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臣之上 卷四》 第1章 【正文开始】 在京城一片质疑声中,李诫的折子到了。 关于发兵缘由,很简单,乱民从河南一路打到曹州,伙同当地流民,里应外合,一夜之间竟然攻到兖州府城门下面。 光靠民兵乡勇和衙役根本抵挡不住这些人,局势紧迫,原本还犹豫动不动手的李诫立时下令出兵。 但他没有请旨,因为他知道,就算八百里急报递到京城,朝堂上那群老大人,也得打一顿嘴仗后再定章程。 等旨意再八百里加急传下来,黄花菜都凉了。 反正他是山东巡抚,全权负责一省军务,李诫大手一拍——干! 当然在折子里,他没有蠢到将老大人们争执不休延误战机的担心说出来,也没有替自己多做辩解。 他只提到四个字——君权至上! 当大总管袁福儿缓缓将这四个字念出来的时候,朝堂上所有官员都沉默了。 虽然历朝历代都说「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但归根结底,都是为了巩固皇权。 当任何威胁到皇权的势力出现,别管起因如何,都不能为上位者所容。 这四个字,简直是说到皇上心坎里去了! 若有人说民乱没有威胁到皇权,只怕皇上会一巴掌扇他个狗啃泥。 朕的河南都快没了,战火都烧到山东了,下一步就是直隶,紧接着就会直扑京城,是不是要朕让出龙椅,你们才会说有危险? 当然,内敛的皇上自不会表露出来,但他旁边的袁大总管脸上的表情,分明就是这个意思! 主张招安的人不敢发声了。 因此,李诫擅自出兵,非但没有受到朝臣的弹劾,反而获得了皇上的嘉奖,称他「有勇有谋,当机立断,实乃朕之千里驹」。 有了皇上支持,刚出正月,山东的局势慢慢趋于稳定。 但李诫只是山东巡抚,河南的事,他没权力管。 此时的乱民,掺杂土匪、盗贼,还有不知哪里来的杂兵奸雄,已成乱军之态! 二月底,开封被攻陷,河南巡抚自缢身亡。 三月,直隶也受到波及,大名府不到两日被乱军拿下,广平府岌岌可危。 再往北,若过真定、保定,就是京师! 五军都督府的十位都督,被皇上骂了个臭死,可谁也没想明白,为什么一群手持锄头扁担的乌合之众,就能把手握利刃的正规军打个落花流水? 更可怕的是,到了四月初,安徽、南直隶等地,竟也有流民生乱的迹象。 也只有山东的状况好点儿。 眼见火烧眉毛了,秦王请旨领兵镇压,皇上未准,一道圣旨下去,封李诫为蓟辽总督,位居一品,下辖直隶、山东、辽东等地军务,兼管河南,节制顺天、保定、辽东三巡抚,全力镇压叛乱。 一时间,李诫的风头无人能敌。 还有一道旨意是给齐王的,命他军中效力,投于李诫麾下。 皇后不舍得小儿子受苦,却是苦求无果,皇上不知为何,铁了心要齐王去前线平乱。 齐王也只好挎着镶金嵌宝的腰刀,垂头丧气去了山东。 这次没等李诫上表,皇上就把赵瑀的一品诰命赐下来了。 看着金光灿灿的诰命服饰,赵玫的眼珠都不会转了,目光全是毫不加掩饰的艳羡。 王氏边笑边哭,深感女儿的不容易,「瑀儿啊,你做了一品诰命,母亲就是此刻闭上眼睛,也没遗憾了。」 「别说不吉利的话,长命百岁,您还得抱重孙子呢。」赵瑀笑了笑,兴趣缺缺,没有她们那般高兴。 赵玫问她:「看你一点儿兴奋的劲头都没有,一品的诰命还不满意?」 顿了顿又恍然大悟道:「哦,我明白了,你要维持诰命夫人的矜持尊贵,无论心里怎么想,都不能让人瞧出来,对不对?没事,你尽管大笑,我不会笑话你的。」 赵瑀真笑了,笑容里充满了无奈,摇头道:「我没装!你这人,好好的话不会好好说,非惹一肚子气才罢休。一品大总督,按惯例,家眷要留京,我是想到要和你姐夫分开,才提不起劲儿来。」 一听说要回京城,王氏的脸先白了几分,忧心道:「我实在不愿意回去,若你父亲再来找麻烦可怎么办?」 赵瑀安抚母亲,「您放心,万事有我。」 赵玫极其愿意回京,立即附和说:「是啊,姐夫是大总督,姐姐是一品诰命,满京城横着走都行。父亲现在连官身都不是,您还怕他找麻烦?姐姐不找他的麻烦,他就得谢天谢地啦!」 这话着实不错,王氏不禁笑起来,感慨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当初瑀儿出嫁,我只想着姑爷赶紧带她离开赵家,起码能保住一条命。谁成想,不过两年的功夫,姑爷竟成一品大员!」 赵瑀微垂双眸,提拔快,担子更重,单说李诫做的这一桩桩事,就是交给别人来做,别人也未必敢接。 第2章 只有这个执着不屈,敢和权臣勋贵、世家豪强硬碰硬的李诫罢了! 心中升上一股酸酸涩涩的热意,她沉吟片刻,说道:「母亲,我要去兖州一趟。」 王氏疑惑道:「外头兵荒马乱的,去那里做什么?」 「听孔先生说,战事一时半会停不了,至少要一年半载才能彻底平乱……他肯定要平定叛乱后才能返京,我和他还没分开这么久过。」赵瑀眼中闪过一丝怅惘,继而笑着掩饰过去,「我不想就这么走,我想好好和他道别了再走,您放心,山东安宁,不会有事的。」 大女儿决定的事情,王氏不会反对,叮嘱几句后,便忙着给姑爷收拾东西去了。 翌日,在侍卫的护送下,赵瑀的马车驶向兖州府城。 夜色晴朗,一弯新月升上半空,几朵莲花瓣似的云慢悠悠飘在空中,不知名的野花在夜风中散发出阵阵芬芳。 这是一个静谧的夜晚,应花间一壶酒,美人红酥手,清风奏玉箫,玉音婉转流,方不负此情此景啊! 一队巡逻的士兵走过,甲胄与兵戈发出的碰撞声,瞬间将齐王的思绪拉回现实。 他立时沮丧起来,这不是在自己的王府,是在兖州城外李诫的大营。 传令兵端端正正地行了个军礼,「殿下,大人回营,请您过去。」 齐王点点头,长叹一声,「唉,我是从一个牢笼出来,又被另一个牢笼关起来啊。」 传令兵一句话不敢说,低着头,恭恭敬敬地把这位爷送到李诫的帅营。 帅营很大,里面摆设却很简单,几个简陋的木架子上摆着军帖文书,一个书案,一张地桌。当中是个大沙盘,黑色红色的小旗遍布其中。 南边用帷幔隔开一个小小的屋子,地上铺着厚毡被褥,充作卧房。 李诫低头在沙盘上比划着什么,见他进来,忙丢下手中小旗,行礼道:「三爷,一向可好?」 齐王挥挥手让他起身,一屁股坐到厚锻垫子上,有气无力又含着三分抱怨道:「不好——」 李诫一笑,将地桌搬到他跟前,摆好酒食,亲自给他斟上酒,「三爷,好不好的也都来了,既来之则安之,您说是不是?」 齐王抬眼看看他,嗤笑道:「是个屁!好端端地打发我离京,说,父皇给你什么密旨了?」 李诫仍旧是一副嘻嘻哈哈的模样,「没有密旨,就算有,既然是密旨,我也不能告诉您呐。」 齐王一扬脖子把酒喝干,叹声道:「其实我大概能想到,父皇打发我来,就是替二哥分担点儿压力,提前给他铺路。」 李诫替他满上酒,不相信似地说:「您想多了吧。」 啪一声,齐王一拍桌子,大喝道:「真当我是傻子?内阁、文臣主张招安,二哥力主围剿,父皇怕他引起朝臣不满,怕民间说他残暴,就让我军中效力,说白了就是二哥动嘴,我干活儿!以后有什么非议,也是我顶在前面。」 李诫眼神闪闪,笑道:「您这话不对,但凡有非议,也只能是我李诫扛着。」 齐王打了个顿儿,咋咋嘴,又灌下一杯酒,叹道:「没错,别看你大都督当得风光,也没比我好受到哪里去。」 「您是皇上的亲儿子,只要不犯上作乱,一辈子富贵稳稳当当,不会难受。」李诫又满上酒,漫不经心道,「您就是想多了,三爷,小的斗胆给您论个交情,咱们认识十二年了,您的脾性小的最明白——怕麻烦,喜清净,爱享受。」 「对于政事,您一向能躲多远就躲多远,可这次民乱,您罕见发声,我想,这就是皇上为什么打发您离京的原因。」 齐王脸色先是一红,再是一青,后慢慢变得苍白,「说下去。」 李诫呷了口酒,眼中也浮现些许黯淡,「三爷,您应该清楚,皇上不喜温家,您更应该清楚,内阁和清流之中,还残存着温家的势力,所以皇上和秦王才让魏大学士入阁,您,竟和内阁意见一致。」 齐王一怔,不解道:「我知道,可魏先生也同意招安啊。」 「魏大人入阁才几天,他现在还不是首辅呢,也许是迫于形势不得不应。而且症结就在这里,您开始参与政事,并和朝臣走到一起,这让皇上怎么想?您这是明晃晃地告诉大家,齐王殿下要争夺储君啦,您们识相地赶紧给我站队!」 齐王拿酒杯的手顿住了。 李诫又说:「皇上倚重二爷不假,但也是真心疼您,他把您送到我这里,一来是我这里可保您平安;二来,他让您远离京城是非窝,怕有人利用您。三爷,您埋怨皇上,这可伤了他老人家的心了。」 齐王放下酒杯,若有所思地盯着煌煌闪烁的烛火。 李诫看他似有意动,决定再给他下一剂猛药,「三爷,在潜邸时,小的受您恩惠颇多,和您交情也最好。如今主子在,不说什么。若哪一日主子仙去,若您有那个心思,小的手中兵马,全听您的吩咐!」 第3章 此话如一声暴雷炸响头顶,惊得齐王差点把地桌掀了,刚想喊,又憋住,左右瞧瞧,见帐内无人,听帐外无声,方松了口气,压低声音道:「你不要命了?叫人听去,十个我也保不下你!此话休要再提,我没那心思。」 李诫见他不似作伪,同样松了口气,悬着的心放下,脸上满不在乎的,似乎根本没当回事,还摇头晃脑道:「可惜了,原本还想挣个从龙之功……不过三爷,您没那心思,掺和这些破事干什么?」 有那么一瞬,齐王的脸色异常凝重,他说:「我知道父皇属意二哥,也知道二哥比我更适合当皇帝。可一朝定下君臣名分,就是天差地别,现在我能拍着他肩膀叫二哥,往后我就得三跪九叩山呼万岁……」 「我的荣辱生杀都会握在他手里,现在兄友弟恭,将来一旦反目,就是食肉寝皮之恨,我……怕。」 齐王的头,深深埋在臂弯,看起来孤独、无助,这一幕竟刺得李诫有些眼疼,忍不住道:「所以您涉足朝政,是想给自己争取一些自保的势力?」 齐王抬头,勉力一笑,「我是不是特别傻,特别笨?刚打算出手,就被父皇看出来了,也许二哥也看出来了。」 「皇上是您亲爹。」李诫轻轻说,并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又给他斟酒,状若无心叹道,「我离开京城两年,人和物都变了,像您,搁以前,打死我也想不到您会想这么长远。」 齐王饮下酒,手指转着酒杯,默然半晌才说,「我一个人无所谓,可我还有母亲,还有妹妹,大哥发了疯,她们只能依靠我。」 「前阵子竟有谣言,哼,说二哥的生母是被母后害死的……父皇杖毙了十来个宫人,才压下这股风。我偷偷试探过二哥,他表现的是不知情,可真不知假不知?还有武阳,她婚事未定,竟有人提出和亲!」 说到最后,齐王眼中冒火,牙齿咬得格格响,腮边的肌肉一抽一抽的,明显是动了真怒。 李诫眼皮一跳,忙满上酒,「都是小人作祟,三爷不要生气,皇上正值春秋鼎盛,谁也害不了皇后和公主。」 「我知道,可父皇不能护我们一辈子啊!可他老人家偏偏不许我有自己的势力……」齐王长叹一声,再不说话,只左一杯右一杯喝闷酒。 看他这个样子,李诫心里也不大好受,挑着几件乡野趣事,或者自己在军中闹的笑话讲出来,以哄小主子开心。 不知不觉已过子时,齐王喝了个酩酊大醉,四仰八叉睡得呼呼的。 李诫揉揉发酸的眼睛,将今晚的谈话写成密信,想了想,又添了一句「三爷至诚至孝,心思单纯,定是听信小人谗言才做出异动。此小人,小的以为,定然是三爷身边亲近之人。」 李诫写完信,看看旁边熟睡的齐王,替他拉拉滑下来的被子,自己裹着薄毯,守在旁边也渐渐入睡。 他习惯早起,第二日凌晨便醒了,轻手轻脚出去,舒展下手脚,正要巡视营房,忽看到几个人走近。 打头的那个人,怎么那么像瑀儿! 李诫以为自己没睡醒,拍了拍自己的脸颊,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再定睛一瞧,晨阳中笑吟吟望着他的,不是赵瑀又是谁? 但听她笑道,「总督大人安好!」 四月的天气已经暖了,晨阳照下来,军帐都闪着灿烂的光。 微风带着似有似无的杏花香气,拂过赵瑀的面庞,看着傻子一般的李诫,她不由笑道:「怎么了?不认识我了?」 李诫回过神来,几乎连蹦带跳跑到赵瑀跟前,激动得声音发抖,「昨晚梦见你,结果一睁眼就看见你,我还以为做梦呢!……你突然来,家里不会发生什么难事吧?」 「别着急,我就是来看看你……一品的封诰旨意前儿个到了,我看着诰命服,就想起了你,实在忍不住,跳上马车直接就过来。来时还担心你会不会拔营去河南,还好还好,总算是看到了你。」 她的声音柔柔的,带着相见的欢喜,又带着即将离别的忧愁,让李诫的心一下子就揪了起来。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大帐中还睡着个齐王,李诫抬眼看到远处的小山坡,坡上一片杏花开得正好,命人牵马,系上雁翎刀,一跃而上,伸手将赵瑀抱上来,「咱们找个清静的地方说话。」 他吩咐侍从道:「待齐王醒来,你们好生伺候着,他要去哪里都随意,只别叫他拿刀耍着玩。」 说罢,轻踢马腹,那马儿便嘚嘚地跑出营外。 一队亲兵,远远地缀在后面。 因今年春天来得晚,此时杏花开得正好,似雪、似云,枝桠在微风中轻摇,随着阵阵醉人的清香,飞雪一般的花瓣在空中飘散,铺就一地白霜。 二人行走在林间,青的山,白的地,云雾一般的杏林。 为了讨个吉利,赵瑀穿了一声红,好巧,李诫也穿着大红的官服。 第4章 李诫笑道:「我怎么觉得像是新人入洞房?」 赵瑀上下打量一番,也笑了,「只盼你我日日如新才好。」 李诫揽住她的肩膀,侧头在她耳边轻轻说:「更要夜夜如新……」 赵瑀脸一红,却没舍得推开他。 朝阳升起来了,阳光泻下来,洁白的花瓣闪着光,打着旋儿,从二人身边飘然而过。 赵瑀笼罩在金灿灿的光芒中,仰头看着他,眼中波光流转,好似一汪盈盈的春水,几乎让李诫挪不开眼。 他们就这么看着对方,谁也没有说话,也用不着再多说。 直到袁大在远处探头探脑地,一个劲儿往这边看,李诫才意识到,他不能在此久呆了, 他伸手摘掉赵瑀头发上的花瓣,含笑看着她,想了想还是叮嘱道:「你尽管大胆回京,有我在前头打仗,谁都得对你恭恭敬敬的。」 赵瑀面上故作骄傲,「好,这次我回京,便好好摆一摆一品诰命夫人的威风。」 话音刚落,她就忍不住笑起来,然笑容刚发展到最灿烂的时候,她看到了略远处一脸焦急的袁大。 分别的时刻到了,赵瑀垂下眼眸,藏去目中那一丝黯然,再抬头,复又是温柔的笑,「我走了,你回去吧……我在京中,等你凯旋归来。」 李诫眼神也是一暗,怕她看了难过,忙嘻嘻哈哈地笑道:「你相公我一身神通,这群宵小之徒,看我怎么杀他们个屁滚尿流!」 口中一声唿哨,马儿嘶叫着跑过来。 赵瑀正要道别,眼前忽然一暗,却是李诫俯身压下来。 一阵飒风卷着花瓣吹过,温凉润泽的唇,带着杏花的香气。 赵瑀也不知过了多久,许是万年,许只有一刹那。 直到马儿不耐烦地打了个响鼻,她才恍惚回过神来。 李诫翻身上马,含笑看着她,「我送你走了再回去。」 马车就在杏林边上,赵瑀登上马车,掀开车帘笑道:「快回营吧,愿你早日平定战乱,平平安安归来。」 李诫大笑:「借娘子吉言,待你相公我立他个不世之功!」 车轮骨碌碌转起来,赵瑀探出车窗,一直看向后面,直到那抹红色人影,逐渐消失在漫天花雨之中。 赵瑀坐回车内,发现乔兰嘴唇微张,一脸呆然,不禁轻轻摇了她一下,「你怎么了?」 「啊?!」乔兰一激灵还魂了,擦擦嘴角,「太太,奴婢在想,老爷真的是太好看了!」 她双手捧着大脸盘子,眨着眼睛道:「下人们都说老爷生得俊美,可奴婢不懂美丑,就是老爷和曹大人站一起的时候,奴婢也只觉得老爷更顺眼点儿。可就是刚才,哇,墨发、红衣、白色的花雨,奴婢第一次知道什么叫好看!」 赵瑀噗嗤一笑,取笑她说:「看来实心的木疙瘩也开窍了,春来了,小姑娘的心也活泛了,你瞧上哪个了,记得和我说。」 乔兰憨憨笑道:「暂时还没有,等看上谁了,一定请太太做主……其实奴婢刚才还想,老爷这么好看,又这么有本事,幸亏是在军营,都是糙老爷们!如果在京城,得胜归来,跨马游街,还不得被大姑娘小媳妇的花扔个满脸满怀啊!」 「又不是一甲进士及第,哪来的跨马……」赵瑀忽然想到了什么,笑容慢慢凝固了,思索片刻方叹道,「乱花渐欲迷人眼,虽说老爷的眼迷不了,但花多了,到底麻烦。」 乔兰还是满脸憨笑,挠挠头道:「没事,花再多,奴婢拿扫帚也能扫干净,一个人不够,还有莲心,她干活更利索。我俩两把扫帚挥起来,还愁院子里头扫不干净?」 赵瑀忍俊不禁,点着她的额头笑道:「你这个丫头……好,我就给你一把扫帚!」 终是好好与他作别,赵瑀算是了却一桩心事,回济南后马上收拾行礼,启程回京。 济南离京城不算近,待赵瑀一行人到了京城,已是四月下旬。 赵瑀打算住在城郊王氏的小宅院,先歇息一晚再递牌子入宫请见。 然第二日一早,她还没令人递牌子,皇后的懿旨就到了——命她后日辰时入宫。 王氏倍觉面上有光,喜滋滋道:「哪个外命妇递牌子入宫,不都得等个三五天的,还是瑀儿有面子,不等请见,皇后就先请你了!」 赵瑀却心有忐忑,前两次相见,皇后对自己都很客气,还或多或少维护自己的脸面,但是先太子是因李诫之故被废,不知道皇后会不会把一腔怒火发在自己身上。 可转念一想,齐王还在李诫那里呢,皇后应不会太让自己难堪吧…… 她也不愿让母亲担心,只笑道:「齐王殿下在您姑爷军中,说不定皇后想问问齐王的情况……可惜我没见到齐王殿下,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第5章 赵玫插嘴道:「我觉得皇后不是想问齐王,是想拉拢姐夫,你看姐夫手里那么多兵,管着四个省,天子第一信臣,谁不想拉拢?齐王妃不必说,是姐姐的手帕交,肯定要不了宴请。要我说,过不了两天,姐姐肯定也会收到秦王妃的请帖!」 她的话有几分夸张,却不能说没有道理,赵瑀眉头微蹙,暗叹道,外头民乱乌烟瘴气,这京城虽没民乱,却也是一滩浑水啊。 张妲去岁嫁给齐王,这样的形势中,也不知她过得如何…… 到了日子,赵瑀早早起来,按品大妆,带着乔兰莲心两个,直赴宫门。 一路顺通,并没有人为难,待到皇后正殿门前,台阶上立着一个亲王妃服饰的女子,形容有些憔悴,看到赵瑀过来,立即笑起来,连带着眼睛也亮起来,「瑀儿,我等你可有一阵子了。」 「妲姐姐!」赵瑀刚出口便觉不对,忙屈膝要行礼,「臣妇见过齐王妃。」 张妲一把托住她胳膊,不让她蹲下去,「你要这么说的话,可就太见外了。」 她眼中莹莹珠光,似有泪闪,低声道:「瑀儿,和我,就别讲这些礼数了,我心里难受……」 赵瑀也是一股酸涩冲上心头,左右暗中瞧了几眼,宫女太监俱在,忙笑道:「妲姐姐,咱二人打小的手帕交,一别经年不见,我也着实想你。你瞧瞧我,都要流泪了,真是让你笑话。」 张妲一怔,随即反应过来,不自然地笑笑,掩去泪意,因笑道:「母后在内殿,我领你去,等见过母后,咱们再好好地叙叙旧。」 她一边慢慢地走,一边小声说:「建平姑姑也在,不过她现在不是公主了,你用不着对她行礼。」 赵瑀大吃一惊,压低声音问道:「怎么外头一点消息都没有?」 「唉,我也是刚听武阳公主说的,昨天从建平府里竟然搜出来神机营的令牌,皇上差点气得吐血!」 赵瑀倒吸口气,马上想到婆母周氏口中的土匪屠杀金矿一事,她定定神,问道:「那查出来怎么回事了吗?」 张妲摇摇头,「不知道建平姑姑怎么和皇上辩解的,皇上只说废了她的公主封号,估计今天就该明示天下了。她趁着明旨还没来得及下发,一大早跑来找母后求情,里面气氛不太好,一会儿你进去问个安,咱们就走。」 二人说着话,已是来到内殿门口,宫女还没进去禀告,就见里头冲出来一个人,细细的柳叶眉倒吊,眼睛红红的,满面怒气,正是建平。 她一眼看到赵瑀,立住脚,冷笑道:「本公主当是哪位重要人物来了,皇后娘娘竟急着打发我走,哼,原来是个家奴之妻求见。」 赵瑀淡淡一笑,不卑不亢道:「没错,我相公是皇上家奴出身,承蒙皇上恩典,有了为朝廷效力的机会,如今是一品大员,我也托相公的福,得封一品诰命夫人。这恩典,我夫妻二人放在心里,一刻也不敢忘。」 建平更气,喝道:「管你一品几品,见了本长公主为何不跪?」 赵瑀讶然道:「本朝现今还有长公主吗?」 建平面皮一僵,心道明旨未发,她怎么知道,再看旁边立着的张妲,立时明白怎回事,呵斥道:「张妲,你竟敢搬弄是非?等齐王回来,就不怕他休了你吗?」 张妲也对这个姑姑没好感,冷声冷语帮腔道:「姑姑,父皇的口谕,也是圣旨。」 你说收回就收回,那是皇上金口玉言,岂是儿戏? 皇后的声音冷冰冰的,带着嘲讽,带着怨恨,又响在建平的耳边。 建平的脸涨得通红,呼哧呼哧剧烈喘着气,废太子又不是因为她废的,凭什么皇后恨她,而不是恨眼前这个赵瑀! 她瞪着赵瑀,咬牙切齿道:「赵瑀,休要得意便猖狂,我就算不是公主,也是堂堂皇室血脉,也是当今的亲妹妹!杀你,就跟碾死只蚂蚁差不多!」 赵瑀笑了,根本没把她的威胁当回事,慢慢踱向内殿,经过她身旁的时候轻轻说:「在招远金矿,神机营冒充土匪将一众矿工赶尽杀绝。您真是好手段,这次,又打算让谁冒充土匪杀了我呢?」 她的话正击软肋,建平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 她手中的令牌,是废太子临被关押前偷偷给她的,这是他们手里最后一张牌。 废太子装疯,就是为了等一个时机卷土重来! 最近几个月民乱四起,她以为终于到时候了,正准备去找太子商议,不想还没出门,锦衣卫就把自己的公主府翻了个底儿掉。 那枚令牌一经翻出,自己与废太子暗中往来的事情再也藏不住了。 皇上褫夺自己公主封号,所有产业归入国库,就连俸禄都减为一成! 这是要她下半辈子吃糠咽菜吗? 皇兄不会维护自己这个妹妹,秦王齐王两个侄子谁也不和自己亲近,建平似乎看到,摆在自己面前的,是一条惨之又惨,黯淡无光之路。 第6章 这一切,都是拜李诫所赐!而若不是这个赵瑀,李诫早成了她入幕之宾,何尝又会发生这些事! 建平的目光,就像淬了毒的刀子,恶狠狠盯着赵瑀,「别以为我拿你没办法,你给我等着。」 赵瑀淡然一笑,「大祸临头都不知,您也就过过嘴瘾吧。」 建平一愣,心道我就算没公主的名头,可我还是皇上的亲妹子,谁能把我怎样? 可赵瑀张妲已经从她身边过去,她拉不下脸追过去问,只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内殿很静,连窗外一两声的虫鸣都听得清清楚楚。 皇后歪在大迎枕上,微阖双目,面色微微潮红,略有些气喘,不时发出「咳咳」的声音。 一大群宫女捧着金盂金壶,巾子帕子,大气也不敢喘地垂手肃立一旁。 临近五月,都快入夏了,皇后还穿着夹袄。 赵瑀不由心砰砰跳了几下,给张妲使了个眼色。 张妲会意,悄然上期,俯在皇后耳侧小声说:「母后,李总督夫人赵氏到了。」 皇后眉棱骨微微一动,鼻腔中发出一声似有似无的「嗯」。 赵瑀已是恭恭敬敬行了大礼,「臣妇李赵氏给皇后娘娘请安。」 门口这场小小的风波,自然是瞒不过皇后的耳朵。赵瑀不知她到底作何打算,但看皇后的样子,对自己的不满似乎并不小。 皇后没叫起,赵瑀便一直保持行礼的姿势。 殿内更静了。 张妲不忍赵瑀受刁难,刚想打个岔,缓和下气氛,却听皇后说:「起来吧,李大人在外平乱,是有功之臣,朝野上下都靠他力挽狂澜,他的夫人我们当然不能怠慢了。来人,赐座。」 这番话阴不阴,阳不阳,听到人耳朵里十分的别扭,就连张妲都忍不住皱了皱眉头。 赵瑀听了面色如常,脸上依旧是得体和煦的笑,「皇后娘娘谬赞,他原本是皇上的家奴,给主子效命,哪里还敢称什么功劳?不过是诚惶诚恐当差,只盼不负主子、小主子的期望才好。」 皇后坐正身子,终于是正眼瞧了瞧赵瑀,嘴角浮上一丝意味莫辨的笑,「不知李大人放在心里的‘小主子’是哪位?」 这话意有所指,张妲不关心立储大事,但心头也突突地跳起来。 不说不行,但说哪个也不对,若有一句半句传到皇上那里,一个「妄议储君」的罪名立时就会扣在赵瑀脑袋上。 张妲暗自发急,这个傻瑀儿,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就算皇后给几句难听的又如何,她是一国之母,你只能生受的。 赵瑀闪了张妲一眼,目中晶然生光,这一瞬,莫名就安定了张妲的心。 她笑道:「那还用问?李诫心里最惦念的,当然是齐王殿下!他时常和臣妇提起齐王殿下,当初在潜邸,数他们交情最好。好几次他差事办岔了,都是齐王殿下给他求的情。」 「远的不说,就说臣妇和他的亲事,当初他怕赵家欺负了臣妇去,暗地里求齐王帮忙撑腰,还有武阳公主给做面子……这才保下臣妇一命啊!」 赵瑀摇摇头,长叹一声,不无感慨道:「不单是他,臣妇对齐王殿下都是充满感激的,打心眼里希望他安康长乐,永无忧愁。」 这话说得似是而非,很模糊,虽有迷惑之嫌,却是真心话,齐王不坏,和李诫的交情也不错,而且还是张妲的夫君,他稳稳当当的,张妲也会顺遂平安。 赵瑀这番话显然极大取悦了皇后,她理所当然地以为李诫是拥立齐王的,当即脸色霁和,因笑道:「本宫果然没有看错你们两个,都是知恩图报的。」 她顿了顿又叹道:「现今齐王在李大人麾下,他自幼娇惯,没受过苦,哪里经得住外头这风吹日晒的!上次去曹州赈灾,回来时又黑又瘦,本宫都差点认不出来了……唉,也不知道他怎么样了,上没上战场,有没有受伤。」 赵瑀忙安慰道:「别的臣妇不敢妄言什么,这个还真知道几分。上京前臣妇去了趟大营,那里安全得很,而且齐王殿下和李诫同吃同住,在主帅身边,绝不会有事的。」 皇后听了,心中更为熨帖,对赵瑀的态度愈发好了,简直称得上笑容可掬。 张妲在旁已有点看傻了眼,自她嫁入天家,还没看见皇后露出如此和蔼可亲的笑容。 她不由仔细打量赵瑀几眼,暗道瑀儿真是不一样了,几句话就哄得母后喜笑颜开,自己想破头也说不出这样的话来。 皇后心下高兴,唤赵瑀坐到自己身边来,拉着她的手道:「如此甚好,本宫心里就齐王一个念想了……等李大人回京,本宫一定当面谢谢他。」 赵瑀连称不敢,看皇后心情大好,斟酌片刻,心一横,笑道:「皇后娘娘,您说这话……臣妇要打抱不平了,哦,您心里只有齐王一个念想?武阳公主还没定亲,不得指着您挑一门好亲事?」 第7章 皇后叹道:「你真是说到本宫心坎里了,这丫头,早到了成亲的年纪,都说皇帝女儿不愁嫁,可挑来看去,就没一个让她满意的。唉,本宫也是发愁啊!」 赵瑀附和两句,并同样感慨自家妹妹一样的困境,二人正在长吁短叹之时,她状若无心地说:「以往不觉得,等有了孩子才体会到当母亲的心,只盼孩子们个个都好好的……唉,就算别人说自家孩子不仁义,可在母亲心里,他还是顶顶好。」 皇后面皮一僵,瞬时想起了大儿子,狐疑地看了赵瑀一眼,不知她葫芦里卖什么药。 赵瑀好像没发觉皇后的异常,还自顾自感慨道:「生在富贵人家,日日跟着德高望重的老先生,诗书礼仪地念着,再不好,又能不好到哪里去?如果学坏,定是身边那起子小人教唆的!」 皇后喃喃道:「是啊,为什么会学坏,为什么不听爹娘的话,都是外人教唆的。」 赵瑀又道:「自从臣妇做了母亲,时时刻刻脑子里绷着根弦儿,就怕儿子交友不慎。哦,到时候我儿出了事,倒霉的是我儿子,他们拍拍屁股一走了之,站干岸看笑话,于他们丝毫不损。」 皇后点点头,冷笑道:「是啊,这种人最可恨。」 「再可恨,能拿他们有什么办法?」赵瑀声音中带了些许惆怅,「人家就动动嘴,又没逼着孩子去干……我只能严加防备,别让他们再祸害我别的孩子。」 皇后目光一闪,灼然生光,心里已打定主意,遂道:「和你说话心里就是敞亮,本想多留你一会儿,可本宫看我这儿媳妇,目光焦灼,那是恨不得把你拖走长谈一夜!知道你们是手帕交,本宫不留你了,去吧,去齐王府坐坐。」 听了前半段,张妲的脸先是惊得一白,再听完,知道母后并不是指责自己的意思,方放下心,和赵瑀一起谢恩离宫。 她们的身影刚消失在殿门外,武阳公主从纱屉子后转出来,娇声笑着,揽住皇后的胳膊,「母后,这个赵氏,今日不同往昔啊,你可做了她手中的刀啦!」 皇后哼了一声,「母后当然明白她什么意思,建平刚才恐吓她,新仇旧恨,她想除了建平也是人之常情。不过她有一点说得对,不是建平从中挑唆,你大哥的太子之位丢不了!」 她越说越气,「你大哥刻薄冷性不假,处处提防两个弟弟也不假,可他对你父皇是孝敬的,从小到大,有什么好东西,都是第一个给你父皇送过去。我就不明白了,他得失心疯了去谋逆?」 武阳忙抚着她胸口,给她顺气,「儿臣明白母后的心情,建平姑姑就是个不安生的主儿,偏生父皇又护着她。您瞧就是私藏令牌这种大罪,都是不痛不痒夺个封号爵位了事。可孩儿想说的是,您就愿意替赵氏动手?」 皇后笑道:「这便是你的不懂事了,赵氏的意思很明显,她和李诫是支持你二哥的,投之以桃,报之以李。而且建平的名声早烂透了,京城不知有多少人恨她恨得牙痒痒,咱们略动动手,既给她个人情,又能赚取人心,何乐而不为?」 武阳想了想笑道:「儿臣明白了,那您安排,儿臣就专哄父皇去,可不能再叫他心软啦!」 日头渐升中天,齐王府正院的西花厅中,张妲挥退所有下人,悄声问道:「瑀儿,你们真支持齐王上位?」 赵瑀眼神闪闪,捉狭一笑,「怎么,你不想当皇后娘娘?」 「不想,坚决不想!」张妲脑袋摇得和拨浪鼓差不多,「你知道我的,别看表面上泼辣,其实我最怕勾心斗角,这王府一个侧妃,两个侍妾就够我头疼的了,若是一后宫女人……我宁可自请下堂。」 赵瑀轻叹:「你和齐王,还真是像,都是怕麻烦的性子——你仔细回想一下,我刚才的话可有任何许诺?言明任何立场?我只说李诫惦念齐王,这话一点儿没错,他的确担心齐王,可立储,我们是绝不掺和的。」 绝不趟争储这潭浑水,赵瑀说得直接又坚决,张妲愣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可你在宫里和母后说的话,太容易让人联想。虽然抓不住你的话柄,可母后找你后账怎么办?」 赵瑀没说话。 暖融融的和风吹过窗棂,半开的窗扇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窗外浓翠树荫随风摇摆,飒飒地响。 间或几声虫鸣鸟叫,还有远处汩汩的流水声,幽远静谧,让赵瑀想起济南的巡抚衙门后宅。 可惜,那么好的宅院,住了还不到一年,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在一处安定下来…… 她不禁向窗外看了几眼,随即愣了下,眼神微眯,仔细打量半天。 张妲见她不答,复又问了一遍。 赵瑀笑了,极慢极轻地说道:「妲姐姐,李诫是有实权的信臣。」 张妲不明白,「那又如何,温家当初的势力不比他大?还不是说不行就不行了。」说着,温钧竹的影子猛然从她脑海中划过,搅得她心口一痛,却是再也说不下去了。 第8章 赵瑀没发现她的异常,细细解释道:「我没进宫前也怕,可进宫拜见了皇后,反而不怕了。她开始对我倨傲,无非是想来个下马威,心里也对废太子一事憋着火,可我一旦释放出善意,她马上态度大变,这还不能说明问题吗?」 看张妲还是不解,赵瑀笑着摇摇头,「你身在局中,不能总想着自己那点子心事,该分出精力去看看外头的局势——皇后更需要李诫的支持,所以她不会对我怎么样,就算他日新君继位……」 张妲的耳朵竖起来,抓着她的手急急道:「快说,知道我性子急,别卖关子!」 赵瑀笑道:「如果齐王继位,她遂了心愿,当然不会找什么后账。如果秦王继位,她虽也是太后之尊,可还能像今天这么风光吗?一句后宫不得干政,就能把她困得死死的,更别说还有未来的皇后呢,到时她未必有余力管教我。」 张妲低头仔细琢磨半晌,半晌才缓缓道:「有道理,你有应对法子就好。」 「妲姐姐,你娘家……没和你提过这些事?」 「他们啊,」张妲满目淡漠,「找过我,我懒得听,再说我在王府就是个摆设,什么也做不了,后来他们也不来找我了。挺好,我也落得清静。」 赵瑀劝道:「妲姐姐,我不是特别了解齐王,但李诫说,齐王是个好的,绝不是什么宠妾灭妻的主儿。你好好和殿下过,你是八抬大轿抬进门的亲王妃,只要拿出正妃的气势来,这后院又岂能没有你的一席之地?」 张妲深深叹了一口气,摇头道:「你不懂,我和王爷就这样若即若离,对谁都好。就这样吧,我有一个容身之处,他也不用受什么拘束。」 恍惚间,赵瑀忽然明白了什么,试探问道:「你是不是……不愿意让齐王成为温张两家的筹码?」 张妲又是一怔,勉强笑着掩饰道:「没,我没想那么多,你别瞎猜,这是咱俩的私房话,别和你相公说。」 「你是不是怕李诫转脸告诉齐王?妲姐姐,遮遮掩掩不是你的性子,你在顾虑什么?」 张妲脸色微动,意欲张口,但闻门丫鬟禀报,殷侧妃求见。 张妲的眼神马上黯淡下来,冷声吩咐:「我这里有贵客,请她改日再来。」 「姐姐忒见外了,说起来,瑀妹妹也是妹妹的旧交呢。」伴着略带得意的轻笑,殷芸洁摇着宫扇闪进门来,无视丫鬟的阻挡,径直走到张妲面前,咯咯笑道,「咱们三个打小的手帕交,如今姐姐倒要和妹妹生分起来了,可真让妹妹伤心。」 张妲脸色不说多难看,但也不好看,淡淡道:「你有什么事?」 她没叫坐,殷芸洁便自顾自坐到下首,对赵瑀笑吟吟说:「瑀妹妹,好久不见,一向可好?」 赵瑀嘴角弯弯,瞥她一眼,「请殷侧妃注意言辞,什么姐姐妹妹,我可不是你的妹妹。」 殷芸洁呼吸一滞,旋即笑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想当年瑀妹……还口口声声叫我殷姐姐,现今妻凭夫贵,就看不起曾经的旧友了。」 「凡事都要讲个时变之应,不然世道不就乱了?」赵瑀轻挥衣袖,诰命服宽大的袖子垂下,映着阳光,闪闪发光,「若我没记错,亲王侧妃不册封,无冠服,更没有品阶,你我更无亲缘关系,不知哪位给殷侧妃的底气,敢称呼当朝一品诰命夫人为‘妹妹’?」 殷芸洁脸上的笑容挂不住了,但她能屈能伸,立马起身行礼,改口道:「给夫人请安,是妾身见到故人太过欣喜,竟忘了礼数,真是不该!夫人大人有大量,切莫和妾一般见识。」 毕竟是齐王的侧妃,赵瑀见好就收,淡然笑笑,算是就此揭过。 张妲不耐烦看殷芸洁做戏,「有话快说,王爷不在府里,你再卖乖也没人看得见!」 温首辅淡出朝堂,张家已然失去一大靠山,如今张妲父亲在户部是夹着尾巴做人,而殷芸洁父亲却正是春风得意之时。 是以,殷芸洁颇有扬眉吐气之感,对张妲也少了许多该有的尊重,正要坐下回话,却听赵瑀问道:「妲姐姐,李家没纳妾,我有一事不明白……在正室面前,妾室能坐吗?妾,上立下女,按字面意思讲,就是立着的女子。难道王府的规矩是妻妾不分?」 张妲再不在意名分尊卑,此时也知道这话必须接着,遂眼神扫向殷芸洁,冷冷道:「我叫你坐了吗?」 殷芸洁一脸的假笑僵了又僵,终是恭敬地站在一旁,「妾是来给王妃贺喜的。」 张妲嗤笑道:「我有什么可喜的。」 「您不知道?您表哥,温钧竹温大人,任通政司参议,这难道不叫喜事?听我父亲说,吏部的任命书今早下来了。这温大人真是厉害,也不知立了何等大功劳,重获圣眷……」 赵瑀听到这里明白了,合着这位贺喜是假,打探是真。不过她也很好奇,温家眼看不行了,这温钧竹怎么又起来了? 第9章 再看张妲,面上虽镇定,手已紧握成拳,声音略略发抖,「他怎样,与你何干?用得着你假惺惺跑过来说三道四?」 殷芸洁一副莫名其妙的样子,睁大眼睛说:「王妃这顿火好没道理,温张两家不分家,我好心过来道喜,只不过提了温大人的大名,您就骂我一顿,难道‘温钧竹’三个字,就不能在您面前提起吗?」 她无辜地闪着眼睛,许是过于委屈,声音都提高了几分。 张妲的脸色越发苍白了。 这种低劣的把戏!赵瑀目中火光一闪,冷笑道:「好一个殷侧妃,手眼通天呐!吏部今早下的批文,不到中午,你就一清二楚。哼,宫中的贵人都不敢妄议前朝政事,你一个上不得台面的妾室,竟然敢拿朝廷命官的任免当谈资!好大的胆子啊。」 她伸手一推张妲的胳膊,「妲姐姐,不是我说你,这王府后院,可不是什么闲杂人等都能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菜市场!」 一席话提醒了张妲,她深深吸了口气,强压下心中万千思绪,沉声道:「你听你父亲说……殷氏,今日你父亲来了?为何事先没有通禀我?又是谁允许你们见面的?」 殷芸洁一时语塞,往日张妲任事不管,院门一关只顾悲秋伤春,对齐王也是敬而远之,后院隐隐以自己为尊,父亲进府出府,根本没人管。 可若是较真,的确是她逾越了。 殷芸洁十分识相,知道不能与张妲硬碰硬,忙扑通一声跪倒,告饶道:「是妾忘了王府规矩,请王妃责罚。」 张妲盯了她一会儿,面无表情道:「回你院子,禁足一个月。」 殷芸洁退下前,轻飘飘地瞟了赵瑀一眼,那神情似乎在说,总督夫人好威风,只不知你能得意到几时。 赵瑀看了只想发笑,「妲姐姐,一个小小的妾室,就敢在正室面前如此嚣张,你竟能忍得下?」 张妲盯着门外久久不语,良久方道:「为什么和她争一时长短?这府里没我想要的,赢了也不会高兴,输了也无所谓。」 「什么是你想要的?温钧竹吗?」 「不、不是,我对他已经绝了念想。」 「既如此,为何要折磨自己?这也对齐王不公!他并没有对不起你的地方,你既然是他的王妃,就该……就算不为他,也要为自己,妲姐姐,你曾是多么明艳飒爽,可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就好像一口枯井!」 张妲低着头,默然不语。 赵瑀起身走到窗前,用力将半开的窗子一推,顷刻,阳光洒满一室,她柔声道:「十五岁那年,我的人生也是一片灰暗,看不到出路,没有一丝一点的光芒。可有那么一个人,将我从黑暗中带了出来,把我从泥潭里拉了出来。」 「妲姐姐,现在也有人在帮你,可你看不到,你只把自己牢牢关在房中,甚至都不愿向外看一眼,只是自怨自艾,白白蹉跎年华罢了。」 张妲抬头望过去,阳光照过来,光晕笼罩着赵瑀,金闪闪、亮堂堂,「瑀儿,我知道你在帮我……」 「不是我!」赵瑀打断她的话,「你当真看不到吗?那就走过来,仔细看看外面的风景。」 张妲不明所以,踱步走来,用扇子遮住阳光看了半天,纳闷道:「有什么特别的吗?」 窗外是浓翠欲滴的树荫,不远处靠墙搭着一片木架子,成片成群的紫藤萝倾泻而下,在阳光下煜煜生光,如云霞般灿烂。 「妲姐姐,这幅景象,你不觉得熟悉吗?」 清风拂过,紫色的藤蔓微动,叶子沙沙地响,似吟唱,似呢喃。 张妲的目光停住了,她不错眼盯着那片紫藤萝,彻底怔住,入府半年多,她竟从未意识到! 赵瑀看到她的神情,轻轻笑了,「妲姐姐,在张家你的闺房外,我记得也有一片紫藤萝,就是没这个多,也没这个好看。」 张妲看着看着,心头发闷,说不清什么情绪扰动着她,只觉鼻子又酸又涩,嗓子也好像被一团棉花堵住了,嘶哑着声音道:「不可能的,巧合吧,怎么可能呢?我都没注意到的事情……绝对是巧合!」 赵瑀叹道:「不管是无心之举,还是有意为之,妲姐姐,你问一问不就知道了?」 张妲还是摇头,肩膀都有些塌,「我不明白,我何德何能能入他的青眼?他也是被迫娶我,应满心怨我才对。」 「与其自己瞎想,还不如问个究竟。」赵瑀的手轻轻握住她的手,「妲姐姐,你不是畏畏缩缩之人,窗外景色如此好,该把脚往外踏一步了。」 泪水不停地滚下来,张妲再也压抑不住,伏在赵瑀肩上大哭起来。 赵瑀默不作声抚着她的背,过了小半个时辰,待她哭声稍歇,才慢慢道:「哭过这一遭,以后就不要再哭了。」 「我知道。」张妲抹着眼泪,抽抽搭搭说,「我不想当别人手里的棋子,所以干脆自暴自弃,我以为王爷不喜我,所以离他远远的……却原来,是我作茧自缚。」 第10章 她愿意醒转就好,赵瑀心里松口气,笑道:「无论你愿不愿意,你和齐王早捆在一条船上了,眼下形势莫辨,你要好好想想应对法子。」 张妲低头默谋片刻,说道:「表哥复得启用,这么大的事,我心里七上八下的,总觉得不是好事……我要回娘家去问问。」 赵瑀知她性急,看看天色已过午时,忙道:「出来这半日,实哥儿看不见我,保不准闹开了,我须得赶紧回去了。」 从齐王府出来,赵瑀的马车刚走到西大街,便听外面一阵喧哗,其间夹杂凄厉的喊冤声。 莲心挑开车帘探头看了看,回头说:「太太,前面聚了一大群看热闹的,堵得严严实实的,马车过不去。」 赵瑀奇道:「喊冤不去大理寺,不去御前街,跑这里喊有什么用?诶,这里的人家……前面是不是公主府?」 莲心第一次来京,人生地不熟,自然也答不上来,但她十分机灵,立刻蹦下马车,蹬蹬跑过去围观了一会儿,回来便道:「太太,您猜对了,前头就是长公主府,一个妇人拖着一具尸首,跪在门口喊冤,说公主逼死了她相公!」 莫不是褫夺建平公主封号爵位的圣旨明示了?人们是有仇报仇,有怨报怨?赵瑀暗暗想着,吩咐车夫绕道而行。 车头调转,车轮骨碌碌地拐向另一条路。 她的马车刚刚离去,西大街就来了一队官兵,打头的是温钧竹。 他带人径直来到公主府前,低声和那喊冤的妇人说了几句,便听那妇人高声喊道:「青天大老爷,民妇有冤情,求您做主——」 人群又是一阵热烈的议论。 声音之大,连马车里的莲心都忍不住又伸头看了两眼。 赵瑀笑道:「莫要急,京城消息向来传得快,等明天你肯定能听到个一二三。」 这话果真灵验,翌日后晌,张妲登门,带来了赵瑀意想不到的消息。 她说:「昨天我回娘家问表哥升职的事儿,你猜是为何?——表哥他竟然是揭发建平姑姑的人!是他密报皇上,皇上才知道建平和太子暗中往来,私藏令牌!」 赵瑀只觉心头砰砰乱跳,不由额头泌出汗来。 温钧竹肯定是动用了温家最后的力量,才能探查到此事,他就不怕皇上顾及手足之情不予理会? 这般完全摊开自家底牌,他就不怕皇上对他起猜忌之心? 他的胆子真大! 赵瑀心里乱糟糟的,如果温钧竹重获圣眷,只怕第一个要对付的就是李诫! 不行,她必须马上把这个消息告诉李诫。 张妲见她神色不对,犹豫了下,还是说道:「昨天有人告建平勾引自己夫君,结果引诱不成,反而迫人致死,表哥把这案子接下来了。我听爹爹说,表哥新官上任,极可能大办此案,给自己立威。」 「不只是立威,建平公主几多遭人怨恨,恐怕是要博个不畏强权,为民做主的好名声。」赵瑀笑笑,目光含着几分不以为然,「时机多么巧妙,我猜,只怕这案子会牵出来不少人……」 张妲叹道:「我是越来越看不明白了,不过表哥如果凭借这案子起来了,你相公恐怕不得劲,我也不耽误你功夫,赶紧通风报信去吧。」 「那你呢,不给你家王爷去个信儿?」 张妲顿了顿,不自然地笑了下,「我不知道说什么。」 「随便说几句就好,嗯……就说花厅前那片紫藤萝长得正好。」赵瑀劝道,「再不济说说京城里的新鲜事,多说几次,慢慢就熟稔了。」 张妲笑着应了。 送走她,赵瑀忙提笔给李诫写了封信,将这两日的所见所闻备细说明,命人速速送往兖州大营。 前方一直有战事,她也不知道这封信能否顺利送到李诫手中,只盼李诫早日得知,防备温家再生事。 过了半个月,她也没收到李诫的回信。 而这期间,温钧竹大出风头,放纵家奴行凶,吞并田地、豢养私兵、草菅人命……接连查出建平数条罪证,直把这位金尊玉贵的皇妹送入大理寺大狱才罢休。 到了五月下旬,这桩案子才算了结,在朝野一片弹劾声中,人神共愤的建平贬为庶民,再不是天家一员。 至于她府里一众手下,杀的杀,流放的流放,皆是大快人心的处置。 赵瑀最后一次见到建平,是在皇上潜邸附近,也就是之前的晋王府。 李诫当初买的那个小院还在,因城郊住着实在不方便,赵瑀打算把这小院子收拾出来住,结果好巧不巧,碰上了建平。 那日是个阴天,非常闷热,浓重的云压得低低的,一动不动,雾蒙蒙的死气沉沉,如烟如霾,让人透不过气来。 明显老天爷在憋一场暴雨。 第11章 赵瑀怕回去的时候淋雨,赶紧叫着乔兰几个上马车,往王氏的宅院赶。 从潜邸门前经过的时候,她看到了建平。 建平疯了似地在砸门,口中不停嚷叫:「晋王!晋王!你出来——你还是我哥吗?你出来——」 往日漆黑的头发已然变得灰白,随着她的举动,凌乱地飞舞着。 她浑身上下只着一声半新不旧的褐色袄裙,再无华服金冠。 她双手紧握成拳,一下下砸着门,手上鲜血淋漓,门上血迹斑斑。 「晋王——你出来,哥——你出来!我是你的亲妹子啊,我为你和父皇的皇位,十三岁就被送到蛮族,受尽屈辱……当年你怎么不夺我的封号!」 「父皇的皇位,你的皇位,都是我给你们挣来的——!没有我,你们能坐稳这天下?晋王,你在父皇病榻前起过誓,要永保我富贵荣华!你忘了吗?」 守卫的侍卫们面面相觑,想把建平架走,却见建平猛然把襟口一撕,露出白花花的一片,登时吓得这帮人不敢动手了。 不管如何,这位也是当今实打实的妹子。 「哥啊,你欠我的,你和父皇都欠我的!你就是个忘恩负义的东西,白眼狼——」 打头的侍卫越听越心惊,此时什么也顾不得了,厉声喝道:「大胆妇人,妄议天子,快快拿下!」 建平挥舞着胳膊不让侍卫靠近,反抗中,看见胡同口有一辆马车。 忽然起了风,吹开轻薄的车帘。 赵瑀端坐车中,目光无悲无喜,面上没有丝毫的波动。 建平突然就激动起来了,大喊大叫,剧烈挣扎着,然而谁也没听清她说什么,。 「啊——」一声凄厉的惨叫,紧接着「砰」一声巨响,然后是侍卫们的惊呼。 乔兰向后看了一眼,脸色发白,「太太,她撞死在王府大门上了!」 赵瑀垂下眼眸,什么也没说。 马车晃了一下,停了。 车帘一掀,竟是武阳公主弯腰登上马车! 她止住要行礼的赵瑀,「看见我这么惊讶,竟比看见建平姑姑的死更让你吃惊?」 赵瑀示意乔兰出去,因笑道:「实在是没想到,在这里能见到公主殿下。」 武阳笑了笑,「我是来看建平姑姑的,听说她没了住处,想把一处私宅给她,没想到她跑父皇的潜邸砸门来了。」 她眼神闪闪,「李夫人,姑姑对你不善,如今她死了,你是否觉得十分痛快?」 赵瑀摇头,「并不,只觉松了口气。」 武阳深深叹了口气,「你说实话也没关系,不单是你,父皇母后也不喜欢她,二哥厌恶她,三哥瞧不起她,说起来满京城只怕也找不到一个人说她好。」 赵瑀根本不敢接话,她直觉这位公主另有他意。 武阳双手支颐,似乎有几分惆怅,「我也挺讨厌她的,生生把公主的名声弄臭了,外人一提到本朝公主,就想到什么淫、什么乱的。不过我也有点可怜她……」 她偏过头,看着赵瑀,眼神很是天真,「你知道为什么吗?」 赵瑀沉吟良久,终于答道:「因为她从始至终,都无法掌控自己的命。」 武阳不由眼睛瞪得溜圆,配着她圆鼓鼓的腮帮子,看上去竟有几分可爱,好像一只胖乎乎的小猫,「啊呀,你果然懂,我就说李夫人经过生死关,定然明白的!」 蓦地一道明闪,照得昏暗的车厢瞬时雪亮通明。 一明一暗中,武阳天真的笑脸看上去竟有些诡异,赵瑀心底发寒,硬生生打了个冷战。 此时雷声滚滚而来,好像巨大的石磨盘碾过,沉重、干涩,拖着长长的尾音从上空划过。 因雷声及时,武阳公主并未发现赵瑀的异样,仿若无限感慨似地说道:「世人都羡慕公主是金枝玉叶,谁知道世上最难当的就是公主。仿佛金丝笼里的雀儿,平时精心饲养着,给你体面金贵,可一旦出事,马上当做礼物,转手就送人……」 赵瑀愈发警醒,莫非这位替建平打抱不平来了?然皇后不喜建平,她这个做女儿的没有理由和母亲对着来。 她到底打算干什么……赵瑀拿不准她的意思,不敢多说话。 「姑姑落得今天的下场,固然是她咎由自取,可单单是她一个人的错吗?若不是有那段屈辱的经历,也许她现在还是高贵纯真的公主。」 武阳长长吁了口气,看了看沉默的赵瑀,继续道,「世家大族的女子也同样有这烦恼,不,甚至小门小户之女也难逃此命。说的好听,你得到家族的庇护,享受家族带来的尊贵,理所应当为家族尽一份力。」 「为了家族……可有谁问过我们愿不愿意呢?」武阳的声音很轻,带着莫名的诱惑,「李夫人,当初赵家人逼你去死,何尝不是用这种可笑的借口?若不是恰好碰上李诫,你早就是一具累累白骨了。」 第12章 车内太过闷热,赵瑀虚握的手心全是汗,身上也出了汗,湿腻腻粘乎乎,特别的不舒服。 听武阳提及自己,她沉吟了会儿,斟酌说道:「的确如此,多亏有他我才能好好活到今日,搁两年前,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我还能穿上一品诰命的服饰。」 看她顾左右而言他,武阳眼神微冷,略停片刻,又笑道:「是啊,李大人的确才干出众,时运又好,二十出头就是当朝一品大员,封妻荫子,可谓前无古人了。唉,你也别总是一心感激,对他唯唯诺诺,我在宫里见得多了,男人,没有不好色的。」 赵瑀一怔,似是不明白她什么意思。 武阳摇着扇子,慢悠悠说:「多少夫妻可以共患难,却不能同富贵,往昔待你如珠似宝,他日你人老珠黄,却也只能听闻新人笑了。多少女子,被一时虚情假意所迷惑,却终身沉溺的泪水和悔恨当中。说白了,都是因为女人不得不把自己的一切,都系在男人身上罢了。」 赵瑀脑中警钟大作,立即意识到武阳在挑拨自己和李诫的关系。 她极力压住内心的愤怒,做出一副强颜欢笑的模样,「别人我不知道,李诫肯定不是这样的人,他说过今生只我一人,我信他。」 武阳看她的目光透着怜悯,「我年纪虽比你小,看的人,经的事,却比你多得多……李夫人,你这样也挺好的,活在自己编织的梦里,也很幸福。」 又是一声炸雷,震得马车都颤了一下,车顶噼里啪啦的雨声响了几声,少倾,便听哗啦啦的雨声由远及近,车帘几乎是顷刻之间就被打湿了。 武阳忙道:「雨下大了,我走啦!啊,刚才我是有感而发,没有旁的意思,你可千万别多想。咱俩投脾气,若是李诫敢对你不好,我第一个就不饶他!」 「公主殿下!」赵瑀叫住她,犹豫许久,最后一咬牙,仿佛下了多大决心似地说,「若是……想要掌控自己的命,该怎么做呢?」 武阳会心一笑,用扇子轻轻拍了两下赵瑀的肩膀,「这还用问吗?自然是……自己做拿主意的那个人了。」 赵瑀倒吸口气,猛然间明白了什么,勉力笑道:「我一个内宅妇人,顶多吹吹枕边风,又能做什么呢?」 武阳以扇遮面,挑眉说道:「二哥府上的刘先生,是从你们府里出来的,还有他夫人蔓儿,呵……我本想和蔓儿叙叙旧,可惜这位始终躲在二哥府里不出来,你和她也是熟稔的吧。」 赵瑀略停了片刻,方道:「好。」 武阳顿时笑得好似一朵春花,「一点就透,我真的太喜欢你了,往后一定要常来往。」 车帘挑开,又落下,车内复又赵瑀一人。 一阵哨风趁隙而入,打在赵瑀身上,便觉后背一片凉寒,她这才发觉,这会儿的功夫,已是汗透重衣。 乔兰登上马车,看赵瑀脸色不太好看,讶然道:「太太,是不是公主难为你了?」 赵瑀摇摇头,「并没有,回家吧。」 这个武阳,心也太大了!赵瑀着实没有想到,武阳竟打着自己上位的主意,可朝臣谁能信服一个女人主政?还是一个从未涉足朝政的年轻公主? 便是几百年前那位赫赫有名的女皇,也是一路摸爬滚打,彻底掌握朝政了才敢称帝。 武阳就那么有把握,自信到把她的意图告诉一个外人? 簌簌的雨声中,赵瑀靠在车壁上,苦苦思索着,却是越想越乱。 她长长叹了口气,不由分外想念李诫,若是他在,肯定须臾片刻就能琢磨个透彻。 雨越下越大,到家门口时,已是暴雨如注。 饶是丫鬟婆子打着伞,赵瑀也被风雨打湿了半边裙子。 刚梳洗好,乔兰正给她绞头发呢,莲心就捧着一封信,兴高采烈跑过来,「太太,老爷的信!」 「快拿过来!」赵瑀腾地起身,惊得身后的乔兰赶紧撒手,才算没扯到太太的头发。 一屋子伺候的人非常识趣,轻手轻脚退了下去。 赵瑀打开信,晃了一眼,忍不住笑起来。 第一页是画,当中赫然是一个挺胸凸肚的大将军,手里倒提一把刀,旁边是几个抱头鼠窜的小人。 画得很粗糙,极其简单的线条,但大将军那副洋洋得意的劲头,分明就是李诫的样子。 他这是在告诉自己:我是大杀四方,鼠辈望风而逃! 赵瑀看着画笑了半天,才恋恋不舍放下,翻开第二页纸。 依旧是李诫东倒西歪、四仰八叉的大字。 他说,他也和三爷长谈了一次,三爷没有争储的心,所以呢,温家也好,皇后也罢,都是瞎子打蚊子——白费力气! 至于皇上为何重新启用温钧竹,他也有点想不明白,按说皇上对温家戒备颇深,好容易打压下去,不应再给翻身的机会。 第13章 除非,皇上要用温钧竹做文章。 而做什么文章,李诫暂时还没想到,不过不用担心,这时候温家再怎么蹦跶,也对他构不成威胁。 毕竟,老子可是堂堂大总督,手底下管着好几个省呢! 赵瑀似乎看见,李诫懒懒散散地靠在门上,抱着胳膊,嘴角挂着笑,又是得意,又是满不在乎,仿佛在说:「没什么大不了的,天塌了,有我撑着!」 这些日子的忐忑不安一扫而光,赵瑀的心出奇地平静,便是武阳公主带给她的惶恐都不见了。 赵瑀翻开第三页,上面写的是一些琐事,例如昨天灶头兵做的饭是夹生的,今天吃肉竟吃出血丝来,不知道明天灶头兵的饭能不能煮熟了。 他还给儿子打磨了一把小腰刀,等他回来,就能教儿子舞刀了。 赵瑀不禁失笑,儿子满打满算才一岁多,走路都不稳当,怎么能握得住刀? 笑过之后,她脸上慢慢浮现相思的苦楚,渐渐的,眼泪落下来,她恍惚明白了,李诫这是在说,他还要再等几年才能回来。 等他回来的时候,儿子足可以握住刀柄,和爹爹学武了。 本以为平乱是件很快的事,竟要那么久吗? 她将信看了一遍又一遍,素白的手指,一点一点顺着线条,描绘着画上的人,好像透过冷冰冰的信纸,可以触摸到李诫的脸庞。 外面的雨声刷刷,一刻也未停过,哨风带着一星半点的雨,透过窗缝袭进来,赵瑀身上一激灵回过神来。 她提笔给李诫回信,说自己一切安好,托相公的福,她现在成了香饽饽,公主都极力拉拢自己。 赵瑀一五一十写了自己和武阳的谈话,但一个字也没有提到公主的野心,她只是开玩笑似地说,「市井上流传,升官发财死老婆,乃是男人三大乐事。你若有敢做他想,休怪我翻脸哦!」 信是让自家侍从捎走的,她不知道中途会不会有人拆信看,终究稳妥一点是一点吧。 至于武阳公主的意图,对外人,她更是不敢露一点的口风,二人的私下谈话,又没有证据证人,今天她敢出去瞎说,明天就怕人头不保。 屋内烛光闪烁,暗影摇曳,赵瑀双手托腮,看着火苗出神,半晌才暗叹道:「一品诰命夫人,也不是满京城能横着走的啊。」 说罢,自己都笑了。 这场大雨连下了三日才停住,待天开云散之时,前方战场传来捷报,李总督开封大捷,夺回了半壁河南。 虽没有平息战火,但相较于之前民乱一发不可收拾之态,局面明显朝着好的方向发展。 皇上登时龙心大悦,御笔一挥,赐了座宅子给李诫。 也不知是不是皇上有意而为,御赐的宅子非常有意思,是庄王的府邸,不,应该说是原庄王府。 老庄王去年冬天过世,这一脉算是没人了,皇上索性收回王爵,这座宅院便空了下来。 谁也没想到皇上竟会赏赐一座王府给李诫! 赵瑀接到旨意的时候,整个人都懵了。 李诫两次破格提拔,她本以为,不会再有什么事情能让她觉得难以置信,却不想一座王府砸到脑袋上。 一时的心乱过后,是不可抑制的惊喜,而惊喜之余,她拿不准是住,还是不住。 要不要推辞掉,毕竟这可是亲王规制的宅院! 四天后,李诫的谢恩折子从河南呈上来,同时还给赵瑀捎来一封私信。 信中明明白白告诉她:住!放心大胆地住!老子拿命换来的恩赐,凭什么不要? 是以赵瑀放心大胆地准备入住。 一品总督和超品亲王的规制不同,府里所有不符定制的建筑装饰须得全部改掉,或者拆除。这是个大工程,按一般的进度,没个把月是不成的。 但有曹无离在啊! 他在工部当差,和下面当差的人混了个脸熟,有他的面子在,且他又日日下衙之后就过来帮忙,大半个月不到,硬是提前完工了。 赵瑀叫母亲妹妹也跟着搬进来,王氏开始不愿意,怕给女儿添麻烦,「你婆母还在老家,她还没来,我怎么好先到你家住着?」 兴致勃勃的赵玫一听这话,登时发急,耐着性子劝道:「母亲,咱们不住正院,随便住一处偏院就好,决计不会让亲家伯母不高兴的。」 赵瑀笑道:「玫儿这话不错,我婆母不是小心眼的人,不会在意这些微末小事。再说宅子那么大,听曹先生说足有巡抚衙门后宅四五个大,空荡荡的,我一个人住着害怕。」 其实还有一个理由,王氏没好说出口,那就是赵老爷。说起来他二人还是名义上的夫妻,她怕自己住进去,赵老爷就有借口上门。 新宅子在京城最好的地段,周遭都是达官贵人,若赵家找上门来生事,那岂不是给女儿脸上抹黑? 第14章 但看着满眼诚恳的大女儿,一脸期待的小女儿,她犹豫再三,终是点头答应了。 是以,六月下旬,赵瑀带着一众家小,住进了这座宅院。 王府景致自不消多说,就是比皇上的潜邸也差不到哪里去,且先庄王好享乐,后园子依山傍水,修得巧妙精美至极,大小屋舍近四十余处,楼、轩、阁、池、亭,花木遍地,怪石嶙峋,看得王氏赵玫是眼花缭乱,目不暇接。 王氏因笑道:「能在王府里住着,我这辈子算值了。」 赵玫马上反驳道:「母亲又说错了,哪里还有什么庄王府?这是李府,后日姐姐宴请京中贵妇人,您可千万别说错,当心人家笑话你。」 王氏嗔怪道:「你这丫头,还教训起你母亲来了,没大没小!在家里人人都让着你,往后你嫁了人,在婆家谁会让你?」 赵玫冷哼一声,扭脸跑了。 王氏看着小女儿的背影,只是叹气。 赵瑀忙着宴请的事,没多关注这一场口角。 很快,到了宴会的日子,赵瑀并没有广散请帖,但来祝贺乔迁之喜的人却多得出奇,完全超乎她的预计。 这日天光晴好,李府门前冠盖如云,车水马龙,等着进府的马车、轿子排出去老远,有请帖的,或者有头有脸的诰命夫人先请进去了,没请帖的、和李夫人不熟的,只能在后面乖乖等着。 赵瑀一看这架势,马上将花厅的宴席改到后花园临水楼,上下两层摆满了,才算安置下这一堆人。 张妲早就来了,见状取笑道:「你走到哪里,哪里都是众星捧月,满耳都是阿谀奉承之言,这滋味,有没有让你如入云端,轻飘飘乎妙不可言?」 赵瑀斜睨她一眼,毫不客气说道:「观你面色红润,目含春水,近日是否满耳甜言蜜语,迷得你不分东西?」 张妲脸先是一红,继而苦笑了下,想了想才说:「我是给王爷去了信,向他道谢,还提醒他温家的动向……可你想多了,我们并没什么。我心情好,是因为给殷芸洁一个教训!」 「哦?说出来听听。」 「她买通二门上一个婆子,给殷家暗地里递消息,让我给拿住了,我就把她的院子从里到外清了个干净。现在,她在我面前老实着呢!」 赵瑀笑了一阵,说道:「我先前就说,只要你拿出正室的架势来,她兴不起风浪——她往外传的什么消息?」 张妲凝神回想片刻,颇有几分费解道:「就是一张莫名其妙的字条,上面只一句诗‘秦岭秋风我去时’,殷芸洁说,娘家她常看的旧书夹着同样的字条,她只想让家里送这本旧书。我心里觉得不对,可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赵瑀默念几遍,也摸不到头绪。 两人相对而坐,攒眉凝目苦思不得其解之时,莲心急急忙忙进来禀报,「太太,秦王妃到访。」 赵瑀暗自吃惊,她是给秦王妃送了请帖,但她宴席的日子和秦王妃礼佛的日子冲了,所以没指望人家能来。 却没想到,秦王妃还是来了。 赵瑀和张妲一道从碧纱橱后绕出来,略等须臾,秦王妃在一众丫鬟婆子的簇拥下,款步而来。 秦王妃并未穿冠服,也没穿常服,她穿得很素净,玄色镶边墨蓝底银色花卉褙子,一条天青色百褶裙,头上只戴了一支银凤簪。 细看,她眼角还有些微红,似是刚刚哭过。 许是察觉到赵瑀和张妲的疑惑,秦王妃笑着解释说:「非是我傲慢不知礼数,今日是先淑妃的冥寿,我和二爷去庙里拜祭……本想回家换身衣服再来的,可我一看都快晌午了,等我再来,宴席恐怕都要散了!李夫人,你不会见怪吧。」 淑妃,是秦王早逝的生母,当今继位后,就追封了妃位。 这个时候提起这个人,还当着张妲的面,秦王妃是什么意思? 赵瑀面上仍是温和端庄的笑,徐徐道:「王妃切莫取笑臣妇了,您能来,已是给了臣妇面子,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张妲顺势一伸手,笑道:「二嫂,你人是来了,可别是空手来的吧?」 秦王妃好似松了口气,拿着团扇轻拍张妲的手心,笑道:「弟妹,二嫂可不是来吃白食的,李夫人乔迁之喜,我当然有重礼奉上。不过我是从寺庙过来的,没带在身上,过会儿我府上的人就会送来。」 三人说笑一阵,又出去和一众女宾走了个过场,用过午宴,听了两出戏,日头稍稍偏西,秦王妃就告辞了。 逐渐有宾客离去,当太阳沉沉西下的时候,张妲也告辞了,她临走时还顽笑道:「我就说二嫂是骗人的,你看她的礼物到现在也没送来,赶明儿我见了她,非得好好羞羞她不可!」 赵瑀有些好奇,「你和她关系看起来不错,什么时候的事?」 第15章 「自从那次你开导我,我想了很多,既然我和王爷都对那个位子没兴趣,提前交好未来的皇后,总不是件坏事……」 张妲的笑容透着释然,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松。 赵瑀便知道,张妲不再迷茫了,「妲姐姐,你看,地上金灿灿的呢。」 张妲顺着她的手看过去,夕阳的余晖下,一水儿的青石砖地泛着耀眼的光,看上去就像一条金光大道。 「我会好好的。」张妲轻轻握住赵瑀的手,似是对她说,更像是对自己说,「当初的你可以从绝境中走出来,我也可以!瑀儿,等王爷回来,我……我就和他说,我不要做家族的筹码,我俩的事……唉,反正他回来之前,我就替他把内宅看好了,其他的事,到时候再说。」 赵瑀失笑:「你有打算就行,走吧,快回去看宅子!」 送走张妲后,暮色慢慢降临大地,赵瑀忙了这一日,也是累得不轻,刚歪在塌上准备歇息一下,就听门上来报,刘夫人请见。 「哪个刘夫人?」赵瑀反问道,忽一道光闪过脑海,一下子直起身子,又惊又喜,「是蔓儿!快,快请进来!」 故人相见,分外激动,蔓儿虽已挽作妇人头,但丝毫不减那股子灵动活泼的劲头,见了赵瑀,又笑又闹,若不是她小腹微微隆起,只怕要开始乱蹦了。 赵瑀摁着她坐下,「快安生坐着,你这刚怀上,马虎不得,我说你不好好在家养胎,乱跑什么?」 为了避嫌,也怕被有心人利用,她们在京中一直没有往来。 蔓儿拭去眼角的泪花,因笑道:「我是奉命而来,王妃叫我送一架黑漆嵌软螺钿八仙屏风……其实这差事是我讨来的,咱们许多日子不见,我特别想您,特别想和您说说话。」 看她似有话要讲,赵瑀忙屏退左右,低声道:「我就猜你突然来定是有事,你说吧。」 「刘铭偶然发现,温钧竹与秦王暗中有来往,刘铭摸不准秦王的打算,让我给你报个信儿,提醒李哥警醒些。」 此话顿时在赵瑀心中掀起惊天巨浪,她怎么也想不到,温钧竹竟然和秦王有联系! 温家明明是皇后一派,他怎么会跟皇后的对头来往?哪怕是身在曹营心在汉,可哪个是曹营,哪个是汉? 对比温钧竹重新启用一事,赵瑀直觉此事绝不简单,可脑子里乱糟糟的,根本理不出个头绪。 蔓儿安慰道:「您别太担心,刘铭说殿下也防备温家,真用假用温钧竹还是两码事,而且殿下十分赏识李哥,咱们就是未雨绸缪,提防温钧竹背后使坏。」 「我想不明白,难道温家是假意扶持齐王?没有道理,只有齐王上位,温家才会得到最大的利益……难道他们又觉得齐王不中用,提前投靠秦王?又或许,是假意与秦王交好?」 一团乱麻,赵瑀越想越头疼,叹道:「这些弯弯绕,十个我也理不清,我还是问问李诫吧。蔓儿,谢谢你给我送信,你等闲也少出王府,武阳公主一直想找你,上次她还让我和你叙旧。」 蔓儿笑道:「她的手段无非就是在后宅做文章,当初她帮废太子安排我到您身边,存的也是这点子心思。找我就找我,以不变应万变,她和我说什么,我就如实告诉王妃,反正秦王的势力总比一个公主大。」 赵瑀点头道:「这话不错,秦王爷……」 她忽然顿住,眼神有些发直,一个劲儿念叨「秦王、秦王……」 蔓儿奇道:「太太,您怎么了?」 赵瑀猛地抓住蔓儿的手,急急问道:「秋天,秦王爷秋天可有什么安排?」 蔓儿纳闷说:「现在夏天还没过去,哪里知道秋天的安排?」 「你细想想,秦王有没有在秋天必做的事情?」 「没有啊,秦王没什么特殊的嗜好,一年当初除了上朝是必须做的,其他没有……」蔓儿眼睛一亮,「哦,我听刘铭说,皇上原本今年要举办秋狩,可眼下民乱四起,恐怕不会做此劳民伤财的事。」 「若是秋狩,秦王会伴驾吗?」 蔓儿十分肯定,「那是自然!」 秦岭秋风我去时! 赵瑀脑中蓦地划过一道极亮的光,刹那间明白了什么,但稍一细想,不由心头突突地乱跳,却是脸色发白,连话也说不出来了。 蔓儿见她神色不对,手也冰凉冰冷的,慌忙道:「您这是怎么了?」 赵瑀努力抑制着自己慌乱的情绪,尽量让自己冷静下来,左右思量一番,将殷芸洁给娘家暗中传递字条的事说了。 「齐王妃觉得蹊跷,我也觉得这事没那么简单,你刚才说到秦王秋狩,再想想她那句诗,秦岭、秋风,又是‘去’……我总有种不太好的预感,别是他们暗中谋划什么事情。」 这大胆的猜测几乎惊呆了蔓儿,半晌才回过神来,喃喃问道:「您有实据吗?」 第16章 赵瑀缓缓摇摇头。 蔓儿无奈道:「不好办……没有证据,说出去就是存心挑拨两个王爷的关系,里外不讨好。」 赵瑀嘴角挂着苦涩的笑,「我当然知道风险……这都是我瞎琢磨的,也不知道对不对,但什么事都怕有个万一,行事谨慎总不会错。」 蔓儿低头思索片刻,「太太说的在理,我回去告诉刘铭,让他查查。」 「我看齐王府的水,比你们府还要深。」赵瑀感慨道,「这是咱俩私下说,那里面,既有皇后和公主的势力,又有模棱两可的温家,现在还冒出个殷家,掺杂正妃与侧妃之争……我都替张妲累得慌!」 蔓儿笑道:「要不说还是齐王聪明,把满府的破事一扔,自己跑到南边躲清静,任旁人怎么折腾,祸事都牵连不到他头上。」 「不是他聪明,是皇上体恤这个小儿子,把他放在最信任的人身边,足可保证安全。」赵瑀此时已平静下来,起身踱到窗前看看天色,「不早了,你早些回去吧,路上小心,也小心武阳公主……她野心不小。」 蔓儿应了,刚走到门前,又被赵瑀叫住,「蔓儿,若是真查出来什么……也有齐王妃的功劳在。」 蔓儿知道她和张妲关系匪浅,因笑道:「知道了,我的太太!」 赵瑀送蔓儿出了二门,沿着曲折的游廊一面慢慢往回走,一面琢磨心事。 日落西山,附近的树木屋舍逐渐失去白日间的光鲜,一步步笼罩在朦胧的暗影下。 影影绰绰中,赵瑀看到一个人影倚柱而坐,望着庭院发呆。 「玫儿?」赵瑀试探着叫了声,「是你吗?」 赵玫好似从游梦中惊醒,浑身一哆嗦,回头看看是赵瑀,嗔怪道:「吓死人了,怎么你走路猫似的,也没个声响。」 赵瑀挨着她坐下,「分明是你愣神没听见……看你闷闷不乐的,有心事?总不是又嫌今日宴席你没我风光吧?」 赵玫翻个白眼,冷哼道:「少讽刺我,我知道我这辈子拍马也赶不上你……我是生气曹无离!」 「人家又怎么你了?」 「他派人送贺礼,竟派个狐……哼,可是做官了,手里有两个人,竟敢在我面前耀武扬威的。」 赵瑀仔细回想了好半晌,才想起来前几天曹无离派了丫鬟送东西,忍不住笑道:「你说这话好没道理,咱们都是女眷,他肯定要派女的来。那丫鬟也就略齐整些,怎么到你嘴里,就成了狐媚子?」 「我可没说!」赵玫噘嘴道,「我管他用什么人,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对啊,和你有什么关系?你生哪门子闷气?别说你没有,你那点子心思,全写脸上了。」 赵玫怔怔看着姐姐,眼中全是迷惑,反问道:「我有什么心思?」 赵瑀笑问道:「你看见他身边有了婢女,又委屈又生气,可你凭什么?」 「我……」赵玫一时语塞,小声嘟囔道,「他家就他一个大男人,使唤什么丫鬟,雇两个婆子不就得了,再不济,用小厮啊,用年轻漂亮的丫鬟,也不怕人家说闲话。」 「说闲话的只有你!」赵瑀点了下妹妹的鼻头,旋即认真道,「玫儿,你也老大不小了,现在你姐夫官居一品,你挑选夫家的余地也大了不少,你说说,心里有什么打算?」 赵玫摇摇头,神情郁郁,「没打算。」 赵瑀起身笑道:「随你吧,反正你和母亲,我养一辈子也养得起,咱不急,慢慢来。」 「姐,那个……曹无离是不是要升官了?听说要去翰林院。」 「你从哪儿听的消息?」赵瑀不禁失笑,「他是你姐夫举荐做的官,连进士都不是,怎么可能去翰林院?」 「他身边的丫鬟说的,我耳朵又不聋。」她摇着赵瑀的胳膊道,「姐,要不你派人去问问他……礼尚往来,他昨天送礼,明日咱们回礼可好?」 赵瑀推开她的胳膊,上下打量她一眼,慢悠悠道:「可。」 见她同意,赵玫脸上才算露出点笑模样,「那我找母亲商量下回什么合适。」 赵瑀若有所思望着她远去的背影,叹道:「这丫头对人家忽冷忽热,当真不妥。」 她一眼瞅见后头的莲心,唤过来问道:「你觉得曹先生如何?」 莲心打了个顿儿,结结巴巴道:「这……奴婢,曹……老爷举荐的人,自然是好的。」 「你知道我要问什么,放心说,我要听实话。」 莲心鼓了半天劲儿,方道:「奴婢觉得,曹先生虽然长得不好看,但男人又不靠脸过活,他有本事有才干,早晚会出头。而且过了二三十年,变成满脸皱纹的老头儿,哪里还看得出来好看不好看。」 赵瑀沉吟片刻,感慨道:「话糙理不糙,韶华易逝,红颜易老,一切浮华,终究抵不过时光荏苒。」 第17章 夜色渐深,一弯新月升上树梢,煌煌烛光下,实哥儿只着肚兜,肚皮上搭着一条薄被,小手小脚摊着,好像小青蛙一样四仰八叉的,呼呼睡得正香。 赵瑀伏在书案前,给李诫写完信,看看儿子,又在信尾加了一句,「孩子会叫爹爹了,他长得快,一天一个样,只怕等你回来都不认得他了」。 这封信,五天后送到李诫的手里,他翻来覆去地看,不停地长吁短叹。 旁边躺着的齐王受不了了,双目怒视,喝道:「你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李诫将信小心折好,宝贝似地放在怀里,看着齐王的目光,充满莫名的怜悯。 齐王一阵恶寒,「你小子又搞什么鬼?」 「不是微臣搞鬼,是你的后院要起火啦!」李诫把字条的事一五一十讲了,冷笑道,「三爷,你这侧妃很有胆量,比你正妃强多了。」 齐王脑子嗡嗡地响,半晌才回过神来,「不会吧,二哥势力大,殷家哪有那个能耐设计他?」 李诫嗤笑一声,「三爷,殷家只是听主人号令的一条狗。」 齐王瞠目瞪着他,良久方喃喃道:「谁是主人?总不可能是母后吧,她对二哥一向视如己出……是温家吧,啧,只凭一句诗,这就是没影儿的事,我不信,坚决不信。」 李诫默然了一会儿,心中几经衡量,终究没把温钧竹和秦王似有往来的消息告诉他——这只会让三爷和二爷离心! 可也不能让三爷背这个锅,他提醒道:「秋狩是每年例行的活动,今年皇上并没有明说不办,不如您主动建议取消秋狩,您看如何?」 齐王眼睛一亮,拍手大笑:「对!不管阴谋阳谋,釜底抽薪总不会错,没了秋狩,我看谁还能耍花招!」 他兴高采烈去写奏折,李诫叹口气,暗自希望二爷能领三爷这份情。 还有那个温钧竹……李诫咬咬牙,眼下老子没空搭理你,等老子得胜回京,非把你狐狸皮给扒下来。 他倒不担心秦王用温钧竹对付自己,他心里明白得很,自从废了大爷,皇上一直手把手教秦王处理朝政,而秦王也很聪明,虽大权在握,但绝不专断朝纲,事事请教皇上之后再做决定。 所以,就算秦王和温钧竹往来,只怕也是皇上默许的,而皇上绝不会用温钧竹打压自己。 可是为什么?皇上对温老头忌惮颇深,好容易去了这座大山,干嘛又扶植他儿子? 李诫左思右想想不通,索性出了大帐。 今晚没有月亮,星星也没有一颗,山岗上夜风微凉,虽是盛夏时节,身上也倍觉凉爽。 李诫徐徐踱着步子,边走边想,现在皇上最大的难题,不是民乱,不是立储,而是严重的土地兼并问题! 近半年的平乱,李诫也在想,一开始作乱的不过就是几个刁民,却是一呼百应,各路人马纷纷跟随,究其原因很简单——活不下去了! 大片大片的土地被权贵吞并,农民没了地,就没了生计,肯定要造反。 皇上还没继位前,就意识到这个问题,所以才让他去濠州清丈田地。结果很明了,他败了,丢盔弃甲,从濠州一路押送京城。 这是他心中的刺,更是皇上心中的刺! 毕竟想想就能明白,他肯定是奉了主子的令,才会去动这块谁也不敢动的脓疮。 李诫突然顿住脚步,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涌上心头——难道皇上要用温钧竹揭开这层疮痂?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温老头是致仕,并没有罢官问罪,虽没往日的风光在,却还有以前的底子在。温家是赫赫有名的世家大族,九成九存在土地兼并的问题,如果温家带头清丈土地,归还私自占有的田地,其他高门大户恐怕就得多掂量掂量自家了。 所以皇上才没往死里整温老头,所以温钧竹才重新被启用,这就是打一棒子给个甜枣,让温钧竹死心塌地给秦王当垫脚石! 只怕三爷和张妲的亲事,也被皇上算计进去了,不至于让三爷势力过大影响二爷,也不至于岳家不得力,让二爷打压三爷。 而皇后,此刻还被蒙在鼓里,殊不知她一力主导的婚事,全在皇上的掌控之中。 李诫啧啧几声,再次感叹自家主子的心计,转念一想,不对,怎能让姓温的小子盖过自己?他要打牌坐上家,截你小子的胡! 他疾步赶回营帐,觉也不睡了,连夜写了奏折,详细说了自己对这场民乱起因的分析:天灾也好,贪官也罢,都是诱因,真正的原因,就是土地兼并太严重了,已达到祸国殃民的程度,一日不解决,民乱这把刀,就始终悬在脖子上! 八百里加急,两日后,这封奏折呈递御前。 不得不说,李诫对皇上的心思,拿捏得太准了。 早朝上,皇上当众宣读奏折,殿前百官是面面相觑,有几个想反驳的,在皇上能杀死人的眼神下,把脖子悄悄缩了回去。 第18章 温钧竹此刻如遭雷击,面色惨白,冷汗热汗交流而下,朝服都浸湿了。 旁人以为他怕李诫挟私报复,毕竟前首辅,家大业大,随便查查肯定能揪到错处。 但温钧竹恨的是,这个李诫,生生抢了自己的头功! 李诫在奏折中,极力主张抑制土地兼并,彻底清丈全国土地,清缴查漏,做到赋税均平。 他说,纵观历朝历代,从来都是富的少穷的多。如果穷的被逼得没了活路,个个憋着火,一旦有个旱涝灾害,这把火立时就会烧遍大江南北,若有狡诈之徒乘机而起,后果将不堪设想。 此次民乱,就是一次示警。 再看他辖下的山东,去年花大力气清缴兼并的土地,农民有地种,根本不会造反,所以除了年初兖州那场乱子,山东绝大部分一直平安无事。 李诫洋洋洒洒的一本奏折,用的都是浅显易懂的大白话,却说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让人都找不到理由反驳。 但早朝上的这些人,大多是既得利益者,没几个愿意清丈土地的。 因此百官无人表态,个个垂首不语,一时间大殿内死寂得如一座荒郊古墓。 温钧竹心一横,什么也顾不得了,从人群中站出来,打破了这诡异的宁静。 他赞同李诫的意见,提请自查温家,做世家大族之表率。 朝臣们一片哗然,谁不知道他和李诫是死对头,为何这二人反倒站在一起了? 便有几个鼻子灵的官员,嗅到不一样的气氛,心眼也开始转了。 皇上龙心大悦,狠狠表扬了一番温钧竹。 见状,那几个官员立即附议,并自告奋勇请旨清丈土地。 皇上脸色愈加和煦,对百官说,「清丈土地的章程需要仔细商议,这事交给内阁,一个月内拿出条陈。这一个月,你们都去查查自家的田地,有问题自行申报,该补补,该退退,朕不追究你们的责任。」 当官的都不会太蠢,皇上的言下之意他们自然听懂了:若是过了期限被查出来,只怕项上人头不保! 是以,虽各自有所不满,但明面上,好歹没人提出异议。 凭着一封奏折,揭开清丈土地帷幕的李诫,不出意外,再次成为京城的风云人物。 当然也招了更多的怨恨,那些权贵、世家没几个不咬牙的,都盼着他死于乱军之中! 但偏偏事与愿违,李诫屡战屡胜,乱民是节节败退,夏季刚刚过去,便收服了整个河南。 至此,局势逐渐步入稳定。 立秋时节,吹来的风不像盛夏的风那般灼人,京城的闷热也散去许多,早晚间都有了凉意。 这天张妲登门,带来了皇上要去秋狩的消息。 赵瑀不禁大吃一惊,「民乱尚未平息,先前不是说不去了吗,怎么突然改变了主意?」 张妲悄声说:「是武阳公主建议的,说什么彰显帝王风范,震慑那帮乱民,也让臣民们放心,这场乱子不足为题。」 这算什么理由!赵瑀摇摇头,无奈道:「太牵强……京中不能无人坐镇,皇上去秋狩,京中谁人主持大局,秦王……留下吗?」 「我听秦王妃说,秦王伴驾,魏大学士留守京中。」张妲声音越发的轻,「瑀儿,这几天我眉毛眼睛一个劲儿地跳,总觉得要出事。」 赵瑀安慰道:「外头的事咱们管不了,只能管好内宅,你把偏院的那位看住了,别让她上蹿下跳惹事。反正齐王不在,齐王府你说了算!」 张妲苦着脸笑道:「我真是小看了殷芸洁,不知什么时候她竟和武阳攀上了关系,如今两人特别要好,经常往来。她打着武阳的旗号,我就是想看,也看不住她啊。」 赵瑀的眉头也皱起来,说道:「那便找个理由圈住她……拿个错处禁足。」 「这法子我也想过,可她学乖了,处处行事小心,我根本拿不出她的错处。唉,这个人,心思太深,咱们和她交往那么多年,愣是没看出来!」 想起陈年往事,赵瑀也感慨颇多,暗暗思索半晌,忽一笑,「有了,你就说给齐王祈福保平安,让她去庙里长住,她总不可能邀请武阳公主去寺庙吧?」 张妲想想,也觉得不错,「我这就请示母后去,不单她,我也去,一直住到王爷回京。」 「你……」 「瑀儿,你别那么惊讶,我是个蠢人,眼界忒窄,与其在京城莫名其妙被人利用,还不如躲到庙里避风头,正好也看着她。」张妲越想越合适,不由笑起来,「我这是学王爷,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赵瑀也没有其他的好主意,只好叮嘱道:「多带些人,切记注意安全。」 「放心!」张妲满不在乎道,「我去清远寺,那是皇家寺院,先皇就曾在里面清修过,最是安全不过。我再带上两队侍卫,绝对不会出问题。」 第19章 她性子急,说干就要马上干,当即起身告辞,「我马上进宫,最好后日就能走,唉,可算离开这个是非地儿喽!」 赵瑀莞尔一笑,指着她说:「你和齐王真不愧是夫妻,脾性一样一样的,别人看重的权势,你们只觉得是麻烦。」 张妲一怔,缓缓道:「权势并不是麻烦,只是被有权势的人操控,才是麻烦。瑀儿,我不愿成为家族的棋子,他也不愿成为别人手中的木偶。这一点,我们俩倒是真的像。」 赵瑀叹了口气,没有说什么,起身挽着她的胳膊送她出去。 秋空澄净如洗,几缕薄云轻飘而过,柳叶已渐渐发黄,枫叶也开始染红,甬道两旁的灌木丛依旧绿幽幽的,四周很静,只能听到二人的脚步声,偶有几声草间秋虫的鸣叫。 「别送了,」张妲指着前头垂花门笑道,「我都看到马车的影子了,就这一小段,剩下的路我自己走吧。」 赵瑀点点头,松开手。 飒飒秋风卷地而起,拂动张妲的衣袖,翩翩欲飞。 赵瑀看着她的背影,心头没有来的一沉,忍不住扬声叫道:「妲姐姐,保重呐!」 张妲回身看过来,扬起手挥了挥,满脸的笑,无比的轻松,「我走啦!」 她的身影,终是消失在垂花门外。 赵瑀有些茫然地望着她消失的方向,一阵淡淡的哀愁渐渐袭上心头,许久,才拖着发麻的脚步回去了。 过了三日,张妲果然带着殷芸洁,以祈福的名义住进了京郊的清远寺。 赵瑀更觉得心里不太好受,也不知道是为什么,胸口就像压了块大石头,沉甸甸地让人喘不过气来。 好在这种情绪并未持续太久,金秋九月,李诫派人给她送来一份大礼。 他竟把山东巡抚衙门的那棵梧桐树移了过来! 千里迢迢,数十人一路小心翼翼护送,花费几百两银子,只为把一棵梧桐树栽到赵瑀窗前。 别说惊呆了旁人,就是王氏也不理解。 她提醒女儿,「一棵树而已,哪儿没有,为什么非要从济南移植?你看这一路兴师动众的,不太好吧,会不会有人说闲话?会不会有人参姑爷一本?」 赵瑀半是解释,半是安慰,「这棵树是我们自己买的,一路的花销也是我们自己承担,就算有人想弹劾,他用什么理由弹劾?顶多说李诫几句行事嚣张罢了,对一个总督而言,这不算什么。」 王氏这才算放下心,因笑道:「我记得在赵家,你窗前就有棵梧桐树,夏天一开花,满院飘香,你从小就喜欢在树下玩。唉,也不知道那棵树现在怎么样了……」 赵瑀没言语,只盯着窗外的梧桐发呆,好像想到了什么人,噗嗤一笑,「是啊,赵家,我唯一惦念的就是那棵树,如果可以,我想把那棵树移过来。」 王氏连忙摆手,「千万不要,你父亲不来找咱们,我就谢天谢地了,咱们可千万别主动招惹他们……万一粘上甩不掉可怎么办?」 「我就随口一说,看把您吓的,好好,我不去找他们,您且放心就是。」 此时京城风云莫辨,赵瑀确实不想节外生枝,便把这事放下了。 秋季多雨,过了重阳节,京城阴雨连绵,大半个月竟没有一日晴好,秋狩一拖再拖,终是在九月下旬,皇上的御驾踏上了北去的路途。 皇后没有随行,武阳公主、秦王妃跟着去了。 半数京官伴驾,温钧竹也是其中之一。 大部分的宗亲权贵,也呼啦啦跟着凑热闹 京城一下子显得平静不少,可赵瑀知道,眼下就像结了冰的护城河,表面平静,下面暗流涌动。 但愿秋狩不要出岔子才好,至少皇上不要有事,他可是李诫最大的靠山! 正忧心忡忡之时,赵玫找她去逛银楼,「姐,祥喜楼出了新样子,咱们去看看可好?」 说罢不管三七二十一,拉着赵瑀就往外走,还喋喋不休道:「姐,嫁了人也不能忘记打扮自己,你看你,头上的金钗还是去年的样式,你可是一品夫人,也不怕人笑话。走走,妹妹今天帮你打扮打扮。」 赵瑀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她拖上了马车,无奈笑笑,随她去了。 马车经过翰林街的时候,赵玫惹出点儿小乱子。 不过这个乱子,赵瑀却没有责怪赵玫,反而事后夸了她。 无他,赵玫是路见不平,狠狠地替某人出了口气,这个人,就是曹无离! 本来去银楼不必经过翰林街,但赵玫嚷嚷着那里有家店,卖的蜜饯果子特别好吃,说什么也要去买。 这不是什么大事,赵瑀便吩咐马车绕一圈。 刚走到翰林街,就听外面吵吵闹闹的,其中一个略显暴躁的声音非常熟悉,「这不是奇技淫巧,这是实打实的河工要术,为什么不能在国子监教授学生?」 第20章 曹无离?!姐妹二人对视一眼,皆面露疑惑。 马车靠路边停下,赵玫抢到窗前,扒头往外看。 曹无离那张黄瘦的马脸在人群中十分醒目,只见他神色激动,呲着大板牙跳脚喊道:「当前风气重文士,轻技工,可四书五经能种粮食吗?能修河筑坝吗?一个个只死扣诗书,就能保国泰民安吗?」 他对面的七八个翰林书生立即变了脸色,打头的小胡子厉声喝道:「住口!大胆狂徒,竟敢辱骂圣贤,你有何面目再入国子监?」 「翰林院乃修书撰史之处,国子监乃传授儒学之所,你所言之物皆不可登大雅之堂,还是速速自请离去!」 「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此乃亘古不变的道理。我们读的是圣贤书,学什么修堤筑坝?难道要我们与河工混为一谈?简直不可理喻。」 「就是就是,有失身份,有辱斯文。」 双拳难敌四手,曹无离一张嘴根本说不过七八张嘴,很快他的声音就被淹没在冷嘲热讽当中。 越急越说不出话,他一张脸憋得通红,黄豆大的汗珠子噼里啪啦往下掉,口鼻都有些歪斜,本来就丑的脸更显怪异,惹得旁人哄笑连连。 小胡子目露鄙夷,不屑道:「所谓相由心生,看您那副尊荣,就知道你没安好心,就是要扰乱我翰林院国子监罢了!也不知你是怎么溜须拍马,才让李总督举荐你。」 曹无离极力分辩道:「总督大人不举荐无能之辈,我是凭本事做的官。」 又是一阵轰然大笑,李诫风头正旺,自然无人敢说总督大人的不是,但看向曹无离的眼神,却透着居高临下的讥讽和鄙视。 那眼神,刺得赵玫一痛,眼圈慢慢红了。 她也和曹无离一样,无论怎么做,总也得不到人们的认可。 从小到大,一直笼罩在姐姐的光环下,而自己能得到的,始终是母亲敷衍的夸赞。 就算是现在,人们提起她,也只会说「李夫人的妹妹」,只有这个人,他称呼自己为「赵姑娘」。 不是什么二姑娘三姑娘,就是赵姑娘。 细微的差别,她懂,他也懂。 她的手,攥得紧紧的。 赵瑀察觉到妹妹的变化,再看她的手,竟隐隐流出血丝来,捧着她的手急急道:「玫儿,快松开!」 「凭什么?」赵玫咬牙道,「他们凭什么瞧不起人?」 赵瑀怔楞了下,望望窗外,回过头若有所思看着妹妹,「玫儿,你是替曹先生不平?」 外面的吵闹声更大了,曹无离急赤白脸的,大声说着什么,可人人都笑,像看耍猴一般。 一种莫名的悲愤涌入心头,赵玫再也忍不住了,掀开车帘就要跳下马车。 「玫儿!」赵瑀一把拉住她,异常严肃道,「你若替他出头,可知会有什么后果?」 赵玫身子一僵,呆呆地望着外面,许久才收回目光,盯着姐姐说:「你会替我做主的,对不对?无论我以后怎么样,你都会护着我的,对不对?」 赵瑀鼻子微微发酸,轻轻抱了抱妹妹,放开手,「我会的。」 赵玫立即冲了出去。 帘子不停地晃荡,就像此刻赵瑀的心。 她敲敲车壁,「带两个婆子跟上去,暗中护着。」 乔兰隔着车帘应了一声,脚步声渐远。 赵瑀透过车窗,只见妹妹站在曹无离前头,拧着眉头喝道:「你们这么多人欺负一个人,还说什么圣人君子,羞也不羞?」 乍然冒出个妙龄少女护在丑八怪身前,声音好似珠落玉盘,脆生生,响亮亮,瞬时惊得一圈人目瞪口呆,不知所以。 赵玫鼻子里哼了一声,指着对面的小胡子骂道:「好个眼高于顶的书呆子,读几本破书有什么了不起?长得倒是人五人六的,可我看你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就一个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 小胡子愣了片刻才回过神来,板着脸喝道:「我是堂堂二甲进士,正儿八经的科举出身,肚子里有的是真才实学!倒是你,谁家的姑娘,真是好没规矩,大街上抛头露面辱骂别人,你爹娘没教你廉耻?」 赵玫气急,高声道:「我用得着你管?好个进士,学富五车,才高八斗是吧?以貌取人,失之子羽,孔圣人的话你都忘了?还敢说自己读的是圣贤书,哼,我看你的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这番话又狠又准,单刀直入,直取贼首,赵瑀听了都忍不住拍手叫好。 小胡子被噎得一口气没上来,翻着白眼,指着赵玫结结巴巴道:「泼、泼妇……」 他的同伴也七嘴八舌道:「抛头露面,不守妇道,一个小人,一个泼妇,当真是绝配!」 此话一出,看热闹的人纷纷起哄,吹口哨,拍巴掌,搅得一锅粥似的乱。 第21章 大庭广众之下与男子争执,赵玫是头一遭,又听到周围的怪叫,当下脸红得几欲滴血,小腿也微微发颤,恨不得捂脸就跑,但想想身后无助的曹无离,到底忍住了。 自她冲出来,曹无离就惊得瞪大了眼,张大了嘴,好像被雷劈了一般僵立原地。 周围的哄笑惊醒了他,看着面前的赵玫,娇小的身子不住颤抖,却仍倔强地护在自己面前,他内心一下子波折起伏,激动得不能自已。 曹无离什么也顾不得了,大踏步上前,狠狠啐了一口,破口大骂道:「你们才是小人,嘴上说的冠冕堂皇,却对一个女孩子口出污言,什么正人君子,我呸!我曹某人就是拼着官职不要,也要参你们一本!」 小胡子也冷声道:「有本事你就参,我等翰林或侍读,或侍讲,再不济也是五经博士,都是有品阶的朝廷命官,却遭你身后女子无故辱骂,哼,她是什么人?仗的谁的势?不知道辱骂朝廷命官是要治罪的吗?」 有看热闹的妇人叫道:「我认得她,她是赵家的三小姐,就是七座贞节牌坊的赵家,我以前给赵家做活,见过她!」 赵家,难道是李总督的岳家?李总督固然不能惹,可听说他和他岳家关系并不怎么好…… 小胡子眼珠一转,目光投向远处,忽然露出个似笑非笑的模样,高声叫喊:「赵老爷,原来是仗了您的势!」 人们的脑袋齐刷刷扭向一个方向。 人群最外围,赵老爷张口结舌,茫然四顾。 他本是找故交走门路的,想进翰林院修书,归来途中看热闹,不料却这热闹却落在自己头上。 沐浴在众人嘲讽的目光下,赵老爷又羞又恼,再一想,这次的差事定然不成了,登时一腔怒火全发在赵玫身上。 他脸色阴沉,盯着赵玫,一字一板喝道:「没脸没皮的东西,还不快滚!」 许久未见的父亲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深藏在心底的恐惧蓦地迸发出来,赵玫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再也擎不住,身子晃晃,眼看就要站立不住。 曹无离大惊,扶住她的胳膊,「赵姑娘,咱们去旁边歇歇。」 赵老爷更加怒不可遏,抬手朝赵玫脸上扇去,「竟与男子拉拉扯扯,赵家的脸面全被你丢尽了!」 曹无离眼疾手快,将赵玫拉到自己身后,却不好对她爹动手,索性闭着眼睛准备硬挨一巴掌。 「啊呀!」一声惨叫,却不是曹无离发出来的。 他睁开眼睛——乔兰正抓着赵老爷的手腕。 乔兰很有一把蛮力,疼得赵老爷五官都扭曲了。 此时外围过来五六个护卫,大声呵斥着驱赶人群,空出一条道。 赵瑀在两个丫鬟的簇拥下缓步过来,「乔兰,放手吧。」 乔兰一甩手,赵老爷的胳膊差点撅断了。 赵瑀并未多看赵老爷一眼,她径直走到小胡子跟前,「你说错了,我妹妹,仗的是我的势!」 「你是……」小胡子瞠目看着赵瑀,忽然就没了底气。 乔兰瓮声瓮气顺口接下来,「当朝一品蓟辽总督夫人。」 一众翰林面面相觑,他们当中最高也就六品官,若论品阶,赵瑀甩他们两条街。 外命妇没有官职俸禄,当然也可以各论各的,但常年在官场上混的人都知道,得罪上峰太太,往往比得罪上峰更要命! 小胡子干巴巴笑了几声,作揖道:「久闻夫人知书达理,端庄谦和,却没料到这位是夫人的妹妹,得罪,得罪。」 赵瑀淡淡说道:「说话夹枪带棍,指桑骂槐……你们也就这点本事了。我不知你们为何与曹大人起争执,但你们没有资格瞧不起他。」 「因他治河之功,去岁春汛到今年秋汛,山东无一处溃堤,上万亩良田得以保全,数万人免遭天灾,不用流离失所,家家户户得以安居乐业,这是多么大的功绩?你们,有谁比得上他?」 姐姐一来,赵玫有了撑腰的,逐渐不那么怕了,是以挺起腰杆说道:「我姐姐说得对!他在山东可是被奉为‘河神’的,黄河沿岸,家家户户都给他立了长生牌。你们几个,拍马也赶不上他。」 赵瑀笑道:「读书不仅仅是为了功名,更是为了明事理。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若是没有曹大人这样的人才,年年黄河泛滥,民不聊生,你们的书,还读得安稳吗?」 赵玫冷笑道:「他们当然安稳,他们只顾着嘲笑别人的长相,眼里根本看不到别的。还做什么科举选官,直接比美得了,谁长得好,谁的官就大!」 姐妹俩一唱一和,说得那几个翰林面红耳赤,也不敢还嘴。他们心知不可硬碰硬,倒也识相,一个个在人群的哄笑声中,掩面灰溜溜而去。 一场热闹散去,街面上渐渐恢复平静。 第22章 曹无离感激地看着赵玫,嘴唇嚅动半天,一个字也说不来。 赵玫瞪他一眼,呵斥道:「没出息,他们骂你,你不会骂他们啊,真是个傻子!」 曹无离憨笑几声,低下头,暗暗用手背抹抹眼睛。 赵玫索性背过身去不看他。 秋风飒飒,落叶被风推着,划过地面,发出一阵刺耳的声响。 这声响惊得赵老爷浑身一颤,方醒过神来,看赵瑀姐妹要走,心下发急,喝道:「你们是不认父亲了么?」 西风飒然而至,秋叶萧萧落下,天边薄云遮日,太阳泛着死鱼肚子一样的灰白,没有半点暖意。 这个秋天,终是到了最冷的时候。 赵瑀嘴角弯了弯,转过身来,屈膝微蹲,给赵老爷行了个福礼。 虽然没有听到她叫父亲,但这副姿态,足以让赵老爷满意,他捋着胡子道:「还算你懂事,没有忘记纲常伦理。你是赵氏女,这一点不要忘了,什么时候回家看一看?」 赵瑀面上淡淡的,看不出什么情绪,只说:「我家是李府。」 赵老爷面皮一抽,恰一阵冷风刮过,把他呛得连连咳嗽,好半天才气喘吁吁道:「好,出嫁从夫,算你说得没错。可赵家是你娘家,我是你父亲,你不认,就是忤……」 他猛地咬住话头,目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顿了顿叹道:「为父知道你怨恨赵家,这怪不得你,当初老太太那般对你,为父劝阻不得,眼睁睁看着你遭难,心里是又难过又羞愧,只恨自己没尽到一个父亲的责任……」 说话间,他已是潸然泪下,俨然是一副悔恨交加的老父亲模样。 赵瑀盯着他,目光熠然闪动,似有笑意。 赵老爷心下大喜,以为感动了她,却见赵瑀抬头望天,好像在查看什么。 他也抬头望望——上空连只鸟都没有! 「你在看什么?」 赵瑀一本正经说道:「我看看今天的太阳,是不是打西边出来了。」 一句话说得众人忍俊不禁,曹无离捧着肚子大笑几声,被赵玫偷偷一扯袖子,方想起赵老爷的身份,赶紧低头遮掩过去。 「瑀儿你……」赵老爷脸皮再厚,此刻也挂不住了,额上青筋暴起,一张老脸憋得通红,嘴唇哆嗦了半天,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赵瑀以为他要发火,然而他的脸色渐渐缓和,长长吁了口气,叹道:「你和父母赌气,做爹娘的却不能和孩子赌气。瑀儿,赵家养育你至今,不求你回报什么,只望你有空的时候回家看看,让我们知道你过得不错,我们就心满意足了。」 这番话说得在情在理,加上他眼中泪光点点,不知情的人见了,定会为之所感动。 赵瑀也大为诧异,不知他为何一让再让,这完全不符父亲的做派! 随着李诫的官越做越大,赵瑀便知道,父亲早晚有一天会找上门来。 上次回京,李诫是戴罪之身,父亲自不会惹祸上身。 这次,她是风风光光的归京,想必他不会再放过这次机会, 可让赵瑀疑惑的是,她到京城也小半年了,父亲竟然一直没登门,若不是这次偶遇,没准儿他还会一直沉默下去。 难道他在等什么? 赵瑀如是想着,试探道:「回去做什么?还让老太太把我送到家庙?」 赵老爷听她口气似有松动,心中十分高兴,脸上更加和颜悦色,「你可真会说笑,老太太欢喜你还来不及呢!前些日子还说,你给赵家增了光,要把你的名字刻在宗祠石碑上,以供赵氏后人敬仰。」 赵瑀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你母亲……在你那里休养的时日不短了,她毕竟是赵家妇,该回来了!」赵老爷目光幽幽上下打量着小女儿,笑道,「还有玫儿,没出嫁的大姑娘,不能总在姐夫家里住着,没的让人笑话。」 赵玫大惊,躲在姐姐身后摇头道:「我不回赵家,我要和姐姐母亲在一起。」 赵瑀安抚似地拍拍妹妹的手,瞥了赵老爷一眼,「若是我不答应呢?」 赵老爷的笑容立时变得僵硬,「这事轮不到你答应不答应,瑀儿,为父苦口婆心开导你,你莫要好坏不分。我知道你现在有权有势,得意得很,可做人,总要给自己留条后路。」 「我的后路,从来都不是赵家!」赵瑀直直盯着他,冷笑道,「赵老爷,收起你伪善的面孔吧,我不是三岁孩子,不会被你几句好话哄了去。不错,母亲和妹妹是我的软肋,你想拿她们要挟我……做梦!」 「我今日明明白白把话撂这里——有我在,任凭你用什么道理来压,都别想把她们带走。」 冷冰冰硬邦邦的一番话顶过来,把赵老爷气得发昏,慈父的形象再也维持不住了。 第23章 他眼中闪过一丝阴寒的光,却笑起来,「瑀儿,天下无不是的父母,别忘了是谁生养你。你能有今天的地位,离不开赵家的教养,乌鸦有反哺之义,羔羊有跪乳之恩,做人,可不能忘本。忤逆之罪,就是李诫也保不了你!」 「那您就去告我啊。」赵瑀眼神闪闪,语气故意轻飘飘的,满不在乎道,「谁都知道李诫是皇上第一信臣,看看京城有哪位大人敢接您的状子。哦,您倒是可以告御状,可惜皇上没在,您想告也告不成。」 「皇上不在,可皇后在!她总管得了你吧?」赵老爷连连冷笑,「我本打算过两日去接她们娘俩回来,没想到今天碰上你了……敬酒不吃吃罚酒,当真以为我拿你没办法吗?识相的,赶紧送她们回赵家,今天就送回来!否则……」 「否则如何?」赵瑀丝毫不惧,挑眉笑道,「虚张声势,您吓唬谁呢,无品无阶,皇后也是你能见到的?真是笑死人了……」 一旁的赵玫看着姐姐发呆,心道姐姐怎么突然转性了,变得如此咄咄逼人。 赵老爷又羞又恼,双目几欲喷出火来,显然,赵瑀的话,深深刺痛了他的自尊。 他盯着赵瑀,目光又阴又冷,「既然你不把我当父亲看待,我也不必给你留面子了,咱们走着瞧!」 说罢,赵老爷狠狠一甩袖子,扬长而去。 赵瑀吩咐护卫悄悄跟过去,看他到底有什么门路。 经过这一场风波,谁也没了游玩的心思,赵玫更是惴惴,生怕赵老爷强把自己带回赵家。 除了曹无离,他笑得跟朵烂菊花似的,拍着胸脯道:「我绝不叫他得逞,那个……我挑个吉日,去李府,你看行吗?」 他越说声音越低,渐渐有些底气不足。 赵玫瞪他一眼,没好气说:「行不行的,你叫我怎么开口?真是个呆瓜,找我母亲说去!」 曹无离一蹦三尺高,呲着大板牙,哼着小曲儿,美滋滋地走了。 他一蹦一跳,如同三岁顽童,看得赵玫是目瞪口呆,忽道:「姐,我有些后悔了怎么办?」 赵瑀心里有事,闻言匆匆道:「你给我省些心吧,回家,不要和母亲说今天的事,等我把赵家的事处理完了再说。」 很快,赵瑀就知道赵老爷去找谁了。 殷家。 赵瑀稍一琢磨就明白过来,敢情赵家找了殷家做靠山,所以才敢说找皇后告状的话。 殷芸洁不在,但殷太太还在,同为外命妇,她也有进宫的资格。 母亲和妹妹重归赵家,自己投鼠忌器,定然要受赵家的束缚,而李诫无可避免地会受到自己的影响。 皇后等人就可以通过赵家操控李诫,于皇后而言,肯定乐见其成。 不行,必须想个法子搅黄了这事! 赵瑀坐在窗前凝神苦想,不知不觉天色暗下来,昏黄的烛光一跳一跳的,连带着她的影子也摇曳不定。 苦思无法,不免愈加气闷,她索性推开窗子,凉寒的夜风吹散满屋郁气,精神顿时为之一振。 忽然听得廊下暗处呢喃,听声音像是两个小丫头在说话。 「诶,太太的娘家真有七座贞节牌坊?」 「白天我跟车出门伺候,亲耳听见的,绝不会错!七座牌坊啊,啧啧,至少七个节妇才能换回来……唉,这大户人家的太太也不好当啊。」 「别说了,让莲心姐姐听见,你我又要挨罚。」 廊下没了声,赵瑀却忍不住笑起来——她有办法了! 让自己彻底和赵家决裂,又让人拿不住错处的法子。 她将自己所想写成信,连夜送往李诫处。 翌日,天光熹微,寂静的清晨寒气袭人,带着令人心悸的肃杀。 紧闭的李府大门忽然大敞,两队护卫鱼贯而出,紧跟着,后面又跑出来三十来个家丁长随,个个膀大腰圆,手持大锤石斧。 赵瑀的马车慢慢出了大门,在众人的簇拥下,迎着晨光,驶向赵家家庙。 那七座贞节牌坊,矗立在家庙之前。 赵瑀下了马车,仰头看着这些高大的牌坊。 阴森森,死气沉沉,正上方高高的石头牌匾上,端端正正刻着「贞节」二字,居高临下,给人一种诡异的压迫感。 赵瑀站在原地,表情肃穆,久久不语。 乔兰几个垂手站在她身后,不自觉屏住了呼吸。 天光渐渐大亮,赵瑀终于开口了,「砸!」 乔兰向后一挥手,粗声粗气喊道:「太太有令,砸了牌坊!」 「得令!」众侍卫家丁齐齐应和一声,纷纷抄起手中家伙,哐哐当当,立刻折腾得尘土飞扬,碎木碎石满天飞,好个天翻地覆。 第24章 他们动静极大,很快惊动了看守家庙的赵家人,可没人敢触这位一品诰命夫人的霉头,只快马加鞭,赶紧通报主家去! 待赵老爷赵老太太赶到,看热闹的人已围了个水泄不通,而第一座牌坊已经塌了半边,摇摇欲坠。 赵老太太怪叫一声,当即就要昏倒。 赵老爷已是目呲欲裂,扶着老太太,厉声喝道:「赵瑀,你疯了不成?这是牌坊!这是旌表的牌坊!这是我赵家的立足之本!」 赵瑀坐在太师椅上,闻言笑道:「我当然知道,所以才要砸了它。你也别白费力气,凭赵家这些奴仆,无法阻挡我李府的人。」 赵老爷登时脸涨得紫红,气得浑身乱颤,「我、我去报官,你这个不孝女,我要告你忤逆!」 赵瑀笑笑,「请便。」随后看了乔兰一眼。 乔兰会意,扬声说道:「众位乡亲,今儿给你们个发财的机会,凡动手帮忙拆除赵家牌坊者,皆赏银二两!」 看热闹的人们一阵倒吸气,二两银子,对普通人家来讲可不是个小数目,当下有不少人跃跃欲试。 赵老爷气急败坏道:「我看你们谁敢,砸牌坊是要蹲大狱的!」 赵瑀霍然起身,朗声道:「不用怕,出事有我顶着!你们给我砸,谁砸得越碎,砸得越响,本夫人给的赏银就越多!乔兰,拿银子!」 有诰命夫人的话作保,再看李府下人端出来的两盘子明晃晃的银元宝,谁也不犹豫了,人人争先恐后,呼朋唤友,手里拿着锄头榔头,喊着叫着,扑向那一座座赵家牌坊。 人们口中喊着号子,兴高采烈的,干得热火朝天,那场面热闹得就像过年! 这时候谁还把赵家母子当回事?有赵家下人上去阻拦的,早被一脚踹开——敢挡老子财路,滚你娘的! 附近的壮劳力都来了,人多力量大,大半日的功夫,赵家牌坊便不复存在! 望着满地的瓦砾,灰头土脸的赵老太太,两眼一翻直挺挺仰倒,这次是真的昏死过去了。 赵老爷头昏目眩,只觉心中某处轰然倒塌,空荡荡无所依靠,他好像不认识似地盯着赵瑀,「好,好,真不愧是一品诰命夫人,好大的威风!」 赵瑀莞尔一笑,「我等着您告我。」 深秋季节阴雨不断,虽不像夏天那般暴雨如注,却是飘摇若雾,细密如丝,缠缠绵绵地下个不停。 一场秋雨一场寒,刚踏入十月的门槛,京城的天气已是清寒逼人,遍地的枯叶衰草蜷缩着瑟瑟发抖,更显得天地一片肃杀。 赵瑀砸了娘家贞节牌坊的消息,在街头巷尾传得沸沸扬扬,就算凄苦的秋雨,也未能消去半点热度。 当前炙手可热的李总督的太太,一品的诰命夫人,可真是胆大妄为啊! 惊愕之余,不少自诩礼教中人的老夫子对此是深恶痛绝,但这些人也就暗地里骂几句世风日下,旁的,是一句不敢多说。 谁都知道,李总督不是好惹的,得罪他的人没几个落得好下场的,而他又最怕老婆的。 所以一连三天过去,竟是没有一个御史发声。 王氏松了口气,双手合十,念了一声佛,「菩萨保佑,让我儿平平安安渡过了这一劫。」 看到母亲虔诚的模样,赵瑀不禁失笑,「这不算劫数,风波也没有过去,该找我的人还没来呢!」 王氏吓了一跳,惊恐道:「谁?瑀儿,不会是老太太吧?」 「她?!」赵瑀笑了笑,罕见地露出轻蔑的神色,「您放心,老太太的威风在我面前抖不起来。」 赵玫正拿着一块杭绸料子往身上比划,闻言立即笑出来声来,「母亲,您是没瞧见,父亲在姐姐面前都吃瘪,气得脸红脖子粗,拳头捏得出汗,就是不敢动姐姐一根汗毛,更别提隔了一层的老太太了!」 王氏纳闷道:「那还能有谁?」 「太太——」莲心气喘吁吁跑来,「外面,呼呼……宫里来人了……」 赵瑀立起身,整平衣服上的褶皱,回头一笑,「您瞧,这不就是来了。」 来人是皇后身边的总管太监,面上笑眯眯的,十分客气,只说奉皇后口谕,召李夫人进宫说说话,拉拉家常。 王氏又是一阵心惊肉跳,偷偷叮嘱女儿,「早不叫晚不叫,偏这档口上叫你进宫,如果真是因为牌坊的事,孩子,你就说是我让你砸的,母命难为,你也是迫不得已。记住了啊,皇后要追究你的错,你就往母亲身上推!」 赵瑀万没想到她会这么说,但觉五内沸腾,心头又酸又热,生疼生疼的,嗓子里好像一团棉花堵住,一声也发不出来,只捂着嘴摇摇头,又用力点了点,然后头也不回地出了门。 赵玫莫名其妙看着姐姐的背影,「姐姐又是摇头,又是点头,她什么意思啊,我怎么不明白?」 第25章 「摇头是不同意老太太的主意,点头是让老太太放心。」莲心在旁解释道,「太太既然敢顶着世俗的压力砸牌坊,就肯定有应对的法子!」 赵玫讶然笑道:「你这个小丫鬟倒是对我姐姐信服得很呐。」 莲心一仰头,颇有几分与有荣焉的模样,「那是,太太是天下第一聪明的太太!」 王氏听了松快许多,抚着胸口叹道:「她能应付就好……也不知姑爷何时能回来,这家里没个顶门立户的男人,就是觉得不踏实。」 与母亲的忐忑恰恰相反,面对发难的皇后,赵瑀脸上一直是泰然自若,半点心虚理亏的模样也没有。 皇后不免有几分诧异,「砸牌坊这么大的事,简直是冒天下之大不韪,便是本宫都不敢,怎的你还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 赵瑀叹了一声,硬是挤出几分羞愧的模样,「臣妇虽然愚钝,也知道贞节牌坊是表彰女子恪守贞节的象征,意义重大……可赵家,不配!」 皇后目中闪过一抹了然,身子向后一仰,因笑道:「你是不是还在记恨赵家迫你赴死?都过去这么久了,你如今风光无限,多大的怨气也该消了。天下无不是的父母,做子女的不能和爹娘计较对错,这事,是你的不是。」 一句「不是」,直接定下论调。 赵瑀心中冷笑不已,却道:「皇后误会臣妇了,臣妇说赵家不配,是因为赵家出了不肖女,这人您可能也知道,乃是前庄王世子的小妾——赵瑾!」 提起这人,皇后的脸色陡地阴沉下来。 赵瑾,赵家二房嫡女,卷入庄王世子私档案,早被斩立决了。 此案虽没定谋逆,但有大不敬之罪,前庄王世子和废太子间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更是导致废太子倒台的一根引火线。 本来庄王一脉是太子的助力,结果因为这个蠢女人坏事,反而弄巧成拙,如今想起来,皇后仍旧郁愤难平。 赵瑀敏锐察觉到皇后的情绪变化,赶忙说:「赵家养育出这样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目无纲常法纪的女子,有何颜面立牌坊?且赵家竟然没有将她逐出族谱,二房在赵老太太的庇护下,吃香喝辣,过得顺遂极了……」 「娘娘,您说,赵家这样做,分明是没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以后如何教养族中子女?他们又如何对得起牌坊上的‘忠贞’二字?那七座牌坊杵着,就是个笑话!」 皇后一怔,赵家的家务,她的确不清楚,若真如赵瑀所言,赵家做的就不大妥当了。 但就此放过这个把柄,她又着实不甘心,「赵家有错,那你也不应该砸了牌坊,理应上表朝廷,由官府收回旌表。」 「族中出了这样的姐妹,臣妇实在羞愧,每日如坐针毡,实在等不及官府出面。」赵瑀面有戚戚然,长一声短一声叹道,「赵家犯的错,就让赵家的人亲手纠正吧。」 「可你这样做,岂不是和赵家彻底决裂?哪有出嫁女这么逼迫娘家的!」话音刚落,皇后猛然明白过来,这个赵瑀,就是要借此告诉别人,她和赵家不是一路的。 赵瑀不由泪光点点,叹息道:「娘娘,臣妇也不想啊。亲有过,儿不得不谏,谏不入,也只能学一学朝堂上的铮臣,给他们来个警醒!」 一句一句全把皇后的话堵死了,看着油盐不进的赵瑀,皇后心中也是窝火,然想到还要通过她制约李诫,不能逼迫太过,遂好言劝道:「此事暂且不提,本宫听说你还把你母亲和妹妹扣下了,不叫她们归家和你父亲团圆,此举万万不可,你这是大不孝啊!」 赵瑀无奈一笑,「娘娘,去年我初为人母,我母亲担心我什么也不会,才跑去济南给我帮忙,怎么就成了我扣下她们?现在回京了,我本打算送她们回赵家,可眼下这局面……我却不放心让她们回赵家了。」 得,砸牌坊倒成了挡箭牌! 皇后心中更加不悦,连带着面上也显出几分,「照你这么一说,合着是本宫多管闲事,委屈你了!」 赵瑀低头忙道不敢,眼中含笑,却是转瞬即逝,再抬头,又是端庄得体的模样,「皇后体恤臣妇,臣妇又岂是不知好歹的人?其实……砸牌坊没什么大不了的,鼓励女子守贞固然对,但与当前情况不符。」 皇后愣了下,满腹狐疑问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民乱已有大半年了,至今尚未平息,可想这场乱子有多么严重,死伤的人定然不是个小数目。再加上去年两场天灾浩劫,人口锐减,这于我朝而言,绝非好事。」 皇后隐约听出点儿门道,凝神想了片刻,想说什么又忍住了,还是摇头道:「这是外头的政事,不是我等妇人该说的话。」 赵瑀温言说:「娘娘说的对,这话当然要‘外头’的男人说才顺理成章。」 皇后目光一闪,笑了下,点头道:「说下去。豆,豆,网。」 第26章 【注:豆.豆.网独家连载vip作品,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网客服。】 「民乱早晚有过去的一天,那时亟待解决的就是人口不足问题。一方面要求女子守节不得再嫁,一方面却急需增加人口,这不是互相矛盾吗?事有轻重缓急,臣妇以为,应鼓励寡妇再嫁,更要摒弃束缚女子的陈规陋习,一切以恢复民生为重中之重。」 皇后已然明了,不由笑道:「你这么一说,我怎么觉得砸牌坊是对的呢?」 赵瑀赧然笑了几声,「臣妇下次绝不再犯。」 「嗯,念你本意是好的,本宫就不追究你的错了。你方才说的,可有与其他人提起过?」 「并没有,这种破除陈规、惊世骇俗的话,臣妇连自家老爷都不敢说。」 皇后满意地点点头,端起茶杯。 赵瑀识相地起身告退了。 如此,她毫发无损从宫中出来,再次令京城内外狠狠吃了一惊。 消息很快传到了河南,李诫坐在帅营,捧着赵瑀的信,看了一遍又一遍,不住感慨自家媳妇儿就是聪明! 齐王踱进来,见状撇撇嘴,「李诫,快把你嘴角往下拉拉,都翘天上去了!」 李诫一乐,将信折好放入怀中,顺手收拾了下书案,不经意间,将一封奏折压在最底下。 齐王一屁股坐在对面,把一个折子扔到他面前,老大不客气说道:「给我看看,这条陈可行不可行?」 李诫打开一看,正是赵瑀信中提到的人口问题,并相应的各项举措。 他一目十行看完,合上折子,「这个鼓励寡妇再嫁,有点意思,不过我再给你加一条,军户的妻子,不得改嫁——男人在前方打仗,必须得让他们心安。」 齐王立即提笔加了这一条,把笔递给李诫,「你也署上名字。」 「我?这又不是我提出来的,三爷,您的功劳微臣可不敢抢。」 「不是你,是你媳妇儿在母后面前提了一嘴,才有我这个折子。母后说了,必须加上你,我也觉得对。」 李诫眼中波光一闪,随即嬉皮笑脸道:「您真是听话的好孩子。」 「少拿我打趣!」齐王白他一眼,「我就是觉得生受了这份功劳不好而已。」 功劳啊,李诫闻言一笑,漫不经心道:「您那么笃定是功劳?没准儿是惹祸上身呢,有哪个男人愿意自己媳妇儿改嫁?您可别忘了,朝堂上都是男人!」 齐王一怔,思索片刻,牙疼般地倒吸口气,「还真是,别说别人,我都不愿意。」 但马上又说:「母后说可行,她老人家不会唬我。就算不成,顶多父皇驳斥回来,不输房子不输地的,于我也没什么损失。」 「可您就不怕别人说闲话吗?」 「什么闲话?」 「我媳妇儿刚砸了赵家的牌坊,这边咱俩就联名上奏,不建议妇人节烈……别人肯定认为是我撺掇您的,或许还要指责您耳根子软,难成大事。三爷,要不您再想想?」 齐王狐疑地上下打量他几眼,「我怎么觉得你故意推脱似的……」 李诫一摊手,颇为无可奈何道:「三爷,你我吃喝拉撒睡都在一个大帐里,我就是想推开您也推不开啊!您且细想,二爷和别人联名上过折子吗?咱俩的折子一递上去,别人会怎么看,皇上会怎么看?」 齐王歪着脑袋想了想,「二哥独来独往,和哪个臣子也不算熟络,可我不同,咱俩关系一向不错,联名上奏有什么奇怪?」 李诫也不多说话,只看着齐王笑,毛笔在手指尖绕来绕去。 齐王默然坐了半晌,最终放弃了,伸手去拿折子,垂头丧气道:「罢了,你有你的顾虑。」 「等等!」李诫摁住奏折,笑嘻嘻说,「三爷,我没任何顾虑,如果您真的希望我署名,那我照办!」 齐王犹犹豫豫地点点头。 李诫刷刷几笔署上自己的大名,「啪」地合上递给齐王。 齐王打开仔仔细细看了一遍后,方拿着折子走了。 帐中复又沉寂下来,李诫轻轻叹了口气,将书案上的文书挪开,露出最下面的密折。 皇上问他对立储的看法。 如果是别人问,李诫肯定打个哈哈就糊弄过去了,但皇上问,他不能随便搪塞。 「小的以为,二爷三爷都是好的,无论谁继位,都是好皇帝。不过硬要选一个的话,小的还是倾向二爷。」 「二爷心性坚韧,务实不浮夸,为人严肃,很有天家的威仪,若继位,是严厉明君。三爷随和厚道,若继位,则是宽和仁君。」 「如果是太平盛世,三爷可做个守成之君,但眼下的局势并不安稳,民乱、党争、土地兼并、倭乱,无论哪一样来看,都需要一个强势的君主。」 写到这里,李诫的手顿住了,笔尖在密折上方停留许久,才缓缓写道:「小的还有句话,虽大不敬,也须得和主子明说了,三爷与皇后公主感情太深,也太过依赖她们。」 第27章 齐王的身后,是皇后和武阳公主,这二人对他的影响太大,齐王根本压制不了她们,难保不会造成后宫控制前朝的局面。 李诫写完,看看没什么问题,正准备封入密匣子,不知怎的灵光一闪,忽然想到之前赵瑀传给他的消息——秋狩! 蓦地一阵不安掠过心境,李诫只觉脑子「嗡」地一响,猛地发觉不对。 皇上为什么突然问自己立储的事?他不是最忌讳臣子掺和吗? 莫非秋狩发生什么意外了…… 李诫的手,不由自主开始颤抖,好半天才勉强抑制住内心破折起伏的情绪,展开折子,在末尾复又写了一段话。 「主子万事往宽处想,两个小主子都是好的,兄弟之间的感情也很深,绝不会因争储发生什么你死我活的事。就算生出什么祸端,也是有小人作祟,主子一定一定不要动怒,龙体为重,龙体为重!」 李诫反复检查几遍,确认没什么遗漏的,才长长吁了口气。 密折送出去了,但他始终无法平静,望着外面黑黢黢的天,好像一顶黑帐兜头盖脸地扑过来,令人沉闷得透不过气来。 他一方面担心皇上那里有没有出事,一方面又挂念赵瑀,想她一人在京城,面对那些豺狼虎豹,身边却无依无靠的,还不定多难呢。 李诫暗暗攥紧拳头,他要改变打法。 之前对乱民,采用的是既打又拉,尽量减少双方伤亡,但是现在,他等不及了。 去他的徐徐图之,老子要快刀斩乱麻,以暴制暴,尽快平息民乱,赶紧回家抱媳妇儿去! 齐王的奏折也连夜送了出去,很快,就得到了皇上的批准。 皇上是大加赞许,对臣子感慨道,朕顽劣的小儿子,也终于能替朕分忧了。 这话传到齐王耳朵里,把他乐得差点找不着北。 李诫却注意到「顽劣」二字,几次想提醒一句,但看齐王兴高采烈的模样,他根本张不开嘴。 天逐渐冷似一日,树上的叶子也慢慢掉光了。 今年的雪,来得出奇的早,十月下旬,京城就迎来了第一场雪。 晦暗的苍穹下,落光了叶子的白杨在寒风中摆动着,干枯的枝条互相碰撞,发出凄苦的碎响,西北风携着银白色的雪粒子一阵一阵的洒落下来,打得人脸生疼生疼的。 因还未彻底入冬,地气儿尚暖,留不住雪,随下随化,小半天过去,地上就是半水半雪,简直和泥一般。 秋狩归来的御驾,便踩着泥泞不堪的道路,一路沉默着进了宫门。 虽说皇上一贯低调,不爱大张旗鼓摆什么阵势,但如此沉寂无声,实在不像一个帝王的作风。 回宫后皇上一直没有露面,大小事务都是秦王主持。 这就更令人深思了。 渐渐的,京城的官场民间流言四起,说的都是皇上不行了,秦王要继承大统。 到后来就连王氏也好奇问道:「瑀儿,秦王登基对姑爷是好事吗?」 赵瑀正在给婆母写信,闻言立时道:「母亲,上谕未发,一切还不得而知,不过您只管放心,李诫是办实事的官,无论是哪位皇子登基都一样。」 王氏哦了一声,低头看看女儿的信,「你婆婆什么时候回来?」 「估计这几天……」 「太太!」乔兰隔着帘子禀报,「赵家老太爷来了。」 赵瑀头也没抬,「就说我身子不适,问他有什么事。」 乔兰应了一声去了,过了片刻回来道:「他说您祖母病得不轻,请您和老太太回赵家看看。」 「不去!」赵瑀想也没想就拒绝了,「你随便找个借口打发走,再吩咐门上,往后不许他进门。」 王氏觉得不妥,「他终归是你父亲,这样不好吧。」 赵瑀挥挥手让乔兰下去,对母亲解释道:「赵家投靠了殷家,这时候我躲还来不及呢。」 「殷家怎么了?」 「他家太安静了,自从皇上回京,殷家的人就再也没出现过,我觉得不对,还是躲远点好。」 王氏不懂外面的事,不过她对女儿是信服的,便道:「那我往后也少出门,省得你父亲路上堵我,再给你找麻烦。」 「他不敢。」赵瑀安慰似地笑道,「赵家引以为豪的牌坊没了,推崇备至的家规又与朝廷推行的风气相悖,他根本没底气找咱的麻烦。」 王氏顿时一身轻松,安心去逗弄外孙子。 天气越发寒冷,冬月里,京城的流言不知何时已然消失,皇上重新出现在朝堂上。南边的李诫也频频传来捷报,笼罩朝廷近一年的民乱阴霾,终于要消散了。 就这样,在一片祥和的氛围下,时光缓慢而平静地进入了腊月。 第28章 过了腊八就是年,人们忙着扫房子、贴门神,剁肉切菜,满大街都是咣咣当当的剁案板声。 周氏前些日子回了京,整日和王氏在一起,乐呵呵地逗孩子玩。 如此赵瑀有了许多空闲时间,她便想去清远寺探望张妲。 一来是听说张妲得了风寒,她心里挂念;另一个原因,她觉得宫里出事了。 皇后、武阳公主,足有两个月没有露面,期间也没有召见过外命妇。 有人递牌子想进宫请见,却全被驳了回来。 赵瑀有了个大胆的猜想——皇后和公主被软禁宫中。 但没有人问罪,没有人抄家,禁宫内外,就像结了冰的水面一样平静。 太平静了,平静得让人毛骨悚然。 赵瑀生怕张妲再出点什么事,便在腊月初十这天,带着一队侍卫,去了清远寺。 两个多月的山上生活,张妲没有清减,反而红润许多。 赵瑀细细打量了她半晌,因笑道:「还当你病恹恹的,看来离开那个是非窝,你顺心不少呐!」 这时的张妲有了几分从前的飒爽模样,大笑道:「不用提防有人陷害,不用担心有人利用,这心里敞亮,自然百病全消。」 「殷侧妃没给你添堵?」 「她啊,」张妲眼神闪闪,噗嗤一声笑出来,「没了公主给她撑腰,见了我就低眉顺眼的,让往东不敢往西,老实极了,就像从前她跟在我屁股后头的样子!」 「我正要问你这事,公主回京后有没有找过你们?」 「没有。」 「皇后呢?」 张妲慢慢敛了笑,「没有,我有一个月没见过母后了,这不是要过年了么,前日我进宫问安,可竟被挡了回来。」 赵瑀低声问:「那你见过皇上没有?」 「也没有,只让我在大殿外头磕头了事,没召见我。不过我见了秦王妃,她看上去没什么异常。瑀儿,不会要出事吧?」 赵瑀苦笑,「我就是拿不准,才过来和你商议,我总觉得要出事……妲姐姐,这里前后没个照应,不安全,还是回府住吧。」 张妲犹豫了下,还是摇头。 「为什么?眼看要过年,你不能在山上待着啊!」 张妲盯着窗外,喃喃道:「等大朝会的时候,我肯定回去,不会让人挑出毛病。」 赵瑀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冬季的山光秃秃的,除了积雪就是枯草干木,什么都没有。 「好了,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一个不受宠的女人,谁会拿我当回事?」张妲略带自嘲地调侃一句,「路滑不好走,你赶紧回去,省得你儿子找不到你又闹腾。」 但赵瑀走不了了,下山必经之路,不知怎的被碎石断木堵住了。 等李府的人终于清理好,已是掌灯时分。 但赵瑀死活想不到,她还没走到山脚下,就被武阳公主的侍卫逼了回来。 冬日昼短,此时天色已完全暗了下来,西北风呼呼地吼,成片成团的雪花漫天乱飞,朦胧了山,吞没了树,夜色苍茫,整个天地都变得浑浑噩噩。 清远寺所有闲杂人等都被关了起来,寺内很静,静得能听到沙沙的落雪声,还有火把燃烧的噼啪声。 煌煌烛光下,屋内四人,赵瑀和张妲坐在一处,殷芸洁站在角落,而武阳公主端坐上首,笑意盎然,「李夫人,识时务者为俊杰,你能主动退让,我果真没看错你。」 赵瑀面上淡淡的,看不出喜怒,更没有一丝慌张,她笑了下说道:「您的私兵近千人,我的护卫,加上齐王妃的护卫,也不过三五十人,悬殊太大,硬抗也不过是以卵击石,白白让人丧命。只是我想不明白,您挟持我们做什么?」 张妲随之频频点头,急切道:「就是,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你带这许多兵,也不怕父皇责骂?母后呢,现在我进宫都见不着她,她怎么样了?」 「母后……」武阳眼神一暗,随即掩饰般笑道,「三嫂,你有空担心母后,不如劝劝你的手帕交,请她帮我写封信。」 张妲不明所以,「写什么信?」 武阳从袖子里拿出一张纸,放在赵瑀面前,「照着写。」 赵瑀看了看,自失一笑,捏着那张纸道:「让李诫勤王?公主,京城太太平平的,他不可能凭我一封信就出兵。」 「勤王」二字入耳,张妲立时头皮一炸,失声叫道:「武阳,你别胡来,不要给王爷惹祸!」 「王妃稍安勿躁,说到底您也是王爷的妻子,怎的胳膊肘总往外拐?」殷芸洁不冷不热说道,「公主和王爷一母同胞,是天下最亲近的人,无论公主做什么,都是给王爷争取利益。王妃,您若不帮忙,至少也别添乱。」 第29章 张妲怒斥道:「你给我闭嘴,这里没你说话的份儿!」 殷芸洁瞥了她一眼,连连冷笑,「你少给我摆王妃的谱儿,温家反水投靠秦王,等王爷回来,只怕头一件就是休了你。哼,正好,你和你表哥去阴间双宿双飞去吧!」 张妲大怒,冲过去就要扇她。 两人立时扭做一团,赵瑀怕张妲吃亏,赶紧过去帮忙。 武阳看了头疼,大喝道:「都给我住手!」 进来四五个嬷嬷,连拉带拽分开三人。 混乱中,赵瑀被人狠狠从背后推了一把,差点儿一头磕在桌角,幸好张妲及时抱住了她。 两个对一个,殷芸洁没占到便宜,鬓发散乱,气喘吁吁,刚要开口骂几句,却碰上武阳警告似的眼神,只好忍了下去。 这场眉眼官司落在赵瑀眼中,她心下微动,不动声色思索着,缓缓道:「公主,自从皇上秋狩回来,京城的气氛就怪怪的,您和皇后谁也不见,或者说,是谁也见不了!如今您突然出现,硬要李诫领兵回京……公主,皇上定下秦王为储君了吧?」 此话一出,在座之人无不愕然,少倾,武阳面上恢复平静,轻轻击掌道:「李夫人心思敏捷,与聪明人说话不用费劲,您只说你的选择。」 赵瑀捧着茶杯暖手,不答反问:「我想您大约是被软禁了,可是您怎么跑出宫的?宫里此刻只怕乱套了,您就不怕锦衣卫过来拿人?我左思右想也不明白,公主可否解惑一二?」 武阳公主笑了,眼中满是了然,「你就不要枉费心机了,再拖时间,也不会有人过来寻你的。我实话告诉你,皇上遇刺,所有城门封闭,锦衣卫满京城的抓刺客呢!」 赵瑀暗自吃惊,却不敢显露半分慌张,故意笑道:「这定然是出自您的手笔,公主好算计,我是自愧不如。可据我对李诫的了解,他对皇上的忠心远超对我的感情,除非接到皇上的密令,否则他不会出兵。」 听她话松动了些,武阳也微微放下心——时机未到,她还不想和李诫交恶,遂解释说:「这点你放心,过不了多久,皇上被人胁迫的消息就会传出去,到时候自会有人提出清君侧,这擎天保驾的不世之功,就稳稳当当地落在你们手里。」 「胁迫皇上的人,就是秦王吧?」赵瑀恍惚明白了什么,忽然觉得有点好笑,「公主,我在您眼里是不是特别愚蠢,您说什么我就信什么?秦王疯了才会胁迫皇上,你想起兵造反,至少也得编个像样的理由。」 还是第一次遭人讥讽,武阳的脸腾地红到了耳朵根,眼皮一闪逼视赵瑀。 「李诫信也得信,不信也得信,除非……」她脸上虽笑着,声音却冷冰冰的没有一丝温度,「他不在乎你的命!」 张妲只觉一股寒气从脚底升起,硬生生地打了寒颤,「武阳,你疯了不成?李夫人是当朝一品诰命夫人,你到底要干什么?」 「既然李夫人不愿意配合,我也不强求,没关系,只要让李诫知道她的妻儿在我手里就足够了!」 武阳立起身,吩咐殷芸洁道:「去门口候着,三哥应该快到了。」 赵瑀心下暗惊,张妲更是浑身激得一颤,抖着声音问道:「是你叫他回来的?你干嘛拉他趟这滩浑水!」 「三哥可是主角儿,没有他,这出戏可唱不起来。说起来我还要感谢皇嫂,若不是你生了一场病,我还发愁怎么把李夫人弄到寺庙里,你们姐妹情深,竟是便宜了我。今儿晚上人齐了,明天就把消息散出去,我估摸着,三天的功夫,李诫怎么也能到了。」 武阳仍旧是那副巧笑嫣然的样子,语气轻松,好像在说一件最为普通的事,「李诫若不听话,我就剁李夫人一根手指,再不听话,就是一条胳膊。呵,人身上零零散散那么多,一样一样割下去,我看他能不能承受得住!」 张妲不自觉上前一步,将赵瑀护在自己身后,苦口婆心劝道:「古来造反没几个能成事,王爷也没有当皇帝的心思,你这又是何必?亡羊补牢为时不晚,你现在收手还来得及。」 武阳摇头叹道:「开弓没有回头箭,自我踏出宫门,就没有给自己留后路。三嫂,我知道三哥不想当皇帝,但这事由不得他,为了我,为了母后,更为了他自己,他只能、必须是皇帝!——来人,请李夫人去厢房休息!」 张妲大惊失色,「不可,你用赵瑀逼李诫,就算李诫答应了,这也是根刺,以后……」 「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带走。」 就这么一句话,赵瑀就听出来,这位公主打的是卸磨杀驴的主意! 她安抚似地看了张妲一眼,并未多做挣扎,从武阳身边经过的时候,她说:「公主,与其想着拿捏李诫,不如想想怎么说服齐王,您肯定知道,他最讨厌受人摆布……」 外面的风雪片刻不歇,积雪已没脚踝,赵瑀慢慢走到厢房,却见殷芸洁在里面好整以暇坐着,大有上位者之态。 第30章 赵瑀不由失笑,「齐王还没登基呢,你就摆上贵妃的架子。」 「不过是早晚的事罢了,瑀妹妹,看在咱们打小的交情上,做姐姐的给你提个醒儿,公主是认真的,她真会活剐了你。趁着你相公还没到,你赶紧想想怎么说服他投靠公主。」 赵瑀闻言,表情十分严肃道:「那这个问题就很严重了……如果公主帮我除掉一人,她说什么我都听。」 殷芸洁顿时来了精神,暗想自己又立下一功,「你说哪个人,姐姐帮你传话。」 赵瑀冲着她一抬下巴,「你啊!」 「我?!」 「不要那么惊讶,其实最盼着我倒霉的,不就是你吗?不然你也不会推我了。」 殷芸洁脸色立时变得雪白,随即涨得通红,似乎身上还颤了下,但马上收起怯色,说道:「你说错了,我本来不想告诉你的,其实在假山上推你的是张妲!」 赵瑀眼神霍地一闪,心里敞亮亮的,暗道果真让我猜对了! 殷芸洁以为她信了自己的话,面上一松,道:「她喜欢温钧竹,而你和温家定了亲,只有你死了残了,她才有机会达成心愿。当时我看得清楚,她站在你身后推了一把,我一直想和你说,可你俩感情那么好,怕说出来你不信,反而误会我挑拨离间。」 赵瑀哈哈笑起来,眼中透着几分揶揄,「你真是不打自招,我什么时候说假山的事了?我说的是刚才你推我那一把。」 「两年多了,我一直琢磨这事,晋王府的花宴中,没人与我有过节,但我模模糊糊记得,有人撞了我一下。」 「当时我身后只有两人,你和张妲。张妲三番四次撮合我和温钧竹,她没有理由害我。而你……」赵瑀叹了一声,「我从没怀疑过你,但方才你说漏了嘴,你早知道张妲喜欢温钧竹的对不对?所以你害了我,再嫁祸到张妲身上,让她彻底翻不了身。」 「可惜,我被人救了,更可惜,没人追究此事,你的算盘全落空了。」 殷芸洁腾地站起来,面色铁青,嘴唇咬得发白,狠狠道:「最可惜的是,你马上就要死了,我现在就去禀告公主,你铁了心不与我们合作!」 她刚走到门前,砰一声,门被人从外撞开,好巧不巧砸在她鼻子上,顿时血流满脸,疼得她五官都扭曲了。 来人顾不得看殷芸洁,抓着赵瑀的胳膊就往外走,大叫道:「都给我让开,我看哪个不长眼的敢拦本王!」=初~雪~独~家~整~理= 齐王?! 赵瑀又惊又喜,问道:「王爷,你是来救我的?」 齐王的脸色比暗夜还要黑,没好气道:「废话,不然李诫那小子还不和我翻脸!」 风雪仍在继续,哨风凛冽,不绝于耳,山寺大殿前的空场上,一众兵勇将齐王赵瑀二人围得水泄不通。 武阳在侍从的簇拥下款步而来,冲着齐王咯咯一笑,「哥,你还真不管妹妹了呀。」 赵瑀看到齐王的背影颤了颤,好一会儿才听他说:「哥不会不管你和母后,什么时候也不会!」 「说谎!」武阳笑起来,大眼睛忽闪忽闪的,看上去很是天真,说的话却并不单纯,「有赵瑀在手,李诫就会乖乖地听话,他麾下十万大军,定能助我们成事。可你偏要放赵瑀走,你只顾你和李诫的交情,陷母后和我于险境,哥啊,你就是不管我们的死活了。」 三九严寒,齐王硬是急出一脑门子汗,「武阳,你这是谋反,谋反!哥求你了,快撤了你的兵。」 「这不叫谋反,这叫拨乱反正!有嫡立嫡,无嫡立长,自古不变的道理,你是堂堂嫡子,父皇不立你,反而要立一个侍妾所出的庶子,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妹子,立谁,父皇自有定夺,轮不到你我置喙,趁着现在还未铸成大错,你把兵撤了,哥哥就是拼着爵位不要,也定会保你平安。」 武阳见他就是不答应,心中暗恼,发恨道:「你是个胆小鬼,懦夫!为图省心,对父皇唯唯诺诺,做二哥的应声虫,没有半点主见。你分明是嫡子,却还不如个庶子有胆魄。」 齐王再随性也是要面子的,不免有些气急,「你倒是有胆魄,诳我回京,是打着挟天子以令诸侯的主意吧?武阳,父皇待你我不薄,你这样做会伤透他老人家的心!听哥的话,悬崖勒马,父皇不会为难你的。」 武阳笑了,满是无奈,摇头道:「哥哥,和你真是说不清……我没有诳你,母后真的是被软禁了,我几乎被投进诏狱,父皇如此绝情,你竟然还幻想着他会放过我们?好,就算父皇不杀我们,秦王会吗?他继位之后,第一个杀的就是你,接下来就是我和母后!」 齐王立时脸色大变,失声叫道:「什么?母后真被软禁?到底出什么事了?」 武阳的眼中满是悲哀,「只因为母后说了几句立储之事,父皇就怒不可遏,连废后的话都说出来了……哥,天家无父子,你该清醒清醒了。」 第31章 赵瑀看到齐王的肩膀塌了下来,风雪中,他的背影飘摇无助,很明显,这个消息所带来的冲击一时让他难以承受。 她略一思索,走上前,徐徐道:「公主,皇上为何如此绝情?您不妨说清楚,好让齐王殿下死心。比如说,秋狩时发生了什么,怎的皇上一回京,皇后就再也不露面了?」 武阳神情一滞,接着眼神微眯,下死眼盯着赵瑀,冷笑道:「李夫人知道得不少啊……」 赵瑀目光闪闪,悠悠道:「若我没猜错,公主想要秋狩时除掉秦王,可惜没有得逞,反而让人家抓住了把柄。回京后,皇后被软禁,你是四面楚歌,逼得你不得不起了谋反的心思,我说得可对?」 武阳脸色越来越难看,也不接话,只对齐王道:「哥,母后豁出命送我出宫,我们破釜沉舟,就是为了让你荣登大宝。哥,你可不要辜负母后的期望啊!」 没等齐王说话,赵瑀抢先道:「方才公主说皇上遇刺,莫非这刺客是皇后安排的?好制造混乱让你出宫,否则重重宫禁,岂能由刺客来去自如?」 几次三番被赵瑀戳破,武阳再也按捺不住胸中的怒火,气得浑身直抖,命令道:「你们还等什么,把她给我抓过来!」 赵瑀好像看破了她的心思,微一挑眉,轻轻笑道:「看,恼羞成怒了。」 齐王脸色灰败,不相信似地望着妹妹,讷讷说道:「她说的是真的?」 武阳紧紧抿着嘴,什么也没说,向后一挥手。 一阵脚步霍霍,刀锋映着雪光,闪着寒芒,杀气腾腾地逼近赵瑀。 齐王望着人群中间的妹妹,几乎是在哀求:「好妹妹,别把自己往绝路上逼,你不知道……你根本不知道男人的世界有多可怕,你斗不过他们的。」 武阳唇边挂着讥讽的笑,不屑道:「有什么了不起,我从不信自己比你们差!只要我握有足够的兵力,这京城,就是我说了算!」 蓦地一声尖叫,张妲握着一柄刀跌跌撞撞跑过来,「王爷,瑀儿,我来助你!」 齐王气得直跺脚,怒喝道:「不是让你走吗?又跑来添什么乱!」 张妲闭着眼睛胡乱砍了一阵,再睁眼一瞧,那些兵勇都闪开道,恰好把自己锁进了包围圈,当即脸一红,喃喃道:「我、我……」 赵瑀只觉好笑又好气,把她拉到自己身边,「生死与共,妲姐姐,你有心了。」 齐王瞪了张妲一眼,半是埋怨半是关心,「躲后边去,少给我找麻烦!」 凛冽的北风呼呼刮着,雪尘如烟,打着旋儿满地乱转,大殿和偏殿的屋顶上,厚厚的积雪扑簌簌地往下落。 齐王望了望屋顶,脸色一僵,急急对武阳道:「快让你的人放下兵器,妹子,哥不会害你的,听话!」 武阳跟着也看了一眼屋顶,却是什么也看不出来,冷哼道:「装神弄鬼,我留了一半的兵力在山下,谁也进不来,你们就死心吧。拿人!」 砰!一道火光划破黑暗的夜空,在武阳的脚下炸开一朵花。 火光四溅,烧到了武阳的裙角,吓得她腿脚酸软,几欲站立不住。旁边的侍从立即围做一团,将她护在中间。 殿宇的房顶上,不知何时出现无数条人影,白袍白帽,若不细看,简直要和积雪融为一体。 他们或手持鸟铳,或手持强弩,无一例外对准场内的人。 而放了一枪的那人,站在屋顶最高处,一腿蹬在屋脊上,双手握着鸟铳,白色的袍角被风吹起老高。 他半隐在黑暗中,看不清他的脸庞,但赵瑀一下子认出了他的身形,蓦地,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下来。 是他,他来了! 李诫慵懒的声音在空旷的场上响起,仍旧是那副吊儿郎当的调调儿,「公主殿下,您山下那五百人,没用一刻钟就让老子一口吞了,这五百人,也不知能坚持多久。」 武阳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怎么可能,那可是从五大营挑出来的精兵!」 「狗屁精兵,没上过战场,没真刀真枪的拼过命,就是一群假把式!」李诫嘻嘻笑道,「我这两百个兵,别看人少,个个都杀过人,以一当十不在话下,您不信,咱们再练练?」 武阳的脸蛋绷得紧紧的,倔强的昂着头,冷笑道:「不就是鸟铳么,当我没见过?神机营多得是!我倒要看看,是你的鸟铳快,还是我的人快!」 她手下得令,纷纷扑向赵瑀等人。 暗夜中,火光四起,一连串的响声过后,白皑皑的积雪上,大片大片殷红的花,朵朵绽开,丝丝缕缕热气,蒸腾而起。 张妲耐不住,扭过身子捂着嘴干呕了几下。 饶是齐王,也是双股颤颤,他虽在前线,却从没上过战场,这般尸横遍野的景象,还是头一遭看到。 第32章 赵瑀也好不到哪里去,一颗心砰砰乱跳,微阖双目,努力让自己不去想这画面。 看着身边倒下的一片人,武阳脸色煞白,不可置信地问道:「如此精准,你的鸟铳怎么比神机营的火铳还厉害?」 李诫将目光从赵瑀身上收回来,颇为自得地说道:「不是三大营的东西才最好,去年皇上特地拨了一大笔银子给我,专门筹建火器营,这事我自己盯的,少了一层层剥皮,发到将士手里头的,当然是顶顶好的!」 「公主,您的人再多,对上这鸟铳,也是无用!」李诫啧啧叹道,「大势已去,不要做徒劳的反抗。哦,再告诉您一声,您写的信我也看了,是我护送三爷来的,我是先锋队,后面还有两千兵力。别说您这几百人,就是再来上千人,也不够我塞牙缝的。」 「三哥——!」 一声凄厉的惨叫,惊得齐王一哆嗦,狠狠打了个冷颤。 武阳盯着哥哥,满脸的悲愤绝望,惨然笑道:「你真的……好蠢!」 「错!」李诫从房顶上一跃而下,脚下的白雪踩得嘎吱嘎吱响,「三爷看得比谁都清,公主,你这计划从头到脚都是漏洞,想成功比登天还难。」 武阳仰头深深吸了一口气,「我算错了哥哥的心思,我小看了李诫的手腕,如果哥哥肯听我的……李诫,你敢拿赵瑀的命和我赌吗?」 李诫已走到赵瑀身边站定,隔着袖子悄悄握住媳妇儿的手,笑着说:「不敢,皇上重要,媳妇儿也同样重要。可您别忘了,就算三爷想瞒着我回京,他瞒得过吗?就算他告诉您我暗中跟着,我也有十足的把握救下我媳妇儿。您的计划,注定是要失败的。」 「公主,您想得不错,我媳妇儿的确是我软肋,三爷不让你动她,也是为你着想——我媳妇如果有个损伤,现在倒下的,可就不是侍从了。毕竟您是谋反,我就是当场杀了你,谁也挑不出错来。」 「您别怨三爷瞒着您,您一急眼,倒霉的是您自己。三爷一直在劝,一直在给您机会,可惜,您一条道走到黑了!」 武阳怔楞半晌,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流了下来,「是了,是了,我怎的忘了,你早就不是我王府的小厮,早就不是我们可以呼来喝去的下人,你是一品总督大人,就是普通的王侯,也得敬你三分。」 「我知道我输在哪里了,李诫……」武阳摇头叹道,「你不是我们的家奴,你可以对我不假言辞,可以对三哥说不,甚至可以监视他!」 李诫笑道:「您言重了,下官的主子只一人。主子只让我保证三爷的安全,您,不在我的保护范围之内。」 风不知何时停了,寂静的夜,沙沙的落雪声分外清晰。 李诫掌心的热度,从二人交叠的手上,一点一滴传过来,赵瑀只觉心里热烘烘的,不由靠得更近些,低声说:「武阳一贯喜欢挑拨离间,你少与她说话。你看,齐王的神色……」 李诫不动声色睃了齐王一眼,只见那位已经呆了,目光渺茫,脸色苍白得可怕,口中喃喃自语道:「怎么会这样……难道父皇早就对母后起戒心了?」 他僵硬地扭过脖子,「父皇把我放到你的大营里,是不是准备腾出手来对付母后?你让我整天跟着你,名义上是保护我,其实是监视我。」 李诫心思极快,当即噗嗤一声笑出来,「三爷,我说您耳根子软您还不高兴,您看公主几句话,就引了您这么大的疑心!若是您在京城,还不被人耍得团团转?」 「现在您两眼一抹黑,不能光听公主的说法。一会儿您送公主回宫,若您有什么解不开的疙瘩,当面问问皇上不就行了?」李诫满不在乎道,「说我保护您也好,监视您也好,反正我是把您平平安安带回来了,主子的差事我没耽误,别人爱怎么说怎么说。」 齐王看看他,再看看武阳,再想到皇上那似乎能洞悉一切的眼神,登时泄了气,「武阳,算了吧,跟哥哥回宫请罪,大不了什么也不要了,咱们做老百姓去!」 「你可太天真了……」武阳缓缓摇摇头,异常坚决道,「就算能活命,难道要我像大哥那样高墙圈禁?像建平姑姑那样凄惨死掉?绝不!我生是天下最尊贵的女子,死,也必须以最尊贵的身份去死!」 她手腕一翻,一把匕首霍然在手,刀尖倒转对着自己的脖子,武阳盯着齐王,满脸嘲讽的笑,「哥,母后为让我脱身,为给你争取最后的机会,赔上了自己的命。可你太不争气了,你对不起我们母女,可妹妹不能对不起你,就让妹妹再送你一份功劳!」 齐王倒吸口冷气,差点晕过去,大叫道:「武阳,别做傻……」 噗!匕首狠狠扎进了心口,武阳疼得五官都拧歪了,血,从胸口不断淌出来,落在雪地中,又顷刻被飞雪掩埋。 她无力地晃了几下,飘忽的目光最终落在赵瑀的脸上,「我就说,男人靠不住……哥哥靠不住,父亲靠不住……丈夫更靠不住……母后,儿臣来找你了!」 第33章 武阳倒下了,徒劳睁着双目,映着黑魆魆的夜幕,全然是不甘心。 齐王跌跌撞撞跑过去,扑通一声跪在妹妹面前,抱着妹妹的尸首失魂落魄呆坐半晌,猛地爆出一阵似嚎似哭嘶哑的叫声,「老天啊——这是为什么,妹妹,母亲——天呐,我为什么要出生在皇家,为什么啊——」 赵瑀默默地偏过头去。 自作孽不可活,对武阳的死,她并不觉得有什么唏嘘的,但看到齐王这般痛苦大哭,心里多少也有些触动。 李诫也是叹气不已,把赵瑀揽在怀里,小声安慰着。 旁边的张妲扎煞着手,想上去劝导齐王,脚步微动又停住了,他正是悲痛欲绝,肯定什么也听不进去,还是默默守在一旁的好。 谁也没注意,一条人影,猫着腰,顺着墙角偷偷地往外溜。 眼看就要逃出去,却是脚下一滑,啪叽,摔了个大马趴。 张妲凝神一看,指着那人大喊:「殷芸洁!」 殷芸洁立时被人拎了过来,她吓坏了,浑身抖如筛糠,跪在张妲面前不住讨饶,「王妃饶命,是公主逼我干的,真不干我的事,我从没害过您啊。」 张妲冷哼一声,「这话去大理寺说吧。」 殷芸洁又看向赵瑀,膝行上前,苦苦哀求道:「瑀妹妹,你心肠最软,最见不得人受苦,你可怜可怜我,放我走吧。」 赵瑀好奇地看她一眼,「你凭什么认为我会原谅你?」 「你……你能嫁得如意郎君,有今天的风光,也和我分不开啊。好妹妹,看在你的好姻缘份上,饶了我吧。我发誓,此后隐姓埋名,绝不踏入京城一步!」 赵瑀几乎要气笑了,「如此说来我倒要谢谢你了?真是不可理喻,我真是没看出来,你的脸皮竟堪比城墙厚。」 殷芸洁顿时语塞,又不甘心就此丧命,回身扯着嗓子喊道:「王爷——王爷救命啊,您不能不管芸儿,我……我怀了您的孩子,您要保下我!」 齐王哭得昏昏惨惨,只伤心妹妹,哪里还顾得了别的,任凭殷芸洁喊破了嗓子,愣是没回头看一眼。 看她吃瘪,张妲心中大为畅快,拍着巴掌讥笑道:「就算你肚子里揣个金疙瘩,那也是白搭!谋反是诛九族的大罪,顶多让你把孩子生下来,生了后你该死还得死。再说了,王爷都走多长时间了,你有孩子?笑话,这孩子不定谁的呢!」 殷芸洁脸颊猛地抽搐几下,目光阴毒,死死盯着张妲,喑哑着嗓音道:「张妲,你很得意是不是?你又能在我面前耀武扬威了,你又将我比下去了……」 张妲鼻子哼了一声,「你算个什么东西,也配和我比。」 似乎还不解气,张妲索性挤兑她说:「你费尽心机想压我一头,可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你的靠山没了,张家马上就会抄家问斩,你会在剐刑中极其痛苦地死去。可我呢,温家算是逃过一劫,张家也不会倒,我仍旧稳稳当当做我的亲王妃。」 殷芸洁的瘫坐在地,嘴唇咬出血来,看张妲的眼神就像一条毒蛇。 赵瑀看她的样子过于可怖,但觉一阵不安掠过心境,提醒道:「妲姐姐,别说了。」又拉拉李诫,「把她带下去吧。」 张妲意犹未尽地撇撇嘴,一字一顿,满含轻蔑说道:「殷氏,好走不送。」 李诫微一示意,立即有亲兵上前。 就在亲兵的手快要碰到殷芸洁的那一刻,她突然扑过去抱住张妲,口中嗬嗬怪笑,「王妃,送妾一程吧!」 张妲的脸色霎时变得如雪一般惨白,身子软软向后倒去。 赵瑀的惊叫声,李诫的怒喝声,兵勇的呵斥声,还有殷芸洁的狂笑声,混乱不堪。 这里的动静终于惊醒了齐王,他昏昏沉沉地抬起头,却发现张妲满胸口是血躺在雪地中,和武阳一个模样。 他表情木然,迷茫地环视一圈,似乎没意识到发生了何事,问道:「……这是怎么了?」 李诫表情异常严肃,板着脸吩咐手下去请郎中,他没有回答齐王,温声安慰赵瑀说:「人还有气儿,我们都随身带着金创药,你赶紧给她上药!用在战场上的药最有效,你只管放心就是。」 一通忙活过后,张妲躺在暖炕上,面如金纸,呼吸微弱,但好歹留了一口气。 齐王守在张妲身旁,恍如大梦初醒一般,头深深地埋在胳膊中,叹息道:「这都是怎么了,不到一晚上,我竟家破人亡了……」 李诫拧着眉头,看看天色,嘱咐道:「三爷,天快亮了,您带着火器营进京面圣,尽快把吴院判请来给王妃疗伤,我们用的是糙老爷们的止血法子,只可解一时之急,王妃身子娇贵,千万别出事。」 齐王点点头,起身对赵瑀道:「烦劳李夫人照看她……这个傻子,就会逞一时之快,唉。」 第34章 赵瑀擦擦眼角的泪珠,轻轻说:「那个殷芸洁明里暗里生出多少事,妲姐姐也是气不过,骂她几句出出气,您别怪妲姐姐。」 「我不怪她,凭她没有舍弃我,凭她没有一个人逃跑,我就没有理由怪她……」齐王苦笑了下,「她就是这般莽撞,做事只凭一时痛快,说句不好听的,就是顾头不顾腚,从我第一次见她就是如此。」 李诫叫住他,「三爷,我还有个事求您帮忙,我是无令擅离职守,要被皇上骂的,就不进宫面圣了。待会儿我就走,您见了皇上,一五一十将今晚的事说明白,也尽可给皇后公主求情,但别太过,说几句就好。」 齐王一愣,「你走了,火器营呢?」 「留给您!」李诫干净利索地答道,「护送您进京,以后就充作您的护卫。」 齐王瞪大双眼,傻愣愣问道:「能行吗?他们都是登记在册的……」 李诫一摆手,笑嘻嘻说:「您别管,有我操作,万无一失。如果皇上对你又打又骂,你就把这事告诉他,如果皇上对你和以前一样慈爱,您就憋在肚子里,谁也别说。不过我猜您的一顿打是逃不掉的。」 齐王纳罕半晌,想不通什么意思。 李诫却催着他赶紧走,「王妃伤重,您没功夫再耽搁了。快走快走,也别让某些人抢在你前头告黑状。」 天光渐渐大亮,大雪不知什么时候停了,晶莹的雪映着冬日,闪耀着细碎的,白莹莹的光芒。 赵瑀送李诫出了山寺,「就不能多留一会儿?」 她在笑,可声音哽咽,带着浓重的鼻音,听得李诫心头发紧。 他尽量让自己笑得轻松,「瑀儿,主帅必须在军中坐镇,否则军心不稳,我已出来两日,还不知道军营有没有乱,实在耽误不得。」 「民乱快要结束了,等开春,最多四五月份,我肯定能回来。」 赵瑀努力把泪意压下去,扬起脸,温温柔柔地笑着,「我知道,我和儿子在家等你回来。」 李诫低头,轻轻吻了她一下,飞身上马,回身深深望了媳妇儿一眼,随即双腿一踢,雪尘四起,一人一骑,逐渐消失在茫茫雪原当中。 齐王走后不过个把时辰,大批的锦衣卫就接管了清远寺。 赵瑀便知,京城仍在皇上的掌控之下,武阳公主所说不过是夸大其词而已。 幸好齐王没有偏听偏信,他这一脉应是能保下了,而妲姐姐,只要能挺过这道生死关,往后的日子也必能顺遂安康。 张妲还是昏迷不醒,但按吴院判的话来说,「伤口很深,没中要害,命大,养着去吧。」 她被小心翼翼抬回王府养伤,赵瑀也在侍从的护卫下,回到了京城。 一场大雪过后,京城已变成银装素裹的琉璃世界,虽然城内已解除禁令,但行人依旧很少,大街小巷也都静悄悄的,与前几日剁案板声不绝于耳相比,简直恍若两个世界。 达官贵人聚集的西城区,好几家的大门上都有刀砍火烧的痕迹。 赵瑀有点惴惴不安,催促马车再快点——她也怕家里出事。 果不其然,李府的朱漆铜钉大门上,遍布伤痕,连辅首衔环都被撞歪了一个,大门紧闭,门洞子里也无人看守。 赵瑀心头猛地一沉,也不待下人叫门,扬声喝道:「人呢,怎么不见门房照应?」 跟车的侍从立即将门拍得山响,「太太回来了,快快开门!」 过了好一阵子,门才嘎吱吱开了,四个门子跟头咕噜滚出来,急急忙忙拆掉门槛,七手八脚拉马车进门,老门子还苦着脸解释道:「不是小的们偷懒,昨儿晚上来了一伙强人,砰砰当当砸了半宿门,还有翻围墙的,老太太吩咐紧闭大门,谁叫也不开。」 赵瑀急急问道:「老太太和少爷他们是否平安?府里有没有伤亡?」 「回太太的话,主子们一切平安,有几个下人受了点皮肉伤,都不打紧。后来官兵满大街抓人,那群强人就全跑了。」 赵瑀松了口气,点头道:「好,回头我重重有赏。」 说话间,已是下车换了暖轿,赵瑀从轿帘往外看,内宅并无受到冲击的迹象,平静如斯,这才慢慢放下心来。 一听说她回来了,周氏、王氏、赵玫,还有莲心几个有头脸的丫鬟嬷嬷,呼啦啦一拥而上,围着她是嘘寒问暖。 昨晚的事不便多说,赵瑀草草几句带过,看了一圈问道:「实儿呢?」 周氏道:「昨晚强盗都快冲到二门了,一个个挥着大刀片子,嘴里是嗷嗷直叫,吓死个人!何妈妈就说带着大孙子先躲起来,我一琢磨,诶,她说得对,就让她带着大孙子从后门悄悄逃了。」 赵瑀一听发了急,「简直胡闹,外头街面怎么可能比府里安全!现在人呢?」 第35章 往常她对周氏从来都是尊敬有加,如此直言不讳还是第一次,周氏一怔,当下面皮微红,讪讪道:「一大早就派人去找了……」 王氏见状,赶紧打圆场,「瑀儿你是没见到昨晚多么凶险,喊打喊杀的就没断过,咱府里好几个侍卫都受了伤,我们也是害怕出事。你别急,随行的还有侍卫,出不了事。」 赵瑀脸色并不好看,深深叹了一口气,吁出胸中郁气,「就算要送走孩子,实儿有自己的奶嬷嬷,让何氏带着算怎么回事?阿远又在那里?」 周氏解释道:「两个孩子都跟着她走了,她说,若有人盘问,就让阿远顶替实儿。」 阿远比实儿大半岁多,却比较瘦弱,实儿长得敦实,猛一看两个孩子确实差不多大,但是…… 赵瑀眉头微蹙,这一出偷梁换柱,怎么听着如此别扭?何氏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周氏见她面有不虞,生怕再招她埋怨,赔着笑脸道:「儿媳妇你放心,何氏的两个孩子,还有他男人,都在府里,不怕她作妖。她说带孩子躲到东城去,地方也好找,一会儿准能接回来。」 王氏暗暗给赵瑀使了个眼色,意思让她别太过分,周氏好歹是婆母,不能让人家下不来台。 赵瑀会意,平缓下心情,起身给周氏行礼道:「我一下子慌了神,语气太冲,言语也不妥当,婆婆莫怪。」 周氏忙扶起她,「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咱不说这些虚的。现在想想我也是后怕,唉,只盼快点儿把孩子接回来才好。」 在一家人的忐忑不安中,黄昏时分,终于把人找回来了。 李实毫无损失,在乔兰怀里睡得呼呼的,赵瑀接过儿子晃了晃,人家哼哼唧唧地瞥了母亲一眼,打了个哈欠,继续睡! 赵瑀不禁失笑:「这小子,走哪儿睡哪儿,真是心宽。」 乔兰活动活动发酸的胳膊,「少爷这是有福气,别人羡慕还羡慕不来呢。」 「怎么不见何妈妈和阿远?」 乔兰犹豫了下,悄声说:「阿远少爷受了伤,何妈妈说见血不详,怕血光冲撞了少爷,非要养好伤了再回府。」 赵瑀先是一惊,接着恼怒道:「胡闹,快把阿远给我接回来!」 「太太……」莲心欲言又止。 「你说。」 「太太,奴婢觉得何妈妈是故意的,当初她男人受伤,直接就抬进府里了,当时她怎么不说冲撞?」 赵瑀稍一思索便明白了,「让我亲自派人接她和阿远回来,比老太太派人是不是更有面子?」 莲心冷笑道:「不止如此,只怕要您三邀四请,给足了脸面,她才肯回来。她昨晚上自荐带少爷逃走,当时我就觉得不对劲。」 乔兰却说:「不对劲也没办法,太太,阿远少爷是因少爷受的伤,奴婢以为,还是派人再接一次的好。」 她细细说道:「我们昨晚出府,街面上也不太平,遇到几波盘查的,有衙役,有锦衣卫,还有不知哪里来的官兵,有人认出奴婢,就问抱着的是不是少爷。奴婢正不知怎么应对,何妈妈抱着阿远就逃,口中还喊什么保护少爷,引得那些人去追,奴婢和少爷才得以脱身。」 赵瑀默然半晌,叹道:「我知道了,我亲自去接。」 莲心仍旧不服气,「留在府里什么事都没有,她这是给阿远少爷铺路呢!」 「不为她,只为阿远,再这样下去,那孩子就让她教废了。」赵瑀面上淡淡的,吩咐道,「莲心收拾间屋子出来,阿远以后养在我院子里,再准备一百两银子。乔兰,备车,跟我去接人!」 很快,赵瑀接回了阿远,打赏何妈妈后,以受惊为由,让她回老家休养几个月再回来。 何妈妈当然不愿意,口口声声说阿远离不得自己。 莲心冷哼道,「阿远少爷是太太的养子,正儿八经的少爷,还离不得你一个奶嬷嬷?太太体恤你,你倒蹬鼻子上脸了!」 何妈妈噎得差点一口气没上来,她不明白,自己和阿远分明对少爷有恩,可她们看自己的眼神,好像是在看罪人? 还是乔兰事后提醒她,「你那点花招,也就骗骗两位老太太,别看太太面善,谁好谁坏心里一清二楚,你呐,还是回老家待几个月再说吧。」 话虽如此,但谁都知道她回府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何妈妈弄巧成拙,只得拿着赏银和积攒的家当,悲悲戚戚离了李府。 至于她后来如何,赵瑀没有多做关注,她现在关心的是皇上对齐王的处置,是否会责怪李诫擅离职守。 她没有宫里的人脉,好在有蔓儿这个耳报神,多多少少也知道了其中内幕。 皇上真的遇刺了,没有受伤,但受惊不小,或者说是受到的打击太大,毕竟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刺客竟是皇后安排的。 第36章 皇上没有赐死皇后,只把人打入冷宫。 齐王在御书房门口跪了一天一夜,皇上才召见他,听说皇上的怒骂声,都快传到宫门了。 而齐王出来的时候,衣服破了好几道口子,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头上还挂着几片茶叶,一看就知道被狠狠教训了一顿。 赵瑀便知道,齐王无碍,皇上更不会追究李诫的过失。 也许还会嘉奖李诫,若不是他,齐王也许真的反了。 但皇上并未将此案明示天下,或许是太过伤心,或许是觉得有损天家颜面,他一直缄口不言,最后朝堂上竟无一人敢提起此事。 直到小年夜那天,宫中传出皇后病死的消息。 随后,武阳的死讯也传开了——伤心过度,呕血身亡。 欲盖弥彰!然无人敢说,只规规矩矩的进宫哭丧,做足表面功夫。 真正伤心的恐怕只有齐王一人而已。 惨淡的年节过后,皇上仍以皇后之礼将其厚葬,不过没有葬在帝陵,远远的葬在一处青山,旁边,是武阳的陵墓。 二月二,是李实的生辰,赵瑀并未大肆操办,京城风波初平,她不想招人注意。 但京城始终是权力漩涡的中心,几乎没有风平浪静的时候,二月十五这日,皇上一道圣旨,追封秦王的生母为皇后。 秦王由庶变嫡,至此,皇上属意哪位皇子,已然昭然可见。 登时,秦王变得炙手可热,每日求见的人都能排出去二里地,而人们忽然发现,温钧竹竟不用排队就能率先进府。 原来人家早就和秦王搭上线了, 谁都知道温钧竹和李诫不和,不少被清丈土地的人都兴奋得搓手:这下李诫要倒霉啦! 然到了三月,李诫捷报传来,河南、安徽等地民乱已经平息,只剩几股小势力负隅顽抗,不足为患,预计四月可完成平乱。 阳春三月,暖意融融,李府后园子一池湖水碧波荡漾,沿岸柳丝吐绿,杏蕊染白,端得是一片醉人春光。 临湖凉亭中,赵瑀端端正正坐着,正在抚琴,案前没有燃香炉,只在雨过天青长颈瓶中插了一支杏花。 对面的张妲还穿着厚厚的冬装,斜靠在大迎枕上,倚柱而坐,聆听着琴声,望着赵瑀身后碧湖,目光幽远又安详。 她的脸色苍白,不时轻咳几声,看样子身体还未大好。 一曲终了,张妲笑道:「真好,往后我心烦,就来你这里听琴,心里空明,立时松快不少。」 赵瑀知道她在烦什么,殷芸洁那一刀,虽没要了她的命,可伤了身子的根基,在子嗣上头不免有些艰难。 殷家满门抄斩,殷芸洁生生受了剐刑,张妲嘴上说出了气,但赵瑀看得出,她还是郁郁寡欢的。 好容易她才抛下过去,尝试着和齐王开始新生活,可这一刀,又将张妲推回了原处。 齐王二十多的年纪,他们感情原本就不深厚,不可能只守着张妲一人,待孝期一过,只怕后院就要添人了。 思及至此,赵瑀暗自唏嘘不已,面上却不敢露出半分,笑着安慰她说:「王爷没受牵连,你娘家也稳稳当当的,不是挺好的?我知道你忧心后院,可王爷身上还三年孝呢,你好生将养身子,三年过后,准能一举得男。」 张妲哈哈笑起来,笑着笑着又咳起来,咳得脸色潮红,赵瑀忙给她捶背,却被她摁住手,摇头喘息道:「我是不想了,能有孩子是我的福气,没有,也就那么回事……你不知道吧,昨日我娘来看我,带了四个丫鬟让我挑。呵,我不是傻子,我心里都明白。」 赵瑀不知说什么好,无法生养的主妇将妾生子养在膝下,此举固然为张妲不喜,却是当下许多当家太太惯用的手段。 她斟酌着劝道:「你母亲大概是想给你添个助力吧,毕竟家生子比外头来的更中用。你不喜欢,打发了就是,眼不见心不烦,犯不着心里怄气。」 张妲苦笑道:「我知道……可我现在不信他们,就说表哥,什么时候攀上的秦王?这么大的事,他们没一个人和我提过,他们见机倒快。看王爷不行,立即投靠秦王,现在这两家是重新抖起来了,可他们利用了我,坑了王爷!」 张妲的目光很冷,「别看王爷面上不显,心里恨着呢,还有我,他们可否想过我这个出嫁女?就不能暗地里提醒一声?真是提起来就生气。」 这又是一笔扯不清的帐!赵瑀对温钧竹也是颇为忌惮,李诫两次受挫,都与他有关,本以为温家就此没落,却不想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抓住一个机会,登时又活过来了。 好在李诫就快回来,温钧竹再能耐,也不是他的对手。 而且皇上也不会容许温家再做大! 赵瑀因笑道:「不说这些不高兴的了,皇上还是心疼齐王这个小儿子的,爵位俸禄一样没降,还单另划了片皇庄赐下来,圣眷犹在,你就安心和王爷过日子吧。」 第37章 张妲面色霁和,「父皇是警告那起子别有心思的小人,不让他们作践王爷……有父皇这一层意思在,以后秦王登基,大概也不会为难我们王爷。只是王爷这段日子太消沉,心里毕竟拧了疙瘩,和父皇也有些疏远。」 赵瑀暗叹,这是难免的,任凭谁都不可能毫无芥蒂,往后的日子还长,只盼齐王能想开点。 「对了,李诫的火器营,在父皇那里过了明面,已编入王府的护卫。王爷说这事必须谢谢李大人,等他回来,俩人要好好喝一顿。」 「四月里差不多就能回来,到时咱们……」 二人正兴致勃勃说着话,乔兰小跑过来,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太太,老太太叫你赶紧过去,大舅爷回来啦!」 在外游历两年的赵奎回京了。 他并非一人归来,身边带了一名女子,二十多岁的年纪,面相老实,挽着妇人头。许是乍然来到富贵之所,她举止十分拘谨,手脚都不知往那里摆。 赵奎直言道:「我已与柳氏成亲,她男人为救我丧命,无依无靠的一个女人家,我不能看着她活不下去……朝廷也鼓励寡妇再嫁,索性跟着我,好歹有口饭吃。」 别说王氏,赵瑀看大哥的眼神都有些不对——这还是她那个循规蹈矩,把名节名声看得比天大的大哥? 赵奎两鬓已染上风霜,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老了好几岁,「出去走一走,才知道我是多么的不知天高地厚,什么饿死事小,失节事大,说这话的人都是没挨过饿的人。我途经河南,一路上见多了生死,哀鸿遍野……人命大于天,这才是顶顶重要的。」 说完他向赵瑀一揖到底,「大妹妹,哥哥对不住你。」 赵瑀怔住了,曾以为忘却的委屈,混着苦涩、辛酸,一股脑涌上心头,顿时眼睛一热,几欲坠下泪来。 王氏忙拉起儿子,欣慰道:「奎儿长大了,知道妹妹的辛苦,看着你们兄妹和好,我这当母亲的别提多高兴了!待玫儿出阁,我便什么挂念也没了。」 赵玫闷闷道:「说他们就说他们,念叨我干什么?还有母亲,您也别高兴得太早,大哥说到底是赵家嫡长子,他要回赵家的,不可能像我一样住在姐姐家。有空感慨万千,还不如想想怎样让赵家接受大哥娶个寡妇的事。」 若论泼冷水,赵玫说第一,无人敢说第二,刚才还激动得热泪盈眶的王氏,登时就白了脸。 赵奎扶着母亲坐下,坦然道:「我来时就想好了,父亲认我们,我就回赵家住下,若不认,我就搬出来住,母亲您也和我一起住。我堂堂两榜进士,还能养活不了一家老小?」 赵玫可舍不得离开李府,忙道:「你先顾着你自己吧,我和母亲在姐姐这里挺好。」 赵瑀忍俊不禁,点了一下妹妹的额头,「总归让你风风光光出嫁就是了。——大哥,玫儿有一点说的对,你是赵家嫡长子,该回赵家主事。正好我也想回赵家取点东西,后天,咱们一起回去!」 后日是个风和日丽的好天气,赵瑀带着乔兰,在一众丫鬟家丁的簇拥下,浩浩荡荡登上赵家的大门。 不等赵家下人动手,李府的家丁一拥而上,呼啦啦将门槛拆了个干净。 这副架势吓到了赵家下人,还以为总督夫人要砸了赵家!一个个想跑又不敢跑,纷纷跪倒在地,大气也不敢出,更别提抬头看看这位大姑奶奶! 赵瑀的马车长驱直入,驶到二门才停下。 垂花门站着石管家两口子,石家的觑着她的脸色,小心翼翼赔笑道:「老太太听说大姑奶奶回来了,高兴得不得了,请您去上院……」 赵瑀看她一眼,「赵家破败不少,你还在老太太身边,真真儿忠心呐。我今儿来取点东西,不过去了。大哥,你去看看老太太,让大嫂给她个磕头,这礼就算全乎了。」 石家的什么也不敢说,唯唯诺诺陪着赵瑀回了院子。 两年多的时光,赵瑀的小院,几乎全变了样,只有庭院当中那棵梧桐树,郁郁葱葱,一如往昔。 和风拂过,枝叶交错,似吟唱,似欢歌,那是久别重逢后的喜悦。 一束束阳光透过树叶间隙照下来,轻尘在光芒中飞舞。 赵瑀抚上粗糙的树干,抬头望去,耀眼的光华中,她好像看到有一个人懒洋洋地坐在树上,脸上是漫不经心的笑,嘴角轻勾,带着一丝丝的坏,折下一支梧桐花,伸手递过来,「要吗?」 她笑起来,大声说:「要!」 石家的没听清楚,问道:「大姑奶奶,您要什么?」 赵瑀猛地回身,朗声道:「我要这棵梧桐树!」 乔兰会意,挽起袖子大声招呼:「李家的人听着,刨坑,挪树!」 众人齐齐应和一声,锄头铁锹挥个不停,不到一个时辰,这棵树就装上了李府的马车。 第38章 一直没露面的赵老爷再也坐不住了,冲出来拦着赵瑀不让走,「这像什么话,哪有挖娘家树的,你这是坏了赵家的风水!」 赵瑀诧异地看他一眼,说:「我连牌坊都砸了,挪棵树而已,犯不着这么气急败坏吧?」 意思就是,你早该习惯了! 赵老爷气了个倒仰,但到底不敢发作,只一口接一口的喘粗气,恨恨道:「你干脆把整个赵家都拿走算了!」 赵瑀又是一笑,「这话我不敢应承,赵家,是大哥的。」 赵老爷一怔,脑中灵光乍现,却见门外跌跌撞撞跑来一个小丫鬟,惊慌失措喊道:「老爷,老太太不行了!」 「怎么回事?!」 小丫鬟畏畏缩缩地瞅瞅赵瑀,苦着脸道:「老太太和大少爷起了争执,昏死过去……」 赵老爷立即意识到这是个机会,一脸怒色,大吼道:「取家法,我要打死这个逆子!」 「您确定要这么做?」赵瑀冷冷道,「我刚才说了,赵家,是大哥的。」 赵老爷脑子嗡地一响,瞠目看着赵瑀,哆嗦着嘴唇道:「你你……你什么意思?」 「您自己选,是打算让赵家恢复往日的生气,还是就此一蹶不振,彻底从京城消失。」 一句话,冷冰冰硬邦邦,顶得赵老爷那口气,上不来下不去的,憋得满脸涨红,头晕目眩,差点儿步赵老太太的后尘昏过去。 不过他毕竟老于世故,几经权衡后,还是觉得赵奎回到赵家对他更有利。 他吐了口气,道:「老太太是见了孙子太激动了,一时背过气去,老人家上了年纪,难免的事。那谁,去请个郎中给老太太看看,哦,再去外头定一桌上好的酒席,给我儿子接风洗尘!」 赵瑀当然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也不戳破,且让他再做几场白日梦,往后自然会让他知道,赵家的荣耀,与他再无干系。 赵奎带着媳妇儿顺利回到赵家,不知道老太太是不是被气狠了,竟得了中风,没几日便去了。 这位老太太,大概到死也没想到,自己是被大孙子的婚事活活气死的! 赵家送来讣告,王氏名义上还是赵家的媳妇儿,不能不露面,她又担心儿媳妇撑不起个儿来,就和赵瑀商量,要搬回去住。 赵瑀没拦着,把莲心拨到王氏身边,嘱咐道:「发过丧,就把赵家的下人全换了,缺人的话从我这里调,等那边安稳了,你再回来伺候。」 草草发了丧,太太儿子都回了赵家,赵老爷还没顾得上高兴,满府伺候的人都变成了生面孔。 这下他彻底成了摆设! 想摆老太爷的威风,想故态复萌拿捏王氏,想拿总督岳父的名头行事,嘿嘿,莲心一笑,您老人家哪儿凉快哪儿歇着吧。 赵老爷忿忿不平却无可奈何,直到此时,他才明白赵瑀所说「赵家,是大哥的」,是个什么意思。 从赵家移植过来的梧桐树,同样栽在赵瑀的窗前,与那棵济南而来的梧桐相依相伴,枝叶在空中相通,看上去就像恋人手牵着手,头挨着头。 清明时节一过,天气逐渐热起来,赵瑀院子里的两棵梧桐开花了,淡紫色的花开了一树,满院清幽。 赵瑀抱着儿子,坐在梧桐树下,心情非常的好。 李诫大军彻底剿灭了乱兵,奉圣谕,班师回朝。 历时一年多的民乱,终于结束了。 而她,也终于能和他见面了! 夜幕下的禁宫巍峨壮观,满宫廊庑檐角挂着的一盏盏宫灯,发出朦朦胧胧的光,给高大冷峻的宫殿添上星星点点的红晕。 初夏的夜风带着暖意,吹在人脸上痒痒的。 李诫用力拍了拍脸,连日的赶路让他很疲惫,脑子也有些发木,但面圣,必须有一个清醒的头脑。 袁福儿回身看看他,笑道:「李大人,自先皇后薨了,皇上心情一直不大顺畅,您最能哄皇上开心,过会儿可看您的了。」 李诫眼神一闪,嘿嘿笑了几声,「袁大哥,您还是叫我名儿吧,在您面前,我可不敢称大。」 「世事变化无常,昨日的奴仆,今日的高官,老袁不能用老眼光看人。」袁福儿意有所指,「这人呐,都要认清位置,不止是自己的,还有周围人的。」 李诫低头沉吟片刻,叹了一声,「老哥哥,小弟受教了。」 袁福儿已转过身,也不知听到没听到这句话,没有任何回应。 二人一路沉默,步履匆匆,来到御书房门口。 袁福儿进去,过会儿出来招招手,李诫这才躬身进了门。 皇上斜靠在紫檀宝座上,面前的大案满满都是奏章,他眼睛闭着,似乎是累了。 李诫看到两鬓斑白的皇上,先是一呆,接着一股酸热冲入鼻腔,苦涩异常,却不敢哭,上前俯身跪倒,咚咚咚,实实在在磕了三个响头,「小的李诫,请主子安。」 第39章 皇上费力地睁开眼睛,一见是他,脸上不由就带出几分笑意,「傻小子,磕头还是这么实诚。是不是没给太监红封,给你领到实心的金砖上头了?瞧你那脑门子,青了一大片!」 李诫咽了一口口水,拼命将喉头的涩痛压下去,笑嘻嘻说:「小的头硬,不管实心空心,都磕得邦邦响。」 「起来吧,赐座,高福儿,泡一壶明前龙井。」 李诫坐在书案下头,欠身接过茶,轻轻吹了吹就喝了一大口,结果烫得呲牙咧嘴。 皇上又笑,「竟口渴成这样,喝茶要慢慢地品,你这叫牛饮水,浪费朕的好茶叶。」 李诫挠挠头,讪讪道:「什么茶啊水啊,喝到小的嘴里都一个味儿,只要能解渴就行。小的就是个粗人,这些文雅事儿学不来的,小的媳妇儿没准能说出道道儿来,」 「你小子倒会讨赏,也罢,袁福儿,走时给他装两斤,别说朕亏待了王府旧人。」 「小的谢主子赏!」李诫翻身跪倒,麻利地又是一个响头,起身笑道,「一年多没见主子,小的心里实在想得慌,能不能再讨主子个赏,把小的调回京城?」 侍立在旁的袁福儿吓了一跳,眼皮抬抬,暗道这小子怎的明目张胆地提要求,难道真的被功劳砸晕了头? 出乎他的意料,皇上却颔首道:「嗯,朕也有此意,山东河南的省务先放放,蓟辽总督的位子你还坐着,将精力放在京畿地区的防护上。兵部尚书年老致仕,朕一时还没选出合适的人来,你先一并担着。」 李诫又要磕头谢恩,皇上一摆手道:「免,磕来磕去还怎么好好说话!朕有事问你,这场民乱祸及五省,费这么大劲才镇压下去,除却土地兼并,还有其他原因吗?」 不等大军班师回朝,皇上就密诏他先行进宫,如此的着急,李诫暗自揣测,皇上可能遇到棘手的问题了。 因此他稍稍停顿片刻,打了个腹稿,慢慢说道:「起因是天灾,黄河年年泛滥,一夜大水,老百姓就没了活路,所以治理河道是首要。主子,小的听说曹无离在国子监授课,反被人轰下来,这样可不行,我们需要更多精通河务的能臣干吏。」 皇上应是不知此事,皱了眉头道:「……袁福儿,给曹无离一把戒尺,让他明儿去国子监讲学,告诉他,今年无论如何,也得给朕教出几个得用的人来!」 袁福儿应了一声,暗道李诫这一状告得好,往后曹无离只怕要在国子监横着走了。 李诫又说:「贪官污吏是人祸,又加重一层,不过历朝历代都免不了,只要有人当官,就肯定有人贪墨,无法根治,只能严办。」 皇上点头道:「你先前提的官员产业自报的法子很好,山东试行的效果不错,接下来再加几个省,逐渐推行全国……袁福儿记下,内阁和刑部商议具体章程,写进本朝律例。」 其实李诫心里明白,此举几乎是得罪所有官员,现在有皇上强压着施行,若是换了天日,也不知还能不能坚持下去。 一旦废除,他就成了众人眼中的靶子。 所以皇上才要写进律例,就算今后有人想废除此法,针对的也是制定律例的内阁和刑部。 李诫鼻头又是一酸,这何尝不是皇上对自己的保护! 他偷偷低下头,掩去泪意,复又抬头笑道:「还有一个就是老百姓的教化问题,他们大多不识字,也看不懂朝廷政令,什么律法规矩纯靠口口相传。这传话嘛,肯定越传越离谱,渐渐就会歪曲朝廷的意思,甚至无中生有……」 「小的审问乱民,真是不审不知道,一审方明白民间竟有许多谣言流传……抹黑朝廷,中伤朝臣,有鼻子有眼的,简直叫人想解释都不知从哪儿解释。有些地方竟信奉邪门的鬼教,只知教主不知君主,这更可怕!」 皇上完全怔住了,默然半晌,猛地怒斥道:「民间竟乱成这个样子……哼,那些文官武将,天天说什么太平盛世,全是在骗朕!」 李诫见他气得脸都变了,忙道:「主子息怒,一来京城确实比别的地儿安稳,大臣们许是看不到这些隐患。二来报喜不报忧是官场上不成文的规定。主子莫急,小的所说是极端状况,并非所有地方都这样。」 皇上深深叹了一口气,问道:「你的看法?」 「小的以为,一个是要大力宣扬朝廷的政令,不要文绉绉的,用老百姓听得懂的大白话,让老百姓知圣意,明事理。再一个,重视底层官吏,尤其是县官,他们是衔接朝廷和老百姓第一层的官儿,职位虽小,职责重大,一定要好好用起来。」 皇上微微笑了下,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和欣慰,点头道:「长进不少,朕没看走眼。夜深了,你早些回去,明天进城,老二代朕去迎你。」 李诫应声退下,走到门口,犹豫了下,又折身回来,「主子,万事放宽心,一切以龙体为重。别看这困苦跟座大山压着似的,其实就是一道门槛,您老人家一抬脚就过去了!」 第40章 皇上愕然,继而失笑,指着李诫的鼻子笑骂道:「你个小毛头,蹬鼻子上脸了还?朕用你劝解?滚吧!」 李诫嘿嘿笑了几声,这才走了。 御书房渐次恢复寂静,秦王从屏风后闪进来,轻声走到皇上身边,伸手摸摸茶杯,下去亲手给父亲换了杯热茶。 皇上捧着茶,却没喝,「李诫如何?」 秦王道:「干实事的能臣。」 皇上看着他,似乎在等他继续说,但秦王说了这一句之后,再没开口。 「他和老三走得近,你不自在了?」 「不,儿臣从未做此想,相反,儿臣还要感谢他,若不是他夫人暗中提醒,秋狩时儿臣难逃一劫。」 「你后面的架子上,最右边压着的那本奏折,拿出来看看。」 秦王依言取过来一看,脸上立即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又仔仔细细看了两三遍,才合上奏折,摇头叹道:「是儿臣眼界窄,小看他了。」 那是李诫回答皇上立哪个的折子。 皇上舒了口气,往椅背上一靠,缓缓道:「古来能臣很多,没有私心的却很少,李诫算是一个,当然你可以说,这是他对朕的忠心所致。但如何能让他对你也这般忠心,你就要好好琢磨琢磨了。」 秦王若有所思地应了一声。 皇上不放心,又说:「李诫很聪明,也有手段,你不要想着用什么法子拿住他。和别的朝臣都不一样,他是性情中人,只一条你记住了,用真心换真心!你诚心待他,他必会十倍百倍报你!」 秦王不由苦笑,「父皇,儿臣不是心胸狭窄之人,也不是只会玩权术之人,您说得儿臣好像要卸磨杀驴似的。」 说到最后,竟透着点儿委屈。 皇上又是一乐,「朕信你,这些奏折你拿去批红,明儿早朝之前完成。」 秦王抱着两大摞奏折,心想又要彻夜不眠…… 同样彻夜不眠的还有李诫,他出了禁宫,本应去城外行辕,但中途拐了个弯儿,来到自家后门。 他奉密诏面圣,不能透露行踪,是以跟做贼一样翻墙头而入。 好在他的功夫尚未丢下,一路偷偷摸摸,倒也没被发现。 一声两声的打更声从寂静的夜中传来,人们早已入睡,偶尔几声犬吠,更显夜色深沉。 夜风柔和,庭院中充满了梧桐的花香,李诫坐在树上,望着半开的窗子,目光温暖眷恋。 此刻瑀儿肯定睡得正熟,他不想扰了她的梦,就这样,默默守着她,也挺好…… 东面天空慢慢泛起鱼肚白,李诫知道,自己不能再耽搁了。 一想今天还有「班师回朝」的大典,还要去禁宫领筵,李诫就觉头疼,这些场面上的应酬,还真不如回家抱媳妇孩子。 他刚要走,嘎吱一声,窗子被人由内推开了。 赵瑀头发松松挽起,双颊带着酣睡过后的红晕,睡眼惺忪,身披薄薄的春衫,没有系衣带,慵懒随意。 下一刻,她看到了李诫,眼神一亮,整个人顿时焕发出别样的神采,刚要张口唤他,却见他手指竖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这家伙,准是私自跑过来的! 赵瑀笑得像个孩子。 太阳升起来,浓绿的叶子上,淡紫的花瓣上,露珠晶莹闪烁,金刚石一般闪闪发光,他含笑坐在花叶间,一手扶着树枝,一手拿着花儿,眉眼俊逸,美得就像一幅画。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 韦端己这句诗,用来形容李诫,赵瑀私心以为再贴切不过。 她无声地大喊道:「李诫,我喜欢你!」 李诫笑容更大了,眼中洋溢着愉悦,简直就要流淌下来。 起身一跃,他落在赵瑀窗前,将花别在她发间,低头轻轻啜住她的唇。 无数相思的苦楚,在这一瞬间,化为重逢的甜蜜。 他轻轻在她耳边说:「我的瑀儿,你的李诫回来啦!」 天光大亮,梧桐树上的人儿已不见了身影。 赵瑀托腮倚坐窗边,出神地望着一树繁花,嘴角微翘。 乔兰进来,鼻子吸了吸,一本正经问道:「太太,好甜的味儿,谁一大早吃糖了?」 赵瑀脸皮微红,轻笑说:「没人吃糖,是梧桐花的香味,清幽里透着甜,我自小就喜欢。」 乔兰恍然大悟道:「哦,所以老爷才大老远的送棵梧桐树来!话说回来,太太,今天老爷回城,秦王殿下和百官都去迎接,听说还有依仗呢,满大街都是花坊彩带,您真不去街上看热闹?」 「不去了,我不爱凑热闹,你多带几个人,伺候老太太去。」赵瑀细细嘱咐道,「汇聚楼给留了位子,就在楼上看,别下去和人流挤——不行,你劝不住老太太,还是我和她说。抱上实哥儿,咱们去给老太太请安。」 第41章 果然,周氏一听只能远远地看,当下就有几分失望,「儿媳妇啊,离那么远,我儿看不见我。」 赵瑀知道,婆母更在意的是别人艳羡的目光,万众瞩目之下,李诫喊她一声娘,那份风光可了不得! 因而她忙笑,「京城的老百姓没见过他,所以争着抢着一睹总督大人的风采,您犯不着和他们挤,累出一身汗,丢了鞋,皱了衣,花了妆,咱们何必弄那么狼狈。在楼里坐着,吃着点心喝着茶,清清静静,居高临下看着他们闹腾,不更好?」 周氏琢磨琢磨,也对,自己是一品大员的娘,好歹要注意仪表,不能给儿子丢面! 「嗯,还是你想得周到,就听你的!」周氏喜滋滋说,「反正不去街面上挤,抱上我的大孙子,这就走吧。哎呦乖孙孙,咱们去看你爹爹喽——」 赵瑀一怔,她没想让儿子去,但老太太说了,她总不好再拒人家第二次,便应了。 李实坐在周氏怀里,指着门口呀呀喊道:「远!远!」 原来是阿远过来请安。 阿远两岁多了,走路已很稳当,说话也比同龄人利索,抱着小拳头作揖,「阿远给老太太、太太请安。」 自从何氏离开李府,有意无意间,伺候他的人教他改了口,喊赵瑀「太太」,不再喊娘。 赵瑀揽过阿远,笑问:「想不想和弟弟一起上街玩?」 小孩子爱玩,阿远登时用力点点头,扯着赵瑀袖子说:「去,要去。」 周氏喜爱孩子,闻言一拍手,哈哈笑道:「得,今儿都跟老太太走,咱们先看仪仗队,再去天桥看杂耍,然后去东大街,那一溜儿的吃食铺子,咱们从街头吃到巷尾,不到天黑不回来!」 别说两个孩子,就是伺候的丫鬟婆子也都忍不住欢呼,个个喜气洋洋,期待万分。 赵瑀不由暗笑,果真是母子俩,婆母和李诫一样爱玩、会玩。 周氏抱着李实,丫鬟婆子侍卫前呼后拥地出了门。 院子一下子清静不少,赵瑀坐在梧桐树下,借着天光做针线。 日头一点点偏西,夏风熏然,本是悠闲的午后,张妲的突然到访,打破了这份宁静。 她面色难看,虽然极力压着,还是没掩住那份气急败坏。 「王爷和秦王吵起来了!」张妲一屁股坐下,刚说一句,眼圈立时红了,「就在太阙宫大殿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弄得谁都下不来台,我都不知道他怎么想的!」 赵瑀很是吃了一惊,「为什么?他不是和秦王感情不错吗?」 「那是以前!自从母后武阳故去,他和秦王愈发疏远了。」张妲叹道,「就说今天的庆功宴,本来高高兴兴的,可他突然自请守陵,差点没把皇上气晕了,秦王呵斥他两句,他就说等你当了皇上再来教训我——你说他是不是没脑子?」 「若不是你家李诫拦着,只怕他就要上手!好好一场宴席让他搅黄了,真是气死我。哦,差点忘了,我是来和你知会一句,李诫在我家呢,这会儿正在开解他,估计会晚些回家。」 赵瑀凝神想了片刻,问道:「齐王不是不讲道理的人,他突然发作,肯定有缘由,你没问问?」 张妲摇头道:「我一直在家养伤,倒没听说过什么,今天的事我也是听他大伴说的……」 她打了个顿儿,忽然想到什么似的,喃喃道:「莫非因为母后的死?」 朝廷对外公布的消息,先皇后是病死的,难道另有隐情?事涉宫闱密事,赵瑀不敢妄自揣测,问道:「妲姐姐,是不是有人对齐王说什么了?」 张妲木木看着她,「他们说,母后不是病死的,是给秦王妃活活饿死的。」 赵瑀惊得头皮一炸,失声叫道:「怎么可能?秦王妃还没入主东宫呢,她哪来的……」 她猛然咬住话头,恍惚间明白了什么,是的,根本不用秦王妃亲自动手,也用不着她开口,只要她稍流露出此意,自有一群势力小人见风转舵,争先恐后把活儿干了。 彼时皇后被打入冷宫,宫里也乱哄哄的,正是下手的好时机。 毕竟,皇后死了,对秦王一系百利无一害! 「可是……入殓时,齐王没看出异常?」 「别提了,他那时候浑浑噩噩,脑子和浆糊也差不多,根本想不了那么深。」张妲扶额,颇为头疼的哀声叫苦。 「瑀儿,你说我也忒倒霉了,好容易风波过去,刚想过几天太平日子,又有人教唆王爷生事。秦王板上钉钉是继任新君,那傻王爷还非要和人家杠,他说我傻,我看他也精明不到哪里去!」 「没有确凿的证据,这种捕风捉影的事儿,还是少信!」赵瑀劝道,「事情过去这么久才提出来,我看那些人是居心叵测,你得提醒王爷,小心当做了别人手里的刀。」 「你和我想的一样,可我略提一嘴,他就恼了。但我想不通,就算母后是被饿死的又如何?随便推一个人出来顶罪就能结案,别说秦王,连秦王妃也扳不倒。若是惹急了秦王,直接把母后和武阳谋反的事抖搂出来,倒霉的还是王爷!」 第42章 是啊,挑唆齐王的人为了什么呢? 赵瑀也想不明白,「这话最早从谁嘴里说出来的?」 「据说是母后身边的老嬷嬷,人都死了……兜兜转转,成了无头公案,谁知道怎么回事。」 最怕的就是这种情况,虽没有真凭实据,但听上去,一切都非常有道理,越琢磨,越觉得像是真的。 况且先前还有流言,秦王生母为先皇后所害。 如此想来,秦王更有动机了。 想必齐王已然相信,但他什么也做不了,既不能指责秦王的不是,为母亲出口气;又不能接受母亲活活饿死的惨相。 皇家的对错,又岂能真正分得清楚! 怨不得他冲动,在赵瑀看来,这就是一个无能为力的儿子,为母亲所能做的,最后的坚持——谁与你们再上演兄友弟恭的戏码,还不如去守陵! 但是这样做,无非赌气罢了。 赵瑀用力握住张妲的手,「妲姐姐,务必劝齐王冷静,皇上还在,就算他不信秦王,还能不相信皇上吗?」 张妲想说什么又咽回去,不住地摇头,眼神黯淡,末了说道:「他犯起倔,九头牛也拉不回来,算了,守陵也好,圈禁也好,总归我一直陪着他就是。」 日落西山,夕阳似一团燃烧的火球,殷红的光给屋舍、树木、大地镀上一层昏暗的金色,风过树梢,惊起几只昏鸦,振翅飞入西面无边的彩霞中。 「会好的,」赵瑀目不转睛望着灿烂的云霞,「否极泰来,一定会好的。」 张妲却很悲观,「我看不到希望。」 赵瑀看着她神秘一笑,指着天边道:「告诉你个秘密,谁看到了这晚霞,一准儿会发生好事!」 「啊?!」张妲瞠目结舌,好半晌才说,「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亲身经历过……妲姐姐,信我!」 院门外一阵喧闹,隔得老远,就听到李实响亮的大笑声,李诫郎朗的笑声,还有周氏略带担忧的呼喝声。 李实岔腿坐在父亲的肩膀上,笑得见牙不见眼。 李诫一手扶着儿子的腰,一手拉着阿远,慢悠悠走进来。 阿远奋力迈着小短腿,吭哧吭哧紧跟着李诫,就是不让丫鬟抱。 周氏张开手护在旁边,不错眼盯着孙子,「儿子你扶稳当点儿,摔着我大孙子,老娘拿藤条抽你!」 赵瑀笑了下,起身迎过去。 张妲不让周氏和李诫给她行礼,「我和瑀儿不见外,你们也省了这套礼数。」 李诫笑道:「王妃放心,皇上的气消了,也不必上什么请罪折子,明儿叫王爷进宫给皇上认个错,这事就算过去了。」 张妲不由松了口气,「王爷想通了就好。」 李诫眼神闪闪,把儿子交给媳妇,「我去送送齐王妃。」 这就是有话和张妲单独说,赵瑀心下了然,对张妲微一点头,和周氏说说笑笑进了屋子。 周氏兴致勃勃说着所见所闻,乔兰适时添几句感想,「老爷一到,路边的百姓就跟倒伏的麦子一样,呼啦啦跪倒一片,别提多威风了。」 「我儿就是太小心,只骑马,不坐车,那车那个金光灿灿啊,晃得我眼都花了,不坐真可惜!」周氏不无遗憾道,「他现在是大总督,赫赫战功啊,见了迎接的官员,早早就下了马,一路走到宫门下,我瞧着不大得劲。」 赵瑀失笑:「如果他堂而皇之受了这份荣耀,那才是不得劲!」 周氏哈哈一笑,「我不如你们懂得多,就是随便说说。」 又说了几句闲话,赵瑀瞥见一旁的阿远,神色有些恹恹,不由诧异,待要细问,李诫挑帘进来了。 一屋子人很有眼色,纷纷找借口退了出去,赵瑀便把疑问暂且摁下,问李诫:「宫中情况怎么样,皇后之死真和秦王有关?」 李诫脱去官袍,一头躺倒在炕上,舒舒服服伸了个懒腰,「有关无关,都是借着酒醉说胡话——别有用心!」 烛光煌煌,映在李诫眼中,就像跳跃的两团火。 他想的比赵瑀要深得多,「先皇后薨逝时,身边只有两个老嬷嬷,当晚就自缢随皇后去了,皇后到底怎么死的,就没人能说清楚。太医院记档,皇后确实是得了很严重的风寒,而且武阳的死给她打击也不小,这么一想,她病逝也是极有可能的。」 「但宫里的事乱得很,就像你说的,或有人授意,或有人作践她讨好未来的主子,也不是没可能。总之是一笔烂账,根本查不清。」 「三爷无法拿皇后的死做文章,这口气他只能咽下。」李诫长吁口气,「他是个孝子,心中那股无名火憋久了,总得找个出口发泄出来。恰好今天宴席上,有人奏请给二爷生母加封谥号,三爷当场就爆发了。」 第43章 赵瑀倒吸口气,「这也太早了吧,不管怎么说,先皇后没有定罪,她都没有谥号……」 「谁说不是呢!」李诫揉揉脸,深深叹道:「起码等二爷登基了再议,到时候谁也挑不出理儿来。」 赵瑀直皱眉头,老大不乐意道:「是谁这么讨厌,偏在你的庆功宴上提这事!」 李诫毫不在意地笑笑,「一个宗室子弟,明着是讨好二爷,其实是给二爷挖了个坑。趁着今天文武百官、宗亲权贵都在,一下子将两个皇子的矛盾摆在明面上,你看着吧,过不了几天,准有人质疑皇后的死因!到时候二爷的日子就不大好过了。」 「无利不起早,谁会平白得罪未来的君主,图什么呢?」赵瑀糊涂了,「难道他想拥立齐王?」 「皇上属意的是二爷,三爷不大可能上位。我猜……这个宗亲也是被推出来试水的,背后另有其人,应该还不是一小部分人。」 「到底是谁啊?怎么你越说我越糊涂。」 李诫大笑起来,「他们给二爷安插个弑母的罪名,就是想把二爷架在火上烤,让二爷的皇位不稳,让二爷不得不依靠他们。若想知道这些人是谁,只要看看这段时日,谁的利益受损最多就明白了。」 赵瑀拧眉思索半天,似懂非懂说:「谁的利益受损……太多了呀,莫非是……土地?」 李诫眼睛一亮,抱着赵瑀笑道:「瑀儿好聪明,就是土地!这些权贵、大地主、大富豪,打得一手好算盘,趁着民乱刚平,国力尚未恢复,宫闱又生乱这空档,打算逼二爷让步,停止清丈土地,顺便再圈地!」 「可皇上还在,能容许他们这样做?」 「皇上……」李诫眼神瞬间黯淡下来,声音多了一丝苦涩,「身子骨不大好,昨晚我见他就觉得老了许多,今天他老人家一直咳嗽,听着忒让人揪心。」 「这些话,你和齐王都说了?」 「嗯,但他能听进去多少就不知道了,两兄弟之间一旦生了龃龉,没那么容易消减。现今的情况是,三爷怀疑二爷逼死先皇后,二爷怀疑三爷有反意……唉,我只担心主子,还不够他糟心呢!」 「背后作祟的人太可恶,能不能查出来是谁在兴风作浪?」 李诫盯着上面的承尘发呆,久久才吐出一口气,「难,这不是几个人,是与整个阶层对抗。除非二爷能狠下心来,采用重典治吏,杀一批人给他们瞧瞧。见见满地的血,看看滚落的人头,那些富贵窝里长大的人,才知道什么叫怕!」 赵瑀接过话,「不过这样,秦王一个‘暴戾’的名头就逃不掉了。」 「现在许多问题,都是先皇在位时埋下的隐患,皇上倒是早看出来了,登基后马上开始整治,偏偏连年灾害,又爆发了民乱,根本顾不过来,他身子……唉,这些事都压在二爷头上,他的运气也着实不太好。」 赵瑀更担心的是他,「这些都不是一朝一夕能解决的,做你能做的,实在力不能及,也别太勉强自己。」 李诫摩挲着她的手,「嗯,我上有老下有小,不会和三爷一样愣头愣脑的蛮干……我也要想想咱们以后的路怎么走。」 赵瑀不由心一紧,猛然意识到一个问题,若是皇上不在了,李诫将会失去最大的靠山,而秦王,能和皇上一样对李诫吗? 但她不忍心再给他添不痛快,只轻轻揉着他的鬓角,「昨夜没睡,今儿又忙了一天,歇着吧,什么糟心的事儿,等睡醒了再说。」 李诫嗯了一声,闭上眼睛说:「还有,往后家里人出门,务必叫袁大袁二其中一个跟着,府里的侍卫也要敲打敲打,今天我去接娘和孩子,那几个玩得比主子还起劲,明天都打发走……」 说着说着,鼾声渐起,赵瑀低头一看,李诫已然睡熟了。 或许是听进去李诫的劝解,或许是认清了时下的形势,第二日一早,齐王乖乖进宫,不但和皇上,也和秦王认了错,起码在外人看来,当时的场景是父慈子孝,埙篪相和。 官场无人提,皇后之死的流言却在民间悄悄传开了,不知不觉中,秦王被描绘成刻薄毒辣的储君,而齐王,逐渐成了宽和厚道的贤王。 似乎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操纵着这一切。 京城表面上还是平静的,然盂兰盆会一过,随着皇上的身子每况愈下,京城的气氛,就和盛夏的天气一样,闷热蒸腾,令人透不过气。 李诫在宫里待的时间越来越长,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 张妲来的也越来越少,倒不是和赵瑀疏远,这个夏天,她一直拖着齐王游玩。 齐王原来是爱玩爱闹的性子,乍逢大变,性子变得消沉,也不爱出门了。不过张妲豁得出脸面,硬是把他从屋子里拽出来,今儿去西山庄子,明儿去南山钓鱼,后天又去猎场跑马。 第44章 总之就是漫山遍野的瞎跑。 赵瑀知道她的用意——给齐王找点事情做,省得他整日胡思乱想,也省得有小人再挑唆他。 皇上大概也明白,所以尽管有朝臣阴晦提出「齐王有孝在身,理应闭门守孝」,皇上也统统驳斥回去。 与此同时,秦王加紧收拢权力,尤其是兵权。 李诫的兵权,回京后就全部交了出去,后来秦王又给他一部分京畿大营的兵力,并直言不讳问道:「三弟府里的火器队,听说源自你的火器营,你说我该不该收回来?」 李诫同样直言:「不能收,这队人在皇上那里过了明路,您如果收回来,皇上不会高兴,三爷会怨恨,保不齐还得和您杠起来。二爷,小的说句掏心窝子话,真想谋反,再来十个火器队都成不了事!这队人,能让三爷心安,还能彰显您的大度……皇上现在最想见的,就是两位爷的融洽。」 秦王衡量许久,终是听了李诫的建议。 皇上后来知道此事,特地赏了李实一个恩典——世袭锦衣卫指挥佥事。 大孙子还不到两岁就是四品的官儿,把周氏高兴得是一宿没睡着觉,抱着孙子使劲儿地亲,她只道是皇上对自家的恩典,赵瑀却明白,皇上这是借此告诫所有朝臣:凡维护两个皇子关系者,赏! 反之则是,凡挑拨两个皇子关系者,罚! 于是某些宗亲权贵的气焰收敛不少。 但皇上老了,尽管他无比希望缓和两个儿子的关系,但老天爷没有留给他太多的时间。 十月里一场风寒,时好时坏一个多月过去,到了冬月,皇上竟无法下地。 今年的冬天,来的特别早。 赵瑀怕冷,屋里早早燃起了地龙,外面凛冽寒风,室内融融如春,她抱着儿子坐在案前,握着儿子的小手教他写字。 门响了,厚锻帘子一掀,李诫挟着寒气进来,头上、肩膀上落着雪,被暖和气儿一熏,登时化成了水。 赵瑀忙道:「快换衣服,别被雪水滋病了。」 李诫从丫鬟手里接过棉巾子,随便擦了擦,「不用,待会儿就走,皇上打发我去西山叫齐王回来,我这是顺道儿回家看看。」 他抱着儿子亲了又亲,冰得李实边躲边笑。 赵瑀却察觉到不同寻常的意味,挥退下人,悄悄问他:「皇上怎么突然想起叫齐王回来了?」 李诫抚着儿子的头,默然不语,良久才说:「皇上今早吐了血,又昏过去一次,醒来就唤三爷……」 赵瑀心猛地一沉,好半天才缓过来,「吐血……皇上是不是……」 不行了,这三个字她不敢说。 李诫低着头,赵瑀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但听他狠狠吸了两下鼻子,用手揉揉眼,抬头挤出一丝笑,「宫里什么珍贵药都有,吴院判也在,兴许过过就好了。」 他眼圈发红,声音暗沉嘶哑,是真的伤心。 赵瑀一阵心疼,她明白李诫对皇上的感情,虽说是主仆情深,但有时候他不自觉流露出来的,是对父亲似的景仰和依赖。 或许他自己都不知道…… 赵瑀揽住他,让他靠在自己怀中,轻声说:「歇歇再走吧,当心熬坏了身子,对我和孩子来说,你顶顶重要。」 李诫深深吸了一口气,将满腔的酸涩咽了回去,笑道:「没事,差事不能耽搁,皇上还等着呢。」 他起身把儿子放在暖炕上,回头看了看赵瑀,说:「往后一段日子或许我都不能回来,虽然我不想,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瑀儿,这天,要变了。」 齐王是被李诫从被窝里刨出来的,一脸迷糊的扔上了马车。 到宫门下了马车,让刺骨的西北风一吹,他才从恍惚中醒过味儿来,瞪着李诫问道:「你说啥?父皇龙体堪忧?」 李诫罕见的素着脸,微一点头,「入冬以来一直不大好,三爷您心里要有个底儿……」 齐王全身一震,喑哑着嗓子问道:「为何不早说?」 「谁也没想到会这么严重,三爷,快走吧。」 齐王不知想到了什么,冷笑两声,转身大踏步进宫,一路上再没说话。 李诫也沉默着,跟在齐王后面,来到太阙宫。 殿内的地龙、火墙都燃着炭火,刚进门便觉一股热浪扑面而来,和室外冰天雪地简直判若两个世界。 从殿门走到内室,不过几步路,李诫便觉热得浑身发燥,十分的不舒服。 即便这样热,皇上仍盖着厚厚的锦被。 他闭目躺在大迎枕上,双颊深深地凹陷下去,嘴唇发白,嗓子里就跟有哨子一样,长一声短一声的响,不似发出咳咳的声音,却是一口痰也咳不出。 听着就让人憋得难受。 第45章 皇上听见动静,睁眼看见是他们,刚想说话,却是一阵猛咳,几乎连气也喘不上来。 李诫忙奔过去,半抱着皇上给他捶背,袁福儿赶紧捧过痰盂,其余伺候的,有的端茶,有的拧热棉巾子,还有的拿止咳的汤药。 他们有条不紊地忙着,但很安静,丁点儿的声音也没有。 齐王似乎有些不知所措,呆呆地站在当地,想上前帮忙,又不知道自己能干什么,看着病骨支离的老父亲,泪水顿时如断线的珠子一般,噼里啪啦滚了下来。 皇上咳出口痰来,方觉好些了,由李诫伺候着喝了几口水,笑道:「老三来了呀,坐到朕身边来。」 齐王抹着眼泪,抽抽搭搭地挨着皇上坐下,「父皇,这是怎么了,重阳节见您还好好的呢。」 皇上费力地坐起身,笑咪咪说:「人老了,毛病就多,一场风寒就能要了命……」 「皇上!」李诫忍不住出声打断,呸呸往地上啐了一口,「好的灵,坏的不灵……」接连念了几遍,才半是埋怨的说,「您别瞎想,吴院判都说了,不是大病,两副药就能好。」 他这幅样子逗乐了皇上,又笑又咳,「好好,朕不说……老二呢,来了吗?」 袁福儿回禀道:「已着人去请,想来快到了。」 正说着,秦王挑帘进来,先站在熏笼旁,去了周身的寒气,再踱步而来,「儿臣参见父皇。」 「你也过来坐。」 李诫早已起身给秦王见礼,把皇上右边的位置让出来,自己垂手站在一旁。 齐王并未起身,握着皇上的手闷头不语,秦王也好像没看见他,一边给皇上揉着虎口,一边捡着几样要紧的朝政说了。 皇上点点头,「做的不错,治大国若烹小鲜,火候要掌握好,一旦制定好纲要策略,就不要来回翻动,不要乱折腾,朝令夕改,最是大忌。」 秦王难得说了句俏皮话,「不然就成了一锅烂鱼了。」 齐王不明所以,李诫却知道,皇上是嘱咐秦王,这两年制定的策略,颁发的政令,在新朝也务必继续推行。 皇上拉过齐王的手,又拉过秦王的手,交叠握在一起,声音变得有些涩,「兄弟齐心,其利断金,这话你们都懂,可你们又都不懂……都是朕的儿子,过去的事就都过去了,什么仇,什么怨,都是朕的错,你们只管往老父亲身上撒气,你们……要好好的。」 「老三,你二哥有你二哥的难处,朕不是个好皇帝,留了个烂摊子给他,他的压力很大,你多体谅他些,尽量给他搭把手。」 「老二,你三弟的脾气你比朕还清楚,他是个纯善天真的好孩子,如果犯了左性,你当哥哥的,不能和弟弟计较,要大度,要能容人。」 皇上一口气说了这许多话,不免有些喘吁吁的,看着两个低头不语的儿子,心里头的酸涩止不住往上泛,好一会儿才艰难道:「你们两个打小就要好,竟比同母兄弟还亲近些,朕实在没想到有朝一日还要这样劝你们……」 他的话里全是惆怅,李诫听着不是滋味,正想怎么打岔哄哄,却听秦王道:「父皇的话,儿臣记下了。」 李诫当下心头一松,便看向齐王。 皇上也盯着齐王。 一时间,屋里鸦雀无声,只听见墙角的自鸣钟咔嚓咔嚓的响。 许久,才听齐王瓮声瓮气说道:「儿臣记下了。」 皇上明显松了一口气,发自内心地笑起来,拍着他二人的手说:「好好,朕可以放心了。」 许是压在心头的大石头终于挪开了,强撑着的那股精神头登时消散下去,皇上面露疲色,有些昏昏欲睡。 几人见状,就要告退。 皇上却单独留下李诫,身边伺候的也都赶了出去,连袁福儿也不例外。 他还是担心两个儿子会反目成仇,颤巍巍递给李诫一枚龙纹玉佩,「这个你收着,若他们两个以后再闹,你就拿这个出来……咳咳,代朕训斥他们!」 李诫忍着泪意,笑道:「主子多虑了,两位小主子都是明事理的,不会闹。」 「那样最好……王府旧人这么多,能和他们两个说几句体己话的,也只有你了,你平时多劝着他们点儿,好歹给朕保住这两个儿子。朕知道,这差事一个不慎,就会两边招怨,你拿着龙佩,也能保你平安。」 李诫只好收了,伺候皇上歇下,悄悄从内室退了出来。 天空彤云密布,肆虐的北风卷着大片大片的雪花,兜头盖脸扑过来,打得脸庞生疼生疼的。 李诫站在殿门外,不知疼不知冷,呆呆看着苍茫的穹顶,足站得两腿僵硬,才挪着灌铅似的沉重脚步,一步一滑慢慢往宫门处走。 刚走到宫门旁的甬道上,便听有人激烈的争吵,站岗的侍卫个个面面相觑,过往的宫女太监们更是步履匆匆,逃也似地飞奔而去。 第46章 李诫一听就是两位爷的声音,脑中霎时浮现皇上痛楚的面容,当下心头猛地一缩,只觉一股怒气噌地蹿上脑门。 他二话不说,直奔两位爷的方向。 老远就听齐王声嘶力竭地喊道:「是不是你杀了母后?你凭什么——,父皇都没有治母后的死罪!就算母后有罪,也轮不到你动手,你可是她养大的啊!」 秦王揪着齐王的衣领,几乎将他腾空拎起来,暴怒得五官错位,大吼道:「我没有!你这个蠢货,被人利用了都不知道,若不是父皇有令,我真想……」 「你想杀我是不是?」齐王一拳挥出去,「你杀啊!大哥人不人鬼不鬼,母后死了,妹妹死了,如今父皇又要死了,就剩你一个假仁假义的,我活着干嘛!」 秦王更是气得浑身直颤,砰一声,也毫不客气给弟弟来了一下。 两人顿时扭做一团。 「都住手!」李诫大喝道,顾不得上下尊卑,发狠将二人分开,「二位爷,皇上还在病榻上躺着呢,你们要拼个你死我活,也得等皇上归天了再说!」 袁福儿躲在角落里偷偷瞄向这里,暗道这话也就李诫敢说,换一个,只怕此刻脑袋已经搬家。 秦王整整凌乱的衣衫,阴着脸,目光沉沉,不知在想什么。 齐王委顿在地,满面泪光,「我就想知道个真相,我就想知道母后是怎么死的……」 「三爷,」李诫俯下身,恳切道,「小的问您一句话,头两年宫中暗地流传,二爷的生母是被皇后害死的,这话您信不信?」 齐王一抹眼泪,冷哼道:「胡扯,她是难产而亡,如果是母后害死的,母后为什么还养二哥二十多年?陈谷子烂芝麻的事,就是小人中伤母后!」 李诫叹息道:「那别人说二爷害死皇后,无凭无据,又事隔大半年,您怎么就信了呢?」 齐王一怔,「那是因为……」 「那是因为武阳公主暗杀二爷在前,皇后刺杀皇上在后,您理所当然认为二爷肯定会报复!」李诫目光陡地一闪,语调变得冰冷,「或许,您还认为皇上有意纵容。」 齐王猛然抬头,仿佛不认识似地打量着李诫,半天才泄气道,「我……我,父皇没有给她们定罪,他从没和我说过母后和武阳谋反。」 李诫笑了下,无奈,无力,透着说不出的心酸,「三爷,你还不懂吗?您要皇上怎么和你说?说您的母亲要杀了父亲,说您的妹妹要杀了亲哥哥……三爷,皇上满心替你打算,您别寒了他老人家的心。」 齐王的目光在李诫和秦王之间来回打转,只觉满腹心酸无人可诉,许久,他蓦地抱头大哭,似是要把所有的委屈和怨气全都发泄出来。 秦王已恢复平静,板着脸看不出喜怒,他一拍李诫的肩膀,低声道:「看着他。」 说罢,也不等李诫回话,背着手扬长而去。 李诫又是一声叹息,解下大氅披在齐王身上,坐在他旁边,也不劝,就是安安静静陪着他。 齐王哭了好一气,瞅瞅李诫,扯下大氅扔给他,哑着嗓子嘀咕道:「用不着你假好心,抱你新主子大腿去吧!」 李诫知道他在赌气,毫不在意地笑笑,「三爷,等你有了孩子,就能体谅皇上的心了。」 齐王冷哼一声,起身走了。 李诫仰倒在雪地上,手脚摊开,冰凉的雪花落在脸上,瞬间融化成水,和着眼角的泪,一滴一滴淌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天色完全暗了下来。 「李大人!」袁福儿忽然惊慌失措跑过来,带着哭腔喊道,「快去内殿,皇上……」 李诫脑子嗡地一响,挣扎了几下才从地上爬起来,跌跌撞撞跑进内殿。 七八个重臣都跪在地上,还有几个老亲王,打头跪着的是秦王和齐王。 李诫直接冲到前面,扑通一声跪倒,只唤了一声「皇上」,就再也说不出话来。 皇上惨白的脸渐渐变得潮红,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竟慢慢坐起身来,「身后事朕都写在遗旨上了,你们照做就是。秦王,这个天下交给你了……」 他的目光移向李诫,慈爱、欣慰,「朕这辈子经过许多事,唯一觉得幸运的,是收了你小子。」 冬月二十,在位还不到三年的隆正帝崩逝,皇二子秦王灵前登基,定年号景顺。 有品阶的诰命夫人都要去宫里哭丧,赵瑀匆匆安排好家里的事情,二十一日凌晨,冒着满天鹅毛大雪,与婆婆一起入了宫。 天上飞着大雪,房顶屋檐是厚厚的积雪,宫里飘着白纸、白幔、白绢,一眼望过去,入目皆是白色,凄凉落寞。 赵瑀扶着周氏,在礼仪太监的引领下,来到太阙宫内殿哭灵。 她们的品阶高,位置靠前,离火盆近,虽然烟火味大,但比跪在门口的人好了不少,至少不用呛冷风。 第47章 秦王妃跪在最前面,右后方是张妲,左边是几位太妃。 还有若干亲王妃、郡王妃、郡主县主等宗室族亲。 女人天生会哭,不管真伤心假难过,个个都捂着帕子哭得悲痛欲绝。 赵瑀想起先帝对李诫的种种好,且自己能和李诫在一起,先帝可是帮了大忙的…… 心口一酸,潸然泪下。 跪了个把时辰,礼仪太监们复又过来,请内外命妇去偏殿暂做歇息。 赵瑀安顿好婆婆,无意间看到张妲偷偷摸摸往外溜,便悄声跟上,瞅空扯住她,「去哪里?」 张妲吓得差点跳起来,回身一看是她,拍着胸口嗔道:「吓死我了……我去找王爷,刚才我看见他了,一会儿就回来,误不了事。」 朝臣们在大殿,紧挨着灵堂,偷偷望一眼的话,还真不耽误。 赵瑀也有些心动——她都大半个月没见到李诫了,遂道:「我也想去,就是不知道让不让咱们乱走。」 张妲说:「不碍事,我以前和王爷来过好多次,这里的人我都脸熟,再说咱们一个亲王妃,一个一品诰命,总不至于连这点面子都没有。」 是以她们二人一路走到大殿前,但见门口守卫森严,便知里面在议事,不好上前,就站在廊下候着。 好在并未久等,一刻钟后,数名朝臣从内鱼贯而出,李诫在人群中间,边走边和旁边的人小声说着什么。 不见齐王的踪影。 张妲失望极了,忧心道:「难道他还在里面,千万别和新帝起什么争执。」 赵瑀不错眼盯着李诫的身影,轻声说:「你在这里等我会儿,我去问问。」 她拎着裙角拾阶而下,嘎吱嘎吱踩着雪,循着李诫的脚步追过去。 张妲纳闷道:「喊一嗓子不就行了……」 「她不是那种肆意的性子。」 身后突然传来阴沉暗哑的男人声音,张妲登时浑身一哆嗦,扭脸一看,竟是温钧竹! 他目光阴沉沉的,直勾勾盯着赵瑀远去的青黑色身影。 张妲想也没想,向旁边跨了一大步,接着,又是一大步,直到隔了三四丈,她才停下移动的脚步。 温钧竹愕然,继而脸涨得通红,腮帮子上的肌肉咬得一鼓一鼓的,脖子上青筋暴起,明显是动了怒,却是忍着没动。 张妲只是觉得离他远点儿比较好,她丝毫没发觉这个下意识的动作,已经深深伤了温钧竹的自尊。 几只麻雀在雪地里觅食,被赵瑀的脚步声惊起,拍打着翅膀,忽一声从李诫头上飞过去,稳稳落在屋脊上,眨着小豆眼吱吱喳喳叫着,仿佛在诉说什么。 李诫好像觉察到后面有人,回身望了过来。 连下两天的风雪丝毫没有渐弱的迹象,成团成片的碎玉琼花漫天飞舞,白茫茫中,殿宇楼阁、红墙黄瓦都不甚清晰,唯有越来越近的那一抹倩影,清清楚楚地映在他的眼眸中。 「瑀儿……」 大半个月以来,李诫终于发自内心地笑了一次。 他刚动了下脚,就见赵瑀如一只轻盈的春燕,连跑带跳,在即将滑倒的那一瞬,扑进了他的怀中。 李诫双臂紧紧抱着她,头深深地埋在她的肩颈处,发出一声似哭似笑的呜咽。 赵瑀用力环住他的脖子,揪心似的疼,在他耳边喃喃道:「看你瘦成什么样子了,隔着棉袍,都觉得你骨头硌得慌。我知道你心里难受,好歹注意下自己的身子。」 李诫又笑了下,轻轻放开她,「我没事。」 「还没事……脸上瘦得快没肉了,眼睛都哭肿了,看看那两团青紫,你多少时间没睡觉了?」赵瑀双手抚上他的脸颊,「胡子拉碴,头发也乱着,你何曾这么狼狈过……」 李诫用大氅裹住她,半抱半扶,「我们去西厢房说话。」 赵瑀忽发觉他们站在甬道上,立时脸皮发烫,好在此刻大臣们散了差不多,倒免去不少尴尬。 李诫把她领到一处空房子,摸她的手冰凉冰凉的,此次没有炭火取暖,索性撩开衣服,摁在心口上捂着。 赵瑀急忙缩手,「我不冷,把衣服系好,冻着可不得了。」 李诫胳膊环着她不叫动,让她坐在自己腿上,笑道:「好容易见一面,我呆不长,马上就得去灵堂,咱们好生说会儿话。」 赵瑀便不挣扎了,悄声问道:「停灵二十七日,你一直都要在宫里吗?」 「过了头七就回家。我这里一切安好,你不必挂念。有几句话,你帮我带给张妲,叫她和三爷说,不要自请就藩,一定要留在京中。刚才三爷想要提这事,让我打岔岔开了。」 赵瑀不明白,「为什么?虽说现在不强令亲王就藩,可齐王和皇上生了间隙,又有人想拿他生事,让他离京不是更好吗?」 第48章 「不好!这就坐实了皇上刻薄寡恩的名声。」李诫目光霍地一闪,刚才略显疲倦的神色霎时一扫而光,双目炯然生光,已是提足了精神,「先帝爷叫我保住他两个儿子,我不能辜负了他老人家的期望。」 「皇上刚刚登基,帝位未稳,而三爷主动留在京中,那些兄弟不合、反目成仇的谣言就会不攻自破,这是对皇上最大的支持!」 赵瑀稍一琢磨,立时醒悟过来,「齐王释放出善意,皇上定会领情,反过来也是保护齐王自己,对不对?」 「嗯,我本打算和三爷念叨念叨,但他好像和我赌上气了,见了我扭头就走!」李诫苦笑道,「他比我还大几个月呢,真是小孩子脾气。」 「不是越大就越懂事,有时候人要摔一跤,过个坎儿,才能真正长大。」赵瑀安慰道,「你放心,话我一定带到,妲姐姐也十分担心齐王,肯定会说服他。」 外面陆续有人走动,北面传来阵阵嚎天动地的哭声,李诫向外看了一眼,叮嘱道:「我要赶紧过去了,你也回去,别叫人挑出错来。」 他亲亲赵瑀的脸颊,起身整理好衣服,拉开门,风雪一拥而入,他的斗篷「呼」地在风中展开,好像一只振翅欲飞的苍鹰。 他回头笑道:「瑀儿,当初喜欢上你的时候,我就下定了决心,不叫你受丁点儿委屈,让任何人都不敢对你起歪心思,要给你一世荣华!这话,我一时一刻也没忘。」 赵瑀倚门而立,望着他在雪中越走越远的身影,嘴角弯弯,虽不敢大笑,眼中的暖意却是藏也藏不住。 大殿门口,齐王也匆匆奔向灵堂,张妲似乎刚和他分开,脸上还带着莫名的惆怅。 看见赵瑀过来,张妲不禁向一旁看了看,「诶?表哥什么时候走了……瑀儿,你小心点,他看你的眼神让人瘆得慌。」 赵瑀怔了下,随后笑笑,「他奈何不了我们,不要管他,我有话跟你说。」 她把李诫的话细细说了一遍,「……事关身家性命,务必要说服齐王。」 这一年多下来,张妲对赵瑀已是极为信服,忙不迭点头道:「放心,我就是撒泼打滚,也会把王爷留在京城。」 时过午牌,半日的哭灵下来,任谁也疲惫不堪,赵瑀扶着周氏,一步一滑从太阙宫出来,长长舒了口气,「可累死了,腿都跪麻了。」 周氏也累得够呛,「哎呦,原来诰命夫人真不是那么好当的,比我干一天农活还累。」 婆媳俩小声嘀咕着,赵瑀不经意间瞥见,张妲中途拐了个弯儿,悄悄去了东偏殿。 那是齐王歇脚的地方。 赵瑀不动声色收回目光。 第二天再见面时,张妲凑过来说:「我说动我家王爷啦,他不走。」 赵瑀心中一喜,面上却不敢显露半分,同样压低声音问道:「你怎么说动他的?莫不是真撒泼打滚儿了吧?」 张妲忍不住噗嗤笑出来,随即用手帕子捂住嘴,咳了几声掩饰过去,白了赵瑀一眼,「我家王爷又不是不讲道理的人,我和他分析利弊,他自然就听了。不过我没提你家大人的名字,我怕他恼,等往后他的心结打开了,我再和他说实话。」 其实就算张妲不说,齐王也知道是李诫的主意。 他抓了个空子叫李诫出来,面无表情道:「我谢你了!」 李诫揉揉酸涩的眼睛,淡淡回他两字,「不谢。」 齐王气急,「你好大的谱儿,还叫王妃从中传话,她一开口我就知道,这些弯弯绕她那脑瓜子根本想不到,准是你小子的主意!」 这话勾起李诫几分好奇,「您知道是我的主意,怎么还听了?」 李诫一句话问住了齐王。 是啊,同样的建议,从张妲嘴里说出来,他为什么就没翻脸? 那个女人是怎么说的…… 齐王似乎又看到张妲杵在面前,看着自己,小心翼翼的眼神,就好像自己是一件易碎的瓷器。 她说:「我知道你现在什么滋味,你不愿意将自己的母亲想得太坏。母后对你很好很好,不管别人怎么看,在你心里,她从来都是最爱你的人……」 「父皇宠爱你,但万里江山的分量更重,武阳亲近你,但她更喜欢权势。只有母后,她想把世上最好的东西给你。」 「帝位……便是我一个妇道人家都知道,那是无上的威仪荣光,一句话就能左右人的生死,天下万民,朝臣宗亲,别管是谁,见了你都要跪下!你在最高处,看着所有人臣服脚下……这种登顶的感觉,没有几个人可以抵抗得住!」 「但是母后从根本上就错了,她把自己的想法强加在你头上。她用错了手段,一步错,步步错,最终走了极端……」 「其实你也明白的对不对?你一直怄气,是因为无法接受母后的死亡……更无法接受,她是因你而死。」 第49章 【注:豆.豆.网独家连载vip作品,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网客服。】 最后一句话,张妲说的很轻,却仿佛一记重锤,狠狠砸在齐王的心上。 自从母后死后,他心里隐隐觉得,如果自己更强势,让母后听自己的,或许她不会走这条路。 如果自己能力更强,盖过二哥的锋芒,或许父皇会选自己做储君,那母后根本用不着替他争夺。 终究自己太无能,平白葬送了母后的命! 这种无可化解的自责愧疚,化成周身尖刺,排斥任何想要靠近他的人。 所有人都认为他在无理取闹,张妲却看出他的痛苦。 这傻丫头,大概一直关注着他吧。 自己也不是孑然一身…… 齐王眼神发飘,脸上要笑不笑的,对面的李诫看了,伸手轻轻推了他一下,「三爷,您老发呆发了一刻钟,想什么好事呢,哈喇子都快流出来了!」 齐王一怔,下意识去抹嘴角,马上喊道:「哪有哈喇子?你小子少拿本王找乐,哼,媳妇儿娶进门了是吧,可不是你求着本王撑面子的时候!」 他有心情和自己斗嘴,李诫便知他的心结已解,虽不知张妲是怎么劝解的,但好歹目的达成,自己也终于能缓口气! 头七一过,李诫回到家,舒舒服服洗过热水澡,摊着手脚躺在自家暖炕上,长长吁口气,「还是家里好啊。」 赵瑀坐在旁边,给他细细擦干头发,柔声说:「明儿还去宫里吗?」 「嗯,先皇停灵二十七日,还得商议下葬的事,这些循着旧例,倒不难办。」李诫皱皱眉头,「我发愁的是赈济粮,因这场民乱,几个大省今年都没什么收成,偏今年冬天又长又冷——看这雪就没怎么停过!」 「别皱眉,竖纹都长出来了。「赵瑀揉着他的眉心,「天灾人祸,老百姓也真是苦,昨个儿我去齐王府,王府街竟然都有要饭的!往年别说要饭的,就是小商小贩都不让往里走。」 「西城还算好的,东城那边更多,都知道那里商贾云集,有钱人多。什么乞丐流民,一窝一窝的,赶都赶不走。」李诫深深叹息道,「京城都成这个样子,其他地方可想而知,赈济粮必须要足量、及早调拨下去。二爷……皇上,刚登基就碰到棘手事,也是难啊!」 看他忧心忡忡,赵瑀不免心疼,忙捡着几样趣事哄他开心,「你不是纳闷张妲怎样劝的齐王么?昨天我特地问了,她说……」 赵瑀忍不住抿嘴一笑,「她说齐王就是个要糖吃的孩子,给他讲大道理行不通的,须得给块糖甜甜嘴,让他知道有人一心一意挂念他。」 李诫也笑起来,仰起头,伸手抚上赵瑀的脸颊,「这个法子好……瑀儿,甜个嘴儿吧。」 温暖的烛光染红了赵瑀娇靥,恰似一块美玉莹莹生光,看得李诫又是一呆。 等他回过神来,心上人的唇已然贴过来。 李诫啜住她的唇,轻轻的,吮了又吮。 似甘露,似琼浆,那是人间无上的美味,摇人心扉。 京城接连几场大雪,临近年关,总算晴了天。 这天是送丧的日子,浩浩荡荡的队伍护送先帝的灵柩,去往灵寿山帝陵。 袁福儿自请守陵,皇上准了。 李诫一同送葬,临别时,袁福儿和他说:「一朝天子一朝臣,皇上和先帝的性情大不相同,与你也没有先帝那般深厚的情分,老哥哥多嘴提醒你一句,慎言慎行,无过便是有功。」 李诫怔怔望着踽踽独行的袁福儿,心里一阵空明,说不出什么滋味,直到双脚冻得发麻,才慢慢折返。 残雪连陌,映着阳光,发出白花花的光,刺得人眼疼。 御书房,景顺帝看着户部的折子,眉头紧皱,脸冰得可怕。 「国库就这么点儿银子?」 户部张郎中小心答道:「连年的水患,一年多的民乱,还有两场国丧……国库真的是捉襟见肘,最多三万两银子买粮,多的,真拿不出来……」 张郎中是张妲的父亲,因齐王的原因,张郎中面对新帝,总显得底气不足。 新升了首辅的魏大学士见状,斟酌道:「先帝在时,大力查处土地兼并,原本国库充盈不少,但为平民乱,这些钱都填补到军费里头去了。后来犒赏三军,又折腾进去不少银子,张大人能拿出这三万两银子确实不易。」 景顺帝知道国库没银子,可没想到竟穷到这个地步!他把折子往书案上一扔,吩咐道:「缩减内宫开支,从内帑拿钱。」 总管夏太监应了一声,心里暗算一阵,躬身答道:「陛下,内帑可省出一万五千两。」 杯水车薪! 景顺帝面色更加冷峻,目光沉沉注视下头一干大臣,真想把案上的奏折摔到他们脸上。 这些人只怕比他还有钱。 第50章 但又不能抄人家的家,而且发怒也弄不来银子,还得指着这帮人干活。 他只得忍了又忍,吐出口浊气,缓声道:「好容易安生下来,朝廷经不起任何冲击波折,内阁和户部下去拟个章程,无论如何,先把这个冬天对付过去。」 大臣们都很有眼色,见新帝面露不虞,自然不会再说些让人不痛快的话,皆唯唯诺诺应下,悄无声息退了下去。 景顺帝盯着满案的折子,沉默许久,忽问:「李诫怎的没来?」 夏太监躬身答道:「主子,李大人护送先帝灵柩出城,这时候应该回来了,要不要召他进宫?」 「不必了,这阵子他也累得够呛,让他歇歇吧。」 御书房又恢复了寂静,只听到景顺帝的笔尖落在纸上的沙沙声。 东面墙壁上的自鸣钟当当响了五下,已是酉时。 门口进来一个小内侍,和夏太监耳语几句。 夏太监点点头,走到景顺帝旁边禀报:「主子,温大人求见。」 景顺帝放下笔,舒缓了下发僵的脖子,说:「宣。」 少倾,温钧竹进来,提起袍角跪了下去,叩头道:「陛下,臣有本要奏。」 「为何早朝不奏?折子呢,内阁票拟了吗?」 「并无……」温钧竹从袖子里掏出一份奏章,双手举过头顶,「臣无密折专奏之权,但这份奏折不便明示朝堂之上,所以臣不得不越过内阁,直接递交御前。」 景顺帝脸上淡淡的,看不出什么表情来,微一颔首,「老夏,给温大人奉茶。」 这就是要和温钧竹长谈的意思了,夏太监忙捧过奏折,又吩咐小内侍上茶。 温钧竹起身坐下,比刚才松弛一点儿,擦擦额角,说:「国库没有银子,今冬的赈济粮发不出来,再饿死人,好容易镇压下去的民乱也许会再次爆发。微臣以为,当务之急,必须要搞到银子!」 景顺帝扯下嘴角,似是笑了下,「温卿家有法子?」 「是!」温钧竹毫不犹豫答道,如此坚决肯定,倒让景顺帝呆了一呆,「什么法子?」 「让世家大族、大地主、大富商出钱!」温钧竹双目炯炯,一扫先前的颓态,整个人看上去神采奕奕的,「他们家财颇丰,一家出点银子,合起来的数目,足够朝廷渡过此次危机。」 景顺帝并不认可,「谁会平白无故掏银子?少不得要官职、要特权……这个口子一开,往后堵也堵不住,还不乱了套。」 「皇上,微臣的法子不是这个,是卖地!」 「卖地?你细说说。」 温钧竹喝口茶清清嗓子,备细说道:「民乱的几个省,人口大减,连带着增加了许多无主地,这些地,理应归为国有。皇上,微臣的建议就是,把这些地卖出去,给国库换银子。」 景顺帝认真想了想,不可否认,这的确是个法子,但是一年多没有耕作,良田也成了荒地,能卖几个钱? 对于皇上的疑问,温钧竹早想好了如何作答,「当然不能按荒地买,充作二等田的价格,并且还要让买地的人,雇佣没地的农户,这样能减少流民的数量。」 「至于如何让他们心甘情愿地掏银子……」温钧竹笑道,「就得令他们知晓,皇上心里,始终是倚重他们的。」 景顺帝目光沉了下,他知道,这个「他们」,就是先帝费尽心思打压的世家大族、权贵豪绅! 御书房烛光摇曳,景顺帝的脸庞忽明忽暗,声音很平静,没有丝毫起伏,「你说的这些人,名望、地位都不缺,为官做宰者更不在少数,你说‘倚重’,朕还要如何‘倚重’?」 温钧竹听皇上的语气平和,并不像生气的模样,遂毫不犹豫说道:「去他们的心病,得他们的真心。陛下,杀了李诫!」 瞬间,御书房死一样的寂静,夏太监几个伺候的人都被他这突如其来的话惊呆了,木雕泥塑似地僵立原地,一个个目瞪口呆,不知这位大人犯的哪门子毛病。 景顺帝也吃惊不小,一面琢磨温钧竹的意图,一面伸手去拿茶杯,不妨手指头撞在案角,痛得一缩,脸上却是不显,慢悠悠问道:「哦,为什么?」 皇上没有恼怒,没有叱责,温钧竹立时信心大振,朗声道:「其一,李诫已成为所有世家、权贵、宗亲的公敌,无人不恨,无人不怨,只因他是先帝第一信臣,大家是敢怒不敢言。就说这场民乱,如果地方上的士绅大族竭力配合官府,焉能大乱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其二,李诫是佞臣,谄媚在前,奸邪在后,只顾奉迎上意,却罔顾朝堂局势,致使君臣离心。治天下,用的是官吏。旨意需要他们去传达,政令需要他们去执行,子民需要他们去教化,朝臣的作用至关重要!陛下,君臣从来都是相依相伴,没有臣子拥护的君主,能安稳吗?」 第51章 「所以,要除去李诫,平义愤,换人心!彰显天子公正仁德,借百家之财,解万民之难,得臣下拥戴。既可破眼前困境,又能平稳朝政,陛下,用一个臣子换一个大好时局,以极小的代价获取最大的利益,何乐而不为呢?」 一通长篇大论,温钧竹说完,已是口干舌燥,啜一口茶,让略有些凉的茶水缓缓流过干涩的喉咙,安静地坐在椅子上,等着皇上发话。 景顺帝端坐椅中,好像老僧入定一样,好半晌才淡然道:「按照你的说法,如果朕不杀李诫,这天下就要反了不成?」 温钧竹大惊,立即趋步跪倒在地,「微臣惶恐,绝无此意!」 顿了顿他又道:「如今局面紧迫,与其抽丝剥茧徐徐图之,不如快刀斩乱麻,先稳定住人心。朝政的沉疴顽疾,待天下百废俱兴后,皇上再着手处置不迟。」 一直侍立的夏太监终于听明白了,也就是说,先把帝位坐稳了,再腾出手来干别的。 这话倒也不错,温钧竹所说虽不免有夸大其词之嫌,然细想,也不无道理。 只是这李诫,可是先帝手里使出来的人,备受宠信,先帝刚去,就杀人家,似乎不太合适吧…… 夏太监偷偷瞄了一眼温钧竹,忽然醒过味儿来,温钧竹他爹,可不就是先帝登基后被踢下去的! 真是风水轮流转,这次李大人要倒霉喽…… 他不禁也竖起耳朵,听皇上怎么说。 景顺帝似乎被温钧竹说动了,面带忧色,长长叹了一口气,「李诫办差从未出过差错,你说的这些都是‘阴谋’,拿不到台面上。而且先帝大力推行清丈土地,李诫是施行的首要官员,若拿他,岂不让人认为朕有意和先帝政令相悖?」 温钧竹眼中闪过一抹喜色,笑道:「拿他涉及不到土地问题,微臣的折子,弹劾李诫滥杀良民,冒领军功,这一条就足让他翻不了身。」 景顺帝打开折子看了看,随手扔在书案上,似笑非笑说:「朕听说,李诫与你有夺妻之恨,是真的吗?」 温钧竹万想不到皇上竟会提起赵瑀,愣了片刻才答道:「阴差阳错罢了,说夺妻也谈不上。微臣是和李诫有过节,但此举是出于公义,并非私怨。」 「嗯,朕知温卿家的心,但只你一份弹劾,立不住脚,太容易让人联想到你公报私仇。」 「陛下放心,和微臣持相同见解者不在少数,只需有人不惧李诫权势,振臂一呼,必会从者如云,将这个佞臣赶出朝堂!届时,所有问题都会迎刃而解,顺利筹措到钱粮,百姓安然过冬,开春的耕作也能落到了实处,国运昌盛,指日可待。」 景顺帝不由笑了,点头道:「甚好,说得朕也非常激动,但朕还是不放心,李诫是有功之臣,这样做不会寒了臣下的心吗?」 温钧竹冷笑道:「自古哪个祸国奸雄不是有功之臣?安禄山是个将才,行必克获,可一朝造反,几乎毁了整个盛唐!这样的人,杀了,只会大快人心。」 至此,景顺帝所有的担忧,似乎温钧竹的奏折都能完美地解决掉。 景顺帝冷峻的脸看起来温和许多,颔首道:「这事就交给你办吧。」 温钧竹极力压制着内心的狂喜,领旨谢恩,不疾不徐地踱着步子退下了。 在一片寂静当中,夏太监觑着皇帝的脸色,小心赔笑道:「主子,用膳的时辰到了,传到这里?」 景顺帝没说话,兀自盯着温钧竹的折子思索着什么,忽问道:「李诫是不是特别招人恨?」 夏太监不敢答话,只立在一旁讪笑。 景顺帝也不指望他能说出什么来,起身朗声道:「天大地大,吃饭最大,传膳!把齐王叫进宫,陪朕一起用膳。」 温钧竹的动作相当快,翌日早朝,口吐灿花,将李诫弹劾了个措手不及,另有附议者三五御史。 还不等李诫的自辩折子写好,弹劾他的折子便如雪花片一样飞来,除了魏士俊、曹无离等人外,朝臣们或缄口不言,或隔岸观火,或落井下石,替他辩驳的竟寥寥无几。 至于地方官员,也就山东的杨知府、潘知府几个旧部据理力争,很是给昔日上峰说了不少好话。 但他们的呼声,很快淹没在讨伐李诫的声音中了。 李诫头一次尝到了孤立无援的感觉。 他对赵瑀苦笑道:「扯着几个乱民说我滥杀无辜,真是荒唐,那时的情形,拿着锄头的未必是百姓,握着刀片子的也不见得是匪盗……唉,一团乱麻,简直叫我辩无可辩。」 赵瑀奇道:「这弹劾来的莫名其妙,先帝都肯定了你的功绩,这时候翻旧账,温钧竹要干什么?」 「见我没靠山了,变着法儿地扳倒我,好保全他们的利益!」李诫看得很透,「我办了这么多差事,最得罪人的,还是出在查兼并土地上头。」 第52章 「从虎狼嘴里夺食吃,惹得他们个个火大,早恨不得找我的茬儿。别看温钧竹率先自查产业,其实心里头窝着火呢,当然是逮住机会就反咬我一口。」 「那可怎么办?皇上能和先帝一样护着你吗?」赵瑀越想越觉得不踏实,忧心忡忡道,「我看皇上的态度是模棱两可,如果是先帝,早当朝驳斥回去,可他……」 李诫拍拍她的手,满不在乎地笑道,「不用怕,其实这是君臣之间的较量,也可以说是皇上和世家权贵的较量。就是我比较倒霉,成了两方势力较劲儿的棋子。」 他心里清楚得很,只要他一倒,就是宣告清丈土地的失败,一切将复归原点,自己和先帝所做的努力就全白费了! 只盼着皇上能顶住压力,扛过这一关才好。 李诫牙疼般地吸了口冷气,感慨道:「年关难过啊……」 还真让他说准了,年根儿底下,皇上免了他的官职,不过格外开恩,没把他一家从那座富丽堂皇的宅子里赶出去。 无官一身轻,李诫索性在家抱孩子,还乐呵呵说:「总算能过一个悠闲的年节啦。」 他表现得若无其事,但赵瑀始终放不下心,想去张妲或蔓儿那里打听打听消息,反被他给劝住了。 李诫坦然道:「这不是他们能插手的事,皇上就算另有打算,也不会告诉他们。你想,他们如果知道,肯定不会瞒我,那皇上还不如直接告诉我呢!没事,过完年肯定有个说法。」 因先帝崩逝不久,年节过得极为冷清,京城有的人家连红灯笼都不敢挂,更不要提烟火鞭炮,宴席庙会了。 年三十那晚,又是一场大雪,京城便在素白的天地中,迎来了景顺元年。 孩子们不懂大人的难处,初一起来就跑过来磕头要红包。 李诫给儿子和阿远一人两串金裸子。 那枚龙纹玉佩,他交给了赵瑀,「先帝赏的,你拿着玩吧。」 赵瑀接过来,惊讶地发现他的手冰凉冰凉的,微微颤抖着。 他的眼中,竟划过一丝苍凉。 赵瑀揪得紧紧的心猛然一缩,不由自主抱住他,「别管什么朝政,什么嘱托,反正你现在都不当官了,咱们回直隶老家去,种田也好,经商也好,不比在京城快活?」 李诫双臂环着她,默默地摇摇头。 日子一天天过去,户部好歹筹措到赈济粮,勉勉强强过了冬。 钱粮是打借条借来的,债主是谁,不言而喻。 毕竟有钱有粮的,不是大地主,就是大世家。 而赵瑀最担心的事也发生了。 二月初三,李实两岁生辰的第二天,锦衣卫上门捉拿李诫。 打头的是唐虎,李诫一看是老相识,还和人家开玩笑,「小唐啊,看在你我一同杀过敌的份儿上,你手里的铁链子就别给我铐了吧。」 唐虎没说话,只拍一下李诫的肩膀。 没有给他上镣铐。 李诫眼神微闪,随即搭上唐虎的肩膀,嬉笑道:「小唐,这次去大理寺还是诏狱?」 唐虎扒拉开他的手,瞟了他一眼,「省些事,别让我不好交差。」 李诫笑了几声,状若无意般活动下手腕,和唐虎一起,不疾不徐踱着步子往门外走,那份闲适安然,就好似和老友出门游玩。 锦衣卫跟在他后面,亦步亦趋,反倒更像护送的侍卫。 「爹爹——」李实从旁冲出来,抱住李诫的腿,扬起肉乎乎的小脸,「去哪儿?我也去!」 李诫蹲下身,摸摸儿子的胖脑瓜,笑道:「爹爹是去当差,不是去玩,你好生在家,等爹爹回来带你去骑大马。」 李实似懂非懂点点头,向后看看。 阿远默不作声靠后站着,小脸绷得紧紧的,手里拖着把小木刀,那是李诫给他做的。 李诫眼神一暖,招手让他过来,把李实的小手递给他,「带弟弟去玩吧。」 阿远不大爱说话,拉着李实站到旁边,却固执地没有走开。 李诫站起身,看到赵瑀站在梧桐树下,她旁边是周氏,正捂着帕子呜呜地哭。 「儿啊——」周氏擎不住,哭喊道,「你若有个三长两短,可教娘怎么活?谁能救你啊,娘就是磕破头也要请动他!」 李诫哈哈一笑,满不在乎挥挥手道:「就出个门儿,过不了几天就能回来,瑀儿,家里交给你啦,看着娘,别叫她到处瞎跑。」 赵瑀心里也七上八下的,但她现在是家里的主心骨,她不能慌! 「我知道,你放心。」她面上显得很镇定,语气温柔又坚定,「有我在,家里出不了乱子。」 李诫走了,这一走就是半个多月,期间没有任何提审、定罪的消息传出,。 第53章 别说赵瑀心中惴惴,就是弹劾李诫的人都感到奇怪。豆,豆,网。 以温钧竹为首,一干臣子不止一次上书朝廷,提请尽快将其按罪处置。 但每次都被皇上轻描淡写的一句「锦衣卫在查」给挡了回去。 更让人耐人寻味的是,李诫的官职虽然没了,但皇上没有褫夺赵瑀的诰命! 如今那一品诰命夫人的头衔,还稳稳当当在赵瑀脑袋上戴着,京城的贵妇圈子,背地里不知道,明面上谁也不敢对赵瑀冷嘲热讽。 唯一可以确定,关押李诫的地方是诏狱。 诏狱是什么地方?竖着进去横着出来的地方! 李诫的政敌们得知,很是松了口气,建议温钧竹着手下一阶段的布置——趁皇权虚弱,逼迫新帝退让,彻底废除先帝的土地策略。 皇上态度暧昧,温钧竹觉得这事没那么简单,诏狱是可怕,但反过来想,诏狱直属皇上管辖,是朝臣们唯一无法染指的地方。 无法探知李诫的状况,他觉得眼前就是一团迷雾,不敢随随便便踏出去。 但他犹豫了很久,还是听从了。 自父亲被迫致仕,温家一夜之间大厦将倾。他为了让温家重新站在百官之首,不得已奉迎上意,用自家用引子,拉开了清查世家土地的帷幕。 经此,他固然得到了提拔,在朝堂上有了一定的话语权,但这是一把双刃剑,以往的故交旧友,无不恨他! 他无形中竟成了世家大族的眼中钉。 世家的支持,是温家腾达的根本。 因皇上宠信而带来的权势,最多就一朝,十几年二十年顶天了!但世家延绵上百年,势力盘根错节,就算改朝换代,也不会随着旧朝消亡。 况且,他的宠信与李诫比起来,根本不值一提。 所以温钧竹果断摒弃了先前的立场,重新与世家大族们握手言和。 李诫是清查土地最坚定的支持者,只要他死了,那些保持中立的人绝对会倒向世家这一边。 温钧竹便联络了几家最为有权势的世家,商议一番后,与他们在朝中为官的子弟、门生、故旧等,足有二三十人,联名上了一份奏折,再次将问罪李诫的问题抛到明面。 其中有个小插曲,一向和温家共进退的张家,并没有联名具奏。 好巧不巧,那日温钧竹刚出现在张家门前,门子还没往里让呢,内院就鸡飞狗跳,乱成一锅粥——张老爷喝醉了酒,从台阶上摔下来,当场昏迷不醒。 这字,自然签不成了。 这般凑巧,温钧竹不免心生疑虑,但看赵老爷脸色焦黄瘫在床上,进气多出气少的样子,也的确不好说什么,只得悻悻而归。 不过具名的人很多,也不缺他一个,温钧竹并没有太注重张家的事。 这时已是青黄不接的三月间,本该春耕伊始,但大片大片的土地荒芜着,没人耕种。 一边是没地的农户眼巴巴干瞅着,一边是有权势的人偷偷圈地,只等朝廷一纸卖地的政令,就由暗变明,堂而皇之据为己有。 至于价格……上有政策下有对策,这是荒地,都是赔钱耕种,给几个钱意思意思得了。有多余的钱,还不如请当地官员吃吃喝喝拿拿! 所有人都摩拳擦掌等待皇上的批复。 许是朝臣联名震撼了景顺帝,这次他没有等闲视之,在御书房挨个儿与上奏的朝臣长谈。 具体谈些什么不知道,但每个人出来的时候,都是满面红光,颇具意满志得之态。 一时间,官场民间,都疯了似地传闻——李诫要被砍头了! 流言慢慢传到了李府,赵瑀治家严谨,下人们不敢多言,周氏却忍不住了,一天三趟往赵瑀这里跑,「儿媳妇啊,这可怎么好,咱们要不要击鼓鸣冤?老婆子去告御状,非得撕烂了姓温的嘴!」 说心里不慌乱绝对是假的,自从李诫被带走,赵瑀从未睡过一个好觉。 家里上有老,下有小,当家的男人不在,这一个多月,她深深将惶恐埋在心底,已然学会了坚强。 赵瑀还是从前那样的温柔和顺,言语十分平和,「就是皇上下旨抓的,咱们告御状算怎么回事?您别信外面的风言风语,我前几日去齐王府,王妃说齐王一直在宫里头,并没有听说皇上要处置老爷。」 许是她镇定自若的样子安抚了周氏。 「对啊,齐王妃和你好得像一个人似的,不会见死不救,他们说没事,那肯定没事。」周氏拍拍胸口,似是放心了,「蔓儿那里可有什么消息?」 赵瑀摇摇头,「刘铭过完年就出京了……蔓儿几次进宫帮忙打探消息,可后宫不是前朝,什么也打听不出来。」 受前事影响,景顺帝害怕再来个皇后公主谋反,登基后加紧约束后宫,别说过问政事,就是皇后嫔妃和哪个诰命夫人多见几次面,景顺帝都要训斥几句。 第54章 后宫这条路子也掐断了,周氏皱着眉头唉声叹气,「唉,上不上下不下的,是死是活给个准话啊,既不审问又不放人,总吊着算怎么回事。」 赵瑀心思一动,吊着,皇上可不就是吊着! 李诫说过,这盘局皇上和世家权贵的较量,他不过是其中一枚棋子。皇上一直没有动作,也就是说,两方势力还处在僵持中。 想必温钧竹等人也意识到这点,所以才弄了个联名上奏的把戏。 他们加筹码,自己能不能为李诫加呢?起码要皇上知道,并不是所有人都反对清丈土地的。 蓦地,赵瑀脑中划过一道极亮的光,想抓却没抓住,她不由全身一震,旋即陷入了深深的思索。 周氏不敢打扰,默默坐在旁边,殷切地望着儿媳妇,眼中全是希翼。 好半天过去,赵瑀目光霍地一闪,双眸晶然生光,已是有了主意,「我真是傻了,只想着在京城想办法,却忘了咱家老爷真正发迹的地方是山东!」 周氏纳罕道:「山东的几位知府也替他说话了,可没用呐。」 「娘,您忘了,他在山东还有位老师呢!」赵瑀眼中是掩饰不住的喜悦,「孔先生,是孔先生,他是当世顶尖的大儒,又是孔圣人的后代,在士林中的威望不可小觑,若是他能为老爷说几句话,说不定能将朝中风向改一改。」 周氏先是狂喜不已,静下心来一想,又觉得不太乐观,「我儿被抓这么久,也没见他发声,他会管吗?」 「孔先生不大爱管朝堂上的事,也许他觉得事情还没那么严重,我先写封信,总要试一试。」 事不宜迟,说干就干,赵瑀立即写了信,说了李诫的事,特别备细叙述了土地之争。叫府里的侍卫护送乔兰,连夜赶往山东送信。 接下来就是等待,左等右等,眼见三月底了,既不见孔先生的回信,也不见乔兰等人回来。 而朝中处置李诫的呼声越来越高。 周氏又开始唉天叹地,见天骂老天爷不长眼,恨不得拎起菜刀杀到温家去。 就是赵瑀,原本自信满满,现在也怀疑自己是不是病急乱投医。 惶惶不安中,乔兰终于回来了,同行的还有孔先生。 孔大儒白衣道袍,衣袖飘飘,还是一副世外高人的模样,相较赵瑀婆媳的焦急,人家云淡风轻,捋着颌下美髯道:「急什么,不过些许小事。老夫就这么一个弟子,有谁想要李诫的命,老夫先骂死他!」 孔先生的到来,给李府上下都带来了希望。 但这位老人家并不急着为李诫走动,他陶醉在李府后花园醉人的景致当中。 春光明媚,澄净的碧空倒映在如镜的湖面上,白云悠然飘过,岸边的杨柳枝摆着腰肢,一起一伏,调皮地戏弄水面上的白云。 不远处就是一片桃林,几百株桃花喷火蒸霞,随风而动,像是地面上燃烧的云。 更不消说满园浓绿欲滴的树木,万紫千红的灿花。 孔大儒好似被激发了诗性,终日不离园子,手笔不停,一口气写了七八篇诗文。 周氏急得抓耳挠腮的,偷偷问赵瑀,「这位老先生到底是来玩的,还是来替我儿伸冤的?」 赵瑀安抚道:「孔先生是言而有信之人,他这样做肯定有用意,咱们听他安排就是。」 如此三天过后,孔大儒终于过足了瘾,问赵瑀:「可有相识的人在翰林院或者国子监?若实在没有,找几个教书先生来也行。」 赵瑀立时想到了曹无离,那位正在国子监教书呢! 于是,这几篇诗文,便「不经意间」从曹无离的袖子里飘落,极其自然地展示在国子监列位学生面前。 有人捡起来瞟了一眼,当即觉得不同凡响,待看清落款,差点把眼珠子瞪出来——孔大儒啊! 读书人最为推崇的孔大儒!那个惜墨如金的孔大儒! 这个其貌不扬的曹无离从哪里拿到的? 曹无离一下子成了香饽饽,看着眼神绿幽幽的一众儒生,他极力压住内心的狂喜激动,悠然自得地甩甩袖子,「孔先生赠我的……你问他在哪里,哦,李府做客呢。」 去李府……有人恍然大悟:孔大儒是李诫的老师啊。 难道他是给李诫说情来的?李诫可是众矢之的,眼看就要被问斩了。 打算拜见孔大儒的人不禁有些犹豫。 但三五天过后,并未见孔大儒为这个弟子说话。就有人动了心思,想着也许孔大儒喜欢的是李府的景致呢,毕竟以前这里是庄王府,那位王爷最爱享乐,修的园子比御花园还好。 这些人就偷偷摸摸避着人,跑到李府求见孔大儒。 赵瑀没将人拒之门外,吩咐下人,凡是来拜见孔先生的,一律好茶好饭伺候。 第55章 而孔先生一改先前对人的疏离,来者不拒,对上门的人说不上多热情,但绝对不冷漠,心情好的时候,还指点指点来人的文章。 没两天李府就从门可罗雀,变成车水马龙,竟比李诫最风光时还要热闹几分。 有世家子弟抹不开面子,不愿屈尊纡贵去李府,便着体面的大管家给孔大儒下帖子,孔大儒也痛快地答应了。 渐渐的,除了温家,京城有头有脸的人家都和孔大儒见了面。 温钧竹倒是想请孔大儒,可他的帖子根本送不进去,李家门子当着温家下人的面,刷刷几下将拜帖撕了个粉粉碎,末了,还狠狠啐一口。 好,他亲自去,但刚走到李家的巷子口,从内狂奔两条恶犬,冲他呲牙咧嘴狂吠不止。后面一群家丁,为首的袁大袁二肩膀扛着两小孩,最胖的那个小孩拍着巴掌笑得响亮,「咬!咬!」 把温钧竹给气得!本想把孔大儒拉拢过来,现在也只能作罢。 慢慢的他发现,有些世家的态度变了,竟也说起国计民生,百姓疾苦,感慨庄户人家的不容易。 毫无疑问,这是孔大儒带来的变化。 还不等温钧竹想出对策,孔大儒又跑到国子监讲学去了。 那一天是观者如云,人山人海,不但是国子监的学生,翰林院的也来了,有空闲的官儿,其他书院的人……乌泱泱的,国子监的空场差点儿装不下。 他从治国理政入手,讲的是孔孟两位圣人「民本」的思想。 一个是孔子「富民教民,富而后教」的主张。孔大儒直言不讳指出,为政者首要任务就是让老百姓先富起来,在富民的基础上,用「礼」教化子民,使之富而有德,富而好礼,才能真正的国泰民安。 他还提到孟子「制民恒产」的养民策略。一言以蔽之,就是让农户都有土地可耕种,至少让百姓填饱肚子。也只有解决百姓的生计问题,才能谈其他政事。 孔大儒在上侃侃而谈,角落里听着的温钧竹越听脸色越白,这位老先生,虽一字未提清丈土地,但言外之意,分明就是支持的态度。 他要做什么,他也是世家大族子弟,为什么要站在对立面? 就因为李诫是他的弟子?简直太荒谬了! 温钧竹从会场悄悄退了出来,他要趁着孔大儒的影响还未到最大,尽快联络众人上奏朝廷,给李诫最后一击。 但孔大儒毕竟是孔大儒,他在读书人中的地位仍旧是独一无二的。 很快,讲学起了作用,附和温钧竹的声音变少了,不少人回家苦思一宿,悄悄烧了弹劾的折子。 有时候,同样的话,从不同人口中说出来,信服力天差地别。 赵瑀敏锐察觉到风向的变化,欣喜之余,她以为这样造势就差不多了,结果孔大儒轻飘飘瞥她一眼,「这才哪儿到哪儿,老夫还没正式出手,你去找找门路,老夫要上朝。」 他并非官身,又不得皇上召见,与朝臣一样上朝,谈何容易! 赵瑀闷头想了半天,曹无离官职低,圣眷少,不可;魏士俊倒可以,但他父亲魏首辅态度暧昧,不可;齐王……唉,张妲也一个月没见这位的人影了,更走不通。 越想越烦,她站起身来,在昏昏煌煌的烛影里踱着。 行动间珠环佩叮当,她突然站定,低头看看腰间的玉佩,猛地跑到立柜前,翻出个小匣子。 红绸中,静静躺着一枚龙纹玉佩。 赵瑀怔怔看着这枚玉佩发呆。龙纹,是天家的象征,先帝把这枚玉佩赏给李诫,是密旨的信物,还是保命的凭据? 景顺帝知不知道这枚玉佩的存在,如果知道还好,如果不知道,他会不会猜忌李诫? 赵瑀没了主意,但觉一颗心就像夜风中的树叶,抖个不停,瑟瑟不安。 许久,她仿佛下了多大决心似的,狠命一咬嘴唇,拿着玉佩去了孔大儒的院子。 这日天色将明,孔大儒戴着四方平定巾,一身素色直裰,径直来到禁宫门前。 半个时辰后,这枚龙纹玉佩就出现在景顺帝面前的书案上。 景顺帝默然盯着玉佩,良久才自失一笑,「倒是时候,这个李诫,当真有造化!请孔先生去太阙宫大殿。」 如此,文武百官上朝时,惊讶地发现孔大儒竟先他们一步,早早地昂首立于朝堂之上。 联想到前几日国子监的讲学,又有几个跟风的官员,将袖中的奏折偷偷往回掖了掖。 温钧竹阴沉着脸,暗闪着恼火的目光狠狠盯了一眼孔大儒,连面子功夫也不不愿做,冷哼一声,从他身旁傲然而过。 孔大儒捋着胡子,同样冷笑几声,不疾不徐踱到前面站定。 景顺帝来了,刚刚升上宝座,在温钧竹的示意下,就有人说孔大儒不是官员,没有资格上朝议政。 第56章 景顺帝道:「白衣卿相,并无不妥。朕对孔先生之才早有耳闻,若先生有所建言,实属朕之大幸,社稷之大运,百姓之大福也。」 一句话堵得那个言官讷讷不敢多言。 孔大儒轻蔑地瞥了那人一眼,正色道:「陛下,草民觐见天颜,不为其他,只因我朝有一大奸臣,此人不除,天下不宁!」 他说得又快又狠,落在一干朝臣耳中,宛若惊天霹雳,顿时面白如纸,惊得瞪大了眼睛,张大了嘴,看他的眼神就像见了鬼。 所有人心里都明白,李诫的先生,这位名满天下的孔大儒,他口中的奸臣只能是那个人! 温钧竹心猛然一紧,只觉全身血液倒涌上来,耳边嗡嗡作响,霎时什么也听不见了。 还没等他回过神来,孔大儒已指着他破口大骂。 「竖子!儒冠败类,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妒贤嫉能的阴险小人!你愧读圣贤书,不配为孔孟之徒!」 「你无一言治国,无一计安民,毫无才干,沽名钓誉,立身不正,构陷忠良在先,蒙蔽君上在后!实乃不仁不义之徒也!」 「你结党营私,罔顾朝政,不顾民意,只为自身牟利,横征暴敛,陷万民于水火,置君父于火烤,不念君恩,妄图把持朝政,实乃不忠不孝之徒也!」 「你奉迎权势,谄媚奸恶,竟鼓动各世家低价购并土地,发国难财!你掠民脂民膏为已用,空国库饱私囊,乃国家之巨蠹,朝廷之乱贼也!」 「你出身诗书世家,一朝高中,理应辅佐君主,开创太平盛世,你却行狼心狗肺之举,致使民不聊生,怨声载道。」 「你去听听民间的声音,你去看看老百姓的苦状,只差易子而食!你有何底气谈圣贤之道?你有何颜面立于这朝堂?老夫历经三朝,识人无数,却是第一次见你这般恬不知耻之人!」 「温钧竹,你说,你是不是当世大奸臣?」 孔大儒话音甫落,温钧竹已是脸色灰败,身形摇摇欲坠。 豆大的汗珠子顺着蜡白的脸流下来,他心里感到一阵绝望,孔大儒在士林中威望有多高,此时他的绝望就有多大。 被孔大儒如此不留情面痛斥,他的「奸佞」之名已是拿不掉了,哪怕计谋得逞,扳倒了李诫,逼迫皇上让步,他也将永远背着这个污名走下去。 朝堂上死一般的寂静,朝臣们没人说话,每个人都好像窥破了他的心思,看他的目光透着怜悯,还有丝丝的讥讽。 温钧竹眼一黑,几欲昏倒,但他撑住了,他必须做点什么,他不能就此认输。 他极其艰难地拿出奏章,颤声道:「臣是不是奸臣,自有皇上定夺……皇上,臣有本要奏。」 景顺帝道:「讲。」 「李诫杀戮良民之案,臣以为不可再拖,必须给无辜丧命之人一个交代……」 皇上不等他说完,出声打断说:「朕知道了,无非是要砍李诫的头,诸位爱卿,可有人附议?」 无人应答。 在这令人难堪的沉寂中,温钧竹重重地咳嗽了几声,终于,有三四个人站了出来。 景顺帝这才笑了笑,「把折子都递上来吧,这个案子,锦衣卫费了一个多月的功夫,终于查明白了。温卿家,你口中的‘良民’已死,但他们的亲人还在,不日即可带到,到时一切都会真相大白。」 温钧竹心下大惊,再也坚持不住,咚一声,直挺挺仰倒在地。 景顺帝好似没有看到这一幕,「朕还有一事,先帝所提的清丈土地,因民乱耽搁下来,现在一切安稳,是时候继续推行了,诸位爱卿可有异议?」 皇上突然将问题摆在明处,一时间百官是面面相觑,不知是说好还是不好。 又是一阵沉默,陆陆续续的,有几人说好,但大部分人都没有发表见解,零星几个人,建议推迟进行。 景顺帝摆摆手,「好了,朕知道了,今日就议到这里,退朝!」 一干朝臣出了大殿,冷风一吹凉飕飕的,才觉各自身上都出了一身臭汗,正要互相打趣几句,然下一刻,他们真的笑不出来了。 殿门外,不知何时多了两队全副披挂的侍卫,打头的将领一身甲胄,风尘仆仆的,似是从城外刚回来。 再一细看,这不就是李诫嘛! 将士们钉子一般矗立殿门两旁,刀剑出鞘,寒芒闪烁。 长风绕旗,猎猎作响,寂静中带着肃杀。 暖融融的晨阳照下来,这些朝臣却硬生生打了个寒颤。 有人忽然意识到,若是刚才反对皇上的土地策略,会不会立时被抓起来…… 刚落下去的汗又出了一身。 再看李诫,威风凛凛按刀而立,哪有半点囹圄之苦的模样! 第57章 难道他根本就没进诏狱?可他明明被锦衣卫抓走了。 每人都满腹疑问,然左瞧瞧右看看,愣是没人敢出口质问。 诡异的安静中,孔大儒长袖飘飘,淡然自若走出大殿,看见李诫,也是晃了下神,讶然问道:「你怎么在这里?」 「学生拜见先生,」李诫先是作了一揖,起身笑道,「学生奉旨去了三大营,今儿早刚回京。」 孔大儒睃了他一眼,冷声道:「白让老夫担心一场。」 李诫满脸嬉笑,抱拳道:「先生莫怪,待学生向陛下缴旨交差后,陪您好好在京城逛逛,好吃的好玩的,这京城就没我不知道的地儿!」 孔大儒这才满意地点点头,捋着美髯,一步三摇去了。 此时,便是最迟钝的官员也回过味来——皇上根本就没打算治李诫的罪,他依旧圣眷隆重。 合着人家君臣唱了一出大戏! 演给谁看……众人的目光,不由自主投向那几个极力主张处置李诫的人,还有,刚刚被太医扎醒的温钧竹。 温钧竹不可置信地看着李诫,呆然片刻,忽失声叫道:「你……你们在做局?缓兵之计,你们在故意诳我?非君子所为!简直有失天家风……」 亏他还尚存一丝理智,及时咬住话头,把「风范」给吞了回去。 甲胄霍霍,李诫走到他的面前,笑容十分的冷,「温大人慎言,你在指责皇上的不是?雷霆雨露皆为君恩,与其气急败坏跳脚骂街,不如想想怎么让温家免遭抄家灭族之灾。」 李诫一歪脑袋,调皮地笑了下,「好好求求皇上,毕竟你也是有功之臣,若不是你疯魔了似的上下钻营,怎会让那么多歪心思的世家们浮出水面?嘿嘿,放长线,钓大鱼,皇上这一网,可捞上来不少鱼!」 原来是借着自己的手,扯出后面一长串的人,皇上当真好算计! 温钧竹犹自挣扎道:「不行,皇上是在玩火,世家、权贵、还有大地主们,联合起来,他根本对抗不了……」 李诫听了,看傻子似的看着他,嗤笑道:「真是读书读傻了,本总督告诉你——谁的拳头硬,谁说了算!」 「你以为我这一个多月玩去了?三大营早被齐王殿下和我收拾利索,山东河南等地武将都曾在我麾下作战。权贵?世家?哼,他们都在温柔乡里舒服惯了,谁舍得眼下的荣华富贵和朝廷真刀真枪的干?没有兵权,狗屁不是!」 「你以为皇上不会撕破脸,告诉你,你们都看错了皇上!」李诫傲然盯视着他,「皇上心性坚毅得很,宁愿把固有的条框打个粉粉碎,也不会受任何人的威胁。」 他言语中全是鄙夷,「你还好意思说‘君子’?你连小人都不如。还用世家逼迫皇上,你且睁大眼睛好好瞧着,看皇上怎么对付这些世家。」 温钧竹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浑身僵硬冰冷,一种说不出的悲哀彻底击垮了他。 他的心直直坠下去,沉入一个又黑又深的无底深渊,脑中只二字「完了」。 若说孔大儒带给他的是绝望,那么李诫的出现,带给他的是无边的黑暗,再没有一丝的光明。 夏太监从殿内出来,冲李诫微一点头,「李大人,请去御书房见驾。」 接着他笑眯眯地对门口一干朝臣说道:「列位大臣还没走呢,正好,省得咱家跑两趟了。吴大人、柳大人……」 一串点名,皆是朝堂上附和温钧竹的人,却没有提到温钧竹。 只听夏太监言语温和说道:「几位大人,皇上请您们喝茶。」 话音刚落,便见锦衣卫蜂拥而至,不由分说,「请」走了那几个朝臣。 其他人不由浑身起栗,这几个人,只怕是有去无回了。 这一瞬,不知有多少人在心里给孔大儒磕了十个八个响头:幸亏您老人家有先见之明,又是劝导又是讲学,谆谆教导,才让我等没有盲目跟风,保全身家性命。 人群慢慢散去了,原地只撇下温钧竹。 微凉的风打着旋儿,从他身边绕过。 温钧竹到此时才醒悟,景顺帝,与其祖父的温和宽容、与其父亲的柔中带刚都不同,他是一位不折不扣的强权铁血皇帝! 李诫说得对,只要握有绝对优势的兵力,景顺帝根本不在乎什么世家权贵。 若有不服,杀了便是! 自家,又会迎来什么结果? 温钧竹扯扯嘴角,发出几声似哭似笑的声音,拖着灌铅似的脚步,一步一挨离开殿门。 他真是不懂了,为什么李诫看人这么准,他一个卑贱的小厮,怎会有如此远见?莫不是孔大儒指点的? 他迷迷糊糊想着,不留神脚下一步踏空,跟头咕噜从高高的台阶上滚了下去。 第58章 昏过去之前,他还在琢磨,谁给孔大儒引荐的李诫,为何自己就没这般好命…… 御书房,齐王和李诫坐在下首,一五一十禀报三大营的收获。 景顺帝边听边点头,含笑道:「肃清了三大营,这下朕终于可以睡个好觉。你们两个差事做得不错,尤其是老三!朕知道李诫肯定不会出岔子,你这次倒是让朕刮目相看。」 齐王看上去气色好了很多,不似先前那般颓废,人也有了精神气。 他满脸的骄傲自满,却又拼命忍着,努力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肤浅,哼哼唧唧说:「本王大小也是个亲王,从小威风到大,别的不说,拿架子唬人还是很有一套的。」 李诫笑道:「如果没王爷亲自坐镇,单凭微臣一人,绝对压不住那帮兵油子。陛下,您是没见当时那情形,有个参将不服,王爷抄起马鞭就是一顿抽,把那人打得哭爹喊娘,直接揍趴下了。」 齐王不免谦虚几句,「嗨,我那算什么啊,你手起刀落,一刀砍了人脑袋才叫厉害!——皇兄,差事办完,我能不能回家了?」 景顺帝失笑,「能能,你媳妇儿接二连三进宫,张口闭口就问你,她再来,朕实在是找不到借口搪塞了。」 「那……我回去该怎么说,要不要继续瞒着她?」 「不必,你立下功劳,也该让她替你高兴高兴,去吧……诶,你等等。」景顺帝叫住齐王,略沉吟了下,缓声道,「三弟,父皇临终前说的话,哥哥一直记在心上。」 齐王低下头,揉揉鼻子,瓮声瓮气答道:「……我也记的。」 景顺帝颇为欣慰地笑了,「走吧,放你三天假,回来去礼部当差。」 御书房伺候的人同样悄无声息退了下去,只留下李诫一人。 李诫便知皇上有话单独说,果然,景顺帝问道:「齐王一下子转了性儿,是你劝的?」 「微臣倒是劝过几句,但王爷好像没听进去,许是王妃的功劳。听微臣媳妇儿说,齐王妃摸准了王爷的性子,他二人似乎很合得来。」 「嗯,只要这人心中有了挂念,就不容易走极端。」景顺帝从书案下头翻出个小匣子,往李诫这边一推,「你的夫人也很厉害。」 李诫不明所以,打开匣子一看,登时脸上变了颜色,翻身跪倒,叩头道:「微臣有罪,不该隐瞒皇上。」 景顺帝把玩着那枚龙纹玉佩,毫不在意道:「起来,朕的器量没那么小,不至于因此怪罪你。」 李诫抹了一把并不存在的冷汗,起身赔笑道:「那个……先皇赏赐的时候,说逼不得已的时候用来保命,微臣想着大概一辈子也用不着,就……嘿嘿。」 「谁说用不着,这不就是发挥作用了?」景顺帝把玉佩递给李诫,「收着吧,老实说,朕刚看到心里确实不大舒服,但一想,先皇给你自有给你的道理,朕,这辈子最相信的就是先皇。」 提起老皇帝,李诫不由鼻子一酸,几乎坠下泪来,忙低头偷拭了。 景顺帝瞥见,目光也变得柔和几分,因笑道:「刚才说到哪里了,哦,你夫人,她可真能耐,居然请来了孔大儒!这位老先生巧舌如簧,不止说服了儒生翰林,还说动了世家子弟,硬是把京城的风向给扭过来了。」 「今儿早朝,朕本打算杀上一批,也准备好做个‘暴君’,哪知道老先生一通臭骂,那些朝臣们都不敢发声,朕的刀都举起来了,却落不下去。不过这样也好,不用大开杀戒,保全了朕的名声。」 李诫笑嘻嘻说:「皇上仁慈,是万民的福气,赶明儿把土地分给百姓,家家户户都得给您立长生牌。」 景顺帝摆摆手,「这是后话,先把蹦跶欢的世家处置了,还有那几个宗亲,一概夺爵,贬为庶民——叫他们吃吃老百姓的苦,这些个身在福中不知福的东西!」 随即君臣二人商议了一个多时辰,眼见快到晌午,景顺帝笑道:「你回去拟出个章程来,报给内阁。朕还有个事想问问你……」 他犹豫了下,好像难以启齿一般问道:「孔大儒从不收弟子,你是怎么拜到他门下的?」 「这个啊,」李诫笑了,瞬间眼中波光流转,带着几分得意几分炫耀说道,「微臣是沾了媳妇儿的光!她续写的残谱,让孔太太大为赞叹,一来二去,两家关系越来越近。孔先生见微臣聪明伶俐,是个可塑之才,索性就收为弟子!」 景顺帝愕然,好一会儿才喃喃道:「你小子命可真好!先皇曾几次请他给我们……啧,滚吧你!」 不知不觉,景顺帝竟用了和先帝一样的口吻。 李诫握着玉佩的手轻轻抖了一下,重重给皇上磕了头,转身退下。 完结章 和风吹过长街,道旁盛开着一簇簇迎春花,成群成片,在阳光的照耀下灼然生光,那浓郁的金色几乎要流淌到街面上。 第59章 李诫漫步其中,脚下是华光灿烂的大道,脸上是飞扬幸福的笑容。 巷子口,李实和阿远早早候着了,看见他来,齐齐欢呼一声。 李实小豹子一样扑到李诫怀里,爹爹爹爹叫个不停。 李诫顺手把他扛在肩膀上,掐掐他的小胖屁股,「想爹爹没?」 李实笑得差点从他肩膀上滚下来。 阿远老老实实站在旁边,只是笑,不说话。 李诫向他伸出手。 阿远小心翼翼将手放在李诫的掌心中,开心地笑了。 家里的笑声已是连成一片,每个人都喜气洋洋的。 周氏豪气十足,指挥着乔兰等人一筐筐的往院子里撒铜板,高声道:「再拿银子换铜钱去,往街面上撒,今儿无论是谁,只要从我李家门前过,统统有赏!」 李诫站在门口笑道:「光撒钱不行,还得说点吉祥话,嗯……景顺盛世,天下太平,娘,你叫人去外头喊去吧。」 周氏从他肩膀上接过孙子,一把揪过他,狠狠拍了几巴掌,又是笑,又是抹眼泪,「臭小子,可吓死老娘了!我还以为你这次凶多吉少,都打算卖了府宅,送儿媳妇孙子回老家了。」 李诫呵呵笑了几声,「您真是我亲娘。」 周氏一翻白眼,「你少来,为了你这不省心的,老娘都准备豁出去告御状!得亏儿媳妇劝住了。」 李诫不由四处望望。 「别找啦,她在小厨房,你先回房换身衣服……诶,怎么不听完就跑了呢,真是心急!」说罢,周氏禁不住笑起来,暗自窃喜——明年准能再抱个孙子! 院中新绿的梧桐轻摇着枝叶,哗啦啦地响。 窗子开着,隐约能见到赵瑀的身影。 似乎是怕惊扰了她,李诫放轻脚步,悄悄走进屋子。 此时阳光正好,透过窗子斜下来,满室辉光。 日影里,一个温婉的女子坐在窗边,周身都笼罩在光晕中,微低着头,嘴角啜着浅浅的笑。 「瑀儿。」 赵瑀抬头看过来,明洁的眼中波光晶莹,迸发出无法言喻的喜悦,「你回来啦!」 李诫揽过她,「害你担心了。」 赵瑀抿嘴一笑,指指桌上,「饿了没?我做了鱼,午饭咱们自己吃,晚上再和娘一起吃团圆饭。」 「鱼……啊,」李诫笑笑,将她打横抱起来,「我的确很饿很饿,迫不及待想吃‘瑀’。」 正是三月底,国孝已过。 赵瑀轻轻捶了他一下,「我还有好多事想问你呢……这次不会再出事了吧?」 李诫蹬掉靴子,「出事的是别人。」 他轻轻抚着赵瑀的脸庞,柔声说:「瑀儿,我要叫满京城的人都艳羡你敬畏你!」 李诫从来都是说到做到的主儿,翌日上朝,他洋洋洒洒写了一大本奏折,针砭时弊,细数种种祸国殃民的罪行,矛头直指权贵世家。 除两位阁老表示需大力整治外,附议者并不多,只有七八人而已,但反对者一个没有。 许多人还是持观望态度。 景顺帝冷眼看着,并未立时发作,只令大理寺、刑部、都察院严加调查。 当然,调查的范围,三司心照不宣。 过了清明节,李诫奏折指出的罪名,陆陆续续都被查实。 景顺帝直接一道旨意,砍了十三个人,抄了二十七家。 其中既有朝臣,也有宗亲,还有颇有名望的世家。 雷霆手段,令人不寒而栗。 兼并土地、豢养私兵、逼死佃户、隐瞒私产……随随便便罪名就一抓一大把,叫他们连喊冤都喊不出来。 打掉出头鸟,剩下的世家大族一下子老实不少。 而且砍头的时候,景顺帝特地「请」一些人去菜市口观刑。 嘴上叫嚣是一回事,看到人头落地,见见满地鲜血,又是一回事。 据说这些人吓得差点尿裤子,回了家,几乎个个都生了场大病。 景顺帝的铁腕,稳固了帝位,同时也将李诫的威仪提高了一层。 两任皇帝都对他信任有加,说来也怪,他弹劾谁,一弹一个准儿!前有温首辅,后有世家大族……想想都可怕。 京城的大小官员看他的眼神愈发的敬畏。 赵瑀在众位太太眼中也愈发不可冒犯,别说一干命妇,哪怕皇后见了赵瑀,也是和颜悦色,从未有过一句重话。 以前关于赵瑀的闲话,什么逼死祖母不认父亲,什么与温家的亲事纠葛,再无人敢提一个字。 而温家,彻底从京城消失了。 抄家的二十七户,温家首当其冲,不过景顺帝看在温老头三朝元老的面子上,格外开恩,没砍温钧竹的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