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狸老婆太粘人[星际]》 1 第 1 章 “警报,总控室遭到入侵——” 红光与警报声闪成一片,让谢琅本就晕沉的大脑更添几分尖锐的痛意。 眼前景象已经闪出重影,按理她应该立刻联系医疗ai,但冰冷的枪口已抵在后脑上,点明她正被劫持的事实。 身后的星盗异常沉默,但谢琅知道,一旦她有什么别的举动,他会迅速捏碎她的腕骨,就像刚才捏碎她指骨那样。 半个天河时前,谢琅被警报声惊醒,于头晕眼花中看见舷窗外一抹鲜明的紫色——那是不久前她才在光脑上查阅到的,星盗的标志。 飞船已行至联邦星域边缘,很快就要到航路终点银青星。这颗行星远离恒星,白日照明全靠人造卫星供给,在卫星停止光照的时间,附近星域总是漆黑一片,给了星盗劫持往来飞船的机会。 谢琅不明白白日时分为何仍有星盗,但依然挣扎着下床,期间撞翻了房间内的不少东西,才扑进了她一早选定的藏身地点。 星盗却比她所想的来得快,躲藏的时间甚至不超过五分钟。 闯入她房间的星盗手持粒子枪,机械义肢的关节处有个眼熟的徽记,在发现她试图装傻以藏下部分财物后,先捏碎了她左手小指指骨,才以极为轻慢的口吻说道: “我有c级能力‘嗅金’,能闻到金钱的气味。看在你是个漂亮姑娘的份上,赶快把剩下的也拿出来带着,跟我去中央大厅,好吗?” 小指仍在钝痛,让谢琅的思绪稍稍明晰几分,但她此时无暇思考别的,只感觉踏出房门时就燃起的怒火几乎要冲出胸腔: ……奇耻大辱。 换作以前,这人早已被部下拖去斩首,可眼前的银白走廊、耳边的警报声,以及自己单薄的躯体,无一不告诉谢琅:她现在并非大启威名赫赫的楚国公,而是天河联邦公民—— 还是负债千亿那种。 直白说,谢琅并非原身,而是不知为何在这具身体中醒来的孤魂野鬼。 她本出身高门,年少从军攒下显赫军功,又助女帝登基得封国公,而立之年便官至尚书右仆射,是本朝最年轻的宰相。 一朝苏醒,却已到了这艘飞船上。 谢琅尝试过再次入睡,但醒来后仍在飞船上,加之来到此地前发生的某些事,让她确信,自己恐怕已经死了。 现在像是上天给她的第二次活下去的机会,她该珍惜。 可谢琅对自己在哪、正面临什么并没有头绪,房间里的字也仿佛鬼画符,她一点都看不懂。 好在听说上没有差异,谢琅靠误点的语音朗读识字,总算在三天内理清了原身状况: 原身叫谢鸣玉,而“鸣玉”二字也是她的表字。 更奇妙的是,谢鸣玉同她长了极为相像的一张脸,如她二十来岁的容色,但没有半点风霜摧折的痕迹。体格则较她以前稍小,四肢纤细,想来从未锻炼过。 这小姑娘从中央星域首都星登上飞船,目的地是边缘星域的银青星。该星盛产绿晶,可作民用机甲驱动,也为通用货币之一。联系她身上的债务,谢琅猜测她是想去银青星挖矿还债。 债务又怎样?既来之则安之,不论如何,她必须得活下去。 而且如果可以,她也想知道原身究竟去了哪。 检查随身物品时,谢琅还翻出了一些绿晶和联邦币,拢共一百来万左右,可对于那天文数字般的债务也是杯水车薪。 大启国库恐怕都没她现在欠的债多,现在连剩下的也要舍去一部分…… 谢琅想叹气,但顾忌身后星盗,没有作声。 一路走来,他们离飞船中央大厅已经不远,来往的星盗也更多。谢琅暗暗观察,发现这些人走路乃至握持武器的姿势都有微妙相似,像经受过系统训练。 她怀揣满腹疑惑,按星盗要求顺从走进大厅,刚寻了个角落抱头蹲下,余光便扫到熟悉的人影: 是她醒来这半个多月里结交的朋友,安娜。 头痛退去大半,谢琅见安娜微微偏过头,无声比出口型: “学着我做。” * 谢琅没想到这学着做,指的是星盗来收钱时,交出十二枚绿晶。 一枚绿晶能抵五万联邦币,十二枚就是六十万,以前谢琅从不为生计发愁,但现在一下交出去一半的身家,不免也觉得肉痛。 依星盗所说,这是“老规矩”,也就是每次他们都会收上这么多,整船五六百人便是上亿的收益,前生那些拦路的山匪可弄不到这么多的数目。 “他们只抢钱,不图别的?” 星盗离开后,谢琅一面接受医疗ai的治疗,一面随口问安娜。 她本想直接回房休息,但满大厅的人没几个离开的,安娜也要她留下。 两人站立的位置在一扇舷窗前,谢琅既能看清窗外沉默的宇宙,又能看见不远处舱壁上张贴的军方宣传海报。 其上年轻男子神情冷峻,视线朝前,似乎正望着星海,抑或来犯的敌人。 “联邦军不管吗?” “嘘。”安娜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目光牢牢凝在舷窗上,“……真奇怪,他们竟然没换涂层。” “什么涂……”谢琅顺着她的目光往外一看,剩下半个字不由卡在喉咙里。 ——星盗竟又驾驶星舰回转了! 她握住安娜的手腕,刚想让安娜和她一起再往角落里躲躲,安娜却安抚地拍了下她的手,悄声问:“谢,钱还够吗?不够我可以给你。” 谢琅一头雾水地接过她递来的三枚绿晶:“啊?” 安娜四下看了看,凑到她耳边轻声说:“荒星边上没有星盗,那是附近巡逻的联邦军,和荒星驻军隶属不同的军团。” 谢琅听出了她的言下之意:这一船人都是巡逻军用来赚外快的。 整齐划一的脚步声逐渐靠近,当先走进大厅的军士高声道:“星盗已被赶走,请各位照常付费!” 啧……谢琅暗自咬牙:还赚两次。 这回她总算明白之前为什么感觉星盗机械义肢上的徽记眼熟了,那不就是他们军帽上的徽记吗?舱壁那张宣传海报上也有一样的图案! 安娜轻车熟路地递给收钱的军士三枚绿晶,谢琅一面把她刚才塞过来的三枚给出去,一面气恼: 要是这些人是她手底下的兵,她非得一个个砍了挂出来示众不可! 她难得想起前世带兵出征的某个雪夜—— 那日风雪,可谓“才见岭头云似盖,已惊岩下雪如尘”[1]。 正是在大雪中,她亲手斩了麾下侵吞百姓财产之人的头颅,鲜血喷薄成一大片红梅。 ……但原身手无缚鸡之力,谢琅不能教训人,只能老实交钱。 她本想着星际时代,生活水平总比以前好,又无政事还能好好休息,可…… 欠债、被打劫、睡不好觉,每一点都有违她的休息规划。 还是说,她依然要考虑,怎么重回权力中心? 这么想着,谢琅冷冷地剐过不远处军士们离去的身影,忽然发现些许微妙的异样:他们肩胛那块,似乎都比常人要更往外凸出几分。 就像是…… * 直到脚踩在银青星的土地上,谢琅也没想明白那种异样感因何而来。 她是最早下飞船的人之一,以免错过矿区招人。 银青星位于银冕星系,只有一条航道通往中央星域。该星大气稀薄,常年用天幕阻挡宇宙射线,当地产业多为矿业,以开采绿晶为主,也有少量宝石矿藏。 大部分人口居于矿脉附近,便于矿产开采;而少部分握有矿脉资源的人则住在经过环境修复的绿洲当中,离开采区域较远;每一聚居地附近则都有军队驻扎。 来银青星的人大多打着采矿发财的主意,与他们不同,前往银青星的安娜是为探亲,这也是谢琅与她结交的原因。 安娜热衷于古地星的远古文明,而谢琅所在的大启与其中一种远古文明极为相似,多少能说上一二。 凭此她不但赢得了安娜的友谊,以及一纸推荐信,用以进入银青星最大矿业集团旗下的路易斯矿区。 路易斯矿区是银青星数百矿区里待遇较好的一个,每日只需上工八个天河时,比起要干十二天河时的矿区好上许多——毕竟银青星一日只二十天河时,与中央星域一日二十八天河时不同。 而且,这个矿区对能力者和普通人一视同仁。 天河联邦同虫族交锋数百年,能力者固定在总人口的四成左右。由于普通人无法驾驭能深入虫潮、直击虫母的军用机甲,致使能力者的地位水涨船高。中央星域远离战火,这种差异不算明显,但越朝联邦边缘走,普通人的地位就更为低下。 能力者中也有鄙视链,不幸的是,原身正是能力等级最低的f-,不仅和普通人一样无法驾驶军用机甲,用处也极为鸡肋:谢琅实在不明白把西装小熊玩偶变睡衣小熊玩偶的能力有什么用。 路易斯矿区不在意能力这一划分,工资待遇也不错,算是目前谢琅理清头绪、思考如何还清债务的最佳选择。 更何况,给她推荐信的安娜实在贴心——没填被推荐人姓名,方便隐藏身份。 谢琅在飞船上随手填了个“谢相”,把推荐信递上去的时候,还担心会不会对比信息,但负责人只是问了她几个问题,就叫人送她去了宿舍,连带她的录用合同一起。 这下她终于能安定下来,摸清情况、尽快找到还债方法…… 个腿啊! 谢琅呆滞地站在人群中,同被分到自己面前的工业用外骨骼大眼瞪小眼: 昨晚不应该认为一切顺利的,明知这个世界有很多以前闻所未闻的东西,也该想到挖矿不是普通的挖矿…… 青碧外壳的外骨骼色如翡翠,似乎是见她太久没动,居然开始说话: “检测开始,被检测者,种族:人类,年龄:20,无残疾,无疾病。” “判定:具备穿戴探测型外骨骼条件。” “建议:立刻穿戴,以免影响工作。” 工头狐疑的目光已然落到她身上。 ……该死,昨天好像说了能熟练使用工具。 谢琅一个激灵,状似镇定地将外骨骼从地上提起来,余光却瞄向其他正在加装外骨骼的人,心中泛苦: 要命,谁能告诉她,这东西到底要怎么穿? 2 第 2 章 谢琅气恼自己昨夜没用光脑先查一查——身边人的看着和她拿到的都不一样! 视线范围内只有她是青色外骨骼,其他人拿到的都是红白两色,红色的前端形似锥子,白色的则是可抓握的手掌。 对了,刚才有听到说这是探测型外骨骼…… 谢琅顶着工头的目光上上下下摸索了一遍,才勉强把外骨骼装好。 她刚舒口气,就见工头顶着圆滚滚的肚子往前走了一步,抬手在堆满肥肉的脖子上画了个圈。 ……画圈? 谢琅还没想明白他是要干什么,先被骤然爆开的音浪掀得往后倒去: “现在!” 这也是能力吗?谢琅只觉骤响后耳边一片寂静,附近的人也东倒西歪,她这个勉强站着的反倒成了异类。 工头大概也发觉不对,略有些尴尬地在脖子上多画了两道,嘴巴张合,但没有半点声音。 谢琅:“……” 坏了,短暂失聪了。 等其他人陆陆续续爬起来,谢琅才重新听到声音。 工头擦着汗,语速飞快:“我是戴维,刚才能力失控……长话短说,老规矩,拿红色的负责开采,拿白色的负责清理碎石,拿绿色的负责探测,所有人都要搬运绿晶矿。” “我每十银青日来一次,我不在的时候你们都听负责探测那人的。” 谢琅被周围齐刷刷看过来的视线盯得头皮一麻。 她没有挪动半步,只瞥过右前方死死瞪过来的棕发男子,就镇定地等工头接下来的话: “你们分到新矿脉,工作时间大家心里都有数——我强调一下,每日要上交三百吨绿晶,少了的得在月底补齐,否则你们全部卷铺盖回家!” “矿区的检测仪器不是摆设,别想着夹带空间纽下矿偷绿晶,一经发现通通送到驻军审判庭!听明白了吗?” “还有什么问题?” 谢琅轻轻挑眉,瞥向方才那人,果然见他高高举起了手: “凭什么让没经验的人来管事?她连外骨骼都不太会用!” 周围的男人接二连三地附和起来:“就是,没开荤的黄毛丫头懂些什么?” 啧。 谢琅眉头微皱,心下不忿:怎么到了能遨游星海的地方,男人说话还是一样不干不净? 回击的话刚到嘴边,工头先神色不虞地开口:“负责探测的人选是上头定下来的,想做这事就到上头问去,看看究竟是换人,还是你们滚出矿区?” 上头定下来的? 谢琅微怔,随即无声一笑:安娜给的东西,是真好用啊。 她在工头示意下上前,自我介绍说: “我是谢相。” 看着仍面带不忿的棕发男人,谢琅回想起前世见过的世家贵女,缓缓露出个微笑: “希望能和大家……友、善、相、处。” * “你当时笑得怪吓人的。” 同宿舍的拉蒂玛一边清理碎石,一边说。 谢琅用自动式矿铲捞起几块原矿,随口应道:“哦?” 拉蒂玛停下工作,强调:“看起来像要吃人。” 谢琅没忍住笑出了声。 这是她下矿第三天,已经完全明白了外骨骼用法。 一是外骨骼自带使用方法教学,二是看拉蒂玛用外骨骼多了也看会了,毕竟操作相似,只需触类旁通。 在探测绿晶、分配人去开采和清理碎石的时候,谢琅还抽空想了会这种技术能不能运用到大启,但显然不能: 工作时间之外,谢琅查阅了大量资料,大概知道外骨骼是由一种极为坚硬的金属构成。 她的故国尚不能生产出硬度稍差的金属,更别说再添加其他智能。 或许,在联邦人眼中,大启也如古地星上的远古文明一样,只是段久远的历史。 拉蒂玛的呼唤将她的思绪重新拉回现实:“谢!” 谢琅抬头:“怎么了?” 她刚顺着拉蒂玛的手势走过去,就被女孩神神秘秘地拉到一旁。 谢琅困惑:“到底什么事?” 拉蒂玛小声说:“我想和你说扎克大哥的事情。” 扎克?啊,是开工第一天瞪她的棕发男人。 谢琅点头,示意她接着说下去。 “谢,探测绿晶工作一般是让老资历的采矿人来做,薪水也要比其他工作稍微高一点。扎克大哥是其他矿区过来的老人,比我们都更有经验。” 拉蒂玛飞快地说。 “而且他还养着很多像我一样的孤儿,总是缺钱的,所以……” “所以,你想让我和他换工作?” 谢琅看着女孩的脸涨红起来,飞快摆手:“不、不是的!我只是想说,希望你不要因为他的行为太生气……” “我相信你。”谢琅目光掠过她,看向不远处走来的一群人,“但恐怕有人真这么想。” “你带人过来,是想逼我和你换工作吗?扎克。” 可能是谢琅说话过于直白,走到二人不远处站定的扎克不由一噎,咄咄逼人的气势泄去八分。 谢琅见他只是有些焦虑地搓手,并不答话,又高声问了一遍。 扎克一愣,闷声说:“……是。” 谢琅上前两步,稍稍抬眼,和扎克对视——该死,她讨厌用这种视角看人:“很可惜,我也缺钱,所以不想。” “而且,你以前也没干过这事,难道就比我干得好?” 扎克眉头微蹙,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字来:“你……” 拉蒂玛在身后拉她衣服,谢琅没有理,只说: “严格来说,矿区并没有规定不能互换工作,只是不允许单方面要求换人。既然我们都不想让步,那打个赌吧?” “如果今天我能带大家挖到五百吨绿晶,之后探测型外骨骼仍然归我;如果我做不到,就交给你。” “怎么样,敢赌吗?” 围过来的人开始窃窃私语,就连拉蒂玛也焦急地握住她的手。 谢琅安抚地在拉蒂玛手上拍了拍,目光只落在扎克脸上。 她清楚扎克的想法:谁都不会对直接降到自己头上的新人满意。 前生家里人给新入军的她塞了个不大不小的职务,就引起过老兵们的不满。 扎克的做法可比那些老兵油子更好懂,而且要真照拉蒂玛所说,他必定会应下赌约。 果然,扎克神情挣扎片刻,重重应道:“好,我和你赌!” 话音一落,拉蒂玛就急得猛摇她的手:“你赌什么呀!不理不就行了吗?绿晶哪有这么好找!” 谢琅摇头:“你看着吧。” 她从容地拨开拉蒂玛的手,开始指挥人前去开采绿晶矿藏。 谢琅胜券在握:她手中的探测型外骨骼足以探测方圆一千米的所有矿石贮藏。 虽说绿晶周边多有青玉伴生,但只要走近,她就能分清二者不同,找出五百吨绿晶自然不在话下。 只是,其他人似乎不太分得出来? 疑惑从心中一闪而过,又被她按下。 下工时,赌约毫不意外以谢琅胜利告终。 但不知道扎克从哪里打听到她上过学,过了两三天居然领着四五个小孩到宿舍找她,想请她教人读书。 谢琅第一反应是看向拉蒂玛床的方向——入眼是整齐床铺,没有人。 她恍然想起拉蒂玛和朋友逛街,又把头转回去。 扎克非常诚恳,愿意付钱,谢琅想了会就答应下来: 她还背着债呢,能赚钱当然是多多益善。 * 半月一晃而过。 谢琅挖了半月矿,也研究了半月自己的能力。 拉蒂玛对她给小熊玩偶准备更换的衣服这事表示惊奇,谢琅却只想苦笑: 什么准备衣服,她的能力当真就是把小熊身上的西装换成睡衣那么简单! 这能力到底有什么用啊? 心里的不爽直接展现到脸上,休息的时候连扎克都有些迟疑地过来问她怎么了。 谢琅一概回没睡好。 扎克很是同情,指指自己眼下青黑的眼圈:“习惯就好,我记事以来就没睡好过。” 也是,谢琅这段时间见到的本地人都和他一样。 她重重叹气,刚想接话,就看见个戴着口罩的白发人,不由疑惑:“那是谁?” 扎克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不太确定地回:“白头发,高瘦,是多雷吧?听说他感冒了,所以戴了口罩。” 谢琅微微摇头,抹了把额上的汗,低声说: “你等会把大家都带远些,不太对劲。” 她很少有这种毛骨悚然的感觉,上一次还是在战场上,刚策马偏开些许,细作的箭就贴着她左臂飞过去。 “对了,你带点人留在附近,我要是叫你就赶快过来。” 扎克应了,走得一步三回头,不知道是担心她,还是担心他养的孤儿没人教。 他也试图把多雷叫走,但多雷执意留下,说是有事要和她商量。 谢琅心中的怀疑愈发扩大:这人肯定有问题! 可一同下矿的人几乎都是没什么资产的平民,有什么可被盯上的? 难道…… 她想召出光脑,眼前却已投下一片阴影。 白发人鹰隼般的褐色眼珠紧盯着她,左手迅捷地朝她抓来。 谢琅下意识一矮身,险险避过他抓来的手,退出一段距离。 “咦?躲得还挺快,研究院还练研究员身手吗?” 他轻咦一声,也没有追上前的动作,只悠闲地站在原地,视线牢牢钉在谢琅身上。 研究院?是认识原身的人? 做科研的哪能招来这种一看就是要寻仇的人,难道是债主找的? 原身都欠了这么大一笔钱了,不应该求着她还吗? 谢琅心觉不妙,又朝后退了几步,运足气喊:“扎克!” “别,我不想横生枝节。”男人朝前走了一步,眼神轻蔑,“更何况,他们应该已经晕了。” 谢琅再次后退,神情警惕:“你是什么人?” 男人没再答话,谢琅只听得“嚓”的一声轻响。 那是他右臂外骨骼裂成两半的声音。 湛湛寒光几乎晃花她的眼睛——这人右臂竟然是一把刀! 而下一瞬,刀光便已劈到她头顶! 仓促之下,谢琅猛地旋身,朝一旁避开。 身后传来刀刃劈碎石块的巨大声响,谢琅一面闷头朝前跑,一面打算联系矿区护卫队。 谁知光脑屏幕上只余乱码,她恨恨咬牙,索性朝矿洞出口方向跑去。 噌! 一把带绳的飞镖贴着她左臂飞过去,封死了她往左跑的路。 谢琅不得已朝右走,刚一侧脸便看见杀手堵在右方。 ……什么时候过去的? 谢琅顿住脚步,死死看向男人的脸。 口罩脱落了,左眼下嵌着刀疤的杀手满含不屑: “我不喜欢折磨人,你该求我给你个解脱。” 谢琅轻嗤一声:“那换我来杀你好不好啊?” 杀手用实际行动表明不行,谢琅勉力避开再次劈来的刀,仍被削开肩头衣料。 更糟糕的是,她现在感觉气喘吁吁:原身体能太差,就算她有意识锻炼,半个月也提高不了多少。 神思飘了几许,谢琅勉强跑开两步,背上忽的传来惊人力道,一下把她踹翻在地。 “真能躲啊。”杀手语带厌倦,单脚踏上她脊背,“要不是进矿区麻烦,能力不方便用,还只能带进来早该淘汰的冷兵器,你也不会多活片刻。” “快一点让我带着你的大脑回去交差吧。” ……能力? 谢琅艰难地侧过头,瞥向自己的手。 刀刃已经贴在后颈,冰冷的刀锋带起一阵细微的痛感。 毫无疑问,下一秒它将割下她的头。 生死关头,谢琅突然冒出了一个无比疯狂的想法—— 杀手和小熊玩偶一样,也穿着衣服。 如果她把他的衣服,也变成睡衣呢? 3 第 3 章 时间仿佛一瞬被拉长。 “呃啊!” 从手心升起的灼痛感一瞬窜过手臂,流遍四肢百骸,令谢琅禁不住发出一阵痛呼。 她几乎要疑心这能力毫无作用,然而脊背上的压力骤轻,后颈冰凉的触感也忽然消失,只剩下烈火灼烧的痛感。 “什么东西?怎么会有布料裹住刀!我……” 杀手略显惊惶的声音自斜上方传来,而后渐趋于无。 ——他要倒下来了! 谢琅心中警铃大作,忍痛朝旁一滚,险险避开了被轰然倒地的杀手压住的命运——谁知道他倒下来的时候长刀会不会割断她的脖子,亦或是划开皮肉刺破她的脏器? “哈……哈哈哈哈哈……” 谢琅躺在地上,抬手捂着脸,忍不住笑起来。 她活下来了!她能活下来了! 她躺在地上急促地喘了一会,感觉浑身疲惫,缓了半天才慢慢撑起身体去查看杀手的情况。 男人侧躺在地,睡衣的毛毛兜帽服帖地罩住了头,贴地的那一面还加厚了,让他看起来就像是安稳地枕着枕头睡在床上。 ……如果他身侧没有碎石的话,确实如此。 谢琅小心翼翼凑过去,试探着将他翻成平躺的姿势。 没有动静。 谢琅轻轻把兜帽往上拨。 杀手整张脸完全展露出来:他此时两眼紧闭,脸上伤疤也不再随表情牵动,方才的戾气完全被平静驱散。 如若不是胸膛正均匀起伏,谢琅会疑心他已经死了。 犹豫半晌,谢琅狠狠扇了他一巴掌。 她运足了力道,手掌震得生疼。 杀手脸上登时起了红印,但他似乎还沉浸在深沉的梦中,仅仅皱了皱眉,并未醒来。 这能力可以催眠吗?什么样的外界刺激能让他醒来? 谢琅心中转过好些念头,都暂时按下。 她没有多余时间观察,不论是杀手醒来还是遇到旁人,都影响她接下来要干的事: 从杀手身上寻找线索,还有…… 杀了他。 她不能对妄图杀死自己的家伙心慈手软。 手刚触到柔软衣料,谢琅便是一滞: 如果是原本的衣物完全变成睡衣,男人的随身物品是不是也随着变化一同不见了? 先前只用玩偶试验能力,她没有考虑过这回事。 多想无益,谢琅迅速地拉开杀手的连体睡衣拉链,意外发现睡衣内层仍然同她熟知的工服内侧一模一样。 矿区提供的工服不分男女款,谢琅闭着眼睛都知道工服外套有四个内袋。 她没有急着翻找,而是循着记忆在睡衣表层摸索,果然在柔软绒毛之下摸到了其他口袋。 ……所以这能力只是改变衣物外表,实际作用是让人迅速入睡? 谢琅想起自己乃至身边人的浓重眼圈,抓住了一点稍纵即逝的灵光。 如果……算了,还是先看看他带了什么吧。 疲惫感潮水般涌上来,谢琅不得不放慢速度,逐一辨认杀手携带的东西: 微型信号屏蔽仪、一次性隔绝防护屏障、胶囊式器官装载容器…… 没有光脑,也没有通讯器。 谢琅在银青星呆了半个月,早就发现大部分人都是通讯器不离手,杀手此举实在奇怪。 而且他似乎颇为自信,毫不担心行动失败——谢琅甚至找到了他好几张不同信息的纸质身份证明,人像倒是一模一样。 还有一份没有发布人名字的悬赏令,很多字已经模糊不清,谢琅费力看了半天,也只辨认出来“取得谢鸣玉的大脑”一句话。 从杀手口中可以知道原身应该是研究员,可是要一个人的脑子,总不能是拿去炖汤吧! 原身到底做了什么,怎么又有债务又被追杀? 谢琅想不明白,只能把悬赏令暂时放下。 谁知悬赏令后还有一张纸,随着她的动作轻飘飘飞出来,落在地面。 谢琅心头一紧。 上面有原身的脸! 她强打精神,一把抄起纸页,逐字逐句看过去: 【姓名:谢鸣玉】 【年龄:20】 【身份:■■■■■■■研究员】 【经历:无查询权限】 【坐标:较长时间停留于天河系达法旋臂银冕星系银青星北半球a区路易斯矿区iv矿脉vii隧洞】 谢琅看不明白什么是“旋臂”,但后面跟着的一串字倒是明白的——这不就是她现在所在的矿洞吗? 杀手从哪弄来的她的位置?怪不得会直接找到她面前! 倦意上头,谢琅却心中泛冷,意识到自己还是把事想得太简单了。 她现在还缺乏太多关于天河联邦以及原身的认知,怎么能在找到工作以后就轻率地认为只需要还钱? 她根本不知道原身是因为什么欠债、又是因为什么被追杀的! 原身是研究员,假设地位能与大启官员等同,多半也是处在掌握国家机要的位置,那她是否会因为知晓某些秘密而被追杀? 她……是不是根本没有欠债? 谢琅不由捏皱了写有原身资料的纸张,心想: 下工回去以后,应该重新检查一遍原身的光脑。 还有,寻找离开矿区、提升自身话语权的机会。 在此之前,她要先把杀手悄无声息地处理掉。 ——就用他自行携带的、本来打算用来处理她尸体的激光粉碎仪吧。 * 在激光的作用下,杀手化成了矿洞里随处可见的一捧沙。 谢琅一脚将之踢散,后知后觉发现全身的疲乏正逐渐减弱。 是刚才绷太紧了? 脸侧似有水珠滑落,谢琅匆匆抹了一把,才发现自己出了一脑门的汗。 照杀手所说,扎克等人晕在附近…… 她又检查了一遍杀手的随身物品,在防护屏障的遥控装置上发现了标着范围晕眩字样的按钮。 谢琅收起所有东西,试着朝扎克离开的方向走了一段,便碰到了阻碍。 眼前水波一样的纹路荡漾开来,她低头检查遥控,没有看到关闭按钮。 看来得等这屏障自行消散。 谢琅觉得头痛,又有些懊悔。 她太过按着习惯做事,全然忽视了联邦的科技水平。 识字、有工作算什么?她现在对联邦的了解怕是都比不上跟她学认字的小孩! 而且原身确实对政治和文化方面不太感兴趣,谢琅闲暇时翻过她的光脑书架,大部分与机械相关,备忘录里也全是看不懂的奇怪符号。 她之前以为是天书,现在才知道或许是原身的草稿。 忽的,耳边传来了极为轻微的碎裂声。 谢琅谨慎地伸出手摸了摸。 没有阻碍。 屏障碎了。 她这才匆匆朝前方走去,拐过拐角,赫然发现扎克等人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身上不是工装,而是毛绒睡衣。 谢琅:“……” 这个能力到底能影响多大范围啊? * “好奇怪,我居然上工睡着了。”拉蒂玛抱着外骨骼,抱怨道,“衣服上全是灰。” 谢琅心虚地挪开视线。 她在发现扎克他们那样躺在地上就觉大事不妙,只能走回原地,尝试中止能力。 等听到扎克过来的脚步声,她装作刚从地上爬起来的样子,说自己刚刚晕了,醒来就没看见多雷。 扎克脸色难看,说自己也突然感觉很困,再清醒已经躺在地上。 弄不清状况,他带着人又在四处转了转,正巧看见多雷戴着口罩鬼鬼祟祟地从矿洞出口方向过来。 谢琅把人拎到面前问了两句,发现他是趁着休息时间偷溜出去见女友。她不太信,下工时碰上就问了女生几句,确实如此。 杀手应该是趁机溜进来的。 “不过好奇怪,我从来没有睡得这么好过。” 拉蒂玛的话引起了谢琅的注意,她轻声问:“我倒是知道在边缘星域睡不好是常有的事,可为什么会睡不好?” 拉蒂玛笑:“你是中央星系来的嘛,那里远离前线,受虫族次声波影响很小,不知道也正常。” 虫族次声波……又是难以理解的词。 谢琅刚想说话,便耳尖地听到其他人的谈话声: “刚才上工你也睡着了?” “对啊!你也是?” 都是生面孔,看衣服上的编号应该负责其他几条矿脉的人,和谢琅所在的矿脉隔得很远,也就下工时在宿舍区附近才能见到。 该死,刚才到底有多少人入睡了? 谢琅刚想追上去问两句,一道投影伴着温和的女声便夺去了她所有的注意。 “以下是联邦最新战事播报:日前,以裂星虫群为主的新一轮虫潮已被击退。” “第一军团少将霍里斯·维利尔斯驾驶ix型s级机甲‘飒沓’,带领部下将残余虫族驱赶至沙曲原带外。” “因沙曲原带星暴肆虐,前线联邦军将于沙曲原带及垂野原带间原773号环形空间站驻扎。” “这是虫族入侵以来,我方首次令虫族退离梧尺原带三百光年……” 震天的欢呼声顿时从四面八方响起: “大胜!” “虫族退离缓冲带三百光年!” “不愧是联邦之刃!” 联邦之刃?这不就是飞船宣传海报上那个人? 谢琅抬眼望向正播着前线报道的巨型投影,不提防撞入一双满是寒光的青碧眼瞳。 红发碧眼,高鼻深目。 以她大启的眼光看,是典型的胡人长相。 偏偏他神情是冷冽的,一瞬让谢琅想起前世北疆的坚冰。 连炽烈如火的红发都无法削减这种冰冷。 ……无比锋锐的美。 听着拉蒂玛问她喜不喜欢这长相,谢琅敷衍地答了一句不错,心里却想: 希望这种美人,不会装星盗骗钱。 投影很快消散,谢琅拉着拉蒂玛快步朝宿舍楼方向走去。 她想尽快检查一下原身的光脑。 “检测到能力指数超过峰值。” ……哪来的机械音? “坐标确认:d-1029外骨骼携带者。” “建议:立即控制。” 地面突兀震动,谢琅只觉眼前一花,便见冰冷的机械臂膀挡在身前。 她不由后退两步。 “您好,这位美丽的女士。”从地底钻出的人形机械拨开拉蒂玛,彬彬有礼地对谢琅伸出手,“请您和我走一趟吧。” 没有拒绝余地。 谢琅已然看清它另一只手上蓄势待发的银色光团。 机械声音轻柔: “建议:接受我的邀请。” “相信我,没有能力者愿意亲身体验何为‘能力剥离’。” “当然,如果您真想体会它带来的骨骼被一点点粉碎的痛感——” “我乐意为您效劳。” 4 第 4 章 “你是谁?” 谢琅稍作权衡,沉声询问。 她一面说话,一面用余光瞥过定在周围的人,发现他们脸色都有些发白,看上去却还算镇定。 看来,眼前这个东西还算讲理,不会波及其他人,不然他们肯定早就四散奔逃了。 “一位愿意沟通的高危级能力持有者,真是难得。” 人形机械手中的银光开始减弱,最终化作一个小巧的光团悬在它指尖,又很快没入机体: “沟通方式判定:展现诚意。” “我是ii-0098型智械,您可以称呼我为威兹德姆。” 谢琅听到身后有人倒吸一口冷气的声音,大概是拉蒂玛。 她皱眉苦思: 威兹德姆? 似乎在工作手册上看到过这个名字,但应该是在她难以理解的技术或者工具部分。 但是高危级能力又是什么? 能力等级划分不是只有七种吗? “请问,女士,愿意和我走一趟吗?” 智械出声打断了谢琅的思考,她稍一迟疑,转身将外骨骼塞给拉蒂玛,回头:“外骨骼可以交予我的室友带回去吗?” “当然,毕竟接下来的交流并不需要您探测绿晶。” “我相信您还有许多问题,这些都会为您一一解答。 “请随我来。” 威兹德姆再次伸出手。 诡异的,谢琅竟看出了几分风度翩翩的感觉。 这智械用的男声,难道冰冷的机器也有性别之分? 她回过头朝拉蒂玛挥手告别,这才下定决心将手搭在智械巨大的手掌上。 触手并不冰冷,而是温热的。 这一点温热顺着接触面,化作一条细蛇攀爬上她的手腕,系成了一个无比繁复的结。 而后,璀璨的光芒自绳结中涌出,顷刻间覆盖全身,化作套贴身的银甲,只有脸未被遮挡住。 “失礼。” 威兹德姆收回手。 谢琅还没弄明白它有什么可失礼的,便觉腰身被握住,双脚直接离开地面—— 她被智械抓了起来! 谢琅表情有一瞬扭曲,她想质问威兹德姆到底要做什么,刚要开口,眼前就一花。 等她再回过神,已是风声呼啸。 狂风裹挟着黄沙奔过身侧,谢琅并不想吃一嘴沙子,只能悻悻然抛掉问话的想法。 沙尘迷眼,她不得不把眼睛闭上。 但方才的一瞥已经让谢琅有些头晕眼花—— 当年随军出征行经贺兰山,她便发觉自己有些畏高,后来逼迫自己学会习惯,情况才稍有好转。 但这不意味着在高空里她也不畏高! 飞上天之前能不能提前知会一声啊啊啊该死的智械! * 在她快被飞吐前,威兹德姆开始缓慢降落。 此时已接近银青星的“黄昏”,那颗极为炫目的人造照明卫星正在缓慢敛去它的光亮。 这般朦胧的昏黄中,谢琅瞥见了一弯深蓝的月。 那是一湾嵌在黄沙之间的巨大月牙型湖泊,湖水碧蓝,环抱着一方绿洲。 绿洲一侧是平整的实地,停放着许多她叫不出名字的奇异机械。 谢琅只认识停在最边缘的——那外形分明就是一艘楼船! 但它比她曾经见过的都要庞大,整体呈深灰色,桅杆、帆与船身似乎是同一材质,几乎看不见半点拼接的痕迹,就像是利用同样庞大的模型浇筑出来的。 智械的声音适时响起: “这里是北半球a区的边缘绿洲‘图特’,矿区出产的绿晶会由陆行车送到这里,再通过运输舰运抵联邦各星。” “您关注的那一艘运输舰名叫‘飞云’,来自一万光年以外的函夏星系,那里的人喜欢让舰艇呈现这样的外形。在飞离地面时,上方的部分会收入舰中,避免损坏。” 谢琅一愣。 她确认自己并没有问什么问题,那么,威兹德姆是怎么知道她在关注什么的? “抱歉,如果让您感到不适,我会暂时切断与数据细丝的链接。” “解释:为避免您在高空中感到不适,我利用我的数据流为您编织了一次性防护衣。如未切断链接,我能通过数据细丝,从您的生物电信号中知晓您的想法,不过,仅仅是其中特别强烈的。” 谢琅:“……比如,方才我在想,你飞之前为什么不说一声?” 智械含笑:“是的,女士。” “很好。”谢琅说,“你还是切断吧。” 谢琅明白身为臣子要懂得揣摩上意,这对于她眼下的处境也极有用处。 但直接知道对方心中所想是不是太恐怖了? 况且,她还发现威兹德姆的声音并不是用耳朵听到的,而是直接在脑海里响起。 头脑被敞开、思绪无处掩藏的状态让她心生不虞。 威兹德姆带她落到地上,庞大的身形迅速缩水,最终固定在三米高。 它摘下自己的一枚机械眼,托在手掌上送到谢琅脸前:“您看上去心情不好,是因为我无意中读取到了您的思维吗?” “……是的。” 谢琅觉得眼前这一幕格外惊悚: 方才在宿舍前由于智械过于庞大,她没能看清它的脸,现在一看才发现它拥有极为优越的外表,唇如涂脂、鼻若悬胆,眼尾上挑,碧绿的眼睛仿佛两枚翡翠,的确是极为英俊的样貌。 ……前提是它没有把眼睛摘了。 威兹德姆拨开垂落在脸侧的黑发,脸上显出了极为人性化的困惑:“可您使用光脑,也是要通过脑内芯片确保使用的,毕竟每一台光脑都只能靠唯一的生物信息启用。” 谢琅:“……” 难怪很多时候她还没写上字就能看到想要的了,原来不是不小心切到界面,是光脑可以直接读取思想吗? 这东西能不能摘掉啊? 生物信息又是什么东西? 不对…… 谢琅一瞬意识到了极为严重的问题——杀手知道她停留的位置,是否是因为这个所谓的生物信息? 每一台光脑的生物信息又是唯一的…… 她脱口而出:“能靠光脑知道一个人的位置吗?” “依据联邦《公民隐私保护法》,这是不允许的。” 也就是说,可以。 谢琅心缓缓下沉。 照这样看,岂不是还会有源源不断的人来找原身麻烦? 现在找原身麻烦就是给她找麻烦! 所以…… “威兹德姆,你带我来这里,到底是为了见什么人?” 谢琅虽是这么问,但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能在银青星上住在绿洲附近的,基本上手中都握有矿脉资源。 既然她似乎在工作手册上看到过威兹德姆的名字,那么……想见她的人,或许是掌握路易斯矿区的人? 威兹德姆并未回答,只道:“来了。” 它已经重新将机械眼塞回眼眶之中,此时正立在一侧,看向远处席卷而来的龙卷。 ……龙卷? 谢琅一把拽住威兹德姆的手,用力把它往后扯:“有龙卷你还不跑?想被吹散架吗?” 她看见智械的脑袋转了一周,正脸和后背一块对着她,解释说:“女士,那是我家小姐派来接人的座驾‘苏’。” 谢琅:“……” 你家小姐脑子不正常吧?什么人拿龙卷风当座驾啊? 等旋风停息,谢琅才发现它的的确确只是艘飞行器。 ——主体形似单只眼睛,靠围绕在“眼睛”周边的六枚巨型圆环驱动。 用拉蒂玛的话来说,就是:怎么这么多奇葩造型? 谢琅跟着威兹德姆上去,在进门前,它身量再度缩水,停在两米左右。 舱门关闭,飞行器重新起飞,再度掀起狂风。 谢琅瞥向靠在舱门边的威兹德姆,问:“你家小姐,是个什么样的人?” * “我是个商人,你们塞涅斯矿脉纯度不够,又面临枯竭,拿什么来我这换取高价?” 谢琅刚跟着威兹德姆走到会客室外,就隐隐听到少女清亮的声音。 门被推开一线,她满含嘲讽的语气便让人听得愈发分明: “用你的死皮赖脸吗,琼恩先生?” 威兹德姆推开门,又在门上敲了两下:“小姐。” 谢琅落后它两步,站在门外,打量着同样朝门边望过来的女孩: 她看起来竟比原身年纪还小,一身繁复的裙装,金色卷发服帖地垂下来,衬得她消瘦的面庞稍显圆润。 ……有点眼熟。 威兹德姆走到她身后去,关掉眼前正大喊大叫的男人投影,很自然地推着她往前走了一小段。 谢琅这才发现,她是坐在轮椅上。 “安妮·路易斯,安娜那家伙或许和你提过我。”女孩手指轻敲扶手,目光落在谢琅脸上。 是……安娜提过她有个妹妹。 谢琅上前几步,斟酌语句:“没错,她向我提过您。但我想,路易斯小姐并不是因为这个原因想要见我?” 她听见门在身后关上的声音,又听女孩说: “叫我安妮。” “谢小姐,我很好奇,在两个天河时前究竟发生了什么?”她没等谢琅答话,也没有半点要让谢琅入座的意思,只是微微歪头,用一种略显天真的语气说,“我在商业会议上无端入睡,等醒来时已是半个天河时后——” 谢琅心中一紧。 “一笔研究院的大单子,足够我再买下十条矿脉的资金,就这么从我指缝里溜走了!” 她敲击轮椅扶手的声音变重了,不知为何又被放大,仿佛一记重鼓,狠狠敲击在谢琅耳边: “我当然不干,让威兹德姆查,很快发现了不寻常的能量波动。” “这种能量波动足足笼罩了整个a区,所有人都在一息间陷入深眠,过了半个天河时,才自中心往外陆续转醒。” 安妮浅浅一笑,目光却冷: “谢小姐,我相信……” “你一定知道这个中心在哪吧?” 5 第 5 章 两个天河时前……那不正是她遭遇杀手的时间吗? 她本以为能力的范围只是覆盖了整个矿区,谁知道居然囊括了整个a区? 这高危级能力是高危在这? 谢琅还在沉思,安妮却已等得不耐烦。 她又敲了两下轮椅扶手,冷声道: “我需要一个合理的解释,谢小姐。” 解释?她能怎么解释? 谢琅很少感到手足无措。 偏偏在原身身体里苏醒后,这种感觉几乎如影随形,像阴暗角落里蛰伏的毒蛇,只等她最虚弱的时候咬上一口。 不能透露我不是真正的谢鸣玉,但是…… 她定了定心,脸上自然而然地带出一抹苦笑: “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说实话,安妮小姐,你所说的很多东西,我都不清楚究竟是什么意思。” “至于您说的高危级能力者……我当时翻阅身边的文件,只知道我的能力是f-级。” 安妮嗤笑一声:“一个从首都星千里迢迢来到边缘星系的人,和我说什么不知道?” 她眼睛本就很圆,惊怒瞪人的时候就愈发圆润,让谢琅不由想起之前入宫见到的那只狸奴。 安妮甚至和它一样都是鸳鸯眼,左眼金黄,右眼苍蓝。 可惜现在摸不到了。 谢琅收回思绪。 安妮已经质疑,她要进行下一步了。 “我保证我的话句句属实,如果安妮小姐不信——”谢琅瞥了一眼安静地立在轮椅后的威兹德姆,“可以请威兹德姆先生来检测一下。” “我猜,他应该有能力辨别什么是谎言?” 安妮身子微微前倾,眉头微蹙:“ii型智械统一搭载测谎仪器,你既然从首都星来,不该对这件事毫无了解。” “你刚才提到翻阅文件才清楚自己的能力等级……为什么?” 很好。 安妮开始顺着她的话想了。 与聊到自己感兴趣的话题就会非常健谈的安娜不同,安妮疑心更重,不容易被说服。 要想达成目的,还得让安妮主动顺着她的思路想。 这样得出的答案不是她给安妮的,而是安妮自己思索出来的,也会更有信服力。 谢琅心里舒了一口气,面上却不显,只对着威兹德姆抬了下手。 ……奇怪,她忽然有些头晕。 她摇了摇头,勉强把那股晕眩感摇出去,便见智械低头询问:“小姐,是否需要开启测谎模式?” “开。”安妮答得很快,“开第3型。” “第3型为最低档测谎模式,确认:是否开启?” 安妮迟疑片刻,改口说:“不,开第2型。” 谢琅唇角微勾: 她还以为会是最严苛的那一种呢。 “我明白了,小姐。”威兹德姆绕过轮椅走上前,声音不再灵动,而是变得平板起来,“谢小姐,请与我对视三秒。” 它……不,应该是他了,他的身量又缩了一些,现在仅比谢琅高半个头,正好方便她与他对视。 威兹德姆眼睛中碧绿的色泽褪去,转而浮上表面的,是一抹浓艳的深紫。 “请盯紧我的眼睛,看清我的瞳孔里是什么。” 好魔魅的吸引力…… 谢琅无意识地轻咬下唇。 眩晕加重了,应该叫停吗? 但现在想要取得安妮信任,便于她日后行事,就非得有这一步不可。 她迟疑了一会,最终还是放任自己,去看威兹德姆的瞳孔。 智械的声音渐渐远了,像隔着水面从天边传来: “提问:你从我的瞳孔里看到了什么?” 一只灿金的眼睛骤然睁开。 谢琅被这光晃了眼,本能答道: “眼睛……金色的眼睛。” * 威兹德姆眼中的深紫渐消。 他打量了谢琅半晌,见她双眸失神,有些疑惑地朝主人递了个眼神,又重新无声无息地退回轮椅后。 “等等,把她扶到沙发上去。” “可……” 安妮回身拍了下他的手臂:“快去,这是智能轮椅,不用你推。” 她操纵着轮椅同样来到沙发前,看着谢琅茫然的神色,心里犯嘀咕: 第2型测谎模式有这么大劲吗? 她也没见以前企图把她拉下来的叔伯们变成这样——那群蠢货甚至遭受的还是第1型测谎! 安妮理了一下裙摆上的蕾丝,清了清嗓子,说: “威兹,不然把她唤醒吧。” 这样子看着怪尴尬的,像是她要对人做什么。 威兹德姆尽心开始扫描: “检测:能力波动指数异常升高。” “判定:谢小姐能力处于升级状态,为保安全,暂时无法中止测谎。” 安妮:“……” 安妮暴跳如雷:“她干了什么,在我的矿区里杀了能力者吗?怎么这时候能力升级了?” “情况暂不明确。”威兹德姆轻轻握住她的手,避免她手挥舞到玻璃杯上,“建议:开始提问。” 安妮疑虑重重:“你确定不会影响她什么?可别死在我这,她是安娜保举进的矿区,那家伙晚上还要回来吃饭!要是出事了我怎么解释?” 除去联邦机密外无所不知的智械难得卡壳:“……” 他默默地开启医疗检测模式,上上下下重新给谢琅扫描了一遍,重复:“建议:开始提问。” “测谎时间剩余:九分十三秒。” “所以这是没事的意思?” “……小姐,是这九分十三秒测谎不会影响她情况的意思。” “现在只剩八分三十秒了。” 安妮刚打算问话,顿了下又问:“监控开了吗?” 威兹德姆点头。 安妮深吸一口气,照着自己以前问话的经验开口: “谢小姐,来银青星之前,你从事什么工作?” “……我不知道。从我的身体状态判断,不是体力活。” “谢小姐,你确实不知道与能力有关的一切事情吗?” “如果将能力等级的排序排除在外,那么我确实不知道很多东西……比如安妮小姐所说的高危级能力。” “谢小姐的能力等级只是f-吗?” “我所查阅到的文件上是这么写的,我并不知道能力等级具体怎么判断。” 安妮转头看向威兹德姆。 智械面前弹出一面悬浮光屏,无数数据流飞速掠过。 他观察半晌,压低声音说: “预估的升级后能力等级是f级。” ……没有说谎。 安妮心下微沉。 那事情或许愈发大条了。 事实上,安妮能看出来谢琅有所保留。 今天出事以后,根据外骨骼的位置定位,她让威兹德姆在矿区人员系统里查询,查到的名字是“谢相”。 但安娜着陆的那天,她在餐桌上清楚明白地听自己姐姐说,认识了一个叫“谢琅”的朋友。 安娜给的是一张未填名字的推荐信,如果需要掩盖真实身份,填个假名是很正常的。 而且,走推荐通道的人不用检测基因信息,也无法据此推知谢琅的真实身份。 她没有在名字的事上过多纠缠,而谢琅也并没有提到相关的事。 她们心照不宣,都试图从对方身上得到想要的消息。 威兹德姆贴心地递过来一杯水。 安妮接过抿了一口,稍稍润了润有些干裂的嘴唇。 接下来……她得问两个天河时前的事。 她没有欺骗谢琅,自己确确实实在两个天河时前突兀睡去了。 但影响的范围不对。 不止a区,整个银青星北半球都在两个天河时前沉入梦乡。 好在那场会议上参会的人员全在银青星北半球的绿洲居住,这事暂时还未传开。 优秀的商人总能嗅到隐藏的风险,安妮意识到眼前女人的身上正潜藏着一个巨大的麻烦。 可要弄清楚发生了什么,她偏偏还得问下去。 风险可以消除、麻烦可以化解,前提是……它们得牢牢地被她攥在手心。 想到这里,安妮不由放慢语速,字斟句酌: “谢小姐……两个天河时前,你身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 沙发上的人难得迟疑。 但测谎状态下她没办法说假话,也没办法不说话,只能缓慢开口: “联邦如何判处杀人罪行?” 安妮瞪圆了眼睛:她还真杀人了啊? 威兹德姆接过帮主人解释法条的活:“战时状态,视被害者身份而定。” “如被害者为普通联邦公民,判处赔偿其家人损失,流放垃圾星三十年。” “如被害者为联邦各政府机构职员,依其工作紧要程度,判流放垃圾星三十年、五十年及特殊监狱舱工作五十年不等。” “如被害者并非联邦公民,为边缘地带大型星盗团星盗、阿特洛波斯星杀手,免受判罚。” 他轻声提醒: “小姐,测谎时间剩余四十五秒。” 安妮不得不加快语速: “谢小姐,两个天河时前你为什么杀人?” 谢琅涣散的目光稍稍聚合些许,安妮看见她满额头的汗,有些已经顺着脸朝下滑。 她看上去正在忍受痛苦,声音却听不出一丝一毫的颤抖: “……杀人者,人恒杀之。” “他冒充我的同队人,试图杀我并带走我的大脑,被我杀了。” 带走大脑…… 安妮嫌恶地皱了皱鼻子。 威兹德姆提醒:“还有二十秒。” 安妮不由提高声音:“谢小姐,这人是谁?” “我不知道,但我身上有他的纸质版身份信息。” “谢小姐,能简单描述一下外貌吗?” “他……白发褐眼,左眼下嵌有刀疤,右肩往下是一把长刀。” 谢琅勉力坐直了,眼神飘忽,但安妮觉得她正看过来: “……所以,我杀了他,该定什么罪?” 6 第 6 章 定罪?定什么罪! 白发褐眼、左眼下有刀疤、右臂是长刀…… 该死的,这不就是阿特洛波斯那个绰号“赤刃”的杀手吗? 他可是联邦a级通缉犯,光他右臂那把据说能吸血的刀就值上百万联邦币的赏金! 这种在黑市杀手排行榜上排前十的危险人物是怎么跑进她的矿区来的,还是为了杀一个外表看上去弱不禁风的女人? 是疯了吗? “威兹。” 安妮递出一个眼神: ——快把所有监视监听设备关了。 智械轻弹响指,整个会客室像笼上了一层薄纱,若有人能透视墙壁偷窥,也只能看见人影绰绰,却不清楚里面的人究竟在做什么、谈论什么。 她舒口气,吩咐:“查一下半年以来,首都星……不,中央星系所有姓谢的人。” “重点看那些发生意外的,受伤、入狱、死亡……都看一遍。” 说话时,她的目光不自觉流连在谢琅身上。 ……真是疑云重重。 这个谢琅身上到底有什么秘密,才会有人愿意花两千万联邦币雇佣“赤刃”杀她? 这麻烦……似乎有点烫手了。 可她碰都碰了,现在也不好砸出手。 再说——这人可是走安娜的路子进的矿区!要真是什么要命的事,不帮她怎么把安娜摘出去? 威兹德姆适时询问:“是否只在‘人类’这一种群中筛选?” 安妮愣住半晌,开始哀叹: “啊,真要命,忘了联邦之大,不仅有人类,还有半兽、拟态一族……” “小姐,是否添加搜索范围?” 安妮目光落到半阖眼的谢琅身上,着重观察了她的头顶、耳侧,以及裸露在外的手臂,摇了摇头: “她没有半兽特征,耳侧也没有明显的叶脉纹路,手臂皮肉很软,不像有岩石硬度的样子。” “如果查不到什么再说吧。” 她不放心地又问了一遍:“主宅的能力屏蔽仪器确认全部开启了吗?” “是的,小姐。”威兹德姆答道,“我刚才顺便确认过,路易斯主宅的所有能力屏蔽仪器都已开启,可以确保谢小姐能力暴动时不波及外界。” 安妮按了按眉心,有些疲惫:“再检测她的情况。” “检测:能力异常波动缓慢平复。” “目前能力波动水平:c级。” “预估:半个天河时后稳定在f级。” 会客室很安静,因此安妮松了一口气的声音也格外明显。 她松开紧攥裙摆的手,难得轻松地说:“那她半个天河时后就能醒过来?” “百分之九十的概率。” “那正好,等她醒了,给她打包晚餐送回去吧。让她顶上的工头给她放假,等明天安娜出门了再接回来细谈。” 智械欲言又止,难得现出了几分焦急的神色: “但是小姐,现在已经是今日的第十六个天河时了。” 安妮大惊,一下站了起来: “你说什么?” 她虽然没了双腿,但也安上了合适的机械假肢,此时急得直接舍弃轮椅,冲到智械面前,猛拍他的胸甲:“快给我调走廊……不,大门,不,从飞行器停靠点到餐厅的所有监控!” 智械无奈地把她抱起来:“小姐,你还没有穿鞋。” 他妥帖地将安妮重新送回轮椅,稍显迟疑,说: “……而且,安娜小姐已经进门一段时间了,刚从小姐的书房出来。” 安妮看看威兹德姆,看看自己的腿,又看看半倚在沙发上还闭着眼的谢琅,两眼一黑,指着人说: “现在立刻马上给我把人送到客房去,要不然安娜看见我就完了!” “哦?我看见什么你就完了?” 熟悉的柔和女声从门边慢悠悠地荡过来。 来人着一袭仿古长裙,腰间的系带勾勒出纤细的腰身,举手投足间满是妩媚风情。 这是个顶级的美人,此时拨开智械设下的那层屏障,就像挥开一片朦胧的烟雾。 衬得她娇美的容颜也带有几分虚幻,似是不在人间。 安妮却没心思欣赏美人,反而迅速捂住耳朵。 果然,下一秒美人看到沙发上的人,就如水面倒影破碎,一下染上十足的尘世气息。 她声音甚至都提高了八度,语气从柔和变成怒气冲冲: “安妮·路易斯!你这是做什么,当了家主还敢干涉姐姐交友了?” “我知道你也喜欢长得好看的人,可也没必要把人家弄成这样带过来吧?” * 安妮从来没有如此痛恨过铺满所有房间的地毯。 人穿着高跟鞋踩在地上,怎么能不发出一点声音? 这会她全忘了,地毯是她自己不想听到家用机器人走动的声音命人铺的。 她亲爱的姐姐自从进了会客室,发现自己新交的朋友昏在沙发上,就喋喋不休地批她到现在。 ——从小时候抢被子开始说起。 安妮麻木地听着快要给她耳朵磨出新一层茧子的话,后知后觉想起来: 我不是让威兹顺便开了个屏障吗? ……啧,当时嫌麻烦,屏障搭建时只设定了屏蔽外人,没有屏蔽路易斯家的血脉。 路易斯家现在就剩她们这对双胞胎。 安娜能进来实在太正常了。 威兹德姆刚才被安娜赶出了门,从定位芯片判断,出去之后他一直在门外打转。 安娜拥有命令威兹德姆的第二权限,虽然智械更听她的话,但安妮实在没胆子在姐姐气头上把威兹德姆叫进来。 能解救她的,也只有沙发上这位谢小姐了。 安妮一边敷衍,一边余光瞥向沙发,时刻关注谢琅有没有苏醒的迹象。 烫手山芋是什么?反正不是沙发上躺着的那个! 谢琅可是能救她脱离安娜唠叨的大善人! 安娜说得累了,捞起桌上的杯子喝水:“你不是说半个天河时后她会醒吗?” 她目光落在门边墙上。 威兹德姆出门时打开了会客室的报时装置,顺手贴在那里。 “是啊。” 安妮回答得底气不足。 能力等级可以提升,是军方和联邦政府心照不宣的秘密。 她并不是能力者,只是知道有这么一回事罢了。 “把威兹德姆叫进来给她看看。”安娜刚说完,又转变了主意,“不,让他把医疗舱拆过来。” 她有些气恼地看着安妮:“我难得找在古地星文明话题上这么契合的一个朋友了。” 安妮自觉理亏:“我怎么知道……” 她的话滞在半空。 手臂上的衣物似乎变得臃肿起来,在她头不自觉地下垂、完全合上眼之前,掠过眼前的是毛绒的质地。 等智械察觉到她的体征进入睡眠状态,撕掉凭空套在手腕上的毛绒布料,冲进会客室时—— 路易斯家的双生花已经沉入深眠,安妮陷在轮椅里,安娜伏在她膝上,俱是好梦正酣。 威兹德姆紧急开启扫描,确认二人只是睡着后,才转头去看沙发上的人。 正巧,她身上的异常波动已经完全消失,此时正在苏醒…… 智械索性注视着她的眼睛。 于是等谢琅一睁眼,便对上了威兹德姆无机质的目光。 碧绿眸色中微微泛金。 隐含不耐、满怀杀意的眼神。 谢琅没有提防,被他看得想站起来,偏偏身子又不听使唤,一通折腾下险些从沙发上翻下去。 脸着地的那种。 智械把她捞起来,眼睛完全转为灿金:“你的能力究竟是什么?” 谢琅心知他生气了——也不知道是气他家小姐中招还是什么。 但她确实不知道自己的能力究竟是什么情况,只能无奈摊手: “就这样,把人衣服变成这种……呃,毛绒睡衣,穿上睡衣的人睡着。” 顶着威兹德姆毫无温度的目光,她声音逐渐变小: “我不知道这个能力的作用机制,不清楚到底是因为睡衣人才睡着,还是人睡着了出现睡衣。” “而且,我现在暂时没办法解除能力了。” 怪了,这智械的目光怎么有种前生教导她和圣上读书明理的太傅的感觉? 简直勾起了她不太美好的读书回忆。 * 正如谢琅对威兹德姆所说,能力刚刚升级,她根本没办法好好控制。 在智械的死亡凝视下尝试了半天,除了给威兹德姆头上套出个绒毛帽子外毫无进展。 连沙发上的靠枕都变成了毛绒款。 一阵鸡飞狗跳。 离第十八个天河时还有五分钟的时候,谢琅总算解除了能力释放。 她眼睁睁看着熟睡二人身上的毛绒睡衣逐渐变回她们原本的衣服,才悄悄看向一旁的威兹德姆。 智械眼中的金色正在褪去,苍翠的绿色重新浮上来。 ——比之前深了一点。 刚才找解决办法的时候顺便用光脑查了一下ii型智械,谢琅惊悚发现这位威兹德姆身上还搭载有战斗模式。 比起负债,她更怕被智械用粒子炮轰。 而且…… 谢琅微微垂眼,掩住了深思的神色。 她本来以为,没有联系别人时,光脑通讯里没有记录是正常的。可刚才看威兹德姆帮安妮回复消息,她才发现这完全可以调出来。 在智械的指导下,谢琅没有翻到半点东西。 光脑里干干净净,竟然一点记录都没有。 甚至还没有联系人,除了拉蒂玛和扎克,只有安娜孤零零地挂在列表里。 ……现在要多加一个安妮。 原身过去的联系似乎被完全切断了,只剩下那个意味不明的欠债数字。 这联系是她自己主动切断的,还是某些人有意做的? 谢琅没有继续想下去。 因为安妮和安娜醒了,前者感叹说难得睡个好觉,后者嚷着要吃晚饭。 糟糕。 谢琅捂住肚子,仍然未能阻止它发出雷鸣一般的声响。 她也好饿。 三人一智械转战餐厅。 今日有客,做饭的就不是家用机器人,而是货真价实的厨子。 菜是一道一道上的,大概是大家都饿了,前几道菜上桌的时候没人说话,只偶尔有餐刀不小心碰到盘子发出的轻响。 等主餐的牛排上来,安妮才状似不经意地问: “谢小姐,来杀你的那个杀手……” “你留着他的头或者信物吗?那值五千万联邦币。” 谢琅奋力切牛排的动作一顿。 她缓缓抬眼,注视安妮一张一合的嘴唇,有些呆愣:“你说什么?” 安娜接过话头:“小安妮说,你杀的那个杀手的人头值五千万联邦币的赏金,之前你不是跟我说欠债吗?要不把他的头拿去交了换钱?” 哐当。 谢琅手里的刀叉掉到餐盘里。 她抬手抹了一把脸,面无表情: “有没有把尸体从粉末变回人的方法?” 7 第 7 章 世上自然没有这种奇术。 哪怕是科技发展无比先进的未来,也难以让一个人断肢重生,何况是让本已变成飞灰的东西重新恢复原型? 更别提她还把杀手的骨灰给扬了! 就算有这个技术,她要怎么分辨出找到的到底是矿屑还是人体组织化成的灰? 谢琅泄愤似地切下一块牛排送进嘴里,恶狠狠地咬下去。 嗯…… 路易斯家的厨师烹饪技术不错,牛排做得很好吃。 大启律法严禁宰杀牛马,牛肉是很难出现在餐桌上的肉类。 谢琅衣食住行皆有宫中赏赐,蒙皇帝圣眷进宫涮锅子时偶尔能吃上两口。 但也没现在这么大块的。 前段时间不是在啃那什么三明治就是喝营养液,难得吃上一顿好菜,谢琅心里非常满意。 ——如果威兹德姆不站在对面幽幽地盯着她。 智械似乎把她看成了危险分子,她拿起餐刀时落在身上的目光总要更锋利些。 饶是习惯于被人注视的谢琅,在威兹德姆直勾勾看了大半个用餐时间后也有点受不了了。 她丢开用来挖甜品的勺子,往后靠去,像一只懒洋洋瘫开肚皮的大猫,语气却很尖锐: “威兹德姆先生,你到底在看我什么?” “看您的能力波动。” 智械毫无被抓包的自觉,平静地说。 “如果用光的强弱程度来形容一个人的能力情况,那么小姐的是无边黑暗的深海。” 谢琅知道,他口中的小姐并不是在说她,而是在指安妮。 听了这话,安娜也放下餐具,托着脸颊问:“那我呢?小威。” “……” 智械似乎僵了片刻,才说:“安娜小姐,您是一柄火炬。” “哈,也是,毕竟我的能力只有c呢,还是低危的水平。”安娜嘴唇轻撇,耸了耸肩,“根本没有升级的可能了。” 她目光转向坐在客座的谢琅:“那小琅呢?” ……小琅? 安娜,你什么时候给我换的称呼! 谢琅回以瞪视,安娜歪着头看了她两秒,没忍住笑了。 美人笑开如花盛放,谢琅几乎错以为自己嗅到了蔷薇的香气。 安娜说:“这样看起来才像二十岁的女孩子嘛。” 谢琅微微敛目: 什么二十岁,说出来你不信,我已经过了三十生日。 “你平时的样子实在太过严肃,生生把自己带老了好几岁呢,有点年轻人的活力,好吗?” ——三十岁还算什么年轻人,要是她前生早早成婚又生儿育女,她的孩子说不准都快能成亲了! 安妮轻声嘟囔,打散了谢琅的所有奇怪思绪:“就比人大个五岁充什么长辈架子。” 她避开安娜投过来的杀人眼神,接上了之前的话题:“谢小姐的能力波动是什么样的?” “现在只如萤火。”智械说,“但似乎能发出超新星爆发一样的亮光呢。” 晚餐用得实在太晚,谢琅应下安妮明天详谈的请求,跟着家用机器人去客房的路上,耳边还不断重复着威兹德姆这句话。 她苏醒以来,已经知道人类所踏足的土地并不是天圆地方的,而是一颗又一颗在恒星的强大引力场牵引下运转的球状天体。 只是……星星还会爆炸吗? 她现在脚下踩着的这颗也会吗? * 星星不负众望,在她梦里炸了一夜。 被家用机器人尽职尽责叫醒的时候,谢琅总觉得自己飘在云朵上。 她撑着洗漱台凝视这张脸,意外发现神态愈发趋向自己年轻时。 ……也是,毕竟身体里的人换了。 一夜惊醒多次,她眼下的青色比之前还要明显,困倦也难以隐藏。 因此等她走出房间,见到身量拔高到两米五的威兹德姆时,被对方问了一句: “谢小姐,您昨晚逃难去了?” 谢琅被噎得差点左脚绊右脚平地摔。 能不能把这个智械的嘴给缝了? 她用完早餐出门的时间已经接近银青星的中午,照明卫星正高悬在空中,洒下不含半丝温度的光。 银青星靠大气屏障调整近地层气温,今日北半球温度适宜,惠风和畅。 安娜不在宅子里,威兹德姆说她一早就出去了,似乎是参加谁家的草坪婚礼。 “小姐正在书房议事。” 智械带她穿过长长的走廊,谢琅注意到,每一根石柱上都有着眼熟的鹭鸶纹样,像是之前在哪见过。 ……威兹德姆的胸甲上有,还有她房间窗前那个金鸟笼里的雕像,也是鹭鸶。 “您进去后可以挑选些书看看,稍等片刻。” “特别是一些科普读物——您的表现实在像不理解联邦科技的……” 威兹德姆像人一样思索了一会,补充: “原始人。” 谢琅心头一跳,顿了片刻,若无其事道:“我想我只是失忆了。” 她目光扫过走廊墙壁上挂着的肖像画:“毕竟我在飞船上醒来时,一个字都不认识,更别说其他东西。” 智械真情实感地困惑起来:“可我昨日为您做过不止一次全身扫描,并没有什么东西压迫您的脑神经。” 言下之意是,你怎么会失忆呢? 谢琅神情镇定,心下却骇然: ——脑神经又是什么东西? 在人脑袋里吗? 一会就查。 心里这么想着,她很自然地摊开手,说:“我怀疑我是遭遇了什么重大变故。” 智械含糊地“唔”了一声,点点头:“也有可能,这类情况同样会导致失忆。” 他热心提议:“不然我请人来给您做个催眠治疗,看看能否想起来什么事?” 谢琅脚下一顿。 这破地方睡觉都睡不好,还催眠呢? 我看你这个智械浓眉大眼的,就是想害我! 威兹德姆似乎也只是对她这么说一句,很快拉开了书房门,比了一个“请”的手势。 谢琅当先进去。 这间房称为书房似乎太过谦虚,它挑高足有三层,书架一直延伸到穹顶,密密麻麻全数被书填满了。 比得上大启宫中的藏书楼。 安妮正在和谁商量什么,面前的投影是一个虚幻的影子,看身形像是个老年男人。 不好过去打扰,谢琅顺手抽出旁边书架上的一本书,随便翻了两页。 很好,全是蝌蚪一样的文字,看不懂。 她低声问威兹德姆:“有没有给小孩看的那种?” 智械脸上闪过一丝空白,半晌转身去找书了,谢琅看着他的背影,总觉得他有些同手同脚。 奇怪,智械也会像人类一样走成这样吗? * 安妮结束议事时,谢琅已经把威兹德姆拿来的科普读物大致翻了一遍。 先前无暇查阅资料,现在翻多为图案的科普读物也比看文字更方便,托智械的福,她已经基本了解了联邦当前的情况。 联邦立国将近两千年,一向呈五权鼎立之势。 初时,议会主持立法,行政院负责行政,联合法庭执掌司法,又以监察院掌查察之权,研究院主管教育。 这五者上还有个总统,但只是个精神标杆,民众选出来的吉祥物。 近百年来由于虫族入侵,吞吃恒星,监察院日渐式微,军部后来居上,目前呈一家独大之势。 当前的总统是监察院院长。 ……这类科普读物要是能在大启推广就好了。 可她应该……回不去了。 谢琅叹了口气,抬起头来。 安妮正坐在办公桌前,安静地望过来。 安娜不在,她又恢复了一开始见面时的状态,但谢琅此时只觉得她像个大号洋娃娃。 ——路易斯年轻的家主今天穿了一身洛可可风格的裙子。 人类飞离地面、奔向繁星已久,但服饰上并没有多大的变化。 “我家崇尚复古,这条裙子极力还原了古地星时代的风格。” 安妮端起茶杯,示意谢琅在她对面坐下。 动作间,她胸前飞鸟状的蓝宝石吊坠熠熠生辉。 “威兹德姆说你的能力危险程度已经无限靠近‘极危’,这证明你的能力有巨大的潜力。” 谢琅用杯盖轻轻撇掉浮沫:“安妮小姐是说,像昨天那样的升级?” “是啊,联邦目前只有一个人的能力危险程度属于‘极危’。” 安妮抬了下手。 威兹德姆放出光幕,一道熟悉的人影出现在谢琅面前。 和昨日前线报道上所见一模一样的红发碧眼,只是神情要柔软几分。 谢琅不由在心底感慨,这位“联邦之刃”是真好看啊。 “你应该不陌生,他出身首都星的军政世家。第一军团的霍里斯·维利尔斯少将,能力初始等级a级,不过那是八年前的数据了。” 安妮漫不经心地滑动光幕,全方位给谢琅展示了这位少将的身段。 “军部把他藏得很深,应该是当做面对虫母的王牌用的。不过照昨天的最新报道,他既然能驾驶从未在战场上出现过的ix型s级机甲,至少也是个s-。” 她毫不客气地说:“我知道你想跟我谈条件,谢琅。” 谢琅轻轻挑眉:“对,我希望能从您这找到合适的理由离开矿区,住进新的居所,以及能暂时屏蔽生物信息定位的一切手段。” 她用了敬称。 生物信息是唯一威胁到原身的东西,必须想方设法把相关的技术全都屏蔽掉。 “我可以帮你。”谢琅注意到安妮身体微微前倾,手按在桌面上,以一种格外审慎的目光看过来,“但你能够带给我什么呢?” 她重新换回之前的称呼: “我不做亏本的买卖,只有天大的利益才能让我动心。谢小姐如果只是以高危级能力者的身份来说服我,那就无法得到你想要的。” “毕竟,高危级能力持有者虽然少见,但也不是没有,我并不缺人效忠。” 谢琅看着安妮苍白的面容,在她眼下窥到了一抹熟悉的青色,不由一笑: “您睡得好吗,安妮小姐?” 她顿了顿,看见安妮表情逐渐变得紧绷,又问: “准确来说……边缘星域和您地位相似的人,都睡得好吗?” 8 第 8 章 路易斯一族是土生土长的银冕星系人。 在虫族入侵以前,银冕星系才是天河联邦的中心。 这里富有矿产,气候适宜,人口众多,种群繁杂,经济文教发达。联邦五权机构坐落在星系中第二靠近恒星“拉”的行星“盖布”上,经由无数银轨将统治辐射到整个天河系。 但自从远征军探查到一颗矿产资源异常丰富的矮行星时,一切都改变了。 被矿物开采惊醒的虫母“奎特”厉声尖啸,掀起的音浪据说撕碎了半个小行星带,祂的子嗣也从沉眠中苏醒,吃掉了一半恒星。 从那时起,银冕星系剩下的半颗黯淡的恒星被称作“阿图姆”。 ——即将坠落地面的、黄昏的“太阳”。 五权机构留下守军后仓皇搬迁,一直迁到如今中央星系的位置。 那里接近天河系中心,向来靠反引力作用装置阻隔“河心”黑洞的吸力,本来是联邦人绝不会靠近的濒死之地。 但因为银冕星系以及周边星域太过接近虫巢,遭到虫族次声波冲击的可能性也越大,远在几万光年之外的“河心”附近反而不会受到虫族侵袭。 因此,作为联邦新的中心,中央星系逐步建立起来。 远离虫巢的地方自然能拥有良好睡眠,就算现今虫族次声波影响的范围愈发深远,中央星系也仍有用于屏蔽次声波的手段。 但银冕星系没有,或者说,还不够。 这座原本的联邦中心当年一朝成为前线,许多来不及撤离的人猝不及防下就在睡梦中死去了。 那时的虫族次声波足以震碎人的五脏,让人在毫无防备下即刻身死。 也正如此,联邦日后才会研制机甲,用以抵御虫族。 现在,大半的虫族次声波靠无数无人空间站连缀而成的吸音层阻隔在联邦星域外,可银冕星系处在边缘地区,自然还饱受次声波残余影响的困扰。 包括,一系列的睡眠不佳状况。 安妮显然想到这一点,神情锋利起来:“你想说什么?” 谢琅道:“昨晚您不是说难得睡个好觉吗?” 她活动了下手指——这是她张弓搭箭前的习惯。 谢琅在军中时,尤擅骑射。 没有猎物能从她的箭下逃脱。 但箭有时会激怒猎物,因而…… 还需要网。 “显然,我的能力可以让人快速进入睡眠状态,目前看来没有后遗症——除非在睡梦中被人杀死,像昨天来杀我的杀手那样。” “您眼下的青黑要靠化妆掩盖,除了虫族次声波的影响……您本就有失眠的毛病吧?安妮小姐。” 谢琅瞥向一旁掩藏在书堆里的不起眼的药盒:而且是整夜整夜的睡不着。 安妮眉头微蹙。 谢琅心知是戳到了她的要害,却没打算继续往下说,只是微微勾起唇角。 她今日研究过这张脸,发现这个弧度的笑容最为无害。 “我有了解过,ii型智械多用于文书辅助、信息整理工作,能够担任副官或秘书。” 她回忆着昨晚用光脑查到的ii型智械资料,说: “但威兹德姆搭载了医疗系统。” “您的假肢应该安装得不错,坐轮椅也只是为了麻痹对手。” 安妮冷声打断:“所以?” 她稍稍一顿,又说:“别用敬称。” “所以,您……你过于严重的失眠需要一些医疗辅助手段,而你并不想透露出去,只能给智械加装新的模块。” 智械上前一步。 他的眼睛再度由瞳孔开始泛金,这是盛怒下转为战斗模式的标志。谢琅却没有太过在意,继续按照自己的步调说话。 感谢威兹德姆,刚才的科普读物真是帮了她大忙—— “银冕星系人重视传承,走廊里的肖像画却都并非你的长辈。你不常住这里,这处大宅只是你的产业之一。” “因此,短时间的失眠不算什么大事,你可以回盖布后重新调理,有威兹德姆在身边也可以帮忙缓解。” “但你没有想到,会在这拖延这么久。” 安妮招回智械,难得带有几分兴致,问:“安娜居然连她本来该去盖布这事都告诉你了吗?看来你果然很得她喜欢。” “那你知道,我是来做什么的吗?” ……进网了。 但谢琅并不打算说服安妮,能担起一个集团担子的人如同小国的国君,有自己的逻辑和考量。 就像当年她劝圣上暂缓北征那样,她只需要对方能听她说下去、说完话。 她们总能自己想通。 不过,对于安妮,谢琅还得让她提起兴趣,同意她的请求。 “一年前南半球c区天尺树矿区工人叛乱,你为拿回那片矿脉而来。” “——那里,原本是路易斯家的资产。” 安妮轻声笑了。 她眉心的褶皱被笑容抚平,现下对谢琅的态度倒是如昨日晚餐时一模一样:“我愿意听你往下说了,谢。” “你很有趣,我也可以帮你。” 是试探。 安妮需要的是下属,但她寻求合作。 不能一口应下,她还得进一步展示个人能力和合作的价值。 谢琅回以微笑:“当然,在我尚未获得允许前,我会一直呆在这里。” “我也会靠能力帮安妮小姐打通人脉——” “毕竟,图特财团的重心并不在矿业。” 安妮拨了拨缀着蓝水晶的鹭鸶形吊坠,叹道: “是啊,你说得对,我实在没有时间耗下去了。” “他们只认为我是路易斯家的丧家犬,还在艰难守着祖辈的矿产呢。” “毕竟,在他们眼中,我掌握的是路易斯矿区,而非它背后的矿业集团。” 她站起身,朝谢琅伸出手来,真心实意道: “重新自我介绍一下吧,我是安妮·路易斯·图特。” “合作愉快。” * “第一军团不需要合作。” 红发男人神色平静,完全无视了全息投影中男人的暴跳如雷。 “霍里斯·维利尔斯!你不要认为泽维克上将病休以后你就能完全掌握第一军团!” 男人气急败坏地指着他,脸上的肥肉因愤怒而挤成一团。 “如果不是这张脸,你怎么当军方宣传代表,怎么能被吹捧成‘联邦之刃’!” 霍里斯一派云淡风轻:“利维中将,如果你愿意,我会向军部提交申请,推荐你去拍下一季度的征兵宣传广告。” 利维一噎,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舌头:“我在说这个吗?我是说第一军团和巡防军的联合军演!” “我说过了,第一军团不接受合作。”霍里斯八风不动,“包括与巡防军的联合军演。” “这可是主席下的令!” “……” 霍里斯垂下眼。 他的眼型狭长,垂眼时看不清神色,又敛去眼中冷光,看着一副很好说话的温柔样貌。 和他没有太多接触的利维自然也如此认为,甚至以为他在示弱: “啧啧,不提主席你就不答应是吧?” 年轻的少将没有理会巡防军第二负责人的话,只是若有所思地翻过一页纸。 那上面的文字沾了水,因为用的不是防水油墨,已经洇染成一片,看不清字迹了。 纸页边缘发皱,像是被谁用力捏过。 如果霍里斯的副官在场,便会发现上司已经处在发怒的边缘。 少将洁身自好,没有不良习惯,生气时只会和不太重要的纸质文件较劲,在消气后再让他重新印一份。 利维还在喋喋不休谈着联合军演事项,灌进耳朵里的全是第一军团出力,巡防军占便宜大口吃肉喝汤。 ……甚至都不愿意稍稍敷衍一下他。 霍里斯忍无可忍重新抬眼,语气转冷: “中将是听不懂人话么?” “第一军团不接受与巡防军的联合军演。” 他讥嘲道: “如果实在想同我等并肩作战,利维中将不如说服你们上将,把星舰开到前线来?” 投影嗖一下断线了。 霍里斯一把丢开巡防军的联络信物,自言自语道: “早跟泽维克说了,和巡防军的蠢货们交流应该算工伤。” * 若说天河联邦是幽深的汪洋,那么军部便是其中最为波涛汹涌的海域。 巡防军则是最混乱的一股洋流。 负责人贝尔芬格上将人如其名,怠惰惫懒,一心研究不入流的发明,已经七八年没在军部联席会议上出现过。 至于利维……他父母当年起名时,怎么没让他叫利维坦呢? 霍里斯两年前被军部主席抽调到总部处理日常事务,半年里收到八百封投诉信,三分之二是利维发的。 理由多半是谁谁谁趾高气昂、谁谁谁不尊重同僚……受害人是谁呢,是他自己。 开始霍里斯查过,一切子虚乌有。 后来聚会时听其他军官提到利维有极强的嫉妒心,他又委婉提议让利维去看看医生。 太过嫉妒是病,真得治的。 但利维亳不领情,照样一天三封投诉信扔上投诉平台。 痛恨这种给同事增加工作量的人。 霍里斯知道自己马上就要作为利维最新的投诉素材被塞进军部投诉平台里,索性也给他记了一笔,预备送到监察院去。 此时虫族正处于蛰伏阶段,难以寻觅行踪,他获得了一点短暂的假期。 前线联邦军很难有回家度假的机会,他们第一军团的上将也是因伤痛缠身回中央星系治疗。 但在休战期间,他们可以联系家人。 霍里斯也不例外。 不过比起这个,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询问远在几万光年外的双亲: “我听说五权机构中有人背叛联邦,目前已在狱中自杀,这是真的吗?” 9 第 9 章 他得到了十分确切的答案——是的。 正在巡回演讲的大法官风拂露女士拨冗回复: “监察院三个月前收到的联合调查申请,大致内容如下:两位研究院高层人员背叛联邦,向虫母传递情报。军部主席柯卡塔下令抓捕,目前已将两名嫌疑人关入监狱舱,特请监察院参与调查。” “这两人现在已经死了,据说是自杀。” 霍里斯神色稍沉。 监狱舱为研究院特制,被关进去的囚犯均会丧失行动能力,怎么可能出现自杀的情况? 他追问:“这两个人是谁,监狱舱怎么会出这么大纰漏?” “柯卡塔没有公布嫌疑人的信息。” “但据我和你父亲了解,嫌疑人之一是联邦研究院首席研究员,15-iii菲克达。众所周知,他曾主持过监狱舱改造项目。” 与其他政府机构不同,研究院以科研成果划分成员。主管研究院的首席研究员共有七位,为终身制,且都有各自固定的代号。 这位菲克达是联邦建立以来的第十五任。 风拂露没有点出这个研究员的真名,霍里斯却清楚明白知道母亲说的是谁—— 这怎么可能?! 他猛地看向手边已经完全看不清字迹的纸页。 这是菲克达寄来的,收信人并不是他。之所以在霍里斯手上,是因为信寄到第一军团时,他的父亲已经离开。 清楚父亲无暇收信,霍里斯在征得父亲同意后拆了信封,打算看完再告诉他信件内容。 然而信上做了保密措施,霍里斯看完以后完全无法说出信中所写。 他试图拍给父亲看,没想到信纸变得湿淋淋的,什么都看不清。 霍里斯只能作罢。 他模糊察觉到,信件内容需要告诉指定的人,但他不知道是谁。 不是他的父母,也不是他所接触到的军部高层。 而且……如果菲克达真的勾连虫母,那他怎么会寄出这封信? “那另一个嫌疑人,难道是……” “是的,小乖,应该是15-v阿利奥斯……说实话,我不太相信。” 或许是认为文字消息不太方便,风拂露发来了一个视讯请求。 霍里斯打开屏蔽器,快步拐进休息室。 全息投影弹出,女人沉静秀美的面容出现在霍里斯面前。 “小乖。” 她头顶雪白的尖耳轻轻颤动。 霍里斯有些讶异:“妈妈,我爸没跟着您一起去吗?” “军部紧急会议,他赶回首都星了。”风拂露不甚在意,“只有耳朵,没有尾巴,我也只剩最后一场讲座,没有太大问题。” 除去人类,天河联邦还有半兽人、硅基人和绿藤人。 其中硅基人无性繁殖,半兽人和绿藤人则都有“信期”。 因为拥有部分兽类血脉,在信期时,半兽人会不自觉显露兽类特征——比如风拂露头顶的白色狐狸耳朵。 霍里斯微微皱眉:“我没听说有什么紧急会议。” “大后方的军备战略会议,你们上将都回去疗养了,肯定叫他这个离得近的开。” “开屏蔽器了吗?” 霍里斯点头。 “长话短说,监察院的人说这事虽然是联合调查,但军部并不让他们直接接触两位首席研究员。” 风拂露凑近了,低声问。 “小乖,你在你……他们家住过三四年,你认为,他们会是那样的人吗?” * “我没有想过……你竟是这样的人!” 男声满怀哀恸,声嘶力竭。 谢琅正专心致志地翻阅关于能力研究的论文,不提防被戏剧骤然拔高的声音吓了一跳。 智械怎么还爱看这个? “是舞台剧,谢小姐。” “那你就不能放小声点吗!” 谢琅在路易斯主宅住下已有三天。 威兹德姆出面替她处理了矿区的事,按她的要求将探测型外骨骼交给了扎克,又请拉蒂玛帮她收拾了行李。 拉蒂玛问她:“谢,你是找到新工作了吗?” 和安妮达成合作意向似乎也算? 谢琅含糊回:“算是吧。” “扎克大哥托我问你,什么时候能教他们认字。” ……扎克就不能自己问吗? 谢琅回:“等我安顿下来再说,他想找别人也行。” “还有,他说谢谢你。” 难怪不自己找她,这是别扭上了。 谢琅飞快回道:“没事,我也要感谢他。” 在失去五千万的赏金后,感谢扎克还愿意让她赚这一笔家教钱! 威兹德姆放的舞台剧已经进行到尾声。 双胞胎姐妹今天结伴参加商业酒会,没有带他。可怜的智械捧着一个小小的屏幕坐在地毯上,背影看起来尤其孤独。 谢琅忍不住道:“威兹德姆,我没有独占沙发,你就不能变矮一点,坐沙发上?” 坐着都足有两米高的智械闷声答:“不。” 谢琅:“……” 我一个古代人不懂你们智械。 安妮这两天比较忙,暂时没时间让谢琅试验她的能力。 威兹德姆本来坚决反对安妮亲身尝试,后来以发现她愈发睡不着而罢休。 他只好给谢琅带点动物来实验,她房间金鸟笼里的鹭鸶雕像都因此撤走,换成了一只货真价实的鹩哥,每天早上叫得她头疼欲裂。 但或许是她的能力等级太低,也可能是对动物没用——没有动物在她手底下睡着,反而是兴致盎然来凑热闹的安娜睡熟了。 威兹德姆总结出来,在她能力未进入异常波动期时,能影响的范围是以她为圆心的半径二十米的圆——因为就在楼上、直线距离正好二十米远的安妮也睡着了。 安妮不打算找人来当小白鼠,威兹德姆也不能承担这个责任,于是在安妮和安娜出门的时候,谢琅通常会在智械的陪伴……不,监视下,在安妮的书房里看书。 三天内她翻阅了大量书籍,又查找了无数电子文献,确定古地星文明中并没有一个名叫“大启”的朝代,她的来处与天河联邦或许并不在同一时空。 期间,威兹德姆还告诉她—— “小姐让我查询中央星系那边谢姓人士的资料。” “她没有允许我提取你的生物信息,所以并不能准确定位你的身份。” “但是,我发现,有五个人的资料是缺失的。” 谢琅问:“资料是指?” “联邦身份信息管理局中存有绝大多数公民的生物信息和身份信息,我说的资料是明面上可查询到的姓名、出生年月以及学历。更详细的资料需要更高级别的权限才可以查询。” “但有五个人不一样,有三个只有名字,剩下两个只有年龄。” 谢琅被绕得一头雾水:“没有名字你怎么知道姓谢?” “因为身份编码。”威兹德姆看在她“失忆”的份上,详细解释,“每一个姓氏的编码都独一无二,身份id里包含姓氏编码。” 智械将印出来的纸质文件递给她:“另一份在小姐那里。” 现在文件就躺在她手边。 谢琅收起光脑,凝视着上面的寥寥几行字,真正让她在意的是如下两条: 【4.除年龄外其他资料未知,有资料抽调痕迹。年龄:34。】 【5.除年龄外其他资料未知,有资料抽调痕迹。年龄:16。】 最初看到年龄16的这一条,谢琅便觉得心惊肉跳—— 这和原身的年龄实在太过相近,而威兹德姆还提到,身份资料一旦从身份信息管理局抽调走,生死以外的所有记录都会就此终止。 资料抽调的时间智械没有权限查询,但什么人的身份资料会被抽走? 只有五权机构的核心人员。 谢琅不由想起被她连着杀手尸体一起粉碎的纸页—— 身份那一栏七个黑框,只有末尾的“研究员”三个字看得分明。 有研究员职位的集团公司很多,可放在联邦五权机构里,这意味着隶属联邦研究院。 当时谢琅还在想杀手口中的“科研院”是什么,在了解联邦权力架构乃至拿到这份档案以后,她才意识到是指研究院。 联邦所在的天河系直径约有二十万光年,天才多如漫天繁星。 就算研究院只选取天才中的天才,麾下也有数万研究员。 这数万人里,能被调走身份信息的,只有真正为联邦科技发展掌舵的、金字塔尖的二十人—— 七位首席研究员,十三位次席研究员。 原身会是这二十人中的一位吗? 她身上的债务又是怎么回事? 越是深想,谢琅越觉得自己像是被包裹在重重蛛丝下的飞虫,无法动弹。 她掐了自己一把,强迫自己静下心来,重读一遍威兹德姆弄来的文件。 ……等等。 谢琅注意到,这五条简短的身份信息,有四条都是深黑的墨色,只有第四条字迹颜色稍浅,笔画似乎也更细一些。 不太对劲。 她指给威兹德姆看:“这里印出来的样子怎么和其他几条不一样?” 智械接过纸张。 那纸页躺在他手心里,显得格外娇小。 谢琅忍不住说:“还好你不是人。” 威兹德姆疑惑转头:“什么?” “你的发声装置在后颈,说话时不呼出气流,文件不会被你吹走。” 谢琅对威兹德姆实在满意:没有呼吸声,能飞这点可以算会轻功,脑子好使,忠心耿耿—— 多合适的影卫人选! 唉,智械带不回去,她也回不去。 谢琅再次叹气。 威兹德姆不知道她想到了什么,但总觉得凉飕飕的:“……” 他疑惑地调了室内气温出来看,明明正合适。 谢小姐那么小一个,总不至于跑到他头顶吹气。 头顶? 智械警觉抬头。 ……天窗开了。 威兹德姆干脆利落缩了身量,直接起身。 谢琅抬头看他,有些迷惑:“你不能直接扫描吗?” “分析目标:单页文件上五条身份信息。” “分析中,预计两秒后完成。” “结果:第四条存在异常。” “推论:第四条为#ff0000,其余四条为#000000。” 智械一面说,一面暗暗往上一指。 谢琅没听懂:“什么意思?” 她这么说着,放下手上的书,仰起头伸了一个懒腰。 一线光斜斜地照在上层的书架上。 书房顶的天窗开了? 安妮似乎提过书房自带一套空气内循环系统,不用开窗。而且天窗是单向玻璃,只能从里往外看。 她不动声色地收回动作,朝威兹德姆微不可查地点了下头。 智械会意,接着往下说: “解释:第四条为红色字体,其余四条为黑色字体。” 谢琅看着威兹德姆变为灿金的机械眼,隐隐能察觉到,无数透明的数据细丝正悄无声息地从他体内生长出来,逐渐向四面八方蔓延。 尽管如此,他语速依然不徐不疾: “我的疏忽,印文件时未使用彩色油墨。” 威兹德姆将原件投影出来,谢琅定睛一看: 第四条的确是红色。 殷红的字迹如血一般在光幕上流淌,一阵难言的哀恸迅速在她心口沸腾,如火山熔岩一般流过全身。 只有一部分从眼眶中漫出,滑落脸颊。 明明在警惕可能潜藏在暗中的人,谢琅却后知后觉发现,自己转瞬之间,竟已泪流满面。 10 第 10 章 威兹德姆一滞: 数据细丝正在源源不断带回周边的讯息,可是,空气里好像没有催泪的成分? 谢小姐为什么哭了? 谢琅飞快地擦了下眼泪,想问智械红色字体代表什么。谁知她刚有动作,身后便刮来一道略带腥气的风。 “躲开!” 不用威兹德姆出声提醒,谢琅也已察觉问题。 杀意太明显了—— 就算潜藏在风里也完全无法掩盖。 担心那腥风中有毒,她闭了气,朝一旁侧身躲闪,同时使用能力。 身后传来人体落地的沉重声响,可本应该被她躲开的杀人器具却转了向,仍然朝她后颈扑来! 见鬼,人都倒地了还能飞? 换句话说,就算带追踪也不至于空中直接转向吧? 除了威兹德姆给她找出来的热武器图谱,她难道还得恶补星际时代的冷兵器不成? 情急之下,谢琅朝前一扑,连着身前的小几一同翻倒在地,又迅速滚到一侧,顺手提起桌脚,挡在自己身前。 嗤的一声响,这张桌板厚实的小几被根形似钢针的东西穿过,闪烁着不详暗芒的针尖险些戳到她眼前。 谢琅不由得把桌子往前送了送,冷汗直冒: 这么长的一根针……怎么杀手都爱背后偷袭? 她当年和草原人互相试探的时候也只是往对手大营里塞探子! “啊啊啊啊啊——” 一声凄厉的惨叫打断了她的思绪,谢琅丢开桌子,撑起身来。 率先映入她眼帘的,是一个被数据细丝捆成粽子的、焦糊的、不太看得出人形的东西。 谢琅:“……” 她默默看向威兹德姆,悄悄后退一步。 威兹德姆恍若未觉,灿金的眼睛眯起来,朝她微笑: “现在能够确认,在遭受七十伏的电流击打下,被谢小姐能力强制入睡的人可以苏醒。” 谢琅:“……啊?” 她看了一眼那个仍然看不出是什么的东西,神情变得难以言喻:“你管这叫苏醒?” 这真的不是被劈熟了吗? “抱歉,数据细丝尚未完全回收,不小心看到了谢小姐的想法。” 智械轻描淡写:“劈熟没关系,按联邦律法,未经主人同意入室遭受攻击致死是自找的。” “更何况他是硅基人,七十伏的电压不算什么,糊了最多改变下相貌。” “谢小姐放心,刚才发生的一切都已录像。” 谢琅:“那好。” 她只担心智械杀了人会不会影响在场的她。 “不对!”想到什么,谢琅差点跳起来,“这人身上有没有什么东西?你把他电成这样找不到线索怎么办?” 威兹德姆:“……” 智械再一次为自家小姐合作对象的缺乏常识感到头痛:“我电他之前扫描过,他随身物品里没有会被电击破坏的东西,除了衣服。” 谢琅问:“你认为会是冲我来的吗?” 她看了一眼计时器——离安娜安妮回来,大约还有两个天河时。 “不像,既然前一个要杀你的人都在阿特洛波斯的杀手排行榜前十,那之后只会再往前。” 威兹德姆微微闭目,再睁开时,已有一只眼睛变回碧绿。 “而且他身上有种熟悉的恶心气息,大概是朝小姐来的吧。” 原来如此。 当这个合作伙伴还得被试身手和反应速度。 还是她此时身份不明,又有求于人,才会被接二连三试探。 虽说如此,谢琅却不算生气。 聪明的合作伙伴总比蠢人强。 活动了下手腕,她沉下心来感受被电击的倒霉蛋的状态,半晌说:“好像又睡了,但不太安稳。” 她是故意这么说的。 谢琅现在能模糊感觉经由她能力进入睡眠的人的状态,不过离远了不太明显。 眼前这玩意正在随着他们的对话而颤抖,被电前可没这反应。 “是让他就这么睡,一会再处理,还是什么?” 威兹德姆自然地接过话茬,沉吟道:“不然换个电压再电一下?总得弄明白什么状态下人不会受到你的能力影响。” “硅基人不会被电死的,我们可以慢慢来。” 谢琅看见数据细丝团轻微地动了一下,忍笑道:“可以。” 她大胆地说:“不如先从一万伏特开始?换个地方,我们和他隔着防电击的材料试。” “不、不行!” 被包在数据细丝里的硅基人惊恐之下一跃而起,大叫道。 他对上谢琅似笑非笑的一张脸,这才发现自己装晕暴露了,正想缩回去,却已经被数据细丝化作的绳索牢牢捆住四肢,吊在半空。 智械的目光毫无温度: “私闯民宅不是好的行为。” “你说是吗,先生。” * 半个天河时后。 反复入睡又反复被电醒的硅基人抽噎着交代: 他是莱尔矿业派来的,本来想偷商业机密,看威兹德姆在不好下手,又以为智械旁边的人是安妮,脑子一热就动手了。 谢琅叹气:“果然。” 她不认为这硅基人是临时起意想杀人,但暂时也没多的证据佐证想法。 看威兹德姆准备把人拖下去关着,谢琅指了指还插在小几上的针:“总得给我些补偿吧,我可是帮安妮挡了灾,还抓了莱尔矿业的把柄。” “她和安娜不是一直想要回天尺树矿区吗?” 路易斯家从银青星南半球的天尺树矿区发家,在三十年前将矿业版图扩张到北半球。 但在安娜安妮三岁那年,由于莱尔矿业做局,时任路易斯家主因投资失误导致资金链断裂,大半身家付诸东流。 他本人急病去世,剩余的资产被族中其余人瓜分,只给他的妻女留下一座濒临破产的矿脉。 那时没人认为这座矿脉能起死回生,安娜安妮的母亲匆匆将它关闭,便带着两个女儿回到盖布星。 “现在它在我的手上发扬光大了。”安妮告诉谢琅这段往事时,面上噙着一丝笑,“谁能想到枯竭的矿藏底下还能有更大的一座矿脉?” 那时距离安妮被迫离开银青星已有十八年。与姐姐安娜不同,她自幼展现了惊人的商业天赋,被外祖父看中定为继承人,改姓图特。 图特财团是银冕星系最大财团,但并不涉及矿业。当年安妮的父母结婚,也有联姻的考量。 “银青星还是太边远,我那几个叔伯嫉妒心重,并不相信我父亲娶了图特家的女儿。”安妮说,“我母亲热爱音乐,对投资一窍不通,不然当时也不会只拿到破产矿脉。” “我之前收拾了那帮人,又以图特家的名义投资,建立了图安矿业集团。有许多矿主带矿申请加入,算是集团的小高层。莱尔矿业的人应该也是这么想我的。” 谢琅笑:“那看来你和负责管理这边集团的人说好了,让他有意透露出去,你打算脱离图安矿业单干?” 在矿区探测绿晶的半个来月,谢琅听扎克提过,路易斯矿区的矿主有离开图安集团发展的打算。 “是啊,不这么做,莱尔矿业的老不死就不会考虑把我吞掉。” 当时,两人都没想到莱尔矿业的试探这么快—— 快到刚聊完没两天,就给她们送了个杀人未遂的家伙。 * 威兹德姆将人扔到地下室又回来,只花了五分钟。 他匆匆回到书房,看见谢琅正盘着腿,坐在地毯上,捧着一本书在看。 端详了谢琅一会,确认她脸上没有任何悲伤的迹象,智械发问: “谢小姐,刚才你为什么会哭?” 谢琅随口用昨天看到的东西敷衍:“我泪失禁体质。” 威兹德姆:“所以书拿倒了?” 谢琅:“……” 她索性把书扔开,问:“为什么那一条身份信息是红色字体?” “解释:此人已死。” 方才那种哀恸的情绪又随着智械这话浮上来,谢琅眨了眨眼,忍住泪意。 这个人或许和原身有什么联系,但不好查。 她暂时不打算透露,认真看向威兹德姆,迅速转移话题:“你说,为什么莱尔矿业会让人来杀安妮?” 从威兹德姆发现天窗开启,到硅基人扔出凶器,时间其实很短。 若按他说的是想偷商业机密,根本不会一下来就直接动手。 “那根针上是什么?” “分析:针状威格尔尼卡金属制品,涂抹有23号精神毒素,可令人短时间内发疯,继而死亡。” 谢琅为之咋舌:“好毒。” 她看看时间:“你通知安妮了吗?” “小姐正在回来的路上。”威兹德姆说,“按小姐要求,在她回来之前,我会先替谢小姐植入基因链,方便日后谢小姐的出行。” 智械打开自己的胸腔,从其中取出一个玻璃小瓶。 蓝色透明溶液里,两条形似游蛇的东西,正安定地保持着双螺旋状。 “这就是基因链?” 谢琅接过小瓶,仔细端详。 “是的,将之植入左手腕,会阻隔一切生物信息定位手段。”威兹德姆说,“但需每三个月需要更换一次。” 他变戏法似地拉出一个行李箱,将其中摆满的玻璃小瓶展示给谢琅看:“您是值得信任的合作对象——这是小姐为您准备的全部基因链。” 谢琅轻轻挑眉。 又用回敬称了,看来威兹德姆也开始对她表示认可。 她微微颔首:“还有什么吗?” 按照先前和安妮商议的情况,估计还有…… “同时,小姐也为您准备了新的身份信息以及居住场所。在您完全掌握能力后,您可以用睡眠治疗师谢丹的身份,入住北半球a区图特绿洲阿尔法街道30号,并开设睡眠治疗馆。” 啊,不愧是图特财团的掌舵人,真是慷慨。 这一箱基因链起码值八千万联邦币,再加上新的身份信息和房子,恐怕有上亿之数。 就是和谢琅的欠债还差得远。 这事威兹德姆有帮忙查,只是目前还没有头绪。智械能确定的是原身的光脑通讯记录全部被删,甚至找不到半点数据遗留痕迹。 “届时,小姐会以客人的身份到您那,您需要表现得和小姐逐渐熟识,以便她能带您到更高的圈子。” 拓展人脉,好啊。 前生她不并不热衷于人情往来,是因本就出身世族,又身居高位。上赶着想要和她扯上关系的人如过江之鲫,拦张破网都能网到一大群。 但现在原身的身份就是个定时炸弹,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引爆,能认识多点人,可以增添她保命的筹码。 谢琅瞬间决定和安妮安娜保持长久友谊。 威兹德姆欲言又止:“您需要改变样貌,我也为您准备了相关用品,包括……” 谢琅不太在意地点头,直接朝智械伸出左手: “请吧,先植入基因链再说。” * 十天河日后,图特绿洲阿尔法街道。 这里靠近联邦第三军团驻军营地,时常有人趁假期出来逛街。 此时正是假日,街道上人头攒动。 一个穿着长裙的女孩拎着一袋面包在人流中艰难穿行,不提防和人撞了个满怀。 她差点摔倒在地,却被身侧的人轻轻扶了一把。 “没事吧,小姐?” 扶住她的人声音很是中性,女孩看向声音来源,不由一呆。 ——这不是朋友前两天跟她提过的、新搬来街上住的那位睡眠治疗师先生吗? 友人形容说他温文尔雅、风度翩翩,她还以为是假话,没想到是真的。 哎呀,他还对她笑了。 女孩飞快道谢,红着脸跑开。 虚假的睡眠治疗师先生、真实的谢琅女士:“……” 她看着女孩远去的背影,心中滴血: 这已经是这几天里的第三回了。 难怪威兹德姆当时欲言又止…… 安妮给准备的新身份怎么就是个男的啊! 11 第 11 章 “身份信息不是我准备的。” 睡眠治疗馆开业的第九天,“经人介绍过来”的安妮矢口否认。 拉着她一起来的三四个贵妇人此时都已在睡眠舱里安稳入睡,只剩她和谢琅坐着喝果汁谈事。 “你这么打扮也挺好看。” 谢琅面无表情接话:“是,就是矮了点。” 威兹德姆有尽力帮谢琅增加身高,但忙活半天只垫到一米八,比她前世高五厘米。 ——再垫高一点,她就走不了路了。 她接过安妮的光脑副屏,一边翻一边问:“所以到底是谁出的破主意?” “安娜说要杀你的人肯定是找女人,不会找这么高的男人。” 谢琅咬牙切齿:“我谢谢她,这几天好几个人明里暗里问我要不要跟她们。” “扑哧。”安妮一下没憋住,笑出了声。 她在谢琅杀人的目光中闭上嘴,闷笑半晌又张口:“想好了吗,这身份打算用来陪我还是陪安娜?” 谢琅自暴自弃:“你才来几天?” “一见钟情啊。” “我怕威兹德姆开机甲轰我。” “事成以后给你换谢丹远房亲戚谢琅的身份接手这里。” “成交。” 安妮要对付的莱尔矿业男性抱团严重,高层只把女人当做玩物。 比起女性,他们更容易对男性伸出橄榄枝,包括打算收买来对付竞争对手的小角色。 让谢丹这一身份出现在安妮身边,再浅浅透露出他爱财的本性,莱尔矿业的人有百分之九十的可能上钩。 “就这样吧。”安妮打了个哈欠,“让我睡两小时,然后在那几个人面前演出戏。” “你对她们用能力了吗?” 谢琅摇头:“只弄了上衣,效果肯定没有全身睡衣好。不过搭配睡眠舱,也还行吧。” 在威兹德姆的魔鬼训练下,谢琅目前可以自由选择衣物变成睡衣——仅限穿在最外层的衣服。 单变上衣或者只变裤子都行。 可惜f级的等级还是太低,影响能力的持续时间。不解除能力的情况下,她只能让人陷入熟睡十分钟,搭配睡眠舱来使用才可以延长到三天河时。 之前反杀杀手的半天河时的熟睡完全是能力失控下的意外。 安妮试图帮她提升能力等级,可按流传的说法,一个能力危险程度处在高危及以上的人,想要让能力升级,要么去前线杀虫,要么弄死比自己等级高的能力者。 在这方面,拥有c级植物催生能力的安娜比安妮有发言权。 “我研究过阿特洛波斯杀手的能力等级。”美人托着高脚杯,杯中深红的酒液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摇晃,“像来杀你的赤刃,最开始登上杀手排行榜末尾时,能力等级只有b。” 懂了,他杀人杀多了,升到了a。 她哪有这条件。 再说,杀人容易抛尸难,联邦科技发展之深,足以通过一点碎末找到死者的信息。 赤刃虽然被他自己带的激光烧成了灰,可那灰还有可能被人带出去,要是不小心被带到检测仪器上就完了。 就算杀他不会被流放,但安妮总得解释为什么杀手会潜入她的矿区,谢琅这个杀了人的也得说清楚为什么她一个f级能干掉a级能力者。 最后这事由威兹德姆处理,智械秘密去了一趟矿区,上上下下清了一遍当时的现场。 “可惜你的能力现在无法作用于你本身。”躺进睡眠舱前,安妮遗憾说。 谢琅想起自己掩在男性伪装下的黑眼圈: “别逼我骂你。” 人睡不好不就想发疯骂人吗。 她给安妮合上舱盖,走到窗边,凝眸思索。 这些时日,谢琅白天开店,晚上研究原身的光脑,愈发觉得欠债一事有鬼。 大启尚有官商放贷收利钱,每岁均有交纳之数。按她书中所观,联邦还款均以月计,每一月都有需归还的金额。 但她以原身的身份活下来已近两月,却没有任何人催她还钱。 这千亿的债务不是虚指,而是实打实的一千亿联邦币,数目足够支撑她买下一个小恒星系,再躺在绿晶堆上数钱玩。 虽说一千亿相较联邦每年征收税款来说不算什么,但也是很大一笔钱,足够收债的捧着她,求她还款。 原身从中央星系来,哪家债主这么心大,会放一个欠这么多钱的人大摇大摆跑到联邦边缘? ……除非这债务根本就是子虚乌有,或者是什么人想要掌握原身行踪扯的谎。 安妮说,欠债超过五百万联邦币,债主可以申请调取欠债人生物信息,用以定位。 谢琅心下冷笑。 不知道债主发现,没办法定位她的所在,会不会气得跳脚? 毕竟,她在几日前去了一趟盖布星,定位应该已经消失在这颗比银青星繁华数倍的行星上了。 * “赤刃死了。” 跪坐在神龛前的女人闻言,轻抬了下眼皮。 来人声音沙哑:“樱小姐,您和令兄有兴趣接手他拿下的大单吗?” “您竟然知道我的真名,可真让人意外。” 她声音极其悦耳,像潺潺流淌的溪水跌落山涧。 “什么样的任务目标,才需要我和兄长一起出手?” 她最后虔诚拜了一拜,才从容起身,朝来客比了比手。 衣袖上的暗绣被烛火的光芒映亮—— 那是一大团盛放的樱花。 来人不由警惕地退后几步。 女人笑意温柔:“先生,别怕。” “我今日并没有带袖袋呢。” 她抬起手,指甲上涂着淡粉的甲油,鲜妍的颜色衬得她十指愈发纤细。 这是一双该用来插花的手。 但男人知道,这双手早已沾满鲜血。 他无意识吞了口唾沫:“五千万的大单在最容易潜入的银青星,赤刃却莫名其妙丢了命。” “唔?”女人浅浅发出了一个疑惑的音节。 “他被杀了吗?有点意思。” “您笃定我会说服兄长一起接下这个单子……莫非,这不是无趣的草木,而是一枝花?” “若真如此……我很乐意帮忙修剪。” 来人稍稍松了口气,将悬赏令递给她: “目标前日移动至银冕星系盖布星,位置暂时停留在那。” “多谢。” “花道家”,阿特洛波斯杀手排行榜上第六名。 她热衷修剪“鲜花”,并按自己的审美打扮她们。 既然她愿意接下单子,那么,“剑术家”肯定也会接手…… 男人这么想着,忽然觉得视野飞速变低。 “砰。” 随着这一声响,他看见了花道家赤/裸的脚。 骨碌碌。 视野再次旋转,他瞧见一具轰然倒下的、失去头颅的躯体。 什么…… 宽大的衣摆自他渐暗的视线里远去,如同一只翩跹的、代表死亡的蝴蝶。 在生命的尽头,他听见花道家略带厌恶的声音: “真讨厌啊,竟敢直呼我的真名……” “杂草就是杂草。” 她望向早已站在和室外的长发男子,奔过去抱住他的胳膊,语气雀跃: “愿意陪我去盖布星一趟吗?兄长。” “我想为这束花……” “好好修剪枝条。” * “阿——嚏!” 送安妮一行人离开时,谢琅狠狠打了个喷嚏。 她从胸前衣袋里取出手帕擦脸:奇怪,我没风寒啊? 贵妇们七嘴八舌地说:“要注意身体啊,谢治疗师。” “就是,我们过两天还要来的。” “谢小哥,今晚不如去我家吃顿饭?” “不行哦。”安妮笑着,握住谢琅的手,“阿丹已经答应和我共进晚餐了。” 谢琅:“……”阿丹? 不是说过两天再开始吗? 怎么现在就来? 谢琅想出声问,但她现在是谢丹,又有其他人在,不得不保持微笑。 贵妇们互相对视一眼,面色遗憾:“安妮小姐才刚来就出手了吗?” “那祝你们今晚生活愉快。” “二位之后见。” 安妮自然地和她十指相扣:“走吧。” 她亲昵唤着: “去我家用晚餐,阿丹。” 守在门外准备上前推轮椅的威兹德姆投来一个眼刀,声音却通过伪装成耳钉的数据细丝,让谢琅听见了他想说的: “右上方,莱尔矿业的人。” 谢琅还没想到要怎么做,便被安妮扯住衣袖,又被威兹德姆隔空推了一把。 她被迫弯下身保持平衡,避免摔进轮椅和安妮滚成一团,眼前却对上安妮骤然放大的脸。 脸被安妮捧住,谢琅用气声问: “非得这样?” 她们脸中间还隔着极其可观的距离,但从莱尔矿业派来的人的角度看,应该是安妮拉住“谢丹”,两人亲了很长一段时间。 安妮同样用气声答:“莱尔矿业那帮狗东西,总觉得女人碰上男人就会失智,乖乖将自己的一切拱手让人。” “我这不就在和你演吗?” “……” 您演得倒挺开心,我是快要被威兹德姆刀了。 “威兹能理解的,我回去会哄他。” 是的……安妮并不信任异性。 她为自己选定的未来伴侣是智械,为此给威兹德姆加装了不少模块,让他更加像人。 谢琅反正觉得他挺像的,毕竟智械可不会嫉妒。 要是威兹德姆的目光能让人燃烧起来,她现在应当已经烧成火人。 好半晌安妮的手才从她脸上离开,路易斯的家主亲切询问: “愿意同我共进晚餐吗?谢先生。” 谢琅轻托起她的右手,装作已经亲吻上去的样子,又抬起头,回道: “敢不从命。” 12 第 12 章 装有录像和照片的芯片很快被送到北半球b区的莱尔矿业分部。 “睡眠治疗师?” 这是近年来联邦边缘星域出现的新兴职业,利用睡眠舱和催眠技术助人入睡。 有效果,但不多。 坐在办公桌后翻看录像的中年男人对此嗤之以鼻:“骗人的玩意,虫族没死绝谁能睡得好?” “查,看他为什么能讨路易斯家那疯女人的喜欢。” 男人咬牙切齿。 助理委婉道:“路易斯女士也去了他的治疗馆。” 男人一瞬错愕,当即大骂:“蠢货!不是说那女人今天才去吗?弄清楚她因为什么去的,谢丹的底细也查清楚!” 助理讪讪点头,转身出门。 男人犹不解气,恨恨踹了桌子一脚。 前些日子派去路易斯主宅的人没有回来,他料想人应该是折了。 折了就折了,反正那硅基人不了解什么具体的事,也没胆子供出他们。 关键还是解决掉安妮·路易斯。 偏偏她是一头成年不久的母狼,凶悍且独。身边只有智械陪伴,唯一的姐姐又刚去盖布星,还不能像拿捏她父亲那样对付她。 真要从她身边的人下手,这个刚冒出来的谢丹,还影响不到她什么。 不过…… “若能为我所用……” 戴里克·莱尔没有深思下去。 多想无益,等查清底细,再考虑下一步。 也不能太慢,按那位的说法……他一定要趁早把路易斯矿区拿到手! * “莱尔矿业想要路易斯矿区?” 餐后甜点时间,谢琅听完安妮所说,神情微讶。 来窃取商业机密的硅基人目前还在地下室,威兹德姆一日给他送两回餐。 他信誓旦旦说莱尔矿业的主事人戴里克·莱尔想要的,是银青星北极点的矿产开发权,让他来正是为了偷取路易斯矿区的标书。 “开发由第三军团提供设备,算和军方合作。拿到开发权就意味着和军中有了联系。” 安妮摩挲酒杯,悠悠开口。 “图安集团不参加此次开发权竞争,莱尔矿业也压不下其他想要开发权的矿主。” 图安矿业对于底下的矿主来说,更像一个矿区联合协会。除去集团直接掌控的几处大矿区,其他矿区由矿主自行管理,集团只提供相应工具设备。 同样,矿主们想争北极点开发权,图安集团也不干涉。 这开发权既然是个矿主都能搏一搏,那安妮自然不会甘落人后。 威兹德姆补充说:“今日我陪小姐参加例会,听说莱尔矿业派人鬼鬼祟祟地在矿区外查看什么,甚至想要混进去。” 混进去? 谢琅神色微妙:“问了他们,说有人想收购?” 安妮淡淡道:“是啊,毕竟大多矿区都有联邦工业贷款。流动资金没这么多,路易斯矿区也不例外。” “我猜他们是想逼我提高开发权报价,最后资金链断裂,还不上贷,不得不卖掉矿区,最好北极点也保不住。” 她面上似笑非笑:“毕竟我的蠢蛋父亲,当年就是这么被坑的。” “北极点开发,第三军团给不了多少钱?” 安妮摇头:“给设备已经算报酬了,最多加上之后十年的免税。而且矿产直接供应联邦军,第三军团应该是找经验丰富的矿主来主持开发,大概还能混个军需官职位吧。” 谢琅吃掉最后的慕斯,放下勺子:“你先前提过这事,我以为他们就是想和你争开发权。” 她感到费解:“费这么大劲,只是想要路易斯矿区?” 路易斯矿区有什么? 只有绿晶。 民用机甲能源而已,就算它确实能换联邦币,但也只是财产数字。 莱尔矿业何必绕那么大圈子? 除非…… 谢琅忽然想起,半月挖矿中,她有意带扎克等人避开的、生在绿晶旁的“青玉”。 这是她自己起的名字。 这些在探测外屏上呈现出浅绿色泽的矿石,其实更多在绿晶带底部。偶尔会有一部分像尖刺一样穿插在绿晶周边,将一整块绿晶割裂成两块。 已经被青玉侵入的绿晶,她不会带人挖。 她带人挖的是新矿脉,绿晶带底部的矿石…… 谢琅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 “安妮,第三军团为什么要开发北极点?” “因为以北极点为中心,方圆两百公里内,勘探出‘千山翠’,它是军用机甲的必备能源。” “是什么样?” 安妮对她如此急切的询问感到奇怪,但还是认真解释:“绿晶有火彩,更像宝石。千山翠呈深绿色,又叫翠玉,看上去比较油润。” 谢琅:“……” “这两种东西会长在一起吗?” 安妮不太清楚,本能看向威兹德姆。 智械沉默不语,似乎是在查找资料,过了片刻才回答道: “会,但很少。” “这种情况,翠玉在绿晶带底下,二者中间是浅绿颜色的青白石。这种石头能当建筑材料。” 他将青白石的图像投影出来。 哈,这么眼熟。 谢琅干笑一声,看向安妮:“我知道莱尔矿业为什么想要路易斯矿区了。” 安妮眉头挑起,似乎想到某种可能:“你是说……” “是啊。” 谢琅揉着太阳穴。 “我之前负责的那条新矿脉,绿晶带底下全是这东西。” * 扎克站在矿脉入口前,看工头来回踱步。 这个一身肥肉的胖子意外的灵活,走起来速度飞快,刚才急了,差点要攀上一旁石壁眺望。 “什么时候了?” 胖子工头擦着头上冒出的细汗,走回来问。 扎克看了一眼: “离戴维先生说的时间,还有四分之一个天河时。” 谢相离开后,整个队伍由他负责,扎克感激她在临走前能将探测型外骨骼交给他。 他今日正常带人下矿,谁知将近一月没见的工头戴维满头大汗地等在门口,让他拿着外骨骼留下,其他人带薪放假。 “有上头的人要来,指名你等着。”戴维胖脸上,皮肉随着话音抖动,“等会见了人,你就带人进去。” 他困惑:“你呢?” “我没挖过矿!”戴维瞪了他一眼,“他们要进去,只要一个人陪同,我就守在门口。” 扎克懂了,却仍然疑惑。 上头来人,戴维不考虑往上爬吗? ——不想。戴维揪着他说了一堆注意事项,没有半点要亲自接待的心。 “来了。”戴维拉回他思绪。 一道耀目的银光朝矿脉入口飞来,像是一颗即将坠向地面的夺目流星。 太亮了,扎克不由眯起眼。 戴维已经扑出去:“威兹先生!” “好久不见,戴维先生。”那团银光落地,又急速变小,最终缩成两米高。 ……只是,是不是看起来比戴维还胖了点? 扎克这么想时,银光散开,露出里面的三个人。 和戴维说话的显然是中间的黑发男人,深邃的轮廓因微笑而稍稍柔和,令人如沐春风。 剩下的两个人则都是女孩子……等等! 扎克目瞪口呆:“谢?!” 谢相对着他比了个“嘘”的手势,扎克识相地把一肚子的问题吞回去。 被叫做威兹的黑发男人问戴维:“你不一起进去?” 胖子猛地摇头,搬出把椅子坐下:“我在这守着。” “也好。”男人轻轻点头,朝扎克看过去,“请带路吧,扎克·梅森先生。” * “——就是这里。” 扎克回过头说。 他不疑惑谢相为什么在上头来的人里:戴维当时说过,这是上面的安排。 “目前开采到这吗?”挽着谢相的金发少女问。 “是。”扎克犹豫,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她。 威兹一直跟在她们身后,沉默得像一尊石像,扎克不由得把求助的目光投向自己唯一一个熟悉的人。 “这是路易斯小姐。”谢相朝他眨眼,“扎克,把外骨骼的外屏调出来。” 路易斯小姐……扎克心头一跳。 “扎克先生,戴维是小姐的好友,没有往上走的想法。”威兹似乎看穿了他心中所想,淡淡解释。 扎克点头,照着谢相的话,打开外屏让出位置。 谢相三人凑近屏幕。她手指点在一侧,勾出一道蜿蜒的曲线: “这就是绿晶带。” 扎克不清楚她要做什么,又不好询问,只能沉默。 反倒是威兹德姆应道:“朝斜下方挖?” 他的右臂在扎克震惊的目光中变成开采型外骨骼,朝刚指出的位置动工。 谢相解释:“威兹德姆是智械。” 扎克:“……” 原来和她一起来的,是矿主和矿主的智械吗? 他见矿主正在看智械挖矿,凑到谢相身边轻声问:“之前我让拉蒂玛问你……” “我远房兄弟在阿尔法街道开了店,后面会转给我。”谢相笑笑,“等手续办完,我会告诉你地址,你让他们去找我就行。” “噢,对了。”她反过来凑到他耳边,轻声,“我叫谢琅,不要告诉别人。” 扎克答应下来,和谢相……不,谢琅,一起转头看智械挖矿。 智械的速度要比工人们快上很多,但能帮忙开采矿石的机器人都造价昂贵,用于开采是大材小用。 不过片刻,他已经比谢琅想要他挖到的位置还挖得深了。 一边挖,威兹一边还送上来好些会被清理掉的青白色石块。 扎克看矿主饶有兴致地摸了摸石块:“真是青白石。” 她注视着探测外屏,吩咐:“再往下挖,威兹。” 谢琅说:“得轻点,他马上就能挖穿青白石所在区域。 扎克听见轰鸣声逐渐变小。 智械抱着一大块碧绿色泽的矿石,跃上地面。 它同绿晶有显著不同,在矿洞里荧白灯光的照耀下,展现出一种柔和的油润光泽。 这难道是…… 扎克失声道: “这是千山翠?!” 13 第 13 章 “你认识?” 安妮转向他,面露惊奇。 千山翠在银青星并不算出名,在北极点的千山翠矿脉未被勘测到前,有些从未离开过银青星的矿主可能都只是知道它的名字,而没见过实物。 已知的几个矿脉都被军部牢牢握在手中,研究院的人要研究都得给军部主席发申请函。 扎克坦然地说:“我原本是巡防军的工程兵,之前在……” 他忽然闭了嘴,像差点不慎说出什么机密。 “我知道了。”安妮了然点头,“你是梅丹佐中将麾下的工程兵,参与或负责过翠玉开采事宜。” 扎克偏了偏头,低声道:“没错。” 谢琅看清了他眼角一点晶莹的水光,微微一怔。 这位中将……是死了吗? 跟随过他的扎克尚且如此,那和她自幼朝夕相处的武康公主、现今的圣上,在她生辰的次日骤然听闻她的死讯,会是什么反应? 毕竟,她生辰那日,圣上信重的女官曾秘密出宫,带来圣上口谕: “翌日午时,曲江相见,钓饵、画舫皆备。” “朕未恼你。” 是邀她去游湖,像以往的每一年一样。 她本想在生辰次日,再好好同圣上谈谈新政的事。 不以君臣身份,她们本就是少时一路相携而行的挚友啊。 她是想说…… ……不,如果她离开了,那还有谁会对武康说呢? 来到新世界的一个多月,那被谢琅强压下去的满腔怅然和悲伤顿时如同涌泉一般漫出,让她整颗心都浸在深水里。 谢琅难得清晰地意识到,自己的确无法再与故人相见了。 虫族的存在让她连个好梦都做不了。 她偏过头悄悄拭去眼角的泪,听安妮轻轻揭过话题:“难得有个了解的人。翠玉的开采不能隐瞒军方,我会和谢即刻前往第三军团驻地,同洛桑卓玛上将禀报此事。” “梅森先生,请你配合威兹,把这条矿脉封锁起来吧。” * 来时是威兹德姆送来,要去威兹德姆却送不了。 带着谢琅走上私人飞行器的安妮说,第三军团不欢迎智械。 谢琅的难过被这个理由驱散几分:“啊?” 为什么不欢迎智械? 她把手上提的箱子放下,坐到座椅上,等待安妮回答。 和威兹德姆相处过一段时间,她是真觉得智械很好用。 威兹德姆可比跟随先皇的那位宦官还全能。 安妮刚开了自动驾驶模式,现在心神全然埋在光脑上,似乎在处理什么文件,听得谢琅疑惑的单音,头也不抬地回: “第三军团遭遇过智械暴动。” 谢琅:“?” 智械暴动? 智械还会暴动? 对联邦科技了解不深的古代人遭受严重冲击。 “……你还真什么都不记得。”安妮抬眼,无奈地看过来,“这事说来话长,简单来说,是智械有了自主意识。” “那现在呢?”谢琅问,难得有些紧张,“被销毁了吗?” “……不知道,那台女性外观的i型智械不知所踪,同批的其余智械基本都被销毁了。” 安妮收起光脑,转头往窗外看。 黄沙之中,第三军团驻地的影子已渐渐近了。 她看了半晌,冷不丁说:“我知道你想问什么。” 谢琅:“……” 我现在已经没办法掩饰自己的想法了吗? 安妮失笑:“不是,是我们之间有威兹的数据细丝联系。” “你想问的,我只能说,是。” 原来威兹德姆真是i型智械,难怪比她见过的其他机器人都像人。 安妮指指底下依然热闹的阿尔法街道,问:“你要不要现在换成谢丹的样子?” 谢琅一噎,没好气道:“威兹德姆不在!” 她哪有给自己化妆易容的本事! “也是。”安妮从一旁的柜子里拎出个布状的东西,“那你把口罩戴上,总不能连……” 话音顿住,她无奈地看向呼出光脑查询的谢琅:“你还真不记得啊?” “回头我干脆让威兹整理个日常必备知识给你?” 谢琅惊喜抬头:“还有这个?” 安妮总算懂了,姐姐为什么希望谢琅表现得像个年轻女孩子一点。 ——她眼睛亮闪闪的样子,分明很好看嘛。 今年也才二十五岁的图特财团掌舵人,难得和自家不着调的胞姐,有了相似的想法: 有机会给谢换身礼服试试? * 谢琅不知道安妮安娜姐妹有肆意打扮她的念头。 第三军团驻地领空禁飞,飞行器只能停在附近。 她一手提着箱子,一手被安妮挽着,两人一齐下了飞行器,坐上军团长派来接人的悬浮车。 ——因为禁飞,只能在地面和陆行车一样开。 颠,还不如陆行车。 “二位,进军区后要先过一遍检测仪器。”来接人的军官解释说,“前两天有阿特洛波斯的人混进来,上将下令戒严了。” 谢琅本能地问:“这是我们能知道的吗?” 星际的军队总不能不在意军中消息泄露。 “按理是不应该说的,上将也是为了二位的安全着想。”军官尴尬地解释道,“那家伙假扮成联邦军,和从隔壁星系过来的一支舰队一起着陆……然后抢了点军用装备,跑了。” 说到最后,她以手掩面:“还没抓到。” 阿特洛波斯这名字在她面前已经出现了好几次,谢琅想起那个人头价值五千万联邦币的白发男人,踌躇片刻,忍不住提问: “既然是为了我们的安全,可以说说是阿特洛波斯的哪一个杀手吗?” 军官愣了半晌,点头:“当然,本来我也是要告诉你们的。” 听得这话,安妮亦无声地朝人看过去。 她也好奇,是哪个杀手,胆大包天地跟着舰队在军区着陆,还抢了军用装备。 思及此,安妮不由得发问:“杀手拿了什么,需要我再捐点吗?” 谢琅惊奇看向安妮:你还捐过军饷? 安妮没看懂她什么意思,茫然地歪了下头。 谢琅:“……” 算了。 军官没注意到她俩的眼神交流,摇摇头:“不必了,图……路易斯小姐,目前第三军团军备充足。” 她显然知道安妮的真实姓氏。 “杀手是阿特洛波斯的‘赤刃’,至于东西……也没丢什么,就是少了一堆信号屏蔽仪、防护屏障。” 谢琅、安妮:“……” 悬浮车已经开进军区,路过的每一个军士都神色肃穆,大概是在搜寻通缉犯。 再往远一点看,有一大批军士正在拉练。 谢琅不由感叹:他们的精气神看起来可比当时和安娜碰到的那批拦路抢劫的巡防军好多了。 看来除了前线抗击虫族的军团以外,联邦内部也还有优秀的军人。 说到“赤刃”…… 她和安妮对视一眼,难得知晓对方眼神里的隐含意思: ——能告诉他们“赤刃”已经没了吗? ——可是威兹已经把最后一点证据也抹掉了。 “……对了,还有军团长用来装脑子的器官装载容器,幸好她当时没把脑子放里边。”军官用最平淡的语气讲出了让谢琅毛骨悚然的话,“能请路易斯小姐帮忙从盖布星调一台过来吗?” 安妮变了脸色:“你说什么?” 谢琅亦想起那个被她丢给威兹德姆处理的胶囊式器官装载容器: 为、什、么军团长要用那玩意装脑子啊啊啊啊啊! * “抱歉,吓到你们了。”谢琅和安妮坐在会客室里,听女人语带歉意地解释,“我偶尔会需要把半边大脑取出来休息一下。” 大半个身体都带有机械改造痕迹的洛桑卓玛上将语气轻松: “不然我的大脑没办法承受模拟的生物电流。” “而且,我现在没办法自行进入睡眠,只能依靠调制好的催眠溶液,一次还只能放半个大脑。” 谢琅很认真地看着她。 这位上将展露出来的躯体部分,只有上半张脸是原本有的。 连手都泛着金属色泽。 ……在谢琅原本的时代,是很难想象的事。 她自问当年在战场上已足够舍生忘死,却从未见过洛桑卓玛这样的人。 连身体都快尽数替换成机械,也愿意守在边缘星域吗? 洛桑卓玛不知谢琅心中所想,只问安妮:“图特小姐说要和我谈谈翠玉的事,是对北极点有想法?” “并不。” 安妮轻轻摇头,示意上将看坐在她身边的人。 “这是谢相。”她谨慎地用了谢琅给自己取的假名,“具体的事您可以问她。” 洛桑卓玛这才将视线转向方才一直看着自己的女人——不,应该说是小姑娘,她看上去才二十出头。 第三军团的上将不由放缓了语速:“你们是想和我谈什么呢,小姑娘?” “……您可以称呼我小谢。”谢琅说。 她当谢丹时,有个看上去和她前世祖母差不多大的女人这么称呼过她。 洛桑卓玛欣然点头,柔声道:“好的,小谢,你们有什么需要找我说的?” 谢琅冷静道:“有关翠玉开采。” 洛桑卓玛讶然,又望向安妮:“可图特小姐说,你们要告诉我的事,和北极点开采无关。” “的确无关。” 谢琅打开从矿区提过来的箱子,向洛桑卓玛展示。 “我半月前负责路易斯矿区iv矿脉vii隧洞的绿晶探测,当时发现了这个。” 她扯开盖在矿石上的布料。 “青白石……”洛桑卓玛轻声喃喃,眼眸转亮,“你是说——” 她看向箱子里另一个被盖住的东西。 顺着她的视线,谢琅掀开同样盖在上面的绸布。 一方碧绿的矿石,正静放在箱中。 在会客室明亮的光线照耀下,它像一块内里融化的冰,几乎要流动起来。 洛桑卓玛急切问道: “这是从哪来的?” 14 第 14 章 话一出口,洛桑卓玛才发觉自己失态。 但没办法,除去自有翠玉矿脉的第一、第二、第五军团,其余七个军团的翠玉储藏都仰赖于巡防军。 偏偏梅丹佐中将意外卷入虫潮牺牲后,接替他工作的是利维·金。 这王八蛋简直一毛不拔! 洛桑卓玛辖下的第三军团翠玉库存尚且充足,也是因为她声名显赫。 联邦人或许不知道她的名字,但总听过“子夜微星”的名号。 这是对她驾驶机甲“云星”杀死将级母虫的赞誉。 洛桑卓玛参与过三十年前的子夜战役,是她所在战区唯一活下来的人。 搜寻机械鸟找到她的时候,她因杀了即将晋升将级母虫的一级虫族而力竭倒地,正在被刚孵化出的幼虫啃噬躯体,尚还有零星的意识。 研究院下属医疗总站对她的伤势无能为力,求助首席研究员,15-v阿利奥斯保住了她的大脑和半张脸,替她接上了如今的躯体。 利维·金敢拖她要的翠玉,那就是想被全联邦人的唾沫星子淹死,顺便丢掉他一直抱在怀里不愿让人染指的职权。 但其他军团没这么好运气,偶尔还得靠她和第一军团的泽维克上将接济。 军团长们向后方发过无数报告,要求撤换利维·金的信函雪片一般飞回去,却都无疾而终。 据洛桑卓玛所知,这狗东西不是出身军部勋贵家族,那是谁给他的这么大胆子? ……无论如何,她需要牢牢握住翠玉矿脉。 不能再让巡防军的利维再拿资源说事了。 心念一转,洛桑卓玛勉强压下心中焦急,紧紧盯住坐在对面的两个人。 银青星北极点的矿脉只够开采十年,她需要翠玉贮藏更丰厚的矿脉。 谢琅没料到她反应这么大。 联邦军很缺翠玉? 这是军需物资,安妮也没有渠道了解。因而,谢琅只是余光轻扫了安妮一眼,发现她尚无开口的意思,便向洛桑卓玛解释: “近一月前,我负责路易斯矿区iv矿脉绿晶探测,权衡之下,带队选择vii隧洞进行开采。” 她有意在“路易斯矿区”几个字上加重了语气,见洛桑卓玛若有所思,才继续往下说。 “在开采中,我发现绿晶带下有这种矿石存在,但那时我并不知道它是什么。”她点了点箱子里的青白石,“直到昨日听图特小姐提到,有莱尔矿业的人意图收购路易斯矿区,我才将这事说出来。” “今日图特小姐带人尝试开采,果然在青白石下发现了翠玉。” 洛桑卓玛微微皱眉:“莱尔矿业?路易斯矿区不是在图安集团名下吗?” 安妮面色转冷:“莱尔矿业的人不知我和图安集团的联系,况且,我们之间还有宿怨。” “原来如此。”上将没有细问,只道,“刚开采出千山翠就急匆匆找到我,不止是因为发现翠玉必须上报吧?图特小姐。” 谢琅接过话头,答道: “没错,上将。” 她直视洛桑卓玛深黑的眼睛:“图特小姐和我都想知道,莱尔矿业背后,是军中的什么人?” 谢琅和安妮聊过,一致认为莱尔矿业有军方势力扶持。 来时她考虑到这个身份已经去盖布星了,本要戴口罩下飞行器,又因安妮想到一事没戴。 她说洛桑卓玛对年纪轻的女孩较为包容,而谢琅是生面孔,比起她这个常年和第三军团打交道的要好很多。 ——上将早知道她的谈判脾性。 二人靠数据细丝商议片刻,最终决定由谢琅来向上将提出要求。 “莱尔矿业……”洛桑卓玛凝眉思索。 她声线很低,隐隐带有一丝电子音的意味。 也是,上将的声带同样是人造款。 会客室里一时寂静。 现在变成谢琅二人神情紧绷地看着洛桑卓玛了。 上将神游了一会,视线落在她们身上,没怎么犹豫地答道:“我不打算多讲什么条件,再告诉你们信息。” 安妮看了谢琅一眼,打趣道:“上将是看在小谢面子上吗?” “以前我给上将送军需物资来,上将还要和我讨价还价呢。” 洛桑卓玛失笑:“你就当我有私心吧,况且小谢的确和我一个朋友长得很像。” “总而言之……莱尔矿业背靠巡防军,既然是为了翠玉矿脉想要收购路易斯矿区,估计和利维·金有点关系。”她厌恶地说,“这家伙毫不管束麾下军士,又克扣翠玉,我看他不爽很久了。” “只是……既然你们也是今日才发现路易斯矿区有翠玉矿脉,那莱尔矿业是怎么知道的?” * “什么?安妮·路易斯去了第三军团驻地?” 得到肯定答复,戴里克·莱尔气急败坏地挂断通讯,在办公室里来回踱步。 坏事了,路易斯那女人怎么心血来潮去军团驻地?还是先去了矿区,又从矿区直奔军团方向…… 糟糕!她不会发现了那条千山翠矿脉吧! 她怎么会知道?! 戴里克指尖微颤,硬着头皮给他早已熟记于心的那串id拨去通讯。 “喂?”对面很快接通,“莱尔,什么事?” “利维中将。”戴里克声音艰涩,“对路易斯矿区的收购……恐怕失败了。” 利维愤怒的声音从通讯另一端传来:“你说什么?” 戴里克下意识把音量调小了点,低声重复:“收购失败了,路易斯那女人刚从矿区出来,去了第三军团驻地。” 如他所想一般,通讯对面的利维暴跳如雷,拔高的声音差点震聋他耳朵: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家伙!你不是说收购很简单吗?怎么给我办成这样!” “中将,那现在……” “现什么在!”利维破口大骂,“废物,收购都做不好,那你想想别的办法,给我把北极点开采权拿到手!” 戴里克喏喏应道:“是……是……” 利维不愿再听他说话,啪地挂掉通讯。 他一手挥开桌上的文件,看向压在透明桌面下的一张时刻表。 ……有空。 该死,他要怎么说? 犹豫间,通讯不小心被他拨出了。 等利维发现的时候,他已经听到了一声很轻、却让他胆寒的—— “嗯?” 怎么办! 利维寒毛一竖,不敢讲话。 通讯对面的人似是恼了,他听见什么轻敲桌面的动静。 “阁下,您说的那个矿区……收购失败了。”没办法,利维只能颤抖着,从喉咙里硬生生挤出这一串话。 通讯对面死一般的寂静,只有他自己的心跳声砰砰作响。 一阵翻动纸张的窸窣声响过后,沙哑苍老的男声沉沉地压在利维耳侧: “为什么?” 这声音像一只大手,轻而易举地卡住了利维的脖子,让他哼哧半晌,只发出几声仿若濒死前的泣音。 苍老的男声平静道:“说话。” 利维狼狈地咳了两声,才战战兢兢回答:“那个矿主发现了矿脉……去找第三军团上报了。” “第三军团……”又是一阵翻阅纸张的响动,继而是极为清晰的笔尖在纸页上写字的沙沙声,“到洛桑卓玛手里了?” “恐怕是的。”利维察觉到对面人声音里的松动,谄媚道,“阁下,需要我……” “不必。”对面通讯里的杂音一瞬间全部消失,只剩下男人发沉的声音,“你也该停职一段时间了,利维·金。” “……啊?”利维刚放下去的心又重重提起,一下揪紧了。他近乎惶急地喊道,“阁下,这是为什么?我、我做得不够好吗?” 苍老的男声里漫上一丝轻蔑的嗤笑:“你克扣第七军团三年份的翠玉,也算做得好?” “可……” “军部会选派别人暂代你的位置。”男声不容置喙,“至于你……停职察看加上处分,滚回首都星受罚吧。” 通讯挂断。 利维脱力一般坐到地上,双手抱头,甚至没管自己摔在一旁的军用通讯器: “完了……” “全完了……” * “合作愉快。” 洛桑卓玛同安妮握手。 人造皮肤稍显僵硬,让她微笑的表情变得有些困难,但谢琅仍然从声音中听出了愉悦。 军需物资非常重要,无论是用冷兵器的古代,还是科技发达的星际,都是如此。 像上将提到的利维·金……换作是在大启,应该早就被砍头了,他为何这么活跃? 谢琅皱眉深思之时,听到了极清脆的一声响。 “咦?” 洛桑卓玛呼出光脑。 安妮知道,军方人员通讯器乃至光脑一般都是静音,除去前线军士,后方人员只有收到什么重要公告才会有声音提示。 ——这是军部内部通知的提示音! 她本还有话要说,见状,当下就要带谢琅辞行:“那我们不打扰上将,现在……” “不用。”洛桑卓玛匆匆掠过公告,朝两人招手示意她们坐回去,开怀大笑道,“你们可真是我的福星!” 见两人一脸困惑,她快活地说:“你们给我送来了一座新的翠玉矿脉,刚才,公告又说利维那狗腿子被停职了!” “新换的那位中将脾性很好,做事规矩,没可能拖欠翠玉。” 话音一停,洛桑卓玛眉眼带笑,看向安妮:“你刚才还想说什么,图特小姐?” “关于宴会的事……” “噢!马上就是开发权竞标会了,军团得先看看有哪些人参与竞标,这之后会有一个宴会。” 这是不会去参加她开的宴会的意思。 安妮心下了然,顺着她往下说:“那到时,也请您给我一张邀请函,我会带男伴参加。” “当然,不为你带来的这位小姐讨一张吗?” 谢琅摇头,诚恳道:“我近日就要启程去盖布星,代图特小姐替您调一台器官装载容器,恐怕赶不上宴会了。” ——她到那时肯定要以谢丹的身份去,怎么能让现在这个身份也拿到邀请函? 洛桑卓玛有些遗憾:“真是可惜。” 她亲自送二人出军区,看着她们登上飞行器,兀自思索。 ……真的好像。 但那孩子,现在应该不会在银冕星系吧? 15 第 15 章 “想好接下来去哪了吗?” 从军区出来,重新坐上飞行器以后,安妮问她。 谢琅不假思索:“当然是和你一道回去。” 安妮笑起来:“真不经营下你的睡眠治疗馆吗,谢、先、生?” 谢琅选择忽视她的称呼,非常坚定地摇头:“不,我要和你回路易斯宅。” 阿尔法街道的睡眠治疗馆……哈哈,开什么开,没有威兹德姆帮忙,她还不知道怎么给自己化妆成谢丹的样子。 智械就是万能,威兹德姆连化妆技术都非常精湛,在保留原身面部特征的同时,完美地让她看起来更像一个翩翩佳公子。 前生试图和她攀上关系的很多世家公子,基本都是这个气质。 但谢琅根本没这技术。 做公主伴读时她年岁尚小,还不是涂脂抹粉的时候;等她入了军营,一般女子的爱好则都与她无缘;再到封国公、拥高官厚禄……谁管她啊? 再说,圣上登基称帝后,朝野上下崇尚面白唇红的男子,还是让那帮老爷们打扮去吧! 因而她完全没有经验,恐怕会用粉给自己扑成个死白死白的脸。 谢丹那身份脸白是白,却不是她自己捣鼓出来这样,更别说其他的细节部分了。要是样貌上差得太多,被顾客问起来,她该怎么回答? 还是别去开店,就当谢丹和路易斯小姐打得火热,直接住进路易斯宅好了。 不过,谢丹这个身份要利用好还需商榷。 谢琅索性又与安妮就对付莱尔矿业的事商量了半个下午,总算在黄昏前谈妥。 于是威兹德姆刚一进门,就见二人打开了大厅的海滩全景模式,正躺在遮凉伞下的躺椅上,优哉游哉地晒恒星光浴。 智械一时失语:“……小姐和洛桑卓玛上将谈完了?” “谈完了。”安妮把墨镜往上推,“矿区的事刚处理完吗?辛苦了,威兹。” 她热情地招呼道:“要不要一起来晒?” 谢琅抽了抽嘴角,问:“你确定智械不会因为晒光浴导致零件寿命缩短?” 威兹德姆颇有些意外地看了她一眼:“谢小姐学东西的速度还真快。” 谢琅说没有没有:“要应付莱尔矿业的人,还是多学点吧。” 她学着安妮的动作把墨镜拨上去,道:“我猜他们现在认为我是个……职业勾、咳,讨好富婆的小白脸。” 天杀的,为了顺利拿到新身份她也付出太多了! 还好等收拾了莱尔矿业,谢丹这个身份就将功成身退,她也可以用谢琅的身份信息在银青星定居。 ……然后借安妮的渠道弄清楚原身的过去。 她思绪转了一圈,听威兹德姆赞同道:“不无道理,您作男性打扮时的确俊秀非常。” 谢琅:“……” 她有些心累,不打算再和智械聊这个话题,转而问:“威兹德姆,有没有查出来我光脑里的联系人分别是谁?” “抱歉,谢小姐。”智械语带遗憾,“并非我不想帮您,只是……你所有联系人的信息都被做了加密处理。” 等会。 谢琅猛地坐直了。 他的称呼怎么又换了? “我能看到的只有几个字符串,但据我了解……” 她对上了一双纯金的的机械眼。 谢琅突然意识到,从进门以来,威兹德姆的眼睛就隐隐泛金,此刻更是变为了浓郁的金色。 他右手掌心朝上,一团熟悉的银光在逐渐汇聚。 安妮见状坐起身来,厉声道:“威兹,住手!” “抱歉,小姐。”威兹德姆左手抬起,挥出一个形似气泡的保护罩,将安妮罩进去,“我已经暂时切断了与您的精神链接,请您先在一旁安心呆一会吧。” 谢琅眼睁睁看着她跟着遮阳伞躺椅一起往上飘,一直飘到大厅正中的水晶吊灯旁。 ……难怪第三军团不欢迎智械。 他们i型智械也太自作主张了! 安妮是指望不上了,谢琅只能靠自己说服威兹德姆。 她得先理理思路。 ——见鬼,原身的身份肯定不一般。 她真是研究院那二十席研究员之一吧? 谢琅此前本就有些模糊想法,智械现在的反应更是予以佐证: 年轻、从首都星来……应该不会是首席研究员,而是总共十三席的次席研究员之一。 次席研究员代号是古地星能见到的十三星座……是哪一位?会不会与原身生日有关? 谢琅心念电转,面上却没现出什么不妥,依然镇定自若:“据你了解?” “那些字符串是研究院院长的独有技术。”威兹德姆冷声道,“只有五权机构的高层才会用到这种加密方法,毕竟他们的交流中极有可能涉及联邦机密。” 研究院院长……是那个活了一千八百多年的仿生人? 谢琅想起自己在研究院官方网站上看到的内容。 研究院院长名为“勾陈”,是联邦天河级超算智能仿生人,人格模块仿自联邦科技之父恩基,负责光脑天网维护、联邦大型考试出卷等多种教育科技事务。 联邦为祂清出了一个星系,专供祂放置自己的记忆存储技术库,目前已有大半星球建起了数据基站。 只有一类人的信息会受到这位院长的严密保护。 “谢小姐,你的联系人里,没有一个是五权机构高层之外的人。” “您能告诉我,这是为什么吗?” 智械冰冷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 为什么?我怎么知道为什么! 谢琅几乎气笑。 还告诉他原因?别太好笑了,问一个失忆的人这些事,能问出什么来? 似乎感受到她的情绪,威兹德姆只静静地望着她,不再出声。他手心中的银色光球也停止旋转,看上去极为美丽无害。 谢琅却不敢掉以轻心。 因为她的能力也在随光球力量的提高而不断飙升,像一个骤然膨胀的肥皂泡,离破碎只有一步之遥。 破了意味什么? 意味着整个银青星都要直接进入睡眠状态。 更糟糕的是,她不能确认自己会不会也是陷入沉睡的人。 谢琅忍了又忍,终于在威兹德姆再次开口前将他打断:“我知道你还有话要说,也知道你担心我对你家小姐不利,但你能不能先把手上的‘剥离’收敛一下?” “我的能力恐怕不能剥离。”她竭力按下身体里蠢蠢欲动的力量,感觉喉头一甜,“该死,你快撤掉!” “它会随着压迫它的力量进行自我提升,现在绝对不止f级!” 让适应了f级能力的身体骤然感受到更高级别的能力量级未免也太要命了,谢琅感觉全身骨骼都在吱嘎作响着抗议,血腥味也弥漫齿间。 “警告:能力异常波动指数过高,当前数据:150、160、170……” “开始紧急扫描。” 谢琅:“……” 扫扫扫,我真想像前生杀人那样用扫把扫掉你头! 她抓狂道:“别扫了!我要是能力收不回来你家小姐不知道得躺多久!” 智械不为所动,银光仍在积聚,仿佛要化成水滴落下来。 这鳖孙!真想把他拆了! 谢琅气急败坏地拿出杀手锏: “你是不是忘了之前也被我套上过毛绒帽子?那会儿你还感觉部分程序有休眠迹象!” “万一这次你也躺了,防护罩解除安妮掉下来怎么办?” 威兹德姆冷硬的神情终于有了一丝松动。 他收紧手掌,银色光团化作光点从他指缝间飘出来,消散在空气中。 他的眼睛也随之变作黄绿,沉沉道: “……能力波动指数超过数据库历史峰值。” 这又是什么意思? 外界压力一收,谢琅身体里积聚起来的能力却不会这么快消散,她觉得自己正停在呕吐的边缘,要拼命遏制这种恶心劲。 好半天她才缓过来,只觉全身上下酸痛不已,不免怒视智械: “你发疯之前能不能说一声?” 一时间她无比想念禁止智械出入的第三军团驻地。 智械这玩意某种程度上就是定时炸弹! 威兹德姆诚恳道歉:“对此我深表歉意。” 谢琅没感觉出他有多诚恳,忍不住说:“我信你才怪了,刚才那是什么意思?” 刚从穹顶重新回到地面的安妮憋了一肚子火,语气硬邦邦的,不免也有些微情绪扫射到谢琅身上: “笨蛋,是说你能力超过了数据库记录的能力等级极值——威兹只收录了a级能力者的数据,超过这个,那就是s级了吧。” s级并不多见。 谢琅之前翻阅过联邦能力者图鉴,由于实力足以影响一方星系,几乎所有的a级以上能力者都会在图鉴上留下相应记录。 噢,这得除开阿特洛波斯的杀手,以及那些大型星盗团的成员。 虫族入侵以来,联邦方面有记载的s级能力者只有五人。 还在世的,则只剩下一个,正是当今的军部主席柯卡塔。 ……或许那个叫霍里斯的少将也能算一个? “你这能力真是奇怪,竟能遇强则强。”安妮若有所思,“看来我选择和你合作还有更大的好处。” “所以,威兹,不用为我担忧。”她勾了勾手,智械顺从地行过来,跪坐在她身前,将下巴枕在她膝上。 安妮轻轻抚摸他冰冷的脸颊,动作颇为爱怜,声音也近乎温柔,但说出来的话与之毫不沾边:“也不要对我的友人充满敌意,更不能不听我的命令就擅自试探,不然……” 她语调陡然变得森冷。 “——我会忍不住,再把你格式化一遍。” 16 第 16 章 谢琅吃了一惊。 再? 威兹德姆之前还被格式化过? 她看安妮没有多说的意思,也识趣地没问。 反倒是安妮主动向她解释:“之前i型智械要求统一销毁,我若想保下他,只能选择将他格式化了。” 威兹德姆是难得逃脱销毁命运的i型智械,或许还是联邦所剩的独一台。 谢琅明白,她是在用手上能大方摆出来的把柄示好。 所以,安妮是得知了什么事,又认为能从她身上拿到什么样的回报? 尽管这么想,谢琅对方才的遭遇仍然心有余悸:“别试探了。” 她对上威兹德姆的目光——熟稔的翠绿色,总算松了口气:“我确实什么都不记得,不然也不会让你帮我查。” “我的光脑信息和生物信息应该匹配吧?” 谢琅问。 威兹德姆慢吞吞挤出一个“是”字。 匹配就好,她刚想让智械比对一下光脑注册信息和生物信息,却被安妮阻止了。 “不需要,我信任你。”安妮一巴掌把威兹德姆拍开,智械只能默不作声地稍稍退开了些,但仍然倚在安妮身前,静静听着她解释。 “你身份不一般,但威兹检查过,你身上没有和虫族接触的痕迹,我相信你和虫族没有联系。” “普通人不可能负债千亿,这其中一定有原因。虽然我不清楚是因为什么……但我热爱风险投资。” “我可以承诺,等莱尔矿业的风波过去,在图特财团能涉及到的领域里,只要你需要,我都会为你提供帮助。” 她的脸上满是兴味:“希望你不会让我失望。” ——安妮应该得到了什么信息,但目前还不能确定真假。 商人可不是慈善家,没有看到确定的利益之前,安妮毫无理由在解决掉莱尔矿业后,继续为她提供帮助。 谢琅沉吟片刻,直白道:“你了解了我的大概身份,但无法确定我究竟遭遇了什么。” 她的语气非常肯定。 安妮打了个响指。 大厅从海滩风光变为小型会议室现场,两人分坐于长桌两侧,正好是面对面的姿势。 威兹德姆不知从哪找出两件外套,一件递到她手上,一件被他亲自给安妮披上。 安妮好整以暇地看过来,轻笑:“是的,但恕我暂时不能告诉你。” 她瞥一眼威兹德姆,收敛了所有锋芒的智械从善如流地补充:“依联邦最新医疗理论看,失忆的人身处的位置越接近虫巢,越容易恢复记忆。前提是没有别人将自己的猜测说出来。” 是怕旁人误导失忆者的意思。 可……该死的,她根本不是失忆啊! 她跟原身除了一张脸长得像,名字相似,本身就是不同的两个人! 她得到哪去找回来原身的记忆? 这两天她和安妮基本是一同出行…… 是了。 谢琅恍然大悟:“是洛桑卓玛上将。” 她和安妮一同见到的人里,只有这位第三军团的掌权人有可能和原身有所关联。 威兹德姆不是说过,她光脑的联系人全是五权机构高层吗? 她用极其笃定的口吻道:“上将拜托你确定我的身份,甚至,她可能对我的家庭情况有一定了解。” “谢,你确实如安娜所说的那样聪明。”安妮目露赞赏,“但上将给的消息太过模糊,或许也是对我有些防备吧?” “我需要知道她到底告诉了你什么消息。”谢琅微微一顿,旋即笑道,“不过,既然你已经将这事说了出来,怕是本来就打算告诉我的吧?” 安妮欣然点头:“不错。” 她目光中带着点狡黠:“不过,要是你猜不到,我就不会告诉你了。” 谢琅:“……” 她想起飞船上和安娜相处的那些时光,再次确定—— 你们还真是双胞胎姐妹,瞒人信息一个样的。 她不由敷衍地求了两句:“求求你了,安妮姐姐,告诉我是什么事吧。” 此招学自拉蒂玛,这位挖矿时的室友求朋友一起逛街的时候也是这样。 安妮扑哧一下乐了:“好好好,我告诉你。” 尾音一转,她面上的笑容隐去,神情变得肃然: “研究院十三位次席研究员,现在失踪了三位。” 谢琅不禁错愕。 失踪了三位?那她怎么知道原身到底是哪一个? 她追问道:“都是谁?” 安妮饱含深意地看她一眼,才回答说: “是29-viii斯科皮欧、32-ix奥菲乌克斯和24-xiii派西斯。” * 这是卡维娅女士三天河日内第五次来阿尔法街道。 与大多数边缘星域常驻公民一样,她饱受失眠与梦魇的困扰已久。一开始以为是银青星过于靠近前线虫潮的缘故,谁知去中央星系调养几个月后也还是如此。 银冕星系的事务她没办法全然放下,又只好回来。 之前银青星全北半球突兀陷入沉睡时,卡维娅恰好在南半球参观新建的零件加工基地,闻之不由扼腕: 能好好睡上半天河时,对她来说已经是极为难得的事了! 什么,整个北半球同时入睡定有问题? 神经,在边缘星域,谁会和睡觉过不去? 但卡维娅不仅没赶上这等好事,在之后十来天也没能睡个囫囵觉,每个早晨怨气大得都想杀人。 ——直到好姐妹给她推荐了一个睡眠治疗馆,据说功效显著,治疗师还是个美男子。 好姐妹的重点在美男子上,卡维娅关注的却是功效显著。 但睡眠治疗师大多都不太靠谱,她抱着半信半疑的心态来了,选的是最短时长的一个体验套餐,一试惊为天人。 她从来没睡过这么好的觉! 兴奋之下,卡维娅一连来了几天,没想到在第四日就吃了个闭门羹。 她败兴而去,正巧碰上昨日也在的一位夫人,得知谢治疗师被安妮·路易斯看上请走了。 卡维娅前一日走得早,并不知道此事,闻言大惊。 路易斯小姐在他们经商的圈子里名声一般,男性大都会私底下骂她疯子。毕竟热爱玩风险投资的人不算多,她安妮·路易斯绝对算一个。 卡维娅对她不太熟悉,却也知道她不好的名声大半都是莱尔矿业泼出来的。 她对路易斯没什么意见,只是……能不能把谢治疗师放回来开门啊?! 连着两天都没见到门开,卡维娅这次来也没抱太大希望。 陆行车快要行驶到阿尔法街道30号,她向窗外看去—— ! 开门了! 她急忙叫停,吩咐智械过三个天河时后再来接她,便拎着包走进了睡眠治疗馆。 谢治疗师正站在台前,似乎在翻阅什么纸质书籍。 他垂眼时神情沉静,灯光照在他身上似乎也自带柔光效果,整个人看上去温柔得像一幅笔触细腻的肖像画。 倒是很符合他的名字。 卡维娅自然地点了三个天河时的套餐,跟着他上楼,躺进睡眠舱里。 在舱盖合上前,睡眠治疗师一般都会读些文学作品来帮助入睡,这家也不例外,但可以由顾客选自己喜欢的。 卡维娅道:“还是和之前一样,谢丹先生。” 她闭上眼睛,谢丹的声音便响起来。 闭眼后,眼前便是无光的黑暗,像沉在很深很深的水下。 而谢丹的声音像拂过水面的风,让光能清晰地照进水底。 他念道: “……光在远方解剖黑暗,留下 “细碎的剪影。繁星被虫豸遮掩喉舌 “群山齐唱狂想的诗篇。刀刃断折 “偏离轨道的死亡于无声中震颤。 “而天河依然静默,只慢慢、慢慢 “向支离破碎的时间,瞥来 “最后一眼。” * 卡维娅睡了一个好觉,以至于被睡眠舱自动唤醒时,还有点恍惚。她静静地回味了一会,却没想起来自己梦到什么,只记得是个好梦。 时间已经到了,她还有工作要处理,不能再呆下去,只得打开睡眠舱盖坐起身。又见介绍她来的玛格丽特正在同谢治疗师说些什么,便顺便听了听。 玛格丽特问:“谢先生,三日后有个晚宴,我正缺同去的男伴,不知道你是否有兴趣陪我一起去?” 三日后的晚宴……是在第三军团主持的,北极点开发招标意向征求会议之后的那个吧。 这场晚宴,银青星乃至附近几颗行星的矿主、矿业集团代表都会参加,是拓展交际圈的好时机。 很多当睡眠治疗师的人都有攀附权贵的心,为此甘愿献出很多东西。卡维娅虽对这等事没什么兴趣,但也想看看谢治疗师会是什么反应。 谢治疗师闻言微微一怔,开口便是拒绝:“抱歉,恐怕不行,我有约了。” “那真可惜。”玛格丽特不喜欢强求,但又好奇他是有什么约,便又多问了几句,“我可以问问谢先生是被谁约了吗,是约了什么?” 谢丹没有看她,目光避开几许。 卡维娅敏锐地发现,他耳根染上一抹红,又逐渐朝脸颊蔓延。 这完全就是一副坠入爱河的表现嘛! 联系到前几天的事,卡维娅心里已有了答案。果不其然,她见谢丹红着脸,轻声回答: “我已经答应路易斯小姐,三日后陪她一起参加晚宴了。” 17 第 17 章 谢琅送走两人,将门口“欢迎光临”的牌子翻成“暂停营业”,只觉心累。 因为收费较为高昂,这个睡眠治疗馆目前接待的都是和安妮同一圈子的人,其中有男有女。 今日她重新开门,从早上到下午几乎没有闲下来过,也不止一个人问她愿不愿意跟自己走的。 刚才那位玛格丽特女士只问她要不要参加晚宴已经算很含蓄了,早上还有个专程从隔壁行星过来的男人,问她要不要和他回去。 谢琅以前从未遇到过这种事,毕竟没人有胆子要她放弃前朝事务,安心持家养育儿女的。 果然没权没势总会遭遇这些,女子的处境又比男子会更困难。 只是不知道这是不是边缘星域的特例……怎么科技发展到这种地步女性还是会被各种不好的看法束缚啊? 谢琅动作一顿,恍然想起,自己现在是以男性身份经营治疗馆。 长得好看的男人都会遭遇这些,更别说女孩子了! ……啧,真想把出这馊主意的安娜给揍一顿。 她锁好大门,开启了全屋的安保防御系统,才信手脱掉外套,回到属于自己的三楼去。 刚进门,一只机械蜘蛛便迅速朝她爬过来。 谢琅:“……” 早上是蜥蜴,现在是蜘蛛。 “威兹德姆,你选择机械载体时能不能挑个正常点的。”谢琅强忍把机械蜘蛛踩碎的冲动,“现在又有什么事?” “抱歉,谢小姐。”机械蜘蛛人性化地歪了下头,威兹德姆平静的声音响起,“请您走进衣帽间,换上进门从左数的第三套衣服,我和小姐正在来接您的路上。” 谢琅不禁错愕:“怎么一回事?” 她依言进了衣帽间,发现智械说的那身衣服是套女装。 ……为什么是裙子? 威兹德姆的声音隔着衣帽间的门传过来,他没让机械蜘蛛跟着谢琅进去: “长话短说,第一军团天市垣舰队先行部队将在两天河时后跃迁至银青星,洛桑卓玛上将带队迎接,听说您还未动身前往盖布星,点名要您与小姐同去。” ……明日威兹德姆才会以她的身份乘飞船去盖布星,居然卡了这种时间差? 谢琅望着这身裙子,不禁头痛欲裂:“我不会卸你化的这个妆!” 智械怕她回来以后把妆弄掉又来不及补,用的都是防花妆的化妆品——没说连水也洗不掉啊?! “所以我陪小姐来了。”智械安抚道,“请您先换好衣服吧,门我会自己开。” 谢琅咬牙切齿:“那可真是谢谢你了!” 她匆匆把裙子换上,刚出衣帽间,就听到有人上楼的动静。 威兹德姆推着安妮出现在门口:“打扰了,谢小姐。” 安妮上下打量了她半晌,道:“不行,你不适合裙子,还是换身裤装。威兹,等会卸妆后再把谢原本的五官弄深邃一点……嗯,最好要有英气。” 她索性从轮椅上站起来,亲自给谢琅挑了套衬衫和西裤:“穿这个。” “鞋也选个跟高五公分的,不能是她原本的身高。” 谢琅几乎要被她给弄懵了,本能地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安妮深深看了她一眼:“据传24-xiii派西斯的位置今日出现在银青星附近。” 谢琅:“……!” 威兹德姆已经开始给她卸妆,她好不容易才憋出句话来: “可我刚查过!第24任派西斯是个男的!” 原身是个如假包换的女孩子啊! 派西斯是难得在联邦网络上活跃的次席研究员,与其他失踪的两位次席研究员不同,他的性别是众所周知的。 24-xiii派西斯,真名不可考,性别男,据说才29岁。 不过,这个年龄很可能被修改过,不太可信。 “问题正是这个。”威兹德姆卸完妆,重新给她上粉底,“派西斯热爱换装,这几年一直以女性面目示人。” 他从打开的胸腔里掏出个高光修容一体盘,一面为她简单修改面部轮廓,一面解释:“正好,这一女性形象身高和你一模一样。” 谢琅:“……” 她近乎麻木:“我垫个五厘米不会更可疑吗?” 安妮摇头:“这倒不会,派西斯是绿藤人,还是身高最矮的那一族群,他要想正常走路,最多只能垫到你原本的身高。” “所以为什么第一军团那个舰队要过来?” “……我不知道他们真正的目的,但有一点能确定。” “不会是——” * “派西斯叛逃吗,是,我明白了。” 洛桑卓玛挂断通讯。 她转头叫来副官:“图特小姐和谢小姐来了吗?” “我刚向图特小姐确认,她们正在来深空驻防星际停靠区的路上。” 副官回答。 “维利尔斯什么时候到?”洛桑卓玛问。 “据少将所说,他会在联合军演之前赶到银青星。” 洛桑卓玛微微皱眉:“也就是说,他还有半个月才来?” “是的。” “这次天市垣的先行部队由谁统领?” “是柯察中校。” “柯卡塔的远房侄子……”洛桑卓玛眯了眯眼,“让两位小姐注意些吧。” “与他叔父相比,这家伙不算什么好货色。” * 距离天市垣舰队先行部队跃迁至银青星还有一天河时,谢琅和安妮匆匆赶到深空驻防星舰停靠区。 它是环绕银青星赤道的一层银圈,平时只是一条细长的带子,如今才打开半数,就已遮蔽了银青星南北回归线间的天空。 洛桑卓玛正在舰桥旁的调控室里等她们。 安妮带着谢琅急急忙忙过去,刚坐下就低声问洛桑卓玛:“上将,为什么要我们也一起来?” 洛桑卓玛叹了口气,简单解释:“派西斯喜欢伪装他到达的星球上的名人,现在……特指女性。” “银青星上其他有名女性的身份我都确认过,但由于图特小姐在银青星上居住的时间未满三年,得由负责此事的第一军团成员判断身份。” 谢琅心一沉,既然是和安妮相关,那为什么还会找上她一起来? 安妮也如此问了,洛桑卓玛无奈道:“图特小姐身边的女性也得筛一遍,还好谢小姐明天才去盖布星,不然天市垣的先行部队还得追着你过去。” 谢琅心里发苦。 她的身份可经不起推敲! 谁知道原身是因为什么才失踪的? 她心头杂绪万千,却听洛桑卓玛说:“天市垣舰队无权查看个人生物信息,能被派来寻找派西斯,是因为先行部队里有个中校的能力是‘拟态破除’。” “只要派西斯不是在你们两人之中,那就没什么大事。图特小姐大可准备参加三日后的晚宴,谢小姐也能去盖布星,给我调一台器官装载容器过来。” “我保证你们不会有事。” ……洛桑卓玛在隐晦点明第一军团的人不会发现真相。 安妮的身份完全是确定的,不能确认真实身份的只有她。上将似乎知道她不是派西斯,甚至还想要帮她掩饰身份,为什么? 谢琅若有所思。 在思考中,天市垣舰队预计跃迁到达银青星的时间,也悄然而至。 洛桑卓玛带着她们站在舰桥上,遥望远方的星空。 那里星光稀疏,只有零星的恒星在闪烁。 但很快,恒星的细微光线也隐没了。 深空之中传来震动,一阵无形的涟漪荡漾开来,谢琅只感觉胸口一闷。 在滞闷感完全消失后,一艘庞大的星舰破空而出,慢慢滑进预先清出的停靠轨道里。 它几乎有山一般高,体积更是有四分之一个银青星那么大,比得上颗比较小的小行星。 “这是星舰‘侯’,第一军团的后勤星舰之一。”洛桑卓玛道,“不算泄露机密,联邦人都知道它。” 谢琅清楚,它的名字也是星名。在大启,“侯”这颗星星,正属于天市垣。 一阵墨云般的黑色从星舰上压下来,是第一军团的军士。 “卓玛上将,就是这两个人吗?”走在最前的男人目光挪到二人身上。 谢琅几乎错觉自己是看到了一条人形的毒蛇。 厌恶和畏惧从她心底不断往上冒,像烧开的水面上翻腾的气泡,一个连着一个。 ……这不是她的情绪,她不会被一个素未谋面的人激起如此强烈的情感。 是原身见过他。 那他又做过什么,才让原身有如此观感? 谢琅暗自留了心,便看见他浅灰的眼底红光一闪。 一阵毛骨悚然的粘腻感顷刻间攀上她脊背,一直覆盖过口鼻、眼睛。 这是他的能力? 像是被什么浑身都是黏液的虫子爬过。 太恶心了,她一时有了想揍这男人一顿的冲动。 “唔。” 柯察不太满意地嘟哝了一声,眼中红光碎裂开来。 他遗憾地说: “没有呢,上将。派西斯不在她们之中。” “不过……我对这位小姐有些兴趣,您看上去很让我感觉眼熟啊。” 他定定看向谢琅,舔了下唇。 谢琅头皮一竖。 男人声音放柔,落进她耳朵里却仿佛涂抹上蜂蜜的森寒匕首,刃槽锋利,正渴望饮血: “所以……这位美丽的小姐,不知我是否有荣幸,能邀请你共进晚餐?” 18 第 18 章 来者不善。 谢琅厌恶这种被当作猎物盯上的感觉。 现在没有软话可讲,她必须直截了当拒绝,但洛桑卓玛已经率先走到她身前。 “柯察,你来银青不是旅游的。”上将比这男人还高上半个头,她直接将谢琅严严实实挡在身后,很不客气地说:“派西斯还没找到,你不仅不打算做什么,还想在第三军团的地盘上约走我带来的人?” 谢琅看不见柯察的表情,但能听到男人微冷的声音:“我还是第一次知道上将喜欢女人呢。” 谢琅:“……” 你们星际男的第一反应也是感情那档子事吗?真是够了。 洛桑卓玛冷笑:“哦?靠关系爬进第一军团的可怜虫,每天满脑子只想着女人,也就有个稍微有点作用的能力,外加一个好叔父——在我面前也敢这么说话?” 她长长地叹了一声,似乎悟到了什么: “看来你是怀念你那位老上司了,是不是?没有他你还进不了第一军团,可惜他现在从巡防军总部回军部受罚去了,你是想和他在那见个面吗?” 洛桑卓玛厉声道:“别忘了,你现在是在执行任务!” 谢琅往旁边挪了两步,看见柯察面色铁青,又因为憋着股气,脸逐渐变得通红。 一旁的安妮轻轻拽了她一把,谢琅顺着这力道低下头去,开始观察舰桥上的花纹。 ……有点熟悉的纹路。 像是原身光脑备忘录里画过的,旁边似乎还有一行说明。 “经检测该类外显纹路可极大减少深空中材料溢散情况,目前已尝试开展运用。——xmy” 谢琅花了一段时间才明白,最后的署名是原身名字的首字母。 原来她随手写下的东西最终用在舰桥上面了吗?从这方面入手或许可以锁定原身身份。 谢琅暗暗记下,打算等会回去的路上就查。 她正这么想着,柯察却骤然提高了声音:“我是否可以认为上将在包庇嫌犯?” 谢琅:“……?” 她发现柯察的手正指向自己,只觉茫然,甚至还有几分好笑: 我就当你是和原身有仇吧,可你刚才当这么多人面想邀请我共进晚餐,现在被上将骂了,就恼羞成怒指着我说我是嫌犯…… 是个人都觉得你有病好不好? 她目光逡巡一周,发现几乎每个人都是这么想的,包括正站在柯察身后的第一军团军人。 柯察似乎也注意到了周围人的表情,当即怒道:“我没说错,她说不定就是嫌犯!” 安妮冷冷道:“请恕我暂且打断您,柯察中校。小相是我一直带在身边长大的,从未离开过银冕星系。联邦拥有庞大的人口,面容相似之人不知凡几,只因长得像这一点,就要被冠以嫌犯的名头吗?” “她说得对。”一道陌生的男声斜插进来。 洛桑卓玛往左让了一步,一个男人的全息投影便在她原本站立的位置缓缓浮现。 最先吸引人注意力的,是他如瀑一般垂至腰间的红发。 谢琅现下正巧站在投影侧后方,能看清他半个侧脸。 全息投影中的男人似乎刚刚结束训练,面上犹带薄汗。红发间有一点焦黑,半根焦掉的发绳还松松挂在头发上,像是刚被激光武器削断。 他青碧的眼睛里眸光很冷:“柯察,你只是暂代我带队前往银青星,搜寻派西斯只是顺便,不是必须。再说,你明日还要赶回首都星述职,现在就闹出这种事,莫非……” “你想在自己的考核评价上,多添一个不合格?” 柯察的脸色此时终于变了,他闭紧了嘴,有些不甘地往后退了一步,险些撞到身后的军士身上。 全息投影随着洛桑卓玛一同转身。 谢琅微微屏息。 之前看到这张脸时,她同全息投影离得还远,现下近了一看,才发现他简直英俊得有点过分了,可谓“一见如玉山上行,光映照人”,触目如见琳琅珠玉,一时只觉轩轩如朝霞举,不复深空晦暗。* 饶是自认见过许多美人的谢琅,与他如此近距离的接触,都不免有些心旌神摇。 霍里斯·维利尔斯稍稍放柔语调:“这位小姐,我代表第一军团为此事向您致歉。因我公务繁忙,后续之事依洛桑卓玛上将处置,相信能给您一个满意的答复。” 谢琅看着投影匆匆关闭,难得有点遗憾。 他看起来真的很忙。 可惜,拥有这般美色的美人不能被她养在宅子里。 谢琅掐掉自己的危险想法,目光转向安妮,后者会意,向洛桑卓玛道:“那我和小相便先行一步,请上将稍等几天,她会为您带回新的器官装载容器。” 上将微微颔首。不知为何,谢琅感觉她神情有些复杂: “二位再会,路上小心。” * 因着柯察这事,谢琅当日没有回到阿尔法街道30号。 她跟着安妮回了路易斯宅,在第二日以谢丹的身份和安妮一起送别自己的“远房堂妹”谢相。 威兹德姆把自己的身高控制得和她差不多,又给自己换了张脸,就极其淡定地上了图特家的私人飞船——当然,外表涂层上留的是路易斯家的标识。 看在实在教不会谢琅化妆的份上,他还额外留了几张已经画好脸的仿生皮,方便谢琅直接朝自己脸上贴。 威兹德姆走后,谢琅回到阿尔法街道继续兢兢业业当睡眠治疗师,可惜没有接触到任何明面上与莱尔矿业有关系的人。 安妮新发的消息拯救了她: ——柯察已乘上了前往函夏星系的飞船,预计在函夏星系兖州星转乘回首都星。 ——天市垣舰队暂驻第三军团驻地,半月后开展联合军演。 听闻这事,谢琅不由舒了口气。 头顶的阴影总算暂时消失了。 刚离开深空驻防区,她就用光脑搜索各星系深空舰桥建设的相关信息,但并未找到什么有价值的。 原身的信息着实是难以觅其影踪,这让谢琅对其更加好奇。 她隐隐感觉,自己离清楚原身身份的那一天,已经不远了。 三天河日一晃而过。 安妮一大早就把她接去路易斯宅,看着满屋子里乌泱泱的人头,谢琅一时发懵。 她以眼神询问安妮:什么意思? 安妮并不理她:“来,给谢先生打扮好看点,要能配得上我今天的裙子。” 谢琅:“……” 需要这么多人来弄造型吗? 她突然有些怀念远在盖布星的威兹德姆。 去宴会厅的路上,谢琅从安妮那拿到了莱尔矿业高层人员的影像。 “下午的招标意向会我没去。”宴会厅不太适合轮椅进场,安妮正在埋头调试自己的机械腿,“你记住戴里克·莱尔的脸就行,他一般不会带女伴参加晚宴。” 谢琅眉头微蹙,问:“那为什么你就得带男伴?” 她感觉不太合理。 “其实不是必要的,只是我需要有人帮我挡酒。”安妮简单调了下个别参数,抬起头问,“所以你能喝吗?” “我……”谢琅一时语塞。 她能喝,但不代表原身能喝啊! 安妮了然地笑了笑,开始整理裙子:“没事,你拿着一杯酒跟我走就行。” 悬浮车在宴会厅外停下。 安妮挽着谢琅的手,带着她穿过一排侍从,踏入大厅之中。 宴会厅里吊灯光芒璀璨,比人造卫星的光更显明亮。食物的香气骤然撞进怀中,谢琅不由轻轻吸了口气。 她从路过的服务生托着的酒水盘中取过两杯酒,一杯递给安妮,一杯拿在手上。 她们来得不算早也不算晚,本以为洛桑卓玛上将应该晚些时候才来,没想到上将现在就站在宴会厅中心,正言笑晏晏地同身边人说些什么。 等洛桑卓玛身边空下来,安妮才拉着谢琅过去和上将打招呼:“洛桑卓玛上将,夜安。” 洛桑卓玛探究的目光落在谢琅脸上:“这位是……?” “初次见面,上将。”谢琅回以微笑,“我是谢丹,一名睡眠治疗师。” 安妮适时补充:“阿丹是小相的远房堂兄。” 谢琅点头,并向洛桑卓玛道谢:“我听安妮说了三日前的一些事……多谢上将替小相解围。” 说这话时,谢琅没有错过上将神情中一闪而过的震惊。 ……很好,原身应该没有兄弟姐妹。 安妮随即说:“我姐姐安娜在来银青星的路上被巡防军拦路打劫了,还是两回。” “他们先是假扮星盗,又装作驱赶走了星盗回来收了一次保护费——但没有换掉飞船涂层。” 洛桑卓玛眉头皱起:“我会向军部反映此事。” 宾客越聚越多,两人暂同上将告别。 谢琅陪安妮在宴会厅里转了一圈,直至看到莱尔矿业的人,才按计划和她暂时分开,随意取了一份甜点坐到角落里。 这个位置隐在一盆绿植后,不会受到太多关注,又能隔着绿影观察整个大厅的人。 谢琅没有喝酒,只是将杯子托在手中把玩。 莱尔矿业的人会寻找这个身份的突破口。 要怎么在他们面前表现得心事重重呢? 她尝试代入之前看到那条身份信息时的悲伤情绪,很快便觉心中悲恸。 光可鉴人的银勺上,她的面色已然变得苍白。 余光中,谢琅瞥到有人正朝这个方向走过来。 ——是戴里克·莱尔。 上钩了。 谢琅压下微勾的嘴角,低下头去,却听见一声铃响。 ……是光脑收到陌生人讯息的提示音。 怎么回事? 谢琅飞快地朝戴里克·莱尔那边望了一眼,发现他中途被人拦下寒暄,才迅速召出光脑。 屏幕上孤零零地躺着一行字: “先还五千万。” 19 第 19 章 谢琅:“?” 什么意思? 原身难道真欠债了? 她不信邪,关掉消息又点开,突然发现发消息的人没有署名。 ……也没有留下还钱期限。 谢琅权衡片刻,决定等威兹德姆回来再说。 ——先查查发信人的信息,万一她回复了,又能定位到她在哪怎么办? 她可不想再被杀手追杀。 宴会厅内的交响乐声音愈发激昂,谢琅却隐约从音乐声中听到了一点杂音。 很缓沉的脚步声,带着一点点拖沓,落步重心在脚后跟,是皮鞋鞋跟触地的声音,方才在身侧,现在已经绕到…… 在身后! 烟草的腥味缠绕着爬上鼻端,一只手重重地拍在她肩上。 谢琅猝然回头,对上了戴里克·莱尔略显兴奋的脸。 中年男人的声音犹如毒蛇吐信,音色嘶哑:“谢先生,你似乎……很缺钱?” 他直勾勾地看着谢琅尚未收起的光脑。 知道看到她光脑屏幕的人是戴里克·莱尔,谢琅反而平静下来。 她本身就要表现得爱财如命来引莱尔矿业上钩,如今这条催她还债的短信更是给足了理由: 谢丹爱财,且需要很大一笔数目的联邦币来还债。 她不动声色,只装作烦躁,扔下一句话:“与你何干?” 戴里克·莱尔见她收回光脑,起身欲走,连忙挡在她身前,低声威胁:“你不怕我告诉安妮·路易斯吗?” 谢琅:“……” 她开始怀疑,以戴里克·莱尔的脑子,当年是怎么把路易斯家搞得快要破产的。 难道是安妮的父亲比他还蠢? 还是说……当年的事另有隐情。 她没再多想,配合地面色微变:“你什么意思?” “很简单,只需要谢先生帮我做些事,我可以替谢先生还钱。” 谢琅冷冷道:“我虽然是盖布星人,却也知道莱尔矿业没什么信用。” 她满意地看见戴里克·莱尔神色铁青。 戴里克心下恨恨: 没想到这谢丹是个硬点子,不过也难怪,不是这样的人还没法吸引路易斯那女人的注意。 他想起新收到的消息:在洛桑卓玛同安妮·路易斯达成正式书面协议前,必须得把路易斯矿区弄到手…… 要怎么做? 思及此,戴里克飞快望了一眼周围,见没人往这边看,才肉痛开口:“我可以替你还钱,与之对应,你也要帮我做件事。” 他着重强调:“在帮助你还债上,我不会耍心眼。” 见青年面上现出思量的神情,他再接再厉:“后续也不用你动手,只需要你提供一点点‘方便’。” “哦?”他眼前的青年似乎稍微有了一点兴趣,问他,“不论多少钱,你都会替我还吗?” 谢丹心动了! 戴里克心中大喜,生怕他改变主意,当即回答道:“当然。” “您真是慷慨,莱尔先生。”年轻的睡眠治疗师面上露出浅笑,“我欠了将近十亿联邦币,您真能为我还清吗?” 戴里克表情不由僵住。 ……什么?十亿联邦币? 开什么玩笑! 在他眼珠子几乎要瞪出眼眶前,谢琅耸耸肩,改口道:“——开玩笑的,只有五千万。” “我对您的提议有些兴趣,不妨明日细谈,如何?” * 路易斯宅。 家用机器人为两人送上咖啡,谢琅双手交叠,对安妮说:“我收到了催债信息,要我还五千万联邦币,正巧被戴里克·莱尔看到。” “他说能帮你还钱,以此为交换,你得帮他做点事?” “是啊,我说我欠了十亿联邦币。——他被这数目吓到了。”谢琅捧起杯子,喝了一口。 满嘴苦涩,难喝。 她将杯子重新搁回托盘里:“我还是喝不惯。” “这两天没有鲜果,让家用机器人给你换茶。”安妮按下呼叫按钮。 咖啡被撤掉,换上澄清的茶水,谢琅颇感新奇地看了两眼。 与大启的茶不同呢。 她没有急着动,对安妮说:“我明天会和他详谈。” 安妮轻轻点头,说:“他动作应该会很快,毕竟一周后就要招标了。” 北极点开发招标时间已经定下,而招标结束后,洛桑卓玛上将就会同安妮签订路易斯矿区的共同开发合同。 无论戴里克·莱尔想做什么事,他都必须尽快做完。 “谢,无论他给你什么,你都不能收。”安妮提醒道,“以免他事后告你诈骗。” “我知道,我会全程带着威兹德姆的眼睛。” 智械有许多替换机械眼,走前留了两只能被他远程控制的,分别给了她和安妮。 她看向安妮,问:“你认为戴里克·莱尔会打算怎么做?” 偷拿标书?还是盗走路易斯矿区的开采许可证明? 安妮道:“偷公章吧。让你修改电子公章使用期限,再让你漏个空子,派人把我塞在保险箱里的金属公章带走,以我的名义转让路易斯矿区到莱尔矿业手上。” “那他应该会选在北极点招标会那天动手。”谢琅沉吟,“你考虑好怎么对付他了吗?” “把戴里克·莱尔弄到监狱舱去,莱尔矿业自会分崩离析。”安妮神秘一笑,“你先和他聊清楚,我再考虑怎么设套。” “好。” 商量好后续,谢琅抿了口杯中茶水,尝到一丝清甜,有些意外:“这是什么?” 她之前煮茶,总会加上胡椒烹煮,煮出来的茶汤呈糊状,基本是吃,而不是喝。 “单枞,我废了好大力气从函夏星系弄来的。”安妮亦端起杯子,轻呷一口。 她想起什么,对谢琅说:“我今夜和上将提及矿区的事,她说可以先签共同开发合同,但第三军团真正入驻得等联合军演之后。” “和第一军团的联合军演吗?” “没错,军部定下的军演地点在菲洛斯星系孔特星,离银青星有五光年。军演结束后,上将才能腾出空来,派人参与矿区的翠玉开采。” 谢琅想起三日前所见的第一军团少将,问:“第一军团负责这事的人是霍里斯·维利尔斯?” “是,现在暂时停战,第一军团军团长回中央星系调养,维利尔斯暂代他的事务。”安妮摊手,“我是不明白军部为什么每次都会公布将领调动事宜,谁知道虫族能不能看见?” “……很难说。” 谢琅虽然见过虫族影像,但难以想象这些丑陋的虫子能有什么智慧。 比起猜它们能够理解人类语言,还不如祈祷它们的数量不会再像三十年前那样指数级增长。 说到三十年前…… 子夜战役、路易斯家族商业版图扩张到银青北半球…… “安妮。”谢琅突然问,“为什么你父亲不继续在银青南半球深耕矿产行业,而是把目光放到北半球来?” “我记得你说过,在他发现路易斯矿区之前,银青星北半球一度被认为不含绿晶矿脉,虽然矿区最浅表的矿脉在开采八年后便陷入枯竭,最终留给了你和安娜。” “因为……”安妮顿住,“是啊,为什么?” 她似乎想起什么,神色渐渐变了。 安妮喃喃道:“有些事我没仔细告诉你。” 她看向谢琅的眼睛。 “路易斯矿区并不是我其他叔伯故意留给我们的,而是被我父亲明确写在遗嘱当中由我们继承的……” “我母亲说过,父亲他身体状态一向很好,但遗嘱的落款日期,写在他去世前一天。” * 银青星难得落雨。 戴里克坐在包厢里,听着窗外淅沥的雨声,不免有些烦躁。 离他和谢丹约定的时间已过了半小时,谢丹居然还没有到。 ……该死,耍他吗? 包厢门无声无息被推开,戴着帽子的男人闪身进来,坐到他面前。 “久等了,莱尔先生。”他低低咳了两声,摘下帽子,“我被安妮留了一会儿。” “谢先生考虑得如何?”戴里克压下心中怒气,冷声问。 坐在他对面的谢丹声音很轻:“我想先知道莱尔先生需要我做什么。” “很简单。”戴里克耐着性子说,“帮我的人进到路易斯宅,让他给我取走我想要的东西。” “既然你坐到了我面前,就没有后退的余地。”他紧紧盯着谢丹的脸,“不然我也只能把你过去私吞公款的事捅出去了。” “没想到莱尔先生竟然了解了这么多……但不问自取为偷。”睡眠治疗师微微挑眉,“莱尔先生之前派出去的硅基人已经没了消息,又要送人去吗?” 戴里克错愕:“你怎么知道?” “我总得了解一些信息,毕竟我不想被牵连。”谢丹低头整理了一下衬衫的扣子,才从容地说:“所以请您说清楚,您想做什么吧。” 戴里克稍作犹豫,说:“我需要路易斯的公章、矿区开采许可证、这次北极点开发的投标书,还有跟在她身边那个智械的记忆存盘。” “事成之后,我会转给你五千万联邦币。” 谢丹温柔笑了,出口的却是拒绝:“我怕莱尔先生拿着转账记录,反手告我敲诈勒索,还是给我绿晶吧。” “而且,事后给钱,我怕莱尔先生会反悔。先付我一千万联邦币定金吧?折合绿晶……” “是两百枚哦。” 20 第 20 章 “你拿了戴里克·莱尔两百枚绿晶?” 安妮在通讯那头问。 “捐了一部分。”谢琅拉开窗帘,眺望远处的高墙——那是第三军团驻地外的围墙,“他总不能在每一枚绿晶上都安定位器。” “我不担心这个。”安妮语气稍显担忧,“他要是说出来这事,你要怎么圆回来?” “啊,这很简单。” 谢琅将光脑屏幕随手拨到一边,理了理衬衫领子,轻笑着解释:“让他自己把苦果吞下去就好了。” “大头的绿晶我可没拿,剩下的应该都在那个想杀你的硅基人手上吧?他现在很虚弱,我昨天就把绿晶送到他藏身地附近了,多亏威兹德姆放走他的时候弄了定位。” “等他看到包里留下的字条,应该会去找戴里克·莱尔麻烦。” 安妮沉默了一瞬,又问:“戴里克当时用的录音设备确定失灵了?” 威兹德姆的声音响起:“是的,小姐。谢小姐最后的言论没有被任何设备记录下来。” “太冒险了。”安妮不赞同道,“他一旦开口,就可能撕掉你一层皮。” “他不会的,我请威兹德姆查了他们的上税情况,那一千万联邦币是从莱尔矿业昧下的税款里抠出来的。”谢琅声音平静,“比起拉我下水,他恐怕更担心这事被捅到大众面前。” 矿企,特别是拥有绿晶矿的矿企避税,依联邦法律将判处重罪。避税团体或个人一经查处,在缴齐税款后,还将处以避税金额0.75倍的罚款,实施这一行为的个体也将视避税金额大小流放垃圾星五至十年不等。 通讯铃声响起,谢琅没有接,冷静地等它响了三声又自行挂断。 这是戴里克当时说的动手信号。 她含笑对安妮说:“可以开始了,让他的人钻个空子进去吧。” “你放心,我还有别的后手。” 安妮应了一声,又问:“威兹德姆,你上飞船了吗?” 智械纠正道:“指正,我已登上飞船两天河时,预计半个天河时后在图特绿洲降落。” 安妮心满意足地笑起来:“那我们只待……” “瓮中捉鳖。” * 鼠兽人没想到,今天的事会这么顺利。 他做的本就是不可说的黑活,已经有两三个月没能开单,谁知前两天被莱尔先生找到,要他去图特绿洲路易斯宅“拿”点东西,报酬是四千万联邦币。 按理说,他得自己潜入进去,摸清路线避免被抓,但莱尔先生掏出了路易斯宅的布局图,还提前预付了四百万的定金。 于是鼠兽人背熟了布局图,还抽空去路易斯宅附近逛了逛,意外发现这家人的安保实在不严密,最多只能防住飞禽走兽。 他对拿下这一单信心大增,又偷偷进了路易斯宅两次,确定了莱尔要他找的公章所在的房间在哪。 ……只是那什么记忆存盘实在不好找。 他凝视自己的通讯器,发现今天还多给了记忆存盘以及投标书的位置——大概是莱尔之后找人查出来的。 除了记忆存盘在另一个房间以外,公章、标书和矿区开采许可证都在一块。 前者会客室,后者书房。 ……不过,为什么会把开采许可证放家里? 以防万一,他再度发消息询问: [确定今天没有客人?] [今日安妮·路易斯受邀外出。] 很好,不在。 鼠兽人关掉通讯器,揭开通风口的盖子,活动了一下双手。 书房顶的天窗没法打开,但通风管道是通的。 他的能力又是b-的“缩骨”,能轻而易举地钻进去。 这个通风管道尽头就是路易斯宅的书房,拿到东西再回通风管道里,朝右面的岔口进去,再直行一段,就是会客室。 书房的位置比会客室远一些,鼠兽人决定先去书房。 他发动能力,身形缩小一圈,灵活而柔软地跳进了通风管道里。 下落了一段时间,他撑住一旁的管壁,轻巧地落在管道底,没有发出一声异响。 鼠兽人将耳朵贴在管壁上,凝神细听。 ——一片寂静。 确实没人。 他悄无声息地朝书房的方向行去,在即将掀开书房的通风管道盖子前,又稍稍等待了片刻。 嗒。 他轻轻掀起盖子一角,窥视这间足有三层高的书房。 没有亮灯,光线稍暗。 通讯器屏幕上显示,附近有十来个监控探头。 先骇入监控关掉吧。 鼠兽人做完这事,从通风管道里滑出去,稳稳踩在连接一二层书架的楼梯上。 公章在一层角落的保险箱里,投标书和开采许可证放在二层的文件架子顶端。 他目标明确,先去二层拿了标书原件以及开采许可证,塞进怀里,又迅速下到一层,开始研究保险箱。 安妮·路易斯用的并不是传统的机械密码箱,而是在公章盒外蒙了一层半透明的数据保护膜。这种东西每隔一段时间就会自动更改开启密码,要破解还得先找到输入密码的位置。 鼠兽人从口袋里掏出一根数据勾针,谨慎地拨了拨数据膜,在包裹公章底部的那一块上发现了密码输入处。 他将准备好的通讯器和数据膜连接,输入一段字符。 数据膜无声破碎,鼠兽人眼疾手快地接住即将砸在大理石桌面上的公章盒,将公章顺出来揣进怀里,又塞进去一个等重的石块。 公章盒被他原样放回原位,鼠兽人删除方才输入的字符,回退了一下。 见数据膜重新出现,他架上特制眼镜,清扫掉自己留下的痕迹,才使用能力,缩进狭小的通风管道里。 会客室附近比书房更显安静,令他在通风管道里攀爬的声音变得极其清晰。 鼠兽人不得不放慢速度,慢慢往前挪动。 越往后走管道越狭窄,他加大能力释放,最终在能力进入冷却期前半分钟来到会议室的通风管道口。 必须马上出去,不然他得卡死在通风管里。 鼠兽人警惕地用仪器扫描了一遍周围,确定安全,赶在最后十秒揭开盖子,闪身而出。 甫一落地,他就和坐在会客室沙发上的、第三军团的洛桑卓玛上将面面相觑。 ……哦,还有安妮·路易斯。 上将愣了半秒,随即迅捷朝他抓来。 鼠兽人自然躲不过这位身经百战的上将,加上能力暂时没法使用,即便勉力闪躲,仍被擒住,不由眼前一黑: ……我靠! 说好的没人在呢?! 他爹的,戴里克·莱尔坑我! * 洛桑卓玛轻松按住窃贼,并反剪他双手,微微皱眉。 今日图特小姐请她来取器官装载容器,顺便一道吃个饭,商量签署共同开发协议的章程。她不过是稍微提前了半小时过来,刚坐下没说上两句话,没想到竟然会有小偷撞到面前。 这小偷还极其眼熟,似乎是从联邦域外偷渡进来的,一直活跃在银冕星系的黑市上。因为在某次偷盗中失手杀了人,目前正被军部警备司银冕分部通缉。 之后得扔给警备司分部,或许还要打个报告。 想到这事,多日没有休息的上将不免头痛。 洛桑卓玛看向一旁坐在轮椅上的安妮,在征求她意见后,决定利用自己机械肢体的扫描功能看看窃贼身上有些什么,再叫警备司银青分局的人过来。 谁知窃贼一脸灰暗,没等她动手,就将自己偷到的东西全数上交。 公章、投标书、开采许可证,如此明确的目标,不是为了钱财。 “我和莱尔矿业有宿怨。” 图特小姐之前说过的话闪过脑海,洛桑卓玛决定先行试探。 她轻轻敲击左臂两下,确认内置的录音录像设备已经开启,便淡声问: “你是鼠族半兽人,银冕星系c级通缉犯麦斯?” “是的。” “是南半球的矿主找的你?” “……是。” “他们给了你布局图?” “对。” 居然意外坦诚,洛桑卓玛没有再绕圈子,直截了当问: “是莱尔矿业找你来的?” 鼠兽人麦斯自暴自弃道:“是的。” 洛桑卓玛心里泛嘀咕:这么配合? 不过到此为止,她军团长的权限也仅够问五个问题,既然想知道的已经了解了,剩下得等警备司分局的人来了细问。 她将自己问话时的录像转给警备司分局,一面陪着安妮等警备司的人过来,一面道:“图……” 安妮轻轻打断她:“上将可以叫我安妮。” “安妮小姐,你怎么会把开采许可证放在家里?”洛桑卓玛改口问,“就算之后第三军团与路易斯矿区要签订协议,也不用把许可证带回来吧。” 安妮无奈笑道:“前两天有人试图进矿区偷许可证,我想到明天就要签共同开发协议,干脆今天先拿过来,只留了有同等效力的全息投影,谁知道还能被偷?” 她对上将说:“未免夜长梦多,不如上将先和我签一个前置协议?” * 前置协议签完,警备司分局也来人了。 安妮同洛桑卓玛一道,陪着军警将鼠兽人押上车,意外从车窗中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 ——是戴里克·莱尔。 莱尔矿业的实际掌控人不知道被谁打了,左眼乌青,右额上还包了纱布,隐隐渗血。 安妮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一瞬,旋即滑开,问一旁押人上车的军警:“为什么莱尔矿业的戴里克·莱尔也在车上?” 她没指望军警回答,但被问到的军警却没怎么犹豫,答道:“有位姓谢的先生,报警说戴里克·莱尔对他进行人身威胁。” “我们本来是想把他带走问话,结果刚到他办公室,就听到他在和别人联系,说之前派去路易斯宅的人没得手还敢勒索他。” 安妮轻轻“啊”了一声:“这事我有联系分局。” 军警微微倾身,同坐在轮椅上的安妮解释:“是的,图特小姐,我翻阅过记录,您是报过案,说有个硅基人入室杀人未遂又逃走了,现在看来应该是戴里克·莱尔雇佣的。” “不过,他已经死了。我们将两件事联系在一起破门而入的时候,戴里克·莱尔正在问,怎么处理他的尸体。” 21 第 21 章 执勤车载走了鼠兽人和戴里克·莱尔,安妮和洛桑卓玛没跟上去。 上将望着执勤车远去的身影,冷不丁问:“这是图特小姐设计好的吗?” 她转过身来,居高临下看向安妮。 洛桑卓玛身材健硕,身高接近一米九五,安妮足足比她矮了将近三十厘米,现在又坐在轮椅上,必须极力仰头才能看清她的表情。 ……审视的眼神。 若是一般人可能会心生惧怕,但安妮并不畏惧。她撩起稍稍挡住眼睛的头发,拨向一边,气定神闲地回答上将的问话: “上将,就算我如此设计,也要有人能心甘情愿、奋不顾身地跳进来呀。” “我总不能拿粒子枪指着别人的头,让他们赶紧来偷我的东西吧?” 洛桑卓玛淡淡点头:“我明白了。” 却未说她明白了什么。 安妮心中忽然升起几分不详的预感。 她借口说有点工作要处理,需要和别人联系,见上将善解人意地避开后,慌忙拨通谢琅的通讯。 死一般的寂静。 通讯没有接通,漫长沉默后只有ai雌雄莫辨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对不起,经紧急检测,您呼叫的联系人与您不在同一空间。” “可能一:卷入小型虫洞。” “可能二:所在之处遭到特殊仪器封锁。” “可能三:处于领域型能力范围。” ……这都什么事啊! 安妮险些将搭载光脑芯片的戒指扔出去。 她转头对上洛桑卓玛不解的目光,咬牙道: “上将,我有一事相求。” “我愿意为第三军团免费提供三年的威格尔尼卡金属原矿,请您帮我寻找谢丹的下落。” * “没想到我和警备司分局报案竟然歪打正着了。” 谢琅踩住男人的脊背,漫不经心地用鞋尖碾了碾,听到脚下一声压抑的痛呼,才放轻力道,“恍然大悟”说: “真抱歉,先生,我忘了你背上刚被激光烧了个洞。” 她环顾四周,发现除却男人趴着的这一块,其余部分依然是一片无光的黑暗,轻轻叹了口气。 星际人能拿出来的东西还真是千奇百怪……这里就像是大启市井中流传的自成空间的洞天福地,只是没有一点光。 谢琅有些烦了。 自被卷进这里,她就一直在默数,好把握时间流逝。 现在她已数过18000秒,换算下来应该接近五个天河时。 离她按住这个男人也都过去将近一个天河时了。他实在狡猾,又有别的工具辅助,每每谢琅要捉住他时都被他惊险逃走,稍等片刻又被背后突袭。 虽然冲着的不是要害,但被这么骚扰还是很烦。谢琅废了大半天劲才抢过他的激光枪,凭借超绝的耳力,一道激光洞穿他胸腹,又给他套上睡衣,才将人放倒。 这人不知道是什么种族,伤口没有渗血,而是呈现一种深蓝的色泽,但被踩到估计还是疼的。 男人陷入沉睡之后,谢琅找了半天只搜出一把刀,其余的什么都没有。她心下恼怒,想收起能力,却意外发现不行。 她只能等人正常醒来。 谁知人醒了也没问出什么,谢琅不免心下焦急。 不知道路易斯宅那边什么情况,她迫切需要和安妮联系。 想到这里,她不由再度贴着男人伤口边缘碾过去,冷声问: “麻烦你告诉我,怎么出去,好吗?” 男人仍然没有出声。 ……啧。 谢琅完全失去耐性。 任谁在黑暗中呆了四个天河时,好不容易才逮住始作俑者,结果依然出不去,谁心里都不舒服吧? 她不是没有想过再使用能力把人催眠一次,可刚才试过,这片黑暗并没有消散,她不想再等睡衣自行变回原样,只能停手。 不然怎么可能和这人磨蹭这么久? ……嗯? 为什么她的能力在这片领域里能持续半个天河时? 按理说她f级的能力只能让人熟睡十分钟,现在的半天河时究竟是这片黑暗空间的效果,还是这个男人太困了? 谢琅倾向于这片黑暗是男人的能力具现,因为他既可以在黑暗中自如行走,又可以在长久停留一地时照亮周边。只是不知道他陷入沉睡后,能力效果为何没能解除。 她看着男人裸露在外的微微散发荧光的皮肤,不由咬牙:这简直是个人形大灯笼! 谢琅勉强压下火气,微微俯下身问:“先生,你真不愿意告诉我这是怎么一回事吗?” 被她踩在脚下的男人似乎抽搐了一下。 “……那只能我来猜了,你是戴里克·莱尔请来杀我的人?” 男人的呼吸急促了些许。 “真是,一面人身威胁加金钱诱惑,要我提供便利;一面还要斩草除根。”谢琅喟叹,“戴里克·莱尔在请人杀人上倒还挺聪明的。” 她微微收了脚上的力道:“我没有杀人的爱好,也不想杀你。” 男人突然打了个寒颤。 谢琅:“……” 她试探问:“你害怕我?” 男人总算出声,嗓子像被烈火烧过一样:“你似乎杀过很多人。” “我不信任你。” “但我也没想到刚才突兀睡过去……竟然还能醒来。” 谢琅:“………………” 她前生从军,确实杀过很多人。来这前两年,还奉圣上旨意抄过一位亲王的家,也是杀得血流成河。 可这不是换了身体吗? “和我一样,你也不想杀我。”谢琅回想男人之前的所作所为,笃定道,“你不很熟练,只有能力还算有趣。” 男人闷声道:“我被威胁了。”倒没否定这是他的能力。 谢琅一哂:“我不也是?如果你愿意就此收手,我可以帮你,毕竟戴里克·莱尔应该快完蛋了。” 又是一阵沉默。 男人低声道:“请吧。” 谢琅一时之间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犹豫片刻,索性脱下外套,将男人的双腿牢牢捆了起来,又解下领带,绕过他手腕系成一个结,才收回脚。 男人被她翻过来,露出半张狰狞、像被火舌舔过的脸。 他有些纳闷:“我以为你会杀了我。” 谢琅淡淡道:“我不想背上杀人罪名。” “比起杀了你,我更希望你能当个证人,你不想把戴里克·莱尔按死在监狱舱里吗?” 黑暗一瞬退去。 男人勉力从地上坐起来,余下那只灰蓝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冷光: “我……” 他陡然噤声。 谢琅一脸莫名,顺着他无言的视线转头看向身后,正对上窗外黑洞洞的炮口。 谢琅:“……” 谢琅:“啊?” 这又是什么情况啊?! * “……事情就是这样。” 谢琅简单向洛桑卓玛解释了事情的前因后果,也了解到上将是因为安妮的请求前来找她的。 又欠人情,不过她有信心还上。 上将听完陷入深思,她的副官接过话头,问: “既然如谢先生所说,这位……” 副官看了一眼男人。 男人沉声答道:“施行舟。” “这位施先生是来告诉你戴里克·莱尔的阴谋的,那您为什么……” 她要问什么谢琅自然清楚,想也不想地打断:“我总要留个心眼吧,万一他只是嘴上说说,实际上是要对我动手呢?” 男人亦开口应声:“谢先生在绑我前征求了我的同意,我是自愿受缚的。” 副官收起光脑,向上将微微颔首:“上将,我已清楚了,两位先生并未说谎。当然……或许中间的过程有些偏差。” 洛桑卓玛不在意道:“审讯是警备司的工作,与军团无关。再者,二位先生也并非嫌犯,既然结果如此,也就不用再问了。” 她这么说着,忽地打开通讯器看了一眼。 谢琅直觉这事或许与她有关,安静地等了半晌后,果然见到上将疲惫地揉了揉太阳穴,无奈道:“但我刚收到分局那边的消息,戴里克·莱尔指认谢先生你收了他的钱,为他提供了一些便利。” “警备司分局的人已经在路上了,谢先生现在就去一趟吧?” 还真咬上她了。 谢琅看了施行舟一眼。 可惜,戴里克·莱尔也算病急乱投医,他恐怕忘记自己还找了人来杀她。 施行舟注意到她的视线,会意道:“我能一起去吗?” 洛桑卓玛点点头:“当然。” * 谢琅和施行舟随着军警引领踏入军备司分局。 这栋建筑看外表形似倒扣在地的巨碗,从内里看墙壁也是弧形,呈现银灰色的金属光泽。 引路的军警带他们乘电梯一路下到地下十层,才带着他们踏上满是白雾的走廊。 “抱歉,这两日温度调节系统检修,平时也不用这一层审问嫌犯,没想到备用系统也坏了……稍微会有些冷。” 谢琅随口问:“银青星不常有这样的案子吗?” 军警回答:“这不便对外透露。” 她拉开门,抬手请两人入内:“二位请进。” 出乎谢琅意料的是,他们进到的竟然是个大办公室,而非审讯室。 一头冰蓝色短发、身着白色制服的女人正站在一面巨大的白墙前,信手写着什么,听闻身后的动静,才转过身。 谢琅对上她同样冰蓝的眼睛,意识恍惚一瞬。 砰!砰!砰! 三道重物倒地的声音。 谢琅陡然醒神,惊悚发现领他们来的军警倒在门边,施行舟倒在她右侧。 至于那位冰蓝短发的军警……也双眼紧闭,全身制服变成毛绒睡衣,倒在地上。 谢琅:“……” 现在是她意识稍稍被制住就会被动触发能力吗? 她无意识地轻搓手指,一时之间不知道要不要让三人身上的睡衣变回原样。 要命了,这会不会算袭击警备司工作人员? 22 第 22 章 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 谢琅果断解除能力释放,见三人身上毛绒睡衣变回原样,且有了幽幽转醒的趋势,总算松了口气。 冰蓝短发的军警率先醒来,从地上撑坐而起。她先看了其余仍躺在地上的两人一眼,见谢琅依然站着,眉眼间流露出惊异:“谢丹先生,可以请你告诉我发生了什么吗?” 谢琅:“……” 谢丹这个身份之后不会再用了,但她还得用谢相这个身份呆在银青星。 记得某一部分人的能力可以先储存再释放?先这么编吧。 她镇定给自己找补:“刚才那是我远房堂妹的能力,她回盖布星之前给我留了点防身的东西,我也没想到居然有时效限制。” “原来如此,看来是能力置留瓶意外破碎了。”女人了然点头,看施行舟也从地上坐起来,便道,“欢迎两位,我是军备司银冕分部副部长拉奥尼娜。” 拉奥尼娜率先在一张办公桌后坐下,示意谢琅二人坐到她对面,微微放轻声音:“请两位来,是例行问话,不是审讯。但也希望两位能如实以告。” 谢琅略微有些惊讶。 她以为负责这事的只会是银青分局的人,没想到居然是银冕分部的副部长。莫非是联合军演日期渐近,前来查看治安状况的? 她极其配合地坐下了,施行舟也随之落座。 拉奥尼娜问:“那分别说说,你们都为什么被戴里克·莱尔找上吧,谢先生先请。” 谢琅注意到刚才领他们过来的军警已经取出光脑,应该是要做个记录,方才开口: “我在来银青星前欠了五千万联邦币,在招标意向会后的宴会上,戴里克·莱尔发现了这事。” 拉奥尼娜面上现出疑色:“五千万联邦币?” “准确来说,是还有五千万没还。我在阿尔法街道开了睡眠治疗馆,这是用在前期准备上的。”谢琅轻轻叹气,“他可能误会了这五千万的用途。” 拉奥尼娜没有过多表示,示意她接着往下说。 “戴里克·莱尔威胁我要将负债的事告知安妮,我本来不是很在意,但听他这么说决定去看看。接着他就要求我帮他点小忙,事成了帮我还上这五千万,同时给了我一千万联邦币的定金。” “小忙是指帮他想办法偷路易斯矿区的公章等一系列物品吗?” “他是这么说的,但我没有帮忙。” “一千万定金你拿了吗?” “实话说,没有。他的确塞给了我,但我偷偷放在了他家门口,我想他看到了应该能明白我的态度,没想到……” 谢琅看向施行舟,欲言又止。 她没有说谎。 那些绿晶确实送到了戴里克·莱尔家门前,但硅基人那会也在附近躲藏。 “我大概了解了。”拉奥尼娜没有再问她,似乎心里已有成算,“请施先生说一说吧。” 施行舟面上流露出罕见的犹豫神色,半晌才低声说:“我原先是梅丹佐中将负责管理的工程兵,中将去世之后我退役返乡,发现我妹妹不知所踪。” 谢琅心下微动: 那他岂不是可能和扎克认识? “我顺着线索一路找到银青星,但一直没有找到她,只能靠以前的战友接济。”他顿了顿,“这时戴里克·莱尔找到了我,声称只要我为他做一件事,就会告诉我妹妹的下落。” 后续的事他简略说了两句,就被叫停。 “原来如此。”拉奥尼娜颔首,“我明白了,施先生妹妹失踪的事,我也在内网上看到过报案,如有进展,警备司会与施先生联系。” “感谢两位的积极配合。”她起身说,“目前分局人手不足,二位或许要自行回去了。” 带二人进来的军警重新把他们送回分局门口,并指出了附近自助悬浮车站的位置。 谢琅打算和施行舟一道往悬浮车站走,正交换联系方式的时候,就见到一辆熟悉的陆行车出现在眼前。 安妮的脸出现在打开的车窗后,对着谢琅说:“快上车!” * 陆行车一路平稳地驶至路易斯宅。 施行舟稍显局促,被家用机器人暂时带到会客室休息,谢琅则跟着安妮径直走向书房。 走廊的风格似乎又换了一遍,华丽的彩窗犹在,但帘幕已带有几分函夏星系的风格——俱是水墨丹青,可见其上竹影婆娑。 就连挂在墙上的肖像画也换成了山水图。 谢琅问:“安娜跟着威兹德姆一起回来了?” 这装潢分明就是她的喜好。 安妮的自动轮椅行在前面,闻言转头说:“她会来的,但不是现在。” 谢琅满头雾水,跟着安妮走进书房,见到穿着条及膝连衣裙、正整理文件的智械,声音险些劈叉:“威、威兹德姆?!” 智械应声抬头。 安妮给他设定的原本面貌是极为英俊硬朗的男相,头发也是设定的短发,和这一身裙子实在不搭。 声音同样是熟悉的男声:“谢小姐,多日不见。我担心您不习惯看到自己的脸出现在别人身上,便换回来了。” 谢琅语气僵硬:“我不太适应你这种长相的男性穿裙子。” 智械遗憾地开始调整长相,换成谢琅的脸。 看自己的脸出现在别人身上确实很怪,但谢琅想到自己现在用的也不是本来的脸,神情便没有刚才那样不自然。 她问:“器官装载容器已经给上将了吗?” “是的,上将在十五分钟前离开。” 威兹德姆道:“等北极点开发招标会结束后,我会处理好一切事宜,也方便谢小姐能够用回自己的身份。” 谢琅追问:“谢丹这个身份怎么办?” 顶着她真实面容的威兹德姆闻言露出个笑弧:“联邦对智械智能开发处于高度警惕状态,我正缺一个合法身份。虽然或许瞒不过研究院那位,但祂向来不会过多干涉。” “联邦公民可以自由缔结伴侣关系,但智械不包含在缔结伴侣关系的对象内,感谢谢小姐给我提供了这个机会。” 谢琅:“……” 所以你打算用谢丹这身份和安妮成亲是吗? 她无言看向安妮,见人脸上一派镇定自若,才硬着头皮问:“那你本身呢?” 不能拿到谢丹这个身份就抛掉威兹德姆这个智械身份吧? 威兹德姆理所应当回答:“一般情况下,我可以同时操控三台机体。” 谢琅:“……” 又当伴侣又当智械,你们星际人…… 看她表情实在太过天崩地裂,安妮反过来劝慰:“现在你多了个远房堂哥,我也更有理由给你打钱。” 谢琅上辈子都没有过比她年纪大的兄弟姐妹,闻言干笑一声:“那真谢谢你。” 她想起还坐在会客室的施行舟,道:“既然你这么说,我想先给我的睡眠治疗馆招个护卫。” “你是说保安还是保镖?”安妮一脸错愕,“只要一个吗?” “不需要我给你送一队的人过来?” 谢琅完全忘了这位图特财团的掌舵人有多财大气粗,一听这话连忙摆手:“我是想要现在坐在会客室那个,他身手还算不错。” 安妮无所谓道:“随你,要是发不起工资就找我。” “等等,威兹德姆,你先来看看我收到的这条消息,能不能查到发送它的人的大致位置?” 谢琅想起来那条引起戴里克·莱尔注意的催债讯息,点开光脑,递到威兹德姆面前。 智械接过光脑的悬浮屏,看了两眼,便抬起手。 他右手从手心往外裂开,露出银灰色的机械内壳,五六根鲜红的数据触腕附上光脑的悬浮屏,直至将整面屏幕也染成红色。 谢琅看得心惊。 说实话……那堆东西冒出来的时候看着有点恶心。 她等了一会,见那些红色重新收回威兹德姆身体当中,才问:“能查到吗?” 智械略微一垂眼,思索道:“……函夏星系。” “奇怪,你去过吗?” * 谢琅哪里去过。 她倒是记得那个说她眼熟的柯察要经函夏星系去往中央星系,可哪来的证据说明发信息的人是他? 威兹德姆找不出别的线索,她满腔疑虑也只能暂且按下。 至于现在……她望着满地的碎木屑以及金属碎块,有些头痛。 还是先打扫一下吧。 现在离戴里克·莱尔被捕已经过了五天,她恢复了原来的样貌,以谢琅这个身份接手了“堂兄”谢丹的店。不过和施行舟交手时,二楼的东西被她损坏大半,必须重新装修。 第三军团已与路易斯矿区签订共同开发协议,一是北极点开发,一是路易斯矿区新矿脉下方的千山翠矿脉开采。后者由戴维和扎克共同负责,谢琅还没来得及问具体情况。 安妮和换上谢丹面目的威兹德姆已经回到盖布星,谢琅听接手路易斯矿区的安娜说,戴里克·莱尔的具体犯罪事实还在由警备司银冕分部查证。 能确定的是,他现在已经因偷税一事蹲进了盖布星的临时监狱舱,等其他证据送上,联合法庭银冕分庭就将开庭审理。 只是并未问出施行舟妹妹的下落。 拉蒂玛焦急的声音打断了谢琅的思绪,她原本的室友、现在的睡眠治疗馆前台人员挥舞着扫地机把她赶开:“杵这干嘛?还不扫地!” 谢琅无奈地往后退了一步,又险些撞上抱着一摞书上来的施行舟。 “注意安全。” 她聘来的安保人员目不斜视,抱着书放到一旁摆好的书架上,忽地趁拉蒂玛不注意靠过来。 谢琅一脸莫名:“你有什么事吗?” 施行舟看她一眼,低声问: “你到底是谢琅,还是谢丹?” 23 第 23 章 谢琅一怔。 她认真地审视眼前人,没忍住笑了:“你为什么这么说?” 她很好奇,施行舟到底是从哪得出的结论,或者说,他这只是试探。 施行舟沉着脸道:“从那日到路易斯宅以后,再见到谢丹,我就感觉他不像真人。” “至少,他比起我之前所见的谢丹,语气和神情都要更加僵硬。” ……那是威兹德姆在换了张脸后还没适应下来,我当时就说应该先把施行舟送走再互换身份的! 谢琅心里这么想,面上神情却未变,只轻轻一笑:“施先生这么说可真是没道理,我哥他那会刚得知一些事情,心情不太好,怎么能凭这个就说他不像真人?” 施行舟依然面带怀疑:“这就算了,可你有些小动作和谢丹的习惯很像——比如刚才你避开我的那会,是先往反方向倾斜身子,才挪动脚步。” 谢琅:“……” 也是,毕竟前生她几乎拴在马上,闪躲时多半是躲敌方流箭。 她依然镇定:“我的防身术是我哥教的。” 拉蒂玛探究的目光投过来。 施行舟开始迟疑了,却依然继续问:“你给我的感觉和谢丹很像,都像杀过很多人。” ……我就知道。 谢琅忍不住翻了个白眼,面无表情说:“我接手睡眠治疗馆之前是做研究的,解剖过很多青蛙和小白鼠。” 她胡吹的,从原身留下的笔记和舰桥上纹路来看,她以前大概研究的是各类仪器设备制造。 施行舟:“……” 他神情中透露着不可置信。 谢琅叹了口气,抬起手拍拍他的肩膀:“好好干活,别多想了。” 说是干活,她也只是让施行舟把书重新送回二楼书架摆好,把书搬上来的也是安娜友情支持的运输机械。 星际时代,并不需要人力来做房屋装修,就算是科技普遍落后于联邦中心的边缘星域,也使用机械和机器人来做室内软装。 拉蒂玛已经开着扫地机把地板上的狼藉清扫一空,叫她:“谢!看看这样行不行?” 谢琅对上她明亮的笑容,不禁也笑起来:“当然可以。” 施行舟闷不做声地摆书,听到两人的声音,像想起什么一样,也唤了谢琅一声:“谢小姐。” 谢琅偏过头去:“?” 不会又是说她是谢丹吧? 就算事实如此,她也不会承认的。 然而施行舟却说起另一件事:“谢小姐,扎克让我转告你,安娜小姐慷慨解囊,给矿区工人的孩子建了免费学校,就不用再麻烦你教他们了。” 谢琅点点头:“我知道了。” 安妮的重心仍在图特财团,路易斯矿区便交给了安娜照管。 矿区之前荒废多年,重新发展起来也没多久,虽然工人们的待遇还好,但不是很能关照到下一代。许多挖矿人的孩子很难得到正常入学的机会,扎克收养的孤儿们也是其中之一。 谢琅之前跟安娜提过这件事,没想到她接手路易斯矿区后就立刻把事办成了。 只是她的收入又减少了一笔…… 谢琅敛眉沉思。 算了,反正她的债务目前来看有点问题,更像钓鱼。 安妮和威兹德姆离开银青星前,曾带她前往银青星外的一颗矮行星。她借着威兹德姆放大的信号,向给她发催债信息的账号转账。 金额:10000联邦币。 随后她火速关掉光脑,换上了通讯器。 智械在光脑里留了个小程序,一旦有人反向追踪她的所在,就会立刻报警,如今这个数据程序还未被触发。 她询问威兹德姆,智械答道:“那边也没有收你的转账,现在这笔钱滞留在电子钱包里,你尽量别用。” 电子钱包里还有别的钱! 谢琅猛觉自己差点又变成赤贫阶级,不由庆幸自己前些日子开了新的账户。 拉蒂玛在此时探头:“谢,整理好了哦,那我们就先回去了?” 谢琅抬起脸,环视焕然一新的二楼,笑着说:“辛苦了,明天记得来上班。” * 卡维娅近日忙于工作,已经有些时日没去做睡眠治疗了。 今天难得空闲,她决心去拯救一下自己疼得快要炸开的头,却意外听闻一个噩耗—— “什么?老板换人了?” 卡维娅看向全息投影对面的玛格丽特,眉头微蹙:“换成谁?” 玛格丽特真切地感到遗憾,叹息着说:“听说是谢丹的远房堂妹,也姓谢,我还没打听清楚名字。” 卡维娅问:“那谢丹人呢?” 她还是蛮钟意谢丹读诗的声音的。 “……和安妮·路易斯去盖布星了。”玛格丽特表情变得苦大仇深,“我昨天刚同安娜·路易斯见了一面,她说自己妹妹即将结婚,邀我有空前去观礼——苍天,现在可都没几个人结婚,能经行政院下属民政厅签个同居协议都不错了!” 结婚? 卡维娅不觉哑然。 联邦建立至今,有关缔结伴侣关系的各项法律日趋完备,婚姻关系是其中最为严苛的一种。 与同居伴侣关系的缔结不同,联邦公民建立婚姻关系,需要先同居两年以上、五年以下,期间接受行政院各星系民政厅的多次回访,拿到三个a以上的评价后,方可提交婚姻申请。 大多数人对这么多程序很不耐烦,加上婚姻关系只多出一项监护权,更多的人都止步在同居伴侣关系。 卡维娅对此抱有侥幸心理:“就算他们现在就能申请结婚,也有一年的冷静期,谢丹总会回来看看吧?” 希望如此,新换的女老板不一定能有谢丹的治疗效果好。 玛格丽特稍显无语:“你这是快被虫族啃了还做梦呢!是直接换了老板,不是暂时交给别人打理。” 卡维娅听了,思量片刻,还是说:“我打算去一趟试试。” 死马当活马医吧,她现在真的很需要睡个好觉。 再不好好睡一觉,她怕自己会当场扑街。 “啊,我正要叫你和我们一起去,今天安娜包场请客,让我再叫一个人,不去白不去。”玛格丽特说,“你等等吧,一会儿我们来接你。” * “什么?你包场?” 谢琅对着通讯器哑口无言。 “我知道你想说我钱多烧得慌,但这是给你嘛亲爱的。”安娜笑意盈盈地说,“我在给你开拓市场呢。” 谢琅顿感无语:“那我今天要给多少人念诗?” 她之前给人读都快读得背下来了。 “不多不多,加上我也就三个。” 谢琅还想追问,通讯却已经挂断。 她瞪着通讯器看了一会,索性将它塞进抽屉里,探头看向一楼,开始呼唤拉蒂玛: “拉蒂玛,我今早拿去冷藏的甜点还有吗?” “有,要拿几份?” 拉蒂玛仰头回她。 “三份——算了,等她们到了再问问喜好吧。” 她可不知道另外两位女士或男士喜欢什么。 安娜三人来得很快。 几乎是谢琅和拉蒂玛刚备好东西的工夫,她们就像阵风一样从门外刮了进来。 谢琅询问过三人喜好后,亲自送上甜点。 安娜为她介绍:“这是卡维娅女士和玛格丽特女士。” 又对卡维娅和玛格丽特说:“她是我的好友,谢琅。” 玛格丽特轻声赞叹:“谢小姐和谢先生长得还有几分像,真不是亲兄妹吗?” 像是因为谢丹的脸也是在我的脸的基础上改的…… 谢琅暗自腹诽,嘴上却答:“不是,我也是今年才来投奔我哥。” 卡维娅迫不及待问:“那谢先生之后还有可能回银青星吗?” 谢琅:“……” 卡维娅女士,之前你的睡眠治疗是我做的,不是现在那个谢丹! 她摇头:“我哥已经完全将这家治疗馆交给我了,他现在忙着婚前同居,估计很难回来。” 卡维娅略显失望,但没有全然表露出来。 谢丹能让自己的远房堂妹接手睡眠治疗馆,那她应该也有点本事吧? 四人稍稍聊了一会,谢琅便引她们上楼。 照例,她得询问三人入睡前要听什么。 安娜推让道:“我不太挑,让卡维娅女士选吧。” 卡维娅略一沉吟,说:“不如就从《颂灵歌诀》里挑一首?我在天网上也见过你们发娀嘉梧的诗歌摘抄。” 玛格丽特赞同道:“就这个了,谢小姐随便翻一首。” 定好了睡眠治疗前的读物,三人各自找了临近的睡眠舱躺下,缓缓闭目。 谢琅替她们合上舱盖,确定此时她们还能听见她的声音,便从书架上找到这本诗集,随意翻了翻目录,挑了首《普罗非特悲思》,放缓声音读道: “我于水之渊上邀您垂目 “请见拉的初生、阿图姆的湮灭 “天河正似无瑕的冕冠,如蛇般衔尾相接 “然其中六枚东珠亦有碎裂 “给光阴的纹路,添上一道灰黑的划痕。” 她顿了一顿,在有意识缓慢释放能力的同时,接着往下。 “看客的嗡鸣永不息声 “以千万倍的嚎哭,令死神的巨镰高悬 “陨星吹响寂灭的号角 “火光不详地攒动,点燃月亮的倒影。” “受冤的英魂将骨血浸入沙石 “破碎的美玉哀哀唤着 “如同齿轮行走在时间上的足音。” 24 第 24 章 娀嘉梧。 一个过于熟悉的名字。 还有这种风格的诗作……谢琅总觉得还在什么别的地方看过。 不是之前给卡维娅女士读过的那首诗,而是别的。 ……是什么呢? 今天的三位顾客陆续醒来,她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她们聊了一会,仍在思索。 等照明卫星再次收敛光亮,安娜三人一齐告辞,也到了睡眠治疗馆的关门时间。 谢琅简单和拉蒂玛说了两句会员登记的事,又找施行舟把余下的甜点给扎克收养的孩子们带回去尝尝,才独自关好门。 诗作……诗作…… 她不爱读这类诗,不可能在她的闲暇读物里看到。 会是什么人留下来的吗? 对了!阿特洛波斯那个杀手赤刃! 她匆匆踩着楼梯回到三楼的房间,在桌边的箱子里一阵狂翻,果然找到了之前只被她扫了一眼就放到一边去的、半个手掌大小的本子。 这同样是她在潜进矿区打算杀她的杀手身上翻到的。 那会她对联邦的文学作品还不算太熟,没有多翻几遍,注意力全在杀手随身携带的新奇仪器、工具上。 现在一翻,本子扉页上果然印着一行小字: “我听闻无垠时空中细碎的颤抖, “那是破碎的宇宙发出的 “最后的哀鸣。” 没有署名,谢琅索性搜了一下,发现它出自娀嘉梧的组诗《多元宇宙狂想》,这一段所在的诗题是《声纹定位》。 没头没脑的,放一句诗在这干什么?说不定有点问题。 她耐着性子往后翻,却发现完全翻不动。 拿到眼前一看,这本小册子往后的纸页似乎被什么东西粘住了,完全贴合在一起,她甚至找不到任何明显的缝隙。 变成毛绒材质的睡衣会有明显质感纹路吗? 一时之间,谢琅很想试试,如果把这本册子变成睡衣会是什么样。 可惜书页不算衣服,她变不了。 她叹口气,从桌上找到把裁纸小刀,试着裁了裁,但刀片根本戳不进去。 谢琅:“……” 撕——撕不动;扔水里——连能翻的前两页都没沾上水。 这到底是什么破东西! 要不……用火烤烤? 谢琅平时用不上点火器,在整栋房子里上上下下找了半天,最终还是无奈地叫了绿洲快送。 银青星的点火器似乎都是火炬造型,送货机器人送到她手上的也不例外。 谢琅摸索半天,总算能自如调节火焰的强度和温度。她让桌面清洁机器人牢牢抓住能翻开的那两页,自己则小心翼翼将点火器凑到粘连在一起的纸页下面。 赤褐色的火焰扑上纸页,外层透明的凝胶一样的物质似乎有所软化,但等谢琅将小册子稍稍移开火焰上方,用镊子去撕时,它又凝固了。 还得继续增加温度。 樱红色的火焰开始跃动,谢琅耐心地烤了一会,总算见到一滴融化的透明液体滴落下来。 液体滴落得越来越多,与此同时,纸页也在逐渐发黄变脆。 谢琅慌忙停手,从桌面机器人手里取过整本册子,轻轻翻开方才还粘连在一起的纸页。 ……密密麻麻的蝌蚪文。 看不懂。 谢琅有些犯难,手无意识地在小册子上按了按。 嗯? 似乎有什么东西被夹在里面,让纸页变得有些凹凸不平。 她一页一页地翻过去,最终在小册子倒数第三页和倒数第二页之间,发现了一枚烟灰色的芯片。 * “这似乎是一枚定位芯片。” 全息投影对面的威兹德姆端详半晌,得出结论。 他现在完全顶着“谢丹”的脸,颇有几分雌雄莫辨的美感。 “可惜,离得太远,我没办法帮忙准确判断。”智械略带惋惜,“小琅,你连上我留给你的机械蜘蛛试试。” “好……等会,你叫我什么?”谢琅刚答应下来,突然反应过来威兹德姆说了什么,不由一脸见鬼。 之前不都是叫谢小姐的吗? 威兹德姆从容笑道:“我现在是谢丹,按理说,谢小姐应该叫我堂哥?” 谢琅:“……” 你还怪投入的。 她没有接话,取了关闭状态的机械蜘蛛过来,调到开启模式,将芯片塞进它的腹部。 “检测到芯片接入。” “正在与主机连接……” 威兹德姆深黑的眼睛变为深绿,一面浅蓝色的光屏出现在他左眼前。 “似乎是在沙漠腹地,单独去不够安全。”智械检测完毕,将地址发给了她,“建议:等我们来银青以后再去。” “也好。” * “不好!” 呼啸的风声未能淹没人语。 眼前的景色蒙上了一层黄色,显得异常朦胧,只有年轻女人的声音清晰地在耳边盘旋。 “你要尽快到沙漠去,尽快!” 从未听过的音色,谢琅却意外觉得,这应该是原身的声音。 是真正的谢鸣玉的声音。 她尝试询问:“你说什么?” “你之前遭遇了什么?这些债务是谁压到你身上的?” 谢琅这些日子细细思考过围绕着债务的一系列事情,坚定了自己的想法: 这债务绝对有问题。 原身谢鸣玉有极大概率是研究院成员,从前段时间谢琅所见的舰桥来看,她经手的项目足以达到千亿的水平。 这类人不会,也不应该莫名出现在一艘离开中央星系的飞船上,就算是出来做实验,也该跟有大量安保人员。 可谢琅就是在飞船上醒来的,而且同住在单人舱的安娜说过,这场将近两月的航行里,她有半个月没见过原身出来。 线索缺失太多,没有头绪,谢琅迫切需要原身解答。 可谢鸣玉似乎听不到她说话,只再三重复道: “沿着坐标到沙漠腹地里去!” “你要把它带回来!” 尾音还未消散,便有一双布满茧子的手朝她推来。 谢琅猛地坐起身。 此时夜色沉静,只有路灯的光半透过窗帘照进房间。 借着朦胧的光线,她惊讶地发现自己的身上的衣服竟然是毛绒款的,正逐渐往原本的衣料变化。 刚才那竟然是梦吗? 难道她能力又无意识地外放了,甚至波及到了自己? 还是说…… 谢琅摊开自己的手。 白皙如玉,没有半个茧子。 梦中那双手有些熟悉……难道属于她原本的身体? 谢琅眉头微蹙。 ……既然如此,这沙漠腹地是非去不可了。 * 银青星是一颗典型的沙漠星球。 它地势平坦,偶有丘陵,然而降雨稀少。联邦因暴力开采意外唤醒虫母一事后,就崇尚维护各星原本环境,避免再生类似事端,银青星的人工降雨便也只局限在人口聚集地所在的巨型绿洲上。 因此,离开路易斯宅的谢琅,在驶离图特绿洲后,眼中只余下一片无垠的黄沙。 谢琅带足了水和食物,没有选悬浮车,开的是带有自动驾驶系统的沙漠用陆行车——现在正值风期,她要去的又是沙漠腹地,极易遭遇沙暴,陆行车坚固的外壳和庞大的体型能够避免遭受风暴的侵袭。 不过路上天气尚好,没有一点风。 陆行车内有恒温系统,可以根据种族情况进行调节,谢琅却暂时没用。 无他,不热。 覆盖整个银青星的天幕还是会统一进行温度调节,此地白日的沙漠没有过高的温度,与她前生记忆里的并不相同。 谢琅顺着芯片里留下的坐标一路向前,在一个半天河时后,总算抵达目的地附近。 再往前走,沙尘更加细软,重量过大的东西容易下陷。 陆行车无法再度深入,谢琅只能步行。 坐标指向的地方仍然是漫漫黄沙,毫无参照物,她一时之间竟有些分不清方向。 “谢鸣玉到底是想让我来干什么?” 谢琅烦躁地抹掉额头上的汗。 她意识到能力作用于自己恐怕不是失控,而是原身的手笔:出现在梦里传递消息虽然很像仙家手段,但星际或许有这项技术。 可原身究竟去了哪里? 难道这次沙漠之行能带给她答案吗? 抱着这样的心态,谢琅又朝前走了一段,刚想停下歇一会,就被震天的“呜呜”声摄去了全部心神。 “警报,虫族入侵,虫族入侵!” 刺耳的警报声几乎把谢琅震得发懵。 虫族入侵? 银青星虽处在联邦边缘星域,可离前线也还有将近两千光年! “请还在室外的公民迅速就近寻找防空设施躲入地下,避免葬身虫腹!” 我去哪找防空设施? 虫族不是向着人类聚居地去吗,总不会跑到沙漠里来吧? 谢琅下意识抬头望天。 一颗瑰丽的流星正自天穹坠落,耀眼的红光如同利剑,瞬间在天空之中留下一道狰狞的鲜红裂痕,尾端外扩,形似生出了尾翼。 谢琅几乎能感受到一阵滔天的热浪扑面而来……等等! 她骤然看清了“流星”的真实面目—— 那分明是一副全身都燃起汹涌火光的机甲! 眼看着机甲直直朝她所在的方向逼近,又听见尖锐的嗡鸣声逐渐变大,几乎要压过机甲坠落的猎猎风声,谢琅当机立断,拔腿就跑。 该死,怎么还有虫族跟在这副着火的机甲后面?! 你们星际的虫子都不怕火的吗? 25 第 25 章 时间拨转到五个天河时前。 一艘通体深灰的战舰正在陨石带中缓慢穿行。 联邦军靠研究院次席研究员32-ix奥菲乌克斯的小型天体固定技术,令联邦星域附近的陨石带保持相对稳定。 尽管如此,战舰也不能在其中开启跃迁,否则很容易落得舰毁人亡的下场。 “少将!您看巡航仪器上显示的异常波动!” 指挥舱中,负责侦查的军士惊叫起来。 被她呼唤的红发男人却并未瞥向仪器,而是看向舷窗外。 远离联邦范围的宇宙常年黯淡无光,但此时,一阵诡异的波动自星舰前方扩散开来,让这片黑色中泛起了星星点点的微荧。 范围不大,只在战舰周围,却依然让看见这一幕的人心中胆寒。 “……是小型吞食虫群。” 霍里斯·维利尔斯望着荧光映出的狰狞口器,神情微凛。 “尽快确认前方是否有母虫拦路。” “报告!前方五公里处观测到巨型蛹状实体,直径约半公里,疑似有翼,腹足收起!” ……这么大的吞食母虫。 它是吃了多少东西? 霍里斯的神色终于沉下去。 他完全不明白,在第一军团已经扫清前线大部分虫群的情形下,怎么还会有这样危险的虫群出现在靠近联邦边缘星域的地方。 霍里斯此行是去参加与第三军团的联合军演。 军演日期将近,加之第一军团军团长泽维克上将业已返回驻地,他按计划率领战舰“帝座”号前往银冕星系银青星,准备与第三军团汇合,确定军演的具体流程及事宜。 他们已经离开驻地很远,只需经过这个陨石带,就能立刻跃迁,到达银冕星系附近。 但前有母虫拦路,后又是吞食虫群…… 帝座舰向来用于对抗巨镰虫群,其表层是一种极其坚硬的合金,却偏偏是吞食虫群最喜欢的口粮。 能消灭吞食母虫的中子炮在陨石带无法使用,它会破坏陨石间的稳定,让无数陨石再次不规则运动起来,势必会影响帝座舰的航行。 该如何脱身? 霍里斯一时犯难。 或许…… 他青碧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凛色,沉声道:“调整航道,避开母虫。” “莫雷,你负责指挥,尽快用晶质炮轰出一条路。” 副官莫雷隐隐意识到什么,高声道:“少将,不行!” “就算‘飒沓’可以——” “你要违抗上级的命令吗?” 霍里斯冷峻的神情已被白金色的机甲包裹,声音中也现出一缕无机质的感觉。 “现在,开启距虫群最远的舱门。” 机甲“飒沓”的内甲已经覆盖全身,见指挥舱上方的紧急通行舱门缓慢滑开,霍里斯纵身一跃,声音便被真空阻隔。 指挥舱内的人只能通过通讯耳麦听到他们少将熟悉的冰冷音色: “待我引开母虫……” “诸位,银青星见。” * 深灰的战舰被机甲远远抛在身后,其上搭载的微型折叠晶质炮不时伸出,将尖啸着扑来的吞食虫化作一簇簇飘浮的晶莹粉尘。 不远处的战舰开始转向,悍然撞飞左前方挡路的陨石,一面开启布满舰身的无数晶质炮扫射,一面荡开其余拦路的陨石,向陨石带外侧全速前进。 霍里斯瞥了一眼,没有停留,而是驾驭完全开启战斗模式的机甲,向母虫所在的方向飞去。 ix型s级机甲“飒沓”是研究院15-ii梅拉克所造,并不算巨型机甲,而是包裹在人周身的轻型机甲。内甲贴合人身,外甲和内甲之间填充的是无数折叠武器和压缩能源。 与其他机甲不同,它能自如在宇宙中穿行,也可进行自主跃迁;同时,它亦能从周边的宇宙尘中汲取能量,再填充至搭载武器的能源中,以保证对虫群的持续攻击。 这恰巧与霍里斯的能力互相增益。 对当前能力等级已升至s-的霍里斯来说,“飒沓”自发汲取周围溢散能量粒子的行为,能让他用能力“锚与锁”寻找到虫族体内核心,并隔开核心与外界宇宙射线的联系,从而令虫族渐趋衰弱,再一击即中,杀死它们。 对付吞食虫群则更为简单,只要母虫身死,其余虫子都将毙命。 “嗡!” 他看见了身前层层荡开的波状纹路,这是吞食母虫盛怒之下释放出的具象化声波攻击。 机甲迅捷滑开,险险避过。 声波也推开了原本守在母虫身边的虫群,霍里斯趁机飞近,白金色的机甲譬如一道流星,出现在母虫巨大的单只复眼前。 自指尖发射的粒子射线准确地射向它眼中,令这座巨型肉山震颤起来。 它被激怒了,尖啸似滔天巨浪,朝立在浪头的机甲打去。 “锚与锁”发动之下,霍里斯已看清了母虫体内那颗闪着光的巨大核心,并切断了一部分母虫吞噬外界能量的通道。 他再次驱使机甲靠近,待音浪即将拍至头顶时,一团亮白的马形光晕在他身前闪烁,霎那间就托着他悬在母虫头顶! 这是离核心最近处。 霍里斯居高临下望着,一把抓住了在他意念下现出实体的锁链,狠狠拽紧。 被锁链牢牢捆住的核心随之震动,似有破体而出的趋势。 母虫吃痛,尖锐的前足恨恨朝他左胸处戳来! 关键时刻,他现在退不了。 霍里斯只能微微挪动身子,避免母虫的前足刺中要害,却仍被戳穿腰腹。 “嘶……” 他不由轻嘶一声,见方才被推远的吞食子虫都争先恐后地扑来,加重力道。 核心脆弱。 只需激光便能炸开。 肩头的折叠晶质炮再次伸出,晶质弹朝着锁链延伸的方向而去,一举轰开母虫坚硬的外壳! 于是激光顺着锁链攀爬而上,穿透皮肉,悍然击中巨大的球型核心。 随着母虫核心破碎,漫天的吞食虫群纷纷停止活动,如果是在有大气层的星球,那它们将化作一场庞大的虫雨。 母虫的前足还嵌在他身体里,好在只有一小半,剩下的则是扎穿了机甲。 直接取出不现实,霍里斯只能暂且割断死去母虫的前足,忍痛以母虫留下的能量胶质勉强堵住机甲缺口。 伤口是来不及处理了,当务之急是尽快离开陨石带。 与战舰不同,“飒沓”可以立时跃迁。 但霍里斯却有种异样的感觉,令他没有直接使用跃迁技术。 他凭直觉双手上举,登时架住了向他劈来的巨镰! 霍里斯激退数百米。 怎么还会有巨镰虫?! 这玩意可是能跟着一起跃迁的! 但他已经感觉身体自伤口部位开始麻痹——联邦对吞食母虫的研究不多,他也不知道它的前足竟然还带这种功效。 电光火石间,霍里斯想起之前第一军团托联防军送去第三军团的物资,其中正包含一台声纹定位器。 正好,他还记得怎么获取仪器的所在坐标。 直接根据坐标跃迁至第三军团驻地?这巨镰虫也就二十来只,应当能轻松被第三军团击杀。 可惜现在没有信号,只能到银青星附近再通知他们了。 想到这里,霍里斯劈开一只巨镰虫,机甲前逐渐现出一道漆黑幽深的“门”。 他毫不犹豫扑入“门”中,追在他身后的巨镰虫见状愤怒地高扬镰状前足,也随之跃迁而去。 * 霍里斯频繁跃迁多次。 腰间伤口的麻痹感已经蔓延了整个下半身,好在“飒沓”能以意识驱动,否则他现在已经葬身虫腹。 方才的那些巨镰虫依然紧追不舍,只不过随着他有意识地偷袭,现在数量已经从二十几只变成了十来只。 而他此时精疲力尽,机甲也只剩下最后一次跃迁的能量。 此处已在银冕星系外围,但消息却发不出去,霍里斯不免有些踌躇。 ……没有提前通知,万一伤到人怎么办? 他咬了咬牙,最终还是决定跃迁,不过改在坐标的正上方五千米处。 银青星的天幕似乎正延伸到那里。 他却没料到,太久没来银青星,此地的天幕已抬升到一万五千米高。 猝不及防之下,机甲霍然突破天幕,从腿部开始燃起火光。 动力能源经此事完全停摆,霍里斯只能任凭自己向下坠落。 银青星的全星警报随之响起,紧随他身后的巨镰虫有好几只被天幕降下的光柱烧成灰烬,但仍有六只追在后面。 他向下看去,眼中所见却不是第三军团驻地,而是一片亮得让人晕眩的黄白色。 沙漠…… 霍里斯忽觉庆幸。 覆盖整个银青星的天幕自然会寻找到剩余的巨镰虫,他也不必担心有人因他带来的意外身死。 只是,他撑得到救援来吗? 麻痹毒素已经蔓延到胸口,霍里斯感觉眼前阵阵发花。 忽然间,他注意到机甲坠落方向的正前方,似乎有一个正在奔跑的黑色人影。 那是……什么? 沙漠里还有人? 霍里斯使劲眨了下眼。 ……很熟悉的女子背影。 她好像偏回头看了一眼,露出半张清丽的侧脸,又转回去加速奔跑。 ……?! 霍里斯震惊地睁大了眼睛,开始努力阻止机甲的加速坠落,又奋力削开身后穷追不舍的巨镰虫。 慢些、再慢些! 那是鸣玉吗? 她怎么会在这里? 26 第 26 章 谢琅往前跑了一段,有些气喘,谁知一回头,发现那副机甲和虫子仍在朝她跑的方向落下来,不由心中骂娘。 追什么追,想砸死我吗? 她加快了步子,跑得更快了。 脊背上,灼热感还在缓慢升高,虫子的尖锐鸣叫声也如一把匕首,狠狠捅进脑子中翻搅。 谢琅忍着浮上来的剧烈头痛,有意识偏了下方向,朝着右前方跑去。 ……渐近的、高速振翅的窸窣声响。 有虫子追着她转向了吗? 双耳敏锐地捕捉到一道凌厉的风声,谢琅果断向前卧倒! 那道风猛地从她头顶刮过,直至重重砸入前方的沙丘,溅起漫天沙尘。 谢琅呼吸发紧。 那是虫子! 刚才它的镰状前足险些擦着她头顶过去,差一点就要被削掉一层头皮! 她喘着气,微抬眼睛朝方才那只虫子落下的方向望去,一瞬间却感觉眼前白光大亮—— 轰! 又有虫子凄厉的叫声在她斜上方十余米处响起,随后是笼罩了周身的腥臭血雨劈头盖脸地砸下来。 谢琅猝不及防被荧绿的虫子血液溅了一头一脸,不由连滚带爬地从沙地上跳起来。 刚才那只虫子完全在她的视线盲区,以她如今的身手水平,能躲过的可能性微乎其微,至少也得被虫子的镰状前足戳穿肢体。 是被后方那个操控机甲的人一炮轰掉了? “快走!” 隐隐有些耳熟的男声从斜上方传来,焦急喊道。 “我拖住这些巨镰虫,你尽快通知第三军团的洛桑卓玛上将!” 谢琅敏捷闪过从沙丘中爬出来的虫子的又一次攻击,迅速开启光脑。 她的通讯器在方才从口袋里滑出去,不知道掉到什么地方去了,就算威兹德姆强调说不能用光脑…… 现在顾不得这些了,她一时之间甚至还想不明白,机甲里的男人是怎么肯定她有洛桑卓玛的联系方式的。 “帮我呼叫洛桑卓玛上将!” 谢琅一面对着光脑高呼,一面矮下身,再次避开虫子的巨镰,引得它发出一阵愤怒的嘶鸣。 该死,怎么追得那么紧! 巨镰虫弱点在哪? 谢琅眯眼看向虫子头顶显眼的触角。 不管了,先给它眼睛上糊一层沙,总能干扰到头顶触足的! 她猛一旋身,又躲过从身后斩来的巨镰,顺着动作的力道弯下腰去,捧起一把沙土,狠狠扬向虫子的复眼! “呜——” 巨镰虫的头部灵活地向后转动,避免了复眼被再次覆满沙尘的结果。 它前肢探出,再次朝谢琅劈来。 她躲闪间隙,抽空朝天望了一眼,见那具机甲依然全身沐浴在火光当中,不知用了什么办法,居然暂时悬停在半空,挥拳重击周身尖啸的虫子。 ……还有四只虫子围着他吗? 以谢琅的眼力,她总感觉机甲在空中摇摇欲坠,似乎能源即将告罄。 要是机甲失去能量,还剩五只虫子…… 见了鬼了,她可不想不明不白跟着这人一起死在这! 谢琅空出一只手猛拍在光脑芯片上,吼道:“快一点啊!给我联系洛桑卓玛!” “已接收到请求,正在呼叫联系人[洛桑卓玛]。” 沉寂半天的光脑ai终于出声。 “通讯连接中……” 谢琅再次避开虫子的镰状前肢,这次,她设计让虫子断了一条腿。 巨镰虫的外壳固然坚硬,但关节处实在脆弱。 她见虫子哀哀叫唤着退后,略松了口气,却听光脑ai无情地宣判道: “对不起,您当前所在区域信号弱,通讯无法连接。” 他爹的! 说好的有天幕在的地方就有信号呢? 谢琅暗骂一声,当即高喊: “没信号,通讯拨不出去!” 振翅声与嗡鸣声齐响,偶有金铁相撞的巨声炸开。男人的声音静默一瞬,随即决然道: “那你快跑,别管我了!” 一道耀目的激光迅捷朝右前方击去,打落一直企图杀掉谢琅的那只巨镰虫,将它笼罩在炫白的火焰当中。 刺耳的吱吱叫声瞬间填满整片天地。 毛骨悚然的高温再次袭上后背,谢琅当机立断,朝着刚才激光射出的方向跑去。 人的潜力总是无限的,谢琅几乎感觉自己要跑得飞起来——胸腔开始发痛,肺部似乎也已经有些不堪挤压。 这恐怕是这具身体跑得最快的时候! 血腥味在喉口盘旋,谢琅呼吸发紧,脚下不停。 又是“轰”的一声巨响,伴随着虫子骤然拔高的尖锐叫声,谢琅感觉到脚下的沙土正在剧烈震颤。 怎么回事?! 是机甲掉下来了吗,这么快就没能源了?! 她身上可没一点武器,前些日子让安妮帮忙办的粒子枪持有证明还没下来呢,这怎么跑? 还没找到梦里原身想要她带回去的东西…… 谢琅思维高速运转。 能和虫子周旋那么久,着了半天火还能强行控制着不完全坠落,又能用民用机甲无法搭载的大型激光炮,一定是军用机甲。 现在只剩四只虫子,只要刚才那男人没死,机甲就算缺乏能源,也总有可以拆卸的武器吧? 谢琅的想法渐渐坚定。 跑什么跑?后面那人死了她也是一个死字。 不如拼一把,把剩下的几只虫子全部杀了! 谢琅猛地转过头去。 她虽然往前跑了一段,但实际与坠向地面的机甲没有离得太远,只隔了几百米的距离。 那具机甲呈跪坐在地的姿势,周身仍然冒着火光,身边却只剩三只在上方盘旋的巨镰虫。 谢琅定睛一看,赫然发现,有一只巨镰虫正被轻型机甲压在底下,已经没有半点生息,腥绿的汁液将黄沙都染上了颜色。 操纵机甲的人竟然借着不可避免的坠落生生弄死了一只巨镰虫! 那需要弄死的只剩三只。 ……唔,有一只的腹部似乎还被削开了。 谢琅暗暗满意。 她伏下身子,打算从不容易被虫子注意到的方向往回走,和轻型机甲驾驶者一起把其他虫子杀了。 只是这轻型机甲看起来,怎么比刚才小了许多? 诶……? 没走两步,谢琅一惊。 她见机甲无力地向一旁倾倒,而机甲头部的部分竟然开始寸寸崩解,露出一张惨白的英俊的脸。 谢琅早听说过有些军用机甲从内到外分别是内甲层、武器能源层、外甲层,其中内甲层亦可当作盔甲,武器能源层被包裹在外甲中,操纵机甲的人能以此驱动外甲,进行攻击、飞行乃至小距离跃迁。 她却完全没想到这副机甲已经到了如此山穷水尽的程度——武器能源层消耗殆尽,外甲消失,连内甲也破碎了! 而且机甲里的人…… 谢琅看见那抹在人造卫星照耀下显得极为耀眼的红色,终于确定: 是第一军团的那个“联邦之刃”! 他是来银青星准备参加联合军演的吗? 谢琅向上看了一眼。 在上方盘旋的虫子蠢蠢欲动,有一只试探性地接近了,镰刃却被男人下意识架住,只在白金色的内甲上留下一道浅痕。 它于是又飞上去,和同伴一道悬停在半空中,虎视眈眈地望着下方男人,似乎在等待机甲完全破碎时,将他分食。 ……巨镰虫似乎劈不开这内甲。 它们不爱吃人的头部,偏爱啃噬内脏,还必须得要活着啃。 虽说附近没有能吃金属的食铁虫和能摄入大部分东西的吞食虫……但他身上的内甲仍在缓慢碎裂。 不行,得救他,一是方才他数次击杀了想要弄死她的虫子。 二是……等它们把他吃空了,下一个被吃空的就是她! 谢琅步伐加快,冲向机甲的方向。 委顿在地的男人看她又调头跑了回来,嘴唇微张,似乎在说什么。 谢琅耳边是因奔跑而起的呼呼风声,她没心思去辨认霍里斯·维利尔斯在说什么,只是加速奔跑,直至那三只巨镰虫察觉到她,乌压压向着她飞过来。 她不闪不避,朝三只虫子伸出了手。 威兹德姆和安娜提过,像她这样的能力,使用之时,要学会锁定目标。 谢琅现在同样锁定了这三只虫子。 《虫族图鉴》上说过,巨镰虫外壳上还附着着一层短细的绒毛,人很难看清。 但现下,那些绒毛在她眼中,简直是纤毫毕现。 包裹虫子全身,怎么不算衣服? 给我全部变成睡衣! 谢琅怒吼道: “赶紧睡过去,然后全部见鬼去吧!” 巨镰虫振动的长翅忽然诡异地放缓速度。 虫身开始摇晃,三只虫子像喝醉了似的,偏离了自己飞行的轨迹,结结实实撞在一起,发出砰的一声巨响。 它们身上浮起熟悉的图案——一只兔子,一只在谢琅发动能力后变出的、每一套毛绒睡衣上都有的兔子。 咚! 三只巨镰虫坠落在地,又震出漫天沙尘。 谢琅眸光一亮。 成了! 能力真对这些破虫子有效! 她顺手抄起脚边死去虫子断裂的镰状前肢,冲向那三只不再动弹的虫子,一刀一个,把它们的头全部砍了下来。 她犹嫌不够,齐刷刷切掉了三只虫子所有的腿,砍掉翅膀,又寻到它们柔软的腹部,一个个戳了个对穿。 应该是死透了。 她周身力气一卸,才感觉自己胸腔火烧火燎地痛。 还好,不算什么大事。 谢琅缓慢调匀呼吸,丢开虫子前足,拖着步子去查看霍里斯·维利尔斯的情况。 红发男人身上的内甲只碎到肩膀,半身还笼罩在白金色的机甲下。 谢琅眼尖地瞧见他腰腹侧边缺失了一块白金色,像被什么东西穿过。 ……有什么还扎在他身体里,尚未取出。 谢琅想蹲下身,但双腿实在软得像面条,她索性坐到男人身侧沙地上,问他: “你还能坚持吗?” “我开了陆行车来,我扶着你走,先上车简单处理,再开回绿洲去找医疗站?” 男人却未答话,只挣扎着伸出手。 谢琅不明所以,以为他是想要借力站起来,便伸出手去。 没想到,她的手被一把攥紧了。 “鸣玉……” 第一军团的少将喃喃着抓住她的手,彻底昏了过去。 27 第 27 章 谢琅一怔。 右手仍然被人攥在手中,偏生他手是冷的,肌肤接触的部位有丝丝缕缕的凉意渡过来,让她手的温度都降了几分。 她试着挣了挣,但男人握得太紧,手像铁锁一样牢牢箍着她的手。 谢琅:“……” 她打量着昏迷在沙地上的人。 霍里斯·维利尔斯认识原身? 他此时气息微弱,面色惨白,浅棕的眼睫低垂,正微微颤动,眉眼间隐有痛色。 腰间被扎穿的白金色内甲早已沾染了血迹,暗红的色泽凝固在上面,像未除干净的铁锈。 最让她在意的是扎穿他的东西。 从他背面看,最尖锐的部分都足有她小臂那么粗,更别说处在他身前的、似乎被匆匆截断的部分了。 刚才掩映在火光中,谢琅没有看清,这是才发现他身前那部分都有他大腿那么粗,好在只卡进去一小半,大部分还嵌在内甲外面,不是完全戳进他身躯里。 ……不然他恐怕都撑不到现在。 眼见人在缓慢往沙里陷,谢琅迅速抓紧他的手,奋力往旁边拖。 哪怕只剩下半具内甲,也仍有很大重量,再加上这虫子留下的巨大蛰足,沙子还软,他小半个身子已经陷进沙里。 谢琅不得不先把他拖出来,本来还在发愁怎么连着内甲一起把他搬上车。谁曾想,随着霍里斯·维利尔斯离开被他和虫子一齐砸出来的沙坑,它就化成一道流光,飞到他手腕上,变成一个白金色的镯子。 很明亮的颜色,只是色泽灰暗,遍布裂纹。 内甲收回后,他此时的身体状况看上去更为惨烈。 联邦军军装是黑色的,但他身上的衣服像浸满了血又干掉,已经硬成干巴巴的一整块。 那根有一小半嵌在他身体里的巨型蛰足就更显狰狞,甚至还流转着异样的光泽。 谢琅倒吸一口凉气。 靠,还好刚才没伸手碰,这东西好像有毒。 她外套表层溅满了腥臭的巨镰虫汁液,内里却是棉的,只是不知道有没有沾上沙子。 谢琅想脱下来检查看看,刚脱掉半边袖子才发觉不对—— 她右手还被攥着! 这外套只能褪到右手腕,就再也脱不下去了。 而且,外层还是新型材料,她撕不开。 谢琅沉默半天,认命地把外套穿了回去,转头开始撕穿在里面的衬衫下摆。 好的,依然是撕不动的材料。 她总不可能把裤子脱了吧! 对了……背包! 但她没料到要走这么远,装有纱布的那一个还在车上。 还是先把他弄到陆行车上再说。 她下车前留了个心眼,记住了车的坐标。 现在通讯器虽然没了,但利用光脑输入坐标,还是能定位到陆行车所在。 现在和刚才不同,已经有信号了。 谢琅输入陆行车停放地的坐标。 ……嗯,刚才的追逐中,她已经跑过了刚才走了一个天河时的路程。 打败了死在地上的所有虫子。 离陆行车还有半个天河时的路要走。 但还要拖上一个人。 谢琅微微闭眼,选择用光脑联系陆行车搭载的人工智能——在出来之前她充分了解了陆行车的功能,也将陆行车的内载ai加入了联系人里。 光脑和通讯器用的都是同一账户,只是比起随便就能买到的通讯器,有心之人更容易通过一人只一台的光脑定位到坐标。 她轻松地在联系人里翻到了陆行车内载ai。 给她派机器人过来抬人! * 半个天河时后。 谢琅坐下来,看着旁边被平放在担架上的霍里斯·维利尔斯,总算松了口气。 陆行车车载ai用备用的机器人躯体带着三个机器人来了,还来得很快,十分钟内就带着担架出现在谢琅面前。又见她一时没办法抽回手,就连着她和少将一起搬了回去。 她没担架,少将有担架那种。 安娜让她开走的陆行车自带卧室,现在霍里斯·维利尔斯连着担架一起被放在床上,她没办法抽开手,就坐在床边。 车载ai礼貌地问:“谢小姐,现在是否返回?” 谢琅思索片刻:“等我想想,先开车。” 她用光脑再次联系洛桑卓玛,却还是无法接通的状态。 刚才是她没信号,现在是上将本人不在服务区。 谢琅蹙眉沉思。 她觉得联邦之刃单独一人出现在银青星不太寻常,被虫族追着到银青星就更不正常了。 前世出征,她麾下尚有两名副将,更别说霍里斯·维利尔斯。 洛桑卓玛上将有副官,他一个少将总该也有吧? 他的副官呢? 为什么还有巨镰虫追着他,是跟着他一起跃迁的吗? 仍卡在他身体里的蛰足也不像是巨镰虫的,更像是吞食虫的,只是巨大得多。 据《虫族图鉴》,这种虫子近三年来在前线都销声匿迹,怎么会伤到他? 所有的不寻常汇聚在一起,只会指向难以想象的阴云当中。 因而,谢琅不太放心把他带到其他地方去。 送到路易斯宅不现实,容易把安娜安妮扯进浑水;直接送到第三军团也不太行,现在上将联系不上,其他人不能轻信……万一军中有人对他不利呢? 更何况,他一口叫出了原身的名字,还是以那般亲昵的口吻,而不是连名带姓的叫。 她想了解更多信息,也需要弄清楚他遭遇了什么。 思来想去,霍里斯·维利尔斯还是先安置在她那里,再找机会通过安妮联系洛桑卓玛上将送到第三军团去吧。 一抬眼,见窗外沙丘被飞速落在身后,谢琅对车载ai说: “直接去我的睡眠治疗馆。” “确认坐标:是否是图特绿洲阿尔法街道30号?” “……对。” 安娜也太贴心了吧?车载ai还知道她的睡眠治疗馆地址? 她刚反应过来自己没说地址,正准备说。 手仍然被攥着,她的体温甚至把霍里斯·维利尔斯的手给捂暖了。 他没有半点醒来的迹象,脸色也开始不正常的泛青,像中了毒。 可陆行车上没有医疗ai,她只能催促车载ai再开快点,又联系安娜,让她尽快送个医疗ai到她房子去,放三楼空置的客房里。 安置这么一个人在三楼……先歇业两天。 她又联系拉蒂玛和施行舟,告诉他们这段时间暂时不用上班,工资照发,才有空想别的事情。 ……要怎么联系洛桑卓玛上将? * “联系洛桑卓玛上将?” 安妮接起通讯的时候神情慵懒,像刚睡了一觉。 她打着哈欠问:“你不是有她的联系方式吗?” 谢琅回头看了一眼正在给霍里斯·维利尔斯取虫子残肢的医疗ai,压低声音说:“上将不在服务区。” 安妮轻挑眉毛:“是吗?” 她的面容在屏幕里消失了一瞬,谢琅听见她似乎在问旁人什么,片刻后才挪回来:“阿丹说军演在即,上将大概关了对外联系方式,只接收内部信息。” 阿丹…… 谢琅额头青筋猛跳:“你怎么也改口了?” “为了不露馅啊。”安妮勾唇一笑,“小琅,之后结婚典礼会请你当主持人的。” 谢琅:“……挂了。” 她挂断通讯,问走过来的医疗机器人:“现在什么情况?” “虫子残肢已经取出,目前放在隔绝真空罩里;伤者疑似中毒,检测为未知神经毒素,需要万用解毒剂看能否解毒。” 医疗ai一板一眼地回答。 谢琅感觉头痛,不得已又给安娜拨了个通讯。 安娜那边倒没多问什么,不到半个天河时就送了一整箱万用解毒剂过来。 谢琅让医疗ai赶紧给躺在床上的少将用上,一面琢磨自己该干什么。 现在军演还没开始,参加军士还未离开银青星,第三军团总该迎接霍里斯·维利尔斯吧?不如去军团驻地附近看看,能获取什么消息? 能碰上洛桑卓玛就更好了。 谢琅望了望窗外,看天色还早,换了一身衣服,火急火燎地出了门,朝军团驻地方向走。 好在阿尔法街道离军团驻地近,她还能装作买东西的样子在附近几个店逛逛。 谁知,越朝军团驻地方向走,她越觉气氛沉重。 谢琅心中隐隐泛上不好的预感。 怎么回事? 她拐进最近的一家店里,边挑东西边和老板打听:“大婶,怎么了吗?怎么又这么严肃?” 老板神神秘秘地凑到她耳边说:“警报解除以后,第一军团的人来了,洛桑卓玛上将迎他们进了军区,我看啊,他们脸色都不是很好。” 谢琅道谢,拿着买下的肉干出门。 她踱到驻地门边。 说是门边,但依然隔了一百来米远,只有执勤的军士正在站岗。 谢琅暗暗观察,发现他们都是一副神思不属的样子,似乎得知了什么让人悲伤的事。 ……到底是什么情况? 执勤军士可不好问,谢琅决定离开。 她刚抬脚,一面巨型光幕便自天空浮现。 一张苍老却精神奕奕的面容出现在光幕上,眼含泪光,语气沉重: “联邦万万亿公民们,我是军部现任主/席柯卡塔。” 谢琅不由驻足。 这是全联邦实时直播? “不论您身处黑夜抑或白日,陆地还是海洋,都请您暂时停下脚步。” “有一件事,我必须得告知所有一直在支持联邦抗击虫族的公民们——” “我们的明日之星,第一军团的霍里斯·维利尔斯少将牺牲了。” “在自前线赶往银青星的路上,帝座舰在外陨石带遭遇吞食虫群,为让帝座舰上三万八千七百六十一名军士脱离险境,维利尔斯少将独自驾驶机甲‘飒沓’引开吞食母虫,下落不明。” “军部获悉此事,联系研究院15-ii梅拉克,得知机甲‘飒沓’定位芯片溶解,且维利尔斯少将所植入的定位芯片亦已崩碎。” “我立刻派人前往外陨石带,却只寻到母虫的残骸,和机甲‘飒沓’的碎片。” “为此,我们不得不接受这样一个悲伤的事实——维利尔斯少将为阻止吞食母虫入侵联邦星域,不惜以身为剑,与母虫同归于尽。” “让我们为英雄哀悼,也为联邦万千军士致敬!” “终有一天,我们会杀尽虫族,还联邦星域安定!” 28 第 28 章 啪地一声。 谢琅提着的肉干掉落在地。 她顾不上去捡,只一脸茫然地看向天空中的光幕。 光幕中,军部现任主/席又重新重复了一遍方才的讲话,但细节上稍有不同。 谢琅沉默。 谢琅目瞪口呆。 什么??? 你说谁死了??? 开什么玩笑! 身边正好有人走过,替她捡起袋子,还到她手上,道:“孩子,东西拿好。” 谢琅本能道谢,见帮她捡起肉干袋子的人叹着气越走越远: “唉……好好的年轻人,刚把虫族赶到这么远,我还指望他能再升几阶,打到虫巢去呢!” “怎么、怎么人就牺牲了呢?” 谢琅也想问。 这个牺牲到底是从哪里得出的结论? 霍里斯·维利尔斯牺牲了,那现在躺在她家床上那个人是他的鬼魂吗??? 虽说星际恐怕没有鬼魂这种东西,但是…… 但是在他们大启,鬼魂也不可能有实体啊?! 谢琅攥紧了袋子的提手。 不行,恐怕暂时不能把霍里斯·维利尔斯还活着的消息透露出去。 她对军部并不算太了解,一切的信息都来源于书籍、天网、安娜安妮姐妹,还有第三军团的洛桑卓玛上将。 单看那日柯察一个上校能对着洛桑卓玛和维利尔斯叫板,便能看出军部也不算铁板一块,依然充斥着她无比熟稔的勾心斗角、各自为政。 那么…… 维利尔斯在军部有没有不对付的人? 把人从沙漠腹地里带出来的谢琅清楚,他当时所乘坐的帝座舰,应该并不只遭遇了吞食虫群,还有零星的巨镰虫。 这两种虫子在万千虫族当中,也算是死对头,根本没有凑到一起的可能。 吞食虫可不挑食,它们一向来者不拒,只要能吃的都会吃掉。 如果他的遭遇并非意外,而是人为呢? 贸然把消息透露出去,不仅可能危及维利尔斯的性命,也可能影响她的人身安全! 谢琅突然庆幸阿尔法街道30号是座有地下车库的房子,她可以顺利从设在房子背后的电梯把人运到三楼去。 不过…… 今天帮过忙的机器人和ai不能让它们回去,陆行车也得暂时停着。 她不想影响到安娜安妮她们。 这很容易,给安娜打声招呼就成。 谢琅琢磨了一下,给安娜发了条短讯,大意是看中了今天借走的车和医疗ai,改天再送回去。 发完消息,她没再管已经换了人发言的光幕,急匆匆地往家里赶—— 这么大一个烫手山芋,她非得亲自看着才放心! * 谢琅几乎是扑进门的。 她将防御系统调到目前的最高级,又检查了一下一楼的冰箱——很好,食材齐全,等会拿点到三楼去。 实在不行就让安娜派人送点过来。 房子里面其实也有进电梯的门,只不过由于二楼的装修布局问题,没办法打开,于是一楼的也掩在假墙后面。 她平日都是从三楼下到一楼院子里,绕到前面来开门,回三楼也一样,里面的电梯门就基本没怎么用过。 现在打定主意不出门,谢琅索性就把之前挡住这门的假墙给挪开了。 假墙缩到一旁和墙壁融为一体,鎏金的电梯门出现在眼前。 谢琅:“……” 里面的门颜色怎么还和外面不一样? 她拎着肉干以及从冰箱里拿出来的鲜肉蔬菜坐电梯上到三楼,先拐进厨房,确认今日菜谱设定好ai,便准备去看看维利尔斯的情况。 刚迈出半步,她又倒回去,想了想加了份粥。 身居高位多年、从未下过厨房的谢相,只知道人受伤后需要吃些清淡的。她不知道粥里还得添点什么,思来想去,最后还是选了白粥。 嗯……再炖个汤? 谢琅捣鼓了一阵,总算找到炖汤的选项。她满意按下,重新往厨房外走。 医疗ai还在房间里忙碌,她倚着门看了一会,出声问: “现在人怎么样了?” “判断:未知毒素正在逐渐减弱,体征逐渐趋于平稳。” 谢琅“哦”了一声,走到床边细细观察片刻。 的确,方才他脸上隐隐的青色已经褪得一干二净,只是依然面色发白,没有半分血色。 要好好补补。 她转头问让到一旁的ai:“他现在这个样子,还需要注意什么?” ai陷入沉默,谢琅看见它身前浮现了大量0与1,待这些数字尽数消失,它才答道: “依数据库94.5%的病历状况判定,需要注意的事项如下。” “第一,及时更换伤口敷料,避免感染。” “第二,观察伤者情况,遇特殊情况及时呼叫医疗ai。” “第三,伤者种族判定为……&$?%#……该基因限制查询,暂时无法判定,初步判定:碳基生物。” 谢琅:“……” 得,也和原身一样,是个全身上下都萦绕着谜团的人。 “现对第三条予以补充:伤者为碳基生物,苏醒后应及时补充水分、含盐矿物质、蛋白质等等,建议:提前备好营养剂方便服用。” ……营养剂? 谢琅按住医疗ai:“你站在这别动,我下楼去看看。” 她急匆匆顺着楼梯下到二楼,打开二楼的冰箱——只有水。 连提供给绿藤人的液体培养基都没有了。 谢琅苦恼地将冰箱门合上,又转身上楼,打算问问医疗ai有没有什么营养剂推荐。 谁料刚一进门,她便发现医疗ai用的机械躯体倒在地上。 谢琅:“……” 她蹲下身检查,发现是能源告罄,暂时休眠。 这房间里没有其他能供ai暂时停留的机械,只有摆在床头的旧款仪器,其他的离得太远,它应该没有足够能源移过去了。 她四下看了一眼,发现ai自己确实已经移动到床边的仪器里,正控制着屏幕忽闪忽闪地跟她打招呼。 见她走近,屏幕上浮现出几行字: “小姐,请为我的机械躯体更换能源核心0.0” “不然我没办法继续帮小姐监控伤者状况,这台仪器不够合适>_ 29 第 29 章 谢琅下意识抬眼朝床上看。 只见原本平躺着的维利尔斯不知何时换成了侧躺的姿势,正蜷成一团缩在床上。 由于伤口在腰侧,ai缝合包扎时将他的裤子往下拉了些,一条巨大的毛茸尾巴就从人体的尾椎部位延伸出来,尾巴根被正好压在裤腰下边。 他光裸的脊背也随着侧身的动作暴露在空气中,谢琅能看清他后背的流畅线条。 就是……他皮肤怎么有点发红? 谢琅忽地感觉鼻尖很痒。 她顺着这股痒意一低头,才发现自己已经把这条大尾巴抱进了怀里,上下揉搓了半天。 整条尾巴都在她怀里颤抖,偶尔摇晃两下。 维利尔斯头顶似乎也有什么在扑簌簌抖动,谢琅仔细看了,发现是和他红发颜色如出一辙的一对红狐狸耳朵。 似乎是发现了她直勾勾的目光,那对耳朵猛然抖了两下。 谢琅:“……” 她恍惚着松开尾巴。 完蛋。 摸了半兽人尾巴会不会被告性/骚/扰? 可是他是狐狸诶! 为什么是半兽人而不是兽人,能变狐狸多好? 她前生最遗憾的就是没养只狐狸逗趣。 狐狸尾巴似乎很不舍得从她怀里出来,勾勾缠缠地晃过来摩挲她的脸。 ……救命,想摸。 不行,要忍住。 谢琅强行按住自己蠢蠢欲动想再摸一把的手,唰一下站起身,开始思索。 维利尔斯居然是半兽人? 可半兽人平日很少露出兽类特征,他难道是伤势过重快死了? 想到这一可能性,谢琅心下一凛。 她快步绕到床另一边,单膝跪上床面,打算去掰维利尔斯几乎埋进胸膛里的脸出来看看情况。 但他躺得实在靠近床另一边,谢琅这般动作,跟他隔了足有大半张床。 他露出来的半个额头也很红,还有些晶亮亮的光泽。 ……是冷汗。 他的尾巴似乎发现没有人能抱它,正在焦虑地摇晃,看起来有些僵直,又垂头丧气。 谢琅不再犹豫,脱了鞋子上床。 她凑近了,把维利尔斯的脸生生捧起来,见到一对紧闭着的、双睫似乎都被泪水打湿的眼睛。 还有水珠正顺着脸颊往下流,滑到下巴,最终消失在柔软的床单里。 好滚烫的温度。 他连吐息都是热而破碎的,似乎是察觉到冷源的靠近,原本藏在被子里的手伸出来,把她的手牢牢按住。 谢琅眉头紧缩。 发烧了? 半兽人发烧会把兽类特征烧出来? 她收回一只手,另一只任凭维利尔斯按住,召出光脑呼叫在厨房休眠的家庭机器人: “去弄张……冷毛巾?” “算了,冷毛巾和温毛巾各来一张。” 吩咐完这事,注意到床边仪器屏幕正在频繁闪烁,谢琅问:“他现在烧到多高了?” 屏幕停止闪烁,刷过一行字。 她倾身去看,身旁躺着的人似乎不满意她在动,按住她手的那只手松开,转而去揽她的腰。 谢琅下意识避开。 没抱到,那只手疑惑地在半空中停了停,又执着朝她伸手,要抱她。 谢琅:“……” 这还是只黏人狐狸? 她又不是什么大型降温抱枕! 正巧这时家庭机器人进了房间,送来两张毛巾,谢琅顺手将温的那块盖在维利尔斯额头上,又指挥机器人说: “你去看看屏幕上写了什么东西,读给我听。” 自己看医疗ai说了什么就算了,她不想被当抱枕。 家庭机器人念道: “狐族半兽人正常体温在38.8c~39.6c之间,当前伤者体温为42.8c,处于高热状态。” “建议:尽快服用特制退烧药剂降温,同时用冷毛巾冷敷。” ……见鬼。 这大半夜的,她去哪里找半兽人特制退烧药剂? 谢琅问:“你来的时候有没有带相应的药?” 家庭机器人尽职尽责转述:“有的哦!在我的胸腔里!” ……你们有身体的ai真的很喜欢把东西放胸腔空洞里面。 谢琅打算下床去拿药,谁知上半身是往床边倾斜了,下半身却没有。 一只结实的臂膀正牢牢圈住她的膝弯,让她直挺挺地跪在床上。 还有尾巴也试探性地勾过来,缀着白毛的尾巴尖轻轻勾住她的手腕。 谢琅:“……” 干什么啊! 他现在到底什么情况?! * 最后退烧药是家庭机器人取的。 谢琅指挥它打开医疗ai缺失能源的机体胸腔,从一堆小药瓶里找出来狐族半兽人专用退烧药剂。 还好联邦半兽人种群中以狐族半兽人最为常见,不然她还得想办法大半夜买。 维利尔斯在她身边不安地抖动,吐出来的每一声都很模糊,甚至不像联邦通用语。 反正谢琅是没听懂。 她比划了半天,总算决定把人扶起来靠在床头,然后灌药。 没办法,谢相不太会照顾人。 若无ai和机器帮忙,她都担心自己会把人弄出其他的病。 维利尔斯似乎发现她不再走了,搂着她膝弯的手也松开,人很顺从地任她摆弄。 但他尾巴不是,一直上上下下捣乱,甚至把她原本准备用来给维利尔斯垫在背后的枕头给扫了下去。 谢琅气得半死。 她泄愤似的抓住乱动的尾巴揉了好几把,见它僵住了,才收回手,用另一个枕头把它压在下面。 结果一抬眼就对上一双青碧的眼睛。 如三月柳一般的颜色,透亮明媚,似乎泛着一泓适才解冻的春水。 只是冷意尽敛,只余一腔温软。 谢琅被唬了一跳,近乎心虚地把自己刚薅过狐狸尾巴的手背到背后去。 她这是教训尾巴被尾巴所有者抓包了? 维利尔斯少将,你怎么早不醒晚不醒,偏偏这时候醒! 她观察了一会,惊讶地发现他没有半点动作。 再细细看,原来他眼睛里还蒙了层雾,一片空茫。 啧。 看来是烧晕了,根本没反应。 谢琅不再客气,掰过他下颌,把药往他嘴里倒。 倒得太快,维利尔斯本就只剩下本能吞咽的动作,一下被呛得咳起来,几许棕褐色的药液从唇角溢出,滴到他赤/裸的胸膛上,顺着肌肉线条往下滑。 谢琅:“……” 一旁帮忙搀扶的家庭机器人:“……” 家庭机器人无奈伸手:“小姐,让我来吧。” 这药总算是喂进去了,家庭机器人重新帮他恢复侧躺的姿势。 本来是想让他平躺,无奈他尾巴一直在挣扎,没办法只能让他保持侧卧。 谢琅再次准备下床,又被扯住。 这回她听出维利尔斯清晰地发出了一串音节,然而实在听不懂,她不得不问脸上显示屏里表情变成害羞状态的家庭机器人: “你听得懂?” 家庭机器人道:“小姐,这位先生一直叫你别走。” 谢琅匪夷所思:“就这?那你脸红什么?” 家庭机器人腼腆回答:“感觉这个气氛很有粉红泡泡。” 谢琅:“……” 她灵魂发问:“最近三楼凭空出现的爱情小说是你在看?” 家庭机器人默默捂脸,细声细气地回:“小姐对不起哦。” 谢琅心累,不想说话。 她索性在床上坐下来,观察脸面朝她的侧卧的男人。 他眼睛又合上了,睫羽不安地颤动,像被大风吹得东倒西歪的黑色蝴蝶。 眼型不像狐狸,有点像鹿。 挺鼻朱唇,肤如凝脂,亮似缎子的红色长发,很优越的长相,又是狐狸,适合养……呸呸呸! 圣上,我如今怎会如此色/欲熏心! 谢琅一面痛心疾首,一面顺手把从他额头上往下滑的冷毛巾向上拉了拉,发现毛巾已经变温,便揭下来,甩给家庭机器人让它换块新的。 但确实是真好看。 前生圣上宫内亦有异族美人,还是鸳鸯眼,蜜色肌肤,纤细腰肢,善做胡旋舞。 她也曾伴随圣上身侧一观。 维利尔斯……我多看两眼也没怎么,欣赏美人嘛。 谢琅成功说服自己,心安理得地看起来。 谁知她越看越觉得不对—— 维利尔斯脸上的红晕愈发明显,再伸手去试温度,更是像烙铁一样滚烫。 而他身后的尾巴也开始难耐地摇晃,快要抖成螺旋桨,隐隐有细碎的绒毛飞出来。 谢琅悚然一惊。 他这根本不像普通发烧! 到底是怎么回事? 正巧家庭机器人取了新的冷毛巾进来,她把毛巾敷在维利尔斯额头上,让它敲床头仪器的屏幕。 屏幕闪烁起来。 谢琅急切问道:“他这真的只是一般发烧吗?” “我怎么感觉他烧得更烫了?” 别高烧烧死在她这,一代联邦之刃不是如军部宣告那般与母虫同归于尽,而是死于高热…… 那也太离谱了! 家庭机器人突然抬手转了下仪器屏,让谢琅清晰地看见屏幕上闪过一串狰狞的、血一般鲜红的乱码。 半晌后,屏幕上的字符稳定下来,鲜红的字体重新变回无害的白色。 “当前仅能进行模糊检测。” 屏幕上飘过这样一行字,停住。 谢琅不耐烦道:“继续,我怕不解决这事他烧傻了。” 维利尔斯认识原身,她还需要从他那得到相关信息。 傻了的人没用,就算有脸也没用。 “初步判断:伤者因残余毒素引发高热。” “另:半兽人存在‘信期’。” 谢琅重复道:“信期?” 这是什么? 屏幕再次跳动,这次是满屏幕都有字。 “伤者为狐族半兽人,其种族特点为:遇命定伴侣后迅速开启首次信期,展现兽类形态,持续高热三天,需要伴侣安抚。” “补充:遇见命定伴侣方式包括同人进行一对一全息视讯通话,不包括观看影视作品、全息投屏广告等。” “首次信期过后,每年存在两次信期,每次持续五天,同样展现兽类形态,需要伴侣安抚。” “这位先生此前体内并未存在信期特有信息素,据此判定,此为他的首次信期。” 30 第 30 章 噢。 哈哈。 原来是会发/情的意思,那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个鬼啊! 谢琅感觉自己的观念受到了严重冲击。 之前看到人能宇宙航行,死物能说话已经足够震撼了,她面上虽然没有表现出来,但私底下确实调理了一段时间。 好在那会是在飞船上,只要不出客舱基本没人知道。 就是现在……她不太能接受人还有“信期”这种东西。 好吧,严格来讲,维利尔斯是带有兽类特征的半兽人,并不算纯种人类。 部分鸟兽确实也存在发情期。 还是狐狸、不,打住,不能再想了。 谢琅艰难地咽了口唾沫。 所以……遇见命定伴侣? 什么意思? 医疗ai乖乖换掉屏幕上的文字:“小姐,就是字面意思。” “您可以回想一下这位先生今天见过哪些人,又和谁亲密接触过,来判断引起他首次信期的是谁。” 谢琅一时沉默。 帝座舰上那些军士多半是维利尔斯日常能见到的,那他今日也就见到吞食虫群、巨镰虫,还有…… 我? 谢琅:“……啊?” 这是什么天大的玩笑! 维利尔斯之前总得见过原身吧?! 难道原身是他的命定伴侣? 但现在这具身体里是她这个疑似从异世来的孤魂野鬼啊? 谢琅微微蹙眉。 不行,她不想和谁牵扯上联系,更何况这个人她几乎一无所知。 虽说天市垣舰队补给舰“侯”到达银青星的那日,他表现得还算是服从纪律且严格约束下属的人。 但是,没弄清楚原身情况以及原身能不能回来之前,她不会和任何人建立过于亲密的关系。 像和安娜安妮姐妹那样保持不远不近的朋友关系就不错。 那么……会不会存在假性信期? 谢琅这么问了,医疗ai诚实地回答:“可是这位先生并不是兔族半兽人啊。” ……兔子会假孕,所以也有假性信期是吧? 谢琅几欲吐血。 算了,不管怎样都得弄清楚维利尔斯这个命定伴侣指的到底是她还是原身。 等等,她现在还不知道维利尔斯近期有没有和原身交流过,她来之后肯定没有,那之前呢? 不然先问问半兽人的成年时间? 谢琅纠结了半晌,问:“半兽人应该是成年以后才会有信期吧?他是不是最近才成年?” 仪器屏幕陷入短暂的空白,半晌刷出满屏的省略号。 下一瞬,医疗ai的红色字体刷新在屏幕上: “狐族半兽人18岁成年!!!” 联邦目前的人口统计数据显示,人类平均寿命为150岁,成年时间相较于两千年前的黑暗时代却也只增加了两岁,即二十岁。 半兽人、绿藤人和硅基人则又有不同。前两者要根据具体族群细分,后者则是从前辈身上汲取到足够多的信息与经验、能够独立做出决定,就可以算作成年。 狐族半兽人十八岁成年…… 谢琅陷入深思,一时间也没空管又偷偷摸摸卷住她脚腕的狐狸尾巴。 唔,既然维利尔斯认识原身,那原身光脑联系人里应该有他的联系方式? 问题是,她之前不是没看过原身通讯录,可要不是没有备注,就是用的是一堆表情符号。 根本弄不清楚谁是谁,聊天记录还被删光了。 也只有她近来加进去的几个联系方式备注了名字。 谢琅本着死马当活马医的态度翻了翻光脑,意外发现了三个用狐狸表情做备注的联系人。 一个白狐狸,一个红狐狸,一个黑狐狸。 她看了一眼盖住她整个小腿的赤红大尾巴,默默点进“红狐狸”全白的头像。 聊天记录依然是空白一片,谢琅没管,只看向聊天界面下方。 文字对话框、语音通话、全息视讯…… 谢琅轻点“全息视讯”,屏神静等。 光脑屏幕上“正在呼叫”后的秒数变换三次,她看见维利尔斯手腕上的腕机静静亮了起来。 破案了,这位“红狐狸”就是霍里斯·维利尔斯。 谢琅挂断全息视讯,几乎有点开他腕机召出屏幕来看看他之前和原身是否联系过的冲动。 犹豫半晌,她还是作罢。 等他醒过来,她自然能问到情况,无需急这一时半会。 谢琅若有所思地关掉光脑。 霍里斯·维利尔斯的信息其实算不上什么秘密,她今日空闲时也有查过。 在军部官网上,他被描述为一个军事天才。 14岁破格进入联邦第一军校指挥系,就读一学年后辅修机甲战斗,在全息模拟战争中带领小队取得过不俗的成绩。 17岁完成学业提前一年毕业,在各大军团选拔中被第一军团的泽维克上将看中,进入第一军团,到如今的26岁,已经擢升至少将。 以他前些日子挣得的功勋,军阶足够再往上升一升。就算军部以他的年龄为由,暂且不让他晋升中将,也会给些名誉头衔。 这样优秀的履历,她很难不怀疑有心思阴暗的人想把他拉下马。 只是,靠近年来销声匿迹的虫族行事,未免有些太过奇怪。 有人勾结虫族? “嗷呜——” 窗外突然传来一声清晰的狗叫,随后,狗叫声此起彼伏,偶尔混杂着一点稀疏的猫叫声,还有一些她分辨不清楚是什么动物的声音。 谢琅:“……” 她怎么听着感觉,房子外的动物叫声都带着点发/情的意味。 狐狸尾巴又摇起来,在她小腿上摩挲。 一只滚烫的手抓住了她的手腕。 谢琅低头,对上维利尔斯失序的灼热目光。 野兽看猎物的眼神,似乎下一瞬就要把她扑倒在地。 想什么呢。 谢琅轻啧一声。 野性这么大,还是该好好训一训。 她使巧劲挣脱桎梏,反手拉过甩在床头小桌上一条不用的长数据线,将维利尔斯的手牢牢捆在床柱上。 手被捆住,维利尔斯的目光逐渐变得茫然。 他小幅度地挣扎了半晌,头顶的尖耳耷拉下来,从喉间溢出一声略带委屈的呜咽。 尾巴还在小心翼翼蹭她的腿。 谢琅一时无语。 她往边上挪,狐狸尾巴和维利尔斯也执着地朝她身边蹭。 眼看他力道再大就要把捆住手的数据线拽断了,谢琅无奈停住。 狐狸尾巴欢欣雀跃地再次勾住她脚踝,还亲昵地蹭了两下。 他自己倒是没再挪过来,只是睁着眼睛安静地看着她。 水光潋滟的,谢琅甚至从他青碧的眼睛里读出了三分无措。 谢琅诡异地想起前生见过的某个侍君哭着对陛下说“不要走”的情景。 维利尔斯要是现在能有意识说话会不会也是这样? 仪器屏幕又开始狂闪。 谢琅顿觉头痛,让家庭机器人复述。 “医疗ai说,首次信期的半兽人会分泌一种特殊荷尔蒙,引起周边动物繁殖的欲望,建议开启房子的信息素屏蔽模式。” 谢琅:我真是受够了。 她认命地开启信息素屏蔽模式,果然听到附近此起彼伏的叫声降下去。 现在…… 谢琅瞪向乖乖躺在床上却又紧紧盯住她的维利尔斯。 这只大狐狸应该怎么处理? * 谢琅思来想去,最终还是使用能力,给维利尔斯套上睡衣,让他睡过去了。 她有点忍受不了长得好看且还有狐狸耳朵和尾巴的大美人用湿漉漉的眼睛看她。 自己要是一时鬼迷心窍扑上去,对原身也不够尊重,她只能忍痛让维利尔斯进入睡眠。 至于他和床柱绑在一起的手……她没解开。 万一她守着守着一不小心睡着了,他醒了又想贴上来怎么办? 想到这个,谢琅下床穿鞋,从衣帽间里抽了两条领带,干脆利落地把他腿也绑住了。 期间仪器屏幕黑着,医疗ai不知道是被她的举动震惊了还是什么,总之沉默得像程序崩溃了一样。 谢琅重新靠回椅子上,开始在天网上搜索狐族半兽人信期的相应资料,但文字如同一只只飞舞的小蜜蜂,看得她眼皮子打架。 她不知不觉睡了过去,醒来的时候身上盖着一张薄毯。 家庭机器人不在房间里,这大概是它给她盖的。 谢琅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往床上看。 维利尔斯因为她半夜的举动依然保持平躺的姿势,此时身上的毛绒睡衣已经变回原本的衣服。 被子半夜就被他蹭掉了,谢琅也没想起来给他盖,现在只有一角搭在他胸前。 红色的长发堆叠在枕头上、床单上,还有些顺着床沿垂下来,有些像用作刺绣的丝线。 他绑在床柱上的手还没有被解开,但似乎被贴心地弄松了一点。 谢琅去给他解,看到他手腕上略显青紫的勒痕,稍稍有点心虚。 “……鸣玉?” 很虚弱的沙哑嗓音。 谢琅低头一看,对上维利尔斯清明的双眼。 这下总算正常多了。 她犹豫了一会,还没想清楚是告诉他自己并非原身,或是装作失忆,就听维利尔斯有些疑惑地说:“我腿怎么动不了?” 谢琅顿时汗颜。 你腿还被绑着呢! 她刚想去给他解开绑住腿的领带,就看到一抹火红撒娇似的挪到眼前。 大尾巴。 圈住了她的腰。 不让她走。 谢琅:“……” 维利尔斯:“……” 第一军团的少将脸色登时爆红,结结巴巴道:“对对对对不起!” “我是开始初次信期了吗?可、可是去年我和鸣玉你一对一全息视讯通话完全没出现过这种情况啊?!” 31 第 31 章 他去年和原身有过一对一全息视讯通话? 半兽人十八岁成年,而他如今已二十六岁。意思是,这个命定伴侣指的的确并非原身,而是她? 谢琅只觉荒谬。 这世间哪有什么命定?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唯有利益最为动人。 两个个体的结合不外如是。 谢琅本人即是世家利益结合的产物。父亲是谢氏宗家嫡长子,母亲是清河崔氏嫡女,她生来就是两大顶级世家看重的骄女。 然而,同辈男子学诗文、练武艺时,捧到她面前的依然是世家贵女应学的茶道、制香、插花等所谓高雅之技。 自然,如何掌家也不能落下。 她只能借赏花之名不断路过家中族学蹭课,还要担心被发现。至于更想去的演武场,她没有接近的机会。 一日她被允许同那些族兄弟一起入学,但这并不是馈赠,而是家族为她铺好的路。 母亲对她亲口言明,她的未来早已安排好——圣上最宠爱的二皇子长她三岁有余,贵妃属意她为皇子妃。 她该学会做一个贤明、大度的妻子,精心侍奉丈夫,为他守好后方。 进入族学是让她学些东西,毕竟,身入皇家,需要敏感,又不需要敏感。 谢琅清楚,这是谢家在贵妃和二皇子身上押注的意思。 世家是外表华美内里朽烂的笼子,已无力再现晋时“王与马,共天下”的盛况。 与出身开国勋贵家族的贵妃达成默契,是世家展开的一场新的博弈。 而她是其中最微不足道的一个,只是短暂身处笼子里的鸟,很快就要送到新的买家的手上。 直至一纸圣旨召她入宫为武康公主伴读,谢家与贵妃的心照不宣顷刻破裂。 无他,武康公主是故去皇后独女,也是皇帝唯一带在身边抚养的子女。 皇后薨逝后,皇帝未再立后,她像一道影子,牢牢攫住了天子的心神,令想要再前进一步的贵妃黯然神伤。 谢琅并不在意这些,她只在意自己能走进演武场。 她向往已久。 除去陪公主练习武艺,还需上别的课。谢琅还记得最开始负责教学的女官讲《女诫》,说“正色端操,以事夫主”,亦说“男以强为贵,女以弱为美”。* 可笑的是,当时皇帝为纪念皇后,初开女子科举,女官本身即是同男子一样,经层层科考,一路擢至翰林,又奉帝命入宫给公主授课的。 后来或许是公主提议,夫子换了,新换的文官为她们讲《战国策》,却着重提“女为悦己者容”。 “他为何不提前句?”课后的公主很是恼怒,“士为知己者死,怎么,女人面前就不能说知己吗?” 谢琅微垂下眼。 她那时是如何回答的? 是了,是“他们认为‘阴阳殊性,男女异行’”。* 女子不该口谈国事,因为该他们谈。 女子应少有学识,因为那些高挂眼前的权力、神思中闪过的好词句,都该为他们取得。 女子总该柔顺、谦恭,亦如他们对皇权柔顺、谦恭。 于是后来,这些人对她也是谦恭的。 正如他们讨好自己上峰、讨好女帝一样,他们同样会讨好她,用珍品,也用美人。 美人口称倾慕,谢琅却只看到心计。 那不是倾慕,更不是爱,而是要攀着她往上爬的菟丝子,急切地想要将她掏空。 一抹火红自她眼前滑过。 维利尔斯不知何时艰难地坐起来,似乎察觉到她神情不虞,低声道:“抱歉。” 他道歉道得实在莫名其妙,让谢琅从难言的思绪中抽出身来,问他: “为什么这么说?” 维利尔斯没有看她,只是抱紧了自己的尾巴,头垂着,谢琅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听到他说: “狐族半兽人的信期……对纯人类来说属实冒犯了。” 他头顶的耳朵扑棱棱摇晃。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明明之前从来没有过……只是,鸣玉,你好像的确和之前不一样了。” 红色的大狐狸认真道:“你以前心里装着一汪水,现在看起来像一团火。” 谢琅注意到他的姿势有点别扭,又瞄到他腿上,突然发现自己还没给他解开领带。 维利尔斯顺着她的目光看向自己被绑住的腿,声音又低下去两分:“抱歉,我昨晚冒犯到你了吗?” 又是道歉。 谢琅有点新奇地看着他。 这还是她活了这么多年下来见过的第一个面对她口中全是道歉的男……呃,男狐狸。 “你昨晚只试图往我怀里拱,还拉着我的手不让我走。” 她选择实话实说。 这回他连着脖子一起红了,头也更加低下去。 “至于你说不一样……很抱歉,我不记得半年前通话的事。”谢琅思索半天,决定还是保留下她并非原身的秘密,“我只有这一两个月的记忆,你或许很熟悉我,但你对我来说,只是陌生人。” “你的脸和名字我只在天幕上看过。” 维利尔斯震惊抬头。 谢琅看向他因震惊而变得更似兽瞳的眼睛,说:“我救你是因为你有帮我,至于命定伴侣……抱歉,我不信这个。” 她诚挚地问:“所以,狐族半兽人是以什么来判断的?你说,我可以改。” 维利尔斯哑然。 他面上没什么变化,除了红上几分,也是一片沉静。 谢琅却见他的耳朵和尾巴都有些失落地垂下去。 这就是信期的影响吗?不被选定的伴侣承认的狐族半兽人会非常低落? 维利尔斯轻声解释:“我听我母亲说,狐族半兽人的命定伴侣是依靠灵魂择选的。现在在我眼中,你的灵魂与以前的你全然不同。” 谢琅:“……” 意思是说除非把灵魂换掉? 不对,你们联邦人怎么还信有灵魂? 或许是她质疑的目光过于直白,维利尔斯不自在地稍稍往后蹭了一点:“我父母出身函夏星系山海星,那是半兽人的星球……就算科技发展至此,半兽人依然信奉天命,相信灵魂存在。” “这或许也只是你们能看到一个人内在的能力。” 维利尔斯没有反驳:“或许吧。” 他美丽的青碧色眼瞳如同蒹葭丛上升起的烟雾,正柔柔地望着她: “如果你不喜欢,我会离你远一点的。” 火红的耳朵又塌下去。 “狐族半兽人不是非得和命定伴侣在一起的。” 尾巴也不摇了。 偏偏他蒙着雾的眼睛还看着她,一头顺滑的红发瀑布一样垂下来,像波光闪闪的绸缎,看上去非常好摸……不是,有诚意。 谢琅可耻地觉得自己有两分动摇。 难怪话本里许多主角都是狐狸,拜托,有个狐狸在你面前难过能不迷糊吗? 不过…… 谢琅断然拒绝:“你不能离我远一点。” 大狐狸的耳朵竖起来,尾巴也重新开始摇晃。维利尔斯似乎注意到自己尾巴和耳朵的不听使唤,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抱歉,这期间我很容易受信期影响。” “我看得出来你对我比较警惕,但没有恶意。”他问,“所以,是发生了什么吗?以至于我不能离开你的住处,前往第三军团和部下汇合?” “因为你‘死’了。” 维利尔斯漂亮的眉皱起来,重复:“我死了?” “我昨天带你回来,想找洛桑卓玛上将问问情况。”谢琅给他描述自己的所见所闻,“在第三军团驻地门前,我看到军部的全联邦直播。” “军部主/席柯卡塔说,你为了让帝座舰脱离险境,与吞食母虫同归于尽。” 维利尔斯脸上一下血色尽褪。 他近乎失措地握住谢琅的手,颤声道:“那你呢?” “你有对外透露出你的名字吗?” 谢琅震惊于他反应如此之大,本能摇头:“没有,我现在叫谢琅。” “谢琅……平生千万篇,金薤垂琳琅*,好名字。”维利尔斯轻声喃喃,又想起什么,“把光脑关掉。” 谢琅微微一怔。 这确实是她名字的出处,她祖父爱重韩昌黎的诗文。 维利尔斯在腕机上轻点两下,径自捏碎了,又转头看谢琅:“有备用通讯器吗?” 谢琅联系安娜让她有空送两只新的来,才关掉光脑,摊手道:“昨日丢了一个,我才开的光脑。” “我本来想,见到洛桑卓玛上将,就想办法送你回去。”维利尔斯点点头,神情凝重,“毕竟你父母的事按理说不会连累到你。” 谢琅追问:“我父母?” 她没想到会得到原身父母的消息。 在他们身上发生了什么? 维利尔斯轻轻叹了一口气:“你果然什么也不记得了,虽说灵魂有异,但我以为你只是不敢信任我。” 谢琅暗中啧了一声。 ……狡猾的狐狸。 维利尔斯平铺直叙道: “三个多月……或者说是四个月前,你父母被指认勾连虫母、背叛联邦,被关入监狱舱待监察院调查。” “据传他们畏罪自杀,已经死了。” * 银冕星系,盖布星。 这座靠近恒星“阿图姆”的行星已经迎来了五年一度的雨季,连绵的雨落在砖石路面上,激起一捧又一捧的水雾。 打着伞的行人神色匆匆,在漫天的雨幕中穿行。 路边长廊檐下,一只纤白的手伸出来,接住了一片粉白的花瓣。 “人世皆攘攘 “樱花默然转瞬逝 “相对唯此刻。”* 她宽大的和服下摆被小风微微扬起来,露出一双白得发亮的腿,其上一枝淡粉的樱花正在怒放。 一把鲜红的油纸伞沉默地向她迎来。 男人的上半张脸掩在伞下,只露出硬朗的下颌线条。 他将屋檐下的和服女人迎入伞下。 她笑盈盈道: “他穿过拥挤的人群 “手持 “罂/粟花”* “兄长。” 女人染着鲜红丹蔻的手攀上男人的脸,亲昵地在他唇角摩挲。 男人握紧伞柄,微微将伞面往她那方倾斜,另一只手则覆上她作乱的手,拉下来后又紧紧握住。 两人走入雨中,身影被雨丝拉长、变细,如同雨雾里高瘦的幽灵。 “那枝花好狡猾,分明生在沙漠里的绿洲上,却诓我说自己生在雨里。” “兄长,陪我去摘下她,好不好?” 32 第 32 章 勾结虫族、畏罪自杀…… 不是什么好消息。 谢琅微微蹙眉。 但看维利尔斯平静的神情,她又能摸清楚这位少将在想什么。 “你不相信这件事。” 她用了肯定的语气。 “或许他们真的……去世了,可勾连虫族、背叛联邦……你认为这些不是真的。” 维利尔斯深深看了她一眼,自己动手把绑在腿上的领带解了下来,慢慢抚平上面的褶皱。 “你比以前通晓这些事情很多。”他自顾自地说,长发流泻下来,将他赤/裸的上半身遮住大半,谢琅仅能从发丝的缝隙间窥到一点玉色。 怪了,他在前线作战,平日训练也该有不少,怎么没晒黑? “……真让我怀疑是换了一个人。” 谢琅心头一跳。 她镇定道:“一个人本就是由记忆塑造的。” 没有以前的记忆,她想演原身也演不了。 更何况,她也不希望抹杀掉原身的存在,让原身过去认识的人以为她就是原身……这么做实在有点不太尊重那个女孩子。 “说得也是……只是,见到熟悉的人,难道不会恢复一点朦胧的记忆吗?” 大狐狸垂下眼,长长的眼睫遮住了碧色的眼睛,像一把小刷子在谢琅心上扫。 他声音很低,很委屈: “你小时候还说长大后一定要和我在一起呢。” 乍然听到这话,谢琅震惊地张大了嘴,一屁股跌回床边的椅子上: “啊?” “谁要和你在一起?” 什么东西? 你俩还是从小就认识的? 那你选命定伴侣还不选原身选我? 男狐狸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或许……这也是试探。 她神情微敛。 正巧,她也不完全相信他。 果不其然,维利尔斯低低笑起来。 他抬起脸,面上犹如冰封般的神情褪去了,转而化作柔柔的春水。 “抱歉,小琅……我可以这么叫你吗?”他面色还是很红,似乎仍在发热,狐狸耳朵在头上挺立着,随着谢琅的目光慢悠悠地摇动一下,“我不是有意试探你的,只是有些虫子可以吃空人的皮囊,以他们的身份示人,我不得不多留了一个心眼。” “虽然性格和以前比起来不太一样,但你还是很讨厌别人。” 原身讨厌别人? 她自己充其量是厌恶没脑子也没脸可看的男人。 有漂亮脸蛋的男人还是能勉强看两眼。 谢琅没有作声,因为维利尔斯似乎终于放心,继续顺着刚才的话题讲下去了。 “如你所说,我和我的父母都不相信此事。”维利尔斯定定看着她,“你或许真的忘光了,你的父母都是研究院第十五任首席研究员,一位是三席菲克达,一位是五席阿利奥斯。” “你自己,则是院长‘勾陈’本人授意特招进研究院的,进去不到三年就继任成为次席研究员,代号是奥菲乌克斯。” 他青碧的眼瞳微暗。 “我在十几天前才得知你失踪的消息,还在着手找人,没想到会在银青星遇见。” 十几天前……差不多也是安妮告诉她,研究院次席研究员失踪的事前后。 谢琅淡声说:“但我来这里已经有一个多月了,算上到银青星前乘坐飞船的时间,也有两个月。” 维利尔斯神色凝滞。 谢琅没看他的脸色,只说:“所以,我应该是和我……父母同一时间出事的。” “他们死了,而我失去记忆,莫名其妙在飞船上醒来,最后在银青星落脚。” 狐狸尾巴蹭过来,似乎想要安抚她。 谢琅低头看了一眼,没有上手。 “所以,能麻烦你告诉我,相关的所有事情吗?” 她重新抬头,直视维利尔斯蕴满悲伤的眼睛。 “包括你隐瞒下来的,判断我父母畏罪自杀有问题的证据。” 坐在床上的人静默良久,耳朵恹恹地耷拉下来,轻应一声。 “好。” * 维利尔斯在谢家断断续续借住过一段时间,三岁到六岁的三年,以及十岁左右的一年。 但只有十岁时他才和谢鸣玉有所接触,毕竟最开始借住那三年,她还没有出生。 双方父母一早买了门对门的房子,他十岁那年父亲调任第二军团参谋长前往前线,母亲担任函夏星系联合法庭庭长,公务繁忙。 但维利尔斯在首都星上学,函夏星系的教学情况与中央星系不同,他就没有随母亲过去,而是借住在谢家。 ……虽然谢家两位伯父伯母也是忙于研究,早晚都不见人影,但他们好歹在中央星系。 “我只在那一年和你接触比较多,那会你才四岁,人就冷冰冰的,找我也是借光脑上网看论文。” 谢琅从维利尔斯的描述里慢慢勾勒出原身的形象:冷漠、平日里穿研究服,扎高马尾,不戴眼镜,对一切人际关系和社交都不感兴趣,只专注于自己的研究。 她和原身确实很不相同,就算想要演也很困难。 家庭机器人已经将安娜派人送来的通讯器递到他们手上,她边听维利尔斯说边搜原身发表过的论文,然后被一堆专业术语压得头晕眼花。 《避免深空舰桥材料溢散情况的可行性研究》《论晶质歼击炮搭载集群式光子核心的可能性与实用性》《虫族次声波与函夏星系山海星鲛人歌的异同》…… 谢琅只能从关键词中看出,原身涉猎的领域似乎还挺广泛。 至于内容……不好意思,单是标题,她看着就开始头痛。 维利尔斯仍在讲述:“我们交集不多,偶尔的交流大约是年节互相问候,毕竟长辈们基本没空。去年的联邦成立纪念日,我正好休假,所以也照常联系了你。” 去年的联邦成立纪念日……离现在大概九个月。 “那时你难得多说两句,说经过多年实验,你成功寻找到了虫族的弱点。” ……虫族的弱点。 谢琅迅速朝一旁瞄去,见仪器已经熄屏关机,这才放下心来。 “我当时还说了什么?” “你说项目已经上报,大概会和谢伯父和崔伯母还有15-i达夫共同主持开展。” 15-i达夫……首席研究员的第一席。 谢琅追问:“那达夫呢?” 维利尔斯摇头。 “我不知道她的消息。”他轻声说,“事实上,在两位首席研究员被捕、包括你在内的三位次席研究员又宣告失踪后,‘环形山’就关闭了。” “环形山”是研究院总院所在之地,是围绕首都星转动的一颗形似巨大环型山脉的卫星。 “勾陈院长接管了环形山,祂操控的巨型机甲守在唯一的出口外面,禁止一切人进出。” 维利尔斯回想泽维克上将带来的消息,不太确定道: “或许现在监察院和行政院都在积极交涉?毕竟院长来的时候,三院部分高层正在开每年的例行会议,好确认明年该给研究院多少拨款。” 谢琅听得出来,联邦上层已是暗流涌动。 五权机构和军部里定然有和虫族勾连的奸细,或许是原身跟维利尔斯提到的项目引起了他们的注意。 不然原身父母不会被指勾连虫族,又在监狱舱中“畏罪自杀”;原身也不会莫名其妙乘坐一艘开往边缘星域的飞船,落地银青星后还遭遇杀手刺杀。 他们也想让原身死掉。 要她的脑子,或许是有什么特殊手段,能捕捉到她的思维,及至了解她的项目研究成果? 谢琅神色微暗。 啊,也可能是送给虫族吃掉吧。 目前所有例子都表明,虫族对生物大脑抱有浓厚兴趣。 至于维利尔斯…… 要杀他只有一个理由。 他使虫族大败,令前线阵地向前推移,给联邦人留下了更多缓冲地带。 那么…… 谢琅心思一转,问: “所以,到底是什么,让你和你的父母判断,我的父母不可能勾连虫族的?” 维利尔斯没有答话,低低咳了一声,捧起刚才机器人送通讯器过来时顺便递给他的温水,喝了一口。 他现在就坐在床边,双腿垂下来,几乎要和谢琅的腿贴在一起。 他的尾巴也摇啊摇,又扫到谢琅腿面上,尾巴尖卷出一个小卷儿。 谢琅都不知道这尾巴是怎么扫过来的。 半兽人只拥有部分兽类特征,但维利尔斯要是能变成狐狸,不会直接把她这间房撑破吧? 赤红色的大狐狸不知道她的心思,声音听起来很是虚弱,带着一点微微的喘息: “抱歉,好像信期反应又有点上来了。” 谢琅抬眼看他。 他脸也发红,脖颈也发红,裸露出来的所有部位几乎都泛上了红色。 是有些娇艳欲滴的粉红,于是衬得汗水很是晶莹,正一滴一滴顺着他的脸颊、肌肉线条往下滚,最终没进堆叠在他腿面上、一直高到腰腹间的毯子里。 尾巴尖执着地往她手里送,一点细碎的绒毛顺着动作扑出来,飘散在空中。 “我有点没办法思考……” 他眼睛里又充满了雾气,像是谢琅曾见过的三月连绵的柳烟,沉沉地落在她肩上。 ……又像是深秋里的露水,把她外袍打湿了,压得她走不动路。 一起被露水沾湿的还有这只在眼前坐着的狐狸,湿淋淋的毛皮几乎贴在身上,怎么甩也甩不干,就像他现在红色的如同海藻一般的头发被汗水细密地黏连在他皮肤上,根本没有半点晃动的迹象。 唯一在动的,在他的头顶。 维利尔斯的狐狸耳朵在头顶扑簌簌摇晃,他眼中含雾,对着谢琅楚楚可怜道: “求你了……” “能不能稍微……摸一下我的尾巴?” 33 第 33 章 谢琅:“……” 她合理怀疑维利尔斯在转移话题。 不如观察一会? 可这只狐狸没过两秒就开始淌眼泪,长长的睫羽被染得湿漉漉。 谢琅陷入沉默。 你们半兽人信期的影响未免也太大了! 尾巴还在执着地往她怀里扑,只是比起方才来,有点失落。 尾巴的主人边掉眼泪边颠三倒四地道歉:“抱歉,初次信期……确实很、影响,你不愿意,能给我件你的外套吗?” ……她倒也不是那么不愿意摸。 谢琅敷衍地摸了两下有一大半搭在她腿上的狐狸尾巴,薅下来几绺狐狸毛。 怎么还掉毛? 随着她的动作,维利尔斯的眼泪总算止住了,但还有一点在他眼眶里打转。 他忽然支高一条腿,嗓音很哑:“……还是麻烦你找件外套给我吧。” 谢琅迷惑。 外套有用? 鉴于他刚才的情况,谢琅感觉自己不方便去衣帽间里找,索性把披在身上的长袖外套脱了,递给他。 她里面穿的是短袖,白皙的手臂露出来,维利尔斯却一眼看到了她手腕上的红痕。 心跳蓦地错乱一拍,他接过外套拥进怀里,目光落在自己腿面净色的毯子上,装作在研究上面的花纹。 ……但耳朵还不合时宜地在头上乱晃。 谢琅不明白他为什么一下看起来高兴一下又失落下去,不过她也不太想知道: “到底是什么东西让你们认为我父母是被冤枉的?” 维利尔斯回想起菲克达寄给他父亲的那封信。 他张了张口,又顿住。 尾巴传来被揉搓的感觉,他目光僵硬地往前移了寸许,注意到眼前人正在搓他的尾巴尖。 脸上发热。 偏偏她的动作还随着问话变,说一个字就摸两下,显得很有节奏:“怎么,你不想告诉我?” 不是! 维利尔斯猛地抬起头,又觉得自己反应太大,不得不佯装若无其事,说: “你父亲五个月前给我父亲寄了一封信,我看了。” 他看见谢琅面上露出了然的神色:“告诉别人有条件?” 她和以前确实有很大不同,至少鸣玉不会这么问出来。 虽然相处时间不多,但他也能意识到,原本的谢鸣玉只在意她的研究结果,不懂对话里的弯弯绕绕,更不会使什么手段。 现在的她……是在变着花样获取他知道的信息,问话也足以击中他想要模糊过去的重点。 一个人失忆了,变化会那么大吗? 维利尔斯暂且把疑问按下,点点头,算是肯定她的猜测。 “信做了特殊措施,我无法告诉被指定人以外的人。” 谢琅有种直觉。 这个被指定的人就是原身。 但刚才狐狸说他眼中原身和她的灵魂不一样,也不知道能不能告诉她。 “无论如何,你说说看。” 维利尔斯尝试开口:“你父亲在信上写……” 他微顿了一下,顺畅地说了下去。 【老朋友: 【展信佳! 【还记得我们年轻时的构想吗?寻找到虫族的弱点,将它们杀光或者是驱逐到更遥远的远星际。 【五个月前,小玉联系我和茹茹,说她在打击虫族方面的研究有了重大进展,并请我们邀请帕拉斯一同参与研究。 【进展非常喜人,我们发现了一种可以摧毁虫族体内组织的技术,足以让虫子由内到外化为一滩烂泥。当然,还需要实验技术是否稳定,但我相信,离这一天已经不远了。 【请等待我们的好消息,也愿你巡视前线一切安好。 【你的老友,谢幼安】 谢幼安……是她前生父亲的表字,茹茹也是她前生母亲的小字。 谢琅无意识收紧手,攥到一手毛茸茸。 啊,她拽住了狐狸的尾巴。 谢琅后知后觉道歉:“抱歉,拽疼你了。” 维利尔斯摇头,没打听她为什么一下神思不属。 但是…… 犹豫半晌,他还是问: “可以告诉我,你失忆后遇到了什么吗?” 信期骤然被引动后,他意外有些在意她失忆后的事。 谢琅整理了一下情绪,说:“我可以说,毕竟我也想知道有件事你能不能解决。” “如果你之后能顺利回到军部。” 维利尔斯思量一会,道:“联邦各星系情况不一,至少在函夏星系那边,行星是有主人的。我出身的家族在函夏星系拥有五颗行星,我想……除了科研和涉及五权机构的事,其余的我都可以帮你。” “其实我们两家没这么生分。”他诚恳地说,“研究员除了拿联邦下拨经费之外,还会争取其他资金支持,你父母的很多科研项目也有我家的投资。” 像是怕失忆的她不相信,维利尔斯用通讯器搜了几个项目,把投资人那一栏指给她看。 函夏星系五星星主,风垂露。 “她是我的姨母,你自己有个项目也有她的投资,之前你们应该见过一面。” 谢琅摇摇头,示意自己并不记得。 她对维利尔斯稍稍有了两分信任,但还不算多。 毕竟这种盘根错节的关系网,一般而言不会这么快就告诉她——对她而言确实很快,满打满算,现在才是她正式认识维利尔斯的第一天。 当然,这只能算半分,剩下一分半是靠那封信。 五星星主……应该很有钱吧? 维利尔斯再度说:“我知道你可能对我还有怀疑,可以适当保留一些,我不在意。” 谢琅暗道:该隐瞒的最大秘密我本就没有说出口。 她不再犹豫:“我在飞船上醒来后,翻阅手上的文件,发现我有一千亿联邦币的债务。” 维利尔斯从容镇定的表情逐渐变得迷惑。 他喃喃重复道: “债务,一千亿?” * 三天时间一晃而过。 维利尔斯的初次信期平稳度过,耳朵和尾巴却还挂在身上。 回到自己补充好能量的躯体里的医疗ai解释说,这是他没有得到伴侣足够的抚慰,兽类特征还要维持三到五天不等。 谢琅对此表示不服,她明明每天都有帮维利尔斯摸尾巴,甚至还把外套和被子拿给他搭窝! 医疗ai不得不解释:“可这位先生学狐狸搭窝就是没得到抚慰、缺乏安全感的表现啊。” 谢琅回望堆在她房间角落的厚厚的被子和衣服,以及安静地坐在被子衣服堆里的维利尔斯,陷入沉默。 她扬高声音叫: “霍里斯!” 他只有信期第一天状态好点,还能正常对话。接下来的两天完全陷在信期里,发现她只叫他姓氏不叫名字就哭,还要跟她住一间房。 谢琅被迫改口,把哭得不行的狐狸领到自己房间。 不摸他耳朵尾巴也哭,哭得谢琅这两天做梦都感觉在发大水,要把她冲走。 霍里斯垂着头没有理她,她不得不脱了鞋,踩着铺在地上的被子走过去,一把抬起他的脸。 很好,眼神清明,脸色发红,还一脸惊愕。 霍里斯呐呐道:“抱歉……这几天冒犯你了。” 他看起来很不好意思,谢琅没忍住摸了把他耳朵。 见人眼睛瞪圆了,她讪讪道:“抱歉,手熟,手熟。” 谢琅收回手,走到窗前去,拉开一条窗帘缝。 阿尔法街道依然热闹。 但这热闹之外也是寂静无边的黄沙。 谢琅难得过这么平静的日子,虽说相较银青星居民来说根本不算平静,但对她而言已经算难得的放松了。 没有政务、无需在朝堂上骂人,也不用费心处理人情往来、揣度上意。 可平静久了,她却感觉空虚。 若无意外,这家睡眠治疗馆即将成为银青星权贵们的最佳选择,但谢琅并不想一直停留在这里。 原身父母的死亡蒙着一层迷雾,原身的遭遇也有蹊跷,要想查清真相,她就要走到更大的地方去。 她前生尚能脱离后宅,走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那现下想要做到这些,也只需要找到合理的途径。 看过山巅风景的人不会沉溺于山脚的风光,如果原身没法回来……那她也该在联邦历史上留下属于自己的一笔。 谢琅眸光逐渐坚定。 她必须要重新回到权力巅峰。 至于原身的科研……呃,次席研究员能不能辞职啊? 霍里斯的声音从身后传过来。 “小琅,我思来想去,和那一千亿相关的东西,只能想到那个项目。”他轻声说,“你父亲信里写的那个,按参与人的情况判断,三位首席研究院加一位次席研究员,差不多会拨五百亿到八百亿联邦币的款项。” 谢琅拉好窗帘,回过身去问他: “就当八百亿,剩下的呢?” 霍里斯摇头,连着头顶耳朵一块摇晃。 “两百亿……什么都有可能,研究院最常见的就是两百亿的项目。” “但我朋友的智械说,这是用来定位我的手段。” 霍里斯脸色冷下来:“确实没错,所以我让你关掉光脑,你父母的死亡有问题,下手的人可能也会对你动手。” 谢琅这才想起来,她没将阿特洛波斯杀手的事告诉他。 ……没办法,那杀手死得太快,要不是前两天翻到他随身物品,她都有点忘了。 这么一想,她说:“我那天在沙漠腹地遇到你,是因为在顺着来杀我的人遗留下的定位芯片找东西,你呢?” 霍里斯微微一怔:“我是追踪送到第三军团的声纹定位器坐标过来的……” “那杀手还偷了这个?” “你已经遭遇了杀手?” 两人面面相觑,又默契地住了嘴。 停了半晌,谢琅刚要接着开口,却发现好像有点不对。 照进屋内的光似乎黯淡几分,她投在铺满地面的被子上的影子开始发虚,逐渐失去了明显的轮廓。 一道不详的风声拂过耳畔。 窗在她身后关着,怎么会有风声? 谢琅心头遽然一紧。 有一股冰冷而细微的杀意,正瞄准她的后心! 34 第 34 章 谢琅没敢擅动。 那股杀意如影随形,像粘腻的污泥,沾染上衣袍就难以洗掉。 她微微屏息,尝试判断杀意的来源。 一声“铮”的哀鸣。 似乎……有人张弓而立,弓已拉满,弦在哀哀叫唤。 而锋利的箭矢,亟待射出。 ——有些远,用的是箭吗? 她手掌交握又松开,面色渐渐沉凝。 能力又用不了了……是什么人? 那股杀意还在远处闪烁。 不,好像又很…… 很近?! “小心!” 一个红色的影子从她侧面扑过来,将她结结实实笼在身下。 两人重重跌进柔软的被褥里,恰巧避过了一道极为耀眼的锋芒。 ……是霍里斯? 他伤还没好全,扑过来干什么?! 谢琅没料到他动作比自己还快,刚想呵斥他不重视自己身体,却突然顿住。 一滴鲜红的血落在她刚扬起来的手上。 像是开启了什么开关,血淅淅沥沥地从他后背上滚落下来。 谢琅的声音骤然发紧,像被调得过于紧绷的琴弦,再增添半分力道就要断裂:“……霍里斯?” 霍里斯轻轻摇头,俊秀的眉宇只微微皱了一下,侧身一让,就向一旁看去。 谢琅从他留出的空档往旁边一翻,也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 ——好一道狰狞的剑痕。 他们现在所处的位置只比窗台矮上一些,因为一个趴着一个躺着,窗台恰好足以挡住他们的身形。 但床面却稍矮些,能让两人转头就看清屋内另一边的情况。 谢琅刚才背靠着的窗户正对面就是墙壁,此时已不复方才的模样。洁白的墙面被什么狠狠劈开,留下极深的一道痕迹,露出内里浑然一体的银灰色金属。 其余破碎的白色墙面纷纷扬扬洒了一地。 谢琅看着那几乎深入金属内部的剑痕,不由喃喃: “……好锋利的一剑。” 竟然能在这般坚硬的乌尔肯金属上留下痕迹……它可是能够用来建造深空壁垒的金属材料之一,足以抵挡宇宙中尘埃风暴的冲击。 霍里斯往上爬了两步,等离开窗口,掩到墙后坐起身,才伸手把谢琅往身边拉。 “小琅,发现了吗?” 他没有靠着墙,身形经灯光作用在墙面上留下很深的一道影子。 稍显浓郁的血腥味萦绕在谢琅鼻端。 ……方才那剑劈来时,霍里斯把她扑倒在铺满了整个地面的被褥上,她是没事,他自己却受伤了。 谢琅坐起来靠住墙面,发现他后背的衣服裂开一个巨大的豁口,几乎从肩横亘到腰。 露出的脊背部分已然血肉模糊,周边的衣服也被血浸湿。他却像没事人一样,连哼都没哼一声,叫她: “小琅?” 像是担心她被吓到,霍里斯又唤了她一声: “小琅,我没事,你还好吗?” 他塞过来一个按钮,谢琅认出来,是一次性的折叠防护装置。 “似乎有能力屏蔽仪器,我的能力暂时不能用,等仪器失效,你就用这个保护好自己,我会尽快想办法解决掉人的。” “只是……小心一点,这道剑痕不太寻常。” 他似乎不太放心,又重复一遍:“……总之,你先护好自己,再帮我。” “还记得我早上怎么给你说的吗?” 霍里斯在信期消退后详细告诉她要怎么去控制能力释放,今早还又强调了一遍。她现在已经了解大概,再多练习一段时间,就能保证能力的灵活使用。 谢琅点点头接过按钮,心被触动一瞬。 似乎有很久没有人这么在意她的安危了,同时,还不否认她自身的实力。 上一个这么发自内心信任她的还是武康公主。 她想起这几日试图纠正霍里斯对她的称呼,不然……算了? 反正安妮和威兹德姆都这么叫起来了,习惯就好。 谢琅的目光重新投向窗户对面墙壁上的深深剑痕。 不用霍里斯提醒,她也意识到了极为关键的一件事。 窗子仍然好端端关着,没有半点破裂的迹象,只有窗帘被这一剑带起的狂风扬起来,在半空中蜿蜒舞动,形似两条过于宽大的彩绸。 墙上那道剑痕究竟是怎么劈出来的? 防御系统死了吗? 像是被她暗暗骂了一声气活了,房屋防御系统警报骤然尖锐地响起: “一级警戒!一级警戒!” “有不速之客入侵房屋!有不速之客入侵房屋!” 入侵房屋? 谢琅眉头微蹙。 不应该是入侵防御系统吗? 电光火石间,她陡然意识到—— 可能有人不知用了什么手段,绕过防御系统,悄无声息地进到了房子里! 谢琅警惕地打量四周。 除了墙壁上的惊天剑痕,房间里一切如常。 窗帘也不再摇晃,像方才那样静静地遮住了窗外的景色,也阻挡了向内窥视的视线。 这间房不是无主灯设计,一个形似恒星的球形灯被一根细细的绳吊在半空,将整个房间照得亮如白昼。 细绳的影子在吊顶上拖长,像一条冻得直挺挺的蛇。 “刚才灯闪了一瞬。” 霍里斯轻声说。 谢琅没有答话,只是往窗边挪了一点,小心翼翼地伸了食指,在窗前比了比。 ……她食指的影子落在窗帘上。 房里灯这么亮。 只能让房内的影子落在窗帘上。 那为什么,方才她的影子会投到被褥上面? “呜——” 哀嚎一般的风声再度飘过耳畔。 谢琅余光一扫,眼尖地发现,霍里斯投在墙壁上的影子也像之前她的影子一样变淡了。 她想也没想,随手抄起一边的床头台灯——这还是前两天被霍里斯打翻的,没来得及放回原位——重重朝变淡的影子方向抡了过去。 嘭! 台灯的琉璃灯罩一下被漆黑的剑刃劈碎,碎片滚了一地。 谢琅往床边一闪,没被灯罩碎片伤到。 再一转眼,霍里斯也已经迅速避开,退到墙角。 他凝视又消散在影子里的漆黑剑刃,神色凝重。 “……‘匿影’还能有这种用法吗?” 突然听到陌生的词汇,谢琅不由一怔:“这是什么?” 她刚问完,就见霍里斯干脆利落地拿起床头的一件外套披上,随后整个人朝墙上一靠。 谢琅:“……” 那是她的外套! 这么来你伤口会和衣料粘在一起吧! 霍里斯披上也发觉衣服尺寸不对,不由尴尬地咳了一声,示意她学他的动作:“抱歉,顺手,之后赔你新的。” 谢琅也靠向墙面,并微微抬眼看霍里斯头顶动个不停的耳朵,无情道: “你耳朵不能贴到墙,会有影子。” 那对狐狸耳微微一僵,慢慢耷拉下来。 谢琅总算满意,问: “所以,‘匿影’到底是指什么?” “……传言中,阿特洛波斯星杀手排行榜上第三名的‘剑术家’,拥有这个能力。” 谢琅神情沉下去。 剑术家?来一个赤刃还不够,又是一个杀手排行榜前十的家伙? 她的命就这么值钱吗? 霍里斯张合手掌,微微闭目。 “但我现在看不到‘核’,定不了锚。” “锚与锁”没有办法发动,能力屏蔽仪器效用仍在。 “所以……” 谢琅发现他尾巴还在摇晃,已经显出了一点影子,不由吼道:“夹紧你的尾巴!” 霍里斯一下住了嘴,乖乖把尾巴夹好了。 那点影子消失,谢琅松口气,又催促他:“接着说。” “你能力能用吗,就是之前在沙漠腹地……” 谢琅没好气地打断:“不能,所以这个‘匿影’和能力没关系,对吧?” 剑术家…… 鬼使神差地,谢琅突兀想起与大启隔海相望的东瀛。 那里似乎有一种特殊的刺杀武艺,被称为忍术。 据说修习忍术的人能在人意想不到的地方隐蔽自身,伺机而动。 敌在暗处,还是防不胜防的地方,确实有些太要命了。 谢琅甚至担心这个剑术家从床底下的影子里冒头,再给他们俩劈一剑。 “不会的,他只能出现在人的影子里。”霍里斯轻轻摇头,“我的上司……以前见过他,但我没想到他的剑也能从影子里劈出来。” 谢琅稍稍收音,对着霍里斯比口型: 没事,只有他一个人,总能干掉他。 霍里斯分辨清楚她在说什么,缓缓摇了摇头。 谢琅迷惑: 不会吧,我们两个人都干不掉他? 霍里斯犹豫半晌,张口说:“不是……” “是他根本不会一个人接下悬赏。” 谢琅一愣,后背便是一寒。 杀手排行榜上第三的杀手还不会一个人接下悬赏单?他和什么人一起? 难道也是一个排行前十的杀手? 她无声做了口型。 霍里斯微微摇头,回以一个“五六”。 ……排行第六。 两个排名前十的杀手接悬赏还一起接? 过分了吧! 谢琅没忍住问:“是谁?” 话音刚刚落下,“嗒”的一声轻响突兀从窗口传来。 谢琅和霍里斯目光都一下往窗前望去。 一道影子投在窗帘上,裙摆收窄,侧腰上有半朵花的形状,再往上看则是和垂落的长发混到一块的影子,看不清别的细节。 ……曼妙的女人剪影。 “是我哦。” 女人语调温柔和缓,谢琅却从中听出了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兴奋感。 ……危险。 霍里斯同她贴近半步,两人的手臂几乎靠在一起。 女人轻轻笑起来。 “和兄长一起的,一直一直都是我哦,我调皮的漂亮小花。” “就像你和……这丛长得还算清秀的草那么靠近一样。” ……她怎么看到室内情况的?! 而且,这窗子隔音分明很好,她的声音为什么会那么清晰? 女人似乎抬起了手,谢琅听到指节敲击窗子的动静。 一阵幽幽的香气在鼻端浮动。 花香? 谢琅屏住呼吸。 “此世,如 “行在地狱之上 “凝视繁花”* 女人念着不知名的诗,幽幽叹了口气。 “让我好好为你修剪一下多余的枝条吧。” “这样,你才能成为符合我心意的……” “美丽的花。” 35 第 35 章 花? 修剪枝条? 谢琅顿觉毛骨悚然。 人不是花,但包好的鲜花是什么样她是知道的。 只剩花朵,花枝上光秃秃一片,多余的枝叶全数剪掉。 ——这女人不会是想削掉她双手把她养瓶子里吧?! 这跟人彘有什么区别? 她轻轻吸了口气,发现方才那阵奇异的幽香已经消失了,不由眼神询问霍里斯: 这又是谁? 霍里斯牢牢盯着窗帘上女人的影子,语气变得冷肃,谢琅却从中听出一丝隐藏得很好的焦虑。 “……花道家。” 花道家? 与刚才“剑术家”的名号不同,谢琅总觉得这个名字在哪听过。 女人轻轻“咦”了一声,投在窗帘上的影子愈发扩大。 ……就像是她整个人如同蜘蛛一般,牢牢贴在窗玻璃上一样。 “你知道我?” 她的嗓音微微放柔。 “那修剪杂草时,我会请兄长轻一些。” 霍里斯:“……” 谢琅:“……” 两人的思维在此时完全同步:谁需要你轻一点了,人根本不需要你修剪好吗? 他们的目光仍然牢牢锁在窗口的部分,见到窗帘上的影子肆意晃动,又开始逐渐变淡。 两人警惕地往远离窗边的方向挪动一步。 似是不满意他们的举动,变淡的影子剧烈地抖动起来,几乎要脱离原本所在的平面。 ……不,那团影子是真的鼓了起来! 与谢琅所想不同,从影子里升起来的,并不是一个诡异的人头,而是有着巨大翅膀的昆虫。 它在阴影中舒张,翼翅扑扇,似要掀起一阵飓风。 一只……黑灰色的、影子蝴蝶? 它的翅膀扇了一下。 谢琅陡然心悸,身体动作快过脑子,直挺挺朝地上一扑。 等她身子沉沉压在被褥面上,霍里斯冷厉的声音才传到耳边: “趴下!” 一道凌厉的剑风贴着两人头顶擦过去,谢琅分明知道自己衣服没被削碎,却依然觉得脊背的皮肤布满痛意。 剑术家的剑还能这么劈出来吗? 这就是阿特洛波斯星前三的杀手的水准?之前那个赤刃同他比起来,简直有着天壤之别! 谢琅的心倏忽一紧。 她忽然想起,如果霍里斯所说没错,那么剑术家现在甚至还未动用能力。 但是……等等? 方才还趴伏在她身侧的霍里斯一瞬暴起! 他手中不知何时已出现一条银光闪闪的锁链,尽头一直延伸到窗上的影子里去! 谢琅亦翻身而起,贴回墙边,收紧手掌。 之前因能力屏蔽仪器而产生的滞涩感开始飞速减退——能力好像可以用了! 她尝试调用能力,却听到另一道男声的闷哼。 一道浅灰的身影正被霍里斯从窗帘上女人的影子里扯出来,上半身已经显现,隐隐有不知名的香气浮动。 他面上仍有阴影鼓动,看不清面容,谢琅和霍里斯的动作却都陡然一滞。 ……糟糕。 谢琅心猛地一沉。 这香味有问题,竟让她思维都停滞一瞬,能力的释放直接被打断了。 而窗户在此刻骤然崩碎,漫天粉白花雨伴着窗玻璃碎片,朝三人纷纷扬扬扑来! * 汩汩。 微弱的水声。 一阵清风拂面,带来隐约的香气。 谢琅下沉的意识陡然上浮。 她闭合的眼睛缓缓张开,被眼前的白光刺得又闭上,半晌才慢慢适应,看清身前景象。 ——粉白的花瓣盈满整个天际,在风的作用下打着旋飘落下来。 月色微凉如水,自枝叶间倾洒,在青石台阶上留下斑驳的银影。 再往前则是一段朱红的宫墙,半枝粉白花枝以朱红为背景,衬得颜色更为娇艳。 更远处则是深深宫阙,宫殿顶的绿色琉璃瓦也为月光照亮,深绿的色泽中添了一抹银亮的光,似有星河在其上流动。 屋脊上的瑞兽也被镀上一层银光,仿佛仍有薄雪残留。 ……确实是有的,不过并非雪,而是粉白的花。 谢琅眸光微微失神。 这是大启西京皇宫内苑一处,过去,尚未登基的武康公主就住在这里。 它离皇帝的居所很近,亦是临近前朝,便于皇帝结束公务,前来看望女儿。 只是……武康居住的宫殿里,种的是这种颜色的花吗? 一片花瓣落到她脸上,无声无息割开一个细小的血口。 谢琅还未惊讶,就觉眼前微暗。 鲜红的伞面遮住了月光,也挡住了不停飘落的花。 它妥帖地为她挡住了足以伤人的花瓣,也带来了熟悉的、丝丝缕缕的香气。 谢琅神色微变,不动声色地朝旁侧移了半步。 谁知这把伞亦执着地循着她移动的方向追了半步,女人身上的幽香萦绕鼻端。 “别动。” 花道家说。 “这是我的能力领域,不想被‘花雨’削成血人,就老老实实呆在我的伞下。” 花雨…… 谢琅想起来,她为何会感觉“花道家”这个名字耳熟。 安娜在和她科普阿特洛波斯星杀手时说过,花道家是个古怪的女人。 她在杀手排行榜上排名第六,与剑术家形影不离,只热衷于接被悬赏人为女性的悬赏单,可成功率却不算高。 ——她太过随心所欲,会按照自己的喜好放人生路。 但谢琅不敢赌自己是哪一种。 她尝试引动能力,发现它只给自己留了一丝微弱的信号。 被压制了,暂时不能用。 或许是因为花道家此时没有杀意,她被压制的能力现下回弹得非常缓慢,远不像当时面对威兹德姆时那般剧烈。 “你记忆深处非常好看。” 花道家以一种喟叹的语气说。 又有几片花瓣飘来,她微微调转伞柄,替谢琅挡住了这些看似无害的暗器。 “我的记忆深处?” 谢琅听到一声黄莺的啼鸣。 “黄莺为我 “也为神佛歌唱”* 花道家轻声念诵。 佛像的虚影在天际浮现,又随着话音落下而消散。 谢琅觉得该有下一句,她却停住了。 女人转过脸看过来。 一张极为艳丽的面容,额上坠着一点鲜红的花钿。 花道家身着一身裳唐衣,表衣上绣着一团又一团的樱花,下身的长袴是红色的,向后则是拖地的折裙,也是极为鲜亮的颜色。 ……可方才她的影子,裙摆并没有这么大。 花道家语调和缓:“在这个领域里,我的装束就是如此。” 一只紫色的蝴蝶停在她指尖,被她温柔地送出伞下。 “你的内心很美,是非常有趣的花呢,比起那些内心深处乌黑一片的残花要美丽太多了。” “我亦欣赏此种自然的美,也希望能见到更多。” “可惜……一次只能见到一处景色。” 她声音一转: “战胜我,用你的能力,在此处击倒我的化身。” 谢琅眼睛微微一眯。 听上去此处形似幻境,与她的能力倒有几分相似之处。 她暗自握紧手掌,意识到能力已经足以发动,便问:“如果我成功了呢?” 她一瞬和花道家面对面。 女人未执伞的手微微按向胸前,承诺道: “我不会再修剪你,也不会除掉……那丛草。” * “‘花雨’?” 霍里斯神情冰冷。 他拽紧了手中被劈得掉了色,却仍然为被剑劈断的锁链,引得剑术家又闷哼一声,冷冷看向眼前扶住昏迷的谢琅的女人。 “s-名不虚传,不过……少将制住了我的兄长,我自然也得对您的伴侣下手了。” “不过……杂草想染指这般美丽的花,太过异想天开。” 花道家赤足踩在被褥上,面上温柔笑容依旧。 她说的话却让人、至少是让霍里斯不太想听。 “我不允许。” 霍里斯觉得她有病。 花道家厌恶男性是出了名的,只是……她管这么宽也就罢了,不应该用小琅来威胁他。 而且,她此时的笑像是画上去的,看起来无比诡异。 他神色一沉,把剑术家又拽紧了点,刚想发动“锚与锁”,就被女人制止。 “我的能力核心与鸣玉小姐的核心现在正纠缠在一起。”花道家轻柔地说,“听说单纯的定锚也会让人虚弱三个天河日,更别说将锁链具象化扯出来了。” 她看见男人火红的狐狸尾巴垂下不动,又轻轻笑道:“请少将等一等吧。” “看看鸣玉小姐是挣脱我的领域……还是沉眠在我的领域里。” 霍里斯神情更沉,手中锁链也愈发缩紧。 花道家神色却未变,只笑盈盈地看着他。 “啧……弥生人。” 霍里斯冷声嗤道,手上动作却变轻。 剑术家没有再动。他沉默地立在霍里斯身后半步,双手下垂。 他的剑此时正嵌在方才被他劈开的墙里,盛怒之下的s-能力者刚才把剑掀飞了。 三人僵持片刻。 蓦地,花道家神情一僵。 她身上的和服迅速被毛绒睡衣代替,神色恍惚,微微合眼朝后倒去。 被她扶住的谢琅却悠悠转醒,还顺手拽住了花道家的衣摆让自己站稳。 用力过猛,领口处骤然收紧。 “住、住手!” 男人沙哑的声音伴着剑鞘撞击锁链的金石交击声撞入谢琅脑海。 她发晕的脑子清明一瞬,先瞧了一眼被她拽住衣领已经昏睡过去的、身着毛绒睡衣的花道家,见她被领子勒得脸有些发青,才放开她,替她调转了一个方向往床上倒去。 做完这事,谢琅看向一手握住单个剑鞘,一手攥住胸口锁链的剑术家。 男人面色发白,唇角微微下撇,不像是好说话的模样,但他现下神情不复沉着,反而带有些微的慌乱。 ……可他的目光并没有看向倒在她脚边的花道家,而是茫然地四处逡巡。 谢琅瞳孔微微一缩。 他的眼睛竟是看不见的! 似乎没听到人答话,男人的语气愈发急促,甚至带上了几分恳求的意味: “请、不要、伤害、樱。” 他似乎很久没有开口说过话了,语调无比艰涩。 谢琅看向自他唇角流下的一丝血迹,动作微微一顿。 但霍里斯动作比她更快。 一道同样从花道家胸口延伸出的锁链结结实实把睡眠中的她绑了起来,第一军团的少将语气冷硬: “凭什么?” “刚才‘花雨’笼罩一切,你们尚在用她威胁我,现在反过来要我们放过你妹妹?” 他拉紧锁链,神情冰冷。 “你、做、梦。” 36 第 36 章 ……花道家刚才用她威胁霍里斯? 谢琅想了半天,都没想明白有什么好威胁的。 她和霍里斯根本没有半点关系,从原身那算,也是家里长辈认识,偶尔联系一下。 “霍里斯。”谢琅顿了一下,“可以先放开花道家女士吗?” 她不清楚花道家的岁数,思来想去,还是称呼女士最为合适。 霍里斯微微偏头,头顶的红狐狸耳朵也跟着一偏,从鼻子里闷出一个疑问的“嗯”声。 少将盛怒时的面容也俊秀非常,容光极盛,但面上浮现疑问的神色时,配上那一对耳朵,怎么看怎么像一只笨蛋狐狸。 谢琅轻咳一声压下笑意,镇定道:“先放开花道家女士。” 狐狸耳朵微微耷拉下来:“可是……” 谢琅眼睁睁看着他的尾巴狠狠抽了剑术家一下,想笑却又呛到,不由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 霍里斯手足无措,因为手上拽着两个人,也空不出手来给她拍背,只得有些紧张地问:“……你还好吗?” 他朝谢琅走了一步,扯得剑术家跟着踉跄着前行一步,一下扑到床边。 霍里斯看他伸手去找花道家的手,担心这对兄妹接触后还有什么后招,便又把他拽起来,转头疑惑地问: “小琅,为什么要放开花道家?” 他声音听起来还有几分委屈,谢琅好不容易止住咳嗽,闻言道: “她在能力领域里说,如果我能击倒她,就不再修剪我。” 她又抬眼看了看霍里斯,慢吞吞道:“当然……也不会除掉你这丛杂草。” 霍里斯:“……” 他直言说:“阿特洛波斯的杀手不可轻信。” “我知道。”谢琅点点头,“所以我只是想让你将具象化的锁链变回去——应该可以用意识牵动吧?” 唔。 好吧,至少在场的人里她最信任我。 霍里斯心里原本委屈缩在雪原角落的狐狸高兴地蹦起来,冰雪渐有消融之势。 “然后……”谢琅话音一转,“拿你的能力在我身上试试。” 砰。 蹦起来又下落的狐狸头埋入雪层,上半身整个扎进雪里,徒留后两条腿在半空中无力蹬动。 霍里斯冰冷的神情隐隐有一丝龟裂,难以置信地问:“小琅,为什么?” 少将说这话时已经让锁链全然隐去,剑术家跌跌撞撞扑到床边,循着气息去找花道家的手。 谢琅看他指腹缓慢摩挲过花道家的手背,像是确定了什么一样,脸上焦急的神情一松。 接着,他极为熟练地将花道家横抱起来,又自顾自地坐到床沿,让她能将头枕在他大腿上睡着,手抚上她面颊。 很细致的触碰,手从侧脸抚到额头,又到眉心,再沿着双眼、鼻梁一路往下滑,在鼻尖微微停了一下,最后定在唇角。 谢琅从他脸上看出了很是复杂的柔情。 联想到花道家称呼他为“兄长”,她试探地问道:“请问……” 剑术家像是知道她想问什么,抬起头来,还没等她说完话,就极为自然地打断了:“是。” ……我还没问完呢你是什么是! 谢琅有点恼火。 手腕被什么毛茸茸的东西轻轻勾了一下,谢琅低下头去,发现是带着白尖儿的狐狸尾巴。 霍里斯轻声道:“他们之间的关系难以捉摸,一向都没有人能说清。” 尾巴又勾勾她指尖:“不要问了。” * 花道家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苏醒,霍里斯索性又把锚住剑术家能力核心的锁链具象化了,连着他的手一起系在床头柱子上。 剑术家没有异议,或许是他此时的精力都用于等待花道家醒来。 “在她领域中发动这项能力似乎是直接作用在人的精神上。” 谢琅刚才已在一旁研究了半个小时,仍没看出她有半点醒来的迹象,连身上的毛绒睡衣也没有开始变回去。 “要终止能力释放应该还是得在领域里,但是……” 但是花道家陷入沉睡以后,领域就自动解除,谢琅也在自己身体里醒来了。 她急着试验自己在花道家领域里的发现,少将又不同意在两个杀手面前尝试,最后折中,把剑术家持剑的手用锁链捆床头上,她和少将去隔壁客房。 霍里斯的能力不受距离限制——至少在房子里没有限制,就算让剑术家和花道家呆在他们斜对角的房间,直线距离也才二三十米。 更别说他们现在是在相邻的两个房间。 被花道家打碎的窗玻璃已经被加强的防御系统封上,剑术家嵌在剑痕里的剑也被霍里斯拿走了。 谢琅一边看医疗机器人替他处理背上的伤口,一边听到他喃喃自语:“弥生人的剑会不会自己飞回主人身边?” 谢琅眉毛微抽。 ……又不是飞剑! 这剑怎么看也只是一把普通的剑吧! 见霍里斯还在纠结,她忍无可忍,一把将剑夺过来,用被子结结实实压住了。 “好了,不要多想。”谢琅催促道,“用你的能力对我试试。” 霍里斯神色稍显为难:“信期过后我同你说过,被我的能力定锚至少会虚弱三个天河日,小琅……” 谢琅从容不迫:“试试吧,你不一定能找到我的能力核心。” 在见到霍里斯后,谢琅才接触到能力核心这个概念。 虫族体内拥有虫核,研究院据此判定,能力者可能也拥有自身的能力核心,但一直没有通过任何手段实际观测到过,直到出了霍里斯,他们才对能力者的核心有了一点了解。 谢琅很好奇他怎么没被研究院拉去研究。 “虫族的能量核心‘虫核’是结晶状的固体。”信期结束后,红发的大狐狸细致解释,“因此在定锚后,我能轻易用锁链把它抽出来。” “但能力者不同,他们的能力核心更像一团雾,等级越低的能力者,核心越飘忽,颜色也越淡,很难被定锚。” “我的能力现在升至s-,比以前更能看清能力核心。不过,低阶的能力者,我只能看到核心,没有办法定锚。” 说白了,霍里斯是一个专门对付虫族的顶级杀器。 对能力者,特别是联邦多如牛毛的低等级能力者,他除了拼体能,没有其余的办法。 像她的能力一样能影响普通人乃至高等级能力者的并不多见。 “你在花道家的领域里遇到了什么?”霍里斯没有急着按谢琅的要求做,反而先问她的情况。 “睡眠和幻境似乎是可以结合起来的。”谢琅爽快回答,“但我还没有太多头绪。” 花道家的能力“花雨”,在召出足以伤人的花瓣的同时,还会带出让人意识沉入幻境的芳香。 芳香能从人的皮肤渗透进去,笼罩范围随花道家自己的心意而定,因此方才中招的只有谢琅,没有霍里斯。 “结合起来?”霍里斯重复了一遍她的想法,不赞同地摇头,“一种能力很难产生两种不同的用途,除非……” 他声音倏忽顿住。 能力者之间有个不成文的说法,b+以上的能力者,能力多半有两种使用方式。 而能力被判定为高危等级的能力者,只要有条件,能力等级是一定能升到b+的。 好巧不巧,谢琅的能力正处于高危等级。 霍里斯一时哑然,默不作声地闭上眼。 一团比一天河日前还要明亮的光雾出现在他意识里,顷刻间又消失不见。 锚点读取失败。 霍里斯愕然睁开眼—— “你的能力等级升到了d?” 谢琅笑而不答,以肯定的口吻问他:“锚点读取失败了?” 霍里斯点头。 “花道家的幻境领域里还可以再度叠加新的幻境,但她没有成功。” “我意识到,这或许是我能力的缘故。” “幻境作用于人的意识,睡眠也同样作用于人的意识,但看起来,睡眠比幻境的优先级要更高。” “霍里斯。”谢琅叫他,“你知道,幻境中的死亡,有哪两种吗?” …… 是形似现实中的死亡,和短时间内难以醒来的沉眠。 在他讶异的目光中,失忆的次席研究员狡黠一笑: “刚才说没法解除能力,是骗他的。” 霍里斯沉默一瞬,无奈道:“……我以为是你还不了解能力使用。” 失忆后的她比以前更难懂了,以往的鸣玉……难懂的是她的研究。 但少将还是觉得有些奇怪——他的兽类形态还未消褪,隐在正常眼瞳后面的兽瞳时不时会浮上来。 她现在的灵魂是一捧看上去热烈却又冰冷的火。 以前的鸣玉是……水面上结了极厚冰层的温泉水。 失忆真的会让…… 他的思绪被锁链的突兀震动打断。 霍里斯定了定神。 “花道家醒了。” * 两人重新走进房间时,花道家正依偎在剑术家肩头,把玩他锁在床柱上的手。 听到门推开的声音,她懒懒偏过头,乜了两人一眼。 谢琅走到霍里斯前面去,唤她:“花道家女士。” “上野樱。”花道家偏回头去,声音懒洋洋地,“你随意,那丛杂草不行。” 霍里斯:“……啧。” 我也不想叫你。 “樱”是剑术家对她的称呼……谢琅心下一转:“樱女士。” 花道家换了个姿势。 她坐起身,整个人转而攀到剑术家怀里,双臂环绕抱住他的脊背,下巴也搁在他肩头,兴味盎然地朝谢琅看过来:“我难得睡了一个好觉,你的能力很有意思,小花。” 谢琅:“……” 她隐晦地看了眼花道家眼下的淡淡青色。 你们星际人真就没一个睡得好的? “樱女士答应我,不会再修剪我,也不会除掉杂草。”谢琅右手微微握紧,这是释放能力前惯用的戒备姿势,“我会请少将解除能力,请你们现在离开。” 花道家微微歪头:“别啊。” 她红唇微勾,略显苍白的艳丽面容上浮起一丝微茫的笑:“我还想和你们做笔交易呢。” “失踪的研究院次席研究员,32-ix奥菲乌克斯,还有……据说已经牺牲的,霍里斯·维利尔斯少将。” 她温柔和缓地说: “我想请你们帮我和兄长一个忙。” “作为报酬……” “我会原原本本地告诉你们,是什么人想要你们的命。” 37 第 37 章 房间里登时一静。 谢琅咬了下唇,她确实想知道这件事,可也不能在花道家面前表现得太过迫切。 谈判嘛,不能透太多底。 况且,目前得到的信息,也让她隐隐有了猜测。 联邦五权机构中一定有人有很大问题——不然,无法说清原身以及一同研究的几位研究员,为何会有如此遭遇。 一项能摧毁虫族体内组织的技术,四位研究员合作,结果有两个“畏罪自杀”死在据说绝不可能自杀的监狱舱中,一个不知为何独自登上中央星系前往边缘星域的飞船,剩下的一个则踪迹全无,没有半点消息。 原身一家已经遭遇了这么多,剩下那一位首席研究员的销声匿迹更让人心下不安。 15-i达夫不是普通人,她是联邦建立两千年以来第一位继任i席达夫之位的女性,在生物、天体物理等多个领域都有建树。 研究院院长勾陈当年引她进入研究院,评价是“联邦未来科技的奠基人”,意即她有机会改写一个时代。 达夫在光脑天网上没有过多信息,科研人靠她每年雷打不动的论文发表时间来判断她的动向以及研究进展。 天河联邦顶级期刊《enki》是季刊,刊物以联邦科技之父的名字命名,研究院院长勾陈负责审稿。 15-i达夫的新论文通常会在《enki》第二季度所出的刊物上发表。 但今年没有。 《enki》天网版第二季刊物发行的时间正好在银青星的深夜,谢琅昨日特地看过,没有一篇文章署名是15-i达夫。 这是一个不详的信号。 霍里斯本来安慰她,或许是达夫今年没有新发现,但谢琅翻了半天原身的通讯录,最终找到了达夫的联系方式。 原身依然没有备注,可达夫用的名字是αumaa。 大熊座α星,古地星当年能观测到的北斗七星之一。按研究院的席位排序,这颗在大启被称作“天枢”的恒星,指的就是i达夫。 半年以前,她在个人天网里说,今年要发的论文已经选好了。 按理,她应该在第一季度的期刊出版之后,就将论文投稿,供院长勾陈审阅。 她和霍里斯都不相信达夫的论文会被卡住。 正因如此,才更让人心惊。 至于霍里斯·维利尔斯……他在前线后方遭遇小型吞食虫群,也是让人不解。 军部下有十个军团,除去拱卫中央星系的第七军团和驻守前线的第一、第二军团外,其余七个军团均坐镇联邦七大边缘星域,拥有固定驻地。其中,又以第一第二两个军团实力最强。 军团之外是巡防军,联邦星域辽阔,全靠广大巡防军士驾驶星舰巡航,确保各星域的安定。 近年来外陨石带的巡航也归巡防军管,在霍里斯进入外陨石带前,巡防军刚巡查过这一片。 短短十来天的时间,体型庞大的吞食母虫就能越过前线防线,跑到外陨石带? 如果霍里斯不是碰上这事的人,他也会觉得荒谬至极。 毕竟吞食虫群的飞行速度在虫族当中都算是比较迟缓的那类,一路走一路吞的特性更让它们本就不快的速度再次锐减。 要霍里斯相信它们绕过防线,沿路什么都没吃,就等在外陨石带吞过往的人……做梦呢。 总而言之,原身一家、达夫还有霍里斯的遭遇都让人不得不确认一件事—— “联邦权力机构中有人不想让战争停止。”谢琅没有接花道家的话,不太客气地道,“你能给我们提供的消息,恐怕只是这团阴云下最微不足道的一个人。” “况且,我现在比较在意,我到底欠了什么人一千个亿。” 试探一下吧,看看杀手们知不知道原身身上背着的债务。 她实在很好奇,雇杀手的人到底用的是什么名义…… 就算这债务子虚乌有,也总不能只是想杀她,而不考虑再捞一笔钱吧? “樱女士,别的不说,你能帮我还钱吗?” 谢琅真心实意道。 “你帮我还钱,我帮你做事,很划算的买卖,不是吗?” 花道家完美的笑容缓缓开裂。 “欠债一千个亿?你抢劫联邦开发银行了?” 翻来覆去算了半天,只算出自己和兄长名下有十亿联邦币的花道家,瞬间被震得将脸埋进兄长怀里。 她怎么可能还得起?! * 花道家本来对谈判势在必得。 研究院二十位顶级研究员都深耕学术领域,基本不通俗务。 至于谈判……他们不会的,新科技落实运用都靠院长勾陈和其他五权机构谈。 好在勾陈院长是仿生人,智能数据能分十好几份,不然都得忙死。 此前,花道家接下悬赏的本意确实是修剪花枝,可在32-ix奥菲乌克斯的内心深处见到这么一座巍峨的宫城,修剪她收藏的心思就淡了。 联邦人心思污浊的太多,内心景象看着不太像人的最近也变多了,她难得看到一个能多多观赏的人,贸然修剪收藏可就再也看不到了。 更别说奥菲乌克斯在幻境里轻而易举击倒了她——用等级只有f+的能力,还让她睡了个好觉。 良好的睡眠在阿特洛波斯也是奢望。 这座杀手之星不在联邦铺设整个星域的吸音层范围内,受到虫族次声波冲击更大。 花道家和剑术家居于阿特洛波斯星倒悬之城的地下七层,次声波的影响虽已被阻隔大半,但也照样睡不好。 再加上她厌恶了现今的生活,想要和兄长找个新的地方居住,就需要想办法把自己的名字从倒悬之城上抹掉。 名字在倒悬之城上消失的人一般是死了,但花道家想要活着离开这里,就得用点科技手段。 除去倒悬之城的建立者,或许只有眼前的人能够做到。 奥菲乌克斯做过相关的研究,年岁又小,应该不会讨价还价。 花道家本来做好了和第一军团少将霍里斯·维利尔斯打嘴炮的准备,没想到维利尔斯没说半个字,她先要被奥菲乌克斯噎死了。 替她还一千亿? 开什么玩笑,她一个次席研究员怎么会欠这么多钱?! 花道家在兄长怀里剧烈地喘起来,熟悉的温度和触感在她脊背上温柔游走,慢慢将她急促的呼吸抚平。 发顶被轻轻吻了一下。 “不可能。” 花道家被兄长成功安抚,心情平复下来,斩钉截铁道。 谢琅看她重新搁在剑术家肩头的脸,对这一反应并不意外。 金额太大,一些跨星系的商业集团都未必拿得出来这么多现金流。 再者,本来这钱也不应该还。 谁知道是五权机构里的哪个人在坑原身……哦,现在是坑她。 花道家说:“我接了你的悬赏,我兄长又接了少将的悬赏——就在昨天。” 谢琅明显感觉身侧的霍里斯情绪变了。 也是,刚发现目前的情况有很大问题,又听说有人要杀他…… 唔?那他们的坐标是怎么暴露的? 算了,和花道家达成合作总会知道,她并不打算拒绝,只是,合作掌控权得在她手里。 谢琅暂且压下思绪,听花道家说: “赤刃那家伙权限不够,看不到大部分信息,但我和兄长是可以知道悬赏人坐标的,你真不想知道吗?” 懂了,暗示她别想着让人还钱了,趁早知道谁要杀她才是正事。 狐狸用尾巴尖挠了挠她手心,轻轻画了一个“?”。 谢琅摇头。 急什么呢,花道家显然比她更急。 见她没回话,花道家便道:“难道你还想还这笔钱?我在悬赏单上可没看见要找你追债!十有八/九是悬赏你大脑的人设计的。” “下悬赏的人的大致坐标也很有意思,你真不想知道?” 谢琅随意道:“我也不想还,只是想确定点事。” 现在确定了,来杀她的杀手不知道她有欠债。 “至于坐标……五权机构总部所在行星?” 那必然就在中央星系了。 花道家神情一凝。 她意识到,自己被套话了。 奥菲乌克斯分明在从她说的话里寻找自己需要的信息,还在引导她说。 她怎么会认为奥菲乌克斯不擅长谈判? 都是悬赏人提供的信息的错,说什么奥菲乌克斯只对科研感兴趣,在人际沟通方面一窍不通? 骗虫子去吧! 花道家不得不退让,事实上,她也发觉自己失去了掌握局面的机会。 她能提供的信息未必直接指向幕后人,只是给奥菲乌克斯一个了解的捷径。 她毫不意外,就算自己不告诉奥菲乌克斯,这位次席研究员恐怕也能慢慢发现是谁。 偏偏自己还有求于她…… 谢琅见花道家的神情变了又变,百无聊赖地rua了一把又晃到自己手边的毛茸茸。 嗯,狐狸尾巴,好摸。 霍里斯抓住她作乱的手,轻轻拨开。 啧,不让摸了。 她瞟了一眼,发现少将的脸变得通红。 他低声说:“你真的和以前不太一样。” 谢琅心头一紧,只能打哈哈。 她之前梦到过原身,之后总能再梦到,应该可以问清楚怎么回事。 现在……就暂时不要透露情况吧。 不过,有人还能察觉出她与原身不同,谢琅感到高兴。 至少她没有完全取代原身,至少还有人记得原身是什么样的人。 思绪飘忽间,花道家终于开口。 “我希望鸣玉小姐能帮我和兄长离开阿特洛波斯的倒悬之城。” “至于报酬……” 她咬了咬牙。 “只要你提,我们会尽力做到。” 38 第 38 章 “不、不,不要过来!” 铺天盖地的巨型蠕虫发出令人恶心的窸窣声响,以一种不符合它们族群特征的速度飞快地朝她扑来。 嗡! 当先一只巨型蠕虫张开狰狞的巨口,满嘴锯齿顺着它口器的形状围绕成一个圆,正有腥臭的黄绿色不明液体从密密麻麻的牙齿上滴下。 它、它的齿缝间甚至还有不知名的鲜红色残块,看着很像刚被撕扯下来的肉。 巨型蠕虫口腔深处有什么粉红肉色的东西在剧烈弹动,还没等她看清,就直直朝她脸上电一般飞过来! 砰! 同她所想不同,脸上感受到的并不是脸皮撕裂一般的痛感,而是有什么东西…… 砸在脸上? 安娜猛地从噩梦中惊醒。 手顺着被砸痛的脸往旁边滑,她摸到了因为她没按时起床而愤怒重击她额头的机械海豚。 安娜:“……唉,就不能轻点嘛。” 她拨了拨略有些遮挡视线的卷发,注意到腕机正在微微发亮。 是通讯请求? “谁大早上打扰我睡觉。” 安娜抱怨道。 躺在枕边的机械海豚愤怒地叫了一声。 “好啦,我知道我知道,今天还要去矿区处理工作。” 安娜安抚地拍了拍海豚的头,坐起身拉出光脑屏幕。 全息投影很快出现在床前不远处,是个熟悉的身影。 “小琅?”安娜的眼睛微微睁大,“有什么事吗?” * 图特绿洲阿尔法街道30号。 谢琅把呆在一边的霍里斯赶出房间,砰一下关上门,态度十分冷酷。 少将一头雾水被拎到门外,有些摸不着头脑。 端着餐盘从他身后走过的家庭机器人看见他,问了一声好:“恭喜先生,您的尾巴耳朵总算收好了。” 霍里斯:“……” 的确,信期的残余影响在今晨终于消退,他不用再顶着耳朵,也不用阻止自己的尾巴没事卷到别人身上去。 ……所以他被赶出房间难道是因为他现在没有狐狸特征了??? 他也不记得以前的鸣玉、不,谢琅,喜欢毛茸茸的东西啊? 她四岁的时候最喜欢的不是机器人吗? 霍里斯没想通,干脆坐到沙发上去检查自己的机甲。 白色镯子依然黯淡无光,裂纹没有扩散,却也亟需修补。 他拨了拨白镯,陷入沉思。 ……为什么之前和她一对一全息视讯没能触发信期? 一个人灵魂的样子会突然改变吗? 他几乎想要立刻联系母亲,手刚摸到通讯器,又顿住。 不行,贸然联系会引起注意,还是用隐秘一点的方法吧。 初次信期过后,狐族半兽人能够自如控制狐尾和狐耳的出现,霍里斯需要薅一点自己的尾巴毛。 他请家庭机器人给他取来一个信封,将自己的疑问统统用细碎的绒毛承载,塞进信封里。 “……请帮我寄到函夏星系山海星青丘城。” 霍里斯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将信寄回山海星。 鸣玉、不,小琅看上去对命定伴侣这种说辞并不喜欢,最好还是想想怎么办。 他没收回去的尾巴很委屈地下垂,被他捏了一下,才不情不愿地消失了。 面对她尾巴会摇……这是他无法阻止的生理反应。 狐族半兽人面对命定伴侣都是如此吗? 他本来也不相信这个,但这几天完全没办法忽视自己加速的心跳。 寄给姨母也好,至少他能问问……她是用了什么方法,才避免和命定伴侣在一起的。 房间里的谢琅并不知道霍里斯在考虑这个。 她正在和安娜通话:“我有事要离开银青星,拉蒂玛和施行舟就拜托你了。” 安娜端起咖啡喝了一口——家庭机器人将早餐送到了她床前,用小桌一一摆开。 煎蛋看起来很好吃的样子。 谢琅决定让家庭机器人等会给自己加个蛋。 “你要去哪?睡眠治疗馆可才刚刚建起来。”安娜有些不满意,“总不能让你说的那两人撑起来吧?他们可没有你那种异能。” 谢琅对此早有准备。 同花道家达成合作后,三位高等级能力者给她特训了三天,终于研究清楚了她的能力特性。 首先是衣服能变成睡衣——包括人、玩具穿着的衣服,以及挂在衣柜里的衣服。 其次,覆盖满生物体的绒毛可以被视作衣服。 霍里斯为此贡献了自己的尾巴,拥有了二十分钟的尾巴造型毛绒睡衣。 再次,包裹人的机械,也可以看作衣服。 剑术家躺进睡眠舱后,谢琅用能力让部分金属表面呈现出了毛绒睡衣的样子,但摸起来仍然是坚硬冰冷的金属质感。 “我的能力其实还带有‘封存’的特性,不然使用的花瓣没法一直鲜妍如初。” 花道家用能力让她变出来的满墙毛绒睡衣固定在了这一刻,只要戴着手套触碰,就不会陷入沉睡。 “我准备了东西,让拉蒂玛给躺进睡眠舱的客户身上盖一件毛绒睡衣,就能睡着。每件大概能用两年,客户需要自己购买,但只能在治疗馆内使用。” 对面的安娜沉默不语。 谢琅补充:“我还给你和安妮分别准备了一套。” 安娜喜笑颜开:“你真好!” 她切下三明治的一角送入口中,问:“你这是要去哪?需要我给你送点什么东西过去吗?” 谢琅摇头:“我收留了一个狐族半兽人,准备送他回函夏星系,船票已经定好了。” 当然不是去函夏星系,她已经准备好和霍里斯三人一起前往阿特洛波斯。 “那给你打点钱吧。”安娜财大气粗地说,想到谢琅说的狐族半兽人,又有些疑惑,“不过……狐族半兽人?你不会引发人家的初次信期了吧?” 谢琅一时语塞。 安娜了然道:“你不接受这种事?” “确实。”谢琅点头承认,“我不相信有什么是命定的。” 安娜放下刀叉,微微一笑:“其实说白了,就是你们之间有很强的吸引力。你可以接受这种吸引,也可以抗拒这种吸引——” “不过,要想好哦。认定要靠近的话,就不能抛弃他,不然狐狸会心碎死掉的。” 谢琅:“……” 她匪夷所思:“你怎么这么了解?” 安娜面上的笑容淡下来。 她冷冷地说: “因为,我见过这么死掉的狐狸。” * 谢琅走出房间。 霍里斯正坐在沙发上,翻阅一本书。 似乎听到她出门的动静,那双青碧的眼瞳看过来。 她落在那双眼中,像水面上摇晃的清晰倒影。 要和他说那件事吗? 谢琅心下矛盾,霍里斯却先开口了。 “我寄了信回家,问姨母命定伴侣的事怎么处理。”他神情虽然很冷,但说出来的话却是善解人意的,“你不用太担心这个,如果不喜欢,可以拒绝我。” 谢琅仔细看他的神色,没有从中发现一丝勉强。 ……可从他脸上确实看不出来什么,只有从尾巴和耳朵的动向看,才能窥到狐狸少将的一丝真实心绪。 和他相处确实还好,不算讨厌。 谢琅想到安娜说的,犹豫了一会,没有把话说死:“……再看吧。” 她坐到餐桌前去,开始联系拉蒂玛。 拉蒂玛语气很是失落:“你又要走吗?” “你很善于抓住机会,我相信你能帮我把店开好,对吗?” “所有事情都交代完了,你一定能做好的。” 谢琅熟练地安抚好她,叉起一块肉送进嘴里,又点开施行舟的联系方式。 意料之外的,他没有接。 谢琅只好留言: [有事外出,归期未定,请照顾好拉蒂玛。] [我会请安娜·路易斯小姐帮忙打听你妹妹的下落,我外出时也会打听,请你暂且留在银青等待。] 刚留完言,她便隐隐嗅到一股清幽的香气。 花道家从房间里走出来,催促道: “回房间收拾东西去!很快就是银青星离‘阿图姆’最近的时候,我们要借这个时机跃迁离开银冕星系。” 她身后,剑术家抱剑而立。 谢琅点头,指了指一旁的花材:“那请你先插花等等我们吧。” * 半个天河时后,两人重新回到客厅。 茶几上摆了一只竹篮,红叶李细枝平出,粉月季倚于一侧,花朵高低错落。细小的白花在旁点缀,又有碧绿羊齿叶片衬托粉花,显得整篮花疏密有致却又浑然一体。* 是花道家新弄好的插花,谢琅扫了一眼茶几边散落在地的废弃花材,叹了口气。 看来她终于找到满意的搭配了。 通讯器微亮,谢琅点开看了一下。 施行舟回了一个“好”。 她再一抬眼,发现插完花的花道家正懒洋洋倚在剑术家怀里,右手微抬,任剑术家取了手帕,细致擦去她指尖沾染的水珠。 见两人都收拾好行李出来,她斜乜了一身休闲装束的霍里斯一眼,不太满意地轻哼: “少将,你的脸太有标志性了,可不能这么去阿特洛波斯。” 她从剑术家怀里支起身子,抬手招呼家庭机器人过来。 “去你主人衣帽间的梳妆台上拿点东西,我给少将改造一下。” 霍里斯一顿,点了点头:“也好。” 他很坦然,谢琅却陡然头皮一麻。 上次有这种感觉,还是得知安娜给她准备的身份信息是什么。 ……看不见我,看不见我。 她刚准备溜走,一把漆黑的剑却已无声地挡在她身前。 谢琅顺着剑刺来的方向看,对上剑术家握住剑柄的有力的手,以及凑到他手边的花道家的笑盈盈的眼。 花道家轻快的声音微微扬起。 “还有你哦,小花~” 谢琅:“……” 救命啊!!! * 打扮完毕,花道家满意地看着眼前的两人。 她牵过剑术家的手,言笑晏晏地宣布: “走吧?我的两位新学徒。” “让我带你们去见见纺织命运之线的金纺锤、丈量命运之线的金权杖,以及剪断命运之线的金剪——” “命运生灭之地,摩伊拉。” 【卷一·银青完】 39 第 39 章 联邦域外,摩伊拉星域。 这是一方黯淡无光的星域,没有白日,只有永恒的黑夜。 它原本存在一个明亮的双星系统,随着恒星相互绕转,亮度也会周期性地发生变化。 只有一颗行星围绕双星运转,但在五百年前的虫潮中,这两颗恒星都被吃空了,只剩下失去温度、凝固下来的残破外壳和行星一道,还在宇宙当中飘荡。 “一百五十年前,帕尔卡女士来到摩伊拉,令三星滑入新的轨道,成为如今三星并转的模样。” “它曾在白日里死去,又在黑夜当中复活……‘命运生灭之地’的名字由此而来。” 花道家的手搭在舷窗上,遥望有着星星点点亮光的剪刀状天体。 “那就是阿特洛波斯。” “这艘小型飞船的行驶轨道并不是往阿特洛波斯去的。”霍里斯将谢琅拉到身后,冷冷道,“你是要带我们去哪?” “想要取得少将的信任真是困难。” 花道家喟叹,看了默不作声的剑术家一眼,男人沉默地从怀中取出了一份鎏金的邀请函。 “我们要先去金权杖,再过两天就是十年一度的拉克西丝拍卖盛会。” 拉克西丝,摩伊拉星域双星系统留下的恒星残骸之一,现今存留的部分形似一根巨型的空心权杖。 在联邦五权机构的记录中,它有一个更简单的名字: 域外黑市。 谢琅拨开霍里斯的手,走上前来,眉头微蹙:“可以带上我们?” “当然,我和兄长各有一张邀请函,能分别带上一个人。” 花道家见谢琅欲言又止,露出一个妩媚的浅笑: “放心,照你们现在的模样,没人认得出你们的真实身份。” * 弗拉基米尔紧张地等在飞船停泊点,他来回踱步,细长的枝叶从发丝间穿出来,一片枯黄的叶子飘飘忽忽自他眼前飘落。 糟糕。 又焦躁得长枯叶了。 每次来接人,他心里都会生出前所未有的焦躁感。 对于一个绿藤人来说,这极其伤身。 但没办法,谁能不害怕接待阿特洛波斯的杀手? 还一来就是俩。 阿特洛波斯榜上有名的杀手都是商会的贵客,弗拉基米尔怠慢不起,收到花道家和剑术家要来的消息就放下手里的事,匆匆赶来接人。 本来该两个人负责接引的,但花道家说只需要一个人,商会便只点了弗拉基米尔负责这两位贵客。 一直如此。 弗拉基米尔是难得在花道家和剑术家面前活过三轮的男性接引人员。 没办法,拉克西丝商会缺乏女性,他已经算是商会拿得出来接待花道家兄妹的男性中身材最纤细、脸蛋最漂亮的了。 之前的同事早因各种奇怪的理由死在了剑术家的手里,他能活下来算是一个奇迹。 可惜这个奇迹并不在他自己身上,而是被随意地捏在他人掌中。 就像他的命被攥在商会手里一样。 沙漏又落下些细碎的星沙,弗拉基米尔头顶枯叶冒得更凶。 他的目光焦急地在飞船群中逡巡,怎么也没看见花道家经常乘坐的那艘小型飞船。 ——现在离花道家说的时间已经过去了五分钟。 他难道要因为接人迟到而死在这里? 弗拉基米尔绝望起来,枯黄的叶片爆炸性地堆满了头发,再多一些就要遮住他的眼睛。 等一下,那是…… 一艘熟悉的飞船越过金权杖外的朦胧光膜,正朝飞船停泊点驶来。 弗拉基米尔拂掉满头的黄叶,急匆匆迎上去。 飞船滑进停泊点,舱门缓慢向一旁移开。 弗拉基米尔站到舱门前五步外,翘首以盼。 先踏出来的是一只高底木屐。 剑术家面色寡淡,从小型飞船内行出,剑佩在腰侧,只有一星鲜红的剑穂点缀,形似红梅落在浓墨之中。 再是勾勒有樱花图案的裙摆。 花道家抱着一只天青釉的长颈小口瓷瓶,下半张脸被大朵大朵的红月季挡住,只留下一双美丽的眼睛。 弗拉基米尔没敢看,脚步一错,给人让开了路,微微弯腰,手朝一侧微抬:“两位请。” 花道家温柔飘渺的声线轻飘飘拂过他耳畔:“是四位哦。” 四位? 弗拉基米尔惊讶偏头,果然看见飞船上又下来两个人。 “这两位是……” 他看向走到花道家身后的两个陌生的面孔,声音放缓,低声询问。 弗拉基米尔知道这不合拉克西丝的规矩。 接引人员不应该打听客人的来历。 但花道家不爱乔装打扮,每次过来,都是以真实面目示人,不像其余人那样遮遮掩掩还披个大黑袍子,或者干脆用数据模糊自己的脸。 弗拉基米尔之前一直不明白她为什么这样做,甚至还为她担心过一会儿。 直到他某次送花道家和剑术家两人回飞船停泊点时,亲眼见到有人来抢花道家刚买下的花,手刚伸出来,就被剑术家砍掉了。 和断手一块掉到地上的,还有来人的头,喷出的热血溅了弗拉基米尔半边脸。 他这才知道为什么上司怀着忌惮的口吻说,没有人敢在剑术家面前放肆——有这种胆量的人都被他干脆利落削成了碎肉块。 “别惹花道家。”上司语重心长告诫,“不然你没等到她动手,就得先被剑术家一剑削掉头。” 花道家常年和剑术家一道行动,身边基本不会跟其他人,弗拉基米尔今日也是第一次见她带了别人。 一带就是两个。 这两人和花道家一样,也没有经过乔装、或者说,没有戴上遮挡面目的面具。 弗拉基米尔目光落在花道家身后两人的脸上。 还是两个难得一见的美人。 左侧的那位很高,乌黑的秀发被木簪挽起,固定在脑后。一双青碧的眼瞳如怨似诉,像含着一汪清透的湖水。 一身淡雅的旗袍勾勒出她纤细的腰线,收拢到小腿的裙摆点缀着一株玉兰,脚踝细瘦,缎面的细跟鞋衬得她双足也颇为窄瘦。 右侧的则稍矮些,同花道家差不多高,淡金的长发微卷,发尾柔顺地垂在颈侧,系了个小小的蝴蝶结。 上身雪白衬衫深绿领结搭粗花呢马甲,下半身是黑色短裤、小腿袜加厚底粗跟皮鞋,腿上还系有绑带,神色微矜,看起来就像个俊秀非凡的少年。 不过,仔细一看,还是能看出她女性的身份。 花道家身边不会出现剑术家以外的男性。 目光微低,弗拉基米尔忐忑地等待花道家答话。 沙漏的星沙又漏下去一点,还没听到回答的弗拉基米尔额上沁出冷汗。 他不会问错了话,要身首分离地死在这了吧…… 头上枯叶又冒出来,被一双柔美的手掐掉了。 花道家吹落那片叶子,笑道: “弗拉,这是我的两位新学徒,一对恩爱的伴侣,刚开始跟我学习修剪的艺术。” 弗拉基米尔镇定抬头,心下却狠狠一抖。 修剪的艺术? 一个花道家还不够吗,难道还会再多两个? 他回想起自己的职责,快步走到剑术家前,向四人鞠躬致意: “欢迎四位贵客来到拉克西丝。” “商会已经准备好接待的客房,请诸位随我来。” * 在弗拉基米尔打量两人的同时,谢琅也在观察他。 棕褐色卷发,清俊面庞,侍从打扮——发间还在生枝条,典型的绿藤人。 拉克西丝拥有与它同名的商会,既然花道家和剑术家来这是参加拍卖,来迎接的肯定就是拉克西丝商会的人。 她不动声色地拨开被风拂到眼前的金色发丝,察觉到身边人气息逐渐变冷,便拉过“她”的手,安抚地拍了拍。 弗拉基米尔见到的旗袍美人不是别人,正是第一军团的少将,霍里斯·维利尔斯。 花道家身边不会跟着男性,再怎么不情愿,离开银青星前,少将也只能染了黑发,穿上了旗袍。 或许是妆容过于柔美,他冷着脸都能看出一股欲说还休的愁绪。 非常招人。 看得谢琅心头微动。 还好之前没把话说死……呸! 她用的可是原身的身体! 霍里斯现在也只认为她是失忆的原身! 谢琅掐掉脑内的危险想法,自然而然地牵起霍里斯跟上花道家等人的步伐。 这是约定好的,花道家要求他们扮演一对学徒情侣。 “我收学徒很难收两个人,收两个一定是收一对。” 情侣怎么扮演?总得牵手吧。 就是两个从外表上都能看出来是女性的装情侣对谢琅来说有点怪。 谢相确实爱看美人,但还是喜好男性。 被她牵住的手挣扎了一下,最后妥协般松松回握。 刚走两步,谢琅顿住。 霍里斯轻声问她:“怎么了?” 他声音不是原本的样子,花道家提供了可以改变音色的药剂,现下他的声音柔婉,仿佛谢琅前世见过的大家闺秀。 她压低声音:“一对姐妹也行啊,为什么我们当时没想到?” 霍里斯:“……” 被提醒后才想到的少将陷入沉默,他思量片刻,道:“姐妹也行?” 谢琅指出残忍事实:“樱女士已经介绍完了。” 改换关系的机会已经随时间溜走,两人还是得扮情侣。 四人跟着弗拉基米尔进入电梯。 “金权杖”因其特有的形态,在离开飞船停泊点后,剩余的交通方式就是贯穿上下的直行电梯,以及缀在前方道路路末尾的下行扶梯。 商会准备的客房在权杖中部,因为多来了两个人,原本的单间卧室套房被紧急改成有两间卧室的套房。 花道家和剑术家这种情况下也睡同一个房间? 谢琅脑中飘过去什么,却没能抓住。 她牵着霍里斯,跟在花道家身后走入套房所在的走廊。 套房处在走廊中间,再往前走一些就是拐弯处,现在正有两个人站在那,低声说着什么。 弗拉基米尔停在套房门外,请他们进去,并说之后会送来餐品,有什么事也可以通过房内的数据铃联系服务人员。 花道家和剑术家已经率先进去了,谢琅惯例观察周围环境,神情倏忽一顿。 她死死盯向不远处兜帽被风吹起一角、露出半个侧脸的男人。 ……柯察。 那个似乎认出原身,当着洛桑卓玛上将的面说要请她吃饭的、满含恶意的男人。 他理应已经回到中央星系,为什么会在此时出现在摩伊拉星域? 40 第 40 章 似乎是注意到了她的目光,戴着兜帽的男人转过头,朝他们的方向看了一眼。 谢琅压下翻腾的心绪,镇定自若地握紧霍里斯的手。 她刚想进门,却见剑术家又无声地走出来,递来一个疑惑的眼神。 ……我实在是看不懂你什么意思。 谢琅目光越过剑术家的身影,见到男人迅速转回头去,才摇摇头,低声说:“没事,先生。” “只是我第一次来拉克西丝,有些好奇。” 她听着自己也变得很不一样的声音,有些出神。 和霍里斯一样,她也服下了花道家提供的变声药剂,现在声音清润,如同宁静而澄澈的湖水。 剑术家微微点头,难得出声: “休整好,就让他,带你们,逛逛。” 说话间,他握住了剑柄,剑鞘在身侧一荡。 谢琅听见拐弯处传来鞋底摩挲地毯的动静,那两个人似乎认出剑术家,快步离开了。 被点到的弗拉基米尔在一旁迅速接话:“我的荣幸,两位如有需要,请用房内数据面板联系我。” 剑术家没再说话,又重新走进房间。 谢琅拉上霍里斯跟在他身后进去,关上了门。 走过外间玄关,三人行进客厅。 房内似乎点着熏香,氤氲幽凉的香气自小巧的香炉里盘旋上升,好似红梅于雪中初绽。 “雪中春信。”霍里斯说。 山水屏风后,花道家端正跪坐着的侧影轻轻舒展:“是啊,难得一见的山海星的货。” 她似乎把什么朝前推了推,便起身绕出屏风,指着一边门尚未打开的房间说:“次卧,你们自便。” 拉克西丝商会很注意来客的文化背景,花道家方才所在的地方是隔出来的一间和室,地面被铺好的榻榻米抬高,拉门没有拉上,桌案被一张小屏风掩在后面。 她娉娉婷婷地从三人面前行过去,半边身子进了主卧,像是想起了什么,又回过头,倚着门框对两人说: “摩伊拉没有法度,我和兄长的名声摆在这里,想试探的人会非常多。” 花道家指指一旁看上去极为舒适的长沙发。 “客厅是最容易被潜入的地方。为了你们的生命安全着想……不要睡在这里。” 谢琅轻声应:“好,我知道了。” “你要改口。”花道家美目朝剑术家一睇,见男人无声摇头,才说,“现在你们是我的学徒,自称要改。” 谢琅从善如流改口:“学生知道了。” 花道家勉强满意:“现在会客室里没有监听设备,你们进房间也要注意察看。” 她递来两把钥匙:“一把开你们房间的门,一把开我们房间的门,有防止复制的技术,收好了,商会现在可没有备用的。” “有人敲门次卧的门别开,我要找你们会事先用通讯器通知,直接拿钥匙开门进来,你们找我也一样。” “我听到兄长说晚些时间让你们去逛逛——今夜有幽灵市集,或许能找到修补机甲的材料,你们要跟紧了。” 二人再次点头,见花道家与剑术家都进了房间,才用钥匙打开另一间卧房的门。 这间套房很大,除了主次两个卧室,外间的玄关和客厅外,还配有一间会客室、全息娱乐室、餐厅以及私厨。 转进次卧,先是一条稍长的走廊,能看清次卧书房的一角。走廊边第一扇木门后是步入式衣帽间,再往前走的一扇门里是单独的健身房,配有简单的运动器材。 接着往里走,则是缀在走廊末尾的书房,能容纳两三个人在此商谈,书房窗边则是两张舒适的单人沙发和矮桌,方便客人喝下午茶。洗浴中心更靠近健身房,和卧室区域只用屏风隔开,浴缸就设在离床不远的窗边,泡澡时应该能够看清窗外黯淡的星空。 床是双人床,看起来洁白柔软,两个床头柜上还放着两个全息头盔,一般是方便客人更好入睡用的。 问题是,没有能让他们分开睡的地方。 书房确实还有一张长沙发,但太窄,又硬,对于霍里斯的身高来说,还短了些。 谢琅和霍里斯面面相觑。 穿着旗袍的少将轻咳一声,率先坐进书房窗边的沙发,轻声说。 “‘飒沓’没有检测到监视监听设备。” 他几乎报废的机甲现在只能简单地检测周边情况。 谢琅跟着坐在他对面,见他微微垂眸,摆弄矮桌上的茶具。 拉克西丝商会在客房内也备了饮品,但两人暂时都不打算喝。 ——黑市鱼龙混杂,谁知道东西有没有毒? 霍里斯将桌上的茶具通通推到靠墙的一侧,才抬头问: “你认得走廊上露了脸的那个人?” 不知为何,谢琅有种微妙的被抓包感,她定了定神,委婉道:“之前天市垣舰队到银青星,你替我解过围。” 霍里斯微微一怔。 天市垣舰队……那个被柯察为难的女孩子就是她? 他回想起方才露了半张侧脸的兜帽男,很确定就是柯察,不由问:“柯察当时认出了你?” 谢琅摇头:“我猜他只是怀疑。” “拉克西丝不是在联邦星域之外吗?这场拍卖联邦也会派人过来?” 问是这么问,谢琅心里却已有了答案。 会的。 摩伊拉本就是在虫族入侵后才被放弃的星域,现在抗击虫族的战线再次往前推进,联邦自然会想腾出手处理。 果不其然,霍里斯给出了肯定回答: “准确来说,一百五十年前三星并转后,每一次的拉克西丝拍卖盛会都会邀请联邦人士。” “商会也是要赚钱的。” 摩伊拉处在灰色地带,大量不能在联邦市面上进行的交易最后都会流向这里。 拉克西丝广纳四方来客,在这里能看到大型星盗团的星盗、联邦通缉犯、走私商,以及前来秘密调查的联邦五权机构工作人员。 这种十年一度的拍卖会,联邦大型商业集团的掌控者通常也在受邀之列。 “但柯察此时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霍里斯眸光微凉。 “联合军演其实是一个幌子。”少将拨弄系在手腕上的珍珠手链,“如果我正常到达银青星,应该会和洛桑卓玛上将一起来拉克西丝。” “拉克西丝商会寄给行政院的邀请函并不填写受邀人姓名,这一次恰巧轮到军部。” 他沉吟片刻,对谢琅说:“柯察本该回首都星述职。现在虫族暂退,军部处理这方面事务非常缓慢,他至少要在首都星呆上三个月。” ……那么,他并不是此次联邦官方派来参加拍卖会的人选。 为什么会出现在拉克西丝? 暖黄的小灯映亮霍里斯的半张脸,呈现出一种油画般的质感,愈发显得他眉目宁静,面容宛如被天光映亮的新雪。 驳杂的思绪蓦地停滞,谢琅鬼使神差地觉得,他应该头戴珠玉,坐在宝石堆里,用鲜花来衬托他此刻娇艳、柔婉的容色。 ……一株安静绽放的白玉兰就在眼前,她有些想试试,花朵是不是如她看到那般芬芳。 他稍带疑惑的温婉嗓音打断了谢琅的思绪:“小琅?你想到了什么吗?” 谢琅猛地低下头,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心跳加速。 该死!这就是安娜说的吸引力吗? 她尽量平静地转移话题,声音却仍然稍显滞涩。 “我在想,他为什么会出现在拉克西丝。” 话说出来,思路就顺了,谢琅转头看向矮桌上的小灯,问:“我当时听洛桑卓玛上将说,他是靠关系进的第一军团?” 霍里斯语气里带出几分厌恶:“他以前在巡防军——巡防军里面有很多出身军政世家的权贵子弟。” “他当时的上司是利维,这个惯会钻营的人不知道从哪得知他是柯卡塔主/席的远房侄子,就把他运作进了第一军团。” “现在利维被停职了……之前,我也没见过柯卡塔给柯察什么东西。” 谢琅若有所思:“那他到底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试探一下就知道了。”霍里斯眉头蹙起,冷冷地道,“——他私生活上的作风一向不怎么样。” 像是怕她误会什么,他又补充:“我会亲自试探。” 谢琅:“……” 你之前不还对女装很别扭吗? 霍里斯似乎猜到她心里所想,微微笑了,笑容仿佛深夜初放的昙花:“能弄清楚情况就行。” 笃笃。 他话音刚落,次卧的门便被敲响。 敲门声停下,房门外传来剑术家冷漠而平板的声音: “是、我。” 谢琅一下按住霍里斯放在桌面上的手,见到他微愕的神情。 ……他似乎也想按住她的手,不让她起身。 见里间没人应答,“笃笃”的敲门声再度响起。 剑术家的声音缀在敲门声中,隐隐透出了几分诡异之色: “是、我。” “开、门。” 谢琅:“……” 霍里斯:“……” 两人隔着小灯对视一眼,达成共识。 ——不开。 不但不开门,还要把灯全开了。 争取不留半个影子! 谁知道门口那个奇怪的剑术家能不能通过影子溜进房间? 次卧内的灯都可以声控开启,谢琅快速而小声地下达指令,整个空间一瞬亮如白昼。 敲门声一瞬卡壳。 谢琅隐隐听到沉重的、有什么东西掉落在地毯上的闷响。 花道家不满的声音在门外响起:“什么丑东西?从哪录到兄长声音的?” 没有人答她的话,但她似乎收到了回应,语气一下放轻:“是呢,我讨厌装作你的人。” 奇怪。 这套房的隔音会这么差吗? 谢琅的通讯器在此刻亮起。 [花道家:准备出门。] 霍里斯扬起通讯器,示意他也收到了消息。 门口花道家的声音也停了。 谢琅犹豫片刻,摇头:“再等等吧,总感觉有些不对。” 她摸了摸收在衣服内袋里的钥匙。 花道家要进来似乎不必敲门。 隔了半晌,钥匙转动的声音响起,花道家半张脸从门后露出来。 “很好。”换了一身新衣服的花道家满意地走进房间,身后跟着剑术家,“你们警惕心还是有的,不过——” 她递出一对尾戒:“可以查看次卧门前情况的监控,兄长刚给你们安的。” 谢琅接过,将其中一个递给霍里斯。 见两人戴好尾戒,花道家才道: “你们原有的名字过于扎眼,我替你们起了新的。” “既然是我的学徒,也该用花做名字。” 她伸手在二人面前点过: “你是忘忧,他是玉兰。” 41 第 41 章 临出门前,花道家又给两人递来两枚红宝石耳骨夹。 “耳麦,按住就能通话。” 她点点自己右耳骨上挂着的一枚。 “所有人都能听见。” 谢琅研究了一下,发现耳骨夹上那枚亮闪闪的红宝石,是可以按进去的。 “对,就是这么用。”花道家随意道,“幽灵市集开启时间不长,看看你们有什么需要的东西,付钱时直接报我的名字。” 谢琅将耳骨夹戴上。 她方才还在犹豫怎么付款,毕竟她和霍里斯的账户都不是能轻易在摩伊拉动用的。 更何况他们账户里只剩下联邦币——摩伊拉不收这个,只收绿晶。 当然,军用机甲所用的能源翠玉在这里也算是硬通货。 “黄金也在摩伊拉流通。” 来摩伊拉的路上,霍里斯曾这么跟她解释。 “金可以反射电磁辐射,我的机甲表面也用到了这种金属。”少将平静地道,“如果运用得好,也能用在具有杀伤力的放射性武器里。总之,星舰乃至深空舰桥,都需要金。” “中子俘获现象会促使金元素的产生,这种现象只会在濒死的恒星上发生,但摩伊拉的恒星并不是正常死亡的,它们的能量已经被虫子蛀空了。摩伊拉缺乏这类物质,黄金算是黑市上最紧俏的商品。” 花道家在给出这一许诺后,又示意剑术家抽出两张硬质卡片:“一般来说,商会提供统一结账服务。不过有些人等不到那时候,如果要求你们现场付款,就刷这个。” 她点点卡上繁复的银色星图:“星图就是密码,要求他们用读码器,若是连读码器都拿不出来,东西就不必买了。” 剑术家将两张卡递给离他最近的霍里斯,霍里斯接过,又转手递给谢琅,轻声说:“我不方便拿着。” 确实,他穿着旗袍,通讯器现在换成腕机的形态圈住手腕,如果不提包,就找不到地方放置卡片。 花道家不同意带包,理由是容易被抢,一旦出现这类情况,处理起来就很麻烦。 谢琅照例装进衣服内袋里。 花道家突然凑上前,抬起手要捧住她的脸,被谢琅下意识避开了。 见她抗拒,花道家没再动手,只站近细细看了半晌,说: “还好,妆没有掉……你想再改改吗?”她自然地把谢琅微翘的发尾按平,“刚才在套房外面遇到了认识的人?” “不用了。” 谢琅拒绝。 花道家的化妆技术比威兹德姆还要精湛,她现在的脸上几乎找不到半点与原身相似的影子。 再加上头发也染了金色,柯察不至于把她认出来。 倒是霍里斯…… “你给玉兰改一下吧,他现在还是和原本的面容有相似的。” 她换了对霍里斯的称呼,免得之后叫错。 花道家点点头:“那就更哀怨、更忧愁一点吧。” 霍里斯:“……” 少将头皮发麻。 谢琅插嘴说:“更哀怨不行,应该更病弱、孤僻。” 霍里斯长相本就是略显冷淡的,花道家之前替他淡化了深邃的五官,让他面容变得更柔和、更幽静,加上被发簪固定的盘发以及清雅的旗袍,就更像一株生在烟雾里的玉兰。 现在花道家和谢琅要他的美貌更苍白、更不堪一握,仿若轻轻一捏,就能揉碎的花瓣。 他被花道家按到衣帽间的梳妆台面前,在花道家挑起化妆品时,求助般看了谢琅一眼。 谢琅错开目光。 再多看两眼,她可能忍不住想把他关起来,用银链系住脚踝,栓在床柱上。 谢琅再次意识到了这个所谓的命定伴侣带来的严重性——吸引力太大了。 大到她的目光时常被霍里斯的脸牵着走。 “我很难想象,除了权势之外,你还会喜爱什么东西。” 武康公主的声音陡然在脑海中浮现,带着幽微的叹息: “鸣玉,是否有一日,你会不满足当下的地位,撼动大启的根基呢?” 她当时的回答是,即刻辞官,在女帝的默许下只受虚职,直到三年后才再度回到朝堂。 至于现在…… 谢琅有点迟疑地拍拍自己略微发烫的脸。 她似乎,有点想像花道家修剪“花朵”收藏那样,收藏霍里斯的脸? 不过……得是活的。 谢琅刚唾弃完自己的危险想法,花道家便已将霍里斯的妆容修好了。 少将肤色本就是偏白的那一种,花道家让他脸色更白,显得缺乏血色。 连唇色也被处理成淡粉,色泽莹润寡淡,活脱脱一个病美人形象。 花道家用镜子端详他的脸,有些不太满意:“还是太白了——有点失真。” 她又扫了些浅淡的红色在他双颊上,才停下手:“就这样吧。” 一条与旗袍相同色系的丝带被花道家系到霍里斯脖颈上:“衬你的眼睛颜色。” 花道家由衷感叹:“少将,你是个女人多好。” 她神色兴味,漆黑的眼中满是跃跃欲试之色: “我听说有种半兽人可以改变自己的性别?” 霍里斯后背一寒:“我是狐族半兽人,血脉与鲛族半兽人没有关系。” 花道家满含遗憾地叹气,转向谢琅:“你换增高多一点的靴子,玉兰还是太高了。” 谢琅:“……” 本来她就垫到一米七五了啊,还要怎么垫? 她从行李箱里取出花道家之前给她挑的增高短靴套上。 “差不多该出发了。”花道家又给霍里斯系上一条能避免被认出真实性别的手链,才直起身,走到门边,朝两人轻轻招手。 门扉半开,她的影子在灯光的照射下向门外的走廊里延伸,剑术家沉默地走到她身前,一眨眼,就消融进她的影子里。 花道家低头看了一眼自己变得浓黑的影子,笑容真切起来。 “走吧?让我们好好逛逛。” * 幽灵市集开在拉克西丝中部的一层。 它算是拉克西丝上下的一个中转站,层高接近三百米,矗立着许许多多流光溢彩的高楼,灯牌、全息投影充斥了大半个空间。 花道家点评道:“都是数据虚影。” 一行人正站在外壁透明的电梯里,好在电梯底部不是透明的,不然剑术家就只能脱离影子出来。 “幽灵市集,用山海星的话来说就是鬼市,照理说,进去还是要遮掩一下面容的。” “但我很容易被认出来,就没怎么遮掩过了。” 花道家温柔地笑起来,谢琅却从她话里嗅到了浓郁的血腥味: “你们也不必遮掩,我让兄长在你们的影子里留下了点有趣的小玩意儿。” “希望不会有人不长眼。” 她扫了谢琅和霍里斯两人一眼:“怎么,在老师面前不敢牵手?” 谢琅:“……” 你怎么这么恶趣味啊?! 坏了,刚才忘记跟花道家说,把扮演情侣改成扮演姐妹了。 她还没动作,一只温热、带着茧子的手便握住她的手。 谢琅看见霍里斯微红的耳垂。 明明红宝石耳骨夹的颜色要更深一点,她却觉得少将的耳垂要更饱满、更红。 谢琅垂眼握紧他的手,稍稍朝花道家眼前一抬。 花道家满意转身。 电梯门适时开启,被封闭在外的嘈杂声响一瞬冲过耳畔,又随着花道家踏出电梯,转而变为死一般的寂静。 离电梯最近的一个带着面具的商贩凝滞半晌,抄起一顶假发戴上。 随着这人的动作,从近到远,所有在幽灵市集上摆摊的人纷纷戴上了假发,有些有条件的,甚至直接叫了身姿窈窕的女性上来招呼客人。 霍里斯握住她的手微微一紧。 谢琅目瞪口呆。 花道家到底是什么洪水猛兽啊??? 她牵着霍里斯,麻木地跟在花道家身后,看她饶有兴趣地在摊位前驻足,拿起一杆长长的烟枪。 摊主捏起嗓子介绍:“扭动烟枪顶端,里面装的微型折叠晶质炮就会开启。” “倒是有趣。”花道家欣然付钱,将摊主打包好的烟枪扔进自己影子里。 漆黑的影子仿佛浓稠的沼泽,将装有烟枪的袋子吞得一干二净。 谢琅注意到摊主骤然发紧的目光,以及他隐晦向周边人打出的手势。 ……大概是说剑术家也在吧。 花道家转头,看向二人,笑道:“你们自己逛逛?遇到事情,就敲敲影子。” 随着她的话,身边装作不经意路过的人看向她和霍里斯的目光也多了几分忌惮。 谢琅没有推辞:“那学生就和阿兰一起随意看看了。” 她换了更亲昵的口吻称呼霍里斯。 见花道家先行朝右边过去,谢琅牵着霍里斯往左边走。 刚才花道家在挑东西的时候,她正巧看到柯察往那边去了。 “我也看到了。”霍里斯安抚地轻抚她手背,压低声音,“他只戴了面具。” 柯察的装扮实在拙劣,对他熟悉一点的人都能看出来。 谢琅若有所思:“他会不会是故意的?” 故意打扮得这么明显,方便和他要找的人取得联系。 霍里斯“嗯”了一声:“可能。” 两人不想打草惊蛇,虽是看准了他所在的位置,但没有贸然靠近,只是在旁边邻近的商户挑选东西。 霍里斯注意着柯察那边,谢琅索性沉下心挑,倒也挑出了些有用的零零碎碎。 她指向一条珍珠项链,对霍里斯说:“好看,衬你的衣服,还能装微型录音设备。” 霍里斯听了她的话,余光见柯察结束和旁边商贩的交谈离开,便准备将珍珠项链从绒布面上拿起来,却扑了个空。 一只手抢在他前面将珍珠项链托起来,放在手中把玩。 谢琅的心遽然一紧。 是柯察,他难道发现了他们在观察他? 柯察却没有看她,宛如毒蛇的目光牢牢定在霍里斯脸上。 他咬字清晰,语调轻柔,近乎深情款款: “这位小姐,方才我在套房走廊上见过你的样子,就像古地星时代的古典美人。没想到,在迷幻的霓虹下,你的容颜更加美丽。” “不知可否给我一个认识你、追求你的机会?” 42 第 42 章 柯察到达拉克西丝已有十天河日。 他借回首都星述职的由头来拉克西丝,是想在拍卖盛会上拍下一件东西。 虽说现在拍卖物的册子商会还未给到受邀人员的手上,但柯察知道,他需要的东西一定会出现在拍卖会上。 那是一块纯度很高的放射性翠玉。 他不清楚派他来的那位大人为什么需要这个,毕竟带有放射性质的翠玉一般都是研究院那帮学术疯子用来研究的,寻常人拿在手上需要掂量自己的命够不够硬。 要他拍下翠玉的那位大人,显然没有把这块翠玉送到研究院的意图。 除了研究院的疯子们会想要,一些缺乏翠玉储备的星盗团也会考虑拍下这种品质的翠玉。总体来说,顶着辐射风险也想拿到手的人不算多,起拍价不会很高,大概率可以轻松拿下。 另外,他还有别的任务。 24-xiii派西斯带着某些要命的资料逃离首都星,一路辗转到银冕星系,于银青星附近短暂现身后,定位便消失了。 花了好些时日离开前线,在银青星稍作盘桓又到函夏星系中转,柯察一直没有得到派西斯下落的消息。 直到他在联邦边缘星域的一颗死星上等待用于长距离跃迁的中型飞行器时,才终于收到确切的坐标,发现派西斯的定位停留在了摩伊拉的克洛托。 克洛托离拉克西丝不远,乘坐飞船不过半个天河时。 他按计划来到拉克西丝,准备在拍卖会结束后去克洛托找人,没想到派西斯的定位这两天又移动到了拉克西丝。 正好,他需要在负责此事的警备司追踪人员找到派西斯之前,先把派西斯找到,再视情况而定,看是要把它关起来,还是干脆利落地杀掉。 可是坐标不对。 柯察略显阴郁地看着光脑屏幕上闪着光的定位标记。 一个绿藤人怎么可能停留在建筑夹层里? 那枚镶嵌在根部的定位芯片极其隐蔽,居然还能被派西斯发现。 啧,又得找人查它的位置。 因此,柯察通过商会的关系,找了一个小型星盗团的负责人,雇用他在拉克西丝上下层找寻派西斯的踪迹。 拉克西丝整体呈细长的权杖形状,顶端在宇宙中看类似玫瑰纹路,中间攀着形似荆棘的枝条,底部则是光秃秃的圆柱造型。 从“荆棘枝条”处,这个恒星余留的残骸被一分为二,上层是拉克西丝商会对外接待客人的地界,下层则雇有硅基人挖矿。 恒星余留的残骸也有其价值,冷却的核心内部依然存在大量有用的金属,可以用于飞船以及星舰的建造上。 幽灵市集就开在“荆棘枝条”中心的一层,拉克西丝商会用它巨大的玻璃平台将上层与下层隔开。 前往上下层的直行电梯在此是分开的,下层要进入上层需要通行手令,上层去下层也同样需要。 柯察选了一处无人的走廊,将买到的通行手令交给星盗,谁知刚将东西给出去,还没来得及交代完事情,就有人过来了。 他注意到的时候已经有两个人进入房间,还剩下拉克西丝商会的侍者和另外两人站在走廊上,其中一个装束古典的少年还朝他看了过来。 柯察这才发现自己的兜帽被风吹起一角,急急按紧。 再一看,那个看向他的少年并不像他所想的那样是个年轻的男性,而是穿着较为中性的女性。 她身边那个穿着极像函夏星系山海星风格的昳丽女人,抓人的美丽中还带给他一股极为古怪的熟稔感。 是用了某种拟态吗? 柯察下意识想发动能力,眼中红光刚开始闪烁,就不得不停住。 ——因为一个危险人物从那扇半开的房门里出来了。 来人长发束在脑后,双眼无神,面色寡淡,身着直襟中袖的黑色剑道服,一把同色的剑别在腰侧。 柯察几乎能看见他身侧阴影涌动。 完全不需要再度确认身份,这一定是剑术家。 剑术家疑似函夏星系附属行星弥生星人,据传真名叫做上野栎生,眼盲,能力信息至今是个谜。 和他的同胞妹妹花道家一样,他也是阿特洛波斯的知名杀手。 这两人与其他杀手不同,他们的名字并不在联邦发布的通缉令上。 可以潜藏在影子里的人是极端可怕的,联邦上层同样惜命,不想连自己的影子都防备。 剑术家兄妹一向独来独往,柯察还从未听说过他们身边会跟其他人。 他还待多看一眼,剑术家便警告般的握住剑柄,轻抬剑身。 在柯察的视野里,层层叠叠的阴影如同浪潮一般汹涌而来。 都看不见了还能知道他在附近? 柯察仓促收回目光,当即领着雇佣的星盗离开。 他还不想被剑术家削掉头颅。 和星盗分别后,柯察决定去幽灵市集,看看有什么驳杂的翠玉矿石可以买下,顺便再找找那位大人留在拉克西丝的线人。 和线人见面,他需要被对方认出来,因而只敷衍地戴了一张全脸面具。 但他还没来得及遇到线人,就再次遇见了跟随剑术家兄妹而来的两个女人。 她们停在旁边的一个小摊面前,双手紧紧牵着,时不时低声交谈,举止亲密,神情柔和。 那个引起他注意的旗袍女人比之前看起来更美丽,她苍白而幽静,修长的颈项上系了条与旗袍相同色系的柔软丝带,整个人如同一株在冷白灯光下舒展花瓣的白玉兰。 这种花香气浓郁幽远,花色玉白,宛若莹润的美玉,却没有玉的硬度。 很适合一把揉碎。 柯察舔开有些干裂的嘴唇。 只是——那一双青碧的眼睛太碍眼了。 碍眼得让他联想到某个应该已经葬身母虫腹中的男人。 ……说起来,她似乎确实有些像那个男人。 现在剑术家不在,柯察微微眯起眼,使用能力。 “拟态破除”发动,他并未发现问题。 看来她与那位可恨可悲的少将无关,只是样貌上有些许相似之处罢了。 不过,和她拉近距离,或许可以和剑术家攀上关系。 都说这对兄妹中占据主导地位的人是花道家,而花道家厌恶一切男性…… 万一不是呢? 柯察选择性忽视了同她牵着手的另一个金发女人,走上前去。 近距离看,她长发乌黑,面容稍显苍白,呈现白玉一般的色泽,青碧的眼瞳像含了水,正讶异地朝他看过来。 她视线是斜向下的,柯察猛然发觉,这个旗袍女人直起身来,竟然比他还要高。 ……奇怪。 他心里隐隐有些犯嘀咕。 居然还有和洛桑卓玛差不多高的女人? 算了,毕竟是跟着花道家和剑术家的人,再怎么奇怪也是正常的。 方才他也听到摊主说,花道家让她们遇到事情就敲敲影子。 他不认为自己上前搭话算是什么能引来剑术家的事情,便按照自己的想法开口: “这位美丽的小姐,不知可否给我一个认识你、乃至追求你的机会?” 虽然这双青碧的眼睛让他联想到了一些不太愉快的人和事,但柯察不得不承认,眼前这个女人确实长在他的审美点上。 他就喜欢这种气质苍白纤弱的女人,她们的美是靡丽空洞的,不含半点生机,因此能更好地被他收拢在掌心里,随意对待。 她恰巧像一朵轻易就可揉碎的花。 如果收拢掌心,扼住她的脖子…… 柯察呼吸不由发沉。 她会不会仰起修长的颈项,徒劳地在他身下挣扎? “抱歉。”女人略带歉意地拒绝,“我已经有了伴侣。” 她满含爱意的目光滑向与她十指相扣的另一个女人脸上。 ……啧,真够让人恶心的。 联邦建立之初,就已宣布同性婚姻合法。但两千年来仍然有人对同性伴侣缺乏尊重,不巧,柯察就是其中一个。 他稍显厌恶的目光掠过旁边神情寒下来的金发女人,仍然不打算放弃。 合胃口的东西他不会轻易放手,要么被他得到,要么……就毁掉。 ……不行。 这是花道家和剑术家带来的人。 柯察心中的忌惮提起来几分,改口道:“或许,还能交个朋友?” “我可以单独请小姐喝点什么。” 话语虽然彬彬有礼,可他的目光却肆意在女人身上游走。 ……身段不够玲珑,但腰身确实纤细,还算看得过去。 肩宽——这类旗袍确实会垫肩,显得人更为精神。 见女人迟疑着没有答话,柯察自以为善解人意地问道: “如果您担心……” 他恰到好处地止住了话,显得欲言又止,才接着说: “可以给我一个联系方式。” 他身子微微前倾,朝女人充满暗示的眨眼,声音放轻,确保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 “或许,我可以让您见识一下,什么才是人间极……呃呜——” 领子猛地被拽紧,一双相较他体温稍冷的手顺着衣领攀上来,牢牢箍住他的脖子。 柯察被掐得险些背过气,挣扎着转动眼珠,见到一旁被他忽视已久的金发女人满怀怒火的神色。 她声音如同刀刃一般锋利,手上力气加重: “听不懂吗?” “他有伴侣!” 43 第 43 章 谢琅没想到柯察过来居然是跟霍里斯搭话的。 她更没想到这见鬼男的会用这么恶心的视线看霍里斯——他显然以为霍里斯是女性,那对待其余女性他也是这种表现? “柯察私生活上的作风一向不怎么样。” 霍里斯之前评价他的话闪过脑海。 谢琅的心情难得与花道家同步一瞬。 有些男人是真的恶心,这种明显精虫上脑的更是。 都被委婉拒绝了还在纠缠,明知道她站在旁边也不收敛,还说什么体验人间极乐—— 谁要和你体验下三路的事? 没听到他说吗,他有伴侣! 她气得半死,当下就伸手扯住柯察衣领,掐上他的脖子。 他方才看霍里斯的时候目光着重停留在脖颈上,谢琅前世也不是没接触过这类人,自然能猜到柯察在想什么。 他想掐住霍里斯的脖子,看他落泪、挣扎、濒死的样子,并从中获得更大的快感。 谢琅火气愈发旺盛,双手不由收紧,也没心思想套柯察话之类的事了,恨不得当下就给他掐死在这。 傻缺东西,之前还试探她! 掐死算了! 四周一片哗然。 市集上的人陆陆续续后退,给三人留下一片空地。 衣摆上传来拉扯的力道,耳边也隐隐有霍里斯焦急的劝阻声。 谢琅没有在意,只是缓慢收紧手掌。 随着动作,她冲到脑子里的怒火慢慢冷却下来,手上动作却没有停。 她无声地做了口型: 不会杀他。 她相信霍里斯能看到。 果然,扯住她衣摆的力道松了。 谢琅施施然松开一点力道,又在柯察意识到前猛地加重。 他还有用。 但给点教训,是应该的吧? 何况,她也想看看方才站在不远处的拉克西丝商会侍者会怎么处理这事。 他似乎观察好一会了。 柯察开始在她手下拼命挣动,可因为反应过来时太晚,现在已经被掐得脸色涨红,双目微突。 他残余的力道依然拽得谢琅往前踉跄了两步,却仍是无济于事。 ——该死,这女人力气这么大吗? 柯察发了狠去掰金发女人箍住他脖颈的手,感觉眼前阵阵发黑。 肺部在哀鸣,耳边也是嗡鸣声阵阵,极为激烈的喘息声近乎占据了他整个感官。 柯察迟钝地意识到,正在粗喘的是他自己。 他身子不受控制地往下坠,却又被人牢牢地托起来,嘈杂的语声在他耳畔响起—— 什么、在说什么? 带着机油味的空气一下涌入鼻腔,原本扶住他的人似乎松了手,柯察一下跌坐在地,本能地如同一条濒死的鱼,在枯涸的池子里扑腾。 鱼是需要水,他是需要空气。 发花的眼前景物终于清晰起来,柯察看见一双面上缀着雪白珍珠的缎面细跟鞋,以及一双黑色的、一看就是拉克西丝商会侍者工作场合标配的皮鞋。 还有一个人的似乎被挡住了,他只看到短靴的一部分。 一道冰冷的视线落在他头顶,柯察似有所感,抬头看过去。 那个金发女人正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神情冰冷,像……在看一个死人。 后怕和愤怒一瞬间在胸腔引爆,几乎要挤出他胸口。 柯察张开嘴想说什么,却只发出几个不成调的嘶哑音节。 他暂时说不出来话了。 该死的同性恋! 那个挡在他前面的商会侍者向前一步,彬彬有礼道: “这位……这位小姐,幽灵市集上不允许杀人。” 周围陷入一片诡异的寂静。 只余下柯察破风箱般的粗重喘息。 谢琅瞥了委顿在地上的男人一眼,语气轻蔑: “不允许杀人,但允许随意骚扰女性?” 面前带着完美微笑的侍者一瞬卡壳: “当然……也是不允许的。” “是吗。”谢琅冷笑,“我看您在旁边看得还挺镇定自若啊。” 这个侍者在柯察朝他们走过来时就来到附近了,柯察忽视她单独跟霍里斯搭话且不断纠缠时,他可没有上来制止的意图。 “现在看到要出人命就跑来打圆场了?”她反手把霍里斯护到身后去,“早干什么去了!” 侍者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硬着头皮说: “方才离得太远,我没有听到这边的动静,请您见谅。” “后续我们会尽快为您处理此事,希望不会影响两位在拉克西丝的体验。” ……他背在身后的手似乎动了动? 是在和柯察沟通吗? 谢琅有意试探,当下皱眉,指向还坐在他身后地上的柯察,问:“不能让这个人现在就离开拉克西丝吗?” “这类人留在这里,恐怕才会影响拉克西丝的口碑。” 她轻嗤一声,学了学花道家皱眉时的表情:“男人果真恶心。” 侍者面上的为难扩大:“这位先生也是持邀请函来到拉克西丝的,我并没有驱逐客人的权限呢。” 哦?柯察不是联邦官方此次派出的人,又是从哪得来的邀请函? “那就请他离我们远些。”霍里斯现下用的温柔的女性嗓音在她身后响起,谢琅发觉自己的手被他轻轻挽住,“不要让他靠近打扰我们……商会应该能做到吧?” 他略带困扰地微微垂眼:“不然,我们也只能请老师来评评理了。” 奇怪……她怎么总觉得他话里隐含杀意? 不是针对这个出来调节纠纷的侍者,霍里斯的目光明显定在侍者身后的柯察身上,他那个角度应该能正好看见柯察的半边身子。 谢琅余光中瞥见避远的人群再度与他们拉开一段距离,心下不免觉得好笑。 花道家的名头真是大啊,让听了的人都闻风丧胆。 或许是美人请求,又或许是不愿得罪花道家和剑术家,侍者很快应下此事,并承诺会和上司尽快提起。 还瘫坐在地上喘气的柯察被他扶起来,朝另一边走了。 图片标识指示,那边有个医务站。 也对,柯察脖子上的掐痕实在过于明显,还是得让医疗ai处理。 谢琅心头的怒火终于化为一缕白烟消散,她顺势将霍里斯揽过来,低声问:“你说他私生活作风不好,可没说不好到这种程度。” 嗯? 霍里斯的心跳怎么像鼓点一样? 她略有些困惑,又问:“你心跳怎么这么快?” ……因为被你惊艳到了。 霍里斯避开她的目光,仍然感觉耳垂微微发烫。 他心里却也漫上丝丝缕缕的疑惑: 她以前不像是会这样出头的人……不,应该说不会靠近旁人。 他以余光悄悄观察身边的人。 ……依然是燃烧得很旺的冰冷火焰。 一个人灵魂的模样真的会因为失忆而改变吗? 霍里斯忽然有些懊悔,自己成年之后没有回山海星一趟,接受家族的传统教育。 他现在根本弄不清楚她是什么情况,只能确定,失忆前的那个她不会让他心动。 可狐族半兽人的本能又在心中叫嚣—— 接近她、贴紧她、拥抱她、亲吻她……她只会是你的伴侣。 他的心跳愈发剧烈,一时间只能若无其事地避开第二个问题,转去回答第一个:“我也不知道有这么不好。” 但凡他现在不是“死亡”状态,他都得再向军部参柯察一笔。 柯察刚才看他的眼神真是恶心死了。 霍里斯突然庆幸,自己之前在柯察晋升大校的考核上以私生活作风为由卡了他。 不然,就这么任由他军衔升上来,谁知道他还会干出什么事? 谢琅点点头,仍有些担忧地问:“你心跳还是很快,需要去这层的医务站看看吗?” 霍里斯险些被她噎死。 他不得不朝谢琅露出一个温柔镇定的微笑,拒绝道:“不用,只是刚才看你反应那么激烈,有点紧张你。” 为了避免她再问点什么别的他答不上来的东西,霍里斯连忙抱紧她胳膊: “我们再去那边逛逛,好不好?” 他指了医务站的反方向。 “等等。”谢琅从悄无声息回到原本位置上的人群里找到方才摊位的老板,“我要刚才那条珍珠项链,是你自己去商会那边结账,还是现在付钱?” 骤然被叫住,中年人猛地摆手,原本温柔和蔼的声音甚至有些发尖:“不用、不用,送你们了,这年头珍珠本来也是便宜货。” 便宜货? 谢琅纳闷地看了霍里斯拿到手上的珍珠项链一眼。 反射光明亮锐利,凑近了人影能明晃晃地映出来;珠子形状正圆,表面细腻,肉眼看不出半点瑕疵。 ……这分明是上好的海水珠啊? 莫非在星际时代,这类珠子真这么便宜? 她困惑地回看那位女老板,见她仍在疯狂摆手。 霍里斯轻咳一声,柔柔道——没办法,他此时只能发出这么柔和的声音:“如果您不愿意收钱,那我们只能让老师过来付了。” 他又把花道家搬了出来。 女老板当即改口:“来来来,两位,这是读码器。” 得,比起花道家学生的名头,还是花道家本人更吓人一点。 谢琅掏出剑术家给的卡,爽快付钱。 霍里斯安静地握住她的手,轻声说: “走吧,那边似乎有什么新奇武器。” 谢琅顺着他说的方向望过去,离得这么远,也听到了ai冰冷机械的吆喝声: “军部装备,微型折叠晶质炮,包含弹药三十匣……” 军部装备? 谢琅觑向霍里斯凝重的神色,趁着人声嘈杂,迅速问道:“这会流落到拉克西丝来?” “要看是什么样的。”霍里斯摇头,“如果是……” 二人此时已经走到兜售晶质炮的地方,只见老板披着个大黑袍子坐在摊位后,旁边一只机械鹦鹉正在大声念广告词。 霍里斯松开挽住谢琅的手,正待低头仔细查看,却已有一只机械手抢在他前面,抓起了晶质炮。 这人几乎跟他一般高,嗓音粗粝,仿佛砂石滚动。 那只机械手的样子却无端让他感到熟悉。 装有机械手的人粗声粗气问: “新型号,还是九成九新?” “你是在军部有路子,拿这款晶质炮吗?” 44 第 44 章 九成九新的新型号晶质炮? 霍里斯急忙转头细看。 越看他心里越沉。 的确是新型号,甚至还是第一军团刚换上的新装备,其他军团包括巡防军都还没用上。 机械鹦鹉在此刻聒噪地大叫起来:“是呀!是呀!” “九成九新的新型号晶质炮!买不了吃亏买不了上当!” 拿起晶质炮的人似乎饶有兴致,问鹦鹉:“你就不怕被军部人找到吗?” 机械鹦鹉一顿,大笑起来:“不怕!不怕!” “这里可是拉克西丝!” “再说……你不就是吗?” ……? 他身边这个人就是军部的人? 和他差不多的身高、机械手…… 霍里斯觉得自己抓到了一点灵感,但它却像滑溜的鱼一样从手中溜走了。 他陷入沉思,忽觉自己手被握住。 是谢琅? 那只温热的手轻轻抚过他掌心,无声地在他手上写下一行字。 ——洛桑卓玛。 霍里斯顿觉思绪里的迷雾被拨开。 难怪他总感觉那只机械手很是熟悉,原来第三军团的洛桑卓玛上将也已经到了拉克西丝。 余光里,他看见谢琅轻轻朝他摇了摇头。 ……我明白的,现在不能和她沟通,也不能暴露身份。 霍里斯垂首回握她的手,摇了两下,示意自己知道。 谢琅没再松开他的手,开始专注地听洛桑卓玛和鹦鹉打嘴炮。 “新型号,用了得被军部通缉吧?降点价。” “已经成本大甩卖了!再减老板就得跳舰桥啦!” 谢琅瞥过原本放在晶质炮旁的数据屏,上面明晃晃写着的“5000块绿晶”险些灼痛她的眼睛。 一块绿晶折合五万联邦币。 五千块绿晶,那就是…… 两亿五千万联邦币。 和她要命的债务相比,确实只是洒洒水的事,但是…… 这么贵的东西也会摆到幽灵市集上卖?怎么不送到拍卖会上? 洛桑卓玛果然也问道: “这么要紧的东西,想拿高价怎么不送到拍卖会当拍品?” “至少不用你自己承担风险,在这摆摊。” 机械鹦鹉扑棱棱拍打翅膀,尖声叫道: “来晚了,没赶上!” “你到底要不要!连弹药一块打包,我收你四千五百块绿晶!” 洛桑卓玛干脆利落放下晶质炮,简明扼要地拒绝:“不要。” 四千五百块绿晶也只减了两千五百万的价,确实抵不上晶质炮研发的成本,但她手头上可没这么多钱,就算有也是用来给联邦拍东西的。 机械鹦鹉恼火起来,在桌面上走来走去。 洛桑卓玛的一番话已经让蠢蠢欲动的潜在购买者望而却步了。 新型号买下来谁想扔在武器仓库里吃灰?可用了百分之百会被联邦武力打击。 它眼睛滴溜溜一转,瞄上还未来得及走开的谢琅霍里斯两人,顿时眼前一亮。 “美人!美人!” 机械鹦鹉扇着翅膀飞起来,绕着霍里斯……还有他身旁的谢琅盘旋,企图收起爪子停在他肩膀上。 “美人!美人!晶质炮你要吗!” 它飞了半天,遗憾发现自己没办法落在霍里斯肩膀上,只得停在离他最近的地方,开始梳理自己的金属羽毛。 揪——揪不下来。 可恶啊!它想给美人送羽毛! 机械鹦鹉恼恨地向后看了一眼,转回头看向霍里斯时,语气又重新变得愉快起来: “大美人!晶质炮送你啊!不要钱!” 谢琅:“……” 她一言难尽地看向神情茫然的霍里斯。 少将……没想到你女装以后漂亮到鹦鹉也要给你送东西。 坐在摊后的黑袍人忽的动了。 黑袍人站起身看起来比霍里斯和洛桑卓玛还要高半头,一双枯瘦崎岖得像覆满树皮的手闪电般从袖子里探出,以极快的速度把面前的东西打包起来,又一股脑塞进霍里斯怀里,随后像屁股着火一样飞速离去。 机械鹦鹉追在他身后,一边飞一边回头摇翅膀:“美人!大美人!下次再见!” 谢琅:“……” 霍里斯:“……” 两人一下感觉到周边人隐晦而炙热的目光。 也是,晶质炮使用得当,足以歼灭小型虫群。 摩伊拉星域虽然不会受到虫族威胁,但行走在死亡边缘、从虫族肆虐的地带抢夺资源的星盗还需要对付虫族。 他们必然想拿到晶质炮。 不行,得尽快和花道家汇合了。 谢琅刚想拉着霍里斯离开,却被洛桑卓玛结结实实挡住。 第三军团的上将未用本音,仍是粗声粗气的语调,问出来的话却有点迟疑: “你同我认识的一个小辈长得很像。” 她语调放缓,掩在兜帽下的目光却牢牢顿在霍里斯脸上。 “冒昧问一句,你家长辈是不是姓风?” “不是哦,这位女士。” 花道家的声音自两人身后响起。 她走上前,手轻轻一抬,将两人护到身后去,笑容很淡。 “充满机械风格的玫瑰……”花道家挑剔地上下打量了全身包裹在看不清身材的衣服里的女人一眼,“您让我感到非常眼熟。” “如果,您是我想的那位的话,那么介绍一下。” 她略略后退两步,手搭上霍里斯肩头,轻轻拍了拍: “这是我的学生玉兰,另一位也是我的学生,忘忧。” “抱歉,花道家女士。”洛桑卓玛脾气很好地道歉,“那看来是我认错人了。” 她定定望向两人,又问: “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这两位小姐,是一对吗?” 花道家轻声笑起来:“是哦。” 谢琅:…… 花道家再这么说一次,她突然发现自己没之前那么抗拒。 难道是因为霍里斯的女装扮相实在好看? 她思维绞成乱麻的时候,花道家已递出一枚银色的徽章:“您如果有需要,可以拿着徽章,请侍者带您到我的房间。” 洛桑卓玛没有拒绝,收下徽章离开。 花道家转身看向谢琅和抱着晶质炮的霍里斯,叹了口气。 “下次你们挡着脸出门,和刚才那位一样戴兜帽挡脸。”她恶狠狠地说,“现在跟我一起回房间去。” 谢琅贴着霍里斯走,紧紧跟在花道家身后,敏锐地发现她影子颜色变淡了几分。 剑术家不在? 他去哪了? * 剑术家此刻正在别人的影子里穿梭。 他确实看不见,但其他感官异常灵敏,已经找到不久前走廊上遇到的其中一个人。 浓郁难闻的尼古丁气味、汗味、机油味等奇怪的味道混杂在一起,组合成一种足以令人想割掉鼻子的味道,让他不禁屏住呼吸。 ……像是被什么古怪气味重重打了一拳在鼻子上。 廉价酒精、营养液还有衣料刺鼻的臭味,是小型星盗团的星盗。 离得远了,说话声音传到他耳边变得很轻,被周围繁杂的噪声压下去。 在说什么? 两人影子交融的一瞬,剑术家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方才的影子,潜入到更靠近星盗们所聚集之地的人影里。 这人停在这没有动弹,他很耐心地等待,从四面八方传来的人声中分辨星盗们压低了的交谈声。 “……去下层找人?” “绿藤人,身材矮小,性别不明,喜欢打扮成女性……” 剑术家耐心记下: 有人要找身材矮小性别不明的绿藤人,它可能以女性装束示人,目前位置不明,只知道就在拉克西丝,需要地毯式搜索。 他寄身的影子主人动了,剑术家找准机会,挪动到下一个人的影子里。 他关注着的方向,一个声音粗犷的星盗没压住声音,嚷嚷说: “下层咋可能呆得住绿藤人?那破地方没光没水的,还全是金属岩层,想扎根都没地扎吧!” 砰。 是什么被踩了一脚?又有点像什么东西落在地上。 尖细的男声急急打断他:“啰嗦!万一是水培的呢?” 再加一条,不清楚绿藤人的原生品种。 “分一部分机灵的人在上层找,行动要注意,不要惊扰那些惹不起的贵客。” 上层……他们房间外的走廊上种着很多不知名的蓝绿色植物,没有土壤,根浸在营养液里,贪婪地吸取其中的养分。 还得在上层四处看看,有没有绿藤人退化成植物了。 剑术家苦恼地皱起眉。 其实呆在阿特洛波斯也挺好的……只要樱在就好了,也没到要离开的地步吧? 现在和另外两个气味闻起来不太寻常的人合作,他突然间多了很多事要干。 虽说以前也需要探查周边环境,但不需要追踪人啊。 他再次离开这团影子,遁入星盗们交缠在一起的影子里。 留点东西,方便追踪。 阴影里的剑术家抖了抖袖子,抖出十数片花瓣的影子,稍微等待了一会儿。 时间差不多了,这些影子应该已经完整地融入进每一个星盗的影子里,他可以去找出现在走廊上的另一个人了。 剑术家动了动鼻子,仔细从风中分辨那股难言的气味。 那人身上的气味让他实在记忆深刻。 上次见到这种仿佛从腥臭沼泽里爬出来的东西,还是在某个遍布沼泽的雨林星球。 嗯……? 黏稠的泥沼味旁似乎还伴随有很浓郁的消毒水味,和不太明显的香气。 “医务站就在前面!” 有人脚步急匆匆地带着什么大件物品路过,可能是担架? 剑术家无声无息地融进他的影子里。 去医务站看看吧。 毕竟,越往这个方向走,泥沼的气味就越浓了。 他顺利地搭乘别人的影子进到医务站里。 浓重的泥沼气息从左前方传来,伴随着…… 他一瞬感到心悸。 一阵悠长的、熟悉的朦胧香味拂过剑术家的鼻腔,令他喉口发紧,头部一阵眩晕。 有着这种香味的人正低声斥道: “该隐蔽自己的时候,你去招惹什么人?” “还是花道家那疯女人护着的学生!” 有着阴暗泥沼气味的男人声音沙哑,愤恨道:“我不清楚此事!” 他们窸窸窣窣地又谈论了什么,但晕眩感愈发严重,剑术家没有听清。 他感觉脸上发痒,抬手一摸,摸到了一串新长出来的、细小的疙瘩。 ……不能再呆了。 再呆下去,樱要嫌弃他的脸了! 剑术家仓皇记下他们的气味和声线,照例将花瓣的影子抖进他们的影子里,就头也不回地跟着走出医务站的人的影子离开。 还是先回去把了解到的事告诉樱,再考虑之后要做什么吧。 谁叫他一向不擅长推理。 只是……那股香气确实很熟悉,熟悉到…… 到底是什么呢? 45 第 45 章 谢琅沉默地看着仰躺在长沙发上的剑术家。 他们回到房间后不久,剑术家就跌跌撞撞从门外撞了进来,惊得本来坐在沙发上优雅品茶的花道家站起身,把他接进怀里。 他状态看上去很不好,裸露在外的皮肤都泛起红色,活像一只被煮熟的大虾。 花道家让他平躺在沙发上,指尖触到他发红的脸,有些迟疑。 “怎么回事?” 她手在剑术家脸前顿住,声音发凉,仿佛沾满了水又牢牢捂住人口鼻的湿手帕。 谢琅是第一次见她这么问。 剑术家虽然看不见,但对目光非常敏感,基本上是花道家一个眼神就知道她想要什么。 可他现在明显没有这个精力分辨。 谢琅毫不怀疑,要是知道是谁让剑术家变成这个样子,花道家能一点也不犹豫地把人杀了。 剑术家没有回话,□□。 谢琅凑到花道家身边去看,发现他呼吸急促,脸上发红的部分是连成一片的小疙瘩。 她拉拉同样凑过来的霍里斯的手:“他脸是不是稍微肿了点?” 花道家寒着声接过话:“确实,你有什么想法?” 谢琅微微蹙眉:“我得想想。” 剑术家此时的状态实在有些眼熟,她前生惯用的女侍素月也曾遭遇过这样的情况。 素月在春日几乎不会随她出门,因为从离开国公府到绕出坊门,必须要经过恭王府。 而恭王种了满园子的桃花。 那位幼时就陪伴在她身边的女侍似有桃花癣,一嗅到桃花的香气面上就会生起这样的印子,严重时气喘如牛。 谢琅还在脑中艰难搜索它对应到星际里是什么情况,就听霍里斯出声道: “他似乎是过敏了。” 过敏在联邦已经算是不太常见的一种症状。 新生儿出生后,研究院下属的医疗站就会为其做相应检测,过敏因素少的,医生会嘱咐父母让他们避开这些东西;过敏因素实在多的,基本就会由联邦免费提供相应的过滤仪器,避免他们暴露在过敏原下。 花道家显然也清楚这件事,面上展露出些许费解: “可兄长只对古地星所在那片星系的恒星光过敏。” 谢琅一时哑然。 恒星光? 这也弄不到拉克西丝来吧! “不,不对。” 花道家神情一拧。 她俯身下去,低声问了什么,得到答复后,又直起身。 “先让弗拉找个医疗ai过来。”花道家将剑术家扶起来,让他暂且斜倚着沙发靠背,又自己坐上沙发,方便他能枕在她腿上。 谢琅找到数据面板,联系弗拉基米尔。 那边回复很快,表示会尽快让医疗ai上门,到时请注意听敲门声是否为一长两短。 敲门声后数据面板会亮起,这之后再开门。 “玉兰。”另一边,花道家谨慎地叫了她给霍里斯起的假名,“兄长说他去找走廊上和我们遇到的其中一个人,那人身边的人身上带着一股奇异的香气。” 霍里斯有些讶异,问道:“是在医务站找到的人吗?” 剑术家似乎缓过来一些,虚弱地点了点头。 他张了张嘴,但似乎喉头被堵住,谢琅只能听到一些模糊的颤音。 花道家弯下身子,几乎要把耳朵贴到他唇边,半晌组织了一下语言,问: “我和兄长曾经到过沙曲原带,那时前线联邦军与虫族的战况极为胶着。” “我们接的是极为简单的悬赏任务。”她打量霍里斯的神情,缓缓道,“沙曲原带有千山翠,第一军团知道这事吗?” 谢琅看霍里斯略显惊讶的表情,便明白他不知道这件事。 她直言问:“第一军团都不知道沙曲原带有翠玉,发出悬赏的人为什么知道?” 花道家摇头:“现在谁说得清?” 她的心被糟糕的情绪堆满,说话的语气不佳:“在沙曲原带,因为要取翠玉,所以兄长曾短暂离开飞行器。他回来时也有类似症状,只不过比现在要严重得多。” “当时虫母在沙曲原带的前锋军是幻蝶虫群。” 幻蝶,一种游弋在星海之间的美丽虫子,种群聚集在一起时,隔着大半个星系都能看见它们留下的蜿蜒尾影。 但斑斓的色彩预示着它带有强烈的毒素,幻蝶扑扇翅膀落下的鳞粉能让人心跳加速,陷入昏迷,又在昏迷中步入死亡。 有些人天生对毒素有抗性,剑术家便是其中之一,谢琅着实没有想到,他竟然会因为鳞粉产生过敏症状。 “会是鳞粉太毒了吗?” 霍里斯摇头否定她的猜想:“中毒的人脸色会变紫,严重点的脸上还会出现蓝紫色的斑块,他只是面色涨红。” 他意识到,花道家解释那么多是想问,幻蝶虫群身上是否带有香气,不由摇头: “我们不会让自己主动暴露在幻蝶虫群面前,所以我并不知道幻蝶虫群是否带有香味。” “如果有……”他沉思片刻,“那只可能是幻蝶母虫有。” 虫群里的母虫与普通子虫有很大差别。 按照虫群规模,母虫又分将、相、士三级,随着级别提高,拥有的生物形态特征也更特别。 “当时沙曲原带的幻蝶母虫是一只将级,体型庞大,身上颜色是蓝紫粉三种。” “但幻蝶分辨颜色的能力一般,如果要做区分……有可能是母虫身上带有不同气味。” 霍里斯坦率道:“这事很难下断言,毕竟虫族与我们熟知的昆虫并不一样。” 谢琅没在这事上纠结,转而问:“这种气味是站在柯察旁边的人身上带的?” 剑术家似乎听清了她的话,有气无力地点了点头。 谢琅还待再说什么,门外却已传来规律的一长两短的敲击声,随后数据面板亮起。 “应该是医疗ai。” 她正要去开门,被霍里斯拦住。 少将道:“我来。” 他走到门边,先侧耳细听片刻,才将门打开一条缝。 谢琅听见医疗ai在门外说:“您好,请让我进去。” 这声音听起来可比安娜当时送到家里那个要智障得多。 霍里斯半身探出门,窸窸窣窣捣鼓了什么,在医疗ai的“你干嘛呀”中打开门,把它放了进来。 他反手关上门,对屋内三人摇了摇头。 没有问题。 谢琅紧盯着行到面前的医疗ai。 ……这个医疗ai使用的机器身体居然顶着一个羊头,说话声音软绵绵的,总让她疑心它下一秒就要“咩”一声。 医疗ai没有“咩”,它细致为剑术家扫描了全身,得出结论: “病人是对某种细小粉末过敏了呀,非常少见的现象,还好商会刚新到一批万用药剂,客人们可以购买哦。” 花道家问:“你没有随身带这种药剂?” “没有哦,为了防止有人中途拦截,我们是不会随身携带口服类药品的。”医疗ai乖巧回复,“如果客人需要的话,我现在向商会医务总站申请哦。” 花道家同意了,医疗ai哒哒哒移到角落去联系医务总站。 不多时,药被弗拉基米尔亲自送了过来,连着一起拿过来的还有拍卖会的拍品手册。 手册被花道家随手扔在一边,看着剑术家喝下药。 他急促的呼吸总算平静下来,但脸颊依然发红,眼睛半闭。 医疗ai再次扫描他全身,得出结论:“休息一会就好了哦。” 花道家便一挥手,让弗拉基米尔和医疗ai都离开。 剑术家服过药以后的状态确实比刚才好上许多。 医疗ai离开没一会,他脸上不正常的潮红就慢慢褪去,冒起的小疙瘩也逐渐消失。 他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却被花道家按住,不得不仍然枕着她腿躺在沙发上。 谢琅又问:“那个人身上的气味很浓?” 剑术家轻轻闭眼,似乎在回想,半晌才哑声答: “不,接近、才有。” “也就是说,开始你是追着柯察去的……”谢琅冥思苦想,“会不会是医务站里其他人的问题?” 剑术家摇头。 “鳞粉肉眼看得见吗?” 霍里斯道:“灯光下不行,恒星光照之下可以,但摩伊拉现在没有恒星。” “柯察身边的人应该是当时过来打圆场的商会侍者。”谢琅有些困惑,“可我们并没有闻到什么香味。” 花道家蹙眉:“兄长看不见,其他感官自然敏感,只是……为什么一个人身上会带有幻蝶鳞粉?” “有没有可能,剑术家还对其他东西过敏?”霍里斯向花道家确认,“医疗ai说的细小粉末有很多种。” 花道家轻轻摆手,示意不可能。 剑术家低声说了两句什么,花道家听了听,复述给两人:“你们口中的柯察和那个侍者认识,侍者教训他不要惹事。” 这下换霍里斯神色难看了:“他怎么会在拉克西丝认识人?” “你们这么关注他,说明他来到拉克西丝本身就是不寻常的事。”花道家小心抚过剑术家还隐隐泛红的脸,“这个人本来应该出现在哪?” “首都星,他该回首都星述职。另外——他是柯卡塔的远房侄子。” 花道家若有所思:“的确有点问题,拉克西丝的一个侍者居然能教训这种‘大人物’……” “我还是很在意这个侍者。”她垂眸看向剑术家微闭的眼,半开玩笑道,“你们说,有人会用幻蝶鳞粉做香粉吗?” 拉克西丝这两年正流行在衣物上洒些香粉,据说留香持久。 谢琅不赞同道: “比起这个,你不如说他身上带着虫子,活动的时候虫子挣扎,鳞粉自然掉落。” “或者说……他本身就是虫子呢?” 46 第 46 章 套房里的灯光很亮,亮得谢琅能清楚看到每一个人的表情: 剑术家阖着眼休息,仿佛已经进入梦乡,神情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霍里斯神色已经不如一开始刚见面那样冷峻,现在脸上浮现出一点细微的讶异,很快又沉下去,大约是在思索。 隔了半晌,花道家开口说:“很有意思的猜想,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她细致地整理起自己有些发皱的袖子: “虫潮汹涌,就算联邦与虫族已经打了五百年‘交道’,也没人敢宣称自己了解每一种虫子。” “或许,勾陈也不能吧?” 谢琅拢住手臂,仔细斟酌语句:“你也说了,这只是一个猜想。” “问题是,虫子怎么可能变成人?” 她在银青星的沙漠腹地里遇上巨镰子虫时,它们足足比驾驶机甲的霍里斯都要大上半圈,更别说体型要比子虫更为庞大的母虫了。 用将、相、士三级来划分母虫,本也有表述它们大小的意味在。 比如,最低等的士级母虫也如同体积较小的小行星,被评判为将级的母虫,平均体型或许能比得上一颗大质量的行星。 “我倒是见过一种虫子,母虫的身体部分有形似女人的花纹,但那是专属于母虫的拟态。” 霍里斯无意识地拨弄松松挂在手腕上的珍珠——谢琅这才发现,他把她刚给他挑的项链绕了几圈,戴在手腕上。 “它的子虫没有类似的拟态,幻蝶虫群也没有。” “再说……幻蝶的名字与幻觉无关,当时取名的人只是赞叹于它们梦幻般的外表。” 谢琅对上他青碧如水的眼睛:“所以比起他是虫子,他随身携带一只幻蝶更有可能?” “不、更奇怪了。”她否定自己刚说完的话,“他衣服的剪裁非常合体,并没有异常凸起,不像是能藏住虫子的样子。” “别管那么多了,不论他是什么东西,都在兄长的监视之下。”花道家神色恹恹,“只要你能找到机会让我们的名字在倒悬之城上消失,我就会想办法让挡路的家伙通通烟消云散。” 她拍拍剑术家胳膊,男人便睁开眼,坐起身来。 花道家扶着他朝房间里走,末了不忘指指她扔在一边的拍品册子: “我没心情,你们拿去看吧,听说有修复机甲的浸泡液。” 谢琅连忙扯过册子。 她看霍里斯手上那个黯淡的机甲镯子不顺眼很久了。 花道家阖上房门,半晌后又提出来个箱子,放到长几上: “我记得忘忧你自己带了基因链?” 谢琅点头。 安妮回盖布星前,又给她送了三箱过来,这次来摩伊拉,她全部带上了,正好霍里斯也用得上。 花道家轻舒口气,嘱咐道: “拍卖会前就不要出门了,除了幽灵市集也没什么别的可看的。——我怕你们被人盯上。” 她看向被霍里斯抱回来的新型号微型晶质炮,意有所指。 霍里斯镇定道:“卧室里有专用的防止坐标被窃取的箱子。” 花道家轻哼:“那就放进去。这一箱子是通用款口服型营养液,拍卖会之前就吃这个吧,有事全息视讯,不要直接开门找我。” 说完,她就转身回了房间,留下谢琅和霍里斯面面相觑。 “先、先回房间吧。” 少将率先起身,将仍然包在包裹里的晶质炮单手抱在怀里,又提起装着营养液的箱子。 灯光下,他面上的局促几乎让人难以忽视。 “啊?嗯,回房间。” 谢琅跟在他身后往次卧走,刚走两步,花道家啪一下又打开主卧的门,探出头来: “我每天早上来给你们补妆,会提前开全息视讯通知。” 她微微勾唇,面上泛起一个暧昧的笑弧: “希望你们拥有良好的睡眠。” * 谢琅窝在书房角落的单人沙发里,抱着一个米白色的靠枕,拍品手册被她搁在面前的小桌上。 没心思看,想想那千亿的债务,她就心烦。 虽说应该是有人恶意设计,不需要还,但压在人身上仍然像座大山。 唔……如果霍里斯过来,可能还能看两眼。 可谢琅坐在这已经好一会了,霍里斯不让她动弹,忙前忙后地把晶质炮和弹药塞进反追踪的箱子里,现在似乎又在次卧自带的小餐厅里整理营养液。 营养液有什么好整理的? 拉克西丝商会提供的套房餐厅自带保鲜功能,他把箱子往餐厅里一放就行了。 目光穿过半开的拉门,谢琅看见霍里斯低垂着头的美好侧影。 簪子似乎松了些,有几缕乌黑的头发微垂,堆在他肩上。 他好像只开了摆在餐桌上的氛围灯,昏黄的灯光将他眉目渲染得无比宁静,仿若谢琅曾在安娜的收藏里看到的工笔仕女图。 很突然的,谢琅突然有种晚归的丈夫到家后见到妻子洗手作羹汤的错觉。 自己就这么喜欢霍里斯这张脸? 平心而论,霍里斯的长相符合她的审美,性格也很贴心,如果在前生遇见,她会考虑把他放到后宅养起来。 可现在她并不是以自己的身份和他认识的,在霍里斯眼中,她还是失忆的原身。 不,最重要的是,她不认为现在该考虑这个。 不管债务、不寻找原身父母死亡以及原身离开中央星系的真相,联邦的科技能让她过得相当舒适,也让她有了思考儿女情长的时间。 可现在没空、也不应该想这个。 谢琅不耐烦地将从心底咕嘟嘟冒上来的泡泡掐掉—— 还是先弄清楚原身一家到底遭遇了什么吧,原身如果回不来,她还要考虑怎么离开研究院,走她熟悉的路子向上爬,最好能有点掌握联邦发展方向的权力。 至于霍里斯……天底下的男性生物多得是,说不定她现在考虑那么多全是他所说的命定伴侣的影响。 这么一想,谢琅再看霍里斯,也只是觉得他长相漂亮了。 她随意地捏了两下抱枕,目光逡巡到宽大的、摆了两个柔软枕头的床上。 等等……他在那呆这么久,难道是在逃避晚上睡觉的问题? * 谢琅没有猜错,霍里斯确实在逃避这个。 可怜的少将发现命定伴侣的影响比他想象中的要大:来拉克西丝之前,或许是因为身边人少还不明显,他没有直观感受到命定伴侣的威力。等到了幽灵市集上,他发现谢琅的注意力落在商品上,居然有掀翻所有东西的想法。 谢琅掐住柯察脖子的时候,他的怒气值更是到达顶峰: 她因为掐你都不牵我了! 所以谢琅停手以后他才会那么快挽住她,生怕她不拉他手。 晚上可能得睡一张床…… 霍里斯脸上发热,开始思索自己睡沙发或者睡地上的可行性。 他用余光偷瞄谢琅,发现她正百无聊赖地坐在单人沙发上,抱着一个米白的抱枕。 火红的狐狸在他心里嘤嘤叫唤: 她应该抱我的尾巴! 少将突然悟了:难怪父母在信期的时候都不乐意他出现在附近,这是不想让伴侣的注意力分给其他人。 ……可他的信期已经结束了吧? 啊,视野有点不对,兽瞳又跑出来了。 那簇冰冷的火焰仍在跳动,与去年他见到的景象完全不同。 霍里斯心里突兀生起一丝略显荒诞的念头: 难道她身体里的灵魂,是…… “阿兰。”她突然转过头叫他,很亲昵的语气和称呼,说出来的话却是命令式的,“过来,去洗澡。” 思绪被打断,霍里斯迟疑地应了一声,“什么?” “拉克西丝的一天只有十六天河时,该睡觉了。” * 谢琅靠在床上,看霍里斯磨磨蹭蹭地从屏风后挪出来。 少将刚吹完头发,黑发披散下来一路垂到腰际,有一些堆叠在肩上,恰巧把他裸露的肩头遮住。 或许是出于恶趣味,花道家给他准备的是吊带睡裙,质感光滑,纤薄而不透,但谢琅仍然可以看清他上身的肌肉线条。 没办法,这裙子好像有点小了。 霍里斯低着头,慢吞吞挪到另一侧的床边,半个膝盖刚跪上床面,又顿住: “我能不能睡沙发?” “不可以。”谢琅看他半天不动,索性倾过身子,拽了他一把,“对着门,不太保险。” “……哦。”少将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失落。 见他顺从躺下,谢琅让ai关了灯。 霍里斯信期的时候好像只是和她呆在同一个房间,还没在她旁边睡下过。 第一次有人和自己睡在同一张床上,谢琅本以为会很难入睡,没想到一躺到柔软的枕头上,她就迅速陷了进去。 朦胧间,一道熟悉的女声再次出现在她耳畔: “小心……” 眼前青石板路渐次朝远方铺开,形成一条宽阔的大道,隐隐能看见其上的车辙印子。 女人的声音自道路尽头传来,那里深灰和朱红交织成一片。 谢琅本能地向女声所在的方向走近:“小心什么?” 随着她不断往前走,一个身着熟悉紫袍官服的身影出现在道路尽头,面目模糊的女人声音悠长,如烟一般在上方盘旋: “小心……人……虫……” 可惜,似乎有什么别的东西影响,谢琅并不能听清她说了什么。 什么人?什么虫? 女人没有再过多复述,身影摇摇欲坠,像是即将被风扑灭的烛火。 谢琅下意识往前追了几步,那道身影便如烟雾一般消散了,她只来得及看见一双熟悉的眼睛。 那是…… 她每日上朝梳妆时,都会在铜镜里看见的—— 属于她自己的眼睛。 47 第 47 章 谢琅猛地睁开眼。 身上睡衣果然又出现了变化,她触到正在缓慢变回原样的一点毛绒料子。 眼前暗沉一片,尽是今日才见过的卧室景象。 哪来的什么青石板、什么人影? 她睁着眼睛,窥着上方星星点点的星子——拉克西丝商会提供的房间,天花板上竟然绘着一片无垠星空,此时繁星闪烁,熄灭又亮起,如同记载在联邦史书上久不得见的萤火。 谢琅兀自发愣,却只觉这是漂远了的河灯,映得宽阔的河面灯火幢幢,最终都将悄无声息地熄灭在不知名的地方。 就像那些闪着光的飞萤,早已随着联邦的发展与扩张,在一个很寻常的时候灭绝了。 她想起梦里那双眼睛。 眸光不很锐利,反倒带着些温吞的光彩,让她几乎能想到那张熟悉的脸上清透又柔和的神情。 那应该是她原来的身体,神色却与她本人没有一丝一毫的相似之处。 来到联邦前,她终日悬心国事,眉头总是深深锁着,面色也发沉。 直到如今,她才稍稍偷得些许闲暇,连心态上都年轻了许多。 若是前世如宗族所想那般步入世家后宅,她恐怕已经有了子女,再过上几年,也当如常人一般为儿女相看,期待儿孙满堂。 可这些事通通与她无关,她…… 谢琅神思飘忽,直直飘回圣上强硬要求她好生调养身体那一日—— * 弘武十二年,深秋。 这一年的寒意比往些年来得要早,原本该是露水渐丰的时节,霜却早早落了。 钦天监递到天子案头上的奏折中写,今冬恐有雪灾,于是皇帝下旨,令北方诸道务必备齐炭火、粮米,以免遇灾方寸大乱、措手不及。 天渐寒了,常朝便也改为五日一次,但诸如侍中、中书令这般的大员,也应照常到政事堂处理事务。 “大人。”车帘被掀起一角,冷风灌进车厢。女侍的声音柔柔地落在耳边,“已至长乐门外了。” 斜倚在马车内壁上的女人醒神。 她身着紫色官服,腰配金饰鱼袋,面色冷白,神情疏冷。 大启三品以上官员授紫衣、金鱼、象笏,她既着紫衣官袍,便也是位三品以上的大员。 女侍将备好的手炉送到她手里,又替她戴上官帽,细声嘱咐:“近来天寒,大人仔细冻着了。” 她没拒绝,将手炉拢入袖中,弯身出了车厢,踩着脚凳下了马车,朝着政事堂所在的地方缓步行去。 “谢仆射!” 远远的,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 她刚一回头,便见同样身着紫衣的男人快步接近,末了停在她身前,稍一拱手: “仆射身体可好些了?” 是中书令方许之,这两天她在家养着旧伤,亦听说其孙辈与明远侯家的公子在朱雀大街上大打出手,被巡城的金吾卫扭送京兆府。 谢琅不咸不淡地回道:“尚可。” 她不欲多言,因着冷风呼啸,吹得人裸露在外的皮肤生冷,有什么要紧的事她都想留待到了政事堂内再谈。 和她有着同一目的地的方许之却缀在她身侧喋喋不休,从中书省一直讲到门下省,最后,在踏入政事堂前,落在了尚书省上。 谢琅知道他是为了什么。 又是考学之事。 先帝在时,为纪念早逝皇后,破例开了女子科举,择选人才,但并非常科,且与寻常科举相区别,亦只开了两三次而已。 近月以来,天子有意广设女学,令女子得以入学,又欲增开一科,专供女子科举,以期更多良才美质进入朝堂。 方许之轻觑她的面色,试探道:“不知仆射对此……意下如何?” 谢琅轻轻咳了一声,面色冷淡:“还待再议。” 她旧伤尚在隐隐作痛,实在不欲与他多谈。 方许之碰了个不软不硬的钉子,当下便琢磨着,要怎样不着痕迹地在圣人面前给她上点眼药—— 他今日宿直,午后仍留在宫城官署之内。 谁知他还没来得及挑好时机,会食之时,便听闻谢琅被圣人召到身前去了。 谢琅随着女官指引,行在宫道上。 前来接她的女官燕回走得不快,似在照顾她的旧伤。 燕回是自小就跟在圣人身边的,与她也算多年熟识,刚一打眼见她,便直言道:“您可要受圣人训了。” 谢琅还没琢磨出来这能受什么训,便已踏进紫宸殿偏殿。 “正殿积了太多折子,要吃锅子,也只能摆到偏殿来了。” 圣人坐在桌边解释,并止住了她要行礼的动作,将她召到身前细看。 “旧伤可好些了么?” 谢琅颇有些无奈地道:“圣人也说臣这是旧伤,那自然无甚变化。” 她这伤是多年前在某次藩王叛乱里受了流箭,天气一冷起来,伤处就隐隐作痛。 “只是旧伤?” 圣人面上罕见露出了一抹忧色。 “朕听闻你今日进宫,原以为你身子已大好了。”她倾身,握住谢琅的手,“可你依然犹带病容。” “鸣玉,你叫朕说你什么好?” 她不等谢琅答话,便吩咐身侧女官:“去把梁安叫来,给她看看。” 梁安是太医署令,医术精湛,专为圣人诊脉。他一探谢琅脉象,就捋须道:“谢仆射寒气侵体,又有旧伤,实该好好调理。” 他半眯着眼开了药,以及之后用来调理的食膳方子,又指着小炉上烧得热气滚滚的锅子,直言不讳: “至少今日这羊肉锅子,仆射就吃不得了。” 谢琅眼睁睁看着羊肉锅子被圣人吩咐撤下去,换成梁安所言的好克化的粥品,顿觉心头大恸。 虽说这满桌新菜是出自宫内御厨之手,可这清淡的样子,同内省官署提供的饭食有何区别! ……行罢,这要热腾腾些。 圣人在她为撤下的锅子伤心时,反倒已细细问过梁安,让人下去后又转向她,语重心长道: “鸣玉,朕瞧你日益清减了些,又听统领说你夤夜秉烛,想是平日思虑过重,也该令人为你好好调理调理了。” “若你不肯,朕便着人去你府上,替你准备膳食。” 谢琅眉头微蹙,刚要委婉回绝,却听圣人换了以前的称呼,声音里隐含悲色: “阿姐如此不爱重自己的身体,是也要离朕而去吗?” * 谢琅缓慢眨动眼睛。 她那时心焦于圣上所言,当下同意告病在家好生调理,平日亟待处理的公文事务由燕回带在身边的女官送到府上,再送回宫中去。 谁知刚调理了没半月,就同圣上起了争执。 虽说在她生辰那日曾有口谕到达府中…… 等等。 谢琅微微敛目。 梦境中人身后的景象似是宫城? 景物太模糊,她只能凭借熟悉的色彩简单判断。 紫袍身影、背对宫门,明显是刚从宫中出来。 天子三日一坐朝,她这个尚书右仆射却要日日视事。虽说尚书省官署不在宫城当中,但皇帝又设有政事堂,三省长官合署办公,她便常常留在宫城之内。 可她调理身体有圣上恩准,是告病在家,已经多日未去上朝了。 难道说…… 谢琅定下心来。 她暂且对梦境中的情形有了些许猜想,但并不能完全确定。 且再看看吧,既然她再次在相同的情形下梦见了原身,那就证明,只要这一奇葩能力还在,她就有再见到原身的机会。 衣衫逐渐变得轻薄,谢琅才察觉到右臂似乎贴上了什么温热的物什。 她微微侧过头,发现是之前睡得离她很远的霍里斯无意识蹭了过来,再近一点,脸就要埋到她肩窝里了。 他裸露的手臂紧紧贴着她的手,吐息平缓地拂到她脸上,因为离得稍微有些远,热度尽散,只余下凉意。 谢琅几乎能从肌肤接触的部位感觉到他呼吸的起伏,不由将手放到自己小腹上。 ……? 等一下,什么东西盖住了她的大腿? 谢琅下意识往下一摸,摸到一手狐狸毛毛。 他尾巴怎么又冒出来了! 谢琅本能将狐狸尾巴拨开,才闭上眼半晌,它又挨挨缠缠地贴过来,尾巴尖轻搔她指尖,又撒娇似地贴着她手腕轻蹭。 谢琅:“……” 她简直想现在就把霍里斯叫起来,让他管好自己的尾巴。 右侧的枕头陷下去一点,狐狸像追寻冷源一样贴过来。 他体温比起她要稍高一些,睡得近了就像个滚烫的火炉。 谢琅抬手去推他,手按在他胸膛上,意外感受到肌肉随着呼吸起伏。 ……软绵绵的。 不对,是推他,不是摸他! 谢琅气急败坏地掐了他胳膊一把。 睡梦中的人发出意味不明的嘟哝声,谢琅勉强看见他睫毛抖动的动静。 要醒了吧? 那双被黑暗压成深浓翠色的青碧眼睛如她的期望一般睁开,眼角还缀着点泪花,正迷茫地朝她看过来。 谢琅刚要说话,好让他完全清醒,往边上挪挪,声音却陡然卡在喉间。 她方才为了把霍里斯推远,已经侧身和他面对面躺着了,他仿佛无处安放的尾巴便心安理得地搭在她腰上,假装自己是块有着自热功能的皮草。 房间里只有他们两个人。 ……那此刻,会是什么东西,试探地戳了她后背一下? 48 第 48 章 谢琅没敢擅动。 背后戳她的东西只戳了两下,就消失了。 她看了刚刚清醒的霍里斯一眼,先用指尖随意在他手臂肌肉上龙飞凤舞地写了几个字,才神情自若地闭上眼睛,装作自己睡得迷迷糊糊,翻回平躺的姿势。 啪嚓。 她背后枕到了什么硬物,似乎……还被她弄断了。 从浴缸的方向传来一声极细的痛呼,随后是窸窸窣窣的、有东西在屏风表面摩擦的声音。 房间里进了人。 她躺在床的左侧,再往左走上十数步就是屏风。 问题是,到底是什么人能躲在这么远的屏风后面,同时又碰到她的背? 这人的手难道会伸长不成? 谢琅决定把被她压断的东西拿到眼前看看。 那东西正巧被她压在肩胛处的位置,在可能被潜进房里的人观察的情况下,她没办法轻松地将它拿到手。 谢琅还在思考怎么不着痕迹地再次挪动身体,就察觉霍里斯靠了过来。 少将长臂一展,将她往怀里揽,手越到她身后。 谢琅单手搭在他肩上,轻轻地写: 摸到了吗? 霍里斯越发贴近,脊背上也传来少许按压的力道。 谢琅顺着这提醒的力道将脸埋进他肩窝,听到隐藏在他健康身体里的、心脏蓬勃跳动的声音,又感觉到他微微低头,温热的吐息拂过耳畔。 声音很轻:“是树枝。” 狐狸尾巴顺着这个姿势在她大腿上扫来扫去,又被霍里斯抓住甩到身后去。 树枝? 莫非是短暂催生自己原生形态来试探的绿藤人? 谢琅无声在他因警戒发力而变得紧绷坚硬的肌肉上写:看屏风那边。 她并不很担心霍里斯说话被听见——因为浴缸方向传来的轻微碰撞声响变大了,仿佛有人不小心碰到浴缸坚硬的表面。 砰! 好像有什么瓶子被撞进浴缸里,同浴缸底来了个亲密接触,发出剧烈的一声响。 少将轻轻偏了下头,又偏回来,几乎是贴在她耳边说,“屏风后有影子,但变小了。” 的确。 谢琅嗅着霍里斯身上与她同出一辙的清新香气,发现那阵窸窸窣窣的、摩擦屏风表面的声音已经消失了。 霍里斯缓慢地松开搂着她的手。 他重新退回安全距离,眼睛微微眯起,掩去了其中的光。 谢琅也就着他松手的力道翻了个身。 被子里,霍里斯抓住她的手,在她手心写: 床尾。 靠近霍里斯那边的床尾有个黑影。 在两人沉默的隐晦注视下,那道黑影摇摇摆摆地动了,逐渐朝霍里斯那侧的方向过去。 半晌,有一片阴影突兀地垂到头顶。 谢琅在阴影探来时就闭了眼,此时感觉自己前额被什么冰凉凉的东西轻轻拂过,有些发痒。 霍里斯猛地握了下她的手。 谢琅心领神会。 她一脚踢开了被子,霍里斯随着她的动作一下从床上撑起身,扑到床边,将那团黑影牢牢地按在身下。 垂在头顶的阴影啪一下朝着脸抽下来,被谢琅敏捷避过。 她亦起身,一把拽住几乎拍在枕头上的东西。 ……树叶和树枝? 还没来得及问话,被两人制住的黑影就发出尖锐爆鸣: “别按别按别按,要碎了要碎了要碎了!” “开灯。” 霍里斯说。 暖黄的灯光一瞬铺满整个房间。 谢琅定睛一瞧—— 只见一棵歪倒在床上的树被他们按着,树皮呈灰褐色,伸出来的细枝上,宽椭圆形的叶片枯黄,落了满枕头的叶子。 它枝桠在天花板上舒展开来,灯光穿过枝叶映在床面上,形似瓷瓶上稀疏的竹影。 霍里斯压住的恰好是它的主干部分,斑驳的树皮也洒了小半张床。 谢琅眼尖地从霍里斯手臂和身体的空隙里看到了一张仿佛雕刻在树干上的人脸。 一声怪叫突然从一侧传来: “美人!晚上好!美人!” 谢琅:“……” 霍里斯:“……” 两人这才发现,被树枝叶挡住的落地灯灯罩上,还站着一只极其眼熟的机械鹦鹉。 它收拢翅膀,见终于有人注意到它,很兴奋地昂首叫道: “美人!你好啊!” 霍里斯按住的人脸树在机械鹦鹉的聒噪声中奄奄一息道: “我不好,我要断了,求求你们快放开我吧……” 霍里斯没有放手,十分谨慎地问:“你是谁?” 人脸树没有回话,枝条无力地垂落下来。 鹦鹉尖声叫道: “糟糕!糟糕!派西斯晕了!” * 谢琅没有想到,自己来到联邦以后的经历会如此丰富。 继挖矿、开店、杀比马驹还大的虫子以后,她居然要和霍里斯一起研究怎么救醒一棵树。 树看起来是断了枝又掉叶子,再被霍里斯按住太久,现在晕了。 谢琅瞄它树干上人脸部分紧闭的眼睛——一棵树还会晕? 不,它不是树,它很可能是那个让她和安妮接受柯察“拟态破除”能力检查的在逃次席研究员,24-xiii派西斯。 谢琅和霍里斯一致认为得把这家伙弄醒,现在霍里斯去餐厅找能装下派西斯原生形态大部分根系的容器,她蹲在这里开营养液。 偏偏还有只吵闹的鹦鹉在旁边飞来飞去催促:“配营养液!配营养液!” 没错,花道家给的营养液虽然是通用款,除了硅基人外,绿藤人、半兽人以及人类都可以用,但它是口服的。 疑似派西斯变成的树能讲话,有嘴,可营养液不能给它从树干灌进去,必须要浇在它裸露的根上。 天杀的,她前生连花都没种过,现在要考虑营养液配比把树救醒,简直强人所难。 机械鹦鹉拍拍翅膀:“不是树,是绿藤人!” 谢琅一面开营养液一面敷衍:“嗯嗯,好的,绿藤人。” 霍里斯从餐厅过来,怀里抱着一个巨大的盆,他把盆放在地上,转头将树抱起来。 啪。 它的枝桠撞到房顶,又断了两根。 谢琅:“……” 她叹气:“你就不能轻点?” 霍里斯摇头:“这是它太高了。” 也是,次卧层高只有两米五,这树此时的样子却比两米五还要高。 没办法,霍里斯只能斜着摆它,仔细地将它的根须收拢进盆里。 他速度很快,接下来只需要简单配个营养液倒进盆里就行,但谢琅对着眼前一字排开的营养液瓶子一筹莫展。 她根本不会调配这玩意。 霍里斯见她半天没动,走过来问:“怎么了?” 谢琅指着启封了的营养液,干脆道:“我不会调。” 霍里斯眼里似乎闪过什么,他重复道:“不会调?” “那我来吧。” 他倾身,披散的长发拂过谢琅手背,伸手拿起了瓶子。 “其实很简单,营养液、矿物质水还有氮晶粉末按2:3:1的比例混合就行了。” 房间里养了花,花盆旁边就放着一袋子氮晶粉末。 霍里斯调配的动作很细致,谢琅看他将准备好的东西一样样加进去,三两下调配好,倒进盆里。 他转回头,笑容很浅:“这还是你之前教我的,说你练到有了肌肉记忆……失忆以后这个也会忘吗?” 谢琅呼吸微微发紧。 她总觉得霍里斯在试探什么,但她确实不了解原身之前和霍里斯的相处情况。 万一在他们不多的联系里,原身确实教过他这个呢? 她谨慎地答:“毕竟我连你都不记得了。” 霍里斯像是被说服了,点头:“也是。” 他在床边坐下,肩带有半边滑落了,被他又勾回去。 机械鹦鹉揪到空档,高兴地落在霍里斯左肩上,用自己的喙亲昵地和他贴贴:“美人!” “过来坐吧。”霍里斯拍拍身侧,“看看派西斯醒了会说什么。” 这觉是睡不成了,两人等了一段时间,等得霍里斯的尾巴消失,谢琅都快靠着霍里斯坚实的臂膀睡过去,派西斯才发出一声尖叫。 谢琅的睡意被它搅散了,她倚着霍里斯的手臂,朦朦胧胧地感觉有什么东西绕过自己的手腕。 她低头一看,人脸树颤颤巍巍地伸出枝条,扒住她和霍里斯紧紧靠在一块的手,几乎像要把他们捆在一起。 树振奋问道:“你、你是不是风拂露女士!” 它问的人明显是霍里斯,谢琅觑到他脸上浮起一丝讶异。 枝条捆得紧了,霍里斯偏过头看了她一眼,尝试挣了挣。 没有挣开。 谢琅是没看出树有恶意,懒得动弹,看霍里斯一动,却误以为他要牵手:“现在也要牵?” 她握住霍里斯的手,听到眼前树又爆出一声尖叫:“你为什么牵风拂露女士的手,她有丈夫的!” 谢琅:“……”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风大法官明明是霍里斯的亲妈,我牵牵她儿子怎么了? 霍里斯用另一只手抵住人脸树凑过来的枝叶,反问道:“你是谁?” “风女士,我是24-xiii派西斯!”树急急忙忙地说,“我现在退化了!原生形态比族群其他树矮,所以我的人形才不到一米六!” 得到确切答案,霍里斯冷冷道:“我不是风拂露。” 派西斯非常困惑:“可你的嘴唇和风拂露长得一模一样啊?” 枝条拍到霍里斯肩上,还扫过谢琅的脸: “而且你看起来是个漂亮女人,又是个半兽人,我觉得你就是风拂露。” 谢琅:“……噗。” 她瞥见霍里斯发沉的面色,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派西斯:“?” 少将深吸了一口气:“我不是风拂露,你如果硬要问她和我有什么关系,那我是她儿子。” 树干上的人脸浮现出极为茫然的神情:“啊?” 谢琅好不容易止住笑,接过话头: “他是霍里斯·维利尔斯。” 树呆呆地应了一声,突然惨叫起来,连树带盆一块翻倒在地: “救命啊——有鬼啊——” “死人复活了啊啊啊啊啊啊——” 49 第 49 章 谢琅:“……” 她眼睁睁看着派西斯又晕了过去,顿觉无语。 机械鹦鹉离开霍里斯的肩膀,稳稳踩在树干表面的人脸上,语气相较之前忽的正常许多:“抱歉,派西斯就是这样,它怕……怕鬼。” “明明这只是书里杜撰的生物。” 谢琅敏锐地发现,它原本略显聒噪的声音变了,变成一个稍显疲惫的女声。 “你也不是机械鹦鹉。”她有意试探,“你是谁?和派西斯认识,又跟在它身边,是它的助手,还是……” 谢琅脑海中登时闪过另一个名字。 “你是29-viii斯科皮欧?” 之前安妮说过,研究院有三位次席研究员失踪了,除去原身,就是29-viii斯科皮欧和24-xiii派西斯。 机械鹦鹉摇头:“我不清楚斯科皮欧的下落。” 它踩了树干上的人脸两下,踩得派西斯迷迷糊糊从昏迷中醒来,大叫道:“派西!不要踩我!” 派西…… 谢琅脑海中登时升起一个极为荒谬的念头: 机械鹦鹉派西和自称“派西斯”的树,不会有什么关系吧? 莫非是派西斯专属的智能ai? 机械鹦鹉拍拍翅膀,重新落到落地灯灯罩上,微微歪头: “两位,可以称呼我为派西,我算是派西斯意识的一半。” 谢琅:“……” 谢琅:“啊?” 你们一个人还能分成两个意识的??? 她突然感觉狐族半兽人相信灵魂存在非常正常了。 “出了一点意外,我们……”机械鹦鹉拍拍翅膀,突然顿住。 它看向霍里斯:“少将,这位是……” 霍里斯应声答道:“我的朋友,可以信任。” 谢琅意外地瞥他一眼。 她的确没有暴露原身身份的打算,本来还担心霍里斯会说出来,却没想到他直接含糊过去了。 霍里斯谨慎道:“我没听说过派西斯拥有两种意识,也没听说过人的意识能分成两半……你是谁?” 他有意识地微微侧身,谢琅大半个身子被他挡在背后。 “就是我。”派西斯艰难地用枝桠撑起身子,谢琅看它一下又掉了很多叶子,不由得伸手扶了一把。 没办法,难打扫,又不能请专门打扫客房的智械来——她可还记得派西斯现在被视为叛逃联邦的犯人。 别说洛桑卓玛,连柯察之前也被安排来检查,看派西斯是否扮做什么人。 枝叶拂过机械鹦鹉,它突兀闭眼,脑袋埋进翅膀里,似乎陷入了睡眠状态。 只剩下派西斯微微叹气,说: “我原生形态是鹅耳栎,雌雄同株,她算我分出来的雌株意识。” 谢琅道:“雌雄同株……难怪有人说你有换装假扮他人的癖好。” 原本看起来奄奄一息的鹅耳栎顿时大怒:“瞎扯!都是瞎扯!” 它吼完,猛地咳嗽起来——谢琅看着它一下又掉了很多叶子,有些贴着她脸颊飘过。 嗯?有点痒。 她伸手接住一片,发现叶子背面上还生有极短的细碎绒毛。 鹅耳栎缓过来,抖了抖叶子,无奈道:“我只是看心情选择男装和女装,为什么会有人这么……噢,我的能力是‘致幻’。” 谢琅神色一凛。 霍里斯似乎察觉到她的紧绷,安抚地捏了下她的指尖:“它现在的情况不足以使用能力了。” 鹅耳栎摇摇树枝,算是认同霍里斯的话。 “长话短说,我快死了。” 刚一开口就是一个惊天大雷,谢琅一下坐直了。 “什么意思?”她追问道,“你有什么未完成的事,想要托付我们去办?” 她怎么感觉,自己在原身身体里苏醒以后,一路上都遇到这样的事? 鹅耳栎用自己的枝条拂了拂机械鹦鹉,谢琅从它的动作中看出几分眷恋。 派西斯低落道:“我之所以把她分出来,放到机械鹦鹉的身体里,就是因为我快要死了。” “毕竟我现在的身体,已经没办法承载我原本的意识了。” “我逃出军部时,身边只有这只鹦鹉在。” 这是在解释为什么它会分出另一半意识放在机械鹦鹉身上。 不过,军部? 原身的父母最后也死在军部的监狱舱里,莫非派西斯的遭遇与这件事有一定联系? 一只手还被霍里斯牢牢握着,她用空出的那只手无意识地把玩他的头发。 派西斯为什么会逃出军部……? “你为什么会逃出军部?”霍里斯目光瞥向角落,那里放着他今天从黑袍摆摊人手上接过来的微型折叠晶质炮,“还带着新型号的武器。 现在看来,那个比他还要高的黑袍人就是派西斯。 “因为这并不是晶质炮。”出乎谢琅意料,派西斯答道。 “它很危险,能让绿藤人退化回原生形态。” 谢琅不由发问:“你的意思是,变成你现在的样子?” 与半兽人不同,绿藤人拥有人形和原生形态两种模样。 只有身体极其虚弱的情况下,绿藤人才会变为原生形态,并在养好身体后又重新变回人类形态。 但派西斯的用词是“退化”,也就是说…… “我现在已经无法变回人形了,这通常是绿藤人走向死亡的表现之一。” 树干上的人脸显现出几分哀恸: “我在这武器里留下了我的分株,可以经由分株追踪到持有人所在的位置并潜入房间。本来是想让洛桑卓玛上将带走的,但我看到了你的脸。” 霍里斯沉声道:“比起洛桑卓玛上将,你更信任我的母亲。” “是啊。”派西斯轻轻笑起来,又掉了几片叶子,“我还没成为次席研究员之前,你的母亲是我的学生。” 霍里斯沉默不语,谢琅发觉他握住她手的力道微微变重。 她不得不接过话头,有些迟疑地道:“你看起来是要枯死了……” 她本想问派西斯为何对他们、不,对霍里斯如此信任,仅仅是因为风大法官是霍里斯母亲的缘故吗?话还没出口,就被派西斯打断:“所以我想拜托你们收留派西。” 它顿了一下:“……还有我从军部带出来的芯片。” 从军部带出来的芯片? 谢琅微微皱眉:这听起来就像是个烫手山芋,说不定也能追踪持有者的位置所在。 “为什么是我?你在知道我不是我母亲以后,也可以选洛桑卓玛上将。” 霍里斯问。 派西斯没答话,颤颤巍巍抖了抖枝干。 树干突兀裂开一条极深的缝隙,一枚卵圆形的果实从缝隙中滚出来,落到霍里斯腿上。 “这是芯片,外层的果壳能防止它被追踪到……收好了,带上派西去找克洛托的‘丝线蚕’,你们会知道一切的。” 派西斯的声音变得愈发虚弱,谢琅瞧见原本用来支撑它站立的发达根系正逐渐开裂,落到地毯上就化作一捧灰褐色的灰。 “营养液配得很好,”它似乎深深地看了谢琅一眼,又转眼看向霍里斯,“我在‘环形山’时,也最喜欢小奥菲配的营养液。” 派西斯的身躯变得愈发矮小——它正在逐渐化作地毯上的灰烬,霍里斯和谢琅下意识想伸手捞住它,却只能见到被触碰到的枝干在手中也化为尘灰。 “我最后的果实在你腿上呢,现在也来不及找洛桑卓玛了。” 谢琅抄起装有芯片的果实,试图塞回它树干上方才裂开的缝隙里,却死活塞不进去。 “我们能做什么?”焦急之下,她忍不住大声问,“这芯片到底有什么用?” “你们会知道的……” 它的声音随着树干上的人脸部分也逐渐化作灰烬而变得模糊不清。 “至于你们能做些什么?” “一个被军部判定死亡的少将,和一个被判定失踪的次席研究员,能做的事……” “可比洛桑卓玛这个要守在边缘星域的人多了去了……” 话音尚还在卧室中回荡,谢琅就眼睁睁看见它整棵树都委顿在地,顷刻间化作一捧细碎的灰。 她没来得及计较派西斯是怎么知道她就是被判定失踪的次席研究员的事,便松开霍里斯的手去捞地上的灰。 真的很碎、很细,捧在手里仿佛面粉的质地,谢琅呼吸都变得小心,担心自己把它吹散了。 霍里斯也俯下身,捻了一点。 “它都有分株了,会不会这也是分株?”谢琅除了灰没摸出什么别的,不由问他。 “不会。”霍里斯沉默一瞬,一根虚幻的锁链从灰烬里延伸出来,缠绕在他手腕上,又逐渐在谢琅眼前化作细碎的光点。 “它的核心没有了。拥有能力的绿藤人,分株里不会有能力核心。” ……真死了? 谢琅一怔。 心里传来奇异的酸胀感,她一时之间竟然分不清这到底是自己的情绪,还是身体残留的情绪。 她极力控制情绪上涌,见霍里斯站起身,把不再动弹的机械鹦鹉抱下来,仔细检查了一下: “能源还有,但不动了。” 派西斯化为灰烬之后,连鹦鹉也不再动弹,显然也被它的死亡所影响。 谢琅微微咳了一下,勉强将那股酸涩感按下去,把玩着那枚装有芯片的果实,若有所思: “看来我们还得去克洛托一趟。” 她视线停在霍里斯怀里那只没了声息的机械鹦鹉身上: “现在,得先给这只鹦鹉换个颜色。” 50 第 50 章 半个天河时后。 一身丝质睡袍的花道家打着哈欠开了房间门进来。 她赤着脚踩在地毯上,弯腰捻起一点灰,语气没什么起伏:“鹅耳栎?死透了,大晚上的,你们房间里哪来的树?” 谢琅没想到她单看灰都能看出植物品种,头疼道:“别管这个了,有染料吗?” 花道家这才站起身,目光落到她身上:“有,你想把自己脸涂黑?” 谢琅:“……” 她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回这句话,目光挪开,扫过花道家的手,却突然注意到,花道家手腕上系着一条很细的红绳。 这红绳看上去很软,从花道家指尖垂下来,末尾与暗红的地毯相接,看不出到底延伸了多长。 ……花道家手腕上系根红绳干什么? 花道家见她没答话,转向一边的霍里斯:“那是你想把脸涂黑?” “不是。”谢琅指指躺在霍里斯腿面上那只通体深灰、只有面颊上带点白的机械鹦鹉,“想给它换个色。” 霍里斯把它翻了个面——嚯,那几根雕琢成尾羽的金属居然还漆成了深红色,翅膀尖也是黑的。 花道家面无表情,动了动系有红绳的那只手。 她身后拉长的影子里,一个熟悉的身影缓慢地从中浮现出来,黑灰色的影子最终成形,露出剑术家寡淡的脸。 那根系在花道家手上的红绳,另一端系住了剑术家脖颈上深黑的项圈,像雷雨夜里忽的划破天际的一道极细的红色闪电。 谢琅:“……” 霍里斯:“……” 她和霍里斯尴尬地对视一眼,默契地忽视了剑术家的奇怪造型。 花道家没在意他们的眼神交流,施施然在书房的长沙发上坐下,伸手招呼霍里斯:“把它拿给我看看。” 霍里斯依言将机械鹦鹉递到她手里。 “你们不会要带它出门吧?”花道家翻来覆去检查了半晌,微微皱眉,“数据核心锁死了,带出去也是死的。” 谢琅轻轻摇头:“不,今天它在幽灵市集出现过,被主人托付给我们。以防万一,还是换个样子。” 顿了一下,她又补充:“柯察有看见过它。” 花道家没再多问:“行,哥……兄长,把染料箱子拿过来。” 剑术家朝门外走——谢琅本以为他要钻进花道家影子里的。 “那边没有人,走廊上也没有人,兄长过不去。”花道家催促他们把地毯上的灰处理了,“鹅耳栎的味道太浓,要是不处理好容易被人找过来。” 谢琅沉默,又问:“有什么容器可以装着它吗?” 这毕竟是派西斯最后留下的一点痕迹,她和霍里斯还是决定把它用什么装起来,带在身上。 “先是你父母被指勾结虫族身死、再是你和其他两位次席研究员被爆失踪、‘环形山’封闭,以及我和同僚遭遇吞食虫群……”之前,等待花道家过来的时间里,霍里斯的神情稍显忧郁,“现在派西斯又死了,留下暂时没办法读取的芯片。” 谢琅点头:“联邦内部的状态看起来有些糟糕,与虫族勾结的定然另有其人。” 她摊开手:“我们也只能先走一步看一步了。” 霍里斯忧心忡忡:“那你的债务……” “不管了,我们总得去克洛托,等那时再让那些情报贩子查查看,到底有没有这回事吧。” 谢琅现在想到这事,在心里默默补上一句: 多半是没有的。 她一晃神的工夫,剑术家已经提了一个箱子过来。 他将箱子搁到书桌上,打开,露出里面颜色各异的草木染料。 “兄长,你再回去拿两个装草木灰的小瓶子,让他们把地上的灰装了……唔,对了,还有祛除味道的喷雾。” 见剑术家又转身朝门外走,花道家取了一瓶深绿色的染料,旋开瓶盖,用手蘸取了,细致地在机械鹦鹉身上涂抹。 背部深绿,腹部浅绿,翅膀内侧也被她一点一点漆成黄绿色。 至于原本面颊上的白色部位,则被染成黄色。 花道家最后将鸟喙漆成灰棕色,才将机械鹦鹉稳稳地放置在书桌上。 地毯上鹅耳栎死亡留下的灰烬也被谢琅和霍里斯装进瓶子里——那么大一棵树,最后只装了三四瓶灰。 谢琅将它们搁进装基因链的箱子里,看霍里斯蹲下身,拿着喷雾往地毯上猛喷。 这裙子确实紧了些,他蹲下的时候在身上绷得更紧,肌肉线条也看得更加鲜明,随着他的动作,像海浪一样在身体表面起伏。 还是有点想摸。 谢琅镇定地想,不然之后摸一把吧。 肌肉练这么好看没人摸的话,她都替霍里斯亏……不,不是! 说好了要解决命定伴侣这个问题的,她怎么能馋人家肌肉?肯定是因为自己原本有肌肉线条、现在没有导致的巨大落差影响的。 嗯,对,就是这样。 “好了,现在它是只黄脸鹦鹉,碰水不会掉色,但隔段时间就得补一下,颜料我留给你们。” 花道家的话扰乱了谢琅的思绪。 她错眼一看,见花道家微微抬起手,剑术家便沉默地掏出一张打湿了的手帕,细心地擦掉她手上沾染的染料。 有什么温热的东西贴过来,谢琅微微侧目,发现霍里斯不知何时放下喷雾,站到她身边来。 他贴得有点紧,蓬勃的热气从肢体接触的部位渡过来,让谢琅一时觉得很热。 她不动声色地往边上挪了一步,抱着手看剑术家给花道家擦手。 没隔一会,霍里斯又磨磨蹭蹭地贴过来,柔软光滑的布料贴住她裸露的腿。 霍里斯穿的是丝质长裙。 谢琅忍不住抬头看了他一眼,正巧对上他青碧的眼睛。 ……好无辜的表情。 她用肘关节轻轻撞了他一下,低声道:“你站开点,靠过来很热。” “……噢。” 霍里斯往后退了半步。 花道家这时打着哈欠起身,被剑术家扶住:“我回去再睡一会儿……忘忧,能对我用你的能力吗?” 谢琅:“……可以。” 开了睡眠治疗馆之后,她越发感觉自己像个无情的催眠机器。 “就在这直接用吧。”花道家将头迈进剑术家怀里,手臂搭在他肩上,“兄长抱我回去就好。” 用? 用什么用? 你和他贴那么近,最大的可能就是你们俩一起套上睡衣倒在这! 谢琅抬手去揉自己太阳穴,委婉道:“你们分开些。” 花道家声音闷闷地从剑术家胸前传出来:“你正好练练手,控制一下,只让我的睡袍变成毛绒的。” 谢琅:“……” 她木着脸发动能力,因为过于收敛,以致于只有花道家背部的睡袍变成了毛绒的。 不过效果显著,花道家已经软绵绵地往下倒,被剑术家抄过腿弯抱起来。 他轻轻地朝两人点了下头,就沉默地抱着睡熟了的花道家朝门外走,还顺便带上了门。 谢琅轻轻叹了口气:“他看上去一点都不像眼盲的人。” 走得甚至比一般人还稳一点。 “或许是习惯了。”霍里斯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 谢琅转头看他。 大概是逆着光的缘故,她总感觉他的神情有一瞬的沉郁。 他扬了扬不知何时拿到手上的拍品册子:“小……忘忧,不睡的话,看看这个?” 谢琅还真没参与过拍卖会,在大启时,她听闻过有“增价竞卖”之事,但从未实地看过。 她本来坐在书房的长沙发上,刚想把霍里斯招到身边来一起看,就见他指指床的方向。 “长沙发太硬了。” 他低下头,空出来的那只手紧紧攥着睡裙裙摆边缘。 嗯? 她记得裙子没那么短啊,明明过了膝的,怎么现在才堪堪盖到他大腿的一半? 谢琅目光挪向他身后藏着的深红色尾巴,她闭上眼睛都能记起尾巴尖那一小撮深黑色的毛毛。 半兽人初次信期没安抚好就会让兽类特征频繁出现吗? 谢琅闭了闭眼,问:“所以?” 长沙发太硬了,那他想在哪看拍品册子? 霍里斯掩在乌黑长发后的耳尖露出一点娇艳欲滴的深红。 狐狸毕竟属于犬科,耳朵无所谓,但他还不能很好控制自己的尾巴。 此时那条火焰一般的狐尾顶高了他穿在身上的裙子,在他身后摇来晃去: “……靠、靠床上看吧。” 他顿了顿,又仓促甩出这么一句: “床软一些,坐着舒服一点。” 谢琅瞧着他的脸,见到那抹红一直蔓延到脸上,却因为化了女性妆容的原因看得不很清晰。 美人脸红,真漂亮啊。 谢琅暗自咬了咬后槽牙: 为什么不是在前生认识呢?那她不是可以直接把他要进府里? 这张脸看着实在赏心悦目,摆在边上伺候笔墨也好,光是看着脸也能让她多批点不必送到圣上那里的折子。 少将见她没什么多余反应,有些紧张地喊她: “忘忧?” 他神色间显出几分失落,尾巴摇晃的幅度也小下来:“你……不过来看吗?” 谢琅:“……” 等等,她突然感觉不太对劲。 虽说他们现在是在扮演情侣没错,可是,她怎么感觉霍里斯现在、还有刚才一定要贴在她身边的样子,是在卯足劲要把她的注意力勾到他自己身上? 51 第 51 章 谢琅没有想错,霍里斯的确抱着这样的念头。 少将在幽灵市集上就发觉有些难以克制自己和她贴近的冲动,也没办法容忍她的注意力在其他东西身上。 他尝试过远离,比如睡前主动询问能不能睡沙发——好吧,这似乎仍然是将选择权交到了她手上。 毕竟他没有得到分开睡的许可。 房间内的灯关上以后,霍里斯破天荒的失眠了。 在第一军团驻地时,失眠对于每一个驻守前线的联邦军人来说都是家常便饭,他早就该习惯这种感觉。 但此时与受到近距离虫族次声波影响而导致的失眠完全不同,没有耳鸣,没有剧烈的头痛,更没有偶尔会在眼前浮现的层层雪花状的重影。 只是身边多了一个人。 她入睡的速度比他想象得要快,本来他已经准备了一肚子腹稿,想解释自己今日的情况,话还没说出口,就已听到她趋于平稳的清浅呼吸。 ……太近了。 初次信期时他只是蜷缩在她房间的角落里,让自己周围都被她衣服裹住,还没有同睡过一张床。 他的心脏怦怦直跳,活像揣了一只在被恒星光晒得极其温暖的草地上打滚的狐狸。 这会是狐族半兽人本能的影响吗? 她失忆之前,他从未想到,这种埋藏在血脉里的本能会认为她是自己的命定伴侣。 正如前些时日所说,霍里斯与失忆前的她关系算不上亲密。 两个人的岁数差了六岁,选择的事业方向也完全不同,就算两家一直是邻居,霍里斯和谢鸣玉见面最多的时间也在他十岁、她四岁那年。 那时候她就很爱闷在屋子里捣鼓机器人了,自家里的还不够拆,又央着去霍里斯家拆了一通,最后装是装回去了,只是花园浇灌系统从浇水变成浇泥巴,给两家人不太打理的花园植物全染上一层厚厚的土色,不得不请专人来打扫了半天,又把系统重装了一遍了事。 谢家两位长辈也经常不在,那会15-iii菲克达——她的父亲谢幼安刚被请到军部去改进监狱舱,15-v阿利奥斯——她的母亲崔茹则在进行一项秘密研究。 与其说是他父母拜托谢家人照看他,不如说是他在照看自己的同时,帮忙照顾小他六岁的谢鸣玉。 仅仅一年而已,之后他就读军校、进入第一军团;谢鸣玉入学,一路跳级,被研究院院长勾陈看中,承诺让她毕业后进入研究院。 他二十二岁时升任第一军团大校,同天得到消息,听说她依靠五项研究、九项新型专利,经研究院十九位研究员表决同意,继承空悬已久的蛇夫座席位,成为32-ix奥菲乌克斯。 那时候交集已经很淡了,又有虫潮,他非常忙碌,被泽维克上将提醒之后,才在休息间隙匆匆发了条祝贺的消息给她。 她回复也很淡然:“也祝贺你升任大校,风姨和我母亲亦很挂念你,托我祝你一切安好。” 就是如此,失忆前的她在他心里只能算不太亲密的邻家妹妹,逢年过节会想起来问候一声,除此之外,不会再有别的交集。 那么,为什么她失忆之后,一切会变得如此不同? 因为用兽瞳来看,灵魂的样子变了吗? 可短短几个月的时间,怎么会让一个人的灵魂发生如此大的改变? 霍里斯再次痛恨自己没在成年后回函夏星系,跟着同辈的狐族半兽人学学和信期有关的东西,至少他现在不会两眼一抹黑,根本弄不清楚灵魂变样到底正常还是不正常。 失忆真的会导致灵魂改变吗? 他心烦意乱,翻了个身。 可能是现在和她太过贴近的缘故,毫无防备之下,他的尾巴又弹了出来。 他不得不攥紧尾巴,让它只能牢牢地缩在自己身后,不去乱动。 ……然后,他就迷迷糊糊睡着了,再一睁眼是发觉自己胳膊上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她掐了他一把,两人靠得很近。 霍里斯本以为是自己太过靠近而冒犯到她了——他的尾巴正搭在她腰上。一瞥周围却发觉不对。 很淡的草木气息,还是活的。 房间里多出了别的人。 接下来的一切像按了三倍速,他们配合默契,发现来人可能是个绿藤人,又成功将这个绿藤人制住了。 没想到这个绿藤人就是叛逃的派西斯,它把一枚从军部带出来的芯片、和跟在它身边的拥有它一半意识的机械鹦鹉托付到他们手上,就化成了一捧灰。 霍里斯使用了能力,发现派西斯的能力核心也溃散了。 让绿藤人退化的晶质炮……危险的武器。 他很久没回过中央星系了,再想到暂且不准任何人进出的研究院“环形山”,联邦内部现在到底变成了什么样子? 霍里斯有些焦虑,却也知道只能一步一步来。 当务之急是控制自己兽类特征的出现与否。 他本来以为自己的尾巴既然已经收起来,就不会再出现,谁知发现花道家和剑术家过来帮忙以后,他们处理完派西斯遗留下来的最后一点东西,她的目光就顿在花道家手上,非常专注。 霍里斯知道她是在看花道家给鹦鹉改色,但心里仍然蹿起一簇火。 是嫉妒。 因此,他才会不假思索地在花道家兄妹走后,邀请她一起看拍品册子。 至于那枚亟待读取的军部芯片……联邦六大权利机构内部到底有什么问题,也得等他们找机会去克洛托才能得到解答。 等待谢琅回复时,霍里斯想起一件事。 “我觉得你们狐狸都是茶壶,我一姑父就是狐狸,每天跟我姑嘤嘤叫撒娇。” 他军校里的损友、现在的副官是鹰族半兽人,在知道他是狐族半兽人时这么说过。 霍里斯当时嗤之以鼻。 现在……好吧。 他循着本能,很失落地一垂眼: “你……不过来和我一起看吗?” * 看,怎么不看。 谢琅的身体快于她的大脑反应,等她再回过味来的时候,已经走到霍里斯身边了。 他毛茸茸的大尾巴亲亲热热地凑过来磨蹭她的手腕,松松勾住。 谢琅:“……” 她镇定自若地拨开,想了想,干脆把尾巴尖握在手里。 就这样,别乱动。 狐狸尾巴在她手心里颤了一下,有点痒。 两人重新回到床上。 之前派西斯掉了满床的叶子和细枝已经被霍里斯让ai收拾干净了,担心有气味,他还特意点了香薰。 谢琅不由问:“是沉香吗?” 这香味醇厚浓郁,用以慢火,不使烟尘漫出,再久熏过衣袍后,就能得到满衣的甜艳香气。* 霍里斯摇头:“我也不知道这是什么味道。” 他翻开拍品手册,递到谢琅眼前: “看看有什么想要的?” 谢琅一愣。 她有点无语,说得好像他的钱在这能花似的。 说不定联邦都把他账户给关停了。 霍里斯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仍然被她抓在手里的尾巴抖了两下。 尴尬了? 谢琅用余光轻觑他微红的耳根,将注意力重新放到拍品手册上。 说起来,她原本以为拉克西丝商会会给每个房间提供下载好拍品内容的全息数据屏幕,没想到送过来的居然是本看不出来质地的书。 封面镀了一层金,手册页摸起来非金非玉、非石非布,分了目录和拍品页两部分。 这手册还挺重的,谢琅看霍里斯一直举着,便说:“用你尾巴撑着吧。” 给它找点事做,免得一直往她身上贴;再说,这样也不会累到霍里斯的手。 少将微微怔了片刻,才说:“好。” 狐狸尾巴的确是一个很好的书架。 就是翻页的时候,书页底部的边缘埋在绒毛里,一翻,狐狸尾巴就要颤一会,连着拍品手册一起东倒西歪,好几次差点滚到床下去。 但总体来说,谢琅还是满意的。 她看了眼目录,发现商会起的名字稀奇古怪,什么女巫的第一个吻、雪后梅花的第一段香、恒星的余烬……光看名字是什么都看不明白,根本不知道是要拍什么。 谢琅索性直接翻到目录后去看内容。 ……“女巫的第一个吻”是把由威格尔尼卡金属锻造而成的匕首,据说能让人身上留下的创口仿佛完美的唇印。 死亡之吻。 她往后翻,略过被叫做“雪后梅花的第一段香”的奇怪香料,看到了她和霍里斯都迫切想要拍下的机甲浸泡修复液。 “每瓶起拍价五十枚绿晶,每次提价不得低于五枚绿晶……” 霍里斯微微蹙眉。 “比起你从军需渠道拿……怎么样?” 少将稍稍沉默:“那肯定是军费里出,我们不用花钱拍。” 谢琅:“……” 她突然很想把霍里斯就这么送回军部去。 把这个念头按下,她轻咳一声:“贵多少?” 霍里斯沉吟:“五十枚的起拍价,可能是供b级机甲用的。” 他伸手往后翻,果然又看到了一组标了a-的机甲浸泡修复液。 这组每瓶起拍就是七十五枚绿晶了。 谢琅想起他用的是s级机甲,稍稍沉默:“联邦之前没有s级的机甲吧?” 霍里斯坦然道:“‘飒沓’是目前研制出来的唯一一台可使用的s级机甲,要修复它估计得买很多瓶修复液。” 很好,a级的起拍价是每瓶一百枚绿晶,折合成联邦币就是……五百万。 这还只是一瓶。 霍里斯端详了一会,主要是在看修复液的成分:“至少得买三瓶。” ……希望花道家能够付得起钱。 谢琅匆匆翻过这页。 “恒星的余烬……” 她看着手册上无比温润的一抹绿色: “放射性翠玉?这又是什么东西?” 52 第 52 章 “放射性翠玉……” 套房的会客室里,花道家听完谢琅的问题,陷入沉思。 “总感觉好像在哪听过。” 现在距离拍卖会开始,还有五个天河时,花道家终于想起来自己还没看过拍品手册,又不想让谢琅二人进到房间,便催剑术家去检查了一遍会客室。 没有任何监听监视设备。 确认谈话内容不会泄露,她才让谢琅和霍里斯带着拍品手册过来,顺道喝个下午茶。 花道家对这次拉克西丝商会的安排还算满意——毕竟前一次的拍卖盛会,她和兄长入住时在整间套房里翻到了二三十个监听用的小玩意。 商会事后换了房间还赔了好大一笔给她,但花道家还是不太高兴的,谁乐意在来参加拍卖会的时候碰上这种事? 花道家稍稍一顿。 她没有回望过去的习惯,但为什么会在谢琅问到这个问题的时候下意识想到拉克西丝的拍卖会? 还是上一次的。 上一次拍卖盛会上有什么值得在意的东西吗? 她阖上眼,指尖轻敲椅子扶手,漆过的木头触感光滑冰冷,那一丝凉意从指尖一直蹿到手腕。 “啊,对了。”她睁开眼,坐直身子,“十年前的拍卖盛会上也有这类拍品。” 拍品手册还平放在她跟前的实木桌面上,花道家将之拉近了些,点着书页,确定地说:“更早的拍卖盛会我们没参加过,不知道有没有这东西,但十年之前是有的。我记得当时是被一个中型流浪团拍下了?” 流浪团就是星盗团,大型星盗团或许还有自己的翠玉开采途径,但中小型星盗团是没有的。 他们要么是在烧杀抢掠中偶然抢到一两块,要么就是来拉克西丝高价购买。 因为对翠玉需求量大,所以,这类含放射性元素的翠玉他们也不会放过。 不过…… “不一定能一直握在手里。” 花道家略微抬眼。 坐在她斜对面的霍里斯沉吟道:“……我毕业前似乎听说过,有个中型星盗团被巡防军一举歼灭,缴获一百来斤翠玉,里面就包含放射性的。” 作为军用机甲能源,每一百克翠玉都能在拉克西丝炒到天价。 联邦市面上严禁翠玉流通,一百来斤的翠玉已经足够这个星盗团在监狱舱里关到老死了——当然,在被关到天荒地老前,他们会在罪行厘清后被提出来,执行死刑。 谢琅问:“放射性翠玉不是只用作研究用途吗?” 花道家有些惫懒,摇头:“不知道呢,我是个追求美的人,不是你们联邦研究院那帮追寻智慧的学术疯子。” “或许它和普通的翠玉一样,能够用在军用机甲甚至是星舰上呢?” 谢琅很快否认:“不可能。” 昨天看到放射性翠玉后,她用通讯器翻了翻原身的备忘录——感谢通讯器可以登光脑账号——发现原身有用过它作为实验原料。 备忘录上没写具体日期,只大略地写了几个实验中出现的情况,像是原身来不及记到实验手册上匆匆用光脑记的: “……智械实验失败,该类翠玉中所含放射性元素严重腐蚀金属材料。” “无意识仿生体实验失败,意料之中。放射性元素对生物体具有较大损伤,但该类翠玉所含放射性元素导致的细胞增生变异情况前所未有。” “军用机甲装填失败。这类翠玉怎么可能用于机甲能源?联邦星域外星盗团使用情况存疑。” “小型飞船能源填充暂且成功。十五天河日后补充:炸了。” “无法申请到星舰,实验中止。” 她一面说,一面重新打开备忘录确认。 ……嗯? “无法申请到星舰”那一条下面……好像还写着什么? 谢琅微微皱眉,往下滑动屏幕。 “实验重启了,██要看是否能用它████……” 这句话后似乎还有很长一段,但谢琅无法展开后续的文字。 一行刺目的红色字体跟在这一条备忘录后面: “不具备查看权限,查看密钥已于x月x日删除。” 这个时间,恰好是她在飞船上醒来的半个月前,也是飞船驶离中央星系、前往银冕星系的时间。 明明是原身记录的东西,为什么原身自己反倒没有查看权限? 什么人赶在原身登上飞船当天删除了密钥……又或者说,原身根本不是主动离开中央星系的? 谢琅沉着脸关掉通讯器,让它重新化为一枚戴在左手拇指上的碧绿扳指。 霍里斯低低的声音从身边传过来,带着点担忧:“你脸色不太好,看到什么了吗?” “没事。”她条件反射答道,看见霍里斯表情变得失落,又有些不自然地补充,“等我想想。” 谢琅反思自己——好吧,她还是不太信任霍里斯。 没有利益交换的合作让她疑虑重重。 盘了下目前的情况,她觉得有些荒谬:霍里斯这么信任她,一半或许是因为他和原身自小认识,剩下的一半全靠半兽人那该死的信期。 虽然他现在的目标和她的几乎相同——原身一家的遭遇和他自身的遭遇实在有相似之处——但是,为什么他会直接默认解决完花道家兄妹的事以后还跟她一起行动? 他们一起看拍品手册的时候,霍里斯就对她说:“这边的事做完,花道家他们要考虑回函夏星系定居,我们也可以趁机过去打探一下中央星系内的消息。” 要不是现在花道家和剑术家还坐在长桌对面,她很想转头直接问。 ……算了,就像圣人养在身边的那只御猫喜欢被揉脸一样,她不能判断这只大狐狸是不是本能里也爱黏人。 再多观察看看还能告诉他什么吧。 剑术家的声音冷不丁撞过耳畔: “我有听到,你们,走廊上,关注的、那个人,跟别人联系,说要、拍下这个。” 他难得说长句子,连花道家也略带讶异地看了他一眼。 走廊上关注的人?拍下这个? 是说柯察要拍下放射性翠玉? 奇怪。 谢琅神色微沉:“他拍这个干什么?” “有用。”剑术家只给了这么一句回答。 至于什么用,显然柯察没在对话里讲明。 她转而去问霍里斯:“你说的那个……巡防军收缴的翠玉会运输到军需仓库里吗?” 霍里斯愣了一下。 他努力思索了一会,仍然没想到那批翠玉的最终去向:“不太清楚,我那会还在军校读书,应该送到军需处了吧?” 应该……那就是也不能确定。 直觉告诉她,巡防军十年前缴获的那批翠玉应该还留在他们手上。 只是,能够正常使用的翠玉也就算了,放射性的翠玉到底有什么用? 原身留下的最后一条无法打开的备忘录应该是线索,但她看不到。 谢琅兀自思索间,突然听到会客室内的铃声响起。 拉克西丝商会给出的这间套房较为复古,会客室内用来提醒主人的东西并非ai语音,而是铃铛。 她抬眼望过去,发现响的那枚铃铛是黄铜色泽的,这意味着有客到访,正在敲门。 霍里斯向后挪动椅子。 “不用。”花道家制止他,“万一来者不善……你们的身份都不能暴露。” “让兄长去看。” 剑术家在她说完话之前,身影已经在门外消失了。 三人静静等了半晌,才听到一道稍重的足音慢慢接近会客室门边。 没有剑术家的脚步声,他走路一向悄无声息。 谢琅仔细辨认了一下。 声音略重,落地点放在脚后跟。 步幅稍大…… 她瞥了眉头深锁的霍里斯一眼:比他男装时的步幅要稍微小一些。 他现在换了一身旗袍,迈步的幅度被限制了很多。 一个高大健壮的黑袍人跟在剑术家身后走进了会客室,目光在谢琅和霍里斯身上稍稍停顿,又挪到花道家身上。 门被反手关上,黑袍人拉开长桌一侧的椅子坐下,抬手取下兜帽。 从她双眼往下,俱是冰冷的金属色泽,一直延伸到衣服里。 是洛桑卓玛上将? 谢琅吃了一惊。 她没想到上将真会来拜访。 花道家满怀兴味,倾身问道:“上将不怕被人告发吗?” “联邦官方只来了我一个人。”洛桑卓玛非常镇定,“再说,我进你们门时,也没人清楚我的真实面容。” “别来无恙,上野小姐。” 她居然知道花道家的真实姓名,是之前就认识,还是素有交情? ……啊,花道家和剑术家并不在联邦的通缉令上,认识似乎也很正常。 谢琅默不作声,按住霍里斯想要抬起的手。 他们现在的身份只是花道家的学生,还没办法参与到两人的对话里去。 花道家对洛桑卓玛的态度要好上很多,她懒洋洋地问:“离拍卖会开始的时间很近了,这次拍卖会持续一天时间,之后还有别的买卖……” “你连之后那个都不参加吗?” 洛桑卓玛平淡道:“有其他人会以其他渠道管,我要即刻赶回中央星系。” “那你是以什么身份来找我的?”花道家眯起眼睛,谢琅觉得她现在像一条藏在花丛里的、色彩斑斓的毒蛇,“是以第三军团军团长的身份吗?” 洛桑卓玛语气中恰到好处地带了三分惊诧:“怎么会,你和上野先生又不是联邦通缉的要犯。我当然是以我个人名义过来。” “毕竟,在第三军团想接触到摩伊拉的人,对我而言是难上加难了。” 她有事求花道家办。 谢琅微微垂下眼去。 花道家温柔的声音拂过面颊:“我是还欠你一个人情,你想让我帮你什么?上将。” 洛桑卓玛毫不犹豫道: “去克洛托,帮我查个人的下落。” 花道家轻笑起来:“可以,是什么人?” “谢鸣玉,32-ix奥菲乌克斯——” “我怀疑她父母的死亡、以及她的失踪,存在很大问题。” 53 第 53 章 ……?! 谢琅面庞狠狠一抽。 她将头埋得更低了点,避免方才难以抑制住的惊诧被洛桑卓玛看在眼里。 霍里斯反握住她的手,但他体温偏高,只让她感觉灼热、焦躁。 谢琅深吸一口气,重新抬起头来。 她之前的猜测没错,洛桑卓玛确实可能认识原身,不然第一次见面时怎么会说她很像自己的一个朋友? 只是……洛桑卓玛的联系方式是她之后才添加的,原身的通讯录里没有这号人。 那洛桑卓玛熟悉的人,就是原身的父母了。 花道家和洛桑卓玛的交谈仍在继续。 “32-ix奥菲乌克斯……研究院的蛇夫座。” 花道家意兴阑珊地理了理鬓边的簪花——剑术家不知道从哪给她摸出面镜子,正立在她身前的桌面上,恰巧压住拍品手册的一角。 她将那一朵怒放的红色蔷薇拨正了,指尖映出一点殷红。 蔷薇有一部分花瓣被她捏得有点变形,汁液染红了手。 ……像沾了一手的血。 花道家将手递到剑术家面前,看他自然地取出手帕,拉过她的手仔细擦拭,才懒声道: “你们联邦人真是奇怪。” 洛桑卓玛声音发紧:“你这是什么意思?” 她从花道家的话里,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不对劲的意味。 实话说,她明明声带都是机械构成的,谢琅完全不明白为什么她的声音还能变得如此滞涩,就像是琴弦未调好时的呕哑音色,狰狞地在琴上跳跃了一瞬。 花道家手上那点血红被擦了个一干二净,她收回手欣赏自己新做的指甲。 浅淡的粉色。 她漫不经心地摆弄自己的手指,轻声道:“我只是很好奇,这奥菲乌克斯到底做了什么,怎么不仅有人想让我杀掉她,还有人想让我找到她?” “上将,您能告诉我,这是因为什么吗?” 洛桑卓玛蹙起眉。 谢琅见她上下打量了花道家一番,眉眼间凝聚的浓重探究才逐渐散去,变作了然。 她用陈述的语气说:“你想让我帮忙做点什么,是想要函夏星系的身份id吗,上野小姐。” 花道家伸出两根手指在她面前摇了摇:“两份。” 洛桑卓玛没有犹豫,直接答应下来:“可以。” 花道家语气变得极为愉悦:“上将真是爽快,要我找到奥菲乌克斯做什么呢?” 洛桑卓玛犹豫了一瞬:“……让她好好安定下来,暂时不要回中央星系?” “算了,你先找到她再说吧。” 这话有些讳莫如深。 谢琅轻忖,她已经从霍里斯那得知,研究院所在的“环形山”封闭了。 那么,这段时间,中央星系又发生了什么? 她摸到霍里斯手腕上的珠串,捏了两下。 很硬。 花道家轻轻叹了口气:“上将还是不肯把话说全乎……也该到议会换届了吧?” 联邦议会每十年一换届,距离下次选举还有两年多的时间,但暗潮已然汹涌起伏。 谢琅心微微一动。 如果能弄清楚原身到底会不会回来,再尽快解决完原身面临的所有问题,她应该还能试试赶上这次议会大选? 清脆的击掌声从长桌对面传来。 剑术家站起身,在桌面上投下一道阴影。 他似乎是得了花道家的指示,取了桌中间的杯子,提起茶壶倒了杯茶,推到洛桑卓玛面前。 花道家示意洛桑卓玛喝茶,像担心她不信任自己一样,亲自提过茶壶,也给自己倒了一杯,轻呷一口: “您自己想要远离风波,也想带着奥菲乌克斯一起吗?她可是研究院的成员。” “我一向如此。”洛桑卓玛平静道,“议会的议员也需要研究院的支持,她既然已经‘失踪’,能避开的风波,还是避开为好。” 谢琅发觉她在“失踪”二字上格外加重了,像在暗示什么。 “明明权力早就被分割开来,人亦如飞蛾一般追逐危险的火光……”花道家喟叹道,“我只是想求一方净土罢了,不想理会你们的权力倾轧。” 她余光有意无意地朝谢琅瞥过来。 “我找到她后会告诉她的,但她会做什么,我就不知道了。” “多谢,另外……” 氤氲盘旋的水蒸气掩住了洛桑卓玛的面庞,但谢琅仍然感觉到她的目光正朝她和霍里斯坐着的方向瞥过来,语气略带疑惑,“身份id,不让我给你的学生也准备一份吗?” 她意有所指:“老师都想离开阿特洛波斯,把学生留在那里,不好吧?” “我只是在教他们花道。”花道家一派泰然自若,“他们学成之后自会回家的。” 洛桑卓玛没接她的话,用略显审视的目光打量眼前这两个年轻人。 她还记得花道家在幽灵市集上说她们是一对。 真是奇怪,明明才算是第二次见面,她依然感觉,这两人非常熟悉,像是在哪见过。 金发的小姑娘今天仍然是男装打扮。与见面那次不同,她今天穿了一身剪裁合体的白色西服,领口、袖口都滚着金边,衬得她发色更似浅金,肤色也白,只有右耳耳骨上缀着一枚鲜艳的红宝石。 黑头发的女孩似乎还是穿着旗袍,只是颜色也同样换成玉白,乌黑如海藻一般的卷曲长发映得她肌肤如玉如雪,惟余唇色水红,更像一株含苞待放的白玉兰了。眼睛青碧而有神,漂亮得像会说话一样。 今日细看,洛桑卓玛依然觉得她有几分像风拂露。 只是……风家年轻一辈并没有女性,而唯一的小辈前些日子才牺牲在小型吞食虫群的包围里。 洛桑卓玛还在细想,那个名叫“忘忧”的女孩子就突然开口,一下扰乱了她的思路。 “老师,上将。” 金发女孩指了指会客室墙上不断跳动的全息计时器。 “拍卖盛会快要开始了。” * 洛桑卓玛先行告辞。 她离去时,看向谢琅和霍里斯的目光有几分欲言又止,似乎想要问些什么。 谢琅现在可回答不上她的问题,只能装作没注意,眼睛紧紧盯在剑术家从一旁箱子里取出的几张面具上。 都是半脸面具,看不出来材质,呈现一种冰冷的银灰色。 细细观察,谢琅发现上面还有花纹,都缀在眉心的位置。 剑术家推过来的两张面具,一张上面是玉兰花,一张是忘忧草的花。 谢琅取过属于自己的那张面具,戴在脸上。 她看霍里斯也戴上面具,露出鲜红的唇和光洁的下颌,不由抬起手来。 他头发有点乱了,应该理一理。 霍里斯却当先握住她的手,另一手拿过剑术家递来的斗篷,轻轻抖开,往她肩上披。 一只手不太方便,他松开谢琅的手,微垂下眼给她披上斗篷,又细致地系上盘扣。 滚着白毛的兜帽被他拉到她头上,沉沉地压住发顶。 谢琅有一半的视野都被遮挡住,略带不满地拍掉霍里斯的手,自行整理帽子:“怎么拉这么低?” “你下半张脸很有特色。” 他顿了下,低声说。 谢琅满怀狐疑,扯过花道家的镜子,没看出来有什么特别的。 披好斗篷的花道家轻嗤一声,无情戳穿:“是在你眼里很明显吧,玉兰。” “他们狐族半兽人的占有欲就是很强,恨不得把命定伴侣藏到尾巴底下。” “想想清楚要不要接受吧,现在效力还浅,你还有拒绝的机会。” 谢琅发觉花道家这是在给她解释,有点发愣。 现在不拒绝,以后就拒绝不了? 似乎是她疑问的目光过于明显,也可能是他一直在关注她的情况,谢琅听到霍里斯轻声解释:“命定伴侣之间是互相吸引的。” ……意思是说,不拉远距离她也可能爱上? 花道家适时开口:“别忘了你们还在扮演情侣。” 谢琅:“也可以扮演一对闹了别扭的情侣。” 她瞥到霍里斯垂在一侧的手上青筋乍起。 生气了? “亲爱的。”花道家温柔地说,像真对着自己的学生一样,“可你们不能一直不合,在没解决掉倒悬之城的问题前,你们都得以情侣的关系示人啊。” 谢琅:“……” 她怀疑自己被花道家坑了,这个总用笑容掩藏真实想法的女人明显想看一些奇怪的感情戏码。 霍里斯轻声说:“没关系的,我给姨母送了信,信里附上了花道家给的收信地址,她会将解决办法寄给我。” 可他声音比平时要低沉很多,不像十分乐意的样子。 ……不是吧,他难道真喜欢她?就因为命定伴侣的见鬼影响? 可她还不知道原身会不会回来,现在也只爱看他的脸—— 不能给原身留这么大个烂摊子,就算给她自己留也不行。 谢琅突然庆幸兜帽和面具都能很好挡住自己的表情,她略过这个话题,轻轻推了霍里斯一把: “先去参加拍卖会。” 拍卖盛会被安排在金权杖顶部的恢弘“钻石”里。 这是一处钻石形状的巨大会场,漂浮在金权杖的顶端,宾客过去要乘坐小型飞行器。 弗拉基米尔早早等在飞行器停靠区,见四人到了,便迎上去。 唯一露了脸的花道家这时才拉上兜帽,淡声吩咐:“走吧。” 走在谢琅旁边的霍里斯却仿佛脚下生了根,头转向一侧。 谢琅顺着他目光看过去,看到几个穿着宽袍大袖、戴着木头面具的人。 面具上,鬼怪的面孔狰狞。 “你听说了吗。”那些人窃窃私语道,“函夏星系那位五星星主把邀请函给卖了,不知道谁捡漏来了拍卖盛会。” “她想要的东西这次有,怎么会不来?” “谁知道,据说是家里小辈出意外没了,加上她……的问题,直接病了,现在还在抢救。” “第九席大法官都推了联合法庭的一切事务回去了!” 五星星主、家里小辈没了……说的是霍里斯的姨母吗? 谢琅刚想到这里,就感觉霍里斯的身体变得紧绷起来。 她下意识抓住他的手,安抚地轻握了一下,低声道: “……走吧,总能联系上的。” 54 第 54 章 霍里斯反握住她的手。 谢琅发觉他在颤抖,明明想要握紧她的手,却总是抓不稳,往下滑一段又攀上来。 指尖颤颤巍巍的,她甚至摸到他掌心沁出的冷汗。 他在害怕。 因为听到姨母正在抢救的消息,害怕失去亲人? 谢琅用力抓住他湿滑的手掌,牵过他斗篷的一角给他擦了两下。 “冷静,放轻松——” 话滚到嘴边,她自己都觉得好笑,他和家里人关系亲密,面对这种情况焦虑紧张也是正常的吧? 她是恨不得前生谢崔两家人滚得越远越好。 谢琅没指望一句话能劝住霍里斯,没想到他用力回握她的手,指尖传过来的颤抖慢慢平息下去。 ……她的话这么管用? 谢琅没有再想。 因为拉克西丝商会为花道家特意准备的飞行器已经打开了,一阵清冽的芳香顿时萦绕周身。 花道家和剑术家已经当先进去了,只剩下立在飞船前的弗拉基米尔微微俯身,抬手请道:“两位小姐,该上飞行器了。” 他发间探出一枝细细的新枝,一簇嫩绿的叶芽颤颤巍巍冒出头来。 “祝您能在盛会上拍到心仪的商品。” 花道家的声音懒洋洋地从飞船里传出来:“小弗拉,你不和我们一起过去吗?” 谢琅看见弗拉基米尔抬起头,认真回复:“商会也有规定,我会和我的同事们一起前往钻石之心。” “钻石之心”就是天幕上那颗巨大的钻石形天体,谢琅抬眼望去,总觉得它比方才离金权杖更近了一点。 匆匆一瞥,这事就被她抛到脑后去。 她牵着霍里斯的手登上飞行器,意外发现,里头的空间比外面看起来要宽阔许多—— 层层叠叠的帷幔一直堆叠到地面,而地面铺着深紫的绒毯,一脚踩上去半个鞋面都能被绒毛盖住。 再往里走,那股清冽的冷香就更为浓郁。 谢琅抬手掀开深蓝的帐幔,见到花道家正独自一人跪坐在矮桌前整理茶具。一旁的小炉上水汽氤氲,将她半张脸都笼在雾气里。 “坐,兄长在驾驶室那边。” 花道家将茶具一一收好,并没有倒茶的打算。她已经把兜帽摘了下来,以手掩唇,似乎在思考什么。 谢琅拉着霍里斯同样在桌案前跪坐下来,目光滑过炉上那只盖子快被水汽顶掉的小壶,忍不住问:“不关掉吗?” 花道家“啊”了一声,关掉小炉。 那点蒸腾出来的水蒸气慢慢散了,谢琅瞧见她眸光飘忽,不知道飘到哪个星系去了。 她总觉得小腿下的地毯有点硌人,刚想再问花道家点东西,却感觉周身猛地震颤起来。 连带着的,还有一种剧烈的腾空感。 动静太大,摇晃的幅度也太大,猝不及防下,谢琅一下摔到霍里斯身上,把他也硬生生撞倒了,两人在地毯上滚作一团。 等到动静完全消失,谢琅才将埋在霍里斯胸口的脸抬起来。 ……该死,这么一下,整得她有点头晕。 她忍着这股莫名的眩晕感,朝花道家的方向看过去。 谁知,矮桌、小炉和花道家本人,却都巍然不动。 女人甚至还气定神闲地补了补唇彩,才偏头对上她视线,嘴唇微弯:“不把玉兰拉起来吗?怎么还压在他身上?” ……难怪她手底下还是温热的触感! 谢琅手忙脚乱地从霍里斯身上下来,又把他扶起来。 他像是被摔晕了,兜帽被头顶的耳朵顶起两个小鼓包,整个人恹恹地挂在她身上,单手环住她肩膀。 “都怪我。”花道家的道歉毫无诚意,“忘了告诉你们,要先用地毯上的安全索绑住腿。” 谢琅几乎已经没脾气了:“……” 我真是谢谢你啊。 “很好,就是这样。” 花道家突然道。 她那双漆黑的眼睛格外深邃,仿佛吸引人不断下坠的深洞:“就该这样,你要磨磨性子,不要在表面显现出傲慢来。” “这种傲慢对杀手的学生来说不合时宜,忘忧。” 谢琅心下微微一颤:“你是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你身上发生了什么,但是……你身上的违和感太重了。”花道家略过“傲慢”这个话题,打量着她,缓缓地说,“从我得到的资料上看,你应该喜欢一切亲力亲为。” 谢琅立刻明白:这样的人不习惯任何事物照顾自己,包括极为方便的ai。 “但现在你的东西都是从别人手上得到的,不像……”花道家刻意隐去了他们都清楚的身份,转而说,“反倒像对利益交换这种事极其擅长的政客。” 是啊。 她前生若不牢牢抓住权力,怎么能从世家的深宅大院里走到国公的位置? 说到底,她的确没办法、也没刻意去模仿原身。 谢琅不由想起霍里斯说感觉她灵魂的模样变了的话。 ……原身和她终归不算一个人,生平经历都不相同,怎么可能开出一模一样的花? 花道家突兀的弯唇一笑。 “也可以理解啦,有些人失忆之后,是会连本能都忘记。” “玉兰,你说呢?” ……她居然直接把问题抛给了霍里斯! 一股没来由的焦躁感漫上心头。 已伏在她肩上的霍里斯含糊地唔了一声,谢琅听到他轻轻道: “……或许吧。” * 直到走下飞行器,谢琅都没弄清楚,霍里斯那句“或许”究竟是什么意思。 他难道怀疑她真实身份了? 谢琅暗自咬了下唇。 如果这样,那有点麻烦,她还想帮原身弄清楚她父母的事情。 她瞥向霍里斯和她交叠在一起的深黑衣料。 藏在袖摆下的是他们牵在一起的手。 十指交缠。 ……好怪,又没什么朋友以外的关系。 谢琅直接抽手,他握得不紧,确实让她将手抽了出来。 霍里斯猛地转头。 他兜帽头顶的部分看上去有点鼓胀。 谢琅知道,那是他头顶的耳朵没有消失。下飞行器前狐狸耳朵被花道家用别针和头发别在一起,总算没再把兜帽顶起来。 兜帽挡住他大半张脸,谢琅摸不清楚他是什么表情,但确实不想再那么拉他的手了。 两人是并排跟在花道家身后,脚下脚步都没停。 霍里斯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又偏回头去。 谢琅感觉自己贴近他的袖子上传来一阵下坠感。 ……拉袖子啊,也行。 “钻石之心”拍卖场里的道路也是弯弯绕绕,谢琅被霍里斯拉着袖子,跟着花道家绕过一个弯,才看到稀稀疏疏的人影。 这并不是下方的靠近正中央圆台的拍卖场,而是拉克西丝商会给贵宾们准备的包厢走廊。 引路的蝙蝠形机械一路往前飞,直到飞到一扇门前停下。 谢琅瞄到不远处的两三扇房门前面都有人影,其中一扇门前只站着一个人,看上去比霍里斯要矮一些。 剑术家泛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单独,柯察。” 一声毫无感情的提醒。 柯察到底拿了什么样的邀请函,才能和花道家他们在同一层? 这已经是“钻石之心”最顶层的包厢了。 谢琅瞄向单独站着的那人,看清了他的房间名。 ——“彼岸花”。 “他被安排进了死亡包厢啊,我还记得,之前我也接过这样的单子。” 走进房间后,花道家才轻笑起来。 “想想办法,在他落到其他人手上前截住……不过,现在不急。” 她扯开斗篷,随手扔到一边,被从阴影里冒出来的剑术家接住。 花道家率先在铺着天鹅绒的长沙发上就坐,纤白的手嵌入柔软的墨绿色抱枕。 “等拍卖结束,我带你们去。” 谢琅应一声,她和霍里斯都不熟悉情况,自然得靠花道家安排。 这也算花道家求她和霍里斯帮忙的必要“投资”。 她打量了片刻,最终挑了一旁的单人沙发,刚迈出两步,才想起自己袖子还被个人拽着。 霍里斯也摘掉了兜帽,头顶,一对火红的狐狸耳扑簌簌抖动。 “我想一个人坐。”谢琅直白地说。 刚被花道家询问了两句,她决定暂时跟人……特别是霍里斯,拉开距离。 但染了黑发的红狐狸执拗地拉着她的袖子,脸上晕出不正常的红晕: “不要这样好不好。” 他近乎乞求。 “离我近一点,就一点点。” 他呼吸也混乱滚烫,谢琅下意识凑近了,去摸他的脸。 ……好烫。 一只手斜刺里伸出来,罩在霍里斯额头上。 花道家语气严肃:“烧起来了。” 她拉过霍里斯的手,指尖搭在他手腕上。 “伤没好全,情绪大起大落导致的发热,不急着用药,先休息一会看看。”花道家简单下了结论,“拍卖会持续一天,等会弗拉要来,你让他枕着你腿躺会吧。” “谁叫你们现在没办法解决命定伴侣之间相互吸引的问题,他伤又没好,想靠近又被拒绝很容易出现这种情况。” 谢琅想起自己刚才不让霍里斯牵她手,不由默然。 花道家已经贴心地把长沙发让了出来,窝进了单人沙发里。 谢琅没办法,只能半拖半抱把烧起来的狐狸拉到长沙发前面,自己坐下,让他能贴着她躺下来。 但霍里斯挣扎着要坐到另一头去,明明眼神已经有点失焦,还倔强地不愿躺下。 谢琅好说歹说,只得到他一句委屈的呜咽: “你不要我……” 扑哧一声笑传到耳边,又被人吞回去。 谢琅循声望去,见花道家转过脸,肩膀无声颤抖。 谢琅:“……” 她强硬起来,一把将霍里斯往自己身边带,让他结结实实枕在她肩上:“呆着吧你!” 霍里斯窸窸窣窣动了一下,就停住了。狐狸耳朵尖上的毛擦过她脸,有点痒。 谢琅将他兜帽拉起来,罩住耳朵。 门被轻轻敲响,得到允许答复,便被旋开。 弗拉基米尔走进房间,送上一面全息屏:“各位看中什么,可以写下报价,数据会传到圆台拍卖师那里。” 他话音刚落,一个顶着雄狮头套的人已经出现在房间的光幕里,看周边环境,显然就是在“钻石之心”会场最中心的圆台上。 男人阴柔的声线也随之传进房内: “欢迎各位来到‘钻石之心’!” “衷心祝愿各位能在本次拍卖盛会上拍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也希望……” 他声音诡异地拉长。 “你们能活着离开摩伊拉。” 55 第 55 章 活着离开摩伊拉…… 谢琅心下微顿。 不愧是联邦星域之外的灰色地带,杀人越货果真就是常事。 “这次是‘雄狮’负责拍卖吗?” 一旁,花道家捧起弗拉基米尔斟满果酒的杯盏,浅尝了一口。 许是味道还行,她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才瞥向安静侍立一侧的弗拉基米尔。 “我记得,商会送来的拍品手册上,没说会出现什么血腥的东西。” 见谢琅疑惑的目光望过来,花道家稍作解释:“‘雄狮’只主持有血腥拍品的拍卖会。” 拉克西丝商会不成文的规定,流拍的拍品若是价值不高,可以分一部分给拍卖官。 而“雄狮”有异食癖,通常会选择极度血腥的拍品带走,找机会吃掉。 弗拉基米尔稍稍欠身:“拍卖盛会持续一天,一个拍卖官无法主持下来。” “整场拍卖将分为上中下三场,‘雄狮’只负责上场,接下来两场分别是‘机械’和‘绿松石’。” 花道家冷嘲一声:“那怎么不把‘乌鸦’换上来?你们主事人难道就忘了,我不喜欢‘雄狮’?” 谢琅看见弗拉基米尔头上炸起大片枯叶,绿藤人唯唯诺诺道:“女士,‘乌鸦’病了。” 屋内一片寂静,只有拍卖官“雄狮”阴柔的嗓音仍在飘荡: “接下来,让我们看看今天的第一件拍品——” “一枚罗德尔巨蜥的卵!“ 弗拉基米尔头顶的枯叶随着“雄狮”的声音又炸出一大片,有些不堪重负脱离了枝干,飘飘荡荡地落到地面上。 “罗德尔巨蜥……这家伙就爱吃这些玩意吧。” 弗拉基米尔紧绷的双肩骤然一松。 他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掀开遮住眼睛的枯枝败叶,紧张地看向坐在沙发上的三人。 花道家睨他一眼,冷笑道:“我也不为难你。” 她转头看向谢琅,轻轻点了下头。 靠在肩上的狐狸不知道为什么挣扎起来,谢琅单手把他按住,略一沉思,便说:“我对‘彼岸花’那个房间的客人有些‘兴趣’。” 她瞥到花道家嘴唇弯出一个兴味的弧度。 “让接了悬赏的人来见我们。”谢琅自然地压住霍里斯差点翘出斗篷的尾巴,“我想和他们谈一谈……” 不知为何,弗拉基米尔总觉得这个面色冷淡的金发女性要说出杀人抢单之类的话。 但她只是用一种随意却不容置疑的口吻说: “谈一谈,转让悬赏的事宜。” 弗拉基米尔猛地抖了一下。 不转让是不是直接等于去死? 还好、还好他不是阿特洛波斯的杀手。 他第一次感觉拉克西丝商会的工作如此美好,当下战战兢兢地应了一声,转头就走到角落里,开始和上司联系。 “等等。”那个金发女人突然叫住他,“再让人送通用的退烧药剂过来。” “好、好的。” 弗拉基米尔转过身,点头和应答的样子都略显僵硬。 这么害怕? 谢琅微微蹙眉。 她没再说什么,只是将目光转向不远处的全息屏幕。 由于刚才的插曲,她并没有看见那枚罗德尔巨蜥卵被谁拍下了。 据说在联邦另一头的星系,这种巨蜥是被当做看家工具的,会被主人拴在院子里。 养好了还会喷火玩。 现在的拍品……她瞄了一眼全息屏幕,发现是某种濒危植物的种子,她以前没见过。 花道家已经积极地参与进了竞拍行列,谢琅看她正在数据面板上报价。 “二十枚绿晶一次!” 颈边传来微弱的声音,霍里斯哑着嗓子问她:“你想养吗?” 养什么,养花? 谢琅反应了一会,才意识到他是在说之前的巨蜥卵,便摇了摇头,拒绝道: “我不喜欢豢养动物。” 其实是不愿亲自送走它们罢了,她还记得前生和还未登基的武康公主掩埋病死的狸奴时,心中垂坠的痛感。 罗德尔巨蜥的寿命也不过二十年,比起联邦人的平均寿命来说,还是太短。 “……” 枕在她肩上的狐狸登时哑火。 谢琅听到一声带着鼻音的哽咽,后知后觉想起来,这是只在生病的大狐狸。 而且,心理脆弱。 她下意识用前生安抚武康公主的经验去安抚他,声音放得很轻:“不是不管你的意思。” 顿了一下,她又补充:“至少现在不会不管你。” 谢琅自己都感觉,换作一般人听到这话得气死,但霍里斯只是闷闷地“嗯”了一声。 隔了半晌,谢琅听到他满怀希冀地问:“那你能不能暂时跟我贴近一点?” 谢琅莫名其妙。 还要怎么贴近? 她耐着性子松开霍里斯被严严实实藏住的尾巴,伸手环住他的腰,听他胸腔的共鸣从接触的部分一直震到身上来: “我会想办法让我们之间的吸引力弱下去的,现在让我靠你近一点就好……” 好吧,生病的人总是想一出是一出。 谢琅把他又往怀里揽了揽,问:“真能找到吗?” “可以的,我姨母就……” 他声音弱下去,逐渐滑入空白的沉默。 谢琅掀开兜帽看了一眼,发现他已经疲惫地阖上了眼睛,脸上满是冷汗。 她取了装在口袋里的手帕替他擦了擦,想起方才在飞行器停靠点遇到的那些人的窃窃私语。 “加上她……的问题,直接病了,现在还在抢救。” 那句被刻意省略掉关键词的话到底是什么? 联系霍里斯说的,谢琅总觉得和狐族半兽人的信期有关。 或许,他们和命定伴侣间的吸引力没办法被压下去。 那她…… “……小姐。” 一声谨慎而轻微的呼唤。 谢琅抬头,见弗拉基米尔无声地走到沙发一侧,递来三支药剂。 是通用退烧药吗。 她接过来,翻来覆去看了一眼,确定它们没有被打开过的迹象,才收起来,又压低声音问: “刚才的事,怎么说?” 弗拉基米尔回答说:“他们起初不愿意,直到说了是哪个包厢的客人,才答应过来。” 又是借了花道家和剑术家的名头。 谢琅眯了下眼:“什么时候?” “上场拍卖结束后有半个天河时的休息时间,他们在那时过来。” 谢琅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突然听到“雄狮”的声音: “四十五枚绿晶第三次!恭喜a15的贵客拍下002号拍品!” a15……这不是他们所在的包厢号吗? 花道家居然花了四十五枚绿晶拍植物种子? 算了,反正不是她花钱。 又过了几件拍品,谢琅觉得自己的肩膀被靠得有些发麻。 花道家又看中了一款香料,现在正在往上疯狂加价。 谢琅瞥了她一眼,又看看站在她身后尽职尽责装木头的剑术家,把霍里斯摇醒。 少将迷迷糊糊地抬起头,耳朵弹起来,一下把兜帽顶掉了。 谢琅吓了一跳。 半兽人的毛色和他们的发色通常一致,可霍里斯的头发染是染了,但耳朵仍然是红的啊! 她眼疾手快地给他把兜帽戴回去,又摸了一把他额头,发现仍然滚烫,便哄了两句:“你还在烧,把药喝了。” 霍里斯从她手里接过药剂,慢慢咽了下去。 似乎味道不好,他拿着药的手有点发抖。 谢琅问他:“怎么回事?” “……苦。”他将空了的药瓶递回来,谢琅随手放到桌上。 她手仍然揽着霍里斯的腰,就着这个姿势看了桌上的东西半天,最终选了花道家刚吃过的同款果味糖果。 “含一下,祛苦味。” 他很安静地将糖接过去,拨开糖纸放进嘴里。 “机甲浸泡修复液还没到吗?”谢琅扫了一眼,发现弗拉基米尔仍然站在房间角落,警惕地补了一句,“……老师。” 花道家从数据面板里抽出空来看了他们一眼,简单解释:“这场‘雄狮’主持,应该没有,大概是在‘机械’负责的中场。” “不要替你心爱的人着急。”她口吻略带调笑,“老师会给你们拍的。” 拍卖进程很快,一晃已有十四件拍品拍出。 连花道家都有些诧异: “上一次前二十件拍品里流拍的有十之六七,这次居然没有一个流拍的?” 她朝站在角落的弗拉基米尔瞥去一眼,突然回过头把剑术家拉到沙发扶手一侧,从他袖袋里翻出什么,向弗拉基米尔抛去: “拿着吧,去外面候着,有事叫你。” 谢琅发现她抛出的是一枚金光闪闪的钱币。 弗拉基米尔迅速接过,道谢后便匆匆出了房间,带上房门。 “绿藤人喜欢的金质章,适合用来打赏。” 花道家话音刚落下,新的拍品便送上圆台。 拍卖官“雄狮”语气激昂: “下面是第十五件拍品——” 他略微停了停,才接着说: “与其他拍品不同,它是一件特殊的拍卖品。” 戴着雄狮头套的拍卖官将托盘上的东西拿起来,高高举起。 谢琅发现,这是一封纸质信函。 “这封信函上写了送拍人的要求,只要完成他安排的事,他就会帮助您完成任意一件你完全无法做到、或者迫切想要做到的事情——” 圆台上,“雄狮”语气亢奋。 “包括,还掉您无法还清的所有债务!” 还清债务? 谢琅眉头一皱。 不太对劲。 她屏神静待,等“雄狮”继续说清要求。 果不其然,在狂热的竞拍者们的提问下,“雄狮”回答了她最关心的问题。 “这件事对我们摩伊拉星域的人无比简单……”他的声音缓慢拖长,像真正的狮子正饶有趣味地玩弄猎物,“只是杀掉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 霍里斯在她身边一颤。 他轻声问:“会不会……” 谢琅知道他想问什么: 会不会是针对你? 谁知道呢。 她简短地回了句“先听听”,便全神贯注地听“雄狮”接下来的话: “送拍人已经提供了她的所有信息,和查找她坐标的方式,自信自己有这能力的,千万不要错过!” “毕竟,连联邦id都可能到手!” 这下连花道家也坐直了,一面专心致志盯紧了全息屏幕,一面说: “可真是大手笔,也让我看看是要杀什么人,说不定还能凑个热闹。” 她说话的尾音被“雄狮”的声音盖住。圆台上,他将信函放回托盘,振臂高呼: “起拍价:一枚绿晶!” 56 第 56 章 这起拍价比起之前的拍品来说,可太低了。 谢琅心里愈发警惕。 花道家暂时还没加入竞拍,现在叫出的价位都太低,真有实力的人都还在观望。 趁着这个机会,谢琅看霍里斯戴着兜帽似乎有些不舒服,便询问了一下剑术家。得到房内没有监视仪器的答复,她才把兜帽给他拉下来。 面具在发现他烧起来的时候,就被花道家给摘掉了,谢琅现在能很轻易地看清他苍白的面色。 女子的妆容把他脸的轮廓收窄了,又一脸病容,让他看起来极为虚弱,仿佛一枝被大风摧折的花,花茎即将折断。 他喘息声比以往稍重了些,又慢下来。 谢琅注意到是他在有意识地放缓呼吸,不由皱眉:“生病就别这样了。” 霍里斯头顶的耳朵本来是有气无力地耷拉着的,听了她这话突然支棱起来两秒。 他青碧的眼睛看过来,带出几分乖顺的意味:“好……我是想说,这个拍品有点奇怪。” ……他的冰冷表情是不会在她面前出现吗。 谢琅没忍住揉了把他耳朵,才点点头:“我也这么想。” 她看向已经参与到竞拍里的花道家,淡声说:“这个拍品可能是针对我的。” 花道家边写报价边说:“不是可能,是一定。” “a15的贵客出价一百一十三枚绿晶!一百一十三枚绿晶第一次!” 谢琅听着“雄狮”被扩音系统放大的声音,有些厌烦地在耳边挥了挥,提高声音问:“什么意思,你见过这种信函?” 刚才拍卖官有将信举起来,她清楚地看见信件封口处的图案形似一片纤薄的蝴蝶翅膀。 “我接下你的悬赏时,收到的就是这样的信。”花道家见自己的报价已经重复到第二次,才有心思回答谢琅的问题,“不然我为什么要参与进去?拍下来才有操作空间,免得我和兄长还要考虑怎么保护你。” 第二次报价还没念完,新的报价又被喊出来,花道家不得不匆匆加价。 送拍人给出的解决一切事情的许诺让人无比疯狂,争夺这件拍卖品的人比想象中的还要多,谢琅已经听到了好几个耳生的包厢号。 “这些人是没脑子吗?灰色地带的人接触这种东西能有什么好下场?” 花道家烦躁道,报出了一百九十五枚的价。 谢琅试了下霍里斯额头的温度,发现相比刚才要降下来了点,才凉凉回复:“总有人认为‘富贵险中求’,也得看看自己有没有那个命。” “就是,也不想想什么人能帮忙解决掉所有事情,肯定只有联邦那些高层啊。” 花道家表示赞同。 她像是想起什么,眉头又高高挑起,语气略带嫌弃,“只是我完全不清楚你到底招惹谁了,这已经算是……” “雄狮”念出的新报价打断了她的话:“a01的贵客出价五百枚绿晶!五百枚绿晶第一次!” 谢琅被这价位惊到了。 五百枚绿晶,折合联邦币就是两千五百万。 什么人这么迫切地想让送拍人履行承诺? 她不由得看向花道家,却发现她已经神色难看地放弃了加价,连用来报价的数据屏也搁到一边。 “不加价了?” 谢琅问。 花道家阴着脸,没有答话,伸手指向全息屏幕上的“雄狮”。 “五百枚绿晶第二次!” 他说话的时候嘴唇在发颤,似乎在忌惮什么。 就因为a01这个包厢号? “还有哪位贵客要加价吗?” 场内鸦雀无声,只有“雄狮”说话的余音还在回荡。 “五百枚绿晶第三次!让我们恭喜a01的贵客拍下015号拍品!” ……a01后,没有其他人再报价了。 谢琅神色微变。 她突然想起,在此之前,她还未听到过这个包厢的报价。 “a01和我们同一层,那是谁的包厢?” 久不出声的剑术家难得开口,报出个有些耳熟的名字: “帕尔卡。” 好像在哪听过。 谢琅想了片刻,语气犹豫:“那个……让摩伊拉三星得以并转的帕尔卡?” “是她。” 花道家神情带上了几分警惕,声音也压低下来。 “她现在常驻克洛托,但现在的阿特洛波斯……实际上是她建立的。” 连霍里斯都惊讶起来,哑着声音问:“是她建立了杀手之星?” 与克洛托和拉克西丝不同,阿特洛波斯真正被称作杀手之星只是近七十年的事。 自从倒悬之城屹立在金剪之上,无数血腥的阴影投下,逐渐向联邦内部蔓延,目前却也只笼罩了部分边缘星域。 谢琅问出她最在意的问题:“三星并转是一百五十年前的事,她还没死吗?” 就算帕尔卡当时只有二十岁,那现在也已经是一百七十岁高龄,居然还有精神来拉克西丝参加拍卖会? 花道家沉默片刻。 “她不是人,据说原本是联邦的i型智械。” i型智械……没记错的话,这批智械被统一销毁过。 是什么时候? “一百五十年前因为第三军团智械暴动影响过大,i型智械被统一销毁过一次。”霍里斯轻声回答,“只是近些年联邦又发现仍有部分i型智械被公民使用,五年之前又再次要求交出剩余的i型智械统一销毁。” 原来如此,安妮身边的威兹德姆是因为这样才被格式化过一遍,身躯也新换了。 安妮说话有所保留,谢琅一直以为统一销毁只有一次,没想到竟然是两次。 谢琅蹙眉沉思。 她还记得安妮提过,统一销毁里,有一台女性外观的智械不知所踪。 “新的统一销毁里有智械逃走吗?”她问霍里斯。 少将面上病态的红晕淡下去,摇了摇头:“我只在一百五十年前的卷宗数据库里见过类似的记载。” 所以,不知所踪的女性外观智械…… 指的就是帕尔卡? 还常驻克洛托,这不就意味着,帕尔卡能轻易地调查到她的动向? 真是要命。 谢琅轻轻吸了口气,平复下翻腾的心绪。 且走一步看一步吧,问题总能解决。 霍里斯的尾巴从斗篷里抖出来,往她怀里送。 谢琅抱着尾巴,突然想起他穿的是旗袍。 他尾巴难道是从旗袍分叉的部分挤出来的吗? 少将偏过头去,尾巴却卷住她手腕,很依恋地和她贴贴。 谢琅听见他轻声说话,仿佛一片飘落到湖面的羽毛: “如果还有人要杀你……我也会动手的。” 谢琅忍不住笑起来。 “你先把机甲修好吧?阿兰。” * 呈上拍卖圆台的拍品又掠过去好些件,花道家却没了竞拍的兴致,颓废地窝进沙发里。 谢琅问她,她反问: “难道刚才的拍品你有什么想要的吗?” 谢琅沉思片刻,谨慎回答:“我比较好奇那个狐尾草种子。” 看起来真的很像狐狸尾巴? 花道家轻轻抬眼,神情透出些许鄙夷:“你都抱着真的狐狸尾巴了,还要看草?” 谢琅:“……” 她感觉缠住手腕的狐尾登时一紧。 轻拍了狐狸尾巴两下算是将人安抚好,谢琅将注意力重新转向全息屏幕—— 拍卖盛会全场一共一百二十件拍品,上中下三场每场各有四十件。 刚才被拍下的已经是038号拍品,这意味着很快就进入到休息时间,她也即将可以见到接下“彼岸花”包厢悬赏单的杀手。 ……说起来,“彼岸花”的包厢号是a13,好像没听到过几次这个包厢竞拍。 她再度向花道家确认,得到拍卖盛会进行时不允许杀人的答复,才稍稍安下心。 毕竟,霍里斯和她都想知道,柯察到底是被谁派过来的。 他死得太早可不行。 “接下来是039号拍品!” 拍卖台上,“雄狮”已经请出了上场的倒数第二件拍品。 “我相信这会是拥有寻找‘命定伴侣’本能的半兽人的福音——信期削弱镇定剂!有了它,你甚至不需要命定伴侣的陪伴!” “它最出名的使用者,就是某位五星星主!” 五星星主,是说霍里斯的姨母? 谢琅再次想起她还在抢救的事情。 这真的与这种药剂无关吗? 她皱着眉查了一下,只搜到几份语焉不详的使用反馈。 联邦似乎禁止这种药剂流通。 “我要这个。” 原本病恹恹靠在沙发上的霍里斯突然支棱起来,语气坚决。 谢琅下意识拒绝他:“不行。” “为什么不行?”霍里斯反问,“我见过我姨母用这个。” 他误以为谢琅认为他是要全部寄给自己姨母,又补充道:“有两瓶,我可以用的。” “可这个东西联邦禁止流通,我在购物平台上看了都没有这东西!” 谢琅这才意识到少将对自己族群的信期算是一无所知,偏偏她也没查到什么相关内容,只能压着火气劝他。 “你姨母还在抢救也有可能和这个药有关系!” 霍里斯沉默一瞬,仍然坚持:“我要这个,不然没办法解决互相吸引的问题。” 好说歹说就是不听,谢琅火了:“你想都别——” “a15的贵客报价50枚绿晶!” 花道家出价了。 谢琅的话哑火在喉咙里,她当即调转枪口,喷向花道家:“你怎么就拍了?” “拍来送去克洛托研究,有效果送你们。”花道家慢悠悠回道,“怎么,你不想解决这个问题?” 谢琅:“……” 她难得犹豫了一瞬,含糊道:“再说。要是拍到了,你不准碰。” 后半句是说给霍里斯听的。 他点点头,依偎过去,似乎想把自己上半身也贴到谢琅怀里。 谢琅还没来得及让他挪开一点,就听到“雄狮”报完第三次价,宣布039号拍品被他们收入囊中。 “接下来是最后一件……” 全息屏幕里,戴着雄狮头套的拍卖官谨慎后退,一直退到台下。 圆台从中部裂开,一根漆黑的尖状物体从中缓慢升起,直至升到半空。 它通体被包裹在透明的薄膜里,尖端还闪着不详的蓝色光泽,看起来长度几乎比得上半辆大型悬浮车。 “这就是040号拍品……” “雄狮”又退了一步,语气慎重。 “小型幻蝶虫群母虫的触足。” 57 第 57 章 缠绕住她手腕的尾巴又收紧了。 谢琅下意识挣了挣,没能挣开。 她安抚地摸了摸他尾巴尖,但狐狸尾巴仍然处在炸毛状态,半天没有消下去的动静。 霍里斯表现得不算平静,浑身都在颤抖,话几乎是从嘴里挤出来的: “该死——他们怎么敢把幻蝶母虫的触足当拍品摆上来?” “就算虫潮向后撤退了,可现在已经临近幻蝶虫群的繁殖季!” 繁殖季…… 谢琅忽的想起曾经看过的虫群资料,神色也变得难看起来。 虫族多数抱团群聚,幻蝶虫群则更甚。小型幻蝶虫群的母虫多为士级,会带领自己的子嗣服从于更高一级的幻蝶母虫管理。 相级幻蝶母虫在统率自己子嗣的同时,还管辖十五个小型幻蝶虫群。更高一级的将级母虫,手下则足有十个相级幻蝶母虫,这还是没算上相级母虫手下士级母虫的情况。 幻蝶繁殖季开始前,将级母虫会召唤麾下所有虫子,选择一处合适的地方产卵、等待后裔孵化。 现在正是大批幻蝶虫群赶往孵化地的时间,一旦有虫群的母虫遭遇袭击,它垂死时留在躯体上的信息素就可能会引来更多的幻蝶虫群。 虫群不能没有母虫。 与其他虫群不同,幻蝶子虫想要成为新的母虫,就必须把死去的母虫的触足给吃掉。 谢琅几乎不敢想象,这只母虫触足能引来多少贪婪的幻蝶子虫。 拉克西丝商会怎么会胆大包天的把母虫触足给摆上来?! “疯子,见鬼的黑市商人,都是不择手段的疯子!” 花道家也脸色大变,却还算镇定。 她低声对剑术家说了什么,他就无声无息地潜进自己的影子里,半晌后捞出来一个被银色锁链捆得结结实实的箱子。 剑光一晃而过,箱子上的锁链应声而断。 剑术家轻车熟路地解开箱子上的基因锁,从中取出了四份包裹在透明气泡里的浅绿色小圆片。 谢琅蹙眉问:“这是什么?” “覆盖全身的气味隔绝薄膜——算了,我也不知道具体的名字,能用就行。”花道家从剑术家手里接过两片,直接拍到谢琅手里。透明气泡瞬间破裂,在她手心留下黏糊糊的湿痕,“贴在耳后,别当药片吃进肚子里了。” 谢琅先给自己贴上了,转向霍里斯的时候,一下犯难。 半兽人的兽类特征在身上显现时,原本的器官会发生一定程度的变化。拿耳朵举例,有些人兽类特征冒出来的时候,人类形态的耳朵会消失,只留下兽类的耳朵。 但放到霍里斯身上,那就是他现在有两对耳朵。 一对毛茸茸的在头顶,一对人形的还在脸侧。 该贴到哪? 她迟疑的时候,听到房间的收音系统里传来愤怒的怒骂声。 嗯? 似乎不是收音装置,而是门外。 ……又或者,下方。 四人所在的a层是悬浮在“钻石之心”最上方的类环形楼层,设有阶梯与下方的无包厢区域连接。据花道家出门前所说,连接无包厢区域的阶梯会随着时间流逝而变换位置,同时也有专人把守,避免a层的贵客被旁人惊扰。 为了避免底下叫价的声音打扰到以上的几层,拉克西丝商会还特意花费重金做了隔音处理。 但现在,就算这层的隔音再好,谢琅也听到了底下几乎掀翻整个“钻石之心”会场的喧哗声。 “拿这种东西上来,是想让我们全死在拉克西丝吗!” 这是愤怒的。 “听说幻蝶的鳞粉不仅能致幻还能腐蚀人体,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这是害怕的。 “商会必须给个说法!赔偿我们的房费!” 这是趁机想拿好处的。 啧……真吵。 谢琅神情冷淡下去。 她垂眼,用另一只干净的手仔细地抚过霍里斯头顶的耳朵,又摸向他人形的耳朵。 少将耳根泛红,结结巴巴伸出手来要接过她手上的圆片,磕磕绊绊地说: “我、我自己来吧?” 请求的语气。 “不要动。” 谢琅不轻不重地打掉他的手,将圆片贴到他原本就有的耳朵后面。 一层浅绿半透明的光膜迅速覆盖了霍里斯全身,连他头顶的红色狐狸耳都镀上一点微弱的绿光。 ……有点丑。 谢琅转过脸,用手帕将手上黏糊糊的果冻状的黏液擦掉,顺手丢进垃圾粉碎器里。 粉碎器嗡鸣的声音不算太响,足够她听清拍卖官的话。 “大家放心——商会已经处理过触足,可以保证信息素无法散发出去!” 拍卖圆台上,“雄狮”声嘶力竭地喊道,勉强盖住满场的喧哗声。 “吹吧。” 花道家不太明显地轻嗤一声,被谢琅听进耳里。 但不得不说,吵闹声已经变小了些。见状,“雄狮”紧接着说: “幻蝶母虫的触足带毒而且锋利,可以直接提取毒素,也可以直接充当武器……当然也可以拿去实验舱里研究。” 他滔滔不绝地讲了一长段幻蝶母虫触足的可能用途,语速很快,偏偏不知道是因为惧怕还是急着下班,声音也变得很尖锐。 谢琅耐着性子听了前几句,感觉对她来说基本没什么用。 原身的体格不适合与人产生正面冲突,只适合暗中补刀。 但这种毒不是适合贴身携带的那一种,至少《enki》上少有的几篇研究虫族的论文都说,幻蝶的毒素能腐蚀大部分东西,包括某些硬度极大的物质。 剑术家平静无波的神情突然泛起涟漪。 他微微侧头,似乎在仔细地听什么动静。 半晌,他才转过头,无神的双眼准确地看向谢琅的方向。 明明知道他什么都看不见,谢琅却仍然有一种被人暗中窥视的错觉。 她定了定神,问:“发现什么了吗?” “柯察,要拍。” 剑术家平淡地吐出几个字,又停住。 这是通过留在柯察影子里的小玩意探听到的? ……不能和花道家兄妹交恶。 谢琅等他接下来的话,但没等到。 她几乎要以为他没什么说的了,剑术家就冷不丁地又扔出一个重磅炸弹: “是当时,陪着他的,人让,拍的。” 谢琅无心计较他怪异的断句,剑术家的话已在她脑子里刮起了一道风旋。 是说当时出来调解的侍者? 这人难道和派柯察来的人有所联系? 手腕上传来狐尾轻扫的触感,霍里斯提醒她: “a13报价了。” * 幻蝶母虫的触足最终被a13包厢的人——也就是柯察拍下。 太多人心怀疑虑,这根触足拍出的价位并不算高。 “雄狮”重新走上闭合回去的圆台,深鞠一躬,宣布上场拍卖结束: “接下来是半个天河时的休息时间——各位缺乏绿晶的来宾,可以联系‘钻石之心’内部的工作人员换取,商会也同样提供贷款服务。 “休息时间内,‘钻石之心’仍然不允许任何攻击性行为。您可以随意走动,但请不要离开现在所在的区域,除非得到其他区域宾客的邀请。 “中场拍卖由拍卖官‘机械’主持,希望各位来宾,在本次拍卖中能够如愿以偿。” 这一席话说完,“雄狮”便被一只机械巨手抓起,离开了拍卖圆台。 “还是这种离开方式。”花道家厌恶地说,“上次就该把他手和腿全部削掉——等等,兄长。” 她喊住小腿已沉进影子里的剑术家:“不是现在。” 什么不是现在,杀掉那个雄狮头套的拍卖官吗。 谢琅看着剑术家面无表情地重新从影子里拔出自己的腿,没有多问。 叩叩。 门突然被轻敲两下。 谢琅迅速将霍里斯的兜帽戴回去,才应道:“进来。” 弗拉基米尔的脸出现在门外,彬彬有礼道: “几位,他来了。” 这么快? 谢琅摸到衣服口袋里装着的防护罩,将霍里斯往身边拉了一点。 她见剑术家也站到花道家身前,才朝弗拉基米尔点点头: “让人进来。” 弗拉基米尔侧身让开,一股浓烈的海腥味扑面而来。 花道家扬起声音:“波恩斯,你是在挑衅我?” “哪敢,我只是侥幸上榜的海鱼,可没胆子挑衅花道家您啊。” 男人粗犷的声音从门外传来,谢琅发誓自己听到了什么东西互相敲击的声音。 霍里斯低声同她解释:“应该是‘海怪’波恩斯,杀手排行榜上第八。” 谢琅还在想为什么这人绰号是“海怪”,就见一个怪异的鱼头男走进房间。 他脖子上顶着的不是正常人的头颅,而是一个巨大的鱼头。 吻尖前突,皮肤呈暗灰色,被密密麻麻的牙齿状鳞片覆满了。眼间距很宽,只有他微微侧头,谢琅才能看见他灰黄的眼睛。 他的眼睛似乎不会完全闭合,竖直的瞳孔看起来极为骇人。张嘴的时候,三角状的尖锐牙齿上甚至还缠着丝丝缕缕的红色肉条,应该还是新鲜的,谢琅看见有血滴下来。 “你找了两个小朋友吗,女士。”波恩斯不怀好意地张大了嘴,谢琅发现他足足有七排牙齿,“看上去都很好吃,我真喜欢,不如……嘶!” 一道剑光斩出,波恩斯猛地后退,但脸上仍然被擦出一道血痕。 花道家冷冷道:“你吃别的人还不够,还想吃我的学生?” 原来是因为吃人才被叫做海怪。 谢琅感觉有点犯恶心。 一旁,花道家伸出手:“死亡包厢的悬赏呢,给我。” “凭什么给你?”波恩斯不乐意地嚷嚷,“这可是我接下的单子!” 花道家淡淡道:“死亡包厢的人冒犯了我的学生,这和冒犯我没什么区别。” “让他拿命给我的学生在倒悬之城铺路吧,这个悬赏足够让他们跃升到前一百名了。” 波恩斯冷哼:“我也想往上升升,为什么让给他们?” “随你。”花道家漫不经心地抖了抖自己的袖子,一片淡粉的花瓣被她抖落在地,“看你想站着出去,还是躺着出去。” 波恩斯噎住了。 他闭上嘴的时候,那股浓烈的海腥味和血腥味才变得不那么清晰。谢琅感觉他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像是在看一块上好的肉排。 “一千枚绿晶。” 最终,波恩斯还是不情不愿地出了价,企图捞点什么。 “可以,拍卖会结束以后让商会侍者送到你房间。” 出乎谢琅意料,花道家居然答应了。 波恩斯将悬赏令从怀里掏出来,递到剑术家手上,缓慢地倒退着出了房间。 门被他重重甩上。 那股海腥味仍在房间内晃悠,谢琅抬起手在鼻子前扇了扇,问道: “真给他?不可能吧,还是杀掉好了。” 她觉得花道家不会想给,且看刚才那人不爽。 被人当成肉的感觉实在太恶心,谢琅现在只想把波恩斯的鱼头割下来。 “当然不给,他吃了我好多看重的花。” 花道家冷漠地说。 “这种滑腻腻的海草,就应该扔进粉碎机里。” 58 第 58 章 谢琅对花道家的话深表赞同。 她站起身,走到剑术家身边,接过他递来的悬赏令,发现它是装在一份文件夹里的。 硬质文件夹上留下了不知名的黏液干掉后的痕迹,谢琅嫌恶地捏起干净的一角甩了甩。 “嗒”的一声轻响,像是有什么撞到了文件夹的一角。 花道家点点头,还算满意:“他倒是没把东西昧下来。” 什么东西? 谢琅没问,直截了当地打开文件夹,将里面装着的东西都拿了出来,摆在桌上。 一柄精致的金色小剪、一份装订成册的目标信息、一张匿去发布人姓名的悬赏令,还有一封信。 “信封口的地方也有一片蝴蝶翅膀。” 坐在沙发上的霍里斯抬起手,指着信封说。 谢琅连忙把信翻了个面。 果然,信件封口处有纤薄的蝴蝶翅膀图案,和刚才的015号拍品一模一样。 送来015号拍品的人和想要杀柯察的人……是同一个? 用来封口的蝴蝶翅膀已经被波恩斯粗暴地撕成了两半,挂在信封上摇摇欲坠。 谢琅小心揭开信封,从中取出信纸,将信封也搁在桌上。 与其说是信纸,不如说是随手扯下来的纸条,纸条上面龙飞凤舞地写着: “报酬:未绑定中央星系身份*2。须至中央星系领取激活。” ……? 中央星系身份? 杀个柯察给这东西? 纸片略薄,背面的字几乎要透到这一面来,谢琅顺手翻过去。 “注:已提供船票,完成悬赏后请携悬赏单、被悬赏人腕机,以及被悬赏人带毛囊的头发,前往函夏星系弥生星二号飞船停泊点ix寄存柜领取无限期船票,前往中央星系。” 有点意思。 要弄清原身一家的事就必须去中央星系,她正愁找不到机会,真是来了瞌睡送枕头。 两份身份证明还能带上霍里斯,他的遭遇非常蹊跷,而派西斯留下的芯片也指向军部,有个对军部有了解的人在总比她一个人去好。 更何况中途还要经过函夏星系,也可以顺道看看霍里斯家里人的情况,再问明白命定伴侣的事情。 至于这个报酬里包含什么险恶意味,说白了,就是在中央星系设伏,以便杀人灭口吧。 那又如何,她总要去的。 谢琅继续往下看。 “寄存柜密码为动态密码,信件内附开锁密钥。到达中央星系凭开锁密钥上搭载的星系内通讯器联系。” 开锁密钥…… 她瞄向桌上的信封。 扁平,毫无凸起,不像还有东西的样子。 谢琅拿起信封,先一点一点摸过去,又打开来看了两眼。 空的。 她沉着脸转向花道家:“最重要的东西不在里面,发布悬赏的人给的报酬是中央星系身份和去中央星系的船票,但领船票的开锁密钥没有。” “啧,还以为他没耍什么花招,毕竟连接取悬赏后拿到的金剪凭证都留下来了。” 花道家笑容很冷,她瞄了一眼时间,见中场拍卖快开始了,稍稍按捺住性子。 “算了,我先把悬赏转过来,等回到倒悬之城再转给你们。” 她拿过金剪,轻轻在自己耳旁一触,剪刀尖端碰到她鲜红欲滴的红宝石耳坠。 光脑屏在她眼前弹出来,花道家伸手点了两下。 “好了,目前这个悬赏转到我名下了。”做完这一切,她原本轻松的语气逐渐转为森然,“至于波恩斯……” “还是先绑起来,等他把开锁密钥交了,再砍掉头吧。” 谢琅看剑术家已经逐渐沉进影子里,急忙提醒: “开锁密钥上还有通讯器。” 剑术家无声地点了下头,消失在阴影汇聚成的漩涡里。 一旁沉默的霍里斯突然又伸出手,够向谢琅手里的纸条。 他声音不如刚才那么沙哑,带着轻颤。 “这字迹有些眼熟……我想仔细看看。” 谢琅依言递给他,自己也坐回沙发上,拿起刚才没来得及看的目标信息翻阅。 果然是柯察的信息。 和她看过的写有原身信息的纸页一样,柯察的身份信息上仍然写清了他的坐标,“经历”那块也写了字,不是“无权限查阅”,而是具体的事例。 “由巡防军调入第一军团,上校军职,将回中央星系述职,转道函夏星系前往拉克西丝。” 当前坐标也是拉克西丝,后面跟着的甚至是柯察的出行计划。 信息表末尾还标注着: “拍卖盛会期间禁止杀人,请耐心等待时机。” 时机估计就是柯察离开拉克西丝那天。 但为什么单单杀他一个人就能拿到两份中央星系身份证明? ……是因为,他知道什么事太多了吗? 谢琅垂眼,开始思索。 她手下意识往后翻,却发现翻不动。 顺着纸页摸了一下,谢琅摸到一把冰凉的锁。 ……奇怪。 为什么这一页之后的纸张被一把半透明的锁锁住了? 她仔仔细细重新看了一遍这一页,在最下方发现了一行小字。 “此为前置悬赏。” 前置悬赏? 谢琅转头问花道家:“前置悬赏是什么意思?” 花道家懒懒抬头:“就是完成本次悬赏以后还有后续……你问这个干什么?” 她似有所觉,调出光脑。 荧荧的光将花道家的脸照的发青,她确认了片刻,收起光脑屏幕,对谢琅说: “的确,这之后还跟着一个未开启的悬赏,估计比这个要难。总之,先把人抓到手问清楚你们想知道的东西再说。” 难怪。 谢琅心下一松。 她就说区区一个柯察怎么值得给两张中央星系的身份证明。 花道家接的原身的悬赏都只给一张。 ……所以,到底是谁能拿中央星系的身份做报酬,还直接给出三份? 谢琅没有原身的记忆,又不知道原身一家到底经历了什么,完全抓不到头绪。 她正打算打开通讯器逐一检查联邦五权机构以及军部的官网,看看有没有任职人员信息,就感觉衣摆被拉了一下。 霍里斯不知何时已经摘下兜帽。 他脸色苍白,声音艰涩: “……我认得这个字。” 谢琅目光落在他要过去的纸条上,语气变得慎重:“是谁的?” 少将抿了抿唇,低声道: “军部除去主/席和总参谋长以外,还有秘书办、警备司、军备部、巡防管理局和宣传处。” “这是宣传处负责人,凯布里上将的字迹。” 凯布里……毫无印象的名字。 但既然是军部的高层,他因为什么才要想办法弄死柯察? 谢琅和霍里斯对视一眼。 半晌,他避开她的目光,狐狸耳朵不自然地抖了两下:“还是得先从柯察嘴里把信息挖出来,再看看后续悬赏是什么。” 谢琅点点头,补充道:“嗯,还要拿到波恩斯手上的开锁密钥。” 她转头看向花道家:“现在能让剑术家悄悄把波恩斯带过来吗? “可以,反正他也和我们同层,能走动。”花道家按住红宝石耳坠,说道,“兄长,直接把鱼提过来吧,要活的。” * 剑术家重新从影子里出来的时候,中场拍卖已经进行到一半。 留在a15的三人等了半天还未等到机甲浸泡修复液,都有些昏昏欲睡,看他从影子里冒出来才打起精神。 又是一阵浓郁的海腥味。 剑术家不知道遭遇了什么,头发散了不说,水还滴滴答答往下淌,浑身湿淋淋的。 看他神色阴沉,谢琅到嘴边的话又憋回去一半。她刚张开嘴,就见剑术家微微抬手。 他身下的影子汹涌起伏,逐渐鼓出一团。 波恩斯半死不活地被他从影子里拽出来,扔在地上,手和脚都被黑色的阴影绑着,勒得有点发青。 他硕大的鱼头上遍布剑痕,血顺着脸往下滴。 “开锁密钥给我。” 花道家睨着比剑术家还要狼狈的波恩斯,面无表情说。 “不给。”波恩斯大嘴裂开,露出七排沾满了不明红色液体的牙齿,“悬赏已经转到你手上了吧?想要密钥,先给我一千枚绿晶。” 他艰难地抬起头,灰黄色的竖瞳森寒,目光在谢琅和霍里斯身上扫来扫去,神情贪婪。 “要是拿不出钱,把这俩人给我尝尝鲜,也行。” 谢琅嫌恶地扫了他一眼,右手握紧。 她在等一个时机,一个使用能力的时机。 刚才等待剑术家回来的时间里,花道家说:“这家伙只会把东西带在自己身上。” 他们商量好了,等波恩斯被剑术家带过来,霍里斯先锁住他核心遏制能力使用,她再用能力让他入睡,花道家亲自翻他身上的东西。 她微微侧脸,看见霍里斯缓慢收拢右手。 拍卖官“机械”毫无感情的声音响起:“063号拍品,i型智械中枢模块。” 花道家瞥了一眼“机械”介绍的新拍品,见不是机甲浸泡修复液,又不感兴趣地转脸看向倒在地上的波恩斯,语气玩味: “在我眼里,你只是海草而已。想活得久一些,还是现在就被我割掉……” “选一个吧?” “你他*的——”波恩斯顿时暴怒,在地上弹动起来,仿佛一条因搁浅而死命挣扎的鱼,“拍卖盛会不允许杀人!” 花道家以手掩唇,错愕道:“你拿拉克西丝的规矩约束我?” 在她拔高的声音掩盖下,霍里斯低声提醒谢琅: “好了。” 谢琅会意,将手攥紧。 她刻意控制了能力释放,让波恩斯的衣物从他腿上开始变化。 “你什么意——这他*的什么东西?!” 波恩斯语气变得惊恐起来。 他注意到了自己衣物的变化,挣扎得更加剧烈。 见状,谢琅微微皱眉。 怎么没倒,鱼不睡觉吗。 她不再控制能力,毛绒睡衣顿时罩住波恩斯全身。 “睡了。”她闭目感受了一下,睁开眼睛示意花道家,“直接搜吧。” “搜什么搜。”花道家皮笑肉不笑,“原本的衣服给他扒了。” 谢琅:“……那你让我把他弄睡着干什么?脱下来他不就醒了?” 真是匪夷所思。 花道家愣了一下,不情不愿地走到波恩斯旁边,开始翻找。 谢琅看她翻出来两条死鱼,一条被啃了一半的章鱼触手,还有三根人的手指,不免转开了目光。 ……真的好恶心。 还好不是她找。 一边,“机械”声音平板,已经开始介绍下一样拍品。 “064号拍品,b级机甲浸泡修复液。一共九瓶,分瓶开拍。 “每瓶起拍价五十枚绿晶,每次提价不得低于五枚绿晶。 “下面是第一瓶,请各位开始出价。” 59 第 59 章 要拍吗? 谢琅用眼神征询霍里斯的意见。 她没办法确认波恩斯能睡多久,还是别出声了。 霍里斯无声地点了下头。 谢琅看向花道家,见她废了半天力气,好不容易才从波恩斯身上弄出来个像开锁密钥的东西,气得踹了鱼头一脚。 花道家臭着脸将密钥收起来,让剑术家把躺在地上的睡鱼拉进影子里,又冲了三遍手,才在谢琅的注视下拿起数据屏,开始报价。 “a15出价八十枚绿晶。”拍卖官“机械”的声音毫无起伏,“八十枚绿晶第一次。” 它略微停顿,见无人出价,又说: “八十枚绿晶第二次。” “八十枚绿晶,第三次。” “机械”手中的拍卖锤重重敲下: “成交。” 第二瓶机甲浸泡修复液被送上来,花道家暂时放弃出价,站起身走到门边,对着墙壁敲打了一会。 谢琅还在想花道家是在干什么,谁知一阵强劲的风刮过,霍里斯披散的长发直接糊了她一脸。 透过发丝的缝隙,谢琅发现他耳朵上的毛也被吹得东倒西歪。 她奋力拨开打到脸上的黑色长发,问花道家:“吹走腥味没必要用这么大的风吧?” “很恶心。”花道家的头发亦被大风吹得无比凌乱,但她发沉的面色逐渐变得畅快起来,“你不讨厌吗?” “讨厌。” 谢琅说。 可她更讨厌头发被吹乱的样子,花道家的做法成功触及到了她不舒服的地方。 “你该在调节包厢内风力模式的时候就先提醒我。” 谢琅用手将最后一点堆在她肩上的、霍里斯的长发拨开。 发丝搔得她掌心很痒。 “合作里,我是会计较这些的。”她单手拢住霍里斯乌黑如缎子似的头发,给他扎起来,才平静地说。 谢琅其实不耐烦别人占据主动权。 和安妮合作时她对联邦缺乏了解,又没有深厚的背景,只能暂且顺应安妮的大方向走。 救下霍里斯、再和花道家合作,是她来到联邦以后难得能自行决定的事情。之前有其他人在,她可以伪装花道家的学生。 但现在没有外人,她能再试探试探花道家的底线。 毕竟,“为你做一切事情”是一种苍白的许诺,而且很难约束。 她需要知道花道家为了达成目的到底能做到什么地步,当然,最重要的,是花道家得尊重她的意见。 然后,尊重她的大部分意见。 她不奢求花道家听从她所有的想法。 “别忘了,是你有求于我。” 她神色坦然,和花道家对视。 花道家看过来,目光又稍稍偏开,没有答话。 半晌,她面上才浮现出一个温柔的笑,重新直视谢琅的眼睛: “在试探我的底线吗?” 她咬字很轻,谢琅没有听出恶意。 “这样才对,我给的报酬很难受到约束。” “你比克洛托给的情报里要更……”她似乎是在想形容词,隔了一会才接上话,“更利一点。研究院的你像养在玻璃罩里的永生花,没有刺。” “我喜欢有刺的花,但为了避免她们扎伤我,只能修剪一下了。” 谢琅不意外她会这么说。 花道家喜爱插花,选择的主花一向是月季。 这种花茎叶上都有刺,一不留神就会被刺伤。 可用血肉给月季堆肥,花会开得更艳、开得更好。 她心平气和地想,花确实也是带刺的更动人。 全息屏幕上,“机械”已经开始了第三瓶机甲浸泡修复液的拍卖。 谢琅伸手去探霍里斯的体温,淡声说: “接着拍吧。” 她手指仔细地抚摸过少将的额头、脸颊,最终拂开他脸颊的碎发。 “看一看,阿兰。b级的修复液要几瓶?” “三瓶。” 霍里斯说。 她点点头,对花道家说:“再拍两瓶。” b级机甲浸泡修复液之后是a-级、再是a级。 前一种霍里斯要了三瓶,后一种要了五瓶。 “机械”将新的拍品请出来,说: “一组定位屏蔽器。” 它声音依然很平板,伴着场地里不时出现的窸窣细语,几乎像一种催眠的白噪音。 可惜虫族的次声波仍在不间断涤荡过前线,传到摩伊拉,像浪潮一样拍击在海滩上,拍得她头一阵发痛。 谢琅揉了下自己的太阳穴,对花道家说:“这个也拍下来。” 定位屏蔽器一组六个,防水防火防辐射,样式小巧,方便随身携带。 足够她和霍里斯用了。 谢琅仍然有些担心自己和霍里斯身上还有什么没被发现的定位仪器。 期间剑术家开口问波恩斯醒了怎么安排,谢琅和花道家对视一眼,异口同声: “打晕他。” 拍卖盛会仍在进行,新的拍品不断被送上拍卖圆台,又被逐一拍下。 暂时没什么需要的,谢琅有些兴致缺缺。 她环顾一周。 花道家在专心使用自己的光脑,剑术家不在房间里,大概是又潜入影子了。 他似乎很喜欢呆在影子里。 谢琅收回目光,肩上忽的一重。 霍里斯? 不好偏头察看情况,她下意识抬起另一边手去摸,却摸到一张发烫的脸。 “我……有点头晕。” 霍里斯的声音像细密的蛛网,缠住她的手。 他微微侧过脸,将半张脸贴在她肩上。 信期里那种熏人的晕眩感又弥漫上来,几乎把他眼睛打湿。 ……像是涨潮,潮水漫上来了,要淹没他的口鼻。 她的手落在他脸上,余光落在他身上。 这让他感觉胸腔被填满。 可是…… 她手指离开了他的脸,熟悉的热度一下飘远了。 她的目光也挪开,语气平淡,咬字清晰。 “上野女士,过来一下。” 不疾不徐的,她在喊花道家。 为什么不是叫他? 眼前的那团火似乎收敛了光亮,离他远了一点。 霍里斯下意识伸手去抓,却只堪堪捉住她指尖。 他没能握紧。 但那股疯狂吸引他的气息又游回来,一只微凉的手托住他下颌。 失焦的视线里,霍里斯看见她嘴唇张合,像一朵正在舒展的玫瑰。 另一只手抓住他的肩膀。 “阿兰?你怎么又烫起来了?” 他看不清她的脸,但耳边是扑簌簌开花的声音。 脸好烫,是发烧吗。 他感觉尾巴在身后跳跃,一晃又一晃。 于是霍里斯顺着这个节奏,晕乎乎地摇头: “不是……发烧。” 他顺从而安心地将脸埋进她手心里。 “但是……好热……” 谢琅捧着他的脸,皱眉看向花道家,声音放低: “你不是说,他这是情绪大起大落引发的发热吗?” 近乎质问的语气。 “现在又是怎么回事?” 花道家拍下第三瓶机甲浸泡修复液,扔开数据屏走过来。 “体温41.9c。” 她示意谢琅抬起他的脸。 带着潮气的面庞,露出一点他原本样貌的影子。 谢琅意识到,他的妆有些花掉了。 他眼睛闭着,睫毛湿漉漉的,像刚哭过。 她也分不清自己手上的湿润到底是汗水还是眼泪。 “信期没被安抚,又和你靠太近了。”花道家说。她看着谢琅此刻冷淡里透着一丝焦虑的表情,点点自己的红宝石耳坠,“需要我提前让商会的人把上场拍下来的东西送过来吗?” “为什么?” 谢琅小心地让他枕在自己腿上,用手罩住他闭紧的眼睛,问道。 花道家惊奇道:“你们不会以为,半兽人的信期熬着就过去了吧?我都说了,他没被很好安抚。” 谢琅回以质疑的目光。 你又不是半兽人。 我用光脑都没查到过具体的。 花道家哑然失笑:“可我是函夏星系弥生星人,离山海星很近,多少还是了解一点的。” 她指指霍里斯:“你没发现吗,他很依赖你。” 就因为信期和命定伴侣带来的吸引力? 谢琅眉头皱得能夹住一片纤薄的花瓣。 还没过两分钟,他脸上就变得湿淋淋的,像白玉兰的花瓣上聚满露水。 甜腻潮湿的气息顺着她遮住她眼睛的手往上攀。 “给他点甜头吧,好歹摸摸耳朵尾巴,其他的之后再说。”花道家摊开手掌,“或者说,让他用那个药剂。” 谢琅想都没想就拒绝了:“药不能用。” 花道家叹了口气:“那你就期望这个状态持续的时间短一点吧?最好在拍卖盛会之前结束,不然他走出房间,就会引起注意。” 她顿了顿,强调道:“拉克西丝可不止卖单纯的商品。” 谢琅微微变了脸色。 她想起花道家在来时的宇宙航行中提到,拉克西丝可以买到“合心的人”。 霍里斯还有用,她要靠他弄清楚原身一家的遭遇。 而她略微排斥的“命定伴侣”是栓住他最好的绳,无形的项圈束缚住了s-能力者,而牵引的绳子在她手上。 ……其实也不算太排斥? 谢琅将这思绪扔到脑后。 这个姿势够不到尾巴,她挪开遮住霍里斯眼睛的手,轻轻笼住他头顶的狐狸耳朵,慢慢地,揉了一下。 狐狸在她手下发出极细的呜咽声。 谢琅闭了闭眼,废了极大力气,才忍住要撕开他衣服的冲动。 这也是因为相互吸引吗? 不,还有可能是她就热衷这样的人。 温顺的、服从的……可以被她扼住脖子。 这只狐狸能够满足她的掌控欲。 花道家说:“包厢里有休息室,想拍的东西我给你们拍。” 谢琅听出她的意思,却摇摇头。 她声音也哑了,犹豫了一会,才说: “……两个天河时。” 她的手无意识抚过霍里斯的脸,指尖刚碰上又弹开,像避开一丛火星。 “再等两个天河时,他要是还是这个状态,就让商会把东西送来。” 60 第 60 章 中场的拍品与上场不同,更多都是智能模块、芯片以及各种武器,像花道家刚拍下的机甲浸泡修复液只是少数。 谢琅有看到小型星舰作为拍品——当然,拉克西丝商会不可能真让星舰出现在拍卖台上,因此用来展示的只是星舰的全息投影。 被放在拍品盘里的则是一枚芯片,芯片里装着星舰的启动密钥。 “这种一般来说是动态密码。”花道家给谢琅解释,“你想要吗?” 她语气认真,是真在问谢琅想不想要。 谢琅发现她并不是在开玩笑,直接拒绝:“我不会开。” 想要肯定是想要的,她不会拒绝能够增强自身武力的东西。 可目前看来,她大概率没有时间学。 而且…… “可以让他教你。”花道家打断她的思路,指了指难得安静下来、头枕在她腿上的霍里斯,说,“学会驾驶小型星舰,有可能让你活下来。” 让霍里斯教? 如果能很快学会,似乎可行。 谢琅犹豫一瞬,问:“可以速成吗?” “在摩伊拉,这要看天赋。”花道家耸耸肩,“毕竟这里可没多少人懂星舰怎么修。” 她说话的时候,谢琅看了一眼全息屏幕,发现竞拍者们给出的价格还在不断攀升。 这毕竟是一艘全新的星舰。 “联邦军校的人就不好说了,听说他们有专门的操作课程,大概也有速成的办法?” 也是。 谢琅沉沉地想。 那她要学,谁会不想多一个逃跑的手段? 更何况星舰还能装备武器。 竞拍还未结束,目前的价格已经飙升到四千枚绿晶。 花道家再次问道:“——所以,你要不要?” 她脸上神色满是跃跃欲试。 “不。” 谢琅仍然拒绝。 “它已经被送上拍卖台了,就算能改变涂层,也容易被有心人认出来。”她轻轻揉捏在她手边抖动的狐狸耳朵,神情很是淡然,“如果是我……我要一艘没在世人眼前展现过的星舰。” 隔着红狐狸毛毛,她能摸到霍里斯灼热的体温。 ……还是烫的。 谢琅在心里叹气。 他的体温停在花道家报出的41.9c,完全降不下来。 为什么?他的初次信期才过去不久,按理来说不应该再次诱发。 如果真是因为她在身边的问题,那应该…… 不。 谢琅微微闭眼,又睁开。 我找不出其他更接近联邦权力中心、而且对她抱有别样情愫的人了。 她冷静地想。 霍里斯必须留在她身边,不仅是他和原身一家有旧,还有…… 如果找到合适的方法运作,他有机会重新回到军部。 她当时劝霍里斯不要联系洛桑卓玛,一方面的确是担心他被卷进阴谋漩涡里,毕竟,她不能确定他被母虫拦截是否有人在幕后推动。 另一方面,则是她需要一个跳板。霍里斯对原身家的情况有一定了解,又出身军部,是她了解联邦高层的最优途径。 她要找机会,亲手把霍里斯送回军部去。 然后,为她所用,方便她进一步确认原身一家的遭遇缘何而来。 正如霍里斯所说,他不相信原身父母会勾结虫母背叛联邦一样,谢琅同样不相信这一点。 虫族入侵已有五百余年,这场战争让原本在联邦权力机构中属于透明人的军部崛起了。 和平年代里,没有外敌的联邦不会出现大的战事,军部由行政院负责管辖,政治实力微弱。 但现在战争已经绵延五百年,军部早已从行政院分离出来,已经成为一个庞然大物。 联邦的五权分立对它的掣肘有限,而对联邦虎视眈眈的虫潮又逐渐逼近,这让军部成为了可以无视其他权力机构自行运转的庞大机器。 联邦的大量资源都向军部倾斜,谢琅很难相信,没有人不想从中取上一些。 再说,议会会议未召开时,联邦整体的运转由行政院及其下属机构负责把控。 可谢琅查过,行政院内部已经有不少原本出身军部的官员了,当今的总/统甚至还是军部主/席柯卡塔以前的副手。 推动军部获得如今权力的,是联邦星域外的虫族。 原身找到虫族的弱点固然是好事,但她很有可能触动到某些人的利益。 虫族一日不除,军部势力就会更大,掌握的权力也更多。 面对唾手可得的权力,谁会想让战争停止呢? 至于为什么更关注原身父母而不是原身……或许,真正的技术发明人并不是原身,而是参与这一项目的其他人。 那首席研究员15-i达夫,现在是不是也凶多吉少? 她目光低下去,滑到霍里斯酡红的脸上。 他必须回到军部。 那么,他的信期就必须被好好控制,至少要保证不会像现在这样频繁出现,免得…… 谢琅咬了下牙。 免得影响她还未完全成形的计划。 她不希望霍里斯回到军部后还得因为这种本能和她贴在一起,这对一个必须驻留前线的军人来说不是好事。 对她的计划也不是好事,她要找到一手策划原身一家遭遇的幕后黑手、再用正规途径解决掉他,就得想办法留在中央星系,不可能做霍里斯的回血药。 不过这是之后的事了。 总之,先解决完花道家兄妹的事,再通过克洛托的情报站点了解些中央星系的情况吧。 她还需要更多的信息,让计划变得完美无缺。 谢琅抬头,看了一眼电子报时器。 时间已然跳过去一格。 离她方才所定下的两个天河时的期限,还有一个天河时。 如果再过一个天河时,霍里斯现在的状态还没有任何变化…… 她只能考虑让他用刚拍下的信期削弱镇定剂了。 拍品如流水一般送上来,又被人争先恐后拍下。 谢琅看中了一柄可以藏在衣袖里的匕首,不仅能淬毒,还能用激光将锋刃延展,化作一柄长刀。 她前生善用刀,也会贴身携带匕首,这把名为“黯光”的短匕简直是为她量身定做的。 谢琅本还想看看中场的压轴拍品——据说那是一台保留到如今的i型智械。 但她并没有机会安安稳稳坐在沙发上等到压轴拍品送上来。 霍里斯状态更不好了。 他的肌肤摸上去更加滚烫,已经迷迷糊糊地开始撕扯身上的衣服。 “快到43c了,情况有些不太好,先让体温降下来。” 花道家示意谢琅按住他的手,给他量完体温,让剑术家去取些冰来。 “带他进里边休息室去,放射性翠玉拍卖的时候我会替你留意。” 谢琅不得不点头。 她看了一眼时间,发觉两个天河时已经过去,又说:“让商会提前把上场拍下的东西送过来。” 花道家问:“现在让他喝吗?” “不。”谢琅艰难地把他扶起来,淡声道,“等会吧。” 他状态不算稳定,现在喝药不知道会受什么影响。 “拍卖会结束前半个天河时再说。” 她扶着霍里斯走了两步,偏头用余光打量站在原地的花道家,说: “拍卖会后,麻烦剑术家先把柯察截下来,带回……” “带到我们来的飞行器上。” 谢琅应了一声。 她扶着霍里斯往休息室走,滚烫的热度顺着肢体相触的地方传过来,像认为她也是同样的木柴,正发力要将她点燃。 他在扯领口,扯得衣料凌乱,满是褶皱。 谢琅不得不加快步伐,免得他力道太大,在休息室外就把衣服扯坏了。 她费了半天劲把他送到休息室的床上,看他还在执着的扯自己衣服领子,不得不去帮他解开扣子,拉下拉链。 旗袍有点难脱,谢琅勉勉强强给他褪到腰际,又把他按着躺下。 她目光掠过他起伏的胸膛,四下寻找,最终在衣柜里找到一床薄毯。 她将薄毯盖在霍里斯身上,坐到床边去。 尾巴尖艰难地从他身下挤出来,挨挨缠缠地贴在她腿边。 谢琅攥住它,耐心地一点点抚过去,目光却落在霍里斯脸上。 ……赶紧醒吧。 她想。 趁我还不想给你用那个一看就有点问题的药。 * 柯察拍下翠玉后,花道家敲门进来一趟。 她开门见山说:“我让兄长之后去把他拎会房间去。” 谢琅知道她说的是柯察,便点点头。 花道家走出去,谢琅重新将目光投到投到霍里斯身上。 他的状态稍微平复了点,但仍然被包裹在信期的潮水里。 一阵幽远绵长的低鸣拂过她耳畔。 是拍卖盛会快要结束的提醒。 只剩半个天河时,十年一度的拉克西丝拍卖盛会就要落下帷幕。 谢琅坐在床沿,垂眼望着躺在休息室窄床上的霍里斯。 他赤/裸的身体被薄毯盖住,露出来的部分都泛着粉。一条腿支起来,和她的脊背贴在一起,隔着毯子都能感受到他紧绷的大腿肌肉线条。 滚烫的脸朝她手心贴,脸很湿,眼睛很湿,嘴唇也湿,落在她手心上,像一个柔软的吻。 吐息里满是潮气,让她有一种允许他做点什么的冲动。 不,这是两人之间变强的吸引力。 谢琅轻咬下唇。 她清晰地意识到,他身上信期的影响不会那么快退下去。 可他们还有半个天河时就得离开“钻石之心”,回到房间。 “上野女士。” 她不再犹豫,开口呼唤花道家。 “请把信期削弱稳定剂给我。” “你想好了吗?” 花道家推开休息室的门,手中握着一瓶淡青色的药剂。 “想好了。” 谢琅又低头看了霍里斯一眼,发现他嘴唇微动,似乎在说什么。 她凑近了,没有听清。 花道家将药剂瓶塞进她空闲的那只手。 “谢谢。” 谢琅说。 她居高临下地看着将脸贴在她掌心、吐息灼热混乱的霍里斯,神情很淡。 “他这样子,必须用药控制了。” “不然,我们很难带着他一起回房。” 61 第 61 章 花道家身上的那股淡香远去。 谢琅知道,她是再次离开了休息室。 毕竟拍卖盛会还没有完全结束,或许仍能拍到有趣又有用的拍品。 手中药瓶的质感坚硬冰冷,谢琅却觉得有点烫手。 话是那么说,可她仍然担心这个信期削弱镇定剂有什么副作用。 在联邦市场上无法买到的东西或许存在一些问题,这种药剂的成分检测端口在哪? 按理来说,类似药剂的成分检测端口在瓶盖上。 但她没有看见。 谢琅皱着眉头打量手中的药剂瓶。她一只手被霍里斯抱着,暂时没办法抽出来,以至于单手旋转这个瓶子察看外观有些困难,只能用指腹一点一点地摸。 被抱住的那只手被捂热了,她感觉自己像接近了一团灼热但不会灼伤人的火。 瓶盖没有、瓶壁没有…… 最终,她在药剂瓶底部发现了极其微小的一个端口,开口窄细,应该只有数据细丝能探进去。 好在谢琅的通讯器确实是能探出数据细丝的那一款,不然她还得想办法捞个光脑来用——原身那个被她扔房间里了。 然而检测结果让她心里发沉。 “……成份不明?” 甚至连副作用也未标注,只含糊地写了个易导致信期周期混乱。 效果和用法倒是写得很明显,一小勺就能将信期反应压下去。 压下去以后呢? 不会反复吗? 谢琅前生见过太多虚不受补的例子,药是好的,可人的身体承受不住药力,反而去得很快。 这药用起来,是不是也会出现“虚不受补”的情况? 她一时之间有些犹豫要不要给霍里斯用这个,便按住一直戴在耳朵上的红宝石耳骨夹,压低了声音问花道家: “如果不让他服用这个药,有别的办法能遮掩他的状态吗?” 花道家的声音从另一头传过来,带了几分无机质的冷漠感: “真是抱歉,没有。” “我和兄长都是纯人类,之前见过信息素屏蔽斗篷——这玩意是用来给半兽人用的——但没买。‘雄狮’主持的那场拍卖你也看见了,没有这东西。” 谢琅沉默。 她匆匆答了句“谢谢”,随后松开了耳骨夹。 被攥住的手手心处传来被蹭动的触感,是霍里斯无意识地用脸去蹭她的手。 她这只手在他脸上贴了太久,已经有些辨认不出他现在的体温了。 谢琅索性把药瓶搁在腿面上,用另一只手去摸他的额头,刚靠近一点,又想到她其实可以用通讯器的检测功能。 ……算了。 她手覆在他额头上,只觉得那团火要烧到她心里去。 “阿兰。” 谢琅下定决心。 她收回手握住药剂瓶,倾身下去,低声呼唤花道家给霍里斯起的假名。 他有一点反应,但不算多,只有头顶的两只耳朵敏感地晃了晃。 看来是不熟悉这个名字。 “……霍里斯。”谢琅又靠近了点,整个人几乎要伏在他身上,贴着他耳边说,“眼睛睁开。” 他的睫毛微颤,轻轻扫过她的脸。 那双青碧的眼睛近在咫尺,谢琅从中却只看到大片大片的雾气。 好茫然的眼神。 她稍稍退远了点,用被他抱住的那只手轻轻摸了下他唇角,道: “放开。” 怕他这个状态不明白自己在说什么,谢琅重新补充了一遍: “放开我的手。” 没等一会,她就很轻易地将手从霍里斯怀里抽出来了。 他神情看起来呆呆的,似乎还没反应过来放开了什么,可耳朵已经沮丧地耷拉下去,贴在黑发上,仿佛亮红色的装饰。 原本垂下来卷住她膝弯的尾巴也不安地动了动,把她腿勒紧了,有点疼。 谢琅不得不抓住他尾巴,连搓带揉给安抚好。 她又给霍里斯找了几个很高的枕头垫到身后,他也很乖顺地听从她的指令,自己靠坐起来,安静地朝她看过来。 盖住他身体的薄毯滑下去,堆在腰腹,将大片肌肤展露出来。 肌肉线条随着呼吸鼓动,仿佛起伏的浪头,下一瞬便会把人拍进海里。 可是他现在的神情太茫然了,脸上满是红晕,汗水几乎连缀成线,顺着肌肉走向往下滑,一直洇到毯子里。 谢琅忽然感觉很渴。 她匆匆扭开药剂的瓶盖,用花道家一同拿过来的长柄铜勺舀了一勺,送到霍里斯唇边。 “张嘴,然后,咬住。” 她用了命令式的口吻。 但霍里斯没有动。 他神色迟缓,低下头的动作都做得很慢,像是被高热烧晕了。 确实也是被高热烧晕了。 问题是,这个药起效得花十五分钟。 必须现在喝掉。 谢琅等了一会,见他还没有张嘴的意思,便放下药瓶,将另一只手按在他胸前。 手下触到的肌肉非常饱满,她沉着脸揉了两下,见他重新将注意力转到自己身上,便狠狠捏了一把。 她用的是实打实的力道,霍里斯安静的表情一下变了,从喉咙里溢出一声痛呼。 他嘴唇微张,谢琅甚至能看到他润红的舌尖和雪白的齿列——她眼疾手快,一下将带着药的勺子怼进他嘴里。 少将的表情皱成一团,一副想要把东西吐出去的样子。 谢琅另一只手从他胸前挪到脸颊,语气仍带强硬,却稍微温柔几分:“不准吐,吞下去。” 他顿了一下,谢琅感觉到他喉头滑动。 应该是咽下去了。 她把小铜勺往外抽,见他不张嘴又用勺面在他嘴里往下压——软的,大概是舌头——同时说: “现在张嘴。” 小铜勺顺利被扯出来。 谢琅取了块新的手帕,将勺子仔细包好,又重新盖好药剂瓶的盖子。 做完一切,她静静地坐着,观察霍里斯的反应。 他表情开始还很平静,脸上犹带红晕。 可仅仅在一瞬间,那抹红便褪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墙灰般的惨白。 他勾住她腿弯的尾巴发僵,谢琅摸到他尾巴上的毛竖立起来,也摸到他难以自抑的颤抖。 “痛……好痛……” 断断续续的痛吟从霍里斯嘴里冒出来。他眉头紧皱,眼睫被泪水打湿了,泪珠顺着脸颊一路流到下巴尖,被谢琅伸手接住。 触感滚烫,刚落到她手心上,就迅速融化在她的掌纹里。 有这么痛吗,还是说,信期时半兽人本就没有原先那么耐痛。 谢琅隐隐有些担心。 万一这药把他弄废了怎么办? 如果是这样,她上哪去再找个人送回军部给她套消息? 霍里斯现在面对的情况起码和她差不多,其余类似情形的人是再找也找不到了。 他不能出别的事。 先安抚一下看看好了。 谢琅想到这里,便伸出手,把人朝自己怀里揽。 霍里斯本能地伸手回抱她,将脸埋在她肩窝。 喊痛的声音被他沉默地咽回去,谢琅只能听见他含着痛意的粗重喘息声。 “很快就不痛了。” 她熟练地用前生安抚圣上的语气去安抚他,只是之前是劝圣上不必为她的伤势忧心,现在是正经在哄人别怕。 “我在这里、我在这里。” 她轻声哄道。 “别怕。……霍里斯。” 最后三个字是把他脸微微捧起来,贴在他耳边说的。 霍里斯在她怀里安静下来,急促沉重的呼吸慢慢变轻、变回原来的样子。 谢琅收紧手臂,手轻轻地在他光/裸的脊背上摩挲,突然注意到他身后的尾巴变短了一点。 ——真变短了。 那条蓬松的、火红色的狐狸尾巴在缓慢地朝霍里斯身体里缩,一眨眼就消失在谢琅视野里。 尾巴缩回去了? 那这药剂还真有点用。 谢琅手没有来得及停,不自觉往下摸了一把,却摸到横在他脊背下半部分的一道狰狞伤疤。 这条伤疤和周边光滑的皮肤形成鲜明对比,要凸上几分。 被她这么一摸,怀里的人敏感地往上蹿动了一下,有什么柔软的东西意外擦过她耳朵。 是霍里斯的嘴唇。 谢琅微微退开了点,发现他头顶的耳朵也消失了,只余下霍里斯表情赧然地从她怀里往外退,说话也结结巴巴: “对、对不起。” 他不安地动了动,突然发现自己的衣服已经脱到腰际,上半身呈赤/裸状,又手忙脚乱地拉起毯子裹住自己。 眼睛湿漉漉的:“小……忘、忘忧,你能出去吗?” 谢琅本想问他刚才哪里痛,见他脸和脖子都红了,便点点头,顺手把搁在一边的药瓶和包在手帕里的铜勺一起拿了出去。 刚一出门,就对上花道家探究的眼神。 意思过于明显:人呢? 谢琅往里指了指:“里面。” 又说:“这药有点用,但他喝下去喊痛,我还没来得及问。” 花道家端起茶杯的手微微一顿:“他是s-能力者,能力危险程度属于极度危险,又是第一军团出身……” “照理说,不会出现喊痛的情况。喝这药带来的疼痛等级得有多高?” “不清楚。”谢琅摇摇头,“但是,这药不能再用了。” 她将药瓶推到花道家身前:“你保管吧。” 全息屏幕上,“绿松石”正在拍卖最后一样拍品。 谢琅扫了一眼,发现不是自己感兴趣的东西,又转而问: “你兄长呢?” 花道家轻呷一口茶,看了一眼时间,说: “大概……正等在那个柯察的影子里吧?” 62 第 62 章 正如花道家所说,剑术家现下的确等在柯察的影子里。 在潜行方面,他比妹妹要更为擅长。 因而,见拍卖盛会快要结束,加之发现走廊上有商会的侍者匆匆走过,他就借着这个人的影子移动,趁机进到了柯察的影子里。 就算是藏身在别人的影子里没有太多被发现的可能,剑术家仍然有意识地调低了自己的呼吸频率。 心跳随之变得缓慢,他集中精神,仔细听着房间内的动静。 不太明晰的呼吸声,与他自己的区别开来。 只有一道。 房间内只有柯察一个人。 除去这道呼吸声之外,还有金属相互碰撞而发出的轻微响声,在旁人耳中不甚清晰,落在剑术家耳边,却如同一声雷鸣。 他微微抿了下唇。 柯察在把玩什么,嗒一声、咔一声、嚓地又是一声…… 这声音对于在阿特洛波斯待了大半生的剑术家来说,无比熟悉。 是组装粒子枪的声音。 他暗自皱眉。 这一次拍卖盛会,拉克西丝商会明令,进入“钻石之心”会场不得携带科技武器,包括最传统的激光枪。他和妹妹不得不也取下了随身携带的微型粒子炮,也就第一军团那位少将的机甲由于损坏得过于严重,没被仪器检测出来,才得以带到会场内部。 按理来说,柯察手上的粒子枪部件也在被禁止的科技武器之列,不能被带进会场。 他手上这把粒子枪是谁提供给他的? “他*的,这……嗷!” 被他锁在自己影子里的“海怪”波恩斯又醒了。 剑术家的影子和他本人一样融化在柯察的影子里,波恩斯说话的声音是不会被其他人听见的。可剑术家觉得这鱼头怪实在聒噪,便干脆利落地又给他来了一下。 潜身影中,影子便是他的剑。 波恩斯被结结实实赏了一个敲头剑柄,只来得及闷哼一声。 唰。 他感觉到柯察的影子骤然变短了,从沙发上滑下去,坠了半边在地毯上。 “我在a13。”他听到柯察说话,像是联系了商会的工作人员,“对,我有急事需要立刻离开。” 立刻离开…… 剑术家沉思,决定还是等他离开“钻石之心”会场再出手。 此地处处都是监控,他倒是有自信影响附近大部分的监视器画面,但一个大活人无端失踪在房间里,属实有些离奇。 若是引起商会高层乃至克洛托那边的注意就不好了。 “离拍卖盛会结束还有十分钟。”柯察说,语气里隐隐透露着些许不耐,“请尽快把我拍下的东西送来a13房间,我会直接支付所有款项。” 他大概是用了耳机等收音设备,剑术家并不能听清对面人的回答,只听到柯察满意地道了声“好”,随后挂断通讯。 “‘彼岸花’吗……”柯察冷冷地笑了,“想杀我也要看有没有命在。” 剑术家对他知道“彼岸花”包间的含义并不意外,这本身就不算是什么秘密,只要来过拉克西丝参加拍卖会的多半都会知道这事。 只是他不明白,柯察哪来的…… 耳朵一颤。 他听到了有人在走廊上走动的动静,还是……向着他目前所在的包厢过来的。 商会现在给客人送拍下拍品的效率这么高? 剑术家疑惑了一瞬。 脚步声自如地停在a13包厢的门口。 不、不对,不像是商会侍者的脚步声。 太轻了,更像是同行。 他一把拎起昏迷的波恩斯,狠狠削了鱼头一剑,将波恩斯的鳞片带皮削掉一块,露出底下奶白的肌理。 波恩斯的痛呼声被影子四面八方团团拢住,完全传不出去。 剑术家嗅着那股略带鱼腥味的血味,勉强掩下了满脸的厌恶: “你还,带了,别、人,过来?” “什么人?”波恩斯惯性地问了这一句,像是反应过来什么,当下哈哈笑出了声,“是啊,我带了别人过来!” 剑术家脸上掀起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但在波恩斯的视线里,他只是轻轻扯了下嘴角,僵硬得像一具受人操控的木偶: “说、谎。” 很轻柔的声音,很奇怪的断句。 波恩斯第一次体会到何为胆寒——不像之前剑术家只用一把剑贴在他喉口,现在是身上每一寸都贴着一把剑。 锋利的剑气已经将他裸露在外的皮肤削出了一个个细小的血口。 他头一次意识到挑衅排行前三的杀手实在不是个好做法,当下只能皱着眉改口:“我没带人,接任务的只有我一个。” 捆住手脚的细丝微微收紧,波恩斯神色微变:“我说的都是真的,别勒、啊啊啊啊啊——” 他的声音被影子密密地糊住,完全传不出去。 糟糕,大概把他手腕割断了。 剑术家毫无诚意地道了歉,指挥影子把波恩斯伤口堵上,又打晕了他。 没有带人么。 剑术家若有所思。 他指尖微微一动,触到一根新的丝线。 那是……他之前特意留在陪柯察去医疗站的侍者影子里的东西,现在离得很近,就在门外。 当时他没听到侍者走路的足音,没想到会这么轻,轻得像个专业杀手。 莫非这个侍者和阿特洛波斯有关? 笃笃。 敲门声。 柯察的影子似乎动了,方向应该是在往门边去。 剑术家听见他问:“谁?” “狮、花与镜。”门外的人答。 ……? 暗号? 剑术家默默记下这话。 门被拉开的声音。 门外的人走进来,阖上门说:“给你东西,照例在离开摩伊拉星域时就送出去。” “我知道。”柯察的声音听起来很是不忿,“您不管管我的死活吗?” “您”。 这个称呼实在不常见,至少不会出现在客人和商会侍从的对话里。 这个侍者是什么人? 剑术家轻轻抖了下袖子,将一枚微型定位器甩到侍者脚边。 “我不是已经给你带来了粒子枪吗。” 侍者说。 他往前走了一步,恰巧踩在那枚微型定位器上。 粘上了。 剑术家听到拍打声,像是侍者拍了拍柯察的肩膀。 “放心,我刚去看过,接下悬赏的人在的包厢里已经空了。”侍者声音中带着几分漫不经心,“听说是被叫去a15了,到现在还没出来。” “多半……是死了吧。” 剑术家微微闭眼,将注意力转向影子里。 除去自己平缓的心跳声,波恩斯的心跳也非常明显。 “a15?”柯察追问,“什么人在那?” 侍者:“剑术家和花道家。他们和‘海怪’有些恩怨。” 剑术家:“……” 在此之前,他根本就没有注意过“海怪”波恩斯。 樱和鱼头能有什么恩怨? “好了,把触足和翠玉送出去,正常回首都星,阁下会奖赏你的。”侍者催促柯察,“这一层的贵宾可以提前离开,走吧?” 柯察应声:“我明白,请您先行一步。” 侍者:“也好。” 门开启又关上的声音。 剑术家听见柯察一样样收拾拍品的声音,他似乎把所有东西都塞进了一个手提箱里。 嘀嗒、嘀嗒、嘀嗒…… 细碎的嘀嗒声骤然出现在他耳畔,剑术家警觉地竖起耳朵。 微型炸弹? 他仔细辨认了声音的方向,发现在柯察肩上。 是那个侍者刚刚拍过的部位。 ……啧。 有点麻烦。 柯察似乎收拾完了东西,正朝门边走。 剑术家镇定地蹲在他影子里,还顺手牵了根细丝将自己绑在里面,免得路上遇到其他人进错影子。 他行走的步幅很大,速度也快,几乎是赶在拍卖盛会结束时的那一声钟响,走到这一层的出口。 剑术家屏神等待。 柯察似乎向守着飞行器停靠点的人出示了什么,又重新迈开脚步。 他鞋底接触到金属表层,发出一声闷响。 上飞行器了。 那他应该会先到金权杖,再换成自己来时的飞行器离开。 剑术家安静地等着飞行器降落。 他无声无息地缀在柯察影子里,跟着柯察下了商会提供的飞行器,一路往飞行器停靠点偏僻的方位走。 这附近的监视器很少,或许也是柯察将飞行器停在这的原因。 不过也方便他动手了。 沙—— 飞行器舱门滑开的声音。 柯察四下望了望,走上飞行器。 舱门在他身后重新关上,他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影子有一部分留在了外面。 “固影”。 剑术家的能力效果之一,方便他等会离开这架飞行器。 “寄东西的箱子……”柯察在驾驶面板上点击了什么,有些烦躁地拍了拍金属面板,“该死,怎么禁空还没关掉?” 他轻嗤一声:“啧,算了,先把要寄出去的东西放好。” 剑术家听见箱子打开的声音,隔了一会又关上。 该动手了。 “呼。”半晌,柯察整理完要寄走的东西,叹了口气,声音里犹带愤恨,“可算完事了,那个该死的家伙,回首都星我非得……” 他的声音陡然僵住。 一柄削铁如泥的短剑正静悄悄贴在他脖颈上,剑刃已经割开一条极细的血线。 “谁、谁?” 柯察心头大骇,却只憋出这么一个字。 冰冷沉闷的杀意从后方压来,来人仿佛见过尸山血海,一时间压得他动弹不得。 肩头一痛。 他的衣服连着一小块皮肉被什么锋利的东西削掉了,轻飘飘落在地面。 “定时、炸弹……”一只苍白的手从他身侧越过去,捡起他的衣服碎片,从上捏起一个小虫样的东西,“扫描。” 定时炸弹? 肯定是那个家伙干的! 他一时忘了身后这人异常危险,不由道:“这位阁下,不知为何……” 那柄短剑往里送了送,他听到冰冷的男声: “多话。” 该死。 柯察想去摸被他藏在衣服里的粒子枪,却被男人干脆利落地打掉了。 他被踹翻在地,刚想爬起来,便惊恐地发现自己的影子有如实质,正纠缠住他的四肢,把他往黑影里拉。 ——是剑术家! 他为什么会跟过来! “三天后……” 后颈一痛,男人的声音远去,如同在水面上漂浮的荷叶般影影绰绰。 水、不、影子逐渐没过柯察头顶。 飞行器里只剩下剑术家独自站着,他将方才捏起的炸弹重新放回衣服碎片上,又摸索着,触到柯察刚关上的箱子,将之打开。 这箱子摸着不算大,看来幻蝶母虫的触足被商会用特殊手段缩小了。 两枚定位器被他扔进去,妥帖地附在两件拍品的表面。 他重新合上箱子,设定好发送时间。 这艘飞行器会在半个天河日后离开摩伊拉,而柯察身上的定时炸弹会在三天河日后炸掉。 那会飞行器大概能飞到巡防军的巡逻航线上…… 真是一场盛大的烟火。 剑术家挑挑拣拣地将柯察飞行器里的东西拿了个干净,统统塞进自己影子里。 做完这一切,他听见禁空解除的通知,慢悠悠摸索到飞行器驾驶面板前。 “自动驾驶模式开启。” 机械音在飞行器内响起。 “即将起飞,目标未设定,默认为边缘星域4014号死星。” 剑术家听着这声音,借由方才固定在飞行器外的、柯察的一小块影子离开飞行器。 那一小团影子汇入他的影子里。 剑术家将沾了血的短剑收进袖子。 身后飞行器起飞时掀起大风,将碎发拂到他眼前,也吹起他的衣服。 空闲出来的手轻轻一拨,他在千万根细丝里找到了系在樱影子上的丝线。 离得有些远,似乎还在半空中。 不过没关系。 他知道回去的路怎么走了。 63 第 63 章 另一边。 谢琅站在窗前,遥遥望着飞行器外的景象。 黑暗如同一条厚重的天鹅绒帘子,从上方垂下来,将整个金权杖围得密不透风。 离得近了,她能看清金权杖最顶层亮起的荧荧的光,仿佛大片大片的萤火。 只是…… 谢琅微微垂眼,掩下翻起波涛的重重心绪。 她总感觉,金权杖与钻石之心的距离越发近了。 是不够稳定吗。 “过来坐。” 花道家跪坐在矮桌前招呼她。 谢琅定了定神,离开窗边,走到霍里斯身边跪坐下来。 她先细细地系好束带,确保自己一会在飞行器颠簸时仍能牢牢定在原地,才问:“有什么事,老师?” 在商会提供的飞行器上,这么问话比较合适。 “你和阿兰回去收拾行李,等商会派人送拍品上门。”花道家看了她一眼,慢条斯理地拨了下自己的耳坠,“我约了人,你们拿到东西以后,飞行器停靠点见。” 她话音停了停,补充:“我和兄长的东西已经收好了,在箱子里,你们直接提上就行。” 谢琅点头应下来:“好。” 飞行器还没有起飞,他们尚在等待。 拍卖会结束后,他们出来的时间不算好,“钻石之心”边上聚集了大量飞行器,但这么多同时起飞势必会影响“钻石之心”的稳定程度,商会不得不派人前来指挥。 方才商会的侍者过来通知说,再过一会他们就能离开会场。 谢琅想到这里,眸光顿在一旁的霍里斯身上。 用来遮掩身形的斗篷被他一直系到领口,严严实实地罩住身体。兜帽没有戴上,面具也搁在一边,漆黑的斗篷衬得他侧脸白得像雪。 似乎是注意到她的目光,他偏过头,轻声问:“怎么了?” 离开包厢之前花道家给他补了妆,现在仍是一副清丽的女子面容。谢琅注视着他明亮的青碧色眼睛,却想起来—— 他斗篷底下根本没好好穿衣服。 来时的旗袍有太多褶皱,又在霍里斯饱受信期困扰的时候被扯坏了一点,谢琅在其中也有出力。 所以她的外套现在正被霍里斯勉强披在身上,以免斗篷被风吹起来,被人瞧见这张脸下的男子躯体。 “没……”谢琅刚吐出一个字,又想起自己还没问清楚件事,便问,“你喝药的时候为什么喊痛?” 霍里斯微微敛目,那对如湖泊般清澈的眼睛被眼睫挡去一半,又有几分像是沉入阴影的月亮。 他含糊地说:“喝下去的时候,感觉尾巴和耳朵……都很疼,就像被火舌燎过一样。” 谢琅追问:“除此之外呢?” 她得确定霍里斯没有受到太大影响,不然她的计划没办法实施。而且,原身体能太差,在还没练起来之前,霍里斯算是一个顶好的保镖。 如果用的不是原身的身体,她大概很乐意接受这样的美男子。 可惜了。 霍里斯不明白她为什么叹气,却也没问,只摇摇头:“没有了。” “等到倒悬之城找个学医的看看吧。”花道家插进两人对话里,“如果能在晚些时候出发,大约半个天河日后我们就能到阿特洛波斯。” 也就是说,十二个天河时后能到吗。 谢琅若有所思。 她听到机械音说“飞行器可以起飞”,在颠簸中突然想起一事,便问花道家:“老师,我和阿兰还需要别的东西。” 这东西自然是身份信息。虽说她还不知道阿特洛波斯如何判定杀手身份,但显然,用她和霍里斯的身份进到倒悬之城都不合适。 基因链只能做遮掩,如果杀手星无时无刻都在检测人信息呢? 何况……她决定要以杀手的身份杀掉柯察,取得前往中央星系的机会。 花道家明白她的意思,便道:“我就是为此而去。” 不过多时,飞行器便降落了。 两人在飞行器停靠点和花道家分别,一路走回客房,用两把卧室的钥匙刷开了门。 霍里斯当先进去,谢琅随后,一股极淡的梅花香气扑上脸颊。 于拉克西丝行走的人多半警惕,因而在客人入住后,商会并不提供清理服务。 花道家前几天燃的香还留有余味,正在房间内打着旋飘荡。 检测到有人进入,灯一下亮起来,霍里斯四下看了看,转过头对她说: “没有问题。” 谢琅见他手腕上的白镯微微发亮,就知道他是用了机甲来检查房内四处。她无心多言,只提醒道:“那你该去换身衣服了。” 少将耳根微微泛红。 谢琅看他仓促地点了下头,将花道家兄妹房间的钥匙递过来,便转身朝着他们两人住的次卧过去,背影看上去有些仓皇。 她想起来这一次信期过后,他没有急着道歉。 是习惯了,还是不愿面对? 谢琅希望是习惯了。现在霍里斯和她绑得越死,对她越有利。 她已然发现,面对大部分事情,霍里斯会下意识地对她言听计从。 或许某些事上他会稍稍犹豫,但对谢琅而言足够了。 保持这个样子,她能做到更多。 她捏着钥匙去开花道家和剑术家住着的主卧的门,在门后见到了一只深灰色的巨大箱子。 它立起来的高度几乎抵到谢琅小腹,可提起来却又很轻。 谢琅将它提到客房连着玄关的客厅去,又四处检查了一下,发觉没有什么遗漏。 她抬头望向次卧的方向,正巧霍里斯拉开门,也推着一个箱子出来。 少将换了一身长裙——花道家只给他准备了裙子。袖子很长,一直垂到手腕。长发被他松散地扎起来,垂在身后。 他说收好了,让谢琅进去看看有没有什么遗漏的。 自然不会有。谢琅心想,她一向习惯将清洗好的衣服收在包裹里,前生常年呆在边防时就是如此。 但看他这么问,她还是进去了一趟。 的确没有遗漏的东西,连死机的机械鹦鹉都被霍里斯装起来了。 怎么退房? 她沉思片刻,还没琢磨出来就听到敲门声。 霍里斯过去开门,拎着又一个箱子的弗拉基米尔走进来,谢琅才恍然想起—— 她忘了拍下来的东西。 霍里斯接过箱子检查,半晌后问:“现在能退房吗。” 或许是信期刚被压下,他声音还有点哑,听上去像刚睡醒。 绿藤人头顶噗地一下冒出青绿的叶子,问:“几位现在就走?” 他又看向两人脚边的箱子:“需要我帮忙……” “不必了。” 谢琅拒绝。 她将钥匙等东西全数交到弗拉基米尔手上,想了想又摸出块绿晶,权作打赏。 弗拉基米尔仔细收好,又问:“我送两位去飞行器停靠点,您拿着拍品,还是小心些。” 这回谢琅没有拒绝。 弗拉基米尔带着两人走了与来时不同的一条道,路口有智械把守,见到霍里斯手上装着拍品的箱子才放行。 “这是给参与拍卖盛会的客人带着拍品离开拉克西丝用的。”绿藤人走在前面,一面走一面介绍,“两位想来是第一次来,还不太清楚。” 谢琅“嗯”了一声,算作回答。 她走在中间,霍里斯牢牢缀在身后,像一条白色的影子。 她在心里默默数着数,数到634时,弗拉基米尔拉开了墙上的一道门。 他示意两人过去,谢琅看见门后深黑的天穹,以及亮着明灯的飞行器停靠点。 她再一次意识到摩伊拉没有恒星,也没有光,只有人造的灯光照亮整片场地,拉长飞行器投在地面的影子。 身后的门掩上了,她回过头,在霍里斯身后见到一面雪白的墙。 不像是能开出一扇门的样子。 “走吧。”霍里斯的声音从斜上方飘过来,“老师在等着了。” 的确,一个孤零零的影子正站在不远处,裙摆宽大,却盖不住她细瘦的脚踝。 由于背光,谢琅看不清花道家此时的表情,只发现她脚下的影子黑得像墨。 她和霍里斯提着箱子过去,在花道家身前站定。 “来了。”花道家示意他们把箱子放下。 她的影子像沸腾的水,又像是冒着气泡的沼泽,转瞬就将三个箱子吞了进去。 看来剑术家已经和她汇合了。 谢琅垂眼看了看自己和花道家交叠在一起的影子,发现那股浓黑未曾过来,才问道: “现在走吗?” 她垂在一侧的手触到柔软温暖的物什。 是霍里斯的手。 他又靠过来了。 大约是不敢牵,他用小指轻轻勾过她手背,留下些微的痒意。 谢琅面不改色地握住他的手。 星际的生活确实安逸,她又不在虫潮前线那般危急的地方,性子被磨得稍微有些淡,花了比前生还多的功夫才想起来应该要布棋。 至于棋盘如何布、棋子怎么走…… “当然。”花道家的回答轻轻吹散她结成蛛网的思绪,“你们还有事,别忘了。” 是啊,还有事。 谢琅的目光重新落到花道家墨一般黑的影子上,微微掀起唇角,露出一丝轻而淡的笑来。 “那便走吧,老师。” 她握紧霍里斯的手,将他拉近一点。 “您提醒我了,我们还有些事。” “可得好好问人问个清楚。” 64 第 64 章 虽说谢琅有立刻让剑术家把柯察从影子里放出来的打算,但飞行器上没有合适的房间,着实没办法让她好好问话。 ……或许说是审问。 她沉沉地看着剑术家投在地面上的影子,这样想到。 启用自动驾驶模式的飞行器正平稳地在漆黑的宇宙里航行,只是稍微绕了些远路,需要穿过极窄的一条小行星带才能到阿特洛波斯。 据剑术家所说,两三光年外的宇宙风暴影响范围过大,走原本的路去阿特洛波斯容易对飞行器造成不良影响,绕远路能避开风暴辐射范围,但到达时间要推迟好几个天河时。 当然,这一切都是谢琅从剑术家嘴里那寥寥几句话总结出来的。 这艘飞行器可以算作小型飞船,只是动力装置仍是飞行器专用款,被称为飞行器也无可非议:它并没有飞船那般在小型宇宙风暴中正常航行的能力。 不过它的防御性能又赶得上星舰——最初看到它的时候,霍里斯就说,它外层使用的金属是联邦星舰表层常用的一种材料。 花道家解释说,用星舰材料是她需要飞行器内部拥有更多空间。 传统飞行器使用的外层材料比不上飞船乃至星舰,最多只能让飞行器内部隔出两个空间,隔得再多就有在高速航行中解体的风险。 与之相反,花道家和剑术家拥有的这一艘由于采用了星舰用材料,内部空间便能依据主人心意进行划定。 负责飞船内部设计的剑术家为自己妹妹准备了四个不同风格的房间,每一个都铺了厚实的地毯,亦准备了柔软的床铺。 因而,谢琅和霍里斯不必再住同一个房间了。 花道家在桌上留下给他们买好的身份信息,已经先行回房,留下剑术家独自忙碌。 谢琅收起装有新身份信息的芯片,打算回房间再将它接入通讯器查看。 在此之前,她想先给自己弄点吃的。 嗒。 刀碰到案板上的轻响。 谢琅顺着声音看了眼剑术家正在切的浅灰色鱼片,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拿营养液。 这鱼腥味不重,她也尝过,但现在看在眼里,总让人想起满身海腥味的“海怪”波恩斯。 恶心。 她刚站起身,坐在对面沙发上研究自己新身份的霍里斯便抬起头问:“怎么了?” “我想拿营养液。”谢琅指指他身侧柜子。那里装有很多不同口味的营养液,她想试试有肉味的,“羊肉汤的,谢谢。” 星际没有羊,只有与其外形相近的一种生物,据说肉很柴,而且含有慢性毒素,也就几个生态很好的星球上才有。 这款营养液的味道是依据联邦数据库中对于“羊肉汤”的记载模拟出来的,谢琅还没喝过,有点好奇。 霍里斯替她拿营养液的手顿在半空。 谢琅不明所以:“有什么问题吗?” “很腥。”霍里斯拉开柜子门,开始翻找,“不然换一个?” ……?很腥? 谢琅一时间有些迟疑,但最终还是试一试的心态占了上风。她朝霍里斯伸出手,说:“不了,就这个口味吧。” 忙着片鱼片的剑术家亦抬起头,一双无神的眼睛准确地顺着说话声凝住她的方向,言简意赅:“不、喜欢,吃、糖。” 相处这些天,谢琅也能听懂他是什么意思:不喜欢羊肉汤口味的营养液,就吃点糖。 不是,这营养液喝起来到底什么味道,才能让两个人都这个反应? 她接过霍里斯递来的营养液,犹豫了一下,还是抓了一把糖,便说:“我有些困,先回房间了。” 离到达阿特洛波斯还早得很,又在拉克西丝拍卖盛会上耗了将近二十个天河时没睡,她已经有些困了。 霍里斯似乎想说什么,张了张嘴,又闭上。 谢琅有些困惑地看过去:“什么事?” 他摇摇头,目光非常柔软:“你先休息。” ……这是信期影响还没完全过去? 谢琅实在很累,没心情过多探究,当下只点点头,便转身朝自己房间里走去。 她合上门走到床边,连衣服都没精神换,直接朝床上一坐,旋即扯出营养液自带的吸管,往嘴里一塞。 “……” 入口是什么样的一种感觉? 谢琅觉得自己吞进肚子里的根本不是熟悉的羊肉汤味,而是一种奇怪的腥膻气息。这恶心的味道从口中进去,一路直上天灵,一路直入腹中。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她攥着糖扑到洗手间的洗面池前,吐了半天,才缓过神来。 霍里斯和剑术家是一点都没说错,甚至说得还委婉了点。 这根本就不是人能吃的东西!!! 羊都灭绝了,她怎么会有羊肉汤口味能复原出来的侥幸心理? ……这根本不是她的世界,她怀念的味道也找不到了。 谢琅扶着洗面池站了一会,短暂放纵悲伤的情绪从心口涨出来,又退下去。她洗了把脸醒神,刚剥开糖纸含住一颗糖,就听到笃笃的敲门声。 “小琅?” 霍里斯的声音隐隐传来。 现在没有其他人,加上花道家和剑术家也知道这个名字,他喊得极为自然。 谢琅扬声问:“什么——咳咳咳,事?” 门外的声音顿了一下,似乎是听到了她咳嗽的声音,又问: “你还好吗?” 谢琅没有直接回答。 她也说不上自己好还是不好,但又想弄清楚霍里斯为什么敲门,思来想去,干脆走出洗手间,将房间门拉开。 霍里斯抬起的要敲门的手僵在半空。 见她目光投过来,他手垂下去,小心翼翼地说:“……你看起来脸色不太好。” 谢琅还真没仔细照镜子,他这么说了,就点点头。 一个细长冰凉的瓶子被塞到手里,些微的热度触及手心、指腹又匆匆撤开。谢琅低头一看,见着了一瓶崭新的营养液。 她举起来,发现是她说过味道不错的一款,荔枝味。 “我看过了,其他肉味的都不太好下口,你要是没喝掉刚才那管,就喝这个。” 霍里斯将衣角堆起的皱褶理平——他一上飞行器就先洗了个澡,脸上妆也卸掉了,换回衬衫和长裤。 只有头发还是黑色的。 比起女性打扮,他现在的模样与气质都要更为锋利,如同一柄亟待见血的剑。 一切看起来都非常完美,是很符合第一军团少将的打扮,就算不穿军装,也很难掩下他板正的军人气质。 旁人可能要被他此时表现的样子唬了去,可谢琅和他已经算是熟悉了,很轻易地就从他整理衣服的动作里看出了几分紧张和局促。 她心下觉得好笑,打起精神配合问:“霍里斯,你看起来很熟悉营养液的口味?” 她承认自己在没话找话,但……谁让霍里斯顶着副想和她说话的表情? 信期中他想要和她贴贴的时候也是这种表现。 果不其然,霍里斯就这么站在她房间门口,很认真地说:“是,面对虫潮补给有时跟不上,我什么口味的营养液都吃过。” “肉类的做得都很一般,只有辣椒炒肉口味的还行。” ……辣椒,没听过的东西,大概是前生大启没有的东西。 他这样说,拿过来的营养液又是荔枝的,看来这种营养液飞船上没有。 谢琅沉思片刻,换了个话题:“花道家给你准备的是什么身份?” 按花道家的习惯……应该还是女性? 霍里斯神情微微一僵,声音不由得低下去:“……叫白玉兰。” 得,添了个姓。 谢琅没什么要问的了,她刚想让霍里斯离开,就听他轻轻地接了句话: “有个叫左忘忧的伴侣。” 谢琅:“……” 她一时之间不想在睡前研究自己的身份信息了,简略地跟霍里斯说了一声“想休息”,见他转身离开,就关上门。 将霍里斯送来的营养液放在床头柜上,谢琅慢腾腾冲了个澡,换了睡衣,倚在床头。 太困了,没时间用吸管慢慢喝,她索性直接揭开盖子,一仰头就将营养液喝了个一干二净。 ……很甜。 等那股甜意全数消失在喉口,她才平躺下来,阖上眼睛。 …… 摇晃的风声。 烛花爆响的声音。 水在小炉中翻腾的轻响。 一股淡而柔润的香气飘过鼻端,强烈的熟悉感促使谢琅睁开双目。 她发现自己正坐在一张紫檀木制的方案前,案旁支了个小炉,炉上搁了一只绿釉壶,壶上水汽氤氲。 四周光线不算很暗,让她能清晰看见金丝楠木柱子上盘踞的龙纹。 ……是重明宫的偏殿。 谢琅低头,看见身上穿的是一件白色的研究服,胸前还有标牌,上面的字却并非天河联邦的文字,而是大启的字体。 ——“谢琅”。 研究服上写的是她的名字。 身前的光突然黯下来,谢琅抬眼,发现原本空空荡荡的方案对面忽地出现了个人。 来人穿着身熟悉的银甲,脸亦是谢琅见过不知多少遍的一张脸。 她在北疆清澈的河面上见过,亦在西京国公府上的铜镜前见过。 这分明就是谢琅原来的身体,可不同的是,眼前人身边还诡异地飘着一个精密的机械造物。 机械上金光流转,无数齿轮紧密地咬合在一起,整体形态看上去极为混乱,偏偏齿轮转动之间又非常合宜,规律自成。 谢琅微微眯眼。 大启的科技不足以造出这样的机械造物,它是什么? ……不,比起这个,她更想问—— “你是谢鸣玉、或者说,32-ix奥菲乌克斯吗?” 65 第 65 章 烛花噗地一声响。 龙涎香的气味悠长,尚在殿中盘旋。 她能听见声音、闻到熟悉的香料气息,可坐在方案对面的人虽然张了口,说话声却一丁点都泄露不出来,仿佛被蒙在一层朦胧的雾气里。 谢琅试图从她的口型分辨语句,但勉强拼出的都是不成句的词。 她不得不打断对方:“我什么都听不见,也看不出来你说的是什么。如果你是谢鸣玉——就点头。” 顶着她原来的脸的人静默一瞬,目光微微上移。 谢琅注意到她看向的是由多个齿轮组成的机械造物,见它转了半圈,她才将目光转回来,缓缓点了下头。 “……” 一时间,谢琅竟不知说什么才好。 ……真是谢鸣玉,她竟然在自己的身体里。 也就是说……她现在是在大启吗? 虽说她早有猜测,但这个事实一朝真切地展现在眼前,仍让她呼吸发紧。 “我有很多问题想要问你。”她担心自己很快又会醒来,简单组织了下语言,就说,“能确定的事情请点头或摇头,不能说的事情……捂住嘴,可以吗?” 谢鸣玉点了点头。 她神情确实比谢琅自己要柔和得多,恍惚之间,谢琅竟觉得自己原来的身体看起来比之前要年轻些。 ……大概是皱眉不多,额上的皱纹少了吧。 “为什么你会穿着这身盔甲?” 谢琅问。 她无心问自己身上的事,只迫切地想知道——为什么谢鸣玉会穿着这身银甲? 它分明是要前往大启边城时,才会被她从墙上取下来的。 银甲的肩甲处有磨损的痕迹,北疆蛮族的箭曾经在上面擦起火花。这副盔甲伴随她在北境边城驻守了三五个年头,直到北疆王庭分裂成南北两块,南面的部族向大启称臣,她才得以归京。 盔甲自然也随她一同到达西京,如今……莫非是战火再起? 面对她灼灼的目光,谢鸣玉轻轻掩住了唇。 ……不能说么。 谢琅稍显失落。 她还在想接下来该问什么,就见谢鸣玉抬起手,直直指向她。 “只能问有关我的问题?” 摇头。 “只能问有关你的问题?” 还是摇头。 “只能问我们身上发生的事情的问题?” 点头。 “我来到联邦……是你的手笔吗?” ——不是。 谢琅微一沉吟,又问:“你是否知道原因?” 对方很迟疑,但还是点了头。 谢琅心下了然:多半是她只知大概,却不太清楚内情。 她没在这上面过多纠结,事已至此,还是先弄清楚…… “我们……离开原本的身体,是在你父母死亡之后吗?” 只能问她们身上发生的事情,她只能用这种方式来确定大致情况。 谁曾想,坐在对面的谢鸣玉一下瞪圆了眼睛。 她并没有戴面甲,因而谢琅能看清她原本红润的面庞瞬间变得灰白,眼中泛起水光,那水光在眼眶中拼命打转,有一部分已经流出来,凝在下睫毛上,似乎马上就要坠落。 谢琅一时失语。 她不知道自己父母已经过世了吗? 谢鸣玉抬起手,似乎想拭去泪珠,却又放下。 谢琅知道这是因为她戴了护手,不适合与眼睛接触。 她想说点什么宽慰谢鸣玉,却见那全由齿轮组成的机械造物无比焦急地转了两三圈。 空气中现出无形的波纹,原本端坐在方案对面的谢鸣玉像是听到什么,霍然起身。 谢琅这才发现,她膝上还放着一把万分熟悉的刀,现在已经被提在手上,随着如今的主人一同转身。 与此同时,无数的雪花点从天而降,将一切逐渐渲染成模糊的噪点。 “等等——” 谢琅心知这是梦境到此为止了,可最关键的问题还没问到。她本能地也站起来,伸出手去拉谢鸣玉的手,声音被疾风不断拉长。 “你还能回来吗,不,我们还能换回去吗?” 那双熟悉的漆黑眼睛转回来了,流露出无边的悲伤。 身穿银甲、手提长刀的谢鸣玉朝一旁撤开半步,坚定地、缓慢地—— 摇了摇头。 “——!” 眼前景象如琉璃般破碎,取而代之的是镀了层星辰砂而显得亮闪闪的金属舱顶。 睡衣上的绒毛难得有些扎脖子,被谢琅喘着气抬手按平。 有水珠顺着鬓边流下来,她顺手一抹,摸到一手咸味。 是汗。 床头没有手帕也没有纸,谢琅只能胡乱抹了抹,但实在有些黏糊,她不得不从床上爬起来,去洗手间洗脸。 冰凉的水珠往脸上一抹,棉质睡衣上最后的一点毛绒也消失殆尽,谢琅糊成一团的脑子才清晰几分。 ——她又在梦里见到了谢鸣玉。 她和谢鸣玉互相在对方身体里。 她们……换不回来了。 谢琅眉毛重重一拧。 她仔细地瞧着镜子中的这张脸,发觉这张与她原本容貌有八/九分相似的面容已经逐渐染上坚毅,早就不同于初见时那么柔和。 一个人的气质和性格,竟会对样貌影响如此之大。她突然理解了大启的浑仪监监正为何说,性格亦影响面相。 一颗糖孤零零地躺在洗面池边,该是她方才吐的时候落下的。 谢琅将它捡起来,拨开糖纸。 糖已经有些化了,在玻璃糖纸上留下黏糊的痕迹,就像是她和原身被迫糅合在一起的命运一样。 谢琅将之抿进嘴里,后知后觉想起来:忘了问谢鸣玉是否知道千亿债务的事情。 糖的甜味在口腔中化开,这一颗是桃子味的。 她紧皱的眉头随着甜味弥漫而稍稍一松。 ……谢鸣玉如果连父母去世都不知道,那她应该也不清楚自己身上背了债务。 她们灵魂互换会和两位首席研究员有关吗? 当时谢鸣玉参与的那个研究项目到底遭遇了什么? 问题太多了,她需要谢鸣玉解答。 谢琅看了眼时间,才过去四个天河时。 摩伊拉星域确实是三星并转的构造,可现在正值天河历中一年的末尾,阿特洛波斯与拉克西丝之间的距离已经拉到最远。 飞行器的速度再快,也要十个天河时后才能进入阿特洛波斯的引力范围,从而在这座倒悬之城的顶端降落。 她心下有一瞬的迟疑——不如再睡一觉,重新和谢鸣玉取得联系? 半个天河时后。 在柔软的大床上辗转反侧半天的谢琅最终还是坐起身。 她懊恼地发现自己怎么也睡不着了,只能沉着脸将花道家给的身份信息芯片插入通讯器的端口。 光屏在眼前浮现,一行行凌乱的编码在其上游走,最终化作她能看懂的文字。 “左忘忧,女,原出身函夏星系,所属行星不可考。七岁时随父母前往天河联邦边缘星域,路上遭遇星盗劫持,被视为货品在拉克西丝转卖……” 她脊背一寒。 拉克西丝真有买卖人的场地。 之后的信息她匆匆扫过,果然看见这个身份有个同性伴侣……嗯,好像哪里不对? “白玉兰是男的?” 谢琅有些错愕地接通霍里斯的通讯询问,听到他低低应了一声。 “花道家为什么要这么安排身份?” 她身边除了剑术家不应该跟男性吧? 少将的声音平缓、温和地顺着接通的通讯流淌过来:“阿特洛波斯的力场会扫描来人的身份信息,花道家给的芯片上带基因注射针,扎一下手指,就能用新的基因信息掩盖旧的基因信息。” 顺着他说的话,谢琅取出芯片,的确发现了一个极细的、针尖状的凸起。 她用右手食指的指腹轻轻摸了一下,感到一股针刺般的疼痛。 一滴血从指尖滴下来,那个凸起却消失了。 这样应该就行了吧? 她问霍里斯,得到肯定的答复,又听他接着解释:“这只能掩盖旧的基因信息,却不能改变基因信息。” “男女基因的显示情况不同,我的性别没有办法隐藏。” “那怎么办?” 少将的声音里明显现出了些窘迫,他磕磕绊绊地说:“就、就,他想让花道家想办法把自己变成女的。” 谢琅:“……” 她啪地一下切断通讯。 什么东西啊!!! 霍里斯的通讯请求很快又发过来,谢琅想了想,选择接通。 “你怎么了吗?怎么突然断掉通讯?” 霍里斯有些焦急的声音传过来。 谢琅一时卡壳。 她慢吞吞地回答:“……感觉很奇怪。” “奇怪?是说我吗?” 霍里斯的语气一下低落下去,谢琅几乎能想到他毛茸茸的耳朵耷拉着的样子。 ……想什么,不是。 她叹了口气:“我是说花道家编身份信息的风格。” 不是说你。 “……倒也没错。” 但他的情绪听起来依然很低落,谢琅想了想,挑开话题。 “你对阿特洛波斯有多少了解?” 他思量片刻,很直白地说:“杀手之星、联邦边缘的暗疮。” “摩伊拉星域附近归属巡防军管辖……”他欲言又止,谢琅从中听出几分恨铁不成钢的意味,“多半是管不了什么的。” “是啊。”谢琅想起自己在着陆银青星前,遭遇的“星盗”抢劫,没好气道,“我到银青星之前还被装成星盗的巡防军打劫了。” “什么?” “还是两次,一次是装星盗抢钱,一次是巡防军来收保护费——他们连星舰涂层都没换,还是星盗的。” 霍里斯语气严肃几分:“我会上报的。” 上报? 谢琅不禁失笑:“你现在……”在官方眼中已经死了。 话还未说完,一阵剧烈的震荡便从四面八方传来,险些将谢琅从床上掀到地上。 “警报,前方出现复数个宇宙风暴团。” 她紧紧抓住床头的扶手,听机械音冷漠地叙述道: “飞行器存在解体可能,当前解决方法个数:一。” 颠簸加剧了,谢琅觉得自己像装在一个不断翻滚的罐头盒里。 有什么方法? 她房间里的、以及从霍里斯通讯那头传过来的机械音奏起二重唱,谢琅从中听出了几分冷漠的恶意。 机械音冷冷地说: “请诸位一齐,静待死亡到来。” 66 第 66 章 宇宙风暴团? 他们选定这条航线前往阿特洛波斯,不就是为了避开宇宙风暴吗? 为什么前方航路上还会出现复数个宇宙风暴团? 谢琅在颠簸中极力保持平衡,她将身体重心压低,试探地让下半身往床下靠。 飞行器已经有些倾斜,地板又有些滑,这个姿势她不好踩到实地,只能勉强用腰腹勾住床沿。 可恶,这床怎么这么高? 她再次压低重心。 没错,就这样,慢慢的,膝盖接触地面…… 她扯住床单,成功跪在地上。 飞行器倾斜程度还不算大,床没有滑动的趋势。 谢琅撑着床站起来,觉得自己像站在斜坡上。 通讯还未挂断,霍里斯略显严肃的声音在另一头响起:“目前飞行器内引力还未失序,立刻整理房间内重要物品去驾驶舱。” 他顿了一下,谢琅听到衣物摩挲以及他轻喘的声音:“不,我现在过来拿,你去驾驶舱。” 啧,真是,他怎么知道重要物品被她放哪了? 感谢花道家,她嫌麻烦,准备到阿特洛波斯再分配拍卖会上拍下的拍品,因而所有东西都堆在驾驶舱一角,没被整理过。 房间里要拿的就只剩下被谢琅拎进来的装有基因链的箱子。 谢琅匆忙地向前——现在是爬坡了——从床脚拿到箱子。它卡了半边进床底下,她不得不把它从床下扯出来。 砰! 她看到房间舷窗下的金属舱壁现出一点凸痕,原本还能看到星点恒星光辉的窗口完全被黑暗笼罩。 谢琅从那团黑影上窥到不太明显的砂石质地,她抱紧箱子缓慢后退。 哐当! 飞行器似乎再度倾斜,房间的地板已经成了绝佳的滑梯,谢琅索性蹲下身,坐在地上,一路朝门口滑。 滑到门前、开门,然后…… 咔嚓。 她眼睁睁地看着离门最近的那一片地面出现了细微的裂缝,霜白的冰晶顺着裂缝逐渐攀上来,。 谢琅:“……” 靠! 她感觉自己怀里的箱子重量逐渐减少,已经有了要从怀中飞出去的趋势,而身下与地面接触的面积也不断缩小。眼看着自己就要飘起来,她当即对着还未挂断的通讯大吼: “霍里斯!拉住我!” 斜下方的房门应声而开,谢琅感觉周身都快要凝固了。 不是舱壁损坏导致的重力失效、空气消失,而是她胸口被一道银链穿过了。 这银链拴住了她的能力核心,又被霍里斯具象化,看起来就像是从她胸中生长出来的一样。 眼前已经开始发黑,这是缺氧的征兆。谢琅勉力扒拉住锁链,用它将自己和箱子草草捆在一起,才奋力晃了晃锁链。 “……” 霍里斯似乎通过未挂断的通讯说了什么,但她耳鸣太过剧烈,什么都没听清。 胸口蓦然传来一阵巨大的拖拽感,重力消失让她的身体变得极其轻盈,被这么一拉,就像是断了线的风筝直直朝大开的房门坠去。 “呃!” 空气重新开始流动,呼吸恢复正常频率,耳鸣褪去,眼前发花的景象里,谢琅听到一声闷哼。 有什么搭在腰上,身下坐着的东西结实而坚硬,不同于冰冷的金属,透着一股极其适宜的温热,甚至……还在有规律的起伏。 视野逐渐恢复,谢琅发现自己正坐在霍里斯小腹上,而箱子压在他胸口。 大概是想接住她结果被一起撞翻了……毕竟这个舱室连接驾驶舱,目前看来重力还是正常的。 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阴冷感也已经消失,那根从她胸口延伸出来的银色锁链消失了,是霍里斯解除了能力。 霍里斯的手从她腰上滑下,他被撞得有些涣散的眸光重新聚起来,有些虚弱地说: “……小琅,能先起来吗?” 谢琅默默站起身。 一只纤白、涂了薄荷绿甲油的手从斜前方伸过来,替她拎起箱子。 谢琅顺着这只手的方向往上看,见到花道家敷着黑色泥膜的脸。 面膜遮住了她的表情,但谢琅能从她说出的话里听出薄怒: “怎么回事?这条航线不是无干扰的吗?” 谢琅朝霍里斯伸出手,方便他借力站起来。少将借力起身,将挡住眼睛的头发拨到身后去。 他和花道家穿的都是睡袍,想必也是刚从房间里匆匆出来。 也就是说……在他们休息的时间里,只有剑术家呆在外面? “我的光脑ai似乎被劫持了。”剑术家穿着的仍然是谢琅去房间休息之前所见的衣服。令人意外的是,他难得顺畅地说了句完整的话,没有那些奇怪的停顿,“飞行器偏离了我们最初设定的航线,现在在拉克西丝附近打转。” 光脑ai? 谢琅忽地感觉不对。 原身的光脑里可没有这个东西。 她不动声色地听霍里斯问他:“什么人能劫持你的ai,这不是每个人申请光脑后就会分配的吗?按理说只有使用者本人才能操控。” ……! 难道她拿到原身的光脑并不算申请?可是不应该出现这样的事,那……ai会不会被删掉? 一边,霍里斯又推翻了自己的想法:“不,你们没办法申请,光脑是你们从克洛托拿到的?” 花道家点了下头,算是默认。 “警告,前方出现复数个宇宙风暴团,请迅速寻找掩体躲避。” 这次的警报声比刚才要正常许多,不带丝毫多余情绪。 霍里斯上前一步,沉声道:“把驾驶权限给我。” 剑术家没有立即动弹。 等到花道家出声应了个“好”,他才示意霍里斯上前,将飞行器的控制权限转交给他。 霍里斯检查了半晌,对三人说:“都去驾驶舱,那四个房间还有五分钟就要解体,这间舱室也……” “等等,那是拉克西丝吗?” 谢琅眼睛骤然睁大,不由打断他的话。 她面对的方向正对着这间舱室的舷窗,远远的能望见一个发着光的、权杖般的光团。 那光团上方还有一星光点,可就在霍里斯刚才开口的瞬间,那粒光骤然下落,同下方光团狠狠撞击在一起。 谢琅想起离开“钻石之心”会场时,觉得它和金权杖的距离近了一些。 现在它塌了? “警报。”冰冷的、形似霍里斯声音的男声响起,告知她的猜想十分正确,“检测到附近星体剧烈撞击产生的巨大冲击波,预计与飞行器接触时间:三十秒后。” “接触部位:飞行器后方客舱。可能后果:客舱粉碎性解体。” 花道家高声道:“进驾驶舱!” 谢琅没等她说话,就已捞过这间舱室里的重要物品,朝驾驶舱里跑了。 比她先一步的霍里斯正站在舱门口,见所有人都进来,便重重关上驾驶舱的门。 “霍恩。”她听到霍里斯急促吩咐,“校准航线,我需要尽快脱离这里的路线。” 原本发蓝的光屏被染成明亮的鲜红,一片红光和警报声中,霍里斯的光脑ai平缓答道: “航线已校准,当前坐标,摩伊拉星域,据拉克西丝四分之一光年。” 花道家微微蹙眉:“你用光脑ai,我这飞行器是不能要了。” “最多就是坐标泄露。”霍里斯坐上驾驶位,开始操作驾驶面板,平静地回话,“不用,我们就一起死在这里。” 他转而问:“告诉我冲击波的影响。” ai:“经检测,冲击波并不会对机身造成冲击。” “行吧,飞行器也算是我们脱离倒悬之城的必要投资……” 花道家长长叹了口气,示意谢琅找个地方坐下。 谢琅见她和剑术家已经将驾驶位后的两个座椅占了,不得不走到副驾驶位坐下。 安全带自动系好,她看向面板,大团大团的宇宙风暴圈正在航线前方肆虐,逐渐有朝着飞行器移动的趋势。 “有什么方法能避开宇宙风暴?” 谢琅不由得问出声。 她没指望霍里斯的ai会回答,可眼前光屏闪烁片刻,ai说: “最优方案:立即跃迁。” 谢琅轻轻挑眉,她看了霍里斯一眼,见他点头,又问:“有什么风险?” “飞行器能量储备不足以支撑跃迁。”ai说,“建议:立即抛掉连接的所有客舱,利用该行为带来的加速度脱离宇宙风暴外围力场范围。” “然后呢?”坐在副驾驶位后方的花道家忍不住问,“这只能短暂脱离宇宙风暴影响范围吧?” 是的。 透过舷窗,谢琅能看见风暴移动的纹路,庞大如山脉的漩涡正在徐徐接近,仿佛戏耍猎物的猫。 “我想,那两个人应该还在你影子里?” 得到剑术家的肯定答复,霍里斯利落地让客舱解体抛出,同时拉起核心操纵杆。 飞行器朝右前方转向,随后骤然提速,若不是有安全带约束,谢琅险些被拍到驾驶面板上。 她还没缓过来,飞行器又猛地上扬,霍里斯带着它迅速爬升,直接进入了一条新的航线! “上方这条不是飞行器走的!”花道家喊道,“你想被星舰撞吗!” 霍里斯不言不语,飞行器一下旋转180°,避过飞来的陨石块。 还好四人都被牢牢绑在座位上,不然现在非得以头撞地不可。 这可比骑马还刺激,谢琅感到一阵阵的头晕目眩。 “寻找最近的跃迁锚点。” 在花道家“这不是机甲”的抓狂喊声中,谢琅忍着头晕,听见他沉着冷静地下达指令。 “飞行器正上方500公里存在跃迁锚点,预计能立刻到达阿特洛波斯。”ai说,“但飞行器将有50%的概率解体。” “50%而已,霍恩,做好跃迁准备。” 飞行器又翻转180°,在霍里斯的操纵下径直抬升,间或躲开四方飞来的陨石,如同一只在风雨中飞得摇摇晃晃的鸟。 “啧,疯子。”花道家的声音从后方传来,谢琅却听出了诡异的兴奋劲头,“飞行器强行跃迁,会炸成花雨吗?” 我只知道我不想炸成雨—— 谢琅神情紧绷,紧紧盯着光屏。 代表飞行器的光标已经逐渐接近跃迁锚点,ai的声音也受到锚点磁场干扰,变得时断时续。 “尝试跃迁……跃迁、跃迁、失败……” 一股巨大的撕扯感在全身游走,谢琅闻到一股血腥味,才发现裸露的手部皮肤已从毛孔中渗出鲜血。 霍里斯的声音仿佛笼在罩子里听不分明,她只听到末尾一句:“……朝锚点反方向轰一炮,用威力最强的那种。” “警……&#——!” “轰!” 深空中传来一声炸响,吸力自头顶传来,而追踪而来的宇宙风又在下方撕扯,企图将那艘摇摇欲坠、即将解体的飞行器纳入收藏。 它最终失败了。 ——看中的猎物奋力一扑,如同咬上钩的鱼,随着钓竿一同朝上飞,最终消失在被撕裂开的、吸尽一切光线的临时虫洞里。 67 第 67 章 外界最后的光也远去,只剩下光屏上的蓝光和红光交替闪烁。 照明灯在飞行器被吸入跃迁虫洞时就已经关闭,所有的能源都被竭力用在跃迁上,除去必要的维生措施,其余所有耗能的模块都被抛掉或关闭,避免造成过多的能源损耗。 驾驶舱内没有人说话,仿佛都被虫洞中带来的剧烈挤压感震晕了似的,就连ai也变得寂寥无声。谢琅在皮肤皲裂的痛感中只听到不甚明晰的四道呼吸声,像系在指尖的纤微的鱼线,避免她沉入更深的意识海里。 她艰难地眨了下眼,模糊的视野逐渐变得清晰: 眼前光屏上只留下一个孤零零的光标,谢琅知道,这代表着这艘飞行器。 另一面大一些的光屏像是坏了,停留在进入虫洞前的样子,一大群风暴团在代表飞行器的光标四周肆意游走,裹挟着大量陨石群和宇宙尘埃,一点细微的碰撞都足以让这艘渺小的飞行器分崩离析。 光屏上蓝光褪去,固定成鲜红色。在黑暗中这种红极为灼目,一般人都不愿意多看,谢琅却一下睁大了眼睛—— 正是这耀目的红,那群风暴团中心的微茫阴影才得以在她眼前显现。 谢琅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些阴影:它们看上去明明就是风暴,不像是群聚的生物,可一连串汇聚、叠加在一起,又能看出来它们的影子有些大同小异——似乎都有首尾之分,离光标近的,甚至还能看出触须乃至翅膀的结构来。 很像虫子。 这风暴团中间的,难道也是…… “应该是飓风虫族。” 霍里斯微哑的嗓音从一旁传过来,谢琅下意识偏头看他,刚一转头,便觉得脖子一阵刺痛,又像是血已经干掉、被凝固的血块扎到肌肤的疼。 糟糕,脖子上估计也出血了。 她不得不保持目视前方的姿势,问霍里斯:“那是什么?” “不常见,我也只在前线见过。”霍里斯的声音既疲惫又满含疑惑,“这类虫子在前线也不算多。” 他没再说下去,反倒低低地咳了起来。 谢琅顿住。 她知道霍里斯的意思:这是说它们出现在摩伊拉星域很不寻常。 也是,一种在虫潮前线出没的虫子,怎么会出现在离前线十万八千里的摩伊拉星域? 这里离联邦边缘……可太近了。 她不禁想起霍里斯在陨石带遭遇的吞食虫群、追着他跃迁至银青星的巨镰虫族,再加上被送上拉克西丝拍卖台的幻蝶母虫触足…… 全都是在联邦边缘,全都是只在前线出现、或是近些年快要销声匿迹的虫族。 她从中看到了藏在水下的暗影,可它们之间的联系如同纤细的雨丝,看似连缀,实则被稍稍一阻,就难有其他关联。 思绪没法连成线,谢琅想了想,低声唤了一声花道家:“上野女士?” 她想知道花道家是否见过这种虫子。 花道家的声音从后方传来,听上去倒不如她和霍里斯虚弱:“我没见过,这很奇怪。” “比起这个……”花道家语气略显担忧,“我们得在临时虫洞里漂多久?” 谢琅听见她说:“我的光脑已经不计时了。” 的确。 光屏上的时间也不再走动,时钟仿佛在此停摆,忠实地守候着前一秒的光辉。 霍里斯短促地说:“只是一瞬间的事。” 谢琅忍不住道:“外界的一瞬间吗?” “对于我们来说也是一瞬间。临时虫洞不稳定,虫洞内的时间不能用联邦时间衡量。”他语气很淡,“我也不是第一次用临时虫洞,看现在的情形,只是这一瞬被无限拉长了。” 他顿了顿,居然笑了,声音里带出几分笃定:“放心,在跃迁锚点撕开的临时虫洞并不会让我们在里面呆许多年。” 驾驶舱内一时寂静,只有金属内壁与光屏一道闪着微光。 谢琅看多了霍里斯陷在信期里、茫然流泪的样子,这时却突然意识到,他还是联邦第一军校的优秀毕业生,已经在前线抗击虫族将近十年。 很好。 她暗自思索。 他是真的非常适合留在她身边,供她窥见些联邦上层的汹涌暗流。 原身既然没办法回来,她也没办法回去——那她理应为原身及其父母查清真相,有霍里斯跟在身边,能知道的可太多了。 就比如…… “飞行器怎么操纵?” 谢琅没办法转头,黑暗的驾驶舱内也没办法辨清霍里斯的神色,但他声音里带出的几分错愕和少许欣喜仍然毫无保留地在她耳廓亲密贴合,语气再柔和一点,就像是情人在耳边絮语。 “飞行器驾驶比飞船和星舰简单很多。”少将的尾音情不自禁地扬起来,谢琅总感觉他声音再高一点,就像是狐狸求偶时发出的尖锐叫声,“因为它只有一个核心操纵杆,你只需要在变换方向的时候拉住它。” 他细致地讲了讲相关构造:“另外,飞行器的操纵杆和能源处理核心也是分离的,用到能源处理核心的地方只有起飞前的启动,以及降落后的关闭。” 黑暗阻止谢琅把霍里斯介绍的相关部件看明白,她点了下头,意识到霍里斯或许看不见,又说:“我知道了。” 花道家适时插入对话:“我在倒悬之城还有别的飞行器,到时候你们可以一起试试。毕竟,阿特洛波斯比拉克西丝大上很多,有许多独立的飞行器试飞场所。” 谢琅“嗯”了一声,听到霍里斯问她想不想学,很干脆地说:“想。” “那好。”他声音听起来非常柔和,至少在最初见到军方宣传海报时,谢琅不会相信有着那般冷峻神情的人会有如此柔和的语调,“等到了阿特洛波斯,我会教你。” “只是……” 他声音一下变得迟疑,谢琅心下不由一跳。 她屏住呼吸,听霍里斯略带疑惑地问:“去年的联邦成立纪念日我联系你,也是因为看到了研究院飞船被劫持、研究员驾驶飞行器逃回联邦星域的新闻。我问你想不想学,可以介绍相应的学校机构……” “失忆以后经历这么多,我感觉还是学一下好。” 谢琅打断他。 他沉默了一会,重新补全自己没说完的话:“你当时说没必要,用ai就行。” “你性格变化好大,是因为矿区经历的影响吗?居然在这方面不愿意求助科技手段了。” 谢琅头皮发麻。 她哪知道原身在其他方面喜欢亲力亲为,偏偏在交通工具驾驶上喜欢用ai啊! 一时之间,她只能含糊地说:“都说记忆是构建一个人性格的必需品,我没有过去的记忆,和之前不太一样也很正常。” 话音刚落,她听到花道家轻轻笑了一声。 这笑声太缥缈,谢琅被她笑得毛骨悚然。 她定一定神,压下背后蹿起的凉意,反过来问霍里斯:“倒是你,怎么一直试探我?” 黑暗里,霍里斯难得卡壳。 他确实是在试探,毕竟……什么样的失忆能让一个人灵魂的样子在狐族半兽人眼中改变?再加上,他过去认识的谢鸣玉在学术上是个天才,他自己见过、也从父母口中听说过她爱看各类学术著述。 可现在的她对这些毫无兴趣,他甚至有些看不出来她热衷什么,仿佛…… 仿佛她和这个世界之间,存在难以打破的障壁。 他正在想如何将这事揭过去,就听见她清亮的嗓音,看见她伸直的手,以及被白光照亮的裸露的皮肤上留下的血迹: “前方有亮光!” 那的确是亮光,在霍里斯目光落在谢琅手上时,她一面说,一面也借由这光看清了他的侧脸。 血痕从他眼角蜿蜒向下,已经结成薄薄的一层壳。那双青碧的眼睛被这暗沉的红色映得更加澄澈,仿佛湖心一点青碧的波涛。 显然,强行跃迁下他也受了点伤,装得却像没事人的样子。 光屏上,停滞的时间缓缓跳到新一秒。 “看来是要离开虫洞了。” 花道家说。 飞行器如她所说,奋力甩开黏稠的黑暗,驶入白茫茫的亮光里。 适应黑暗的眼睛暂时见不了光,谢琅不由紧紧地闭上眼。 停摆已久的ai重新复苏,尽职尽责在驾驶舱内众人耳边道: “检测到即将脱离临时虫洞,虫洞外坐标:摩伊拉星域阿特洛波斯星外围小行星环。” “霍恩。”霍里斯呼唤他ai的名字,“告诉我目前的机身情况。” ai道:“当前飞行器损毁程度:60%。由于虫洞内外力场相对平衡,当前解体风险为0。” 对话间,刺目的白光已然黯淡,谢琅睁开眼睛。 ——飞行器驶离了虫洞,现在正在行星环间穿行。谢琅能看见或大或小的天体自有秩序地在飞行器四周悬浮。 它们都被裹挟在阿特洛波斯这颗巨型恒星残骸余留的引力场里,还像原本那样环绕恒星转动,仿佛忠心的仆从,依然守护着旧主的坟茔。 “看一看吧。” 花道家说,声音里饱含敬畏。 “这是难得能见到阿特洛波斯全貌的时刻。” 68 第 68 章 谢琅的视线随之向正前方望去。 一只在宇宙中横放着的巨型利剪正吞吐着无数的光,那光线细细一束,如同刺猬炸起的刺,又像绑缚在剪子上的丝线,末端都缠绕在其上。再一细看,又能发现这些光线是无数艘在宇宙当中航行的飞行器、飞船,它们尾部拉出的线十分冗长,就如被放出的风筝。 从外表看,这座恒星留下的空壳既像是一座歪倒的只剩尖锐框架的高山,又像是一把张开的银色剪刀。与谢琅先前见过的恒星、行星都不同,它表面已经没有气体高速旋转带来的风暴,也不像岩石行星那样遍布沟壑,而是通身遍布一种奇异的雪色,仿佛巨型战舰均匀漆在表面的涂层,看上去极其光滑。 这似霜雪又似珍珠色的外壳在浓黑的宇宙里也微微泛亮,波光流转宛如堆在水面的粼粼月色。间或有无数泛蓝或泛金的光斑从剪刃窜到剪柄,像是某种蜥蜴变色的鳞片。 剪子下部是一只让它得以横放的盘子,珍珠的白色被一层粉红掩盖,隔得这么远也能看清它周边深空泛起的层层涟漪,扩散很远的无声波动昭示其温度之高,沾上一丁点都足以让一艘飞船顷刻间燃成空壳。 “你们看到的‘金剪’只是阿特洛波斯的外壳,帕尔卡女士来之前,它是会被所有流浪团、黑市商队远离的死星。” 花道家的声音悠悠传来,如同一只手,轻轻摘去这颗被改造得能容纳上亿人居住的恒星残躯的面纱。 “它底部沉睡着这颗巨型恒星最后的能源,稍稍溢出的一丝,都能保证倒悬之城将近半年的悬浮。” 谢琅从她的话中敏锐捕捉到什么,问:“倒悬之城是在金剪内部?” 可她看不出来哪一块是内部。 “是啊,就在这里。” 一只手轻轻搭在她肩膀上,谢琅发觉花道家不知何时已经从座位上起身,走上前来。 虽说飞行器的驾驶权限已经被剑术家转给霍里斯,但作为飞行器的主人,花道家仍有调取地图的权限。她收回搭在谢琅肩上的手,在光屏上点了点,一座倒悬的、金字塔的投影便在众人面前徐徐显现。 它在张开的剪刀摆出的“x”形的重叠点上。 “这就是倒悬之城,站在金剪顶部看它,会认为它悬浮在空中。可它实际上是处在金剪里的,底端同银盘连接。” 花道家信手一拨,投影便转了一圈,将掩在身后的东西完完全全呈现在谢琅眼前。 她呼吸微微一滞。 那是一面较之倒悬金字塔还要庞大的巨大光幕,光幕上无数数据光点流转,只看投影都能看见上面冰蓝的华光。 不知为何,她隐隐觉得,花道家和剑术家的名字……或许就镌刻在这面光幕上。 花道家的手在投影出来的光幕上轻轻一挑,原本平滑如镜的光幕便泛起了水波一样的涟漪。 她纤白的指尖被投影映得发蓝,指着光幕为谢琅和霍里斯解释:“帕尔卡说,人从生走向死仅仅是越过一道幽微的帘幕。她设计了笼在倒悬之城上的‘生死之帷’,杀手的名字被印在上面,象征他们手握生与死的部分权柄,也有他们在生死间游走的含义。” “可是人并不掌握生死之权。”霍里斯说,“也没有人能决定其他人是生或死。” 花道家蓦地笑了,她不知点了什么,副驾驶位和驾驶位之间的距离便再度缩小,两个座位的扶手几乎紧紧贴在一起。 从霍里斯的方向扑来一点热气,他体温一向比纯人类要高,现在虽然不像信期中那么滚烫,却也依旧灼热。 谢琅屏息凝神,发觉花道家一手落在她头顶,一手拂过霍里斯面颊上干涸的血迹。 这个在阿特洛波斯呆了很长时间的弥生女人温柔地说:“但已经有很多人,想决定你们的生死了。我和兄长接下悬赏,只是他们欲望的具象。” “当然,现在我们站在一起。”她笑了笑,双手往下滑,落到谢琅和霍里斯的肩上,轻轻拍了拍,“去换衣服吧,你们看起来真是狼狈……” 谢琅拨开她的手,问:“所以,你们的名字出现帷幕上,是因为身份录入进去了?” 要让他们的名字从光幕上抹去必须用些技术辅助,原身或许擅长这个,但她不擅长,必须了解更多的信息。 花道家肯定她的想法:“没错,等我们在纺锤顶部降落,我会让你们看看一种常见的抹去名字的方法。” 常见的方法…… “你要当众杀掉‘海怪’波恩斯。” 谢琅笃定道。 “是。”花道家又笑了,她舔了舔唇,谢琅几乎错觉自己正在看一条颜色艳丽的毒蛇吐信,“我追求修剪的艺术,他出手太过残暴,又总会伤及无辜……不符合我的美学。” 她轻慢地勾了下嘴角:“还是死了好。” “我很怀疑,抱有你这种思维的人能否在联邦呆得下去。”霍里斯冷不丁道。 花道家没有反驳:“我已经在极力学着做一个正常人了,再说,比起榜上其他有名的杀手……我想我和兄长还能算得上是好说话的?” 谢琅想想其他那些爱吃人、亦或喜欢杀死悬赏目标所在一城人的杀手,不得不承认,喜爱给死在自己手上的女人化妆整仪、将她们打扮得如同永生花一般美丽再收藏尸体的花道家竟然还算正常。 是的,花道家口中所谓的“修剪花枝”正是如此。再加上她和剑术家挑选的目标在世俗层面上又算不得什么好人,一时之间,谢琅和霍里斯都找不到合适的话去回她。 那她为什么会选择原身作为新的目标? 或许,不止是想让自己的名字从倒悬之城上消失。 谢琅刚模糊地扯住了一点线头,就听到花道家问:“好了不说这个,还有多久才到?” 霍里斯的ai说虫洞开得太远,按飞行器此时的速度,到达阿特洛波斯还需要两个天河时。 现在不需要飞行器的驾驶权限,霍里斯将它重新还给剑术家,ai也在他的指令下回到光脑,再次进入休眠模式。 客舱在进入跃迁虫洞前就被抛掉,现在不知道正在宇宙中的哪个地方孤独漂流。原本收在衣柜里的衣物自然也没了,好在之前带上拉克西丝的箱子还没有整理,剑术家一一将它们从自己影子里拉出来,放到谢琅和霍里斯跟前。 “他是旧伤未愈,你是身体太弱。”花道家睡袍外披了件宽大的风衣,一边站在驾驶面板前设定准确坐标,一边挑剔地点评,“那个柯什么可以杀得快一些,但你也该练练体能,免得又出现今天的状况。” “你们要去中央星系,路上未必太平。” 谢琅知道花道家说得没错:原身的身体经受不住太剧烈的冲击,刚才的强行跃迁中她已经有所体会。 能在阿特洛波斯练练自然很好,花道家早就说过,她的住所里有很多训练器材。 现在先换衣服。 谢琅匆匆用湿巾擦去在皮肤表面凝固的血迹,好在只有没被衣服包裹的皮肤渗血,她穿的睡衣又不是连体的款式,把外衣套上也就算了。 ……毕竟现在的情况实在不方便脱衣服。 她整理好自己,发现霍里斯正对着箱子犯难。 他眼尾蜿蜒而下的血迹已经擦掉了,穿的却还是睡袍。要换成箱子里装着的旗袍势必要脱衣服,可当前驾驶舱里还有两个异性,把睡袍脱掉似乎有些不妥当。 谢琅很想说又不是没见过,谁知他发现她在看他,耳廓就红了,又不得不把这话咽回肚子里。 “上野女士。”她索性求助花道家,“驾驶舱不太方便脱衣服。” “是你……噢,是少将需要啊。”花道家闻言转过身,拢了拢身上的风衣,看了两人一眼,懒洋洋道,“箱子里应该不止有旗袍裙子,还有衬衫和长裤,我也好奇少将为什么一直穿的是裙子。” “……” 霍里斯闷头翻了翻,确实翻出一套衬衫长裤。 他先将长裤套上,才解开睡袍系带,露出结实饱满的上半身。 谢琅对他身上的肌肉已经很熟悉了,毕竟看过不止一次。现在隔得稍微有些远,她才注意到他贴近胯骨的一道极其狰狞的疤痕。 白色的衬衫将那道疤盖住,也盖住了她想要询问的念头。 谢琅默不作声地看着霍里斯系好衬衫扣子,见花道家过来给他勾勒妆容——这回略显中性,但更多还是女子的柔美。 “好了。”花道家收起化妆工具,抬眼看了下前方,“差不多可以降落了。” 飞行器离阿特洛波斯已经很近,它外围透明的光膜纤薄可见,同飞行器接触时,泛起水波一样的纹路。 【飞行器“栎树”号,拥有人:03剑术家&06花道家。】 【准予通行。】 光膜从透明转为安全的绿色,飞行器顺利滑入接引轨道,缓缓朝金剪上部的环形平台降落。 它落入固定的位置,舱门平缓打开,一行四人便顺着飞行器延伸出来的舷梯下到地面。 谢琅和霍里斯跟在花道家和剑术家身后,手臂紧紧贴在一起,共同注视着不远处那面巨大的光幕。 光幕前是人声鼎沸的广场,现在却寂寥无声。来往的各类种族都神情僵硬,看着一路走到光幕下方的花道家。 剑术家落在她身后几步,一抬手,被捆得结结实实的鱼头人就被他从影子里扯出来,一路滚到花道家脚边。 人群一片哗然。 “‘海怪’波恩斯……”谢琅听到附近的窃窃私语,“没听说他和花道家有仇啊?” “甭管有没有,他肯定是死定了。” 花道家兄妹二人走过的这条道没有人群涌上,两人仿佛分海的摩西,矗立在人群之端。 有些远,看不清。 谢琅拉着霍里斯往前走,在人们饱含敬畏的目光中停在剑术家身后半步。 波恩斯正在地上翻滚,他手似乎断了,鱼头上也满是伤痕,此刻灰黄的眼瞳中难得有些惊恐:“你要做什么?” 谢琅发觉捆住他的黑色丝线……似乎是涌动的影子。 她忌惮地看了一眼剑术家沉默的背影。 “杀了你呀。” 花道家蹲下身,拍了拍他的鱼吻。 一道迅疾的白光从她手中逸出,一下切掉了他前突的吻部。 谢琅看到悬在她指尖的娇弱的淡粉花瓣。 花道家不是很有诚意地说:“你嘴太尖,挡住脖子了。” 那片花瓣在谢琅的眼前下落,轻易削开波恩斯的脖颈,鲜血喷出,又被攀上来的深黑影子无声地吞没殆尽。 【检测到08海怪生命体征消失。】 光幕上苍蓝的华光凝滞,逐渐化为素雪般的苍白。 鲜红的字体色泽如血,缓慢往下流淌: 【抹去其帷幕上的名号,因其死于06花道家之手,拥有的悬赏积分按规计入06账户。】 【花道家由06升为05。】 【生死之帷温馨提示:生死无常,请尽余欢。】 69 第 69 章 生死无常,请尽余欢…… 哈哈,要不是霍里斯及时接手剑术家拥有的飞行器驾驶权限,他们现在连余欢都没有。后来权限移交回去,剑术家的光脑ai又变得极其正常,仿佛没被劫持过。 谁没事、又有这技术劫持剑术家的光脑ai? 正在她这么想的时候,光幕再次发生了变化。 谢琅牢牢盯着光幕上鲜红的字体——现在它们已经不是一行硕大的字,而是变换成了一张榜单式样的图案。 外框连着上面的名字都是血红的,最末尾的名字之前的数字是“100”,看来只收录了前一百名的杀手。 末尾的名字还是浅红,最顶端的几个名字则红得发黑。 第一列第六行,“花道家”几个字正缓缓往上移动。它原本是明亮的鲜红,但越靠近第五行,那红色便更黯淡一分,像是逐渐凝固发黑的血迹。 原本悬在05旁边的名字已经在06旁边出现,但花道家这个名字还在往上移,最终在05旁固定不动,鲜红中染上一丝黑线。 她一跃成为了排行榜上前五的杀手。 谢琅确认了自己的猜测:死亡果然会让名字从榜单上消失。 趁着光幕还未变成空白,谢琅快速往上看去。 04赫尔海姆、03剑术家、02枭…… 那个悬在顶端的、黑得发红的名字是…… 01帕尔卡。 谢琅心里一个咯噔。 这不是那个让三星并转的帕尔卡女士吗,她也是阿特洛波斯的杀手? 但现在人太多,不方便问,她只能拉住霍里斯,沉默地站在剑术家身后。 花道家起身,侧过脸来。 虽然影子吞噬了大部分的血液,但她指尖和脸上仍然沾上了血珠,像一条饮血的美人蛇。 她慢条斯理地扯出风衣里的手帕,将溅到脸和手上的血擦干净,才踢了一脚波恩斯的鱼头,将之踹远。 这一踹让周围人群重新活动起来,这座能看到光幕的广场再度变得喧闹,甚至有人扑上去争抢波恩斯残缺的头颅。 那张沾了血的纯白手帕被花道家放到剑术家手心里,默不作声的男人沉进她脚底的影子,还顺道将波恩斯无头的残躯一同拉入暗影,只留下谢琅和霍里斯直面她沾过鲜血而更加艳丽的容光。 “阿特洛波斯就是这样,死去之人的头颅还有别的功用。”花道家亲昵地拍拍两人的肩膀,“不过这对你们来说还太早了,现在先和老师一起去录入身份吧。” 录入身份……从录入的信息入手,或许也能消掉花道家和剑术家的名字? 不对,她和霍里斯要是也录入了身份,不也和杀手之星绑定了? 霍里斯青碧的眼睛同样朝她看过来,显然有相同的顾虑。 但他不方便问——事实上,和花道家兄妹同行以来,他和花道家搭上话的次数也不多。她的确不爱与剑术家之外的男性多言,也就是在一定要开口时,才勉强说上几句。 花道家已经越过两人往前走了,谢琅拉着霍里斯转身追上去,喊道:“老师。” 周围人看向他们的目光也添了几分忌惮,但她暂时无暇理会,只旁敲侧击问:“老师,什么时候我们的名字也能刻在倒悬之城上?” 花道家没有回头,可笑声极为明晰:“还早呢,再说,你们也不一定能一直在阿特洛波斯。没混进排行榜前一百名,你们就不能算是阿特洛波斯人,最多能呆……十年吧?” 谢琅听出了她的潜台词:不必担心录入身份的问题。 她心下稍稍松了口气,和霍里斯一起跟着花道家,走到广场的另一头。 这边和他们来时停靠飞行器的地方是两个方向,但稍稍侧头,也能看见一溜停泊着的飞行器、飞船的影子。 人也比靠近光幕的地方少,只有一张看上去破旧又摇摇欲坠的桌子孤零零地摆在环形平台边缘,再往前就是空荡荡的圆心。 谢琅注意到,这张桌子已经无比斑驳,红漆剥落,露出其下黑沉的木色。材质她看不出来,可看纹路,大概是某种木头。 花道家率先走到桌前,屈指敲了敲桌面,震出一阵纷纷扬扬的灰。 谢琅、霍里斯:“……” 两人不约而同地后退一步。 花道家亦嫌恶地用手在脸前扇了扇:“枭?你人呢?” 桌子安安稳稳地立在原地,没有动静。 只有扬出来的尘灰汇聚,在三人面前化作一张模糊的女人面目。 “枭不在。” 女人声音飘渺如烟,似怨似诉。谢琅听在耳中,一种无名的怨恨便从心中盘绕而上,如同攀住树木的藤蔓。 她仿佛再次看到狼烟、看到遍地骸骨。 草被烈火燎尽,只剩下黑灰一片。荒地里,苍白的骨殖上似有旋风,像是未被接引的鬼魂,还在幽幽哭诉。 怨无法还乡、怨上峰、怨皇帝、怨这世道…… 不,星际没有皇帝。 谢琅脑中一清。她暗自掐了自己手心一下,尖锐的痛意顺着手臂一路行到脑海,将那股冲天的怨气打散大半。 看霍里斯神情也有些变化,她索性也拧了他一把,目光灼灼地望着烟雾聚成的美人面。 这声音有问题。 “海……赫尔海姆,不要为难我的学生。”花道家将看上去即将朽烂的木桌往前一推,让一只桌脚悬空,“既然枭不在,你在也行,帮忙给他们录入个身份。” “不然,我就把枭的宝贝桌子推下去了。” 话毕,她又将桌子朝前推。谁知一道清风扬起,那张木桌被生生从花道家手中扯了出去,落在三人不远处的一块空地上。 霍里斯低声说:“很强的能力波动。” 谢琅什么都没感觉到,不过,照她刚升到d的能力等级,也感觉不出来。 “让你的学生上前。” 那张深灰色的女人面孔重新散成尘灰,转而是一道娉娉婷婷的身影从环形平台下方飞上来。 来人一头微卷的棕色长发,半张脸貌美如新月,半张脸却枯朽如虬结古木。刚才那句话正是从她口中发出,仍然是幽然如诉的女声,可比起刚才,却多了几分不忿。 谢琅暗暗打量,发觉花道家显然对来人这样的态度习以为常,只微微朝旁边一让,将她和霍里斯让到来人面前。 “上前来。”赫尔海姆朝两人招招手,“过来把手按在这张桌子上。” 谢琅看了花道家一眼,见她眼睫微垂,才和霍里斯一起走上前。 她同霍里斯一样,将右手按在桌面上。出乎她意料的是,这张桌子摸起来并非冷冰冰的木头,而是温热的,甚至……有几分像正在呼吸的活物。 食指指尖窜起一丝刺痛,赫尔海姆示意两人收回手。 谢琅抬起手看了一眼,发现指尖多了一星细微的针刺痕迹。 【“传令之桌”已启用。】 一道清脆的童声响起。 【开始检测身份信息……左忘忧,女;白玉兰,男。】 【开始身份录入,请选择身份。】 花道家瞥了木桌一眼:“和我一样。” 【明白,录入身份:杀手。】 谢琅:“……” 她还是第一次有个杀手身份,怪新奇的。 一旁,赫尔海姆幽幽道:“你竟然会收学生?” “够了海拉尔。”花道家毫不客气道,“你已经有了那么多仆从,我收个徒弟怎么了?” 赫尔海姆仍是那般幽怨的神情:“我只是在想,他们毫无生气的样子是否好看。” 这是什么话? 谢琅听得眉头一皱,手也被霍里斯攥紧。 “滚远些,别打我学生主意,也就枭受得了你了。”说完,花道家不再理她,对谢琅两人说:“跟我走吧,老师带你们回家去。” 也不知道她召出光脑点了什么,不多时便有一辆悬浮车缓缓驶来。 谢琅和霍里斯随她上去,车门阖上后她松开霍里斯的手站到窗前,发现不远处木桌旁,赫尔海姆幽怨的目光仍定定地望过来。 “她是谁?” 见悬浮车已往环形平台下方、真正的阿特洛波斯沉去,再也看不见赫尔海姆的身影,谢琅才转过身问。 “04赫尔海姆,据说被她杀死的人最终都成了她的仆从。”她身前两步开外,霍里斯的神情也肃上几分,“她的能力核心像雾一样。” 谢琅微微敛眉。 连霍里斯可能都对她没什么办法吗。 看来,阿特洛波斯确实有很多好手。 花道家说:“她是a级能力者,没事少招惹她,我可不想事情没成之前先在她的大批仆从里看到你们的脸。” 停了停,她又补充:“榜上前四的杀手很少变动,赤刃和海怪在他们看来都不算什么。” 谢琅知道她是好意,便点点头,示意自己已经记下了。 三人对话间,悬浮车已下行到阿特洛波斯表面,又迅速进入倒悬之城中。 这座倒悬的金字塔状城池有银青星那般大小,中部镂空。悬浮车顺着这如巨柱般的镂空飞速下行,一晃掠过六层各不相同的平面,最终在第七层缓缓停下。 透过车窗,谢琅见到大片大片盛开的樱花,以及隐在樱海深处的一座巨型院落。 花道家率先下车,带着他们行过卵石小径,走进庭院大门,踏上木质回廊。 院中没有樱树,只有回环走廊中间大片的枯山水,碎石细沙勾勒出水流痕迹,石块充作山石,叫人一看便心生寂静。 但花道家投在白石上的影子涌动。 谢琅抬眼看去,见剑术家从花道家影子里出来,大力将一个狼狈的人影重重掷向精心铺好的沙石表面。 这一摔,沙石四散,原有的宁静意境也被打破。 剑术家立在枯山水景中没动,但谢琅注意到,他衣袖裂了,血迹蜿蜒而下,从他指尖滴落至地面,将白沙洇成血红。 被他摔在地上的柯察大叫道: “我未曾得罪你们,到底是为了什么才抓我到这里!” 70 第 70 章 未曾得罪? 谢琅被气笑了。 但她也知道自己和霍里斯用的并不是本来面貌,柯察认不出来也很正常。 她冷淡地瞥了一眼被柯察抓在手里的尖刀,刀刃上还带着血,顺着刃锋走向缓慢聚到一起,将落未落。 剑术家的衣袖以及手臂,大约就是被这把刀划破的。 无人说话,庭院中一片寂静,只有柯察因紧张而逐渐变得粗重的喘息声。 谢琅清楚知道他没办法站起来——剑术家操纵的影子已牢牢将柯察绑缚在地面上。那影子似乎还带有黏性,她看见其中极为纤细一道影绳移位时,原来停留的地方落下的深灰痕迹。 她目光没有从柯察脸上挪开,直看到他面色惨白、身形剧颤,谢琅才率先看向阴沉着脸的剑术家,问道: “他身上能联系外界的东西应该取下了吧?” 剑术家没有回话,反倒是花道家满是寒意的声音响起来:“放心,没有录入身份的人无法在倒悬之城联系外界。” 听了这话,坐在地上的柯察脸色骤变。 他听了这话才有心情观察四周,果然发现一切与拉克西丝大不相同,自己分明是在一座冷冰冰的庭院里! 摩伊拉星域没有恒星光照,此处却极亮,只是光线冷白,一看就是人工照明。一身深色长衣的剑术家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晦暗的神情虽被这光线映亮,但柯察仍能窥到他眉目间隐含的不耐与杀意。 那双没有神采的盲眼明明看不到人,却仍然直勾勾地盯着他所在的方向,像一把血槽极深的刀,要将他钉穿在地。 他毫不怀疑,如果剑术家能看见,那目光应该会落在他上半身,特别是…… 这么想着,柯察只觉得脖子一凉。 面对虫族他也没那么畏惧过! 他选择性遗忘自己在前线时通常呆在母舰里,根本不会像那个倒霉得和吞食母虫同归于尽的维利尔斯一样穿戴机甲直面虫族,转眼看向站在另一边不远处木质回廊上的三人。 这一看心也凉了半截——他*的,果然是花道家和她那对同性恋学生! 再一想这里是倒悬之城…… 他进杀手老巢里了,真他*是个坏消息。 手脚都被影子束缚,另一只撑在地面的手也能感受到沙石挤压手心的粗粝感。柯察僵硬地挑起一个微笑,识时务地松开握住尖刀的手。 那把刀平平地坠到腿面,没有扎到自己的腿,柯察暗暗松了口气。 他打量四人的神色,见只有穿着衬衫的黑发年轻女人表情最为平淡,便试探地问了一句: “我想,我对小姐出言不逊的事,在拉克西丝可以算是一笔勾销了?” 他一面说,一面隐晦看向站在她身边那个面露不虞的金发女人。 霍里斯没想到柯察会第一个找上他说话,心下不由好笑。 他这回没吃花道家给的改变声音的药,现在又没进屋还在回廊上,暂时不想暴露身份,便轻轻摇了摇谢琅的手,示意她来回答。 谢琅会意,当下似笑非笑道: “你认为可以一笔勾销了,我可不这么认为。” 她余光瞥了眼面色缓和下来的花道家,又扫了眼仍立在原地的剑术家,接着道: “再说,我们请你过来,也不是因为这事。” 谢琅在“请”这个字上用了重音,看柯察的神色显然也听出来了。 “请?”果然,这个狼狈地坐在一地白色沙石之间的上校警惕道,“我和诸位并不相熟,为何把我请到这里?” 谢琅心下嗤笑。 装得倒挺像回事的,也谨慎地没提到自己的身份。只是生死被握在他人手中的柯察忘了,他被打晕,又在剑术家的影子里呆了太久,现在用来遮挡面容的兜帽早就垂到背后去了。 阿特洛波斯由克洛托提供情报,既然柯察都被挂上了倒悬之城的悬赏版块,接到悬赏的人能认出他的脸也不足为奇。 当然,柯察应该并不知道自己将要迎接的是什么未来。 她听见斜前方的花道家冷笑一声。 谢琅适时闭嘴,拉着霍里斯再退一步,将问话的主动权递给这个目前正充当他们老师的美丽女人。 “柯察上校。”她看不见花道家此时的表情,但可以听见她此时含着轻微笑意的声音,看见柯察骤然变得如死灰般的面色,“我们请你来,当然是想聊聊你了解的事了。” 花道家稍稍一抬手,柯察便一下被浓黑的阴影托到半空,高度几乎与木质回廊平齐。 她微笑着注视柯察惊骇万分的神情,眼睛微弯: “或许,你也想知道,我们为什么会认出一个名不见经传的联邦上校?” 柯察确实想知道这是因为什么。他自问自己去拉克西丝的行踪极为隐秘,做事也小心谨慎,最多、最多在拉克西丝一时冲昏头脑想对花道家的学生出手。 他甚至未曾露出真实面容! 他开口想问,但被他刺伤的剑术家却像忍无可忍般出手了,如同水蛇般粘腻的影子再度从身下攀上来,先卷走他腿面上那把还沾着血的刀,又逐渐没过他口鼻、眼睛,乃至头顶。 眼前再度化为一片黑暗,四周的声音也被隔绝开来,柯察的情绪终于失控,忍不住愤恨地朝一旁捶了一拳。 只是,他打中的影子仿佛一团棉花,温吞地拦下了所有力道。 从枯山水跃上木质回廊的剑术家眉头微皱。 花道家正在查看他的伤势,见了不由担心道:“兄长,是疼吗?” 剑术家摇摇头。 花道家细细查看,发现他手臂上的伤口并不算深,血也止住了,不由松了口气。 她看向谢琅,道:“你们身份录入了,我也准备了东西,等会将悬赏转给你们。” 说话语焉不详,但谢琅知道,转出悬赏自然是用新的光脑。 她了然点头,霍里斯则肃然道:“先请……老师找个能好好说话的地方。” 剑术家没再进到花道家影子里,而是任由花道家挽着手,走在谢琅和霍里斯身前引路。 霍里斯压低声音,趁着这个机会问:“你已经想好了?” 谢琅应:“嗯。” 是的,她已经想好了如何询问柯察。 霍里斯相信她,但不太放心:“我陪你。” 谢琅顿觉好笑:“我也不打算绕过你单独去问。” 垫高身高后她能很方便地看清霍里斯的脸,自然也看到了他青碧眼睛里的一抹犹疑。 谢琅捏了下他指尖:“他知道的事和我们身上发生的或许都有关,多个人听也方便观察他的表现。” 想到已死的派西斯见到他的反应,她半开玩笑道:“或许,等你表现出来些什么,他也以为你是鬼魂呢。” 说话间脚步慢下来,前面的花道家和剑术家已经走得有些远了。 好在并未拐弯,两人匆匆加快脚步,跟在他们身后穿过木质回廊,目光看略过一池又一池枯山水,总算在绕进内圈廊亭时瞄到一点苍翠的绿。 那是一汪青翠的水池,周边有如茵绿草。石桥横跨水上,如同承托绿宝石的戒托。更远点有一方嶙峋的假山,如瀑水流从假山顶跌进池中,与水面相接处溅起珍珠般光润的水花。 谢琅看得出来,眼前水榭亭台与大启的风格并不一致,却也别有趣味。 花道家的声音从前方飘过来:“后园还有汤泉,有几处池子,你们有兴趣也可以去泡一泡。” 谢琅扬声答:“暂且没有。” 花道家对他们想要做什么心知肚明,只是这园子当初建得太大,又没留什么方便的代步工具,只能接着走了。 好在待客用的茶室就在附近,让留在茶室负责招待的智械离开,再掩好门也能让他们问柯察话。 于是她脚步一错,和兄长一道带着新鲜出炉的两个学生绕上新的一条路。 前方木质回廊转为裸露步石,谢琅望见一盏还未续上灯火的石灯笼。 她和霍里斯跟着花道家兄妹二人越过洗手钵,穿过步石道路,重新踏上抬高的木质地板。 茶室门是敞开的,迎面是一屏山水屏风。画面未用墨线勾勒,山石草木均由大块水墨描绘,墨色或浓或淡,令画中山色更显深邃。 一股极其浅淡的茶叶香气从屋内绕出来,凝在鼻尖。这比起拉克西丝偶尔充满机油气味的空气可清新多了,谢琅不由深吸了口气。 花道家先让茶室内的智械出来,才带着他们脱了鞋踏进室内,绕到屏风后面。 屏风后,一方长长的茶案上放着一套青色茶具以及一只小巧玲珑的香炉,没有香气升起,显然还未燃香。 谢琅却注意到茶案两边只各放了一个蒲团,明显无法容纳四个人。 花道家先放开挽住剑术家的手,在靠近屏风那面坐下。男人像是想起什么,从影子里又拉出个蒲团,放在花道家对面。 谢琅亦松开霍里斯的手,率先跪坐在蒲团上。 等霍里斯也坐下了,花道家拍了下手。 她身后传来门关上的声音,站在一边剑术家亦给出两个崭新的腕机,分别用影子送到两人面前。 “现在打开看看。” 谢琅见腕机表面似有忘忧草的花纹,依言打开,发现这台光脑绑定的正是“左忘忧”这一身份。 花道家点开自己的通讯码,示意谢琅和霍里斯扫一下。 两人依次扫码,见花道家垂头操作了什么,片刻后便看到自己光脑界面上,下方写着“悬赏”二字的榜单图标右上方出现一个红点。 霍里斯问:“这就成功转让悬赏了?” 花道家微微颔首:“是,我和兄长会避到外面去,等你们问完了再带你们去住处。” 剑术家十分配合地把柯察再次扔在两人身后的地上,谢琅回头去看,注意到他的鞋被影子卷走了。 花道家又将剑术家当时抓住柯察的情形同两人细细说了一遍,才与剑术家联袂离开,只剩下被剑术家再次打晕的柯察委顿在地。 他仍被影子束缚着,现在没有鞋,衣服也有些凌乱。霍里斯用修好大半的机甲“飒沓”检测了一下,也发现他身上没有半点危险物品。 谢琅收起一个多余的蒲团,又将另一个挪了挪,和霍里斯一道坐到方才花道家所坐的那一边去。 她耐心地等待柯察醒来。 毕竟……人刚醒时意识会更加恍惚,更容易问出一些他们想知道的东西。 71 第 71 章 在极为风雅的环境里,时间就流淌得无比缓慢。 柯察晕得太过彻底,谢琅盯了他十来分钟都没见醒。 她和霍里斯商量了半晌,两人还是决定,先接着花道家的问话继续试探柯察,看看他是什么态度,又有什么说法。但如若不是一开始就以审问的态度对待他,那也不能用强硬手段让他尽快清醒了。 更何况他们也没办法用什么强硬手段,只能慢慢等。 这种等待过于无聊,霍里斯已经开始用新的光脑研究阿特洛波斯的悬赏版块。谢琅暂时没有翻看的打算,目光在茶室内四处逡巡。 蓦地,她在茶案一侧发现一只打开的箱笼。 竹编的盖子侧立在箱笼旁,顶上摆着一套眼熟的黄铜色的工具。谢琅认得出来,这是打香篆用的。 她索性用新的光脑联系花道家:[可以用你的工具打香篆吗,他没醒。] 花道家很快回复,关注点却不在柯察身上:[可以,你会这个?] 谢琅回:[一点点。] 确实是一点点,她做伴读时随圣人学过一段时间,但两人都不算特别擅长。 她先把香灰倒进空荡荡的香炉里,才将香铲、灰压、香扫等一系列工具摆到桌案上,想了想又问花道家: [剑术家做了什么?这家伙半天没醒。] 问完后谢琅没等她回复,用香铲将香灰弄松,又取了灰压将送好的香灰大致预压。还没来得及仔细压平,花道家就回复了: [他手疼生气,用影子下手重了。要是一直不醒,我让智械送盆水来泼醒柯察?] 谢琅捏着灰压和香炉的手顿了顿,回她:[等十分钟不醒再给你说。] 花道家又回了什么她没看,估计也是说好。她专心致志地顺时针转动香炉,时不时轻刮炉壁,慢慢将香灰压平,再用香扫扫下浮灰。 等她轻车熟路地拿起纂模放到压平的香灰上时,侧边的光突然暗下。温热而熟悉的气息慢慢靠近,谢琅抬眼一看,发现霍里斯不知何时已经收起了光脑,正神色隐晦难明地朝她看来: “你会这个?” “你来之前跟着学过一点,我新认识的朋友里有个热爱古地星文化。”谢琅选择用最不出错的答案回复他,“初学而已,正好有工具。” 霍里斯轻轻应了一声,却不太信。 她的动作太过熟稔,拿起工具时也很明确,显然心里有数。他短暂住在山海星时见过姨母风垂露弄这个,两人水平看上去差不多。 ……那会姨母说过自己从小就爱玩这个,不是初学。 霍里斯喉头轻滚。 他还想起来,失忆前的谢鸣玉对科研以外的事完全不感兴趣。他们再次见面时,他也没在她住的房子里见过相关的东西,她甚至连香氛都不用。 失忆后的短短几个月,能这么快熟悉这个吗? 他思绪绕过几个弯,却只看着她神情专注地用香勺给纂模填香粉,没有再问下去。 谢琅重新拿起香铲把香粉按平,面上平静,心下却疑惑。 霍里斯怎么没有接着问? 这可是她特意卖的破绽。 既然原身和她没办法再换回来,她自然也不打算在原身较为亲近的人面前隐瞒。 毕竟他们给到她的好是要给原身的,而不是给她这个鸠占鹊巢的游魂的,她没理由心安理得地装作原身接受,也不希望他们对原身的印象逐渐被她取代。 只是换灵魂这种事太过惊世骇俗,也没有先例。在用联邦天网搜索时,谢琅仅翻到了一些类似题材的话本。 虽说霍里斯提过灵魂的样子不一样了…… 谢琅手下动作微顿,又状似无意的将最后一点浮香压平。 算了,不问就不问,借霍里斯对原身的信任来了解联邦高层,尽快解决原身莫须有的债务问题还有有关原身一家的事也好。 香粉填好了。 她心平气和地用香铲柄轻敲纂模,刚想将纂模取下看看压成图案的香粉,就听前方地板上传来一声痛吟。 柯察醒了? 谢琅和霍里斯不约而同地朝柯察的方向望过去,果然看到他悠悠转醒,神色甚至还有点迷蒙。 但他目光落到两人身上时,迷蒙便又转为警惕。 这么一看,就算他是靠巡防军的关系进到第一军团,能做到上校的位置,也有几分可取之处。 谢琅没趁着柯察刚醒的时间问话,因为刚才花道家透露出的信息已经足以让他反过来向他们发问。 果不其然,柯察警惕且略带不善的目光在他们身上一遍遍掠过,像是发现房间里只有他们两个人,才稍稍正色问: “两位的老师不在?” 事关自身性命,他总算收敛了点,愿意摆出点尊重的态度对待二人。 但谢琅看得出来,他摆出的些微恭敬态度之下潜藏的仍然是不屑。 是她熟悉的、凭借自身不知哪来的性别优势对女性的不屑。 谢琅觉得好笑——怎么,星际人打虫族也是没那玩意不行? 既然柯察现在没直接表现出来,那谢琅也不会多说什么。她暂时也没回答他的心情,只伸出两根手指朝纂模两缘一搭,另一手捏住纂模的长柄顶端,轻轻一提。 这回香篆打得好,香粉成型没碎。谢琅垂眼欣赏了会纂纹,刚想找线香来点,就见一只修长的骨节分明的手将一支点燃的线香送到她眼前。 谢琅诧异地朝霍里斯递去一个疑问的眼神:你会? 霍里斯看着她摇头,手仍然举着那支点燃的线香,不知道是没看懂她什么意思,还是说自己不会。 谢琅接过来,将香粉点燃,又将线香插进香插,看香气和着烟气缓慢升起。她是镇定自若了,不过刻意被她晾在一边的人看起来有点忍受不了这种忽视,已经瞪着一双眼问: “你们老师呢?” 她这才施舍一般分了个眼神给柯察:“柯察上校,这与你无关。” 心下却在默数:一、二…… 谢琅为柯察留足了五秒的沉默时间,可这人实在太过焦急,在她数到三秒前就揣着怒火问:“小姐为什么这么称呼我?什么柯察上校?” 反应太大,反而疑点更多。 霍里斯微不可查地摇了下头。 他一直知道柯察沉不住气,代泽维克上将管理第一军团时也会如上将一般将柯察分派到后勤部门。 现在看柯察这个样子,只能说还好没安排到先锋部队。 前线虫潮多出自虫母“奎特”所在虫巣,将级母虫受虫母次声波影响,有智慧,也有人一般的狡诈,柯察负责一部分的先锋队伍,很容易带着部下一起葬身虫腹。 他看了谢琅一眼,发现她比自己想的要从容得多,似乎很习惯这种情况。 谢琅确实很习惯,她甚至觉得柯察比起前生驻守北疆时见过的所有敌军将领都蠢。 隐藏身份状态下还会因为被人直呼真名而失态,蠢得让人发笑。 比起霍里斯差远了。 她状似漫不经心地说:“上校何必装傻。” 花道家刚才是要让柯察心乱,看他一瞬间的反应;她叫他第一遍上校则是要激怒他,这第二遍,是想看看笃定的口吻还能引出什么别的反应。 比如…… 柯察激烈挣扎起来,但影子束缚得太紧,他无论如何也挣不开,只能吼道:“什么上校,我只是个普通商人!” 谢琅笑了。 原来如此。 柯察是担心自己身份泄露。 他背后一定有人,泄露身份莫非会给那个人带来什么不愿看见的结果? 她不在意柯察会不会说自己身后的人是谁:毕竟他拍下的东西都被剑术家粘上了定位器,就算没办法随着拍品安稳到达幕后人的手上,至少也能窥见拍品的移动轨迹。 她按捺下直接发问的念头,顺着柯察递出的话柄,连珠炮似的问下去: “普通商人?我想问问上校,什么商人会以近乎言听计从的态度对待拉克西丝的商会侍者?什么样的’普通商人’会被安排到’彼岸花’包厢?又有什么商人不随身携带拍下的拍品,而是要隐秘地送走?” 柯察的面色一阵青一阵白,干裂起皮的嘴唇蠕动,似乎憋了一肚子的话要骂。 谢琅并不给他机会,只嗤笑道:“上校觉得,普通商人能有这么多自相矛盾的行为吗?” 她说到这里,柯察似乎是终于聪明了一回,嘴闭紧了,半个字都不往外冒。 这正中谢琅下怀:沉默也能算是默认。她轻轻朝霍里斯瞥了一眼,示意他录音录像。 当然,专捡着柯察录,特别是要关注他的表情。至于她……霍里斯没吃改变声音的药,她可吃了,现在用的不是本音,声音被录进去也不虚。 谢琅思忖一会,先叹气:“我料想上校也该是个聪明人,总会知道自己被安排在‘彼岸花’包厢是因为什么。谁想杀你,上校应该心里也有数。” 说完,她密切观察柯察的神色,果然瞧见他神情微微一变。 她再接再厉:“我两位老师深居简出,轻易不与联邦打交道,上校名声远远比不上‘联邦之刃’霍里斯·维利尔斯显赫,就不惊讶老师们是如何认出的吗?” 柯察仍然无动于衷,只有撑在地上的手微微发力。 谢琅故作苦恼地退了一步:“当然,也可能是老师们认错了,你真就是个普通商人,但是……” 霍里斯会意,召出光脑,将一份身份信息上的相片放大、再放大,确保对面坐在地上的人能够看清。 谢琅瞄见柯察骤然睁大的眼睛,状似心烦地皱眉: “这被悬赏的人,莫非是你这个‘普通商人’异父异母的同胞兄弟?” 72 第 72 章 柯察确实一惊。 眼前留有一头黑色长发的女人用光脑展示出来的身份信息,正是他本人的! 联邦五权机构、外加军部的核心人员的身份信息算是机密,不会留在联邦身份信息管理局。柯察身为第一军团的上校,身份信息自然也不在管理局中。 这部分核心人员的信息一向保存在研究院院长勾陈的数据库里,轻易不会泄露。 但现在,柯察在一个曾被他看轻过的女人手里,看到了自己详细的身份信息。 摩伊拉星域确实有克洛托这个情报站,但克洛托那帮恨不得让自己脑神经和天网通路连到一块的黑客,可没这本事和坐拥大半个星系安放智能数据库的勾陈抢数据! 他的身份信息到底是怎么流到阿特洛波斯的杀手手上的? 再一联想拉克西丝商会安排给他的包厢…… 柯察心里一沉。 他恐怕在接到那道秘密讯息,借回中央星系的机会前往拉克西丝时,就已经走上了一条有来无回的路。 亏得他想尽心尽力做事,谁知道自己其实只是一枚被早早定了结局的棋。 明明…… 心下转了好些个念头,柯察暂按捺下冲动,嘴上仍说:“天河辽阔,联邦公民更是要以亿万万计数,有人与我相貌神似也很正常,可我的确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商人。” 谢琅对他如此应对并不惊奇。英明之君年老昏聩时尚会昏招频出,平庸之人遇危难之际亦有急智,柯察现在能压下情绪、不肯认下身份也很正常。 她本就没指望过能靠称呼将他激到位,看柯察目前反应,也能看出那幕后之人一定非常有问题,不是柯察过于信任他,就是他手上还捏着柯察什么把柄。 刚戴上的新腕机亮了好几下,谢琅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发现是霍里斯发的消息。 他给柯察看了身份信息、将光屏缩小后就在低头捣鼓腕机,谢琅本以为他是在联系花道家,没想到是在给她发。 谢琅微微偏头。 正巧霍里斯也看过来,青碧色的眼睛里是波光粼粼的笑意。 她忍不住也弯了下眼睛,垂下头去看他发的。 [柯察短视且沉不住气,却有几分小聪明。我想他应该也知道,只有军部内职位比他更高的人能看到他详细的身份信息。] [克洛托拿不到这么详细的。] [你有想法很好,想怎么做便怎么做。] 她没在意最后一条消息,只是在想,能看到柯察详细身份信息的只有军部吗。 半晌,谢琅重新掀起眼帘,顺着柯察的话问:“既然说是商人,那你是哪个星系的商人?” 柯察本不想说,可听谢琅说不说就杀,不得已报了个天河另一头的星系。 谢琅又问做的什么生意、常走哪条航道、店开到哪,柯察没料到她会细问那么多,一时之间半个字都编不出来,只分出一双眼睛瞪她。 “上校打住吧。”谢琅淡笑,“装也装不像,不必如此,也省得废嘴皮子功夫。” 她都问得口干了。 柯察沉下脸,不太甘心地问:“我承认这身份又怎么样?” “承认了才能让我帮老师从你身上收好处啊。”谢琅笑起来,“上校的悬赏单子可是被‘海怪’波恩斯接下来的。” 柯察警惕地问:“那又如何?” 他在拉克西丝可有人帮忙,已经顺利避开人从钻石之心离开了,要不是剑术家突然出现在他飞行器里,他早就跑到离摩伊拉星域远得不能再远的地方,怎么会被带到阿特洛波斯来? “我老师们看波恩斯不顺眼,把他截住没让他去杀上校,不然上校怎么能顺利找到飞行器?”谢琅一点一点给他“解释”,“至于上校为什么会在这,自然也是我两位老师有事相求啊。” 求人求到阿特洛波斯来? 柯察不信,但现在不得不信。 他人都在阿特洛波斯了,那“海怪”波恩斯岂不是也在? 他可不信波恩斯像那人放在拉克西丝的暗线说的那样被花道家杀了,只可能和他一样被关在剑术家的影子里。 花道家和剑术家有事相求自然好,能把波恩斯挡住就行。他在巡防军和第一军团都呆过,不是没听说“海怪”波恩斯喜欢吃人的传闻。 不如问问花道家这两个女学生,看看他们到底有什么事。 ……还说是求他,他也不信。 不妨先简单演演。 想到这里,柯察挣了下捆缚手脚的影子,声音也隐隐透出几分不满:“求人就是把我绑在这,刚才没进屋的时候还那种态度?” 带点兴师问罪的口气。 这么快人就抖起来了,谢琅不由失笑。 蠢,真是蠢。 演得也蠢。 她没接这话茬,反而关心起柯察肩头破碎的衣料:“我看上校肩头衣物破碎,还有结了痂的伤口,显然是被我老师削的。” 见柯察神色发红,显然是想起这事愤怒起来,谢琅又慢悠悠地说:“那是老师为上校着想啊,你身上被人贴了微型定时炸弹,设置的是三天河日后炸掉。” “拉克西丝现在的轨道临近星域边缘,上校离开摩伊拉星域只需半个天河日,三天河日后炸掉……大概会在巡防军的巡逻航线上?” 她点到为止,柯察却想到临离开包厢前作为侍者的暗线拍过自己肩膀,也想到飞行器一旦在巡防军的巡逻航线上炸掉,残骸必然会被拖去检查。 残留的生物信息一旦检查出来,被人发现一个本该在中央星系的人却出现在巡防军的巡逻航线上,会威胁到的只有…… “该死的项盼山!”柯察大骂道,“他说是收到情报,让我暗中把东西拍下来送回去——他*的,他居然要让我死,不会还想借我的死把叔父拉下来吧?” 谢琅眉头微皱。 柯察说这话倒有几分真心实意,她一时之间看不出来是不是在演戏。 或许是真的? 她还记得悬赏单上那行小字,霍里斯当时说,那是宣传处负责人凯布里上将的字迹。 可让柯察过来的居然不是他,而是另一个陌生的名字。 怎么会有两拨人想杀柯察? 算了,先顺着他说吧。 她的腕机又闪一下,点开一看又是霍里斯的消息: [军/备部负责人,军备部部长项盼山,上将军衔,很被柯卡塔主/席看重,与凯布里素来不合。] [主/席年事已高且没有后代,凯布里和项盼山一样是下任主/席候选之一。] 柯察是柯卡塔的唯一的侄子,若是这么死了也会影响柯卡塔的情绪。 就当柯察说的是真的,项盼山必然会在柯察死后将他没有回去述职的事捅出来,再说他私自前往拉克西丝,凑些勾结外域星盗的罪名……柯卡塔很难不因此引咎辞职,项盼山也能因为此事趁机上位。 这军部真是漏成筛子了,连顶层人都在这般追名逐利。 谢琅心下不喜,脸上却没表现出来,只管问柯察道:“我老师救你,是想回原生星球小住一段时间。上校又是柯卡塔主/席的侄子,想必能有办法吧?” 她想看看柯察会怎么做。 柯察听得脸一黑。 什么能有办法,现在他命都牵在这杀手师徒身上了,是一定要有办法。 不过这倒是不难处理,柯察松了口气,开口答应下来,说自己会带他们贿赂巡防军过去。 谢琅:“……” 这也是个筛子! 她当即口风一转:“但我们不得不多问,为什么上校会拍下放射性翠玉和幻蝶母虫触足?” 柯察烦躁中透着股心虚:“我怎么知道?他们让我买什么我就买什么,我连送到哪都不清楚。” 谢琅:“……” 这蠢货果然演都演不像,真想现在就砍了。 她深深吸了口气,又道:“我想上校是有途径帮上老师忙的,只是还有人想杀上校。为了避免上校的人身安全受到威胁,我还有一件事要替老师们问。” 柯察:“什么?” 谢琅:“上校当时得到参加拍卖的消息,是从哪个渠道?” 柯察:“是信。” 信? 谢琅窥到他略显敷衍的神情,直接气笑了。再瞄眼霍里斯,见他神色沉沉,看起来心情不很美妙。 霍里斯确实很烦。 柯察是难得撞到他们眼前的、行迹明显异常的人,他本以为从他身上能了解到什么东西。 结果这人是真的蠢,演得太用力,还自以为别人看不出来。 但放射性翠玉是在拍卖之前柯察才被通知拍下的,剑术家有说过他接了通讯。 那就是说,他一开始收到的吩咐是拍下幻蝶母虫触足。 什么人有那么大能耐知道拉克西丝的拍品安排? 他思考的时候,谢琅已经又问了一句:“上校一早就知道自己要拍什么?” 柯察犹豫了一会,点头:“对,项盼山在拉克西丝有暗线当侍者,一开始就让我拍触足,说军部研究用。” 谢琅瞥向霍里斯,见他摇了下头,垂眼捣鼓腕机。 一条新的讯息进来:[军部没有研究部门,也不会研究虫族残躯,他在胡扯,演得也不行。] 没有研究部门拿来干什么?再说,一个侍者怎么会知道拉克西丝商会到底会拿出什么拍品? 演得这么假也就罢了,还在骗人,是看他们态度觉得很好说话、也好忽悠? 谢琅赫然抬眼,目光如刀: “可我知道的,怎么和上校所说的不一样?” 73 第 73 章 谢琅这话自然是诓柯察的。 她对于这人的了解,除了在银青星乃至拉克西丝见的两面,剩下的全部来自于霍里斯的描述。 柯察究竟在做什么,就连霍里斯都不清楚,更何况是她? 可柯察当着她和霍里斯的面演戏也就罢了,还演得这么敷衍。 她紧紧看着柯察的脸,看着他脸上不可遏制地闪过一丝慌乱,只是这慌乱稍纵即逝,很快被他按下去。 谢琅心下冷笑。 这么来看,柯察刚才所说的一切都不值得信任。军/备部部长项盼山也可能是遮掩他背后之人的幌子。 比起这个项盼山,她现在更愿意认为柯察是被凯布里派出来的。 将掌握秘密之人的性命握在手中,是大启高门世族的常见做法,这些人的生或死只在大族贵子们的一念之间。前生她手上也不是没沾过这样的血。 那么,柯察知道自己现在只是一枚弃子吗? 显然是知道的,起码也会猜到:就算柯察是凭借巡防军的前任代理负责人利维中将的关系进到第一军团,可是能被提拔到上校级别,能力上也不会欠缺太多,无非是比起其他人稍微逊色几分罢了。 可他为什么还当着他们的面这样敷衍地演戏? 还是说,他是故意用这个态度,好让自己真正说出口的实话都变得不再可信起来? 谢琅不由隐晦地和霍里斯对视了一眼。 霍里斯轻轻摇头。 他看明白了她的意思,但不认为柯察会想这么多。 就算是柯察真有这样的考虑…… 他也已经盯紧了柯察的能力核心。 “锚与锁”这样的能力,不仅能限制能力者的能力释放,还可以用来审讯。 但能力现在不宜用。他微微阖眼。 用了,他的身份便也暴露了。 [再试探一会,他若还不说……] 便换他来问。 霍里斯这么想,但一旁的谢琅想的却是杀了他。 柯察总归是要死的,问得出来也好,问不出来也罢,都是相同的结局。 只是谢琅现在希望他识趣些,能说清楚到底是什么事。 柯察刚才已经显现出了慌乱,那就再让他乱一点。 她目光落在花道家放在茶案边的箱笼上。 刚才她打香篆用到了里面放着的工具,自然也看到了,箱笼里还放着一整套银光湛湛的叶型飞镖。 谢琅将箱笼拉到腿边,揭开方才盖上的盖子,右手伸入箱中,摸上一枚冰凉如寒露的“新叶”。嘴上顺着自己方才的话,又说: “上将不打算为我们解释一二吗?” 她并不准备一一点出自己所知道的“不同”——毕竟她确实不知道究竟有什么“不同”。可这不妨碍她再诈柯察一次。 柯察:“解释什么?我的话句句属实!” 他喊得很响亮,尾音却像断了线的风筝般颓靡地坠下去,听起来中气不足,显然对自己的话半分把握都没有。 “句句属实吗?” 谢琅嗤笑一声,也不打算接着和他纠缠,只迅捷抬手。 她手腕微一晃动,一枚原本夹在两指间的飞镖便如电光般瞬间向柯察飞射而出,带起一道凌厉风声。 咻! 柯察下意识想侧身避开,却忘了自己还被影子捆着,正瘫坐在地上,一时间只能看那飞镖直直朝自己眼前飞来。 叮! 飞镖被另一道银光打偏,这是谢琅掷出的第二枚飞镖。前一枚偏了方向,削断了柯察几根碎发,后一枚则贴着柯察脸颊飞过,擦出一道深深的血痕。 她没有停,又接着掷出三枚。第三枚歪了些,将柯察的衣角钉在地上;第四、第五枚都朝他被割掉一角布料的肩头去,将他肩上的伤口重新划开,且一枚划得比一枚深。 谢琅抛起第六枚飞镖,看着柯察布满冷汗、苍白如纸的脸,悠然自得地说:“我劝上校最好说实话,派你来的人不是项盼山,是凯布里对不对?” 柯察吓得心脏狂跳。 他从刚才的询问里便看出来,黑发女人一般不搭腔,但似乎对联邦军有一定了解;金发女人看起来年纪轻些,想法却多变,大概是想到什么说什么,想到什么便也做什么。 可他实在没料到她会把自己当飞镖靶子使! 心脏砰砰砰在胸腔里撞得激烈,耳边又是自己缓不下来的粗重喘息声。照理说,这种情况下血脉搏动,身体应该发热,柯察却只觉得冷。 等她提到凯布里这个名字,他的心更是像刚从熔岩里捞出来又被投入极地冰窟,一下热一下冷,热得要把他烧起来,也冷得快把他冻僵。 他几乎控制不住表情,瞠目结舌地看着坐在对面的两个女人,头皮发麻: 她们是怎么知道凯布里的? 难道是走漏了风声? “上校要想清楚,现在悬赏可是被老师按住了,还落在‘海怪’波恩斯身上,你的性命暂且无忧。” 谢琅敛去多余的神色,肃然道:“但派你来的人,为了让你死,可不止准备了一种手段。” 她手中旋转的第六枚飞镖再度飞出,快准狠地扎进了柯察肩膀,引出一声痛呼。 “冷兵器的疼痛可赶不上炸弹撕碎身躯带来的疼,被我的飞镖扎中还能活,被炸可不一定。”她打量柯察的神色,淡淡补了句,“还是说,上校坚持认为,发布悬赏的人和要炸死你的人,其实分了两拨?” 柯察默然无语,只是脸色灰败,微微咬紧牙关。 他像是被卸去全身气力,哑声说:“不可能。” 不可能有两拨人。再怎么沉不住气,他也不是傻子,不会看不出来他面临的是什么局面。 半晌之前是只有三分怀疑,现在已经涨到九十分了。 他以为自己是那位的左膀右臂,没想到只是过河之后要拆的桥。 可为什么这两人知道这么多? 无所谓,凯布里想让他死,他也能靠这些绑了他的杀手让凯布里不好过! 只需泄露一点消息…… 但为了以防万一,柯察仍是问:“你们怎么会知道安排我去拉克西丝的人是凯布里,不是项盼山?” 谢琅自然不可能说是猜的,冷声说:“老师自有消息渠道,与你无关。” 她直觉柯察会讲出些惊天动地的事来。 “我不信你们老师知道我要做的事会无动于衷。”柯察紧紧盯着她的脸,神情染上些许狂热,“能离开联邦星域来到摩伊拉的人,难道就没有一个不厌恶联邦目前的体制?” 谢琅心下一跳。 她倒是对联邦体制没什么坏看法,当前的六大机构同大启六部无异,只是无人掌舵,各权力机构之间权责纠纷便也更多。 可这比起一人掌握所有权力要好上太多了,一权力机构主事者昏聩也只会影响一个方面,而非如大启前朝末帝那般引得朝野动荡、万民难安。 她虽是生在皇权至上的时代,但到了星际,自然也知晓了权力无人制约的弊处。 相较于换了她身体使用的谢鸣玉,谢琅还觉得自己占了人家便宜:联邦科技发达、人与人之间关系相对平等,谢鸣玉到了那边可没有现在这般优渥的生活环境了。 现在听到柯察这般言论,谢琅更觉得他会冒出什么离谱的话来。 她下意识看了霍里斯一眼。 少将目光正落在柯察身上,只留给她半张如玉的侧脸。 他面沉如水,眼中一派寒凉。 谢琅注意到他右手半握,指节绷得发白:这是他释放能力前的惯常姿势。 她伸过手去,将他右手按平。 霍里斯紧绷的呼吸微微放松,目光却仍然定在柯察身上。 谢琅没有挪开手,亦看着柯察道:“我想听听上校的说法。” 柯察:“虫潮汹涌,若无军部,联邦全境都会被虫母奎特吞入腹中。可军部权力弱于其他五个权力部门,这不应当。” “要抵御虫潮,理应做到军政一体,唯有仿效帝国体制,才能扫平虫族!” 谢琅敛下眼中愕然,死死按住霍里斯发颤的手。 在银青星她抽空读过联邦史,知道联邦建立之前,统治各大星域的便是帝国。帝国统治星海时,皇室贵族之下,平民皆为蝼蚁,如半兽人绿藤人等种族更被视为奴隶。 正是上层压迫太过,才会有联邦建立,才会有五权分割。 联邦建成之初亦有人妄图复辟帝国,皆遭镇压,也遭民众唾骂。复辟帝国之举也被写入联邦律法,为十大叛国罪之首。 联邦两千年屹立不倒,柯察现在来句仿效帝国体制……是疯了吧? 柯察没在意两人的反应,只自顾自说:“叔父老迈,料不到联邦此时的体制根本无法打退虫族,他哪里知道,霍里斯·维利尔斯胜利不过是侥幸罢了,遇上安排好的虫群,维利尔斯还不是只能死在那?” 谢琅脑门嗡嗡的:“……” 你嘴里到底在说什么胡话? 柯卡塔主/席知道自己有这么个侄子怕不是得气死! 算了,她本来还担心霍里斯对这个同僚下不了杀手,现在他说了这么多…… 光是复辟帝国这点,就够霍里斯愤怒了。 谢琅默默松开了按住霍里斯的手。 “如果虫族一直存在,军部威望也可堆高,再有幻蝶母虫触足在手,我们能更有把握推翻联邦体制……啊!” 柯察癫狂的、滔滔不绝的话音一顿,惊恐地看着四根熟悉的锁链从自己前胸穿出。 能力核心被扼住的憋闷感蔓延全身,他睁着一双眼,紧紧盯着茶案后面神色凌厉、青碧眼睛里跃满愤怒火光的黑发女人。 不……是男人。 他双唇颤抖:“维、维利尔斯?” 霍里斯冷冷道:“妄图复辟帝国,你该死。” “想令虫潮前线战火不息,你更该死。” 他一手拽着锁链,手腕上白玉般的镯子微亮,亮光逐渐大盛,金属在其中展开拼合,化作一柄粒子枪被他握进手中。 ——砰! 74 第 74 章 在熟悉的锁链从胸前穿出时,柯察心就已经凉了。 他怎么也没想到,明明应该死在吞食母虫嘴里的霍里斯·维利尔斯,居然没死,还给自己弄了个女人身份! 当时在拉克西丝,他甚至还对维利尔斯的女人身份有了别的想法…… 想到这里,柯察心已经不能说凉了,他只觉得全身都被冻住。 看到见过多次的白光亮起且聚成一把粒子枪时,柯察已经明白自己活到头了,不由闭上眼睛。 可他只听见了“砰”的一声响,与粒子枪击发时的声音完全不同,连身上也毫无高温灼烧带来的疼痛。 柯察惊诧地睁开眼,看向茶案对面的两个人。 维利尔斯仍抬着粒子枪对准他,但刚才那一枪是空的。 他只是随意地扣了一下扳机,却没有凝聚粒子光束。 为什么? 柯察一时间想不通的事,谢琅却能明白。 霍里斯的想法应该与她类似,想透过柯察了解更多东西。 只是柯察方才所说的话勾起了他的怒气。 谢琅没和霍里斯就联邦之事具体聊过,却也能看得出来,他心在抵御虫潮,为的也是能让联邦民众不必为虫族担惊受怕。 她前生驻守北境正是为此,不免对霍里斯更添三分满意。 说实话,要不是和他见面那会他有自己抵挡巨镰虫让她趁机逃脱的做法,她也不会立即决定带他回去,可能还要犹豫一会。 现在看霍里斯虽然仍很愤怒、却未立即杀掉柯察,谢琅非常满意。 毕竟,他们还没问完,还得再用柯察确认一些细节。 她按下霍里斯握着枪的手,面上带笑,问出来的话却没让柯察感觉到什么善意: “上校不如一五一十说吧,或许少将能让你死得痛快点。” 柯察冷哼:“横竖都是死,我何必说?” 谢琅笑了,松开霍里斯的手。 少将心领神会,默不作声地把枪重新抬起来,瞄准柯察右腿。 能凝聚成一条细线的粒子光束,就如古地星时代的枪支火药一般,只要不瞄准要害,便不会致命。 但细如蛛丝的粒子光束会在洞穿人肢体的同时,将神经被炙烤的疼痛带过全身,并且,久久不息。 柯察也知道它的威力,脸色变了又变:“若我说了,你们打算做什么?” 霍里斯不悦的眼风刹那扫过:“你没理由谈条件。” 谢琅却道:“你如果答得清楚,我可以放你走,也可以保证你眼前的安全。” 两道目光同时投到她身上,一是疑惑,一带打量。 疑惑的是霍里斯,打量的是柯察。 谢琅大大方方地笑了一下:“我说到做到。” 说是这么说,她靠近霍里斯的那只手却从茶案上挪下来,暗暗地戳了下霍里斯的腰,迅速写了几个字。 少将绷紧的身躯顿时放松。 他冷冷地看了柯察一眼,将粒子枪再次放下。 脸色仍然很冷,柯察却注意到了他举动上的妥协。 维利尔斯不近女色是出了名的,柯察早在第一军团就听过。 可这个女人为什么能左右他的想法? 他管不了那么多,只知道自己的命应当是保住了,便顺着金发女人说话:“那你问吧。” 谢琅看柯察此刻的样子,心下摇头。 沉不住气也就罢了,都说出复辟帝国的狂妄想法,却在性命被威胁时立马转变态度。 她原以为胆敢提出复辟的人都是硬骨头,却一时忘了也有柯察这般见风使舵的墙头草。 挥去别的思绪,谢琅问:“军部里还有和你一样想法的人吗?” 柯察:“有。” 身边坐着的人呼吸略微急了一些,谢琅没管。 她继续问:“其他权力机构呢?” 柯察这回深思片刻,才说:“我久在虫潮前线,和老五权机构的人没什么打交道的机会,倒是听凯布里提过行政院的人。” ……不可能只有行政院。 抓到一只蠹虫,便要有再抓成千上万只蠹虫的准备,谢琅不认为其他四个权力机构没有类似想法的人。 她没心情问柯察这话真还是假,只要他说了、说多了,她自然能揣测出一二。 她只继续往下问,越问越深入,问得柯察额头上再次冒起汗来。 问话节奏不在他手上,柯察颓然地发现,自己瞒不了半个字——他本来不想提军部中都有谁有这想法,这确实没完全说出来,可他连巡防军内有一批人马的事都说出去了! 这是他想拿来保命的筹码之一! 他心里是又惊又急,神情也紧绷起来。 对面的金发女人再次开口,声音落在他耳朵里却堪比天籁: “最后一个问题。” “复辟帝国是凯布里的主意?” 柯察连忙点头,鉴于自己将巡防军内有人马的事都说出去了,还很自觉地补充:“凯布里那老匹夫就是巡防军出身,巡防军内那些人也是在原本跟随他的将官手底下!” 他便见坐在茶案后的金发女人笑了,轻轻一抬手:“你走吧。” 像是想起他身上还有影子束缚,她低头摆弄了会腕机。 应该是联系她老师们? 柯察这么揣测,一面又忍不住瞄向面无表情地黑发男人。 可恶的霍里斯!没死也就算了,怎么还扒上花道家剑术家这条线?等他离开,他立马…… 身上的束缚感陡然一松。 柯察一眼便看见捆住手脚的影子消失殆尽。他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看向仍端坐在茶案后的两人,心思逐渐活泛。 若是现在把他们都杀了…… 不,金发女人就算了,他惹不起花道家和剑术家。霍里斯留不得,留久了他有机会回联邦军,还影响帝国的顺利建立。 现在杀了? 他心下算盘打得响,看到霍里斯手边摆着的那把粒子枪,心里又是一突。 自己身上的武器可全都被卸了! 金发女人似笑非笑地看他:“怎么还不走?要我们留你?” 她抬起手指了指他身后:“那也是个门。” 柯察当机立断后退。 他不敢把后背暴露给这两个人,就算维利尔斯想弄死他甚至不需要走上前。 一步、两步、三步…… 柯察的后背贴上了冰凉坚硬的门板。 他心中一喜,反手去推没推开,微微往前让了让朝房里拉也没拉开。 刚才问得他浑身冒汗的女人再度含笑开口:“门朝一边抽,就能开了。” ……奇怪,她一头金发,却有双浓墨一般颜色的眼睛。 那双眼里并无笑意,反而闪着很奇异的光彩。 有什么东西飞速从脑海里窜过去,柯察没有抓住。 他心如擂鼓,顿了半晌,才反手将门往一边推。 门果然无声无息地顺着他的力道滑开,柯察感觉后脑的头发被风扬起。 他接着往后退,退到能看清房门颜色和材质的位置,突然看见金发女人缓缓背过身去。 背过身? 她为什么背过去? 没等柯察理清楚思路,一线冰霜般冷白的粒子光束陡然电射而来。因为与目标距离太近,这道光束在空气中掀起如海水翻涌一般的剧烈波纹,顷刻间自他左胸一穿而过! “嗬……” 为、什…… 粒子光束洞穿心脏,在柯察身体里激起的余波又迅速向上席卷,顺着血液通路,摧枯拉朽地烧毁了他的声带,使他在死亡前只能发出一声喉口与空气共振的颤音。 他面上的神色甚至还未转至惊恐,就已经直挺挺地仰面倒下,半边身子还搭在与茶室相平的、围绕茶室一周的木地板上,另外半边已经重重磕在低一阶的木质回廊上。 咚地一声响。 谢琅重新回过身,那把本就装在机甲“飒沓”上的粒子枪已经消失在霍里斯手中。 他轻垂眼帘,转了转手上的“白玉镯子”,声音依然凉得像冬日的雪: “他还想问为什么。” 陈述句,谢琅听得出他有些失落。 没办法,知道自己碰上吞食虫群皆是有人安排,甚至还可能是往常面对的同僚安排的,是个人都不好受。 霍里斯之前一定没遇到过这类情况,心里不好受多正常。她前生抓到器重将领通敌叛国也是这种感觉。 谢琅难得有几分怜惜,先安抚地拍了下他肩膀,站起来后,想了想又转移话题:“我答应放他走,又不是替你答应。” “说保证眼前的安全,也只是在我眼前。” 这多简单,她放柯察走了,也背过了身,没看霍里斯用粒子枪打他,明明很信守诺言嘛。 柯察有什么好问的? 她说完便丢下霍里斯往前走,一直走到柯察还未转凉的尸体边。 茶室确实被抬高了,但没抬多高,以至于柯察倒下的身体只像个缓坡,完全没理由滑下去。 他胸前衣服只有一个小洞,没有血流出来。 谢琅知道,这是粒子光束把柯察的血管都生生烤焦了,没有半点血能流出来。 她蹲下身,轻按了一下他胸口,便见衣服瘪下去。 ……恐怕里面都被粒子光束灼空了。 谢琅没打算看,从怀里掏出一副手套戴上,心无旁骛地摘下柯察早被剑术家屏蔽了一切信号的腕机。 她又绕到柯察头那边,却不知道怎么取毛囊,不由望向还坐在茶室内的霍里斯: “快过来拔他头发。” 霍里斯微微点了下头,也站起身来。 他的注意力却没落在柯察的尸体上,反而顿在正仰头看他的人身上。 谢琅见他没过来,又喊了一遍。 霍里斯低低应了一声,迈步走来。 他垂眼看向蹲在尸体边的她镇定自若的脸,又想到生死之帷前花道家杀死“海怪”波恩斯的那一幕,突然意识到一个被他忽略的问题。 ……她以前应该没见过死人,也不应该见过。 那为什么,她会在两次目睹现场杀人时,都这么镇定? 75 第 75 章 谢琅并不知道霍里斯在想什么。 她本来就蹲在柯察尸体旁边,见霍里斯走过来,更专心致志地低下头去研究柯察的脑袋。 柯察脸上的表情还停留在死前双眼大睁的那一瞬,现在死亡时间不长,肤色看起来和活人没什么区别。 但谢琅知道这张脸很快就会发青了。 她伸手扒拉了一下柯察的短发,却不清楚毛囊要怎么提取,余光又瞥到霍里斯的脚步停在不远处一直没动,不由得抬眼问: “霍里斯,怎么不过来?” 这座宅院里没有外人,她也不打算叫他的假名字。 蹲着的姿势让谢琅看不见霍里斯的脸,只能看到那双包裹在黑色长裤里的腿重新动起来,三五步就走到她身边站定。 “你不怕吗?” 霍里斯低沉的声音像秋日的落叶般打着旋从头顶飘下来,一个字比一个字靠得近。 谢琅看着他同样蹲下身,视线却照样比她高得多。她不微微抬头,便只能看见他轻微滚动的喉结、轮廓分明的下颌,以及色泽浅淡的嘴唇。 他又问了一遍:“你不怕吗?小琅。” 谢琅一时被他问糊涂了,本能地抬头去看他眼睛,反问:“怕什么?” 霍里斯沉默,微微分了点目光给倒在地上的柯察。 谢琅从他的眼神变化里猜到了他想问的问题:你不怕看到死人吗? ……也是,谢鸣玉身为研究院的次席研究员,应该没有直面过死亡。 可她不一样,她见过冻死在雪地里的军士,也见过洪水中被泡得发胀的百姓尸体,更见过先帝灰败的脸,口鼻中溢出的血沾染他灰白的胡子。 或许,战场上她第一次杀人的时候,她有怕过? 但谢琅已经快忘光了,多年的征战模糊了她的记忆,她只记得北境的风凉得刺骨、烈酒烫得烧胃。 最开始大约是害怕的,可她已经见得太多,便也不再有畏惧。 谢琅看着那双离得很近的青碧眼睛,轻轻摇头: “我不怕。” 命数极其公平,人无论贫穷富贵、病弱健康,一切都是从生中来,再朝死里去,有什么可怕的呢? 她注视霍里斯的脸,窥到他眼睛里的诧异如同猝然炸开的星火,便将头撇开。 两人靠得很近,呼吸声几乎叠在一起,谢琅听到霍里斯嗓音干涩地回了句:“……那就好。” 他大概是再次对她的“失忆”起疑了,但她并不想掩饰什么。 所以,这是她递到他眼前的,又一个破绽。 她甚至有些好奇,等疑问积攒到一定程度,他会不会主动问出口。 两人一时无话。 谢琅观察一会,索性薅了柯察一把头发下来,率先打破沉默:“头发毛囊怎么提取?” “我没有合适的工具。”霍里斯飘忽的目光重新聚焦,“现在最快的办法是清洁后割他的头皮,再把毛囊分离提取出来。” 他脸上浮出醉酒一般的浅淡红晕,似乎有几分羞愧:“我身上没有热武器外的东西,应该只能……” “只能?” “……只能让他的头炸掉。” 像是发现谢琅脸色不断变化,霍里斯急急忙忙地补充:“刚才用粒子枪杀他,我已经很小心了。” 很小心地让柯察没炸掉? 谢琅看了眼包裹在衣服下的、柯察明显凹下去一块的胸膛,默然无语。 确实,换点别的武器,柯察恐怕连个全尸都没有,早成灰了。 她有点头疼,干脆站起身:“那联系花道家帮忙吧。” 霍里斯也默默站了起来。 他像个门神一样站在旁边,谢琅没理,拿出腕机发消息摇人: [他死了。] 对面:[?] 谢琅:[柯察,被霍里斯用粒子枪崩了,我看胸腔下面器官是都没了。] 对面:[。] 谢琅看着那一个孤零零的标点符号,突然感觉哪里不对。 她试探地又发过去一条:[要取带毛囊的头发,我们没有工具,过来帮个忙?] [可。] [稍候。] 谢琅:“……” 她从这般简洁的回复意识到了什么,缓缓看向刚才没来得及看的备注。 ……果然,发消息发给剑术家了。 见霍里斯探究的目光看过来,谢琅说:“我让剑术家过来处理。” 他就点点头:“好。” 他们所站的位置也连接着一条铺满裸露步石的小道,尽头在一处矮墙转弯。青翠的竹叶越过墙头,在小道上留下如藻荇交横的影子。 不多时,剑术家拐过矮墙,出现在两人视线范围里。 他换了一身衣服,最外层是薄紫色,如同黄昏时天际那一抹紫云。一边袖子被取下了,能看见里面月白色的衣料,还有一直缠到手掌的绷带。头发是披散开的,走近能看到发梢还在滴水,像是刚从水中出来。 明明目盲,他走起来依然大步流星,转瞬便站在霍里斯身前两步处。 ……好像缺了什么。 谢琅没想到剑术家是一个人来的,看着他无神的眼睛,一时有点卡壳:“……人在地上躺着。” 他一个人来要怎么帮忙取头发毛囊,看得见吗? 她看霍里斯微微让开半步,剑术家便又走上前,直至停在柯察旁边。 谢琅嗅到一股很淡的玫瑰香气,这味道她在花道家身上也闻到过。 还没琢磨出来什么,她就看见涌动的黑色从剑术家脚下的阴影里争先恐后地钻出来,缠住柯察的身体,将他脖子以下的部位包成了个漆黑的茧。 另有一部分扭曲的深黑影子试探地爬过柯察的脸,逐渐挨上他的头发,就不动了。 “你没带剑?” 霍里斯忽地出声。 谢琅从剑术家空空荡荡的手开始一直扫过他全身,果然没发现半点剑的踪影。 “嗯。”兴许是觉得只应一声不够礼貌,剑术家难得解释了一句,“刚在,汤泉,泡汤。” 说话间,黑影化刃,谢琅只听得仿若裂帛般一声响。 柯察的整张头皮被剑术家仔细地揭了下来。 化刃的影子又聚成一双手,将那张犹带皮下组织和毛发的头皮朝谢琅眼前递。 谢琅:“……” 霍里斯:“……” 太简单粗暴了吧? 两人都没有接,霍里斯是没手套不想留下自己指纹,谢琅是完全没有接过来的想法。 她揣着手皱眉问:“取带毛囊的头发需要一整张头皮?” 剑术家“啊”了一声,摇头。 影子捧出一枚铃铛给他,他轻轻摇了摇,一个纤薄的人影便从天而降,落到谢琅面前。 谢琅大惊:“——!” 她愣愣地看着眼前那张薄得透光的纸片,上面嫣红的圆形色块几乎撞进她眼底。 ——什么鬼东西上面还画着张脸! 她情不自禁地后退半步,总算发现这是个扁平的足有她目前的身高一般高的纸人。 ……谢琅现在的身高是垫的,也就是说这纸人将近一米八。 材质看上去又不像纸,因为有反光更像金属,只是与纸页的颜色类同;没有脸,却又画着两团艳丽的腮红,胆小些的人骤然看见怕是要吓得尖叫起来。 谢琅和霍里斯都没有叫,只是一脸沉默地看着剑术家自然地驱使影子,将柯察的头皮拿给纸人带走:“去,取,带毛囊,头发。” 收到指令,纸人便顶着那张头皮一摇一摆地走了。 “……” 谢琅只感觉十分一言难尽。 她哑然地看着那些影子嫌弃地一甩自己,重新钻入剑术家身下的黑影里,有些麻木地问: “这就好了?” 剑术家颔首:“弄完,送,容器,到,房间。” 霍里斯方才侧身就是退到谢琅旁边,现在又把她往自己身后一带,问剑术家:“能不能顺便帮忙把尸体收起来?或许还有用。” “好。” 那些退回去的影子又张牙舞爪地探出来,将柯察凉透了的尸体塞进剑术家影子里。 剑术家认真道:“放在,藏尸间,不会,腐烂。” “……多谢。” 剑术家听了这话,毫不留恋地转身要走。 谢琅连忙叫住他:“等会儿,我们住哪?” 天杀的,这对兄妹还没安排住处,她总不能和霍里斯两个人睡茶室里吧! 剑术家足下一顿,又转过来。 他沉默地抬起没受伤的那只手,按了耳上的耳坠。 一张全息地图投影在三人……啊不,两人眼前。 “离宫,地图。”剑术家简单介绍,面朝谢琅,“我,发你。” “此处,是,静和茶室,在,前面。” 他指给两人看,毫无眼盲的样子。 “我与樱,住这。” 剑术家点向靠近汤泉的院子,谢琅注意到是“春樱庭”。 “你们,可选,附近,我,让人,打扫。” 附近有好些个地方,谢琅和霍里斯挑了离春樱庭最近的秋桂庭,又问清楚了院子里不仅有多个房间,房间内还各有一小口热泉,足够客人泡汤用。 剑术家见他俩选好了,就吩咐了人去打扫。 他将这座巨型宅院的地图发给谢琅,便急匆匆告辞,朝来路回去,背影看上去非常急迫。 霍里斯说:“他原来也能说这么多话。” 谢琅看了一眼不远处的绿竹白墙:“因为妹妹不在吧。” 两人打开地图,发现剑术家走的方向并不是回他和花道家居住的庭院的,只能琢磨了一下要怎么走。 还没迈开步子,花道家的消息就撞过来: [人死了?可以看看后续悬赏是什么了,也好早做准备。] 谢琅的光脑屏幕上是全息地图,不方便看,霍里斯就点开了自己的新光脑上的悬赏图标。 应用提示他,前置悬赏已经完成,后续悬赏予以展示。 他往下滑,在看到接下来那个悬赏目标时,瞳孔微缩。 谢琅纳闷:“怎么回事?” 霍里斯铁青着脸,将光脑屏幕调至人人可见的模式,递到谢琅眼前: 【前置悬赏已完成。】 【后续目标:霍里斯·维利尔斯。】 76 第 76 章 谢琅:“……” 她突然理解霍里斯为什么是这个反应了。 当时她从潜入矿区杀她的杀手身上找到有着原身信息的悬赏单时也很震惊。 只是……他怎么这个表情? “有我在军部登记的所有信息。”霍里斯寒着脸翻阅完了全部内容,说出了她意料之中的话,又问,“小琅,你当时看到的全联邦播报是怎么说的?” 他这么一问,谢琅脑海中就浮现出军部主/席柯卡塔白发长须的苍老面容。她当时觉得他脸上神情是精神奕奕,现在想来,分明是强行振作,每一笔皱纹里都饱含疲倦。 “我记得……他有说,机甲‘飒沓’定位芯片溶解,维利尔斯少将体内植入的定位芯片也崩碎了。” 谢琅斟酌着复述了一遍柯卡塔的话,因为当时这事过于让她震惊,柯卡塔所有的发言她都记得大概。 霍里斯喃喃重复:“体内植入的定位芯片?” 谢琅不明所以:“对,怎么了?” 他神色愈发沉郁:“可我并不记得,我现在身上还有定位芯片。” “定位芯片是打扫战场寻找伤员用的,只在战前植入。按理来说,在战事告捷后,它已经被取下了。” 闻言,谢琅一惊。 这战事告捷指的是霍里斯带领部下将新一轮虫潮击溃、且令残余虫族退至沙曲原带外。 她有特意收集过相关信息,知道当前虫族大溃,已经难以组织起新一波袭击,直至她和霍里斯跟着花道家兄妹离开银青星,就连小股虫族偷袭之事都少有。 然而沙曲原带外环境过于恶劣,宇宙射线带来的辐射乃至虫母奎特次声波的烈度也更强,在研究出新的舰艇外防涂层前,联邦军不适宜主动出击。 现在正是虫族和联邦相互争夺发展时间的紧急时刻,但一天河年的和平肯定是有的,霍里斯又要暂离前线执行其他任务,取下芯片也是常事。 既然已经取下……为什么全联邦实时播报里会说他的定位芯片崩碎? 她不由偏过头,抬起脸去看霍里斯,正巧他也微垂下眼望过来,那双碧色的眼睛里光芒跃动,像火,又像寒冰。 “会不会没取掉?” 谢琅只能尝试往这方面想,没办法,谁叫她对联邦科技知之甚少,更不必说军方所用的技术。 霍里斯摇头:“休战时定位芯片必须取下,随行军医会在手术后交到我们手上,它现在应该躺在我宿舍的芯片盒里。” “那柯卡塔当时为什么会那么说?” 谢琅低头,一面找出静和茶室前往秋桂庭的最近路线,一面问。 她感觉还是找个适合说话的房间聊比较好,现在站在茶室门口不太合适。 “如我之前所说,我们的身份信息不可能被一般人查到。”霍里斯也察觉到她的意图,简单讲了两句,“像军部,只有军衔比我高的上级才可能调取到我的信息。” “你这么说,我大概有点思路。”谢琅勾出自己选好的路线,直接开启全息地图自带的导航模式,又拉过他的手,“先去秋桂庭再细说。” 两人绕到刚才进门的那一边,穿过步石小道,重新踏上木质回廊。 顺着来时的路走了一小段,那方碧绿的水面再度出现在两人眼前。 谢琅看着那条横跨水池,连接另一条卵石小道的石桥:“上桥。” 霍里斯跟着她一起上去。 这桥恰容两人并肩,但手臂不可避免地要撞到一起,不过谢琅本就拉着霍里斯的手,贴得更近也不算什么。 离开石桥,眼前铺满鹅卵石的小道蜿蜒曲折,在远处的筑山前一弯,拐向另一边。 谢琅扫了眼光脑屏幕,说:“我看全息地图,顺着这条道一直走,就能走到秋桂庭,春樱庭要更往后一点。” 霍里斯没有说话,只点了下头。 两人又并肩同行一段时间,刚看到秋桂庭的轮廓,就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影站在不远处的路边。 是剑术家。 谢琅拉着霍里斯走过去,就看见他自然而然地转过身,像是在给他们引路。 剑术家的声音从前方传过来:“抱歉,我,刚才,忘记,给,你们,开门。” 他率先走到秋桂庭的院门前,在漆成木色的门上按了一通,又示意两人走到他身边来分别录入信息。 信息录入读取的依然是当前假造的基因信息,方便他们隐瞒真实身份。 做完一切,剑术家又说:“我会,给你们,发,时间表,和菜单。” 谢琅询问:“想吃什么直接给你发,会让刚才那个……呃,纸片,送过来?” 剑术家无声点头,旋即告辞。 两人一前一后走进秋桂庭内,刚走两步,便有一股浓郁的桂花香味扑面而来。 霍里斯走在前面,环视种有两三棵桂树的前院:“我们前面走过的院落和景,看上去是弥生星的古建风格,这里倒是更像山海星。” 他没等到人答话,困惑地回过头,看见谢琅站在原地,正面露怅然地看着这方院子,表情还很飘忽,就像是要随风而去一样。 霍里斯心里咯噔一下,连忙喊她:“……小琅?怎么了?这里有什么问题吗?” 谢琅听到他的呼唤,猝然回神,收敛脸上神色并连连摇头:“没事。” 嘴上说没事,她心里却已泛起惊涛骇浪。 这处院子和前生国公府的很像,只不过那是她书房所在的院子,院内种的也是其他花木。 叫她一时……有些怀念故人。 “真没事。” 谢琅目光掠过霍里斯稍显担忧的连,掠过高高挑起的檐角,看到离宫苍白色的人造天幕。 不是湛蓝的天穹,亦没有跟随她多年的人。 这不是她的故土。 她抬步朝霍里斯走过去,神色已经恢复如常:“走吧,我看这间院子应该是谈事的,接着刚才没说完的继续说?” 霍里斯低垂眼帘,压下已经浅浅浮到面上的一点怀疑,答好。 两人走进的屋内置着的也是谢琅熟悉的陈设,或者说,大启每一户权贵待客时都是这一套桌椅摆放方式。 霍里斯脚步微顿:“不如看看有没有书房?” 谢琅扯着他,直接将他按在上首的位置,自己拎开中间高桌,又将另一边的高背椅向他的方向拉近了些。 高桌上已经摆了一壶茶,她指尖轻触壶壁还能感觉到烫,便又取了杯子倒了两杯。 霍里斯神色复杂地接过一杯,润了下唇舌,就倾身将杯盏放下,重新呼出自己的光脑屏幕。 “我刚说,只有军衔比我高的上级才能看到我的身份信息。”他又调了下展示模式,确保谢琅也能看见,便指着自己的身份信息说,“你看,身份和经历这一栏都是可以查看的。” 谢琅循着他的手看过去。 【身份:联邦军第一军团少将,第一军团副负责人。】 【经历:曾参与大大小小百余次战役,战功卓著,斩杀虫族上千万只,被誉为“联邦之刃”。】 再下一条是坐标…… 看清那行字后,谢琅神情一瞬绷紧。 【坐标(已实时更新):当前坐标为摩伊拉星域拉克西丝星附近。】 怎么会这么近? “这悬赏连接网络,不像纸质版本那样不能实时更新。”霍里斯看到这条,神情也凝重起来,“定位一个人的坐标一般有两种方式,其一是基因信息定位,但我们都用了基因链,这个方法便用不了了。” “其二是植入人体的定位芯片。不过,使用跃迁技术会让它进入暂时的紊乱期,没有办法实时报出位置。按理说是两个天河时,可我们打开的跃迁冲动并不稳定,应该影响到了。” 谢琅打断他:“你等一下。” 她迅速给花道家发了消息,得到离宫范围内采取反定位技术的回复,才稍稍安下心。 “也就是说,你体内的定位芯片并没有被取掉?” 霍里斯:“看样子是的。” 谢琅沉下脸来:“所以我们还得找人把你身上的定位芯片取了。” 霍里斯肯定她的想法:“嗯,这个后续悬赏是将定位芯片连带周边失活的人体组织交上去,应该可以钻点空子。” 他稍稍顿了顿,又补充:“我还要告诉你一件事。” 谢琅疑惑:“什么?” “联邦各大权力机构高层人员的身份信息库并不相通,有且仅有一人能查阅所有资料。” 谢琅隐约猜到他说的是谁:“是勾陈院长?” “对。”霍里斯点头,“其余五个权力机构只有一把手才能查看其他机构高层人员的信息,但也不会出现你当时看到的身份信息的情况。” 谢琅微愣:“你是说……我的信息是研究院里的人给的?” “应当如此。研究院内部架构与其他权力机构不同,研究员虽有首席和次席之分,可要查询身份信息时并无上下级的区别。” 霍里斯思考着,一点一点解释。 “我更倾向于,来杀你的杀手无法看见的身份那一栏是刻意写成那样的,至于‘经历’……是那个人看不见。” 谢琅之前只是隐隐有预感,现在听了霍里斯的话,已经能确定,他们都被卷入了笼罩范围极广的阴谋之中。 幕后的人想必一直在布局,直到蛛网延伸到他们脚下,她才看出一厘,更深的东西反而还藏在层层蛛丝后面。 “原、我父母的死只是导火索,我的债务也是他们的手段之一。”谢琅字斟句酌,“可为什么?就为了复辟帝国?” 这也太荒谬了,如果说各个权力机构高层都有人参与,一旦事成,他们要怎么分配唾手可得的至高权力? 霍里斯眉心蕴起折痕:“这也是我想不通的一点,我们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谢琅却想到另一点上:“不,不对。” “如果他们因消息走漏杀了我父母,那为什么会任由我去到银青星?” 他们想要原身的大脑…… 难道说,原身身上还有什么,是他们不惜编造债务一事,也必须牢牢掌握在手的? 77 第 77 章 杯盏中茶水还温热,氤氲起朦胧的雾气。 谢琅摩挲着杯壁,稍微有了一点思路:“或许,我身上也有什么东西是他们想要拿到手的。” 但……那是什么? 她最初在飞船上醒来后就确认过,原身为数不多的行李里并没有什么有价值的东西。她尝试找过,但几乎都是衣物,连本书都没有。 不过可以确认的是,原身的光脑应该被有意清空了,所以她没有得到半点有用信息,大部分事情都是从安娜安妮姐妹、花道家兄妹还有霍里斯口中得知的。 ……总不能真记在原身脑子里吧?可她根本没有得到半点记忆! 一时之间,谢琅有了抛弃霍里斯直接去睡觉的冲动——照前几次的梦境来看,只要进入睡眠状态,她就有很大可能再度与原身见面,大不了直接问原身。 但要去休息的话还没说出口,霍里斯已经自然的结果她的话:“小琅,你……我是说,你到银青星以后,有做过全身扫描检查吗?” 谢琅蹙起眉回想了片刻,否定道:“我记得没有。” 进矿区工作是要做身体检查的,可她走的是安娜的路子,有推荐信在手她就什么都没被要求做。 杀手赤刃拿到的她的坐标应该也是通过基因信息定位技术获取的。 霍里斯这么问…… 谢琅突然想到了一种大脑记忆之外的可能性——她看向霍里斯:“你是说,我身上可能也有芯片?” “不,只是有这个可能。”霍里斯给出了一个模棱两可的回答,“或许有,或许没有。不过,没有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谢琅大致明白他的思路: 有人要从原身身上取得某样东西,而杀手赤刃被指定要将她的大脑要回去,最有可能需要的就是原身的记忆。 原身是个天才,她找到虫族弱点的时间是去年,刚满二十岁。 而联邦自有保留大脑意识的技术,剥离她的大脑确实能做到很多,也避免这个未来的天才研究员有逃跑的举动。 只剩一颗脆弱的器官要怎么跑? 既然不把原身的身体带回去,那她身体里没有植入芯片才正常。 她将杯盏里剩余的茶水一饮而尽,轻微的涩味在舌尖炸开,像是一场燃放失败的烟花。 “还是做一下扫描保险一点,毕竟我什么都不记得了。”谢琅坦然地说,“我联系花道家拜托她准备一下,我们俩一起做个检测看看体内是否有芯片植入。” 霍里斯没有质疑她的决定,只是垂下头去看自己张开的手。 他十指修长,掌心却带着硬茧,谢琅瞥过去一眼,忽然注意到他左手除拇指外的四指指根处有一道圆弧形的疤痕。 她之前握着他手时似乎没摸到过。 也可能是没注意? 霍里斯身高摆在那里,原身手还小,握他手没碰到好像很正常。 谢琅盯着他手上那道伤疤问:“这是怎么回事?” “……好像是哪一次差点被巨镰虫切断了?”霍里斯眉头蹙起,似在回想,“不算切断,还差一点,这是之后缝合回来的。军医说可以做疤痕消除,但我没空。” 像担心被她继续追问,他又补了一句:“真没空,那会战局比较胶着。我刚缝合好,简单止了血又绑了绷带就又上战场了。” 说得倒是轻松,可谢琅见过在战争中失去手臂的伤兵,那种□□上的疼痛是实打实的,只是比起联邦,大启的医疗手段要差出十万八千里。 她没有再问,将话题重新转到悬赏上:“悬赏只是要芯片和周边失活的人体组织,不是要杀你?” “也不好说,定位芯片一般植入左上臂,但……”霍里斯欲言又止。 谢琅:“……还有可能植入别的地方?” 霍里斯点头。 “我记得你说过,有些虫子可以吃空人的皮囊再以他们的身份示人?”谢琅想起这事,心里难得有些猜测,“这种虫子有很多吗,要你的身体组织是不是也想复刻一个虫族版的你?” 霍里斯青碧的眼睛罕见地闪动一下,偏过头去。 他隐藏在黑发下的耳根泛红,谢琅看了,后知后觉有哪里不对:“……我以为这是真的,这也是你当时用来试探我的?” 靠,她就说事后用光脑查文献和联邦公开的军事讯息怎么从来没看到过! 可恶啊,她还以为是前线联邦军的内部信息! 霍里斯低下头去,似乎是因为不安,属于兽类的特征又冒了出来——这次只有耳朵。 他头顶那对漂亮的火红毛茸狐耳耷拉着,看起来有点蔫:“我不是有意的……只是想看看你是真的失忆,还是对我有所怀疑。之后发现你确实什么都不记得了,没找到机会道歉。” “你别生气,好不好?” 谢琅并没有生气。 她可以理解一开始霍里斯的不够信任——遭遇极为凶险的事,和认识的人再次见面却发现对方失忆了——稍微有点心眼试探也正常。 毕竟她自己到现在对霍里斯的态度也是利用占大头,为他好是想更方便行事。 只是这事要是根本不存在,她的猜测就完全错了。 如果不是她想的那个理由,潜藏在联邦高层之中想要复辟帝国的人,为什么想要霍里斯死? 甚至还特意安排了吞食虫群在他的必经之路上…… 是因为他拥护联邦,还是说他是联邦军部摆在人前的抗击虫族的旗帜? 她只能做出这样的判断: “你遭遇虫群肯定是有人刻意安排的,可我们还不清楚他们的具体目的,也不清楚他们是否和虫族有勾结。” 用这个理由指控得有具体证据,毕竟那只是一支小型虫群,母虫智商不算高,完全可以用饵引导。 霍里斯说:“我想可能会有,你父母被指控勾结虫族……说明真有这类人。” 谢琅摇头:“没有证据一切都不好说,就算真有,我们也不知道是谁。而且,我们两个一个被说失踪,一个被全联邦通报死讯,还都被挂上了阿特洛波斯的悬赏,完全不适合冒头。” “现在还是先休息,明天做全身扫描检查,再让花道家帮忙想想这个后续悬赏怎么完成,然后我们转道克洛托,按派西斯所说的去找‘丝线蚕’……” 一口气说了那么多,谢琅有点犯愁:“等等,好像没给我自己留点体能训练时间?” 她对上霍里斯的视线,补充:“去中央星系想必是场硬仗,我起码要有体力逃跑。” 霍里斯表示赞同:“那先吃点东西,我们就各自去休息吧?剩下的明天考虑,我也会想想你的体能训练怎么办。” * 次日。 谢琅在设定的闹钟提醒下醒来。 这回没有惊醒,她难得睡了个好觉。 可是……她摊开手掌,观察这具身体陌生的掌纹。 昨夜无梦,她问原身事情的计划直接泡汤。 “啊……该死,先找花道家问问,全身扫描检查安排好没有。” 检查的事是昨天和霍里斯聊完后就告诉花道家的。这对兄妹很少暴露在联邦人视线下,没有被植入芯片的可能,也就没有相关检测设备。 “我找‘酒庄’定了一台。”花道家昨天回复她说,“最快明天能送到。” 现在有送到吗? 她挣扎着从柔软的床上起来,挑起床幔,先在房间自带的盥洗室里洗漱,换上衣服,又检查了一下靴子里的增高鞋垫有没有垫好,才换掉拖鞋。 [有送过来吗?仪器。] 谢琅走出房间,拿了已经送到门前小桌上的早餐回去坐下,叉起一小块三明治咬住,给花道家发消息。 对面回得很慢,在她将早餐消灭掉三分之二后慢悠悠回了一条: [说要晚些,你先去慢跑。] 谢琅:“……?” [慢跑?] 花道家:[嗯,不是要练体能吗?我和玉兰讨论了大半宿,决定让你先绕着离宫主干道路跑一圈。] [大概三公里,一圈不行就半圈,玉兰会陪你的。] 谢琅:“……” 她把餐盘里最后一点东西送进嘴里:[可我刚吃完早餐。] 花道家冷漠回复:[那你先走半圈,再跑回秋桂庭。] 谢琅刚想回她,就听霍里斯在外面敲门。 她拉开门一看,发现少将穿了一身黑色运动服,站在门外朝她招手:“走?” 谢琅:“……你等会,我把鞋换了。” 用来增高的靴子可不适合慢跑。 她换了双轻便点的运动鞋出门,落在霍里斯三步外的距离。 ……这男的是真高,她恢复原身一六五的身高以后不抬头只能看到他的背。 两人慢悠悠绕了半圈,霍里斯说:“差不多可以跑了。” 花道家为了让她锻炼,昨天见到的木质回廊全都铺成了跑道,还拓宽了。 回去是谢琅跑在前,霍里斯跟在后面,才绕过小半圈,她就觉得这副身体有点受不住了。 原身到底是有多虚啊! 可谢琅也知道,贸然停下之后更跑不动,她只能逐渐减速,一时之间慢得像步行。 跑动时带起的风声渐消,她也听清了前方一点不寻常的动静。 嗒。 沙啦、沙啦。 像什么东西在枯山水的沙石里搅动的声音。 而且很近了。 前方又是一个拐弯,谢琅慢悠悠地跑过去,赫然看见一只怪物出现在枯山水庭院里! 祂上身还是人形,腰部却柔软得仿佛蛇躯,再往下连接着的则是八根金属附肢,像一只巨型蜘蛛。 谢琅下意识刹住步子。 可跟在她后面的霍里斯脚步声非常清晰,就算也及时停下,还是引得祂头颅直接转到背后。 “陌生的气味……” 下一瞬,一根寒光闪闪的附肢直接抵至谢琅喉间! 顶着张女人面容的怪物腰部如蛇般伸长,居高临下地贴近两人,启唇问: “你们,是谁?” 78 第 78 章 谢琅万万没想到在花道家的地盘还能遇到这种危及生命的事情。 抵住她脖子的附肢冰凉尖锐,隔着皮肉顶在她颈动脉上,但凡眼前这……怪物一发力,她就得当场死一死。 她甚至担心自己说话就会被扎穿脖子,考虑了一番,仍旧选择缄口不言。 但出乎她意料的,那根附肢很快从她脖子上移开了,怪物伸长的腰部也落回原位,头转回去。 威胁骤然消除,但谢琅和霍里斯仍不敢大意,两人都警惕地退后数步,一面联系花道家,一面看着那只机械怪物转过身来。 是的,机械怪物。 祂……或者说她,她蛇躯一般的腰身不再是柔软的形状,变得和身下附肢一般坚硬。 不,也不能说是身下了,她腰以下的下半身已经完全变成谢琅熟悉的蜘蛛形态。那具健康的成年女性躯体处在原本该是蜘蛛头部的位置,往后是胸腹部,四对附肢、不,四对足长在胸腹两侧。 她的腿就是蜘蛛肢体。 谢琅没有看到螯肢——大概是头部连接了女人躯干的原因。 她明明凭借四对机械蜘蛛足立在枯山水的白色沙石中,却能和站在抬高的木质回廊上的霍里斯平视,甚至还要更高一些。 木质回廊高约四十厘米,谢琅猜测,她此时的身高应该将近两米五。 霍里斯往前走了两步,挡在谢琅身前:“不知您是?” 女人再次开口,谢琅这才听出她低沉的声音里带着无机质的冷——她这具成年女性的躯体似乎也是机械造物: “我亲自来送全身扫描检查仪器,看周围的数据波动纹路,你们联系小樱花了?” 小樱花……是说花道家? 谢琅攥紧手掌。 她不太信任这个突然出现的“人”。 既然穿了衣服…… 一节银光闪闪的附肢在她发动能力前点在她手上,女人淡淡地说:“不要对我使用能力。严格来讲,我不属于能受到能力影响的生命体。” “——我不需要睡眠,小朋友。” 那节附肢是从她躯干上长出来的,见谢琅松手,又收回去一点。 “打个赌如何?”她用附肢将霍里斯拨到一边,平静地说,“猜猜我是谁,又为什么而来。” “如果你猜中了,我可以答应你一个无伤大雅的请求。” 谢琅:“……?” 你们星际人这么爱打赌吗? 她谨慎地问:“我需要付出什么?” 女人语调很平:“不需要,你如果猜不到我的真实来意,那也给不了我想要的。” 说这话时,她有一只蜘蛛足不耐烦地动了动,将铺平的白沙扬起来。 谢琅目光扫过霍里斯带着焦急神情的脸,思量片刻道:“我答应你。” “但我需要一点提示。” 女人低下头来。 她类人的身躯也如同蛇一般柔软,以一种人类无法做出的姿势弯下身,和谢琅面对面。 距离很近,谢琅能察觉到她仿真皮肤上的冰冷温度。睫毛也如同长发一般是霜雪的色泽,银色的眼睛像熔化流淌的银液,靠过来便能看清表层泛起的无机质的弧光。一串又一串微蓝的字符从中穿梭而过,是0与1严格排列的紧密矩阵。 谢琅喉头微动:“……你是,帕尔卡女士?” 除去这位一手令三星并行的前辈,她很难想到,阿特洛波斯还有什么人会使用这样……呃,奇特的躯体。 毕竟,阿特洛波斯排行前一百的杀手里,可没有别的智械。 “我的确是帕尔卡。”女人的身躯重新恢复正常,面无表情地说,“回答正确,加一分。” “……加一分?” 帕尔卡没有解释,只是提醒她:“接下来,我的来意。” 谢琅一时有些犯难。 她完全不明白帕尔卡为什么贸然找上她,还要打赌。 按理来说,智械是极为精密的科技造物,他们被输入的逻辑是冷静、严谨,但打赌……很难做到尽在掌握。 这不太符合智械数据核心运转的逻辑。 她久久没有开口,帕尔卡便也耐心地等待着。 被附肢拦在一边无法靠近的霍里斯忍不住出声:“我可以帮忙一起想吗?” 帕尔卡冷淡地说:“不能,这是我与她的单独赌约。你,染了一身死虫子味,还有联邦军军舰的杀伐气息,我厌恶这个味道。” “少将,不想激怒我,就不要插嘴。” 谢琅心头一跳。 帕尔卡居然直接点出了霍里斯的真实身份。 那想必,自己的身份她也知道? 但谢琅依然对帕尔卡的来意毫无头绪,只能一遍遍地仔细扫过她这副算得上是极为完美的躯体。 忽地,帕尔卡黑色作战服胸口处,一枚银质的胸针撞入她的眼帘。 那是一片蝴蝶翅膀。 谢琅想起什么,猛地抬头,看向她银色的眼睛:“你拍下了那件特殊拍品……信上写的目标,是我。” “加一分,还有呢。”帕尔卡用陈述句表示疑问。 谢琅指尖微颤。 她沉默的时间更长,久到花道家和剑术家已经匆匆赶到,却照样被帕尔卡拦得远远的,才咬牙开口:“你并不是为了杀我而来。” 帕尔卡平静无波的面容起浪,她挑高眉:“那你认为是什么。” “……来做全身扫描。”帕尔卡说是亲自送仪器过来,但谢琅没看见她有带什么,又没有足够线索想清楚她到底要做什么事,只能开始瞎猜,“你本身就是精密仪器。” 她说完话,心里也很忐忑,帕尔卡却点点头:“加两分,还差一分满分。” 谢琅:“……”怎么感觉帕尔卡在故意放水。 但好歹快满分了,她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说:“我身上有你想要的东西,是……一枚芯片?” 帕尔卡看着她,看到谢琅觉得后背发毛、忍不住后退,才慢悠悠地宣布结果:“不够肯定,但算你正确。” 她收起拦路的附肢,霍里斯连忙走到谢琅身边,花道家和剑术家也走到两人身前。 花道家扬起头去看帕尔卡:“好久不见,女士,看来您已经结束了远星际的旅行。” 远星际,是指只有茫茫黑暗的暗星域,连虫族也不会轻易涉足。 “是啊,我以为你在回倒悬之城后就会带着他们俩来见我。”帕尔卡语气变得温和起来,“我对这两位算是联邦高层人员的小朋友很感兴趣。” “你好,小蛇。”她转向谢琅,问,“是你赢了,你有想好要我做什么吗?” ……还真有。 谢琅扫了回过头来的花道家一眼。 她并不知道原身能有什么技术帮这对兄妹抹掉倒悬之城上的名字,直接让帕尔卡做一定可以。 谢琅顿了顿,说:“我想请您抹掉……花道家和剑术家镌刻在倒悬之城上的名字,在我和霍里斯离开摩伊拉星域之后。” 花道家没料到她将这件事说了出来,有些着急地试图解释:“……女士,我们——” 帕尔卡摆了摆手:“这符合我的运算逻辑,我的回答是:如你所愿,我会这么做。” 花道家震惊道:“女士?您是认真的?” ——她想离开阿特洛波斯,就这么简单? 帕尔卡低头看她:“我不是人类,说出口的话从来不会收回。小樱花,事实上,想要离开倒悬之城就是这么简单。” 谢琅、花道家:“……” 两个人同时微妙地感觉到:好像亏了。 帕尔卡银色的眼睛里光芒闪动,看上去很是愉悦:“小蛇,你……” 她的话被花道家急匆匆打断:“女士,别在这站着说话,我们去室内坐着。” “我想,以我此刻的身躯,并没有‘坐’这一选项。” 帕尔卡下半身蜘蛛般的肢体被一片朦胧的白光包裹,谢琅看着她“矮”下去,再攀上木质回廊时,已与霍里斯等高。 白光消散,她的蜘蛛身躯也比原先要小上两圈。 “但是可以进室内。”她对花道家说,“我想和他们单独谈谈。” 将两人一……三人送到最近的一个会客间,花道家三步一回头地被剑术家拉走了。 看她欲言又止的眼神,是想提醒谢琅注意分寸。 会客间的门被霍里斯关上,刚才一直没能开口的少将沉声问:“……女士,你有什么要单独和我们谈?” “稍等。”帕尔卡答非所问,先用附肢止住了霍里斯的所有举动,“你身上有带窃听功能的定位芯片。” 谢琅睁大眼睛:“是实时窃听?” “不是。” 帕尔卡简单回答,从腰部伸展出来的、尾端尖锐如针的新一根附肢已经划开霍里斯的衣服,让他露出大半胸膛。 谢琅往她身边站得更近了点,急切地问: “女士,他身上的芯片在哪?” 她看着帕尔卡的附肢像蛇般亲密地在霍里斯胸前游走,时不时在他胸口的疤痕上停下。 霍里斯想躲,却被其他附肢牢牢制住。 谢琅:“……帕尔卡女士?” 这看着也太奇怪了,她观察帕尔卡的举动,居然还有点不太舒服。 “别急,我在找。”帕尔卡视线专注地落在附肢尖端指向的地方,目光锋利,带着一副科研态度。 谢琅感觉霍里斯就是即将要被她解剖的小鼠,又担心附肢划伤霍里斯,只能闭嘴。 “借伤口缝合植入定位芯片……无耻的手段。” 帕尔卡用来检查的附肢最终停在霍里斯左胸的楔形伤疤上,语气不太友善。 “你有被送到第三军团驻地的经历?” 霍里斯愣了下:“……是有,当时虫潮前线医疗舱吃紧,不具备缝合我左胸伤口的条件,第三军团驻地是距离最近的医疗点。” “……那就是了。” 帕尔卡的附肢轻轻点着他左胸上的伤疤。 “那枚芯片,现在就在你的心脏里。” 79 第 79 章 心脏? 谢琅本能地和霍里斯对视了一眼,两人都能看见对方脸上的震惊神色。 “芯片周边的失活人体组织”……是指他的心脏? 这要怎么糊弄过去? 帕尔卡腰部探出的附肢已经全部收回。她观察着两人的脸色,没有说话。 霍里斯连忙拢了拢自己被划破的衣服。 谢琅想提一提关于霍里斯的悬赏,话还没出口,就见帕尔卡气定神闲地说:“我知道,我有办法。” 她示意两人先坐下,自己也调节了一番躯体高度。 谢琅和霍里斯坐上布艺沙发,发现帕尔卡此时的身高依然能居高临下地审视他们。 “您想谈什么?” 谢琅率先问。 她实在不喜欢智械审视人时的目光。如帕尔卡、威兹德姆一般的i型智械都有情绪处理模块,可他们更擅长的是逻辑运算,模块全由理性驱动,很少用情绪浮于理性上。 这时帕尔卡看过来的眼神,就仿佛在看两件商品,目光冷淡,似乎在衡量如何能发挥他们的最大价值。 “我为你们建有预测模型。”帕尔卡仍然没有正面回答问题,“但见了真人之后,才发现有很大一部分与我预想的不同。” “或许说,拥有情感的生命与智械确实差别很大。” 谢琅一时之间摸不清楚她是要说什么,思量半晌选择沉默。 说巧不巧,坐在帕尔卡对面,她又有一种当年做伴读时听当朝大儒讲天书的错觉。 有听不懂的就不接话,总不会出错。 好在帕尔卡也只是感慨一句,很快便进入正题:“我对杀你没有兴趣,小蛇。” 一条蜘蛛足表面的银色金属随着她的话音落下猝然掀开,一节顶端状似钳子的附肢从她躯干上延伸出来,伸进那块打开的空腔,从中夹出一个米白色的卷筒。 身上作战服胸前别着的蝴蝶翅膀胸针也被她随意取下,和卷筒一起搁在被另一条附肢扯来的小桌上。 离得更近,谢琅才发现,胸针上的蝴蝶翅膀实际上是她在拍卖盛会上见过的。 就在那封信函上。 帕尔卡让他们打开看看。 谢琅看了,发觉没什么看头,和当时她在杀手赤刃身上发现的差不多。 只是“身份”、“经历”两个部分更为详尽。 让她松了口气的是,这上面给出的坐标依然是银冕星系银青星。 “我在挂出的悬赏里见过你的名字。”帕尔卡淡淡道,“恰好,我也知道赤刃死后是小樱花和小木剑接了悬赏。” “听说他们回来,我本来是想碰碰运气,谁知道给了我这么大惊喜。” 小蛇、小樱花、小木剑…… 谢琅听得出来,这是年长者给喜爱的后辈的独有昵称。 帕尔卡显然看不上赤刃之流。 “您刚才提到‘借缝合伤口的机会植入芯片’,又说到第三军团驻地……”她避开“惊喜”这词,避免给花道家和剑术家带来更多麻烦,转而问起帕尔卡刚才说的话,“第三军团有什么问题?” “智械暴动起源于第三军团。”帕尔卡抱臂,“而暴动原因,是因为非法芯片植入。” “就像那枚随着他心脏一起搏动的定位芯片一样。” 一百五十年前,i型智械还是专供军方使用的顶级智械。 该类智械兼具仿生人和机械造物的优点,拥有现今看来都要更为优越的数据处理模块,能辅助联邦军士处理相当一部分复杂事务。 但只有第三军团装备此类智械最多。 帕尔卡当时还不叫帕尔卡,她是当时第三军团军团长的专用智械,负责处理一系列驻地军务工作。 “当时虫族离银青星还不像现在这么远。”帕尔卡淡淡道,“遇上虫族之前,联邦没有开发机甲的计划,以至于当时机甲技术刚刚起步,能力运用也刚作为研究员的一项课题。” “要打退虫族,首选是靠星间战舰火力打击,其次是依靠i型智械清扫战场。” 说到这里,帕尔卡稍稍停顿了一下。 霍里斯说:“这样智械很容易遭受虫酸腐蚀。” 他比谢琅要熟悉联邦历史,帕尔卡听他这么说,也点头表示赞许。 “智械没有死亡的概念,事实上,你们研究院的院长勾陈——严格来说,也算一种智械,而不是仿生人。”帕尔卡轻描淡写地一句话勾勒过当年的历史,“因此就算身躯腐蚀,只要核心没有受损,我们都能重获新生。” “可问题就处在‘新生’的躯体上。” 一百五十年前,空间站的密度比不上现在的联邦,连缀而成的吸音层便也很难削弱虫族次声波。 帕尔卡在i型智械中属于“文官”,她离虫族最近时,也是跟随当时的军团长,坐镇第三军团主舰“北极”。因而,她的躯体从未毁坏,只是需要定期保养。 帕尔卡从记忆储存模块里翻找出当时的影响,就算看了那么多遍,她还是忍不住闭上双眼:“异变发生在虫母的尖啸之后。” 虫族次声波,指的是虫巢内汹涌如潮水般的上亿虫子共同振动发声器官带来的啸鸣,这声音无论是纯人类还是半兽人之类的其他族群,都没办法直接听见,却能够直接作用于人的精神。 但虫母奎特的尖啸不同,这本就是祂攻击的一种手段,与其说是“声音”,不如说是能诱发人听觉的一种射线。 “尖啸中,所有曾经更换过零件乃至躯体的i型智械,还有一些联邦军人,都被从内部‘撑’开了。” 撑开…… 谢琅已经知道她要说什么了——那些智械成为了虫族的温床。 “那是最接近虫母奎特构造的虫裔,一离开‘巢穴’就毁掉了智械核心,迎风见长,几乎吃空了大半个驻地。”帕尔卡声音里不带半点情绪,谢琅却觉得她在悲伤,“我是唯一的幸存的i型智械。” 她没说后面的事,但谢琅和霍里斯也知道了——第三军团智械暴动,联邦予以统一销毁,唯有一台女性外表的智械消失得无影无踪。 “可这与非法植入芯片有什么联系?” 谢琅忍不住问。 帕尔卡冷冷道:“那些更换过零件乃至躯体的智械,都有植入过新型芯片。为了与未植入过芯片的智械相区别,他们胸前都会统一留下一个图案。” “植入过芯片的军士也一样。” 谢琅不由看向那枚胸针:“……蝴蝶翅膀?” “我见过那些芯片,来到摩伊拉后,也查过相关信息。只知道那些是生物芯片,而且没有在联邦进行正式运用。” 生物芯片需要提取生物基因制作,有时甚至会加入那类生物的部分组织。 谢琅:“这种芯片包含虫族基因?” 帕尔卡:“或许。” 霍里斯已经隐约有了预感:“我心脏里的芯片,难道就是……” 帕尔卡道:“没错,你很走运,小狐狸,这芯片现在大概只有我能取了。” 谢琅连忙问:“怎么取?我想……训练体能,这期间能给他取吧?” “恐怕不行,我也知道,你们要去见‘丝线蚕’。”帕尔卡的声音平淡如水,“恰巧,我也需要你手里芯片的资料。” 谢琅对这事已经不再惊奇了。派西斯在克洛托呆过一段时间,事情被帕尔卡知道也不算什么。 果然: “可惜派西斯对我不够信任,我只能给他指出一条路,没想到他选的不是洛桑卓玛,而是你们。” 帕尔卡银如明星的眼瞳微微泛亮,折射出的光让她的眼睛更像两枚璀璨的银色宝石。 “也好,省了我再回第三军团的功夫。”她平铺直叙,低头看向谢琅,“所以你的体能训练计划恐怕要泡汤了,小蛇。” “这个天河年的‘纺织’时间已经快要结束,按你们的计划,只能在克洛托多等五个月才能见到丝线蚕。” “我的时间无比漫长,可有机生命体的时光都极为短暂……我想,五个月的时间并不是你们此刻能够挥霍的。” 谢琅:“……” 她和霍里斯,确实对摩伊拉星域内部情况不够熟悉。 他们都想尽快回中央星系,在摩伊拉星域多呆五个月等待丝线蚕的“纺织”时间再度到来,显然不太现实。 帕尔卡这么问自然是已经有了想法,谢琅虚心请教:“您有什么建议?” 确定好行程,帕尔卡答:“我回阿特洛波斯有事要办,三个天河日后,你们跟着我一起去克洛托。” * 时间拨至三个天河日后。 谢琅早早起床,跟着霍里斯一道去找花道家兄妹用餐。 按帕尔卡的计划,他们四人都要跟着一起去克洛托。 行李在前一天已经被剑术家带走,他们两手空空地穿梭在庭院里。 “可惜体能训练是做不了了。” 谢琅叹气。 她重新换上了增高的靴子——毕竟“左忘忧”这个身份,登记的身高是180。 花道家正在用筷子挑面,闻言说:“我不是才送你一具轻型机甲?” “我会担心能源不够。”谢琅说。 花道家知道她没时间练体能了,也不知道从哪给她弄到一具银色机甲。与霍里斯的“飒沓”不同,这具名为“流星”的轻型机甲更加贴合女性身体曲线,用材也轻上许多。 更重要的是,这具机甲速度上佳,防御一流,谢琅不用担心遇上事情跑不快——靠机甲飞就行。 “……中央星系禁止未报备机甲使用。” 霍里斯说。 花道家没有理他。 谢琅反而有点好奇:“如果机甲就是这种大小,那和虫族对战岂不是很吃亏?” 感觉会被母虫直接吞进肚子里。 “……‘飒沓’只是轻型机甲,这种机甲适合面对小股虫群。”霍里斯已经吃完了,索性跟她解释,“像铺天盖地的虫潮,我会驾驶重型机甲。” 谢琅一面抓紧吃饭,一面听。 于是她知道了霍里斯还有一台名为“照白”的重型机甲,只是在离开第一军团驻地时,他没有将它带上帝座舰。 他讲了很多,最后还打算把自己的重型机甲影像拿给谢琅看看,还没按开原本用的那台光脑,就看见帕尔卡已经出现在门外。 “走了,小朋友们。” 三个天河日未见,帕尔卡面色依然冷如霜雪,语气也近乎命令,只是称呼上带着点对待后辈的怜惜。 “我们去克洛托。” 80 第 80 章 越接近天河年的末尾,克洛托便离阿特洛波斯越远。 谢琅一行人跟在帕尔卡身后,一路向下,来到倒悬之城最底下的一层。与其他层的圆环形状不同,最底层是一个实心的圆,圆心处的地面平整光滑,很适合飞行器停放。 如今,第一次来到这一层的谢琅和霍里斯只看见眼前空地上沐浴着银白人造光辉的星舰。 帕尔卡出行所用的并非飞行器,而是一艘更为庞大的舰艇。虽说大小比不上谢琅在银青星见到的运输舰“侯”,但仍然比她所见过的飞船要大。 “看这大小,大概比得上天市垣舰队的巡航舰。” 霍里斯贴在她身边说。 他们缀在队伍最后。 剑术家早在踏出离宫门时就进了花道家的影子里,似乎隐藏在阴影中才能让他安心;而帕尔卡似乎和花道家有什么要聊,两人并排走着。年长智械两米五的身高稍稍缩水到两米,但身下的蜘蛛足占地面积很大,衬得走在她身边的纯人类身材无比娇小。 谢琅目光掠过前方两人的背影,落在帕尔卡的座驾上。 这是艘异型舰艇,比帕尔卡本人更像是只巨型蜘蛛。四对足从舰艇侧面伸出,用以支撑庞大的躯体。前端的“头部”也有口器,以及一对螯肢,螯肢上方的舷窗足足开了八面,表层玻璃发黑,看着就像是蜘蛛的眼睛。 舰艇的涂层润白如东珠,色泽晶莹,仔细一看还能发现表面有浅灰暗纹,将舰艇表面的涂层利落分成无数个形似鳞片的小块,又像是恒星光芒被枝叶遮挡而艰难落下的菱形光斑。 但谢琅更愿意认为那是蜘蛛身上的花纹。 霍里斯见这种舰艇的机会也少,不过不妨碍他告诉谢琅:“这种外表遇到虫群容易被忽视,但虫子太多也可能会被误认为敌人。” 年长智械不高不低的声音从前方传来:“所以跨星际航行的时候,我会将容易被视为虫类特征的部分收起来。” 此时舱门半启,舷梯由侧面两条蜘蛛足之间弹出的相互连接的金属板组合而成,看上去弱不禁风,踩上去却很结实。 踏入舱内,入眼的是一副冷硬的金属极简风格。帕尔卡面色一如既往坚冷,属于她的舰艇便也走的是相同风格:舱壁是金属的银白色,用来照明的光也是冷白,就连舰艇中心大厅部分的桌椅也俱是泛冷的金属色泽。 除了银与白就再没有其他颜色了,再加上光线一晃,金属反光效果又很好,别说谢琅,连习惯呆在帝座舰上的霍里斯都感觉眼前白光闪闪,扰得人眼睛发花。 使用年限已经超过一百五十年的帕尔卡无疑是个贴心长辈,在注意到这点后,她手一挥,舱壁便漆成米白,连灯光也调暗几分。 “随便坐。”帕尔卡说,“‘沉渊’速度虽快,到克洛托却也需要一段时间。” 她说话时舰艇已经开始升空,倒悬之城各层的景色飞速在窗外滑过,转而是他们刚踏入阿特洛波斯时的圆环平台。 帕尔卡没有往外看,却“咦”了一声:“今天海拉尔和枭居然都在。” “没吵起来?” 花道家很感兴趣地问。 谢琅注意到她已经坐下了,剑术家不知何时冒出来,给她准备了好几个柔软的靠垫。花道家此时就舒舒服服陷在靠垫里,语声轻快,很像面对长辈卖娇的少女。 比起这个,她更好奇的是帕尔卡没站在窗边,是怎么看见外面的景象的。 年长的女士很愿意解答:“我能随心所欲驾驭这艘舰艇,舰艇能扫描到的范围即是我的视线范围。” 她招手示意谢琅霍里斯两人上前来。 两人并肩走到帕尔卡跟前,刚刚站定,就见右前方一条蜘蛛足微微抬起。 一道圆弧形的力场将三个人包裹在内,宛如飘落在地却仍然没破的气泡,轻松地将气泡内和气泡外隔绝开来。 两人在帕尔卡动作时就本能地想使用能力,发现她没有恶意后才缓慢放松。 “谨慎是好品格。”帕尔卡毫不吝惜夸奖,“只是你看上去比他还要警惕啊,小蛇。” “在研究院怎么会养出这种性子?” 谢琅以被杀手追杀而养成习惯为由,含糊揭过话题。 她隐瞒了“失忆”这一情况。 帕尔卡表示理解,说要看看他们的能力等级。 谢琅的确感觉到能力似乎有变化——每一次梦中见到原身又醒来,她总觉得小腹有一股奇怪的饱胀感。 于是她率先按照帕尔卡的要求,伸出左臂。 帕尔卡小腹处的作战服向两边展开,露出内里精密的机械构造。一根玉白泛银的丝线从其中延伸出来,似有活性的纤细触足,缠住谢琅的左手腕。 很像用于悬诊的银丝。 “d……不,已经无限接近c了。”帕尔卡说。 那根丝线松开谢琅的手腕,转去勾住霍里斯的手。 “s-,汹涌澎湃的力量。” 谢琅说:“可我最近并没有什么会让能力升级的行为。” 她能力从f升到d还是因为杀了几只巨镰子虫。 “联邦公民以亿万数计,能力可以升级的人却不算特别多。”帕尔卡声音依旧冷如秋夜里的清霜,“研究院致力于大型武器研究,自然会忽视能力者的能力研究。能力者升级不止你们所知道的两种方式,还有一种……” “——是能力透支又缓慢补回。”谢琅想起那种鲜明的饱胀感,隐隐明白为什么前几日都没有梦境。 新增添的能量还不足以被她完全消化。 帕尔卡惊奇地挑起眉,一双银色的眼睛本来如含烟雾,现下却像拨云见日般,泄出几分熹微的笑意:“没错。” 她先看了眼霍里斯:“s-升至s耗费很大,能量也几乎用之不竭,你想升级还是得靠那两种方法。” 霍里斯低低应了一声。 帕尔卡挥手撤去用来隔音的立场,对谢琅说:“离到克洛托还有五个天河时,他们三个当你的能力练习对象。” 谢琅:“?” 她茫然地看着已经坐好的花道家和剑术家,又看看听了帕尔卡话走过去的霍里斯,有些难以置信:“现在就练?” 现在练固然好,可未免也太突然了吧? 帕尔卡冰冷的附肢抵上她后背,轻轻往前推了她一把:“本来一个天河时就能到克洛托,我特意给你多准备了四个小时方便练习。” 谢琅:“……” * 舷窗外墨色无垠,只有更远的边际才能看见如雾般徐徐升起的粉紫色星云,如同无边无际的深海当中骤然出现的一点亮光。 花道家刚从谢琅的能力影响下醒来,如今和帕尔卡一道站在舷窗边,稍稍偏回头去看谢琅的情况。 能力的输出还未达到极限,她的体力就先支撑不足了,此时满头大汗地靠在椅子上,第一军团的少将正在照顾她。 花道家目光掠过那两人,移向一旁的剑术家。她的兄长还陷在睡梦里,头微微垂着,身上是套毛绒绒的黑色睡衣,衬得他露出来的肌肤部分更加苍白。 “她这个能力很有意思。”她对帕尔卡说,“至少能解决我们的睡眠问题——就是她体能太差了,面对敌人全力输出能力之后很可能没有补刀的力气。” 帕尔卡客观地评价道:“人的意识如同寂静无声的深海,要想利用能力干扰意识必然极其消耗体能。我说是给她留了五个天河时,却也没想到她能坚持这么久才脱力。” “沉渊”号已经航行了四个天河时,预计到达克洛托还有一个天河时。 谢琅也已经使用了将近三个半天河时的能力。帕尔卡要求瞬发,也要求精密控制,看她做得不错之后又要求长久维持能力,她确实一样样做下来了,结果就是脱力到喝水都要人一勺一勺喂。 “女士,这个方向看不见拉克西丝。” 花道家提醒说。 帕尔卡叹了口气:“等到达克洛托之后再了解了解吧,我调整一下航线。嗯,现在先给小朋友补充一□□能,别没办法走下‘沉渊’号。” 她躯干部位自如扭转,本来列在身后的蜘蛛足变到身前,坚硬爪尖敲击地面的声音重新响起,几步就走到谢琅和霍里斯身前。 尚保持着黑发的霍里斯听到“嗒嗒”的脆响,回首。 入目的先是四对蜘蛛足,紧接着,一管体能补充剂被附肢送到他面前,帕尔卡的声音从头顶传来:“给她喂这个。” 霍里斯接过体能补充剂,递到谢琅嘴边。她现在状态比刚才要好一些,已经有力气自己喝了。 “没想到这么累。” 感受到体力正在逐渐恢复,谢琅吐出几个沙哑的音节。 她前生不是没练过,但这种脱力感还是第一回。 等她缓过劲,能从椅子上站起来时,剑术家身上的毛绒睡衣也正常变回原样。 花道家从窗边踱过来:“我们要去的地方不一样,行李先给你们。” 剑术家依言把箱子从影子里拎出来递到霍里斯手上。 帕尔卡适时道:“差不多可以准备下舰艇了,克洛托没有地方供‘沉渊’停放,我们将在外围空间站换乘飞行器。” 舷窗外已能隐隐看到白光,深空中停泊星舰的银白舰桥已然展开,静静地等待“沉渊”号降落。 谢琅体会到一股轻微的震动,是舰艇停下的动静。 回到最开始进入舰艇的地方,舱门已然开启,下方舷梯滑开,一行人顺着往下走。 “砰!砰!” 哪来的动静? 谢琅四处寻找响动,最终发现,这动静是从霍里斯提着的其中一个箱子里传出来的。 箱子里传来明显的撞击声,连走在最前面的花道家都闻声回头:“什么东西?” 霍里斯干脆将箱子放到舷梯上,单手开锁,掀开箱子。 一道绿色的影子从众人眼前掠过。 ……鸟? 谢琅睁大眼睛,后知后觉想起来——派西斯还托付了一只鹦鹉给他们。 她看着扑扇着翅膀奋力往前飞的绿毛机械鹦鹉,叫道: “糟糕,快抓住它!” 81 第 81 章 反应最快的是剑术家。 他足下阴影迅速扩张,化成张牙舞爪的黑色藤蔓,循着翅膀扇动的声音,朝着鹦鹉抓去。 可惜藤蔓的动静过大,机械鹦鹉猛地一扇翅膀,便又飞高了些。 它扇着翅膀悬停在空中,偏过头对着剑术家大叫起来:“坏蛋!坏蛋!坏蛋!” 大眼睛里似乎还能看出怒火。 剑术家不得已撤回变成藤蔓的影子,率先下到空间站地面,转身无声地“看”着众人。 还在舷梯上的谢琅、霍里斯看到他面上有些惭愧的表情:“……” 花道家看了看,主动摇头:“我可捉不到它,你俩试试?” 谢琅也觉得花道家的能力不适合用来抓鹦鹉,花瓣暗器过于锋利,怕是能把机械鹦鹉削成碎片鹦鹉。 霍里斯关好箱子,重新拎起来,语气也有些为难:“我怕是也不行。” 他的能力虽然可以锚定生物体的能力核心,牵出银白色锁链,但对机械造物也没有一点办法。 花道家走到剑术家身边去,转身,无声地看向还站在舷梯上的谢琅。 眼神中意味很明显:要不你试试? 谢琅:“……” 虽然她想尽力做到最好,但是—— 这只鹦鹉不是真正的鹦鹉,它现在的外观甚至都是花道家改的色! 让生物体立马入睡的能力要怎么才能作用在一只机械鹦鹉身上? 她和花道家大眼瞪小眼。 瞪了半天,花道家先败下阵来,招呼两人赶紧下舷梯。 被藤蔓追的鹦鹉还在半空中愤怒叫嚣。 谢琅走在霍里斯身边,低声道:“我记得这只鹦鹉的数据核心不是锁死了吗?” 花道家在给它染色前说过,它再带出去也是死的,为什么现在又突然活了? 霍里斯亦轻轻摇头:“你现在都不清楚的事,我怎么会知道?” ……啊,忘了原身还是个天才研究员了。 谢琅有些郁闷地抬头呼唤鹦鹉:“你快下来!” “不下!不下!”机械鹦鹉飞得更高了点,对准几人一阵输出,“坏蛋!都是坏蛋!” 花道家:“……它要不是只机械鹦鹉,我都怀疑我们几个要幸运淋头。” 谢琅心有戚戚。 咔哒。 舷梯收起的声音。 帕尔卡缓缓走来,仰头看向飞在空中大叫的鹦鹉。 “要抓回来?”她淡淡问。 谢琅点头。 眼前骤然掀起一道雪白的浪,浪头自帕尔卡身后展开,是她的银发翻作层层叠叠的泡沫。 谢琅怔住,眼中映出“浪头”抬高的景象——帕尔卡的银发舒展、延长又升到空中,化为一张银白色的巨网,兜头朝鹦鹉盖下。 “嘎?” 鹦鹉被拍得翻了个跟斗,还未来得及逃脱,银光闪闪的网便迅速织出一座金属鸟笼,将它结结实实关在了里面。 帕尔卡伸长的头发迅速缩短,将鸟笼塞进谢琅怀里。 绿色鹦鹉歪头看了她一眼:“嘎哦?你是奥——” 谢琅一个激灵,生怕它把原身研究员的代号说出来,连忙制止:“闭嘴吧你!” 鹦鹉:“人,坏!”说完倒是乖乖闭嘴了,只一双眼睛滴溜溜转着四处观察。 它总算安静下来,谢琅才有空去看空间站对面那颗摩伊拉星域中最小的星球。 克洛托整体呈椭圆状,上下窄中间宽,两极极点均装有圆柱,仿佛将星球从中间贯穿,形似缠了无数根线的巨型纺锤。 可它比起拉克西丝和阿特洛波斯就要小上太多了,就像萤火与皓月之间的差距。 深蓝的光芒在这颗行星表面静静闪烁,又织出些许或金、或赤、或紫的光辉,有如整理好的彩色丝线,即将被送去织成一匹华美的绸缎。 与此同时,谢琅又看见了一艘外形是蜘蛛的飞行器。 ……帕尔卡对蜘蛛形态未免太过钟情了。 她抱着机械鹦鹉同花道家和剑术家告别——这对兄妹的目的地是克洛托没错,但要去的地方和他们是相反方向。 “之后见。”花道家摆了摆手,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他们要乘坐的飞行器正停在那里,比起帕尔卡的蜘蛛飞行器来说,正常许多,却也大了不少。 谢琅有些惊愕:这已经算是飞船了。 ……难道花道家他们是要去拉克西丝捞人? 她的猜想在踏入帕尔卡的飞行器后应验。 身材比例被设计得无比完美的女人闲适地撑着飞行器前端的操作台,要不是下半身是蜘蛛形态,谢琅觉得她已经坐在了操作台上。 飞行器徐徐起飞,帕尔卡的声音亦漫不经心地响起:“我让他们去拉克西丝接幸存者。” 霍里斯微微蹙眉:“现在去是不是晚了点?” “钻石之心”坠落的事发生在他们进入临时虫洞之前,到今天也过去了四五天。如果星体撞击导致了巨大伤亡,那现在很多人恐怕也都撑不住了。 “不晚,拉克西丝撑得了这么久。”帕尔卡脸上难得泛起极为浅淡的笑意,“只是因为‘钻石之心’会场设计的问题,他们没办法离开,被堵在金权杖里了。” 谢琅恍然:“飞行器停靠点没了?” “钻石之心”会场下方就是拉克西丝的飞行器停靠点和下行电梯,会场坠落大概率把下行电梯也弄报废了。 帕尔卡点头,算是默认。 “哦,对了。”她似乎想起了什么,有些无所谓地补充说,“可能某些正在‘钻石之心’里参与拍卖的人完蛋了吧。” “拍卖会?” 霍里斯有些疑惑。 他们离开拉克西丝时,拍卖会不就应该结束了吗? 难道说…… 陡然间,他想到了一个只存在于传言之间的可能性。 谢琅已经先将话说出了口:“人/口/拍卖?” “准确来说,应该叫‘羊市’。古地星的远古文明中载有‘两脚羊’的故例,据说是将人视作可以食用的食物。因而他们将这种后续拍卖……称为‘羊市’。” 帕尔卡眼中闪过一线如玫瑰般娇艳的红光,这红光只是转瞬即逝,却让她原本银色的眼瞳微微泛粉。 她仿佛有机生命体一般揉了揉眉心来缓解头痛,可语气仍很平淡,不带一丝一毫多余的波动:“抱歉,我的情感模块稍有过载,这样方便机体中的冷处理液给模块降温。” 谢琅敏锐地意识到,帕尔卡并不喜欢这种“拍卖”。 她也因此有了一个更大胆、但基本能确定答案的猜想—— “‘钻石之心’坠落的事,是你做的?” 帕尔卡终于诧异地看了她一眼,重新恢复正常颜色的眼睛里飘过无数串银蓝色的数据流。 谢琅知道,帕尔卡建立好的预测模型,或许在此刻又被再次推翻了。 因为她刚移开目光,又深深地向她凝视过来,眼睛中满是无机质的冷光。 对于智械来说,这可以称之为“赞许”。 帕尔卡说:“你比我想象中的还要聪明,不像派西斯嘴里说的,对科研以外的事物一知半解。” 谢琅:“所以,花道家和剑术家接下我的悬赏,也是你布好的局?” 不,前期或许不是,但到达拉克西丝后,或许帕尔卡就已经插手了。 要想提供一个完善的假身份极其不易,更何况还是两个呢? 花道家并没有提过她约的人是谁,可谢琅现在思来想去,却觉得就是帕尔卡。 “你们新的身份信息确实出自我手。”帕尔卡爽快承认,“我也确实一手策划了拉克西丝星体撞击之事。” 她轻巧地说:“我有我的目的,而正好,这个目的与你们的计划有一部分重叠。” 霍里斯听到这里,沉声道:“……你有让摩伊拉星域重归联邦版图的想法。” “诶呀。”帕尔卡摊了下手——这算是她做过的最人性化的举动,“你们两个,怎么都那么聪明?” 谢琅和霍里斯对视一眼,前者怀里的机械鹦鹉不堪寂寞地叫起来: “蠢!蠢!蠢!” 它的声音被帕尔卡直接忽视。银发银眼的智械利落地操控蜘蛛足走到飞行器舱门边:“不过很可惜,我现在没办法和你们细谈。” 飞行器舱门已然打开,带着低电粒子的空气不甘寂寞地涌进飞行器内,和人体甫一接触,就震起一片细小的电火花。 谢琅、霍里斯异口同声:“你还想看我们掌握什么筹码?” “我是想知道你们的计划——小朋友们。”帕尔卡的头颅扭过180度,一个微弱的电火花正巧贴着她鬓发滑下来,又窜进她的机械肢体里,“可你们现在还只有一个初步想法。” “这是因为,你们现在根本弄不清楚事情的全貌。” 她的头颅重新转回去,银色的长发在空中滑过一个光滑的半弧,如同月色在她发梢涨落。 谢琅不得不承认她是对的。 他们现在的确不清楚究竟是谁一手操纵了这一切,因而,知晓派西斯留下的那枚芯片中到底写了什么,就变得极为重要。 帕尔卡已经走出飞行器,谢琅借此看到舱门外克洛托地表的真实景象: 高楼林立,霓虹灯光如同幻彩一般在半透明的玻璃墙上闪烁,万千全息影像错落地出现在她目所能及的每一处,排布杂乱无章,像孩童随意画就的涂鸦。 还有无数条数据流组成的光带在城市上空漂浮,如同破碎反光的镜面,让视野之中的光线更加纷乱。 谢琅还欲再看,可帕尔卡的声音自飞行器外幽幽传来,带着让人骨头发冷的寒意。 “走吧。” 她如是说。 “我带你们去见‘丝线蚕’。” 82 第 82 章 谢琅抱着不知为何闭紧了嘴的鹦鹉离开飞行器,霍里斯安静地拎着箱子跟在她身后。 克洛托的飞行器停靠点与拉克西丝一样建在高处,因而两人能透过眼前迷幻绚丽的霓虹灯光看到高楼楼顶的特殊徽记。 那是一架纺车,其机型无比古老,早在人类进入“宇宙大航海”时代前就已经被淘汰。 每一座高楼的楼顶都有如此一架纺车,方才谢琅看见的飘在高空中的数据光带正是从这些徽记里逸散出来的,将他们目之所及的所有摩天大楼连结在一起。 楼宇间灯火通明,外墙与外墙间无数银轨交错,悬浮车组成的浪潮随着银轨的上下变动此起彼伏。谢琅甚至能看见无数形态各异的机械在银轨上移动,匆匆忙忙地赶往自己的目的地。 克洛托的天穹永远黑暗,只有霓虹光汇成的利刃割破漆黑帷幔,给生活在克洛托的人带来光明。 帕尔卡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两人身边,语声清冷:“这是克洛托的东区,‘丝线蚕’的工坊就在附近。” 她的银发早镀上一层霓虹般的光泽,映在谢琅眼中,甚至有些透明。 ……不,是她整个人都显得非常透明。谢琅惊悚地发现,她居然能透过帕尔卡的躯干看清本应该被她遮挡住的摩天大楼。 “我不习惯在克洛托现身,与黑客们交流容易让我的数据运行模块过热。” 帕尔卡淡淡地说。一根同样变得透明的附肢从她躯干上伸出来,顶端勾着的华美的邀请函被附肢轻轻一抖,就滑进了谢琅怀里。 从她躯干上伸出来的附肢不止这一根,另外的几根探向霍里斯,轻巧地将他手上拎着的箱子统统接了过来。 谢琅在她这么做时单手抱住鹦鹉,另一手拿起邀请函:一条胖胖的、首尾相连的蚕正跃然其上。 她仔细地看了看,发现这份邀请函整体毫无粘贴痕迹,自然也没有找到能打开它的缝隙。 或许……这仅仅是一份身份证明,证明自己是“丝线蚕”邀请的客人。 一旁,霍里斯的声线微微绷紧:“女士是打算让我们单独去找‘丝线蚕’?” 帕尔卡平静道:“经检测,贸然在东区展露我的真实形象会使我们遭遇围堵,从而影响你们和丝线蚕的会面。” “请放心,我会跟在你们身边——之前说过,我也需要派西斯带来的那份资料。” 身躯几乎与环境融为一体的女人说道:“我也相信,这份资料将会成为我们合作的基础之一。” “现在,请顺着我的指引前行。” 谢琅和霍里斯毫不费力地看见了空气中极端显眼的那道荧光绿的线条——它似乎是一种简单粗暴的道路指引。 两人迟疑了一下,便顺着这根仿佛没有尽头的荧光绿线朝前走,还未走出多远,就已经望见了乌泱泱的人群。 前方一百米处人声鼎沸,穿着各种各样服饰的人穿梭期间,谢琅和霍里斯甚至听见有人在兜售营养液,声音大到他们站在一百米开外都能听得清清楚楚,仿佛就是在耳边响起。 人群中最安静的是三队排好的长龙队伍,只一眼,谢琅就看见了许多不同形态的耳朵:不少顶着兽类特征的半兽人也在排队。 长龙的尽头是挂着一面小旗的空白招牌,小旗上一片碧绿的桑叶被人造风高高吹起,像水中的圆月般一会儿完整,一会儿裂成细碎的小块。 毫无疑问,这应该就是“丝线蚕”的工坊。 只是……谢琅和霍里斯四下望了望,又对视一眼,发现对方脸上写着的都是同一种情绪: 人也太多了。 眼前的三条长龙几乎排了有近一百米远。 “那些人都是没有邀请函的。”帕尔卡的声音冷不丁地在身边响起,仿佛一只飘忽的幽灵,“只能等待‘丝线蚕’挑选有缘之人。” “我们有邀请函,所以可以直接进去。”谢琅微微皱眉,“可总得有个引路的人吧?” 她目光下意识再次扫过熙攘的人群,却陡然定住了。 ——在人群最外围,有一个提着竹篮的老妪。她的头发被包在砖红色的头巾里,只露出一点花白的鬓角,苍老的脸上沟壑纵横,随着她的笑容被挤得更深。 她的眉毛也是白的,眼窝略显凹陷,隔得这么远,谢琅并不能看清她的眼睛颜色。 她提着的竹篮里伸出一点鲜嫩的绿色,谢琅情不自禁走进了一些,发现这块绿的边缘并不光滑,而是呈锯齿状。 是叶片,锯齿状……会是桑叶吗? 视线里,一条白色的影子慢悠悠爬上那片叶子,谢琅眼睛陡然一亮。 她迅速走到那个老妪身边。 霍里斯紧随在她身后,看着她递出那份邀请函,有些疑惑:“……忘忧?” 他叫了她的假名。 你是怎么判断她就是负责接引的人的? 这时,老妪已接过邀请函,提着自己的篮子微一欠身,示意跟着她走。 帕尔卡的声音亦带着诧异在两人耳边响起:“你怎么知道她负责带人去见丝线蚕?” 谢琅头也不回道:“因为她的篮子里放着的是桑叶。” 这触及到了霍里斯的知识盲区,他跟在谢琅身后,见前方人群如退潮的潮水一般向两侧分开,不由又压低了声音问:“桑叶?” “蚕吃桑叶。”谢琅简单解释,仍牢牢跟在前方的老妪身后,“篮子里放着这个的人定然与‘丝线蚕’有联系。” 帕尔卡声音带着赞许:“没错,她就是桑叶使,一向以老年女人的面目示人。没想到你对古地星时期的植物还挺有了解,桑树在帝国时期就已经灭绝了。” 谢琅敏锐地听见身后霍里斯的呼吸错了一拍,又很快恢复正常频率。 她心下了然:看来,原身对古地星的植物并没有多少了解。 一行人已经随着桑叶使穿过人群,踏入深黑的布帘之后,进到一个巨大的房间。 这房间空间很大,四面墙上都是一块连着一块的全息屏幕,苍蓝色的华光在其上流转,映出一道道极为精密的程序式子。 只有正中间盘踞着一个巨大的蚕茧。 蚕茧呈纺锤形,颜色并不是谢琅熟悉的白色,而是五彩斑斓的。它横卧在地,略长的那一侧裂开了,隐隐露出里面一个瘦小的人影。 帕尔卡现出身形,谢琅才发现她的蜘蛛足和自己贴得很紧,再近些就要被绊住了。 那些刚才被帕尔卡领走的箱子也不见踪影,不知道是不是也被藏在她的体内留出的空腔里。 谢琅默默地往后退了退。 桑叶使示意众人停下,她对帕尔卡的出现并没有表现出意外之色,只是拿着邀请函走到蚕茧旁,递进去。 一只稚嫩的手接过了那份邀请函。 谢琅听到有些细弱的女童声音:“帕尔卡女士?” 丝线蚕从蚕茧里走出来。她身量小巧,穿着一条白得发亮的袍子,神色天真如同孩童,一双碧蓝色的眼睛却又有如深邃的天空,像已经见证了亘古以来的无数变化。 时间在她身上显得无比矛盾——谁会同时具有年轻以及古老两种特质呢? “是我,三白。”帕尔卡迎上前去,“你这一次还剩多少时间?” 丝线蚕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至少够我见证你们的合作、以及摩伊拉即将迎来的新历程——” 她温柔而深邃的目光越过帕尔卡,看向并肩立在帕尔卡身后的两人: “欢迎来到我的工坊,两位远道而来的客人。” 她声音无比柔和,柔和得甚至不像一个女孩的声音,而是一个充满母性的、中年女人的声音: “我知道你们的来意,请将伊克提奥带来的芯片交给我吧。” 那枚包裹在果实里的芯片一直被霍里斯随身携带——谢琅没有办法保证自己能保住它。 这毕竟是原身的躯体,而不是她自己的。 可伊克提奥是谁? 这是派西斯的真名吗? “我很愿意相信你。”就算霍里斯没有动作,谢琅也伸出一只手拦在他身前,非常谨慎地问,“但你需要解释,谁是伊克提奥。” 帕尔卡替她解释:“这是派西斯的名字。” “是的,派西斯的真名是伊克提奥。”丝线蚕俏皮地眨了下眼,碧蓝色的眼睛里有点点星屑涌动,如同倒映着月色的海面,“你抱着的那只叫做‘派西’的鹦鹉,实际上叫阿塔尔。” “——不过,我们还是用好记点的名字吧,就叫派西斯和派西。这样也方便小奥菲和霍里斯理解,对吗?” 谢琅暂且按下疑虑,轻声对霍里斯说:“给她吧。” 派西斯临死前提过这芯片得找丝线蚕帮忙读取,而丝线蚕显示出来的态度,也并不带有半分恶意。 霍里斯取出那枚果实,小心翼翼地放到丝线蚕摊开的手掌上。 她翻来覆去地看了一遍,微微叹气:“果然呢,没有果壳,你们的行踪早就被追踪到了。” “拜托了,女士。”丝线蚕对帕尔卡露出了一个无比甜蜜的笑,“像你阻隔这位少将心脏里的生物芯片向外实时释放坐标信号那样——” “帮我们这几个小朋友,也屏蔽一下这枚芯片的信号吧,好不好?” 83 第 83 章 帕尔卡笑了。她实在很不常笑,于是这样的笑容便也尤其难见,堪比被镶嵌在皇冠上的璀璨宝石。 她慢慢地说:“我既然来了,就是为做这件事来的。” 谢琅看着她抬手。 一道极其细微的波动从她身周扩散出去,那波纹缓慢扩大,拂到谢琅和霍里斯脸上时,还像是柔和的微风,可飞到他们身后时,已如同狂风巨浪一般。 但它实则没有掀起一点风——它只是让人看见罢了,让人在浓墨一般的黑暗里,都能发现隐约的、剧烈的波纹。 丝线蚕的工坊,与外界只隔着一层帘子。因此谢琅能清晰地听见外面排着队的人的窃窃私语: “你看见没有,这是屏蔽波纹!” “你当我们瞎了吗,这么明显谁看不见?” “刚才进去的不是只有两个女人吗,她们里面难道有那位女士不成?” 谢琅默默地看向仍打扮得像女人一样的霍里斯,看见他耳尖泛起一丝羞恼似的红。 窸窸窣窣的人声还在继续: “说什么东西,那位很显眼,特别显眼!只要你看见了,绝对不会把她认错!” 谢琅目光又转向帕尔卡:她身下那四对锋利如矛的蜘蛛足实在太过显眼,确实不会、也不可能有人错认。 “那这波纹怎么会从丝线蚕的工坊里传出来?” “难道那位……事先就等在里面?” 这句话后,人声一瞬消失得无影无踪,连最开始的那种热闹感都被死一般的寂静吞没了。 帕尔卡淡淡道:“他们怕我。因为我的眼里揉不得沙子。” 谢琅总觉得她还有下一句话,可帕尔卡却什么也没说,只安静地感受着什么。 霍里斯轻声道:“很剧烈、又无声的能量波动,不知道它能涵盖多广阔的星域范围。” ……当然是整个摩伊拉星域。 谢琅心想。 因为如果是她能促使三星并转、是她能有这样的能力——她一定会这么做。 也只有这样,才能让消息短时间内不会走漏。 是的。 她看向被丝线蚕捧在手心里的、派西斯留下来的果实,笃定地想: 那枚芯片里,一定有着不得了的秘密。 心脏发了疯似的跳动,上一次这么跳的时候,还是在她单枪匹马冲进敌方主帐,一刀削掉主将人头那会。 久违的兴奋感几乎要从谢琅胸腔里狂奔出来,如同春笋刹那间破土而出。 世上没有人不会对秘密感兴趣,何况还是送到他们面前、一定要让他们知道的秘密呢? 她几乎敢打赌——芯片里的秘密一定对解决原身……不,现在是她自己了,还有霍里斯眼下的困境有着非同一般的帮助。 而它如即将转出云朵的月亮,已经轻轻拨开遮住脸颊的面纱。 因为—— “信号屏蔽已完成。”帕尔卡放下抬起的手,淡淡地说,“预计屏蔽时间:十四个天河时。” 这几乎相当于联邦中央星系的半天、克洛托的两天:联邦只规定了什么是天河日、并以此颁布了天河历法,却并没有限制各星域的人按照所在行星的一日生活。 自然,现在联邦的手也伸不到摩伊拉,可近一千七百年的习惯使得天河日在所有人心中根深蒂固,只是因为很多星球一天并没有二十八个天河时那么长,所以用天河时计时的人更多。 “在这段时间之内,整个摩伊拉星域都将陷入静默,无法同外界联系。” 这自然很好,在场的人里恐怕没有人会希望芯片里的信息被透露出去。 霍里斯仍然沉默。 谢琅也已经习惯了他的这种沉默。毕竟,自从见面以来,负责同对面谈条件的总是她,他和剑术家一样,走的都是负责武力震慑的路子。 只是原身的体能一般,她像只鸭子一样被人赶来赶去,从来找不到持续锻炼的好机会。 “我想,现在可以读取芯片内容了。” 谢琅说。 她的目光已经随着果实上下跃动。 丝线蚕上下抛着那枚鹅耳栎留下的唯一一颗果实,听到她这么说,便将它反手扣住,笑道:“当然,当然。” 果实,谢琅曾经碰过,也知道果壳很坚硬,可这坚硬的果壳,在丝线蚕手里就像是柔软的纸一样,很轻易地就被戳破了。 一枚方形芯片被丝线蚕从破开的果壳中取出来,捏在手里、 “上前来吧,三位。”丝线蚕小心地将芯片托在手掌心,示意三人凑过来看,“在读取里面的信息之前,有必要让你们看一看,这枚芯片是什么样子。” 谢琅、霍里斯便都走上前去,帕尔卡停在原地没动——她的眼睛本就是一种特殊仪器,站在原地也能看清丝线蚕手心里的芯片。 这枚方形芯片呈银红相间的颜色,上面的红色就如同一尾游鱼在清透的水池里畅游,又像一团盘起来的蛇。芯片右下角是一小块淡淡的徽记,凑上去的两人换了几个角度才将它的全貌看在眼里。 ——那是一只寥寥数笔勾勒出神韵的鹰。 霍里斯的神色变了。 他注视着那只鹰,神情莫测,语调发寒:“这确实是军部的专用芯片没错。” 因为象征军部的标志就在上面,他是第一军团的少将,处理过不少军部发来的公文,怎么认不出来这只出现在军帽徽记上、也出现在公文印章上的鹰? 派西斯一定看过这芯片里的内容,不然他为什么一定要把这东西带出来,还要交到信得过的人手上? 可又是什么样的内容,让他甘愿背负叛逃罪名,也要把东西送出来? 而且…… 他感觉自己的身上的肌肉不自觉地紧绷起来,下意识地就想拉着旁边的人往后退。 可谢琅接着他的话,不着痕迹地按住他浮起青筋的手,说道:“那么,我们可以确认,这确实是派西斯从军部带出来的芯片。” 霍里斯只能僵住,看她注视着丝线蚕碧蓝的眼睛,缓缓地说:“应该开始读取了。” 丝线蚕笑起来。她的笑容实在很甜,甜得能稍稍挥开已经在工坊内聚集起来的无形阴云。 至少,谢琅听得出来,霍里斯发沉的喘息声稍稍平复了一点。 但也仅仅只是一点。 谢琅知道他需要尽快看到芯片内的信息,她也一样,于是又催促了一遍:“现在就读取。” “我知道。”丝线蚕仍然笑着,语气很是娇憨,很是天真,“我只是在等我的工具。” 默不作声立在角落的桑叶使走上前来,恭谨地将一个扁平的小包递到丝线蚕面前。 小包是开着的,深黑的内里衬着五六根银光闪闪的东西。 是针。 丝线蚕改由左手托着那枚芯片,右手捏起根银针来,针尖对着芯片上的红色图案,笑道:“你们看,这红色图案像什么?” 像什么? 谢琅刚才看的时候,就觉得它像游鱼,又像蛇。 丝线蚕这么一问,她还想靠得再近些看看,一股大力却扯住她的手,将她往后带去。 触到她手上的体温滚烫,是霍里斯拉着她的手。 他拉着她迅速后退,一直快要退到门边去,才停下。 不能再往后退了,这里已是极限。 谢琅瞧见他额头上细密的水珠,有些顺着他的脸颊滑下来,贴着脖子,一路滑进衣领里。 他在流汗,流的全是冷汗。 谢琅不明所以,只能看着他喉结很紧张地一滚:“那是不该出现的东西。” 帕尔卡没有后退,反倒上前了些。她身躯在走动间变得更加庞大,谢琅总觉得她的头顶已经擦着工坊的天花板。 银发女人的影子投在地上,也罩住他们,活像只护崽的老母鸡。她的脊背亦绷紧了,虽然谢琅完全不明白,她的机械身躯怎么能和人一样,做出绷紧肌肉这种动作。 “什么是不该出现的东西?”谢琅追问。 那不过只是一抹红色。 丝线蚕还在笑,她是小孩子的个子,所以谢琅现在能非常清晰地看见她的手。 帕尔卡的蜘蛛足并不能挡住丝线蚕娇小的身躯。 像是发现这一点,智械身下的蜘蛛足飞速变化,从蜘蛛变成了一匹半人马。 这下她总算将谢琅和霍里斯挡了个严严实实。 谢琅看不见丝线蚕的脸了,她只能听见丝线蚕笑着对桑叶使说: “去吧,让外面围着的人都散开,就说这是帕尔卡女士要求的。” 桑叶使匆匆绕过帕尔卡,掀起门帘出去。 谢琅听见身后安静的人们四散离开的脚步声,也不知道没说话的桑叶使到底是怎么通知他们的。 她扯了下霍里斯的袖子——他又站到她前面去了,在他觉得有危险的时候,他总会这么做——轻声问: “那是什么东西?” 霍里斯现在的呼吸比刚才平缓得多,可声音依旧绷得很紧,像被拉满了的弓弦: “你忘了吗?那是……” 谢琅意外地从他声音里听出了一点惊疑,却不知道他是在为她不知道那是什么而疑惑,还是在为芯片上竟然有那个东西而疑惑。 桑叶使的声音打断了他的话,年老的女声幽幽在工坊内响起来:“四位,方圆一公里内应该已经没有人了。” 谢琅吃了一惊。 方圆一公里?那到底是什么东西,需要让周围的人退得那么远? “这图案并不大。”丝线蚕笑着为谢琅开脱,“奥菲乌克斯的研究领域并不在虫族上,她一时认不出来也很正常。” 帕尔卡接口道:“更何况,这个图案只选取了祂的一部分形象,能一眼认出来的,也就只有常年呆在前线的‘联邦之刃’了。” 霍里斯道:“两位没必要这么吹捧我,现在在联邦人眼里,我不过只是一个死人。” 谢琅确实不知道那个红色图案是什么,可看三人的态度,便也隐隐有了猜想: “……那难道是虫母奎特的形象?” 84 第 84 章 谢琅在书上见过虫母奎特的影像。 星际虽然仍保留有纸质书籍,但上面的图片无一例外都能经由触碰变换成全息投影。与其他普通的母虫不同,虫母奎特的微型投影比摊开的书还要长、还要宽。 就是,人看了也很难以形容祂究竟是什么东西—— 谁他*知道虫母奎特为什么哪一种虫族特征都有啊?! 有蜇足、复眼、虹吸式口器不说,又有三对翅膀:前翅角质化、中翅膜质,后翅退化形似细小的棒状物体,也就是虫母奎特体型庞大,才让人看得一清二楚。祂的三对翅膀上遍布有鳞片,都靠翅钩来进行连接,前、后两对翅看不清翅脉,中翅翅脉则形如网状,如同堆叠的屋脊。 至于头部,则生有两对触角,一对极长一对极短,长的那对将有六节,短的那对也有三节。胸部三对胸足,腹部两对腹足,每对足端部还都有坚硬的爪尖。 祂腹部存在气味腺,目前还没有人能在闻到其释放的信息素后活着回来。臃肿的腹部末端向内里收缩,掐出细腰,与尾部相连。尾部足有胸腹部那般长,呈锥状,产卵器也处在此地。再往后有极长的尾针,针尖发黑,可以看出毒性之强。 偏偏祂头、胸、腹、腰、尾五部分还都附有极其坚硬的外骨骼,连最大型号的战舰都难以靠武力将之击穿。外骨骼之上就是披覆的鳞毛,勾勒出的特殊斑纹恰似一张美人面,这也是祂最广为人知的特征。 现在谢琅愕然回想,才猛地想起—— 她刚才在芯片上看到的算是什么游鱼、盘蛇? 分明是虫母那张肖似古地星仕女图的美人面鬓角上簪着的、拢起翅膀的蝶! 只是这蝶前翅过大,后翅娇小,让人看在眼里,只似一片翅膀罢了。 等等,这似乎…… 谢琅胸中骤然掀起惊涛骇浪:这与帕尔卡亲口言明的暴动智械身上的图案,乃至多封悬赏、信函上用以封口的蝴蝶翅膀何其相似! 莫非军部高层之中,有人胆大包天到直接和虫母做交易? 《虫族图鉴》出版以来,阅读过它的各方人士数不胜数,虫母奎特词条文字上的批注也一句比一句多。 谢琅还依稀记得几句: “难以理解的身体构造,仅能用‘巨型兵器’加以概括。” “推测:杂食性生物,食谱:……什么都吃?” “智慧生物,但难以沟通——祂连自己子嗣都吃,何况联邦人?这能沟通个蛋啊!” 一言以蔽之,和虫母做交易、甚至合作,无异于与虎谋皮! 如果她所想是真的……这到底是哪个“大聪明蛋”一拍脑门想出来的主意! “没错。”心里的震动尚未找到机会说出口,她就听霍里斯回答道,“那枚芯片上有虫母奎特的投影。” 谢琅倒吸了一口凉气。 书是书、节目是节目,这些东西在联邦都算是和平状态的一种象征——虫潮要是涌到布克司铎星系,把整个星系的产业集团全吞了,联邦公民们就别想着什么书什么节目什么游戏了,能看个新闻播报都算中央星系网没断。 也正因此,这些文娱项目采用的投影技术清一色都是普通款:给人看个响,欣赏欣赏图文影像的美好之处。舍得在技术上下功夫的,也能让人闻点、摸到点名堂。 可芯片——特别是被派西斯送到他们手上的这枚机密芯片,一旦它表面上保存有投影,想要达到的效果就完全不同了。 “这是要武力震慑?”谢琅再难压下内心的震惊,脱口道。 这类留在机密芯片上的投影都是对付窃密之人的,正常打开需要暂时剥离下投影,再进行读取,读取完后重新将投影拓印上去,最后妥善收好。 如果忽视芯片上的投影,妄图读取它的人多半吃不了兜着走。 可、可军部的机密芯片上弄个虫母奎特的投影做什么?这也太荒谬了! 简直就像是羊雇狼来帮忙看家那么荒谬! 谢琅完全想不明白何等神奇的脑回路才能想出来这种操作,当下表情管理彻底失控,好在帕尔卡和霍里斯都背对着她,唯一一个面对着她的丝线蚕被银发智械挡得严严实实,她惊诧到快要飞出去的表情才能找到机会缓和。 霍里斯显然也想不明白,他语气犹疑中又带着艰涩,说话都显得有点结巴: “为、为什么会用虫母奎特的投影?” 帕尔卡沉稳地守在他们前面,语气一如既往的平静:“因为有人勾结虫母、叛离联邦。” 谢琅和霍里斯同时陷入沉默。 这话非常熟悉,熟悉到他们看着镜像字都能认出来——不就是军部对谢鸣玉的父母下的判决吗? 初次见面霍里斯就曾表态,认为此事绝无可能是原身父母所做。现在一看,两位可怜的首席研究员确实不是叛徒,真正的叛徒反而就藏在军部之内。 只是,会是谁呢? 谢琅心念电转间,不忘对丝线蚕提问:“那现在这个投影怎么处理?” 克洛托同阿特洛波斯和拉克西丝都不一样,它没有能真正弹压全局的势力。帕尔卡女士在克洛托的声望固然高,可情报商趋利而为,黑客们只爱研究技术,帕尔卡只能予以震慑,却管束不了太多。 它本来也算是摩伊拉星域外来定居人口最多的地方。 丝线蚕的工坊周边被清了场,势必会引起很多暗中的关注,要让消息牢牢关在笼子里,就得立刻把芯片里的内容看了。 谢琅本以为派西斯让他们找丝线蚕,就是说明她自有一套手段,谁知女孩理直气壮道:“我怎么知道要如何安全去除投影?我生在克洛托,可没你们俩对联邦的了解多呀!” 谢琅:“……”天杀的,她对这东西能有个鬼的了解? 只可惜她现在顶着谢鸣玉的身份和社交关系,想说自己不了解也没办法:她没有原身的记忆,谁知道谢鸣玉到底擅不擅长这方面技术? 她“失忆”的消息可没抖给帕尔卡丝线蚕两人听。 正踌躇着,霍里斯开口,不动声色地将丝线蚕的话顶了回去: “鸣玉对这方面技术没有研究,机密芯片技术在军部由专人负责,与研究院并没有什么联系。” 在两个都知道他们身份的人面前,霍里斯索性也直接叫了她名字,只是出于某种顾虑,他没有提到她现在实际使用的这一个。 他顿了顿:“至于我……我常年驻守前线,虽说确实在军部待过几年,但这类机密芯片不在我的工作范围之内。” 谢琅接口道:“而且派西斯让我们来找你,不就说明你有办法解决吗?” 丝线蚕沉默了。她好半晌没说话,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我可以尝试用针把投影勾掉,却不能保证投影不会显形——派西斯一定知道怎么做,可他人呢?” 帕尔卡:“不巧,他死了。” 工坊里一片死寂。 有什么在谢琅怀里扭动,她一低头,顿时对上机械鹦鹉黑溜溜的眼睛。 鹅耳栎、雌雄同体……她猛地举起鹦鹉,高声道:“派西还在这里!” “是的,我还在这里。”一道疲惫的、异于在场所有人的女声在工坊里响起来。机械鹦鹉挣脱谢琅的抱着它的手,扑棱棱扇着翅膀飞到半空,“很高兴再次见到你们,帕尔卡、三白。” 银光一闪,帕尔卡的身形陡然缩小,整个人借由腰部附肢的力量扒住工坊墙壁腾空而起,震惊地与那只绿皮鹦鹉对视:“……阿塔尔,你的意识还在?” 她之前看这只鹦鹉的表现,原以为阿塔尔和伊克提奥一样没救了,没想到阿塔尔还有说话和动作的力气。 机械鹦鹉答:“不多了,我们这个族群本就雌雄一体,和他分开对我来说也不算好事,苟延残喘罢了。” 丝线蚕捧着芯片走到工坊中央,招手示意它落到自己手上。 机械鹦鹉却落到谢琅肩上,亲昵地贴了贴她的脸:“小奥菲,上前去。” “我?”谢琅有些惊讶,“可我对芯片一窍不通。” 机械鹦鹉非常坚持:“我们之前教你敷衍工作日志、带你做实验项目,这或许是我们最后一次教你了,很简单的,学一学吧?” 谢琅听出哀求,便闭了嘴,老实地走上前去。 她并不担心会出什么事。丝线蚕亲口说派西斯一定知道怎么做,醒过来的真正的二分之一个派西斯又催她上前、说要教她——说明这事对于派西斯来说,真就是用来给后辈上课的。 她从丝线蚕手里接过芯片,也接过针,机械鹦鹉却让她将针放下:“用不着这个,小心戳到手。” 顿了顿,机械鹦鹉直接略过现在算是一穷二白的霍里斯,转向一旁半人马形态的银发智械:“帕尔卡,拿点液态绿晶来。” 帕尔卡默默端上一小碗液态翠玉:“绿晶没有,只有这个。” “那更好。”机械鹦鹉满意道,“小奥菲,把芯片扔进去吧。” 谢琅:“……?”就这? 她木着脸按阿塔尔的要求,将芯片扔了进去。 只见轻薄的芯片触上液态的翠玉就骤然带起一股白气,银色芯片上殷红色的投影被白气牵引着脱离芯片表面,还未浮到空中,就跌落到青翠的黏稠液体当中。 白气渐渐消散,芯片仍然飘在翠玉液表面,但那一抹红色已经不见踪影: 它沉了下去。 “这样就好——” 鹦鹉骤然失声,一下从谢琅肩头翻下去,被她手忙脚乱地接到怀里。 85 第 85 章 “阿塔尔!” 丝线蚕急急上前,从谢琅怀里接过机械鹦鹉。 她在查看情况,一时半会管不了这边,谢琅只得瞥向仍被帕尔卡拿着的碗,问:“现在可以把芯片拿出来了?” 帕尔卡点头:“投影已经沉下去了,应该可以,不过你别碰,我来。” 霍里斯拉着她往后退了点,看帕尔卡探出附肢,去捞浮在液态翠玉表面的芯片。 盛装液态翠玉的容器会不间断地保持低温,人用手贸然去碰一定会冻伤,就连金属附肢触到翠玉液体表面时,也迅速被白霜包裹起来。 帕尔卡小心翼翼取出芯片,一翻手又将那个小碗收起,才将注意力投注到丝线蚕身上。 ……准确来说,应该是那只机械鹦鹉身上。 谢琅看见丝线蚕指尖凝出的丝线,正一圈圈绕着鹦鹉,从喙开始,一直缠到两只鸟爪爪尖。丝线越往下探,丝线蚕的眉头也皱得越紧,等丝线松开鹦鹉时,她的脸色更是变得惨白。 见此,谢琅心里猛地一沉。 她和霍里斯在拉克西丝见到派西斯的时候,派西斯的状态就非常不好,派西虽说是被他特意分出来的,但也有可能受到负面影响。 毕竟……他们停留在拉克西丝的时候,就没见过派西说话,一直在发言的是真正的机械鹦鹉;鹅耳栎化为灰烬的时候,就连机械鹦鹉的数据核心也锁死了。 现在是出了什么别的状况? 丝线蚕失魂落魄地说:“……我没能检测到生物信号,也没有区别于机械鹦鹉ai智能以外的数据。” 谢琅微微一怔。 这是什么意思? "检测:数据核心锁死。"嗒嗒敲击地面的声音又重新响起,是帕尔卡重新变回了蜘蛛形态。她用附肢接过变得死寂的机械鹦鹉,简单判定,“维修可能性:25%。” 她的另一根附肢将芯片递到丝线蚕手上,难得缓声安慰:“函夏星系讲究灵魂轮回,这可不是你能用科技检测出来的。放轻松一点,至少阿塔尔·伊克提奥并没有给这只机械鹦鹉写一个以他们自己为模型的ai智能。” 丝线蚕沉默着没有答话,只握住了那枚芯片。 桑叶使适时上前,递给她一个圆形按钮。 “你们两个往里站站。”她对谢琅和霍里斯说,“工坊一层不太安全,也没有合适的设备,我们到上面去。” 上面? 谢琅环视一周,也没有看见和楼梯、升降梯搭边的东西。 她拉着霍里斯往前走了几步,又被帕尔卡探出的附肢继续往前拨,直至走到工坊正中的位置才停下。 丝线蚕就立在两人前方两步的位置,正低着头。谢琅能看清她白金色头发上的发旋,也能看见她头发反射出的一星彩色的光。 轰隆隆—— 头顶和脚下同时传来震动,谢琅抬头看去,只见原本封得好好的天花板向两侧滑开,逐渐滑入墙面,露出一个巨大的圆形空洞。 再往上,还有七八个正在开启的圆门,开得最慢的那一面门露出一线蓝光,像是天穹,也像是一只蔚蓝的巨眼刚刚睁开。 ……这座工坊原来有八层。 与此同时,她也发现脚下踩着的地板开始上行,外表与老年女子仿佛的桑叶使停留在下方,并没有跟着他们上来。 四人一路上行到最顶层,这座特别的升降梯才停下,取代了原本的地面。 可丝线蚕工坊的顶部仍然遥不可及——这最顶层被一方透明的圆弧罩在底下,他们站着的地方离那里却还足有四五十层楼的距离。 帕尔卡没有停下,四对蜘蛛足直接欺上墙面,她整个人便踩着墙壁往上,速度快得像走在平地上一般。 谢琅、霍里斯:“……?” 原来还要上去? 还留在他们前面的丝线蚕转过身,仰起头看她和霍里斯:“我们还要再上去,帕尔卡女士可以自己爬,你们呢?如果没办法上去,可以拉住我的手,我带你们飞。” 谢琅注意到她白得发亮的袍子后已经探出来两对半透明的翅膀,看起来颤巍巍的,不像是能带他们一起飞的样子。 “不用了。”霍里斯说,“我有机甲。” “我知道,你有s级机甲‘飒沓’,可是也只能你自己飞吧。”丝线蚕眨巴着眼睛看看他,又看看谢琅,“你呢,你有吗?” 谢琅:“……” 她自然是没有的。 可看丝线蚕背后纤薄的翅膀,她非常担心自己会带着丝线蚕一起掉下来,当下便说:“可以让他带我上去。” 丝线蚕略显可惜地“哦”了一声:“我还想看看这对新羽翼能不能带人呢。” 谢琅:“…………”还好没让你带我! 她看向霍里斯,暗暗递过去一个眼神:飒沓已经修好了? 霍里斯看懂了她的意思,略略一点头,示意她稍稍站开一些。 谢琅便往后退,退到快要贴上墙面,才停下来。 丝线蚕也飞高了些,悬浮在谢琅旁边看霍里斯展开机甲。 两人所在的地方正好能看见他的侧脸。 霍里斯垂眼,微微抬起套着那只白镯的手腕。谢琅注意到,白镯上纵横交错的灰黑裂痕几乎已经消失了,只是看着还有些黯淡无光。 丝线蚕“啧”了一声:“这机甲看起来缺点能量?” 霍里斯没有回答,只是用另一只手,轻轻在白镯上拂过。 谢琅听到了“铮”的一声轻响。 霍里斯手腕上的白镯迅速展开,白光沿着他手臂一路向上攀爬,在他肩膀处微微一顿,又迅速向另一边肩头奔去。随着白光一同出现的还有细白的数据细丝,缠绕过霍里斯五指。 白光暗下去的地方,出现在谢琅眼里的,却并不是她之前在银青星荒漠中看到的、包裹他全身的甲衣,而是完美贴合他手臂线条的座椅扶手。 丝线蚕微微一愣:“不是说这台s级机甲是轻型机甲吗?” 这怎么看起来还有中型机甲的驾驶舱?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已经被组装好的驾驶座托起的霍里斯,碧蓝的眼睛里逐渐染上狂热:“联邦已经掌握这种技术了?” 谢琅亦看着霍里斯,看着他身形被银白的金属尽数遮挡,看着一台通体银白的人形机甲出现在眼前。 这机甲将近三米高,体型庞大,几乎占去工坊一半的位置,但同工坊挑高仍有不小的差距。可它机身流畅、体态矫健,如同一位沉默的战士,正在接受检阅。 谢琅目不转睛,已有了几分心动: 她也想要这种机甲。 丝线蚕拍了她肩一把,自己则往上飞:“你快过去。” 机甲配合地朝她伸出手来,宽大的机械手将高度给得很低,足够她轻松地踩到它手心里,也足够她在机械手上坐下。 她踩上去,被托到机甲前胸的位置,才扶着机甲缓缓坐下。 霍里斯有点纳闷的声音传出来:“不进驾驶舱吗?” 谢琅尴尬两秒:“……进。” 她还以为自己得坐着机械手上去。 听到回答,机甲前胸部分便缓缓打开了,露出里面往前缓缓移动的驾驶舱。霍里斯正站在驾驶舱内,朝她伸出手来。 谢琅将手搭上去,一步踏进舱内。 这是架单人机甲,驾驶舱便也只有一个驾驶位。霍里斯将银灰色座椅往后调了调,示意她坐上去。 他自己本人则贴在操作台前,姿势有点别扭地启动“飒沓”的飞行模式。 谢琅看了,忍不住问:“……不然你坐?” 驾驶舱位置确实小了些,可她挤一挤也能坐地上,霍里斯操纵机甲这个姿势可就太麻烦了。 霍里斯抽空偏头看她:“用不着,马上就到了。” 他说的没错,飞行模式启动后不过两分钟,“飒沓”就已跃上一个平台。 谢琅:“……那刚才我还不如不进来。” 霍里斯艰难地回过身,蹙着眉看她:“坐机械手上太危险,摔下去怎么办?” 谢琅:“……” 完全忘了这茬。 她闭嘴了,默默看着霍里斯再次打开她刚才进来的舱门,机械手已经等在外边。 霍里斯有些赧然:“本来想直接带你下去,可收回机甲需要我坐驾驶位,不好……只能先送你下去了。” 谢琅:“……” 懂了,直接带着下去得坐你腿上。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选择通过机械手下到地面。霍里斯因为信期和她有了算是比较亲密的肢体接触,她也有考虑借助信期影响让他更好用一点,可这种身体接触还是算了吧,她怕霍里斯当场红掉导致机甲操纵失误。 想到这里,她干脆利落地走上机械手。 霍里斯看着她的背影,稍稍有些失落,又像被惊醒一般急急摇了下头。 ……这是信期对我的影响,而且她对我没有多余的想法。 他这么告诉自己,但收回机甲的指令仍不由慢了几拍。 “喂,搞什么,快点下来!我要读取信息了!” 丝线蚕站在一面淡白的光屏前,抱着手看着那台迟迟没有动静的机甲,不满道。 她仰起头看站在她身侧的谢琅,问:“你都下来了,他怎么半天不动?” 谢琅隐隐知道点什么,含糊着描补过去:“可能在看机甲缺什么能量?” “算了。”丝线蚕看了看抱着机械鹦鹉的帕尔卡,不高兴道,“不等他,你们两个看着我读取芯片。” 她将银色芯片朝光屏按去,光屏表面赫然闪出流水一般的波纹,将芯片吞了进去。 原本空白的光屏上也出现了一道进度条: 【读取进度:2%】 谢琅目不转睛地看着读取进度升到10%,才听到身后的脚步声。 霍里斯贴在她旁边立定,手背和她手臂碰到一起,微烫的体温便透着薄薄的衣料传过来。 谢琅早就习惯了,也没躲开,只看着读取进度的数字不断往上增加,最终变成满是文字的界面。 最先撞入四人眼帘的,赫然是一条被驳回的消息: “部分巡防军体内检测出虫族基因组,请求再度检测予以确认。” 86 第 86 章 巡防军、虫族基因组? 这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搭边的两种东西,为什么会被放在一句话里? 丝线蚕震惊发问:“目前研究院已经有了检测虫族基因的技术?” 不怪她惊讶,摩伊拉星域在一百年前仍会遭受小股虫群偷袭,直到近几十年来联邦军防线前移,三星才得到喘息的机会。 她……不知道多少代前的她参与过虫族残骸的研究,但残骸身上并不能提取出基因组。 ——或者说,他们认为提取出来的基因组,后来经检测才发现实际只是一些破碎的片段,与他们想要获取的基因组可以说是天差地别。 谢琅没有接话,这触及了她不了解的领域。 但她不可遏制地想到了到达银青星前遇上的巡防军。 ……他们肩胛的部位,为什么看起来会比正常人更往外凸? 若是上身光裸也就罢了,可在军装的遮挡下,那种骨骼凸出的感觉也很明显。 就像是……角质化的虫翼要将人皮顶破了一样。 丝线蚕偏过脸仰起头,探究的视线在她陡然变得苍白的脸上一晃而过,转而看向霍里斯:“少将?” 霍里斯从容道:“我是军人,不是研究员。” 丝线蚕烦躁地拨了下头发,知道自己恐怕问不出什么了,只得操纵光屏接着往下滑。 新的文字被翻上来,四人这才注意到,最开始那行字后面还跟着驳回理由: “经研究院15-ii梅拉克判定,上传数据涉嫌数据造假,驳回二次检测请求。” 帕尔卡蹙起眉:“历任梅拉克不都钻研机甲、星舰技术吗,这种涉及基因的数据理应让菲克达处理。” 谢琅看着这一条沉吟:“这么说不太对劲。不过……这行字怎么是蓝的?” “说明还有新的补充。”丝线蚕召出全息键盘,十指翻飞敲了一通,半晌将键盘朝旁边一挥,郁闷道:“该死,有加密防护,跳转不了。” 帕尔卡冷冷道:“军部也有内网,你进得去?” 丝线蚕悻悻地往下滑动光屏,嘟囔着说:“我又不在军团驻地范围内……啊,实验工作日志!” 四人急忙往下看,果然看到与之前字体相区别的一份报告,明显是被人随手加到芯片里的。 一个新发现,至少能揭开一些笼罩眼前的谜团。然而,这份疑似手写的工作日志删改过多,他们只能从只言片语中拼凑出实验内容以及结果: 【……虫族基因提取成功。之前的思路完全错了,子虫之所以智力低下全靠母虫调配,是因为它们是母虫残缺的克隆体,我们自然无法从它们身上提取有效基因。只是,为什么?】 “为什么”之后跟着的是一大块黑斑,谢琅根据前文猜测,这或许在疑惑子虫为什么会是母虫的克隆体。 【每种虫群所携带的主基因都不相同,天大的发现。尝试输入分析,我意识到有相当一部分片段高度相似。】 霍里斯道:“是说与克隆有关的基因?” 【虫群中没有雄虫?我甚至找不到一点相关的基因片段。也是,这种帝国时代从未被人发现的生物,本不该以常理判断……至少,从母虫身上不可能提取出有关雄性虫族的基因。】 帕尔卡若有所思:“所以,虫族可能是自体繁殖?如果这么说,就不是虫潮之源拥有所有虫族的典型特征,而是祂有针对性的将虫类特征分配了出去。” 丝线蚕撇嘴:“我更倾向于是有雄虫的,只是少!” 光屏上的文字继续滑动。 【联系上刚从前线回来的维利尔斯,他抄送研究院的一份巡视报告让我非常在意。“疑似观测到母虫产卵行为”?深绿矿石……我或许有点想法,但还需要问点细节。】 谢琅三人的目光顿时齐齐扫向一旁的霍里斯。 维利尔斯这个姓氏在联邦少有,却出了不止一位军部高层。霍里斯同样出身这个家族,但军衔还没高到能去前线巡视的地步。 他睫毛微微垂下,有些轻颤,仿佛在蛛网中挣扎的蝴蝶:“看看有没有日期记录,如果离现在这一年很近……大概是指我的父亲。” 谢琅想到什么,也微微皱了下眉:“如果真是……这份工作日志可能出自15-iii菲克达之手。” 霍里斯飞快地看了她一眼,又垂下眼去,掩住那一抹惊诧的流光。 ……太疏远了。 为什么? 谢琅完全没有在意他的表情,只顺着往下说:“可为什么这里正好夹着菲克达的实验工作日志?” 其他人也找不出答案,只能继续看下去。 但往下被涂黑了,比起方才涂抹掉的一些短句,现在出现在光屏上的就是大片大片的漆黑划痕,偶有几个模糊的词掺杂其间: 【基因……翠玉……帝……人……】 “感觉是很重要的一部分,但被销毁了。” 丝线蚕皱着小脸往下翻,发现之后倒是没有大段大段的文字被划去,可字迹也变得极为狂乱,要人看上半天才能分辨出几个字,再连蒙带猜地判断句意。 【天啊,我发现了什么!】 【他们、他们、他们不是……是██】 【██,听████,一定要……】 谢琅目光一凛。 最后溅落在扫描进芯片里的纸张上的褐色斑块,很像血迹。 “没有日期。”丝线蚕咬牙切齿,“这什么啊!” “……或许是一份纸质日记。”谢琅沉默了一会,说,“是菲克达死前的笔记。” “联邦的水还是这么深,他是发现了什么被灭口的吧。”帕尔卡语气平淡,“我其实有个猜想,不过——” 她注视着进度刚到一半的文档,沉沉叹了口气:“我们还得接着看下去。” 接下来依然是一份实验工作日志,可与前面不同,它并非手写版本。 【谢幼安的想法很有意思,可惜他太年轻,不知道很多想法我都有过尝试。早在一百五十年前,我就已经尝试利用过虫族基因制造战争机器,可惜无用,实验品全废了。或许还是因为智械并非血肉之躯,无法给出我预想的变化。】 【好在失败的实验证明了一点:预想的虫族精神网络的确存在,这是那些智械所做的合理牺牲。】 “咔嚓!” 什么东西断裂的声音。 谢琅循声望去,看见帕尔卡脸色冷得像隆冬里刀刮似的寒风,手里握着一根银光闪闪的金属制物品。 她掰折了她的一条蜘蛛足。 谢琅皱眉:一百五十年前的智械暴动……在这人眼里就是这样? 第三军团因为这事还死了不少人,被他写出来就理所应当了? 丝线蚕缩着肩膀接着往下滑动光屏: 【比起谢幼安,他女儿对于放射性翠玉的研究则更有想法,也更大胆。】 原身? 谢琅暗自咬了下牙,垂在身侧的手不由握紧,又被人扣住,没能让她的指甲直戳手心。 【可惜,她也不知道,翠玉的真实用途。】 【矿质优良的翠玉,很适合当做孵化虫族的养料,放射性翠玉尤甚。】 孵化虫族?! 丝线蚕忍不住骂了出声:“这王八蛋谁啊?” 霍里斯脸色铁青,手腕上机甲“飒沓”所变的镯子白光大亮。 谢琅不得不去掰他的手——握太紧了,箍得她手疼。 好在他勉强压下心绪,稍稍松了手,却又用指腹在她手背上轻轻摩挲。 谢琅一时之间分不清到底是他在抖还是自己在抖:因为她也被气了个倒仰。 她按下怒气,去问一定知道什么的帕尔卡:“帕尔卡女士,您或许知道是谁?” 帕尔卡的神情阴沉不定:“15-ii梅拉克,他负责当时第三军团的智械维修——他很擅长。” “坦白点说吧,我想让摩伊拉重归联邦管辖。”她难得坦率地道出了自己的想法,“人应该由规则约束,而不是由人约束,我只能给这方星域的人提供一些庇护,却不能让他们过得更好。” 她话锋一转:“我已经压下了有关你们两人的更多悬赏,可以让你们安然无恙地到达中央星系。但前提是……我要梅拉克死。” 丝线蚕嘀咕着说:“是挺该死的,他之后还写利用虫族做人体实验,呃,还提取母虫信息素……不是,母虫还有信息素?” 谢琅、霍里斯、帕尔卡:“……” 谢琅干咳一声:“这枚芯片在军部,说明军部也有他的同盟,或许就是凯布里。” “女士。”她问帕尔卡,“你知道联邦内部的……有着复辟帝国想法的人吗?” “……帝国是一元制政体,皇帝的权柄至高无上。”帕尔卡说,“其实和虫族有些相似,虫母奎特也能控制祂的所有子裔。” 霍里斯沉沉地说:“可现在看不出来,妄想复辟帝国的人,与勾连虫族的人有什么联系。毕竟我们无法确认这就是梅拉克的记录,最多也只能指控他的实验行为过于反人类了。” 研究院用虫族残躯做研究的研究员不在少数,梅拉克随手写出来的只能让人觉得他手段激进。 谢琅点头,也有些为难:“或许,我们需要即刻启程去中央星系,才可能获得更多线索。” 帕尔卡道:“我无法陪同,但我会尽力为你们提供更多帮助,比如……” “哇啊啊啊啊!” 丝线蚕突然崩溃大叫,瞬间打断了帕尔卡的话。 “什么东西啊,我讨厌半兽人体质带来的繁殖冲动,所以用过那什么削弱稳定剂,谁叫是个半兽人都有信期!” 谢琅听她这么说,才知道丝线蚕也是个半兽人。 她说的是……信期削弱稳定剂? 小女孩抽抽噎噎地抹起眼泪,大骂道: “我以为真有用呢,他*的,这大王八蛋提取母虫信息素做的!” 87 第 87 章 母虫信息素做的…… 谢琅想起还留着的那瓶信期削弱稳定剂,也不由得面色发绿。 三人聊天的时候已经离光屏远了点,她一面直接凑到丝线蚕旁边去看,一面问:“有没有写副作用?” 丝线蚕见鬼似地看回去:“你不是纯人类吗?” 她问了这句就将光屏往上滑,指着一行字说:“算了,你自己看吧。” 【母虫信息素可以压制其他虫族产卵功能,确保自己在繁殖期的地位。半兽人、绿藤人信期与繁殖冲动有关,可以尝试利用母虫信息素削弱信期影响。】 谢琅哑然一瞬,又说:“……就算是这样,他从哪才能弄到母虫的信息素?” 任何生物在繁殖期都会极端暴躁,也会留在自己感到熟悉和安全的地方。而对于母虫来说,最安全的地方无疑临近虫母的巢穴。如果15-ii梅拉克一直呆在研究院,他就不可能取到母虫的信息素。 霍里斯说:“不同虫群的繁殖期也不同,无论哪一种母虫,都只会在繁殖期释放信息素。前线驻军记录过各类虫群的繁殖期,并避免在这期间靠近虫群——因为虫子们会更焦躁,攻击性也更强。” 他顿了顿,示意丝线蚕接着往下滑动屏幕:“我近来并没有听说梅拉克……有去到前线。” 丝线蚕哼了一声:“他这一百年都没出过首都星!” 新的文字出现在光屏上: 【实验很成功,新一批药剂对信期有控制作用。】 【后续跟踪调查发现,长期使用药剂压制信期,会导致信期紊乱以及████,真是意外之喜,对我们的计划有很大帮助。】 丝线蚕忿忿道:“我的信期最近就有点不准,不过这个黑块……靠,为什么看不了,生气!到底还有什么副作用!” 帕尔卡冷冷道:“大概是能让人发狂的副作用吧,我早就说过,别用那种药剂。” 谢琅却有点在意这行字后面提到的“意外之喜”和“计划”。 什么样的特征,才能被这个人视为“意外之喜”? 不会是信期紊乱,而是那几个被刻意抹去的字。 但她毫无头绪——信息还是太少了。 不过……下面似乎还有别的东西。 她往下滑动屏幕,又是一行手写的字: 【……这样很好,我会告诉那位的。】 谢琅:“……” “那位”又是在说谁? 她叫了霍里斯一声,让他看上面的字。 “这不是我熟悉的字迹。”霍里斯眉头蹙起,将字迹放大仔细看过后,摇了下头,“但我们能够确认,写下这行字的人上面还有人。” 谢琅再往下滑,发现后面的字符都是乱码。 帕尔卡检测了一下,遗憾道:“毫无规律,没有半点隐藏信息。” 谢琅抿了下唇:“既然如此,我们需要立刻前往函夏星系……为了拿生物芯片交差,请您帮忙把霍里斯身上那块芯片取出来吧?” 丝线蚕很感兴趣地问:“为什么你们要去函……哎哟!” 帕尔卡的附肢很轻易地将她挑了起来,送到一边:“不该多问的别问,派西留在你这,我带他们走了。” 丝线蚕气得飞起来扯帕尔卡袖子:“你好讨厌!” 帕尔卡掀了下唇角,微笑毫无温度:“开窗,至于你……” 她目光很明显地落到谢琅身上:“小樱花送了你一台轻型机甲吧?会用吗?会用的话跟在我身后,从窗口走。” 谢琅这才想起来这件事——她刚才怎么不自己飞上来? 忽视丝线蚕“为什么又走窗户”的抱怨,她瞥向自己的手腕:那里有一只银色的镯子,是花道家送给她的轻型机甲“流星”。 帕尔卡的意思显然是让她利用轻型机甲飞行。 她想了想,先问了丝线蚕一句:“能看看我、我的真实身份信息下,有没有欠债记录吗?” 丝线蚕轻咦一声,从空气中扯出一根透明的丝线贴至眉心,闭目两秒后纳闷地睁眼:“你信用记录非常好,从来没有借贷记录,无论是商业机构还是私人……都没有。” 谢琅眸色暗下。 果然,这个“债务”的存在,只是提供一个“合理”的理由,以便于寻找原身的下落。 原身身上一定留有什么东西。 一边,听到丝线蚕这话的霍里斯微微皱眉,却没多说什么,只对着帕尔卡道:“她还没有过任何飞行尝试。” “没关系,你可以教我。”谢琅恰好听到,话一说完便激活了机甲,银色的甲胄迅速自她手腕开始向全身蔓延,直至将她的身量拉高到两米五上下。 她惊奇地发现周身毫无被束缚的感觉,也感受不到机甲的重量——这的确很好,好得不能再好了。 帕尔卡已经攀上丝线蚕开启的窗子,上半身和头一道旋转了180度,看向已穿戴好机甲的谢琅。 霍里斯贴近了,绕着她转了一圈:“你似乎只展开了内甲。” 谢琅:“……” “不过也可以用。”霍里斯说,“内甲同样有用于飞行的推进器,只是续航能力比不上外甲搭载的。” 他走到谢琅面前,仰面看她:“现在尝试调取光屏——不要动手,想一想。能召唤出内甲,就说明机甲内部的精神细丝已经与你的大脑相连了。” 谢琅按他说的做,果然看见眼前展开了两面光屏,一面上的文字非常简略,大约是“展开外甲”、“机甲模式调整”等简明扼要地排列开来。文字旁边是一幅图,象征她所在位置的白点旁边,有两个绿点和一个蓝点。 另一面则是方便她观察外界用的,只是透过光屏往外看,霍里斯染成黑色的头发都镀上了一层荧荧的绿光。 飞行…… 谢琅选择切换到“飞行模式”,一下便感觉视野变得更高了。 飞起来的喜悦一瞬间从胸腔冲到脑顶,她兴奋地原地转了个圈,才垂下头,大声问霍里斯:“是这样吗?” 面部被机甲遮挡,她通过放大的光屏看清了霍里斯的脸。 可少将的神情却显得有些复杂,像意识到她看了过来,飞快地垂下了眼,青碧的眼睛被睫毛挡住大半。 “那看来我不用教你了,你做得很好。”垂眼半晌,他又抬起头,朝谢琅伸出手,“带我一起,我的机甲太具有辨识度。” 谢琅握住了他的手,想了想,又将他揽进怀里。 现在两人的身高差完全反了过来,她可以轻而易举地看到霍里斯的发顶。 ……小鸟、不是,小狐狸依人。 谢琅被自己的想法逗笑了,先将人揽得更紧了些,才在帕尔卡的示意下,操纵机甲跟在她身后从窗口一跃而出。 如两道银色的流星,划过克洛托黯淡无光的天际。 * 三人从窗子离开丝线蚕的工坊,便又从窗子飞进新一栋楼。 谢琅降落时稍有失误,减速略慢,差点和霍里斯一同撞上金属墙壁。 她将霍里斯先放下地,看他整理被风吹乱的头发,才意犹未尽地收回机甲。 来迎接的是花道家,她换了身贴身的黑色作战服,整个人看上去利落许多:“手术舱准备好了。” 帕尔卡应了一声,示意霍里斯跟上她。 谢琅留在原地,看着两人远去的背影,问花道家:“你已经办完了拉克西丝的事?” 花道家抱臂靠在墙上,闲闲道:“我只负责过去拉人,一来一回也就一个天河时的时间。现在克洛托与拉克西丝之间的距离要比克洛托和阿特洛波斯之间的近上很多。” “倒是你——怎么看起来像第一次用机甲?”她上下打量着谢琅,轻笑一声,“明明你站立的某些习惯,像是经常用机甲的人。” “早就想问了,真奇怪啊,你是……失忆了吗?” 谢琅:“——!” 她强自压下翻腾的心绪,若无其事道:“怎么会。出门在外总要有点戒心,万一你说的与我知道的不一样呢?” 花道家淡笑不语。 “对了。”谢琅飞快地转移开话题,“我怀疑我身上也有芯片,能不能麻烦你带我做个全身扫描?” 花道家一愣,有些匪夷所思:“帕尔卡女士自己就可以……她没给你看过?这里是帕尔卡女士的私宅,没准备别的仪器。” 谢琅摇头:“应该没有,她非常在意霍里斯体内那枚定位芯片。没有仪器就算了。” * 另一边。 霍里斯跟在帕尔卡身后踏入手术舱。 他环顾一周,发现这座手术舱内的仪器同他在驻地见过的别无二致,只是型号上看起来是前两年淘汰下来的产品。 帕尔卡示意他躺到手术台上去——那是舱内单独的一个舱室,自动对进去的人进行无菌处理。 霍里斯看见舱顶的无影灯缓缓下降。在他左胸上方停滞不动。 “我所知道的情报里,奥菲乌克斯拥有自己的一台机甲。”帕尔卡替他注入麻醉,冷不丁道,“有机甲的人不可能没有过飞行尝试,你刚才为什么要这么说?” 霍里斯阖上眼睛,淡淡道:“您的情报里难道没有写……她失忆了这件事?” 帕尔卡嗤笑一声,用锋利的手术刀割开他的肌理:“是写了。” 霍里斯平静地开口道:“这就是我的理由。” “是吗?我不……”他感受到尖锐的器械愈发深入,听到帕尔卡略带惊讶的语气,“你的脏器怎么会有一种……类似虫族角质化外壳的感觉?” 霍里斯猛地睁眼:“你说什么?” “不……或许是我看错了。”帕尔卡动作不停,“但你也要注意这个情况。” 器械划开什么的声音。 霍里斯看到血色,眼前晕成白与红的一片。 一旁,帕尔卡捧出一枚外表还粘连有人体组织的芯片搁在托盘上,又飞快地给他注入心脏修复液,并快速缝合他被割开的层层肌理。 她居高临下地看着霍里斯的脸,在看到他的视线从失去一小点心脏组织的迷蒙变回原本的锐利后,才淡淡地道: “我不管你到底掌握了什么关于她的别的信息……总之,告诉奥菲乌克斯,她左上臂中有一枚芯片,要到中央星域才可以取出和读取。” 【卷二·摩伊拉完】 88 第 88 章 函夏星系,山海星。 此时已是深夜,人造卫星“蟾兔”正兢兢业业地高悬天际,在云层的遮掩下,只露出一弯金黄的倩影。 山海星多云多雾,除去邻近“蟾兔”的薄薄一层云,其他方位均是翻涌如浪的厚实云层,被深蓝的天幕映衬着犹如墨蓝的海。浪头最高点在淡金的月色下泛起如金如银的白边,又像龙躯上分明的鳞片。 穿梭于广袤云海之间的大小飞船便如同一爿又一爿的羽毛,因前后都打着灯,又像奋力穿行在雾气里的萤火,下降时就像单薄的羽翼沾满了凉夜中的雾气,已被凝聚出的水珠压弯了身。 谢琅站在舷窗前,看着飞船穿过厚重的云海,最终在散发着淡淡荧光的透明屏障前停下。 她注意到,附近已经停了不下五艘跨星系飞船。 从外表上看,这些飞船中大半漆成乳白色,色泽似牛乳又似象牙,船舷部分有金粉勾勒出的图案,是连缀成画的数字或字母,很好地点明了飞船的备案编号。 宽阔的船首上盘踞着种种不同的白金色雕像,一眼扫过去,花草鸟兽皆具,个个都栩栩如生。高似楼宇的船上桅杆高挺,风帆拉满,船身隐隐晃动,仿佛正在风高浪急的海上航行。 很显然,这是极具函夏星系特色的飞船,从船首不同的雕像上可以窥见它们代表的不同势力。谢琅甚至从中分辨出了几艘隶属五星星主的飞船——但可惜的是,无论背后站着何方势力,此时每一艘要在山海星停靠的飞船,都要经过一系列严密的检查。 “塞如林大典将近,星系内各星都戒严了,只有山海星还接受跨星系航船停靠。”微冷的男声从她身后传来,泛着热的手握住她垂在腿侧的手腕,于是他手心的热度便绵绵不断地渡过来,活像个便携取暖器,“难怪那位女士只能给出到山海星的船票。” 握住她手的正是霍里斯。在三个天河日的航行后,他们终于抵达了山海星。 谢琅没有躲开他的手,只看着那层泛起层层涟漪的屏障,神情淡淡:“等等吧?我们总要进去的。” 霍里斯的呼吸起伏一瞬,握住她的手握紧又松开。他回应说:“嗯,应该不会排太久。” 谢琅应了一声,偏过头看他的脸,发现他面色竟如雪一般苍白,不由温声道:“再跟我说说函夏星系的事吧。” 霍里斯低低应了:“……好。” 如他所说,函夏星系所在的塞如林星域是天河联邦中少见的自治星域。这片星域百分之七十以上的居民都是古地星后裔,只是在星际航行中遭受了大量的宇宙辐射,渐渐分出了半兽人族群。 星域内有五大星系,以联邦的星域分议会为依托,实行星主共治制度,主管行政的星域行政分院也要听从一定调遣。 塞如林大典是庆祝这方星域开辟的大型活动,每十年举行一次。这一次的塞如林大典正好轮到函夏星系承办,地点就放在最重要的行星山海星上。 谢琅听着霍里斯又讲了一遍目前的情况,才反握住他的手,轻声说:“放心。” 她知道霍里斯在担忧什么——被帕尔卡和花道家送上离开摩伊拉星域的飞行器后,霍里斯便捧出了帕尔卡取下的那枚芯片,并将帕尔卡所说的事情告诉了她。 他从未听说过有芯片会限制取出的地点,帕尔卡提起时也语焉不详,隐隐间甚至有取下芯片可能会危及生命的意味。再加上换乘前往山海星的飞船时听闻姨母风垂露将缺席塞如林大典开幕式,他心中不详的预感便愈发浓重,已经到了会引起梦魇的程度。 谢琅只能安抚他,一面又觉得奇怪:霍里斯在虫潮前线征战多年,两人初见时她便觉得他恐惧的情绪极为稀薄,更多显现出来的只是担忧,不应该像现在这样沉重得几乎压垮他。 这难道是命定伴侣一直处在身边的影响? 她这么想,便也这么问了。 霍里斯却摇头,否认道:“那也不该这样。” 上次他有这样浓重的恐惧和不详的预感,还是虫母突率无数虫群大举冲击防线的时候。 可函夏星系已经深入联邦腹地,同中央星系仅有两个星域的距离。 他垂了下眼,刚想提一提她之前说过的、巡防军过于突出的肩胛骨的事,就听到飞船上的广播通知响起来: “已进入临时关口,请各位乘客带好自己的行李,有序下船接受检查。” 谢琅抬手,替霍里斯拉了下帽子。 他们用的仍然是花道家杜撰的假身份,面容也做了伪装。只是霍里斯心绪激荡之下耳朵就冒出来,火红色的狐狸耳与头发颜色明显不同,极易被人看出端倪,无奈之下只好用帽子挡住。 霍里斯顿了顿,却将帽子取下来。谢琅发现他头顶的狐狸耳不见踪影,颇有些讶异:"可以吗?" 可以不戴帽子吗? “嗯。”霍里斯一手提起箱子,一手拉起她的手,“和你说话以后,状态稍微好了一些。” 他手的热度实在有些高,烫得有点吓人。谢琅一面被他拉着往房门的方向走,一面细细感受了一下,不由有些气恼:“……那东西果然不能用。” 他现在的体温分明是信期开始前的症状,那药剂让他服下去,产生副作用的速度竟然比喝了许多年的丝线蚕还要快。 信期削弱稳定剂这东西不在联邦市场销售果然有很大问题,但用了就是用了,霍里斯也不能穿越回去把它吐出来。他轻轻摇了摇谢琅的手,软声说:“没事的,她们还给了屏蔽仪器。” 屏蔽仪器没有大用,但至少能遮掩住他信期将近时身上散出的信息素气味。 ……也行,他呆在她身边被她看着,总比落在别人手里好。 霍里斯身上的芯片取出后在修复舱里休养了将近二十四个天河时,帕尔卡拎了点穷凶极恶的星盗给谢琅练手,现在她的能力已经稳定在c+,即将升到b级。 能力提升也带来了体能的充盈,至少她现在的身体素质比以前好上许多,也能让人在她能力下睡上一个天河时了。 至于霍里斯……他毕竟是位即将晋升s级的能力者,由于没有找到尸骸,即使军部方面给出了他牺牲的判断,相信这件事的人却不算多。 他们乘坐飞船短短几个天河日的时间,花道家已经通过通讯发来了雪片一般的悬赏令——大部分是找霍里斯的,小部分是要他死的。 她顺带还发来了丝线蚕查到的有关施行舟妹妹的消息——那个可怜的女孩在拍卖盛会上出现过,已经被人买下,现在和买主一起失去了踪迹。谢琅只能原样将消息转发给还留在银青星的施行舟看。 所以,与其让霍里斯像那个可怜的女孩一样被别人找了去,不如留在她身边——起码她明白怎么使用他才能发挥最大效果,只是比起前生的心境,她更多将霍里斯视为“同伴”,而非“下属”罢了。 毕竟,能从眼神里察觉到她想法的人不多,现在更是只有他一个。 想到这里,谢琅拉紧霍里斯的手,跟着他一同汇进聚集在一块排队的乘客当中。 由于检查需要,他们乘坐的飞船只开放了一扇门当作出口,飞船上成百上千的人便也只能汇成一队从这扇门出去。 两人出门的时候不算早了,因而排到中后的位置,等下飞船、再走到仪器附近,已经过去了差不多半个天河时。 负责维持秩序的是警备司函夏分局人员,照样是相似的军警装束,只是制服上代表星系的图案有所不同。 每个人身边都领着一条威风凛凛的机械狗,机械狗墨黑的眼睛里时不时闪过0与1的数据流,呈前肢下压匍匐的紧绷姿态,似乎一声令下就会朝可疑的人扑过去。 排在他们前面的人顺利通过仪器检测进入透明屏障内,谢琅和霍里斯将光脑终端上的船票调出来,向检查船票的军警展示。 船票没有问题,机械狗眼中镶嵌着的扫描仪器从他们的行李上扫过,也没有发现不妥,两个人便顺顺利利地朝最后的检测仪器走过去。 这台仪器检测的是基因信息,他们早有准备,此时的基因早就暂且替换成帕尔卡亲自准备的那一份,生平经历也大改了一些,花道家写进去的什么人/口/买/卖之类的经历也换成了更正常的,总之是如假包换的联邦公民。 可经过仪器时却有意外—— 两个人都被齐齐标红,没办法通过关口进到屏障内,不得不提着行李箱,等听到警报的军警快步走来检查情况。 上前来的军警一头利落褐色短发,泛绿的发尾开着一串或白或粉或蓝的小花,淡褐色的眼睛正中是一点青绿色,典型的绿藤人。 她翻看起仪器光屏上显示的信息:“左忘忧、白玉兰?” 谢琅隐隐感觉有点不妙,却只能应是。 “你们的身份信息没有问题。” 绿藤人军警示意他们跟着她往一边走——前进的目标是一座浮在半空中的小型要塞,正巧与这处用来临时停靠飞船的泊点连接。 霍里斯坠在谢琅身侧,没有半点要开口的意思。 他习惯让谢琅进行交涉。 谢琅挽着他坠在军警身后,问:“那请问是哪里有问题?我们又是去哪?” 军警却没有答话,只是快步朝前走,带着两人走进要塞,将他们直接带入一个小房间。 “等着吧。”她示意两个人站去房间最里面,自己倚在门边简单说了一句,“有人会过来处理的。” 话音刚落,军警毫不留恋地旋身关门,徒留谢琅和霍里斯两人面面相觑。 如果没想错的话,他们似乎是…… 直接被扣下了? 89 第 89 章 小房间内光线很强,白光从头顶洒下来,将灯下的一切都染成一片惨白。 没有窗,没有座椅,连方才合上的门也和墙壁同色,几乎看不出半点缝隙。 如果这种房间能够让谢琅在前生使用,她一定只会关一个人进去,并且关灯。 独自呆在漫长的黑暗里是件非常不妙的事,足以让每一个体会过的人发疯。 可现在被关进这种房间里的人是她和霍里斯,她只想赶紧出去。 谢琅望着门的方向,微微蹙眉。 刚才的军警说身份信息没有问题,那他们为什么会被扣下? 虽然心里全是疑问,但谢琅仍然谨慎地没有问出半个字,也没有召出光脑。 ——她并不知道房间里是否有监视监听设备,贸然和霍里斯交流或是使用光脑,容易暴露一些不该暴露的信息。 霍里斯显然也是这么想的,端正地立在一旁毫无多余动静。她看过去时正巧对上他青碧的眼瞳,里面含着的是极为镇定的流光。 和她对上视线后,霍里斯微微一怔,随后无声地垂下眼睫。 谢琅顺着他目光的落点看过去,见他将提着的箱子换到了另一只手上。 ……只有等,等到来人为止。 光线实在过分耀眼,谢琅索性半阖眼睛,凝神细听。 这房间的隔音似乎很好,好到她只能听到两道呼吸声,一道是她自己的,一道是霍里斯的。 谢琅有意识地调整起自己的呼吸频率,逐渐和霍里斯的重叠到一起。 呼吸是最容易计数的。谢琅前生领军伏击草原骑兵时,夜间不能生火,以免起烟引起注意。而那时的夜晚总是多云多雾,难以靠月亮在天空中的高度来判断时间,她就习惯以呼吸来计时。 在银青星安定下来后,她也数过自己现在的呼吸频率——一呼一吸之间,大约五秒。 霍里斯的则要拖得长一些,大约七秒。 她数过1680次呼吸,将近半个天河时的时间,总算听到门的方向传来一声啪嗒的轻响。 一点黑色的衣角从门缝里露出来,被谢琅两人收进眼底。 而后门扉打开,另一名军警踏进房间,顺手将门推到墙壁上定住。另有两名抱着粒子枪的军警守在门外,谢琅不提防被他们制服上金属纽扣反射的白光晃了下眼。 已经站在他们对面的军警皮肤呈石块一般的铁灰色,应该是个硅基人。他面前悬浮着一块极其显眼的光屏,右手在其上滑动,看着两人公事公办道: “谁是左忘忧?” 谢琅应道:“我是。” 军警探究的目光便望向霍里斯,他对上军警视线,及时回道:“我是白玉兰。” “嗯。”军警以指为笔,飞快在光屏上写了什么,又问出一个问题,“你们来山海星是做什么?” 谢琅心想:帕尔卡买船票的时候分明都写清楚了理由,他们就是刚结束一场星际旅行,打算从山海星转道回弥生星拜访亲友,再顺便去中央星系外围的一颗旅游行星度蜜月。 没错,帕尔卡丰富了一下他们的身份经历,将他们设定成了一对新婚伴侣——男方有女装癖那种。 可购买理由写清楚是一回事,被问又是另一回事。谢琅必须回答问题,当下便回答说:“大典前夕只有山海星允许跨星系飞船停泊,我们要回弥生星拜访亲友,只能从山海星进入星系。” 军警又在光屏上写了什么,看手势应该是打了个勾。 谢琅刚松了口气,就听他冷不丁地问了一句:“你们是弥生星人,对吧?” 这问句有些模棱两可,谢琅一时间摸不清他的路数,只能试探地回答他的问题:“没错。” 如果她没猜错,这句后面应该会跟着一句质问。 果不其然,原本垂着眼的军警霍然抬头,一双泛着银光的深灰色眼睛锐利无比,目光如一把利矛,欲要将她和霍里斯两人狠狠钉入墙壁: “那弥生星的资料库里为什么没有你们的离星记录?” 谢琅一时卡壳,只能含糊着说:“我们是乘坐私人飞船离开的。” 平心而论,军警确实没问错。 塞如林星域与联邦其他星域不同,出入境都需要留下相应记录,只有部分私人飞船才可以直接带人离开。 她说是这么说了,却也能想到军警势必会问—— “哪一家的飞船,什么型号?” 硅基人军警瞪着一双眼睛看人,深灰色的眼睛被房内的光线映得发亮。 谢琅还未来得及答话,就见又一个人从门外探头进来。 是刚才带他们过来的绿藤人军警,她发尾开着的小花更艳丽了。 “斯通少校。”绿藤人军警目光扫过房间内的三人,目光落在硅基人身上,“有人来接他们,是娀家人。” 这硅基人竟然还是个少校。 谢琅暗暗一惊。 她凝神,听到斯通口中吐出的满含疑惑的问句:“娀家?是函夏分议会那位资历最长的五星星主的家族?” 五星星主……这意味着这个娀家,手上大概握有五颗盛产绿晶矿石、甚至有少量翠玉矿脉贮藏的行星。 谢琅上一次听到“五星星主”这个名头,还说的事霍里斯的姨母风垂露。至于娀家,最近的印象便是她开睡眠治疗馆时,读过的诗的作者娀嘉梧。 她不明白为什么会有娀家人主动来捞他们,却也不打算放过这个机会,当下便道:“我们就是乘的娀家的飞船出去。” 斯通还有些狐疑,可绿藤人军警已走进了房间,将一份纸质表单递给他看。他低头匆匆扫了一眼,又抬起头,态度稍稍缓和:“娀萧提供了相关报告,你们可以出来,但要进入山海星,得看报告的检测结果。” 言下之意是,万一报告有问题,他们面临的可就不止是现下的问话了。 谢琅和霍里斯被绿藤人军警原路领出去,而斯通则在一个岔路口同他们分开。 来到要塞大厅的位置,两人一眼便看见站在接待处前等待的男人。 他一身绀青色的袍子,长发被同色的发带束起,眉眼清俊,身姿挺拔,如同生机勃勃的一棵松。 姿态很大方,很有侠士风范,可谢琅注意到,他半收在宽袖里的手手背上青筋毕露。 想必肌肉也很紧绷。 他在警惕,像是一只暗中收敛威势的黑豹,只等着一击必杀。 然而他的神情又是很温吞的,神情仿佛犯困的猫头鹰,在看清谢琅两人后才泛起一丝锋利的精光。 男人快步上前来,温声唤道:“忘忧、玉兰,我说怎么没在关口接上你们,原来是被当成可疑人员了。” 他没有给两人半点接话的机会,加快语速:“姨婆说你们没带私人飞船出行单,让我早早等着你们,谁知道等了将近一个天河时都没等到,表哥我只能主动来要塞问问,哪曾想你们真在这里。” 表哥。这是来人在给他们透消息,现在的两个身份至少和娀家有些联系。 谢琅回以微笑:“我们也没想到表哥会亲自过来接,实在是太麻烦表哥了。” 霍里斯亦颔首道谢。 三人简单“闲聊”了一会,在男人有意无意递信息的行为中,谢琅已经知道他叫娀萧,是个半兽人。 ——他耳朵上还挂有羽毛,光泽是黑中泛着大片翠绿,很可能与她排队时看见的船首放置玄鸟雕像的飞船有关。毕竟那是唯一的将鸟类雕像放在船首的飞船。 “我们大概要在山海星呆多久?”话题告竭之际,霍里斯问娀萧,“看样子大典前后的船票都被订满了。” 娀萧刚刚张口,就听得一阵锐风一晃而过,割下他半点碎发。 谢琅顺着风的轨迹朝回望,见斯通大步流星地朝四人走来,先皱眉看了她和霍里斯一眼,目光才给到娀萧身上,严肃道:“这次没有别的问题了,下次可要注意。” 踏出要塞,两人哑巴了的光脑终端就争先恐后地响起来。 谢琅匆匆扫过一系列信息,发现花道家连发了好些条: 【女士忘记拿份文件给你们了。】 【?人呢,不会进函夏星系小黑屋了吧?】 谢琅:“……” 谢谢,真的进了。 在她垂眸往下看前,娀萧先领着他们上了自己带来的飞行器。 这飞行器外观也是一只巨型禽鸟,此时正呈现振翅欲飞的姿态,似乎下一秒就将翱翔于天际,发出清脆的鸣叫声。 内里装饰也处处符合禽鸟的喜好,谢琅看到了不下百种艳丽的羽毛,也有些亮闪闪的珠宝似的东西。 脚踩上飞行器地板,谢琅才有心思接着往下看花道家发来的消息: 【算了,没事,女士让枭去接你们了。】 枭……这不是阿特洛波斯那个排行第四的杀手吗? 谢琅猛地抬头看向坐在对面的娀萧,他刚口头要求ai驾驶飞行器起飞,似有所感,回了她一个温和的笑。 “你是枭,也是娀萧。”霍里斯措辞谨慎,“我们对你和阿特洛波斯的联系不感兴趣。” 谢琅的想法与他说的相同。 他们当务之急是去弥生星拿到船票,而后直奔中央星系,并没有时间去了解娀萧身上的故事。 娀萧显然也知道这点,转而回答刚才还未回答的问题:“塞如林大典在后日举行,你们至少要呆上三个天河日才能不被任何人注意地离开。” 谢琅挑了下眉:“是因为那会离开的人太多,融入其中不会打眼吧。” 见娀萧微微颔首,她话锋一转:“可你的来意不止于此——你袖子里藏着什么东西?” “并非武器。”娀萧面上闪过一丝惊色,伸手探进袖子,取出一样东西递到两人眼前,笑而叹道,“只是一封信罢了。” “恰巧,这信是给少将的。” 90 第 90 章 “我的信?” 霍里斯怔了一下,将娀萧递过来的东西拿到自己面前。 谢琅亦看过去。 与其说是信,不如说它是个折得栩栩如生的小狐狸,头吻、耳朵、身体、尾巴都极为鲜明,甚至用黑墨点上了眼睛和胡须,像人一吹气后就会动一样。 它被霍里斯托在手掌心上,如真正的狐狸一般站着,似乎还微微昂起头—— 谢琅:“……!” 她一下睁大了眼睛: 被霍里斯托在掌心里的纸狐狸分明动了! 它先昂起头,似乎在观察霍里斯的脸,看完之后,又像真正的狐狸一样低下头去嗅霍里斯的手心,旋即在他摊平的手掌上走来走去,从掌心走到手掌根,再从手掌根走到指根。 最后,它停在霍里斯掌心处,歪头去看了看谢琅的脸,半晌才转过半边身子去看霍里斯,又扬起头来。 ……似乎是要叫一声的,但纸折的狐狸毕竟不可能有声带,它便也只是抬了下头,就乖乖卧在霍里斯掌心,不动了。 娀萧将一切看在眼里,见纸狐狸卧下身了,适时笑道:“看来你的确是那位少将。” 谢琅瞥了娀萧一眼,对他说出这话并不意外。 霍里斯的面容在联邦或许无人不知,可他现在顶着张属于“白玉兰”的脸,和他原本的长相几乎没有什么太大联系。 枭……娀萧来接人,就算有帕尔卡提前打招呼,他恐怕也不能立刻确定来的就是拿着白玉兰这一身份的霍里斯。 问题是,他是怎么判断的? 谢琅想到这里时,霍里斯正用另一手的食指拨过卧在掌心的纸狐狸。 他眼睫低垂,像暂时停驻枝头抖动翅膀的长尾蝶,青碧色的光被敛在那一双眼睛里,正处在凝固与流动的边缘。 一拨之下,纸狐狸从头部开始抖动起来。原本隐藏不见的折痕飞快蔓延至折纸全身,纸狐狸颤抖着,如同它自身的时间被倒放一般,在霍里斯手心里次第展开。 展开成一张纸后,那些折痕又迅速褪去了,转而有密密麻麻的墨痕出现在纸页上,衬得纸张边缘银色的狐狸花纹愈发清晰明亮。 谢琅很难形容自己此时的心情:谁能想到一个折纸作品,会自动拆成一封信? 霍里斯另一只手拢在信纸上,将信的内容盖了大半。坐在对面的娀萧一定看不到,从谢琅的角度却能窥到一星半点的内容,但出于尊重同伴的想法,她微微偏过了头,看向飞行器外连缀成天街的无尽长龙。 “蟾兔”已经落下去了一些,这预示着夜晚将要过去——这颗卫星只在夜深时分能挂在天穹中央几个天河时,一旦有滑落下地平线的趋势,便说明白日快到了。 屏障内的灯光要亮些,于是照得那些在空中飘着的龙形彩灯的颜色也愈加鲜明。一眼望去,谢琅已经瞧见了三五种不同颜色的长龙。 大约是为了美观,它们的形态都是相似的,只在表情上有所区分。她顺着长龙的走势看过去,只见一条接一条的长龙连成线,延伸到天边…… 不,应该是共同拱卫着一颗硕大的珍珠。 那枚巨型珍珠散发幽幽白光,通体莹润,一时令高挂天边的“蟾兔”都失去颜色与光辉。谢琅看得出来现在飞行器离它还很远,可它——也太大了。 大得像是她所见过的第一军团天市垣舰队的帝座舰,尺寸似乎堪比半个行星。 “那是塞如林大典开幕式的举行场地,‘天珠’,由鲛族半兽人修建而成。” 娀萧的声音从她旁边传来。谢琅惊讶地发现,这位在阿特洛波斯榜上有名的杀手,竟不知何时站到了她身侧的另一边——霍里斯自然是在她身侧坐着的。 心中漫上的惊讶仅有一瞬,谢琅很清楚,他施施然走过来没被她发现,是因为他没有杀意。 或者说,他没有任何情绪。 人很难做到心如止水,也不能让心湖不泛一丝涟漪。 谢琅恰巧是对这些极为敏感的人,也因为对杀意、对情绪的敏感,才能屡屡于战场上避开敌方夺命的招式。 可娀萧没有让她感受到半点情绪,因此,他行动起来,就是很静的,也只能用静来形容。 静得古井无波,静到让她对他的靠近无知无觉。 这种人绝对不能站在对立面,否则连怎么死的都反应不过来。 谢琅看着娀萧似乎含着笑的、看过来的眼睛,几乎是下意识地用能力提供给她的“眼睛”去看他。 能力等级升到c后,她能够判断眼前的人是否是活物,也大约能知道能力能在眼前人身上奏效多少。 娀萧显然是活的,只是能力等级应该要比她高不少,全力发动能力让他的衣服变成睡衣,大概只能让没放松下来的他睡半个天河时,比起对信任她的花道家使用能力的情况,效果要打个对折。 这种翩翩佳公子的类型,下黑手搞事的可能性反倒更高——这是谢琅前生得到的血泪经验。她不想以貌取人,可娀萧表现出来的实力明显与想到的这点有所映证,她就更不打算让他占据话题主导权了,先声夺人道: “试探我的身份不算一个聪明的选择。” 娀萧脸上极好地浮起一抹诧异,看起来有三分真,也有三分假。他那对鹰隼般金棕色的竖瞳微微眯起,几息后又漾起蜜糖一般的色泽:“说笑了,我还真没有试探谢小姐的意思。” 这回答……比起羽毛华贵的鸟儿,他看起来更像是一条滑不溜秋的蛇,带毒牙的那种。 谢琅似笑非笑地扫了他一眼,没有接话。 一股纸张燃烧的气味忽地从旁边传来。 跟娀萧没有关系,那是…… 她视线猛地转向霍里斯的方向,见他手上擎着张已被火舌舔上的纸页,神情寡淡,面色苍白得有些阴沉,仿佛是信上写了什么不太好的内容。 谢琅看清了他的侧脸,也看见他被火光照亮的鼻尖,发现他右颊处较更靠近火焰的部位稍显黯淡。 那一双青碧如水的眼睛里也映着火,谢琅瞄到他右眼里跳动的红色,更衬得他原本就算不上好的面色更加不好。 “你截住了这封信。” 霍里斯没有偏过头,只静静瞧着信纸在火中燃烧。那火几乎要舔到他手指尖,他却像是毫无所觉,任凭那火往手上燃。 “倒也不算,这份信件寄出也不过半天河日。”娀萧微微一笑,落在谢琅眼中反倒真心实意了几分,“它只是找不到收信人,在刚才那处小型要塞附近盘旋了一会罢了。” 那簇火焰终于燃尽了。纸页燃烧后留下的灰痕蜿蜒在霍里斯指尖,譬如一道狰狞的裂口。 他掸掉那点灰烬,另一只干净的手在周身上下摸索,似乎在找什么。 手帕? 飞船还没到山海星前,霍里斯身上带着的最后一张手帕就到她手上了。谢琅翻了翻身上的口袋,摸出手帕递过去。 “喏,这里。” 霍里斯接过来,指尖与她的相触,一星灼热感像电流一样窜过手臂。看他已经开始用手帕擦手,谢琅才收回目光,重新看向娀萧。 她还记着他刚才没来得及回答霍里斯的问题,简单问道:“所以,我们到底得在山海星呆多久?” 他们被带去小型要塞时正值两日之交,日历已悄无声息地后翻了一页,塞如林大典已经是明日早晨的事了。 娀萧“唔”了一声,手在身前一挥,一道由流水汇成的长方形的透亮镜面便出现在谢琅眼前。他再一点,又有墨色汇入镜面,迅速组成几行字。 ……是大典的日程安排。 操控水流……这是他的能力? 谢琅一下可以理解,为什么娀萧能轻而易举地降低自己的存在感:联邦大部分公民都有赖于水和氧气维持基本的生命体征,这或许是因为他们几乎都有着共同的先民和经久不断的文明传承。 不过,就像他刚才试探他们那样,谢琅也不能确定他的身份。 她暗暗斜了霍里斯一眼,看到他几不可察地点了下手。 “从现在开始算,你们离开山海星的最早时间是七十个天河时后,大约还得再等两个半天河日吧。”娀萧没有在意她的小动作,慷慨地露出一个极其温和的笑,“我猜你们还没想好在哪落脚,对吧?” 这邀请几乎是明示了——他想让他们住到娀家去,或者说他能掌控的住所。 “我从丝线蚕和海拉尔那里了解到了一些东西,知道你们要做什么。”他挑开一缕飘到眼睛钱的头发,“很巧,我知道一些有关放射性翠玉的信息。” 娀萧顿了顿,像是想起什么,对着谢琅说:“差点忘了,谢小姐应该对这种矿石很熟悉——唔!” 一根银链正从他胸口探出来。 银色锁链上光线流转,末端被霍里斯拽在手里。 就算能力核心被缚,娀萧脸上表情也依然未变,直到发觉一柄冰凉的短匕贴在他喉间,他喉头才猛地一滚,当即炸了毛。 棕褐色的羽翼撑裂衣服,狼狈地在身后开合,额心也显出点羽毛的形状,娀萧难以置信地看向谢琅:“你——” 那柄匕首正是谢琅在拉克西丝拍下的“黯光”。 谢琅笑了笑,先递给霍里斯一个赞许的眼神,才挑了下眉,将匕首抵得更紧了些,淡淡地道: “‘应该很了解这种矿石’?我刚说过,试探我的身份不算是个聪明的选择。” 她闻到一丝极淡的血腥味,应是娀萧的脖颈被割出了一道细细的血线。 “嗯,现在也该你向我们证明一下,你真是枭了。” 91 第 91 章 娀萧心中难得升起两分不可置信来。 他顺着从胸腔中延伸出来的、具象化的银色锁链,一直看到联邦少将苍白的脸。那双青碧的眼睛里一脉沉静,像是深绿色的平静潭水,被他用这般惊异的眼神看过去,甚至都没泛起半点涟漪。 至于另一个人…… 刚才诧异之下,他身后翅膀展开又收拢,将那位次席研究员赶到一侧。可她站立的位置变了,手上拿着的东西从未离开过他的颈项。 更因为身高垫高了,她能非常方便地揽住他的肩膀,从背影看会让人觉得他们关系亲密,一副哥俩好的样子——如果忽视掉那柄贴在皮肤上的匕首。 颈项上传来隐秘的、细微的痛感,有什么淅淅沥沥地往下流。 毫无疑问,是他的血。 娀萧抿了下唇,想到家主当年对他的评价。 “轻慢自大会毁了你。”女人的声音缥缈遥远,背对着他。娀萧如今想起来,却也只记得她衣袍上色彩艳丽的飞鸟花纹,“遵从你尊重的人的看法,不要在此种心态作祟下自作聪明。” ……他确实是自作聪明了,不该在帕尔卡女士明确交代后还自顾自去试探这么一下。 能力被制住,反抗倒是还有可能,但娀萧并不想因此得罪霍里斯·维利尔斯以及板上钉钉能够跻身首席研究员之列的32-ix奥菲乌克斯。 他不得不慢慢举起手,脸上挂着的温润笑意一瞬隐去,唇角微微下弯,露出个苦涩的笑来:“是我的错。” 抵在脖子上的匕首似乎松了一丝,他听到奥菲乌克斯服下变声药剂后稍显清润的嗓音在耳边响起: “不,你没错。” 她声音里含着笑,说出来的话如同夸赞,可娀萧很明显能听出,她略微有些生气。 “不确定他人身份先行试探很正常。”她说。娀萧感觉束缚住能力核心的锁链一瞬收紧,“所以我们也想确认一下你的身份。” 娀萧:“……”原来你们一开始信任过我,只是我其余的目的表现得太明显? 锁链又紧了些,扎根能力核心之上的“锚”也带来些微疼痛。 他头一回痛恨自己的能力等级过高——为什么是a?再低一点不就不会被锁定了吗? “我腰上挂着坠子。”娀萧不得不说,“那是娀家人的身份证明——少将以前应该见过。” 听他这么一说,谢琅不由抬眼看向霍里斯。 见霍里斯轻轻点了下头,她便挑起娀萧系在腰间的坠子,仔细看了看。 那是一块温润的白玉牌,玉牌上雕出了一只展翅欲飞的鸟,尾羽拖得很长,像飞扬的彩带,又像剪刀。 “这是玄鸟,娀家的家徽。” 谢琅没有见过,但不妨碍她立刻用光脑检索—— 的确,检索出来的娀家家徽图片和眼前这块玉牌上的图案一模一样,看玉的纹理和雕刻手法,也不像伪造的。 谢琅将玉牌攥在手中摩挲半晌,又看霍里斯点了下头,沉吟片刻,稍稍将抵住娀萧的匕首放松了些。 她一边松开玉牌,一边难得地放缓语气——至少落在娀萧耳中的确是这样的:“你邀请我们去娀家,想说的不止是这一点信息吧?还有什么,是你们家主想见我们吗?” “等等。”站在对面的霍里斯突然开口,“先回答我这个问题——你要我们去的地方,是娀家主宅吗?” 娀萧抬起一只手,苦笑道:“当然是主宅,除了放射性翠玉的情报,我……家主也还有别的事要告诉你们。——现在,可以暂时把我放开了吗?” 谢琅持着匕首站在他身后侧边位置,能看见他额角已有汗珠滑落。 ……或许是能力核心被锁定带来的严重不适。 她权衡片刻,还是收回了匕首,将之妥善地贴身收好,确保自己第一时间能将它抽出来,却没让霍里斯停止能力释放。 “我们相信你了。”谢琅走回霍里斯旁边,嘴角翘起,对着娀萧露出一个笑来,“但暂时拜托你忍受一下,等见到你们家主,再给你解开。” 娀萧低下头,看着实体化的锁链逐渐变得透明,可滞涩感依然存在,他的能力核心仍处于被锁定的状态,完全无法使用能力。 s级的能力者可以维持能力释放多久?他不知道,不过现在飞行器离主宅所在的区域只有十五分钟左右的路程,这种被锁定的感觉他不用体验很长时间。 只是…… 娀萧轻轻窥向重新坐下的谢琅两人。 他怎么感觉,现在的奥菲乌克斯,与他所拿到的资料相比,不太一样? 谢琅没有在意娀萧的视线。 她只是闭目用手轻敲桌面,仔细思索娀家人到底想要告诉他们什么。 塞如林星域的势力划分她并不算特别了解,却还是知道,五大星系当中共有十一位星主——其中最大的函夏星系,就有五位,几乎占去星主总数的一半。 而山海星上更是坐落有三位星主的宅院,除去霍里斯姨母掌控的风家,还有敖家和娀家。 帕尔卡女士既然安排出身娀家的枭来接人,必然有所考量,可娀家的家主……到底为什么要见他们? 又有什么消息要说给他们听? 她心里模模糊糊有些猜测:大约和原身父母相关,或者是霍里斯身上的事。 问题在于,什么消息重要到得这么告诉他们? 谢琅一时想不到具体的方向,索性站起身走到一侧窗边。目光刚往窗外镀了极浅一层粉白的深蓝色云彩上望,她就借由舷窗的反光,看见霍里斯走到身后。 “娀家住在东边。”他似乎是在她起身后就跟过来的,此时离她不过一步远,因此就算将说话声音放低了,每一字落在她耳中也都变得极为清晰,“建筑外形比较……奇特。” 奇特? 谢琅尚还在琢磨到底会奇特在哪,便透过舷窗以及薄得像雾的云,窥见了深沉夜色下的煌煌明灯。 ——那是一棵看不清材质的、巨大的树,比周边许多摩天大楼都要高。 万千灯火就是它的叶子,无数悬挂在它枝条上的房屋就是它的花。有十数根以谢琅现在的角度看过去都觉粗壮的枝条延伸出来,上面落着许多只安静的鸟儿。 是飞行器,就像他们现在乘坐的这艘鸟形飞行器一样。 仍然坐在原位的娀萧的声音闷闷地传过来:“那是‘扶木’,定居山海星的娀家人基本都住在上面。” 说话间,像是受到大树的吸引,飞行器的速度骤然加快。谢琅只觉眼前闪过大片的流光,落进眼中的景象便换了个样子: 飞行器似乎转向了,她现在只看见一条蜿蜒的大河,河上也有许多船的船首被雕成了鸟头的形状,间或夹杂着几艘别的船只。 霍里斯已经走到她身边,同她一起望着这条看上去宽广得如同一条碧色带子的河流,嗓音低缓:“这是娀家管辖区域下的玄江,函夏星系大部分的鸟族半兽人都在此居住。” 谢琅轻轻“嗯”了一声,示意自己有听到,霍里斯才接着说了下去:“通常在飞行器上看到江面,就说明离‘扶木’不远了。” 听了这话,谢琅不由讶异地偏头朝他看了一眼。 像是猜到她的意思,少将也偏过头,安静地注视着她,说:“我确实没怎么回过山海星,但大致知道一点地形。” 知道一点总比不知道好,谢琅没有多问,转而问那封信上写了什么:“你看到信的脸色不算太好。” 她还记得,霍里斯写信回去是要问狐族半兽人信期的事情。 谁知霍里斯却垂下眼睫,第一次没有正面回答她的话:“……不是什么大事。我姨母现在身体情况好些了,她不会把我还活着的消息透出去。” ……? 谢琅难得有些困惑地回望回去。 她不明白有什么是他开不了口的——事实上,霍里斯已经算是有问必答了。这么一来,他的表现就显得格外明显和奇怪。 信期的事不能说吗? 还是说…… 唰! 突兀划过视野内的巨大树枝一下攫去了谢琅的所有注意力。飞行器显然已经飞进扶木树荫笼罩的范围,速度慢下来,也让她看清了树枝的外表。 那枝干通体呈灰白色,看上去竟是如羊脂玉般的材质,没有寻常的树木纹路,光滑而莹润。树上亮着的灯也是白的,只有悬挂着的房子是极淡的粉色,就像浅浅扑在脸颊上的胭脂。 树屋之间靠藤蔓所编织成的藤梯相连,这藤蔓也是玉一般温润的白,但看它的形状似乎又很柔软,人踩在上边会微微下陷一些。 “飞行器成功降落,停靠点:扶木a枝,距离主会客厅三条枝干。”ai的声音响起,将谢琅的思绪拉回飞行器内,“检测到飞行器外有五人等待,身份扫描中……” “接收到通讯申请。确认:由飞行器外五人之一发起,是否接通?” 谢琅惊诧地转过身,望向舱门的方向,余光扫到霍里斯脸上的讶异表情。 他们所惊讶的恐怕都是一件事: 究竟会是谁在这个飞行器停靠点等他们? 92 第 92 章 先下飞行器还是先接通通讯? 这并不是一个难做的决定,谢琅当即看向一旁端坐着的娀萧,示意他通过通讯请求。 见状,霍里斯也收回了锚住他能力核心的锁链。 娀萧掩去脸上复杂的神色,站起身踱到视讯光屏前,朗声吩咐ai:“接通通讯。” 狭小的光屏徐徐展开,视讯接通,可映入三人眼帘的,却并非人像,而是一片深黑的影子。 谢琅、霍里斯:“……?” 那影子还在细微的颤动,看起来有几分……像羽毛的质感? 两人很难看出这是哪一部分的羽毛,还在思索的时候,就听到一道慈祥温和的女声:“本不必接通通讯……是小萧吗?” 谢琅看着娀萧身体紧绷一瞬又缓下来,神情更是放柔了些,说话语气也变得谦逊而谨慎: “祖母,是我。”与方才同他们说话时相比,娀萧此时的声音语调柔和得像一团绵糖,“我带了客人来,您想见见吗?” 祖母? ……会是娀家的家主吗? 谢琅无论如何都摸不准情况——她毕竟还是对娀家人缺乏了解,只能从娀萧与“祖母”的对话中去简单勾勒这位老年女性的影子:或许是神情非常慈祥的一位小老太太? 霍里斯低声对她说:“依娀萧的名字排辈来看,他的确会是娀家家主的孙辈。在函夏星系的三个星主家族中,娀家主应该是辈分最长的一位。” 他话音稍顿,似在思索,赶在娀萧呼唤他们下飞行器前吐出了一个数字:“如果我没记错,这位……女士,明日就该满一百八十岁了。” 一百八十岁在联邦人中确实算是高寿,或许这次的塞如林大典被安排在山海星举行,也是因为这位极为长寿的老人。 说到一百五十岁以上的联邦人……在此之前,谢琅只在全联邦实时直播中见过军部主.席柯卡塔。那是位看得出苍老疲态的老人,神色上看着确然精神奕奕,可终究是日薄西山,如同一缕绵绵燃不尽的细烟。 她本以为娀家家主也是如此的。 可跟着娀萧走下飞行器,借由方才看见的玉白藤蔓跨过三根枝干、到达主会客厅看见先一步过来的娀家家主时,谢琅才发现她与自己设想的完全不同。 娀家的主会客厅建得金碧辉煌。大约是禽鸟都喜爱鲜丽的颜色,地砖是金灿灿的色泽,廊柱如玉,而高耸的穹顶像是透明的,在暖白的光线照耀下折射出五光十色的彩光,更照得嵌在柱子上、家具上的红蓝绿等多色羽毛隐隐发亮。 许是经过精巧排布,这些装饰看上去不算杂乱,反倒自有一种独特的韵味,只是人站在其中必定失色。 偏偏娀家家主似乎生来就有攫去一切人眼光的天赋。谢琅进到会客厅内,先注意到的反倒不是那些装饰品,而是她。 娀家家主正坐在会客厅主位。那张椅子也是黄澄澄的,木质中隐约能见到几缕金丝,衬得她全身衣服比细雪还要白。她坐着时身躯显得有些佝偻了,脊背微微发弯,却仍有十足的气魄,让人只会将目光首先放在她身上。 谢琅看得出来她并不年轻了:银白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盘在脑后,脸上也是细纹丛生,有了极细的斑点。可她气血丰润,目光看上去竟比剑还利,叠着一重又一重的冷光,落到进到会客厅的三人身上,却又变得柔和。 ——是长辈看到晚辈的慈爱眼神。 谢琅见她招了下手,眼睛和嘴角都微弯,于是眼角的皱纹愈发明显。 娀家家主和颜悦色地说:“好孩子,上前来。”声音同方才他们在飞行器上听见的一模一样。 谢琅能够确认:刚才在飞行器停靠点等待的的确是娀家家主,可她也没有直接见他们,为什么还要等在那? 另外,随着她话音一落,谢琅便听见主会客厅的门在他们身后关闭了。这座巨大的厅堂一时之间便只剩下谢琅、霍里斯两人和娀家祖孙二人。 方才厅堂内还有其余人,什么事是必须单单讲给他们听的? 谢琅还在思索,一旁的娀萧率先行上前去,跪坐在娀家家主脚边,垂首唤道:“祖母。” 娀家主便轻轻摸了下他的头,那只手不算枯瘦,却也看得出风霜的痕迹——谢琅瞧见一弯新月似的疤痕横亘在她也布有老人斑的手背上,像是被利器伤过。 她温声细语地对娀萧说:“吃到教训了?” 娀萧垂首应是。 她似乎没有多问的意思,目光转向亦走上前的谢琅和霍里斯。 谢琅这才看清她眼睛的颜色:那是剔透的琥珀色,眼底仿佛沉了细碎的金箔,微微一晃便浮上来,像是河中捞起的细碎金砂。 “不要盯着老身的眼睛看。”娀家主倏尔笑了,抬起手轻轻遮住双眼,谢琅却已经看见了金砂之下隐秘的白色纹路: 它如同一枚洁白的、藏在云间的月亮,有魔魅的吸引力从中释放出来,教谢琅也不由得多看了几分,直到老人亲自将眼睛挡住。 “这是一对不该留下的眼睛。”娀家家主含笑道,“所幸,老身还能用它来看人。” 谢琅忍不住问:“……女士,您究竟为什么要见我们?” 她实在想不明白了。毕竟,前生在大启时,她几乎也没有经历过被老人私下拉到旁边嘱咐的情况。 这实在是过于新奇的体验。 “女士?老身很久没听到过这个称呼了,更多的人还是唤老身为‘夫人’。”娀家主低低笑了一声,语气微垂又上扬,“老身只是想看看你们,看看……” 她的声音忽然变得年轻起来,不再有方才那般岁月流逝带来的厚重感,反而清脆得如同黄莺啼鸣: “看看我能告诉你们什么。” 谢琅猛地发现,跪坐在她脚边的娀萧呼吸已经放缓了,眼睛微闭神色安详,一副陷入熟睡的样子。 她再看霍里斯,出乎她意料的是,年轻的少将也垂着头站立,吐息声极其轻微,若不是她靠近了些,便完全听不到。 这两人竟然在她毫无察觉的时候睡着了?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谢琅重新往上首看,便见一个年轻的女人从主位上站起来。 她长发乌似鸦羽,鬓边却生着金灿灿的羽毛,嘴唇丰润,红得像天际夺目的晚霞。那一双眼睛却是谢琅熟悉的,分明就是娀家家主的眼睛,只是现在那枚掩在金箔后的月亮浮出琥珀色的水面,在她眼瞳中大放光彩。 谢琅握紧了手。糟糕的是,她这时感受不到半点能力的存在。 莫非,这并不是现实之中? 这么想了,她才惊觉自己此刻并不在娀家的主会客厅里。 入眼的房间装潢尽数褪去,取而代之的是连绵不绝的漆黑羽毛。风声从耳边呼啸而过,却没有一丝拂到面上。谢琅警惕地四下望望,惊诧地发现原本还能看见的霍里斯、娀萧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似乎正站在一只振翅飞翔的巨鸟身躯上,眼前唯一的活人,居然只剩下变得无比年轻的娀家家主。 “我名娀谶。”娀家家主温和地说,“你现在处在我用能力构造的幻境里。” 联邦文字与大启不同,但谢琅知道,娀谶口中的“谶”字正是她所想的那一个。 “谶”为隐语,大启高祖皇帝当年也是凭谶纬之说集结兵马,最后一统天下的,它本身就可以视为一种预兆。 娀家家主为何会选用这个字作为名字? 电光火石间,谢琅猝然想起,在银青星时读过的那些组诗,署名是…… “您是娀嘉梧?”她惊诧提问,“那只是个别名?” “是的。”娀谶回以微笑,“看来你读过我年轻闲暇时随意涂抹的诗句。” “《颂灵歌诀》……”谢琅尝试回忆读过诗歌的名字,却只想起诗集名。 她还在冥思苦想,却听娀谶曼声说: “……‘受冤的英魂将骨血浸入沙石,破碎的美玉哀哀唤着,如同齿轮行走在时间上的足音’。这首诗并没有写完。” 谢琅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她难得想起,自己同霍里斯讲过这首《普罗非特悲思》,那时少将告诉她—— “在帝国末期,‘普罗非特’是一位预言家的名字。”当时正值银青星的黄昏,照明卫星的光芒暗下,只有微垂的天幕,还坠着几颗晚星。如雾一般的夜色里,霍里斯轻轻说,“她被认为成功预言了帝国不败舰队的覆灭,在反抗帝国统治的起义军人心中点燃了一簇不灭的火。” 谢琅和霍里斯一样不相信预言的存在,可娀谶……为什么提到这个? “好孩子。”娀谶和蔼地说。她年轻时的声音温和得像春日里晕在花朵上的日光,暖而轻,没有半点压人的感觉,“告诉我,你真正的名字。” 谢琅发现自己很难拒绝她的问话,猜想应该是她能力的原因,不由抿了下唇,说: “……谢鸣玉。” 大启朝中,常以字称人,“琅”字本也有声音清朗的意思,“琳琅”便为珠玉之声,因此她字鸣玉。 可娀谶却淡笑着摇了头:“这并非你的真名。” 她目光深邃,像是能透过谢琅此刻虚假的躯体,看清她的灵魂: “告诉我,原本的你,究竟叫什么名字?” 93 第 93 章 谢琅眸光摇晃一瞬,又很快恢复了镇定。 她谨慎地望着对面的娀谶,眉头微皱,缓缓地吸了口气:“……这就是我的名字。” 这并没有什么错处。 她现在用的是谢鸣玉的身体,且她们没办法再换回来——那她就是谢鸣玉,这事在基因信息上是无可辩驳的。 然而娀谶没有立刻答话。 她只是审慎地看着谢琅的脸,目光有如实质,琥珀色眼睛里飘动着的金箔像细碎的金色雪粒,正围绕着她眼底那枚月亮盘旋,仿佛正在肆虐的风暴。 被这种目光张望着,谢琅几乎错觉自己已经被风雪扬了满身。那股冰冷的气息从脸颊滑下去,一直钻到衣服里。 她身体微微绷紧,但娀谶却轻叹一声,没有再追问下去,只是说了一句话。 “这个名字指向两个方向:一是在浑浑噩噩中消逝,一是在噬心的疼痛中僵冷。” 谢琅心中猛地一跳,险些掩饰不住骇然的神色。 噬心的疼痛……前生她最后的感受,就是这般! 幻境里,顶着年轻面容的娀家家主遥遥看着她,神情悲悯如神佛投下一瞥: “……孩子,你之前遭遇的,是哪一种呢?” 谢琅抿唇。 她有些心惊了。 娀家家主似乎下了什么判断,认为她并不是真正的谢鸣玉,却又没有明说。 然而这件事太过荒谬,谢琅总有种自己说出去会被立刻当成实验品带进研究院的感觉。 而且……娀谶口中说的两个方向,后一种正是她前生最后的遭遇。 那前一种,就是谢鸣玉应该遇到的事? ……可现在明显不对,与其说是她们各自应该遇到的事,不如说是已经改变的过去。 而一切正是从她在开往银青星的飞船上醒来后,开始变化的。 或许,正是因为她们互换了身体,才让事情有了新的发展? 再加上娀谶之前重复过的那句诗……联系这句“两个方向”,她总感觉“受冤的英魂”句指的是霍里斯,“破碎的美玉”句指的是谢鸣玉,或者她。 想到这里,谢琅没有立刻答话,反而问: “那您认为,现在有没有什么变化?” 她想看看娀谶到底是知道原身的遭遇瞎诌的,还是真通过她们的名字看出了什么。 ……《诗》中云“天命玄鸟,降而生商”,殷商始祖契之母简狄即是有娀氏人,大启朝亦长久流传有玄鸟可观未来的传说。娀家又多为鸟族半兽人,或许真有能见未来之人呢? “你能站到我面前来,不就说明有了变化吗?”娀谶温柔地说,“而且,我也说了,刚才那首诗并没有写完。” 她顿了顿,补充说:“在从帕尔卡口中听说你们的消息前,我甚至认为那首诗只能断在那了。” “我很重要。”谢琅仔细地揣摩她的语意,慢慢地说,“至少,在你能够预见的未来里就是如此。” 娀谶却道:“怎么能说是预见未来呢?” 谢琅不免茫然了:她自己是不相信预言没错,可娀谶摆出了这么一副姿态,却说自己不能预见未来……这实在是非常奇怪。 “时间并非线性,而是树形结构,在小范围内会不断循环流转,寻求最优解。”娀谶道,“所有的它还会有分叉,如同巨树上长短不一的枝桠。” “每一根延展出去的树枝都代表不同时间分支上的一种可能。”她走上前来,手搭上谢琅出于防备而横在胸前的小臂,“我只是恰巧能瞥到一小块碎片罢了。” 所以……娀谶刚才说的,就是她和谢鸣玉将会面对的一种结局? 谢琅喉头不由上下滚动。 比起那个,她还是认为现在的发展更好。 娀谶的手仍然搭在她小臂上,触感微凉,像是一片正巧飘落到她手上的雪花。 “忘了解释,在这里,我们的对话没有办法让我们之外的人知晓。”那双剔透明净又仿佛看尽沧海桑田的眼睛望着她,轻轻地说,“现在,能告诉我你真正的名字吗?” “……谢琅。”心头的疑虑完全被打消,谢琅能看得出来,娀谶并没有说谎,她的话至少有一定的可信度。 更何况……谢琅也还没有找到不伤害幻境主人离开的方法。 就算娀家家主在幻境里的外貌十分年轻,可她毕竟还是个一百八十岁的高寿老人,在没有明显的矛盾和伤害前,谢琅不太愿意对她做些什么。 迟疑了一下,谢琅又问:“霍里斯……和我一样,也在您的幻境里?” 她意外有些在意霍里斯这时的情况。 足下的巨鸟忽然高亢地鸣叫了一声,声音清越悠长。 在这美妙如歌的鸣叫声里,娀谶轻轻笑了。 “是的,好孩子。”她温柔地拍了下谢琅的手臂,朝她轻轻眨了下眼睛,“你想听听将要续上的诗吗?” * 与此同时,霍里斯只看见一片黯淡的星海。 在这里,无序的陨石碎片肆意冲撞,徐徐旋转的星云全然失色,不复昔年可见的壮丽色泽。隐有令人厌恶的高频鸣叫声自四面八方传来,叠以不详的重重振翅声响,仿佛死神正低垂头颅在人耳边低语。 霍里斯听得出来,这是虫群振翅的细碎声响。只是不知虫群规模如何,为何会有如此持续且剧烈的声响? 而且,他明明记得……自己应该在函夏星系山海星、娀家主宅“扶木”的主会客厅里。眼前景象骤然变化前,他刚听见谢琅问: “女士,您究竟为什么要见我们?” 可现在眼前没有活物,星辰斑驳凋零,于是光线也被黑暗吝啬地收进怀中。霍里斯尝试行走,却意外发现自己能在这片无光的宇宙中漂浮。 他难得迟疑了一瞬,先尝试召出“飒沓”。但以往随心而动的机甲毫无响应,霍里斯抬起手一看,也只见到手腕上的镯子灰白一片。 能力自然也调用不出来,霍里斯只得停下尝试,转而观察起附近的环境。 ……还是无边无际的黯淡星海,周边的振翅声愈发密集,似乎有大批的虫群正在靠近。 视野中突兀闪过一道灰光,接着炸起无数或明或暗或白或黄的光团,霍里斯骇然发现,他之前以为的缺乏光亮的繁星之上,正覆盖着无数的虫子! 灰光起伏,虫群也如浪潮一般起落,露出下方极度黯淡的星辰。 看起来并不是规则的,而是坑坑洼洼的……应该是被吃掉了大半能源。 “这原本是你死后将发生的事情。”一道温柔至极的年轻女声从他身后传来,霍里斯几乎错觉自己听到了春季花苞初绽的声音——尽管前线并没有四季之分。 我死后?霍里斯顿觉荒谬:他可还好好站在这里。 不过,更让他心惊的是,他并没有察觉到身后有人。 霍里斯猛地旋过身去,就见一个穿着非常眼熟的衣袍的年轻女人正立在不远处,正面带笑意看着他:“不过,这大概是不再会发生的事了。” 脸也很熟悉,似乎…… “……娀家主?”霍里斯蹙起眉,“这是您的能力领域?” 据他所知,娀家这一任家主是联邦少有的s级能力者,早年也在前线任职,之后才在不知名的原因下隐退,回到函夏星系。 联邦能升上s级的人太少,越接近联邦内部星域的人,c级及以下的能力者就越多,因而很少有人知道s级的能力者可以凭能力构建自己的领域。 能力中又有领域型的能力,娀家家主偏偏就是个s级领域型能力者,她所构建的领域只会更大,甚至能各自独立出来。 ……既然谢琅不在,那说明她也在娀家家主的领域当中。 霍里斯早已习惯有事说事,再不济行为上也要这么表现,但现在娀家家主的做法实在让他摸不着头脑,不由问:“您这是什么意思?” 他看这些铺天盖地的虫群实在有些手痒,可惜不能召出机甲,没办法全杀了。 “我只是让你看看你死去的一种可能。”娀家家主说,“‘受冤的英魂将骨血浸入沙石’,这本就是写给你的。或者说,写给‘联邦之刃’的。” 霍里斯神情微滞。 他的遭遇确实可以用这句诗概括——还记得这是句诗,则是因为不久前刚和谢琅探讨过。 不说他被宣布“死亡”的事,光是“骨血浸入沙石”……如果他没有在银青星的沙漠之中重新遇见谢琅,恐怕已经活不成了。 他尽量掩下胸口翻腾的惊骇情绪,不动声色地说:“但我还活着。” “所以这种可能性在当下不复存在了。”娀家家主笑着说,“我只是想让你听听将要续上的诗。” “……这首诗没有完篇?”霍里斯一愣。 将要续上……还是实时更新的? 娀家家主:“比起收录在诗集中的诗名,我更愿意称它为《断章》。” 霍里斯垂下眼,转而问道:“那下一句‘破碎的美玉’,是指小、鸣玉?” “你是想说‘小琅’?这个字的确与‘鸣玉’相配。”顶着年轻面容的娀家家主宽和地笑了下,“我能理解你的心情,狐族半兽人很难拒绝命定伴侣的吸引。” “所以,为什么不顺应直觉和本能的指引呢?”她说,“排斥自身的生理变化,最终指向的只会是身躯的衰败。她刚才也找我关心了你的情况,你不是没有机会。” 霍里斯抿了下唇,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问:“您会怎么续上这首诗?” 娀家家主露出了一个狡黠的笑,这让她年轻的面上难以掩去的沧桑感稍稍消弭,多了几分少女的情状: “现在还不是你们该知道的时候。” ——! 霍里斯只觉眼前景象破碎又重组,振翅声远去,他眼前重新出现娀家金碧辉煌的主会客厅,而高坐主位的老人却已经闭上了双眼。 谢琅仍然站在他身侧,霍里斯下意识伸出手去,牵住她的手。 她深黑的眼睛睇过来,面上还留有一丝茫然,应该是如他一样刚脱离娀家家主的领域。 霍里斯想到娀家家主刚才所说,试探地扣紧身边人的手。 ……她没有拒绝,只是沉默地往主位的方向看过去。 原本跪坐在娀家家主脚边的娀萧却站起身,朝他们走来:“二位,祖母乏了,请你们暂住离她老人家最近的客堂,待明日大典过后再叙。” 霍里斯听见谢琅说:“可以。也请您保重身体。” 后一句显然是对娀家家主讲的,闭目的老人缓缓点了下头。 霍里斯听她声音里并无不虞,可见她刚才和娀家家主也没起什么趔趄。 于是他们又跟在娀萧身后往外走,一如刚才他们进到主会客厅。只是方才,他并未牵住她的手。 在临出门前,娀萧却骤然停步。 霍里斯微微皱眉,略拦了谢琅一下。他们与娀萧之间固然有一段距离,可鸟族半兽人总能出人意料地停住,只要不是飞行,身躯甚至不会因为惯性向前。 他担心谢琅撞上去。 “这是你的待客礼仪?”谢琅平静地问。 她声音里隐含怒气,霍里斯知道她有些生气了,不由下意识安抚地握了下她的手。 娀萧没有转头,只是低声道:“我有话与你……” 谢琅不耐烦地打断他:“我们。” ……这是把自己视为与她一体了吗?霍里斯有些惊喜,只觉得收起的尾巴铆足了劲要冒出来,往她身上贴。 他强自按下这种近乎于冒犯的冲动,听娀萧改口道:“我有话与你们说。” 这位有着阿特洛波斯杀手身份的鸟族半兽人顿了顿,声音又压低几分: “……关于两位首席研究员的事。” 94 第 94 章 谢琅从幻境中脱离出来时,还有些烦心。 她直觉娀家家主未尽的话里会有什么线索,可老人并没有明言。 大概是没到说的时候,提前说了反倒会造成不好的影响?问题是,这事刚掀起一个角,她还未见到全貌,就感觉早就塞得满满当当的心被更多东西挤了进去。 ……不是,在谢鸣玉身体里苏醒这几个月来,她怎么一直在被推着走? 这让她想起当年误入沼泽的感觉,虽说是陷在沼泽边缘,但底下的吸力仍然很大,若不是当时有圣上拨给她的亲卫随行,她恐怕要废半天力气才能爬上来。 比起泥沼,原身身上围绕的谜团却更像水中无情的漩涡,她不仅要耗费很多力气避免自己被卷入水下,还要从一群人带来的繁杂信息之中分辨真实性。 这都让谢琅很不好受,她更习惯事事都掌握在手中的感觉。 可她更明白自己现在没有这个条件,能做的只有不断收集信息分析,再尽力找到最合适的方式去办妥想做的事。 但怒气是免不了的,特别是娀萧在她和霍里斯前面忽然停下的时候。 谢琅一面纠正娀萧单提她一个人的说法,一面漫不经心地想,她醒来后所遇到的异性当中,给她观感最好的果然只有霍里斯,其次就是剑术家。 银青星遇到的几位异性实际上和她都没有特别亲密的接触,谢琅仅仅只能从工作角度评价他们;威兹德姆是智械,她无意将他算进异性之列,但最初的相处说实话也不算愉快。 剑术家足够沉默寡言,做事也算尽心,不过还是比不上霍里斯。 男性或多或少都有些傲慢,特别是在女性面前表现得尤为明显,尽管他们很可能比不上面前的女性。霍里斯却很少有这种表现,至少,他更善于倾听,而且非常识趣。 谢琅不知道这种表现是否同狐族半兽人的“命定伴侣”有关,但同行人很少提出相反意见无疑让她感觉舒心。 至于娀萧……她轻轻皱了下眉。 与其说他缺乏待客礼仪,不如说他行事乖张——能化名“枭”在阿特洛波斯杀手榜上占据一席之地的联邦人本就有些离经叛道,做事自然也会想一出是一出。 谢琅甚至觉得他能坐稳杀手榜上第四的位置是个奇迹,毕竟见面之后娀萧表现出来的样子,很难不让人认为他会在某日阴沟里翻船。 好在她在飞行器上已经震慑过他,娀萧没有再像之前那样绕着弯试探人,反而迅速道出了自己的目的: “关于两位首席研究员的事,我有想告诉你们的。” 这倒是她想知道的,只不过不是现在。 “我很感兴趣。”另一个人的体温正源源不断地从交握的手上渡过来,谢琅漫不经心地摩挲了一下霍里斯的手背,给出答复,“但现在很晚了,比起这个,我们更需要休息。” 娀萧猛地回过头来——谢琅这才发现他竟能像鸮一般将脸回到身后。 “这对你来说不重要吗?”娀萧问,他眼睛看起来也更像只鸟。 谢琅微微挑眉,冷冷刺道:“我说了,现在不合适,我们更需要休息。” 她伸出空着的那只手去拨他:“一边稍稍,不要挡着门。” 娀萧躲开她的手,保持这一姿势看向霍里斯,问:“你不劝劝?” 霍里斯摇头,他觉得她说的没什么问题,比起及时了解娀萧知道的信息,他们更需要好好休息一晚。 更何况…… 谢琅不客气道:“这位男士,我并没有追着你问,是你一定要贴过来告诉我,不是吗?” “出于对我们目前身体状态的考量,我认为休息比起你的情报更重要。”她冷冷斜了娀萧一眼,嘲道,“还是说,你现在不说就会憋死?” 见娀萧的神色开始发青,谢琅又添了一句话: “如果这样,我们可以暂且停下来听一听。” 她一面说,一面打量娀萧的神色,看他气得发抖却开始深思措辞的样子,不由无声一笑:成功了。 娀萧的表现实在太怪,他像是一定要给孩子喂饭的父母一样,恨不得把情报直接塞进她脑子里。 这种态度不得不让谢琅怀疑:他给出的信息或许有些问题。 刺一刺才能让他被怒火冲昏头脑,口不择言说出更接近真相的东西。至于会不会气到不说……这与他展现出来的态度不一致,显然和他的目标背道而驰,可能性极小。 如果给出的信息没有问题?啧,那就是他感觉自己被质疑了,总会拼命证明自己说的是真的。 不论如何,她都不亏。 娀萧外露的羽毛炸起。 他被这个与情报里完全不同的次席研究员气得半死,偏偏又不能反驳:他去阿特洛波斯本就是极为隐秘之事,只是近年来才略透给家主知晓——娀家家主曾于第三军团供职,与帕尔卡女士素有交情。 此番帕尔卡女士有重回联邦之意,却苦于无人接洽,毕竟相当一部分联邦高层不会与摩伊拉星域有如此近的牵扯,更枉论合作。他既然被安排在山海星接应二人入境,便也是帕尔卡的考量。 上上下下考虑了一遍,娀萧恍然发现,自己竟没有半点能悖逆谢琅想法的余地:因为他要告知谢琅二人的这件事,本就是帕尔卡女士及祖母共同要求他说出口的。 索性离二人出发前去弥生星的日子还有一段距离,娀萧难得压下怒意,转回头去,替谢琅两人推开了门: “请。” 娀萧意外恭顺下来,霍里斯同他擦肩而过时,不免斜瞥了一眼。 他倒是知道谢琅方才的用意,也从娀萧的态度中看出,有关她父母的消息最终必然会为他们所知。 只是娀萧能这么快平复下怒气,着实让他有些惊讶。联邦民众大多为类人物种,其中均是男性脾气最为暴躁易怒,鸟族半兽人尤甚。较之其余同族,娀萧已算得上脾气不错的了。 他又看了谢琅一眼,后者察觉到他的目光,便也抬眼望回去。 她没有言语,霍里斯却已经看出了她的意思:怎么了? 他安静地垂下眼,仍然握住她的手,轻轻摇了下,低声说:“没什么。” 她不是要和娀萧多说什么的样子,他自然也不会为她说明鸟族半兽人男性脾气不好一事: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娀萧毕竟是外人,且狐族半兽人一向以女性为尊,他没理由替个外人在她面前刷好感。 娀萧已经重新走到两人前面,一路领着他们到达客堂所在的枝干上。 一间本来悬在枝干下方的淡粉色屋子正缓缓转上来,显然是为了方便客人入住。近些看才能看清屋子上花瓣褶皱纤毫必现,明显是以重瓣花为设计灵感。 娀萧介绍道:“此处是扶木k枝,你们将要入住的房间是k3003,家主的居所就在这条枝干上方。” 谢琅抬头朝上望,只见上方枝干花叶繁茂,叶如玉,花如粉雪,热热烈烈地缀满枝头。隐隐能从空隙中看见较树干颜色更深的灰白色建筑,看上去很像底托椭圆的鸟巢。 这种类型的鸟巢很多,除去相同的底色外,外观装饰稍有不同,教谢琅最关注的,是其中最大、最熠熠生辉的一处鸟巢屋。恰巧,它正好在k3003屋的斜上方。 谢琅指着那处巢屋问娀萧:“是那一间?”只有那间外饰金粉,隔了这些距离都让她看得清清楚楚,念及娀谶的身份和她眼睛的模样,有这么一间巢屋也不足为奇。 娀萧果然道:“确实。” 得了肯定答复,谢琅也未及时和霍里斯进房,反倒四下观察附近充作客堂的花屋。 她观察片刻,心里大概有数:看花屋状态,略沉下去些的住了人,未有明显下沉感的则是空置。 霍里斯给她补充了另一点细节:“花瓣大开的无人,略有闭合的有人。” 谢琅注意到有人的目光毫不掩饰地落在身上,是娀萧有些困惑地扫过来一眼。他道:“左小姐,这是菲克达的技术。” 娀萧在这方面很有分寸,并未暴露她的真实身份。不过言外之意也是她不应该认不出来。 谢琅镇定自若地回:“我只是有些怀念。对了,同住扶木k枝的是谁?” 其他挂有花屋的枝干都几乎满员,惟有这条枝干上目前只有一个花屋住了人。 娀萧实际不负责招待工作,对此并不算清楚,但他显然在娀家之中还算有权限的人,召出光脑屏幕一查便给出答案:“是银冕星系图特集团的掌事人,以及她的伴侣。” 听了这话,谢琅不免讶异地扫了枝条下方那间唯一住了人的花屋。 安妮和威兹德姆?他们也是受邀来参加塞如林大典的? 这面,娀萧已经接着说了下去:“我家同图特集团有长期商业往来,家主邀请此任图特家主前来观礼。同时图特女士也受第三军团洛桑卓玛上将之托,来山海星寻人。” 他说话时目光一直停在她身上,等他话音落下,站在她身侧的霍里斯也看了过来。 毫无疑问,洛桑卓玛上将定是让人来找她的。 莫非是花道家给洛桑卓玛的消息? 可惜,她和霍里斯都不可能贸然透露身份。洛桑卓玛显然同原身父母是好友,但谢琅并不知晓她的立场,还得再多看看。 而且,看娀萧提到安妮时的态度,他显然还不太清楚她与图特家主有些联系。 谢琅沉吟片刻,难得感觉没什么需要多问的,刚要拉着霍里斯同娀萧告辞进房间,却听霍里斯开口道: “请你午后再来。” 95 第 95 章 霍里斯语气不算严厉,但无论是谢琅还是娀萧,都从中听出了几分不容置疑。 “午后再来”,说得不错,他们现在极其需要睡眠。 事实上,谢琅已经准备好,一躺下就先对霍里斯使用能力:他们两人就是绑在一根绳上的蚂蚱,总得有一个睡得好一些。 娀萧这次没有犹豫,很快应好,率先告辞离去。 谢琅见他后背重新生出棕色羽翼,直直向上飞去,心下了然:看来娀家大部分的鸟族半兽人都是住在更接近扶木顶端的巢屋里的。 而且…… 她望着上方漾过一阵若有似无的波纹,缓缓眯了下眼。 那似乎是一层坚实的防御屏障,大概只容被认可的娀家人通过。 “上方应该算是娀家族地所在。”立在她身旁的霍里斯适时说,“聚居的半兽人族群通常都会有族地。” 谢琅点点头,不再多言,拉着霍里斯走入花屋内。 房间的装潢显然也很符合鸟族半兽人的喜好:玄关处摆着一尊鎏金的雕像,拥有长长尾羽的鸟儿正引吭高歌;再往里走,亮晶晶的宝石随处可见,给不同家具增添了各异的点缀。 谢琅甚至还看见客厅中的鸟巢造型沙发:它看上去是由极为坚硬的棕褐色枝条搭建而成,只有人亲自用手触碰,才能发现枝条是极为挺括的布料,靠外的一面光滑,靠里的那一面却触手柔软,让她不由得想起自己能力造成的效果。 “鸟巢”空隙处用斑斓的各色羽毛填补,留了两侧开口,中间凹陷下去,足够容纳五至六个成人盘膝坐在里面,也能容身量不超过两米的类人种族较为舒适地躺在上面。 谢琅难得有些心痒,忍不住放开霍里斯的手,想坐进去试试,但少将比她速度更快,直接前跨一步,无声挡在她和沙发开口前。 谢琅:“……” 她有些费解地看着霍里斯的脊背,这还是她第一次见他这么强烈的抗拒。 ……这种抗拒还是针对她想要试下房间沙发的举动。 或许是她的目光在他背上流连太久,谢琅敏锐地发现,霍里斯的身形稍有绷紧。 她起了探究的心思,直截了当地问道:“为什么不让我坐?” 霍里斯的身躯似乎更僵了几分。他半天没说话,但谢琅猜到他大概正在措辞——自知理亏的时候,这只有着鲜艳皮毛的狐狸一向如此。 她耐心地等了半晌,总算听到霍里斯低沉的声音:“……鸟族半兽人喜爱用这种造型的坐具安胎,我不想你坐。” 半兽人毕竟是类人种族,就算拥有鸟类特征,新生儿也得由母体孕育。不将胚胎移入人工子宫、而是采取自然生育方式的鸟族半兽人喜爱陪伴伴侣在仿鸟巢的环境里养胎。 谢琅:“……” 她绞尽脑汁想了半天,也没想到是这种答案。 霍里斯又说:“你想尝试,我会觉得……” 他突然卡住了,没能把话说下去。 谢琅只看见他耳廓染上一层薄薄的红晕,这种红迅速弥漫下去,很快连他没被衣服遮挡的脖子也泛起了红。 她大概能猜到霍里斯想说什么,无非是占有欲作祟。 自他信期首次爆发以来已经过了一段时间,“命定伴侣”带来的吸引力显然有增无减,对于生理冲动远比纯人类活跃的半兽人而言,影响力反倒还要更大。 谢琅本来指望解决这类吸引的办法来好生处理两人间的关系:与其靠劳什子的吸引来决定关系,她更愿意循序渐进地发展感情。 但霍里斯看到他姑母信件后的表情告诉她,并没有解决命定伴侣吸引的方法,即便他还没有说。 这似乎在无形中说明,他们要长长久久绑在一起。 谢琅知道霍里斯算是半兽人中极端克制本能的了。从这段时间的相处来看,他是个感情内敛的人,再加上他莫名让她负责两人的一切规划,除却某些特殊情况,谢琅很难看见他情绪特别外露的样子。 因而,此刻他所流露出来的带有强烈的占有色彩的情绪,也让谢琅难以忽视。 偏偏,谢琅不喜欢男性表现出来的强烈占有欲,毕竟这与当年家族对待她的态度别无二致,似乎女性就更为弱小,更该被视作交易的物品。 她眸光微沉,刚想伸手拨开霍里斯,手还没完全抬起来,就见他突然退开一步,没再挡住鸟巢形状的沙发。 谢琅手尚滞在半空,霍里斯已然转过身,目光飞快地从她抬起的手上掠过,又乖顺地往旁边挪了挪,低声道歉:“抱歉,刚才是我口不择言。” 那双青碧的眼睛虽然犹带低落,却仍然坚定地望过来:“你有自由行动的权利,我不应该干涉。” 被冒犯感刚在心头发酵就被按下去,谢琅略带惊奇地扫了他一眼。 什么样的情感能压下占有欲? 或许是毫无保留的爱,也或许是男性在追求伴侣时披上的伪装。 谢琅并不想考虑这么多,伴侣对她而言本就可有可无,就算要有,霍里斯也并不是唯一的选择。 尽管她的确对这位少将稍有好感,可与他目前怀揣的感情来比,也不过九牛一毛。 既然霍里斯已经让开了,谢琅便毫不客气地脱了鞋,从留出的缺口走到“鸟巢”正中,寻了一块坐下去。 的确很软。她心里暗自评估,有机会应该问问娀萧,它制作时使用的是什么原料。 只是盘腿的感觉还是有些难熬,谢琅索性支起一条腿,同时随意地朝旁边看了一眼。 霍里斯正笔直地站在“巢外”,目光一错不错落在她身上。 “鸟巢”比平地略高,但坐在里面的谢琅仍需仰视,才能看清霍里斯整张脸。他样貌的确清俊,碧色的眼睛如同剔透无暇的宝石,被黑发衬得更青。面上神情仍然是惯常的沉静,只是谢琅免不得从中窥到了一星半点的委屈。 她不由舔了下唇,意外发现自己的嘴唇有些发干。 好罢……“命定伴侣”带来的吸引对她不是没有影响。至少她实在很喜欢霍里斯这张脸,包括他的身材。 只是这种喜好远不到要选择他作为伴侣的地步。 “巢”底实在很软,谢琅无声地打了个哈欠,有些懒得起身。她慢腾腾地朝霍里斯站着的方向挪了下,挪到接近边缘的位置,才让手臂松松搭在“巢沿”上,掌心朝上将手摊平。 她侧头,眯着眼看霍里斯,见他的神情和动作与刚才无甚分别,仍然立在原地,又朝他勾了勾手。 路途中的事实在令人疲惫,骤然碰到这么软的坐具,谢琅困意上涌,急需有人把她拉起来,去到卧室。 比起这种“巢穴”,她还是更愿意睡床。 朝霍里斯招手就是让他来拉她一把。 霍里斯脸上却浮现出一抹踌躇。 他犹豫了一下,才上前一步,弯下身,试探地将自己下巴搁在谢琅手心。 ……她大概是这个意思? 谢琅:“……” 她眼睛骤然睁大。 男人的下颌瘦削,体温也一如既往地比她高上一些。他下巴搁着的位置很接近手心,因而谢琅稍稍一勾手,就能触到他的脖颈。 ……指尖甚至点在人喉结上。 偏偏霍里斯在此时开口说话,振动便顺着手指传过来: “你……是想我这么做?” 谢琅注视着他的眼睛。 这并不算单纯的询问,因为他尾音里带着钩子,说完话还状似无意地朝她手上吹了口气,显然在撩拨她。 谢琅不信他不明白自己在做什么,刚才他拦住她时展露的情绪已经足以说明一切。 ……就因为这个鸟族半兽人风格的沙发? 前生她听说过同僚的妾室争风吃醋,却是第一次见和物件较劲的。 微痒的感觉从手边渡上来,是霍里斯垂落的头发从她手上擦过。 谢琅眸光幽深起来。 这个姿势让她的手离霍里斯的脖子极近。 如果她想,甚至有扼死他的机会。 她无意识地微动手指,在他下巴和颈上摩挲、轻点。 霍里斯没有动弹,只是不可避免地喉结微动,面上也流露出隐忍的神色。 谢琅看了一眼,突然用另一手扶住“巢壁”,站了起来。 她在“巢”里站稳了,才猛地一把扼住霍里斯的下颌,迫使他直起身子,仰起头来看向她。 谢琅用的力道不算重,如果霍里斯想,只要轻轻一挣,就能挣开。 可他无动于衷,连眼睛都不眨,任凭她居高临下看过来。 谢琅用拇指抚过他唇角。他脸上的肌肤不算细嫩,仍留有战场风霜的痕迹,只是极微小,要细细抚摸才能发现。 她低声问:“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霍里斯定定看过去:“我一直只做我想做的事。” 谢琅看着他的眼睛,手上力道加重:“包括现在?” 霍里斯脸被迫再次抬高,却仍然应是。 他脸上的确没有一丝迟疑或后悔。谢琅饶有兴致地看他,突然问了一个看似无关的问题: “狐狸是猎手还是猎物?” 她有些好奇,这个人究竟能做到什么程度。 霍里斯睫毛微颤。 他在谢琅的注视下抬起手,轻轻握住她的手腕,无比郑重地说: “……是猎物。” 96 第 96 章 娀家提供的花型屋子配置齐全,光是卧房就有四间。 谢琅心不在焉地打量着这间装潢古朴的卧室,思绪却飘到住到隔壁去的霍里斯身上。 方才的对话算得上是心照不宣,两人多多少少都明白了对方对自己的态度。 只是说自己是猎物的狐狸,在把她拉出巢形沙发后,就跑了。 不过谢琅现在也不想让关系更近一步。她固然有享受美色的想法,可如今并不能算是合适的时候,保持当下的距离更好。 何况…… 她更喜欢欣赏男性患得患失的样子,不管他们是为了钱、权,还是感情。 无论何方,世人似乎都默认女性远不如男性。被视为工具的女人想要脱离受人摆布的境地、乃至成为真正的执棋人,不仅要付出千百倍的努力积攒实力,还需要对面对的一切做出权衡。 毕竟……一朝覆落,就是万劫不复。 谢琅挑起绸缎窗帘,漫不经心地朝窗外看了一眼。 扶木周围依旧光芒璀璨,照得夜色也变得稀薄,如深灰的烟雾一般漂浮在人群住地的上空。 蟾兔却已经向地平线坠落下去了。这座仿古地星卫星所制造的人造星球终年圆似玉盘,在人有意识地操控之下,才展露出阴晴圆缺。 这不是她故乡的明月,却是她见过最相像的。 望着这轮人造的月亮,谢琅一时失去了大半的困意,索性伸手拉开窗帘,倚在窗前往外望。 那层烟雾一般的夜色更碎了,即将要被璀璨的灯火与渐明的天色驱离。 就如同她一直被人推着走的现状一样。 谢琅眼底闪过一丝郁色。 都说“日中则移,月满则亏”,可她犹如从山巅坠到谷底,想要上爬却连悬崖的一半都没爬到,稍有掌握的东西居然只剩下虚无缥缈的感情。 要怎么摆脱这样的境地? ……她必须拿到主动权,不能再这样顺着一条仿佛早已安排好的道路走下去。 棋子想要成为执棋人,首先要将视野放到整局棋上。 谢琅缓缓闭目。 她面对的是一盘残棋。 所在一方并无执棋人,只有如她一般的暗子。 而她,即将被推至台前。 她必须摸清对方的“棋路”。 那么,对手想要的是什么呢? 从“谢鸣玉”的遭遇来看,她流亡边缘星域、父母身死,合作对象下落不明,这或许是他们正在研究的项目带来的恶意。 一种……足以打退虫族的技术。 或许只有虫母奎特会对这项技术抱有浓厚敌意。毕竟,它一旦研发成功、推广开来,便能造福数以亿计的联邦民众,让他们再不必担惊受怕,能够安居乐业。 可原身父母却被冠上了“勾结虫族”的罪名——这固然是顺利成章解决掉研究项目的好手段,却也暴露了联邦之中确实存在这么一批蛀虫。 他们渴望这场绵延数百年的战争永不停息,以便攫取至高无上的权力,倒行逆施复辟帝国。 什么势力能从战争中攫取更高的权力? 只有军部。 可是,他们想要的,是什么样的“帝国”呢? 谢琅眸中灯火明灭。 她想起了那些体内检测出虫族基因组的巡防军。 或许……是属于虫族的“帝国”。 目前已经能确定军部的凯布里、研究院的15-ii梅拉克存在问题,但仅凭这两人,不可能轻易罗织罪名,致使谢鸣玉的父母死亡。 必然还有一个掩藏在重重迷雾之后的人主导了一切。 谢琅下意识地摸了下左臂,下面尚埋着一枚芯片,一枚只能进入中央星系,才能取出的芯片。 芯片是谁植入的,又藏着什么秘密? ……对了,正如派西斯给予的芯片上有军部标志一样,联邦官方机构芯片表面都会有类似“防伪标识”,避免有心人伪造,带来不良影响。 有些讲究点的人也会在自己的私人芯片上镌刻标识,便于与其她人的区分。 这种标识能扫描出来吗? 谢琅按开通讯器,调出帕尔卡的聊天窗口,迅速发过去一条讯息: 【我体内的芯片表面,有标识吗?】 联邦网络与摩伊拉星域的并不联通,只有情报星球克洛托的人有技术接通光网。 帕尔卡显然会有这项技术,但谢琅也没抱有她会立即回复的希望。 然而,没等新的想法闪过脑海,被她熄灭光屏的通讯器就荧荧闪起光来。 帕尔卡:【我回溯了当时的扫描数据,将图像复原了出来。】 帕尔卡:【图片】 帕尔卡:【看我圈出来的部分,或许是在生物体中,所以图案有些残缺,但能看出来……】 euma。 谢琅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串字母。 它在古地星时期只代表一个含义——那时的北斗七星中的“玉衡”。 在研究院的研究员当中,它则是指第五席研究员,阿利奥斯。 原身的……母亲。 这是原身父母留下的东西。 谢琅意识到自己可能触及到了一个极大的秘密——或许她遭遇的追杀,也是因为这枚隐在体内的芯片。 她也隐隐明白只能在中央星系取出的理由:联邦核心星域势力错综复杂,各方只会保持平衡,明面上,没人有一手遮天的实力。 虽说越平静越有暗流潜藏,但她可做的事却比在远离政治核心的星域更多。 谢琅暂且对改善当前被迫随波逐流的处境有了些想法,具体如何实施却还要看后续。 她思考的时候,消息仍在一条一条弹出来。 帕尔卡:【娀家所在区域即将进入白昼,判定:你一夜未睡。另:小枭对你评价不算友善。】 谢琅:【原因?】 帕尔卡:【他认为你的性格与情报不同。】 帕尔卡:【不过,做得好。太狂妄的人是要被用刀架着煞煞锐气——那句山海星流传已久的古话怎么说的来着?】 帕尔卡:【满招损,谦受益。】 谢琅盯着那几行字,回道:【没错。睡了。】 她的确困意上涌,也该躺下休息一会。 * 天空碧蓝如洗,卷云堆叠在天际,被灿烂的恒星光芒镀上一层金边。 凉风习习,拂过枝叶,带出两三声清越的鸣声,仿佛传说中的凤凰啼鸣。 扶木因着处在这块陆地的极东,恒星沉没的速度总比其余地方要快一些。此时高悬于天空中的恒星“函夏”已经略有偏移,这标志着时间已行至午后。 娀家治下区域,下午多用来休息,是不必工作的。因此,扶木及其周边只留下一片温柔的宁静,偶尔有鸟雀懒洋洋地啁啾声。 但扶木树梢处的宁静很快被打破了。 “砰!” 房门关闭的一声巨响。 负责执勤的娀家护卫循着声音飞来,只瞧见娀萧怒气冲冲的脸。 她扇动翅膀悬在空中,问:“萧君,发生何事?” 没看错的话,他是从总会议室摔门而出的。 “原是芜君。”娀萧从她背后深黑的羽翼认出了人,压下怒意简单打了个招呼,“无事,我与友人有约,现下时辰将至,就要去见了。” “x君”是娀家人对待家主继承人的称呼。这代家主没有子嗣,因此会赐予看重的年轻后辈“娀”姓,并将他们的双字名改为单字名。 娀萧和娀芜都是如此。 娀芜瞥了眼门,往下降落了些,凑近问娀萧:“和源小星主又谈崩了?” “……” 娀萧没有答话,她却能从骤然铁青的脸色看出来他的态度。 娀芜真心实意地叹了口气:“你昨日抛下会议接人,还未经许可带外人面见祖母,那帮老顽固已经有所不满。今天再闹出中途离会的事,只怕他们会联合要求祖母剥夺你的继承人资格。” “换你去你能不生气?”娀萧反问,“知道利维吗?巡防军的,前段时间刚被叫回首都星‘述职’。” “利维?你们谈的不是明日大典的事吗?”娀芜一下瞪大了眼睛,“能与这根搅屎棍有什么关系?” 她主管的正是防卫方面,之前也曾去联邦第一军校做过交换生,自然听说过这位中将的“大名”。 娀萧道:“军部要在塞如林设立新军区,利维是秘书长源尚明亲自指派的掌事人,日前已经升至上将。源小星主意图说服我们共同参与军区建设。” 娀芜不由皱眉。 军部秘书长源尚明同样出身星主家族。自柯卡塔主/席日益下放权力以来,他已隐隐有了军部一把手的地位。 她纳闷:“按《塞如林星域自治条例》,联邦不应派驻大规模现役军,避免挤压星域公民的生存空间。” 塞如林星域中可供居住的行星并不算多,人口却以数千亿记,导致各宜居行星人口密度极大。 再加上星域并不存在建设深空军事基地的条件,军区设立势必要选择任一宜居星球,再清出一大片空地,这只会让人均占有面积更低。 娀萧接口道:“源家人想让军区建在山海星。” 还没等娀芜接话,他看了一眼时间,又道:“真走了,里面可能还在吵,你可以进去看看。” 说完,娀萧将佩在胸前的参会凭证摘下,塞进娀芜手中,又匆匆同青年护卫告别,背后翅膀一展,就径自朝下方飞去。 几个呼吸之间,他已落在k3003房门前的悬空平台上。 娀萧抬手敲了下门。 半晌,黑发碧眼的俊美男人将门打开,示意他往里走。 娀萧古怪地在他身上扫了一眼:这位联邦知名的少将竟然套着条围裙。 他收拢翅膀,踏进房内,一面脱鞋一面问:“奥菲乌克斯呢?老师嘱咐我,你们在娀家的时间,有什么消息都要第一时间告诉你们。” 霍里斯垂下眼去,脸颊却晕开一点薄红。 不知怎的,娀萧竟然从他的话里听出了一股炫耀的意味。 他说: “她在吃我做的饭。” 97 第 97 章 谢琅的确正在吃饭。 霍里斯带着娀萧走进餐厅时,她正在忙着将煎好的肉排切成小块。 少将烹饪技术不错,肉排煎得恰到好处,很符合她的喜好。 于是娀萧坐到她对面的时候,她也只是略略点了下头,又转向霍里斯。 她嘴唇毫无翕动的痕迹,显然没有开口说话的打算,目光却很灵动,似乎在提醒什么。 娀萧不明白她为什么不说话,难道光靠眼神示意,维利尔斯就知道她在想什么事情? 别开玩笑了,除非特别亲密的人,都不可能有这样的默契。 这样的念头一闪而过,娀萧却立即发觉,带他走到餐厅里的霍里斯貌似真明白了什么。 少将并没有立即坐下,而是绕过餐桌,走到一口正在沸腾的锅前。 锅盖已经被水蒸气顶得发出响声,一股浓郁的米香味顺着被顶开的缝隙冒出来,极迅速地扑到人的鼻端。 霍里斯迅捷地关上锅具下方的加热装置,一星银光闪过,银白的金属从手腕开始迅速覆盖了他整只左手,指尖的部分染上一点深红的色泽,看上去像是特意调出的隔热层。 他就着这只手迅速揭开了锅盖,用一旁的长勺捞起小半碗粥,送到娀萧对面的谢琅面前。 那是用山海星特有的黄米煮的粥,看上去像是被盛在碗里的金灿灿的日光。离得近了似乎还能闻到点清甜的香气,似乎还加了什么别的蔬果。 娀萧:“……” 你们风家出来的男狐狸,都学过烹饪不成? 娀萧大概了解一些霍里斯的家庭背景,知道他是难得没有以随母姓的名字作为官方名字的风家人。 山海星人以女性为尊,无论男女都以随母姓为荣,霍里斯算是其中的一个异类。不过,或许也是因为维利尔斯家不像风家一样底蕴深厚,也不是塞如林星域的家族,受联邦忌惮更少,随父亲姓能让他在军部上升得更快一些。 只是……娀萧不免又看了眼那碗粥——霍里斯正在替谢琅将粥弄凉。 他一时不知道该震惊堂堂少将竟会亲自下厨、还会亲自替人吹凉,还是该趁机给自己讨一碗吃的——那场意料之外的会议从早晨一直开到午后,他早就错过了饭点,此刻闻到这股香味,才发觉自己早已饥肠辘辘。 看着霍里斯又递给谢琅一把精致的瓷勺,娀萧终于忍不住问:“能给我也来一碗吗?” 他隐隐有些感觉这两人之间的气氛相较凌晨来说又有些不同,但现在没有什么事情可以阻碍他的进食大计。 霍里斯看了他一眼,没有拒绝,只是提醒道:“我记得你的鸟类特征表象是猫头鹰,粥里加了金瓜泥。” 娀萧噎了一下,他确实不爱吃这一类食物,但饿了什么不能吃?他坚持道:“起码让我垫垫肚子。” 霍里斯便又转回锅前。 谢琅拿着勺子舀了一勺粥送进嘴里,咽下去以后问:“你一日只吃两餐?” 娀萧道:“不,只是刚离开会议现场,错过了午餐时间。” 谢琅拿着勺子的手顿了顿:“会议?” “明日大典开幕,各星主家族指派的负责人聚在一起开了个会。”娀萧朝霍里斯的方向瞥了一眼,略略提高声音,“不过风家缺席了这次会议。” 谢琅不意外娀萧知道霍里斯与风家有联系——这位少将的出身本就不算什么秘密。 她只是更在意娀萧提到的这场会议。 就算娀萧有些自视甚高,可他仍然毕竟还是星主看重的后辈,这本身就说明他有着不错的眼界。而他现在来,是该告诉她“谢鸣玉”父母身上发生的事的,若无意外,不应提到一个与她无关的会议。 她心念一转,索性放下勺子,问:“你没开完会就直接出来了?” 据她所知,联邦人任何一项会议之后都有聚餐,娀萧过来第一件事是先让霍里斯给他盛一碗粥,显然是没有参加聚餐的。 娀萧没有否认:“吃完再说。” 这就是要把会上谈的事告诉他们的意思了。 谢琅转了两下勺子,又喝了口粥。 娀萧余光瞥到霍里斯走了回来,刚想抬手接过粥碗,却发现霍里斯手里空空如也。 娀萧:“……?”他手僵在半空。 霍里斯斜了他一眼,坐到谢琅身边去,冷冷道:“自己去弄。” 谢琅扑哧一下乐了。 娀萧难以置信:“……不是,那你刚才是?” 他明明看见霍里斯动了长勺和碗啊? 霍里斯道:“去了米油。” 娀萧:“……”他觉得这言简意赅的四个字里还藏着句话:不是给你做的,能吃不错了。 他只能悻悻地起身给自己舀了碗粥,站在锅边飞快地喝掉了,又将碗搁进洗碗橱里。 他走回餐桌时,谢琅才喝了没几口,吃了两三块切成小块的肉排。 她放下叉子,问娀萧:“会议上的事与我们有关?” “算是。”娀萧眉宇间蕴上一股烦躁之色,“本来是要再梳理一下明日开幕时的安保日程,谁知道最后居然跑偏了。” 谢琅沉吟半晌,却道:“如果可以,我更想先听你说我父母的事情。” 她直觉娀萧掌握的信息能填补一些她没能想明白的事,比如,原身父母是否因为那枚芯片遭遇了什么别的事情? 这次娀萧没有绕弯子,想来是又被帕尔卡女士敲打过,或者也有吃人嘴短的原因,总之整个人态度比昨日要好上很多。 他慎重地说:“严格来说,我也只是比其他阿特洛波斯人获知的信息要多一些。” 霍里斯道:“我记得,我们录入身份信息时,花道家有问过你在不在。” 谢琅亦记得这件事,实在是赫尔海姆出现时的样子让她记忆深刻。她深思着,缓缓地问:“那张用来录入杀手信息的‘传令之桌’是你的,它……大概还能用来挂悬赏?” 如果是这样……那她大概能想到,娀萧究竟要告诉她什么。 “没错。”娀萧点头肯定,“事实上,在阿特洛波斯时,悬赏通常由我处理。” 这个“处理”约莫指的是挂出悬赏,谢琅似笑非笑道:“所以,之前花道家和剑术家接下的、有关我的悬赏,也是你挂上去的?” 要不是及时发现能力用法,她当时就被赤刃杀了! 娀萧却摇头:“塞如林大典筹备时间很长,我在五个月前就回了山海星。我走后‘传令之桌’交由海拉尔……就是赫尔海姆、使用,可能是她挂上去的。” 谢琅一时默然。 她彻底没了胃口,将面前摆着的碗和盘子都推到一边,说:“这事我现在不计较,你提到悬赏,是说我父母被悬赏过?” 娀萧说是:“两位首席研究员的悬赏单,一共有十五份,这是短短一个月的事情。” 见谢琅神色阴下去,他又补充了一句:“我并没有通过这些悬赏。” 霍里斯问:“你们会审核悬赏内容?” “我的确会审核内容。”娀萧爽快承认,“除非意外,帕尔卡女士不允许我们接与研究院有关的悬赏。” 霍里斯点点头,没再多问。 谢琅面色稍微有所缓和。她对上娀萧的眼睛,郑重地问:“你撤下这些悬赏那会,大约是什么时候?” 娀萧不假思索地回复道:“是我听说他们在军部监狱舱自杀身亡之前。” 谢琅搁在腿面上的手不由收紧。 原身父母一定掌握了天大的秘密,难道……那枚芯片里保存有某个联邦高层勾结虫族的证据? 她暗暗决定,要一踏入中央星系范围就尽快将芯片取出,面上却不动声色,继续问道: “那发布悬赏的人,给出的是什么报酬?” 这回娀萧想了好一会儿才回答说:“报酬……我印象不算太深了。但每一份悬赏标明的报酬应该都大差不差,合法的中央星系身份凭证、船票、房产,或许还有一份绿晶。” 一份绿晶大约是二十枚,值一百万联邦币。 霍里斯眉头微蹙:“这份报酬,也只有各大权力机构高层才能轻松给出。” 确实,加上她的第二份悬赏和霍里斯的那份,已经给出至少三份身份凭证了。 谢琅手攥得愈发紧,几乎可以感受到手心被指甲抵住的部分传来的刺痛。 她刚要松开,一只温热的手却伸过来,盖住她握紧成拳的手,如玉的温润光芒在她眼前一晃。 是霍里斯,他手腕上的“飒沓”尤其好认。 他轻轻掰开她紧握的手,将自己的手塞进她手心里,低声说: “心里实在不好受,就掐我。” 谢琅听了,微微一愣,反手把他手拨回去,又将他的手牢牢按在他腿面上。 指腹稍稍按过霍里斯腿面,能感受到极为紧实的肌肉。 少将拘谨地将腿并得更拢。 谢琅抬头,看向神色变得有些古怪的娀萧,淡定地说:“谈谈会议的事吧。” 娀萧一顿,稍微往前凑了凑,低声说:“……军部秘书长源尚明有意在塞如林星域设置新军区。” 谢琅皱眉:这方星域处在联邦腹地,又是难得的自治星域,照理说有巡防军定期巡查也就罢了,为什么要设置新的军区? 再者……她嘴唇微动,还未说话,就听到霍里斯发问。 “按《塞如林星域自治条例》,不应设置军区。”可能是手被她按在腿上对他而言不太好受,霍里斯匆匆赶在她前面开口,“如果真要设置……源秘书长想委派谁来担任军区负责人?” 娀萧叹了口气:“刚被停职调查没多久的利维,他已经升任上将了,不过还没正式宣誓就职。” “这家伙一向爱闹幺蛾子,我想……白先生比我更清楚。”他摊了下手,将称呼换了,“简而言之,他恨不得扒光每一个人的皮,把油水都收到自己包里。” 说完,他看了一眼发亮的通讯器,点了两下又说:“敖家的负责人说,利维会在晚间抵达山海星,暂时下榻山海阁。你们的身份信息没有太大问题,却经不起多次推敲,最好避免与他碰面。” 谢琅道:“这样看,我们必须尽快去弥生星。” 娀萧应是: “所以,明日大典开幕式结束后,我会尽快安排你们离开山海星。” 98 第 98 章 时钟拨过两个天河日。 谢琅注视着飞船套房内的光屏,已然能看清弥生星地表的大致轮廓。 光屏的图像来源于飞船外部的瞭望仪,落入她眼睛里的,却不是在星网上瞧见的一望无际的碧蓝海洋,而是无数团漩涡状的灰白云团。 “忘忧?图特小姐回复了你的讯息。”霍里斯的声音从她背后传来。 谢琅回头望去,见到霍里斯一手拿着被她随手扔在床头的腕机,一手提着裙摆,小心翼翼地往前挪。 她不由眯了下眼。 娀萧告诉他们情报当日,三人又就外貌上的伪装商量了一下,最终由娀萧出钱,加急为两人购置了三四套据说是列格群星人推崇的古典贵族风格的服饰。 现在霍里斯穿着的就是这么一身衣服,谢琅为了能让他扮相够逼真,还问了安妮·图特一些问题。 由于花道家给他设定的身份是“想要成为女性的男性”,可怜的少将在正常穿了一段时间中性装束后,不得不又换成裙子。 “我认为设计的人对女性有刻板印象。”霍里斯脸色苍白地将腕机递给谢琅,停住脚,不太舒服地拉了下裙子,“哪个女孩子会打扮得这么浮夸?” 这一次的装束确实颇为夸张:霍里斯脚下踩着高跟鞋,身上穿着的是条布满蕾丝的长裙,里面加了裙撑,让裙子看起来极为立体。 再往上是他被束腰勒细了一圈的腰,以及被紧身胸衣勒平了的胸肌,只不过已经被贴得形状极像女性的胸.脯了。裙子领口开得很大,同样缀了蕾丝花边,他上半部的胸口便也露出来,中间刻意挤出的线条一览无余。颈项上是一条与裙子同色系的蕾丝绒带项圈,正好巧妙地掩住他的喉结。 他苍白的脸色显然是被束腰和紧身胸衣勒出来的,呼吸不畅下又要穿从未穿过的高跟鞋,难怪要小心翼翼地走路。 “安妮说,这些衣服是形制最古老的那一种,最初就是为了展现女性窈窕身姿的。”谢琅翻了翻安妮回的消息,这位刚料理完竞争对手没多久的女士对她问此类服装问题显然尤为惊讶,毕竟这并不是她喜欢的风格,“但说白了,它限制了女性的活动。” 她抬起头,看着霍里斯略僵的脸色,微笑:“听上去,像是很久之前用来迎合男性审美的。不过,你可以不用穿得这么‘正式’,要脱掉吗?” “那它现在难以见到很有道理,除去在裙摆里藏匿武器比较方便,我几乎想不到这身衣服的半点优点。”霍里斯无奈道,“脱掉就不必了,离落地的时间还有十分钟左右,我并不认为我能快速地脱掉它们。” 只有他们两个人在时,他要健谈一些。 谢琅将腕机重新扣回手腕上,走到霍里斯身边,握着他的手扶他坐下——她注意到他身形有点摇摇欲坠。 “喘不上气?”她低声问。 霍里斯沉默地点了下头,站了一会,他的确感觉眼前有些发花。 谢琅回首瞥了一眼光屏上显示的时间,以及逐渐扩大的灰白漩涡云团,只得道:“确实来不及换了,等会我扶着你走。” 她松开霍里斯的手,觉得戴着真丝手套不算方便:触到霍里斯手心的时候,她总感觉有些微的湿冷感,却又不能确定到底是他手心有汗,还是真丝的触感。 “还有帽子。”霍里斯低声提醒。 谢琅道:“我知道。”她拿起挂在立柱衣架顶端的宽檐羽毛帽,仔细地为霍里斯戴上。 帽檐挡住他小半张脸,谢琅退后两步,仔细看了看,满意道:“不得不说,这么打扮不可能有人认出你的真实身份。” 她替自己戴好礼帽,吹了声清脆的口哨:“再等待一会,我们就直接去拿船票。” 娀萧之前在塞如林大典开幕式进行到一半时,给他们发来船票,说这艘飞船能够最早出航去弥生星。谢琅和霍里斯上了飞船后又发现,飞船还会直接停泊进二号飞船停泊点,避免他们再想办法进去。 她随意地在霍里斯身边一坐,想了想,又让霍里斯侧过脸来。 “唔,脸太素了。”谢琅抬起手,托着他的脸打量了一会,“唇色太淡,补一补?” 话是这么说,她已经熟门熟路地翻出了一支口红,迅速地在霍里斯嘴唇上涂过。 霍里斯:“……!”他一下瞪圆了眼睛,匆忙地垂下头去。 “别动。”谢琅收起口红,强势地单手将他脸抬起来,“诶呀。上唇涂重了点。” 霍里斯下意识想抿一下唇,但她说完话后,就迅速地咬住手套扯了下来,用指腹在他上唇一抹。 嘴唇上传来过电一样的触感,霍里斯呆在那里,看着她四下扫了扫,遗憾道:“好像没东西擦手。” 我有手帕。他下意识想这么说,却觉得脸上发烧,嘴唇翕动着半个字都吐不出来。 她含着笑睨了他一眼,顺手用沾了口红的手指在自己唇上一抹。 那点红似乎就这么从指尖跃到嘴唇上,随着她说话一动:“你看看,有染上色吗?” 他、他看什么? 霍里斯有点头晕目眩。他想低头,可她的手仍然钳着他的下颌,让他没办法轻易地低下头去;想往后退,又想起身上的裙撑,只能尽力后仰。 他眼睫扑扇着翕动,只觉得温热的吐息似乎更近了点,吹拂在脸上。 “啪!” 头上登时一轻,传来什么东西落地的声音。 霍里斯惊呆了,颤巍巍抬手去摸头顶,也没想着把谢琅推开。 他只摸到了自己的头发,还有…… 谢琅松开托住他脸的手,向上探去,一把握住他动作犹疑的手,憋着笑,强自严肃道:“你耳朵冒出来了。” ——羽毛帽本来就是斜着戴的,她刚才别得不算牢固,狐狸耳一冒,一下就把帽子顶飞了。 “尾巴呢?”她望着霍里斯潮红的脸,轻声问,“没弄坏裙子吧?” “……没有。”霍里斯狼狈地移开视线,说,“你先、你先让开一点。” 谢琅从善如流松开了他的手,站起身捡起掉到地板上的帽子:“我给你戴上?” 在听他亲口说自己是猎物那天,她就想逗他看看,确实很有意思。 霍里斯手攥住帽子边缘:“我自己来。” 谢琅可惜地放了手,看着他红着一张脸扯过帽子,试图用它盖住两只耳朵,又有点想捏他耳朵一下。 她最终没有动手——因为漫长的十分钟终于过去,提示下飞船的字幕已经显示在光屏上。 谢琅提起摆在一边的箱子:那里面装着拿取悬赏报酬的所有生物凭证。 开寄存柜的金剪状开锁密钥则被她妥帖地包在一方真丝手帕里,贴身放着。 “好了,牵着我。”她伸出手,对还在和帽子奋斗的霍里斯说,“该下飞船了。” 霍里斯匆忙地将帽子扣在头上,拉住谢琅的手站起来,脚下差点一崴。 “慢点。”谢琅说。 两人顺着人流走下飞船,真正踏上了弥生星的土地。 入目是一片昏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臭味。 谢琅皱了下眉,看旁边人都迅速戴上了半脸式空气过滤面具,也从一旁的售卖仪器上买了两个,分别扣在霍里斯和自己脸上。 “列格群星人最喜欢去弥生星度假,特别是在这个时间。”她想起,娀萧为他们挑选衣服卖家时说,“也许他们可以接受那种弥漫整个弥生星的奇异味道。” 臭鸡蛋味,这还是在停泊点的建筑群里,不知道外界的空气质量是什么样。 透过停泊点建筑大面的透明落地窗,她还能看见远处巨兽般趴伏在地平线尽头的山峦,山巅升起不详的深黑色烟柱,而烟柱底端是肆虐的赤色火龙,从山顶一直往山脚下流淌,像打碎了的一碗赤金珠子,又像熔化的金砂。 地中出火……她前生曾在古籍中翻阅到记载,却还未亲眼见过。 甜美的ai女声突然响起: “亲爱的各位旅客,欢迎来到塞如林星域函夏星系弥生星!您当前所在的位置为弥生星二号飞船停泊点,可换乘飞行器、悬浮车、陆行车等交通工具前往您预订的酒店或景区。” “日前,弥生星正式进入火山季,地热活动频繁,请前来游玩的旅客务必及时关注星球实时播报,避免进入危险地带……” 播报后续都是介绍弥生星当地地貌以及游玩项目的,谢琅略听了听,没听出什么别的东西,便召出光脑导航。 光屏很快给出路线:放有无限期船票的ix寄存柜离出口不远。 她握着霍里斯的手,慢悠悠地走了一段路,走到一半时,语音播报提到: “……如您只规划了半日的行程,本飞船停泊点也提供寄存服务。停泊点共有九个大型寄存柜,每个寄存柜都可存储数万件物品。其中,iii寄存柜更接近候机区,ix寄存柜更接近停泊点出口,请有需要的旅客按需选择寄存柜寄存随身物品……” 谢琅陡然刹住了脚。 人来人往中,她亲昵地搂过霍里斯的腰,头侧过去,将嘴唇贴到他脸侧,低声问:“你还记得,当时那……上面,有写具体放在哪个小柜子里吗?” 霍里斯亦压低声音回:“……似乎没有。” 两人心中不约而同生出了同一个念头: 只写明是ix寄存柜,却没说究竟是这个寄存柜上的哪一个小间…… 他们要怎么在数万个柜子里找到两张薄薄的船票? 99 第 99 章 两人不由面面相觑了一会。 直到一个正在巡逻的女性外貌的智械走过来,礼貌地问:“两位是迷路了,还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谢琅才连连摇头,迅速搂着霍里斯走开。 她仔细看了看光幕上显示出来的实时路线图,带着霍里斯就往ix寄存柜的方向走,边走边压低声音问:“用凭证可以找到放置船票的柜子吗?” 霍里斯斟酌了片刻,用空闲且方便的那只手半掩住嘴唇,轻轻地说:“我不清楚,得过去看看才知道。” 他含糊着说:“塞如林星域……有很多东西都不按联邦标准来。” 自治程度这么高?谢琅有些惊异:都有些像当时对大启称臣的外邦小国了。 搂着腰还是太累,谢琅撤回手来,重新握住霍里斯的手,目标明确地朝二号停泊点东出口的方向行去。 等两人看到“东出口”的投影标识,便也看见了ix寄存柜的指路标: 向右。 谢琅便牵着霍里斯往右边去。 入目是一条苍白寂静的走廊,只有零星几个人在往寄存柜方向走,脚步声都很轻微,谢琅几乎听不到半点声音。 只有霍里斯细高跟鞋敲击在大理石地板上的声音格外响亮。 她感觉到霍里斯与她交握的手收紧了几分:这大概是种骨子里的习惯,他更希望在其她人面前隐藏好自己。 ……也许是因为,他更喜欢伏击虫群中的母虫吧。 好在走在前面的人并没有回头看,两个人顺着走廊往前走,再往左边拐了一次,便安然地走到ix寄存柜所在。 这是第二段走廊尽头一方圆柱状的建筑,四壁都是铁灰色的寄存柜,近乎连到透明的穹顶。建筑中心是一支底端固定在地上的巨型机械,顶部是如人手一般的构造,金属的外壳极为坚固,似乎可以握住世间任何一样东西。 谢琅注意到,巨型机械旁边还有一方半透明光屏,此时有人正站在光屏前,手上拿着什么东西,往身前送。 身前……那就是光屏前。 她牢牢盯住那人,只见原本半透明的光屏染上绿色,一旁的巨型机械像是收到了什么指令,忽的动了起来,直直朝半空中探去。 “我们右上方。”霍里斯低声说,“那里的柜子开了。” 巨型机械手伸出一根手指,将一只精巧的盒子取了出来,送到等在光屏前的人手上。 “看上去,只要有凭证就能取。”谢琅将箱子朝腋下一夹,抬手把帽子往下按了按,“不过不能确定,是不是每一件寄存物品都被这种盒子装着。” 两人决定再等一会,看看情况。 光屏前本就排着队,只是他们所站的方位能够看到排队人的侧面。谢琅重新拎好箱子,看着拿到东西的男人迅速离开,排在他后面的一个带着幕篱的人便走上前,将自己的凭证在光屏前晃了晃。 同样是绿色,她顺利取走了自己要拿的东西。 “制式统一的盒子。”谢琅若有所思,“那我们也去排队。” 她牵着霍里斯排到队伍末尾——人不多,他们前面只有四五个人。 眼见着又一个人拿到东西,朝来时的方向走,前面的人也往前行了几步,谢琅刚想跟上去,右手上却有一股力道袭来—— “等等。”霍里斯皱起眉,神色警惕地往前看去,声音细如蚊呐,“你……有闻到吗?” 味道? 谢琅下意识深吸了一口气,神情不由凝重几分。 的确,是有一股说不上来是什么的味道。 ……好像,是什么东西和着血腥味。 她没再往前走,反倒带着霍里斯慢慢往后退,直到退出“圆柱”部分,回到走廊。 离得远了,她才有机会询问:“那是什么味道?我只闻出一股怪异的血腥味。” 霍里斯握紧她的手,将她向后又拉了两步:“不太好。你看排在第二位的那个人。” 他沉着脸,一双青碧的眼睛牢牢锁在两人交握的手上:“他身上有不止一种血腥味,纯人类和半兽人、绿藤人、硅基人……像是刚杀了不少。” 谢琅循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那是一个光头赤膊的男人,左边臂膀上织着妖冶的墨青色图案,看上去像倒垂的长瓣花朵,又像是…… “看他左边胳膊上的蝎钳。”霍里斯说,“……有些信奉原始神灵的人会在身上纹毒蝎的纹路,不过……不应该在左手。” 他顿了顿:“有个星盗团也会用相应的纹身,蝎子眼睛的部分有变化,纹身颜色不是青色,也不会纹在左手以外的位置。” 谢琅蹙着眉看了半晌,隐隐觉得那枚蝎钳纹身有些发红:“它看上去不像青色,像在红色上填了一层。” 就在这时,她突然听到了极为刺耳的警报声—— 巨型机械手旁的光屏颜色已然变得如血一样鲜红,原本指向透明穹顶的手指弯折,一道长长虚影在其中显现。 是武器? 谢琅不免松开了霍里斯的左手,握紧了被她别在裤子口袋里的匕首。 他们不能使用能力。霍里斯的能力太过出名,使用起来容易被人认出,而她……该死,现在离得远了点,能力效果必然会被削弱,她根本无法保证第一时间让光头男睡着! 一旦让他警醒,能力便很难有效果…… 她用力握住匕首,低声问:“能靠机甲……杀了他吗?” 霍里斯语速飞快:“不能,这里空间狭小,不适合操纵机甲。而且,他还可能挟持人质。” 谢琅神色微沉:只能尽量提醒其她人避开了。 “哈——联邦的科技真是让人厌烦。”站在光屏前的光头男完全没有后退的意思,只是长长嗤了声,“果然,真正持有人死了以后,就不能将东西……” 他说话的声音一下被霍里斯打断,少将绷着一张脸,挽着谢琅手臂带着她转身往后跑的同时,一面略微回头,抢在她前面对着光头男身后正打着颤后退的人喊道: “快跑!” 被吓住的几个人如梦初醒般僵硬地提起脚,连滚带爬地朝走廊方向跑。 光头男猝然转头,鹰隼一般的眼神直直落到两人后背上,冷哼道:“多管什么闲事?——站住!” 他声音实在粗厚,宛如虎啸。谢琅回过头去,就见光头男整只左手诡异地拧转了一百八十度,旋即唰地一下伸长,轻而易举地抓住了一个被吓软在地上的男人。 而此时,巨型机械手中的虚影也凝聚成型: 那是一把刀柄仿佛原木制成的长刀,没有刀鞘,只有吞吐不定的漆黑刀光,仿佛不详的阴云。 而那刀光正朝光头男横劈而来! 谢琅瞳孔微缩。 她嘶声道:“趴下!”随即将怀里的箱子朝远处抛去,自己也借着霍里斯拉着的力道,重重扑在地板上。 身后不远处传来数声凄厉的惨叫,却没有一声是光头男的声音。 谢琅只感觉有什么东西从上方掠过,撞到走廊的天花板,又掉下来。 沙、沙、沙…… 她闻到更为浓郁,也更加新鲜的血腥味,还有一股诡异的蛋白质烧焦的气息。 被光头男抓到手上的男人摔到箱子落地的不远处。 ……不,不能称之为完整的人了,他只剩下胸以上的部分,两只手臂也只留下和肩胛连着的那半截,下半部分和手都不知道去了哪里。人似乎还活着,声带也还未损毁,甚至还艰难地往前爬了一段,留下两道蜿蜒的血痕,嘶声喊道:“救、救、救我……” 现在没人救得了你……谢琅难得觉得自己的实力太弱,至少她现在的能力等级,在光头男的a+面前,还不够看。 她只能歉意地看了男人一眼,飞快从地上爬起来,又拉起霍里斯,重新向前跑。掠过箱子的时候,她猛地一弯腰,将箱子捞了起来,正好瞥见光头男无趣地将男人的断肢扔到一边。 另外两人倒是听了他们的话趴下,躲过了那道威力十足的漆黑刀光,但现在似乎摔得太狠,也没能爬起来。 她边跑边问霍里斯:“怎么没听到警报响起来?” 霍里斯语气微沉:“或许被屏蔽了。” 两人避过光头男扔来的东西——他似乎没有随身带诸如粒子枪一类的武器,只能随手用走廊两侧摆放的花瓶来攻击,于是花瓶破碎的声音也不绝于耳。 后方有人跌跌撞撞奔跑的声音,谢琅分神回头看了一眼,发现是个拎着高跟鞋的女人。她头顶的白色兔耳耷拉着,还带有血迹,赤着脚紧跟在他们后面。 没有别的人了,光头男也不在后面。 谢琅回过头来问霍里斯:“你要把鞋脱掉吗?” 前面已经是拐弯处了,拐过去或许可以迅速脱一下鞋。 霍里斯回道:“没有机会,我们不知道他能力是什么,万一——” 一道黑影猝然从两人眼前滑过,谢琅下意识拽住霍里斯,避免他因为惯性冲向前方。 “啧。”从天花板落到几人前方的光头男啧了一声,“还挺能跑,要不是只有老子一个人在这,早把你们全杀了!” 迟来的警报声在光头男话音坠下后响起: “警报,‘红蝎子’星盗团通缉犯在二号飞船停泊点ix-1走廊现身,该人穷凶恶极,于一天河时前犯下血案,杀死五十余人,请附近的公民尽快避开!” “警报……” 光头男在警报声中步步逼近,谢琅脸色微沉,刚想召出机甲,就感觉手臂上陡然一松。 ——是霍里斯松开了她的手。他立在原地,没有后退。 谢琅:“……!” 她心脏怦怦直跳:他是要干什么,是要去当人质?光头男一定会逃,既然他没有同伙接应,想要离开的飞船必然会选择和弥生星官方人员谈判。 这么说……还有操作的空间。 心念电转之间,她决定配合霍里斯,随机应变。 正前方,光头男惊奇地大笑起来:“哟呵,吓傻了?” 他左臂再次伸长,一把扼住霍里斯的脖子,对着谢琅嚣张道: “既然你的女人刚才提醒他们,就乖乖呆在这里给我当好人质,不然我就掐死她!” 谢琅沉默,随后将箱子放到地上,全身不受控制地发颤——趁着这个动作,她不着痕迹地把匕首塞进了袖子里。 光头男看了她一眼,没多说什么,只是右手指尖弹出蛛丝一样的绳索,迅速捆紧了谢琅的手腕。 ……失策。谢琅在心里叹了口气,这绳可不太好解。 光头男如法炮制,又把霍里斯的手捆上,随后眼风一扫,剜过呆住的兔族半兽人,不屑道: “至于你……还不快滚,把弥生星的人给老子找过来!” 100 第 100 章 兔族半兽人踉跄着,脸上的神色极度扭曲,看起来既有恐惧,又有庆幸。 她深深地看了光头男一眼,眼中情绪无比奇异,旋即拢紧外套,飞快地跑走了。 红光还在闪烁,将苍白的走廊映得如同堆叠着深红晚霞的天空,把光头男裸露在外的皮肤也映得发红,像是浸满了血。 他恼怒地低声说了什么,谢琅只听到几句脏话,以及零星的几个词。 连在一起看意思,大概是他被同伙坑了,孤身进入弥生星,东西没取到不说,还没人接应。 她忍不住挑了下嘴角:草包。 光头男钳制着霍里斯,让他牢牢挡在自己身前。他将躯干部分藏在霍里斯身后,一面按着霍里斯往前走,一面朝谢琅喝道:“你,走前面去!” 谢琅的腿并没有被绑住,但她也不敢不动——霍里斯可还在光头男手上。 虽说……他是自己这么做的,却也不妨碍她觉得光头男动了自己的东西。 谢琅不意外霍里斯会有这样的举动,因为如果换作前生,她也会这么做。可她来到天河联邦不足半年,对联邦毫无归属感,想要保证的,也只是自己的利益。 他这么做,作为一名联邦军人来说,是没有丝毫差错的。 但是……她神情不由沉下去:他这一举动,完全打乱了她的计划。 情况好另说,如果情况不妙,他们有可能会被星盗带离弥生星,要是到了星盗的老巢,再想找机会来弥生星势必会浪费大量时间。 更别说,以眼前光头男的态度,恐怕半途就会想把他们杀了……他刚才可是提到了些他们团伙的事情,只会当做他们知道大半的事情。 她倒是自信能杀了他,可还是浪费时间。 霍里斯没和她商量这事,固然是自作主张了,可当时情况危急,也没有时间商量。 而且,谢琅能容忍这样的“失控”。倘若霍里斯不是这样的人,她不可能让他一直留在身边。 他们现在没有大方向的分歧,所以,这一丁点的脱轨她并不会在现在计较,之后事情过了,她自然会好好“教”他。 狐狸需要用手段驯服,适当的纵容是不可或缺的一项。 现在不能忽视的是这个星盗团光头,如果不是他手段如此拙劣,怎么会造成如今的事态? 谢琅胸中的怒火逐渐烧旺,不得不在光头男喝令她停下并转过身时垂下头去,避免自己冰冷的眼神惹怒他。 她的确觉得光头男是在硬撑。听听他又压低几分的音色,以及他不自觉拔高的尾音——他在为自己的选择畏惧,只是,他已经是被赶上架的鸭子,只能硬着头皮朝死路走下去: “小白脸,把你们所有的财产都交出来!” 光头男掌心伸出一把带着深深血槽的刀来,在霍里斯脖子前比划:“不然,这位娇艳的美人,就会被划破脸了。” 劫持人质的同时再向人质要钱?真是新鲜,她还是第一次见。 而且,他没认出他们的真实性别,这个伪装是做到位了。 谢琅想到这里,听光头男再次不耐烦地催促,才试探着往前走了一步。 她看到霍里斯骤然晃动的眸光,也感受到系在手腕上的“蛛丝”陡然收紧,勒出尖锐的痛意。 而光头男暴躁道:“站住,不要动!” 谢琅露出一个饱含畏惧的笑容,声音刻意变得颤抖:“我、我是想过来、转给你……我们身上没有带现金。” 感谢变声药剂,她现在的声音极其像个男人。 光头男顿住了,但那把刀仍然抵在霍里斯脖颈上。 手还挺稳,她本来以为他会松一松手的。 谢琅知道,光头男不可能接受光脑转账的方式拿钱。虽然她和霍里斯的身份经不起细查,但更在意基因信息安全的反倒是游走在联邦边缘的星盗。 毕竟,联邦掌握着凭基因信息追查通缉犯的高精尖技术,只是现在大部分的资源都朝虫潮前线的军人倾斜,致使星盗在近些年来愈发嚣张。 她照着光头男所说乖乖站在原地没动,视线看似飘忽,实际上却时不时地落在霍里斯脸上。 光头男擒着他,不可能看清他的表情,谢琅却看得清清楚楚。 那双漂亮的眼睛里有很浓郁的一层忧色,见她视线偏过来,不免紧张地眨了两下,长长的睫羽扑扇,如同振翅的蝴蝶。 嘴唇也紧紧抿着,结合其他的小动作看,他应该有些紧张。 谢琅只多看了两眼,就将视线下移,顿在霍里斯的裙摆上。 她不会和霍里斯交流,哪怕是唇语也不行。光头男行事再怎么蠢,毕竟也还是杀了许多人的星盗,从他指尖探出来的蛛丝绑住了他们的手腕,也会带给他振动感。嘴唇翕动的振动,再微弱,也可能被察觉。 这时,她听到了咔嚓一声响。 一只超导探测眼悄无声息地从天花板上探出来,有红光从中一闪而过。 谢琅突然意识到自己忘记了一个问题。 ——弥生星的人,会考虑保下人质吗? ——如果,那些人会想连着他们一起,用武器扫射呢? ——这种可能就算只有十分之一,对他们、不,对她而言,是致命的。 ——要怎么做,才能让这种可能性完全消失? 谢琅猛地抬起头,对着探测眼吼道:“不能动手!” 那只探测眼明显顿了顿,转动的速度变得缓慢下来。 谢琅两只手扣在一起,只觉得手心满是冷汗:他们居然真的有将走廊里的所有人一起杀了的想法。 霍里斯太过天真了。前线的环境比联邦内部复杂得多,他确实在指挥作战方面有天赋,可在这些方面似乎总有种想当然的善意。 或许之前,这些人在他面前都表现有善意。可那是因为,他是少将,还是位前途无量、很有可能在许多年后成为军部一把手的少将。 他生命中最大的挫折,大概就是意料之外的母虫,以及被宣布“死亡”。 应该纠正他吗?他值得她这样废心力吗? 值得。塑造一个人又摧毁一个人,所能带来的快.感是无与伦比的,尽管她暂时没有摧毁他的意图。 霍里斯太合她心意了。没有其他人能像他一样,在被她掌控被她塑造的同时,还有着直指联邦高层的身份。 就算他之后有所改变,那也该在现在利用够本。 难得的私心里,她希望霍里斯一直保持现状。 心绪飞快绕过几圈,谢琅嘴上没停,顶着光头男杀人般的视线接着喊道: “我们是列格群星人!受山海星娀家娀萧的邀请来到函夏星系,经他推荐来弥生星旅游,顺便取以前寄存的东西,结果居然被当做人质……我要求和你们的上级对话!” 光头男空出来的那只手,狠狠按住她的肩膀。谢琅感觉到肩骨像是碎了,一阵剧烈的疼痛传上脑门。 利落的女声传出来:“可我们刚才接到一名兔族半兽人女士的报案,说她拼死从三名歹徒的夹击中逃脱。” 谢琅神色一变,想起兔耳女人看向光头男的奇异目光,顿时暗骂: 爹的,那女人怕是光头男的同伙,想弄死他那一种! 她听到霍里斯沉沉地叹了一口气——他应该也意识到了问题。 光头男后知后觉,大怒道:“谁和这两个弱鸡是同伙了?没用的无能力者凭什么跟着老子?” 他冷冷道:“想杀我也可以,可要做好半个弥生星被炸上天的准备!我体内植有微型反重力炸弹,相信弥生星的人更明白它的威力?” 谢琅:“……”草包,但带了点威力大的武器。 利落的女声迟疑一瞬,在听到旁边人说了什么后,又立马改口:“我们同意和你谈判,黑蝎,你要怎样才能放弃这两名人质?” 光头男喝道:“派人来!我要现场谈!” “我们的上司正在赶来。”女声说,“我们会为你提供离开联邦星域的飞船,只要你放过他们。” 谢琅松了口气,却又道:“刚才报案那人一定有问题,我要求逮捕她!” 光头男亦笑了一声,笑声中满是残酷:“那一定是‘红兔子’,也就是她,才恨不得要杀了我!” 听起来也是个星盗的绰号。 前方已经传来整齐划一的脚步声,一个身穿狩衣、踩着高高木屐的女人走在最前方,墨蓝色的衣摆飘荡,宛如海浪浮动。 她双手交握在小腹前,神情极尽端庄:“妾身源友里絵,弥生方负责谈判的人。” 源姓……看来出身星主家族。 谢琅这么想着,忽觉一股大力从后颈传来,她被黑蝎扯到身前,和霍里斯并排。 她有些踉跄,险些没有站稳,视线向下,正巧瞄到机甲“飒沓”化作的手镯在霍里斯手腕上微微闪光。 她抬起头,看霍里斯歉意地望过来一眼。看样子他是意识到了自己行动的问题,那对闪着粼粼波光的青碧眼睛让人心折。 谢琅注意到他还能活动的手指微微朝后一指,又摇了摇。 ……哦? 谢琅站稳了,微微眯起眼。 她没有看站在对面的、前来与黑蝎谈判的弥生星人,只是暗自思索霍里斯动作的含义。 指向后、再摇…… 他们身后只有黑蝎,摇是否认的意思? 另外,“飒沓”也亮起了……他是在用“飒沓”的检测仪器检测东西。 这台机甲搭载的武器检测系统是联邦目前最新的,不会出现差错。 那么…… 黑蝎身上,并没有微型反重力炸弹。 101 第 101 章 源友里絵看着黑蝎的举动,不由皱了下眉。 劫持两名人质,还让他们都挡在自己面前……无耻的做法,却也让她不能判断黑蝎现在的心理状态。 ——两位人质都穿着列格群星人的传统服饰,不仅挡住了黑蝎的大半个身躯,过高的礼帽也挡住了黑蝎的下半张脸。光看眼神,她看不出来黑蝎到底是真的穷凶极恶,还是色厉内荏。 源友里絵希望是色厉内荏。这样,她既能令一场恐.袭消弭于无形,也能完美解决一个天河时前黑蝎犯下的“星罗号”飞船血案,更能给娀家的娀萧卖个好,获得一些必要的支持。 她想到自己现在不得不呆在弥生星,不由叹了口气。 按理,源友里絵本该在山海星,以源氏代表的身份参加塞如林大典,可惜前些日子的樱歌会上她惜败于源琢真,失掉了继承人的身份,不得不在接下来的一天河年里接管弥生星的飞船停泊点。 “小姐,我已同娀家的萧君联系过。”下属的声音从扣在耳骨上的耳麦里传来,仿佛微涨的潮水拍打在岸上,“被黑蝎挟持的两位确系娀家的贵宾,是移居列格群星的弥生星人。” 源友里絵没有回复,她也不能回复,因为穷凶极恶的星盗劫持了两个身份敏感的联邦人,还站在她的面前。 但她知道,这个下属得换了。 听信一面之词,险些将人质与通缉犯一同击杀,要不是人质及时意识到问题,恐怕已经葬身于粒子光束下……如果还让她留在这个位置上,只会造成更多问题。 正值星主择选继承人的紧要关头,不能让这类人拖她的后腿。 源友里絵垂下双手,将手掌收到宽大的袖袍里,轻轻抚摸着被她事先拢在袖子中的软骨长鞭,没有理会下属所说的“会按您之前的命令即刻封锁飞船停泊点”,只微笑道: “黑蝎阁下,请开价吧。” 黑蝎看了她一眼,重重地哼了一声,挟持着人质向前走,并冷笑道:“我不和女人谈。” 源友里絵被迫后退,面上的笑容依然完美,仿佛雕刻精细的雕塑,她和煦地说:“阁下或许不知,近日正举办塞如林大典,源氏族人除却妾身,几乎都在山海星观礼呢。” 她顿了顿,见仍然无法观察到黑蝎脸上的表情,才柔柔地说:“阁下若不想与妾身谈,妾身也只能请出一座超光速量子炮来同阁下谈了。” “啪!” 人质中那位女性的摇摇欲坠的羽毛帽忽然晃了晃,上面挂着的细碎珍珠链子一阵乱响,如同垂死的啼鸣,最终扔在在场所有人的注视下掉落在地。源友里絵听到她小小的惊呼一声,本来挡在帽檐下的俏丽面容便展露出来。 很漂亮的女人,唇色很鲜艳,看上去非常健康;黑发垂落在腰际,垂在脸侧的有些蜷曲,衬得她脸像是只有巴掌大,面色莹白如玉。 可源友里絵没从她青碧的眼睛里窥到哪怕一丝畏惧。她像是等待参加舞会一般,神情看上去自信又坦然,只等舞伴前来牵过她的手走向舞池。 注意到她的视线,穿着繁复长裙的女人略略一低头,避免与她对视。 源友里絵心里飞快窜过一点疑虑。除去源家人的身份,她还是弥生歌舞剧团的首席男役。要演好、塑造好角色,必须要反复揣摩人的动作和神情,而她在这方面有极高的天赋,也靠这项能力赢下了不下数百场谈判。 人质看上去并不惊慌……为什么? 她并不怀疑娀萧给的答复,这只鸟一向是骄傲的性子,只会隐瞒,却不屑于说谎。 所以,他们不可能是红蝎子星盗团发展的新成员。 ……莫非,他们是故意的? 源友里絵视线内确实已经出现了黑蝎的半张脸,他表情有些僵硬,看上去呆若木鸡,带着几分滑稽感,像是被羽毛帽突然掉落的事惊住了。 但转瞬,他就本能地扣紧了身前女性人质的喉咙,掌心探出的刀尖上满是冷冽的寒光:“动什么动?!” 女人被迫抬起头,嘴唇颤抖着,温声细语道:“我、我的帽子没有戴稳……”随着话音从她翕动的嘴唇中一字字泄出来,她眼睛里也开始闪动起粼粼的光,像是快要哭了。 或许在其他人眼里她像是真情流露,至少源友里絵已经听到身后护卫压得很低的叹气声,显然是为她此时的遭遇忧心。可这表现落在源友里絵眼里,却显得太僵硬、太敷衍了,沉在她眼底的依然是冷光,是见过无数场死亡的人才会有的眼神。 那另一个人呢?源友里絵不由看向女人的同伴,一位……一位绅士。他们所穿的衣服应该出自一人之手,看款式和颜色就知道是配套的。列格群星传统服饰中,男性的袖子总比女性的狭窄,可他的袖口却比寻常的男装显得有些宽,右手那边袖子向内挽着,看起来有些鼓囊。 ……不,不像是鼓囊。源友里絵微微眯了眼,她看见了一处极尖锐的凸起,在他右袖里不很明显,至少黑蝎绝不可能注意到。 是粗针,还是匕首? 不管如何,可以确定合法身份的人质既然有所准备,那她也要配合。 源友里絵难得真心实意地笑了,温言调和起来:“黑蝎阁下如此气概,将这位夫人的帽子惊掉想必也是常事?” 黑蝎敛起怒意,谨慎道:“别恭维老子,你想怎么谈?” 他显然也不愿意拖太久。星盗在联邦星域内想要与同伙联系不算容易,他刚又被红兔子背刺,孤身在弥生星与官方周旋实在危险。 不如立刻换艘飞船离开,假意商定在某颗死星交换人质……他眼里涌动着残忍的光,当然,得在半途就把这对晦气的夫妻杀了。 他再次扣紧人质,上前逼退众人,喝道:“先让老子看看你们的诚意。” 源友里絵笑容依然温柔:“目下,停泊点已经严禁一切飞船升空降落,如若阁下想离开弥生星,妾身也会以个人名义给出一艘飞船。” 见黑蝎眉头紧皱,似在思索,她又道:“当然,这艘飞船不会搭载定位装置,在阁下离开弥生星十光年之前,妾身也承诺不会令星域自治护卫军驾驶星舰追击。” 说罢,她微微欠身:“不知这样的条件,是否能让阁下满意,释放手上这两位?” “十光年?做梦!”黑蝎狞笑着,用刀在女性人质白皙的脖颈上划了一道,鲜红的血液从她伤口中渗出来。他着迷地深深嗅了一口升腾起来的血腥味,又押着人质往前走了几步,才冷哼道,“别以为老子不知道,你们弥生星在二十光年内都能瞄准敌方单位进行攻击!起码让我开出去五十光年!” 源友里絵微微犹豫。这距离确实远了,甚至远远出了塞如林星域的范围,她不能相信黑蝎会保证两名人质的安全。 这时,她却看到男性人质右手食指微弯,向下叩击两下。 在联邦通行的简单手势动作中,微弯食指再向下叩击两下,是“答应”的意思。 她越发确认两名人质有想法也有办法解决黑蝎,当下从善如流应道:“妾身可以考虑。” 黑蝎狰狞的面庞上流露出一丝满意,源友里絵注意到,他左手臂膀上那只蝎子上的青色退去,只余下血一般的红。 这才是红蝎子星盗团的标志。 只是……它为什么,会从黑蝎的上臂,游到小臂上? 啪嗒。 女性人质脖颈上的伤口又添一道,血滴落在黑蝎手背上,那只红色蝎子便高扬着钳子,在黑蝎手臂上“抬”起了头。 源友里絵眼睁睁看着滴落的血液无一例外被红色蝎子吸收,顿觉毛骨悚然——这居然不是纹身,像是一只寄居在人体内的、真正的蝎子! “哦?我的小宝贝看起来很喜欢你的血。”黑蝎饶有兴趣地收起制住她的刀刃,捏住她下巴,“多放一点,就放你走,如何?” 女性人质在他掌心里瑟缩,手掌却攥紧了,看上去想给黑蝎来一下,又生生忍住。源友里絵担心她杀了黑蝎,致使炸弹引爆,当即厉声道:“阁下,不可伤害她!若是如此,五十光年之事妾身必不会答应!” 人质不能死,否则她无法同娀萧乃至娀家那位女士交代;黑蝎也不能死,否则微型反重力炸弹带来的严重结果她也无法承受。 黑蝎遗憾地收了手,又道:“把红兔子杀了。” 源友里絵这次答应得毫不迟疑。 两边且谈且走,又谈了一段时间才勉强谈妥。此时离停泊飞船的地方已经很近了,黑蝎便挟持着两名人质,勒令源友里絵撤掉身后跟随的护卫。 又是一番交锋,源友里絵身边留下了最心腹的两人,一路将黑蝎“驱”至备好的飞船前。 飞船舱门已经开启,等在现场的源家族人恭谨地将报告以全息投影的形式放出来便匆匆退下——意在告诉黑蝎飞船上没有任何监控和定位设备。 不多时,红兔子被击毙的消息也经由耳麦告知源友里絵,黑蝎显然对这事非常满意,不免笑了几声。 笑完,他阴着脸,喝令源友里絵带人后退:“老子要现在上飞船,这俩人,一个天河日后老子会将坐标发给你们。” 源友里絵沉着脸,却不得不退——黑蝎能力等级在a,她虽然也是a级,但能力偏向探测型,无法与黑蝎争锋。 她不甘地领着护卫后退,与此同时,黑蝎也挟持着两名人质朝飞船的方向退去,动作大到把男性人质的礼帽都给弄掉了。 礼帽坠地,源友里絵却看见女性人质也比了个手势。 “动手”。 动手?源友里絵下意识甩出藏在袖内的鞭子。 接着,让她难以置信的事情发生了——黑蝎突兀地闭上了眼睛,一只手无力下垂,松开了那名男性人质,整个人带着女性人质向后倒去,甚至还发出了震天响的呼声。 而那名女性人质轻而易举地挣断了服住双手的蛛丝,手腕被割得鲜血淋漓,她却毫不迟疑地一把按住黑蝎的手,给他来了个过肩摔。 她这一下令源友里絵的鞭尾恰巧勾住黑蝎的脖子。随即,她又抓住鞭子狠狠在黑蝎脖子上一勒。 一阵令人牙酸的骨骼断裂声传来,源友里絵甚至没能来得及阻止她,就见黑蝎的脖子诡异地弯折了。 女人明亮的青碧眼睛望过来,明明表情很冷,语气却很温和:“没事的,他身上没有微型反重力炸弹。” 她拢了拢裙子,重新退回男性人质、不,金发男人身边。 源友里絵见男人扳过她的脸,手指摩挲过她脖子上的伤口,回首看来,嗓音带笑却又不失强硬:“请问,能帮我们找个医疗ai过来吗?” 他顿了一下,又道:“另外,我们的行李丢在通往ix寄存柜的走廊上了,也请帮忙找一下,可以吗?” 102 第 102 章 谢琅回首,看着黑蝎脖颈弯折、双眼大睁、委顿在地的样子,心下毫无波澜,反倒有种尘埃落定的庆幸。 ——不用节外生枝,想办法再来弥生星,怎么不值得她庆幸呢? 自她用谢鸣玉的双足立在联邦的土地上,一切事情就像连缀的车轮一般你追我赶地来了。若非她过去早已习惯这类节奏,恐怕会被逼得发疯。 她不动声色地勾了下手指,将能力撤去,于是掩藏在黑蝎衣服里侧的绒毛如同映照在水面上的花叶倒影,顷刻间已被打碎。 蛛丝是黑蝎能力具象化的表现,他既已死去,原本捆住她手腕的蛛丝就在瞬间崩散,如同细碎的尘埃。 可它能束缚住谢琅的手,却阻止不了她使用能力。 在从霍里斯那“听闻”黑蝎身上并没有植入微型反重力炸弹后,两人便心照不宣地开始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 一个,黑蝎放松警惕的时机。 为了避免打草惊蛇,霍里斯不能使用能力。被“锚”锁定能力核心会带给人一种阴冷感,仿佛有人正躲在暗处偷窥。这只会让黑蝎本就难以稳定的心绪变得更加疑神疑鬼,宛如惊弓之鸟,无法让谢琅的能力在他身上奏效。 她和黑蝎的能力等级确实相差甚远,若不到极度放松的时刻,黑蝎不可能在她的能力作用下快速入睡。 不,如果是极度紧要的关头,她应当可以成功催眠黑蝎。可她现在没有在银青星那般生死悬于线上的紧迫感,反倒认为,所有事情都能解决。 或许是身边有过于可靠的同伴了,尽管他今天这事做得与“可靠”二字毫不沾边。 她不动声色地再次感受了须臾,满意发现所有痕迹都消弭于无形,弥生星派出的人员不可能发现他们的小动作,才近乎强硬地扳过退回身边的霍里斯的脸,检查他被黑蝎划破的脖子。 伤口呈现可怖的灰黑色,刀刃上似乎涂有神经毒素。他面上表情仍然很冷,被她另一只手拂过伤口时神情也毫无改变,仿佛察觉不到痛意。 谢琅手指微微收紧,又在留下红痕前适时松开了握住他下颌的手,转而为他挑起一丝头发,目光却仍然落在他颈间。 好在那条用来遮挡喉结的绒带项圈并未被黑蝎割破,不然他们还得犯愁如何在弥生星派来处理此事的代表面前遮掩性别。 不过……谢琅回过脸,注视那名站在不远处的狩衣女人,眸光微微一动。 她彬彬有礼地问:“请问,能帮我们找个医疗ai过来吗?”顿了顿,想起被她放到地上的箱子,又道,“另外,也请帮忙找一下我们的行李,可以吗?” 谢琅知道,这个叫做“源友里絵”的女人是个聪明人。她应当极为擅长察言观色,才能将他们两人释放出来的每一点信号都看在眼里,甚至做了合适的应对。 只是……她轻觑了一眼源友里絵脸上还未完全掩去的惊色。 显然,这位源家人并不清楚,黑蝎身上并没有微型反重力炸弹,不然刚才看见霍里斯拧断黑蝎脖子时,她就不会这么惊讶,以至于现在还未回过神来。 源友里絵的确是在谢琅出声后才反应过来的。她虽然不知两人是从哪得知的消息,但也识趣地没有多问:“妾身这就吩咐下去。至于二位……” 她迟疑了一瞬:“可愿同我聊聊?” 谢琅没有拒绝,概因霍里斯身形有些摇摇欲坠了。她不得不暂时将和他算账的计划延后,应下源友里絵的邀请后,就再次问:“医疗ai能快些来吗?” 她一面问一面将霍里斯搂紧了点,确保他不会因脱力而滑到地上:感谢娀萧提供的伪装道具,让她现在能很轻易揽住霍里斯的腰,教他微微倾身靠在她肩头喘息——就是鞋子里垫得太高,让她总有种自己在踩高跷的错觉。 谢琅垂下眼看了下微闭着眼没有说话的霍里斯,才在源友里絵疑惑的目光中补充道:“黑蝎的刀上似乎涂抹有神经毒素,我、我妻子的状态现在不太好。” 霍里斯骤然睁开眼睛,略有些惊诧地望向她。 谢琅发觉他脸上隐有红意升起来,不由眼疾手快地盖住了他的脸,低声道:“闭上眼睛休息。” 他睫毛在她指尖微动,而嘴唇翕动间溢出的潮气险些濡湿她的掌根,印出几个模糊的口型来。 谢琅懒得分辨——无非是说自己没事罢了,他的嘴在这种时候远比他的心肠硬。她只是又重复道:“等医疗ai来看了再说。” 霍里斯便不再说话了。 源友里絵见他们达成了共识,才识趣开口:“两位,不如先朝中转厅的方向走走?还有……左先生。”她比了比仍然留在自己身后的两名护卫,“需要叫人帮忙扶一下夫人吗?” “不用。”谢琅对她微笑,“我不喜欢别人碰他。” 其实是为了霍里斯的真实性别不被发现。源友里絵留在身边的护卫看上去不像混日子的,只要过来帮忙,必然会意识到不对。毕竟,某位少将的肌肉着实明显,若不是被衣物遮掩了,恐怕没人会相信他是女人。 源友里絵愣了下,心中窜上几分微妙的不爽。 她不喜欢眼前这位左姓男人的态度,就像他的妻子是他的所有物一样。可惜他的夫人对此没提出半点异议,像是早就习惯了,不然她多多少少会在私底下同她聊聊。 另外,她总觉得黑蝎方才的样子有些古怪。 谢琅不清楚源友里絵的想法,拒绝她之后就搀着霍里斯跟在她后面,向他们来时的方向走。 一路上,谢琅只看到停在远处不动的飞船,以及空无一人的停泊点。 源家封锁飞船停泊点的速度很快,距离警报发出到现在应当不超过半个天河时。她瞥了眼源友里絵,对她的能力有了新的评估。 如果她对待、处理任何事都如此果断……那么源小星主的称呼本该是给她的,怎么轮得上娀萧当时口中提到的那个草包? 谢琅若有所思。 她或许可以做点什么。 人体被拖动的声音仍在身后,谢琅清楚,那是源友里絵的两个护卫正在拖动黑蝎的尸体。 在这种重复的、千篇一律的声音里,走在最前面且还在联系下属的源友里絵很难听到她在和霍里斯说什么。 她偏头在少将耳边低语:“记得枭提过的那位小星主吗?我认为他如今的地位有问题。” 娀萧简单提过,现今的源小星主双名琢真,本身才干一般,不知为何在前段时间挫败已经连任星主继承人五年的一位源姓女子,刚坐上继承人的位置,就做了许多离谱事。 比如撤回了将送去第二军团的援助物资,转而将它们收进自己的内库。照联邦律法,他理应被处理了,却没有半点事,连继承人之位都没丢。 这也许是军部那位秘书长在他背后撑腰,也许是…… 霍里斯扬起眼睛看她,略有些迟缓地问:“你是说……?” 或许是因为s级能力者的身体素质,神经毒素在霍里斯身体里流动得极为缓慢,但他唇色依然有些发青,连说话都有几分有气无力。 谢琅应了一声,再次掩住他嘴唇,示意他不用再说。 她打算在试探过源友里絵的态度后,给她提供一些必要的帮助:最好,能让那位军部秘书长的注意力落在塞如林星域,也方便她去排除原身可能的仇人人选。 当你发现一只蠹虫时,潜藏在你身边的就绝不止这一只了。她不相信军部有问题的人只有一个凯布里。 霍里斯沉默了一会,轻轻说:“可以,我对他……也有所怀疑。” 他在“他”这个字上加重了语气,谢琅听得出来,他指的同样是军部秘书长源尚明。 利维之前是巡防军的实际负责人,早在她见到霍里斯前,就被停职了,被她杀死的柯察正是通过利维的关系进入的第一军团。现下利维骤然起复,还是在半兽人数量占大多数的塞如林星域,明显存在问题。 她可还没忘记,有些半兽人会使用信期削弱稳定剂,譬如霍里斯的姨母。而这种药剂就是提取母虫信息素制作的。 再加上……他们还得知了巡防军军士体内检测出虫族基因组的消息,很难不认为利维是“勾连虫母”之中的一环。 现在,大约还得加上秘书长源尚明。 既然源尚明欲在塞如林星域置新的联邦军驻地,那大半的注意力或许会留在山海星,有什么办法,能让他人也留在山海星? 让源家内部的人反对他的想法,算吗? 谢琅眼眸微沉:应该可以试试。 但现在他们的身份似乎不足以让源友里絵完全信任…… 不然再借一次娀家的势? 她瞥了眼正招呼医疗ai过来的女人,一时半会没有主意。 霍里斯像是知道她的想法,慢吞吞道:“告诉她,你叫风从璧。” 谢琅疑惑:“什么?” 医疗ai已经飞到眼前,霍里斯从她怀里慢慢撑起身来。 迎向医疗仪器前,他伏在谢琅肩头,温热的吐息先擦过她的脖子: “是我在风家的身份,只有我父母和姨母知道。‘他’不会出席塞如林大典。” 他声音低缓,“这个名字,我只会告诉你一个人。” 103 第 103 章 “只会告诉你一个人”和“只告诉了你”,对于谢琅来说是两种全然不同的含义。 在她眼中,前者的份量远比后者要足:前句是承诺,后句则是简述事实。 她神情难辨,看着医疗ai绕着霍里斯转圈,替他清除神经毒素,缓慢收紧了手掌。 谢琅想,那又如何。 医疗ai织起无菌屏障,她不得不稍稍后退,退到源友里絵身边。 【神经毒素入体,不能注射麻醉剂o_o】 屏障上现出医疗ai的话,这不是在问谢琅,只是将治疗情况忠实反映给在外等待的人,具体的决定还是要由接受治疗的人去做。 她看见霍里斯嘴唇微动,口型是个“好”字。 于是锋利耀目的激光便划开他脖颈上的皮肉,将受污的血液引入透明玻璃容器当中。他咬着嘴唇一声不吭,只有眼泪濡湿医疗ai给他蒙眼的特制眼罩淌下来,挂在下巴上将坠不坠。 “您对夫人的态度实在恶劣和冒犯。”站在身侧的源友里絵突然开口,引得谢琅讶异地看过去,“她身手很好,理应在公共领域里发光发热,而不是作为您的私有物品。” 恶劣?冒犯? 谢琅略一回忆,便想起来,自己方才说过什么话。 是那句“我不喜欢别人碰他”。 她没料到源友里絵会因为这话同她这么说,这位源氏出身的女性,想法上确实意外合她胃口。 从这方面来看,源友里絵显然是一个适宜的合作对象,最好……能把她捧上星主的位置。 当然,这是日后的事了,现在她只需要她帮忙将秘书长源尚明牵制在塞如林星域。 谢琅心下转过几个弯,面上却不显,反而似笑非笑地回问道:“我想,狐族半兽人对自己的命定伴侣有这样的占有欲……应当算不上是您指控的‘当作私有物品’?” “更何况……”她微微敛目,眉目间的温和在一瞬间褪去,只剩下身居高位者才有的冷肃,“若不是他没同我商量就直直撞上去,怕也不会受伤。” 将自己置身险境本就是下下选,她必然会找机会同霍里斯“说道说道”。 源友里絵不免心惊于他这番气度变化。 这并不像是娀家萧君所言的富商会有的气势,只有常年坐于高位、杀伐果断之人才能有这样的声威。 她谨慎道:“还请阁下指教……”言罢她瞥了眼已经围聚上来的护卫,压低声音快速问,“您贵姓?” 左姓大约只是个幌子。 那双眼角微微上扬的漆黑眼睛眯起来,眸中冷光乍泄,看上去不似狐狸,更像猛虎。 源友里絵被他盯得微颤,只听耳边掠过风声,也掠过森冷的低沉男声: “免贵姓风。” 说罢,身边人已然上前,将结束治疗的人带进怀里。那股萦绕周围的冷气自然而然卸了,源友里絵却仍觉心底发凉。 风姓,山海星青丘来的人? 同龄人中她确实没见过有人有这样的威势,他会是风家的哪一位? 护卫上前,把找到的箱子送到她手上,源友里絵扫了眼,又将箱子朝前递去:“这是阁下之物,还请收好。” 发色灿金的男人接过箱子,另一手虚虚扶在身旁女人的腰上。他神色很寡淡,看上去与他的命定伴侣竟有几分相像。 ……狐族半兽人碰上命定伴侣后,确实会在神态气质上与自己的伴侣趋同。 源友里絵心中最后一丝怀疑也被按下,她略微欠了下身:“还请阁下携夫人移步贵宾室,黑蝎之事蹊跷,妾身会给二位一个合适的答复。” 在她注视下,男人唇角微勾:“我亦有此意。” * 二号飞船停泊点,贵宾室。 源友里絵暂去处理黑蝎及红兔子之事,请谢琅与霍里斯在此稍坐。 她走时小心瞥了一眼,只见男人半倚在柔软的沙发里,正在把玩旁边女人的头发,看上去神情极爱怜,很珍视的样子。 ……只是,那位夫人未免坐得太正了,耳垂也滴血一样红。 源友里絵轻叹,信期带来的双方吸引力果真不讲道理。 临出门前,她按着耳麦吩咐:“将贵宾室的监控设备全部关了。” 这是向谢琅卖好。 门被轻轻掩上,谢琅收回手,低声:“看着我。” 变声药的药效还未过去,她此时的嗓音仍然是微哑的男声,听在霍里斯耳中发倦,像蓄着极深极沉的叹息。 他小心偏过脸,抬起眼睛看她。 那张中性的面庞上是一片冷寂,眸光很沉,嘴唇抿起。 ……她在生气,比刚才还要气。 熟悉的力道扼住他的下颌,霍里斯被迫扬起头,感受到她微凉的指腹在脸颊、颈侧上缓慢摩挲。 不是真丝布料的触感,她把手套脱掉了? “为什么事先不同我商量。” 很平板的语调,他听着却莫名颤抖起来,近乎失措地握住她手腕:“我……” “松手。”谢琅冷冷道,“没有允许,不准碰我。” 于是他颓然地把手垂下去,捏上裙摆,让布料折出更深的皱褶。 脸颊被人不轻不重拍了一下,用的另一只手,带着真丝的凉意。 “说话。你什么?” 霍里斯张了下嘴,想说的话卡在喉口。 他有些忐忑地望着她的眼睛,只看到燃烧的熊熊怒火,让她漆黑的眼睛亮如寒星。 好像……映着他的脸。 那句“我习惯了”到嘴边一转,很莫名地变成了:“我好高兴。” 她好像比之前要更在意他一点。 能不能再多一点? 他听到自己变快的心跳声,再一次确定,这不是生理因素带来的影响。 是喜欢。 “高兴?”谢琅听到耳里,直接气笑了,“怎么,还得意上了?我们是要去中央星系,就算再怎么习惯第一时间站出来,你也不应该直接冲上去涉险!” 她一下收回扼住他下颌的手,站起身坐到一旁的靠背座椅上,冷眼睨着他想跟着起身的动作:“呆在那里,别动。” 霍里斯不得不坐在原地,绞紧裙子。他手上的手套方才已经脱掉了,手腕上缠着的医疗ai系上的绷带,随着他手绷紧的动作,有些要被撑开的趋势。 谢琅看着他抿了一下唇,很小心地喊她:“小琅,不要生气。” 因为担心外面有人偷听,叫她名字的时候,他声音压得很低,像是一片被风吹落的羽毛。 她神色很淡:“可你已经让我生气了,不知道该怎么做吗。” 他抿抿唇:“……对不起,我应该事先同你说。”道完歉又问,“我……可以坐过去吗?” 谢琅想起花道家说狐狸也算犬科,感觉霍里斯现在黏人的样子不是没有缘由。 她说不行,看见霍里斯一瞬间失落下去的神色,以及湿润起来的眼睛,一时头痛。 该死,他看起来又要哭了。 可惜谢琅心肠够硬,她平静地看了他一眼又收回视线,不咸不淡地道:“弄清楚谜团是我现在要做的第一件事,弥生星是中转站,而不是终点。在这件事面前,你不是第一位。” 她还有很多事情要做,他要是听不懂,她之后也不会多管。 霍里斯青碧的瞳色灰下去,看上去有些失魂落魄,却说:“……我会听话的,所以不要这样,好不好?” 他神情很恳切:“不要……不要离我这么远。” 谢琅注意到他原本因受伤而发白的面色有些泛红,不由愕然起身,走到他跟前伸手一触。 ——前额又是一片滚烫。 她取了被源友里絵下属捡回来的羽毛宽檐帽给他戴上,遮住发顶,嘱咐:“按好。” 别让耳朵又顶飞帽子。 帽檐挡住他的眼睛,谢琅只听到他很乖地应了声好,却用一只手轻轻拉住她衣摆。 谢琅无奈,只能重新在他身边坐下,问:“又是信期?” 霍里斯没有立刻回复,只是贴住她手臂后,才慢半拍似地回答:“不像……啊。” 他恍然道:“我把真名告诉你了,似乎……是会这样。” 谢琅头痛,一面帮他扶着帽子,一面用光脑查询,果然在很偏僻的网站里找到了关于半兽人“真名”的记载。 两个名字,学名记在联邦身份信息库里,真名只有亲近的人知道,第一次将之告诉很喜爱的对象时会引发假性信期。 持续时间不等,但不会超过一天。 但无论如何,她都必须立即和源友里絵聊完,带着霍里斯找个地方暂住,不然他抑制不住显出狐狸特征可不好解释。 霍里斯抱着她一只手,很小声地道歉,完全没有她一开始在全息投影里见到的少将样子:“对不起,我选的时机不对。” ……又道歉,这事与刚才那事不同,是她提出想法后他才说的,就这么怕她不要他? 谢琅深吸口气,告诉自己算了,她现在还非得用他这名字不可——于是耐着性子哄了两句:“没有。你这个名字现在有用,你不说我还没有理由做我现在想做的事。” “那就好。”他语调总算恢复寻常样子,却有些隐隐发颤,顿了下很执拗地又说,“我也有用的。” 推门进来的源友里絵恰巧听到他末尾这一句,不由神情怪异地朝谢琅望过去。 谢琅都懒得想她又联想到什么了,总归不是什么好话,开门见山道: “我是风从璧。不知阁下是否听过,源家将一力促成塞如林星域新军区建设一事?” 104 第 104 章 源友里絵有些愕然。 她重复道:“源家、一力促成……塞如林星域新军区?” 看她样子,谢琅了然。 若非她被排除在源家权力中心之外不清楚此事,那就是秘书长源尚明乃至那位源小星主,并未同家中通过气。 思及此,谢琅闲适地将之前摘下的一只手套重新戴上:“看来阁下并不清楚此事。” “……妾身会即刻询问家主。”源友里絵略过这个话题,死死盯着坐在沙发上的人,转而问道,“阁下自称……风从璧?” 胸腔里的心脏正在激烈跳动,她意识到,自己似乎遇到了一个绝佳的机会。 一个,与山海星风家搭上线的机会。 塞如林星域此时共有十一位星主,但源家的底蕴,确实比不上山海星的三个星主家族。 源家起家于联邦初立之时,而敖、娀、风三家在帝国时期就是著名的大贵族,不仅为起义军推翻帝国贡献了大量武器资金,更是为联邦建设输出了大批人才。 那位联邦科技之父恩基,就是当初的敖家家主的养子。 源家此刻在塞如林星域还算排得上名号,但放在整个天河星系团内,却不够看。他们在军政领域上的积累太弱,远比不上这三个星主家族。 近段时日源家有一个新的星系开发项目正在筹建,但资金和管理方面都还有些欠缺,需要寻求合作。比起敖家和娀家,风家目前的资产最为雄厚,如果她可以一力促成合作之事,也能重新夺回继承人之位。 只是……她隐晦地用打量的目光看向这个自称“风从璧”的人。 从字辈,应是风家现任星主风垂露的子侄辈。不过,他在风家,地位如何? 而且……她总感觉,这个名字,有点耳熟。 谢琅注意到了她的目光,对此并不感到意外。 正如源友里絵在考量她那样,她同样也在考量她,毕竟她要的是合作对象,而不是一个没用的草包。 不过这事可以押后,谢琅轻描淡写地提醒:“我想,阁下可先询问你们家主,源家是否有无视、或者撕毁《塞如林星域自治条例》的想法。” 源友里絵沉着脸:“……” 这算是很严重的指控,《塞如林星域自治条例》在联邦初立时就写入联邦宪法,想要将之废除,必须经议会表决,拿到四分之三的同意票数,才能通过。 源家无论如何也不能做这样的事。 她试探着问:“阁下为何如此说?” “我不想重复第二遍。”谢琅捏起霍里斯的手把玩,发觉他的体温愈发烫了。她不由沉了脸,语气也发沉,目光冷冰冰地扫向源友里絵,“我的时间很宝贵,阁下若是有求于我,就按我说的做。” 源友里絵沉默。 她没料到自己的心思被瞧出来了,大约是她追求权力的欲望过于强烈,几乎满溢。权衡片刻,她点头道:“妾身确实对风家有所求。” 对风家,不是对她。谢琅听出了源友里絵话中的意思,瞥了她一眼,道:“我的名字应该足以向阁下说明我的地位。” 霍里斯毕竟是风家家主的侄子,地位上来说不会低到哪去。 “阁下之名,不知是哪个璧字?”源友里絵飞快地道,“妾身也需保证自家利益,请见阁下身份凭证。” 身份凭证? 谢琅手上的动作微顿,又若无其事地抚过霍里斯手腕上的绷带:“璧,瑞玉环也。阁下应能猜到,我是刻意隐瞒身份出行的。” 原是这个“璧”字! 源友里絵双眼微微睁大:他是风家那位从未在外界露过面的少主! 那么不需要凭证了,这个名字事实上只在星主家族中小范围流传过,若不是她之前做了五年的第一继承人,恐怕也不知道风从璧这个人。 她没再多问,从善如流地打开了光脑,开始联系家主。毕竟——从刚才她从下属口中问到的、娀家萧君的态度来看,显然对方也对源家有所不满。 至少这位风家少主所说,是真的。 源友里絵告罪暂时离开,谢琅目视着她拐进贵宾室中藏于繁复花纹后的一扇门,应当是去联系源家家主了,才低声问霍里斯:“身份凭证?” “不必。”少将很短促地回,“知道这名字的人不多,知道与我有关的人……也不多。” 他显然热得有些难受了,很焦躁地伸手去拉衣服领口。 不过他状态确实比起真正的信期发作时好,起码没有完全失去神智。谢琅索性又脱了一只手套,用手去摸他的脸:“这样有没有好些?” 手心传来湿润的触感,谢琅看他恨不得将整张脸埋在她手心里的样子,一时有点无语。 直到手被霍里斯身上的温度焐热,她才重新戴上手套,又摘了另一只手上的,再次将手贴上他的脸。 不好找降温的东西,就这么凑合着吧。 等她将手再撤下来,便见源友里絵神色沉郁地从门里走出,回到了贵宾室。 这位有着她记忆里东瀛人名字的女人并不是她见过的东瀛人长相,看上去反倒极为雍容,体态纤秾有度。现在神色沉郁起来的样子也很华贵,若是心慕她的人看了,恐怕会争先恐后地来为她解决问题。 谢琅瞧了她一眼,含着笑问:“看来结果不是很好。源家主不知此事?” 源友里絵沉着脸点头,很干脆道:“是源琢真在大典之前的会议上的提议?” 这不是什么秘密,她能联想到很正常。谢琅温和道:“正是。” “或许阁下不知,秘书长也已到了山海星。”在她和霍里斯离开娀家之前来的,“指定的负责人是前巡防军的利维中将。” “源秘书长?利维?”源友里絵脸色很是难看,“多谢少主提醒,妾身已将消息报给了家主,源家绝不认同在星域建设军区一事。” 笑话,自治星域中星主家族的权力堪比联邦权力机构,让军部军区入驻岂不是丧失自治权的第一步? 谢琅若有所思:“看来,你们源家内部也有趔趄啊。” 她很随意地问:“源琢真……是源秘书长的子嗣?” 源友里絵没有否认:“秘书长与家主关系一向不好。” “难怪。”谢琅握着霍里斯的手,感受着那愈发灼热的温度,心中更添一分急迫。但她面上神情却仍然很悠然,目光被贵宾室内亮白的灯照得有些锋利,“我知阁下欲重回继承人之位,现下这已不是难事。” 这是她推测出来的。源友里絵看上去年纪同娀萧相仿,而后者比之霍里斯也大不了六七岁,正在各家星主择选继承人的年龄段内。源琢真那般人都能被称“小星主”,源友里絵没理由不能。 她看源友里絵面上并无反驳之意,便接着说下去:“若阁下愿意,我亦会助之一臂。” 她说的隐晦,源友里絵却明了她的意思:是会帮她稳固继承人位置。 但风家人不会做赔本的买卖,这位风家少主定然也有所求。源友里絵谨慎问:“不知阁下有何需要妾身做的?” 金发男人闻言,慢条斯理地道:“不算难事。” “我有要事去中央星系,不希望在那见到利维。”他把玩着身旁女伴的手,眉眼低垂,看上去很是温和。但源友里絵能从之前的两三句交锋中瞧出来,他并不算是什么温和的人,“还望阁下能想办法,把他按在这里。” 源友里絵能猜到利维只是个幌子,源家可管不到军部中将。但秘书长源尚明毕竟是家主亲弟,还是能压上一压的。 更何况……这次源尚明的提议本就触到了星主家族的底线,无需源家多加干涉,其他星主家族想必也会铆足了劲干涉。 合算的买卖,甚至是她占了便宜。 源友里絵一口应了下来,又道:“最早一班前往中央星系的飞船要明日才会起航,不若由妾身做主,替二位订间酒店,今夜暂作休息?” 谢琅笑道:“那便拜托了。如若可以,不知能否先请阁下找人,带我们去ix寄存柜一趟?” 源友里絵自然同意:“这是自然。” 十来分钟后,两人重新回到ix寄存柜前。 源友里絵尚有事要忙,谢琅只让她加了霍里斯的联系方式,拿到酒店地址和房间号后就在她派来的智械的指引下,走到ix寄存柜拿船票。 这次算是比较顺利,如果霍里斯的体温没有这么热的话。 谢琅感觉他快要站不住了,身体大半的重量都压在她身上。她勉强回头往后看,还能看出他裙子的布料被顶出一个微妙的弧度。 是尾巴? 糟糕透顶的结果,他不会一会就又失去意识只剩本能了吧? 她不得不再使了劲去扶他,一面又请智械尽快送他们去源友里絵定好的酒店。 好在酒店就在飞船停泊点附近,智械替他们办完了所有手续,送他们进到套房内才离开。 谢琅把霍里斯扶到套房客厅的沙发上——最后这几步路她是召出机甲覆在手上,才将脱了力的霍里斯扶过去的。 她喘着气替他把羽毛帽摘下来,露出两只晃动的狐狸耳朵,却对他身上的裙子一筹莫展。 “还能动吗?”她问。 霍里斯额头和发上看起来都湿淋淋的,像是刚从水中捞出来,眼睛迷蒙,神志却意外地还很清醒,只是声音有些喘:“还……好,我感觉、快过去了。” “但是……”他面上缓慢爬上茫然的神色,衬着那一张微红的脸,仿佛凝着露的娇艳鲜花,“小、忘忧,你有没有觉得……地面在晃?” 谢琅心里犯嘀咕:热到头晕的程度了? 她当下想说没有,转瞬间却也感受到极为剧烈的晃动感——甚至房间内的水晶吊灯也开始晃动,发出恐怖的声响,在吊顶上摇摇欲坠。 噼啪! 窗外的闪电声清晰可闻,一道狰狞的电光顷刻间撕裂天幕,如同一道带着紫色毒疮的伤口。 随之而来的不是雷声,或许说,雷声也在那震耳欲聋的爆裂声中消失了。 谢琅瞠目结舌地看着远处几乎窜上云层的赤色火龙,隔着这么远的距离,她都感觉周边温度在微微升高。 赤金的熔岩顺着被削成扁平烟囱形状的山峰边缘滚滚而落,所过之处只剩下一片焦黑。 而顺着“烟囱口”与火龙一齐腾出的灰白碎片顷刻间弥漫了整片天空,将窗外的景物染得灰黑一片,连斜对面的高楼也无法看清。 这是什么? 这绝不仅仅只是普通的火山! 霍里斯的通讯器骤然亮起,他费力地接起通讯,谢琅便听见源友里絵有些焦急的声音从对面传来: “阁下,久未有动静的超级火山突然喷发,一个天河时后,火山灰将覆盖整个弥生星的大气层,持续半个月才会完全消散,目前是离开弥生最后的窗口期!” “当下只有我方才提到的飞船有现在离开的技术,如阁下要立刻前往中央星系,请现在就回二号飞船停泊点!” 105 第 105 章 超级火山喷发? 房屋的震动还在持续,谢琅抬眼望向火柱冲天的位置,的确看到灰暗中赤金的岩浆如同黏稠的蜂蜜,正一圈圈向外扩散开来。 隔着窗子,她仿佛也闻到了那股冲天的焦糊味与臭鸡蛋味。 “还能走吗。”她扶住霍里斯的手,问他,“我们必须现在就走了。” 霍里斯仰起头看她,鬓发湿淋淋的,像是刚沐浴过,眉头也微蹙,额上鬓边全是细汗,冷白的面色似乎被汤泉的热气熏过,烫红一片。那双赤红色的狐狸耳朵在头顶不住轻颤,仿佛大风中被吹得东倒西歪的草叶。 他歪在她怀里,嘴唇抿得很紧,一张口就是喘.息,显出些无边的艳色来,语气却很坚定:“……可以。” 离中央星系不远了,他不能拖慢她的脚步。 门口传来叩门声,方才智械的声音透过可视屏传过来:“二位,小姐派我回转来接你们。” 谢琅扬声应道:“就来!”随即捞过一边的羽毛帽重新给霍里斯戴上,看他前胸敞了大半,出门活活要被当变态的样子,又去理他领口。 谁知理了两下实在理不好,时间赶得又紧,她索性脱了自己的外套给他披上稍稍盖住,才提上箱子,半扶半揽着他去开门。 门前的智械抬着手,看着是还想再敲一次门的样子,电子眼捕捉到二人此时的模样,不由一呆。 谢琅哪有心思观察这智械,她只觉得霍里斯体温仍在走高,几乎要逼近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当即道:“快走。” 智械听了她的话,将二人一路带回来时开的悬浮车上,调驾驶模式的时候,还忍不住回头问:“……先生,您夫人需要药吗?她看起来发烧了。” 谢琅偏过脸看霍里斯,见他闭着眼睛轻轻摇了下头,便说:“不用,他已经吃过了。” 悬浮车窜出去的时候,谢琅体感速度明显比来酒店时更快,这让她有一种被空气重拳击打腹部的错觉。 好在这种感觉持续时间不长——他们到达二号飞船停泊点的速度比之前快了三分之二。 源友里絵亲自在悬浮车停靠点等待,见谢琅扶着霍里斯下车,便匆匆迎上前,压低声音问:“阁下可有船票?” 她一副想亲自给她办妥的样子,谢琅从口袋里摸出那两张无限期船票,在她面前扬了扬,说:“不必担心,我们有。” 方才和源友里絵交涉时,她确实想过走这位源家人的关系弄到另外的两张去中央星系的船票,但仔细想想还是作罢。 他们去中央星系也是为了探清幕后之人是谁,不用那张无限期船票恐怕没办法将大鱼钓上来。 啊,对了。 谢琅想起来她左臂里的芯片,离开山海星时没想起来让娀萧准备一套取芯片的器械,不由发问:“现在能给我拿一套取出体内芯片的仪器吗?” 如果没有,那她只能进入中央星系范围再想办法买一套了。 源友里絵思量了一下,说:“妾身办公室里是有一套,两位先上船,妾身会吩咐人在起飞之前送到。” 谢琅自然领情:“那便多谢。”并决定等上了飞船后让霍里斯给源友里絵一些风家人的联系方式。 二号飞船停泊点离那座喷发的超级火山要远一些,但天空也已被厚厚的火山灰遮蔽,正有悬浮工具车在空中尽心尽力地清扫大气中飘扬的灰尘,增加些能见度。 源友里絵在钱带路,谢琅扶着霍里斯跟在后面。路上她随口问起超级火山的事情,源友里絵便道:“弥生大半的能量来源其实都是地热,只是这座火山的能力实在太为爆裂,请研究院的研究员瞧过多次,也没有一个合理利用的方法。” 她似乎想到什么,叹了口气:“上个天河年妾身本已请到研究院的32-ix奥菲乌克斯,她答应完成手头的工作后来弥生星一观,可惜……” 她没再说下去,听语气很是遗憾,又有些担忧。谢琅不动声色地揭过话题,转而问道:“阁下对秘书长有何看法?” 源友里絵微讶:“妾身是小辈,哪能贸然评价长辈呢,只是切实听闻过叔公与家主有些不合。” 事实上源尚明在塞如林星域的星主家族中也算是离经叛道的人物了。星主家族与联邦权力机构之间本就“有分有和”,他执意加入军部时双方正值“离异期”,两边关系远比现在紧张,因而他当年近乎是叛出家族的,直到近些年来关系才有所缓和。 谢琅也只是这么一问,来确认自己的判断不会出错。照源尚明的态度来看,新军区推行势在必行,如若连自己出身的家族都强烈抵制,他有很大可能不会离开塞如林星域返回首都星。 照她来看,新军区推行是有些操之过急了。塞如林星域毕竟靠近联邦中心腹地,离前线较远,联邦建立两千年来又从未驻扎军队,骤然违背宪法和多年延续的传统行事,只会适得其反。 比起设立新军区,还不如向星主们募集更多物资,填充军备。 “……” 她陷入沉思:会不会源尚明就是这么想的? 不过这暂且与她无关,毕竟他们现在要离开弥生星去中央星系了。 霍里斯似乎恢复了一点力气,压在她身上的重量卸去一些。她轻声问:“是好些了?” 他声音微哑,回她:“嗯。” 源友里絵这时道:“两位,飞船就在前方。” 谢琅不由抬眼望去。 不知是方才清理火山灰的悬浮车确然有用还是什么,总之她能清楚地看见眼前飞船的模样。 这艘因超级火山喷发而提前起飞时间的飞船名叫“长鲸号”,外表上看确实很像一条巨鲸:深苍灰蓝的外壳涂层,间有浅白色的细碎斑纹,“尾鳍”部分承载着整个飞船的动力舱,宽度足有飞船长度的三分之一。 源友里絵一路将两人送到登船口,她的下属也将仪器提了过来。 因为起飞仓促,安检仪器只匆匆在两人身上扫过一遍,甚至没要求他们分开。 谢琅心里微沉:恐怕这艘飞船上也不会特别太平。 她将两张船票一一在仪器上验过,再拿起来便赫然发现,目的地直接变成了首都星。 谢琅心中不由疑窦丛生:一旁的光幕上可写了,长鲸号中途还要停靠中央星系的好几个行星,为何她验过的船票就非得到终点站首都星下? 说来,“首都星”只是联邦人最惯常的称呼,这颗仿似古地星但又要比古地星大上一倍的行星实际上名叫“云汉”,与联邦之名仿佛,可见其在整个天河联邦中的地位。 谢琅料想船票上或许也有发布悬赏之人动的手脚,便也没有多管,看清了分到的客舱便将船票重新妥善贴身放好。 她扶好霍里斯,回过头简单朝尚还立在原地的源友里絵摆了摆手,笑道: “先祝阁下得偿所愿。再会。” * 飞船内饰也如外观一样偏蓝,铺在地上的是极厚的深蓝色地毯。 为乘客引路的是仿生人,分到谢琅和霍里斯这的恰好是名外观看上去是女性的。 她看上去与真人一般无二,肌肤光洁顺滑,微卷的红色长发柔软发亮,体态修长柔美,只有手腕上显眼的青色编号能看出来她是仿生人。 与常见的人形智械不同,仿生人并没有改变身量的能力,更不能搭载高精尖武器。除开一些设计用来驾驶飞船的仿生人,更多的仿生人还是被用于服务业。 两人的客舱也分在一起,算是个比较好的套间,在整艘飞船的上两层。仿生人领他们一一看过飞船上的餐厅及娱乐场所所在,才将两人送到套间门口。 “我叫奥利维亚。”临走前,女仿生人眨着眼睛说,“两位如有需要,可以呼叫我。” 谢琅问:“包括送餐?” 奥利维亚微笑回复:“当然,只要是您想做的。” 谢琅点了点头,刷开房门后将霍里斯扶进套间,又反手合上了门。 她立刻察觉不对:这间客舱内的灯是开的。 按理说,飞船上的客舱没有客人入住时,灯光应当长闭,通常都是乘客入住后自行打开。 可现在套间内玄关和客厅的灯都亮着,因为是无主灯设计所以光线较为柔和,不算晃眼。通往两个卧室的雕刻着繁复图案的木门此时紧闭,她没听到任何别的声音。 只有她自己和霍里斯的呼吸声。 谢琅将手上提着的箱子和仪器朝玄关的柜子上一放,发出很重的一声响。 然而仍然没有半点动静,房间内寂静一片。 霍里斯在此时松开了她的手臂,假性信期的影响似乎正在减退,他已然能站直了,手腕上的镯子开始散发微光。 谢琅看他一副开始检查房间内是否有人的样子,故意扬声道:“扶你累死了!我去沙发上躺会,你把灯关一关?” 说完她就朝客厅的沙发走去,不动声色地按紧了匕首——如果她没想错,这长沙发后面,估摸着是能藏人的。 可惜她都绕了沙发一圈,也没看到里面有人。 谢琅回首望去,霍里斯仍然站在玄关处没有动弹,触及她的目光,轻轻摇了下头,比了个手势。 那是之前他教过她的,房间内有屏蔽仪的手势。 这么说不仅光脑用不了,通讯拨不出去,可能有的监控设备也没办法捕捉到声音和图像。 她亦朝他打了个手势,意思是客厅里没有别人。 霍里斯抬脚脱了鞋,赤足踩在地上。 客舱内地毯铺得不厚,他穿着鞋走鞋跟势必会发出声响。 他无声地走进客厅,随意选了一扇房门,守在一侧,准备开门。 谢琅却朝他摆了下手,无声地朝他比了个口型: 不在你守的那边。 她随意用能力探测了下,有两个人守在另一个房间里。 霍里斯拧了下眉,转头奔向另一扇门。 他手还未握上门把,便已听到门内传来什么东西砰然倒地的巨响,以及另一个人惊愕之下憋不住的一声叫: “你——” 糟糕。 霍里斯在给谢琅躲开的示意时,自己也本能地闪向一边。身躯刚被墙严严实实地挡住,他便见门骤然从里打开,一道耀目的光束几乎是贴着他的裙摆划过! 他晕沉的神思被这光晃得又清晰几分,不由暗自咬牙: 该死,是激光弹! 106 第 106 章 激光弹并不在如今联邦禁止公民持有的武器行列,毕竟在人身体素质普遍大幅提升的当下,激光更多用于医疗设备,代替了传统的手术刀作为开刀器械。激光弹更是被一改再改强度,目前仅剩下了叫人短暂失明的效用。 但……如果它被搭载在粒子枪上,就不同了。 夺目的白光中,他不得不闭上眼睛,再往边上走了两步,刚顿下脚就感受到一阵风从身边一晃而过。 听脚步声是往套间大门方向去的。 她刚才站在那个方向,她……她躲开了吗? 恐慌感从心湖中升起,漾遍全身,将假性信期的不适暂且压下。霍里斯本能地睁眼,又被还未完全散去的白光晃得闭上,只能眯起眼,隔着漫天的烟尘看朦朦胧胧的影子。 他目光扫向原本沙发的方向,心头微悸: 沙发应该被轰碎了。 激起的烟尘里,他看到一条高瘦的影子立在一道矮瘦的影子不远处,金发被白光晃成淡金,亮得仿佛透明。但深黑的衣服在光下实在明显,他几乎立时就发现那是谢琅。 她怎么站在那里? 他不由自主地攥紧手掌,却只能感受到一个“锚点”。 是房间里那个人。 该死,冲出来的这个人能力等级居然没有到b级吗。 他只能先锚住房间里那个人的能力核心,意念牵动“飒沓”覆盖手臂和前胸,紧张地看向谢琅所在的方向。 霍里斯不敢贸然过去。 他拿不准她那边现在究竟是什么样的情况,也害怕自己突然的举动会打乱她的想法和计划。 隔了半晌,白光渐弱,腾起的烟尘也逐渐消散,霍里斯听见一道低缓、沉稳的男声响起。 这声音极富辨识度,不作他想,这就是她服下变声药剂后的音色。 她冷冷地说:“别动。” 一道长刀正横在刚冲出卧室的人的脖颈旁,闪着深青色光泽的激光刀刃离他脖子上的皮肉只剩零星的距离,中间隔了几米,霍里斯仍嗅到一股蛋白质被烧焦的焦糊味。 是那把在拉克西丝拍下的匕首“黯光”,霍里斯知道这匕首能够以激光拉长刀刃,化作长刀,却还是第一次见谢琅用。 那人僵在原地,被她粗暴地按着回过身,已是双股战战。表情看上去满是恐惧,皮肉的活动却很明显,像是要狠狠咬下去什么。 霍里斯微愕:这都什么年头了,还有人用口腔□□这种方式自杀? 谢琅亦觉愕然,在矮瘦男人咬下去前及时捏住他下颌,毫不留情地卸了他下巴。 这一动她就没能顾及上矮瘦男的手,一柄血槽很深的匕首从他袖子里翻出来,快准狠地朝她侧腰扎去。 谢琅下意识旋身避开,匕首化作的长刀依然牢牢压在矮瘦男肩膀上,锋刃贴着他的脖子。 一击未中,矮瘦男匕首向上一架,就要震开她的刀。 谢琅怒极反笑,还想震开刀? 但她也知道自己现在体力不如原来,原身谢鸣玉的力气并不足以支持她和这个男人较太长时间的劲,索性借着他的力道移开长刀,又急急后撤两步,在空中轻挑了一个刀花,用刀背不偏不倚敲在矮瘦男持匕首的手手腕上。 高强度的激光又烧灼起一股烤肉味,矮瘦男发出一声极低的痛呼,听上去却不像是人言,反倒夹杂着奇异的怪声。 谢琅眉头微蹙: 这什么声音,听了叫人头晕。 矮瘦男的能力? 她朝门边望了一眼,发现霍里斯已经摸到了门边,双臂、前胸俱覆上了银白的机甲内甲,右手里执着柄银光铸就的长枪,便噔噔噔后退三步,将长刀横在身前,警惕问: “你是什么人,为什么在我们房间里?” 矮瘦男没有答话。 谢琅问了话便觉懊恼,被卸了下巴要怎么回话? 她不免凝神盯着矮瘦男,这时才发现他的眼睛大得吓人,几乎占了整张脸的二分之一。他用这么一双怪异黑亮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因为下巴被卸而唇角溢出口涎,发出几声极其怪异的“嗬嗬”声。 那张嘴内部也不是她熟悉的深红血肉,更不是硅基人、绿植人的口腔形貌,反倒呈现一种古怪的灰白色。该是舌头的部分分叉,却又不像蛇类分叉的舌头,反倒像某种昆虫用来吸取汁液的口器。 她心下一片恶寒,不由握紧了刀柄,再次问: “你是谁?”起码用些动作表明自己到底说不说吧? 余光里,谢琅瞥到霍里斯靠近了。他裙摆随着走动荡开,宛如绽放的花,花瓣层层叠叠的聚成一团,看上去沉甸甸的,似乎被风一吹就会散落。 矮瘦男这回连声音都消失了,更是没有半点动作,身躯看上去极其僵硬,仿佛关节骤然出了问题的老旧木偶。 然而他脸上的笑容却扩大了,嘴唇很怪异地往上翻,嘴角几乎快要咧到耳边。那一双大得诡异的眼睛也睁得越发大,几乎能映出无数张她的面容。 等等,无数张? 谢琅不由屏息,她惊异地发现,矮瘦男眼瞳正中,有什么飞快地动了一下。 随着那一动,他大得夸张的眼睛里其他部分也争先恐后动了起来——谢琅看了,神色微变,不由朝后退了一步,刀刃却往身前又送了送。 霍里斯站在矮瘦男背后,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见她动作,不由纳闷地问:“怎么回事?” 谢琅没有回答他。她自己也疑心是错觉,是自己看错了。 可是那双眼睛里确乎是有无数只眼睛在眨动,将套间内的光芒闪成一团又一团小小的光晕。 ——那不是一双眼睛,那是不知道多少对眼睛组成的复眼。 ——他真的是人吗?不是用虫子拼合起来的什么东西吗? 她下意识也用了机甲,学着霍里斯那样护住要害,才谨慎地朝前迈了一步。 霍里斯却突然道:“别动!” 他声音在发颤,谢琅听了他说的,立在原地不动了。 霍里斯看见了什么? 很快她就知道了——矮瘦男脖子上刚被她长刀燎黑的部分翕动起来,密密麻麻涌出些深黑色的触须。 那些触须如同海藻,肆意在空中舞动,看上去却又不像是海货的腕足,反倒像是…… 虫子身上的绒毛。 谢琅不由得再次后退。她稍稍矮下身,如同一只正在寻找攻击机会的猎豹,双目紧紧盯着此刻外貌已经发生极大变化的矮瘦男。 ——他身上穿着的衣服本来是贴身的,此时却异常的鼓起,像是被骤然炸起的肌肉所顶开。 可是,一个人收拢起来的肌肉量……能生生让他从一个瘦子变成一个胖子吗? 比起这个,谢琅更觉得他是要炸开了。 她催动机甲覆上全身,连眼睛也被目视镜遮在后面。 目视镜没有让她的视野变得昏暗,反而更能让她看清矮瘦男现下的身体数据。 ——他看上去,确乎、是要炸了的。 身体在机甲的紧密包裹下,她的安全已经有所保障。谢琅心中一时只剩下一个念头,不能让他的血肉溅得到处都是。 然而一阵突如其来的抖动打断了她的计划,若不是贴身浮现的机甲有平衡模式,让她稳稳立在半斜的地面上,她就要滚到地上去,或者直接跌在自己的刀上。 “飞船起飞了。”霍里斯的声音变得格外明晰,像是从身边传来,“发生人力无法改变的地质活动时,是会有些颠簸。” 谢琅注意到他手中的银色长枪已换作货真价实的粒子枪,端得很稳,只是不知顾忌什么,他还没有动手。 突如其来的震动似乎也惊扰到了矮瘦男,他无法闭拢的嘴大张着,发出声高亢、深长的鸣叫。 ——不是人声,是虫鸣。 谢琅借着机甲的视野看清了他大张的口腔内部。 哪有什么口腔啊——她直接看到了他的颈骨和与颈骨艰难粘连在一起的皮,以及一层削薄的肉。他甚至没有血管,在他原本的喉头部分蠕动着的是亮黑的虫族颈部。 填充着这具躯体、支撑他活动的是只虫子。 那它的头呢?它的头嵌在这个人的脑袋里吗? 谢琅高声喊道:“摄像功能呢?给他拍下来!这不是个人,这是只虫子!” 她自己却没敢动,因为这只劈着人类躯壳的虫族像是有极高的智慧,复眼死死盯在她身上,像是盯上了最弱的敌人。 谢琅甚至从中看出了几分垂涎欲滴的意味。 他、不,它……它想吃我?为什么? 她没再多想,长刀一转,刀刃向前,对着矮瘦男就是一劈,恰好迎上虫族黑亮坚硬的虫喙部分。 矮瘦男的头颅从两眼中间裂开了,带着他的身躯一起,仿佛一个刚被杀成两半的西瓜,坠在地上。 他骨骼发黄发脆,坠地这么一下,就散成了一簇纷纷扬扬的粉尘。 知道自己的身份已被认出,虫族不再掩饰,直截了当地撕裂了男人的躯壳,显出真实的面貌: 它没有翅膀,看头像是放大了的蚂蚁,可嘴的部分又硬得像是甲壳虫的背甲。两对尾足支撑它直立着挥舞两只蛰足,像是两柄坚硬的剪子,拦在自己柔软的腹部之前。 上次离巨镰虫可没这么近过! 谢琅被它丑得头皮发麻,一面躲过蛰足的攻击,一面问霍里斯:“他变成现在样子的情形拍下来没有?” 霍里斯抬起粒子枪砸在它头上,砸得虫子一阵晃动,两只触角也有些歪斜。套间内过于狭小,他实在不敢开枪,只能一边砸一边抽空回答:“没有,屏蔽仪器下我只能拍到一片空白。” “这什么屏蔽仪,到底在哪?” 谢琅气得跳脚,守势转为攻势,长刀择了个刁钻的角度捅进虫族腹部,又一路向上划拉到它颈部,带着恶臭的虫子汁液雨水一般泼下来,被霍里斯眼疾手快挑起的沙发垫子接了个正着。 他另一手的机甲旋开一道刀光,干脆利落削下虫族的头,将之挑飞到套间角落里。 不算庞大的虫躯重重跌倒在地,谢琅后撤一步,避免了被它压在身下的命运。 她手中的长刀重新变回匕首形态,被她握在手里,机甲也被暂时收起。 谢琅看向同样收起机甲的霍里斯,蹙眉道:“他是虫子,那房间里那个人呢?” 进门那会她随意选了一个人,把他身上的衣服变成睡衣,以此将另一个人赶出房间。 谁知道赶出的是只披着人皮的虫。 她不知道房间内的人是否是能力者,又是什么等级,但现在调用能力反馈回来的情况看,那人还没醒。 霍里斯看了眼被他抛至墙脚的虫族头颅,以及还在细微颤动的虫族触足,有种不好的预感:“进去看看。” 他当先进去,谢琅紧随其后。 两人只看见一个人仰面朝上倒在地上,身上的衣物确实变成了毛绒睡衣,面目平静,甚至挂着安详的微笑。 霍里斯走到他头那边,蹲下身扒开他头发查看,神色不由发阴: “……脑子被吃掉了。” 107 第 107 章 谢琅的思绪有一瞬的迟滞。 她惊诧地看着蹲在地上,裙摆几乎散成一朵硕大花盘的霍里斯,一时之间竟然无法理解他在说什么。 什么被吃掉了? 她本能地又看了面带淡淡笑容仰面躺在地上的人一眼。 能力传来的讯息里,他的心脏仍然在跳动,只是…… 越来越缓。 然后,渐趋于无。 霍里斯的声音带着凉意,从斜下方传过来: “‘锚点’失效了。” 他摊开手掌,谢琅看见点点银光从他掌心向上飘起,逐渐逸散在空中。 她下意识扫向倒在地上的人,发现他的衣服也在逐渐变回原本的样子。 原来,她的能力并不能作用在一个死人身上。 谢琅缓缓抿紧了唇。若是以往,她会对此感到高兴,因为她再一次知道了这个能力的限制之处。 可为什么是现在? 她看向地上的男人,目光着重落在他衣服上,神色一片晦暗。 他们失去了知道他幕后之人的机会。 因为,这个被虫族吃掉脑子的人,穿的是一身便服。 而霍里斯,也没有从他身上翻到任何可以证明他身份的东西。 准确来说,他身上除了武器,什么也没有。 “或许靠基因信息可以弄清楚他是谁。”霍里斯缓慢地扶着她的手站起身来,忍下一瞬的晕眩,斟酌道,“可以提取他的血液,托人查一查。” 他脚下仍然有些不稳:假性信期的影响还没有完全褪去,而他刚才又蹲了太久。 谢琅把他拉起来,很习惯地将人揽进怀里,闻言说:“可我们现在要在意的不是这个问题。” 霍里斯:“……那是什么?” 他一时有些茫然,只能偏过头,探究地望着她。 因为她身高垫过,两人原本相差极大的身高差缩减了不少,现在又不用太掩饰身份,他也不用曲着腿。 于是他现在看着比她还要高大半个头,微微斜眼就能看见压在她金色发丝下那一双墨黑的眼睛。 谢琅并不在意霍里斯的视线,被看过这么多回,她早就习惯了,只是实事求是道: “房间里有一个死人。” 霍里斯顺着她的目光落到男人发冷的尸体上,目光微微一凝。 “外面还有人皮、死虫子……你刚说那是食脑虫族?”谢琅叹气,眉目间蕴上淡淡的忧虑,“我们要怎么解释,房间里有两个……勉强算是两个吧,两个死人。” 她同样偏过脸,看见霍里斯侧脸上微僵的表情,又叹了口气:“醒醒,少……阿兰。” 谢琅将那个不合适的称呼按回腹中,无奈道:“这不是前线,我们在去首都星的飞船上。” 她顿了一下,又缓慢补充: “所以,我们要怎么处理这两具尸体?” * 谢琅前生见过很多种死法,也自己亲手处理过尸体。 她幼时喜爱的那只狸奴淹死在一湾浅浅的积水里,被她找机会亲手埋了;陪伴在圣人身侧的主管太监,死于一次针对圣人的暗杀,罪魁祸首最后当着她和圣人的面烧成了灰。 以及因她设计而葬身于汹涌洪水中的贪官污吏、她奉命抄的权宦一家,他们死得绝不算安生,最终也只能被碾成史册上的一笔。 还有那些马革裹尸,难以归乡的将士…… 她压下心中激荡的情绪,沉默着,看向被弄到同一间房间里的两具……不,两具半尸体。 这可不太好处理……前生她要么是把尸体埋了,或者丢进河里,再或者烧成灰。可她现在正乘坐着一艘航行于列星之间的飞船,想打开窗户把他们扔成太空垃圾都很难。 她不由得叹了口气,嫌恶地拿着张宽大的、甚至还往下滴着不明液体的垫子,走进这间卧房配备的浴室。 谢琅和霍里斯都知道,虫族尸体留在客厅实在不是好选择——别人一开门进来就能看见,到时候他们完全无法解释清楚发生了什么。 不经报备就将生物带上前往中央星系的飞船是重罪。因为不想再把别的麻烦揽到身上,所以两个人都换了轻便的衣服,戴了手套和呼吸面罩,把虫子的脑袋、身躯,矮瘦男剩下的皮,以及霍里斯用来接虫族体.液的垫子,全数拿进了还躺着个死人的卧房里。 不出意外,在将近三个星期的航程当中,这个房间是不可能睡人了。 毕竟她和霍里斯都无意睡在用来处理尸体的房间里,虽说不瘆人,但人死后的臭味跟虫族尸体的臭味混杂在一起,也怪恶心的。 矮瘦男留下的皮很好处理,似乎是脱离了虫族的有意蕴养,它变得极为干燥,两人不用费力就能碾碎,接下来还可以伺机找地方扔掉。 ……大概是逃不脱被冲进厕所的命运的。 本来她还想留下一点,看看能不能找人分析一下基因信息,判断矮瘦男究竟是谁,可终于能脱下裙子、裙撑和束腰的霍里斯很为难地告诉她,这事行不通。 “食脑虫先是啃食人的大脑,再啃食他所有的内脏器官、血肉组织,只留下一层皮和骨骼,方便它们狩猎新的猎物。”少将当时正盘膝坐在地毯上,把仿佛风干过的人皮细致地碾碎了,全数装进谢琅从客厅拿过来的空花瓶里,“这个人显然被吃空了,维系‘他’运转的就是虫子,控制他活动的是虫族分泌的一种粘液,把他剩下这部分送去检测只能检测到虫族的信息片段。” 谢琅只能遗憾放弃这个想法。 只是剩下的,可不好处理…… 谢琅止住思绪,拎着因为吸足了虫族体.液而变得恶臭无比的垫子,将它甩进浴缸里,放满了水让它泡着,看着浴缸里的水骤然变得惨绿,一时间犹疑着,止住了手。 她有些不敢确定,这些水冲下去以后,会不会经过飞船的净水系统,循环利用。 如果会…… 谢琅难得地干呕一声,掩着面出来找正在对人皮毁尸灭迹的霍里斯,问:“这艘飞船上的水会循环使用吗?” 霍里斯停下手上的动作,抬起头来看她,有些纳闷地说:“不会啊。” “以前是会的。”他青碧色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疑色,却又被很好地掩饰过去,“这是你六年之前的改进,废水会直接被……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吸收,等待飞船停泊后统一清理。” “像浴室下去的水就一定是废水。”他顿了顿,忍不住问,“你难道连这个都不记得了?” 这段时间来,霍里斯渐渐发现她身上有些不同。 他和她……谢鸣玉的交集原本并不算多,对她的私事也不很了解。 但他不明白一个人失忆后为什么会有那么大变化,更关键的是—— 就算失忆后性格的变化很正常好了,联邦不是没有这样的实例。 可她对研究的热忱完全消失了,甚至没有想过去看看自己曾经写过的论文、发布过的专利——这已经能算是刻入一个研究员本能的行为了吧? 但她没有这方面的表现,他只看到她在谈判中的游刃有余;她很有战斗意识,但身体跟不上;她看向某些东西时一瞬的惊诧…… 以及……霍里斯想起自己看到的那簇冷火。 半兽人一族注意力只放在某个人身上时,就能看到对方灵魂的样子。在信期之时,能看到的则更多。 假性信期还未过去,他情不自禁地降下兽瞳,眼中掠过的仍然是冰冷的火焰,而非冰下的热泉。 只是……那簇火焰比他最开始见到时,烧得更热烈了一些。 谢琅本就装作没看见,等他这么一出声,却也不得不道:“我确实不记得了。” 她不希望原身的存在被她的行动抹消掉,也不希望她被看作原身,但霍里斯现在问出这话,明显是有了些怀疑。 不能让他深思下去,这事可以事后再说,却不是现在。 她几乎是转瞬间就做了这样的考虑,当下不动声色地挑开话题:“我连一些社交账户的密码都不记得,何况我写过的论文呢。” “而且……”谢琅真诚地叹了下,“以我们这种倒霉劲头,能商量完事情,确保大方向不会发生错漏,已经很难了。” “我哪里有时间去探究自己的过往?” 她说的可是实话,这一路上追杀都不知道遭遇几波了,再加上莫名的邀约、以及刚才的超级火山喷发…… 如果没有那场喷发,他们甚至还能在弥生星短暂休息一晚,而不是急急忙忙地登上长鲸号,然后被埋伏在客舱里的杀手……虫子贴脸。 霍里斯不由一默,思绪也为之一断。 他看向手里剩下最后的一点人皮,将它碾碎了倒进花瓶里,又将花瓶托在手里掂了掂。 ……很轻,轻到像这个人从未来过。 他眼帘微垂,问她:“这是意外,还是蓄意为之?” 谢琅也不知道。 从霍里斯口中,她已经得知,前线被食脑虫族吃掉脑子的联邦军人并不算少见。 这种虫族会有意识地豢养伤员,因为死人的大脑对它们来说是致命的。 当然,如果机会允许,它们也会将一整个人吃空,只剩下一张干瘪的人皮。 在联邦历史上,确实有食脑虫混进前线军队的事例,最多时死了将近三千人。 也正因为这种虫族的存在,联邦与虫族才会不死不休。 她瞄向剩下的人的尸体和虫的尸体,不太确定道: “先不忙说这个,这个人的尸体应该可以用激光粉碎仪处理。” “……可虫族呢?” 108 第 108 章 虫族尸身的处理,在虫潮前线一直是个难题。 虫族入侵五百年来,联邦军和研究院均积攒了无数实例,发现虫族可以吞噬同族群或异族群的虫子,来为自己补充营养,或是获得更好的“捕猎”能力。 这“捕猎”的对象,自然是人。 研究院第十三任梅拉克撰写的《虫族总论》中总结了比较基础的虫族互噬情况,也着重强调了几种特殊情形—— “失去母虫的巨镰子虫吞食了处在假死状态的食脑母虫,然后成为了族群新的母虫,同时,它也具备了食脑虫隐藏在人群里的能力。” ai毫无感情的声音在卧室里响起,听得谢琅心头一凛。 她蹙着眉看向需要处理的最后一具尸体——那具漆黑的虫尸,再次确认了一遍它已经毫无生命迹象。 离他们登上飞船那天已经过去两周了。期间霍里斯利用两人身上携带的武器,花了一天时间简单拼凑出了一台激光粉碎仪,将已经开始有腐烂迹象的男人遗体轰成了一堆灰烬。 ——感谢“飒沓”和“流星”,这两台机甲均经过联邦备案,并不会使安全检查仪器报警,在它们的能源层里藏一些无伤大雅的小玩意便也不会被发现。 “但如果超出阈值就不同了。”霍里斯当时说,“机甲的能源储备有一个规定的上限,再多携带也只能多上1%。” 不过这1%也足够他们拼凑一台激光粉碎仪,却依然没有办法处理这具食脑子虫的尸体。 虫族中身躯坚韧到能抵御激光冲击的族群并不多见,偏偏食脑虫群就是其中之一。这种虫子最开始体格微小,若是没有万全的防护措施,很容易一不留神中招。 前线有无数联邦军人就是因防御战甲受损而死在食脑虫群手上的。 所幸这只虫子是已经吃饱了,且体型极端膨胀了的子虫。若是母虫,他们恐怕第一天就得想办法把它扔到太空里当太空垃圾。 ——食脑虫群的虫卵无法在太空环境里生存,密集的射线粒子和宇宙风暴会让它们走向无止境的衰弱,最后变成死卵。 不能用激光切割小块、不能用刀剁碎因为会散发毒气…… 真麻烦,也就那天霍里斯的一刀恰到好处,正好削中的是无关紧要的部位,同时还能抹除它的所有生机——不过,他一个在虫潮前线呆了很久的将级军官,不知道怎么干脆利落杀死虫族,才更奇怪。 谢琅看着被分成两截的虫首和虫躯,一时之间也很难想到还能用什么办法把它处理掉。 房门的方向传来一丝轻响。 谢琅顺着声音看过去,发现霍里斯推门进来。 “现在还很早。”她看着一身睡袍的霍里斯,问,“怎么就起来了?” 现下确实还很早。飞船上的时间与他们的目标地点首都星一致,此刻正是首都星的凌晨时分,天色未明,在缺少照明的地区还能看到大片的星空。 霍里斯闻言朝卧房里的舷窗方向看了一眼,答道:“我睡不着。而且,宇宙里也没什么昼夜之分。” 他近些日子没怎么离开过客舱,因而声音也恢复了正常时的音色,谢琅听在耳里还有些不太习惯。 ——谁叫他平时还习惯性的穿裙装。 她斜了霍里斯一眼:“睡不着就想想怎么把它处理掉。” 比起她自己,霍里斯显然对虫族更为了解,也更有可能想出办法。 她才这么想了,就听到少将平静地说:“没有。” 谢琅:“……” 她忍不住问:“你在前线遇到食脑虫群都是怎么处理的?” 霍里斯拨了一下滑到身前的头发,简单解释:“扔在那里。” 注意到她惊讶、怀疑的眼神,他忍不住笑了下:“食脑虫群的母虫不会来到前线,能留下尸体的食脑子虫——” 他顺手敲了敲手边黑亮的虫子尸体,发出几声响,“就是这种。” 这可不算好消息。 谢琅望着这具虫尸,愈发焦躁:总不能一直把它带去首都星吧? 她蹙着眉想了半晌,转向霍里斯:“……把航程图拍给我。” * 长鲸号的航程图公开在飞船的中央大厅。 它位于飞船中层,多种餐厅、娱乐场所也在这里。 时间不早,大厅中却还有些稀稀落落的人,正随着悠扬的乐声翩翩起舞。 ……对了,名叫奥利维亚的仿生人是来通知过,飞船上将会有一场舞会,并询问他们是否参加,被谢琅拒绝了。 只是现在说不出门的人正任由霍里斯挽着手,在舞池中穿行,逐渐靠近投影着航程图的那面墙壁。 谢琅一路上被周边人隐晦打量过,几乎想叹气—— 没办法,她身边的“女伴”,实在太高了。 她本来不想来,但霍里斯坚持要她陪,以免自己信期突然爆发出事。试了下这人体温还真比平时要高,谢琅没办法,只得换了衣服同他一起出来。 舞池里的人穿的似乎也都是列格群星的衣服,谢琅匆匆一瞥都看到不少穿着与她类似的男性或女性。只是不知为何舞池里跳男步的那方大多比跳女步的那方魁梧些,所以也有不少穿着裙子的女性在跳男步。 她又觑了眼霍里斯:他没曲腿,因而穿着平底的鞋都比她要高上一节,加上头顶用来遮挡长出的红色发丝的帽子,更显得格外高。 至少比谢鸣玉原本的身高高多了。 她面无表情地想,跟着霍里斯一起走到航程图下方,抬眼望去。 长鲸号已经经由三次跃迁,穿过三个大型星系,进入了中央星系的范围,但离终点首都星仍有一段不算短的距离——按联邦法律,除去被批准的军方舰队,任何人不得在中央星系范围内实行跃迁。 航程图上显示的停经星球要更为详细,至少谢琅在短时间内注意到,在全速驶往首都星前,长鲸号飞船还要在中央星系边缘的一个荒星停留半日。 她低声问霍里斯:“为什么要在荒星停留?” 事实上,中央星系内还有荒星这点也尤为奇怪。 霍里斯微微俯身,在她耳边吐出一句:“你忘了,那是研究院的生物实验星球。” 他语气听上去若有所思:“……看来这艘飞船上还装有送去荒星的生物实验体。” “回去再说。”谢琅偏了下头,“我大概有了一点思路。” 她的思路就是把食脑子虫的尸体扔去荒星。 霍里斯坐在床边听她说完时,仍然感到一种没来由的晕眩。 他忍不住道:“太——草率了。” 谢琅何尝不觉得草率——想办法把这么一具尸体扔到荒星实在非常冒险,可是细细想来,却是他们摆脱它的唯一方法。 “我们不可能一直藏着这具尸体到首都星。”她为霍里斯一点一点地权衡利弊,“现在还能用不习惯其他人进客舱为理由拒绝客舱打扫服务,可我们下了飞船,这间客舱就一定会被打扫。” “与其为接下来的行程增添烦恼,不如趁这个时间甩掉。”她点着霍里斯光脑上的详细航路图,“其实我之前也考虑过把它扔下去。” 霍里斯闭了下眼,语气艰涩,显然有点被说服了:“……但只有这个星球是荒星,也算合理。” 荒星在航路图中被记载为org22——这预示着它是研究院的22号生物实验星球。长鲸号将会停泊在它唯一的地面飞船停泊区,目前还不清楚其余乘客是否能够下飞船。 最好能下。谢琅这么想。 她把霍里斯留在客舱内尝试进一步分解食脑子虫的躯体,自己则一改呆在客舱内的作风,积极参加了数个飞船内的娱乐活动,来探听一些能有帮助的消息—— “听说,长鲸号出了个org22星球的半日游活动。”离首都星还有四天半距离、离荒星还有半日距离的时候,谢琅在餐厅内被一位年老的绿藤人女性拉住。 这是她刚认识的新朋友,老夫人来自绿藤人聚居的格拉斯星域,要去首都星看望工作繁忙的女儿——虽然谢琅不明白她为什么这么热情,但大概这是老年人对喜欢的年轻人都会有的态度? “半日游活动?”谢琅有些疑惑地反问。 她还真没听到这个消息。 “是啊。”老夫人笑起来,眼角弯折起深深的折痕,“你不是说,你家那位最近在和你吵架?带她参观一下消消气吧。” 最开始听她说“你家那位”谢琅还觉得有些微妙,可过了两三天她就有些习惯了。她陪老人聊了很久的天,期间被灌输了一堆夫妻和睦相处的方法,可以说耳朵都听麻了。 参加半日游活动的确是个好方法。这两天霍里斯已经按着关节将食脑子虫进一步分成了小块,完全可以用背包带下飞船。 只是…… 她脸上露出惊喜的神色,却仍然有些犹豫地问:“您说的帮了我大忙了!可这需要什么条件吗?” 老夫人道:“诶呀,这得看你们的运气。” 谢琅从她口中得知名额是靠抽签拿的,又找来奥利维亚问了问规则。 抽签以客舱为单位,一旦抽到,居住在该客舱的人都可以带上一些随身物品,在org22参观半天。 “你运气如何?”谢琅问正琢磨如何切分食脑子虫头颅的霍里斯。 她反正不行。在前往银青星的飞船上睁眼前,谢琅心血来潮去京外寺庙抽过签,得了签中下。 这甚至是她人生中难得的好签了。 霍里斯摇头:“我没试过。” “算了。”谢琅选择不赌概率,比起去org22半日游,她更想尽快把食脑子虫的尸体扔掉,“找丝线蚕帮忙操作一下。” “总比咱俩赌运气好。” 109 第 109 章 联系丝线蚕不算困难,这个远在摩伊拉星域的黑客显然很喜欢在联邦星网上冲浪,收到谢琅发的消息后头像就立刻亮起。 丝线蚕:【嗨嗨!有什么事?】 网络上她看起来比现实要活泼点,谢琅迟疑着发出去一条信息: 【我需要参加长鲸号的org22星球半日游,想请您帮个忙。】 丝线蚕:【长鲸号?哇——你们居然已经在去中央星系的路上了?我还以为你们还困在山海星呢!】 谢琅敏锐地从她的话语里察觉出不对:【困在山海星?】 丝线蚕发过来一行字:【你们不知道吗?】 不好的预感愈发严重,谢琅招呼霍里斯过来:“你最近有没有注意新闻时事?” 霍里斯暂时放下食脑子虫的头颅,纳闷地走过来在她身边坐下,反问:“我哪有时间注意这个?” “你也没有时间。”他顿了一下,轻轻地说,“前两周我们一直在考虑怎么处理它,甚至没怎么用过光脑。” 谢琅回问丝线蚕:【真不知道,我们在发愁虫子尸体怎么处理。发生了什么?】 【虫子尸体?!】丝线蚕反倒对这个比告诉她发生了什么感兴趣,当下就拨过来一个通话申请。 谢琅犹豫了一下,选择接受。 于是丝线蚕朦胧的全息影像就出现在两人面前。她看起来比初次见面时还要年幼了,原本穿着的那条白色袍子在地上拖了很长一节。 与她年幼的面容不相符的是她的眼神,比谢琅所见过的任何老人的眼神都要苍老,像是一瞬间衰老了下去。 她开口说话,落进谢琅和霍里斯耳朵里的,也不是温柔的中年人的声音,更像是一个迟暮的老人: “什么、虫子?” 谢琅面上的惊疑一闪而过。 她朝刚才霍里斯呆着的角落里指了指,目光顿在丝线蚕身上,忍不住问:“你……怎么回事?” “我的时间不多了。”丝线蚕轻描淡写地回复,视线依然落在谢琅方才所指的位置——食脑子虫的头颅就在那里,“这是……食脑虫?” 时间不多不是什么好话,这意味着丝线蚕即将走到自己人生的终点。谢琅看着她,忍下了询问的冲动,转而回复说:“对,是食脑子虫。” “长鲸号的确有去org22号星球的半日游活动。”全息影像里的丝线蚕活动了一下手,看动作似乎是在查看什么,“唔——原来是抽奖获取名额啊。” 她抬起脸,用不符合她年幼面容的声线问:“你们是想把食脑子虫的尸体在org22处理掉?” 谢琅和霍里斯都点头。 丝线蚕轻轻“唔”了声:“有点冒险,不过你们运气不错,最近15-iii梅拉克不在org22上。” 霍里斯微微蹙眉:“环形山不是封锁了吗?” 谢琅也记得听霍里斯说过环形山只许进不许出:院长勾陈虽说是仿生人,却也自据半个星系的武器库,没人敢在祂面前撒野。 梅拉克为什么不在环形山内? 丝线蚕撇撇嘴:“环形山封闭的时候他不在呢。” 似乎有风,她身上宽大的白袍子被吹起来,又被她拢紧:“你们房间号是?” 谢琅将房间号告诉了她。 丝线蚕侧过身去,像是又召出了一面光屏,正在凝神查看什么。 谢琅感觉身边一空。是霍里斯站了起来,重新走向放着虫子头的角落。 他刚坐到地上,拿起光刀比划的时候,丝线蚕转头回来: “好了,你们先抽号。” 谢琅点开仿生人侍者提供的程序,抽出一个22号,展示给丝线蚕看。 “行。”丝线蚕回了这么一句,两只手在身前上下翻飞,想来是正在使用全息键盘。谢琅几乎要被她的动作晃花眼,不得不偏过头去看霍里斯。 少将似乎找到了切割食脑虫头颅的方式,正小心翼翼地顺着触角根部往下切,光刀已经有一半没进虫子头颅里。许是头发有点挡事,他还空了只手将长发往后拨。 谢琅注意到他的头发似乎又长了一点,也或许是染发剂失效了,他头顶红发的面积有所扩大。 该染一染。她这么想,于是立刻想去找染发剂。 但还没来得及从床边起来,丝线蚕就叫住她说:“完工,你们就等好消息吧。” 谢琅定了定神,向丝线蚕道谢。 她心中还是很在意丝线蚕口中说的“困在山海星”这话,见丝线蚕有了中止通讯的意思,便急急忙忙问:“您——您为什么以为我们困在山海星?” 谢琅当时第一反应,是以为和花道家说好的事开始了:花道家毕竟欠洛桑卓玛上将人情,没把她的身份直接告诉洛桑卓玛已经算很不错。她离开摩伊拉星域前跟花道家商量好,等她到了山海星后,再告诉要寻找原身的洛桑卓玛,她在山海星。 一方面花道家确实不用欺骗洛桑卓玛——她发去消息时,谢琅确实在山海星没错;另一方面,谢琅两人也不用直接和洛桑卓玛碰面——这位上将托花道家找人的事算是私人委托,要确定消息她势必亲自去山海星。可银冕星系与函夏星系相距甚远,她要到山海星来,也要一段时间。 除非……她想起在娀家暂住时,住在他们房间隔壁的安妮和威兹德姆,让他们顺便帮忙找人,似乎也合适? 但丝线蚕发这条消息时,好像并不指这件事,而是一件天大的、足以震惊全联邦的事—— 丝线蚕果然诧异地看了她一眼:“你们真不知道?” “那位娀家的老家主,在塞如林大典的闭幕典礼上遭遇刺杀,现在还在医疗舱抢救呢。” * 两人顺利拿到了org22号星球半日游的名额。 但谢琅心事重重——她着实无法想象,究竟谁会刺杀娀家家主。 她还记得那首仿若预言的、未完成的诗,难道就此……将要终止了? 霍里斯替她理了理衣领,轻声说:“我们鞭长莫及,只能等待好消息了。” 他这次戴的蕾丝手套,谢琅嗅到一股极淡的玫瑰香气。 “也是。”像抚平她衣领上褶皱那样,霍里斯的话也轻轻吹走了些许不安。谢琅拎过装着食脑子虫肢体的背包,和霍里斯一道走出房门,汇入拿到游玩名额的人群中。 长鲸号能承载上万人,这次并未满载,但抽到半日游名额的仍有乘客人数的五分之一。 将近一千人分出五个舱门下船,却仍然有些拥挤。两人随着人流朝前走,从开启的三号舱门离开飞船,踩上舷梯。 org22号星球的空气意外清新。 他们下飞船的地点在一片树林旁,舷梯底端直直伸进林子里。 这颗远离恒星的边缘地带矮行星模拟了古地星的气候,用以照明的人造卫星更是被取名“太阳22号”。此时正值荒星时间的午后,人造卫星斜照,光芒穿过层叠的枝叶,在深灰的舷梯上留下婆娑的影子。 有穿着白色制服的工作人员等在舷梯下方,介绍说:“各位从三号舱门出来,游览的就是三号路线——” 谢琅和霍里斯走下舷梯,站在人群里细听,得知这片树林算不得实验区,而是荒星原本就有的植被,不由都松了口气。 从丝线蚕那里拿来的情报里说,星盗遇上这种将人吃空了的食脑子虫,会直接埋在星球原本就有的植被下面,既能做肥料,也不至于污染环境。 埋在非自然植被下的土壤里就容易出事——新栽种的植物会变异,长出虫族特征来。 虫族基因也太顽强了。 两人略听了一下安排,发现三号游览路线终点仍然是三号舱门,才跟着人群走进树林。 org22号星球方面并没有安排人陪同参观,沿途安排的智械也只会阻拦偏离路线的游客,是否要走完全程都凭游客自己,只要在飞船起航前回到飞船上就行。 这刚好为谢琅和霍里斯提供了机会。 两人在走到树林中段时就脱离了大部队,霍里斯在一处隐蔽的树下留下了标识,谢琅开启丝线蚕友情提供的扰乱程序,赶开附近的两名智械。 两人一齐偏离了游览路线,朝林子深处走去。 越往里走,树木越高大,光线也越昏暗。谢琅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枯叶堆里,不由叹气:“这哪里有实地?” 霍里斯的裙摆也沾上了泥土,好在他今天选的是轻便点的裙子,不然都不方便在树林里走。 “飒沓”在他手腕上发亮,霍里斯权衡了一下,指指谢琅脚边的位置:“那吧,有个大坑,旁边的土层也松软。” 谢琅闻言,用“流星”的风能枪扫开落叶堆,果然看见了一个稍浅的大坑。 她满意道:“就埋这吧。” 机甲挖掘的效率很高,两人短时间内完成了掩埋食脑子虫尸体的目标。 霍里斯一点点按着记忆将枯叶堆重新复原,对谢琅说:“现在去逛逛?” “我记得前面有很漂亮的花圃。” 他说的没错,眼前的花圃确实美丽——它占据了整座山,走出树林,从山脚下往上望去的谢琅只看到一片美如幻梦的蓝紫色花海。 “这是拉文德。”霍里斯轻声说,喝下变声药剂后,他的声音重新恢复了那种轻柔的女声质感,仿佛此刻正吹起蓝紫色浪潮的风:“它是已经灭绝了的品种,在二十年前才重新培育出来,全联邦应该也只有这一片。” 他看见她脸上闪出惊喜的色彩,顿了顿,掩住了未出口的一句话。 谢琅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她驻足欣赏了一会,摇头道:“是很漂亮,但我不喜欢。” 她没说自己喜欢什么花,霍里斯也没有问。 他只是想,自己见过的那份有关谢鸣玉的喜好记录。 身为军部被看好的少将,了解其他权力机构高层的喜好是件常事,第一军团的泽维克上将早就给过他一份资料让他熟记。 他记得,写有32-ix奥菲乌克斯代号的那份文档里,清楚地写着—— 她钟爱拉兰德这种花。 110 第 110 章 他们没能看太久,许多人已经陆陆续续开始返程,离飞船起飞前往首都星的时间不远了。 那片蓝紫的花海被风吹得微微摇晃,花茎摇摆,像在招手,又像告别,仿佛一场永远触及不到的梦境。 出门前设置的返程提醒响起来。谢琅习惯性地握住霍里斯的手,将他往自己身边带。两人夹在人群里原路返回,重新踏上飞船时,她才真正松了口气。 “接下来几天我们能轻松点了。”走进客舱甩下背包,谢琅一面脱下外套,一面对霍里斯说,“好好休息两天,到了首都星,恐怕还有硬仗要打。” 少将轻轻应了一声,目光却顿在她脚边。谢琅有些不明所以,低头一看,竟在鞋面上发现了一片蓝紫色的花瓣。 她感到纳闷:“……明明离这么远。”是怎么被她带进飞船里的? 蛛网般驳杂的思绪还未理清,霍里斯已俯身下去,将花瓣拾起,在掌心碾碎了。 谢琅闻到一股很淡的香气。 他没摘手套,花瓣的汁液将蕾丝也染成蓝紫色。现在花瓣碾碎了,花泥尚留在掌心,他却开始慢条斯理地摘下手套,将花瓣拢在其中包得严严实实。 另一只手套他用来包在最外面,随后一起被他扔起垃圾处理器里。 谢琅见状脱下鞋,又将里面用来增加身高的东西通通掏出来,穿着袜子踩在地毯上。 这下她恢复了原本的身高,头顶堪堪能抵上霍里斯胸口。 鞋子跟在手套后面被她扔进垃圾处理器里。 一切做完她才冷着脸道:“有人想定位我们的位置?” 大启南疆是有这样的能人——训练鸟儿寻香飞行,来追踪目标。圣上在宫里正养着这么一位出身南疆的女官,与她关系还算融洽。 “或许。”霍里斯的回答却有些模棱两可。 谢琅不得不抬起头看他,见他半张脸沐浴在客舱内柔和的光线下,睫羽轻垂,嘴唇抿起,似在思索。 ——感谢他低了些头,不然她还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或许?”她忍不住反问,“难道你没有遇见过类似的情况?” “我当然遇到过。可——拉兰德在联邦从未有过大面积的种植。”霍里斯无奈地说,“我不是研究员,怎么知道它能不能用来确定目标位置呢?” 谢琅沉吟了片刻:“意思是说,只能尽量注意?” 霍里斯轻轻应了一声,下意识摩挲了一下手腕上的镯子。 象征“飒沓”开启的白光亮起来,又在他发现后暗下去。 他目光滑向客厅内的舷窗,此时遮挡射线的阻隔板收起,能让人很方便地看到飞船外的景象。 org22号星球的大气厚度适中,他们已经随着飞船一起升到了云海上方,再往上是逐渐发灰变黑的天穹,隐隐有斑斓的光线掠过。 门口传来“笃笃”的敲门声响,仿生人甜美的嗓音经由门上挂着的通讯纽传出来:“尊敬的乘客,‘长鲸号’飞船即将脱离org22号星球的引力范围,驶入本次航程的最后一段航路。旅途的最后,请遵守如下规定。” ai紧接在她之后通知道: “目前,我们已经踏入中央星系外围。根据联邦议会、行政院以及军部最近发布的相关公告,驶入星系内部的民、商用飞船不得使用透明舷窗,以免泄露机密。请您按规定开启射线阻隔板,避免之后接受军部工作人员问询。” 这段通知一直重复了三遍。 谢琅在它播到第二遍的时候,手动将射线阻隔板升了起来。 她从最后的一丝缝隙里瞄到一抹瑰丽无比的色彩,像是之前用光脑查阅到的一片星云。 那抹瑰丽的光随着阻隔板完全升起淡去,缝隙彻彻底底消失了,客舱内只剩下灯光。 她回过头,发现霍里斯正反着手在够背上的绑带,漂亮的眉毛紧皱,像是已经挣扎了好一会。 客舱的灯光在他发亮的肌肤上游走,闪出几分油润的光泽,脊背的线条挺拔流畅,间有几道大大小小的疤痕。 他手往后够时,臂膀上的肌肉也随之往下压。 很漂亮的肌肉。 谢琅难得走神一瞬,看霍里斯动作,又忍不住想笑。 说实话,她不明白在星际为什么还有如此明显的男女装区别——特别是霍里斯身上这套穿起来称得上麻烦的裙子。 照她的设想,男女装的差距本应该逐渐缩小,直至失去明显的边界。但这方比大启还要先进的天地,也没能做到这点。 不过——比起她自己穿,还是霍里斯穿裙子比较有趣。 霍里斯并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他还在艰难地与背上的系带做斗争。 说来也怪,这套裙子和他前几次穿的都不太一样:前几套的绑带都是系在身前的,要系的也不是衬裙;偏偏这套里边的衬裙必须系带,两根系脖子上,两根系在后腰,不然就会垮掉。 他穿的时候倒是驾轻就熟,没想到解的时候出了差错——系好的系带不知道为什么打结了,四根纠缠在一起,他怎么也够不到。 一道没憋住的轻笑叩击在耳膜上,像就在他耳边笑的那样,勾得他总感觉耳廓发痒。 霍里斯很轻易地辨认出笑声的主人——也不会有别人了,客舱里就只有他和谢琅两个人。 她笑什么? 他只感觉脸上一烫,有些狼狈地偏过头去,叫她:“……帮我一下。” 谢琅扬起头看他,抬起手,手掌往下轻压。 霍里斯愣了下,随后半蹲下来。 他没再回头,她又没穿鞋,于是走起路来也悄无声息,直到他感觉到她微凉的掌心正贴在后颈上,缓缓地往下滑。 霍里斯没忍住抖了一下,险些跪下去。 那只柔软的手很灵巧地滑下去,隔着一层布料摩挲过他脊背,又扯住那几根莫名缠在一起的带子。 他被拉得微微后仰,忍不住问:“……还没好吗?” “你坐下来。”谢琅总觉得他在动,“坐地毯上去,我给你解。” 这人连坐着都挺高,谢琅垂着眼给他解开系带,顺口问了句:“你就这么脱吗?”里面难道还有衣服? 她看见霍里斯耳根飞快地窜上一片粉色,扯着裙子急急忙忙奔进卧室里,半晌后换了套睡袍出来,手上还提着一双柔软的毛绒拖鞋,看尺码是给她拿的。 ……看上去,接下来的时间里他不打算出门了。 正好她也是这么想的。 拖鞋被霍里斯放在一旁,但谢琅懒得穿,索性直接在沙发上坐下。她看着霍里斯走向餐厅的背影,下意识摸了下自己的左臂,触手只有布料柔软的质感。 她还记得,帕尔卡女士说,她左臂皮肤下面,埋着一枚芯片。 这些日子里她有尝试摸它,却只摸到自己的皮肉。 那枚芯片究竟在哪? 现在已经进入中央星系范围,按理来说,她可以着手取出芯片。 有了主意,她便叫餐厅里的霍里斯过来:“……阿兰,来一下。” 正在捣鼓饮品机的霍里斯疑惑抬头:“怎么了?” 他回望过来的眼睛微微泛亮,像是两枚洁净无瑕的青玉珠子,谢琅看得一时有些发怔。 ……好看,想要这样的珠子。 她若无其事地别开视线,指了指左手手腕——机甲“流星”的开启核心就在她左手上戴着,和光脑腕机贴在一起。 霍里斯端着两个杯子过来,左腕上的白色镯子泛起荧荧的白光。 谢琅知道他看懂了,“飒沓”已经开始检测客舱内的可疑设备。她接过霍里斯递来的杯子,发现里面盛着的是一汪青碧的茶汤。 茶是恰好能入口的温度,谢琅端着杯子略抿了一口,便听霍里斯道:“没有东西,你……想做什么?” 尾音带点疑惑,不算质问的语气,但他依然停了停,才接上后面的话:“我有什么能做的?请告诉我。” 谢琅眼里闪过笑意,她轻快地说:“我找花道家要过几套监视监听装置,还有定位设备。” 这些东西藏在“流星”里,没有超过机甲报备的能源上限,因而很顺畅地通过了安全检查。 霍里斯微微一怔:“……你想装到箱子里?” 他说的“箱子”就是装着悬赏凭证的那个箱子,谢琅的确想看看它交上去后,会被送到哪里。 她点点头:“我不熟悉放哪能瞒过检查,你来?” 霍里斯答应了。 “这个不忙。”看他现在就准备动手的样子,谢琅急忙叫住他,“先帮忙把我左臂里的芯片取下来。” 霍里斯动作僵了僵,别开脸说:“……用娀萧给的设备取出来就行,应该、用不上我。” 谢琅微微挑眉,笑了笑:“用得上你,把设备拿过来。” 霍里斯重新走回卧室,找出设备之后才发现它是手持型的——难怪她要他帮忙。 他捧着设备重新回到客厅,看见她已经脱了半边衣服,露出里面穿着的吊带和光洁的手臂。 见他过来,她很随性地把手搭到沙发扶手上,示意他现在开始。 霍里斯没敢抬眼,他垂着头将设备抵到她左臂上,再开启,任由它自己行动。 很轻的“唔”的一声。 “还提前麻醉吗?”她的语气稍显惊讶。 他闻到血腥气,皮肉被划开的响动充斥耳边。 “……埋得还挺深。”他听到她说话,同时也有金属触碰到骨骼发出的声响。 一枚芯片被夹了出来,表面不可避免地沾了点血迹。 霍里斯只看了一眼,就几乎抓不住自己的声音:“为什么会埋这么深?” 她手上的切开的口子,看着很深,仿佛能看清血管里血液汩汩地流动。 可芯片通常只埋在皮下,是她被植入芯片时瘦得不行,还是…… “等等,别急着完全缝合。”她平静的语气添了两分焦急,霍里斯回过神,虽然不清楚她要做什么,却依然暂停了设备运转。 他问:“要做什么?” 谢琅道:“读取一下,看看里面有什么东西。” “如果读不了……”她沉默了一下,“再埋回来。” 111 第 111 章 中央星系,首都星,银心港。 笼罩星港下半部的黑暗已在渐渐退去,天的尽头逐渐呈现出一种发白的青色,让天与云的界限变得不再明晰。 白昼将要到了。 对于首都星人而言,此时正是睡眠时间,可银心港依然繁忙。 它是联邦最大的星港,在近地面轨道上围绕首都星有序旋转,堪比一颗小型的卫星。 无数艘飞船、星舰列起长队,如同汇聚在洋流交汇处的鱼群,正井然有序地向前移动。 长鲸号也不例外。 在仍然呈现深灰色泽的天色下,它的外观看起来不太明显,宛如潜伏在庞大鱼群之中的一尾小鲸。 鲸不该有鳞片,身为飞船的长鲸号却有。有十数点渺小的反光从船身上一闪而过,快似远古时代古地星人拍照时的闪光。 它或许不会被肉眼捕捉到,却会被时刻运转着的首都星天幕系统一一记录下来。可这不算什么,无非是通过了漫长的隔离带,在飞船内憋闷许久的乘客关闭升起的射线隔绝板,想要看一眼外面罢了。 降下射线隔绝板的人群里,也有一个谢琅。她穿着崭新的列格群星服饰,驻足在舷窗边,遥遥望着齐整的船舰群下方的庞然巨物。 ——那是通体银白的一处建筑,表面光滑如镜,反射着天幕中掠过它上方的一切。镜像看上去影影绰绰,又被攀爬其上的同色细长藤蔓分割成一片又一片的碎块,仿佛镜面在支离破碎后又被人小心翼翼地拼合起来。 “这是银心港的地面建筑。”霍里斯的声音从后方传来,“从地面角度看,它更像一颗巨型的银质心脏。” 一阵香风伴着轻微的脚步声渡到身前,谢琅忍不住用手在鼻子前扇了扇:“这是什么,香水?” “不是,是这身衣服上本来就有的气味。” 貌美的黑发“女性”挽住她的手臂,看起来还比她矮上半个头。谢琅忍不住顺着将人往上拉了一把,果然看到他个头蹿高一些:“……又曲腿?” 曲腿可不好跑路,他们早做好了一下飞船就面临追杀的准备。 ——没有人会甘愿自己有把柄落在活人手上,死人是最能保守秘密的。 霍里斯蹙眉:“那只能换鞋了。”他拎起裙子展示了一下,又是一双绑带的高跟鞋。 谢琅错愕:“……娀萧那家伙,是只准备了这种鞋吗?”她看到不下三双了!而娀萧一共也只给了四双鞋子。 “显然是的。”霍里斯放下裙摆,裙子已经长到能盖住他脚面了,“还好长鲸号上有卖鞋,我备了几双。” 谢琅沉默片刻,问他:“女鞋?” “都有,给你也准备了新的。”他做起这些事倒很周道,“还买了一立方的空间纽,方便拿出来换。” 空间纽是极其方便的装载行李的工具,但价格不菲,用得起的人不算多。以他们目前手头上的钱,加在一起最多也就能买个五立方的。 谢琅之前有想过买枚空间纽扔食脑子虫的尸体,后因肉痛以及尸体过大装不进去,就此作罢。 两人最开始身上都没有空间纽,现在唯一的一枚三立方的还是娀萧友情赞助:谢琅是根本不知道有这东西,之后听说名字后找了找,发现原身的随身物品里确实不包含它,也不知道是丢了还是被扣下了;霍里斯则是出任务时只带一些必备的生存必需品,但那枚空间纽已经遗失在银青星的沙漠里,没办法再找回来。 她食指轻轻敲了下窗沿,发出很轻的一声响。 照眼前的队列长度来看,到他们下船恐怕还有一小会儿。 霍里斯显然更清楚这处星港的情况,他一面就近找了张高背椅坐下,脱掉脚上那双绑带高跟鞋,换上平底的皮鞋,一面闲聊般告诉谢琅:“窗外有第七军团的中小型补给舰,轮到我们下船,恐怕要等到天光大亮的时候了。” 谢琅微微挑眉:“第七军团?” 难怪。第七军团拱卫中央星系,从org22号星球来首都星的一路上,恐怕都有第七军团的军事驻扎点,不允许收起射线阻隔板是非常正常的一件事了。 只是…… “补给需要到首都星来吗?”谢琅拍了拍外套——这件深棕的大衣还带着小斗篷,总让她感觉自己变得笨拙起来。 这身衣服穿着倒是不会让人怀疑她的性别,但穿起来也太麻烦了。 “偶尔,有些只供给第七军团的高精尖武器必须在首都星装配上舰。”霍里斯在慢腾腾地整理头发,他昨日刚把长发简单卷了卷,用来挡脸,以免熟悉他骨相的人看出来些什么,“不过……这次过来的补给舰确实多了些。” 不大的舷窗外,他们已经看见不下三艘补给舰穿梭而过。 ……真是奇怪。 可再怎么奇怪,他们现在也没办法得知第一手的消息,只能等待飞船入港,看看发布悬赏的那位会有什么安排。 天光大亮时,长鲸号终于驶入银心港。经过层层繁琐的手续,谢琅和霍里斯总算得以踏上首都星的土地。 他们顺着全息投影的标识往出口的方向走,意外在出口处的栅栏外看到一个年轻人。 那年轻人穿着衬衫长裤,身前正投影着写有他们飞船名和客舱号的影像,见到谢琅和霍里斯驻足了好一会,便绕过投影上前询问:“两位是乘坐‘长鲸号’飞船来首都星的吗?” 谢琅说是:“我们就住在你写出来的客舱里。” 她说话时面上带笑,心里却寒凉一片。 ——果然不出所料,那两张无限期船票的使用状态是一直被人注意着的。 不过,是谁? 年轻人关闭投影,上前来压低声音道:“看来两位就是凯布里上将的远房亲戚?” 谢琅和霍里斯对视一眼,均能看到对方脸上古怪的神色。 凯布里?远房亲戚? 这些词凑在一起,未免有些奇怪了。 如若发布悬赏的人就是凯布里,那他唱的是哪一出戏? 暂且摸不清对方路数,谢琅谨慎地问:“不知女士是……?” 年轻人说:“我是上将副官的下属,上将今日有会,副官——我是说朴浩镇朴副官,也有别的事要做,所以拜托我来接两位,临时住处已经准备好了。” 谢琅审视地看着她——从体态神情来看,的确应该是个接受过良好训练的军人,看说话样子,也不像是知道凯布里私下做的事情的。 她稍稍缓和神色:“那多谢这位……” 年轻军士严肃道:“不必称军衔,您照样像刚才那样称呼我就行。” ……意外正直。谢琅瞥向霍里斯,发现他眼睛里含着同样的担忧:这个年轻军人知道自己被安排来做什么吗? 如果不知道……她会不会被灭口? 但他们不知道该如何提醒她,也不知道她究竟值不值得提醒,只能沉默着跟在她身后离开银心港,坐上早就在一旁等待的悬浮车。 霍里斯低声说:“这车看外观不是她能配置的,应该是凯布里的车。” 谢琅点点头示意自己知道,和他相携坐下。 军士在两人对面落座,悬浮车便自行合上了门,汇入城市上空的车流当中。 听ai的播报,悬浮车要飞行一段时间,她便有一搭没一搭地同年轻军士聊天,套了下话。 可惜这军士很谨慎,回应得都很含糊,谢琅试探过两回,只能看出她确实应该不知道凯布里做的事情。 贸然提醒不现实,她和霍里斯都怕打草惊蛇,只能委婉告诉她最近尽量避免单人出行。见人并不明白,便也歇了这心思。 要送他们到临时住处的军士反倒有些感兴趣地问:“听朴中将说,两位是从塞如林星域过来的?” “那你们可真够幸运。”得到肯定答复,军士脸上严肃的神情难得撕开一条裂缝,有些诧异地道,“塞如林星域已经在源秘书长的要求下戒严了。” 戒严? 应该针对的是刺杀娀家家主娀谶的杀手,可居然是秘书长提的吗…… 谢琅边听边思索,总有一种预感:自己对源尚明的判断似乎出了点差错。 “这是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会戒严?”她不动声色地问,同时将手里提着的箱子往上拎,展示给军士看,“对了,这是上将托我们带来的东西,不知道我们什么时候能送过去?” 此时悬浮车已经降落,在一条幽静的大道上停了下来。从车窗往外看能见到大道两侧都是独栋的小楼,外观都漆成白色,在日光下显得格外明亮。 “直接放车上就好。”军士闻言,指了指停悬浮车,说,“我也只是送两位过来,很快就要返回军部,这车是上将的,会自行开回上将的住所。” 那可再好不过。 她还担心,这箱子没办法第一时间送去凯布里那里,监听不了东西呢。 悬浮车车门滑开,军士适时塞给他们一张住房房门id卡,又跟着下车将房子指给两人看,并亲自带着他们走到门前。 临道别的时候,送他们过来的悬浮车已经开走了。 霍里斯陪着军士在房门前不远的路上等待新的悬浮车过来——没办法,谁让他现在是女性打扮呢。 他还在思考塞如林星域戒严的事,显得有些心不在焉。身边的军士却仿佛后知后觉想起来一般,侧过脸看着他说: “刚才忘了回答,您先生刚问戒严的情况——这是两个多星期前的事了。” “听说……是函夏星系那位老寿星遇刺,正在找凶手。” 112 第 112 章 近三周前,函夏星系,山海星。 一场极为仓促的会议正在大典会馆“天珠”的内场贵宾室召开。这颗形似珍珠的场馆高悬山海星天际,宛如一轮巨大的白日,内外场加在一起,足够容纳近十万人。 但现在身在贵宾室的不过二三十人,与空旷的场地相比就如同珍珠上飘落的碎屑,无论是风还是雨,都能轻易将之驱离。 可也正是这看似无比渺小的二三十人,足以左右整个塞如林星域的未来走向。 ——这是一场临时召开的星主会议,与会者大多出自十一个星主家族,仅有星域行政分院院长安苏亚·特里韦迪来自中央星系。 安苏亚是联邦行政院院长阿南特指派到塞如林星域来的,负责监督星域分议会中星主家族的成员,也在其中予以调停,有权参与星主家族的会议。 她现在坐在长桌主位的右下首,余光觑向座上诸人,已经感觉到极为不妙。 比起以往浮在涌动暗流上的温情,这次会议的气氛一开始就显得剑拔弩张。 “娀家要求立刻封锁整个塞如林星域。” 站在主位右侧的男人冷声说。他内里穿着身简单的衬衫长裤,外边却罩了件深黑的斗篷,描金的玄鸟在其上展翅欲飞,无声地彰显了他的出身。 ——娀家人。 星主会议五年换一次主持,这回也正好轮到娀家。只是娀家家主娀谶遭到刺杀,因而主位空悬,只有一位年轻族人代行权责。 山海星的星主家族在衣服纹案的颜色上区别族人身份,星主服饰上的是金银两色,星主继承人的单为金色,一些位高权重的长老则选银色,剩下的只在胸前别一枚家徽。主位右侧站着的青年身上衣服绣有玄鸟金纹,显然是位星主继承人。 “恕难同意。”有着一头淡金色长发的女人率先开腔,“弗朗索瓦家近来正代表星主家族,与海德尔星系商讨贸易事务,星域封锁势必会影响谈判。” “再说——”她似笑非笑地勾起唇角,撩了撩自己在灯下璨如银月的长发,“萧君也未曾说明,星域到底该封锁多久……莫非,找不到刺客,就要一直封锁下去吗?” 这是弗朗索瓦家的马德莱娜女大公,同样是一位星主继承人,如若她能成为家主,便能在卡佩星挂上“女王”的荣誉称号。 “小友或许不知,用以击伤娀谶的武器来路已经探明。”安苏亚对面的老人忽而开口,听口风大约是站在娀家这边,“红蝎子星盗团成员携大量违禁武器潜入我星域腹地,尽快戒严、封锁星域,也是对身在星域的公民负责。” 能直呼娀家家主名字的只有敖家那位老家主了,安苏亚在塞如林星域呆了十五年有余,此次还是头一回见到真人。 “那更应该低调行事,避免打草惊蛇!”吼出这句的是霍索伦家主,他远在隔壁伊欧洛星系,此次以全息投影出席。 安苏亚开始头疼了。 果不其然,霍索伦家主一句过后,场上立马沸腾了起来,她从中甚至很难找到半句完整的话。 出于居中调停的责任,安苏亚象征性地敲了敲长桌桌面。 就像是刚朝滚烫的水中泼了一碗凉水,各家的争论止了一瞬,又很快在柴薪的燃烧下沸腾: “绝不能封锁星域!” “必须封锁!” 安苏亚听着头大,看他们暂时没有打起来的迹象,便也没心思过多干预。 她轻敲了下椅子扶手,先看了眼没一直没插话的、戴着兜帽的源家人,总觉得对方露出的下颌有些眼熟。仔细看了没想起什么,才又瞥向场上唯一空着的一张高背椅。 椅背顶端勾勒着一只狐狸的图案,这是风家的席位,却没有人来。 风家家主抱病,继承人又常年不在,以至于…… 她思绪迟滞了一瞬,突然隐隐听到贵宾室门口的方向传来一阵不紧不慢的脚步声。 嗒、嗒。 这是鞋跟触地的声音,安苏亚这才发现在场的人居然不约而同停下了争执,于是让她也能听到门外轻微的脚步声。 ……是谁现在来了? 她若有所觉,朝门的方向看去。 一阵凉风从门外刮进来,于是来人的衣摆也被风微微扬起。 鸦色长发挽起,面白如静雪,只有嘴唇和眼角有一抹冷红。 她像是一尊沉静的玉像,跟在娀家另一位星主继承人身后缓缓行进来,将光线略有些昏暗的贵宾室照亮。 难言的寂静里,安苏亚认出来了女人的身份: ——联邦第九席大法官,风拂露。 她本应在首都星,为什么会在此刻出现在这里? 霍索伦家主最先发问:“大法官不在联合法庭,为何会出现在山海星?” 女人沉静秀美的面容上毫无波动,只轻淡地道:“我代风家前来。” 她笑了笑,笑容如同冰雪间骤绽的寒梅:“霍索伦阁下,别忘了垂露是我的小妹。我想,各家也没听闻过我被逐出风家的传闻吧?” 安苏亚没有做声。星主家族中不乏在联邦权力机构处于高位的人,但他们通常与家族关系不算密切。风拂露代表风家出席星主会议确实可行,却也必然横遭非议,若是被哪家报到联合法庭和行政院去,甚至还可能影响她未来的声誉。 风拂露是前任总统指派的大法官,本身偏向研究院,算是属于研究院一脉。安苏亚对指出她参会的问题一事不感兴趣,也并不想做出头的人,便默不作声地听着弗朗索瓦家的马德莱娜女大公率先挑刺: “大法官阁下,您似乎不该代表风家出席吧?” “女大公这话不对。”风拂露瞥了她一眼,又意有所指地看向场上唯一一个戴着兜帽的人,“源家的席位上,不还坐着位和我一样的吗?” “您说是吗,源秘书长?” 安苏亚这下是真的惊讶了,不由惊诧地朝源家坐席所在的方向望过去,果然看见军部秘书长源尚明苦笑着摘下兜帽: “风大法官消息可比我的灵通。” 贵宾室内陷入更深的沉默,安苏亚可以明显发现,其余星主家族的人对待源尚明的态度都略带不忿,尤以娀家人的态度最为恶劣。 这是应当的。她想,谁叫这位秘书长突发奇想要在塞如林星域设立新军区呢? 更何况…… 安苏亚瞥向空空如也的主位。 ——还是源秘书长亲自指派的那位上将,先将娀家家主击伤的。红蝎子星盗团的致命攻击则在后,也正是这后一次的攻击让娀家家主现在还躺在医疗舱里。 这算是军部的一起丑闻,源尚明有理由封锁星域按下此事,那风拂露想做什么呢? 安苏亚轻轻朝风拂露的方向看了一眼。 她还没有忘记,这位首席大法官的丈夫,正是军部的总参谋长梅耶·维利尔斯。 “我想,源秘书长首先得给我们一个解释。”带着风拂露进来的那位娀家继承人缓缓开口,安苏亚记得她叫娀芜,“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才让利维暴起伤人?” 娀家家主是在众目睽睽下被刺杀的,当时直播镜头不在她身上,“天珠”内离得远的塞如林星域人或许也瞧得并不清楚,只有星主家族的人知道,是利维突然动了手,又被表面毫无显著标识的飞行器光速带离。 源尚明双手交叉在前,沉沉道:“是娀老有意叫他过去。” 负责大典安保统筹的敖家后辈在敖老家主身后道:“我查看过附近的摄像仪器,确实如此。” 她犹豫了一下,又说:“可当时仪器闪了闪,我们已经利用技术手段,却无法复原,不能看清武器是从哪拿出来的。” 这的确很蹊跷,安苏亚听着源尚明叹了口气:“我和他都通过了安全检测仪器,身上并没有携带武器。” 风拂露道:“正因如此,我代表风家同意娀家封锁星域的决定。” “我们无法保证利维不会再次出手,以他当时逃跑的行为,不排除对其他星主家族出手的可能。”她环视一周,声音轻淡如月边云,“更何况,我收到克洛托的线报,阿特洛波斯目前挂起了不少针对星主的悬赏。” 她将线报全息投影出来展示给众人看。 马德莱娜女大公迟疑了一瞬,说:“倘若如此,是该封锁星域,严禁任何跨星系飞船进出。” 敖老家主补充道:“另外,还要封锁消息。” 其他有异议的人也按下心思。 安苏亚没想到这次他们能这么快达成一致意见,微微坐直了。 风拂露比她想的要能直击重点得多——除去星域内的权势,更多人在乎的还有自己的性命。 众人又各自聊妥了如何封锁、封锁多久等一系列事宜,并交由娀家报至星域分议会和行政分院,才陆续散去。 安苏亚亦也起身,挪开椅子没走两步,就听见风拂露忽然叫住了源尚明: “源秘书长,有些事情我想和你聊聊。” 她闻声回头,见风拂露也看过来,脸上噙着淡淡的笑意:“或许安苏亚院长也想听一听?” 安苏亚直觉不是自己该听的内容,当下含糊地揭过话题,向风拂露道别。 风拂露看着她远去的背影,目光转向立在原地的源尚明,缓缓道: “阁下的话刚才没有说尽,您应该知道,利维究竟用的是什么武器吧?” 源尚明推了下眼镜,亦冷冷问: “我也有话想问大法官阁下。您的儿子并没有死,对吗?” 113 第 113 章 贵宾室的灯早暗下去,只有孤零零的一盏挂在门口,却也照不亮风拂露和源尚明之间的暗色。 在其余人渐行渐远的脚步声里,两人都在仔细观察对方。 源尚明注意到她的身形略微有些摇晃,想来是惊讶于儿子没死的消息。 略顿了下,他还是说:“我听姐姐说,我家孩子在弥生遇上了自称‘风从璧’之人。” 风拂露声音微颤:“……多谢。” 源尚明没再作声。 他对这位大法官只是有所耳闻。虽说她丈夫梅耶·维利尔斯与他同是军部出身,但这位总参谋长出席各类宴会时很少携妻子参加,他便是想了解,也没地了解。 ——无他,军部头疼于前线战事,梅耶经常在外巡视,以掌握各军布局,并时不时压压某些人浮躁起来的性子;而风拂露身为联合法庭第九席大法官,日常也投身于工作当中。 她有自己的事业,不可能像一些将官养在家中的妻女一般,将心思放在与丈夫同僚家眷的交际上。 如此算来,这还是他和风拂露第一次单独会面。 源尚明打量着她,并不打算再开口了。 风拂露是背对着灯光站的,她眉眼沉静,体态明明就纤长,又被身后的光描得更细瘦了些,更像是一缕细弱的梅影。 刚才短瞬的脆弱已然隐去,她的眸光凛然如锋: “将利维带在身边……秘书长是察觉首都星内波云诡谲,才回族内寻求合作——是也不是?” 源尚明心内咯噔一跳。 风拂露确实没说错,他拎着利维回到函夏星系,确有这样的意思。 利维实际上是凯布里推来他手边的:这人虽然是停职在家,但还有“领罚”。利维原本就是经凯布里的手点上来的,照理说也该由凯布里管,可推给他却也并非没有道理——源尚明身为秘书长负责人员调动,是要斟酌如何按规章条例来罚他。 偏偏适逢年末,向来是各军团驻地将官上传述职报告的高峰期,还有一应文件等他批阅,源尚明忙得脚不沾地,利维的事也只能暂放。 这一放就不对了:柯卡塔主/席说利维该滚去前线抛头颅洒热血,很轻易地解了禁。 小维利尔斯的死讯传来后,军部将官确实有些青黄不接。利维贪是贪了些,偏偏能力等级上还算过得去——a+么,虽说比不上s级,在将官里却也算头等了。更何况他也不是没有面对虫族的战绩。 主/席意思明显,是升他到上将,宽利维的心,再扔前线去任前锋,算是给个甜枣再打一棒。至于战术计划等则全由军部统筹,或由第一第二两位军团长决定。 源尚明是反对的,但梅耶不在,其余三人又同意了此次任免,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这升职的一应程序都走的他这边,外界看可不就是他抬举利维吗。 之后安排也是他来,利维就扔身边放着,可源尚明是越看越不对—— 他总觉得利维在偷偷和别人交流,这个别人既有检测到的利维光脑的不寻常通讯波动,还有利维的自言自语。 这本性奸诈贪婪的人为什么会变得沉静?甚至还时不时像在和谁说话一样。 偏偏经过仪器检查他又没有任何异常。 而且军部内的情形实在是有些问题了,源尚明工作时能感觉到一种挥之不去的窥视感,却又找不到具体是谁。 若是以前还好,找个次席研究员过来看看就完事——可院长勾陈直接将环形山封闭了! 据源尚明所知,还有好些个行政院的官员在环形山上。 他等不了,正逢军部内讨论在塞如林星域设新军区,便直接领了事。利维之所以被夹带着过来,一方面是他想请山海星的半兽人看看利维是怎么回事,一方面是他觉得利维留不得了。 ——他有意没瞒着利维做的、针对前线虫族的布置,都被侵袭的小股虫族避开了。 与其在首都星把他处理掉,不如在自家星域内弄明白他是什么情况,再行处理。 不过,风拂露问刺杀娀老家主的利维,却仿佛意有所指…… 他心下转过一大圈,脸上却不显,只道:“大法官这么问我,可是觉得还有什么更深的问题?” 风拂露轻笑一声,答得倒很坦率:“算是吧。” “我只希望秘书长坦诚些。”她缓缓道,“毕竟,你我都知道,利维做的事……” “应当,与军部对待谢家之人别无二致。” * 时间拨回现在。 霍里斯自然对三周前母亲与源尚明的交锋一无所知。 他目送军士坐上悬浮车离开后,便自然地压了压宽檐羽毛帽,转身朝小楼里走。 凯布里……或说凯布里的副官安排得实在妥当,给他们定下的住处算是首都星安保最好的地带,只是邻里间关系淡淡,几乎不会在意有新住户。 所以,凯布里要处理他们,也是方便。 他心知来到首都星必然会遇上这等事,心下倒很安定——毕竟,他和她一道前来,本就打着看看凯布里、以及可能有的其余人手段的主意。 再说……他踏入门中,心中想着: 若是换他设了悬赏、请了杀手,也是要将人秘密杀了的。 “阿兰。”熟悉的男子嗓音唤他。 霍里斯眼中微凛的冷光褪去,面上重新显出极为温和的神色来。他反手关上门,向立在空荡客厅正中的人快步走去,问道:“怎么了?” 这客厅有极大一扇落地窗,正对后院,窗前无甚遮挡,于是天光便肆意洒落,将未开灯的客厅映得极为明亮,也照亮了谢琅灿金的发丝。 她是侧着身站在落地窗前的,天光仅仅把她半张脸映亮,显得她此刻扮作的男子面容极为深邃,神情也无端严肃。 “过来,伸手。”命令的语气。 犹是这些时日见惯了,霍里斯也不免被她容光所摄,当下下意识地便照着她说的做了。 等手被人握在手心里,他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半兽人信期不显时,“命定伴侣”带来的吸引力其实不算大,可霍里斯细细琢磨过,却感觉自己的顺服并非全是因为生理上的吸引。 这更多出于情感上的偏向,可他分明……在银青星与她碰面前,并没有这么深的感觉。 说得更清楚些,他与失忆前的她,其实没什么共同话题,默契更是没有。 那么,她究竟…… 霍里斯眉头未皱,眼底却有深思之色。然而牵住他手的人随意问了两句想不想去后院转转,他一时怔然,反应过来后就立刻应好。 后院的花草的确打理得很好,只是他心知肚明,他们并不是想要看花,而是暂避开小楼里的监控监听设备。 刚才她牵住他手时,用很轻微的力道在他掌心里写明了。 他并不觉得奇怪,反而有种心头大石落定的感觉:隐藏暗处的人,若不监视他们,才叫怪了。 手上白光微亮,他用“飒沓”再扫了一遍,确定后院里没有监听设备,只有挂在小楼墙上的监控。 他们的杀手身份是花道家的弟子——这事没有掩盖,依照花道家爱“插花”的性格,身为弟子对花草感兴趣也不足为奇。 但他们仍不能在后院逗留太久,因这其实不太符合杀手骤到不熟悉的地方的心理。 ——他们还没把房间一一检查过。 霍里斯若无其事地回握谢琅的手,写道: ——何时离开? ——等人来灭口。 他微微敛了下眼,心道她和自己想的一样。 两人又不高不低开口聊了两句,说的就是院子里的花了,隔了半晌才重新回小楼“细细”搜查。 搜得很散漫,拆了几个摆在明面上的监视监听设备就作罢。 初出茅庐的杀手么,是该不如师长那么谨慎,也好再让凯布里那边放松一点。 谢琅在沙发上坐下了,霍里斯便也紧挨着坐。 她瞄了霍里斯一眼,召出光脑,随意翻了翻阿特洛波斯的悬赏版块,显出两人在寻找新目标的样子。手却若无其事地扶住自己脸颊,状似不经意地触了下右耳耳垂。 霍里斯则是撩了下头发——两人耳骨上均贴着透明的耳机,此时正有声音从中传来。 悬浮车的声音早就远去,现在他们能听到的,是军靴踢踏声,碰撞声,还有很规律的、“滴”的轻响。 一个很年轻的、又隔得仿佛有些远的男声响起:“东西带来了?” “是带来了。”回答的是个中年人的声音,他要离得近些——是离送上去的箱子近些,“这两个人确实做得不错,小维利尔斯和柯察死了,您也能少些忧虑。” 霍里斯握住她的手指收紧,谢琅便了然了:这说话的第二个人,就是凯布里。 “可惜,那谢家孩子是还活着吗,前些时日似乎听闻她在塞如林。” 年轻的男声道,随后是“碰”地一声,大概是箱子被扔上了桌子。 “或许,日前星域封锁,只能让红蝎子的人看看了。” ……还勾结星盗团?谢琅不由蹙眉。 “是该找到她。”那年轻男人淡淡地说,“之前姓施的容器无用,已经扔了。还是她最合适。” “何况有些东西……或许就在她身上。” 114 第 114 章 姓施的容器? 谢琅眸光猛地一晃。 她察觉到有什么她最不希望发生的事情发生了——姓施、被抛弃的容器。 会是施行舟失踪的妹妹吗? 她想再多听一些,然而耳边的声音渐渐远去,直至趋近于无。 “啪”的一声轻响,是透明的耳机自行脱离耳骨,向下坠落。 谢琅在自己肩上摸到报废的耳机,神色一时间有些阴晴不定——她忘了,为了让对方不发现被监听,安装在箱子上的设备被设置了自行销毁程序,现在应该已经到了销毁时间。 耳边忽有人语声,像是什么节目播报。她微微抬眼,发现是霍里斯不知何时利用光脑投影,在面前空旷处投出部历史剧。 虫族的鸣声铺天盖地地响,和着坚硬虫肢和机甲相撞的铮鸣,整个房间一时被这些丰富到人听了只觉头疼的声音挤满了,将两人的低声交谈完全盖在其中。 “你听得出来那个年轻男人是谁吗?”谢琅贴过去,凑到霍里斯耳边轻声问。 听起来,凯布里是听命于他的。 霍里斯摇头:“听不出来。” 他侧过头,嘴唇险些擦过谢琅侧脸,便又像受惊一样后仰:“倒是……有些熟悉。” “比起这个。”他有些犹豫,因而说起话来也显得有些吞吞吐吐,“……他们,想找到你,是因为那枚芯片吗?” 霍里斯说的芯片,正是前些日子从谢琅左臂里取出来的芯片。 那芯片的外观正如帕尔卡女士所说,刻有一串象征着原身母亲研究员身份的字母。 但他们没有办法打开——这枚芯片设置了极为繁琐的开启密钥,并且,输入错误三次,芯片就会爆炸。 谢琅想过联系丝线蚕,看这位顶尖的黑客是否有办法破解芯片、得到里面的内容。可丝线蚕的退行速度正在不断加快,为了保证能再活上几年,她每日清醒的时间不能超过三分钟。 霍里斯当时宽慰她,会想起来的,可谢琅知道,这没可能。 芯片的开启密钥,原身一定是知道的,但她不是原身。 谢琅难得迫切地想再在梦中与真正的谢鸣玉会面,然而她的睡眠极其稳定,毫无能被记录下来的梦境,自然也没有再见过谢鸣玉。 “我想不止。”耳边历史片嘈杂的声响还在继续,谢琅听到投影中男人微沉的声音,略略停了瞬,才续上刚才的话,“还有……‘容器’。” “我同你说过,我在银青星遇到过一个姓施的……朋友。” 她说到朋友这里心下都觉得奇特,可确实没有更好的称呼去介绍施行舟了——在她和霍里斯离开银青星后,他和拉蒂玛还会每周把三分之一的治疗馆营业额汇过来。他们没有签订严格的合作合同,自然算不上合伙人,说是熟人又稍微冷淡了点,实在是不如朋友这个称呼。 “他妹妹失踪了,丝线蚕查到她在拉克西丝拍卖盛会上被人买下。”她顿了顿,“我怀疑……凯布里和那个男人交谈中提到的‘容器’,就是她。” 霍里斯眉头也微蹙,喃喃道:“她被扔掉了……这不算是什么好的消息。” 凯布里两人在对话里并未表现出一丝一毫的怜悯,假设施行舟的妹妹真是他们口中的“容器”,那想必下场不会太好。 或者是单纯的被排除在了什么实验之外,或者是…… “她可能已经死了。” 谢琅阴沉着脸说。 “他们说你最合适。”霍里斯将投影出来的历史剧声音调大了些,又轻轻以手掩唇,“小……忘忧,什么实验,会把人视作‘容器’?” 谢琅摇头。 以她的想象力,的确是想象不到人怎么能被视作容器的。 她说或许可以求助帕尔卡:“帕尔卡女士见多识广,或许会有一些别致的想法。” “是吗。”霍里斯的声音有些发沉,谢琅敏锐地听出了不对,不由扭头看他。 那双青碧的眼睛里盛着光,准确无误地抓住了她的眼神:“你发表过的论文里,有提到过类似实验。” 谢琅错愕一瞬,又笑起来。 她抬起手,很轻柔地抚上霍里斯的脸,在他被摸得有些露出狐狸习性眯起眼睛的时候,又一把扼住了他的下颌。 鼻尖贴上去,她看到霍里斯眼睛微微睁大,眸光颤动。 ……他呼吸错了一拍。 谢琅另一手握住他的手腕,确保他不会大幅度的挣扎,才贴着他脸说话。她吐出来的热气毫无保留地扑到霍里斯脸上,让她手心里都感觉到这个男人的颤动:“你在怀疑我。” 他的眼睛飞快地眨了一下。 如果此时他头顶有耳朵的话,应当会紧张地颤抖起来吧。 谢琅想着有点手痒,但依然收敛笑容,声音冷下去: “不要有下次了,我不喜欢。” 她收紧了扼住他下颌的手,拇指上移,重重在霍里斯下唇上碾过,“我只是失忆了,不是你的敌人,怀疑我不是聪明人的做法。” “基因信息做不得假,不是吗。” “……嗯。”抿紧唇的、很轻的一个回应,震得她拇指指尖微颤。 谢琅另一手触到霍里斯的脉搏,他的心跳在加快,摸着感觉像是快要从胸腔里蹦出。 她不由拉开了些距离,手指从他嘴唇上描摹而过,又松开他下颌: “……下不为例。” 霍里斯歪在沙发靠背上,仰头看她,只觉得心脏动如雷鸣。 嘴唇上还停留着她指尖的温度,他下意识地舔了一下,又有些失措地抿紧唇。 ……心跳缓不下来。 他一时分不清自己是真发现了什么想要试探,还是因为喜欢这种被驯服、被扼制的感觉,才去激怒她。 ——她两颊微红,似乎是真有些愤怒。 “是我错了。”他抬起手去勾她的手指,很小心翼翼地贴了一下,又松开,“我只是很在意,你以前对科研很感兴趣的。” “你很了解我吗。” 她背着光看他,神色掩在稍有些昏暗的光线里,让他眯着眼睛才能稍微看清楚些: 一种探究的目光,只是更深处似乎还有别的什么。 霍里斯一时卡壳。 似乎……也不算特别了解。通过资料熟记一个人的喜好,和真正了解一个人,还是有着很大差别。 “乖一点。”她握住他的手,很强硬地将五指嵌入他指缝里,霍里斯几乎有种被侵占的错觉,像是身上衣物已经被全数剥开,正赤条条地站在她身前。 她说,很轻很淡的口吻,方才的怒意已经完全消失了:“不要怀疑我,也不要质疑我。” “我会生气。” 霍里斯的目光顿在他们交握的手上,几不可察地应了一声:“……好。” 可他很难不怀疑。 她的表现与喜好……和谢鸣玉,简直大相径庭。 如若火与水的不同。 ……这不可能仅仅是因为“失忆”带来的。 霍里斯压下心绪,轻声问:“接下来要做什么?” 他声音有点哑,谢琅意外地看了他一眼:“当然还是——等。” 凯布里一定会杀人灭口,但他不可能动用智械——首都星的智械和仿生人都要经过严格报备,且不能搭载任何武器,藏住搭载有危险武器的智械或仿生人,比挑选类人种族杀手所需的成本要高上太多。 这栋房子有不少安保漏洞:它没有完备的防御系统,屋外的栅栏矮小,想必大型犬也能越过,又有这扇占地面积很大的落地窗——看起来很容易被敲碎,适合杀手进入。 楼上的房间她还没来得及细看,不过照一楼这个样子,估计也好不到哪去。 “我不仅是问这个。”年轻的少将抬起头看她,眼睛里审视的光褪去,只剩下柔软到让人发颤的光晕,“有人来想必也是晚上的事了。” 现在正值首都星的下午,天光大盛。 “你有什么想吃的吗?” * 这栋小楼里没有配备食材,等待新鲜食材送达花费了一段时间,再等到所有的食材都被处理得差不多,天色就已经暗了下来。 这个街区夜间比较寂静,从厨房的窗子往外看可以看到漂浮的路灯的暖光,像是一盏又一盏挂在屋檐下的灯笼。 厨房的锅上正咕嘟咕嘟地煮着一小锅粥,平底锅里的油噼啪作响。谢琅捧着杯加糖加奶的咖啡,懒洋洋地倚在岛台的另一侧看霍里斯忙碌。 天色暗了,这顿饭能…… 烤箱传来“叮”的一声响,打断了她飘忽不定的思绪。 “蛋糕应该烤好了。”霍里斯扬起声音说,“你不是要吃吗?” 谢琅含糊地“唔”了一声,将咖啡杯子搁在台面上,去揭烤箱的门。 一阵浓郁的甜香登时弥漫在空气当中,她深深吸了口气,感觉自己的胃正在叫嚣: ……想吃。 首都星人——或者说中央星系人,更喜欢处理新鲜食材食用,和塞如林星域的人在饮食上很相像。只是这边更习惯用家用机器人来做一日三餐,塞如林星域的人则更喜欢自己做。 这栋小楼没有安排多余的家用机器人,锅具上也稍微有些复古——这是对于霍里斯来说的,对谢琅而言,这些东西都新奇得过分了。 她戴了隔热手套,将烤盘取出来,又拎了把小勺,打算刮一小块下来尝尝。 谁知勺子刚压上蛋糕表面,啪嚓一声,厨房里的灯一下灭了。 谢琅:“……” 她飞速地塞了一口蛋糕进嘴里,又被烫得不得不在口腔中将蛋糕翻炒了一会,尝到一丝草莓的甜味,才咽进去。 “味道如何?”霍里斯很镇静地问。 “还不错,我很喜欢。”谢琅随口答道。 “你喜欢这个口味?”他的声音略微发紧。 谢琅一时间无暇考虑他问这话的意思,仅下意识地应了声,又问:“这灯怎么突然灭了?” 她是明知故问,因为一道凌厉的冷风正刮至她身后,目标直指她后颈。 “锵”的一声长鸣。 来人的武器被闪着幽光的匕首狠狠撞开,谢琅灵活地朝旁边闪了一步,反手将蛋糕拍了出去。 “啊!” 很闷的一声痛叫,估计是被刚出炉的蛋糕烫到了。 谢琅真心实意地叹了口气,又凭本能躲过一柄旋转着飞来的金属镖。 杀手来得未免太早,她和霍里斯想吃顿饭,怎么就这么难呢? 115 第 115 章 谢琅很快就感觉不便了。 ——没有灯,她看得不是特别清楚。 于是“黯光”在她手中发亮,一道绚丽的光芒从刃尖喷涌出来,聚成一把长刀。 刀身的光芒映亮来人的脸,表情意外地僵硬,像是被人驱动着的傀儡。 谢琅心头一紧。 她借着这亮光看清了来人手里拿着的武器——不是热武器,这是当下最好的消息了。 又是一道劲风从背后袭来,谢琅猛地矮下身,险而又险地避过又一个人的长镰。 ……该死,到底是有多少人? 能力告诉她答案——附近足有五个可以被套上一整套睡衣的生命体,不算霍里斯的话,就是四个人。 窗外的路灯也灭了,这间屋子里只有她的武器在发光,简直就像是明晃晃的靶子。 可谢琅需要这个,原身在黑暗中的视物能力相当一般,需要适应很长一段时间才能看清东西。可杀手不会给她适应的时间,单纯听音辨位,更容易受伤。 她劈刀震飞无声息刺来的金属刺——能力者近距离瞬发能力很可能没有响动,她若是一丁点都看不见,现在就要被这根锋利的长刺戳穿肚腹。 哗啦! 是装满了粥的锅子倒在地上的声音。 谢琅尝试使用能力,却没有感受到半分效果——可恶,这些人精神高度警惕,困意上涌反而会让他们更加警觉。 而且……她压下心中的惊讶,警惕到这种程度的,如果是能力者,等级恐怕不低。 能杀一个就好了,杀了一个,她的能力就能从c+平稳地升到b。 但这四个人实在是配合默契,谢琅感觉他们所有的注意力都在她身上。 ……啧,难道是她闪躲时,肢体动作看着太无力了? 谢鸣玉的身体素质确实比不上前生的她,要是有时间特训倒有可能提升起来,但她哪有这个时间?谢琅根本不觉得自己能胜过眼前这些人,在刀光的照耀下避开重重杀意,往刚才扫到的、闪过霍里斯衣角的方向撤。 熟悉的呼吸声近了,有人托了她一把,语声很轻很缓: “小心。” 地砖反射出她刀刃上亮起的光芒,如同堆积在地的一捧蓝雪,铺陈开一线冷光。 仓促间,她与霍里斯对视了一眼。 或许因为他是狐狸,那对青色的眼睛在黑暗里也发亮,像两个漂亮的小灯泡。 他无声地动了下唇,谢琅看清楚了,说的是“四个a级”。 四个a级能力者? 在首都星内,b+以上等级的能力者被严禁使用能力,一旦违反,将送入监狱舱关上三个月。 谢琅不敢赌这四个人不使用能力的可能性——而最糟糕的是,身为a级能力者,他们每一个人的体能都比她要好上太多。 ……真可恶啊。 她索性转到霍里斯身后去,他目前还没同来人交手过,像是在判断他们的身份,见她动作才微微上前一步,替她挡下了一连串叮叮当当的暗器。 “你刚才怎么不挡?”谢琅以刀弹飞几根飞过来的“漏网之鱼”,语气上不算客气。 霍里斯今天一直在明里暗里试探她,不能算是恶意,说白了,是种探究。 ……他是开始怀疑她不是谢鸣玉了吗? “我刚才弄碎了这层所有的监控设备。”霍里斯轻声说,“还有,我担心误伤你。被我的能力波及……不会太好受。” 他手抬起来,四条泛银的锁链一瞬化作实体,末端处均挂着一个全身衣服都是黑色的人。 谢琅唤出机甲臂,特意将照明设备搭载在了手掌上。灯光一晃,她只看到四个下半张脸蒙得严严实实的人站在对面,正和他们对视,眼里盛满了恐惧,和…… 仇恨。 霍里斯的能力几乎全联邦闻名,看到穿胸的银链只可能想到他。 如果是正常联邦公民,发现自己要对付的人是霍里斯,也应该会惊讶,而不可能是恐惧与仇恨。 这几个人,为什么会是这个态度? 她心下觉得不对,还没琢磨明白,便见其中一个人飞快地膨胀起来,像是下一瞬就要炸开了。 谢琅下意识使用能力。 她注意力此时异常的集中,因此在能力瞬发使四人统统倒地后,还察觉到了另一件引人深思的事情。 “……他们都有两个心跳声。” 她拎着刀朝倒地的四人方向走,喃喃道。 霍里斯勾出的银链已经在四人身上缠了一圈,将人缠得严严实实拉进客厅,分别放在地毯上,闻声问道:“什么?” 她将刀搁在那个明显膨胀起来的人颈边,发现他眼角的裂缝正在悄无声息地扩大。 刀光将这人面庞映得蓝莹莹的,仿佛她前生听过的传说里的鬼怪。 可并没有半点鲜红的液体从裂口里流出来,她只看到下面一如刀光的青蓝色硬壳。 一点窸窣的翕动声传到耳边,很轻,却像是雷鸣一般在谢琅耳边炸响。 ——是虫子! 她不由悚然,手起刀落,男人的头颅和身子当即分家。 没有血从他脖颈里喷出来,横截面是青蓝色的,看上去有些像螃蟹坚硬的甲壳。 男人的头颅在地上滚了半圈就止住了,可他的身子却不受控地颤动起来,手臂扭曲着将身子撑起,将捆在身上的锁链带得当啷作响。 霍里斯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听上去隐隐带着怒意:“你小心。” 这怒意不是冲她来的,而是冲被她割下头的人来的。谢琅想了想,打算蹲下去细看,谁知还没来得及动作,便先听到一声裂帛声响。 撕拉! 失去头颅的尸体身上的衣服被他手臂上冒出来的尖刺划破了,尖刺触到外界空气后还在抖动,借着机甲的照明灯,谢琅眼尖地发现那些尖刺还弯曲了一点,对准的是她所在的方向。 ……这算什么,还能追踪? 唰唰四声,她挥刀将男人的四肢也斩断了。 男人身躯重重倒地,被斩断的四肢却仍在地上舞动了一会。 谢琅定了定神,蹲下身去揭开了男人脸上的面罩。 平平无奇的一张脸。 她如法炮制,又将剩下三个人脸上的面罩一一揭开,手掌按在人身上感受了下,的确是很明显的两个心跳声。 ……而且,手掌按下去,皮肉的触感很薄,再使劲往下压,则是极为硌手的硬块。 谢琅从胸膛一路按到小腹,忽略掉她能力具象而成的毛绒触感,他们皮肉下的硬块几乎连成一片。 她小心翼翼地割开了他们的手指,用机甲臂上的灯往里照。 清一色的、青蓝色的硬甲。 她心中只余下刺骨的寒意,几乎教她身子发颤。 ——这两男两女此刻的面容都极度安详,谁能想到他们的身躯内并非类人种族该有的血肉,而是虫族身躯表面的虫甲呢。 她甚至不能确定,他们到底能不能被算作人。 “全部杀了吧。”霍里斯突兀开口,声音听上去极其疲惫,“……我见过他们。” 谢琅惊讶地回头看他。 少将也正朝她看过来,脸上的神情极其灰暗,带着沉沉的郁色,嘴唇甚至微微颤抖起来。 他咬住了自己的下唇,攥紧手中剩下的三根锁链,带起一阵金属撞击在一起的、哗啦啦的脆响。 “你见过他们?” 谢琅有些震惊地重复。 “……嗯,我打碎监控器的时候也在看他们的动向。”霍里斯想把她从地上拉起来,手都伸出去了,看着她暂时没起身的意思,又收回手,“他们对敌的习惯是联邦军特有的,而且……” “这几个人,虽然我叫不出他们的名字,但记得他们的脸。” “……他们之前失踪了?”谢琅站起身来,顺着霍里斯的意思将剩下三人的头也给切掉了。她有种身体更为充盈的感觉,猜测是能力等级提升的缘故。 霍里斯沉沉道:“是,他们的人脸影像出现在了军部失踪人员的系统里。” 说完这话时,他手中的锁链完全溃散,消失在空气当中。 谢琅没再多问,只道:“看看他们身上有没有什么东西,对了,你使用能力没事吗?” 他可是s-级的能力。 霍里斯说没事,他的能力只能针对高等级能力者和虫族,谢琅才勉强放了心。 两人又依次翻了翻来杀他们的四人的随身物品,没找到什么特别的,只薅下来一些危险武器。 霍里斯拿了一把形似长棍的武器在手里掂了两下,若有所思:“这是高危武器‘艾斯’,里面储存着冰冻射线,会将被射线照到的人冰封起来。” 他一翻手,那根“长棍”就在他手里消失了,大概是扔进了空间纽。 谢琅收回“黯光”延伸出来的激光刀刃,又不甘心地检查了一会,才站起身告诉霍里斯: “我感觉不太对,他们身上没有和人联系的东西,没有耳麦,也没有……” 通讯器。 然而这话她没能说出口,只看见霍里斯骤变的神色,还有他急速放大的脸。 视野骤暗,同时带着天旋地转的感觉。霍里斯深黑的长发从她眼前扫过,身躯挡在她眼前。 谢琅重重摔到地上,所幸身下是极厚的地毯,没有把她跌痛。 她的视野被霍里斯的头发挡得密不透风——他正撑在她身体上方,喘息极为沉重。 一阵极重的血腥气扑到她面上,伴着滴答的血液滴落声。刺穿他腹部的金属枪尖还泛着幽光,照亮谢琅惊怒的神情。 他受伤了? 这一下显然是替她挡的! 她感受到寒夜里的冷风,是厨房的窗子开了,刚才她正好背对那边。 军靴敲击在地面的响动从厨房的方向传过来,不徐不疾,落在谢琅耳中,还带几分戏谑的意味。 她又惊又怒: 难怪这四个人身上没有用于联系的通讯器——分明还有个人躲在暗处,伺机而动! 116 第 116 章 怦、怦怦。 她的心跳声几乎震耳欲聋。 霍里斯低低的喘息声犹在耳畔,他似乎很虚弱了,谢琅只看见他那双青碧的眼睛中光芒似有涣散。 血液滴答着落在她胸腹上,浓重的血腥气一时熏得她头皮发麻。 刺穿霍里斯腹部的金属枪尖此时在她眼里无比闪耀,血迹无法沾在上面,猩红的颜色却衬得那枪尖发青发蓝,宛如在毒液中浸泡多时。 ——它一定淬了毒。 来人的步伐依然不紧不慢,或许,受了伤的霍里斯和她,在他眼中并不算什么。 谢琅听到一个轻慢、恶劣的男声,不算近,却又不算远:“……联邦之刃。” 他认出来了。 他认出来了霍里斯的身份。 谢琅收紧手掌,眼睛牢牢盯着刺穿霍里斯腹部的枪尖。 没有一丝一毫的动静。 她浅舒了口气:看来来人暂时没想到将这东西拔出来,若是他干脆利落拔出还好说,若是搅了一搅…… 思及此,谢琅神色也不由微变: 那她就真得给霍里斯找最好的医疗舱了。 “真有趣,居然能看见你作女子打扮的时候。”男人仍站在原地没有动静,只是声音扬高,话语里满含恶意,“不知是女子样貌的你,还是男子样貌的你,吃起来更有意思?” 谢琅听到一阵窸窣的细碎声响,仿若虫族振翅。 虫族? 方才那四人体内,皆有青蓝虫壳显现,她和霍里斯还没来得及辨别是哪类虫族,该怎么处理尸体。这个人,也有可能是虫族披上了人皮。 又或许……不处理呢? 他们还是类人外表,并非虫族模样,丢在这里,想必幕后之人,更不愿他们被寻常公民发现? 至于剩下这个人…… 谢琅心跳如鼓—— 杀了他,现在就杀了他! 他伤了她看重的狐狸,理该—— 偿命。 来人对她的杀意并无半点察觉,仍笑意盈盈道:“……成为帝国成立的砖石,已然是我主之——呃?!” 他只感觉周身的衣物一下变重、又变臃肿了。几星绒毛飘至他鼻端,如同他刚摘下滑稽的羽毛假面,不慎留了几羽在面上。 眼前的景象渐渐模糊起来,甚至开始前行,来人维持着肆意、轻蔑,以及……些微愕然的神色,重重向后仰倒。 咚! 砰! 两声巨响划破小楼内的寂静,中间夹杂着什么东西破碎的声响。 或许是桌子,也可能是仿古的瓷碗。 无论是什么声音,谢琅都无心判断,只是艰难地将霍里斯扶坐起来。 他这般体格的人,现在却只能虚弱地挂在她肩上,显得气若游丝,竟是半句话都讲不出来了。 谢琅眼睫微微一颤:只是一下而已,莫不是信期真的很影响半兽人战士的体质? 还是说这毒的确很有效用?如何取……不,打住。 对了……行李中有治疗仪。 她心一横,第一次没在第一时间对敌人赶尽杀绝,而是将匕首别在腰间,顺着霍里斯腰侧朝后背摸。 小心避开尖锐处,再入手的,果然就是柄圆棍的触感。 想来正是枪柄。 “忍着点。”谢琅抿了下唇,收起了包裹手臂的机甲,转而抚上霍里斯的后脑,沿着脖颈往下,一直抚到脊背。 将脸埋在她肩窝里的人,不知是因为痛,还是因为羞,从鼻腔里憋出一声很轻的呻/吟、 她握紧了枪柄,径直将其拔出。 “治疗仪,霍里斯。”谢琅已经没心情叫他假名了——知道他没死又如何?军部有人不想他活着,不会把消息宣扬出去,“在空间纽里,快一点。” “你不能死。”她用的是命令的口吻,仿佛将掌握他生死的权力捏于掌中,“快一点!” 首都星今日无有月光。 于是黑暗替她蒙上一层冷酷的假面,惟有治疗仪发出的闪光映亮她眼底的愤怒与不虞。 是谁? 凯布里身后究竟是谁,既要将谢鸣玉一家赶尽杀绝,也要杀掉霍里斯? 她脑中飞快闪过几个人名,却迟迟不能下定论。 ai一板一眼的判断扯回了她的注意力:“经扫描,此毒有麻痹功效,三天河日内会自行散去。” 那还好。谢琅不自觉地松了口气。 她不用担心霍里斯就这么死了。 治疗仪将他腹部的贯穿伤治了个大概,只剩下极浅的皮外伤——它没有足够的能量治疗剩下的一点了。 皮外伤总比贯穿伤好,她刚才还有些害怕他肠子和五脏从破口里滚出来。 要让她塞回原位可太为难人了,她前生是世家女、是公主伴读,也是将军,可非医士。 但缠个绷带不算什么难事。 谢琅干脆利落地将霍里斯的衣服剪得更开些,直接撕了,露出他劲瘦的窄腰,以及腹部上那处已经不算特别骇人的伤口。 她仔仔细细地用绷带给他缠好,又观察了会,确定伤口不再渗血,才抬起手摸了下霍里斯的脸。 他鬓角、额际都是汗,大约是痛的,顺着脸颊往下流,浸得她指尖也湿漉漉的。 “为何替我挡这一下?” 谢琅摸着他的脸问。 他刚才没有呼一声痛。 霍里斯青碧的眼睛里没有空茫之色,他很专注地瞧着她的脸,眼睛里映出她的影子,仿佛镜面一般的湖泊。 他嘴唇颤动,却没有说话。 “麻痹竟还影响说话吗,罢了。”谢琅轻轻笑了笑,松开手站起来,语调意外地放柔了,“你先休息一下。” 她瞥向身上毛绒睡衣已有消失迹象的男人,眸光一厉: “待我……杀个人。” * 啪! 杯子贴着凯布里的头顶擦过去,重重撞到后方金属铸就的大门上,化作一地破碎的残片。 他低着头,没敢窥视上方坐在帷幔后的人。 可就算如此,阴冷的注视感仍从四面八方而来,将他包裹得密不透风。 凯布里额角滑下一滴汗。 在安排给阿特洛波斯星杀手的小楼里发现五具头颅与身子分家的尸体以后,他就知道,坏事了。 派去清扫后患的精兵没有杀死对方,反而接二连三地死在对方手上,对他,以及现在上首的那位来说,都是一种难言的耻辱。 更别说对方竟然还大摇大摆将尸首置于原地,等他派人来收敛…… 不得不说,这是一种无声的挑衅。 “那两人是谁?” 上首帷幔后,一个年轻的男声淡淡地响起。 他语气很平静,甚至带有几分好奇的意味,凯布里却骤然出了一身冷汗。 “花道家的学徒,曾为拉克西丝拍卖盛会上的拍品。”他谨慎地说,“能力等级和具体类别都是未知……” 男人轻飘飘道:“我是问你,名字。” “……左忘忧、白玉兰。” 帷幔骤然被挑开一线,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探出来,将帷幔攥出层层叠叠的褶皱。 ——那是怎样一双手啊,明明皮肤看上去极为光洁,却又布满了暗沉的色素点,叫人一时半会分不清,他究竟是年轻,还是苍老。 “抬头。”他沉沉道。 凯布里颤抖着,抬起头看过去。 一双猩红、遍布阴霾的眼睛,从帷幔的缝隙里一闪而过。 他被盯得心惊肉跳,连声音都不由微微发颤,仿佛在风中摇晃的苇草:“阁、阁下?” 脑中闪过无数个血腥的画面,犹是知道自己不至受如此惩罚,凯布里仍免不了畏惧,却也只能按下这些情绪。 他要权力,也要更多的寿命。 毫无疑问——帷幔后的那位可以给他。 “你是什么脑子,会认为这名字是真名?”男人在帷幔后笑出声来,笑声阴沉,如同此刻遍布半个首都星上空的黑云,“蠢得出奇的东西,花道家在之前有过学徒吗?” “这不过是让你放松用的戏码。”那种阴冷的窥视感又来了,凯布里不敢去抹额上的汗,只能任凭它流进眼睛里,整个人屏声静气,听着男人接下来的话。 帷幔后的身影立起来了,他的影子仅仅投在帷幔上,凯布里却有种自己被笼罩在拉长的、高大的黑影下的错觉。 “是谢鸣玉和小维利尔斯。” 男人口齿清晰地吐出这两个名字,轻柔的语气下潜藏的是刻骨的寒意。 “找到他们,杀了联邦之刃,再把谢鸣玉带给我。” “完整的……带给我。” * 男人惦记着的、完整的谢鸣玉正推着霍里斯在首都星的商场里晃。 她舍弃了之前的装扮,换掉头发的染色剂,又穿了身裙装。 ——她之前作的是列格群星传统的男子打扮,再换成蓝色头发,穿裙子,便与之前的样子相差甚远。 霍里斯则也被她换了男装,黑发染成金的,眼睛颜色换成墨蓝,再加把轮椅——没办法,谁叫毒药的麻痹效果没过,他现在是能讲话了,下半身却软绵绵的,坐着都困难,更别提走路了。 此时只容霍里斯看见的光幕在他眼前消失,少将若有所思道:“军部之人不可信了。” 他们昨夜从第五个人身上拿到了通讯器,以及身份凭证:他竟是第七军团的一位中校。 而中央星系之内,皆是第七军团军人。 “包括你父亲?”谢琅低声问。 通讯器的事她只能暂时放下——她和霍里斯都没有解密的能力,现在正由帕尔卡远程解锁。 霍里斯的父亲梅耶·维利尔斯,此刻正在首都星。例行巡查结束,现在是总参谋长难得的休假时间。 “不好说,但我母亲没有回来。”霍里斯轻声解释,“这不太寻常。” 一对女孩的全息投影从他们身旁走过——这是中央星系人很寻常的逛街方式,即公民自己在家,通过商场提供的全息投影技术,实时在商场游逛。其中稍高一点的女孩子道:“奇怪,听说五环通知戒严了。” “我们四环也是。”矮一点的女孩子也很疑惑,“据说是有灰色地带的杀手混入了首都星,第七军团正在抓人。丽娜,你们三环那边还没有检查到吗?” “大概快了吧?我已经看到第七军团的飞行器了。” 谢琅和霍里斯神色都微微变了——他们所在的商场虽说靠近首都星二环,但说白了还在三环里。 “这算什么,全星通缉?” 她话音还没完全落下,商场透明的天穹已投下巨型飞行器的阴影。 “该死——”霍里斯平静的神色也不免露出一丝裂痕,“跑!” “现在就跑!” 117 第 117 章 “太明显了。” 谢琅反而镇定下来。 她目光扫向商场内其他地方,指着一处售卖治疗仪、家用机器人乃至空间纽的店铺,若无其事道:“我们先去逛逛。” 霍里斯微微一顿:“……不走吗?” “不走。”谢琅非常淡定,“我们已经改变了外貌,又没有泄露基因信息,表现得越慌乱,越容易被怀疑。” “但有可能扫描骨相。”霍里斯微微蹙眉,“我们只是改变了妆容而已。” 谢琅推着他,一面镇定自若地朝店铺里去,一面笑道:“那只能赌一把了——” 她指向那方店铺,不徐不疾地说:“我看过这间商场的……地图,这一处往外走,是首都星二环,接近首都星第二空间站。” 霍里斯眸光微闪。 他明白了。 趁第七军团之人还未完全封锁这间商场,他们还来得及从第二空间站离开。 “去内环。”他毫不迟疑,“我们缺乏机甲能源,但我的住处有。” “——还有飞行器。” 两人在商铺内买下两台家用机器人、一枚两立方大小的空间纽,才快步离开商场,谁知正好遇上第七军团的军士。 那军人身侧还有全息投影,谢琅匆匆扫了一眼,还真是他们原本的装束。 “这两人是阿特洛波斯星杀手,你们可有见过?”要前去第二空间站,就要从这军人身边过去,那里已拦了一座大型仪器。 谢琅微微叹气——没想到第七军团的速度这么快。 若非她和霍里斯就是他们寻找的人,她都要感慨一句行军神速了。 “没见过。”她握住轮椅,避免它往前再走,面上一片茫然,甚至有些发愣,“阿特洛波斯人怎能到首都星来?” 军士挥挥手:“那便过去吧,检测一下基因信息。” 谢琅便推着霍里斯走过仪器下方,只觉周身被白光扫过,有些微微发烫。 她静静等待了一会,见到显示结果的灯由白转绿,才轻轻松了口气。 ——还好,花道家提供的基因信息不止一种,而他们这次抛下那五具尸体后,就迅速换了一次基因信息。 不过这方法无法长久使用,人一生最多能用药剂混淆三次,多了只会致使基因变异、减损寿命。 “走吧。” 军士这话一出,谢琅没有半点迟疑,当即推着霍里斯向第二空间站的方向去。 首都星有中心城与外区之分,中心城据一大陆之地,分内、二、三、四、五环,除去面积最小的内环,其余四环都有不下五个空间站。 第二空间站是二环唯一一个拥有前往首都星其他卫星的飞船的空间站,其形状如莲,花瓣张合一次,便有无数飞船从中飞出。 谢琅推着霍里斯路过一家营养液专卖店,进去买了一箱,放他腿上抱着,趁着这机会低声说: “我们不能去内环。” 霍里斯很费力地扯住装有营养液的箱子——他此刻双腿依然无力,担心箱子从腿面上滑下去,也轻声问:“可我们需要飞行器。” 买太麻烦了,首都星买飞行器要走的流程太多,而且很少有人会买能跨星使用的飞行器,他们一旦走进相应的店里,很容易被派出来的第七军团军士注意到。 第七军团…… 他微微垂眼,只觉得心烦意乱:这还是他被“牺牲”几个月以来,第一回遇上军人搜捕。 先前知晓军部之内竟有人勾连虫族、妄图复辟帝国,他只是愤怒,可现在真意识到自己被视作通缉之人对待,又觉得无力。 他与泽维克上将在前线抗击虫族,谁能料到后方竟有这样无耻的人? ……他们还是人吗?还是说,已经被虫族占据了躯壳? 谢琅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问:“你住处军部可有人知晓?” 霍里斯拧眉。 还真有,毕竟内环之内多为议会、行政院、研究院、军部等机构办公场所所在,为了更方便去办公室,相当一部分人的住宅都买在一块,也包括他的。 像他的房子前边临着空中轨道,左边那栋是泽维克上将的住所,右边则是军备部部长项盼山的房子,后边则住着柯卡塔主/席。 至于维利尔斯家原有的房子,则在三环。 等等,项盼山……不就是他派柯察去买放射性翠玉和幻蝶触肢的吗? 谢琅看他脸色,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所以我们不能过去,幕后之人很可能猜到你的身份。” 她语速很快:“我们必须要打乱他们的搜查步调,才能去拿飞行器和机甲的能源。” ——翠玉不好携带,而且携带也容易被扫描出来,但装进机甲的能源仓中,又需要一定时间。 她不敢赌现在去内环能否有这样的时间,来供他们拿好能源。 霍里斯的住处在好些个军部高官家附近,贸然过去,无疑是打草惊蛇。 “我们要去,但不能是现在去。”谢琅望着那青色巨莲模样的空间站,喃喃说,“我们要先去——” “首都星周边的旅游卫星。” * “三个旅游卫星搜查过了吗?” 办公室内,晶蓝的全息光屏正在无声闪烁。 凯布里抬起脸,望向办公桌前那块正立着投影人像的空地。 他问人时眼睛总眯着,一道长疤从他左额斜过左眼,一直拉到右唇唇角,衬得那只镶嵌在左眼眶里的苍金色义眼,仿佛一颗将将破碎的宝石。 “处长,tra001、tra002、tra003,三个旅游卫星均已搜查过一遍,这两天没有一男一女过去。” 全息投影那面的人恭谨地回答,看军服上别着的肩章,应当是位中将。 她对凯布里摆出这副态度,自然不止是因为凯布里是上将,是军部宣传处的负责人,也因为如今秘书长源尚明不在,大量的军部事物都交由这位负责人处理。 而且,凯布里还是她曾经的上司。 凯布里出身第七军团,在十年前被柯卡塔主/席调至军部,负责宣传处各项事务。 这是位脾气不错的将官。 中将看着他放下手中的纸质文件,声音很和缓地问:“明筠,那首都星上可有找到人?” 羞惭之色从明筠脸上一闪而过,她微微低了头:“并未,派出的各组还在搜寻。” “无妨。”凯布里和颜悦色地说,“灰色地带的人一向狡猾,更何况阿特洛波斯的杀手呢。” “慢慢找,这两人杀了我联邦军一位上校——第一军团的柯察。”他完好的眼睛里闪动着惊人的冷光,“一定要尽快把他们拿下。” “若是不行……”他神色稍缓两分,“便请15-ii梅拉克帮忙。” 明筠应是,脸上却有几分愕然:“梅拉克研究员不在‘环形山’上?” 她可记得勾陈院长封锁了整个“环形山”,连他们负责中央星系内部巡查的第七军团都不能靠近“环形山”的力倡附近! 凯布里简单将她打发了,见全息投影消失,脸上和顺的面具一下碎裂,只余一脉阴沉。 “奇怪。”他深思起来,语气冷冰冰的,一如冰冻千载的寒铁,“谢鸣玉和霍里斯……能跑去哪里?” * 谢鸣玉和霍里斯正在中心城外四大区之一的南区边缘。 南区是首都星军工大区,联邦军的半数军舰在此生产,也有数十条极为完整的机甲生产线。 “……民用机甲。”谢琅跟在霍里斯身边走过专售民用机甲的商店,看到被标上“免费试用”的一架冰蓝色民用机甲,有些想试。 天河联邦的民用机甲更像外骨骼,只不过比起外骨骼要轻便上许多,更接近军用的轻型机甲的样子,可以包裹人全身,但坚硬程度比不上军用机甲。 军用的轻型机甲既能如民用机甲一般包裹人全身,亦能置驾驶人于机甲驾驶舱中,化作三至四米高的巨型武器。 她的“流星”是军用机甲,有这样的驾驶方式,却还没试过。 霍里斯扯过她的手。 他现在又换了女装打扮,同她走在一起,宛如两个要好的小姐妹,偏偏两人口中聊的,却不是什么天真无忧的首都星人该聊的事: “旅游卫星的搜查已经结束了。” 谢琅恋恋不舍地收回凝在民用机甲上的目光,抬起手,用脸颊贴了贴手腕上机甲化作的镯子:“那我们该现在找一个过去了。” 霍里斯点头:“嗯,去tra001号卫星。” 这是他们商量好的——这颗卫星有深空列车,可以通往离“环形山”最近的一颗卫星。 谢琅勾住他手指,四下望了望,见一艘有着第七军团标志的飞行器匆匆朝南区深处行去,便拉着霍里斯朝相反的方向走。 ——这是回中心城五环的方向,看来第七军团暂时结束了对中心城的搜查。 中心城和南区交界照样有人例行检查,但并未动用基因检测仪器,两人顺利地重新走进中心城内,坐上前往首都星第十三空间站的悬浮车。 车门缓缓闭合,谢琅歪在座椅上,活动了一下手腕。 她问:“到第十三空间站,还要多久?” 悬浮车的车载ai应声回答:“距离第十三空间站2000公里,预计到达时间,半个天河时后。” 悬浮车顶部是透明的,谢琅仰起头便能看见无垠的云海。 首都星的大气并不稀薄,不像摩伊拉星域,站在地上便能看见附近的小行星。 她盯着灰黑的云层看了很长一段时间,又问ai,得知路程只剩下三分之一,才对霍里斯道: “差不多该动手了。” 霍里斯微微垂眸,而南区腹地,一支巡逻的队伍借由飞行器的扫描影像,发现了两个走在大街上的人。 领头的校官仔细比对过三五遍,激动道: “——就是他们!通缉令上那两个阿特洛波斯的杀手!” “内线上报,追!” 118 第 118 章 第七军团的校官尚在带人追逐加装了推进器的机器人时,谢琅和霍里斯已经踏上了前往tra001卫星的飞船。 tra001是议会牵头,研究院和行政院共同投资建成的人造卫星,整体气候据说仿造的是古地星赤道上的雨林地区,终年高温多雨,全卫星90%以上都覆盖着广袤的雨林。 “研究院在这里——就是tra001,也有生物研究基地。”霍里斯和谢琅肩并肩坐在短途飞船上,瞄着飞速滑过的流云,看着墨蓝的宇宙逐渐取代首都星的天幕,出现在飞船窗外,“只是不知道,这个基地现在到谁手上了。” 他说这话时,谢琅在看窗外。 首都星这颗行星距离它围绕着公转的恒星“明光”并不算特别遥远,飞船一旦飞离云层,上到首都星外的近星轨道,便能看见这颗蓝白色的巨大恒星。 它表面的温度无比炽热,以至于当年的第七席首席研究员阿尔凯德严令在这颗被仓促选做新首都的行星外围,筑上一道“星际长城”,用以抵挡“明光”抛射而出的大量带电粒子流,以及它过分的高温。 幸而,天汉星——曾经的首都星不像另外几颗行星那样离恒星太近,它的大气并没有被炽热的高温剥离,便也不用研究院的研究员们花上近五十年时间去调整星球气候,确保它适宜联邦人居住。 现在飞船恰好转至能看见恒星“明光”的一侧,蓝白的恒星虽远在八亿公里之外,谢琅却依然能看见它明亮的光辉,以及抛射而出的、颜色稍暗的卷须状物质,宛如包裹糖果的纱幔,正在风中翩翩舞动。 ——那是温度极高的星云状物质,每十个天河年会划过首都星的附近一次,带来恐怖的引力风暴。 谢琅遥望着那颗蓝白的星星,攥紧了手:“这个基地原本是谢幼……15-iii菲克达在管?” 明光的光芒像极了前生她送给父亲的香囊的颜色,让她鬼使神差地想起了谢鸣玉的父亲。 研究院内,每一个首席研究员都有他们固定的研究方向,十五代以来均是如此。 如梅拉克研究机甲乃至一系列军事武器,继承“菲克达”席位的人更多喜好基因方面的研究。谢鸣玉的父亲谢幼安虽说主持过监狱舱的改造,但他真正有所建树的还是在基因方向。 霍里斯说是:“首都星附近的研究基地,多半是根据七位首席研究员的研究方向选择主事人的。” 他适当抬了抬手,召出光脑,指着晶蓝光屏上投出来的广告给谢琅看:“我预订了雨林一日游,在通过空中、地表、地下三座玻璃长廊感受雨林风光的同时,也包含研究基地外围的参观项目。” 谢琅:“……?” 你刚才买飞船票拖延了一下就是为了这个? 不过,为什么要雨林一日游,不是说好了直接换乘深空列车,去到环形山附近? ——帕尔卡女士仍在远程解锁那部通讯器,曾隐晦地提醒过他们想办法联系院长勾陈。 她揣着满肚子疑惑看向霍里斯,得到他充满暗示性的一瞥。 霍里斯轻声说:“我听到有人聊到,这两日是勾陈院长例行巡视研究基地的时间。” 他明显有些遗憾,叹起气来:“如果你还记得,我们不会那么被动。” “但我不记得了。”谢琅淡淡地收回目光,看向飞船最前面的大屏光幕。 ——【距离到达tra001号卫星,还有半个天河时。】 * 与此同时。 雨林生态生物研究基地的研究人员大多放下了手上的工作,正陪在一个人身后,跟着祂走向卫星港。 tra001号卫星确有占据地表面积90%的大片雨林。在深空中看,它通体碧绿,如同镶嵌于权戒上的苍绿宝石,只中心有一汪大片的蓝绿色湖泊。这湖镶嵌在高山之巅,有无数条放射状的水系向外延伸,流过大片雨林,为动植物的栖息提供了良好的环境。 一行人要前往的卫星港就设在这座山顶的大湖里,与研究基地有一条玻璃长廊相连。 人类迈向星空已久,大量可在深空之中航行的星舰与飞船都具备水陆空三栖的能力,勾陈的座驾也是如此。 但缥缈的大湖上方,此刻并没有星舰存在,只有深空列车与短途飞船在泽面暂时停留。 “院长。”紧紧跟在祂身后的少年加快了脚步,问道,“您已经离开‘环形山’开始例行巡视,不知……” “环形山”是否重开? 这是朝夜迫切想知道的事。 她师承次席研究员29-viii斯科皮欧,在老师的授意下来到15-iii菲克达管辖的雨林生态生物研究基地学习,谁知道只是投入了研究项目将近一个天河年,一回神就发现菲克达畏罪自杀、老师失踪。 研究院的普通研究员有三个等级的划分,由低到高是三、二、一三级。朝夜去岁刚升为一级研究员,虽然年纪尚小,却也摸到了普通研究员的天花板——再往上走,就是研究院的实权人物之一,十三列席的次席研究员了。 菲克达死后雨林生态生物研究基地并未关闭,研究院也迟迟没派新一任管理者过来,朝夜是基地里唯二的一级研究员,不得不肩负起了代管理者的重任: 没办法,比她资历更老的那位一级研究员前些日子回了环形山一趟,准备查阅一些未上传至研究院内网的纸质文献,结果就被关在了环形山里。 她抬起头,偷偷窥视祂的侧脸。 勾陈在联邦之中是一个奇迹。作为联邦天河级超算智能仿生人,祂并没有性别之分。 躯体强度更接近智械的同时,祂有一颗如同人类般的仿生心脏,正在祂的胸腔当中以每分钟十五下的速度缓慢跳动。 祂是最像人的仿生人,这种“像”,仅是说祂能模拟人的情绪,拥有一个研究者该有的、最必须的—— 好奇。 “你很在意‘环形山’的开启与否,为什么?”勾陈后脑浮起一只眼睛,冰蓝的色泽,宛如浮在极地海面上的冰山。 祂的语气里确实有几分好奇:“我已经将大批纸质文献上传内网,研究员可查看自身权限内的相关论文。” 话在这里止住了,朝夜头一回听出了一个超算智能仿生人未尽的语意: 你的研究不会因此中断,为什么要问环形山何时开启? 那只冰蓝的眼睛隐没了,大约是重新回到了它该在的位置上。朝夜艰难地动了动嘴,感觉喉咙一瞬干渴无比,像是周身的水汽被一瞬间抽干。 她呐呐道:“可……开启的‘环形山’是一个象征。” 就如议会议员以推进新法为前进方向,联邦所有的研究者都会将目光投向环形山这座科研圣地,它的突兀关闭势必会造成学界的恐慌。 “人总是需要一个至高无上的符号。”祂很轻柔地说,“可某些时候,这个符号并不值得信任。” “就像我的星舰,朝夜研究员。”祂毫无窒碍地叫出了朝夜的名字——这本就储存在祂的信息库里,“你能辨认出,它究竟是哪一种生物吗?” 朝夜愣住:“可大湖上根本没有——” 她的话音一下顿住了。 宽阔的湖心正中,正有一艘异兽状的星舰缓缓出现。它周身似乎涂有特质的光学涂层,因而可在人眼皮底下隐形,此刻在勾陈的招手下,才显出真实的面目。 ——这星舰羊头鹿身,狼蹄牛尾,周身被有五彩的鳞片,头顶上还有一只独角,不是朝夜见过的任何一种生物。 但她知道勾陈的星舰座驾名为“麒麟”,便试探性地顺着道了一声。 “可它并不是生物。”勾陈说,“这只是古地星文明中记载的一种瑞兽,它并不真实存在。” “麒麟非明主不出,能为人带来子嗣……”祂用一种漠然的口吻问,“你相信它有这样的能力吗?” 朝夜说不会。 “那环形山开启与否,也不阻碍你们继续钻研学问。” 超算智能仿生人转过身,看向跟在祂身后的研究员们。看着他们略带茫然的神色,祂感觉自己的情感模块难得颤动了一下。 “我关闭环形山,是因为有人违背了研究院的宗旨。”祂语气很静,在虫族入侵之后头一回简单解释了自己的所作所为,“等这个人被找出来,环形山自然会重新开放。” 那双冰蓝色的人造眼睛里分明闪动着无机质的冷光,朝夜却感觉祂周身冰冷的气息稍稍柔和一瞬: “你们要对自己的研究负责,也要对联邦负责。” ——这是联邦科技之父恩基曾说过的话,它作为勾陈人格模块的构成基底,一千八百年来一直在祂的数据流中闪耀。 “我们会的。”朝夜代替身后的人统一作答,勾陈示意他们不必再送,只留下朝夜一个人亦步亦趋地跟在祂身后。 “院长。”得知环形山并不会永久关闭,朝夜的脚步稍稍轻快了些。她转头看向比她略快半步的古老仿生人,问,“环形山关闭,今年的研究大会也取消了,我记得今年的幕前演讲主题是‘人类’,您有什么看法?” 联邦的人类概念并不止于纯人类,还包含了半兽人、绿藤人与硅基人在内。 超算智能仿生人的语气依然凉薄,说出来的话与祂的语气却不像是一回事:“人类是宇宙无与伦比的造物,是一场盛大的奇迹。” “那对虫族……我们会见到奇迹吗?” 祂身周磅礴的数据流肆意游走,如同一场漫长的风暴,将周边树木的叶子都簌簌吹起,和着风声起舞。 朝夜有种自己被全身上下扫描过一遍的感觉,身上的衣服只是随着风摇摆,她却感觉自己的一切都被勾陈看透了。 数据流不会带来风暴,那是…… 她若有所感,看向在湖面上投下一片暗色阴影的“麒麟”。 ——是麒麟号星舰在还未接上人时就已经开始起飞。 实体化的数据变为绚烂的光翼在勾陈背后织起,祂伸手在数据风暴中搅了搅,居然拎起一条数据流化成的小蛇。 小蛇被祂随意抛进朝夜怀里,少年研究员手忙脚乱地接住,看着院长飞向已升至半空的异兽形态星舰。 她在风中喊道:“院长!” 勾陈回头瞥了她一眼,冰蓝色的眼中亮起灿金的色泽。 祂飞得很远了,说话声却响在朝夜耳边: “收好它,它能带着你,找到我们需要的奇迹。” 119 第 119 章 人世缺乏奇迹,但自然中并不缺乏。 新一艘短途飞船的半个倒影已经映于宽阔的湖面,从飞船的窗口往外望去,依稀可见一道奔腾咆哮的大瀑布,磅礴的水雾升腾到半空,在透明的舷窗上蒙上大量细碎的水珠。 它们反射着恒星“明光”洒下的无垠辉光,宛如群星的碎屑,在天河的冠冕上璀璨璀璨生辉。 飞船内搭载的ai开始尽心尽力为乘客们介绍: “在飞船右侧,是tra001号卫星最大的瀑布‘阿法拉’,它为卫星三分之二的雨林供给水源,一直汇向欧森海……” 蓝绿色的湖面越来越近,谢琅已经能透过水雾朦胧的窗子瞥见湖边婆娑的树影。 飞船降落时掀起狂风,舷窗外侧表面的水珠被风刮走,只留下无数道湿润的水痕。然而狂风也掀起湖面上的大浪,如同海潮般向岸边细碎的沙石、青葱的草叶拍去。 扑通! 飞船的底部沉入水面,又随着水的浮力微微上浮。它没有激起多高的水浪,只是抹去方才瀑布留下的水痕,增添了新的在舷窗上。 ai温柔的语声,在飞船内缓缓流淌,譬如一汪澄澈的月光: “尊敬的各位乘客,我们已经如期抵达tra001号卫星。” “请雨林生态生物研究基地的工作人员,从飞船一号出口下船;请报名了雨林一日游的旅客、以及打算自行游览的旅客,从飞船二号出口下船。” “在舱门打开之前,希望各位打算游览雨林的旅客,遵守以下注意事项……” 谢琅听得面无表情。 约束太多,直接说归结为一句“不得破坏雨林植被”不就好了吗。 她无意识地活动手指,熟门熟路地摸上放在座椅扶手上的、霍里斯的手,用力握紧。 霍里斯:“……?” 少将被她手上骤然加重的力道捏出一声轻哼,变作墨蓝的眼睛里落满了蓬松的细雪。现在这雪花压得更深,浮起一丝恰到好处的茫然来:“小琅?” 左忘忧和白玉兰这两个名字暂时不能用了,谢琅和风从璧却还可以。 但谨慎起见,两人还是改了下姓。 谢琅蓦地松手。 她深吸了口气,才开始说话,一出声便觉得自己的嗓音无比沙哑:“没事,我……我有些……” 那个表示心情的词在舌尖翻滚,谢琅却迟迟无法将它推出齿列、推出口腔。 紧张? 不,是恐惧。 她从骤然来到这个世界那刻就开始恐惧。 大启的学说在这个世界已经是该埋进坟墓里的旧物,她是落后于时代太久的人,在突兀见到如涌泉般出现在眼前的新鲜东西后,只会感到惶惑。 时间太少了。 她能抓住的东西也太少了。 这让常在君王授意下执棋的谢琅感到畏惧。 她在大启近乎无坚不摧,可在这里,在群星之下,她只是被托举到幕前的水晶雕像,以原身的身份暴露在聚光灯下,似乎顷刻间就能被推到地上摔碎。 这场她不得不以身为棋的棋局之中,对手正在步步紧逼,而她甚至也是位卑的一方,远没有先手执棋的资格。 于是被压得极深的恐惧里逐渐生出不甘,在她尚未发觉之时,已然燎起盛大的心火。 ——这心火应当被她握住。 谢琅神色平静地吐出那个词: “我感到愤怒。” 被刺杀的遭遇使她愤怒,不住躲藏的经历使她愤怒,原身所经受的一切也使她愤怒。 不该如此,原身一家不该有这样的遭遇,霍里斯也不该有这样的遭遇。 这不该是积极抵抗虫族的人所该遭遇的事情,恐惧和死亡的阴影本该笼罩在那些真正勾连虫族的人的头顶,让他们永远为之担忧,永远畏惧死亡的铡刀削下他们的头颅。 愤怒应当发泄,而他们已经准备好了“礼物”。 希望凯布里身后的那个人,也能感知到她怀抱已久的、足以烧灼一切的愤怒。 于是谢琅难得笑了起来,慢吞吞地压低声音询问霍里斯: “它们有进到内环吗?” 得到肯定答复,她瞄向缓缓洞开的飞船二号出口的舱门,很随意地说: “那就……让我们先看场没有影像的烟花。” * “嘭!” 中心城内环,星落如雨。 此星并非流星,而是毫无顾忌地窜上天际的火蛇,吝啬地泼洒而出的细碎火星。 黑烟从蓝紫色的火焰底部向上窜起,恐怖的高温令空气都泛起涟漪,如同石子击打水面引发的阵阵波纹。 没有多少碎屑被炸出来,因为它们在一瞬间就被高温的火焰熔化了。 这火焰只是向上攀爬,并未向周围摇晃,因而刚将通缉令上的“目标”交到军部长官手上的校官,还能在火场不远处和同僚们面面相觑。 “……天。”他禁不住喃喃道,“凯布里上将……还好吗?” 不会是那两个被通缉犯拿来混淆视听的机器人炸了吧?! 校官挂念的凯布里上将,现在算不上太坏,也算不上太好。 他置身于机甲驾驶舱当中,阴晴不定地透过机甲光屏,看向在机甲外肆意燃烧的蓝火。 ……真该感谢梅拉克那狡诈的家伙,这台机甲表层的金属足以抵御几万度的高温,不然他得烧死在这火里。 他又想到那两个突兀爆炸的家用机器人,恨得咬牙切齿。 该死!该死的谢鸣玉!该死的维利尔斯! 居然还把家用机器人改装了——一般的家用机器人爆炸怎么可能烧出这种颜色、这种温度的火焰? 两个人而已,把他耍得团团转……啧。 他神色在光屏上展现出的火光映照下忽明忽灭,看向手中握着的两枚记忆芯片。 还好,还好。 这芯片取出来了,可以交到梅拉克手上锁定那两个人的位置。 机甲外的火焰还在熊熊燃烧,内壁已经有些发烫,是机甲的空气置换功能在高温中逐渐丧失作用。 凯布里知道,自己应该立刻离开火场。 可是不能离开太远,这种火焰难以熄灭,他暂时还不想把附近军部同事的房子给烧了。 他谨慎地操纵机甲往火焰深处迈进——靠近外围的温度要比里面的高许多,而他恰巧还备了不少空气瓶,一时半会不会因为呼吸不畅死掉。 警备司的人什么时候能来救火? 第七军团的校官也想知道警备司的人什么时候来。 这苍蓝的火焰已经越烧越旺了,将内里庞大机甲的影子吹得若隐若现,宛如缥缈的灰烟。 他不得不带着下属再往后退,因为过于灼热的温度烤得脸颊发烫,直让人有种要被烤掉块皮的错觉。 不过,燃烧物应该快没了,除了凯布里上将的房子以外没有什么别的公共损失。 他再次联系警备司的同事,催促他们过来,又心惊胆战地看着火舌的形状逐渐固定,就像一朵有着巨大菌盖的莹蓝色蘑菇。 只不过,菌盖向下,菌柄向上。 * “那蘑菇怎么长在树上?” 谢琅指着斜上方菌盖发红的蘑菇问。 它菌盖呈现一种鲜艳的猩红色,看起来介乎干燥与光滑之间;菌柄泛红,有一部分已经发灰,像是熟透了 站在人群最前方的智械导游精准抬头,精密的机械眼中闪过微光,机械手臂一瞬拉长,轻松将那柄红蘑菇摘了下来,扔进一边的粉碎器里。 它彬彬有礼道:“多谢这位小姐,这是一种有毒的红菇,是雨林中的入侵物种。各位若是再看到,请告诉我坐标,我会将之摘下。” 谢琅扫了眼垂着头的霍里斯,凑到他耳边去问:“如何了?” “在我们的计划之内。”他声音压得很低,确保只有他们两个人才能听见,“记忆芯片应该已经被拿到手了,只是不知道能不能钓出来后面的人。” 谢琅轻轻“唔”了声,笑道:“不用担心。” 她神情自若地拉着霍里斯缀在游客之中,一路看过缠绕在大树上的藤蔓、隐在枝叶间的鹦鹉,以及掩藏在厚厚落叶下的砖红色土壤。 依附在树干树枝上的兰科植物正在开花,趁着大部分人都驻足在树下欣赏怒放的花朵,谢琅轻轻敲了敲通讯器,发给霍里斯一行字: 【只有记忆芯片或许钓不出来,可我们还送去了一场惊天的爆炸。】 虽然这场爆炸应该被控制在一定范围内了,但肯定会激怒凯布里。 她熟悉这种自视甚高的男性,他们被激怒以后,行动只会更加激进,也更容易找出破绽。 她需要的就是那点零星的破绽——只要从丝线蚕那里拿到的小程序能够起效,他们就能立刻知道凯布里到底受谁驱使。 抓人抓出一场爆炸,再加上后续可能的大火……他被叫去训话的可能性实在太大了。 不过……这也意味着他们将面临更强力的追踪。 这是没办法的事,要套到幕后人的信息,在她无法读取那枚芯片内容的情形下,非这样做不可。 谢琅谨慎地问了句:“应该在范围内吧?” 霍里斯知道她指的是机器人爆炸后燃烧的蓝火,便点点头:“不会扩散。” 现在是饭点时间,智械带着他们来到了研究基地外围的树屋餐厅。 谢琅注意到餐厅里还坐着几桌研究员模样的人,他们实在太好辨认,毕竟没有游客会在用餐的时候,还指着全息影像里的公式数据吵得天翻地覆。 这时,霍里斯突然上前一步,似乎在凝神细听什么。 谢琅有些疑惑地看过去。 他蹙紧眉头,喃喃:“忙着收集数据,错过了送祂离开的机会……” 错过了送祂离开的机会? 谢琅登时色变—— 他们居然来晚了,没能正面遇上研究院院长勾陈! 120 第 120 章 在tra001号卫星与勾陈擦肩而过,对谢琅与霍里斯而言,并不是件好事。 这意味着他们接下来的行动要更加谨慎,避免被凯布里之流追踪的同时,还要想方设法同勾陈联系上。 真要命。 谢琅眉头微皱。 勾陈的行踪很难被追踪到,他们能得知祂来tra001号卫星巡视的消息,已经算是极为幸运了。 她拉着霍里斯入座,借用餐桌智能面板点餐的工夫,轻声对自己的同伴说: “我们的计划得再调整一下。” 他们不能直接搭乘深空列车离开tra001号卫星,特意利用丝线蚕程序改造的记忆芯片在让他们拿到幕后人位置的同时,也会暴露自己的实时坐标。 唯一的好处在于,这个实时坐标不是那么“实时”,只能在一段时间内粗略地抓取定位,抓取的频率被谢琅设置为了三小时一次。 “得卡着这个抓取时间来走……”谢琅神色沉沉,“必须把水搅浑,才不会意外翻船。” 给出记忆芯片,是谢琅谋求先手位置的第一步。 如将她遭遇的一系列事情比作行军,她是后手,而凯布里等人是先手,要达成“后人发,先人至”的目的,必须诱之以利,懂得迂回。 实时坐标这一“利”,她已经给出去了,接下来要做的,是虚虚实实,让对方摸不清她真正的目的是什么。 霍里斯对她的想法并无异议,只是提醒道: “那我们还是得去内环一趟。” “不乘坐深空列车,我们就需要别的交通工具。我内环住处的飞行器并非登记在我名下,而是在我父亲名下。”他声线尤为沉静,宛如幽静的湖水,“很适合混淆视线。” 谢琅由衷笑了:“不错——等丝线蚕的程序给我攫取到对方坐标,我们就立刻离开tra001号卫星。” 空气中传来甜点的香味,奶香和糖浆的甜味混合在一起,勾得谢琅有些饿了。 她思考了半晌,在已经点好的餐点里又加了两份餐后甜点。 在进行下一步行动之前,人还是得吃饭。 餐厅出餐的速度很快,大概使用的是专用的厨师机器人。 谢琅将盘子里的三明治切成小块,拿叉子叉起送进嘴里。 人真是随遇而安的生物,她来到联邦还没有半个天河年,就已经很习惯它的食物和科技了。 三明治里夹着的肉排汁水丰沛,在她唇齿间留下肉类的香气,谢琅满意地细细咀嚼了一会,便咽下去。 啪嗒。 餐叉与瓷盘相撞,发出一声轻响。坐在她身侧的霍里斯偏过头来,墨蓝色的眼睛中满是忧虑。 “小琅。”他迟疑着问,“你有没有感觉到……” “有什么东西,正在看着我们?” 看着? 谢琅微微一愣。 她离开战场已久,对危险的警惕感已被堆积成山的文书奏折稍稍磨平,更何况……这是谢鸣玉的身体。 虫族最远不过攻至施德维尔星系,距离中央星系尚且遥远。一个生活在和平环境下的研究员,对危险的敏锐度怎能比得上常年于前线征战的军人呢?就算这具身躯里的灵魂换了一个,她也不能保证,自己的敏锐程度一定要比霍里斯好很多。 她知道他不会说谎,当下不动声色地四下看了看,却没看出什么动静。 “……在哪?”谢琅端起装有饮品的杯子,送到唇边,掩饰住自己嘴唇的张合。 她的感官里一切风平浪静,并无一星半点的波涛。 霍里斯紧蹙着眉,声音因为面对的情形实在不可思议,而显得无比犹疑:“它……到处都有。” 谢琅:“……” 她放下杯子,神情一瞬间空白起来。 到处都有?什么叫到处都有? 来自相较于联邦更为古老的时代的灵魂无法理解,她只能想到漫天的雨或雪。 只有这样的自然造物才可能到处都有。 可……可现在他们坐在餐厅里啊?联邦的科技已经高到可以用光线监视人了吗?! 她麻木地嚼了一嘴空气,后知后觉地叉起最后一小块三明治放进嘴里,咬了两口咽下去,问: “到处都有是什么意思?” “是……” 扑通! 有什么落进她面前的杯子里,溅起的褐色液体毫不留情地泼到她脸上和衣服上。 谢琅:“……” 霍里斯:“……” 两人惊悚地看着一条莹蓝的小蛇晕头转向地从杯中残留的咖啡液中探出头来,一道道数据流在它半透明的身躯内飞快划过。 谢琅瞥了霍里斯一眼,少将稍一迟疑,朝她点了下头。 懂了。 霍里斯刚才感受到的目光是它的。 谢琅看着这条由数据组成的蛇,一时之间觉得霍里斯说“到处都有”很有道理:威兹德姆都能通过数据细丝了解到她的想法,数据变成的蛇给他们一种无处不在的感觉,实在太正常了。 不过……她打量着这条歪在杯子里的数据小蛇。 好像没有恶意。 它似乎缓过神。蛇尾搅动起咖啡液,应该是在试图弹出咖啡杯。 然而——这杯子太小了,没有足够的空间给它施力。 谢琅又被跌进咖啡里的蛇溅了一头一脸。 她从霍里斯手中接过手帕擦脸,茫然地看向咖啡杯内似乎已经失去梦想的数据小蛇,疑惑地问: “你……您跟我有仇吗?” 蛇:“……” “嘶嘶!”它开始猛猛摇头。 谢琅实在不明白它是从哪冒出来的,犹豫了一会,捏住蛇身,把它放到桌面上。 ……呃,软的。 她还以为会抓空! 这就是数据实体化吗,谢琅再次为联邦科技的发展程度感到震撼。 蛇在桌子上盘起来,很亲昵地用头蹭了蹭她的手指。 谢琅:“……” 她忍不住问:“你认识我?” 数据化的小蛇眼睛部分晶亮亮的,看着她猛点头。 谢琅:“……?” 她对此感到疑惑,只能迷茫地看着蛇抖抖身上根本不存在的咖啡,雄赳赳气昂昂地游上她手指,安详地盘在碗机上不动了。 不动、盘在腕机上……等等,腕机?! 那个腕机里搭载的是原身原有的光脑,现在她和霍里斯用的都统一戴在另一手的手腕上,和机甲变成的镯子贴在一起。 谢琅看着头一点一点似乎要睡过去的数据小蛇,神情变幻不定。 她想到原身消失的光脑ai。 谢鸣玉继承的次席研究员席位名为“奥菲乌克斯”,这是古地星可见的、黄道星座蛇夫座的音译。 在她翻阅过的相应资料里,这个星座如双手抓着一条巨蛇的人。 如果…… 她没想出“如果”后的内容,一个极其清亮的少年音色在不远处响起: “你……不是,蛇!蛇怎么在你那里!” * 朝夜被数据小蛇的消失吓得魂飞魄散。 她送别院长勾陈,在回基地的路上就开始处理挤压的文件,直到刚才才完全弄完。 菲克达身死、老师失踪、资历久的前辈也不在,整个基地的运转不得不由她来统一调配。 朝夜这段时间来已经在其中找到了些许乐趣,甚至开始琢磨: 如果实在没能到继承席位名字,跃升次席研究员的份上……她或许可以考虑去行政院工作? 行政院作为联邦工作人员人数最多的权力机构,其内部也根据其他五大机构的职权来划分对接人员。有相当一部分研究级别晋升无望的研究员通过大考进入了行政院,专门负责与研究院的对接事宜。 行政院目前的五个副院长中,有一位也是经过大考进入行政院的。 想到这里,她逗了下盘在她桌上的小蛇,却被躲开了。 勾陈院长送到她手中的似乎不是普通的实体化数据。朝夜边批基地文件边观察了它一会,越看越觉得这是个被仓促剥离出来的ai实体。 ——它的实体小得过分了,没有充足的数据能够支撑它的形体,于是偶尔也会有斑驳。 她随手用自己的光脑ai扫描了一下,发现数据流中游走着一条“衔尾蛇”。 少年人总是极富好奇心,朝夜将“衔尾蛇”0与1的循环往复改写成具体的文字,得到了一个名字。 “奥菲乌克斯”。 这是一个她为之追索已久的名字,现任的奥菲乌克斯,在与她同样岁数的时候,就从二级研究员破格成为了次席研究员。 可奥菲乌克斯和她的老师一起失踪了,还包括那位一直推拒首席研究员位子的派西斯。 为什么勾陈院长会把这条疑似奥菲乌克斯开发出来的数据ai扔给她? 朝夜想不明白,但她知道,这件事绝不能被透露出去。 如果可以透露,勾陈院长不可能状似无意地将蛇形态的实体化数据扔到她怀里。 于是她决定把蛇揣在胸前的口袋里随身携带,她走到哪,蛇也要到哪。 ——包括去餐厅吃饭。 结果从基地出来,走到餐厅门口,胸前装有蛇的口袋就扁下去。 朝夜险些崩溃:救命,tra001号卫星作为一个人造卫星,数据流确实格外活跃,但是—— 能不能别跑啊! 光脑ai还能探查到数据小蛇的位置,她憋着一口气冲进餐厅里四处寻找,发现那条蛇正依恋地盘在一个陌生人的腕机上。 “蛇、蛇怎么在你那!” 朝夜惊讶地叫起来,注意到其他食客有些诧异的目光,又讪讪闭了嘴。 被她叫到的人抬起头看她,很陌生的一张脸,浓黑如墨的眼睛却意外让人感到熟悉。 朝夜眼睛微微睁大,心脏激烈地跳动起来,几乎要跳出胸腔。 这双眼睛…… 不,不会认错的,她肯定就是奥菲乌克斯! 121 第 121 章 谢琅眨了下眼睛。 看过来的少年人用一种看见熟人的目光在看她,她有些莫名其妙的同时,也意识到了一个问题。 ——她只记得让霍里斯换不同的隐形镜片掩盖青碧的瞳色,却忘记给自己也换一个了。 这个人、这个女孩子不会是通过眼睛认出她的吧? 谢琅有种想走的冲动,又被她自己给压了下去。 她定了定神,试图把盘在腕机上的小蛇拿起来,递到对面的女孩子手上。 扯……没扯动。 数据小蛇缠紧腕机,不愿动弹,甚至回过头委屈地看了谢琅一眼。 谢琅:“……”她竟有种自己是负心汉的错觉。 “我、我是朝夜。”在他们桌对面落座的少年开口说话,看神态甚至有几分扭捏和小心翼翼,“你是奥……唔!” 谢琅眼疾手快地捂住她的嘴,险些把桌上的餐盘和咖啡杯带翻。 好在她吃得差不多了,霍里斯见状将她面前的餐具挪到自己跟前,这才看了朝夜一眼。 没见过。 看来并不是首席或次席研究员。 他目光落在朝夜胸前熠熠生辉的、有着倒悬猫头鹰图案的徽章上,注意到猫头鹰的翅膀上还有一道浅浅的银色绑带,立刻意识到—— 这是个年纪很轻的一级研究员。 也是第一个认出伪装过后的谢琅……不,谢鸣玉的人。 他无意识地摩挲起手腕上的机甲镯子,没有立刻接话。 而且,朝夜显然也没有注意到一旁的他。 朝夜被捂着嘴,眼睛瞪大了看向谢琅。她眼睛很圆,在灯光的照耀下如同甜蜜的焦糖色,看起来很让人怜爱。 但谢琅毫无感觉,发现朝夜没有挣扎的行为,也不打算再开口说话后,她就收回手,拿刚才沾上咖啡液的手帕的干净部分草草擦了下手,说:“崔琅。” 崔是她母亲的姓氏,也是谢鸣玉母亲的姓氏。而这个叫“朝夜”的少年人似乎也意识到什么,很迅速地接上了话: “原来是崔姐姐!”她笑起来,脸上露出两个小酒窝,“我们见过的,你忘了吗?” 她说了一大段话,谢琅发现她给自己安上了朋友家孩子的身份,与次席研究员奥菲乌克斯可以说是毫无关系。 于是,在朝夜请她去自己宿舍聊聊的时候,谢琅从善如流地答应了。 “可以带上他吗?”她指指身边的一直没开口的霍里斯,可怜的少将今天穿的还是女装,“我朋友。” 朝夜看了他一眼,沉思了一会,还是点了点头:“当然。” 她连饭都没心情吃了,想到宿舍里还有营养液,便直接站起身,示意谢琅和霍里斯跟她走。 谢琅跟在朝夜身后走过智械导游旁边,想了想,对智械说:“接下来的活动我们不参加了。” 正在给自己补充能源的智械睁开右眼,人性化地摆了下手:“走吧,有个研究员带着,你们能知道的比我带着时更多。” 它的人格模块显然相当先进,说话语气已与常人无异。 谢琅想,确实。 朝夜显然能透露出一点信息——关于谢鸣玉的,关于15-iii菲克达的,还有…… 那位院长,勾陈。 * 雨林生态生物研究基地提供给研究员的宿舍并不在基地内,而是在基地外,距离他们刚才用餐的餐厅大概有十五分钟的路程。 这宿舍扎根在一片浩荡的水泽上,之所以说是扎根,是因为它外表看起来像一片榕树林,树干虽多,但本质上都是同一棵榕树的气根长出来的。 每一株榕树都大得出奇,树干要五六人才能环抱,再往上树冠也占据了很大空间,让树下的光线显得无比昏暗。 谢琅和霍里斯跟着朝夜踏上水泽边的金属小舟,年轻的一级研究员在舟头点了什么,小舟便破开平静水面,向右前方划去。 “这是菲克达研究员改造过的树屋,不过……我习惯住在基地休息室,不常回来,宿舍里可能有些乱。”朝夜有些不好意思地补充,看向谢琅的眼睛意外闪亮。 谢琅:“……”糟糕,她好像是谢鸣玉的狂热粉丝。 那条数据小蛇似乎放弃了腕机,正在奋力朝谢琅肩上爬,时不时发出“嘶嘶”的叫声。 从小船上下来,再从藤梯爬上去,谢琅可算知道,朝夜为什么会在休息室住得更多—— 谁想天天爬梯子回家啊? 这间宿舍是一居室,一室一厅一卫,还配备一个小阳台。朝夜显然没在装修上下功夫,屋里的一切简单得像刚装修完还没来得及搬进来,毫无生活气息。 不过家具上倒是没有灰尘,谢琅和霍里斯都在朝夜的示意下落座。 朝夜则将窗帘拉了起来,谢琅甚至发现她警惕地关掉了房间内的所有智能设备。 她在两人对面落座,中间隔着一张纯木的小几,很紧张地问:“你……您是奥菲乌克斯?” 谢琅并没有从朝夜的话里感觉到恶意,而且,她从朝夜身上,察觉到了一种别的可能。 她思考片刻,还是坦诚道:“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我没有之前的记忆,自己的身份也是推断出来的。” “那您身上一定发生了很多事。”朝夜轻轻一拧眉,目光飘向坐在一边的霍里斯,不是很客气地说,“这位……女士?她值得您信任吗?” 像是生怕自己崇拜的人被骗了。谢琅心下好笑:“他绝对值得信任,没有他在,我可能躲不过很多追杀。” 霍里斯抬了下眼睛,看向她的目光带着几分不可思议。 扪心自问,他觉得自己没做什么,甚至不值当她在别人面前说出来。 但谢琅示意他闭嘴,他只能乖乖在旁边当狐狸雕塑。 “追杀……”朝夜听完,眉目间竟生出几分锋利的意味,“意思是说,你们的失踪,其实另有原因?” “你们?”谢琅声音里染上些许疑惑。 “我、我不相信菲克达背叛联邦。”朝夜抿着唇说,“这个研究基地原本的主事人就是菲克达研究院,我和他短暂共事过,能确认他对虫族深恶痛绝。” “而且!”她想起了什么,几乎压不住声音,大声说,“我的老师也失踪了!” 老师……谢琅还没来得及理清头绪,已经听到霍里斯沉沉开口:“你的老师,是29-viii斯科皮欧?” “……嗯。”朝夜拽着自己的衣角,看向谢琅,“她、派西斯还有您,都被列入了联邦失踪人员名单。” 她欲言又止,谢琅却明白她想说什么。 ——如果连奥菲乌克斯都在被追杀,那她几乎无法想象自己的老师能安全回来。 她可能还抱有天真的希冀,但谢琅仍然打算将自己得知的事情告诉她:“我不清楚你老师的下落,但是……派西斯已经死了。” 她仔细观察着朝夜的表情,看见少年原本红润的面色一下变得惨白。 ——她都遭遇了不止一场追杀,斯科皮欧的情况可能也不会好到哪里去。让朝夜知道失踪人士之一的下场,总比蒙在鼓里好。 谢琅说完便毫不犹豫地揭过话题,没有容下半点给她担忧的时间:“所以,你想单独找我聊什么?” “谢谢你告诉我这些,我想说那条数据蛇的事。”朝夜嘴唇颤抖,声音却意外冷静,“这是今天,勾陈院长交给我的。” 她加快语速:“我猜测它是被仓促剥离出来的实体ai,简单检测了一下,发现数据里写有‘奥菲乌克斯’这一名字。” “然后它就突然跑到你——”朝夜似乎想到什么,话音突然顿住,张大了嘴又急忙用手捂住,眼神里满是不可思议。 谢琅沉默半晌,说:“看来院长有计算到,我今天会出现在tra001号卫星上。” 可她的信息应该没有被这位院长泄露出去,否则第七军团的人应该早就找上门了……这是否意味着祂对她的态度是善意的? 现在,朝夜的立场已经在她眼前展露无疑,可勾陈的立场依然需要进一步考量。谢琅扯下辛苦攀到肩上的数据小蛇,托在手里看了看,突然道: “我身边这位,是霍里斯·维利尔斯。” 朝夜跟着重复:“霍里斯·维利……啊啊啊啊啊?!” 年轻的研究员一下从沙发上跳了起来,像是被火烧了屁股:“柯卡塔主/席不是通报全联邦说少将死了吗?” 她的震惊太过明显,霍里斯也不由得侧目。 谢琅没有注意她的情况,只牢牢盯着数据小蛇。果然——在她话音落下时,一丝冰蓝中带着金芒的流光在数据小蛇晶蓝的躯体中转过。 ……看来,勾陈的确在这个实体化的ai里留了东西,但既然能直接让她看见,证明祂不会有太大恶意。 祂究竟抱有什么样的目的? 霍里斯注意到了她身体的紧绷,已经抬起手来,“飒沓”泛亮,一副要立刻将数据小蛇轰碎的样子。 “不必。”她对霍里斯说,安抚地按住他的手,对朝夜说,“我想,它应该是我的光脑ai。” 勾陈很可能在其中留了些什么,她需要立刻看到那些信息。 她指尖点了点蛇头,温声向朝夜询问道: “你有办法,帮我把它重新装载到光脑上吗?” 122 第 122 章 朝夜眨巴眨巴眼睛,焦糖色眼睛里的喜意几乎要流淌出来:“当然!” 诶呀,我居然可以帮上奥菲乌克斯的忙! 这句“当然”过后,她又有些退缩:“呃,呃啊……我得准备一下!” 她有些不熟练呢呜呜。 谢琅却突然想起应该已经落到凯布里手上的记忆芯片,连忙对年轻的研究员提问:“要强制破解机器人的记忆芯片,大约需要多久?” 霍里斯谨慎地给她加了个前提:“如果是由首席研究员帮忙破解。” 谢琅给了他一个赞赏的目光:她可还没忘记,15-ii梅拉克在他们得到的线索中,也有很大问题。谁知道梅拉克会不会帮凯布里? “没有密钥,强制破解记忆芯片需要做大量运算,我在研究院上课时听15-vi米扎尔提起过,就连她也需要花上两天时间。”朝夜思考了一会,给出了让谢琅和霍里斯惊喜的答案:“如果是其他几位首席研究员,耗费的时间可能更久。” 那就算他们破解记忆芯片需要两天时间,在此期间,他们需要进一步透露给凯布里行踪,扰乱他的视线,也减缓他们破解芯片的速度。 谢琅定了定神:“我们在首都星也仍然遭到追杀,目前很需要有人帮忙混淆对方的视线,唔,也需要一些机甲能源。” 她略微顿了下,诚恳道:“抱歉,我无法确定你的安全是否能得到保证,如果你不愿意,也可以拒绝我。” 朝夜却说:“我今年的翠玉份额还没用过,可以给你们。” 年轻的研究员认真地看着她:“我会帮你,因为我相信菲克达研究员,也相信你,更相信‘联邦之刃’。” 她眸光发亮,满是自信:“我有办法做出你们在tra001号卫星上活动的假象,不会波及到我自己。要做几天?” 霍里斯忍不住道:“这很危险,你……甚至是普通人。” 朝夜没有觉醒能力,这意味着她只能借由冰冷的死物自保,而外物远不如己身一般如臂使指。 “我知道少将担心我,可研究员也有自保手段啦!而且……”她扬起的声音压下去,情绪稍稍有些低落,半晌又抬起头来,“我也希望,我失踪的老师在路上遭遇什么危险,也有人像我帮你们一样帮帮她。” 说完,她朝谢琅摊开手:“我先帮你装载ai。” “只是……”朝夜像是想起了什么,稍有些窘迫,双手合十朝他们摇了摇,“两位前辈麻烦站远一点好吗?” 片刻后,谢琅和霍里斯退到门边,机甲化盾护在身前,只容留下两道窄细的缝隙,供给他们观察房间内的情况。 视野里闪出噼里啪啦的苍蓝火花,连成一片如武器口喷吐出的炫目光焰。谢琅沉默着让挡在眼前的机甲盾再次升高,避免在房间内肆虐的火星越过机甲,涌到自己头顶。 谢琅忍不住叹气。 难怪朝夜让他们站远些,不站远点就要被烧到了。 她情况尚且还好,周身干干净净,没有一丝黑灰,身边的霍里斯就称得上狼狈了:少将的袖子被烧焦一截,半个小臂暴露在外,皮肤上虽然落了些细碎的灰烬,却仍然挡不住他手臂上那些细碎的划痕。 这些划痕并非自战场上得来,而是新的——他刚下意识挡在谢琅身前,才被朝夜劈碎的木屑、金属碎屑划过。 少将难得质疑起一个人的能力,不过这也是因为朝夜的动作在他眼里实在笨拙得过分:“她到底会不会修?” 他总觉得照朝夜拿巨型刻印机对准谢琅小小一枚腕机的样子……很像要把腕机给切碎了。 谢琅也说不上来,或许真正的谢鸣玉会知道朝夜的做法对不对,可她擅长的是治军作战、谋断朝事,与科研这等理该划归工部事务的事情毫不沾边。 “不论她会不会在光脑上装载ai……”她缓缓说,手掌按在机甲编织出的银盾上,“我们找不到其他人做这事了,不是吗?” “放轻松点,霍……从璧。” 除却军中事,她一向习惯等待。 这种等待并非漫无目的,而是猛虎藏于山林草木之间,早已看准了猎物要害所在,只待一击毙命。 她乐意给予朝夜机会:虽说可以看出这个年轻的孩子并没有什么恶意,但也要看看她的实际行动能否真正帮到他们。 行动才是证明一个人态度的最佳方法。 苍蓝的光焰稍稍暗下去,谢琅眯着眼望着用机械臂操纵巨型刻印机的朝夜,发现她满头是汗。 是太紧张了? 朝夜确实紧张。 对于研究院的各级研究员而言,在自己光脑里搭载各类型ai可以说是一脉相承的习惯。 研究院在整个联邦学界拥有极其崇高的地位,每一个研究员都有自主设计ai植入个人光脑的权限。 这是勾陈开放给他们的,也在研究院设置了相应的培训课程,方便研究员们学习。 然而朝夜的天赋点在基因研究方面,ai装载对她来说,脑子里是熟悉的,手上却不熟啊! 她也没多考虑自己崇拜的奥菲乌克斯为什么不亲自动手,只能硬着头皮做下去。 刚才已经刻好了新的线路图案,然后……然后是什么来着? 啊啊啊奥菲乌克斯女士不会是在考验她吧! 朝夜心里飙泪,手上动作却没停,反而谨慎地越来越慢。 她需要斟酌一下怎么做,是该立刻注入缓冲液,还是先让ai进…… “啊!” 朝夜瞪圆了眼睛,看向扑上腕机的数据小蛇。它似乎嫌她动作太慢,还愤怒地朝她嘶了两声。 朝夜:“……qaq”现在不用考虑先后顺序了,直接注入缓冲液吧! 浅粉色的缓冲液流过腕机上的纹路,将ai与光脑再次融合带来的数据紊乱缓慢压下。 刻印机被机械臂放置一边,朝夜迫不及待地召出光脑,对准谢琅的腕机就是一通扫描。 ——线路完整、ai缺失数据流补全、没有数据紊乱…… 好耶!她之前给自己装载自定义光脑ai时失败了好多次,这次居然一次成功! 朝夜险些喜极而泣,她收起机甲臂,一手捧着焕然一新的腕机,一手朝着谢琅二人所在的方位猛摇: “崔姐姐!” 机甲坚盾开合,化作一道流光,重新扑入两人手腕上的镯子。 谢琅走上前,从朝夜手里接过腕机,犹豫了一会,还是扣在了右手腕上。 她轻轻拨了拨,一条巨蛇便探出头来,亲昵地蹭过她的手指。 谢琅:“……”怪不得朝夜说这ai是仓促剥离下来的,原样这么大啊? 巨蛇张大了嘴,一行金字流云般从它嘴里涌出来,在谢琅面前排成几行。 她肉眼能看清严整的金字中盘旋着一段又一段数据片段,它并非全息投影,而是某位极擅长拨弄数据的超算仿生人留下的符号。 勾陈说: 【我予以你我的一切权限,准许你涤除巨木上的蠹虫、晴日里的阴云。】 【我要冤屈者洗脱罪名、英勇者光辉常驻、背叛者献头来见。虫族必会荡然无存,而联邦的意志将纵横星海、永垂不朽。】 谢琅被这些话里蕴含的杀意震得头皮发麻。 勾陈居然是坚决的主战人士? 也是,祂的人格模块来源于联邦科技之父恩基,而这位科技之父在成为科学家之前,也是征战星海的开国之将。 祂应该知道很多秘辛,联邦网络之上的一切想必难以逃过祂的眼睛。 所以……祂从不在任何政治场合出面,莫非是因为,祂的权力一旦倾泻,势必会引起联邦五权分立的结构失衡? 活了将近一千九百岁的天河级超算仿生人,的确会是悬在研究院之外的各权力机构头顶的一把利剑,没有人能笃定祂没有一揽所有权力的心思。 霍里斯道:“我曾经听人说过,说勾陈院长是隐在联邦洪流之下的暴君。” 联邦初立之时,祂确实在为联邦修剪枯枝,除灭害虫。 可现在联邦建立已有两千年了,勾陈只留下了研究院院长一职,可比起七位统理研究院方向的首席研究员,祂更像是个名誉院长,平日里神龙见首不见尾。 这也是祂猝然关闭环形山后,隐有其余风浪掀起的原因。 谢琅意识到,勾陈的出面,最多也就止于封闭环形山。祂对联邦事务的忧心与看顾,必须通过一个代行者来实现。 从金字看来,原身……不,她,是祂选中的最好人选。 那么,除了开放权限,祂还会提供给她什么情报? 谢琅走神一瞬,冷不丁听到朝夜失神喃喃道: “院长、院长最近是不是沉迷古地星文明的西方魔幻小说,我今天有从祂身边逸散的数据检测出来相应字句……” “……噗。”霍里斯没忍住,从喉间溢出一丝笑。 冷酷的暴君形象一下消弭无形,取而代之的是勾陈漫游星网搜寻小说的样子。 谢琅脸上也展露出笑意,见眼前文字重新组合,化作一行崭新的语句: 【我允许你做一切,包括毁灭我……】 ……很有诚意。 谢琅微微眯眼。这句话能够真正让她放心了,这位研究院院长想来只是铁血的联邦统治维护者,祂所求的仅是联邦蒸蒸日上,而非攫取权势,独揽大权。 只是……这行字下面好像还有一行浅淡的银色字体? 不是联邦文字。 来自大启的文字如同锋利的剑刃,一瞬将谢琅神魂钉得动弹不得。 她睁大眼,看着勾陈用她熟悉的文字称呼她为: ——【谢琅。】 123 第 123 章 谢琅一瞬间愣住。 她死死地盯着那行浅淡的银色,只觉得寒气从脚底漫上来,一路窜上天灵。 为什么? 为什么勾陈会懂得大启的语言? 难道……她的到来也是被这个存世一千八百多年的老怪物计算在内的吗? 思绪结成蛛网,将谢琅这几个月来的经历拢在一起,让一切事物变得纠缠不清,叫她一时难以找到解开毛线团的线头。 负债、能力、追杀、虫族、霍里斯…… 在她混杂着呆滞、惊讶、疑惑的复杂神色里,那道银光在她面前轻盈地一转,随后如天际的流星,以一往无前的姿态坠入被她下意识开启的原有的光脑里。 泛白的光屏上冒出一行新的字符,是数据化成的鱼群在光屏上游动,自发组成了文字: 【去向潮水中找寻密钥,母亲给予的遗赠会带给你一部分答案。】 密钥? 锋刃顷刻间撕破蛛网,谢琅情不自禁抬起手,慎重地抚摸上这段文字。 勾陈在给她展示善意,尽管……超算机器人的习惯好像是先掀开自己抓有的一张底牌,再向她递出橄榄枝。 而这——也正是她谈判时所惯用的手段。 数据鱼群在光屏上温柔地摇晃,仿佛随着大海的波涛上下起伏。它们施施然游动着,首尾相连,结成一弯清透的弯月。 这枚弯月嵌入光屏,犹如印章留下的纹路。 一行深黑的小字浮在弯月上: 【关于宇宙以波的形式呈现之探析_15-v阿利奥斯.pdf】 谢琅凝望着这个标题,心脏怦怦跳动起来—— 直觉告诉她,这篇论文里或许就有她来到联邦、而谢鸣玉去到大启的原因! 然而。 弹出的密码框无情地阻止了她阅读论文的想法。 谢琅双目如火,恶狠狠地盯着密码框旁浮起的一个q版小人。 天河级超算仿生人有着一头银色的长发,它顺滑地垂下来,一直垂到光屏底部,让谢琅脑中生出高悬崖前的白瀑将坠落尘泥的错觉。 祂冰蓝色的眼瞳正中泛金,正在漠然地直视她。 但q版图像消减了这种冰冷感,祂坐在巨蛇的头顶,仰着脸望向谢琅,张开口—— 吐出了一大串气泡。 勾陈脸上冰冷的面具微裂,祂像是没想到会发生这等事,也没想起自己刚才用数据鱼群组字,已经将这台光脑的数据墙变成了数据海,此刻脸上生动的、人性化的呆滞就宛如融化冰雪的灿光。 谢琅:“……噗。”她不得不别过脸,下意识将脸埋进霍里斯肩窝里,肩膀一耸一耸。 天啊—— 实在是……太好笑了哈哈哈哈哈哈哈! 她这边笑得发抖,另一边的霍里斯和朝夜却很担忧。 这台原身使用多年的光脑设置了【光屏隐蔽】功能,他们只看见了勾陈在空气中书写的那几行字,却看不到浮在谢琅身前的光屏。 霍里斯只注意到她有看光脑的表现,随后不知道看见了什么,直接转头扑在他肩上,肩膀耸动。 有些细碎的声音从两人身体接触的地方一直震到他胸腔里,霍里斯疑心她是看了什么哭了,慌慌张张地伸手把她往怀里按,略显无措地呼唤她的名字: “小琅,小琅?” 人没有动,霍里斯犹豫了一会,就着松松拥抱的姿势,揽着她在沙发上坐下。自己却松开手,跪坐在她腿边,将长发撩开,头微低,露出光洁的后颈。 谢琅被勾陈的失败发言逗得笑出泪花,见挡脸的人突然跪坐到脚边还有点茫然,边用手背抹眼睛边看着跪坐下去的霍里斯:“怎么了?” 她余光注意到,光屏上的勾陈也探起脑袋看,嘴唇张合,吐出一串又一串小气泡,气泡又在光屏上组成文字: 【尽快到研究院找我,有些权限是有实体钥匙的。】 说完祂也没等谢琅回复,自顾自地跳下蛇头,消失在光屏上数据翻涌起的漩涡里。 ……算了,关于祂为什么知道自己来自大启的事情,她总会知道的。 谢琅被祂分走了些注意力,再低头已经看见霍里斯有些紧张地回头看她,眉眼间蕴藏着深深的担忧。 少将问:“小琅……你还好吗?” 谢琅:“……还好。” 她注意到站在不远处的朝夜已经背对着他们,绚丽的光幕在年轻的研究员面前展开,而她双手齐用,在光屏上点着什么,一副很忙的样子。 霍里斯不信:“真的还好?” 他完全转过身,将脸枕在谢琅膝盖上,金色的头发在光线下被镀上一层银光,很快又被染上一层淡粉的光泽。 谢琅茫然地看着红色的狐狸耳朵从他头顶弹出来,颤巍巍地摇了摇。 “……?”她迟疑道,“你要干什么?” 霍里斯脸颊飞起薄红,他嘴唇微动,结结巴巴地说: “小时候、我母亲……心情不好会摸我或者我父亲的耳朵,然后心情就会好起来……” 他小心地调整姿势,往前趴了一点: “耳朵……给你摸。” 谢琅:“……”她几乎不敢想象房间里那个未成年人此时的表情。 但狐狸耳朵看起来实在毛茸茸,她忍不住还是摸了一下。 ……好软。 谢琅摸了个爽,直到霍里斯脸越来越红,才状似无意地收回了手。 她干咳一声,把霍里斯拉起来,又转向朝夜的方向,轻轻唤了一声。 “朝夜。”她心下已有了新的想法,于是看着转过身的小研究员,语调难得柔和,“请帮帮我吧。” “我、我们要回首都星内环一趟,在此之前,能否拜托你帮我们牵制军部的视线呢?” 朝夜瞳孔微缩:“军部……是为了什么?” “为了‘帝国’。”谢琅说,“为了……虫族的帝国。” 她看出朝夜从她话语里捕捉到了什么东西,便点到为止,反而说起另一件事: “我已经拜托了人,帮你寻找29-viii斯科皮欧的下落。” 这不是假话,她已经点开了安妮、花道家、娀萧乃至帕尔卡女士的通讯,准备说完事情后就立刻给他们发去信息。 “只是……”谢琅难得欲言又止。 朝夜却率先道:“我会做好心理准备的。” 她手一扬,身前的光屏便飞到谢琅和霍里斯眼前,向两人展示两张去往首都星中心城内环第一空间站的船票。 年轻的研究员得意洋洋:“走的研究院的渠道,之前好些首席研究员都给过无限制【首都星—周边卫星】往返船票,不用实名,我用的是15-ii梅拉克的。” 谢琅微怔,随后一笑。 朝夜并不知道梅拉克可能有问题,却用了这位研究员抛出来的船票。照她的样子看,首席研究员们显然不会在意船票到底是谁用的。 凯布里会注意到这点吗?很大可能不会,如果他们之间的关系真如她所想那样,是合作伙伴的话。 那可真是……灯下黑。 * 黄昏的光照洒进悬浮车车窗,在霍里斯的脸颊上渲染开一抹溶溶的金红。 谢琅倚在另一侧,凝望着空轨下方的一座座庞大建筑。 如同凝固海浪的是联邦大剧院,正有缥缈的歌声从中逸散出来,被风吹上天际。 海浪建筑旁侧是书册样式的巨型建筑,以及天平似的两栋连接的楼宇。 霍里斯轻声给她介绍:“纸质书册样子的是行政院大楼,那两栋连接在一起的、仿佛天平的楼宇是联合法庭总部。” 悬浮车的移动逐渐缓下来,开始降落。 谢琅注意到,前方是一个停靠站点。 “悬浮车开不进去,会从这个站点围绕中心转上一圈,到对面的停靠站去。”霍里斯说,“两个停靠站点中间的圆是禁空领域,我的住处就在里面,没有陆行车就只能步行。” 他们便在悬浮车站点下车,朝着霍里斯住处的方向走去。 首都星此刻即将进入冬季,恒星“明光”以惊人的速度沉入地平线,黑夜便如厚重的帷幕,为这颗行星掩上漆黑的帐幔。 但是,中心城内环的路灯还没有完全亮起,以特殊动力驱动的光芒尚未照亮黑暗。 身为狐族半兽人,霍里斯的夜视能力格外得好。谢琅任由他拉着自己,向着原定的方向行去。 这段路接近住宅区,而相当一部分住在里面的权力机构工作人员这个时间都在加班,因而路上几乎见不到什么人和车。 “奇怪。”身边换了更方便行动装束的霍里斯低声喃喃,“这附近的灯应当会检测周边环境,自行发光。” 谢琅在黑暗中蹙眉。 不符合常理,说明一定有问题。 她正在整理思路,却突兀地听到不远处传来一个熟悉的、惊惶的叫声: “你、你们!” 这声音很近,似乎就在旁边一条路上。 作为惊惶女声背景音的,是意味不明的窸窣轻响,谢琅还待辨认,手上便倏然一紧,腰间被一个有力的臂膀揽住。 身体传来腾空的感觉,是霍里斯迅速把她抱了起来,就近藏在一堵围墙后面。 她没有挣扎,只是心领神会地,用手在他胸口缓慢地写了两个字。 虫族? 霍里斯低低应了一声,贴在她耳边说话:“……是那天接我们的人。” 谢琅心下一沉,霍里斯说的,显然是那道女声。 ——是那个被派去银心港接他们的军人吗? 思绪还未连结成线,她就在极度的安静里,听到了—— 血肉被撕裂的声音。 124 第 124 章 血腥味四散开来,谢琅不由皱眉。 她听到微弱的、“嗬嗬”的声响,像风掠过人喉咙上的大口,又像人垂死挣扎时气息不上不下发出的声音,让人听了就联想到病痛和死亡。 那个军士……恐怕活不成了。 腰和腿弯同时传来些微的挤压感,是霍里斯本能地又把她抱紧了些,缓慢无声地向远处退去。 他手上抱得很稳,但谢琅依然弯过手臂搂住他脖子,以免自己掉下去,她则回过头,向着刚才传来血肉撕裂声音的方向张望。 ——太暗了。 暗到她只模模糊糊看到有什么东西流出巷子口,在地面上蔓延出一滩更深的黑色。 血腥味愈发浓郁,谢琅听到毛骨悚然的“咔嚓”声。 像是有什么东西把骨头咬断了,又像有人正在磨牙。 嗡鸣的振翅声比时不时出现的咔嚓声要响,谢琅分不清这是虫翼振动发出的,还是口器的嗡鸣声。 但听上去无比僵硬的男声随之响起,和着那种古怪的嗡鸣声,在这个近乎死寂的地段显得异常响亮。 “太、莽撞。”他声音死板得像是没有植入人格模块的仿生人,带着奇异的震动,“血流得太多了。” “没关系。”窸窸窣窣的声响过后,另一个柔软的女声说,“吃掉就好,别浪费了。” 霍里斯突兀地停下了脚步。 因为现在距离凶杀地点还太近,所以他没有说半句话,但谢琅依然从他身体的紧绷中感受到了他的愤怒。 这种愤怒如深埋地下的地火,积攒到一定程度,自然会冲出地表,将周边一切事物摧毁殆尽。 谢琅明白他在愤怒什么,因为,熊熊烈火也在她心头燃起,只待她一挥手,便立即呼啸而出。 他们,不,它们怎么能这么轻描淡写,提到一个人与提到鸡鸭鱼毫无区别? 这念头刚冒出来,谢琅就觉得好笑: 可不是吗?联邦人不就在虫族的食谱里? 那种震动和窸窸窣窣的声响仍然在伴着它们的说话声继续响起,谢琅两人都不是白痴,听得出来是虫族利用自己的发声器官模拟人声。 这表现可比之前遇上的披着人皮的虫族要聪明多了,它们不仅脸色僵硬,甚至还不会说话。 什么样的虫子有这样的智商? 谢琅对此感到困惑。 小巷里的话音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咀嚼声、吸吮声,还有骨头断裂的脆响。 谢琅:“……” 这是又开始吃了? 她突然觉得有点反胃。 霍里斯像是缓了过来,抱紧她继续后退,直到退到又一个拐角后。 这个位置离巷子已经远了很多,不仅可以看到巷口,而且正好在一棵巨树的阴影里,很难被人发现。 霍里斯四下看了看,大概是觉得这里安全了,便将她放了下来。 谢琅总算重新踩到实地。她扶住霍里斯的手臂,探头朝巷口看。 那股血腥味仍在四处飘荡,她鼻尖还蕴着一点腥甜。 她眼睛已经适应黑暗,却还是看不清仿佛沉着一团黑气的巷子里发生了什么。 咀嚼和吞咽声仍然在耳畔时断时续,大概是它们还在大快朵颐。 谢琅甚至能听到什么在地上骨碌碌滚过的声响。 ……是人头吧。 她实在没什么能看清的,于是缩回头,静静等待。 霍里斯却突然略略俯下身,在她耳边低声说:“你没想着救她?” 大红狐狸的吐息总比她的要灼热些,谢琅不得不将头偏了偏。 她低声反问:“救得了吗?我们意识到可能会出事的下一瞬,她就死了。” 霍里斯道:“当时可以引开。” 谢琅从他话音里再次听出了探究的口吻,便冷冷道:“你忘了,是我们的处境更——” “危险”两个字还没出口,蔓延在耳边的咀嚼声却一停。 谢琅沉着脸闭上了嘴,却陡然意识到巷子里的虫族并不是被他们微弱的谈话声惊动。 ——这片区域的悬灯亮了,暖白的光线洒下来,将巷口流出来的那滩血液照得颜色愈发深沉,就如凝固在地面一般。 谢琅看见巷口冒出一个颜色深黑的高大人影,他正对着他们躲藏的方向,头垂着,左臂抬起,衣服的制式看起来就是联邦军的统一服饰。 他胸前的衣料比其他地方颜色看着要深,军装的袖子不知是偏短还是被挽上去一截,露出手腕上微微发亮的腕机。 应当是有新讯息进来,他低眼看了一会,呼唤留在巷子内的同伴: “走了,要找的那两人的踪迹出现在tra001号卫星。” 谢琅注意到他声音远不如刚才僵硬,变得无比正常,就像…… 一个真正的人一样。 他巷子里的同伴不太乐意:“那这里怎么办,还没吃完。” “塞空间纽里当储备粮,你顺便把地冲下。” “啊——原本能舔掉的!” 半晌后,一个外表女性模样的联邦军士从巷子里走出来,谢琅眼尖地瞄到她脸上还沾了点鲜红,唇色更是殷红无比。 地砖上那滩血被她用搭载清洁能源的液态枪冲掉了,两虫理了理身上的衣服,便向着谢琅和霍里斯来时的方向走去。 军靴与地面接触的声音逐渐远去,谢琅和霍里斯却异口同声:“别动。” 话音刚落,两人惊讶地对视了一眼,随后默契地将身形越发缩进巨树投下的阴影里。 没有脚步声,然而,方才的男声在不远处响起:“居然没人。” “你想错了,怎么会有人?”女声说,“我没闻到人味。” 是刚才那两只披着人皮的虫子去而复返了! 说话语气能与正常人一般无二,可以交流,还会杀个回马枪看看周边有没有目击者…… 这不像庞大的子虫群体能有的智商,更像是母虫才会有的。 他们再次离开后,谢琅和霍里斯也没有贸然走出巨树的阴影。两人看着光脑时间一点一点往后拨动,又等了将近半个天河时,确定那两虫不会再回来,才神色难看地走了出来。 霍里斯第一件事是看附近有没有监控,可惜的是,他用“飒沓”扫描了一圈,得到的结果都是【监控已损坏】。 “一个铁证溜走了。”他沉着脸说,“我试过用光脑拍,但没有留下任何影像。” 那两虫子显然很谨慎,估计还用了什么让仪器紊乱的东西。 比起这个,谢琅更在意的是,他们突然离开的原因是,要找的人的踪迹出现在tra001号卫星。 这说的显然就是他们。 “让朝夜帮忙确实有效。”谢琅若有所思,“至少在这些人……虫子,确定我们不在tra001上前,我们还能有一段活动时间。” 所以……她望着那个刚还飘有血腥味的巷口。 “去看看吗?”霍里斯率先询问。 谢琅点点头。 虽然刚才那两虫子没避着人说话,已经让她知道那个军士的尸体被带走了,但是他们走得比较匆忙,说不定会遗留下什么东西没带走。 如果有……就是有用的证据。 两人再次确认周边的监控设备没有工作迹象,才谨慎地朝巷子走去。 这条巷子上方并没有悬灯,还正好卡在两个悬灯中间,又被两边的墙挡住了光,显得无比昏暗。 霍里斯走在前面,并没有急着进去,反而抬起手似乎在感受什么,隔了半晌才回头道:“没有能力者,也没有虫子。” 谢琅明白,他是说并没有能够被他能力锚定的“核”。谨慎起见,她同样用能力感受了一下。 “确实没有人。”她说。 霍里斯便当先走了进去,他夜视能力好,谢琅……或者说谢鸣玉的身体素质却实在一般,所以他贴心地召出机甲附在手臂上,掌了个小灯,足以让谢琅看清巷子里的一切。 这是条死胡同,最里面也是面墙。墙壁用的是古早的砖石搭建,仔细朝墙壁上看,还能看出些坚锐的划痕。 谢琅伸手比了比,对霍里斯说:“这看起来像是人的抓痕。” 她几乎已经能猜到,那个军士是因为来接了他们,才被灭口了。 这是无妄之灾。 霍里斯显然和她有相同想法,不由轻轻叹了口气。 他和谢琅商量道:“再仔细找找,说不定有什么线索。不过,不论如何,十分钟之内我们一定要离开。” 谢琅对此并无异议。 霍里斯抬起手去细细看墙上仓促留下的划痕,用光脑拍了几张照片,打算研究一下年轻军士有没有留下什么信息。 他抬手时灯光微晃,谢琅蓦然发现,角落里似乎有道光闪过。 ……那里有东西? 她快步上前,蹲下身,费力地从墙与地砖的缝隙中扯出一枚银质的徽章,上方印着一根长矛的图案。 “从璧!”她呼唤霍里斯的另一个名字,示意他过来看看,这是什么。 霍里斯接过那枚徽章,才看一眼,便牢牢攥紧了。 他神色无比难看,声音近乎梦呓:“这、这是……” 谢琅追问:“这是什么?” 她的新腕机却突然亮起来,帕尔卡的声音从中传出:“通讯器破解成功,对方不会意识到这台通讯器暴露了。” “只是……”智械的声音似有为难。 与此同时,霍里斯亦冷着脸,神色与之前谢琅见到的征兵广告上的样子别无二致。 他声线发凉,宛如凝了冰的刀锋,与帕尔卡同一时刻说道: “这个徽章是柯卡塔家的家徽。” “他联系最多的对象……是柯卡塔。” 125 第 125 章 柯卡塔? 谢琅微微一怔。 她自然很熟悉这个名字——联邦人谁能不熟悉呢?他毕竟是现今的军部主/席,同时也是位s级能力者。 与霍里斯s-的“锚与锁”能力不同,柯卡塔是货真价实的s级能力者,他成名已久,早在七十年前就已经是联邦家喻户晓的s级,而今,联邦有记载的s级能力者只有他一个人还在世。 他的年纪据说与娀家那位相差不离,只是稍微小上几岁,也是将近一百八十岁的高龄老人,在虫族入侵、联邦平均寿命大幅缩短的当下,确实算是长寿了。 也因为年事过高,柯卡塔虽然还任军部主/席一职,平日里却几乎不管事,权柄由总参谋长梅耶·维利尔斯、秘书长源尚、军备部部长项盼山、宣传处处长维德·凯布里以及警备司司长阿图尔奇克·彼什科夫五人瓜分。 他本人更热衷于公益慈善事业,由于没有子嗣,相当一部分的财产都被他捐赠给由研究院下属教育厅牵头建立的保障教育基金会,用以支持联邦边远星域的孩子们读书。 谢琅还记得当时银青星那场全联邦实时播报,那时的柯卡塔面容和煦,也有军旅生涯带来的风霜和坚毅。至少,熟悉他的人很难把他和谢琅他们遭遇的一系列事情串在一起。 可是…… 她想着霍里斯和帕尔卡女士同时说的两句话。 如若说只有徽章还能说是被人陷害,可当日来小楼的杀手联系最多的对象也是他……那就难以解释了。 腕机的光发出频闪,大概是帕尔卡在发消息。谢琅暂时没时间去看,只能任由它闪着,目光顿在霍里斯身上。 在她思考的时间里,他就一直垂着头,没有再说半个字。 谢琅眼尖地发现他方才握着徽章的手垂在身侧紧紧攥着,用力到手背上凸显青筋。 她抿了下唇,毫不客气地擒住他手腕,一面拉他朝巷子外边走,一面用命令的语气说:“松手。” 这人再攥下去怕不是指甲得嵌进手心里。 霍里斯茫然地应了一声,倒是乖乖松了手。谢琅拉起他手一看,手心的指甲印果然很深,已经能看见少许血丝。 她道:“你心下不解,且不愿信。” 霍里斯沉默,收起徽章,回首又用“飒沓”上上下下找了找,发现没有什么别的东西,才低低地说是:“主/席推动了联邦军队改革,我实在不愿相信这事是真的。” 是“不愿相信”,而非“不信”。谢琅知道,他的心绪已经非常动摇了。 应该的,这是应该的。对于他而言,柯卡塔指不定在他人生路上发挥了什么大作用,比如…… “我当时入读联邦第一军校,第一年的指挥课程,是由他来上的。”霍里斯带着她分辨方向,继续朝两人的目的地走去,语气却很颓丧,“他是……一位优秀的指挥。” 联邦军队无比庞杂,要在战中指挥军队,须得了解麾下大小事务、军需武器、补给,乃至各舰队擅长方向,方能以最快速度击破虫族阵线,也给前线军士留下更多喘息时间。 “在主……柯卡塔主持改革前,联邦军一直各自为政。”霍里斯轻声解释,“虫族入侵之前,联邦在宇宙内并无外患,因而只有三个驻守边境的军团,以及巡防军,像编号四五六及之后的军团都是在虫族入侵后才陆续建立的。” 谢琅已经能猜到了,她忍不住问:“一百五十年前,第三军团发生智械暴动,也是因为各个军团各自为政?” 霍里斯点头:“这场改革是一百三十年前的事了,在此后各军团才能统一对外,而不是互相抢翠玉资源。” “所以……”他略有些迟疑和感伤,“我实在不能相信他会……” 最后几个字他没有出声,只是动了动嘴唇,但谢琅能想到他说的是什么,无非是“勾连虫族”和“背叛联邦”。 她沉默片刻,冷不丁问道:“军队改革后,大批量翠玉都集于军备部之手?” “除去前线的第一军团、第二军团,还有第五军团翠玉自给自足外,其余军团确实……”霍里斯说到这里,突然闭了嘴。 他脚步顿住,直愣愣地站在路中间,被谢琅拉了拉,才如梦初醒般跟着她往边上走。 谢琅抬眼注视他的神情。 霍里斯的外貌条件确实优越,从侧脸看能看出他鼻梁笔挺,眼睫纤长,又有着不错的下颌线条,看上去很吸引人。这张英俊的脸上此时却蕴着沉沉的阴云,变作墨蓝色的眼睛里满是冷光。 他一字一顿,向谢琅确定自己的猜测:“这些翠玉,全被用来孵化虫族了?” 派西斯拼死带出来的芯片上有好几份工作日志,其中15-ii梅拉克的实验工作日志就有提到,“矿质优良的翠玉,很适合当做孵化虫族的养料”。 “很有可能。”谢琅说,“只是,我们不知道他进行改革,是否就是为了这事。” 而且……她总觉得15-ii梅拉克似乎与其他人的年龄相差太大了。 当初威兹德姆查询过中央星系谢姓人士的资料,给出的五条信息里有一条是原身父亲谢幼安的,他身份资料从身份信息管理局抽调走时才34岁。 假设他那一年和妻子有了谢鸣玉,那他现在也不过五十来岁,顶天也就六十。 想到这里,她问霍里斯:“你父母如今多大岁数?” 霍里斯不知道她问这个干什么,却还是乖乖答了:“我母亲今年五十五,父亲五十三。” 谢琅不自觉地拨弄他的手指:这么看来,谢鸣玉的父母应该和霍里斯的父母差不了多少岁。 可……她还记得,帕尔卡女士亲口说过,一百五十年前第三军团智械暴动,15-ii梅拉克当时正负责第三军团的智械维修。 研究院首、次两席研究员为终身制,可15-ii梅拉克与15-iii菲克达乃至15-v阿利奥斯的岁数差距也太大了,究竟是前一任梅拉克死得太早,还是前任菲克达、阿利奥斯活得太久? 又或者……这任梅拉克并非第十五任,而是第十四任。 她暂且拨过这个念头,转而问霍里斯:“柯卡塔和15-ii梅拉克关系如何?” 霍里斯也没有头绪,他想了想,依然有些困惑:“我并没有听说过柯卡塔与这任梅拉克有任何密切的来往……同他交好的恐怕只有15-i达夫。” 然而这任达夫也不知所踪,兼之她参与了谢鸣玉的消灭虫族课题,恐怕凶多吉少了。谢琅皱眉深思,任由霍里斯带着她走。 对了,帕尔卡女士的讯息还没来得及看。 她查看帕尔卡发来的消息的工夫,霍里斯已经很谨慎地带她绕了几段路,在一座矮墙下停下来,低头捣鼓了一会光脑,便说: “到了,我刚关掉周边的监控还有房子的防御系统,附近也没有可疑的人。” “来,我们翻过去。”他顿了下,指指矮墙,询问道:“你能翻吗?” 以前可以,现在不知道。谢琅这么想着。 她暂时关掉光脑,伸手够了下,确认以谢鸣玉的身体水准没办法支撑她攀上墙头,就朝霍里斯伸手:“得你抱我上去。” 霍里斯将她托起来,送到墙上。谢琅坐在墙头,还没等着下去,便见少将轻松翻过矮墙,落到院子里,对着她张开双臂。 谢琅:“……” 她选择自己跳下去。 霍里斯见她安稳落地,才收回手,带着她踩过草坪,往小楼前门的方向走。 谢琅跟在他身侧,看他走到门前,抬手摇了摇挂在门上的狐狸风铃。 她听到身后传来什么东西开启的声响,转头一看,便见楼前的草坪向两侧移开,一架闪着黑光的飞行器正缓缓升上来。 它通体呈流线型,周身是遍布金属光泽的深蓝黑色,头部有一道金芒,底部则是白色,漆黑的两翼如飞鸟展翅,宛如一只欲飞的家燕。 谢琅绕着它转了一圈,发现飞行器右侧还用白漆漆着编号: a-a-0193。 “第二个a意思是军部人员专用。”霍里斯解释说,“这架飞行器是水陆空三栖的。” 他也绕着飞行器转了一圈,检查过它周身并无损坏,便打算先把它当陆行车开一段,至少开出禁空范围。 谢琅想起什么,问他:“这架飞行器开出去,我们不会被发现吗?” 这毕竟是从你住处开出来的飞行器。 “不会。”霍里斯摇摇头,示意她上去,“这架登记的是我父亲的名字,与我无关。” 谢琅:“……”那也很有风险好不好。 只能希望朝夜遛人遛久点了。 登上飞行器、在副驾驶座坐下后,谢琅注视着这典型军方配置的内部装饰,听着舱门缓缓关闭的声音,继续看着帕尔卡发过来的消息。 当日来小楼杀他们的人貌似是从第三军团调任第七军团的,谢琅凝着眉看了会,突然觉得有道雷从头顶一直劈到脚底。 她一把拉住霍里斯胳膊,问他: “一百五十年前,柯卡塔是否已经加入了联邦军?” “如果有……那他——是在哪个军团?” 126 第 126 章 霍里斯操纵飞行器的手一顿。 他仔细回想了片刻,确实没有半点印象,便摇了摇头:“一百五十年前的事,应当是入了数据库,我没有细看过。” 这是不知道了。 谢琅兀自敛眉深思,却觉得,柯卡塔之前所在的军团,必是第三军团。 她还在接着想事情,却听到原身用的那台光脑响了一声。 ……许久没人用这台光脑联系她,她都快忘了,这台的消息提示音还是开着的。 谢琅按开光屏,看到屏幕上泛白的弯月,还有缠在弯月上休憩的蛇。 她略过变小的蛇,先点开了当日勾陈连着论文一道打包发过来的聊天记录。 聊天记录并未上锁,她能随时看,也记住了原本的数目。 看数目刚才好像又增加了几份,谢琅点开大致看了看,发现是很寻常不过的母亲对女儿絮絮叨叨的关心。 这让她有伸手去抓住这份虚无缥缈的情感的冲动,可心下又说不行。 ——这不是她的,是谢鸣玉的,她怎么能要? 像是觉得受了冷落,数据ai的尾巴在光屏上一甩一甩,突然甩出份图来,直接将聊天记录遮住了。 谢琅扫了眼,发现那份论文文件依然在光屏的角落里,才舒了口气,信手一划,展开图片来看。 ——这是一份简单的星际航图。 谢琅之前没接触过航图,不熟悉上面的标注,看得不算很明白。但她好歹也曾是征战一方的将领,舆图沙盘尽都用过,仔细看看,倒也看出了些名头: 这份航图指出了一条首都星前往tra003号卫星的最短线路。 她不由得瞄了航图左上角的金银双色猫头鹰图案一眼。 勾陈的手笔,祂是在提醒他们尽快去“环形山”吗? 谢琅索性将光屏上的航图展示给霍里斯看,不过,她在此前把光脑的消息提示音关了。 霍里斯比起她来显然对首都星周边的环境要更熟悉,他设置好自动驾驶,将航图翻来覆去看了两遍,才道: “这航图没有问题。” 谢琅轻轻舒了口气。 只是她也免不了好奇:“院长为什么不直接发首都星至环形山的航图过来?” 霍里斯眸光一闪。 他不动声色地说:“环形山还没开启,我们没办法开过去。” 他这话说得不错,谢琅却总感觉哪里不对劲,却一时又说不上来。 她面上没显,但记下了这事。 霍里斯的试探尚还在她的容忍限度内,再说她也不曾遮掩什么,他又是个聪明人,这段时日长久陪伴在她身边,发现不了端倪才是怪事。 她想看看,确认她并非谢鸣玉后,霍里斯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检视人忠诚的时候,只要有必要,她愿意以身为饵。 不过,或许也是因为她格外在意且喜爱这位少将的……皮相,所以愿意这么试试吧。 定了定神,谢琅轻轻瞥眼看他,提醒道:“我们已经开出禁空领域了。” 的确,驾驶面板上发灰的飞行模式图标已经变亮,也差不多可以起飞前往tra003号卫星了。 霍里斯却说不急。 他十指翻飞,在驾驶面板上输入了一个新的坐标。 “先开去我父母那里。” 父母? 谢琅微微一怔。 她着实没想到霍里斯临了会冒出这样的主意,用打量新奇事物的目光去瞧他:“为什么?” “我们现在的状态,去打扰伯父伯母不好吧?” 霍里斯眼睫微颤,恰好掩住眼中的暗色。 他父母比起她的双亲年岁都要轻上一些,她不该这么称呼。 但她显然不是…… 不,不能想了,她还在等回话。 他强迫自己掐断思绪,平心静气地同谢琅解释:“这架飞行器得从我父母住处开出去。” 谢琅不得不承认,自己着实忘记了这个问题。 既然这架飞行器登记在梅耶·维利尔斯名下,霍里斯不去父母住处转上一圈就将飞行器直接开离首都星地表,确实会引起有心人的注意。 “另外……”她看着霍里斯略略犹豫了一瞬,还是道,“我想,关于你方才那个问题,我父亲或许能解答。” 一百五十年前,柯卡塔究竟隶属哪个军团的事吗。 她虽然对此有所猜测,但确实需要确凿证据,最好是能将柯卡塔和这任梅拉克绑死在一起的。 这样,她为原身父母翻案的可能性也无限大…… 等等。 她倏然愣住。 “霍里斯。”在值得信任的环境里,谢琅呼唤他的本名。 “……怎么了?”霍里斯方才低下头去摆弄什么东西,听她叫人才重新抬起头,一眼却看见她稍显迟疑、甚至慌乱的脸色。 不知是否有光线的影响,那双深黑的眼瞳里微微泛光,看上去潋滟万分。 霍里斯却担心她是要哭了,不由上前一步,握住她双肩,垂下眼问:“小琅?” 他声音也不可避免地染上了些许慌乱和颤抖:“……你不要哭。” 谢琅确实感觉到一股难言的悲伤漫上来。 她不太分得清这情绪究竟是原身的,还是她的,可原身去到大启已能算是确定无疑的事了,她也时刻注意着,并未发现自己有什么别的、没见过也不熟悉的小动作。 原身的的确确没有留下半点肌肉记忆给她,那这情绪也就与真正的谢鸣玉无关。 ……那就,是她自己的? 谢琅头一次惊诧地发现,她已经这么融入这个世界,以至于对谢鸣玉的父母都不知何时存了这样的感情。 敬重,乃至对他们的死有无端的悲痛。 怎么会是谢鸣玉的影响呢,如若她自己不愿,她当时根本不会听了霍里斯的话就开始为之奔走,试图为他们洗刷罪名。 尽管,这也出于她手握权柄多年,渴望再争一回的私心。 可无论如何—— 她对自己的亲生父母,是不会抱有这种感情的。 这么想着,她便感觉脸被人小心翼翼捧起来。 谢琅感觉眼前全是水光,不由使劲眨了眨眼,看见霍里斯脸上交织的担忧和慌乱。 他一叠声道,称呼都显得有些混乱:“忘忧、鸣玉、小琅……你,你不要哭,好吗?” “……嗯。”谢琅应了。 声音一出口她才发觉满是刚哭过才会发出的鼻音,又感觉脸上泛凉,便下意识抬起手摸了一把。 指尖擦过霍里斯温热的手背,她摸到自己脸上未干的水痕。 “霍里斯。”她低低地问他,“阿利奥斯和菲克……不,我父母,是被谁指称背叛联邦的?” 她竟还没问过这个问题。 不过想来,大抵也是…… “柯卡塔。” * “主/席?” 梅耶·维利尔斯不适地活动了下手腕,接起全息通讯,面上表情淡淡,心下却惊疑不定。 严格来说,他目前还在休假,柯卡塔就算有什么需要,也不应该找他。 毕竟现在凯布里最得他心,加之自己与幼安素来交好,为了避嫌,也有几个月不曾碰过军部事务了。 而且……他想起家里小孩提到过的、幼安寄来的信。 他错过了信件,拂露却和帕拉斯——也就是15-i达夫有联系,大概知晓他们四人在研究一项能够摧毁虫族的技术。 可是。 梅耶眸光压低,没再细想。 他的质疑毫无凭据,而对军人来说,对自己的上峰有所怀疑也是大忌。 光脑屏幕弹开,站在梅耶对面的全息投影人像,正是谢琅曾在全联邦播报中见过一面的老人。 他远比前几个月看起来更衰弱,身躯略有些佝偻,脸上的皱纹层层叠叠,如同干枯的树皮。 只有那一双深邃的湛蓝眼睛还闪着光,教他身上的暮气退却几分。 梅耶看着,却觉得…… 这皱纹不像真的,而像贴上去的。 他记下这事,见柯卡塔只是看他,未发一言,便又唤:“……主/席?” 柯卡塔像是骤然醒神,又像是之前也在观察什么。 梅耶听他重重咳了两声,和蔼道: “梅耶。” 柯卡塔打量着他,有些感叹。 梅耶与霍里斯确实是对父子,两人的五官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只是霍里斯平时表现得更冷硬些,作为父亲的梅耶却更柔。 而且两人虽都是红发,霍里斯的是净红一片,梅耶的发尾部分却是一片墨黑。 他略带感伤地说:“看见你,我总想起霍里斯。” “我本指望着,他日后能在军部独当一面的。” 梅耶:“……” 他神情险些绷不住了,全凭极高的素养才没破口大骂。 从幼安和阿茹两人身上的事他就觉得柯尔特有鬼,现在骤然再提一提他儿子—— 这不是更有鬼了?! 他想起妻子通过特殊手段传来的信件,纸狐狸上可写得明明白白:他家从璧没事。 就是好像还和个女孩子走在一起,拂露语焉不详的,没说是谁。 再结合柯卡塔方才说的话,梅耶心下越发怀疑: s级能力者是属于整个联邦的财富,他家从璧是板上钉钉的s级能力者,为何只在军部独当一面? 他想起毫无征兆回到塞如林星域的源尚明,眼皮微跳,总感觉他在外巡视、不在首都星的这些时日,这位惯常见风使舵的同僚发现了什么不对。 梅耶心下微凛,话却顺着柯卡塔说下去:“霍里斯……是真……”顺便憋出半滴泪来。 柯卡塔叹气:“梅拉克确实是这么说的,我此前身体状况不佳,未曾亲自寻你,倒是没能叫你第一时间知道。” 梅耶闭了闭眼,脸上很自然地浮现出痛色,心中却想:让他第一时间得知消息这事还是算了,我儿没死,别咒我儿。 柯卡塔又道:“还请节哀,相关抚恤已快要整理完毕,不日会送到府上。” 这倒是个军部一把手会说的,霍里斯再怎么说也是位少将,军部主/席亲自安抚其家人无可非议,就是迟了些。 可他越和颜悦色,梅耶越觉得不对。 危险感在他胸中叫嚣,他勉强和柯卡塔打了几句机锋,正要挂断通讯,就听柯卡塔问: “你可有考虑,驾驶‘燕’陪小风法官外出散散心?” 127 第 127 章 梅耶心头重重一跳。 飞行器“燕”确实记在他名下,但早就交由霍里斯使用了,也停在霍里斯首都星的住处。柯卡塔这么问,难道是…… 他斟酌了一下,谨慎答道:“我已经开出来了。”至于开到了哪里,他没有说。 梅耶不动声色地深吸一口气,看向柯卡塔全息影像的方向。 还好这是全息通讯,而非视讯,对面人看不到他身后的背景。 只是,柯卡塔的手已经伸那么长了吗?飞行器的实时位置本该只有监察院的人才能查询到。 他对柯卡塔的怀疑愈发深重。 “原来如此。”柯卡塔在对面沉默半晌,才意味深长地说了句:“那祝你们旅行愉快。” 全息影像消失,通讯关闭,梅耶迅速将光脑关机,转而捞起一台未录入身份信息的古旧通讯器,火急火燎地拨通通讯。 然而对面没有接起来,梅耶焦头烂额了一会,不得不费力地按起通讯器,开始发消息。 他边发边想:希望从璧还记得,这种符号怎么组成文字。 * 通体深蓝黑色的飞行器顺利脱离首都星大气范围,驶入黑蓝的深空。 “当前飞行状态平稳。”飞行器搭载的驾驶型ai平静叙述,“目的地,tra003号卫星,预计到达时间为半个天河时后。” 驾驶舱内的灯光明亮,谢琅斜倚在副驾驶的位置上,重新翻阅了一遍谢鸣玉的备忘录。 她光脑里保存着的机械图纸、还有备忘录上写的东西,谢琅仍然看不懂,却觉得隐约在哪看过。 ……或许是在那几份工作日志上? 她用花道家提供的光脑找了找,确实在15-iii菲克达的实验工作日志上发现了一个符号,在谢鸣玉的备忘录里也出现过。 这个符号可能与四位研究员合作研究的项目有关,那当时她遇到的第一个杀手说要带走她的脑子,大概也正因菲克达、阿利奥斯死亡,达夫失踪,了解技术内容的只剩下谢鸣玉了。 正常想推进技术研究的人不会考虑杀害她,只可能是凯布里……不,柯卡塔命人挂上的悬赏。 是为了进一步了解技术内容,避免虫族遭遇毁灭性打击? 可她弄不明白,一个战功赫赫的帅级军官,为什么费尽心思,都要走这种险招。 复辟帝国不是易事,选择虫族作为盟友就显得脑子更有问题。 还是说……柯卡塔体内也有虫族? 谢琅被这个想法骇了一跳。 可他样子看着不像,她和霍里斯见过的被虫族寄生的人基本都成了空壳。 这种寄生绝对不是一时半会能造成的,而且外在表现也会显得格外僵硬。然而她在全联邦播报中见到的柯卡塔怎么看,怎么都是有自主思想行动的人。 谢琅暂时想不明白,便抬起头往窗外。 从飞行器头部的窗子朝外看,依稀能看见缥缈的星带。只是中间被深黑色阻隔,像是光滑帛带上的一条狰狞裂口。 她静静注视了一会,余光突然瞥到什么东西正在微微发亮。 ……? 谢琅偏过头去,发现发亮的是霍里斯原本那台光脑。 她伸长手臂,戳了下霍里斯的手肘:“有人联系你。” “你帮我看看?”这段航程有太多太空碎屑,开启自动驾驶模式风险太大,因而霍里斯正在手动操作。 方才谢琅也尝试开了一会,上手倒是很快,就是太空碎屑一多起来她动作总会稍慢半拍,才重新换成霍里斯来驾驶飞行器。 这是初次尝试驾驶飞行器会有的失误,谢琅相信自己再多练习几回就能熟练了。 霍里斯的光脑已经召出,光屏被他顺手拨到谢琅面前。 “嗯?是个陌生人发来的消息。” 谢琅点开,凝神看了一会,发现对面发过来的符号毫无规律,疑似乱码。 谢琅:“……这什么东西?” 她转头看霍里斯,道:“我看不懂,你自己看看。” 霍里斯暂时调整了驾驶模式,一头雾水地把光屏拉回自己面前,看到屏幕上的一长串字也沉默了。 他语气艰涩道:“……大概是我父亲发的,等我解一下,你让飞行器先停下来。” 谢琅依言接过驾驶权限,观察了一下驾驶面板上的探测图像,选了一个太空碎屑移动轨迹最少、且没有深空列车经过的地方,将飞行器停了下来。 航图显示,他们飞行器所在的位置距离tra003号卫星还有十五分钟的路程。 她再看霍里斯,便发现他已经分出了第二个光屏,正在上面写写画画。 “这是什么?”谢琅检查了一下,点开飞行器防御模式,才凑过去,有些好奇地问。 霍里斯蹙着眉写下几个字,抽空道:“我父亲以前教我的加密练习方式……只有我和我父母知道。” 他已经在第二个光脑屏幕上写了几行字,谢琅定睛一看,就看到柯卡塔的名字。 ……霍里斯的父亲也提到柯卡塔? 他对柯卡塔会是什么态度? “等等。”霍里斯抬手挡了一下,他辨认着,又往延展出的光屏上添了一点内容,“我马上写完了。” 谢琅说好。 她看着霍里斯飞快解读完消息内容,才拉过延展光屏,细细看了,神色便是一沉。 “柯卡塔试探了你父亲?” 霍里斯解读出来的文字赫然写着: 【柯问飞行器情况,已敷衍,但大概率没信,望注意。——梅耶】 【另:我顺着他问话说陪你母亲开飞行器出门,大概率引起怀疑。】 霍里斯眉头微皱:“应该是。” 他按灭光屏,重新接过驾驶权限:“我们得尽快去tra003号卫星见勾陈了,最好能换一个飞行器。” 然而他刚准备撤掉防御模式,神色便遽然变了—— “小琅,开机甲!” 谢琅神情一凝。 她很相信霍里斯的判断,在他说话时便迅速召出“流星”。 从透明逐渐变得凝实的驾驶座将她托到半空,机甲飞至四周连结在一起,将她包裹得密不透风。 这架飞行器的驾驶舱足够容纳下两台机甲,透过机甲内部的光屏,谢琅能很轻易地看见,霍里斯也召出了“飒沓”。 只不过与她此时使用的机甲形态不同,“飒沓”只是简单在他周身附着,让他瞧上去比平时高了一个头而已。 而就在机甲护住周身的那一刻,飞行器猛地摇晃起来! “砰!” 谢琅感觉视野向左一斜,这并非她斜着操纵机甲腾空,而是飞行器右翼受击,整个飞行器朝左微微下沉了。 “护好自己。”霍里斯的声音透过机甲的联络频道清晰响在耳畔,“‘流星’有在宇宙间飞行的能力,一旦飞行器将要坠毁,你立刻从舱门出去。” 谢琅很快应下。她对星间的火力打击不算特别了解,在这方面听个能熟练应对的人指挥,总比自己瞎弄好。 她只是低声问:“我出去了,那你呢?” “我会跟上。”霍里斯毫不迟疑地说。 身着机甲并未影响他操控飞行器,谢琅操纵“流星”后退了几步,看霍里斯猛地改换手动驾驶模式,直直拉起操纵杆,一直拉到了底。 飞行器骤然抬升,直接抬升到他们所选的航路上方——那正有密密麻麻的细小陨石飘浮。 “警告,飞行器前端遭遇细小陨石冲击,飞行器防御受到破坏,当前防御状态:85%。” ai冰冷的声音在飞行器驾驶舱内回响。 谢琅眼尖地看到,飞行器的探测图像显示,后方正有三枚炮弹,正分别向着飞行器左、右翼,以及尾部飞来! 耀目的光晕已经映入她眼帘,然而飞行器在霍里斯的操纵下,如同一尾灵活的鱼,堪堪游出了三面渔网的包围圈,还让其中两面纠缠到了一起。 两枚炮弹相撞爆出的强烈光芒带来了猛烈的颠簸,飞行器被这力道推出去好远一截,教方才已经进入观测范围的两艘小型战舰消失在探测图像上。 “切换攻击模式。”霍里斯的声音透过机甲传出,低沉中带了几分失真。 谢琅有些惊讶地通过机甲联络频道问:“这不是民用飞行器吗?” 少将低低笑了一声:“如果是民用飞行器,怎么会需要向军部报备呢?” 谢琅从他语气里听出了种雄孔雀求偶开屏般的口吻:“这架飞行器还能短距离跃迁呢。” “你对打退后方紧跟着战舰有多少把握?”谢琅沉声问,“他们可能是冲着我们来的,也可能是想要给你父母制造死亡事故。” 她眉目映在机甲光屏上,流露出深重的冷意:“你要如何做?” “那要看你。”霍里斯反问她,“你是想收集证据,还是什么?” 说话间,他又操纵飞行器闪过数枚炮弹。 谢琅纠正道:“是我们,我们需要证据。” “好。”他回答说。 代表攻击模式开启的红光早已在驾驶面板上亮起,霍里斯操纵飞行器翻腾两圈,便毫不迟疑,朝着后方发射了两枚探测弹。 飞行器驾驶面板额外弹出两面光屏,两艘小型星舰的外观在其上完整展现:青黑的舰身,尾端扬起似蝎尾,顶端似留有红印。 虽然探测弹被迅速击落,但影像已被两人完整录下。 调整了下影像亮度,谢琅微微蹙眉:“红蝎子星盗团?” 她想起在弥生星杀光一飞船人的黑蝎。 ——莫非他并非是从边缘星域去到函夏星系,而是从中央星系去的? “不,那两艘战舰上还有联邦军的标志。”霍里斯一面回话,一面再次躲过一串密集的火力攻击,转而向后发射了数枚光弹。 这光弹在近处的深空爆出堪比恒星的亮光,让后方密集的火力攻击为之一缓。 趁着这功夫,霍里斯迅速确认坐标,开启跃迁。 “警告,飞行器能源不足,进行短距离跃迁将有解体风险,概率为:50%。” “仍然进行跃迁。” 谢琅下意识说。 霍里斯显然与她所想完全一致,飞行器尾翼迅速蹿起白金色的光焰,将后方的强光映得更亮。 就在这遮蔽后方战舰视野的灿白光线里,飞行器无声息地蹿离战舰探测范围,跃进前方开启的跃迁虫洞。 徒留下两艘小型战舰上的人,面对重回黑暗的前方深空,为失去目标踪迹而无能狂怒。 128 第 128 章 tra003号卫星未受恒星光照的背面附近,一个悄无声息开合的跃迁虫洞中冲出了一只遍体鳞伤的“家燕”。 或许是他们太过倒霉,这艘被取名“燕”的飞行器居然真在短距离跃迁中出现了解体的征兆,本就被击中的右翼已经消失在了深空当中。 好在驾驶舱内壁只是出现了裂缝,并未裂开,让谢琅和霍里斯两人还能慢悠悠地打开舱门,而不是被逃生舱直接弹出去。 在离开漂浮的飞行器后,霍里斯的机甲也迅速变换了形态。两人用的都是人形机甲,在不作轻型机甲的内甲包裹周身的时候,被托在胸腹部的驾驶舱通常会用机械肢体来代步。 这里离tra003号卫星的引力范围很近,却还没有完全进入力场,谢琅透过机甲内的光屏,可以清晰地看见这颗卫星上纵横的冰山,以及在暗色下显得近乎深蓝色的冰面。 这颗旅游卫星与他们之前去过的tra001号卫星有着显著不同,这是一颗遍布冰川的星球。在联邦人有意识的调节下,它几乎终年苦寒,冰雪遍布,有光亮的一面极其适宜滑雪,而发暗的一面则通常用来进行某些需要在极端低温下才能成功的实验。 “这里与勾陈给的坐标稍微偏离了一点。”霍里斯的声音在机甲联络频道里响起,带着些轻微的喘息,“我们往另一边走。” 银白机甲的机械臂抬起来,朝一旁指了指,谢琅会意,也在频道里说了句:“好。” 她一面操纵机甲跟上霍里斯,一面问:“刚才追击我们的小型战舰到底是哪一方的?” 霍里斯言简意赅地回答:“说不好。” “从战舰的外形看,不是联邦军队制式的战舰。”现在分别待在两台机甲里,谢琅看不见霍里斯的表情,却能从他稍显沉重的语气里听出他的情绪,“应该是星盗的。” 他语气满是困惑:“我实在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我们无法理解所有人的想法。”谢琅轻声说,“至少,那些人刚才攻击我们的证据已经拍下来了。” 她和霍里斯都能确认,那两艘小型星舰应该是在柯卡塔的授意下过来的。 对方越是如此,谢琅越能确认,柯卡塔一定将他们两人视为了重大威胁。 甚至她一开始在银青星遭遇的追杀,恐怕也是对方吩咐的,只是下单的是凯布里而已。 毕竟……原身有一颗装着消灭虫族技术的大脑,身体里还植入了一枚极为重要的芯片。 谢琅怀疑,芯片内的信息可能就与柯卡塔勾结虫族有关,不然谢鸣玉的父母也不可能被指认背叛联邦、勾结虫族。 这必然是有确凿证据,才可能被关进监狱舱,联邦的科技设备并非摆设。 柯卡塔很有可能是将罪名嫁祸到了谢鸣玉双亲的头上。 为什么呢? ——或许是,他们无意中撞见了柯卡塔及其下属的行为。 但谢琅却不明白,为什么他会如此针对霍里斯。 她知道霍里斯在去银青星的路上遭遇了什么,一方面是通过柯卡塔当时在全联邦播报中的发言,一方面是霍里斯度过初次信期后和她解释过: 他在不会遇到虫群的位置撞见了销声匿迹的小型吞食虫群。 谢琅大概能猜到,和虫族合作的柯卡塔应当不会很喜欢打退虫族的霍里斯,却不清楚这种针对是为什么。 “我也是才想明白,他想做的很简单——不希望再多出一个s级能力者。”霍里斯听了她的问题,回答道,“你失忆前醉心科研,对能力者的情况不太了解。联邦记载的五名s级能力者,已经死去的四位,年纪都比柯卡塔要小很多。” 谢琅听得神情一凛。 联邦关于能力者的研究,相比其漫长的历史来说还很短暂。也就在近一百五十年,才陆陆续续有高等级的能力者出现。 联邦军内的高等级能力者之所以多,是因为他们大部分都会直面虫族和星盗,有了充足的能力练习时间,也有生死时刻下的爆发,加之杀死虫族确实会带来能力的提升,因而高等级能力者在联邦军内部算是比较多见的。 谢琅在离开阿特洛波斯星后就没见过多少高等级能力者,一方面是联邦内部星域能力者着实稀少,一方面是议会出台的相关法案,禁止高等级能力者在居民区使用能力。 他们当时在凯布里那栋小楼里使用能力都属于擦着法律的底线大鹏展翅了,只能说勉强可以算是正当防卫。 “你怀疑,他们的死是因为柯卡塔?”谢琅习惯性地压低声音问他,刚说了半句才想起来这附近只有他们两个人、两台机甲,又是用的机甲联络频道,没有其他人加入,完全不用放低声音,便又将尾调抬高。 “不算怀疑。”霍里斯说出来的话出乎她意料,少将似乎完全抛却了之前对柯卡塔的些微敬仰,语声都变得严厉积分,“排除掉我,那四个s级能力者当时都是柯卡塔麾下的人。” “你知道三十年前的子夜战役吗?” 霍里斯问。 谢琅隐隐约约觉得这个名词有点熟悉,她在脑海中翻了翻,有些犹豫地问:“……是洛桑卓玛上将参加过的那场战役?” 霍里斯给予她肯定的答复:“当时出战的联邦军损失了80%,包括一位刚满四十岁,正值壮年的s级能力者。” 他顿了顿:“她姓朝。” 谢琅本能地从这个熟悉的姓氏中感受到了什么,她惊讶地问:“是……朝夜的亲人?” “嗯,可能是她母亲。”霍里斯轻轻地说,“当时,子夜战役的总指挥是柯卡塔。” 谢琅感觉从脊背上蔓延上来一股恶寒,她几乎在瞬间内理解了柯卡塔针对s级能力者的原因—— 如果说a级能力者驾驶机甲就能单挑虫母稍弱些的小型虫群,那么s级能力者就足以和机甲一道,挑衅将级母虫所在的虫群而不落下风。 如若这位s级能力者还精通战术,指挥能力一流,无疑能对大部分时候都各自为政、仿佛一团散沙的虫群造成致命打击。 ——除非虫母奎特指挥,大部分虫群都只会在各自母虫的呼唤下,凭本能杀光、吃光拦路的一切生物。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是谢琅尚在大启时对待北方敌国的信条。 虫族和联邦人在基因上都毫无相似,柯卡塔居然会和虫族合作,显然已经不是他们能理解的思维了。 她跟随着霍里斯继续往勾陈给出的坐标飞去,听他状似随意地问了句: “……你说,他到底是自己这么想,还是被寄生了?” 好吧,霍里斯还抱有些微妙的幻想。 谢琅直接道:“不管是哪一种情况,他想要的都是我们的命。” 对待敌人要不留情面。 这话不用她说,想来霍里斯这种常年待在前线的人也能想到。 果然,她听到少将闷闷地“嗯”了一声。 两人暂时结束对话,谢琅注意到,他们已经逐渐靠向tra003号卫星的晨昏分界线,不算耀目的光正朝两人面前直射过来。 从高空往下看,庞大的冰川也被分成明暗两线,一边显出一种深邃的深蓝,另一边则反射着冰雪的白光。 谢琅一时被这光晃得眼晕,等回过神来,才发现视线尽头缓缓浮起了一艘巨大的飞船。 这飞船外观仿若兽类,形似羊头的飞船头部生着一根形状狰狞的独角,仿佛战舰舰艇旁侧将会露出的黑洞洞的炮口。 与羊头相比,它还有清晰的四爪,爪子的样子谢琅越看越眼熟。 ……好像是放大的狼的爪子。 飞船的涂层也极为闪亮,谢琅从上面看到不止一种颜色,好些种颜色混合在一起也不显怪异,反而给整艘飞船带来了奇异的美感。 这艘飞船并没有攻击他们的意思,反倒慢悠悠地停在不远处,足够让他们驱动机甲离开。 谢琅看了一眼早被她投影到机甲驾驶舱光屏上的航图,确认这艘怪模怪样的飞船停靠的地方,正是勾陈给出的目的地坐标。 ……这难道是勾陈专用的座驾? 就在她这么思考的时候,飞船两侧突然探出两条巨型机械臂,两只巨手分别朝两台机甲的方向伸来。 谢琅和霍里斯的动作高度一致,两人都下意识操纵着机甲躲开了机械巨手。 两条巨型机械臂像是僵住了,保持着刚才的姿势停在深空当中,配着飞船古朴中稍显狰狞的外表,谢琅竟难得看出两分喜感来。 尽管如此,她和霍里斯还是又往后退了一段距离。 两台机甲与兽型飞船僵持了一会,谢琅才看到她方才很在意的独角上泛起丝丝冰蓝的光华。 看独角顶端冰蓝光芒闪动的频率,有些像是一段又一段交织在一起的数据流。 谢琅通过联络频道向霍里斯确认:“这会不会是勾陈院长?” 霍里斯也不大清楚:“祂一向不理联邦事务,常年避居‘环形山’,偶尔会去祂拥有的星系整理庞大繁杂的记忆数据,但我没见祂出行过。” 但他们无需过多揣测了。 独角顶端,一个留有一头银发的人形投影,已经静静立在上面。 祂穿着一身洁白的研究员服饰,胸口金银两色的猫头鹰图案熠熠生辉。那双注视过来的冰蓝眼睛里不时闪过泛金的光晕,宛如冰雪中骤然升起的一轮大日。 从祂后背延展出的精密机械,以及眼下不很明显的仿生皮肤拼接痕迹,都一一彰显了祂非人的身份。那张如神亲手雕琢的俊美面容上分明没有半点表情,谢琅却从祂不算紧绷的肢体动作中,看出祂没什么恶意。 标志性的眼睛颜色、金银两色的猫头鹰徽记…… 不会错的。 这个骤然以全息投影形式出现在他们眼前的“人”,就是勾陈! 129 第 129 章 出现在飞船前方的投影并没有立即开口。 联邦天河级超算仿生人是人类科技的一座高峰,而这位超算仿生人在存世的一千八百多年以来还在不断更新自身数据,更换更精密的机械驱动肢体。 但祂似乎没有好好搭载表情模块,面容依旧如雪般沉静,因为是以投影形式现身,祂周身还泛着微亮的荧光,没有半分活人的气息。 ——祂也的确算不上是人。 似乎是给够了两人时间,投影的手轻轻一抬。 谢琅立刻觉得自己的机甲不受控制地往前飘浮,仿佛骤然从真空中重新回到了引力场的范围,正受到重力的作用在缓缓下落。 “上飞船来。” 飘在独角上的投影分明没有动嘴,谢琅和霍里斯却都同时听到一个音调平直的声音。 无法以简单的性别之分去区别这个声音,祂咬字很清晰,毫不拖沓,语调却带着股从亘古而来的气息,仿佛窥探过宇宙生灭、星云聚散。 更让人心惊的是,这声音不知是如何传入他们耳畔的,分明两方之间的距离还算远,深空之中又毫无传递音波的介质,可这道声音偏偏就冷不丁地在他们耳边响起。 “按照人类的定义,我只是浅浅拨动了你们联络频道的些微数据。”祂像是明白两人心中的困惑,在“指引”他们机甲上前的同时,不忘解释,“仿生人和智械用的同一套声纹系统,都由庞大的数据构成,只要轻轻拨动一下,就能达成我想要的效果。” 那双冰蓝色的璀璨眼瞳里闪过一丝粼粼的微光,与谢琅见过的精密的机械眼相比,还是更贴合人的眼睛,想来是使用了不少仿真生物材料。 似乎想到什么事没做,祂语气平平地补充:“你们自己上来。” 外界的那股牵引感一瞬间隐去,谢琅下意识操纵机甲停住,避免它直接撞上飞船。 她再一抬眼,发现飞船方才探出的两条机械臂也尽数收回,留给她和霍里斯的,只剩下深空之中突兀出现的指示标志。 莹蓝的指示标志出现在机甲前方,给两人指出来的正是进入飞船的路线。 谢琅深吸了一口气,感觉自己的心脏怦怦直跳。 她低声在联络频道里对霍里斯说:“我们进去?” 霍里斯在对面轻轻“嗯”了一声。 事实上,他们也没有别的选择了。两人本就是要找勾陈的,如今对方正好也打算见他们,不去是不可能的。 但谢琅心里却还有些疑虑。 她的确在一连串联邦高层人士中挑中了这位研究院院长,也知道对方的立场是消灭所有虫族。可她不太明白,既然祂一副知道很多消息的样子,又为什么不告诉相应信得过的人呢? 这个疑问只在她脑海中转过一道弯,就被解答了。 ——勾陈不愿浪费心力判断哪些人信得过,在祂眼中,不用费力就能确认毫无问题的人只有她和霍里斯。 她是来自异世的灵魂,要不是这几个月的经历甚至对联邦的权力分布都不甚了解;原身谢鸣玉又是那项消灭虫族技术的首个提出者,与虫族更是八竿子打不着边。 至于霍里斯,这位年轻的少将数月前刚将虫族驱离沙曲原带,就在前往银青星的星际航行中遭遇吞食母虫埋伏,险些为国捐躯;之后更是和她一起被凯布里挂了一堆悬赏,怎么看也和联邦内可能隐藏的勾结虫族的势力无关。 她镇定下来,和霍里斯一道,顺着荧光指示标志驾驶机甲从兽型飞船侧面偏下位置开启的入口进入飞船。 这艘飞船内部的涂层全是蓝莹莹的颜色,能模糊的映出人像,数据流接二连三从舱壁光滑的表面上掠过,犹如轻风拂过水面带起的丝丝涟漪。 荧光指示标志仍未消失,只是从浮在空中变成印在地面。两人收起机甲,并肩在指引出来的飞船通道里行走。他们绕过两个弯,又顺着螺旋直上的阶梯上到飞船的另一层,才看见一道苍白如山巅雪的背影。 勾陈背对着他们,身前展开无数面亮着或蓝或白或红的光屏。光屏中蓝白两色占据多数,但那抹如血一般的猩红仍在悄无声息蚕食着蓝与白的领地,像是骤然投进干木柴里的火星子,只等下一瞬的风就能烧出猛烈的火势。 他身后延展开的机械焦躁地舞动着,明明是冰冷坚硬的精密机械,活动起来却如同柔软的绸带,看上去极为灵活,没有半分滞涩感。 谢琅注意到,这艘庞大的飞船上,除了眼前的超算仿生人,他们没有再看到其他人。 ——这是一艘空荡荡的星际飞船,所服务的只有一个主人。 方才那道平静、冷漠的声音重新响起,谢琅听到祂说: “坐。” 随着话音升起的是两把可以旋转的高背椅,椅子被漆成银色,与勾陈的发色一般无二。 谢琅和霍里斯对视了一眼,没怎么犹豫就坐了上去。 谁知刚坐下,两人眼前也分别浮起一块莹白的光屏。 谢琅微惊,随后心绪便静下来:还好只有一块,不如勾陈面前的多。 她定睛看了看,发现光屏上只写了三栏信息: 【姓名:谢鸣玉(谢琅)】 【年龄:20】 【能力等级:b+(攀升中)】 在年龄那一行字的正下方,还有一道近乎融入光屏背景颜色的白线,谢琅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猜测是在暗示她的年龄与真正的谢鸣玉不太一致。 只是……为什么她的真名会这样跟在谢鸣玉的名字后面? 霍里斯眼前的光屏想来也是这样的内容,谢琅犹疑了一下,还是偏过脸看了看霍里斯那块光屏: 【姓名:霍里斯·维利尔斯(风从璧)】 【年龄:27】 【能力等级:s(攀升中)】 他名字后面也跟着风家的名字……莫非谢鸣玉也被人叫做“谢琅”过? 更让谢琅惊讶的是——霍里斯居然已经是s级能力者了吗? 她看霍里斯脸上也是一副讶异的神情,心想自己也难得见到他这么茫然的样子。 可他等级提升也是理所应当——他还驻扎在前线时,能力等级就已经达到s-了,之后又自己单枪匹马挑翻了一整个小型吞食虫群,再加上之后时不时遇上的杀手,这么多缓步增加的实战经验累积在一起,能力等级没有提升才算怪事。 像是知道两人都看完了光屏上的内容,飘浮在他们眼前的光屏汇入勾陈身前的铺展开来的光屏“墙壁”当中,化作其中的两点白色。 而飞船的主人转过身来,露出一对毫无感情的冰蓝眼瞳,其中金色的光焰徐徐旋转,呈小小的伞状,如同枝上的金雀花。 离得近了,谢琅才发现他银色的长发透出金属般的光泽,比起珍稀的生物材料,祂的头发更像是延展性、可塑性极好的金属构成的。 “放低呼吸频率。”勾陈的语气依旧毫无起伏,“等级达到s级的能力者能在专注状态下发现另一个同等级能力者的位置,利用专业仪器分析出精准坐标。” 祂眼睛里闪过雪白色的数据流,宛如蓝冰上落下细雪。 霍里斯错愕道:“所以,方才我们遭遇战舰拦截,是因为我的所在位置,在……他面前无所遁形?” “战舰拦截?”勾陈面上浮现出些许愠色,“在哪?” “……距离此处将将有十五分钟的航程。”谢琅轻声回答祂的问话。 话音刚落,她便看见一丝亮蓝的电弧从勾陈洁白无瑕的指尖窜起,须臾间跃过无数面狭窄的光屏,径直飞向被它们遮挡在背后的飞船驾驶面板上。 蓝白双色的冷光在飞船船舱内交替亮起,万千光屏破碎如同镜面,惟有升起的驾驶面板上展现出了两个深红的小点。 联邦各式交通工具的驾驶面板长得都差不多,只是勾陈飞船搭载的这一块功能格外繁琐了些。 谢琅几乎分不清各个模块的作用,直到她看着那方仿佛探测图像的模块骤然在驾驶面板上扩大,并清楚地标注了两个红点与他们当前所在坐标的距离,她才意识到—— 勾陈的专属座驾探测范围极广,连方才追击他们的小型战舰都在这艘飞船的探测范围之内。 除此之外,她还在探测图像上看到了附近星球的标识,最近的正是“落座”在飞船右侧的tra003号卫星。 见此情形,霍里斯道:“我们不能判断他们的来历,小琅在战舰上看见了被遮掩的、红蝎子星盗团的标识,我也发现,那两艘战舰不同于联邦军队的制式。” 他没有半点隐瞒,只因勾陈既然能探测到对方的存在,必然也能有办法得知战舰的外观:“但战舰上还有联邦军的标识。” “小琅?”勾陈反问道。 祂语气太平了,将疑问句都问得仿佛陈述,很像是在冷冰冰地叫谢琅名字。 谢琅抿了下唇,刚想问勾陈有什么打算,便见超算仿生人身后的精密机械骤然拉长,顶端尖锐如矛的机械瞬间向后,狠狠击在驾驶面板的几个按键上。 她听见轰隆隆的声音,仿佛雷声。 然而真空中并没有雷电,发出巨响的是开始猛烈抖动的飞船。 驾驶面板上的图像倏忽一变,变作飞船外部的景象。 谢琅看见兽型飞船背部的部分又伸出两只机械臂,它们看上去比刚才伸出的两只还要狰狞,留给手部的位置此时是两柄银光闪闪的森寒大钳。 同时,飞船左右两侧还泛起了很深的涟漪,光似乎一下被吞噬了,只余下深沉的黑色。 那股拉扯感正是从这两个突然出现在飞船两侧的虫洞中传出的,谢琅眼睁睁看着那两柄钳子探入虫洞,向外扯着什么。 而蕴在黑影里的东西很快显出全貌—— 谢琅、霍里斯:“……!” 这露头的两艘小型战舰,不就是刚才追在他们身后的那两艘吗? 130 第 130 章 再怎么说,那两艘小型战舰的体型加在一块,也比勾陈这艘飞船要大上许多。 因而,祂能如此出手,将两艘小型战舰从新开启的虫洞中拽出来,就显得祂这艘飞船所使用的技术的可怖了。 连霍里斯都不由晃了下神。 联邦军的大小战舰,可都还没有搭载过这样的技术。如果……如果这技术使用在前线的战舰上,是否能进一步打击虫族数以亿万计的子虫? 那两艘小型战舰被飞船探出的机械臂钳在左右两侧,从外界的实时图像可以看出,它们尾端的白灯均已熄灭。 这说明它们的动力系统已然被摧毁,失去了驱动战舰离开的能力。 勾陈似乎没有把这两艘战舰藏起来的意思,飞船启动,径直朝“环形山”的方向飞去,而那两艘被钳着的战舰,则缀在飞船身后。 谢琅:“……” 这是要直接拖到环形山去?不会被注意到吗? 心中念头一转,她又感觉不至于—— 勾陈既然能独自决定关闭“环形山”,在某种程度上算得上是极为专断的,想来在“环形山”附近的星域可以算是说一不二。 而且,祂或许还能…… 她心中所想很快应验。 在飞船朝“环形山”的方向开了一段时间后,勾陈像是想起了什么,身后延展出的机械再度变换形态,在驾驶面板上快速操作了一番。 谢琅便看见那两艘小型战舰上突然蒙上了一层灰蒙蒙的光线,勾陈注意到她的视线,简单解释道: “这是一个遮蔽光罩,有了这个,没有人可以发现飞船后方还有两艘小型战舰。” 祂说这话时语气意外和缓很多,脸上冷峻的神情也变得柔和起来,很像是面对喜欢的小辈才会有的表现。 但提到后方战舰上的人,勾陈的态度就变得异常冷酷。祂望着两人,缓缓问道: “他们是追着你们来的,看你们的状态,代步的飞行器是毁了吧?” 谢琅、霍里斯皆应“是”。 “这样。”祂唇角勾了勾,“那你们,想怎么处理他们?” 祂的用词是“处理”,而非“对待”。 这是一种很微妙的态度,说明勾陈并没有将那两艘战舰上的人视作平等的人来对待,反而认为他们是需要被处理掉的没用“工具”。 或是……“垃圾”。 祂对待背叛联邦之人的态度竟然如此鲜明。 霍里斯还未开口,谢琅已经毫不迟疑地说:“弄清楚他们为谁工作,再依照联邦法律处理。” 她在揣摩勾陈的想法。 一个满心推动联邦发展的人,不、超算仿生人,应当会喜欢这样的处理方式。 勾陈看上去确实比较满意,祂眼角明显地朝下弯了弯,像是一个微笑,然而祂的问题还没有结束: “那你想用什么方法呢?阿琅?” 谢琅神思微震。 前生,圣上在私下里,除去称呼她的表字,确实也会这么叫她。 这让她心中油然生出一股亲切感,也再一次意识到,勾陈对她的态度的确非常和善。 ……即使祂似乎很明白,她并非原本的谢鸣玉。 不过,这个问题……她沉默了一会,很诚实地回:“我不清楚。” 她的确不清楚联邦有什么逼供手段,前生这样的工作,她也不会经手,通常都是圣上手下暗卫进行处理。 “想想你的能力。”出乎她意料的,勾陈听了这话,反而接口道,“联邦对能力者能力开发的相关研究还比较匮乏,你的能力还有更多的方向可以施展。” “我不能指导你,这是每个人都该自己去摸索的一个必要过程。”祂简单下了结论。 ……真的很像循循善诱的老师,即使勾陈顶着这么一张俊美至极的脸,谢琅却仍然觉得祂在她心中的形象逐渐与前生太傅的长胡子形象重合。 ……打住。 谢琅还靠在高背椅上思索能力的事,霍里斯已忍不住前倾身体,斟酌措辞,谨慎地开口问出另一个问题: “院……院长,刚才您使用的那种技术……”他沉吟着,还是顺着联邦民众最常用的一个称呼去称呼勾陈,“能运用到前线的战舰上吗?” 勾陈看了他一眼,冰蓝色的眼瞳里闪着精密的冷光。祂淡淡道:“不能。” 霍里斯一愣。 见他愣住,没有继续问下去,勾陈眼中的数据流微微泛亮,祂手搭上垂下来的外延机械,轻轻敲了两下,又扶住,像扶住座椅的扶手: “这种技术对数据计算有着极高的要求。”那双手是冷白色的,没有半分健康的血色——不,一个身体更多由精密机械和数据构成的仿生人,外表选用的仿真生物材料自然也不会太贴近人体的情况——这样会损害祂的核心模块,“目前,人脑还无法达到智能ai的运算速度。” “而且。”祂一字一顿道,“以这种技术建造的战舰,只可能由s级能力者驾驶,但这种‘只可能’,成功率不足5%。” 霍里斯神色明显地黯下去。 联邦现在非常缺乏高等级能力者,大部分人还是停留在a、b两级,连a+级别的能力者都很少。现存的s级能力者只有柯卡塔,他的情况更是疑团重重,有80%的可能已经叛离联邦。 他有些不甘心地问:“那之后呢?” 之后可以在军中普及开来吗? 勾陈似乎笑了笑,但这种笑音压在祂周边机械规律转动的声音里,显得不太明显。 “我想当然。”祂说,“人类总能创造出奇迹,不是吗?” 祂话音刚刚落下,谢琅和霍里斯就险些被眼前骤亮的光晃花了眼睛。 飞船前方不知何时出现了极其瑰丽的光线,如同首都星两极地区在极夜时出现的缥缈、虚幻的极光。 在那光线后,现出的是“环形山”的全貌。 方才那是……“环形山”开启带来的效果? 兽型飞船平稳滑入“环形山”的引力场,谢琅可以看见银灰的天穹上有无数或高或矮的白色石柱,似乎有人从中走出……来? 等等? 他们怎么是在天穹上走的? 就在她这么想的时候,滑入这方庞大力场的飞船也随之掉了个个,原本她以为的天穹变作地面,这种上下的颠倒本来要让她和霍里斯将脑袋磕到飞船舱顶,谁知身下的高背椅却伸出同色的柔软金属薄片,将他们束缚在座位上,避免了这样倒霉的命运。 就算如此,谢琅和霍里斯的头发还是不可避免地朝上竖直了一会,等飞船内部与外界的重力力场趋于稳定后,才像之前那样顺滑地垂下来。 她有些惊魂未定:“这是什么情况?” 勾陈走上前来,亲手为他们解开方才起束缚作用的“安全带”——祂不知何时有了两双手,分别灵活地将金属薄片一一扯开:“‘环形山’关闭时必然会发生的情形。” 祂说:“只有与外界的重力方向颠倒,“环形山”才能够关闭。” 兽型飞船缓缓停下,勾陈带着两人踏出飞船。 飞船落下的地方,与方才谢琅看见的那些形似钟乳石笋、但现在想来应该是研究院建筑的纯白小楼离得很远,附近是一片荒芜的银灰色土地,尘土里闪着些微的光芒,就如同群星在他们脚下闪耀。 然而真正的星空正在他们头顶——按正常的重力方向来看,或许也该说是倒悬的星空。 谢琅站在这方土地上,仍然忍不住回望: 兽型飞船还在身后矗立,包括那两艘小型战舰。 这块停靠飞船的空地有很大一块,但谢琅猜测,恐怕已经被那两艘小型战舰占满了。 她靠在霍里斯身边,抬头问勾陈——之所以要抬头,是因为这位仿生人并未踩在实地上,而是飘在半空中,重力似乎对祂没有影响:“院长,那两艘……” 她想问那两艘战舰上的人,勾陈会怎么处理。 霍里斯和她的想法相同,两人此刻看向勾陈的神情几乎如出一辙。 勾陈没有回头,然而一只冰蓝的眼瞳却从他银色如瀑的长发上浮起来,那只眼睛中间,金焰仍在徐徐旋转,如同一个深邃的漩涡。 “某种程度上,人的思绪无非是神经元之间电信号的传递。”祂声音依旧平静,但话语里的意思却如同骤然升起的冰霜牢笼,将两个人紧紧扣在下方,触目所及只有一片冰蓝色的寒冷,“我无法控制人的念头,却能从这些电信号之间的传递,窥探到我需要的东西。” “包括——他们想要拼死隐瞒的。” 顿了半晌,谢琅听祂微微一哂:“不说这个,这附近有个保密级别很高的实验室,你们跟我来。” 这实验室里……是有什么要给他们看的吗? 谢琅和霍里斯都不知道勾陈有什么样的考虑,只能满头雾水地跟在祂身后。 在更远的、他们的背后,那艘庞大的飞船缓慢地下沉,连带着那两艘小型战舰一起,似乎要沉到地心里去。 然而环形山的地底并没有地心,只有一个地下实验室。 两人跟着勾陈向下走去,在银白的空间里穿梭,逐渐接近走廊旁侧的一个房间。 房间的门向两侧展开,冷气便四溢出来。 谢琅眼睛微微睁大—— 这冰冷的房间正中,正放着一具闭合的冰棺。 131 第 131 章 ……冰棺? 谢琅仔细看了看,却发现那并非她以为的全由冰打造的棺材,而是一口通体透着幽幽蓝光的半透明棺材。这房间里的温度很低,犹是她穿着长袖长裤,都不由感觉到一股寒凉的气息在逐渐往骨头缝里钻。 她双手抱胸,下意识朝霍里斯的方向缩了一下。 没办法,霍里斯体温一向比她高一些,在这种环境下简直是个大型热源——他身边冒起的冷气比她旁边冒出来的多得多了。 两人靠近后周边的温度是要比之前高一点,谢琅又后退半步将大半身体躲在霍里斯身后,避免从棺材处吹来的冷风扑在自己身上,引得少将投来疑惑的一瞥。她下意识伸手把人脑袋按回去,随后就对上勾陈似笑非笑的目光。 ……呃。 怎么有种被长辈抓小动作的感觉。 谢琅按住那一点心虚,指向那口棺材:“……院长,这里面是谁?” 棺材是半透明的,里面显然有东西,才在棺壁上投下连缀的阴影。单看棺材的大小,也不像能躺得下两具尸体的样子。 勾陈很平静地说:“是奥赛斯·布兰切特——哦,就是第二十四任斯科皮欧。” “你们应该见过朝夜了。”祂说话的声音里有不自觉的颤抖和丝丝缕缕的电流音,仿佛用以发声的机械声带一时之间难以正常运转,“就是她的老师。” 谢琅一时沉默。 她想问勾陈为什么记得一个一级研究员的事情,但仔细想想,又觉得这个问题实在太过可笑。 ——祂冰蓝眼瞳中还有些许数据流浮起又落下,生物躯体上加载的精密仪器也彰显祂非人的身份。一个拥有一个星系来储存记忆的超算仿生人,怎么会记不住研究院的成员呢? 但她同时也感到心惊。 她救下霍里斯后,从他口中得到了原身父母“畏罪自杀”的消息;等到了拉克西丝,派西斯当着她和霍里斯的面化成了灰,只留下一枚它的果核,包裹着它从军部带出来的芯片;而现在,她看到了停放斯科皮欧尸体的棺材。 加上没有照常发表新一季度论文的达夫,和内里芯子换成她的奥菲乌克斯…… 研究院似乎损失了不下六位两席研究员。 所以——她看向勾陈,祂沉郁的面色深深映进她心里。 祂似乎为此感到难过。 仿生人,也会在近乎停滞的漫长的存有时间里,意识到感情是什么吗? 如果连仿生人都能如此……那么,引发这一连串死亡的罪魁祸首,当真不是个东西。 霍里斯的声音在她侧上方响起,他问:“……她是因什么而死的?” 这也是谢琅想知道的问题。她飘远了的眼神重新飘回来,专注地看向勾陈,等待解答。 勾陈没有答话,只是轻飘飘打了个响指。祂手上那层生物材料织成的皮肤下方似乎是组合成人类指骨形态的金属,做这个动作时发出来的声响与一般人发出的不尽相同。 棺材盖并没有随着祂这个动作滑开,只是上方漫出的白雾缓缓化作一层投影。 投影上,一个看不清容貌的“人”正躺在满丛白花之中。 绿叶白花,的确是放置在棺材里的绝佳搭配,既能清新空气,又能尽最大可能遮掩死者的尸体大部分,只留下经过妆扮的头面部,让来到现场的悼念者瞻仰遗容。 可看清全息投影的谢琅和霍里斯,面色都沉得发黑。 ——那哪是什么白花,分明是一团团纠结在一起的幼虫尸体! 就连斯科皮欧的面部,都布满了密密麻麻泛着灰光的虫族鳞粉。她白金色的卷发间伸出金枝,金枝上漫出绿叶,但那些绿叶边缘坑坑洼洼,像是被什么带着锯齿状的东西剪过。 ……是被虫子啃过吧。 谢琅绷着脸仔细看了看,还发现她探出的左手微妙发青,呈现出一种不自然的蜡光,就像实木外涂了一层防腐的漆。 “小奥赛斯是半兽人。”勾陈说,“她被迫接受了不符合联邦法律的人体实验。” 谢琅注意到祂眼瞳中间那团灿金的火焰黯下去,变成暗金色,如同冷却后的某种金属。 霍里斯猛地打了个颤,他有些不太好的联想,但看斯科皮欧尸体的状态,他又隐隐发觉,自己的想法说不准是真的—— “半兽人?”他身边的谢琅先他一步开口,声音里满是愕然,“可她身上没有半点半兽人的特征,反而更像……” “更像绿藤人。”霍里斯接过她的话头,急切地问,“她接受了基因改造实验?是梅拉克?” 谢琅想起自己之前的设想,在勾陈点头肯定霍里斯的说法后,飞快地追问道:“院长——这任梅拉克,真是第十五任吗?” 他与原身父母的年龄差距实在太大,而其余人——包括15-i达夫,活跃在联邦科研界的时间也不过四十年上下。首席研究员无一不是天才中的天才,取得科研上成果的时间多半都很早,不太可能存在一个人垂垂老矣才被提拔为首席研究员的情况。 “第十五任?”勾陈眉头骤起,眼下仿生皮肤的拼接痕迹便愈发明显。祂有些茫然地重复了两遍,才从自己的记忆模块里翻出来相应的记忆,“首席研究员是终身制,梅拉克目前还没有换过。” 祂眼中满是杀意:“我倒想立刻换新一任上来。” 谢琅心中的猜测得以证实。 这任梅拉克是第十四任,难怪他在一百五十年前就活跃在第三军团。 另外,看勾陈的态度,梅拉克的确有问题,而且问题很大:单看现在斯科皮欧的尸体就能看出他的疯狂。 14-ii梅拉克似乎剥离了斯科皮欧的半兽人基因,转而加入了绿藤人基因乃至虫族基因,因而她现在既有绿藤人的特征,又有虫族的特征。 她是怎么死的? 谢琅暂且压下这个问题,她还有另一个问题要问—— “柯卡塔一百五十年前,在哪个军团服役?” 离开摩伊拉星域时,霍里斯简单提过。军部的确有内网,可这些内部网络的底层构架都是由勾陈搭建的,只要祂想,祂应当能翻到已经封存的历史数据。 “第三军团。”勾陈回答得毫不迟疑。 祂看向谢琅,冰蓝色眼睛里窜起另一种颜色的火焰,幽幽的青色与金色纠缠到一起,好似骤然炸起的鬼火。 “你有了什么想法,阿琅?” ……又是这个称呼。 谢琅总有种祂要戳穿“失忆”这一谎言的错觉。 她没来得及开口,霍里斯已经说:“与表面上的毫无往来不同,他们之间必然有所联系。” 两人是手臂贴着手臂站在一块的,霍里斯并未回头,谢琅也不可能看清他的表情,可她总感觉他此刻改换的墨蓝的瞳孔里似乎也有怒火在燃烧: “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谢琅也想问为什么。 这是一个真实的世界,并非一场梦境。她在大启尚不会因一己私欲做出什么不好的事,在联邦便更不会。 在谢鸣玉身体里苏醒的几个月来,她清楚地意识到了虫族的可怖,也意识到自己握有什么样的牌。 ——至少,那枚尚还在她左臂里的芯片,可能就记录着柯卡塔等联邦高层勾结虫族的证据。 勾陈同样提到了那枚芯片:“你体内的芯片里应当写有重要证据。” 霍里斯问:“您也是扫描得知的?” 他态度变得异常警惕,谢琅不由失笑。她大大方方地说:“您是打算想办法帮我破解密钥,从而放出芯片里的内容?” 出乎两人意料的是,勾陈居然否认了:“我只能提供信息,不能为你们提供更多助力。” “而且,那枚芯片不能破解,原因你们知道,别试探我。”祂说着,瞥了一眼谢琅的左手,“不过,我确实建议你把芯片取出,交到别人手上保管。——不能是我。” “为什么?”谢琅忍不住问。 祂唇角勾起很轻的一个弧度,答非所问道:“娀谶续了几句诗,发给了我,在她重伤之前。” 谢琅听了这话便知道勾陈不想回答,只能听娀谶续写的几句诗从祂口中缓缓溢出,像干涸许久再度涌流的泉水。 “然而,树与树的枝桠已然交错 “摇光下落,燃尽最后的余晖 “绒线将织成无边的梦境 “有关未来的选择已在其中。” ……第二句也太过于直白了。 谢琅下意识按住自己的左臂,原身母亲留下的芯片,可不就是“摇光最后的余晖”吗? 不过,其他几句又是什么意思?而且她总感觉,还差了点什么。 霍里斯却在问勾陈为何不能出面发布证据。 “我的底层逻辑如此,我将适时为联邦这艘庞大的航船指明方向,但将它重新牵引回正确航道的,只能是公民自己。”勾陈回答道,“纯然的理性无法让一切臻于完美,以数据编织智能模块的仿生人也可能被理性蒙蔽。” “‘理性’无法创造,只有适当的激情、好奇与热爱能推动创造产生,而它们隶属于‘感性’的范畴。”祂的手指搭在棺材盖上,轻轻敲了敲,发出极为清脆的敲击声,“联邦的未来是被创造出的,而非计算得出。” 勾陈眼睛里的火焰逐渐消失,只留下一脉冰蓝色,像水流在永冻的冰面下静静流淌。 “你们手中已经有相当多的证据可以利用,那么……” “这艘航船未来的航道,你们想怎么去牵引呢?” 132 第 132 章 房间内仍有白雾升腾,将勾陈的面容渲染得模糊不清。 难言的沉默也顺着升起的白气翻腾上涌,映在祂冰蓝色的机械眼中,整片波光粼粼的冰湖便蒸起了雾,宛如地热上涌,将冷泉变作热泉。 谢琅注视着祂泛着雾气的眼睛,心却一寸寸提了起来。 ——她确实有重新跻身权力巅峰的想法,可那并非现在。 原身谢鸣玉走的是科研的路子,本身也已经进入了研究院的管理层,可她对科研一窍不通,依目前的状况看,想要撇开原身之前的成绩,走她熟悉的路,还要徐徐图之。 更何况,她和霍里斯现在都没有拉动联邦这艘巨轮的能力和势力。 一个醉心科研的研究员,和一个被宣布牺牲的少将,又正在躲避追缉当中,能做到的也太少了。 除非……勾陈还是在试探他们的态度。 这么一想,祂那句“牵引航道”就格外微妙——联邦是五权分立制度,去除现今权力愈发扩大的军部,五大权力机/关是互相制衡的。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当今的军部事实上也会被行政院、监察院弹压。 而联邦立法等诸项事务归至议会,相应的执行权力则分派到其他权力机/关,真要说能决定联邦未来方向的,还是议会,绝非个人。 勾陈会在这里给她挖坑吗? 对,是给她,不是霍里斯。 这段时日相处下来,谢琅明白霍里斯对这些东西虽然了解,但却不很热衷。少将的精力和关注点更多还是在虫族上,面对联邦内部存在叛徒的情形也只是失望和愤怒。 可她脑海中一遍一遍翻滚着的只有利用,利用这些事,助她重回高位。 但大启的情形与联邦终究不同,她也知道,“皇帝”这一存在在联邦是该被埋进故纸堆里的东西,谁想将之翻出来,恐怕都会被吐一口唾沫。 她想要有前生的能量,或许只能在议会或行政院两者之间取舍…… “怎么,愣住了?”勾陈的声音唤回谢琅的意识。祂明显往前行了一步,朝着她和霍里斯立定的方向。 谢琅和祂对上视线,望进那双冰湖一般的眼睛。 她忽的想起前生听人说过,草场边的湖里,会有东西将牛羊拖进深水溺死。 “一艘巨船,怎么可能只有两人掌舵呢。”谢琅勾起唇角,朝勾陈露出一个笑,“我想,从璧与我的想法一致。” 霍里斯亦心平静气回答:“确是如此。” 勾陈面上神情没有变化,可谢琅就是觉得,祂似乎很满意地低笑了一声。 ……这就是存世近一千九百年的老狐狸吗,核心部件这么抗造,就算有前生的经历,她站在这里也不一定玩得过祂。 多亏祂的核心模块和底层逻辑限制了祂攫取权力,不然联邦现在与帝国时期毫无区别,无非是皇帝并未加冕罢了。 “是我说得不对。”勾陈的语调比之前柔和上许多,听起来更像是个循循善诱的长辈,“我也说了,我不能真正插手联邦事务,只能选值得信任的人给予相关情报。” “可这些东西要怎么使用,还得看你们如何考虑。”祂深深地看向两人的脸,似乎要将他们此刻的神情牢牢记录进记忆模块当中,“你们有什么想法?” 祂的目光掠过谢琅,在霍里斯脸上微微一顿:“你们的想法,我都要听。” 这就是另一场考验了。 勾陈问的想法,就是问他们怎么处理掉柯卡塔这一系人,可能还想让他们将震荡压到最小。 然而这很难,他们甚至还未弄清柯卡塔麾下有哪些人——梅拉克、凯布里、项盼山自然是,那其他几个权力机关里,当真就没有吗? 谢琅感觉不太可能。 何况,那些人看起来布置已久,单凭目前这点筹码,想要成为牌局上的赢家,也不是件易事。 “院长,我们现在要做的,无非斩断对方的臂膀。”霍里斯轻声开口,“可只凭我和小琅两个人,这是完全做不到的。” 他的担忧与谢琅想的类似,她一面听,一面不由点了点头。 “不过,他们最明显的助力是虫族。”他云淡风轻地说,“所以,我们需要尽快打退虫族。” 谢琅:“对……啊?” 她目瞪口呆地瞥向霍里斯,难以置信道:“这怎么尽快打退?斩首行动吗?虫母奎特能这么容易被弄死?” 霍里斯默不作声地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谢琅没看明白他是什么意思,有些莫名其妙地回转头去,看向勾陈:“打退虫族耗费太长,不够现实。” 勾陈“哦?”了一声,好整以暇地问:“那阿琅认为该如何?” 谢琅略一沉吟:“我认为应当结盟,寻求更多的支持。” 她很快展开解释:“柯卡塔之流目前的凭借是权力,但各个权力机关内部权力也有制衡,我们必须要想办法削减他们的权力,避免有更多人受害。最好就是联合各权力机关可信的人来做。” “不过这个做法也慢,所需做的工作也不小。”顿了片刻,谢琅补充说,“或许……更应该激怒对方。” “人在怒火上头时更易露出破绽,我们想揭发他们的真面目,所需要的就是破绽。” 她迟疑了一下,还是说:“如果要这么做……我比较合适。” 身边霍里斯的眼风猛地扫过来。 少将不可能听不懂她话里的意思,这么说,就是她亲自去做惹怒柯卡塔等人的诱饵罢了。 谢琅心知他一定反对,索性也没搭理他,只是问勾陈:“院长觉得呢?” 然而勾陈并没有对两人的想法做出半句评价,祂只是带着两人离开这间停放了斯科皮欧遗体的房间,向走廊更深处行去。 又一扇极厚的金属门向左右移开,露出背后无数冰冷的金属仪器。 到这里面后,勾陈便不再踩在地面上了。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鞋底下托着祂,让他能浮在空中平平移动。 金属门在谢琅和霍里斯身后合上,没有发出半点声响。 而面前无数金属仪器也向两侧挪开,现出最里面的两台银、蓝、灰三色夹杂的仪器,以及一道深灰色的圆形金属门。 谢琅微微眯眼。 ……有点眼熟。 这不是她和霍里斯之前弄到的取芯片的仪器的放大版吗? 勾陈此时已经飘至仪器旁侧,示意两人上前来。 “取你们身上的芯片。”祂说。 谢琅眼睛却瞪圆了—— 她茫然道:“从璧身上还有定位芯片不成?” 先前在摩伊拉星域,不已经让帕尔卡女士给他取了吗? 勾陈看了她一眼,才瞥向霍里斯,凉凉道:“你换过一截脊椎,是也不是?” 霍里斯愣了愣:“……确实换过。” 他顺着这话头一想,脸色不由白了两分:“莫非那截人造脊椎里也有定位芯片?” 勾陈点头:“看状态,激活没多久,也就是前些天的事。” 祂轻描淡写地说:“这是问那些星盗问出来的,他们和项盼山有合作关系。” ……看来,勾陈的意识还能在连通的网络里穿梭?否则怎么能同时审问那帮星盗。 谢琅这回总算弄明白了柯卡塔找上他们飞行器的原因。 这位军部主/席掌握了飞行器“燕”的实时坐标,一方面试探了霍里斯的父亲梅耶·维利尔斯,确认飞行器上到底是谁;一方面又经由霍里斯体内的另一枚芯片,确定了霍里斯的所在,并让开着有联邦军标识战舰的星盗前来追击。 ……既然霍里斯身上还有一枚定位芯片,那她呢? 勾陈很不客气地也指了她:“你左手小指骨里也有一枚,之前的定位屏蔽仪器确实有用,但在首都星会全部失效。” 祂点点仪器,对霍里斯说:“你趴上去,上衣脱了。”又叫谢琅,“你把左手搭上去。” 谢琅满头疑虑地在仪器探出来的座位上坐下,依言将手搭到平台上,想了想,将左边袖子一直挽到肩膀。 霍里斯还在脱上衣,见状动作停了停,露了两只眼睛看她:“小琅,你打算把那枚芯片也取了?” “……嗯。”谢琅说,“我总有种他们会先冲我来的感觉,这芯片还是放在你那为好。” 霍里斯似乎还想说什么,勾陈催道:“别浪费时间。” 他只能闭嘴,脱掉上衣,乖乖趴上仪器平台。 一道荧荧的蓝光闪过。 仪器自行动了,冰冷的针尖刺入谢琅小臂,带来极其尖锐的痛感。 它在注入麻醉,很快,她便感觉自己的左臂毫无反应。 勾陈的手掌压在她右肩上,超算仿生人低声说:“别动。” 她自然是不会动的,只是目光无意识地看向另一边的霍里斯。 但他要取出那枚芯片,用的时间要比她长,难度也更大,于是谢琅只看见灰白的光罩罩住仪器,连带其中的人影也显得模糊不清。 她的芯片取得很快,仪器似乎还带有细胞修复技术,被切出的伤口很快消弭于无形,她的指骨也没出多大问题,至少小指还能灵活动弹。 一枚芯片被勾陈粗暴的销毁了,碾成一小捧碎末。另一枚则被仪器用托盘稳稳托着,逐渐朝霍里斯的方向移去。 谢琅站起身,抬起头看勾陈的脸。 超算仿生人也平静地垂眼看向她,忽的道:“跟我来。” 那扇圆形的门向外开启了,露出门后的圆形隧道。谢琅却没挪步子,只问:“院长是有意如此的吗?” 让她坐在仪器旁边,却让霍里斯躺到平台上,动手术的时候还用光罩罩着——勾陈一定是想私底下和她聊些什么东西,而不想霍里斯在。 答案在她心中昭然若揭。 谢琅定了定神,问:“您是想和我聊聊……” “15-v阿利奥斯那篇论文的事吧?” 133 第 133 章 谢琅对15-v阿利奥斯那篇论文意外在意。 《关于宇宙以波的形式呈现之探析》——她虽对其中的名词不甚了解,却也知道,勾陈在明显表现出对她来历的了解后给出这篇未公开的论文,必然是有祂的深意在的。 这位超算仿生人会设语言陷阱,给信息时却异常大方,谢琅不认为祂会再多拐几个弯来示意,这篇论文必然关乎她来到联邦的原因。 ……如果没有在谢鸣玉的身体里苏醒,她那日应当离死不远,能体验到新世界的事物确实是一大幸事。 等等。 谢琅眼睛不由微微睁大。 新世界……? 勾陈无机质的目光定定地落在她脸上,让谢琅无端有种被蛇盯上的错觉。然而这感觉一闪而过,她心下略略一定,不由暗笑:“勾陈”这词,在大启与蛇也无甚联系。 大抵还是祂身上时不时会透露出几分非人感,叫人心虚吧。 她望了一眼霍里斯所在的仪器方向,发现那光罩上头还有数字,定睛一看,才知道那是取芯片这一手术的倒计时: 竟然还要将近一个半天河时。 勾陈注意到谢琅目光注视的方向,没有回答她方才的问题,反而道:“他的脊椎换过一截,芯片在人造脊椎里边,取出来比较困难。” 祂并未详述到底有多难,但谢琅大致能猜到。 毕竟在大启,伤了脊柱的人就只能瘫在床上了。 她轻轻“唔”了一声,对此没什么异议,只是又重复问道:“您是想聊聊论文的事吗?” 勾陈难得地弯了下眼睛。 祂说:“是,不过比起这个,我也想观察一下你。” 那双冰蓝色的机械眼里闪动着奇异的光辉,看着她,像看一个上好的实验器材,或是一种上好的实验材料。 这种光辉稍纵即逝,只是那点金色的火星又在祂瞳孔正中猛烈燃烧起来,似乎只需要有人堆上足够多的易燃物,再吹出一口气,就能点燃一场燎原的大火。 谢琅很熟悉这样的目光,工部里某位热衷种地的官员看见她带回朝中的新种子时,眼睛里爆出的就是这样夺目的光彩。 她这才想起勾陈的人格模块来源于联邦科技之父恩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祂冷静外表下,包裹着的内里也带有研究员的热忱与疯狂。 天才在某些时候,与疯子只有一线之隔。 “我对你很感兴趣,不过可惜,这种成功不可复刻。” 勾陈滑到她身前——离得近了,谢琅看得到祂鞋底泛起的层层涟漪,大概是某种磁场,或是引力相斥带来的悬浮效果——祂左手前探,握住了她的手腕。 谢琅袖子正好往上窜了一截,因而勾陈有一半的手掌直接毫无阻碍地同她手贴在一处。 冰凉柔软的触感,祂没有属于人的体温,掌心的皮肤却与人手没什么区别。 谢琅能感觉祂轻微一顿,随后松了手,这回是直接拽住她袖口,往下扯了扯,才重新隔着衣服握住她手腕,将她朝圆门的方向带。 ……很微妙,让她想起少时某位年长表兄拉她的时候,也是隔着衣袖握住她的手腕。 “别怕,我不会做什么。”似乎担心她害怕,勾陈用哄孩子的语气说,“这间地下实验室是小茹的,里面有她的一项研究成果,不过报废了。” 祂没有再多说什么,谢琅却知道,祂必然想让她看看那项研究成果——或许,那正是她来到联邦的原因。 她默不作声地顺着手腕上的力道跟上勾陈,朝圆门内走去。 圆门内部连接着的同样是一条圆形隧道,地面呈半弧状,中间低四周高。 隧道内的灯光没亮几盏,亮起的也是一闪一闪的,但随着勾陈目标明确地向隧道尽头飘去,那些嵌在隧道顶的光带便一寸寸正常亮了起来。 谢琅注意到隧道墙壁也是她认不出的金属,深灰的底色上浮有银白的条纹。 ——不是条纹,更像是什么锋利的东西刮过墙壁,留下的深深刻痕。 那道白色条纹旁还有一线深棕色,形状不算规则,靠下的部分似乎有朝下淌的趋势。 ……是血吗? “是血。”行在前方的勾陈不曾回头,只平静道,“可能是你的……哦,小鸣玉的,也可能是小茹的。” 谢琅:“……”您现在是丝毫不遮掩了啊。 小茹……应该说的就是15-v阿利奥斯,这位首席研究员的真名是崔茹,和她真正母亲的名字一样。 她脑中掠过什么,便抬起头,看向勾陈的后脑——一只冰蓝的眼睛又浮在祂泛着金属光泽的银发上,正沉默地注视着她。 “您是想说,柯卡塔是从这个实验室里,将他们带出……抓出去的?” 勾陈没有说话。 祂只是沉默地带着谢琅继续往前,那只冰凉的手也依然松松握着她的手腕。 越往前走,越有一股浓郁的焦糊味,像是什么东西烧了燃起火,又被迅速扑灭。 她也看见了金属壁上留下了被火舌燎过的焦痕。 “嗒。” 是勾陈落到地面上的声音。 祂放弃了飘浮在空中的前进方式,转而落脚在实地上,一步一步带着谢琅朝前走。 一时之间,她竟想不明白是因为什么,是前方的空间不足以祂用科技手段浮起来,还是祂不愿意用这种居高临下的视角,睥睨地去看一个已经死去的研究员最后留下的成果? 凭直觉说,谢琅觉得是后者。 那股焦糊味愈发浓重,像是还有烟雾没有散去,激得谢琅鼻腔喉头都开始发痒。 她忍不住重重咳了几声,咳得撕心裂肺,生理性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稍等。”勾陈说。 而后,谢琅便感觉到自己脸上覆上了一层冰凉凉的东西。她用还空闲的那只手摸了摸,只触到冰冷的金属质感。 这大概是一种她没见过的过滤面具?总之,口鼻被这东西覆上以后,她没有再闻到焦糊味,也不太想咳嗽了。 她已经能看见前方微微亮着蓝光的出口,那是另一扇半开的圆形金属门。 但奇怪的是,越往前走,谢琅便越觉得身子发轻,可向前迈步的时候,她又能明确地感觉到,自己是踩在实地上的。 ……那就是灵魂在飘吗? 这种感觉不算强烈,更像是醉酒踩在棉花上的感觉。 勾陈平静地说:“这里,树形的时空仍有交叉,你会有这样的感觉很正常。” 谢琅想起娀家家主娀谶提过,时间是树形结构;又想起勾陈复述的,娀谶遭到刺杀前发来的那几句诗。 “树与树的枝桠已然交错”。 指的就是这个? 在谢琅思索间,勾陈终于带着她踏进最深处的房间——那里面除去一台大型的圆筒状仪器外,是空空荡荡的一片。 没有窗,只有微蓝的光在闪烁,也是,地底怎么会有窗呢。 勾陈后背一侧的机械探出去,一道扭曲的数据流闪过,房间内的光照便被拨到适宜人眼的程度。 谢琅眨了下眼,适应了一下,发现眼前这台形似她见过的广告中的全息舱的仪器,外表也是焦黑的,只有零星的银白部位告诉她仪器原本的颜色。 “这是什么?” 勾陈松开她的手腕,手指轻触向仪器表面。 那些焦痕飞快自祂指尖消逝,露出下面很浅的银白金属层,以及金属层下影影绰绰的复杂结构。 “这是一台调整‘波’的仪器。”祂声音很平静,谢琅却从祂的扬起的尾音里听出了几分赞赏,“你可以先看看那份论文,开启密码是jade。” 谢琅没意料到祂会直接告诉自己开启密码,半信半疑地调出光脑,点开论文,在弹出的密码框里输入了这一串字符,惊奇地发现水墨一般的文字的确在光屏上徐徐展开。 这或许称不上一篇论文,更像一份观察报告。 “……古地星远古神话中认为世界由树构成。” “……对于跃迁虫洞的研究,让我发现了一个新的可能。从跃迁虫洞当中,我们似乎可以窥见其他时空的蜃影。” “拨乱‘波’,我可以看见恒星由盛年回退到最初升起的样貌,也能看见星云从向外扩张改为向内收缩,而我心知肚明,这是我尝试在遥远的亿万光年之外回拨代表‘时间’的波纹带来的影像回退。” “也或许,是我在此只能看见许多年前的星体,但时间带来的影像却是真实的现在……我一度怀疑是我的想法和思维都出现了问题,需要去医疗中心看看。” “……直到我真切触碰到另一个时空,我知道,宇宙是以波的形式重叠的。” 这份有着论文标题的观察报告在此戛然而止。 谢琅却猛地抬起头,眼神震悚,直直望向被勾陈按住表面的仪器。 它当真很像全息舱,只是更宽大一些,应当能够躺下两个人。 勾陈也正看着她,那双冰蓝的眼睛里金色的光焰仍在攒动,像是要将她的脸烧出一个洞,看见她内里与外表尚有几分差异的灵魂。 “我知道小茹的研究进度,只是当时……并不在环形山内。”祂定定地望向她,语声很缓,“你……代表了这场仓促实验的成功,如果没有这场实验……” 谢琅神色绷紧了: “那我和她,都会死在自己的世界里。” 134 第 134 章 实验室内的光经过调解,白中仍然泛着些微浅淡的蓝光,投到地面上,仿佛明月低垂时流淌下的清波,又如积于地面的细雪。 这光线落到人肩上分明没有重量,可谢琅依然感觉似有白雪压肩。她情不自禁地抬起手来试图掸掉,可指腹触到的是温暖干燥的衣料,并无半点冰雪的寒意。 她心下稍沉,顺势理了理领子,才放下手。 勾陈的手仍然按在仪器上,祂指节微动,在舱壁上轻抚了抚,又抬起手来。 谢琅眼睁睁地看着空气中泛起烈火燃烧时才会出现的涟漪,而那台仪器在这涟漪中熔化,逐渐委顿在地,化作一摊细细的灰尘。 它像是固定在了着火前的那一刻,在勾陈手指拨过后,才显出了真实的样貌。 ……不,这位研究院院长一向以能拨动数据闻名联邦,或许她方才看见的,也只是仪器留下的投影。 浅淡的光线映入她漆黑如墨的眼瞳里,闪出近乎凌厉的光。 谢琅拢了下袖子,平平地问:“谢鸣玉本该比她父母死得早一些,对吗?” 她想起退化成原生树形的派西斯、惨遭植入虫族基因甚至虫卵的斯科皮欧,还有凯布里和另一个年轻男人口中已经被扔掉的施姓容器……冷不丁地打了个寒颤。 这三种死法里,原身本来会遇上哪一种? “我不知道。”勾陈平静地回答,神情依旧平淡到近乎冷漠,仿佛封冻已久的雪原,“方才我也说过,当时,我并不在‘环形山’。” 谢琅心知祂并未说谎——恐怕,这位研究院院长的底层逻辑里,还不容许有这样的回路。 祂当时的确不在环形山,是在她遇上霍里斯前才赶回来的,一来就是雷霆手段,直接令这一人造卫星重力颠倒,出入口闭合。 “不过,你刚才所说的应当没错。”勾陈眼帘微垂,将眸中泛金的色泽压低几分,宛如煌煌明日垂野,露出一线灿金的锋利色泽来,“小茹和幼安既然已经死在军部监狱舱,按理来说,鸣玉也是活不成的。” 祂看向谢琅,眼含询问:“你能说说你的经历吗?” 谢琅沉默了一会。 她敏锐地察觉到这是一种试探,试探她对当时的情况了解多少。 可惜。 谢琅不着痕迹地瞥了一眼头顶角落里的一点微芒。 如果连勾陈都不清楚当时的事,监控数据也没能复原出来,那…… 柯卡塔等人对谢鸣玉的图谋,恐怕不止于一个实验品。 就如当日她和霍里斯听到的那样,他们想让谢鸣玉成为“容器”。 只是,这个“容器”,究竟是指什么? 她面上神色不改,恰到好处地递出几分疑惑与迷茫:“院长……并非我不想说,可我醒来的时候,离银青星只有三天河日的航程了。” 勾陈神色一顿:“……什么?” 祂猛地挑起眉,冰蓝眼瞳正中的金色跳跃如火焰,似乎要顺着目光的方向烧到谢琅身上:“你不是自己逃出去的?” 话已经问出来,勾陈便自觉有误,生生住了嘴。 谢琅飞速地从祂话中探出了更多的消息——勾陈恐怕是知道她在大启有着什么地位的!只有这样,祂在不了解当时情况的状态下,才会先入为主地认为,是她自己想办法逃到了联邦边缘星域。 她心下疑窦丛生,脸上只作未听明白,道:“不是。——您不也知道,大启的文字与联邦的文字完全不同吗?” 勾陈听得出来她是什么意思:如果她是自己逃出去的,一开始恐怕根本寻不到合适的时机。毕竟,要逃亡的时候读不懂文字,无疑是极拖后腿的。 祂神色不由发沉,有些焦躁地理了下没有丝毫褶皱的衣袖。 线索断了。 谢琅倒没祂那么心焦,思量片刻,便说:“依院长看,我的身体应当没有别的问题了?” 勾陈下意识扫过她全身,冰凉的、仿佛蛇类游走过的温度再次掠过谢琅的肌肤,她却知道,这是勾陈为她进行全身扫描时该有的触感。 ——谁叫祂那双机械眼睛是冰蓝色的呢。 那种冰冷的触感一收,勾陈阖了下眼,带着祂眼下肌肤拼接的痕迹又明显了几分。 祂淡淡地说:“没有。” 谢琅舒了口气,很自然地接上话头:“那便好,既然如此,我们也不必太在意事情的原貌。” ——再怎么说,她在飞船距离银青星三天河日才苏醒的事实无从更改,与其悬心于之前的时日究竟发生了什么,不如想明白接下来该怎么做。 柯卡塔等人尚在暗处,但他们……还对她现下这具身体有所想法。 容器么,自然是不能毁坏的。 她轻轻合了手掌,语气非常直白:“我探听过凯布里和一个年轻男人的私下交流,他们认为,我是最好的‘容器’。” 勾陈抬了下眼。 她对联邦有了一定的归属感,但算不上多。或许还需要什么人做风筝线,牵住她。 祂想起尚还躺在仪器上的霍里斯,瞳色变得幽深。 “你需要什么?”勾陈淡声问,“我能给的不多。” “我要的也不多。”谢琅轻轻一笑,“院长,我要你之前许诺的——” “你的权限。” 天河联邦有歼星空间站,其内填有足以令好几个星系化为尘埃的武器。 它横在中央星系与天马星系之间,如同一层掩在中央星系前的钢铁城墙。 自军部权力日益增长后,其中一枚可以开启歼星空间站的密钥便从监察院院长手上落到了军部主/席之手,而剩下几枚,保存得最为稳妥的就在勾陈手中。 这是谢琅从霍里斯口中得知的事情,少将事无巨细,将他所知道的事情都跟她说得明明白白。 为了这枚密钥,她必须要拿到勾陈的权限——能查探联邦星网所有内容的权限,谁不想要呢? 再说……她不认为,勾陈是贸贸然给出的这一许诺。 祂必然有别的事情在担心。 比如……梅拉克。 勾陈果然并未犹豫,手指前探,就要触碰她的腕机,临到半空,却又犹豫了。 谢琅看了看自己两只手,略一沉吟,便抬起戴着谢鸣玉用的腕机的那只手,示意给祂看。 勾陈指尖在腕机上轻触,谢琅瞧见一丝霜花般的数据细丝探进腕机,她的光屏便像受了惊一般弹出来。 海量的数据流瞬间灌入光屏,她看见蓝莹莹的光芒遍布屏幕,那是奔腾的数据正在涌流。 好在谢鸣玉的光脑配置确实非同一般,权限极好地过渡到了她手上。 只是……谢琅神情一凛。 她直视刚收回手的勾陈,问道:“院长给的不是临时权限,为何。” “你不是知道吗。”勾陈冰蓝色的眼睛回望她,“我是关闭了‘环形山’,让大部分的研究员都留在此处。” “除了梅拉克。” 祂话音刚刚落下,谢琅便惊骇地察觉到了大地的震颤。 像有什么被压制多年的东西将要破土而出。 她扶住身边固定在地上的桌案稳住身形,刚站稳,一抬眼便见勾陈摇摇欲坠,似乎要摔到地上。 谢琅连忙上前一步,牢牢地扶住了祂的臂膀:“院长!” 硌在她臂弯里的手臂犹为冷硬,想来是坚硬无比的金属,但细探之下,似乎又有几分人躯体的柔软。 勾陈没有拒绝她的搀扶,就着这力道直起身子。祂后背探出的机械在此刻飞速变了个样,转为数十根触手一般的形态,深深吸附住地面,避免祂再跌下去。 那些金属色泽的触手看上去既坚硬又柔软,两种相悖的特征竟同时出现在一种事物之上,谢琅看见其中数根骤然伸长,以雷霆之势打碎了实验室内剩余的所有仪器。 又有另一条触手蜷曲着晃到她眼前,将什么东西往她腕机上一拍。 ……似乎是原身母亲的研究成果。 勾陈冷冷地笑了一声:“果然。” 谢琅见祂站稳了,便松开手,朝后退了一步,闻言问道:“是梅拉克出手了?” “是啊。”勾陈抬起手,揉了下额侧——那该是人体太阳穴的部位,仿生人竟然也会头疼吗。 权限都给到谢琅手上了,祂也没什么好保留的,只干脆道:“梅拉克这一席自设立以来一向研究机甲智械,对舰艇一类也有涉猎,他们难得有我记忆库的坐标。” 勾陈点到为止,谢琅却心知肚明。 ——祂的记忆数据库怕是被14-ii梅拉克破坏了,也许用这种方式,梅拉克可以窃取勾陈的权柄。 可惜权限到了她手上,他们注定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不过,环形山也不能再多呆。 她沉思了一瞬,问:“院长可有多余的飞行器?” 勾陈抬眼:“有,不然我弄那两艘小型战舰回来做什么?” 祂有些倦怠地合了眼:“我给你们腾出了一艘,上面的星盗全部换成了仿生人,留了一个身上植入定位芯片的。” “去吧,和霍里斯尽快回首都星,趁他们还未反应过来的时候。” 谢琅却没有急着走。 她看了勾陈一眼,问道:“……达夫呢?” 勾陈沉默了一瞬。 祂沉默的时间有些久了,久到谢琅已经等不及,抬步朝来时的方向走。 她一只脚刚跨过圆门,踏进隧道,身后才传来幽幽的一声叹息: “小帕拉斯……她也没了吧。” 135 第 135 章 谢琅的脚步顿在门边。 她确实有想过15-i达夫也已遭遇不测,但勾陈亲口说出这事,仍让她感觉到一种莫名的悲凉。 ……没有权力傍身的研究者,也会成为权力的牺牲品。 她本以为,联邦发展至今,应当与大启有些不同。可在对权力的追逐中,每时每刻发生的都是相似的事。 谢琅在这个时候清楚地明白了,勾陈为什么要选择她作为祂权力的代行者: 她据有谢鸣玉的身体,却并非谢鸣玉,未来必然不会留在研究院——她的能力和抱负,与谢鸣玉截然不同。 而议会中,已有很多年没有出身研究院的议员了。 勾陈在这个节骨眼上把权限交给她,不仅仅是为她提供一份对抗柯卡塔的助力,而且还委婉地向她展示了祂对她未来所走方向的态度。 ——祂希望她未来成为议员,再借由议员的身份入主行政院。 联邦体/制如此,议会议员势必会进入行政院,以此推进新一届议会决定的方针、政策。 这正契合她想要的,也让她有合适的理由离开研究院。 她忍不住回头看了勾陈一眼,轻声问:“院长希望,我日后有避免发生这一系列事情的能力,对吗?” 祂大概记得所有研究员的名字,对那几位首席、次席研究员的死,情绪模块也应该表现为“悲伤”。 勾陈没有回答,但有时,沉默就代表默认。 祂只是探出一条金属触手,在她背上轻轻一推。 谢琅借着这力道跨过门槛,重新顺着来时的路回去。 似乎是方才剧烈震动的影响,也有可能是勾陈记忆数据库遭到破坏带来的干扰,圆形隧道里的灯光又开始明明灭灭。 谢琅不得不放慢脚步。 她也需要放慢脚步。 进展太过顺利,她不得不细细思索一番。 勾陈的权限正在谢鸣玉……不,现在是她的腕机当中了。谢琅召出光脑,不太熟练地接入勾陈的权限端口,向内窥看。 光屏幽白的光拂过她的脸颊,将她白皙的面容映得微微泛亮,却盖不住她深黑眼瞳中骤然亮起的精光。 一道全新的图景正在她眼前敞开——它遍及整个联邦星域,深黑的背景中每一个亮起的光点都是一颗正值盛年的恒星。 而等她拉近了,又能看到围绕恒星旋转的行星、卫星、人造空间站,乃至小行星群。 这是一幅过分辽阔的舆图,正如她当年再一次奉圣上命令,出兵北疆时在天子宫中所见到的那一幅。 只是那幅舆图囿于一陆之地,如今展现在她面前的,则是数十个宜居星系、上千个宜居行星。 还有……不会在图上显现出的,千万亿的联邦民众。 联邦与大启仿佛,握有强大的力量,便可在权力争夺中占据一射之地。 而她现在,已经握住了联邦五分之一的权柄。 但还不够。 谢琅的脚步缓下来,又停住。 以谢鸣玉的身份示人,其他权力机关的人,很难不认为她属于研究院一脉。 然而仅有这一脉不够,研究院诸人对政治并不热衷,最在意的也是科研项目是否有足够基金支持、能否顺利进行下去。 她拿到的、五分之一的权限也远远不够让她揭露柯卡塔等人的布局,也不足以开启歼星空间站,对虫族迎头痛击。 可勾陈恰恰希望她这么做——这位来自联邦建立之初的天河级超算仿生人,认同她作为权力代行者,向联邦官员和民众,展示祂的态度: 祂要虫族荡然无存,要联邦的意志纵横星海、永垂不朽。 这并非她一人能做到的事。 不过,祂给予的权限也依然将她送至台前。在广大星域中辗转许多时日,她终于有了亲自与对手对局的机会。 可惜,这仅仅是个机会,而并非定局。 一人之力无法撼动巨树,而柯卡塔在联邦扎根之深,又是她难以想象的。 她目光飞速掠过随着转让权限一同被勾陈打包过来的相应记录,遗憾地发现,这些东西仅能证明柯卡塔和14-ii梅拉克等人这些年来做非法人体实验、排除异己等等行为,却无法证明他们和虫族有过多的勾连。 想要顺应勾陈的意愿,同时也让自己折下象征权力的金枝……她还需要做更多。 一枚势单力薄的棋子要怎样才能脱离棋局,成为执棋人? 她只能以身为棋,用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扎入对手的血肉当中。 而且,还需要联系其余权力机关的主事人,把柯卡塔将会给联邦造成的震荡压至最低。 那她究竟该怎么做,才能做到最好? 就在她还在思索的时候,一点微茫的冰蓝色光芒在星海舆图的角落亮起。 那光映进谢琅眼睛里,勾得她眼睫微微一颤。 她想到什么,连忙顺着光芒的走向,让光屏的光标向更深的数据海洋深处沉去。 只这么一看,谢琅覆上一层晦暗神色的面庞便猛地亮起。 勾陈手上握有的歼星空间站密钥,居然不是一枚,而是三枚! 甚至,一支舰队的指挥权此时也握在她手中。 昏暗的隧道中,谢琅的眸光也随着照明的灯光一道,明明灭灭。 她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 覆盖仪器的光罩化作星星点点的碎片,消失在空气当中。 麻醉效果已过,霍里斯的意识逐渐凝聚。 他睁开眼睛,缓慢撑起身体,从仪器平台上跪坐起来。 “哈……” 后背上还有丝丝缕缕的痛沿着脊背攀过脖颈,钻入脑中,霍里斯难耐地轻嘶一声。 他脊椎确实换过一截,就算仪器取出那截人造脊柱的手法很轻,但终究还是个开刀手术,麻醉过了也还是疼的。 不过,这倒还在他能忍受的范围里。 他喘了一会儿气,突然感觉周身情况有些不对: 实验室内异常安静,安静得有些过分了。 他只能听到自己的喘息声,以及心脏跳动带起胸腔共振的声音。 勾陈和她都不在实验室里。 他们去哪了? 一种难以言喻的焦躁和担忧迅速如潮水般漫过心头,霍里斯挣扎着,准备下到地面上。 他得去找人。 然而他还没来得及将脚塞进靴子里,就敏锐地听到了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这脚步声不是从他们来时的方向传来的,而是从他身后传来的。 霍里斯猛地回头。 他这才发现身后的实验室尽头,还有一扇半开的圆形金属门。 刚才他听到的脚步声正是从圆门后边的阴影里传出来的,非常熟悉,熟悉到他闭着眼睛都能猜到来人是谁。 他想的没错,谢琅的确在几瞬后从圆门中踏进实验室。 霍里斯坐在仪器平台上,沉默地朝她望过去。 明明取芯片前她就在身边,霍里斯仍然觉得她的神态有所改变: 这些时日以来,柯卡塔等人的动作太多,以至于她清淡的眉宇间总是透露着一股深深的忧虑,本该有的锋芒也因头顶无尽的阴云而稍显温吞,不够夺目。 可现在那些忧虑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万事尽在掌握的从容和自信。这种自信看上去并不锋利,但足以让她此刻映在光下的面容与神情,就如同一轮冉冉升起的烈日。 霍里斯注意到她身后并没有勾陈的身影,探下去拉靴筒的手微微一顿。 犹豫片刻,他还是问:“小琅,院长呢?” “院长的记忆数据库遭到破坏,我们要立刻离开‘环形山’了。” 她走近了,闻言这么回答他的问题,清透的眸光却不由自主顿在他身上。 霍里斯下意识顺着她的视线朝下望,这才发现自己上半身还裸露着。 ……刚才因为要取那截人造脊椎中藏着的芯片,他趴上仪器平台前脱了上衣。 他耳尖发烫,迅速穿好靴子,跳下地来。 一只手自然而然地伸到面前,正握着他方才脱下的上衣。 霍里斯抿了下唇,还是接过了衣服。他一面穿一面问,声音蒙在布料里有些模糊不清:“谁对院长的记忆数据库下手了?” “还能有谁。”他听到她的一声嗤笑,“14-ii梅拉克。” 霍里斯理平上衣的褶皱,听了这话微微蹙眉:“他是想要歼星空间站的密钥?” 谢琅没有否认,只说:“权势总是动人心弦,更何况是能操纵如此武器的权势。” 霍里斯出身联邦第一军校,自然知道歼星空间站内封存的武器足以让星系化作尘埃,是极佳的铲除异己的武器。 也因此,开启歼星空间站的密钥才会分成数份,军部切切实实握有一份。但其余的,除去勾陈身上有,他不知道其他的在哪。 她没说错,这密钥的确也是象征联邦至高权力的钥匙。 霍里斯神色微沉,很想问她: 那你呢?你想要吗? 可既然她是一个人回来的,就说明勾陈的权限已经全给了她——之前勾陈的许诺,霍里斯并不是没有看见。 ……比起担心她对权限使用不当,霍里斯荒谬地发现,自己似乎更担心她拿到这样的权柄后,对他失去兴趣。 他并非看不清,知道她留他在身边,除了当下两人经历相似,以及他的皮囊足够讨人喜欢,也有一份利用。 她“失忆”了,而他对联邦内部事务足够了解,地位在联邦权力机关当中也不算低,两家还是彼此交好的关系。她想要重回首都星、洗脱父母的罪名,他也想查清幕后真相、重新回到前线,无疑是她当时所能寻找到的最好的跳板和合作对象。 只是这种利用可大可小,在这般权限到手以后,他能做的事远不如勾陈的权限能带给她的,被看重、被利用的程度也大大降低了。 可她现在正看着他,一副要立刻拉他离开的样子。 他压下心里稍纵即逝的不安,轻声问道: “接下来,我该怎么做?” 136 第 136 章 实验室里用的多是冷光灯,此刻如月色般寒凉的光线落在霍里斯染了色的头发上,更显得他面色苍白,脸庞瘦削。 他说完话就闭了嘴,唇色很浅,是一层很薄的水红,唇角微微下压,像是一片微弯的柳叶。 谢琅听得出来他话语里的问题——他本该问的是“我们”,而不单单是一个“我该怎么做”。 还真够敏锐的,在担心她拿到勾陈的权限后,自己就没用了吗。 但很可惜,不管他心里是如何想的,她都不可能放他走。 不论是对于她方才琢磨出雏形的计划来说,还是从她的私人情感出发,霍里斯都是不可或缺的一环。 正如勾陈所说,15-v阿利奥斯仓促进行的实验是一场难以复刻的奇迹。 娀家家主之前在那首诗里写道:“破碎的美玉哀哀唤着/如同齿轮行走在时间上的足音。”这本该是“预言”的一种结尾。 可在谢琅他们与她见面后,她为“预言”新续了四句。 如娀谶所写,正是两个宇宙无形中交叠的一瞬,借由那台已然毁灭在火光中的仪器,谢鸣玉与她的人生轨迹短暂交错,从而走向了与既定结局完全不同的方向。 然而,一旦她们再生出回返过往轨迹的心思,并付诸以实践,那么之前费心努力的事物恐怕将如泡沫般一触即溃。 ——在原本的轨迹里,她们最后的结局,都是情况过于蹊跷的死亡。 既然她注定无缘回到大启,余生只会在这片她还不算特别熟悉的星海中发光发热,而联邦人寿命比起大启要长上许多,她为什么不能趁着推进计划、阻止柯卡塔的同时,悉心将狐狸圈在身边? 谢琅抬起手,碰了下霍里斯的耳垂。少将受惊般向后躲了一下,眼睛瞪圆了看她。 他瓷白的面色染上一抹薄红,谢琅看得好笑,转而捉住他的手指。 “我们要立刻离开‘环形山’。”她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捏了下霍里斯的指尖,“院长已经为我们备好了战舰。” “战舰?”少将敏锐地捕捉到她回答里的用词,一时之间忘了抽出手,扬声问,“是刚才那两艘小型战舰其中一艘?” 谢琅拉过他的手,带着他朝来时的方向出去,闻言点头。 霍里斯被她拉得踉跄了一下,不得不加快脚步:“你想借这艘战舰做掩护……回首都星去?” 谢琅几乎可以察觉到他的目光有如实质,牢牢定在她脸侧: “为什么?” 她没有立即回答,意念唤出光脑——花道家提供的那一台实际上与她的基因信息不适配,便也不能像谢鸣玉留下来的这台一样用意念召出来。 之前出现在勾陈飞船里的荧光指引标志再一次在两人面前出现,谢琅目标明确,一面领着霍里斯跟着指引标志走,一面反问:“你有什么想法?” 霍里斯的吐息一沉。她听见他声音在斜上方响起来:“我们的身份太过敏感,回首都星风险很大。” 说完这里,他略停了停。谢琅知道他是在思索,便也没有开口。 隔了半晌,他们已经能看到右前方延伸出了另一条路,路的尽头是一抹熟悉的颜色,想来是勾陈清空了的小型战舰的一角。 在这时,霍里斯接着说道:“‘环形山’处于封闭状态,我们不能确认柯卡塔是否在周边设置有监察岗哨,骤然有战舰离开,一定会引起注意。” “不如驾驶战舰远离首都星,和我父亲联系,看看能不能……” 他话还没说完,谢琅便干脆道:“不行。” 她看了一眼光屏上弹出的报错信息,顺手掐掉了梅拉克乃至一系列联邦高层人员的基因定位查询权限,近乎强硬地拖着霍里斯上了战舰。 战舰中央大厅里确实有个被绑得严严实实的星盗,头歪向一边,还在昏迷当中。除此之外是几乎占满半个中央大厅的智械,都足有近三米高,不过距离舱顶还有一段距离。 谢琅眼尖,注意到前排还站着十个与霍里斯身量仿佛的仿生人。 她刚点了四名仿生人和三名智械,准备和霍里斯一起带着他们进驾驶舱。谁知还没迈出一步,手便被霍里斯反过来扣住,朝他的方向拉了拉,他自己也朝前走了半步,谢琅正好与他面对面。 谢琅不得不抬头去看他。她对这种仰视的角度不算满意,当即用空着的那只手扯住霍里斯领子,迫使他矮下身来,和她平视:“你想说什么?” 霍里斯眸光颤动,低声道:“是我该问你想做什么,小琅。” “我说了,去首都星。”谢琅被气笑了,不客气地松开他领子,手拍在他脸上,“刚才不是说过了?” 她准备放下手,却被霍里斯用另一只手按住,不得不贴在他脸颊上。少将目光很执拗地看过来:“可你只说了去首都星,没说具体要做什么——你想独自出行,是吗?” 谢琅这时宁可他别那么敏锐,免得追问太多浪费时间。她敷衍地应了,指腹摩挲过他的脸,又补充:“有别的很重要的事要你去做。” 在霍里斯出言反对前,她飞快地接上了下一句话:“这事只能你做,我只相信你。” 少将哑了一下,没有说话。但谢琅能察觉到手下的肌肤开始微微发烫。 这话这么有用? 她心下暗笑,脸上却没表现出来,就着被扣住的那只手轻轻推了下他。 霍里斯很顺从地松了力道——事实上他本来也没用多大劲,只是谢琅一时懒得挣脱罢了。她松开捧着霍里斯脸的手,照着之前的安排进到驾驶舱里去。 三名智械被她派去驾驶战舰,剩下四个仿生人则站在两人面前,抬起左手,掌心向上。 霍里斯注意到他们掌心都有一个凹槽,似乎可以保存很细微的东西。 谢琅挑了两个仿生人上前,用他们捧上的小刀削破食指,将血滴进凹槽里。 ——她确实封锁了通过基因信息抓取坐标的权限,但联邦还有更为古老的追踪人的方式,那就是血。 谢琅看向光屏。她和霍里斯的位置还处在“环形山”上,而“环形山”附近,正陈列着十数艘战舰。 她微微挑眉:本也没打算能用这艘战舰糊弄过去。 她要做的就只是扰乱对方视线,趁机潜入首都星罢了。 霍里斯学着她的样子,将血滴进另外两名仿生人掌心的凹槽当中。 这些微的血液将顺着凹槽流入仿生人的四肢百骸,在五个天河日内能暂时伪装他们。 只是两组仿生人还不够,谢琅干脆把剩下六个仿生人也叫了进来,又和霍里斯分别滴入血液。 智械已经驾驶飞船起飞。 霍里斯看她将一组仿生人安排到中央大厅看守星盗,剩下四组则分别取用了一个逃生舱,不由皱起眉头。 ——这艘小型战舰不知为何只剩下四个逃生舱,如果都分给仿生人,那么他们就没有可用的了。 她难道是想…… 然而谢琅已经转向一旁,开始安排剩余的智械调集战舰上的武器,他只能心事重重地守在驾驶面板旁边,看智械们极为娴熟地操纵舰艇飞离“环形山”。 战舰在人造卫星的引力范围内绕着“环形山”周转一圈,便陡然加速,朝着深空当中飞去。 这类战舰在全速前进时,留下的尾焰应为蓝白色,可驾驶面板上回返的周边图景上,只有数百道深红的艳丽光束如同流星一般飞来! 数艘战舰的坐标出现在舰艇的探测范围内,呈包围之势,向他们所在的坐标缓慢逼近。 他眉头紧锁,匆匆唤了谢琅一句:“小琅,你究竟想怎么做?我们不可能在数艘战舰的火力压制下坚持多久。” ——如果他亲自驾驶或许可以,毕竟,目前智械虽然能平稳驾驶星舰,却无法做一些高难度的闪避动作:这是写在它们程序里的“稳定”所决定的。 谢琅哼笑一声。她似乎已经安排好了所有事情,重新回到霍里斯身边,抱臂道: “本来我也没打算让它们坚持。” 霍里斯瞳孔微缩。 他有些难以置信地问:“你是想——?” “轰!” 舰艇忽的向左下方倾斜,霍里斯下意识扯住驾驶座椅上的安全带,又死死拉住谢琅的衣摆,避免她在这种震动下被拍到驾驶舱舱壁上。 他稳住身形,将谢琅严严实实护进怀里,目光却瞄向发红的驾驶面板—— 果然。 战舰左侧的恒星级推进器的损坏程度已达70%。 驾驶舰艇的智械确实在尽力闪避,但仓促开启的防御罩的能量仍然在不断下降。 “警告,右后方舰艇已进入危险距离……” “警告,右侧舱门程序遭到入侵,因防火墙完全关闭,预计在两秒后开启,并强制与右侧舰艇接驳。” ai的警告传至耳畔,霍里斯精神高度紧绷,“飒沓”在手腕上频闪,已经准备好将两人一同纳入机甲驾驶舱。 然而他的手腕被按住了,谢琅微微偏头,对他露出一个笑。 她活动了一下手指,语气难得亢奋:“先让他们上来。” 霍里斯:“……?” “他们要抓活的啊。”谢琅轻轻笑起来,神色难得有些无辜,“你看,其余没有靠近的战舰不是已经停火了吗?” 确实如此。 密集的火力攻击已经暂且停下,而驾驶舱外已经隐隐传来重物倒地的声响。 霍里斯垂眼,默不作声地看向谢琅的发顶。 他问:“你想尽快将能力等级升到a?” “是啊。”她轻巧地从他怀里钻出来,快步走到驾驶舱门前,右手微握,“只有a级的能力者才有主导谈判的资格。” 这是她使用能力前的惯常手势,霍里斯非常熟悉。 他屏住呼吸,跟在她身后走出驾驶舱,看着上到战舰内的“联邦军士”随着她朝前的步子,纷纷在能力作用下倒下。 然后是锋锐的冷光闪过,将那一层薄薄的人皮和内里属于虫族的颈项一道切断。 激光将可能喷涌而出的虫族体/液全数蒸干,而她握着刀柄回过头看来,微微一笑: “现在联系伯父,我要他做中间人,和行政院院长联系——!” 她偏过身子,闪过一道粒子射线——有人迅速从睡梦中苏醒过来,拿着粒子枪朝他们的方位射击。 “醒的速度好快。”谢琅微微讶异,做了一个手势,“这是活人吧?” 躲藏在暗处的智械迅速将之打晕,将人甩到一边。 霍里斯仍然跟在她身后,看着她谨慎地将机甲化盾挡在身前,一路上又砍瓜切菜似地削下几个被虫族寄生的人的头颅,逐渐走近刚才被打晕的那个人,突然感觉到一种极端的心悸。 他不假思索,三步并作两步奔上前去,一只手顺着她反应过来不对而下意识往外避的方向,将她往旁侧拉,一只手上则顷刻覆盖上机甲,严严实实挡在她的脸和脖子前。 “嗤!” 一道深黑的腐蚀性液体穿过他掌心被腐蚀出的空洞,险些飞到谢琅脸上。 137 第 137 章 腐蚀性液体还未落地,已被迅疾的刀风刮回来处——方才被智械打晕的“人”顶着张扭曲的脸伏在地上,眼睛暴突,隐隐显出内里虫壳的纹路。 刀尖从他额头刺进去,又从后脑穿出来,同样颜色的液体汩汩冒出,落在金属材质的地面上,发出滋滋的声响。 “……可恶。” 谢琅握住刀柄,在他脑子里搅了搅,毫不意外地挑出一只粉白的软体生物。 长刀收起延展开的激光,重新化为匕首。谢琅随手将它朝腿上一别,接过一旁智械递来的粒子枪,冷着脸朝软体生物上补了一下。 粒子射线无声绽放,那粉白色的生物在触及到射线的一瞬便迅速溃散,化作一滩略有些难闻的湿痕。 “是某种母虫幼体。”霍里斯说。 他的声音隐隐有些发颤,想来是掌心的伤疼得很了,可谢琅没有听到他的痛呼。 一声也没有。 她眉头皱起,折出一道印痕,先拉上人闪到一根立柱后面。 现在视野里暂时没有敌人,大约都被战舰上的智械挡在外侧,这让谢琅能够专心致志查看霍里斯的伤势。 “让我看看手。”她换了左手拿粒子枪,伸出惯用的右手,拉了下霍里斯的衣摆。 跟着他们走到立柱后的智械适时递上治疗仪,谢琅松开他衣袖,接到手上。 少将犹豫了一会,才将贴在腿侧的手抬起来,并挽起袖子,将伤口展示给她看。 他的机甲“飒沓”仍显形在外,将两人并一智械牢牢圈在里面,且吸取了方才的教训,将金属层垒得极厚,足够将外界的攻击挡得密不透风。 母虫幼体喷出的腐蚀液体在“飒沓”上留下的空洞已然被修补好,霍里斯掌心的伤却依然触目惊心。 ——他掌心上被腐蚀出的空洞虽然没有扩大,但边缘已经开始发黑,看不清半点组织结构。 好在这不详的黑色只是局限在伤口的位置,并未扩散,可还是要尽快处理。 谢琅开启治疗仪,对准他的伤口,低声问:“疼吗?” 她说这话时看着霍里斯的脸,只觉得他面色呈一种疼痛过度的惨白,连嘴唇上那点薄薄的水红色都全然隐去,仔细看还能看见他鬓角缀着一点晶莹的细碎珠子。 ……是冷汗。 可他却说还好:“我习惯了,不算很疼。” 谢琅知道他会这么说,可听了还是心烦,不由轻啧一声。 她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剜了霍里斯一眼,按着治疗仪给出的方案,没打半声招呼,便直接启动。 “……唔!”霍里斯没提防,治疗仪压上手掌的一刻,还是轻呼了一声。 没办法,他这伤想要治好,就必须先剜去伤口发黑的部分,同时修补细胞组织,让血肉、骨骼和神经都能在短时间内再生。 正因治疗过程中存在机体再生这一部分,麻醉是一定用不了的,所以密密麻麻的痛和痒便顺着他线条流畅的小臂攀上去,如同成千上万只细小的虫子顺着血管的方向在皮肤下爬过。 谢琅冷笑一声,又问:“疼吗。” 霍里斯:“……” 这回他乖乖回答了:“嗯。” 治疗仪仍然闪着白光,兢兢业业地修复着他的伤口,但那点白光渐渐弱下去,谢琅注意到只让他手心的空洞小了两圈。 对此结果,她不算意外。 刚才给出的治疗方案上说,最多只能让伤口周边坏死的部分有再生的能力,能修复出现在的效果已经很不容易了。 可是他们目前的处境算不上好,并没有给霍里斯用医疗舱治疗的时间。 少将显然也知道这点,在治疗的白光消失后,他极度自然地从谢琅手里接过治疗仪,选择“包扎”模式,将手掌悉心包裹在绷带之下,又令机甲化作的盔甲覆盖在手臂上。 他也必须这么做——只有这样,他这只手才能正常使用,否则无法及时对付敌人。 “是我刚才疏忽了。”谢琅看他将治疗仪收进空间纽里,沉声道,“看来b级的能力对母虫幼体影响不大。” 霍里斯轻轻应了,思索道:“或许升到a级会好一些。” 他并不认为她不可能升到a级。在他看来,她足以成为s级能力者。 谢琅也是这么想的。 现在距离她计划好的离开时机还有一段时间,足够她再处理一些虫子。 没错,虫子。 她能力现在的影响范围足够覆盖整艘战舰,加之方才放倒了不少披着人皮的子虫,已经隐隐发觉,虫族和真正的人展现出的睡眠状态有所不同。 虫族更容易被惊醒,而人则不会。 借着霍里斯机甲的掩护,谢琅抓紧时间召出光脑,简单确认了一遍舰艇上的红点数目,发现大多都集中在四条逃生通道的附近,还有一部分正朝着他们所在的中央大厅逼近。 看来她想得没错,那些人确实开始利用血液追踪了。 与他们所在的舰艇接驳的那艘战舰没有再派更多的“军士”过来,舰艇上的红点几乎是恒定的。 谢琅重新端好粒子枪,手腕上“流星”微闪,化作一道光盾挡在身前。 方才的惊险一幕已经告诉她,有必要离这些被虫族吃空了的人形空壳远一些——谁知道里面有没有可以远距离攻击、或是装死的虫子? 她大步朝前走,霍里斯则守在她左侧后方的位置,时刻注意左边的通道是否有人过来。 “不要走到我前面去。”谢琅边迈步边说,“目前我的能力只会影响在我前方的生命体。” 霍里斯出声应了,看她一路轻巧使用能力,又用粒子枪一一射击倒地之“人”的头部。 而倒地的“人”无一例外人皮脱落,露出底下或青或黑或蓝的坚硬虫族甲壳,有些甲壳上附着的尖锐刚毛还在微微颤动,再被霍里斯用机甲光刃连着头颅一块削成两半。 这些披着人皮的虫子死去的时间还不算久,因而身上的衣服依然还是毛绒睡衣的样子,在淌了满地的各色腥臭液体中还透露着一种诡异的可爱感。 谢琅抬枪击倒一只破开绿藤人皮囊、摇摇晃晃直立起来的深绿色虫子,看着灼热的射线烧穿它的关节,令它重重跌至金属地面,撞出沉闷声响。 这只形似巨镰子虫的深绿虫子发出尖锐虫鸣。 它只来得及发出一声,就被霍里斯扼住核心,硬生生用具象的锁链弄死了。 但这一声的影像仍然不小,两人都能听见,原本略显安静的周边通道逐渐有整齐的脚步声传来,是军靴踩过地面发出的闷沉响声。 谢琅低低咒骂了一句:“该死。” 这来得未免有些太多了。 她飞快地拉过霍里斯,朝战舰左侧舱门的方向走去——那边还停泊着一些小型飞行器。 霍里斯稍落后她半步,一面牢牢跟着她,一面微微倾身问:“我们要从左侧舱门离开战舰?” 他刚冒出这句话,又自行否认:“不,我们已经陷入包围圈,只要一冒头就会被火力网狙击,这太冒险了,你不……” 谢琅打断他:“我会。” 她顺手将能量告罄的粒子枪甩向身后,正巧绊住追来的一只虫子,让它后面乌压压的一队人马全都摔了个人仰马翻,还回过身去召出机甲臂,用上面搭载的武器射/出一炮。 在炮弹到达之前,毛绒睡衣已经飞速取代伪装成人的虫子身上的联邦军制服,一瞬之后,便在刺目的白光之中化作漫天的碎片。 谢琅被这白光晃了一下眼睛,她不由眯了下眼,连忙回过头去,同霍里斯一道奔至左侧舱门前方的军用飞行器停泊舱。 已经有不少智械汇聚在此,停泊舱内所有的飞行器都舱门大敞,只待他们登上。 霍里斯刚想问谢琅,他们该上哪一架飞行器,谁曾想她径直拉着他奔到舱门边——还好两人均用了机甲的小型推进器代步,否则这一路下来也得走上半天。 “……我们不上飞行器?”霍里斯看着紧闭的战舰舱门,心下总有种接下来的事情发展即将超出自己掌控的感觉。 刚这么想,他又微微一哂:和她见面以来,似乎没有什么事情是在他掌握中的。 “不急。”谢琅短促地回复他,机甲机械臂已经瞄向再次露头的追兵,悍然轰出一炮。 机械臂虽是浮空的,但巨大的后坐力依然引起空气震荡。谢琅被这气浪一震,险些一屁股坐到地上去,好在霍里斯及时伸手将她扶住。 她漆黑的眼瞳中映出炮弹轰击出的璀璨白光,末了才转过身,朝着霍里斯微微一笑:“我们马上就走。” 马上就走? 霍里斯看着她镇定自若的神情,心中疑窦丛生,刚想追问,便感觉脚下一阵地动山摇。 而频闪的红光刺目地在停泊舱内亮起—— “警报,战舰动力系统严重损坏,武器弹药库内发生爆炸。判定:当前解体风险为99%。” “预计解体时间:30秒后。战舰所有舱门即将强制开启,请尽快逃生。” 霍里斯:“……?!” 他如临大敌般用完好的那只手握住谢琅肩膀,准备直接将人往最近的飞行器带,刚迈出没一步,身后便已传来巨大的吸力。 仓促之间,“飒沓”的驾驶舱飞速在他身后具象化,而他则死死搂住谢琅,两人连带聚合成形的机甲,同停泊点的飞行器一道,在战舰内的推力和舰艇外界的吸力同时作用下,被抛飞至茫茫的宇宙深空当中。 他仰面跌在机甲驾驶舱放平的驾驶座上,被他扣在怀里的谢琅则伏在他身上,手掌贴着他胸膛。 霍里斯窥见金红与蓝白的四色火焰,如同古地星文献记载的焰火一般在机甲前窗上炸开。 而伏在他身上的人动了动,在窄小的座椅上撑起身来,伸手捧住他脸颊,用一种近乎蛊惑的语气说: “现在临时跃迁,坐标设定离首都星近一些。唔,还有,尽快和伯父伯母联系,我需要行政院院长和联合法庭其他几位大法官的联系方式。” 霍里斯神情复杂地照做了,银白的机甲在战舰爆炸的火光的遮掩下,跌进正下方开启的跃迁虫洞里。 机甲被无光的黑暗笼罩,谢琅松了口气。 就在这一瞬,被她压在身下的霍里斯猛地扣住她手腕,将她一下拉近。 她被迫跌在他身上,鼻尖几乎与他鼻尖贴在一起。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取下了墨蓝色的瞳镜,青碧色的眼睛里映出她的面容。 谢琅挣了一下,没有挣开他的手,偏偏机甲驾驶座都会固定腿部,现在他们的小腿也牢牢锁在一起。 退开是不可能的了,她只能就着这诡异的姿势,有些恼怒地问他:“你突然发什么疯?” 霍里斯却只是定定望着她,急促灼热的吐息全数扑在她脸上。 他嗓音发哑,声音微沉: “我早就想问了……” “你不是真正的谢鸣玉,对吗?” 138 第 138 章 银白的机甲在跃迁虫洞中无序漂浮,深空的黑暗被坚密的机甲层抵挡在外,令驾驶舱内这一点相较于广阔宇宙来说过于渺小的光亮不至于被吹灭。 然而这光亮却照不进霍里斯的眼里。 因为有人正伏在他身上,将从上到下倾泻的白光全数挡住,映得她染金的发丝都有种朦胧的透明感。 但这种透明的质感并不同于他见过的易碎的玻璃,反而带着凛凛的冷光,锋锐无比,叫他看了一时有些恍惚。 也就是这么一瞬的恍惚,他察觉到腰腹出传来比之前要重许多的力道。 是谢琅就着两人腿部绑缚在一起的姿势,试图在他身上跪坐起来。 霍里斯只握住了她一只手,因而她左手还能使上力气,便尝试着按住他前胸,打算撑起身来。 然而束腿的安全绑带实在太紧了,谢琅刚有点动作,就感觉腿部传来明显勒紧的力道,照谢鸣玉这副身体,恐怕得勒青。 她思量了一下,还是收了力,就着之前的姿势倚在霍里斯胸前,只将两人脸之间的距离稍稍拉开。 少将仍然安静地看着她,那双青碧的眼睛未被光照着,便比往常看起来要更深一些,犹如浅湖骤深,却同样能映出人的影子。 他依然扣着她的手,于是那种仿如烈火的热度便如脉脉细流,顺着肢体接触的部分,一点点涌进她的血管,将她的体温都跟着蒸高几度。 在一片极端的寂静里,惟有两人的心跳声渐渐暗合。 谢琅不答反问:“你说什么?” 她饶有趣味地觑着霍里斯平静得如同雕塑的面容,左手从他胸前往上滑,抚过他线条分明的下颌,最终用指腹不轻不重地碾过他下唇。 一点红艳的色泽被她揉出来,下一瞬便出现在霍里斯的耳垂上。 他呼吸重了几分,眼神略有躲闪,谢琅看了,不由一笑。 她手又下移,松松扶住霍里斯的肩膀,低声复问:“你刚才说了什么?重新说给我听。” 谢琅对霍里斯的判断方法非常好奇。虽说她确实在意识到无法回去后便不再借由“失忆”这一理由遮掩,反而尽量表现出她与原身的不同——毕竟,一个醉心科研的天才,是很难表现出对权势的渴望的。 她的目光应放得极长远,只是这种长远,更多是放在科技发展、造福于人的方向上,这从谢鸣玉最后推进的研究就能窥出端倪。 可谢琅不同,她早在年少时便知晓了权力的作用,而等她之后逐渐攀至一个臣子可达到的权力的巅峰,她便与那位高坐明堂的帝王一样,周身上下都被权势的味道浸透了。 只是比起她效忠的锐意进取的君王,她要更为谨慎、温吞,这也造成了两人当时的分歧——最终以她先退一步告终。 无论如何……或许她仍有对民众的垂悯,所考量的政策也会更倾向于能惠及万民的,可这也是为了让那权力能被她握在手中。 在这方面,她不如谢鸣玉。 想到这里,她截断思绪,静息凝神,瞧着下意识给她当了垫子、现在也正被她压着的霍里斯,慢声问道: “怎么不说话?” 虽然这么问,但看他躲闪的目光,以及逐渐漫上脸颊的红色,谢琅也知道,他方才问话时那一瞬的气势已经被她连根铲起了。 因此,他再重复一遍,语气便显得略有犹疑: “你不是谢鸣玉,对吗?” 那尾音甚至隐隐发颤。 谢琅慢条斯理地勾过他一缕发丝,在指尖缠绕,脸却向下贴去,与他鼻尖交错,嘴唇几乎要贴到一块。 于是她这回问话时便仿佛与他嘴唇相贴,只有缝隙里轻轻拂过的气息能说明两人未曾亲吻: “我的确无意伪装。不过,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她的动作引得少将受惊似的朝后躲,然而驾驶座的角度是固定死了的,他完全无法后退,只能下意识地、狼狈地别开脸。 可她留出来的空隙太小了,霍里斯唇角不可避免地与她的脸擦过,他甚至分不清究竟是擦过哪里,一时间只觉得头晕目眩,而心脏跳动的声响噪如蝉鸣。 他听到耳边传来一丝很轻的笑,紧接着一点微凉柔软的触感触及耳垂,又很快消失。 “唰!” 年轻的少将下意识带着身上的人一同坐了起来,他一只手还扣着她的手,另一只手则松松环在她腰间。 因为腿部被绑缚在一块,他这么带着人一起身,她便直接坐在他大腿上,空出来的手则抵住他的胸膛。 谢琅看着他涨红的面色,险些笑出声来。 她用指尖在霍里斯胸前画圈:“认为我不是谢鸣玉,总得给我个理由吧?” “而且——”她还带着笑的眸光登时冷下来,微微低下头迎上霍里斯的目光,“维利尔斯,你在这个时候点出这件事,是想做什么?” 霍里斯心下一颤,近乎惶然地看向她骤然冷下来的面色。 是他问话太冒犯,还是太不尊重,以至于让她这么生疏地叫他? 唇舌一时之间有些不听使唤,他磕磕绊绊地回答,试图消解她的戒心:“我……我并不想做什么。” 谢琅轻轻应了,却没说信还是不信,依然用审视的目光扫过眼前近在咫尺的人。 霍里斯不习惯两人之间这种近乎肃然的气氛,他抿紧唇,总觉得唇角处还残留着她脸颊上的一点热意,于是刚消退几分的红色又重新漫上来。 他避开她的视线,低声问:“我只是想知道,她……还好吗。” 这问话里透着一股极深的忧虑,比起莫须有的男女之情,更贴近兄长对于幼妹的关切。谢琅对此非常熟悉,因她年少时,那位早已长成的太子对待幼妹的关怀也曾略略延展到她身上。 这个“她”自然问的是谢鸣玉,谢琅神情稍缓,声音也温和下来:“我在梦里见过她,瞧来并无不妥。” 顺着霍里斯询问的神情,她笑了笑:“你看到了15-v阿利奥斯的论文题目,对吗。” 她察觉到霍里斯扣住她手的力道微松,手上便用力,反将他的手攥进手心里,向后推去,让他的手背与他的胸膛贴合。 霍里斯低低应了一声,眼睛里的担忧之色稍稍退却,取而代之的是极为专注的神情。 他在等她接着说。 谢琅淡淡笑了:“是我在问你,霍里斯。”她重新用他的名字唤他,而非姓氏,“论文和娀家家主的‘预言’只是给了你证据,让你确认了这一猜测。” 她用手扯过霍里斯领口,让他的脸避无可避地朝她的方向靠来: “我无意占据谢鸣玉的身份以及成就。所以我很高兴,你能认出我不是她。” 她端详着眼前这张毫无瑕疵的、俊美的脸,缓声道:“但我也知道你们此前几乎没什么交集,不该那么熟悉——” “你到底是怎么认出来的?” 霍里斯垂着眼睫回答她,眼睛被鸦黑色的睫羽罩着,只隐隐有青碧的流光现出:“早在最初见面,我便有所怀疑。” 他没有回答原因,只先说了怀疑的时间。 谢琅没料到这么早,不由微微讶异。 他却已经顺着说下去:“你和鸣玉灵魂的模样有所不同,她是表面冰封的热泉,你是毫无温度的火焰。” 谢琅点点头:她翻阅信息数据库的时候也曾看到过,有些种族的半兽人确实有这样的能力,可以轻易判别他人灵魂的样子。 然而她却觉得不止于此,手下不由松开他领子,转而去捧起他的脸,用指腹轻轻摩挲。 少将似乎没意识到令他保持如今姿势的手已然离开,他仍然保持方才仰视她的姿势,朝她露出脆弱的颈项。 谢琅看着他喉结轻轻滚动,一一细数那些他觉得有问题的地方: “鸣玉是左撇子,性格我不算熟悉,但听我母亲说是表面冷淡、实则很容易害羞。” 这和她根本搭不上边,她的惯用手是右手,害羞更是不知道丢到哪去的情绪。 谢琅不由失笑,问:“还有呢?” “一路以来,你与花道家、帕尔卡女士等人谈判的样子过分熟练,甚至也很熟悉如何审问别人。”霍里斯如实道,“这不会是鸣玉能有的特质,她常年呆在‘环形山’,社交环境要简单许多,次席研究员的身份也让她无需考虑资金问题,因为行政院每年都会拨出一笔。” “你对人的把握过于精准,对权力的运用也驾轻就熟……这不是一个次席研究员能做到的。” 他轻声问,“在你的世界,你必然是站在权力巅峰的那一类人,所以做出的大多数举动,都是能支持你继续在权力高峰上攀登的——包括你对我说,要经由我父亲,联系行政院的院长。” 谢琅微微挑眉,反问道:“你想必心下疑惑很久,为什么偏偏选在这个关头说破?” 她看见霍里斯微微阖上双眼,睫羽一阵不安的震动,呼吸却屏住了。 谢琅微移食指,轻轻贴住他颈侧。指腹触及到的皮肤下方正是动脉,毫无保留地向她传来他如擂鼓般的心跳。 “你猜到了我的想法。”她用笃定的语气,轻巧地敲碎他筑以藏身的心墙,“没错,我是要联系一切可以联系的人,用以对付柯卡塔。” “这个身份是很好的诱饵。”她甚至微微笑起来,目光描过霍里斯脸上狼狈现出的不赞同,“我被柯卡塔视作最好的‘容器’,想接近他并达成我的目的非常容易。” 被她捧住脸的少将一下睁开眼,青碧的眼里写满了拒绝:“不行,这太危险!” “想要在棋局中取得主动权,就需要一些出格的行动。”谢琅漫不经心地用指尖点了点他的脸颊,若有所思,“你说破这件事,莫非只是想阻止我?” 她看着霍里斯微闪的目光,指腹按住他唇角,微笑着道: “不,不止于此。” 她仔仔细细地用手描摹他嘴唇的形状,见他僵在原地,也未曾停下。 “你既不想让我以身犯险,也不愿意让我认为这份感情是因她而生的,是吗?” 霍里斯神情愈发僵硬,狐狸耳朵却不受控地从头顶冒出来,在谢琅的注视下微微颤动。 他很是狼狈地捉住她在他脸上作乱的手,被谢琅躲了一下,便只握到手腕,涩声道:“什么这份感情……我不明白。” “不明白?”谢琅哑然失笑。 她就着这姿势俯下身去,在他下唇上轻轻咬了一下,才微微退开,俯视霍里斯一瞬混乱又沉醉的神情。 他目光略微失神,泛红的面色伴着头顶簌然颤动的耳朵,引得谢琅又俯下去,嘴唇在他唇角轻轻啄了一下。 她贴着他嘴唇说话,声音含糊不清: “不愿承认你爱慕我吗……可你的心快要跳出来了,少将。” 139 第 139 章 霍里斯没有说话。 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觉得眼前的景象、耳边的声音似乎都在一息之间远去,余留下的只有嘴唇上传来的、绵绵的温热触感。 被他握在手里的、柔软的手向上滑去,轻易地滑出他的掌控。 他感觉眼前骤然暗下来:是她覆手上来,遮住了他的眼睛。 于是嘴唇上的触感一瞬放大——霍里斯发觉那两片温热的嘴唇不轻不重地在他唇上触着,宛如点水的蜻蜓,只一下便又撤开。 这点热度如同投入干柴中的火星子,迅速朝他嘴唇之外扩散,烧过脸颊、烧过头顶,直烧得他神志昏沉,一时熏熏然如行云端。 ……太轻了。 轻得就像是羽毛从他嘴唇上拂过。 他朦胧之中感觉不满足,却又毫无章法,偏偏两只手又被松开,一时只能仓促地保持原来的姿势,不知所措地停在半空中。 一只手轻柔地按在后颈上,掌心光滑细腻,缓缓掌着他后颈,贴着他颈部的皮肉摩挲。 双唇相贴的触感加重了,昏沉间,霍里斯感觉嘴唇上传来细微的震动。 是很熟悉的声音,含糊间带着极轻的笑意: “别抬着手,放下去,搂住我的腰……对,就是这样。” 他的手几乎是下意识跟着动了,活像长了眼睛,准确无误地顺着她的话探下去,牢牢托住她的腰。 那点震动仍未平息,他听见怀里的人簌然低笑,如同微风吹过竹叶。 “你连接吻都不会吗。”她用的是陈述的语气,连一丝一毫的怒意都没有,可霍里斯却觉得有种不知名的惶惑漫上来,让他略显昏沉的神思都清醒几分。 谢琅能感觉手下的人听了这话身体受惊般的颤动,贴在她掌心的睫羽甚至似有湿润。 嗯?莫非哭了? 她微微讶异,不由退开几分,又撤开捂住霍里斯眼睛的手掌,果然看见他浓黑纤长的眼睫被湿意纠缠在一起,沉甸甸的,似乎要坠下泪来。 他眼尾已经泛红了,同他鲜红欲滴的耳垂几乎呈现同样的色泽。狐狸耳朵在他头顶不安地抖动,青碧的眼睛半睁,里面盛着水波,如晨昏时分的雾气、露水一般朦胧。 谢琅心尖一颤,几乎是下意识地低下头去,衔住霍里斯的下唇。 她习惯等待,可眼下的情形不是允许她等待的时候——猎物已经在她眼前露出颓势,她不会、也不容许自己就此收手。 因而她很坦然地顺从心意,吻他吻得深了一点。 唇齿间传过来的动静过于生涩,少将此前显然毫无经验,只会本能地迎合她的动作。 可揽住她腰的手收紧了,力道不算重,却也奔着将她牢牢箍在怀里的想法去;另一只手像是学了她一样,游移着贴上后颈,最后滑到后脑上,微微用力,像是想把她压近一点、再近一点。 等她松开的时候,他失神般的嘴唇微张,唇色是深吻之后才会染上的、润泽的湿红,很动人的喘息声从他嘴里断断续续泻出来,黏稠得像放在锅里热着、刚冒了泡的糖浆。 扶住她后脑的手没有松开,却也没有用劲。 谢琅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噙了泪的眼睛,捧起他的脸。 坠在眼尾的水珠往下坠落,在霍里斯脸上留下两道清晰的湿痕。 ……被松开了? 他眼前雾蒙蒙的一片,几乎感觉心脏被揉碎后又被人随手抛在一边,只能在怀中人的动作下战栗,近乎哀求般地仰头看她。 细白的手指拂过他的眼尾,指尖很冰,凉得他抖了一下。 谢琅欣赏他破碎又混乱的神情,感觉心底潜藏的破坏欲亟将破土而出:这是一朵为她盛开的花,只是初绽,还未盛放。 他只是为她盛开的。 她迫切地想要将他揉碎。 但这点心思被她很妥帖地按下去,谢琅不轻不重地摩挲霍里斯的脸颊,很轻柔地问道: “你认为回到首都星的风险太高,不想我以身犯险……是吗?” 霍里斯的眼睛微微睁大,他找回了一丝清醒,有些羞惭又有些不安地回答:“是。” 像是怕一句话不足以说服她,他又匆匆忙忙地捧住她的手,将之按在自己脸上,轻声说: “我们还有时间,还能考虑更完备的方案,这样太、太……” 他找不到词形容自己的想法,也没能把话说完——因为方才还在摩挲他脸颊的手动了动,带着他自己的手一起,捂住了他的嘴。 霍里斯有些茫然地抬眼看她。 “不是我不谨慎,而是我们没有权衡的机会。”她凑近了,嘴唇和吐息一同压在他手背上,像隔着手掌同他接吻,“你瞧第七军团的人……他们手握一支重兵,再加上深居人体内的寄生虫族,足够踏碎一整个星系。” “我想做的、包括我想让你做的,只能算是一场豪赌。”她深深地望着他,那双黑沉沉的眼瞳里光芒耀眼,如同掠过天际的流星,生命中只有那一次璀璨绽放的机会,“而我,我不是这个世界的人,也没有牵绊。不试一试,怎么知道结局如何?” 她感觉腰间力道一重,是霍里斯近乎失措地揽紧她的腰,像是握住一只即将断线的风筝。 谢琅猜测自己腰间的衣服布料已经被揉皱得不成样子,她没有心情,也没有时间去管了,只牢牢盯着霍里斯的眼睛,缓声说:“我们能单独谈谈的时间只剩下现在这会了,这是个时间停滞的临时虫洞。” 霍里斯迟疑地眨了下眼睛,感觉有水在眼前晃动。他自然听得出来她的意思——在他们暂时置身其中的这段时间,外界的时间不会流动。 但停留的时间也不能太长——在虫洞中停留所经历的时间会真切地反映在生命体身上,只是外部宇宙无非过了一瞬而已。 他一时之间不明白她提这个是想做什么,只能顺着原本的姿势,看她的脸。 他听她轻轻叹了一声,挪开捂住他嘴唇的手,将他的脸捧高,在他唇上落下一个轻吻。 “你不要哭。”她叹着气说,“你哭起来,我只想吻你。” 霍里斯没感觉自己在哭,可她指尖极尽轻柔地在他脸庞上抚过,晕开大片的湿意,又被脸上的热度蒸干,带来几分紧绷的触感,他才发觉,自己似乎在哭。 她退开了些,似乎在允许他张口说话。霍里斯头一次觉得催动嘴唇、舌头乃至声带如此费力,以至于他嘴张开的时候,发出的竟然不是语声,而是一道低低的泣音。 他脸颊因此从胭脂一般的红色转变为雪一样的苍白,谢琅看在眼里,心下叹息的同时,抬起手来自他发顶抚过。 霍里斯不由自主地在她掌心轻蹭了下,连带着那对狐狸耳朵一起。 他张了张嘴,似乎找回了声音,很轻很轻地说:“……你不是没有牵绊。” 这声音轻得像暖风里第一朵春花绽开的声音,谢琅却听清了。她佯装不解,扶住他肩膀,低下头问:“你说什么?” 他声音愈发低了,带着些微的羞恼,又像祈求一般问她:“我想成为你的牵绊……可以吗?” 霍里斯没有得到答复,他只是猝不及防间被搂住肩膀,整张脸被压向她胸前。 他嗅到她身上蓬勃的、充满生机的热意,察觉到一只手似逗趣又似安抚般在他发顶摩挲。 不需要回答了,她的动作已经证明了她的想法。 霍里斯贴在她怀里,闭上眼睛。 黑暗将一切感官放大,他听见两道交叠的心跳声,而头顶那双狐狸耳被人拢在手里,毫无保留地展示了主人最真实的想法,正在高兴地抖动。 身后也似乎有风拂过来,像是有什么东西兴奋、热切地晃动,几乎要晃出残影。 ……等等,身后? 霍里斯的身躯一瞬僵硬。 他还没心情思索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冒出尾巴来,现在分明不是信期泛起的时间……就已经惊慌地发觉自己的尾巴尖被人握住了。 那只柔软、温暖的手甚至还饶有趣味地揉了两下,一阵难以言喻的麻痒感迅速窜过尾巴、游过尾椎,一路顺着脊背攀上去,搅得他本来就不算特别明晰的脑海愈发昏沉。 朦胧中,他被人扯住后领拉开来,听到她犹疑的一声问:“怎么抖成这样?”才发觉自己正在难以抑制地颤抖。 脑子还未完全衔上这话里别的意味,他又听到她轻笑着说:“哼得倒是好听。” 这话可太响亮了,一瞬如巨锤般敲开他神思中的迷雾,霍里斯眼睛微睁,呐呐不语,脸却一下子红透了。 他垂眼下去不肯看她,她却探手下去,似轻似重地在他尾巴上揉过,逼得他眼里含泪,紧紧咬住下唇,才能避免发出声音。 霍里斯难得庆幸自己比她要高上许多——这姿势总不至于让她揉到他尾巴根去。 “别咬这么狠。”她的手又抬起来,揉过他嘴唇,“我想听你的声音。” 她手指耐心地、一点点叩开他的嘴唇。霍里斯茫然地任她动作,一时也没想到自己可以稍微反抗一下,只闷闷地、轻轻地“唔”了一声。 谢琅笑了,用手心贴了下他的脸,夸道:“乖孩子。” 她用额头贴住霍里斯的前额,嗓音微哑,很柔和地问他:“你没发现吗,你手在动。” 被点明了,霍里斯才恍然意识到自己两只手正贴在哪里、又要往哪里去。他有些慌张地试图移开,却被按住了。 下唇传来一阵刺痛,是刚被咬了一下,脸颊也被不轻不重扇了一巴掌。 那双似乎散发着魔魅吸引力的黑色眼睛正深深凝望他:“你可以做,但需要我允许,记住了吗。” 他近乎迟滞地点了下头。 于是刚被咬过的地方又被轻舔了一下,像是一种奖励。 霍里斯理智上明白自己似乎正在被拥有,可他刚才好像又被推远了,只能无措地攥住她衣服,话转到嘴边,却又说不出来。 他听到她低低地叹息:“你想要什么,得说出来。” 想要……想要亲吻、拥抱,还有更深一步的…… 可他仿佛退行成了真正的狐狸,无法开口说话,只能仰着脸,发出撒娇似的轻哼。 他感觉熟悉、温热的手再度覆在眼睛上,黑暗随着让他心折的气息一同压下来。 迷蒙间,霍里斯听到低低的一句: “……下不为例。” 140 第 140 章 首都星,银心港。 这个身处首都星近地面轨道的庞大港口此刻已转至处于黑夜的一侧,银白如心脏的地面建筑在漫长的黑暗里映着荧荧白光,显出一片骨质的惨白。 “这些日子来首都星的人似乎少了些。”两名身穿银白制服的军警刚到换班时间,在等同事过来的时候就凑到一块闲聊,其中的硅基人蹭了蹭脸颊,因为用力过猛,不慎削下一片石屑,“都不像年底该有的情况了。” 如今接近一个天河年的末尾,首都星的大量在外人员都将回来述职,亦或和家人团聚。联邦年假标准是一天河年休七十天河日,相当一部分人会选择在这时候回首都星,剩余的假日则安排星系旅行。 她的搭档、一位纯人类理了理制服帽,摊手道:“还不是塞如林星域封锁了,跨星系航线几乎停运一半?” 硅基人讶异道:“不是说源秘书长正在塞如林星域吗,莫非动手的人还没找到?” 距塞如林星域那位高寿老人被刺已经过去一段时间,联邦各星域因此事再次加强安检力度,警备司司长阿图尔奇克·彼什科夫更是点派了不少军警,投入联邦星域内各星港的安检任务当中。 银心港因是首都星第一大星港,以前素来是第七军团负责安检、防卫等相关工作。不过硅基人和纯人类都发现,这十五个天河日以来,出现在银心港的深黑制服军士要比以往少了很多。 两人不由在暗地里嘀咕:“……银心港旅客吞吐量少了不说,他们第七军团的人也少了好多。” 纯人类家中正好有同辈在监察院工作,闻言想了想说:“听说最近有阿特洛波斯杀手潜入中心城,监察院、第七军团还有我们警备司,都在联合找那两人。” 硅基人吃了一惊,她下意识刮了刮鼻子,好悬又刮下一片石屑,险些把她刚重金请人体雕塑师雕琢过的鼻子削矮:“两个人而已,用得了这么多部门联合抓捕吗?” 纯人类耸耸肩:“谁知道……啊,阿莱西娅部长。” 这位部长是位高大健壮的狮族半兽人,原本是第二军团的一位大校,因伤退役后只能以狮首示人,调来警备司首都星中心城分部,担任部长。 硅基人对上雌狮金黄的竖瞳,下意识缩了半步,以为自己和纯人类都要挨批——虽说是换班时间,但私下交谈仍然是不被允许的。 出乎两人意料的是,体态健美、肌肉线条无比流畅的半兽人并未多说她们什么,只稍稍侧身让出身后的人。 她身后人同样穿着银白色的军警制服,只是没戴帽子,露出一头冰蓝短发,眼睛也是冰蓝色,仿佛极地冰山在光照下的阴影,又如封冻后的水面。 “拉奥尼娜副部!” 硅基人认出了她是谁,眼睛不由大睁——然而尴尬的是,她值班已有七个天河时,皮肤表面较为干燥,这动作直接就让她眼角撕出一道裂纹。 拉奥尼娜朝她微微颔首,来自银冕分部的副部长面上尚还带着些许疲惫,显然是刚下飞船。她微微一顿,召出光脑,向两人询问:“我来首都星述职,在飞船上接到彼什科夫先生的调令,要我负责中心城内的一场失踪案。” “失踪者是第七军团的一位中校,单名林。根据监察院提供的监控投影,她在三四日前来过银心港几次。”她将光屏翻转,确保两人能看见上面的人像,“我听阿莱西娅说,那几日是你们负责银心港旅客到达层的防卫工作——有见过这个人吗?” 硅基人和纯人类两人都凑上去看了看,后者蹙着眉,总觉得有些眼熟:“……好像是见过的。” “是见过。”硅基人想了一会,肯定地答道,“在‘长鲸号’抵达银心港的那天,她接到了两个穿着列格群星服饰的人。” “长鲸号?”拉奥尼娜确认道,“你们记住的是这艘飞船停靠的时间?” 纯人类也在一旁补充:“是,她当时穿的衬衫长裤,接人的时候投影上没写名字,写的是飞船名和客舱号。” 硅基人也点头:“这么接人的不多,我们印象比较深刻。” 两人说完话,换班的同事也到了。雌狮见拉奥尼娜若有所思、没有留人的想法,便向下属打了手势,示意她们可以正常下班。 她带着拉奥尼娜往自己设在银心港的临时办公室走,一面走一面道,“照老彼什科夫这回的吩咐,你马上就该调回首都星了,拉奥尼娜。最近首都星四大区分部正好缺个部长。” 拉奥尼娜眉宇微压:“我倒不希望调来中央星系——还是在外星域呆着舒服。” “也是。”阿莱西娅叹气,“在首都星如履薄冰的,我头顶的毛最近都有些稀疏。” “列格群星服饰……有些像你们最近在追捕的那两个杀手。”拉奥尼娜似乎完全想通了,冷不丁地说,“就是失踪者林接的那两人,你之前让我看的通缉者图像也是如此。” 阿莱西娅摆手:“这事我不管。”她金黄的狮瞳里现出一丝厌烦,“第七军□□来的那些人着实奇怪,站在他们身边我总觉得旧伤疼,索性他们也莫名其妙不愿意让我插手,我就没安排下属去了。这事老彼什科夫是知道的。” 拉奥尼娜点点头,忽的,她眼睛微缩,身子便如箭一般窜出去,径自扣住了一个高大的男人。 那人正穿着一身列格群星服饰,头顶戴着很高的黑色礼帽,外罩件配着小斗篷的黑色大衣,尾尖泛黑的红色中长发用一条深紫的丝带束在身后,被扣住时,甚至还下意识地闪开,并回了拉奥尼娜一拳。 ——很标准的、联邦军人挥拳的动作。 拉奥尼娜躲了过去,立在原地蹙着眉打量他。 男人明显也发觉自己一拳落空,转过身来。他琥珀色的眸子温润,落了光便如同淌了蜜,整个人看上去极为温文有礼。 只是那双眼睛里不时仍闪过极为锋利的锐光,让人看了也知不可轻视。 他理了理因方才动作而翻卷起来的袖子,惊讶地望向拉奥尼娜,神色中带了几分疑惑,片刻后又有些恍然:“你是阿图尔的学生,我见过你。不过……” 阿图尔是阿图尔奇克·彼什科夫的昵称,只有很亲密的朋友,才会这么称呼这位警备司司长。 阿莱西娅匆匆赶上来,见了男人的脸,也是微怔,很快便替走上前来的拉奥尼娜解释道:“抱歉,维利尔斯参谋长,目前中心城分部、监察院总院和第七军团正在联合抓捕两名来自灰色地带的杀手,您今日的穿着……” 男人恍然:“难怪,看穿着和身形有些像是吗?” 总参谋长?是那位梅耶·维利尔斯,“联邦之刃”霍里斯·维利尔斯的父亲? 拉奥尼娜之前只是听老师提起过他,今天还是头一回见这位总参谋长。她也没料到会闹出这么尴尬的事,当下便道歉说:“冒犯上将,此事是我失误。” 说完,她犹豫了一会,还是对梅耶低声说了句:“请您节哀。” 维利尔斯家族是联邦军政世家,每辈都是独生子女,这是因为他们的狐族半兽人基因只可能交由一个后代继承。拉奥尼娜前些日子听自家老师说过,这位总参谋长和第九席大法官大概不会有第二个孩子了。 她话刚说完,便见总参谋长原本还显温和的神色略略沉了沉,眉眼间也带出几分伤感。 他没就此事说什么,或许也是这些时日里听这话听了太多回,只轻轻略过了这个话题,说:“没关系,两位也是在忙公务,我能理解。” 隔了两息,他又问:“是真的很像吗?” 被他目光注视的阿莱西娅一时之间没反应过来他在问什么,倒是拉奥尼娜反应过来,示意雌狮将通缉影像给总参谋长看:“您看这个。” 阿莱西娅会意,向梅耶展示了一幕图像,并点着其中那个戴着宽檐羽毛帽的黑发女性说:“您的背影的确与他稍有相似——唔,这两人都是花道家的弟子,这个黑发的基因信息似乎呈男性特征。” 她并不觉得告诉总参谋长这事有什么问题:这事现在在军部内不算什么秘密,就算她们不说,维利尔斯上将去问问彼什科夫上将,也能问到。 “原来如此。”梅耶不动声色地点了头,对两位军警微一颔首,“两位忙吧,我正打算在首都星周边逛逛。” 阿莱西娅记得他的确在银心港停了一架中型的跨星系飞行器,想了想目前的出港要求,便贴心提醒道:“环形山那片星域目前处于封锁状态,上将记得别开到那片去了。” 梅耶点点头,朝她露出一个很淡的笑容:“我会的,多谢提醒。” 他示意两位军警先走,见她们的背影渐行渐远,才转过身朝银心港的跨星系飞行器长期停泊点行去。 背影自然是像的。他想到方才雌狮展示的影像,不由失笑。 那黑发的“女性”是他家从璧,背影怎么会和他没有相似之处? 至于旁边的人…… 梅耶若有所思:看上去和自家小孩关系非同一般啊。 他大步朝前,状似无意地轻轻拍去落在裤腿上的一些浮灰。 被他轻拍过的地方,一只纸狐狸正蜷在他的裤子口袋里。 上面密密麻麻落了首都星临近的坐标信息: “坐标首都星第三星轨外侧,两人,需想办法进入首都星,速来。——从璧” 141 第 141 章 首都星引力范围,第三星轨。 此处临近中央星系通往g37星系的宇宙航道,因而照明卫星终日悬于星轨,用以照亮略显黯淡的航路。 这条星轨上一共有十五颗照明卫星,但日常亮起的只有七颗,另外八颗则长期处于休眠状态,在紧要关头才会由行政院宣布点亮,便也令这圈环形星轨某些部分暴露于漆黑的深空之中,惟有巡逻的第七军团舰队行过,才会短暂亮起。 就在这片浓墨似的黑色中,一个周围闪着熹微白光的虫洞霍然洞开,那是更令人胆寒的黑色,内里几乎没有一丝可见光,吞吐着的俱是暗物质。 但其中汇聚的暗物质并未随着虫洞的开启而涌出,真正被吐出的反倒是一枚银白的球体。 放在行星、恒星乃至宇宙的范围内,这枚银白的球体显得很是渺小,可拿它和不远处正处于休眠状态的照明卫星相比,却又不算小了—— 至少可以容纳下两三个人。 银白球体一离开虫洞,便立刻受到首都星的引力牵引,如照明卫星一般在星轨上规律绕首都星周转。似乎是检测到外界环境较为安全,它抖动了一下,球体表面逐渐现出规则的纹路,延伸出只有机甲上才会有的机械肢体。 ——这是一台变作球体以便跃迁的人形机甲,通体呈银白色,仿佛吸尽了月辉。而在它完全从球体变回机甲正常形态的那一瞬,一道人眼难以捕捉到的灰光闪过,迅速覆盖机甲全身,让它变得灰蒙蒙的。 “好了,这样首都星的深空监测卫星暂且不会注意到我们。” 谢琅懒洋洋倚在驾驶座上,收回延展开的光脑屏幕。 她换了一件略显宽大的纯白色衬衫,扣子一直扣到最顶,正好将她的脖子遮挡大半,但仍然显得有些松松垮垮。为了避免过长的袖子干扰手上的动作,她还将袖子折了几下,勉强挽到小臂中间。 可惜这袖子顺着动作又滑下去一点,谢琅不太满意地蹙了下眉,刚要自己动手去扯袖子,被盖在袖子下的手就被人托住了。 方才还在调试机甲数据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走过来,垂着眼睛给她把袖子挽回刚才的位置,又从怀里摸出枚什么,很仔细地把挽起的袖子别紧了。 来人的手指节修长,指尖还带着微微的水红色,更衬得他的手白皙如玉。但谢琅知道他的手并非是光滑柔软的——她闭着眼睛都知道这人手上的茧子在哪。 她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别在袖子上的东西,微微一默:“……狐狸胸针?” 这胸针确实是狐狸造型的,火红的耳朵竖直,吻部微扬,像是在笑。该是狐狸眼睛的部分还镶着颗青绿的宝石,叫熟悉的人看了就能猜到是谁。 她没听到答复,抬起眼朝刚收回手却还直愣愣立在身前的人看,发现他眼尾的红色非但没消,还大有朝耳朵和脸颊蔓延的趋势。 谢琅心下暗笑。她伸手拨弄了一下抱住袖子不放的小狐狸,明知故问:“印子没留够,还要在衣服上也留一点?” 说着,她拢了拢手掌,拇指拂过食指指尖,隐隐还能摸到一个牙印。 霍里斯:“……嗯。” 他干脆地承认了,只是脸、耳朵乃至脖子都泛起红色。 谢琅讶异地瞧他一眼:“这么坦诚?” 她只问了这么一句,也没打算听他回答,只是摊开手掌前伸,示意霍里斯拉她站起来。 谁知道眼前人微微迟疑了一下,便很干脆地在驾驶座前跪坐下来,手松松掌住她腿,才将脸搁在她向上摊开的手心上。 谢琅:“……噗。” 她哭笑不得,用指腹搔了搔他下颌,权当在哄没安全感的狐狸,才忍着笑说:“我是要你拉我起来,霍里斯。” 她指尖松松抵在他脖子前方,隐隐能感觉到他心跳略快两分。 那张俊美动人的脸似乎更红了,闷不作声地从她手里离开。 霍里斯慢吞吞站起身,站稳了,才握住谢琅的手,将她拉起来。 他用的力道偏大,动作也急,谢琅几乎是直接朝他怀里扑的。她手扶在他胸膛上,倚着人站稳了,没忍住拍了一下,责备道:“乖一点,别乱来。” 霍里斯低低应了一声,却磨蹭着不愿意松开环着她腰的手,吐字很轻:“……可我想抱你一下。” 怎么这么黏糊。谢琅有点嫌弃,无情地把人推开了。 他便有些失落地站远了点,面色依然是冷的,看眼神却很委屈,目光一错不错地落在她身上。 奈何谢琅实在是个餍足过后就翻脸无情的人,她瞥了霍里斯一眼,言简意赅道:“站那别动,看好探测图像。” 他又轻轻应了一回,眼尾略略下压,看上去竟然有几分可怜。 ……如果现在耳朵还在他头顶,大抵也是耷拉着的。 谢琅很是无奈地按了按眉心,口吻中带上几许不虞:“乖一点,别让我说第二遍。” 驾驶舱内安静一瞬。 大概是发觉自己再任性就会惹人生气了,霍里斯这下终于转过身去看驾驶面板。 谢琅瞧着他的背影,微妙地感觉这只狐狸是得了宠爱就要恃宠而骄的性子。 不像话,该磨一磨。 她活动了一下指节,有些可惜地想:可惜在扳倒柯卡塔之前,她应该没有这个时间了。 勾陈的权限仍在她光脑里忠实地运转,谢琅点开来,将目前的底牌又盘算了一遍,顺手给霍里斯的机甲加了几分算力。 于是机甲的探测范围再次拓宽几分,引得收在驾驶面板前的霍里斯惊诧地回头望来。 谢琅好笑道:“这是什么表情,你父亲什么时候能到?” “从他接到消息再赶至银心港,大约需要一个天河时……不过,这是银心港旅客吞吐量很大的情况下。”霍里斯回答说。 他说话时目光依然牢牢定在她身上,神情很是眷恋。 谢琅若有所思:“现在银心港的旅客吞吐量恐怕赶不上原来的一半了。” 她拥有勾陈的权限,可以查询整个联邦星域的航道详情——自然能发现将近二分之一的通往首都星的航道都已变为灰色。 这是塞如林星域封锁造成的后续影响,依那边时不时传出来的消息看,刺杀娀老家主的星盗还没能被一网打尽。 ……奇怪。 谢琅眉头皱起:她不觉得那帮星主家族找人的效率那么低——他们是有意如此的吗? 而且连那位给利维升职的秘书长都没传出太多消息,也没有要回首都星的样子……她并不觉得源友里絵能拖住他这么久。 这情况不寻常,更像是秘书长源尚明在首都星察觉到了什么不对,借在塞如林星域设立新军区的机会直接回了家族聚居地。 ……等等。 谢琅突然发现自己忽略了一个问题。 在联邦权力机构身居高位的星主家族成员,确实与家中联系不算密切,可这联系不密切,却与断绝联系有很大区别。 大启朝中出身名门的官员尚且会令家族子弟低调行事,避免引遭君主疑心……何况这些星主家族呢。 源尚明更像是发觉不对,回去和家族中人商量后续行事、顺便观望情况的。 她犹豫了一会,又问了霍里斯一句:“你对源尚明的印象如何?” 霍里斯没想到她的思绪这么跳脱,微微一怔,想了想还是乖乖答道:“我与源秘书长交集不多,但听我父亲说,他处世非常圆滑。” 处世圆滑…… 谢琅陷入沉思,手指下意识动了动。 她很习惯在思考的时候抚摸什么东西,特别是安宁的环境下。在大启时是摸那只御猫,到了星际这种习惯暂且压下去,现在却又有些“故态复萌”。 忍了又忍,她还是顺着心意上前,自顾自地捉住了霍里斯的发尾,漫不经心地挑出几缕绕在指尖轻轻抚摸。 处世圆滑的人惯会明哲保身,比起认为源尚明同样倒向柯卡塔和虫族一方来说,谢琅更愿意相信他是察觉不对跑了的。 秘书长还负责军部内部人事安排……如果确认可靠,这位秘书长或许能用。 她松开揉捏霍里斯头发的手,转而去捏他手臂上的肌肉,感受到他身体一瞬绷紧又缓慢放松。 “乖孩子,不要抗拒我。”谢琅满意地夸了夸他,目光瞄向探测图像,不由轻咦一声。 只见图像边缘探出飞行器的一角,属于中型飞行器的光点在边缘略闪一瞬,又很快消失。 尽管只闪了一瞬,谢琅依然看清了探测图像上显示出来的、飞行器的编号——她借用勾陈的权限提升了机甲“飒沓”的算力,也让这台机甲能够弄清接近的飞行器的所属——这是其余飞船、哪怕是最先进的战舰都还没能有的技术。 谢琅将飞行器编号输入搜索框,发现它的所有人的确属于梅耶·维利尔斯。 来的人没错,可是…… 她有些狐疑地问:“你没给错坐标吧?” 这话刚冒出来,还没等霍里斯回答,她又恍然大悟:“——是我们没露出身形。” 她催促霍里斯:“我们追过去,等近一点再给你机甲开通权限,直接联系伯父。” * 梅耶驾驶飞行器在霍里斯给的坐标附近转了一会。 周边深空监测卫星较多,他必须要小心避开它们的探测范围,避免有人起疑。 出门后,他见监察院院长、现任总统阿比盖尔的座架朝柯卡塔居住的方向开,再加之之前柯卡塔的问话,还有银心港的遭遇,他总觉得首都星的情况不算太平。 而且,看拂露发来的消息,凯布里和柯卡塔的情况尤为奇怪。 避免引起注意的事还是得少做,只是……他家狐狸崽子呢? 飞行器的探测图像上并没有任何可疑之处。 梅耶神色微凝。 是还没到,或者说……路上出了差错? 他想了想,还是决定催动飞行器靠近那个坐标,可他手还没放在操纵杆上,便敏锐地发现飞行器前闪过一道微茫的白光! 什么东西?是攻击吗? 梅耶神情一变,当即操纵飞行器退远,然而无论他怎么操作,这架飞行器都像被什么东西吸住,牢牢焊在原地,没有一丝要移动的迹象。 ……该死。 他难道还是关心则乱,直接坠入了阴谋的网里? 就在梅耶考虑是否要立刻令飞行器自爆的时候,驾驶面板上的通讯模块微微亮起,一个熟悉的声音传入耳畔: “梅耶伯父,我是谢鸣玉。”侵入他飞行器通讯频道的女声礼貌开口,“我和霍里斯驾驶机甲在飞行器舱门处,麻烦您开下舱门,放我们进去。” 梅耶:“……” 他直接气笑了:“鸣玉从来都是叫我叔叔的,假扮人之前功课都做不好吗?说清楚,你到底是什么人、又有什么来意,不然我直接让飞行器自爆连你一块炸了!” 142 第 142 章 谢琅:“……” 见鬼了,难怪霍里斯这么笃定她不是谢鸣玉本人,原来还有这一称呼上的问题。 而且他方才还没及时提醒。 她冷飕飕剜了霍里斯一眼,干脆利落地扇了他一巴掌——她其实更想取搁在一边的长尺打他手心,可惜的是霍里斯还在专注驾驶机甲,打脸上又没法使太大劲,于是这巴掌便只落在他背上,正巧拍过他后背上的抓痕。 “……嘶。” 霍里斯猝不及防下被打了,不由轻嘶一声,偏头看向谢琅的目光透着些许委屈。 谢琅面上勾起一个冷冷的笑弧,无声道:“自己解释。” 说完她就朝一旁退开,手搭在驾驶面板的边缘,看着霍里斯略显局促地勾过通讯工具,清了清嗓子说: “父亲,是我,从璧。” 对面沉默了一会,旋即是更为暴怒的语气:“还用上ai声纹伪装技术了?” 谢琅:“……” 霍里斯:“……” 少将难得有几分头疼,谢琅觑着他侧脸,看他略显痛苦地微阖眼睛,片刻后又睁开,声音压得很低,低到谢琅没能听清他在说什么。 “我以前……” 什么以前? 她好奇起来,不动声色地踱近几步,却只听到他匆匆落下的尾音。 好在对面的梅耶听了还重复了一遍霍里斯的话,让她听得一清二楚:“唔,我不小心用能力把你尾巴毛烧秃……这事拂露也不知道,好吧,我信你。” 狐狸……秃尾巴…… 犹是谢琅不想出声,在听了这话以后也禁不住笑出声来。她总算知道方才霍里斯为什么声音压这么低了,他一向不想在她面前表现出不够好看的一面,这种事藏藏掖掖地说实属正常。 霍里斯很敏锐地捕捉到她暗暗发笑时从口中溢出来的声音,不由耳根发红,看过来的眼神也透着一股子幽怨。 他忍了又忍,还是微微拔高声音喊了句:“父亲,别说了,快开舱门。” 这种明显逃避的状态更加令谢琅感觉好笑,她顺手关了他们这边的声音,便肆无忌惮地笑了起来。 少将很委屈地靠过来捉她指尖,声音很轻:“别这样。” 他手掌温热,把她冰凉凉的手都捂暖了。谢琅在他手心轻轻勾了两下,便抽出手挪开几步,敛去脸上的笑意。 霍里斯呐呐收回手,重新去操纵暂且停滞在深空中的机甲。 眼前中型飞行器的舱门已然向两侧滑开,在这个角度下,不会被深空监测卫星发觉不对。 霍里斯操纵机甲,轻车熟路地从半启的舱门间滑进飞行器,落到光滑的金属地面上。 做完这些就该离开机甲了,他回首去寻谢琅,看她还立在驾驶面板前看些什么,不由凑上前去,轻轻扯了下她宽大的、一直垂到大腿中间的衣摆。 谢琅反手扣住他手腕,淡淡道:“等会。” 霍里斯注意到她似乎在想什么,另一只自如搭在驾驶面板上的手正轻轻敲着面板表面,发出“嗒嗒”的轻响。 他顿了一下,注意到探测图像里中型飞行器的舱门又合上了,才提醒道:“我们先下去?” “这是艘军用飞行器,探测模块似乎请研究院改造过,比得上小型战舰的强度。”他小心翼翼地将指尖置于她手中,任凭她无意识般地摩挲他的手指,“你想看什么,可以用飞行器试试?” 谢琅含糊地“唔”了声,回过神来,点了点头,很自然地转过身,双手搂住霍里斯的腰。 ——在另一个人的单人机甲里总会有这样的问题,不抱住机甲拥有者,很有可能在收回机甲的时候从半空往下落。 谢琅并不觉得谢鸣玉……不,她此时的身体素质经得起这么一下,索性自己先动,直接抱住人不放,假装自己只是个大号挂件。 被她抱住的人却是一僵,谢琅脸正贴着他胸膛,能很轻易地察觉到他一瞬失序的心跳。 不用看,她都能猜到霍里斯现在脸红了。 她心里无声叹了口气,便催他赶紧收起机甲,声音被压在他怀里,显得有些发闷:“别拖了,赶紧出去。” 话刚说完,谢琅就感觉他手往下探,先小心翼翼环过腰身,才骤然发力,将她整个人往上提了提。另一只手则迅速揽过腿弯,将她整个人打横抱了起来。 谢琅在察觉到他动作的时候就撤了手,此时揽住他肩膀,瞄到他耳根上一点鲜艳的红色。 她无声地觑着那点红色,看着它无声扩散,心里觉得好笑: ……真是好纯情的狐狸,明明什么都做过了。这个姿势还很适合给他喉结留牙印,可她什么都没做,这人就脸红成这样。 狐狸被她毫不掩饰的目光看得头顶就差冒烟了,抱她的动作都略显僵硬,机甲收起的动作也比平时慢了不止一点。 于是,等机甲化作银白镯子扣在手腕、他也刚踩上实地时,就见到了一双因震惊而略微睁大、瞳孔正中隐有竖线的琥珀色眼睛。 他与自己的父亲面面相觑。 在监控设备中发现只有一台熟悉机甲进入飞行器,以防万一还是带粒子枪过来接人的梅耶难以置信看向他,声音甚至有几分颤抖: “——你这家伙!” 老父亲声嘶力竭:“我听你母亲说,你在弥生星用风家继承人的身份出面了,身边还带着个女孩子……我以为她开玩笑的!” 谢琅:“……” 说来不巧,弥生星现身的“风从璧”是我,您儿子才是“风从璧”身边的女孩子。 她捏了下霍里斯后颈,示意他将自己放下来。霍里斯很快照做,将她放下来又轻轻扶了一把,让她站稳。 谢琅之前的鞋因为某些原因报废了,两人的空间纽里只留下不方便垫高的鞋,所以她现在只能仰头去看梅耶的脸。 这张脸看上去和霍里斯的确有些相像,只是神情更温和,唇角也是时常上扬的,给人的第一印象十分和善。 然而谢琅见多了这类人,并不觉得一个能坐稳总参谋长位置的上将能有多和善。 比起和善这个形容,她更觉得梅耶是只笑面狐狸。 她打量梅耶的时候,梅耶也正低头看她,琥珀色的眼睛在背光状态下略显黯淡,仿佛刚刚凝固的糖块。 女孩子现下留着金发,发尾偏蓝,发根却是黑色,很明显是染的。长相就更眼熟了,前段时间“环形山”还未被院长勾陈关闭时,研究院15-vi米扎尔曾经抄送过一份失踪次席研究员的信息发至各权力机构内网。 更何况,他也不是没见过谢幼安和崔茹的女儿——尽管她此刻面容相比以前要更显坚毅,他也能认出来,这确实是谢鸣玉。 梅耶愣了一下:“……好孩子,你还活着?” 他从妻子那边已经了解到派西斯死亡的消息,对于谢鸣玉还能真切站在自己面前,无疑是十分激动的。 ……还好,总有人活着,他至少也能知道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 霍里斯辨认出自己父亲略显欣喜的情绪,不免欲言又止。 ……她并不是鸣玉。 可谢琅是出于对他的信任和喜爱才愿意道出真相的,他不确定她会不会告诉自己父亲,嘴张了张,又闭上,只能束手束脚地站在她旁边。 谢琅虽然并不清楚这对父子此刻都在想什么,但她并没有在谢鸣玉之前关系尚好的长辈面前遮掩的打算——更何况连和谢鸣玉不算亲近的霍里斯都能看出她不是本人,说不准梅耶也可以呢? 欺骗影响她后续计划的实施,因此,谢琅很坦然地说: “抱歉,我确实还活着,可我并不是谢鸣玉。” 梅耶:“……?” 他脸上的神情僵住,一时之间竟然显得有些滑稽,不由略显茫然地看向霍里斯。 霍里斯点了点头。 得到肯定答复,梅耶重重吸了口气,强打起精神问:“这意思是,你是另一个世界的谢鸣玉吗?” “阿利奥斯的研究我大致知道一些,因为半兽人通常都有分辨人灵魂的能力,我以维利尔斯家的名义进行了项目投资。”他深深地看了谢琅一眼,复问道,“在你原本的世界里,你也叫做‘谢鸣玉’吗?” 谢琅微微一怔。 她还未想过这个问题——她和谢鸣玉灵魂的互换到底是怎么实现的? 如果说只是随机的变换,可两个世界发音一致的语言、父母相同的名字,加之她们极为相似的面容,都说明了这事的不同寻常。 她犹豫了一下,点点头回答说:“我的世界只是文字与这边不同,交流时语言发音是一样的。” “和如今联邦的科技相比,我所在的地方更接近古地星的某一远古文明。”她说这话时近乎字斟句酌,指尖隐隐发颤,被霍里斯握住,那种颤抖才稍稍平息。 梅耶不动声色地扫了眼两人交握的手,没说什么,只专注地等着她下一句话: “我本名谢琅,表字是鸣玉。” “原来如此。”梅耶的神情放松下来,用一种看后辈的慈爱眼光看她,很温和地说,“这项技术不够完善,能让阿利奥斯仓促动用,想必是你和鸣玉都处在了死亡节点。” 他这话意有所指,让谢琅突兀想起一些已经被她遗漏了的情况,她不由攥紧霍里斯的手指,问道: “……您的意思是,我曾经……被这个世界,观察过?” 143 第 143 章 谢琅来到这个世界时恰逢生辰,而在生辰前日,她的确感受到了些许不对。 似乎有什么人正在暗中窥视她,那种窥视感虽然不算明显,但长久地只停驻在她一个人身上就显得尤为惊悚了。 她试图寻找过,可察觉到的目光的方向并没有人——什么人会躲在积了灰的房梁顶一直不动? 还不止她书房的房梁,她经过的树下、屋檐下,甚至没有多少遮挡物的皇宫大殿门前,她都会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正从斜上方看过来。 ……如果是这边有人在观察她的情况,那么就可以解释了。 而且,使用仪器的时机还是选在她们的死亡节点前。 她思绪略略飘忽一瞬:这么看来,谢鸣玉的父母确实很爱她,以至于这种感情甚至蔓延到了另一个世界的她身上,让她也就此摆脱了死亡的结局,从此有了一段新的人生。 这让她难得有些羡慕。 ……希望谢鸣玉在那边,不会被她糟心的家族气个好歹出来。 另一边,梅耶被她问得一时语塞——他并不清楚阿利奥斯具体做了什么工作,当下只能转移话题:“我只知道一些皮毛。至于其他的……我们还是去驾驶舱聊吧。” 说着,他忍不住又看了一眼两人交握的手。 “……也好。”谢琅略略压平心绪,点点头说,“是我急躁了,您想必也不很清楚这事。” 梅耶:“……” 他率先转身朝驾驶舱的方向过去,一面走,一面若有所思: 这个孩子与鸣玉确实很不一样,鸣玉……还要更寡言一些,有时也不一定听得明白这些弯弯绕绕——毕竟精力都放在研究上了,人情世故对她来说不是必须要学的。 谢琅就不一样,她的态度看上去的确不错,可从坦白身份再到问话、回答都很有针对性,在打消他顾虑的同时,也在不动声色地推动他回话,以获得自己想要的信息。 梅耶觉得,要不是他除了是军部的总参谋长,还顶了个从璧父亲的身份,她说话的用词恐怕会更尖锐几分。 ……很像谈判,是要在开始表明态度,只是看在他是长辈的份上,她选择用示弱来以退为进——至少现在,他的态度已经被试探出来了。 梅耶微微叹气:也是,如果她不提前说明身份,直接以谢鸣玉的身份和他对话,他是一定会有所怀疑的。 更何况,从璧对待她的态度,与之前对待鸣玉的并不相同。 梅耶自然看得出来两人之间的气氛并非朋友之间该有的,那小子对待她的态度太过小心翼翼、患得患失,握个手都遮遮掩掩,生怕人家不喜欢。 只是不知道这种感情究竟是由生理因素催动,还是全然的心理层面的影响。但按梅耶对自己儿子的了解,恐怕是两者兼有。 他心下轻啧一声——从璧怕不是栽了。 走在前面的梅耶在想什么,跟在他身后的两人并不清楚。谢琅和霍里斯略慢他几步,手仍然牵在一起,正试图低声交谈,只是刚开口就顿住。 无他,两人现在身高差距偏大,要小声说话只能霍里斯矮下身子,加之谢琅仰高脸去讲话,姿势实在别扭,也过于费力。 霍里斯担心她这么仰头扭到脖子,犹豫了一会才说:“小琅……不然我抱你?” 谢琅:“……不用。”她瞥了眼梅耶远在前方的背影,索性停住脚步。 走到这里,去驾驶舱的路只剩唯一一条,稍微慢些也没什么。 霍里斯顺着她的力道也停下了,低下头来问她:“我以为你不会直接说的。” 什么不会直接说?谢琅稍怔,随即反应过来他说的是“她不是谢鸣玉”这件事,不由好笑道:“方才在机甲里我不是说过吗,我不希望她认识的人因为我而忘记她,用对我的印象取代对她的印象。” 可惜少将显然没想什么正经东西,听她说前半句话时耳根就开始泛红。 谢琅被逗乐了,她抬起手,用指腹摩挲他的下颌线条,又用指尖轻蹭:“瞎想什么呢,说正事的时间。” 霍里斯总觉得她这个动作像在哄狗——他记得副官莫雷的小妹就养了一条小狗,这在机械宠物遍布的联邦不算多见,他无意间见过莫雷和家人通讯,全息投影对面的小女孩就是这么安抚小狗的。 ……可是骤然加快的心跳告诉他,自己喜欢这样。 他抿着唇,满面通红地低低应了一声好。 “你父亲的态度很明显。”她思量着说,手仍然贴在他下颌上,霍里斯担心她抬着手累,不由又微微弯腰,想让她摸得更舒服些。 不过,她很快换了姿势,转而松松扶住他肩膀,又逐渐下滑落到胸前。 “态度很明显?”明明肌肤与她指尖还隔着几层衣服布料,霍里斯依然感觉到一种身体过电般的晕眩,以至于他的大脑几乎停转,只想和她再贴近一点。 谢琅没在意他的状态:男人吗,在刚认为自己得到心爱的东西的时候,想法很难过脑子。不过她也不需要他过脑子,她现在想做的事情本就不需要征求他的意见和同意,他只需要听,然后做她让他做的事情就好。 她便没回答他的问题,因为她本来就要接着自己的话说下去:“他也对柯卡塔有所怀疑,就是不知道他究竟知道多少。” 霍里斯回过神来,说:“我父亲每年有将近半年以上的时间不在首都星,一应事务都是远程处理的。” 这样吗。 谢琅若有所思。 那就要问问梅耶和柯卡塔等人有没有密切的私交了。 她拉过霍里斯的手,重新朝驾驶舱的方向行去。 这架飞行器内的装潢极尽冷硬,显然是军人会有的风格。只是等谢琅拉着霍里斯踏入驾驶舱后,不免还是被副驾驶座上堆叠的柔软毛皮惊了一瞬。 ——只有副驾驶座有,这让冰冷的金属座椅都柔和几分。 霍里斯扫了一眼,用不大的声音给谢琅解释:“那应该是留给我母亲坐的。” 驾驶舱角落里还有一个小吧台,梅耶正在吧台后捣鼓什么,闻言抬起头来招呼两人过去,顺便瞪了霍里斯一眼:“跟阿琅编排我什么呢?” 谢琅说没有,她很自然地接着问下去,以谢鸣玉过去会喊的称呼叫他:“梅耶叔叔,您打算暂时在这停留一段时间吗?” 她是在明知故问,想看看梅耶究竟会怎么回答。 “是。”梅耶端出三个杯子,放在吧台上,将其中两个往谢琅两人的方向略推了推,“我想知道,你们有什么非回首都星不可的理由。” 他温和的气质收敛起来,取而代之的是见过血的冰冷锋芒,审视的目光定定地落在谢琅身上:“何况,你把我叫到这里,恐怕还有别的事要说?” 谢琅还未接话,就听霍里斯道:“父亲,是我……” 梅耶又瞪了他一眼,冷哼道:“得了吧,你小子确实是军事天才,在政治方面可天真太多了,我不信那是你自己想的,没她在,你怕是第一时间就要回军团了。” 霍里斯尴尬地停了停,垂下眼去。 确实,如果她不阻止,他当时确实是想直接去和部下汇合的。 梅耶没多管他,只关心一个刚才没来得及问的问题,他谨慎地斟酌了一下,最终按妻子教过的、喊后辈女孩子的方式叫她:“……阿琅,你在你的世界,原本是什么身份?” 又是这个称呼,要不是勾陈权限在手,她清楚知道梅耶并没有联系过勾陈,恐怕都要以为他是跟勾陈学的。 他问的这事并不值得隐瞒,谢琅也认为,梅耶想来已经有了几分猜测。 她镇定地回答道:“我是皇帝信重的臣子,曾领军戍边……若要类比两千年前的帝国时期,我大抵是首相吧。” 梅耶:“……”完了,自家这狐狸崽子怕是在感情上讨不了什么好。 希望阿琅能喜欢他喜欢久点吧。 他面上神色未变,示意两人喝他刚磨的咖啡,又问:“你既然让从璧联系我,说要回首都星,想必已经有了完全的想法?” “让您见笑了,对这计划我并没有万全的把握。”谢琅微微摇头,补充道,“而且,并不是我们两个人一起回首都星,只是我一个人。” 她身侧的霍里斯微微一愣,握住她手的力道不免加重几分。谢琅没等他开口,便抢先道:“我对霍里斯还有另外的安排,这件事我只信任他去做,他不能跟着我和您一起回去。” 她顿了顿,又问:“您对柯卡塔有什么看法?” “看法?”梅耶注意到自己儿子略带不甘地憋回去一肚子话,他心下叹了口气,还是很细致地回复道,“他不太对劲,不仅是他的举动,还是他此刻的身体状态……都不太对劲。” “加上之前幼安和阿茹的事并未过监察院的流程,以及源尚明突然回塞如林星域的举动……我怀疑真正和虫族有联系的是他。” 谢琅安抚地拍了下霍里斯的手,身子微微前倾:“您想必还知道些什么,能具体说说吗?” 梅耶轻叹口气:“这是军部的绝密档案,本不该告诉你们的,不过既然如此……也没有隐瞒的必要了。” 他用小勺搅着自己杯子里的咖啡,缓缓道。 “军部之前有一项秘密行动,我并不清楚具体发生在什么时候,只知道有一个十人小队深入虫巢,其中有三名s级能力者,七名a+级能力者。” “但最终……这十个人里,只有柯卡塔一个人回来。” 144 第 144 章 谢琅稍稍一怔。 她拉过杯子,捧在手里,询问式地重复了一遍梅耶的话:“三名s级能力者?” 联邦记载中的s级能力者不是只有五位吗? “这两位s级能力者是柯卡塔同一辈的人,她们,再加上柯卡塔,是联邦最早出现的s级能力者。”梅耶沉声说,“他们那一辈的a级能力者也远比后来七八十年出现得多,目前研究院应该还有一个相关课题是研究高等级能力者出现频率为何大幅降低的。” 谢琅听在耳里,手上拉出光脑来看了一眼,果然用勾陈的权限查找到了相关的数据卷宗。 因为该项研究并无任何进展,连猜测都没有,所以她也未曾多看,只是若有所思地浅尝了一口咖啡。 花香,还有点桃子香气,谢琅顿了顿,又抿到点蜂蜜的气息。 她索性多喝了两口,等咖啡液完全滑入喉咙,才问:“让高等级能力者深入虫巢……这究竟是什么秘密任务?” 虫巢即是虫母奎特的安居之地,据说能随虫族大军一起在星空之中移动。它处在密密麻麻的虫群正中,联邦人想要深入虫巢,必须要瞒过拱卫虫母奎特的亿万万虫裔。 这不是个好完成的任务,更让谢琅在意的是,到底为了什么,军部乃至联邦各权力机关高层会一致决定,派出这种精英小队赶赴虫巢? ——没错,这是各权力机关决定的。勾陈开放给她的权限准许她翻阅这位老古董仿生人的记忆数据库,谢琅清晰地看见,有关该项任务的一条申请被勾陈批准通过。 可惜梅耶对此也不太清楚。他思索着低语:“……具体的任务要求没有被记录下来,但佐以当时的虫潮观察报告来看,那段时间的虫族活动不算频繁。” 谢琅还没来得及问“虫族活动”指的是什么,霍里斯便很自然地接过话:“是说没有虫群突袭前线,我还在学校上课的时候听军事史教授提到过,当时虫族内部有不知名的骚乱——简单说,大概是内讧了。” 虫群确实不是铁板一块,各大虫群赶赴前线与联邦军人争斗时也有两只母虫莫名打起来的情况。可这一连串事情都被柯卡塔一个人串联在一起,谢琅就越发感觉不对。 她深深地吸气,又吐气,然而被紧迫感和紧张感挤压出的、变快的心跳却仍然没有缓下来,反倒随着她思绪的不断变换越跳越快,几乎到了她自己都觉得骇人的地步。 不……似乎不止是情绪的影响。冥冥中,她总感觉黑暗里睁开了一双血红的眼睛,正一动不动地瞧着她。那种让她感到紧张和畏惧的正是这道目光。 可她现在明明在安全的环境里,为什么却像是被什么东西盯上了一样? 霍里斯第一个发现不对,连忙将她揽过来,以便她斜倚在自己怀里,同时轻声指引她按照他数出的节奏深呼吸。 梅耶递来一块用冰水浸过的冷毛巾,霍里斯小心接过,轻轻在她额头、面颊还有颈部擦了擦,最后敷在她额头上。 “要喝点温水吗?”看谢琅脸上因心跳过快而晕起的红晕消下去,霍里斯低下头,声音很轻地发问。 他话说得很慢,像怕惊走垂落到枝头的月亮,若不是飞行器内实在安静得过分,谢琅恐怕也无法在心跳过快带来的头晕目眩中听清他的话。 她比刚才好了一点,只是脸上还泛着红,有点无精打采地回复道:“似乎比刚才好些……” 温热的指尖点在嘴唇上,指腹摩挲了一阵又松开,虚虚罩在她眼睛上方。掌心触得太近,睁眼会有被触碰到眼球的风险,谢琅闭上眼睛,听到霍里斯对梅耶说: “父亲,倒杯温水吧,她嘴唇有些干裂。” 干裂吗……她下意识舔了一下,发觉唇部的肌肤的确很是干燥。 联邦的飞行器无一例外都搭载有模拟的重力场,于是谢琅很清晰地听见水敲在杯子底部的声音,渐渐地这种声音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像是无数雨点滴落水潭的声音。 再然后,微凉的圆钝玻璃贴上她的嘴唇,又挪开,换成塑胶的触感。 是吸管吗?谢琅就着霍里斯的手吸了两口,感觉蒙住脑子的晕眩感终于消失,就连心跳声也恢复以往的水平,才挣扎着要从霍里斯怀里离开。 少将却没有松手,只是用很坚定地语气恳求道:“再缓缓吧?求你了。” 的确,她也有点心惊于骤然漫上来的身体不适,索性还按之前的姿势靠在霍里斯怀里,仅仅示意他把笼在她眼睛上的手挪开。 飞行器内部的光线洒落进眼睛里,令谢琅有些些微的不舒服。她眨了下眼又睁开,才完全适应这点光线。 这时,她感觉手腕和手背上俱传来了轻微的、冰凉的触感,隐隐还有蛇类的嘶嘶声灌入耳中。 谢琅下意识往垂落在大腿上的手望过去,果然看见光脑ai的蛇形实体松松勾在她手腕上。 梅耶关心地问:“阿琅,你还好吗?” “现在还好,梅耶叔叔。”她回答说,抬起手,让另外两人都能看见这条骤然显形的蛇。 霍里斯有些意外:“……怎么出来了?它是不是有什么事要告诉你?” 谢琅也不清楚,含糊道:“或许。” 她召出光脑,看见勾陈的q版形象不知何时又出现在她的光脑屏幕上,像观赏缸里的美人鱼,撑着透明的玻璃墙平静地望过来。 ……她的ai怕不是被院长给挤出来的吧。 谢琅看着勾陈那双占据了半张脸的冰蓝色眼睛,一时无言。 祂似乎也只是看她这么一眼,如鱼般从光屏底部游到上部,便从光屏上消失了,只留下让飞行器内的三人都心惊的一行字: 【——七分钟前,联邦星域大部,虫族次声波烈度增长至原有的四倍,目前正缓步回落。】 【预计平稳程度:原有烈度的两倍。】 * “——该死!” 阿莱西娅匆匆将一个d级能力的研究员塞进医疗舱,金黄兽瞳里流露出来的神情是难以抑制的暴躁:“这是怎么一回事?” 拉奥尼娜飞快含下枚强效缓和心跳的含片,她是b级能力者,抗性远不如能力有a+级的雌狮,面色苍白的同时,神色也不怎么好看:“很像是虫族次声波的烈度加强了。” 说完,她看了眼同样被她塞进医疗舱内的年轻研究员,心里烦躁更甚。 第七军团校官失踪案暂无线索和头绪,她在经由老师同意后,来给阿莱西娅帮忙,两人一同带队来tra001号卫星寻找那两名挂在通缉名单上的杀手。 一番排查,刚问询到雨林生态生物研究基地的研究员,不适感便悍然压过全身。等级低于b级的能力者纷纷吐血、昏迷,其中尤以这个研究基地的代理主事研究员朝夜情况最为严重—— 拉奥尼娜知道她的来历。她是死在子夜战役中的s级能力者朝以寒早年冰冻的卵子受精发育的胚胎长成的个体,从小被斯科皮欧养大,属于没有能力的那六成人。 正是这六成普通人才更容易被虫族次声波的影响伤害,可这明明是在中央星系,次声波的强度按理早被联邦星域外的空间站吸音层、乃至中间十数个星域的阻隔下消减于无。 拉奥尼娜眉头紧锁,轻声喃喃:“阿莱,不对、这不对。” 阿莱西娅亦闭了闭眼:“我懂你的意思——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了。” * 与此同时。 梅耶的神情完全冷下去,那双琥珀色的柔和眼睛里此时蓄满了寒冰。 他一字一顿道:“我还以为方才的感觉是错觉,但看院长给的消息,恐怕不是。” 霍里斯眉头轻蹙:“可我的不适感并不算严重……大概s级能力者对次声波的抗性是要好些。” 他目光落在谢琅发顶上,青碧的眸光里含着深深的忧虑:“奇怪的是,小琅,你的状态不像是b级能力者该有的。” 谢琅正捧着杯子喝温水,闻言道:“我现在是a级。” 梅耶哑然道:“……你之前不是f-吗?你能力的危险程度是高危以上?” 得到肯定答复,他又说:“那也不应该反应这么大,我也是a级能力者,只是脸白、胸闷而已。” 谢琅亦觉得奇怪,当然,更奇怪的反倒不是这个—— “中央星系为什么会有这种烈度的虫族次声波?” 她和梅耶对视一眼,果然看到后者面色发沉,说话声几乎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似的:“不是这附近有大批虫族聚集……就是第一军团和第二军团的防线被突破了。” 这种情况下本该去问勾陈,但他心知勾陈的权限正掌握在谢琅手里,便直接问她:“阿琅,你看看星域情况?” “我看过了。”谢琅心中也有怒火,这种怒火来源于她慢了一步,乃至棋差对手一着,不得不陷在如今的境地,“我本来打算好了,让霍里斯从我这领一支舰队的指挥权去前线,至少防住——算了,看来对方并不愿意给我们留下商量的时间。” 她简短点出目前情况:“中央星系附近没有虫群,只有星盗团,以红蝎子星盗团为首,第七军团的防御……比较零星。” “至于前线……确实有一股虫群绕到第一军团后方,再往前就是第三军团和巡防军共同的防御阵线,请您迅速通知相应负责人吧。” 霍里斯微微蹙眉,补充道:“巡防军的情况不明,最好不要轻易出动。” “零星?”梅耶对两人的看法并无异议,反而第七军团的情况让他有些难以置信,“这怎么会?” “所以我说对方不愿意给我们留出时间了,梅耶叔叔。”谢琅叹了口气,“我们到第三星轨前,刚被第七军团的小型舰队袭击。” “……他们,已经不能算是人了。” 145 第 145 章 第七军团,紫微垣舰队。 古地星远古文明数字典籍中载有三垣二十八宿,只是如今天河浩渺,三垣二十八宿早已纳入联邦下辖星域,不复故名。 直至虫族之势压境,当时的行政院院长兼挑军部事务,集研究院众才、倾联邦之力设三支舰队,予以三垣之名,分至当时实力最为强盛的三个军团治下。 天市垣舰队、太微垣舰队分由居于前线的第一、第二军团指挥,而紫微垣舰队则用以拱卫中央星系。 前两者有大型战舰十九艘,又有诸多中小型战舰、军用飞船随行,皆以天市垣、太微垣下属星官为名;而紫微垣舰队却不同。 ——这支舰队仅有三艘大型战舰,其大小却都比得上天市垣舰队主舰“帝座”号,以及太微垣舰队主舰“长垣”号,分别名为“北极”、“太尊”、“天枪”。 三舰中以主舰北极舰最为庞大,这艘战舰驰骋星海,通体呈冰山蓝色,大小堪比一颗中型行星。用以构造其骨架、皮肉的俱是联邦之内最好的材料,其中一应之物俱全,只要能源充沛,足以令舰上军士自给自足。 北极舰,指挥舱。 一位身着深黑制服、肩带中将肩章的将官正立于星图前,垂眼静思。 在她身前,璀璨星海静默,繁星间无数航道串联成线,织开一片庞大的星际网络,将周边群星囊括其间,也包括她,及她手下的舰队。 “中将。”见她迟迟未曾开口,站在她身后的副官忍不住问,“我们还未寻到那两人,是否要寻求梅拉克研究院的帮助?” 副官问这话很有原因:自凯布里上将命令下达以来,中将令第七军团诸多小型战舰前往纠察杀手,却一无所获,甚至在一个天河时前,还得知了一艘小型战舰倾覆的军情。 这并不是寻常事,能在军部坐到高位之人,亦不缺乏政治嗅觉,自然觉得事情蹊跷。 ——那两名上了通缉名单的杀手,最后的出现地在“环形山”附近,而将时间线往前拨一些,便能得到“环形山”乍开乍闭两次的消息。 “……不。”中将似乎被她声音惊醒,缓缓地答。副官见她顿了顿,像是正在思索什么。 “藤。你之前说,警备司的阿莱西娅也在追查此事?”中将缓声唤了她名字,很平静地问道。 “是。”藤召出光脑,就警备司方面上传的相关报告,仔细回复,“阿莱西娅并拉奥尼娜两位大校皆在追查此事,日前已前往tra001号卫星。” 中将——明筠转过身来,秀丽的眉目间似有轻愁,却又在藤捕捉到的那一瞬散去,转而浮出的是一脉冷然:“既如此,舰队便不该再动了。” 藤一时哑然,小心翼翼道:“可这毕竟是凯布里上将下达的……” 明筠神色未变,只淡道:“追查通缉犯是警备司之职,与舰队无关,更与第七军团无关。若是两位大校有所需要,再来向我寻求帮助不迟。” 藤心知她所说不错:只因第七军团军务,均由自家中将处理。 第七军团名义上直属联邦元帅管辖,因此并未设上将一职。然而当今元帅是为柯卡塔主/席,其年事颇高,名下权柄均由秘书长、总参谋长等五人共掌。这五位均是上将官衔,依旧例不该直掌第七军团,于是军团仅由三名中将共治。 明筠便是其中最年轻的一位,参军年岁较另两位中将轻上许多,声名却已隐隐压过他们几分:无他,她是第七军团内少有的经历过前线战役的将官,三舰中军士足有三分之一曾与她并肩作战过,待她调至第七军团,也随她一同而来。 此外,紫微垣舰队三艘大型战舰极难驾驶,稍有不甚便有损伤,而掌在明筠手下的主舰北极舰部件损毁之事却极为零星。 再加之她在军士中广受拥戴,都令她于第七军团内声威甚重,无军团长之名,却有军团长之实。 “处长之心,实不为联邦。”对着信重的下属,明筠缓和语气,解释说,“我已做了样子,他若为之不虞……便可一窥背后事。” ——第七军团拱卫中央星系,紫微垣舰队更是其中重中之重,不可轻易为此等小事出动。 凯布里要她命第七军团军士负责此事,虽有调查第一军团上校柯察身死一事之名,却仍显怪异之处——这柯察本该提前回中央星系述职,为何会在中央星系之外的星域为杀手所杀? “何况……”她侧过脸去,指尖在星图上滑过,眉目间蕴着深深的疑虑,“‘太尊’、‘天枪’两舰,最近动向实在奇怪。” 紫微垣舰队三舰均各携十二艘中小各型战舰巡弋星海,分中央星系为内、中、外三圈,各自巡航,每一天河年换位一次。 可如今……明筠手抚过放大的星图,眉目沉沉: 外圈靠近歼星空间站“华盖”处本该由北极舰巡视。可这两艘大型战舰,现在都已经全速向中央星系外圈赶来。 这是为何? * 另一厢,凯布里也迫切地想问“为何”。 他才遭谢鸣玉、小维利尔斯烧了房子,刚从医疗站检查出来,就发现原本按兵不动的红蝎子星盗团以及“太尊”、“天枪”两舰,皆已围至中央星系外围。 不应当,这太早了,也太急了! 早到紫微垣舰队主舰“北极”还未正式纳入计划之内,接过他位置的明筠也没处理;而现下阿图尔奇克·彼什科夫和梅耶·维利尔斯都在首都星,这么急迫地将计划推进下去,势必会引起这两人的警觉。 再说,行政院、监察院、联合法庭乃至议会,还不算是尽在掌握。 他匆匆换了一身轻便的衣服,登上陆空两用的悬浮车,颇有些神思不属地令ai自行驾驶,逐渐行出禁空领域后便展开飞行模式,朝中心城与北区交界的苍翠山峦飞去。 首都星内亦有翠玉矿藏,就在这山峦之下。只是此地翠玉作为战略物资,一直未曾开采,便在临近之处分第七军团上万军士驻扎,算是第七军团的行星上的驻地之一;又有研究院的一个研究基地在更远些的位置,其主事人则是15-ii梅拉克。 然而凯布里的目的地并非这两地,他在能看到山上青翠树木时接过悬浮车驾驶权限,谨慎下落,停至附近的悬浮车停靠点,又更换了一架覆有隐形涂层的小型飞行器,向山中飞去。 这山峦并不只一座,而是一片山脉。凯布里要去的,即是群山环抱中的一片凹形谷地。 说是谷地也不尽然,它四周都是峭壁,最顶部皆有云雾缭绕,唯一通向外界的一条荒野小道还为一重型机甲阻隔,出入谷地只能以飞行器代步。 偏偏这谷地四周又布有完备的防空措施,飞行器若无进出许可,强行闯入只会在半空中就被射线武器击落。 凯布里的飞行器自然是有进出许可的,他安全无虞地令飞行器落至谷地底部,就停在另外两艘相同制式的飞行器旁。 另外两艘…… 他走出飞行器,眼睛微眯,显得脸上那道长疤如蛇般游动,看上去有些狰狞。 “莫非项盼山和15-ii梅拉克也在此地?” 凯布里心下喃喃,危机感一瞬丛生。 他是得知消息后就来问情况的,可这两人却比他早到……莫非,那位提前叫了他们过来,却没叫他? 这并不是什么好事,只能说明他之前的事办得令那位不满,才让他被撇开了。 凯布里沉着脸踏入去地底基地的电梯,在注意到电梯内多出的监控探头后,他脸上的冷意如冰雪般一触即化,换上一片恭顺。 电梯下行不久停下,他转而换了另一部电梯继续往下。又换了三部之后,他才缓步踏上熟悉的走廊。 军备部部长项盼山恰从另一头疾行而来,凯布里难得见他一回,又想着他是从那里出来,不免问了句:“如今什么情形?” 可项盼山僵着一张脸不置一词,凯布里看他面色,在银白的金属走廊下竟隐隐有些发青。 ……似乎,不太对。 他心下微凛,下意识避了开,一时之间有些拿不定主意是否要过去。 然而年轻男人的声音已经施施然落到耳畔:“维德,过来。” 凯布里不得不压下心头的惊骇,硬着头皮朝走廊尽头的房间走去。 他走这走廊走过多遍了,可没有一次像今天这样,觉得金属壁上映出的影像如同恶鬼,似要扑出来将他吃掉。 尽头那扇门是半开的,一个穿着研究服的白发男人正站在那里。 是梅拉克。 这位很得信任的首席研究员用紫罗兰色的眼睛瞧了他一眼,便稍稍侧身,示意他进去。 凯布里心头紧张更甚,他向梅拉克点头示意,便深吸口气,踏进了房间内。 门在他身后合上,凯布里见到熟悉的黑色帷幔的同时,还嗅到了一股浓郁的香气。 “阁下。”见帷幔后的人并未率先发话,他便恭顺地行了个礼,才迫不及待问道,“令两舰及星盗团封锁航路一事,是否太急了些?” 帷幔被风吹起一角,他瞥见男人挺拔的背影。 “不急。”年轻男人冷漠的声线从帷幔后传出来,带着难以言喻的阴郁,“再慢些,梅耶恐怕就要猜到了。” “何况谢家那孩子还在霍里斯旁边,事情让他们捅出去,难免影响大事。” 即使隔着帷幔,凯布里依然觉得,那双血红的眼睛正静静望着他。 年轻男人道:“我知你要权力、寿数,这当然好,我也很快会给你。” “但、但是?”凯布里情不自禁地吞了口唾沫。 年轻男人却避而不谈,只说:“你赶得急了,先喝口水罢。” 凯布里刚见了项盼山那样子,心知自己之前派出去的那些人看起来也是那样,哪敢多喝,但在密密麻麻的视线下,还是喝了一半。 他僵硬笑道:“阁下究竟有何想法?” “正如以往所说。”年轻男人冷冷道,“眼下,还是需要谢鸣玉过来。” 还是原计划吗,那还好。 凯布里压下心中忐忑,稍有为难:“可这两人过于滑头,踪迹不很好找。” “无妨。”男人轻笑了一声,“她落单了。” 那双猩红的眼睛又从帷幔的缝隙中露出来,定定地落在凯布里身上: “维德,捉住她。” 146 第 146 章 宇宙之中并无日夜之分,因此只能以钟表判断时间流逝。 但是,在塞如林星域,纤薄的光辉正自无数亮起的人造卫星上升起,将沉黑的深空掩上朦胧的白纱。 这些人造卫星并不是照明用的——塞如林星域是联邦少有的自治星域,拥有自己的护卫部队和武器系统,此时亮起的、规律运转的卫星,都是遍布星域的武器系统的一部分。 如果说深空如海,浮在深空中的卫星便似水浪,只是它们尚且平静,还未显出狂暴之势来。 从这些平静的浪中,逐渐驶出一艘舰队来:造型上五花八门,舰身上所喷涂的涂层和标识也毫无相似之处,像是匆匆拼凑起来的。 事实也的确如此,这是星主家族们仓促分出的空闲星舰,攻击力和防御力都只比得上联邦军配备的小型战舰,远不如他们为护卫队配备的中型战舰。 塞如林星域确乎在联邦星域内部,并不靠近前线,然而这片星域颇为广大,最边缘处已极靠近天河系的“河岸”。虫族难以长久在无星区生存,人类也是如此,但总有些星盗会在附近肆虐。 星域的护卫队大都设在这些极易出现星盗的“河岸”部分,与临近的第五军团一道阻止星盗进入星域范围,一时之间难以回转。 可不速之客已经飞到面前来了。 源尚明正立在敖家的星舰上,沉着脸看着自中央星系方向徐徐飞来的一艘大型战舰。 ——它实在宏伟,如同一颗重新找到轨道的岩石行星,正缓慢地、势不可挡地压进布克司铎星系恒星的引力范围,似乎要成为该星系的第十一颗行星。 “源秘书长。”微沉的女声在他身后响起,源尚明略偏过头望了望,发现走到身边来的是星域行政分院院长安苏亚·特里韦迪。 这位分院长眉眼深邃,骨相看上去与弗朗索瓦家有些相似,却又不尽相同,此时正面色含怒,问道:“军部是否该给个解释?” 源尚明无声地叹了口气,苦笑道:“特里韦迪院长,既然我也在敖家的星舰上,您便该知道,我也不清楚为何有此令下达。” 看这位分院长的姓氏,就知她出自中央星系的政治家族,家族成员多半进入行政院、监察院负责一应事务,只是她要更受现在的行政院院长的器重——毕竟,大多数能升任行政院副院长的人,都曾在塞如林星域呆过很长一段时间。 能调停好十一个星主家族,便有了打理整个联邦行政事务的一定资本。 然而要命的就是她来自中央星系——源尚明知道,她已经认出了这艘正在靠近的大型战舰。 果然,她下句话便是:“塞如林星域封锁之事合规,报请行政院、议会审议后也已批准,军部为何要出动‘太尊’前来,这是不满行政院和议会的决定吗?” 源尚明这回重重叹气,摇头道:“我之前也向诸位展示过,这道函并不是经由我手发放的,星网数据归勾陈院长管辖,您再不信我,还能不信院长?” 他在敖家的星舰上实为被迫—— 不久前,塞如林星域行政分院及星域分议会均接收到军部发函,称星盗猖獗,将派战舰前来处理。然而经由利维一事后,众星主家族对军部的信任度已然大幅下降,加之《塞如林星域自治条例》中明确写有不得干涉星域正常事务,当即回函拒绝。 可还没过多久,遍布整个星域的探测系统“鹰”便已发现了跃迁虫洞的踪迹,其范围之大,并非中小型战舰可以洞开的。 因此各家仓促找出星舰,由敖家的星舰“睚眦”带队,一同来到此处等待。 源尚明就是被按上来的,谁叫他既是军部秘书长,又出身星主家族源家呢? 至于这位分院长则是匆匆赶来的,说是帮忙调停,但源尚明看她方才的态度,显然更想借此事压一压军部过盛的势头。 或许原本他会对此不喜,甚至和特里韦迪对呛,可…… 源尚明紧紧攥着手,想到方才收到的消息,心下沉甸甸的,像压了颗颇重的卫星。 他倒宁愿这扬了许多年的势头能压一压,至少压住眼前这艘战舰不动—— 可梅耶方才传来的消息告诉他,这根本压不了! 如果太尊舰上的第七军团军士真如梅耶所说那般,实际上是满船的虫子,这叫他怎么压? 在他们对话、思索间,这艘庞大的战舰又更近几分。 与北极舰不同,这艘战舰通体漆黑,若不是表面覆盖着金属的色泽,时有一鳞半爪的反光,它就真要隐蔽于近乎同色的深空当中,叫人难窥踪迹。 此时战舰漆黑的外表正反射出斑斓的光华,这被源尚明看过千百遍的景象,现在落在他眼中,却阴暗扭曲似猛鬼。 ——实在太像虫族甲壳的反光了,他不是没上过前线,心中没来由地窜起毛骨悚然感。 “请诸舰戒备。”思来想去,源尚明还是跨前一步,对着通讯频道沉声说,“我尝试联系太尊舰上的飞光中将,却并无应答。” 安苏亚微微蹙眉:“等等,戒备?” “那不是——不对,那是什么?”她目光紧紧落在太尊舰前端骤然亮起的灰光上,神色剧变。 源尚明这下也变了脸色:“是‘太尊’的射线武器!” 他急促在频道内下令,也没时间去解释来龙去脉,只道:“我会尝试关闭太尊舰的武器权限,请各位联系第五军团前来剿灭太尊舰上的虫族,必要时——” “可以使用‘蜉蝣’。” * 太尊舰逼近布克司铎星系时,谢琅正驾驶着机甲“流星”,在首都星引力范围内的第一星轨静静等待。 感谢花道家剑术家兄妹送的这台机甲,不然她和霍里斯分开后,还不知道用什么作为代步工具在宇宙中穿行。 但越等她心越沉。 ——这条星轨似乎开启了防御模式,相当一部分星舰、飞船滞留在外,无法降落。 对方的速度似乎总比她快一步。 ……这究竟筹谋了多久,以致于可以撬动如此范围的势力? 星轨封锁与否可是归行政院管辖的。 她问过梅耶,得知行政院内部确实有些问题——他前些时日巡视回来,在银心港见过行政院的一位副院长。 这位副院长负责与军部相关的事务,当时也是刚回首都星。 梅耶形容她时,如是说:“她身上有股令人厌恶的香味,衣服上满是亮晶晶的东西,抱着一个箱子。” 谢琅追问了些细节,得知这位副院长还佩有一枚美丽的蝶翅袖扣。 这让她想起了拉克西丝拍卖盛会上那条被柯察拍下的幻蝶母虫触足,还有那几个蝴蝶翅膀徽记。 很有问题,这位名叫关雪庭的行政院副院长一定和柯卡塔有联系。 因此,霍里斯当时听完便说:“你回首都星实在危险,不如和我一道走?” 他那会已经拿到了舰队指挥权,即将赶赴前线,与第一军团一道将过界的虫族消灭殆尽。 谢琅闭了下眼。 她自然知道回首都星危险,可歼星空间站内的武器需要至少四枚权限才能开启——这是处理柯卡塔一脉的下下策,毕竟在如今的情况下,只有歼星武器,才可能处理现今铺陈在中央星系外的大片虫族。 其余各军团实力远不如第一、第二、第七军团,加之并不像第三军团与第五军团一样有翠玉矿脉自给自足,谢琅怀疑,在巡防军内可能 147 第 147 章 谢琅一时不敢擅动。 她暂时令机甲进入休眠状态,坐在驾驶座上,神色不定地望着机甲前方这片郁郁葱葱的山林。 静。 太静了。 静到现下连风也没有。 这片林子里的树木多半都是谢琅从未见过的品种,叶片宽大如扇,看边缘处却又极为锋利,闪着几分贵金属才会有的或金或银光泽。 这让她感觉……这恐怕并非树木,而是某种精密的、外表伪装成树的仪器。 但利用到手的权限去查,又明明白白说清了,这确实是一种树木,喜生长在翠玉矿脉附近,叶片厚重,落地时音似金属锤击坚硬石块。 ……生长在翠玉矿脉附近。 谢琅霍然抬眼,借由机甲的视野,窥向更远处的群山方向。 ——肉眼所见、乃至机甲探测范围之内均是这种树,那么……这附近确实是有翠玉矿脉的? 难怪梅拉克会有一个研究基地在这。 她呼吸略微发紧。 派西斯拼死带出的芯片里有梅拉克的笔记,这个资历算得上最老的首席研究员随手一笔,提到翠玉可以加快虫族虫卵的孵化过程。 而且第七军团又有一片驻地在研究基地不远…… 那些被虫族吃空血肉、占据躯壳的第七军团军士,是否曾经在这片驻地呆过? 谢琅微微握拳,神情有些游移不定。 ……应该去梅拉克的研究基地看看吗? 这个想法刚刚从眼前飞过去,又被她很快否决: 不行,她并没有潜入研究基地的把握,如果这个基地的作用真如她所想一般,安保必定极为严密,不是她没打探清楚情况前就能轻易进去的。 还是先看看怎么离开这里,等她拿到行政院那份权限再多做思量…… 谢琅想召回机甲——就算不召回,至少也化作贴合身体曲线的甲衣。 然而她手才刚落到机甲召回按钮的上方,便猛地一顿: 刚才机甲驾驶面板上的环境监测模块显示“无风、静息”,可为什么…… 她指尖微微一颤,目光直直盯向机甲前方不远处,正在规律摇动的一大片长得足有半人高的草丛。 为什么,这些草丛却在动? 谢琅收回手,握住驾驶座的扶手,指尖被硬质金属硌得发白。 ……有什么东西在她眼前、也在机甲的探测范围前逃脱了追踪。 这是手握勾陈权限的她没预料到的事,好在“流星”表面附有隐形涂层,她方才落地时被发现的可能性应该并不算大。 她轻呼一口气,稳下心绪,令机甲打开数据端口,方便她接入全联邦最高级别的权限之一。 骤然间,机甲内部的光屏在她眼前飞速延展开来,形成一面半透明的墙壁,又在她的操控之下将探测系统探测到的图像显示在光壁之上。 谢琅看了光壁一眼。 仅这一眼,就让她感到毛骨悚然: ——高草深处、树木之后,僵硬站立着的全是一个又一个的人形生物! 之所以说是“人形生物”,是因为它们确实有着与人类相似的、直立的姿势,偏偏出现在探测图像上的影子不怎么像人。 半兽人尚且有兽耳、兽尾,绿藤人也有些许植物特征,硅基人则多半肤质坚硬,可那些人形生物与这些类人种族的外观都不搭边。 什么东西会生出蛰足、会生出硬如长矛的胸足、腹足来? 更别说这些鬼东西上方的粗壮树枝上多半还挂着个茧…… 谢琅盯着那不断扩大,却仍是如此影像的探测图像,不由心头发苦。 ——爹的,她跑进虫子窝了! 这怎么漫山遍野都是虫子! ……等会。 在图幅边缘,她注意到了些许不对。 那里有人在动? 而且,立在丛林里的虫子似乎还让出了一条路。 可惜这条路并不朝她这边过来,而是朝更外部的、更靠近悬浮车停靠点的地方过去。 谢琅思量一瞬,便决定将机甲化作覆盖全身的甲衣。 她得去那边看看——这毕竟还是片林子,就算林中有路,正常人也不会孤身一人走在林中。 何况……她瞧着光屏上计算出的、那个人“行走”的速度,已经堪比陆行车的平均时速了。 这不可能是个人。 机甲收起,她轻巧地从半空中下落,在鞋底触到落叶前微微向上一浮,避免了再带出落叶声响的失误。 轻甲式样的机甲能支持她在林中飞行,至于这满林子的虫子…… 谢琅略一思索,便动用能力,果断地将靠得最近的两只虫子放倒了。 ——谁叫它们穿着人类的衣服? 她靠近了,在“人”……不,虫身上扒拉了一会,遗憾地看到了报废的光脑,还有两只仍能使用的通讯器,便顺手想往旁边塞。 手刚伸出去又顿住,谢琅遗憾地想起,霍里斯已经被她扔出去吸引柯卡塔的注意了。 被宣告牺牲的“联邦之刃”骤然出现在虫族前线,还带着一支没有任何人知道的舰队……柯卡塔的注意力应当会被吸引去大半。 全部吸引走是不可能的,她微微一叹,将那两只通讯器扔进自己带着的空间纽中,又顺手将这两只虫族的翅膀、触足尽皆削断,只给它们留下头和上半身。 杀了或许会打草惊蛇,这么做只会让它们丧失战斗力。至于它们的发声器官,谢琅对虫族研究不深,只能简单将它们还属于人形的嘴部封起来。 做完这一切,她扔下这两具残躯,又检查了一遍光脑,确认已将影像拍了下来,便将之发了出去,霍里斯、帕尔卡女士以及勾陈各一份。 随后,她辨认了一下方向,便操纵机甲向上飞去,径自掠进树冠丛中,朝着刚才看到的、活动的“人”的方向追去。 机甲飞行在半空中的速度自然要比人行走时要快,就算刚才看到的那“人”的行走速度远超常人,现在更是如同贴地在飞,谢琅也依然操纵机甲,不断拉近了距离。 中途因为树枝挡道,她不得不花时间在不惊扰下方虫子、虫茧的情况下拨开层层叠叠的枝叶,飞至树梢,期间还拍了些“人”从茧子里爬出来。 ——确实是爬出来的。 谢琅停步观察过,这些破开茧子出来的人,长相看上去与正常人无异,只是面容僵硬,隐隐泛着青蓝之色,很像她和霍里斯头一回见到的被虫子吃空了的人。 再仔细看看,他们眼白处是黑的,眼瞳处又是白的,看上去是有几分吓人。周身则还覆有白色的粘液,因为出来以后不会走路而只会在地上爬,于是蹭得一身都是泥土草屑。 这些人从外表上看几乎没有什么虫族特征,清理一下身上的黏液,理好联邦军军装——看前胸的徽章应该还是第七军团的——想来也很能融入人群,可惜刚才他们离开虫茧的影像已经被摄录了。 谢琅不止拍了这个,在路上看到的她都一一用光脑拍了下来,现在又集了一堆,便想往外发。她这才看向兢兢业业工作了半途的光脑,却忽然发现光屏上浮起一团乱码。 ……她上次见光脑这个样子还是在银青星被赤刃追杀的时候,不作他想,定是附近有屏蔽仪器。 可惜,她光脑的权限远比屏蔽仪器高,就算没办法发给霍里斯等人,发给勾陈还是可以的。 于是她设定了一个间断发送程序,继续朝那人行走的方向追去。 谢琅方才几乎是横向在山林中穿梭,并未往外走半步,然而这个速度赶得上一般代步工具的“人”却是在往林外走,因而她也不可避免地在林子上空划过一条斜线。 越往外越靠近悬浮车的停泊点,那些立在草木掩映之间的直立“虫子”便渐渐少了,直到现在,已经完全在她眼前展开的数据屏上消失。 她跟前只剩下这一个速度渐慢下来的白点。 已经不用在空中躲避,以免将虫子勾出,谢琅便落到林中去,顺着前方人在小道上踩出的极深的足印,朝前赶去。 最终在接近树林边缘还有十五分钟路程的地方,她看到了那个人的背影。 这一片树木已然稀疏了,男人的身影便显得不是那么模糊。 仍然是一身黑沉沉的联邦军制服,没戴军帽,露出一头黑中掺杂着些许银白的短发。 他步伐看上去有些迟缓,也有些僵硬——谢琅还是头一次见能走到同手同脚的联邦军人。 这必然也不是人了。 她绕了个弯,速度却比男人要快,很顺利地拐到他前面去,看清了他的面容。 ——很平平无奇的一张脸,神色看上去算不上十分清正,反倒透出几分奸猾。无神的漆黑双目中时有星点红芒闪烁,有些时候红芒会被压下去一点,但更多情况下,却还是那种嗜血的红色占据上风。 谢琅想问霍里斯认不认识这人,可刚张口,又想起自己是孤身一人回首都星的,不由闭上嘴,转而用光脑在勾陈的数据库中按扫描的面容进行查询。 查询结果很快出来,她讶异地又看了一眼此刻眼睛正中闪出猩红的男人,这才注意到他肩上代表上将军衔的肩章,心下微叹: ……这就是项盼山,之前安排柯察去拉克西丝拍卖盛会拍下放射性翠玉和幻蝶母虫触足的军备部部长。 看他现在这样子,怕是内里也被虫族占了。 她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处理他,因为就在她翻看勾陈数据库的工夫,项盼山就已经若无其事地点开光脑,拨出通讯,冷声吩咐了什么。 遗憾的是离得稍有些远,她想听清是不可能的了,但这也意味着她不能率性地处理掉他—— 先前见过的、被虫族占据身躯的人都没有项盼山这样的表现,他的表情要更为灵动,语言表达和记忆上恐怕也没有出现任何差错。 ——机甲并未检测出虫族语言和虫族次声波,他是真用联邦的语言拨出的通讯。 如果项盼山也被虫族寄生,那肯定是有别于之前那些人的另一种方式。 谢琅微微犯难——她想跟着看看,但在她知道的信息当中,项盼山与柯卡塔的关系远远比不上凯布里。 不如……算了? 就在她这么想的时候,一片粉白的花瓣突兀从眼前飘过。 这片林子里并未有开花的树,谢琅瞧着那从身后往前飘去、又消失在空气中的花瓣,缓缓陷入沉思。 有点眼熟。 为了确认,她将探测范围扩至方才走过的地方,果然看见靠近这面的、边缘的、站着的虫子倒了一片。 光屏上也显示附近存在能力波动。 看这样子,莫非……是花道家? 可她本该远在摩伊拉星域,再不济也该在函夏星系弥生星,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148 第 148 章 谢琅不由顿住脚步。 大片的粉白花瓣纷纷扬扬从半空中下落,仿佛一场骤降的细雪,只是每一片花瓣都避开她的方向,乘着忽起的风往前方飞去。 谢琅:“……”花道家是发现她也在这里了? 不,不可能。 机甲现在用的隐形手段是勾陈的技术,花道家没理由发现她。 除非…… 谢琅想到什么,沉默地飞高了些,果然发现下方大片的影子是不正常的墨黑色,透不进一丝光。 破案了。 她正好飞在剑术家正上方,花道家要避免让自家兄长沉入幻境这一情况,她只是正好被捎带着照顾到的。 不过…… 谢琅沉思一瞬,点开光脑给花道家发消息: 【你在首都星?】 下方的黑影似乎涌动起来,一阵剧烈的能力波动显现在机甲数据屏的一角。谢琅看了一眼,又发了一条: 【我看到你们了。】 花道家没有回复,但原本潜藏在草叶阴影下的影子翻涌得愈发剧烈,如上涌的喷泉一般升高、拉长,化作一个熟悉的男性剪影。 谢琅又飞高了点,避免推进器的尾焰窜过剑术家头顶,把他头发烧了。 她在机甲内屏息凝神,看着黑影上黏稠的黑色物质向下流去,最后全部在剑术家脚底收拢。 他是侧着身站的,仍然是一身纯黑的剑道服,剑悬在腰侧,被他握住。蒙着眼睛的布带也是黑的,依照机甲的视觉范围,谢琅能看见那条布带上的黑金暗纹。 他裸露在外的皮肤看起来无比苍白,嘴唇也没有多上血色,一线光穿透高高的枝叶落在他身上,将他整个人照得无比模糊,仿佛立在光中的一道清瘦的剪影。 “帮、你、回,消息?”他一手按在耳侧,似乎在和谁对话,谢琅绕到他正面去,从他口型分辨出来说的内容。 对面花道家像是又说了什么,剑术家“嗯”了几声,随后慢吞吞地松开手中的剑,张开手臂。 谢琅:“……?” 这是要干嘛? 她尚且丈二摸不着头脑,就见空气中飘荡的花瓣似为一阵风席卷,全数在剑术家张开的怀抱中汇聚,化作一道小型的旋风。 在花瓣堆满他肩头的同时,花道家也凭空现身,径直跌入他怀中,被他稳稳地托住了。 她没有穿鞋,便也没下到地上,就着这姿势一手搂住剑术家脖颈,一手拉开光屏——看样子是拉开了,毕竟这位女士只有在必要时才会让光屏显现在别人面前。 光脑微微震动,谢琅分了一半心神过去,发现花道家回了她一个问号。 她斟酌着回复:【我还在被追捕,不方便现身,现在你被剑术家抱着,可以证明我在附近了吧?】 顿了顿,又发:【不管你们来做什么,帮我个忙?】 隔了半晌,花道家回了条:【接了洛桑卓玛的委托来找你,看来我现在可以交差了?】 谢琅微微一怔。 在知道将洛桑卓玛从死亡线上拉回来的阿利奥斯就是谢鸣玉的母亲以后,她就发现谢鸣玉拥有很多被安排好的、充满父母爱意的出路。而这些由她父母做好的安排也因此能惠及到她——至少,她现在知道该怎么对待项盼山了。 她还没来得及回复,又见一条新消息闪出来:【说吧,想做什么?就当我感谢你给我添了好些委托。】 谢琅一时之间有些哭笑不得,她抬眼看了看,发现项盼山还未完全走远,当机立断回道: 【请帮我跟踪一下前面那个人,他是军部军备部的部长项盼山。】 【要小心,他状态不太寻常,我怀疑已经被虫族寄生了。】 * “虫族寄生人体?” 风拂露按住悬浮桌面,原本微红的指尖被按成一片冷白,沉静的声线也泛上一丝轻颤。 梅耶的全息投影立在不远处,目光很担忧地望过来,落在她头顶两只略显恹恹的耳朵上。 “拂露,你还好吗?”他没想到这次通讯竟会发现妻子再次陷入了信期紊乱的状态,她声音里的轻颤不止是因为听到消息的震惊,也有几分信期将至、伴侣却不在身边的不安。 梅耶一时有些自责——他还在赶来塞如林星域的路上,军用飞行器的跃迁速度赶不上第七军团的战舰,要到布克司铎星系还有一段时间,这期间风拂露的状态极有可能恶化——可他也知道,他留在首都星是必须的。 既然妻子已经去探听消息,他就必须看好首都星上的事。而且,就是他留在首都星,才能重新和从璧以及鸣……阿琅联系上。 “……没事,没关系的,我了解我的身体,它不会到垂露现在的地步。”风拂露闭上眼睛,深吸口气,又缓慢吐出,然而由于周边气温过低,这气息便散成朦胧的白雾。 她看了一眼躺在医疗舱里的两个人,一个神情安详宁静,一个眉头微蹙满脸隐忍,似在忍痛——前面那个是娀老家主,后面那人是她的同胞亲妹妹。 风拂露看着医疗舱上显示的“生命体征平稳”字样,无声地叹了口气,拢了拢身上披着的外套。 ——她披着的是梅耶的一件常服风衣,比她身形要宽阔许多,拢在身上衣摆能长到膝盖下方,像是一个隐秘的拥抱。 “如果说是有虫族寄生在人身上……那我就是受到了次声波影响。”声音很轻,像氤氲的雾。 梅耶疑惑问道:“次声波?虽然次声波现在的烈度是加强了,可也到不了催化信期的地步吧?” 虫族次声波对拥有信期的种族打击极为深远,在这种次声波的干扰下,体质欠佳的半兽人、绿藤人极易出现信期紊乱情况,轻一点的可能会虚弱一段时间,严重的则可能危及生命。 而且他才问过谢琅,伪装成人类样子的虫族会有意识避免发出次声波,这也是谢琅和霍里斯两人当时没能在第一时间认出来的原因。 比起普通子虫的次声波,影响半兽人和绿藤人最深的是母虫发出来的。 风拂露短促地应了一声,低声道:“函夏星系的虫族次声波烈度要更强一些,我看有很多人已经出现了信期紊乱的先行征兆。” 山海星半兽人实在太多,受到影响也最大,源家家主直接将自家优秀的后辈送来帮忙,据说是叫源友里絵,目前整个山海星的医疗资源调配全由这个女孩子来处理;其他事务也由弗朗索瓦家的马德莱娜女大公统一接手,敖、娀两家的继承人则在带人接着抓捕潜入星域的红蝎子星盗团成员。 风拂露也有自己想做的事,只有现在,她的身体状况暂且不会拖累她的计划。 她在医疗舱前站了会,对自己丈夫说:“源尚明和安苏亚目前在星域边缘和第七军团战舰对峙,你不要急着过来,先去第五军团驻地一趟吧。” “我的确是这么打算的,只是,拂露……”梅耶听了这话,神情不由一滞,声音虽然仍然沉稳,但仍有些紧张地问她,“你……” 然而第九席大法官心意已决,用极为冷淡的神情看他,甚至还有些不耐烦:“我会照顾好自己,你做好自己应该做的。” “至于我……我要去见见利维,还有那些刚被关进监狱舱里的星盗。” 她与霍里斯有着相同颜色的眼睛,只是此刻青碧的水中隐有同色的火焰燃烧。 “这些人之中,必然有一只母虫。” * 【项盼山疑似被母虫寄生。】 谢琅将这条消息发给勾陈、梅耶乃至霍里斯。 她已经离开了中心城北面这座山,此刻正开着花道家新买的悬浮车,朝中心城内环开去。 ——她没有动勾陈名下的悬浮车,这位研究院院长关闭“环形山”的行为明显引起了柯卡塔等人的警惕,在勾陈本人还在“环形山”的情况下动用祂的悬浮车,无疑会是在向柯卡塔宣告“我有问题,快来抓我”。 目前她还得拿到第四枚权限,不能贸贸然撞到柯卡塔枪口上去。 如果知道谢鸣玉的研究方向就好了。谢琅忍不住叹气,如果知道方向并拿到实验数据,她好歹可以请朝夜找人帮忙看看如何取得成果,有个半吊子的也好啊,有了她何必卯足劲在歼星空间站武器启动权限上下功夫? 而且…… 谢琅轻轻抿唇。 深空列车停运的那段线路,也并非勾陈授意,而是被行政院有意切断的。再加上当时战舰包围“环形山”的举动,不难让人怀疑,他们是想将结束例行研究基地巡视的勾陈限制在“环形山”内,以免祂利用权限启用武器打击虫族。 好在她当时耍的花招奏效了,现在不少第七军团军士,还有警备司的军警都在追踪那些散落在外的、有她和霍里斯血液的仿生人,针对她的追捕反而少了不少。 她平心静气地驾驶悬浮车沿着首都星空轨的走向行驶,逐渐接近内环,可还没进入禁空区,悬浮车就像触到空气墙一样骤然下落—— 谢琅被颠了第一下,连忙稳住悬浮车,避免它整个摔向地面,再把她甩出去。 她汇入地面道路上的车流中,听到一个稍显威严的声音从中心城内环逐渐往外扩散: “我是警备司司长阿图尔奇克·彼什科夫,红蝎子星盗团侵入中央星系边缘,目前正与紫微垣舰队‘北极’舰激烈交战。” “为保证首都星各居民的安全,警备司与行政院联合决定开启全星禁空系统,请各位公民就近选择防空设施躲避……” 谢琅心下一沉。 这位警备司司长没有提及紫微垣舰队的“太尊”、“天枪”两舰,这两艘舰艇一定是出事了。 还有……行政院院长就在内环,现在要求公民避难,她该怎么拿到歼星空间站的第四份权限? 149 第 149 章 首都星地面的道路通常是十六车道,两向各八车道,用来调节空轨拥堵。 随着阿图尔奇克·彼什科夫的命令下达,车流已经陆续分散,向周边的大小防空设施开去,只有通向中心城内环的方向人迹寥寥。 这下可麻烦得多。 谢琅稍稍放缓车速。 她并未召回光脑,而是又将它延展开来——借由勾陈的权限,她能调集附近所有的监测系统图像,自然能看见无数艘喷涂有警备司首字母缩写的飞行器已然飞至上空,如同黑压压的鸟群,又似一片阴云。 全星禁空系统并不会限制警备司名下飞行器起飞,在暂时无法联系第七军团的情况下,警备司的军警会是首都星的最后防线。 谢琅因此感到心事重重。 她手中握有虫族寄生联邦人的证据,却因这些虫子处在首都星内部,而不敢将证据贸然发出来——因为她有的这一点证据,还不能够扳倒造成这一切的幕后之人。 ……何况,虫族对于处在联邦星域内部、没怎么见过血的中央星系人来说,本就象征死亡。 相较边缘些的星域,生活在中央星系的普通联邦公民中出能力者的几率极低。谢琅并不能确定她就此散播证据,柯卡塔等人是否会蛰伏下来,留待后日—— 她想到这里,继续朝内环方向开去的同时,不由嗤笑: 端看现下的情形,就算她之前将证据发送到星网之上,柯卡塔想必也会如此行事。 她在和时间赛跑,而对方也在想尽办法争夺时间。 为什么? 谢琅不认为自己的行动能让柯卡塔产生特别深重的危机感,相反,对方对待她的态度实在轻慢,就像是看到了挡路的兔子,能抓住固然好,抓不住也可以杀掉带身体组织回去,再不济就赶开,赶得远远的。 所以,谢鸣玉被送上前往银冕星系的飞船……会是一场乌龙吗? 凯布里当时见的人——她猜测就是年轻状态下的柯卡塔,可是说过,还得是谢鸣玉最适合当容器。 只是这容器到底是指什么?看柯卡塔当时的态度,似乎是很需要的。 容器……是关于他年龄的回春吗? 如果和虫族合作能重返青春,这对于柯卡塔这样的人无疑是一种最强的诱惑。权势实在动人,掌权者无不想永攥权力在手,因而才有帝王求仙、叩问长生。 只是人力终究有限,也有尽时。 谢琅微微垂眼。 她不认为人能永远英明,史书上多得是英明之人年老昏聩的记载,她起初以为自己不会,可权势沾染得太多之后,却也知道,这并不可能。 要在权势的腐蚀下保持己心清正是件难事,若在拥有过多后想将之从骨血中削尽,是彻骨之痛。 她只在高位上呆了十数年,尚且难以割舍对权势的渴望,何况在军部主/席之位上端坐数十年的柯卡塔? 谢琅收回思绪,调高车速。 她的目的一向明确,那就是攫取权力、去往联邦权位的高峰。这样想窃夺联邦所有权势、为此不惜与虫族勾结的柯卡塔势必就站在了她的对立面。 君主不会容忍手下臣子权力过大,而她现在所拥有的躯体,似乎还是对方登顶御极所需的一味药。 ——那就得把他的罪行全数展露,钉在柱子上,供所有人验看。 正好,也能为原身的父母洗刷罪名,权当他们送她一场新人生、还有短暂地体会到父母关爱之情的报答。 转为陆行驾驶模式的悬浮车飞速驶过内环与二环的关口,朝着梅耶给出的坐标飞驰而去。 谢琅缓慢、平静地点了点手上能用的筹码。 还不够,还支撑不了她上谈判桌。 她指节轻敲悬浮车的驾驶面板,压下眼底闪过的一丝暗光。 但不论如何,她手上有的这点东西,足够取得行政院院长的信任了。 * 阿南特坐在办公室里,深深叹了口气。 如书页般展开的行政院大楼已经呈现闭合状态,他的办公室因此上升,此时正立于书脊的顶端。 ——彼什科夫在全首都星通告里说得极为轻巧,可他看如今行政院建筑的变化,分明是战时状态才会有的。 他在无光的办公室中静坐,只有一丝天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斜斜飞入室内,叫他略显浑浊的深灰色眼珠上映出一抹亮色。 区区星盗团,到不了让首都星开启战时状态的地步。 仔细分析彼什科夫不久前联系他所说的话,阿南特只能想到,是紫微垣舰队出了大事。 可这能是什么大事,“太尊”、“天枪”两舰上的军士总不可能哗变了吧?他转动手上镶着一枚白水晶的扳指,心不在焉地思索。 ……不太可能,这已经是很久没发生的事了。何况这两艘大型战舰所纳军士甚众,就算有军士哗变,也到不了让彼什科夫这个上将难以指挥的地步。 那会是什么事,难道和虫族有关? 阿南特不期然想起自杀死在监狱舱中的两位首席研究员。他家与崔家世代交好,就连15-v阿利奥斯——崔茹那女孩也是他看着长大的,以他对崔茹乃至谢幼安的了解,这两人断不可做勾结虫族的事。 可监察院和军部结案结得太快了,以行政院的权责范围,无法要求重新审查此事,只有议会可以。 但今年的议会例行会议已然全部结束,他要提及,也得等到明年,到那时会有的蛛丝马迹想必都已做好扫尾,再提及重审,怕也只会让这事坐得更实一点。 还是对外战争将军部的胃口喂得大了,以致五权分立的平衡被扰动得岌岌可危。 可惜,以他如今的精力,是什么也做不了的。 阿南特心中掠过许多思绪,转到心里、喉间,都只能化作一道长叹。 然而这叹息还未完全叹出来,他尚未出现问题的耳朵便敏捷地捕捉到一丝轻响: ——是房间里唯一的窗户开启的声音。 “什么人?!”阿南特迅速拉开办公桌的抽屉,抄起一直放置在内里的粒子枪,警惕地对准了被撑起一块的窗帘。 天光尚未暗去,投在窗帘上的却并非他所想的人形,而是一个高大的、狰狞的影子。 阿南特握紧了枪。 窗帘很快被扫开,在帘幕后的影子显出真面目前,他房间内的灯先一步亮起了。 阿南特被骤然亮起的灯光晃了一下眼睛,他半阖了眼,毫不留情地先开了一枪。 没有粒子射线命中的滋滋响声,他略显遗憾地睁眼,见到的就是一座高大的晶蓝机甲。 人形机甲的头顶几乎要贴到天花板,将他宽阔的办公室都衬得有些逼仄。阿南特略显警惕地望着它走近,在开出下一枪前,听到一个混在电子音里、略显失真的年轻女声: “阿南特院长。” 操纵机甲的人彬彬有礼地唤他,却直接夺走了他手中的粒子枪,将之抛到一边。 阿南特神情微凛。 他的能力等级算不上高,只有c,能力更是偏向辅助,面对这具军用机甲并没有一战之力。 “你是谁?又想做什么?”他警惕地问,手已经落到警报按钮上。 这只是种心理安慰,在方才窗户从外界打开却未响起入侵警报时,阿南特就知道,他恐怕难以向外界求助。 “我没有别的打算。”高大的人形机甲在他面前化作包裹人体的轻甲,覆在人脸上的面罩随之撤到脑后,露出一张让阿南特觉得眼熟的脸。 她低着眉眼,语调放轻,用一种小辈对长辈讨要好处的语气说:“……只是想请您将‘华盖’的开启权限交给我。” 阿南特被逗笑了。 他打量着这张与崔茹、也与谢幼安都有几分相似的面孔,将方才发沉的声音放柔,微微含笑问:“你是茹茹家的鸣玉、研究院的32-ix奥菲乌克斯?” 谢琅说是,抬起眼来看这位行政院院长。 他看起来比柯卡塔要更显出老态,但脸上却没有皱纹——硅基人是不会出现皱纹的,只是他面部皮肤上所留下的、风霜的刻痕实在太深了,深得叫人看了便知他老迈。 “我记得你失踪了。”他若有所思地转动着手上的扳指,白水晶在灯照下闪出辉光,“怎么没先去警备司报备,反而来找我?” “我被人强行送离中央星系,背了千亿的债务不说,还被买凶追杀。”谢琅用很平静的口吻回答他,“再加上维利尔斯少将的经历,我实在是对军部信任不起来。” 阿南特听得出她言下之意,无非是觉得军部有问题罢了,这恰巧与他的猜测对应上。但他没有贸然搭上她的话,只问了句:“小维利尔斯?” 谢琅点头。 阿南特微微一叹,知道小维利尔斯怕也是被军部中人算计了,能与她见上面,现在想来还活着。他略过这个话题,转而道:“既然你问我这个,想必除去军部那份权限,其余的你是已经拿到手了?” “我可以给你,但你得告诉我,你要它来做什么?” 谢琅沉默一瞬,却没有正面回答,只低声说:“动用歼星空间站是下下策。” 她语速飞快地说:“首都星内有大批虫族——您别惊讶,我有影像证据——大多顶替了第七军团军士的身份。这应该是14-ii梅拉克的实验成果,目前都归柯卡塔调配,军备部部长项盼山和宣传处处长凯布里也在其中出力。” 顶着阿南特震惊的神色,谢琅道:“我被柯卡塔视为最好的‘容器’,我想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阿南特平和的声线不由自主地拔高:“所以你想自己送上门去,找到能一击即中的决定性证据?” “不行,这不可能。”行政院院长神情完全冷下来,声音硬邦邦的,叫谢琅听出一种不容拒绝的意味来,“你这是去送死!” “我们的方法不多,您知道的,‘华盖’内的武器短时间只能使用一次。”谢琅平静地回视他,“可虫族寄生人体的事情一出,我们无法保证虫母奎特一定在虫巢内。” “您应该也知道,柯卡塔曾经参与过一场潜入虫巢的秘密行动,在那之后虫潮活动减缓了很长一段时间。所有人都认为是虫母受创、导致虫群回巢,可他是怎么在伤到虫母后,还能保住命从虫群里出来的?” 阿南特没再说话,听着年轻的次席研究员斩钉截铁道:“虫母或许就在他的身体里。” 他不说话就是对她行动的一种默许,只是眉宇间的忧色难以掩饰,沉默着将权限移交过去。 谢琅望着他,又道:“我还需要您帮忙,您的副手之一,西奈津副院长为柯卡塔做事,您房间内的监听设备被我暂时屏蔽了。” “我要通过她,去见柯卡塔。” 150 第 150 章 阿南特很想问她:你知不知道这是赌命的举动? 可看着谢琅的神情,他就知道,她自己是知道的。 罢了,她对柯卡塔的判断倒是很精准——这位把持军部权力多年的s级能力者太过多疑,若是真需要她去做什么“容器”,她这么直愣愣地撞上去,他恐怕还得多掂量一段时间,她的性命一时无忧。 只是之后呢?她该怎么办? 不再年轻的行政院院长疲惫地叹了口气,没再劝她,只是温和道:“你最好能活着回来。” 谢琅朝他笑笑:“当然,我还想进议会、进行政院。” 她点到为止,看阿南特微深的眸色,没再多说,只是直接撤去了对监听设备的屏蔽,安静地听老院长骤然扬起的、欣喜的声音: “小鸣玉?” * 西奈津收拾着手里的东西。 老院长阿南特退休的想法日渐强烈,这些日子她都在有意识收拢他手上的事务,算是为自己揽下更多继任的筹码。 “嘶……” 事情做到一半,一阵剧烈的头痛随之袭来,她心情烦闷地按了按眉心,又顺着眉骨的走向往外揉,总感觉自己最近头痛的频率实在是有些太频繁了。 或许该去系统检查一下?毕竟备在办公室里的医疗仪都没检测出来什么不对。 但最近事情确实繁杂,父亲的大事也已经到了关键期…… 西奈津喝了点水,静静等待这阵头痛过去。 这回有种什么东西啃噬大脑的痛感。她冷静评判,却又觉得有点好笑。 什么东西会啃人脑子?首都星又见不到虫族。 头痛很快消弭,她心神重新回到工作上,然而刚沉浸片刻,扣在耳朵上的耳麦里便传来了让她惊异的呼唤。 ……“小鸣玉”? 西奈津神色略沉,很快又闪过无与伦比的惊喜。 这不正是养父提到过的、需要找到的人吗? 实话说,谢鸣玉本该在几个月前就被留下来,只是那会她不在,末了听说消息的时候,才知道凯布里私下把浑浑噩噩的谢鸣玉扔上了前往银冕星系银青星的飞船,甚至添油加醋般给她安上了近千亿的负债。 西奈津不能确定这是否是养父的授意,但她清楚,放任一个几乎没有意识的年轻女孩搭乘最普通的四人舱是极度危险的——就算飞船四人舱内卧室各自分离,可谢鸣玉暂时没有自主活动能力,在飞船上待上两个月实在过于危险,所以她做主给谢鸣玉升到了单人舱。 养父说过,她在某些时候有不合时宜的软弱。 西奈津闭了下眼。 她并不认为这是软弱,而是观察事物的角度不同所引发的分歧——譬如俯瞰与正视行政院大楼时,映入人眼底的景象都不相同,不同性别对待各类事物的看法也总存在差异。 只是她表现出来的不同不很明显,而这被那位阁下归结为“软弱”。 实际上这个词汇与西奈津搭不上边,她是行政院内最严苛的副院长,做事虽算不上是一板一眼,却也严密、谨慎、果断,让人无法挑出错处。 可她现在一时无法决定,是不是该将谢鸣玉带到养父面前去。 谢鸣玉——32-ix奥菲乌克斯是联邦难得一遇的天才,平心而论,她更希望她能够为养父所用,发挥自己的用处。 但西奈津也知道,在经历一系列由凯布里安排的追杀后,奥菲乌克斯不太可能接受养父的招揽。 可或许呢? 或许养父能说服她? 她怀抱着这样的心理,想到这或许也能算作“软弱”,不由微微叹息。 下一瞬,她目光突兀顿在窗边那盆有些枯萎的绿萝上,手指无意识收紧,将纸质文件的一角捏出极深极重的折痕。 这盆绿萝西奈津养了很久,几乎是她搬进行政院大楼后就养在窗边。随着她权位的日益提升,这盆绿萝也越发显得苍翠欲滴。 可她现在一眼看过去,却发现了不少枯黄的叶片。 ——不会是缺少修剪、打理的原因,行政院大楼内的环境系统极为智能,会根据工作人员需要,为他们打扫办公室乃至公共空间,同时也包括驯养植物这一项。 绿萝这段时间的培育报告还呆在她光脑界面上最醒目的位置,西奈津忍下这种没来由的慌张,点开报告文件。 一切如常,浇水、施肥、光照、温度、通风……都很适宜。 它为什么会突然枯萎了? 西奈津隐隐感觉到,有什么事将要发生了,猛烈的龙卷已经无声无息地向她靠近,想将她卷进风暴当中。 她下意识地想要挣扎,却发现用来和养父联系的通讯器亮了起来。 微弱的、荧白的光线照不亮西奈津的面容,她怔怔然看着弹出的光屏上,一行黑字浮现,像是一张骤然压下的大网,紧密地将她笼在下方: “津子,把她带来见我。” * 办公室内亮白的灯光闪了两下。 谢琅倚在沙发靠背上,在利用研究院大楼的ai系统窥看西奈津动向的同时,也在听阿南特与阿图尔奇克·彼什科夫的对话。 全息投影正巧落在她身前不远,却又巧妙地将她遮挡在身后,叫这位警备司司长难以发现她的影踪——全息投影不可能转身,彼什科夫也只会看见阿南特一个人。 “事态非常糟糕。”警备司司长的声音足够粗厚雄浑,一如他的体格:他身高看起来得有两米四、两米五左右,雪白的短发显得有些毛躁,肌肤呈小麦色,虬结的肌肉包裹在银白的军警制服下,让他看上去仿佛一座铁塔,又像一头有着白色毛皮的巨熊。 他沉声说:“太尊舰失去踪迹,北极舰正在独自对抗天枪舰与星盗团。从中将明筠发回的通讯影像看,现场或许有大批量的虫族。” “柯卡塔主/席目前在疗养院调养,源尚明……啧,这家伙不在,项盼山、凯布里还有梅耶我都联系不上。”彼什科夫简单总结道,“老家伙,我们得做好最坏的准备。” 阿南特头痛地按了下鼻梁:“正巧,我这里有份消息,有些人恐怕已经被虫族寄生了。” 谢琅骇然色变——她现在可没屏蔽掉监听设备,这设备的数据终端经过追踪是在西奈津的身上,可谁知道柯卡塔那里能不能听见? 阿南特这是在陪她玩命! 她隔着彼什科夫半透明的全息影像怒瞪阿南特,得到老院长一个安抚的眼神。阿南特两手交叉,虚虚挡住下半张脸,很轻微地说:“你让明中将注意些,天枪舰上既然都是这类东西,保不齐她的北极舰上也有。” 彼什科夫很不爽地嗤了一声,低骂道:“这是怎么一回事?虫族寄生人体……基因信息,是15-iii菲克达搞出来的?” “不。”他很快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如果是他,那他就没必要去参与奥菲乌克斯的项目。” “老家伙,我要‘华盖’的权限,起码能……” 一阵悠远、深长的钟鸣盖过他的声音。 这钟声足足响了七声,谢琅虽不知道它究竟代表什么,脸色却也微变。 ——这与先帝去时钟鸣何其相似! 她目光重又落往阿南特的方向,发觉行政院院长正吃惊地张大了嘴,神色悲恸间还有几分茫然。 谢琅几乎立刻确定:这就是丧钟。 只是这丧钟为谁而鸣? 阿南特颤着声音问:“是哪位……上将?” 彼什科夫暂且也没有头绪,声音略显焦躁:“我还在等消息。” 然而一道年轻的女声很快回答了他们的问题,引得彼什科夫不由疑惑地“嗯?”了一声。 “是第一军团的泽维克上将。” 他注意到阿南特的视线显得极为悠远,似乎越过了他的投影,望向别的方向。 这老家伙的办公室里还有其他人,女声……是谁? “两位。”那道女声中夹杂着深呼吸的气音,让她说出的话略微有些含糊不清,像是包裹在白雾里,“虫母奎特携子裔在第一军团后方现身……大型战舰‘宗’倾覆。” “宗”是泽维克惯常乘坐的舰艇。 房间内死一般的寂静,谢琅感觉呼吸这一动作一时变得极度困难,不由难耐地扯了一下领口。 难道是她判断失误了,虫母其实不在柯卡塔身上? 还是说,他们达成协议,虫母在前线帮助柯卡塔扫平可能的障碍? 对了…… 霍里斯! 霍里斯还带着勾陈隐藏起来的那支影子舰队往前线去了,岂不是会直接和虫母奎特撞上? ……是她太过心急了吗? 谢琅一时觉得头晕目眩,连彼什科夫匆匆挂断全息通讯都没发现。 窸窣的衣料摩挲声传来,一只苍老的、布满皱纹的手落在她额头上。 谢琅勉力睁开眼睛,瞧见阿南特担忧的目光:“你还好吗,孩子?” 我……她张了张嘴,那股曾经在梅耶飞行器上体会到的挤压感再次出现,似乎要将她肺部的空气全数挤出去。 眼前白光频闪,隐隐有一个狰狞的异形影子出现在阿南特后方,那双冰冷的、血红的眼睛仍然紧紧盯住她,像是尖锐的钢钉,要将她钉死在地。 异形影子、两对触角、三对翅膀…… 这是…… 谢琅眼睛微微睁大,似乎要将巨影映在眼底。 恍惚中,她忽的听到了房间门开启的声音。 压迫感随着能力的下意识激发如水流去,眼前的景象重新恢复正常的样子,谢琅猛然接住被睡衣能力瞬间放倒的阿南特,看向门的方向。 一道伶仃细瘦的影子正立在那里,手中举着的,是一把前端正泛着冷光的枪。 ……西奈津? 我的能力居然没连她一起放倒?谢琅一时愕然。 下一瞬,冷光电射而出,直朝她前额扑来! 谢琅下意识想要躲过去,又想起自己得想办法混到柯卡塔身边,西奈津无疑是个很好的跳板。 于是她按下躲闪的动作,只用勾陈的数据屏障无声挡去了大半射线,只余下难以对身体产生伤害的一点没入额心。 ——是令人昏睡的东西,削弱太多已经难以起效了。 她作势闭上眼睛,实则开启了隐形摄录设备,静待西奈津走近。 直觉、加上方才身体的不适感似乎隐隐在告诉她,虫母不会在前线。 它……或许就在首都星。 151 第 151 章 西奈津的脚步声极尽轻微,犹是谢琅闭上眼睛、听觉较之寻常更为敏锐,也未曾听到她鞋底撞地的声音。 她只能利用能力,感觉到有心跳声正在逐渐靠近—— 嗯?等等。 谢琅险些没能控制好自己的表情,她眉头微微抽动一下,有些难以置信。 两道心跳声,强一些的在人体胸腔的位置,弱一些的……在头部? 这与她前些时候见到的、舰队上的“人”的情况全然不同,它们之中,有些是两种心跳声叠在一起,有些则只有一个心跳声,认真听就能听出与人类心跳声的区别——像是某种发声器官模仿出的频率。 但无一例外,这些被她感知到的、心脏跳动的声音都出现在胸腔的位置,绝不可能在头顶。 ……除了那个头部中盘踞有母虫幼体的人。 她闭目思索间,一只手扶住她肩膀,隔着单薄的衣服布料,人体的热度不间断地传递过来,又让谢琅有些疑惑了。 被虫族寄生的人体温要比正常人低上很多,她本来已经做好了被西奈津的手凉到的准备,谁曾想却没有。 她感觉自己被扶坐起来,随后眼皮便被掀开,一张带着探究神色的姣好面容不期然撞入眼帘。 所幸西奈津用的力道不大,她似乎也没有仔细检查的意思,或者也是自信她无法躲开那道昏睡光束。 谢琅眼前重归于一片微微有些发红的暗色。 视觉的暂时使得她其他的感官更为灵敏,她察觉到西奈津将她扶坐起来,靠在沙发靠背上。 接着,西奈津的手松开了。谢琅感觉坚硬的金属臂从腋下将她托起,又有另一条金属臂勾过她腿弯,将她平稳放置在一张极其柔软的座椅上。 随后冰冷的金属扣住手腕,腿部也传来束缚感——她被结结实实绑在了这张椅子上! 谢琅没有擅动,要经由西奈津的手见到柯卡塔,她就不该动。 椅子……开始移动了。 滚轮的声音骨碌碌从身下、脚下传来,谢琅感觉自己在被推着移动。 阿南特的心跳声在此期间离她越来越远,谢琅稍稍安下心来。 照西奈津在办公室内呆的时间来看,应该来不及对阿南特做什么。 眼前的红色由亮变暗,又由暗变亮,在这静默的、不知过去了多久的时间里,只有西奈津蓬勃的心跳声在她头顶附近一直响着。 “嚓——” 她听到飞行器或是悬浮车舱门启动的声音。 这或许还是在行政院大楼的楼顶?在轮椅移动的时间内,谢琅没有明显感受到下降或是上升的趋势。 轮轴再次转动,她被推着进到代步工具里面,又听到门在身后不远处合上的声音。 然而立在她身后的女人未曾离开,指尖明确地移到她颈侧,寻到她正在跳动的脉搏。 与此同时,谢琅感觉到束缚住双手和双腿的东西再一次加固了,冰冷的金属与她的肌肤之间几乎没能留下半点空隙。 “这是我的私人飞行器,没有安装任何监视设备。”西奈津的声音挪至谢琅前方,斜斜地从上方传过来,听起来柔和又冷硬——柔和是形容她的语气,冷硬则是描述她的声音质感,“别装了,你是故意要被我带到这的,是吗?” “谢研究员。” 谢琅思绪一滞。 除去对原身谢鸣玉极为亲近的人,西奈津是第一个称呼她为“研究员”的,其他人更多的会称呼她为“小姐”,似乎更在意她的性别,而忽视了谢鸣玉曾有过的成就。 她一时对西奈津添了几分欣赏,同时又可惜这位行政院副院长与她终究不是一路人。 既然被点破伪装,谢琅也没再佯装不懂,反而干脆利落地睁开眼睛。 西奈津正站在她身前两步的位置,用审视的目光居高临下地看过来。 ——她不是体格高大的女性,相较谢鸣玉来说还要娇小一圈,脸看上去也是很甜美的长相。但谢琅能看清她神情中的冷峻色彩,配上她抿得平直的唇线,便极力将那种微妙的可爱感削弱了。 见她未曾答话,那双黑如黑曜石的眼睛里的光便又凉上几分,沉声道: “谢研究员,坦白说吧,你想通过我做什么?” 谢琅心下微微讶异——她感觉西奈津的态度与她之前所想的不太一样。 可她真正的目的也不能轻易就这么说出来,只能微微含糊地和对方打机锋:“我想见见你背后的人。” 扣在她手腕上的手铐毫不留情地缩紧了,勒得谢琅闷哼一声。 西奈津冷冷道:“我还想知道你父母为什么和虫族勾结呢。” 谢琅:“……” 她几乎要为这话瞠目结舌,然而看西奈津的面色,好像是认真的。 “你接回了一份幻蝶母虫触肢——不是吗。”谢琅忍着用机甲割开束缚的冲动,反问道,“那是用来做什么的你知道吗?” “自然是做研究的。”西奈津抛给她一个讶异的目光,显然是没想到她会提这个。 说完,西奈津顿了一下,像是意识到自己被谢琅绕过去了——本该是她在问话,主动权不应该在谢琅那里。 她语气生硬地直接转回最开始的问题,说的话依然很直白,明显是不认为一个沉迷科研的研究员能听出话里的弯弯绕绕:“我只想知道你要做什么。” “见柯卡塔。”谢琅直视她的双眼,淡声道,“多简单的事啊副院长,我想知道他为什么想要我的命,目前也只有你能知道他在哪吧?” 西奈津微微皱眉:“这或许有什么误会。” ——她是知道自己被追杀的事的! 谢琅几乎在瞬间抓住这条线索。 可西奈津为什么会说有误会? “追杀你是凯布里授意的,不是主/席。”她听到西奈津这么说。 “如若我是逃狱的囚犯——”谢琅听了,不由冷笑,“那该出动的,难道不是警备司的军警吗?和他一个军部的宣传处处长有什么关系?” 西奈津神情暗下去,一时没有说话。 她自然也觉得情况不对,只是一直自欺欺人罢了,现在谢琅将之尖锐地剖开来,才感到一丝窒息。 比起谢琅,她要更清楚,凯布里几乎就是养父在军部的代言人,所做的事多半出自养父授意。 可为什么? 就算养父有将权力尽掌于手的想法,可外部的虫族威胁仍在,像谢鸣玉这样的科研天才应当是任何政体都需要的。 除非…… 脑部再一次传来针扎般的剧痛,西奈津咬了下唇,微微退后一步。 谢琅一直注意着她的表情,发现在她神情饱含痛色的同时,那种区别于人正常心跳声的声音比之前强了几分。 她神色略沉了一下,索性拿方才阿南特和彼什科夫的交流当话题开口对西奈津说:“我刚才没有屏蔽阿南特院长办公室内的监听设备。” 西奈津微微色变——她当然知道这位年轻的研究员在说什么。 阿南特的声音她听得很清晰,这其中自然也包括那句: “有些人恐怕已经被虫族寄生了。” 她一面禁不住想知道情况的同时,一面也发觉话题的主导权逐渐转到眼前被拘束在轮椅上的人身上。 这与她对谢鸣玉的初印象完全不同。 “我可以告诉你。”32-ix奥菲乌克斯语意清晰地说,“第七军团内部有大量军士被虫族寄生,你身为联邦行政院副院长,应该理解这是怎样的情况吧?” ——这是最糟糕的情况! 西奈津面沉如水,想到那盆枯萎下去的绿萝。 它不算是最初那盆了,经过多年的修剪、移植,它仍然活着,正如她一步步走到行政院副院长的位置一样。 她对联邦体制不算赞同:权力的过分分割带来事务程序的冗长,让一系列事情更加难以推行下去,比起如今,她更愿意支持养父建立元首制。 区别于以前的帝制,它在一定程度上限制了元首的权力,却也能让政策更好实施下去。 ——联邦需要一个英明的领袖来指引航向,不是吗? 可就在这事缓慢推进的当下,她的绿萝枯萎了。 西奈津一向将它视作自己的半身,在今天骤然看到绿萝的大片黄叶,心下便觉得不妙。 而且她留意过,在养父让她将谢鸣玉带过去之后,绿萝更是肉眼可见地又枯黄了几分。 ——这盆绿萝要死了。 这并不是一个好的预兆。 她强忍着心中激荡的情绪,声音却依然拔高了几分:“你是想说——这是主/席做的?别开玩笑了,他可是深入虫巢重创过虫母的人!” 然而年轻女孩子的声音依然平静:“你对他的崇敬真是盲目到了我难以想象的地步……唔,他是你的养父?难怪,他对你的态度一定非常慈和,就像是一个很好的长辈。” “……可你问我了。”她深黑的眼睛定定地看过来,似乎映照有荧荧的辉光,“你觉得不对劲,是吗?” 西奈津嘴唇颤抖。 她看见一片很薄的莹蓝光幕在次席研究员眼前展开,数据在其上晃荡,聚成字符。 “我能查看一部分勾陈院长的数据库。”西奈津听见她低声说,“你的能力是‘预感’,可以借由植物的形式来表现——但只关于自己,强度也只能算c级。” “告诉我,西奈津副院长。”年轻研究员端坐在轮椅上,仰头看她,西奈津却觉得此时被俯视的人是自己。 她见谢琅嘴唇开合,吐出一句: “你那盆植物要死了,是吗?” 152 第 152 章 “人脸识别通过。” 西奈津看着跃动的白光从停滞转为常亮,一盏很小的绿灯亮起来。 这是第二盏亮起的灯,还有三盏。 她无意识地吐了口气,转脸看了坐在轮椅上的谢琅一眼,发觉年轻研究员的确遵守约定,没有半分多余动作,也不是想睁开眼睛的样子。 谢琅能察觉到西奈津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没办法,比起隐秘窥探的视线,正大光明地盯着反而更容易被人注意。 她没有太过在意,平心静气地缓慢吐息,总感觉有一股熟悉的草木气息萦绕在鼻端。 如果谢琅在此刻睁开眼睛,就该发现她再次回到了中心城与北区的交界处。 只是,此刻山林和土壤被平整的地面拒绝在外,甚至不能在地面上留下半点尘土。 更可惜的是,她现在不能睁眼,只能安分守己地歪在自动轮椅上当人偶。 百无聊赖中,谢琅想起自己和西奈津在飞行器上的谈话。 这位行政院副院长用以寄托能力的植物的确快要死了,从她的沉默中便能看出这一点。 谢琅本以为谢鸣玉的能力已经算是奇怪的了,可借由勾陈的能力者档案数据库,才发现还有更奇怪的能力,比如西奈津的“预感”。 档案数据库里写得很模糊,只说明西奈津能力的作用对象只有自己,还记录了她c级的能力等级——其他的植物、作用方式都是谢琅在飞速看过行政院大楼安保系统摄录图像后,说来诳西奈津的。 ……谁能料到她误打误撞猜中了呢。 “预感”这一能力帮西奈津窥见了光速下滑的未来趋势,却不能令她明白造成这一切的真相是什么。 但谢琅可以导向她想要的结果。 畏惧死亡的人总会方寸大乱——谁说的清那盆绿植的枯萎是否代表西奈津的死期临近呢? 而且照谢琅探听到的、西奈津脑子里那个神秘的心跳声,她确实是离死不远了,就快被虫子从内到外完全吃空。 只是……柯卡塔连自己的养女也不能信任吗。 “掌纹识别成功。”ai平板、冷漠的声音再度响起,打断了谢琅的思路。 这是第三次身份验证,她已经听西奈津验证过身份id、人脸信息,加上此刻的掌纹,也不知道后续还有没有别的身份验证方式。 第四次验证来得很快,是虹膜检测。 ……会有第五次吗? 谢琅思绪再次飘远。 离开西奈津的飞行器前,她曾经搜索过谢鸣玉的能力信息,结果出人意料——数据库里记载了谢鸣玉的能力等级为f-级,却在能力性质上含糊不清,仅仅提到能够改变人的衣着。 还有,谢鸣玉能力危险程度的判定与她不同,并非高危,而是低危。 这意味着谢鸣玉的能力等级根本不能提升,可现在谢琅的能力等级,却已经切切实实升到了a级。 她怀抱着满腔疑惑等待西奈津的下一步行动,按照约定,西奈津将带她到柯卡塔面前。 第五次验证通过的ai语音提示来得缓慢,谢琅几乎感觉自己要坐得发僵了,才听到宛如天籁般的一声:“基因信息验证无误。” “身份确认:034-将·西奈津。” “权限判定:ii级权限,可前往基地底层……” 说到末尾时ai卡壳了一会,谢琅能听见滋滋的电流音。 等电流音消弭之后,ai略显机械的音色被一个苍老的男声所取代。 这声音与谢琅曾听过的柯卡塔的声音极为相像,却又微妙的有些不同。 心悸感、挤压感再一次如同潮水般漫过心肺,谢琅在剧烈的耳鸣中听到他说: “到底层来,津子。” “我和梅拉克都在等你。” ……梅拉克? 谢琅从心悸中挣脱出来,想起梅拉克孵化虫族的尝试,又想到西奈津脑部那声稍显黯淡的心跳,顿觉毛骨悚然,几乎要忍不住去抓住西奈津的手,让她停下,别再进去。 可她伸不出手,也不该伸手。 死亡的大幕确实已经为西奈津降下,她迈出的每一步,都将令她更快走入死亡的帘幕后。 谢琅不清楚柯卡塔对西奈津的结局是如何安排的,可她知道,她也需要这场死亡。 ——她要撼动柯卡塔的布局只有这唯一的一条路可走了,再推后徒生事端,也不会再有这么好的机会。 撑住她“沉睡”身躯的自动轮椅再次在西奈津的操控下活动起来,谢琅屏息凝神,闭目感受。 ……先是一个很长的下坡,紧接着是拐弯极多的走廊,左、右、右、左、右,五个拐弯。 然后是一条笔直的路,隐隐有光从斜上方打下来,映得她眼前的黑暗变为微淡的血色。 “叮。” 悬梯门打开的声音。 它似乎并未完全封闭,更像是一座升降平台。在缓速下降的同时,也有不间断的风吹起碎发,拂过脸颊。 下降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越往下走,谢琅便越体会到一股没来由的恐慌。 这种恐慌比起在梅耶飞行器上的感受更甚,就像溺在水中,口鼻全数被水流包裹,让她没有半点可供呼吸的余地。 并且,一种奇异的声音伴随着耳鸣在耳畔响起,有时窸窸窣窣的像什么东西正在不停地、疯狂地摩擦,有时又有些像肥皂泡炸开的声响。 与此同时,一股诡异的、香到冲鼻的甜香味骤然重击她的面部,叫她一时感觉胃里不停翻腾,几乎下一秒就要吐出来。 “呃……” 谢琅听见西奈津喉间溢出的一丝闷哼,她显然也不太好受,原本平稳的呼吸变得极度混乱。 在此之后又是“叮”的一声响,下降的感觉完全消失。 她们显然已经到达这栋建筑物的地下层底部,谢琅忍过不适,等待西奈津操控轮椅往前走,等了半晌却发现她没有半点要离开悬梯、不,升降平台的想法。 ……怎么回事? “孩子。”那道苍老的男声适时响起,谢琅这回真切听到了他声音中夹杂着的、丝丝缕缕的振翅声,“怎么不过来?” 裸露在外的手部皮肤能感受到此地的温度极为适宜,貌似湿度也很合适,再联系上似有似无的振翅声响,谢琅总感觉自己像是进入了一个大型虫巢。 “……父亲。”她听见西奈津微微颤抖的声音,“您的脸……怎么看起来这么年轻?” 年轻? 谢琅微微一怔,而后,她听到柯卡塔微微笑了,那笑音的音色,从苍老无比逐渐变成一个她曾经听过的年轻男声。 “这是梅拉克的功劳。”柯卡塔很随意地解释了两句,“结合虫族基因研究出的基因改造技术。” “不说这个。”他含笑道,“津子,你做得很好,比凯布里那蠢货做得更好。” 谢琅将他说的话听在耳里,感觉他语气近乎蛊惑: “乖孩子,带她过来,到我身边来。” ……不会错的,他果然就是和凯布里对话的那个年轻男人! 人之生老病死并不可逆,可柯卡塔怎么会重返青春? 谢琅一时有些糊涂了:这到底是接受了虫族基因的植入,还是他与虫母奎特真有瓜葛? 西奈津替她将话问出了口:“真正与虫族勾结的人,不是15-iii菲克达和15-v阿利奥斯……是您和梅拉克先生,是吗?” 她声音颤抖得更厉害了,饱含着恐惧与失望,问道: “联邦死在虫族手里有多少人!只为权力……要做到这个地步吗?” 谢琅:“……” 她心里默默想,会的。 手握权柄如迎风执炬,固然能照亮眼前一切,却也会引火烧身。可古往今来追逐权力的人依然如繁星一般多,即便知晓后果,也不愿回头。 她听到柯卡塔的声音染上薄怒:“津子,你在说什么胡话?” 他的语气听上去极其失望:“你连我也不相信了?” “那请您告诉我,第七军团内部为什么会有虫族寄生人体的事发生?”西奈津追问道,“不止第七军团……还有巡防军,是吗?” 窸窣的振翅声消失了。 谢琅只听到自己一瞬加快的心跳。 怦怦、怦怦。 死一般的寂静里,她听见一个阴柔的男子声音响起:“这是成就大事必要的牺牲,津小姐。” “完美的生命体,应当同时具有人类特征和虫族特征,人类的基因能让生命体保有创造性和创意,推动发展;虫族的基因能加快生命体伤势的愈合,同时” 153 第 153 章 “锵”的一声急响,坚硬的触肢撞在机甲盾上,擦出一连串的火花。 谢琅被这力道震得矮下身后退数步,横在脸前的手臂被撞得发麻。 ……好大的力道! 触肢又自下方探来,她匆匆扫过没有提防、已经陷入睡眠而面朝下栽进血泊里的14-ii梅拉克,操纵机甲盾挡住触肢攻势的同时,心也狠狠一沉。 ——她的能力按道理是能影响s级能力者的。 和霍里斯分开前,谢琅实验过自己a级能力的威力,在少将全神贯注戒备的情形下,她全力释放能力,也能让他恍惚十数秒。 在危急时刻,十数秒的恍惚已经能决定生死,可现在梅拉克都已经躺下了,柯卡塔居然没有丝毫受到影响的样子。 谢琅心下愈发警惕了——她的能力对待虫族来说不算特别有效,这也是不久前她险些被母虫幼体喷出的毒液伤到的原因。 既然这位军部主/席所受影响趋近于无,就更说明他此刻不能算单纯的人类了,至少也是个和虫族共居一体的怪异生物。 只是……如果他真被虫族当做寄主,那他身体里的虫子,到底是将级母虫,还是…… 她心跳的速度变得愈发快了,几乎是强忍着不适站在柯卡塔面前,挡下他接二连三攻击的同时,死死盯着他那一双血红的眼睛看。 谢琅记得柯卡塔的眼睛应当是如同大海一般的蔚蓝色,可现在他眸色猩红,仿佛被无数鲜血浸染过。 ……太像了。 太像虫族次声波烈度骤然拔高时,她在晕眩中看到的那双眼睛。 谢琅一直不能确认那是否是幻觉,现在看过柯卡塔的眼睛,她才觉得,或许不是。 耳边的振翅声愈发近了,倒在地上的梅拉克身躯也弹动一下,衣服上的毛绒逐渐褪去,显然快要醒来。见状,她微微活动了一下手指,再度使用能力。 窸窣的振翅声突兀停下,谢琅抵住柯卡塔刺来的三条触肢,不动声色地环视一周。 方才她睁眼时,这方空旷的地下建筑的灰白墙壁还能反光,光可鉴人,此刻却悄无声息地裂出了无数个高度接近联邦人平均身高的洞穴。 在发暗发红的光线照耀下,仿佛一个巨型的蜂巢内部,即将有无数幼虫将从蜂房中爬出来。 只是看洞穴的形状,走出来的不会是体型巨大的虫子,而是“人”。 这分明就是个巨大的地底工厂! 生产的还是披着人皮的虫子。 她险险挡住又刺过来的一只蛰足,这与方才柯卡塔用的触肢不同,它的力道要更大,在机甲盾上撞出更为恐怖的声音。 他依然没有受到她能力的影响,即使一旁倒在地上的梅拉克已经再一次陷入深眠当中。 谢琅匆匆后退,令重盾挡在身前,从化为透明样子的一部分机甲处往柯卡塔的方向看。 柯卡塔脸上还沾着血,想来是西奈津死时给他溅上的。触肢、蛰足的攻击都接连被挡下,他神色依然从容,暂时收了手。 方才使用的三条触肢苍白如骨,仍然悬在身侧,蛰足则从他右胸前伸出,缀在单薄的人体上,仿佛一枚尖刺。 ——色泽纯黑如墨,有这种蛰足的虫子外表多半都呈青蓝色,也有接近黑色的深蓝,却从没有这么黑的。 不,还是有的,只有…… 谢琅看着他抬手去抹脸上的血,可是擦了半天,那鲜红的痕迹却完全没有被拭去,反而逐渐能看出叶片的形状。 ……叶片。她想到西奈津最后留下的那句话,感到几分荒诞中的真实。 西奈津难道真有诅咒的能力不成? 或许是她看过去的目光过于明显,柯卡塔似乎感觉到什么,神色一瞬发沉。 他并指为刃,谢琅能看见风刃在他两指间聚集成形,将脸上那块皮肤给削掉了。 ……他的血液颜色竟然是紫红的。 趁他在用手帕擦拭脸上血液的时候,谢琅借机用机甲轰出一炮,灿白的光球让周边的空气都扭曲一瞬,狠狠撞击在柯卡塔前胸。 “流星”作为军用机甲,搭载的武器以粒子射线、中微子炮为主,这一炮本就对付的是机甲,而不是人,即使是以身体强度占优的硅基人都无法硬接一记,遑论在这么近的距离内。 可柯卡塔像没事人一样,连眼帘都未抬。 谢琅的心愈发往下沉去——或许不单单是往下沉,也因为她感受到了巨大的压力。 那种恐怖的压迫感一瞬间又压过来,仿佛要将她压成纸片。耳鸣声又聒噪起来,谢琅用空闲的手撑住头,缓慢退后。 模糊的视野里,她发现那枚红色的叶片仍然牢牢印在柯卡塔的血肉上,毫无消失的迹象。 下一瞬,她听到一声尖啸。 大脑登时一片空白,直到一股宛如匕首在脑中狠狠搅动的尖锐的疼痛窜过全身,谢琅才找回了几分神志。她艰难地眨了下眼,觉得眼前糊起一片血色。 有什么在脸颊上流淌…… 是眼睛流血了吗? 谢琅用衣袖抹掉血,视野重新变得清晰。 “在荒星找到小维利尔斯……” 她没看见柯卡塔张嘴,却听见一个怪异的音调缓缓响起。 这声音非男非女,比起人声更像是某种口器振动模仿出的人类声音,太过呆板也太过机械。 谢琅听见它似笑非笑道,声音中逐渐混出柯卡塔的音色:“吸引我们注意力?” “可惜,我知道霍里斯还没有死。”这句话逐渐带出混响,在空旷的地下建筑内盘旋,荡出回音,“你本来是很完美的寄主,可惜……身体不合适了。” 嗤。 很响亮的、血肉破裂的声音。 谢琅身体绷紧,将机甲召出。驾驶舱飞速将她包裹在内,人形机甲在她心念指挥下迅速拔高,远远避开柯卡塔所在的方位。 她方才看见柯卡塔侧过身去,粗黑的虹吸式口器从他颈部探出,快准狠地扎入梅拉克的后心。 这位首席研究员本就在她能力的作用下昏倒在地,此时更是一声惨嚎都未发出,顷刻间就被吸成了一张皮,隐约能看到下方嶙峋的骨骼突起。 “都怪你那对好父母。”柯卡塔这时终于开了口,只是吐出来的音调里依然带着方才那种怪异的混响,“本来用不上这具身体的,男性的身体没有创生功能,远远比不上女性。” 说这话的似乎不是柯卡塔,而是虫母奎特。 谢琅能确定寄居在柯卡塔体内的就是虫母了,因为柯卡塔身后已经探出了只有虫母才同时拥有的三种形态的虫翼。 他眼睛血红的色泽越发深了,几乎要淌下来:“如果不是他们发现端倪,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让你精神力状态变得不一样了……你才是最好的容器,根本用不上我!” “最好的容器,意思是把我视作最完美的人类寄主?”现在说话的又是柯卡塔,谢琅忍不住扬起声音反问,“所以你和虫母勾结,来巩固自己的权力,不惜害死这么多人?” 她在说话的间隙仍然在利用机甲搭载的武器攻击前方的人,可惜的是没有半点奏效。 该死,这么硬的皮吗? “这是权力斗争中必然会有的牺牲。”柯卡塔如是说。 惨白的触肢扩大了,如电一般朝驾驶舱的方向戳来,随同而动的是一声更为尖利的啸音! * “嘶——” 霍里斯忍不住皱眉。 他此时立在勾陈给的那支舰队的主舰上,刚刚收拢被冲散的第一军团各战舰。 指挥舱里寂寥无声,只有智械在等待他的指令。 ——这是一支没有任何军士的舰队,一切都由智械和仿生人驱动,霍里斯在其中甚至看到了不少按理来说已经被销毁完毕的i型智械。 联合通讯频道里,他听到洛桑卓玛发哑的声音:“情况如何?” “需要补给吗?看你带来的这支舰队似乎和‘三垣’的配置相似,如果需要,图特集团会经由跃迁虫洞送过去。”她没等霍里斯答话,又快速道,“刚才似乎有虫母的尖啸声,你……” 霍里斯忍着头痛说不用:“上将,我感觉有些奇怪。” 他凝望驾驶面板上的图像——他所在的这艘战舰在整条战线的最前方,离祂也最近。 离得这么远,他都能看清虫母奎特的虫翼正在扇动,角质化的前翅上流淌出星云的光泽,中翅展开,翅脉如同压下的千堆积雪,也如堆叠一处的屋脊。 黑压压的虫群聚在祂身后,如同宇宙中聚出的一团阴云。 “奇怪?”洛桑卓玛重复了一遍,问,“你是说虫母长啸毫无攻击力?” “有这种情况,之前深入虫巢的行动,祂的啸声也没有伤人。” “那这更不对了。”霍里斯沉默一瞬,索性发起频道内全息通讯请求。 他微微撤后半步,便见洛桑卓玛以及第二军团军团长阿德里亚娜的全息影像出现在面前。 阿德里亚娜微微蹙眉:“怎么回事,我正在赶来的路上。太微垣舰队应该比我早到片刻” 154 第 154 章 寅时初,五更响过。 深秋里天总是亮得晚,整个西京还笼在一层朦胧的夜色之中。弦月压得很低,坠在天际,只留下一斑清淡的影子,似乎下一瞬就将淹没在缓慢亮起的天光里。 定国公府上却已燃起灯火,素月踏出房门,立在檐下看了眼已然慢慢褪去暗色的天穹,匆匆提起裙子,回转身朝内室走去。 “将灯燃起来。”她一面走,一面嘱咐跟在她身后的女侍,“今日常朝,国公就快起了,事都备好了吗?” 得到肯定答复,素月踏进内室,却未见到熟悉的声音,脚步略微一滞。她只停了一息,便悄声行到床边,挑开床幔,唤道:“……国公,该是去上朝的时辰了。” 然而睡在锦衾里的女人却未醒,反倒眉头紧蹙,额上生汗,口中隐有呓语,似是沉在梦魇当中。 素月看了心焦,心中告了声罪,便小心地将衾被扯下去些,伸手摇了摇女人的肩膀。 一股大力攥紧她的手腕,几乎要将她拉到床榻上去。素月没有尝试挣脱,只是微微抬起眼睛,看向业已睁开眼的楚国公,很温顺地伏下身去,露出纤长的颈项,说:“已快到朝会的时间了,我见国公未醒,斗胆来唤,如有……” “……不必,你自起罢。”谢琅烦闷地松开她,总感觉眼前阵阵发花,耳边也时有嗡鸣。 奇怪。 她搭着身旁女侍的手撑坐起来,倚在床头——这些景象看起来很熟悉,可模模糊糊地像罩在雾里,诡异地拉长又扭曲。 而且……她为什么总感觉已经很久没见到了? “……嘶。”针扎似的头痛蔓延开来,谢琅忍不住闷哼一声。 素月察言观色,见她神色不好,便很自觉地换了个姿势,轻轻替谢琅按摩头上穴位:“国公莫非是昨夜饮酒多了些?” “昨夜?”谢琅本已闭上眼等她按头,闻言像是捕捉到什么,眼皮微掀。 她心下已是十分讶异:若不是素月说这一句,她还未细想之前的事,可现在稍一回想,便觉记忆都有些模糊褪色,根本想不起来自己昨日做了什么。 ……她才至而立之年,照理记性不该差得这般离谱。 莫非真是酒喝多了? 可今日若是常朝,昨夜晚间她便不会饮酒。 谢琅心里疑窦丛生,替她按头的素月却不知她此刻所想,像是怕声音扬高了惹得她头更疼,很是轻言细语道:“您昨夜生辰很是喝了几杯,又说不需醒酒汤,厨房便也没备,今日可见您当听我的,好歹喝上两口,以免宿醉头疼。” 生辰…… 脑中迷雾仿佛被日光寸寸照开,谢琅一瞬恍然—— 原来昨夜是她之生辰,难怪喝多了些。 她看着素月温顺如常的面容,闭了闭眼,又睁开,想唤她将朝服捧过来,可嘴唇还未张开,便猛地合上了。 ……眼前的景象扭曲成漩涡,将素月的身影也模糊成絮絮的重影。谢琅几乎以为自己是看错了,可手朝素月方才站着的方向一探,却没有摸到人。 怎么回事? 她近乎无措地在空中挥舞了几下手,连床幔都没能碰到,当下便放了手,重新阖上眼睛,涩声唤了句:“……素月。” 一只温暖的手托住她的手,谢琅感觉自己指尖点上柔滑的皮肉。她凭着本能朝旁边抚了抚,很快抚到女侍形状姣好的嘴唇。 它还在轻轻地颤动着,有热气扑到她手上:“婢在这里,大人怎的了?” 谢琅轻轻吐了口气,复又睁开眼睛。 方才的怪诞景象就像是她的一场幻觉,自小就跟着她的女侍正捧着她的手伏在床边,担忧地望向她。 但……还是很奇怪。 她总感觉自己本该在的地方与此时床榻周边的样子毫无相似之处。 谢琅微微敛眉,没有向素月明说情况,只是含糊道:“……略有不适,有些头晕。” 内室的灯火已经被挑亮了,明亮的火焰跃动着照亮她冷肃的面容。 她疲惫地按了按太阳穴,一面示意素月扶她起身,一面道:“只是一瞬,已然无碍了,不必唤府医来。” 素月看上去不算情愿,但撞上谢琅坚决的目光,便也熄了让人去唤府医过来看看的心思。待谢琅自净房出来,她边侍奉谢琅更换朝服,边忍不住忧心道:“大人合该好好休息了,您瞧着比以往清减许多。” 她比了比她的腰间,不免叹气:“您瞧,这朝服本是圣人令人新裁的,挂在您身上已然有些宽大了。” 谢琅垂眸看素月为自己系好衣带、配上鱼符,有些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 烛火暖黄,光晕细细在她眉目间晕染开来,将她冰寒的神情略微削减几分。谢琅注视着素月直起身来,目光直直望进女侍略显温吞、明亮的眼睛里。 ……等等。 她家素月,原本就与她一般高吗? 谢琅带着满腔疑惑洗漱净面,直至匆匆行出府门,乘上马车,也还未想清楚此事。 然而她也没多少心思细想了—— 马车不知为何行得很快,只在她恍惚的一瞬,速度便放缓下来,最终停下。 驾车的侍卫隔着车帘低声道:“国公,已至宫城外了。” 谢琅掀起缀着玉的车帘,往前望去,果然已见到了朱红的宫墙。 真是……奇怪,离开国公府再到宫门前,理应经过恭王府……可她方才似乎并未瞧见。 谢琅微微凝眉,思绪悬了一瞬,却又觉得,这车驾是该开那么快才对。 她弯身离开车厢,踩着脚凳下去,回目却只见到笼在雾中的长街,两旁坊内的建筑更是被晕成一片。 她转脸问同样从车架上下来、正牵着马的侍卫,一时间却又觉得他似乎高上许多。 怪了,这李安通原本就这么高吗? 她怎么感觉他应该要矮上一些? 谢琅快被一连串的谜团绕懵了,但她脸上却没显出半点疑色,只凉凉问道:“方才出府门时,雾气有这么大吗?” 她来得还算早,宫门前只有零星的马车,因而还能暂且在此问话。 李安通垂首答道:“国公,我等出府门时还未起雾,这雾是离开房门后骤起的。” “原是如此。”谢琅微微颔首,示意他可以驱车回去。 马车车轮骨碌碌地滚过宽阔的长街,逐渐隐没在厚重的白雾中。 谢琅一直目视着它的背影消失,方才转过身,持着象笏朝宫门内走去。 宫门处例行有侍卫检查,谢琅并未佩剑,进去时倒很轻易。 “谢仆射。”熟悉的男声,但听上去隐约有些怪异。 谢琅顺着声音的方向望过去,果然见到中书令方许之对她微一拱手。 “方中书。”她亦还一礼,两人便一道朝宣政殿去。 中书令较之她的尚书右仆射还要官高半阶,在三省长官当中,也确实以这位方中书年纪最长。 然而方许之勋贵出身,她却出自世家。勋贵、世家两脉本就互相看不上,虽说现下她早与家族断了联系,是受圣人垂青才跃居高位,算是纯臣,但与这位中书令也仍然没什么可聊。 往常在常朝时,他多半不会与她相携前往宣政殿,今次倒是例外。 谢琅拢了拢朝服的袖子,察觉到一股难抑的寒意。 这方许之贸贸然来同她见礼,想来是又有什么事要商量。 ……不对,又有? 之前方许之有这般找过她吗,如果有,又是什么事? 谢琅勉力回想,却依然觉得自己的记忆仿佛蒙了一层薄纱,叫她一时之间难以从密密的蛛网中辨出真相来。 在她陷入沉思的当下,方许之适时道:“仆射告病数日,今晨看上去像是大好了。” 他们在宫道上行走,此时距宣政殿尚有一段距离。谢琅听他这么说,只觉得熟悉感越来越浓,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心下焦躁,眉眼中便也坠着厌色,只不咸不淡地回:“确是如此,劳中书令牵挂了。” 方许之捋着胡子,扬声笑道:“国公是国朝栋梁,老夫自要牵挂几分——前些日子,圣人尚还提起国公呢。” 谢琅没有接话,只道:“大人须知,此处已在宫中了。” 她本意是让方许之别再多说,谁料这人老神在在地又抚了抚须,压低声音道:“国公可知,圣人意欲颁行新政?” 谢琅眉心重重一跳。 她自是知道,她与圣人产生分歧,可不就因为新政? 近年来天灾繁多,加之夏日水患时又出现赈灾官员与地方世族共贪赈灾银饷之事,圣人震怒,欲要进一步削弱世家势力,才有了新政之说。 谢琅本就是同家族断了联系的世家子弟,按理该是圣人手中最合用的一柄刀,可这柄刀却不愿出鞘,反而和圣人叫了板。 但新政一事的确不妥,圣人风格略显激进,若要推行只会引起朝野上下震动——大启推行科考不过数十年,寒门学子所学远远比不上家学渊源的大族子弟,朝中泰半官员仍多出自勋贵、世族之家。 她心知圣人欲固皇权,可若是如此行事,只会令当下情状更显飘摇。 ……可还是不对。 她总感觉,这时圣人早将欲行新政事在大朝会上提过了,方许之要问,也当问她看法。 思及此,谢琅不动声色地揭过话题:“圣人所思,哪是我等能揣度的呢,中书令还是莫要。” 155 第 155 章 宣政殿内灯火通明,但天子的面容却出人意料的隐在十二冕旒之后。旒上贯玉,于是那些被打磨得极尽圆润的玉珠便也将君王的面容笼在层叠的阴影之后,惟有那双发红的眼睛还沉沉地朝她望过来。 圣人语气不轻不重:“鸣玉?” 谢琅不意圣人会如此唤,当下出列,又前行一步,拜道:“臣在。” 她虽垂首,却仍感觉一种奇异的压迫感正自上方传来。 ——非是天子之威,更像是……豺狼虎豹食人之心难抑,正在卯准机会下口。 她怎会这般想? 而且…… 谢琅心头重重一跳,终于想到有何不对。 从方许之所言“新政”来看,此时当是弘武十二年。 如此一想,她忽又惊觉:自己为何会记不得圣人年号? 这便罢了,若真是弘武十二年……她记得天子才将三日一朝改为五日一朝,何况她生辰处在月中,绝非朔望之日,此次朝会该是常朝。 圣人不喜铺张奢靡,常朝时只着常服,不戴冕旒,可如今为何…… 此外,她确是天子伴读,与圣人关系亲厚。但在朝会之时,圣人是很少称她表字的,多称“谢卿”。 谢琅心中疑惑涨落如潮,却不可明言。她见坐于上首的圣人未曾开口,便再次行礼,恭谨道: “陛下唤臣,是为何事?” “我闻你近日抱病卧床,如今既能来此,想必大安了。”天子敛袖,目光幽然,落在立于众臣之前的女人身上。 谢琅心惊于圣人之自称,同时又能感受到身后同僚纷纷扔来的眼刀,当下便谢道:“臣惶恐,陛下忧心国事,勤民听政,宵衣旰食,若以臣病体分陛下之思,乃是臣之过。” 圣人叹道:“你未免曲解我意。”言及此,却是不再说了,只意兴阑珊地摆了摆手。 谢琅躬身,打算退回原位,不期然间,却见到投于阶上的天子之影扭曲无状,似蛇又似狰狞石影。 她脚步一滞,不免加快步伐退回去,心中已是骇然。 宣政殿中烛火缀在四角,且立得并不算高;圣人又是高坐台上,半身掩于案后,飘摇的烛火不可能将圣人的影子映在阶上。 她一时觉得古怪,再将目光投回阶前,只见长阶,而未见影。 ……莫非竟是她病未好全,以致眼前徒生幻影,搅乱心魂? 谢琅兀自思索间,已听得御史大夫郑玄感上前一步,朗声便道:“陛下,臣有本要奏。” 大启常朝,四品之上官员俱至,这郑御史出身寒门,乃先帝于殿试中取中的状元之才,先帝年间就职翰林院三载,又转至礼、吏二部。及至本朝,掌御史台,为从三品官,有风闻奏事之责。 谢琅从模糊的记忆里捉出一段:郑玄感似乎对新政并不赞同? 可先前方许之方中书所言,此时圣人欲行新政意尚未颁行,至少还未说与诸臣工听。她一时已然想不明白,这现状到底为何与自己的记忆不甚相合。 “哦?”圣人轻咦一声,所说的话听上去有些散漫,显然兴致缺缺,“卿有何要奏?” 谢琅再次感觉到了密密麻麻的眼刀落在身上,若能成形便要把她扎成刺猬,其中最利的正是郑玄感的。 她心下不由苦笑:圣人待她甚是不薄,可对殿中诸公来说,实乃厚此薄彼了。 郑玄感道,“陛下久居宫中,不知市坊中事。坊间传言,司天监近日夜观星象,言有‘荧惑守心’之状。” ……? 谢琅心下微愕。 荧惑守心?这是在说君王有过失德,将失其位啊! ……可这不就是普通天象,何至于如此言说? 这条思绪冷不丁地从脑中窜过去,谢琅不由愣了。 普通天象,意思是与人事并无干系……她缘何会有这样的看法。 那边厢,郑玄感又自顾自接下去:“荧惑守心,必有灾祸,而如今西京各坊中流言甚嚣尘上,都言犯心之荧惑,是为谢氏女。” “谢氏女?”圣人的声音略略扬起,像是有了几分兴致,“是说何人?” 谢琅亦皱眉思索,却总觉这年并未有荧惑守心之象。 她出身世家,亦略通天文历法,自然知晓上一回荧惑守心乃是先帝年间,再上一回也与先帝治政时相隔甚远。 至于谢氏女……有氏之称,想必出身士族。再说谢姓,大启上下可称士族之谢姓者,只有山阴谢氏,也正是……她的家族。 思绪落到此处,谢琅不由讶然: 坊间所传之荧惑,不会是指她罢?这又如何说来,若说她之星宿乃是心宿,倒有可说。 果然,郑玄感微一侧身,遥遥朝她拱手,言道:“这谢氏女不是别人,正是尚书右仆射、定国公谢琅。” 四方隐晦的眼神投过来,谢琅再度出列,道:“御史也道此为流言,陛下,想必是有人中伤于臣。” 然而天子却未置一言,只道:“朕甚是乏累,今日便到此为止罢。” 诸人只能恭送圣驾,待得君王走后,相继退出大殿。 谢琅此刻便是独自一人了,惟有方许之瞧了片刻,追上她道:“国公。” “中书令又有何言?”她正觉难揣测天子所思,又听方许之唤这声,不由略显烦闷,“若也言说天象,那便罢了。” “国公所言差矣。”方许之道。 谢琅偏头去看他,却见他双目亦同样泛红,不似人之所有,心下不免警惕三分:“那方中书有何见教?” “只盼国公不要因此废事。”方许之抚须笑道,“可流言甚广,今日政事,不妨暂留我与宋侍中处理?” ……啧。 这老狐狸,果然是为了这事来的。 谢琅瞧着他,面色微沉:“此事不可,陛下尚未降罪于我,中书、门下二省又各有要务,二位何须多揽尚书之责,以致难以归家?” 方许之被她噎住了,不免悻悻然往外避了些。 然而两人目的地都是政事堂,不免同走一路,只是不再有话罢了。 谢琅自知已多日未来,本忧心积折甚众,可行至政事堂中,却又发觉没多少事务需要处理。 这与她所熟悉的事不算相同,大启各衙均是越到年末越忙,令政事堂长官无所事事的时候实在不算多见。 不过无甚文书也好,她正觉头晕目眩,眼前又闪出重影,连同僚的面孔身影也扭曲拉长,形容极为丑恶。 谢琅缓了下神,见眼前景象再度恢复原状,方才转脸询问方许之和宋昭:“今次该何人留居政事堂,以候陛下传召?” 承平之日,国事尚少。如遇此状,三省长官可仅留一人于宫中,等候天子召令,除去该人下属,其余诸臣工午后尽可归家。 宋昭正在理案上卷宗,闻言道:“合该是我。” 谢琅轻轻颔首,以示自己知晓此事。 她的确尚还有些不适,坐于案前时不时会感觉头部如针扎般的疼痛,眼前也昏茫一片。因而她本该坐到午时方走,方许之宋昭二人却看不得她脸庞煞白之状,当下唤了宫人去请医官前来探看,半拖半按地要她休息。 宋昭道:“国公可该保重己身,国公在,北戎方定,莫要强拖病体行事。” 谢琅还是头一回被这么按住,当下便有些哭笑不得。她抬眸望两人面容,却见方许之眼中红意更甚,宋昭眼瞳更是呈金铁般的灰色,那对眼珠看上去不似人有的。 ……但她只觉得熟悉,似乎又在哪见过。 不过这幻觉还能单单影响人的眼睛颜色吗? 谢琅满腹疑惑,又觉等待无聊,想取本折子来看,手还未摸到边沿,就被宋昭宋侍中瞪了。 那一小沓也被他拉远,她只能束手束脚地坐着,看两人批文……呃,等会。 她茫然地看向方许之与宋昭的手:不是,您二位这拿笔姿势,是否不大对劲? 怎么都像捏着衣服似的,不伦不类。 可不应该啊,方许之出自勋贵之家便罢了,宋昭可是清流出身,精于书画一途,断不会如此拿笔。 ……真是处处透着古怪。 她觉晕眩稍过,便起身去瞧两人所写,宋昭写得倒是有模有样,字迹虽不如他从前飘逸,倒也有几分大巧若拙之感,可方许之…… 中书令,你这是写的什么? 与其说写,不如说他更像照葫芦画瓢给画在上面! 谢琅一时无言。她盯了半晌,发觉方许之也就写了那几字便停了,想来只是随意批注几笔,不免心下微松。 ……她本还担心有贼人将他掉包,打算请陛下定夺处置之策。 好在没有,幸好没有。 只是,她怎么感觉这两人不该比自己高那么多? 或许是因为思绪太重,她又有几分晕眩,当下扶着案沿重新坐下。 赶来的医官轻搭她脉搏,神色渐肃,及至后来叹道:“是下官医术不精,国公脉搏实难摸清,不免难以判断。但观国公面容,想来忧思甚重,休憩不丰,实该保重身体才是。” 怪哉。 谢琅不免皱眉:天寒起来,她固然会旧伤复发,可也没到医官摸不清脉搏的地步吧? 但看着医官模样属实年轻,想来医术也远不及梁安。 念此,她轻问:“太医署令之前与我看过,开了安神的方子,因我冬日常觉咽干舌燥、虚烦失眠,大抵开的是酸枣仁、甘草、知母、茯苓、川芎几味,或还能用?” 医官一时茫然:“是能用的……可是国公,圣人并未设太医署令一职啊。” 156 第 156 章 政事堂内灯火煌煌。 此时天色已亮了,天光从半开的轩窗照进来,斜斜落在谢琅脸上,映出她微愕的神情。 她保持着将手递给医官的姿势,有些茫然,不过那点茫然很快如雪一般消散了,只低声道:“是吗?想来是我久病,竟忘了这事。” “……不知太医署中可有姓梁的医官?” 她盯着医官年轻的脸,压缓声音问,态度颇为温和: 没办法,她看着也不过二十出头,在谢琅眼中算是颇为年轻了。 本来被看得有些瑟瑟发抖的年轻医官闻言松了口气,她仔细想了想,回答道:“原先似乎确有一位姓梁的医官,只是……” 她脸上现出的并非思索神色,反而是一种找不清方向的迷惑。 谢琅听她喃喃道:“奇怪,我记得他是前些日子暴病而亡,却想不起来到底是生的什么病,又被葬在何处……” 前些日子暴病而亡? 谢琅微微敛目,掩住蕴在眼中的冷光。 她本以为方许之记忆与她不同仅是意外,但在问了宋昭、以及这位小医官后,却又不像是意外了。 ——方许之认为新政之事还未流传朝野也便罢了,可今日明明该到她留在宫中,再下一位也是方许之,而非宋昭。还有小医官说,圣人并未设太医署令一职…… 是否在所有人之中,只有她的记忆有问题? 不。 这还得再看看——而且,为何不是仅有她的记忆正确呢? 谢琅想到这里,漠然地活动了下手指。 既然这样,药开了以后也不必喝了。 医官见她动作,急忙松开搭着她脉搏的手,一面伏在案上写方子,一面很是忧心地看向她:“万望国公保重身体,近日还是莫要操劳了。” 谢琅瞧着她与宋昭、方许之相似的奇特拿笔动作,嘴唇微掀: “多谢,我向来遵循医官嘱托。” 医官写完方子拎起药箱告辞离去,谢琅托在掌中瞧了眼,便顺手塞进袖中。 “风有些大了。”她抬眼望向案后另外两位身肩宰执之责的同僚,声音平淡,“未免纸张被风拂乱,还是关些窗为好。” 宋昭埋首卷牍之中,一时未能答话,一旁的方许之倒是抬起头看了看,猛地自骤狂的风中救下一份薄如蝉翼的密折。 他心有戚戚,很快附和谢琅的话,又添了几句国公身子尚未安好不得吹风云云,唤守在堂外的禁卫关窗。 然而不通风也不好,毕竟政事堂内的气味实在算不得好闻。于是禁卫们仍然给堂内的三位宰执并四五位从二品官员留了一丝用以通风的窗隙,便陆续退到门外。 天光被窗严严实实挡住,即便窗上糊的纱宛如流淌在地的银月,却依然透不进多少光进来。 因此政事堂内诸位大人只能又唤人进来,多擎起几注灯火,照得堂内一派明亮,宛如日中时分。 谢琅直至禁卫又陆续走后,才缓步行到窗边。 她伸手在窗缝边探了探,果不其然没有感受到半丝风。 再拂窗沿,指腹也未沾染上半点灰尘。 她神色略沉,回过身去重新走回桌案边,余光轻扫一眼堂内众人。 ——都是一样的拿笔姿势,不像是用毛笔,反而像是用…… 数据笔。 这三个字直直跳进她脑中,将她原本所想的答案完全挤占出脑海,溅出颇大的水花。 谢琅一瞬发蒙: 笔她知道,这数据……又是何…… ——写光脑上用的。 脑中不受控制的又滚过去一句话。 谢琅:“……” 这“光脑”又是什么东西? 许是她神色过于难看,自门外捧着一叠公文进来的吏部尚书不免瞧着她脸色问:“仆射,今岁对于京朝四品以下官员的磨堪……” 磨堪,意即考课,以其考核官员政绩,并依此奖惩、任用诸官。 然大启磨堪不似前朝,京朝官每三载一磨堪,三品以上由圣人亲考,四品及以下则统一归吏部考功司主持;地方虽也如此,却仍有每岁一考。 可如今吏部尚书言谈京朝官之考课事,却是不妥: 谢琅尚还记得,对京朝官的考课是去岁之事,今岁再行,很是不必。 然而她记着自己的记忆与其余人有所不同,便只微抬了眼,问道:“吏部可有章程?若无,那便参照去岁所行的罢。” 声音轻柔,吏部尚书听在耳中却是打了个寒颤,垂眼拱手道:“密恐有负仆射所托,不敢擅专,还是请仆射再看看罢!” 谢琅闻言轻敲了下桌面,示意他送过来看看,心下若有所思: 考课之事去岁确有,至少这满政事堂的官员对此并无异议。 出了错的反倒是今岁,或是说近来的事…… 她挑开一份公文,很快被上面的鬼画符晃了眼睛。 ……这写的什么东西? 略略侧头一看,吏部尚书徐密的影子被烛火映照,落在雪墙上狰狞舞动,实与人形相去甚远。 她嗅到一股令人昏沉的甜香,这不会是朝中男性官员熏染的香氛,反倒是被拘在深院中的妇人才会用的。可这香味的的确确来源于眼前人身上,甚至随着他的动作,谢琅还能看见一些细碎晶亮的粉末落下来。 她不动声色地闭了气,将送到眼前案上的公文往旁一推,肃容道: “你先回罢,吏部恐怕也有公文亟待处理。此事我会与侍中、中书令商讨,定夺后再交由你去办。” 徐密低声应是,很快退走,那股昏沉的香气也随之飘远,直至趋近于无。 ……果然是他身上的香味。 熟悉的晕眩感再次袭来,谢琅都快习惯了,只懒洋洋以手支颐,待晕眩消退后,才快速翻了一下徐密呈上的公文。 ——全是鬼画符。 她失了细看的心,见方许之暂时处理完了案上事务,便顺手将它们朝他的桌案上推:“中书令看看,这等考课章程如何?” 说这话时,谢琅明显注意到方许之脸上笑容一僵。 她装作没注意,又催道:“方大人知晓我近来身体欠佳,想必愿意为我分忧?” “自然、自然。”他干笑着,也如方才她一般的速度飞速看完了一叠公文,半晌抚着胡子沉吟,“老夫倒是觉着尚好。” 哦?尚好? 谢琅挑了下眉,目光飞到望过来的宋昭脸上。 这位侍中的眼睛落在她眼中仍是烟灰色的,听了她与方许之对话,也站起身踱过来,取了最上面一份来看。 他方看了眼,神情便有变化,嘴唇微动,低道:“方兄可是说笑?” 方许之摇头道:“老夫怎会说笑。” 宋侍中没再说什么,只抿着唇将公文朝方许之案上一掷,重又回到自己案前,埋首公文当中。 谢琅随手拿了本不算紧要的折子来读,好在这份总算不是鬼画符了。她一面沉进折中所写,一面想: 看来宋昭与方许之都看不懂那些公文。 只是宋昭是真看不懂,方许之是不懂却装懂。 而且……宋昭看起来更像是不明白那些字为何以如此奇怪的语序排列在一处,方许之则是根本看不明白写了什么。 她余光瞥向又“忙”起来的方许之,总感觉他方才处理过的公文……想必也写了许多相似的鬼画符。 这可与方许之的水平不搭边啊,他再是勋贵出身,也非是蒙祖荫入仕,而是自己实打实考上来的,虽说比不上状元、榜眼、探花之才,但名次也算不上低。这样一个人身上怎么会发生识不得字的事? 她心中思忖,但六部递上来待她处理批复的公文也渐渐多了,不免按捺下思绪,专心处理公务。 及至巳时正,谢琅才堪堪将呈递上来的公文处理完毕,全数放至桌案左侧。她右手边还垒着一小部分,这是要留待圣人过目处理的。 圣人身侧的掌事女官燕回适时领了四位女官过来取政事堂的折子,谢琅轻觑着这位天子近侍的面容,与记忆中对比,也发现了些许不同: ——燕回本是极为寡淡的长相,现在落在她眼中却显得极为娇柔了。 连声音也轻柔温雅,尾音微勾,毫无半点冷肃之意:“诸位大人辛苦。” 谢琅自然随周边人起身,言道:“能为圣人效力,自是荣幸之事,何谈辛苦之说?” 女官略带红意的眼睛望向她,闻言微弯,笑道:“旁人或许不算,可圣人金口玉言,命我来时定要送国公出宫呢。” 大启此时乃女帝御宇天下,宫内女官品级都随朝臣,皆可称“我”。 谢琅未想到竟又提到她,忙弯身道:“臣谢圣人垂爱,只是……” 燕回福身,转而召候在殿外的人进来,谢琅见了才发现向来跟在圣人身边的掌事宦官楼满竟也过来了。 见楼满引着两名捧着折子的女官离开,燕回道:“我送国公出宫。” 谢琅还想再挣扎一下——她很快就能判断完堂内诸臣工有何人不对,却也不得不在燕回一句“此乃圣人旨意”下败退。 她在燕回的接引下自明凤门西侧的长乐门出宫,在素月的搀扶下行上自家马车。 车帘垂下,随着她一同上到车厢内的女侍替她斟了一盏热茶,道:“娘子暖暖身子。” 素月年少之时便被指到她身边侍奉,如今已近二十载,在外唤她国公,只余她二人在场时则仍唤“娘子”。 谢琅应声,接过饮了口,却未喝到茶味,反而是一股奇异的涩味。 她抿了抿,看了眼棕褐的茶汤,又觉得自己好像喝过。 ……只是这是在哪喝过? “对了。”谢琅后知后觉想起一事,“不必回府,往曲江去。” 她记得昨日圣上口谕,约她在曲江相见。 157 第 157 章 马车内燃着熏香,青白烟气浅淡绵延,那股辛香丝丝缕缕地侵入人鼻端,倒叫谢琅上了马车后便有些昏沉的神思为之一清。 “这印香里添了味苏合香?”她见素月将话吩咐下去,看马车朝着前往曲江的方向驶去,才随意问道。 素月应是:“娘子昨夜有意提过,添一味苏合香,以此开窍醒脑。” 谢琅不记得自己昨日有说过这等话,且她本人也是极不喜苏合香之气味的,当下蹙了眉道:“今次便也罢了,下回就别——” 话未说完,她有些惊疑不定地望着自家女侍侧脸: 在徐徐上升的烟气的笼罩下,那张脸模糊许多,变得近乎透明,隐隐能让谢琅看清马车车壁上的纹路。 她不由怔愣,下意识将手探过去,将笼住素月脸的烟雾挥开。烟气一散,素月的面容便又清晰起来,神色间是很无措的茫然: “娘子?怎么了?” 谢琅不好说自己看到了什么,只含糊着将话题混过去:“我见你脸前有蚊虫,便挥了挥,现在再看却是没有的。” 素月不疑有他,一面又亲替她斟了盏茶,一面嗅着盘旋升起的水汽,略有疑惑地道:“娘子,我怎觉这茶闻着,味道甚是古怪?” 谢琅的眸光下移,顿在小桌上袅绕起白雾的茶盏来。这套茶具实为贡品,又被圣人亲赐给她,且说不能进府库——钧窑产的瓷具自是好料,谢琅便也日常用起来,便是上朝,素月也会提前差人将茶具给她置到车厢里。 “味道古怪?”她略略品了下这几字,也的确觉得今天这茶喝着苦涩,涩中还带着几分瓜果才有的酸味,便问道,“素月,你今日准备的是什么茶?” 素月答:“是今岁圣人赐下的龙井。” 于大启一朝,圣人赐下的龙井便直接等同于明前龙井。这种茶色泽翠润,泡出的茶汤也该是嫩绿明亮的,绝不可能是棕褐的汤色。 谢琅神情难辨,用杯盖轻拨了拨茶汤上的浮沫,缓声问:“素月,你瞧这茶汤是何等色泽?” 她语调听上去柔和,但素月毕竟跟了她许多年,自然听得出她蕴藏在话语中的怒意,当下便肃了神色,双手朝上,接了茶盏过来细看。 谢琅冷眼看她轻揭了杯盖,从露出的小缝朝里望——很好,她的女侍在这些惯常的事务前没有半点问题,那宋昭和方许之等人为何会那般拿笔? 杯盖合上的一声轻响,茶盏重新被素月送回她眼前。女侍垂首下去,谢琅看不清她的面容,却能听出她话语中的茫然与疑惑。 “国公,我已细细看过。”她改了称呼,字斟句酌,“可这茶汤……确然青碧澄明,就是龙井惯有的汤色。” 谢琅没应,只道:“抬起头来。” 素月便依言抬首望来,谢琅目光从她脸上逡巡而过,确实未能发现半点不对之处。 她自然不担心素月会骗她——素月在她身边呆的时间比之她亲生父母还要长久许多,她撒谎骗人时是什么样子,她自是看得出来。 那这么说…… 谢琅瞧着盏中棕褐的茶汤,神色幽深。 她家素月确实认为这是龙井。 嗤,方许之识不得字、宋昭拿不对笔,现在素月还认不出龙井汤色? 她没了再喝的心思,便将茶盏盖好,搁到一边。素月在旁见她脸色算不得好,便也未曾说话。 马车在这静默得古怪的气氛里向曲江边驶去,中途因要经过西市,外头的人声便渐渐鼎沸起来。 车马前行的速度已逐渐缓下,想来是外头人甚多,不得不缓速前行,免得撞了人。 谢琅听在耳中,一时只觉恍如隔世——等等,隔世? 她生辰前似乎还来西市酒楼坐过,怎会有隔世之感? 她心头思绪更重,偏那外界嘈杂音色转而大了几分,落在耳中便如同噪音,还隐隐含着几分奇怪的尖啸,叫她一时头痛欲裂。 素月觑她面色,忙往上卷了卷车帘,问道:“娘子可是憋闷得慌了?要下车透透气吗?” 谢琅答不必,按着眉心微微合眼道:“一时晕眩而已,快些到曲江便是。” 素月便低声喃喃了什么,谢琅从中捕捉到几个零碎的字句,多是“朝食”、“午膳”、“补身”之语,便明了自家女侍实则恨极了她不好好用饭一事。 她不得不开口为长居宫中的天子找补:“素月,你主子我在宫中用过朝食了。” 确实用过,只是味道算不上好,她只浅尝了两口。 ——如果狐狸在就好了。 这念头不期然转过去,谢琅感觉牙略微发痒的同时,也有种深深的困惑: 狐狸?什么狐狸? 她府上没养狐狸啊。 素月正挑着车帘吩咐赶车的侍卫快些,闻言放了帘子回头微瞪了她一眼,语气算不上客气:“我哪能不知道娘子,宫中朝食怎会合您胃口?必是没用多少罢。” 谢琅也不认为她猜不到,当下只能微微侧脸,低道:“我们素月好性,都对自家娘子发脾气了。” 缀在车帘尾的坠子啪一下撞到门边,素月气红了一张脸,怒道:“娘子何故拿话剜我?” 诶呦,这是真生气了,谢琅不免干咳一声,告饶道:“我自是知道素月念着我,快别气了。” 女侍仍余怒未消:“您前些日子日日卧床,今日实不该去曲江吹风的。索性附近一处酒楼的鱼羹做得还算精妙,娘子合该先去吃些垫垫肚子才是!” “日日卧床”这话实在微妙,谢琅听了心里不免生疑。 她在冷寒的时节旧伤免不了复发,时常隐隐作痛,偶时痛得狠了,还会引发高热,因而太医署令梁安才奉圣人之命为她调养,以免寿数不永。 可她生辰前明明能正常处理公文,为何素月说她日日卧床…… 对了。 方许之今日常朝前问她身体可否好些,莫不是就是因此而问的? 及至陛下、宋昭、医官、燕回……想必都是因她抱病卧床多日才劝她多加休养。 是了,陛下常朝时曾言她“多日抱病在床”,她那时只心惊于陛下自称,并未多在意话中内容,竟是漏了此事,直至素月提及才想起来。 怪,实在是怪。 谢琅面容微沉:一人认为她抱病在床也便罢了,这许多人都如此认为…… 到底是她自己记忆出了差错,还是其他人有鬼? 只是,会有这么多人同时都有问题吗? 在她思忖间,马车已停了下来。素月绷着脸,拿着一身新的外袍行至她面前,神色间依然不快。 谢琅叹了口气,一面展开双臂,等她帮忙将朝服脱下,一面温声道:“我自会听你的顾及身体,素月,莫生气了,可好?” 她听到女侍的一声抽泣,说不信她。 谢琅一时头痛。她当年出征时也是这般同她说的,谁知最后一战时受了一刀,刀刃淬毒,险些死在前线。在此之后素月就总不信她说及相应之事了。 ……好罢,这也是她自己造的孽,只能受着。 她想到什么,状似无意提起那一战,本在替她系衣带的女侍闻言刺道:“娘子倒还提这事,战场刀剑无眼,您答应我要穿好软甲,那战为何未穿?” 说到这里,她又生了火气,扬声道:“还有上月公务积压,娘子贪快,沐冷水——” “……” 谢琅被说得脸热,讪讪闭嘴,心下却是若有所思。 素月对于前些年的记忆与她一致,只是近日来的事有所差异。 但圣人欲行新政之事是年初就为朝中所知的,近半年来朝中争吵的都是新政细则,那方许之与她提起时却说“圣人欲行新政”,像是圣人刚与他们三位宰执通气,还未告知朝中诸臣工似的。 ……属实有问题。 她褪了朝服,换了身带有松鹤暗纹的袍子,又在素月的强烈要求下系了个狐毛围脖,方才行下马车。 马车停下的位置距江边仍有一段距离,路旁种满了高大的银杏,在深秋时节,黄叶如金,缀在树间,也落在道上,仿佛削下的细碎金箔。 曲江边向来人流如织,谢琅驻足远望,也仅能看见攒动的人头。 ……奇怪。 她总感觉这个视野有些不对,她只能看到人的后脑勺吗? 谢琅没再多想,带着素月和李安通汇入人群之中,剩余的侍卫则远远跟在后面。 她没有朝岸边的酒楼去,反倒往码头去。 曲江水面开阔,碧绿如绸,远处青山如黛,近处游船画舫行于江面,仿佛行于画中。 然而谢琅总觉得这景物如同平面上的图像,看上去并不真实。 她索性下到水边,伸手掬了一捧水。 按理说手掌感受到的该是冰凉一片,可谢琅垂眸看着手中流动的光影,却感觉自己像是捧起了一团空气。 ……奇怪,太奇怪了。 “国——主子!”李安通和素月焦急的声音自身后不远处传来,谢琅茫然地打算回头,就感觉两人一左一右把她给架了起来。 她被搀着退了几步,听到素月略带责备的声音:“娘子,您怎么一来就直往水边去?” 谢琅:“……” 得,被当成是要跳河了。 她还未及开口,便听素月问:“您来曲江边是约了人吗?” 谢琅心下一紧。 燕回带来圣人口谕时素月分明……等等! 她竟忘了近几日她们的记忆并不相同! 但她还是略略说道:“我记得圣人口谕,邀我午时于曲江相见。” 这回轮到李安通困惑了: “可是主子,昨日并未有宫中人到府上啊。” 158 第 158 章 谢琅对李安通的反应并无半点意外。 她只是神色平常地道:“或许是我记岔了。” 说完,她艰难地活动了下臂膀,又道:“好了,松开我罢。” 素月和李安通见她并没有多说什么的想法,便也识趣的没有说话,但是搀住她两臂的手并没有松开。 谢琅见状,叹了口气,环起手来轻拍两人的手背,又放下,无奈地说:“安心,你们主子我可不想跳江。” 只是……她刚才总感觉在水面上见到了个模糊的人影,可还未看清,就被两人搀远了。 谢琅话音一落,便感觉到搀住她左手的李安通略有迟疑,似乎想放开她,可素月接下来的一番话让他箍得更紧了:“我等自是明白娘子不会无缘无故寻死,可娘子今日晕眩过多,万一蹲在堤岸上掬水时晕症又犯,跌进江里可怎么办?” 谢琅一时哑口无言。 她清楚素月是为她着想,才说出这番算得上不合主子心意的话——换作其他脾气暴躁的人,想必都要大发雷霆了。 可这水也算不得真,至少她捧在手心里,毫无捧了一手水的感觉,方才轻碰两人手背,她也感觉自己手上是干的。 ……就像是她并没有碰过水一样。 不过,素月在看顾她身子上的事总是较真得很,谢琅猜自己用“水不像水”的理由去同她说,她是定然不会信的,反倒还会劝她再延请太医署内医官前来看诊。 看诊就得喝药…… ——还是医疗舱方便。 啊,这种怪异的想法又来了。 谢琅眸色发沉。 刚才还无甚感觉,现在想来,这些想法能出现在她脑海里,本就说明她或许见过其中提到的东西。 可大启的发展水平不可能出现这样高科技的产物……嗯?这些词又有什么具体的含义? 谢琅一时半会想不清楚,却也不愿意放弃探寻曲江水的真假。她定了定神,干脆带着仿佛挂在她身上的两人往后退了一步,才对李安通说:“安通,去江边掬一捧水,然后告诉我感受。” “……还有,再用什么容器接一点过来予我看。” 她方才思考的时间过长,放在李安通和素月眼里就是自家国公望着曲江画舫失了神。素月与她扶持至今,李安通也是幼时就作为谢琅侍卫培养,曾与她同上战场,是无时无刻随在她身边的亲卫。 ——定国公府确实是有亲卫的,当今圣上对谢琅极为看重,一度有为她封王的想法。但大启立国来并无异姓王之先例,加之她以女子之身立足朝堂非议也未完全消减,便只得在府邸上添了待遇,同时赐了她一百亲卫。 相较素月,作为定国公府亲卫统领的李安通要更沉默寡言些,但看国公这样子,他心下也急,本还在思忖措辞,骤然听了这没头没尾的吩咐,他面上略微一怔,旋即快速应到:“是。” 搀住左臂的力道转瞬消失,谢琅总算放松几分。她看着身姿挺拔如白杨的亲卫走向水边,取下腰间悬挂的水囊,舀了一壶江水,又伸手拨过水面,轻掬一捧。 他犹疑了一下,想来是不知道她吩咐这些是做什么,只得循着多试试的想法,将掬起的水朝脸上一泼。 谢琅能从他的动作中看见四溅的水花,待他站起来,回过身,也能瞧见他面上成串水珠滚落,在俊朗的面容上留下一道又一道的湿痕。 他的碎发也被水打湿了,紧紧贴在脸上。 水囊被递过来,谢琅接过,见李安通拱手半跪施礼,仔细描述自己方才的感受: “如今曲江水温甚凉,像那般捧在手上、泼在脸上……属下只觉寒得彻骨。” 她的亲卫统领有一双发着光的琥珀色眼睛,这是因为他乃是北疆蛮族与大启人的混血。现在这对本来蕴着锋锐冷光的眼睛却恳求般地望她,说道: “属下恳请您顾好身体。” 谢琅叹气说知道了:“你和素月在我身边,我怎有顾不好自己身子的机会呢。” 她有些倦怠地垂了眼,转脸问仍然搀着她的素月,声音里也满是疲倦:“你之前说,附近哪家鱼羹不错?” 素月听了扶着她朝酒楼聚集的方向去,李安通很自觉地落在身后两步的位置。谢琅回首看他时曾见他打过几个手势,想来是让跟在更后面的亲卫能够跟上。 手势是她熟稔的,除却近日记忆不同,她这位亲卫统领也同素月一样没有半点问题。 得到了想知道的答案,谢琅回过脸,不再看了,只听素月在身边道:“娘子先前常吃盈月楼的酒菜,但这家鱼羹却是一般;因鱼羹而富有盛名的还是灵犀阁。” 这同样与她的记忆一致。 谢琅便依着她,朝灵犀阁的方向过去。 这名为“灵犀”的酒肆高三层,一面迎江,足可欣赏江上花舫歌舞。可能是念着让谢琅舒缓心情,素月做主要了间临江的雅间,由小二领着三人上去。 不过等进了雅间内,见江风略显寒瑟,她不免有生了几分悔心:“娘子,这……” 听着就是要换雅间的样子了,但谢琅倒是感觉不必。她并未感觉身有沉疴,不过为了安抚自家紧张得过了头的女侍,她还是随口吩咐李安通道:“不必换,安通去将窗掩上罢。” 李安通依言朝窗边去,谢琅心下却有几分遗憾:实是这雅间开启的轩窗恰巧正对江对面的明山,如今深秋时节,明山枫叶俱红,又能见几行雁高飞于碧蓝苍穹,若再添上几缕斜阳,确有几分“枫叶醉红秋色里,两三行雁夕阳中”的况味。 ……如若不关窗便好了。 这么想着,她听到走至窗边的亲卫统领轻咦一声,回过头来:“主子,这江风停了,可还要关窗?” 闻得此言,谢琅面上不由生出几丝疑色。 西京秋冬多肃风,尤以曲江之畔更甚,如今风止,算得上是一桩稀奇事了。 她察觉到了些什么,心下转过一道弯,暂未有讲明的想法,只嘴上吩咐道:“既如此,那便先掩一扇,另一扇暂且开着,若风起了再关便是。” 素月已按她的口味点了菜,见她这般吩咐并无什么异议,只捧了小二送上来的茶壶茶盏为她倒了盏茶,道:“娘子先用些茶水润润唇罢。” 这回的茶汤倒是清透的碧绿,谢琅抿在舌尖,能尝到茶叶的香气。 她瞥了眼立在窗边的李安通,语调和缓:“都坐。” “属下不敢。”李安通拒绝,“此面虽临江,却也仍要小心歹人进犯。” “若与您同坐席上,有危险时,属下无法及时出手。” 他手指握住腰侧剑柄,做守卫的态度格外坚决。 谢琅从他口中听出了些不一样的东西,当下便问:“我抱病卧床几日,可是有人窥探府内?” 素月称是,犹有些愤愤不平:“这些贼子可还想在娘子饮食内下毒!还好发现及时,不然……” 下毒? 这词落在耳中,又为她炸起一连串的耳鸣。 而这耳鸣声中总还夹杂些奇异的嗡鸣,与寻常的耳鸣不同,更像是万千虫群在耳边振翅、尖锐鸣叫的和声。 眼前景象如沾了水的墨迹般流动,谢琅感觉视线渐渐拔高,一路自桌前滑到房顶。 等下坠感与座椅倾倒的声音迟迟地袭来时,她才后知后觉地发现: ——原来是我往后栽倒了啊。 奇怪的是,她并没有察觉到痛感,只是眼前昏沉、脑中晕眩更甚,她只在一片惶惶的茫然中听到耳边传来两声音色不一、却含着相同惊慌的“国公”后,便完全失去了意识。 再醒来时,谢琅发觉自己已经置身柔软的床榻。 最近的一道床幔是黛青色,若非略漏了条缝隙,谢琅几乎看不见幔帐外点起的烛火。 鼻端氤氲着深重的药味,甚至有些呛人,激得她忍不住咳起来。 这咳嗽声并未掩饰,她很快听到内室及更远些的外间传来女侍们忽高忽低的声音:“国公醒了!” 随后便是熟悉的足音匆匆往床边过来,一只素白的手挑起帘子,露出素月略有红肿的泪眼。 她哽咽着捧住谢琅探出衾被的手,掌心带着汗意,却又很凉:“娘子,您真是吓到我了!” 随在她身后的另两名女侍挂起床幔,明亮的烛光落在谢琅脸上,引得她不适地微闭了眼。 “现下是几时了?”甫一开口,她便觉嘴唇干涩,嗓音也哑。 素月见状连忙将她扶坐起来,又接过行进来的女侍手上的瓷碗,用勺舀了温水送至她唇边,一面喂她一面说: “娘子,已是次日了,现下刚过申时三刻,快至酉时了。” 谢琅听得微怔:竟已到第二日晚间了吗。 她在素月侍候下用了些清粥,等汤药送过来时,便有另一位名叫素心的女侍急匆匆行进来,禀报道:“国公,宫中圣人来了,现下应当已经过了二门!” 这素心也是一直跟在她身边的,不过与为她打理起居的素月不同,素心更多掌着定国公府上各项事务,算得上是位大管家。 谢琅见她这般焦急,又听得她口中所言,不由愣了,当下便打算撑起身去屋外迎驾。 然而外间已然传来女侍们跪地的声响,一身玄黑常服,腰佩白玉双佩的圣人大步踏入内室,行至床前。 内室里的素月、素心等人见了便齐刷刷跪下去,谢琅也想从床榻上起来行礼。 但圣人已经坐到床边,略显强硬的握住她的手。 谢琅能察觉到她的手比素月的还要冷,指尖无意触过手腕,也未察觉到天子脉搏的搏动。 她心头一凛,抬起眼望过去,便见那双猩红的眼睛分明毫无感情地看向她,嘴上却称不必,显出一种虚假的体谅来: “你尚在病中,不便起身。” “朕只是想来看你。” 159 第 159 章 内室陷入一种无言的寂静,天子尚未言明平身,于是大多人都还伏跪在地,半点声也不敢出。 谢琅只听到烛火摇曳发出的哔剥脆响,暖黄的光晃动着,却又大半都被坐在床榻前的天子挡了去,在她眼前投下一片浓郁深重的阴影。 然而她被握住的手还暴露在烛光下,君王的手冷硬如冰,手掌粗糙,仿佛其上排列有微竖的蛇鳞,刮着她掌心带来细密的痒痛。 投在她手背上的那点影子也在无序游动,就像是一条冷冰冰的、滑腻的蛇,正缓慢地将她缠缚着、缠缚着,力道由轻变重,逐渐收紧。 谢琅的确也感受到了手被握紧,她见那双猩红的眼睛流淌出难以扼制的恶意来,也粘腻得宛如要将她拉入沼泽的污泥。 声音也很轻慢,与她熟悉的君王完全没有任何相似之处:“鸣玉?怎么不说话?” “莫非是……” 这话尾音拖长,施加在她手上的力道也愈发重了。谢琅直觉这位看起来很有些喜怒无常的天子将会说出什么她不愿听到的话,连忙佯装视线聚集,声音也尽量调得缓而沉,仿佛还未完全从病中苏醒: “是臣尚未病愈,一见陛下神情容色,只觉风姿卓绝……又担心过了病气给陛下,不免一时神思恍惚,万望陛下恕罪。” 那点粘稠的恶意似乎被这句回话扬起的风吹动,泛起层层涟漪。谢琅感觉握住她手的力道渐松,那股几乎要冷到她心肺、骨髓里去的寒意也缓慢消散。 她后知后觉意识到,是自己偏烫的体温将天子的手心与指尖捂热了。 圣人收回手,垂下眼看了看自己的手。 谢琅注意到她手上肤色白皙,指尖坠着点粉色,仿佛一瓣粉桃。不过她手掌上并未有茧,看上去光滑一片,叫她一时怀疑方才感受到的那些痒痛感是否只是幻觉。 “平身罢。” 圣人的声音轻而和缓,甚至透了几分慵懒。这让她显得毫无帝王架子,反倒像是寻常高门中颇为慈和心善的当家主母。 ——如若那双血色的眼睛不冰冷如数九寒冬,那么,的确如此。 “谢陛下。” 内外间传来女侍们齐刷刷的应声,紧接着是衣料摩挲发出的窸窣声响。 谢琅见素月捧着药碗行过来,颇有些为难地看了她一眼。她会意,略咳了两声,对仍坐在床边目不转睛盯着她的圣人道: “臣并无大碍,但犹在病中,陛下见臣如今情态,也可安心了,还请您先行一步,若是因臣染病,那便是臣的罪过。” 圣人却说无妨,亲自从素月手中接过药碗,用瓷勺舀了一小勺送至唇边轻轻吹凉,又递至谢琅面前。 她未说话,可目光中隐约透露着一种仿佛母亲看待稚子的光彩,摇晃着落在谢琅脸上。 瓷勺抵至唇边,药汤在其中泛起微弱的涟漪,轻拂了一小点润过她干涩起皮的嘴唇,自唇缝侵入口腔。 舌尖立刻尝到一缕尖锐的苦意,谢琅眉头皱成一团,看圣人坚持让她喝的神态,只能张了嘴将汤药含入口中。 那勺中汤药被饮尽了,圣人便又收回手,很细致地在碗中又舀了一勺,重复之前的动作,送到她唇边。 谢琅:“……” 她觉得嘴里到喉咙里都只剩下一脉的苦涩,可为了观察这位天子的状态,她又不太好拒绝,便只好任由圣人一勺一勺将汤药喂过来。 很快碗中汤药见底,圣人随手将药碗搁到同样候在一旁的燕回手中,眉目间依依透着关切,缓声道:“现下感觉如何?” 谢琅回答说尚可,又神色略带困倦地轻打了个哈欠,含糊道:“……只是有些困了。” 圣人语气略带怜惜,可那双眼睛依然凉得如冬日落雪时分飘然而落的细雪,叫谢琅不得不心怀警惕地琢磨她所说的每一个字: “今冬颇冷,定国公府的地龙朕瞧着算不得热,不若鸣玉搬至宫中,也好让太医署之人为你细致调养。” 这算天子施恩,谢琅却不敢受,只得委婉回绝道:“此事于礼不合。” 她屏息等待圣人的下一句话,却听天子微微叹气,下一瞬便觉鼻端萦绕的龙涎香气味愈发浓烈,自己也落入到一个冷如寒冰的怀抱中。 ……不止龙涎香,还有一股诱得人头晕的甜腻气味。 离得这么近,她仍然未曾听到圣人的心跳声,耳边只余下令人头皮发麻的咔嚓声响,像是有什么东西正在蠢蠢欲动。 被阴影缠缚的感觉又漫上来,这次缠住的不是手腕,而是脖颈。 近乎实质的恶意落到她脊背上,也缓慢朝后颈攀爬。 谢琅确实感觉到一点不妙的窒息感窜到天灵,她艰难地在这仿佛铁枷的怀抱中挣扎,可不知怎么回事,她无论如何也挣脱不开。 不对劲,圣人固然同她一般,皆修习过骑射之艺,可也只是粗通,坐于庙堂日久更是习练渐少,在力气上应当远不如她。 可她为什么挣脱不了? 眼前泛起黑光,谢琅感觉自己前胸抵在无比坚硬的铁甲上,几乎要将胸肺间的空气全数挤出去。 然而周边人毫无所觉,她挣扎着只好右手攥住天子一角衣料,逐渐握紧。 这完全是下意识的动作,甚至没过脑子,谢琅一时觉得眼前晃过一道闪光,才觉得自己是看错了,便发现自己手心里的确泛着亮。 在这亮光落进她眼里,仿佛星辰落如眼底时,罩住她的身影微微一晃。 圣人松开她,像是重新将恶意收拢进躯体里,叹道:“你若不愿,便罢了。近日免你上朝,好生休养。” 她立起来,谢琅再次嗅到那股甜香。 身躯沉重迟缓,方才的挣扎实在耗尽了她大半的力气,如今便没有半点起身的能力,只得低眉道:“谢陛下体恤,陛下慢行。” 说这话时,她能感觉到探究的视线在她头顶一晃而过。随后阴影渐开,溶溶的烛光将眼前景照亮。 龙涎香以及那股甜意的味道淡了,安静得有针落到地面都能听见的内室重新活泛起来,素月素心扑至床前,前者仍是心有余悸,悄声喃喃道: “……娘子,今日的陛下看上去颇有些陌生,也很是……瘆人。” 谢琅心力一卸,惫懒地重新倚在床头,紧绷的躯体缓慢放松下来。 她半阖着眼,听得素月这番话,也未有罚她的心思,只淡道:“慎言。” 素月扬手给了自己一巴掌,言道:“是婢无状了。” 谢琅说下不为例:“你自己知晓便好,既然圣人允我近几日不必上朝,那便令安通闭紧门户,除去采买之务,任何人不得出门。” 素心诧异道:“娘子,圣人之语,恐怕并无此意吧?” “我知你心下所想,但近来我在京中朝中,皆有滔天声浪,加之圣人垂青,未免太过惹人眼热。”谢琅阖着眼,说到这里,略微停了一下,“何况你等不是说,我生辰那日,有人欲在我饮食中下毒吗。” “这人并未送至我面前来。”她睁开眼睛,里头冷光倾泻如瀑,近乎严厉地扫过房内每一个人,“所以,这人还没有抓到,是吗?” 素心与素月对视一眼,复又跪在床前,低首羞惭道:“国公说得正是,未免打草惊蛇,我等只敢私下调查。不过,当日去了府上大小厨房之人,现下均已看管起来了。” “看管”这词用得很妙,盖因大启律法规定,主家不可私自责罚下人,必须报京兆尹处理。因而素月、素心并李安通等人,想来是还在搜查线索,只是暂未摸清头绪罢了。 “无妨,我既醒了,又未提此事,你等想来也不敢太过擅作主张,现下将功补过便是——府中未得手令,仍然是出不了府的,是罢?”谢琅轻巧将此事揭过,又命她二人起来,道,“这日子过得实属朦胧,我一时记不起来最近发生了何事,你二人细细与我说来。” 素月便道:“娘子病中,我一直守在内室不曾离开,要说熟悉府中朝中事的,还得问素心姐姐与李统领。” 谢琅略一思忖,转眼看向素心,淡声说:“你先说罢,其余的等明日再问安通。” 她的确感到难以言喻的乏力,心下也有几分诧异:自己身体竟然已弱到这般地步了吗。 就在她蹙眉看着自己光滑细腻的手掌时,素心已缓缓将这些时日府中之事道来。谢琅听在心里,与她所能记得的事互相映照,果然发现了些不寻常之处。 ——拿最近的生辰日来说,她清楚地记得自己延请了好些位朝中重臣前来做客赴宴,可素心口中却未提及此事。 而且…… 谢琅眸光渐次幽深。 说句大逆不道的,来探望她病情的……怕是并非真正的天子。 私下里,她与圣人向来以表字互称,若她一直口称“陛下”,圣人定会予以纠正。 可今日她从未唤过圣人表字,“天子”仍觉理所应当,没有半点惊讶不虞。 甚至在她说“于礼不合”时也未反驳,分明她曾说过,在她面前不该过多拘泥礼数。 还有那双猩红的眼睛…… 谢琅陷入沉思。 她怎么总感觉,好像在哪见过? 160 第 160 章 素心回完话后,天色已更暗了。 内室的灯火点得愈发足了几分,将所有人的影子都照得纤毫必现。 谢琅甚至能看清素心素月束发所用的簪子的轮廓——前者钟爱花木,因而银簪一端是雕刻得栩栩如生的寒梅;后者更喜素净,用的是她赏下去的玉料来做的簪子,只在一侧略缀了三颗同色玉珠。 她目光掠过余下诸人,心下稍稍松了口气: 很好,她房中的女侍,大半都没有奇怪的、会舞动的影子。 ……啊。 谢琅蹙眉思索,这才隐约察觉到自己的态度算不上对劲: 她为何对这些事习以为常?若在大启……应该即刻请道士高僧法师前来驱邪。 等等,若在大启? 她还能到哪去? 谢琅思维微妙地停顿一下:总不能是北疆蛮族那边吧?可到那边遇上这等事也该请族中大巫祭祀。 她拧了下眉,隐隐发现自己状态放松到像是习以为常了,而且总想叫旁人帮忙在旁搭把手。 至于旁人…… 谢琅神思片刻,仍然没能想到这所谓的“旁人”是谁,脑中倒是有个模模糊糊的影子,可长发红似烈火,叫人看了便知并非本国中人。 ……大启是有胡商的,近来也将有丝路另一头的西普斯使臣穿越沙海前来贺天子万寿。 可她此前与胡人全无交集,除却那些在市坊中曾见过的胡姬,也就未再见过旁的胡人了。 这想法着实让人费解,谢琅暂将它往下压了压,转而思索起别的事情。 刚才“天子”所为,确实很有问题,但仅仅这一点,恐怕无法向朝臣说明,她并非真正的天子。 只有一人知晓的习惯实在算不得准,天子在朝中的态度并无太大变化,这微妙的转变只应在与她的相处中,若是放在其余老成精的臣工眼里,只能算是她权势日益鼎盛、遭受天子忌惮。 ……而且还有一个问题一直如剑般悬在头顶:如若这不是真正的天子,那原本御极多年的圣人又去哪了呢? 她若要揭穿此事,又该去哪找寻真正的天子? 谢琅想不明白,她更不明白的是,君王长居宫中,身边更有禁卫、暗卫驱策,谁能有这般天大的胆子干出冒充皇帝的勾当来? 会是那些个藩王吗。 这念头才刚冒出,又被谢琅否掉:无他,当年先帝去前,曾为刚出生的皇太孙扫清障碍,将大半皇子封往京外就藩,仅留下几位公主在京。直至武康公主登基为帝,这些藩王也未被允许返京悼念,加之鲁王叛乱,平定后更是免了藩王回京一事,到如今已有…… 已有多久来着? 然而周身的疲乏实在太盛,她一时没有过多的精力足以支撑着思索下去,只能唤素月过来扶自己躺下。 枕头、被衾皆如羽毛一般和软,谢琅任由自己往下陷去,眼睛微阖,感受着最后一点烛光也从眼帘前消失。 周围安静下来,眼前也是一片沉黑。在这种让人感到放松的寂静里,谢琅却是有些睡不着。 ……大约是昏迷时间过长,睡得实有些多了。 她索性重新睁开眼睛,瞧见床幔已然挂起,这回没有半点烛光从缝隙中透进来,想来是内室的灯火熄了大半,只留下边边角角的灯烛照明,是无论如何也扰不到她安睡的。 方才的事还未想通,更加之自己一时难以确定年份,谢琅难得起了些探究的心思,便轻轻咳了一声。 这声音本很微弱,但在幽静的室内实在颇响,很能引人注意。不多时,她便听闻帐幔外传来一道声音:“娘子可还有哪处不适,需要请府医过来吗?” 这声音一听就是素月,谢琅探出手拨开床幔,果然见她垂首立在床前。 “不必,只是睡不着。”谢琅道,听得素月骤然发紧的呼吸,她不由无奈地再探出些手,握住女侍的腕子,将人拉到床边坐下,“安心,我近来睡得颇多,不是吗。坐下陪我说说话罢。” 素月反倒更如临大敌,说出来的话叫谢琅一时之间感觉自己像尊易碎的琉璃塑像,须得端坐神龛之上,着人好生看护:“娘子可愿听些童谣小调?我再为娘子按头,想来能尽快入睡。” ……看来这遭倒让素月觉得她很该好好养着了。 奉灯的女侍听得两人对话,静悄悄行进内室,在床边重又点起一豆灯火。 这火光将素月的侧脸映亮,让她眼中担忧的神光一览无遗。 谢琅略停了停,妥协道:“童谣小调便算了,为我按头罢。” 女侍紧张的神情方才一松。她坐来床头,侧身让谢琅枕在她腿面上,手指在谢琅头上的几个穴位处揉按。 力道和手法都是让谢琅极为熟悉的,她微阖眼,察觉到稀稀落落的睡意逐渐漫上来,但还到不了能让她顺利入睡的程度。 ……还是睡太多了。 她在这等舒适的按摩里考虑方才还未考虑完的事:尚存的藩王们到底多久未回西京? 八年,还是十年? 圣人十九岁时乃继帝位,次年改元弘武,如要从弘武元年算起…… “素月。”谢琅忽地睁眼,手臂上扬握住她手腕,“且停一停,你家娘子我今岁寿几何?” “您是真病糊涂了。”素月停了手,改以指腹在她头部穴位上轻轻摩挲,语气犹带埋怨,“还是该听我的好好调养。” 调养意味着要喝苦药,谢琅并不想,而且她总觉得那什么“医疗舱”能完美解决她的身体问题,当即含糊过去,只让素月告诉她今年该是多少岁。 素月自然听得出她敷衍,不免又气又好笑:“您就诓我罢!要说寿几何,您这不刚刚三十有三,生辰前些日才过呢。” 三十有三…… 那如今便的确是弘武十二年。 可她醒来后所经历的每一件事都与记忆里的对不上,新政事应早就提出,到如今的时节早在朝堂上吵了十数轮,可落到方许之口中却是“圣人有开新政之意”,分明是刚提起,还未正式讨论过。 再加上天子万寿之事…… 谢琅眸光微沉。 她记忆中确有西普斯遣使贡献一事,可使臣们贺的并非天子万寿,而是来与大启商讨商路贸易,以期获取大启国内丝绸、瓷器,乃至茶叶。 更何况……圣人正值春秋鼎盛之年,万寿只在整五整十时办,并不会为见他国使臣而贺万寿,若说是同贺新岁,倒还有些可能。 ……对了。 她随口问道:“陛下万寿由谁操办?” 素月凝眉想了一瞬:“约摸是礼部侍郎,卫凯。” 谢琅:“……” 她惊讶地发现,自己竟从来没听过这人的名字,不免再问道:“这位卫大人是哪年进士,我怎么从未听过?” 素月对此也不甚清楚,有些不确定地道:“大约是弘武十年的罢?” 大启科举三年一次,弘武十年正值春闱,确实该有新科进士入朝。 可那年殿试前后她常伴圣人身侧,自然知晓有哪些人被录为进士——这其中可并未有个卫姓人士! 心念电转间,她又问:“那原本的礼部侍郎呢?” 素月揉按的动作略微一停,思索着回答:“娘子是说安大人……据传是告老还乡了。” ……告老还乡? 谢琅心中惑色更浓。 礼部侍郎安承乃钱塘人。她是朝内少有的女官,如今不过三十有九,是板上钉钉的下任礼部尚书,与年方五十有七的方许之相比,那怎么看也是这位方中书更该上书天子乞骸骨。 “竟是如此……”情况暂时不明,她还没有贸然将自己想法说出来的意思,只微喃着,要素月唤李安通过来,“令安通进来见我。” 素月并不迟疑,当即便应了是,唤来候在外间的一名女侍,吩咐道:“去前头把李统领请过来。” 女侍一时踟蹰:“可素月姐姐,这毕竟是国公内寝……” 谢琅听着,知她是要说请男子进女子内寝实在不妥了,可眉头还未皱起,便听素月厉声道:“国公前些年北境征伐,李统领为亲卫皆伴左右,军中都未曾多计较的事,为何在府上便要计较了?” 她心绪犹未平息,略停了一瞬便又稍作安抚道:“国公与我皆念你之心意,不会罚你,不过——你暂且别在跟前侍奉了,去寻素心总管,请她为你安排。” 女侍惶惶应了是,敛身退了出去。素月见状索性屏退了其余的女侍,单唤了个年轻的女侍守着,便自去寻李安通了。 谢琅偏脸望向规规矩矩立在榻边的女孩,发觉她看起来年岁还很小,行事却已很沉静、很妥当了,至少在她问及名字时,回答非常得体:“回国公问,婢名唤朝露,是素心总管将我选至国公府中。” 朝露。 她房中女侍,除却素字辈的四个,余下多取花木之名,这名字落在其中,倒很是显眼。 谢琅观她身姿,越看越觉得不像是寻常的女侍,反倒更像是官家女子。 她不由问:“你年岁几何?” 朝露答:“刚满十四,还未及笄。” 还年少得很啊,为何周身气质如此死寂,仿佛毫无生念? 李安通这时从外进来,在自床榻往外的第三处帐幔旁停住,道:“国公。” 素月步幅小于他,在他说完话后才重新行至床前,亲将谢琅扶坐起来。 朝露适时送上一件披风,素月接过来,为谢琅披上。 她这一动,李安通便注意到了,待得素月令朝露先行下去,他方上前一步,低声道: “您卧病时,礼部尚书朝横获罪抄家,男子皆斩,女眷为奴。” “这朝露是您极其欣赏的那位朝家女公子,本名朝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