进,遒相迫些。成枭而牟,呼五白些。我知道。 夜昙:“那你会吗?” 神君答:“自然。这只是一种棋。不知道怎么沦落到为赌。”夜昙说你这就是读书读傻了,变成赌怎么能叫沦落?有了金钱来往,大家斗智才会有劲儿。 那边的皞帝把自己一直戴着的玉坠子给浮岚了,说,拿去当了吧。夜昙想起辣目的天光绫,又想起自己的首饰。 “你有没有能现在当的法器?” 神君终于拿出了消失许久的听心法器。夜昙扶额说这个不行,还是要用的。你收回去。 自从来了这冬日的宫门外,夜昙就总想起别的什么人。也是她夫君,给过拥抱、一支舞、一个吻的夫君们。她现在知道为什么了,因为她看见皞帝坐下来,对面那个常胜不败的赌客旁边有一盆富贵竹。 原来这就是时闻竹的故事。夜昙回忆着她的自白:她好似就出生在赌坊。被一个人族放在一边。迎来送往,有了她,那人从没有输过一局。他爱玩的是六博棋。直到有一日,不知怎么,他被个人族男子赢走了全部的钱。怒而将时闻竹摔碎。再不知所踪。 皞帝就是那个人族的男子。 夜昙突然感到悲伤,这个冬日的确寒冷,她在看着一个姑娘死去的路上,又多看了一个姑娘注定死去的开始。 赌客说:现在很少有人敢同我赌。皞帝在等浮岚从小二那换好筹码——这赌坊和当铺倒是一体,不用跑来跑去。皞帝依然说,哦,我同你赌。 夜昙也算是认识他大半年了,当真没见过像他话这么少又永远平和的人。连神君都会被她气得抓狂,帝王心术难道胜过神君的割欲念?那观星夜的敞开胸怀,话说得都是真的,目的么…还是别想了。帝王心术。 浮岚回来了,递给皞帝筹码。皞帝放在桌上。夜昙拉着神君挤在人堆后面,里三层外三层。神君不是辣目,不会龇牙扮凶狠只为带她进入最里的一层看热闹。夜昙说,你能看见吗?神君说,你若是隐身可以略略飞起来去看。自作自受。 夜昙久违地瞪了他。然后抓紧他的手。司掌星辰的神明在冬日也是凉的,被她惊到要瑟缩,夜昙扮个鬼脸:你若是隐身可以把我变个核桃。自作自受。 有不少人摩拳擦掌准备看玄袍的贵族男子如何战胜常胜将军。那将军条件很多,说我钱不缺,缺个娘子。你看你娘子长得水灵,不如押上她跟我赌,我赌我的全部身家。可抵万金。 “荒唐。” 夜昙以为是皞帝终于生气了,结果转头,是抓着不放的神君在嗤。夜昙看见他又像看见辣目了。辣目说,无论输赢,娘子不能作赌注。 谁也不愿意作赌注。夜昙不愿意,浮岚也不会愿意。即使有着全然的胜券在握。只因这根本不是胜败的事,而是…夜昙不知如何描述,但她听到神君的话后,向他那处靠了靠,汲取人堆中的温暖。 “谢谢你。”她又说。“谢谢你再讨厌我,也没想把我当个物件丢出去。” “你不是个公主吗?”神君答非所问。夜昙又在他肩头沉默。除了你和姐姐,那时候没人觉得我是公主。 而你觉得我是公主,还是因为觉得我是姐姐。 浮岚不是公主,但是是姐姐。在皞帝眼里是妹妹。命定之人。她在歪着头观察皞帝的回答。皞帝没有生气,皞帝说,我也赌上我的全部身家。但我夫人不是身家,她是个有血有肉的人。除她以外,你尽数拿去。 夜昙咋舌:“他为了命定之人竟然可以付出这么多?难不成真的是动了感情,然后发现对方是个狐狸,不是个人,直接因爱生恨…唔,很像话本。” 一旁的人不免笑话那赌客,看你脑满肠肥的只剩个钱,人家娇娇娘子嫁了个顶天立地的夫君,谁要与你赌!要么下注金银,要么闭嘴吧。赌客被寒碜的没话,丢骰子了。 浮岚帮皞帝行了第一步,低眉道:“陛下何必拿江山开玩笑?臣妾不碍事。只是一局赌。” 她在翠微楼里精通了六博棋,只是一直没拿出用过。夜昙恍然想起这事,发觉似乎这狐狸也同自己一样,因为不好的日子反而精通了些奇怪的东西。只精通这些,俗话说,上不得台面的玩意儿。 皞帝在台面上回:“夫人何必拿自己开玩笑。” 神君同时在夜昙手中发热。 这一局算是双人作赌。浮岚成了短暂的军师。寒冬中她的面庞第一次浮现出红晕,和含喜的一些眸色。夜昙觉得,这狐狸要完了。这喜不是装的。入了眼底。狡猾的狐狸和深不可测的帝王,过于般配。就像做贼的公主和放火的神君…之一。 赌客果然输光了全部身家,满面阴沉地受人嘲笑。皞帝拉着浮岚踉踉跄跄地走出去,神君自然跟上。夜昙却故意留下,等着赌客把时闻竹摔碎,要踩上一脚时,用法术把他揍了个底朝天。 憋了大半年,平静了无数次向前拨佛珠,现在终于有用武之地了。夜昙捧起这株未来注定要死的姑娘,出了赌坊。神君在外面等她,问她做什么。 “想种根草。”神君答,你学那赤狐?夜昙笑,不可以吗?神君看了看,把时闻竹收进了怀里。 “回宫再种。” 夜昙凑近他,笑话他:“回宫?听起来像是,君王和宫妃的对话。”神君耳朵红了,不适地别开脸。 浮岚和皞帝又去了翠微楼——竟然去了翠微楼。神君比夜昙早出来些,向她道二人本是准备闲逛,结果半道撞上个逃跑的兽,满身是伤。浮岚脸色变了,直接就开始微笑,说陛下要不要去翠微楼玩一玩,看看歌舞。 夜昙:“噫,她不是最讨厌那个地方吗?她在那呆了三年,假笑杀人,没比斗兽苑好到哪去。”神君说,不知道。夜昙说,那我们进去看看。神君在翠微楼面前入定,闭眼道,本君绝不会踏入这种地方。 夜昙用法术把正直的神君变成了核桃,揣着进去了。 神君:… “你你,背诺,背信弃义,无德无行…”神君又开始气得蹦四个字的词儿,可惜夜昙今非昔比,花灵的独家秘术,就是玄商神君也解不开。夜昙在月异山试过一次,少典有琴都解不开。 透明的夜昙带着别人也看不见的核桃,轻飘飘跨回了翠微楼。大半年不见,鼠姑还在,她怎么还在——十二客换了几位,譬如寒客就不在了。夜昙不愿意去想换掉的那些姑娘去了哪。顺着香味她去到皞帝和浮岚的厢房,把神君放出来。 浮岚又在笑,这回多了些醉人的意思。还往皞帝身上倒,夜昙看得眼睑一抽,同她第一次杀人族一样,半倒、拽去床榻、一刀…然后看月亮。 她怎么了?方才不还挺开心的?怎么现下又变回了云客?夜昙看得认真,又拽神君来同自己一道观摩。转头一看,神君人进来了,魂儿还在闭息入定,显然对自己踏进青楼一事灵识天崩地裂。 “离光青葵,你你你…”他气得说不出话。夜昙变了一把扇子出来,用扇面去挑他的下巴:“我们彼此都破戒了,就当作都没有哦。” 她背诺把他变了核桃。他背诺喊了她名字。扯平了。神君哑然,准备离开这靡靡之地。夜昙向前逼近,他又后退,夜昙算过,他的身量正能巧妙地倒在了榻上。 沉香木阔床。悬于床边的罗帐上遍绣洒珠银线海棠花。风起绡动,如坠云山幻海一般。是夜昙曾经在红杏楼想象和有琴抱在一起的样子。只是没想到,会是对少典…空心。 幻海中,神君仿佛红了眼,伸出手似乎想要触碰夜昙的面颊。夜昙主动去蹭他,他就醒了,缩手要起来。 “做什么!”他起不来。核桃也变不出来。夜昙用花灵秘术把他的手定在榻上了。 夜昙从他的眉毛开始摸起,慢慢地向下,滑过他的鼻梁,摁在他柔软的唇上。最后挠了挠他的喉结,如同当年把闻人激出来一般。夜昙说:“你这张脸,还是生得这么好看。” 神君吼:“离光青葵!” 夜昙想起来没有情被自己钉在床上说的话。欲拒还迎的羞涩的少年:钱儿,这是青楼…我们去找那宝盒。 现在没有宝盒,只有他。夜昙心中鼓噪,不知是把他错认成小没,还是把小没错认成他。夜昙闭上眼想要亲下去,神君睁着眼还在骂人,现在到了:“离光青葵,你别闹了,看看正事!” 夜昙转头了。坐着的帝王正观赏他的宫妃跳起一支不算保守的舞。水红的纱拂过帝王的脸,他抓住,又放开。浮岚魅惑一笑,瞳仁变成竖线。 迷魂术!是浮岚从不愿意用的迷魂术!她竟用了迷魂术?!夜昙忙着调戏神君,不明白错过了些什么。浮岚用嘴型做了个“对不起”,套好衣服就冲了出去。留下皞帝在地上昏迷。 两个透明的人也追了出去,好在法力尚可,跟着那狐狸左冲右突,来到了一处隐蔽肃杀之所。 第40章 唯馀长簟月·最暖的冬,最冷的夏 斗兽苑。 夜昙眯着眼万般不明。 就像夜昙刚回到皇宫一样的不适。怎么会有人愿意在出门玩耍的时候回人生中最糟心的地方闲逛。神君看了看给出答案,她不是闲逛,是来找苑主打架的。 哦,夜昙对着楼中混乱扔钱票的癫狂贵族们。他们习惯把兽族作为角斗的物件儿,那样冷漠和嗜血。夜昙在看浮岚一身皮毛如何变斑驳的三年里,也硬着心肠充过这样的看客。 浮岚撞上的小兽是从自己被谨王赎出的魔窟里逃出来的。谨王赎出了她和妹妹,没有管其他不争气的兽族。最争气的这一个今日撞上新的凄惨,忍不住要来报仇。人潮摩肩,被皞帝裹得严实的云夫人眸色比飘散如烟的素雪还冷,一点点挤进去,竟还有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二凑上来,问她要不要下注今日的对局。稀奇得很,来了个庞然大物,象精。 浮岚摸出皞帝赌来的钱:“不下注。但要个上座。”小二连着应了,把她引入曾经谨王所在的最佳坐席上,正能望见所有兽类的嚎叫厮杀。依然飞舞的雪花戏票比之苑外的纯白臭上许多,在清净人间里平白舞出一间地狱。她在发呆,也没有上去救曾经的自己。夜昙死扣着神君看她发呆,问,你猜浮岚什么时候会动手? “人都走了之后。”夜昙稀奇了,问你怎么这么笃定。神君说,因为看客是杀不完的。 浮岚发完呆在往嘴里塞小二端来的点心。曾几何时她丢尾巴,这般最高席的贵客就是这样眼珠下移,眼皮要收不收,懒懒地望着她流血。继夜昙察觉出狐狸难得真心的笑意和使了死都不用的迷魂术后,她察觉到那琉璃般眸子里深重的恨。 她今日的伪装乖巧和伪装麻木掉得有些多,许是心绪真的有能力波动的缘故——皞帝给了她不少底气。甚至给了她不想被知道的胆怯。所以她迷晕了皞帝自己来报仇了。 可这和谨王照来的虚假光芒有什么区别?区别顶了天在于皞帝的名声或谨王的利益。总之都于浮岚本人无异。想到这些底气会重新化为尖刀刺向这好容易让自己忘了痛的狐狸,夜昙提前开始替她痛。掸开疯狂的戏票,不听兽族的凄惨嚎叫,夜昙只看向神君:我觉得她憋不到人走。我们能帮忙吗?她好不容易复生了半日。找回鲜明的恨意。 夜昙又说:“闻人就算连女萝都打不过,也会愿意站上擂台给对手拂去脏东西的。”神君已经不问这是不是你的夫君之一了,这一定是。他答,拂去的是什么?夜昙说,菜叶子。神君:哦,果然是绿的。 夜昙:… 神君说:“今日已然现形一次,不要过多干涉。” 夜昙真想把他变成核桃丢在地上踩两脚。闻人说自当是为月下不遗余力,神君空有神力,连闻人都不如。关怀也不愿意多些,法术也不愿意多些。无论是为了浮岚还是她——予这些无法改变的过去。夜昙也拿出赌坊得来的筹码道,我今日是你债主,你听不听我的?神君脸绿了。守诺道好吧,你说想怎么做。夜昙努嘴向狐狸,随机应变,保护她。 大约在作赌上神君总是逊色于夜昙。他猜浮岚会等人走完发难,夜昙猜憋不住。恨的来访是洪水开闸,不是涓涓细流。果然浮岚在象精对战正酣时就开了闸,叫小二把苑主带来。 苑主没瞅这富贵美人几眼就大惊失色,显然是认出来了狐狸。浮岚没带兵器,用茶杯的碎瓷片跟他打起来,瓷片有刮到其他看客,看客开始为变故尖叫。都不用喊什么一到十,不会武功也不会法术的人族贵族们蜂拥着嚎叫着逃出了斗兽苑。 夜昙:“虽然看客杀不完。但都是胆小鬼。”神君难得赞同,即使在透明状态也拉着她离这些胆小鬼的踩踏远些。向上一看,刚来的象精就剩一口气,乞求的眼珠对着从天而降的大侠浮岚。夜昙看见它,就像看见萝青。哪怕一个庞大,一个渺小。 其实浮岚打不过苑主,因为沉渊没有在人界被禁止法术。但是她扑得很凶,眼中血红。夜昙想到皞帝那句“她是个有血有肉的人”,原来那抹六年未见的血红就是她的血肉。刚用了迷魂术不能再用,她在用命去报仇。她其实从不是块麻木的木头。她终于复活了。神君虽然旁观但守诺,默默把苑主法术击来的一些暗器,比如——其他碎瓷片。都给击落,反打回苑主身上。夜昙拍手道,好好好。又说,还不够,你行不行,直接把他杀了不就好了?你不杀我杀。神君长臂一横说,这个不行。此人自有因果。 夜昙想,去他的因果。也许这就是狐狸的心结。我要帮她报仇。这时候苑主开始念沉渊咒语,浮岚顶着满身的血抖开还剩的三条尾巴冲他龇牙。斗兽苑的牌匾砸了下来,三条法术光线拦住它。夜昙的,神君的,还有皞帝的。 皞帝的? 浮岚僵直了身子一惊。因为她在远处看到了狂奔而来满面阴沉的皞帝。皞帝在赌桌上碰见那样信口开河的混账都没有生气,但是他现在在生气。浮岚的尾巴收起来了。她竟然在这一刻很怕皞帝知道自己是只凶狠的狐狸。皞帝手里有一根竹条,巧力飞过来直击在苑主嚣张的膝盖上。 夜昙还在震惊。一是他怎么没晕,二是他怎么会法术。他不是个人族吗?这大半年,他一次法术都没用过。 神君说:“低阶法术。不过对于他这个年纪,很不容易了。” 夜昙拍拍脑袋追忆,哦,好像观星夜皞帝给浮岚解释过这个:他在外游历的两年里误食很多植株果,体质不受迷魂;他自小就被困在楼阁修行,掌握些挡牌匾的小法术也不意外。 所以方才在翠微楼,是装晕的。 帝王心术。夜昙开始打冷颤。装完了偷偷跟着夫人看她要做什么。看明白的皞帝挡在了浮岚身前,说了句话,夜昙觉得狐狸又完了。 因为他说:“别怕。” 他什么都没问,为何要迷晕自己,这里是什么地方,为何突然与老板打架。他只说了句,别怕。向来平和寡淡脸上的愤怒也不是对她,是对苑主。苑主被这冷下来像柄利剑的紫薇帝星唬得往后退。甚至忘了自己会法术。 满身是伤的寻仇狐狸在皞帝与仇人的战斗中偏着头,血红一点点地褪去。夜昙的眼睛则慢慢地红起来。神君没说话,身体也一直是挡在她面前的,仿佛已经成了习惯。她想起与神君的初遇。该死的,她为这种未曾预料的光明感到绝望。因为狐狸一旦开始相信,终点就是无间地狱。 苑主的低阶法术和皞帝的低阶法术撞在一起。皞帝加着超绝的剑法赢了。以竹为剑。不杀人,但净击七寸。手腕、脖颈、腰际、腿弯。几个穴道敲击下去,苑主软在地上动弹不得。皞帝在冬日里冒了汗,热气腾腾得又鲜活又狼狈,对着还在发呆的狐狸说,去开笼。 浮岚:什么? 皞帝从苑主身上摸出钢筋铁笼的钥匙递给她:“你不是来救这些兽族的么。”其实她是来杀人的。 浮岚小声道,陛下救它们的条件是什么?皞帝说,什么条件?放它们走。人族有结界,让它们回兽界。斗兽在人界是禁止的。我会把此人押进天牢论刑。 他依然是字字简短,句句清晰,不说废话也不掺杂愤怒。夜昙看见浮岚脸上有一滴雪融化成了水,晶莹流过她脏兮兮的脸蛋,慢流到皞帝给她裹上的层层衣袍里。 原来自由是可以不用条件的。 她身上的血渍也被晕开。皞帝顿了顿没有上前也没有体贴,反绞着苑主的双手背过身去什么都不看,直到她熟悉地走向苑内关押各处妖兽的位置。 当一座座铁笼被打开,整个斗兽苑重新活过来。猫妖拖着伤口在前跳,轰隆一声背后跟上了虎妖。熊精撞开它俩跑得最快。飞禽也在,脚脖子上的铁链子都来不及丢掉,还带着个铁环尖叫着飞出。踩踏声,嘶吼声,比一整个擂台周围的看客嚎叫还要纷扰。这是新生的纷扰。夜昙被精怪们险些撞到,神君就做了个简单的保护罩。两个透明的看客在透明的罩子里看百兽奔腾、群鸟飞舞,更仆难数。浮岚隐没在这群同病相怜的禽兽里,被拥着欢呼着离开了斗兽苑。离开了三人的视线。皞帝在后面还在控着苑主,向她的方向凝望,然后收回眼神。 夜昙希望浮岚能跟着最痛苦之地的毁灭,把心结毁灭完全,可她报了仇也可以跑,偏要顶着风雪回来走向人帝。她为什么不趁机逃跑呢?她明明一直都在想雾拂林。倏尔雪融消逝在她肩头不见,唯留一盏笑靥。 皞帝说:“怎么回来了?”就好像接受她本可以离去。 夜昙搂住神君的腰。神君问怎么了,夜昙说,我就是不敢信。不敢信这样好的一个人,从不拿她作赌注,不怪她给自己下迷魂术,帮她报仇,还帮她救人…一旦知道了她是狐狸却可以反过来坏成那样。坏到要杀她。“玄商神君,你向来守护四界,倘若我是灭世之人,你还会给我备菜、送我上学、教我法术,在每一次有人要杀我的时候跟我说别怕吗?” 神君想说话,但是夜昙自己抽出来道。算了。你还是别说了。起码在这一刻,你在我身前挡住风雪。 浮岚说:因为陛下还没有走。 皞帝面无表情地点头,耳朵却一点点地染上了红。就像神君那样。他放开已不再反抗的坏人,一步步走向她。砰、砰、砰。缓步稳健。如果浮岚不是狐狸,这个故事将拥有风雪中最光明温暖的高潮和尾巴。 皞帝似乎想说些什么。于是说了:又受伤了。回去要好好擦药。浮岚说,好。就像他们平日里的对话。平淡、默契。都不做追问。 可是人往往会在最安心的时刻迎来最惨痛的事实。浮岚体力耗尽,情绪起伏,或是失血过多——说完这句话神情一松,晕了过去。 在地上,她变成了一只红色的狐狸。 皞帝还距离她有几步。停下来对着狐狸沉默。夜昙和神君在身后,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夜昙不忍地转起佛珠:旧的心结解开和新的惨痛开始,就在此一日之间。于是命运转瞬枯谢。这只狐狸可真是,快乐短暂、痛苦绵长。 皞帝其实什么都没说,他还是一潭不可细观的深水。而夜昙抢不到神君手里的听心法器。他把狐狸塞进袍子里抱回了宫,如常处理政务和斗兽苑的苑主。等浮岚惊疑地醒来,皞帝已经把批的折子搬回昭阳宫了。但是新雉传话说,陛下绘制的芳矶园已经搭好,待到新的春日就可以和阿沅小姐一道玩了。也许安抚和疏离就是如此,一边离开,一边按下她的惊疑。而狐狸犯傻,在别人正阖上心扉准备弄死自己的路上偏偏敞开心扉,跟新雉说:“这次我想不止种栀子。” “因为我想喜欢些别的东西,别的颜色。”她的眼眸跳跃着烛火。夜昙已然不想再看那点火星。向前来到她身上的伤好透的时日,皞帝说,过来芳矶园。练练剑术。你打架张牙舞爪的没有章法,像只狐狸。 浮岚又惊疑了,问皞帝为何这样说。“难道说你像只笨拙的鸟么?”浮岚扭头道陛下说的是,臣妾的确笨拙。他第一次与她开玩笑,她以为他在开玩笑。 夜昙越看心越凉。难道心结真是那个下狱。那她一刀捅死皞帝也该解了,和尚为何说没有?神君则回她,皞帝决定与兽界和谈了。就在春夏之交。现在正在往天界上书。如果天界不同意,他准备先斩后奏。 “一边和谈说要和兽族交好,一边还…”夜昙摇头不解,又道,“那个时候,你是不是在玄境两耳不闻窗外事?”神君眉心舒展,缓缓地,点了点头。 所以神君也不知道破冰的具体过程,这个同浮岚的心结有关系么?夜昙说你能不能跟去看看谈什么,神君说我的确要去。谨王也要去。皞帝已经指派了二人。要去很久。 东风悄入山,小舟推开冰融溪。新叶垂柳也在皇宫的溪径处轻扫岸沿。最冷的冬日已然过去,新的春天到了。皞帝隔几日就会指点浮岚的剑术,用竹子。夜昙只能暗想,也许和谨王送来新雉一样,是一点愧疚作祟? 而傻狐狸浑然不觉。学得认真,还立志要胜过一局剑术师父。芳矶园的草长起来,栀子花也开始打苞。浮岚坐在皞帝给扎的秋千上轻轻地晃。又让新雉晃高,像只风筝一样飞上去。她的剑术师父给新雉做了个嘘声手势,然后轻挪到浮岚的后面用力一推。宫妃赤红的长裙蓬松在春风里,拂过皞帝的面颊。她发出有生以来的第一声惊叫。那么鲜活。 “陛下?” 皞帝说,我可以坐下吗?浮岚点点头。两个人一起坐在秋千上。我要去兽界一次,也许要很久。浮岚说,陛下是去做什么?皞帝说,去和兽王和谈。把人兽二界的结界去了,让两界开始破冰、互通。又沉沉道,待我回来,想和夫人观星一叙。我已经知晓了夫人的全部,也想告诉你我的故事。 夜昙在想倚云阁第六日他的冷酷,与现下他的温和:…人兽交好是为大计,即使人兽已然交好,人族的皇宫,也绝不可能拥有一位身携迷魂的狐狸变得后宫之主。这会是人族的奇耻大辱。我身为人族君主,必要将这桩丑闻消弭。也必要保住这座皇位不受任何人诟病。 浮岚说好,我等着陛下。夜昙转头,神君的面上是没破开的冰。“你也为这傻狐狸难过吗?她竟然信了。”神君摇头,说,一切就快要结束了。 狐狸从裙中摸出个东西来递给他。“上次去赌坊,陛下当掉了身上唯一的饰物。我…又给陛下做了一个。”皞帝接过去,端详一番,唔,是块劈成两截的象牙?像残缺的月亮。 “是陛下救下的兽,象精给陛下的回礼。”浮岚不看他,虚答着。皞帝又问,那中间的铜钱是什么。浮岚说象牙断了,随便塞的接起来。皞帝再问,那象牙上为什么有栀子花的纹路。浮岚从秋千上站起来要走,说随便雕的。皞帝拉住她。 一人一狐的视线在空中交错,一朵落花滑过他们的眼前。皞帝第一次露出个笑影说,多谢夫人,我很喜欢。会一直戴着。浮岚轻声道,那我可管不了陛下。 夜昙说:“那个东西我知道,他很在乎。总是戴着。人前人后都是。我不知道他想装给谁看。” 夜昙又说:“神君,你昨日去扮讨厌鬼没看见。这个象牙其实不是象精为了回报解救自己的人掰的。是浮岚割了一条尾巴变的。” 神君沉默了。 “神君,你说,他对她是什么感情?是命定之人的责任、人对狐的嫌弃,还是王对妖孽的憎恨。” 神君转过身去,闭上眼睛:“没有其他可能么?”夜昙叹了口气,那我们继续看吧,也许她的心结不在这。她只是想投桃报李不欠皞帝的人情债。毕竟她的尾巴还变过一把普通的刀,用完就丢了呢。她不在乎尾巴。你什么时候把听心法器还我? 神君又说,快了。正在此时,夜昙手中的佛珠崩断。珠子散落了一地。 …… 第41章 唯馀长簟月·已结束的开始 法阵内沧海桑田。法阵外,禅真和尚悠长的故事也正说到与夜昙和玄商神君同样的时间。他口吻平静,语调缓慢,仿佛在描绘一幅作古的画卷。 嘲风带着天兵、朱樱和柳蓉去寻那三个人的仇,并不在此处。二郎神和慢慢送三缕残魂去东丘,老兽王和兽兵们安置兽女们,同样不在。青葵正坐在禅真对面,她的右手边是有苏连霏,左手边是帝岚绝、紫芜和体力不支的十客花妖。 “…后来。人帝和谨王、国师便去了兽界。与老兽王和谈。提出要与兽界交好互市。同时会剿灭人界内所有暗地里以兽族为奴、为皮毛供养的去处。人族会提供任何兽族需要的奇巧技艺、并为兽族牵起与天界的桥梁。” 兽族粗疏仅次于沉渊,在礼仪乐法上远不如人族得天界心意。同样,人族短寿,九曲回肠智计上乘,却难以匹配法术修行。故两族往来,其实是弱势互补,互惠互利。只是在双方万年的踌躇和神族若有似无的干预下,从没有人愿意踏出第一步。 “破冰那日,皞帝不知如何说服一向不赞同人兽二界交好的天界。天界派下使者,将二界卸去法术的屏障化竖为横,变为了一道交好之桥。从此,再也不会有兽族被拐进人界而毫无还手之力。老兽王这才放心。约定与人帝各拟律法,二界子民互通时都可有律法作保,而不可轻易地伤人害命。” “老兽王请人帝为交好之桥赐名。人帝赐名,‘伊人归’。” “他说,希望被困住的兽族和人族若是有一日想要归家,都可以从这座桥自由地来去。” 众人围坐,唏嘘长叹。 “怪不得,他会放我姐姐走…” 有苏连霏有些哽咽道,“还好,那日我念在他对我姐姐不错,没有杀他。” 并不知道她在说什么的十客不免疑惑:“哪一日?你姐姐不是错嫁入宫了吗?然后你与谨王…” 而青葵的思绪逐渐飘到了很远、很远…远到自己年少时,读过的人族史书。 故事里的人帝,是父皇的叔公。也是曾经耀目的紫薇帝星,可他在史书中留下的记载,不过三两行。 他这份连接二界的功绩,也从未被提及过半个字。 其实于四界而言,不过是撤去一道屏障。两个最弱的族群从互瞧不上变得愿意向对方走出半步,而已。恶依然会是恶,就像被剿灭的斗兽苑依然会在其他地方复生,被商议挪出人界的翠微楼也会改头换面成红杏楼出现。算不得什么伟大的功绩。于天界万年的笔墨中,更是沧海一粟。 现如今记得此事的只有老兽王和霓虹上神一辈。连帝岚绝都只是有个模糊的印象。人兽二族况寿不及神族与沉渊,再过几代后,曾经惨痛的隔阂和逝去的生命便会消散如烟。无人记得。 可青葵想,她会记得。昙儿也会记得。在这里拥有人兽间最朴素友情、乃至夫妻情分的人们,都会记得。 “父皇很少提到这位叔公。史书中写他天命尊贵,出生便被定为国君。二十岁登基…” 禅真手掌合起,低眉而温和地补充道:“二十三岁,排除万难将两位侄子从边界接回。也因此欠了国师一个承诺。” “国师反对天煞孤星谨王回都城,而天象在人族中的重要,想必公主应该不陌生。您曾是众星拱月的福星,夜昙公主则是受尽欺辱的灾星。” 青葵摁住自己的手心,为妹妹心疼道,“嗯。我知道。顺应天象是人族千年万年的规矩,就算是父皇也没法彻底更改。” “其实皞帝与谨王幼时曾被天象错判。并非史书中写的天命尊贵。故登基后从不信天象。又因为之前禁闭的十五年性子冷淡,不愿纳妃开宫。在群臣的重压和将福王、谨王接回来的心思下,他才与国师达成互换条件:他的天命之人归于何处,将全听天象所言。一旦出现,他必要与其立刻成婚、开枝散叶。以此,才换了亲人的归来。” “可是,”青葵道,“皞帝在位七年,便被谨王谋逆逼宫。谨王虽由其暗卫诛杀,却也让他大受刺激,宣称退位。这才将王位传给了父皇的父亲,福王。” 众人听到这秘史,不免愕然。 帝岚绝气道:“这…这二侄子不是恩将仇报吗?他叔叔用自己的婚事换他从鸟不拉屎的地方回来,他送个假的给人家就算了,还逼人家退位?” 连霏怒瞪向他,帝岚绝又抓头道:“哦,行,你姐姐是真的。在法阵里呢。要多真有多真。” 有苏姐妹情深,互相可为对方牺牲一切,连霏又是个偏执决绝的性子…他失言了。昙昙还在法阵里呢,别再让这狐狸一气之下又折腾出什么曲折。 他又想到什么——等等,被那欺瞒天命、害惨姐姐的王爷如此哄骗。狐狸怎会甘心? “暗卫诛杀…难不成不是暗卫?” “是我。” 连霏淡淡承认道:“逼宫那日,是我杀了他。我杀了离光赤璋。” 禅真眼睫颤动,没有说话。 “所以史书有误。是这狐狸现形,杀了谨王。把皞帝给吓死了。呵,这没娶成的天命狐狸倒算是救了他一命,又把他吓得当不了皇帝。一笔糊涂账。当真有缘。” 连霏却道:“我没有救他。他的确布下了暗卫等谨王入宫。我只是比那些兵士动手快了些。他也没有被我吓到。” “既然没被吓到,为何要退位?还有你说他放走你姐姐,又是什么意思?” 禅真答道:“贫僧接下来要说的,便是这最终的真相。不知公主是否记得,皞帝退位后三年亡故,可又有传闻道其命格贵重,本该有百岁之寿,怎会三十岁就病死。这其实是他金蝉脱壳,修仙问道的法子…” “不知诸位,更信哪一个?” 众人互看,默以摇头。 禅真的眸光也微微抬起,望向平静的法阵。松深夜月清,黑暗的雾拂林中,沉默的雾气萦绕下,赤色的狐狸和紫蓝的神光是唯一的亮处。 “其实皞帝,就在这里。” 帝岚绝:“在这?在哪?” 禅真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众人环顾一圈,没看见什么作古的人族帝王鬼魂或者成仙的大师,最后蔓君捂着嘴指向和尚道:“难道你你…” “秃瓢对过往如数家珍,什么都知道…难道你就是隐世修行的皞帝?!” … … 夜昙慌张地在捡佛珠。 紫檀四面八方地滚去,夜昙所在的过去也随着时间的波动不断变化。神君骤然消失,天地间仅余她一人。 流年般可随时跨越的日子终于结束了流转。当她抓住某一颗佛珠,那佛珠便给她赋予一幅过去的画卷。 仰头,恰如玄商神君曾在玄境中割下的欲念,半空中飘忽过一幕又一幕过去或未来的记忆。 夜昙又看见了自己在倚云阁的六日。不过,是真正的浮岚在倚云阁的六日。 皞帝去兽界和谈后,浮岚养花种草,自己练习剑术,偶尔问问新雉今日是何时,然后和阿沅阿旸在一起玩耍。一切还是原来的平静,却又和从前不一样。她不是在枯燥地度过余生,而是在期待。 他回来了。第一日,他急匆匆地走向芳矶园,接走浮岚,同样是去赴家宴。同她约定夜晚观星。他剖白的心意和夜昙听过的别无二致。在他说完自己的故事靠近之时,浮岚同夜昙一样,突然晕倒。 皞帝把她抱回宫,问新雉道:“夫人最近身体有何异样?” “没有啊。就是睡得懒了些。” “嗯,你下去吧。” 他在她床头守到破晓离开。那双古水无波的眼睛熬得通红发肿。临走前冲新雉说,“不要吵醒夫人。轻一些。” 夜昙懵然地看着,万般不明。 他不是为了杀她吗,他不是要杀她吗?他不是知道了她是狐狸,所以疏远、安抚、哄骗,只到时机来临,圣旨即下。 他这样化去冷淡的温柔是在做什么? 第二颗佛珠停了下来。第二日,石板路的空地上,红裙飘过王的手臂,皞帝侧身温和,以竹挡剑道,夫人大有进益。不日就可以超过我。 原来夜昙推掉的练剑邀约,浮岚却去了。 “昨夜想说的话,还没有说完。” 浮岚偏过头道:“陛下想说什么,就直接说吧。” 皞帝却好像有什么堵在喉咙里,咽了好一会儿才憋红了脸开口。 夜昙从没见过他这样赧然和踯躅。 “只同夫人说了我的名字。夫人可知我帝号的含义。皞,是月。洁白明亮的月光。” “可月,本是没有光芒的。日与星才有。我只是星辰的影子。日出时,便会消散了。” 浮岚望着他,淡淡地答:“臣妾很喜欢晒月亮。” 皞帝拂去她发上被剑风割下的青嫩叶子,露出一个笑来。 画面倏然而逝,夜昙看到了第三颗和第四颗珠子。皞帝正在与大监说话。 “夫人睡着时,派人轻些,去把倚云阁的牌子拆了。” 大监点头,又奇道,“陛下为何突然…” “她不喜欢这个名字。”皞帝难得地答复着,“让夫人定个自己喜欢的。拟来去制。” 大监喜道:“您近日和夫人甚好,是否想让夫人升至皇后,那可不是改牌匾,而是挪宫的大喜事啊!” 皞帝竟带了丝微笑,但转瞬隐去道:“还得等师父来之后,一切尘埃落定。夫人愿意才是。” 第五颗珠子。一位仙风道骨的老道士急匆匆入了昭阳宫,不多时,昭阳宫顶的天空竟绽放了夜昙无比熟悉的——太极图法阵的五色豪光! 第六颗珠子,昏黄烛火下,皞帝与浮岚对峙。却不是夜昙所熟悉的大监、圣旨、下狱、诛杀。两个人只是隔了几步远互望着沉默。直到浮岚欠身,决绝离去。 皞帝在后面凝望她的红衣,就像当初在斗兽苑风雪中的凝望。只是这一次,她没有回头。 佛珠一颗一颗被夜昙抓住,又在绽放这些瞬间后消散成土,化在夜昙掌心。其余还未被捡起的珠子也脆响着挨个消失,夜昙抓不住、握不到,不知不觉,惊惶袭来。 “这是什么,这都是什么…” 这些画面是什么意思?佛珠为什么断了?皞帝拆牌子不是因为知道了浮岚是狐狸,要将她戕杀吗,为什么是想…他师父是谁?那老道士么?他十五岁被丢出宫廷在外游历所跟随的世外高人?他为什么会来宫中,为什么会有法阵的光出现在昭阳宫?他为什么没有下令处斩她,只是看着她离去? 夜昙握住了一把又一把的空气,最后终于看见了最后一颗珠子在几步之远,即将随着日出消失在这幻梦、这过去里。夜昙不禁喊些最信任的人—— “少典空心,少典空心!你去哪了?!” 最后的佛珠即刻被一束蓝光定住!被混乱时间丢来丢去的神君终于彻底脱下了国师的外袍,飞落降下,保住了这最后一颗法器! 夜昙扑过去:“怎么突然这样?这法器坏了,我看到好多好多奇怪的画面…” 神君将佛珠抬手悬至半空,还给她。 “只剩一次机会了。”他说,“时间再也无法跟随心意变幻。我们只还剩一次,向前,或者向后。如果无法得知真相,就不能出去。” 夜昙:“真相是什么?” 神君望着她,道:“我不知道。” “夜昙姑娘。” 空灵似的叹息。 芳矶园的花草树木开始向天空流动,所处的地面宛如倒置一般。就像当初…最开始,染坊那处的万象幻境。一切景色都在消逝,褪色…夜昙和神君重新站在了倚云阁的迷雾幻梦里。 浓白迷雾中,有赤狐终于走出。 是有苏浮岚。她还穿着一袭晃秋千的宫裙,艳丽胜血,拖曳而来,面容平淡。 “我终于见到你们了,夜昙姑娘。” … “我知道,你们陪我走过了这七年。我从雾拂林出来的七年。” “当初你给我的那个答案,是对的。可是,也是错的。其实陛下当日并没有下旨要杀我。他只是告诉我,我是狐狸,且是错嫁,便放我离开了。” 夜昙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所以…我之前对于皞帝的一切帝王心术、深沉残酷的判断,都是错的?” 她对他最初,不以偏见旁观的印象才是真的。他对孩子很好,在宴席上会为夫人打掩护,话不算多,只有观星夜的晚上多些,可也不过是简短叙述,就把自己从前惨痛的人生悉数告诉了浮岚。 她要什么便给她,她不想做的事情就不做。真心要教她剑术保护自身。 还有满宫的栀子,他亲手扎的秋千…都不是伪装,竟不是伪装。 他的深不可测,其实是一眼望到底的清水湖泊。他说和做的,便就是他想说、想做的事,没有其他原因。 “…陛下说您慢慢挑,这几日政务繁忙就不来打扰您了。但三日后辰时,请您去他那里会见贵人呢!” 夜昙又想起新雉说的,第五日她错过的会面。正是那日以后,皞帝的态度才急转直下。 贵人…师父?太极图?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早知道你是狐妖,也没有杀你,只是放你走了?那我遇到的是什么?” “是我的噩梦。”浮岚拢了拢额发道,“是我这么多年,总会做的一个奇怪噩梦。” “陛下对我不错。如果你卸下之前错误的判断去看他,他对我很好。”浮岚略看了眼一旁的神君,“就像你的夫君一样。” … 饿么?饿可以先吃东西。 这是寡人平日所钟。你不必与我一样。有什么想吃的与御膳房吩咐便是。 若是不喜欢笑,在宫中可以不笑。 哦,那我把绣架撤了。你喜欢什么花? 再给她一次机会吧。连霏愿意跟您学习,只是,性子烈了些。您多包容。 过几日,叔公帮你们置个没有假山的花园。 既然不怕痛,那更要避免受伤。不是说要小心些? 我也赌上我的全部身家。但我夫人不是身家,她是个有血有肉的人。除她以外,你尽数拿去。 别怕。 什么条件?放它们走。人族有结界,让它们回兽界。斗兽在人界是禁止的。我会把此人押进天牢论刑。 过来芳矶园,练练剑术。你打架张牙舞爪的,像只狐狸。 我已经知晓了夫人的全部,也想告诉你我的故事。 … 夜昙以为字字虚假伪装,又以为前真后假。 每一句都是真的。最复杂的帝王,实则是最简单、透彻的人。 “他从兽界回来的第六日晚上,告诉我,他知道了我的身份。我没法再在宫中呆下去。新雉也没有死,他同我说,新雉也被他放出宫了。我出宫后还遇上过她,但她远远地躲开了,大约是有了新生活,不想与我相认。” “他说,他有人族的君王使命。与我别过,希望各自安好便是。” 真相并不惨痛,只是平静。 仿佛只是一对…被天命强行捆绑在一处的夫妻,天命既散,握手道别而已。没有纠缠,也没有…爱恨。 夜昙恍惚地想,那她这一年看见的,算作什么呢?看见狐狸一点点敞开心扉,看见君王润物细无声的关怀…只是责任吗?只是那些吗? 没有其他吗?那那条尾巴呢? 浮岚继续道:“我走之后,先去见了我妹妹。她过得很好。我又去见了翠微楼的妖客,留了一条尾巴给她。我怕谨王有一日就像陛下一样,发觉终究不能与狐狸为伴。连霏真心喜欢他,会因此伤心。我请最小的妖客帮我保管,若是有一日她被叛了、伤了、有性命之忧,或是…知道真相要与谨王决裂了。还可以有个法器保护她。” “再之后,我就离开了人界。那时候,人兽二界的屏障已因陛下的斡旋消解,我的法力恢复。但失了八尾元神不稳,刚回兽界就被迫闭关休眠了。” 夜昙默默听着这平淡的真相,内心触动。 “你休眠了多久?” 浮岚偏一偏头,“直到归墟异动,我才出关。” 三年之前。 夜昙以身殉世的日子。 “出关之后我没有回雾拂林。只是在兽界隐匿游历。认真地看一看世间。” 时过境迁,浮岚出关后已是心绪平和。某日在游历时听到有人谈论人帝,她才又忆起那人的点点滴滴。 即使他最后还是困于王权,放弃了她,但那一年,他一直对自己不错。洗刷了她在人界六年的苦楚,虽然…痛楚还是没有回来。但那不是他的错。他还救了那么多斗兽苑的兽。以及未来所有误入人界的兽族。 据说,这颗最闪亮的紫薇帝星寿数可过百年。浮岚便随意推算,离光尘现在,大概已是个五六十岁的糟老头子了。儿女绕膝,皇权在握。不知人族有否在他的统治下傲立四界? “可是,那些聊天的人同我说,现在是暾帝,是阿旸作主人界。离光尘早就死了。三十岁的时候就死了。” “…玄商神君乃星辰之灵,先皇但求我与他对标,便将我取名为辰。又恐天界不满,以四象日月星辰中‘辰之碎片为尘埃之脂玉’之古语,留音替字为尘。” 是了,离光尘是夜昙曾叔公的名字。她都快忘了。 有苏浮岚说:“怎么会呢?我不明白。” “他不是天命百岁的尊贵帝星吗?怎么会死得这么轻易。” “我去王陵探查,他的墓是空的。我又在人界打听,野史说他其实不是死了,是把王位丢给福王之后,跑了。我也不信。” “我走的时候他跟我说,他明明很喜欢做人帝。” “从那以后,我就开始做噩梦。我梦见他那日不是平静地让我离开,而是说我是妖孽,要杀我。还把我最亲近的侍女处死。然后我杀了他。我回到雾拂林,发现这里一切都变了…林中上方有一团永不消散的雾气。而我几十年前留下的栀子花开了一朵。这么多年无人照料,竟然开了一朵。” “结果那日,浊花花灵复生,天有恶兆。恶兆下,那朵栀子花上降下一滴本已死去的残魂。摇摇欲坠。” “她拼命地想要活着,求我救她。说,她有未完成的心愿,实不甘心。” 残魂即将散去,浮岚情急之下动用了最后一尾的法力救人,残魂壮大,却趁她不备真正夺走了她的最后一尾,哭泣着抱歉着飞远。 浮岚笑了笑,“就当送她了。她的心愿很重,而我没有什么心愿。兽界的风景,我已看遍了。人界如今的友善和谐,我也感受了。该受的苦难,我都已经尝遍了。该报的仇我也已经报完了。连霏她自己也能独当一面。我已经活了太久,我没有什么遗憾。而且,我也没有什么感受。没有喜悦和痛苦,只是空茫。那条命,希望她能好好地完成自己的心愿。我要睡了。” 赤狐便是这样没过多反抗地陷入沉睡和消散,之后,被妹妹终于寻到。用念识唤醒、再找人炼阵…到现在。 “只是我也没想到,会一直梦见那七年…梦见离光尘。就好像我漏掉了什么,错过了什么似的。” “跟着你们夫妻重新看过自己的人生,我才知道,我可能还是想弄清楚,离光尘到底在哪。” 浮岚说:“要是真死了也无妨。死在何时何处,我想知道。如果活着,遁去了哪里?为什么要跑?” “这是我唯一的遗憾和心结。谢谢你们,让我看到它是什么。” 夜昙声音一顿,试探道:“是因为爱他吗?” “爱?”浮岚迷茫着,摇头。 “我没有爱过人。不知道什么是爱。恨和感激,还熟悉些。连霏同我说,喜欢一个人,就该靠近他时欢喜,离开他时痛苦。可我已忘记了靠近离光尘时有无欢喜,而离开他时,我并不痛苦。” 夜昙:“那是因为,你的元神受损,没有痛楚。你不知道自己是否难过。我在你的幻梦中,那副狐狸身子在第六日分明痛得快要死去。” 浮岚眨眨眼,诧异而茫然。 “是这样吗?”她捧起双手,请求神君将最后一颗佛珠放进她手心。神君抿唇,将它推来。有苏浮岚接住,道,“那我更想知道,他在哪里了。夜昙姑娘,你们可以帮我吗?佛珠浑圆,向哪里才是前,哪里才是后?” “你要去往之前还是之后?” 浮岚说:“我想回到离光尘的第一日。重新去看他的人生,直到他的现在。如果他有现在。” 夜昙侧身对神君,同样也伸出了手掌。 帝岚绝的听心法器终于回到夜昙手中。 “去吧。”神君声音干涩,但冷然道,“这便是最后一日了。” 耳饰般的物件扣在了有苏浮岚的耳边。夜昙不小心触碰到她的血肉,冰冰凉的,没有温度。 她的血肉短暂地热过,又因为让她热的人消失、放弃她,而凉下去。 夜昙替她拨动那颗珠子:“我们一起看。我也想知道,我这位曾叔公现在在哪里。” 天地之间,再次倒转。夜昙像拉住少典有琴那样拉住玄商神君的胳膊。在颠簸中不小心凑上了他的胸膛。这一年来,或许没有一年,一个月都没有——夜昙总是随心地让时间流转。他们第一次距离那么近。 夜昙听见了心跳声。用力得像在击鼓。 “你…” 神君轻轻放开她道,“开始了。” 开始亦是结束。 第42章 唯馀长簟月·离光尘、摒尘、皞帝 离光尘从不信命。 出生时,他的母亲因为年长生产而死去。恰逢那日双星现世,一颗尊贵无比,一颗终生孤独。自然,在先皇失去结发妻子的愤怒之下,他便是克死母亲的孤独之星。 他自然不相信这一切,大约小时候是信的——无人敢触碰他,无人会接近他,但也不会苛责他,因为他这颗天煞孤星还要担着修炼成神的任务活着。他生活在藏书阁那个逼仄阴暗,只有书简作伴的地方。每日藏书阁会开一个小小的口子将饭食送来。每月会有人隔着门框考问他的功课和仙门道法修习进度。若是拿饭时不小心触碰到宫人的手掌,他就会听见一声恐惧入骨的尖叫。 后来他就不碰了。不是因为信了命,而是懒于听到那种尖叫和恐惧。 他最好的朋友,是书。十五年来,他在修习之余,将人族通史乃至四界通史都阅读过,虽未见过世间一眼,但他们多姿多彩的轮廓已刻印入他的脑海。他觉得世人可爱,又可怜。他们那样鲜活为了生存不惜一切,又那样被一个个迷雾所笼罩,直到死去也不明方向,不知为何而活。他想,他也是其中惘然的一份子。他不信一生该由天象决定,也不信人该努力成为神。 他更想成为人。一个活过,笑过,哭过的人。有朋友,有亲人,有爱人。如果可以的话,还能见见母亲。他在医书中看到,妇人生产之危。与其责怨他的降生,他们为何不去钻研医术,或是避免年长者的怀胎呢? 奈何许多年过去,无人愿与他交流这些,也只觉得他离经叛道,不敬神佛。就算是那个唯一愿意把宫中剪下来的花束从窄小的窗棱里塞进来、送他一枝的花匠,也不愿意听听他除了修习外的离经叛道。 先皇听说后更是震怒。此子唯一的作用便是成为人族的荣光,他若如此不信修习,不愿克己复礼…他的生存还有何意义?反正自己的长子已然成年,长子的次子培养得甚合他意。他并不缺少继承人。 既然幼子叛逆,想做人,那便用人的方式使他屈服。 离光尘三天没有听到敲门送饭的声音。 第四日,问功课的师父来询他,你是否甘愿悟道?他说,道自在心,唯有清心寡欲,苦修才可悟得。先皇满意,他才没有饿死。 从这一日开始,他更不信命了——一个辟谷都受不得,为了活下去开口撒谎的人,怎么可能得道。他不会飞升成神,永远不会。 藏书阁中每本书都夹了花匠送来的干花。那样鲜明的颜色和气息,是他依然不会去恨世间的锚。书上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其意并非是将人看扁。而是在天地眼中,一束花和一个人,都是一样的份量。人与兽、人与神、神与魔…是一样的份量。他和这世间万物,也是一样的份量。他经历过的苦楚,会以别的方式,在其他人身上重现。众生不过是在苦楚中找一点甜。他不怪他们的愚昧与胆怯,他就是他们中的一员,他迟早也会有愚昧与胆怯。他甚至还想好好活着。 至于天上那位比他闭关还久的神君…若有机会他想问上一句,责任之外,你找到那点甜了吗? 在一个电闪雷鸣的雨夜,离光尘爬上梯子去取架子上最高的那本古籍。梯子木纹皲裂,他从高空摔了下去,无声地昏迷。后脑流出的血蔓延至藏书阁的门槛。整整一日,外面的宫人都只是把餐食放下便落荒而逃,没有人知道他的濒死。他的血流了一日还没有流干,终于苏醒过来。 那本古籍就在身边,正在太极图和地脉紫芝的那一页。他摸上这两幅泛黄的画,想,这花比花匠送给他最美的花还要好看。指尖流过古籍,那画面好似活了一般波动,他的耳中出现一抹浑重的声音。叫他的名字。 是你救了我吗?他问。我本来该血尽而死。 那个声音说,是。因为你还有你的天命。 离光尘摸了摸渗血的后脑道,“我不信天命。但是你救了我。要我做什么回报?” 他只信因果。 那人说,若干年后,四界将蒙受一场大难。而化解那大难唯一的法子,就是在大难之前的两年,一场神族、人族和沉渊族皆在的婚礼上,要兽族也在。四界齐聚,方能开启新的因果。 离光尘说,哦,那与我有何关系。 “你是这因果中,微小的一环。” 他想,他不是天煞孤星吗?谁的婚礼会邀请他去。 “你是否愿意领取你真正的天命?消弭人兽二界的隔阂,才可缔结新的机缘。” 离光尘道,“我并无这样的能力。但人兽二族本就无异。若这是你救我一命的要求。有生之年,我自会报答。” 十五岁上,他终于被放出,见到了藏书阁之外的天空。 因为先皇生病,他的天煞孤星命格被忌惮了,要被赶出城去。他并无感触,只是觉得,先皇很可怜。医官在侧,他却只顾着“冲喜”的念想。若真想长命,不若上天界问长生药。可他偏偏又不敢、不愿。要维持一族之长的尊严。 多年的禁锢叫离光尘已忘记何为微笑,何为愤怒。即使这是他最渴求的,像“人”一般的情绪。他有话直说,倒成了他人眼中的心思曲折,满口道语隐喻。带他游历的世外高人是个老道士,名唤天公絮,却赞他超脱,说他与天道有缘。命格贵重。 离光尘被老道拉着手念叨。他笑得像朵花,苍老的皮有重重皱褶,看起来一点都不清心寡欲。可正是因为此处,离光尘愿意跟随他,且与他解释自己并非贵重。 “师父。你明知我的名字是何解。” 那还是听到宫人议论的。明面里是要他与天上的神君对标,唤作辰之碎片为尘埃之脂玉。其实不过是因为,他本该是被下令处死、踩死的一抔凡尘。 他的侄子离光赤璋,天潢贵胄。以青圭礼东方,以赤璋礼南方,以白琥礼西方,以玄黄礼北方。赤璋的意思是,红色的玉器,也是尊贵的圣兽化形。 天公絮却抚须笑道:“那不若你的道名,便叫作‘摒尘’。” 离光尘道,“那师父你的名字,又作何解?” 云者,山川之气。称为天公絮。 “师父在天,我却在地。”他想。 我们本不该相逢。 与师父游历三界的两年,叫离光尘又有了些新的感悟。万千世界,众生皆苦。确然同书上一般,纷纭着又鲜活着。 他还是他们其中最普通的一员。他很愿意继续下去。 直到那一日在兽界,一片难以进入的树林边,他意外获得了半张太极图。 离光尘与师父在山沿的夹缝中穿行,险些坠崖而死。又被那太极图吸入,吐纳,稳稳放于地面。在藏书阁听过的神谕再次因这场变故出现在他耳畔。 神谕说:“时隔多年,你是否愿意承担你的天命?” 离光尘想了想,直言回他:“你所说的天命,其实不是星象。而是责任和选择,对吗?” 神谕说:“是。众生的选择,都将带来不同的因果。若你不愿,也会有新的因果。” 离光尘说:“我说过,我会报答你。” 神谕说:“你开悟时,这半张图,将成为你消弭人兽隔阂的最重要之物。你的师父会教你如何使用。” 声音消失后,半张图落入他手中。天公絮掐指一算,叹道:“你我师徒,将还有一面之缘。” “不必多说了。若你需要为师前来,便点燃我给你的信香。我自会帮忙全了你与天道之缘。” 离光尘依然不信。他与师父作别,想把上神遗留的珍贵法器好好留存,不要它如那美丽的地脉紫芝一般被人砍杀死去,仅作了他书页中的干花。 临别前他道:“师父与我的一面,希望是永远相伴。我还想与师父再看看山河,体会人间百态。” 天公絮用拂尘甩他,呵呵大笑:“好。为师会在城外等你七日。若你归来,你我师徒自是潇洒世间,再不论其他。” 而这一等,果然就没有回来。 一夕之间双星倒转。大哥一家连着赤璋都被驱逐至人界与沉渊界的交集处。他入城时第一次见到离光赤璋。与他同月同日生的少年,眸中生动的欲望与仇怨,是他毕生所求的“似人”。 他想,若有机会,定要把他接回来。抛去天煞孤星或是紫薇帝星的名头,好好结识,做一对叔侄。一对不惧天象的亲人。 先皇将他叫到床边,许他储君。他并无感受。先皇便转而问他有何心愿。他说了神谕中的只言片语,先皇道,这也正是人族所需要的。 “人族势弱,又无法术。沉渊粗鄙不堪,人族礼法道义皆由神族所授,万年来已自成方圆,绝不可能改弦易辙去跟随沉渊法度。而兽族相比二族清浊分离各有极端,也是落于人间,有黑有白。若能与兽族修好,彼此有所助益,长久之下,以人族之智,也许可与兽族联合,三足鼎立。” 离光尘并不在乎后半段。但既然与先皇的筹谋有所重合,他也就接了紫薇帝星的新名头。书信一封,与师父作别。 从此,他就要困在这皇城中了。就像当初困在那藏书阁。其实二者,又有何区别。 他用三年时间推翻之前所读的道学佛学、清心之语,转而习得正事,学习帝王的野心。他的府邸由无人问津变为门庭若市,都赞他天赋异禀,三年学的便比赤璋十七年所学君王之术还要精进。不愧是真正的紫薇帝星。明珠再蒙尘,也终究会照亮暗夜。 离光尘说:“我便是尘。”明珠与尘,都是一样的死物。 众人便又赞他谦逊。以民为本,和光同尘,定是位好君主。离光尘便回,哦。众人再赞其言谈举止叫人捉摸不透,似有深意。 离光尘长久禁锢,性子本就寡言,听到这番,便更是不再多说。 登基后的第一日,他便下了不许贩卖灵兽皮毛的圣旨。游历时曾与师父见识过人心的恶,如何哄兽过界,伤人害命。既然要与兽交好,那这晃眼的买卖必是要首先剔除。之后,按照帝王之法,一点点地推进。他陷入与国师漫长的博弈。三年后,终于将侄子一家从苦寒之地召回。封为二王。 福王亲遭家世剧变,惶恐不安数年,已是难以扭转的心思。但他的幼子阿旸也畏畏缩缩,离光尘不免想起曾经在藏书阁的自己,便许他进宫来,莫要在乎什么天煞孤星的命运。 至于谨王,他许他施展理事才华,与自己一同谋事。但也知他未与沉渊断联,偶尔敲打一番。谨王恭敬,怨念却常在身侧。离光尘一眼看出,也不作干涉。他不爱苦口婆心地渡人,怨念是赤璋自己的选择,将会给他带来自己的因果。 离光尘好似终于拥有了亲情。可他的拥有是用九五至尊的地位换来。登上帝位的那一刻,便何来亲情。其他情谊,也同样如此。 也许他毕生所求的鲜活,都不会复生在他身上了。 直到,有苏浮岚的出现。 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他的心中并无波澜。此女可怜,本是城中小有名气的绣女,自有一番自己的天地。又灵动活泼,却因为天象之说被送进宫内,失了自由之身,再无法享受常人之福。离光尘将谨王召来,他看出他对她的情谊,若他说一句,臣不愿意,他就会下旨赐他们婚,再想些别的法子去应付国师。 既然谨王能有真心,他又何必阻拦那些甜的发生。 谨王倒拜后道:“臣愿将连霏送入皇宫,为陛下的夫人。” 离光尘顿了顿,再问:“那她自己可愿意?寡人的皇宫,并非福地洞天。” 谨王坚决道:“天家富贵。连霏绣官,听闻得以入宫,喜不自胜。” 离光尘说,哦。 看来谨王所求,是恭顺。绣女所求,是富贵。人生而有欲,他一向想找回自己除却承诺外的“欲望”,可从未成功。既然他人欲在于此,他何必阻拦。 而当他挑开盖头,看见浮岚那温柔恭顺的笑后,他就知道,错了。 她不愿意。 那样的笑他太过熟悉,是他作储君时来往门庭之人不绝于眼的伪装。表面是欢喜与温柔,其实都是抗拒和其他盘算。她不愿意。谨王做了一件错事,将造就他后悔的因果。 而离光尘不干涉别人的因果,只做自己的选择。 既然不愿意,却被逼入宫,那便让她活得畅快些。不要像当年的自己。 她叫连霏。是个好名字,叫他想起自己的师父。依着意象他送来了牌匾。这个姑娘很别扭,明明不想笑却要逼自己笑。唇角勾起来时,眼底都是凉的。离光尘便说,不想笑就不笑。她果真不再笑,但也没那么冷然了。 她爱吃鸡腿,却不敢夹一口。就像当年从藏书阁塞来的餐食,若是他多夹了些爱吃的菜色,第二日先皇便会以戒欲之名将那道菜色替换,让他永不得见。他开始对她好奇,初见时虽是远远一观,可也看得出她衣食不缺性子张扬,怎会变得如此拘谨。 后来她说,她绣花绣累了。想要种花了。离光尘想,大约是因为绣花失去了自由,万分憎恨。那便予她一宫的真花吧。 浮岚学习花艺时,他偶有去看。原来他的云夫人是可以活的,不是非假笑便是冷淡的模样,眼睛里星星亮亮的,像只幼小又憧憬的兽。 而且,性子也像兽一样倔。对真正喜欢的事物不愿屈服,叫他认识的老花匠碰了好些软钉子。 离光尘第一次真心想笑,为夫人的有趣。可她又很快屈服了,说都听师傅的,就像他对着藏书阁的缝隙说,我开悟了。 不过是习惯,习惯要活下去。 他看见她,总像看见自己。 他的夫人其实很是善良,这样被谨王丢弃,竟还为阿旸和阿沅出头。出头的时候很俏皮,放着宫妃的架子,手下的活却幼稚得像在捉弄人。那两个孩子拽着她的裙角时,她那样无措,还在念着,没关系。 如果当初他在藏书阁时碰到的送饭之人的手是连霏的,那他也许也会听到一句,“没关系。”再接上一句,“我不认识国师。所以他说的那些天象,也与我无关。” 最是简单,却也最是超脱。 离光尘一直在帘幕后看浮岚和两个孩子并肩走回倚云阁。身影远去后,他叫人把那个晕倒的老嬷嬷扶起来。这么些年他在宫中少有停留,处罚他人也都是不痛不痒。唯有那次,他对这老嬷嬷道: “你是否认为,福王之病,皆是天象而起。而阿旸也将受天象影响,早夭而亡。” 嬷嬷支吾不答。离光尘摸着眉骨,平淡又道:“嬷嬷定然与天煞孤星无关。既如此,便由嬷嬷重回沉渊边界,看看嬷嬷的福气是否能保身体无虞,长命百岁。” 在老嬷嬷的求饶声中,离光尘找到了自己童年丢失的一些不甘心。不信浊气侵体而信天象欺辱孩童。作恶受苦,这便是他人的因果。 第43章 唯馀长簟月·断月坠 离光尘开始在浮岚宫中留宿,听她嘴硬的一些官话敷衍。他甚是厌恶别人的虚假,总觉直抒胸臆便好。可他却没法讨厌浮岚的敷衍,因为那些话都透着股透亮。她其实很好懂,问她便答,第一次都是真心话。烦了就开始扯谎,扯得天地不沾边。笨拙得像个小姑娘,又纯净得像个小姑娘。怪不得阿沅和阿旸愿意同她呆在一处。他…也愿意。 那天,他看见他们三个人放风筝。浮岚懒懒地打着呵欠,呆呆地看着那只纸作的鸟,明明担心阿沅的安全,却又嘴硬。欢快地脱了宫鞋去拽风筝,然后摔下来。他恍神归来后才发觉自己心中第一次有了恐惧。看到浮岚腿上的鲜血,这种恐惧更是漫开。 可他习惯面色淡淡,且单刀直入——治伤比什么都要紧。 浮岚没有哭,说自己不怕痛。他知道,第一句都是真话。 既然不怕痛,更要保重自己。 这是他说的,也是他想的。离光尘觉得她难于行走,就把她抱起来。他第一次感受到她柔软的肌肤和轻飘的重量。浮岚的呼吸打在他的胸口,他听到自己所求数年的“人性”在尘土里长出了枝桠,就像浮岚养出的栀子花。 一旦破土,香气将会叫人无法忽视得浓郁。 “没关系。”浮岚细细地说。她还在别扭地安慰自责的阿沅。她看待每个人,其实和他看待每个人是一样的。甚至比他还要平视。没有牵连的恨,也没有牵连的爱。她像一面镜子,照出的就是人本来的面容。 她终于进入了他的世界。 在藏书阁里,离光尘接住她,竟在接住的那一瞬无比惶恐她会像自己一样,无人照管地摔倒,流血流上整整一夜。醒来后,就失去了很多。 或者说,是一种失望。 原来他这么多年不是平静。是失望。 “为什么要来这?”浮岚的答案是找花。她从不在意这里是否吉利,是否关押过什么天煞孤星或者是被误判的紫薇帝星。她只是想找一束花,心无旁骛。 离光尘想给她所有的花。可是发现,比起花,其实浮岚更想要自由。 他的夫人总是发呆,总是看向四方的天。放风筝的时候她那样渴望它干脆飞出去。她不喜欢深宫。他也不喜欢。可他出不去,她可以。 他决定割舍自己新生出的“人性”,去换她真心的笑靥。 于是在那个冬日他说,我们出宫去逛逛吧。 那场从赌场、到翠微楼、再到斗兽场的短暂的路,本是他留给她的诀别礼。 可是命运因为这份诀别礼给了离光尘自己最想要的、难以企及的东西。 他的贪。他的嗔。他的痴。 他不善于下棋,就像他不善于玩弄权术。但他热爱养花种菜晒月亮的夫人竟然精于此术。在那场赌局里,她是他的军师,是他的王,带领他冲锋陷阵,叫他把敌人打得落花流水,捧出金银给他,眸子里闪出比月还要光彩的芒。 “陛下为何要这般看着我?” 离光尘的心在砰砰跳,他不想放她走了。她这样狡黠聪慧的一面,他想永远留在身边。 那是他毕生所求,无关利益的鲜活。 他踉踉跄跄地拽着她出了赌场,大雪纷飞中,浮岚见到一只兽,面色从喜又变回了冷淡,甚至,还有些紧张… 离光尘被她带入了青楼,浮岚说,臣妾从未给陛下奉上过歌舞。今日当补齐。 当她的红绸擦过他的面颊,他听到自己心中茁壮生长的欲。她还可以是这样魅惑,这样可爱。 可她竟然会使迷魂术。她…要做什么? 离光尘晕在一侧,全然不记得自己不可干涉他人因果的心念 只想探究,她到底要做什么。 …她要去报仇。 …原来她不是人,是只狐狸。 其实离光尘在狂奔去保护她的时候就看见了她的三条尾巴,他终于知道他的夫人为什么总爱看天,总在发呆,对人间的很多事情并不在乎。她本就不是人界的人,她是兽界误闯进来的。那一刻离光尘又想起了自己该奉的神谕。他想,罢了。 他本来就是要放她走的。就像他本来就是要还神谕的救命之恩,去让人兽二界和平相处。 可是…当那些飞禽走兽欢呼着、雀跃着,簇拥着浮岚终于奔向她的自由,离光尘第一次感受到什么是心痛。 他也学了狐狸的嘴硬,说,“走吧。走吧。” 他的贪嗔痴终于在这一天找回来,他在这一天知道自己爱上了一个人。可这一天,也就是他们要分离的日子。 这是他的因果。 可浮岚回来了。为什么回来? “因为陛下还没有走。” 离光尘站在那,只觉得世间万物都失去了声音和颜色。面前的姑娘笑靥如花,浓烈如栀,在冬日的寒风里,开出不合时宜却绚烂无比的烟火。燃在他心尖。 他走向她,想。这世间于他的锚点,终于予他仁慈一次。 浮岚在他面前变成了狐狸,他并不意外。他意外的是,她的身上竟有这么多的伤痕。 那该是多么惨痛的经历。怪不得,她说不怕痛。离光尘把狐狸抱进怀里遮住风雪,一处处地抚摸上去。腿上那处,是锥子钉的。腹部有刀伤,整个背都被疤糊作一团。这只狐狸受过多少的苦,该有多疼才被最终丢到他面前。她既然愿意为了自己留下,不管是为爱还是感激,他定要把她好好地护起来,叫那些伤害半分也不要重新落在她身上。 离光尘教她师父教习自己的剑术,倾囊相授。浮岚学得很快,她果然是只聪明的小狐狸。听说兽族鄙薄狐狸的狡猾,他却只希望她再狡猾一些,不要傻傻地,再为了捡风筝扭了脚。 离光尘筹谋了六年,又因为浮岚带他真正见识到了斗兽苑中兽族的惨状,他终于决定加快与兽界和谈的步伐。不管是为了欠神谕的,还是为了浮岚一人。他决意带谨王去,想来谨王必然是把浮岚从魔窟中救出,再送她去学绣。原来野心勃勃的赤璋也有一份柔软。既然如此,在此事上,他们志同道合。 临走前,他扎给浮岚的秋千好了。浮岚坐在上面摇着,像个小姑娘。他也像阿旸了,鬼使神差地走过去推她。她的姑娘飞起来,红裙落入他的怀中,再被他接住。离光尘觉得,抱住了全世界。 全世界将他的贪嗔痴还了回来,以最美的方式。他并不在乎那被当掉的玉佩,它只不过是大监一再不要他作为君王身上太干净的名贵配饰。价值不如浮岚花园里的一朵花。但是它新生的方式,却是浮岚送给他的象牙。 中间的铜钱是赌场里他找回的贪,象牙是浮岚的嗔与真。细细刻出的栀子花是他长出的痴念。这是离光尘二十七年来收到过,只对他一人的唯一,也是最好的宝物。 他愿意为了这份宝物付出一切。 此次破冰谈判,离光尘是做好了万全的打算。若天界终究不允许二界交好,他便会求回师父,要那太极图来帮忙。听说,它可以随使用者的心意变化,只是要收取一定的祭品。神谕既然要他化解两界隔阂,又给他此图,他自然要,物尽其用。 待全了一命之恩,他便只是他自己。 他从不愿意作皞帝。皞,听起来是洁白的月光。其实这是先皇临终前给他的警示。人族,就算能达成三足鼎立,也终究要顺从于神族的天威。人帝,也永远不可能与日、星对比。只能做星星的影子,苍白又熬不过日出的月亮。 他永远是玄商神君留下的一点碎屑。能力是,命格是,那十五年是,十七年后即使变成最尊贵的紫薇帝星,也是他随手布下而已。 离光尘时隔多年又在想,不知道天上的玄商神君,有没有找到自己的一点甜。 他们都不过是可怜人。 他可怜的日子比他短些。如今,已经找到了。 待他做回自己,就是将王位还给孜孜以求的赤璋又如何。赤璋既然能为了权威放弃浮岚,那便是他的恶果,和自己的幸运。他要什么,给他便是。他只在乎浮岚是否愿意和自己一起飞出那皇城,去往山林里。他想学她做一只,爱种花和打滚的自由狐狸。只要她愿意。只要她愿意。 兽王提出必须要天界同意将法术结界撤去,其他的约定才可即时生效。离光尘说再给七日。本是决意将师父唤来使用太极图。没想到刚说完,便有白光闪现于下。天上的一位仙君向二王拜礼,道天界已同意将结界撤去。 仙君并未多说,也请二王不要大肆声张此事。挥手撤去那困顿二族万年的结界后消失不见,兽王大喜过望,又憨笑自己不通文墨,还请他为此交好之桥赐名。 离光尘低头,看见浮岚送自己的象牙。在玄色的衣袍上发出唯一的洁白的月光。他笑了,说: “不如就叫,伊人归桥。” 希望被困住的兽族和人族若是有一日想要归家,都可以从这座桥自由地来去。 离光尘几乎是快马加鞭地赶回皇城。前些日子与师父先前的通信,他说自己爱上了一个姑娘,怕是更不能得道。师父疏狂回他,你可知如何爱人?你既然已知晓她是狐族,就也要把你曾经的天煞孤星之事告诉她。唯有彼此坦诚,才可更进一步。他深觉有理,于是在出发前许下观星之约。 登基后鲜少有人记得他和谨王曾有双星互换之说。这是宫闱的隐秘。离光尘不知救助夫人的谨王有否提过,但他提过是他的事,自己坦诚是自己的事。他将那些隐秘的、掺杂着酸涩的过往在星夜下全部告知于她。除此之外,他还想说: 我已经知道夫人是狐狸。在兽族名声不好。 那又如何。我只信自己所看到的。 浮岚涨红了脸,似有所感。离光尘的思绪都因为她的羞赧和欢喜搅成了乱麻,可她很快晕在了他的身上。 离光尘本以为是浮岚近日嗜睡而已,可第二日她在练剑后听到他坦诚自己的帝号,接道,臣妾喜欢晒月亮。离光尘又觉得自己就要得到什么,可是下一刻,浮岚再一次在他面前昏厥。 所谓残酷的命运,这才真正的袭来。 医官查不出任何病因。离光尘在昭阳宫中坐下,召来了暗卫。 “去谨王府中,查一查夫人的过往。” 他向来认为过往不重要,哪怕浮岚与谨王真有什么情谊也不重要。她的心在入宫时是冷的,隐隐冒着点最后的微光。也许谨王负了她,不过没关系,他会重新将她捡起来,一点点拼好。 暗卫很快将浮岚的过往尽数查来。那一句句恐怖的话语,叫离光尘第一次因为愤怒而将手中的茶杯摔碎在地上。 他心头的那只小狐狸是这样误入人界。险些被剥皮抽筋,和妹妹一起入了斗兽苑受尽折磨,这才伤了元神丢了六条尾巴。 谨王救她也不是因为慈心,是为了叫她成为自己控制下翠微楼的一个细作,云客而已。 后来,又让她入宫,囚禁她一生的自由。 怪不得,她会不喜欢云夫人这个称号。怪不得,他每次喊她连霏,她都会愣住。 而更可怕的,还是浮岚数度晕厥的缘由—— 谨王给自己的每个部下,都种下了沉渊的同心咒。 “这是什么东西?”离光尘撑着额头,只觉得血液都在发冷。他以为这个侄子还有救,没想到他这么多年都没有放弃这些勾当。既如此,王位是断断不可传给他的。 “回陛下,此咒是为忠心。若违背主人心意,则痛不欲生乃至昏厥。若主人下令处死,顷刻间中咒者便倒地身亡。此咒直连心脉,若非下咒者心甘情愿,断不能解啊。” 谨王便是以此法控制了人族、兽族的一干人等,为他所用。 “你们去人界再查查,还有多少人族和兽族被此咒限制。” 暗卫闭眼,颤声道:“陛下,此咒虽由谨王带来,但流传甚广…早不知被多少人控制了多少兽族和人族。” “去查便是。” 浮岚不知违背了谨王催动的什么心意,因此才会数度昏厥。可因为她没了痛楚,自己没有察觉。 离光尘推演出真相,指尖在颤—— 他以为,人兽二界从此交好,仇恨可以消弭了。 可是,若是有同心咒乃至其他控兽之法横行,二界真的能化干戈为玉帛吗? 他这七年所做的,依旧没有还完神谕之恩吗? 数度思绪过后,他的心头涌上浮岚来。 不行。现在谨王还只是不满她违背心意,若再多来几次,谨王迟早会催动命咒,真正伤害她。 就算她感觉不到痛楚,他也不愿意看到她有任何受伤之处。 可天下之大,下咒中咒者纷杂无比,要如何找得解法? 他以为破除了法术结界,就可以还浮岚身的自由。再与她诉说自己的爱意,让她自由选择来去。可若是她的心始终被禁锢,这又算什么自由? 离光尘用三日时间查出真相,且飞鸽传信给天公絮。师父修为高深,超脱凡俗,定有解法救浮岚。顺便也让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可以相识。 待一切尘埃落定…他想问她是否愿意真正成为自己的妻子。不是皇后,而是妻子。 “那三日后辰时,请夫人与我在昭阳宫一并会见贵人。” … “依为师所见,你宫中的这个小狐狸并非你的天命之人。” 离光尘回宫第五日的卯时,天公絮提前来到昭阳宫。粗粗环顾一番,便下此论断。 离光尘这才想起还有此事。什么天命?唔,那又如何。 “师父当知,摒尘从不信命。只信因果和自己的选择。” 天公絮闻之大笑。 “不愧是我看中的徒弟。太极图在何处,为师多年不见,要观赏一番。” 离光尘蹙起剑眉,“在暗库中,我给师父拿来。” 天公絮遽然转身,拂尘挥开道,“不必了。为师自己去取。为师只再问你一句。你当真,要救她吗?” 离光尘:“自是当真。不管什么代价。” “好。好。神谕如此,当真不可违逆…为师去去就来。去去…就来。” 昭阳宫的宫门被侍卫打开。宫外方才日出,朝阳似火。又似满片将落的血色。 不多久,宫门再度被敲响。 “回陛下,夫人来了。” “请夫人进来。” 离光尘这一生都没有如此欢喜,几乎失了他二十七年来所习惯的从容。他急急地走下王座,迎向浮岚。 “你怎么来得这样早,不多睡一会儿?”他也从未如此多话,即使是在观星那夜的剖白。他拉起浮岚的手向前走,边走边絮絮道,“我请夫人来见的贵人,是之前与你说过带我云游的师父。我同时也请师父来帮忙。师父既来定是愿意帮忙解咒,想来很快就可尘埃落定。夫人的过去我其实都已知晓,我只愿问你一句,若是…” 若是我完成了神谕的恩情,若是你再也不用受任何控制和胁迫,是否愿意同我在一处?我们不要困顿在这座皇宫了。我知道你不喜欢这里。我们出去,一起出去。 可是,这句话永远也不会说出口了。 ——因为浮岚从头上拔下了断月坠,狠狠插进了离光尘的心窝。 第44章 唯馀长簟月·我放心她,她不会回头 书至此处,法阵外的众人已是震悚失言。 青葵掐紧手心,紫芜憋出了眼泪。帝岚绝半张着口,再也顾不上去问和尚到底是不是皞帝了。 最小的蔓君左看右看呆滞的大家,捂着头道:“她为什么要这样?” 连霏也不知晓此事,浑身发抖道:“怎么会…我姐姐不会主动伤人的,更别提是对她向来不错的皞帝!你个和尚,不要信口开河!” 禅真长叹一口气,道:“是因为谨王。” 连霏:“离光赤璋!他为了那个破天象已经害惨了我姐姐,还有那个同心咒,他还做了什么?!” “其实那日红鸾星动,属于紫薇帝星的命定之人,根本无从推断。因为那日入宫人杂,谁也不知道会是哪个姑娘。就像当年双星…谁也不知道到底谁才是紫薇帝星,谁才是天煞孤星。” “或者说,对于应当开纳后宫三千的人帝来说,他根本就不存在唯一的命定之人。” 帝岚绝:“就像那个破国师判我们昙昙是灾星一样…只是…” “是。只是功法拙劣,胡乱推测而已。” 连霏:“既然我可以不是皞帝的命定之人,他为什么非要我姐姐代我去…” “谨王最开始是抗拒天命的。他本就深恨天命诡变夺去自己王位,又怎能忍受夺去连霏姑娘。但是后来,他改变了主意。” “皞帝性子冷淡,即使是唯一的大监也不能常近身侧。更别提普通的宫人和太监。而浮岚姑娘,是他手底下最优秀的细作和杀手之一。” 青葵遍生寒意,接道:“所以,浮岚入宫,根本不是为了…” 禅真淡笑,凄凉道:“让她入宫,本就是为了接近皞帝,伺机…将他杀死。” “而皞帝与兽王的谈判条件中,无意也将他的根基翠微楼拔除人界。谨王回朝后十分忧虑,为怕夜长梦多,又在家宴上确认了皞帝对浮岚姑娘甚是亲近,便决意动手。” “那个安插进去照顾浮岚姑娘的花妖新雉,便是谨王的策应。” “皞帝约浮岚姑娘辰时见面,新雉得令后卯时便叫醒她。又劝她梳妆完毕后在躺椅上歇下。然后…在她头上的断月坠抹上毒药,并将她的安息香换成了另一种香料。” 众人:“什么香料?” 禅真转向青葵:“夜昙公主在红杏楼大约是见过的。不知青葵公主可有见过。红杏楼留存了当年翠微楼的一些邪术,除了寒毒以外,便是那傀儡秘术。凡闻此香者,将会失去神智,净由下香者掌握行为。” “浮岚姑娘内心深处不愿伤害皞帝,即使谨王用同心咒也无法控制。因连霏姑娘还在,谨王不忍亲自下死手杀她,便使用了这傀儡禁术,以除去皞帝。福王羸弱无权,离光赤瑶拜于国师门下与皇位无缘,皞帝无子,他将是唯一的人帝人选。” 连霏捂面痛哭,已是崩溃不已! “我为什么只捅了他一刀!为什么?!我要杀了他,他害了我姐姐一辈子!” 帝岚绝气得抓草往不知名处丢:“还什么为了连霏…刺杀人帝一旦被发现不依然是死罪!他只不过是欺骗自己罢了!狐狸砍的好,怎么不把他碎尸万段呢!” 十客们皆背后生寒。她们自入楼时早也没了这疯狂的主子,而只是外强中干的鼠姑管辖她们。不然这样的命运也会落到她们身上…她们还能撑到被嘲风大侠青葵医家救出吗? 青葵哽咽,尽力吞音道:“大师…继续说吧。” … “摒尘!” 天公絮抓着太极图冲入昭阳宫。从来谈笑自若的老道士眼含泪花,为这终将到来的天命! 昭阳宫中的宫人皆被离光尘散去,且要他们绝不可将今日之事向外透露半分。浮岚刺了他一簪后便昏迷过去,离光尘将她抱到王座上躺好,摸了摸她的头发。 心口处那簪刺得极深,几乎斩断了他的心脉。涌出汩汩的鲜血蹭在浮岚的衣裙,他要给她擦去污秽,却发现自己手上也都是鲜血。 还好他素爱玄衣,看不出来。 天公絮冲进来的时候,离光尘正靠在台阶上,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师父…你既回来…便告诉我,怎么救她…” “就算如此,你还要救她吗?!” 离光尘望着师父的白发,和他手中的太极图,突然明白了一切。 “原来…神谕,是这个意思…” “十年前分离时,师父曾说,你我师徒,将还有一面之缘。” “今日就是我们这一面之缘。” 最后一面。 天公絮挥手施法,先将徒儿的心脉护住,颤声道:“我知晓神谕,要我助你使用此图,却不知你会受这样的苦楚!” “这不怪她。她是受人控制…即使此次不成,谨王迟早还有别的法子禁锢她。”离光尘站起来,试图去接他手中的半块神图,“我一直以为,要我完成那人兽交好的一环,是要我无论如何,用太极图卸去结界,还两族身的自由。” “可若是心不自由,仇恨永远不会消弭。交好,也永远不会到来…” 他咽下一口血,向天公絮倒身下拜。 “摒尘一生有两件幸事。与师父游历两年,真正见过书上的众生,消解了被天象困住十五年的怨恨。” “第二件事,就是遇到她。让我由众生见一人。她的伤痕和苦楚,就是众生的伤痕和苦楚。” “我不信命。但信因果。神谕请我自行决定是否愿意消弭二界隔阂,缔结新的机缘。当日我是为了还命报恩,如今,却是心甘情愿。” “哪怕只是为了她一个人。” 天公絮的手骤然一松。半块太极神图渐渐飞上了天空。 “此图开启法阵,将可化为你任何心意法器。但,要付出同等的代价。” 离光尘说:“徒儿明白了。” 五色豪光中,王座上的浮岚被吸入法阵中心。半块太极图的威力照耀了整座宫殿。离光尘咳出一口血,说,“师父可否在外为我造一处结界。叫宫中的人不要注意才是。” “师父莫要挂怀。都说紫薇帝星尊贵,寿数可过百年,我向来嗤之以鼻。即使寿数万年,无滋无味又有何意义?” 天公絮转身,已是泪眼模糊。 离光尘抬起头,看见在法阵中心漂浮的小狐狸。 他想起第一日见到她时,她露出的那一抹勉强的笑。她不爱笑。 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人能勉强她笑了。哪怕是谨王也不能。 “离光尘自愿遵循上神神谕,化解二界所有的仇恨、禁锢。消解所有受到同心咒和其他秘法的控制的人、兽二族身上、心上的所有束缚。祝愿他们自由来去。” “紫微星命格贵重,便由我的千世万世,来交换千人万人的自由与福泽。从此之后,四界命薄、转世轮回,再也无需将我纳入其中。” 他踏进法阵,被轻柔托举到与浮岚一样的高度。 染血的宫裙飞到他的面上。正如翠微楼那一日,又如他临行前推她在秋千的那一日。 他抓住,又放开。对着那傻乎乎、冷冰冰,心却还是热的小狐狸露出一个笑来。 “而我此生,只附赠给夫人一人。” “只求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任何秘法能控制她。她也会有新的机缘修复元神,去重新尝到痛楚和快乐,恣意去过自己想要的人生。” “去回到…她的雾拂林。” … 太极图因这份交换而注入给浮岚新的生机。同心咒的黑气从头飞出,化为乌有。太极图散为碎片在二界四散,人界兽界其他蒙受两界恶意所伤的人同时也被这份福泽笼罩。解开了一切咒语。 这便是,太极图由半块变为碎片的前缘。 离光尘接住坠落的浮岚,唤宫人进来。 新来的宫人并不知殿内发生的一切事情,只是茫然道,“陛下?” “夫人的裙子脏了,送她回去换身衣服。” “去告诉外面的侍卫,今日寡人不见客。若夫人赶来赴约,也说不见。” “是,陛下。” 做完这些,他才终于呕出一口黑血,彻底晕厥过去。 日暮夕阳。 浮岚如当初的夜昙一般,在傍晚时分才匆匆醒来。发现新雉不见了,又发现自己错过了皞帝的约会,急匆匆往昭阳宫赶。却被侍卫和大监拦下。 于是狐疑地离开,去找人先寻新雉去了。 实则真正的过去里,新雉当时正在殿下跪着,瑟瑟发抖。 皞帝已从她口中问到了全部真相。谨王送她来是做什么,又如何将安息香换成迷香,傀儡术控制着浮岚前来… “奴婢对不起夫人,对不起陛下。情愿一死,请陛下饶过夫人…” 圆脸的小姑娘哭得涕泗交加,后悔不迭。夫人对她那样好,陛下也待她甚是宽厚,她却不得不做出此等错事。 但是现在看来,似乎陛下没有受到夫人的伤害。那么夫人应该还有命,她情愿以自己的性命赎罪! “你身上,也有同心咒吧。”皞帝抚摸龙椅,敲击着淡淡询问,“你也是谨王收来的花妖。” “是,是…奴婢受谨王控制,若是不做此事,便会…” “你走吧。” “陛下说什…么?” 都是可怜人而已。她该有她的因果,可若是身躯都不由自己做主,又算作什么因果。 皞帝道:“走吧。出这皇宫。结界已破,不日你的法力就可恢复。你身上已经没有同心咒了。在人界,在兽界,都随你。” 新雉含着一双泪眼迷茫:“陛下,您不斩我吗?那夫人呢…” “她很好。也不会受人控制了。走吧。不要再回来。” 新雉磕头谢恩,转身挪步,一步一回头向这她从未读懂过的王。 推开宫门,外面正有一弯残月。 太阳落下去,月亮升起来了。 但是没有几个时辰,月亮就会消失了。 离光尘顺着那道宫门缝隙向外看,又想起了什么。 也许是他在藏书阁向外看天的缝隙。 “师父。” 天公絮从幕后走出。 “你说那簪子上有毒。不用给我解了。即使是解开,我也没有时间了。” 天公絮别过脸,再回头,又是嬉笑怒骂的小老头模样,“为师与你的缘分已尽。算是个圆满。你既然做出了自己的选择,为师也助你完成。我们今生就此别过。下一世…” 他住了口。 “生时缘分已尽,死后却还请师父帮我。” 天公絮道:“摒尘…说便是。” 离光尘偏了偏头,像浮岚那样思索。 “到时师父便知。我会请人交给您,一个锦囊。还请师父告知我,我还有多少时间。” 天公絮蠕动嘴唇,最后说道:“一个月。” “一个月后,药石罔效。” “哦。”离光尘说,“够了。我会用这一个月,去干涉谨王的因果。” “还有…” 他想。 还有… 还有她。 … 皞帝从兽界回来的第六日晚上,将大监叫来,递给他一份圣旨。 “夫人来后。若是不愿离去,你便将圣旨上的字念给她听。” 他准备了两个法子,一个是平和些的,一个是残酷些的。他既希望浮岚会走向平和些的那个法子,叫他留给她的回忆总归平静。 可他又希望她会走向残酷些的那条路。因为那就证明,她对他的情绪始终浓重。 那条残酷些的路,便是夜昙所听到的诛心之语。从头到尾 推翻了一切。 若她没有生情,便可以和平。若她生了情,便只有恨意可以拔除。 浮岚从宫外匆匆奔来。她找了新雉一整天,一无所获。因此来问陛下有否看到这小侍女。 “我将她赶出宫去了。”离光尘坐在王位上,平静地回答她的问题。 浮岚自然问:“为何?” 他按照自己的预想继续说道: “因为宫中无法容纳一位,狐族的夫人。” 他抬起眼睫,看见她面上闪过的惶恐和惊诧。 “陛下…都知道?” “嗯,我知道。观星夜那日,我已暗示了你。” 浮岚偏一偏头,“我以为陛下那日的意思是,你不在意。而且陛下后来还和兽族签订了交好的盟约…” 离光尘只觉得心上那个创口终于送给他来迟的剧痛,他压下血气,站起来,简略地答:“这是两件事。夫人应当知晓。交好是为,大计。” 浮岚安静地看着他。他知道她不信。他之前剖白了太多心意,几乎只差最关键的一句。现在要把它们都收回来,实属不易。 他实在不想走到那残酷的、互相撕扯的地步。便最后努力道:“的确。除了族类以外,还有另一个原因。” “什么?” 离光尘背过手去,缓缓踱步。 “你应当知道。你不是寡人的命定之人。寡人该娶的,本是你妹妹。” 他看见那傻狐狸的肩膀塌下去,知道,大监不用再念那道要命的圣旨了。 “你我夫妻一年,虽是错嫁,也有情分。寡人不想弄得太难看。如今二界结界已解,你可以回兽界去了。我们好聚好散。” 浮岚没有理会这句,只是说:“你不是不信命吗?” 离光尘转身不看她,道:“人是会变的。寡人现在信命了。连霏,寡人苦了许多年,也终于完成了一项大计。现在只想好好享受这紫薇帝星的尊贵命格,开设六宫开枝散叶,带领我人界…”他几乎就要说不下去。 还好浮岚没有注意其他,打断道:“我不叫连霏。其实我叫…” “没关系。不重要。你走吧。相识一场,也祝你前路顺遂、平安。” 浮岚定定地看着他,始终没有愤怒或悲伤。 半晌,她好像才从梦中惊醒,“哦”了一声,道:“陛下能不能把那个象牙还我。它实在不名贵,比不得你的玉佩。也配不上九五至尊的身份。” 离光尘低头看了一圈,道,“唔,不见了。许是不小心丢在宫中某处了。你若是想要,我派人给你找找。” 殿内一根烛火被风吹熄。浮岚向后退了半步,冲他笑起来。 “不用了。” “谢陛下不杀之恩。也谢陛下这一年的照顾。臣妾就此别过。” “嗯。” 浮岚拽起长长的裙摆,像一条红色尾巴。尾巴在离光尘面前转了个弯。他听到浮岚带着凉意的,好听的声音。 “离光尘,我祝你妻妾成群,坐拥天下。长命…百岁。” “谢谢。” 这一天的早上,离光尘从病床上爬起来往芳矶园去。正看见浮岚被两个孩子拉去放风筝。这次是一只鹰。 风太大了,刮得风筝摇摇欲坠,风筝线也要脱开来去。阿沅在尖叫,阿旸抱住浮岚的腿喊,“云夫人,这只风筝是不是想飞出去?” 浮岚想了想,素手抓住风筝线一扯。线断了。 她笑得那样灿烂、俏皮,又带点狡黠,像只小狐狸。 “那就不要拦它,让它飞出去吧。” 他默然走开,只想。自己是对的。她最爱的始终是自由。 既然当初在斗兽苑她为自己多留下这些日子,那便由他亲手剪断风筝的线。让她从这皇城里出去。 这一天的夜晚,她的身影终于从他面前飞远,她没有回头。 还好她没有回头。 … 离光尘做回了皞帝,要为他人的因果负责。 皞帝在宫中咳血时,偶尔会问及浮岚的近况。 “夫人今日,到哪里了?” 他派了一队人马在后面暗中保护她。 随着他的身子一天天差下去,他也得到了安心的答复。 “夫人今日回谨王府与妹妹叙话。” “夫人今日路过一间赌场,略看了看没有进去。” “夫人回了翠微楼探访十二客。” “夫人在原斗兽场的遗址,把陛下送给她的竹剑摔断丢在那了。 “夫人今日,要出皇城了。” 离光尘挣扎起身。 “寡人要去看看。” 城墙上,白日里。玄衣苍白的王站在高处望着红衣宫妃的背影。她独自一人离开,轻装简行,走得很快。正午的太阳映照出最短的影子。 大监在一旁为他披上外袍,叹息道:“陛下。您这样突兀地站在这,不怕夫人回头看见,前功尽弃吗?” 皞帝唔了声,抓住城墙的石块用力。笃定答:“我放心她。她不会回头。” 他回到宫中继续做事。直到一日,护卫来报道:夫人已入了兽界,过了伊人归桥了。 “好。叫他们都回来吧。不必再探查和保护了。” 第45章 唯馀长簟月·少典有琴,我带你走 在浮岚回兽界之前,控制人心的法术既解,谨王手下的卧底细作皆得了自由做鸟兽散。皞帝也如常上朝议事,并宣称开设后宫,选秀各臣家的好女儿。一时间朝堂喜气纷纷,都道兽界一趟陛下终于全然懂得了为王所需的胸怀,不再只守着一个无所出的“命定”夫人。谨王发觉浮岚已消失在后宫,且皞帝并无受伤,便以为大事不好。若在势力瓦解之前不作行为便会任人宰割。终于一月后率兵逼往昭阳宫。 残云收夏暑,朱萼缀明鲜。宫中满是盛放的栀子花香,浓郁得一众叛兵都打了喷嚏。皞帝却不在昭阳宫,而在芳矶园的石凳上坐着,面前摆好了一盘六博棋。 他向来只穿玄衣,那一日却穿了一身白衣。头发散开,慵懒地挪动一颗棋子。 “你来了。” “你我叔侄,今日才得以坦诚相见。” 谨王摸了摸头上系带,以及胳膊上的绿绸。 那是连霏出门前送他的东西。新制的布匹花色。笑得眼睛都眯起来道,王爷可不要忘了带这个。是我给你的信物。 他出门前答她:“等我回来。我们就成亲。” 连霏羞红了一张玉容点头,“我等着王爷。” 思绪回转,谨王走向皞帝。 “其实当年的谋逆,是我挑唆父亲。我既有宏图大略,又怎会甘心人族屈居四界最末。如今这般,你是不是觉得,召我回来错了?” 皞帝看了他一眼道,“你知道寡人为什么予你谨王,予赤琮福王吗?” “寡人希望你谨慎行事,不要再动那些心思。你只知沉渊心思简单,尚武为尊。你却并不知他们的凶残毒辣和不识礼数。人族行至今日,已用天界的规矩自成方圆,即使破窗颠覆四界,也不该用沉渊的方式。无异于与虎谋皮。若真要结盟,兽界更好。彼此都是清浊混合的肉身,也更相容些。” 谨王:“看来陛下早就知道一切了?既然如此,陛下想必也能体会,那被判作天煞孤星的几年,我是怎么过来的。我不信命,我也不会去求仙问道。我只知道,今生想要的,我都要抓在手中,不管是王位,还是她。” 他冷笑,挥手准备让部下上前,“你死之后,我会命国师再称一次双星调换,紫薇帝星冲破阻拦登上本该属于他的帝位。而天煞孤星也终将孤独死去。再也不会克死任何人。” 皞帝叹了口气,“时至今日,你还信国师所言吗?” “我自然不信。但不信,也可以为我所用。” 皞帝续道,“你不会成为王。今日寡人确定,你就是天煞孤星。但不是因为天象,而是你的选择。” “是你亲手把身边所有人推远。你以为他们离开你是为什么。除了利用和欺骗,你不能给你身边人任何东西。包括…你的她。” “你深爱于她,却不屑她与姐姐的感情。不管是人还是狐,都不会原谅你这些年的欺瞒。” 谨王沉默,后又昂起脖子道,“少说你那些修仙问道的大话。我比你勇敢,我会向天下人宣称,我要娶狐女为皇后。看谁敢阻拦。国师若拦。我杀之。天界若拦,我亦…” 他正说此话,却见身后吹起一阵香风,所有部下因着这香风迷魂,挨个昏厥过去。唯余一人站立,而那人手中的剑穿过他的胸膛。 “你…” 手臂上的绿绸还在飞舞,而刺他的女子正脱下帽子,露出乌黑长发。 “骗子,你是骗子!” 连霏双目赤红,向前继续刺穿他的心窝:“你骗了我这么多年!你把我姐姐送到青楼去,你还让她入宫。她这一生最爱的就是自由,你让她永远没有自由!你还用我威胁她,你是骗子,人族都是骗子!” 剑拔出,离光赤璋的鲜血喷了皞帝一身。皞帝面不改色,继续下他的六博棋。 “霏儿…” 有苏连霏掠过他的身体,他抓住她飘忽的裙角。 “我对你是,真心…” 连霏含泪冷笑,甩开他的手。 “你在我和我姐姐中间选择了我。因为你觉得我干净,纯洁,没有受过伤害,是不是?你以为我姐姐身经百战,性子更冷更适合做杀手。我告诉你,你从头到尾就错了!我姐姐最是心软,而我才是那个,丝毫没有真心的人!” 离光赤璋眼中的闪光一点点褪去,和了血的手垂在地上。 他死了。 其他部下都被连霏用迷魂迷晕。皞帝略看了一眼,咳嗽了两声。摆一摆手。 各处潜藏的暗卫得令退去。 连霏诧异环顾,“没想到你早有准备。我倒是白来了。” 皞帝说,“你报仇,我擒他。这是两件事。” 连霏将染过离光赤璋血的剑搁在他胸前。 “我姐姐跟我说,她遇到了一个人。对她不错。后来变了,但也没难为她,让她走了。” “嗯。” 连霏惨笑道,“你应该庆幸我姐姐不爱你。不然今日,我一定会杀了你。” 皞帝顿一顿,将棋子搁下道:“回去找她吧。” “你们姐妹二人在人界的因果已了。仇恨解开,就不要自苦了。” 啪嗒一声,连霏手中的剑坠在地上。她捂住面庞,无声哭泣。 “我恨你们…我恨你们所有人。我这一生都不会再踏入人界,绝不会!我要去找我姐姐,我们要回雾拂林去…” 因着法术结界消失,她已恢复了法力,化成一道青烟离去。 满地昏迷的军士和一具死尸。皞帝淡淡扫了眼,剧烈地咳嗽起来。 “陛下!” 几个宫人和大监慌忙跑来,他抬起手不要他们再靠近。说道:“还有几件事要你们去做。” “天界虽派使者下界化屏障为桥,天帝却不会真的不在意。往后,人族怕是要断上几年的祈福之礼和神族照拂。人族需要一个承担神族怪罪的人。寡人死后秘不发丧,只说退位。任民间如何责怪。何时神族恢复祈福之礼,何时再公布我的死讯。要悄悄的。” “寡人死后由福王继位。福王之子为储君。丞相之女缙云秉性刚烈有决断,正适合阿旸优柔寡断但善良的性子。他二人也有情谊在,想丞相不会拒绝,会尽力辅佐福王。” “至于离光赤瑶…难成大事,要福王少听他言。不过人心难测,寡人也管不到了。” 他说了这许多,六博棋也走到了终点,恍惚才想起最重要的一件事。 他的因果仅是若干年后,为更大的因果所铸造的,最微小的一环。 “我从来没想做过九五至尊。这一生最恨的,就是这座皇城。我的尸体不要留在皇陵,拖出去,城外会有我师父天公絮接应。你把这个锦囊交给他。他自会帮我完成最后的心愿。” 下面哭成一片,皞帝很是不解,道,“别哭了。这一颗紫薇帝星灭了,下一颗又会升上来。有什么好难过的。寡人要自己待一会。都下去吧。” 当所有人都退下,整座院子里只剩下白衣的濒死人帝,满园栀子,一盘棋,和被夏风微微吹动的秋千。 离光尘从腰上摸出一个东西来。 那不是个名贵的物件。象牙断成两半,中间马虎塞了块铜钱,再雕些花纹。甚至有些不伦不类。 可这是他最后私心留下的东西。 他双手合十,小心翼翼地将它捧到自己面前。紧挨了眉心。深深吐出一口气来。 … 画面以外,夜昙抠紧神君的胳膊,嗓中已是哽咽。 “他想说什么?” 他的嘴唇在动。 “浮岚…” 这短暂的一生,直到死前的最后一刻,他才敢念出他所爱之人真正的名字。 浮岚,你是天上飘散自由的雾气。而我不是星辰,我只是一抹落入凡间的尘土。 我们的相遇是一场为了让我们分离的风。当风把尘土短暂地带上天空,我才得以触碰到你的裙角。 “幸好…” 他笑了笑,呕出一口血在那洁白的象牙上。 幸好我们相处的日子不长。幸好我没有说出那一句话,而你也终将只会被我牵绊一刻。 太阳升起来了。已经不需要月亮。 我可以安心地、永远地落下去了。 … 皇城外,白发的老道士展开徒弟留下唯一的心愿。胡须抽动着,一个微小的法术将其变为了烟雾。 “师父答应你,送你去。” ——请师父把我送到兽界的雾拂林,将我烧成一团灰。 我从未求过前世,也不求来生。 我只想留在,离她最近的地方。 离光尘死后,天公絮将他的尸身带走入了狐族常居的林子。那时候雾拂林仅剩的两只狐狸都不在。一只在闭关,一只在寻找失踪的姐姐。 只有草坡上开满了栀子花。 没有棺椁,也没有祭礼。很安静。天公絮用柴堆点燃了他。 他手中的象牙与他一起躺在红色的火焰中,慢慢被舔舐成灰烬。 他不知道,这份礼物其实是他所爱之人的一条性命。 也许他早就得到了她的爱。 浓烟滚滚,浓雾上浮,盖住了所有叶翠光灿的美好景象。从此之后,雾拂林风雪不止,雾凝不散。 … “阿弥陀佛。”禅真和尚说到这,指了指天空中那团停留的雾气。 “皞帝在这里。” “他一直停在这里。” 法阵中,所有回忆随着离光尘的消失而消失。 夜昙三人也重新回到了雾拂林中。 有苏浮岚从天公絮将离光尘尸身带回的那一刻起,就无法忍受这真相。 她化为原形,疯狂地扑上去,要把离光尘从那红色的火光中捞出来,可一遍一遍终究是徒劳,他在她面前慢慢变成了一簇灰尘,升上去,和雨滴一起凝结成雾气。再也不会落下。 迟到许多年的痛楚终于在这一刻恢复,可这痛来得太深、太重,叫人无法忍受下去。 夜昙第一次看到浮岚哭。那样绝望的恸哭。大滴的眼泪铺了满面,融化她所有的迷茫和坚冰。她头上听人心事的法器滚落在地。当年被锥子钉在地上,在擂台上被恶兽拍飞,在翠微楼如何软腰舞蹈,都没有让她绝望。但她现在匍匐在地上,发出痛至骨髓的狐鸣声。 呜——— 树叶随之发颤,夜昙的心也在颤。她总觉得他们的故事熟悉,如今她明白—— 曾叔公所谓因果的一环,便是多年后那场她与姐姐的错嫁。 若无人兽二界修好,她不会认识帝岚绝和慢慢。帝岚绝不会在迎亲时卷起沙暴,姐夫也没有机会换轿。 她会进入沉渊,孤独地在血腥争斗中生活。也许早已迷失本心。 而姐姐会进入天界,玄商神君不需给她下虹光宝睛,也不会修炼成十重金身,将会彻底湮灭在归墟的异动中。没有神识,也没有复生。 或者,即使依然换轿成功,一切的一切也会因为少了帝岚绝和慢慢而大有不同。 命运的环扣,哪怕只错位一环,都会造成不同的因果。 而他… 夜昙死死抓住一向沉默的神君。她突然意识到,他们要分别了。 她还没有好好地告别…这一年,她都在随心所欲地转动时间。却不想猝不及防,时间便已然无法转动。 有苏浮岚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离光尘没有死在三十岁。也没有金蝉脱壳,逍遥修行。 他被她刺了一簪,然后交换了她再也不受任何束缚。还交换她可以真正地感受到痛楚和快乐。 他死在她离开的二十七岁,永远地变成一团雾。 只是这痛楚,来得太迟了。迟到亲眼看到他死之后,她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浮岚…” 夜昙拉着神君,一步步走近她。 “你已经知道了真相,跟我们一起出去,醒过来吧。” 浮岚转过头,一双眼红肿而迷惘。 “夜昙姑娘,到现在,你还不明白吗?不明白神君与我们的缘分究竟在哪吗?” 夜昙愣在那。 “什么…意思?” 是神君的囚禁间接导致了皞帝的囚禁,也是皞帝的因果帮助现在的因果,除此之外,还有什么… 浮岚拾起地上的听心法器,递给夜昙。 神君的手心立时发紧。 “你们弥补了我的遗憾。我也要弥补他的。” “夜昙姑娘,你知道我和陛下成婚那日,神君做了什么吗?” 夜昙:“那是我变核桃的时候…他做了什么?” 神君松开夜昙的手,侧身离开。 “没有。” 浮岚虚弱地笑笑:“你们在看我的过往,却也在上演你与他的过往。陛下与我的相处,就是你们曾经的相处。你说他规行矩步,不越天规半步,就像陛下对我只是责任一般。你没有发觉,你的仇人从来没有出现在你的面前吗?” “你是说,离光…赤瑶?他不是病了吗,我叫神君揍他一顿他都不愿意,他…” 神君低下头,不再看夜昙。 夜昙只觉天灵盖都在震颤。 “少典空心,你对他做了什么?” “你说啊,你说!” “本君只是要他闭门思悟,与他师徒缘尽。” 夜昙竟然松了一口气。也没有多杀一个人坏了什么因果啊。 …可是,她每次问及此人,他为何推脱不知? 突有一阵寒战,夜昙向前靠近了神君。 “你为什么要责罚他?” “你不是说,过往命格不可干涉吗?” “你怎么会知道他是我的仇家?那时候我们刚重逢,你就把我变成核桃了,我从没跟你说过此人…” 夜昙一个箭步,抓住了神君的衣领。 ——你骗我。 “你都记得是不是?你都记得!” 夜昙抓着他,无数记忆涌来。 他的躲闪,他的刻意疏远,他… “你不是说你从归墟醒来,对后面的事一无所知吗?” 夜昙喊道:“你都记得,你和辣目他们一样,明明全都记得,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要装作以前那个少典空心?!” 神君只是安静地望着她,露出一个笑来。 夜昙的记忆瞬间回到了很久之前。 他从归墟九死一生地出来,冲她笑一笑道: 从此以后,再也不会有人疼了。 “你知道我是谁,知道我的过去。从一开始你就为了给我出气破了天规…少典空心,你怎么可以,你怎么可以装成那副讨厌鬼的样子,就想让我像个傻子把你丢在这里?!” 这一刻,她终于得到了同浮岚一般迟来的钝痛。 若有苏浮岚生活在皇宫里的面具是冷淡。那她就是叛逆。 他们都有一个傻得要命的夫君,至纯至性,却又不会说话。 她的懵懂,就是她的迟钝。 她从旁观者那一边去看这一场过去,才自然看出浮岚早在日日的相处中对离光尘生了情愫。 可她自己呢,她自己呢? 她随意地滑过佛珠,走过流年,将那一年的时间压缩至短,也将与他重逢的时间缩短。 他一次次地从时间缝隙里奔来,只为了见她一面。每一面,都是在倒数。 夜昙捂住脸庞,蹲下身痛哭。 “少典有琴,你怎么可以…” 怎么可以让她与浮岚一样… “你怎么可以让我在你死之后才知道,我爱你…” 神君的手温柔地覆在她的头上。他说,“有些话。本君说不出口。” “我不知道如何与你告别。便只能装作,什么都不记得。让你继续讨厌我,也是好的。” 如同之前夜昙将听心的法器戴给她,浮岚也将法器挂在了夜昙的耳边。 “听听他的心吧。刚才,我听到了许多。可终究还是要你自己听到,才算数。” 夜昙站起,满脸是泪。 “他的修为深厚,法器无法窥测。” 浮岚摇了摇头。 “不。这里本来就是神君造出的过去。” “你不用窥测他的心意。” “这里就是他的心。你已经在他的心里了。你早就在他的心里了。” … 玄商神君在这一刻,放弃了所有抵抗和冷酷的伪装。 就像那日,离光尘在离开倚云阁时给浮岚掖上被角。 只有那一日,夜昙靠在他肩上睡着,他才敢伸手,触碰她的脸颊。 “让我听听你的心吧。” 神君闭上眼睛。“可能会很乱。” 不,一点也不乱。 夜昙每听一句,就落下一串泪来。 … 我听到你说。你不是完整的自己,又怎能乞求完整的爱? 你说,你没有辣目的烟花、小没的散尽千金。闻人的体贴和温柔。 你觉得没有未来的事,就不要相认。 其实你同我去赌场、青楼、斗兽场的时候,内心都在嫉妒。你故意要与辣目他们相反,可你知道,我不喜欢那样相反的人。 你与我走过这流水般的一年,就像我们彼此懵懂地相伴在天上那些日子。 你说,幸好。 …他和离光尘死前一样,都在念,幸好。 在每一刻夜昙转动佛珠的时候,在每一次夜昙说他不如他们的时候。在每一次夜昙梦呓着有琴、有琴的时候。 他都在说幸好。 “幸好你在跳入归墟之前,从来没有跟我说过那句话。” 神君的眼眸像被什么击碎,难以忍受地打断她。 “别说了。” “少典有琴,你过来。” 夜昙昂起下巴,“你过来。” 神君仿佛鬼使神差地向她走过去。 夜昙抓住他的下巴。捧住他犹疑的脸颊。 “少典有琴,你知道你是个多好的人吗?” “你聪明、善良、宽和。待众生而平等。你予我的温暖是我此生难忘。那些在天上与你斗智斗勇的日子,也是我最大的幸福。” “你怎么会觉得你不如辣目他们,他们本来就是你的一部分。因我催生出的一部分。” 她踮起脚,重重吻上他冰凉的唇。神君扶住她的腰,身子竟然在抖。 夜昙吮吸着他的唇瓣,撬开他的牙关,向里注入所有的温暖。神君喘着粗气,不知是该推开还是接受,最终还是被她击倒,再也无法反抗。 夜昙突地抽出泛肿的唇道:“看,这是痴念。” 神君的眼底慢慢红起来。 夜昙拉起他的手,要跳一支拙劣的舞。踩在他的脚上,要他带着自己挪动。 “这是贪念。” 夜昙张开怀抱:“抱抱。” 那声音带着哭腔,偏偏又软而撒娇,神君猝不及防就被她抱了个满怀。 “这是嗔念。” 呼——呼—— 夜昙的肩头湿了一片。他在哭,他竟然在哭。他的胸膛在起伏,声音也在抖。他其实舍不得她,他从来就舍不得她。 可他已经死了,他没有未来。他的未来,是属于那个更完整的少典有琴。是她一点一点,把自己拼回来的。 有很多次呼吸,夜昙几乎以为他就要说出那句从没说出口的话。 可那句话对于有琴,对于辣目,对于小没,对于闻人来说都可以出口。 唯独对玄商神君而言,难以念出。 于是她先说了。 “我爱你,少典有琴。不管是什么样的你,残缺的,还是圆满的。如果能回到过去…” 她已经又浪费了一次过去。让过去匆匆而过。只来得及发现他的丁点心意。 “不用了。”神君释然地笑着。 “我已经没有遗憾了。” 他说不出那句话,但他可以说出那两个字—— “夜昙…” 他和离光尘一样,直到死亡,才敢念出爱人真正的名字。 即使这名字早就在他们心中千回百转。 玄商神君在夜昙怀中逐渐消失。同她当年站在床边,看着他睁着眼睛神识消散的时候一模一样。 这一年,原是场盛大的悼亡词。 夜昙为这份迟来的爱,泣不成声。 法阵失去了真正的供养者,世界又在崩塌。这一次,不会再有余地。 神君没有落进她的心口,而是躺在她的手掌。成为她可以抓得住的流星。 “夜昙姑娘,快出去吧。” 浮岚还坐在那燃尽的柴堆旁,看着天上的雾气。 夜昙护住夫君所有的碎片,向她哽咽道:“浮岚,跟我一起出去吧。” “他是为了众生而死。你可以等他的下一世…” 浮岚偏过头,就那样望着她。 下一世… 离光尘没有下一世。 他将今生附赠给她,将所有的来世送给众生。 他只此一生,没有其他。 夜昙的劝慰梗塞在口中。 “夜昙姑娘,你应当比我更明白同生共死。” 她缓缓说道,“现在想来,我与陛下的那一年,短暂、平淡,又热烈,像一场梦一样。” “他送我他的余生,只为我的自由。我割下自己的尾巴还他,却只骗自己是种报答。” “原来爱就是这样的。靠近时欢喜,离别时痛苦。只是我明白得太迟了。” “若你的夫君真的消失在这世间,你会如何呢?” 夜昙:“我…” 浮岚笑了。“你从前已经做过选择了。在归墟,是吗?你为他也死过一次。” 夜昙垂下了眼。 “所以你应该最懂我。”浮岚起身,走向雾拂林的深处。 “我的自由,就是在他身边。” 一颗佛珠飞到夜昙面前。 “我累了。真的要睡了。最后的心结也解开了。出去之后请告诉我妹妹,不要执着了。我已经找到了我的自由。也看过了这世间的最恶和最美。我很满足。她看过这颗珠子,就都会懂的。” “你们走吧。我要去陪他了。” 人形在红光中消散,一只伤痕累累的狐狸跳跃着进入密林深处,她没有回头。 夜昙握住夫君,疯狂地向那个越来越小的出口奔跑。 她在迷雾中奔跑。 浮岚说的没错。 她吃过太多的苦,终于找到了那点甜。 那一年,九霄云殿上,有个傻子顶了无数道天雷,鲜血淋漓地冲进来,拉住她。 那一刻夜昙就明白,她愿意为他去死。后来她做到了。 夜昙护住所有的神识,狂奔着回到现世,哑声喃喃—— 少典有琴,我带你走… “我带你走。” 第46章 唯馀长簟月·伊人归 一颗佛珠首先从法阵中飘出,直直飞向连霏的手心。 她懵然地触碰,瞬间被灌下了姐姐所有想说的话同她的记忆。 过于激烈的情绪冲击了她,她的身子软软跪倒,晕了过去。 众人吓了一大跳:“这…又怎么了?” 禅真将她扶靠在树上。并向围坐的各位一一行礼。 “贫僧尘缘已结,夙愿已了。就要与诸位告别了。” 帝岚绝道,“什么夙愿?这不是说故事呢吗?你个秃瓢,到最后还在打哑谜?” “阿弥陀佛。其实贫僧知道,浮岚姑娘不会醒来了。她将自愿消散,与这…雾气永远在一起。” 帝岚绝更恼:“那你折腾我们一天一夜,还是没把那狐狸救出来呗?” 青葵站起身:“大师,您究竟为何而来。真的是为了给阵眼狐,浮岚姑娘一个解脱吗?” 禅真从怀里摸出一截布料,系在手臂上。 帝岚绝认得,大惊道:“这不是同心染坊,那个假幻境里的东西吗?你留着这个做什么?” “话至此处,青葵公主应该已经明白贫僧为何而来了。” 青葵咬唇,簌簌落泪点头。 “贫僧做过太多错事,也曾违逆过天命。如今,便是来偿还罪孽。我因私欲害了有苏姐妹一生,也因私欲最终被自己所爱之人斩于剑下。得了此等恶果。恶果不消,将永无宁日…” 十客们瞪着眼睛,后知后觉,“你你你你是…” “贫僧乃是,离光赤璋的转世。” “离光赤璋本有修行之缘,却为私欲蒙蔽不得善终。贫僧本无前世记忆,但见到时闻竹所遇的笃竹师太时,这辗转的机缘才开启。贫僧是来偿还上一世的债。” 青葵:“所以大师要渡化的,不是浮岚…” “是霏儿。她一直没有放下执念。贫僧不忍看她误入歧途,像贫僧当初一样戕杀无辜之人。这才赶来阻拦最后一日的阵法成形。若霏儿醒后依然无法消解执念,还请公主再劝解她一番。您定是知道,如何劝解。” “我曾说三殿下五阴盛苦,心中欲念极旺。从前是为母正名的执着,又陷于问鼎夺权的贪念。再后耽于情爱,虽所爱之人恰如清泉疏解其余炽盛,却也带来更深切的爱恨欲望。其实,贫僧是在说自己。三殿下比我幸运得多,最终从这无边的权欲中解脱出来。这都仰赖公主。” 帝岚绝骂了半晌谨王,结果被告知面前就是谨王,还有些不适。眼神飘忽着向法阵,大惊失色道:“你们看!狐狸没了!” 阵眼中沉睡的赤狐心念已消,身形散去,却是流向天上那团雾气。 他已经等了她太久。 雾气与神识缠绕、结合在一起,寸寸消失在空气中。 雾拂林的雾散了。 通天树木,叶翠光灿。黎明的曙色透过树干的枝桠,旭日露出小小的一角,辉映着朝霞。 众人起身,痴痴地望着这雾拂林原本灵气逼人的样子。 再一转头,禅真和尚的身影已逐渐远去。 “昙昙是不是要出来了?” “兄长和嫂嫂出来了!” 所有人欢呼着跳起来,去奔向逐渐现形的蓝光神君和紫光浊花。 而最爱妹妹的青葵却反着追向了远去的和尚。 “大师,请等一下!” 禅真回头,停下脚步。 “我之前就想问,你那串佛珠…” “贫僧说过,是太极图的碎片之一。皞帝震碎半张图后,碎片流落在各处。贫僧寻觅到两片,故来使用。” “两片…一片作了帮昙儿解开浮岚心结的佛珠。还有一片做了什么?” 禅真缓答道:“还有一片,用来窥探这一日的天机。” 所以他从头到尾,什么都知道。 “还请公主多照顾霏儿。贫僧此生再也不会见她了。只希望她能放下仇恨,自由地生活。” 青葵拦住他:“不,我想问的不只是你有几块碎片。” 太极图碎片,可随心意变为任何法器,只是要付出,同样的代价。 “而是…你用什么作为交换?” “贫僧…” 禅真望向昏迷的连霏,然后收回这尘世的目光。 “佛珠的交换是,贫僧将困于修行,永远不得成仙解脱。” “而这一日的天机…” “贫僧自愿生生世世。短折而死。” 这一场持续数年的双星谬言,终于以三死一伤的结局落幕。 …… 是夜。 暾帝正在擦拭妻子的牌位。 “阿沅,每当我想说话的时候,只能来寻你…” “不过现如今,人界很好。昙儿和葵儿也很好。前些日子他们四个还帮了我大忙,我…” “父皇!” 一轮满月下,暾帝转头,望见夜昙闪现在门口,向他扑来。 “昙儿?你不是没回兽界多久吗,怎么又回来了,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他焦急地诉说一番,夜昙却只是埋在他膝上哭泣。 “怎么了怎么了,出什么事告诉父皇,父皇为你做主。” 夜昙含糊着摇头道,“不,父皇。我只是…只是觉得对不起您。” 暾帝失笑,把女儿泪水糊住的小脸捧起来,“明明是父皇护你太少,让你从小受了那么多委屈。” “不,父皇,我从前只怨你…可是我现在才知道。除却那些天象,那些朝臣奏章,您还被我夺去了挚爱。” 暾帝身子一僵,牌位也落在了地上。 “被夺去挚爱的滋味是什么样,我终于明白了。您不恨我吗,你不恨我带走了母后吗?母后她…” 暾帝搂住她,眼中也升起了泪雾。 “我没有怎么跟你说起过你的母后。她是个活泼爽快的性子,其实你与她很像…葵儿的沉稳大气也像她。我与她是自小的情分,那时候啊父皇胆子小,经常受欺负,都是你母后护着我。我记得当时宫里的云夫人,经常带我们去放风筝…可惜没多久,她失踪了。我叔公也退了位,隐蔽在藏书阁不许我们探视。” 暾帝擦擦眼泪回神,“哦,怎么说远了。这都是很久之前的事了。父皇是想说,怎么会恨你呢?你母亲很爱你们,你们的名字都是她取的。她走后,你和葵儿就是我的挚爱。只是父皇前半生太懦弱,让你受了这么多苦…” 夜昙挨在他的怀中放声大哭。仿佛要把这许多日子里的委屈都哭出来。 直到暾帝拍拍她,道,“嘘,玄商君来了。” 夜昙在泪眼中猛然回首。 圆月下,星辰之灵正挨在门框上,温柔地望着她。 “昙儿。” 夜昙想起,刚出法阵时—— 法阵消散,她从雾拂林回到了雾拂林。手中和心口的神识都已不见。她惶恐无人握住她的手,向前是所有亲朋好友欢呼着要来拥抱她。她忙又向后找,希望找到那个执手一生的影子。不要再有任何差错。 “昙昙你傻啦,少典有琴在你后面呢!” 玄商君在法阵的最里,而她站在法阵的最外。 他们中间仿佛隔了一座桥,一座天堑。那么远,又那么近。 夜昙动了动唇,却只有无声的眼泪。 她的夫君不是坚固的星辰,而像个易碎的泡沫。她甚至不敢伸手去碰。她怕自己也像浮岚一样,抓住一把尘土。 如果没有神识,她会度过怎样的余生? 是否也要过上几十年才知道,自己爱上了自己的亡夫? 而自己死在归墟的时候,他又是怎样的心情? 她竟给他带来…这样的痛苦。 … 人界与兽界之间以一座伊人归桥相连。 其桥身由石块简单搭就,跨越来回也不如奈何桥可一步划分前世今生,论姿论奇,名声在四界中都不响亮。 由左行至右,沉入的是兽界氤氲草木香;由右行至左,踏进的是人界喧嚣街市闹。外加偶尔人兽二界天气不同,远观可得左半边桥身细雨湿滑,右半边桥身石块暴晒龟裂。这便是伊人归桥所拥有的所有勉强称之为有趣的风景。 伊人归桥建成不久,两界的行人才刚学会越过此桥,用平和的心境去看待对方的世界。 而此时仲夏,时雨下如川。爽气清漫,两界拥有同样的风景。 万象本于埃尘中燥热呼吸,暴晒后突有一场新雨,由淅淅沥沥的安抚行人到透了地气儿,再唤醒桥底水中蛙声作悦耳的管弦。 雾薄风轻中,有一身影依旧急如星火。提裙由左飞跑至右,两声“呱呱”还未入耳,兽界刚至,身影便成了一阵香风消失。 有苏浮岚想,她再也不要回到人界。她要在兽界闭关修炼,忘记一切痛苦。封闭一切感官。 可是,空旷的桥面上,除了雨声沙沙,似乎还有一个人深恐打扰到谁的脚步声。 如果她回头看一眼。如果她回头。 有苏浮岚的香风又凝结成了人形。她立于这座桥的右边,向左遥望。那里站着一个白袍的王。他修长、清瘦,向来寡言。从小被判定为天煞孤星,却承担了紫薇帝星该有的责任,再以孤星的身份坠落消散。 她的到来迎接他的到来,她的离去也带走他的离去。 他才是有苏浮岚进入人界第一日望见的那场烟花。 他的身上只有一件配饰。是个不算精致的象牙。玉白一个,隐没在腰间白衣,几乎看不出来。 有苏浮岚隔着这座为她而修的桥挥手。再不会被消减的法术飞至对面的人界。 离光尘诧异地望向自己的腰间,发现那颗象牙变成了一朵毛茸茸的狐狸尾巴。在白色之上,那么显眼。再也无法隐藏。 他的耳根一点点地变红,想说什么。可他的夫人已经飞跃了伊人归桥,跨越所有的阻隔、仇恨、禁锢,扑进他的怀里。 她念道:“夫君…” …… 正如夜昙从暾帝的膝上跌跌撞撞地爬起,飞扑向等待她的少典有琴。 “夫君,我回来了。” (完) 第47章 彩蛋:前缘因果 彩蛋: 天元五万六千五百九十六年。天界。玄境中。 玄商神君修炼完毕,正在打坐。 飞池在一旁犹豫。玄商神君闭目问道:“有什么事,说吧。” 飞池最终还是拱手道:“近日界下有一桩事,飞池不知是否该与神君言讲。” “是人帝要与兽王和谈的事吧。”神君接道,“奏折中有说过许多次。怎么了?” “其实天帝不是很赞同此事,您也知道,二界不睦已久…不过天帝总还是顾及面子不会直接干涉二界,没有回绝,未置可否。可那兽界入人界的法术屏障,天帝暗示下,无人敢应这使者的位置。” 玄商神君:“人兽交好,可于四界有碍?” “论修行,二界远不及神族,也不若沉渊好战。只是想开放互市,互惠互利罢了。但您也知道,天帝担忧的是权术制衡和…” 玄商神君道,“既无人敢去。你便下去一次。” 飞池:… “您的意思是,让我去做解结界的使者?” 玄商神君不再答话。飞池虚拜后退去。 “我这就随便说说…我也太难了。也是件好事,去就去吧。” 天元五万六千五百九十六年。 九霄云殿。 少典宵衣道:“既然有琴善心。帮他们解开结界。朕索性顺水推舟。传令下去,天界向来全力支持人兽二族交好,若二界互有龃龉,可请神族裁决。人帝想要流芳百世,朕偏要让他悄无声息。下界告知人族,人帝失德,断三年祈福之礼!若要祈福再续,必要抹去人帝所做一切失德言行。” 有仙人道:“那兽王那边…” “不过一代而已,万年之后,兽族谁会记得一场小小的谈判?人兽二族,将会是自古交好。” ———— 人族。 李缙云做了个梦。 梦中有两朵幼时在古籍中见过的花环绕在她身侧,并消失在她腹中。 她惊呼一声,接着就听到了一道声音。 “若数年后四界有难,你可愿以自身去换得一些机缘?” 李缙云不明白,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万年前,四王曾做下一桩错事。但其中,人族力弱,于恶因中最少,故曾经因此错事枉死的生灵愿将机缘赋予人族…但要由你承担。” “好。”李缙云直接道,“我自然愿意。” “你可知,你要付出什么代价么?” “我既然受人族供养,为一族之后,又有与陛下的情谊在。为人族和他承担责任,是我该做的。不论什么代价,我都愿意承担。哪怕是性命。” 李缙云醒来后大汗淋漓,不知这梦为何解。 医官携箱而来。一番探知后面露喜色。 “陛下,陛下,皇后有孕了!” 离光旸得知消息跑来内堂。却在门槛上跌了一跤,李缙云坐在床上大声笑话他。他气得站起来拍拍袍子:“寡人已是人帝,阿沅还像小时候一样笑话寡人,小心寡人恼了你…” 李缙云:“那陛下要如何恼我?” 离光旸小心翼翼地摸上她平坦的肚子。 “恼你…不让你给孩子取名字。” “陛下才不会呢。” “你就知道我。” … 若我们真的有所前缘。那大约是… 你的善意。 他的爱意。 她的责任。 我的原谅。 才共同集成这等阴差阳错、却歪打正着的因果。 【第三卷?凌雾行?完】 第1章 新学期,新欠课 “…混沌分离后,清气上浮是为天界,浊气下沉是为沉渊。二界中人各以清浊修行,菁纯无比。天地中又存人兽二界,修为与寿皆短,却又各有奇巧特长…” 上书囊新入的学生对着第一节四界古代史课纷纷打起呵欠:这哪里是古代史,分明是常识。谁不知晓天生四界,分由四族统领;谁又不知晓大家彼此的修行源头呢。 “啪!”不大不小的一声书页翻折声,众学生肩膀一震,从困倦中急忙端坐看那高处寒面的青藜星君。 只见其灰袍微甩,长指翻转古籍流光。书页便于半空中自行翻动至某处停滞。 “诸位似乎很是困倦呐。”老头子声色严厉,胡须都掩不住下撇不满的嘴角。 新生们皆为各族选拔精英子弟,入学前也都听闻过青藜星君的名头,什么一夜能布置二十张卷子的课业,直叫人写得头昏脑胀难以自处;什么测试诸多严苛,去伪存真术是连脂粉都要全卸干净;再有当初玄商神君的面子都敢拂了去,一时龃龉就能把其天妃逐出上书囊… 几个弯道转回,众新生不寒而栗,方才哈欠嘴咧得最大的那位仁兄发觉星君正在盯自己,面皮一紧又是一红。哀叹怕不是将将就要滚蛋给己族蒙羞,但也不敢反驳辩解,只得垂首等狗头铡落下。 那铡在头顶悬了会儿,青藜星君手上流光溢彩的书页也悬了会儿。老头子哼了声,竟是出人意料地流出半点笑意。 “现在的新生真是一届不如一届。专心听讲做不得,连这胆气都不足了。” 顶铡小仙:“…啊?” 青藜星君灵指几掐,古籍中图便似脱离书页,学堂中空逐渐铺开,随其指诀愈变愈大,并有雷鸣轰隆。海水泥沙于图中翻涌,天地不分,清浊未明,一片混沌。忽窜一白光直扑诸位,转而又被黑光击退。黑白交织,缠为一体,一并堕入海底。雷鸣再震,劈开海浪,转竟又被海浪吞没。 新生们未曾见过此等景象,多有惊呼。依然是顶铡那位张了大口,壮着胆子问老师曰:“星君给我们看的奇诡异象,便是混沌之力翻涌的世界之初吗?” 青藜星君轻咳道,“今日首课,时辰尚早,便与你们说多些,说透些。待明日玄商神君前来授课,万不可一问三不知,给上书囊蒙羞半分。” 天界中修为最为卓绝的玄商神君早前偶来上书囊中代理过几节课业,其虽也是个冷面神,但讲习深入浅出发人入胜,为当年的学生所喜崇。可后不久其便脱离天界,与天妃下界隐居避世。再有那撕扯来去九曲回转的过往暂且不提,单说这风平浪静后,神君和天妃突有一日发了奇想,上天与青藜星君推荐多加些佛法课给新生,好叫大家多学之、广学之、勤学之。青藜星君抚须赞同,顺势也邀请他再来上节仙法课。神君本欲托词,天妃却连连赞同怂恿。这便马虎应下,只道新学年第二节课——同样也是第一节仙法课由他来开头。消息一经传出,各族往上书囊塞子弟的心思更浓重了:这可是玄商神君啊!若得他点拨根骨仙法,岂不是三生有幸! 青藜星君计谋成行,果得更多更优生源挑选,在座的各位都是他一一选中的好苗子,实则都是极满意的。故第一节课学生犯困他也难得不恼,只嘴上压制几句便欲引起对“古代史”的兴趣。 这便由干巴巴地念书转为了生动上演,老头子站起昂首,对着半空悬浮的昏暗景象解说一二。 “这的确是混沌之力。”星君一拍手掌,图中海啸天沉。“天地分离后仍留混沌存于归墟,且每逾千年封印便会松动破解,其中封印的混沌之力蔓延灭世。因此,神族每派遣修为最深厚的神君以身修补归墟。玄商神君是最后一任使者,也是修为最高,将归墟封印彻底的一任使者。再之后便是地脉紫芝双花澄清归墟,将归墟此物湮灭世间,还四界永久的安宁。” 这也都是神族学生们都通晓的近代史。话说这地脉紫芝双花之一正好便是玄商神君那位捅天破地的顽劣天妃,夫妻二人一静一动,最后竟携手救世,几年来倒逐成佳话。明日神君讲学,不知天妃是否也会来?若真如此,那这上书囊可真是要被挤破了头得拥堵了。 “但,”星君话锋一变,半空中的翻涌恐怖之景也霎时静止,“世界之初,除却混沌之外,还有一境。” 诸生面面相觑。这倒少听闻! “此境名为,太虚。” 浪潮散去,黑白二光黯淡,泥沙瓦砾也化为虚无。雷击无处,境中无声、无形、无攻击。也无出路。只余一片灰白蒙雾。 “太虚,絪縕之本体,其聚其散,流动充盈於天地之间。无点染、旧空空。既如福地,又如死地。无前无后,无始无终。” “太虚之境是宇宙万物最原始的炁所流动。无时间,也无空间;又存一切时间,一切空间。故生万物而灭万物。万象之宝地、水、火、风皆可由太虚境所得。上神所分清理浊的太极图,也是由太虚境中炼化而来。” 有学生奇道:“这便像是四界来源的宝库了!凡人爱向神仙许愿,我们神族是否可向太虚境许愿?或是太极图也可,只是听说那太极图需以一还一,怕也是艰难哦。” 其余年纪轻些的学生不免跟着发笑。青藜星君点头道,“话虽粗疏,倒也是对的。传说太虚之境与归墟毁灭四界相反,而是可创造新世界,遑论些法器愿望了。但如何创得,要如何代价,这都是无人知晓的机缘。” 学生续问道:“那星君,太虚之境的入口在哪呢?” 青藜星君道:“其境独立于四界,可能是任何大小,可能在任何地方。”荧光点点,静谧的炁图缩形为一点灰尘落于指尖,“今年佛法课加重,届时会请西方梵境的尊者前来讲课,各位将更能深入体会,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 堂下各位由兴奋听故事变为发出压抑的哀嚎声。 谁要上佛法课,听不懂写不出,连复述都蹩口得要命啊! 青藜星君满意扫视学生们,后又补道,“不过也有传说…” 各位又竖起耳朵再听故事。 “魍魉城同样独立于四界,便存有太虚之境的一处入口。” “听也听罢。考也考罢。我奉劝诸位莫要尝试寻找。”青藜星君从书箧里搬出厚厚一沓考卷,预备分发:“现在开始随堂测验。答不出的今日课下考卷翻倍。” 众人:… 这岂止是莫要寻找,是宁愿从未听过!又多了几道要头疼的题目! 考卷哗啦,上书囊逐渐也如太虚之境般死寂。顶铡小仙虽哈欠连天,有趣之处倒也记得最透彻。早早嬉皮笑脸地交卷,得了青藜星君一记不轻不重的眼刀。 但略略扫下,竟是全对。老头面色又松,道:“见你欲言又止,想问什么?” 小仙:“谢星君原宥我失礼!我就是想问,为何劝我们不要寻找太虚之境?虽玄妙无所依从,但若真能入内探索,也许四界本真以及误解错解的许多问题都能被探寻澄清,就如当初地脉紫芝被误认为灭世毒株,连累了东丘一族屠戮殆尽。岂不可惜?” 青藜星君严肃道:“所思很好、向善。但其一,太虚之境如今是否仍在无人可知。其二,归墟在玄商神君之前无一人活着出来,也无人知晓其中景象。我之所以能展示给你们看其混沌模样,也是玄商神君归来后所述才有。太虚之境亦如此。我所展示的只是上古记载的文字勉强化为图画。虚无炁中有些什么危险,亦是无人能知。而你们如今的修为,最好不要想着进入探寻。其三,也是最紧要的一点。” “太虚之境,入口有所传说,却从未流传过出口。” 顶铡小仙惊愕嘶声。 “星君的意思是,那地方是个进得去出不来的地方?那便是殒命于此?” “非也。有始方有终,有生方有死。无生亦无死。无始便无终。进入者不会殒命,而是如那聚散流动的絪縕本体,永远漂浮。” 小仙大悟:“失去灵识,虽死犹生,虽生犹死…生不如死。” 其咬牙战战,只觉自己所知甚少,当真要多加研习古代史。青藜星君扫了他眼,把古籍置于他手,“见你向善好学,不若课后自行钻研此书。也许还有别的见解。” 小仙冲老师深深鞠躬,收了古籍急忙盘算回家立即研究。今夜只能早读书、早休息。因明日玄商神君的课程他还得早起占位。 天界仙树不似凡间树木汲汲日光雨水,仅清气缠绕的地脉便得满树红花,绿叶不朽。故天界不分夏冬,四季如春。四界新学年的开启皆在秋日,神族学生们下学却也无福欣赏枫叶全赤,菊花半黄的初秋之景。稀稀拉拉从上书囊离开,三三两两有相呼道:不若去瑶池看水边开彻的芙蓉。勉强也算是入了秋讯。 “而且仙尊由东丘往瑶池边挪植一棵梧桐,据说可同界下一般,四时分明,春满秋落。我们也去捡拾些梧桐叶作书签如何?” 上百上千岁的学生们终究还算作神族少年,听闻此言兴奋拥喝,都奔瑶池观难得的春华秋实。 花兼梧叶,彼此不胜秋。天界之外却是一叶知秋。青藜星君所提及四不管的魍魉城,自也正滚过暖春烫夏,刚入凉秋。 魍魉城四衢阁内,夜昙对着上书囊法卷也打着呵欠描朱批。 轻寒正是可人天,魍魉城又更阴湿,凉浸浸地侵了单衣,她一道打呵欠一道打了半个冷颤。剩下半个便被一旁的夫君眼疾手快地用褥子裹了回去。 蚕蛹似的被裹中探出夜昙整张莹润小脸,露齿笑道:“有琴,你想把我捂死么?” 少典有琴:… 褥子没了,玄商君点咒几下,屋内烛火团团上升,绽开五彩烟花缤纷,绚丽且灼热。夜昙凑过去挨到他怀里靠着看,又翘指要摸烟花。手腕即被包住一转,挨在唇边又蹭又呵气地取暖。 玄商君带着娘子的手去写那法卷,边叹道:“都从上书囊出来这么久了,非做这卷子?” 夜昙:“啊呀,这不是见你难得回去执教一节,作为陪同的师母,我也要对你的教习内容多加熟悉,免得怯场输阵嘛。” 少典有琴:“昙儿很喜欢见我上课吗?” “嘿嘿,不得不说,很是喜欢。你是个赏心悦目的老师。修习也高,教课也透彻,还晓到要给学生们减负,也算是万里挑一的好师父了。” 夜昙玩着夫君一绺长发续聊道,“你一千两百岁便入了玄境自修,出境后即使割去欲念不善言辞,也能在我的考卷上批注重点,寥寥几句就可叫我醍醐灌顶。想来夫君天资不止在于领悟,也在于传授呢。若是我从小能拜你为师…” 少典有琴脸色一沉,急切阻止道:“这绝对不行。师徒如父子之别,若你是我的徒弟,便万不可做我的娘子了。” 夜昙丢了朱笔憋笑闷入他怀,“你也不是没做过养花的爹爹,喏?” 少典有琴:… 若说二人为何现下在魍魉城中依偎闲聊,便还要从一月前总也吃不成的那顿火锅说起。彼时夫妻二人从法阵中归来且给混账了账、心结解开,便招呼旧友新朋一道团聚,热闹庆祝。没成想其乐融融里落了颗倒霉的恶煞火星——夜昙她姐夫嘲风追查混账给自己险些追查归西,踉跄重伤地奔回木荷堂,搅惊得大伙儿再没了什么煲汤切菜烫牛肉的心思。 他那一口血喷在青葵后背,也真是喷在青葵心尖上,害得她足做了半月的噩梦,守在嘲风床边寸步不敢移。夜半惊醒去抓他手,所幸恶煞昏迷乖觉,安稳躺于榻上无声但有形。 夜昙受了些姐姐心悸心痛的连累,也总于夜半惊醒。她一醒少典有琴也醒,这便四人中三人不得安眠,唯一人睡死过去。夜昙每拉着夫君去看姐姐,对着苍白脸的姐夫是又叹又心疼,再添些余怒。天天吹自己功法高深可为总镖头,追查个人能把自己追查成这样! 青葵:“昙儿,对不起,我又惊扰你们了…” 夜昙顶着黑眼圈去抱姐姐,“你说什么呢!若无我分担你苦楚,姐姐岂不是要憋屈死了。所幸我还能感知你心悸,来陪着你。” 青葵在妹妹肩头无声流泪,玄商君默侧过身去,留姐妹二人空间。 屋外揉眼趿鞋的蔓君赶来,也把煮好的汤药搁在案上,又悄悄跑了。 青葵医术高超,治愈外伤和内伤当是熟手。探知下来又查嘲风失血失气,宛若当年少典有琴被天劫诛戮劈得元神涣散,非得浊气灌入方得养护。来聚火锅的众人都是兽族神族,只夜昙一个浊气之体。夜昙暗忖自己好似失智时也吸了姐夫不少浊气,愧疚之下就欲割手喂血。事急从权,少典有琴难得没拦她,只是移形火速去了趟沉渊找乌玳讨药。这番医术血气再多浊气丹丸,才把嘲风一条硬命保全。半月后恶煞睁眼复醒,众人皆是松了口气。 而那时,风水轮流转,少典有琴正在堂外给他看药罐——这本是夜昙为了让累了许久的姐姐和蔓君歇息,揽下的活计。但夜昙手掌那道喂血伤口已叫玄商君心疼至极,哪还愿意让娘子多受累。推了夜昙入屋,他拎着蒲扇恼怒扇火。 嘲风刚醒就把床边睡着的葵儿给抱上床躺好,自己下床接地气儿走走路。至门口见连襟黑脸,不觉龇牙可乐: “哎呦,这伤员真是好,你伤的时候葵儿命我扇火,现在…老七,你也有今天。” 少典有琴一个扇子飞过去,嘲风侧身躲过又手指捻住。 “你好了是吧?那自己看火。” 嘲风:“哎,没好没好,我还要静养许久呢,咳咳咳,劳烦神君连襟了。” 少典有琴根本不理他,站起来抖抖袍子就去找娘子了。 嘲风耸一耸肩也不在意,接了他的星光结界看自己的药。悠悠草香,可药本该是苦涩,这香气… 他撑额一观,堂前栽下的木荷花原于他昏迷的时日打了花骨朵,疏风淡藕,还有花枝并蒂双生,紧挨摇曳。 他们的花开了。 轻碎仿有脚步,伫立于后等他远眺花丛。嘲风自是知道这涧松寒菊的气息来自于谁。这再扭头竟有些惶恐:孤行受伤害娘子担惊受怕,如何要她不再生气? 只得挤出讨好的笑来先应对:“葵儿,我没事了。你罚我吧…想怎么罚都行。” 青葵的眼泪已经流干了,闷气也生完了。现下只剩庆幸。还好他没有真的出事,那一件染了夫君热血的衣裙,她洗了干净,并发誓再也不要穿。 白狐尾变的项链在青葵手中一分为二,嘲风愕然。随后乖顺低头,卷发挠着青葵给他戴链子的手。链停胸前,青葵又用法诀将其变成了散碎蓝光,投射入嘲风的皮肤。有一瞬的刺痛。 “这是什么?”嘲风掀开衣领,新伤刀疤下多了一朵纹上去的花。 青葵坚定道:“我从昙儿那听得。花灵有专属的禁制。再配上这狐尾的法力。你休想解开。” 娘子如此重气说话,嘲风哪敢置喙,收得更是心安:“不解不解。葵儿就用这禁制罚我就成。” “我罚你,永远不许再受伤,不许丢下我,不许倒在我怀中不省人事。罚你永远带着我。” 嘲风尚苍白的唇略有颤抖,最终还是混不吝地露了个笑,弯腰抱她:“我永远带着葵儿。只要葵儿不让我死,我永远不死。我祸害留万年。” 之后便畅快地收获娘子一记气怒的粉拳。 … 再养半日,夜昙憋不住要来问他,到底何方神圣能把他伤成这般模样。嘲风呷茶卖了半分的关子,才说道: “豺泽苑那苑主的同心咒,小姨子知道吧。他本是沉渊人,也师从我沉渊中人才学的秘术。” 夜昙:“我不仅知道这些,我还知道更多:将秘术流入人兽二界的是那谨王的随从。也是个沉渊人。我在法阵中见过他,可谓万恶之首。” 嘲风:“我就栽在这人身上。那苑主功法拙劣,总称不上幕后黑手。我便放水要他逃了去,跟在后面追踪。一路逢山跨海,见他逃去了你所说那谨王随从那处。还没等我动手,那随从手一抬,苑主也死了。同心咒。” 夜昙:“这自己中咒,再给别人下咒。也死在咒上,真是报应不爽。” 嘲风摸摸眉骨继续:“身法武功我与那随从战得有来有回,可这厮下法器。寻常法器本也不打紧,那法器倒像是专克我,除却压我经脉修行,竟还能破了我的结界直吸我心头血。跟小姨子似的,要把我吸干。” 后来嘲风被吸得脚步虚浮,便也在对战中多受皮肉之伤。眼看着对面那混账手中琉璃瓶都快盛满自己鲜血,如永不知足的水蛭,越吸越旺,瓶身诡异流光。遂发觉此物大异,硬生生斩断血流抽身逃走。那随从奇哉怪也,倒也不追。 “我差点撑不到回家。先是晕在海岸,被一背剑的蓝发少年扶起来。” 那少年喂了他颗药丸道:“这是剧毒。” 夜昙、有琴:… “姐夫你这是才出狼窝又入虎穴啊?路边躺下都能碰上路人害你,什么人品。” 嘲风嗤了声。 少年说话喘气过甚,吞了口唾沫才继续道:“…但是没这个毒你就要死了。此毒短暂提升气血,助你回光返照。能帮你有时间找人救你。我实在不会治病。” 嘲风吐血,也不知该说啥,只能沙哑道:“我可真是谢谢你…幸好我娘子是医家…” 少年喜道:“啊,大恩不言谢,给我回礼即可!我本想若无人救你,你就把尸身留给我炼丹,算报答。” 嘲风:… 被他毒死死得更快,然后报答他? 少年无视他虚弱的白眼,快速续曰:“既然你有人救,等伤好了就去魍魉城找我还救命之恩吧!” 他伸手与嘲风血迹斑驳的手掌交握:“我叫鸱尾,寻人时报我名号,我收到消息就会出现。不过可能要等上一段时日,我行踪不定,魍魉城的人不一定时时能找到我。” 说罢,天际炸出惊雷,少年明显害怕发抖,挥手移行之术把嘲风丢走了,还附了句:“那啥,我移行练得不太好,也不知会给你丢哪去,等你毒发后自己去找娘子吧。魍魉城见…” … 听完嘲风这稀奇的经历,三人无语许久。 虽然那剧毒叫嘲风黑线满面,险些毒发身亡,但怎么不算是某种“救命”呢?没毒他连爬都爬不回木荷堂… 青葵与少典有琴皆认为此恩该报,夜昙出于嘲笑姐夫窘迫被救经历的心思,也直道该报该报。她正想见见那无厘头的蓝发少年要什么金山银山。法术马虎、算热心、且用毒另辟蹊径。想来也是奇人一个,合夜昙的脾气。 法阵镖单后,由于各兽女以及朱樱等人的大肆吆喝,镖局名声大噪,来访者众多。偏偏此时镖头出事,故后半个月,嘲风继续在家休养,且端坐镖局中,一边收钱一边招纳新人解闷。青葵医馆暂改为每日只看五位诊,留充足时间照顾夫君。 而夜昙和少典有琴就成了斥候——跑去魍魉城帮忙寻人去也。 入秋后,复生为花灵身体的夜昙也稍有些蔫,少典有琴一边带她算作游历般的寻人,一边呵护这脆弱的花苗。二人驻守魍魉城数日也未得鸱尾踪影,今夜突地想起明日还有件大事要做。不靠谱的仙法课师父玄商神君现场编写教习内容,师母则颇有兴致地在一旁描红观看。夫妻二人依偎而聊,倒也不因找不见姐夫的“恩人”恼火。 夜昙笑了夫君当爹又当师父。借着入秋花蔫,被作娃娃养时,那天不怕地不怕的脾气又冒了头。少典有琴又不能如何,一上手捏她面颊她就卖乖装弱。只得搂了她熄烛休息,在她眉心轻吻。 夜昙嘟嘟哝哝又道:“有琴,我睡不着。跟我说说你师父,玄光神君吧。” 玄商君顿了顿,“昙儿想听这个?” “嗯。我想,你自修之前的课业都是他教授的吧,这才叫你学会如何深入浅出、标注重点,如何…”她偷偷发笑,“对着一众天资远不如你的学生还心境平和,挨个指导。” 玄商君笑笑,“昙儿猜得不错。老师的确教给我许多,除却修补归墟的大义以外,还有宽和、仁心、以及如何看待这世间。算起来,他给予我的鼓励和信任,竟比从前的父帝还要多上许多…” 在夫君低沉悠扬的叙述中,夜昙抓住他的衣角逐渐呼吸均匀。 少典有琴说到玄光神君跳入归墟的结局,突然想到归墟外一代代消散的神族尊者留下的残念星光。 他曾伸手接过的几粒,是否也有属于老师的星光? 低头见娘子已睡熟,他展臂将花儿搂得更紧。 幸亏有她,他才没有也变成星星点点的残存,漂浮于世间,无生无灭。 第2章 听说有人模仿我们偷蛋? 天蒙亮,秋露稀微,魑魅魍魉处也竟有早桂薄韵。夜昙猛嗅一口初生桂魄,神思亮堂堂地去晃尚在梦中逡巡的夫君,道:“有琴,有琴,快醒醒快醒醒,今日还要上课呢。” 少典有琴有多少年没被学堂之声唤醒过了?唔,起码以千年计数。听到此话宛若回归年少,竟破天荒地躲懒皱眉,把娘子往怀里压去兼恼:“什么课,归墟不是都修好了么。” 让他歇一日蹈厉奋发也无伤大雅。 夜昙乐得去咬他耳朵:“哎呀呀,神君这么大年纪都该失眠少觉了,这怎么还赖床呢。归墟是修好了,可仙法课师父不能晾学生啊。快起来快起来,还要换天界的麻烦衣服呢。” 热乎乎的花灵气息灌入脖颈,玄商君终于醒了。一睁眼反应过来自己方才闷着嗓子抱怨躲懒的窘态,两千七百年的老脸在娘子面前丢得啥也不剩——不对,他何时老了?定是娘子方才说的刻印入脑! 等夫妻二人齐齐从榻上转至桌边洗漱。玄商君一边打湿了帕子给花儿润水洁面,一边“年纪轻轻”地哀怨道:“昙儿,商量一下,咱们能不能做个约定啊。” 夜昙仰起脸嗯嗯地应:“你说你说。” 少典有琴往娘子小巧的鼻尖擦刮,轻声又郑重曰:“‘爹爹’这类贬我年纪的称呼实在莫要喊了…你可知我昨夜梦中都是此话,这才魇住了醒不来。” 夜昙:“好,有琴师父。” 少典有琴:… 他略略重手,叫娘子的脸色被揉了些粉红。寝衣嫩绿,衬得妙人儿正如回归春夏之绽,露水凝集,花叶生生。夜昙佯怒瞪完他,暗道逗夫君也差不多了,该给些适宜的秋日果实甜甜心口。便又伸手揽住玄商君的腰,道:“那寻常夫君也不像你这般事无巨细地照顾的。我又不是小孩子,你还给我洗脸净手。就是很像…”她闭口再道,“有琴,我也要给你梳妆。” “好。不过梳妆一词实在不妥…” “梳头发、装衣服。也勉强算吧!” 夜昙给寝衣外套了玄商君平日里的浅蓝袍,噔噔噔地跑到包袱那翻腾所带衣物。无缝天衣有霞光铺陈,手一动便是一处独特彩泽。便是玄商君许久不穿的天界神君衣物。夜昙小心翼翼地捧其出来,摆在榻上一件件理好。嘴里念叨着里衣中衣,小口广袖,张袂成荫。少典有琴立于一旁,见她难得如凡间妻子般唠叨着打扮夫君的模样,不觉唇角弯起,心如裹蜜。 他自然是乖乖听娘子使唤,伸直了臂任她套仙袍。寝衣被不客气地拔下,露了些胸膛出来,夜昙毫不羞涩,还趁机揩了一把。少典有琴低眉望她,笑也不阻。 这是带些花纹的仙袍。纱衣层层飘扬上身,长袖如画。湛蓝水墨晕染于玄商君后背肩头。待装束完毕,夜昙探进夫君外袍给他扣上里衣的腰封,隐世的玄商神君终于完完整整地现身于她双臂之间。霞光朝日于一处同璨,星光熠熠,铺满整间小屋。夫君长身玉立周身冷清气,独独一双黑眸不似平静无波,而正为她、一直为她翻涌涛澜。 夜昙捂面抽气:完了,秋日不仅花蔫心神也不坚定!日日见夫君这张脸,明明早被好看惯了。怎么给他打扮回授课神君一次,她这心都要惊艳到跳出来了! 少典有琴还以为她不舒服,焦急询问。得到句坚定的:“有琴,既然是回去给新生们晃眼,那我觉着还少了个东西。” “嗯?什么?” 夜昙按他坐倒,拾起一旁的玉冠给他簪发。如瀑墨发散落腰际,倾泻于夜昙指缝。指尖一转,变出块穿孔长绳的玉坠子,在冠下系扣,莹白整条垂落发上。 少典有琴不知道她在背后鼓捣些什么,“给我戴了何物?” 夜昙摸摸玉坠和头发,越看越觉得相匹配。自己眼光可真是好哇!这集市上挑来的东西也不比夫君迎亲那日装佩的天界饰物差上半分。 “君子如珩,羽衣昱耀。珺璟如晔,雯华若锦。有琴,你是珍贵的珩,是似日的金晔珠,是清雅的蓝宝石。又夺目,又清新,又优雅…” 夜昙背酸话背得头头是道,少典有琴听得扶额,咳嗽道,“娘子,这也太浮夸了些。” 夜昙终于扮不下去文人了,哈哈笑着倒出实话:“其实是我给你冠后加了条玉坠。最近我多有回想我们初相识那会儿,那时候你的模样是最适合回天界授课的——多有气势啊!” 也不知当初是谁天天贬损自己那样子是“空心”…浓情既成就是不一般,空心都成了光彩了。少典有琴满意握住娘子纤手,说道:“冠后饰玉是大事才需的礼仪。我也只有迎亲那时才佩过一次。教习如此…也浮夸了些。” 夜昙:“管他呢!什么大事才能用,本公主想用就用。好看,衬你!” 神君便又落了心甘凡尘。扯浊花回怀中厮磨耳畔道:“好,娘子最是潇洒无忌。我自然是听从的。” 四衢阁阁主乃嘲风故交,曾在最危难时收留四人,自是十分堪得托付。多日来也早已彼此混熟,夫妻二人出阁正碰见他,便问一句鸱尾。 阁主道:“还未有消息。不过大约是快了。玄商君和公主晚回时我再来告知你们。哦,不过我手下还查到这少年当是水族中人。玄商君上天或可由此略查。” 二人谢过告辞。蓝紫双光上天入了南天门。夜昙想着再约二郎神一次饭——他也太惨了,从吃不了捱到吃不了,肉下锅都入不得口,冥冥中是否与火锅八字不合?不如喊他去缤纷馆尝些兽界其他餐食罢。 然今日二郎神不当值,不知带着哮天犬溜去了哪里耍子。南天门除天兵外站着个瘟神般的熟人,与夜昙四目相对,再与少典有琴四目相对。夜昙直接翻了个白眼,少典有琴寒了张俊颜。 大早上的,平白扫兴。 “神君。”炛兲拱手再转头,“公主。” 二位没得想搭理他的。少典有琴被他监视许久,又被告状数次,看到这愚忠少典宵衣的武将就心烦。心烦之外,再想他曾在自己被种下闭念锥之时极力劝谏诛杀昙儿…玄商君一向宽和少恼恨,但若真挑拣些人来恼恨,这位也属实算上半个。 夜昙的心思反而不复杂,单纯觉得这王八将军脑子不好使,招人讨厌。恨谈不上,她不在乎王八怎么看自己,又嚷嚷了几次要杀自己。只要没动着姐姐和有琴,烂泥就烂呗,愚忠就愚呗,总有一天自己蠢死,与她何干。 炛兲自少典宵衣失势后先是被关禁闭,后清衡仁慈,没判他蹲个千八百年,只要他去下界看守仙山,别只作云端上靠嘴吆喝守护苍生的神将。这几年下来,竟又重回天界作守将了? 夜昙拽了夫君往里走,边道:“他怎么这么好运?从下界仙山升官如此之快。对兢兢业业的二郎神好不公平。” 少典有琴:“…后半句有些歧义。昙儿,二郎神有兢兢业业吗,难道不是成日偷跑…” 夜昙不赞同道:“有琴,你这前上司太苛刻了。人家除了找你要顿人情饭,其他,救慢慢,查神水,领兵帮姐姐,桩桩件件做得无可挑剔啊!” 少典有琴思忖一番,发现自己竟被娘子说服。什么擅离职守带狗子到处偷跑?那都是情有可原啊! 除了人情饭还是肉痛。 于是乎他们没应王八将军的行礼,晾他在那弯腰拱手,聊着就欲入南天门。炛兲又喊住道:“神君,神君请留步!末将今日是听说神君返天,特意来此等候。” 夜昙:“哎呦,原来没升官啊。这还差不多。”她满意了,见夫君脸色更黑了,戳戳他道:“火化王…他特意上天等你,恐怕有事要说。” 玄商君:“没兴趣听。” 炛兲更急:“神君,我是来寻您道歉的!” 夜昙摸摸下巴道,“既然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我们就看一看稀奇?反正时辰还早。” 她扯回夫君预备观一场涕泗横流。 炛兲连连道:“这几年我静思己过,已开悟了!只不敢擅自去兽界打搅您和公主生活,今日斗胆上天,只请神君原谅我当年之过,更请神君携公主回归天界,莫要因为末将之过放弃神位啊!天界不能缺了您…” 夜昙后面就没再听了。这一点不稀奇、完全没开悟、仍如此自负——脑子还是不好使。真没意思。 “将军无需如此。回去吧。”玄商君也再吝惜多说一个字。和娘子闪入南天门,留给炛兲无情的一双背影。 天界虽人丁远不如下界兴旺,一路走也撞见些仙侍和散仙熟人。驭鹤仙人举着羽扇摇来,寒暄几句又丧了一张脸闲聊道,近日上书囊新生入学,几个学生去偷了她四五颗仙鹤蛋煮食,可把仙人心疼坏了。 “我本以为公主下界后,我的仙鹤蛋可保万年无虞,哪知这些下界选拔而来的孩子,各个胆大包天,也不知从哪学来的蛋羹做法,非要以我的蛋为试…”仙人几欲抹泪,夜昙尴尬转头。 不好意思,这蛋羹似乎也是她和有琴上次回天界看母神,想到的烹饪新法子…当时做好了还送给母神一尝,只说是界下食材。母神分了些给侍女,大家一致称好。 看来还是有舌头灵敏些的尝出来食材,并偷偷传下。辗转到新生那处。 少典有琴绷紧嘴角圆道:“放心。我一会儿正要去上书囊授课,届时便帮仙人好好训导惩戒新生一番。” 驭鹤仙人感激涕零,不忘强调,特别是下界水族新来借读的那个,搂蛋最多,跑得也最快,还会留障眼法。 玄商君肃然一张脸点头记下,公正严明之姿好似青天晃眼。夜昙也不住点头:“按我的前例,要青藜星君罚他抄八百遍…佛法才好!” 驭鹤仙人:“佛法?” 夜昙:“自然!《楞严经》《心经》《妙法莲华经》《大方广佛华严经》,还有《金刚经》…每经各八百。仙人这可顺气了?” 一卷通读都要数日,一经数卷,抄一遍掉半层皮,还是各经各八百…夜昙可把仙人吓背气了。 少典有琴并道:“我也会同清衡陈情,岁尽时为仙人补偿俸禄。” 驭鹤仙人这才真心顺气离去。她走后,飞池又迎面而来拜他俩。夜昙奇道:“今天怎么这么热闹?飞池,你如今不是辅佐清衡理政吗?也来上书囊看有琴教书?” 飞池笑了笑,又略有锁眉,“天帝本就想找您商议要事,今日神君刚好上天,便派我来请神君去九霄云殿。” 少典有琴有不好的预感:“最近天界发生何事?” “倒也没有。但天帝的确忧心。飞池也不知为何,得您去了才知道。” 夜昙:“那这仙法课可如何是好?答应了青藜星君的。别把老头子气得撅胡子。有琴,你先去,我去找青藜星君说说,挪一天再上?” 少典有琴抽出昨夜现场编写的法卷。上面还有夜昙描的朱批,突然有了别的主意:“不必。昙儿已对今日的教习内容滚瓜烂熟,分明可代我授课一节。” 夜昙瞪眼后退:“我?我是随行师母,不是他们师父!我这么年轻俏丽,完全不德高望重啊?” 德高望重的玄商君:“娘子…” 满腔委屈仿佛在念:年纪大之类的辞藻不是说好了不再用吗娘子… 飞池低头憋笑。 夜昙也受不住夫君的软声哀切,拍拍嘴巴示意失言,豪迈接过法卷:“那好吧,只要你不怕我把你们神族的好苗子给教歪了,我自是愿意体验体验作夫子的快活。教鞭一抽,脸色一黑,考卷一发,哎呀,一朝天子一朝臣。想想也挺有趣。” “能得昙儿教授,是他们的福气。” 夜昙受用着脸红了:“你高帽给我戴得太严实。那早些回来,浊气教清气…青藜星君来视察,肯定会把我轰出去。” 少典有琴淡定道:“无妨。飞池,找人拖住星君。” 看戏的飞池天降大锅。 “是,神君。我去找翰墨偷他命薄。” 夜昙:…她调虎离山和有琴偷命薄的事也被全天界知晓并效仿了? 四界之内还有哪一界她的名声正经么?! 人界月异山曾有真假玄商君之战,彼时夜昙是在台下给夫君喝彩的局外人。现在,天界又出现了个新的假玄商君,夜昙本昙。 新生们都没见过夜昙,但传来传去她天妃的形象好像也太不庄重,净是些偷鸡摸狗或毁天灭地的怪名声。如何压得学堂叫人信服?还是扮作夫君模样吧。夜昙寻得一隐秘处摇身一变,水墨仙袍长身挺拔的玄商神君再度出现。她对有琴的面容是日看夜看看不腻,五官神态都烙印于胸,雕起模样来一分不差。若不是一清一浊,夜昙有信心去母神那处晃半个时辰也不会被识破面前不是儿子而是儿媳。 上书囊的学生们尚且年幼,还不至于一息便知她原身。只要不露多法术,代课当是不会露馅。 夜昙顶着玉冠玉佩穿着仙袍,昂首阔步方正地踏入上书囊。 君子行则鸣佩玉。上书囊中鸦雀无声,所有学生端正坐好,且多居前排。只有夜昙的脚步和玉坠子落在肩头的轻碎打搅。 没人敢回头看她。不知玄商神君的名号是有多威慑? “咳咳。”夜昙走往讲坛,沉脸压声,开口道:“诸位好,我就是少典有琴。你们入学第一节仙法课的教授者。” 哎呦,原来从讲坛向下看,所有学生的所有行迹皆一目了然啊。 夜昙直直坐下,继续自然演戏道:“诸位不必拘谨。对此仙法课有什么疑问尽可提前说来。” 最后一排有位背剑少年已憋了半晌。同窗皆讷讷,他闻言便直接举手道:“神君好,我有疑问!” 夜昙:“请说。” 少年一头蓝发,装束不若寻常神族,眸色也跳跃活泛:“那啥,师母在哪?” 第3章 骨笛,碎片 这一句与仙法修习毫无关系的八卦之语迸出,正襟危坐的众学生皆垮了脖子扭头看他:何其大胆! 不过——正说中大伙儿心坎。 今日十分拥堵地抢占前排,除了欲近些聆听神君教诲,便是近些瞻仰天妃姿容。神君一人冷面拂袖而来,比青藜星君还方正规矩德高望重,诸位失望又岂敢多嘴。 没抢到前排的这位,腿脚慢,嘴却是八卦坛中的急先锋啊! 夜昙差点没绷住严肃脸:“本君以为,疑问理当集中在学年教程覆盖或课业多寡上。” 声色似乎冷厉。神君果然厌恶旁人探知家事。众学生登时又从暗暗歌颂急先锋转为头顶乌云两股战战。 可那少年仿若未闻,又道:“啊,这个不能问啊?您跟师母是吵架了么?您不知道,今日大家个赶个来得早,把我挤到末尾,就为了瞻仰师母英姿。我还特意准备了不寻常的宝贝作为见面礼…” 说话间他手中悬起小法术,一个青瓷游鱼花纹的阔碗若隐若现。 众学生连着夜昙疑惑注视那碗中之物。澄亮金黄平整铺开,兼有鲜红翠绿点缀,色泽雅丽。团团热气,恍又有鲜香弥漫上书囊。 靠其近些的学生竟无意识吞咽口水。这绝不是属清气的萧瑟! 而夜昙动动鼻子,霎时找回熟悉的滋味,也找回些驭鹤仙人的告状来:“大胆,竟敢把违反天规的证物烹熟了带入上书囊?你叫什么名字?” 那少年坦荡荡回:“回神君,我叫渚岐,北海鲛人族选拔上天借读的。这天界竟全是西北风,我吃了半日就受不了了。又听仙侍姐姐说仙鹤蛋美味,姑且一试。还别说,加上我们北海特有的鲜虾干贝,再以瑶池之水烹调,成菜真的很色香味俱全!可惜师母不在。听说她极爱品鉴美食,要不神君您下学了带回家给她尝尝?” 上书囊鸦雀无声。一时间列位同窗已被其胆大包天震慑失语。 夜昙仿佛看见从前初入天界的自己。鲛人乃水族分支一裔,人身鱼尾,不论男女形貌精致昳丽。这小子,有皮囊,有前途,闻着还有相当的厨艺,她太欣赏了!但顶着夫君的神君脸又不能拍案呼喊好小子,快端来给为师尝尝,便强装拂袖气道:“荒唐!速速把此物撤下。下学后抄写佛经八百遍,以戒除你的偷盗和妄语!” 八百遍!列位同窗眼冒金星,心生恻隐。神君果然心狠,一出手比青藜星君的考卷还繁重万分。 渚岐挥手收了蛋羹,耸肩道:“是,神君。” 夜昙:“还有其他课前问题吗?” 所有人默默摇头。 渚岐悄声自语:“真是奇了,这都不逐我出去?神族果然银样镴枪头。” 夜昙耳朵微动,自是捕捉到这句不寻常。但也没有当场发作询问,心中记下一笔,转而沉声开课:“那现在开始教习。” 她再瞥烂熟于心的法卷。夫君备下阶梯法诀的难度,飞沙走石、木偶衣冠之类被搁在中阶,得过这些的学生才学逢春术和教猱升木。移形和身外化身之类放在第一学年就太难为人了,神君暗自删除。 所谓按资施教便是如此。夜昙忖度一番,却有了更细化的法子。 “诸位都是各族翘楚,在族内也掌握了些许术法,才会被青藜星君选拔来此学习。本君自是相信诸位天资非凡,素有灵根。这第一节课。”夜昙顿一顿,待坛下诸位敢抬眼好奇与她对视,才道:“本君要先探查各位所长才好。” 探查所长?这是何意?学生不解。夜昙手都没抬,视线穿过前排直奔最后:“你上前来。” “我?”渚岐左右看了看,可怜兮兮的后排空旷得紧,独他一人。只好抓头站起,直向前走。 学生们又猜:神君果然还是要继续拿这借读鲛人开刀! 沿桌案之隙走来,渚岐随性迈出八字步,手背于后,身后佩剑晃晃荡荡,哪有半分鲛人清雅昳丽之姿。后停于空地,嬉皮笑脸地冲夜昙拱手浅拜,站得也歪歪倒倒,一副悉听尊便的模样。 夜昙愈发觉得这小子故意,面上还绷:“你既是水族分支,想必水系法术是会些的。将你最擅使的法术展露一二。” 渚岐:“是,神君。”他倒不藏,响指一打便是团诡火盘旋头顶,闪烁浓至深紫的燃光! 学生们面面相觑,又有惊呼。这是什么法术?这是水系? 夜昙眼睑抽动,静看他表演。渚岐等它烧了会儿,伸手弹其入怀,之后一口吞下,吊儿郎当。 “这就是我玩得最好的法术。演完了,神君。” 夜昙实在憋不住:“你用人间的吞火戏法滥竽充数,以为本君看不出来?” 没见过人间戏法的同窗们:… 渚岐贱兮兮地咧嘴,并打出个响亮的饱嗝。 他这无礼不敬师长的模样,合该被赶出去。 夜昙好似恼怒,轻拍桌案,砚台直飞渚岐面门! 墨汁将洒,渚岐下意识便是一个龙形水盾,挡得严严实实彻彻底底,砚台甚至在双方斗法中稳稳横于空中,浓黑墨汁由四方喷溅归于台中央,半分水渍也没沾渚岐面上。 夜昙满意收回,对着渐消的浅蓝盾牌和臭小子如深海的蓝发道:“甲等。可先试伏波术。” 渚岐这才明白,惊讶望她,“神君,你…我这样的你还教?还愿意教这么难的?” 伏波术可使远至千里之外汹涌的海水河水安静,乃是不亚于移形的高阶法术。断没有上来便敢学的神族。更没有被戏耍后还大方判其甲等的师父。夜昙胆大无矩,看渚岐越想装破天规且废物的借读生,越是有兴趣按其好好念书——那龙形水盾和控水之法可是难得,如此天资浪费,太可惜了! 假夫子想起自己还是夫君方正,忙又回归正经:“本君惜才,暂且谅你无矩。日后除了修习法术,还要多多读通天规戒令、戒除口腹之欲、学习尊师重道,方可专注修炼早成大器…”唠叨得夜昙自己都脸红。但应是很像有琴当年所说吧? 渚岐眯眼只问:“我是才?” 夜昙编不下去了:“少问多做。速速下去备着。下一位上前!” 再度挠头,少年似乎有万般狐疑,被万般唠叨震慑。转身向后,倒是乖顺许多。 之后夜昙便按座次召学生上前。询其族类、观其术法特色、判其天资,笔笔记录在卷,一一定下各人此学年封顶法术。 擅火的可学劫焰燎原,天资若差且不爱攻击那便改为炎屏化守为攻;炼金的可专疾影剑光,中途先从振奋心神的金钟之音练起;什么都会一些但什么都不精通的也无妨,先把摘叶飞花并着飞沙走石的一套土木配合攻法背熟练好… 夜昙扮着靠谱假夫子,不靠谱的真夫子正于九霄云殿与弟弟清衡一道抬头。 神殿空旷,只一长卷山河在半空中无声重演破裂。这是古籍中记载的神族与沉渊族某次大战的过往。 少典有琴熟读古代史,道:“这是导致太极图消失的那场大战?” 神族带头斩灭地脉紫芝,并派遣使者修补归墟,这般为天下苍生前仆后继,才稳坐四界之首的位置。沉渊嗜杀,热衷挑起四界纷争。故在那之后和之前,神族与沉渊族的战斗都从未停止。尤其是之前。 那一场仗当真血浸山河,天毁地灭。沉渊攻天,沉渊族刑天挥舞着干戚砍杀无数天兵,后又被神将砍下头颅斩灭元神;神族反攻回沉渊,又留下神兵白骨成堆,时至今日还堆在晨昏道口成为无声的墙。二族再战至兽界,于崇岭之巅斗法。人兽二族蒙受池鱼之殃,却也无法可解。 “彼时二族实力齐平,并无兄长这般修为冠绝四界的神将出现。因此神族在不得已时,使用了太极图。” 太极图包罗万象,持有者心意所至,可用此图作成世间任何法器,达成所想一切目的。全图但开,是以天地万物为祭,达成使用者愿景,吸阴阳、摄混沌、吞山河,毫无破解之法。 “太极图独立四界之外,但由上神创造,便是神族负责保管看守。当年的神族对太极图所知不全,并不知其全图开启后难以回转的恐怖之处。”清衡回忆到此,不免黯然:“此战之后,神族倒是知道且畏惧这些上古造物了。可…又正因如此,对同样不知玄妙的地脉紫芝赶尽杀绝,生怕其开启归墟灭世。东丘人也皆蒙难而亡。” 知多知少、不解错解,总有误伤。 少典有琴沉默半晌,血淋淋的过往在眼前和心头重演。他略有不适,哑声道,“如今昙儿、青葵公主和东丘都已恢复清名。太极图却重新现世,清衡可是担心?” 清衡道:“兄长所言甚是。” 崇岭之巅上,当初的天帝同神将决意开启太极图天道符箓的阵法诛杀沉渊兵将。全图完全开启前已威力难当,无数沉渊兵士在紫光重彩照耀下化为齑粉。而作为祭品,同样有无数天兵被吸入图中化为脓血。 沉渊的玄冥真水是水之祖巫的本命之水,由五行大道中水之大道融合地煞浊气,在世间显化。摒弃了水之至柔,只追求极致的杀伐,有着冰封世界与时空的伟力。却唯独属水兼浊气之体方可使用。沉渊中夫诸族正属水性,危急时刻,其首领为保沉渊,以玄冥真水暂封时空,叫太极图未开完全。并自戕取骨。其献祭千年修为成符咒,刻于煞骨之上,将煞骨化为一骨笛法器。 少典有琴补充道:“此骨笛被后世称作,大道同悲。” 夫诸族人以大道同悲之音兼玄冥真水的至纯浊气攻击之法,强行破开太极图,将分属清浊的太极图阴阳鱼撕扯开来,分为两半。震慑的余波掀翻了玄冥真水所封时空,也掀翻了神族与沉渊族的所有人。 “沉渊虽是为自保,却也算是救了四界一次…而太极图经此之后杳无踪迹万年。直到被兄长所述,人族的皞帝捡拾到。” “二族在那战后对此图讳莫如深,明面上也未有找寻。只道如此危险之物便不如永远失踪,不然落入谁手中都会是浩劫。如今,却已有人在试图拼凑了…” 少典有琴:“此话何解?” 清衡手指上空:“兄长请看。” “人族皞帝所捡拾半图乃是清气为主的阳鱼。他以此图行善,顺应天理。” 半空中山河画卷聚集于人族皇宫一处。阳鱼半图因人帝献祭的生命散开笼罩二族大地,解开所有控心之术。 少典有琴道:“有苏连霏寻得三片,一片作了染坊的万象幻境,一片作困住青葵和嘲风的神罩,还有一片最为关键,便是那救姊的法阵。” 这三片碎片在事毕后都由玄商君本人收下,并先至东丘给灵璞祖师保管。太极图讲究阴中有阳、阳中有阴。鱼眼亦是太极图的关键,法阵那瓣碎片兼有阳鱼黑眼的一丝浊气,法力便最强盛。 “据青葵公主说,禅真和尚寻得两片,一片叫他通晓一日的天机,一片成了有苏浮岚寄存心念的佛珠,当下,该在有苏连霏身上。” 清衡续道:“只祈盼此狐女莫要被有心之人找到才好。” “祖师将兄长所述三片碎片拼凑,并以寻踪之术探得它们最初散落的地点。一片在皇宫正东,属震位;一片东南,属巽位;一片在皇宫西北,属乾位。如此推算,正是以人族皇宫为中心,向八种卦象的八个方位散落,笼罩人兽二界。” 少典有琴望着空中皇宫,在山河中略算各片相距和笼罩地域距离。的确该是北、东北、东、东南、南、西南、西、西北。 “有苏连霏与禅真和尚共寻得五片,便还有三片未得。” “兄长,实则禅真和尚身上的那一片,已叫人偷走了。”清衡神色凝重。 法阵镖单后玄商君将碎片交与祖师,便没有多管。只因也与清衡最初所想一致,这样危险的东西各处搜寻拼回半图,还不如就无知无觉地在山河大地的某处土地罅隙沉睡。清衡听完祖师之断,也没惊扰当时忙着救助连襟姐夫的兄长和嫂嫂,只派了天兵回雾拂林,找到禅真的尸身安葬并取出他的那瓣碎片。 他交换了天机在胸中,故那一瓣该是与他尸身融合。他死后用法术即可取回。天兵辗转找到和尚尸身,其闭目圆寂,神色平静,应是善终。胸口却破了个大洞,心脏处空空如也,血渍早已干涸发黑,是死后被人挖心。天兵一番探查,自是知道碎片已不在,安葬了和尚回天禀报。 “我这才发觉事情不对。有人一直跟随兄长和嫂嫂的脚步,到事情结束便取了禅真大师的碎片。我前后遣了多路人马探查,二郎神带着哮天犬也正在界下追踪。可目前来看并无进展。” 少典有琴在愁眉间竟抽空再服夜昙一次:果然娘子说二郎神兢兢业业,是真的。谁要他有个嗅觉灵敏的狗子,还有个吃不上饭的劳碌命… “清衡这才叨扰兄长和嫂嫂的宁静。只怕那游历的狐女连霏如今是最危险,兄长可知她会去哪里?” 少典有琴:“不知。但她如今是为有苏浮岚、皞帝和自己的三条命活着,可能会往人界、皇城周围探访得多些。” 清衡:“那好,我立即再派人手去往人界寻她,将她保护起来。” 少典有琴:“祖师的三片碎片也要保护好。还有未出世的三片,甚至是从未现世过的阴鱼半图,你如何打算?” 清衡:“我知,既有恶人图谋。我们便不能坐以待毙。如今三片碎片已不能任其飘零,清衡会派人前去找寻。定能在恶人作恶前找齐。” 少典有琴看着成熟许多的弟弟,轻拍他肩头露了个笑:“好。有任何需要我帮忙的地方,便下界来寻我。” 也只能寻他,若天兵被碎片困住,除了神君的蛮力和双花,谁也解不开。 玄商君又道:“崇岭之巅至阳鱼落下之处距离、方位如何?反其道行之,兴许能有阴鱼的踪影。” 清衡珠眸明亮大悟,急忙挥手将四界舆图再展开。效仿人族皇宫,以崇岭之巅为中心反向寻觅。 兄弟二人肃观,若阴阳正向撕扯开来。那阴鱼落点之处该在… 沉渊界。 … 上书囊。 各族的好苗子被夜昙挨个量身定制此学年修习方向,定制得简洁分明,叫人茅塞顿开。这便是玄商君分阶之法的改良变化:扬长避短、因材施教。 夜昙口干舌燥,落笔也未止歇。秋日花蔫的滋味又来,再添天界清气本就克她,还要保持夫君身如玉树的坐姿站姿,终于周身酸痛。 最后一个学生噙喜退去,她便道:“诸位也乏了,休憩半个时辰再来吧。” 这仙法课竟还有休憩?在青藜星君课上简直不敢想。学生们本就对神君一眼看出自己所擅和所惧五体投地,没成想他还懂得劳逸结合!望着其鹄峙鸾翔的临风背影,不由又叹又喜:唉!要是神君能代一整个学年的课就好了!可惜只有这一日。 实则夜昙端正走出上书囊就忙找个角落松松脊背:哎呦,当夫子也太累了些!做神君也很累,跷腿也不行,塌腰也不成,夫君之前的两千多年着实辛苦了! 她变回自己的样貌,找了棵仙树揉腰嘶声。后背突地一暖,熟悉的冷香环住她整个身躯。下巴还搁在她肩上磨了磨。 夜昙登时不累了,扭身撒娇:“有琴,你终于回来了!” 少典有琴跟清衡聊了许久,心中添石。几乎是飞来寻娘子,又怕打扰她上课。远远却望倩影树下而立,天界银桂簌簌而飞,万顷烟霞也正于天际慢游。一幅画卷,金银交辉,夜昙撑住树干,抖落周身金霞银屑。少典有琴贪看娘子,一时屏息。石也落地,岁月再无忧愁。 他无声靠近,拥她入怀,察觉她脖颈发凉气息略弱,心疼道:“是不是累了?” 夜昙笑嘻嘻地:“那还是没有你累!当木头架子没什么经验,容我缓一缓。下半堂课还是神君续上吧,我要歇着了。” “不过,我改了你的教习内容,需你重新配合我了。”她抓着少典有琴的手晃来晃去,“找个地方坐下,我同你讲。” 第4章 只要脸皮厚,今天就能抱紧偶像大腿! 夜昙简明扼要地趁着休憩时候把半堂课给真神君说了一遍。连着那故意想被赶出去的鲛人少年。玄商君越听眉心越皱,夜昙上手给他抻平,笑话道:“可是你自己说的,不怕我带坏你们神族好苗子,怎么现在后悔啦?还有半堂课,你再纠正过来嘛!” 少典有琴:“不,我就说有昙儿教习,是他们的福气。只是这福气也太劳碌了。” 他真是万般后悔叫娘子代课。当时只道有趣打发时间,且相信娘子定会认真对待——可这也太认真了些!挨个观测仙骨,制定法卷,甚至管了这一整年的修习方向,这师父做得,哪怕是青藜星君来了也得自愧不如。 还有这心胸,也比寻常神族尊者还要宽阔。短短半堂仙法课,看起来没施展几下法术,却不知耗费了娘子多少体力。她的体质在天界本就不如在兽界舒服,再想想玄商君简直要连带她上天都要开始后悔了。 夜昙听他赞许,不免开怀。又知夫君心疼,便靠在他肩上坦诚相告:“有琴,你也知道我没怎么上过学堂的。我一直想有个很好的师父,不计较我的…我的顽劣,能看到我的闪光。我等了十八年,也没等到。后来有了你,你还送我上学,我好欢喜。但是青藜星君这个人吧…”她撇撇嘴,“还是太古板了,有失变通,而且开不得玩笑,忍不了我。虽然他惜才也正直,但在我心里,还是比你差得远!” “你们天界讲究五行术法各色法阵都要精通;诗词文赋琴棋书画各个通晓;人也要谦卑有礼、尊师重道。这自然是好,看教得你就很好,哪里都好。但不是每个人都可以是你啊,你看我这么厉害,又会赚钱又会打架又会赌博,但还是弹不好琴。” 玄商君刮刮她的鼻子:“无妨,娘子擅舞。” 夜昙打掉他的手,“好你个空心,我夸你你还敢排揎我。”玄商君忙又笑着道歉,“我错了,我错了。我明白娘子的意思。人各有所长、也各有性格。若得不了十全十美,发扬所长也一样可以成为栋梁之材。所以娘子不介意那鲛人少年的无礼,又挨个指导方向。希望他们都可以在天赋之处壮心千里。” 夜昙:“的确如此!我离光夜昙偏偏就不信,我寻不得好师父,还做不得好师父了?不过,我也就赌口气开了个头,等青藜星君回来授课,说不定会把我的法子全盘推翻,规规矩矩地今日教木偶衣冠明日教履水之术。然后每天布置一堆法卷填塞。” 少典有琴:“放心,他不会的。佛法课的法卷已够多了。星君年长,娘子此法定能让他眼前一亮。” 夜昙笑倒:“你是想说他年纪一大把,不懂纳新进取了吧?” 少典有琴正色:“他本就有失变通,我们这分明是帮大忙呢。” 夜昙捧了夫君的下巴亲了好几口,奖励他和自己狼狈为奸地背后议论师长。 银屑慢扬,二人肩上都落了些花瓣。少典有琴把摘叶飞花掐诀成了柔缓的花瓣纷舞,给夜昙表演在空中。也像人间的戏法,花瓣一会儿团聚成个燕雀的形状飞来飞去,一会儿又成了山河湖海,静谧涌动。夜昙有心玩闹,偷偷也掐指诀,哗啦一声,山河静谧飞上天空成了银色烟花,升上去又坠落下来,撒了少典有琴满头满身的花瓣。他吓了一跳。 夜昙道:“天女散花。神君接花。”他还能说什么,继续安然接住满头。 玉冠玉坠皆卡住几片,夜昙想起曾经卡在少典空心眉心的那一点银雪,谢于掌心消失不见,可也是人间才能见的彼此白头。她便略有惆怅地道:“有琴,冬日的时候,挑个大雪天,我们再去人界玩一次吧。我想跟你斗蛐蛐儿。” 少典有琴:“好。保证永远输给娘子。” 夜昙又仰头高兴了:“你的蛐蛐儿本来就斗不过我!” 半个时辰疾速流过,丝丝缕缕的惆怅也流入不知名的江河湖海。少典有琴才知晓娘子是扮作自己模样上课,拉着她要回上书囊:“他们应当知晓殚精竭虑者并非我,而是你。” 夜昙倒无所谓:“算了吧,知晓是我,反而畏惧浊气指导。不能心无旁骛地修习。我就是过过好为人师的瘾,又不想摊长久的师父名头,太累啦。” 她说累,少典有琴便道:“那昙儿先回四衢阁休息,我很快回来。” 夜昙:“唔,别忘了把送我的蛋羹拿回来。听说北海鲜物非凡,我想吃。” 少典有琴笑:“好好好,我定拿回来给昙儿品尝。若是渚岐厨艺不精,我再请他引路,往北海捕捞鲜物重做。” 正说着,却见念叨了没多久的青藜星君迎面赶来,脸色墨黑如炼丹炉底! 两位背后议论师长的小辈一时被他怒火吓住。夜昙把馋鲜的唾沫吞下去,小声道:“他不会是知道我乱教一气,来轰我出去了吧?” 玄商君望了眼后面跟着的飞池翰墨,只觉下属差劲没拖住人,该扣俸禄才是。挡在娘子身前冷面无言。 结果星君气哼哼,却不是对他俩:“玄商君。”拱手后甚至还对夜昙颔首打招呼。夜昙干笑。 “辛苦玄商君教习半日。是我管束不当,竟要我上书囊中的学生发生此等李代桃僵之事!” 夜昙:“啊,什么意思?” 夫妻二人看向飞池翰墨。飞池解答曰:“神君有所不知。上书囊中有一学生昨夜失踪。星君知晓后一直在寻,现下倒是寻到了,也送回去休息了。可听说那打晕他的人正扮作了他的样子,约莫是进了上书囊…” 少典有琴想起娘子所述那渚岐水盾的非凡龙纹。鲛人怎会有龙纹法印?便道:“被打晕的学生是不是叫渚岐?界下水族来的。” 青藜星君:“玄商君果然辨别出他来了!不错。正是他。我予渚岐的上古典籍也被这厮偷走!我现在就去上书囊中抓他出来。按天规,冒充他人擅入上书囊,要处以三道雷刑;偷盗、两道雷刑;若他不是天界中人,更是要丢入轮回井,永世不得上天!” “渚岐”装束奇特不着规定服制,又背剑上学,偷蛋做羹,再走路行为皆是故意粗陋。如今一切得解,原他根本不是昳丽温良的鲛人一族。 可为何冒充而来偷偷学习,又想让神君轰己出去?背后总也复杂。少典有琴道:“您先问清楚再行责罚,也许此生另有隐情。” 夜昙小声道:“他也是水族的,根骨比大部分上书囊的学生还好些。不是只以根骨筛人么,星君筛人上天怎么没筛得他来?” 青藜星君:“我不知是水族的何人。但心术不正,难堪大用!” 夜昙无端生了些不平:“您还没见过他,他若坏得彻底,大可以把鲛人杀了或推他下界,岂能等到星君发现马脚?拿书就不能是为了借阅么?若他是从无书读,只得偷阅他人?总有万般可能,怎能不分青红皂白就判他雷刑死罪?” 老头子气得撅胡子了:“离光夜昙!我本以为你已向善改好,怎…” 少典有琴声音更高:“星君!” 这是阻止星君再气急说出些难听话。星君的确住口,显然有失言悔意。 树下顿时一片寂静。 夜昙也有些后悔。总还是因为教了“渚岐”半日,又爱惜他根骨,才说了强词夺理的话。打晕他人、假扮入学、偷盗书籍,的确不是好事。但好在有夫君圆场、打断星君的恼火。 少典有琴向青藜星君拜了拜,“昙儿和我是觉得雷刑太重。下界刚上的水族怕是经不得,会神魂俱灭。” 夜昙跟道:“星君,方才是我激动了。您别生气!您是惜才之人,若非您仁慈,我也根本没机会重返上书囊。他其实,也是个好苗子,要不,您还是把他叫出来问问缘由。若真是故意作恶,您再罚不迟。” 星君神色松动,点了点头。飞池翰墨即刻会意,进入上书囊唤“渚岐”出来。也未惊动休憩聊天的其他学生。 银桂树下夫妻二人同星君对立尴尬。星君叹气,道:“渚岐是个好孩子。昨日古代史课,考卷答得很好。还有诸多向善之语,并十分好学。我可惜他平白遭殃,好在他并未受伤,只是因药粉晕厥。” “他当真已是我在水族及众多分支中发现最好根骨的孩子。不知夜昙所说那厮怎么个好根骨法?” 夜昙干脆道:“他能与我对峙一招。” 星君瞪眼:“当真?过招时你可使了花灵之力?” 夜昙:“使了一些吧…” 星君:“荒唐!” 夜昙:“…啊?” 少典有琴忍笑温和道,“星君是在夸娘子、气水族呢。” 夜昙了悟,看老头子又撅胡子了,反而心情大好:自己这半拉的师父虽然有时候讨厌,但惜才是真心,刻板下的规矩也是真心。 星君气怒踱步:“太荒唐!我去界下选拔时,分明与水族言讲清楚,不分各家势力,只看个人实力。正当年的小辈我要挨个看过,却从未见过夜昙所说此人!渚岐已是我以为根骨最优之人!” 夜昙:“嗐,无妨。兜兜转转,您马上就能见到真正的第一名了。” 星君:“问过清楚,该罚还是要罚。但是水族更要罚!我要上报天帝…” 天帝兄长不得不打断他道:“他来了。” 三人再度转头。 “渚岐”跟着飞池翰墨闲闲走来。望见夜昙一脸陌生,望见星君一脸陌生,望见神君,却紧张起来。 他是把神君当作教了自己半日的“师父”了。 玄商君扫视他一番。探灵后道:“你是鱼龙族的。而非鲛人族。” “渚岐”收了步子,一脸失望:“我还以为神君会探灵是假的呢。半堂课都没发现我。” 夜昙噗嗤一笑:“玄珀不是假的,主要我是假的。” 青藜星君直道:“你可知错?” “渚岐”不理老头子,直看向夜昙。盯着她双眸研究一番,感受到熟悉的眼神,也是个聪慧的,便猜道:“原是你教我,不是神君。” 夜昙:“我是离光夜昙,你的假师父。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眼中火花闪烁,再没了吊儿郎当:“你是离光夜昙,你真的是离光夜昙!我我我我,我叫鸱尾,我的确是鱼龙族的,我崇拜、喜欢您很久了!” 众人:… 夜昙:“等会儿,你这名字怎么这么耳熟?” 少典有琴的脸则迟迟地黑了:嘲风那遍寻不着的恩人,昙儿的仰慕者,上书囊的假学生…现在要这浑小子去受雷刑还来得及吗? 鱼龙族说是族,其实全族上下不过十数人。在水族中仿佛隐形。与风头正盛的鲛人族的确是无法比拟。选拔族内子弟上天教或习,都是各族无比光耀之事,连可与少典氏分庭抗礼的霞族当年出了个推云副执教都能让阖族引以为傲。想想不难猜出为何是渚岐而不是鸱尾上天。 至于当年推云那潦倒的结尾…也没法先放置一边不谈。此事是为青藜星君的一团心结。自从在大族错了次眼珠子,选了推云上来丢人,青藜星君从十分厌恶势力强盛的族群推荐人选变成千分万分的抵触。这才弃了血统索性去界下挨个验看仙苗根骨,只怕出错漏。 这番得了鸱尾一句鱼龙族的肯定,青藜星君只觉额上青筋直跳——上次是错,这次是漏。难不成自己当真老眼昏花,在同一条河里无限绊摔? 一时间,这根骨最好的学生竟不敬神族而崇恶煞的气老头子都没空生了,抖着胡子青黑着脸问:“你为何没来参与选拔?是否是被有心之人匿下了名额?”就差没直接把大族鲛人倾轧偷换小族鱼龙的猜想直倒出来询。 鸱尾当真是没学过尊师重道的坏学生——或是他的“尊师重道”学得有些狭窄,只灼灼崇拜望真教过他的那位,而对名义上的执教星君之问充耳不闻。一句不回。 “您果然如传闻中所说,功力非凡,慧眼如炬。我太崇拜您了!” 玄商君为保持公正大气的风度,只是挡在夜昙身前试图阻拦他贪光眼神。 少年看了他一眼,舔唇继续吹:“…且以浊气之体在天界畅通无阻,说一不二,神、挡、杀、神!让神仙都对您亦步亦趋不敢置喙!” 玄商君:… 臭小子什么意思?! 夜昙几可听见天边逐渐袭来的雷电声。想笑,甚至还想埋到神的怀里笑。 今日可真是稀奇又稀奇。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姐夫的恩人是她教了半节课的假弟子,算来她是姐夫的什么呢?辈分和恩情都蹭蹭蹭地涨到了九霄云殿的云霞上了! 想想心绪甚佳,夜昙便煞是体恤身边两位真古板和假古板神仙的心情。真古板的是被下界曲折包庇的裙带关系气晕,假古板的正在从天而降的醋坛子里泡酸水。她拉拉醋坛子里黑脸的夫君,拉下来耳语吐息:“有琴,嘲风的事我们还是不要在天界表露。他在这顾左右而言他,看来是不一定愿说实话。” 意思就是先把这浑小子捞出来回魍魉城再作任何计较。少典有琴面色稍霁。天上本影绰要落的雷嗖地收回去还了天界一片清朗霞光。 夜昙再替老头子问:“你天资颇高,却为何没有出现在选拔人选中。是因为族类势弱,逼你让贤吗?” 鸱尾愿意答她,道:“势弱,您说得太客气了。鱼龙族根本就没势。也不存‘让贤’一说,我连水族选人上天的消息都不知道。” 所以都不是暗暗压下天资非凡者调换人选,是连通知都没通知鱼龙族!青藜星君拂袖大怒,脚跟已向九霄云殿跃跃欲试:他现在就要去找天帝告状! 夜昙顺势道:“星君,您莫气。有琴和我如今不在天界常驻,不知您是否还信我们的公正?” 青藜星君暂止胸闷气喘:“夜昙这是何意?” 少典有琴领悟娘子之意道:“您可先去与清衡商议。选拔之事若漏一桩不公,便早不知有多少桩不公藏匿其中。但一件事归一件事,渚岐依旧无辜,鸱尾合该受罚。我们可亲自押鸱尾去往雷霆司论刑,并将事情原委全部问来。毕竟他受了我与昙儿的教导,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子不教,父之过。” 星君狐疑:“神君想说的该是后半句,‘教不严,师之惰’吧。” 飞池、翰墨:我看不见得… 夜昙打哈哈:“正是正是!星君尽可放心!” 星君勉强放心,又是责怪又是心疼地看了眼本该在己座下好好修习的少年,重叹了口气道:“唉!你这小厮,等受过罚改了性子,再回上书囊好好研习!” 鸱尾算是第一次看向老头子,耸肩一笑:“改性子?我对神族的上书囊没兴趣。若不是偶然听说能见到夜昙师父,我也不乐意上天玩这一圈。既然被抓了,你想劈就劈,劈完我回界下继续游历。不劳您烦心。” “你!” 星君最后是头顶生烟走的。这半节课自是也没法上了,夜昙和玄商君只许诺道,过些日子有空会再上天补回一整节。届时星君定已把徇私的舞弊的各族都查干净。这才让那烟没烧着他的头发。 第5章 星光神水再现 飞池和翰墨入上书囊宣布这提前下学的好消息,并为夜昙的教习善后。夫妻二人则扯着鸱尾的领子往雷霆司那走。鸱尾才气走老夫子,好似大悦。又由浊花押解,竟是兴奋无比:“夜昙师父想问什么,我都告诉您!渚岐是我迷晕的。课上也是我故意行为不端,想把他学籍给销了。原因么也简单——他那破法术,凭什么啊?” 玄商君冷言:“你招供得倒坦诚。” 鸱尾拍胸脯,后背长剑也震天响:“这有何隐瞒。咱们做恶煞的不比天界伪善,自是要敢作敢当,大声说出来!” 夜昙替夫君打抱不平,轻在这浑小子肩头拍了掌:“各界皆有善有恶,你一语定神仙的伪善,和旁人一语定恶煞的罪不是一样?” 鸱尾即道:“师父说得对,我悟了!师父心胸开阔,果然是恶煞标杆。我以您为榜样没错!” 夜昙:… 掐指一算,水族寿命也不短,长成鸱尾这少年模样怕也需百年,分明比自己大上许多!师父师父喊得她后背直发冷。抬首再望夫君,夜昙终于切身体悟他心情。与其对视,心疼眨眼,明送秋波。 鸱尾悟后再老实走在前,嘴没停地聊起来: “在我心里,继瘦蛟夜叉、干戚刑天之后,您就是最棒的恶煞!” 少典有琴没听鸱尾也不解娘子之意,但秋波总是沁人心脾的。趁四下无人注意,低头在夜昙额间亲吻。只恨不得立刻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下界把恩人鱼丢还给连襟,再和娘子双宿双飞过段无任务的二人世界。 鸱尾已经扯到了夫妻二人在界下的传说部分:浊花的名头在界下各族传得又神又邪,公认顽劣之外,其吸浊之力究竟有多恐怖,又是如何引得神君甘愿放弃神位追随而去,各有版本传说。有说,美人天姿国色,又擅勾引,神君被下咒蛊惑,不能自持;有说,花儿暴躁嗜杀,神君竟也打不过她,为了保命亦步亦趋;还有说,天妃纵然诸多不适,却有对神君的救命之恩,其以此拿捏,神君仁厚守礼,被迫以身相许。版本中还有个最没趣儿的,却也最合几年前浊花救世的前因:便是二人无关威胁色诱报恩,单是心意相通生死相许,浊花这才摒弃四界之嫌只为救他而死。 “…所以听说您和神君一齐上天,我太高兴了,一次能验证两处猜测。我猜得果然也都对!您和神君的确…” 大事不妙,玄商君的唇还在娘子眉尾摩挲温存,鸱尾忽地转头说话,把夫妻二人的小亲昵看了全乎。 鸱尾:“的确呃…” 温热的唇倏地逃开皮肤,夜昙只觉揽上的夫君劲腰都紧绷如石,并在升热。 少典有琴:“我看这样吧。你既已招供,也不必去雷霆司再审,五道天雷即刻就可下达。” 说罢天际果然轰隆隆几声。夜昙一抖,哭笑不得。这位星辰之灵可是连房中漏出铃铛声都会在百忙之中停下来盖结界的人,如此被人转头撞见亲昵,这是要“杀人灭口”啊! 雷兀自闪着,鸱尾也兀自抖着,停了步子和碎嘴一手撑在树干上脸色发白,很是惧怕的模样。三人一路走向雷霆司倒经过了瑶池,他支撑的树干乃是霄雨仙尊从东丘挪植的梧桐,兼有界下四时之景,如今正在落叶。金黄满地。 夜昙奇道:“怎么了?你别怕啊,这雷只是有琴吓唬你的。真打下来,你在树下更易遭劈。” 她上前一步,鸱尾后退一步躲到树干后面,嘴唇也开始发青:“我…我…” 少典有琴收了神通,同样上前严肃了面容。 “你很怕雷?既然如此,方才还大言不惭说去雷霆司受刑无碍?” 鸱尾咬牙克制,但手臂控制不住晃得树干乱颤。年纪尚轻的少年从神采奕奕竟转而如身上的黄叶,落而枯萎。 夜昙觉察出不对,“到底怎么回事?” 树干之后,鸱尾软膝跪倒,虚汗下法术也维持不住,变幻作渚岐的面容在水光中逐渐褪去。露出一张本来面貌,不比渚岐不辨雌雄的精致,而是骨骼粗些的棱角分明。独独一头蓝发倒是无所变化。 若以这副面貌扮演吊儿郎当,的确会比渚岐的要更邪气、从而更气人些。但现下夜昙只注意到他眼角下的一颗痣,虚汗流过,好似泉眼落泪。 “请夜昙师父和神君离我远些,稍等片刻…”鸱尾知道二人盯着他瞧,低头掩面,“我有些老毛病,发作时很是难堪…” 说罢他已在树根处蜷缩抽搐,瘦长身躯背着的那柄剑也闪出一道无比诡异的紫光!紫光似长蛇蜿蜒,由剑柄缠下剑身,分出几股沿剑竟钻入鸱尾的皮肤,在其手背突显涌动,又至脖颈,似某种活物在血液里灼烧现形! 少典有琴观之大惊,总觉除颜色之外此物无比眼熟!抬手便是法诀要把其抽离出体。夜昙也来帮忙,可鸱尾体质诡异,似乎既非清气又非浊气,二者的术法皆无作用。那紫光横冲直撞,法术越要拽其出来其越在少年周身蔓延挣扎,所到之处反而吞下更多精气,他的脸色越来越白,神君拉着娘子急忙收手! 没了两道法术,鸱尾即刻软倒翻身,一直不离身的长剑也显出全然真容。之前夜昙只是粗粗一观,见其不配剑鞘,只是斜着悬挂剑柄,剑锋藏在衣襟之内。现下细看,险些把夜昙吓得脚软。 剑柄为一条金色龙雕之案,剑身玄铁而铸,剑刃锋利,刃如秋霜。这些尚算寻常,要命的是,随着紫光在寒光中充斥游离,藏锋的衣襟也被割开,露出的真正剑锋——竟是直插入少年的脊背!那斜着悬挂的细绳原是个伪装,这剑支撑不落之处便是鸱尾的肉身。而这肉身早已不堪,后背整整空了一半的血肉… 金风细细,叶叶梧桐坠,叶随神君风起,叶随浊花风坠,只只枯叶蝶舞蹈打旋儿,铺给鸱尾一层凉意的枯衣。 树干上,叶片落后,另有一绿一粉两点神识在树桠微微闪烁。 少年受痛一声不吭,不多时更是全然安静下来,紫光也从皮肤消退。睁眼发现自己被夜昙师父和神君一左一右架着,还在给他摘叶子。终于赧然:“夜昙师父?” 夜昙已经听惯他认师,假夫子假学生倒是匹配。不管年纪了,先用着称呼道,“你特别崇拜为师对吧?实话也愿意跟为师说对吧?” 鸱尾傻道:“是…吧?” 夜昙努嘴向夫君:“乖徒儿,我教你半堂课你便拜师,那这位也教过我几堂课,算你师祖。你也要同师祖坦诚,知道吗?” 鸱尾:“师父说得…有道理。神君,啊不,师祖,所以您要问什么?” 少典有琴沉声道:“你身上这万仞剑和星光神水,怎么来的?” 短短半日,天界已叫他们遇出两件大事。太州镖单中可吞灭念识的星光神水现世,法阵镖单中可毁天灭地的太极图也正被恶人搜寻。玄商君心中放下的石头一点点升了回去。在等鸱尾组织话语的时候默看同样专注的娘子。 他们平静的日子总也短暂,这便是又要奔波起来了吗? …… 浊花夫妻在天界遇事不断,清花夫妻则显得轻松许多。自小姨子和连襟走后,嘲风独占娘子偏爱,且独收镖单报酬,可谓无比快活。老七手下原香堂的兄弟如今也都服他功法,趁老七本人不在,见风使舵拜他作总镖头那叫一个诚心。不过半月来单子太多,他又养伤,故张罗再招纳几位镖师来。来应召者挤了满香堂都是,嘲风搬了把竹椅坐在堂口,要他们打架给自己看,从中选人。 最初诸位还保持人形拳头刀剑比试着,再到后来黑的绿的蓝的金的法术光线混乱一团,就逐渐走向飞禽走兽的原身撕扯来去。嘲风低头猛咳,眼睛倒毒,扫一眼就让一波人下去。没几个回合空地上还剩四位,由低到高排得齐整。 嘲风站起欲激昂些,随即又被隔壁木荷堂赶来的医家摁回椅子上:“你休想亲自动手比武。” 嘲风被轻易识破,不免讪笑:“葵儿,我没有。我就是想跟他们打招呼,口头论身法…”青葵怎会信他,看他看得眼珠子一般小心。四位新人只得继续互殴,直到决出胜负。 待新人开始走镖,嘲风眼巴巴地望着一波又一波客来客往,镖来镖往,只觉心痒难耐。不,是浑身都痒,特别是胸口被娘子纹上的花!勾起恶煞除打架活泛筋骨外的另一重心痒。 入夜这恶煞的手便不老实,从娘子纤腰向上环住,喉结也刮在娘子肩头,一串又一串忍不了的低哼。 “葵儿…” 嘴唇还没找到她高领下的皮肤,青葵朦胧闻到他身上淡淡的药味,便清心寡欲道:“不可。” 恶煞崩溃:“这个也不行?” 医家月色下仍正色:“身子还没好全呢。再扯着伤口了。” 嘲风贼笑:“谁说一定会扯着伤口,为夫在下少动便是。”青葵被无耻淫贼气得满面羞红,当场下床穿鞋去和蔓君睡了。 嘲风痛失娘子软玉温香在怀,悔不当初,反思己过。就差没声泪俱下——青葵还是没回房。 待到这般甜蜜又痛苦的半月过去。他身子骨好得差不多,可小姨子和连襟也快回来了。夜昙同姐姐通讯,道一直没找到鸱尾,明日要去天界陪有琴上课,若还无消息,想先回来歇几日。青葵想妹妹想得紧,自然没有不答应的。慢慢近日在兽王府带溪知带得多些,听说昙昙要回来也是高兴无比。三个姑娘在万霞听音里聊了得有几个时辰。嘲风越听心越凉:这约定了姐妹、密友相见后的诸多玩耍事宜,葵儿要被小姨子抢走数日,哪还有他的事? 老七那家伙都没些异议吗?哦,确然!他这半个月身体强健,跟媳妇肯定是你侬我侬处得尽兴了!可恨! 嘲风去到院子里盯着盛放的木荷花恼火。肩头突然被拍了两下,力道很轻。一转身,媳妇的荼蘼花小徒弟正满脸热切地望着他。 嘲风直起身子,一副长辈之姿:“有何事?” 蔓君一露虎牙,更是单纯。话却是唬人:“嘲风大侠,你是不是不行了?” 嘲风:… 他不知连襟也曾被这蔓君的蜀姐姐问此话问到失语。对着这小丫头脑海发白:“你…小孩子多看医书,少看街上的滥画本!” 义正言辞的真心教导,仿佛小时候为了调戏侍女卡狗洞的事没发生过,成年后被称作整个沉渊最懂撩拨女子心意的人也不是他嘲风似的… 蔓君直道:“不用画本!您忘啦,我和姐姐们可是红杏楼出身!我是见师父深夜入我房中,唉声叹气,这才有所怀疑。” 嘲风抱胸后退,“我是忘了。”也真是服了。 不过也算是娘子开导得极好,叫这些姑娘们不为过往蒙上阴影,仅当作一段随意提起的经历。 嘲风继续:“不管如何,总之不是你这小丫头想得那样!”甚至恰恰相反。 蔓君哦地了悟道:“那我明白了!师父担心您会不行,其实您很行。您现在伤也好了,我知晓夜昙姐姐和没大侠快回来,您又没机会行了。所以不如趁还有机会行一下?” 嘲风耳中已对“行”字嗡嗡作响。蔓君的下句让他整个识海都嗡嗡作响:“您得让师父相信您伤好,不会牵动筋骨了嘛。” …有道理啊! 夜昙和少典有琴在天上教课认人时,嘲风正在兽界的酌春泉边上闻水汽。 恶煞脱下黑袍,仅着一袭纯白里衣,胸襟微敞,健硕的肌肉在衣物下起伏。 水雾蒸腾,霜天秋晓。四周有栽植枫树,正是雁啼红叶天。在鸟鸣声中另有一清凌女声。素裙也比之枫叶血浓超凡脱俗。窸窸窣窣行于叶片之上。 “嘲风,嘲风?你在吗?” 听到娘子呼唤,嘲风抓抓头发,一猛子扎进温泉里,大喘几口气,随之漂浮。 蔓君同师父道:嘲风大侠身体不适,去泡温泉疏通筋骨。青葵前日给他诊脉分明已大好,听到这话又是担心,提了药箱就来找人。 靠近泉水时,人可算是找到了。其双目紧闭,头颅浮浮沉沉于温泉之上,也不知是享受还是昏厥。被水打湿的卷发搁在额上,被锋利的眉骨好似切开。 青葵试探着下水,“嘲风,还是不舒服吗,我带了些药包,再…呀!” 她被一双有力的臂膀直接拉入水中,却护她不会真的沉下,托着腰举起来与自己刚好对视。 嘲风豁然睁眼,沾水一笑:“葵儿是主动与我共浴爱河?” 青葵已知被他戏耍,递过去恼羞的眼波,“你中气十足,哪有半分不适的样子!不过这温泉对身体有益,再多泡会儿也无妨。你于此处安歇吧,我先回去了。” 她没游出半步自然被抱回来。滚烫的喉结自然又在她被水打湿的薄裙蹭,而青天白日的医家却没法再清心寡欲。 “葵儿…”嘲风拉着她的手往自己衣襟里探,“我已经好全了。伤口全都结痂,就是痒得很。” 青葵低着头转身,细声细气:“哪里痒?” 嘲风带着她青葱指尖摸到禁制清花,“这里…还有里面的心,更痒。” 稍用些力下压,青葵掌心便感受到澎湃的心跳声。咚咚咚,彰显着她夫君坚固的生命。 他差点就死在她怀里,现在跳动在她手心。 “葵儿要是还不信可以试试…”嘲风还在循循善诱,青葵已经眼一闭心一横,搂住他脖子咬上他的唇。 嘲风:…?发生了什么? 恶煞震撼了。 … 神君也震撼了。 神君和天妃好容易糊弄星君且拜别了在瑶池边偶遇的霄雨仙尊。夜昙师父心疼道:“有琴,鸱尾用不得天界的也用不得沉渊界的,人界的医术也对他无用,看来只有先去兽界的温泉吸纳些温补的精华水汽了。”有琴执教也以为可行,夫妻二人便揣着一肚子沉重心思把轻飘飘晕乎乎的水族小子拎下界。拨开万重迷雾,踩过窸窣枫叶,逼近酌春泉,少典有琴还没松手把臭小子扔下去,就仿佛看见,这泉水已不是疗伤圣地,而正作爱河—— 水面中有两颗浮浮沉沉的脑袋一道呛水一道亲昵,清澈波纹下还有一双不老实的手顺着轻薄布料对着姑娘家上下其手,整一副流氓风范。再仔细一瞧,简直夭寿,两颗脑袋他都认得,分别是自己大姨子和便宜连襟… 帝岚绝改造冰清玉洁带这事因为嘲风重伤,玄商君体贴地叫停了。嘶,如今看来,半月不见,他煞是壮实、且煞是需要此物规范言行。玄商君闭眼如是想。 他娘子也是这般想。他娘子挥挥眼前蒸腾水汽简直怒不可遏:好啊,你平日就是这么欺负我姐姐的?! 但她也不敢出声惊扰姐姐。仅是腹中冒酸水。 嘲风正抱着青葵转了半个圈,整个用身躯挡住了夫妻二人的视线。眼见着是沉醉其中。少典有琴决意装作什么都没看见,挥手把娘子和娘子的乖徒儿都送回木荷堂。 三人落地,一个没扶稳,鸱尾直接栽倒在地,趴得安祥。后背那伤处仍旧触目惊心。 这回轮着蹲在地上分药的蔓君震撼。药筐都被碰散。 “夜昙姐姐,没大侠!你们这么快就回来了?这位是…哎呀!这么重的伤,我来看看!” 她医术入门,仁心倒学得不错,也不管躺地之人姓甚名谁,直接就要帮忙看诊疗伤。少典有琴适时拦道:“不可。他这毒伤,你解不了。你师父都解不了。反而会伤及自身。还是离远些好。” 蔓君惊愕:“连我师父都救不了?那岂不是只有等死?” 夜昙不适当地想笑:“半月不见,蔓君说话还是直得让人没法接。不用担心,你师父救不得,这小子的师父和师祖还是会勉力一试的。” 少典有琴颔首认同。夜昙想到方才所见又是余怒:“但是账还是得算在嘲风头上!嘲风欠鸱尾一条命,算下来就是欠我们的!” 蔓君晕头:“啊?他师父是谁,怎么又和嘲风大侠有关系了?” 医馆外还有等着蔓君抓药的病人,虽是小病小灾,可也等得着急。玄商君顺手把不小心又搞混的药材用法术分好:“说来话长,待青葵公主和嘲风回来,我们一并讲给你听。你先去前堂送药。”小姑娘揣着晕头又点头,快步走了。 第6章 旌阳令许逊那要命的疯剑 等姐姐姐夫的时辰变得极漫长。鸱尾躺在了姐夫曾躺的床上,紧闭双眼,真有将死之状,脸色灰败。夜昙绕着床榻急得转圈,一会儿又扯住夫君的手捏得死紧。 ——虽说自己也受过三光神水中日光神水的共感,但那毕竟只是感受而非亲身受伤。今日她才算目睹这神水除非人疼痛外会给人带来的伤痕。想想姐姐和有琴都受此苦楚,尤其是有琴身上那些疤痕,夜昙简直气喘不匀,一口气心疼三个人心都忙不过来了。 少典有琴端坐一旁,把团团转的娘子搂入怀中坐好,哄道:“都过去了。鸱尾也必能过去。” 夜昙在他肩头咬了口,湿润的牙印没有任何威慑:“好想上天把那位再揍一顿。你说他一念之差,到底害了多少人。数不清的人族,你和姐姐,还有鸱尾。将来还会有吗?” 将来还会有勾起不好回忆的事吗?夜昙的心绪也蒙灰。 玄商君只道:“无妨。多一个我们救一个便是。” 他如今虽心中有事,但所爱所惜都在身侧完好,故总还是开阔些的思绪。夜昙果被夫君感染,抬头又是笑:“夫君说得对。” 温泉中紧紧环抱的姐姐和姐夫突地再闪画面在脑中。夜昙除了泛酸之外,倒也学着勾上夫君的脖子索吻。前路雾霭不可窥测,但他们在彼此身边便好。怕什么。 床榻上还有旁人,纵使昏得半分看不见,神君也不比恶煞,依然会害臊。轻触娘子唇边安抚一吻,匆匆离开。 夜昙本不满意要再凑上去。有只傻鸟人未至声先到,把二人惊得跳起分开。 “昙昙!昙昙!玄商君!你们回来了!” 慢慢毛发蓬乱地飞来,粉红的羽毛比夜昙临行前撸的黯淡不少。 落地为人,鸟儿满脸憔悴:“你们终于回来了!这半个月我无聊死了,不是带孩子就是陪老兽王挖土种果树。杨戬那家伙也不知去哪了,我找人聊天都找不到。还是跟你们在一块好玩!” 夜昙与挚友自然是要相拥亲密欢笑一番,玄商君也不知是看还是不看,先视线转向鸱尾看他有无被吵醒。 很好,还是昏得很沉。这星光神水果真不掺假。 夜昙:“帝岚绝和紫芜呢?还没回来?” 年轻的兽王夫妻也如夜昙有琴一般,偷摸着二人世界不知逛到了何处。把娃丢给老父亲老母亲和好兄弟带,亦是十分地靠谱。 慢慢翻个大白眼:“没。今天才传信回来说要去北海采珍珠。怕是还要再来半个月。你们呢,魍魉城好玩吗?三殿下的救命恩人找到了吗?” 夜昙叹气一指:“床上的就是。我还顺便收了个徒弟。” 慢慢的鸟脑袋全是疑问。而说来依旧话长,自然一次解决为好。 耗到傍晚时分,青葵和嘲风终于回来,才是诉说一切的好时机。 青葵换了身没见过的衣裳,显然是去集市上新买的,是难得的鱼师青色,一派深沉幽雅。嘲风则一身白挂套天青,搂着娘子满面餍足。平日夫妻二人的浓淡反转,倒仍旧好看般配。 青葵欢喜去寻妹妹说话,嘲风抱胸对着灶旁伙夫好笑:“不错不错,煮饭做菜,还晓得给姐夫盛饭。半个月不见,老七你愈发长进,姐夫深感欣慰。” 少典有琴捏着木碗,平静躲开他的抢夺道:“只做了五人份的。” 嘲风即刻装恼:“五人六人不都是丢米丢水一锅煮了?镖局如今名声大噪,家中是连六人的米粟都存不得吗?你是怎么码的量?切,长辈不和小辈计较。不给我饭,我去抢菜。” 实则桌上除了菜肴也早摆好了他的饭碗。嘲风望见,脚步一滞,竟有些感动,转头对连襟:“老七…” 少典有琴讶异地看了看,便笃定道:“不是我。青葵公主给你匀的。” 嘲风感动曰:“果然还是只有媳妇靠得住。” 他再转头去黏媳妇。一番讨打后众人方才净手落座。 玄商君对着满席佳肴谦虚道:“有些匆忙,比不上缤纷馆的菜色…” 话还没完,他娘子就兴奋“拆台”:“姐姐你尝尝!这是有琴在魍魉城新学的佛手金卷,还有水晶肴蹄,可好吃了!缤纷馆的庖厨可比不上有琴的手艺!怕是御膳房的都比不过呢!” 受了娘子和青葵的称赞,玄商君矜持抿唇。嘲风夹了水晶剔透的肉冻往嘴里一丢,也赞道:“老七果真是称职的伙夫啊!” 夜昙一个小诀,嘲风到嘴的菜便飞了。“姐夫却不是合格的老饕,话这么多,就少吃些!还有,今日的碗你刷!” 慢慢偷乐疯狂夹菜扒饭,蔓君不敢笑话嘲风大侠,不住忍耐。 桌案上尚有两位食不常言的君子,玩笑开席过后几人便继续用膳。将玄商君“草草”“匆忙”做下的一顿晚饭吃得道道盘底透光。很是给面儿。 青葵再每人一盅养生茶备好,推着茶盏,夜昙夫妇终于可以从头说起近日奇遇。 魍魉城寻人到少典有琴上天教书这一截儿众人皆已知晓。夜昙绘声绘色地说了遍自己作假夫子的趣事,惹得蔓君满面崇拜,慢慢遗憾没去凑热闹。青葵么,青葵自是为妹妹骄傲无比,赞她不计前嫌且因材施教,努力了半堂课却会使学生受益终生。夜昙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面颊发红。啜了口茶压住得意,花儿也若在秋日盛放潋滟。 再后就稍显凝重了,少典有琴将与清衡的一番对话倾筐倒箧,之中涉及万年前的往事、近日才过的俗事,以及将来未可知的一切事。 夫诸族灭族后,其首领曾于万年前破图救沉渊之事也逐渐掩埋于废墟。连夫诸族遗孤之子都眉骨飞天地表示惊异。 “我倒是知道我母妃一族可用玄冥真水。但此水消失万年,沉渊史书…罢了,沉渊也没什么史书。看来还是只有对手最了解你的实力啊。沉渊人不记得的功绩,却是天界中人一直记得。” 青葵道:“嘲风,我记得红杏楼中你提过,几十年前皞帝在位时,有人告知你和母妃有半块太极图现世。要你们前去相会。” 蔓君补充:“我也记得!我们在神图碎片的法罩下,嘲风大侠闲聊的!” 嘲风:“葵儿记性真好,不说我都快忘了。是有此事,那是我第一次听说太极图,母妃觉得是圈套,劝我莫要去。可那时,她却没有告知我此图与夫诸族的渊源…也是奇怪。” 雪妃云游许久,来信皆由信鸽传递。这其中缘由倒不难问询。明日放飞信鸽便是。 放下这桩,夜昙又捡起下一桩轻松些的:“不过我还真没想到,姐夫你族的原身竟是白鹿。” 这还是今日问了夫君才知,上古夫诸一族,质浊而属水性。状如白鹿而有四角,能招水患,其现便为水灾之兆。 蔓君和慢慢:…这原身似乎温柔可爱,实在与嘲风殿下、大侠很不匹配! 少典有琴满意饮茶,只觉自己给连襟藏了许久的秘密,着实是善人。至于娘子略问便和盘托出——着实是好夫君该做的坦诚。 嘲风藏了千年的原身只当恶煞,如今因陈年旧事一朝暴露,一向厚的脸皮都有些挂不住,试图茬话道:“我是什么有什么关系!小姨子还是接着往后说正事。” 青葵却笑着不许他茬话:“我一早便猜到了。并不有损你的风范,相反,我很是…欣赏。” 其余三个姑娘奇道:这是怎么猜出来的?嘲风半点鹿的影子也无啊! 青葵柔声向夫君解释:“你第一次为护我入缠魂窟时,除却准备衣食杂耍要我无忧,壁上还有一形貌憨态的白鹿碎影跳出,可爱纯洁,安抚我心境。当时我便猜,那是你留出的一撮法力元神,自然是你的原身形态…” 嘲风叹气抓发,咳嗽几番:“葵儿冰雪聪明,原来早知道。” 那样早的时候,他就在不经意间暴露了自己的全部。而她也敏锐地抓住了、帮他重新藏好。 嘲风一颗心更安定了些,索性也坦诚向这些因葵儿才得来的亲友道:“诸位也知,我沉渊以力量为尊。蛇族、烛龙族,再不济也是个蝠族才算是好些的族群。幼时顶云也拿原身嘲弄过我,实属无趣。” “我千年想为夫诸族正名,也想为这原身正名。不过这都过去了,在永不会认可自己的人面前自证本就是件蠢事。我母妃和葵儿让我终于明白这点。我不需要其他人的肯定,我本就能把蛇族和烛龙族都打得满地找牙。” 他讥讽一笑,倒有几分傲气。夜昙难得赞同:“这倒是。顶云比姐夫差远了。乌玳都不如姐夫的修为。勇猛与否与原身何干。” 少典有琴开口道:“夫诸族的阴诡之术也不会比蛇族少。你放心。” 嘲风咧嘴,“老七这话说得,我太放心。” 玄商君再述神图碎片和死后惨被剖心的禅真和尚一事。青葵蹙眉不忍,道:“不知天兵将大师埋在了何处?我们该去人界找僧家为他超度一番。” 慢慢大咧咧道:“这超度祝什么啊?早登极乐——他困于修行登不了;来世顺遂——他下辈子、下下辈子都还是短命鬼啊。我看还不如一把火烧了,让他去给变成风的皞帝赔罪。这才是真赎罪。” 青葵思索后竟道:“嗯,的确该如此。比起残破的尸身,大师也会更想随风化去自由。” 慢慢:“…我随便说的啊。” 夜昙夸道:“我们家鸟儿,大智若愚,大巧若拙。” 慢慢抖掉一身恶寒:“你这是夸我还是贬我?” 过两日恰有镖师要去人界走镖单,请来僧家为灰尘超度再挥洒也是可行。几人定下此事。话锋慢腾腾也有条不紊地终于到了内屋躺好的浑小子的要紧事上。 夜昙打了个哈欠,花又快蔫了。为了不在有琴悠悠的陈述中睡过去,她主动请缨后面的自己来说—— 几个时辰前。 瑶池边,梧桐树后。鸱尾挨了星光神水的折磨,正气若游丝。 其师父架他起来,师祖严肃问:“你身上这万仞剑和星光神水,怎么来的?” 鸱尾请夜昙师父把自己放在树干上靠着,吐气道:“您要问这个啊,我都告诉您。不过…什么神水,这破玩意竟然是神水?我就说天界伪善…除了您!炼什么不好炼这东西,可要命。” 刚缓口气就开始碎嘴废话不停,夜昙都怕他说多了背过气:“说重点!” 鸱尾一抖,老实丢弃废话简略说:“我说我说。天界有个人界飞升得道的神仙叫许逊,从前是人界的旌阳令…” 旌阳常发水患,这许逊除却做官还很有些道行,于滔滔江河中慧眼如炬,察得乃是一蛟龙兴风作浪。便以万仞剑将其斩杀并钉于铁柱之上。蛟龙身死魂消后,柱与神剑皆淹没于水中不见踪影。直到许逊飞升,万仞剑才受到主人感召出水。此剑吞灭蛟龙念识后已有灵,许逊为保一方水土向其命曰,不必随他上天,而该留在人界继续诛杀各地水患中妖。万仞剑听命落下,从此对为恶水族穷追不舍数年… 夜昙啧声道:“你也做过搅乱人界民生的水中恶妖?” 鸱尾虚弱一笑,满面郁结之色:“师父可太冤枉我了,我不爱在水里翻腾,之前也就喜欢扒个屋顶看看人界风景。” 许逊当年的飞升实则并不顺利,元神在历经数道雷劫后涣散非常,刚踏入天界竟灰飞烟灭了。万仞剑成了无主之剑,难以压制蛟龙恶灵,再添许是许逊本人的一点不甘残念留存,此剑变得狂躁不安,逐渐从对为恶水族求追不舍变成不分青红皂白,只要是水族都求追不舍。尤其是雷劫至时,此剑更是见谁杀谁,仿佛要报复世间一切。曾经的英雄这便成了祸患。 鸱尾续道:“此剑乱砍乱杀,只有将水族钉死在柱上才能安分十年。就如它第一次降妖除魔一般…但也只有十年。因此每隔十年便有个倒霉鬼要被捅。若是受不住当场死去,受得住的捱上十年也就过去了。万仞剑会自行拔出寻找下个倒霉鬼…” 修炼飞升的人族不乏经不得最终的雷劫身殒之人,于神族中人印象也十分淡薄。少典有琴摩挲那剑上寒光闪闪的雕琢“万仞”二字,道:“此法器虽精妙,但也不是无法可解。为何不求助天界?” 鸱尾:“砍杀虽多,但若是得其窍门助其钉杀,那便可十年才捅一人,水族有数个分支,足有万人。这等小事,报上去他们嫌丢人。况且这东西,也挺适合党同伐异的,捅死个对手只说天罚就好。” 夜昙的怒火烧起来:“小事?怎么又是他人性命如瓦砾的那一套,总之伤的不是自己就可随意!” 望族自有护体法宝可以抵御,倒霉鬼多在水族中小族内流传。不过,当初为恶的蛟龙族尤为被万仞剑所“关照”。蛟龙大族的诸多修为法器也挡不住其乱砍乱杀。 终于有一日,一位蛟龙族的智者想到了克制它的主意。那便是找替死鬼。 鸱尾说到这,闲闲叹气:“如师父所见,我就是那个替死鬼。” 鱼龙一族有些玄妙,其首似龙、身似鱼,和蛟龙族有些远亲。迷惑剑灵当是足够。体质纯水、非清非浊,可修仙可堕魔,成年后自行选择,只论一念之间。却也因此天赋寻常者不精清更不精浊,修为马虎。恰好族内少人,即使抗议也掀不出水花,种种都适宜这替死鬼的模样。故在某个月黑风高即将打雷的雨夜,鸱尾喜好登高,被蛟龙族的远房“表哥”骗至人界屋檐登高望远。一道雷劫劈下,万仞剑寒光出鞘,认准表哥后——将鸱尾钉死在了屋檐上。 “它真的瞎。”鸱尾挠头道,“造它的许逊被雷劈死是应当应份的。这什么修为、什么眼神啊!我那蛟龙表哥以为我必死无疑,扭着脖子就走了。准备让我风干在屋檐上。这剑不能全拔,不然会带着我的元神一起扯碎。我就把剑拔了一半出来跑,想着大不了就捱着疼,疼它个十年罢了。” 他一拍树干,哗哗落叶,十分郁卒:“没走多久,又是一道雷。万仞剑因雷而怒震、引雷入体。雷劫劈下的东西也直洒入剑柄。我都没看清楚,它就跟活了似的跳跃于剑身中。要说倒霉,我看四界谁与我争…师父你说是不是?” 他说了这许多,也隐去无数被背叛出卖的愤怒和被剑伤神水腐蚀的剧痛,尽量轻松诉说。夜昙听得五味杂陈。 这善意和正义成了恶意和怨念,亲人出卖,家族势弱,大族装傻,再加上前天帝傲慢的恶因…竟险些要把个根骨非凡的少年彻底无声埋葬。 “有琴,这剑虽是人族所造,却是用神族所传符文法术。你能取出这剑销毁,还鸱尾自由吗?” 夜昙同鸱尾一道祈盼望向玄商君。玄商君答:“若是没有神水,本是不难的。” “鱼龙族玄妙之处便在于其念识便是肉身,皆为水性。流动往复,此消彼长。星光神水吞灭念识,对于寻常人来说一触即灭,他却可将其转化为对肉身的腐蚀吞噬,暂时保住性命…” “而万仞剑,”少典有琴再度探查,确认后方缓缓道:“既伤了他、引来神水。却也救了他。将神水储于剑身,唯躁动时流下几滴。若是贸然拔出,以鸱尾的肉身念识,抵挡不住神水的全部毒性。” 夜昙:“那将神水先引出,再拔剑呢?” 想想方才已试过此法,夜昙不免失望:“似乎也不可。起码你我不可。” 不仅因为鱼龙族非清非浊,而鸱尾还没来及成年后一念定下清浊。还因为数年相生相克,星光神水已算是他肉身念识的一部分,滴滴融入。如今的他可谓受毒侵扰,又浑身是毒。拔除全部毒性无异于拔除他的生机。 鸱尾听了半天,昂头满不在乎道:“也罢!师父和神君师祖也莫要为我发愁了,我族内已无亲人,现在又是个不容于世的怪物,修为么,行走江湖也够用了——我还因此学了不少炼毒之术,焉知非福。就这么相生相克下去吧,到哪一天谁赢都是天命。” 少典有琴也不知对他这种嘴硬的臭小子能说什么,便干巴巴劝他莫要放弃生机:“锲而舍之,朽木不折;锲而不舍…” 鸱尾:“师祖说得对!我正是一根朽木。夜昙师父之前夸我是‘才’,我便受宠若惊。” 少典有琴:… “师父和师祖实在想让朽木慢点折,就教我研磨些神族的止疼药吧。”鸱尾拱手龇牙,“每逢电闪雷鸣,万仞剑便异动,我在地上扭得不像水族像虫族,实在不好看…” 夜昙气得要揪他耳朵:血肉都化了一半还只在乎不好看!手作势要上,这时又一仙人声色到访:“呀,小有琴,小夜昙,你们今日也来天界啊?” 第7章 谁是谁的荔枝糖 夫妻二人转头,霄雨仙尊滚着岫玉在面上,悠闲踱来,望见树下还歪着一个,复笑道:“怎么还带了只小鱼龙上天。也是来欣赏我新挪植的梧桐树吗?” 夜昙和有琴给仙尊问安后刚要再说话,仙尊想起什么,又喜气洋洋地过来拉起夜昙的手,指向树桠。 树桠后一绿一粉两点神识微微闪动。 夜昙:“这是…” 仙尊对着少典有琴稍稍笑话道,“小有琴如今摸牌算牌四界属一,这眼力却不佳了——这是你们那两位兽界朋友,竟没有认出来吗?” … 故事曲折可谓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慢慢打断她家昙昙道:“等会儿,诛妖错杀的事儿还没完,梧桐树上的神识又是怎么回事?” 玄商君道:“霄雨仙尊为了帮我们在法阵中救下的姑娘早塑灵体,将夭采和萝青新的根系连接在了梧桐树上挪植去天界。若吸清气生长,重生后或可更易修炼成仙。” 慢慢:“两个,我和杨戬不是种了三个吗?” 夜昙答道:“时闻竹不愿意成仙,也不愿意上天,说下辈子还要做兽界富翁呢。” 慢慢:“…行。那然后呢,仙尊来了,你们有没有从她那问出把剑拔了还不会把昙昙徒弟毒死的方法?仙尊可是掌管瑶池之水啊!咦等等,不用仙尊,我都能想出来,神水分则毒药合则解药,再给他灌两滴金水银水不就得了!解完毒再拔剑!” 夜昙:“你想得倒容易。三水结合又不是面和水成泥,哪这么容易重新结合。” 慢慢悻悻道:“哦。” 实则夜昙和她家鸟儿是实打实的知音——这想得容易的法子当时她也问了年长多闻的霄雨仙尊,这才又得了次失望。 仙尊道:“你二人是否还记得三光神水的渊源?” 夜昙咬牙切齿:“这怎么会忘!少典宵衣打翻的嘛。然后三水被雷劫劈开下界。” 少典有琴:“嗯。金水入了太平大漠汇成剧毒小溪,银水留在瓶中被一人族用来作恶,剩下的便如仙尊所见,万仞剑引雷入体,星光神水便在剑中储存。” 仙尊举着岫玉点了点犯傻的夫妻俩:“不是说劈下去的渊源,我是说它的来处——百年前小有琴还在玄境中闭关,慈航真人来和青藜星君论道时把玉净瓶落下了。常言道解铃还需系铃人,若你们想救助这小鱼龙…” 夜昙:“就该去找慈航真人!多谢仙尊!但真人要去哪里寻呢?” 她真诚地望向仙尊,仙尊讪笑,“夜昙把我问住了。她这家伙佛道双修,常年无影无踪,一般人还真找不到。连灵璞那老东西都不知道她的行踪。” 见夜昙又垮了脸,树下那只小鱼龙几番喜悲下来已是心脉不佳,两眼一翻又晕了过去。仙尊心生恻隐,将一旁的瑶池水引入法器交给二人。 “瑶池水由我掌管,分你们些也算不得什么。此水虽比不过三光神水的威力,却也是催生灵智的好东西。鱼龙一族我知道,肉身即是灵识,用此水灌下,或可减轻一些他的痛楚。” 夜昙双手接瓶鞠躬千恩万谢,“谢谢谢谢仙尊!” 少典有琴也谢道:“多谢仙尊仁心!” 仙尊抬眼笑曰:“旁的感谢不提了,你二人忙得脚不沾地,何时有空回夜昙老家看看,也陪我们几个老家伙再摸两圈牌?” 夫妻二人哪还有不答应的。这感谢法子也是自家赚灵珠嘛!就喜欢和三真这样阔达的老神仙待在一处! 定下日子后,仙尊满意再帮忙回想:“青藜好似今年欲找西方梵境的尊者来给学生加佛法课。若不出意外,来的就会是慈航。百年前那场论道青藜没胜,一直记挂着要再找她辩呢。你们要不等些时日?” 夜昙与夫君对视,默默摇头。 少典有琴便将夫妻同心的仁心倒出来回仙尊:“多谢仙尊指点。只是这神水痛楚,实不堪言。真人既行踪杳无,怕是星君也难以寻得,即便是最终寻得,也不知何时,这水族少年在此期间要经过多少次洗髓折磨、是否还能捱得过去,都尚未可知。” 夜昙:“他既认我作师父,我便不能哄他坐以待毙,去等一个不知何时来临、是否真的会来临的飘渺希望。再说,其实我们镖局也算是欠他一条命,也该努力还他。” 仙尊默然,左右看了看这赤诚一片的夫妻俩,竟有些动容。 但并不惊讶:“你们两个,我一早就知晓重情重义的性子。罢了。那我和灵璞在天界帮你们打听慈航的下落,你们可去下界试着救这小鱼龙。” 玄商君颔首再拜:“多谢仙尊。仙尊方才一言,也使我们如醍醐灌顶。解铃还需系铃人,兴许解开那许逊的万仞剑,便也能解开神水的侵蚀。” 夜昙揽住夫君,笑靥如花:“我们便去旌阳寻一寻那旌阳令的过往。看他的法器为何失心疯了。” 月沉星落,来问诊的病人早已散去。木荷堂中的众人也将茶水饮尽、故事听完。齐齐去里屋看那昏睡的鱼龙少年。嘲风终于见到给自己喂毒药的小恩人,当初废话一箩筐,如今惨白着脸侧躺在自己床上一个字也说不出了,挠了挠头,有些不适应。 夜昙正好槽他:“姐夫,鸱尾是你救命恩人,却又成我的徒弟,那你是不是比我差了一个辈?” 嘲风顿时不伤怀了:“你少得意,他的命我来救,等还了他自是不再差辈!” 鸱尾被他这一嗓子吵醒了,咳了两下便睁眼,疑惑望向满屋的人。 青葵即刻轻惩夫君:在病人恩人面前如此无礼! 之后,除了玄商君矜持、青葵医家得体,其余四人将脑袋齐齐凑过去,龇开牙花子喜道: “你醒啦!” 四面八方的问候把个聒噪少年吓得咽唾沫:“醒…醒了。诸位是?” 夜昙:“你师父我的亲人和朋友!喏,还有他,你肯定认得!” 嘲风抬下巴:“小兄弟,是我。我来报你的毒药之恩了。” 鸱尾:… 呃,这摩拳擦掌的样子,真的不是来报仇? … 鸱尾对霄雨仙尊的指点也听了一些,后半截故事补得迅速。好歹也是个有些根骨的,没几句也就推出了屋内众人与师父师祖的关系:原来自己一月前随手救下的大恶煞是师父的姐夫,旁边这位娉婷高洁的神女是师父的姐姐,再旁两个姑娘分别是师父过命的挚友鸟儿和师父姐姐的小徒弟… 他对着蔓君激动道:“呀,那你是不是该唤我师兄!” 蔓君刚因他这一副好皮囊脸红几下,自是要慨然地说实话:“我比你拜师早,师父也比夜昙姐姐年长些,你该唤我师姐才是!” 鸱尾也不扭捏,直接改口:“哦!师姐!” 蔓君作了十五年的最小,终于在名头上长大了些。不免产生照顾小辈的责任——哪怕这小辈实际比自己大了百岁:“那那…你拜我,以后我来为师弟擦药!” 嘲风隔开马上要同门相见泪眼汪汪的两个小屁孩:“哎哎哎,你俩兴奋个什么劲儿。听你们师父说话呢。” 少年少女闭嘴望向运筹帷幄的师父们。青葵先道:“我先要好好谢谢鸱尾,救嘲风性命。” 鸱尾:“您您千万别同我行礼,我受不起!不瞒您说,其实我顺手救助的人也不少,魍魉城的报恩之约如今也只有嘲风大侠一人当真了…我就没想到真有人去,是我失约。对不住师父和师祖,叫你们空等一月。天界相遇你们又把我从雷霆司捞出来一次,其实早也还了这恩情。” 青葵摇头:“并非这样算得。救你出雷霆司的是昙儿和玄商君,我和嘲风尚且欠你一命。” 夜昙拉着少典有琴的手晃晃,“但你不欠我们什么,师徒之间,也不要这些虚礼。” 少典有琴:“好生将养。我们一道去旌阳为你溯源万仞剑。” 鸱尾愣怔,听到天书一般。不要他亏欠,却亏欠他? “师父,我从未见过你们这样的人…”关键吹嘘之时,他反倒嘴笨:“呃,瘦蛟夜叉、干戚刑天也比不过的。” 夜昙略想想南天门外被神将砍头斩魂的二位青面恶煞,嘴角抽抽:“乖徒儿,下次换个词儿夸吧。” 那二位,太丑了! 慢慢经常去南天门与丑陋恶煞残影四目相对,此刻作为知音,早已在一旁笑倒。 蔓君所说要替师弟上药其实无所实现——她师父的排兵布阵中她被留下了。为了安全,也为了不要让刚启蒙的医术断了温习。头疼脑热、伤口包扎之类的小病蔓君已应对得宜,近来入秋寒凉,来找医馆求诊的也大多是这些病痛。 慢慢道:“我不管!前几次你们都自己玩了,这回怎么着也得带上我!” 夜昙暂且丢了夫君之手和鸟儿紧紧环抱,“去,必须去!太州案你要是在,有琴骗不着我;法阵那天你要是在,臭和尚早稀巴烂了!这次你必须在!” 少典有琴:“咳咳…” 娘子怎么又提他心虚之事。这被甩开的手心都有些发冷。 青葵无奈点头,“好好好,一道去!只是奇鸳车坐不下五人,要烦劳慢慢驮着嘲风飞了。” 一旁看戏的嘲风:“…什么?等等,葵儿,为什么慢慢驮我,我们不是坐一起吗?” 青葵嗔怪道:“鸱尾孱弱有伤,怎能在鸟背颠簸?你要么去同慢慢一起。要么自行飞去。” 鸱尾喝了口“师伯”泡好的茶,沁入脾胃之外,心头滚过暖意。 这头嘲风还在据理力争:“葵儿…我的意思是…” 想到理由了:“我的意思是小姨子那车驾的,岂止是颠簸,会伤人害命!而鸟背相比就煞是平稳,煞是平稳!适合我这小恩人端坐于上。俯瞰人间。” 少典有琴比夜昙脸色黑得还快,替娘子正名道:“非也。我作证,昙儿的奇鸳车如履平地,烈风踏雪也是万里挑一的乖顺可人。” 夜昙吐舌:“就是!我车驾得好着呢!从车上下来的人都是夸赞,除了你事多!是不是姐姐?” 青葵:“我也觉得昙儿的车驾得甚好。” 嘲风:“…葵儿,你这是‘吾姊之美我者私我也’。小姨子,你自己在前面负责横冲直撞你当然没知觉…老七,你摸着你没有的良心想一想,为了媳妇值得这么无耻吗!” 少典有琴良心安稳道:“总之三对一。你出局了。” 故最终定下六人前去旌阳溯源。清花夫妻报恩,浊花夫妻救徒,慢慢也凑个热闹,蔓君留守家中。 “镖局过两日有个单子要去人界替个财主运货,你记得告知他们,顺带寻个僧家回来烧和尚。”嘲风憋了火气,缓声同唯一不敢揶揄他的小丫头说道。 蔓君寻来纸笔记下。玄商君另道:“若是天界有人来寻,用万霞听音通知我们。” 帝岚绝临走前可算是做了件好事——新做了几个万霞听音,叫大家得以互相通信,而不至于捉襟见肘。 蔓君吹干笔墨,紧张呼气:“师父留我果然有远见,有这好些事情要做呢!师父你们去吧,我一定好好看家,好好读医书!” 青葵还有些谆谆教导:“若是忙不过来或是遇到任何棘手的事,就告诉我们,或者先去找朱樱她们帮忙。” “那是自然,师父放心!” 玄商君忧心的太极图阳鱼碎片尚被天兵寻觅,余下的整条阴鱼更在沉渊不知名处。他倒也没瞒嘲风,据实相告。天兵入沉渊多有不便,本是要传信给乌玳帮忙,嘲风却制止:“乌玳要找,必是大张旗鼓不作掩饰。既然有人要寻图,他折腾起来未免打草惊蛇。我还是传信给海潮,叫他带着我斥候营的弟兄悄悄寻觅吧。” 玄商君:“多谢。”嘲风即刻道:“诶——光说不做怎算谢。你把奇鸳车坐席让我一份如何?我要和葵儿在一起。” 少典有琴面不改色:“青葵公主定在前排和昙儿坐一起。你照顾鸱尾。他身上有星光神水,颠簸中万一…” 嘲风:… “这魂飞魄散的机会还是留给金身神君。反正都是摸不着,我去鸟背上遥望媳妇。” 于是万事解决,彼此回房。 夜昙洗漱过后就摊开包袱收拾细软。才从魍魉城游历回来,床榻还没捂热乎呢,这又要上路去人界。且亲友都在,也算是场值得期待的新游历。旌阳地处人界西南,人族所居多山盆之地,四周山峦遍布环绕,几江交汇,因此交通闭塞,炎热潮湿又常发水患。夜昙多备了些厚实的衣物,飞巾防风晒、纸伞防闷雨。一番整理后法诀上帕,便轻飘飘地也不占包袱多少地方。 她开始数银钱:旌阳的好处在于遍设钱庄,不必随身携带压肩金银,几卷银票便可于钱庄随意兑换钱财。忆至此处,夜昙又念叨旌阳特产道:“近西烟水绿,山头荔枝熟。可惜晚了些,吃不到了…” 她方叹气,腰便被扣住。少典有琴洗漱完更寝衣,正回屋抱住娘子:“什么吃不到?荔枝么?” 夜昙恨恨点头,“不提也罢,忽然想起却无法立时吃到,好叫我抓心挠肝!旌阳盛产荔枝,可惜最晚熟的一波也便在夏末出果。如今已是秋日,果实早过季。要是早些碰上鸱尾,说不定我还能过过荔枝的甜瘾。” 早些碰上鸱尾的愿望又何止是甜果子,还有早去旌阳,少叫徒弟受些苦。 但这些夜昙不必多说,少典有琴也明白。用下巴蹭蹭她道,“我记得从前在天界,我教你法术,你就将毛笔变为荔枝糖。既然如此喜欢,我们去旌阳不如也挪棵苗来。青葵栽了木荷花观赏,我们便栽树种果子吃。以仙法略护,必能保它四季结果给昙儿品尝。” 夜昙高兴地拱了拱他,“你怎么什么都记得啊!”抬首撞见夫君深邃眼眸,更是心软难当。 “夫君对我这般在乎,我自是要投…荔枝,报玉颜!” 她手中极快闪出一团白色,清凉冰润的膏体直抹上夫君的鼻尖。 少典有琴:“…嗯?” 他很快被娘子挣脱怀抱又抓着胳膊挪去榻边,一推一扑,面上各处都沾了凉意。 兰薰桂馥,不绝如缕。 少典有琴懵然躺下半个身子,长腿还在纱帐外半立地上。直到夜昙变出铜镜给他瞧,惨白的大花脸好似恶鬼,实在是唬人。 “这是…冰肌玉颜霜?” 床榻宽阔,夜昙早已爬到他肩旁,缩成一团俯瞰折腾他。且吃吃笑道,“正是正是!正是我平日取来匀面的冰肌玉颜霜。鸱尾说我恶煞倒提醒我,可万不能疏于容貌保养,改日真成了沟壑丛生的恶煞。夫君天生丽质,但仍需养护!本公主便纡尊降贵,亲自为你匀面按摩。” 少典有琴做过闻人,也是知晓这些女儿家爱惜容貌的东西。平日更见昙儿常用。因此接受极快,只蠕动唇瓣道:“那娘子随意便是。” 他阖目不再看镜中怖人的大白脸。胸腔吐气,身心舒展。便有柔软温暖的手指在他额间起舞。 夜昙缓而慢行,匀开霜膏,将夫君的浓眉彻底染白了去。好似白眉老叟。她偷笑向下,少典有琴呼吸绵长,长睫微抖,于是也沾染风霜,可怜兮兮地颤了又颤。触至下眼睑,便将风霜搁下。 鼻梁似山峦存雪,薄唇是面上唯一润泽的红色。夜昙用食指勾了丁点霜膏,蹭在他嘴角。 “有琴,最后一点玉颜霜也用完了,我可以借你的一些吗?”她轻声细语,低头在他耳旁吐气如兰。 少典有琴:“好,但要如何借用?我面上这些正在化…” 夜昙自是有办法的。用额头蹭蹭夫君的额头,这便有了额间的霜膏;鼻尖蹭蹭夫君的鼻尖,面颊贴贴夫君的面颊。已经染上他体温的霜膏不算冰肌,但依旧可赠玉颜。夜昙最后捧住他的面颊轻轻地吻他嘴角。红色丘陵上有雪水在唇间融化,秋日凉意渐退,炽热的情愫开始在屋内燃烧。 “昙儿…”他总易被猝不及防地吻住,也总是回馈心旌摇曳的叹息和顺从。夜昙已经扑倒在他身上没有章法地四处乱啃,在荔枝树挪植长起来之前的之前,花儿要把最喜欢的果子先吞入腹中得个满足。 第8章 出发旌阳!姐夫落地就招恶犬 子夜时分,少典有琴睡沉了。夜昙轻手轻脚地挪出来,很快被他梦呓着抱住。问她去哪。 “去…茅房。很快回来。” 少典有琴松了手。似乎又睡沉了。夜昙松口气穿好鞋,套上他的袍子给自己裹了几圈,用法术无声地开门、关门。 走至开阔处,她才把憋住的喷嚏放出来。 她其实是来看看月亮。自从认识狐妖浮岚,她就多了这么个小习惯。在最满足的时候,看看满轮的月亮。 连霏生着和浮岚一样的脸,夜昙也分了几分关怀在心中:不知她如今是否安全?是否守着那颗佛珠拼死不要旁人夺去。 她略走了几步。见姐姐屋中早暗,蔓君屋中也暗。慢慢回了兽王府休息。如今只有她一个人清醒着看月亮。 ——好像,也不对。 鸱尾正在屋顶上坐着发呆。 夜昙飞身上去,不免摆起长辈架子:“这么晚了,怎么不休息?” 鸱尾吓了一跳,抬头见是夜昙师父,松了嘴角扯笑,“师父给我的瑶池水甚好。我背上疼痛稍解。今天睡太久了已经睡不着,就想来看月亮。” 夜昙分了有琴两层袍子给他。可后背万仞剑突兀拔起,几乎要将仙袍撑破。 鸱尾尴尬道:“还是算了吧师父。我不冷。” 夜昙变了个火堆在二人脚边烤起来。 虽和这臭小子只相识一日,但其中曲折背后故事,总叫夜昙似有相熟之感。沉默了会儿,她便首先开口聊道:“为什么还喜欢登高望远?连你那混账表哥哄你如此苦痛,都不改习惯。不知道吃一堑,长一智吗?” 鸱尾把手靠近火堆暖暖。他在撒谎,他当然会冷:“师父往前看,会看见什么?” 夜昙抬头遥望。银白月色在兽界山峦房屋隐约起伏,却总是力不能及。黑暗占了更多的份量。一切难以分辨。 “看见一些山,一些河,一些房子。但是都很黑。” 鸱尾:“这就够了,比北海的景色好多了。海底是没有这些的。” 夜昙:“海底不是珍珠璀璨、光华万丈的绚丽之景吗?” “师父说得没错。海底本一片漆黑,我们水族便装上各色明珠宝石,装扮得它光华万丈。也是一番奇景。可我嘛,我更喜欢人间自然的光影。朝霞铺金,日出染就一片火红,这里会一点点亮起来;到了晚上,日月轮转,这里再一点点暗下去。不用担心有一天明珠会耗尽法力,海底陷入黑暗。太阳落下去,可它总会升起来的。” “还有啊,”少年依然话唠,“师父曾是人界的公主,肯定也知道,泽州门楼墙壁会有精致雕花,屋顶的最为美丽,整栋房屋贯通水系,再加上绿树成荫、群山呼应,比天界也不差。再往西些的人族喜欢尖塔形斜顶,抹灰木架上攀附紫色的藤蔓。我还曾俯瞰过一间废弃的古宅,它在苍色山岩脚下,宅后种了好些多节的竹根。鞭子似的从墙垣垂下来,挨着遮满浮萍的废井。我以为它萧瑟,可井里有好些蛙声,其实它们自得其乐。” 夜昙静静地听他说。 “听说人族的皇宫更是不凡。有些宫室会用减柱造做法,殿内前檐金柱减去六根,只为人帝开阔面见朝臣。却坚如磐石,地动也不能撼动其分毫…” 夜昙顺着他的话想了想,好似的确如此。不过在今日之前,她并未在意过父皇召臣议事的厅堂有多少柱子。 “我很喜欢人间的各种亭台楼阁、寺庙庵观。所以也很喜欢在屋顶看它们,细数每一块瓦片。曾经我想做个匠师,总有一天偷学了人族那些匠造之艺,就自己盖一座最漂亮的屋子。园林也好。什么草木都可以来盘绕,什么兽类都可以来歇脚。我就再请人打一把摇椅,晃在厅前,看头上的紫藤花垂落。” 鸱尾想象许多,最后讪笑向夜昙:“对不起师父,我话太多了。” 夜昙看着他:“你不是喜欢做匠师,你是喜欢人间。” 鸱尾耸肩:“嗯。我们鱼龙族,成年后可一念定清浊。万年来归顺天界,以清气修行早已是约定俗成的事。我偏不,我想,我连清浊的样子都不知道是什么,我怎么选择?然后嘛,我就去人间看一看清浊。自然是给自己招来祸患。” 他握紧拳头又气道:“这些修仙的人族也实不可靠!把我戳成窟窿了!从此后我立志要做恶煞!果然做恶煞就是好,没让我受几年苦就遇到了师父您。等我把那破剑拔了,又是一条好汉!” 夜昙不由笑了,“是,师父答应你,把你那破剑拔了。” 万仞剑在鸱尾背上躁动颤抖。剑灵似有感知。 但好在天空无雷,星光神水还是没有滴下再折磨少年。 夜昙突然又道:“日光神水和月光神水曾经害了很多人。” 鸱尾:“啊,之前听师父说了。是在人界太州平州吧?我也是爬到那被星光神水击中的。” 夜昙捏了衣角喘气,“那个最初受了神水磋磨的人,也就是后来作恶的人。” 鸱尾瞪大了眼:“啊?那这人族挺厉害啊,不但没死,还化悲伤为…愤怒?” “你比他更厉害。”夜昙认真说道,“你的血已是这世间致命无解的毒药。若你想报复,这三年,早不知可主宰多少人的生死。你竟捱过了痛和怨,没有去伤害任何其他人。当时那恶人教主害命的借口,到今天,到你身上才算是真的烟消云散。” “身负…恶兆,也可以…” 也可以像辣目。 “坚守本心。” 鸱尾脸色红透,别过脑袋不好意思道,“师父您…夸张了。我还迷翻了渚岐呢。还偷了蛋——这次做的羹冷了,下次我再给您重做!呃,那些救的人也是因为想收尸炼丹…就是嘲风大侠吞的那个。” 他哗地把那毒药变出来给师父看:“我每收恶煞大妖死后的残存灵气便用作炼丹。此药名为‘回望’,可使人回光返照。我是给自己准备的,想着快死的时候就吞了它尽兴玩一次,然后被自己的药毒死,总之不要死在这破剑上的。” “如今只剩两粒。还好上一粒帮了些忙。以后也不用炼了…” 夜昙:“你不会用到此物。我保证。” 鸱尾再抬头,已是面色如常而眼角发红。 “我相信师父。” 瓦片轻裂声自耳后传来。师徒二人再转头,玄商君早已踏月登顶。立于月下。 神祉似一尊玉壁挂上厚厚夜霜。陈湛露斯,显允君子。 “不是说很快就回来?” 夜昙:“你来啦!坐!我们正在闲聊。” 他弯下腰,坐在夜昙身边。三人成排,中间的火团被神君再加热气。 少典有琴给夜昙又裹一层衣服,道:“你们想聊什么聊什么,不用管我。”可鸱尾还是有些怵他,毕竟这可是能引雷的神仙啊!同师祖打完招呼便关了话匣子,缩脖子闭嘴。哪还敢多聊。 不消一会儿少典有琴又说话了,这回有些讷讷:“你们…怎么不说了?” 是他来了就没话了?昙儿竟和这臭小子有了他进不去的结界? 夜昙笑答:“不是,我方才在想荔枝。” 少典有琴:… 荔枝神君伸手掩住颈后新痕。 “若我们快些动身,全旌阳是否能找到那么一两棵还结果子的树?” 少典有琴松了口气。长袖下牵住娘子的手十指交扣。 “那明日破晓我们便出发。” 翌日酉时,黄昏。人界旌阳。 烈风踏雪嘶鸣落地。夜昙单留车架,解开缰绳任它们在新地界逍遥去。 二马相携奔跑,一黑一白很快消失在层峦叠嶂中。 嘲风落地更早,现正扶娘子下鸳车。边道,“小姨子的烈风就是性子野,头也不回地就跑了!别带着踏雪一去不回,任你如何呼唤归来。” 夜昙扮个鬼脸:“才不会。” 慢慢抖抖羽毛神色兴奋,“这地方我没来过。本以为迷雾瘴气非常,没想到好生漂亮!” 一路飞来,越过一矗立天际的高峰,其终年积雪。阳光照射下,洁白晶莹,银光灿烂,秀美壮观。更有小峰环抱,萦紫映苍,九曲泉流,山风纳翠。除却落叶榆树,旌阳也多植长青松柏,因此夏秋冬三季之景竟可于一处摇曳。 鸱尾过了雷劫,又于夜间将心事一吐为快,眼下正不像个病号万分精神。他背剑转了几圈,首先指向山坡下道:“师父,师祖,下面就有一处人家!” 嘲风:“眼倒是尖!” 少典有琴道:“许逊于旌阳有大恩,当地人该为其修庙立传。想来向当地人询问并不难。我们这便下去吧。” 几人纷纷点头。这就要下了山坡去。谨慎的青葵拦道:“等等。我们装束与村民相异,还是要做些修饰。嘲风,你收些浊气威压。玄商君的清气也收些。昙儿、慢慢,此番说好,不到万不得已不可在村庄里用法术,更不可化形吓人。不然引起村民恐慌,有违我们的目的。” 被她点到的几人都乖乖听话。该更衣的更衣,该收法的收法。鸱尾看得舔唇喃喃:“我算是知道,这家里谁地位最高了…” 为了避免月异山内现编人族姓名的尴尬事由再现。两位神君恶煞都选了个假名行走。玄商君依然暂用岳母之姓,假称李玄;嘲风有母妃大好姓氏可借,便为雪阳春。 夜昙捏着鼻子对后者:“阳春白雪?姐夫你能不能对自己有点清晰的认知——文化是靠硬取名取出来的吗?” 嘲风:“没文化!”这分明是他读得最熟的一句诗:青青园中葵,朝露待日曦。阳春布德泽,万物生光辉。难不成让他叫“雪万物”? 青葵失笑,“此名不错。起码比顶云好多了。”众人于是都笑。 鸱尾行走人间早有化名,池为鸱近音。 “池望。”他解释给诸位听,“我母亲从前给我取的小名叫阿望。” 夜昙想到那救人的毒药“回望”。少典有琴则想到真正的近音,曰“痴妄”。夫妻二人皆是顿住。 “阿望阿望,怎么像条狗的名字…” 其他人:… 果然,阳春白雪的嘲风最擅长打断愁绪。 “汪——汪——汪!” 许是听到有人正作犬吠,当真从山坡后面窜出条大黄狗。 这农家豢养的看门犬最是护主凶悍,见了生人狂吠不止,迅疾如电地就往嘲风身上猛扑。犬牙差互中甚至残存捕来动物的肉屑!嘲风伸手本要变刀,竟还记得娘子所说不可滥用法术,又生生收起法术,抬脚将其踹了几丈远! 那黄狗在地上打了个滚,哀哀叫唤不动了。 嘲风心有余悸:“天杀的,这山中恶犬长得比凶兽还大!” 众人都在看他,夜昙幽幽道:“姐夫,我们刚入此地,你就杀了人户养的家犬…” 嘲风惊悚望向青葵。青葵也是满眼欲言又止的责怪。 “我那一脚收得狠,怎么会踹死它?”他不信。主要是怕媳妇生气,急忙走近黄狗,“狗大哥,你起来吠两声,给我正名——我真没下死手啊?” 只见那皮糙肉厚的黄狗在地上滚了半圈,果然睁眼,嚎叫一声又来扑他! 嘲风这回脚都不敢上了,伸手从它最柔软的肚腹推了一把,使巧力而不会打得恶犬五脏破裂。 黄狗再倒,霎时再扑来!嘲风无语了:“这畜牲与我有仇?!葵儿你看见了,不是我杀生啊,它再这样我真…” “好汉手下留情!” 这恶犬的主人终于迟迟跑来,手中一截断了的狗绳:“莫杀莫杀!好汉手下留情!” 嘲风一记手刀把恶犬劈倒,边冲那狗主人道:“没杀,绳子丢我!” 狗主人卡住脚步,下意识真把草绳丢了去。只见嘲风比恶犬更似迅雷,接过绳子三下五除二就把狗子捆成了麻花。等畜牲在地上挣扎狂吠之时,又揪块衣角布塞了它的血盆大口。 口中涎水并着血沫染红布团。少典有琴嫌恶蹙眉。夜昙和慢慢也眯起眼睛不忍看。 ——这狗是吃了啥啊? 狗主人跑得满头大汗,又看嘲风一番捆缚极为熟练,不觉大喘且道:“好汉好身法!” 嘲风把剩的一点绳头还给他:“好生看住你家恶犬,别让它再蹿在山坡伤人!”狗主人几番多谢他手下留情,转头再观其余五人,没半点眼熟。便首先自来熟道:“看各位该不是我们宛谷村人?是来游玩吗?此处荒凉,需得下山方有人家借宿。若是各位不介意,可以先去我家喝口茶水歇脚。” 这山中村民虽养出险些咬死人的大恶犬,人倒是朴实热情。少典有琴在辨人方面吃过亏,因此不动声色扫视狗主人半晌,确认其面色黝黑乃是日晒雨淋、手心老茧皆是农活所致、身形壮实但并不挺拔…一双眼睛更是透亮澄澈不含阴诡算计,这才全然放下戒心。 除他之外,嘲风是恶人堆里滚出来的斥候,夜昙见惯了恶鬼嘴脸,鸱尾路过人间许久也有分辨经验,慢慢则是凭借气息并不反感——最终青葵递给嘲风一个肯定眼神。 嘲风收了严肃换了嬉笑:“老乡热情,我等岂敢推辞!那叨扰了!” 狗主人满面疑惑:“好汉说啥?” 青葵会意一笑,接道:“他是说给小哥添麻烦了!” 嘲风本以为自己口齿不清,如今轻咳得意:碰见自己说话能算掉书袋的场合可不多! 狗主人嗐了声,抱起自家挣扎大狗:“你们城里人就是词儿多!山里人家哪有什么麻烦的,不过几口茶水。我叫姚仲,村里都喊我姚二。各位跟我下山便是。晨起才落了雨,这地面湿滑,几位姑娘可要小心脚下。” 六人便跟着姚二小心下山。他倒健谈,一路走一路聊。说此处山坡正在宛谷村地界,宛谷村出村不远便是旌阳城城池。各位若是游山玩水村中甚好,若是想一睹旌阳风情和美食,还是入城更佳。 青葵少行山路,如今步步小心慢下,嘲风便也落在后方扶娘子莫被杂草苔藓滑脚。鸱尾和慢慢断后,不想让姚二多注视其后背神剑,于是夜昙夫妇打头阵跟随姚二。 黄狗一直在他怀中挣扎呜咽。眼中发红很是暴躁。 少典有琴低声道:“小心。”扣稳娘子险些歪了出去的腰肢。夜昙握住他手回以微笑。 姚二介绍四周风景正唾沫横飞,尽兴转头望见夫妻二人自然亲密,便也随口道,“好汉…公子。说了许多,还未问及你们几人姓名?怎么称呼呢?” 这位可不似捆犬壮士的凶悍,而是文气白净得多。瞧那身姿也出尘,更像是不会武的读书人。好汉好汉地叫有些不适当。 玄商君礼貌答复,还不忘把话说得浅显些:“方才制服你家狂犬的是雪阳春,他娘子青葵是我妻姐;我姓李,叫我李玄便好。这位是我娘子夜昙。最后跟着的是我娘子的朋友和徒弟。慢慢和池望。我们一行人是外来商户,听说旌阳盛产荔枝,游玩之余也看看有无生意可做。” 姚二随着他说话把人都对上号,点头道:“原是这样!可荔枝已下季,若是李公子你们想做生意,还得再等一年了。” “便是一棵果树也无留存?” 姚二:“即使有剩,也早被鸟儿叼去、暴雨打去!你们来迟了些!” 玄商君不免失望。夜昙倒是依旧兴致高昂,“那种子、树苗可有留存?” 姚二坦答:“这倒是有,我家便留了不少。若李娘子想要,我送你们几株也可。只是一方水土养一方果木,若想在其他地方播种,未必能有旌阳的荔枝滋味。” 夜昙:“多谢多谢!我们自有办法种出来!” 少典有琴瞥住姚二衣着多补丁,草鞋也破损许多,想来家中余钱也并不丰裕。却张口便愿意送树种给外人,便道:“送倒也不必,你家中余下的树种我们都买了。也谢你容我们歇脚,又给我们介绍这许多。” 姚二愣了愣,抚摸狗头臊红了脸:“公子这说的…不必给银钱,权当谢你们饶过斑锦。” “斑锦?”嘲风在后插嘴,“是因这黄狗后背的虎皮纹路?你名草率,你家狗名倒讲究!” 姚二憨笑,“好汉也是读过书的文化人!我不识字,斑锦这名字是请村里的先生给起的。我幼时掉进颍江,是斑锦将我救出江水。我爹娘要我认它作义兄,它才是我家的‘姚大’。这许多年我大了,爹娘都死了,它也老了。本一直在院中晒太阳,今日却不知怎得,咬伤一头猪后跑了出去。我追了半座山才碰上你们。” 夜昙不由又眯眼:“所以它嘴里那些…是你家猪的…肉?” 姚二低头看了看,才发现那些肉沫血迹。 “啊?我只顾追它,没见它撕扯吞下多少猪肉…猪到年关也是要宰杀,若你们不嫌弃,我就找村口屠夫来,当今日迎客,提前招待你们了。” 这话一出,斑锦在他怀里挣扎更狂,血红的眼睛几乎要跳瞪出来!利爪也在姚二胸前上下刮动,只恨不得要将口中布团吐出来去咬主人! 青葵问:“斑锦从前有过这般发狂之事么?” 姚二拍了拍它的狗脑袋,“斑锦的确对生人凶悍,且馋猪肉也不是一两天了…放心!今日有你的份!” 黄狗好似满意安静,又呜咽了一声软在主人怀中不动了。 青葵在后一些看得不真切,听罢点头。而夜昙盯着它血红散瞳的眼,总觉着依旧有哪里不对。便扯了扯夫君的袖子。少典有琴会意躬身,听娘子耳语:“姚二小哥早已成年,这斑锦在幼时救他,如今也起码有十几岁,是一条老狗了。哪怕被姚二养得膘肥体壮,可内里总是衰竭——会有连扑姐夫三次的气力吗?” 少典有琴微蹙眉,“是有些奇怪。但兴许此地灵气颇盛,斑锦受其滋润,开启些许灵智,因此寿数和气力存久些?” 夜昙也想不明白了。只能道:“可惜帝岚绝不在,不然让他用狗语和这黄狗对上几句话,直接问问。” 少典有琴:“…昙儿。帝岚绝是狼。” 夜昙挥一挥手:“都一样啦。” 这可不一样,从前是差不多,如今…关系到他玉雪可爱的外甥女到底是个狼团子还是个狗团子! 第9章 豫章山洞齐探险,玄商君牌萤火虫 姚二幼时掉落的颍江也正是当年蛟龙作乱的常发水患之江。水流湍急莽啸,斑锦能在滔滔中救回主人也的确不凡。年老仍壮实似乎也说得通。几人顺着又说起当年许逊斩杀蛟龙于颍江的为民除害之事。不出玄商君所料,即便过去数年,这传说也未在旌阳褪色。 姚二道:“旌阳令许逊是我们全旌阳的大恩人!我们怎会不记得!如今也早已得道飞升成仙,在天界庇佑着我们旌阳。” 夜昙这就很不好意思泼其冷水:你们的旌阳令没挨过最后一道雷劫,刚入天界就灰飞烟灭了,没法庇佑——甚至还留了些遗害在我徒弟背上。 万仞剑听到主人名字又开始躁动,鸱尾退到人后忍痛。几人业已下山,姚二一边引路一边继续说:“旌阳令当年在豫章山炼成万仞剑,同样也是在豫章山得道。因此他飞升后,他的子孙也在豫章山一山洞旁给他盖了衣冠冢。说人间许逊已死,从此只有天界的许旌阳罢了。” 嘲风踹走路边一颗石子笑道:“奇了,修仙的人不仅能做官,还能有子孙!” 姚二:“旌阳令是先成家立业,才开始修炼…若说这子嗣缘也浅淡。他娘子带着孩子与他和离走了。只在他飞升后回来过一次。就是盖那冢。” 嘲风嗤曰:“为了当神仙,丢了娘子!西瓜不要尽捡芝麻,芝麻也没了,最后竹篮打水一场空。” 夜昙转头向夫君,“天界不也有仙眷成婚吗?为何不能同他娘子一道去?” 姚二:“若说许娘子也是个暴脾气。竟瞧不上那成仙呢!” 玄商君勾唇,“未必只是刚烈,也许还有几分通透。若心恋凡尘,凡尘便是上佳。成仙非她所愿,自是分道扬镳。” 说了这许多,姚二家也到了。略显破落的院户倒仍干净整洁,地上一撮稻壳之外并无杂尘。几只鸡正围着探脖进食。猪圈远在屋侧,也是常清扫的,异味并不浓重。起码玄商君和青葵二位洁癖都尚能忍受。姚二推了柴扉邀请几人进来,又把斑锦身上的草绳解了拴在桩子上。后进屋备茶水。 嘲风离这黄狗远些,免得它又发作扑人。慢慢左嗅嗅右嗅嗅,凑到夜昙身旁道:“的确有些血腥气。像猪血。” 夜昙:“废话。黄狗咬猪当然是猪血,难不成是人血?” 慢慢抱臂道:“噫,这天都快黑了,别说瘆人的。” 鸱尾则左看右看,还蹲去逗鸡玩,“师父,我们是借宿一晚,明日出发去豫章山吗?” 夜昙想了想,喊:“姚二哥?” 姚二抓了一把碎茶末出来,“李娘子?你们进来坐啊,怎么在院中杵着?” 夜昙:“方才你说的旌阳令炼剑得道的豫章山在何处?我们想去祭拜一番,也算是见晓当地的圣人。” 姚二抬手一指:“倒是不远!你们喝杯茶我带你们去便是,若腿脚快些,天黑透前我们还可以回来的。” 几人顺着去看。果然不远处有一矗立高峰,来时得见,其山顶积雪,莹莹生辉,眼见是拔出天际——这么高要爬到何时? “衣冠冢在山脚下,不在山顶!” 原来如此!姚二热情,可他跟去多有不便,夜昙便道:“姚二哥在家好生歇着便好!我们腿脚的确快,赶着就回来了,你不必带路!” 鸱尾站起来不同鸡玩了。他师父驾车几个时辰、下山又奔波,一路没歇息却依旧风风火火,一个晚上都等不得。都是为了他少一天苦楚。 姚二也不再劝:“那你们小心着点。我正好去找屠户杀猪。我们宛谷村的习俗是一户杀猪户户分。户户也添杀猪菜。待你们回来,给你们摆一桌乡野宴席,别嫌弃!” 他说着讲着便去猪圈忙了。几声猪哼有力,可见被斑锦咬得倒是不重。几人扬声同他暂别,重新踏上溯源的路。 青葵一步三回头。柴扉隐没,被拴起来安静的斑锦也变得模糊。嘲风摸摸她的脸道,“葵儿看什么?” 青葵叹:“从前皇宫中也有恶犬,可总觉着斑锦和它们不太一样…但又不知哪里奇怪。” 这时正路过扛锄头的村民,瞧见一行人各有风姿,停下搭话:“你们是?” 少典有琴道:“我们是外来游玩之人。” 村民点头:“外乡人啊!村中无客栈,你们可寻到落脚处了?” 少典有琴:“正在姚二家中落脚。” 村民:“哦,姚二啊!姚二孤身一人,屋子倒是够收容你们!来的都是客,我去招呼大家给你们添些当地餐食。” 嘲风笑开了花,还在客套:“麻烦了,麻烦了!” 村民道:“不麻烦,也都是粗茶淡饭,少见外乡人,凑个热闹!”他说完就扛着锄头走了,迎着夕阳还哼起乡间小调。夜昙在后咋舌:“这村庄民风竟如此淳朴,比月窝村不知好了多少…” 月窝村…无心之言勾起青葵和玄商君伤感之事。夜昙急忙呸呸呸怪自己,“是我说错了。我们便快些去豫章山,然后回来享受村民的款待。” 慢慢:“款待?确定吗?我怎么觉着像山中万年不见猴,把我们当奇珍异兽观赏呢…” 几人想想姚二家小院被好奇好客村民围得水泄不通的场景,不觉齐齐背后发凉。 重入山林,四下无人,诸位非人便躲了个腿脚攀山越岭的懒,使了术法逼近豫章山。青葵依旧思虑得多:“旌阳令的衣冠冢也许不止我们去探,还会有当地村民去拜。因此最后靠近的那截山路我们还是脚步前行。” 积雪皑皑的豫章山脚无声落下六道神识。此番鸱尾被师父一家子围在中间,众星拱月般手足无措:“师父,之前我都是跟着你们,怎么现在都围着我?” 夜昙和慢慢表情严肃,异口同声:“保护你!” 下山路的时候慢慢同他走在最后,也搭话说了几句,便觉着这臭小子跟她从前在兽王府带大的狼崽子没什么区别,如今也是拥有同她家昙昙一致的长辈关怀。 少典有琴在最侧位,望着娘子含笑——他也是要围着她的。 嘲风拍拍小恩人的肩膀,“天总有不测风云,你若出了事,我们岂不是白来?” 青葵:“可不知万仞剑靠近主人衣冠冢会否有所异动。我们还是慢慢地向前走。一旦鸱尾受痛,便让他停在原地。” 故一行人先是缓慢逼近衣冠冢所在之处,后发现万仞剑并无异动,才又大步速行。大约是雨后湿滑,山路难行,祭拜旌阳恩人也可换个时辰。那衣冠冢周围冷冷清清,并无半个人影。 青石板铺就甬道,徐徐在山阴中展开。几人踩上石板靠近许逊之墓,两侧有花岗岩石柱,上刻此墓穴重修的年份——或该仅是那块墓碑重修的年份,因为衣冠冢并无尸身坟包在后。 重修之人乃旌阳全城百姓。密密麻麻的捐钱人名刻满了石柱。看得叫人眼晕。 夜昙:“竟还用了汉白玉的墓碑,许逊在旌阳当真威望极高。” 纵使贵重,对诸位来说也无所用。夜昙拉着夫君和慢慢四处走动,看看此处有无玄机。嘲风在摸索花岗岩是否带机关消息。青葵便在墓碑前略躬身道:“许旌阳心怀大义,救黎民于水火,今日我们前来拜您,也是希望您能再施仁心,解了无辜之人的剑创之苦。” 无辜之人跟在师伯后面,盯着墓碑上的“仇人”大名也是惘然。此人炼的破法器发疯,险些把自己捅得灰飞;可他自己更早灰飞…都是倒霉鬼。看在他还救了这么多人的份上,算谁也不欠谁吧。 于是他跟着师伯也拱拱手:“您是在此处炼成此剑,烦劳也指点指点我如何安然拔除此剑吧!什么古籍、神识、残片、遗言…什么都行!您睁眼看看,我真的不是蛟龙族!您这法器不能因为眼神不好就这么折磨我是不是?” 寂静的墓碑前仅仅刮过一阵秋风。正是野风荒草暝萧萧,没有其他声音供给他希望。 嘲风摸完了石头来报娘子:“什么也没。没机关。这衣冠冢该是没有留存什么他修行的气息和痕迹。我们白跑一趟。明日再去旌阳城池看看吧。” 少典有琴张了张口,想说话。但显然觉得不妥当,面上憋出了点点红晕。 夜昙仰头望他,逐渐勾起诡异的一抹笑:“有琴——你想的是不是和我想的一样?” 玄商君以手成拳,放在唇边咳嗽,试图按捺:“实在…不妥。我们还是换个法子。比如去寻他子孙,问问有无什么记载修行的家传之书…” 慢慢:“你们俩贼兮兮地到底在想啥?” 夜昙:“刨坟掘墓!” 慢慢:“啊?” 要这么缺德吗?! 青葵面露踌躇,嘲风耸肩倒赞:“可以一试!他那娘子都和离了还来给他修衣冠冢,也许是有什么重要托付要替他埋葬于此。” 夜昙眼睛发亮:“那就试试呗!总之没有尸身,就是些衣物。也不算侮辱逝者吧?还能救人呢,给他九泉之下再加功德。” 青葵忙阻:“昙儿等等,我们再想想别的办法…玄商君?” 玄商君终于纠结完了,道:“不可。” 夜昙臊眉耷眼的,“有琴,我们分明是一起想到的,你怎么能嫌我缺德呢…” 玄商君解释道:“不是。昙儿,我是发觉这衣冠冢没有坟包,我们就算开土破尘,也不知从哪开始啊。” 几人都愣了。是啊,方才就觉得哪里奇怪,这碑后无坟,埋了什么?就算无尸身,衣冠冢也该有衣冠啊? 夜昙:“难不成当地人修缮之后,把人家娘子埋的衣服丢到这汉白玉下面去了?” 几人聚拢在墓碑前看了又看。嘲风道:“要么我把这墓碑挪开试试,要么我们还是打道回府,明日去城中问清楚再说。” 周遭空旷无景,秋风摇落四无边,正带着落叶榆树的叶片打着圈徘徊。少典有琴抬眸向前看了看,突然沉声:“等等。” “我记得姚二说过,许逊的衣冠冢盖在豫章山一山洞旁。” “山洞呢?” 此话一出,两位经历过各色陷阱暗害的恶煞顿时举起了武器!夜昙抄起美人刺挡在少典有琴面前;嘲风钢刀在手,青葵也被另一只胳膊牢牢抱住,通身浊气威压放了个干净!慢慢熟稔地给了个白眼,鸱尾下巴都快掉下来了:“师父,嘲风大侠,你们这也太吓人了…” 这才哪到哪,啥也没有呢! 夜昙扯嘴角道:“乖徒儿还是少见多怪,需要多加学习。你若是知道你师父我从前被破万象法阵坑成什么样子,你便理解师父的紧张了。” 少典有琴:… 他轻轻握住娘子青筋都要鼓起的小手,“这回我们所处景象都是真的。大约只是个小小的障眼法将山洞藏起来了。” 神君略一挥袖,眼前杂草树木如浪纹波动。一瞬之后,树木消失,墓碑正后方多了个黑黢黢的山洞。 夜昙稍卸口气,随即又提起气来:“有障眼法,那必是有其他势力来过这,要藏住什么…” 溯源复杂起来。除了她徒弟这倒霉蛋,还有哪界的修行之人要跑来这小山峰拜祭旌阳令,还故弄玄虚盖住山洞? 嘲风刀不离手,“看来这个不见底的洞口是需要我们进去探查一趟了。” 少典有琴:“洞中并无活物气息,但我们还是要小心些。鸱尾,你仍站在中间。” 二位身量最高的男子举起火把照亮前路。嘲风非要举得第一高,顺带打趣连襟:“老七,我记得你可以发光,还要什么火把,直接作我们的萤火虫如何?” 少典有琴离他最远,懒得搭理他,先拍拍娘子汗津津的手安抚。 夜昙其实也不算胆小怕黑之人,但走进这墨汁般的山洞便有心底蔓延的不安。一时抓抓夫君,一时摸摸姐姐是否在。唇边再确认慢慢和鸱尾的安好。青葵胆气弱些,脸色发白但强撑着,还回碰妹妹表示自己无事。 石壁滴水,滴滴答答,脚步也轻。无人再多说话,气氛紧张。夜昙不经意回首,后面也是一团漆黑。分明没走多远,洞外天黑了? 嘲风突然把火把放至下颌处,照亮一张恶鬼之脸,还带了些阴笑:“喂,我说…” “哇啊啊——”两个姑娘一个小子被他这突然靠近的大脸吓得跳起来。夜昙本就紧绷,如今更是崩溃大喊:“姐夫你有病啊!” 体贴的嘲风特意没让青葵看见,好夫君一位。 他继续笑:“谁让你们都不说话呢?没发觉这山洞怪异吗?火把只能照亮一小截,前后的路都好似能吞灭光源。非得走一截,才能看一截。” 少典有琴把火把丢给他,整个要烧死他的报复之姿。嘲风“哎呦”一声接住,将两火化为一处。别说,他吓唬小姨子就是有效——老七这回真开始当他们一行人的萤火虫了。还是四界独有的星辰蓝光萤火虫。 神君安抚之气散开,夜昙顿时心安不惧。六道疏影横斜在石壁。火光微红,星光微蓝,红蓝交杂,暗影浮动。 那钟乳石挂如珠帘,水汽再挂珠帘。滴水落地,令人牙酸。 “这洞怎么这么深,感觉走不到尽头。”慢慢磨牙道。 这时鸱尾默默举起一只手,表情是十分的痛苦:“应该快了…我现在后背,特别痛…” 夜昙:“万仞剑受到感召了?许逊当真留下了东西在衣冠冢旁!你在此处歇着,我们继续向前。” 鸱尾:“不不不师父,我怕…这地方太吓人了,我可不会发光啊…我跟着你们,没事,我能行!” 少典有琴:“前面有一条岔路…” 鸱尾:“我去探一探!” 左右方向,众人犯难。鸱尾本以为背上这破剑会在某个方向更痛些以给予指引。可两边都是一样的要命,他也没辙了。慢慢捂着额头道:“那我们分开走?三个三个一路…先说好我不要跟三殿下一起!” 夜昙抱紧夫君:“我跟有琴走一处!” 鸱尾立刻跑去作势抹泪:“师父,莫要抛下徒儿啊!” 慢慢:… 那不还是她和三殿下一起!有了鱼龙忘了鸟!太叫人生气了! 嘲风不屑:“切。那你们四个一起。我和葵儿便是。” 青葵破天荒支支吾吾:“其实…” 嘲风察觉娘子心绪,从不屑变哀怨:“葵儿,难道你也不愿与为夫一道走吗?” 青葵:“…其实我们还是不要分道为好!选取一个方向一并走着,遇到危险也不至于互相隔开。若是一路不通,倒回来再走另一条便是!” 玄商君:“青葵说的有理。即使探查略慢些,也不至于走散。我们还是选一条路长驱直入。” 第10章 天杀的,这是行尸! 几人随意选了靠左的通道。很快又有三条岔道。再是两条,后又来三条… 青葵数得忧心:“幸好没有分散,可这洞中也太多分道了…” 夜昙:“还是姐姐有远见。” 嘲风则道:“老七,你觉不觉得此景眼熟?” 像月异山里如蚁穴般四通八达的通路。当时他们是跟着赤月使七拐八拐,如今自己摸索,才知有多曲折。 玄商君沉吟,随后停下,变出一卷白布。星光于上点点铺设,未有多时便将入山洞后几处岔道口画出,并于他们选择的道口做上标记。 如今到了第四个岔口,前几次分别选了左、二、右、三。 夜昙指了指:“接下来我们便只选一个方向,这样好记,不会迷路。” 嘲风:“无碍。最差也不过是小姨子把山打穿,我们从上头飞出去罢了。” 夜昙:“…此等雅事回头就交给姐夫了。” 青葵笑:“最好还是不要破坏山体,惊扰村民。我们认真记路。接下来只选左和第一条路。” 再过几个岔口,六人望见了底——通道尽头仿佛是石壁了。向左延展了间屋子,还需凑近探查。又或许只是又一个左行拐弯? 有除却水滴和脚步的声音在远处响起。 “噗通。” 夜昙的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 嘲风不得不再举火把靠近脸庞,给连襟做口型:老七,你把你身上的清气收收——万一那廊道里有恶煞,都被你吓跑。 少典有琴收敛了蓝光。嘲风也吹熄了一只火把。 洞中更是暗黑,鸱尾正疼得起劲,也不敢发出半点声音。 嘲风把剩下的火把递给娘子,耳语道:“别动,我去看看。以免打草惊蛇。” 也不等青葵拉住他。他贴紧石壁闪身向前,呲溜便没了影子。 又是两声“噗通”“噗通” 掩盖了嘲风踩在棉花上的脚步。很快尽头又燃起光亮,只听嘲风闲闲的口气:“嗐,我当是什么——老七,是你的同族。在这不知道扑腾什么,怕不是也失心疯了?” 与此同时,宛谷村姚二家中。 小村庄消息藏不住,已有陆陆续续的村民搬了些酒菜来姚二这坐着。 “姚二,听说那六个外乡人都生得很漂亮,不知道有多漂亮呢?” 姚二正和冯屠户忙着,抬头笑答:“总之比我们村的人漂亮多了。像是皇城里来的呢!周身贵气。其中一位那武功身法,怕是旌阳城的最厉害的教头也打不过!” 谈笑的冯娘子不免摸了把哀哀叫的黄狗脑袋:“不就是把你家姚大给捆起来了嘛!给我绳子,我也成啊!哎呦!” 斑锦在她手上不轻不重地咬了口,刚冒出点血沫子。 姚二赶紧过来:“哎呦冯娘子,对不住!对不住!最近斑锦真是讨打,到处乱咬人!我去把赵郎中喊来!” 冯娘子喊:“哎,不用了,小口子!姚大干净,没病没灾的,我回去包上就成——哎!” 姚二已经跑出院子。她也根本拦不住。 这村中各家都熟,姚二完全把家留给来访的乡邻随意坐着,也不怕偷抢。 冯屠户这边给猪开了膛,正掏那猪下水满手是血。冲娘子道:“听他的,还是瞧一瞧。上点药。” 冯娘子站起来:“又不是城里的小姐,哪有这么娇气!要不要我帮忙?” 冯屠户举着屠刀憨笑:“你歇着吧!忙活一天了不嫌累啊。” 冯娘子:“我闲不住!那我去帮姚二招呼别人。也不知那六个外乡人何时回来——你怎么这么慢,这猪能卸完吗?” 冯屠户把眼一瞪:“笑话。半个时辰,你给我数着!差一点我头都给你。” “谁要你的头,毛都没几根。”冯娘子笑骂道,又僵了脸:“哎,这猪没死?” “啥?” “这猪没死啊,我方才看它睁眼呢!”冯娘子叉腰过来看,“你血没放干净?” 冯屠户:“怎么可能,脖子都割完了,肚子都剖了。我手里那肠子是假的?” “你不信你过来看。”冯娘子拉住夫君的胳膊,两个人一起盯着那猪头。 猪头闭着眼睛。 “这不是死得透透的?” 冯娘子嘀咕了:“真是奇了,我眼瞎了不成?” 正说着,那“死猪”再次睁开了眼睛! 豫章山洞。 夜昙一行人的确已走到此处岔路的尽头。终点是间小屋子,两个天兵打扮的神族人正在地上扭着蹭灰。 火把被挂在石壁上,夜昙在火光下无奈:“这两个天兵大哥来人界,山洞里…擦地?” 慢慢:“怎么会在这里碰到天兵?大哥,你们快起来啊,别跪拜了。” 天兵仿若未闻,脸朝下还在扭动。姿态诡异,铠甲也咔咔作响。青葵心中一凛,蹲下道:“是受伤还是中毒?”药箱脱出帕子,医家抓起正在地上抓挠的一只手就要诊脉。 少典有琴从进来就阖目感受清气,如今醒悟,厉声大喝:“青葵公主,不可!” 青葵握住的手腕指如曲勾寸寸暴长,在地上蹭灰的天兵之脸也抬起,其目赤如丹砂,筋肉扭曲,整张脸散着青黑色,看见青葵张嘴便咬!青葵的瞳孔中天兵之面飞速扑来,口中竟还有些涎水!说时迟那时快,嘲风的长鞭甩来勾住天兵的脖子,整个将他摔飞在墙上! 这边另一个天兵嚎叫着扑往夜昙,少典有琴也用仙绳给他捆了个结实! 嘲风把娘子拽回怀里抱着,抚她后背骂道:“这天杀的发什么疯!老七你族人人不当当狗啊?!” 慢慢:“你们看玄商君的绳子!” 几人挪眼,更是头皮发麻!那仙绳所到之处道道凹陷,有团团黑气从绑缚处蹿出,又汹涌着钻进天兵的口鼻!天兵兀自磨牙滴着涎水,砰砰几下,身上多处竟皮开肉绽了些窟窿眼,黑气在其中钻来钻去,如入无人之境! 少典有琴收绳,黑气顿时停止钻入。天兵也软倒在地,瞪着眼不动了。 不多时,竟在几人眼前自燃成了灰烬。 慢慢已然吓得想打嗝:“这真的是天兵…啊?这咋回事啊?” 夜昙扫了眼姐夫鞭子缠起来的那位,只是好生挣扎着并无这番怪象。 天兵竟会被仙绳绑至灰飞烟灭? “我察觉他们身上已无半点清气气息。要么,是被浊气全然控制了身躯,要么便是…” 少典有琴抿唇,“早已死去。” 鸱尾吞了口唾沫。背上剑创此时都不这么重要了:“师父,师祖,师伯…我们还是不要在这聊了。出去再聊…” 嘲风:“八成是被什么邪术控制了。用我浊气绑的天兵还死不了。在这嚎呢。” 那天兵嚎得野兽一般,又响又瘆人,在石壁中敲敲打打地回响。 慢慢带过狼崽子甚多,此时皱眉推测:“你们觉不觉得…他这个叫声很像…” 四面八方都传来了别无二致的嚎叫声!轰隆隆震得几人手指尖都泛了麻意! 夜昙抬头一看,方才进来拐来的一个岔道口已出现了白湛湛的闪光铠甲,如今正堵在几人面前狂呼乱叫! “完了,还真是呼朋引伴啊!”慢慢大叫道:“还有其他发了狂的天兵,把我们的来路堵上了,这怎么办!” 嘲风:“这还用说?”一刀一个啊! 少典有琴和青葵同时道:“不可!” 这些天兵是中了邪术,还有救,不能杀他们! 夜昙即刻掐诀:“把山破开了走!” 青葵再按住妹妹。夜昙气急了,“杀也不行破也不行?” 青葵:“破山需要时间,来不及了!而且要抓!一个都不能留在山洞里,不然会伤及村民!” 少典有琴拉着夜昙,嘲风拉着青葵和被鞭子缠住的天兵,慢慢拉着鸱尾,七人直直向前跑去!现下中术的天兵不能挨着清气修行,一触即燃,因此玄商君完全无法出手,甚至还要收敛气息和星光!嘲风把娘子交给小姨子,一马当先按住堵在通道的发疯天兵,大喊:“你带他们出去,我来抓!” 青葵:“我们方才经过不知多少岔道,怕不是天兵误入此处,每个岔道都分了人马!” 因此每个岔道都可能蹿出天兵! 嘲风:“你们原路返回,在洞口等我!我挨个去抓!小姨子,要是路上碰到了全靠你了!” 其余五人只有夜昙也是纯粹的浊气修行,确保不会让天兵自燃! 没空推辞,五人继续狂奔! 玄商君手持火把一路照亮,夜昙扶着姐姐随时警戒周围呼呼喝喝的咆哮声!正是要命时候,洞外传来一声惊雷响声,万仞剑毒性发作,鸱尾跑着跑着软倒跪地! 慢慢扒拉他起来:“忍一忍,先出去!” 夜昙:“怎么这个时候下雨打雷!雷霆天尊好不靠谱!现在到第几个岔道了?” 少典有琴:“倒数第三个。” 夜昙:“走!”还好他们一路选同个方向,不至于绕到晕头转向。青葵回首一片漆黑,已看不见嘲风的身影。担忧、害怕的情绪一道涌上鼻尖。余光中岔道闪出白甲,她急唤:“昙儿小心!” 发疯的天兵又是一扑,夜昙抬手把他丢一边去,天兵爬起再扑!夜昙:“有琴,他真的想吃我,口水都滴到我身上了!” 指尖闪过法诀,夜昙用个小结界卡住天兵:“困在这留给姐夫打扫了!” 少典有琴展开来时所绘地图:“前面,最后四个岔口,左、二、右、三——倒过来是选一、左、二、右!” 夜昙:“好!幸亏你提前写在了图纸上,不然谁记得!” 少典有琴边跑边叹:“我此生都没有如此狼狈,在黑不见底的山洞里夺命逃跑;不能使法力,只能举火把看地图…”还是在娘子面前! 夜昙已记不得害怕,狂奔中笑道:“神君,这才是体验人间百态嘛——哎呦,又来!” 哐当! 夜昙吐舌:“不好意思,劲大了。这个天兵大哥醒了之后脑子可能会不太好使了…” 少典有琴闭眼:“无妨…” 这句好像不太对,脑子撞坏了怎么无妨?玄商君百忙之中又补充:“应该不会…” 撞坏吧… 五人气喘吁吁地终于跑出黑咕隆咚的山洞,回到黑咕隆咚的山林——这地方天黑得可真是早!青葵在洞口徘徊不愿离去,偶尔能远远听见里面传来她夫君打人的声音和骂人的声音。 回声空荡,中气十足,想来是玩得开心着呢。 青葵便专心等他。 玄商君出了山洞便让雷声暂止。鸱尾得以喘息。 夜昙一屁股坐下来用手掌给自己扇风:“累死了!主要是不能真杀人,收手太累!有琴,你说这些天兵没事钻人界山洞做什么?还中了邪术,碰不得你醇厚的清气。” 少典有琴拿出四界舆图来看。愁眉紧锁。 “天兵近日下界只有一个目的。若不出所料,这里便是…” “西南方向,太极图坤位碎片所在之处。” 夜昙、慢慢:“啊?” 慢慢看了看气若游丝的鸱尾,哀嚎道:“完了!事情赶到一处去了!拔剑关窍和碎片都在这,是要累死我们啊!” 而随着轰隆隆的巨响,嘲风串着一串天兵破开山洞,“神兵天降”。 抖抖汗湿卷发,他落地好不得意:“抓全了!每个岔道我都查过了。连着老七烧死的那个,一共十个,两伍之数!” 他那绳子麻花似的捆了九个白甲天兵。各个塞了布条子眼珠血红挣扎呜咽。 青葵冲过来扑进他怀里。嘲风松了手,愣怔地回抱她。胸前清花发作,刺得他嘶声喊痛。 “怎么了葵儿?我我…没伤人啊?这些天兵油皮都没破。” 青葵不答话。纵使知道他应对得宜,她又怎会不忧心后怕!一个月前,他便是独自去追人,然后鲜血淋漓地倒在她怀中。 压抑了不适的心,青葵又重新站直冷静道:“给我些时间,定能查出他们的病因。” 鸱尾哑声:“我也能帮忙…浊气邪术、炼丹用毒什么的我也会些。” 九个人也不是小阵仗。带入村中对村民定是危险。怎么安置呢…夜昙偏头想着,又是惕然心惊! “有琴,这些天兵红着眼流着涎水要吃我的样子,你看像不像…” 慢慢也反应过来:“哎,不是跟姚二家那只恶犬一模一样吗?” 少典有琴收图站起:“糟了!” 三人立刻化为一股青烟离去。嘲风在下面喊:“糟什么了?你们跑什么——天杀的,我知道了,坏了!” 月色清如流水,笼罩村庄的坑洼泥地,好似当年泛滥的颍江因蛟龙作乱起伏翻涌。再抬头细观却是弯钩幽魅。夜昙三人为怕惊扰村民,落于村口便步行赶往姚二家。 静,宛谷村静得出奇。树枝上的鸟儿不在、池塘中的蛙声未续、人户养的恶犬也全消失。只剩风吹草低的叹息。 “真真是入了秋了,天黑得忒早。感觉比山洞没亮到哪儿去。”慢慢咯吱咯吱地踩着泥沙说话。也算是给自己壮壮胆子。 夜昙揽过她的手臂,再抓住少典有琴的,“这宛谷村晚上都没人做饭吗,炊烟呢?” 少典有琴向左右的人家都看了看。皆是无烛火灶火的橙红明亮。黑漆漆的一团。唯一的亮色要数刚路过那户人家门口高高挂起的两个红灯笼。秋风起,灯笼晃。诡异的喜庆,还不如不喜庆。夜昙眼力好,瞧见了一口气吸回去地噤声,玄商君便摸到娘子冰凉小臂肌犹粟栗。 他说:“别怕。山中歇息得早。”这话很难说服人——现下时辰其实尚早。但夜昙和慢慢的确是松泛些,夜昙略放了声音继续说话:“也是。一个地方一种习俗,也许这里的人晚上喜欢不吃饭早睡。” 慢慢:“这都是次要的。只期盼姚二把斑锦拴得牢些才是…” 根据豫章山洞所见,天兵所中令人目赤凶悍的邪毒或邪术八成也早落在了斑锦这条老狗身上。其中缘由尚未得知,但怨不得它能连扑嘲风三次。也幸好先遇上他们一行人,被帮着制服捆起来。 夜昙:“我想了想,当时栓得还是挺牢的。应该挣不脱,无法伤人。兴许是我们杞人忧天。” 少典有琴:“将斑锦送到青葵那里,也能帮天兵解毒。” 夜昙:“夫君说的有理!我看斑锦比天兵还好些,姚二拍它脑袋也知道老实。毒受得轻些?” 慢慢耸肩:“但愿如此。” 三人互相安抚定神,都不愿往坏处想。脚步也极快,从村口到能望见姚二家也就半盏茶的功夫。银粉洒在小小柴扉后的许多人影身上。夜昙眺望,先是不解:“怎么这么多人站着?” 后又是恍然大悟:“哦!怪不得各家烛火都熄。原来大多来姚二家凑热闹了。” 人影窸窣,正拱往一处踮脚瞧着什么热闹。将中间的热闹包裹起来。又似有低低私语,交头接耳。 慢慢:“这热闹就是我们吧?真的是全村都来看猴儿了。” 少典有琴唇角扯了扯,没有情的好攀谈神识暂且退场,少典空心的惧人本尊徐徐浮现:“实在是…受之有愧的热情。” 他刚哀怨完。夜昙就笑出声,彻底放松了。同时那被围起来的热闹里传出几声猪哼哼。 衔接得实在是好,简直像嘲笑夫君嘲笑出了猪哼声。 少典有琴:… 慢慢:“这些村民也是没见过世面啊。对着头猪看什么看?” 夜昙:“一问便知!” 拉着夫君和挚友,夜昙也不客气地推开柴扉。关键一往地上看,还好,斑锦栓得结实,正在地上生无可恋地趴着。看来的确是他们杞人忧天了。 人头摩肩接踵,窸窸窣窣地又晃了一群。离夜昙和斑锦最近的是个妇人,盘起长发又戴了巾子,脖子扭来扭去地大约是想往热闹堆里看清楚些。 夜昙松开二人的手,示意夫君可以静观她的能耐。发挥真正的热络性子首先打招呼:“大姐,你们这是看什么呢?” 霎那间,所有人的摩擦和躁动都停止了。 中央的猪哼声愈发大起来。 夜昙:“…大姐?” 慢慢也去拍另一个雄壮汉子的肩膀:“你们这是怎么了?” 玄商君脑中急闪过姚二分别前的几句话:招待…咬猪…屠户… 姚二家中的猪是被斑锦咬伤,顺便找屠户来杀了招待他们的,入山出洞已有多时,猪竟还未宰杀完吗? 电光火石间,少典有琴已得出危险的结论:“昙儿,退后!” 也正是在此时,所有齐聚在小院内的村民齐齐拧身转头看向三人! “啊——!!” 所有村民与山洞中的发疯天兵皆是一般无二。目赤如丹砂,指如曲勾,齿露唇外,如利刃类接吻嘘气,血腥贯鼻!齿缝中皆是难以言状的碎肉,而身上也都各有血肉模糊的伤口!夜昙询问的村妇手上带伤还算可忍,慢慢拍的那位脸颊肉都少了一块,竟像是被什么野兽生扯去,露出鲜血淋漓的筋膜,配上森冷的体温,直把她吓得连抽回手都忘了! 一排排、一团团站立的村民由寂静变得嗜血兴奋,在尖锐刺耳的狂吼中四面八方向三人扑来! “唔啊啊啊!” 这不又是一个豫章山洞! “砰!”少典有琴飞身上前,一脚踹飞了扑来的村妇!“跑!” 夜昙尖叫最早,醒神也最早,拉起呆滞的慢慢就跑,并扯走了还要断后的勇猛夫君。 余光中她望见了此生也不会忘记的恐怖之景:被围绕的小院中央是一具被开膛破肚的家猪…白花花的四肢如今已到处坑洼,不知被多少人生啃过多少口,肚腹中肠子还顺着黑血往下流着,连眼珠都少了一只——可它竟然还在叫,还没有死!剩下的一只眼珠瞧见夜昙,还倒影出贪光来。甩着一路的脏血四肢着地,撞飞了身量弱些的村民! “这猪看起来是被生吃完,又要生吃我们来了!” 夜昙忍住作呕的欲望,拉着二人跑得飞快。两步后又缓步:“差点忘了,我能控制他们啊!” 按山洞中的关窍,她夫君清气重,动了村民会自燃,不能冒险,便只有她来试了! 夜昙甩飞个法诀向追得最紧的一排狰狞村民,将其手脚绑缚在一处。玄商君扫过一眼便喊:“快收起来!” 夜昙:“啊?” 只见一排村民摔倒,被绑缚之处也冒出丝丝黑气,衣襟已然开始燃烧,喉咙中呵呵发出痛苦铮鸣! 后排潮涌的村民踏过前排的垫子扑得更快,涎水闪出点滴光亮,嗜血磨牙!泉涌如蜂! 夜昙速度极快,一瞬不成立刻收法拉人继续狂奔,不忘气昏头地喊话:“怎么连浊气修为也自燃了?” 玄商君:“凡人之躯太过脆弱,在这邪毒下怕是一点清浊之气都沾不得…” 那这是修为都没法用,只能当个凡人,?跑了! 于是四界最强的神君和恶煞带着四界最忠贞的鸟儿,三条长影后甩着一村的乌压压团影尾巴。清冷月色、山中泥地,湿滑行路,夺命狂奔。景象不但狼狈,还有些滑稽… 鸟儿在狂奔中终于醒神:“我的妈呀…这是全村都疯了?!” 少典有琴解释道:“犬噬猪。猪噬人。人噬猪。人…噬人。” 言简意赅,慢慢腿软:“这可不是山洞,我们到底往哪跑?” 夜昙:“总之他们是跑不过我们。甩开不难。我现在更想知道,这些人到底算死了还是活着?姐姐还能救吗?” 慢慢颤巍巍地往后看。一张筋肉狰狞的鬼脸,外加喉破骨折不知被哪位好邻居咬的,脑袋都快掉地上了还在追他们——这能算活着? 少典有琴已经憋得脸红。今夜窝囊,使不出招数;误杀同族,目睹如此人间惨剧;更别提形容恶劣的一干残肢碎肉、血肉模糊… 夜昙:“有琴你忍着点,别吐啊。我们得再兜他们几圈,耗干净他们的气力才好抓!” 又在此时,迎面狂奔来一个吼叫的人影!眼见着是要前后夹击他们! 慢慢:“又来?” 在黑暗中,那人的脸逐渐清晰,煞白的面容也似失血死尸,眼神却澄澈,看清他们更是脚步也停了:“李公子?” 夜昙:“姚二!你没事?” 姚二:“我没事!赵郎中死了,死了又活了!活了又疯了!我差点被他咬死!” 三人不解他说什么,但扯着他胳膊道:“别向前跑了,后面的全是疯子!” 姚二这才通过李公子高大的身形往后看见些他的邻里乡亲,一眼惨白混着血红的张张脸孔吓得他双膝一软:“这…怎么?” 夜昙这回也顾不得兜圈耗气力了。和夫君对视一眼就施法将四人闪入了最近的一间屋内。 奔跑追赶他们的一群人突然失去了目标,发出一阵阵疑惑不满的嚎叫。 头颅耸动,血液滴下,村民们互瞪着眼,从狂躁逐渐隐入暗夜,无意识地在村庄各处走动着。良久,重新成为沉默的尸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