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来宠妻 卷四》 第1章 【正文开始】 尉迟越的视野暗了一瞬,浑身的血液仿佛停止流动,凝结成了冰,彻骨的寒意渗透他的四肢百骸。 他慢慢看向枕边的木函,里面收着分别以来沈宜秋寄给他的所有书信,一共十一封,其中有六封是在「回京」路上寄出的。 每一封书信,他都翻来复去读过无数遍,早已经烂熟于胸。 可他仍旧走到床前,颤抖着手打开木函,将叠得整整齐齐的信笺展开。 这时他才明白过来,自己连日来的不安究竟是因何缘故。 小丸听说灵州被围,令周洵带着禁军将士回救,她自己又怎会心安理得地置身事外?她的书信又怎会那般若无其事,不提灵州的战况,也不露半分忧虑? 这些信,根本就是提前写好的,只是为了安他的心。 而他竟然信了。 他竟然信了! 尉迟越不觉冷笑,仇恨啃啮着他的心,他恨自己。 侍卫见太子脸色煞白,连嘴唇都脱了色,不由唬了一跳:「殿……殿下,要不要仆去传医官?」 尉迟越摆摆手,以手掩面,静静坐了片刻,然后站起身,披上外衣,穿上铠甲,对侍卫道:「传孤的令,命两千禁军即刻拔营,只带一日粮草,辎重兵不必跟随。明天日落之前,我们要赶到灵州。余下人马以最快速度行军。」 那侍卫一愣,随即道:「遵命!」 灵州城中,太阳再一次落下。 沈宜秋站在城楼上,望着斜晖脉脉照耀悠悠的河水,满目金红,分不清是残阳还是血。 援军仍然未至,今日一战下来,城中的守军只剩下不足五百。 周洵平静地说出这个数字:「明日是最后一战。」 沈宜秋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可发不出声音。 周洵对谢刺史道:「上回使君要以羊酒犒劳将士,周某说以待来日……」 年轻的将军轻叹了一声,露出个少见的微笑:「如今周某却要替将士们向使君讨口酒喝了。」 谢刺史点点头:「该当的,谢某这就着人去办,尽快给周将军和将士们送去营中。」 说着道了声失陪,往台阶走去。 周洵叫住他:「使君,一会儿周某叫人去府上取就是,今夜使君还是多陪陪家人吧。」 谢刺史的脚步一顿,转过身,嘴唇哆嗦了一下,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遥遥地向他作了个揖。 当夜,谢刺史还是亲自带着家仆,将羊群和几车美酒送到军营。 不多时,军营中便升起了堆堆篝火,四处弥漫着炙羊的香气和醇酒的芬芳。 沈宜秋、周洵、谢刺史、邵泽与牛二等人围坐在火堆边,架在火上的烤羊滋滋冒着油,油滴落到火中,火苗便往上一窜。 周洵从腰间拔出匕首,往羊腿上一戳,再拔出来,带出一股血水,他不满地挑挑眉:「怎么还没熟?是不是火太小了?」 谢刺史「呵呵」笑起来,他生着张微胖的圆脸,笑起来越发像个和气的长辈,站起身,将烤架翻了一面:「周将军莫心焦,急火炙烤是不成的,外头焦了里头还没熟。」 周洵嗯了一声,便用那匕首撬开酒坛的封泥。 沈宜秋把酒碗分好,六个人,七只碗。 周洵抱起酒坛,将澄清的酒液注入碗中。 沈宜秋端起一只碗,将酒液洒在土中:「仅以杯酒,奠亡灵。」 众人端起酒碗,默默将满碗酒一饮而尽。 周洵赞道:「乌程若下,偏了使君的好酒。」 谢刺史笑道:「周将军见外了,好酒当酬壮士,喝到老夫肚子里却是暴殄天物。」 说罢他又替众人斟了一碗酒,端起酒碗,想说点什么,可平日出口成章的三甲进士,此时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松龄鹤寿」、「长乐无极」这些吉祥话此时说都不合适了。 沈宜秋道:「敬谢使君。」 谢刺史连声道惭愧。 周洵也道:「使君忠君爱民,襟怀宽广,令周某感佩。」 众人纷纷向他祝酒,谢刺史几乎有些无地自容:「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本是谢某分内事。」说罢仰头将酒一饮而尽。 又满上一碗,对众人道:「诸位义薄云天,援救灵州,谢某无以为报,唯有满饮此杯。」 这时羊肉终于炙熟了,周洵用匕首割下羊腿肉分到众人盘中,肉皮烤得金黄,里面却鲜嫩无比,咬一口便是满嘴肉汁,众人都啧啧称赞。 到了这个时候,恐惧和不安反而淡了。 远处有人吹起筚篥,打起羯鼓,有人随着鼓点起舞,越来越多的将士加入他们的行列。 有个年轻的士兵是胡旋舞的好手,舞得兴起,忽然一跃而起,在半空中打了个旋,越到火堆的另一边,引来阵阵喝彩。有人效仿他,谁知没学成,脚踩在火堆里,烫得跳脚,引得众将士笑作一团。 沈宜秋看了好一会儿,站起身道:「诸位尽兴,我去城墙上走走。」 第2章 邵泽放下手中啃了一半的羊肋骨道;「我随娘娘同去。」 沈宜秋摇摇头:「不必,表兄慢用。」 牛二郎道:「仆吃完了,仆随娘娘去。」 沈宜秋劝不止,只得由他跟来。 两人一前一后骑着马,慢慢踱到城墙下,下了马,登上城墙。 沈宜秋靠在阑干上,静静望着贺兰山的方向。 牛二郎听其他侍卫说,太子妃的父母就葬在贺兰山的山脚下。 他默默立在她身后三步远的地方,不敢乱说话。 半晌,他看见太子妃的背影轻轻颤抖,肩头耸动,显是在无声地哭泣。 牛二郎有些手足无措,踟蹰了一会儿,还是走近了一步,小心翼翼道:「娘娘没事吧?」 沈宜秋摇了摇头。 牛二郎又走近一步,挠了挠后脑勺:「娘娘,夜里风凉,仆护送娘娘回府歇息吧?」 沈宜秋转过脸道:「无事。」 她脸上的泪已经拭去了,但声音瓮声瓮气的,显是哭过。 牛二郎这才发现,这个他奉若神明的太子妃,其实也才十五六岁,还是个小娘子,与他的三娘差不多大。 大难临头怎么会不害怕呢? 他在衣摆上擦了擦手心里的汗,结结巴巴道:「娘娘莫着急,说不得……说不得明日一早援军就到了呢?」 沈宜秋扯了扯嘴角,点点头,沉默了一会儿,又道:「牛大叔,我对不住你们。」 牛二郎唬了一跳,几乎要跪下来:「娘……娘娘折煞牛二了……仆一个下贱人,怎么当得起……」 沈宜秋摇摇头:「还有周将军和他麾下的将士,是我把你们拖来的……」 若说灵州将士拼死守城是职责所在,那些禁卫军将士却是因为她才葬送了性命。 她还把舅父舅母唯一的儿子带到了灵州。 沈宜秋忍不住掩面低泣起来,然后慢慢蹲下来,抱着膝,啜泣慢慢变成嚎啕。 牛二郎觉得她好像要把心肺一起哭出来,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嘴里不住喃喃:「莫哭,莫哭……没事的,定会没事的……」 他的三娘小时候爱哭,他口笨嘴拙,不知道怎么哄,就只会说莫哭。 想起惨死的女儿和远在庆州的老妻,他的眼眶也红了起来。 沈宜秋的哭声慢慢微弱,直到完全停止。 她吸了吸鼻子,慢慢站起身:「我们回去吧。」 回到刺史府,她回到院中,简单洗漱一番,换上寝衣。 她屏退了刺史府的婢女,坐到案前研墨。 砚池中的墨很快浓稠起来。 她取了张信笺,拈起斑竹笔管,蘸饱墨,开始给亲故们写信。 明日若是城破,这些书信说不定也会毁去,大抵寄不到亲友的手上,不过图个心安罢了。 第一封写给舅父舅母,满纸的惭愧与歉疚。 他们视她为亲女,自她失怙,他们便是她唯一真正德亲人,四岁以后,只有嘉会坊的小院子可称家。可她却将他们唯一的儿子带到灵州,将他置于九死一生的险境。 第二封写给表姊邵芸,祝她一世平安喜乐,无忧无虑。 可惜她信中时常提到的那位小郎君,她或许无缘得见了。 她一直不曾向人吐露过,其实表姊的性子最像她故去的阿娘,每每看见她,她便想起她那一生洒脱自在,不为世俗羁绊的母亲。 第三封写给张皇后,谢她知遇之恩,亦祝她身体康健。 她虽不知,他们却是做了两世的姑媳,只可惜这一世还未来得及深交,便要离别。 她还未来得及将长安到灵州一路上的风光画成画卷送给她,如今恐怕不能够了。 第四封写给两位良娣,她答应过要赶在六娘生辰前回长安,与他们泛舟湖上,钓鱼捉虾吃船菜,可惜早早备好了有灶的船,她却要爽约了。 还有十娘,不知又和了什么新香?她不在东宫这段时日,藏书楼中的古谱可曾练熟?她最懊悔的便是临行前未能好好话别。 第五封信给素娥、湘娥,第六封给李嬷嬷…… 第七封,给尉迟越。 沈宜秋将信笺展平,蘸饱了墨,笔尖悬于纸上,却一时间不知该写什么。 一滴墨落下来,像泪滴一样洇开。 她搁下笔,又抽了一张纸展平,对着空白的信笺发了会儿怔,几次提起笔又搁下,砚池中的墨干了,她加了几滴水研开,不一会儿却又干了。 不知反复多少回,她看了一眼更漏,竟然对着空纸坐了一个多时辰。 她犹豫再三,终于还是提起笔,似乎有很多话,可又不知从何说起,又似乎说什么都是多余。 妾再拜,郎君足下:伏惟努力加餐,勿念。 第3章 她想再加两句,却不知还能说什么,终是轻轻叹了一口气,将所有书信叠好,放进木函中,用蜡封好。 他们两世夫妻,却似乎总是差点缘分。第一世纠缠十二年,做了半生怨耦,这回开端似乎好些,可惜看不到终局了。 若是有来世……她忍不住想。 转念一想,此生却已是来世了。 这一夜,灵州城里千门万户,不知多少人难以入眠。 沈宜秋熄了灯烛躺在床上,望着黑黢黢的帐顶,只盼着夜长一点,再长一点。 然而视野还是一点一点亮起,先是依稀能分辨轮廓,接着是帐幔上的折纸桃花,再接着是纱帐的青色。 她从枕下摸出尉迟越用一块于阗白玉佩换来的小胡刀,紧紧握住。 太阳还是如常升起了。 清晨的微风将灵州城唤醒,金色的晨曦勾勒出城墙残破的轮廓,巍峨缄默的城池像个饱经沧桑的老人。 军营中,守军将士们披上铠甲,戴上战盔,拿起陌刀和弓弩,一言不发地列起阵型,向辕门外行去,骑兵在前,步兵紧随其后,奔赴已经注定的命运。 他们中许多人脸上还留着淡淡的红晕,血液里有昨夜的美酒与高歌,神色出奇平静,可称安祥。 走到城墙下,城门还未开,四周乌压压一片,站满了人。 全城的百姓都来了。 许多人穿着白麻的孝服,其他人穿上了他们最好的衣裳,只有最盛大的节日才舍得穿的衣裳。 周洵翻身下马,向送行的百姓施了一礼,将士们也无声地行礼,没有人说话,只有金戈铁甲萧然的声响。 周洵正要回马上,忽然瞥见人群中的太子妃。 他向沈宜秋走来,沈宜秋亦趋步上前。 周洵站定,向她行了个礼。 沈宜秋回以一礼:「将军保重。」 周洵迟疑片刻道:「末将有个不情之请。」 他顿了顿道:「为了社稷万民,请娘娘活下去。」 沈宜秋不由自主握住手中的小胡刀,刀鞘上粗糙的錾花硌得她掌心发疼。 她想了想,点点头:「好,不到万不得已,我不会轻生。」 周洵压低声音道:「末将可安排人手,在城破时护送娘娘……」 沈宜秋没等他说完,便摇了摇头:「我不能。」 周洵的嘴唇动了动,到底没再说什么。 将士们重新上马,缓缓向城门行去。 就在这时,忽然有个着桃红衣裙的少女从人群中奔出来,追着一个骑马的士兵,边跑边喊:「三郎,三郎——」 周洵在马上回首,看了那士兵一眼:「去吧。」 士兵闻言,立即勒住马缰,迫不及待地跳下马,几乎没从马上摔下来。 他三步并作两步奔到少女跟前,手脚都不知该怎么放,众将士哄笑起来。 少女从鬓边摘下一朵火红的茶花,她的脸蛋比那花还要红。 她红着脸,把花插在士兵的刀扣上,突然踮起脚,搂住他的脖颈,在他脸颊上轻快地吻了一下。 将士们发出一片嘘声,有人打起了唿哨。 不知是谁起的头,送行的人唱起歌,是一支灵州当地的小调,每个在灵州出生长大的孩子,都在襁褓中听过这支歌谣。 慢慢的,所有人都跟着哼唱起来。 歌声高高地盘旋,越过城墙,传到城外突骑施人的阵营中,已经若有似无。 许多人不由自主地侧耳倾听,他们听不懂歌里唱的是什么,但是那缠绵婉转的曲调让许多人想起春日的草原。 绿色的风把牧草吹成绿色,天空像腾格里的琉璃碗,羊群像地上的云,云像天上的羊群。 他们想起羊毛的气味,油毡布的帐篷里弥漫着酥油和酪的气味,还有阿娜怀里的气味,他们还是婴儿时被这气味环抱,长大后却已遗忘,如今又被陌生的歌谣唤起。 一个十六七岁的突骑施士兵放声大哭起来:「阿娜,我想回家——」 哭声像瘟疫蔓延。 一个红着眼眶的军官从腰间抽出弯刀,手起刀落,将瘟疫的源头一刀斩断。 少年士兵的头颅应声而落,眼中的泪水映着绿色的风。 他脖颈中喷溅出鲜血,染红了军官的双眼。 现在他的眼珠也成了血红色。 他瞪着一双血红的眼睛,将沾血的弯刀高举过头顶,声嘶力竭地喊道:「攻下这座城!丝绸和女人都是你们的!」 「为了腾格里!为了可汗!杀!」 刀锋映出朝阳,像火,烤干了他们眼中的泪水,烤热了他们的心脏。 所有人都高举战刀,呐喊:「为了腾格里!」 无数马蹄踏过那少年士兵的尸身和头颅,顷刻之间将他碾成了泥。 第4章 城门訇然打开,守城将士冲杀出来,这是最后一役,他们再没有战术可用,只能用血肉之躯迎着敌军的刀锋。 前面的人战死了,便成了后面同袍的盾牌。 他们不知疲倦地挥着陌刀,不断地劈砍,看不清是人还是马,直到手臂再也抬不起来。 一只手被弯刀砍断,五指松开,一朵赤红的山茶花落下,被马蹄踏进了血水里。 又一堵羊马墙被推倒了,墙下的守军来不及后退,被压在墙下。 城墙在投石车连日的猛攻下满身疮痍。 云梯架在了城墙上,突骑施士兵爬上城墙,刚爬出几寸,守军的长矛、箭矢、落石落下,滚烫的沸水迎头浇下,无数人被砸死烫伤,从城墙上滚落下去。 尸体堆积成山,前人的尸体成了同伴的垫脚石,每多死一批人,攀登便要容易些。 城下的战场中,尘土和血肉都混在一处,像是山洪爆发时滚滚而下的红泥浆。 人间成了地狱,痛苦的嚎叫声直冲九霄,似乎连太阳都不忍看,用阴云遮住了眼睛。 天色阴沉下来。 一众侍卫都去城墙上充当了弓弩手。 沈宜秋和谢刺史指挥着百姓运送弓矢和柴禾,用大锅烧煮河水,再将一锅锅沸水往云梯上浇。 到了后来,他们索性捋起袖子,帮忙捡拾弓箭或者往火堆中添柴。 并非人手不够,无数百姓自愿来帮忙,然而他们都需要给自己找点事做。 用这些琐事占据自己的心神,他们才能暂时忘记时间,忘记这座城的命运,忘记一切。 再熬一日,熬过这一日就好,沈宜秋在心中不住地默念。 天色一点点暗下去,厚重的云层像铁灰色的毯子,覆盖着原野。 经过一天的猛攻,突骑施人也已是强弩之末,他们坚持不了多久了。 铁灰色的云慢慢变成旧银器的颜色,五步开外便分辨不出人的面目。 快了,沈宜秋和谢刺史用眼神鼓舞彼此。 最后一缕光被黑夜吞没,沈宜秋仿佛已经听到了突骑施人收兵的号令。 然而就在这时,只听东边传来「訇」的一声巨响。 众人循声望去,顿时大惊失色,只见昏暗的天幕中,长夏门上的门楼轰然倒塌,火光自下窜起来,烟柱直冲霄汉。 谢刺史大骇:「他们定是将城门下挖空,纵火烧门……快保护娘娘……」 话音未落,周洵等一众将士死守的南门也顶不住了,高举火把的突骑施骑兵如潮水般涌入城中。 城破了。 …… 城墙上的弓弩手调转箭镞的方向,向着第一批冲入城中的突骑施士兵射去,然而不过是杯水车薪。 城门一扇扇打开,曾经固若金汤的城池门户洞开。 一队队突骑施士兵如同火焰长蛇,从洞开的城门中游入城中,所过之处燃起一簇簇火焰。 到处都是哭声与喊声。 一些百姓拿起柴刀、斧头和棍棒,所有能找到的武器,保卫家园和妻儿,然而他们的抵抗在身经百战的突骑施骑兵面前便如挥舞着木刀的三岁孩童。 更多人躲在里坊、佛寺、官衙中,然而墙垣和木门根本拦不住来势汹汹的突骑施士兵。 富庶繁华的塞北江南令他们双眼放光,墙越高,门越厚,意味着里面的金银丝绸和漂亮女人便越多。 不过在这城中有一样战利品,比一切财宝都更珍贵——燕国太子妃。 死的可以换一百个奴隶和一千头羊,若是能捉到活的,可以得两百个奴隶、两千头羊和一百匹马。 沈宜秋和谢刺史快步下了城墙,邵泽等五六个侍卫将她护在中间。 然而他们其实无路可退。 城中到处都是烈火和浓烟,兵刃相击之声不绝,有寥寥无几的大燕守军直到最后一刻还在殊死抵抗,更多的是突骑施人自己为了抢夺钱财打起来。 一队突骑施骑兵发现了他们,足有上百人。 为首之人铠甲、兵刃皆与众人不同,显是军官。 侍卫们虽然武艺高强,对上这么多人却没有把握能胜。 邵泽道:「走!」话音未落,手中长刀已经出鞘,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一个突骑施士兵斩下马,反手一刀,又结果了一人。 包围圈出现了一个缺口。 几人便即一拽缰绳,掉转马头,朝着相反的方向策马狂奔。 沈宜秋紧紧伏在马上,紧紧抓住缰绳,手中还握着那把小胡刀,上面镶嵌的宝石深深嵌进她掌心,她却毫无知觉。 众人策马狂奔了一阵,后面马蹄声渐远,追兵没有跟来。 沈宜秋心头忽然一凛,往左右和身后扫了一眼:「谢使君呢?」 谢刺史虽是一介文士,但在边塞任刺史,自然时常骑马,他的骑术不逊于那些侍卫。 第5章 然而他却不动声色地慢慢落到后面,待太子妃一行渐远,他调转马头,对那些穷追不舍的突骑施士兵喊:「我是灵州的长官!」 那突骑施将领勒住缰绳,打量了这笨拙微胖的中年男人一眼。 谢刺史颤抖着手从腰间解下绯色鱼袋:「看,这是证明。」 那将领将信将疑。 谢刺史连说带比划:「捉住我是首功,把我带给阿史那弥真,他会奖赏你们。」 那将领面露迟疑之色,他的目标虽是燕国太子妃,但能捉住灵州刺史,大将军定然也有重赏。 他翻身下马,走到谢刺史跟前,伸出手,用蹩脚的大燕官话道:「鱼,给我。」 谢刺史将绯鱼袋递给他。 突骑施将领打开鱼袋的抽绳准备查验,谢刺史从一个突骑施士兵手里借了火把,殷勤地凑上去替他照明。 就在那突骑施将领翻看鱼符的时候,忽然感觉脖子上一痛,不等他回过神来,鲜血已经喷溅出来。 他这才发现那看着懦弱无用的燕国官员,手里握着一把锋利的匕首,他张了张嘴,没发出一声就倒在了地上。 谢刺史有生以来第一次杀人,此时满身虚汗,双股打颤,几乎站不稳。 那些突骑施骑兵立即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高嚷着谢刺史听不懂的突厥话,纷纷拔出刀,但却没有立即砍向他,似乎拿不准该杀还是该活捉。 谢刺史吓得闭上眼睛,几乎跌坐在地上,他扶着马,勉强撑住。 他是大燕的朝廷命官,必须站着死。 他迫使自己睁开双眼,举起匕首架在自己脖子上,凛然道:「大丈夫何惧一死!」 不等突骑施士兵们商量出结果,只听裂帛般的一声响,眼前的男人已经割破了自己的喉咙。 谢刺史在火光中看见自己的血像红绸般蒙住了他的眼,令他忆起自己第一次穿上绯红官服的那天。 他慢慢阖上眼。 他谢孝节不是狗官。 尉迟越带着两千禁军长途奔袭,星夜兼程,日行三百里,只在万不得已时停下秣马,让马匹和将士稍作休息。 这段路程便是急行军也需三日,而他们只用了一日半。 第二日午后,他们终于翻越了贺兰山,渡过河便是灵州城了。 尉迟越知道对岸定有敌军把守,而禁军将士人困马乏,必须养精蓄锐才能作战,心中焦急万分,仍不得不下令原地休息一个时辰。 将士们饮了马,吃了些干粮,席地而卧,枕着杂草便昏睡过去。 尉迟越一天一夜未合眼,却没有半点睡意。 贾七拿了水囊和干粮来:「殿下整日未进粒米,多少用一些吧。」 尉迟越点点头,接过水囊喝了一口,又逼着自己吃了一口饼,却梗在喉咙中难以下咽,又喝了口水勉强咽下,便将水囊和饼都还给了贾七:「你也去睡吧,一会儿渡河有一场硬仗。」 贾七眉头动了动:「娘子吉人天相,一定会化险为夷的。」 尉迟越的目光与铅灰色的天空一样沉:「孤知道。」 好不容易重活一世,他们好不容易走到今天,一定不是为了分离。 他遥望着对岸,灵州城的轮廓依稀可辨,他五指不觉握成拳,指甲深深嵌进手心。 等待的时间无比漫长,一刹那仿佛拉成了一年。 好不容易熬完一个时辰,他立即下令开拔,骑马从浅滩涉水渡河。 太子料得不错,他们在渡河时遭遇了大批突骑施人的阻击,放眼望去密密麻麻一片,粗略估计少说有五六千。 尉迟越命弓弩手放箭。 大燕禁军弓弩精良,射程远胜突骑施人的弓弩,数百支羽箭带着啸声向敌军飞去,犹如一场急雨。 禁军将士个个精于骑射,几乎箭无虚发,突骑施骑兵一个接一个中箭从马上栽倒下来,顿时方寸大乱。 尉迟越趁着他们阵脚大乱,举起长刀,一夹马腹,带着数百前锋率先冲入敌阵。 众将士见太子身先士卒,顿时士气大振,高喊着冲杀过去,一时间刀光箭雨,血肉横飞。 突骑施士兵一路打到灵州,不曾遇到过这样悍勇又精良的军队,很快溃不成军,领军的裨将被尉迟越一箭贯穿眉心,跌落马下。 太子将长弓背到背上,抽出配刀,一勒缰绳,调转马头,朝着敌军的帅旗冲去,挥刀一劈,便将旗杆劈成了两半。 突骑施士兵见将领被杀,帅旗又被斩断,惶遽不已,顾不上抵挡,一时间狼奔豕突。 尉迟越正要带兵掩杀过去,只听大地隆隆作响,那些逃窜的突骑施士兵重又折返回来,他们后面是一大支突骑施骑兵,由远及近,黑色的帅旗迎风飘扬。 尉迟越脸色一沉,那是阿史那弥真统领的主力精锐。 他握紧手中刀,朝灵州城遥望了一眼,心中道:「小丸,等我。」 第6章 …… 灵州刺史府,后院正堂。 一众女眷瑟缩在墙角,紧紧盯着门口。 谢夫人一手抱着不满一岁的幼女,一手搂着长女,匀不出手来,便让八岁的长子紧紧靠在她身边。 谢府护卫们的痛呼逐渐听不见了。而沉重的脚步声、听不懂的咒骂声、突骑施锁甲的哗啦声、丁丁当当的刀剑撞击声却不见稀少。 谢夫人明白过来,突骑施人定是分赃不匀,自己人打起来了。 她的心突突直跳,心里默默向神佛祈祷,只盼着他们多打一会儿,撑到有人来救他们。 但是有谁会来救他们?郎君此刻在哪里?不知可曾遇到不测? 思及此,她的心仿佛被铁钳夹住,身子不由自主颤抖,眼泪要从眼眶中溢出来。 然而她只能咬着牙忍住。 她是当家主母,大难临头,这一屋子的女人孩子都要靠她,她不能先慌起来。 四岁的谢大娘已有些晓事了,缩在母亲怀里,一个劲地吮着拇指——这是她年幼时的习惯,两年前便已改掉了。 谢夫人将女儿的手拿开,把她搂得更紧,小声哄道:「大娘别怕,有阿娘在……」 谢大娘懵懂地点点头,过了一会儿又道:「阿娘,阿耶在哪儿呢……」 谢夫人的眼泪夺眶而出,怕叫女儿看到,将她毛茸茸的小脑袋摁进怀里,摸摸她的后脑勺:「阿耶有正事要办,我们在家等他,乖。」 谢大娘小声抱怨:「阿耶怎么老有正事啊……」 谢夫人还来不及开口,八岁的谢大郎对妹妹道:「阿耶是刺史,很忙的。」 外面的兵刃相击声慢慢稀少,谢夫人的心沉沉地往下坠。 突然间,只听「砰」的一声响,有人开始撞门了。 谢夫人怀中的幼女「哇」地一声啼哭起来。 她不自觉地拍哄:「二娘莫怕,莫怕……」 谢大娘将拇指吮得发红,此时被妹妹的哭声一勾,终于也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撞门声像鼓点,越来越密,越来越响,随着每一次撞击,便有一股冷风从缝隙中漏进来,吹得里面的人一个激灵。 他们已将坐榻、几案、柜橱、衣箱、绣架、茶床……一切能挪动的东西都拖到门口抵住门扇,然而谁都知道,这两扇木门迟早会被撞开。 几个婢女捂着嘴,忍不住发出压抑的啜泣。 谢夫人克制住自己的颤抖,回头对他们道:「你们跟着我,主仆一场,到头来没落着什么好,对不住……」 嬷嬷和婢女们都大声嚎啕起来,有个老嬷嬷道:「能伺候使君和夫人是我们的福分。」 话音甫落,只听「訇」一声巨响,门闩被生生撞断,抵在门口的什物随着门打开,被不断往里推。 外头的院门和倒房已经烧起来了,满院子的火光,庭中尸横遍地,有谢府的护院和仆役,也有许多突骑施士兵。 经过一场恶斗活下来的,便千方百计地往门里挤。 女人们瑟缩在墙根,互相搂抱着,已经哭号成一片。 谢夫人浑身僵冷,牙齿打颤,几乎不能动弹。 她强忍着恐惧,把襁褓中的幼女交给乳母,颤抖着手摸到腰间,抽出匕首握在手里。 一个手持大刀的突骑施士兵已经翻过门口的障碍进到堂中,紧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足有二十来人。 不等为首之人下令,他们已经迫不及待地开始翻箱倒柜搜找金银财帛。 那首领不用亲自搜刮钱财,便好整以暇地朝母子几人步步进逼。 谢大郎双手握着剑柄,站到母亲和妹妹身前,小小的身子不住颤抖。 但他还是挥舞着手里的短剑,大声喊道:「贼人不许害我阿娘!」 刀尖嗒嗒地往下滴血,那突骑施冲他咧嘴一笑,对同伴们说了一句突厥话,那些人都笑起来。 谢大郎明白他们是在笑话自己,小小的身体里燃起怒火;「我不怕你们!」这么一喊,他仿佛真的没那么怕了,双腿也没有那么软了。 阿耶说男儿在世当顶天立地,阿耶的话总是对的。 那人笑够了,终于举起刀。 谢大郎忍不住闭上眼,就在这时,他忽然觉得身子一晃,睁眼一看,却是母亲将他揽到了身后。 谢夫人用匕首指着那突骑施士兵:「别过来……」 那些突骑施人又是一阵哄笑,肆无忌惮的目光在谢夫人身上来回打量。 谢夫人从未受过这样的羞辱,一时间只求速死,但她还有三个年幼的孩子,她不能抛下他们先死。 突骑施人扫了一眼她手里的匕首,笑着拍拍自己心口,提着刀挺身上前,嬉笑着说了一串突厥话。 谢夫人一句也听不懂,但明白他的意思,他在嘲笑她不敢杀人。 第7章 她满腔怒火,将牙关咬得咯咯作响,然而手腕使不上力气,怎么也不敢将匕首插向那突骑施人的心口,眼看着他步步逼近,她只能连连后退。 那突骑施人忽然伸手捉住她手腕,随意一拧。 谢夫人感到手腕一酸,不由自主松开手,匕首「当」一声落在地上。 她脸色煞白,眼下连寻死的机会都没了,等着她的是比死更可怕的事。 那突骑施人狰狞的笑脸慢慢靠近。 谢夫人耳边嗡嗡作响,几乎昏厥,忍不住闭上了眼睛。 就在这时,她忽听「嚓」的一声响,随即一股温热的液体减到她脸上,浓重的血腥味熏得她几欲作呕。 她用袖子擦了擦眼前的血,睁眼一看,差点吓得魂飞魄散,那突骑施头领被斩下了头颅,身体慢慢软倒下去。 她定睛一看,却是几个提着陌刀、满身是血的大燕士兵在千钧一发之际救了她。 为首之人捂着淌血的左臂,眉骨上有一道可怖的刀伤。 那人冲她一笑:「谢夫人还是闭上眼,免得吓到。」 陡然生变,一众突骑施士兵警觉地停下手,循声一瞧,来人却不过是四五个燕国残兵,便即提着刀围上来。 几名守军都负了伤,铠甲和战袍残破不堪,仿佛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为首之人高呼一声:「弟兄们,杀光这些蛮子!」说罢便举起陌刀挥劈,一刀将一个突骑施士兵的胳膊斩了下来。 几人不要命似地砍杀,突骑施人的长刀砍在他们身上,他们却好似没有知觉,一直挥砍,直到血流干,双脚不能站立,直到两条胳膊都不能挥刀,这才山崩一般轰然倒下。 突骑施士兵人多势众,他们以一敌五,靠着不要命的打法,竟然将这群突骑施人杀了个片甲不留。 为首的年轻人砍下最后一颗头颅,踉跄了一步,隐约听见身后有更多的脚步声和突骑施士兵的喊声传来,他的视野慢慢暗下来,他知道自己撑不住了。 他拖着刀走到谢大郎跟前,从腰间抽出一把短刀,倒提着,把刀柄塞进他小小的手里:「这才是能杀人的刀。」 他在孩子肩上拍了一下:「小郎君,要是见到使君,替我带句话,庞四对不住……」 话未说完,他便倒了下去。 他的眼前一片漆黑,耳边的声音都远去了,就在这时,他隐隐听见有人在喊:「援军到了……」 他努力倾听,可他耳朵里像是灌满了水,声音越来越模糊,什么也听不清了。 直到最后,他也不知道那是真的还是幻觉。 活着的人却听得一清二楚。 援军到了。 尉迟越紧握手中刀,冷静地看着蚁潮般的突骑施军,乌泱泱的兵马连绵铺展在原野上,仿佛没有边际。 他的身后是跟着他出生入死的禁卫军将士,他们跟着他,踏过漫漫沙碛,翻越崇山峻岭,马不停蹄地来到这里,刚刚经历了一场残酷的鏖战,此时已经人困马疲。 任谁看到这情形,都会认为燕军毫无胜算。 但是太子知道,他们并非没有胜算——敌方主将的心已经乱了。 若是他足够清醒,就该急攻取下灵州城,然后退守城中,转攻为守,那么他这区区一两千兵力便全然不足为惧。 然而燕国太子项上人头的诱惑实在太大,足以冲昏阿史那弥真的头脑,让他丧失神智。 尉迟越看了一眼阴云密布的天空,时间已经所剩无几。 他调转马头,看向众将士:「北狄破我河山,杀我子民,辱我妻女,此仇不报,枉为男儿!」 众将士尽皆露出激愤之色。 太子顿了顿,接着道:「今日孤欲杀尽胡虏,谁愿追随?」 众将士群情激昂,纷纷举刀,齐声高呼:「杀尽胡虏!杀!」 尉迟越向众将士抱拳一礼:「我大燕河山,托赖诸位!」 说罢回过身,挽弓搭箭,拉紧弓弦,羽箭破空而去,没入皮肉之声宛如裂帛,一个突骑施将领应声倒下。 他没有丝毫停顿,连发三箭,三人应声跌下马,每一箭都正中眉心。 众将士爆发出一阵欢呼。 尉迟越拔出刀,策马冲向敌阵:「谁为孤取阿史那弥真首级!」 战鼓如雷,将士吼声震天,悍不畏死地冲杀过去。 燕军士气高昂,突骑施军却是无心恋战,他们的同伴眼看着要将灵州城攻下来,只要攻破,城中的金银财帛珠玉美人便可任意抢夺,去晚了便赶不上趟了。 他们身为全军精锐,本该拿大头,不想却被绊在这里,实在气闷不已。 不过即便两军士气悬殊,突骑施军占着兵马数量的优势,燕军也占不得什么便宜,且他们长途奔袭,若不能尽快拿下此役,拖延下去劣势只会越来越明显。 第8章 尉迟越有条不紊地指挥各军作战,但看着渐渐暗下去的天色,心越来越沉。 照这样下去,周洵能撑得住吗?小丸眼下在哪里? 思及妻子,他不由分神,一把弯刀向他砍来,他却没来得及闪避,左臂上挨了一刀,好在那刀来势不算猛,只伤及皮肉,没有到筋骨。 然而剧痛还是瞬间蔓延到全身。 他咬牙忍住,屏息凝神,一刀将袭击他的突骑施骑兵斩下马。 几名侍卫连忙围拢过来,将他护在中间。 尉迟越撕下一片衣袖,迅速将伤口扎紧,对一脸张皇的贾七道:「无事。」 说罢若无其事地提起刀,顷刻之间连杀两人。 他已记不清自己砍了多少颗头颅,左臂的伤口初时还觉得痛,慢慢失去了知觉。 他满心只有一个念头,快一点,再快一点,刀再快一点,马再快一点,在一切还来得及的时候,一定要赶到妻子身边。 然而事与愿违,仅剩的几缕天光也在慢慢褪去,夜色像巨大的黑色帷幔慢慢合上,似是天上的神祗迫不及待要将这人间炼狱遮上。 两个主将都没有鸣金收兵的意思。 就在这时,灵州城的方向忽然传来一声轰鸣,就像天边的闷雷。 尉迟越循声望去,只见一面城楼坍塌下来,随即火光高高窜起,映亮了一方天空,长龙般的烟柱直冲霄汉。 城破了。 他觑了觑眼,感到心脏随着那一声震响塌了半边。 他深吸了一口气,迫使自己镇定下来,城破是死劫,亦是一线生机。 他向贾七道:「就是现在!」 果然,原本就心不甘情不愿的突骑施士兵一见城破,哪里还有心思打下去。 贾七见时机差不多,忽然用突厥语大喊了一声:「去得晚什么都没了!」 这句话犹如一条炸弹,突骑施士兵纷纷调转马头。 阿史那弥真大喊:「谁敢临阵脱逃,军法处置!」 士兵们有些迟疑,方才那声音又喊道:「叶护骗我们来送死,说好的钱财女人叫别人占了先!」 「我们在这里奋力杀敌,他们捡便宜!」 「什么也抢不到,回去还是受饥捱饿。」 …… 贾七只从突骑施俘虏那里学了一两句,但一两句便够了,犹如一石激起千层浪,突骑施人的愤怒不满蔓延开来,连压阵的督战都调转马头向城中奔去,唯恐去得晚了赶不上趟。 一开始还有人慑于主将的威严,不敢便走,可留下的人越来越少,眼看着自己要成冤大头,便也咬咬牙跟了上去。 众人争先恐后,自然顾不上什么阵型,禁军趁机策马冲上去,一路掩杀过去,死伤的突骑施士兵不计其数。 阿史那弥真火冒三丈:「腾格里会降下天火和冰雹惩罚你们这些悖主的……」 不等他把话说完,忽觉右肩一痛,手中弯刀锵郎一声落地,他也从马上栽倒下来。 他尚且来不及爬起,一柄长刀已经抵住了他脖颈,随即一只脚踩住了他的脊背。 尉迟越寒声道:「不义之军,天必诛之。这次腾格里也救不了你。」 阿史那弥真脸贴着地,咬着牙恨声道:「一刀杀了我吧!」 尉迟越冷哼了一声:「可惜留着你有用。」 转头对侍卫道:「将他捆起来。」 说罢便翻身上马,一夹马腹,朝着灵州城飞驰而去。 …… 沈宜秋骑着马在城中奔逃,到处都是火光、浓烟和成群结队的突骑施士兵,他们少则十来人,多则数十人,在城中纵火抢掠,时不时为了抢夺财帛自相残杀。 他们遭遇了几伙突骑施士兵,侍卫越来越少,最后她身边只剩下邵泽和牛二郎。 沈宜秋紧紧攅着手中的小胡刀,这样无休无止的奔逃令她疲惫不堪,死或许要容易一些,但是许多人将自己的性命加在她身上,她的命已不全属于自己,不到万不得已的最后一刻,她没有资格死。 他们的藏身之处再次被一群突骑施士兵发现。 邵泽扫了一眼,约莫有十来个人。 他的身上受了两处刀伤,牛二郎也负了轻伤。 他的心思从未转得那样快,瞬间便下了决定,对两人道:「上马!往南边逃!」 两人当即翻身上马,邵泽自己却没动。 沈宜秋意识到不对,失声喊起来:「表兄!」 邵泽却毫不犹豫地用刀尖在两人的马上各扎了一下。 马吃痛,嘶鸣一声,撒开蹄子疾奔,沈宜秋抓着缰绳,努力回头,只能看见表兄高大的背影渐渐远去,渐渐模糊。 她伏在马上,紧紧咬着下唇,不知不觉将嘴唇咬破,口中满是血腥甜。 她的眼泪一滴滴落下,濡湿了马鬃。 第9章 飞驰过两条横街,马儿终于疲累,速度逐渐慢下来。 他们遇见大队的突骑施人便转向,穿过一道道坊门,早已不知自己身在何方。 走到一处着火的宅院旁,马也跑不动了,两人只能下马行走。 他们正想找个地方先躲避一阵,却听身后传来凌乱的脚步和马蹄声,有人用突骑施话喊了句什么。 沈宜秋不自觉地回头,见五六个突骑施士兵从那户人家的乌头门里走出来,每个人手里都抱着银器、瓷器和一段段的织锦绢帛。 那些人犹豫了一瞬,放下怀里的财帛,抽出刀来。 牛二郎道:「跑!」 沈宜秋拼命往前跑,刚跑出不十来步,便听到身后响起兵刃相接的声音。 她忍不住转过头,见那些突骑施士兵将牛二郎围在中间。 一人远远看了她一眼,舔舔嘴角的血,仿佛在看一头慌不择路却注定逃不脱的猎物。 牛二郎背对着她,挥刀砍倒一个突骑施人,没有回头,只是高声喊:「跑!闺女快跑!」他不知道这些胡虏听不听得懂「娘娘」两字,他不能冒险。 他心里有些歉疚,将太子妃娘娘唤作闺女,实在是大不敬。但娘娘定不会与他计较这些。 沈宜秋抬袖抹勒把眼泪,咬紧牙关往前跑。 跑出几步,她听见「咔嚓」一声,是骨头被刀劈断的声音,叫人心惊肉跳。 有人随之发出一声闷哼。 沈宜秋不用分辨,就知道那一定是牛大叔,只有他中了刀不敢痛呼,生怕她听见会回头。 她抬手抹泪,可是越抹越多。 就在这时,她被什么绊了一下,仆倒在地,定睛一看,却是一个大燕士兵的尸首。 那士兵身旁落着一把弓,地上还散着几支箭。 身后又传来一声闷哼。 她毫不犹豫地捡起弓箭,转过身。 那弓很重很硬,她试着拉了拉弓弦,至少有一石,而她跟着尉迟越学射箭,连半石的弓都勉强,她也从来没在那么远的地方射中过靶子。 沈宜秋张望了一眼,和牛二郎缠斗的突骑施士兵只剩下两个,而牛二郎不知身中多少刀,已经摇摇欲坠。 她往回走了几步,努力拿稳弓,搭上箭,拼尽全力拉开弓,弓弦深深嵌进她手指中,她咬牙忍住。 她按着尉迟越教她的要领,将箭镞对准那突骑施士兵。 一箭擦着他的肩膀飞过,射偏了。 牛二郎转过头,怒吼道:「走啊!」 他又奋力砍倒了一人,以刀拄着自己勉强站立,他感到自己像个破水囊,四处都在往外漏。 大概是血快流干了,他的眼前金星飞舞,已经看不清敌人所在,只是胡乱挥着刀,被那突骑施士兵一刀捅在肚子上。 沈宜秋只觉一股血腥味在口中弥漫。 她抽出第二支箭,再次拉开弓弦,弓弦将她手指勒出勒血,钻心的疼。 她深吸勒一口气,瞄准敌人的后心。 「嗖」地一声,羽箭挟着劲力飞出去,「嗤」一身没入那人皮肉中,却是扎在了他腿上。 那突骑施士兵吃痛摔倒在地,抱着伤腿哀嚎。 沈宜秋扔下弓,三步并作两步跑上前去,捡起一把落在地上的突骑施大刀,举过头顶,照着那突骑施士兵头上身上乱砍,血溅了她满脸,但她恍若未觉。 那士兵起先还哀嚎,慢慢便没了声息。 沈宜秋双腿一软坐在地上,手一松,刀「锵郎」一声落在地上。 她回过神来,转头去看牛二郎:「牛大叔……」 牛二郎仰天躺在地上,大声抽着冷气,那突骑施士兵的刀还插在他小腹上。 沈宜秋挪到他身旁:「牛大叔,你坚持一会儿,我去那宅子里找伤药……」 牛二郎瞪着一双失神的眼睛,抬起手,喃喃道:「三娘……是你吗?」 沈宜秋握住他的手,泪水不住地往外流。 牛二郎慢慢转过头,目光却怎么也聚不起来:「三娘,莫怕,阿耶在……有阿耶护着你……」 沈宜秋不住抽泣,眼泪滚落下来:「阿耶……」 牛二郎牵动了一下嘴角,梦呓一般道:「莫哭,莫哭,好好的……」 话音未落,他呼出长长一口气,忽然剧烈抽搐了一下,手重重地垂落下来。 沈宜秋颤抖着手去探他鼻息,可她心乱如麻,手指已没了知觉。 就在这时,背后又传来脚步声。 彻骨的寒意爬上她的脊背,她转过头一看,果然是一大群突骑施士兵,足有二三十个。 沈宜秋不自觉地去摸腰间的小胡刀,却摸了个空——方才射箭的时候她把小胡刀放在地上,忘了捡。 那些突骑施士兵已经发现了她,指指点点,七嘴八舌地说着突厥话,语气中满是兴奋之意。 第10章 沈宜秋从地上捡起一把突骑施弯刀,正要向脖子上割去,见他们望着她嬉笑,不觉毛骨悚然——她的尸身不能落到他们手里。 她转头看了眼不远处那座着火的宅子,心下有了计较。 她提起刀,转身冲进乌头门里,毫不犹豫地往火势最旺的地方跑。 有几个突骑施士兵追上来,探头往门里看了看,似乎在犹豫要不要冒险进去捉她。 就在这时,一根房梁被火烧断,「轰」一声落下来,拦在他们身前,半边屋子随即倒塌。 他们满脸遗憾,悻悻地退了出去。 沈宜秋被烟呛得不住咳嗽,握着刀,刀柄粘腻,不知沾满了谁的血。 她看了一眼火势,放下心来,在这里死,不一会儿火就能把她烧得干干净净。 她举起刀,用刀刃抵住脖颈,慢慢阖上双目,不知道那厮会不会看到她留下的书信? 她不由自主地弯了弯嘴角,眼中却涌出泪来。 那样敷衍了事的一封信,看不到也好。 就在这时,她仿佛依稀听见有人在喊:「援军到了!」 尉迟越带兵一路掩杀,赶至城下,只见遍地伏尸,流血漂橹,东边的城楼已经烧塌,火光冲天,如一支巨大的火把。 突骑施士兵只顾劫掠财帛和女子,压根没有人把守城门,尉迟越领兵长驱直入,先命人关闭三面的城门,只留北边中间一扇,并让弓弩手上城墙占据垛口。 其余将士则清剿城中烧杀抢掠的突骑施人。 许多突骑施士兵舍不得放下手中财物,没来得及拔出兵刃便死在燕军的陌刀、弓箭和偃月刀下。 燕军一边杀敌,解救百姓,一边高喊:「大燕援军已至!「 「太子殿下亲自领兵解救灵州百姓!」 绝望恐惧的灵州百姓听见喊声,便如在暗夜中见到曙光,跟着高喊:「援军来了!」 「太子殿下来了!」 「朝廷没有抛弃灵州!」 年轻壮勇纷纷抄起刀枪棍棒奋力抵抗,连女人们都停止了哭泣,抄起木棍、竹竿,或是烧断半解的椽子,向突骑施士兵身上招呼。 又有人用突骑施话喊:「阿史那弥真逃走了!」 「留在城里的都得死!」 「后面还有十万大燕援军!」 突骑施人军心大乱,抢到财物的只想赶紧跑,没抢到的虽不甘心也知道保命要紧。 这时又有人喊:「往北逃!北门开着!」 突骑施士兵慌不择路,纷纷往北门逃,刚逃出城门,等候在城墙上的弓弩手便一齐放箭,成百上千的突骑施人在箭雨中仆倒,直到死还抱着抢来的丝绸金银不肯撒手。 副将问尉迟越:「殿下,要乘胜追击么?」 尉迟越摇摇头:「穷寇莫追,我们兵马少,他们现在是乱了阵脚,若是回过神来整军列阵,我们并无多大胜算。」 他顿了顿道:「命将士们清剿城中残军,号召百姓一起灭火,互相救治。」 简单交代了几句,太子便领着一队侍卫,迫不及待地策马向刺史府飞驰而去。 刺史府的前院一片狼藉,正堂已经烧塌了半边。 后面内院中隐约传来女子的哭喊和孩童的啼哭,尉迟越知是谢府的女眷,立即命贾七带领侍卫赶去内院,自己则径直往沈宜秋所住的小院子冲。 木头燃烧的爆裂声中隐约传来女子的哭喊和孩童的啼哭,知道是刺史府的女眷被围困在火场中,忙带人汲水灭火,将人解救了出来。 谢夫人被人从火场中背出来,一身的血污,已经快昏厥了。 不等他赶到后园,便远远看见那一处有火光。 他的心凉了半截,当即翻身下马,拔足奔入院中,只见东轩已经烧了起来。 他冲进沈宜秋的寝堂,只见几榻柜橱横七竖八,衣箱箧笥都被翻了个遍,书卷、笔墨与衣物散落一地,却是半个人影也无。 他这才回过神来,是自己关心则乱,灵州城破,刺史府是最先被洗劫的地方,小丸自不会留在这里坐以待毙,她一定早就逃了出去。 就在这时,一阵风吹来,借着东轩的火光,他忽然注意到廊下散落着几张信笺。 他一眼认出那是沈宜秋的字迹,心不由揪紧。 他扫了一眼,目光落在字最少的一张上,眼睛仿佛被灼了一下,连忙挪开视线。 他走过去,俯身捡起,却不敢多看一眼,匆匆叠起揣入怀中,然后疾步奔出了院子。 出了园子,他迎面遇上方才派去内院的贾七等侍卫,与他们一起的还有刚从火场中死里逃生的谢家女眷。 谢夫人由一个嬷嬷背在背上,浑身血污,几乎已不省人事。贾七一手抱着一个孩子,谢刺史的长子跟在母亲身边,手里紧紧攅着一柄短刀,黑乎乎的小脸上满是泪痕。 第11章 尉迟越往人群中扫了一眼,心往下一沉,没有沈宜秋。 贾七道:「仆等赶到时一伙胡虏正要行凶,叫仆等都杀了,眼下王六他们正在汲水灭火。」 尉迟越看了一眼谢夫人:「夫人受伤了?」 贾七摇摇头:「只是受了惊,溅上的是旁人的血。」 这时谢夫人醒转过来,咳嗽两声,气若游丝道:「可是太子殿下……」 尉迟越上前一揖:「谢夫人安心修养。」 谢夫人眼角噙着泪:「娘娘不在府中,一早便与……与郎君一起……一起去城墙上了……」 尉迟越身形一晃,幸而及时拽住缰绳,他凝了凝神:「有劳谢夫人,有使君的消息,孤立即遣人告诉夫人。」 说罢吩咐侍卫:「找间屋子安置谢夫人,令医官来替夫人诊视。」 贾七面露忧色:「娘子……」 尉迟越打断他的话,斩钉截铁道:「娘子不会有事。」他这就去将小丸找回来。 说罢解下拴在廊柱上的马缰,一言不发地翻身上马。 贾七把孩子交给另一名侍卫,也跟了上去:「殿下手臂上的伤还是着医官处理一下吧……」 两人策马径直往府外奔去,到得屏门处,却见五六个玄甲禁军用担架抬了一个遍身是血的人走进来,担架旁跟着两名军医。 见了尉迟越,匆忙道:「启禀殿下,仆等找到周将军了。」 尉迟越拽住缰绳,翻身下马。 周洵躺在担架上,急促地喘着气,显然伤得不轻。 尉迟越忙问军医:「将军伤在哪里?」 军医道:「回禀殿下,属下方才大致查看了一下,将军身受多处重伤,最凶险的一处伤口在后背上,另外左胛中了一箭。」 尉迟越声音微颤:「有劳两位全力救治,一定要助将军度过危厄。」 两名军医肃容道:「仆等一定竭尽全力。」 尉迟越向两人一揖:「周将军就托付给两位了。」 正要上马,担架上的周洵忽然道:「殿下……属下失职……」 尉迟越目光微动:「周卿请安心养伤。」 周洵轻轻摇了摇头:「娘娘……」 他抽了一口冷气,缓了缓,接着道:「娘娘有死志……说城破……定不会让敌军……生擒……」 尉迟越没等周洵把话说完,便打断了他:「周卿多虑了,太子妃安然无恙。」 贾七见他神色有些不对,忙道:「属下这就传令下去,加派人手,去各处寻找娘子。」 尉迟越不置一词,翻身上马,像个临阵脱逃的懦夫一般策马疾驰。 然而周洵断断续续的声音还是随风追了过来,钻进他的耳朵,直往他的心里灌:「娘娘随身带着刀……」 尉迟越将这声音从心里揪出来,就像揪出一条嘶嘶吐信的毒蛇,他将它重重地摔在身后。 周洵一定是受伤太重失了神智,这才胡言乱语,那些话一句也不足信。 他冲出刺史府,在灵州城的大街小巷中纵马疾驰,遇到拦路的突骑施士兵二话不说提刀便砍。 他已经两日没有阖过眼,脸色苍白得吓人,眼窝和脸颊深陷下去,密布血丝的双眼却格外亮,在火光的映照下如同地狱变中的凶神。 他在街巷中横冲直撞,不知道经过了几条街,也不知道转过了几个弯,只是不知疲倦地寻找一个身影。 他的小丸一定在前方等着他,就在前一条街,前一个转角,他侧耳倾听,马蹄和风声中,似乎有个熟悉的声音在轻轻唤他。 风越来越大,天边有隆隆的闷雷滚过。 贾七追上来:「要下雨了,殿下先回府包扎一下伤口吧,仆带人翻遍全城,一定把娘子找回来。」 尉迟越压根没听见他在说什么。 贾七无法,只得跟着他。 马跑不动了,他便换一匹,刀断了,他便换一柄。 也不知找了多久,他们没有找到沈宜秋的踪影,一队侍卫先找到了他们。 一个侍卫禀道:「殿下,仆等在一个胡虏身上搜到了一柄胡刀,似是娘子之物……」 那天太子用一块于阗美玉换了这把刀,亲卫们都看到了,但只见过一眼,都拿不准。 尉迟越闻言翻身下马,从侍卫手中接过刀看了看。 刀柄是假玳瑁,刀鞘上錾刻着西域样式的立鸟和缠枝花纹,嵌着许多可笑的假宝石,那立鸟活像一只肥鸡,翅膀一长一短,瑟瑟上有一道裂痕。 他拔刀出鞘,刃上沾了血。 众人一见太子脸上的神色,便知这的确是太子妃的刀。 那侍卫小心翼翼道:「仆等将那胡虏一起带来了,还找了个会说突厥语的商贾,殿下可要立即审问?」 尉迟越点点头。 第12章 侍卫将两人带上前来。 那突骑施士兵断了一条腿,看上去已经奄奄一息。 尉迟越将刀举到他眼前:「哪里来的?」 商贾将他的问话译成突厥话。 突骑施人答道:「捡来的。」 尉迟越又问:「什么地方捡的?」 突骑施抬手往南边一指:「记不清了,那个方向,约莫四五里。」 又点点心口,比划着说了一串突厥话。 商贩道:「启禀殿下,这胡虏说,发现刀的时候,刀柄握在一个女人手里,这样插在心口。他以为是黄金和宝石做的,就捡走了。」 尉迟越感到喉头一阵腥甜,视野模糊了一瞬。 他用长刀将自己支撑住,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声音,许久才道:「那女子多大?什么模样?」 商贩问完,对太子道:「启禀殿下,他说很年轻,没看清脸,身形很瘦,个子比他矮半个头。」 尉迟越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从嗓子里挤出来:「她……还活着吗?」 可是没等那商贩把话问完,他忽然举起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那突骑施士兵的头颅斩了下来。 他捏着小胡刀的锋刃用力一折,将刀刃与刀柄相连处生生折断,手被刀刃割破,鲜血淌了一手,他却像是没有知觉,眉头也未皱一下。 他将刀扔在地上:「你们认错了,不是她的。」 雷声隆隆,一道闪电忽然劈开长空。 雪亮的电光中,太子面无表情,脸色苍白如同鬼魅。 贾七心头一凛:「殿下……」 不等他把话说完,尉迟越已经提刀上马,向着城南疾驰而去。 贾七和一众侍卫连忙策马跟了上去。 闪电一道接一道,有个落雷几乎就在尉迟越眼前。 他却恍若未见,他也成了一道闪电。 奔出三四里,到了那突骑施士兵说的地方,他翻身下马,走进最近的一处坊门。 不远处有座佛寺起了火,一队禁军在和突骑施士兵交战,兵刃撞击锵郎郎作响。 不一会儿,起风了,风卷高了火焰,挟裹着浓烟向尉迟越扑来。 他被烟呛得一阵咳嗽,有什么从喉间涌了上来,他压不住,吐了出来,口中满是铁锈的味道。 他抬起手背抹了抹嘴角,继续往前走。 侍卫们跟上来,贾七想要扶住他,他将他的手挥开。 地上横着许多尸体,有身着铠甲的突骑施士兵,也有惨遭不幸的平民百姓,有男有女,有老有幼。 尉迟越一步一步走,一具一具辨认。 有的尸首面朝下匍匐在地上,他便弯下腰,俯下身,轻轻将尸首翻过来。 有的尸首脸上糊了血,他便抬袖去抹。 贾七双眼又酸又涩:「殿下怕脏,这种事仆等来就是……」 尉迟越像是没听见,仍旧自顾自翻找着,他如今什么都不怕了。 又是一道闪电劈开黑暗。 电光中,他瞥见五步开外伏着一个女子,身形纤瘦,半边白衣被身下的血染成了殷红。 这情形忽然和他的记忆、噩梦重合在一起。 他踉踉跄跄地走过去,视野越来越模糊,越来越黑暗,他明知自己走在平地上,却感到自己在往一个黑暗的地方坠落,这片黑暗没有尽头,深不见底。 他终于走到了那具尸首跟前,他想将她翻开,然而他的双手没有丝毫力气。 又是一道雷,紧接着,雨终于落下。 大雨倾盆,天空将积蓄了一春一夏的眼泪倾向人间,浇熄烈火与苦难。 尉迟越终于将那具尸体翻了过来,然而他看不清她的脸。 他抬手抹了抹眼睛,抹去了眼前的雨,却抹不去无边的黑暗。 他凑近了些,一道闪电落下,他借着惨白的光看清楚了。 不是她,不是小丸。 他心里好像有一座堤坝轰然倒塌,他努力关住、堵住的洪水,顷刻间汹涌而来,冲得他千疮百孔。 他终于支撑不住,倒了下来。 尉迟越忽然倒下,贾七等一众侍卫大骇,忙奔上前去将他扶住。 贾七不经意触到他的手心,心头不禁咯噔一下,对众人道:「殿下发热了,赶紧扶殿下回去歇息。」 尉迟越用力掐了一下手掌,模糊的视野清晰了些。 他摇摇头:「无妨。」 说罢直起腰,推开搀扶他的侍卫,往前趔趄了一步:「孤去找太子妃。」 他的小丸还在等他。 风雨那么大,不知她淋湿没有?会不会着凉? 侍卫们对视了一眼,心中无奈又苦涩,只能小心跟在他身边,一起在尸堆中翻找。 第13章 有侍卫来禀报,城中突骑施人已经清剿殆尽,其余残兵逃的逃,降的降,俘虏了上千人。 尉迟越只是点点头:「交由子总管全权处理。」便继续踉踉跄跄地往前走。 大雨滂沱,将城中的一处处火焰浇熄,水慢慢积起来,和着雨水与泥浆,成了一片沼泽。 尉迟越在泥泞中跋涉,双脚渐渐没了知觉,神智亦开始模糊,只有一个念头无比清晰,像雨水洗刷过的天空。 他后背上寒意阵阵,浑身冰冷,只有贴着心口的一处温热——那是他收进怀中的书信。 它引诱着他将它展开,看一看小丸最后给他留了什么话,这种诱惑越来越强烈。 但他知道自己不能看,只要不去看,便没有诀别,他们就还没走到终局。 他不知蹚过了多少条血和雨汇成的河,雨停了,天空渐渐泛起了香灰色。 不知不觉间,他已经找了一夜。 侍卫们提着的风灯早已燃尽。 时间一点点流逝,所有人都明白,太子妃生还的希望也在一点点破灭——若是她还活着,知道援军抵达,便是自己不能回刺史府,也定会叫人去传信。 贾七借着微明的天色看见太子脸色苍白中泛着些许不祥的青灰,双目赤红,目光空洞。 他暗自心惊,跟随太子多年,他还从未见过他这样失魂落魄的模样。如果他们真的找到太子妃的尸身,太子会做出什么事? 他有些不寒而栗,不敢想下去,只能继续找。 香灰色的天空渐渐变成了瓷胎的颜色,然后是鱼肚白,接着晨曦破开云层洒向人间。 天亮了。 尉迟越心里的天空却渐次暗下来,就像太阳在渐渐死去。 他为何要将她一个人留在灵州? 他为何要将她带来灵州? 他为何要为一己之私娶她为妃? 她上辈子已经受了那么多的苦,这一世本有美好姻缘,本可以安稳一世,顺遂一世,美满一世。 是他为一己私欲娶了她。 是他亲手杀死了自己的太阳。 就在这时,他的背后传来由远及近的马蹄声。 有人高声叫嚷:」殿下,娘子找到了——「 尉迟越转过头,一脸茫然,仿佛没听明白他的话,只是眨了眨干涩的眼睛。 贾七惊喜交加:「当真?」 一人一马转眼到了跟前,那侍卫急不可耐地跳下马,溅了一声泥水:「真的,娘子此刻就在西南两里善嘉坊的云居寺内。」 贾七又问:「娘子可无恙?」 那侍卫觑了眼太子,有些欲言又止:「……娘子受了点伤,此时还未醒过来……昨夜寺尼发现娘子昏倒在道旁,便将她背回寺里救治……医官已经赶过去了,仆得到消息便来禀报殿下……」 话音未落,尉迟越已经从他手中夺过马缰,翻身上马,朝着西南疾驰而去。 他在山门外下了马。 一个知客尼迎出来,双手合十行了一礼。 尉迟越张了张嘴,想说话,却发现发不出声音,他的喉咙已经哑了。 幸而那寺尼猜到他来意:「檀越可是为了昨夜寺主救下的女檀越而来?」 尉迟越点点头,用嘶哑的嗓子憋出两个字:「有劳。」 寺尼道:「那位檀越在寺主院中,请随贫尼来。」 尉迟越跟着她穿过中庭,经过回廊,来到一处僻静的院落。 庭中种了一棵高大的薝卜枝,昨夜一场暴雨,碧叶如洗,细碎的黄花落了满地。 晨风将清香散播,花香中有淡淡的烟气。 前面佛殿中传来寺尼们的诵经声,梵音与花香缭绕,令人恍若置身于梦中。 寺尼撩开西厢门口的竹帘:「檀越请。」 尉迟越的心脏紧紧一缩,忽然辨不清这究竟是真的还是一场梦。 他生怕把自己惊醒,不由自主放轻脚步。 房中放着张窄小的杂木床,一个身着灰色法衣的老尼坐在床边,正数着念珠低声诵经。 青色纱帐中,隐约可见一张苍白的脸。 寺尼双手合十向他行礼:「檀越可是这位女檀越的家人?」 尉迟越点点头,清了清嗓子,哑声道:「她是我妻子。」 寺尼微微蹙了蹙眉,眼中露出悲悯之色:「昨夜贫尼经过一处失火的宅院,见这位檀越倒在后窗下,身上有几处伤,倒是无碍,只是吸了烟气,一直昏睡到现在。」 她顿了顿道:「贫尼听人说,若是一日夜间能醒来,便无大碍,若是……」她没再说下去。 尉迟越向她道了谢,慢慢走到床前,轻轻地撩开纱帐。 沈宜秋双目紧阖平躺在床上,额头、手背和胳膊上有几处擦伤。 第14章 她双手交叠放在小腹上,像是睡着了一样。 可尉迟越见过她的睡相,她睡着时绝没有这般乖巧。 他伸出手,指尖还未触到她便像烫到了一般缩了回来。 如果这是一场梦,一定会在碰到她的刹那醒来。 他只敢用目光描摹她消瘦了许多的脸颊,有些下限的眼窝,微微上挑的眼尾,蝶翅般的睫毛,失去血色的双唇。 他甚至不敢呼吸。 良久,他终于鼓起勇气,用指尖轻触了一下她的手背。 只那轻轻的一触,他身体里的血液仿佛变成了岩浆,重新向胸膛中汇聚。 太阳在一堆冷灰中复苏,他的四肢百骸都在燃烧。 他又能感觉到痛了。 锥心刺骨的痛,差点失去她的痛,在失而复得之后,终于变本加厉向他袭来。 他痛得躬起了背,几乎喘不过气来。 新生的太阳在他胸口紧缩,喷薄,灼烧,烧化了他的肋骨。 他跪倒在床前,凑到她耳边,声音喑哑,像是刮擦旧铁器:「小丸,别睡了,该起床了。」 沈宜秋此时正躺在舟中打盹,小舟徜徉在一条永恒的河中。 河水像云,又像光,和煦的阳光洒在她额头和眼睑上,阿耶在煮茶,阿娘在作画,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轻轻说着话。 微风吹来夹岸杨柳、桃花和春草青色的气息。 她头枕在阿娘膝上,浑身的骨头像是泡在热泉中。 她已经许久不曾这样安心,只想一直随波逐流,载沉载浮,一直到时间的尽头。 只有一桩事令她有些扫兴。 岸上一直有个声音在唤她。 阿娘道;「小丸,那人又在唤你了。」 沈宜秋懒懒地把一方帕子盖在脸上,懒懒道:「不理他。」 阿耶问:「那是谁?」 沈宜秋想回答,却一时间想不起他的名字,含糊道:「就是一个人。」 阿娘笑着将她脸上的帕子揭下来:「是个什么样的人?同阿娘说说。」 沈宜秋将眼睛隙开一条缝,眼前是阿娘模糊的脸庞,嘴角有揶揄的笑意。 沈宜秋把嘴一撇:「一个很无谓的人,烦人得很。」 阿耶似乎很高兴,兴致勃勃道:「哦?怎么个烦人法?同阿耶仔细说说。」 沈宜秋想了想:「他不让我好生睡觉,逼我跟他习武骑马。」 这回阿耶不高兴了:「阿耶教你骑,用不着旁人教。」 阿娘乜他一眼:「一边看着炉子去,烦人。」 那声音又在「小丸小丸」唤个不停。 阿娘道;「他似乎很急。」 沈宜秋也叫他唤得有些难受,再也不能安心睡觉,便坐起身,去看阿娘方才画的画。 阿娘画的是灵州的桃园,一纸芳菲,似要灼灼燃烧起来。 沈宜秋十分羡慕:「阿娘教我画。」 阿娘便将她搂在怀里,把着她的手:「这样起笔……学会了么?」 沈宜秋点点头,她的手有些小,握笔也有些生疏,但画的桃花已经有模有样了。 岸上的声音又在唤她:「小丸,该起床了,你已经睡得够久了。」 阿娘道;「他好像快哭了。」 沈宜秋心里发堵。 阿娘道:「真想见见小丸的心上人啊。」 阿耶慑于阿娘的威严不敢说什么,只是冷哼了一声。 沈宜秋矢口否认:「才不是。」 阿娘不说话,只是笑。 阿耶道:「小丸都说不是了。」 阿娘道:「你懂什么。」 沈宜秋耳朵发烫,嘟囔道:「阿娘想看,那我画给阿娘看。」 她一边说一边提起笔,可笔尖刚落到纸上,却画不下去,她苦恼道:「我想不起来他的模样。」 阿娘捏了捏她的手道:「那便再去看一眼吧。」 阿耶走过来摸摸她的头:「小丸去吧。」 沈宜秋左右为难:「可是我想和阿耶阿娘在一起。」 阿耶道:「我们一直在这里。」 阿娘也点点头:「我们哪儿也不去。」 话音未落,河水陡然变得湍急,小舟猛地一颠,沈宜秋蓦地睁开眼,阿耶阿娘已经不见了。 眼前模糊又昏暗,她一时间想不起来自己在什么地方,浑身上下都在隐隐作痛,骨头像是散了架。 她想抬手,却发现自己的手被人紧紧攒住了。 方才在舟中听见的声音又在唤她:「小丸……」声音颤抖,又哑又沉,像是压着一座山。 随着这一声轻唤,她终于想起来了。 她张了张嘴,只觉嗓子干得冒烟,好不容易才发出声音:「尉迟越?」 第15章 一滴温热的液体落到她手背上。 她一怔:「殿下你……」 尉迟越别过头去,瓮声瓮气道:「孤没有。」 沈宜秋刚弯起嘴角,连日来的记忆忽然涌上来,她心头一凛,笑容顿时没了踪影。 她挣扎着想坐起,但身上没有丝毫力气:「表兄和牛大叔……还有周将军、谢刺史他们……」 「别乱动,」尉迟越小心翼翼地将她按住,「表兄受了重伤,好在没有性命之忧,周洵也救回来了。」 沈宜秋的眼泪从干涩的眼眶里涌出来,尉迟越没提谢刺史和牛二郎,他们定是以身殉国了。 尉迟越一手搂住她肩头,一手攒紧她的手:「他们的遗骸找回来了,灵柩停在刺史府中,待你好些,孤带你去祭拜。」 沈宜秋默然点点头。 尉迟越接着道:「灵州城失陷后不久便夺了回来,阿史那弥真被生擒。突骑施残军逃出城外,渡河时遇到凉州军和吐蕃大皇子艾雪勒的亲兵,邠州援军也到了,是毛老将军亲自领的兵,前后夹击,几乎全歼。」 沈宜秋刚醒过来神思仍旧有些恍惚,半晌才将这些话的意思弄明白,黯然道:「到底没能守住……」 尉迟越道:「别自责了,灵州城若是早破几日,后果更难以设想。」 这话并不能让沈宜秋感到宽慰,她怔怔地躺了许久,这才道:「是殿下亲自带兵来的?太冒险了。」 又看了眼他胳膊上缠着的纱布,见里面隐约透出血,不由蹙眉:「殿下受伤了?」 尉迟越憋了一肚子的火,见她伤心,没来得及跟她算账,不想她竟倒打一耙,顿时觉得一股气血涌向喉头。 他强压了下去:「太子妃可以舍身取义,孤便要坐视灵州百姓陷于水火?莫非孤就该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妻子被困?」 沈宜秋有些气弱,顾左右而言他:「这是哪儿?」 尉迟越道:「这是云居寺,寺主救了你,她发现你倒在一户人家的后窗下,究竟是怎么回事?」 她不知所踪,生死未卜的时候,他只求她能活着,找到她以后,他只求她能醒过来。 只要她能安然无恙,让他付出什么代价都可以。 然而眼下她醒过来了,连日的忧怖惶惧就难以一笔勾销了。 沈宜秋心道不好,那日她决心赴死,冲入火场,正要自戕,忽听外面有人喊,太子领着援军到了。 她便即收了刀,可门口已经被着火的房梁堵死,她根本没法出去,火势越来越大,逼着她退到内室,好在净房中有一缸水,她扯下袖子蘸了水,扎在口鼻上,然后用刀砍断了后窗的窗棂,竭尽全力爬了出去。 但是在火场中逗留,还是不免吸入了烟气,跳窗逃出后,她只走了几步,便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再醒来就是在这里了。 照实说是不行的,她蹙了蹙眉:「头晕,记不清了。」 尉迟越早就大致猜到了来龙去脉,见她直到此时还不说实话,差点没气出个好歹,从怀中取出一封信笺。 纸已有些皱了,上面还带着他的体温:「这封信还给你。孤不曾看过,也永远不会看。」 沈宜秋目光落在他脸上,昏黄的烛火中,只见他脸颊深深地凹陷进去,整个人憔悴得脱了相。 她轻轻叹了口气:「易地而处,殿下也会这么做的。」 尉迟越叫她噎得不轻,又没有办法否认,她说的不错,若是换了他也会回救灵州。若她不这么做,也就不是他的小丸了,可是…… 沈宜秋又道:「殿下这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尉迟越简直想拂袖而去,又实在舍不得她,火只能往自己心里烧。 沈宜秋却道:「殿下过来,妾有话同你说。」 尉迟越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略微靠近了些:「什么话?」 沈宜秋道:「请殿下再过来些。」 尉迟越俯低身子,又凑近了些。 沈宜秋抬起胳膊揽住他脖颈,在他唇上吻了一下,目光盈盈:「这就是妾想说的。」 尉迟越哑口无言,心道这女子可恶至极,不能就这么算了。 可他神智尚在负隅顽抗,浑身的骨头却似泡了酒,又酥又软,没有半点挣扎便一头栽了进去。 他把脸埋在她肩窝中,无声道:「求你,别再离开我了。」 沈宜秋醒了片刻,说了几句话,便又乏了,尉迟越像她昏睡时那样,用嘴哺了几口水和米汤给她,便替她掖好被子:「好生将养几日,城中的事不必担心,一切有孤在。」 沈宜秋点点头,握了握他的手:「殿下也保重身子。」 尉迟越在抚了抚她额头:「知道了。」 顿了顿道:「快点痊愈,我和你这笔帐还没算完。」 沈宜秋醒醒睡睡,养了四五日,终于可以下地,尉迟越便带她回了刺史府。 第16章 刺史府中竖起白幡,谢刺史的灵柩停在堂中,他的兄弟们还在赶来的路上,谢夫人带着长子和长女守着棺柩。此外还有许多自发前来守灵的灵州百姓,乌压压的一片。 尉迟越和沈宜秋并肩走进灵堂中,谢夫人带着一双儿女迎上前来行礼。 短短数日,原本有些丰腴的谢夫人已经形销骨立,与以前判若两人。 谢大郎红着眼睛,紧抿着嘴唇,稚气的小脸上已有了超乎年龄的沉稳和担当。而谢大娘懵懵懂懂,不明白阿娘、阿兄和嬷嬷们为什么要哭,阿耶为什么一睡就不醒了。 尉迟越和沈宜秋向谢家人行了礼,对着谢刺史的灵柩深深拜下。 谢夫人惶恐道:「殿下与娘娘切莫行此大礼。」 尉迟越道:「谢使君为社稷慷慨就义,这一拜当之无愧。」 谢夫人忍不住抽噎起来。 礼毕,尉迟越走到谢大郎跟前,从腰间解下自己的佩剑给他:「你已是顶天立地的男儿,当用此剑保护令堂和令妹。」 谢大郎接过剑,大声道:「是!」却忍不住抽噎起来。 尉迟越蹲下身,拍拍他的胳膊,柔声道:「令尊会在天上看顾着你们,别怕。」 谢大郎用袖子擦去眼泪,用力点头。 从堂中出来,两人来到牛二郎和侍卫们停灵的厢房中。 一一上香祭拜,沈宜秋停在牛二郎的棺柩前。 棺盖已经钉上了,她隔着厚厚的木板,轻轻叫了一声「牛大叔」,眼泪便止不住往下落,洇湿了棺柩前的青砖地。 尉迟越默默陪着她,半晌方道:「明日我便令人将他的灵柩送回庆州安葬,妥善安置其家人。」 沈宜秋点点头,在心里道;「牛大叔,你放心,我们一定用曹彬的人头告慰你在天之灵。」 出了灵堂,沈宜秋立即去探望表兄。 邵泽受了重伤,被太子的侍卫发现时又淋了一会儿雨,后来高热不退,伤势反复了几次,一只脚已经踏进了鬼门关,凭着坚韧的意志总算挺过最凶险的一夜。 此时他脸色仍然苍白得吓人,嘴唇焦枯,额上有疼出的冷汗。 一夜之间,俊郎魁伟的少年郎满脸病容,仿佛换了一个人,沈宜秋第一眼差点没认出来。 邵泽见她双眼红肿,眼看着眼泪又在打转,不禁蹙眉:「莫哭,这是不是……不是没事了么……」 沈宜秋忙忍住泪意:「表兄你别多说话。」 邵泽抽了口冷气,点点头。 就在这时,忽有谢府的下人来禀:「启禀殿下,娘娘,邵郎君,外头有一位姓邵的女公子要见邵郎君,说是邵郎君的妹妹。」 沈宜秋一怔:「芸表姊?」 一转念便觉不对,表姊还在洛阳,到灵州有一千五百里的路程,得到消息立即赶来也没有这么快的。 她想了想道:「请她进来。」 不一会儿,那位「邵小娘子」到了,一身胡服,头上戴着浑脱帽,手里还握着马鞭。 沈宜秋不等她行礼,惊呼道:「戚家阿姊!你怎的来了?」 随即看向邵泽:「瞧我……这不是明知故问么。」 连太子也饶有兴味地觑着邵家表兄。 邵泽一张脸顿时涨得通红。 戚七娘才下马,又从外院疾步走进来,气息有些急。 她的长相不是一般人眼里的美人,下颌略方,五官生得霸道,眼睛大而有神,嘴也阔,身量更比一般女子高了不少,可别有一种英姿飒爽的动人。 大约是连日顶着大太阳赶路的缘故,她的双颊连着鼻梁都是一片绯红,便是此刻脸红也看不出来了。 她落落大方地向尉迟越和沈宜秋行了一礼:「民女戚氏,拜见太子殿下,太子妃娘娘。」 沈宜秋道:「阿姊与我还客套什么,原来怎么相处如今还是照旧。」 戚七娘从善如流:「那民女便僭越了。」 上前执起沈宜秋的手:「那样我也觉着怪别扭的。」 顿了顿道:「我在京城听说你在灵州可吓得不轻,换了我这皮糙肉厚的也罢了,你平日多走两步路都喘,哪里经得住打打杀杀的? 「走到半路听人说太子妃娘娘舍身忘死,带着禁军回救灵州,安抚将士,号召百姓,这才知道是我见识短浅,把你看小了。」 她叹了口气,摸摸沈宜秋的头:「我们小丸真真了不得,不该叫小丸,该叫大……」 沈宜秋忙打断她:「阿姊,你不是来看表兄的么?他都快把两只眼睛望穿了。」 尉迟越颇有深意地咳嗽了两声。 沈宜秋回头乜了他一眼。 戚七娘大大方方地走到邵泽床边,往他裹着纱布的胸膛上瞅了一眼:「怎么样了?」 邵泽受了伤,不能盖被子,只能敞着胸膛,叫她看得一缩,浑身上下红得像熟透的虾子,仿佛她不是朝他看了一眼,而是泼了一锅滚水。 第17章 他不自觉地去摸索衾被,想把自己半裸的胸膛遮起来,一不小心牵动了伤口,不由轻嘶了一声。 戚七娘嗤笑了一声:「几日不见,越发扭捏了,像个小娘子似的。」 沈宜秋暗暗扯了扯尉迟越的袖子,对两人道:「我们还要去探望周将军,两位先叙,失陪了。」 尉迟越也道失陪。 邵泽用眼神哀求表妹,沈宜秋佯装没看见。 两人步出门外,尉迟越攒住沈宜秋的手:「不该叫小丸,该叫大什么?」 沈宜秋瞪了他一眼。 尉迟越心道,几日不见,我的小丸变得有点凶了。 这么想着,不知怎么却似有一股蜜糖水涌入心间。 他向来以为自己偏爱柔顺的女子,如今才知道真心实意地心悦一个人,哪里会有诸般要求,她是什么样,他偏爱的便是什么样。 她柔顺时,便是柔顺的可爱;她凶悍时,便是凶悍的动人。 即便她如邵夫人对表舅那般又掐又打,他怕是也能毅然将胳膊伸上前去。 …… 邵泽顽强地往床里侧缩了缩:「戚……戚家小娘子怎的来了……令尊令堂……」 戚七娘道:「我同阿耶阿娘说过了,阿耶还把他的战马借给我了呢。」 邵泽张口结舌:「可……可是……戚家娘子的闺……闺誉……」 戚七娘「扑哧」一声笑出声来:「我什么时候有过这玩意儿了。」 恰在这时,谢府的小僮端了药碗走进来:「邵郎君,该服药了……」 话未说完,忽然发现床边的戚七娘,不由唬了一跳。 戚七娘若无其事地接过药碗放在一旁小几上,用枕头将邵泽的头垫高。 邵泽还在唠叨,戚七娘道:「你歇歇罢,别把自己说死了。」 邵泽消停了片刻,不一会儿又道:「我们毕竟……」 戚七娘斜睨他一眼:「等你能下地我们就拜堂,总行了吧?」 邵泽大惊失色:「不可……邵某曾立誓,若不能高中武举状元……」 戚七娘小声嘟囔:「木头脑瓜。」 邵泽道:「戚小娘子方才说什么?」 戚七娘道:「我说今年考不中有你好看。」 邵泽低眉顺眼地「嗯」了一声,不敢问到底怎么好看。 …… 沈宜秋和尉迟越出了邵泽所住的院子,便去探望周洵。 周洵那日死守城门,直面阿史那弥真亲自率领的主力,千钧一发之际,敌方主将却突然带着主力离开,这才给了他一线细细的生机。 他受伤不省人事,命悬一线之际被赶到的禁军救下,才知道是太子亲自率兵来救,把阿史那弥真的主力引了去。 他身受多处刀伤,虽未命中要害,但失了太多血,眼下仍旧十分虚弱。 太子和太子妃走进房中,他挣扎着想起身行礼。 尉迟越忙上前制止:「周卿不必多礼。」 周洵看见沈宜秋,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末将拜见娘娘,幸而娘娘安然无恙。」 沈宜秋不觉动容,红了眼眶:「周将军。」 两人便说起那日守城之役的酷烈战况。 他们一起死守灵州,并肩作战,说一句生死之交也不为过,默契和信任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来。 尉迟越在一旁看着,心里有些发酸,自己倒似成了多余的人。 他记得一开始命周洵护卫太子妃,他还老大不情愿的,言语神情中满是不屑一顾,谁知这才一个月不到,他的态度竟然天翻地覆。 其实也怪不得他,是他的小丸太好,任谁与她相处几日,恐怕都会为她倾倒。 虽能理解,但还是不免叫人气闷。 一个白脸的宁十一已经够烦人的,如今又来个黑脸的周六郎。 好在沈宜秋没待多久,略叙了几句话,便对周洵道:「周将军安心养伤,我便不多打扰了。」 周洵道:「娘娘保重。」 瞥见一旁被晾了半晌的尉迟越,这才想起他来,忙道:「殿下也请保重。」 尉迟越也懒得与他这武夫计较,一点头:「周卿好生将养。」便即拉着太子妃走了出去,一边走一边盘算,这周六郎也老大不小的,回头该找人给他说个亲事。 又想,二姊和四姊自打嫁作人妇,成日里闲得没事干,最喜欢这些保媒拉纤的勾当,待回京便将此事托付给他们。 沈宜秋哪里知道电光石火之间,身边的男人已经转过那么多念头。 七日后,邵芸也从东都赶来了。 一见沈宜秋,她二话不说便一把搂住她,眼泪像瓢泼大雨一般落下来:「小丸,小丸,我们快叫你吓死了……」 沈宜秋满心都是歉疚:「表兄受了重伤,都怪我。」 第18章 邵芸摇摇头:「阿耶阿娘说了,国难当头,男儿自当拿起刀剑保家卫国,可是你……」话未说完又哭起来。 她生性不羁,笑起来畅快,哭起来也无所顾忌,当着众人的面嚎啕大哭也不以为然,哭完了,用袖子抹抹眼睛,抽了抽鼻子:「对了,我有个新鲜给你瞧。」 说罢摘下头上的胡帽:「你看。」 沈宜秋定睛一看,却见她一头又长又密的青丝不知何时绞了,只剩下五六寸长。 她不由惊呼出声:「这是怎么回事?」 邵芸一笑,轻描淡写道:「天热,嫌闷便剪了。」 沈宜秋却不信,邵芸虽喜欢淘气,但从来都是小打小闹,她心里还是有谱的,不会做如此出格的事,可她不说缘故,不是不能说,便是真的不愿说。 沈宜秋了解表姊的性子,便也不去追问,只是叹了口气:「舅母一定气得不轻。」 「何止,」邵芸撩起袖子给她看胳膊上青一条紫一条的淤痕:「阿娘这回是动了真火,阿耶也气着了,都不肯来救我。」 她顿了顿道:「若不是收到你们被困灵州的消息,他们恐怕到现在都不愿和我说话呢。」 两人一边说一边往邵泽房里走。 邵泽正睡着,戚七娘听到动静迎了出来,她和邵芸本是密友,见了面自然又有许多话要叙。 说了两句,戚七娘便用手肘捅捅她:「你和那个祁十二郎怎么样了?」 沈宜秋一怔:「祁十二?」 邵芸「啊呀」一声,对沈宜秋道:「对了,我在信里是不是忘了提?和我们同路从长安到洛阳的那个小郎君,就是祁家十二郎。」 沈宜秋越发不解,祁十二正是与何婉蕙定亲之人,听说他病得下不来床,怎么去了洛阳?上辈子似乎不曾有过这一节…… 戚七娘道:「你们怎么样了?」 邵芸挑挑眉道:「没什么怎么样,他是他,我是我,没什么相干。」 戚七娘似乎有些遗憾。 这时房中传来邵泽的声音:「外头是阿芸么?」 邵芸对两人道:「我去瞧瞧阿兄。」说罢便往房中走去。 待她走后,沈宜秋蹙了蹙眉:「阿姊,若是我没记错,那位祁公子不是与何家定了亲么?」 戚七娘道:「你不曾听说?是了,那时候你已经离京了。过了正月,祁家便去何家退了亲事。那祁家小郎君病入膏肓,说是想去故乡看一眼,便与祁夫人去了洛阳,谁知在路上遇见个高僧,将他病医好了,倒是一段奇缘。」 她顿了顿道:「我离开京都时,这事正传得沸沸扬扬,说是何家见祁公子的病治好了,有意将断了的姻缘再续上,祁家却怎么也不愿意。我不关心这些,只知道个大概。」 这么说何婉蕙如今已没有婚约在身了。 上辈子尉迟越登基后才娶何婉蕙,是因为她有婚约在身,在祁公子过身后守孝,随后又遇上她母亲过世,如此才蹉跎了几年。 而这一世,两人之间的障碍已经没有了。 她说不上来心里是什么滋味,这些日子发生了太多事,她几乎已经忘了何婉蕙这个人,甚至忘了尉迟越的身份。 他是储君,日后还会成为君王,没有何婉蕙,也会有别人。 他们之间永远不可能像她阿耶阿娘,像舅父舅母,像邵泽和戚七娘那样简单。 她并非不明白,只是一时忘了。 沈宜秋目光动了动,点点头:「听说那祁家小郎君才学兼人,缠绵病榻甚是可惜,有此际遇实在是一桩幸事。」 戚七娘道:「我就是担心阿芸,先前她在信中常提到此人,可他病转好了,她却再也不说起了。」 沈宜秋道:「姊姊别担心,表姊有她自己的考量。」 沈宜秋听说了祁十二郎的奇遇,想起他和邵芸一路同行,料想她或许知道些内情,便即向她询问。 邵芸果然点头:「你问我算问对了。我们路过蒲州时,无意进了一间小兰若,恰好遇见这胡僧正在给贫苦百姓治病,百姓都道他医术如神。 「祁公子便试着请他诊治,那胡僧给了他一瓶药水,每日服一滴,服了一个月,果然就好转了许多。」 沈宜秋双眼一亮:「当真如此神验?」 邵芸点点头:「他一见祁公子便说出他的症候,道他先前服的药并不对症,虽能拖延几日性命,却会将身子拖垮。你问这做什么?可是有谁要治病?」 沈宜秋道:「是皇后娘娘。」 邵芸「啊呀」一声,却皱起了眉头。 沈宜秋紧张道:「怎么了?」 邵芸有些为难:「这胡僧性子十分古怪,他替贫苦人治病,一文不取,可替富贵人家治病,却会百般刁难,提些叫人啼笑皆非的要求,听说有个大官请他替老父诊病,他便要那官员辞官,把那大孝子急得,还曾叫富商散尽万贯家财。」 第19章 她顿了顿,目光有些闪烁:「有时候他也会要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想到什么便是什么,全凭他乐意……」 沈宜秋若有所思地看向邵芸短短的头发。 邵芸叫她那透彻的目光看得心虚,不觉往后一缩,清了清嗓子道:「皇后娘娘身份这么尊贵,那胡僧提的条件还不知如何苛刻呢。」 沈宜秋点点头:「总要找到他试一试。表姊可知那胡僧如今的下落?」 邵芸道:「这倒不难找,他也去了东都,如今在景乐寺驻锡。」 沈宜秋见到尉迟越,便即将此事告诉他知晓,只是略去了祁十二不提,只道是邵芸在途中的见闻。 尉迟越遣人遍访名医,也找过西域的名医替张皇后诊治,都无功而返,听到这消息比沈宜秋冷静些,不过但凡有机会,他还是愿意试一试,当即命人去洛阳请那胡僧去长安。 自那日起,尉迟越便觉沈宜秋对他的态度有了些许不同。 她待他仍旧很好,他逗她时也会恼,他温存时她也会回应,可就是有些微妙的,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不同。 若是换了从前,他定然一无所觉,但如今他已不是用眼在看,而是用心。 他的心看见,生离死别后那几日的亲密无间,犹如午夜的昙花,还未等他嗅到芬芳便已经凋谢了。 虽然心里有些发堵,但他并不气馁,因他知道只要耐心等待,悉心呵护,那朵花早晚会再度开放。 五日后,五皇子率领着使团中的一众文官抵达灵州。 当日尉迟越带兵援救灵州,尉迟渊本想跟随,被他兄长勒令待在凉州招呼吐蕃使团。 浩劫当前,便是尉迟五郎这样的混不吝,也不敢在这时候造次,只得乖乖留在凉州,每日与吐蕃人扯来扯去,好容易等灵州解围的消息传来,便即将大燕和吐蕃两个使团一股脑儿全带到了灵州。 下了马,见到兄嫂都安然无恙,他心里的石头方才落地:「阿嫂,你没事可太好了。」 尉迟渊平素都是一副嬉皮笑脸的模样,可经过这回的事,连他也显得稳重了几分。 沈宜秋这一路上早已将她视为自己的亲弟弟,见他这泫然欲泣的模样,心里也是又酸又涩,正要说点什么安慰他,尉迟越便将她往身边一揽:「你身子还未复原,快回房歇着,别在外头吹冷风了。」 说罢将弟弟提溜起来:「孤先考考你,这些时日功课有没有进益。」 尉迟五郎傻了眼:「阿兄,出了那么大的事,你见到我就没有别的话么?」 尉迟越凉凉地道:「只要孤一天没死,就要考校你的功课。」 顿了顿道:「距今岁进士科举只剩下七个月了。」 沈宜秋在守城那段时日亏了身子,尉迟越担心她守不住舟车劳顿,让她在灵州安心休养。 他便在灵州与吐蕃大皇子艾雪勒继续议和。 艾雪勒已经叫这手狠心黑脸皮厚的燕国太子磋磨得没了脾气。 燕国的军队赶起路来简直不要命,倒把他们这些马背上长大的勇士累得够呛。 终于到了灵州城,那千刀万剐的古日勒早已经跑得没影了,他不想与突骑施人为敌,可都跟着来了,由不得他不打——他不打人家,人家见他与燕军在一起,也会来打他。 稀里糊涂地与突骑施人打了个昏天黑地,损兵折将不说,肯定被突骑施可汗记恨上了。 燕国太子这混账,趁机又坐地起价,他心里苦不堪言,恨不得扒下燕国太子这张细白皮子,回去做面鼓来敲——皮这么厚,一定怎么敲都敲不破。 然而他恨不得将燕国太子扒皮抽筋,还不能得罪他,否则他一甩袖子不谈了,他便是腹背受敌。 尉迟越却是气定神闲、游刃有余,一边与艾雪勒慢慢砍价,一边主持灵州城的重建。 凉州州府兵在灵州城解围之后并未立即离开,而是留在灵州帮百姓修补城墙,重挖壕渠——当年凉州被围,是沈刺史带着灵州州府兵前去救援,与凉州军民一同死守,直到援军抵达,而他自己却以身殉国。 虽是十年前的事,凉州的百姓却还念着。 约莫过了两旬,尉迟越终于心满意足,将艾雪勒和吐蕃使团送走,沈宜秋的身子也养得差不多了——要完全恢复元气恐怕还需一段时日,但她知道尉迟越还有许多事需要回京处理,而她也急着想让曹彬获得应有的下场,告慰英灵。 离开灵州前一日,尉迟越陪着沈宜秋去了趟贺兰山麓,祭拜她的父母。 这段时日下了几场雨,萦绕终日的血腥气终于淡了,原野上新草从焦土中探出头,茸茸地铺了一地,不知名的野花开得烂漫,如少女仰起笑脸。 两人同乘一匹马,在原野上慢慢地踱着。 沈宜秋道:「回了京,殿下能继续教妾习武么?」 尉迟越十分意外:「怎么突然又肯学了?」 第20章 以前他为了逼她起床习武,哪一日不是使尽浑身解数? 沈宜秋望了望团团的白云,轻轻道:「要是我早些用功,也许牛大叔他们……」 尉迟越将她搂紧:「你放心,回京之后,我便取薛鹤年项上人头。」 沈宜秋一怔:「殿下要动薛鹤年?」 按说朝政的事她不该过问,但她实在对此人深恶痛绝,不由自主便问了出来。 这回邠州援军去而复返,与他向皇帝进谗有莫大的关系,可说是罪魁祸首之一。 另一个罪魁祸首,沈宜秋也知是尉迟越杀不得,也不能杀的,能拔出薛鹤年一党,也算断了他一条臂膀,给他个教训。 然而她还是有些担心:「殿下可有万全之策?」 尉迟越在她耳边道:「放心,我手里有颗最要紧的棋子。」 沈宜秋思索片刻,恍然大悟:「阿史那弥真?」 薛鹤年在朝中党羽甚众,又有皇帝庇护,要扳倒他这样的重臣,也只有里通外国这样的大罪了。 尉迟越忍不住在她脸颊上吻了一下,他的小丸实在太聪慧,聪慧得他都没机会显摆一下,邀一邀功。 可转念一想,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有个才智、勇气与他比肩,甚至在许多地方比他更甚一筹的女子与他并肩前行,相互扶持,那点显摆的乐趣实在微不足道。 沈宜秋仍旧有些不放心,尉迟越毕竟还是储君,这时候动皇帝的心腹…… 尉迟越仿佛能猜到她的心思,沉声道:「万不得已时,只能劳驾张太尉。」 沈宜秋心头一突,她和尉迟越两世夫妻,自然清楚他的为人,也明白他与皇帝之间还是有些父子情分的。 他是个明君,更是个仁君,若是动用北衙禁军逼迫皇帝禅位,免不了成为他一生的污点。 尉迟越道:「若非万不得已,也不会走到这一步。」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低沉:「灵州的事不能再发生。」 沈宜秋默然点点头。 两人换了话题,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了会儿话,终于到了贺兰山下。 沈刺史和夫人的坟茔周围遍植松柏,树下鲜花盛开,周围没有一根杂草,显是时常有人来清理洒扫。 沈宜秋将祭品摆好,在杯中斟上酒,轻声唤道:「阿耶,阿娘,小丸来看你们了。」 她看了眼尉迟越:「这位是太子殿下,你们以前见过的。」 尉迟越行了礼,不见外地道:「小婿拜见岳父岳母。」 沈宜秋想起自己昏睡不醒时的梦境,在心中道:「阿娘,那日在岸上唤我的便是此人了。」 又暗暗地叹了口气:「阿耶阿娘,你们放心,他是个很好的人,待女儿也很好,虽然女儿不能将他当作意中人,却可以相互扶持走到最后。 「求阿耶阿娘像庇佑女儿一样,保佑他身体康健。」 尉迟越也在心里道:「岳父岳母,小婿此生定不会辜负小丸,再不会让她受一丝委屈,落一滴泪……」 尉迟越心里的话还未说完,松林里忽然飞出一只山老鸹,呱呱叫着从他头顶飞过。 不等他回过神来,只听「啪嗒」一声,一团鸟粪落在他肩上。 尉迟越:「……」 岳父岳母对他这个女婿似乎不太满意。 …… 翌日一早,太子一行从灵州启程,邵泽和周洵伤重,依旧留在刺史府养伤,待痊愈后再回长安。 出了城,沈宜秋坐在马上回望故乡,无声地与养育她的地方告别。 南风将僧侣超度魂的诵经声带到遥远的天边。 烧毁的家园在废墟中重建,就像伤口中长出新肉。 有的痛楚慢慢淡去,有的伤痕永远不会愈合,但新的生命终将孕育、繁衍,在这片丰饶的土地上生生不息。 回京这一路没再生出什么波澜。 六月末,太子一行终于抵达长安。 城中正是一年中最燠热的时候,夹道青槐上的蝉叫得炸了锅,像是热油里溅了滚水。 骄阳似利箭般穿透车帷,马车像是个密不透风的大蒸笼。 尉迟越用佩剑将车帷挑开一条缝,一股热浪扑进车里,没有凉快些许,反倒更热了。 沈宜秋恹恹地靠在车厢上,她一向苦夏,每年到了这时节都觉难捱,何况她身子还未复原,便要顶着毒日头赶路。 不过一个月功夫,她比在灵州时又消瘦了不少,脸颊上属于少女的丰润几乎都褪尽了。 尉迟越搂住她肩头:「累么?到宫里还有段路,靠着我睡会儿。」 沈宜秋无力地乜了男人一眼,她穿了单薄的夏衣还嫌热,偏偏这厮还要挨着她坐,浑不知自己像个火炉。 尉迟越又去握她手,将她手指攒在手心里:「回东宫好好养养,都瘦成什么样了。」 第21章 沈宜秋懒懒地「嗯」了一声。 尉迟越又道:「今日有接风宴,我怕是得晚点回去,你去西内给母后请个安,早些回去歇息,不必等我。对了,左右要进宫请安,正好传陶奉御请个脉。」 说罢脸上有些赧色,他本来并没有什么别样的心思,不过是担心沈宜秋在灵州亏了身子,想让经验老道的老医官替她号个平安脉。 可一提到陶奉御,不免就起了些别的念头,此地无银三百两地描补道:「孤只是担心半年前的方子不对症,叫陶奉御来诊视一下放心些,没别的意思。」 他如今在太子妃面前不称「孤」,每逢这「孤」字出现,不是闹别扭就是心虚。 不过说者有心,听者倒是无意,沈宜秋只是点点头:「多谢殿下。」 离长安日近,她的心也越来越重。 她一边盼着早日抵达,好快些给灵州百姓和血洒边城的将士们讨回公道,可一边她又暗暗渴望这段路能再长一些。 尉迟越总算发现太子妃被自己搂着更难受,便放开了她的肩头,往旁边挪动了寸许,但还是固执地扣着她的手不放。 沈宜秋垂下眼帘,目光落在他们交握的手上。 太子也消瘦了些,手背越发薄了,越发显得手指修长,骨节分明。 趁着他用另一只手够茶杯,她偏了偏头,悄悄地觑瞧他侧脸。 她的目光滑过他长而微挑的眉,落到他深长的眼角。 他的眼睛生得尤其好,不笑时凌厉如刀,私下里凝望她时却有如桃花春水,他的鼻梁高挺,却丝毫不突兀,他的双唇线条分明而薄削,却丝毫不显得薄情寡义。 还有他走势流畅的脸架子,每一寸都生得那样妥帖。下颌的棱角减一分便显女气,加一分又太生硬,那样恰到好处地过渡到修长的脖颈,没入雪白的中衣领子里。 沈宜秋的目光仿佛成了画笔,细细地将男人的侧脸勾勒了一遍,在心中感慨,造化在造他时,心怕是偏到了胳肢窝里。 他的相貌本就生得合她心意,如今更如火中淬炼过的锋刃,叫人一看便挪不开眼。 每当这时,隐秘的欢喜便像藤曼一样从她心中冒出尖来,她必须时时告诫自己,免得一时昏了头,忘了他们的身份,忘了他们之间真正的关系。 她至今也未提起何婉蕙退亲的事,亦不知尉迟越可曾从别人处获知,她甚至有些提心吊胆,生怕哪天他主动提起。 可是心中的藤曼越生越多,一边疯长一边往下扎根,她忙着拔除,每每撕扯出大片的血肉来。 而尉迟越一无所知,他不知道,每次搂着意中人,满心甜蜜地唤她「我的小丸」,只会在她心里留下一片狼藉。 沈宜秋不等太子发现,及时将目光收了回来。 尉迟越抬起眼,便看见沈宜秋靠在车厢上,神情淡淡的,有些疏冷,让人猜不透她在想什么。 比起半年前离京时,她似乎离他更远了。 他只好暗暗安慰自己,一定是气候太炎热,她身子不舒服,哪里还有心思搭理他。 又不免反省,莫非是自己太啰嗦,惹得她心烦了? 的确,碎嘴的男子确实很不讨喜,他选黄门都偏爱来遇喜这般稳重话少的,怎么到自己这儿就忘了这茬!好在及时醒悟,亡羊补牢为时未晚。 他一通胡思乱想,马车已经驶入了丹凤门。 马车沿着龙尾道缓缓向上驶去,经过含元殿,绕过屏门,穿过兴礼门,在宣政殿前停下。 尉迟越要去宣政殿觐见皇帝,沈宜秋则要去后宫,两人至此便要分道扬镳。 要下车了,尉迟越磨蹭了一会儿,无可奈何地放开沈宜秋的手,走出一步,又回过身来,在她耳边道:「今夜我一定回家陪你。」说罢在她唇上飞快地啄吻了一下,这才撩开车帷下了车。 沈宜秋怔怔地坐在车上,半晌才想起自己作为妻子应该下车恭送太子。 待她回过神,马车已经重新动起来。 到得甘露殿,沈宜秋下车换了步辇,还未行至殿前,张皇后已经迎出殿外,由女官秦婉搀扶着下了台阶。 沈宜秋忙命黄门停辇,下了辇车,快步走上前去行礼:「媳妇拜见母后。」 张皇后一把将她扶住,把着她的手臂细细打量了一会儿,眼眶微红:「瘦了,瘦了……」别的话竟然说不出来。 半年未见,张皇后鬓边又添了许多白发,面容也越发憔悴。灵州被围,她在京城何尝不是寝食难安、殚精竭虑? 沈宜秋强忍住泪意:「只是苦夏罢了。」 张皇后道:「如今回京了,别再劳心劳力,好生养养。」 沈宜秋点点头:「母后的身子好些了么?」 张皇后紧紧挽着她的胳膊往殿中走:「不碍事,我那宿疾总是在冬日里犯,气候一暖早都好了。」 第22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vip作品,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到得殿中,两人连榻坐下。 张皇后这才拉着她的手道:「得知突骑施人围城时你也在灵州,身为长辈,我真是愧悔难当,早知如此,当初定不会怂恿你跟三郎同去。」 她顿了顿道:「可想到灵州百姓,我又忍不住庆幸有你在那儿……」说着又哽咽起来。 沈宜秋握住张皇后的手,安慰她道:「母后莫伤怀,太子殿下和媳妇这不是平安归来了么?」 张皇后不住点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沈宜秋又道:「多亏有母后在朝中斡旋,毛老将军才能亲率邠州援军赶到,将突骑施残军一网打尽。」 张皇后眼中掠过一丝阴霾:「怪我还是低估了他的无耻……」 秦婉轻轻咳嗽了一声。 张皇后不再往下说,但毫不掩饰脸上的鄙夷之色。 沈宜秋暗暗叹了口气,他们气愤,张皇后想必更难受——当年她被皇帝的「励精图治」蒙蔽,用自家的势力助他夺得储位。皇帝的一次次的荒唐之举,便如一刀刀割她的心。 她忙叫黄门将带来的土仪呈上,对皇后道:「一路上匆忙,也没来得及好好挑选,还望母后见谅。」 张皇后嗔怪道:「长安什么寻不到,还费这功夫!」 沈宜秋笑道:「殿下也这么说。」 说话间,宫人端了酽茶、菓子与鲜果来,都是沈宜秋素来爱吃的。 别的还罢了,一只十来寸的缠枝莲花纹大金盘里,玛瑙似的樱桃堆得有小山那么高。 张皇后笑道:「好在你们回来得及时,再晚几日只能吃凌室里冻过的了。」 沈宜秋看见樱桃便想起去岁夏日,也是在这甘露殿中,她第一次遇见这一世的尉迟越,那时张皇后用樱桃招待她,他还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仿佛颇不待见她。 这一年中他们仿佛走过了千山万水,回首来路,真有恍如隔世之感。 张皇后见她望着樱桃出神,也想起了去年的事,那时太子已经属意沈七娘,听说她入宫觐见便巴巴地赶来「巧遇」,还欲盖弥彰地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神色。 想起儿子那副德性,张皇后不觉莞尔。 片刻后,那笑容便消失在了唇角。 沈宜秋察觉她神色有异,不觉担心,放下手中的茶碗:「母后可是哪里不适?」 张皇后摇摇头,目光微动,有些欲言又止。 她出身将门,素来爽利,沈宜秋还从未见过她这般欲语还休、拖泥带水的模样。 她隐约猜到了些什么:「可是与殿下有关的事?母后但说无妨。」 张皇后执起她的手:「七娘,三郎待你的心意,我这做母亲的看在眼里,绝不会看错……」 沈宜秋轻轻点头:「媳妇明白。」 张皇后又道:「你们此番一同出生入死,这情分是谁也越不过的。」 沈宜秋的感到一颗心被什么往下拖,眼看着就要被拖进泥沼中。 张皇后深深叹了口气:「何九娘与祁家的亲事退了,皇帝已经拟好了旨意,只等三郎回来便要赐婚。」 沈宜秋嘴唇动了动,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她放弃了挣扎,任由泥浆灌满她的五脏六腑。 张皇后关切地注视着她,见她脸色苍白,神情木然,心里一阵抽疼:「这并非三郎的主意,他毕竟不好拂了皇帝的脸面。」 沈宜秋明白婆母这是在安慰她。 皇帝要给尉迟越和何婉蕙赐婚,一来是贤妃使劲,二来大约是皇帝对儿子有愧,故而以赐婚来示好,缓和父子关系。 可说到底,谁也不能强迫尉迟越。 张皇后可以逼皇帝收回旨意,但太子要娶何婉蕙,她却不能阻止。 张皇后也知道自己的安慰是多么苍白无力,只得用力握着太子妃冰凉的手:「七娘,你别多想,三郎与那何家表妹不过是有些幼时的情分,那时他染了天花一个人住在寝殿中,何九娘时常来瞧他,他便将那恩情一直记到如今……你信我,三郎待你和待她是全然不同的。」 她顿了顿道:「本来我也不想说这些扫兴的事,只是你一会儿要去飞霜殿,与其从旁人口中听到,倒不如我来说,也好叫你有个准备。」 沈宜秋回过神来,发觉方才的失态,感激地笑了笑:「母后别担心,媳妇都明白。」 她的笑容仿佛一只破了的琉璃盏,裂口锋利,割得人心里疼,她兀自不知,还在努力地将碎片拼凑起来。 张皇后比看她哭还难受,将她搂进怀里:「七娘,你要是难受就哭出来吧……」 沈宜秋摇摇头:「无碍的。」 沈宜秋不想叫张皇后替她担心,竭尽全力装出若无其事的模样,说些一路上的见闻给她听。 就在这时,有黄门禀道:「尚药局陶奉御求见。」 第23章 皇后奇道:「我不曾传召陶奉御,他怎么来了?」 那黄门答道:「回禀娘娘,是太子殿下孝顺,命人去尚药局传陶奉御,为娘娘和太子妃娘娘请平安脉。」 皇后瞥了沈宜秋一眼,笑道:「快有请。」 他这哪是孝顺母后,分明是疼爱妻子,也不枉她替他说了一箩筐的好话。 张皇后轻拍儿媳的手背:「我说三郎心里有你,没说错吧?」 沈宜秋勉强牵动了一下嘴角,他心里若是没她,如上辈子那样,她还能好受些。 陶奉御走进殿中,向两人行了礼,抬眼一看沈宜秋的脸色,不由皱紧了眉头:「娘娘这阵子,怕是不曾好好顾惜身子?」 沈宜秋不是讳疾忌医的人,但见到老医官这关切又谴责的眼神,不由心虚地垂下眼帘。 陶奉御也听闻了灵州发生的事,倒不好再说什么,便替她请脉。 良久,他方才收回手,看了一眼张皇后,有些欲言又止。 沈宜秋心下了然,苦笑了一下:「可是脉象不佳?」 陶奉御微微叹乐口气:「娘娘的身子比离京时却还虚了几分。」 他顿了顿道:「娘娘离京前老朽曾替娘娘请过脉,那时估计娘娘再调理半年便能孕育子嗣,如今看来,还得调理半年。」 这结果在沈宜秋预料之中,自己的身子骨如何,她自己也知道。 先前服了几个月的药汤,她的月信已经准了,前后也不腹痛了,可被困灵州那段时日,她食不甘味,夜不能寐,哪里还有服药的心思?停了月余,又伤了元气,如今又是服药前的光景。 张皇后闻言也蹙起了眉,半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皇嗣也不是等不得这半年。 偏偏何婉蕙要在这节骨眼上入宫,若是让她先诞下皇嗣,太子与她又是那样的情分…… 沈宜秋倒是看开了,反过来朝张皇后宽慰地笑笑:「只不过多等半年罢了,无妨的。」 她又强打精神陪皇后说笑了一会儿,这才起身告辞。 张皇后送她到殿外,担心道:「何九娘眼下也在飞霜殿,你若是不想去……」 沈宜秋笑道:「无妨。」 她离京的时候瞒着众人,可经过灵州那一役,全长安都知道她跟着太子去西北,如今回京,于情于理该去一去飞霜殿,免得叫人挑出错来。 何况该来的总要来的,难道她能躲一辈子不见她?何况她凭什么躲起来? 沈宜秋辞出甘露殿,登上辇车,便即去了飞霜殿。 贤妃自不会像皇后那般迎出殿外。 她在殿前下辇,命宫人去通禀,然后走进郭贤妃的寝殿。 还未走到近处,便听见琵琶与笑语声从重重帷幔后传出来,隐约可以听见两个女子的声音,一个是郭贤妃,另一个自然是何婉蕙。 沈宜秋抿了抿唇,不疾不徐地走上前去。 琵琶声戛然而止,何婉蕙放下琵琶,起身向沈宜秋行礼:「民女拜见太子妃娘娘。」 沈宜秋微一颔首,也未还礼,只是向郭贤妃行礼道:「久缺定省,望母妃见谅。」 何婉蕙脸上掠过一丝尴尬。 郭贤妃眉头一皱,随即松开,嘴边挂上嘲讽的微笑:「听说太子妃在西北,倒把我唬了一跳,我说别是弄错了吧,太子妃不是在甘露殿替皇后娘娘侍疾么?怎么跑去灵州了……」 沈宜秋来时便知她要拿此事做文章,佯装讶异:「怎的,皇后娘娘说过妾不在甘露殿么?」 郭贤妃一噎,这弥天大谎可是张皇后帮着扯的,便是全长安都心知肚明,只要皇后一天没出来说太子妃不在甘露殿,她便一天不能放到台面上来说,否则就是打皇后的脸。 何婉蕙早知太子妃不是善茬,此时见她轻飘飘一句话就堵住了姨母的嘴,心头不由一凛。 先前光顾着为那道赐婚的旨意高兴,忘了东宫还有这头拦路虎。 她定了定神,恳切道:「民女听闻娘娘在灵州城中凭一己之力平息哗变,又身先士卒,亲自带领将士们抗敌,令民女自愧弗如。」 郭贤妃早就听说了儿媳在西北的事迹,对她在男人堆里抛头露脸十分不满,此时听外甥女这么说,越发不喜:「九娘不必妄自菲薄,如娘娘这般巾帼不让须眉的究竟是凤毛麟角,寻常女子如你我之辈,安于室家,贞静贤淑,别让夫君为自己罔顾安危、身涉险地,也就足够了。」 沈宜秋点点头:「娘娘所言极是,受教了。」 她语气中没有半点讽意,可姨甥两人不知为何,都觉脸上像被掴了一掌。 郭贤妃定了定神,重整旗鼓:「对了,太子妃怕是还不知道,东宫有喜事将近吧?」 何婉蕙红了脸,垂下头,讷讷道:「姨母……」 郭贤妃嗔道:「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早晚都得叫太子妃娘娘知晓。」 第24章 沈宜秋淡淡道:「外族入侵,破我山河,灵州之殇犹在眼前,未知有何喜事。」 郭贤妃未曾想到她会冠冕堂皇地搬出家国大义来堵她,不由一愣,随即道:「逝者已矣,生者的日子却还要过下去,太子妃也不必太过伤怀了。」 沈宜秋不说话,只是冷眼望着她。 郭贤妃叫她看得有些心虚,旋即想起旨意可是圣人拟的,她怕什么! 不由挺直了腰杆:「实话同娘娘说,圣人已经拟定了旨意,要给三郎和九娘赐婚,不是今日便是明日,当有旨意下来。」 沈宜秋神色如常:「既如此,恭喜贤妃娘娘与何娘子。」 郭贤妃本以为儿媳这么厉害,要过她这一关定要费些口舌,哪知她雷声大雨点小,就这么轻轻巧巧地答应了,不由喜出望外:「九娘,来向娘娘奉茶行礼,往后你们便是姊妹了。」 何婉蕙亦颇感意外,不过她远比姨母谨慎,不敢掉以轻心。 沈宜秋却道:「待旨意下来再奉茶不迟,不必急这一时半刻。」 顿了顿,对郭贤妃道:「东宫还有些冗务,请恕失陪。」 郭贤妃达成所愿,哪里还管她如何:「既然太子妃有要事在身,便不留你用膳了。」 …… 尉迟越在宣政殿前下了辇车,正欲拾级而上,皇帝已经领着群臣迎出殿外。 太子曾设想过父亲此刻的神色,以为他或许会惭愧,或许会恼羞成怒,但万万没想到,他会是春风满面。 他不由微微蹙眉,满心狐疑地行了礼,甚至怀疑是不是有一场鸿门宴等着他。 不等他想通,皇帝已经将他拉起来,手掌重重地落在他肩头,得意洋洋道:「豆,豆,网。不愧是朕的好儿子。」 尉迟越实在难以理解皇帝的心境,直到被群臣簇拥进殿中,仍然莫名其妙。 殿中已经摆好了筵席,皇帝拉着太子与他连榻而坐,嘉许之意溢于言表。 酒过三巡,面酣耳热之际,他甚至亲手替儿子斟了杯酒:「我儿此行非但夺回安西四镇,还重创突骑施大军,泽被苍生,功在千秋。」 群臣闻言神情各异,卢老尚书等人神色凝重,养气功夫差些的年轻人,眉宇间便流露出些许忿然之色。 而薛鹤年等一干谀臣却是顺着皇帝的心意,极尽吹捧之能事:「陛下圣明,正所谓虎父无犬子,殿下建此奇功,河清海晏,实是天祚我大燕。」 尉迟越的脸色越来越沉,简直要滴下水来:「圣人谬赞。」 皇帝慈爱地笑道:「我儿建此不世之功,想要什么封赏?尽管开口,阿耶无有不应许的。」 尉迟越站起身,跪倒在皇帝跟前,深深拜下,行了个稽首礼。 皇帝诧异道:「我儿为何行此大礼?」 尉迟越道:「儿臣无功而有罪,不敢求赏,请圣人责罚。」 皇帝皱起眉头,旋即松开,似是对群臣解释:「太子不胜酒力,大约是醉了。」一边用目光示意儿子别胡言乱语。 尉迟越却只作没看见:「回禀圣人,儿臣神思清明,并无丝毫醉意。」 皇帝轻描淡写地一笑:「还说没醉,你此次去西北,立下的功业足可名垂青史,何罪之有?」 尉迟越朗声道:「儿臣之罪,在明知十万朔方军调离灵武,边关兵力空虚,恐有风尘之警,却听之任之,不能死谏,此其一。」 此言一出,满堂寂然,连乐人都察觉气氛不对,不由自主停止了演奏,偌大宫殿中落针可闻。 皇帝的笑容挂不住了,脸涨得通红,好在借着酒意遮面,没那么惹眼。 尉迟越接着道:「阿史那弥真在京多年,儿臣不曾识破此人包藏祸心,放虎归山,遂成大祸,此其二。」 在场众臣都知道,阿史那弥真是被皇帝放归突骑施的,那时太子才十岁不到,哪里有他什么事,太子名为请罪,实则句句在打皇帝的脸。 皇帝也不傻,哪里听不出来太子的意思,但阿史那弥真这事上确是他失察,也说不出什么来。 尉迟越接着道:「北狄犯边,儿臣明知他们意在灵州,未能及时回救,致使城破,将士与百姓死伤无算,是为其三……」 皇帝忍不住打断他:「行了,今日朕与众卿为你接风洗尘,别说这些扫兴之事。」 尉迟越虽然知道父亲为人,但仍被这一句轻描淡写的「扫兴」气得浑身颤栗。 他再次稽首:「此一礼,是儿臣替灵州之战中的亡魂向圣人赔罪。」 皇帝叫他噎得不轻,想呵斥他几句,却又无言以对。 群臣眼观鼻鼻观心,大气不敢出一口。 太子监国多年,又有皇后和张太尉撑腰,可他对皇帝一向十分恭敬,甚至可称有求必应,若非如此,皇帝也不会安心在华清宫求仙问道。 他们还是第一次见太子这么不顾皇帝的颜面。 第25章 皇帝心中怒不可遏,想要发作,但转念一想,他调遣朔方军给了突骑施可乘之机,后来又调回援军,让儿子与儿媳差点折在灵州,他气成这样,倒也不全是无理取闹。 何况经过援军一事,张氏的态度越发强硬,邠州军也落到了毛仲昆的手上,若是此时与儿子明刀明枪地对上,吃亏的倒是他。 思及此,他便缓颊道:「太子忧国忧民,实乃社稷之幸,朕择日命护国寺高僧做一场大法事,超度英灵与殉难百姓,可好?」 尉迟越一时激愤,此时也已冷静下来,他不是来和皇帝吵架的,真的动起兵戈来,说到底遭殃的还是将士和百姓。 他便行了一礼道:「谢圣人体恤下情。儿臣另有几个不情之请。」 皇帝见他态度好了些,不由松了一口气:「你说。」 尉迟越道:「其一,请圣人对殉国将士与百姓家人厚加抚恤,为将士立碑并诏告天下,以彰义举。」 皇帝点点头:「准。」 尉迟越接着道:「其二,灵州遭此大祸,百姓困顿,恳请圣人加给复三年之恩。」 这次皇帝却有些犯难,灵州繁荣富庶,免除三年税赋徭役可不是小事。 他思索片刻,皱着眉头道:「此事尚需从长计议,明日三省六部众卿再议一议。」 尉迟越谢了恩,这的确不是皇帝一个人能做主的,他提出来只不过是需要皇帝当着一众臣工的面表个态。 尉迟越道:「其三,儿臣恳请择吉日,献俘皇陵,将阿史那弥真枭首,告慰列祖列宗与殉难英灵。」 这第三个请求却正合皇帝的心意,他一扫先前的不悦,捋须道:「应当的,朕准了。」 尉迟越谢了恩,起身回到席中,端起酒杯敬皇帝和群臣。 众人见气氛缓和,俱都松了一口气。 乐伎重又奏起乐,舞人跳起舞,中断的接风宴又恢复如常。 太子没再说什么「扫兴」的话,只是沉着脸,一杯接一杯地饮酒。 皇帝将先前的事揭过,眯着眼睛赏了一会儿自己新谱的琵琶曲,忽然想起那个善奏琵琶的小娘子,又想起贤妃反复嘱托之事,心中有些怅然,不过他还不至于被美色冲昏了头脑。 虽是难得的美人,但他和儿子关系已闹得有些僵,此时再横刀夺爱,恐怕要将他得罪死了。 想到此处,他击了两下掌,乐声与歌舞停了下来。 皇帝笑着对太子道:「太子一心为民,倒把自己的私事落下了。你既不要赏赐,朕便成人之美。」 尉迟越一时没明白过来他话里的意思。 皇帝接着道:「朕听闻你与何家女公子情投意合,朕便下旨赐婚,破例封她为良娣,如何?」 尉迟越一怔,何婉蕙不是和祁十二郎订了亲么? 转念之间他便想通了,若是何九娘有婚约在身,皇帝便是再昏聩也不会赐这个婚,定是两家已经将亲事退了。 可得知这消息,他没有半点欣喜,甚至有些惊恐。 皇帝不可能无缘无故想到给他们赐婚,其中定然有他生母郭贤妃的手笔,而小丸今日进宫,肯定会顺带去飞霜殿请安,那她知道了么? 想起沈宜秋知道此事后的反应,他心头便像是被重重地掐了一把,恨不能立即飞回东宫安她的心。 灵州城中那煎熬的一夜,早已令他看清了自己的心意。 他想要小丸,只想要小丸一个。 若是真心实意心悦一个人,又怎么能容忍彼此之间有另一个人? 可惜他用了两世才醒悟。 好在他用了两世,终于醒悟。 皇帝见他发怔,揶揄道:「太子可是太高兴?都怔得张口结舌了。」 尉迟越回过神,起身行礼道:「谢圣人美意,不过请恕儿臣不能奉命。」 皇帝不禁愕然:「这又是为何?」 尉迟越想不出说得过去的借口,干脆懒得找借口,直接一跪了事:「请恕儿臣不能奉旨,求圣人收回成命。」 皇帝反复问了几遍,这才确定太子确实没有娶何九娘的意思。 众臣也感诧异,不是都说太子与这位表妹两小无猜、感情甚笃么?即便不是那么情投意合,纳入东宫为妃也不吃亏吧? 不过他们也只敢在心里揣摩一下,不敢对他的私事置喙。这位太子可不是先帝那位废太子,手中没什么实权,性子又软,由着人拿捏。 太子不愿纳侧室,皇帝也不再勉强,笑道;「小儿女之事,且由着你们去吧。」 尉迟越蹙了蹙眉头,皇帝这么说,倒似他们因何缘故闹别扭似的。 他不明白自己心意时也罢了,如今既已明了,便不愿再与何婉蕙有牵扯——既伤小丸的心,也伤表妹的闺誉。 他斟酌着道:「圣人说笑了,何家表妹待儿子如兄长,儿子亦将其当作自家姊妹,若有逾礼之处,令圣人误解,是儿子之过。」 第26章 这就有点睁着眼睛说瞎话了,何九娘还未退亲便不时往宫里跑,何家也由着女儿去,明眼人都知道他们想攀附东宫这棵大树。 不过这种事上总是对女儿家的名誉伤害更大,太子一力将责任揽下来,也算是顾全小娘子的颜面了。 尉迟越对表妹却是心怀愧疚,怪只怪他醒悟太晚,先前对着表妹态度暧昧不明,给了她希望,这才闹出今日的事。 无论表妹出于什么目的想嫁他,他当着一众臣僚的面拒婚,总是于她闺誉有损。 都怪他先前当断不断,如今还要令得小丸伤心。 想起太子妃,尉迟越便开始心慌意乱,对着满案的水陆珍馐食不甘味,只想立即回东宫去。 然而今日是皇帝亲自设宴为他接风洗尘,他方才已经当堂给了父亲没脸,眼下却是不好提前离席,只能熬油似地忍耐着。 筵席直至亥时方散。 尉迟越饮了不少酒,从宣政殿出来,脚步已有些虚浮,仿佛踩在云上。 一个小黄门忙扶住他:「殿下今夜宿在西内么?」 今日还未及向皇后请安,也不曾去看望过贤妃,明日一早还要入宫,来来回回煞是无谓。 尉迟越却斩钉截铁道:「回东宫。「说罢登上辇车。 辇车出了宣政殿,刚走出几步,尉迟越便瞥见道旁站着两个宫人打扮的女子,一人提着灯,似是贤妃宫中的人,另一人则赫然是何婉蕙。 尉迟越差点以为自己醉酒眼花,揉了揉眼睛,再定睛一瞧,确是表妹。 他迟疑了一瞬,便命人停下辇——她不惜装扮成宫人,大晚上的在这宣政殿门外等他,定是知道了他拒婚之事,要向他问个明白。 他们的事早晚要有个了断,趁此机会说清楚也好。 何婉蕙见太子下辇,双眼顿时一亮,熄灭的希望重又灼灼燃烧起来。 她款步上前,低低地唤了一声「表兄」,语调哀伤凄婉,仿佛倾注了无穷无尽的思念,随着那一声轻唤,两行泪便落了下来。 何婉蕙和沈宜秋正相反,有三分情意能显出十分来。 不过毕竟是自小一起长大的表妹,见她难过,他还是有些歉疚。 宣政殿外人来人往,不时有宫人黄门扶着醉醺醺的臣僚走出来。 尉迟越皱了皱眉:「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你随孤来。」 他身边的黄门不知该跟随还是该回避,见太子不发话让他们留下,还是跟了上去。 尉迟越将何婉蕙带到一处较为僻静的宫室外,这才道:「方才宣政殿中的事,你已知道了?」 何婉蕙仰起脸,风灯一朝,满脸都是晶莹的泪水。 她抽噎着道:「表兄,阿蕙哪里不够好……表兄为何……为何厌弃阿蕙?」 尉迟越道:「孤请圣人收回成命,非是因你不好,更谈不上厌弃。孤只把你当姊妹,无意娶你为侧妃。」 何婉蕙睁大双眼,眼泪在眼眶中打转,鼻尖微红,脸色却越发苍白。 她这副梨花带雨的模样最是惹人怜惜,奈何尉迟越一心想着早点把话说开了,回去向他的小丸请罪,并没有心思欣赏。 何婉蕙见他无动于衷,哭得更凶了:「表兄还说不是厌弃阿蕙……连表兄也不要阿蕙了么……」 尉迟越耐着性子同她解释:「孤不娶你,还是你的表兄,你有什么难处,孤自不会坐视不理。」 何婉蕙道:「当初表兄说阿蕙有婚约在身,不该与表兄过从甚密,阿蕙当真了,去与祁公子退了亲,如今表兄却又如此说……」 尉迟越略一回想,自己似乎并未许诺过要娶何婉蕙,但刚复生时他确实有过这个念头,倒也说不上冤枉,便歉然道:「孤不曾与你说明白,令你误会,是孤之过。」 何婉蕙见他宁愿道歉也不松口,越发气苦:「阿蕙背着不义的骂名,与祁公子退亲,如今祁公子痊愈,阿蕙本可与他再续前缘,可我并没有,全长安都耻笑于我,表兄可知?」 尉迟越方才在宣政殿才得知两家退亲之事,并不知道祁十二已经痊愈,不由诧异。 祁家门第高,祁十二郎德才兼备,与何婉蕙又是自幼相识,待她一心一意,她嫁进祁家便是正妻。 祁十二不曾得重病前,也不见表妹对这桩婚事有什么不满,如今他痊愈,又愿意再续前缘,她断没有拒绝的道理。 他上辈子总当何婉蕙还是年幼时那个天真烂漫的小表妹,不过重生以来,他因为沈宜秋的事多留了一个心眼,便明白人是会变的,表妹并不如他以为的那样单纯。 这个「本可以再续前缘」说得含糊其辞,是要打些折扣的。 尉迟越也不戳穿她,只是道:「以你的家世品貌,寻一门好亲事不难。你该找个真心敬你爱你的人,而不是在孤这里蹉跎光阴,耗费精神。」 何婉蕙咬了咬下唇:「全长安都知道阿蕙为了表兄退了亲事,还有谁愿意娶我?表兄你有所不知,长安城中已经起了谣言,道阿蕙是克夫命,祁公子重病便是叫我妨克的,退了亲便好了……莫非表兄也嫌弃阿蕙命不好,怕阿蕙妨克了表兄?」 第27章 尉迟越想起当初小丸被人说「刑克六亲」,脸上不觉起了寒霜:「所谓妨克不过是村夫野老的无稽之谈!」 何婉蕙噙泪道:「表兄说得轻巧,女子传出这种名声,往后要是夫家有什么不谐,都要怪到阿蕙头上……」 尉迟越道:「这样的人家不嫁也罢,孤不信天下男子皆是这等无知蒙昧之辈,一个明事理的有识之士都找不到。」 何婉蕙一时语塞,不知如何反驳,便越发起劲地哭:「可他们都不是表兄你,阿蕙心里只有表兄一人。」 尉迟越微微垂眸,笑着摇摇头:「九娘,你不知何为钟爱一个人。」 何婉蕙从未见过他这般柔情似水的眼神,不由一怔,随即眼底掠过一抹厉色:「这么说,表兄是找到了?是太子妃娘娘?」 尉迟越避而不答,他和小丸的情意该如珍宝一般敛藏在心底,不该轻易拿出来示人。 他只是道:「时候不早了,孤要回东宫,你早些安置。」 又对那陪何婉蕙同来的宫人道:「送何娘子回飞霜殿。」说罢便转过身,头也不回地向着停在宫门旁的辇车走去。 何婉蕙追出两步,咬咬牙,一狠心道:「表兄既不要阿蕙,阿蕙便也不再痴缠着你,可是有些话阿蕙不得不说。」 她顿了顿道:「表兄钟爱太子妃娘娘,可是娘娘待表兄呢?今日娘娘在飞霜殿听说陛下要降旨赐婚,她可是浑不在意呢!」 尉迟越脚步一顿,转过头,冷冷道:「这是我们之间的事。」 何婉蕙叫妒恨冲昏了头,非但没住嘴,反而越发高声:「表兄说阿蕙不知何谓钟爱,阿蕙只知道,若是真的爱慕一个人,知道他要纳妾,断然不会无动于衷!」 一阵过堂风吹过,掀得她衣裙猎猎作响。 她的话像淬了毒的箭:「沈七娘心里有没有你,表兄,可怜你贵为太子,为了她不肯纳妾,为了她不惜辜负我一片真心,到头来却是痴心错付!」 尉迟越没再回头,三步并作两步走到辇车前。 何婉蕙看着他仓皇的背影,心中快慰了些许。 她定定站了会儿,待太子的辇车消失在宫墙转角,这才对那飞霜殿的宫人冷冷道:「走吧。」 回到飞霜殿,宫人才打起门帘,贤妃已经急急忙忙从内室赶了出来,拉住外甥女的手:「三郎怎么说?」 何婉蕙垂下眼帘,咬了咬下唇,摇摇头。 贤妃叹了口气,柳眉一拧:「那女子同她阿娘一模一样,恐怕真是狐狸托生,将三郎迷得神魂颠倒……」 何婉蕙听姨母反复唠叨这套说辞,早厌烦了,但不敢流露出不耐烦的神色,只是道:「姨母,眼下如何是好?」 郭贤妃拉着外甥女坐下,托着腮,愁眉苦脸道:「三郎自小主意大,他连圣人的旨意都不顾,我也没有法子可想了。」 何婉蕙难以置信地抬起眼,连哭都忘了:「姨母就不管阿蕙了么?姨母说只要退了祁家的亲事……」 郭贤妃有些不豫:「你这是在怨姨母么?当初我说只要退了祁家的亲事,我便去求圣人降旨,我可曾食言?」 顿了顿道:「眼下是三郎不愿娶,这可怨不得我。」 她看着外甥女红肿的眼皮,有些不落忍,觉得自己话说重了,便缓颊道:「事已至此,也只能作罢了。你放心,姨母再替你说一门好亲事。」 何婉蕙忍不住道:「本来好好的婚事退了,再寻能比祁十二郎好么?」 郭贤妃睁圆了眼睛:「阿蕙,你这么说可就有些不识好歹了。你若不去退亲,祁十二郎也不会去洛阳,不去洛阳便遇不上神医,病也好不了。要是不退亲,他现如今还在病榻上卧着呢……」 城中关于何九娘「克夫」的谣言还未传到她耳中,但她说到此处,心头忽地一突,祁十二与外甥女退了亲便得了大机缘,莫非…… 她不敢往下想,想到她亲自求来的那道赐婚旨意,不由一阵后怕,外甥女虽亲,难道能亲得过亲儿子?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思及此,她斩钉截铁道:「好了,你也别多想了,亲事姨母会替你慢慢寻摸着。刚出了这档子事,你待在宫里难免要叫人看笑话,明日便归家去,好好陪陪母亲,有了信我便遣人来传话。」 郭贤妃七情上面,什么心思都写在脸上,何婉蕙看她,便像看一卷摊平的书一般,一眼便知她的心思。 她心中发冷,这便是她所谓的亲人。自己像个婢女一样勤谨地侍奉她,姨母呢?到头来弃她如敝屣。 更可恨的是尉迟越,喜新厌旧,罔顾他们多年的情分,当着众臣的面拒婚,丝毫不顾及她的颜面。 她看着姨母的嘴皮不断掀动,却已懒得听她在说什么,冷冷地打断她:「姨母早些安置,九娘便告退了。」 郭贤妃话说到一半叫她打断,着实不快,不过她不再纠缠,心里也放下了一块大石头,点点头道:「去吧。」 第28章 何婉蕙正要退下,郭贤妃叫住她:「九娘等等。」 何婉蕙停住脚步。 郭贤妃站起身走到妆台前,打开奁盒,挑挑拣拣,取了一对金镶玉花树钗,并一支弯月水晶步摇塞到她手里:「拿着,姨母前几日做了几身新衣裳,明日你出宫前来挑几件。」 何婉蕙心中冷笑,用些簪钗衣裳便想打发她? 恨意在她心中疯长,她只想把这些亏欠她、侮辱她的人,统统踩在脚底下。 她面上不显,仍旧低眉顺眼地行礼:「多谢姨母。」 郭贤妃一无所觉:「自家姨母,有什么好客套的。」 翌日晌午,何婉蕙辞别姨母,带着两个箱笼出了飞霜殿。 走到转角,她停下脚步,对送她的小黄门道:「中贵人,这回出宫,下次再来不知是何时,我想再去看一眼太液池的莲花,中贵人可否行个放便?」 那小黄门面露难色:「何娘子,这恐怕不合规矩吧,且圣人今日在麟德殿,若是冲撞了……」 何婉蕙飞快地将一个锦囊塞进他手里。 小黄门一掂便知里面是块半两重的金饼子,登时喜上眉梢,心道这何娘子是贤妃外甥女,在皇帝跟前也颇为得脸,平素也常往园子里去,应当不会出什么大岔子,便点头道:「那何娘子可要快去快回,莫叫奴这做下人的为难……」 何婉蕙道:「中贵人放心。」便即往御苑行去。 皇帝此时正在麟德殿与嫔妃们听曲饮宴,忽听远处传来一阵熟悉的琵琶声,依稀是他在华清宫中为何九娘谱的那曲《怨歌行》。 琵琶声哀怨动人,如点点珠泪洒向湖中。 他忙命乐伎退下,疾步走出楼外,凭栏远眺。 果然,太液池畔坐着个身着水色纱衣、怀抱琵琶的女子,单看那婀娜的身姿便叫人心头发热。 …… 飞霜殿的小黄门伸长脖子等了半日,直到被郭贤妃赶出宫去,他也没再见到何家娘子。 尉迟越在宣政殿与皇帝、群臣饮宴,沈宜秋先回东宫。 马车刚驶入重明门,她便发现东宫的僚属、内官、宫人以及两位良娣,全都等在门口迎驾。 见到马车驶入门内,众人齐齐下拜行礼:「恭迎太子妃娘娘回宫。」 他们往日待她也恭谨,不过那是待当家主母的恭谨,如今那恭谨中又多了一重郑重与肃然,素娥、湘娥、李嬷嬷与几个素日伺候她的宫人、黄门都忍不住喜极而泣。 沈宜秋命舆人停下马,素娥和湘娥已经奔上前来。 沈宜秋扶着他们的手下了马车,素娥低声哽咽:「小娘子一个人陷在灵州,奴婢不能在旁伺候,真是罪该万死……」 沈宜秋轻轻握了握她的手:「当初是我勒令你们回京的,何罪之有?再说我这不是平安回来了么,莫哭了,素娥姊姊,眼都肿了。」 她走到众人跟前道:「请起,有劳诸位相迎。」 说罢,她笑着向宋六娘和王十娘走去,执起两人的手:「别来无恙?」 王十娘犹可,只是红了眼眶,宋六娘本就喜欢哭鼻子,方才还未见到人影,只看见太子妃的马车,眼泪已经在眼眶里打转,待她从马车上下来,她已经泪眼婆娑,连她脸都看不清了。 碍于有众人在场,她只能使劲憋着,嗫嚅着叫了声「阿姊」,眼泪便像开闸的洪水一般止也止不住。 沈宜秋也不顾失礼不失礼了,干脆将她搂在怀里,拍抚她的背:「莫哭,阿姊不是回来了么……」 她这一拍便拍出了端倪,皱了皱眉:「瘦了。」 又去端详她的脸:「最近没好好用膳。」 王十娘道:「她是从前吃多了,如今正好。倒是阿姊越发清减了。」 「别站在大日头底下晒着,回承恩殿中再好好叙。」沈宜秋说着,一手挽起一个良娣便上辇车。 他们也不嫌热,三个人挤在一处。 宋六娘在她怀里哭了个痛快,简直上气不接下气。 王十娘一边别过脸去,悄悄掏出帕子掖眼睛,一边瓮声瓮气道:「一天到晚哭,阿姊回来是高兴事,哪有你这样的,勾得别人心里也难受……」 宋六娘对沈宜秋道:「阿姊,对不住,可我忍不住……」 沈宜秋忍不住笑起来:「想哭就哭吧,憋着伤身。」 宋六娘道:「听说阿姊被困在灵州,我慌得没了主意,又不能出去,只能日日叫黄门出去打听消息,巴巴地等他们来回禀,成日里提心吊胆……」 王十娘咬牙切齿:「听闻邠州援军都已经开拔又被召回来,我气得几个晚上没有睡着觉……恨不得提剑砍了这些尸位素餐的老匹夫!」 沈宜秋哭笑不得,无奈地抚了抚额角,她家十娘才真个是巾帼不让须眉。 不过她敢这么大剌剌地说出来,也是因为她祖父王少傅与薛鹤年不对付,朝中尽人皆知。 第29章 三人回到承恩殿,刚走进院子,便听见一阵犬吠,日将军蹦蹦跳跳地冲了出来,一只肥嘟嘟的灰兔子意兴阑珊地跟在后头。 日将军回过头冲它吠叫两声,它便不情愿地往前蹦跳几下。 沈宜秋蹲下身,冲日将军招招手:「将军,过来!」 日将军朝着她奔过来,眼看着快到跟前,忽然拐了个弯朝王十娘腿上扑去。 王十娘吓得连连后退:「别,别!」 沈宜秋傻了眼,这傻狗是不认得她了? 宋六娘乐不可支:「阿姊别吃味,王家姊姊怕狗儿,小日将军偏喜欢扑它,我用肉脯逗它都没用。」 沈宜秋从腰间的小锦囊里掏出一条西北带来的肉脯,拎在手里逗它:「将军,将军,不认识我了?」 日将军舔舔嘴,犹豫了一下,这才扑到她怀里,吃了肉脯,不住地摇尾巴,又将肚子亮出来让她摸。 沈宜秋这才安心些,在它毛茸茸的脑袋上轻轻戳了戳:「白眼狼。」 跟你主人一副德性,她心道,嘴角不觉微微扬起,随即想起那些糟心事,笑容又隐了去。 逗了会儿日将军和兔子,沈宜秋回后殿沐浴更衣,两位良娣则在堂中边饮茶边等她。 沈宜秋浸在浴池中,温热的兰汤洗去旅途的风尘与疲惫,却洗不去她心里的疲惫。 看见宋六娘和王十娘,她心里越发不好受了——无论她如何自欺欺人,他们终究是太子良娣。 素娥伺候她多年,只消她一个眼神,便看出她心里有事,一边替她轻轻地揉着头顶的穴道,一边小声问道:「娘子怎么了?」 沈宜秋沉默许久,轻轻叹了口气:「我思虑不周,一开始就不该与他们这般交好。」 她顿了顿道:「你看,太子是他们的夫君,可他们连问候一声都不敢,平时也躲着他不见,这哪像是与自己夫君相处呢?」 素娥听她这么说,心里也堵得慌,娘子与两位良娣情同姊妹,他日他们承宠,她便更多了一重伤心。 她只觉两位良娣可怜,娘子也可怜,可他们贵为太子正妃和侧室,已经是顶顶尊贵的人上人…… 素娥心里乱成一团,搜肠刮肚地劝慰道:「娘子莫要多想,两位良娣心眼实,可娘子也是真心疼他们……」 沈宜秋闭上眼睛沉入浴汤中,让水没到她颈项,以前她可以从容应对的,然而与尉迟越去了一趟西北,似乎什么都乱了套。 在浴池中浸了片刻,她起身换上洁净的家常衣裳,去年穿过的夏季衫子都嫌大了,穿在身上空落落的。 她披散着湿漉漉的长发回到堂中,又是若无其事的模样。 两个良娣见了她都露出真心实意、毫无保留的欢喜,像仲夏午时的阳光,刺痛了沈宜秋的双眼。 他们都还是十几岁的小娘子,许多事想不通便不去想。 沈宜秋只能强打精神,叫宫人取了香瓜和葡萄来,一边撩起袖子剥葡萄喂宋六娘,一边与他们说些路途上的见闻。 王十娘看不惯宋六娘这副恃宠而骄的模样,乜她一眼:「阿姊回来了,又有人惯着你了,小人得志!」 宋六娘冲她扮个鬼脸。 沈宜秋将一颗剥好的葡萄塞进王十娘唇间:「十娘也吃。」 宋六娘翘着脚,捧着茶碗,嘴里不知塞了什么菓子,两腮鼓囊囊的,含糊道:「吃点葡萄,这葡萄甜,压压你的酸气。」 王十娘便要咯吱她,宋六娘嘟囔着「阿姊救我」,叫王十娘一把摁在榻上,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三人笑闹了半日,又一同用了晚膳,王十娘见沈宜秋眉宇间有些疲累,便悄悄牵牵宋六娘的袖子。 两人起身告辞:「阿姊舟车劳顿,早些安置。」 沈宜秋确实已经疲累不堪,便也没有挽留他们,送他们出殿外,执着他们的手道:「养足了精神,我们明日再玩。」 又捏了捏六娘的发髻:「过几日便是你生辰,咱们终于可以一块儿吃船菜了,你可要拿出看家本领来。」 宋六娘道:「那有何难。」 沈宜秋又道:「你们也有许久不曾见到家人了,趁此机会召他们进宫见一面,如何?」 宋六娘小心翼翼道:「阿姊,我可以见一见我姨娘么?」 沈宜秋一口答应:「自然。」 又对王十娘道:「十娘也是。」 王十娘眼中却闪过一丝犹疑,随即道:「多谢阿姊体恤。」 送走两位良娣,沈宜秋躺到床上,叫宫人灭了灯烛,只留了墙角几盏铜鹤灯。 她躺在床上,阖上眼睛,迷迷糊糊睡了会儿,却始终睡不实,不到一个时辰便醒了四五次。 到后来怎么也睡不着了,坐起来饮了杯茶,便干躺着,脑海里思绪纷杂,乱七八糟的念头都搅在一起。 第30章 此刻她甚至有些盼望那道赐婚旨意快些下来,如此一来,周遭的一切又可变得井然有序,她也可以将心里的乱麻斩干净。 就在她胡思乱想的时候,外头传来竹帘掀动的「刷刷」声。 沈宜秋赶紧转向里侧,抱住衾被。 夏被很薄,只比衣裳略厚,不能将她安全地裹起来,听着熟悉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她只觉脖子到脊背僵住了不能动弹。 尉迟越轻手轻脚地走到床前,隔着纱帐轻声道:「小丸,睡着了么?」 沈宜秋闻到淡淡的酒气,她凝神屏息,佯装已经睡着。 尉迟越自言自语似地低声道:「我去沐浴。」 说罢便转身去了后殿,不一会儿,他从后殿中走出来,身上酒气淡了许多,替之以兰麝的气息。 他撩开纱帐,挨着沈宜秋躺下,低声道:「金小丸,玉小丸……」 然后忽然猝不及防地从背后紧紧搂住她:「小肉丸,我知道你在装睡。」 沈宜秋平日总会捧场地瞪他两眼,今天却没什么力气搭理他。 尉迟越讨了个没趣,也不气馁,将她圈在怀里,薄唇在她耳朵后面若即若离地磨了磨,声音有些含糊,带着些醉意:「这么晚不睡,是在等我么?」 沈宜秋轻哼了一声。 尉迟越捞起她的手攒在手心:「你没有话要问我么?」 沈宜秋转过身面朝他:「今日的洗尘宴可还顺利?没人为难殿下吧?」 尉迟越借着帐外的烛光,见她神色如常,脸上并无半点哭过的痕迹,松了一口气,同时一颗心却往下沉了沉。 「没什么事,我将立碑、给复和献俘的事提了提,」他答道,「明日朝会,再议一议给复和追封谢刺史的事。」 沈宜秋点点头,接着道:「阿史那弥真那边不会生变吧?」 尉迟越道:「放心。」 沈宜秋「嗯」了一声:「殿下也乏了,赶紧歇息吧。」便即闭上了眼睛。 尉迟越作好了她兴师问罪的准备,未料她只字未提,也不曾露出半点不豫之色,不觉有些茫然:「没有别的要问我?」 沈宜秋闭着眼睛道:「妾没什么要问。」 尉迟越方才在宴会上多饮了几杯酒,此时有些头昏脑胀,见她神色冷淡,心里忽然涌出一股委屈:「你今日去飞霜殿,母妃没说什么?」 沈宜秋这下子睁开了眼睛,翦水双瞳仿若冷冰冰的琉璃:「殿下是说圣人下旨赐婚之事么?妾贺喜殿下。」 尉迟越凑近了道:「你生气了?」 沈宜秋若无其事道;「这是殿下的喜事,妾也替殿下高兴。」 尉迟越仔细觑着她的脸色,又侧耳倾听,试图从她语调里分辨出一丝醋意,但什么也分辨不出来。 他将她搂紧了些,邀功似地道:「我拒绝了,我不会纳何家表妹。」 沈宜秋淡淡道:「殿下定夺便是。」 她仍旧是事不关己的口吻,他便是将她的声音分成一缕缕比头发还细的丝,也找不出一丝欣喜来。 他的心不断地往下沉。 何婉蕙说的那些话他并不尽信,他能感觉到,沈宜秋对他并非无情。他与她有种特别的默契,许多话不必明言对方便会知晓,有时甚至会让他生出心有灵犀的错觉。 可他们之间始终有一堵看不见的墙,一堵寒冰铸成的墙。 他以为经过灵州的生死劫难,这堵墙便不复存在,可谁知它非但还在,甚至越发坚固,简直成了铜墙铁壁,让他无法触及她的心。 他竭尽所能待她好,可她仍旧躲在墙后,便是他将五脏六腑都掏出来给她看,她也不愿意向前迈一步。 他不知所措,只能愣愣地道:「你不高兴么?」 沈宜秋道:「纳与不纳,殿下定有自有自己的考量,无论殿下如何定夺,妾都会做好自己的本分,高不高兴无关紧要。」 尉迟越脑袋发沉,心头却窜起一股无名火,用了点力道将她肩头扳过来:「我怎么做你才会满意?」 沈宜秋望着他的眼睛,那双漂亮的眼睛里满是无奈与彷徨,她的心头蓦地一软,轻叹了一声道:「殿下,妾并无什么不满。」 尉迟越凝视着她的双眼,固执道:「你说谎。」 沈宜秋道:「妾不敢诓骗殿下,妾真的什么都不缺,妾只想尽自己的本分,安安静静地过日子。」 外头传来夜枭的叫声。 沈宜秋道:「时辰不早了,殿下明日还要去西内拜见母后,早些安置吧。」说罢便要转身。 尉迟越紧紧扣住她的肩头,一发狠,翻身将她压在身下,双手扶住她的脸颊,逼她看着自己:「不许睡,今夜一定要把话说清楚。」 沈宜秋无可奈何:「殿下有些醉了。」 尉迟越不吭声,只是像豹子一样紧紧盯着她。 …… 【注】 本作品免费连载共分【84章节】。 豆 豆vip作品,本作品已完结。豆_豆将不定期进行免费连载(部分情节删减)。 需要直接阅读完结无删版请咨询官方客服。 官方客服qq7:2369026116 官方客服qq6:2357146918 请您理解作者辛勤劳动并给予支持;作者离不开您的支持。 豆 豆vip作品,感谢您的阅读。希望一如既往支持豆_豆,有您的支持,我们将做得更好! 第31章 男人灼热的呼吸近在咫尺,心跳不由乱了。 沈宜秋叫他的胡搅蛮缠闹得有些烦躁:「殿下到底要妾怎么做?」 尉迟越盯着她看了半晌,忽然道:「你心里是不是还在怨我?」 沈宜秋困惑道:「妾为何要怨殿下?」 尉迟越道:「怨我强娶你,拆散了你和宁十一的姻缘。」 沈宜秋一时没明白过来,旋即微微睁大眼睛:「亲事不是母后的主意么?」 尉迟越酒意上来,嘴上没了把门:「是孤传出谣谚向宁家施压,他们才退亲的,你是孤抢来的。」 他边说边挑起沈宜秋的下颌,在她唇上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你是我的。」 沈宜秋蹙起眉:「妾不曾去曲江宴,殿下先前从未见过妾,为何要娶我?」 尉迟越一字一顿道:「因为你是我的。」 他胳膊忽然一软,重重地压在她身上:「因为你是我的太子妃,你是我的皇后,谁也抢不走,宁十一休想抢走……」 话音未落,他便深深地吻住了她。 电光石火之间,沈宜秋忽然想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浑身的血液都汇聚到心脏,然后像火山喷发一样冲向天灵盖。 尉迟越正吻得动情,只觉舌头一痛,身下的女子忽然手脚并用一把将他掀开,显然用了浑身的力道。 他猛然吃痛,「嘶」了一声,茫然地睁开惺忪的眼睛。 沈宜秋捋了捋凌乱的长发,冷冷地瞪着他,胸脯起起伏伏:「尉迟越,你给我说说清楚,谁是你的皇后?」 尉迟越舌头上被沈宜秋毫不留情地咬了一口,疼得酒醒了大半,他仿佛看见他们之间那堵无形的琉璃墙「哐啷啷、哗啦啦」碎成了齑粉。 可惜与他想的大相径庭,墙塌了,走出来的不是柔情似水的小美人,却是个气势汹汹的母夜叉。 奇怪的是,尉迟越心间却涌起一丝难以名状的甜意。 他这时已察觉自己酒后失言,故意耷拉下眼皮,含糊不清道:「你是孤的皇后,孤的太子少傅,孤的中书令,孤的日将军……」 沈宜秋气得浑身发抖,这厮直到此刻竟还想着装醉蒙混过关! 她伸手扒开他的眼皮:「尉迟越,你说清楚,什么叫我是你皇后?」 尉迟越佯装这时才醒转:「小丸?你如今是太子妃,日后自是皇后……」 沈宜秋冷哼了一声,她猜到他会这么说,但这辈子分明是他抢宁十一的亲事,若他不是如她一般死而复生,何来宁十一抢他妻子之说? 天晓得她费了多大的劲才把这辈子和上一世的尉迟越分开,天晓得她多少次告诫自己,上辈子的帐不能算到他头上。 她火冒三丈地盯着男人俊俏的脸庞,她把他当根脆生生嫩滴滴的小黄瓜,合着那都是刷的绿漆! 尉迟越这时也回过味来,她听了那句话为何反应这么大?不是应该莫名其妙么? 他心头一凛,不禁睁大眼睛:「你也是……」 此言一出,更是再也无法抵赖。 沈宜秋抱着胳膊,脸上像结了一层霜,哪里还有半点平日柔顺恭谨的影子。 她蹙着眉道:「你为何要娶我?」 尉迟越也诧异:「你不想嫁我?」 沈宜秋只觉一口气堵在胸口上不去下不来,半晌才顺过来,反诘道:「太子殿下觉得我上辈子过得有多好,还想重来一遍?」 尉迟越哑口无言,脑海中一时间有无数念头飞掠而过,他随手抓住个最显眼的,脱口而出:「你真想嫁给宁彦昭?」 沈宜秋冷不丁又听他提起宁十一,不由心头火起,他们之间的事是宁十一的事么? 可他们之间的事太多,千头万绪,她也无从说起,不由自主顺着尉迟越的问题说下去:「是。」 尉迟越感到胸口像被巨石重重锤了一下,五脏六腑都跟着震颤。 他怔怔道:「为何?宁彦昭就那么好?」 沈宜秋听他还在揪着宁十一不放,越发来气,索性道:「宁公子自是比不得太子殿下天皇贵胄、人中龙凤。但我就非得嫁给你?莫非殿下以为我就不配换种活法,过几天舒心日子?」 尉迟越努力与她掰扯:「你嫁给宁彦昭也未必就会舒心,你明明胸有丘壑,在深宅后院中蹉跎一世岂不可惜?宁家虽有四十无子方能纳妾的家规,但也未必就是一生一世一双人,没有妾的名分,或许有通房、外室。且宁家太看重门第,宁彦昭上辈子便立志要娶五姓女,换作是卢姓、崔姓的女子,他也会欣然应允……」 沈宜秋听他头头是道、条分缕析地分析宁家这门婚事的缺陷,几乎叫他气笑了:「太子殿下,你我的事别去牵扯旁人。」 尉迟越一听她把宁十一称作「旁人」,心中的酸意顿时消去大半。 借着微弱的烛火,看见她的眼眶有些发红,不知是伤心还是气狠了。 第32章 他心头蓦地一软,起身去床边倒了杯茶:「小丸,喝口茶汤消消气,那事是我做得不地道,但事已至此……」 沈宜秋并未接他递来的杯子:「我便是不嫁旁人,也未必要嫁你。」 尉迟越一怔,手一颤,半杯茶水倾在身上,他也不曾察觉:「为何?」 沈宜秋看着他的双眼,他眼里纯然是困惑,看来不是装糊涂,是真的不明白。 她想起上辈子那十二年的日日夜夜,像有一抔抔的凉水往她心头浇,将她的愤怒浇熄了,只剩下无奈:「上辈子你我是什么光景,殿下大约是不记得了?」 尉迟越垂下眼帘:「怪我不好,上辈子叫你受了许多委屈……」 沈宜秋打断他:「殿下不必如此说,上辈子过成那样,不是殿下一人之过,妾对殿下也没有丝毫怨怼之情。重活一世,妾只想与殿下分道扬镳,井水不犯河水,从此再无瓜葛。 「妾只是想不明白,上辈子殿下对妾甚是不满,好容易重来一回,殿下为何还要娶我?殿下今时不同往日,这一世想娶何娘子为正妃也并非难事。殿下与何淑妃本就两情相悦,这一世正该拨乱反正,迎娶意中人,从此比翼双飞。」 她停下喘了口气,接着道:「至于妾嫁不嫁人,嫁给谁,过得是否如意,都与殿下无涉。」 尉迟越从未听她一下子说这么多话,本该欣慰,奈何这些话句句像尖利的刀子,往他心口里插。 一直盘桓在他心头的疑惑越来越大:「上辈子你对我不是……」 沈宜秋疑惑道:「我对殿下如何?」 尉迟越道:「若是你对我没有情意,又怎么会在我死后殉情?」 沈宜秋大惑不解:「我为你殉情?」 尉迟越道:「上辈子我死后那几日一直在尸身旁飘着,那日在灵堂里亲眼见你为我自戕……」 沈宜秋血气上涌,脸涨得通红,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半晌才道:「难怪……」 她忍不住笑出声来:「这辈子你娶我,又做这么多事,原来是当我为你殉情而死。」 尉迟越怔怔道:「所以你并非……」 沈宜秋神色越发冷了:「殿下误会了,我只是不慎跌了一跤,摔得不巧,磕在殿下灵柩上,这才一命呜呼。」 尉迟越得知真相,并不觉得失望,反而如释重负。 他其实一直隐隐有所觉察,真相或许并非他看到的那样,越了解小丸,他越觉她不像是这种为儿女之情轻生的人。 沈宜秋见他发怔,不由一哂:「如今殿下知道只是误会,亡羊补牢也为时未晚。」 尉迟越忙辩解:「不是的,知你并非自戕,我只觉欣慰。」 沈宜秋抬眼看他,嘴角微勾:「若是殿下不曾误会,这一世会娶我么?」 尉迟越叫她问住了,若是没有这个误会,这一世他会眼睁睁看她另嫁他人,还是会另寻个借口将她抢来? 不曾发生的事,他也难以设想。 沈宜秋又道:「谁替殿下‘殉情’,殿下便娶谁为妻么?」 尉迟越摇摇头,斩钉截铁道:「不会。」 他万分确定,若是换一个人撞死在他棺柩上,他或许会震撼,会动容,会想要弥补,但绝不会因此娶她为妻。 可他却说不清楚,自己当时为何非娶沈宜秋不可,或许因为上一世他们便是夫妻,或许在他心底里,埋着些许连自己也不曾察觉的遗憾。 他自己也辨不分明,自然也没法向沈宜秋解释清楚,便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虚拢拢地搭住她肩头:「小丸,上辈子是上辈子,这一世,你与我在一起难道不开心么?」 沈宜秋想矢口否认,但不免被他一句话勾起了这些时日的点滴回忆,这一年时光她的确过得很开心,自从父母去世,她已经很多年不曾这般开心过。 哪怕始于一个误会,那些情意与心动却是真的。 尉迟越见她神色软下来,立即顺着杆子往上爬,将她搂紧;「小丸,上辈子是我不好,这一世我们之间再没有别人,我们就这么匹夫匹妇地过一世……」 话未说完,沈宜秋却从他怀里挣了出来,将他一把推开,红着眼眶道:「承蒙殿下厚爱,妾受不起。」 尉迟越未曾料到她会是这个反应,登时傻了眼。 沈宜秋道;「上辈子殿下要个贤良淑德的太子妃和皇后,我尽力去做了。这辈子你要风花雪月,要一生一世一双人,要让我把心交出来,我又得奉陪么?」 她平复了一下剧烈的心跳:「的确,殿下与妾有如天渊,妾嫁入东宫,衣食起居,无一不仰仗殿下恩赏,此身亦非妾之所有,连妾这条贱命也是殿下的。」 她直视着尉迟越,平静道:「妾所有的一切都是殿下的,唯有这颗心,虽不值当什么,妾还能做得了主,恕难从命。」 她每说一句,尉迟越的心便绞紧一分,最后一个字落下,他已经有些喘不过气来。 第33章 他虽身为君王,但也并未比别人多生几颗心,仅有的一颗已经毫无保留地交了出去,他不知道还有什么能给她。 他的心也会痛,也会流血,并不比别人的更坚硬。 沈宜秋将他神色看在眼里,心口一阵阵抽疼,话说起来容易,可是给出去的心又怎么收回来? 尉迟越轻声道:「小丸,你明知道不是这样的。你想要什么,我都会给你……」 沈宜秋道:「殿下的恩赐,妾不想要。妾想要的,殿下也给不了。」 尉迟越深深地望着她,哑声道:「只要你说一声。」 沈宜秋道:「妾只想要自在,要心无挂碍,殿下给得了么?」 尉迟越不由苦笑,钟爱一个人,心系在了她身上,苦乐都被牵动着,牵肠挂肚,什么都不由己,他又何尝有自在? 一时间两人无话,寝殿中一片死寂,只有烛芯燃烧,不时爆出「噼啪」一声响。 沈宜秋心绪渐渐平复,回过神来,发现自己说的这些话,已经够她被废十回八回了。 她不由自嘲,恃宠而骄这样的事,有一天竟然也会发生在她身上。 她扯了扯嘴角,起身下床,向着男人恭恭敬敬地下拜行礼:「妾僭越,请殿下降罪。」 尉迟越一怔,不自觉想去扶她,却抬不起手。 她说了那么多话,都不如这一跪、这一声告罪令他难过。 他翻身坐起,披上外衫,便绕过屏风往外走。 走出几步,他看到素娥掌着灯,一脸不安地站在寝殿门边。 尉迟越顿住脚步,往殿中回望了一眼,对素娥道:「扶娘子起来,地上冷。」 素娥闻言,连忙跑进内室,将沈宜秋扶上床,急道:「娘子,这是怎么了?」 太子和太子妃就寝时不喜有人在内室伺候,因而她方才在外间,听不清两人在说什么,只依稀觉得娘子语声有些高,语调似乎也不太客气,似是与太子起了争执。 太子的声音倒是低低的,但他拂袖离去,显是动了气——这可是前所未有的事,两人成婚以来一直相敬如宾,脸都没红过一回,在灵州又一同经历了生死,不想最该蜜里调油的时候,竟然吵起来了。 沈宜秋轻描淡写地一笑:「无事,你也去睡吧,我一个人待会儿。」 素娥抿抿唇,却不敢便走:「奴婢去给娘子煮一壶热茶?」 沈宜秋摇摇头,轻轻推了她一把:「去吧素娥姊姊,别操心了。」 素娥一步三回头地挪了出去,沈宜秋脸上的笑容顿时不见了踪影。 她面朝床里侧,蜷起身子,抱住薄薄的衾被,虽是一年中最热的日子,她此刻却觉手脚冰凉。 尉迟越回前院了么?她明知自己不该操这份闲心,却情不自禁地想起他来。 她想起上辈子刚听说自己被指为太子妃时隐隐的欢喜,那时候,他是年幼时穿透她周遭黑暗的一缕光。 然而嫁入东宫后,她才知道全然不是那回事,他不满意她,更不喜欢她,她笨拙地做了许多事,却似乎只是让他加倍不喜。 她便逐渐醒悟过来,有的事不是靠使劲就能做到的,便不再有所期待。 再到后来,他们中间的人和事越来越多,自然而然渐行渐远。 可这一世他偏偏又来招惹她。 她有些诧异自己竟如此沉不住气,就将那些话说了出来。 不过说开了也好,如今真相大白,她也如释重负——他那样一个骄傲的人,又是君王,想必难受几日便能撂下了。 可是心口为何还是堵得慌? 她想起灵州城破后,她在火场中遥遥地听见「太子」两字,便发了疯似地找路往外逃。她也记得在云居寺醒来看见他的第一眼,心里那种悸动。 她瞒得住别人,却骗不过自己。 若是她胆子再大一些,再洒脱一些,像她阿娘那般拿得起放得下,抱定「你若无心我便休」的心意,义无反顾、飞蛾扑火地踏出那一步,也许会少受许多折磨。 当年她阿耶阿娘家世悬殊,不亚于尉迟越和她,然而阿娘喜欢上阿耶,便决然嫁了,付出真心从未求过回报。 可惜她不是阿娘,尉迟越也不是她阿耶。 她知道自己多么拖泥带水、瞻前顾后,若是拿起来,这辈子怕是再也放不下了。 与其看着琉璃脆裂、彩云破碎,再为之怅惘一生、抱憾一生,她宁愿从最初便一无所有。 那些太热烈太绚烂的,都不属于她。 火中取栗,一次就够了。 …… 尉迟越走出承恩殿,并未叫人备辇,而是沿着回廊慢慢向外走去。 来遇喜也不多问什么,见主人三更半夜地从太子妃寝殿中出来,只是默默地提着灯,不远不近默默缀在他身后。 第34章 是夜月光很亮,银泉一般倾泻在庭中,花丛中传来阵阵夏虫的鸣叫。 他还未走出几步,忽见一道黑色的影子向他窜过来。 尉迟越不自觉地蹲下身,便往腰间摸去,却发现自己的腰带落在了承恩殿中,只得摸摸日将军脑袋上的月牙斑:「今日没有肉脯喂你。」说罢站起身便要继续往前走。 日将军「呜呜」叫唤两声,来缠他的腿。 尉迟越一不留神差点叫它绊了一跤,小声训斥道:「日将军,你已经是条大狗了,莫再撒娇卖痴。」 小猎犬睁着圆溜溜的眼睛,歪着头望着主人。 尉迟越将他抱起来,往身后一放,大步流星地向前走去。 他穿过回廊,出了宫门,向长寿院走去。 夏夜燠热,又没有风,树叶纹丝不动。 尉迟越步行回长寿院,走出一身汗,去后殿中沐浴更衣,然后躺在床上发怔。 直到此时,他才敢回想沈宜秋方才那番话。 想起那些刀子一样的话语,他心口仍旧一阵阵抽痛。 要说不伤心是假的,虽说心悦一个人不必求回报,可谁不盼望能用真心换得真心呢? 他就差剖出心来给她看了,可她却连看一眼都不愿意。 她根本不相信他。 尉迟越翻了个身,面朝床里侧。 不知是不是太久没宿在长寿院,他只觉席簟、枕头、衾被,哪里都不对劲,辗转反侧半日,酒意全散了,睡意却半点也无。 他只能忍着锥心刺骨的痛,一遍又一遍,翻来复去地回想她那些话。 大约是想得多了,渐渐的,他似乎有些明白她的不安。 上辈子他做的混帐事且不说,这一世她又是被迫嫁给他,沈家人不能依靠,她在东宫可谓孤立无援,一身荣辱乃至性命都捏在别人手里,又怎么将心交付出去? 更何况她要的并非承诺,而是「自在」。 一辈子被困在宫墙内,此身非己所有,又何来自在? 尉迟越捏了捏眉心。 他方才被她一席话说得方寸大乱,压根就没将自己的心意分说明白,末了又拂袖而去,小丸不知会怎么想? 思及此,他蓦地坐起身。 她性情内敛,又是被祖母那般教养长大,心思本就比一般人重许多,什么都放在心里。 如今她能对着他将心里话说出来,不正是一种亲近? 她看似离他远了,但他们之间的那堵无形的墙已经不在了,便是再远,他多走几步,总有一天能走到的。 他便即翻身下床,抓起挂在衣桁上的外衫,不等黄门来伺候,一边将手往袖管里伸,一边往殿外疾走。 走到门外,便看到阶下停着辇车,来遇喜站在辇车旁,微微躬着背。 尉迟越脸上有些挂不住,偏过头轻咳了两声,一言不发地登上辇车,假装看不到老黄门眼里促狭的笑意。 辇车停在沈宜秋的寝殿外,尉迟越有些情怯,深吸了一口气,迈入殿中。 他一步步穿过重重帷幔,走到床前,往纱帐中看了一眼,沈宜秋一动不动地背对着他。 但他只听呼吸声便知道她是在装睡——被他拆穿了那么多次,她仍旧百折不挠地装。 尉迟越有些无奈,明明看着挺机灵,可有时又傻愣愣的。 他脱了外衫,撩开纱帐,躺到床上,从背后将她紧紧搂在怀里,低低唤了声「小丸」。 他清晰地感觉到怀中人身子一僵,然后挣动起来,想从他怀中挣出去。 尉迟越将她抱得更紧:「沈小丸,我心悦你,不是因为你为我‘殉情’,是因为你是你。我想与你做一对匹夫匹妇,并不是施恩,是为全我一己私心。」 他在她发上轻轻吻了一下:「我知道你一时半刻不会信我,更不会回心转意。但我不在意,也等得起,一年,两年,十年,二十年,哪怕一辈子。」 他顿了顿道:「我不知道一个人要怎样才算自在,心放在别人身上,也许一世再难自在,但我很欢喜。」 他将她抱得更紧:「你想不出来我有多欢喜。」 沈宜秋未料太子竟然去而复返,正发懵,便叫他捞入怀中,往耳朵里灌了那许多话。 以她前世对尉迟越的了解,他绝拉不下这个脸,做不出这样的事,更说不出这样的话。本来她将两世的他当作两个人看,只觉理所当然,如今知道是同一个,不由深感诧异。 她当真那么了解他么? 正发怔,尉迟越又道:「我不如你心细,猜你心思免不得会猜错,你想要什么,一定要告诉我。」 顿了顿,又把她往自己怀里搂了搂,胸膛紧紧贴着她的后背:「像方才那样直说就很好。」 沈宜秋果然从善如流:「这样抱着热得很。」 第35章 尉迟越手臂松了松,随即将她勒得更紧,嘴唇在她后脖颈蹭来蹭去:「这两条胳膊不听我使唤,只有劳驾小丸多担待点了。」 沈宜秋叫这没脸没皮的男人闹得没了脾气,索性不再理他。 月光透过窗纱洒了一地,中夜寂寂,虫声也渐渐稀了,只有更漏时不时发出一声轻响。 尉迟越感到怀中人绷紧的脊背渐渐松弛,呼吸慢慢变沉,也安心地阖上了双眼。 以前他抱着她,总有那么点不踏实,仿佛踩在云上,行在梦中,生怕哪一日惊醒过来,这一切全都只是水月镜花。 直至今时今日,这重来的一世终于不再是空中楼阁。 …… 翌日,沈宜秋一直睡到日上三竿,醒来时尉迟越早就不在了。 想起昨日的事,她仍旧有些恍惚,怔怔地躺了会儿,也说不上来心里是什么滋味。 她以为自己会一夜无眠,谁知被尉迟越那样搂着,片刻便睡着了,不知做了什么梦,醒来还觉心头残留着暖意。 正瞪着帐顶发呆,素娥捧着衣裳走进来,轻轻唤她:「娘子醒了么?」 沈宜秋答应了一声。 素娥将衣裳搁在一旁,撩起纱帐,眼角眉梢都是笑意:「奴婢伺候娘子沐浴更衣吧,殿下早晨出门时吩咐过,今日邵侍郎回京,请娘子去前院一同用午膳。」 沈宜秋早知舅父要从东都回来,大约就在这几日抵京,却不料今日就能相见,不由喜出望外,立即坐起身。 随即她回过味来,尉迟越这厮奸诈可恶得很,她便是有一肚子的气,当着舅父的面也不好发作出来。 为免亲人担心,她还得装没事人,照旧与他举案齐眉。 可她明知如此,也不可能放着舅父不见,只得下床沐浴更衣。 刚从后殿中走出来,湘娥便端了早膳来,笑着道:「殿下说娘子今日一定起得晚,叫奴婢们将粥汤煨着,待娘子起来先垫垫肚子,免得又犯胃疾。」 素娥道:「殿下真是体贴我们娘子,想得这样周全!」 沈宜秋听他们一搭一唱,又好气又好笑,一觉醒来,身边最亲近的两个婢子竟都倒戈了,顿时有种众叛亲离的凄凉之感。 不过她向来不会和自己的肚腹过不去,坐下用了点莲叶羹和小半碗粳米粥,只觉腹中暖暖的,十分熨帖。 用罢早膳,她换上见客的衣裳,梳妆停当,便去了前院。 到得堂中,舅父邵安已经先到了,正和尉迟越相对坐着饮茶谈天,气氛十分融洽温馨。 见到沈宜秋,邵安立即起身行礼,激动之情溢于言表。 沈宜秋忙道:「舅父请坐,此处没有外人,叙家人礼便是。」 尉迟越听到「没有外人」数语,嘴角不觉扬起,得意之色尽显。 沈宜秋看在眼里,有心瞪他一眼,忽然瞥见舅父正笑呵呵地瞧着她,只得作罢。 她接着道:「在灵州累得表兄身负重伤,一直想当面向舅父舅母请罪。」说罢便要行大礼。 邵安哪里敢受:「抵御外侮、扞卫疆土是犬子本分,娘娘如此,叫仆情何以堪。」 他说着,眼中带了点潮意;「听闻娘娘被困险境,仆与拙荆不知如何是好,幸而娘娘吉人天相,否则仆等无颜面对三郎与舍妹的在天之灵。」 沈宜秋连忙劝慰道:「舅父切莫伤怀。」 尉迟越道:「未曾保护好小丸,有负舅父舅母之托,是我之过。」 邵安道:「殿下言重,娘娘能脱险,全仗殿下奋不顾身带兵援救。」 三人入了座,沈宜秋与舅父叙罢寒温,又道:「许久不见舅母,这向可好?」 邵安道:「拙荆今日本来要同来的,奈何在回京路上偶感风寒,不曾痊愈,生怕过了病气给娘娘,待痊愈后再向娘娘请安。」 沈宜秋道:「旅途辛劳,请舅母好生将养。」 尉迟越在一旁插嘴道:「待表兄养好伤,与表姊一同回京,我们一家人再好好聚一聚。」 沈宜秋瞟了他一眼,这厮真是不把自己当外人,先前当他真是个十几岁的少年郎,听他一口一个舅父、表兄只觉他乖巧得很,如今再看,只觉他心机深沉、老谋深算。 尉迟越时时留意着娘子脸色,哪里猜不到她心思,故意往她身边挪了挪,虚拢拢地揽了她肩头:「舅父闲时多来走动,我与宜秋两人也冷清。」 两人本就连榻而坐,眼下几乎捱在了一起,邵安以前见他们便是这般如胶似漆,见外甥女垂眸不语,脸颊泛红,只当是小女儿情态,暗自发笑,看他们这副模样,哪里冷清了。 沈宜秋牙根发痒,但当着舅父的面又不好显露出来。 尉迟越见时近正午,便令黄门去传膳。 三人用罢午膳,又饮了会儿茶,邵安想告辞,太子道:「有劳舅父稍待一会儿,有件事要劳烦舅父。」 第36章 沈宜秋道:「殿下与舅父有事相商,妾便告退了。」 尉迟越拉住她的手:「你也别走。」 沈宜秋正不明就里,便有小黄门道:「启禀殿下,卢尚书到了。」 太子便即起身,对邵安道:「有劳舅父移步书房。」 沈宜秋越发大惑不解,只是舅父便罢了,还有户部尚书卢思茂在场,他们分明是有政事要谈,为何要她在场? 尉迟越隔着袖子捏了捏她的手,倾身在她耳边道:「一会儿就知道了。」 顿了顿又道:「我说了,但凡是你想要的……」 三人走到书房门前,卢思茂已等候在廊下。 见到太子妃,他微微一怔,不过顷刻之间便恢复如常,上前行礼:「拜见太子殿下,太子妃娘娘。」 卢老尚书德高望重,不仅是宰相,也是太子和太子妃的大媒。 夫妇俩也郑重回礼。 卢思茂又对沈宜秋道:「娘娘巾帼不让须眉,大敌当前临危不惧,救灵州百姓于水火,令仆感佩不已。」 沈宜秋道:「卢公言重,这是我分内事,仰仗卢公斡旋。」毛老将军最终能带领邠州援军赶到,除了张皇后和张太尉使劲,卢思茂这个宰相也功不可没。 卢思茂连道汗颜,又与邵安见了礼。 他们同隶户部,卢思茂对稍邵安这个能臣也颇为器重,当下寒暄数语。 四人一行说一行步入书斋,依次入坐。 尉迟越这才道:「今日请卢公与邵侍郎光降,是我夫妇有一事有劳两位。」 说罢,他对一旁的小黄门点点头。 不一会儿,那黄门捧了个书函来。 尉迟越接过书函,置于案上,打开盖子,取出一轴书卷,抽开系绳,当着几人的面展开。 沈宜秋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待看清绢帛上的字,不由大吃一惊,这竟是一份和离书,看书迹便知,是太子的手笔,卷尾亦有太子的落款与印章。 卢思茂和邵安更是大惊失色,两人都张口结舌。 只有太子神色如常:「两位别误会,请两位来,只是劳两位做个见证。这份和离书交由太子妃保管,生不生效,何时生效,由太子妃说了算。」 他看向沈宜秋,柔声道:「你什么时候不想做这太子妃,便将此书昭告天下,便可离开。」 他转向两个瞠目结舌的见证人:「卢公是我们的大媒,邵侍郎是太子妃的至亲,由两位居间,定能不偏不倚。」 此事过于惊世骇俗,在场三人一时间竟然不知作何感想。古往今来只有太子妃被废,哪有储君和离的? 良久,卢思茂方道:「启禀殿下,此事非同小可,且并无先例可循,还望殿下三思。」 邵安看了一眼两人,不明白这小两口之间发生了什么,他皱了皱眉,斟酌着道:「仆身为太子妃娘娘家人,感念殿下深情厚谊;然而身为朝臣,仆与卢公所见略同,此事骇人听闻,有伤殿下令名,更有损天颜。」 别人不知道小丸的性子,他可一清二楚,这外甥女看着柔顺,说不定哪天真能做出与太子和离的事。 尉迟越道:「孤心意已决,天家的颜面不在孤一人的私事,而在能否利国利民,对着妻子逞威风有何令誉可言?」 他顿了顿道:「两位都与尊夫人伉俪情深,想来能明白孤的心意。两位也知道太子妃为人,可以放心。」 两人见他心意已决,也知道沈宜秋不是那等不知轻重的人,只得应允,若是哪一日太子妃真想和离,他们便出来作证。 尉迟越将和离书重新卷好,收入木函中,郑重其事地交给沈宜秋。 沈宜秋接过沉甸甸的紫檀木函,仍旧有些难以置信。 送走卢思茂和邵安,沈宜秋轻声道:「殿下不必为我做这么多……」 尉迟越道:「你要的自在我也许给不了,我只想让你知道,你这一身属于你自己,要是我惹你不快,你至少可以拂袖而去,这样多少会自在些吧?」 沈宜秋目光动了动,垂下眼帘,良久方才轻声道:「多谢你。」 尉迟越在她后脑勺上捋了一把,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她手上的木函夺了去。 沈宜秋眼眶的酸胀还未退去,被他这一手闹得目瞪口呆:「你……」 尉迟越温言款语哄道:「不是不给你,我承诺过的事,岂有反悔的?但你此时还在气头上,激愤之下做出追悔莫及的事便不好了,先冷静上一年半载……」 看到沈宜秋的脸色,他忙改口:「三个月,我先替你保管三个月。」 又道:「小丸,你看卢老尚书一把年纪,难得替人保一次媒,我们好歹努力一下,别寒了老臣的心。」 沈宜秋还未来得及说什么,忽有一个黄门匆匆跑来:「启禀殿下,娘子,西内有人来传话,贤妃娘娘突犯心疾!」 第37章 自打妙手回春的太子妃替贤妃娘娘治好了头风,她一直身体康健,最多染个风寒意思意思,也不敢再劳儿子媳妇大驾。 然而便宜病的余威尚在,两人听见黄门禀报,不自觉地露出狐疑之色。 贤妃娘娘的便宜病如雷贯耳,那小黄门自然也知晓,无奈道:「确是心疾,今日陶奉御不当值,皇后娘娘特地遣人去陶府请他入宫为贤妃娘娘诊治。」 一听此话,尉迟越的神色方才焦急起来:「赶紧备驾。」 虽说生母不着调,但毕竟血脉相连,得知她真的犯了急病,说不担心也是假的。 他看向沈宜秋,目光有些迟疑,他们姑媳关系不好他一清二楚,生母这人欺软怕硬,这辈子还罢了,上一世小丸忍气吞声,她可没少给她气受。 沈宜秋却道:「我随殿下一起去。」 她两辈子都不曾听闻贤妃有心疾,可张皇后既然都遣人去请陶奉御了,这病自然假不了。 贤妃为何突发心疾,她倒是有些好奇。 何况毕竟是太子生母,装病可以不理睬,真病却是不能不探望的。 好在她本就穿了见客的衣衫,也不用回去更衣梳妆。 片刻后车马备好,两人便即登车,向蓬莱宫疾驰而去。 到得飞霜殿,两人还未进门,便听见寝殿中传来郭贤妃高亢的哭声。 不是以往那种惹人怜爱、梨花带雨的饮泣,却是如丧考妣、撕心裂肺的嚎啕。 尉迟越听到生母哭得中气十足,心下稍安,看来这心疾是没有大碍了。 黄门进去通禀,里面的哭声渐渐止住。 尉迟越和沈宜秋走进寝殿,只见郭贤妃床边旁边围着一群宫人黄门,陶奉御站在一边。 床上纱帐半掩,贤妃娘娘靠在床头,一手捂着脸。 她一向格外爱俏,不施粉黛绝不见人,如今却蓬着头,脸上的桃花妆被眼泪冲得沟沟壑壑,花成了一片。 一双水杏眼更是肿成了胡桃,只剩一条细缝。 不等尉迟越和沈宜秋上前行礼,贤妃凄婉地唤道:「三郎,阿娘差点就死了……」 尉迟越道:「母妃切莫作此不祥语。怎的突然犯起心疾?」 郭贤妃说不出话来,嘴一瘪,眼泪哗哗地往下流。 陶奉御适时道:「娘娘今日突犯厥心痛,好在及时服了栝楼汤,方才仆又替娘娘行了针,已无大碍。不过此症不可轻忽,娘娘还需好好将养,最要紧是放宽心。」 郭贤妃呜咽了一声,含糊道:「叫我怎么宽心……」 尉迟越无可奈何,对陶奉御作了个揖:「有劳陶奉御从府中赶来。」 陶奉御道:「殿下言重,仆奉皇后娘娘之命为贤妃娘娘诊治,是分所应当。仆将药方与脉案留下,就不叨扰娘娘歇息了。」 说罢便向太子、太子妃和贤妃几人告辞。 待陶奉御退出去,尉迟越又屏退了宫人和黄门,这才问道:「母妃,究竟出了何事?」 郭贤妃看了一眼儿媳,有些欲言又止。 但儿子不发话,她也不好叫儿媳出去,只是噙着泪直摇头:「你就别问了……」 沈宜秋便借口有事去趟甘露殿,辞出了飞霜殿。 待她走后,殿中只剩下儿子和她两人,郭贤妃这才放下捂着脸颊的手。 尉迟越这才发现,生母脸上赫然是一个红红的掌印,半边脸坟起老高。 他不由骇然:「这是怎么回事?」 他虽这么问,心里已经隐隐明白。 在这宫里,能打郭贤妃的只有帝后两人,张皇后可不是这般不讲道理、磋磨妾室的主母。 而生母虽爱暗中与张皇后较劲,明面上是不敢去得罪她的。 那就只能是皇帝打的。可贤妃向来得宠,又诞育了两个皇子,便是闹闹别扭,也没有上手打脸的道理。 尉迟越蹙了蹙眉:「是圣人?」 郭贤妃点点头,又抽噎起来,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 太子叫她哭得脑仁疼,捏了捏眉心:「母妃你好好说,究竟出了什么事?」 郭贤妃终于忍不住「嗷」一声嚎啕起来:「还不是何婉蕙那头白眼狼,枉我这么多年把她当成亲女儿……」 尉迟越一怔:「何家表妹怎么了?」 郭贤妃止住了哭,眼里简直要冒出火来,咬牙切齿道:「还表妹,人家都成你庶母啦!」 这话宛如一个响雷在尉迟越耳边炸开,他半晌方才明白过来,也不知道是惊骇居多还是愤怒居多。 他皱起眉头,良久方道:「其中可有误会?」 贤妃嗤笑了一声:「误会?我方才找过去时,她还躺在御床上下不来呢!」 尉迟越想到那情形,头皮一阵发麻,身上不知起了几层鸡皮疙瘩,恶心得双耳嗡鸣,几欲昏厥。 第38章 他知道他阿耶荒唐,但如此荒唐还是始料未及。 他虽不想娶何婉蕙,但打小的情分不能抹煞,对表妹的遭遇很是愤慨,沉下脸道:「圣人也太过了,我去劝谏一二。」 「你还道那小狐魅是被强迫的?」贤妃冷哼了一声,对屏风外喊道:「春藤,你进来!」 片刻后,一个小黄门拄着根竹竿,一瘸一拐地拐进来,向尉迟越行礼:「奴拜见殿下……」 贤妃没好气地道:「你来告诉殿下,今日究竟是怎么回事!」 那小黄门脸颊高高肿起,显是叫主人狠狠责罚了一顿,此时说话还不太利索,大着舌头道:「启……启禀殿下,今……今早奴……奴奉娘娘之命,送……送何家娘子……」 贤妃一个眼刀子扔过来,小黄门吓得一哆嗦:「何……何家狐魅,奴奉命送她出宫,行至右藏库附近,何……狐魅忽然说要去看太液池的莲花,奴便在车旁候着,候……候了半日也不见她回来,奴心里着慌,便去园子里打听,才知道原来那狐……狐魅在池边弹琵琶,圣人那会儿在麟德殿,听见琵琶声就下了楼……」 他抚了抚肿成半透明的脸颊,噙着泪道:「一来二去,不知怎么的入了港,圣人就把那狐魅带回仙居殿去了……」 尉迟越听他言语粗俗,眉头拧得更紧了。 贤妃挥苍蝇似地挥挥手:「退下吧!」 转头对儿子道:「三郎,你要不信,再去传园子里的黄门、宫人问问。」 尉迟越这会儿是不信也得信,这些细节小黄门不敢胡编乱造。 何婉蕙出宫不用经过御苑,提出要去看莲花已经十分蹊跷,何况还带着琵琶去赏花,简直就是司马昭之心。 他知道这表妹一向有几分爱慕虚荣,但他上辈子只当是女子的一点小心思,觉得无伤大雅,便一笑置之。 他做梦也想不到,她竟会做出这等事来。 贤妃越想越气苦,眼睛里又涌出泪来:「你阿耶这么多年何尝动过我一根指头?如今倒好,为了那狐魅,多年情分也不顾了,竟打得我这样狠!他还将你阿娘踹翻在地……」 一边说一边将高高的中衣领子往下扯了寸许,给儿子看脖子上的指痕:「还想掐死我!」 虽说是她想掐死何婉蕙在先,不过这就不必让儿子知晓了。 贤妃肤色白,那指痕触目惊心,尉迟越见生母如此,甚是不落忍,想起表妹,太阳穴便突突地跳。 他两世为人,就没遇上过这么糟心的事。 就在这时,有黄门禀道:「启禀殿下,娘娘,五皇子殿下来了。」 不等尉迟越说什么,贤妃已经凄凄切切地唤起来:「五郎,五郎,你阿娘要被磋磨死了……」 尉迟越捏了捏眉心:「五郎还小,这些事不宜同他说。」 郭贤妃道:「我不说,他难道就不知道?阖宫都传遍了,你阿娘还是从德妃那儿听来的呢!」 想起德妃巴巴地赶过来,含沙射影、夹枪带棍地奚落她,贤妃哭得差点昏厥。 太子一想,也是这个道理,皇帝和何婉蕙也没避着人,这事是瞒不住的。 尉迟渊已经快步走了进来,向太子和贤妃行礼,然后问道:「阿娘的心疾无碍吧?」 郭贤妃拉住小儿子的手:「五郎,若不是有你和你阿兄,阿娘早不苟活了,死了倒还清净!」 尉迟渊的脸色也是冷冷的:「阿娘别说丧气话。」 他在入宫的路上便将事情的来龙去脉摸清楚了——皆因太子殿下严正,没人敢去东宫嚼舌根,故而尉迟五郎的消息还比兄长灵通些。 他虽日常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但自家摊上这么大的丑事,也没什么看戏的兴致,只觉腻味得很,与兄长对视一眼,两人都深深叹了口气,这叫什么事! 尉迟越仍是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幼时单纯善良的小表妹,长大后会变成这样? 贤妃看儿子神色,便知他还在为何婉蕙惋惜,冷哼了一声道:「她那阿娘那老狐魅便不是好东西,从你养在皇后娘娘宫里时便起了歪心思,一心要那小狐魅攀龙附凤。」 她顿了顿道:「你还记不记得你得天花那阵子,那小狐魅见天地往你殿中跑?」 尉迟越一怔,他幼时嫌女儿家麻烦,与何家表妹也算不上亲近,是得天花那段时日的陪伴,才让两人亲近起来的,莫非这其中还有猫腻? 贤妃道:「就是那老狐魅出的主意!那小狐魅五岁上便出过花子,她知道不会再得,这才放心大胆地撺掇她去陪你,那小狐魅起先打死也不肯呢……」 她捏着嗓子学何九娘幼时的声气:「说‘阿蕙怕,表兄好骇人,阿蕙不要满脸麻子’,老狐魅好说歹说,告诉她出过一次便不会再得,她这才大着胆子去的……」 尉迟越蹙起眉,他记得那时生母和姨母发现表妹在他殿中,吓得手足无措,连忙将她抱出去,一边喊宫人去请医官,若非他们如此作态,他也不会以为何婉蕙不曾得过。 第39章 后来何婉蕙入宫,他们说起往事,何婉蕙也告诉他自己不曾得过。 生母虽然使劲将自己摘出去,但这件事又怎会没她的份? 昨日因,今日果,何婉蕙长成这样,她父母和贤妃这个姨母真可谓「功不可没」。 要说无辜,当属年幼时的何婉蕙最无辜,自小便被大人们撺掇着去欺骗,去攀附,如今做出这样的事,也不足为怪了。 尉迟越沉着脸站起身:「母妃好生将养,儿子前朝还有些事,先告退了,改日再来探望母后。」 贤妃以为儿子得知真相会与她同仇敌忾,不想他却要走,忙坐起身,用帕子拭了拭眼睛:「三郎这便要走?那狐魅的事……」 可尉迟越却没理会她,一言不发地往殿外走去。 出了飞霜殿,尉迟越登上辇车,便即向甘露殿行去。 到张皇后寝殿时,沈宜秋正趴在案上描花样子,嫡母和女官秦婉在一旁饶有兴味地看着,阳光透过窗棂洒在她身上,她的一边侧脸仿佛融化在了光里。 尉迟越仿佛一个刚从泥潭中爬出来的人见到一泓清泉,五脏六腑顿时舒泰了。 沈宜秋刚好画到最后一笔,见他来了,便即撂下青玉笔管站起身。 尉迟越向嫡母行了礼,皇后道:「你母妃好些了么?」 太子道:「多亏母后及时请陶奉御施救,眼下已无大碍了。」 张皇后皱了皱眉,瞥了眼太子妃,欲言又止道:「没办法的事,你劝着她些吧……」 尉迟越目光闪了闪:「是,儿子知道了。」 探身过去看沈宜秋描的花样子,却不是寻常花鸟,而是些奇异的草木和兽类:「这画的是什么?」 沈宜秋有些不好意思:「胡乱画的。」 张皇后道:「上回你四姑母看见七娘送我那套香囊,眼热得很,托了我来求一套花样子。」 尉迟越端详了一会儿,明白过来:「画的是搜神记中的怪物和草木?这是巨灵,角马,相思树……」 张皇后笑道:「是了,你四姑母就喜欢这些。」 说罢对两人道:「时候不早了,你们也早些回东宫吧,刚回京料你们事多,我便不多留你们用晚膳了。」 这不过是托辞,张皇后知道尉迟越刚听说了何九娘的糟心事,料他也没心思在甘露殿用膳。 尉迟越知道嫡母体谅他,也承她的情,便道:「东宫确实还有些冗务,改日再来陪母后用膳。」 沈宜秋也起身告辞。 两人坐上回东宫的马车,沈宜秋方才问道:「母妃怎的突然犯起心疾?」 尉迟越知她并非明知故问,她方才出了飞霜殿便去甘露殿,张皇后不爱在背后道人是非,她治下谨严,甘露殿的宫人黄门也不会搬弄口舌,故此沈宜秋无从得知何婉蕙的事。 张皇后为人正直,倒是给尉迟越出了道难题。 他迟疑片刻,还是硬着头皮道:「圣人临幸了何婉蕙。」单是说出这句话,他又起了层鸡皮疙瘩。 沈宜秋也十分诧异,以为自己听错了:「怎会如此……」 去岁在骊山,她看得出皇帝很喜欢何婉蕙,否则也不会谱曲相和,又赠「鸳鸯于飞」琵琶。 但昨夜还要赐婚给儿子,今日便临幸,何况还有姨甥共事一夫这一节……她知道皇帝昏聩,但胡天胡地到这个地步,还是始料未及。 她也说不上来是什么滋味,上辈子何婉蕙没少给她添堵,但见一个女子被强迫,总不是什么舒心的事。 尉迟越观她神色,便知她与自己一样想岔了,捏了捏眉心道:「是何婉蕙主动邀宠。」 沈宜秋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只能感叹一声:「啊。」 这样一来倒是说得通了,何婉蕙这人才智能为和见识都有限,偏偏志存高远,又特别豁得出去,上辈子在尉迟越的灵堂里,她敢当着一干宗室和重臣的面寻死觅活,可见胆识过人。 如今在太子这边受挫,一气之下做出这事倒也不稀奇——毕竟天底下能压太子一头的也只有皇帝一人了。 尉迟越本以为小丸听说是何婉蕙主动,会如他一般震惊,谁知她神色淡淡的,似乎这是情理之中的事。 他随即明白过来,小丸自不像他这般心盲眼瞎,定然早就清楚何婉蕙的品性为人。 可她两辈子从未在他跟前说过一句何婉蕙的不是,甚至到了此刻,也未见一丝幸灾乐祸。 他不禁紧紧扣住沈宜秋的手。 何婉蕙的父母亲人虽不堪,至少还是疼爱女儿的,便是贤妃也不能说对这外甥女毫无温情。 可小丸呢?她自从父母亡故,便由厌恶她的祖母教养长大,身在沈家那样烂到根的腌臜地方,仅有的温情来自舅父一家,可祖母还不许她与舅家来往。 她全凭自己的力量,从有毒的土壤中挣扎出来,迎着风刀霜剑,长成了凛冬不凋的松柏。 第40章 越是了解她,他便越是钦敬她,也越明白她的难能可贵。 想起上辈子他竟因为偏见和自以为是错过了那么好的小丸,便如有万千虫蚁一起啮咬他的心。 好在苍天眷顾,又给了他这一世。 …… 皇帝与何婉蕙两厢情愿,郭贤妃便是哭出一条江河来也无济于事。 她的眼泪不管用,因为如今有了比她更清澈的眼泪。 她引以为傲的好颜色也不管用,因为外甥女比她更美,还年轻。 往日她装病便能引来皇帝嘘寒问暖,如今真的得了心疾,皇帝连看都不来看一眼,第二日便带着新得的宝贝回骊山去了。 郭贤妃盛宠二十年,终于尝到了失宠的滋味。 张皇后在她得宠时不曾嫉恨她,在她失宠时也不会去落井下石,别人可就没那么宽厚了。 便是看在太子的颜面上不敢把话挑明,可后宫里的妃嫔哪个又是吃素的?单是含沙射影、绵里藏针地刺两句,也够郭贤妃一番生受了。 她被气出的心疾就此扎稳了病根,三不五时便要犯一犯。 尤其是听德妃、淑妃他们绘声绘色地描述何婉蕙如何得宠,她的心疾便要发作一番。 …… 虽说贤妃与外甥女共事一夫的消息不胫而走,但面子上还得抹平了才行。 何况皇帝前一日还当着众臣的面要给儿子赐婚,口口声声「成人之美」,隔天就成了自己的美,着实说不过去。 与贤妃那层姨甥关系,也有些尴尬,偏偏贤妃生了两个皇子,其中一个还是太子,废她是不能够的。 可皇帝哪里忍心让心爱之人就这么没名没份地跟着自己? 与何家密议了一回,总算议出个折衷的法子:何家长房有个早夭的女儿,行七,年岁与何婉蕙相当,她便顶着何七娘的名头入宫,算作是何家长房之女。 如此一来,名义上与贤妃便不算姨甥,虽说是欲盖弥彰,好歹算层遮羞布。 何家三房心里不乐意,自家女儿得宠幸,明面上却要算作侄女,往后有什么好处还得让长房分一杯羹,可形势所迫也是无可奈何。 几日后,册封诏书终于下来,何家长房行七的小娘子「器怀明淑,内守恬淡」,册为昭媛。 郭贤妃得知此事又狠狠地发作了一回,陶奉御施了三天的针才好转。 …… 尉迟越再见到何婉蕙已是十日后的事,表妹已摇身一变成了何昭媛。 他去华清宫与皇帝商定献俘之礼,从殿中出来,便看到一身华服的何婉蕙坐在步辇上,在一大群宫人、黄门的簇拥之下缓缓行来。 她乘坐的这驾步辇是皇帝的,一身装束也大大逾制,何婉蕙上辈子不敢如此逾礼越份,虽爱使小性子,大面上没什么大差池,却原来也是看人下菜。 尉迟越不由蹙了蹙眉。 何婉蕙见他面沉似水、脸色不豫,却是会错了意。 她心中止不住得意,可除了大仇得报的畅快之外,不免还是有几分失落。 皇帝虽宠她,比起俊美英朗的年轻太子,总有几分不如。 眼看着太子目不斜视地从她身边经过,不由心潮澎湃,头脑一热,命黄门停辇,扶着宫人的手下了辇车,对着太子的背影道:「表兄留步。」 尉迟越停下脚步,转过身,淡淡道:「何昭媛有何见教?」 何婉蕙将他的冷淡当作了嫉妒,又是甜蜜又是酸楚,心道天下的男子都是一般模样,轻易得来的便不知珍惜,待失去后方才追悔莫及。 她向身边的宫人黄门道:「你们先退下。」 「不必,」尉迟越冷冷道,「何昭媛有什么话便直说,不可对人言的话也不必对孤说。」 何婉蕙凄然一笑:「表兄说过,无论如何我们兄妹的情分都不会变……」 尉迟越打断她:「孤念你我是表兄妹,今日才愿意站在这里。」 何婉蕙眼泪在眼眶中打转:「表兄如今也要像世人一般唾弃阿蕙么?阿蕙一个身如飘萍的弱女子,能怎么办?」 尉迟越万万料不到她到了这种地步还说这种话,只觉她不可理喻:「你莫非还想说自己是被迫的?」 何婉蕙扶了扶云鬓:「表兄一定也觉得阿蕙攀龙附凤,可是表兄可曾想过,阿蕙为何会变成这样?打小阿耶阿娘便说我在姊妹中生得最美,又最聪慧,定要出人头地。在我年幼懵懂时,阿娘便带我入宫见识何为富贵,何为人上人的日子……」 她轻叹了一声:「若是不入宫,我顶着个克夫的名头,能嫁什么样的人家,表兄不知道?我哪里比旁人差,凭什么将就?表兄要说阿蕙攀龙附凤也行,可阿蕙自小受这教养,并不知道别的活法,又能如何?」 尉迟越道:「你已不是三岁孩童,也算饱读诗书,难道分不清是非对错?你既知道父母如此教养不对,又为何自觉自愿往错的路上走?」 第41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vip作品,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他顿了顿道:「你可以将责任全都推卸给旁人,但这一生是你自己的,恶果也是你自己的,教你的人并不会替你担着。」 何婉蕙收了泪,涨红了脸,气得直哆嗦:「表兄此言甚是无理。什么叫恶果?阿蕙如今好得很,圣人待我百般宠爱,我要什么便有什么,活了十几年还从未如此开心自在过。」 尉迟越本来对何婉蕙还有些怒其不争,如今见她如此,连这点惋惜之情也烟消云散,点点头:「孤言尽于此。」 说完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尉迟越出了华清宫,车驾刚驶出宫城正门津阳门,忽听前方不远处有铜铃声。 他往半卷的车帷外一望,看见一个穿青布道袍的道人,花白头发梳成道髻,插着根木簪,背上背着个粗布包袱,骑着毛驴缓缓前行,驴脖子上系着铃铛,铃声正是从那里发出的。 他正觉这背影有几分眼熟,那人便从驴背上下来,跪在道左,等太子车驾过去。 尉迟越打眼一瞧,认出他便是一直随侍在皇帝身边的「大德」静虚真人,他一年前来求皇帝下旨赐婚时,这道人还替他们卜过卦。 那时候他一身紫锦道袍,头戴紫玉冠,天子以「阿师」相称,王公贵族争相结交,如今形容落魄憔悴,有如天渊之别。 尉迟越心里微微一动,对舆人道:「停下。」 车驾停在道中央,尉迟越对小黄门道:「去请前面那位道长来相见。」 片刻后,静虚道人到了车前,躬身行礼:「小道拜见太子殿下。」 尉迟越道:「道长为何不在华清宫侍奉圣人,这是往哪里去?」 静虚真人掀起眼皮偷觑了太子一眼,发现他确实面带疑惑,并非有意奚落自己,这才道:「回禀殿下,小道术业不精,道心不诚,圣人慧眼如炬,褫夺了小道封号,幸而天恩浩荡,圣人不曾治小道的罪,只命小道自谋生路。」 尉迟越这才想起来,似乎是有这么一桩事,何家似乎从哪儿觅来个擅于炼丹的方士进献给皇帝。 他阿耶身边这类僧道方士之流来来去去,他一向是不过问的,左右都是糊弄人,也差不了多少。 皇帝因此要给何婉蕙的父亲、伯父升迁,尉迟越从吏部调了考绩出来摊在他阿耶面前,皇帝便哑口无言了,只得封个虚衔,开自己私库赏了些财帛。 尉迟越对那道人点点头;「孤倒是不曾留意此事。」 静虚真人忙诚惶诚恐道:「殿下忙于朝政,日理万机,区区小事,怎敢烦扰殿下。」 尉迟越道:「道长如今有何打算?」 静虚真人苦笑了一下:「有劳殿下垂问,小道如今只想找个神山小观挂单,从此避世隐居,潜心修道。」 尉迟越才不信这套鬼话,不过他既被褫夺封号,又被皇帝赶出宫去,再要飞黄腾达是不能够了,一把年纪老胳膊老腿的也有些可怜。 他想了想,从腰间摘下个锦囊,锦囊中有几块金饼子,是他备着随时预备赏人的。 他将那锦囊递给静虚真人:「道长拿着,随便寻个营生,别再重操旧业了。」 静虚真人自然知道他说的「旧业」是什么,谢了恩,赧颜道:「小道谨奉殿下尊旨。」 尉迟越正要打发他走,忽然想起一事:「敢问道长,当日你替孤与太子妃卜卦,那三枚铜钱还在么?」 静虚真人微微一怔,忙解下背上的包袱,伸手进去掏摸了一会儿,摸出个小小的红色绢布包来:「回禀殿下,那日后,小道便将这三枚铜钱用兰汤洗濯一新,好好收存了起来。」 尉迟越道:「不知道长可否割爱?」 静虚真人忙双手奉上。 尉迟越接过铜钱收入袖中,与静虚真人道了别,这才命舆人继续驱车。 …… 两日后,太子派去洛阳寻访的侍卫终于将那胡僧带回了长安。 当日邵芸说那胡僧在东都景乐寺驻锡,侍卫们寻过去,那胡僧却不在寺中,他们四处寻访,好不容易在毫州郊外的一处小兰若找到他。 侍卫们请他去长安,他不愿意,想绑他来,可太子吩咐过不可用强,只得好言相求。 那胡僧果然名不虚传,十分能折腾人,一路上提了不知多少稀奇古怪的要求,将那十来个侍卫磋磨得形容憔悴、生无可恋,简直闻「胡」丧胆,连胡饼都不想吃了。 是夜,尉迟越处理完政务,从太极宫回到承恩殿,便即将这消息告诉了沈宜秋。 沈宜秋大喜过望,尉迟越生怕她大失所望,只得温言提醒:「我先前也寻过不少高明的胡医替母后诊治,俱都无功而返。听侍卫们说此僧言语无礼,行止怪异,不知是否故弄玄虚,若此事不行,你也别太失望才好。」 沈宜秋想起邵芸说过,那胡僧喜欢为难人,越富贵越要提些古怪刁钻的要求,此时听尉迟越这么说,恐怕他会将这当作故弄玄虚,怀疑他的医术,若是因此错失了机会,那就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她只得如实道:「听表姊说此人医术了得,医治好了不少人,祁家十二公子也是他治好的。」 第42章 尉迟越一怔:「祁十二郎?」 祁十二郎病成什么样,他是再清楚不过的,祁家为了这儿子遍访名医,什么法子都试过了,上一世他熬不过两三年便一命呜呼。 那胡僧能将这样的重病医好,确实不简单。 沈宜秋道:「舅母与表姊前往东都途中遇到祁三夫人与十二公子,一路结伴同行,她是再清楚不过的。」 尉迟越一回想,顿时明白过来,原来她在灵州便听说了祁十二的事,想必那时便知何婉蕙的亲事已经退了,那段时日她忽然又冷下了,多半是以为他要重蹈覆辙纳何婉蕙,这才醋了。 他回想起来,又心疼,又有几分窃喜,原来小丸并非无缘无故冷落他,却是醋了。 想起小丸为他吃醋,他心头便一阵阵发热。 他向宫人使了个眼色,他们立即会意,非礼勿视地退出殿外。 沈宜秋生怕他信不过来路不明的胡僧,还想着怎么劝劝他,一抬眼,忽然发现宫人们都默默退了出去,不觉一怔,旋即明白过来。 她自灵州之事后,身子骨一直很弱,回京一路上尉迟越都没招惹她,回京后两人把话说开,他这几日更是活像个柳下惠。 谁知这会儿突然贼心复炽! 她心里一团乱,还没理出个章程,尉迟越已将她搂进怀里一顿揉搓:「酸小丸,醋烧小肉丸……」 沈宜秋听了牙痒:「谁说我醋了……」 话音未落,这厚颜无耻的男人便伸手挠她腰肢痒处。 沈宜秋忍不住笑起来,方才那句话听起来便如娇嗔一般。 她气得想捶他,奈何一点力气也使不上来,被男人打横抱起放到床上,把耳朵贴在她心口。 沈宜秋便是本来没什么,被他这么紧紧贴着,免不了一颗心怦怦直跳。 太子便道:「咦?你的心可不是这么说的。」 在她腰眼上掐了一把:「我听得一清二楚,口是心非的小醋丸子。」 他说罢,在沈宜秋滚烫的脸颊上亲了一口,又往别的地方乱亲。 玉璜小倌说过,烈女怕郎缠,只要郎有情妾有意,男子便要舍得下脸。 沈宜秋只能道:「你……你……」 他的小丸吃了脸皮薄的亏,寻常时候还能与他针锋相对,可每到这种时候,叫他缠上便没辙,话也说不出来,只能「你你你」。 尉迟越在她耳边轻声道:「你稍等片刻,孤去沐浴。」 不等她说什么,他已经翻身起床,疾步向殿后走去。 不一会儿,他便换了寝衣,带着一身潮气回到床榻边。 他中衣腰带也没系整齐,领口几乎敞到了腰间,在忽明忽暗的烛火中,隐约能看见未擦净的水珠顺着胸膛往下淌,淌到凹陷处。 不得不说,太子的皮相万里挑一,从脸到身子都无可挑剔,简直就像按着她心里的模子长的。 不知是不是方出浴的缘故,他的薄唇特别鲜润,双眸像洗过一般干净,可又蒙着层水汽。 沈宜秋只瞥了一眼便不敢再看,赶紧把目光从他身上扒拉下来,深恨自己叫美色冲昏了头脑。 尉迟越将她这想看不敢看的情态看在眼里,嘴角一挑,便即向她俯下身去。 沈宜秋清醒了些:「陶奉御说过还要调养半年才能成孕……」 「我知道,」尉迟越一边说,双唇一边蹭到她耳垂上,声音喑哑,「今夜我单伺候你……」 …… 小半个时辰后,沈宜秋瘫软在床上,用浑身上下仅剩的一丝力气拉住衾被捂住自己的脸。 尉迟越隔着被子抱住她,晃来晃去,语气中的得意简直要溢出来:「小丸,别害臊了,有些人是会如此的……」 沈宜秋呜咽了一声。 尉迟越又道:「你躺着别动,我把你抱到榻上,叫宫人把被褥换了便是。」 沈宜秋闻言,立即从被子里伸出一条胳膊拽住他:「别,我自己换……」叫宫人看见床上的情形,她往后都不必见人了。 尉迟越无可奈何:「你躺着歇歇,我去换吧。」 顿了顿道:「别担心,换下来的我投入浴池里,谁也看不出痕迹。」 沈宜秋又呜咽了一声:「你别说了……」 尉迟越摸了摸被子,摸到她的头,凑近她耳边道:「左右要换,不如再来一回?」 沈宜秋瓮声瓮气地道:「尉迟越!」 太子像是偷吃了饴糖的孩童,乐不可支:「不逗你了。」再逗下去说不定就没下回了。 太子殿下哪里做过这些事,铺的被褥一点也不平整,好在沈宜秋折腾得有气无力,将就着睡了一晚。 太子妃舒坦了,舍己为人的刘玉珏不上不下,免不得又去沐浴了一回。 翌日破晓,太子神清气爽地醒过来,第一件事便是叫来贾八,悄悄吩咐道:「你去平康坊找玉璜,替孤带百两金给他,就说是刘玉珏所赠,别叫旁人知晓。」 第43章 太子殿下向来抠门,贾八还从未见过他这般大手笔,又是赏一个小倌,不禁有些惶恐。 尉迟越瞪了他一眼:「敢瞎想,同你阿兄一起去扫茅厕!」 贾八道:「可……可是,他若问起殿下何故赏他,仆该怎么说?」 尉迟越抚了抚下颌,微露赧色:「饮水思源。」 沈宜秋醒转过来,忆起昨夜的事,仍旧有些头晕目眩,不觉红了脸,她不是未经人事的少女,但上辈子光顾着忍痛,实在称不上什么欢愉,敦伦敦伦,敦的便是一个「伦」。 然而昨夜太子一反常态,像疯了一样,将「伦」抛到了九霄云外,她也差点疯了,礼义廉耻都忘得一干二净,只知道浑浑噩噩地随着他的节奏沉沉浮浮。 尉迟越的那些举动不止难以启齿,单是想一想都让她面红耳赤,恨不得挖个地洞将自己埋起来。 哪里是敦伦,分明是敦不伦。 沈宜秋的思绪成了一团乱麻,然而她没有闲暇去理清,一只修长好看的手撩开了帐幔。 她一见那只手,不免又想起这只手做下的事,头脑中轰地一下炸了。 穿戴整齐的尉迟越站在床边,撩开帷幔,便看见沈宜秋红着脸坐在床上发怔,凌乱的长发委了满枕,在想什么显而易见。 尉迟越喉结动了动,俯身扣住她的后脑勺,在她唇上吻了一下,本来想的只是轻轻一啄,可甫一触到她的双唇,他立即改了主意。 他一手托住她的腰,一手顺着她的肩头和手臂摸索到她的手,与她十指紧扣。 沈宜秋不自觉地仰起脸,有些喘不过气来,在他偶尔抽离的间隙呢喃道:「我还没洗漱……」 尉迟越轻嗤了一声。 沈宜秋立即领会了这声轻笑中的涵义,想起昨晚的荒唐事,双颊烫得要烧起来,连带耳朵和脖子根也变得通红。 他们今日要带那胡僧去蓬莱宫替张皇后诊治,太子不敢太过火,不多时便松开了沈宜秋。 …… 不一会儿,沈宜秋梳洗停当,匆匆用了点羹汤点心,便与尉迟越一同登上马车,前往蓬莱宫。 两人早已商量好了,暂且不将那胡僧治好祁十二的事明说,只当是太子的人寻访来的,免得生出期许来,治不好却又大失所望。 那胡僧非但脾性古怪,生得也是其貌不扬,眇了一目不说,剩下一只眼睛黄不黄绿不绿,猫眼似的,嘴上生着几根稀稀拉拉的黄胡须,长得过分的下颌往上挑,乍一看像只重台履,红鼻尖却往下钩,鼻尖多出一坨,好似赘瘤。 形容丑陋便罢了,入宫觐见也不愿换上太子准备的僧伽服,仍旧穿着自己那袭破破烂烂看不出颜色的僧衣。 尉迟越和沈宜秋见多了所谓的高人和隐士,大多行止不羁、状似癫狂,不过是彰显卓尔不群,以此自高身价。 故此他们一眼便看出这胡僧并非惺惺作态,他走在金碧辉煌的大殿中便如闲庭信步,是真的不将富贵权势看在眼里。 到得甘露殿,张皇后听儿子说明了来意,并未放在心上。 她的病根是如何落下的,她自己一清二楚,知道尉迟越四处寻访名医不过是白费功夫,不过儿子要尽孝,她不好拂了他的意,不管他从哪里找来什么奇形怪状的名医高人,她来者不拒便是了。 尉迟越生怕一会儿那胡僧惹恼了嫡母,预先对她道:「这位高僧是化外之人,不拘礼俗,若有冒犯之处,还请母后海涵。」 张皇后点点头,便即宣那胡僧入殿觐见。 胡僧泰然自若地走进殿中,也不向皇后行礼,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脸看。 饶是张皇后见多识广,见到那胡僧的衣着和形容也不免有些吃惊。 那胡僧的大燕官话倒是说得不错,将张皇后的症状、得病的因由、医官的诊断、所服的药方都细细问了一遍,又将她的指甲、舌苔、眼白等各处都查看了一遍,末了皱着眉摇摇头。 张皇后本来也没抱什么希望,也谈不上失望,笑着对儿子媳妇说:「早说这是陈年旧疾,跟了我多少年了,半截身子入土的人,治不治的都一样……」 尉迟越和沈宜秋对那胡僧寄予厚望,见他摇头,心便往下一坠,他们活过一世,都知道张皇后早逝,时间所剩无几,若是连这样高明的医者都治不好,恐怕是难有转机了。 两人正失落,那胡僧却道:「若是二十年前遇到贫僧,立即施救,倒是都能保下,如今根深蒂固,完全拔除是不必想了……」 太子和太子妃听他这话似乎有余地,不由喜出望外。 张皇后却是眸色一黯,侍立一旁的女官秦婉亦是瞳孔一缩。 皇后不慎服下毒物,娩下一个成形的男胎并且落下病根,便是二十年前的事。 那胡僧语焉不详,却隐隐绰绰指着二十年前那桩事,若非张皇后知道当年的知情者全都被皇帝灭了口,那毒物的来源也查得一清二楚,她简直要怀疑这胡僧也参与了当年的事。 第44章 那些宫廷秘辛他无由得知,能看出她的病因,还能估算出她中毒的时间,可见他的医术确实出神入化。 尉迟越对那胡僧道:「若阿师能缓解一二,孤亦感激不尽。」 胡僧用独眼盯着皇后看了片刻:「这位檀越至多剩下三四年寿数,贫僧竭尽全力也只能再延六七年。」 秦婉大惊失色,虽然她也知道张皇后的身子每况愈下,可那胡僧说当朝皇后只剩三四年好活,岂非大逆不道? 然而尉迟越和沈宜秋都是经历过一世的人,上辈子张皇后的确如那胡僧所言,只撑了三年。 本来尉迟越还有一丝狐疑,如今也打消了,对那胡僧深施一礼:「无论如何,请阿师尽力而为,孤感激不尽。」 这胡僧替人诊治,一向是先诊视,看能不能治,若是不能治便作罢,若是能治再谈代价,算得童叟无欺。 尉迟越一早便与他说定,若是能治,这代价便由他来偿付。 一国太子躬身行礼,那胡僧却连眉头都未动一下,没有半分诚惶诚恐或是受宠若惊,心安理得地受了,然后摆摆手:「感激就不必了,若是檀越要治,便来谈价吧。」 尉迟越道:「阿师尽管说。」 那胡僧将手伸进衣襟里,扪了只虱子,又往秃脑门上抓挠了两把:「只能延数年寿命,这要价倒也不能太高……贫僧最近合一剂药,缺了一碗孝子血,不知檀越舍不舍得。」 尉迟越还未作答,张皇后「腾」地站起身:「将这胡言乱语的妖僧赶出去!」 又对儿子道:「三郎,你怎么也叫这些神神叨叨的人蒙骗了?」 尉迟越忙请罪:「母后息怒。」 张皇后道:「你贵为储君,当为社稷保重身体,不可听信妖言,伤及自身。且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我虽未生你,却承你唤一声‘母后’,你若自伤,便是不孝。」 尉迟越恭顺道:「儿子一时失察,谨遵母后教诲。」 那胡僧饶有兴味地看着,一点也不心急,时不时扪只虱子玩,发出「吧嗒」一声轻响。 张皇后仍旧未消气,尉迟越忙命黄门将那胡僧带下去。 他受嫡母教养多年,还是第一次见她发这么大的火。 他与沈宜秋两人好言安抚了半日,反复保证不会听信这妖僧的妖言,张皇后方才慢慢平静下来。 张皇后身子本来就虚弱,发了一通火,便觉疲累不堪,叫宫人扶她躺下。 尉迟越和沈宜秋侍奉她喝了汤药,又在床边陪了一会儿,这才起身告退。 回到东宫,尉迟越方才叫人将那胡僧带到跟前,对他道:「阿师别见怪,不知母后的病如何治?是服药还是行针?」 胡僧以为方才太子一番做作,不过是在嫡母跟前装个样子,博个「孝子」的贤名,这样的人他见得多了,不想太子又召他来问话,倒是始料未及。 他想了想答道:「服药即可,贫僧写个药方与你,都是寻常药物,并不难得。」 尉迟越当即颔首:「好,阿师何时取血?」 胡僧道:「随檀越之便,收了诊金,贫僧便写方子。」 尉迟越便即命黄门去请医官,准备伤药、纱布和洁净的匕首。 一切准备停当,那胡僧从背囊中掏出个化缘用的小陶钵。 沈宜秋本来还想在碗上做做文章,一见胡僧手里的陶钵,脸便是一白,便即阻止道:「殿下不久前还受了伤失了不少血,还未将养好……」 尉迟越一笑:「早知有用,当日就该拿个碗接着。」边说边从托盘上取了在火上烧过的匕首。 沈宜秋听他还有闲心说笑,气得瞪了他一眼。 尉迟越知道她这是心疼自己,心头一暖,柔声道:「别担心,你转过头去别看。」 沈宜秋压根不肯理睬他,对那胡僧道:「皇后娘娘亦是我母后……」 尉迟越一横眉,冷声道:「休要胡言!」 胡僧哈哈大笑,来回打量两人:「有趣,有趣。」 半晌方才道:「你和他有你和他的因果,此事却不是你们之间的事,不是旁人能替的。」 沈宜秋还想说什么,尉迟越轻斥了一声「胡闹」,便毫不犹豫地向自己左臂上割了一刀。 鲜血如注,淌到那口脏兮兮的陶钵里,沈宜秋的眼前顿时模糊成一片。 那胡僧满面红光,时而大笑,时而快速说着他们听不懂的胡语。 血注了半钵,那胡僧忽然眯缝起独眼,探头往钵里瞧了一眼:「够了够了。」 尉迟越有些诧异,这分明还只有半碗。 医官忙上前替他止血、敷药、包扎伤口。 那胡僧却郑重地捧起碗,一脸如获至宝的模样,然后走出殿外,翻着一只独眼,朝着天空拜了数拜,嘴里念念有词。 接着,出乎所有人的意料,那胡僧突然将半碗宝贵的「孝子血」泼在了庭院中的青砖地上,殷红的血顿时流了满地。 第45章 所有人都大惊失色,沈宜秋算得处变不惊,也变了脸色。 她一早听说那胡僧喜欢折腾人,自以为做好了准备,便是他敢要太子一碗血,她也并未感到惊骇。 什么孝子血入药这种鬼话,她一开始便不信,孝不孝顺不都一样是人血? 便如他要富商散尽家财,要为宦者辞官,不过是变着法子作弄人罢了。 但她还是低估了此人折磨人心的手段。 虽说太子一样是流半碗血,可他若是装模作样拿去和药,心里多少还好受些,可他却当面直接泼在地上,任谁也受不了。 随着他那轻轻的一泼,沈宜秋身体里的血仿佛都停止了流动,身子不由自主地一晃。 幸好一个宫人眼明手快地扶住她。 那小宫人叫沈宜秋的脸色唬了一跳,放血的是太子,可太子妃的脸色却比太子还苍白,连嘴唇都脱了色。 在场诸人中,只有太子眉头也未动一下,只对目瞪口呆的医官道:「有劳药藏郎继续包扎。」 一众侍卫中,贾七反应最快,当即抽出刀架在胡僧的脖子上,横眉立目道:「你分明说是取血和药,却为何将殿下的血随意泼洒?」 那胡僧脸上看不出丝毫惊惶,反而惬意地打了个呵欠,眯缝着眼道:「贫僧一时又改了主意,不要这血入药了。」 说罢便用那黄不黄绿不绿的独目打量太子。 尉迟越道:「贾七,不得无礼。」 顿了顿又道:「既已给了阿师,自由阿师作主,只望阿师信守诺言,为皇后医治。」 胡僧笑逐颜开:「好说,好说。」 尉迟越便命黄门将预备好的笔墨纸砚呈上。 那胡僧倒也爽快,提起笔便写,不一会儿便写了二十多味药。 尉迟越打眼一瞧,的确都是寻常药材。 他有些起疑,张皇后罹患重症,仅凭这些随便哪家药铺都能买到的药材,真能治好么? 不过疑人不用,横竖他那半碗血是收不回来的,但凡有一线希望,也要尽力试一试。 药藏郎替太子包扎好了伤口,凑上去看那胡僧写的药方,不由皱起眉,一脸欲言又止。 尉迟越看在眼里,命人将那胡僧带去客馆歇息,待他走后,方才问药藏郎:「这药方可有不妥?」 药藏郎斟酌着道:「回禀殿下,倒不能说不妥,只是这药方没有道理,像是不通医理之人随意凑在一处……」 尉迟越目光动了动:「若是服用,对身体可有妨害?」 药藏郎捻着须道:「这倒是不会。」 尉迟越颔首:「孤明白了。」 药藏郎又道:「殿下失了这么多血,这几日需好好静养,伤口也别沾水,仆写个温补的方子。」 尉迟越道了声「有劳」,这时才后知后觉地感到头晕目眩,胳膊上的伤口也痛起来。 他抬眼看向沈宜秋,恰好对上她的视线,只见她面无血色,紧抿着嘴唇,眼中尽是担忧。 仿佛有一缕轻风吹进他的心坎里,那点不适和疼痛顿时无足轻重了。 他站起身,沈宜秋默不作声地走过来。 太子身边的小黄门本要去搀扶,见太子妃上前,便识趣地让开。 沈宜秋扶住他没受伤的那条胳膊:「妾扶殿下回去歇息。」 尉迟越感到她的身体在轻轻颤抖,他在她胳膊上轻轻捏了一下:「别担心,无碍的。」 沈宜秋乜了他一眼,只见他额头上冒了虚汗,脸上毫无血色,哪里像是无碍的样子。 尉迟越嘱咐在场之人切勿将今日所见之事泄露出去,便与沈宜秋一起坐着辇车回了承恩殿。 一回殿中,他便让黄门立即去请陶奉御,将那胡僧写的药方给他查看。 陶奉御却比那年轻的药藏郎谨慎许多,将那药方钻研了许久,又皱着眉沉思半晌,捋了捋白须道:「这药方初看似不符医理,但细看,又似乎自成一体,方中有延胡索、阿魏、婆罗门参等胡药,内中医理似源出西域,可是出自异域医者之手?」 尉迟越并未将胡僧之事告诉陶奉御,生怕他有先入为主的偏见,眼下听他如此说,不由一喜,颔首道:「陶奉御好眼力,确是得自胡医。不知此药母后能否服用?」 皇后的病一向是陶奉御在治,每隔几日他便去甘露宫请一次脉,对张皇后的病情了如指掌,立时明白过来,太子这是不死心,又从哪里延请了名医来。 尚药局很多医官对胡医嗤之以鼻,陶奉御倒是没那么狭隘,在他看来,只要能治病救人,有疗效,正统与否无关紧要。 他已经束手无策,若是有能人异士能将张皇后医好,倒是功德一件。 他回想了一遍张皇后的脉案,又将那方子上的药逐一检视了一遍,点点头道:「此方即便无效,也不会妨害娘娘。」 第46章 尉迟越道:「那便有劳奉御,下回去甘露宫请脉时将此方写给母后。」 陶奉御一惊:「老朽不敢居功。」 尉迟越道:「母后最相信陶奉御,此方若出自奉御之手,定然事半功倍。胡医之事,有劳奉御守口如瓶。」 陶奉御不得已,只得道:「若是此方真能治好皇后娘娘的宿疾,到时请容老仆禀明实情。」 尉迟越知道陶奉御为人刚直,强人所难恐怕他不能心安,便即答应下来。 待陶奉御辞出,沈宜秋以为太子总算能老老实实躺下休息一会儿,谁知他仍旧不消停,吩咐小黄门道:「你去趟太极宫,将待批的奏疏取来。」 沈宜秋屏退了宫人,劝道:「才失了血,你好歹躺半日。」 尉迟越云淡风轻道:「我素日习武,体魄强健,几滴血算什么。」 脸都白成了纸还在逞强,这死要面子活受罪的性子怕是重活一百世都改不掉。 沈宜秋没好气地道:「莫非半碗还嫌少?」 太子道:「连陶奉御都说那方子有些门道,可见这胡僧是有真本事的,不如叫他替你诊一诊……」 沈宜秋好容易恢复的一点血色又叫他吓没了:「谁要他诊,你是怕血流不干么?」 尉迟越闲闲地靠在床头望着她,眉眼间有几分轻佻:「若是能早点……再流个半碗一碗也无妨。」 沈宜秋知道他又在说浑话,便即别过头去不理会他。 过了会儿,小黄门煎好了补血的汤药端过来:「奴伺候殿下服药?」 尉迟越瞪了这没眼色的黄门一眼,小黄门吓得一缩脖子。 沈宜秋看在眼里只觉好笑,顺手接过药碗和汤匙,尝了一口,将药碗递过去:「药汤是温热的,殿下喝吧。」 尉迟越朝她皓白如雪的手腕看了一眼,一撩眼皮:「大约是失血之故,手上没什么气力,只好劳驾娘子。」 方才还自称体魄强健的太子转眼之间娇弱无力、气若游丝,仿佛随时都要断气,沈宜秋只得将碗凑到他唇边。 尉迟越就着她的手抿了一口,惆怅道:「小时候每逢五郎有个头疼脑热,母妃总是耐着性子用汤匙一小口一小口喂他,我那时常想,若是生病时也有个人这么喂我就好了……」 沈宜秋想起方才那半碗血,心口还隐隐作痛,哪里听得了这个,便即拿起勺子。 尉迟越心满意足,那药汤很苦,这么一小口一小口地喝更苦,可于他而言却比蜜糖水还甜。 一碗汤药见底,沈宜秋刚放下碗,两个小黄门各抱了一大摞奏书来。 片刻前连药碗都端不住的太子殿下当即想翻身下床。 沈宜秋轻轻摁住他肩头:「你消停会儿吧,难道就差这半日?」说罢命黄门将奏书放下,命他们退下。 尉迟越人是躺下了,眼睛还盯着那堆得小山似的奏书:「这些都是要尽快批复的……」 沈宜秋扫了一眼,也觉无可奈何,今日批不完,积压到明日,只会越积越多,她想了想道:「若是你信得过我,我读给你听,你躺着听就是了。」 尉迟越道:「若是连你都信不过,我还能信谁?」 他顿了顿:「只是这么多奏书,一字一句读过去太累了。不如你替我批阅,有疑虑的先放在一旁,待我醒后再商量。」 沈宜秋一怔,后宫干政从来都是大忌,尉迟越上辈子从来将前朝后宫分得很清楚,她认识的尉迟越不会因为宠爱一个女子而将朝政当儿戏。 正迟疑着,尉迟越握了握她的手:「我以前一直想不通,上辈子我死得突然,储君年幼,卢老尚书又已致仕,薛鹤年一党怎会那么老实。等我越来越了解你,才隐约有了猜想,经过灵州那一役,我才彻底明白,朝局那般平稳,你一定功不可没。」 沈宜秋心头一跳,虽说上辈子她身为太后,在储君年幼时接过权柄无可厚非,但尉迟越又活过来了,这事说起来总有些犯忌讳。若是换了今上这样心胸狭隘的,不知要怎么百般提防。 尉迟越却道:「若你是男儿身,定是将相之才,可惜你是女子,我只能拿宁彦昭之流将就凑合。」 沈宜秋哭笑不得,这种时候还不忘踩一踩宁十一。 「不过好在你是女儿身,不然我岂非要重蹈祖上那位郡王的覆辙?」太子接着道,「如此大才,若是因为嫁了我便要埋没,不是成了我的罪过?可惜我又不能不娶你,只好累你能者多劳。」 沈宜秋不知说什么好,这显然不合规矩,若是太子这番话传出去,不知多少言官要痛心疾首地直跳脚。 然而他这番话似乎唤醒了她心底深处的某种渴望,见识过广阔的天空,谁又能心甘情愿困在井底呢? 尉迟越见她神色紧张,笑着攒住她的手:「你别多虑,早些熟悉朝政也是有备无患,万一我还如上一世那般短命……」 第47章 沈宜秋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将他剩下半句话生生瞪回嗓子眼里。 有太子妃帮着批阅奏书,太子终于能躺着养伤。 他在灵州一役中受了几处伤,最重的一处在左臂外侧,失了不少血,又在大雨中淋了一夜,伤口愈合格外慢。 那时他既要与吐蕃议和,又要主持重建,回京以后仍旧马不停蹄地奔忙,一直没什么机会将养。 便是此时躺在床上,他这根绷紧的弦也不敢稍有放松,皇陵献俘之期近在眼前,他要借机扳倒薛鹤年一党,有许多事需要部署。 他召僚佐亲信来东宫议政,也不避着太子妃,甚至还时不时问问她的意见。经过灵州一战,东宫僚佐知道太子妃胸有丘壑,心怀社稷,不是一般闺阁女子,不过让后宫女子听政,心里多少有点犯嘀咕。 然而太子摆明车马,明白无误地用行动告诉他们,太子妃就是他信重之人。而太子妃虽少言寡语,每每论及朝政,总是切中要害,胸襟见地不输男子。 慢慢的,他们也就习惯了这个纤秀倩丽的身影。 宁彦昭也时常出入太子的外书房,他如今已不是翰林待诏,释褐从八品左拾遗,一入仕途便是天子近臣,可谓前途无量。尉迟越对他的器重栽培之意显而易见。 对太子的知遇之恩,宁十一心怀感激,而对他拆散自己良缘的怨愤却慢慢淡了。 经过西北之行,他便渐渐明白,太子实在比他更了解沈七娘,而比起安于室家的官宦夫人,与太子并肩而立的她更加光彩照人。 他或许会喜爱她,恋慕她,赏识她,但永远不可能像太子那般对待她。 时至今日,他终于能放下心底的那一丝不甘和执念,她很好,比初见时更好,但注定不属于他。 不久后,长安城中传出宁拾遗与卢老尚书女孙卢五娘订亲的消息。 卢家也罢了,宁家人喜出望外,尤其是宁二夫人。 先前看中的儿媳成了太子妃,儿子的婚事便有些尴尬。 他是进士科状元,想结亲的人家不少,然而做母亲的总想给孩子最好的,不愿委屈了孩子,非五姓女便直接婉拒,连相看都免了。 如今可好,卢家同为世代簪缨的五姓世家,卢老尚书又是当朝宰相,卢家小辈也上进,既有显贵门第又有实权,卢小娘子的品貌才学亦无可挑剔,只是还未及笄,要等两年才能完婚。 真要论起来,这门亲事却比沈家的强多了——沈大郎庸懦无能,还算出息些的沈二郎被革职,沈家的小辈多是纨绔。 当时看来是求之不得的好亲事,但宁彦昭在进士科举中一举夺魁,又前途无量,沈家这门亲事便没那么理想了。 一时间,宁二夫人成了众人艳羡的对象,她自己也暗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容光焕发地周旋于高门贵妇间,连声音都高了几分。 若说有谁比宁二夫人还高兴,那便是东宫里的太子殿下了。 尉迟越听说宁彦昭定亲喜不自胜,当即用完好的右臂将沈宜秋抱起来转了两圈,恨不得青天白日的便要拉她敦个不伦。 沈宜秋又羞又恼,斜乜他一眼:「殿下的伤养好了?」 她这一眼本来没什么别的意思,但她此刻双眸水润,红唇微肿,双颊绯红,这么斜斜的一个眼风飞过来,便满是媚意。 尉迟越的嗓音顿时哑了:「只是缺了一条胳膊而已,不妨事,我还有右手和……」 沈宜秋怒道:「尉迟越!」 尉迟越没再往下说,只是用指腹摩挲了一下自己的下唇。 上回贾八奉命去平康坊找玉璜小倌,办妥了差事,带回来一个用蜡封得严严实实的木函。 尉迟越背着人悄悄看了,里面装着几卷画轴,虽然格调不高,画工也有些俗艳,但胜在清晰写实,可比口授机宜直截了当多了。 只可惜他第一回 伺候太子妃时心里没底,将玉璜小倌口授的招数用了个遍,有点过了火,沈宜秋自此以后成了惊弓之鸟,无论他如何哄都不愿就范。 她仍旧将床笫之事当作传宗接代的手段,眼下不能成孕,便不愿纵情享受,甚至为自己一时贪欢羞愧了好几天。 尉迟越一时不能将她扭转过来,伤了一条胳膊也确实多有不便,只能徐徐图之。 太子将养了半个月,第一次去向张皇后请安。 他先前生怕嫡母看出端倪,不敢去甘露殿请安。往常前朝忙起来他也有十天半个月不去蓬莱宫的时候,再久就有些说不过去了。 近来他靠着厚脸皮哄着媳妇喂汤喂药,倒是将面色养得红润了不少,微微凹陷下去的脸颊也养回来了一些。 张皇后自换了药后精神旺健了不少,她暗暗怀疑太子做了什么,可他不承认,问陶奉御又问不出个所以然,她也无计可施。 尉迟越见嫡母面容不像先前那般憔悴,心下稍安。 第48章 虽不能彻底医治好嫡母,能延她六七年寿命,让她享几日清福,他这半碗血又算得了什么。 他有心叫胡僧替太子妃也瞧瞧,然而那胡僧一口拒绝,用独目盯了他半晌,留下一句似是而非的话:「贫僧不能治她,也不能治你,你们不是贫僧能治的。」 胡僧撂下这句话,便提出要回西域,尉迟越挽留不住,只得赏了他财帛马匹,又派了一队侍卫护送他出关,那胡僧没有半点出家人的清高淡泊,对太子的赏赐来者不拒。 …… 数日后,终于到了商定好的献俘之期。 尉迟越提前斋戒七日,当天清早沐浴焚香,沈宜秋亲手替他换上衮冕,仔细地系好冕缨,踮脚理了理冕上垂珠,然后将他送至车前。 尉迟越握住她的手:「放心。」 沈宜秋点点头,今日一过,薛鹤年的好日子便到头了,他们等这一天已经等得太久。 太子先坐车前往太极宫,与皇帝、百官一起从太极宫出发,浩浩荡荡地向郊外皇陵行去。 皇陵依山而建,陵外建有二层墙垣,皇帝与太子一行经过皇陵南面的土阙,沿着神道上行数里,抵达内陵朱雀门。 献俘之礼便在朱雀门内的献殿举行。 君臣抵达皇陵献殿时,吉时还未到。 群臣按班列在庭中站好,皇帝与太子则在殿中稍事休整。 皇陵献俘是可以载入史册的光耀之事,且这回燕军几乎将阿史那弥真的十万大军尽数歼灭,突骑施元气大伤,恐怕一二十年难以恢复,解决了西北边疆一大隐患。皇帝意气风发,整个人似乎年轻了好几岁,竟有些盛年时的风采。 其实真要论起来,皇帝年纪也不大,只是因为长年累月耽于声色,脸色才有些枯槁,如今满面红光、精神焕发,便如当年一般仪表堂堂。 皇帝新得了挚爱,朝中又太平,心中畅快,看这儿子也顺眼了几分——虽说几次三番忤逆于他,到底还是替他挣脸的。 思及此,皇帝便道:「三郎,看你脸色不好,似是气血不足,回头朕遣人送几枚紫金丹给你。」 顿了顿道:「这紫金丹乃是玉华真人以百余种仙药炼制而成,朕服食数日,便觉身轻体健,精力充沛,你看朕的面色,是否有回春之兆?」 尉迟越道:「阿耶春秋鼎盛,何来回春之说?」 太子为人板正,难得说奉承话,皇帝顿时龙颜大悦,大笑着拍拍儿子肩头:「老啦,比不得你们这些年轻人龙精虎猛。」 尉迟越不动声色道:「阿耶过奖。不过仙丹难得,不敢请圣人割爱。」 皇帝这些年求仙问道荒怠政务,尉迟越因为父亲的缘故,对丹药深恶痛绝,哪里肯服食? 皇帝又客套了几句,太子不愿受,他便作罢了。 这紫金丹的确十分难得,勉强够他和何昭媛一同服食,若是匀几粒给太子,势必要从宠妾那里克扣,他也有些舍不得。 父子俩聊了几句,皇帝张口炼丹,闭口音律,太子于此二道都没什么研究,皇帝片刻便觉索然无味,倒不如在华清宫,可与玉华真人谈玄论道,又可与何昭媛调弦弄管,琴瑟相和,那是何等自在。 想起何昭媛,他便有些坐不住,这小娘子简直像是为他定做的一般,无论样貌才情还是脾性都那么合衬,只恨她晚生了二十年,若是年轻时遇到她,还有张氏和郭氏什么事! 尉迟越与这满脑子平地飞升与风花雪月的阿耶也是话不投机半句多,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与他聊着,心里却在盘算着薛鹤年的事。 两人都有些心不在焉,好在很快便有黄门入内通禀,道吉时快到了,请圣人与太子移驾。 父子俩都暗暗松了一口气,一前一后步出殿外,来到殿庭中。 皇帝升上御座,尉迟越在他身边坐定。 献俘是大礼,先要祭告天地与列祖列宗,一套繁文缛节完毕,礼官宣布将阿史那弥真等一干要俘押上前来。 除了敌军主将阿史那弥真之外,其余十数名俘虏也都是敌军中的重要将领,今日的献俘之礼,便要将他们就地处斩,告祭祖宗,以彰天威。 阿史那弥真被押解上前,他身着突骑施叶护官服,戴着枷锁,蓬着一头乱发,浑身上下血迹斑斑。 他被侍卫押着走到皇帝和太子跟前,却不愿下跪,侍卫在他膝窝里踹了一脚,又强压他肩头,他这才被迫跪倒在地,可头颅仍旧高高仰起,赤红的双目死死盯着高高在上的大燕天子。 阿史那弥真初到长安时还是个十几岁的少年,皇帝爱他相貌姣好,态度恭顺,待他算得宠幸,金银财帛良马宅邸僮仆赐了他不少,他至今不明白他为何对自己有那么深的恨意,以至于要兴兵犯边。 只能说这些突厥人都是养不熟的白眼狼,打一开始便包藏祸心。 皇帝明明不觉自己理亏,可不知为何,对上这双赤红的眼睛,他背上还是直冒虚汗。 第49章 他移开视线,不再去看那俘虏。他原本对这献俘仪式很是期待,如今只盼着早些成礼,他好回骊山,投入温柔乡,将这些不快统统忘却。 礼官已将一篇古奥的祭文读完,刽子手扛着刀上前,锃亮的刀刃在阳光下晃得人眼花。 刽子手将刀高高举起。 就在这时,阿史那弥真忽然大喊:「等等!」 那刽子手身形一顿,刀悬在半空中。 阿史那弥真努力转过头,朝着一个穿紫色官袍的人喊道:「薛公救我!」 薛鹤年脸色瞬间变得煞白,愣怔片刻,立即回过神来:「兀那贼子!休得胡乱攀扯!」 阿史那弥真冷笑道:「是薛公要我帮你除掉太子,如今想置身事外?也得问问我!」 薛鹤年浑身颤栗,目眦欲裂:「死到临头离间我大燕君臣!其心可诛!」 指那刽子手:「你还在等什么?快行刑!」 好好的献俘之礼陡然生变,且事涉里通外敌、谋害储君,群臣噤若寒蝉。 皇帝脸上的红光消失不见,额头上冒出了冷汗,他努力转动僵直的脖颈,看了一眼儿子,只见太子气定神闲,事不关己地看着庭中发生的一切——他早已知道了,这一切都是他安排的。 皇帝只觉有一盆冰水兜头浇下,刹那间冷彻心扉。 薛鹤年跪倒在地,匍匐在地上,不住地叩首:「那贼人含血喷人,请圣人明鉴!」 皇帝想说话,但喉咙像是上了锁一般,不等他开口,尉迟越向皇帝行了个礼,悠悠道:「阿史那弥真此言甚是荒谬,儿臣恳请圣人着刑部、大理寺调查清楚,务必还薛中书一个清白。」 他顿了顿道:「至于阿史那弥真,他是重要人证,儿臣恳请圣人宽限数日,待查明真相后再枭首示众。」 皇帝看了一眼那久久砍不下来的刀,刀锋映出烈日,令他眼前斑驳一片。 他第一次真真切切感到自己老了。 他扫了眼群臣,艰难地点了一下头:「准奏。」 「准奏」两字一出,薛鹤年便知大势已去,若是皇帝要力保他,便会下令立即将阿史那弥真处斩。 太子敢公然发难,一定早已编织好罗网,大理寺和刑部不会还他一个清白,只会坐实他的罪名。 早年阿史那弥真在长安为质,与许多权贵都有过从,不过就属与他来往最密切,当初他想回突骑施,薛鹤年收了他价值上百万贯的金玉器玩,替他在皇帝跟前说了不少好话,这些事翻出来自然都是「里通外敌」的罪证。 更重要的是,邠州援军去而复返,又是他向皇帝进言,为的自然是借这千载难逢的机会除掉太子。 不过这只是因势利导,阿史那弥真发兵却并非与他勾结。 然而事已至此,这还重要么?太子要证据,人证物证定然都会有。 薛鹤年为官多年,自然看得分明。 最近他一直提防着曹彬那头,打定了主意弃卒保车,谁知太子声东击西,从阿史那弥真这里下手,来个釜底抽薪,上来便要他的命。 从他擒获阿史那弥真那一刻起,这个局怕是已经在等着他了。 他不再叩首,颓然地跪在皇帝跟前,打量着那个给予他半生富贵与显赫的人。 皇帝端坐在御座上,冠冕堂皇,衮服上的纹绣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然而华服包裹下的男子宛如一截朽木,连效忠于他的亲信都庇护不了。 皇帝避过脸去不看他,然而薛鹤年失望的眼神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他一清二楚,今日放弃了薛鹤年,再也不会有人追随他。 可是他不敢与太子相抗,他羽翼已丰,又笼络住了张氏,若是他执意保下薛鹤年,不知他会做出什么事——本来他自以为了解这儿子,但经过灵州一事,他显然已经变了。 而他这个仁善宽厚的儿子,其实从来不缺手段。 阿史那弥真被侍卫带了下去,薛鹤年也客客气气地「请」了下去。 冷汗湿透了皇帝的中衣,他感到头晕目眩、口干舌燥,不等回过神来,他已经从袖中摸出了一个紫色水精小瓶,拔出塞子,倒出一颗小指甲盖大小的金紫色的丹丸,一仰头吞了下去。 尉迟越转过头,露出关切的神色:「阿耶脸色不太好,儿子扶阿耶去殿中歇息吧。」 皇帝凝视着儿子年轻的脸庞,目光比他吞下那颗百种仙草炼制成的紫金丹还复杂。 而尉迟越不闪不避,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良久,皇帝轻轻叹了口气,点点头,一言不发地站起身。 尉迟越适时扶住他,又是一派父慈子孝、其乐融融。 天子御体不适,孝顺的太子殿下将他扶到献殿中歇息,随后便回到庭中,继续主持献俘仪式。 阿史那弥真暂且不能杀,其他突骑施俘虏被斩首,血流了满地。 第50章 仪式结束,太子和群臣回城,皇帝直接去了骊山。 今日可谓乘兴而来、败兴而归,他坐在马车里,只觉疲累不堪,归心似箭,他迫不及待想要见到何昭媛,想跌进她充满柔情、眷恋和仰慕的眼波中。 他最喜欢那小小的人儿朝着他仰起莲花瓣似的小脸,天真地望着他道:「圣人是天底下最了不起的男子。」 他忍不住又摸出那水精小瓶,将一颗丹丸倒入口中,拿起酒囊,灌了几口酒。 约莫一刻钟后,丹丸开始起效,不一会儿他便觉通体舒泰,整个人飘飘然,仿佛已经置身云端,位列仙班,比起得道成仙,俗世的纷争又算得了什么。 御驾抵达骊山,紫金丹的效力已消散得差不多。 何昭媛不知道皇陵发生的事,也不关心那些俘虏脏兮兮的头颅,她刚练熟了皇帝新近谱的琵琶曲,兴致勃勃地要他赏鉴。 …… 薛鹤年的府中搜出了他里通外敌的罪证,他当年收受阿史那弥真重赂的证据和往来书信都被抄了出来,他的幕僚供出了他故意阻挠援军、串通外敌谋害储君,企图扶立曹王尉迟缙的证据。 曹王尉迟缙是今上胞弟,太子的亲叔父,今上夺得储位,他也出了不少力,后来便恃功矜宠,与薛鹤年勾结,大肆聚敛钱财,兼并土地。 很快,曹王府中搜出了衮冕、玉辂和兵器铠甲,铁证如山。 薛鹤年为相多年,门生故吏遍天下,若要认真追究起来,半个朝廷都能算作薛党。曹王府平素门庭若市,与之来往的官员亦不在少数。 一时间朝中人人自危,风声鹤唳,许多人暗自揣测,太子怕是要效仿今上刚登基时借谋逆案清除异己,不知这回要将多少人牵连进去。 然而太子并未如一些人所料,趁机血洗朝堂,只是将首逆薛鹤年、曹王及其党羽中的几个中坚下狱,着大理寺与刑部彻查。 随着薛鹤年的下狱,曹彬在朝中没了庇护,庆州刺史勾结豪富侵占田地一案也开始紧锣密鼓地调查审理。 薛鹤年下狱数日,一直要求见太子,尉迟越晾了他几日,这才去狱中见他。 昔日不可一世的薛相,如今穿着囚服,戴着镣铐,陷在潮湿闷热的牢狱中。 尉迟越看了他一眼,淡淡道;「你想问什么?」 薛鹤年盯着这锋芒毕露的储君看了半晌,忽然笑起来:「都道太子殿下光风霁月,宅心仁厚,不想栽赃诬陷也是信手拈来。」 尉迟越无动于衷:「过奖。」 薛鹤年又道:「你许了阿史那弥真什么?」 尉迟越一哂:「阿史那弥真平生最恨两个人,你便是其中之一。孤不过是答应他,法场上让你排在他前头,让他亲眼看着你的人头落地。」 当年阿史那弥真被皇帝当作弄臣、伶人一般戏耍,薛鹤年为了讨皇帝的欢心,变着法子折腾那突骑施皇子。 尉迟越见他有些茫然,冷冷道:「某次宫中饮宴,你让他扮作胡女在群臣面前跳舞作乐,此事乃是他毕生之耻。」 薛鹤年那时喝得醉醺醺,自己都将这事忘了,经太子提醒方才想起来。 他愣了半晌,方才摇头叹道:「不想薛某千算万算,竟然栽在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龃龉上……天亡我……」 尉迟越瞳孔一缩,冷笑道:「好个微不足道,就因为你这微不足道的龃龉,数万大燕将士血洒边关,灵州满城百姓横遭兵祸。的确是天要亡你,你这样的蠹虫不受天谴,还有何天理可言?」 他说完这句话,便即转过身,大步走出阴暗的牢狱。 朝中天翻地覆,皇帝在华清宫中,每日都有令他不豫的消息传来,他却无能为力。 如今他唯一的慰藉便是何昭媛与紫金丹,他们令他感到自己依旧雄伟强壮,无所不能。 他不愿再去想那些有的没的,只想在华清宫中醉生梦死,与何昭媛做一对不问世事的神仙眷侣。 尉迟越忙着在前朝收网,沈宜秋这阵子倒是得了闲。 正好宋六娘的生辰到了,她许诺过与他们一起放舟吃船菜,一早便令人将画舫备好,放入东宫后苑的海池中。 宋六娘一见那画舫便两眼放光,「啊呀」一声叫起来。 这画舫虽不如她在江南时乘坐的那种大,但精巧过之,陈设也甚是雅洁,船尾安了灶台,船舱里还设了几案屏风床榻,摆着香炉和茶炉茶具,琴书笔墨,若是愿意,在舟上消磨一整日也不会觉得闷。 三人登上画舫,沈宜秋歉然道:「这些时日没能陪你们,今日六娘生辰,一定要玩个尽兴。」 宋六娘和王十娘忙道:「阿姊照顾殿下要紧。」他们不知太子受伤,只知他身体不适,最近在卧床静养,两人去探望过两回,总是挨一挨坐榻便即告退,仿佛太子殿下不是个俊美郎君,而是什么洪水猛兽。 沈宜秋知道他们这样多半是因为自己,心里着实不好受。 第51章 上一世他们三个半斤八两,左右都无宠,一起作伴其乐融融,如今尉迟越要和她一生一世一双人,情势就不一样了。 太子知道她与两位良娣情同手足,安慰她定会妥善安排。不过这些时日他忙着收拾薛鹤年和曹王,想来还顾不上安排两位良娣。 她隐约猜到,所谓的「安排」大约是寻个由头放他们出宫。 沈宜秋喜欢两位良娣,私心里舍不得他们走,可总不能因为她一点私心,就将两个绮年玉貌的小娘子困在深宫中,蹉跎一辈子。 他们那么好,也该顺心如意,过上自己想要的日子。 两位良娣倒是没想那么多。 宋六娘一团孩子气,眼睛成天盯着典膳所,只孤钻研食单。王十娘看着比她沉稳,其实心思也单纯,只求与琴书作伴,太子妃给了她东宫藏书楼的令牌,她每日游弋在浩如烟海的藏书中,只觉如鱼得水。 两人在画舫上转来转去,看什么都觉新鲜有趣,沈宜秋也叫他们感染,不觉放下了满腹心事,吩咐宫人将酒肴菓子端上船。 王十娘看着宫人捧着许多食盒上船,笑道:「不是宋六下厨请我们吃船菜么?」 沈宜秋道:「我们六娘今日生辰,哪能真劳她动手。」 宋六娘抱着她胳膊道:「就知道阿姊疼我。」 沈宜秋在她粉腮上捏了一把,话锋一转:「指望我们六娘啊,不知到太阳落山能不能吃上。」 宋六娘小声嘟囔:「阿姊也会欺负人了……」 王十娘立即附和:「阿姊说得是,别听胖六说得头头是道,其实光说不练,只会吃。」 宋六娘气得跺脚,跺得船晃了晃:「谁胖了,难道都似你那般,瘦得像竹篙才好么?」 沈宜秋忙安慰她道:「不胖不胖。」 笑着指指横在船头的竹篙和摆在甲板上的蓑衣斗笠,对王十娘道:「上回说让谁撑篙来着?这不是,都给你预备好了。」 宋六娘顿时不恼了,拊掌笑道:「对,是谁说要撑篙的来着?」 王十娘是个爽利性子,走到船头,拎起蓑衣斗笠瞧瞧:「这个有意思,我还没穿过呢!」 说罢就将蓑衣穿在身上,戴上斗笠,拿起竹篙,回头对两人笑道:「你们看我,可像个渔婆?」 沈宜秋道:「哪里来的渔婆这么明眸皓齿?分明是个花容月貌的小渔女。」 宋六娘笑弯了腰:「渔婆渔婆,快撑篙!」 王十娘一挑眉:「这有何难。」 说着便解了绳索,擎起竹篙往水中使劲一撑,水声哗然,画舫果然往前动了动,带起道道涟漪。 沈宜秋和宋六娘都道:「看不出来,还真有两下子。」 王十娘心下得意,又使劲撑了几下,谁知她不得其法,撑了半天,画舫没再往前,只是在原地转了个圈。 宋六娘见她撑篙,不觉手痒,早已跃跃欲试,起身走过去:「不是这么撑的,我来撑给你看!」 王十娘做什么都是一股子认真劲,哪怕是撑篙,也非得做成了不可,不愿意相让。 两人谁也拗不过谁,沈宜秋只得主持公道:「你们一人撑十下,轮着来吧。」 船上的宫人黄门也被两位良娣逗乐了,素娥一边替沈宜秋斟茶,一边笑道:「两个金尊玉贵的人抢着撑船,真真稀罕。」 宋六娘终于夺过了竹篙,不过她也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没比王十娘强多少。 两人争了半日,最后还是不得不将竹篙让给一个小黄门,船总算不打转了,慢悠悠地向着湖心驶去。 沈宜秋道:「鱼竿也替你们备好了,这回不必抢,有两根。」 王十娘这渔婆撑船不行,钓鱼倒是颇拿手,沉心静气,不像宋六娘,坐了一时半刻便失了耐心,放下鱼竿道:「我去船尾把火生起来。」 沈宜秋笑着跟上去:」我也去,省得我们六娘把船烧了。「 王十娘哈哈一笑,上钩的鱼跑了,懊恼地「啧」了一声。 宋六娘和沈宜秋兴致勃勃地去生火,可他们哪里知道,生火也是有窍门的,两人捣鼓了半天,火没生起来,倒是叫浓烟呛得咳出了眼泪,最后还是得靠一个小黄门救场。 好歹是把火生了起来,王十娘那边也已钓得几尾肥鲤鱼,便即叫宫人宰杀清洗,投入沸汤中熬煮,留了两条做鱼脍。 日头渐渐西斜,湖水被落霞染红,在舱外有些晃眼,三人便进了船舱,王十娘抚琴,宋六娘和沈宜秋一边品茗一边吃菓子。 不一会儿,宫人端了鱼脍、鱼汤进来,将带上船的酒肴摆到食案上。 三人也不分案,围着一张大食案用膳。 沈宜秋替三人都斟了酒,端起酒杯道:「今日六娘生辰,阿姊祝你长命百岁,一生顺遂。」 顿了顿又道:「吃遍三山五岳,九州四海。」 第52章 「阿姊最懂我了。」宋六娘说罢,仰起脖子,将满满一杯西域葡萄酒一饮而尽。 王十娘难得不与她斗嘴,端起酒杯一本正经地给她上寿。 沈宜秋又夹了一筷鱼脍到宋六娘的盘子里:「尝尝你王家姊姊亲手钓的鱼。」 宋六娘蘸了八和齑送入口中,蹙着眉细细品了会儿,眉头一舒:「确乎格外鲜甜呢。」 王十娘大悦:「你们多吃些,不够我再去钓。」 三人为了玩得尽兴,索性让宫人黄门坐小舟回去岸上,任由画舫在湖心飘荡。 他们有说有笑,一边喝酒一边享用鱼脍,酒过三巡,都有些微醺,不知是谁提议的,又开始行令联诗。 沈宜秋和王十娘都精于此道,宋六娘总是被罚酒,不一会儿便抗议起来。他们改行抛打令和骰盘令,玩了许久,不知不觉夜已深。 如弓的新月高悬中天,漫天星斗垂到开阔的水面上,夹岸的兰草中秋虫鸣叫,和着哗哗的水声,愈显夜的静谧。 三人走到舱外,宋六娘酒意上来,不由忆起小时候,往甲板上一躺。 王十娘道:「胖六醉了。」便要去拉她,谁知没将她拉起来,自己倒被拽了下去,索性也平躺下来。 宋六娘对沈宜秋道:「阿姊也来啊。」 沈宜秋也从善如流,在两人中间躺下。 宋六娘侧过身,滚到沈宜秋怀里,不知怎么「呜呜」哭起来。 沈宜秋唬了一跳,忙拍抚她的后背,柔声道:「怎么了?今天是你生辰,可不能哭鼻子。」 宋六娘吸了吸鼻子,伸手环住她的腰:「阿姊,我舍不得你……但我太想回江南了……」 沈宜秋一怔,随即明白过来:「可是殿下同你们说了什么?」 宋六娘也是一愣:「殿下还未告诉阿姊么?」 顿了顿道:「前日殿下召见我们,与我们说明白了……若是我们想出宫,他可以安排,换个身份或是寻个由头。」 她将沈宜秋的腰搂得更紧:「我没什么别的念想,就想回扬州看看。」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几乎是耳语:「哪怕是再见上一面也好……」 沈宜秋忽然想起来,上辈子似乎听她提起过,她有个远房表舅任扬州大都督府长史,家中有个与她年岁相当的表兄,两人算得青梅竹马,若是没入宫,说不定两家会结亲。 那时候她已经是德妃,久居深宫,物是人非,说起年少时的往事,也只当作笑谈。 沈宜秋这时才明白她为什么那么想回江南,原来那里不止有她朝思暮想的莼菜鲈鱼与山山水水,还有她藏在心里的人。 她拍拍她的背:「你能得偿夙愿,阿姊只有替你高兴,莫哭,又不是这辈子都不能见了。」 宋六娘哭了一场,对王十娘道:「王家姊姊,虽说你总是与我斗嘴,可我也舍不得你……」 王十娘轻嗤了一声:「算你还有点良心。豆,豆,网。」声音却有点瓮声瓮气的。 宋六娘道:「你呢?想好了么?」 王十娘将手枕在脑后:「我在哪儿都一样,横竖宫外也无人等我。」 宋六娘仰头朝四下里张望了一番,见宫人黄门离得很远,这才道:「你不想嫁人么?」 王十娘道:「你以为谁都像你似的,脑袋里不是吃就是嫁人。」 宋六娘哼了一声。 沈宜秋不觉笑了,摸摸她的脑袋:「想嫁人又不丢人。」 又问王十娘:「十娘有什么想做的事么?」 王十娘道:「只要无人拘束我、扰我清净,任由我弹琴读书便是。」 宋六娘撇撇嘴:「你眼下这么想,没准哪天会变的。遇到合适的人,没准你老房子着火,烧得格外旺呢。」 真正的老房子红了脸,好在天色暗,又有酒遮面,旁人也看不出来。 王十娘不以为然:「反正不是我。」 沈宜秋心里一动,若是能把十娘留下作伴……但她眼下才十几岁的年纪,留在东宫,她没有机会结识别的小郎君,一辈子不识情爱滋味,不知算是幸还是不幸。 王十娘转头对沈宜秋嫣然一笑:「我想留在阿姊身边,但是不想再做太子良娣,哪怕只是顶个名分。我这么同殿下说了,殿下说待他……可以破例封我个官职,让我辅佐阿姊,是有正经官衔和俸禄的,本朝独一份。」 她顿了顿道:「若是哪日我真的想不开想嫁人,也不妨事。」 沈宜秋一怔,随即喜出望外,握住她的手,不知该说什么好。 就在这时,忽听岸上有个小黄门叫道:「娘子——太子殿下请娘子赶紧去!」 船上的三人都是一惊,忙坐起身。 几个小黄门迅速划着小舟来到湖心,跳上画舫,将船撑到岸边。 沈宜秋上了岸,与两位良娣匆匆道别,然后低声问那来传话的小黄门:「出什么事了?」 第53章 那小黄门压低声音道:「回禀娘娘,似乎是华清宫出事了……」 沈宜秋回到承恩殿,尉迟越已经换上了外出的衣裳,脸色很是凝重,见了她,不像平常那样露出微笑,皱紧的眉头却微微一松:「阿耶在华清宫突发风疾,人事不省,不知现下如何,我们须得立即赶去。」 沈宜秋也是悚然一惊,便即叫素娥替她更衣,一边问道:「医官去了么?」 尉迟越点点头:「我已派了车马去陶奉御府上,接了他径直去骊山。」 两人遂不再多言,收拾停当,便即上了马车。 太子一行轻车简从,倍道兼行,舆人将马催得飞快,车厢颠簸得厉害,沈宜秋方才在舟中多饮了几杯酒,本就有些头晕,这么一颠越发不舒服。 尉迟越将她搂在怀中,让她靠着自己的胸膛,一下一下拍抚着她的后背,她这才觉得好受些。 熬到华清宫,太子单手将她抱下车,又扶着她上了步辇。 皇帝出事是在瑶光楼。 为了与挚爱双宿双栖,此楼近来又修葺过。 梁柱贴了文柏和沉檀,柱础的莲花座上贴了金叶,嵌上真珠宝钿,四壁涂以椒泥,金博山炉中散出袅袅青烟,步入其中只觉异香扑鼻。 沈宜秋本就晕晕乎乎,叫那香气一熏,差点没背过气去,尉迟越也微微蹙眉。 宫人黄门纷纷下拜行礼,两人微微颔首,相携往寝堂中走去。 这里的帷幔都换成了金银线织成,地上铺的宣州丝线毯,一踩便软软地陷下去,仿佛踏在云上。 两人穿过重重帷幔,来到寝堂深处,绕过十二牒云母屏风,便是皇帝的床榻。 皇帝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双目紧阖,面如土色,乍一看像是死了一般。 床边围了好几个脸色焦急的医官,陶奉御正跪坐在床边替皇帝施针。 而何婉蕙则跪在床边珍贵的绿熊皮毯子上,低垂着头,双手捂着脸,肩头耸动,显然是在啜泣。 初秋昼间依旧炎热,夜风却已有了几分凉意,何婉蕙穿得很是单薄,泥金的轻纱帔子下隐隐透出一侧漂亮的肩头,凌乱微湿的长发披散下来,遮住了另一侧肩膀。 听见众人向太子和太子妃问安,她转过身来,放下捂着脸的双手,露出哭得通红得眼睛和鼻尖,低低地唤了一声「表兄」,便失声痛哭起来。 她姿态婀娜,神情楚楚,便是出了那么大的事,依旧美得如一幅工笔仕女。 奈何尉迟越无暇欣赏,一手扶着太子妃,目光并未在她身上稍作停留,便看向平素在皇帝身边伺候的大黄门:「圣人怎会突发风疾?」 大黄门瞥了一眼何婉蕙,躬身道:「回禀殿下,圣人在汤池中沐浴,奴等候在殿外,忽听何昭媛呼救,赶过去一看,便见圣人倒在汤池边不省人事,奴等立即将圣人移到榻上,叫来医官诊治。」 他顿了顿,又补上一句:「圣人近来沐浴都会屏退所有下人,只留何昭媛在侧伺候,详细情形,只有何昭媛知晓。」 在场众人都看向何婉蕙,她不由羞得满脸通红,沐浴为何要屏退所有下人,在场诸人都心知肚明。 尉迟越这才看向何婉蕙:「何昭媛,圣人入浴时可有什么不妥?」 何婉蕙一脸失魂落魄,蹙着眉咬着唇,抽泣着道:「先时还好好的……并无什么异状啊……」 陶奉御一边将银针插入穴道,一边道:「敢问何昭媛,圣人今日可曾行过房事?」 被当着这么多下人和医官的面问这样的私密事,何婉蕙几欲昏厥,何况还有尉迟越和沈七娘在。 她几乎将嘴唇咬出血来。 不等她回答,尉迟越扶了扶沈宜秋的肩头,柔声道:「你身体不适,先去偏殿歇息会儿。」 沈宜秋知道太子不想让她听这些,她也对皇帝和何婉蕙的房中事没什么兴趣,顺水推舟地跟着瑶光楼的宫人去了偏殿。 何婉蕙哪里不明白太子的意思,恨得眼中快要冒出血来,他是嫌此事腌臜,不愿污了沈七的耳朵。 莫非天底下只有她沈七冰清玉洁,连听都听不得? 待沈宜秋走后,陶奉御道:「昭媛别见怪,此事关乎圣人御体,还请如实作答。」 何婉蕙只得噙着泪点点头。 陶奉御有些于心不忍,但身为医者,须得弄清病因才好救治,他只得硬硬心肠继续问:「不知行了多久?圣人……出了几回?」 何婉蕙又迟疑了半晌,方才声如蚊蚋道:「这一日前前后后加起来……大约有一两个时辰……说……说不清有几回……」 尉迟越不得不听着,只觉头皮发麻,恨不得自己没生耳朵。 至于何婉蕙,在他心里已经激不起一丝涟漪,有过上一回的谈话,她做出什么事来都不会令他惊讶。 陶奉御听闻有一个多时辰,着实吃了一惊,皇帝已经过了年富力强的巅峰,这是极为不正常的。 第54章 他轻轻翻开皇帝的眼皮看了看,又仔细端详了一下他的脸色,又看向何婉蕙,神色越发凝重:「圣人此前可曾用过什么药?」 何婉蕙见那老医官总算不盯着那事问,暗暗松了一口气:「圣人这几日都服紫金丹,并未用别的药和香……」说到此处,她暗暗觑了一眼太子的脸色,见他面沉似水,心也跟着一沉。 她对前朝之事并非一无所知,灵州一战,皇帝不顾远在西北的太子,将已经开拔的援军调回,太子回朝后仍旧对皇帝恭恭敬敬,薛相也依然如日中天。 可见太子虽然监国,真正做主的还是皇帝。 要说太子有什么倚仗,也不过是张太尉的虎符罢了。 可张太尉已经年逾古稀,张皇后也病恹恹的,若是她生下皇子,未必不能取而代之。 得知太子铲除了薛鹤年与曹王,她才知道自己弄错了,但只要皇帝多活几年,熬死张太尉,收回北衙禁军的虎符,张氏和太子便不足为惧。 无论如何,当务之急是怀上龙嗣,皇帝年轻时叫酒色掏空了身子,近年来一直靠着丹药和香来振作,其中便属紫金丹最为立竿见影。 她眼看着皇帝从一日三颗加到四颗,五颗,六颗……谁知真就出了事。 陶奉御叹了一口气,对太子施了一礼:「当是那丹丸有蹊跷,服食后能瞬间催出体内的精力,却会伤及根本,加上劳逸失度,肾气虚亏,风邪入体,遂致此症。」 尉迟越问那大黄门;「炼制此丹的方士何在?」 那大黄门皱着眉头道:「回禀殿下,那方士平素居于山上朝元阁,事发后,奴便即命人去朝元阁寻他,那方士却无影无踪。奴已叫人去山中搜寻。」 尉迟越点点头:「加派人手,继续寻找,务必将此人找出来。」 何婉蕙脸色惨白,这方士是他大伯找来的,若皇帝的风疾是因那药丸而起,何家自然也脱不了干系。 她有心乞求太子容情,正盘算着如何开口,屏风外忽然传来一阵熟悉的哭声,随即便听宫人和黄门道:「请贤妃娘娘安。」 她心里顿时凉了半截,不自觉地缩起身子,似乎想躲到床幔中去。 然而她无处躲藏,姨母疾步绕过屏风,便即扑到皇帝的床榻前,哀嚎道:「圣人,圣人——」 陶奉御正在下针,叫她唬了一跳,差点没把针插歪。 贤妃伏在床前痛哭了片刻,尉迟越捏了捏眉心道;「母妃保重身体,陶奉御定会竭力施救。」 贤妃抬起泪眼,注意到床边的何九娘,顿时新仇旧恨一起发作,便即向她扑去。 何婉蕙吓得往后一仰,便被姨母摁在地上掐住了脖子,口中喊道:「我掐死你这狐魅!都是你作怪,把圣人得魂给勾走了!」 性命攸关的时刻,何婉蕙也顾不上好不好看了,一边伸手抓郭贤妃的脸,一边用力蹬贤妃的肚子。 尉迟越无可奈何,揉了揉额角,示意宫人去拉架。 郭贤妃罹患心疾,虽然气势凶猛,但难以为继,不等宫人将两人分开,她忽然两眼一翻,昏厥了过去。 宫人们手忙脚乱将她抬到床边榻上,便有医官上前诊治。 何婉蕙捂着脖子哭个不住,屏风里乱成了一锅粥。 许是动静太大,许是陶奉御妙手回春,一直躺在床上不省人事的皇帝喉咙里忽然发出「嗬嗬」的声响,片刻后,他睁开了眼睛。 何婉蕙抽噎了一声,忙上前握住他的一只手:「圣人总算醒了,吓死阿蕙了……」 皇帝却转动了一下眼珠,看见何婉蕙,目光中露出柔情,可身体仍旧一动不动。 尉迟越看了眼何婉蕙。 何婉蕙对上他冰冷的目光,吓得松开了皇帝的手,退到一边。 尉迟越上前一步道:「阿耶,能听见儿子说话么?」 皇帝想点头,但身体却不听使唤。 尉迟越看向陶奉御。 陶奉御脸色微变,探身过去,对皇帝道:「圣人可否动一动手?」 两人都盯着皇帝放在衾被上的双手,半晌,那双手却一动不动,连手指头都不曾挪一下。 陶奉御又道:「圣人可否试着摇摇头?」 皇帝还是不动弹。 陶奉御掖掖脑门上的汗:「圣人浑身上下都不能动弹?若是老仆说的不错,有劳圣人眨两下眼。」 皇帝果然眨动了两下眼睛。 陶奉御叹了口气,对尉迟越道:「启禀太子殿下,圣人体中风邪,颇为严重,恐怕瘫痪不用。老仆只能试着行针几日,有无效验只能听天由命了。」 话音甫落,忽听外面有黄门尖声尖气地喊道:「皇后娘娘驾到——」 张皇后走到皇帝床榻前站定,问了陶奉御几句,弄明白来龙去脉,便对尉迟越道:「三郎,时候不早了,你先和七娘去少阳院歇息,明日一早便回城中去。」 第55章 尉迟越看了眼床上的皇帝,微露迟疑。 皇后语重心长道:「圣人与我都知道你最是孝顺,不过你身为储君,当以国事为重,若是因侍疾耽误了朝政,你阿耶也不能心安。」 说着,她转头看了一眼皇帝:「圣人说是也不是?」 圣人什么都说不出来,连根小指头也动弹不得。 张皇后拍了拍儿子的胳膊:「如今圣人卧床,你更当保重身体,不可过于劳累。去吧,这里有我和陶奉御在,你们留下也帮不上什么忙。」 又看了眼贤妃,无奈地叹了口气:「也不必担心你母妃,我会叫人好生看顾她的。」 话说到这个份上,尉迟越只得道:「谨遵母后教诲。」 又向皇帝施了一礼:「请阿耶静心休养,儿子先告退。」 目送儿子与媳妇离去,张皇后又看向郭贤妃,经过医官及时救治,又服下治心疾的丸药,她这时已经缓过来一些,泪水糊了满脸,脸颊和下颌上还留着外甥女抓出的一道道血痕,煞是可怜。 张皇后吩咐宫人道:「扶贤妃娘娘去偏殿歇息。」 郭贤妃却带着哭腔道:「求皇后娘娘开恩,让妾留在这里伺候圣人……」 皇后在心里「啧」了一声,放缓了声气:「你自己都病恹恹的,怎么伺候圣人?先去歇一宿吧,你脸上好几处破了皮,去上点伤药,免得留下瘢痕。放心,圣人明白你这份心意。」 圣人说不出话,只能由着发妻替他说。 郭贤妃只得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张皇后又叫人将何婉蕙带下去,屏退了医官和黄门,只留了皇帝最信任的那个老内侍在侧。 皇帝转动眼珠看向发妻,他不知有多少年不曾好好打量过皇后,按祖制他初一十五该去皇后宫中,但这祖制早就形同虚设,他只在万不得已的时候才与皇后打交道,动辄大半年见不上一面。 便是见了面,他也尽量不去看她,有时不经意一瞥,便在心里暗暗惊异她的衰老——兴许是年轻时亏了身子的缘故,她老得特别快,容颜惨悴,两鬓华发早生,与年岁相当的贤妃像是两辈人。 他偶尔会想起当年那个着红衣、骑白马的少女,很难将他们视作同一个人。 可如今,他躺在床上,费劲地转动眼珠打量她,却依稀从这妇人的脸上看出了当年的影子,那般傲慢骄矜、不可一世,又那般令人着迷。 张皇后走近两步,理了理衣袖,对床上的男人笑道:「连自己身体都无法掌控,这种滋味不好受吧?」 皇帝瞳孔骤缩,喉间发出「嗬嗬」的声响。 他努力转动眼睛,对着侍奉他多年的大黄门,可向来忠心耿耿的中官只是垂手立在一旁,脸上带着淡淡的微笑。 张皇后轻笑了一声:「知道他们为何找不到玉华真人么?」 皇帝瞬间明白过来,顿时如坠冰窟——他这身躯毫无知觉,但神魂能感到彻骨的寒意。 张皇后脸上的笑容隐去,刻骨铭心的恨意从她眼中流出来:「你以为自己做得天衣无缝,当年知道那事的人全都灭口了是不是?可惜你不知道,替你和药的高人身中数刀,却死里逃生捡回一条命,他藏得很好,连我都花了十多年才将他找出来。」 她从袖子里取出一只琉璃小瓶,拔下塞子,倒了一粒小指甲盖大小的丸药在掌心,用两指拈起来,在皇帝眼前晃了晃,药丸在烛焰中闪着金紫色的光芒。 「当初你用来毒害我孩儿的药便是他炼的,如今我特地托他炼了紫金丹还你,还喜欢么?我正愁怎么把这仙丹送给你,偏就遇上何家四处搜罗方士高人,真是不费吹灰之力。」 她注视着皇帝的眼睛,世上再没有人比她更了解这男人,可以从眼睛一直看到他心底。 她享受了一会儿他的惊惧和懊恼,像是三伏天饮下一大碗冰水,只觉沁人心脾。 「我倒是不曾料到,药效发作得这样快,」她掸了掸衣襟,「本想叫你再享几日福的,玉华真人不是叮嘱过你,一日不可超过三粒么?」 皇帝若是能说话,这时定然破口大骂,奈何他说不出来,只能从喉间发出「咯咯」的声音,回旋在寂静的寝殿中,诡异又可怖。 张皇后微微蹙眉:「真是可怜啊,这样苟延残喘,真不如死了一了百了,可惜如今你连死都死不成。我来告诉你,接下去你要过的是什么日子,也好叫你有个准备。」 她略微倾身:「你只能日复一日地躺在这张床上,肌肤溃烂,结痂,脱落,再溃烂,浑身恶臭,口外眼斜,连最忠心的下人也嫌恶你。你的皮囊就是你的囹圄,至死方休。」 「对了,」她粲然一笑,「我会命人替你好好医治,每日往里灌补药,你可要争气些,长长久久地活下去。」 皇帝不愿再看她,闭上了眼睛,但他无法捂住自己的耳朵,她不疾不徐的声音直往他耳朵里灌:「你这一辈子也并非一无是处,至少你生了个好儿子,也算为江山社稷做了件好事。如今三郎可以独当一面,你也该退位让贤了。」 第56章 她拍了拍皇帝的手背:「好歹夫妻一场,我也不至于一点情面也不顾。你的可心人,我替你留下,待你死后,让她为你守陵,算是仁至义尽了吧?」 她直起身:「时辰不早了,我也有些乏了,待禅让诏书立好,我再来探望你。」 又对大黄门道:「去请何昭媛进来伺候,宫人黄门粗手笨脚,别叫他们近圣人的身,何昭媛是个细致人,圣人的御体交给她我才放心。」说罢转身向外走去。 出了寝殿,正要登辇,侧殿中忽然冲出一个人来,轻薄的纱衣在晚风中飞扬,像是要乘风而去的仙子。 皇后不用细瞧便知是何九娘,她虽没什么见识,胆量倒是真的大,都到了这份上,仍旧拼命为自己争取,算得上百折不挠。 何婉蕙跪倒在皇后跟前,以额触地:「求皇后娘娘垂怜……贱妾知道错了,贱妾不知那丹丸有害,未能劝谏圣人,求皇后娘娘看在太子殿下的分上,饶了贱妾这一回……」 张皇后顿住脚步,转过身,对着匍匐在地上的女子道:「我没罚你,只是叫你伺候圣人。」 何婉蕙语塞,随即不住叩首:「贱妾素知娘娘宽宏大量、宅心仁厚,求娘娘开恩……」 张皇后屏退下人,走上前去,冷冷道:「我也算看着你长大,本来也不想为难你,不过那日你说了不该说的话,越界了。」 何婉蕙一愣,随即明白过来她指的是什么。她册封昭媛第二日,去甘露殿向皇后请安,皇帝生怕发妻给心上人没脸,特地陪着她同去。 那时她春风得意,想起皇后几次三番阻挠她与太子的婚事,有心杀鸡儆猴,便装作不经意地对皇后身边的女官秦婉道:「记得秦尚宫单名一个‘婉’字?倒是与我重了。」 皇帝闻言便说秦婉犯了昭媛的名讳,勒令她改个别的名字。 张皇后当时什么也没说,何婉蕙只觉扬眉吐气,不想这么一件小事竟然葬送了她一生。 她说不出话来,委顿在地,捧着脸失声痛哭,哭她凄惨的身世、不幸的遭遇。她事事强出别人一头,偏偏命不好。思及此,她的眼泪便像决堤的洪水一般往下流。 张皇后也不去看她,眼泪是流不干的,只会越流越多,她还年轻,有漫长的一生去慢慢体会。 …… 陶奉御替皇帝连着施了几日针,他的知觉恢复了一些,脖子能小幅转动,半边脸也可以略微动动,除了「嗬嗬」、「咯咯」,他能发出些别的声音,只可惜含糊不清,没人听得明白。 脖子往下仍旧是毫无知觉。陶奉御使尽了浑身解数,依然束手无策,生怕持续行针有所妨害,便停了针,只用汤药替皇帝调养。 皇帝突发风疾一病不起,朝野上下还是不免震动了一下——虽说皇帝不理政,毕竟还是一国之君。 皇帝过量服食丹药、劳逸失度的传闻不胫而走,虽然不能放到台面上说,众人都知是怎么回事,而那献药的方士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也被传得神乎其神。 那方士踪迹难觅,敬献方士和何家人却跑不掉。好在太子与皇后宽宏大量,只是将在朝为官的几个何家人革职查办,也不曾追究何昭媛的过失,只是把她从九嫔之一的正二品昭媛降为正七品御女。 皇后顾念圣人与何御女情笃,破例让何御女住在圣人寝宫中朝夕伺候,以慰圣心。 郭贤妃在瑶光楼歇息了一夜,翌日早晨一睁眼便闹着要去伺候皇帝,一进瑶光楼便看见何婉蕙坐在床边,登时气不打一处来,上去便掴了她一记耳光,将她赶出楼外。 宫人去向张皇后禀报时,皇后正在喝药,听了啼笑皆非,摇摇头:「由她去吧。」 张皇后当日便摆驾回蓬莱宫。何婉蕙不得不留在华清宫,郭贤妃却是自己执意要留下,自己心疾还未痊愈,却守在皇帝床前寸步不离,端汤喂药、擦洗身子,比他未得风疾时还无微不至。 伺候皇帝的间隙,郭贤妃闲着无事,便将外甥女叫来磋磨泄愤。真的动笞杖她也下不去手,不过是用掌掴、用拳捶,再往她头脸上啐两口。 她是个四体不勤的深宫妇人,没多大力气,打得并不重,但她一边打一边「狐魅狐魅」地骂个不休,又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每每令何婉蕙羞愤欲绝。 然而何婉蕙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如今没有皇帝护着她,她又从昭媛降成御女,贤妃却还是那个贤妃,诞育了两个皇子,还是太子生母。 皇帝在床榻上躺了半个月,贤妃衣不解带地伺候了他半个月。 这一日,她照例端了药碗喂他,一小口一小口,耐心又温柔,喂了半碗,她将碗撂下,掏出绢帕,小心翼翼地揩揩他外斜的嘴角,柔声道:「一下子喝太多肚胀,圣人且歇歇。」 又握住皇帝的手,细细端详他的脸:「四郎,如今你知道谁待你真心了吧?那些狐魅只是图你权势名利,你呀,真是傻,叫他们害成这样……」 她嘴上喋喋不休地数落着,眼泪涌出来,趴在他胸膛上,自言自语似地喃喃道:「这样也好,总算没人再与我抢你了。」 第57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vip作品,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皇帝的歪嘴动了动,发出一串含糊的声音。 贤妃抬起头,捋了捋他的额头,把耳朵凑到他嘴边:「想与我说什么?」 皇帝使劲从喉间憋出几个字:「阿……阿蕙……」 贤妃脸色大变,大滴大滴的眼泪滚落下来,一边捶着他毫无知觉的身体,一边哭:「你到如今还念着那小狐魅!」 她哭着哭着笑起来,腾地站起身:「好,好,我算死心了,你去与她过吧!」 当日,郭贤妃收拾行装回到蓬莱宫,又犯了半个月心疾。 直到皇帝禅位,亲儿子登基,她跟着荣升太后,这心疾才缓过来些。 承光十二年秋,八月,甲戌,皇帝内禅,太子嗣位,群臣上尊号承光元睿文圣武孝皇帝,甲申,赦天下,改元天德。 太子妃沈氏立为皇后,太上皇后张氏上尊号皇太后,太子母郭氏册为恭太后。 太上皇这一场猝不及防的风疾将尉迟越的计划全盘打乱。新帝即位,要接受百官朝贺,该封的封,该赏的赏,还要享太庙,祀南郊,主持移宫事宜,尉迟越本来在主持审理薛鹤年和曹王谋逆案,不得不暂且搁置。 沈宜秋这新上任的皇后也是忙得脚不沾地,好在一回生二回熟,事情虽多,处理起来还算得心应手。 两人商量了一下,还是决定住在太极宫,蓬莱宫仍留给张太后与一众太妃居住,太极宫不如蓬莱宫地广,苑囿景色也多有不如,但三省六部的官廨都在左近,方便尉迟越处理政务。 太上皇的后宫十分庞大,妃嫔加上掖庭美人足有数千,大部分从未承宠,尉迟越登基后便下诏遣散上千掖庭宫人。 而新帝在东宫时的两位良娣彻夜为太上皇诵经祈福,孝感天地,皇太后下懿旨收为义女,封为县主,并为华原县主宋氏与扬州大都督府长史三子赐婚。 太子妾室出宫嫁人是史无前例的事,群臣自然要谏上一谏,不过有皇太后在前面顶着,皇帝又铁了心要与皇后比翼双飞,闹了一阵也就慢慢消停了。 不过更叫百官错愕的还在后头。翌年,文安县主王氏擢制科,授正九品校书郎,总领秘阁图籍,不过这就是后话了。 新帝后宫本就寒酸得可怜,如今硕果仅存的两名妾室也各有归宿,便是瞎子也看得出新帝是什么意思。 前朝有尉迟越顶着,沈宜秋在太极宫中忙着接掌宫务,倒是不用操心。 不过她料着恭太后知道了定要闹一场,就算有皇太后压着,酸话总要说两句,谁知飞霜殿风平浪静、悄无声息。 诏书下了半个月,沈皇后总算等来了飞霜殿的黄门。 郭贤妃成了恭太后,沈宜秋却一点也不惧她,尉迟越这生母虽不着调,胆子却不大,也做不出什么真正阴毒的事,否则皇太后也容不了她这么多年。 不过沈宜秋不以为意,尉迟越却不放心她一个人去飞霜殿,生怕她被郭太后挤兑,硬是从百忙中挤出时间来陪她一起去。 到得飞霜殿,恭太后乜了一眼儿子,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阿娘难道会吃了你媳妇么?」 尉迟越握着沈宜秋的手:「儿子久缺定省,正好来请个安。」 郭太后轻哼了一声:「知道你疼媳妇,也不必防贼似地防着你阿娘。」 沈宜秋有程子没见到恭太后,只见她穿了一身佛青色的衣裳,戴了一串玉佛珠,梳了圆髻,虽然还是薄施脂粉,但与先前穿红着绿、满头钗钿的模样大相径庭。 她的面相仍旧比同辈人年轻,不过眼角和嘴边也添了几条遮不住的细纹。 叙过温凉,两人入了座,郭太后命人奉茶,又叫来近身伺候的宫人耳语几句。 片刻后,几个宫人鱼贯而入,手中都捧着奁盒。 恭太后叫他们将奁盒放下,一一打开,只见里面都是金玉钗钿跳脱玉佩之类,还有一个匣子里满满当当全是大大小小的真珠。 沈宜秋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恭太后努努嘴,将奁盒往沈宜秋处推了推:「这些都是太上皇经年赏下来的,如今我是用不着了,给五郎媳妇留了一半,这些你带回去,能入眼的便留着,看不上的拿去赏赏人。库里还有些新料子,也一并给你送去。」 不仅沈宜秋莫名其妙,连尉迟越都看不懂了:「太后这是……」 恭太后深深地叹了口气:「经过这一遭,阿娘是彻底看破红尘了,从此以后断绝尘缘,与青灯古佛为伴,了却余生便罢了……」说着说着又哭起来。 两人面面相觑,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尉迟越搜肠刮肚地找出话来劝慰,孰料恭太后断情绝爱的决心异常坚定,打定了主意不肯再入红尘:「我与五郎也交代过了,也想开了,儿孙自有儿孙福,管得多了还碍你们的眼,讨你们的嫌,何苦呢!我在佛前替你们多诵几遍经也就是了。」 她顿了顿道:「你们也不必牵念,更不必劝我,我心意已决。」 第58章 尉迟越劝不住,也只好命人将宫中的佛堂修葺一下,让生母在里面带发修行。 恭太后做什么都没长性,唯有争宠一事坚持半生,如今在华清宫吃了瘪,兴兴头头闹着要修行,谁也不知道这回能坚持多久。 不过她只顾折腾自己,总好过折腾旁人。帝后不必分出精力应付恭太后,俱都暗暗松了一口气。 …… 登基之事告一段落,薛鹤年与曹王谋逆案与曹彬案终于审出了结果,薛鹤年、曹王、曹彬并几名薛党中坚坐斩立决,薛鹤年与曹彬的成年儿子尽皆赐死,余人充为官奴。 行刑当日,两案中二十多名死囚以及突骑施皇子阿史那弥真被槛车押赴西市枭首示众,长安城万人空巷,观者如堵。 令众人始料未及的是,新帝与皇后以及新帝一母同胞的兄弟赵王竟然驾临法场,亲自监斩。到场的还有灵州一战中浴血御敌的周将军。 周洵在最后一役中身受重伤,至今不曾痊愈,但为了亲眼看见薛鹤年与阿史那弥真等人伏诛,他不等把伤养好,不远千里从灵州赶回京都,堪堪赶上行刑。 九死一生的大战在他脸侧留下一条长长的刀疤,从额角延伸到脸颊,不过非但无损于他的俊郎,反而增添了几分磊落英多之气。 沈宜秋与周洵同历生死,灵州一别又是数月,如今重逢,便如见到亲人一般,周洵那张不苟言笑的黑脸也软和了不少,嘴角微微上扬,竟然露出了由衷的微笑。 尉迟越瞥了皇后一眼,状似不经意地把身子往前倾了倾,不动声色地隔绝了两人的视线。 沈宜秋在宁彦昭一事上结结实实领教了这厮的醋癖,只觉啼笑皆非。 监斩官御史中丞周宣命人将人犯押上来。 十几个人犯戴着枷锁镣铐,拖着步子走上法场,铁链发出哗哗的声响。 沈宜秋冷眼看着跪在法场中的罪人。 薛鹤年虽是宵小之辈,在宦海中沉浮多年,死到临头还有几分自持,那曹彬却如丧家犬一般匍匐在地上,涕泗横流,全然没了当初在庆州只手遮天、作威作福的模样。 阿史那弥真跪在地上,仍旧昂着头,死死盯着薛鹤年,嘴角含着嘲讽的微笑。 周宣看向天子,尉迟越向他微微颔首。 第一个处斩的是薛鹤年,周宣一声令下,刽子手将刑刀高举过头顶。 尉迟越紧紧握住沈宜秋的手,却并未叫她闭上眼睛,他明白,她比他更想见到这些人的下场。 沈宜秋睁大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寒光闪闪的大刀,亲眼看着刀落下,斩断薛鹤年的脖颈,看着鲜血喷溅,看着他的头颅滚落在地。 围观百姓的欢呼声如同山呼海啸。 沈宜秋在心里默默念着一个个名字,谢刺史、牛二郎,还有许许多多在灵州一战中丧生的人,默念一个名字,她的脑海中便浮现出一张脸庞,还有无数她叫不出名字的将士。 时至今日,他们总算替这些英灵讨回了一个公道。 人犯一个接一个被处斩,终于轮到曹彬,他已经吓得面无人色、瘫软在自己的尿液中。 连砍几个人犯,刀刃有些钝了,在砍曹彬时,一刀没能将他头颅砍落,卡在他脖颈中,他痛得发出杀猪般的惨叫。 刽子手将刀刃从他脖子里拔出来,接着再砍,再一次卡在断骨中,直砍了四刀,曹彬的人头才算落地。 一旁的尉迟渊低低叫了一声「阿兄」。 尉迟越抬眼一看,只见他盯着曹彬的人头,眼眶发红,嘴唇轻轻哆嗦:「阿兄,三娘的血仇终于得报。」 他立即明白过来,这声「阿兄」唤的不是自己。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抬手拍了拍弟弟的肩头,这副肩膀还有些单薄,但已能承受更多重量。 他的幼弟终是长大了。 薛鹤年一党伏诛,朝中的事仍旧不少,眼看着又到一年进士科举,租调也要从各地运往京都,尉迟越几乎没有喘息的机会,便又一头扎进朝政中。 好在有皇后助他一臂之力,只要他舍得下脸,便能轻松不少。 就这么忙到十月下旬,不觉到了沈宜秋的生辰。 尉迟越有心霸占着皇后,奈何宋六娘为了陪阿姊过完生辰,特地推迟了婚期,他只能勉为其难地与宋六、王十一同给沈宜秋上寿,看着三个女子依依不舍、搂搂抱抱、哭哭啼啼,一句话也插不上。 好容易熬到夜深席散,沈宜秋舍不得宋六,要留她宿在晖章宫,好在宋六还算有点眼色,没就坡下驴把皇帝挤出去。 总算将两位劳什子县主打发走,尉迟越心中窃喜,但不敢表露出分毫——沈宜秋满心的离愁别绪,见他欢欣雀跃,定然要恼的。 老谋深算的天子轻轻执着皇后的纤手,放在心口:「别难过,她夫婿总要考科举出仕的,到时候授个京官,不是又能常相见了?」不过那顾家小郎君如今才十六,要出仕,少则三五年,多则七八年,好歹这几年是清静了。 第59章 沈宜秋抬起泪眼,「嗯」了一声。 尉迟越将她揽入怀中,一下一下轻抚她的背,又温柔地摸她后脑勺:「等闲下来些,我们还可以巡幸江南。」 这就纯粹是画饼充饥了,尉迟越没事还要找点事,哪里闲得下来。 尉迟越不用看她神色便知她不信,与她十指交握,晃了晃她的手:「不是骗你,等太子能秉政,我们不就得闲了么?」 沈宜秋从他怀里挣出来,撩起眼皮,警觉地看向他。 果然,这厮低下头,抵着她的额头,一本正经、语重心长道:「所以我们得加把劲,让太子早点秉政。」 沈宜秋啼笑皆非,她也想早些生下子嗣,如今尉迟越的后宫里只有她一人,皇嗣至今没着落,想也知道朝中的压力有多大,他却一个人担着,没叫她受半分委屈。 奈何前日陶奉御刚替她请过平安脉,身子还需调理一段时日,急是急不来的。 正思忖着,尉迟越的手不知怎的滑到了她腰间,不等她回过神来,寝衣腰带已经叫他解开了。 沈宜秋忙拉住衣襟,掩住自己:「陶奉御说了还得调养。」 尉迟越一手攥住她的双手,一手将寝衣从她肩头褪下,只觉手下的肌肤比褪下的丝缎还要滑腻,喉结不由动了动,眼神也暗了下来。 这阵子两人都忙,夜里几乎是沾枕便睡,至多搂着耳鬓厮磨温存一番,伦和不伦都没敦成,得自玉璜小倌的技艺都生疏了。 难得良辰吉日,正适合温故知新。尉迟越打定了主意,无论如何不能叫她逃了。 他二话不说便将沈宜秋抱到床上,自己靠床头坐着,让她背靠着自己的胸膛,从背后搂住她的腰。 沈宜秋看不见他的脸,一低头只能看到男人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滑过她的肩头和锁骨。 与此同时,他的薄唇在她耳廓上轻蹭,时不时往她耳蜗里若有似无地吹口气。 沈宜秋最怕这一招,手顿时软了,握不住衣襟,被他夺了去。 她多饮了几杯酒,此时酒意发作起来,本就有些昏昏沉沉的,被他这么一作弄,神思更是一片混沌。 尉迟越两只手一刻也不停歇,一边在她耳边低声哄道:「别怕,陶奉御说了,女子欢悦时更容易成孕,生出的孩儿也更聪敏健壮……」其实陶奉御压根没说过这话,是他自己信口胡诌的。 沈宜秋有些狐疑,喘着气道:「当……当真?」 尉迟越严肃道:「我何曾骗过你?多演练几次,那时少吃些苦头,也省得措手不及。」 沈宜秋仍旧将信将疑,但她在这些事上懂得并不比闺阁少女更多,只好宁可信其有。 可恶的男人又道:「别怕,这回我未雨绸缪垫了衣裳。」 听他语带双关,沈宜秋的脸颊顿时烧得通红。不过很快,她便顾不上害臊,也顾不上想那些有的没的,她什么也没法想了,只能仰起修长的脖颈,急促地喘息。 尉迟越在她脖颈上留下一串细密的吻,整个人慢慢往下滑动。 沈宜秋心头一凛,睁开眼睛,眼中仍旧一片水雾迷蒙,一边用手推他:「不能如此……」这已不是一般的不伦,这是不伦中的不伦。 男人不能言语,便未加理会,比之上回的生涩,他愈见娴熟灵巧,真个是婉若游龙,不一会儿便将她送上了不伦的巅峰。 有了冠冕堂皇的理由,尉迟越只要一得闲,便要拉着皇后敦个不伦。 不过沈宜秋敦了几次还是脸嫩,有一回他嘴坏说了一个「馋」字,她着恼了,一连好几日不肯就范。 这么敦了一个多月不伦,这一日正值朔日,陶奉御照例来请平安脉,总算点了头。 尉迟越如蒙大赦,差点当着老奉御的面将皇后抱起来转个十七八圈。 是夜,天子沐浴焚香,将自己里里外外洗得焕然一新。 趁着皇后去殿后沐浴的当儿,他悄悄将玉璜小倌送的秘笈又温习了一遍,以策万全。 可真到了明刀明枪的时候,尉迟越还是有些着慌。 这还是他们这辈子第一次敦伦,若是沈宜秋什么都不记得也罢了,偏偏她也是转世重生的。 尉迟越上辈子许多事不上心,显得忘性大,但没有男人会忘了自己第一次。 他们的第一次……不提也罢。 尉迟越正盘算着一雪前耻,沈宜秋也在回忆上辈子。 那时候他们都是第一回,摸索了大半夜也没成事,第二夜再接再厉,疼得她半死不说,尉迟越似乎也不怎么好受。 想到要将那时的罪再遭一回,她的脸都白了。 两人惴惴不安地躺到床上,尉迟越轻轻拢住她的肩头:「别怕,我会让你舒坦的。」说罢下定了决心,一个翻身将她压在身下。 许是有了充足的准备,比起上辈子身体撕裂成两半一般的痛,这一回要好上许多,疼还是疼的,却可以忍受。 第60章 更令她惊喜的是,尉迟越这厮重活一世很有长进,一刻钟不到便敦完了。 沈宜秋正想着怎么夸他两句,借着摇曳的烛火看清楚男人的神色,他非但不高兴,似乎还有些羞愤沮丧。 她想了想,拍拍他的背,温柔道:「比上辈子快了许多,甚好。」 尉迟越一点也不觉得好,他只顾着避开前世的覆辙,万万没想到这一世更不济,直接跌下了悬崖。 沈宜秋不明就里地看着他,双眸明亮,仿佛倒映着星河,是情动之时特有的亮。 尉迟越喉头发紧,在她唇上轻轻啄了一下:「疼么?」 沈宜秋点点头:「稍有些疼,不过比上辈子好多了,因为很快。」 尉迟越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摸了摸她的耳朵:「这回是怕你疼得受不了,下回我可不会再容情了。」 沈宜秋奇道:「这种事……想快便快,想慢便慢么?」 尉迟越皱着眉,严肃地颔首:「如我这般厉害的人是如此。不信试试?」 见沈宜秋神色一凛,他心里舒坦了些,抚了抚她的额头,依依不舍地退了出来:「逗你的。」他有心一雪前耻,不过想到她初经人事,终究是舍不得累着她。 翌日,尉迟越不敢再掉以轻心,使出浑身的解数来,总算没有重蹈前一晚的覆辙,沈宜秋也逐渐有了新的体悟。 自此以后,两人每晚将伦常翻来覆去地敦,有时不慎过了火,折腾大半宿,第二日不免就起得晚,好几回错过了习武。 尉迟越一向自持,这么不知节制还是有生以来第一回。 一开始他有些不安,不过很快便释然了——眼下还有什么比尽快诞育皇嗣更重要? 思及此,他将那一点不安抛到了九霄云外,理政的间隙,只要能抽出一时半刻,不拘白天夜里,总要为社稷鞠躬尽瘁一番。 两人坚持不懈的努力很快有了回报,两个月后,沈宜秋的月信没有如期而至。 尉迟越知道自己该高兴,但听到陶奉御说出「滑脉」两字,脸还是垮了一瞬。 沈宜秋怔了半晌,小心翼翼地把手放在依旧十分平坦的小腹上,眼眶慢慢泛红,眼神依旧有些茫然:「我有孩子了……」 尉迟越伸出手,轻轻覆在她的手背上:「小丸,我们有孩子了。」 是夜,沈宜秋躺在床上,心绪起伏,久久不能成眠。她小心翼翼地钻出男人的怀抱,下了床,披上外衫,走到庭中。 这一日是望日,一轮满月高悬当空,银霜遍地。 她靠在阑干上出神,忽然听见身后有轻轻的脚步声,未及回头,一个熟悉而温暖的怀抱裹住了她。 男人将她长发拨开,吻了吻她的脸颊:「穿得这样单薄就走出来。」 沈宜秋道:「你也没睡着?」 尉迟越把手放在她小腹上,一圈圈打转:「小丸,你说我们的孩子叫什么名字好?」 沈宜秋哭笑不得:「才刚怀上,哪有这么早取名字的。」 顿了顿道:「何况又不是一下子能定下的。」皇子公主的名字一般都要拟一长串备选,再着有司卜算。 尉迟越想了想道:「那就先取个小字,也好称呼,总不能一天到晚‘孩儿孩儿’地叫吧。」 这话有些道理,但沈宜秋一时半会儿想不出什么好名字,便道:「你说叫什么好?」 尉迟越抬头看了看银盘似的月轮:「三五明月满,不如就叫阿满。」 沈宜秋摇摇头:「月盈则亏,太满了不好。下一句‘四六蟾兔缺’,叫小缺吧。」 尉迟越有些迟疑,一国太子唤作「小缺」,终究不落忍。 沈宜秋转过头仰起脸看他:「不好么?」 尉迟越当机立断,在她唇上轻吻了一下:「很好,听你的,就叫小缺。」 【番外01】 得知皇后有喜,太极宫和蓬莱宫一派欢欣,皇太后亲手缝了小褥子、小襁褓和小衣裳送来——她上一回拿针线还是多年以前自己怀孕的时候。 恭太后大约是缺点慧根,虽号称不问凡尘俗世,得知儿子终于有了子嗣,连诵了好几遍经,叫人送了经书、佛珠和玉雕观音像来。 几位大长公主、长公主和公主也都命人送了贺礼来,长公主家的小世子还从自己珍藏的玩具中挑了几样宝贝出来,托母亲一起送来。 沈宜秋自己却有些难以置信,也许是等待太久,又太来之不易,她竟有种如坠云雾之感。 上一世她两次怀孕都异常辛苦,什么都难以下咽,闻到吃食的气味便作呕,吐得只剩酸水,喉咙都被灼痛了。 可这一胎却异乎寻常的安稳,有时她都忘了自己有孕,若不是陶奉御隔三岔五来替她诊脉,信誓旦旦地保证胎儿十分康健,她简直要怀疑是不是弄错了。 直到三个月,小腹微微隆起,她才渐渐踏实下来,原来她真的有了孩子,她自己的孩子。 第61章 陶奉御说她左脉比右脉有力,多半是小皇子,尉迟越和沈宜秋倒是无所谓男女,只要能将孩子平安诞下他们便心满意足,来日方长,太子总会有的。 沈宜秋上辈子两次小产,便格外小心,虽然陶奉御说坐稳胎后可以行房,但她自打诊出喜脉后便不敢冒险让尉迟越近身,过河拆桥十分彻底。 可怜天子好日子没过上两天,又得自力更生。由奢入俭难,享用过海陆珍馐,再回到麦饭蔬食,不免难以下咽。 好在政务繁忙,到了年关,他连麦饭都没什么心思吃了。 一年一度的进士科举放榜,祁家十二郎摘得魁元,名声大噪,与去岁状头宁十一并称京都双璧,据说文藻比宁彦昭还略胜一筹,堪称后起之秀。 尉迟越意外得了个茂才十分欢喜,但对「双璧」之称嗤之以鼻,依他之见,他本人才是当仁不让的京都独璧,什么宁十一祁十二都要靠后站。 这次举试还出了篇新文儿,不学无术的京都纨绔赵王渊,假托寒门举子之名混进进士科举,竟然还真考上了进士,虽说堪堪吊在榜末,也是一桩奇闻。 尉迟越当初叫弟弟去考进士,不过是为了收收他的心,压根没指望他真能考上——尉迟五郎的肚子里有多少东西,他这当阿兄的一清二楚。 谁知他真的悬梁刺股、囊萤雪案半年,给他考了个进士回来,他既欣慰,又有些不爽利,最后还是捏着鼻子夸了他两句。 这一年的进士科出了不少俊彦,然而这些人需要历练几任才能去各部挑大梁。这半年来,尉迟越将朝中和地方的薛党逐步清理,薛鹤年的党羽致仕的致仕,革职的革职,朝中一时有些青黄不接,尉迟越又下诏开制科,令各州县举孝廉茂才、好学异能卓荦之才。 重新计户授田也刻不容缓,但此事不能冒进,尉迟越便用庆州试点,再慢慢向相邻的州县推行,慢慢囊括京畿。 尉迟越把自己忙成了陀螺,倏忽过了上元,他才后知后觉发现,这一年他和小丸又没看成花灯。 这一年似乎又是多事之秋,到了四月头上,京畿忽然发起水患。 尉迟越记挂灾情,也想看看计户授田的进展,见沈宜秋已经坐稳了胎,便打算亲自出京看看。 沈宜秋本来就不黏人,听说他要出行,干脆利落地替他打点好行装,备好衣物,便爽快地将他送出了门。 倒是尉迟越临行时不放心,千叮咛万嘱咐,沈宜秋反过来安慰他:「一来一回不过数日,我在宫中,又有十娘陪着,有什么可担心的。」 尉迟越也觉自己这样依依不舍的有些丢人,便点点头道:「若是觉得闷,请舅母表姊他们入宫陪陪你。」 沈宜秋将人送走的时候没觉着什么,可尉迟越真的离京了,心里还是有些空落落,平日不觉得,如今少了个人,偌大个晖章宫便显出冷清来。 翌日,她正打算着人去请舅母和表姊,忽然有黄门来禀,道沈家老夫人不慎跌伤,伤势很重,恐怕捱不了多少时日,恳求能与皇后见上一面。 沈宜秋这一年来与沈家几乎断绝了来往,只是四时八节送些节礼,勉强维持表面的客套。自她迁入太极宫,便没有召见过沈家人。 听到这消息,她说不上来是什么滋味。 迟疑片刻,她还是命人备车。 撇开恩怨不提,祖母毕竟是生下她阿耶的人,弥留之际要见她一面,她还是狠不下这个心。 皇后车驾停在沈家大门外,沈家人已早早在门外恭候,天寒地冻的时节,在寒风里站上片刻也够受的,沈大郎和沈二郎行礼问安时忍不住牙关打颤,沈宜秋却只是点点头,扶着素娥的手下了马车,带着一众宫人黄门和侍卫走进沈府。 沈大郎躬着身小心翼翼地跟随在一旁。 沈宜秋道:「祖母怎么会跌伤的?」 沈大郎诚惶诚恐地道:「回禀娘娘,老夫人从去岁开始便有些健忘,神智时而清醒时而糊涂,糊涂时连亲人也认错,只记得一些陈年旧事,清醒时却与平日无异,请了大夫诊治,道是年岁大了,没什么法子医治。」 他顿了顿道:「前日气候暖和,下人扶她去庭中走走,她不知怎的发起病来,推开那婢子,自己走下台阶,便不慎跌落下来。」 沈宜秋道:「伤势如何了?」 沈大郎露出愁容来:「右腿胫骨折断了,脸磕伤了半边,颈骨也挫伤了,眼下没法进食,只能用些稀粥参汤……」 沈宜秋不置一词,只是点点头,沈大郎见皇后并未怪罪,暗暗松了一口气,悄悄掏出帕子掖掖脑门上的汗。 沈宜秋没再多问什么,一言不发地走进祖母的寝堂,屋里药味、炭气、沉檀和上了年纪的人特有的气味混杂在一起,令她有些不舒服。 沈老夫人这会儿正巧醒着,一个婢女正在往她口中喂参汤,见皇后驾到,忙放下碗行跪拜礼。 沈大郎走上前去,俯身对着床榻上的老人道:「阿娘,皇后娘娘来探望你了。」 第62章 沈老夫人喉间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 沈宜秋走到床边,看了祖母一眼,大半年未见,她的两鬓几乎全白了,因为在病中,脸色蜡黄,形容枯槁,满脸的沟沟壑壑,老态尽显。 她微睁着双眼,眼皮松松地耷拉着。 沈宜秋站了片刻,对伯父道:「让我同祖母单独待一会儿。」 沈大郎忙道:「是,娘娘请便,仆就在门外候着,有什么事尽管吩咐。」 待伯父退出门外,沈宜求又屏退了左右,对沈老夫人道:「祖母找我何事?」 沈老夫人定定地看了她半晌,忽然胸膛剧烈起伏,喉间发出「呼哧呼哧」声,声嘶力竭道:「你……害死我儿,又要来找我索命么?」 沈宜秋一怔,随即明白过来,祖母定是癔症犯了,将她错认成了母亲。 果然,她接着道:「你趁早死了这条心!别……别想入我沈家的门!」 沈宜秋一哂:「祖母,你认错了,我是你孙女七娘,不是阿娘。」 「七娘……」沈老夫人忽然像是瘪了气,神色柔和下来,喃喃道,「七娘,是我乖乖孙女,不是邵家的狐女……」 她说着,忽然神色一凛,不复方才的平静:「沈宜秋,你还敢来见我!」 沈宜秋平静道:「我不曾做错什么,为何不敢?」 沈老夫人气急败坏道:「家门不幸,家门不幸,我沈氏竟然出了你这种牝鸡司晨、妖媚惑主的东西……我对不起沈氏列祖列宗,一早就该将你掐死!」 她咒骂了一会儿,忽然又换了一副慈爱的面孔:「七娘,来,到祖母这边来,知道错了么?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你是我的亲孙女,我难道会害你?」 「我是为了你好啊,」她柔声道,「祖母是你世上最亲的亲人,除了我,谁会待你真心实意?看,离了我你什么都做不好……」 沈老夫人嗬嗬笑着:「你阿耶阿娘都不要你了,除了我不会有人真心待你的,因为你是那妖女的女儿,你不配!」 沈宜秋以为时至今日,祖母说什么都不会让她的心底生出波澜,但此时她才知道错了,她依旧会为她的话心寒齿冷。 一股寒意顺着她的脊椎往上爬,她这才发现,祖母对她的影响之大,远远出乎她的意料,其实她从未走出昨日的阴霾。 「你不配」三个字就像西园的鬼魂一般,如影随形地跟着她。 她轻轻抚了抚微微隆起的小腹,一股暖意流向她全身,驱散了寒冷,其实昨日的亡魂早就不足为惧,禁锢她的,是她自己。 她看着时而慈祥时而狠戾的祖母,冷冷道:「你错了,我配。我很好,阿耶阿娘虽离开了我,但他们至死都爱我,我也值得任何一个人真心以待,我也不惧付出真心。错的从来都是你,不是我。」 沈老夫人愣了愣,半晌道:「皇后娘娘?求娘娘开恩,救救你二伯,他不能就这么过一辈子,看在我将你养大的薄面上……」 沈宜秋微微一笑:「祖母好好休养,我们不会再见了。」 说罢,她转过身,手轻轻按在小腹上,坚定地走出了这个幽暗腐朽、令人窒息的地方。 离开沈府前,她去了一趟「凤仪馆」。 走进东轩,陈设都还保持着她未出阁前的模样。 她在书架和墙壁的缝隙间找了找,尉迟越亲笔画的列女图果然还在原处。 她将书帙搂在怀中,带着侍从出了沈府。 回到太极宫,她将当今天子的墨宝铺展在案上,时隔一年多再看,这画依旧惨不忍睹,那一个个列女伸着脖子,目光呆滞,不过如今看来,倒是有几分憨态可掬。 她自己还未察觉,笑容已在嘴角荡漾开。 翌日,她批阅完奏书,叫宫人从库中搬了些素白的绫绢出来。 素娥猜出了端倪,故意道:「娘子是要替小皇子小公主做衣裳么?」 沈宜秋乜了她一眼,不答话,素娥便掩嘴吃吃地笑起来。 她怀着身子,不敢过于劳累,闲时便拿出来插几针,缝了三日,堪堪做出一对足衣。 这一日晌午,她正盘算着该往上头绣个什么,忽有一个黄门快步走进来:「娘子,圣人……」 素娥道:「可是圣人回京了?咋咋呼呼的做什么,仔细吓到娘子!」 那小黄门带着哭腔道:「圣人途中突发急症,病势危重……」 沈宜秋手一顿,针尖深深扎进手指,她丝毫不觉得疼,只是怔怔将针拔出来,鲜血涌出来,落在雪白的绫绢上,迅速洇开。 【番外02】 尉迟越这场病症来得毫无征兆,两日前他还好好的,忽然就发起高热来。 他一开始以为是染了风寒,叫随行的医官煎了几副风寒药喝下,谁知非但没有好转,反而越来越重,高热持续不退,浑身直打寒颤,隔着车帷都能听见他牙齿打颤的声音。 …… 注:免费连载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