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伟大的作品!》 第1章 少年意起不平事 大侠威名盖世功,神龙矫首势腾空。笔留文气千秋胆,书写武林百代风。 横剑京城观侠客,弄箫山野说英雄。江湖潇洒拂衣去,载酒狂歌谈笑中。 和风熏柳,花香醉人,正是华南春光漫烂季节。 广东省潮州市开元大街,青石板路笔直地伸展出去,直通西门。一座建构宏伟的物流园前,左右两座石坛中各竖一根两丈来高的旗杆,杆顶飘扬青旗。右首旗上黄色丝线绣着一头张牙舞爪、神态威猛的雄狮,旗子随风招展,显得雄狮更加威武灵动。雄狮头顶有一对黑丝线绣的蝙蝠展翅飞翔。左首旗上绣着“众邦物流”四个黑字,银钩铁划,刚劲非凡。 物流园朱漆大门上茶杯大小的铜环闪闪发光,门顶匾额写着“众邦物流”四个金漆大字,下面横书“集团总部”四个小字。进门处两排长凳,分坐着八名劲装结束的汉子,个个腰板笔挺,显出一股英悍之气。 突然间后院马蹄声响,那八名汉子一齐站起,抢出大门。只见西门冲出五骑马来,沿着马道冲到大门之前。当先一匹马全身雪白,马鞍脚镫都是烂银打就,鞍上一个锦衣少年,约莫十八九岁年纪,左肩上停着一头猎鹰,腰悬宝剑,背负长弓,呼啦啦纵马疾驰。身后跟随四骑,骑者一色青布短衣。 一行五人驰到物流园门口,八名汉子中有三个齐声叫了起来:“少爷又打猎去啦!”那少年哈哈一笑,马鞭在空中啪的一响,虚击声下,胯下白马昂首长嘶,在青石板大路上冲了出去。一名汉子叫道:“江经理,今儿再抬口野猪回来,大伙儿好饱餐一顿。”那少年身后一名四十来岁的汉子笑着说:“一条野猪尾巴少不了你的,可先别灌饱了黄汤。”众人大笑声中,五骑马早去得远了。 五骑马出了城门,众邦物流集团少爷熊熙淳双腿轻夹,白马四蹄翻腾,直抢出去,片刻间便将后面四骑远远抛离。他纵马上了山坡,放起猎鹰,从林中赶了一对黄兔出来。他取下背上长弓,从鞍旁箭袋中取出一支雕翎,弯弓搭箭,刷的一声响,一头黄兔应声而倒,待要再射时,另一头兔却钻入草丛中不见了。经理江祖和纵马赶到,笑着说:“熊少爷,好箭法!”只听员工老徐在左首林中叫道:“少爷,快来,这里有野鸡!” 熊熙淳纵马过去,只见林中飞出一只雉鸡。熊熙淳刷的一箭,那野鸡对正了从他头顶飞来,这一箭竟没射中。熊熙淳急提马鞭向半空中抽去,劲力到处,啵的一声响,将那野鸡打了下来,五色羽毛四散飞舞。五人齐声大笑。江祖和称赞说:“少爷这一鞭,别说野鸡,便是老鹰也打下来了!” 五人在林中追逐鸟兽,江祖和、宋和平两名经理和员工老徐、老朱凑少爷的兴致,总是将猎物赶到他身前,自己纵有良机,也不下手。打了四个多小时,熊熙淳又射了两只兔子、两只雉鸡,只是没打到野猪和獐子之类的大兽,兴犹未足,说道:“咱们到前边山里再找找去。” 江祖和心想:“这一进山,非到天色全黑不可,咱们回去可又得听夫人的埋怨啦。”便说:“天快晚了,山里尖石多,莫要伤了白马的蹄子,赶明儿咱们起个早,再去打大野猪。”这匹照夜玉狮子马是熊熙淳的外婆在洛阳重价觅来,两年前他十七岁生日时送给他的。 果然一听说怕伤马蹄,熊熙淳便拍了拍马头说:“我这玉狮子聪明得紧,决不会踏到尖石,不过你们这四匹马却怕不行。好,大伙儿都回去吧,可别摔破了老朱的屁股。” 五人大笑声中,兜转马头。熊熙淳纵马疾驰,却不沿原路回去,转而向北,疾驰一阵,这才尽兴,勒马缓缓而行。只见前面路旁挑出一个酒招子,上写“新酒娘”三个字。江祖和说:“少爷,咱们去喝一杯怎么样?新鲜兔肉、野鸡肉,正好炒了下酒。”熊熙淳笑着说:“你跟我出来打猎是假,喝酒才是真。若不请你喝上个够,明儿便懒洋洋的不肯跟我出来了。”一勒马,飘身下了马背,缓步走向酒肆。 若在往日,老板娘早已抢出来接他手中马缰一番称赞:“熊少爷今儿打了这么多野味啊,当真箭法如神,世上少有!”但此刻来到店前,酒店中却静悄悄的,只见前台有个青衣少女,头束双鬟,插着两支荆钗,正在料理酒水,脸儿向里,也不转过身来。江祖和叫问:“王大姐呢,怎么不出来牵马?”老徐、老朱拉开长凳,挥衣袖拂去灰尘,请熊熙淳坐了。江宋二位经理在下首相陪,两个员工另坐一桌。 内堂里咳嗽声响,走出一个白发老人来,说道:“客官请坐,喝酒么?”说的是山东口音。江祖和说:“不喝酒,难道还喝茶?先打三斤竹叶青上来。王大姐哪里去啦?怎么,这酒店换了老板么?”那老人回答说:“是,是。媛媛,打三斤竹叶青。不瞒众位客官说,小老儿姓强,原是本地人,自幼在外做生意,儿子媳妇都死了,心想树高千丈,叶落归根,这才带了孙女儿回故乡来。哪知道离家四十多年,家乡的亲戚朋友全不在啦。刚好这家酒店的老板娘不想干了,就盘了给小老儿。唉,总算回到故乡啦,听着人人说家乡话,心里就说不出的受用,惭愧得紧,小老儿自己可都不会说啦。” 那青衣少女低头托着一只木盘,在熊熙淳等人面前放了杯筷,将三壶酒放在桌上,又低着头走了开去,始终不敢向客人瞧上一眼。 熊熙淳见这少女身形婀娜,肤色却黑黝黝的甚是粗糙,脸上似有不少痘瘢,容貌甚丑,想是她初做这卖酒勾当,举止生硬,当下也不在意。 江祖和拿了一只野鸡、一只黄兔,交给强老头说:“洗剥干净了,去炒两大盆。”强老头说:“是,是!爷们要下酒,先用些牛肉、蚕豆、花生。”媛媛也不等爷爷吩咐,便将牛肉、蚕豆之类端上桌来。宋和平说:“这位是众邦物流集团的少爷,少年英雄,行侠仗义,挥金如土。你这两盘菜倘若炒得合了他的胃口,你盘酒店的本钱,不用一两周便赚回来啦。”强老头连说:“是,是!多谢,多谢!”提了野鸡、黄兔去了。 宋和平在熊熙淳、江祖和和自己的杯中斟了酒,端起酒杯,仰脖子一口喝干,伸舌头舐了舐嘴唇说:“酒店换了老板,酒味倒没变。”又斟了一杯酒,正待再喝,忽听马蹄声响,两乘马自北边官道上奔来。 两匹马来得好快,倏忽间到了酒店外,只听一人说:“这里有酒店,喝两碗去!”江祖和听话口音是四川人,转头张去,见两个汉子身穿青布长袍,将坐骑系在店前的大榕树下,走进店来,向熊熙淳等晃了一眼,便即大剌剌地坐下。 这两人头上都缠了白布,一身青袍,似是斯文打扮,却光着两条腿,脚下赤足,穿着无耳麻鞋。江祖和知道四川人大都如此装束,头上所缠白布,乃当年诸葛亮逝世,川人为他戴孝,武侯遗爱甚深,是以千年之下,白布仍不去首。熊熙淳却不免稀奇,心想:“这两人文不文、武不武的,模样儿可透着古怪。”只听那年轻汉子叫道:“拿酒来!格老子广东的天气真热,硬是把马也累坏了。” 媛媛低头走到两人桌前,低声问:“要什么酒?”声音虽低,却清脆动听。那年轻汉子一怔,突然伸出右手,托向媛媛的下巴,笑着说:“可惜,可惜!”媛媛吃了一惊,急忙退后。另一名汉子笑着说:“晋师弟,这花姑娘的身材硬是要得。一张脸蛋嘛,却是钉鞋踏烂泥,翻转石榴皮,格老子好一张大麻皮。”那姓晋的哈哈大笑。 熊熙淳气往上冲,伸右手往桌上重重一拍说:“什么东西!两个不带眼的狗崽子,却到我们潮州来撒野!” 那姓晋的年轻汉子笑着说:“张成达,人家在骂街呐。你猜这娘炮是在骂谁?”熊熙淳相貌像他妈妈,眉清目秀,甚是俊美,平日只消有哪个男人向他挤眉弄眼地瞧上一眼,势必一个耳光打了过去,此刻听这汉子叫他“娘炮”,哪里还忍耐得住?提起桌上的一把锡酒壶,兜头摔过去。那姓晋的一避,锡酒壶直摔到酒店门外的草地上,酒水溅了一地。江祖和、宋和平站起身来,抢到那二人身旁。 那姓晋的笑着说:“这小子上台去扮娘们唱花旦,倒真勾引得人,要打架可还不成!”宋和平喝道:“这位是众邦物流集团的熊少爷,你天大胆子,到太岁头上动土?”这“土”字刚出口,左手一拳已向他脸上猛击过去。那姓晋的左手上翻,搭上了宋和平的脉门,回力一拖,宋和平站立不定,身子向板桌急冲。那姓晋的左肘重重往下一顿,撞在宋和平的后颈。喀喇喇一声,宋和平撞垮板桌,连人带桌摔倒。 宋和平在众邦物流集团之中虽算不得是好手,却也不是脓包脚色,江祖和见他竟让这人一招之间便即撞倒,足见对方颇有来头,问道:“尊驾是谁?既是武林同道,难道就不将众邦物流集团瞧在眼里么?”那姓晋的冷笑说:“众邦物流集团?从来没听见过!那是干什么的?” 熊熙淳纵身而上,喝道:“专打狗崽子的!”左掌击出,不等招术使老,右掌已从左掌底下穿出,正是祖传“翻天掌”中的一招“云里乾坤”。那姓晋的说:“小娘炮倒还有两下子。”挥掌格开,右手来抓熊熙淳肩头。熊熙淳右肩微沉,左手挥拳击出。那姓晋的侧头避开,不料熊熙淳左拳突然张开,拳开变掌,直击变成横扫,一招“雾里看花”,啪的一声,打了他个耳光。姓晋的大怒,飞脚向熊熙淳踢来。熊熙淳冲向右侧,还脚踢出。 这时江祖和也已跟那张成达动上了手,老徐将宋和平扶起。宋和平破口大骂,上前夹击那姓晋的。熊熙淳说:“帮江经理,这狗贼我料理得了。”宋和平知他要强好胜,不愿旁人相助,顺手拾起地下的一条板桌断腿,向张成达头上打去。 两个员工奔到门外,一个从马鞍旁取下熊熙淳的长剑,一个提了一杆猎叉,指着那姓晋的大骂。这两个员工武艺平庸,但平常工作喊惯了,嗓子甚是洪亮。他二人骂的是广东话,那两个四川人一句也不懂,但知道总不会是好话。 熊熙淳将父亲传授的“翻天掌”一招一式使出来,只斗得十余招,便骄气渐挫,惊觉对方手底下甚是硬朗。那人手上拆解,口中仍在不三不四:“小兄弟,我越瞧你越不像男人,准是个大姑娘乔装改扮的。你这脸蛋儿又红又白,给我香个面孔,格老子咱们不打了,好不好?” 第2章 拔剑安知横祸倚 熊熙淳心下愈怒,斜眼瞧二名经理时,见他二人双斗张成达,仍然落了下风。宋和平鼻子上给重重打了一拳,鼻血直流,衣襟上满是鲜血。熊熙淳出掌更快,蓦然间啪的一声响,又打了那姓晋的一个耳光,这一下出手甚重,那姓晋的大怒,喝道:“不识好歹的龟儿子,老子瞧你生得大姑娘一般,跟你逗着玩儿,龟儿子却当真打起老子来!”拳法一变,蓦然如狂风骤雨般直上直下地打来。两人一路斗到了酒店外。 熊熙淳见对方一拳中宫直进,记起父亲所传的“卸”字诀,当即伸左手挡格,将他拳力卸开,不料这姓晋的膂力甚强,这一卸竟没卸开,砰的一拳,正中胸口。熊熙淳身子一晃,领口已让他左手抓住。那人臂力一沉,将熊熙淳的上身揿得弯了下去,跟着右臂使招“铁门槛”,横架在他后颈,狂笑说:“龟儿子,你磕三个头,叫我三声好爷爷,这才放你!” 江宋二位经理大惊,便欲撇下对手抢过来相救,但张成达拳脚齐施,不容他二人走开。老朱提起猎叉,向那姓晋的后心戳来,叫道:“还不放手?你到底有几个脑……”那姓晋的左足反踢,将猎叉踢得震出数丈,右足连环反踢,将老朱踢得连打七八个滚,半天爬不起来。老徐破口大骂:“乌龟王八蛋,他妈的小杂种,你奶奶的不生眼珠子!”骂一句,退一步,连骂八九句,退开了八九步。 那姓晋的笑问:“小娘们,你磕不磕头!”臂上加劲,将熊熙淳的头直压下去,越压越低,额头几乎碰到地面。熊熙淳反手出拳去击他小腹,始终差了数寸,没法打到,只觉颈骨奇痛,似欲折断,眼前金星乱冒,耳中嗡嗡之声大作。他双手乱抓乱打,突然碰到自己腿肚上一件硬物,情急之下,更不思索,随手一拔,使劲向前送去,插入了那姓晋的小腹。 那姓晋的大叫一声,松开双手,退后两步,脸上现出恐怖之极的神色,只见他小腹上已多了一把短剑,直没至柄。他脸朝西方,夕阳照在短剑黄金的柄上,闪闪发光。他张开了口想要说话,却说不出来,伸手想去拔短剑,却又不敢。 熊熙淳也吓得一颗心似要从口腔中跳了出来,急退数步。张成达和江宋二位经理住手不斗,惊愕异常地瞧着那姓晋的。 只见他身子晃了几晃,右手抓住了剑柄,用力一拔,短剑离腹,登时鲜血直喷出数尺之外,旁观数人大声惊呼。那姓晋的叫道:“张……张……跟爸爸说……给……给我报……”右手向后一挥,掷出短剑。张成达叫道:“晋师弟!晋师弟……”急步抢过去。那姓晋的扑地俯跌,身子抽搐了几下,就此不动了。 江祖和低声说:“抄家伙!”奔到马旁,取了武器在手。他江湖阅历丰富,眼见闹出了人命,张成达非拼命不可。 张成达向熊熙淳瞪视半晌,抢过去拾起短剑,奔到马旁,跃上马背,不及解缰,短剑一挥,便割断了缰绳,双腿力夹,纵马向北疾驰而去。 老徐走过去在那姓晋的尸身上踢了一脚,踢得尸身翻了起来,只见伤口中鲜血兀自汩汩流个不住,说道:“你得罪咱们少爷,这不是活得不耐烦了?那才叫活该!” 熊熙淳从没杀过人,这时已吓得脸上全无血色,颤声说:“江……江经理,那……那怎么办?我本来……本来没想杀他。” 江祖和心下寻思:“众邦熊家三代运货,江湖上斗殴杀人,事所难免,但所杀伤的没一个不是黑道人物,且这等凶殴斗杀必是在山高林密之处,杀了人后就地一埋,就此了事,总不见抢劫的盗贼会向政府告众邦物流集团一状?然而这次所杀的显然不是盗贼,又近城郊,人命关天,非同小可,别说是物流集团的少爷,就算省长、都统的公子杀了人,可也不能轻易了结。”皱眉说:“咱们快将尸首挪到酒店里,这里邻近省道,莫让人见了。”好在其时天色向晚,道上并无别人。老徐、老朱将尸身抬入店中。江祖和低声问:“少爷,身边有钱没有?”熊熙淳忙说:“有,有,有!”将怀中带着的零钱都掏了出来。 江祖和伸手接过,走进酒店,放在桌上,对强老头说:“老强头,这外乡人调戏你家姑娘,我家少爷仗义相助,迫于无奈,这才杀了他。大家都是亲眼瞧见的。这件事由你身上而起,倘若闹了出来,谁都脱不了关系。这些钱你先使着,大伙儿先将尸首埋了,再慢慢儿想法子遮掩。”强老头连说:“是!是!是!”宋和平说:“咱们众邦物流集团在外运货,杀几个绿林盗贼,当真稀松平常。这两只川耗子,鬼头鬼脑的,我瞧不是江洋大盗,便是采花大贼,多半是到潮州来做案的。咱们少爷招子明亮,才把这大盗料理了,保得潮州一方平安,本可到市政府领赏,只是少爷怕麻烦,不图这个虚名。老强头,你这张嘴可得紧些,漏了口风出来,我们便说这两个大盗是你勾引来的,你开酒店是假的,做眼线是真。听你口音,半点也不像本地人。否则为什么这二人迟不来,早不来,你一开酒店便来,天下的事情哪有这门子巧法?”强老头连声答应。 江祖和带着老徐、老朱,将尸首埋入酒店后面的菜园,又将店门前的血迹用锄头锄得干干净净,覆到了土下。宋和平对强老头说:“十天之内,我们要是没听到消息走漏,再送五十统万来给你做棺材本。你若乱嚼舌根,哼哼,众邦物流集团刀下杀的贼子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再杀你一老一少,也不过是在你菜园子的土底再添两具死尸。”强老头说:“多谢,多谢!不敢说,不敢说!” 待得料理妥当,天已全黑。熊熙淳心下略宽,忐忑不安地回到物流园。一进大厅,只见父亲坐在太师椅中,正自闭目沉思,熊熙淳神色不定,叫了声:“爸!” 众邦物流集团董事长熊恒贵面色甚愉,问道:“去打猎了?打到了野猪没有?”熊熙淳说:“没有。”熊恒贵举起手杖,突然向他肩头击下,笑着说:“还招!”熊熙淳知道父亲常出其不意地考较自己功夫,如在平日,见他使出这招社会剑法第二十六招的“流星飞坠”,便会应以第四十六招“花开见佛”,但此刻他心神不定,只道小酒店中杀人之事已给父亲知悉,是以用手杖责打自己,竟不敢避,又叫了声:“爸!” 熊恒贵的手杖将要击上儿子肩头,在离他衣衫三寸处硬生生地凝招不下,问道:“怎么啦?江湖上如遇到了劲敌,应变竟也这等迟钝,你这条肩膀还在么?”话中虽含责怪之意,脸上却仍带着笑容。 熊熙淳应了声:“是!”左肩一沉,滴溜溜一个转身,绕到了父亲背后,顺手抓起茶几上的鸡毛掸子,便向父亲背心刺去,正是那招“花开见佛”。 熊恒贵点头笑着说:“这才是了。”反手以烟袋格开,还了一招“江上弄笛”。熊熙淳打起精神,以一招“紫气东来”拆解。父子俩拆到五十余招后,熊恒贵烟袋疾出,在儿子左乳下轻轻一点,熊熙淳招架不及,只觉右臂一酸,鸡毛掸子脱手落地。 熊恒贵笑着说:“很好,很好。这一个月来每天都有长进,今儿又拆多了四招!”回身坐入椅中,点上一支烟,说道:“淳儿,让你知道,咱们集团今儿得到了一个喜讯。”熊熙淳取出打火机,替父亲点着了烟,问道:“爸爸又接到一笔大生意?”熊恒贵摇头笑着说:“只要咱们底子硬,大生意怕不上门?怕的倒是大生意来到门前,咱们没本事接。”他长长地喷了口烟说:“刚才张总经理从湖南送了信来,说四川达州八达派的晋掌门已收了咱们送去的礼物。” 熊熙淳听到“四川”和“晋掌门”几个字,心中突地一跳,重复了一遍:“收了咱们送去的礼物?” 熊恒贵说:“集团的事,我向来不大跟你说,你也不明白。不过你年纪渐渐大了,爸爸挑着的这副重担子,终究要移到你肩上,此后也得多理会些集团的事才是。孩子,咱们三代经营物流生意,一来仗着你曾祖父当年闯下的威名,二来靠着咱们家传的玩艺儿不算含糊,才有今日的局面,成为大江以南首屈一指的物流集团。江湖上提到‘众邦物流集团’六字,谁都要翘起大拇指。但江湖上的事,名头占了两成,功夫占了两成,余下的六成,却要靠黑白两道的朋友们赏脸了。‘众邦’二字,便是要众人来帮扶了。你想,众邦物流的货车行走十个省,倘若每一趟都得跟人家厮杀较量,哪有这许多性命去拼?就算每一趟都打胜仗,常言说:‘杀敌一千,自伤八百’,员工若有伤亡,单是给家属抚恤金,所收的佣金便不够使,咱们的家当还有什么剩的?所以嘛,咱们吃这碗饭的,第一须得人头熟,手面宽,这‘交情’二字,倒比真刀真枪的功夫还要紧些。” 熊熙淳应了声:“是!”若在往日,听父亲说集团的重担终究要移上他肩头,必定十分兴奋,和父亲谈论不休,此刻心中却似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只想着“四川”和“晋掌门”那几个字。 熊恒贵又吸了一口烟说:“你爸爸手底下的武功,自是胜不过你曾祖父,也未必及得上你爷爷,然而这份经营生意的本事,却可说是强爷胜祖了。从广东望北到福建,再到江浙沪,这些省份的基业,是你曾祖闯出来的。山东、河北、两湖、江西和广西六省的天下,却是你爸爸手里创的。那有什么秘诀?说穿了,也不过是‘多交朋友,少结冤家’八个字而已。哈哈,哈哈!” 熊熙淳陪着父亲干笑了几声,但笑声中殊无欢愉之意。 第3章 得陇望蜀说众邦 熊恒贵并未发觉儿子怔忡不安,继续说:“古人说:既得陇,何望蜀?你爸爸却是既得鄂,复望蜀。咱们一路开疆拓土,从江西、湖南,到了湖北,那便止步啦,可为什么不溯江而西,再上四川呢?四川是天府之国,那可富庶得很呐。咱们走通了四川这一路,北上陕西,南下云贵,生意少说也得再多做三成。只不过四川省是卧虎藏龙之地,高人着实不少,众邦物流集团的货车要去四川,非得跟峨眉、青城、八达三派打上交道不可。我打从三年前,每年春秋两节,总是备了厚礼,专程派人送去峨眉山金顶寺、青城山松风观、巴人山靖国堂。可是这三派的掌门从来不收。峨眉派的玄空上人、青城山的金光道长还肯接见我派去的公关,谢上几句,请吃一餐素斋,然后将礼物原封不动退回来。八达派的晋掌门呐,可就厉害了,咱们送礼的公关只上到半山腰,就给挡了驾,说晋掌门闭门坐关,不见外客,山上百物俱备,不收礼物。咱们的公关别说见不到晋掌门,连靖国堂的大门是朝南朝北也说不上来。每一次派去送礼的公关总是气呼呼地回来,说若不是我严加嘱咐,不论对方如何无礼,咱们可必须恭敬,他们受了这肚子闷气,什么难听的话也骂出来了,只怕大架也早打过好几场了。” 说到这里,他十分得意,站起身来说:“哪知道这一次,晋掌门居然收了咱们的礼物,还说派了四名弟子到广东来回拜……”熊熙淳问:“是四个?不是两个?”熊恒贵说:“是啊,四名弟子!你想晋掌门这等隆重其事,众邦物流可不是脸上光彩之极?刚才我已派出快马去通知江西、湖南、湖北各处分部,对这四位八达派的上宾,可得好好接待。” 熊熙淳忽然问:“爸,四川人说话,是不是总是叫别人‘龟儿子’,自称‘老子’?”熊恒贵笑着说:“四川粗人才这么说话。普天下哪里没粗人?这些人嘴里自然就不干不净。你听听咱们物流园师傅赌钱之时,说的话可还好听得了?你为什么问这话?”熊熙淳说:“没什么。”熊恒贵说:“那四位八达弟子来到这里之时,你可得和他们多亲近亲近,学些名家弟子的风范,结交上这四位朋友,日后可是受用不尽。” 父子俩说了一会儿话,熊熙淳始终拿不定主意,不知该不该将杀了人之事告知爸爸,终于心想还是先跟妈妈说了,再跟爸爸说。 吃过晚饭,熊恒贵一家三口在后厅闲话,熊恒贵跟夫人商量,大舅子是六月初的生日,该打点礼物送去了,可是要让洛阳肖家瞧得上眼的东西,可还真不容易找。 说到这里,忽听厅外人声喧哗,跟着几个人脚步急促,奔了进来。熊恒贵眉头一皱说:“没点规矩!”只见奔进来的是三个员工,为首一人气急败坏说:“董……董事长……”熊恒贵喝问:“什么事大惊小怪?”员工老徐说:“老……老朱死了。”熊恒贵吃了一惊,问道:“是谁杀的?你们赌钱打架了,是不是?”心下好生着恼:“这些在江湖上闯惯了的汉子可真难以管束,动不动就出刀子,拔拳头,这里府城之地,出了人命可大大的麻烦。” 老徐说:“不是的,不是的。刚才小李上厕所,见到老朱躺在楼道旁的仓库里,身上没一点伤痕,全身却已冰冷,可不知是怎么死的。怕是生了什么急病。”熊恒贵呼了口气,心下登时宽了,说道:“我去瞧瞧。”当即走向仓库。熊熙淳跟在后面。 到得仓库中,只见七八名武师和员工围成一团。众人见到董事长来到,都让了开来。熊恒贵看老朱的尸身,见他衣裳已让人解开,身上并无血迹,问站在旁边的胡经理:“没伤痕?”胡经理说:“我仔细查过了,全身一点伤痕也没有,看来也不是中毒。”熊恒贵点头说:“通知财务部印会计,叫他给老朱料理丧事,再给老朱家送一千统万去。” 一名员工因病死亡,熊恒贵也不如何放在心上,转身回到大厅,问儿子:“老朱今天没跟你去打猎吗?”熊熙淳说:“去的。回来时还好端端的,不知怎的突然生了急病。”熊恒贵说:“嗯,世上的好事坏事,往往都是突如其来。我总想要打开四川这条路子,只怕还得用上十年功夫,哪料得到晋掌门忽然心血来潮,收了我的礼不算,还派了四名弟子,千里迢迢地来回拜。” 熊熙淳说:“爸爸,八达派虽是武林中的名门大派,众邦物流集团和爸爸的威名,在江湖上可也不弱。咱们年年去四川送礼,晋掌门派人到咱们这里,那也不过是礼尚往来。” 熊恒贵笑着说:“你知道什么?八达派在四川省虽然比不上立派数百年的峨眉、青城,但门下英才济济,着实了不起,和五常联盟算得上并驾齐驱。你曾祖天杰公创下七十二路社会剑法,当年威震江湖,说得上打遍天下无敌手,但传到你祖父震霆公手里,威名就不及天杰公了。你爸爸只怕又差了些。咱熊家三代都是一脉单传,连师兄弟也没一个。咱父子俩,可及不上人家人多势众了。” 熊熙淳说:“咱们十省物流园一众英雄好汉聚在一起,难道还敌不过什么五常联盟么?” 熊恒贵笑着说:“孩子,你这句话跟爸爸说说,自然不要紧。倘若在外面一说,传进了旁人耳中,立时便惹上麻烦。咱们十处分公司,八十四名武师各有各的玩艺儿,聚在一起,自然不会输给了人。可是打胜了人家,又有什么好处?常言道:和气生财,咱们吃运货这碗饭,更加要让人家一步。自己矮着一截,让人家去称雄逞强,咱们又少不了什么。” 忽听有人惊呼:“啊哟,宋经理又死了!” 熊恒贵父子同时一惊。熊熙淳从椅中直跳起来,颤声说:“是……是他们来报……”这“仇”字没说出口,便即缩住。其时熊恒贵已迎到厅口,没留心儿子的话,只见老徐气急败坏地奔进来,叫道:“董……董事长,不好了!宋和平……宋经理又给那四川恶鬼索了……索了命去啦。”熊恒贵脸一沉,喝道:“什么四川恶鬼,胡说八道。” 老徐说:“是,是!那四川恶鬼……这川娃子活着已这般强凶霸道,死了自然更加厉害……”他见董事长怒目而视的严峻脸色,不敢再说下去,只是向熊熙淳瞧去,脸上一副哀恳害怕的神气。熊恒贵问:“你说宋和平死了?尸首在哪里?怎么死的?” 这时又有几名员工奔进厅来。一名武师皱眉说:“宋经理死在车库里,便跟老朱一模一样,身上也是没半点伤痕,七孔既不流血,脸上也没什么青紫浮肿,莫非……莫非刚才随少爷出去打猎,真的撞了邪……冲……冲撞了什么邪神恶鬼?” 熊恒贵哼了一声说:“我一生在江湖上闯荡,可从来没见过什么鬼。咱们瞧瞧去。”说着拔步出厅,走向车库。只见宋和平躺在地下,双手空着平放,绝无与人争斗厮打的迹象。 这时天色已黑,熊恒贵叫人提了灯笼在旁照着,亲手解开宋和平的衣裤,前前后后仔细察看,连他周身骨骼也都捏了一遍,果然没半点伤痕,手指骨也没断折一根。熊恒贵素来不信鬼神,老朱忽然暴毙,那也罢了,但宋和平又是一模一样地死去,这其中便大有蹊跷。若是黑死病之类的瘟疫,怎么全身浑没黑斑红点?心想此事多半与儿子今日出猎途中所遇有关,转身问熊熙淳:“今儿随你去打猎的,除了宋和平和老朱外,还有江祖和跟他?”说着向老徐一指。熊熙淳点了头,熊恒贵说:“你们两个随我来。”吩咐一名员工:“请江经理到会议室说话。” 三人到得会议室,熊恒贵问儿子:“到底是怎么回事?” 熊熙淳当下便将如何打猎回来在新酒娘中喝酒;两个四川人如何戏侮卖酒少女,因而言语冲突;又如何动起手来,那汉子揪住自己头颈,要自己磕头;如何在惊慌气恼之中,拔出靴筒中的短剑,杀了那个汉子;又如何将他埋在菜园之中,给了钱,命那卖酒的老头不可泄漏风声等情,一一照实说了。 熊恒贵越听越知事情不对,但与人斗殴,杀了个外地人,也不是天塌下来的大事。他不动声色地听儿子说完了,沉吟问:“这两个汉子没说是哪个门派,或者哪个帮会的?”熊熙淳说:“没有!”熊恒贵问:“他们言语举止之中,有什么特异之处?”熊熙淳说:“也不见有什么古怪,那姓晋的汉子……”一言未毕,熊恒贵接口问:“你杀的那汉子姓晋?”熊熙淳说:“是!我听另外那人叫他晋师弟。”熊恒贵摇摇头,自言自语说:“不会,不会这样巧法。晋掌门说要派人来,哪有这么快就到了潮州?又不是身上长了翅膀。” 熊熙淳一凛,问道:“爸,你说这两人会是八达派的?”熊恒贵不答,伸手比划,问道:“你用‘翻天掌’这一式打他,他怎么拆解?”熊熙淳说:“他没能拆得了,给我重重打了个耳光。”熊恒贵一笑,连说:“很好!很好!很好!”室中本来一片肃然惊惶之气,熊恒贵这么一笑,熊熙淳忍不住也笑了笑,登时大为宽心。 熊恒贵又问:“你用这一式打他,他又怎么还击?”仍是一面说,一面比划。熊熙淳说:“当时我在气恼头上,也记不清楚,似乎这么一来,又在他胸口打了一拳。”熊恒贵颜色更和,说道:“好,这一招原该如此打!他连这一招也拆架不开,决不会是名满天下的八达派晋掌门的子侄。”他连说“很好”,倒不是称赞儿子的拳脚不错,而是大为放心,四川一省,姓晋的不知有多少,这姓晋的汉子为儿子所杀,武艺自然不高,跟八达派扯不上什么关系。他伸出右手中指,在桌面上不住敲击,又问:“他又怎么揪住了你脑袋?”熊熙淳伸手比划,怎么给他揪住了动弹不得。 老徐胆子大了些,插嘴说:“老朱用钢叉去搠那家伙,给他反脚踢去钢叉,又踢了个筋斗。”熊恒贵心头一震,问道:“他反脚将老朱踢倒,又踢去了他手中钢叉?那……那是怎么踢法的?”老徐说:“好像是如此这般。”双手揪住椅背,右足反脚一踢,身子一跳,左足又反脚一踢。这两踢姿式拙劣,像是马匹反脚踢人一般。 熊熙淳见他踢得难看,忍不住好笑,说道:“爸,你瞧……”却见父亲脸上大有惊恐之色,便停了口。 第4章 旗靡命陨 熊恒贵说:“这两下反踢,有些像八达派的绝技‘翻云腿’。淳儿,到底他这两腿是怎样踢的?”熊熙淳说:“那时候我给他揪住了头,看不见他反踢。” 熊恒贵说:“是了,要问江祖和才行。”走出会议室,叫道:“来人呐!江祖和呢?怎么请了他这许久还不见人?”两名员工闻声赶来,说到处找江祖和不到。 熊恒贵在花厅踱来踱去,心下沉吟:“这两脚反踢倘若真是‘翻云腿’,那么这汉子纵使不是晋掌门的子侄,跟八达派总也有些关系。那到底是什么人?非得亲自去瞧一瞧不可。”说道:“请崔武师、季武师来!” 崔、季两个武师向来办事稳妥,老成持重,是熊恒贵的亲信。他二人见宋和平暴毙,江祖和又人影不见,早就等在厅外,听候差遣,一听熊恒贵这么说,当即走进厅来。 熊恒贵说:“咱们去办一件事,崔季二位、淳儿和老徐跟我来。” 五人上车出城,崔武师驾车一行向北。熊熙淳在副驾领路。 不多时,五人来到新酒娘,见店门已然关上。熊熙淳上前敲门,叫道:“强老头,强老头,开门。”敲了好一会儿,店中竟没半点声息。崔武师望着熊恒贵,双手作个撞门的姿势。熊恒贵点了点头,崔武师双掌拍出,咔嚓一声,两扇门向后张开,随即又自行合上,再向后张开,如此前后摇晃,发出吱吱声响。 崔武师一撞开门,便拉熊熙淳闪在一旁,见屋中并无动静,打开随身的电筒,走进屋去,点着了桌上的台灯,又点了两盏灯笼。几个人里里外外地走了一遍,不见有人,屋中的被褥、箱柜等一干杂物却均未搬走。 熊恒贵点头说:“老头怕事,这里杀伤了人命,尸体又埋在他菜园子里,他怕受到牵连,就此一走了之。”走到菜园里,指着倚在墙边的一把锄头,说道:“老徐,把死尸掘出来瞧瞧。”老徐早认定是恶鬼作祟,只锄得两下,手足俱软,直欲瘫痪在地。 季武师说:“有个屁用?亏你是吃江湖饭的!”一手接过锄头,将灯笼交在他手里,举锄扒开泥土,锄不多久,便露出死尸身上的衣服,又扒了几下,将锄头伸到尸身下,用力一挑,挑起死尸。老徐转过了头,不敢观看,却听四人齐声惊呼,老徐一惊之下,失手抛下灯笼,烛火熄灭,菜园中登时一片漆黑。 熊熙淳颤声说:“咱们明明埋的是那四川人,怎么……怎么……”熊恒贵说:“快点灯笼!”他一直镇定,此刻语音中也有了惊惶之意。崔武师取来灯笼,熊恒贵弯腰察看死尸,过了半晌说:“身上也没伤痕,一模一样的死法。”老徐鼓起勇气,向死尸瞧了一眼,尖声大叫:“江经理!是江经理!” 地下掘出来的竟是江祖和的尸身,那四川汉子的尸首却已不知去向。 熊恒贵说:“这姓强的老头定有古怪。”抢过灯笼,奔进屋中察看,从灶下的酒坛、铁锅,直到厅房中的桌椅都细细查了一遍,不见有异。崔季二武师和熊熙淳也分别查看。突然听熊熙淳叫道:“咦!爸爸,你来看。” 熊恒贵循声过去,见儿子站在那少女房中,手中拿着一块绿色手帕。熊熙淳说:“爸,一个贫家女子,怎会有这种东西?”熊恒贵接过来,一股淡淡幽香立时传入鼻中,那手帕甚是软滑,沉甸甸的,显是上等丝缎,再一细看,见手帕边缘以绿丝线围了三道边,一角上绣着一枝小小的红色珊瑚枝,绣工甚为精致。 熊恒贵问:“这手帕哪里找出来的?”熊熙淳说:“掉在床底下的角落里,多半是他们匆匆离去,收拾东西时没瞧见。”熊恒贵提着灯笼俯身又到床底照着,不见别物,沉吟说:“你说那卖酒的姑娘相貌甚丑,衣服质料想来不会华贵,但是不是穿得十分整洁?”熊熙淳说:“当时我没留心,但不见污秽,倘若很脏,她来斟酒之时我定会觉得。” 熊恒贵问崔武师:“老崔,你以为怎样?”崔武师说:“我看江祖和、宋和平与老朱之死,定和这一老一少二人有关,说不定还是他们下的毒手。”季武师说:“那两个四川人多半跟他们是一路,否则他们干嘛要将他尸身搬走?” 熊熙淳说:“那姓晋的明明动手动脚,欺负那个姑娘,否则我也不会骂他。他们不会是一路的。”崔武师说:“少爷有所不知,江湖上人心险恶,他们常布下了圈套等人去钻。两个人假装打架,引得第三者过来劝架,那两个正在打架的突然合力对付劝架之人,那是常常有的。”季武师问:“董事长,你瞧怎样?”熊恒贵说:“这卖酒的老头和那姑娘,定是冲着咱们而来,只不知跟那两个四川汉子是不是一路。”熊熙淳说:“爸爸,你说八达派晋掌门派了四个人来,他们……他们不是一起四个人吗?” 这一言提醒了熊恒贵,他呆了一呆,沉吟说:“众邦物流集团对八达派礼数有加,从来没什么地方开罪了他们。晋掌门派人来寻我晦气,那为了什么?” 四个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半晌都说不出话来。隔了良久,熊恒贵才说:“把江祖和的尸身先移到屋中再说。这件事回到物流园后,谁也别提,免得惊动政府,多生事端。哼,姓熊的对人客气,不愿开罪朋友,却也不是任打不还手的懦夫。”季武师大声说:“董事长,养兵千日,用在一朝,大伙儿奋力上前,总不能损了咱们集团的威名。”熊恒贵点头说:“是!多谢了!” 五人纵马回城,将到物流园,远远望见大门外火把照耀,聚集多人。熊恒贵心中一动,催马上前。好几人喊着:“董事长回来啦!”熊恒贵纵身下马,只见妻子肖盼盼铁青着脸说:“你瞧!哼,人家这么欺上门来啦。” 只见地下横着两段旗杆、两面锦旗,正是物流园门前的大旗,连着半截旗杆,给人弄倒在地。旗杆断截处甚是平整,显是以宝刀利剑一下子就即砍断。 肖盼盼身边未带武器,从丈夫腰间抽出长剑,嗤嗤两声响,将两面锦旗沿着旗杆割了下来,搓成一团,拿着进了大门。熊恒贵吩咐:“崔武师,把这两根半截旗杆索性都砍了!哼,要挑了众邦物流集团,可没这么容易!”崔武师说:“是!”季武师骂道:“他妈的,狗贼就是没种,乘着董事长不在家,上门来偷偷摸摸地干这等下三滥勾当。”熊恒贵向儿子招招手,两人回进屋去,季武师兀自在“狗强盗,臭杂种”地破口大骂。 父子两人来到会议室中,见肖盼盼已将两面锦旗平铺在两张桌上,一面旗上所绣的那头黄狮双眼为人剜去,露出了两个空洞,另一面旗上“众邦物流集团”六字之中,“众”字的三个“人”字也被人剁得稀烂。熊恒贵便涵养再好,也已难以再忍,啪的一声,伸手在桌上重重一拍,喀喇一声响,那张花梨木八仙桌的桌腿震断了一条。 熊熙淳颤声说:“爸,都……都是我不好,惹出了这么大的祸事来!”熊恒贵高声说:“咱们姓熊的杀了人便杀了,又怎么样?这种人倘若撞在你爸爸手里,一般的也是杀了。”肖盼盼问:“杀了什么人?”熊恒贵说:“淳儿,说给你妈知道。” 熊熙淳于是将日间如何杀了那四川汉子、江祖和又如何死在新酒娘中等情一一说了。老朱和宋和平暴毙之事,肖盼盼早已知道,听说江祖和又离奇毙命,肖盼盼不惊反怒,拍案而起说:“恒贵,众邦物流集团岂能让人这等上门欺辱?咱们邀集人手,上四川跟八达派评评这个理去。连我爸爸、我哥哥和兄弟都请了去。”肖盼盼自幼是一股霹雳火爆的脾气,做闺女之时,动不动便拔刀伤人,她洛阳肖家财雄势大,谁都瞧在她父亲肖天鼎的面子上让她三分。她现在儿子这么大了,当年火性仍然不减。 熊恒贵说:“对头是谁,眼下还拿不准,未必便是八达派。我看他们不会只砍倒两根旗杆,杀了两名武师,就此了事……”肖盼盼插口问:“他们还待怎样?”熊恒贵向儿子瞧了一眼,肖盼盼明白了丈夫的用意,心头怦怦而跳,登时脸上变色。 熊熙淳说:“这件事是我做出来的,大丈夫一人做事一身当,我也……也不害怕。”他口中说不怕,其实不得不怕,话声发颤,泄漏了内心的惶惧之情。 肖盼盼说:“哼,他们要想动你一根寒毛,除非先将你妈杀了。众邦熊家这杆旗立了三代,可从未折过半点威风。”转头对熊恒贵说:“这口气倘若出不了,咱们也不用做人啦。”熊恒贵点了点头说:“我去派人到城里城外各处查查,看有何面生的江湖道。再加派人手,在物流园内外巡查。你陪着淳儿在这里等我,别让他出去乱走。”肖盼盼说:“是了,我理会得。”他夫妇心下明白,敌人下一步便会向儿子下手,敌暗我明,熊熙淳只须踏出物流园一步,立时便能有杀身之祸。 熊恒贵来到大厅,邀集武师,分派各人探查巡卫。众武师早已得讯,众邦物流集团的旗杆给人砍倒,那是给每个人打上个老大耳光,人人敌忾同仇,早已劲装结束,携带武器,一得董事长吩咐,便即出发。 熊恒贵见上下齐心,合力抗敌,稍觉宽怀,回入内堂,对儿子说:“淳儿,你妈妈这几日身子不大舒服,又有大敌到来,你这几晚便睡在咱们房外的榻上,保护你妈。”肖盼盼笑着说:“嘿,我要他……”话说得一半,猛地省悟,丈夫要儿子保护自己是假,实则是夫妇俩就近保护儿子,这宝贝儿子心高气傲,要他依附于父母庇护之下,说不定他心怀不忿,自行出去向敌人挑战,那便危险之极,当即改口说:“正是。淳儿,妈妈这几日发风湿,手足酸软。你爸爸照顾全局,不能整天陪我。若有敌人侵入内堂,妈妈只怕抵挡不住。”熊熙淳说:“我陪着妈妈就是。” 当晚熊熙淳睡在父母房外榻上。熊恒贵夫妇打开了房门,将武器放在枕边,连衣服鞋袜都不脱下,只身上盖一张薄被,只待一有警兆,立即跃起迎敌。 这一晚却太平无事。第二日天刚亮,有人在窗外低声连叫:“少爷,少爷!”熊熙淳半夜没好睡,黎明时分睡得正熟,一时未醒。熊恒贵问:“什么事?”外面那人说:“少爷的马……那匹马死啦。” 这匹照夜玉狮子熊熙淳十分喜爱,负责照看的员工一见马死,慌不迭来禀报。熊熙淳朦朦胧胧中听到了,翻身坐起,忙说:“我去瞧瞧。”熊恒贵知事有蹊跷,一起快步走向马厩,只见那匹白马横卧在地,早已气绝,身上却也没半点伤痕。 熊恒贵问:“夜里没听到马叫?有什么响动?”那员工说:“没有。”熊恒贵拉着儿子的手说:“不用可惜,爸爸叫人另行去设法买一匹骏马给你。”熊熙淳抚摸马尸,怔怔地掉下泪来。 第5章 暗有强敌 突然间老徐急奔过来,气急败坏说:“董……董事长不好……不好啦!那些武师……武师们,都给恶鬼讨了命去啦。”熊恒贵和熊熙淳齐声惊问:“什么?” 老徐只是说:“死了,都死了!”熊熙淳怒问:“什么都死了?”伸手抓住他的胸口,摇晃了几下。老徐说:“少……少爷……死了。”熊恒贵听他说“少爷死了”,这不祥之言入耳,说不出的厌闷烦恶,但若由此斥骂,更着形迹。只听外面人声嘈杂,有的说:“董事长呢?快禀报他老人家。”有的说:“这恶鬼如此厉害,那……那怎么办?” 熊恒贵大声说:“我在这里,什么事?”两名武师、三名员工闻声奔来。为首一名武师说:“董事长,咱们派出去的众兄弟,一个也没回来。”熊恒贵先前听到人声,料到又有人暴毙,但昨晚派出去查访的武师和员工共有二十二人之多,岂有全军覆没之理,忙问:“有人死了么?多半他们还在打听,没来得及回来。”那武师摇头说:“已发现了十七具尸体……”熊恒贵和熊熙淳齐声惊问:“十七具尸体?”那武师一脸惊恐之色说:“正是,十七具,其中有富武师、钱武师、施武师……尸首停在大厅上。”熊恒贵更不打话,快步来到大厅,只见厅上原来摆着的桌子椅子都已挪开,横七竖八地停放着十七具尸首。 饶是熊恒贵一生经历过无数风浪,陡然间见到这等情景,双手也禁不住剧烈发抖,膝盖酸软,几乎站不直身子,问道:“为……为……为……”喉头干枯,发不出声音。 只听厅外有人说:“唉,高武师为人向来忠厚,想不到也给恶鬼索了命去。”只见四五名附近街坊,用门板抬了一具尸首进来。为首的一名中年人说:“小人今天打开门板,见到这人死在街上,认得是贵司的高武师,想是发了瘟疫,中了邪,特地送来。”熊恒贵拱手说了声:“多谢。”向一名员工说:“这几位高邻,每位送五十统万,你到财务去支来。”这几名街坊见到满厅尸首,不敢多留,领了钱自去。 过不多时,又有人送了三名武师的尸首,熊恒贵核点人数,昨晚派出去二十二人,眼下已有二十一具尸首,只有褚武师的尸首尚未发现,然而料想那也是转眼间之事。 他回到办公室中,喝了杯热茶,心乱如麻,始终定不下神来,走出大门,见两根旗杆已齐根截去,心下更是烦恼,直到此刻,敌人已下手杀了物流园二十余人,却始终没露面,亦未正式叫阵,表明身份。他回过头来,向着大门上那块书着“众邦物流”四字的金字招牌凝望半晌,心想:“众邦物流集团在江湖上扬威数十年,想不到今日要败在我手里。” 忽听街上马蹄声响,一匹马缓缓行来,马背上横卧着一人。熊恒贵心中料到了三分,纵身过去,果见马背上横卧着一具死尸,正是褚武师,自是在途中被人杀了,将尸首放在马上,这马识得归途,自行回来。 熊恒贵长叹一声,眼泪滚滚而下,落在褚武师身上,抱着他的尸身,走进厅去说:“褚贤弟,我若不给你报仇,誓不为人。只可惜……只可惜,唉,你去得太快,没来得及说出仇人的姓名。”褚武师在集团中也无过人之处,和熊恒贵并无特别交情,只是熊恒贵心情激荡之下,忍不住落泪,这些眼泪之中,其实气愤犹多于伤痛。 只见肖盼盼站在厅口,左手提着宝剑,右手指着天井,大声斥骂:“下三滥的狗强盗,就只会偷偷摸摸地暗箭伤人,倘若真是英雄好汉,就光明正大地到众邦物流园来,明刀明枪地决一死战。这般鬼鬼祟祟地干这等鼠窃勾当,武林中有谁瞧得起你?”熊恒贵低声问:“夫人,瞧见了什么动静?”一面将褚武师的尸身放在地下。 肖盼盼大声说:“就是没见到动静呀!这些狗贼,就怕了我家的七十二路社会剑法!”右手握住剑柄,在空中虚削一圈,喝道:“也怕了老娘手中这把剑!”忽听屋角上有人嘿嘿冷笑,嗤的一声,一件暗器激射而下,铛的一声,正打在宝剑上。肖盼盼手臂一麻,拿捏不住,宝剑脱手,余势不衰,那把剑直滚到天井中去。 熊恒贵一声轻叱,青光闪动,已拔剑在手,双足力点,上了屋顶,一招“扫荡群魔”,剑点如飞花般散了开来,疾向敌人发射暗器之处刺到。他受了极大闷气,始终未见到敌人一面,这一招竭尽平生之力,丝毫没留余地,哪知这一剑却刺了个空,屋角边空荡荡的,哪里有半个人影?他矮身跃到了东边楼栋顶,仍不见敌人踪迹。 肖盼盼和熊熙淳手提武器,上来接应。肖盼盼暴跳如雷,大叫:“狗崽子,有种的便出来决个死战,偷偷摸摸的,是哪一门哪一派不要脸的狗杂种?”向丈夫连问:“狗崽子逃去了?是怎么样的家伙?”熊恒贵摇了摇头,低声说:“别惊动了旁人。”三个人又在楼顶寻览了一遍,这才跃入天井。熊恒贵低声问:“是什么暗器打了你的宝剑?”肖盼盼骂道:“这狗崽子!不知道!”三人在天井中一找,不见有何暗器,只见桂花树下有无数极细的砖粒,散了一地,显而易见,敌人是用一小块砖头打落了肖盼盼手中的宝剑。 肖盼盼本在满口“狗崽子,臭杂种”地乱骂,见到这些细碎的砖粒,气恼之情不由得转而为恐惧,呆了半晌,一言不发地走进办公室,待丈夫和儿子跟着进来,便即掩上了房门,低声说:“敌人武功甚是了得,咱们不是敌手,那便如何……如何……” 熊恒贵说:“向朋友求救!武林之中,患难相助,那也是寻常之事。”肖盼盼说:“咱们交情深厚的朋友固然不少,但武功高过咱夫妻的却没几个。比咱俩还差一点的,邀来了也没用处。”熊恒贵说:“话是不错,但人众主意多,邀些朋友来商量商量,也是好的。”肖盼盼说:“也罢,你说该邀哪些人?”熊恒贵说:“就近的先邀,咱们先把杭州、南昌、广州三处分部的好手调来,再把福建、浙江、广东、江西四省的武林同道邀上些。” 肖盼盼皱眉说:“这么事急求救,江湖上传了开去,实是大大折损众邦物流集团的名头。”熊恒贵忽然问:“夫人,你今年三十九岁吧?”肖盼盼啐说:“呸!这当儿还来问我的年纪?我属虎,你不知道我几岁吗?”熊恒贵说:“我发邀请函出去,便说是给你做四十岁的大生日……”肖盼盼问:“为什么好端端给我添上一岁年纪?我还老得不够快么?”熊恒贵摇头说:“你几时老了?头上白发也还没一根。我说给你做生日,那么请些至亲好友,谁也不会起疑。等到客人来了,咱们只拣相好的暗中一说,那便跟集团的名头无损。”肖盼盼侧头想了一会儿说:“好吧,且由得你。那你送什么礼物给我?”熊恒贵在她耳边低声说:“送一份大礼,明年咱们再生个大胖儿子!” 肖盼盼呸的一声,脸上一红,啐说:“老没正经的,这当儿还有心情说这些话。”熊恒贵哈哈一笑,走向书房,命人写邀请函去请朋友,其实他忧心忡忡,说几句笑话,不过意在消减妻子心中的惊惧而已,心下暗忖:“远水难救近火,多半便在今晚,又会有事发生。等到所邀的朋友们到来,不知世上还有没有众邦物流集团?” 他走到书房门前,只见两名保洁脸上神色十分惊恐,颤声说:“董……董……事长……这……这不好了。”熊恒贵问:“怎么啦?”一名保洁说:“刚才印会计叫小张去买棺材,他……他……出门刚走到东小街转角,就倒在地上死了。”熊恒贵问:“有这等事?他人呢?”那保洁说:“便倒在街上。”熊恒贵说:“去把他尸首抬来。”心想:“光天化日之下,敌人竟在闹市杀人,当真胆大妄为之极。”那两名保洁说:“是……是……”却不动身。熊恒贵问:“怎么了?”一名保洁说:“请董事长去看……看……” 熊恒贵情知又出了古怪,哼的一声,走向大门,只见门口三名武师、五名员工望着门外,脸色灰白,极是惊惶。熊恒贵问:“怎么了?”不等旁人回答,已知就里,只见大门外青石板上,淋淋漓漓的鲜血写着六个大字——出门十步者死。离门约莫十步之处,画着一条宽约寸许的血线。 熊恒贵问:“什么时候写的,难道没人瞧见么?”一名武师说:“刚才小张死在东小街上,大家拥了过去看,门前没人,就不知谁写了开……开这玩笑!”熊恒贵提高嗓子,朗声说:“姓熊的活得不耐烦了,倒要看看怎么个出门十步者死!”大踏步走出门去。 两名武师同时叫了声:“董事长!”熊恒贵将手一挥,径自迈步跨过了血线,瞧那血字血线,兀自未干,伸足将六个血字擦得一片模糊,这才回进大门,向三名武师说:“这是吓人的玩意儿,怕他什么?三位兄弟,便请去棺材铺走一趟,再到饶西永福寺,去请和尚来作几日法事,超度亡灵,驱除瘟疫。” 三名武师眼见董事长跨过血线,安然无事,当下答应了,整一整身上武器,并肩走出门去。熊恒贵望着他们过了血线,转过街角,又待了一会儿,这才进内。 他走进财务室,向印会计说:“请你写几张邀请函,是给夫人做寿的,邀请亲友们来喝杯寿酒。”印会计说:“是,不知是哪一天?”忽听脚步声急,一人奔进来,熊恒贵探头出去,听到砰的一声,有人摔倒在地。熊恒贵循声抢过去,见是适才奉命去棺材铺三名武师中的狄武师,身子尚在扭动。熊恒贵伸手扶起,忙问:“狄兄弟,怎么了?”狄武师说:“他们死了,我……我逃了回来。”熊恒贵问:“敌人什么样子?”狄武师说:“不……不知……不知……”一阵痉挛,便即气绝。 片刻之间,物流园中人人俱已得讯。肖盼盼和熊熙淳都从内堂出来,只听每个人口中低声说的都是“出门十步者死”这六个字。熊恒贵说:“我去把那两位武师的尸首背回来。”印会计说:“董……董事长……去不得,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谁……谁去背回尸首,赏三十统万。”她说了三遍,却无一人做声。肖盼盼突然叫问:“咦,淳儿呢?淳儿,淳儿!”最后一声已叫得甚是惶急。众人跟着都呼喊起来:“少爷,少爷!” 第6章 玉郎铁胆,怎奈摧心 忽听熊熙淳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我在这里。”众人大喜,奔到门口,只见熊熙淳高高的身形正从街角转出来,双肩上各负一具尸身,正是死在街上的那两名武师。熊恒贵和肖盼盼双双抢出,手中各拿武器,过了血线,护着熊熙淳回来。 众武师和员工齐声喝彩:“少爷真是胆识过人!” 熊恒贵和肖盼盼心下也十分得意。肖盼盼埋怨说:“孩子,做事便这么莽撞!这两位武师虽是好朋友,然而总是死了,不值得冒这么大的险。” 熊熙淳笑了笑,心下说不出的难过:“都为了我一时忍不住气,杀了一人,以致这许多人为我而死。我若再贪生怕死,何以为人?” 忽听后堂有人呼唤起来:“卢大厨好端端的怎么也死了?” 熊恒贵喝问:“怎么啦?”岳总务脸色惨白,畏畏缩缩过来说:“董事长,卢大厨从后门出去买菜,却死在十步之外。后门口也有这……这六个血字。”那卢大厨是物流园的厨师长,烹饪功夫着实不差,几味砂锅粥、蚝烙、牛肉丸、鸭母捻、猪肠胀糯米、八宝素菜驰誉潮州,是熊恒贵结交达官富商的本钱之一。熊恒贵心头一震,寻思:“他只是寻常一名厨师,并非武师。江湖道的规矩,劫货之时,后勤人员一概不杀。敌人下手却如此狠辣,竟是要灭我众邦物流园的满门么?”向众人说:“大家休得惊慌。哼,这些狗强盗,就只会趁人不防下手。你们大家都亲眼见到的,刚才少爷和我夫妇明明走出了大门十步之外,那些狗强盗又敢怎样?” 众人唯唯称是却也无一人敢再出门一步。熊恒贵和肖盼盼愁眉相对,束手无策。 当晚熊恒贵安排了众武师守夜,哪知自己仗剑巡查之时,见十多名武师竟自团团坐在厅上,没一人在外把守。众武师见到董事长,都讪讪地站起身来,却仍无一人移动脚步。熊恒贵心想敌人实在太强,已经死了这样多人,自己始终一筹莫展,也怪不得众人胆怯,当下安慰了几句,命人送酒菜来,陪着众武师在厅上喝酒。众人心头烦恼,谁也不多说话,只喝闷酒,过不多时,便已醉倒了数人。 次日午后,忽听马蹄声响,有几骑马从物流园中奔了出去。熊恒贵一查,原来是五名武师耐不住这局面,不告而别。他摇头叹气说:“大难来时各自飞。姓熊的无力照顾众位兄弟,大家要去便去吧。”余下众武师有的七张八嘴,指斥那五人太没义气;有几人却默不作声,只是叹气,暗自盘算:“我怎么不走?” 傍晚时分,五匹马又驮了五具尸首回来。这五名武师意欲逃离险地,反先送了性命。 熊熙淳悲愤难当,提着长剑冲出门去,站在那条血线的三步之外,朗声说:“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当,那姓晋的四川人,是我熊熙淳杀的,可跟旁人毫不相干。要报仇,尽管冲着熊熙淳来好了,千刀万剐,死而无怨,你们一而再、再而三地杀害良善,算是什么英雄好汉?我熊熙淳在这里,有本事尽管来杀!不敢现身便是无胆匪类,是乌龟王八羔子!”他越叫越大声,解开衣襟,袒露了胸膛,拍胸叫道:“堂堂男儿,死便死了,有种的便一刀砍过来,为什么连见我一面也不敢?没胆子的狗崽子,贼畜生!” 他红了双眼,拍胸大叫,街上行人远远瞧着,又有谁敢走近物流园观看。 熊恒贵夫妇听到儿子叫声,双双抢到门外。他二人这几日来心中也憋得狠了,满腔子的恼恨,真连肚子也要气炸,听熊熙淳如此向敌人叫阵,也即大声喝骂。 众武师面面相觑,都佩服他三人胆气,均想:“董事长英雄了得,夫人是女中丈夫,那也罢了。少爷生得大姑娘似的,居然这般天不怕、地不怕地向敌人喝骂。” 熊恒贵等三人骂了半天,四下里始终鸦雀无声。熊熙淳叫道:“什么出门十步者死,我偏偏再多走几步,瞧你们又怎么奈何我?”说着向外跨了几步,横剑而立,傲视四方。 肖盼盼说:“好啦,狗强盗欺软怕硬,便是不敢惹我儿子。”拉着熊熙淳的手,回进大门。熊熙淳兀自气得全身发抖,回入卧室之后再也忍耐不住,伏在榻上,放声大哭。熊恒贵抚摸他头说:“你胆子不小,不愧是我熊家的好男儿。敌人就是不敢露面,咱们又有什么法子?你且睡一阵。” 熊熙淳哭了一会儿,迷迷糊糊的便睡着了。吃过晚饭后,听爸爸和妈妈低声说话,却是有几名武师异想天开,要从后园中挖地道出去,通过十步之外的血线逃生,否则困在物流园中,早晚送了性命。肖盼盼冷笑说:“他们要挖地道,且由得他们。只怕……只怕……哼!”熊恒贵父子都明白她话中之意,那是说只怕便跟那五名骑马逃命的武师一般,徒然提早送了性命。熊恒贵沉吟说:“我去瞧瞧。倘若这是条生路,让大伙儿去了也好。”他出去一会儿,回进房来说:“这些人只嘴里说得热闹,可是谁也不敢真的动手挖掘。”当晚三人一早便睡了。物流园中人人都是打着听天由命的念头,也没人巡查守夜。 熊熙淳睡到中夜,忽觉有人轻拍自己肩头,他一跃而起,伸手去抽枕底长剑,却听母亲的声音说:“淳儿,是我。你爸出去了半天没回来,咱们找找他去。”熊熙淳吃了一惊问:“爸爸到哪里去了?”肖盼盼说:“不知道!” 二人手拿武器,走出房来,先到大厅外一张,只见厅中灯烛明亮,十几名武师正在掷骰子赌博。大家提心吊胆地过了数日,都觉反正无能为力,索性将生死置之度外。肖盼盼打个手势,转身便去,母子俩到处找寻,始终不见熊恒贵的影踪,二人心中越来越惊,却不敢声张,人心惶惶之际,一闻董事长失踪,势必乱得不可收拾。两人寻到后堂,熊熙淳忽听左首装备室发出喀的一声轻响,窗格上又有灯光透出。他纵身过去,伸指戳破窗纸,往里一望,喜呼:“爸爸,原来你在这里。” 熊恒贵本来弯着腰,脸朝里壁,闻声回过头来。熊熙淳见到父亲脸上神情恐怖之极,心中一震,本来满脸喜色登时僵住了,张大了嘴,发不出声音。 肖盼盼推开房门,闯了进去,只见满地是血,三张并列的长凳上卧着一人,全身赤裸,胸膛肚腹均已剖开,看这死尸之脸,认得是霍武师,他日间和四名武师一起乘马逃去,却被马匹驮了尸体回来。熊熙淳也走进了装备室,反手带上房门。熊恒贵从死人胸膛中拿起了一颗血淋淋的人心,说道:“一颗心给震成了八九片,果然是……果然是……”肖盼盼接口说:“果然是八达派的‘摧心掌’!”熊恒贵点了点头,默然不语。 熊熙淳这才明白,父亲原来是在剖尸查验被害各人的死因。 熊恒贵放回人心,将死尸裹入油布,抛在墙角,洗了手上血迹,和妻儿回入卧房,说道:“对头确是八达派的高手。夫人,你说该怎么办?” 熊熙淳气愤愤说:“此事由我身上而起,我明天再出去叫阵,和他决一死战。倘若不敌,给他杀死也就是了。”熊恒贵摇头说:“此人一掌便将人心震成八九块,死者身体之外却不留半点伤痕,武功之高,就在八达派中,也是数一数二的人物,他要杀你,早就杀了。我瞧敌人用心阴狠,决不肯爽爽快快将咱一家三口杀了。”熊熙淳问:“他要怎样?”熊恒贵说:“这狗贼是猫捉老鼠,要玩弄个够,将老鼠吓得心胆俱裂,自行吓死,他方快心意。”熊熙淳怒道:“哼,这狗贼竟将咱们众邦物流集团视若无物。” 熊恒贵说:“他确是将众邦物流集团视若无物。”熊熙淳说:“说不定他是怕了爸爸的七十二路社会剑法,否则为什么始终不敢明剑明枪的交手,只是趁人不备,暗中害人?”熊恒贵摇头说:“爸爸的社会剑法用以对付黑道中的盗贼,那是绰绰有余。但此人的摧心掌功夫,实远远胜过了你爸爸。我……我向不服人,可是见了霍武师的那颗心,却是……唉!”熊熙淳见父亲神情颓丧,和平时大异,不敢再说什么。 肖盼盼说:“既然对头厉害,大丈夫能屈能伸,咱们便暂且避他一避。”熊恒贵点头说:“我也这么想。”肖盼盼说:“咱们连夜动身去洛阳,好在已知敌人来历,君子报仇,十年未晚。”熊恒贵说:“不错!岳父交友遍天下,定能给咱们拿个主意。收拾些细软,这便动身。”熊熙淳说:“咱们一走,丢下物流园中这许多人没人理会,那可如何是好?”熊恒贵说:“敌人跟他们无冤无仇,咱们一走,他们反而太平无事了。” 熊熙淳心想:“爸爸这话有理,敌人害死这许多人,其实只是为了我一人。我脱身一走,敌人决不会再跟这些不相干的员工为难。”当下回到自己房中收拾。心想说不定敌人一把火便将物流园烧个精光,看着一件件衣饰玩物,只觉这样舍不得,那件丢不下,竟打了老大两个包裹,兀自觉得留下东西太多,左手又取过案上一只玉马,右手卷了张豹皮,那是从他亲手打死的花豹身上剥下来的,背负包裹,来到父母房中。 肖盼盼见了不禁好笑,说道:“咱们是逃难,可不是搬家,带这许多劳什子干嘛?”熊恒贵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心想:“我们虽是武学世家,但儿子自小养尊处优,除了学过一些武功之外,跟寻常富贵人家的纨绔子弟也没什么分别,今日猝逢大难,仓皇应变,却也难怪得他。”不由得爱怜之心,油然而生,说道:“你外公家里什么东西都有,不必携带太多物件。咱们只须多带些钱,值钱的金银珠宝也带一些。此去到江西、湖南、湖北都有分部,还怕路上讨饭么?包裹越轻越好,身上轻一两,动手时便灵便一分。”熊熙淳无奈,只得将包裹放下。 肖盼盼说:“咱们骑马从大门光明正大地冲出去,还是从后门悄悄溜出去?” 熊恒贵坐在太师椅上,闭起双目,将旱烟管抽得呼呼直响,过了半天,才睁开眼来,说道:“淳儿,你去通知上下人等,大家收拾收拾,天明时一齐离去。叫会计给大家分发工资。待瘟疫过后,大家再回来。”熊熙淳应了声:“是!”心下好生奇怪,怎么父亲忽然又改变了主意。肖盼盼问:“你说要大家一哄而散?物流园谁来管理?”熊恒贵说:“不用管了,这座闹鬼的园区,谁敢进来送死?再说,咱三人一走,余下各人难道不走?”当下熊熙淳出房传讯,登时四下里都乱了起来。 熊恒贵待儿子出房,才说:“夫人,咱父子换上员工的衣服,你就扮作个保洁,天明时一百多人一哄而散。敌人武功再高,也不过一两个人,他又去追谁好?”肖盼盼拍掌称赞说:“此计极高。”便去取了两套员工的污秽衣衫,待熊熙淳回来,给他父子俩换上,自己也换了套粗布衣裳,头上包了块蓝花布帕,除了肤色太过白皙,宛然便是个清洁工。熊熙淳只觉身上的衣衫臭不可当,心中老大不愿意,却也无可奈何。 第7章 社会剑法,不过如此 黎明时分,熊恒贵吩咐打开大门,向众人说:“今年我时运不利,物流园疫鬼为患,大伙儿只好避一避。众位兄弟倘若仍愿干这一行的,请到杭州、南昌去投咱们的浙江分部、江西分部,那边陈总经理、易总经理自不会怠慢了各位。咱们走吧!”当下一百余人在园区中纷纷上马,拥出大门。 熊恒贵将大门上了锁,一声呼叱,十余骑马冲过血线,人多胆壮,大家已不如何害怕,都觉早一刻离开物流园,便多一分安全。蹄声杂沓,齐向北门奔去,众人大都无甚打算,见旁人向北,便也纵马跟去。 熊恒贵在街角边打个手势,叫夫人和儿子留了下来,低声说:“让他们向北,咱们却向南行。”肖盼盼问:“去洛阳啊,怎么往南?”熊恒贵说:“敌人料想咱们必去洛阳,定在北门外拦截,咱们却偏偏向南,兜个大圈子再转而向北,叫狗贼拦一个空。” 熊熙淳叫了声:“爸!”熊恒贵问:“怎么?”熊熙淳说:“我还是想出北门,这狗贼害死了咱们这许多人,不跟他拼个你死我活,这口恶气如何咽得下去?”肖盼盼说:“这番大仇,自然是要报的,但凭你这点儿本领,抵挡得了人家的摧心掌么?”熊熙淳气忿忿说:“最多也不过像霍武师那样,给他一掌碎了心脏,也就是啦。” 熊恒贵脸色铁青说:“熊家三代倘若都似你这般逞那匹夫之勇,众邦物流集团不用等人来挑,早就自己垮啦。” 熊熙淳不敢再说,随着父母径向南行,出城后折向西南,过江后,到了南屿。 这大半日奔驰,可说马不停蹄,直到过午,才到路旁一家小饭铺吃饭。 熊恒贵吩咐卖饭的服务员有什么菜肴,将就着弄来下饭,越快越好。那服务员答应着去了。可是过了半天全无动静。熊恒贵急着赶路,叫道:“老板,麻烦快些!”叫了两声,无人答应。肖盼盼也叫:“服务员,服务员……”仍没应声。 肖盼盼霍地站起,急忙打开包裹,取出宝剑,倒提在手,奔向后厨,只见那服务员摔在地下,门槛上斜卧着一个妇人,是那服务员的妻子。肖盼盼探那服务员的鼻息,已无呼吸,手指碰到他嘴唇,尚觉温暖。 这时熊恒贵父子也已抽出长剑,绕着饭铺转了一圈。这家小饭铺独家孤店,靠山而筑,附近是一片松林,并无邻家。三人站在店前,远眺四方,不见半点异状。 熊恒贵横剑身前,朗声说:“八达派的朋友,熊某在此领死,便请现身相见!”叫了几声,只听山谷回声:“现身相见!现身相见!”余音袅袅,此外更无声息。三人明知大敌窥伺在侧,此处便是他们择定的下手之处,心下虽是惴惴,但知立即便有了断,反而定下神来。熊熙淳大声叫道:“我熊熙淳就在这里,你们来杀我啊!臭贼,狗崽子,我料你就是不敢现身!鬼鬼祟祟的,正是江湖上下三滥毛贼的勾当!” 突然之间,松林中发出一声清朗的长笑,熊熙淳眼睛一花,已见身前多了一人。他不及细看,长剑挺出,便是一招“直捣黄龙”,向那人胸口疾刺。那人侧身避开。熊熙淳横剑疾削,那人嘿的一声冷笑,绕到熊熙淳左侧。熊熙淳左手反拍一掌,回剑刺去。 熊恒贵和肖盼盼各拿武器,本已抢上,然见儿子连出数招,剑法井井有条,此番乍逢强敌,竟丝毫不乱,当即都退后两步,见敌人一身青衫,腰间悬剑,一张长脸,约莫二十三四岁年纪,脸上满是不屑的神情。 熊熙淳蓄愤已久,将社会剑法使开来,横削直击,全是奋不顾身的拼命打法。那人空着双手,只是闪避,并不还招,待熊熙淳刺出二十余招剑,这才冷笑说:“社会剑法,不过如此!”伸指一弹,铮的一声响,熊熙淳只觉虎口剧痛,长剑落地。那人飞起一腿,将熊熙淳踢得连翻几个筋斗。 熊恒贵夫妇并肩一立,遮住了儿子。熊恒贵问:“阁下尊姓大名?可是八达派的么?”那人冷笑说:“凭你众邦物流的这点儿玩艺,还不配问我姓名。不过今日是为报仇而来,须得让你知道。不错,老子是八达派的。” 熊恒贵剑尖指地,左手搭在右手手背,说道:“在下对八达派晋掌门好生敬重,每年派遣公关前赴达州,向来不敢缺了礼数,今年晋掌门还派遣了四位弟子要到潮州来。却不知什么地方得罪了阁下?”那青年抬头向天,嘿嘿冷笑,隔了半天才说:“不错,我师父派了四名弟子到潮州来,我便是其中之一。”熊恒贵说:“那好得很啊,不知阁下高姓大名?”那青年似是不屑置答,又哼了一声,这才说:“我姓孙,叫孙成豪。”熊恒贵点了点头说:“‘英雄豪杰,八达四秀’,原来阁下是八达派四大弟子之一,无怪摧心掌的造诣如此高明。杀人不见血,佩服!佩服!孙少侠远道来访,熊某未曾迎迓,好生失礼。” 孙成豪冷冷说:“那摧心掌吗,嘿嘿……你没曾迎接,你这位武艺高强的贤公子,却迎接过了,连我师父的爱子都杀了,也已不算怎么失礼。” 熊恒贵一听,一阵寒意从背脊上直透下来,本想儿子误杀之人若是八达派的寻常弟子,那么挽出武林中大有面子之人出来调解说和,向对方道歉赔罪,或许尚有转圜余地,原来此人竟是八达派掌门晋培安的亲生爱子,那么除了一拼死活之外,便无第二条路好走了。他长剑一摆,仰天打了个哈哈说:“好笑,孙少侠说笑话了。”孙成豪白眼一翻,傲然问:“我说什么笑话?”熊恒贵说:“久仰晋掌门武术通神,家教谨严,江湖上无不敬佩。但犬子误杀之人,却是个在酒肆之中调戏良家少女的无赖,既为犬子所杀,武功平庸也就可想而知。似这等人,岂能是晋掌门的公子,却不是孙少侠说笑么?” 孙成豪脸一沉,一时无言可答。忽然松林中有人说:“常言说得好:双拳难敌四手。在那小酒店之中,熊少爷率领了众邦物流二十四个武师,突然向我晋师弟围攻……”他一面说,一面走了出来,此人小头小脑,手中摇着一柄折扇,接着说:“倘若明刀明枪的动手,那也罢了,众邦物流纵然人多,老实说那也无用。可是熊少爷既在我晋师弟的酒中下了毒,又放了十七种喂毒暗器,嘿嘿,这龟儿子硬是这么狠毒。我们一番好意前来拜访,可料不到人家会突施暗算呐。” 熊恒贵问:“阁下尊姓大名?”那人说:“不敢,区区在下荀成智。” 熊熙淳拾起了长剑,怒气勃勃站在一旁,只待父亲交待过几句场面话,便要扑上去再斗,听这荀成智一派胡言,当即怒喝:“放你的屁!我跟他无冤无仇,从来没见过面,根本便不知他是八达派的,害他干什么?” 荀成智晃头晃脑说:“放屁,放屁!好臭,好臭!你既跟我晋师弟无冤无仇,为什么在小酒店外又埋伏了三十名武师?我晋师弟见你调戏良家少女,路见不平,将你打倒,教训你一番,饶了你性命,可是你不但不感恩图报,为什么反而命那些狗武师向我晋师弟群起而攻?”熊熙淳气得肺都要炸了,大声叫道:“原来八达派都是些颠倒是非的泼皮无赖!”荀成智笑嘻嘻说:“龟儿子,你骂人!”熊熙淳怒问:“我骂你便怎样?”荀成智点头说:“你骂好了,不相干,没关系。” 熊熙淳一愕,他这两句话倒大出自己意料之外,突然之间,只听呼的一声,有人扑向身前。熊熙淳左掌急挥,待要出击,终于慢了一步,啪的一响,右颊上已重重吃了个耳光,眼前金星乱冒,几欲晕去。荀成智迅捷之极地打了一掌,退回原地,伸手抚摸自己右颊,笑着说:“怎么你动手打人?好痛,好痛,哈哈!” 第8章 家传绝学争贻笑 肖盼盼见儿子受辱,刷的一剑,便向荀成智砍去,一招“野火烧天”,出招既稳且劲,荀成智一闪身,剑锋从他右臂之侧砍下,相距不过四寸。荀成智吃了一惊,骂道:“好婆娘。”不敢再行轻敌,从腰间拔出长剑,待肖盼盼第二招又再刺到,挺剑还击。 熊恒贵长剑一挺说:“八达派要挑了众邦物流集团,那是容易之极。但武林之中,是非自有公论。孙少侠请!”孙成豪一按剑鞘,呛啷一声,长剑出鞘说:“熊董事长请。” 熊恒贵心想:“久闻他八达派的松风剑法刚劲轻灵,兼而有之,如苍松之劲,如春风之轻。我只有占得先机,方有取胜之望。”当下更不客气,剑尖一点,长剑横挥过去,正是社会剑法中的一招“群邪辟易”。孙成豪见他这一招来势甚凶,闪身避开。熊恒贵一招未曾使老,第二招“钟馗抉目”,剑尖直刺对方双目,孙成豪提足后跃。熊恒贵第三剑跟着又已刺到,孙成豪举剑挡格,铛的一响,两人手臂都是一震。 熊恒贵心想:“还以为你八达派如何了得,却也不过如此。凭你这点功夫,难道便打得出那么厉害的摧心掌?那决无可能,多半他另有强援在后。”想到此处,心中不禁一凛。孙成豪长剑圈转,倏地刺出,银星点点,剑尖连刺七个方位。熊恒贵还招也是极快,奋力抢攻。两人忽进忽退,二十余招间竟难分上下。 那边肖盼盼和荀成智相斗却接连遇险,一柄宝剑挡不住对方迅速之极的剑招。 熊熙淳见母亲大落下风,忙提剑奔向荀成智,举剑往他头顶劈落。荀成智斜身闪开,熊熙淳势如疯汉,又即扑上,突然间脚下一个踉跄,不知被什么绊了一下,登时跌倒,只听一人说:“躺下吧!”一只脚重重踏在他身上,跟着背上有件尖利之物刺到。他眼中瞧出来的只是地下尘土,但听母亲尖声大叫:“别杀他!别杀他!”又听荀成智喝道:“你也躺下。” 原来正当熊熙淳母子双斗荀成智之时,一人从背后掩来,举脚横扫,将熊熙淳绊着,跟着拔出匕首,指住了他后心。肖盼盼本已不敌,心慌意乱之下,更加剑法松散,被荀成智回肘撞出,登时摔倒。荀成智抢上去,点了二人穴道。那绊倒熊熙淳的,便是在潮州城外新酒娘酒店中与两名武师动手的张成达。 熊恒贵见妻儿都为敌人制住,心下惊惶,刷刷刷急攻数剑。孙成豪一声长笑,连出数招,尽数抢了先机。熊恒贵心下大骇:“此人怎么知道我的社会剑法?”孙成豪笑问:“我的社会剑法怎么样?”熊恒贵说:“你……你……你怎么会使社会剑法?” 荀成智笑着说:“你这社会剑法有什么了不起?我也会使!”长剑晃动,“群邪辟易”、“钟馗抉目”、“飞燕穿柳”,接连三招,都是社会剑法。 霎时之间,熊恒贵似乎见到了天下最可怖的情景,万万料想不到,自己的家传绝学社会剑法,对方竟然也都会使。就在这茫然失措之际,斗志全消。孙成豪喝声:“着!”熊恒贵右膝中剑,膝盖酸软,右腿跪倒。他立即跃起,孙成豪长剑上挑,已指住他胸口。只听张成达大声喝彩:“孙师兄,好一招‘流星赶月’!” 这一招“流星赶月”,也正是社会剑法中的一招。 熊恒贵长叹一声,抛下长剑说:“你……你……会使社会剑法……给咱们一个爽快的吧!”背心上一麻,已给荀成智用剑柄撞了穴道,听他说:“哼,天下哪有这样便宜的事?先人板板,姓熊的龟儿、龟婆、龟孙子,你们一家三口,一起去见我师父吧。” 张成达左手抓住熊熙淳的背心,一把提起,左右开弓,重重打了他两个耳光,骂道:“兔崽子,从今天起,老子每天打你十八顿,一路打到巴人山上,打得你一张花旦脸变成一锅大花面!”熊熙淳狂怒之下,一口唾沫向他吐了过去。两人相距不过尺许,张成达竟不及避开,啪的一声,正中他鼻梁。张成达怒极,将他重重往地下一摔,举脚便向他背心上猛踢。荀成智笑着说:“够了,够了!踢死了他,师父面前怎么交代?这小子大姑娘般的,可经不起你的三拳两脚。” 张成达武艺平庸,人品猥琐,师父固对他素来不喜,同门师兄弟也谁都瞧他不起,听荀成智这么说,倒也不敢再踢,只得在熊熙淳身上连连吐涎,以泄怒火。 孙张二人将熊恒贵一家三口提入饭店,抛在地下。荀成智说:“咱们吃一餐饭再走,张师弟,劳你驾去煮饭吧。”张成达说:“好。”孙成豪说:“荀师弟,可得防这三个家伙逃了。这老的武功还过得去,你得想个计较。”荀成智笑着说:“那容易!吃过饭后,把三人手筋都挑断了,用绳子穿在他三个龟儿的琵琶骨里,串作一串螃蟹,包你逃不了。” 熊熙淳破口大骂:“有种的就赶快把老爷三人杀了,使这些鬼门道,那是下三滥的行径!”荀成智笑嘻嘻说:“你这小杂种再骂一句,我便去找些牛粪狗屎来,塞在你嘴里。”这句话倒真有效,熊熙淳虽气得几欲昏去,却登时闭口,再也不敢骂一句了。 荀成智笑着说:“张师弟,师父教了咱们这七十二路社会剑法,咱哥儿俩果然使得似模似样,熊董事长一见,登时便魂飞魄散,全身酸软。熊董事长,我猜你这时候一定在想:他八达派怎么会使我熊家的社会剑法。是不是啊?” 熊恒贵这时心中的确在想:“他八达派怎么会使我熊家的社会剑法?” 第9章 此仇不报枉为人 熊熙淳只想挣扎起身,扑上去和荀成智、孙成豪一拼,但后心遭点了几处穴道,下半身全然不能动弹,心想手筋如给挑断,又再穿了琵琶骨,从此成为废人,不如就此死了干净。突然之间,后厨里传来“啊啊”两下长声惨呼,却是张成达的声音。 荀成智和孙成豪同时跳起,手挺长剑,冲向后院。大门口人影一闪,一人悄没声地蹿了进来,一把抓住熊熙淳的后领,提了起来。熊熙淳“啊”的一声低呼,见这人满脸凹凹凸凸的尽是痘瘢,正是因她而起祸的那新酒娘丑女。 那丑女抓着他向门外拖去,到得大树下系马之处,左手又抓住他后腰,双手提着他放上一匹马的马背。熊熙淳正诧愕间,见那丑女手中已多了一柄长剑,随即白光闪动,那丑女挥剑割断马缰,又在马臀上轻轻一剑。那马吃痛,一声悲嘶,放开四蹄,狂奔入林。 熊熙淳大叫:“妈妈!爸爸!”心中记挂着父母,不肯就此独自逃生,双手在马背上拼命一撑,滚下马来,几个打滚,摔入了长草之中。那马却毫不停留,远远奔驰而去。熊熙淳拉住灌木上的树枝,想要站起,双足却没半分力气,只撑起尺许,便即摔倒,跟着又觉腰间臀上同时剧痛,却是摔下马背时撞到了林中的树根、石块。 只听几声呼叱,脚步声响,有人追了过来,熊熙淳忙伏入草丛之中。但听兵刃交加声大作,有几人激烈相斗,熊熙淳悄悄伸头,从草丛空隙中向前瞧去,只见相斗双方一边是八达派的孙成豪与荀成智,另一边便是那丑女,还有一个男人,却用黑布蒙住了脸,头发花白,是个老者。熊熙淳一怔之间,便知是那丑女的祖父、那姓强的老头。寻思:“我先前只道这两人也是八达派的,哪知这姑娘却来救我。唉,早知她武功了得,我又何必强自出头,去打什么抱不平,没来由的惹上这场大祸。”又想:“他们斗得正紧,我这就去相救爸爸妈妈。”可是背心上穴道未解,说什么也动弹不得。 荀成智连声喝问:“你……你到底是谁?怎么会使我八达剑法?”那老者不答,蓦地里白光闪动,荀成智手中长剑脱手飞起。荀成智急忙后跃,孙成豪抢上挡住。那蒙面老者急出数招。孙成豪叫道:“你……你……”语音显得甚是惊惶,突然铮的一声,长剑又给绞得脱手。那丑女抢上一步,挺剑疾刺。那蒙面老者挥剑挡住,叫道:“别伤他性命!”那丑女说:“他们好不狠毒,杀了这许多人。”那老者说:“咱们走罢!”那丑女有些迟疑。那老者说:“别忘了师父的吩咐。”那丑女点点头说:“便宜了他们。”纵身穿林而去。那蒙面老者跟在她身后,顷刻间便奔得远了。 孙荀二人惊魂稍定,分别拾起自己长剑。孙成豪说:“当真邪门!怎么这家伙会使咱们的剑法?”荀成智说:“他也只会几招,不过……不过这招‘鸿飞冥冥’,可真使得……唉!”孙成豪说:“他们把这姓熊的小子救去了……”荀成智说:“啊哟,可别中了调虎离山之计。熊恒贵夫妇!”孙成豪说:“是!”两人转身飞步奔回。 过了一会儿,马蹄声缓缓响起,两乘马走入林中,荀成智与孙成豪分别牵了一匹。马背上缚着的赫然是熊恒贵夫妇。熊熙淳张口欲叫“妈妈!爸爸!”幸好立时硬生生地缩住,心知这时倘若发出半点声音,非但枉自送了性命,也失却了相救父母的机会。 离开两匹马数丈,一跛一拐地走着一人,却是张成达。他头上缠的白布上满是鲜血,口中不住咒骂:“格老子,入你的先人板板,你龟儿救了那兔儿爷去,这两只老兔儿总救不去了罢?老子每天在两只老兔儿身上割一刀,咱们挨到巴人山,瞧他们还有几条性命……” 荀成智大声说:“张师弟,这对姓熊的夫妇,是师父他老人家千叮万嘱要拿到手的。他们要是有了三长两短,瞧师父剥你几层皮下来?”张成达哼了一声,不敢再做声了。 熊熙淳听到八达派三人掳劫了父母而去,心下反而稍感宽慰:“他们拿了我爸妈去巴人山,这一路上又不敢太难为我爸妈。从广东到四川,千里迢迢,我说什么也得想法子救爸妈出来。”又想:“到了分部里,派人赶去洛阳给外公送信。” 他在草丛中躺着静静不动,蚊虫来叮,也无法理会,过了好几个小时,天色已黑,背上遭封的穴道终于解开,这才挣扎着爬起,慢慢回到饭铺之前,寻思:“我须得易容改装,叫两个恶人当面见到我也认不出来,否则一下子便给杀了,哪里还救得到爸妈?”走入饭店老板房中,打火点燃了油灯,想找一套衣服,岂知山乡人穷得出奇,连一套替换的衣衫也无。只见饭铺老板夫妇的尸首兀自躺在地下,心想:“说不得,只好换上死人的衣服。”除下死人衣衫,拿在手中,但觉秽臭冲鼻,心想该当洗上一洗,再行换上,转念又想:“我如为了贪图一时清洁,耽误得一时半刻,错过良机,以致救不得爸爸妈妈,岂不成为千古大恨?”咬牙将全身衣衫脱得清光,穿上了死人衣衫。 点了一根火把,四下里一照,见自己和父母的长剑,都抛在地下。他拾起父亲长剑,包上一块破布,插在背后衣内,走出店门,只听山涧中青蛙格格之声隐隐传来,突然间感到一阵凄凉,忍不住便要放声大哭。他举手掷出,火把在黑影中划了一道红弧,嗤的一声,跌入了池塘,登时熄灭,四周又是一片黑暗。 他心想:“熊熙淳啊熊熙淳,你若不小心,稍不忍耐,再落入八达派恶贼手中,便如这火把跌入臭水池塘中一般。”举袖擦了擦眼睛,衣袖碰到脸上,臭气直冲,几欲呕吐,大声说:“这一点臭气也耐不了,枉自称为男子汉大丈夫了。”当下拔足而行。 第10章 风流终被,雨打风吹去 走不了几步,腰间又剧痛起来,他咬紧牙关,反走得更快了。在山岭间七高八低地乱走,也不知父母是否由此道而去。行到黎明,太阳光迎面照来,耀眼生花,熊熙淳心中一凛:“那两个恶贼押了爸爸妈妈去巴人山,四川在广东的西北方,我怎么反而东行?”急忙转身,背着日光疾走,寻思:“爸妈已去了大半日,我又背道行了半夜,和他们离得更加远了,须得去买一匹坐骑才好,只不知要多少钱。”一摸口袋,不由得连声价叫苦,此番出来,金银珠宝都放在马鞍旁的皮囊中,熊恒贵和肖盼盼身边都有钱,他身上却一个硬币也无。他急上加急,顿足连叫:“那便如何是好?那便如何是好?”呆了一阵,心想:“搭救父母要紧,总不成便饿死了。”迈步向岭下走去。 到得午间,腹中已饿得咕咕直叫,见路旁几株龙眼树上生满了青色的龙眼,虽然未熟,也可充饥。走到树下,伸手便要去摘,随即心想:“这些龙眼是有主之物,不告而取,便是做贼。熊家三代干的是保护身家财产的生意,一直和绿林盗贼作对,我怎么能做盗贼勾当?倘若给人见到,当着爸爸面骂我一声小贼,叫我爸爸如何做人?众邦物流的招牌从此再也竖不起来了。”他幼禀庭训,知大盗都由小贼变来,而小贼最初窃物,往往也不过一瓜一果之微,由小而多,终于积重难返,泥足深陷而不能自拔。想到此处,不由得背上出了一身冷汗,立下念头:“终有一日,爸爸和我要重振众邦物流集团的声威,大丈夫须当立定脚跟做人,宁做乞儿,不做盗贼。” 迈开大步,向前急行,再不向道旁的龙眼树多瞧一眼。行出数里,来到一个小村,他走向一户人家,嗫嗫嚅嚅地乞讨食物。他一生茶来伸手,饭来张口,哪里曾向旁人乞求过什么?只说得三句话,已胀红了脸。 那农妇刚和丈夫怄气,给丈夫打了一顿,满肚子正没好气,听到熊熙淳乞食,便骂了他个狗血淋头,提起扫帚,喝道:“你这小贼,鬼鬼祟祟的不是好人。老娘不见了一只母鸡,定是你偷去吃了,还想来偷鸡摸狗。老娘便有米饭,也不施舍给你这下流胚子。你偷了我家的鸡,害得我家那天杀的大发脾气,揍得老娘周身都是乌青……” 那农妇骂一句,熊熙淳退一步。那农妇骂得兴起,提起扫帚向熊熙淳脸上拍来。熊熙淳大怒,斜身一闪,举掌便欲向她击去,陡然动念:“我求食不遂,却去殴打这乡下蠢妇,岂不笑话?”硬生生将这一掌收转,岂知用力大了,收掌不易,一个踉跄,左脚踹上了一堆牛粪,脚下一滑,仰天便倒。那农妇哈哈大笑,骂道:“小蟊贼,叫你跌个好的!”一扫帚拍在他头上,再在他身上吐了口唾涎,这才转身回屋。 熊熙淳受此羞辱,愤懑难言,挣扎着爬起,背上手上都是牛粪。正狼狈间,那农妇从屋中出来,拿着四枝煮熟的玉米棒子,交在他手里,笑骂:“小鬼头,这就吃吧!老天爷生了你这样一张风流俊俏的脸蛋,比人家新媳妇还要好看。偏就是不学好,好吃懒做,有个屁用?”熊熙淳大怒,便要将玉米棒子摔出。那农妇笑着说:“好,你摔,你摔!你有种不怕饿死,就把玉米棒子摔掉,饿死你这小贼。”熊熙淳心想:“要救爸爸妈妈,报此大仇,重振众邦物流,今后须得百忍千忍,再艰难耻辱的事,也当咬紧牙关,狠狠忍住。给这乡下女人羞辱一番,又算得什么?”便说:“多谢你了!”张口便往玉米棒子咬去。那农妇笑着说:“我料你不肯摔。”转身走开,自言自语说:“这小鬼饿得这样厉害,我那只鸡看来不是他偷的。唉,我家这天杀的,能有他一半好脾气,也就好了。” 熊熙淳一路乞食,有时则在山野间采摘野果充饥,好在这一年广东省年岁甚熟,五谷丰登,民间颇有余粮,他虽然将脸孔涂得污秽,但面目俊秀,言语文雅,得人好感,求食倒也不难。沿路打听父母的音讯,却哪里有半点消息。 行得八九日后,已到了江西境内,他问明途径,径赴南昌,心想南昌有分部,该当有些消息,至不济也可取些盘缠,讨匹快马。 到得南昌城内,一问众邦物流园,那行人说:“众邦物流?你问来干嘛?物流园早烧成了一片白地,连累左邻右舍数十家人都让烧得精光。”熊熙淳心中暗叫一声苦,来到分部的所在,果见整条街都是焦木赤砖,遍地瓦砾。他悄立半晌,心想:“那自是八达派的恶贼们干的。此仇不报,枉自为人。”在南昌更不耽搁,即日西行。 不一日来到湖南省会长沙,他料想长沙分部也必给八达派的人烧了。岂知问起众邦物流园出了什么事,几个行人都茫然不知。熊熙淳大喜,问明了所在,大踏步向长沙物流园走去。 来到门口,只见这长沙分部虽不及潮州总部威风,却也是朱漆大门,门畔蹲着两只石狮子,好生堂皇。熊熙淳向门内一望,不见有人,心下踌躇:“我如此褴褛狼狈地来到分部,岂不叫里面的人看小了?” 抬起头来,只见门首那块“众邦物流长沙分部”的金字招牌竟然倒转着悬挂,他好生奇怪:“张总经理怎么如此粗心大意,连招牌也会倒挂?”转头去看旗杆上的旗子时,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只见左首旗杆上悬着一对烂草鞋,右首旗杆挂着的竟是一条带血的女人内裤,撕得破破烂烂的,却兀自在迎风招展。 正错愕间,只听脚步声响,走出一人喝道:“龟儿子在这里探头探脑的,想偷什么东西?”熊熙淳听他口音便和荀成智、张成达等一伙人相似,乃是四川人,不敢向他瞧去,便即走开,突然屁股上一痛,已让人踢了一脚。熊熙淳大怒,回身便欲相斗,但心念电转:“这里的分部定是给八达派占了,我正可从此打探爸爸妈妈的讯息,怎么沉不住气?”当即假装不会武功,扑身摔倒,半天爬不起来。那人哈哈大笑,又骂了几声“龟儿子”。 熊熙淳慢慢挣扎着起来,到小巷中讨了碗冷饭吃了,寻思:“敌人便在身畔,可千万大意不得。”更在地下找些煤灰,将一张脸涂得漆黑,在墙角落里抱头而睡。 等到二更时分,他取出长剑,插在腰间,绕到物流园后门,侧耳倾听墙内并无声息,这才跃上墙头,见墙内是个果园,轻轻跃下,挨着墙边一步步掩过去。四下里黑沉沉的,既无灯火,又无人声。熊熙淳心中怦怦大跳,摸壁而行,唯恐脚下踏着柴草砖石,发出声音,走过了两个院子,见东边宿舍窗中透出灯光,走近几步,便听到有人说话。他极缓极缓地踏步,弓身走到窗下,屏住呼吸,一寸一寸地蹲低,靠墙而坐。 刚坐到地下,便听一人说:“咱们明天一早,便将这龟儿子物流园一把火烧了,免得留在这儿现眼。”另一人说:“不行!不能烧。皮师兄他们在南昌一把火烧了龟儿子物流园,听说连累邻居的房子也烧了几十间,于咱们八达派侠义道的名头可不大好听。这一件事多半要受师父责罚。”熊熙淳暗骂:“果然是八达派干的好事,还自称侠义道呢!好不要脸。”只听先前那人说:“是,这可烧不得!那就好端端给他留着么?”另一人笑着说:“吉师弟,你想想,咱们倒挂了这狗贼的招牌,又给他旗杆上挂一条女人烂裤,众邦物流的名字在江湖上可整个毁啦。这条烂裤挂得越久越好,又何必一把火给他烧了?”那姓吉的笑着说:“申师兄说得是。嘿嘿,这条烂裤,真叫他众邦物流倒足了霉,三百年也不得翻身。” 第11章 金盆洗手见机 两人笑了一阵,那姓吉的说:“咱们明日去双峰城给若干惠道喜,得带些什么礼物才好?礼物要是小了,八达派脸上可不大好看。” 那姓申的笑着说:“礼物我早备下了,你放心,包管不丢八达派的脸。说不定若干惠这次金盆洗手的宴会上,咱们的礼物还要大出风头呢。”那姓吉的欢喜问:“那是什么礼物?我怎么一点也不知道?”那姓申的笑了几声,甚是得意,说道:“咱们借花献佛,可不用自己掏腰包。你瞧瞧,这份礼够不够光彩。”只听房中簌簌有声,当是在打开什么包裹。那姓吉的一声惊呼,叫道:“了不起!申师兄神通广大,哪里去弄来这么贵重的东西?” 熊熙淳真想探眼到窗缝中去瞧瞧,到底是什么礼物,但想一伸头,窗上便有黑影,给敌人发现了可大事不妙,只得强自克制。只听那姓申的笑着说:“咱们占这物流园,难道是白占的?这一对玉马,我本来想孝敬师父的,眼下说不得,只好便宜了若干惠这老儿了。”熊熙淳又是一阵气恼:“原来他抢了我物流园中的珍宝,自己去做人情,那不是盗贼的行径么?长沙分部自己哪有什么珍宝,自然是给人家运的货了。这对玉马必定价值不菲,倘若要不回来,还不是要爸爸设法张罗着去赔偿客户。” 那姓申的又笑着说:“这里四包东西,一包孝敬众位师母,一包分众位师兄弟,一包是你的,一包是我的。你拣一包吧!”那姓吉的问:“那是什么?”过得片刻,突然“哗”的一声惊呼,说道:“都是金银珠宝,咱们这可发了大财啦。龟儿子这物流园,入他个先人板板,搜刮得可真不少。师兄,你从哪里找出来的?我里里外外找了十几遍,差点儿给他地皮一块块撬开来,也只找到一百多统万,你怎么不动声色,格老子把宝藏搜了出来?”那姓申的甚是得意,笑着说:“里面的金银珠宝,岂能随随便便放在寻常地方?这几天我瞧你开抽屉、劈箱子、拆墙壁……忙得不亦乐乎,早料到是瞎忙,只不过说了你也不信,反正也忙不坏你这小子。” 那姓吉的说:“佩服,佩服!申师兄,你从哪里找出来的?”那姓申的说:“你倒想想,这物流园中有一样东西很不合道理,那是什么?”姓吉的说:“不合道理?我瞧这龟儿子物流园不合道理的东西多得很。他妈的功夫稀松平常,却在门口旗杆之上高高扯起一只威风凛凛的大狮子。”那姓申的笑着说:“大狮子给换上条烂裤子,那就挺合道理了。你再想想,这物流园里还有什么稀奇古怪的事儿?”那姓吉的一拍大腿说:“这些湖南驴子干的邪门事儿太多。你想这姓张的是这里总经理,他睡觉的房间隔壁屋里,却去放上一口死人棺材,岂不活该倒霉,哈哈!”姓申的笑着说:“你得动动脑筋啊。他为什么在隔壁房里放口棺材?难道棺材里的死人是他老婆儿子,他舍不得吗?恐怕不见得。是不是在棺材里收藏了什么要紧东西,以便掩人耳目……” 那姓吉的“啊”的一声,跳了起来,叫道:“对,对!这些金银珠宝,便就藏在棺材之中?妙极,妙极,他妈的,先人板板,龟儿子花样真多。”继续说:“申师兄,这两包一般多少,我怎能跟你平分?你该多要些才是。”只听叮当簌簌声响,想是他从一包金银珠宝之中抓了些,放入另一包中。那姓申的也不推辞,只笑了几声。那姓吉的说:“申师兄,我去打盆水来,咱们洗脚,这便睡了。”说着打了个呵欠,推门出来。 熊熙淳缩在窗下,一动也不敢动,斜眼见那姓吉的汉子身材矮矮胖胖,多半便是那日间在他屁股上踢了一脚的。 过了一会儿,这姓吉的端了一盆热水进房,说道:“申师兄,师父这次派了咱们师兄弟几十人出来,看来还是咱二人所得最多。托了你的福,连我脸上也有光彩。蒋师兄他们去挑福州分部,马师兄他们去挑杭州分部,他们莽莽撞撞的,就算见到了棺材,也想不到其中藏有金银财物。”那姓申的笑着说:“孙师兄、荀师弟、张成达他们挑了潮州总部,掳获想必比咱哥儿俩更多,只是将师母宝贝儿子的一条性命送在潮州,说来还是过大于功。”那姓吉的说:“攻打众邦物流总部,是师父亲自押阵的,孙师兄、荀师弟他们不过做先行官。晋师弟丧命,师父多半也不会怎么责怪孙师兄他们照料不周。咱们这次大举出动,大伙儿在总部和各省分部一起动手,想不到熊家的玩艺儿徒有虚名,单凭孙师兄他们三个先锋,就将熊恒贵夫妻捉了来。这一次,可连师父也走了眼啦。哈哈!” 熊熙淳只听得额头冷汗涔涔而下,寻思:“原来八达派早就深谋远虑,同时攻我总部和各省分部。倒不是因我杀了那姓晋的而起祸。我即使不杀这姓晋的恶徒,他们一样要对我家下手。晋培安还亲自到了潮州,怪不得那摧心掌功夫如此厉害。但不知我众邦物流集团什么地方得罪了八达派,他们竟下手这等狠毒?”一时自咎之情虽然略减,气愤之意却更直涌上来,若不是自知武功不及对方,真欲破窗而入,刃此二獠。听到房内水响,两人正自洗脚。 又听那姓申的说:“倒不是师父走眼,当年众邦物流集团威震东南,似乎确有真实本事。社会剑法在武林中得享大名,不能全靠骗人。多半后代子孙不肖,没学到祖宗的玩艺儿。”熊熙淳黑暗中面红过耳,大感惭愧。那姓申的又说:“咱们下山之前,师父跟我们拆解社会剑法,虽然几个月内难以学得周全,但我看这套剑法确是潜力不小,只不易发挥罢了。吉师弟,你领悟到了多少?”那姓吉的笑着说:“我听师父说,连熊恒贵自己也没能领悟到剑法要旨,那我也懒得多用心思啦。申师兄,师父传下号令,命本门弟子回到双峰城聚齐,那么孙师兄他们要押着熊恒贵夫妇到双峰城了。不知那社会剑法的传人是怎样一副德性。” 熊熙淳听到父母健在,却给人押解去双峰城,心头大震之下,既感欢喜,又觉难受。 那姓申的笑着说:“再过几天,你就见到了,不妨向他领教领教社会剑法的功夫。” 突然喀的一声,窗格推开。熊熙淳吃了一惊,只道被他们发现了行迹,待要奔逃,突然间豁喇一声,一盆热水兜头泼下,他险些惊呼出声,跟着眼前一黑,房内熄了灯。 熊熙淳惊魂未定,只觉一条条水流从脸上淋下,臭烘烘的,才知是姓吉的将洗脚水从窗中泼出来,淋了他一身。对方虽非故意,自己受辱却也不小,但想既探知了父母的消息,别说是洗脚水,便是尿水粪水,淋得一身又有何妨?此刻万籁俱寂,倘若就此走开,只怕给二人知觉,且待他们睡熟了再说。当下仍靠在窗下的墙上不动,过了好一会儿,听到房中鼾声响起,这才慢慢站起。 一回头,猛见一个长长的影子映在窗上,一晃一晃地抖动,他惕然心惊,急忙矮身,见窗格兀自摆动,原来那姓吉的倒了洗脚水后没将窗格拴上。熊熙淳心想:“报仇雪恨,正是良机!”右手拔出腰间长剑,左手轻轻拉起窗格,轻跨入房,放下窗格。月光从窗纸中透进来,只见两边床上各睡着一人。一人朝里而卧,头发微秃,另一人仰天睡着,颔下生着一丛如乱茅草般的短须。床前的桌上放着五个包裹,两柄长剑。 熊熙淳提起长剑,心想:“一剑一个,犹如探囊取物一般。”正要向那仰天睡着的汉子颈中砍去,心下又想:“我此刻偷偷摸摸地杀此二人,岂是英雄好汉的行径?他日我练成了家传武功,再来诛灭八达群凶,方是大丈夫所为。”当下慢慢将五个包裹提去放在靠窗桌上,轻轻推开窗格,跨了出来,将长剑插在腰里,取过包裹,将三个负在背上缚好,双手各提一个,一步步走向后院,生恐发出声响,惊醒了二人。 他打开后门,走出物流园,辨明方向,来到南门。其时城门未开,走到城墙边的一个土丘之后,倚着土丘养神,唯恐八达派二人知觉,追赶前来,心中不住怦怦而跳。直等到天亮开城,他一出城门,立时发足疾奔,一口气奔了十数里,这才心下大定,自离潮州以来,直至此刻,胸怀方得一畅。见前面道旁有家小面馆,进店去买碗面吃,他仍不敢多有耽搁,吃完面后,伸手到包裹中去取钱会钞,摸到一颗珍珠付帐。老板将店中所有钱拿出来做找头,兀自不足。熊熙淳一路上低声下气,受人欺辱,这时候将手一摆,大声说:“都收下吧,不用找了!”终于恢复了大少爷的豪阔气概。 又行三十余里后,来到一个大镇,熊熙淳到客店中开了间上房,关门关窗,打开五个包裹,见四个包裹中都是黄金白银、珠宝首饰,第五个小包中是只锦缎盒子,装着一对五寸来高的羊脂玉马,心想:“我众邦物流一间长沙分部,便存有这许多财宝,也难怪八达派要生觊觎之心。”当下将一些零钱取出放在身边,将五个包裹并作一包,负在背上,到市上买了两匹好马,两匹马替换乘坐,每日只睡两三个小时,连日连夜地赶路。 不一日到了双峰城,一进城,便见街上来来去去的甚多江湖汉子,熊熙淳只怕撞到荀成智等人,低下了头,径去住宿。哪知连问了数家,都已住满了。前台说:“再过两天,便是惠二爷金盆洗手的好日子,小店住满了贺客,你到别处问问吧!” 熊熙淳只得往僻静的街道上找去,又找了三处宾馆,才寻得一间小房,寻思:“我虽然涂污了脸,但荀成智那厮甚是机灵,只怕还是给他认了出来。”到药店中买了三张膏药,贴在脸上,把双眉拉得垂了下来,又将左边嘴角拉得翻了上去,露出半副牙齿,在镜中一照,但见这副尊容说不出的猥琐,自己也觉可憎之极;又将那装满金银珠宝的大包裹贴肉缚好,再在外面罩上布衫,微微弯腰,登时变成了一个背脊隆起的驼子,心想:“我这么一副怪模样,爸妈见了也认我不出,那就再也不用担心了。” 吃了一碗排骨面,便到街上闲荡,心想最好能撞到父母,否则只须探听到八达派的一些讯息,也大有裨益。走了半日,忽然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他在街边买了个洪油斗笠,戴在头上,眼见天边黑沉沉的,殊无停雨之象,转过一条街,见一间茶馆中坐满了人,便进去找了个座头。茶博士泡了壶茶,端上一碟瓜子、一碟蚕豆。 他喝了杯茶,咬着瓜子解闷,忽听有人问:“驼子,大伙儿坐坐行不行?”那人也不等熊熙淳回答,大剌剌便坐下来,跟着又有两人打横坐下。 第12章 盲眼琴师谁问 熊熙淳初时浑没想到那人是对自己说话,一怔之下,才想到“驼子”乃是自己,忙陪笑说:“行,行!请坐,请坐!”只见这三人都身穿黑衣,腰间挂着武器。 这三条汉子自顾自地喝茶聊天,再也没去理会熊熙淳。一个年轻汉子说:“这次惠二爷金盆洗手,场面当真不小,离正日还有两天,双峰城里就已挤满了贺客。”另一个瞎了一只眼的汉子说:“那自然啦。南特派本身已有多大的威名,再加五常联盟,声势浩大,哪一个不想跟他们结交结交?再说,若干惠二爷武功了得,三十六手‘回风落雁剑’精妙绝伦,是南特派第二高手,只比掌门若干愚先生稍逊一筹。平时早有人想跟他套交情了。只是他一不做寿,二不娶媳,三不嫁女,没什么交情好套。这一次金盆洗手的大喜事,武林群豪自然闻风而集。我看明后天两日,双峰城中还有得热闹呢。” 另一个花白胡子说:“若说都是来跟若干惠套交情,那倒不见得,咱哥儿三个就并非为此而来,是不是?若干惠金盆洗手,那是说从今而后再也不出拳动剑,决不过问武林中的是非恩怨,江湖上算是没了这号人物。他既立誓决不使剑,他那三十六路‘回风落雁剑’的剑招再高,又有什么用处?一个会家子金盆洗手,便跟常人无异,再强的高手也如废人了。旁人跟他套交情,又图他个什么?”那年轻人说:“惠二爷今后虽不再出拳使剑,但他总是南特派中坐第二把交椅的人物。交上了惠二爷,便是交上了南特派,也就是交上了五常联盟呐!”那花白胡子冷笑说:“结交五常联盟,你配么?” 那瞎子说:“彭大哥,话可不是这么说。人在江湖多一个朋友不多,少一个冤家不少。五常联盟虽然武艺高、声势大,人家可也没将江湖上的朋友瞧低了。他们倘真骄傲自大,不将旁人放在眼里,怎么双峰城中又有这许多贺客呢?” 那姓彭的花白胡子哼了一声,不再说话,过了一会儿,才轻声说:“多半是趋炎附势之徒,老子瞧着心头有气。” 熊熙淳只盼这三人不停谈下去,或许能听到些八达派的讯息,哪知这三人话不投机,各自喝茶,却不再说话了。 忽听背后有人低声说:“王二叔,听说南特派这位惠二爷还只五十来岁,正当武功鼎盛的时候,为什么忽然要金盆洗手?那不是辜负了这副好身手吗?”一个苍老的声音说:“武林中人金盆洗手,原因很多。倘若是黑道上的大盗,一生作的孽多,洗手之后,这打家劫舍、杀人放火的勾当算是从此不干了,那一来是改过迁善,给儿孙们留个好名声;二来地方上如有大案发生,也好洗脱了自己嫌疑。惠二爷正当买卖,家财富厚,这一节当然跟他没关系。”另一人说:“是啊,那是全不相干。” 那王二叔说:“学武的人,一辈子动刀动枪,不免杀伤人命,多结冤家。一个人临到老来,想到江湖上仇家众多,不免有点儿寝食不安,像惠二爷这般广邀宾客,扬言天下,说从今而后再也不动刀剑了,那意思是说,他的仇家不必担心他再去报复,却也盼他们别再来找他麻烦。”那年轻人说:“王二叔,我瞧这样干很是吃亏。”那王二叔问:“为什么吃亏?”那年轻人说:“惠二爷固然是不去找人家了,人家却随时可来找他。如果有人要害他性命,惠二爷不动刀动剑,岂不是任人宰割,没法还手吗?”那王二叔笑着说:“后生家当真没见识。人家真要杀你,又哪有不还手的?再说,像南特派那样的声势、惠二爷那样的武功,他不去找人家麻烦,别人早已拜神还愿、上上大吉了,哪里有人吃了狮子心、豹子胆,敢去找他老人家的麻烦?就算惠二爷他自己不动手,惠门弟子众多,又有哪一个是好惹的?你这可真叫作杞人忧天啦。” 坐在熊熙淳对面的花白胡子自言自语说:“强中更有强中手,能人之上有能人。又有谁敢自称天下无敌?”他说的声音甚低,后面二人没听见。 只听那王二叔又说:“还有些开物流公司的,要是赚得够了,急流勇退,趁早收业,金盆洗手,不再在刀头上找这卖命钱,也算得是聪明见机之举。”这几句话钻入熊熙淳耳中,当真惊心动魄,心想:“我爸爸倘若早几年便急流勇退,金盆洗手,却又如何?” 只听那花白胡子又在自言自语说:“瓦罐不离井上破,将军难免阵上亡。可是当局者迷,这‘急流勇退’四个字,却又谈何容易?”那瞎子说:“是啊,因此这几天我老听人家说:‘惠二爷的声名正当如日中天,突然急流勇退,委实了不起,令人好生钦佩’。” 突然间左首桌上有个身穿绸衫的中年汉子说:“兄弟日前在武汉,听武林中的同道说起,惠二爷金盆洗手,退出武林,实有不得已的苦衷。”那瞎子转身说:“武汉的朋友们却怎样说,这位朋友可否见告?”那人笑了笑说:“这种话在武汉说说不打紧,到得双峰城中,就不能随便乱说了。”另一个矮胖子粗声粗气说:“这件事知道的人着实不少,你又何必装得莫测高深?大家都在说,惠二爷只因为武功太高,人缘太好,这才不得不金盆洗手。” 他说话声音很大,茶馆中登时有许多眼光都射向他的脸上。好几个人齐声问:“为什么武功太高,人缘太好,便须退出武林,这岂不奇怪?” 那矮胖汉子得意洋洋说:“不知内情的人自然觉得奇怪,知道了却毫不稀奇了。”有人便问:“那是什么内情?”那矮胖子只是微笑不语。隔着几张桌子的一个瘦子冷冷说:“你们多问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只是信口胡吹。”那矮胖汉子受激不过,大声说:“谁说我不知道?惠二爷金盆洗手,那是为了顾全大局,免得南特派中发生门户之争。” 好几人七嘴八舌问:“什么顾全大局?”“什么门户之争?”“难道他们兄弟之间有意见么?” 那矮胖子说:“外边的人虽说惠二爷是南特派的第二高手,可是南特派自己上上下下却都知道,惠二爷在这三十六路‘回风落雁剑’上的造诣,早已高出掌门若干愚很多。若干愚先生一剑能刺落三头大雁,惠二爷一剑却能刺落五头。惠二爷门下的弟子,个个又胜过若干愚先生门下的。眼下形势已越来越不对,再过得几年,若干愚先生的声势一定会给惠二爷压了下去,听说双方在暗中已冲突过好几次。惠二爷家大业大,不愿跟兄长争这虚名,因此要金盆洗手,以后便安安稳稳做他的富家翁了。” 好几人点头说:“原来如此。惠二爷深明大义,很难得啊。”又有人说:“那若干愚先生可就不对了,他逼得惠二爷退出武林,岂不是削弱了自己南特派的声势?”那身穿绸衫的中年汉子冷笑说:“天下事情,哪有面面都顾得周全的?我只要坐稳掌门的位子,本派声势增强也好,削弱也好,那是管他娘的了。” 那矮胖子喝了几口茶,将茶壶盖敲得当当直响,连叫:“冲茶,冲茶!”又说:“所以呐,这明明是南特派中的大事,各门各派中都有贺客到来,可是南特派自己……” 他说到这里,忽然间门口咿咿呀呀地响起了二胡之声,有人唱道:“听琴声悠悠,是何人在黄昏后,身背着琵琶沿街走……”嗓门拉得长长的,声音甚是苍凉。众人一齐转头望去,只见一张板桌旁坐了个身材瘦长的老者,脸色枯槁,披一件黑布长衫,洗得已经泛白。一双眼睛已经看不到黑眼珠,也不知道能否看得见?形状十分落拓,显是个唱戏讨钱的。那矮胖子喝道:“鬼叫一般,吵些什么?打断了老子的话头。”那老者立时放低了二胡声,口中仍然哼着:“一声低吟一回首,只见月照芦狄洲,琴音绕丛林,琴心在颤抖……” 有人问:“这位朋友,刚才你说各门各派都有贺客到来,南特派自己却又怎样?”那矮胖子说:“惠二爷的弟子们,当然在双峰城中到处迎客招呼。但除了惠二爷的亲传弟子之外,你们在城中可遇着了南特派的其他弟子没有?”众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都说:“是啊,怎么一个也不见?这岂非太不给惠二爷面子吗?” 那矮胖子向那身穿绸衫的汉子笑着说:“所以呐,我说你胆小怕事,不敢提南特派中的门户之争,其实有什么相干?南特派的人压根儿不会来,又有谁听见了?” 忽然间二胡之声渐响,调门一转,那老者唱道:“平生事啊难回首,岁月消逝人烟留。年少青丝转瞬已然变白头,苦伶仃举目无亲友,风雨泥泞怎忍受……”一个年轻人喝道:“别在这里惹厌了,拿钱去吧!”手一扬,一叠硬币飞过去,啪的一声,不偏不倚地正落在那老者面前,手法甚准。那老者道了声谢,收起硬币。 那矮胖子称赞说:“原来老弟是暗器名家,这一手可帅得很呐!”那年轻人笑了笑说:“不算得什么?这位大哥,照你说来,若干愚先生当然不会来了!”那矮胖子说:“他怎么会来?若干愚先生和惠二爷兄弟俩势成水火,一见面便要拔剑动手。惠二爷既然让了一步,他也该心满意足了。” 那卖唱老者忽然站起,慢慢走到他身前,侧头瞧了他半晌。那矮胖子怒问:“老头子干什么?”那老者摇头说:“你胡说八道!”转身走开。矮胖子大怒,伸手正要往他后心抓去,忽然眼前青光一闪,一柄细细的长剑晃向桌上,叮叮叮地响了几下。 那矮胖子大吃一惊,纵身后跃,生怕长剑刺到他身上,却见那老者缓缓将长剑从二胡底部插入,剑身尽没。原来这柄剑藏在二胡之中,剑刃通入二胡的把手,从外表看来,谁也不知这把残旧的二胡内竟会藏有武器。那老者又摇了摇头说:“你胡说八道!”缓缓走出茶馆。众人目送他背影在雨中消失,苍凉的二胡声隐隐约约传来。 忽然有人“啊”的一声惊呼,叫道:“你们看,你们看!”众人顺着他手指所指之处瞧去,只见那矮胖子桌上放着的七只茶杯,每一只都给削去了半寸来高的一圈。七个瓷圈跌在茶杯之旁,茶杯却一只也没倾倒。 茶馆中的几十个人都围了拢来,纷纷议论。有人说:“这人是谁?剑法如此厉害?”有人说:“一剑削断七只茶杯,茶杯却一只不倒,当真神乎其技。”有人向那矮胖子说:“幸亏那位老先生剑下留情,否则老兄的头颈,也和这七只茶杯一模一样了。”又有人说:“这老先生当然是位成名的高手,又怎能跟常人一般见识?” 那矮胖子瞧着七只半截茶杯,只怔怔发呆,脸上已没半点血色,对旁人的言语一句也没听进耳中。那身穿绸衫的中年人说:“是么?我早劝你少说几句,是非只为多开口,烦恼皆因强出头。眼前双峰城中卧虎藏龙,不知有多少高人到了。这位老先生,定是若干愚先生的好朋友,他听你背后议论若干愚先生,自然要教训教训你了。” 那花白胡子忽然冷冷说:“什么若干愚先生的好朋友?他自己就是南特派掌门——若干愚先生!” 第13章 浪子乞丐痛饮 众人又都一惊,齐问:“什么?他……他就是若干愚先生?你怎么知道?” 那花白胡子说:“我自然知道。若干愚先生爱拉二胡,盲了双眼后尤其喜爱阿炳的《二泉映月》,听得人眼泪也会掉下来。他的长剑就是藏在二胡中的。各位既到双峰城来,怎会不知?这位兄台刚才说什么惠二爷一剑能刺五头大雁,若干愚先生却只能刺得三头。他便一剑削断七只茶杯给你瞧瞧。茶杯都能削断,刺雁又有何难?因此他要骂你胡说八道了。” 那矮胖子兀自惊魂未定,垂头不敢作答。那穿绸衫的汉子付了茶钱,拉了他便走。 茶馆中众人见到若干愚显露了这一手惊世骇俗的神功,无不心寒,均想适才那矮子称赞若干惠,而对若干愚颇有微词,自己不免随声附和,说不定便此惹祸上身,各人纷纷付了茶钱离去,顷刻之间,一座闹哄哄的茶馆登时冷冷清清。除了熊熙淳外,便只角落里有两个人伏在桌上打盹。 熊熙淳瞧着七只半截茶杯和从茶杯上削下来的七个瓷圈,寻思:“这老人模样猥琐,似乎伸一根手指便能将他推倒。哪知他长剑一晃,便削断了七只茶杯。我若不出潮州,焉知世上竟有这等人物?我在众邦物流园坐井观天,只道江湖上再厉害的好手,至多也不过和我爸爸在伯仲之间。唉!我若能拜得此人为师,苦练武功,或者尚能报得大仇,否则是终身无望了。”又想:“我何不去寻找这位若干愚先生,苦苦哀恳,求他救我父母,收我为弟子?”刚站起身来,突然又想:“他是南特派的掌门,五常联盟和八达派互通声气,他怎肯为我一个毫不相干之人去得罪盟友?”言念及此,复又颓然坐倒。 忽听一个清脆娇嫩的声音说:“二师兄,这雨老是不停,溅得我衣裳快湿透啦,在这里喝杯茶去。” 熊熙淳心中一凛,认得便是救了他性命的那卖酒丑女的声音,急忙低头。只听另一个苍老的声音说:“好罢,喝杯热茶暖暖肚。”两个人走进茶馆,坐在熊熙淳斜对面的一个座位。熊熙淳斜眼瞧去,果见那卖酒少女一身青衣,背向着自己,打横坐着的是那自称姓强、冒充少女祖父的老者,心想:“原来他二人是师兄妹,却乔装祖孙,到潮州来有所图谋。却不知他们又为什么要救我?说不定他们知道我爸妈的下落。” 服务员收拾了桌上的残杯,泡上茶来。那老者一眼见到旁边桌上的七只半截茶杯,不禁“咦”的一声低呼,说道:“学妹,你瞧!”那少女也十分惊奇,说道:“这一手功夫好了得,是谁削断了七只茶杯?” 那老者低声说:“学妹,我考你一考,一剑七出,砍金断玉,这七只茶杯,是谁削断的?”那少女微嗔说:“我又没瞧见,怎知是谁削……”突然拍手笑着说:“我知道啦!我知道啦!三十六路回风落雁剑,第十七招‘一剑落九雁’,这是若干惠二爷的杰作。”那老者笑着摇头说:“只怕惠二爷的剑法还不到这造诣,你只猜中了一半。”那少女伸出食指,指着他说:“你别说下去,我知道了。这……这……这是若干愚先生!” 突然间七八个声音一齐响起,有的拍手,有的哄笑,都说:“学妹好眼力。” 熊熙淳吃了一惊:“哪里来了这许多人?”斜眼瞧去,只见本来伏在桌上打瞌睡的两人已站了起来,另有四人从茶馆内堂走出来,有的是农民工打扮,有的是乞丐打扮,有的是生意人打扮,还有个牵着一只小狗,似是耍把戏的。 那少女笑着说:“哈哈,一批下三滥的原来都躲在这里,倒吓了我一大跳!大师哥呢?”那耍把戏的笑着说:“怎么一见面就骂我们是下三滥的?”那少女说:“偷偷躲起来吓人,怎么不是江湖上下三滥的勾当?大师哥怎么不跟你们在一起?” 那耍把戏的说:“别的不问,就只问大师兄。见了面还没说得两三句话,就连问两三句大师兄?怎么又不问问你六师兄?”那少女顿足说:“呸!你好端端地在这儿,又没死,又没烂,多问你干嘛?”那耍把戏的笑着说:“大师兄又没死,又没烂,你却又问他干嘛?”那少女嗔说:“我不跟你说了。四师兄,只有你是好人,大师哥呢?”那乞丐打扮的人还未回答,已有几个人齐声笑着说:“只有四师兄是好人,我们都是坏人了。老四,偏不跟她说。”那少女说:“稀罕吗?不说就不说。你们不说,我和二师兄在路上遇见一连串稀奇古怪的事儿,也别想我告诉你们半句。” 那乞丐打扮的人一直没跟他说笑,似是个淳朴木讷之人,这时才说话:“我们昨儿跟大师兄在天马山街道分手,他叫我们先来。这会儿多半他酒也醒了,就会赶来。”那少女微微皱眉问:“又喝醉了?”那乞丐打扮的人说:“是。”那生意人打扮的说:“这一回可喝得好痛快,从早晨喝到中午,又从中午喝到傍晚,少说也喝了二三十斤好酒!”那少女说:“这岂不喝坏了身子?你怎不劝劝他?”那生意人打扮的伸了伸舌头说:“大师兄肯听人劝,真是太阳从西边出啦。除非学妹劝他,他或许还这么少喝一斤半斤。”众人都笑了起来。 那少女问:“为什么又大喝起来?遇到了什么高兴事么?”那生意人打扮的说:“这可得问大师兄自己了。他多半知道到了双峰城里,就可和学妹见面。一开心,便大喝特喝起来。”那少女说:“胡说八道!”但言下显然颇为欢喜。 熊熙淳听着他们师兄妹说笑,寻思:“听他们话中说来,这姑娘对她大师兄似乎颇有情意。然而这二师兄已这样老,大师兄当然更加老了,这姑娘不过十六七岁,怎么去爱上个糟老头?”转念一想,登时明白:“啊,是了。这姑娘满脸麻皮,相貌实在太过难看,谁也瞧她不上,因此只好去爱上一个老年丧偶的酒鬼。” 只听那少女又问:“大师哥昨天一早便喝酒了?” 那耍把戏的说:“不跟你说个一清二楚,反正你也不放过我们。昨儿一早,我们七个人正要动身,大师兄忽然闻到街上酒香扑鼻,一看之下,原来是个叫化子手拿葫芦,一股劲儿地口对葫芦喝酒。大师兄登时酒瘾大发,上前和那化子攀谈,称赞他的酒好香,又问那是什么酒?那化子说:‘这是灵獒酒!’大师兄问:‘什么叫灵獒酒?’那化子说:湘西山林中的狗子会用果子酿酒。狗子嗅觉最灵,放它去咬,狗子咬的果子最鲜最甜,因此酿出来的酒也极好。那化子在山中遇上了,乘着狗主人不在,便偷了三葫芦酒,还捉了一只小狗儿。喏,就是这家伙了。”说着指指牵着的小狗。 那少女瞧瞧那只小狗,笑问:“薛师兄,你还是没说到正题,大师哥怎么又从早到晚喝个不停。” 那姓薛的说:“是了,当时大师兄也不嫌脏,就向那叫化子讨酒喝。啊唷,这叫化子身上污垢足足有三寸厚,烂衫上白虱钻进钻出,眼泪鼻涕,满脸都是,多半葫芦中也有不少浓痰鼻涕……”那少女掩口皱眉说:“别说啦,别说啦,叫人听得恶心。”那姓薛的说:“你恶心,大师兄才不恶心呢。那化子说:三葫芦灵獒酒,喝得只剩下这大半葫芦,决不肯给人的。大师兄拿出三枚制钱来,说一枚制钱给喝一口。”那少女又好气,又好笑,啐说:“馋嘴鬼。” 那姓薛的继续说:“那化子这才答允了,接过钱,说道:‘只许一口,多喝可不成!’大师兄说:‘说好一口,自然是一口!’他把葫芦凑到嘴上,张口便喝。哪知他这一口好长,只听咕嘟咕嘟直响,一口气可就把大半葫芦酒都喝干了。原来大师兄使出师父所授的气功来,竟不换气,犹似乌龙取水,把大半葫芦酒喝得涓滴不剩。” 众人听到这里,一齐哈哈大笑。 那姓薛的又说:“学妹,昨天你如在天马山街道,亲眼见到大师兄喝酒的这一路功夫,那真非叫你佩服得五体投地不可。他‘神凝丹田,息游紫府,身若凌虚而超华岳,气如冲霄而撼北辰’,这门气功当真使得出神入化,奥妙无穷。”那少女笑得直打跌,骂道:“瞧你这贫嘴鬼,把大师哥形容得这般缺德。哼,你取笑咱们气功的口诀,可小心些!” 那姓薛的笑着说:“我这可不是瞎说。这里六位师兄师弟,大家都瞧见的。大师兄是不是使气功喝那灵獒酒?”旁边的几人都点头说:“那确是真的。” 那少女叹了口气说:“这功夫可有多难,大家都不会,偏他一个人会,却拿去骗叫化子的酒喝。”语气中似颇有憾,却也不无赞誉之意。 那姓薛的说:“大师兄喝得葫芦底朝天,那化子自然不依,拉住他衣衫直嚷,说明明只许喝一口,怎么将大半葫芦酒都喝干了。大师兄笑着说:‘我确实只喝一口,你瞧我透过气没有?不换气,就是一口。咱们又没说是一大口,一小口。其实我还只喝了半口,一口也没喝足。一口一枚制钱,半口只值半枚。你还得找我半枚来!’” 那少女笑着说:“喝了人家的酒,还赖人家钱?”那姓薛的说:“那叫化儿急得要哭了。大师兄说:‘老兄,瞧你这么着急,定是个好酒的君子!来来来,我做东道,请你喝个大醉。’便拉着他上了街旁的酒楼,两人你一碗我一碗地喝个不停。我们等到中午,他二人还在喝。大师兄向那化子要了这只小狗,交给我照看。等到午后,那叫化儿醉倒在地,爬不起来了,大师兄独个儿还在自斟自饮,不过说话舌头也大了,把小狗丢给我,叫我们先过来,他随后便来。” 那少女说:“原来这样。”她沉吟半晌问:“那叫化子是丐帮中的么?”那乞丐模样的人摇头说:“不是,他不会武功,背上也没口袋。” 那少女向外面望了一会,见雨兀自淅沥不停,自言自语说:“倘若昨儿跟大伙一起来了,今日便不用冒雨赶路。” 那姓薛的说:“学妹,你说你和二师兄在道上遇到许多稀奇古怪的事儿,好跟咱们说了吧。”那少女说:“你急什么,待会儿见到大师哥再说不迟,免得我又多说一遍。你们约好在哪里相会的?”那姓薛的说:“没约好,双峰城又没多大,自然撞得到。好,你骗了我说大师兄喝灵獒酒的事,自己的事却又不说了。” 那少女似乎有些心神不属,说道:“二师兄,请你跟薛师兄他们说,好不好?”她向熊熙淳的背影瞧了一眼,又说:“这里耳目众多,咱们先找客店,慢慢再说吧。” 另一个身材高高的人一直没说话,此刻说:“双峰城里大大小小店栈都住满了贺客,咱们又不愿去打扰惠府,待会儿会到大师兄,大伙儿到城外寺庙祠堂歇足吧。二师兄,你说怎样?”此时大师兄未至,这老者自成了众同门的首领,他点头说:“好!咱们就在这里等吧。” 那姓薛的最是心急,低声说:“这驼子多半是个呆子,坐在这里半天了,动也不动,理他作甚?二师兄,你和学妹到潮州去,探到了什么?众邦物流给八达派铲了,那么熊家真的没真实武功?” 熊熙淳听他们忽然说到自家集团,更加凝神倾听。 那老者说:“我和学妹在长沙见到师父,师父他老人家叫我们到双峰城来,跟大师兄和众位师弟相会。潮州的事,且不忙说。若干愚先生为什么忽然在这里使这招‘一剑落九雁’?你们都瞧见了,是不是?”那姓薛的说:“是啊。”抢着将众人如何议论惠二爷金盆洗手、若干愚先生如何忽然出现、惊走众人的情形一一说了。 那老者“嗯”了一声,隔了半晌,才说:“江湖上都说若干愚先生跟惠二爷不和,这次惠二爷金盆洗手,若干愚先生却又如此行踪诡秘,真叫人猜想不透其中缘由。”那生意人说:“二师兄,听说北极派掌门盛竹子亲自驾到,已到了惠府。”那老者说:“盛竹子亲身驾到?惠二爷好大的面子啊。盛竹子既在惠二爷家里歇足,要是南特派兄弟当真内讧,惠二爷有盛竹子这样一位硬手撑腰,若干愚先生就未必能讨得了好去。” 那少女问:“二师兄,那么八达派晋掌门却又帮谁?” 熊熙淳听到“八达派晋掌门”六个字,胸口重重一震,便似被人当胸猛力捶了一拳。 众人纷纷议论起来:“晋掌门也来了?”“请得动他下巴人山可真不容易。”“这双峰城中可热闹啦,高手云集,只怕要有一场龙争虎斗。”“学妹,你听谁说晋掌门也来了?” 那少女说:“又用得着听谁说,我亲眼见到他来着。”那姓薛的说:“你见到晋掌门了?在双峰城?”那少女说:“不但在双峰城见到,在广东见到了,在江西也见到了。” 第14章 狗熊野猪旧仇 那生意人问:“晋掌门干嘛去广东?学妹,你一定不知道的了。” 那少女说:“五师兄,你不用激我。我本来要说,你一激,我偏偏不说了。”那姓薛的说:“这是八达派的事,就算给旁人听去了也不打紧。二师兄,晋掌门到广东去干什么?你们怎么见到他的?” 那老者说:“大师兄还没来,雨又不停,左右无事,让我从头说起吧。大家知道了前因后果,日后遇上了八达派的人,也好心中有个底。去年腊月里,大师兄在汉中打了八达派的赵成英、钱成雄……” 那姓薛的突然“嘿”的一声,笑了出来。那少女白了他一眼问:“有什么好笑?”那姓薛的笑着说:“我笑这两个家伙妄自尊大,什么成英、成雄的,居然给江湖上叫作什么‘英雄豪杰,八达四秀’,反不如我老老实实叫‘薛研科’,什么事也没有。” 另一人说:“你别打断二师兄的话。”薛研科说:“不打断就不打断!”却“嘿”了一声,又笑了出来。那少女皱眉说:“又有什么好笑,你就爱捣乱!” 薛研科笑着说:“我想起赵成英、钱成雄两个家伙给大师兄踢得连跌七八个筋斗,还不知踢他们的人是谁,更不知好端端的为什么挨打。原来大师兄只是听到他们的名字就生气,一面喝酒,一面大声叫道:‘狗熊野猪,八达四兽。’这赵钱二人自然大怒,上前动手,却给大师兄从酒楼上直踢了下来,哈哈!” 熊熙淳只听得心怀大畅,对这个“大师兄”突然大生好感,他虽和赵成英、钱成雄素不相识,但这二人是荀成智、孙成豪的师兄,给这位“大师兄”踢得滚下酒楼,狼狈可知,正是代他出了一口恶气。 那老者继续说:“大师兄打了赵钱二人,当时他们不知道大师兄是谁,事后自然查了出来。于是晋掌门写了封信给师父,措词倒很客气,说自己管教弟子不严,得罪了贵派高足,特此驰书道歉什么的。”薛研科说:“这姓晋的也当真奸猾得紧,他写信来道歉,其实还不是向师父告状?害得大师兄在大门外跪了一日一夜,众师兄弟一致求情,师父才饶了他。”那少女说:“什么饶了他,还不是打了三十下棍子?”薛研科说:“我陪着大师兄,也挨了十下。嘿嘿,不过瞧着赵成英、钱成雄那两个小子滚下楼去的狼狈相,挨十下棍子也值得。哈哈,哈哈!” 那高个子说:“瞧你这副德性,一点也没悔改之心,这十棍算是白打了。”薛研科说:“我怎么悔改啊,大师兄要踢人下楼,我还有本事阻得住他么?”那高个子说:“但你从旁劝几句也是好的。师父说得一点不错:‘薛研科嘛,从旁劝解是决计不会的,多半还是推波助澜地起哄。打十棍!’哈哈,哈哈!”旁人跟着笑了起来。 薛研科说:“这一次师父可真冤枉了我。你想大师兄出脚可有多快,这两位大英雄分从左右抢上,大师兄举起酒碗,骨嘟骨嘟地只喝酒。我叫道:‘大师兄,小心!’却听啪啪两响,跟着呼呼两声,两位大英雄从楼梯上披星戴月、马不停蹄,扑通、扑通地一股劲儿往下滚。我只想看得仔细些,也好学一学大师兄这一脚‘豹尾脚’的绝招,可是我看也来不及看,哪里还来得及学?推波助澜,更加不消提了。” 那高个子说:“薛师弟,我问你,大师兄叫嚷‘狗熊野猪,八达四兽’之时,你有没有跟着叫,你跟我老实说。”薛研科嘻嘻一笑说:“大师兄既然叫开了,咱们做师弟的,岂有不随声附和、以壮声势之理?难道你叫我反去帮八达派来骂大师兄么?”那高个子笑着说:“这么看,师父他老人家就一点也没冤枉了你。” 熊熙淳心想:“这薛研科倒也是个好人,不知他们是哪一派的?” 那老者说:“师父他老人家训诫大师兄的话,大家须得牢记心中。师父说:江湖上学武之人的外号甚多,个个都是过甚其辞,什么‘独行大侠’,又是什么‘飞天大圣’、‘打虎神将’等等,你又怎管得了这许多?人家要叫‘英雄豪杰’,你尽管让他叫。他的所作所为倘若确是英雄豪杰行径,咱们对他钦佩结交还来不及,怎能稍起仇视之心?但如他不是英雄豪杰,武林中自有公论,人人齿冷,咱们又何必理会?”众人听了,都点头称是。 那老者微笑说:“大师兄将赵成英、钱成雄踢下楼去之事,八达派视为奇耻大辱,自然绝口不提,连本派弟子也少有人知道。师父谆谆告诫,不许咱们风声外泄,以免惹起不和。从今而后,咱们也别谈论了,提防给人家听了去,传扬开来。” 薛研科说:“其实八达派的功夫嘛,我瞧也不过是徒有虚名,得罪了他们,老实说也不怎么打紧……” 他一言未毕,那老者喝道:“薛师弟,你别再胡说八道,小心我回去禀告师父,又打你十棍。大师兄以一招‘豹尾脚’将人家踢下楼去,一来趁人不备,二来大师兄是我派出类拔萃的人物,非旁人可及。你有没有本事将人家踢下楼去?” 薛研科伸了伸舌头,摇手说:“你别拿我跟大师兄比。” 那老者脸色郑重说:“八达派掌门晋培安,实是当今武林中的奇才怪杰,谁要小觑了他,那就非倒霉不可。学妹,你是见过晋掌门的,你觉得他怎样?” 那少女说:“晋掌门吗?他出手毒辣得很。我……我见了他很害怕,以后我……我再也不愿见他了。”语音微微发颤,似乎犹有余悸。薛研科问:“那晋掌门出手毒辣?你见到他杀了人吗?”那少女身子缩了缩,不答他的问话。 那老者说:“那天师父收了晋掌门的信,大怒之下,重重责打大师兄和薛师弟,次日写了封信,命我送上巴人山去……” 几名弟子都叫了起来:“原来那日你匆匆离山,是上四川去了?”那老者说:“是啊,当日师父命我不可向众位兄弟说起,以免旁生枝节。”薛研科问:“那有什么枝节可生?师父只是做事细心而已。师父他老人家吩咐下来的事,自然大有道理,又有谁能不服了?” 那高个子说:“你知道什么?二师兄倘若对你说了,你定会向大师兄多嘴。大师兄虽然不敢违抗师命,但想些刁钻古怪的事来再去跟八达派捣蛋,却也大有可能。” 那老者说:“三师弟说得是。大师兄江湖上的朋友多,他真要干什么事,也不一定要自己出手。师父跟我说,信中都是向晋掌门道歉的话,说顽徒胡闹,十分痛恨,本该逐出师门,只是这么一来,江湖上都道贵我两派由此生了嫌隙,反为不美,现下已将两名顽徒……”说到此处,向薛研科瞟了一眼。 薛研科大有愠色,悻悻说:“我也是顽徒了!”那少女说:“拿你跟大师哥并列,难道辱没了你?”薛研科登时大为高兴,连叫:“对!对!拿酒来,拿酒来!” 但茶馆中卖茶不卖酒,服务员奔过来,说道:“哈你家,哈小店只有洞庭春、水仙、龙井、祁门、普洱、铁观音。哈你家,不卖酒,哈你家。”湖南人说话开头往往带个“哈”字,这服务员尤其厉害。“你家”是“你老人家”的简略,乃是尊称。 薛研科说:“哈你家,哈你贵店不卖酒,哈我就喝茶不喝酒便了,哈你家。”那服务员说:“是!是!哈你家。”在几个茶壶中冲满了滚水。 第15章 八达试剑惊章通 那老者又说:“师父信中说,现下已将两名顽徒重重责打,原当命其亲上巴人山负荆请罪,只是两名顽徒挨打后受伤甚重,难以行走,特命二弟子强章通前来领责。此番事端全由顽徒引起,务望晋掌门看在八达、东华两派素来交好份上,勿予介怀,日后相见,亲自再向晋掌门谢罪。” 熊熙淳心想:“原来你叫强章通。你们是东华派,也是五常之一。”想到信中说“两派素来交好”,不禁栗栗心惊:“这强章通和丑姑娘见过我两次,可别给他们认了出来。” 只听强章通又说:“我到了巴人山,赵成英倒还罢了,那钱成雄却心怀不忿,几番出言讥嘲,伸手要和我较量……” 薛研科说:“他妈的,八达派的家伙这么可恶!二师兄,较量就较量,怕他什么了?料这姓钱的也不是你的对手。”强章通说:“师父命我上巴人山去道歉谢罪,可不是惹是生非去的。当下我隐忍不发,在巴人山待了六日,直到第七日上,才由晋掌门接见。”薛研科说:“哼!好大的架子!二师兄,这六日六夜的日子,恐怕不大好过。” 强章通说:“八达弟子的冷嘲热讽,自然受了不少。好在我心中知道,师父所以派我去干这件事,不是因我武功上有什么过人之处,只是我年纪大,比起众位师弟来沉得住气,我越能忍耐,越能完成师命。他们可没料到,将我在巴人山多留六日,于他们却没什么好处。我也一直没能见到晋掌门,自是十分无聊,第三日上,一早便起身散步,暗中做些吐纳功夫,以免将功课搁下荒疏了。我信步走到后面练武场旁,只见八达派有几十名弟子正在练把式。武林中观看旁人练功,乃是大忌,我自然不便多看,当即掉头回房。但便这么一瞥之间,已引起了我老大疑心。这几十名弟子人人使剑,显而易见,是在练一路相同的剑法,各人都是新学乍练,因此出招之际都颇生硬,至于是什么剑招,这么匆匆一瞥也瞧不清楚。我回房之后,越想越奇怪。八达派成名已久,许多弟子都是已入门一二十年,何况群弟子入门有先有后,怎么数十人同时起始学一路剑法?尤其练剑的数十人中,有号称‘八达四秀’的赵成英、钱成雄、孙成豪和李成杰四人在内。众位师弟,你们要是见到这种情景,那便如何推测?” 那生意人说:“八达派或许是新得了一本剑法秘笈,又或许是晋掌门新创一路剑法,因此传授给众弟子。” 强章通说:“当时我也这么想,但仔细一想,却又觉不对。以晋掌门在剑法上的造诣修为,倘若新创剑招,这些剑招自是非同寻常。如是新得剑法秘笈遗篇,那么其中所传剑法一定甚高,否则他也决计瞧不上眼,要弟子练习,岂不练坏了本门剑法?既是高明的招数,那么寻常弟子就没法领悟,他多半是选择三四名武功最高的弟子来传授指点,决无四十余人同时传授之理。这倒似是教拳的武师开场子骗钱,哪里是名门正派的大宗师行径?第二天早上,我又自前转到后,经过练武场旁,见他们仍在练剑。我不敢停步,晃眼间一瞥,记住了两招,想回来请师父指点。那时晋掌门仍然没接见我,我不免猜测八达派对我东华派大有仇视之心,他们新练剑招,说不定是为了对付我派之用,那就不得不防备一二。” 那高个子问:“二师兄,他们会不会在练一个新排的剑阵?” 强章通说:“那当然也大有可能。只是当时我见到他们都是作对儿拆解,攻的守的,使的都是一般招数,颇不像是练剑阵。到得第三天早上,我又散步经过练武场时,却见场上静悄悄的,竟一个人也没有了。我知他们是故意避我,心中只有疑虑更甚。我这样信步走过,远远望上一眼,又能瞧得见什么隐秘?看来他们果是为了对付本派而在练一门厉害剑法,否则何必对我如此顾忌?这天晚上,我睡在床上思前想后,一直无法入睡,忽听远处传来隐隐的兵刃撞击之声。我吃了一惊,难道巴人山来了强敌?我第一个念头便想:莫非大师兄受了师父责备,心中有气,杀进靖国堂来啦?他一个人寡不敌众,我说什么也得出去相助。这次上山,我没携带武器,仓促间无处找剑,只得赤手空拳地前往……” 薛研科突然称赞说:“了不起!二师兄,你好胆色啊!叫我就不敢赤手空拳地去挑战晋培安!” 强章通不悦说:“你这是什么话?我又不是说赤手空拳去挑战晋掌门,只是我担心大师兄遇险,明知危难,也只得挺身而出。难道你叫我躲在被窝里做缩头乌龟么?” 众师弟一听,都笑了起来。薛研科扮个鬼脸,笑着说:“我是佩服你、称赞你啊,你又何必发脾气?”强章通说:“谢谢了。这等称赞,听着不见得怎么受用。”几名师弟齐声说:“二师兄快说下去,别理老六打岔。” 强章通继续说:“当下我悄悄起来,循声寻去,但听兵刃撞击声越来越密,我心中跳得越厉害,暗想:咱二人身处龙潭虎穴,大师兄武功高明,或许还能全身而退,我这可糟了。耳听兵刃撞击声是从后殿传出,后殿窗子灯火明亮,我矮着身子,悄悄走近,从窗缝中向内一张,这才透了口大气,险些儿失笑。原来我疑心生暗鬼,这几日晋掌门始终没理我,我胡思乱想,总是往坏事上去想。这哪里是大师兄寻仇生事来了?只见殿中有两对人在比剑,一对是赵成英和钱成雄,另一对是荀成智和孙成豪。” 薛研科说:“嘿!八达派的弟子好用功啊,晚间也不闲着,这叫作临阵磨枪,又叫作平时不烧香,急来抱佛脚。” 强章通白了他一眼,微微一笑,继续说:“只见后殿正中,坐着一个身穿青色长袍的矮小之人,约莫五十来岁年纪,脸孔瘦削,瞧他这副模样,最多不过七八十斤重。武林中都说八达派掌门身形矮小,但若非亲见,怎知他竟是这般矮法,又怎能相信他便是名满天下的晋掌门?四周站满了数十名弟子,都目不转睛地瞧着四名弟子拆剑。我看得几招,便知这四人所拆的,正是这几天来他们所学的新招。” “我知当时处境十分危险,若被八达派发觉了,不但我自身定会受重大羞辱,而传扬了出去,于本派声名也大有妨碍。大师兄一脚将位列‘八达四秀’之一的赵成英、钱成雄踢下楼去,师父他老人家虽责打大师兄,说他不守门规,惹是生非,得罪了朋友,但在师父心中,恐怕也是欢喜的。毕竟大师兄替本派争光,什么八达四秀,可挡不了本派大弟子的一脚。但如我偷窥人家隐秘,给人家拿获,这可比偷人钱财还更不堪,回到山来,师父一气之下,多半便会将我逐出门墙。” “但眼见人家斗得热闹,此事说不定和我派大有关系,我又怎肯掉头不顾?我心中只想:‘只看几招,立时便走。’可是看了几招,又是几招。眼见这四人所使的剑法甚为稀奇古怪,我生平可从来没见过,但说这些剑招有什么大威力,却又不像。我只是奇怪:‘这剑法并不见得有什么惊人之处,八达派干嘛要日以继夜地加紧修习?难道这路剑法,竟然便是我东华剑法的克星么?看来也不见得。’又看得几招,实在不敢再看下去了,乘着那四人斗得正紧,当即悄悄回房。等到他四人剑招一停,止了声息,那便无法脱身了。以晋掌门这等高强的武功,我在殿外只须跨出一步,只怕立时便给他发觉。” “那天晚上,剑击声虽不绝传来,我却不敢再去看了。其实,我若早知他们是在晋掌门面前练剑,说什么也不敢去偷看,那也是阴错阳差,刚好撞上而已。薛师弟恭维我有胆色,这可受之有愧。那天晚上你要是见到我吓得面无人色的那副德行,不骂二师兄是天下第一胆小鬼,我已多谢你啦。” 薛研科说:“不敢,不敢!二师兄你最多是天下第二。不过如果换了我,倒也不怕给晋掌门发觉。那时我吓得全身僵硬,大气不透,寸步难移,早就跟僵尸没什么分别。晋掌门本领再高,也决不会知道长窗之外,有我薛研科这么一号英雄僵尸。”众人尽皆绝倒。 强章通继续说:“后来晋掌门终于接见我了。他言语说得很客气,说师父重责大师兄,未免太过见外了。东华、八达两派素来交好,弟子们一时闹着玩,就如小孩子打架一般,大人何必当真?当晚设筵请了我。次日清晨我向他告辞,晋掌门还一直送到大门口。我是小辈,辞别时自须跪下磕头。我左膝一跪,晋掌门右手轻轻一托,就将我托了起来。他这股劲力当真了不起,我只觉全身虚飘飘的,半点力气也使不出来,他若要将我摔出十余丈外,或者将我连翻七八个筋斗,当时我是连半点反抗余地也没有。他微微一笑问:‘你大师兄比你入师门早了几年?你是带艺投师的,是不是?’我当时给他这么一托,一口气换不过来,隔了好半天才回答:‘是,弟子是带艺投师的。弟子拜入东华派时,大师兄已在恩师门下十二年了!’晋掌门又笑了笑说:‘多十二年,嗯,多十二年!’” 那少女问:“他说‘多十二年’,那是什么意思?”强章通说:“他当时脸上神气挺古怪,依我猜想,当是说我武功平平,大师兄就算比我多练了十二年功夫,也未必能好得了多少。”那少女嗯了一声,不再言语。 强章通继续说:“我回到山上,向师父呈上晋掌门的回信。那封信写得礼貌周到,十分谦下,师父看后很高兴,问起巴人山中的情状。我将八达弟子夤夜练剑的事说了,师父命我照式试演。我只记得七八式,当即演了出来。师父一看之后,便说:‘这是众邦物流集团熊家的社会剑法!’” 熊熙淳听到这句话,忍不住身子一颤。 第16章 天杰既灭空余恨 强章通又说:“当时我问师父:‘熊家这社会剑法威力很大么?八达派为什么这样用心修习?’师父不答,闭眼沉思半晌,才说:‘章通,你入我门之前,已在江湖上闯荡多年,可曾听说武林之中,对众邦物流集团董事长熊恒贵的武功如何评论?’我说:‘武林中朋友们说,熊恒贵手面阔,交朋友够义气,大家都买他的账,不去动他的货。至于手底下真实功夫怎样,我不大清楚。’师父说:‘是了!众邦物流集团这些年来兴旺发达,倒是江湖上朋友给面子的居多。你可曾听说,晋掌门的师父菅直人年轻之时,曾栽在熊天杰的社会剑法下?’我问:‘熊……熊天杰?是熊恒贵的父亲?’师父说:‘不,熊天杰是熊恒贵的祖父,众邦物流集团创始人。当年熊天杰以七十二路社会剑法开创众邦物流集团,当真是打遍黑道无敌手。其时白道上英雄见他太过威风,也有去找他比试武艺的,菅直人便因此而在他社会剑法下输了几招。’我说:‘如此说来,社会剑法果然是厉害得很了?’师父说:‘菅直人输招之事,双方都守口如瓶,因此武林中都不知道。菅前辈和你师祖是好朋友,曾对你师祖说起过,他自认这是他毕生的奇耻大辱,但自忖敌不过熊天杰,此仇终于难报。你师祖曾和他拆解社会剑法,想助他找出这剑法中的破绽,然而这七十二路剑法看似平平无奇,中间却藏有许多旁人猜测不透的奥妙,突然之间会变得迅速无比,如鬼似魅,令人难防。两人钻研了数月,一直没破解的把握。那时我刚入师门,还只是个十来岁的少年,在旁斟茶侍候,看得熟了,你一试演,便知道这是社会剑法。唉,岁月如流,那是许多年前的事了。’” 熊熙淳自被八达弟子打得毫无招架之功,对家传武功早已信心全失,只盼另投明师,再报此仇,此刻听强章通说起自己曾祖熊天杰的威风,不由得精神大振,心想:“原来我家的社会剑法果然非同小可,当年八达派和东华派的首脑人物尚且敌不过。然则爸爸怎么又斗不过八达派的后生小子?多半是爸爸没学到这剑法的奥妙厉害之处。” 只听强章通说:“我问师父:‘菅前辈后来报了此仇没有?’师父说:‘比武输招,其实也算不得是什么仇怨。何况那时候熊天杰早已成名多年,是武林中众所钦服的前辈英雄,菅直人却是个刚出道的小人物。后生小子输在前辈手下,又算得了什么?你师祖劝解了他一番,此事也就不再提了。后来菅直人三十六岁便即逝世,说不定心中放不开此事,以此郁郁而终。事隔数十年,晋培安忽然率领群弟子一起练那社会剑法,那是什么缘故?章通,你想那是什么缘故?’” “我说:‘瞧着八达派众人练剑情形,人人神色郑重,难道晋掌门是要大举去找众邦物流园的晦气,以报上代之仇?’师父点头说:‘我也这么想。菅直人胸襟极狭,自视又高,输在熊天杰剑底这件事,一定令他耿耿于怀,多半临死时对晋培安有什么遗命。熊天杰比菅直人先死,晋培安要报师仇,只有去找熊天杰的儿子熊震霆,但不知如何,直挨到今日才动手。晋培安城府甚深,谋定后动,这一次八达派与众邦物流集团可要有一场大斗了。’” “我问师父:‘你老人家看来,这场争斗谁胜谁败?’师父笑着说:‘晋培安的武功青出于蓝而胜于蓝,造诣已在菅直人之上。熊恒贵的功夫外人虽不知底细,却多半及不上乃祖。一进一退,再加上八达派在暗而众邦物流集团在明,还没动上手,众邦物流集团已输了七成。倘若熊恒贵事先得知讯息,邀得洛阳肖天鼎父子相助,那么还可斗上一斗。章通,你想不想去瞧瞧热闹?’我自是欣然奉命。师父便教了我几招八达派的得意剑法,以作防身之用。” 薛研科说:“咦,师父怎么会使八达剑法?啊,是了,当年菅直人跟咱们祖师爷拆招,要用八达剑法对付社会剑法,师父在旁边都见到了。” 强章通说:“薛师弟,师父他老人家武功的来历,咱们做弟子的不必多加推测。师父又命我不可和众同门说起,以免泄露了风声。但学妹毕竟机灵,却给她探知讯息,缠着师父许她和我同行。我二人乔扮改装,假作在潮州城外卖酒,每日到众邦物流园去察看动静。别的没看到,就看到熊恒贵教他儿子熊熙淳练剑。学妹瞧得直摇头,跟我说:‘这哪里算是剑法了?简直乱七八糟。’” 在东华派众弟子哄笑声中,熊熙淳满脸通红,羞愧得无地自容,寻思:“原来他二人早就到我们物流园来窥看多次,我们却毫不知觉,也真算得无能。” 强章通继续说:“我二人在潮州城外耽不了几天,八达派的弟子们就陆续到了。最先来的是荀成智和孙成豪二人。他二人每天到众邦物流园中踩盘子,我和学妹怕撞见他们,就没再去。那一日也是真巧,这位熊少爷居然到我和学妹开的新酒娘来光顾,学妹只好送酒给他们喝了。当时我们还担心是给他瞧破了,故意上门来点穿的,但跟他一搭上口,才知他全然蒙在鼓里。这纨绔弟子什么也不懂,跟白痴也差不了多少。便在那时,八达派中两个最不成话的晋晓多和张成达,也到我们新酒娘来光顾……” 薛研科鼓掌说:“二师兄,你和学妹开的新酒娘,当真是生意兴隆通四海,财源茂盛达三江。你们在广东可发了大财呐!” 那少女笑着说:“那还用说么?二师兄早成了资本家,我托他强大老板的福,可也捞了不少油水。”众人尽皆大笑。 强章通笑着说:“别瞧那熊少爷武功稀松平常,给咱们学妹做徒儿也还不配,倒是挺有骨气。晋培安那不成材的儿子晋晓多瞎了眼睛,向学妹动手动脚,口出调笑之言,那位熊少爷居然伸手来抱打不平……” 熊熙淳又惭愧,又愤怒,寻思:“原来八达派处心积虑,向我众邦物流集团动手,是为了报上代败剑之辱。来到潮州的其实远不止荀成智等四人。我杀不杀晋晓多,可说毫不相干。”他心绪烦扰,强章通述说他如何杀死晋晓多,就没怎么听进耳去,但听强章通一面说,众人一面笑,显是讥笑他武功甚低,所使招数全不成话。 只听强章通又说:“当天晚上,我和学妹又上众邦物流园去察看,只见晋掌门率领了赵成英、钱成雄等十多个弟子都已到了。我们怕给八达派的人发觉,站得远远地瞧热闹,眼见他们将物流园里的员工一个个杀了,熊恒贵派出去求援的众武师,也都给他们治死了,一具具尸首送了回来,下的手可也真狠毒。当时我想,八达派上代菅直人和熊天杰比剑而败,晋掌门要报此仇,只须去跟熊恒贵父子比剑,胜了他们,也就是了,却何以下手如此狠毒?那定是为了给儿子报仇。可是他们偏偏放过了熊恒贵夫妻和熊熙淳三人不杀,只是将他们逼出物流园。熊家三口和众邦员工前脚出了物流园,晋掌门后脚就进去,大模大样地往行政大厅正中太师椅上一坐,这众邦物流集团算是叫他八达派给占啦。” 薛研科说:“他八达派想接手开物流公司了,晋培安要做董事长!”众人都哈哈一笑。 第17章 窥培安 强章通说:“熊家三口乔装改扮,八达派早就瞧在眼里,孙成豪、荀成智、张成达三人奉命追踪擒拿。学妹定要跟着去瞧热闹,于是我们两个又跟在荀成智他们后面。到了潮州城南山里的一家小饭铺中,孙成豪、荀成智、张成达三个露脸出来,将熊家三口都擒住了。学妹说:‘熊少爷之所以杀晋晓多,是由我身上而起,咱们可不能见死不救。’我极力劝阻,说咱们一出手,必定伤了东华、八达两家和气,何况晋掌门便在潮州,我二人别要闹个灰头土脸。” 薛研科说:“二师兄上了几岁年纪,做事自然把细稳重,那岂不扫了学妹的兴致?” 强章通笑着说:“学妹兴致勃勃,二师兄便要扫她的兴,可也扫不掉。当下学妹先到后厨去,将那张成达打得头破血流,哇哇大叫,引开了孙荀二人,她又绕到前面去救了熊少爷,放他逃生。” 薛研科拍手说:“妙极,妙极!我知道啦,学妹可不是为了救那姓熊的小子。她心中却另有一番用意。很好,很好!”那少女说:“我另有什么用意?你又来胡说八道。”薛研科说:“我为了八达派的事挨师父的棍子,学妹心中气不过,因此去揍八达派的人,为六师兄报仇出气。多谢啦……”说着站起身来,向那少女深深一揖。那少女噗哧一笑,还了一礼,笑着说:“不用多礼。” 那生意人笑着说:“学妹揍八达弟子确是为人出气。是不是为你,那可大有研究。挨师父棍子的,不见得只你一个。”强章通笑着说:“这一次薛师弟说得对了,学妹揍那张成达,的的确确净是为了给薛师弟出气。日后师父问起来,她也是这么说。”薛研科连连摇手说:“这……这个人情我可不敢领,别拉在我身上,叫我再挨十下八下棍子。” 那高个儿问:“那孙成豪和荀成智没追来吗?” 那少女说:“怎么没追?可是二师兄学过八达派的剑法,只一招‘鸿飞冥冥’,便将他二人的长剑绞得飞上了天。只可惜二师兄当时用黑布蒙上了脸,那二人到这时也不知是败在我东华派手下。” 强章通说:“不知道最好,否则可又有老大一场风波。倘若只凭真实功夫,我也未必斗得过他们二人,只是我突然使出八达剑法,攻的又是他们剑法中的破绽,他哥儿俩大吃一惊,就这么着,咱们又占了一次上风。” 众弟子纷纷议论,都说大师兄知道了这回事后,定然十分高兴。 其时雨声如洒豆一般,越下越大。只见一副馄饨担从雨中挑来,到得茶馆屋檐下,歇下来躲雨。卖馄饨的老人笃笃笃敲着竹片,锅中水气热腾腾地上冒。 东华群弟子早就饿了,见到馄饨担,都脸现喜色。薛研科叫道:“喂,给咱们煮九碗馄饨,另加鸡蛋。”那老人连连答应:“是!是!”揭开锅盖,将馄饨抛入热汤中,过不多时,便煮好了五碗,热烘烘地端了上来。 薛研科倒很守规矩,第一碗先给二师兄强章通,第二碗给三师兄赵海青,以下依次奉给四师兄王定波、五师兄蔡天奇,第五碗本该他自己吃的,他端起放在那少女面前,说道:“学妹,你先吃。”那少女一直和他说笑打闹,但见他端过馄饨,却站了起来,恭敬说:“多谢师兄。” 熊熙淳在旁偷眼相瞧,心想多半他们师门规矩甚严,平时虽可说笑,却不能废了长幼的规矩。强章通等都吃了起来,那少女却等薛研科及其他几个师兄都有了馄饨,这才同吃。 赵海青问:“二师兄,你刚才说到晋掌门占了众邦物流园,后来怎样?” 强章通说:“学妹救了熊少爷后,本想暗中跟着荀成智他们,伺机再将熊恒贵夫妇救出。我劝她说:晋晓多当日对你无礼,熊少爷仗义出手,你感他的情,救他一命,已足以报答。八达派与众邦物流集团是上代结下的怨仇,咱们又何必插手?学妹依了。当下咱二人又回到潮州,只见十余名八达弟子在众邦物流园前前后后严密把守。” “这可就奇了。物流园的人早就一哄而散,连熊恒贵夫妇也走了,八达派还忌惮什么?我和学妹好奇心起,便想去察看。我们想八达弟子守得如此精细,夜里进去可不太容易,傍晚时分,便在他们换班吃饭之时,闪进仓库躲了起来。” “后来出来偷瞧,只见许多八达弟子到处翻箱倒柜、钻墙挖壁,几乎将偌大一个物流园从头至尾都翻了个身。物流园中自有不少来不及携去的金银财宝,但这些人找到后随手放在一旁,并不怎样重视。我当时便想:他们是在找寻一件十分重要的东西,那是什么呢?” 三四个东华弟子齐声说:“《社会剑谱》!” 强章通说:“不错,我和学妹也这么想。瞧这模样,显然他们占了众邦物流园后,便即大抄而特抄。眼看他们忙得满头大汗,摆明了是劳而无功。” 薛研科问:“后来他们抄到了没有?”强章通说:“我和学妹都想看个水落石出,但八达派这些人东找西抄,连垃圾桶、厕坑也不放过,我和学妹实在无处可躲,只好溜走了。” 五弟子蔡天奇问:“二师兄,这次晋培安亲自出马,你看是不是有点儿小题大作?” 强章通说:“晋掌门的师父曾败在熊天杰的社会剑法下,到底熊恒贵是不肖子孙,还是强爷胜祖,外人不知虚实。晋掌门如果单派几名弟子来找回这个梁子,未免过于托大,他亲自出马,事先又督率众弟子练剑,有备而发,倒也不算小题大作。不过我瞧他神情,此番来到潮州,报仇倒是次要,主旨却是在得那部剑谱。” 四弟子王定波说:“二师兄,你在巴人山见到他们齐练社会剑法。这路剑法既然已会使了,又何必再去找寻这剑法的剑谱?说不定是找别的东西。” 强章通摇头说:“不会。以晋掌门这等高人,除了武功秘诀之外,世上更有什么是他志在必得之物?后来在江西玉山,我和学妹又见到他们一次。听到晋掌门在查问从浙江、福建各地赶来报讯的弟子,问他们有没有找到那东西,神色焦虑,看来大家都没找到。” 王定波仍是不解,搔头问:“他们明明会使这路剑法,又去找这剑谱作什么?真是奇哉怪哉!”强章通说:“四师弟你倒想想,熊天杰当年既能打败菅直人,剑法自是极高明的了。可是菅直人当时记在心中而传下来的社会剑法固然平平无奇,而晋掌门今日亲眼目睹,熊家父子的武功更殊不足道。这中间一定有什么不对头的了。”王定波问:“什么不对头?”强章通说:“那自然是熊家的社会剑法之中,另有一套诀窍,剑法招式虽然不过如此,威力却极强大,这套诀窍,熊恒贵就没学到。” 王定波想了一会儿,点头说:“原来如此。不过剑法口诀,都是师父亲口传授的。熊天杰死了几十年啦,便找到他的棺材,翻出他死尸来,也没用了。” 强章通说:“本派的剑诀是师徒口传,不落文字,别家别派的武功却未必都这样。” 王定波说:“二师兄,我还是不明白。倘若在从前,他们要找社会剑法的秘诀是有道理的,知己知彼,百战百胜,要胜过社会剑法,自须明白其中的窍诀所在。可是眼下八达派将熊恒贵夫妇都已捉了去,众邦物流集团所有总部分部,也一古脑儿给他们挑得一干二净,还有什么仇没报?就算社会剑法之中真有秘诀,他们找了来又干什么?” 强章通说:“四弟,八达派的武功,比咱们五常联盟怎么样?”王定波说:“我不知道。”过了一会儿,又说:“恐怕有所不及吧?”强章通说:“是了,恐怕有所不及。你想,晋掌门是何等心高气傲之人,岂不想在武林中扬眉吐气,出人头地?要是熊家的确另有秘诀,能将招数平平的社会剑法变得威力奇大,那么将这秘诀用在八达剑法之上,却又如何?” 王定波呆了半晌,突然伸掌在桌上大力一拍,站起身来,叫道:“这才明白了!原来晋培安要使得八达剑法天下无敌!” 第18章 掳妙尼 便在此时,只听街上脚步声响,有一群人奔来,落足轻捷,显是武林中人。众人转头向街外望去,只见急雨之中有十余人迅速过来。 这些人身上都披了油布雨衣,奔近之时,看清楚原来是一群尼姑。当先的老尼姑身材甚高,在茶馆前一站,大声喝道:“金泽丰,出来!” 强章通等一见此人,都认得这老尼姑法名兰英,是流云庵庵主、兰陵派掌门兰凝师太的师妹。她不但在兰陵派中威名甚盛,武林中也是谁都忌惮她三分。众人当即站起,恭恭敬敬地躬身行礼。强章通朗声说:“参见师姑。” 兰英眼光在众人脸上掠过,粗声粗气叫道:“金泽丰躲到哪里去啦?快给我滚出来。”声音比男子汉还粗豪几分。 强章通说:“师姑,金师兄不在这儿。弟子等一直在此相候,他尚未到来。” 熊熙淳寻思:“原来他们说了半天的大师兄名叫金泽丰。此人也真多事,不知怎么,却又得罪这老尼姑了。” 兰英目光在茶馆中一扫,目光射到那少女脸上时,问道:“你是乐媛么?怎么装扮成这副怪相吓人?”那少女笑着说:“有恶人要跟我为难,只好装扮了避他一避。” 兰英哼了一声说:“你东华派的门规越来越松了,你爸爸老是纵容弟子在外面胡闹。此间事情一了,我亲自上玉皇顶来评这个理。”乐媛着急说:“师姑,你可千万别去。大师哥最近挨了爸爸三十下棍子,打得他路也走不动。你去跟爸爸一说,他又得挨六十棍,那不打死了他么?”兰英说:“这畜生打死得越早越好。乐媛,你也来当面跟我撒谎!什么金泽丰路也走不动?他走不动路,怎么将我的小徒弟掳了去?” 她此言一出,东华群弟子尽皆失色。乐媛急得几乎哭了出来,忙说:“师姑,不会的!不会的!大师哥再胆大妄为,也决计不敢冒犯贵派的师姐。定是有人造谣,在师姑面前挑拨。” 兰英大声说:“你还要赖?妙璋,北极派的人跟你说什么来着?” 一个中年尼姑走上一步说:“北极派的师兄们说,盛松子道长在天马山街道,亲眼见到金泽丰师兄和妙玉师妹一起在一家酒楼上饮酒。那酒楼叫什么贵妃酒楼。妙玉师妹显然是受了金泽丰师兄的挟持,不敢不饮,神情……神情甚是苦恼。跟他二人在一起饮酒的,还有那个……那个……无恶不作的万……万家欢。” 兰英早已知道此事,此刻第二次听到,仍一般的暴怒,伸掌在桌上重重拍落,两只馄饨碗跳起来,呛啷啷数声,在地下跌得粉碎。 东华群弟子个个神色十分尴尬。乐媛只急得泪水在眼眶中滚来滚去,颤声说:“他们定是撒谎,要不然……要不然就是盛松子师叔看错了人。” 兰英大声说:“北极派盛松子是什么人,怎会看错了人?又怎会胡说八道?金泽丰这畜生,居然去跟万家欢这等恶徒为伍,堕落得还成什么样子?你们师父就算护犊不理,我可不能轻饶。这万家欢贻害江湖,老尼非为天下除此大害不可。只是我得到讯息赶去时,万家欢和金泽丰却已挟制了妙玉去啦!我……我……到处找他们不到……”她说到后来,声音已甚为嘶哑,连连顿足,叹气说:“唉,妙玉这孩子!妙玉这孩子……” 东华众弟子心头怦怦乱跳,均想:“大师兄拉了兰陵派门下的尼姑到酒楼饮酒,败坏出家人的清誉,已然大违门规,再和万家欢这等人交结,那更是糟糕透顶了。”隔了良久,强章通才说:“师姑,只怕大师兄和万家欢也只是邂逅相遇,并无交结。大师兄这几日喝得醺醺大醉,神智迷糊,醉人干事,作不得准……”兰英怒道:“酒醉三分醒。这么大一个人,连是非好歹也不分么?”强章通说:“是,是!只不知大师兄到了何处,师侄等急盼找到他,责以大义,先来向师姑磕头谢罪,再行禀告我师父,重重责罚。” 兰英怒道:“我来替你们管教师兄吗?”突然伸手,抓住了乐媛的手腕。乐媛腕上便如套上一个铁箍,“啊”的一声,惊叫出来,颤声说:“师……师姑!” 兰英喝道:“你们东华派掳了妙玉去,我也掳你们东华派一个女弟子作抵押。你们把我妙玉放出来还我,我便也放了乐媛!”一转身,拉了她便走。乐媛只觉上半身一片酸麻,身不由主,跌跌撞撞地跟着她走到街上。 强章通和赵海青同时抢上,拦在兰英面前。强章通躬身说:“师姑,我大师兄得罪了师姑,难怪师姑生气。不过这件事的确跟学妹无关,还请师姑高抬贵手。” 兰英喝道:“好,我就高抬贵手!”右臂抬起,横掠了出去。 强章通和赵海青只觉一股极强的劲风逼过来,气为之闭,身不由主地向后直飞了出去。强章通背脊撞在茶馆对面一家店铺的门板之上,喀喇一声,将门板撞断了两块。赵海青却向那馄饨担飞了过去。 眼见他势将把馄饨担撞翻,锅中滚水溅得满身都是,非受重伤不可。那卖馄饨的老人伸出左手,在赵海青背上一托,赵海青登时平平稳稳地站定。 兰英回过头来,向那卖馄饨的老人瞪了一眼说:“原来是你!”那老人笑着说:“不错,是我!师太的脾气也忒大了些。”兰英说:“你管得着么?” 便在此时,街头有两个人张着油纸雨伞,提着灯笼,快步奔来,叫道:“这位是兰陵派的神尼么?” 兰英说:“不敢,兰陵派兰英在此。尊驾是谁?” 那二人奔到临近,只见他们手中所提灯笼上都写着“惠”字。当先一人说:“晚辈奉敝业师之命,邀请兰英师姑和众位师姐,同到敝处奉斋。晚辈未得众位来到双峰城的讯息,不曾出城远迎,恕罪,恕罪!”说着便躬身行礼。 兰英说:“不须多礼。两位是惠二爷的弟子吗?”那人说:“是。晚辈刘云鹏,这是我师弟孙云越,向师姑请安。”说着和孙云越二人又恭恭敬敬地行礼。兰英见二人执礼甚恭,脸色登和,说道:“好,我们正要到府上拜访惠二爷。” 刘云鹏问赵海青等人:“这几位是?”赵海青回答说:“在下东华派赵海青。”刘云鹏欢然说:“原来是东华派赵三哥,久慕英名,请各位同到敝舍。我师父嘱咐我们到处迎接各路英雄好汉,实因来的人多,简慢之极,得罪了朋友。各位请吧。” 强章通走过来说:“我们本想会齐大师兄后,同来向惠师叔请安道贺。”刘云鹏说:“这位想必是强二哥了。我师父常日称道东华派龚掌门座下众位师兄英雄了得,金师兄更是杰出的英才。金师兄既然未到,众位先去也是一样。”强章通心想:“学妹给兰英师姑拉了去,看样子是不肯放的了,我们只有陪她一起去。”便说:“打扰了。”刘云鹏说:“众位劳步来到双峰城,那是给我们脸上贴金,怎么还说这些客气话?请!请!” 兰英指着那卖馄饨的人问:“这一位你也请么?” 刘云鹏朝那老人瞧了一会儿,突然有悟,躬身说:“原来韶山冲毛前辈到了,真是失礼。请毛前辈驾临敝舍。”他猜到这卖馄饨的老人是湘潭韶山冲高手毛子峰。此人自幼以卖馄饨为生,学成武功后,仍是挑着副馄饨担游行江湖,这副馄饨担可是他的标记。他虽一身武功,但自甘淡泊,以小本生意过活,武林中人说起来都好生相敬。天下市巷中卖馄饨的何止千万,但既卖馄饨而又是武林高人,那自是非毛子峰不可了。 毛子峰哈哈一笑说:“正要打扰。”将桌上的馄饨碗收拾了。强章通说:“晚辈有眼不识泰山,毛前辈莫怪。”毛子峰笑着说:“不怪,不怪。你们来光顾我馄饨店,是我衣食父母,何怪之有?八碗馄饨,十块钱一碗,一共八十块。”说着伸出了左掌。 强章通好生尴尬,不知毛子峰是否开玩笑。兰英说:“吃了馄饨就给钱啊,毛子峰又没说请客。”毛子峰笑着说:“是啊,小本生意,现金交易,至亲好友,赊欠免问。”强章通说:“是,是!”却也不敢多给,数了八十元,双手恭恭敬敬地奉上。毛子峰收了,转身向兰英伸出手来,说道:“你打碎了我两只馄饨碗、两只调羹,一共四十块,赔来。”兰英一笑,说道:“小气鬼,连出家人也要讹诈。妙璋,赔了给他。”妙璋数了四十块,也是双手奉上。毛子峰接过,丢入馄饨担旁直竖的竹筒之中,挑起担子,说了声:“去吧!” 刘云鹏向前台说:“这里的茶钱,回头再算,都记在惠二爷账上。”那前台笑着说:“哈,是惠二爷的客人,哈,我们请也请不到,哈你家还算什么茶钱?” 刘云鹏将带来的雨伞分给众宾,当先领路。兰英拉着那东华派的少女乐媛,和毛子峰并肩而行。兰陵派和东华派群弟子跟在后面。 熊熙淳心想:“我就远远地跟着,且看是否能混进若干惠家里。”眼见众人转过了街角,便即起身走到街角,见众人向北行去,于是在大雨下挨着屋檐下走去。过了三条长街,只见左首一栋别墅,门口点着四盏大灯笼,十余人站在门前,有的张着雨伞,正忙着迎客。兰英、毛子峰等一行人进去后,又有好多宾客从长街两头过来。 熊熙淳大着胆子,走到门口。这时正有两批江湖豪客由惠门弟子迎着进门,熊熙淳一言不发地跟了进去。迎宾的只道他也是贺客,笑脸迎人,说道:“请进,奉茶。” 踏进大厅,只听人声喧哗,二百余人分坐各处,分别谈笑。熊熙淳心中一定,寻思:“这里这么多人,谁也不会来留心我,只须找到八达派的那些恶徒,便能查知我爸爸妈妈的所在了。”在厅角暗处一张小桌旁坐下,不久便有家丁送上清茶、面点、热毛巾。 他放眼打量,见兰陵派群尼围坐在左侧一桌,东华派群弟子围坐在其旁另一桌,那少女乐媛也坐在那里,看来兰英已放开了她。但兰英和毛子峰却不在其内。熊熙淳一桌一桌瞧过去,突然间心中一震,胸口热血上涌,只见孙成豪、荀成智二人和一群人围坐在两张桌旁,显然都是八达弟子,但他父母却不在其间,不知给他们囚在何处。 熊熙淳又悲又怒,又甚担心,深恐父母已遭了毒手,只想坐到附近的座位去,偷听他们说话,但转念又想,好容易混到了这里,倘若稍有轻举妄动,给荀成智他们瞧出了破绽,不但全功尽弃,且有杀身之祸。 第19章 五常同门命债 正在这时,忽然门口一阵骚动,几名青衣汉子抬着两块门板,匆匆进来。门板上卧着两人,身上盖着白布,布上都是鲜血。厅上众人一见,都抢近去看。听见有人说:“是北极派的!”“北极派的盛松子受了重伤,还有一个是谁?”“是北极派掌门的弟子傅晓宇。死了吗?”“死了,你看这一刀从前胸砍到后背,那还不死?” 众人喧扰声中,一死一伤二人都抬去了后厅,便有许多人跟着进去。厅上众人纷纷议论:“盛松子是北极派好手,有谁这样大胆,竟将他砍得重伤?”“能将盛松子砍伤,自然是武功比他更高的好手。艺高人胆大,便没什么稀奇!” 大厅上众人议论纷纷之中,刘云鹏匆匆出来,走到东华群弟子围坐的席上,向强章通说:“强师兄,我师父有请。”强章通应了声:“是!”站起身来,随着他走向内室,穿过一条长廊,来到一座花厅。 只见上首五张太师椅并列,四张倒是空的,只靠北一张上坐着一个身材魁梧的黑脸道人。强章通知道这五张太师椅是为五常联盟的五位掌门而设,西圣、东华、南特、兰陵四派掌门都没到,那黑脸道人是北极派掌门盛竹子。两旁坐着十九位武林前辈,兰陵派兰英、八达派掌门晋培安、湖南湘潭韶山冲的毛子峰都在其内。下首主位坐着个身穿红色长袍、矮矮胖胖、犹如生意人模样的中年人,正是主人若干惠。强章通先向主人若干惠行礼,再向盛竹子拜倒,说道:“东华弟子强章通,叩见盛竹子掌门。” 盛竹子满脸杀气,似乎心中郁积着极大的愤怒要爆炸出来,左手在太师椅的靠手上重重一拍,喝问:“金泽丰呢?”他这句话声音极响,当真便如半空中打了个霹雳。大厅上众人远远听到他这声暴喝,尽皆耸然动容。 乐媛十分惊诧,低声说:“三师兄,他们又在找大师哥啦。”赵海青点了点头,并不说话,过了一会儿,低声说:“大家定些!大厅上各路英雄毕集,别让人小觑了我东华派。” 熊熙淳心想:“他们又在找金泽丰啦。这个金老儿,闯下的乱子也真不少。” 强章通给盛竹子这一声大喝震得耳中嗡嗡作响,在地下跪了片刻,才站起来,说道:“盛竹子掌门,金师兄和晚辈一行人在天马山街道分手,约定在双峰城相会,同到惠师叔府上来道贺。他今天如不能到,明日定会来了。” 盛竹子怒道:“他还敢来?他还敢来?金泽丰是你东华派的大弟子,总算是名门正派的人物。他居然去跟那奸淫掳掠、无恶不作的采花大盗万家欢混在一起,到底干什么了?” 强章通说:“据弟子所知,大师兄和万家欢素不相识。大师兄平日就爱喝上三杯,多半不知对方便是万家欢,无意间跟他凑在一起喝酒了。” 盛竹子一顿足,站起身来,怒道:“你还在胡说八道,给金泽丰这狗崽子强辩。师弟,你……你说给他听,你怎么受的伤?金泽丰认不认得万家欢?” 两块门板停在西首地下,一块板上躺的是具死尸,另一块上卧着个长须道人,脸色惨白,胡须上染满了鲜血,低声说:“今儿早上……我……我和傅师侄在……在贵妃……贵妃酒楼上,见到金泽丰……还有万家欢和一个小尼姑……”说到这里,已喘不过气来。 若干惠说:“盛松子道兄,你不用再复述了,我将你刚才说过的话,跟他说便了。”转头向强章通说:“强贤侄,你和金贤侄众位同门远道光临向我道贺,我对龚先生和诸位贤侄的盛情感激之至。只不知金贤侄如何跟万家欢那厮结识上了,咱们得查明真相,倘若真是金贤侄的不是,咱们五常联盟本是一家,自当好好劝他一番才是……” 盛竹子怒道:“什么好好劝他!清理门户,取其首级!” 若干惠说:“龚先生向来门规极严。在江湖上东华派向来是一等一的声誉,只是这次金贤侄却也太过分了些。” 盛竹子怒道:“你还称他‘贤侄’?贤,贤,贤,他贤个屁!”他一句话出口,便觉在兰英师太这女尼之前吐言不雅,未免有失自己一派大宗师的身份,但说也说了,已无法收回,“啵”的一声,怒气冲冲地重重嘘了口气,坐入椅中。 强章通说:“惠师叔,此事到底真相如何,还请师叔赐告。” 若干惠说:“适才盛松子道兄说:今天大清早,他和盛竹子道兄的弟子傅贤侄上贵妃酒楼喝酒,上得酒楼,便见到三个人坐在楼上大吃大喝。这三个人,便是淫贼万家欢、金师侄,以及兰英师太的高足妙玉小师父。这三人盛松子道兄本来都不认得,只是从服色上得知一个是东华弟子,一个是兰陵弟子。兰英师太莫恼,妙玉师侄为人强迫,身不由主,那是显而易见的。盛松子道兄说,另外一人是个三十来岁的华服男子,也不知此人是谁,后来听金师侄说:‘万兄,你虽轻功独步天下,但要是交上了倒霉的华盖运,轻功再高,却也逃不了。’他既姓万,又说轻功独步天下,自必是万里独行万家欢了。盛松子道兄嫉恶如仇,他见这三人同桌共饮,自是心头火起。” 强章通应了声:“是!”心想:“贵妃酒楼上,三人共饮,一个是恶名昭彰的淫贼,一个是出家的小尼姑,另一个却是我东华派大弟子,确是不伦不类之至。” 若干惠说:“他接着听那万家欢说:‘我万家欢独往独来,横行天下,哪里能顾忌得这么多?这小尼姑嘛,反正咱们见也见到了,且让她在这里陪着便是……’” 若干惠说到这里,强章通向他瞧了一眼,又瞧瞧盛松子,脸上露出怀疑之色。若干惠登时会意,说道:“盛松子道兄重伤之余,自没说得这般清楚连贯,我给他补上一些,但大意不错。道兄,是不是?”盛松子说:“正……正是,不错,不……不错!” 若干惠说:“当时傅贤侄便忍耐不住,拍桌骂道:‘你是淫贼万家欢么?武林中人人都要杀你而甘心,你却在这里大言不惭,可不是活得不耐烦了?’拔出兵刃,上前动手,不幸竟给万家欢杀了。青年英雄命丧奸人之手,实在可惜。盛松子道兄随即上前,他侠义为怀,杀贼心切,斗了数百回合后,一不留神,竟给万家欢使卑鄙手段,在他胸口砍了一刀。其后金师侄却仍和万家欢那淫贼一起坐着喝酒,未免有失我五常联盟的义气。盛竹子道兄所以着恼,便是为此。” 盛竹子怒道:“什么五常联盟的义气,哼!咱们学武之人,这是非之际总得清楚明白,和这样一个淫贼……这样一个淫贼……”气得脸如巽血,似乎一丛长须中每一根都要竖起来。忽听门外有人说:“师父,弟子有事启禀。”盛竹子听见是徒儿声音,便说:“进来!什么事?” 第20章 东华首徒,缘何为贼 一个三十来岁的汉子走进厅来,先向主人若干惠行了一礼,又向其余众前辈行礼,然后转向盛竹子说:“师父,盛柏子师叔传了讯来,他率领本门弟子在双峰城搜寻万家欢、金泽丰两个淫贼,尚未见到踪迹……” 强章通听他居然将自己大师兄也归入“淫贼”之列,大感脸上无光,但大师兄确是和万家欢混在一起,又有什么法子? 只听那北极弟子继续说:“但在双峰城外,却发现了一具尸体,小腹上插着一柄长剑,那柄剑是金泽丰那淫贼的……”盛竹子急问:“死者是谁?”那人的眼光转向晋培安,说道:“是晋掌门门下的一位师兄,当时我们都不识得,这尸首搬到了双峰城里之后,才有人认得,原来是李成杰师兄……” 晋培安“啊”的一声,站了起来,惊问:“是成杰?尸首在哪里?” 只听门外有人接口说:“在这里。”晋培安极沉得住气,虽乍闻噩耗,死者又是本门四大弟子之一的李成杰,却仍不动声色,说道:“烦劳贤侄,将尸首抬进来。”门外有人应了声:“是!”两个人抬着一块门板,走了进来。那两人一个是北极弟子,一个是八达弟子。 只见门板上那尸体的腹部插着一柄利剑。这剑自死者小腹插入,斜刺而上。一柄三尺长剑,留在体外的只余数寸,剑尖已插到了死者咽喉,这等自下而上的狠辣招数,武林中倒还真少见。晋培安喃喃说:“金泽丰,哼!金泽丰,你……你好辣手!” 那名北极弟子说:“盛柏子师叔派人说,他还在搜查两名淫贼,最好这里的长辈们有一两位前去相助。”兰英和晋培安齐声说:“我去!” 便在此时,门外传进来一个娇嫩的声音,叫道:“师父,我回来啦!” 兰英脸色陡变,喝道:“是妙玉?快给我滚进来!” 众人目光一齐望向门口,要瞧瞧这个公然与两个万恶淫贼在酒楼上饮酒的小尼姑,到底是怎么一个人物。 门帘掀处,众人眼睛陡然一亮,一个小尼姑悄步走进花厅,但见她清秀绝俗,容色照人,实是一个绝丽的美人。她还只十六七岁年纪,身形婀娜,虽裹在一袭宽大缁衣之中,仍掩不住窈窕娉婷之态。她走到兰英身前,盈盈倒拜,叫了声:“师父……”两字一出口,突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兰英沉着脸说:“你做……你做的好事!怎么回来的?” 妙玉哭着说:“师父,弟子这一次……这一次,险些儿不能再见着你老人家了。”她说话的声音十分娇媚,两只纤纤小手抓住了兰英的衣袖,白得犹如透明一般。人人心中不禁都想:“这样一个美女,怎么去做了尼姑?” 晋培安只向她瞥了一眼,便不再看,一直凝视着李成杰尸体上的那柄利剑,见剑柄上飘着青色丝穗,近剑柄处的锋刃之上,刻着“东华金泽丰”五个小字。他目光转处,见强章通腰间佩剑一模一样,也是飘着青色丝穗,突然间欺身近前,左手疾伸,向他双目插了过去,指风凌厉,刹那间指尖已触到他眼皮。 强章通大惊,急使一招“举火撩天”,高举双手去格。晋培安一声冷笑,左手转了个极小的圈子,已将他双手抓在掌中,跟着右手伸出,刷的一声,拔出了他腰间长剑。强章通双手入于彼掌,一挣之下,对方屹然不动,长剑的剑尖却已对准了自己胸口,惊呼:“不……不关我事!” 晋培安看那剑刃,见上面刻着“东华强章通”五字,字体大小,与另一柄剑上的全然相同。他手腕一沉,将剑尖指着强章通的小腹,阴森森说:“这一剑斜刺而上,是贵派东华剑法的什么招数?” 强章通额头冷汗涔涔而下,颤声说:“我……我们东华剑法没……没这一招。” 晋培安寻思:“致成杰于死这一招,长剑自小腹刺入,剑尖直至咽喉,难道金泽丰俯下身去,自下而上地反刺?他杀人之后,又为什么不拔出长剑,故意留下证据?莫非有意向八达派挑衅?”忽听妙玉说:“晋掌门,金师兄这一招,多半不是东华剑法。” 晋培安转过身来,脸上犹似罩了一层寒霜,向兰英说:“师太,你倒听听令高徒的话,她叫这淫贼什么?” 兰英怒道:“我没耳朵么?要你提醒。”她听妙玉叫金泽丰为“金师兄”,心头早已有气,晋培安只须迟得片刻说这句话,她已然开口大声申斥,但偏偏他抢先说了,言语又这等无礼,她便反而转过来回护徒儿,说道:“她顺口这么叫,又有什么关系?我们五常结义为盟,五常门下,都是师兄弟、师姐妹,有什么稀奇了?” 晋培安笑着说:“好,好!”丹田中内息上涌,左手内力外吐,将强章通推了出去,砰的一声,重重撞在墙上,屋顶灰泥登时簌簌而落,喝道:“你这家伙难道是好东西了?一路上鬼鬼祟祟地窥探于我,存的是什么心?” 强章通给他这么一推一撞,五脏六腑似乎都要翻了转来,伸手在墙上强行支撑,只觉双膝酸软得犹如灌满了黑醋一般,只想坐倒在地,勉力强行撑住,听晋培安这么说,暗暗叫苦:“原来我和学妹暗中察看他们行迹,早就给这老奸巨猾的矮子发觉了。” 兰英说:“妙玉,跟我来,你怎么失手给他们擒住,清清楚楚地给师父说。”说着拉了她手,向厅外走去。众人心中都甚明白,这样美貌无比的一个小尼姑,落入了万家欢这采花淫贼手中,哪里还能保得清白?其中经过情由,自不便在旁人之前吐露,兰英是要将她带到无人之处,再行详细查问。 突然间青影一晃,晋培安闪到门前,挡住了去路,说道:“此事涉及两条人命,便请妙玉小师父在这里说。”他顿了一顿,又说:“傅贤侄是五常联盟中人,师太刚才也说了,五常门下,都是师兄弟。给金泽丰杀了,北极派或许不怎么介意。我的徒儿可没资格跟金泽丰师兄弟相称。” 兰英性格刚猛,平日连大师姐兰净、掌门师姐兰凝,也都容让她三分,如何肯让晋培安这般挡住去路,出言讥刺?听了这几句话后,两条淡淡的柳眉登即向上竖起。 若干惠素知兰英脾气暴躁,见她双眉这么一竖,料想便要动手。她和晋培安都是当今武林中一流高手,两人一交上手,事情可更闹得大了,急忙抢步上前,一揖到地,说道:“两位大驾光临舍下,都是在下的贵客,千万冲着我这小小面子,别伤了和气。都是在下招呼不周,请两位莫怪。”说着连连作揖。 兰英哈的一声笑,说道:“惠二爷说话倒也好笑,我自生晋矮子的气,跟你有什么相干?他不许我走,我偏要走。他若不拦着我的路,要我留着,倒也可以。” 晋培安对兰英原也有几分忌惮,和她交手,并无胜算,而且兰陵派掌门兰凝师太虽为人随和,武功之高,却是众所周知,今日就算胜了兰英,她掌门师姐决不能撇下不管。何况五常结盟,荣辱与共,得罪了兰陵派,不免后患无穷。当即也哈哈一笑说:“我只盼妙玉小师父向大伙儿言明真相。晋培安是什么人,岂敢阻拦流云庵主的道路?”说着身形一晃,归位入座。 兰英说:“你知道就好。”拉着妙玉的手,也回归己座,问道:“那一天跟你失散后,到底后来事情怎样?”她生怕妙玉年幼无知,将贻羞师门之事也都说了出来,忙加上一句:“只拣要紧的说,没相干的就不用多嘴。” 妙玉应了声:“是。”继续说:“弟子没做什么有违师训之事,只是万家欢这坏人,这坏人……他……他……他……”兰英点头说:“是了,你不用说了,我都知道。我定当杀万家欢和金泽丰那两个恶贼,给你出气……” 妙玉睁着清亮明澈的双眼,脸上露出诧异的神色,说道:“金师兄?他……他……”突然垂下泪来,呜咽说:“他……他已经死了!” 第21章 明珠美质,却道浪子已死 众人听了,都是一惊。盛竹子听说金泽丰已死,怒气登时消灭,大声问:“他怎么死的,是谁杀死他的?” 妙玉说:“就是这……这个八达派的……的坏人。”伸手指着李成杰的尸体。 晋培安不禁得意,心想:“原来金泽丰这恶棍竟是给成杰杀的。如此说来,他二人是拼了个同归于尽。好,成杰这孩子,我早知他有种,果然没损了我八达派的威名。”他瞪视妙玉,冷笑说:“你们五常联盟都是好人,偏偏我八达派的便是坏人了。” 妙玉垂泪说:“我……我不知道,我不是说晋掌门,我只是说他。”说着又向李成杰的尸身一指。 兰英向晋培安说:“你恶狠狠地吓唬孩子做什么?妙玉,不用怕,这人怎么坏法,你都说出来好了。师父在这里,有谁敢为难你?”说着向晋培安白了一眼。 晋培安说:“出家人不打诳语。小师父,你敢奉观音菩萨之名,立一个誓吗?”他怕妙玉受了师父的指使,将李成杰的行为说得十分不堪,自己这弟子既已和金泽丰同归于尽,死无对证,便只有听妙玉一面之辞了。 妙玉说:“我对师父决计不敢撒谎。”跟着向外跪倒,双手合十,垂眉说:“弟子妙玉,向师父和各位长辈禀告,决不敢有半句不尽不实的言语。观世音菩萨神通广大,垂怜鉴察。” 众人听她说得诚恳,又是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都对她心生好感。一个黑须书生一直在旁静听,一言不发,此时插口说:“小师父既这般立誓,自是谁也信得过的。”兰英说:“晋掌门听见了吗?席先生都这般说,还有什么假的?”她知这黑须书生姓席,人人都叫他席先生,叫什么名字,她却不知,只知他是陕西富平人,一对判官笔出神入化,是点穴打穴的高手。 众人目光都射向妙玉脸上,但见她秀色照人,恰似明珠美质,纯净无瑕,连晋培安也想:“看来这小尼姑不会说谎。”花厅上寂静无声,只候妙玉开口说话。 只听她说:“昨日下午,我随了师父和众师姐去天马山街道,行到中途,下起雨来,下岭之时,我脚底一滑,伸手在山壁上扶了一下,手上弄得满是泥泞青苔。到得岭下,我去山溪里洗手。突然之间,溪水中在我的影子之旁,多了个男子的影子。我吃了一惊,急忙站起,背心上一痛,已给他点中了穴道。我害怕得很,要呼叫师父来救我,但已叫不出声来。那人将我身子提起,走了几丈,放入一个山洞。我心里害怕之极,偏偏动不了,又叫不出声。过了好一会儿,听见三位师姐分在三个地方叫我:‘妙玉,妙玉,你在哪里?’那人只是笑,低声说:‘她们倘若找到这里,我一起都捉了!’三位师姐到处找寻,又走回了头。” “隔了好一会儿,那人听到我三位师姐已去远了,便拍开了我的穴道。我当即向山洞外逃走,哪知这人的身法比我快得多,我急步外冲,没想到他早已挡在山洞口,我一头撞在他胸口。他哈哈大笑问:‘你还逃得了么?’我急忙后跃,抽出长剑,便想向他刺去,但想这人也没伤害我,出家人慈悲为本,何苦伤他性命?我佛门中杀生是第一大戒,因此这一剑就没刺出。我说:‘你拦住我干什么?你再不让开,我这剑就要……刺伤你了。’” “那人只是笑,说道:‘小师父,你良心倒好。你舍不得杀我,是不是?’我说:‘我跟你无怨无仇,何必杀你?’那人说:‘那很好啊,那么坐下来谈谈。’我说:‘师父师姐在找我呢,再说,师父不许我随便跟陌生男人说话。’那人说:‘你说都说了,多说几句,少说几句,又有什么分别?’我说:‘快让开罢,你知不知道我师父是很厉害的?她老人家见到你这样无礼,说不定把你两条腿也打断了。’他说:‘你要打断我两条腿,我就让你打。你师父嘛,她这样老,我可没胃口。’……” 兰英喝道:“胡闹!这些疯话,你也记在心里。” 众人无不忍俊不禁,只是碍着兰英师太,谁也不敢露出半点笑容,人人苦苦忍住。 妙玉说:“他是这样说的啊。”兰英说:“好啦,这些疯话,无关紧要,不用提了,你只说怎么撞到东华派的金泽丰。” 妙玉说:“是。那个人又说了许多话,只不让我出去,说我……我生得好看,要我陪他睡觉……”兰英喝道:“住嘴!小孩子家口没遮拦,这些话也说得的?”妙玉说:“是他说的,我可没答应啊,也没陪他睡觉……”兰英喝声更响:“住口!” 便在此时,抬着李成杰尸身进来的那名八达弟子再也忍耐不住,终于哈的一声笑了出来。兰英大怒,抓起几上茶碗,一扬手,一碗热茶便向他泼了过去,这一泼之中,使上了山岸功内力,既迅且准,那名弟子不及闪避,一碗热茶都泼在脸上,只痛得哇哇大叫。 晋培安怒道:“你的弟子说得,我的弟子便笑不得?好不横蛮!” 兰英斜眼说:“兰陵兰英横蛮了几十年啦,你今日才知道?”说着提起那只空茶碗,便欲向晋培安掷去。晋培安正眼也不向她瞧,反而转过了身子。兰英见他一番有恃无恐的模样,又素知八达派掌门武功了得,倒也不敢造次,缓缓放下茶碗,对妙玉说:“说下去!那些没要紧的话,别再多说。” 妙玉说:“是了,师父。我要从山洞中出来,那人却一定拦着不放。眼看天色黑了,我心里焦急得很,提剑便向他刺去。师父,弟子不敢犯杀戒,不是真的要杀他,不过想吓他一吓。我使的是一招‘金针渡劫’,不料他左手伸了过来,抓向我……我身上,我吃了一惊,向旁闪避,手里的长剑便给他夺了去。那人武功好厉害,右手拿着剑柄,左手大拇指和食指捏住剑尖,只轻轻一扳,咔的一声,便将我这柄剑扳断了一寸来长的一截。”兰英问:“板断了一寸来长的一截?”妙玉说:“是!” 兰英和盛竹子对望一眼,均想:“万家欢若将长剑从中折断,自也毫不稀奇。但以二指之力,扳断一柄纯钢剑寸许一截,指力当真非同小可。”盛竹子一伸手,从一名弟子腰间拔出一柄长剑,左手大拇指和食指捏住剑尖,轻轻一扳,嚓的一声,扳断了寸许长的一截,问道:“是这样么?”妙玉说:“是。原来盛竹子掌门也会!”盛竹子哼的一声,将断剑还入弟子剑鞘,左手在几上一拍,一段寸许来长的断剑头平平嵌入了桌面。 妙玉欢喜说:“这一手好功夫,我猜那恶人一定不会了。”突然间神色黯然,垂下眼皮,轻轻叹息了一声说:“唉,可惜盛竹子掌门那时没在,否则金师兄也不会身受重伤了。”盛竹子问:“什么身受重伤?你不是说他已经死了么?”妙玉说:“是啊,金师兄因为身受重伤,才会给那恶人李成杰害死。” 晋培安听她称万家欢为“恶人”,称自己的弟子也是“恶人”,竟将八达门下与那臭名昭彰的淫贼相提并论,不禁又哼了一声。 众人见妙玉一双妙目之中泪水滚来滚去,眼见便要哭出声来,容色又可怜,又可爱,一时谁也不敢去问她。盛竹子、若干惠、席先生、毛子峰等长辈,都不自禁地心生爱怜,倘若她不是出家的尼姑,好几个人都想伸手去拍拍她背脊、摸摸她头顶地加以慰抚了。 第22章 素昧平生仗剑 妙玉伸衣袖拭了拭眼泪,哽咽说:“那恶人万家欢只是逼我,伸手扯我衣裳。我反掌打他,两只手又都让他捉住了。我大声叫嚷,又骂了他几句。师父,弟子不是胆敢犯戒,口出粗言,不过这人真太也无礼。就在这时候,洞外忽然有人笑了起来,哈哈哈,笑三声,停一停,又笑三声。万家欢厉声问:‘是谁?’外面那人又哈哈哈地连笑了三次。万家欢骂道:‘识相的便给我滚得远远的。万大爷发作起来,你可没命啦!’那人又哈哈哈地笑了三声。万家欢不去理他,又来扯我衣裳,山洞外那人又笑了起来。那人一笑,万家欢就发怒,我真盼那人快来救我。可是那人知道万家欢厉害,不敢进洞,只在山洞外笑个不停。” “万家欢就破口骂人,点了我穴道,呼的一声,蹿了出去,但那人早就躲了起来。万家欢找了一会儿找不到,又回进洞来。刚走到我身边,那人便在山洞外哈哈哈地笑了起来。我觉得有趣,忍不住也笑了出来。” 兰英横了她一眼,斥责说:“自己正在生死关头,亏你还笑得出?” 妙玉脸上微微一红说:“是,弟子也想不该笑的,不过当时不知怎的,竟然便笑了。万家欢伏下身子,悄悄走到洞口,只待他再笑,便冲了出去。可是洞外那人机警得很,却也不发出半点声息,万家欢一步步地往外移,我想那人倘若给他抓住,可就糟了,眼见万家欢正要冲出去,我便叫了起来:‘小心,他出来啦!’那人在远处哈哈哈笑了三声,说道:‘多谢你,不过他追不上我。他轻功不行。’” 众人均想,万家欢号称“万里独行”,轻功十分了得,江湖上素来大大有名,那人居然说他“轻功不行”,自是故意要激怒于他。 妙玉继续说:“万家欢这恶人突然回身,在我脸上重重扭了一把,我痛得大叫,他跟着蹿了出去,叫道:‘狗贼,你我来比比轻功!’哪知道这一下他可上了当。原来那人早就躲在山洞旁边,万家欢一冲出,他便溜了进来,低声说:‘别怕,我来救你。他点了你哪里的穴道?’我说:‘是右肩和背心,好像是“肩贞”、“大椎”!你是哪一位?’他说:‘解了穴道再说。’便伸手替我在肩贞与大椎两穴推宫过血。” “多半我说的穴位不对,那人虽用力推拿,始终解不开,耳听万家欢呼啸连连,又追回来了。我说:‘你快逃,他一回来,可要杀你了。’他说:‘五常联盟,同气连枝。师妹有难,岂能不救?’” 兰英问:“他也是五常联盟的?” 妙玉说:“师父,他就是金泽丰师兄啊。” 兰英和盛竹子、晋培安、毛子峰、席先生、若干惠等都“哦”了一声。强章通吁了口长气。众人中有些本已料到这人或许便是金泽丰,但总要等妙玉亲口说出,方能确定。 妙玉说:“耳听万家欢啸声渐近,金师兄说:‘得罪!’将我抱起,溜出山洞,躲在草丛里。刚刚躲好,万家欢便奔进山洞,他找不到我,就大发脾气,破口大骂,骂了许多难听的话,我也不懂是什么意思。他提了我那柄断剑,在草丛中乱砍,幸好这天晚上下雨,星月无光,他瞧不见我们,但他料想我们逃不远,一定躲在附近,因此不停手地砍削。有一次险得不得了,一剑从我头顶掠过,只差得几寸。他砍了一会儿,嘴里不住咒骂,说了很多粗话,我也记不得。他挥剑砍削,一路找了过去。” “忽然之间,有些热烘烘的水点一滴滴地落在脸上,同时我闻到一阵阵血腥气。我吃了一惊,低声问:‘你受了伤么?’金师兄伸手按住我嘴,过了好一会儿,听到万家欢砍草之声越去越远,他才低声说:‘不碍事。’放开了手。可是流在我脸上的热血越来越多。我说:‘你伤得很厉害,须得止血才好。我有“天香断续胶”。’他说:‘别出声,一动就给那厮发觉了!’伸手按住了自己伤口。过了一会儿,万家欢又奔了回来,叫道:‘哈哈,原来在这里,我瞧见啦。站起身来!’我听万家欢说已瞧见了我们,心中只是叫苦,便想站起,只是腿上动弹不得……” 兰英说:“你上了当啦,万家欢骗你们的,他可没瞧见你。”妙玉说:“是啊。师父,当时你又不在那里,怎么知道?”兰英说:“那有什么难猜?他真的瞧见了你们,过来一剑将金泽丰砍死便是,又何必大叫大嚷?可见金泽丰这小子也没见识。” 妙玉摇头说:“不,金师兄也猜到了的。他一伸手便按住了我嘴,怕我惊吓出声。万家欢叫嚷了一会儿,不听到声音,又去砍草找寻。金师兄待他去远,低声说:‘师妹,咱们若能再挨半个小时,你被封的穴道上气血渐畅,我就可以给你解开。但万家欢那厮一定转头又来,这一次恐怕再难避过。咱们索性冒险,进山洞躲一躲。’” 妙玉说到这里,席先生、毛子峰、若干惠三人不约而同地都击了一下手掌。席先生说:“好,有胆!有识!” 妙玉说:“我听说再要进山洞去,很是害怕,但那时我对金师兄已很钦佩,他既这么说,总是不错的,便说:‘好!’他又抱起我蹿进山洞,将我放落。我说:‘我衣袋里有天香断续胶,是治伤的灵药,请你……请你取出来敷上伤口。’他说:‘现在拿不大方便,等你手足能动之后再给我吧。’他拔剑割下了一幅衣袖,缚在左肩。这时我才明白,原来他为了保护我,躲在草丛中之时,万家欢一剑砍上他肩头,他一动不动,一声不哼,黑暗中万家欢竟没发觉。我心里难过,不明白取药有什么不方便……” 兰英哼了一声说:“如此说来,金泽丰倒是个正人君子了。” 妙玉睁大了一双明亮的妙目,露出诧异神色,说道:“金师兄自然是一等一的好人。他跟我素不相识,居然不顾自己安危,挺身而出,前来救我。” 晋培安冷冷说:“你跟他虽素不相识,他可多半早就见过你的面了,否则焉有这等好心?”言下之意自是说,金泽丰为了她异乎寻常的美貌,这才如此地奋不顾身。 妙玉说:“不,他说从没见过我。金师兄决不会对我撒谎,他决计不会!”这几句话说得十分果决,声音虽仍温柔,却大有斩钉截铁之意。众人为她一股纯洁的坚信之意所动,无不深信。 晋培安心想:“金泽丰这厮大胆狂妄,如此天不怕、地不怕地胡作非为,既非为了美色,那么定是故意去和万家欢斗上一斗,好在武林中大出风头。” 第23章 戏谑万里独行 妙玉继续说:“金师兄扎好自己伤口后,又在我肩头和背心的穴道上给我推宫过血。过不多时,便听到洞外刷刷刷的声响越来越近,万家欢挥剑在草丛中乱砍,走到了山洞门口。我的心怦怦大跳,只听他走进洞来,坐在地上,一声不响。我屏住了呼吸,连气也不敢透一口。突然之间,我肩头一阵剧痛,我出其不意,禁不住低呼了一声。这一下可就糟了,万家欢哈哈大笑,大踏步向我走来。金师兄蹲在一旁,仍是不动。万家欢笑着说:‘小绵羊,原来还是躲在山洞里。’伸手来抓我,只听嗤的一声响,他给金师兄刺中了一剑。” “万家欢一惊,断剑脱手落地。可惜金师兄这一剑没刺中他要害,万家欢向后急跃,拔出了腰间佩刀,便向金师兄砍去,当的一声响,刀剑相交,两个人便动起手来。他们谁也瞧不见谁,铮铮铮地拆了几招,两个人便都向后跃开。我只听到他二人的呼吸之声,心中怕得要命。” 盛竹子插口问:“金泽丰跟他斗了多少回合?” 妙玉说:“弟子当时吓得糊涂了,实在不知他二人斗了多久。只听万家欢笑着说:‘啊哈,你是东华派的!东华剑法,非我敌手。你叫什么名字?’金师兄说:‘五常联盟,同气连枝,东华派也好,兰陵派也好,都是你这淫贼的对头……’他话未说完,万家欢已攻了上去,原来他要引金师兄说话,好得知他处身的所在。两人交手数合。金师兄‘啊’的一声叫,又受了伤。万家欢笑着说:‘我早说东华剑法不是我对手,便是你师父龚政伟亲来,也斗我不过。’金师兄却不再睬他。” “先前我肩头一阵剧痛,原来是肩上的穴道解了,这时背心的穴道又痛了几下,我支撑着慢慢爬起,伸手想去摸地下那柄断剑。金师兄听到了声音,欢喜说:‘你穴道解开了,快走,快走。’我说:‘东华派的师兄,我和你一起跟这恶人拼了!’他说:‘你快走!我们二人联手,也打他不过。’万家欢笑着说:‘你知道就好!何必枉自送了性命?喂,我倒佩服你是条英雄好汉,你叫什么名字?’金师兄说:‘你问我尊姓大名,本来说给你知,却也不妨。但你如此无礼询问,老子睬也不来睬你。’师父,你说好笑不好笑?金师兄又不是他爸爸,却自称是他‘老子’。” 兰英哼了一声说:“这是市井中的粗口俗语,又不是真的‘老子’!” 妙玉说:“啊,原来如此。金师兄说:‘师妹,你快到双峰城去,咱们许多朋友都在那边,谅这恶贼不敢上双峰城找你。’我说:‘我如出去,他杀死了你怎么办?’金师兄说:‘他杀不了我的!我缠住他,你还不快走!啊哟!’乒乓两声,两人刀剑相交,金师兄又受了一处伤,他心中急了,叫道:‘你再不走,我可要开口骂你啦!’这时我已摸到了地下的断剑,叫道:‘咱们两人打他一个。’万家欢笑着说:‘再好没有!万家欢只身单刀,会斗东华、兰陵两派。’” “金师兄真的骂起我来,叫道:‘不懂事的小尼姑,你简直糊涂透顶,还不快逃!你再不走,下次见到你,我打你老大的耳括子!’万家欢笑着说:‘这小尼姑舍不得我,她不肯走!’金师兄急了,叫问:‘你到底走不走?’我说:‘不走!’金师兄说:‘你再不走,我可要骂你师父啦!兰净这老尼姑是个老糊涂,教了你这小糊涂出来。’我说:‘兰净师太是我师伯,不是我师父。’他说:‘好,那么我就骂兰凝师太!’我说:‘兰凝掌门也不是我师父。’他说:‘呸!你仍然不走!我骂兰英这老糊涂……’” 兰英脸色一沉,模样十分难看。 妙玉忙说:“师父,你别生气,金师兄是为我好,并不是真的要骂你。我说:‘我自己糊涂,可不是师父教的!’突然之间,万家欢欺向我身边,伸指向我点来。我在黑暗中挥剑乱砍,才将他逼退。” “金师兄叫道:‘我还有许多难听的话,要骂你师父啦,你怕不怕?’我说:‘你别骂,咱们一起逃吧!’金师兄说:‘你站在我旁边,碍手碍脚,我最厉害的东华剑法使不出来,你一出去,我立刻将这恶人杀了。’万家欢哈哈大笑说:‘你对这小尼姑倒是多情多义,只可惜她连你姓名也不知道。’我想这恶人这句话倒是不错,便问:‘东华派的师兄,你叫什么名字呢?我去双峰城跟师父说是你救了我性命。’金师兄说:‘快走,快走!怎么这么多屁话?老夫叫强章通!’” 强章通听到这里,不由得一怔:“怎么大师兄冒我的名?” 席先生点头说:“这金泽丰为善而不居其名,原是咱们侠义道的本色。” 兰英向强章通望了一眼,自言自语说:“这金泽丰好生无礼,胆敢骂我,哼,多半他怕我事后追究,便将罪名推在别人头上。”向强章通瞪眼说:“喂,在那山洞中骂我老糊涂的,就算是你了,是不是?”强章通忙躬身说:“不,不!弟子不敢。” 若干惠微笑说:“兰英师太,金泽丰冒他师弟强章通之名,是有道理的。这位强贤侄带艺投师,辈份虽低,年纪却已不小,胡子也这么大把了,足可做得妙玉师侄的祖父。” 兰英登时恍然,才知金泽丰是为了顾全妙玉。其时山洞中一团漆黑,互不见面,妙玉脱身之后,说起救她的是东华派强章通,此人是这么一个干瘪老头,旁人自无闲言闲语,这不但保全了妙玉的清白声名,也保全了兰陵派的威名,言念及此,不由得脸上露出了一丝笑意,点头说:“很好,这小子想得周到。妙玉,后来怎样?” 妙玉说:“那时我仍然不肯走,我说:‘强师兄,你为救我而涉险,我岂能遇难先遁?师父如知我如此没同道义气,定然将我杀了。师父平日时时教导,我们兰陵派虽都是女流之辈,在这侠义份上可不能输给了男子汉。’” 兰英拍掌叫道:“好,好,说得是!咱们学武之人,要是不顾江湖义气,生不如死。不论男女,都是一样。” 众人见她说这几句话时神情豪迈,都想:“这老尼姑的气概,倒也真不减须眉。” 妙玉继续说:“可是金师兄却大骂起来:‘混账王八蛋的小尼姑,你在这里屁话连篇,叫我施展不出东华派天下无敌的剑法来,我这条老命,注定是要送在万家欢手中了。原来你和万家欢串通了,故意来陷害我。我强章通今天倒霉,出门遇见尼姑,而且是个绝子绝孙、绝他妈十八代子孙的混账小尼姑,害得老子空有一身无坚不摧、威力奇大的绝妙剑法,却怕凌厉剑风带到这小尼姑身上,伤了她性命,以致不能使出来。罢了,罢了,万家欢,你一刀砍死我罢,我老人家活了七八十岁,也算够了,今日认命罢啦!’” 众人听妙玉口齿伶俐,以清脆柔软之音,转述金泽丰这番粗俗无赖之言,无不为之莞尔。 只听她又说:“我听他这么说,虽知他骂我是假,但想我武艺低微,帮不了他忙,在山洞中的确碍手碍脚,令得他施展不出他精妙的东华剑法来……” 兰英哼了一声说:“这小子胡吹大气!他东华剑法也不过如此,怎能说是天下无敌?” 第24章 一见尼姑,逢赌必输 妙玉说:“师父,他是吓唬吓唬万家欢,好叫他知难而退啊。我听他越骂越凶,只得说:‘强师兄,我去了!我感激不尽,后会有期。’他骂道:‘滚你妈的臭鸭蛋,给我滚得越远越好!一见尼姑,逢赌必输。我老头以前从来没见过你,以后也永远不见你。老子生平最爱赌钱,再见你干什么?’” 兰英勃然大怒,拍案而起,厉声说:“这小子好不混蛋!那时你还不走?” 妙玉说:“我怕惹他生气,只得走了,一出山洞,就听到洞里乒乓乒乓、兵刃相交之声大作。我想倘若那恶人万家欢胜了,他又会来捉我,若是那位‘强师兄’胜了,他出洞来见到了我,只怕害得他‘逢赌必输’,于是我咬了咬牙,提气疾奔,想追上你老人家,请你去帮着收拾万家欢那恶人。” 兰英“嗯”的一声,点了点头。 妙玉突然问:“师父,金师兄后来不幸丧命,是不是因为……因为见到了我,这才运气不好?” 兰英生气说:“什么‘一见尼姑,逢赌必输’,全是胡说八道的鬼话,怎信得的?这里这许多人,都见到了我们师徒啦,难道他们一个个都会运气不好?” 众人听了都脸露微笑,却谁都不敢笑出声来。 妙玉说:“是。我奔到天明时,已看见了双峰城,心中略定,寻思多半可以在双峰城见到师父,哪知就在此时,万家欢又追了上来。我一见到他,脚也软了,奔不几步,便给他抓住了。我想他既追到这里,那位东华派的强师兄定在山洞中给他害死了,心中说不出的难受。万家欢见道上行人很多,倒也不敢对我无礼,只说:‘你乖乖地跟着我,我便不对你动手动脚。如果倔强不听话,我即刻把你衣服剥个精光,叫路上这许多人都笑话你。’我吓得不敢反抗,只有跟着他进城。” “来到那家贵妃酒楼前,他说:‘小师父,你有沉鱼……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这家贵妃酒楼就是为你开的。咱们上去喝个大醉,大家快活快活吧。’我说:‘出家人不用荤酒,这是我流云庵的规矩。’他说:‘你流云庵的规矩多着呢,当真守得这么多?待会儿我还要叫你大大地破戒。什么清规戒律,都是骗人的。你师父……你师父……’”她说到这里,偷眼瞧了兰英一眼,不敢再说下去。 兰英说:“这恶人的胡话,不必提他,你只说后来怎样?”妙玉说:“是。后来我说:‘你瞎三话四,我师父从来不躲了起来,偷偷地喝酒吃狗肉。’” 众人一听,忍不住都笑。妙玉虽不转述万家欢的言语,但从这句答话之中,谁都知道万家欢定是污蔑兰英“躲了起来,偷偷地喝酒吃狗肉”。 兰英将脸一沉,心想:“这孩子便是实心眼儿,说话不知避忌。” 妙玉继续说:“这恶人伸手抓住我衣襟说:‘你不上楼去陪我喝酒,我就扯烂你衣服。’我没法子,只好跟他上去。这恶人叫了些酒菜,他也真坏,我说吃素,他偏偏叫的都是牛肉、猪肉、鸡鸭、鱼虾这些荤菜。他说我如不吃,他要撕烂我衣服。师父,我说什么也不肯吃,佛门戒食荤肉,弟子决不能犯戒。这坏人要撕烂我衣服,虽然不好,却不是弟子的过错。” “正在这时,有一个人走上酒楼来,腰悬长剑,脸色苍白,满身都是血迹,便往我们那张桌旁一坐,一言不发,端起我面前碗中的酒,一口喝干了。他自己斟了一碗酒,举碗向万家欢说:‘请!’向我也说了声:‘请!’又喝干了。我一听到他的声音,不由得又惊又喜,原来他便是在洞中救我的那位‘强师兄’。谢天谢地,他没给万家欢害死,只是身上到处是血,他为了救我,受伤可着实不轻。” “万家欢向他上上下下地打量,忽然说:‘是你!’他说:‘是我!’万家欢向他大拇指一竖,称赞说:‘好汉子!’他也向万家欢大拇指一竖,称赞说:‘好刀法!’两人都哈哈大笑起来,一同喝了碗酒。我很是奇怪,他二人昨晚还打得这么厉害,怎么此刻忽然变了朋友?这人没死,我很欢喜;然而他是万家欢这恶人的朋友,弟子又担心起来啦。” “万家欢说:‘你不是强章通!强章通是个糟老头,哪有你这么年轻潇洒?’我偷偷瞧这人,他不过二十来岁年纪,原来昨晚他说‘我老人家活了七八十岁’什么的,都是骗万家欢的。那人一笑,说道:‘我不是强章通。’万家欢一拍桌子说:‘是了,你是东华掌门的首徒金泽丰,是江湖上的一号人物。’” “金师兄这时便承认了,笑着说:‘岂敢!金泽丰是你手下败将,见笑得紧。’万家欢说:‘不打不相识,咱们便交个朋友如何?金兄既看中了这个美貌小尼姑,在下让给你便是。重色轻友,岂是我辈所为?’” 兰英脸色发青,连说:“这恶贼该死之极,该死之极!” 妙玉泫然欲涕,说道:“师父,金师兄忽然骂起我来啦。他说:‘这小尼姑脸上全无血色,整日只吃青菜豆腐,相貌决计好不了。万兄,我生平一见尼姑就生气,恨不得杀尽天下的尼姑!’万家欢笑问:‘那又为什么?’” “金师兄说:‘不瞒万兄说,小弟生平有个嗜好,那是爱赌如命,只要瞧见了骨牌骰子,连自己姓什么也忘记了。可是只要一见尼姑,这一天就不用赌啦,赌什么输什么,当真屡试不爽。不但是我一人,东华派的师兄师弟们个个都是这样。因此我们东华弟子,见到兰陵派的师姐、师妹、师姑妈、师姑娘们,脸上虽然恭恭敬敬,心中却无不大叫倒霉!’” 兰英大怒,反过手掌,啪的一声,清清脆脆地打了强章通一个耳括子。她出手又快又重,强章通不及闪避,只觉头脑一阵晕眩,险些便欲摔倒。 若干惠笑着说:“师太怎么没来由生这气?金师侄为了要救高足,这才跟万家欢这般胡说八道,花言巧语,你怎么信以为真了?”兰英一怔问:“你说他是为了救妙玉?”若干惠说:“我是这么猜想。妙玉师侄,你说是不是?” 妙玉低头说:“金师兄是好人,就是……就是说话太过粗俗无礼。师父生气,我不敢往下说了!”兰英喝道:“你说出来!一字不漏地说出来。我要知道他到底安的是好心,还是歹意。这家伙倘若是个无赖汉子,便算死了,我也要跟龚政伟算账。”妙玉嗫嚅了几句,不敢往下说。兰英说:“说啊,不许为他忌讳,是好是歹,难道咱们还分辨不出?” 妙玉说:“是!金师兄又说:‘万兄,咱们学武之人,一生都在刀尖上讨生活,虽然武艺高强的占便宜,但归根结底,终究是在碰运气,你说是不是?遇到武功差不多的对手,生死存亡,便讲运道了。别说这小尼姑瘦得小鸡也似的,提起来没三两重,就算真是天仙下凡,我金泽丰正眼也不瞧她。一个人毕竟性命要紧,重色轻友固然不对,重色轻生,那更是大傻瓜一个。这小尼姑啊,万万碰她不得。’” “万家欢笑着说:‘金兄,我只道你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好汉子,怎么一提到尼姑,便偏有这许多忌讳?’金师兄说:‘嘿,我一生见了尼姑之后,倒的霉实在太多,可不由得我不信。你想,昨天晚上我还是好端端的,连这小尼姑的面也没见到,只不过听到了她说话的声音,就给你在身上砍了三刀,险些儿丧了性命。这不算倒霉,什么才是倒霉?’万家欢哈哈大笑说:‘这倒说得是。’” “金师兄说:‘万兄,我不跟尼姑说话,咱们男子汉大丈夫,喝酒便喝个痛快,你叫这小尼姑滚蛋吧!我良言劝你,你只消碰她一碰,你就交上了华盖运,以后在江湖上到处都碰钉子,除非你自己出家去做和尚。这天下三毒,你怎不远而避之?’” “万家欢问:‘什么是天下三毒?’金师兄脸上现出诧异之色,说道:‘万兄多在江湖上行走,见识广博,怎么连天下三毒都不知道?常言道得好:尼姑砒霜青竹蛇,有胆无胆莫碰它!这尼姑是一毒,砒霜又是一毒,青竹蛇又是一毒。天下三毒之中,又以尼姑居首。咱们五常联盟中的男弟子们,那是常常挂在口上说的。’” 兰英大怒,伸手在茶几上重重一拍,破口骂道:“放他娘的狗臭……”到得最后关头,这个“屁”字终于忍住了不说。强章通吃过她的苦头,本来就远远地避在一旁,见她满脸胀得通红,又退开一步。 若干惠叹气说:“金师侄虽是一番好意,但如此信口开河,也未免过分了些。不过话又得说回来,跟万家欢这等大恶徒打交道,若非说得像煞有介事,可也真不易骗得他相信。” 第25章 不欺朋友妻 妙玉问:“惠师叔,你说那些言语,都是金师兄故意捏造出来骗那姓万的?” 若干惠说:“自然是了。五常联盟之中,哪有这等既无聊、又无礼的话?再过一日,便是在下金盆洗手的大日子,我说什么也要图个吉利,倘若大伙儿对贵派真有什么顾忌,在下怎肯恭恭敬敬地邀请兰英师太和众位贤侄光临舍下?” 兰英听了这几句话,脸色略和,哼了一声,骂道:“金泽丰这小子一张臭嘴,不知是哪个缺德之人调教出来的。”言下之意,自是将金泽丰的师父东华掌门也给骂上了。 若干惠说:“师太不须着恼,万家欢那厮,武功是很厉害的。金师侄斗他不过,眼见妙玉贤侄身处极大危难,只好编造些言语出来,盼能骗得这恶贼放过了她。想那万家欢走遍天下,见多识广,岂能轻易受骗?世俗之人无知,对出家的师太们有些偏见,也是实情,金师侄便乘机而下说词了。咱们身在江湖,行事说话,有时免不了要从权。金师侄若不是看重兰陵派,东华派自龚先生而下,若不都是心中敬重佩服三位老师太,他又怎肯如此尽心竭力地相救贵派弟子?” 兰英点了点头说:“多承惠二爷美言。”转头问妙玉:“万家欢就因此而放了你?” 妙玉摇头说:“没有。金师兄又说:‘万兄,你虽轻功独步天下,但要是交上了倒霉的华盖运,轻功再高,也逃不了。’万家欢一时好似拿不定主意,向我瞧了两眼,摇头说:‘我万家欢独往独来,横行天下,哪里能顾忌得这么多?这小尼姑嘛,反正咱们见也见到了,且让她在这里陪着便是。’” “就在这时,邻桌上有个青年男子突然拔出长剑,抢到万家欢面前,喝问:‘你……你就是万家欢吗?’万家欢问:‘你想怎样?’那年轻人说:‘杀了你这淫贼!武林中人人都要杀你而甘心,你却在这里大言不惭,可不是活得不耐烦了?’挺剑向万家欢刺去。看他剑招,是北极派的剑法,就是这一位师兄。”说着手指躺在门板上的那具尸身。 盛竹子点头说:“傅晓宇这孩子,很好,很好!” 妙玉继续说:“万家欢身子一晃,手中已多了一柄单刀,笑着说:‘坐下,坐下!喝酒,喝酒!’将单刀还入刀鞘。那位北极派的师兄,却不知如何胸口已中了他一刀,鲜血直冒,他眼睛瞪着万家欢,身子摇晃了几下,倒向楼板。” 她目光转向盛松子,说道:“这位北极派的师伯,纵身抢到万家欢面前,连声猛喝,出剑疾攻,这位师伯的剑招自是十分了得,但万家欢仍不站起身,坐在椅中,拔刀招架。这位师伯攻了二三十剑,万家欢挡了二三十招,一直坐着,没站起身来。” 盛竹子黑着脸,眼光瞧向躺在门板上的师弟,问道:“师弟,这恶贼的武功当真如此了得?”盛松子一声长叹,缓缓转开了头。 妙玉继续说:“那时候金师兄便拔剑向万家欢疾刺。万家欢回刀挡开,站起身来。” 兰英说:“这可不对了。盛松子道长接连刺他二三十剑,他都不用起身,金泽丰只刺他一剑,万家欢便须站起来。金泽丰的武功又怎能高得过盛松子道长?” 妙玉说:“那万家欢自有他的道理。他说:‘金兄,我当你是朋友,你出兵刃攻我,我如仍然坐着不动,那就是瞧你不起。我武功虽比你高,心中却敬你为人,因此不论胜败,都须起身招架。对付这牛……牛鼻……却又不同。’金师兄哼了一声说:‘承你青眼,金泽丰脸上贴金。’嗤嗤嗤向他连攻三剑。师父,这三剑去势凌厉得很,剑光将万家欢的上盘尽数笼罩住了……” 兰英点头说:“这是龚政伟的得意之作,叫什么‘太岳三青峰’,据说是第二剑比第一剑的劲道狠,第三剑又胜过了第二剑。那万家欢如何拆解?” 妙玉说:“万家欢接一招,退一步,连退三步,喝彩说:‘好剑法!’转头问盛松子师伯:‘牛鼻子,你为什么不上来夹攻?’金师兄一出剑,盛松子师伯便即退开,站在一旁。盛松子师伯冷冷说:‘我是北极派的正人君子,岂肯与淫邪之人联手?’我忍不住说:‘你莫冤枉了这位金师兄,他是好人!’盛松子师伯冷笑说:‘他是好人?嘿嘿,他是和万家欢同流合污、同道行奸的大大好人!’突然之间,盛松子师伯‘啊’的一声大叫,双手按住了胸口,脸上神色十分古怪。万家欢还刀入鞘,又说:‘坐下,坐下!喝酒,喝酒。’” “我见盛松子师伯双手指缝中不绝地渗出鲜血。不知万家欢使了什么奇妙的刀法,我全没见到他伸臂挥手,盛松子师伯胸口已然中刀,这一刀当真快极。我吓得只叫:‘别……别杀他!’万家欢笑着说:‘小美人说不杀,我就不杀!’盛松子师伯按住胸口,冲下了楼梯。” “金师兄起身想追下去相救。万家欢拉住他说:‘金兄,这牛鼻子骄傲得紧,宁死不会要你相帮,何苦自讨没趣?’金师兄苦笑着摇头,喝了两碗酒。师父,那时我想,咱们佛门五大戒,第五戒酒,金师兄虽不是佛门弟子,可是喝酒这么喝个不停,终究不好。不过弟子自然不敢跟他说话,怕他骂我‘一见尼姑’什么的。” 兰英说:“金泽丰这些疯话,以后不可再提。”妙玉说:“是。”兰英问:“以后怎样?” 妙玉说:“万家欢说:‘这牛鼻子武功不错,我这一刀砍得不算慢,他竟能及时缩了三寸,这一刀没砍死他。北极派的玩艺倒还有两下子。金兄,这牛鼻子不死,今后你麻烦可就多了。刚才我存心要杀了他,免你后患,可惜这刀砍他不死。’” “金师兄笑着说:‘我一生之中,麻烦天天都有,管他娘的,喝酒,喝酒。万兄,你这一刀如砍向我胸口,我武功不及盛松子师伯,那便避不了。’万家欢笑着说:‘刚才我出刀之时,确是手下留了情,那是报答你昨晚在山洞中不杀我的情谊。’我听了好生奇怪,如此说来,昨晚山洞中两人相斗,倒还是金师兄占了上风,饶了他性命。” 众人听到这里,脸上都现出不以为然的神色,均觉金泽丰不该和这万恶淫贼拉交情。 妙玉继续说:“金师兄说:‘昨晚山洞之中,在下已尽全力,艺不如人,如何敢说剑下留情?’万家欢哈哈一笑说:‘当时你和这小尼姑躲在山洞之中,这小尼姑发出声息,被我查觉,可是你却屏住呼吸,我万万料不到另外有人窥伺在侧。我拉住了这小尼姑,立时便要破了她的清规戒律。你只消等得片刻,待我一发入魂之时,一剑刺出,定可取了我的性命。金兄,你又不是十一二岁的少年,其间的轻重关节,岂有不知?我知你是堂堂丈夫,不愿施此暗算,因此那一剑嘛,嘿嘿,只是在我肩头轻轻这么一刺。’” “金师兄说:‘我如多待得片刻,这小尼姑岂非受了你的污辱?我跟你说,我虽然见了尼姑便生气,但兰陵派总是五常联盟之一。你欺到我们头上来,那可容你不得。’万家欢笑着说:‘话虽如此,然而你这一剑若再向前送得三四寸,我一条胳臂就此废了,干嘛你这一剑刺中我后,却又缩回?’金师兄说:‘我是东华弟子,岂能暗箭伤人?你先在我肩头砍一刀,我便在你肩头还了一剑,大家扯个直,再来交手,堂堂正正,谁也不占谁的便宜。’万家欢哈哈大笑说:‘好,我交了你这个朋友,来来来,喝一碗。’” “金师兄说:‘武功我不如你,酒量却是你不如我。’万家欢说:‘酒量不如你吗?那也未见得,咱们便来比上一比,来,大家先喝十大碗再说。’金师兄皱眉说:‘万兄,我只道你也是个不占人便宜的好汉,这才跟你赌酒,哪知大谬不然,令我好生失望。’” “万家欢斜眼看他,问道:‘我又如何占你便宜了?’金师兄说:‘你明知我讨厌尼姑,一见尼姑便周身不舒服,胃口大倒,如何还能跟你赌酒?’万家欢又大笑起来,说道:‘金兄,我知你千方百计,只是要救这小尼姑,可是我万家欢爱色如命,既看上了这千娇百媚的小尼姑,说什么也不放她走。你要我放她,唯有一个条件。’金师兄说:‘好,你说出来吧,上刀山,下油锅,我金泽丰认命了,皱一皱眉头,不算好汉。’” “万家欢笑嘻嘻地斟满了两碗酒,说道:‘你喝了这碗酒,我跟你说。’金师兄端起酒碗,一口喝干,说道:‘干!’万家欢也喝了那碗酒,笑着说:‘金兄,在下既当你是朋友,就当按照江湖上的规矩,朋友妻,不可戏。你若答应娶这小尼姑……小尼姑……’” 她说到这里,双颊晕红如火,目光下垂,声音越说越小,到后来已细不可闻。 兰英伸手在桌上一拍,喝道:“胡说八道,越说越下流了。后来怎样?” 妙玉细声说:“那万家欢口出胡言,笑嘻嘻说:‘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你答应娶她……娶她为妻,我即刻放她,还向她作揖赔罪,除此之外,万万不能。’” 第26章 出恭剑法君请试 “金师兄呸的一声说:‘你要我倒足一世霉么?此事再也休提。’万家欢那厮又胡说了一大篇,说什么留起头发,就不是尼姑,还有许多叫人说不出口的疯话,我掩住耳朵,不去听他。金师兄说:‘住嘴!你再开这等无聊玩笑,金泽丰当场给你气死,哪还有性命来跟你拼酒?你不放她,咱们便来决一死战。’万家欢笑着说:‘讲打,你是打我不过的!’金师兄说:‘站着打,我不是你对手。坐着打,你便不是我对手。’” 众人先前听妙玉述说,万家欢坐在椅上一直没站起身,却挡架了北极派好手盛松子二三十招凌厉的攻势,则他善于坐斗,可想而知,金泽丰说“站着打,我不是你对手;坐着打,你不是我对手”这句话,自是为了故意激恼他而说。毛子峰点头说:“遇上了这等恶徒淫贼,先将他激得暴跳如雷,然后趁机下手,倒也不失为一条妙计。” 妙玉继续说:“万家欢听了,也不生气,只笑嘻嘻说:‘金兄,万家欢佩服的,是你的豪气胆识,可不是你的武功。’金师兄说:‘万兄,金泽丰佩服你的,是你站着打的快刀,却不是坐着打的刀法。’万家欢说:‘你这个可不知道了,我年轻时候,腿上得过寒疾,有两年时光我坐着练习刀法,坐着打正是我拿手好戏。适才我和那北极派的牛……牛……嘿嘿,那北极派的道人拆招,倒不是轻视于他,只是我坐着使刀使得惯了,也就懒得站起来。金兄,这一门功夫你是不如我的。’金师兄说:‘万兄,你这个可不知道了。你不过年轻时候为了腿患寒疾,坐着练了两年刀法,时候再多,也不过两年。我别的功夫不如你,这坐着使剑,却比你强。我天天坐着练剑。’” 众人听到这里,目光都向强章通瞧去,均想:“可不知东华派武功之中,有没这样一项坐着练剑的法门?”强章通摇头说:“大师兄骗他的,敝派没这一门功夫。” 妙玉说:“万家欢脸上露出诧异的神色说:‘当真有这回事?在下这可是孤陋寡闻了,倒想见识见识东华派的坐……坐……什么剑法啊?’金师兄笑着说:‘这些剑法不是我恩师所授,是我自己创出来的。’万家欢一听,登时脸色一变,说道:‘原来如此,金兄人才,令人好生佩服。’” 众人均知万家欢何以动容。武学之中,要新创一路拳法剑法,当真谈何容易,若非武功既高,又有过人的才智学识,决难别开蹊径,另创新招。像东华派这等开山立派数百年的名门大派,武功的一招一式无不经过千锤百炼,要将其中一招稍加变易,也已极难,何况另创一路剑法?强章通心想:“原来大师兄暗中创了一套剑法,怎么不跟师父说?” 只听妙玉继续说:“当时金师兄嘻嘻一笑说:‘这路剑法臭气冲天。有什么值得佩服之处?’万家欢大感诧异,问道:‘怎么臭气冲天?’我也是好生奇怪,剑法最多是不高明,哪会有什么臭气?金师兄说:‘不瞒万兄说,我每天早晨出恭,坐在坑厕之中,到处苍蝇蚊虫飞来飞去,好生讨厌,于是我便提起剑来击刺苍蝇。初时刺之不中,久而久之,熟能生巧,出剑便刺到虫蝇,渐渐意与神会,从这些击刺虫蝇的剑招之中,悟出一套剑法来。使这套剑法之时,一直坐着出恭,岂不是臭气有点难闻么?’” “他说到这里,我忍不住便笑了出来,这位金师兄真是滑稽,天下哪有这样练剑的。万家欢听了,却脸色铁青,怒道:‘金兄,我当你是个朋友,你出此言,未免欺人太甚,你当我万家欢是茅厕中的苍蝇,是不是?好,我便领教领教你这路……你这路……’” 众人听到这话都暗暗点头,均知高手比武,倘若心意浮躁,可说已先自输了三成,金泽丰这些言语显然意在激怒对方,现下万家欢终于发怒,那是第一步已中计了。 兰英说:“很好!后来怎样?” 妙玉说:“金师兄笑嘻嘻说:‘在下练这路剑法,不过是为了好玩,绝无与人争胜拼斗之意。万兄千万不可误会,小弟决不敢将你当作是茅厕里的苍蝇。’我忍不住又笑了一声。万家欢更加恼怒,抽出单刀,放在桌上,说道:‘好,咱们便大家坐着,比上一比。’我见到他眼中露出凶光,很是害怕,他显然已动杀机,要将金师兄杀了。” “金师兄笑着说:‘坐着使刀使剑,你没我功夫深,你是比不过我的。金泽丰今日新交了万兄这个朋友,又何必伤了两家和气?再说,金泽丰堂堂丈夫,不肯在自己最擅胜场的功夫上占朋友便宜。’万家欢说:‘这是万某自甘情愿,不能说是你占了我便宜。’金师兄问:‘如此说来,万兄一定要比?’万家欢说:‘一定要比!’金师兄说:‘一定要坐着比!’万家欢说:‘对了,一定要坐着比!’金师兄说:‘好,既然如此,咱们得订下一个规条,胜败未决之时,哪一个先站了起来,便算输。’万家欢说:‘不错!胜败未决之时,哪一个先站起身,便算输了。’” “金师兄又问:‘输了的便怎样?’万家欢说:‘你说如何便如何。’金师兄说:‘待我想一想。有了,第一,比输之人,今后见到这个小尼姑,不得再有任何无礼的言语行动,一见到她,便得上前恭恭敬敬地躬身行礼,说道:‘小师父,弟子万家欢拜见。’万家欢说:‘呸!你怎知定是我输?要是你输呢?’金师兄说:‘我也一样,是谁输了,谁便得改投兰陵派门下,做兰英老师太的徒孙,做这小尼姑的徒弟。’师父,你想金师兄说得滑稽不滑稽?他二人比武,怎么输了要改投兰陵派门下?我又怎能收他们做徒弟?” 她说到这里,脸上露出了淡淡的笑容。她一直愁容不展,此刻微现笑靥,更增秀色。 兰英说:“这些江湖上的粗鲁汉子,什么话都说得出,你又怎么当真了?这金泽丰存心是在激怒万家欢。”她说到这里,抬起头来,微闭双目,思索金泽丰用什么法子能够取胜,倘若他比武败了,又如何自食其言?想了一会儿,知道自己的智力跟这些无赖流氓相比实在差得太远,不必徒伤脑筋,便问:“那万家欢却又怎样回答?” 妙玉说:“万家欢见金师兄说得这般有恃无恐,脸现迟疑之色,我料他有些担心了,大概在想:莫非金泽丰坐着使剑,真有过人之处?金师兄又激他:‘倘若你决意不肯改投兰陵派门下,咱们也不用比了。’万家欢怒道:‘胡说八道!好,就是这样,输了的拜这小尼姑为师!’我说:‘我可不能收你们做徒弟,我功夫不配,再说,我师父也不许。我兰陵派不论出家人、在家人,个个都是女子,怎能够……怎能够……’” “金师兄将手一挥说:‘我和万兄商量定的,你不收也得收,哪由得你做主?’他转头向万家欢说:‘第二,输了之人,就得举刀一挥,自己做了太监。’师父,不知道什么是举刀一挥,自己做了太监?” 她这么一问,众人都笑了起来。兰英也忍不住好笑,严峻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说道:“那些流氓的粗话,好孩子,你不懂就不用问,没什么好事。” 妙玉说:“噢,原来是粗话。我本来想有皇帝就有太监,没什么了不起。万家欢听了这话后,斜眼问:‘金兄,你当真有必胜的把握?’金师兄说:‘这个自然!站着打,我金泽丰在普天下武林之中,排名第八十九;坐着打,排名第二!’万家欢甚是好奇,问道:‘你第二?第一是谁?’金师兄说:‘那是北斗集团总裁夜孟春!’” 第27章 丈夫斗智真为勇 众人听她提到“北斗集团总裁夜孟春”八字,脸色都为之一变。 妙玉察觉到众人神色突然间大变,既感诧异,又有些害怕,深恐自己说错了话,问道:“师父,这话不对么?”兰英说:“你别提这人的名字。万家欢却怎么说?” 妙玉说:“万家欢点点头说:‘你说孟春总裁第一,我没异言。可是阁下自居排名第二,未免有些自吹自擂。难道你还胜得过尊师龚先生?’金师兄说:‘我是说坐着打啊。站着打,我师父排名第八,我是八十九,跟他老人家可差得远了。’万家欢点头说:‘原来如此!那么站着打,我排名第几?这又是谁排的?’金师兄说:‘这是一个大秘密,万兄,我跟你言语投机,说便跟你说了,可千万不能泄漏出去,否则定要惹起武林中老大一场风波。三个月之前,我五常联盟五位掌门师尊在玉皇顶聚会,谈论当今武林名手的高下。五位师尊一时高兴,便将普天下众高手排了一排。万兄,不瞒你说,五位师尊对你的人品骂得一钱不值,说到你的武功,大家认为还真不含糊,站着打,天下可以排到第十四。’” 盛竹子和兰英齐声说:“金泽丰胡说八道,哪有此事?” 妙玉说:“原来金师兄是骗他的。万家欢也有些将信将疑,说道:‘五常掌门都是武林中了不起的高人。居然将万家欢排名第十四,那是过奖了。金兄,你是否当着五位掌门之面,施展你那套臭不可闻的出恭剑法,否则他们何以许你天下第二?’” “金师兄笑着说:‘这套出恭剑法吗?当众施展太过不雅,如何敢在五位师尊面前献丑?这路剑法姿势难看,可是十分厉害。金泽丰和一些旁门左道的高手谈论,大家认为除了孟春总裁之外,天下无人能敌。不过,万兄,话又得说回来,我这路剑法虽然了得,除了出恭时击刺虫蝇之外,却没实用。你想想,当真与人动手比武,又有谁肯大家坐着不动?就算我和你约好了非坐着比不可,等到你一输,你自然恼羞成怒,站起身来,你站着打的天下第十四,轻而易举,便能将我这坐着打的天下第二一刀杀了。因此嘛,你这站着打天下第十四是真的,我这坐着打天下第二却是徒有虚名,毫不足道。’” “万家欢冷哼一声说:‘金兄,你这张嘴当真会说。你又怎知我坐着打一定会输给你,又怎知我会恼羞成怒,站起身来杀你?’” “金师兄说:‘你如答允输了之后不来杀我,那么做太……太监之约,也可不算,免得你绝子绝孙,没了后代。好吧,废话少说,这就动手!’他手一掀,将桌子连酒壶、酒碗都掀得飞了出去,两个人就面对面地坐着,一个手中提了把刀,一个手中拿了柄剑。” “金师兄说:‘进招吧!是谁先站起身来,屁股离开了椅子,谁就输了。’万家欢说:‘好,瞧是谁先站起身来!’他二人刚要动手,万家欢向我瞧了一眼,突然哈哈大笑说:‘金兄,我服了你啦。原来你暗中伏下人手,今日存心来跟万家欢为难,我和你坐着相斗,谁都不许离开椅子,别说你的帮手一拥而出,单是这小尼姑在我背后动手动脚,说不定便逼得我站起身来。’” “金师兄也是哈哈大笑说:‘只要有人插手相助,便算是金泽丰输了。小尼姑,你盼我打胜呢,还是打败?’我说:‘自然盼你打胜。你坐着打,天下第二,决不能输了给他。’金师兄说:‘好,那么你请吧!走得越快越好,越远越好!这么一个光头小尼姑站在我眼前,金泽丰不用打便输了。’他不等万家欢出言阻止,刷的一剑,便向他刺去。” “万家欢挥刀挡开,笑着说:‘佩服,佩服!好一条救小尼姑脱身的妙计。金兄,你当真是个多……多情种子。只是这一场凶险,冒得忒也大了些。’我那时才明白,原来金师兄一再说谁先站起谁输,是要我有机会逃走。万家欢身子不能离椅,自然没法来捉我了。” 众人听到这里,对金泽丰这番苦心都不禁赞叹。他武功远不及万家欢,除此之外,确无良策可让妙玉脱身。 兰英说:“什么‘多情种子’这些都是粗话,以后嘴里千万不可提及,连心里也不许想。”妙玉垂目低眉说:“是,原来那也是粗话,弟子知道了。”兰英说:“那你就该立即走路啊,倘若万家欢将金泽丰杀了,你便又难逃毒手。” 妙玉说:“是。金师兄一再催促,我只得向他拜了拜说:‘多谢金师兄救命之恩。东华派的大恩大德,妙玉终身不忘。’转身下楼,刚走到楼梯口,只听万家欢喝一声:‘中!’我一回头,两点鲜血飞了过来,溅上我的衣衫,原来金师兄肩头中了一刀。” “万家欢笑问:‘怎么样?你这坐着打天下第二的剑法,我看也是稀松平常!’金师兄说:‘这小尼姑还不走,我怎打得过你?那是我命中注定要倒大霉。’我想金师兄讨厌尼姑,我留着不去,只怕真的害了他性命,只得急速下楼。一到酒楼之下,但听楼上刀剑之声相交不绝,万家欢又大喝一声:‘中!’” “我大吃一惊,料想金师兄又给他砍中了一刀,但不敢再上楼去观看,于是从楼旁攀援而上,到了酒楼屋顶,伏在瓦上,从窗子里向内张望,只见金师兄仍是持剑狠斗,身上溅满了鲜血,万家欢却一处也没受伤。” “又斗了一阵,万家欢又喝一声:‘中!’一刀砍在金师兄的左臂,收刀笑着说:‘金兄,我这一招是刀下留情!’金师兄也笑着说:‘我自然知道,你落手稍重,我这条臂膀便给你砍下来啦!’师父,在这当口,他居然还笑得出来。万家欢问:‘你还打不打?’金师兄说:‘当然打啊!我又没站起身来。’万家欢说:‘我劝你认输,站了起来吧。咱们说过的话不算数,你不用拜那小尼姑为师啦。’金师兄说:‘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说过的话,岂有不算数的?’万家欢说:‘天下硬汉子我见过多了,金兄这等人物,万家欢今日第一次见到。好!咱们不分胜败,两家罢手如何?’” “金师兄笑嘻嘻地瞧着他,并不说话,身上各处伤口中的鲜血不断滴向楼板,嗒嗒嗒地做声。万家欢抛下单刀,正要站起,突然想到一站起身便算输了,身子只这么一晃,便又坐实,总算没离开椅子。金师兄笑着说:‘万兄,你可机灵得很啊!’” 众人听到这里,都情不自禁“唉”的一声,为金泽丰可惜。 妙玉继续说:“万家欢拾起单刀说:‘我要使快刀了,再迟得片刻,那小尼姑便要逃得不知去向,追她不上了。’我听他说还要追我,只吓得浑身发抖,又担心金师兄遭了他毒手,不知如何是好。忽地想起,金师兄所以拼命和他缠斗,只是为了救我,唯有我去自刎在他二人面前,方能使金师兄不死。当下我拔出腰间断剑,正要踊身跃入酒楼,突然间只见金师兄身子一晃,连人带椅倒下地来,又见他双手撑地,慢慢爬了开去,那只椅子压在他身上。他受伤甚重,一时挣扎着站不起来。” “万家欢甚是得意,笑问:‘坐着打天下第二,爬着打天下第几?’说着站起身来。” “金师兄也是哈哈一笑,说道:‘你输了!’万家欢笑着说:‘你输得如此狼狈,还说是我输了?’金师兄伏在地下,问道:‘咱们先前怎么说来?’万家欢说:‘咱们约定坐着打,是谁先站起身来,屁股离了椅子……便……便……便……’他连说了三个‘便’字,再也说不下去,左手指着金师兄。原来这时他才醒悟已上了当。他已经站起,金师兄可兀自未曾起立,屁股也没离开椅子,模样虽然狼狈,依着约定的言语,却算是胜了。” 第28章 欺伤小人,纷纷屁股向后 众人听到这里,忍不住拍手大笑,连声叫好。 只晋培安哼了一声说:“这无赖小子,跟万家欢这淫贼去耍流氓手段,岂不丢了名门正派的脸面?”兰英怒道:“什么流氓手段?大丈夫斗智不斗力。可没见你八达派中有这等见义勇为的青年英侠?”她听妙玉述说金泽丰奋不顾身,保全了兰陵派的颜面,心下着实感激,先前怨怪金泽丰之意,早就丢到了九霄云外。晋培安又哼了一声说:“好一个趴在地下的青年英侠!”兰英厉声说:“你八达派……” 若干惠怕他二人又起冲突,忙打断话头,问妙玉:“贤侄,万家欢认不认输?” 妙玉说:“万家欢怔怔地站着,一时拿不定主意。金师兄叫道:‘兰陵派的小师妹,你下来吧,恭喜你新收了一位高足啊!’原来我在屋顶窥探,他早就知道了。万家欢这人虽恶,说过了的话倒不抵赖,那时他本可上前一刀将金师兄杀了,回头再来对付我,但他却大声叫道:‘小尼姑,我跟你说,下次你再敢见到我,我一刀便将你杀了。’我本来就不愿收这恶人做徒弟,他这么说,我正求之不得。万家欢说了这句话,将单刀往刀鞘里一插,大踏步下了酒楼。我这才跳进楼去,扶起金师兄,取出天香断续胶给他敷上伤口,我一数,他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竟有十三处之多……” 晋培安忽然插口说:“兰英师太,恭喜恭喜!”兰英瞪眼问:“恭什么喜?”晋培安说:“恭喜你新收了一位武功卓绝、天下扬名的好徒孙!”兰英大怒,一拍桌子,站起身来。盛竹子说:“晋掌门,这可是你的不对了。咱们名门正派,岂可开这等无聊玩笑?”晋培安转过了头,只作没听见。 妙玉继续说:“我替金师兄敷完了药,扶他坐上椅子。金师兄不住喘气,说道:‘劳你驾,给斟一碗酒。’我斟了一碗酒递给他。忽然楼梯上脚步声响,上来了两人,一个就是他。”伸指指着抬李成杰尸身进来的那八达弟子,又说:“另一个便是那恶人李成杰。他们二人看看我,看看金师兄,眼光又转过来看我,神色间甚是无礼。” 众人均想,李成杰他们乍然见到金泽丰满身鲜血,和一个美貌尼姑坐在酒楼之上,而那个尼姑又斟酒给他喝,自然会觉得大大不以为然,神色无礼,那也不足为奇了。 妙玉继续说:“金师兄向李成杰瞧了一眼,问道:‘师妹,你可知八达派最擅长的是什么功夫?’我说:‘不知道,听说八达派高明的功夫很多。’金师兄说:‘不错,八达派高明的功夫很多,但其中最高明的一招,嘿嘿,免伤和气,不说也罢。’说着向李成杰又瞪了一眼。李成杰抢过来,喝问:‘最高明的是什么?你倒说说看?’金师兄笑着说:‘我本来不想说,你一定要我说,是不是?那是一招“屁股向后平沙落雁式”。’李成杰伸手在桌上一拍,喝道:‘胡说八道,什么叫“屁股向后平沙落雁式”,从来没听见过!’” “金师兄笑着说:‘这是贵派的看家招式,你怎么会没听见过?你转过身来,我演给你瞧。’李成杰骂了几句,出拳便向金师兄打去。金师兄站起来想避,但实在失血过多,半点力气也没有了,身子一晃,便即坐倒,给他这一拳打在鼻上,鲜血长流。” “李成杰第二拳又待再打,我忙伸掌格开,说道:‘不能打!他身受重伤,你没瞧见么?你欺负受伤之人,算是什么英雄好汉?’李成杰骂道:‘小尼姑见小贼生得潇洒,动了凡心啦!快让开。你不让开,连你也打了。’我说:‘你敢打我,我告诉晋掌门去。’他说:‘哈哈,你不守清规,破了淫戒,天下人个个打得。’师父,他这可不是冤枉人吗?他左手向我一探,我伸手格时,没料到他这一下是虚招,突然间他右手伸出,在我左颊上捏了一把,还哈哈大笑。我又气又急,连出三掌,却都给他避开了。” “金师兄说:‘师妹,你别动手,我运一运气,那就成了。’我转头瞧他,只见他脸上半点血色也没有。就在那时,李成杰奔过去,握拳又要打他。金师兄左掌一带,将他带得身子转了半个圈子,跟着飞出一腿,踢中了他的……他的后臀。这一腿又快又准,巧妙之极。那李成杰站立不定,直滚下楼去。” “金师兄低声说:‘师妹,这就是他八达派最高明的招数,叫作‘屁股向后平沙落雁式’,屁股向后,是专门给人踢的,平沙落……落……雁,你瞧像不像?’我本想笑,可是见他脸色愈来愈差,很是担心,劝说:‘你歇一歇,别说话。’我见他伤口又流出血来,显然刚才踢这一脚太过用力,又将伤口弄破了。” “那李成杰跌下楼后立即又奔了上来,手中已多了一柄剑,喝问:‘你是东华金泽丰,是不是?’金师兄笑着说:‘贵派高手向我施展这招“屁股向后平沙落雁式”的,阁下已是第三人,无怪……无怪……’说着不住咳嗽。我怕李成杰害他,抽出剑来,在旁守护。李成杰向他师弟说:‘黎师弟,你对付这小尼姑。’这姓黎的恶人应了一声,抽出长剑,向我攻来,我只得出剑招架。” “只见李成杰一剑又一剑向金师兄刺去,金师兄勉力举剑招架,形势甚是危急。又打几招,金师兄的长剑跌了下来。李成杰长剑刺出,抵在他胸前,笑着说:‘你叫我三声八达派的爷爷,我便饶了你性命。’金师兄笑着说:‘好,我叫,我叫!我叫了之后,你传不传我贵派那招屁股向后平沙……’他这句话没说完,李成杰这恶人长剑往前一送,便刺入了金师兄胸口,这恶人当真毒辣……” 她说到这里,晶莹的泪水从面颊上滚滚流下,哽咽着继续说:“我……我……我见到这等情状,扑过去阻挡,但那李成杰的利剑,已刺……刺进了金师兄的胸膛。” 一时之间,花厅上静寂无声。 晋培安只觉射向自己脸上的许多眼光之中,都充满着鄙夷和愤恨之意,说道:“你这番言语,不尽不实。你说李成杰已杀了金泽丰,怎么李成杰又会死在他剑下?” 妙玉说:“金师兄中了那剑后,却笑了笑,向我低声说:‘小师妹,我……我有个大秘密,说给你听。那众……众邦熊家的社会……社会剑谱,是在……是在……’他声音越说越低,我再也听不见什么,只见他嘴唇在动……” 晋培安听她提到众邦熊家的《社会剑谱》,登时心头大震,不由自主的神色十分紧张,问道:“在什么……”他本想问“在什么地方”,但随即想起,这句话万万不能当众相询,当即缩住,但心中扑通扑通地乱跳,只盼妙玉年幼无知,当场便说了出来,否则事后兰英师太一加详询,知道了其中的重大关连,便无论如何不会让自己与闻机密了。 只听妙玉继续说:“李成杰对那什么剑谱,好像十分关心,走了过来,俯低身子,要听金师兄说那剑谱是在什么地方,突然之间,金师兄抓起掉在楼板上的那口剑,一抬手,刺入了李成杰的小腹。这恶人仰天跌倒,手足抽搐了几下,再也爬不起来。原来……原来……师父……金师兄是故意骗他走近,好杀他报仇。” 她述说完了这段往事,精神再也支持不住,身子晃了几晃,晕了过去。兰英伸出手臂,揽住了她腰,向晋培安怒目而视。 众人默然不语,想象贵妃酒楼那场惊心动魄的格斗。在盛竹子、若干惠、席先生、毛子峰等高手眼中,金泽丰、李成杰等人的武功自然都没什么了不起,但这场斗杀如此变幻惨酷,却是江湖上罕见罕闻的凄厉场面,而从妙玉这样一个秀美纯洁的妙龄女尼口中说来,显然并无半点夸大虚妄之处。 若干惠问那姓黎的八达弟子:“黎成发师侄,当时你也在场,这件事是亲眼目睹的?” 黎成发不答,眼望晋培安。众人见了他神色,均知当时实情确是如此。否则妙玉只消有一句半句假话,他自必出言反驳。 晋培安目光转向强章通,脸色铁青,冷冷问:“强贤侄,我八达派到底在什么事上得罪了贵派,以致令师兄一再无端生事,向我八达弟子挑衅?”强章通摇头说:“弟子不知。那是金师兄和贵派李兄私人间的争斗,和八达、东华两派的交情绝不相干。”晋培安冷笑说:“好一个绝不相干!你倒推得干干净净……” 话犹未毕,忽听豁喇一声,西首窗格被人撞开,飞进一个人来。厅上众人都是高手,应变奇速,分向两旁一让,各出拳掌护身,还未看清进来的人是谁,豁喇一响,又飞进一个人来。这两人摔在地下,俯伏不动,但见两人都身穿青色长袍,是八达弟子的服色打扮,袍上臀部之处,清清楚楚的各印着一个泥水的脚印。只听窗外一个苍老粗豪的声音笑着说:“屁股向后平沙落雁式!哈哈,哈哈!” 晋培安身子一晃,双掌劈出,跟着身随掌势,蹿出窗外,左手在窗格上一按,已借势上了屋顶,左足站在屋檐,眼观四方,但见夜色沉沉,雨丝如幕,更无一个人影,心念一动:“此人决不能在这瞬息之间,便即逸去无踪,定然伏在左近。”知道此人大是劲敌,伸手拔出长剑,展开身形,在四周迅捷异常地游走了一周。 其时只盛竹子自重身份,仍坐在原座不动,兰英、毛子峰、席先生、若干惠、强章通等都已跃上了屋顶,眼见一个身材矮小的人提剑疾行,黑暗中剑光幻作了一道白光,在数十间屋舍外绕行一圈,对晋培安轻身功夫之高,都暗暗佩服。 晋培安奔行虽快,但四周屋角、树木、草丛各处,没一处能逃过他眼光,不见有任何异状,当即又跃回花厅,只见两名弟子仍伏在地下,屁股上那两个清清楚楚的脚印,便似化成了江湖上千万人的耻笑,正在讥嘲八达派丢尽了颜面。 晋培安伸手将一人翻过身来,见是弟子申成伟,另一个不必翻身,从他后脑已可见到一部胡子,自是与申成伟焦孟不离的吉成大了。他伸手在申成伟胁下的穴道上拍了两下,问道:“着了谁的道儿?”申成伟张口欲语,却发不出半点声息。 晋培安吃了一惊,适才他这么两拍,只因大批高手在侧,故意显得似乎轻描淡写,浑不着力,其实已运上了八达派的上乘内力,但申成伟被封的穴道居然没法解开。只得潜运功力,将内力自申成伟背心“灵台穴”中源源输入。 过了好一会儿,申成伟才结结巴巴叫了声:“师……师父。”晋培安不答,又输了一阵内力。申成伟说:“弟……弟子没见到对手是谁。”晋培安问:“他在哪里下的手?”申成伟说:“弟子和吉师弟两个同到外边解手,弟子只觉后心一麻,便着了这龟儿子的道儿。”晋培安脸一沉说:“人家是武林高手,不可胡言谩骂。”申成伟说:“是。” 晋培安一时想不透对方来历,见盛竹子脸色木然,对此事似是全不关心,寻思:“成杰杀了金泽丰,看来连盛竹子这厮也将我怪上了。”突然想起:“下手之人只怕尚在大厅。”向申成伟招了招手,快步走进厅中。 厅上众人正纷纷议论,兀自在猜测一名北极弟子、一名八达弟子死于非命,是谁下的毒手,突然见到晋培安进来,有的认得他是八达派掌门,不认得他的,见这人身高不逾五尺,却自有一股武学宗匠的气度,形貌举止,不怒自威,登时都静了下来。 第29章 仇人见面不识 晋培安的眼光逐一向众人脸上扫去。厅上众人都是武林中第二辈的人物,他虽所识者不多,但一看各人的服色打扮,十之八九便已知属于何门何派,料想任何门派的第二代弟子之中,决无内力如此深厚的好手,此人若在厅上,必然与众不同。他一个一个地看去,突然之间,两道锋锐如刀的目光停在一个人身上。 这人形容丑陋之极,脸上肌肉扭曲,又贴了几块膏药,背脊高高隆起,是个驼子。 晋培安陡然想起一个人,不由得一惊:“莫非是他?听说这‘神峰骏驼’西门光正素在塞外出没,极少涉足中土,又跟五常联盟没什么交情,怎会来参与若干惠的金盆洗手之会?但若不是他,武林中又哪有第二个相貌如此丑陋的驼子?” 大厅上众人的目光也随着晋培安而射向那驼子,好几个熟知武林情事的年长之人都惊噫出声。若干惠抢上前去一揖,说道:“不知尊驾光临,有失礼数,当真得罪了。” 其实这驼子,哪里是什么武林异人了?便是众邦物流集团的少爷熊熙淳。他深恐为人认出,一直低头兜身,缩在厅角,若非晋培安逐一认人,谁也不会注意到他。这时众人目光突然齐集,熊熙淳登时大为窘迫,忙站起向若干惠还礼,连说:“不敢!不敢” 若干惠知道西门光正是塞北人,但眼前此人说的却是广东口音,年岁相差甚远,不由得起疑,但素知西门光正行事神出鬼没,不可以常理测度,仍恭恭敬敬说:“在下若干惠,不敢请教阁下高姓大名。” 熊熙淳从未想到有人会来询问自己姓名,当下嗫嚅说:“我……我叫熙……熙……”若干惠却以为他是个结巴,问道:“阁下跟西门大侠……”熊熙淳听他询问灵机一动,说道:“我复姓‘西门’。” 若干惠说:“西门先生光临双峰城,若干某当真是脸上贴金。不知阁下跟‘神峰骏驼’西门大侠如何称呼?”他看熊熙淳年岁甚轻,同时脸上那些膏药,显是在故意掩饰本来面貌,决不是那成名已数十年的“神峰骏驼”西门光正。 熊熙淳从未听到过“神峰骏驼西门大侠”的名字,但听若干惠语气之中对那姓西门之人甚为尊敬,而晋培安在旁侧目而视,神情不善,自己但须稍露行迹,只怕立时便会毙于他掌下,此刻情势紧迫,只好随口敷衍搪塞说:“神峰骏驼西门大侠吗?那是……那是在下的长辈。”他想那人既有“大侠”之称,当然可以说是“长辈”。 晋培安眼见厅上更无别个异样之人,料想弟子申成伟和吉成大二人受辱,定是此人下的手,当即冷冷说:“八达派和西门先生素无瓜葛,不知什么地方开罪了阁下?” 熊熙淳和这矮小掌门面对面地站着,想起这些日子来家破人散,父母被擒,迄今不知生死,全是因这矮小掌门而起,虽知他武功高过自己百倍,但胸口热血上涌,忍不住便要拔出兵刃向他刺去。然而这些日来多历忧患,已非复当日潮州那个斗鸡走马的纨绔少年,当下强抑怒火说:“八达派好事多为,西门大侠路见不平,自要伸手。他老人家古道热肠,生平行侠仗义,最爱锄强扶弱,又何必管你开罪不开罪于他?” 若干惠一听,不由得暗暗好笑,神峰骏驼西门光正武功虽高,人品却颇低下,这“西门大侠”三字,只是自己随口叫上一声,其实以西门光正为人,别说“大侠”两字够不上,连跟一个“侠”字也毫不相干。此人趋炎附势,不顾信义,只是他武功高强,为人机警,若跟他结下了仇,却防不胜防,武林中人对他忌惮畏惧则有之,却无人真的对他有什么尊敬。若干惠听熊熙淳这么说,更信他是西门光正的子侄,生怕晋培安出手伤了他,当即笑着说:“晋掌门、西门少侠,两位既来到舍下,都是在下的贵客,便请瞧着若干某的薄面,大家喝杯和气酒,来人呐,酒来!”家丁们哄然答应,斟上酒来。 晋培安对面前这年轻驼子虽不放在眼里,然而想到江湖上传说西门光正的种种阴毒无赖事迹,倒也不敢贸然破脸,见家丁斟上酒来,却不出手去接,要看对方如何行动。 熊熙淳又恨又怕,但毕竟愤慨之情占了上风,寻思:“说不定此刻我爸妈已遭这矮子的毒手,我宁可给你一掌毙于当场,也决不能跟你共饮。”目光中尽是怒火,瞪视晋培安,也不伸手去取酒杯。 晋培安见他对自己满是敌意,怒气上冲,一伸手,便施展擒拿法抓住他手腕,说道:“好!好!好!冲着惠二爷的金面,谁也不能在府上无礼。西门少侠,咱们亲近亲近。” 熊熙淳用力一挣,没能挣脱,听他最后一个“近”字一出口,只觉手腕上一阵剧痛,腕骨格格作响,似乎立即便会给他捏得粉碎。晋培安凝力不发,要逼迫熊熙淳讨饶。哪知熊熙淳对他心怀深仇大恨,腕上虽痛入骨髓,却哼也没哼一声。 若干惠站在一旁,眼见他额头黄豆大的汗珠一滴滴渗出来,但脸上神色傲然,丝毫不屈,对这青年人的硬气倒也有些佩服,叫了声:“晋掌门!”正想打圆场和解,忽听一个尖锐的声音说:“晋掌门,怎么兴致这么好,欺负起西门光正的孙子来啦?” 众人一齐转头,只见厅口站着一个肥肥胖胖的驼子,这人脸上生满了白癜风,却又东一块西一块的都是黑记,再加上一个高高隆起的驼背,委实古怪丑陋之极。厅上众人大都没见过西门光正的庐山真面目,这时听他自报姓名,又见到这副怪相,无不耸然动容。 这驼子身材臃肿,行动却敏捷无伦,众人只眼睛一花,见这驼子已欺到了熊熙淳身边,在他肩头拍了拍说:“好孙子,乖孙儿,你给爷爷大吹大擂,说什么行侠仗义、锄强扶弱,爷爷听在耳里,可受用得很呐!”说着又在他肩头拍了一下。 他第一次拍肩,熊熙淳只感全身剧震,晋培安手臂上也是一热,险些便放开了手,但随即又运功力,牢牢抓住。西门光正一拍没将晋培安的五指震脱,一面跟熊熙淳说话,一面潜运内力,第二下拍在他肩头之时,已使上了十成功力。熊熙淳眼前一黑,喉头发甜,一口鲜血涌到了嘴里。他强自忍住,骨嘟一声,将鲜血吞入了腹中。 晋培安虎口欲裂,再也捏不住,只得放开了手,退了一步,心想:“这驼子心狠手辣,果然名不虚传,他为了震脱我手指,居然宁可让他孙子身受内伤。” 熊熙淳勉力哈哈一笑,向晋培安说:“晋掌门,你八达派的武功太也稀松平常,比起这位神峰骏驼西门大侠,那可差得远了,我瞧你不如改投西门大侠门下,请他点拨几招,也可……也可……有点儿进……进益……”他身受内伤,说这番话时心情激荡,只觉五脏便如倒了转来,终于支撑着说完,身子已摇摇欲坠。 晋培安说:“好,你叫我改投西门先生的门下,学一些本事,晋培安正求之不得。你自己是西门先生门下,本事一定挺高的了,在下倒要领教领教。”指明向熊熙淳挑战,却要西门光正袖手旁观,不得参与。 西门光正向后退了两步,笑着说:“小孙子,只怕你修为尚浅,不是八达派掌门的对手,一上去就给他毙了。爷爷难得生了你这样一个又驼又俊的好孙子,可舍不得你给人杀了。你不如跪下向爷爷磕头,请爷爷代你出手如何?” 熊熙淳向晋培安瞧了一眼,心想:“我若贸然上前跟这矮子动手,他怒火大炽之下,只怕当真一招之间就将我杀了。命既不存,又谈什么报父母之仇?可是我熊熙淳堂堂男子,岂能平白无端的去叫这驼子作爷爷?我自己受他羞辱不要紧,连累爸爸也受此奇耻大辱,终身抬不起头来,我若向他一跪,那明摆是托庇于‘神峰骏驼’宇下,再也不能自立了。”一时心神不定,全身微微发抖,伸左手扶在桌上。 晋培安说:“我瞧你就是没种!要叫人代你出手,磕几个头,又打什么紧?”他已瞧出熊熙淳和西门光正之间的关系有些特异,显然西门光正并非真是他爷爷,否则为什么熊熙淳只称他“前辈”,始终没叫过一声“爷爷”?西门光正也不会在这当口叫自己的孙儿磕头。他以言语相激,要熊熙淳沉不住气而亲自出手,那便大有回旋余地。 熊熙淳心念电转,想起这些日来众邦物流集团受到八达派的种种欺压,一幕幕耻辱在脑海中纷至沓来地流过,寻思:“只须我日后真能扬眉吐气,今日受一些折辱又有何妨?”当即转身,屈膝向西门光正跪倒,连连磕头,说道:“爷爷,这晋培安滥杀无辜,抢劫财物,武林中人人得而诛之。请你主持公道,为江湖上除此大害。” 西门光正和晋培安都大出意料之外,这年轻驼子适才为晋培安抓住,以内力相逼,始终强忍不屈,可见颇有骨气,哪知他竟肯磕头哀求,何况是在这大庭广众之间。群豪都道这年轻驼子便是西门光正的孙子,便算不是真的亲生孙儿,也是徒孙、侄孙之类。只西门光正才知此人与自己绝无半分瓜葛,而晋培安虽瞧出其中大有破绽,却也猜测不到两者真正关系,只知熊熙淳这声“爷爷”叫得甚为勉强,多半是为了贪生怕死而发。 西门光正哈哈大笑说:“好孙儿,乖孙儿,怎么?咱们真的要玩玩吗?”他口中在称赞熊熙淳,但脸孔正对着晋培安,那两句“好孙儿,乖孙儿”,便似叫他一般。 晋培安更是愤怒,但知今日这一战,不但关系到一己的生死存亡,更与八达一派的兴衰荣辱大有关连,当下暗自凝神戒备,淡淡一笑说:“西门先生有意在众位朋友之前炫耀绝世神技,令咱们大开眼界,我只有舍命陪君子了。”适才西门光正这两下拍肩震手,晋培安已知他内力深厚,兼且十分霸道,一旦正面相攻,定如雷霆疾发、排山倒海般地扑来,寻思:“素闻这驼子十分自负,他一时胜我不得,便会心浮气躁地抢攻,我在最初一百招之中只守不攻,先立于不败之地,到得一百招后,当能找到他的破绽。” 西门光正见这矮子身材便如孩童一般,提在手里只怕还不到八十斤,然而站在当地,犹如渊停岳峙,自有一派大宗师的气度,显然内功修为颇深,心想:“这人果然有些鬼门道,八达派历代名手辈出,这矮子为其掌门,决非泛泛之辈,驼子今日不可阴沟里翻船,一世英名,付于流水。” 第30章 平沙落雁计数 便在二人蓄势待发之际,突然间呼的一声响,两个人从后飞了出来,砰的一声,落在地下,直挺挺地俯伏不动。这两人身穿青袍,臀部处各有一个脚印。只听一个女童的清脆声音叫道:“这是八达派的看家本领——屁股向后平沙落雁式!都闪开啦!” 晋培安大怒,一转头,不等看清是谁说话,循声辨向,晃身飞跃过去,只见一个绿衣女童站在席边,一伸手便抓住了她手臂。那女童大叫一声:“妈呀!”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晋培安吃了一惊,本来听她口出侮辱之言,狂怒之下,不及细思,知道八达派两名弟子又着了道儿,定是与她有关,这一抓手指上使力甚重,待得听她哭叫,才想此人不过是一个小小女孩,如何可以下重手对待,当着天下英雄之前,岂不是大失八达掌门的身份?急忙放手。岂知那小姑娘越哭越响,叫道:“你抓断了我骨头,妈呀,我手臂断啦!呜呜,好痛,好痛!呜呜!” 晋培安身经百战,应付过无数大风大浪,可是如此尴尬场面却从来没遇到过,眼见千百道目光都射向自己,而目光中均有责难甚至鄙视之色,不由得脸上发烧,手足无措,低声说:“别哭,别哭,手臂没断,不会断的。”那女童哭着说:“已经断了,你欺侮人,大人打小孩,好不要脸,哎唷好痛啊,呜呜呜,呜呜呜呜!” 众人见这女童约莫十三四岁年纪,穿一身翠绿衣服,皮肤雪白,一张脸蛋清秀可爱,无不对她生出同情之意。几个粗鲁之人已喝了起来:“揍晋矮子!”“打死这矮子!” 晋培安狼狈之极,心知犯了众怒,不敢反唇相讥,低声说:“小妹妹,别哭!对不起。我瞧瞧你的手臂,看伤了没有?”说着便欲去捋她衣袖。那女童叫道:“不,不,别碰我。妈妈,妈妈,这矮子打断了我手臂。” 晋培安正感无法可施,人丛中走出一名青袍汉子,正是八达派中最机灵的荀成智。他对那女童说:“小姑娘装假,我师父的手连你衣袖也没碰到,怎会打断了你的手臂?”那女童大叫:“妈妈,又有人来打我了!” 兰英在旁早已看得大怒,抢步上前,伸掌便向荀成智脸上拍去,喝道:“大欺小,不要脸。”荀成智伸臂欲挡,兰英右手疾探,抓住了他手掌,左手手臂一靠,压向他上臂和小臂之间相交的手肘关节,这一下只要压实了,荀成智手臂立断。晋培安回手一指,点向兰英后心。兰英只得放开荀成智,反手拍出。晋培安不欲和她相斗,说声:“得罪了!”跃开两步。 兰英握住那小姑娘的手,柔声说:“好孩子,哪里痛?给我瞧瞧,我给你治治。”一摸她的手臂,并未断折,先放了心,拉起她的衣袖,只见一条雪白粉嫩的圆臂之上,清清楚楚留下四条乌青的手指印。兰英大怒,向荀成智喝道:“小子撒谎!你师父没碰到她手臂,那么这四个指印是谁捏的?” 那小姑娘说:“是乌龟捏的,是乌龟捏的。”一面说,一面指着晋培安的背心。 突然之间,群豪哄然大笑,有的笑得口中茶水都喷了出来,有的笑弯了腰,大厅中尽是哄笑之声。 晋培安不知众人笑些什么,心想这小姑娘骂自己是乌龟,不过是孩子家受了委屈,随口詈骂,又有什么好笑了?只是人人对自己发笑,却也不禁狼狈。荀成智纵身而前,抢到晋培安背后,从他衣服上揭下一张纸来,随手一团。晋培安接了过来,展开一看,却见纸上画着一只大乌龟,自是那女童贴在自己背后的。晋培安羞愤之下,心中一凛:“这只乌龟当然是早就画好了的。别人要在我背心上做什么手脚,决无可能,定是那女童大哭大叫,趁我心慌意乱之际,便即贴上,如此说来,暗中定是有大人指使。”转眼向若干惠瞧了一眼,心想:“这女孩自是若干家的人,原来若干惠暗中在给我捣鬼。” 若干惠给他这么瞧了一眼,立时明白,知他怪上了自己,当即走上一步,问那女童:“小妹妹,你是谁家的孩子?你爸爸妈妈呢?”这两句问话,一来是向晋培安表示,二来自己确也起疑,要知道这小姑娘是何人带来。 那女童说:“我爸爸妈妈有事走开了,叫我乖乖地坐着别动,说一会儿便有把戏瞧,有两个人会飞出去躺着不动,说是八达派的看家本领,叫什么‘屁股向后平沙落雁式’,果然好看!”说着拍起手来。她脸上晶莹的泪珠兀自未曾拭去,这时却笑得甚是灿烂。 众人一见,不由得都乐了,明知那是阴损八达派的,眼见那两名八达弟子兀自躺着不动,屁股朝天,屁股上清清楚楚的各有一个脚印,大暴八达派之丑。 晋培安伸手到一名弟子身上拍了拍,发觉二人都给点了穴道,正与先前申成伟、吉成大二人所受一般无异,若要运内力解穴,殊非一时之功,不但西门光正在旁虎视眈眈,而且暗中还伏着大对头,这时可不能为了替弟子解穴而耗损内力,当即低声向荀成智说:“先抬了下去。”荀成智向几名同门一招手,几个八达弟子奔了出来,将两个同门抬了出厅。 那女童忽然大声说:“八达派的人真多!一个人平沙落雁,有两个人抬!两个人平沙落雁,有四个人抬!三个人……” 晋培安铁青着脸,问那女童:“你爸爸姓什么?刚才这几句话,是你爸爸教的么?”他想这女童这两句话甚是阴损,若不是大人所教,她小小年纪,决计说不出来,又想:“什么‘屁股向后平沙落雁式’,是金泽丰这小子胡诌出来的,多半东华派不忿金泽丰为成杰所杀,向我八达派找场子来啦。点穴之人武功甚高,难道……难通是东华派掌门龚政伟在暗中捣鬼?”想到龚政伟暗算自己,八达派非一败涂地不可。言念及此,不由得神色大变。 那女童不回答他的问话,笑着叫道:“二一得二,二二得四,二三得六,二四得八,二五得十……”不住口地背起九九乘法表来。晋培安说:“我问你话呢!”声音甚是严厉。那女童嘴一扁,哇的一声,又哭了出来,将脸藏在兰英的怀里。 兰英轻轻拍她背心,安慰她说:“别怕,别怕!乖孩子,别怕。”转头向晋培安喝问:“你这么凶巴巴吓唬孩子干嘛?” 晋培安哼了一声,心想:“看来东华派和兰陵派今日一齐跟我八达派干上了,可得小心在意。” 那女童从兰英怀中伸头出来,笑着说:“老师太,算出来啦。二二得四,八达派两个人屁股向后平沙落雁四个人抬;二三得六,三个人屁股向后平沙落雁就六个人抬;二四得八……”没再说下去,已格格地笑了起来。 第31章 童言无忌,偏能讽心刺骨 众人觉得这小姑娘动不动便哭,哭了之后随即破涕为笑,如此忽哭忽笑,本来是七八岁孩童的事,这小姑娘看模样已有十三四岁,身材还生得甚高,何况每一句话都在阴损晋培安,显然不是天真烂漫的孩童之言,绝无可疑,定是暗中有人指使。 晋培安大声说:“大丈夫行为光明磊落,哪一位朋友跟在下过不去的,尽可现身,这般鬼鬼祟祟地藏头露尾,指使一个小孩子来说些无聊言语,算是哪一门子英雄好汉?” 他身子虽矮,这几句话发自丹田,中气充沛,入耳嗡嗡作响。群豪听了,不由自主地肃然起敬,一改先前轻视的神态。他说完话后,大厅中一片静寂,无人答话。 隔了好一会儿,那女童忽然问:“老师太,他问是哪一门子的英雄好汉?他八达派是不是英雄好汉?”兰英是江湖前辈,虽对八达派不满,不愿公然诋毁整个门派,当下含糊其辞回答说:“八达派……八达派上代,是有许多英雄好汉的。”那女童又问:“那么现今呢?还有没有一两个英雄好汉剩下来?”兰英将嘴向晋培安一努,说道:“你问这位八达派的掌门吧!” 那女童说:“八达派掌门,倘使人家受了重伤,动弹不得,却有人上去欺侮他。你说那个乘人之危的家伙,是不是英雄好汉?” 晋培安心头怦地一跳,寻思:“果然是东华派的!” 先前在花厅中曾听妙玉述说李成杰刺杀金泽丰经过之人,也尽皆一凛:“莫非这小姑娘和东华派有关?”强章通却想:“这小姑娘说这番话,明明是为大师兄抱不平来着。她却是谁?”他为了怕学妹伤心,匆忙之间,尚未将大师兄的死讯告知同门。 妙玉全身发抖,心中对那小姑娘感激无比。这一句话,她早就想向晋培安责问,只是她生性温和仁善,又素来敬上,晋培安说什么总是前辈,这句话便问不出口,此刻那小姑娘代自己说出了心头的言语,忍不住胸口一酸,泪水便扑簌簌地掉下来了。 晋培安低沉着声音问:“这一句话,是谁教你问的?” 那女童说:“八达派有一个李成杰,是你的徒弟吧?他见人家受了重伤,那受伤的又是个大大侠士,为了相救旁人而受伤,这李成杰不去救他,反而上去刺他一剑。你说这李成杰是不是英雄好汉?这是不是你教他的八达派侠义道本事?”这几句话虽出于一个小姑娘之口,但她说得爽脆利落,大有咄咄逼人之意。 晋培安无言可答,又厉声问:“到底是谁指使你来问我?你父亲是东华派的是不是?” 那女童转过了身子,向兰英说:“老师太,他答不出我的问话,恼羞成怒,便凶巴巴地吓我,是不是想打我呀?他这么吓唬小姑娘,算不算是光明磊落的大丈夫?算不算英雄好汉?”兰英叹了口气说:“这个我可就说不上来啦。” 众人愈听愈奇,这小姑娘先前那些话,多半是大人先前教定了的,但刚才这几句问话,明明是抓住了晋培安的话柄而发问,讥刺之意十分辛辣,显是她随机应变,出于己口,瞧不出她小小年纪,竟这般厉害。 妙玉泪眼模糊之中,看到了这小姑娘苗条的背影,心念一动:“这个小妹妹我曾经见过的,是在哪里见过的呢?”侧头一想,登时记起:“是了,昨日贵妃酒楼,她也在那里。”脑海之中,昨天的情景逐步自朦胧而清晰起来。 昨日早晨,她被万家欢威逼上楼,酒楼上本有七八张桌旁坐满了酒客,后来北极派的二人上前挑战,万家欢砍死了一人,众酒客吓得一哄而散,服务员也不敢再上来送菜斟酒。可是在临街的一角之中,一张小桌旁坐着个身材高大之人,是个和尚,另一张小桌旁坐着二人,直到金泽丰被杀,自己抱着他尸体下楼,那和尚和那二人始终没离开。当时她心中惊惶已极,诸种事端纷至沓来,哪有心绪去留神那高大和尚和另外两人,此刻见到那女童的背影,与脑海中残留的影子一加印证,便清清楚楚地记得,昨日坐在小桌旁的二人之中,其中之一就是这小姑娘。她背向自己,因此只记得她的背影,昨日她穿的是淡黄衣服,此刻穿的却是绿衣,若不是她此刻背转身子,说什么也记不起来。 可是另外一人是谁呢?她只记得那是个男人,那是确定无疑的,是老是少,什么打扮,却什么都记不得了。还有,记得当时见到那和尚模样之人端起碗来喝酒,在万家欢给金泽丰骗得承认落败之时,那大和尚曾哈哈大笑。这小姑娘当时也笑了的,她清脆的笑声,这时在耳边似乎又响了起来,对,是她,正是她! 那个和尚是谁?怎么和尚会喝酒? 妙玉的心神全部沉浸在昨日的情景之中,眼前似乎又出现了金泽丰的笑脸:他在临死之际,怎样诱骗李成杰过来,怎样挺剑刺入敌人小腹。她抱着金泽丰的尸体跌跌撞撞地下楼,心中一片茫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糊里糊涂地出了城门,糊里糊涂地在道上乱走,只觉手中所抱的尸体渐渐冷了下去,她一点不觉得沉重,也不知悲哀,更不知要将这尸体抱到什么地方。突然之间,她来到了一个荷塘之旁,荷花开得十分鲜艳华美,她胸口似给一个大锤撞了一下,再也支持不住,连着金泽丰的尸体一齐摔倒,就此晕去…… 等到慢慢醒转,只觉日光耀眼,她急忙伸手去抱尸体,却抱了个空。她一惊跃起,只见仍是在那荷塘之旁,荷花仍一般的鲜艳华美,可是金泽丰的尸身却不见了。她十分惊惶,绕着荷塘奔了几圈,尸体到了何处,找不到半点端倪。回顾自己身上衣衫血渍斑斑,显然并不是梦,险些儿又再晕去,定了定神,四下里又寻了一遍,这具尸体竟如生了翅膀般飞得无影无踪。荷塘中塘水甚浅,她走下去掏了一遍,哪有什么踪迹? 这样,她到了双峰城,问到了惠府,找到了师父,心中却无时无刻不在思索:“金师兄的尸身哪里去了?有人路过搬了去么?给野兽拖了去么?”想到他为了相救自己而丧命,自己却连他的尸身也不能照顾周全,如真是给野兽拖去吃了,自己实在不想活了。其实,就算金泽丰的尸身好端端的完整无缺,她也不想活了。 忽然之间,她心底深处隐隐冒出来一个念头,那是她一直不敢去想的。这念头在过去一天中曾出现过几次,她立即强行压下,心中只想:“我怎么如此不定心?怎会这般地胡思乱想?当真荒谬绝伦!不,决没这回子事。” 第32章 比丘无情,缘何向死忘生 可是这时候,这念头她再也压不住了,清清楚楚地出现在心中:“当我抱着金师兄的尸身之时,我心中十分平静安定,甚至有一点儿欢喜,倒似乎是在打坐做功课一般,心中什么也不想,我似乎只盼一辈子抱着他的身子,在一个人也没有的道上随意行走,永远无止无休。我说什么也要将他的尸身找回来,那是为了什么?是不忍他的尸身给野兽吃了么?不!不是的。我要抱着他的尸身在道上乱走,在荷塘边静静地待着。我为什么晕去?真是该死!我不该这么想,师父不许,菩萨也不容,这是魔念,我不该着了魔。可是,可是金师兄的尸身呢?” 她心头一片混乱,一时似乎见到了金泽丰嘴角边的微笑,那样满不在乎的微笑,一时又见到他大骂“倒霉的小尼姑”时那副鄙夷不屑的脸色。 她胸口剧痛起来,像是刀子在剜割一般…… 晋培安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强章通,这个小女孩是你们东华派的,是不是?”强章通说:“不是,这个小妹妹弟子今日也还是初见,她不是敝派的。”晋培安说:“好,你不肯认,也就算了。”突然间手一扬,青光闪动,一柄飞锥向妙玉射了过去,喝道:“小师父,你瞧这是什么?” 妙玉正在呆呆出神,没想到晋培安竟会向自己发射暗器,心中突然感到一阵快意:“他杀了我最好,我本就不想活了,杀了我最好!”心中更没半分逃生之念,眼见那飞锥缓缓飞来,好几个人齐声警告:“小心暗器!”不知为了什么,她反而觉得说不出的平安喜乐,只觉活在这世上苦得很,难以忍受的寂寞凄凉,这飞锥要杀了自己,正求之不得。 兰英将那女童轻轻一推,飞身而前,挡在妙玉身前,别瞧她老态龙钟,这一下飞跃可快得出奇,那飞锥去势虽缓,终究是一件暗器,兰英后发先至,居然能及时伸手去接。 眼见兰英一伸手便可将锥接住,岂知那铁锥飞至她身前约莫两尺之处,陡地下沉,啪的一声,掉在地下。兰英伸手接了个空,那是在人前输了一招,不由得脸上微微一红,却又不能就此发作。便在此时,只见晋培安又是手一扬,将一个纸团向那女童脸上掷了过去。这纸团便是绘着乌龟的那张纸搓成的。 兰英心念一动:“晋矮子发这飞锥,原来是要将我引开,并非有意去伤妙玉。”眼见这小小纸团去势劲急,比适才的那柄飞锥势道还更凌厉,其中所含内力着实不小,掷在那小姑娘脸上,非叫她受伤不可,其时兰英站在妙玉的身畔,这一下变起仓促,已不及过去救援,只叫得一个“你”字,只见那女童矮身坐地,哭叫:“妈妈,妈妈,人家要打死我啦!” 她这一缩甚是迅捷,及时避开纸团,明明身有武功,却是这般撒赖。众人都觉好笑。晋培安却也觉得不便再行相逼,满腹疑团,难以索解。 兰英见晋培安神色尴尬,暗暗好笑,心想八达派出的丑已着实不小,不愿再和他多所纠缠,向妙玉说:“妙玉,这小妹妹的爸妈不知到哪里去了,你陪她找找去,免得没人照顾,给人家欺负。” 妙玉应了声:“是!”走过去拉住了那女童的手。那女童向她笑了笑,一同走出厅去。 晋培安冷笑一声,不再理会,转头去瞧西门光正。 妙玉和那女童到了厅外,问道:“姑娘,你贵姓?叫什么名字?”那女童嘻嘻一笑说:“我叫金泽丰。”妙玉心头怦地一跳,脸色沉了下来说:“我好好问你,你怎么跟我开玩笑?”那女童笑着说:“怎么开你玩笑了?难道只有你朋友叫得金泽丰,我便叫不得?”妙玉叹了口气,心中一酸,忍不住眼泪又掉了下来,说道:“这位金师兄于我有救命大恩,终于为我而死,我……我不配做他朋友。” 刚说到这里,只见两个佝偻着背脊的人,匆匆从厅外廊上走过,正是神峰骏驼西门光正和熊熙淳。那女童嘻嘻一笑说:“天下真有这般巧,有这么个丑得怕人的老驼子,又有这么个七扭八歪的小驼子。”妙玉听她取笑旁人,心下甚烦,说道:“姑娘,你自己去找你爸爸妈妈,好不好?我头痛得很,身子不舒服。” 那女童笑着说:“头痛不舒服,都是假的,我知道,你听我冒充金泽丰的名头,心里便不痛快。好姐姐,你师父叫你陪我的,怎能撇下我便不管了?要是我给坏人欺负了,你师父非怪责你不可。”妙玉说:“你本事比我大得多,心眼儿又灵巧,连晋掌门那样天下闻名的高人也都栽在你手下。你不去欺负人家,人家已经谢天谢地啦,谁又敢来欺负你?”那女童格格而笑,拉着妙玉的手说:“你可在损我啦。刚才若不是你师父护着我,这矮子早就打到我了。姐姐,我叫古悠悠。我爷爷叫我悠悠,你也叫我悠悠好啦。” 妙玉听她说了真实姓名,心意顿和,只是奇怪她何以知道自己牵记着金泽丰,以致拿他名字来开玩笑?多半自己在花厅中向师父等述说之时,这精灵古怪的小姑娘躲在窗外偷听去了,当下说:“好,悠悠姑娘,咱们去找你爸爸妈妈去吧,你猜他们到了哪里去啦?” 古悠悠说:“我知道他们到了哪里。你要找,自己找去,我可不去。”妙玉好奇问:“怎么你自己不去?”古悠悠说:“我年纪这么小,怎肯便去?你却不同,你伤心难过,恨不得早早去了才是。”妙玉心下一凛问:“你说你爸爸妈妈……”古悠悠说:“我爸爸妈妈早就给人害死啦。你要找他们,便得到阴世去。”妙玉心感不快,说道:“你爸爸妈妈既已去世,怎可拿这事来开玩笑?我不陪你啦。” 古悠悠抓住了她左手,央求说:“好姐姐,我一个儿孤苦伶仃的,没人陪我玩儿,你就陪我一会儿。” 妙玉听她说得可怜,便说:“好吧,我就陪你一会儿,可是你不许再说无聊的笑话。我是出家人,你叫我姐姐,也不大对。”古悠悠笑着说:“有些话你以为无聊,我却以为有聊得紧,这是各人想法不同。你比我年纪大,我就叫你姐姐,有什么对不对的?难道我还叫你妹妹吗?妙玉姐姐,你不如别做尼姑了,好不好?” 妙玉不禁愕然,退了一步。古悠悠也顺势放脱了她手,笑着说:“做尼姑有什么好?鱼虾鸡鸭不能吃,牛肉、羊肉也不能吃。姐姐,你生得这般美貌,剃了光头便大大减色,倘若留起一头乌油油的长发,那才叫好看呢。”妙玉听她说得天真,笑着说:“我身入空门,四大皆空,哪里还管他皮囊色相的美恶。” 古悠悠侧过了头,仔细端详妙玉的脸,其时雨势稍歇,乌云推开,淡淡的月光从云中斜射下来,在她脸上朦朦胧胧地铺了一层银光,更增秀丽之气。古悠悠叹了口气说:“姐姐,你真美,怪不得人家这么想念你呢。”妙玉脸色一红,嗔说:“你说什么?你开玩笑,我可要去了。”古悠悠笑着说:“好啦,我不说了。姐姐,你给我些天香断续胶,我要去救一个人。”妙玉好奇问:“你去救谁?”古悠悠笑着说:“这个人要紧得很,这会儿可不能跟你说。”妙玉说:“你要伤药去救人性命,本该给你,只是师父曾有严训,这天香断续胶调制不易,倘若受伤的是坏人,却不能救他。” 古悠悠说:“姐姐,如果有人无礼,用难听的话骂你师父和你兰陵派,这人是好人还是坏人?”妙玉说:“这人骂我师父,骂我兰陵派,自然是坏人了,怎还好得了?”古悠悠笑着说:“这可奇了。有一个人张口闭口说,见了尼姑就倒华盖运。如果这样的大坏人受了伤……” 妙玉不等她说完,已脸色变了,回头便走。古悠悠晃身拦在她身前,张开了双手,只是笑,却不让她过去。 妙玉突然心念一动:“昨日贵妃酒楼,她和另一个男人一直坐着。直到金师兄死于非命,我抱着他尸首奔下酒楼,似乎她还在那里。这一切经过,她早瞧在眼里了,也不用偷听我说话。她会不会一直跟在我后面呢?”想要问她一句话,却胀红了脸,说不出口。 古悠悠说:“姐姐,我知道你想问我:‘金师兄的尸首到哪里去啦?’是不是?”妙玉说:“正是,姑娘若能见告,我……我……实在感激不尽。” 古悠悠说:“我不知道,但有一个人知道。这人身受重伤,性命危在顷刻。姐姐若能用天香断续胶救活了他生命,他便能将金师兄尸首的所在跟你说。”妙玉问:“你自己真的不知?”古悠悠说:“我古悠悠如果得悉金泽丰死尸的所在,叫我明天就死在晋培安手里,让他长剑在身上刺十七八个窟窿。”妙玉忙说:“我信了,不用发誓。那人是谁?” 古悠悠说:“这个人呐,救不救在你。我们要去的地方,也不是什么善地。” 为了寻到金泽丰的尸首,便刀山剑林,也去闯了,管他什么善地不善地,妙玉点头说:“咱们这就去罢。” 第33章 天香阁妙尼蹇蹇 两人走到大门口,见门外兀自下雨,门旁放着数十柄油纸雨伞。妙玉和古悠悠各取了一柄,出门向东北角上行去。其时已是深夜,街上行人稀少,两人走过,深巷中便有一两只狗儿吠了起来。妙玉见古悠悠一路走向偏僻狭窄的小街中,心中只挂念着金泽丰尸身的所在,也不去理会她带着自己走向何处。 行了好一会儿,古悠悠闪身进了一条窄窄的弄堂,左边一家门首挑着一盏小红灯笼。古悠悠走过去敲了三下门。有人从院子中走出来,开门探头出来。古悠悠在那人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又塞了一件物事在他手中。那人连说:“是,是,姑娘请进。” 古悠悠回头招了招手。妙玉跟着她进门。那人脸上露出诧异之极的神色,抢在前头领路,过了一个天井,掀开东厢房的门帘,说道:“姑娘,师父,这边请坐。”门帘开处,扑鼻一股脂粉香气。 妙玉进门后,见房中放着一张大床,床上铺着绣花的锦被和枕头。湘绣驰名天下,大红锦被上绣的是一对戏水鸳鸯,颜色灿烂,栩栩欲活。妙玉自幼在流云庵中出家,盖的是青布粗被,一生之中从未见过如此华丽的被褥,只看了一眼,便转过了头。只见几上点着一根红烛,红烛旁是一面明镜,一只梳妆箱子。床前地下两对绣花拖鞋,一对男的,一对女的,并排而置。妙玉心中突地一跳,抬起头来,眼前出现了一张秀丽清雅的脸蛋,娇羞腼腆,又带着三分尴尬,三分诧异,正是自己映在镜中的容颜。 背后脚步声响,一个仆妇走了进来,笑眯眯地奉上香茶。这仆妇衣衫甚窄,妖妖娆娆的甚是风骚。妙玉越来越害怕,低声问古悠悠:“这是什么地方?”古悠悠笑了笑,俯身在那仆妇耳边说了一句话,那仆妇应了声:“是。”伸手抿住了嘴,嘻的一笑,扭扭捏捏走了出去。妙玉心想:“这女人装模作样的,必定不是好人。”又问古悠悠:“你带我来干什么?这里是什么地方?”古悠悠微笑说:“这地方在双峰城大大有名,叫天香阁。”妙玉又问:“天香阁是什么地方?”古悠悠说:“天香阁是双峰城首屈一指的夜总会。” 妙玉听到“夜总会”三个字,心中怦地一跳,几欲晕去。她见了这屋中的摆设排场,早就隐隐感到不妙,却万万想不到竟是一所夜总会。她虽不十分明白夜总会到底是什么所在,却听同门俗家师姐说过,夜总会里的妓女是天下最淫贱的女人,任何男人只要有钱,便能叫妓女陪吃陪喝陪睡。古悠悠带了自己到夜总会中来,难道要自己做妓女么?心中一急,险些便哭了出来。 便在这时,忽听隔壁房中有个男子声音哈哈大笑,笑声甚是熟悉,正是那恶人“万里独行”万家欢。妙玉双腿酸软,腾的一声,坐倒椅上,脸上已全无血色。 古悠悠一惊,抢过去看她,问道:“怎么啦?”妙玉低声说:“是万……万家欢!”古悠悠嘻嘻一笑说:“不错,我也认得他的笑声,正是你的乖徒儿万家欢。” 万家欢在隔房大声喝问:“是谁直呼老子的名字?” 古悠悠说:“喂!万家欢,你师父在这里,快快过来磕头!”万家欢怒道:“什么师父?小娘皮胡说八道,我撕烂你臭嘴。”古悠悠说:“你在天马山街道贵妃酒楼,不是拜了兰陵派的妙玉小师太为师吗?她就在这里,快过来!” 万家欢说:“她怎么会在这种地方,咦,你……你怎知道?你是谁?老子宰了你!”声音中颇有惊恐之意。 古悠悠笑着说:“你来向师父磕了头再说。”妙玉忙说:“不,不!你别叫他过来!” 万家欢“啊”的一声惊呼,跟着啪的一声,显是从床上跳到了地下。一个女子声音问:“老板,你干什么?” 古悠悠叫道:“万家欢,你别逃走!你师父找你算账来啦。”万家欢骂道:“什么师父徒儿,老子上了金泽丰这小子的当!这小尼姑过来一步,老子立刻杀了她。”妙玉颤声说:“是!我不过来,你也别过来。”古悠悠说:“万家欢,你在江湖上也算是一号人物,怎么说了话竟不算数?拜了师父不认账?快过来,向你师父磕头。”万家欢哼了一声不应答。 妙玉说:“我不要他磕头,也不要见他,他……他也不是我徒弟。”万家欢忙说:“是啊!这位小师父根本就不要见我。”古悠悠说:“好,算你的。我跟你说,我们刚才来的时候,有两个小贼鬼鬼祟祟地跟着我们,你快去给打发了。我和你师父在这里休息,你就在外看守着,谁也不许进来打扰我们。你做好了这件事,你拜兰陵派小师父为师的事,我以后就绝口不提。否则的话,我宣扬得普天下人人都知。” 万家欢突然提声喝道:“小贼,好大胆子。”只听窗格子砰的一声,房顶上呛啷啷两声响,两件兵刃掉在瓦上。跟着有人长声惨呼,又听脚步声响,一人飞快地逃走了。 窗格子又是砰的一响,万家欢已跃回房中,说道:“杀了一个,是八达派的小贼,另一个逃走了。”古悠悠说:“你真没用,怎么让他逃了?” 万家欢说:“那个人我不能杀,是……是兰陵派的女尼。”古悠悠笑着说:“原来是你师伯,那自然不能杀。”妙玉却大吃一惊,低声说:“是我师姐?那怎么好?” 万家欢问:“小姑娘,你是谁?”古悠悠笑着说:“你不用问。你乖乖地不说话,你师父永远不会来找你算账。”万家欢果然就此更不做声。 妙玉说:“古姑娘,咱们快走吧!”古悠悠说:“那个受伤之人,还没见到呢。你不是有话要跟他说吗?你要是怕师父见怪,立刻回去,却也不妨。”妙玉沉吟说:“反正已经来了,咱们……咱们便瞧瞧那人去。”古悠悠一笑,走到床边,伸手在东边墙上一推,一扇门轻轻开了,原来墙上装有暗门。古悠悠招招手,走了进去。 妙玉只觉这夜总会更显诡秘,幸好万家欢是在西边房内,心想跟他离得越远越好,当下大着胆子跟进。里面又是一房,却无灯火,借着从暗门中透进来的烛光,见到这房甚小,也有一张床,帐子低垂,依稀似乎睡得有人。妙玉走到门边,便不敢再进去。 古悠悠说:“姐姐,你用天香断续胶给他治伤吧!”妙玉迟疑问:“他……他当真知道金师兄尸首的所在?”古悠悠说:“或许知道,或许不知道,我可说不上来。”妙玉着急说:“你刚才说他知道的。”古悠悠笑着说:“我又不是男子汉大丈夫,说过了的话却不算数,可不可以?你如想一试,不妨便给他治伤。否则的话,你即刻掉头便走,谁也不会来拦你。” 妙玉心想:“无论如何要找到金师兄的尸首,就算只有一线机会,也不能放过了。”便说:“好,我给他治伤。”回到外房去拿了台灯,走到内房床前,揭开帐子,只见一人仰天而卧,脸上覆了一块绿色锦帕,一呼一吸,锦帕便微微颤动。妙玉见不到他脸,心下稍安,回头问:“他什么地方受了伤?” 古悠悠说:“在胸口,伤口很深,差一点儿便伤到了心脏。” 第34章 熊胆丸浪子昏昏 妙玉轻轻揭开盖在那人身上的薄被,见那人袒裸着胸膛,是个男子,胸口正中一个大伤口,血流已止,但伤口甚深,显甚凶险。妙玉定了定神,心想:“无论如何,我得救活他的性命。”将手中台灯交给古悠悠拿着,从怀中取出装有天香断续胶的木盒子,打开盒盖,放在床头几上,伸手在那人创口四周轻轻按了按。古悠悠低声说:“止血的穴道早点过了,否则怎能活得到这时候?” 妙玉点点头,发觉那人伤口四处穴道早闭,且点得十分巧妙,远非自己所能,于是缓缓抽出塞在他伤口中的棉花,棉花一取出,鲜血便即急涌。妙玉在师门曾学过救伤的本事,左手按住伤口,右手便将天香断续胶涂到伤口之上,再将棉花塞入。这天香断续胶是兰陵派治伤圣药,一涂上伤口,过不多时血便止了。妙玉听那人呼吸急促,不知他是否能活,忍不住便说:“这位英雄,贫尼有一事请教,还望英雄不吝赐教。” 突然之间,古悠悠身子一侧,台灯倾斜,登时熄灭,室中一片漆黑。古悠悠叫了声“啊哟”,说道:“灯熄了。” 妙玉伸手不见五指,心下甚慌,寻思:“这等地方,岂是出家人来得的?我及早问明金师兄尸身的所在,立时便得离去。”颤声问:“这位英雄,你现下痛得好些了吗?”那人哼了一声,并不回答。 古悠悠说:“他在发烧,你摸摸他额头,烧得好生厉害。”妙玉还未回答,右手已让古悠悠捉住,按到了那人额上。本来遮在他面上的锦帕已给古悠悠拿开,妙玉只觉触手处犹如火炭,不由得心生恻隐,说道:“我还有内服伤药,须得给他服下才好。古姑娘,请你点亮了灯。”古悠悠说:“好,你在这里等着,我去点枝蜡烛吧。”妙玉听她说要走开,心中急了,忙拉住她袖子说:“不,不,你别去,留了我一个儿在这里,那怎么办?”古悠悠低低笑了一声说:“你把内服的伤药摸出来吧。” 妙玉从怀中摸出一个瓷瓶,打开瓶塞,倒了三粒药丸出来,托在掌中说:“伤药取出来啦。你给他吃吧。”古悠悠说:“黑暗中别把伤药掉了,人命关天,可不是玩的。姐姐,你不敢留在这里,那么我在这里待着,你出去点火。”妙玉听到要她独自在夜总会中乱闯,更加不敢,忙说:“不,不!我不去。”古悠悠说:“送佛送到西,救人救到底。你把伤药塞在他口里,喂他喝几口茶,不就得了?黑暗之中,他又见不到你是谁,怕什么啊?喏,这是茶杯,小心接着,别倒翻了。” 妙玉慢慢伸出手去,接过了茶杯,踌躇了一会,心想:“师父常说,出家人慈悲为本,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就算此人不知道金师兄尸首的所在,既命在顷刻,我也当救他。”于是缓缓伸出右手,手背先碰到那人额头,翻过手掌,将三粒内服治伤的“白云熊胆丸”塞在那人嘴里。那人张口含了,待妙玉将茶杯送到口边时喝了几口,含含糊糊的似是说了声“多谢”。 妙玉说:“这位英雄,你身受重伤,本当安静休息,只是我有一件急事请问。金泽丰金侠士为人所害,他尸首……”那人说:“你……你问金泽丰……”妙玉说:“正是!阁下可知这位金泽丰的遗体落在何处?”那人迷迷糊糊问:“什……什么遗体?” 妙玉说:“是啊,阁下可知金泽丰金侠士的遗体落于何方?”那人含糊说了几个字,但声音极低,全然听不出来。妙玉又问了一遍,将耳朵凑近那人的脸孔,只听那人呼吸甚促,要想说什么话,却始终说不出来。 妙玉突然想起:“本门的天香断续胶和白云熊胆丸效验甚佳,药性却也极猛,尤其服了白云熊胆丸后往往要昏晕半日,那正是疗伤的要紧关头,我如何在这时逼问于他?”她轻轻叹了口气,从帐子中钻头出来,扶着床前一张椅子,便即坐倒,低声说:“待他好一些后再问。”古悠悠问:“姐姐,这人性命无碍么?”妙玉说:“但愿他能痊愈才好,只是他胸前伤口实在太深。古姑娘,这一位……是谁?” 古悠悠并不答复,过了一会儿说:“我爷爷说,你什么事情都看不开,是不能做尼姑的。”妙玉好奇问:“你爷爷认得我?他……他老人家怎知道我什么事情都看不开?”古悠悠说:“昨日在贵妃酒楼,我爷爷带着我,看你们和万家欢打架。”妙玉“啊”了一声,问道:“跟你在一起的,是你爷爷?”古悠悠笑着说:“是啊,你那个金师兄,一张嘴巴也真会说,他说他坐着打天下第二,那时我爷爷真的有些相信,还以为他真有一套什么出恭时练的剑法,还以为万家欢斗不过他呢,嘻嘻!”黑暗之中,妙玉瞧不见她的脸,但想象起来,定然满脸笑容。古悠悠愈是笑得欢畅,妙玉心头却愈酸楚。 古悠悠继续说:“后来万家欢逃走了,爷爷说这小子没出息,既然答应输了拜你为师,就应当磕头拜师啊,怎么可以混赖?”妙玉说:“金师兄为了救我,不过使个巧计,却也不是真的赢了他。”古悠悠说:“姐姐,你良心真好,万家欢这小子如此欺侮你,你还给他说好话。金泽丰给人刺死后,你抱着他的尸身乱走。我爷爷说:‘这小尼姑是个多情种子,这一下只怕要发疯,咱们跟着瞧瞧。’于是我们二人跟在你后面,见你抱着这个死人,一直不舍得放下。我爷爷说:‘悠悠,你瞧这小尼姑多么伤心,金泽丰这小子倘若不死,小尼姑非还俗嫁给他做老婆不可。’”妙玉羞得满脸通红,黑暗中只觉耳根子和脖子都在发烧。 古悠悠问:“姐姐,我爷爷的话对不对?”妙玉说:“是我害死了人家。我真盼死的是我,而不是他。倘若菩萨慈悲,能叫我死了,去换得金师兄还阳,我……我……我便坠入十八重地狱,万劫不能超生,我也心甘情愿。”这几句话说得诚恳之极。 便在这时,床上那人忽然轻轻呻吟。妙玉欢喜说:“他……他醒转了,古姑娘,请你问他,可好些了没有?”古悠悠说:“为什么要我去问!你自己没生嘴巴吗!” 妙玉微一迟疑,走到床前,隔着帐子问:“这位英雄,你可……”一句话没说完,只听那人又呻吟了几声。妙玉寻思:“他此刻痛苦难当,我怎可烦扰他?”悄立片刻,听那人呼吸逐渐均匀,显是药力发作,又已入睡。 古悠悠低声问:“姐姐,你为什么愿意为金泽丰而死,你当真这么喜欢他?”妙玉说:“不,不!古姑娘,我是出家人,你别再说这等亵渎佛祖的话。金师兄和我素不相识,却为了救我而死。我……我只觉万分的对他不起。”古悠悠说:“要是他能活转来,你什么事都肯为他做?”妙玉说:“不错,我便为他死一千次,也毫无怨言。” 古悠悠突然提高声音,笑着说:“金大哥,你听着,妙玉姐姐亲口说了……”妙玉怒道:“你开什么玩笑?”古悠悠继续大声说:“她说,只要你没死,她什么事都肯答允你。”妙玉听她语气不似开玩笑,头脑中一阵晕眩,心头怦怦乱跳,只说:“你……你……” 只听咯咯两声,眼前一亮,古悠悠已打着了火,点燃蜡烛,揭开帐子,笑着向妙玉招了招手。妙玉慢慢走近,蓦地里眼前金星飞舞,向后便倒。古悠悠伸手在她背后一托,令她不至摔倒,笑着说:“我早知你会大吃一惊,你看他是谁?”妙玉说:“他……他……”声音微弱,几乎连气也透不过来。 床上那人虽双目紧闭,但长方脸蛋,剑眉薄唇,正是昨日贵妃酒楼的金泽丰。 第35章 形势交迫,鸳被藏娇 妙玉伸手紧紧抓住了古悠悠的手臂,颤声问:“他……他没死?”古悠悠笑着说:“他现下还没有死,但如你的伤药无效,便要死了。”妙玉着急说:“不会死的,他一定不会死的。他……他没死!”惊喜逾恒,突然哭了起来。古悠悠好奇问:“咦,怎么他没有死,你却反而哭了?”妙玉再也支持不住,伏在床前,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说道:“我好欢喜。古姑娘,真是多谢你啦。原来,原来是你救了……救了金师兄。” 古悠悠说:“是你自己救的,我可没有这么大的本事,我又没天香断续胶和白云熊胆丸。” 妙玉突然省悟,慢慢站起,拉住古悠悠的手说:“是你爷爷救的,是你爷爷救的。” 忽然之间,外边高处有人叫道:“妙玉,妙玉!”却是兰英的声音。 妙玉吃了一惊,待要答应。古悠悠吐气吹熄手中蜡烛,左掌翻转,按住了妙玉的嘴,在她耳边低声说:“这是什么地方?别答应。”一霎时妙玉六神无主,她身在夜总会之中,处境尴尬之极,但听到师父呼唤而不答应,却是一生中从所未有。 只听兰英又大声叫道:“万家欢,快给我滚出来!你把妙玉放出来。” 只听西首房中万家欢哈哈大笑,笑了一阵,才说:“这位是兰陵派流云庵前辈兰英师太么?晚辈本当出来拜见,只是身边有几个俏佳人相陪,未免失礼,这就两免了。哈哈,哈哈!”跟着有四五个女子一齐嗤嗤而笑,声音甚是淫荡,自是妓女了,有的还嗲声叫道:“好相公,别理她,再亲我一下,嘻嘻,嘻嘻。”几个妓女淫声荡语,越说越响,显是受了万家欢的吩咐,意在气走兰英。 兰英大怒,喝道:“万家欢,你再不滚出来,非把你碎尸万段不可。” 万家欢笑着说:“我不滚出来,你要将我碎尸万段。我滚了出来,你也要将我碎尸万段。那还是不滚出来吧!兰英师太,这种地方,你出家人是来不得的,还是及早请回的为妙。令高徒不在这里,她是一位戒律精严的小师父,怎会到这里来?你老人家到这种地方来找徒儿,岂不奇哉怪也?” 兰英怒叫:“放火,放火,把这狗窝子烧了,瞧他出不出来?”万家欢笑着说:“兰英师太,这地方是双峰城着名的所在,叫‘天香阁’。你把它放火烧了不打紧,有分教:江湖上众口喧传,都说湖南省的烟花之地‘天香阁’,给兰陵派流云庵兰英师太一把火烧了。人家一定要问:‘兰英师太是位年高德劭的老师太,怎么到这种地方去呀?’别人便说:‘她是找徒弟去了!’人家又问:‘兰陵派的弟子怎会到天香阁去?’这么你一句,我一句,于贵派的声誉可大大不妙。我跟你说,万里独行万家欢天不怕,地不怕,天下就只怕令高足一人。一见到她,我远而避之还来不及,怎么还敢去惹她?” 兰英心想这话倒也不错,但弟子回报,明明见到妙玉走入了这屋子,这弟子又为万家欢所伤,岂有假的?只气得五窍生烟,将屋瓦踹得一块块粉碎,一时却无计可施。 突然对面屋上一个冷冷的声音问:“万家欢,我弟子黎成发可是你害死的?”却是八达派掌门晋培安到了。 万家欢说:“失敬,失敬!连八达派掌门也大驾光临,双峰天香阁从此名闻天下,生意滔滔,再也应接不暇了。有一个小子是我杀的,剑法平庸,有些像是八达派招数,至于是不是叫黎成发还是昏败穷,也没工夫去问他。” 只听嗖的一声响,晋培安已穿入房中,跟着乒乒乓乓,兵刃相交声密如联珠,晋培安和万家欢已在房中交起手来。 兰英站在屋顶,听着二人兵刃撞击之声,心下暗暗佩服:“万家欢那厮果然有点儿真功夫,这几下快刀快剑,竟跟八达掌门斗了个势均力敌。” 蓦然间砰的一声大响,兵刃相交声登时止歇。 妙玉握着古悠悠的手,掌心中都是冷汗,不知万家欢和晋培安二人相斗到底谁胜谁败,按理说,万家欢数次欺辱于她,该当盼望他给晋培安打败才是,但她竟是盼望晋培安为万家欢所败,最好晋培安快快离去,师父也快快离去,让金泽丰在这里安安静静地养伤。他此刻正在生死存亡的要紧关头,倘若见到晋培安冲进房来,一惊之下,创口再裂,那就非死不可。 却听万家欢的声音在远处响起,叫道:“晋掌门,房中地方太小,手脚施展不开,咱们到旷地之上大战三四百回合,瞧瞧到底是谁厉害。要是你打胜,这个千娇百媚的小婊子便让给你;假如你输了,可就是我的了。” 晋培安气得几乎胸膛也要炸了开来,这淫贼这番话,竟说自己和他相斗乃是争风吃醋,为了争夺天香阁中一个妓女。适才在房中相斗,顷刻间拆了五十余招,万家欢刀法精奇,攻守俱有法度,晋培安自忖对方武功实不在自己之下,就算再斗三四百招,可也并无必胜把握。 一霎时间,四下里一片寂静。妙玉似乎听到自己扑通扑通的心跳之声,凑头过去,在古悠悠耳边轻轻问:“他……他们会不会进来?”其实古悠悠的年纪比她轻着好几岁,但当这情急之际,妙玉一切全没了主意。古悠悠并不回答,伸手按住了她嘴。 忽听若干惠的声音说:“晋掌门,万家欢这厮做恶多端,日后必无好死。咱们要收拾他,也不用忙在一时。这间夜总会藏垢纳污,兄弟早就有心将之捣了,这事待兄弟来办。云鹏,云越,大伙进去搜搜,一个人也不许走了。”惠门弟子刘云鹏和孙云越齐声答应。接着听到兰英急促传令,吩咐众弟子四周上下团团围住天香阁。 妙玉心中惶急,只听惠门众弟子大声呼叱,一间间房查过来。若干惠和晋培安在旁监督,刘云鹏和孙云越诸人将服务员和妓女们打得杀猪价叫。八达派群弟子将天香阁中的家私用具、茶杯酒壶,乒乒乓乓地打得落花流水。 耳听若干惠诸人转眼便过来,妙玉急得几欲晕去,心想:“师父前来救我,我却不出声答应,在天香阁中,和金师兄深夜同处一室。虽然他身受重伤,但南特派、八达派这许多男人一拥而进,我便有一百张嘴巴也分说不了。如此连累兰陵派的清名,我……我如何对得起师父和众位师姐?”伸手拔出佩剑,便往颈中挥去。 古悠悠听到长剑出鞘之声,已然料到,左手一翻,黑暗中抓住了她手腕,喝声:“使不得!我和你冲出去。” 忽听细碎有声,金泽丰在床上坐了起来,低声说:“把台灯点起来!”古悠悠问:“干什么?”金泽丰说:“我叫你点起台灯!”声音中颇含威严。古悠悠便不再问,打开了床头的台灯。 微弱的灯光下,妙玉见到金泽丰脸色白得犹如死人,忍不住低声惊呼。 金泽丰指着床头自己的那件大氅说:“给我披在……在身上。”妙玉全身发抖,俯身取了过来,披在他身上。金泽丰拉过大氅前襟,掩住了胸前的血迹和伤口,说道:“你们两人,都睡在床上。”古悠悠嘻嘻一笑说:“好玩,好玩!”拉着妙玉,钻入了被窝。 这时外边诸人都已见到了这间房中的烛火,纷纷叫道:“到那边去搜。”蜂拥而来。金泽丰提一口气,抢过去掩上了门,回身走到床前,揭开帐子说:“都钻进被窝去!” 妙玉说:“你……你别动,小心伤口。”金泽丰伸出左手,将她的头推入被窝中,右手却将古悠悠的一头长发拉了出来,散在枕头之上。只这么一推一拉,自知伤口的鲜血又在不绝外流,双膝一软,坐在床沿之上。 这时房门上已有人擂鼓般敲打,有人叫道:“狗娘养的,开门!”跟着砰的一声,有人将房门踢开,三四个人同时抢进来。 当先一人正是八达弟子钱成雄。他一见金泽丰,大吃一惊,叫道:“金……是金泽丰……”急退了两步。刘云鹏和孙云越不认得金泽丰,但均知他已为李成杰所杀,听钱成雄叫出他的名字,都心头一震,不约而同地后退。各人睁大了双眼,瞪视着他。 金泽丰慢慢站起说:“你们……这许多人……”钱成雄说:“金……金泽丰,原来……原来你没死?”金泽丰冷冷说:“哪有这般容易便死?” 晋培安越众而前,说道:“你便是金泽丰了?好,好!”金泽丰向他瞧了一眼,并不回答。晋培安问:“你在天香阁里,干什么来着?”金泽丰哈哈一笑说:“这叫作明知故问。在夜总会里,还能干什么来着?”晋培安冷冷说:“素闻东华派门规甚严,你是东华派大弟子,‘玉面君子’龚先生的嫡派传人,却偷偷来嫖妓宿娼,好笑啊好笑!”金泽丰说:“东华派门规如何,是我东华派的事,用不着旁人来瞎操心。” 晋培安见多识广,见他脸无血色,身子还在发抖,显是身受重伤模样,莫非其中有诈?心念一转之际,寻思:“兰陵派那小尼姑说这厮已为成杰所杀,其实并未毙命,显是那小尼姑撒谎骗人。听她说来,金师兄长,金师兄短,叫得脉脉含情,说不定他二人已结下了私情。有人见到那小尼姑来到这夜总会中,此刻却又影踪全无,多半便是给这厮藏了起来。哼,他东华派自负是武林中的名门正派,瞧我八达派不起,我要是将那小尼姑揪出来,好好羞辱东华、兰陵两派,叫他们从此不能在江湖上夸口说嘴。”目光四转,不见房中更有别人,心想:“看来那小尼姑便藏在床上。”对钱成雄说:“成雄,揭开帐子,咱们瞧瞧床上有什么好把戏。” 钱成雄说:“是!”上前两步,他吃过金泽丰的苦头,情不自禁地向他望了一眼,一时不敢再跨步上前。金泽丰说:“你活得不耐烦了?”钱成雄一窒,但有师父撑腰,也不如何惧他,刷的一声,拔出了长剑。 金泽丰问晋培安:“你要干什么?”晋培安说:“兰陵派走失了一名女弟子,有人见到她是在这座天香阁中,咱们要查查。”金泽丰说:“兰陵派不劳你八达派来多管闲事?”晋培安说:“今日之事,非查明白不可。成雄,动手!”钱成雄应了声:“是!”长剑伸出,挑开了帐子。 妙玉和古悠悠互相搂抱,躲在被窝之中,将金泽丰和晋培安的对话,一句句都听得清清楚楚,心头只是叫苦,全身瑟瑟发抖,听到钱成雄挑开帐子,更吓得魂飞天外。 帐子一开,众人目光都射到床上,只见一条绣着双鸳鸯的大红锦被之中裹得有人,枕头上舞着长长的万缕青丝,锦被不住颤动,显然被中人十分害怕。 晋培安一见到枕上的长发,好生失望,显然被中之人并非那光头小尼姑了,原来金泽丰这厮果然是在宿娼。 金泽丰冷冷说:“晋掌门,你大老婆、小老婆着实不少。你既这般好色如命,想瞧光屁股的女人,干嘛不爽爽快快地揭开被窝,瞧上几眼?何必借口什么找寻兰陵派的女弟子?” 晋培安喝骂:“放你的狗屁!”右掌呼的一声劈出,金泽丰侧身一闪,避开了掌风,重伤之下,转动不灵,晋培安这一掌又劈得凌厉,还是给他掌风边缘扫中了,站立不定,一跤倒在床上。他用力支撑,又即站起,一张嘴,一大口鲜血喷了出来,身子摇晃两下,又喷出一口鲜血。 第36章 以大欺小,好不要脸 晋培安欲待再行出手,忽听窗外有人叫道:“以大欺小,好不要脸!”这叫声尾声未绝,晋培安已右掌转回,劈向窗格,身随掌势,到了窗外。房内烛光照映出来,只见一个丑脸驼子正欲往墙角边逃去。晋培安喝道:“站住了!” 那驼子正是熊熙淳所扮。他在若干惠府中与晋培安朝相之后,乘着古悠悠出现,晋培安全神注视到那女童身上,便即悄悄溜出。 他躲在墙角边,一时打不定主意,实不知如何,才能救得爸妈,沉吟半晌,心想:“我假装驼子,大厅中人人都已见到了,再遇上八达派的人,非死不可。是不是该当回复本来面目?”回思适才给晋培安抓住,全身登时酸软,更无半分挣扎之力,怎么世上竟有如此武功高强之人?心头思潮起伏,只呆呆出神。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忽然有人在他驼背上轻轻一拍。熊熙淳大吃一惊,急忙转身,眼前一人背脊高耸,正是那正牌驼子“神峰骏驼”西门光正,听他笑问:“假驼子,干嘛你要冒充是我徒子徒孙?” 熊熙淳知道此人性子凶暴,武功极高,稍一对答不善,便是杀身之祸,但适才在大厅中向他磕过头,又说他行侠仗义,并未得罪于他,只须继续如此说,谅来也不致惹他生气,便说:“晚辈曾听许多人说:‘神峰骏驼’西门大侠英名卓着,最喜急人之难,扶危解困。晚辈一直好生仰慕,是以不知不觉地便扮成西门大侠的模样,万望恕罪。” 西门光正哈哈一笑说:“什么急人之难,扶危解困?当真胡说八道。”他明知熊熙淳在撒谎,但这些奉承话总是听来甚为入耳,问道:“你叫什么名字?是哪一个的门下?” 熊熙淳说:“晚辈其实姓熊,无意之间冒认了前辈的姓氏。”西门光正冷笑说:“什么无意之间?你只是想拿你爷爷的名头来招摇撞骗。晋培安是八达派掌门,伸一根手指头也立时将你毙了。你这小子居然敢冲撞于他,胆子当真不小。”熊熙淳一听到晋培安的名字,胸口热血上涌,大声说:“晚辈但叫有一口气在,定须手刃了这奸贼。” 西门光正好奇问:“晋培安跟你有什么怨仇?”熊熙淳略一迟疑,寻思:“凭我一己之力,难以救得爸爸妈妈,索性再拜他一拜,求他援手。”当即双膝跪倒,磕头说:“晚辈父母落入这奸贼之手,恳求前辈仗义相救。”西门光正皱起眉头,连连摇头说:“没好处之事,西门驼子向来不做。你爸爸是谁?救了他于我有什么得益?” 正说到这里,忽听门边有人压低了声音说话,语气紧急,说道:“快禀报师父,在天香阁中,八达派又有一人给人杀了,兰陵派有人受了伤逃回来。” 西门光正低声说:“你的事慢慢再说,眼前有一场热闹好看,你想开眼界便跟我同去。”熊熙淳心想:“只须陪在他身边,便有机会求他。”当即说:“是,是。老前辈去哪里,晚辈自当追随。”西门光正说:“咱们把话说在头里,西门驼子不论什么事,总须对自己有好处才干。你若想单凭几顶高帽子,便叫你爷爷去惹麻烦上身,这种话少提为妙。” 熊熙淳唯唯否否,含糊答应。忽听西门光正说:“他们去了,跟着我来。”只觉右腕一紧,已让他抓住,跟着腾身而起,犹似足不点地般在街上奔驰。 到得天香阁外,西门光正和他挨在一株树后,窥看院中众人动静。晋培安和万家欢交手、若干惠等率人搜查、金泽丰挺身而出等情,他二人都一一听在耳里。待得晋培安又欲击打金泽丰,熊熙淳再也忍耐不住,将“以大欺小,好不要脸”这八个字叫了出来。 熊熙淳叫声出口,自知鲁莽,转身便欲躲藏,哪知晋培安来得快极,一声“站住了!”力随声至,掌力已将熊熙淳全身笼住,只须一发,便能震得他五脏碎裂,骨骼齐折,待见到他形貌,一时含力不发,冷笑说:“原来是你!”眼光向熊熙淳身后丈许之外的西门光正射去,说道:“西门先生,你几次三番指使小辈来和我为难,是何用意?” 西门光正哈哈一笑说:“这人自认是我小辈,西门驼子却没认他。他自姓熊,我自姓西门,这小子跟我有什么关系?晋掌门,西门驼子不是怕你,只是犯不着做冤大头,给一个无名小辈做挡箭牌。要是做做挡箭牌有什么好处,金银财宝滚滚来,西门驼子权衡轻重,这算盘打得响,做便做了。可是眼前这场全无进益的蚀本买卖,却决计不做。” 晋培安一听,心中一喜,便说:“此人既跟西门先生并无关系,乃冒充招摇之徒,在下不必再顾你的颜面了。”积蓄在掌心中的力道正欲发出,忽听窗内有人说:“以大欺小,好不要脸!”晋培安回过头来,见一人凭窗而立,正是金泽丰。 晋培安怒气更增,但“以大欺小,好不要脸”这八个字,却正是说中了要害,眼前这二人显然武功远不如己,若欲杀却,原只一举手之劳,但“以大欺小”那四个字,却无论如何是逃不过的,既是“以大欺小”,那下面“好不要脸”四字便也顺理成章的了。但若如此轻易饶了二人,这口气如何便咽得下去?他冷笑一声,向金泽丰说:“你的事,以后我找你师父算账。”回头问熊熙淳:“小子,你到底是哪个门派的?” 熊熙淳怒叫:“狗贼,你害得我家破人亡,此刻还来问我?” 晋培安心下奇怪:“我几时识得你这丑八怪了?什么害得你家破人亡,这话却从哪里说起?”但四下里耳目众多,不欲细问,回头向钱成雄说:“成雄,先宰了这小子,再擒下了金泽丰。”是八达弟子出手,便说不上“以大欺小”。钱成雄应了声:“是!”拔剑上前。 熊熙淳伸手去拔佩剑,甫一提手,钱成雄的长剑寒光森然,已直指到了胸前。熊熙淳叫道:“晋培安,我熊熙淳……”晋培安一惊,左掌急速拍出,掌风到处,钱成雄的长剑给震得一偏,从熊熙淳右臂外掠过。晋培安问:“你说什么?”熊熙淳说:“我熊熙淳做了厉鬼,也会找你索命。”晋培安问:“你……你是众邦物流集团的熊熙淳?” 熊熙淳既知已无法隐瞒,索性堂堂正正地死个痛快,双手撕下脸上膏药,朗声说:“不错,我便是广东潮州的熊熙淳。你儿子调戏良家姑娘,是我杀的。你害得我家破人亡,我爸爸妈妈,你……你……你将他们关在哪里?” 八达派一举挑了众邦物流集团之事,江湖上早已传得沸沸扬扬。菅直人早年败在熊天杰剑下,武林中并不周知,人人都说八达派志在劫夺熊家社会剑法的剑谱。金泽丰正因听了这传闻,才在贵妃酒楼以此引得李成杰俯身过来,挺剑杀却。西门光正也已得知讯息,此刻听到眼前这假驼子是“众邦物流集团的熊熙淳”,而眼见晋培安一听到他自报姓名,便忙不迭地将钱成雄长剑格开,神情紧张,看来确是想着落在这年轻人身上得到《社会剑谱》。 第37章 退八达却拜西门 其时晋培安左臂长出,手指已抓住熊熙淳的右腕,手臂一缩,便要将他拉过去。西门光正喝声:“且慢!”飞身而出,伸手抓住了熊熙淳的左腕,向后一拉。 熊熙淳双臂分别为两股大力前后拉扯,全身骨骼登时格格作响,痛得几欲晕去。 晋培安知道自己若再使力,非将熊熙淳登时拉死不可,当即右手长剑递出,向西门光正刺去,喝道:“西门先生,撒手!” 西门光正左手一挥,当的一声响,格开长剑,手中已多了一柄青光闪闪的弯刀。 晋培安展开剑法,嗤嗤嗤声响不绝,片刻间向西门光正连刺了八九剑,说道:“西门先生,你我无冤无仇,何必为这小子伤了两家和气?”左手仍抓住熊熙淳右腕不放。 西门光正挥动弯刀,将来剑一一格开,说道:“适才大庭广众之间,这小子已向我磕过了头,叫了我‘爷爷’,这是众目所见、众耳所闻之事。在下和晋掌门虽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但你将一个叫我爷爷之人捉去杀了,未免太不给我脸面。做爷爷的不能庇护孙子,以后还有谁肯再叫我爷爷?”两人一面说话,兵刃相交声叮当不绝,越打越快。 晋培安怒道:“西门先生,此人杀了我的亲生儿子。杀子之仇,岂可不报?”西门光正哈哈一笑说:“好,冲着晋掌门的金面,就替你报仇便了。来来来,你向前拉,我向后拉,一二三!咱们将这小子拉为两片!”他说完这句话后,又叫:“一,二,三!”这“三”字一出口,掌上力道加强,熊熙淳全身骨骼格格之声更响。 晋培安一惊,报仇并不急在一时,剑谱尚未得手,却决不能便伤了熊熙淳性命,当即松手。熊熙淳立时便给西门光正拉了过去。 西门光正哈哈一笑说:“多谢,多谢!晋掌门当真够朋友,够交情,冲着西门驼子的脸面,连杀子大仇也肯放过了。江湖上如此重义之人,还真的没第二位!”晋培安冷冷说:“西门先生知道就好。这一次在下相让一步,以后可不能再有第二次了。”西门光正笑嘻嘻说:“那也未必。说不定晋掌门义薄云天,第二次又再容让呢。” 晋培安哼了一声,左手一挥说:“咱们走!”率领本门弟子,便即退走。 这时兰英急于找寻妙玉,早已与兰陵派群尼向西搜了下去。若干惠率领众弟子向东南方搜去。八达派一走,天香阁外便只剩下西门光正和熊熙淳二人。 西门光正笑嘻嘻说:“你非但不是驼子,原来还是个长得挺俊的小子。小子,你也不用叫我爷爷。驼子挺喜欢你,收你做徒弟如何?” 熊熙淳适才被二人各以上乘内力拉扯,全身疼痛难当,兀自没喘过气来,听西门光正这么说,心想:“这驼子的武功高出我爸爸十倍,晋培安对他也颇为忌惮,我要复仇雪恨,拜他为师便有指望。可是他眼见那八达弟子使剑杀我,本来毫不理会,一听到我的来历,便即出手和晋培安争夺。此刻要收我为弟子,显是不怀好意。” 西门光正见他神色犹豫,又说:“神峰骏驼的武功声望,你是知道的了。迄今为止,我还没收过一个弟子。你拜我为师,为师的把一身武功倾囊相授,那时别说八达派的小子们决不是你对手,假以时日,要打败晋培安亦有何难?小子,怎么你还不磕头拜师?” 他越说得热切,熊熙淳越是起疑:“他如当真爱惜我,怎么刚才抓住我手,用力拉扯,全无丝毫顾忌?晋培安这恶贼得知我是他的杀子大仇后,反而不想就此拉死我,自然是为了《社会剑谱》。江湖中尽多武功高强的正直之士,我欲求明师,该找那些前辈高人才是。这驼子心肠毒辣,武功再高,我也决不拜他为师。” 西门光正见他仍然迟疑,怒气渐增,但仍笑嘻嘻问:“怎么?你嫌驼子的武功太低,不配做你师父么?” 熊熙淳见西门光正霎时间满面乌云,神情狰狞可怖,但怒色一现即隐,立时又显得和蔼可亲,情知处境危险,若不拜他为师,说不定他怒气发作,立时便将自己杀了,当即说:“西门大侠,你肯收晚辈为徒,晚辈求之不得。只是晚辈学的是家传武功,倘若另投明师,须得家父允可,这一来是家法,二来也是武林中的规矩。” 西门光正点了点头说:“这话倒也有理。不过你这一点玩艺儿,压根儿说不上是什么功夫,你爸爸想来武功也是有限。我老人家今日心血来潮,一时兴起要收你为徒,以后我未必再有此兴致了。机缘可遇不可求,你这小子瞧来似乎机伶,怎么如此糊涂?这样吧,你先磕头拜师。然后我去跟你爸爸说,谅他也不敢不允。” 熊熙淳心念一动说:“西门大侠,晚辈的父母落在八达派手中,生死不明,求西门大侠去救了出来。那时晚辈感恩图报,西门大侠有什么嘱咐,自当遵从。” 西门光正怒道:“什么?你向我讨价还价?你这小子有什么了不起,我非收你为徒不可?你居然来向我要挟,岂有此理,岂有此理!”随即想到晋培安肯在众目睽睽之下让步,不将杀子大仇人撕开两片,自是另有重大图谋,像晋培安这样的人,哪会轻易上当?多半江湖上传言不错,他熊家那《社会剑谱》确然非同小可,只要收了这小子为徒,这部武学宝笈迟早便能得到手,说道:“快磕头,三个头磕下去,你便是我徒弟了。徒弟的父母,做师父的焉有不关心之理?晋培安捉了我徒弟的父母,我去向他要人,名正言顺,他怎敢不放?” 熊熙淳救父母心切,心想:“爸爸妈妈落在奸人手中,度日如年,说什么也得尽快将他们救了出来。我一时委屈,拜他为师,只须他救出我爸妈,天大的难事也担当了。”当即屈膝跪倒,便要磕头。西门光正怕他反悔,伸手往他头顶按落,揿了下去。 熊熙淳本想磕头,但给他这么使力一揿,心中反感陡生,自然而然地头颈一硬,不让他按下去。西门光正怒问:“嘿,你不磕头吗?”手上加了一分劲道。熊熙淳本来心高气傲,做惯了少爷,平生只有受人奉承,从未遇过屈辱,此番为了搭救父母,已然决意磕头,但西门光正这么伸手一揿,弄巧反拙,激发了他的倔强本性,大声说:“你答允救我父母,我便答允拜你为师,此刻要我磕头,却万万不能。” 西门光正说:“万万不能?咱们瞧瞧,果真是万万不能?”手上又加了一分劲力。熊熙淳腰板力挺,想站起身来,但头顶便如有千斤大石压住了,却哪里站得起来?他双手撑地,用力挣扎,西门光正手上劲力又加了一分。熊熙淳只听得自己颈中骨头格格作响。西门光正哈哈大笑说:“你磕不磕头?我手上再加一分劲道,你的头颈便折断了。” 熊熙淳的头给他一寸一寸地按落,离地面已不过半尺,奋力叫道:“我不磕头,偏不磕头!”西门光正说:“瞧你磕不磕头?”手一沉,熊熙淳的额头又给他按低了两寸。 便在此时,熊熙淳忽觉背心上微微一热,一股柔和的力道传入体内,头顶的压力陡然间轻了,双手在地下一撑,便即站起。 第38章 蕴孤虚超凡脱俗 这一下固然大出熊熙淳意料之外,而西门光正更大吃一惊,适才冲开他手上劲道的这股内力,似乎是武林中盛称的东华派“孤虚神功”,听说这门内功初发时若有若无,绵如云霞,然而蓄劲极韧,到后来更铺天盖地,势不可当。 西门光正惊诧之下,手掌又迅即按上熊熙淳头顶,掌心刚碰到熊熙淳头顶,他顶门上又是一股柔韧的内力升起,两者一震,西门光正手臂发麻,胸口也隐隐作痛。他退后两步,哈哈一笑说:“是东华派的龚兄吗?怎么悄悄躲在墙角边,开驼子玩笑?” 墙角后一人纵声大笑,一个青衫书生踱了出来,轻袍缓带,右手摇着折扇,神情潇洒,笑着说:“西门兄,多年不见,丰采如昔,可喜可贺。” 西门光正眼见此人果然便是东华派掌门“玉面君子”龚政伟,心中向来对他颇为忌惮,此刻自己正在出手欺压一个武功平平的小辈,恰好给他撞见,且出手相救,不由得有些尴尬,当即笑嘻嘻说:“龚兄,你越来越年轻了,驼子真想拜你为师,学一学这门‘采阴补阳’之术。”龚政伟“呸”的一声说:“驼子越来越无聊。故人见面,不叙契阔,却来胡说八道。小弟又懂什么这种邪门功夫了?”西门光正笑着说:“你说不会采补功夫,谁也不信,怎么你快六十岁了,忽然返老还童,瞧起来倒像是驼子的孙儿一般。” 熊熙淳当西门光正的手一松,便已跳开几步,眼见这书生颔下五柳长须,面如冠玉,一脸正气,超凡脱俗,心中景仰之情,油然而生,知道适才是他出手相救,听西门光正叫他“东华派的龚兄”,心念一动:“这位神仙般的人物,莫非便是东华派掌门龚先生?只是他瞧上去不过四十来岁,年纪不像。那强章通是他弟子,可比他老得多了。”待听西门光正赞他驻颜有术,登时想起:曾听母亲说过,武林中高手内功练到深处,不但能长寿不老,简直真能返老还童,这位龚先生多半有此功夫,不禁更是钦佩。 龚政伟微微一笑说:“西门兄一见面便不说好话。这少年是个孝子,又是颇具侠气,原堪造就,怪不得西门兄喜爱。他今日种种祸患,全因当日在潮州仗义相救小女而起,小弟实在不能袖手不理。还望西门兄瞧着小弟薄面,高抬贵手。” 西门光正脸上现出诧异神情说:“什么?凭这小子这一点儿微末道行,居然能去救乐媛侄女?只怕这话要倒过来说,是乐媛贤侄女慧眼识玉郎……” 龚政伟知这驼子粗俗下流,接下去定然没好话,便截住他话头说:“江湖上同道有难,谁都该当出手相援,粉身碎骨是救,一言相劝也是救,倒也不在乎武艺的高低。西门兄,你如决意收他为徒,不妨让这少年禀明了父母,再来投入贵派门下,岂不两全其美?” 西门光正眼见龚政伟插手,今日之事已难如愿,便摇了摇头说:“驼子一时兴起,要收他为徒,此刻却已意兴索然,这小子便再磕我一万个头,我也不收了。”说着左腿忽起,啪的一声,将熊熙淳踢了个筋斗,摔出数丈。这一下却也大出龚政伟的意料之外,全没想到他抬腿便踢,事先竟没半点征兆,浑不及出手阻拦。好在熊熙淳摔出后立即跃起,似乎并未受伤。 龚政伟说:“西门兄,怎么跟孩子们一般见识?我说你倒是返老还童了。”西门光正笑着说:“龚兄放心,驼子便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得罪了这位……你这位……哈哈……我也不知道是你这位什么,再见,再见,真想不到东华派如此赫赫威名,对这《社会剑谱》却也会眼红。”一面说,一面笑,一面拱手退开。 龚政伟抢上一步,大声问:“西门兄,你说什么话来?”突然之间,脸上满布红丝,只是那红丝一现即隐,顷刻间又回复了白净面皮。 西门光正见到他脸上红丝,心中打了个突,寻思:“果然是东华派的‘孤虚神功’!龚政伟这厮剑法高明,又练成了这神奇内功,倒得罪他不得。”当下嘻嘻一笑说:“我也不知《社会剑谱》是什么东西,只是见八达派晋培安不顾性命地想抢夺,随口胡诌几句,龚兄不必介意。”说着掉转身子,扬长而去。 龚政伟瞧着他的背影在黑暗中隐没,叹了口气,自言自语说:“武林中似他这等功夫,那也是很难得了,可就偏生自甘……”下面“下流”两字,忍住了不说,却摇了摇头。 突然间熊熙淳奔过来,双膝一屈,跪倒在地,不住磕头,说道:“求师父收录门墙,弟子恪遵教诲,严守门规,决不敢有丝毫违背师命。” 龚政伟微微一笑说:“我若收了你为徒,不免给西门驼子背后说嘴,说我跟他抢徒弟。”熊熙淳磕头说:“弟子一见师父,说不出的钦佩仰慕,那是弟子诚心诚意地求恳。”说着连连磕头。龚政伟笑着说:“好吧,我收你不难,只是你还没禀明父母呢,也不知他们是否允可。”熊熙淳说:“弟子得蒙恩收录,家父家母欢喜都还来不及,决无不允之理。家父家母为八达派众恶贼所擒,尚请师父援手相救。”龚政伟点了点头说:“起来吧!好,咱们这就去找你父母。”回头叫道:“章通、海青、乐媛,大家出来!” 只见墙角后走出一群人来,正是东华派的群弟子。原来这些人早就到了,龚政伟命他们躲在墙后,直到西门光正离去,这才现身,以免人多难堪,令他下不了台。强章通等都欢然道贺:“恭喜师父新收弟子。”龚政伟笑着说:“熙淳,这几位师兄,在那小茶馆中,你早就都见过了。你向众师兄见礼。” 老者是二师兄强章通,身形魁梧的汉子是三师兄赵海青,乞丐模样的是四师兄王定波,生意人打扮的的是五师兄蔡天奇,六师兄薛研科古灵精怪,那是谁都一见就不会忘记的人物,此外七师兄甘希、八师兄韩同正是两个年轻弟子。熊熙淳一一拜见了。 忽然龚政伟身后一声娇笑,一个清脆的声音问:“爸爸,我算是学姐,还是学妹?” 熊熙淳一怔,认得说话的是当日那个卖酒少女、东华门下人人叫她“学妹”的,原来她竟是师父的女儿。只见龚政伟的青袍后面探出半边雪白的脸蛋,一只圆圆的左眼骨溜溜地转了几转,打量了他一眼,又缩回龚政伟身后。熊熙淳心想:“那卖酒少女容貌丑陋,满脸都是麻皮,怎么变了这幅模样?”她乍一探头,便即缩回,又在夜晚,月色朦胧,无法看得清楚,但这少女容颜俏丽,却是绝无可疑。又想:“她说她乔装改扮,到潮州城外卖酒,兰英师太又说她装成一副怪模怪样。那么她的丑样,自然是故意装成的了。” 龚政伟笑着说:“这里个个人入门比你迟,却都叫你学妹。你这学妹命是坐定了的,那自然也是学妹了。”那少女笑着说:“不行,从今以后,我可得做学姐了。爸爸,熊师弟叫我学姐,以后你再收一百个弟子、两百个弟子,也都得叫我学姐了。” 她一面说,一面笑,从龚政伟背后转了出来,蒙蒙月光下,熊熙淳依稀见到一张秀丽的瓜子脸蛋,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射向他脸。熊熙淳深深一揖说:“龚学姐,小弟今日方蒙恩师垂怜收录门下。先入门者为大,小弟自然是师弟。” 龚乐媛大喜,转头向父亲说:“爸,是他自愿叫我学姐的,可不是我强逼他。”龚政伟笑着说:“人家刚入我门下,你就说到‘强逼’两字。他只道我门下个个似你一般,以大压小,岂不吓坏了他?”说得众弟子都笑了起来。 龚乐媛说:“爸,大师哥躲在这地方养伤,又给晋培安打了一掌,只怕十分凶险,快去瞧瞧他。”龚政伟双眉微蹙,摇了摇头说:“定波、天奇,你二人去把大师兄抬出来。”王定波和蔡天奇齐声应诺,从窗口跃入房中,但随即听到他二人说:“师父,大师兄不在这里,房里没人。”跟着窗中透出火光,他二人已点上了灯。 龚政伟眉头皱得更加紧了,他不愿身入夜总会这等污秽之地,向强章通说:“你进去瞧瞧。”强章通说:“是!”走向窗口。 龚乐媛说:“我也去瞧瞧。”龚政伟反手抓住她手臂说:“胡闹!这种地方你去不得。”龚乐媛急得几乎要哭出声来,说道:“可是……可是大师哥身受重伤……只怕他有性命危险。”龚政伟低声说:“不用担心,他敷了兰陵派的‘天香断续胶’,死不了。”龚乐媛又惊又喜,问道:“爸,你……你怎么知道?”龚政伟说:“低声,别多嘴!” 第39章 大事不妙,携尔浪子遁逃 金泽丰重伤之余,再给晋培安掌风带到,创口剧痛,又呕了几口血,但神智清楚,耳听西门光正和晋培安争执,众人逐一退去,又听师父到来。他向来天不怕、地不怕,便只怕师父,一听到师父和西门光正说话,便想自己这番胡闹到了家,不知师父会如何责罚,一时忘了创口剧痛,转身向床,悄声说:“大事不妙,我师父来了,咱们快逃。”立时扶着墙壁,走出房去。 古悠悠拉着妙玉,悄悄从被窝中钻出,跟了出去,只见金泽丰摇摇晃晃,站立不定,两人忙抢上扶住。金泽丰咬着牙齿,穿过了一条走廊,心想师父耳目何等灵敏,只要一出去,立时便给他知觉,眼见右首是间大房,当即走了进去说:“将……将门窗关上。”古悠悠依言带上了门,又将窗子关了。金泽丰再也支持不住,斜躺床上,喘气不止。 三个人不作一声,过了良久,才听龚政伟的声音远远说:“他不在这里了,咱们走吧!”金泽丰吁了口气,心下大宽。 又过一会儿,忽听有人蹑手蹑脚地在院子中走来,低声叫道:“大师兄,大师兄。”却是薛研科。金泽丰心想:“毕竟还是薛师弟跟我最好。”正想答应,忽觉床帐簌簌抖动,却是妙玉听到有人寻来,害怕起来。金泽丰心想:“我这一答应,累了这位小师父的清誉。”当下便不做声,耳听薛研科从窗外走过,一路“大师兄,大师兄”地呼叫,渐渐远去,再没声息。 古悠悠忽然问:“喂,金泽丰,你会死么?”金泽丰说:“我怎么能死?我如死了,大损兰陵派的令誉,太对不住人家了。”古悠悠好奇问:“为什么?”金泽丰说:“兰陵派的治伤灵药,给我既外敷,又内服,倘若仍然治不好,金泽丰岂非大大的对不住……对不住这位兰陵派的师妹?”古悠悠笑着说:“对,你要是死了,太也对不住人家了。” 妙玉见他伤得如此厉害,兀自在说笑话,既佩服他的胆气,又稍为宽心,说道:“金师兄,那晋掌门又打了你一掌,我再瞧瞧你伤口。”金泽丰支撑着要坐起身来。古悠悠说:“不用客气啦,你这就躺着吧。”金泽丰全身乏力,实在坐不起身,只得躺在床上。 古悠悠点亮了蜡烛。妙玉见金泽丰衣襟都是鲜血,当下顾不得嫌疑,轻轻揭开他长袍,取过脸盆架上挂着的一块洗脸手巾,替他抹净了伤口上的血迹,将怀中所藏的天香断续胶尽数抹在他伤口上。金泽丰笑着说:“这么珍贵的灵药,浪费在我身上,未免可惜。” 妙玉说:“金师兄为我受此重伤,别说区区药物,就是……就是……”说到这里,只觉难以措词,嗫嚅一会儿,继续说:“连我师父她老人家,也赞你是见义勇为的青年英侠,因此和晋掌门吵了起来呢。”金泽丰笑着说:“赞倒不用了,师太她老人家只要不骂我,已经谢天谢地啦。”妙玉说:“我师父怎……怎会骂你?金师兄,你只须静养一天一夜,伤口不再破裂,那便无碍了。”又取出三粒白云熊胆丸,喂着他服了。 古悠悠忽然说:“姐姐,你在这里陪着他,提防坏人又来加害。爷爷等着我呢,我这可要去啦。”妙玉着急说:“不!你不能走。我一个人怎能耽在这里?”古悠悠笑着说:“金泽丰不好端端在这里么?你又不是一个人。”说着转身便走。妙玉大急,纵身上前,一把抓住她左臂,情急之下,使上了兰陵派擒拿手法,牢牢抓住她臂膀,说道:“你别走!”古悠悠笑问:“哎哟,动武吗?”妙玉脸一红,放开了手,央求说:“好姑娘,请你陪我。”古悠悠笑着说:“好,好!我陪着你便是。金泽丰又不是坏人,你干什么这般怕他?” 妙玉稍稍放心,说道:“对不起,古姑娘,我抓痛了你没有?”古悠悠说:“我倒不痛。金泽丰却好像痛得很厉害。”妙玉一惊,掠开帐子看时,只见金泽丰双目紧闭,已自沉沉睡去。她伸手探他鼻息,觉得呼吸匀净,正感宽慰,忽听古悠悠格地一笑,窗格声响。妙玉急忙转过身,只见她已从窗中跳了出去。 妙玉大惊失色,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走到床前说:“金师兄,金师兄,她……她走了。”但其时药力正在发作,金泽丰昏昏迷迷的,并不答话。妙玉全身发抖,说不出的害怕,过了好一会儿,才过去将窗格拉上,心想:“我快快走吧,金师兄倘若醒转,跟我说话,那怎么办?”转念又想:“他受伤如此厉害,此刻便是一个小孩过来,随手便能制他死命,我岂能不加照护,自行离去?”黑夜之中,只听到远处深巷中偶然传来几下犬吠之声,此外一片静寂,天香阁中诸人早已逃之夭夭,似乎这世界上除了帐中的金泽丰外,更无旁人。 她坐在椅上,一动也不敢动,过了良久,四处鸡啼声起,天将黎明。妙玉又着急起来:“天一亮,便有人来了,那怎么办?” 她自幼出家,一生全在兰英照料之下,全无处世应变的经历,此刻除了焦急之外,想不出半点法子。正慌乱间,忽听脚步声响,有三四人从巷中过来,四下俱寂之中,脚步声特别清晰。这几人来到天香阁门前,便停住了,只听一人说:“你二人搜东边,我二人搜西边,倘若见到金泽丰,要拿活的。他身受重伤,抗拒不了。” 妙玉初时听到人声,惊惶万分,待听到那人说要来擒拿金泽丰,心中立时闪过一个念头:“说什么也要保得金师兄周全,决不能让他落入坏人手里。”这主意一打定,惊恐之情立去,登时头脑清醒了起来,抢到床边,拉起垫在褥子上的被单,裹住金泽丰身子,抱了起来,吹灭烛火,轻轻推开房门,溜了出去。 这时也不辨东西南北,只是朝着人声来处的相反方向快步而行,片刻间穿过一片菜圃,来到后门。只见门户半掩,原来天香阁中诸人匆匆逃去,打开了后门便没关上。她横抱着金泽丰走出后门,从小巷中奔了出去。不一会儿便到了城墙边,暗忖:“须得出城才好,双峰城中金师兄的仇人太多。”沿着城墙疾行,到得城门口时,天已破晓,城门已开,便急蹿而出。 一口气奔出七八里,只是往荒山中急钻,到后来再无路径,到了一处山坳之中,四下无人。她心神略定,低头看看金泽丰时,只见他已经醒转,脸露笑容,正注视着自己。 她突然见到金泽丰的笑容,心中一慌,双手发颤,失手便将他身子掉落。她“啊哟”一声,急使一招“敬捧宝经”,俯身伸臂,将他托住,总算这一招使得甚快,没将他摔着,但自己下盘不稳,一个踉跄,向前抢了几步这才站住,说道:“对不住,你伤口痛吗?” 金泽丰微笑说:“还好!你歇一歇吧!” 妙玉适才为了逃避八达弟子的追拿,一心一意只想如何才能使金泽丰不致遭到对方毒手,全没念及自己的疲累,此刻一定下来,只觉全身四肢都欲散了开来一般,勉力将金泽丰轻轻放上草地,再也站立不定,一跤坐倒,喘气不止。 第40章 偷瓜破戒,是我妙玉身当 金泽丰微笑说:“你只顾急奔,却忘了调匀气息,那是学武……学武之人的大忌。这样挺容易……容易受伤。”妙玉脸上微微一红说:“多谢金师兄指点。师父本来也教过我,一时心急便忘了。”顿了一顿,问道:“你伤口痛得怎样?”金泽丰说:“已不怎么痛,略略有些麻痒。”妙玉大喜,说道:“好啦,好啦,伤口麻痒是痊愈之象,想不到竟好得这么快。” 金泽丰见她喜悦无限,心下也有些感动,笑着说:“那是贵派灵药之功。”忽然间叹了口气,恨恨说:“只可惜我身受重伤,致受鼠辈之侮,适才倘若落入了八达派那几个小子手中,死倒不打紧,只怕还得饱受一顿折辱。” 妙玉说:“原来你都听见了?”想起自己抱着他奔驰了这么久,也不知他从何时起便睁着眼睛在瞧自己,不由得脸如飞霞。 金泽丰不知她忽然害羞,只道她奔跑过久,耗力太多,说道:“师妹,你打坐片刻,以贵派心法,调匀内息,免得受了内伤。” 妙玉说:“是。”当即盘膝而坐,以师授心法运动内息,但心意烦躁,始终无法宁静,过不片刻,便睁眼向金泽丰瞧一眼,看他伤势有何变化,又看他是否在瞧自己,看到第四眼时,恰好和金泽丰的目光相接。她吓了一跳,急忙闭眼,金泽丰却哈哈大笑。 妙玉双颊晕红,忸怩问:“为……为什么笑?”金泽丰说:“没什么。你年纪小,坐功还浅,一时定不下神来,就不必勉强。兰英师太一定教过你,练功时过分勇猛精进,会有大碍,这等调匀内息,更须心平气和才是。”他休息片刻,又说:“你放心,我元气已在渐渐恢复,八达派那些小子们再追来,咱们不用怕他,叫他们再摔一个……摔一个屁股向后……向后……”妙玉微笑说:“摔一个八达派的平沙落雁式。”金泽丰笑着说:“不错,妙极!什么屁股向后,说起来不雅,咱们就称之为‘八达派的平沙……落雁式’!”说到最后几个字,已有些喘不过气来。 妙玉说:“你别多说话,再好好儿睡一会儿吧。” 金泽丰说:“我师父也到了双峰城。我恨不得立时起身,到惠师叔家瞧瞧热闹去。” 妙玉见他口唇发焦,眼眶干枯,知他失血不少,须得多喝水才是,便说:“我去找些水给你喝。一定口干了,是不是?”金泽丰说:“我见来路之上,左首田里有许多西瓜。你去摘几个来吧。”妙玉说:“好。”站起身来,一摸身边,却身无分文,问道:“金师兄,你身边有钱没有?”金泽丰问:“做什么?”妙玉说:“去买西瓜呀!”金泽丰笑着说:“买什么?顺手摘来便是。左近又无人家,种西瓜的人一定住得很远,却向谁买去?”妙玉嗫嚅说:“不予而取,那是偷……偷盗了。这是五戒中的第二戒,那是不可以的。倘若没钱,向他们化缘,讨一个西瓜,想来他们也肯的。”金泽丰有些不耐烦了,说道:“你这小……”他本想骂她“小尼姑好糊涂”,但想到她刚才出力相救,说到这“小”字便即停口。 妙玉见他脸色不快,不敢再说,依言向左首寻去。走出二里有余,果见数亩瓜田,累累地生满了西瓜,树巅蝉声鸣响,四下里却一个人影也无,寻思:“金师兄要吃西瓜。可是这西瓜是有主之物,我怎可随便偷人家的?”快步又走出里许,站到一个高岗之上,四下眺望,始终不见有人,连农舍茅屋也不见一间,只得又退了回来,站在瓜田之中,踟蹰半晌,伸手待去摘瓜,又缩了回来,想起师父谆谆告诫的戒律,决不可偷盗他人之物,欲待退去,脑海中又出现了金泽丰唇干舌燥的脸容,咬一咬牙,双手合十,暗暗祝祷:“菩萨垂鉴,弟子非敢有意偷盗,实因金师兄……金师兄要吃西瓜。”转念一想,又觉“金师兄要吃西瓜”这八个字,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理由,心下焦急,眼泪已夺眶而出,双手捧住一个西瓜,向上一提,瓜蒂便即断了,心想:“人家救你性命,你便为他坠入地狱,永受轮回之苦,却又如何?一人做事一身当,是我妙玉犯了戒律,这与金师兄无干。”捧起西瓜,回到金泽丰身边。 金泽丰于世俗的礼法教条,从来不瞧在眼里,听妙玉说要向人化缘讨西瓜,只道这个尼姑年轻不懂事,浑没想到她为了采摘这个西瓜,心头有许多交战,受了这样多委屈,见她摘了西瓜回来,心头一喜,称赞说:“好师妹,乖乖的小姑娘。” 妙玉蓦地听到他这么称呼自己,心头一震,险些将西瓜摔落,忙抄起衣襟兜住。金泽丰笑问:“干嘛这等慌张?你偷西瓜,有人要捉你么?”妙玉脸上又是一红说:“不,没人捉我。”缓缓坐了下来。 其时天色新晴,太阳从东方升起,金泽丰和她所坐之处是在山阴,日光照射不到,满山树木为雨水洗得一片青翠,山中清新之气扑面而来。 妙玉定了定神,拔出腰间断剑,见到剑头断折之处,心想:“万家欢这恶人武功如此了得,当日若不是金师兄舍命相救,我此刻怎能太太平平地仍坐在这里?”一瞥眼见到金泽丰双目深陷,脸上没半点血色,自忖:“为了他,我便再犯多大恶业,也始终无悔,偷一只西瓜,却又如何?”言念及此,犯戒后心中的不安登时尽去,用衣襟将断剑抹拭干净,便将西瓜剖了开来,一股清香透出。 金泽丰嗅了几下,称赞说:“好瓜!”又说:“师妹,我想起了一个笑话。今年元宵,我们师兄妹相聚饮酒,乐媛学妹出了个灯谜,说是:‘左边一只小狗,右边一个傻瓜’,打一个字。那时坐在她左边的,是薛研科师弟,便是昨晚进屋来寻找我的那个师弟。我是坐在她右首。”妙玉微笑说:“她出这个谜儿,是取笑你和这位薛师兄了。”金泽丰说:“不错,她说是个老笑话,从书上看来的,谜底是狐狸的‘狐’字。只难得刚好薛师弟坐在她左首,我坐在她右首。也真凑巧,此刻在我身旁,又是这边一只小狗,这边一只大瓜。”说着指指西瓜,又指指她,脸露微笑。 妙玉微笑说:“好啊,你绕弯儿骂我小狗。”将西瓜剖成一片一片,剔去瓜子,递了一片给他。金泽丰接过咬了一口,只觉满口香甜,几口便吃完了。妙玉见他吃得欢畅,心下甚喜,又见他仰卧着吃瓜,襟前汁水淋漓,便将第二片西瓜切成一小块、一小块地递在他手里,一口一块,汁水便不再流到衣上。见他吃了几块,每次伸手来接,总不免引臂牵动伤口,心下不忍,便将一小块一小块西瓜喂在他口里。 金泽丰吃了小半只西瓜,才想起妙玉却一口未吃,说道:“你自己也吃些。”妙玉说:“等你吃够了我再吃。”金泽丰说:“我够了,你吃吧!” 妙玉早觉得口渴,又喂了金泽丰几块,才将一小块西瓜放入自己口中,眼见金泽丰目不转睛地瞧着自己,害羞起来,转过身子,将背脊向着他。 金泽丰忽然称赞说:“啊,真好看!”语气之中,充满了激赏之意。妙玉大羞,心想他怎么忽然赞我好看,登时便想站起身来逃走,可是一时却又拿不定主意,只觉全身发烧,羞得连头颈中也红了。 第41章 望虹寻瀑,却忆方圆剑法 只听金泽丰又说:“你瞧,多美!见到了么?”妙玉微微侧身,见他伸手指着西首,顺着他手指望去,只见远处一道彩虹,从树后伸了出来,七彩变幻,艳丽无方,这才知他说“真好看”,乃是指这彩虹而言,适才是自己会错了意,不由得又是一阵羞惭。只是这时的羞惭中微含失望,和先前又是忸怩、又是暗喜的心情却颇有不同了。 金泽丰问:“你仔细听,听见了吗?”妙玉侧耳细听,但听彩虹处隐隐传来有流水之声,说道:“好像是瀑布。” 金泽丰说:“正是,连下了几日雨,山中一定到处是瀑布,咱们过去瞧瞧。”妙玉说:“你……你还是安安静静地多躺一会儿。”金泽丰说:“这地方都是光秃秃的乱石,没一点风景好看,还是去看瀑布的好。” 妙玉不忍拂他之意,便扶着他站起,突然之间,脸上又是一阵红晕掠过,心想:“我曾抱过他两次,第一次当他已经死了,第二次是危急之际逃命。这时他虽然身受重伤,但神智清醒,我怎么能再抱他?他一意要到瀑布那边去,莫非……莫非要我……” 正犹豫间,却见金泽丰已拾了一根断枝,撑在地下,慢慢向前走去,原来自己又会错了意。 妙玉忙抢了过去,伸手扶住金泽丰的臂膀,心下自责:“我怎么了?金泽丰师兄明明是个正人君子,今日我怎么心猿意马,老是往歪路上想。总是我单独和一个男子在一起,心下处处提防,其实他和万家欢虽然同是男子,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怎可相提并论?” 金泽丰步履虽然不稳,却尽自支撑得住。走了一会儿,见到一块大石,妙玉扶着他过去,坐下休息,说道:“这里也不错啊,你一定要过去看瀑布么?”金泽丰笑着说:“你说这里好,我就陪你在这里瞧一会。”妙玉说:“好吧。那边风景好,你瞧着心里欢喜,伤口也好得快些。”金泽丰微微一笑,站起身来。 两人缓缓转过了个山坳,便听到轰轰的水声,又行了一段路,水声愈响,穿过一片松林后,只见一条白龙也似的瀑布,从山壁上倾泻下来。金泽丰欢喜说:“我东华派的大观峰侧也有一道瀑布,比这还大,形状倒差不多。乐媛学妹常和我到瀑布旁练剑。她有时顽皮起来,还钻进瀑布中去呢。” 妙玉听他第二次提到“乐媛学妹”,突然醒悟:“他重伤之下,一定要到瀑布旁来,不见得真是为了观赏风景,却是在想念他的乐媛学妹。”不知如何,心头猛地一痛,便如给人重重一击一般。只听金泽丰又说:“有一次在瀑布旁练剑,她失足滑倒,险些摔入下面的深潭之中,幸好我一把拉住了她,那一次可真危险。” 妙玉淡淡问:“你有很多师妹么?”金泽丰说:“我东华派共有七个女弟子,乐媛学妹是师父的女儿,我们都管她叫学妹。其余六个师妹都是师母收的弟子。”妙玉说:“嗯,原来她是龚掌门的小姐。她……她……她和你很谈得来吧?”金泽丰慢慢坐了下来说:“我是个没爸没妈的孤儿,十五年前蒙恩师和师母收录门下,那时乐媛学妹还只三岁,我比她大得多,常抱了她出去采野果、捉兔子。我和她是从小一块儿长大的。师父师母没儿子,待我犹如亲生儿子一般,乐媛学妹便等如是我的妹子。”妙玉应了一声:“嗯。”过了一会儿说:“我也是个没爸没妈的孤儿,自幼便蒙恩师收留,从小就出了家。” 金泽丰连说:“可惜,可惜!”妙玉转头向着他,目光中露出疑问神色。金泽丰说:“你如不是已在兰英师太门下,我就可求师母收你为弟子,我们师兄弟姐妹人数很多,二十几个人,大家很热闹的。功课一做完,各人结伴游玩,师父师母也不怎么管。你见到我的乐媛学妹,一定喜欢她,会和她做好朋友的。”妙玉说:“可惜我没这好福气。不过我在流云庵里,师父、师姐们都待我很好,我……我……我也很快活。”金泽丰说:“是,是,我说错了。兰英师太剑法通神,我师父师母说到各家各派的剑法时,对你师父她老人家是很佩服的。兰陵派哪里不及我东华派了?” 妙玉说:“金师兄,那日你对万家欢说,站着打,万家欢是天下第十四,龚掌门是第八,那么我师父是天下第几?”金泽丰哈哈一笑说:“我是骗骗万家欢的,哪里有这回事了?武功的强弱,每日都有变化,有的人长进了,有的人年老力衰退步了,哪里真能排天下第几?”妙玉说:“原来如此。”金泽丰笑着说:“倘若真要排名,我师父如是天下第八,那你师父是天下第六罢。”妙玉好奇问:“难道我师父胜过了你师父?”金泽丰说:“我师母曾说,兰陵派的师太们虽是女流,剑法只怕还胜过我师父。”妙玉很是欢喜,说道:“下次我跟师父说。”金泽丰说:“万家欢这家伙武功是高的,但说是天下第十四,却也不见得。我故意把他排名排得高些,逗他开心。” 妙玉说:“原来你是骗他的。”望着瀑布出了会神,问道:“你常常骗人么?”金泽丰嘻嘻一笑说:“那得看情形,不会是‘常常’吧!有些人可以骗,有些人不能骗。师父师母问起什么事,我自然不敢相欺。” 妙玉“嗯”了一声说:“那么你同门的师兄弟、师姐妹呢?”她本想问:“你骗不骗你的乐媛学妹?”但不知如何,竟不敢如此直截了当地相询。金泽丰笑着说:“那要看是谁,又得瞧是什么事。我们师兄弟们常闹着玩,说话不骗人,又有什么好玩?”妙玉终于问:“连乐媛姐姐,你也骗她么?” 金泽丰未曾想过这件事,皱了皱眉头,沉吟半晌,想起这一生之中,从未在什么大事上骗过她,便说:“若是要紧事,那决不会骗她。玩的时候,哄哄她,说些笑话,自然是有的。” 妙玉在流云庵中,师父不苟言笑,戒律严峻,众师姐个个冷口冷面的,虽然大家互相爱护关顾,但极少有人说什么笑话,闹着玩之事更难得之极。兰净、兰凝两位师太门下倒有不少年轻活泼的俗家女弟子,但也极少和出家的同门说笑。她整个童年便在冷静寂寞之中度过,除了打坐练武之外,便是敲木鱼念经,这时听到金泽丰说及东华派众同门的热闹处,不由得悠然神往,寻思:“我若能跟着他到玉皇顶去玩玩,岂不有趣。”但随即想起:“这一次出庵,遇到这样的大风波,看来回庵之后,师父再也不许我出门了。什么到玉皇顶去玩玩,那岂不是痴心妄想?”又想:“就算到了玉皇顶,他整日陪着他的学妹,我什么人也不识,又有谁来陪我玩?”心中忽然一阵凄凉,眼眶一红,险些掉下泪来。 金泽丰却全没留神,瞧着瀑布说:“我和学妹正在钻研一套剑法,借着瀑布水力的激荡,施展剑招。师妹,你可知那有什么用?”妙玉摇了摇头说:“我不知道。”她声音已有些哽咽,金泽丰仍没觉察到,继续说:“咱们和人动手,对方倘若内功深厚,兵刃和拳掌中往往附有厉害内力,无形有质,能将我们的长剑荡了开去。我和学妹在瀑布中练剑,就当水力中的冲激是敌人内力,不但要将敌人的内力挡开,还得借力打力,引对方的内力去打他自己。” 妙玉见他说得兴高采烈,问道:“你们练成了没有?”金泽丰摇头说:“没有,没有!自创一套剑法,谈何容易?再说,我们也创不出什么剑招,只不过想法子将师父所传的本门剑法,在瀑布中击刺而已。就算有些新花样,那也是闹着玩的,临敌时没半点用处。否则的话,我又怎会给万家欢这厮打得全无还手之力?”他顿了一顿,伸手缓缓比划了一下,欢喜说:“我又想到了一招,等得伤好后,回去可和学妹试试。” 妙玉轻轻问:“你们这套剑法,叫什么名字?”金泽丰笑着说:“我本来说,这不能另立名目。但学妹一定要给取个名字,她说叫‘方圆剑法’,我的‘丰’和她的‘媛’,因为那是我和她两个一起试出来的。” 妙玉轻声说:“方圆剑法,方圆剑法。嗯,这剑法中有你的名字,也有她的名字,将来传到后世,人人都知道是你们……你们两位合创的。”金泽丰笑着说:“我学妹小孩儿脾气,才这么说的,凭我们这一点儿本领火候,哪有资格自创什么剑法?你可千万不能跟旁人说,要是给人知道了,岂不笑掉了他们的大牙?” 妙玉说:“是,我决不会对旁人说。”她停了一会儿,微笑说:“你自创剑法的事,人家早知道了。”金泽丰吃了一惊,问道:“是么?是乐媛学妹跟人说的?”妙玉笑了笑说:“是你自己跟万家欢说的。你不是说自创了一套坐着刺苍蝇的剑法么?”金泽丰哈哈大笑说:“我对他胡说八道,亏你都记在心里。” 金泽丰这么放声一笑,牵动伤口,眉头皱了起来。妙玉说:“啊哟,都是我不好,累得你伤口吃痛。快别说话了,安安静静地睡一会儿。” 第42章 破涕为笑,未料明镜尘埃 金泽丰闭上了眼睛,但只过得一会儿,便又睁了开来说:“我只道这里风景好,但到得瀑布旁边,反而瞧不见那彩虹了。”妙玉说:“瀑布有瀑布的好看,彩虹有彩虹的好看。”金泽丰点了点头说:“你说得不错,世上哪有十全十美之事。一个人千辛万苦地去寻求一件物事,等得到了手,也不过如此,而本来拿在手中的物事,却反而抛掉了。”妙玉微笑说:“金师兄,你这几句话,隐隐含有禅机,只可惜我修为太浅,不明白其中的道理。倘若师父听了,定有一番解释。”金泽丰叹了口气说:“什么禅机不禅机,我懂得什么?唉,好倦!”慢慢闭上了眼睛,渐渐呼吸低沉,入了梦乡。 妙玉守在他身旁,折了一根带叶的树枝,轻轻拂动,替他赶开蚊蝇小虫,坐了一个多小时,自己也有些倦了,迷迷糊糊地合上眼想睡,忽然心想:“待会儿他醒来,一定肚饿,这里没什么吃的,我再去采几个西瓜,既能解渴,也可以充饥。”于是快步奔向西瓜田,又摘了两个西瓜来。她生怕离开片刻,有人或是野兽来侵犯金泽丰,急急匆匆地赶回,见他兀自安安稳稳地睡着,这才放心,轻轻坐在他身边。 金泽丰睁开眼来,微笑说:“我以为你回去了。”妙玉好奇问:“我回去?”金泽丰说:“你师父、师姐们不是在找你么?她们一定挂念得很。”妙玉一直没想到这事,听他这么一说,登时焦急起来,又想:“明儿见到师父,不知他老人家会不会责怪?” 金泽丰说:“师妹,多谢你陪了我半天,我的命已给你救活啦,你还是早些回去吧。”妙玉摇头说:“不,荒山野岭,你独个儿耽在这里,没人服侍照料,那怎么行?”金泽丰说:“你到得双峰城惠师叔家里,悄悄跟我的师弟们一说,他们就会过来照料我。” 妙玉心中一酸,暗想:“原来他是要他的学妹相陪,只盼我越快去叫她来越好。”再也忍耐不住,泪珠儿一滴一滴地落了下来。 金泽丰见她忽然流泪,大为奇怪,问道:“你……你……为什么哭了?怕回去给师父责骂么?”妙玉摇了摇头。金泽丰又说:“啊,是了,你怕路上又撞到万家欢。不用怕,从今而后,他见了你便逃,再也不敢见你的面了。”妙玉又摇了摇头,泪珠儿落得更多了。 金泽丰见她哭得更厉害了,心下大惑不解,说道:“好,好,是我说错了话,我跟你赔不是啦。小师妹,你别生气。” 妙玉听他言语温柔,心下稍慰,但转念又想:“他说这几句话,这般的低声下气,显然是平时向他学妹赔不是惯了的,这时候却顺口说了出来。”突然间“哇”的一声,哭了起来,顿足说:“我又不是你的学妹,你……你……你心中便是记着你那个学妹。”这句话一出口,立时想起,自己是出家人,怎可跟他说这等言语,未免大是忘形,不由得满脸红晕,忙转过了头。 金泽丰见她忽然脸红,而泪水未绝,便如瀑布旁溅满了水珠的小红花一般,娇艳之色,难描难画,心想:“原来她竟生得这般好看,似乎比乐媛学妹更美呢。唉,她是出家人,我怎可拿她来跟乐媛学妹比美,金泽丰,你这人真无聊……”怔了一怔,柔声说:“你年纪比我小得多,咱们五常联盟,同气连枝,大家都是师兄弟姐妹,你自然也是我的小师妹啦。我什么地方得罪了你,你跟我说,好不好?” 妙玉说:“你也没得罪我。我知道了,你要我快快离开,免得瞧在眼中生气,连累你倒霉。你说过的,一见尼姑,逢赌……”说到这里,又哭了起来。 金泽丰不禁好笑,心想:“原来她要跟我算贵妃酒楼这笔账,那确是非赔罪不可。”便说:“金泽丰当真该死,口不择言。那日在贵妃酒楼胡说八道,可得罪了贵派全体上下啦,该打,该打!”提起手来,啪啪两声,便打了自己两个耳光。 妙玉急忙转身,说道:“别……别打……我……不是怪你。我……我只怕连累了你。” 金泽丰说:“该打之至!”啪的一声,又打了自己一个耳光。 妙玉着急说:“我不生气了,金师兄,你……你别打了。”金泽丰说:“你说过不生气了?”妙玉摇了摇头。金泽丰说:“你笑也不笑,那不是还在生气么?” 妙玉勉强笑了一笑,但突然之间,也不知为什么伤心难过,悲从中来,再也忍耐不住,泪水从脸颊上流了下来,忙又转过了身子。 金泽丰见她哭泣不止,当即长叹一声。妙玉慢慢止住了哭泣,幽幽问:“你……你又为什么叹气?” 金泽丰心下暗笑:“毕竟她是个小姑娘,也上了我这个当。”他自幼和龚乐媛相伴,龚乐媛时时使小性儿,生了气不理他,千哄万哄,总是哄不好,不论跟她说什么,她都不瞅不睬,金泽丰便装模作样,引起她的好奇,反过来相问。妙玉一生从未和人闹过别扭,自是一试便灵,落入了他的圈套。金泽丰又长叹一声,转过了头不语。 妙玉问:“金师兄,你生气了么?刚才是我得罪你,你……你别放在心上。”金泽丰说:“没有,你没得罪我。”妙玉见他仍然面色忧愁,哪知他肚里正在大觉好笑,这副脸色是假装的,着急起来,说道:“我害得你自己打了自己,我……我打还了赔你。”说着提起手来,啪的一声,在自己右颊上打了一掌。第二掌待要再打,金泽丰急忙仰身坐起,伸手抓住了她手腕,但这么一用力,伤口剧痛,忍不住轻哼了一声。妙玉着急说:“啊哟!快……快躺下,别弄痛了伤口。”扶着他慢慢卧倒,一面自怨自艾:“唉,我真是蠢,什么事情总做得不对,金师兄,你……你痛得厉害么?” 金泽丰的伤处痛得倒也真厉害,若在平时,他决不承认,这时心生一计:“只有如此如此,方能逗她破涕为笑。”便皱起眉头,大哼了几声。妙玉甚是惶急,说道:“但愿不……不再流血才好。”伸手摸他额头,幸喜没有发烧,过了一会儿,轻声问:“痛得好些了么?”金泽丰说:“还是很痛。” 妙玉愁眉苦脸,不知如何是好。金泽丰叹气说:“唉,好痛!薛……薛师弟在这里就好了。”妙玉问:“为什么?他有止痛药吗?”金泽丰说:“是啊,他一张嘴巴就是止痛药。以前我也受过伤,痛得十分厉害。薛师弟最会说笑话,我听得高兴,就忘了伤处的疼痛。他要是在这里就好了,哎唷……怎么这样痛……这样痛……哎唷,哎唷!” 第43章 谐谈百喻,公主诵经 妙玉为难之极,兰英师太门下,人人板起了脸诵经念佛、坐功练剑,流云庵中只怕一个月里也难得听到一两句笑声,要她说个笑话,那真是要命了,心想:“那位薛研科师兄不在这里,金师兄要听笑话,只有我说给他听了,可是……可是……我一个笑话也不知道。”突然之间,灵机一动,想起一件事来,说道:“金师兄,笑话我是不会说,不过我在藏经阁中看到过一本经书,倒是很有趣的,叫《百喻经》,你看过没有?” 金泽丰摇头说:“没有,我什么书都不读,更加不读佛经。”妙玉脸上微微一红说:“我真傻,问这等蠢话。你又不是佛门弟子,自然不会读经书。”顿了一顿,继续说:“那部《百喻经》,是印度一位高僧伽斯那作的,里面有许多有趣的故事。” 金泽丰忙说:“好啊,我最爱听有趣的故事,你说几个给我听。” 妙玉微微一笑,那《百喻经》中的无数故事,一个个在她脑海中流过,便说:“好,我说那个‘以犁打破头喻’。从前,有一个秃子,头上一根头发也没有,他是天生的秃头。这秃子和一个种田人不知为什么争吵起来。那种田人手中正拿着一张耕田的犁,便举起犁来,打那秃子,打得他头顶破损流血。可是那秃子只默然忍受,并不避开,反而发笑。旁人见了奇怪,问他为什么不避,反而发笑。那秃子笑道:‘这种田人是个傻子,见我头上无毛,以为是块石头,于是用犁来撞石头。我如逃避,岂不是叫他变得聪明了?’” 她说到这里,金泽丰大笑起来,称赞说:“好故事!这秃子当真聪明得紧,就算要给人打死,那也是无论如何不能避开的。” 妙玉见他笑得欢畅,心下甚喜,说道:“我再说个‘医与王女药,令率长大喻’。从前,有一个国王,生了个公主。这国王很性急,见婴儿幼小,盼她快些长大,便叫了御医来,要他配一服灵药给公主吃,令她立即长大。御医奏说:‘灵药是有的,不过搜配各种药材,再加炼制,很费功夫,现下我把公主请到家中,同时加紧制药,请陛下不可催逼。’国王说:‘很好,我不催你就是。’御医便抱了公主回家,每天向国王禀报,灵药正在采集制炼。过了十二年,御医禀说:‘灵药制炼已就,今日已给公主服下。’于是带领公主来到国王面前。国王见当年的小小婴儿已长成为亭亭玉立的少女,心中大喜,称赞御医医道精良,一服灵药,果然能令我女快高长大,命左右赏赐金银珠宝,不计其数。” 金泽丰又是哈哈大笑说:“你说这国王性子急,其实一点也不性急,他不是等了十二年吗?要是我做那御医呐,只须一天功夫,便将那婴儿公主变成个十七八岁、亭亭玉立、美丽非凡的妙龄公主。” 妙玉睁大了眼睛问:“你用什么法子?”金泽丰微笑说:“外搽天香断续胶,内服白云熊胆丸。”妙玉笑着说:“那是治疗金创之伤的药物,怎能令人快速长大?”金泽丰说:“治不治得金创,我也不理,只须你肯挺身帮忙便是了。”妙玉笑问:“要我帮忙?”金泽丰说:“不错,我把婴儿公主抱回家后,请四个裁缝……”妙玉更是奇怪,问道:“请四个裁缝干什么?” 金泽丰说:“赶制新衣服啊。我要他们度了你的身材,连夜赶制公主衣服一袭。第二日早晨,你穿了起来,头戴玲珑凤冠,身穿百花锦衣,足登金绣珠履,这般仪态万方、娉娉婷婷地走到金銮殿上,三呼万岁,躬身下拜,叫道:‘父王在上,孩儿服了御医金泽丰的灵丹妙药之后,一夜之间,便长得这般高大了。’那国王见到这样一位美丽可爱的公主,心花怒放,哪里还来问你真假。我这御医金泽丰,自是重重有赏了。” 妙玉不住口地格格嘻笑,直听他说完,已笑得弯下了腰,伸不直身子,过了一会儿,才说:“你果然比那《百喻经》中的御医聪明得多,只可惜我……我这么丑怪,半点也不像公主。”金泽丰说:“倘若你丑怪,天下便没美丽的人了。古往今来,公主成千成万,却哪有一个似你这般好看?”妙玉听他直言称赞自己,芳心窃喜,笑问:“这成千成万的公主,你都见过了?”金泽丰说:“这个自然,我在梦中一个个都见过。”妙玉笑着说:“你这人,怎么做梦老是梦见公主!”金泽丰嘻嘻一笑说:“日有所思……”但随即想起,妙玉是个天真无邪的妙龄女尼,陪着自己说笑,已犯她师门戒律,怎可再跟她肆无忌惮地胡言乱语?言念及此,脸色登时一肃,假意打个呵欠。 妙玉说:“啊,金师兄,你倦了,闭上眼睡一会儿。”金泽丰说:“好,你的笑话真灵,我伤口果然不痛了。”他要妙玉说笑话,本是要哄得她破涕为笑,此刻见她言笑晏晏,原意已遂,便缓缓闭上了眼睛。 妙玉坐在他身旁,又在轻轻摇动树枝,赶开蝇虫。只听远处山溪中传来一阵阵蛙鸣,犹如催眠的乐曲一般,妙玉到这时实在倦得很了,只觉眼皮沉重,再也睁不开来,终于也迷迷糊糊地入了睡乡。 睡梦之中,似乎自己穿了公主的华服,走进一座辉煌的宫殿,旁边一个英俊青年携着自己的手,依稀便是金泽丰,跟着足底生云,两个人轻飘飘地飞上半空,说不出的甜美欢畅。忽然间一个老尼横眉怒目,仗剑赶来,却是师父。妙玉吃了一惊,只听师父喝道:“小畜生,你不守清规戒律,居然大胆去做公主,又跟这浪子在一起厮混!”一把抓住她手臂,用力拉扯。霎时之间,眼前一片漆黑,金泽丰不见了,师父也不见了,自己在黑沉沉的乌云中不住往下翻跌。妙玉吓得大叫:“金师兄!金师兄!”只觉全身酸软,手足无法动弹,半分挣扎不得。 叫了几声,一惊而醒,却是一梦,只见金泽丰睁大了双眼,正瞧着自己。 妙玉晕红了双颊,忸怩说:“我……我……”金泽丰问:“你做梦了么?”妙玉脸上又是一红,说道:“也不知是不是。”一瞥眼间,见金泽丰脸上神色十分古怪,似在强忍痛楚,忙问:“你……你伤口痛得厉害么?”见金泽丰说:“还好!”但声音发颤,过得片刻,额头黄豆大的汗珠一粒粒地渗了出来,疼痛之剧,不问可知。 妙玉甚是惶急,只说:“那怎么好?那怎么好?”从怀中取出块布帕,为他抹去额上汗珠,小指碰到他额头时,犹似火炭。她曾听师父说过,一人受了刀剑之伤后,倘若发烧,情势十分凶险,情急之下,不由自主地念起经来:“若有无量百千万亿众生,受诸苦恼,闻是观世音菩萨,一心称名,观世音菩萨即时观其音声,皆得解脱。若有持是观世音菩萨名者。设入大火,火不能烧,由是菩萨威神力故。若为大水所漂,称其名号,即得浅处……” 她念的是《妙法莲华经观世音普门品》,初时声音发颤,念了一会儿,心神逐渐宁定。金泽丰听妙玉语音清脆,越念越冲和安静,显是对经文的神通充满了信心,只听她继续念道:“若复有人临当被害,称观世音菩萨名者,彼所持刀杖,寻段段坏,而得解脱。若三千大千国土满中夜叉南特,欲来恼人,闻其称观世音名者,是诸恶鬼,尚不能以恶眼视之,况复加害?设复有人,若有罪、若无罪,扭械枷锁检系其身,称观世音菩萨名者,皆凭断坏,即得解脱……” 金泽丰越听越好笑,终于“嘿”的一声笑了出来。妙玉好奇问:“有什……什么好笑?”金泽丰说:“早知如此,又何必学什么武功,如有恶人仇人要来杀我害我,我……我只须口称观世音菩萨之名,恶人的刀杖断成一段一段,岂不是平安……平安大吉。” 妙玉正色说:“金师兄,你休得亵渎了菩萨,心念不诚,念经便无用处。”她继续轻声念说:“若恶兽围绕,利牙爪可怖,念彼观音力,疾走无边方。蟒蛇及螟蝎,气毒烟火然,念彼观音力,寻声自回去。云雷鼓掣电,降雹澍大雨,念彼观音力,应时得消散。众生被困厄,无量苦遍身,观音妙智力,能救世间苦……” 金泽丰听她念得虔诚,声音虽低,却显是全心全意地在向观世音菩萨求救,似乎整个心灵都在向菩萨呼喊哀恳,要菩萨显大神通,解脱自己的苦难,好像在说:“观世音菩萨,求求你免除金师兄身上痛楚,把他的痛楚都移到我身上。我变成畜生也好,身入地狱也好,只求菩萨解脱金师兄的灾难……”到得后来,金泽丰已听不到经文的意义,只听到一句句祈求祷告的声音,是这么恳挚,这么热切。不知不觉,金泽丰眼中充满了眼泪,他自幼没了父母,师父师母虽待他恩重,毕竟他太过顽劣,总是责打多而慈爱少;师兄弟姐妹间,人人以他是大师兄,一向尊敬,不敢拂逆;乐媛学妹虽和他交好,但从来没有对他如此关怀过;只有这个兰陵派的妙玉小师妹,竟这般宁愿把世间千万种苦难都放到自己身上,只是要他平安喜乐。 金泽丰不由得胸口热血上涌,眼中望出来,这小尼姑似乎全身隐隐发出圣洁的光辉。 妙玉诵经的声音越来越柔和,在她眼前,似乎真有一个手持杨枝、遍洒甘露、救苦救难的白衣大士,每一句“南无观世音菩萨”都是在向菩萨为金泽丰虔诚祈求。 金泽丰心中既感激,又安慰,在那温柔虔诚的念佛声中入了睡乡。 第44章 豪杰归隐,加官进爵 龚政伟收录熊熙淳于门墙后,休息了一天,第二日率领众弟子径往惠府拜会。若干惠得到讯息,又惊又喜,武林中大名鼎鼎的东华掌门“玉面君子”居然亲身驾到,忙迎了出来,没口子地道谢。龚政伟甚是谦和,满脸笑容地致贺,和若干惠携手走进大门。盛竹子、兰英、晋培安、席先生、毛子峰等也都降阶相迎。 晋培安心怀鬼胎,寻思:“东华掌门亲自到此,谅那若干惠也没这般大的面子,必是为我而来。我八达派可也不是好惹的,龚政伟倘若口出不逊之言,我先问他金泽丰嫖妓宿娼,是什么行径。当真说翻了脸,也只好动手。”哪知龚政伟见到他时,一般地深深一揖,说道:“晋掌门,多年不见,神清气旺,好了不起!”晋培安作揖还礼,说道:“龚先生,你好。龚先生神功了得,可越来越年轻了。” 各人寒暄得几句,惠府中又有各路宾客陆续到来。这天是若干惠“金盆洗手”的正日,若干惠返入内堂,由门下弟子招待客人。 将近午时,五六百位远客流水般涌到。丐帮副帮主张金鳌,郑州六合门夏老拳师率领了三个女婿,川鄂三峡神女峰铁姥姥,东海海沙帮帮主潘吼,曲江二友神刀杨曲、神笔泰江等人先后到来。这些人有的互相熟识,有的只慕名而从没见过面,一时大厅上招呼引见,喧声大作。 盛竹子和兰英分别在厢房中休息,不去和众人招呼,均想:“今日来客之中,有的固然在江湖上颇有名声地位,有的却显是不三不四之辈。若干惠是南特派高手,怎么这般不知自重,如此滥交,岂不损了我五常联盟的名头?”龚政伟却十分喜爱交朋友,来宾中许多藉藉无名、或是名声不甚清白之徒,只要过来和他说话,龚政伟一样跟他们有说有笑,丝毫不摆东华派掌门高人一等的架子。 惠府众弟子指挥厨师仆役,里里外外摆设了二百来席。若干惠的亲戚、门客、账房,和惠门弟子刘云鹏、孙云越等恭请众宾入席。依照武林中的地位声望,以及班辈年纪,北极派掌门盛竹子该坐首席,只是五常结盟,盛竹子和龚政伟、兰英等有一半是主人身份,不便上坐,一众前辈名宿便群相退让,谁也不肯坐首席。 忽听门外砰砰两声炮响,跟着鼓乐之声大作,又有鸣锣喝道的声音,显是什么官员来到门外。群豪一怔之下,只见若干惠穿着崭新熟罗长袍,匆匆从内堂奔出。群豪欢声道贺。若干惠略一拱手,便走向门外,过了一会儿,见他恭恭敬敬地陪着一个身穿军装的军官进来。群豪都感奇怪:“难道这军官也是个武林高手?”眼见他虽衣履皇然,但双眼昏昏,一脸酒色之气,显非身具武功。龚政伟等人则想:“若干惠是双峰城大绅士,平时免不了要结交政府,今日是他大喜的好日子,地方上的官员来敷衍一番,那也不足为奇。” 却见那军官昂然直入,居中一站,身后的军兵右腿跪下,双手高举过顶,呈上一只用黄缎覆盖的托盘,盘中放着一个卷轴。那军官躬着身子,接过了卷轴,朗声说:“枢密院办公厅将令到,若干惠听令。” 群豪一听,都吃了一惊:“若干惠金盆洗手,封剑归隐,那是江湖上的事情,与枢密院有什么相干?怎么枢密院下起将令来?难道若干惠有逆谋大举,给政府发觉了,那可是杀头抄家诛九族的大罪啊。”各人不约而同地想到了这一节,登时便都站起,沉不住气的便去抓身上兵刃,料想这名军官既来宣令,惠府前后左右一定已密布军兵,一场大厮杀已难避免,自己和若干惠交好,决不能袖手不理,再说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自己既来惠府赴会,自是逆党中人,纵欲置身事外,又岂可得?只待若干惠变色喝骂,众人白刃交加,顷刻间便要将那军官斩为肉酱。 哪知若干惠竟是镇定如恒,双膝一屈,便跪了下来,向那军官连磕了三个头,朗声说:“枢密院在上,草民若干惠听令。” 群豪一见,无不愕然。 那军官展开卷轴,念道:“据湖南省易吉庆省长提名,双峰城庶民若干惠,急公好义,功在桑梓,弓马娴熟,才堪大用,着实授湖南省军区营麾使之职,今后报效朝廷,不负期望。” 若干惠又磕头说:“末将若干惠谢恩,盛夏万年。”站起身来,向那军官弯腰说:“多谢易省长和张团练栽培提拔。”那张团练捻须微笑说:“恭喜,恭喜,若干营麾,此后你我一殿为臣,却又何必客气?”若干惠说:“小将本是一介草莽匹夫,今日蒙枢密院授职,固是恩泽广被,令小将光宗耀祖,却也是易省长和张团练的逾格栽培。”张团练笑着说:“哪里,哪里。”若干惠转头向他妹夫方千钧说:“贤弟,奉敬张团练的礼物呢?”方千钧说:“早就准备在这里了。”转身取过一只圆盘,盘中是个锦袱包裹。 若干惠托过圆盘,笑着说:“些许微礼,不成敬意,请张团练赏脸哂纳。”张团练笑着说:“自己兄弟,若干营麾却又这般多礼。”使个眼色,身旁的军兵便接了过去。那军兵接过盘子时,双臂向下一沉,显然盘中之物分量着实不轻,并非白银而是黄金。张团练看了眉开眼笑说:“小弟公务在身,不可久留,来来来,斟三杯酒,恭贺若干营麾今日封官授职,不久又再升官授衔,合盛恩泽,绵绵加被。”早有左右斟过酒来。张团练连尽三杯,拱拱手,转身出门。若干惠满脸笑容,直送到大门外。只听鸣锣喝道之声响起,惠府又放礼炮相送。 这一幕大出群豪意料之外,人人面面相觑,做声不得,各人脸色又尴尬,又诧异。 来到惠府的一众宾客虽然并非黑道中人,也不是犯上作乱之徒,但在武林中各具名望,均是自视甚高的人物,对官府向来不瞧在眼中,此刻见若干惠趋炎附势,给枢密院封个“营麾使”那样的小军官,便感激涕零,做出种种肉麻的神态来,更且公然行贿,心中都瞧他不起,有些人忍不住便露出鄙夷之色。年纪较大的来宾均想:“看这情形,他这顶官帽定是用钱买来的,不知他花了多少钱,才买得易省长的保举。若干惠向来为人正派,怎么临到老来,利禄熏心,竟不择手段地买个官来过瘾?” 若干惠走到群豪身前,满脸堆欢,揖请各人就座。无人肯坐首席,居中那张太师椅便任其空着。左首是年寿最高的六合门夏老拳师,右首是丐帮副帮主张金鳌。张金鳌本人虽无惊人艺业,但丐帮是江湖上第一大帮,丐帮帮主王宴球武功及名望均高,人人都敬他三分。 群豪纷纷坐定,家丁上来献菜斟酒。孙云越端出一张茶几,上面铺了锦缎。刘云鹏双手捧着一只金光灿烂、径长尺半的黄金盆子,放上茶几,盆中已盛满了清水。只听门外砰砰砰放了三声礼炮,跟着砰啪、砰啪地连放了八响大爆竹。在后厅、花厅坐席的一众后辈子弟,都拥到大厅来瞧热闹。 若干惠笑嘻嘻地走到厅中,抱拳团团一揖。群豪都站起还礼。 若干惠朗声说:“众位前辈英雄,众位好朋友,众位年轻朋友。各位远道光临,若干惠当真脸上贴金,感激不尽。兄弟今日金盆洗手,从此不过问江湖上的事,各位想必已知其中原因。兄弟已受枢密院恩典,做一个小小军官。常言说: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江湖上行事讲究义气;国家公事,却须奉公守法,以报君恩。这两者如有冲突,叫若干惠不免为难。从今以后,若干惠退出武林,也不算是南特派的弟子了。我门下弟子如愿意改投别门别派,各任自便。在下邀请各位到此,乃是请众位好朋友做个见证。以后各位来到双峰城,自然仍是在下的好朋友,不过武林中的种种恩怨是非,在下却恕不过问、也不参与了。”说着又抱拳团团为揖。 群豪早料到他有这一番说话,均想:“他一心只想做官,人各有志,也勉强不来。反正他也没得罪我,从此武林中算没了这号人物便是。”有的则想:“此举实在有损南特派的光彩,想必掌门若干愚先生十分恼怒,是以竟没到来。”更有人想:“五常联盟近年来在江湖上行侠仗义,好生得人钦仰,若干惠却做出这等事来。人家当面不敢说什么,背后却不免齿冷。”也有人幸灾乐祸,寻思:“说什么五常联盟是侠义门派,一遇到升官发财,还不是巴巴地向官府磕头?还提什么‘侠义’二字?” 群豪各怀心事,一时之间,大厅上鸦雀无声。本来在这情景之下,各人应纷纷向若干惠道贺,恭维他什么“福寿全归”、“急流勇退”、“大智大勇”等等才是,可是一千余人济济一堂,竟谁也不开口说话。 第45章 急呼呼,五星旗到 若干惠转身向外,朗声说:“弟子若干惠蒙恩师收录门下,授以武艺,未能光大南特派门楣,甚是惭愧。好在本门有大哥主持,若干惠庸庸碌碌,多我一人不多,少我一人不少。从今而后,在下金盆洗手,专心仕宦,却也决计不用师传武艺,以求升官授衔,至于江湖上的恩怨是非,门派争执,若干惠更加决不过问。若违是言,有如此剑。”右手一翻,从袍底抽出长剑,双手一扳,啪的一声,将剑锋扳得断成两截。他折断长剑,顺手将两截断剑挥落,嗤嗤两声轻响,断剑插入了青砖。 群豪一见,皆尽骇异,自这两截断剑插入青砖的声音中听来,这口剑显是砍金断玉的利器,以手劲折断一口寻常钢剑,以若干惠这等人物自毫不稀奇,但如此举重若轻,毫不费力地折断一口宝剑,则手指上功夫之纯,实是武林中一流高手的造诣。瞧他养尊处优,便似是一位面团团的生意人模样,真料不到武功如此了得。席先生叹了口气说:“可惜,可惜!”也不知他是可惜这口宝剑,还是可惜若干惠这样一位高手,竟甘心去投靠官府。 若干惠脸露微笑,卷起了衣袖,伸出双手,便要放入金盆,忽听大门外有人厉声喝道:“且住!” 若干惠微微一惊,双手便不入水,侧身抬头,要看喝止自己的竟是何人。只见大门口走进四个身穿白衣的汉子,这四人一进门,分往两边一站,又有一名身材甚高的白衣汉子从四人之间昂首直入。这人手中高举一面五星锦旗,旗上缀满珍珠宝石,一展动处,发出灿烂宝光。许多人认得这面旗子的,心中都是一凛:“五常联盟盟主的令旗到了!” 那人走到若干惠身前,举旗说:“惠师叔,奉五常联盟白盟主旗令:惠师叔金盆洗手大事,请暂行押后。”若干惠躬身问:“但不知白盟主此令,是何用意?”那汉子说:“弟子奉命行事,实不知盟主的意旨,请惠师叔恕罪。” 若干惠微笑说:“不必客气。你是天赐贤侄吧?”他脸上虽露笑容,但语音已微微发颤,显然这件事来得十分突兀,以他如此多历阵仗之人,也不免大为震动。 那汉子正是西圣派掌门白登门下的弟子叶天赐,他听若干惠知道自己的名字,心中不免得意,微微躬身说:“弟子叶天赐拜见惠师叔。”他抢上几步,又向盛竹子、龚政伟、兰英、晋培安等人行礼,说道:“西圣门下弟子,拜见众位长辈。”其余四名黄衣汉子同时躬身行礼。 兰英甚为欢喜,一面欠身还礼,说道:“你师父出来阻止这件事,那再好也没有了。我说呢,咱们学武之人,侠义为重,在江湖上逍遥自在,去做什么劳什子的军官?只是我见惠贤弟一切早已安排妥当,决不肯听老尼姑的劝,也不想多费一番唇舌了。” 若干惠脸色郑重说:“当年我五常结盟,约定攻守相助,维护武林中的正气,遇上跟五派有关之事,大伙儿须得听盟主号令。这面五星旗是我五派所共制,见令旗如见盟主,原是不错。不过在下今日金盆洗手,是我的私事,既没违背武林的道义规矩,更与五常联盟并不相干,那便不受盟主旗令约束。请天赐贤侄转告尊师,在下不奉旗令,请白盟主恕罪。”说着走向金盆。 叶天赐身子一晃,抢着拦在金盆之前,右手高举锦旗说:“惠师叔,我师父千叮万嘱,务请师叔暂缓金盆洗手。我师父说,五常联盟,同气连枝,大家情若兄弟。我师父传此旗令,既是顾全五常联盟的情谊,亦为了维护武林中的正气,同时也是为惠师叔好。” 若干惠说:“我这可不明白了。我金盆洗手喜筵的请柬,早已恭恭敬敬地派人送上总统山,另有长函禀告白盟主。白盟主倘若真有这番好意,何以事先不加劝止?直到此刻才发旗令拦阻,那不是明着要我在天下英雄之前出尔反尔,叫江湖上好汉耻笑于我?” 叶天赐说:“我师父嘱咐弟子,说惠师叔是南特派铁铮铮的好汉子,义薄云天,武林中同道向来对惠师叔甚为敬仰,我师父心下也十分钦佩,要弟子万万不可有丝毫失礼,否则严惩不贷。惠师叔大名播于江湖,这一节却不必过虑。” 若干惠微微一笑说:“这是白盟主过奖了,在下焉有这等声望?” 兰英见二人僵持不决,忍不住又插口说:“惠贤弟,这事便搁一搁又有何妨。今日在这里的,个个都是好朋友,又会有谁来笑话于你?就算有一二不知好歹之徒,妄肆讥评,纵然惠贤弟不和他计较,贫尼就先放他不过。”说着眼光在各人脸上一扫,大有挑战之意,要看谁有这么大胆,来得罪她五常联盟的同道。 若干惠点头说:“既然兰英师太也这么说,在下金盆洗手之事,延至明日午时再行。请各位好朋友谁都不要走,在双峰城多盘桓一日,待在下向西圣派的众位贤侄详加讨教。” 便在此时,忽听后堂一个女子的声音叫道:“喂,你这是干什么?我爱跟谁在一起玩儿,你管得着么?”群豪一怔,听她口音便是早一日和晋培安大抬其杠的少女古悠悠。 又听一个男子的声音说:“你给我安安静静地坐着,不许乱动乱说,过得一会儿,我自然放你走。”古悠悠说:“咦,这倒奇了,这是你的家吗?我喜欢跟笛姐姐到后园子去,为什么你拦着不许?”那人说:“好吧!你要去,自己去好了,请若干笛姑娘在这里耽一会儿。”古悠悠说:“笛姐姐说见到你便讨厌,你快给我走得远远的。笛姐姐又不认得你,谁要你在这里缠七缠八。”只听另一个女子声音说:“妹妹,咱们去吧,别理他。”那男子说:“若干姑娘,请你在这里稍待片刻。” 若干惠愈听愈气,寻思:“哪一个大胆狂徒到我家来撒野,竟然敢向我女儿无礼?” 惠门二弟子孙云越闻声赶到后堂,只见师妹若干笛和古悠悠手拉着手,站在天井之中,一个白衣青年张开双手,拦住了她二人。孙云越一见那人服色,认得是西圣派的弟子,不禁心中有气,咳嗽一声,大声问:“这位师兄是西圣派门下吧,怎不到厅上归座?” 那人傲然说:“不用了。奉盟主号令,要看住若干惠的眷属,不许走脱了一人。” 这几句话声音并不甚响,但说得骄矜异常,大厅上群豪人人听见,无不为之变色。 第46章 威赫赫,挟势相逼 若干惠大怒,问叶天赐:“这话从何说起?”叶天赐说:“杨师弟,出来吧,说话小心些。惠师叔已答应不洗手了。”后堂那汉子答应说:“是!那就再好不过。”说着从后堂转了来,向若干惠微一躬身说:“西圣门下弟子杨天锡,参见惠师叔。” 若干惠气得身子微微发抖,朗声说:“西圣派来了多少弟子,大家一齐现身吧!” 他一言甫毕,猛听屋顶上、大门外、厅角落、后院中,前后左右,数十人齐声说:“是,西圣弟子参见惠师叔!”几十人的声音同时叫了出来,声既响亮,又是出其不意,群豪都吃了一惊。但见屋顶上站着十余人,一色的身穿白衣。大厅中诸人却各样打扮都有,显是早就混了进来,暗中监视着若干惠,在一千余人之中,谁都没发觉。 兰英第一个沉不住气,大声喝道:“这……这是什么意思?太欺负人了!” 叶天赐说:“兰英师姑恕罪。我师父传下号令,说什么也得劝阻惠师叔,不可让他金盆洗手,深恐惠师叔不服号令,因此多有得罪。” 便在此时,后堂又走出十几个人来,却是若干惠的夫人、两个幼子,以及惠门的七名弟子,每一人身后都有一名西圣弟子,手中都持匕首,抵住了惠夫人等人后心。 若干惠朗声说:“众位朋友,非是在下一意孤行,今日白盟主竟然如此相胁,在下若为威力所屈,有何面目立于天地之间?白盟主不许我金盆洗手,嘿嘿,在下头可断,志不可屈。”说着上前一步,双手便往金盆中伸去。 叶天赐叫道:“且慢!”令旗一展,拦在他身前。若干惠左手疾探,两根手指往他眼中插去。叶天赐双臂向上挡格,若干惠左手缩回,右手两根手指又插向他双眼。叶天赐无可招架,只得后退。若干惠两招将他逼开,双手又伸向金盆。只听到背后风声飒然,有两人扑上来,若干惠更不回头,左腿反弹而出,砰的一声,将一名西圣弟子远远踢了出去,右手辨声抓出,抓住另一名西圣弟子的胸口,顺势提起,向叶天赐掷去。他左腿反踢,右手反抓,便如背后生了眼睛一般,部位既准,动作又快得出奇,确是内家高手,大非寻常。 西圣群弟子一怔之下,一时没人再敢上来。站在他儿子身后的西圣弟子叫道:“惠师叔,你不住手,我可要杀你公子了。” 若干惠回过头来,向儿子望了一眼,冷冷说:“天下英雄在此,你胆敢动我儿一根寒毛,你数十名西圣弟子尽皆身为肉泥。”此言倒非虚声恫吓,这西圣弟子倘若当真伤了他幼子,定会激起公愤,群起而攻,西圣弟子那就难逃公道。他一回身,双手又向金盆伸去。 眼见这一次再也没人能加阻止,突然银光闪动,一件细微的暗器破空而至。若干惠退后两步,只听得叮的一声轻响,那暗器打在金盆边缘。金盆倾倒,掉下地来,呛啷啷一声响,盆子翻转,盆底向天,满盆清水都泼在地下。 同时白影晃动,屋顶上跃下一人,右足一起,往金盆底踹落,一只金盆登时变成平平的一片。这人四十来岁,中等身材,瘦削异常,上唇留了两撇鼠须,拱手说:“惠师兄,奉盟主号令,你不可金盆洗手!” 若干惠识得此人是西圣三太保封太华,江湖人称“灰噪鸦”,也是武林赫赫有名的人物,瞧情形西圣派今日前来对付自己的,不仅第二代弟子而已。金盆既已为他踹烂,金盆洗手之举已不可行,眼前之事是尽力一战,还是暂且忍辱?霎时间心念电转:“西圣派虽执五星旗,但如此咄咄逼人,难道这里千余位英雄好汉,谁都不挺身出来说一句公道话?”当下拱手还礼说:“封师兄驾到,如何不来喝一杯水酒,却躲在屋顶,受那日晒之苦?西圣派多半另外尚有高手到来,一齐都请现身吧。单是对付在下,封师兄一人已绰绰有余,若要对付这里许多英雄豪杰,西圣派只怕尚嫌不足。” 封太华微微一笑说:“惠师兄何须出言挑拨离间?就算单是和惠师兄一人为敌,在下也抵挡不了适才惠师兄这一手‘小落雁式’。西圣派决不敢和南特派有什么过不去,更不敢得罪了此间哪一位英雄,只是为了武林中千百万同道的身家性命,前来相求惠师兄不可金盆洗手。” 此言一出,厅上群豪尽皆愕然,均想:“若干惠是否金盆洗手,怎么会和武林中千百万同道的身家性命相关?” 果然听若干惠接口说:“封师兄此言,未免太也抬举小弟了。在下只是南特派中一介庸手,儿女俱幼,门下也只收了这么八九个不成材的弟子,委实无足轻重之至。在下一举一动,怎能涉及武林中千百万同道的身家性命?” 兰英又插口说:“是啊。惠贤弟金盆洗手,去做那芝麻绿豆军官,老实说,贫尼也大大的不以为然。可是人各有志,他爱升官发财,只要不害百姓,不坏了武林同道的义气,旁人也不能强加阻止啊。我瞧惠贤弟也没这么大的本领,居然能害到许多武林同道。” 封太华说:“兰英师太,你是佛门中有道之士,自然不明白旁人的鬼蜮伎俩。这件大阴谋倘若得逞,不但要害死武林中不计其数的同道,而且普天下善良百姓都会大受毒害。各位请想一想,南特派惠二爷是江湖上名头响亮的英雄豪杰,岂肯自甘堕落,去受那些肮脏狗官的龌龊气?惠二爷家财万贯,哪里还贪图升官发财?这中间自有不可告人的原因。” 群豪均想:“这话倒也有理,我早在怀疑,以若干惠的为人,去做这么一个小小军官,实在太过不伦不类。” 若干惠不怒反笑,说道:“封师兄,你要血口喷人,也要看说得像不像。西圣派别的师兄们,便请一起现身吧!” 只听屋顶上东边西边同时各有一人应了声:“好!”白影晃动,两个人已站到了厅口,这轻身功夫,便和刚才封太华跃下时一模一样。站在东首的是个胖子,身材魁伟,兰英等认得他是西圣派掌门白登的师弟、大太保黄金牛米英,西首那人却极高极瘦,是西圣派二太保高卢鸡法克龙。这二人同时拱了拱手说:“惠二爷请,众位英雄请。” 米英、法克龙二人在武林中都是大有威名,群豪都站起身来还礼,眼见西圣派的好手陆续到来,各人心中都隐隐觉得,今日之事不易善罢,只怕若干惠非吃大亏不可。 兰英气忿忿说:“惠贤弟,你不用担心,天下事抬不过一个‘理’字。别瞧人家人多势众,难道咱们北极派、东华派、兰陵派的朋友,都是来睁眼吃饭不管事的不成?” 若干惠苦笑说:“兰英师太,这件事说起来当真好生惭愧,本来是我南特派内里的门户之事,却劳得诸位好朋友操心。我此刻心中已清清楚楚,想必是我大哥到西圣派白盟主那里告了我一状,说了我种种不是,以致西圣派的诸位师兄来大加问罪,好好好,是我对大哥失了礼数,由我向大哥认错赔罪便是。” 封太华的目光在大厅上自东而西的扫射一周,他眼睛眯成一线,但精光灿然,显得内功深厚,问道:“此事怎么跟若干愚先生有关了?若干愚先生请出来,大家说个明白。”他说了这几句话后,大厅中寂静无声,过了半晌,却不见若干愚现身。 若干惠苦笑说:“我兄弟不和,武林朋友众所周知,那也不须相瞒。小弟早年经营买卖,家中较为宽裕。我大哥却孑然一身,家境贫寒。本来朋友都有通财之谊,何况是亲兄弟?但大哥由此见嫌,绝足不上小弟之门,我兄弟已有数年没来往、不见面,大哥今日自是不会光临了。在下心中所不服者,是白盟主只听了我大哥的一面之辞,便派了这么多位师兄来对付小弟,连我的老妻子女,也都成为阶下之囚,那……那未免是小题大做了。” 第47章 琴箫唱和,争奈正邪水火 封太华向叶天赐说:“举起令旗。”叶天赐说:“是!”高举五星旗,往封太华身旁一站。封太华森然说:“惠师兄,今日之事,跟南特派掌门若干愚先生没半分关系,你不须牵扯到他身上。白盟主吩咐了下来,要我们向你查明;惠师兄和北斗集团总裁夜孟春暗中有什么勾结?设下了什么阴谋,来对付我五常联盟以及武林中一众正派同道?” 此言一出,群豪登时耸然动容,不少人都惊噫一声。北斗集团和白道中的英侠势不两立,双方结仇已逾百年,缠斗不休,互有胜败。这厅上千余人中,少说也有半数曾身受北斗集团之害,有的父兄遭戮,有的师长受戕,一提到北斗集团,谁都切齿痛恨。五常之所以结盟,最大的原因便是为了对付北斗集团。北斗集团人多势众,武功高强,名门正派虽各有绝艺,却往往不敌,北斗集团总裁夜孟春更有“当世第一高手”之称,实是非同小可。群豪听封太华指责若干惠与北斗集团勾结,此事确与各人身家性命有关,本来对若干惠同情之心立时消失。 若干惠说:“在下一生之中,从未见过北斗集团总裁夜孟春一面,所谓勾结,所谓阴谋,却是从何说起?” 封太华侧头瞧着三师兄法克龙,等他说话。法克龙细声细语说:“惠师兄,这话恐怕有些不尽不实了。北斗集团中有一位资工,名字叫古博的,不知惠师兄是否相识?” 若干惠本来十分镇定,但听到他提起“古博”二字,登时变色,口唇紧闭,并不答话。 那胖子米英自进厅后从未出过一句声,这时突然厉声问:“你认不认得古博?”他话声洪亮之极,这七个字吐出口来,人人耳中嗡嗡作响。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身材本已魁梧奇伟,在各人眼中看来,似乎更突然高了尺许,显得威猛无比。 若干惠仍不置答,数千道眼光都集中在他脸上。各人都觉若干惠答与不答,都是一样,他既然答不出来,便等于默认了。过了良久,若干惠点头说:“不错!古博大哥,我不但识得,而且是我生平唯一知己,最要好的朋友。” 霎时之间,大厅中嘈杂一片,群豪纷纷议论。若干惠这几句话大出众人意料之外,各人猜到他若非抵赖不认,也不过承认和这古博曾有一面之缘,万没想到他竟然会说这北斗集团资工是他的知交朋友。 封太华脸上现出微笑,说道:“你自己承认,那是再好也没有,大丈夫一人做事一身当。若干惠,白盟主定下两条路,凭你抉择。” 若干惠宛如没听到封太华的话,神色木然,缓缓坐下,右手提起酒壶,斟了一杯,举杯就唇,慢慢喝了下去。群豪见他绸衫衣袖笔直下垂,不起半分波动,足见他定力奇高,在这紧急关头居然仍能丝毫不动声色,那是胆色与武功两者俱臻上乘,方克如此,两者缺一不可,各人无不暗暗佩服。 封太华朗声说:“白盟主说:若干惠乃南特派中不可多得的人才,一时误交匪人,入了歧途,倘若能深自悔悟,我辈均是侠义道中的好朋友,岂可不与人为善,给他一条自新之路?白盟主吩咐兄弟转告惠师兄:你若选择这条路,限你一个月之内,杀了北斗集团资工古博,提头来见,那么过往一概不究,今后大家仍是好朋友、好兄弟。” 群豪均想:正邪不两立,北斗集团的旁门左道之士,和侠义道人物一见面就拼你死我活,白盟主要若干惠杀了古博自明心迹,那也不算是过分的要求。 若干惠脸上突然闪过一丝凄凉的笑容,说道:“古大哥和我一见如故,倾盖相交。他和我十余次联床夜话,偶然涉及门户宗派的异见,他总是深自叹息,认为双方如此争斗,殊属无谓。我和古大哥相交,只研讨音律。他是七弦琴的高手,我喜欢吹箫,二人相见,大多时候总是琴箫相和,武功一道,从来不谈。”他说到这里,微微一笑,继续说:“各位或者并不相信,然当今之世,若干惠以为抚琴奏乐,无人及得上古大哥,而按孔吹箫,在下也不作第二人想。古大哥虽是北斗集团会员,但自他琴音之中,我深知他性行高洁,大有光风霁月的襟怀。若干惠不但对他钦佩,抑且仰慕。在下虽是一介鄙夫,却决计不肯加害这位君子。” 群豪越听越奇,万料不到他和古博相交,竟然由于音乐,欲待不信,又见他说得十分诚恳,实无半分作伪之态,均想江湖上奇行特立之士甚多,自来声色迷人,若干惠耽于音乐,也非异事。知道南特派底细的人又想:南特派历代高手都喜音乐,若干惠由吹萧而和古博相结交,自也大有可能。 封太华说:“你与古魔头由音律而结交,此事白盟主早已查得清清楚楚。白盟主说:北斗集团包藏祸心,知我五常联盟近年来好生兴旺,北斗集团难以对抗,便千方百计地想从中破坏,挑拨离间,无所不用其极。或动以财帛,或诱以美色。惠师兄素来操守谨严,那便设法投你所好,派古博来从音律入手。惠师兄,你须得清醒些,北斗集团过去害死过咱们多少人,怎么你受了人家鬼蜮伎俩的迷惑,竟然毫不醒悟?” 兰英说:“是啊,封师弟此言不错。北斗集团的可怕,倒不在武功阴毒,还在种种诡计令人防不胜防。惠师弟,你是正人君子,上了卑鄙小人的当,那有什么关系?你尽快把这古魔头一剑杀了,干净爽快之极。我五常联盟同气连枝,千万不可受北斗集团奸人的挑拨,伤了同道的义气。”盛竹子点头说:“惠师弟,君子之过,如日月之食,人所共知,知过能改,善莫大焉。你只须杀了那姓古的魔头,侠义道中人,谁都会翘起大拇指,说一声‘南特派若干惠果然是个善恶分明的好汉子。’我们做你朋友的,也都面上有光。” 若干惠并不置答,目光射到龚政伟脸上,说道:“龚先生,你是位明辨是非的君子,这里许多位武林高人都逼我出卖朋友,你却怎么说?” 龚政伟说:“惠贤弟,倘若真是朋友,我辈武林中人,就为朋友两肋插刀,也不会皱一皱眉头。但北斗集团那姓古的,显然是笑里藏刀,口蜜腹剑,设法来投你所好,那是最最阴毒的敌人。他旨在害得惠贤弟身败名裂,家破人亡,包藏祸心之毒,不可言喻。这种人倘若也算是朋友,岂不是污辱了‘朋友’二字?古人大义灭亲,亲尚可灭,何况这种算不得朋友的大魔头、大奸贼?” 群豪听他侃侃而谈,都喝起彩来,纷纷说:“龚先生这话说得再也明白不过。对朋友自然要讲义气,对敌人却是诛恶务尽,哪有什么义气好讲?” 若干惠叹了口气,待人声稍静,缓缓说:“在下与古大哥结交之初,早就料到有今日之事。最近默察情势,猜想过不多时,我五常联盟和北斗集团便有一场大火拼。一边是同盟的师兄弟,一边是知交好友,在下无法相助哪一边,因此才出此下策,今日金盆洗手,想要遍告天下同道,我从此退出武林,再也不与闻江湖上的恩怨仇杀,只盼置身事外,免受牵连。去捐了这个芝麻绿豆大的军官来做,原是自污,以求掩人耳目。哪想到白盟主神通广大,我这一步棋,毕竟瞒不过他。” 群豪一听,这才恍然大悟,心中均说:“原来他金盆洗手,暗中含有这等深意,我本来说嘛,这样一位南特派高手,怎么会甘心去做这等芝麻绿豆小官。”若干惠一加解释,人人都发觉自己果然早有先见之明。 封太华和米英、法克龙三人对视一眼,均感得意:“若不是白师兄识破了你的奸计,及时拦阻,便给你得逞了。” 第48章 肝胆相照,不敢畏死偷生 若干惠继续说:“北斗集团和我侠义道百余年来争斗仇杀,是是非非,一时也说之不尽。我只盼退出这腥风血雨的斗殴,从此归老林泉、吹箫课子,做一个安分守己的良民,自忖这份心愿,并不违犯南特本门的门规和五常联盟的盟约。” 封太华冷笑说:“如果人人都如你一般,危难之际,临阵脱逃,岂不是便任由北斗集团横行江湖,为害人间?你要置身事外,那姓古的魔头却又如何不置身事外?” 若干惠微微一笑说:“古大哥早已当着我的面,向北斗集团创始人卓总裁立下重誓,今后不论北斗集团和白道如何争斗,他一定置身事外,决不插手,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封太华冷笑说:“好一个‘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倘若我们白道中人去犯了他呢?” 若干惠说:“古大哥说:他当尽力忍让,决不与人争强斗胜,而且竭力弥缝双方的误会嫌隙。古大哥今日早晨还派人来跟我说,东华弟子金泽丰为人所伤,命在垂危,是他出手给救活了的。” 此言一出,群豪又群相耸动,尤其东华派、兰陵派以及八达派诸人,更交头接耳地议论了起来。东华派的龚乐媛忍不住问:“惠师叔,我大师哥在哪里?真的是……是那位姓古的……姓古的前辈救了他性命么?” 若干惠说:“古大哥既这般说,自非虚假。日后见到金贤侄,你可亲自问他。” 封太华冷笑说:“那有什么奇怪?北斗集团拉拢离间,什么手段不会用?他能千方百计地来拉拢你,自然也会千方百计地去拉拢东华弟子。说不定金泽丰也会由此感激,要报答他的救命之恩,咱们五常联盟之中,又多一个叛徒了。”转头向龚政伟说:“龚先生,小弟这话只是打个比方,请勿见怪。”龚政伟微微一笑说:“不怪!” 若干惠双眉一轩,昂然问:“封师兄,你说又多一个叛徒,这个‘又’字,是什么用意?”封太华冷笑说:“哑子吃馄饨——心里有数。又何必言明。”若干惠说:“哼,你直指我是本派叛徒了。我结交朋友,乃是私事,旁人却也管不着。若干惠不敢欺师灭祖,背叛南特派,‘叛徒’二字,原封奉还。”他本来循循有礼,便如一个财主乡绅,有些小小的富贵之气,又有些土气,但这时突然显出勃勃英气,与先前大不相同。群豪眼见他处境十分不利,却仍与封太华针锋相对地论辩,丝毫不让,都不禁佩服他的胆量。 封太华说:“如此说来,惠师兄第一条路是不肯走的了,决计不愿诛妖灭邪,杀那大魔头古博了?” 若干惠说:“白盟主若有号令,封师兄不妨就此动手,杀了我全家吧!” 封太华说:“你不须有恃无恐,只道天下的英雄好汉在你家里作客,我五常联盟便有所顾忌,不能清理门户。”伸手向叶天赐一招,说道:“过来!”叶天赐应了声:“是!”走上三步。封太华从他手中接过五星旗,高高举起,说道:“若干惠听着:白盟主有令,你若不应允在一月之内杀了古博,则五常联盟只好立时清理门户,以免后患,斩草除根,决不容情。你再想想吧!” 若干惠惨然一笑说:“在下结交朋友,贵在肝胆相照,岂能杀害朋友,以求自保?白盟主既不肯见谅,若干惠势孤力单,又怎与白盟主相抗?你西圣派早就布置好一切,只怕连我的棺材也给买好了,要动手便即动手,又等何时?” 封太华将五星旗一展,朗声说:“北极派盛松子师兄、东华派龚先生、兰陵派兰英师太、南特派诸位师兄师侄,白盟主有言吩咐:自来正邪不两立,北斗集团和我五常联盟仇深似海,不共戴天。若干惠结交匪人,归附仇敌。凡我五常同门,出手共诛之。接令者请站到左首。” 第49章 戮血海划清界限 盛竹子站起身来,大踏步走到左首,更不向若干惠瞧上一眼。盛竹子的师父当年命丧北斗集团一名女资工之手,是以他对北斗集团恨之入骨。他一走到左首,门下众弟子都跟了过去。 龚政伟起身说:“惠贤弟,你只须点一点头,龚政伟负责为你料理古博如何?你说大丈夫不能对不起朋友,难道天下便只古博一人才是你朋友,我们五常联盟和这里许多英雄好汉,便都不是你朋友了?这里千余位武林同道,一听到你要金盆洗手,都千里迢迢地赶来,满腔诚意地向你祝贺,总算够交情了吧?难道你全家老幼的性命,五常联盟师友的恩谊,这里千百位同道的交情,一并加起来,还及不上古博一人?” 若干惠缓缓摇了摇头说:“龚先生,你是读书人,当知道大丈夫有所不为。你这番良言相劝,我甚为感激。人家逼我害古博,此事万万不能。正如倘若是有人逼我杀害你龚先生,或是要我加害这里任何哪一位好朋友,我纵然全家遭难,却也决计不会点一点头。古大哥是我至交好友,那不错,但龚先生又何尝不是我的好友?古大哥倘若有一句提到,要暗害五常联盟中哪一位朋友,我便鄙视他的为人,再也不当他是朋友了。”他这番话说得极是诚恳,群豪不由得为之动容,武林中义气为重,若干惠这般顾全与古博的交情,这些江湖汉子虽不以为然,却禁不住暗自赞叹。 龚政伟摇头说:“惠贤弟,你这话可不对了。惠贤弟顾全朋友义气,原本令人佩服,却未免不分正邪,不问是非。北斗集团作恶多端,残害江湖上的正人君子、无辜人民。惠贤弟只因一时琴箫投缘,便将全副身家性命都交了给他,可将‘义气’二字误解了。” 若干惠淡淡一笑说:“龚先生,你不喜音律,不明白小弟的意思。言语文字可以撒谎作伪,琴箫之音却是心声,万万装不得假。小弟和古大哥相交,以琴箫唱和,心意互通。小弟愿意以全副身家性命担保,古大哥是北斗集团会员,却没半点分毫北斗集团的邪恶之气。” 龚政伟长叹一声,走到了盛竹子身侧。强章通、龚乐媛、薛研科等众弟子也都随着过去。 兰英望着若干惠,问道:“从今而后,我叫你惠贤弟呢,还是若干惠?”若干惠脸露苦笑说:“若干惠命在顷刻,师太以后也不会再叫我了。”兰英合十念了声:“阿弥陀佛!”缓缓走到龚政伟之侧,说道:“魔深孽重,罪过,罪过。”兰陵弟子也都跟了过去。 封太华说:“这是若干惠一人之事,跟旁人并不相干。南特派的众弟子只要不甘附逆,都站到左首去。” 大厅中寂静片刻,一名年轻汉子说:“惠师叔,弟子们得罪了。”便有三十余名南特弟子走到兰陵派群尼身侧,这些都是若干惠的师侄辈,并非若干惠的弟子。南特派第一代的人物都没到来。 封太华又说:“惠门亲传弟子,也都站到左首去。” 刘云鹏朗声说:“我们受师门重恩,义不相负,惠门弟子,和恩师同生共死。” 若干惠热泪盈眶,说道:“好,好,云鹏!你说这番话,已很对得起师父了。你们都过去吧。师父自己结交朋友,跟你们可没关系。” 孙云越刷的一声,拔出长剑说:“惠门一系,自非五常联盟之敌,今日之事,有死而已。哪一个要害我恩师,先杀了姓孙的。”说着便在若干惠身前一站,挡住了他。 米英左手一扬,嗤的一声轻响,一丝银光电射而出。若干惠一惊,伸手在孙云越右膀上一推,内力到处,孙云越向左撞出,那银光便向若干惠胸口射来。刘云鹏护师心切,纵身而上,只听他大叫一声,那银针正好射中心脏,立时气绝身亡。 若干惠左手将他尸体抄起,探了探他鼻息,回头向米英说:“米老二,是你西圣派先杀了我弟子!”米英森然说:“不错,是我们先动手,却又怎样?” 若干惠提起刘云鹏的尸身,运力便要向米英掷去。米英见他运劲的姿式,素知南特派的内功大有独到之处,若干惠是南特派中的一流高手,这一掷之势非同小可,当即暗提内力,准备接过尸身,立即再向他反掷回去。哪知若干惠提起尸身,明明是要向前掷出,突然间身子往斜里蹿出,双手微举,却将刘云鹏的尸身送到封太华胸前。这一下来得好快,封太华出其不意,只得双掌竖立,运劲挡住尸身,便在此时,双胁之下一麻,已给若干惠点了穴道。 若干惠一招得手,左手抢过他手中五星旗,右手拔剑,横架在他咽喉,左肘连撞,封了他背心三处穴道,任由刘云鹏的尸身落在地下。这几下兔起鹘落,变化快极,待得封太华受制,五星旗遭夺,众人这才省悟,若干惠所使的正是南特派绝技,叫“百变千幻云雾十三式”。众人久闻其名,这一次算是大开眼界。 龚政伟当年曾听师父说过,这一套“百变千幻云雾十三式”乃南特派上代掌门若干大林所创。这位高手以走江湖变戏法卖艺为生。那走江湖变戏法,仗的是声东击西,虚虚实实,幻人耳目。到得晚年,他武功愈高,变戏法的技能也是日增,竟然将内家功夫使用到戏法之中,街头观众一见,无不称赏,后来更是一变,反将变戏法的本领渗入了武功,五花八门,层出不穷。这位若干老先生生性滑稽,当时创下这套武功游戏自娱,不料传到后世,竟成为南特派的三大绝技之一。只是这套功夫变化虽然极奇,但临敌之际,却也并无太大用处,高手过招,人人严加戒备,全身门户无不守备綦谨,这些幻人耳目的花招多半使用不上,因此南特派对这套功夫也并不如何着重,如见徒弟是飞扬佻脱之人,便不传授,以免他专务虚幻,于扎正根基的踏实功夫反而欠缺了。 若干惠一向深沉寡言,在父亲手上学了这套功夫,平生从未一用,此刻临急而使,一击奏功,竟将西圣派中这个大名鼎鼎、真实功夫决不在他之下的“灰噪鸦”封太华制服。他左手举着五星旗,右手长剑架在封太华咽喉之中,沉声说:“米师兄、法师兄,在下斗胆夺了令旗,也不敢向两位要胁,只是向两位求情。” 米英与法克龙对望了一眼,均想:“封师弟受了他暗算,只好且听他有何话说。”米英问:“求什么情?”若干惠说:“求两位转告白盟主,准许我全家归隐,从此不参预武林中的任何事务。我和古大哥从此不再相见,与众位师兄朋友,也……也就此分手。我携带家人弟子,远走高飞,隐居海外,有生之日,绝足不履中土一寸土地。” 米英微一踌躇说:“此事我和法师弟可做不得主,须得归告白师兄,请他示下。” 第50章 救危难何处飞光 若干惠说:“这里北极、东华两派掌门在此,兰陵派有兰英师太,也可代她掌门师姐作主,此外,众位英雄好汉,俱可做个见证。”他眼光向众人脸上扫过,沉声说:“我向众位朋友求这个情,让我顾全朋友义气,也得保家人弟子的周全。” 兰英外刚内和,脾气虽然暴躁,心地却极慈祥,首先说:“如此甚好,也免得伤了大家的和气。米师兄、法师兄,咱们答应了惠贤弟吧。他既不再跟北斗集团结交,又远离中土,等于世上没了这人,又何必定要多造杀业?”盛竹子点头说:“这样也好。龚师弟,你以为如何?”龚政伟说:“惠贤弟言出如山,他既这般说,大家都是信得过的。来来来,咱们化干戈为玉帛,惠贤弟,你放了封师弟,大伙儿喝一杯解和酒,明儿一早,你带了家人子弟,便离开双峰城吧!” 法克龙却说:“北极、东华两派掌门都这么说,兰英师太更竭力为若干惠开脱,我们又怎敢违抗众意?但封师弟眼下遭受若干惠的暗算,我们倘若就此答允,江湖上势必人人都要说,西圣派是受了若干惠的胁持,不得不低头服输,如此传扬开去,西圣派脸面何存?” 兰英说:“惠贤弟是在向西圣派求情,又不是威胁逼迫,要说‘低头服输’,低头服输的是若干惠,不是西圣派。何况你们又已杀了一名惠门弟子。” 法克龙哼了一声说:“天熠,预备着。”西圣弟子狄天熠应了声:“是!”手中短剑轻送,抵进若干惠长子背心的肌肉。法克龙说:“若干惠,你要求情,便跟我们上总统山去见白盟主,亲口向他求情。我们奉命差遣,可做不得主。你即刻把令旗交还,放了我封师弟。” 若干惠惨然一笑,问儿子:“你怕不怕死?”若干竺说:“我听爸爸的话,我不怕!”若干惠说:“好孩子!”法克龙喝道:“杀了!”狄天熠短剑往前一送,自若干竺的背心直刺入他心窝,短剑跟着拔出。若干竺俯身倒地,背心创口中鲜血泉涌。 若干夫人大叫一声,扑向儿子尸身。法克龙又喝道:“杀了!”狄天熠手起剑落,又是一剑刺入若干夫人背心。 兰英大怒,呼的一掌,向狄天熠击了过去,骂了声:“禽兽!”米英抢上前来,也击出一掌。双掌相交,兰英退了三步,胸口一甜,一口鲜血涌到了嘴中,她要强好胜,硬生生将这口血咽入腹中。米英微微一笑说:“承让!” 兰英原本不以掌力见长,何况适才这一掌击向狄天熠,以长攻幼,本就未使全力,也不拟这一掌击死了他,不料米英突然出手,他那一掌却是凝聚了十成功力。双掌陡然相交,兰英欲待再催内力,已然不及,米英的掌力如排山倒海般压到,兰英受伤呕血,大怒之下,第二掌待再击出,一运力间,只觉丹田中痛如刀割,心知受伤已然不轻,眼前无法与抗,一挥手,怒道:“咱们走!”大踏步向门外走去,门下群尼都跟了出去。 法克龙喝道:“再杀!”两名西圣弟子推出短剑,又杀了两名惠门弟子。法克龙说:“惠门弟子听着,若要活命,此刻跪地求饶,指斥若干惠之非,便可免死。” 若干惠的女儿若干笛怒骂:“奸贼,你西圣派比北斗集团还奸恶万倍!”法克龙喝道:“杀了!”杨天锡提起长剑,一剑劈下,从若干笛右肩直劈至腰。叶天赐等西圣弟子一剑一个,将早已点了穴道制住的惠门亲传弟子都杀了。 大厅上群豪虽然都是毕生在刀枪头上打滚之辈,见到这等屠杀惨状,也不禁心惊肉跳。有些前辈英雄本想出言阻止,但西圣派动手实在太快,稍一犹豫之际,厅上已然尸横遍地。各人又想:自来正邪不两立,西圣派此举并非出于对若干惠的私怨,而是为了对付北斗集团,虽然出手未免残忍,却也未可厚非。再者,其时西圣派已控制全局,连兰陵派的兰英师太亦已铩羽而去,眼见盛竹子、龚政伟等高手都不做声,这是他五常联盟之事,旁人倘若多管闲事,强行出头,势不免惹下杀身之祸,自以明哲保身的为是。 杀到这时,惠门徒弟子女已只剩下若干惠最心爱的十五岁幼子若干笠。法克龙向叶天赐说:“问这小子求不求饶?若不求饶,先割了他的鼻子,再割耳朵,再挖眼珠,叫他零零碎碎地受苦。”叶天赐说:“是!”转向若干笠,问道:“你求不求饶?” 若干笠脸色惨白,全身发抖。若干惠说:“好孩子,你哥哥姐姐何等硬气,死就死了,怕什么?”若干笠颤声说:“可是……爸,他们要……要割我鼻子,挖……挖我眼睛……”若干惠哈哈一笑说:“到这地步,难道你还想他们放过咱们么?”若干笠说:“爸爸,你……你就答允杀了古……古伯伯……”若干惠大怒,喝道:“放屁!小畜生,你说什么?” 叶天赐举起长剑,剑尖在若干笠鼻子前晃来晃去,说道:“小子,你再不跪下求饶,我一剑削下来了。一……二……”他那“三”字还没说出口,若干笠身子颤抖,跪倒在地,哀求说:“别……别杀我……我……”法克龙笑着说:“很好,饶你不难。但你须得向天下英雄指斥若干惠的不是。”若干笠双眼望着父亲,目光中尽是哀求之意。 若干惠一直甚是镇定,虽见妻子儿女死在他的眼前,脸上肌肉亦毫不牵动,这时却愤怒难以遏制,大声喝道:“小畜生,你对得起你妈妈么?” 若干笠眼见母亲、哥哥、姐姐的尸身躺在血泊之中,又见叶天赐的长剑不断在脸前晃来晃去,已吓得心胆俱裂,向法克龙说:“求求你饶了我,饶了……饶了我爸爸。”法克龙问:“你爸爸勾结北斗集团的恶人,你说对不对?”若干笠低声说:“不……不对!”法克龙问:“这样的人,该不该杀?”若干笠低下了头,不敢答话。法克龙说:“这小子不说话,一剑把他杀了。” 叶天赐说:“是!”知道法克龙这句话意在恫吓,举起了剑,作势砍下。 若干笠忙说:“该……该杀!”法克龙说:“很好!从今而后,你不是南特派的人了,也不是若干惠的儿子。我饶了你性命。”若干笠跪在地下,吓得双腿都软了,竟站不起身。 群豪瞧着这等模样,忍不住为他羞惭,有的转过了头,不去看他。 若干惠长叹一声说:“姓法的,是你赢了!”左手一挥,将五星旗向他掷去,左足一抬,把封太华踢开,朗声说:“我自求了断,也不须多伤人命了。”右手横过长剑,便往自己颈中刎去。 便在这时,檐头突然掠下一个黑衣人影,行动如风,伸臂抓住了若干惠的左腕,喝道:“君子报仇,十年未晚。走!”右手向后舞了一个圈子,拉着若干惠向外急奔。 若干惠惊道:“古大哥……你……” 群豪听他叫出“古大哥”三字,知这黑衣人便是北斗集团资工古博,尽皆心头一惊。 古博叫道:“不用多说!”足下加劲,只奔得三步,米英、法克龙二人四掌齐出,分向他二人后心拍来。古博向若干惠喝道:“快走!”出掌在若干惠背上一推,同时运劲于背,硬生生受了米英、法克龙两大高手的并力一击。砰的一声响,古博身子向外飞出去,跟着一口鲜血急喷而出,回手连挥,一丛黑针如骤雨般散出。 米英叫道:“是黑血神针,快避开!”忙向旁闪开。群豪见到这丛黑针,久闻黑血神针的威名,无不惊心,你退我闪,乱成一团,只听“哎唷!”“不好!”十余人齐声叫嚷。厅上人众密集,黑血神针又多又快,毕竟还是有不少人中了毒针。 混乱之中,古博与若干惠已逃得远了。 第51章 琴箫绝英雄末路 金泽丰所受剑伤及掌力震伤虽重,但得兰陵派治伤圣药天香断续胶外敷、白云熊胆丸内服,兼之他年轻力壮,内功又已有相当火候,在瀑布旁睡了一天一晚后,创口已然愈合。这一天一晚中只以西瓜为食。金泽丰求妙玉捉鱼射兔,她却说什么也不肯,说金泽丰得能死里逃生,全凭观世音菩萨保佑,最好吃一两年长素,向观世音菩萨感恩,要她破戒杀生,那是万万不可。金泽丰笑她迂腐无聊,可也没法勉强,只索罢了。 这日傍晚,两人背倚石壁,望着草丛间流萤飞来飞去,点点星火,煞是好看。 金泽丰说:“前年夏天,我曾捉了几千只萤火虫,装在十几只纱囊之中,挂在房里,当真有趣。”妙玉心想,凭他的性子,决不会去缝制十几只纱囊,问道:“你学妹叫你捉的,是不是?”金泽丰笑着说:“你真聪明,一猜就好准,怎知是学妹叫我捉的?”妙玉微笑说:“你性子这么急,又不是小孩子了,怎会有这般好耐心,去捉几千只萤火虫来玩。”又问:“后来怎样?”金泽丰笑着说:“学妹拿来挂在她帐子里,说满床晶光闪烁,像是睡在天上云端里,一睁眼,前后左右都是星星。”妙玉说:“你学妹真会玩,偏你这个师兄也真肯凑趣,她就是要你去捉天上的星星,只怕你也肯。” 金泽丰笑着说:“捉萤火虫,原是为捉天上的星星而起。那天晚上我跟她一起乘凉,看到天上星星灿烂,学妹忽然叹了口气说:‘可惜过一会儿,便要去睡了,我真想睡在露天,半夜里醒来,见到满天星星都在向我眨眼,那多有趣。但妈妈一定不会答允。’我就说:‘咱们捉些萤火虫来,放在你蚊帐里,不就像星星一样吗?’” 妙玉轻轻说:“原来还是你想的主意。” 金泽丰微微一笑说:“学妹说:‘萤火虫飞来飞去,扑在脸上身上,那可讨厌死了。有了,我去缝些纱布袋儿,把萤火虫装在里面。’就这么,她缝袋子,我捉飞萤,忙了整整一天一晚,可惜只看得一晚,第二晚萤火虫全都死了。” 妙玉身子一震,颤声说:“几千只萤火虫,都给害死了?你们……你们怎么如此……” 金泽丰笑着说:“你说我们残忍得很,是不是?唉,你是佛门子弟,良心特别好。其实萤火虫儿一到天冷,还是会都冻死的,只不过早死几天,那又有什么关系?” 妙玉隔了半晌,才幽幽说:“其实世上每个人也都这样,有的人早死,有的人迟死,或早或迟,终归要死。无常,苦,我佛说人人都不免生老病死之苦。但大彻大悟,解脱轮回,却又谈何容易?”金泽丰说:“是啊,因此你又何必念念不忘那些清规戒律,什么不可杀生,不可偷盗。菩萨要是每一件事都管,可真忙坏了他。” 妙玉侧过了头,不知说什么好,便在此时,左首山侧天空中一个流星疾掠而过,在天空划成了一道长长的火光。妙玉说:“妙环师姐说,有人看到流星,如果在衣带上打一个结,同时心中许一个愿,只要在流星隐没之前先打好结,又许完愿,那么这个心愿便能得偿。你说是不是真的?” 金泽丰笑着说:“我不知道。咱们不妨试试,只不过恐怕手脚没这么快。”说着拈起了衣带,说道:“你也预备啊,慢得一会儿,便来不及了。” 妙玉拈起了衣带,怔怔望着天边。夏夜流星甚多,片刻间便有一颗流星划过长空,但流星一瞬即逝,妙玉的手指只一动,流星便已隐没。她轻轻“啊”了一声,又再等待。第二颗流星自西至东,拖曳甚长,妙玉动作敏捷,竟尔打了个结。 金泽丰欢喜说:“好,好!你打成了!观世音菩萨保佑,一定叫你得偿所愿。”妙玉叹了口气说:“我只顾着打结,心中却什么也没想。”金泽丰笑着说:“那你快些先想好了吧,在心中先默念几遍,免得到时顾住了打结,却忘了许愿。” 妙玉拈着衣带,心想:“我许什么愿好?我许什么愿好?”向金泽丰望了一眼,突然晕红双颊,忙转开了头。 这时天上连续划过了几颗流星,金泽丰大呼小叫,不住说:“又是一颗!又是一颗!咦,这颗好长,你打了结没有?这次又来不及吗?” 妙玉心乱如麻,内心深处,隐隐有一个渴求的愿望,可是这愿望自己想也不敢想,更不用说向观世音菩萨祈求了,一颗心怦怦乱跳,只觉说不出的害怕,却又是说不出的喜悦。只听金泽丰又问:“想好了心愿没有?”妙玉心底轻轻问:“我要许什么愿?我要许什么愿?”眼见一颗颗流星从天边划过,她仰起了头瞧看,竟是痴了。 金泽丰笑着说:“你不说,我便猜上一猜。”妙玉着急说:“不,不,你不许说。”金泽丰笑着说:“那有什么打紧?我猜三次,且看猜不猜得中。”妙玉站起身来说:“你再说,我可要走了。”金泽丰哈哈大笑说:“好,我不说。就算你心里想做兰陵派掌门,那也没什么可害臊的。”妙玉一怔,心想:“他……他猜我想做兰陵派掌门?我可从来没这么想过。我又怎做得来掌门?” 忽听远处传来铮铮几声,似乎有人弹琴高歌,唱的是: 幽天西北雪原寒,逸士腾云访昆山。玉砌宫楼飞紫凤,金镶府殿啸青鸾。 轻烟隐隐神仙笑,香雾徐徐瑞兽盘。玄女执扇邀五老,真君献宝九转丹。 朔风凛冽撑天柱,清修玉京更悠然。瑶池霞彩居王母,琼花酿作酒万坛。 妙法长生此处有,仙药蟠桃席上传。太白抱酒斟玉液,天帝御辇六龙还。 钧天广乐霓裳舞,凤箫惊起漫碧岚。素女青娥频顾盼,玉颜神姿皆同观。 麒麟来贺烟云绕,白泽卧台嬉且欢。筵宴高歌弹古筝,月照流波冷清泉。 宝鼎金炉浮香气,黄龙彩凤倚朱阑。万里茫茫连天雪,纯阳仗剑踏寒川。 杯凝紫光瑶台月,剑映青霜落花残。鲸饮豪狂吞瀛海,摘取星宿歌几番。 王母轻抛珠钗去,银河划分碧玉簪。昆仑绝壁千仞高,下界凡夫岂能攀。 白练飘摇如飞雪,彩袖凌空云浪翻。四御三清均上座,烟霞氤氲笑而谈。 金泽丰和妙玉对望了一眼,都大感奇怪:“怎么这荒山野岭之中有人弹琴唱歌?”琴声不断传来,甚是优雅,过得片刻,有几下柔和的箫声夹入琴韵之中。七弦琴的琴音和平中正,夹着清幽的洞箫,更是动人,琴韵箫声似在一问一答,同时渐渐移近。金泽丰凑身过去,在妙玉耳边低声说:“这音乐来得古怪,只怕于我们不利,不论有什么事,你千万别出声。”妙玉点了点头,只听琴音渐渐高亢,箫声却慢慢低沉下去,但箫声低而不断,有如游丝随风飘荡,却连绵不绝,更增回肠荡气之意。 只见山石后转出三个人影,其时月亮为一片浮云遮住了,夜色朦胧,依稀可见三人二高一矮,高的是两个男子,矮的是个女孩。两个男子缓步走到一块大岩石旁,坐了下来,一个抚琴,一个吹箫,那女孩站在抚琴者的身侧。金泽丰缩身石壁之后,不敢再看,生恐给那三人发现。只听琴箫悠扬,甚是和谐。金泽丰心想:“瀑布便在旁边,但流水轰轰,竟然掩不住柔和的琴箫之音,看来抚琴吹箫的二人内功着实不浅。嗯,是了,他们所以到这里吹奏,正是为了这里有瀑布声响,那么跟我们是不相干的。”便放宽了心。 忽听瑶琴中突然发出锵锵之音,似有杀伐之意,但箫声仍温雅婉转。过了一会儿,琴声也转柔和,两音忽高忽低,蓦地里琴韵箫声陡变,便如有七八具瑶琴、七八支洞箫同时在奏乐一般。琴箫之声虽极尽繁复变幻,每个声音却又抑扬顿挫,悦耳动心。金泽丰只听得血脉贲张,忍不住便要站起身来,又听了一会儿,琴箫之声忽然又变,箫声变成了主调,七弦琴只叮叮当当地伴奏,但箫声却愈来愈高。金泽丰心中莫名其妙地感到一阵酸楚,侧头看妙玉时,只见她泪水正涔涔而下。突然间铮的一声急响,琴音立止,箫声也即住了。霎时间四下里一片寂静,唯见明月当空,树影在地。 只听一人缓缓说:“惠贤弟,你我今日毕命于此,那也是大数使然。只是为兄未能及早出手,累得你家眷弟子尽数殉难,为兄心下实是不安。”另一人说:“你我肝胆相照,还说这些话干嘛……” 妙玉听到他的口音,心念一动,在金泽丰耳边低声说:“是若干惠师叔。”他二人于惠府中所发生大事,绝无半点知闻,忽见若干惠在这旷野中出现,另一人又说什么“你我今日毕命于此”,什么“家眷弟子尽数殉难”,自都惊讶不已。 只听若干惠继续说:“人生莫不有死,得一知己,死亦无憾。”另一人说:“惠贤弟,听你箫中之意,却犹有遗恨,莫不是为了令郎临危之际,贪生怕死,羞辱了你的威名?”若干惠长叹一声说:“古大哥猜得不错,若干笠这孩子我平日太过溺爱,少了教诲,没想到竟是个没半点气节的软骨头。”古博说:“有气节也好,没气节也好,百年之后,均归黄土,又有什么分别?为兄早已伏在屋顶,本该及早出手,只是料想贤弟不愿为我之故,与五常联盟的故人伤了和气,又想到为兄曾为贤弟立下重誓,决不伤害侠义道中人士,是以迟迟不发,又谁知西圣派为五常之首,下手竟如此毒辣。” 若干惠半晌不语,长长叹了口气说:“此辈俗人,怎懂得你我以音律相交的高情雅致?他们以常情忖度,料定你我结交,必将大不利于五常联盟与侠义道。唉,他们不懂,须也怪他们不得。古大哥,你是大椎穴受伤,震动了心脉?”古博说:“正是,西圣派内功果然厉害,没料到我背上挺受了这一击,内力所及,居然将你的心脉也震断了。早知贤弟也仍不免,那一丛黑血神针倒也不必再发了,多伤无辜,于事无补。幸好针上并没喂毒。” 金泽丰听得“黑血神针”四字,心头一震:“难道他竟是北斗集团的高手?惠师叔又怎会跟他结交?” 若干惠轻轻一笑说:“但你我却也因此而得再合奏一曲,从今而后,世上再也无此琴箫之音了。”古博一声长叹说:“前朝音乐才子吴宇伦逝世前,叹息《跨时代》从此绝响。嘿嘿,《跨时代》纵然精妙,又怎及得上咱们这一首《最伟大的作品》?只是当年吴宇伦的心情,却也和你我一般。”若干惠笑着说:“古大哥刚才还甚达观,却又如何执着起来?你我今晚合奏,将这一首《最伟大的作品》发挥得淋漓尽致。世上已有过了这一首曲,你我已奏过了这一曲,人生于世,夫复何恨?” 古博轻轻拍掌说:“贤弟说得不错。”过得一会儿,却又叹了口气。若干惠说:“大哥却又为何叹息?啊,是了,定然是放心不下悠悠。” 妙玉心念一动:“悠悠,就是那个悠悠姑娘?”果然听古悠悠的声音说:“爷爷,你和惠公公慢慢养好了伤,咱们去将西圣派的恶徒一个个斩尽杀绝,为惠婆婆、笛姐姐他们报仇!” 猛听山壁后传来一声长笑。笑声未绝,山壁后蹿出一个黑影,青光闪动,一人站在古博与若干惠身前,手持长剑,正是西圣派的灰噪鸦封太华,嘿嘿一声冷笑说:“女娃子好大的口气,将西圣派赶尽杀绝,世上可有这等称心如意之事?” 第52章 油灯竭映月二泉 若干惠站起身来说:“封太华,你已杀我全家,我中了你两位师兄的掌力,也已命在顷刻,你还想干什么?” 封太华哈哈一笑,傲然说:“这女娃子说要赶尽杀绝,在下便是来赶尽杀绝啊!女娃子,你先过来领死吧!” 妙玉在金泽丰耳边说:“你是悠悠和她爷爷救的,咱们得想个办法,也救他们一救才好?”金泽丰不等她出口,早已在盘算如何设法解围,以报答他祖孙的救命之德,但一来对方是西圣派高手,自己纵在未受重伤之时,也远不是他对手,二来此刻已知古博是北斗集团会员,东华派一向与北斗集团为敌,如何可以反助对头?心中好生委决不下。 只听若干惠说:“姓封的,你也算是名门正派中有头有脸的人物,古博和若干惠今日落在你手中,要杀要剐,死而无怨,你去欺侮一个女娃娃,那算是什么英雄好汉?悠悠,你快走!”古悠悠说:“我陪爷爷和惠公公死在一块,决不独生。”若干惠说:“快走,快走!我们大人的事,跟你孩子有什么相干?” 古悠悠说:“我不走!”刷刷两声,从腰间拔出两柄短剑,抢过去挡在若干惠身前,叫道:“封太华,先前惠公公饶了你不杀,你反而来恩将仇报,你要不要脸?” 封太华阴森森说:“你这女娃娃说过要将我们西圣派赶尽杀绝,你这可不是来赶尽杀绝了么?难道姓封的袖手任你宰割,还是掉头逃走?” 若干惠拉住古悠悠的手臂,着急说:“快走,快走!”但他受了西圣派内力剧震,心脉已断,再加适才演奏了这首《最伟大的作品》,心力交瘁,手上已无内劲。古悠悠轻轻一挣,挣脱了若干惠的手,便在此时,眼前青光闪动,封太华的长剑刺到面前。 古悠悠左手短剑一挡,右手剑跟着递出。封太华嘿的一声笑,长剑圈转,啪的一声,击在她右手短剑上。古悠悠右臂酸麻,虎口剧痛,右手短剑登时脱手。封太华长剑斜晃反挑,啪的一声响,古悠悠左手短剑又给震脱,飞出数丈之外。封太华的长剑已指住她咽喉,向古博笑着说:“古资工,我先把你孙女的左眼刺瞎,再割去她鼻子,再割了她两只耳朵……” 古悠悠大叫一声,向前纵跃,往长剑上撞去。封太华长剑疾缩,左手食指点出,古悠悠翻身栽倒。封太华哈哈大笑说:“邪魔外道,作恶多端,便要死却也没这么容易,还是先将你的左眼刺瞎了再说。”提起长剑,便要往古悠悠左眼刺落。 忽听身后有人喝道:“且住!”封太华大吃一惊,急速转身,挥剑护身。他不知金泽丰和妙玉早就隐伏在山石之后,一动不动,否则以他功夫,决不致有人欺近而竟不察觉。月光下只见一个青年双手叉腰而立。 封太华喝问:“你是谁?”金泽丰说:“小侄东华派金泽丰,参见封师叔。”说着躬身行礼,身子一晃一晃,站立不定。封太华点头说:“罢了!原来是龚先生的大弟子,你在这里干什么?”金泽丰说:“小侄为八达弟子所伤,在此养伤,有幸拜见封师叔。” 封太华哼了一声说:“你来得正好。这女娃子是北斗集团的邪魔外道,该当诛灭,倘若由我出手,未免显得以大欺小,你把她杀了吧。”说着伸手向古悠悠指了指。 金泽丰摇了摇头说:“这女娃娃的祖父和南特派惠师叔结交,攀算起来,她比我还矮着一辈,小侄如杀了她,江湖上也道东华派以大压小,传扬出去,名声甚是不雅。再说,这位古前辈和惠师叔都已身负重伤,在他们面前欺负他们的小辈,决非英雄好汉行径,这种事情,我东华派是决计不会做的。尚请封师叔见谅。”言下之意甚是明白,东华派所不屑做之事,西圣派倘若做了,那么显然西圣派是大大不及东华派了。 封太华双眉扬起,目露凶光,厉声说:“原来你和北斗集团妖人也在暗中勾结。是了,适才若干惠说,这姓古的妖人曾为你治伤,救了你性命,没想到你堂堂东华弟子,这么快也投了北斗集团。”手中长剑颤动,剑锋上冷光闪动,似是挺剑便欲向金泽丰刺去。 若干惠说:“金贤侄,你跟此事毫不相干,不必来赶这淌浑水,快快离去,免得将来让你师父为难。” 金泽丰哈哈一笑说:“惠师叔,咱们自居侠义道,与邪魔外道誓不两立,这‘侠义’二字,是什么意思?欺辱身负重伤之人,算不算侠义?残杀无辜幼女,算不算侠义?要是这种事情都干得出,跟邪魔外道又有什么分别?” 古博叹气说:“这种事情,我们北斗集团也是不做的。金兄弟,你自己请便吧,西圣派爱干这种事,且由他干便了。” 金泽丰说:“我才不走呢。灰噪鸦封大侠在江湖上大名鼎鼎,是西圣派中数三数四的英雄好汉,他不过说几句吓吓女娃儿,哪能当真做这等不要脸之事。封师叔决不是那样的人。”说着双手抱胸,背脊靠上一株松树的树干。 封太华杀机陡起,狞笑说:“你以为用言语僵住我,便能逼我饶了这三个妖人?嘿嘿,当真痴心妄想。你既已投了北斗集团,封某杀三人是杀,杀四人也是杀。”说着踏上了一步。 金泽丰见到他狞恶的神情,不禁吃惊,暗自盘算解围之策,脸上却丝毫不动声色,问道:“封师叔,你连我也要杀了灭口,是不是?” 封太华说:“你聪明得紧,这句话一点不错。”说着又向前逼近一步。 突然之间,山石后又转出一个妙龄女尼,说道:“封师叔,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你眼下只有做坏事之心,真正的坏事还没做,悬崖勒马,犹未为晚。”这人正是妙玉。金泽丰嘱她躲在山石之后,千万不可让人瞧见了,但她眼见金泽丰处境危险,不及多想,还想以一片良言劝得封太华罢手。 封太华却也吃了一惊,问道:“你是兰陵派的,是不是?怎么鬼鬼祟祟躲在这里?” 妙玉脸上一红,嗫嚅说:“我……我……” 古悠悠给点中穴道,躺在地下,动弹不得,口中却叫了出来:“妙玉姐姐,我早猜到你和金大哥在一起。你果然医好了他的伤,只可惜……只可惜咱们都要死了。” 妙玉摇头说:“不会的,封师叔是武林中大大有名的英雄豪杰,怎会真的伤害身受重伤之人和你这样的小姑娘?”古悠悠嘿嘿冷笑说:“他真是大英雄、大豪杰么?”妙玉说:“西圣派是五常联盟的盟主,江湖上侠义道的领袖,不论做什么事,自当顾及侠义之道。” 她几句话出自一片诚意,在封太华耳中听来,却全成了讥嘲之言,寻思:“一不做,二不休,今日但叫走漏了一个活口,封某从此声名受污,虽然杀的是北斗集团妖人,但诛戮伤俘,非英雄豪杰之所为,势必让人瞧得低了。”长剑一挺,指着妙玉说:“你既非身受重伤,也不是动弹不得的小姑娘,我总杀得你了吧?” 妙玉大吃一惊,退了几步,颤声问:“我……我……我?你为什么要杀我?” 第53章 百变千幻,剑杀该杀之辈 封太华说:“你和北斗集团魔头勾勾搭搭,姐妹相称,也已成了魔头一路,自然容你不得。”说着踏上了一步,挺剑要向妙玉刺去。 金泽丰急忙抢过,拦在妙玉身前,叫道:“师妹快走,去请你师父来救命。”他自知远水难救近火,所以要妙玉去讨救兵,只不过支使她开去,逃得性命。 封太华长剑晃动,剑尖向金泽丰右侧刺到。金泽丰斜身急避。封太华刷刷刷连环三剑,攻得他险象环生。妙玉大急,忙抽出腰间断剑,向封太华肩头刺去,叫道:“金师兄,你身上有伤,快快退下。” 封太华哈哈一笑说:“小尼姑动了凡心啦,见到英俊青年,自己命也不要了。”挥剑直斩,当的一声响,双剑相交,妙玉手中断剑登时脱手而飞。封太华长剑挑起,指向她心口。封太华眼见要杀的有五人之多,虽个个无甚抵抗之力,但夜长梦多,只须走脱了一个,便有无穷后患,是以出手便下杀招。 金泽丰和身扑上,左手双指插向封太华眼珠。封太华双足急点,向后跃开,长剑拖回时乘势一带,在金泽丰左臂上划了长长一道口子。 金泽丰拼命扑击,救得妙玉的危难,却也已喘不过气来,身子摇摇欲坠。妙玉抢上去扶住,哽咽说:“让他把咱们一起杀了!”金泽丰喘息说:“你……你快走……” 古悠悠笑着说:“傻子,到现在还不明白人家的心意,她要陪你一块儿死……”一句话没说完,封太华长剑送出,刺入了她心窝。 古博、若干惠、金泽丰、妙玉齐声惊呼。封太华脸露狞笑,向着金泽丰和妙玉缓缓踏上一步,跟着又踏前了一步,剑尖上鲜血一滴滴地滴落。 金泽丰脑中一片混乱:“他……他竟将这小姑娘杀了,好不狠毒!我这也就要死了。妙玉小师妹为什么要陪我一块死?我虽救过她,但她也救了我,已补报了欠我之情。我跟她以前素不相识,不过同是五常联盟的师兄妹,虽有江湖上的道义,却用不着以性命相陪啊。没想到兰陵派门下弟子,竟如此顾全武林义气,兰英师太实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嘿,是这个妙玉小师妹陪着我一起死,却不是我那乐媛学妹。她……她这时候在干什么?”眼见封太华狞笑的脸渐渐逼近,金泽丰微微一笑,叹了口气,闭上了眼睛。 忽然间耳中传入几下幽幽的二胡声,琴声凄凉,似是叹息,又似哭泣,跟着琴声颤抖,发出瑟瑟瑟断续之音,犹如一滴滴小雨落上树叶。金泽丰大为诧异,睁开眼来。 封太华心头一震:“南特派掌门若干愚先生到了。”但听二胡声越来越凄苦,若干愚却始终不从树后出来。封太华叫道:“若干愚先生,怎不现身相见?” 琴声突然止歇,松树后一个瘦瘦的人影走了出来。金泽丰久闻“盲眼琴师”若干愚之名,但从未见过他面,这时月光之下,只见他一双眼睛白眼珠多黑眼珠少,骨瘦如柴,双肩拱起,真如一个时时刻刻便会倒毙的痨病鬼,没想到大名满江湖的南特派掌门,竟是这样一个形容猥琐之人。若干愚左手握着二胡,双手向封太华拱了拱说:“封师兄,白盟主好。” 封太华见他并无恶意,又素知他和若干惠不睦,便说:“多谢若干愚先生,俺师兄好。令弟若干惠和北斗集团妖人结交,意欲不利我五常联盟。若干愚先生,你说该当如何处置?” 若干愚慢吞吞地向若干惠走近两步,森然说:“该杀!”这“杀”字刚出口,寒光陡闪,手中已多了一柄又薄又窄的长剑,猛地反刺,直指封太华胸口。这一下出招快极,抑且如梦如幻,正是“百变千幻云雾十三式”中的绝招。封太华曾着了若干惠这门武功的道儿,此刻再度中计,大骇之下,急向后退,嗤的一声,胸口已给利剑割了一道长长的口子,衣衫尽裂,胸口肌肉也给割伤了,受伤虽不重,却已惊怒交集,锐气大失。 封太华立即还剑相刺,但若干愚一剑既占先机,后招绵绵而至,一柄薄剑犹如灵蛇,颤动不绝,在封太华的剑光中穿来插去,只逼得封太华连连倒退,半句喝骂也叫不出口。 古博、若干惠、金泽丰三人眼见若干愚剑招变幻,犹如鬼魅,无不心惊神眩。若干惠和他做了数十年兄弟,却也万料不到大哥的剑术竟一精至斯。 一点点鲜血从两柄长剑间溅了出来,封太华腾挪闪跃,竭力招架,始终脱不出若干愚的剑光笼罩,鲜血渐渐在二人身周溅成了一个红圈。猛听封太华长声惨呼,高跃而起。若干愚退后两步,将长剑插入二胡,转身便走,一曲“二泉映月”在松树后响起,渐渐远去。 封太华跃起后便即摔倒,胸口一道血箭如涌泉般向上喷出,适才激战,他运起了西圣派内力,胸口中剑后内力未消,将鲜血逼得从伤口中急喷而出,既诡异,又可怖。 妙玉扶着金泽丰的手臂,只吓得心中突突乱跳,低声问:“你没受伤吧?” 古博叹气说:“贤弟,你曾说你兄弟不和,没想到他在你临危之际,出手相救。”若干惠说:“我大哥行为古怪,叫人好生难解。我和他不睦,决不是为了什么贫富之见,只是说什么也性子不投。”古博摇了摇头说:“他剑法如此之精。但所奏二胡一味凄苦,引人下泪,未免太也俗气,脱不了市井味儿。”若干惠说:“是啊,大哥奏琴往而不复,曲调又是尽量往哀伤的路上走。好诗好词讲究乐而不淫,哀而不伤,好曲子何尝不是如此?我一听到他的二胡,就想避而远之。” 金泽丰心想:“这二人爱音乐入了魔,在这生死关头,还在研讨什么哀而不伤,什么风雅俗气。幸亏若干愚掌门及时赶到,救了我们性命。” 第54章 一曲一诺,艺传可传之人 只听若干惠又说:“但说到剑法武功,我却万万不及了。平日我对他颇失恭敬,此时想来,委实好生惭愧。”古博点头说:“南特掌门,果然名不虚传。”转头对金泽丰说:“小兄弟,你挺身要救我孙女,英风侠骨,当真难得。我有一事相求,不知你能答允么?” 金泽丰说:“可惜古姑娘还是给封太华害了!前辈但有所命,自当遵从。” 古博向若干惠望了一眼说:“我和惠贤弟醉心音律,以数年之功,创作了这首《最伟大的作品》,自信此曲之奇,千古所未有。今后纵然世上再有古博,不见得又有若干惠;有若干惠,不见得又有古博。就算又有古博、若干惠一般的人物,二人又未必生于同时,相遇结交。要两个既精音律,又精内功之人,志趣相投,修为相若,一同创作此作品,实是千难万难了。此曲绝响,我和惠贤弟在九泉之下,不免时发浩叹。”他说到这里,从怀中摸出一本册子来说:“这是《最伟大的作品》的曲谱,请小兄弟念着我二人一番心血,将这曲谱携至世上,觅得传人。” 若干惠说:“这《最伟大的作品》倘能流传于世,我和古大哥死也瞑目了。” 金泽丰躬身从古博手中接过曲谱,放入怀中说:“二位放心,晚辈自当尽力。”他先前听说古博有事相求,只道是十分艰难危险之事,更担心去办理此事,只怕要违犯门规,得罪正派中的同道,但在当时情势之下却又不便不允,哪知只不过是要他找两个人来学琴学箫,登时大为宽慰,轻轻吁了口气。 若干惠说:“金贤侄,这首歌不但是我二人毕生心血之所寄,还关联到一位古人。这《最伟大的作品》中间的一大段调子,是古大哥依据前朝着名音乐才子吴宇伦的艺术作品专辑《跨时代》而改编的。” 古博对此事甚是得意,微笑说:“自来相传,吴宇伦死后,《跨时代》从此绝响,你可猜得到我却又何处得来?” 金泽丰寻思:“音律之道,我一窍不通,何况你二人行事大大的与众不同,我又怎猜得到。”便说:“尚请前辈赐告。” 古博笑着说:“吴宇伦这个人,是很有点意思的,史书上评价他‘是流行音乐市场具有革命性和指标性的歌手,词曲搭配得当,具有历久弥新的感染力。他的独特之处在于他在追求中国风音乐的时候,将文学美与意境美注入到音乐中,使其作为偶像的同时又不失文化品位。’这很对我的脾胃。他那首《跨时代》的确很有气度,但他说‘艺术作品从此绝矣’,这句话却未免把后世之人都看得小了。这首歌又不是他原创,而是从古今中外各大艺术作品中汇集而来。如马格利特的《苹果》、《人类之子》、《图像的反叛》、《戴圆顶礼帽的男人》,达利的《记忆的永恒》、《龙虾电话》,常玉的《曲腿裸女》、《青花盆中盛开的菊花》,梵高的《星月夜》,蒙克的《呐喊》,莫奈的《花园》、《日出印象》、《睡莲》,徐志摩的《再别康桥》、《巴黎的麟爪》、《翡冷翠》等。他是前朝人,这些艺术作品可是古时候就创作出来了。此曲就算之后失传,难道在前朝之前也没有了吗?” 金泽丰不解,问道:“前朝之前?”古博说:“是啊!我对他这句话挺不服气,便去发掘开封、洛阳、西安的古墓,一连掘二十九座古墓,终于在古代音频怪物的墓中觅到了各类艺术作品的曲谱。”说罢哈哈大笑,甚是得意。 金泽丰心下骇异:“这位前辈为了一首曲子,竟致去连掘二十九座古墓。” 只见古博继续说:“小兄弟,你是正派中的名门大弟子,我本来不该托你,只是事在危急,迫不得已地牵累于你,莫怪,莫怪。我托你传下此曲,也是为了看重你的侠义心肠。”金泽丰躬身说:“不敢当!”古博笑容收敛,神色黯然,转头向若干惠说:“兄弟,咱们这就可以去了。”若干惠说:“是!”伸出手来,两人双手相握,齐声长笑,内力运处,迸断内息主脉,二人闭目而逝。 金泽丰吃了一惊,叫道:“古前辈、惠师叔。”伸手去探二人鼻息,已无呼吸。 妙玉惊问:“他们……他们都死了?”金泽丰点点头说:“小师妹,咱们赶快将四个人的尸首埋了,免得再有人寻来,另生枝节。封太华为若干掌门所杀之事,千万不可泄漏半点风声。”他说到这里,压低了声音说:“此事倘若泄漏了出去,若干掌门自然知道是咱们两人说出去的,祸患那可不小。”妙玉说:“是。如师父问起,我说不说?”金泽丰说:“跟谁都不能说。你一说,若干掌门来跟你师父斗剑,岂不糟糕?”妙玉想到适才所见若干愚的剑法,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忙说:“我不说,我不说。” 金泽丰慢慢俯身,拾起封太华的长剑,一剑又一剑地在封太华的尸体上戳了十七八个窟窿。妙玉心中不忍,说道:“金师兄,他人都死了,何必还这般恨他,糟蹋他的尸身?”金泽丰说:“若干掌门的剑刃又窄又薄,行家一看到封太华的伤口,便知是谁下的手。我不是糟蹋他尸身,是将他身上每一个伤口都捅得乱七八糟,叫谁也看不出线索来。” 妙玉叹了口气,心想:“江湖上偏有这许多机心,真……真是难得很了。”见金泽丰抛下长剑,拾起石块,往封太华的尸身上抛去,忙说:“你别动,坐下来休息,我来。”拾起石块,轻轻放在封太华尸身上,倒似死尸尚有知觉,生怕压痛了他一般。 她执拾石块,将若干惠等四具尸体都掩盖了,向着古悠悠的石坟说:“小妹妹,你倘若不是为了我,也不会遭此危难。但盼你升天受福,来世转为男身,多积功德福报,终于能到西方极乐世界,南无阿弥陀佛,南无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 金泽丰倚石而坐,想到古悠悠于自己有救命之恩,小小年纪,竟无辜丧命,心下也甚伤感。他素不信佛,但忍不住跟着妙玉念了几句“南无阿弥陀佛”。 歇了一会儿,金泽丰伤口疼痛稍减,从怀中取出《最伟大的作品》曲谱,翻了开来,只见全书满是古古怪怪的文字,竟一字不识。他所识文字本就有限,不知七弦琴的琴谱本来都是奇形怪字,还道谱中文字古奥艰深,自己没读过,随手将册子往怀中一揣,仰起头来,吁了口长气,心想:“惠师叔结交朋友,将全副身家性命都为朋友而送了,虽结交的是北斗集团资工,但两人肝胆义烈,都不愧为铁铮铮的好汉子,委实令人钦佩。惠师叔今天金盆洗手,要退出武林,却不知如何竟和西圣派结下了冤仇,当真奇怪。” 正想到此处,忽见西北角上青光闪了几闪,剑路纵横,一眼看去甚是熟悉,似是本门高手和人斗剑,他心中一凛说:“小师妹,你在这里等我片刻,我过去一会儿便回来。”妙玉兀自在堆砌石坟,没看到那青光,还道他是要解手,便点了点头。 金泽丰撑着树枝,走了十几步,拾起封太华的长剑插在腰间,向着青光之处走去。走了一会儿,已隐隐听到兵刃撞击之声,密如联珠,斗得甚是紧迫,寻思:“莫非是师父在和人动手?居然斗得这么久,显然对方也是高手了。” 他伏低了身子,慢慢移近,耳听兵刃相交声相距不远,当即躲在一株大树之后,向外张望,月光下只见一个儒生手执长剑,端立当地,正是师父龚政伟。一个身材矮小的汉子绕着他快速无伦地旋转,手中长剑疾刺,每绕一个圈子,便刺出十余剑,正是八达派掌门晋培安。 金泽丰陡然间见到师父和人动手,对手又是八达派掌门,不由得大是兴奋,但见师父气度闲雅,晋培安每一剑刺到,他总是随手一格,晋培安转到他身后,他并不跟着转身,只是挥剑护住后心。晋培安出剑越来越快,龚政伟却只守不攻。金泽丰心下佩服:“师父在武林中人称‘玉面君子’,果然蕴藉儒雅,与人动手过招也是毫无霸气。”又看了一会儿,再想:“师父所以不动火气,只因他不但风度高,更由于武功甚高之故。” 龚政伟极少和人动手,金泽丰往常见到他出手,只是和师母过招,向门人弟子示范,那只是假打,此番真斗自是大不相同;又见晋培安每剑之出,都发出极响的嗤嗤之声,足见剑力强劲。金泽丰心下暗惊:“我一直瞧不起八达派,哪知这矮子竟如此了得,就算我没受伤,也决不是他对手,下次撞到,倒须小心在意,还是尽早远而避之的为妙。” 又瞧了一阵,只见晋培安愈转愈快,似乎化作一圈青影,绕着龚政伟转动,双剑相交声实在太快,上一声和下一声已连成一片,再不是叮叮当当,而是化成了连绵的长声。金泽丰说:“倘若这几十剑都是向我身上招呼,只怕我一剑也挡不掉,全身要给他刺上几十个透明窟窿了。这矮子比之万家欢,似乎又要高出半筹。”眼见师父仍不转攻势,不由得暗暗担忧:“这矮子的剑法当真了得,师父可别一个疏神,败在他剑下。”猛听铮的一声大响,晋培安如一枝箭般向后平飞丈余,随即站定,不知何时已将长剑入鞘。金泽丰吃了一惊,看师父时,见他长剑也已入鞘,一声不响地稳站当地。这一下变故来得太快,金泽丰竟没瞧出谁胜谁败,不知有否哪一人受了内伤。 二人凝立半晌,晋培安冷哼一声说:“好,后会有期!”身形飘动,便向右侧奔去。龚政伟大声说:“晋掌门慢走!那熊恒贵夫妇怎么样了?”说着身形一晃,追了下去,余音未了,两人身影皆已杳然。 金泽丰从两人语意之中,已知师父胜过了晋培安,心中暗喜,他重伤之余,这番劳顿,甚感吃力,心忖:“师父追赶晋培安去了。他两人展开轻功,在这片刻之间,早已在数里之外!”他撑着树枝,想走回去和妙玉会合,突然间左首树林中传出一下长声惨呼,声音凄厉。金泽丰吃了一惊,向树林走了几步,见树隙中隐隐现出一堵黄墙,似是一座庙宇。他担心是同门师弟妹和八达弟子争斗受伤,快步向那黄墙处行去。 第55章 熊家祖物,须知无穷祸患 离庙尚有数丈,只听庙中一个苍老而尖锐的声音说:“那《社会剑谱》此刻在哪里?你只须老老实实地跟我说了,我便给你诛灭八达全派,为你夫妇报仇。”金泽丰在天香阁床上,隔窗曾听到过这人说话,知道是神峰骏驼西门光正,寻思:“师父正在找寻熊恒贵夫妇的下落,原来这两人却落入了西门光正手中。” 只听一个男人声音说:“我不知有什么《社会剑谱》。我熊家的社会剑法世代相传,都是口授,并无剑谱。”金泽丰心想:“说这话的,自必是熊师弟的父亲、众邦物流集团董事长熊恒贵。”又听他说:“前辈肯为在下报仇,自是感激不尽。八达派晋培安多行不义,日后必无好报,就算不为前辈所诛,也必死于另一位英雄好汉的刀剑之下。” 西门光正说:“如此说来,你是不肯说的了。‘神峰骏驼’的名头,或许你也听见过。”熊恒贵说:“西门前辈威震江湖,谁人不知,哪个不晓?”西门光正说:“很好,很好!威震江湖,倒也不见得,但姓西门的下手狠辣,从来不发善心,想来你也听到过。”熊恒贵说:“西门前辈意欲对熊某用强,此事早在预料之中。莫说我熊家并无《社会剑谱》,就算真的有,不论别人如何威胁利诱,那也决计不说。熊某自遭八达派擒获,无日不受酷刑,熊某武功虽低,几根硬骨头却还是有的。”西门光正说:“是了,是了!” 金泽丰在庙外听着,寻思:“什么‘是了,是了’?嗯,是了,原来如此。” 果然听到西门光正继续说:“你自夸有硬骨头,熬得住酷刑,不论八达派的矮鬼牛鼻子如何逼迫于你,你总是坚不吐露。倘若你熊家根本就无《社会剑谱》,那么你不吐露,只不过是无可吐露,谈不上硬骨头不硬骨头。是了,你《社会剑谱》是有的,就是说什么也不肯交出来。”过了半晌,叹气说:“我瞧你实在蠢得厉害。熊董事长,你为什么死也不肯交出剑谱?这剑谱于你半分好处也没有。依我看啊,这剑谱上所记的剑法多半平庸之极,否则你为什么连八达派的几名弟子也斗不过?这等武功,不提也罢。” 熊恒贵说:“是啊,西门前辈说得不错,别说我没《社会剑谱》,就算真的有,这等稀松平常的三脚猫剑法,连自己身家性命也保不住,西门前辈又怎会瞧在眼里?” 西门光正笑着说:“我只不过好奇,那矮鬼牛鼻子如此兴师动众,苦苦逼你,料来其中必有古怪之处。说不定那剑谱中所记的剑法倒是高的,只因你资质鲁钝,领悟不到,这才辱没了你熊家祖上的英名。你快拿出来,给我老人家看上一看,指出你熊家社会剑法的妙处,叫天下英雄尽皆知晓,岂不是于你熊家的声名大有益处?”熊恒贵说:“西门前辈的好意,在下只有心领了。你不妨在我全身搜搜,且看是否有那《社会剑谱》。”西门光正说:“那倒不用。你遭八达派擒获,已有多日,只怕他们在你身上没搜过十遍,也搜过八遍。熊董事长,我觉得你愚蠢得紧,你明不明白?”熊恒贵说:“在下确是愚蠢得紧,不劳前辈指点,在下早有自知之明。”西门光正说:“不对,你没明白。或许熊夫人能够明白,也未可知。爱子之心,慈母往往胜过严父。” 肖盼盼尖声问:“你说什么?那跟我儿子又有什么关系?淳儿怎么了?他……他在哪里?”西门光正说:“熊熙淳这小子聪明伶俐,老夫一见就很喜欢,这孩子倒也识趣,知道老夫功夫厉害,便拜在老夫门下了。”熊恒贵说:“原来我儿子拜了西门前辈为师,那真是他的造化。我夫妇遭受酷刑,身受重伤,性命已在顷刻之间,盼西门前辈将我儿子唤来,和我夫妇见上一面。”西门光正说:“你要孩子送终,那也是人之常情,此事不难。”肖盼盼说:“淳儿在哪儿?西门前辈,求求你,快将我孩子叫来,大恩大德,永不敢忘。”西门光正说:“好,这我就去叫,只是西门光正素来不受人差遣,我去叫你儿子来,那是易如反掌,你们却须先将《社会剑谱》的所在,老老实实地跟我说。” 熊恒贵叹气说:“西门前辈当真不信,那也无法。我夫妇命如悬丝,只盼和儿子再见一面,眼见已难如愿。如真有什么《社会剑谱》,你就算不问,在下也会求前辈转告我儿子。” 西门光正说:“是啊,我说你愚蠢,就是为此。你心脉已断,我不用在你身上加一根小指头儿,你也活不上一时三刻了。你死也不肯说剑谱的所在,那为了什么?自然是为了要保全熊家的祖传功夫。可是你死了之后,熊家只剩下熊熙淳一个孩子,倘若连他也死了,世上徒有剑谱,却无熊家的子孙去练剑,这剑谱留在世上,对你熊家又有什么用处?” 肖盼盼惊问:“我儿……我儿子安好吧?”西门光正说:“此刻自然是安好无恙。你们将剑谱的所在说了出来,我取到之后,保证交给你的儿子,他看不明白,我还可从旁指点,免得像熊董事长一样,钻研了一世社会剑法,临到老来,还是莫名其妙,一窍不通。那不是比将你儿子一掌劈死为高么?”跟着只听喀喇喇一声响,显是他一掌将庙中一件大物劈得垮了下来。 肖盼盼惊问:“你怎……怎么要将我儿子一掌劈死?”西门光正哈哈一笑说:“熊熙淳是我徒儿,我要他活,他便活着,要他死,他便死了。我喜欢什么时候将他一掌劈死,便提掌劈过去。”喀喇、喀喇几声响,西门光正又以掌力击垮了什么东西。 熊恒贵说:“夫人,不用多说了。咱们儿子不会是在他手中,否则的话,他怎么不将他带来,在咱们面前威迫?” 西门光正哈哈大笑说:“我说你蠢,你果然蠢得厉害。‘神峰骏驼’要杀你儿子,有什么难?就算此刻他不在我手中,我如决意去找他来杀,难道还办不到?” 肖盼盼低声说:“倘若他真要找我们儿子晦气……”西门光正接口说:“是啊,你们说了出来,即使你夫妇性命难保,留下了熊熙淳这孩子一脉香火,岂不是好?” 熊恒贵哈哈一笑说:“夫人,倘若我们将《社会剑谱》的所在说了给他听,这驼子第一件事,便是去取剑谱;第二件事,便是杀咱们的儿子。倘若我们不说,这驼子要得剑谱,非保护淳儿性命周全不可,淳儿一日不说,这驼子便一日不敢伤他,此中关窍,不可不知。” 肖盼盼说:“不错!丑鬼,你快把我们夫妇杀了吧。” 金泽丰听到此处,心想西门光正已然大怒,再不设法将他引开,熊恒贵夫妇性命难保,当即朗声说:“西门前辈,东华弟子金泽丰奉业师之命,恭请西门前辈移驾,有事相商。” 西门光正狂怒之下,举起了手掌,正要往熊恒贵头顶击落,突然听到金泽丰在庙外朗声说话,不禁吃了一惊。他生平极少让人,但对东华掌门龚政伟却颇为忌惮,尤其在“天香阁”外亲身领略过龚政伟“孤虚神功”的厉害。他向熊恒贵夫妇威逼,这种事情自为名门正派所不齿,龚政伟师徒多半已在庙外窃听多时,心想:“龚政伟叫我出去有什么事情相商?还不是明着好言相劝,实则是冷嘲热讽,损我一番。好汉不吃眼前亏,及早溜开的为是。”当即说:“姓西门的另有要事,不克奉陪。便请拜上尊师,何时有暇,请到敦煌来玩玩,我扫榻恭候。”说着双足一登,从殿中蹿到天井,左足在地下轻轻一点,已上了屋顶,跟着落于庙后,唯恐给龚政伟拦住质问,一溜烟般走了。 金泽丰听他走远,心下大喜,寻思:“这驼子原来对我师父如此怕得要死。他倘若真的不走,要向我动粗,倒也凶险得紧。”当下撑着树枝,走进土地庙中,殿中黑沉沉的并无灯烛,但见一男一女两个人影,半坐半卧地倚傍在一起,当即躬身说:“小侄是东华门下金泽丰,现与熊熙淳师弟已有同门之谊,拜上熊伯父、熊伯母。” 熊恒贵欢喜说:“少侠多礼,太不敢当。老朽夫妇身受重伤,难以还礼,还请恕罪。我那儿子,确是拜在东华派龚先生的门下了吗?”说到最后一句话时语音已然发颤。龚政伟的名气在武林中比晋培安要响得多。熊恒贵为了巴结晋培安,每年派人送礼,但龚政伟等五常联盟的掌门,熊恒贵自知不配结交,连礼也不敢送,眼见西门光正凶神恶煞一般,但一听到东华派的名头,立即逃之夭夭,自己儿子居然有幸拜入东华派门中,实是不胜之喜。 金泽丰说:“正是。那驼子西门光正想强收令郎为徒,令郎执意不允,那驼子正欲加害,我师父恰好经过,出手救了。令郎苦苦相求,要投入我门,师父见他意诚,又为可造之材,便答允了。适才我师父和晋培安斗剑,将他打得服输逃跑,我师父追了下去,要查问伯父伯母的所在。想不到两位竟在这里。” 熊恒贵说:“但愿……但愿淳儿即刻到来才好,迟了……迟了可来不及啦。” 金泽丰见他说话出气多而入气少,显是命在顷刻,说道:“熊伯父,你且莫说话。我师父和晋培安算了账后,便会前来找你,他老人家必有医治你的法子。” 熊恒贵苦笑了一下,闭上了双目,过了一会儿,低声说:“金兄弟,我……我……是不成的了。淳儿得在东华派门下,我委实大喜过望,求……求你日后多……多加指点照料。”金泽丰说:“伯父放心,我们同门学艺,便如亲兄弟一般,小侄自当照顾熊师弟。”肖盼盼插口说:“金少侠的大恩大德,我夫妇便死在九泉之下,也必时时刻刻记得。”金泽丰说:“请两位凝神静养,不可说话。” 熊恒贵呼吸急促,断断续续说:“请……请你告诉我孩子,潮州向阳巷老家地下室中的物事,是……我熊家祖传之物,须得……须得好好保管,但……但他曾祖天杰公留有遗训,凡我子孙,千万不得翻看,否则有无穷祸患,要……要他好好记住了。”金泽丰点头说:“好,这几句话我传到便是。”熊恒贵说:“多……多……多……”一个“谢”字始终没说出口,已然气绝。他先前苦苦支撑,只盼能见到儿子,说出心中这句要紧言语,此刻得金泽丰应允传话,又知儿子得了极佳的归宿,大喜之下,更无牵挂,便即撒手而逝。 肖盼盼说:“金少侠,盼你叫我儿子不可忘了父母的深仇。”侧头向庙中柱子的石阶上用力撞去。她本已受伤不轻,这么一撞,便亦毙命。 金泽丰叹了口气,心想:“晋培安和西门光正逼他吐露《社会剑谱》的所在,他宁死不说,到此刻自知大限已到,才不得不托我转言。但他终究怕我去取了他熊家的剑谱,说什么‘千万不得翻看,否则有无穷祸患’。嘿嘿,你当金泽丰是什么人了,会来觊觎你熊家的剑谱?当真以小人之心……”此时疲累已极,当下靠柱坐地,闭目养神。 第56章 玉面君子,不问令尊遗言 过了良久,只听庙外龚政伟的声音说:“咱们到庙里瞧瞧。”金泽丰叫道:“师父,师父!”龚政伟欢喜问:“是阿丰吗?”金泽丰说:“是!”扶着柱子慢慢站起身来。 这时天将黎明,只见龚政伟率同七弟子甘希、八弟子韩同正走进庙中龚政伟见到熊恒贵夫妇的尸身,皱眉问:“是熊董事长夫妇?”金泽丰说:“是!”当下将西门光正如何逼迫、自己如何以师父之名将他吓走、熊恒贵夫妇如何不支逝世等情一一说了,将熊恒贵最后的遗言也悄声禀告了师父。 龚政伟沉吟说:“嗯,晋培安一番徒劳,作下的罪孽也真不小。”金泽丰问:“师父,晋矮子向你赔了罪么?”龚政伟说:“晋掌门脚程快极,我追了好久,没能追上,反越离越远。他八达派的轻功,确是胜我东华一筹。”金泽丰笑着说:“晋矮子的剑法,可比师父差得远了,斗到后来,他只好三十六招——屁股向后,逃之夭夭了。”龚政伟脸一沉,责备说:“阿丰,你就是口齿轻薄,说话没点正经,怎能作众师弟师妹的表率?”金泽丰转过了头,向甘希和韩同正伸了伸舌头,应了声:“是!”甘英和韩同正二人见师父在旁,想笑又不敢笑。 龚政伟说:“你答应便答应,怎么要伸一伸舌头,岂不是其意不诚?”金泽丰又应了声:“是!”他自幼由龚政伟抚养长大,情若父子,虽对师父敬畏,却也并不如何拘谨,笑问:“师父,你怎知我伸了伸舌头?”龚政伟哼了一声说:“你耳下肌肉牵动,不是伸舌头是什么?你无法无天,这一次可吃了大亏啦!伤势可好了些吗?”金泽丰说:“是,好得多了。”又说:“吃一次亏,学一次乖!” 龚政伟哼了一声说:“你早已乖成精了,还不够乖?”从怀中取出一个火箭炮来,走到天井之中,晃火折点燃了药引,向上掷出。 火箭炮冲天飞上,砰的一声响,爆上半天,幻成一把银白色的长剑,在半空中停留了好一会,这才缓缓落下,下降十余丈后,化为满天流星。这是东华掌门召集门人的信号火箭。 过不到一顿饭时分,便听远处有脚步声响,向着土地庙奔来不久,蔡天奇在庙外叫问:“师父,你老人家在这里么?”龚政伟说:“我在庙里。”蔡天奇奔进庙来,躬身叫了声:“师父!”见到金泽丰在旁,欢喜说:“大师兄,你身子安好?听到你受了重伤,大伙儿可真担心得紧。”金泽丰微笑说:“总算命大,这一次没死。” 说话之间,隐隐又听到了远处脚步之声,这次来的是强章通和薛研科。薛研科一见金泽丰,也不及先叫师父,冲上去就一把抱住,大叫大嚷,喜悦无限。跟着三弟子赵海青和四弟子王定波先后进庙。又过了一盏茶功夫,龚政伟之女龚乐媛、以及刚入门的熊熙淳一同到来。 熊熙淳见到父母的尸身,扑上前去,伏在尸身上放声大哭。众同门无不惨然。 龚乐媛见到金泽丰无恙,本是惊喜不胜,但见熊熙淳如此伤痛,却也不便即向金泽丰说什么欢喜的话,走近身去,轻轻一握他的右手,低声问:“你……你没事么?”金泽丰说:“没事!” 这几日来,龚乐媛为大师哥担足了心,此刻乍然相逢,数日来积蓄的激动再也难以抑制,突然拉住他衣袖,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金泽丰轻拍她肩头,低声问:“学妹,怎么啦?有谁欺侮你了,我去给你出气!”龚乐媛不答,就只哭泣,哭了一会儿,心中舒畅,拉起金泽丰的衣袖来擦了擦眼泪说:“你没死,你没死!”金泽丰摇头说:“我没死!”龚乐媛说:“听说你又给八达派那晋培安打了一掌,这人的摧心掌杀人不见血,我亲眼见他杀过不少人,只吓得我……吓得我……”想起这几日中柔肠百结、心神煎熬之苦,忍不住眼泪簌簌流下。 金泽丰微笑说:“幸亏他那一掌没打中我。刚才师父打得晋培安没命价飞奔,那才叫好看呢,就可惜你没瞧见。” 龚政伟说:“这件事大家可别跟外人提起。”金泽丰等众弟子齐声答应。 龚乐媛泪眼模糊地瞧着金泽丰,见他容颜憔悴,更没半点血色,心下甚为怜惜,说道:“大师哥,你这次……你这次受伤可真不轻,回家后可须得好好将养才是。” 龚政伟见熊熙淳兀自伏在父母尸身上哀哀痛哭,说道:“淳儿,别哭了,料理你父母的后事要紧。”熊熙淳站起身来,答应说:“是!”眼见母亲头脸满是鲜血,忍不住眼泪又簌簌而下,哽咽说:“爸爸妈妈去世,连最后一面也见不到我,也不知……也不知他们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金泽丰说:“熊师弟,令尊令堂去世之时,我是在这里。他二位老人家要我好好照料你,那是该做的事,倒也不须多嘱。令尊另外有两句话,要我向你转告。” 熊熙淳躬身说:“大师兄……我爸爸妈妈去世之时,有你相伴,不致身旁连一个人也没有,小弟……小弟实在感激不尽。” 金泽丰说:“令尊令堂为八达派的恶徒狂加酷刑,逼问《社会剑谱》的所在,两位老人家绝不稍屈,以致给震断了心脉。后来那西门光正又逼迫他二位老人家。西门光正本是无行小人,那也罢了。晋培安枉为一派宗师,这等行为卑污,实为天下英雄所不齿。” 熊熙淳咬牙切齿说:“此仇不报,熊熙淳禽兽不如!”挺拳重重击在柱子之上。他武功平庸,但因心中愤激,这一拳打得甚是有力,只震得梁上灰尘四散落下。 龚乐媛说:“熊师弟,此事可说由我身上起祸,你将来报仇,做学姐的决不会袖手。”熊熙淳躬身说:“多谢学姐。” 龚政伟叹了口气说:“我东华派向来的宗旨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除了跟北斗集团是死对头之外,与武林中各门各派均无嫌隙。但自今而后,八达派……八达派……唉,既已身涉江湖,要想事事都不得罪人,那可谈何容易?” 强章通说:“熊师弟,这桩祸事,倒不是由于你打抱不平而杀了晋培安的儿子,全因晋培安觊觎你的家传剑谱而起。当年八达派掌门菅直人败在熊师弟曾祖天杰公的社会剑法之下,那时就已种下祸根了。” 龚政伟说:“不错,武林中争强好胜,向来难免,一听到有什么武林秘笈,也不理会是真是假,便都拼了命地去抢夺。其实,以晋掌门、神峰骏驼那样武功高强的好手,原不必更去贪图你家的剑谱。”熊熙淳说:“师父,弟子家里实在没什么《社会剑谱》。这七十二路社会剑法,我爸爸手传口授,要弟子用心记忆,倘若真有什么剑谱,我爸爸就算不向外人吐露,却决无向弟子守秘之理。”龚政伟点头说:“我原不信另有什么《社会剑谱》,否则的话,晋培安就不是你爸爸的对手,这件事再明白也没有了。” 金泽丰说:“熊师弟,令尊的遗言说:潮州向阳巷……” 龚政伟摆手说:“这是淳儿父亲的遗言,你单独告知淳儿便了,旁人不必知晓。”金泽丰答应说:“是。”龚政伟说:“章通、天奇,你二人到双峰城中去买两具棺木来。” 收殓熊恒贵夫妇后,雇了人将棺木抬到水边,一行人乘了一艘大船,向北进发。 到得山东,改行陆道。金泽丰躺在大车之中养伤,伤势日渐痊愈。 第57章 无双无对,美媛一剑 不一日到了玉皇顶下。山高峰险,熊恒贵夫妇的棺木暂厝在峰侧的小庙之中,再行择日安葬。蔡天奇和薛研科先行上峰报讯,东华派其余二十多名弟子都迎下峰来,拜见师父。熊熙淳见这些弟子年纪大的已过三旬,年幼的不过十五六岁,其中有六名女弟子,一见到龚乐媛,便都咭咭咯咯地说笑不休。强章通为熊熙淳一一引见。东华派规矩以入门先后为序,因此就算是年纪最幼的舒奇,熊熙淳也得称他一声师兄。只强章通年纪实在太老,入门虽然较迟,若叫舒奇等十几岁的孩子做师兄,毕竟不称,龚政伟便安排他做二师兄;龚乐媛是龚政伟的女儿,没法列入先后之序,也只好按年纪称呼,比她大的叫她学妹。她本来比熊熙淳小着一二岁,但一定争着要做学姐,龚政伟既不阻止,熊熙淳便以“学姐”相称。 玉皇顶形势陡峭,好在各人均有武功,倘若换作常人,便上山也难。熊熙淳跟在众师兄师姐之后,也攀了大半天,这才上峰来到玉皇顶。但见山势险峻,树木清幽,鸟鸣嘤嘤,流水淙淙,一处平地上,四五座粉墙大屋依着山坡或高或低地构筑。 一个中年美妇缓步走近,龚乐媛飞奔着过去,扑入她怀中,叫道:“妈,妈,我又多了个师弟。”一面笑,一面伸手指着熊熙淳。 熊熙淳早听师兄们说过,师母焦美媛和师父本是同门师兄妹,剑术之精不在师父之下,忙上前叩头,说道:“弟子熊熙淳叩见师母。” 焦美媛笑吟吟说:“很好!起来,起来。”向龚政伟笑着说:“你下山一次,若不搜罗几件宝贝回来,一定不过瘾。这一次双峰城大会,我猜想你至少要收三四个弟子,怎么只收一个?”龚政伟笑着说:“你常说兵贵精不贵多,你瞧这一个怎么样?”焦美媛笑着说:“就是生得太俊了,不像是练武的胚子。不如跟着你念念书,将来去考试做个硕士吧。”熊熙淳脸上一红,心想:“师母见我生得文弱,便有轻视之意。我非努力用功不可,决不能赶不上众位师兄,叫人瞧不起。”龚政伟笑着说:“那也好啊。东华派中出了个硕士博士,倒是千古佳话。” 焦美媛向金泽丰瞪了一眼,说道:“又跟人打架受伤了,是不是?怎么脸色这样难看?伤得重不重?”金泽丰微笑说:“已经好得多了,这一次倘若不是命大,险些儿便见不着师母了。”焦美媛又瞪了他一眼说:“好叫你得知天外有天,人上有人,输得服气么?”金泽丰说:“万家欢那厮的快刀,弟子抵挡不了,正要请师母指点。” 焦美媛听他说是伤在万家欢手下,登时脸有喜色,点头说:“原来是跟万家欢这恶贼打架,那好得很啊,我还道你又去惹是生非闯祸呢。他的快刀怎么样?咱们好好琢磨一下,下次跟他再打过。”一路上途中,金泽丰曾数次向师父请问破解万家欢快刀的法门,龚政伟始终不说,要他回家向师母讨教,果然焦美媛一听之下,便即兴高采烈。 一行人走进龚政伟所住的“有所不为轩”中,互道别来种种遭遇。六个女弟子听龚乐媛述说在广东与湖南所见,大感艳羡。薛研科则向众师弟大吹大师兄如何力斗万家欢、如何手刃李成杰,加油添酱,倒似万家欢为大师兄打败、而不是大师兄给他打得一败涂地一般。众人吃过点心,喝了茶水,焦美媛便要金泽丰比划万家欢的刀法,又问他如何拆解。 金泽丰笑着说:“万家欢这厮的刀法当真了得,当时弟子只瞧得眼花缭乱,拼命抵挡也不成,哪里还说得上拆解?” 焦美媛说:“你这小子既然抵挡不了,那必定是耍无赖、使诡计,混蒙了过去。”金泽丰自幼是她抚养长大,他的性格本领,岂有不知? 金泽丰脸上一红,微笑说:“那时在山洞内相斗,兰陵派那位小师妹已经走了,弟子心无牵挂,便跟万家欢这厮全力相拼。哪知斗不多久,他便使出快刀刀法来。弟子只挡了两招,心中便暗暗叫苦:‘此番性命休矣!’当即哈哈大笑。万家欢收刀不发,问道:‘有什么好笑!你挡得了我这飞沙走石十三式刀法么?’弟子笑着说:‘原来大名鼎鼎的万家欢,竟然是我东华派的弃徒,料想不到,当真料想不到!是了,定是你操守恶劣,给本派逐出了门墙。’万家欢说:‘什么东华派弃徒,胡说八道。万某武功另成一家,跟你东华派有个屁关系?’弟子笑着说:‘你这路刀法,共有十三式,是不是?什么飞沙走石,自己胡乱安上个好听名称。我便曾经见师父和师母拆解过。那是我师母在绣花时触机想出来的,我师母焦女侠的名头你听见过没有?’万家欢说:‘东华焦美媛谁不知道,那又怎样?’我说:‘我师母创的剑法,叫玉女金针十三剑,其中一招穿针引线,一招天衣无缝,一招夜绣鸳鸯。’弟子一面说,一面屈指计数,继续说:‘是了,你刚才那两招刀法,是从我师母所创的第八招织女穿梭中化出来的。你这样雄赳赳的一个大汉,却学我师母娇怯怯的模样,好似那如花如玉的天上织女,坐在布机旁织布,玉手纤纤,将梭子从这边掷过去,又从那边掷过来,千娇百媚,岂不令人好笑……’”他一番话没说完,龚乐媛和一众女弟子都已格格格地笑了起来。 龚政伟莞尔而笑,斥责说:“胡闹,胡闹!”焦美媛“呸”了一声说:“你要乱嚼舌根,什么不好说,却把你师母给拉扯上了?当真该打。” 金泽丰笑着说:“师母你不知道,那万家欢甚为自负,听得弟子将他比作女子,又把他这套神奇的刀法说成是师母所创,他非辩个明白不可,决不会当时便将弟子杀了。果然他将那套刀法慢慢地一招招使了出来,使一招,问一句:‘这是你师母创的么?’弟子故作神秘,沉吟不语,心中暗记他的刀法,待他十三式使完,才说:‘你这套刀法,和我师母所创虽然小异,大致相同。你如何从东华派偷师学得,可真奇怪得很了。’万家欢怒道:‘你挡不了我这套刀法,便花言巧语,拖延时刻,想瞧明白我这套刀法的招式,我岂有不知?你说东华派也有这套刀法,那便施展出来,好令万某开开眼界。’” “弟子说:‘敝派使剑不使刀,再说,我师母这套玉女金针十三剑,只传女弟子,不传男弟子。咱们堂堂男子汉大丈夫,却来使这等姐儿腔的剑法,岂不令武林中的朋友耻笑?’万家欢更加恼怒,说道:‘耻笑也罢,不耻笑也罢,今日定要你承认,东华派其实并没这样一套武功。强兄,万某佩服你是个好汉,才没使快刀杀了你,你不该如此信口开河,戏侮于我。’” 龚乐媛插口说:“这等无耻恶贼,谁稀罕他来佩服了?戏弄他一番,原是活该。”金泽丰说:“但瞧他当时情景,我若不将这套杜撰的‘玉女金针剑’试演一番,立时便有性命之忧,只得依着他的刀法,胡乱加上些扭扭捏捏的花招,演了出来。”龚乐媛笑着说:“你这些扭扭捏捏的花招,可使得像不像?”金泽丰笑着说:“平时瞧你使剑使得多了,又怎能不像?”龚乐媛说:“啊,你笑人家使剑扭扭捏捏,我三天不睬你。” 焦美媛一直沉吟不语,这时才说:“乐媛,你将佩剑给大师兄。”龚乐媛拔出长剑,倒转了剑把,交给金泽丰,笑着说:“妈要瞧你扭扭捏捏使剑的那副鬼模样。”焦美媛说:“阿丰,别理乐媛胡闹,当时你是怎么使来?” 金泽丰知道师母要看的是万家欢的刀法,当下接过长剑,向师父师母躬身行礼,说道:“师父师母,弟子试演万家欢的刀招。”龚政伟点了点头。 薛研科向熊熙淳说:“熊师弟,咱们门中规矩,小辈在尊长面前使拳动剑,须得先行请示。”熊熙淳说:“是。多谢六师兄指点。” 只见金泽丰脸露微笑,懒洋洋地打个呵欠,双手软软地提起,似乎要伸个懒腰,突然间右腕陡振,接连劈出三剑,当真快似闪电,嗤嗤有声。众弟子都吃了一惊,几名女弟子不约而同地“啊”了一声。金泽丰长剑使了开来,恍似杂乱无章,但在龚政伟与焦美媛眼中,数十招尽皆看得清清楚楚,只见每一劈刺、每一砍削,无不既狠且准。倏忽之间,金泽丰收剑而立,向师父师母躬身行礼。 龚乐媛微感失望问:“这样快?”焦美媛点头说:“须得这样快才好。这十三式快刀,每式有三四招变化,在这顷刻之间便使了四十几招,当真是世间少有的快刀。”金泽丰说:“万家欢那厮使出之时,比弟子还快得多了。”焦美媛和龚政伟对望了一眼,心下均有惊叹之意。 龚乐媛问:“大师哥,怎么你一点也没扭扭捏捏?”金泽丰笑着说:“这些日来,我时时想着这套快刀,使出时自是迅速了些。当日在荒山之中向万家欢试演,却没这般敏捷,而且既要故意与他的刀法似是而非,又得加上许多装模作样的女人姿态,那是更加慢了。”龚乐媛笑问:“你怎么搔首弄姿?快演给我瞧瞧!” 焦美媛侧过身来,从一名女弟子腰间拔出一柄长剑,向金泽丰说:“使快刀!”金泽丰说:“是!”嗤的一声,长剑绕过了焦美媛的身子,剑锋向她后腰勾了转来。龚乐媛惊呼:“妈,小心!”焦美媛弹身纵出,更不理会金泽丰从后削来的一剑,手中长剑径取金泽丰胸口,也是快捷无伦。龚乐媛又是惊呼:“大师哥,小心!”金泽丰也不挡架,反劈一剑,说道:“师母,他还要快得多。”焦美媛刷刷刷连刺三剑,金泽丰同时还了三剑。两人以快打快,尽是进手招数,并无一招挡架防身。瞬息之间,师徒俩已拆了二十余招。 熊熙淳只瞧得目瞪口呆,心想:“大师兄说话行事疯疯癫癫,武功却恁地了得,我以后须得片刻也不松懈地练功,才不致给人小看了。” 便在此时,焦美媛嗤的一剑,剑尖已指住了金泽丰咽喉。金泽丰无法闪避,说道:“他挡得住。”焦美媛说:“好!”手中长剑抖动,数招之后,又指住了金泽丰的心口。金泽丰仍说:“他挡得住。”意思说我虽挡不住,但万家欢的刀法快得多,这两招都能挡住。 二人越斗越快,金泽丰到得后来,已无暇再说“他挡得住”,每逢给焦美媛一剑制住,只摇头示意,表明这一剑仍不能制得万家欢的死命。焦美媛长剑使得兴发,突然间一声清啸,剑锋闪烁不定,围着金泽丰身围疾刺,银光飞舞,众人看得眼都花了。猛地里她一剑挺出,直刺金泽丰心口,当真是捷如闪电,势若奔雷。金泽丰大吃一惊,叫道:“师母!”其时长剑剑尖已刺破他衣衫。焦美媛右手向前疾送,长剑护手已碰到金泽丰的胸膛,眼见这一剑是在他身上对穿而过,直没至柄。 龚乐媛惊呼:“妈!”只听得叮叮当当之声不绝,一片片寸来长的断剑掉在金泽丰脚边。焦美媛哈哈一笑,缩回手来,只见她手中的长剑已只剩下一个剑柄。 龚政伟笑着说:“师妹,你内力精进如此,却连我也瞒过了。”他夫妇是同门结缡,年轻时叫惯了,成婚后仍是师兄妹相称。焦美媛笑着说:“师哥过奖,雕虫小技,何足道哉!” 金泽丰瞧着地下一截截断剑,心下骇然,才知师母这一剑刺出时使足了全力,否则内力不到,出剑难以如此迅捷,但剑尖一碰到肌肤,立即把这一股浑厚的内力缩了转来,将直劲化为横劲,剧震之下,登时将一柄长剑震得寸寸断折,这中间内劲的运用之巧,实已臻于化境,叹服之余,说道:“万家欢刀法再快,也决计逃不过师母这一剑。” 熊熙淳见他一身衣衫前后左右都是窟窿,全是给焦美媛长剑刺破了的,心想:“世间竟有如此高明的剑术,我只须学得几成,便能报得父母之仇。”又想:“八达派和西门光正都贪图得到我家的《社会剑谱》,其实我家的社会剑法和师母的剑法相比,相去天差地远!” 焦美媛甚是得意,说道:“阿丰,你既说这一剑能制得万家欢的死命,你好好用功,我便传了你。”金泽丰说:“多谢师母。” 龚乐媛说:“妈,我也要学。”焦美媛摇了摇头说:“你内功还不到火候,这一剑是学不来的。”龚乐媛呶起了小嘴,心中老大不愿意,说道:“大师哥的内功比我也好不了多少,怎么他能学,我便不能学?”焦美媛微笑不语。龚乐媛拉住父亲衣袖说:“爸,你传我一门破解这一剑的功夫,免得大师哥学会这一剑后尽来欺负我。”龚政伟摇头笑着说:“你妈这一剑叫作‘无双无对,美媛一剑’,天下无敌,我怎有破解的法门?” 第58章 师门七戒,尔犯几条 焦美媛笑着说:“你胡诌什么?给我顶高帽戴不打紧,要是传了出去,可给武林同道笑掉了大牙。”焦美媛这一剑乃临时触机而创,其中包含了东华派内功和剑法的绝诣,又加上她自己的巧心慧思,确实厉害无比,但临时创制,自无什么名目。龚政伟本想给取个名字叫“龚夫人无敌剑”,但转念一想,夫人心高气傲,即是成婚之后,仍喜欢武林同道叫她作“焦女侠”,不喜欢叫她作“龚夫人”,要知“焦女侠”三字是恭维她自身的本领作为,“龚夫人”三字却不免有依傍一个大名鼎鼎的丈夫之嫌。她口中嗔怪丈夫胡说,心里对“无双无对,美媛一剑”这八个字却着实喜欢,暗赞丈夫毕竟是读书人,给自己这一剑取了这么个好听名称,当真是其词若有憾焉,其实乃深喜之。 龚乐媛说:“爸,你几时也来创几招‘无比无敌,龚家十剑’传给女儿,好和大师哥比拼比拼。”龚政伟摇头说:“不成,爸爸不及你妈聪明,创不出什么新招!”龚乐媛将嘴凑到父亲耳边,低声说:“你不是创不出,你是怕老婆,不敢创!”龚政伟哈哈大笑,伸手在她脸颊上轻轻一扭,笑着说:“胡说八道。” 焦美媛说:“乐媛,别尽缠住爸胡闹了。章通,你去安排香烛,让熊师弟参拜本派列代祖师的灵位。”强章通应了声:“是!” 片刻间安排已毕,龚政伟引着众人来到后堂。熊熙淳见梁间一块匾上写着“以气御剑”四个大字,堂上布置肃穆,两壁悬着一柄柄长剑,剑鞘黝黑,剑穗陈旧,料想是东华派前代各宗师的佩剑,寻思:“东华派今日在武林中这么大的声誉,不知道曾有多少奸邪恶贼,丧生在这些前代宗师的长剑之下。” 龚政伟在香案前跪下磕了四个头,祷祝说:“弟子龚政伟,今日收录广东潮州熊熙淳为徒,愿列代祖宗在天之灵庇佑,叫熊熙淳用功向学,洁身自爱,恪守本派门规,不让损了东华派的声誉。”熊熙淳听师父这么说,忙恭恭敬敬跟着跪下。 龚政伟站起身来,森然说:“熊熙淳,你今日入我东华派门下,须得恪守门规,若有违反,按情节轻重处罚,罪大恶极者立斩不赦。本派立足武林数百年,武功上虽然也能和别派互争雄长,但一时的强弱胜败,殊不足道。真正要紧的是,本派弟子人人爱惜师门清誉,这一节你须好好记住了。”熊熙淳说:“是,弟子谨记师父教训。” 龚政伟说:“金泽丰,背诵本派门规,好叫熊熙淳得知。” 金泽丰说:“是。熊师弟,你听好了。本派首戒欺师灭祖,不敬尊长。二戒恃强欺弱,擅伤无辜。三戒奸淫好色,调戏妇女。四戒同门嫉妒,自相残杀。五戒见利忘义,偷窃财物。六戒骄傲自大,得罪同道。七戒滥交匪类,勾结妖邪。这是东华七戒,本门弟子,一体遵行。”熊熙淳说:“是,小弟谨记大师兄所揭示的东华七戒,努力遵行,不敢违犯。” 龚政伟微笑说:“好了,就是这许多。本派不像别派那样,有许许多多清规戒律。你只须好好遵行这七戒,时时记得仁义为先,做个正人君子,师父师母就欢喜得很了。” 熊熙淳说:“是!”又向师父师母叩头,向众师兄师姐跪拜行礼。 龚政伟说:“淳儿,咱们先给你父母安葬了,让你尽了人子的心事,这才传授本门的基本功夫。”熊熙淳热泪盈眶,拜倒在地说:“多谢师父师母。”龚政伟伸手扶起,温言说:“本门之中,大家亲如家人,不论哪一个有事,人人都是休戚相关,此后不须多礼。” 他转过头来,向金泽丰上上下下地打量,过了好一会儿才说:“阿丰,你这次下山,犯了东华七戒的多少戒条?” 金泽丰心中一惊,知道师父平时对众弟子十分亲和慈爱,但若哪一个犯了门规,却是严责不贷,当即在香案前跪下说:“弟子知罪了,弟子不听师父师母的教诲,犯了第六戒骄傲自大,得罪同道的戒条,在天马山街道贵妃酒楼上,杀了八达派的李成杰。”龚政伟哼了一声,脸色甚是严峻。 龚乐媛说:“爸,那是李成杰来欺侮大师哥的。当时大师哥和万家欢恶斗之后,身受重伤,李成杰乘人之危,大师哥岂能束手待毙?”龚政伟说:“不要你多管闲事,这件事还是由当日阿丰足踢两名八达弟子而起。若无以前的嫌隙,那李成杰好端端的,又怎会来乘阿丰之危?”龚乐媛说:“大师哥足踢八达弟子,你已打了他三十棍,责罚过了,前账已清,不能再算。大师哥身受重伤,不能再挨棍子了。” 龚政伟向女儿蹬了一眼,厉声说:“此刻是论究本门戒律,你是东华弟子,休得胡乱插嘴。”龚乐媛极少见父亲对自己如此疾言厉色,心中大受委屈,眼眶一红,便要哭了出来。若在平时,龚政伟纵然不理,焦美媛也要温言慰抚,但此时龚政伟是以掌门身份,究理门户戒律,焦美媛也不便理睬女儿,只当作没瞧见。 龚政伟向金泽丰说:“李成杰乘你之危,大加折辱,你宁死不屈,原是男子汉大丈夫义所当为,那也罢了。可是你怎么出言对兰陵派无礼,说什么‘一见尼姑,逢赌必输’?又说连我也怕见尼姑?”龚乐媛噗哧一声笑,叫了声:“爸!”龚政伟向她摇了摇手,却也不再峻色相对了。 金泽丰说:“弟子当时只想要兰陵派的那个小师妹及早离去。弟子自知不是万家欢的对手,没法相救兰陵派那个小师妹,可是她顾念同道义气,不肯先退,弟子只得胡说八道一番,这种言语听在兰陵派的师太们耳中,确是极为无礼。”龚政伟说:“你要妙玉师侄离去,用意虽然不错,可是什么话不好说,偏偏要口出伤人之言?总是平素太过轻浮。这一件事,五常联盟中已然人人皆知,旁人背后定然说你不是正人君子,责我管教无方。”金泽丰说:“是,弟子知罪。” 龚政伟又说:“你在天香阁中养伤,还可说迫于无奈,但你将妙玉师侄和北斗集团那个小魔女藏在被窝里,对八达派晋掌门说是天香阁的烟花女子,此事冒着多大危险?倘若事情败露,我东华派声名扫地,还在其次,累得兰陵派数百年清誉毁于一旦,咱们又怎对得住人家?”金泽丰背上出了一阵冷汗,颤声说:“这件事弟子事后想起,也是捏着偌大一把冷汗。原来师父早知道了。”龚政伟说:“北斗集团的古博将你送至天香阁养伤,我是事后方知。但你命那两个小女孩钻入被窝之时,我已在窗外。”金泽丰说:“幸好师父知道弟子并非无行的浪子。”龚政伟森然说:“倘若你真在妓院中宿娼,我早已取下你项上人头,焉能容你活到今日?”金泽丰说:“是!” 龚政伟脸色愈来愈严峻,隔了半晌,才说:“你明知那姓古的小魔女是北斗集团的,何不一剑将她杀了?虽说他祖父于你有救命之恩,然而这明明是北斗集团沽恩市义、挑拨我五常联盟的手段,你又不是傻子,怎会不知?人家救你性命,其实内里伏有一个极大阴谋。若干惠何等精明能干,却也不免着了道儿,到头来闹得身败名裂,家破人亡。北斗集团这等阴险毒辣的手段,是你亲眼所见。可是咱们从双峰城来到山东,一路之上,我没听到你说过一句谴责北斗集团的言语。阿丰,我瞧人家救了你一命之后,你于正邪忠奸之分这一点上,已十分糊涂了。此事关涉到你以后安身立命的大关节,我东华第七戒,所戒者便是在此,这中间可半分含糊不得。” 金泽丰回想那日荒山之夜,倾听古博和若干惠琴箫合奏,若说古博是包藏祸心,故意陷害若干惠,那是万万不像。 龚政伟见他脸色犹豫,显然对自己的话并未深信,又问:“阿丰,此事关系到我东华一派的兴衰荣辱,也关系到你一生的安危成败,你不可对我有丝毫隐瞒。我只问你,今后见到北斗集团会员,是否嫉恶如仇,格杀无赦?” 金泽丰怔怔地瞧着师父,心中一个念头不住盘旋:“日后我若见到北斗集团会员,是不是不问是非,拔剑便杀?倘若古博前辈和古悠悠小姑娘没死,我是不是见了便杀?”他自己实在不知道,师父这个问题当真无法回答。 龚政伟注视他良久,见他始终不答,长叹一声说:“这时就算勉强要你回答,也是无用。你此番下山,大损我派声誉,但你勇救兰陵派的妙玉师侄,算是一件功劳,将功折罪,罚你面壁一年,将这件事从头至尾地好好想一想。”金泽丰躬身说:“是,弟子恭领责罚。” 龚乐媛说:“面壁一年?那么这一年之中,每天面壁几个小时?”龚政伟说:“什么几个小时?每日自朝至晚,除了吃饭睡觉之外,便得面壁思过。”龚乐媛着急说:“那怎么成?岂不是将人闷也闷死了?难道连大小便也不许?”焦美媛喝道:“女孩儿家,说话没半点斯文!”龚政伟说:“面壁一年,有什么稀罕?当年你祖师犯过,便曾在爱身崖上面壁三年零六个月,不曾下峰一步。” 龚乐媛伸了伸舌头说:“那么面壁一年,还算是轻的了?其实大师哥说‘一见尼姑,逢赌必输’,全是出于救人的好心,又不是故意骂人!”龚政伟说:“正因为出于好心,这才罚他面壁一年,要是出于歹意,我不打掉他满口牙齿、割了他的舌头才怪。” 焦美媛说:“乐媛不要罗嗦爸爸啦。大师兄在爱身崖上面壁思过,你可别去跟他聊天说话,否则爸爸成全他的一番美意,可全叫你给毁了。”龚乐媛说:“罚大师哥在爱身崖上坐牢,还说是成全呐!不许我去跟他聊天,那么大师哥寂寞之时,有谁给他说话解闷?这一年之中,谁陪我练剑?”焦美媛说:“你跟他聊天,他还面什么壁、思什么过?这山上多少师兄师姐,谁都可和你切磋剑术。”龚乐媛侧头想了一会,又问:“那么大师哥吃什么呢?一年不下峰,岂不饿死了他?”焦美媛说:“你不用担心,自会有人送饭菜给他。” 第59章 正邪之辨,岂可糊涂 当日傍晚,金泽丰拜别了师父师母,与众师弟师妹作别,携了一柄长剑,自行到大观峰绝顶的爱身崖上。 爱身崖上有个山洞,是东华派历代弟子犯规后囚禁受罚之所。崖上光秃秃的寸草不生,更没一株树木,除一个山洞之外,一无所有。大观峰本来草木清华,景色极幽,这爱身崖却是例外,此处无草无木,无虫无鸟,受罚的弟子在面壁思过之时,不致为外物所扰,心有旁骛。 金泽丰进得山洞,见地下有块光溜溜的大石,心想:“数百年来,我东华派不知道有多少前辈曾在这里坐过,以致这块大石竟坐得这等滑溜。金泽丰是今日东华派第一捣蛋鬼,这块大石我不来坐,由谁来坐?师父直到今日才派我来坐石头,对我可算是宽待之极了。”伸手拍了拍大石说:“石头啊石头,你寂寞了多年,今日金泽丰又来跟你相伴了。” 坐上大石,双眼离石壁不过尺许,只见石壁左侧刻着“云逸道人”四个大字,是以利器所刻,笔划苍劲,深有半寸,寻思:“这位云逸道人是谁?多半是本派的一位前辈,曾受罚在这里面壁的。啊,是了,我祖师是‘云’字辈,这位老前辈是我的师伯祖或是师叔祖。这四个字刻得这么劲力非凡,他武功一定十分了得,师父师母怎么从来没提到过?想必这位老前辈早不在人世了。”闭目行了大半个小时坐功,站起来松散半晌,又回入石洞,面壁寻思:“我日后见到北斗集团会员,是否不问是非,拔剑便将他们杀了?难道北斗集团当真便没一个好人?但若他是好人,为什么又加入北斗集团?就算一时误入歧途,也当立即抽身退出才是,既不退出,便是甘心和妖邪为伍、祸害世人了。” 霎时间,脑海中涌现许多情景,都是平时听师父师母以及江湖上前辈所说北斗集团如何行凶害人的恶事:江西于老拳师一家二十三口遭北斗集团擒住了,活活地钉在大树之上,连三岁孩子也是不免,于老拳师的两个儿子呻吟了三日三夜才死;济南龙凤刀掌门赵登魁娶儿媳妇,宾客满堂之际,北斗集团会员闯进来,将新婚夫妇的首级双双割下,放在筵前,说是贺礼;汉阳郝老英雄做七十大寿,各路好汉齐来祝寿,不料寿堂下给北斗集团埋了炸药,点燃药引,突然爆炸,英雄好汉炸死炸伤不计其数,北极派的纪师叔便在这一役中断送了一条膀子,这是纪师叔亲口所言,自然绝无虚假。想到这里,又想起两年前在郑州大路上遇到西圣派的孙大中师叔,他双手双足齐遭截断,两眼也给挖出,不住大叫:“北斗妖魔害我,定要报仇!北斗妖魔害我,定要报仇!”那时西圣派已有人到来接应,但孙师叔伤得这么重,如何又能再治?金泽丰想到他脸上那两个眼孔,两个窟窿中不住淌出鲜血,不由得打了个寒噤,心想:“北斗集团如此作恶多端,古博前辈祖孙出手救我,定然不安好心。师父问我,日后见到北斗集团会员是否格杀不论,那还有什么犹豫的?当然是拔剑便杀。” 想通了这一节,心情登时十分舒畅,一声长啸,倒纵出洞,在半空轻轻巧巧一个转身,向前纵出,落下地来,站定脚步,这才睁眼,只见双足刚好踏在爱身崖边上,与崖缘相距只不过两尺,适才纵起时倘若用力稍大,落下时超前两尺,那便坠入万丈深谷,化为肉泥了。他这一闭目转身,原是事先算好了的,既已打定了主意,见到北斗集团会员出手便杀,心中更无烦恼,便来行险玩上一玩。 他正想:“我胆子毕竟还不够大,至少该得再踏前一尺,那才好玩。”忽听得身后有人拍手笑着说:“大师哥,好得很呐!”正是龚乐媛的声音。金泽丰大喜,转过身来,只见龚乐媛手中提着一只饭篮,笑吟吟说:“大师哥,我给你送饭来啦。”放下饭篮,走进石洞,转身坐在大石上说:“你这下闭目转身,十分好玩,我也来试试。” 金泽丰心想玩这游戏可危险万分,自己来玩也是随时准拟赔上一条性命,龚乐媛武功远不及自己,力量稍一拿捏不准,那可糟了,但见她兴致甚高,也不便阻止,当即站在峰边。 龚乐媛一心要赛过大师哥,心中默念力道部位,双足一点,身子纵起,也在半空这么轻轻巧巧一个转身,跟着向前蹿出。她只盼比金泽丰落得更近峰边,蹿出时运力便大了些,身子落下之时,突然害怕起来,睁眼一看,只见眼前便是深不见底的深谷,吓得大叫起来。金泽丰一伸手,拉住她左臂。龚乐媛落下地来,只见双足距崖边约有一尺,确是比金泽丰更前了些,她惊魂略定,笑着说:“大师哥,我比你落得更远。” 金泽丰见她已吓得脸上全无血色,在她背上轻轻拍了拍,笑着说:“这玩意下次可不能再玩了,师父师母知道了,非大骂不可,只怕要罚我多面壁一年。” 龚乐媛定了定神,退后两步,笑着说:“那我也得受罚,咱两个就在这儿一同面壁,岂不好玩?天天可以比赛谁跳得更远。” 金泽丰说:“咱们天天一同在这儿面壁?”向石洞瞧了一眼,不由得心头一荡:“我若得和学妹在这里日夕不离地共居一年,岂不是连神仙也不如我快活?唉,哪有此事!”说道:“就只怕师父叫你在正气轩中面壁,一步也不许离开,那么咱们就一年不能见面了。” 龚乐媛说:“那不公平,为什么你可以在这里玩,却将我关在正气轩中?”但想父母决不会让自己日夜在这崖上陪伴大师哥,便转过话头说:“大师哥,妈妈本来派薛研科每天给你送饭,我对薛研科说:‘薛师兄,每天在爱身崖间爬上爬下也很辛苦,不如让我来代劳吧,可是你谢我什么?’薛研科说:‘师母派给我做的功夫,我可不敢偷懒。再说,大师兄待我最好,给他送一年饭,每天见上他一次,我心中才喜欢呢,有什么辛苦?’大师哥,你说薛研科坏不坏?” 金泽丰说:“他说的倒也是实话。” 龚乐媛说:“薛研科还说:‘平时我想向大师兄多讨教几手功夫,你一来到,便过来将我赶开,不许我跟大师兄多说话。’大师哥,几时有这样的事啊?当真胡说八道。他又说:‘今后这一年之中,可只有我能上爱身崖去见大师兄,你却见不到他了。’我发起脾气来,他却不理我,后来……后来……” 金泽丰说:“后来你拔剑吓他?”龚乐媛摇头说:“不是,后来我气得哭了,薛研科才过来央求我,让我送饭来给你。”金泽丰瞧着她的小脸,见她双目微微肿起,果然是哭过来的,不禁甚是感动,暗想:“她待我如此,我便为她死上百次千次,也所甘愿。” 龚乐媛打开饭篮,取出两碟菜肴,又将两副碗筷取出,放在大石之上。金泽丰问:“两副碗筷?”龚乐媛笑着说:“我陪你一块吃。你瞧,这是什么?”从饭篮底下取出一个小小的酒葫芦来。金泽丰嗜酒如命,一见有酒,站起来向龚乐媛深深一揖说:“多谢你了!我正在发愁,只怕这一年之中没酒喝呢。”龚乐媛拔开葫芦塞子,将葫芦送到金泽丰手中,笑着说:“便是不能多喝,我每日只能偷这么一小葫芦给你,再多只怕给妈妈知觉了。” 金泽丰慢慢将一小葫芦酒喝干了,这才吃饭。东华派规矩,门人在爱身崖上面壁之时戒荤茹素,因此厨房中给金泽丰所煮的只是一大碗青菜、一大碗豆腐。龚乐媛想到自己是和大师哥共经患难,却也吃得津津有味。两人吃过饭后,龚乐媛又和金泽丰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了半个小时,眼见天色已黑,这才收拾碗筷下山。 自此每日黄昏,龚乐媛送饭上崖,两人共膳。次日中午金泽丰便吃昨日剩下的饭菜。 金泽丰虽在爱身崖独居,倒也不感寂寞,一早起来,便打坐练功,温习师授的气功剑法,更默思万家欢的快刀刀法,以及师母所创的那招“无双无对,美媛一剑”。这“美媛一剑”虽只一剑,却蕴蓄了东华派气功和剑法的绝诣。金泽丰自知修为尚未到这境界,如勉强学步,只有弄巧成拙,是以每日里加紧用功。这么一来,他虽受罚面壁思过,其实壁既未面,过亦不思,除了傍晚和龚乐媛聊天说话以外,每日心无旁骛,只是练功。 第60章 风雪相望,便如有晴 如此过了两个多月,玉皇顶上一日冷似一日。又过了些日子,焦美媛为金泽丰新缝一套棉衣,命薛研科送上峰来给他,这天一早北风呼啸,到得午间,便下起雪来。 金泽丰见天上积云如铅,这场雪势必不小,心想:“山道险峻,这雪下到傍晚,地下便十分滑溜,学妹不该再送饭来了。”可是没法向下边传讯,甚是焦虑,只盼师父师母得知情由,出言阻止,寻思:“学妹每日代薛师弟给我送饭,师父师母岂有不知,只是不加理会而已。今日若再上崖,一个失足,便有性命之忧,料想师母定然不许她上崖。”眼巴巴等到黄昏,每过片刻便向崖下张望,眼见天色渐黑,龚乐媛果然不来了。金泽丰心下宽慰:“到得天明,薛师弟定会送饭来,只求学妹不要冒险。”正要入洞安睡,忽听得上崖的山路上脚步簌簌声响,龚乐媛在大声呼叫:“大师哥,大师哥……” 金泽丰又惊又喜,抢到崖边,鹅毛般大雪飘扬之下,只见龚乐媛一步一滑地走上崖来。金泽丰以师命所限,不敢下崖一步,只伸长了手去接她,直到龚乐媛的左手碰到他右手,金泽丰抓住她手,将她凌空提上崖来。暮色朦胧中只见她全身是雪,连头发也都白了,左额上却撞破了老大一块,像个小鸡蛋般高高肿起,鲜血兀自在流。金泽丰说:“你……你……”龚乐媛小嘴一扁,似欲哭泣说:“摔了一跤,将你的饭篮掉到山谷里去啦,你……你今晚可要饿肚子了。” 金泽丰又是感激,又是怜惜,提起衣袖在她伤口上轻轻按了数下,柔声说:“学妹,山道这样滑溜,你实在不该上来。”龚乐媛说:“我挂念你没饭吃,再说……再说,我要见你。”金泽丰说:“倘若你因此掉下了山谷,叫我怎对得起师父师母?”龚乐媛微笑说:“瞧你急成这副样子!我可不是好端端的么?就可惜我不中用,快到崖边时,却把饭篮和葫芦都摔掉了。”金泽丰说:“只求你平安,我便十天不吃饭也不打紧。”龚乐媛说:“上峰上到一半时,地下滑得不得了,我提气纵跃了几下,居然跃上了五株松旁的那个陡坡,那时我真怕掉到了下面谷中。” 金泽丰说:“学妹,你答允我,以后你千万不可为我冒险,倘若你掉了下去,我一定非陪着你跳下去不可。” 龚乐媛双目中流露出喜悦无限的光芒,说道:“大师哥,其实你不用着急,我为你送饭而失足,是自己不小心,你又何必心中不安?” 金泽丰缓缓摇头说:“不是为了心中不安。倘若送饭的是薛师弟,他因此而掉入谷中送了性命,我会不会也跳下谷去陪他?”说着仍缓缓摇头,说道:“我当尽力奉养他父母、照料他家人,却不会因此而跳崖殉友。”龚乐媛低声说:“但如是我死了,你便不想活了?”金泽丰说:“正是。学妹,那不是为了你给我送饭,如果你是给旁人送饭,因而遇到凶险,我也决计不能活了。” 龚乐媛紧紧握住他双手,心中柔情无限,低低叫了声“师哥”。金泽丰想张臂将她搂入怀中,却是不敢。两人四目交投,你望着我,我望着你,一动也不动,大雪继续飘下,逐渐,逐渐,似乎将两人堆成了两个雪人。 过了良久,金泽丰才说:“今晚你自己一个人可不能下去。师父师母知道你上来么?最好能派人来接你下去。”龚乐媛说:“爸爸今早突然收到西圣派白盟主来信,说有要紧事商议,已和妈妈赶下山去啦。”金泽丰说:“那么有人知道你上崖来没有?”龚乐媛笑着说:“没有,没有。二师兄、三师兄、四师兄和薛师兄四个人跟了爸爸妈妈去总统山,没人知道我上崖来会你。否则的话,薛研科定要跟我争着送饭,那可麻烦啦。啊!是了,熊熙淳这小子见我上来的,但我吩咐了他,不许多嘴多舌,否则明儿我就揍他。”金泽丰笑着说:“唉呀,学姐的威风好大。”龚乐媛笑着说:“这个自然,不摆摆架子,岂不枉了?不像是你,个个都叫你大师哥,那就没什么稀罕。” 两人笑了一阵。金泽丰说:“那你今晚是不能回去的了,只好在石洞里躲一晚,明天一早下去。”当下携了她手,走入洞中。 石洞窄小,两人仅可容身,已无多大转动余地。两人相对而坐,东拉西扯地谈到深夜,龚乐媛说话越来越含糊,终于合眼睡去。 金泽丰怕她着凉,解下身上棉衣,盖在她身上。洞外雪光映射进来,朦朦胧胧地看到她的小脸,金泽丰心中默念:“学妹待我如此情重,我便为她粉身碎骨,也心甘情愿。”支颐沉思,自忖从小没了父母,全蒙师父师母抚养长大,对待自己犹如亲生爱子一般,自己是东华派的大弟子,入门固然最早,武功亦非同辈师弟所能及,他日势必要承接师父衣钵,执掌东华一派,而学妹更待我如此,师门厚恩,实所难报,只是自己天性跳荡不羁,不守规矩,时时惹得师父师母生气,有负他二位的期望,此后须得痛改前非才是,否则不但对不起师父师母,连乐媛学妹也对不起了。 他望着龚乐媛微微飞动的秀发,正自出神,忽听得她轻轻叫了一声:“姓熊的小子,你不听话!过来,我揍你!”金泽丰一怔,见她双目兀自紧闭了,侧个身,又即呼吸匀净,知道她刚才是说梦话,不禁好笑,心想:“她一做学姐,神气得了不得,这些日子中,熊师弟定然给她呼来喝去,受饱了气。她在梦中也不忘骂人。” 金泽丰守护在她身旁,直到天明,始终不曾入睡。龚乐媛前一晚劳累得很了,睡到八点左右,这才醒来,见金泽丰正微笑着注视自己,当下打了个呵欠,报以一笑,说道:“你一早便醒了。”金泽丰没说一晚没睡,笑问:“你做了个什么梦?熊师弟挨了你打么?” 龚乐媛侧头想了片刻,笑着说:“你听到我说梦话了,是不是?熊熙淳这小子倔得紧,便是不听我的话,嘻嘻,我白天骂他,睡着了也骂他。”金泽丰笑问:“他怎么得罪你了?”龚乐媛笑着说:“我梦见叫他陪我去瀑布中练剑,他推三阻四的不肯去,我骗他走到瀑布旁,一把将他推了下去。”金泽丰说:“唉唷,那可使不得,这可不闹出人命来吗?”龚乐媛笑着说:“这是做梦,又不是真的,你担心什么?还怕我真的杀了这小子么?”金泽丰笑着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你白天里定然真的想杀了熊师弟,想啊想的,晚上便做起梦来。” 龚乐媛小嘴一扁说:“这小子不中用得很,一套入门剑法练了三个月,还是没半点样子,偏生用功得紧,日练夜练,叫人瞧得生气。我要杀他,用得着想吗?提起剑来,手一挥就杀了。”说着右手横着一掠,作势使出一招东华剑法。金泽丰笑着说:“‘白云出岫’,姓熊的人头落地!”龚乐媛格格娇笑说:“我要是真的使这招‘白云出岫’,可真非叫他人头落地不可。” 金泽丰笑着说:“你做学姐的,师弟剑法不行,你该点拨点拨他才是,怎么动不动挥剑便杀?以后师父再收弟子,都是你的师弟。师父收一百个弟子,给你几天之中杀了九十九个,那怎么办?”龚乐媛扶住石壁,笑得花枝招展,说道:“你说得真对,我可只杀九十九个,非留下一个不可。要是都杀光了,谁来叫我学姐啊?”金泽丰笑着说:“你要是杀了九十九个师弟,第一百个也逃之夭夭了,你还是做不成学姐。”龚乐媛笑着说:“那时我就逼你叫我学姐。”金泽丰笑问:“叫学姐不打紧,不过你杀我不杀?”龚乐媛说:“听话就不杀,不听话就杀。”金泽丰笑着说:“小学姐,求你剑下留情。” 金泽丰见大雪已止,生怕师弟师妹们发觉不见了龚乐媛,若有风言蜚语,那可大大对不起学妹了,说笑了一阵,便催她下崖。龚乐媛兀自恋恋不舍,说道:“我要在这里多玩一会儿,爸爸妈妈都不在家,闷也闷死了。”金泽丰说:“乖学妹,这几日我又想出了几招方圆剑法,等我下崖之后,陪你到瀑布中去练剑。”说了好一会儿,才哄得她下崖。 第61章 挑兮达兮,勿忘加餐 当日黄昏,蔡天奇送饭上来,说龚乐媛受了风寒,发烧不退,卧病在床,却记挂着大师哥,命他送饭之时,最要紧别忘了带酒。金泽丰吃了一惊,极是担心,知她昨晚摔了那一跤,受了惊吓,恨不得奔下崖去探望她病势。他虽饿了两天一晚,但拿起碗来,竟然喉咙哽住了,难以下咽。蔡天奇知道大师兄和学妹两情爱悦,一听到她有病,便焦虑万分,劝说:“大师兄却也不须太过担心,昨日天下大雪,学妹定是贪着玩雪,以致受了些凉。咱们都是修习内功之人,一点小小风寒,碍得了什么,服一两剂药,那便好了。” 岂知龚乐媛这场病却生了十几天,直到龚政伟夫妇回山,以内功为她驱除风寒,这才渐渐痊愈,到得她又再上崖,却是二十余日之后了。 两人隔了这么久见面,均是悲喜交集。龚乐媛凝望他脸,惊问:“大师哥,你也生了病吗?怎么瘦得这般厉害?”金泽丰摇摇头说:“我没生病,我……我……”龚乐媛陡地醒悟,突然哭了出来,说道:“你……你是记挂着我,以致瘦成这个样子。大师哥,我现下全好啦。”金泽丰握着她手,低声说:“这些日来,我日日夜夜望着这条路,就只盼着这一刻的时光,谢天谢地,你终于来了。” 龚乐媛说:“我却时时见到你的。”金泽丰好奇问:“你时时见到我?”龚乐媛说:“是啊,我生病之时,一合眼,便见到你了。那一日发烧发得最厉害,妈说我老说呓语,尽是跟你说话。大师哥,妈知道了那天晚上我来陪你的事。” 金泽丰脸一红,心下有些惊惶,问道:“师母有没生气?”龚乐媛说:“妈没生气,不过……不过……”说到这里,突然双颊飞红,不说下去了,金泽丰问:“不过怎样?”龚乐媛说:“我不说。”金泽丰见她神态忸怩,心中一荡,忙镇定心神说:“你大病刚好了点儿,不该这么早便上崖来。我知道你身子渐渐安好了,五师弟、薛师弟给我送饭的时候,每天都说给我听的。”龚乐媛问:“那你为什么还这样瘦?”金泽丰笑了笑说:“你病一好,我即刻便胖了。” 龚乐媛说:“你跟我说实话,这些日子中到底你每餐吃几碗饭?薛研科说你只喝酒,不吃饭,劝你也不听,大师哥,你……为什么不自己保重?”说到这里,眼眶儿又红了。 金泽丰说:“胡说,你莫只听他。不论说什么事,薛研科都爱加上三分虚头,我哪里只喝酒不吃饭了?”说到这里,一阵寒风吹来,龚乐媛机伶伶地打了个寒战。其实正当严寒,爱身崖四面受风,并无树木遮掩,大观峰上本已十分寒冷,这崖上更加冷得厉害。金泽丰心中怜惜,伸臂便想将她搂在怀里,但随即想到师父师母,便即缩回手臂说:“你身子还没大好,这时候千万不能再着凉了,快快下崖去吧,等哪一日出大太阳,你又十分健壮了,再来瞧我。”龚乐媛说:“我不冷。这几天不是刮风,便是下雪,要等大太阳,才不知等到几时呢。”金泽丰着急说:“你再生病,那怎么办?我……我……” 龚乐媛见他形容憔悴,心想:“我倘若真的再病,他也非病倒不可。在这爱身崖之上,没人服侍,那不是要了他命吗?”只得说:“好,那么我去了。你千万保重,少喝些酒,每餐吃三大碗饭。我去跟爸爸说,你身子不好,该得补一补才是,不能老吃素。” 金泽丰微笑说:“我可不敢犯戒吃荤。我见到你病好了,心里欢喜,过不了三天,马上便会胖起来。好妹妹,你下崖去吧。” 龚乐媛目光中含情脉脉,双颊晕红,低声问:“你叫我什么?”金泽丰颇感不好意思,说道:“我冲口而出,学妹,你别见怪。”龚乐媛说:“我怎会见怪?我喜欢你这样叫。”金泽丰心口一热,只想张臂将她搂在怀里,但随即心想:“她这等待我,我当敬她重她,岂可亵渎了她?”忙转过了头,柔声说:“你下崖时一步步地慢慢走,累了便歇一会儿,可别像平时那样,一口气奔下崖去。”龚乐媛说:“是!”慢慢转过身子,走到崖边。 金泽丰听到她脚步声渐远,回过头来,见龚乐媛站在崖下数丈之处,怔怔地正瞧着她。两人这般四目交投,凝视良久。金泽丰说:“你慢慢走,这该去了。”龚乐媛说:“是!”这才真的转身下崖。 这一天中,金泽丰感到了生平从未经历过的欢喜,坐在石上,忍不住自己笑出声来,突然间纵声长啸,山谷鸣响,这啸声中似乎在叫喊:“我好快活,我好快活!” 第二日天又下雪,龚乐媛果然没再来。金泽丰从薛研科口中得知她复原甚快,一天比一天壮健,不胜之喜。 过了二十余日,龚乐媛提了一篮粽子上崖,向金泽丰脸上凝视了一会,微笑说:“你没骗我,果真胖得多了。”金泽丰见她脸颊上隐隐透出血色,也笑着说:“你也大好啦,见到你这样,我真开心。” 龚乐媛说:“我天天吵着要来给你送饭,可是妈说什么也不许,又说天气冷,又说湿气重,倒好似一上爱身崖来,便会送了性命一般。我说大师哥日日夜夜都在崖上,又不见他生病。妈说大师兄内功高强,我怎能和他相比。妈背后赞你呢,你高兴不高兴?”金泽丰笑着点了点头说:“我常想念师父师母,两位老人家都好吧?只盼能早点见到他两位一面。” 龚乐媛说:“昨儿我帮妈裹了一日粽子,心里想,我要拿几只粽子来给你吃就好啦。哪知道今日妈没等我开口,便说:‘这篮粽子,你拿去给阿丰吃。’当真意想不到。” 金泽丰喉头一酸,心想:“师母待我真好。”龚乐媛说:“粽子刚煮好,还是热的,我剥两只给你吃。”提着粽子走进石洞,解开粽绳,剥开了粽箬。 金泽丰闻到一阵清香,见龚乐媛将剥开了的粽子递过来,便接过咬了一口。粽子虽是素馅,但草菇、香菌、腐竹、莲子、豆瓣等物混在一起,滋味鲜美。龚乐媛说:“这草菇,小熊和我前日一起去采来的……”金泽丰问:“小熊?”龚乐媛笑了笑说:“啊,是熊师弟,最近我一直叫他小熊。前天他来跟我说,东边山坡的松树下有草菇,陪我一起去采了半天,却只采了小半篮儿。虽然不多,滋味却好,是不是?”金泽丰说:“当真鲜得紧,我险些连舌头也吞了下去。学妹,你不再骂熊师弟了吗?” 龚乐媛说:“怎么不骂?他不听话便骂。只是近来他乖了些,我便少骂他几句。他练剑用功,有进步时,我也夸奖他几句:‘喏,喏,小熊,这一招使得还不错,比昨天好得多了,就是还不够快,再练,再练。’嘻嘻!” 金泽丰问:“你在教他练剑么?”龚乐媛说:“嗯!他说的广东话,师兄师姐们都听不大懂,我去过潮州,懂得他话,爸爸就叫我闲时指点他。大师哥,我不能上崖来瞧你,闷得紧,反正没事,便教他几招。小熊倒也不笨,学得很快。”金泽丰笑着说:“原来学姐兼做了师父,他自然不敢不听你的话了。”龚乐媛说:“当真听话,却也不见得。昨天我叫他陪我去捉山鸡,他便不肯,说那两招‘白虹贯日’和‘天绅倒悬’还没学好,要加紧练练。” 金泽丰微感诧异问:“他入东华派来还只几个月,便练到‘白虹贯日’和‘天绅倒悬’了?学妹,本派剑法须得按部就班,可不能躁进。” 龚乐媛说:“你别担心,我才不会乱教他呢。小熊要强好胜得很,日也练,夜也练,要跟他闲谈一会,他总是说不了三句,便问到剑法上来。旁人要练三个月的剑法,他只半个月便学会了。我拉他陪我玩儿,他总是不肯爽爽快快地陪我。” 金泽丰默然不语,突然之间,心中涌现了一股说不出的烦扰,一只粽子只吃了两口,手中拿着半截粽子,只感一片茫然。 龚乐媛拉了拉他的衣袖,笑问:“大师哥,你把舌头吞下肚去了吗?怎么不说话了?”金泽丰一怔,将半截粽子送到口中,粽子清香鲜美,但粘在嘴里,竟没法下咽。龚乐媛指住了他,格格娇笑说:“吃得这般性急,粘住了牙齿。”金泽丰脸现苦笑,努力把粽子吞下咽喉,心想:“我恁地傻!学妹爱玩,我又不能下崖,她便拉熊师弟作伴,那也寻常得很,我竟这等小气,为此介意!”言念及此,登时心平气和,笑着说:“这只粽子定是你裹的,裹得也真粘,可将我的牙齿和舌头都粘在一起啦。”龚乐媛哈哈大笑,隔了一会儿说:“可怜的大师哥,在这崖上坐牢,馋成了这副样子。” 第62章 玉女剑中,自有输赢 这次她过了十余日才又上崖,酒饭之外又有一只小小竹篮,盛着半篮松子、栗子。 金泽丰早盼得头颈也长了,这十几日中,向送饭来的薛研科问起龚乐媛,薛研科神色总有些古怪,说话不大自然。金泽丰心下起疑,却又问不出半点端倪,问得急了,薛研科便说:“学妹身子很好,每日里练剑用功得很,想是师父不许她上崖来,免得打扰了大师兄的功课。”他日等夜想,陡然见龚乐媛,如何不喜?只见她神采奕奕,比生病之前更显得娇艳婀娜,心中不禁涌起一个念头:“她身子早已大好了,怎么隔了这许多日子才上崖来?难道是师父师母不许?” 龚乐媛见到金泽丰眼光中困惑的眼神,脸上突然一红,问道:“大师哥,这么多天没来看你,你怪我不怪?”金泽丰说:“我怎会怪你?定是师父师母不许你上崖来,是不是?”龚乐媛说:“是啊,妈教了我一套新剑法,说这路剑法变化繁复,我倘若上崖来跟你聊天,便分心了。”金泽丰问:“什么剑法?”龚乐媛说:“你倒猜猜?”金泽丰问:“‘凌顶剑法’?”龚乐媛说:“不对。”金泽丰又问:“‘览小剑法’?”龚乐媛摇头说:“不对,再猜!”金泽丰说:“难道是‘淑女剑法’?”龚乐媛伸了伸舌头说:“这是妈的拿手本领,我可没资格练‘淑女剑法’。跟你说了吧,是‘玉女剑十九式’!”言下甚是得意。 金泽丰微感吃惊,欢喜说:“你开始练‘玉女剑十九式’了?嗯,那的确是十分繁复的剑法。”言下登时释然,这套“玉女剑”虽只十九式,但每一式都变化繁复,倘若记不清楚,连一式也不易使全。他曾听师父说:“这玉女剑十九式主旨在于变幻奇妙,跟本派着重以气驭剑的法门颇有不同。女弟子膂力较弱,遇上劲敌之时,可凭此剑法以巧胜拙,但男弟子便不必学了。”因此金泽丰也没学过。凭龚乐媛此时的功力,似乎还不该练此剑法。当日金泽丰和龚乐媛以及其他几个师兄妹同看师父师母拆解这套剑法,师父连使各家各派的不同剑法进攻,师母始终以这“玉女剑十九式”招架,十九式玉女剑,居然跟十余门剑法的数百招高明剑招斗了个旗鼓相当。当时众弟子瞧得神驰目眩,大为惊叹,龚乐媛便央着母亲要学。焦美媛说:“你年纪还小,一来功力不够,二来这套剑法太过伤脑劳神,总得到了二十岁再学。再说,这剑法专为克制别派剑招之用,如单是由本门师兄妹跟你拆招,练来练去,变成专门克制东华剑法了。阿丰的杂学很多,记得许多外家剑法,等他将来跟你拆招习练吧。”这件事过去已近两年,此后一直没提起,不料师母竟教了她。 金泽丰说:“难得师父有这般好兴致,每日跟你拆招。”这套剑法重在随机应变,决不可拘泥于招式,一上手练便得拆招。东华派中,只龚政伟和金泽丰博识别家剑法,龚乐媛要练“玉女剑十九式”,势须由龚政伟亲自出马,每天跟她喂招。 龚乐媛脸上又微微一红,忸怩说:“爸爸才没功夫呢,是小熊每天跟我喂招。”金泽丰好奇问:“熊师弟?他懂得许多别家剑法?”龚乐媛笑着说:“他只懂得一门他家传的社会剑法。爸说,这社会剑法威力虽不强,但变招奇幻,大有可以借鉴之处,我练‘玉女剑十九式’,不妨由对抗社会剑法起始。”金泽丰点头说:“原来如此。” 龚乐媛问:“大师哥,你不高兴吗?”金泽丰说:“没有!我怎会不高兴?你修习本门的一套上乘剑法,我为你高兴还来不及呢,怎会不高兴了?”龚乐媛说:“可是我见你脸上神气,明明很不高兴。”金泽丰强颜一笑问:“你练到第几式了?” 龚乐媛不答,过了好一会儿说:“是了,本来妈说过叫你帮我喂招的,现今要小熊喂招,因此你不愿意了,是不是?可是,大师哥,你在崖上一时不能下来,我又心急着想早些练剑,因此不能等你了。”金泽丰哈哈大笑说:“你又来说孩子话了。同门师兄妹,谁给你喂招都是一样。”他顿了一顿,笑着说:“我知道你宁可要熊师弟给你喂招,不愿要我陪你。”龚乐媛脸上又是一红说:“胡说八道!小熊的本领和你相比,那是相差十万八千里了,要他喂招有什么好?” 金泽丰心想:“熊师弟入门才几个月,就算他当真绝顶聪明,能有多大气候?”说道:“要他喂招自然大有好处。你每一招都杀得他没法还手,岂不快活得很?” 龚乐媛格格娇笑说:“凭他的三脚猫社会剑法,还想还手吗?” 金泽丰素知学妹甚为要强好胜,料想她跟熊熙淳拆招,这套新练的剑法自然使来得心应手,招招都占上风,此人武功低微,确是最好的对手,当下郁闷之情立去,笑着说:“那么让我来给你过几招,瞧瞧你的‘玉女剑十九式’练得怎样了。”龚乐媛大喜,笑着说:“好极了,我今天……今天上崖来就是想……”含羞一笑,拔出了长剑。金泽丰说:“你今天上崖来,便是要将新学的剑法试给我看,好,出手吧!”龚乐媛笑着说:“大师哥,你剑法一直强过我,可是等我练成了这路‘玉女剑十九式’,就不会受你欺负了。”金泽丰说:“我几时欺负过你了?当真冤枉好人。”龚乐媛长剑一立,问道:“你还不拔剑?” 金泽丰笑着说:“且不忙!”左手摆个剑诀,右掌迭地蹿出,说道:“这是八达派的松风剑法,这一招叫‘松涛如雷’!”以掌作剑,向龚乐媛肩头刺了过去。 龚乐媛斜身退步,挥剑往他手掌上格去,叫道:“小心了!”金泽丰说:“不用客气,我挡不住时自会拔剑。”龚乐媛嗔说:“你竟敢用空手斗我的‘玉女剑十九式’?”金泽丰说:“现下你还没练成。练成之后,我空手便不能了。” 龚乐媛这些日子中苦练“玉女剑十九式”,自觉剑术大进,纵与江湖上一流高手相比,也已不输于人,是以十几日不上崖,便是要不泄露了风声,好得一鸣惊人,让金泽丰大为佩服,不料他竟不加重视,只以一双肉掌来接自己的“玉女剑十九式”,当下脸孔一板说:“我剑下如伤了你,你可莫怪,也不能跟爸爸妈妈说。” 金泽丰笑着说:“这个自然,你尽力施展好了,如剑底留情,便显不出真本领了。”说着左掌突然呼的一声劈了出去,喝道:“小心了!” 龚乐媛吃了一惊,叫问:“怎……怎么?你左手也是剑?” 金泽丰刚才这一掌若劈得实了,龚乐媛肩头已然受伤,他回力不发,笑着说:“八达派有些人使双剑。” 龚乐媛说:“对!我曾见到有些八达弟子佩带双剑,这可忘了。看招!”回了一剑。 金泽丰见她这一剑来势飘忽,似是“玉女剑”的上乘招数,称赞说:“这一剑很好,就是还不够快。”龚乐媛说:“还不够快?再快,可割下你的膀子啦。”金泽丰笑着说:“你倒割割看。”右手成剑,削向她左臂。 第63章 轻弹指魂飞剑坠 龚乐媛心下着恼,运剑如风,将这数日来所练的“玉女剑十九式”一式式使出来。这十九式剑法,她记到的还只九式,而这九式之中真正能用的不过六式,但单是这六式剑法,已颇具威力,剑锋所指之处,确让金泽丰不能过分逼近。金泽丰绕着她身子游斗,每逢向前抢攻,总给她以凌厉的剑招逼了出来,有一次向后急跃,背心竟在一块凸出的山石上重重撞了一下。龚乐媛甚是得意,笑问:“还不拔剑?” 金泽丰说:“再等一会儿。”引着她将“玉女剑”一招招地使出来,又斗片刻,眼见她翻来覆去,所能使的只是六式,心下已经了然,突然间一个踏步上前,右掌劈出,喝道:“松风剑的杀手招,小心了。”掌势颇为沉重。龚乐媛见他手掌向自己头顶劈到,忙举剑上撩。这一招正在金泽丰的意中,左手疾伸而前,中指弹出,当的一声,弹中长剑的剑身。龚乐媛虎口剧痛,把捏不定,长剑脱手飞出,滴溜溜地向山谷中直坠下去。 龚乐媛脸色苍白,呆呆地瞪着金泽丰,一言不发,上颚牙齿紧紧咬住下唇。 金泽丰叫声“啊哟!”忙冲到崖边,那剑早已落入了下面千丈深谷。无影无踪。突然之间,只见山崖边青影一闪,似是一片衣角,金泽丰定神看时,再也见不到什么,一颗心怦怦而跳,暗想:“我怎么了?我怎么了?跟学妹比剑过招,不知已有过几千百次,我向来让她,从没一次如今日的出手不留情。我做事可越来越荒唐了。” 龚乐媛转头向山谷瞧了一眼,连叫:“这把剑,这把剑!”金泽丰又是一惊,知道龚乐媛的长剑是一口断金削铁的利器,叫作“碧水剑”,三年前师父在浙江龙泉得来,龚乐媛一见之下爱不释手,向师父连求数次,师父始终不给,直至今年她十八岁生日,师父才给了她当生日礼物,这一下坠入了深谷,再也难以取回,这次当真是铸成大错了。 龚乐媛左足在地下蹬了两下,泪水在眼眶中滚来滚去,转身便走。金泽丰叫了声:“学妹!”龚乐媛更不理睬,奔下崖去。金泽丰追到爱身崖边,伸手待要拉她手臂,手指刚碰到她衣袖,又自缩回,眼见她头也不回地去了。 金泽丰闷闷不乐,寻思:“我往时对她什么事都尽量容让,怎么今日一指便弹去了她的宝剑?难道师母传了她‘玉女剑十九式’,我便起了妒忌的念头么?不,不会,决无此事。‘玉女剑十九式’本是东华派女弟子的功夫,何况乐媛学妹学的本领越好,我只有越高兴。唉,总是独个儿在爱身崖上过得久了,脾气暴躁。只盼她明日又再上崖来,我好好给她赔不是,最好再来比剑,我让她施展高招,在我手臂上划上一剑。只要出血多了,她就会不好意思,不生我的气了。” 这一晚说什么也睡不着,盘膝坐在大石上练了一会儿气功,只觉心神难以宁定,便不敢勉强练功。月光斜照进洞,射在石壁之上。金泽丰见到壁上“云逸道人”四个大字,伸出手指,顺着石壁上凹入的字迹,一笔一划地写了起来。 突然之间,眼前微暗,一个影子遮住了石壁,金泽丰一惊之下,顺手抢起身畔长剑,不及拔剑出鞘,反手便即向身后刺出,剑到中途,陡地欢喜叫道:“学妹!”硬生生凝力不发,转过身来,却见洞口丈许之外站着一个男子,身形瘦长,穿一袭青袍。 这人身背月光,脸上蒙了块青布,只露出一双眼睛,瞧身形显是从来没见过的。金泽丰喝问:“阁下是谁?”随即纵出石洞,拔出了长剑。 那人不答,伸出右手,向右前方连劈两下,竟然便是龚乐媛日间所使“玉女剑十九式”中的两招。金泽丰大奇,敌意登时消了大半,问道:“阁下是本派前辈吗?” 突然之间,一股疾风直扑而至,径袭脸面,金泽丰不及思索,挥剑削出,便在此时,左肩头微微一痛,已给那人手掌击中,只是那人似乎未运内劲。金泽丰骇异之极,忙向左滑开几步。那人却不追击,以掌作剑,顷刻之间,将“玉女十九剑”中那六式的数十招一气呵成地使了出来,这数十招便如一招,手法之快,直是匪夷所思。每一招都是龚乐媛日间曾跟金泽丰拆过的,金泽丰这时在月光下瞧得清清楚楚,可是怎么能将数十招剑法使得犹如一招相似?一时张大了口,全身犹如僵了一般。 那人长袖一拂,转身走入崖后。 金泽丰隔了半晌,大叫:“前辈!前辈!”追向崖后,但见遍地清光,哪里有人? 金泽丰倒抽了一口凉气,寻思:“他是谁?似他这般使‘玉女十九剑’,别说我万万弹不了他手中长剑,他每一招都能把我手掌削了下来。不,岂仅削我手掌而已,要刺我哪里便刺哪里,要斩我哪里便哪里。在这六式‘玉女十九剑’之下,金泽丰唯有听由宰割的份儿。原来这套剑法竟有偌大威力。”转念又想:“那显然不是在于剑招的威力,而是他使剑的法子。这等使剑,不论如何平庸的招式,我都对付不了。这人是谁?怎么会在大观峰上?” 思索良久,不得丝毫端倪,但想师父师母必会知道这人来历,明日乐媛学妹上崖来,要她去转问师父师母便是。 可是第二日龚乐媛并没上崖,第三日、第四日仍没上来。直过了十八天,她才和薛研科一同上崖。金泽丰盼望了十八天、十八晚才见到她,有满腔言语要说,偏偏薛研科在旁,没法出口。 吃过饭后,薛研科明白金泽丰的心意,说道:“大师兄、学妹,你们多日不见了,在这里多谈一会儿,我把饭篮子先提下去。”龚乐媛笑着说:“薛师兄,你想逃么?一块儿来一块儿去。”说着站了起来。金泽丰说:“学妹,我有话跟你说。”龚乐媛说:“好吧,大师兄有话说,薛师兄你也站着,听大师兄教训。”金泽丰摇头说:“我不是教训。你那口‘碧水剑’……”龚乐媛抢着说:“我跟妈说过了,说是练‘玉女剑十九式’时,一个不小心,脱手将剑掉入了山谷,再也找不到了。我哭了一场,妈非但没骂我,反而安慰我,说下次再设法找一口好剑给我。这件事早过去了,又提他作甚?”说着双手一伸,笑了一笑。 她愈是不当一回事,金泽丰愈是不安,说道:“我受罚期满,下崖之后,定到江湖上去寻一口好剑来还你。”龚乐媛微笑说:“自己师兄妹,老是记着一口剑干嘛?何况那剑确是我自己失手掉下山谷的,那只怨我学艺不精,又怪得谁来?大家‘蛋给吟施,国必天悯’罢了!”说着格格格地笑了起来。金泽丰一怔,问道:“你说什么?”龚乐媛笑着说:“啊,你不知道,这是小熊常说的‘但尽人事,各凭天命’,他口齿不正,我便这般学着取笑他,哈哈,‘蛋给吟施,国必天悯’!‘蛋给吟施,国必天悯’!哈哈。” 第64章 漫回歌心远意迁 金泽丰微微苦笑,突然想起:“那日乐媛学妹使‘玉女剑十九式’,我为什么要用八达派的松风剑法跟她对拆。莫非我心中存了对付熊师弟的社会剑法之心?他熊家家破人亡,全伤在八达派手中,我是故意地讥刺于他?我何以这等刻薄小气?”转念又想:“那日在双峰城天香阁中,我险些便命丧在晋培安的掌力之下,全凭熊师弟不顾自身安危,喝一声‘以大欺小,好不要脸’,晋培安这才留掌不发。说起来熊师弟实可说于我有救命之恩。”言念及此,不由得好生惭愧,吁了一口气说:“熊师弟资质聪明,又肯用功,这几个月来得乐媛学妹指点剑法,想必进境十分迅速。可惜这一年中我不能下崖,否则他有恩于我,我该当好好助他练剑才是。” 龚乐媛秀眉一轩问:“小熊怎么有恩于你了?我可从来不曾听他说起过。” 金泽丰说:“他自己自然不会说。”于是将当日情景详细说了。 龚乐媛出了会神说:“怪不得爸爸赞他为人有侠气,因此在‘神峰骏驼’的手底下救了他出来。我瞧他傻乎乎的,原来他对你也曾挺身而出,这么大喝一声。”说到这里,禁不住嗤的一笑说:“凭他这一点儿本领,居然救过东华派的大师兄,曾为东华掌门的女儿出头而杀了晋掌门的儿子,单就这两件事,已足以在武林中哄传一时了。只是谁也料想不到,这样一位爱打抱不平的大侠,嘿嘿,武功却如此稀松平常。” 金泽丰说:“武功是可以练的,侠义之气却是与生俱来,人品高下,由此而分。”龚乐媛微笑说:“我听爸爸和妈妈谈到小熊时,也这么说。大师兄,除了侠气,还有一样气,你和小熊也不相上下。”金泽丰问:“什么还有一样气?脾气么?”龚乐媛笑着说:“是傲气,你两个都骄傲得紧。” 薛研科突然插口说:“大师兄是一众师兄妹的首领,有点傲气是应该的。那姓熊的是什么东西,凭他也配在玉皇顶耍他那一份傲气?”语气中竟对熊熙淳充满了敌意。金泽丰一愕,问道:“薛师弟,熊师弟什么时候得罪你了?”薛研科气愤愤说:“他可没得罪我,只是师兄弟们大伙儿瞧不惯他那副德性。” 龚乐媛说:“薛师兄怎么啦?你老是跟小熊过不去。人家是师弟,你做师兄的该当包涵点儿才是。”薛研科哼了一声说:“他安分守己,那就罢了,否则我姓薛的第一个便容他不得。”龚乐媛问:“他到底怎么不安分守己了?”薛研科说:“他……他……他……”说了三个“他”字便不说下去了。龚乐媛说:“到底什么事啊?这么吞吞吐吐。”薛研科说:“但愿我薛研科走了眼,看错了事。”龚乐媛脸上微微一红,就不再问。薛研科嚷着要走,龚乐媛便也和他一同下崖。 金泽丰站在崖边,怔怔瞧着他二人背影,直至二人转过山坳。突然之间,山坳后面飘上来龚乐媛清亮的歌声,曲调甚是轻快流畅。金泽丰和她自幼一块儿长大,曾无数次听她唱歌,这首曲子可从来没听见过。龚乐媛过去所唱都是山东小曲,尾音吐得长长的,在山谷间悠然摇曳,这一曲却犹似珠转水溅,字字清圆。金泽丰倾听歌词,但她发音古怪,十分之八九只闻其音,不辨其义,唱的是:“姑娘和那少年永不分呀,碧水常围着青山转唉。高山长青,涧水长蓝。姑娘和那少年永不分呀,碧水常围着青山转唉。” 金泽丰心想:“学妹几时学了这首新歌,好听得很啊,下次上崖来请她从头唱一遍。” 突然之间,胸口忽如受了铁锤的重重一击,猛地省悟:“这是广东山歌,是熊师弟教她的!” 这一晚心思如潮,金泽丰再也没法入睡,耳边便是响着龚乐媛那轻快活泼、语音难辨的山歌声。几番自怨自责:“金泽丰啊金泽丰,你往日何等潇洒自在,今日只为了一首歌,心中却如此的摆脱不开,枉自为男子汉大丈夫了。” 尽管自知不该,龚乐媛那广东山歌的音调却总是在耳边缭绕不去。他心头痛楚,提起长剑,向着石壁乱砍乱削,但觉丹田中一股内力涌上来,挺剑刺出,运力姿势,宛然便是那一招“无双无对,美媛一剑”,嚓的一声,长剑竟尔插入石壁之中,直没至柄。 金泽丰吃了一惊,自忖就算这几个月中功力再进步得快,也决无可能一剑刺入石壁,直没至柄,那要何等精纯浑厚的内力贯注于剑刃之上,才能使剑刃入石,如刺朽木,纵然是师父师母,也未必有此能耐。他呆了一呆,向外一拉,拔出剑刃,手上登时感到,那石壁其实只薄薄的一层,隔得两三寸便是空处,石壁彼端竟是空洞。 他好奇心起,提剑又是一刺,啪的一声,一口长剑断为两截,原来这一次内劲不足,连两三寸的石板也没法穿透。他骂了一句,到石洞外拾起一块斗大石头,运力向石壁上砸去,石头相击,石壁后隐隐有回声传来,显然其后有很大的空旷之处。他运力再砸,突然间砰的一声响,石头穿过石壁,落在彼端地下,但听得砰砰之声不绝,石头不住滚落。 他发现石壁后别有洞天,霎时间便将满腔烦恼抛在九霄云外,又去拾了石头再砸,砸不到几下,石壁上破了一个洞孔,脑袋已可从洞中伸入。他将石壁上的洞孔再砸得大些,点了个火把,钻进去,只见里面是一条窄窄的孔道,低头看时,突然间全身出了一阵冷汗,只见便在自己足旁,伏着一具骷髅。 这情景实在太过出于意料之外,他定了定神,寻思:“难道这是前人的坟墓?但这具骸骨怎么不仰天躺卧,却如此俯伏?瞧这模样,这窄窄的孔道也不是墓道。”俯身看那骷髅,见他身上衣着已腐朽成为尘土,露出皑皑白骨,骷髅身旁放着两柄大斧,在火把照耀下兀自灿然生光。 他提起一柄斧头,入手沉重,无虞四十来斤,举斧往身旁石壁砍去,嚓的一声,登时落下一大块石头。他又是一怔:“这斧头如此锋利,大非寻常,定是一位武林前辈的兵器。”又见石壁上斧头砍过处十分光滑,犹如刀切豆腐一般,旁边也都是利斧砍过的一片片切痕,微一凝思,不由得呆了,举火把一路向下走去,满洞都是斧削的痕迹,心下惊骇无已:“原来这条孔道竟是这人用利斧砍出来的。是了,他遭人囚禁在山腹之中,于是用利斧砍山,意图破山而出,可是功亏一篑,离出洞只不过数寸,就此灰心,力尽而死。这人命运不济,一至于此。”走了十余丈,孔道仍未到尽头,又想:“这人开凿了如此的山道,毅力之坚、武功之强,当真千古罕有。”不由得对他好生钦佩。 又走几步,只见地下又有两具骷髅,一具倚壁而坐,一具蜷成一团,金泽丰寻思:“原来给囚在山腹中的,不止一人。”又想:“此处是我东华派根本重地,外人不易到来,难道这些骷髅,都是我东华派犯了门规的前辈,给囚死在此地的么?” 再行数丈,顺着甬道转而向左,眼前出现了个极大的石洞,足可容得千人之众,洞中又有七具骸骨,或坐或卧,身旁均有兵刃。一对铁牌,一对判官笔,一根铁棍,一根铜棒,一具似是雷震挡,另一件则是生满狼牙的三尖两刃刀,更有一件兵刃似刀非刀、似剑非剑,从来没见过。金泽丰寻思:“使这些外门兵刃和那利斧之人,决不是本门弟子。”不远处地下抛着十来柄长剑,他走过去俯身拾起一柄,见那剑较常剑为短,剑身却阔了一倍,入手沉重,心想:“这是北极派的用剑。”其余长剑,有的轻而柔软,是兰陵派的兵刃;有的剑身弯曲,是南特派所用三种长剑之一;有的剑刃不开锋,只剑尖极为尖利,知是西圣派中某些前辈喜欢用的兵刃;另有三柄剑,长短轻重正是本门的常规用剑。他越来越奇:“这里抛满了五常联盟的兵刃,那是什么缘故?” 第65章 五常联盟,无耻下流 举起火把往山洞四壁察看,只见右首山壁离地数丈处突出一块大石,似是个平台,大石之下石壁上刻着十六个大字:“五常联盟,无耻下流,比武不胜,暗算害人。”每四字一行,一共四行,每个字都有尺许见方,深入山石,是用极锋利的兵刃刻入,深达数寸。十六个字棱角四射,大有剑拔弩张之态。又见十六个大字之旁更刻了无数小字,都是些“卑鄙无赖”、“可耻已极”、“低能”、“懦怯”等等诅咒字眼,满壁尽是骂人的语句。金泽丰甚是气恼,心想:“原来这些人是给我五常联盟擒住了囚禁在此,满腔气愤,无可发泄,便在石壁上刻些骂人的话,这等行径才卑鄙无耻。”又想:“却不知这些是什么人?既与五常联盟为敌,自不是什么好人了。” 举起火把更往石壁上照看时,只见一行字刻着:“杜鲁、贝希破兰陵剑法于此。”这一行之旁是无数人形,每两个人形一组,一个使剑而另一个使斧,粗略一计,少说也有五六百个人形,显然是使斧的人形在破解使剑人形的剑法。 在这些人形之旁,赫然出现一行字迹:“薛度、巴度尽破东华剑法。”金泽丰勃然大怒,心想:“无耻鼠辈,大胆狂妄已极。东华剑法精微奥妙,天下能挡得住的已屈指可数,有谁胆敢说得上一个‘破’字?更有谁胆敢说是‘尽破’?”回手拾起北极派的那柄重剑,运力往这行字上砍去,当的一声,火花四溅,那个“尽”字给他砍去了一角,但便从这一砍之中,察觉石质甚是坚硬,要在这石壁上绘图写字,虽有利器,却也十分不易。 一凝神间,看到那行字旁一个图形,使剑人形虽只草草数笔,线条甚为简陋,但从姿形之中可以明白看出,那正是本门基本剑法的一招“有凤来仪”,剑势飞舞而出,轻盈灵动。与之对拆人形手中持着一条直线形的兵刃,不知是棒棍还是枪矛,但见这件兵刃之端直指对方剑尖,姿式异常笨拙。金泽丰嘿嘿一声冷笑,寻思:“本门这招‘有凤来仪’,内藏五个后招,岂是这一招笨招所能破解?” 但再看那图中那人的身形,笨拙之中却含着有余不尽、绵绵无绝之意。“有凤来仪”这一招尽管有五个后招,可是那人这一条棒棍之中,隐隐似乎含有六七种后招,大可对付得了“有凤来仪”的诸般后招。 金泽丰凝视着这个寥寥数笔的人形,不胜骇异,寻思:“本门这一招‘有凤来仪’招数本极寻常,但后招却威力极大,敌手知机的便挡格闪避,倘若犯难破拆,非吃大亏不可,可是对方这一棍,委实便能破了我们这招‘有凤来仪’,这……这……这……”渐渐地自惊奇转为钦佩,内心深处,更不禁大有惶恐之情。 他呆呆凝视这两个人形,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突然之间,右手上觉得一阵剧烈疼痛,却是火把燃到尽头,烧到了手上。他甩手抛开火把,心想:“火把一烧完,洞中便黑漆一团。”忙奔到前洞,拿了十几根用以烧火取暖的松柴,奔回后洞,在即将烧尽的火把上点着了,仍瞧着这两个人形,心想:“这使棍的如功力和本门剑手相若,那么本门剑手便有受伤之虞;如对方功力稍高,则两招相逢,本门剑手立时便得送命。我们这招‘有凤来仪’……确确实实是给人家破了,不管用了!” 他侧头再看第二组图形时,见使剑的所使是本门一招‘苍松迎客’,登时精神一振,这一招他当年足足花了一个月时光才练得纯熟,已成为他临敌时的绝招之一。他兴奋之中微感惶恐,只怕这一招又为人所破,看那使棍的人形时,却见他手中共有五条棍子,分击使剑人形下盘五个部位。他登时一怔:“怎么有五条棍子?”但一看使棍人形的姿式,便即明白:“这不是五条棍子,是他在一刹那间连续击出五棍,分取对方下盘五处。可见他快我也快,他未必来得及连出五棍。这招‘苍松迎客’毕竟破解不了。”正自得意,忽然一呆,终于想到:“他不是连出五棍,而是在这五棍的方位中任击一棍,我却如何躲避?” 他拾起一柄本门的长剑,使出“苍松迎客”那一招来,再细看石壁上图形,想象对方一棍击来,倘若知道他定从何处攻出,自有对付之方,但他那一棍可以从五个方位中任何一个方位击至,那时自己长剑已刺在外门,势必不及收回,除非这一剑先行将他刺死,否则自己下盘必遭击中,但对方既属高手,岂能期望一剑定能制彼死命?眼见敌人沉肩滑步的姿式,定能在间不容发的情势下避过自己这一剑,这一剑既给避过,反击之来,自己可就避不过了。这么一来,东华派的绝招“苍松迎客”岂不又给人破了? 金泽丰回想过去三次曾以这一招“苍松迎客”取胜,倘若对方见过这石壁上的图形,知道以此反击,则对方不论使棍使枪、使棒使矛,如此还手,自己非死即伤,只怕今日世上早已没有金泽丰这个人了。他越想越心惊,额头冷汗涔涔而下,自言自语:“不会的,不会的!要是‘苍松迎客’真有此法可以破解,师父怎会不知?怎能不向我警告?”但他对这一招的精要诀窍确实所知甚稔,眼见使棍人形这五棍之来,凌厉已极,虽只石壁上短短的五条线,每一线却都似重重打在他腿骨、胫骨上一般。突然之间,大腿一阵抽痛,不自禁地坐倒在地。 他慢慢起身,再看下去,石壁上所刻剑招皆是本门绝招,而对方均是以巧妙无伦、狠辣之极的招数破去,金泽丰越看越心惊,待看到一招“无边落木”时,见对方棍棒的还招软弱无力,纯系守势,不由得吁了口长气,心想:“这一招你毕竟破不了啦。” 记得去年腊月,师父见大雪飞舞,兴致甚高,聚集了一众弟子讲论剑法,最后施展了这招“无边落木”出来,但见他一剑快似一剑,每一剑都刺中了半空中飘下来的一朵雪花,连师母都鼓掌喝彩,说道:“师哥,这一招我可服你了,东华派确该由你做掌门。”师父笑着说:“执掌东华一派门户,凭德不凭力,未必一招剑法使得纯熟些,便能做掌门了。”师母笑问:“羞也不羞?你哪一门德行比我高了?”师父笑了笑,便不再说。师母极少服人,常爱和师父争胜,连她都服,则这招“无边落木”的厉害可想而知。后来师父讲解,这一招的名字取自一句唐诗,就叫作“无边落木”什么的,师父当时念过,可不记得了,好像是说千百棵树木上的叶子纷纷飘落,这招剑法也要如此四面八方的都照顾到。 再看那使棍人形,但见他缩成一团,姿式极不雅观,一副招架无方的挨打神态,金泽丰正觉好笑,突然之间,脸上笑容僵硬了起来,背上一阵冰凉,寒毛直竖。他目不转瞬地凝视那人手中所持棍棒,越看越觉得这棍棒所处方位委实巧妙到了极处。“无边落木”这一招中刺来的九剑、十剑、十一剑、十二剑……每一剑势必都刺在这棍棒之上,这棍棒骤看之下似是极拙,却乃极巧,形似奇弱,实则至强,当真到了“以静制动,以拙御巧”的极诣。 霎时之间,他对本派武功信心全失,只觉纵然学到了如师父一般炉火纯青的剑术,遇到这使棍棒之人,那也是缚手缚脚,绝无抗御的余地,那么这门剑术学下去更有何用?难道东华派剑术当真如此不堪一击?眼见洞中这些骸骨腐朽已久,少说也有三四十年,何以五常联盟至今仍称雄江湖,没听说哪一派剑法真的能为人所破?但若说壁上这些图形不过纸上谈兵,却又不然,西圣等派剑法是否为人所破,他虽不知,但他娴熟东华剑法,深知倘若陡然间遇上对方这等高明之极的招数,定非一败涂地不可。 他便如给人点中了穴道,呆呆站着不动,脑海之中,一个个念头却层出不穷地闪过,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只听得有人在大叫:“大师兄,大师兄,你在哪里?” 第66章 无双无对,一败涂地 金泽丰一惊,急从石洞中转身而出,急速穿过窄道,钻过洞口,回入自己的山洞,只听得薛研科正向着崖外呼叫。金泽丰从洞中纵出,转到后崖一块大石之后,盘膝坐好,叫道:“我在这里打坐。薛师弟,有什么事?” 薛研科循声过来,欢喜说:“大师兄在这里啊!我给你送饭来啦。”金泽丰从黎明起始凝视石壁上的招数,心有专注,不知时刻之过,此时竟然已是午后。他居住的山洞是静居思过之处,薛研科不敢擅入,那山洞甚浅,一瞧不见金泽丰在内,便到崖边寻找。 金泽丰见他右颊上敷了一大片草药,血水从青绿的草药糊中渗出来,显是受了不轻的创伤。忙问:“咦!你脸上怎么了?”薛研科说:“今早练剑不小心,回剑时划了一下,真蠢!”金泽丰见他神色间气愤多于惭愧,料想必有别情,便说:“薛师弟,到底是怎么受的伤,难道你连我也瞒么?” 薛研科气愤愤说:“大师兄,不是我敢瞒你,只是怕你生气,因此不说。”金泽丰问:“是给谁刺伤的?”心下奇怪,本门师兄弟素来和睦,从没打架相斗之事,难道是山上来了外敌?薛研科说:“今早我和熊师弟练剑,他刚学会了那招‘有凤来仪’,我一个不小心,给他划伤了脸。”金泽丰说:“师兄弟们过招,偶有失手,平常得很,那也不用生气。熊师弟初学乍练,收发不能自如,须怪不得他。只是你未免太大意了。这招‘有凤来仪’威力不小,该当小心应付才是。”薛研科说:“是啊,可是我怎料到这……这姓熊的入门没几个月,便练成了‘有凤来仪’?我是拜师后第五年上,师父才要你传我这一招的。” 金泽丰微微一怔,心想熊师弟入门数月,便学成这招“有凤来仪”,进境确是太过快速,若非天纵聪明而有过人之能,那便根基不稳,这等以求速成,于他日后练功反而大有妨碍,不知师父何以这般快地传他。 薛研科又说:“当时我乍见之下,吃了一惊,便给他划伤了。学妹还在旁拍手叫好,说道:‘薛师兄,你连我的徒弟也打不过,以后还敢在我面前逞英雄么?’那姓熊的小子自知不合,过来给我包扎伤口,却给我踢了个跟头。学妹怒道:‘薛研科,人家好心给你包扎,你打不过人家,便恼羞成怒了?’大师兄,原来是学妹偷偷传给他的。” 刹那间,金泽丰心头感到一阵强烈的酸苦,这招“有凤来仪”甚是难练,五个后招变化繁复,又有种种诀窍,乐媛学妹教会熊师弟这招剑法,定是花了无数心机、不少功夫,这些日子中她不上崖来,原来整日便和熊师弟在一起。龚乐媛生性好动,极不耐烦做细磨功夫,为了要强好胜,自己学剑尚有耐心,要她教人,却极难望其能悉心指点,现下居然将这招变化繁复的“有凤来仪”教会了熊熙淳,则对这师弟的关心爱护可想而知。他过了好一阵,心头较为平静,才淡淡问:“你怎么去和熊师弟练剑了?” 薛研科说:“昨日我和你说了那几句话,乐媛学妹听了很不乐意,下峰时一路跟我唠叨,今日一早便拉我去跟熊师弟拆招。我毫无戒心,拆招便拆招。哪知学妹暗中教了姓熊的小子好几手绝招。我出其不意,中了他暗算。” 金泽丰越听越明白,定是这些日子中龚乐媛和熊熙淳甚为亲热,薛研科和自己交好,看不过眼,不住地冷言讥刺,甚至向熊熙淳辱骂生事,也不出奇,便问:“你骂过熊师弟好几次了,是不是?” 薛研科气愤愤说:“这卑鄙无耻的小白脸,我不骂他骂谁?他见到我怕得很,我骂了他,从来不敢回嘴,一见到我,转头便即避开,没想到……没想到这小子竟这般阴毒。哼!凭他能有多大气候,若不是学妹背后撑腰,这小子能伤得了我?” 金泽丰心头涌上一股难以形容的苦涩滋味,随即想起后洞石壁上那招专破“有凤来仪”的绝招,从地下拾起一根树枝,随手摆了个姿式,便想将这一招传给薛研科,但转念一想:“薛师弟对那姓熊的小子恼恨已极,此招既出,定然令他重伤,师父师母追究起来,我们二人定受重责,这事万万不可。”便说:“吃一次亏,学一次乖,以后别再上当,也就是了。自己师兄弟,过招时的小小胜败,也不必在乎。” 薛研科说:“是。可是大师兄,我能不在乎,你……你也能不在乎吗?” 金泽丰知他说的是龚乐媛之事,心头感到一阵剧烈痛楚,脸上肌肉也扭曲了起来。 薛研科一言既出,便知这句话大伤师兄之心,忙说:“我……我说错了。”金泽丰握住他手,缓缓说:“你没说错。我怎能不在乎?不过……不过……”隔了半晌说:“薛师弟,这件事咱们此后再也别提。”薛研科说:“是!大师兄,那招‘有凤来仪’,你教过我的。我一时不留神,才着了那小子的道儿。我一定好好去练,用心去练,要叫这小子知道,到底大师兄教的强,还是学妹教的强。” 金泽丰惨然一笑说:“那招‘有凤来仪’,嘿嘿,其实也算不了什么。” 薛研科见他神情落寞,只道龚乐媛冷淡了他,以致他心灰意懒,当下也不敢再说什么,陪着他吃过了酒饭,收拾了自去。 金泽丰闭目养了会神,点了个松明火把,又到后洞去看石壁上的剑招。初时总是想着龚乐媛如何传授熊熙淳剑术,说什么也不能凝神细看石壁上的图形,壁上寥寥数笔勾勒成的人形,似乎一个个都幻化为龚乐媛和熊熙淳,一个在教,一个在学,神态亲密。他眼前晃来晃去,都是熊熙淳那俊美的相貌,不由得叹了口长气,心想:“熊师弟相貌比我俊美十倍,年纪又比我小得多,只比乐媛学妹大一两岁,两人自然容易说得来。” 突然之间,瞥见石壁上图形中使剑之人刺出一剑,运劲姿式,剑招去路,宛然便是焦美媛那一招“无双无对,美媛一剑”,金泽丰大吃一惊,心想:“师母这招明明是她临时自创的,怎么石壁上早就刻下了?这可奇怪之极了。” 仔细再看图形,才发觉石壁上这一剑和焦美媛所创的剑招之间,实有颇大不同,石壁上的剑招更加浑厚有力,更为朴实无华,显然出于男子之手,一剑之出,真正便只一剑,不似焦美媛那一剑暗藏无数后招,只因更为单纯,也就更为凌厉。金泽丰暗暗点头:“师母所创这一剑,原来暗合前人剑意。其实也并不奇怪,两者都是从东华剑法的基本道理中变化出来的,只消两人的功力和悟性相差不远,自然会有大同小异的创作。”又想:“如此说来,这石壁上的种种剑招,有许多是连师父和师母都不知道了。难道师父于本门的高深剑法竟没学全么?”但见对手那一棍也是径自直点,以棍端对准剑尖,一剑一棍,连成了一条直线。 金泽丰看到这一条直线,情不自禁大叫一声:“不好了!”手中火把落地,洞中登时全黑。他心中出现了极强的惧意,只说:“那怎么办?那怎么办?” 他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一棍一剑既针锋相对,棍硬剑柔,双方均以全力点出,则长剑非从中折断不可。这一招双方的后劲都绵绵不绝,棍棒不但会乘势直点过去,而且剑上后劲还会反击自身,委实无法可解。 跟着脑海中又闪过了一个念头:“当真无法可解?却也不见得。兵刃既断,对方棍棒疾点过来,这当儿还可抛去断剑,身子向前疾扑,便能消解了棍上之势。可是像师父师母这等大有身份的剑术名家,能使这等姿式么?那自然是宁死不辱的了。唉,一败涂地!一败涂地!” 第67章 疑师疑道疑己 悄立良久,取火刀火石打着了火,点起火把,向石壁再看下去,只见壁上所刻剑招愈出愈奇,越来越精,最后数十招直是变幻难测,奥秘无方,但不论剑招如何厉害,对方的棍棒必有更加厉害的克制之法。东华剑法图形尽处,刻着使剑者抛弃长剑,俯首屈膝,跪在使棍者的面前。金泽丰胸中愤怒早已尽消,只余一片沮丧之情,虽觉使棍者此图形未免骄傲刻薄,但东华剑法为其尽破,再也没法与之争雄,却也是千真万确,绝无可疑。 这一晚间,他在后洞来来回回地不知绕了几千百个圈子,他一生之中,从未受过这般巨大的打击,心中只想:“东华派名列五常联盟,是武林中享誉已久的名门大派,岂知本派武功竟如此不堪一击。石壁上的剑招,至少有百余招是连师父师母也不知道的,但即使练成了本门的最高剑法,连师父也远远不及,却又有何用?只要对方知晓了破解之法,本门的最强高手还是要弃剑投降。倘若不肯服输,便只有自杀了。” 徘徊来去,焦虑苦恼,这时火把早已熄了,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又点燃火把,看着那跪地投降的人形,愈想愈气恼,提起剑来,便要往石壁上削去,剑尖将要及壁,突然动念:“大丈夫光明磊落,输便是输,赢便是赢,我东华派技不如人,有什么话可说?”抛下长剑,长叹了一声。 再去看石壁上的其余图形时,只见西圣、北极、南特、兰陵四常的剑招,也全让对手破尽破绝,其势无可挽救,最后也均跪地投降。金泽丰在师门日久,见闻广博,于西圣等派的剑招虽不能明其精深之处,但大致要义却都听人说过,眼见石壁上所刻四派剑招,没一招不是十分高明凌厉之作,但每一招终是为对方所破。 他惊骇之余,心中充满了疑窦:“杜鲁、贝希、薛度、巴度这些人,到底是什么来头?怎么花下如许心思,在石壁上刻下破我五常的剑招之法,他们自己在武林中却默默无闻?而我五常居然又得享大名至今?” 心底隐隐觉得,五常剑法今日在江湖上扬威立万,实不免颇有点欺世盗名,至少也是侥幸之极。五派中数千名师长弟子,所以得能立足于武林,全仗这石壁上的图形未得泄漏于外,心中忽又生念:“我何不提起大斧,将石壁上的图形砍得干干净净,不在世上留下丝毫痕迹?那么五常联盟的威名便可得保了。只当我从未发现过这个后洞,那便是了。” 他转身去提起大斧,回到石壁之前,但看到壁上种种奇妙招数,这一斧始终砍不下去,沉吟良久,终于大声说:“这等卑鄙无耻的行径,岂是金泽丰所为?” 突然之间,又想起那位青袍蒙面客来:“这人剑术如此高明,多半和这洞里的图形大有关联。这人是谁?这人是谁?” 回到前洞想了半日,又到后洞去察看壁上图形,这等忽前忽后,也不知走了多少次,眼见天色向晚,忽听得脚步声响,龚乐媛提了饭篮上来。金泽丰大喜,急忙迎到崖边,叫道:“学妹!”声音也发颤了。 龚乐媛不答应,上得崖来,将饭篮往大石上重重一放,一眼也不向他瞧,转身便行。金泽丰大急,叫道:“学妹,学妹,你怎么了?”龚乐媛哼了一声,右足一点,纵身便即下崖,任由金泽丰一再叫唤,她始终不应一声,也始终不回头瞧他一眼。金泽丰心情激荡,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打开饭篮,但见一篮白饭、两碗素菜,却没了那一小葫芦酒。他痴痴地瞧着,不由得呆了。 他几次三番想要吃饭,但只吃得一口,便觉口中干涩,食不下咽,终于停箸不食,寻思:“学妹倘若恼了我,何以亲自送饭来给我?倘若不恼我,何以一句话不说,眼角也不向我瞧一眼?难道是薛师弟病了,以致要她送饭来?可是薛师弟不送,五师弟、七师弟、八师弟他们都能送饭,为什么学妹却要自己上来?”思潮起伏,推测龚乐媛的心情,却把后洞石壁的武功置之脑后了。 次日傍晚,龚乐媛又送饭来,仍一眼也不向他瞧,一句话也不向他说,下崖之时,却大声唱起广东山歌来。金泽丰更加心如刀割,寻思:“原来她是故意气我来着。” 第三日傍晚,龚乐媛又这般将饭篮在石上重重一放,转身便走,金泽丰再也忍耐不住,叫道:“学妹,留步,我有话跟你说。”龚乐媛转过身来说:“有话请说。”金泽丰见她脸上犹如罩了一层严霜,竟没半点笑意,喃喃说:“你……你……你……”龚乐媛问:“我怎样?”金泽丰说:“我……我……”他平时潇洒倜傥,口齿伶俐,但这时竟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龚乐媛说:“你没话说,我可要走了。”转身便行。 金泽丰大急,心想她这一去,要到明晚再来,今日不将话问明白了,这一晚心情煎熬,如何能挨得过去?何况瞧她这等神情,说不定明晚便不再来,甚至一个月不来也不出奇,情急之下,伸手便拉住她裙子。龚乐媛怒道:“放手!”用力一挣,嗤的一声,登时将那裙子扯了下来,臀部到膝盖登时裸露出来。 龚乐媛又羞又急,狼狈不堪,叫道:“你……你好大胆!”金泽丰忙说:“学妹,对……对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龚乐媛将上衣脱下来,遮住了裸露的部位,厉声问:“你到底要说什么?” 金泽丰说:“我便是不明白,为什么你对我这样?当真是我得罪了你,学妹,你……你……拔剑在我身上刺十七八个窟窿,我……我也死而无怨。” 龚乐媛冷笑说:“你是大师兄,我们怎敢得罪你啊?还说什么刺十七八个窟窿呢,我们是你师弟妹,你不加打骂,大伙儿已谢天谢地啦。”金泽丰说:“我苦苦思索,当真想不明白,不知哪里得罪了学妹。”龚乐媛气呼呼说:“你不明白!你叫薛研科在爸妈面前告状,你就明白得很了。”金泽丰大奇,问道:“我叫薛师弟向师父师母告状了?告……告你么?”龚乐媛说:“你明知爸爸妈妈疼我,告我也没用,偏生这么鬼聪明,去告了……告了……哼哼,还装腔作势,你难道真的不知道?” 金泽丰心念一动,登时雪亮,却愈增酸苦,说道:“薛师弟和熊师弟比剑受伤,师父师母知道了,因而责罚了熊师弟,是不是?”心想:“只因师父师母责罚了熊师弟,你便如此生我的气。” 龚乐媛说:“师兄弟比剑,一个失手,又不是故意伤人,爸爸却偏袒薛研科,狠狠骂了小熊一顿,又说小熊功力未到,不该学‘有凤来仪’这等招数,不许我再教他练剑。好了,是你赢啦!可是……可是……我……我再也不来理你,永远永远不睬你!”这“永远永远不睬你”七字,原是平时她和金泽丰闹着玩时常说的言语,但以前说时,眼波流转,口角含笑,哪有半分“不睬你”之意?这一次却神色严峻,语气中也充满了当真割绝的决心。 第68章 恼心恼剑恼人 金泽丰踏上一步说:“学妹,我……”他本想说:“我确实没叫薛师弟去向师父师母告状。”但转念又想:“我问心无愧,并没做过此事,何必为此向你哀恳乞怜?”说了一个“我”字,便没接口说下去。 龚乐媛问:“你怎样?” 金泽丰摇头说:“我不怎样!我只是想,就算师父师母不许你教熊师弟练剑,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又何必恼我到这等田地?” 龚乐媛脸上一红说:“我便是恼你,我便是恼你!你心中尽打坏主意,以为我不教熊师弟练剑,便能每天来陪你了。哼,我永远永远不睬你。”右足重重一跺,下崖去了。 这一次金泽丰不敢再伸手拉扯,满腹气苦,耳听得崖下又响起了她清脆的广东山歌。走到崖边,向下望去,只见她苗条的背影正在山坳边转过,依稀见到她裸露部位,不禁担心:“我扯破了她的裙子,她如去告知师父师母,他二位老人家还道我对学妹轻薄无礼,那……那……那便如何是好?这件事传了出去,连一众师弟师妹也都要瞧我不起了。我还能做人么?”随即心想:“我又不是真的对她轻薄。人家爱怎么想,我管得着么?” 但想到她只是为了不得对熊熙淳教剑,竟如此恼恨自己,实不禁心中大为酸楚,初时还可自己宽慰譬解:“乐媛学妹年轻好动,我既在崖上思过,没人陪她说话解闷,她便找上了年纪和她相若的熊师弟做个伴儿,其实又岂有他意?”但随即又想:“我和她一同长大,情谊何等深重?熊师弟入东华派来还不过几个月,可是亲疏厚薄之际,竟能这般不同。”言念及此,却又气苦。 这一晚,他从洞中走到崖边,又从崖边走到洞中,来来去去,不知走了几千百次,次日又是如此,心中只是想着龚乐媛,对后洞石壁上的图形,以及那晚突然出现的青袍怪客,尽皆置之脑后了。 到得傍晚,却是薛研科送饭上崖。他将饭菜放在石上,盛好了饭说:“大师兄,用饭。”金泽丰嗯了一声,拿起碗筷扒了两口,实是食不下咽,向崖下望了一眼,缓缓放下了饭碗。薛研科说:“大师兄,你脸色不好,身子不舒服么?”金泽丰摇头说:“没什么。”薛研科说:“这草菇是我昨天去给你采的,你试试味道看。”金泽丰不忍拂他之意,挟了两只草菇来吃了,说道:“很好。”其实草菇滋味虽鲜,他何尝感到了半分甜美之味? 薛研科笑嘻嘻说:“大师兄,我跟你说一个好消息,师父师母打从前两天起,不许小熊跟学妹学剑啦。”金泽丰冷冷说:“你斗剑斗不过熊师弟,便向师父师母哭诉去了,是不是?”薛研科跳了起来说:“谁说我斗他不过了?我……我是为……”说到这里,立时住口。 金泽丰早已明白,虽然熊熙淳凭着一招“有凤来仪”出其不意地伤了薛研科,但毕竟薛研科入门日久,熊熙淳无论如何不是他对手。他之所以向师父师母告状,实则是为了自己。金泽丰突然心想:“原来一众师弟师妹,心中都在可怜我,都知学妹从此不跟我好了。只因薛师弟和我交厚,这才设法帮我挽回。哼哼,大丈夫岂受人怜?” 突然之间,他怒发如狂,拿起饭碗菜碗,一只只地都投入了深谷之中,叫道:“谁要你多事?谁要你多事?” 薛研科大吃一惊,他对大师兄素来敬重佩服,不料竟激得他如此恼怒,心下甚是慌乱,不住倒退,只说:“大师兄,大……师兄。”金泽丰将饭菜尽数抛落深谷,余怒未息,随手拾起一块块石头,不住投入深谷之中。薛研科说:“大师兄,是我不好,你……打我好了。” 金泽丰手中正举起一块石头,听他这般说,转过身来,厉声问:“你有什么不好?”薛研科吓得又退了一步,嗫嚅说:“我……我……我不知道!”金泽丰一声长叹,将手中石头远远投了出去,走过去拉住薛研科双手,温言说:“薛师弟,对不起,是我自己心中发闷,可跟你毫不相干。” 薛研科松了口气说:“我下去再给你送饭来。”金泽丰摇头说:“不,不用了,我不想吃。”薛研科见大石上昨日饭篮中的饭菜兀自完整不动,不由得脸有忧色,问道:“大师兄,你昨天也没吃饭?”金泽丰强笑一声说:“你不用管,这几天我胃口不好。” 薛研科不敢多说,次日还不到中午,便即提饭上崖,心想:“今日弄到了一大壶好酒,又煮了两味好菜,无论如何要劝大师兄多吃几碗饭。”上得崖来,却见金泽丰睡在洞中石上,神色甚憔悴。他心中微惊,说道:“大师兄,你瞧这是什么?”提起酒葫芦晃了几晃,拔开葫芦上的塞子,登时满洞都是酒香。 金泽丰当即接过,一口气喝了半壶,称赞说:“这酒可不坏啊。”薛研科甚是高兴,说道:“我给你装饭。”金泽丰说:“不,这几天不想吃饭。”薛研科说:“只吃一碗吧。”说着给他满满装了一碗。金泽丰见他一番好心,只得说:“好,我喝完了酒再吃饭。” 可是这一碗饭,金泽丰毕竟没吃。次日薛研科再送饭上来时,见这碗饭仍满满地放在石上,金泽丰却躺在地下睡着了。薛研科见他双颊潮红,伸手摸他额头,触手火烫,竟是在发高烧,不禁担心,低声问:“大师兄,你病了么?”金泽丰说:“酒,酒,给我酒!”薛研科虽带了酒来,却不敢给他,倒了一碗清水送到他口边。金泽丰坐起身来,将一大碗水喝干了,叫道:“好酒,好酒!”仰天重重睡倒,兀自喃喃说:“好酒,好酒!” 薛研科见他病势不轻,甚是忧急,偏生师父师母这日一早又有事下山去了,当即飞奔下崖,去告知了强章通等众师兄。龚政伟虽有严训,除了每日一次送饭外,不许门人上崖和金泽丰相见,眼下他既有病,上去探病,谅亦不算犯规。但众门人仍不敢一同上崖,商量了大伙儿分日上崖探病,先由强章通和赵海青两人上去。 薛研科又去告知龚乐媛,她余愤兀自未息,冷冷说:“大师兄内功精湛,怎会有病?我才不上这个当呢。” 金泽丰这场病来势着实凶猛,接连四日四晚昏睡不醒。薛研科向龚乐媛苦苦哀求,请她上崖探视,差点便要跪在她面前。龚乐媛才知不假,也着急起来,和薛研科同上崖去,只见金泽丰双颊深陷,蓬蓬的胡子生得满脸,浑不似平时潇洒倜傥的模样。龚乐媛心下歉仄,走到他身边,柔声说:“大师兄,我来探望你啦,你别再生气了,好不好?” 金泽丰神色漠然,睁大了眼睛向她瞧着,眼光中流露出迷茫之色,似乎并不相识。龚乐媛说:“大师兄,是我啊。你怎么不睬我?”金泽丰仍呆呆地瞪视,过了良久,闭眼睡着了,直至薛研科和龚乐媛离去,他始终没再醒来。 这场病直生了一个多月,这才渐渐痊可。这一个多月中,龚乐媛曾来探视了三次。第二次金泽丰神志已复,见到她时十分欣喜。第三次她再来探病时,金泽丰已可坐起身来,吃了几块她带来的点心。 但自这次探病之后,她却又绝足不来。金泽丰自能起身行走之后,每日之中,倒有大半天是在崖边等待学妹的倩影,可是每次见到的,若非空山寂寂,便是薛研科佝偻着身子快步上崖的形相。 第69章 七情六欲,自是苦病根由 这日傍晚,金泽丰又在崖上凝目眺望,却见两个人形迅速异常地走上崖来,前面一人衣裙飘飘,是个女子。他见这二人轻身功夫甚高,在爱身崖峭壁之间行走如履平地,凝目看时,竟是师父和师母。他大喜之下,纵声高呼:“师父、师母!”片刻之间,龚政伟和焦美媛双双纵上崖来,焦美媛手中提着饭篮。依照东华派历来相传门规,弟子受罚在爱身崖上面壁思过,同门师兄弟除了送饭,不得上崖与之交谈,即是受罚者的徒弟,也不得上崖叩见师父。哪知龚政伟夫妇居然亲自上崖,金泽丰不胜之喜,抢上拜倒,抱住了龚政伟的双腿,叫道:“师父师母,可想煞我了。” 龚政伟眉头微皱,他素知这个大弟子率性任情,不善律己,那正是修习东华派上乘内功的大忌。夫妇俩上崖之前早已问过病因,众弟子虽未明言,但从各人言语之中,已推测到此病是因龚乐媛而起,待得叫女儿来细问,听她言词吞吐闪烁,神色忸怩尴尬,知道得更清楚了。这时眼见他真情流露,显然在爱身崖上住了半年,自律功夫丝毫也没长进,心下颇为不悦,哼了一声。 焦美媛伸手扶起金泽丰,见他容色憔悴,大非往时神采飞扬的情状,不禁心生怜惜,柔声说:“阿丰,你师父和我刚从关外回来,听到你生了一场大病,现下可大好了吧?” 金泽丰胸口一热,眼泪险些夺眶而出,说道:“已全好了。师父师母两位老人家一路辛苦,你们今日刚回,却便上来……上来看我。”说到这里,心情激动,说话哽咽,转过头去擦了擦眼泪。 焦美媛从饭篮中取出一碗参汤,说道:“这是关外野山人参熬的参汤,于身子大有补益,快喝了吧。”金泽丰想起师父师母万里迢迢地从关外回来,携来的人参第一个便给自己服食,心下感激,端起碗时右手微颤,竟将参汤泼了少许出来。焦美媛伸手过去,要将参汤接过来喂他。金泽丰忙大口将参汤喝完了,说道:“多谢师父师母。” 龚政伟伸指过去,搭他脉搏,只觉弦滑振速,以内功修为而论,比之以前反而大大退步了,心中更加不快,淡淡说:“病是好了!”过了片刻,又说:“阿丰,你在爱身崖上这几个月,到底在干什么?怎么内功非但没长进,反而后退了?”金泽丰俯首说:“是,师父师母恕罪。”焦美媛微笑说:“阿丰生了一场大病,现下还没全好,内力自然不如从前。难道你盼他越生病,功夫越强么?” 龚政伟摇了摇头说:“我查考他的不是身子强弱,而是内力修为,这跟生不生病无关。本门气功与别派不同,只须勤加修习,纵在睡梦中也能不断进步。何况阿丰修练本门气功已逾十年,若非身受外伤,本就不该生病,总之……总之是七情六欲不善控制之故。” 焦美媛知丈夫所说不错,对金泽丰说:“阿丰,你师父向来谆谆告诫,要你用功练气练剑,罚你在爱身崖上独修,其实也并非真的责罚,只盼你不受外事所扰,在这一年之内,不论气功和剑术都有突飞猛进,不料……不料……唉……” 金泽丰大是惶恐,低头说:“弟子知错了,今日起便当好好用功。” 龚政伟说:“武林之中,变故日多。我和你师母近年来四处奔波,眼见所伏祸胎难以消解,来日必有大难,心下实是不安。”他顿了一顿,又说:“你是本门大弟子,我和你师母对你期望甚殷,盼你他日能为我们分任艰巨,抵挡祸患,光大东华。但你牵缠于儿女私情,不求上进,荒废武功,可令我们失望得很了。” 金泽丰见师父脸上忧色甚深,更加愧惧交集,当即拜伏于地说:“弟子……弟子该死,辜负了师父师母的期望。” 龚政伟伸手扶他起来,微笑说:“你既已知错,那便是了。半月之后,再来考较你的剑法。”说着转身便行。金泽丰叫道:“师父,有一件事……”想要禀告后洞石壁上图形和那青袍怪客之事。龚政伟挥一挥手,下崖去了。 焦美媛低声说:“这半月中务须用功,熟习剑法。此事与你将来一生大有关联,千万不可轻忽。”金泽丰说:“是,师母……”又待再说石崖剑招和青袍怪客之事,焦美媛笑着向龚政伟背影指了指,摇一摇手,转身下崖,快步追上了丈夫。 金泽丰自忖:“为什么师母说练剑一事与我将来一生大有关联,千万不可轻忽?又为什么师母要等师父先走,这才暗中叮嘱我?莫非……莫非……”登时想到了一件事,一颗心怦怦乱跳,双颊发烧,再也不敢细想下去,内心深处,浮上了一个指望:“莫非师父师母知道我是为学妹生病,竟肯将学妹许配给我?只是我必须好好用功,不论气功、剑术,都须能承接师父的衣钵。师父不便明言,师母当我是亲儿子一般,却暗中叮嘱我,否则的话,还有什么事能与我将来一生大有关联?” 想到此处,登时精神大振,提起剑来,将师父所授剑法中最艰深的几套练了一遍,可是后洞石壁上的图形已深印脑海,不论使到哪一招,心中自然而然地浮起了种种破解之法,使到中途,凝剑不发,寻思:“后洞石壁上这些图形,这次没来得及跟师父师母说,半个月后他二位再上崖来,细观之后,必能解破我的种种疑窦。” 焦美媛这番话虽令他精神大振,可是这半个月中修习气功、剑术,却无多大进步,整日里胡思乱想:“师父师母如将学妹许配于我,不知她自己是否愿意?要是我真能和她结为夫妇,不知她对熊师弟是否能够忘情?其实,熊师弟不过初入师门,向她讨教剑法,平时陪她说话解闷而已,两人又不是真有情意,怎及得我和学妹一同长大,十余年来朝夕共处的情谊?那日我险些遭晋培安一掌击毙,全蒙熊师弟出言解救,这件事我可终身不能忘记,日后自当善待于他。他若遇危难,我纵然舍却性命,也当挺身相救。” 第70章 三言两语,却惹逸志遐思 半个月晃眼即过,这日午后,龚政伟夫妇又连袂上崖,同来的还有王定波、薛研科与龚乐媛三人。金泽丰见到龚乐媛也一起上来,在口称“师父师母”之时,声音也发颤了。 焦美媛见他精神健旺,气色比之半个月前大不相同,含笑点了点头说:“乐媛,你给大师兄装饭,让他先吃得饱饱的,再来练剑。”龚乐媛应了声:“是。”将饭篮提进石洞,放在大石上,取出碗筷,满满装了一碗白米饭,笑着说:“大师兄,请用饭吧!” 金泽丰说:“多……多谢。”龚乐媛笑问:“怎么?你还在发冷发热?怎么说起话来声音打颤?”金泽丰说:“没……没什么。”心想:“倘若此后朝朝暮暮,我吃饭时你能常在身畔,这一生金泽丰更无他求。”这时哪里有心情吃饭,三扒二拨,便将一碗饭吃完。龚乐媛说:“我再给你添饭。”金泽丰说:“多谢,不用了。师父师母在外边等着。” 走出洞来,只见龚政伟夫妇并肩坐在石上。金泽丰走上前去,躬身行礼,想要说什么,却觉得什么话都说来不妥。薛研科向他眨了眨眼睛,脸上大有喜色。金泽丰心想:“薛师弟定是得到了讯息,在代我欢喜呢。” 龚政伟的目光在他脸上转来转去,过了好一刻才说:“天奇昨天从泰安来,说万家欢在泰安做了好几件大案。”金泽丰一怔,说道:“万家欢到了泰安?干的多半不是好事了。”龚政伟说:“那还用说?他躲在泰安庙,一夜之间连盗七家别墅,这也罢了,却在每家墙上写上九个大字:‘万里独行万家欢借用’。” 金泽丰“啊”的一声,怒道:“泰安庙便在玉皇顶近旁,他留下这九个大字,明明是要咱们东华派的好看。师父,咱们……”龚政伟问:“怎么?”金泽丰说:“只是师父师母身份尊贵,不值得叫这恶贼来污了宝剑。弟子功夫却还不够,不是这恶贼的对手,何况弟子是有罪之身,不能下崖去找这恶贼,却让他在玉皇顶脚下如此横行,当真可恼可恨。” 龚政伟说:“倘若你真有把握诛了这恶贼,我自可准你下崖,将功赎罪。你将师母所授那一招‘无双无对,美媛一剑’练来瞧瞧。这半年之中,想来也已领略到了七八成,请师母再加指点,未始便真的斗不过那姓万的恶贼。” 金泽丰一怔,心想:“师母这一剑可没传我啊。”但一转念间,已然明白:“那日师母试演此剑,虽然没正式传我,但凭着我对本门功夫的造诣修为,自该明白剑招中的要旨。师父估计我在这半年之中,琢磨修习,该当学得差不多了。” 他心中翻来覆去说着:“无双无对,美媛一剑!无双无对,美媛一剑!”额头上不自禁渗出汗珠。他初上崖时,确是时时想着这一剑的精妙之处,也曾一再试演,但自从见到后洞石壁上的图形,发觉东华派的任何剑招都能为人所破,那一招“美媛一剑”更败得惨不可言,自不免对这招剑法失了信心,一句话几次到了口边,却又缩回:“这一招并不管用,会给人家破去的。”但当着王定波和薛研科之面,可不便指摘师母这招十分自负的剑法。 龚政伟见他神色有异,说道:“这一招你没练成么?那也不打紧,这招剑法是我东华派武功的极诣,你气功火候未足,原也练不到家,假以时日,自可慢慢补足。” 焦美媛笑着说:“阿丰,还不叩谢师父?你师父答允传你‘孤虚神功’的心法了。” 金泽丰心中一凛说:“是!多谢师父。”便要跪倒。 龚政伟伸手阻住,笑着说:“孤虚神功是本门最高的气功心法,我所以不加轻传,倒不是有所吝惜,只因一练此功之后,必须心无杂念,勇猛精进,中途不可有丝毫耽搁,否则于练武功者实有大害,往往会走火入魔。阿丰,我要先瞧瞧你近半年来功夫进境如何,再决定是否传你这孤虚神功的口诀。” 王定波、薛研科、龚乐媛三人听得大师兄将得传“孤虚神功”,都露出了艳羡之色。他三人均知“孤虚神功”威力极大,自来有“东华九功,第一孤虚”的说法,他们虽知本门中武功之强,无人及得上金泽丰项背,日后必是他承接师门衣钵,接掌东华派门户,但料不到师父这么快便将本门的第一神功传他。薛研科说:“大师兄用功得很,我每日送饭上来,见到他不是在打坐练气,便是勤练剑法。”龚乐媛横了他一眼,偷偷扮个鬼脸,心想:“你当面撒谎,只是想帮大师兄。” 焦美媛笑着说:“阿丰,出剑吧!咱师徒三人去斗万家欢。临时抱佛脚,上阵磨枪,比不磨总要好些。”金泽丰好奇问:“师母,你说咱们三人去斗万家欢?”焦美媛笑着说:“你明着向他挑战,我和你师父暗中帮你。不论是谁杀了他,都说是你杀的,免得武林同道说我和你师父失了身份。”龚乐媛拍手笑着说:“那好极了。既有爸爸妈妈暗中相帮,女儿也敢向他挑战,杀了这坏人后,说是女儿杀的,岂不是好?” 焦美媛笑着说:“你眼红了,想来捡这现成便宜,是不是?你大师兄出生入死,曾和万家欢这厮前后相斗数百招,深知对方虚实,凭你这点功夫,哪里能够?再说,你好好一个女孩儿家,连嘴里也别提这恶贼的名字,更不要说跟他见面动手了。”突然间嗤的一声响,一剑刺到了金泽丰胸口。 她正对着女儿笑吟吟地说话,岂知刹那之间,已从腰间拔出长剑,直刺金泽丰的要害。金泽丰应变也是奇速,立即拔剑挡开,当的一声响,双剑相交,金泽丰左足向后退了一步。焦美媛刷刷刷刷刷刷,连刺六剑,当当当当当当,响了六声,金泽丰一一架开。焦美媛喝道:“还招!”剑法陡变,举剑直砍,快劈快削,却不是东华派的剑法。金泽丰当即明白,师母是在施展万家欢的快刀,以便自己从中领悟到破解之法,诛杀强敌。 眼见焦美媛出招越来越快,上一招与下一招之间已无连接的踪迹可寻,龚乐媛对父亲说:“爸,妈妈这些招数,快是快得很了,只不过还是剑法,不是刀法。只怕万家欢的快刀不会是这样子的。” 龚政伟微微一笑说:“万家欢武功了得,要用他的刀法出招,谈何容易?你妈也不是真的模仿他刀法,只是将这个‘快’字,发挥得淋漓尽致。要除万家欢,要点不在如何破他刀法,而在设法克制他刀招的迅速。你瞧,好!‘有凤来仪’!”他见金泽丰左肩微沉,左手剑诀斜引,右肘一缩,跟着便是一招“有凤来仪”,这一招用在此刻,实是恰到好处,心头一喜,便大声叫了出来。 不料这“仪”字刚出口,金泽丰这一剑却刺得歪斜无力,不能穿破焦美媛的剑网而前。龚政伟轻轻叹了口气,心想:“这一招可使糟了。”焦美媛手下毫不留情,嗤嗤嗤三剑,只逼得金泽丰手忙脚乱。 第71章 神属不思,破美媛一剑 龚政伟见金泽丰出招慌张,不成章法,随手抵御之际,十招之中倒有两三招不是本门剑术,不由得脸色越来越难看,只是金泽丰的剑法虽杂乱无章,却还是把焦美媛凌厉的攻势挡住了。他退到山壁之前,已无退路,渐渐展开反击,忽然间得个机会,使出一招“苍松迎客”,剑花点点,向焦美媛眉间鬓边滚动闪击。 焦美媛当的一剑格开,急挽剑花护身,她知这招“苍松迎客”含有好几个厉害后招,金泽丰对这招习练有素,虽不会真的刺伤了自己,但也着实不易抵挡,是以转攻为守,凝神以待,不料金泽丰长剑斜击,来势既缓,劲道又弱,竟绝无威胁之力。焦美媛斥责说:“用心出招,你在胡思乱想什么?”呼呼呼连劈三剑,眼见金泽丰跳跃避开,叫道:“这招‘苍松迎客’成什么样子?一场大病,生得将剑法全都还给了师父?”金泽丰说了声:“是。”脸现愧色,还了两剑。 王定波和薛研科见师父的神色越来越不善,心下均有惴惴之意,忽听得风声猎猎,焦美媛满场游走,一身青衫化成了一片青影,剑光闪烁,再也分不出剑招。金泽丰脑中却混乱一片,种种念头此去彼来:“我若使‘野马奔驰’,对方有以棍横挡的精妙招法可破,我若使那招斜击,却非身受重伤不可。”他每想到本门的一招剑法,不自禁地便立即想到石壁上破解这一招的法门,先前他使“有凤来仪”和“苍松迎客”都半途而废,没使得到家,便因想到了这两招的破法之故,心生惧意,自然而然地缩剑回守。 焦美媛使出快剑,原是想引他用那“无双无对,美媛一剑”来破敌建功,可是金泽丰随手拆解,非但心神不属,简直是一副胆战心惊、魂不附体的模样。她素知这徒儿胆气极壮,自小便生就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目下这等拆招,却是从所未见,不由得大是恼怒,叫道:“还不使那一剑?” 金泽丰说:“是!”提剑直刺,运劲之法,出剑招式,宛然便是焦美媛所创那招“无双无对,美媛一剑”。焦美媛叫了声:“好!”知道这一招凌厉绝伦,不敢正撄其锋,斜身闪开,回剑疾挑,金泽丰心中却是在想:“这一招不成的,没有用,一败涂地。”突然间手腕剧震,长剑脱手飞起。金泽丰大吃一惊,“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焦美媛随即挺剑直出,剑势如虹,嗤嗤之声大作,正是她那一招“无双无对,美媛一剑”。此招之出,比之那日初创时威力又大了许多,她自创成此招后,心下甚是得意,每日里潜心思索,如何发招更快,如何内劲更强,务求一击必中,敌人难以抵挡。她见金泽丰使这一招自己的得意之作,初发时形貌甚似,剑至中途,实质竟然大异,当真是“画虎不成反类犬”,将一招威力奇强的绝招,使得畏畏缩缩,拖泥带水,十足脓包模样。她一怒之下,便将这一招使了出来。她虽绝无伤害徒儿之意,但这一招威力实在太强,剑刃未到,剑力已将金泽丰全身笼罩住了。 龚政伟眼见金泽丰已无法闪避,无可挡架,更加难以反击,当日焦美媛长剑甫触金泽丰之身,便以内力震断己剑,此刻这一剑的劲力却尽数集于剑尖,实是使得性发,收手不住,暗叫一声:“不好!”忙从女儿身边抽出长剑,踏上一步,焦美媛的长剑只要再向前递得半尺,他便要抢上出剑挡格。他师兄妹功夫相差不远,龚政伟虽然稍胜,但焦美媛既占先机,是否真能挡开,也殊无把握,只盼金泽丰所受创伤较轻而已。 便在这电光石火的一瞬之间,金泽丰顺手摸到腰间剑鞘,身子一矮,沉腰坐腿,将剑鞘对准了焦美媛的来剑。这一招式,正是后洞石壁图形中所绘,使棍者将棍棒对准对方来剑,棍剑联成一线,双方内力相对,长剑非断不可。金泽丰长剑受震脱手,跟着便见师母势若雷霆地攻过来,他心中本已混乱之极,脑海中来来去去的尽是石壁上的种种招数,焦美媛这一剑他无可抗御,为了救命,自然而然地便使出石壁上那一招来。来剑既快,他拆解亦速,这中间实无片刻思索余地,又哪有余暇去找棍棒?随手摸到腰间剑鞘,便将剑鞘对准焦美媛长剑,联成一线。别说他随手摸到的是剑鞘,即令是一块泥巴、一根稻草,他也会使出这个姿式来,将之对准长剑,联成一线。 此招一出,臂上内劲自然形成,但听得嚓的一声响,焦美媛的长剑直插入剑鞘之中。原来金泽丰惊慌之际,来不及倒转剑鞘,一握住剑鞘,便和来剑相对,不料对准来剑的乃是剑鞘之口,没能震断焦美媛的长剑,那剑却插入了鞘中。 焦美媛大吃一惊,虎口剧痛,长剑脱手,竟给金泽丰用剑鞘夺去。金泽丰这一招中含了好几个后招,其时已然管不住自己,自然而然地剑鞘挺出,点向焦美媛咽喉,而指向她喉头要害的,正是焦美媛所使长剑的剑柄。 龚政伟又惊又怒,长剑挥出,击在金泽丰的剑鞘之上。这一下他使上了“孤虚神功”,金泽丰只觉全身一热,腾腾腾连退三步,一跤坐倒。那剑鞘连着鞘中长剑,都断成了三四截,掉在地下,便在此时,白光一闪,空中那柄长剑落下来,插在土中,直没至柄。王定波、薛研科、龚乐媛三人只瞧得目为之眩,尽皆呆了。龚政伟抢到金泽丰面前,伸出右掌,啪啪连声,接连打了他两个耳光,怒声喝道:“小畜生,干什么来着?” 金泽丰头晕脑胀,身子晃了晃,跪倒在地说:“师父师母,弟子该死。”龚政伟恼怒已极,喝道:“这半年之中,你在爱身崖上思什么过?练什么功?”金泽丰说:“弟……弟子没……没练什么功?”龚政伟厉声又问:“你对付师母这一招,却是如何胡思乱想而来的?”金泽丰嗫嚅说:“弟子……弟子想也没想,眼见危急,随手……随手便使了出来。”龚政伟叹气说:“我料到你是想也没想,随手使出,正因如此,我才这等恼怒。你可知自己已经走上了邪路,眼见便会难以自拔么?”金泽丰俯首说:“请师父指点。” 焦美媛过了良久,这才心神宁定,只见金泽丰给丈夫击打之后,双颊高高肿起,全成青紫之色,怜惜之情油然而生,说道:“你起来吧!这中间的关键所在,你本来不知。”转头向丈夫说:“师兄,阿丰资质太过聪明,这半年中不见到咱二人,自行练功,以致走上了邪路。如今迷途未远,及时纠正,也尚未晚。”龚政伟点点头,向金泽丰说:“起来。” 金泽丰站起身来,瞧着地下断成了三截的长剑和剑鞘,心头迷茫一片,不知何以师父和师母都说自己练功走上了邪路。 龚政伟向王定波等人招了招手说:“你们都过来。”王定波、薛研科、龚乐媛三人齐声应了声:“是。”走到他身前。 龚政伟在石上坐下,缓缓说:“二十五年之前,本门功夫本来分为正邪两途。”金泽丰等都大为奇怪,均想:“东华派武功便是东华派武功了,怎么又有正邪之分?怎么以前从来不曾听师父说起过。”龚乐媛说:“爸爸,咱们所练的,当然都是正宗功夫了。”龚政伟说:“这个自然,难道明知是旁门左道功夫,还会去练?只不过左道的一支,却自认是正宗,说咱们一支才是左道。但日子一久,正邪自辨,旁门左道的一支终于烟消云散,二十五年来,不复存在于这世上了。”龚乐媛说:“怪不得我从来没听见过。爸爸,这旁门左道的一支既已消灭,那也不用理会了。” 龚政伟说:“你知道什么?所谓旁门左道,也并非真的邪魔外道,那还是本门功夫,只是练功的着重点不同。我传授你们功夫,最先教什么?”说着眼光盯在金泽丰脸上。 第72章 小惩大诫,道剑气之争 金泽丰说:“最先传授运气的口诀,从练气功开始。”龚政伟说:“是啊。东华派功夫,要点是在一个‘气’字,气功一成,不论使拳脚也好,动刀剑也好,便都无往而不利,这是本门练功正途。可是本门前辈之中另有一派人物,却认为本门武功要点在‘剑’,剑术一成,纵然内功平平,也能克敌致胜。正邪之间的分歧,主要便在于此。” 龚乐媛说:“爸爸,女儿有句话说,你可不能着恼。”龚政伟问:“什么话?”龚乐媛说:“我想本门武功,气功固然要紧,剑术可也不能轻视。单是气功厉害,倘若剑术练不到家,也显不出本门功夫的威风。”龚政伟哼了一声说:“谁说剑术不要紧了?要点在于主从不同。到底是气功为主。”龚乐媛说:“最好是气功剑术,两者都是主。”龚政伟怒道:“单是这句话,便已近魔道。两者都为主,那便是说两者都不是主。所谓‘纲举目张’,什么是纲,什么是目,务须分得清清楚楚。当年本门正邪之辨,曾闹得天覆地翻。你这句话如在三十年前说了出来,只怕过不了半天,便已身首异处了。” 龚乐媛伸了伸舌头说:“说错一句话,便要叫人身首异处,哪有这么强凶霸道的?”龚政伟说:“我在少年之时,本门气剑两宗之争胜败未决。你这句话如果在当时公然说了出来,气宗固然要杀你,剑宗也要杀你。你说气功与剑术两者并重,不分轩轾,气宗自然认为你抬高了剑宗的身份,剑宗则说你混淆纲目,一般的大逆不道。”龚乐媛说:“谁对谁错,那有什么好争的?一加比试,岂不是非立判!” 龚政伟叹了口气,缓缓说:“五十多年前,咱们气宗是少数,剑宗中的长辈占了大多数。再者,剑宗功夫易于速成,见效极快。大家都练十年,定是剑宗占上风;各练二十年,那是各擅胜场,难分上下;要到二十年之后,练气宗功夫的才渐渐地越来越强;到得三十年时,练剑宗功夫的便再也不能望气宗之项背了。然而要到二十余年之后,才真正分出高下,这二十余年中双方争斗之烈,可想而知。” 龚乐媛问:“到得后来,剑宗一支认错服输,是不是?” 龚政伟摇头不语,过了半晌,才说:“他们死硬到底,始终不肯服输,虽然在大观峰上大比剑时一败涂地,却大多数……大多数横剑自尽。剩下不死的则悄然归隐,再也不在武林中露面了。” 金泽丰、龚乐媛等都“啊”的一声,轻轻惊呼。龚乐媛说:“大家是同门师兄弟,比剑胜败,打什么紧!又何必如此看不开?” 龚政伟说:“武学要旨的根本,那也不是师兄弟比剑的小事。当年五常联盟争夺盟主之位,说到人材之盛,武功之高,原以本派居首,只因本派内争激烈,大观峰上大比剑,死了二十几位前辈高手,剑宗固然大败,气宗的高手却也损折不少,这才将盟主之席给西圣派夺了去。推寻祸首,实是由于气剑之争而起。”金泽丰等都连连点头。 龚政伟说:“本派不当盟主,那也罢了;东华派威名受损,那也罢了;最关重大的,是派中师兄弟内讧,自相残杀。同门师兄弟本来亲如骨肉,结果你杀我,我杀你,惨酷不堪。今日回思当年玉皇顶上人人自危的情景,兀自心有余悸。”说着眼光转向焦美媛。 焦美媛脸上肌肉微微一动,想是回忆起本派高手相互屠戮的往事,不自禁地害怕。 龚政伟缓缓解开衣衫,袒裸胸膛。龚乐媛惊呼一声:“啊哟,爸爸,你……你……”只见他胸口横过一条两尺来长的伤疤。自左肩斜伸右胸,伤疤虽愈合已久,仍作淡红之色,想见当年受伤极重,只怕差一点便送了性命。金泽丰和龚乐媛都是自幼伴着龚政伟长大,但直到今日,才知他身上有这样一条大伤疤。龚政伟掩上衣襟,扣上纽扣,说道:“当日大观峰大比剑,我给本门师叔斩上了一剑,昏晕在地。他只道我已经死了,没再加理会。倘若他随手补上一剑,嘿嘿!” 龚乐媛笑着说:“爸爸固然没有了,今日我龚乐媛更加不知道在哪里。” 龚政伟笑了笑,脸色随即十分郑重说:“这是本门的大机密,谁也不许泄漏出去。别派人士,虽然都知东华派在一日之间伤折了二十余位高手,但谁也不知真正的原因。我们只说是猝遇瘟疫侵袭,决不能将这件贻羞门户的大事让旁人知晓。其中的前因后果,今日所以不得不告知你们,实因此事关涉太大。阿丰倘若沿着目前的道路走下去,不出三年,那便是‘剑重于气’的局面,委实危险万分,不但毁了你自己,毁了当年无数前辈用性命换来的本门正宗武学,连东华派也给你毁了。” 金泽丰只听得全身冷汗,俯首说:“弟子犯了大错,请师父师母重重责罚。”龚政伟喟然说:“本来嘛,你原是无心之过,不知者不罪。但想当年剑宗的诸位长辈们,也都是存着一番好心,要以绝顶武学光大本门,只不过一经误入歧途,陷溺既深,到后来便难以自拔了。今日我若不给你当头棒喝,以你的资质性子,极易走上剑宗那条抄近路、求速成的邪途。”金泽丰应了声:“是!” 焦美媛说:“阿丰,你适才用剑鞘夺我长剑这一招,是怎么想出来的?”金泽丰惭愧无地说:“弟子只求挡过师母这凌厉之极的一击,没想到……没想到……” 焦美媛说:“这就是了。气宗与剑宗的高下,此刻你已必然明白。你这一招固然巧妙,但一碰到你师父的上乘气功,再巧的招数也无能为力。当年大观峰上大比剑,剑宗的高手招式变幻,层出不穷,但你师祖凭着练得了孤虚神功,以拙胜巧,以静制动,尽败剑宗的十余位高手,奠定本门正宗武学千载不拔的根基。今日师父的教诲,大家须得深思体会。本门功夫以气为体,以剑为用;气是主,剑为从;气是纲,剑是目。练气倘若不成,剑术再强,总归无用。”金泽丰、王定波、薛研科、龚乐媛一齐躬身受教。 龚政伟说:“阿丰,我本想今日传你孤虚神功的入门口诀,然后带你下山,去杀了万家欢那恶贼,这件事眼下可得搁一搁了。这两个月中,你好好修习我以前传你的练气功夫,将那些旁门左道、古灵精怪的剑法尽数忘记,待我再行考核,瞧你是否真有进益。”说到这里,突然声色俱厉地说:“倘若你执迷不悟,继续走剑宗的邪路,嘿嘿,重则取你性命,轻则废去你全身武功,逐出门墙,那时再来苦苦哀求,却是晚了。可莫怪我事先没跟你说明白!” 金泽丰额头冷汗涔涔而下,说道:“是,弟子决计不敢。” 龚政伟转向女儿说:“乐媛,你和研科二人,也都是性急鬼,我教训你大师兄这番话,你二人也当记住了。”薛研科应了声:“是。”龚乐媛说:“我和薛师兄虽然性急,却没大师兄这般聪明,自己创不出剑招,爸爸尽可放心。”龚政伟哼了一声说:“自己创不出剑招?你和阿丰不是创了一套方圆剑法么?” 金泽丰和龚乐媛都是满脸通红。金泽丰说:“弟子胡闹。”龚乐媛笑着说:“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时我还小,什么也不懂,和大师兄闹着玩的。爸爸怎么也知道了呢?”龚政伟说:“我门下弟子要自创剑法,自立门户,做掌门的倘若懵然不知,岂不糊涂。”龚乐媛拉着父亲袖子,笑着说:“爸爸,你还在取笑人家!”金泽丰见师父的语气神色之中绝无丝毫说笑之意,不禁心中又是一凛。 龚政伟站起身来说:“本门功夫练到深处,飞花摘叶,俱能伤人。旁人只道东华派以剑术见长,那未免小觑咱们了。”说着左手衣袖一卷,劲力到处,薛研科腰间的长剑从鞘中跃出。龚政伟右手袖子跟着拂出,掠上剑身,喀喇一声响,长剑断为两截。金泽丰等无不骇然。焦美媛瞧着丈夫的眼光之中,尽是倾慕敬佩之意。 龚政伟说:“走吧!”与夫人首先下崖,龚乐媛、王定波等跟随其后。 第73章 惊胆色故人来访 金泽丰瞧着地下的两柄断剑,心中又惊又喜,寻思:“原来本门武学如此厉害,任何一招剑法在师父手底下施展出来,又有谁能破解得了?”又想:“后洞石壁上刻了种种图形,注明五常剑法的绝招尽数可破。但五常联盟却得享大名至今,始终巍然存于武林,原来各剑派都有上乘气功为根基,剑招上倘若附以浑厚内力,可就不是那么容易破去了。这道理本也寻常,只是我想得钻入了牛角尖,竟尔忽略了,其实同是一招‘有凤来仪’,在熊师弟剑下使出来,又或是在师父剑下使出来,岂能一概而论?石壁上使棍之人能破熊师弟的‘有凤来仪’,却破不了师父的‘有凤来仪’。” 想通了这一节,数月来的烦恼一扫而空,虽然今日师父未以“孤虚神功”相授,更没有出言将龚乐媛许配,他却绝无沮丧之意,反因对本门武功回复信心而大为欣慰,想到这半月来痴心妄想,以为师父师母要将女儿许配于己,不由得面红耳赤,暗自惭愧。 次日傍晚,薛研科送饭上崖,说道:“大师兄,师父师母今日一早上济阳去啦。”金泽丰微感诧异问:“上济阳?怎么不去泰安?”薛研科说:“万家欢那厮在济阳又做了几件案子,原来这恶贼不在泰安啦。” 金泽丰“哦”了一声,心想师父师母出马,万家欢定然伏诛;内心深处,却不禁微感惋惜,觉得万家欢好淫贪色,为祸世间,自是死有余辜,但此人武功可也真高,与自己两度交手,磊落豪迈,不失男儿汉的本色,只可惜专做坏事,成为武林公敌。 此后两日之中,金泽丰练习气功,别说不再去看石壁上的图形,连心中每一忆及,也立即将那念头逐走,避之唯恐不速,常想:“幸好师父及时喝阻,我才不致误入歧途,成为本门罪人,当真凶险之极。” 这日傍晚,吃过饭后,打坐了一个多小时,忽听得远远有人走上崖来,脚步迅捷,来人武功着实不低,他心中一凛:“这人不是本门中人,他上崖来干什么?莫非是那蒙面青袍怪客吗?”忙奔入后洞,拾起一柄本门的长剑,悬在腰间,再回到前洞。 片刻之间,那人已然上崖,大声说:“金兄,故人来访。”声音熟悉,竟然便是“万里独行”万家欢,金泽丰一惊,心想:“师父师母正下山追杀你,你却如此大胆,上大观峰来干什么?”走到洞口,笑着说:“万兄远道过访,当真意想不到。” 只见万家欢肩头挑着副担子,放下担子,从两只竹箩中各取出一只大坛子,笑着说:“听说金兄在大观峰上坐牢,嘴里一定淡出鸟来,愚兄在东尊大酒店的地窖之中,取得两坛茅台,来和金兄喝个痛快。” 金泽丰走近几步,月光下只见两只极大的酒坛之上,果然贴着“东尊茅台”的金字红纸招牌,招纸和坛上篦箍均已陈旧,确非近物,忍不住一喜,笑着说:“将这一百斤酒挑上大观峰,这份人情可大得很啦!来来来,咱们便来喝酒。”从洞中取出两只大碗。万家欢将坛上的泥封开了,一阵酒香直透出来,醇美绝伦。酒未沾唇,金泽丰已有醺醺之意。 万家欢提起酒坛倒了一碗说:“你尝尝,怎么样?”金泽丰举碗喝了一大口,大声称赞说:“真好酒也!”将一碗酒喝干,大拇指一翘说:“天下名酒,世所罕有!” 万家欢说:“我曾听人说,天下名酒,北为汾酒,南为绍酒。东尊茅台更是酒中精品!当今之世,除了这两大坛酒之外,再也没第三坛了。”金泽丰好奇问:“难道东尊大酒店的地窖之中,便只剩下这两坛了?”万家欢笑着说:“我取了这两坛酒后,见地窖中尚有二百余坛,心想泰安城中的达官贵人、凡夫俗子,只须腰中有钱,便能上东尊大酒店去喝到这样的美酒,又如何能显得东华派金大侠的矫矫不群、与众不同?因此乒乒乓乓,稀里哗啦,地窖中酒香四溢,酒涨及腰。” 金泽丰又吃惊,又好笑,问道:“万兄竟把二百余坛美酒都打了个稀巴烂?”万家欢哈哈大笑说:“天下只此两坛,这份礼才有点贵重啊,哈哈,哈哈!”金泽丰说:“多谢,多谢!”又喝了一碗,说道:“其实万兄将这两大坛酒从泰安庙挑上大观峰,何等辛苦麻烦,别说是天下名酿,纵是两坛清水,金泽丰也挺见你的情。” 万家欢竖起右手拇指,大声说:“大丈夫,好汉子!”金泽丰问:“万兄如何称赞小弟?”万家欢说:“万某是个无恶不作的淫贼,曾将你砍得重伤,又在山东境内犯案累累,东华派上下无不想杀之而后快。今日担得酒来,金兄却坦然而饮,竟不怕酒中下了毒,也只有如此胸襟的大丈夫,才配喝这天下名酒。” 金泽丰说:“取笑了。小弟与万兄交手两次,深知万兄品行十分不端,但暗中害人之事却不屑为。再说,你武功比我高得多,要取我性命,拔刀相砍便是,有何难处?” 万家欢哈哈大笑说:“金兄说得甚是。但你可知道这两大坛酒,却不是直接从泰安庙挑上来的。我挑了这一百斤美酒,到济南城去做了两件案子,又到济阳做两件案子,这才上大观峰来。”金泽丰一惊,心想:“却是为何?”略一凝思,便已明白,说道:“原来万兄不断犯案,故意引开我师父师母,以便来见小弟,使的是个调虎离山之计。万兄如此不嫌烦劳,不知有何见教。”万家欢笑着说:“金兄且请猜上一猜。” 金泽丰说:“不猜!”斟了一大碗酒说:“万兄,你远来是客,荒山无物奉敬,借花献佛,你喝一碗天下第一美酒。”万家欢说:“多谢。”将一碗酒喝干了。金泽丰陪了一碗。两人举着空碗一照,哈哈一笑,一齐放下碗来。金泽丰突然右腿飞出,砰砰两声,将两大坛酒都踢入了深谷,隔了良久,谷底才传上来两下闷响。 万家欢惊问:“金兄踢去酒坛,却为什么?”金泽丰说:“你我道不同不相为谋。万家欢,你作恶多端,滥伤无辜,武林之中,人人切齿。金泽丰敬你落落大方,不算是卑鄙猥崽之徒,才跟你喝了三大碗酒。见面之谊,至此而尽。别说两大坛美酒,便是将普天下珍宝都堆在我面前,难道便能买得金泽丰做你朋友吗?”刷的一声,拔出长剑,叫道:“万家欢,在下今日再领教你快刀高招。” 万家欢却不拔刀,摇头微笑说:“金兄,贵派剑术是极高的,只是你年纪还轻,火候未到,此刻要动刀动剑,毕竟还不是万某对手。” 金泽丰略一沉吟,点了点头说:“此言不错,金泽丰十年之内,没法杀得了万兄。”啪的一声,将长剑还入剑鞘。 第74章 破琼浆对面割席 万家欢哈哈大笑说:“识时务者为俊杰!”金泽丰说:“金泽丰不过是江湖上的无名小卒,万兄不辞辛劳地来到大观峰,想来不是为了取我颈上人头。你我是敌非友,万兄有何所命,在下一概不允。”万家欢笑着说:“你还没听到我的话,便先拒却了。” 金泽丰说:“正是。不论你叫我做什么事,我都决不照办。可是我又打不过你,在下脚底抹油,这可要逃了。”说着身形一晃,转到了崖后。他知这人号称“万里独行”,脚下奇快,他刀法固然了得,武林中胜过他的毕竟也为数不少,但他十数年来作恶多端,侠义道几次纠集人手,大举围捕,始终没能伤到他一根寒毛,便因他为人机警、轻功绝佳之故。是以金泽丰这一发足奔跑,立时使出全力。 不料他转得快,万家欢比他更快,金泽丰只奔出数丈,便见万家欢已拦在面前。金泽丰立即转身,想要从前崖跃落,只奔了十余步,万家欢又已追上,在他面前伸手一拦,哈哈大笑。金泽丰退了三步,叫道:“逃不了,只好打。我可要叫帮手了,万兄莫怪。” 万家欢笑着说:“尊师龚先生倘若到来,只好轮到万某脚底抹油。可是龚先生夫妇此刻尚在济阳五百里外,来不及赶回相救。金兄的师弟师妹人数虽多,叫上崖来,却仍不是万某敌手,男的枉自送了性命,女的……嘿嘿,嘿嘿。”这几下“嘿嘿”之声,笑得大是不怀好意。 金泽丰心中一惊,暗说:“爱身崖离玉皇顶总堂甚远,我就算纵声大呼,师弟师妹们也没法听见。这人是出名的采花淫贼,倘若乐媛学妹给他见到……啊哟,好险!刚才我幸亏没能逃走,否则万家欢必到玉皇顶去找我,学妹定然会给他撞见。学妹这等花容月貌,落入了这万恶淫贼眼中,我……我可百死莫赎了。”眼珠一转,已打定了主意:“眼下只有跟他敷衍,拖延时光,既难力敌,便当智取,只须拖到师父师母回山,便平安无事了。”说道:“好吧,金泽丰打是打你不过,逃又逃不掉,叫不到帮手……”双手一摊,作个无可奈何之状,意思是说你要如何便如何,我只有听天由命了。 万家欢笑着说:“金兄,你千万别会错了意,只道万某要跟你为难,其实此事于你有大大好处,将来你定会重重谢我。” 金泽丰摇手说:“你恶事多为,声名狼藉,不论这件事对我有多大好处,金泽丰洁身自爱,决不跟你同流合污。” 万家欢说:“万某是声名狼藉的采花大盗,金兄却是武林中第一正人君子龚先生的得意弟子,自不能跟我同流合污。只是既有今日,何必当初?”金泽丰问:“什么叫作既有今日,何必当初?”万家欢笑着说:“在天马山街道贵妃酒楼,金兄和万某曾有同桌共饮之谊。”金泽丰说:“我向来好酒如命,一起喝几杯酒,何足道哉?”万家欢说:“在双峰城夜市天香阁中,金兄和万某曾有同院共嫖之雅。”金泽丰呸的一声说:“其时我身受重伤,为人所救,暂在天香阁中养伤,怎说得上一个‘嫖’字?”万家欢笑着说:“可是便在那天香阁中,金兄却和一对如花似玉的僧俗少女,曾有同被共眠之乐。” 金泽丰心中一震,大声说:“万家欢,你口中放干净些!金泽丰声名清白,那两位姑娘更加冰清玉洁。你这般口出污言秽语,我要不客气了。” 万家欢笑着说:“你今日对我不客气有什么用?你要维护东华派的清白名声,当时对那两位姑娘就该客气尊重些,却为什么当着八达派、南特派、兰陵派众英雄之前,和这两个小姑娘大被同眠、上下其手、无所不为?哈哈,哈哈!” 金泽丰大怒,呼的一声,出拳向他猛击过去。 万家欢笑着避过,继续说:“这件事你要赖也赖不掉啦,当日你若不是在床上被中,对这两个小姑娘大肆轻薄,为什么她们今日会对你苦害相思?” 金泽丰心想:“这人是个无耻之徒,什么话也说得出口,跟他这般莫名其妙地缠下去,不知他将有多少难听的话说出来,那日在天马山贵妃酒楼上,他中了我的诡计,这是他生平的奇耻大辱,唯有以此塞他之口。”当下不怒反笑,说道:“我道万兄千里迢迢到大观峰干什么来着,却原来是奉了你师父妙玉小尼姑之命,送两坛美酒给我,以报答我代她收了这样一个乖徒弟,哈哈,哈哈!” 万家欢脸上一红,随即宁定,正色说:“这两坛酒是万某自己的一番心意,但万某来到大观峰,倒确实与妙玉小师父有关。” 金泽丰笑着说:“师父便是师父,怎还有什么大师父、小师父之分?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难道你想不认账么?妙玉小师妹是兰陵派的名门高弟,你拜上了这样一位师父,真是你的造化,哈哈!” 万家欢大怒,手按刀柄,便欲拔刀,但随即忍住,冷冷说:“金兄,你手上的功夫不行,嘴头的功夫倒很厉害。”金泽丰笑着说:“刀剑拳脚既不是万兄对手,只好在嘴头上找点儿便宜。”万家欢说:“嘴头上轻薄,万家欢甘拜下风。金兄,这便跟我走吧。” 金泽丰说:“不去!杀了我也不去!” 万家欢问:“你可知我要你到哪里去?” 金泽丰说:“不知道!上天也好,入地也罢,万家欢到哪里,金泽丰总之不去。” 万家欢缓缓摇头说:“我是来请金兄去见一见妙玉小师父。” 金泽丰大吃一惊,问道:“妙玉小师妹又落入你这恶贼之手么?你忤逆犯上,胆敢对自己师父无礼!”万家欢怒道:“万某师尊另有其人,已于多年之前归天,此后休得再将妙玉小师父牵扯在一起。”他神色渐和,继续说:“妙玉小师父日思夜想,便是牵挂着金兄,在下当你是朋友,从此不敢对她再有半分失敬,这一节你倒可放心。咱们走吧!” 金泽丰说:“不去!一千个不去,一万个不去!” 万家欢微微一笑,却不作声。金泽丰问:“你笑什么?你武功胜过我,便想开硬弓,将我擒下山去吗?”万家欢说:“万某对金兄并无敌意,原不想得罪你,只是既乘兴而来,便不想败兴而归。”金泽丰说:“万家欢,你刀法甚高,要杀我伤我,确然不难,可是金泽丰可杀不可辱,最多性命送在你手,要想擒我下山,却万万不能。” 万家欢侧头向他斜睨,说道:“我受人之托,请你去和妙玉小师父一见,实无他意,你又何必拼命?”金泽丰说:“我不愿做的事,别说是你,便是师父、师母、五常盟主、主席总统、天皇老子,谁也没法勉强。总之是不去,一万个不去,十万个不去。”万家欢说:“你既如此固执,万某只好得罪了。”刷的一声,拔刀在手。 金泽丰怒道:“你存着拿我之心,早已得罪我了。这爱身崖,便是今日金泽丰毕命之所。”说着一声清啸,拔剑在手。 第75章 狡计百千,争一力快刀 万家欢退了一步,眉头微皱说:“金兄,你我无怨无仇,何必性命相搏?咱们不妨再打一个赌。”金泽丰心中一喜:“要打赌,那是再好也没有了,我倘若输了,还可强词夺理地抵赖。”口中却说:“打什么赌?我赢了固然不去,输了也是不去。”万家欢微笑说:“东华派的大弟子,对万家欢的快刀刀法怕得这等厉害,连三十招也不敢接。”金泽丰怒道:“怕你什么?大不了给你一刀杀了。” 万家欢说:“金兄,非是我小觑了你,只怕我这快刀,你三十招也接不下。只须你挡得住我快刀三十招,万某拍拍屁股,立即走路,再也不敢向你罗嗦。但若万某侥幸在三十招内胜了你,你只好跟我下山,去和妙玉小师父会上一会。” 金泽丰心念电转,将万家欢的刀法想了一遍,暗忖:“自从和他两番相斗之后,将他刀法的种种凌厉杀招,早已想过无数遍,又曾请教过师父师母。我只求自保,难道连三十招也挡不住?”喝道:“好,便接你三十招!”刷的一剑,向他攻去。这一出手便是东华剑法的杀招“有凤来仪”,剑刃颤动,嗡嗡有声,登时将万家欢的上盘尽数笼罩在剑光之下。 万家欢称赞说:“好剑法!”挥刀格开,退了一步。金泽丰叫道:“一招了!”跟着一招“苍松迎客”,又攻了过去。万家欢又称赞说:“好剑法!”知道这一招之中,暗藏后招甚多,不敢挥刀相格,斜身滑步,闪了开去。这一下避让其实并非一招,但金泽丰喝道:“两招!”手下毫不停留,又攻了一招。 他连攻五招,万家欢或格或避,始终没反击,金泽丰却已数到了“五”字。待得他第六招长剑自下而上地反挑,万家欢大喝一声,举刀硬劈,刀剑相撞,金泽丰手中长剑登时沉了下去。万家欢喝道:“第六招、第七招、第八招、第九招、第十招!”口中数一招,手上砍一刀,连数五招,钢刀砍了五下,招数竟然并无变化,每一招都是当头硬劈。 这几刀一刀重似一刀,到得第六刀再下来时,金泽丰只觉全身都为对方刀上劲力所胁,连气也喘不过来,奋力举剑硬架,铮的一声巨响,刀剑相交,手臂麻酸,长剑落下地来。万家欢又是一刀砍落,金泽丰双眼一闭,不再理会。 万家欢哈哈一笑,问道:“第几招?”金泽丰睁开眼来说:“你刀法固然比我高,膂力内劲,也都远胜于我,金泽丰不是你对手。”万家欢笑着说:“这就走吧!” 金泽丰摇头说:“不去!”万家欢脸色一沉说:“金兄,万某敬你是男子汉大丈夫,言而有信,三十招内金兄既然输了,怎么又来反悔?”金泽丰说:“我本来不信你能在三十招内胜我,现下是我输了,可是我并没说输招之后便跟你去。我说过没有?”万家欢心想这句话原是自己说的,金泽丰倒确没说过,当下将刀一摆,冷笑说:“人人都道五常联盟是光明磊落,不想金兄竟然如此狡诈如狐。你没说过便怎样?”金泽丰说:“适才在下输招,是输在力不如你,心中不服,待我休息片刻,咱们再比过。”万家欢说:“好吧,要你输得口服心服。”坐在石上,双手叉腰,笑嘻嘻地瞧着他。 金泽丰寻思:“这恶贼定要我随他下山,不知有何奸计,说什么去见妙玉小师妹,定非实情。他又不是妙玉小师妹的真徒弟,何况妙玉小师妹一见他便吓得魂不附体,又怎会和他去打什么交道?只是我眼下给他缠上了,却如何脱身才是?”想到适才他向自己连砍这六刀,刀法平平,势道却沉猛无比,实不知该当如何拆解。 突然间心念一动:“那日荒山之夜,若干愚先生杀了灰噪鸦封太华,南特剑法灵动难测,以此对敌万家欢,定然不输于他。后洞石壁之上,刻得有南特剑法的种种绝招,我去学得三四十招,便可和万家欢拼上一拼了。”又想:“南特剑法精妙无比,顷刻间岂能学会,终究是我的胡思乱想。” 万家欢见他脸色瞬息间忽愁忽喜,忽又闷闷不乐,笑问:“金兄,破解我这刀法的诡计,可想出来了么?” 金泽丰听他将“诡计”二字说得特别响亮,不由得气往上冲,大声说:“要破你刀法,又何必使用诡计?你在这里罗哩罗嗦,吵闹不堪,令我心乱意烦,难以凝神思索,我要到山洞里好好想上一想,你可别来滋扰。”万家欢笑着说:“你去苦苦思索便是,我不来吵你。”金泽丰听他将“苦苦”二字又说得特别响亮,低低骂了一声,走进山洞。 金泽丰点燃蜡烛,钻入后洞,径到刻着南特剑法的石壁前去观看,但见一路路剑法变幻无方,若非亲眼所见,真不信世间有如此奇变横生的剑招,心想:“片刻之间要真的学会什么剑法,决无可能,我只拣几种最为稀奇古怪的变化,记在心中,出去跟他乱打乱斗,说不定可以攻他一个措手不及。”当下边看边记,虽见每一招南特剑法均为敌方所破,但想万家欢决不知此种破法,此点不必顾虑。 他一面记忆,一面手中比划,学得二十余招变化后,已花了大半个小时,只听得万家欢的声音在洞外传来:“金兄,你再不出来,我可要冲进来了。”金泽丰提剑跃出,叫道:“好,我再接你三十招!” 万家欢笑问:“这一次金兄若再败了,那便如何?”金泽丰说:“那也不是第一次败了。多败一次,又有何妨?”说这句话时,手中长剑已如狂风骤雨般连攻七招。这七招都是他从后洞石壁上新学来的,果是极尽变幻之能事。 万家欢没料到他东华剑法中有这般变化,倒给他闹了个手足无措,连连倒退,到得第十招上,心下暗暗惊奇,呼啸一声,挥刀反击。他刀上势道雄浑,金泽丰剑法中的变化便不易施展,到得第十九招上,两人刀剑一交,金泽丰长剑又遭震飞。 金泽丰跃开两步,叫道:“万兄只是力大,并非在刀法上胜我。这一次仍输得不服,待我去再想三十招剑法出来,跟你重新较量。”万家欢笑着说:“令师此刻尚在五百里外,正在到处找寻万某的踪迹,十天半月之内未必能回来。金兄施这推搪之计,只怕无用。”金泽丰说:“要靠我师父来收拾你,那又算什么英雄好汉?我大病初愈,力气不足,给你占了便宜,单比招数,难道连你三十招也挡不住?”万家欢笑着说:“是刀法胜你也好,是膂力胜你也好,输便是输,赢便是赢,口舌上争胜,又有何用?”金泽丰说:“好!你等着我,是男儿汉大丈夫,可别越想越怕,就此逃走下山,你轻功太高,金泽丰可追你不上!”万家欢哈哈大笑,退了两步,坐在石上。 金泽丰回入后洞,寻思:“万家欢伤过北极派的盛松子道长、斗过兰陵派的妙玉小师妹,适才我又以南特剑法和他相斗,但西圣派的武功他未必知晓。”寻到西圣剑法的图形,学了十余招,心想:“南特派的绝招刚才还有十来招没使,我给他夹在西圣剑法之中,再突然使几招本门剑招,说不定便能搞得他头晕眼花。”不等万家欢相呼,便出洞相斗。 他剑招忽而西圣,忽而南特,中间又将东华派的几下绝招使了出来。万家欢连叫:“古怪,古怪!”但拆到二十二招时,终究还是将刀架在金泽丰颈中,逼得他弃剑认输。 金泽丰说:“第一次我只能接你五招,动脑筋想了一会,便接得你十八招,再想一会儿,已接得你二十一招。万兄,你怕不怕?”万家欢笑问:“我怕什么?”金泽丰说:“我不断潜心思索,再想几次,便能接得你三十招了。又多想几次,便能反败为胜了,那时我就算不杀你,你岂非糟糕之极?”万家欢说:“万某浪荡江湖,生平所遇对手之中,以金兄最为聪明多智,只可惜武功和万某还差着一大截,就算你进步神速,要想在几个小时之中便能胜过万某,天下决无此理!” 金泽丰说:“金某浪荡江湖,生平所遇对手之中,以万兄最为胆大妄为,眼见得金某越战越强,居然并不逃走,难得啊难得。万兄,少陪了,我再进去想想。” 万家欢笑着一拱手说:“请便。” 第76章 赌命三十,纵五常杀招 金泽丰慢慢走入洞中,他嘴上跟万家欢胡说八道,似乎满不在乎,心中其实越来越担忧:“这恶徒来到大观峰,决不存好心。他明知师父师母正在追杀他,又怎有闲情来跟我拆招比武?将我制住之后,纵然不想杀我,也该点了我穴道,令我动弹不得,却何以一次又一次地放我?到底是何用意?” 料想万家欢来到大观峰,实有个恐怖之极的阴谋,但到底是什么阴谋,却全无端倪可寻,寻思:“倘若是要绊住了我,好让旁人收拾我一众师弟师妹,又何不直截了当地杀我?那岂不干脆容易得多?”思索半晌,一跃而起,心想:“今日之事,看来我东华派是遇上了极大危难。师父师母不在山上,金泽丰是本门之长,这副重担是我一个人挑了。不管万家欢有何图谋,我须当竭尽心智,和他缠斗到底,只要有机可乘,便即一剑将他杀了。”心念已决,又去观看石壁上的图形,这一次却只拣最狠辣的杀招用心记忆。 待得步出山洞,天色已明,金泽丰已存了杀人之念,脸上却笑嘻嘻地说:“万兄,你驾临大观峰,小弟没尽地主之谊,当真万分过意不去。这场比武之后,不论谁输谁赢,小弟当请万兄尝一尝本地特产。”万家欢笑着说:“多谢了!”金泽丰说:“他日又在山下相逢,你我却是决生死的拼斗,不能再如今日这般,客客气气地数着招数赌赛了。”万家欢说:“像金兄这般朋友,杀了实在可惜。只是我如不杀你,你武功进展神速,他日剑法比我为强之时,你却不肯饶我这采花大盗了。”金泽丰说:“正是,如今日这般切磋武功,实是机会难得。万兄,小弟进招了,请你多多指教。”万家欢说:“不敢,金兄请!” 金泽丰笑着说:“小弟越想越觉不是万兄的对手。”一言未毕,挺剑刺了过去,剑尖将到万家欢身前三尺之处,蓦地里斜向左侧,猛然回刺。万家欢举刀挡格。金泽丰不等剑锋碰到刀刃,忽地从他下阴挑了上去。这一招阴狠毒辣,凌厉之极。万家欢吃了一惊,纵身急跃。金泽丰乘势直进,刷刷刷三剑,每一剑都是竭尽平生之力,攻向万家欢的要害。万家欢失了先机,登处劣势,挥刀东挡西格,只听得嗤的一声响,金泽丰长剑从他右腿之侧刺过,将他裤管刺穿一孔,剑势奇急,与他腿肉相去不及一寸。 万家欢右手砰的一拳,将金泽丰打了个筋斗,怒问:“你招招要取我性命,这是切磋武功的打法么?”金泽丰跃起身来,笑着说:“反正不论我如何尽力施为,终究伤不了万兄的一根寒毛。你左手拳的劲道可真不小啊。”万家欢说一声:“得罪了。”金泽丰笑嘻嘻地走上前去说:“似乎已打断了我两根肋骨。”越走越近,突然间剑交左手,反手刺出。 这一剑当真匪夷所思,正是兰陵派云水剑法的杀招。万家欢大惊之下,剑尖离他小腹已不到数寸,百忙中一个打滚避过。金泽丰居高临下,连刺四剑,只攻得万家欢狼狈不堪,眼见再攻数招,便可将他一剑钉在地下,不料万家欢突然飞起左足,踢上他手腕,跟着鸳鸯连环,右足又已踢出,正中他小腹。金泽丰长剑脱手,向后仰跌出去。 万家欢挺身跃起,扑上前去,将刀刃架上他咽喉,冷笑说:“好狠辣的剑法!万某险些命送你手,这一次服了吗?”金泽丰笑着说:“当然不服。咱们说好比剑,你却连使拳脚。又出拳,又出腿,这招数如何算法?” 万家欢放开了刀,冷笑说:“便是将拳脚合并计算,也没足三十之数。”金泽丰站起身来,怒道:“你在三十招内打败了我,算你武功高强,那又怎样?你要杀便杀,何以耻笑于我?你要笑便笑,却何以要冷笑?”万家欢退了一步说:“金兄责备得对,是万某错了。”一抱拳说:“万某这里诚意谢过,请金兄恕罪。” 金泽丰一怔,万没想到他大胜之余,反肯赔罪,当下抱拳还礼,说了声:“不敢!”寻思:“礼下于人,必有所图。他对我如此敬重,不知有何用意?”苦思不得,索性便开门见山地相询,说道:“万兄,金泽丰心中有一事不明,不知万兄是否肯直言相告?”万家欢说:“万家欢事无不可对人言。奸淫掳掠、杀人放火之事,旁人要隐瞒抵赖,万家欢做便做了,何赖之有?”金泽丰说:“如此说来,万兄倒是个光明磊落的好汉子。”万家欢说:“‘好汉子’三字,可不敢当,总算得还是个言行如一的真小人。” 金泽丰说:“嘿嘿,江湖之上,如万兄这等人物,倒也罕有。请问万兄,你深谋远虑,将我师父远远引开,然后来到大观峰,一意要我随你同去,到底要我去哪里?有何图谋?”万家欢说:“万某早对金兄说过,是请你去和妙玉小师父一见,以慰她相思之苦。”金泽丰摇头说:“此事太过怪诞离奇,我又不是三岁小孩儿,岂能相信?” 万家欢怒道:“万某敬你是英雄好汉,你却当我是下三滥的无耻之徒。我说的话你如何不信?难道我说的不是人话,却是大放狗屁么?万某若有虚言,连猪狗也不如。” 金泽丰见他说得十分真诚,实不由得不信,不禁大奇,问道:“万兄拜那小师父为师之事,只是一句戏言,原当不得真,却何以为了她,千里迢迢地来邀我下山?”万家欢神色颇为尴尬说:“其中当然另有别情。凭她这点微末本事,怎能做得我师父?”金泽丰心念一动,暗忖:“莫非万家欢对妙玉小师妹动了真情,一番欲念,竟尔化成了爱意么?”问道:“万兄是否对妙玉小师太一见倾心,心甘情愿地听她指使?”万家欢摇头说:“你不要胡思乱想,哪有此事?”金泽丰说:“到底其中有何别情,还盼万兄见告。” 万家欢说:“这是万家欢倒霉之极的事,你何必苦苦追问?总而言之,万家欢要是请不动你下山,一个月之后,便会死得惨不堪言。” 金泽丰一惊,脸上却不动声色说:“天下哪有此事?” 万家欢捋起衣衫,袒裸胸膛,指着双乳之下的两枚钱大红点说:“万家欢给人在这里点了死穴,又下了剧毒,被迫来邀你去见那小师父。倘若请你不到,这两块红点在一个月后便腐烂化脓,逐渐蔓延,从此无药可治,终于全身都化为烂肉,要到三年六个月后,这才烂死。”他神色严峻,说道:“金兄,万某跟你实说,不是盼你垂怜,乃是要你知道,不管你如何坚决拒却,我是非请你去不可的。你当真不去,万家欢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我平日便已无恶不作,在这生死关头,更有什么顾忌?” 金泽丰寻思:“看来此事非假,我只须设法能不随他下山,一个月后他身上毒发,这个为祸世间的恶贼便除去了,倒不须我亲手杀他。”当下笑吟吟说:“不知是哪一位高手如此恶作剧,给万兄出了这样一个难题?万兄身上所中的却又不知是何种毒药?不管是如何厉害的毒药,也总有解救的法门。”万家欢气愤愤说:“点穴下毒之人,那也不必提了。要解此死穴奇毒,除了下手之人,天下只怕唯有‘公平交易’常寿一人。可是他又怎肯给我解救?”金泽丰微笑说:“万兄善言相求,或是以刀相迫,他未必不肯解。”万家欢说:“你别尽说风凉话,总而言之,我真要是请你不动,万某固然活不成,你也难以平安大吉。”金泽丰说:“这个自然,但万兄只须打得我口服心服,金泽丰念你如此武功得来不易,随你下山走一趟,也未始不可。万兄稍待,我可又要进洞去想想了。” 他走进山洞,心想:“那日我曾和他数度交手,未必每一次都拆不上三十招,怎么这一次反而退步了,说什么也接不到他三十招?”沉吟片刻,已得其理:“是了,那日我为了救妙玉小师妹,跟他性命相扑,管他拆的是三十招,还是四十招。眼下我口中不断数着一招、两招、三招,心中想着的只是如何接满三十招,这般分心,剑法上自不免大打折扣。金泽丰啊金泽丰,你怎如此糊涂?”想明白了这一节,精神一振,又去钻研石壁上的武功。 第77章 虚无缥缈的十一高手 这一次看的却是北极剑法。北极剑招以厚重沉稳见长,一时三刻,无论如何学不到其精髓所在,而其规矩谨严的剑路也非他性之所喜。看了一会儿,正要走开,一瞥眼间见到图形中以短枪破解北极剑法的招数,却十分轻逸灵动。他越看越着迷,不由得沉浸其中,忘了时刻已过,直到万家欢等得实在不耐烦,呼他出去,两人这才又动手相斗。 这一次金泽丰学得乖了,再也不去数招,一上手便剑光霍霍,向万家欢急攻。万家欢见他剑招层出不穷,每进洞去思索一会儿,出来时便大有新意,却也不敢怠慢。两人以快打快,瞬息之间,已拆了不知若干招。突然间万家欢踏进一步,伸手快如闪电,已扣住了金泽丰的手腕,扭转他手臂,将剑尖指向他咽喉,只须再使力一送,长剑便在他喉头一穿而过,喝道:“你输了!” 金泽丰手腕奇痛,口中却说:“是你输了!”万家欢问:“怎么是我输了?”金泽丰说:“这是第三十二招。”万家欢问:“三十二招?”金泽丰说:“正是第三十二招!”万家欢说:“你口中又没数。”金泽丰说:“我口中不数,心中却数着,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这是第三十二招。”其实他心中又何尝数了?三十二招云云,只是信口胡吹。 万家欢放开他手腕说:“不对!你第一剑这么攻来,我便如此反击,你如此招架,我又这样砍出,那是第二招。”他一刀一式,将适才相斗的招式从头至尾地复演一遍,数到伸手抓到金泽丰的手腕时,却只二十八招。金泽丰见他记性如此了得,两人拆招这么快捷,他却每一招每一式都记得清清楚楚,次序丝毫不乱,实是武林中罕见的奇才,不由得好生佩服,大拇指一翘说:“万兄记性惊人,原来是小弟数错了,我再去想过。” 万家欢说:“且慢!这山洞中到底有什么古怪,我要进去看看。洞里是不是藏得有什么武学秘笈?为什么你进洞一次,出来后便多了许多古怪招式?”说着便走向山洞。 金泽丰吃了一惊,心想:“倘若给他见到石壁上的图形,那可大大不妥。”脸上却露出喜色,随即又将喜色隐去,假装出一副十分担忧的神情,双手伸开拦住,说道:“这洞中所藏,是敝派武学秘本,万兄非我东华弟子,可不能入内观看。” 万家欢见他脸上喜色一现即隐,其后的忧色显得甚是夸张,多半是假装出来的,心念一动:“他听到我要进山洞去,为什么当即喜动颜色?其后又假装忧愁,显是要掩饰内心真情,只盼我闯进洞去。山洞之中,必有对我大大不利的物事,多半是什么机关陷阱,或是他养驯了的毒蛇怪兽,我可不上这个当。”说道:“原来洞内有贵派武学秘笈,万某倒不便进去观看了。”金泽丰摇了摇头,显得颇为失望。 此后金泽丰进洞数次,又学了许多奇异招式,不但有五常各派绝招,而破解五常剑法的种种怪招也学了不少,只仓促之际难以融会贯通,现炒现卖,高明有限,始终没法挡得住万家欢快刀的三十招。万家欢见他进洞去思索一会,出来后便怪招纷呈,精彩百出,虽无大用,克制不了自己,但招式之妙,平生从所未睹,实令人叹为观止,心中固然越来越不解,却也亟盼和他斗得越久越好,俾得多见识一些匪夷所思的剑法。 眼见天色过午,万家欢又一次将金泽丰制住后,蓦地想起:“这一次他所使剑招,似乎大部分是西圣派的,莫非山洞之中,竟有五常的高手聚集?他每次进洞,便有高手传他若干招式,叫他出来和我相斗。啊哟,幸亏我没贸然闯进洞去,否则怎斗得过五常联盟的一众高手?”他心有所思,随口问:“他们怎么不出来?”金泽丰问:“谁不出来?”万家欢说:“洞中教你剑法的那些前辈高手。” 金泽丰一怔,已明其意,哈哈一笑说:“这些前辈,不……不愿与万兄动手。” 万家欢大怒,大声说:“哼,这些人沽名钓誉,自负清高,不屑和我过招。你叫他们出来,只消是单打独斗,他名气再大,也未必便是万家欢的对手。” 金泽丰摇摇头,笑着说:“万兄倘若有兴,不妨进洞向这十一位前辈领教领教。他们对万兄的刀法,言下倒也颇为看重呢。”他知万家欢在江湖上作恶多端,树敌极众,平素行事向来十分谨慎小心,他既猜想洞内有各派高手,那便说什么也不会激得他闯进洞去,他不说十位高手,偏偏说个十一位的畸零数字,更显得实有其事。 果然万家欢哼了一声说:“什么前辈高手?只怕都是些浪得虚名之徒,否则怎么一而再、再而三地传你种种招式,始终连万某的三十招也挡不过?”他自负轻功了得,心想就算那十一个高手一拥而出,我虽然斗不过,逃总逃得掉,何况既是五常的前辈高手,他们自重身份,决不会联手对付自己。 金泽丰正色说:“那是由于金泽丰资质愚鲁,内力肤浅,学不到这些前辈武功的精要。万兄嘴里可得小心些,莫要惹怒了他们。任是哪一位前辈出手,万兄不等一月后毒发,转眼便会在这爱身崖上身首异处了。”万家欢说:“你倒说说看,洞中到底是哪几位前辈。”金泽丰神色诡秘说:“这几位前辈归隐已久,早已不与闻外事,他们在这里聚集,更和万兄毫不相干。别说这几位老人家名号不能外泄,就是说了出来,万兄也不会知道。不说也罢,不说也罢!”万家欢见他脸色古怪,显是在极力掩饰,说道:“西圣、北极、南特、兰陵四派之中,或许还有些武功不凡的前辈高人,可是贵派之中,却没什么耆宿留下来了。那是武林中众所周知之事。金兄信口开河,难令人信。” 金泽丰说:“不错,东华派中,确无前辈高人留存至今。当年敝派不幸为瘟疫侵袭,上一辈的高手凋零殆尽,东华派元气大伤,否则的话,也决不能让万兄单枪匹马地闯上山来,打得我东华派全无招架之力。万兄之言甚是,山洞之中,的确并无敝派高手。” 万家欢既然认定他是在欺骗自己,他说东,当然是西,他说东华派并无前辈高手留存,那么一定是有,思索半晌,猛然间想起一事,一拍大腿,叫道:“啊!我想起来了!原来是云逸老前辈!” 金泽丰登时想起石壁上所刻的那“云逸道人”四个大字,忍不住一声惊噫,这一次倒非作假,心想这位老前辈难道此时还没死?不管怎样,连忙摇手说:“万兄不可乱说。云……云……”他想“云逸道人”的名字中有个“云”字,那是比师父“政”字辈高了一辈的人物,接着说:“师叔祖归隐多年,早不知去向,也不知他老人家是否尚在人世,怎么会到大观峰来?万兄不信,最好自己到洞中去看看,那便真相大白了。” 万家欢越见他力邀自己进洞,越不肯上当,心想:“他如此惊慌,果然我所料不错。听说东华派前辈当年一夕之间尽数暴毙,只有云逸道人一人其时不在山上,逃过了这场劫难,原来尚在人世,但说什么也该有七八十岁了,武功再高,终究精力已衰,一个糟老头,我怕他个屁?”说道:“金兄,咱们已斗了一日一晚,再斗下去,你终究是斗我不过的,虽有你师叔祖不断指点,终归无用。你还是乖乖地随我下山去吧。” 金泽丰正要答话,忽听得身后有人冷冷说:“倘若我当真指点几招,难道还收拾不下你这小子?” 第78章 千真万确的一代宗师 金泽丰大吃一惊,回过头来,见山洞口站着一个白须青袍老者,神气抑郁,脸如金纸。金泽丰心想:“这老先生莫非便是那晚的蒙面青袍怪客?他是从哪里来的?怎么站在我身后,我竟没半点知觉?”心下惊疑不定,只听万家欢颤声问:“你……你便是云逸老前辈?” 那老者叹了口气说:“难得世上居然还有人知道我的名字。” 金泽丰心念电转:“本派中还有一位老前辈,我可从来没听师父师母说过,倘若他是顺着万家欢之言随口冒充,我如上前参拜,岂不令天下好汉耻笑?再说,事情哪里真有这么巧法?万家欢提到云逸道人,便真有一个云逸道人出来。” 那老者摇头叹气说:“金泽丰你这小子,实在也太不成器!我来教你。你先使一招‘白虹贯日’,跟着便使‘有凤来仪’,再使一招‘金雁横空’,接下来使‘截手式’……”一口气滔滔不绝地说了三十招招式。 那三十招招式金泽丰都曾学过,但出剑和脚步方位,却无论如何连不在一起。那老者说:“你迟疑什么?嗯,三十招一气呵成,凭你眼下修为,的确有些不易,你倒先试演一遍看。”他嗓音低沉,神情萧索,似含有无限伤心,但语气之中自有一股威严。金泽丰心想:“便依言一试,却也无妨。”当即使一招“白虹贯日”,剑尖朝天,第二招“有凤来仪”便接不下去,不由得一呆。 那老者说:“唉,蠢才,蠢才!无怪你是龚政伟的弟子,拘泥不化,不知变通。剑术之道,讲究如行云流水,任意所之。你使完那招‘白虹贯日’,剑尖向上,难道不会顺势拖下来吗?剑招中虽没这等姿式,难道你不会别出心裁,随手配合么?” 这一言登时将金泽丰提醒,他长剑一勒,自然而然地便使出“有凤来仪”,不等剑招变老,已转“金雁横空”。长剑在头顶划过,一勾一挑,轻轻巧巧地变为“截手式”,转折之际,天衣无缝,心下甚是舒畅。当下依着那老者所说,一招一式地使下去,使到“钟鼓齐鸣”收剑,堪堪正是三十招,突然之间,只感到说不出的欢喜。 那老者脸色间却无嘉许之意,说道:“对是对了,可惜斧凿痕迹太重,也太笨拙。虽然和高手过招固然不成,对付眼前这小子,只怕也将就成了。上去试试吧!” 金泽丰虽尚不信他便是自己师叔祖,但此人是武学高手却绝无可疑,当即长剑下垂,深深躬身为礼,说道:“多谢指点。”转身向万家欢说:“万兄请!” 万家欢说:“我已见你使了这三十招,再跟你过招,还打个什么?”金泽丰说:“万兄不愿动手,那也很好,这就请便。在下要向这位老前辈多多请教,无暇陪伴万兄了。”万家欢大声说:“那是什么话?你不随我下山,万某一条性命难道便白白送在你手里?”转面向那老者说:“云逸老前辈,万家欢是后生小子,不配跟你老人家过招,你若出手,未免有失身份。”那老者点点头,叹了口气,慢慢走到大石之前,坐了下来。 万家欢大为宽慰,喝道:“看刀!”挥刀向金泽丰砍了过来。 金泽丰侧身闪避,长剑还刺,使的便是适才那老者所说的第四招“截手式”。他一剑既出,后招源源倾泻,剑法轻灵,所用招式有些是那老者提到过的,有些却在那老者所说的三十招之外。他既领悟了“行云流水,任意所之”这八字精义,剑术登时大进,翻翻滚滚地和万家欢拆了一百余招。突然间万家欢一声大喝,举刀直劈,金泽丰眼见难以闪避,一抖手,长剑指向他胸膛。万家欢回刀削剑,当的一声,刀剑相交,他不等金泽丰抽剑,放脱单刀,纵身而上,双手扼住了他喉头。金泽丰登时为之窒息,长剑也即脱手。 万家欢喝道:“你不随我下山,老子掐死你。”他本来和金泽丰称兄道弟,言语甚是客气,但这番百余招的剧斗一过,打得性发,牢牢扼住他喉头后,居然自称起“老子”来。 金泽丰满脸紫胀,摇了摇头。万家欢咬牙说:“一百招也好,二百招也好,老子赢了,便要你跟我下山。他妈的三十招之约,老子不理了。”金泽丰想要哈哈一笑,可是给他十指扼住了喉头,无论如何笑不出声。 忽听那老者说:“蠢才!手指便是剑。那招‘金玉满堂’,定要用剑才能使吗?” 金泽丰脑海中如电光一闪,右手五指疾刺,正是一招“金玉满堂”,中指和食指戳在万家欢胸口“膻中穴”上。万家欢闷哼一声,委顿在地,抓住金泽丰喉头的手指登时松了。 金泽丰没想到自己随手这么一戳,竟将这个名动江湖的“万里独行”轻轻易易地便点倒在地。他伸手摸摸自己给万家欢扼得十分疼痛的喉头,只见这快刀高手蜷缩在地,不住轻轻抽搐,双眼翻白,已晕了过去,不由得又惊又喜,霎时之间,对那老者钦佩到了极点,抢到他身前,拜伏在地,叫道:“师叔祖,请恕徒孙先前无礼。”说着连连磕头。 那老者淡淡一笑问:“你再不疑心我是招摇撞骗了么?”金泽丰磕头说:“万万不敢!徒孙有幸,得能拜见本门前辈,实为万千之喜。” 云逸说:“你起来。”金泽丰又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这才站起,眼见那老者满面病容,神色憔悴,说道:“师叔祖,你肚子饿么?徒孙洞里藏有些食物。”说着便欲去取。云逸摇头说:“不用!”眯着眼向太阳望了望,轻声说:“日头好暖和啊,可有好久没晒太阳了。”金泽丰好生奇怪,却不敢问。 云逸向缩在地下的万家欢瞧了一眼,说道:“他给你戳中了膻中穴,凭他功力,一个小时后便会醒转,那时仍会跟你死缠。你再将他打败,他便只好乖乖地下山去了。你制服他后,须得逼他发下毒誓,关于我的事决不可泄漏一字半句。”金泽丰说:“徒孙适才取胜,不过是出其不意,侥幸得手,剑法上毕竟不是他敌手,要制服他……制服他……” 云逸摇摇头说:“你是龚政伟的弟子,我本不想传你武功。但我当年……当年……曾立下重誓,有生之年,决不再与人当真动手。那晚试你剑法,不过让你知道,东华派‘玉女十九剑’倘若使得对了,又怎能让人弹去手中长剑?我若不假手于你,难以逼得这万家欢立誓守秘,你跟我来。”说着走进山洞,钻过了孔穴,来到后洞。金泽丰跟了进去。 云逸指着石壁说:“壁上这些东华剑法的图形,你大都已经看过记熟,只是使出来,却全不是那一回事。唉!”说着摇了摇头。金泽丰寻思:“我在这里观看图形,原来师叔祖早已瞧在眼里。想来每次我都瞧得出神,以致全然没发觉洞中另有旁人,倘若……倘若师叔祖是敌人……嘿嘿,倘若他是敌人,我就算发觉了,也难道能逃得性命?” 第79章 根本无招,如何可破 只听云逸又说:“龚政伟那小子,当真狗屁不通。你本是块大好的材料,却给他教得变成了蠢牛木马。”金泽丰听得他辱及恩师,心下气恼,当即昂然说:“师叔祖,我不要你教了,我出去逼万家欢立誓不可泄漏师叔祖之事就是。” 云逸一怔,已明其理,淡淡问:“他要是不肯呢?你这就杀了他?”金泽丰踌躇不答,心想万家欢数次得胜,始终不杀自己,自己又怎能一占上风,便即杀他?云逸说:“你怪我骂你师父,好吧,以后我不提他便是。他叫我师叔,我称他一声‘小子’,总称得吧?”金泽丰说:“师叔祖不骂我恩师,徒孙自当恭聆教诲。”云逸微微一笑说:“倒是我来求你学艺了。”金泽丰躬身说:“徒孙不敢,请师叔祖恕罪。” 云逸指着石壁上东华剑法的图形说:“这些招数,确是本派剑法的绝招,其中大半已经失传,连龚……龚……嘿嘿……连你师父也不知道。只是招数虽妙,一招招地分开来使,终究能给旁人破了……” 金泽丰听到这里,心中一动,隐隐想到了一层剑术的至理,不由得脸现狂喜之色。云逸说:“你明白了什么?说给我听听。”金泽丰说:“师叔祖是不是说,要是各招浑成连绵,敌人便没法可破?” 云逸点了点头,甚是欢喜,说道:“我原说你资质不错,果然悟性极高。这些北斗集团资工……”一面说,一面指着石壁上使棍棒的人形。金泽丰问:“这是北斗集团的资工?”云逸说:“你不知道么?这十具骸骨,便是北斗集团十资工了。”说着手指地下一具骸骨。金泽丰好奇问:“怎么这北斗集团十资工都死在这里?”云逸说:“再过一个小时,万家欢便醒转了,你尽问这些陈年旧事,还有时刻学武功么?”金泽丰说:“是,是,请师叔祖指点。” 云逸叹了口气说:“这些资工,也确都是了不起的聪明才智之士,竟将五常联盟中的高招破得如此干净彻底。只不过他们不知道,世上最厉害的招数,不在武功之中,而是阴谋诡计、机关陷阱。倘若落入了别人巧妙安排的陷阱,凭你多高明的武功招数,那也全然用不着了……”说着抬起了头,眼光茫然,显是想起了无数旧事。 金泽丰见他说得甚是苦涩,神情间更有莫大愤慨,便不敢接口,心想:“莫非我五常联盟果然是‘比武不胜,暗算害人’?师叔祖虽是五常联盟中人,却对这些卑鄙手段似乎颇不以为然。但对付北斗集团会员,使些阴谋诡计,似乎也不能说不对。” 云逸又说:“单以武学而论,这些资工们也不能说真正已窥上乘武学之门。他们不懂得,招数是死的,发招之人却是活的。死招数破得再妙,遇上了活招数,免不了缚手缚脚,只有任人屠戮。这个‘活’字,你要牢牢记住了。学招时要活学,使招时要活使。倘若拘泥不化,便练熟了几千万手绝招,遇上了真正高手,终究还是给人家破得干干净净。” 金泽丰大喜,他生性飞扬跳脱,云逸这几句话当真说到了他心坎里去,连称:“是,是!须得活学活使。” 云逸说:“五常联盟中各有无数蠢才,以为将师父传下来的剑招学得精熟,自然而然便成高手,哼哼,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会吟!熟读了人家诗句,做几首打油诗是可以的,但若不能自出机抒,能成大诗人么?”他这番话,自然是连龚政伟也骂在其中了,但金泽丰一来觉得这话十分有理,二来他并未直提龚政伟的名字,也就没加抗辩。 云逸说:“活学活使,只是第一步。要做到出手无招,那才真是踏入了高手的境界。你说‘各招浑成连绵,敌人便没法可破’,这句话还只说对了一小半。不是‘浑成’,而是根本无招。你的剑招使得再浑成,只要有迹可寻,敌人便有隙可乘。但如你根本并无招式,敌人如何来破你的招式?” 金泽丰一颗心怦怦乱跳,手心发热,喃喃说:“根本无招,如何可破?根本无招,如何可破?”陡然之间,眼前出现了一个生平从所未见、连做梦也想不到的新天地。 云逸说:“要切肉,总得有肉可切;要斩柴,总得有柴可斩;敌人要破你剑招,你须得有剑招给人家来破才成。一个从未学过武功的常人,拿了剑乱挥乱舞,你见闻再博,也猜不到他下一剑要刺向哪里,砍向何处。就算是剑术至精之人,也破不了他的招式,只因并无招式,‘破招’二字,便谈不上了。只是不曾学过武功之人,虽无招式,却会给人轻而易举地打倒。真正上乘的剑术,则是能制人而决不能为人所制。”他拾起地下的一根死人腿骨,随手以一端对着金泽丰问:“你如何破我这一招?” 金泽丰不知他这一下是什么招式,一怔之下,便说:“这不是招式,因此破解不得。”云逸微微一笑说:“这就是了。学武之人使兵刃,动拳脚,总是有招式的,你只须知道破法,一出手便能破招制敌。” 金泽丰问:“要是敌人也没招式呢?”云逸说:“那么他也是一等一的高手了,二人打到如何便如何,说不定是你高些,也说不定是他高些。”叹了口气说:“当今之世,这等高手是难找得很了,只要能侥幸遇上一两位,那是你毕生的运气,我一生之中,也只遇上过三位。”金泽丰问:“是哪三位?” 云逸向他凝视片刻,微微一笑说:“龚政伟的弟子之中,居然有如此多管闲事、不肯专心学剑的小子,好极,妙极!”金泽丰脸上一红,忙躬身说:“弟子知错了。”云逸微笑说:“没有错,没有错!你这小子心思活泼,很对我的脾胃。只是现下时候不多了,你将这东华派的三四十招融合贯通,设想如何一气呵成,然后全部将它忘了,忘得干干净净,一招也不可留在心中。待会便以什么招数也没有的东华剑法,去跟万家欢打。” 金泽丰又惊又喜,应了声:“是!”凝神观看石壁上的图形。 过去数月之中,他早已将石壁上的本门剑法记得甚熟,这时也不必再花时间学招,只须将许多毫不连贯的剑招设法串成一起就是。云逸说:“一切须当顺其自然。行乎其不得不行,止乎其不得不止,倘若串不在一起,也就罢了,总之不可有半点勉强。”金泽丰应了,只须顺乎自然,那便容易得紧,串得巧妙也罢,笨拙也罢,那三四十招东华派的绝招,片刻间便联成了一片,不过要融成一体,其间全无起迄转折的刻画痕迹可寻,可就十分为难了。他提起长剑左削右劈,心中半点也不去想石壁图形中的剑招,像也好,不像也好,只随意挥洒,有时使到顺溜处,亦不禁暗暗得意。 他从师练剑十余年,每一次练习,总是全心全意地打醒精神,不敢有丝毫怠忽。龚政伟课徒极严,众弟子练拳使剑,举手提足间只要稍离了尺寸法度,他便立加纠正,每一个招式总要练得十全十美,没半点错误,方能得到他点头认可。金泽丰是大弟子,又生来要强好胜,为了博得师父师母赞许,练习招式时加倍地严于自律。不料云逸教剑全然相反,要他越随便越好,这正投其所好,使剑时心中畅美难言,只觉比之痛饮数十年的美酒还要滋味无穷。 第80章 势不可挡,何必要挡 正使得如痴如醉之时,忽听得万家欢在外叫道:“金兄,请你出来,咱们再比。” 金泽丰一惊,收剑而立,对云逸说:“师叔祖,我这乱挥乱削的剑法,能挡得住他的快刀么?”云逸摇头说:“挡不住,还差得远呢!”金泽丰惊问:“挡不住?”云逸说:“要挡,自然挡不住。可是你何必要挡?” 金泽丰一听,登时省悟,心下大喜:“不错,他为了求我下山,不敢杀我。不管他使什么刀招,我不必理会,只管自行进攻便了。”当即仗剑出洞。 只见万家欢横刀而立,叫道:“金兄,你得云逸老前辈指点诀窍之后,果然剑法大进。不过适才给你点倒,乃一时疏忽,万某心中不服,咱们再来比过。”金泽丰说:“好!”挺剑歪歪斜斜地刺去,剑身摇摇晃晃,没半分劲力。 万家欢大奇,问道:“你这是什么剑招?”眼见金泽丰长剑刺到,正要挥刀挡格,却见金泽丰突然间右手后缩,向空处随手刺了一剑,跟着剑柄疾收,似乎要撞上他自己胸膛,跟着手腕立即反抖,这一撞便撞向右侧空处。万家欢更加奇怪,向他轻轻试劈一刀。金泽丰不避不让,剑尖一挑,斜刺对方小腹。万家欢叫了声:“古怪!”回刀反挡。 两人拆得数招,金泽丰将石壁上数十招东华剑法使了出来,只攻不守,便如自顾自练剑一般。万家欢给他逼得手忙脚乱,叫道:“我这一刀你如再不挡,砍下了你的臂膀,可别怪我!”金泽丰笑着说:“可没这么容易。”刷刷刷三剑,全是从稀奇古怪的方位刺削而至。万家欢仗着眼明手快,一一挡过,正待反击,金泽丰忽将长剑向天空抛了上去。万家欢仰头看剑,砰的一声,鼻上已重重吃了一拳,登时鼻血长流。 万家欢一惊之间,金泽丰以手作剑,疾刺而出,又戳中了他的膻中穴。万家欢身子慢慢软倒,脸上露出十分惊奇、又十分愤怒的神色。 金泽丰回过身来,云逸招呼他走入洞中,说道:“你又多了一个半小时练剑,他这次受创较重,醒过来时没第一次快。只不过下次再斗,说不定他会拼命,未必肯再容让,须得小心在意。你去练练南特派的剑法。” 金泽丰得云逸指点后,剑法中有招如无招,存招式之意,而无招式之形,南特派的绝招本已变化莫测,似鬼似魅,这一来更无丝毫迹象可寻。万家欢醒转后,斗得七八十招,又让他打倒。 眼见天色已晚,薛研科送饭上崖,金泽丰将点倒了的万家欢放在岩石之后,云逸则在后洞不出。金泽丰说:“这几日我胃口大好,薛师弟明日多送些饭菜上来。”薛研科见大师兄神采飞扬,与数月来郁郁寡欢的情形大不相同,心下甚喜,又见他上身衣衫都汗湿了,只道他在苦练剑法,说道:“好,明儿我提一大篮饭上来。” 薛研科下崖后,金泽丰解开万家欢穴道,邀他和云逸及自己一同进食。云逸只吃小半碗饭便饱了。万家欢愤愤不平,食不下咽,一面扒饭,一面骂人,突然间左手使劲太大,啪的一声,竟将一只瓦碗捏成十余块,碗片饭粒,跌得身上地下都是。 金泽丰哈哈笑问:“万兄何必跟一只饭碗过不去?” 万家欢怒道:“他妈的,老子是跟你过不去。只因为我不想杀你,咱们比武,你这小子只攻不守,这才占尽了便宜,你自己说,这公道不公道?倘若我不让你,三十招之内硬砍下了你脑袋。哼!哼!他妈的那小尼……小尼……”他显是想骂妙玉那小尼姑,但不知怎的,话到口边,没再往下骂了,站起身来,拔刀在手,叫道:“金泽丰,有种的再来斗过。” 金泽丰说:“好!”挺剑而上。 金泽丰又施故技,对万家欢的快刀并不拆解,自行以巧招相刺。不料万家欢这次出手甚狠,拆得二十余招后,刷刷两刀,一刀砍中金泽丰大腿,一刀在他左臂上划了一道口子,但毕竟还是刀下留情,所伤不重。金泽丰又惊又痛,剑法散乱,数招后便给万家欢踢倒。 万家欢将刀刃架在他喉头,喝道:“还打不打?打一次便在你身上砍几刀,纵然不杀你,也要你肢体不全,流干了血。”金泽丰笑着说:“自然再打!就算金泽丰斗你不过,难道我师叔祖袖手不理,任你横行?”万家欢说:“他是前辈高人,不会跟我动手。”说着收起单刀,心下毕竟也甚惴惴,生怕将金泽丰砍伤了,云逸一怒出手,看来这人虽老得很了,糟却半点不糟,神气内敛,眸子中英华隐隐,显然内功着实了得,剑术之高更不用说了,他也不必挥剑杀人,只须将自己逐下大观峰,那便糟糕之极了。 金泽丰撕下衣襟,裹好了两处创伤,走进洞中,摇头苦笑说:“师叔祖,这家伙改变策略,当真砍杀啦!如果给他砍中了右臂,使不得剑,这可就难以胜他了。”云逸说:“好在天色已晚,你约他明晨再斗。今晚你不要睡,咱们穷一晚之力,我教你三招剑法。”金泽丰问:“三招?”心想只三招剑法,何必花一晚时光来教。 云逸说:“我瞧你人倒挺聪明的,也不知是真聪明,还是假聪明。倘若真的聪明,那么这一个晚上,或许能将这三招剑法学会了。要是资质不佳,悟心平常,那么……那么……明天早晨你也不用再跟他打了,自己认输,乖乖地跟他下山去吧!” 金泽丰听师叔祖如此说,料想这三招剑法非比寻常,定然十分难学,不由得激发了要强好胜之心,昂然说:“师叔祖,徒孙要是不能在一晚间学会这三招,宁可给他一刀杀了,决不投降屈服,随他下山。” 云逸笑了笑说:“那也很好。”抬起了头,沉思半晌说:“一晚之间学会三招,未免强人所难,第二招暂且用不着,咱们只学第一招和第三招。不过……不过……第三招中的许多变化,是从第二招而来,好,咱们把有关的变化都略去,且看是否管用。”自言自语,沉吟一会儿,却又摇头。 金泽丰见他如此顾虑多端,不由得心痒难搔,一门武功越是难学,自然威力越强,只听云逸又喃喃说:“第一招中的三百六十种变化如果忘记了一变,第三招便会使得不对,这倒有些为难了。” 金泽丰听得单是第一招便有三百六十种变化,不由得吃了一惊,只见云逸屈起手指,数着说:“归妹趋无妄,无妄趋同人,同人趋大有。甲转丙,丙转庚,庚转癸。子丑之交,辰已之交,午未之交。风雷是一变,山泽是一变,水火是一变。乾坤相激,震兑相激,离巽相激。三增而成五,五增而成九……”越数越是忧色重重,叹气说:“阿丰,当年我学这一招,花了三个月时光,要你在一晚之间学会两招,那是开玩笑了,你想:‘归妹趋无妄……’”说到这里,便住了口,显是神思不属,过了一会儿,问道:“刚才我说什么来着?” 金泽丰说:“师叔祖刚才说的是归妹趋无妄,无妄趋同人,同人趋大有。”云逸双眉一轩说:“你记性倒不错,后来怎样?”金泽丰说:“师叔祖说:‘甲转丙,丙转庚,庚转癸……’”一路背诵下去,竟然背了一小半,后面的便记不得了。 第81章 特色剑法,料敌机先 云逸大奇,问道:“这特色剑法的总诀,你曾学过的?”金泽丰说:“徒孙没学过,不知这叫‘特色剑法’。”云逸问:“你没学过,怎么会背?”金泽丰说:“我刚才听得师叔祖这么念过。” 云逸满脸喜色,一拍大腿说:“这就有法子了。一晚之间虽然学不全,然而可以硬记,第一招不用学,第三招只学小半招好了。你记着,归妹趋无妄,无妄趋同人,同人趋大有……”一路念下去,足足念了三百余字,才说:“你试背一遍。”金泽丰早就在全神记忆,当下依言背诵,只错了十来个字。云逸纠正了,金泽丰第二次再背,只错了七个字,第三次便没再错。 云逸甚是高兴,连说:“很好,很好!”又传了三百余字口诀,待金泽丰记熟后,又传三百余字。那特色剑法的总诀足足有三千余字,而且内容不相连贯,饶是金泽丰记性特佳,却也不免记得了后面,忘记了前面,直花了一个多小时,经云逸一再提点,这才记得一字不错。云逸要他从头至尾连背三遍,见他确已全部记住,说道:“这总诀是特色剑法的根本关键,你此刻虽记住了,只是为求速成,全凭硬记,不明其中道理,日后甚易忘记。从今天起,须得朝夕念诵。”金泽丰应了声:“是!” 云逸说:“第一招‘总诀式’,有种种变化,用以体演这篇总诀,现下且不忙学。第二招是‘破剑式’,用以破解普天下各门各派剑法,现下也不忙学。第三招‘破刀式’,用以破解单刀、双刀、柳叶刀、鬼头刀、大砍刀、斩马刀种种刀法。万家欢使的是单刀中的快刀法,今晚只学专门对付他刀法的这一部分。” 金泽丰听得特色剑法的第二招可破天下各门各派剑法,第三招可破种种刀法,惊喜交集,说道:“特色剑法如此神妙,徒孙直是闻所未闻。”兴奋之下,说话声音也颤抖了。 云逸说:“特色剑法你师父没见识过。这剑法的名称,他倒听见过的。只不过他不肯跟你们提起罢了。”金泽丰大感奇怪,问道:“却是为何?”云逸不答他此问,说道:“这第三招‘破刀式’讲究以轻御重,以快制慢。万家欢那厮的快刀是快得很了,你却要比他更快。以你这等年轻,和他比快,原也可以,只是或输或赢,并无必胜把握。至于我这等糟老头,却也要比他快,唯一的法子便是比他先出招。你料到他要出什么招,却抢在他头里。敌人手还没提起,你长剑已指向他要害,他再快也没你快。” 金泽丰连连点头说:“是,是!想来这是教人如何料敌机先。” 云逸拍手称赞说:“对,对!孺子可教。‘料敌机先’这四个字,正是这剑法的精要所在,任何人一招之出,必定有若干征兆。他下一刀要砍向你的左臂,眼光定会瞧向你左臂,如果这时他的单刀正在右下方,自然会提起刀来,划个半圆,自上而下地斜向下砍。”于是将这第三剑中克破快刀的种种变化,一项项详加剖析。金泽丰只听得心旷神怡,便如刘姥姥进大观园,目之所接,耳之所闻,莫不新奇万端,而又莫不华丽辉煌。 这第三招变化繁复之极,金泽丰于一时之间,所能领会的也只十之二三,其余的便都硬记在心。一个教得起劲,一个学得用心,竟不知时刻之过,猛听得万家欢在洞外大叫:“金兄,天亮啦,睡醒了没有?” 金泽丰一呆,低声说:“啊哟,天亮啦。”云逸叹气说:“只可惜时刻太过迫促,但你学得极快,已远过我的指望。这就出去跟他打吧!” 金泽丰说:“是。”闭上眼睛,将这一晚所学大要,默默存想了一遍,突然睁开眼来说:“师叔祖,徒孙尚有一事未明,何以这种种变化,尽是进手招数,只攻不守?” 云逸说:“特色剑法,有进无退!招招都是进攻,攻敌之不得不守,自己当然不用守了。这剑法施展出来,天下无敌,又何必守?” 金泽丰喃喃说:“攻敌之不得不守,自己当然不用守了。”不禁神往。 只听万家欢又在呼喝:“快出来,让我再砍你两刀。”金泽丰叫道:“我来也!” 云逸皱眉说:“此刻出去和他接战,有一事大是凶险,他如上来一刀便将你右臂或右腕砍伤,那只有任他宰割,更无反抗之力了。这件事可真叫我担心。” 金泽丰意气风发,昂然说:“徒孙尽力而为!无论如何,决不能辜负了师叔祖这一晚尽心教导。”提剑出洞,立时装出一副萎靡之状,打了个哈欠,又伸了个懒腰,揉了揉眼睛说:“万兄起得好早,昨晚没好睡吗?”心中却在盘算:“我只须挨过眼前这个难关,再学几个小时,便永远不怕他了。” 万家欢一举单刀说:“金兄,在下确实无意伤你,但你太也固执,说什么也不肯随我下山。这般斗下去,逼得我要砍你十刀二十刀,令得你遍体鳞伤,岂不是十分对你不住?”金泽丰心念一动说:“倒也不须砍上十刀二十刀,你只须一刀将我右臂砍断,要不然砍伤了我右手,叫我使不得剑。那时候你要杀要擒,岂不是悉随尊便?”万家欢摇头说:“我只不过要你服输,何必伤你右手右臂?”金泽丰心中大喜,脸上却装作深有忧色,说道:“只怕你口中虽这么说,输得急了,到头来还是什么野蛮的毒招都使出来。”万家欢说:“你不用以言语激我。万家欢一来跟你无怨无仇,二来敬你是条有骨气的汉子,三来真的伤你重了,只怕旁人要跟我为难。出招吧!” 金泽丰说:“好!万兄请。”万家欢虚晃一刀,第二刀跟着斜劈而出,刀光映日,势道甚为猛恶。金泽丰待要使用特色剑法中第三剑的变式予以破解,哪知万家欢的刀法实在太快,甫欲出剑,对方刀法已转,终于慢了一步。他心中焦急,暗叫:“糟糕,糟糕!新学的剑法竟然完全用不上,师叔祖一定在骂我蠢才。”再拆数招,额头汗水已涔涔而下。 岂知自万家欢眼中看出来,却见他剑法凌厉之极,每一招都是自己刀法的克星,心下也吃惊不小,寻思:“他这几下剑法,明明已可将我毙了,却为什么故意慢了一步?是了,他是手下留情,要叫我知难而退。可是我虽然‘知难’,苦在不能‘而退’,非硬挺到底不可。”他心中这么想,单刀劈出时劲力便不敢使足。两人互相忌惮,均小心翼翼地拆解。 又斗一会儿,万家欢刀法渐快,金泽丰应用特色剑法的第三剑的变式也渐趋纯熟,刀剑光芒闪烁,交手越来越快。蓦地里万家欢大喝一声,右足飞起,踹中金泽丰小腹。金泽丰身子向后跌出,心念电转:“我只须再有一日一夜的时刻,明日此时定能制他。”当即摔剑脱手,双目紧闭,凝住呼吸,假作晕死之状。 万家欢见他晕去,吃了一惊,但深知他狡谲多智,不敢俯身去看,生怕他暴起袭击,败中求胜,当下横刀身前,走近几步,叫问:“金兄,怎么了?”叫了几声,才见金泽丰悠悠醒转,气息微弱,颤声说:“咱们……咱们再打过。”支撑着要站起身来,左腿一软,又摔倒在地。万家欢说:“你是不行的了,不如休息一日,明儿随我下山去吧。” 金泽丰不置可否,伸手撑地,意欲站起,口中不住喘气。 万家欢更无怀疑,踏上一步,抓住他右臂,扶了他起来,但踏上这一步时若有意,若无意地踏住了金泽丰落在地下的长剑,右手执刀护身,左手又正抓在金泽丰右臂的穴道之上,叫他没法行使诡计。金泽丰全身重量都挂在他的左手之上,显得全然虚弱无力,口中却兀自怒骂:“谁要你讨好?他奶奶的。”一瘸一拐,回入洞中。 第82章 但求一诺,大获全胜 云逸微笑说:“你用这法子取得了一日一夜,竟不费半点力气,只不过有点儿卑鄙无耻。”金泽丰笑着说:“对付卑鄙无耻之徒,说不得,只好用点卑鄙无耻的手段。”云逸正色问:“要是对付正人君子呢?”金泽丰一怔说:“正人君子?”一时答不出话来。 云逸双目炯炯,瞪视着金泽丰,森然问:“要是对付正人君子,那便怎样?”金泽丰说:“就算他真是正人君子,倘若想要杀我,我也不能甘心就戮,到了不得已的时候,卑鄙无耻的手段,也只好用上这么一点半点了。”云逸大喜,朗声说:“好,好!你说这话,便不是假冒为善的伪君子。大丈夫行事,爱怎样便怎样,行云流水,任意所之,什么武林规矩,门派教条,全都是放他妈的狗臭屁!” 金泽丰微微一笑,云逸这几句话当真说到了他心坎中去,听来说不出的痛快,可是平素师父谆谆叮嘱,宁可性命不要,也决计不可违犯门规,不守武林规矩,以致败了东华派清誉,师叔祖这番话是不能公然附和的;何况“假冒为善的伪君子”云云,似乎是在讥刺他师父那“玉面君子”的外号,当下只微微一笑,并不接口。 云逸伸出干枯的手指抚摸金泽丰头发,微笑说:“龚政伟门下,居然有你这等人才。这小子眼光是有的,倒也不是全无可取。”他所说的“这小子”,自然是指龚政伟了。 他拍拍金泽丰的肩膀说:“小娃子很合我心意,来来来,咱们把第一剑和第三剑再练上一些。”当下又将第一剑择要讲述,待金泽丰领悟后,再将第三剑中的有关变化,连讲带比,细加指点。后洞中所遗长剑甚多,两人都以东华派的长剑比划演试。金泽丰用心记忆,每逢不明,便即询问。这一日时候充裕,学剑时不如前晚之迫促,一剑一式均能阐演周详。晚饭之后,金泽丰睡了两个小时,又再学招。 次日清晨,万家欢只道他早一日受伤不轻,竟然并不出声索战。金泽丰乐得在后洞继续学剑,到得午末未初,第三剑的种种变化已尽数学全。云逸说:“今日倘若仍然打他不过,也不要紧。再学一日一晚,无论如何,明日必胜。” 金泽丰应了,倒提本派前辈所遗下的一柄长剑,缓步走出洞来,见万家欢在崖边眺望,假作惊异之色,问道:“咦,万兄,怎么你还不走?”万家欢说:“在下恭候大驾。昨日得罪,今日好得多了吧?”金泽丰说:“也不见得好,腿上给万兄所砍的这一刀,痛得甚是厉害。”万家欢笑着说:“当日在天马山街道相斗,金兄伤势可比今日重得多了,却也不曾出过半句示弱之言。我深知你诡计多端,你这般装腔作势,故意示弱,想攻我一个出其不意,在下可不会上当。” 金泽丰笑着说:“你这当已经上了,此刻就算醒觉,也来不及啦!万兄,看招!”剑随声出,直刺其胸。万家欢举刀急挡,却挡了个空。金泽丰第二剑又已刺了过来。万家欢称赞说:“好快!”横刀封架。金泽丰第三剑、第四剑又已刺出,口中说:“还有快的。”第五剑、第六剑跟着刺出,攻势既发,竟一剑连着一剑,一剑快似一剑,浑成一体,连绵不绝,当真学到了这特色剑法的精要,“特色剑法,有进无退”,果然每一剑全是攻招。 十余剑一过,万家欢胆战心惊,不知如何招架才是,金泽丰刺一剑,他便退一步,刺得十余剑,他已退到了崖边。金泽丰攻势丝毫不缓,刷刷刷刷,连刺四剑,全是指向他要害之处。万家欢奋力挡开了两剑,第三剑无论如何挡不开了,左足后退,却踏了个空。他知道身后是万丈深谷,这一跌下去势必粉身碎骨,便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猛力一刀砍向地下,借势稳住身子。金泽丰的第四剑已指在他咽喉之上。万家欢脸色苍白,金泽丰也一言不发,剑尖始终不离他咽喉。过了良久,万家欢怒道:“要杀便杀,婆婆妈妈作甚?” 金泽丰右手一缩,向后纵开数步说:“万兄一时疏忽,给小弟占了机先,不足为凭,咱们再打过。”万家欢哼了一声,舞动单刀,犹似狂风骤雨般攻过来,叫道:“这次由我先攻,可不能让你占便宜了。” 金泽丰眼见他钢刀猛劈而至,长剑斜挑,径刺他小腹,自己上身一侧,已避开了他的刀锋。万家欢见他这一剑来得峻急,疾回单刀,往他剑上砸去,自恃力大,只须刀剑相交,准能将他长剑砸飞。金泽丰只一剑便抢到了先手,第二剑、第三剑源源不绝地发出,每一剑都是既狠且准,剑尖始终不离对手要害。万家欢挡架不及,只得又再倒退,十余招过去,竟重蹈覆辙,又退到了崖边。金泽丰长剑削下,逼得他提刀护住下盘,左手伸出,五指虚抓,正好抢到空隙,五指指尖离他胸口膻中穴已不到两寸,凝指不发。万家欢曾两次给他以手指点中膻中穴,这一次若再点中,身子委倒时不再是晕在地下,却要跌入深谷之中了,眼见他手指虚凝,显是有意容让。两人僵持半晌,金泽丰又再向后跃开。 万家欢坐在石上,闭目养了会神,突然间一声大吼,舞刀抢攻,一口钢刀直上直下,势道威猛之极。这一次他看准了方位,背心向山,心想纵然再给你逼得倒退,也是退入山洞之中,说什么也要决一死战。 金泽丰此刻于单刀刀招的种种变化,已尽数了然于胸,待他钢刀砍至,侧身向右,长剑便向他左肩削去。万家欢回刀相格,金泽丰的长剑早已收而刺他左腰。万家欢左臂与左腰相去不到一尺,但这一回刀,守中带攻,含有反击之意,力道甚劲,钢刀直荡了出去,急切间已不及收刀护腰,只得向右让了半步。金泽丰长剑起处,刺向他左颊。万家欢举刀挡架,剑尖忽地已指向左腿。万家欢无法再挡,再向右踏出一步。金泽丰一剑连着一剑,尽是攻他左侧,逼得他一步又一步地向右退让,十余步一跨,已将他逼向右边石崖的尽头。 该处一块大石壁阻住了退路,万家欢背心靠住岩石,舞起七八个刀花,再也不理金泽丰长剑如何来攻,耳中只听得嗤嗤声响,左手衣袖、左边衣衫、左足裤管已让长剑接连划中了六剑。这六剑均是只破衣衫,不伤皮肉,但万家欢心中雪亮,这六剑的每一剑都能叫自己断臂折足,破肚开膛,到这地步,霎时间只觉万念俱灰,哇的一声,张嘴喷出一大口鲜血。 金泽丰接连三次将他逼到了生死边缘,数日之前,此人武功还远胜于己,此刻竟是生杀之权操于己手,而且胜来轻易,大是行有余力,脸上不动声色,心下却已大喜若狂,待见他大败之后口喷鲜血,不由得歉疚之情油然而生,说道:“万兄,胜败乃是常事,何必如此?小弟也曾败在你手下多次!” 万家欢抛下单刀,摇头说:“云逸老前辈剑术如神,当世无人能敌,在下永远不是你的对手了。”金泽丰拾起单刀,双手递过说:“万兄说得不错,小弟侥幸得胜,全凭师叔祖的指点。师叔祖想请万兄答应一件事。”万家欢不接单刀,惨然说:“万某命悬你手,有什么好说的。”金泽丰说:“师叔祖隐居已久,不预世事,不喜俗人烦扰。万兄下山之后,请勿对人提起他老人家的事,在下感激不尽。” 万家欢冷冷说:“你只须这么一剑刺过来,杀人灭口,岂不干脆?”金泽丰退后两步,还剑入鞘,说道:“当日万兄武艺远胜于我之时,倘若一刀将我杀了,焉有今日之事?在下请万兄不向旁人泄露我师叔祖的行踪,乃是相求,不敢有丝毫胁迫之意。”万家欢说:“好,我答允了。”金泽丰深深一揖说:“多谢万兄。” 万家欢说:“我奉命前来请你下山。这件事万某干不了,可是事情没完。讲打,我这一生是打你不过的了,却未必便此罢休。万某性命攸关,只好烂缠到底,你可别怪我不是好汉子的行径。金兄,再见了。”说着一抱拳,转身便行。 金泽丰想到他身中剧毒,此番下山,不久便毒发身亡,和他恶斗数日,不知不觉间已对他生出亲近之意,一时冲动,脱口便想叫出来:“我随你下山便了。”但随即想起,自己受罚在爱身崖,不奉师命,决不能下崖一步,何况此人是个作恶多端的采花大盗,这一随他下山,变成了和他同流合污,将来身败名裂,祸患无穷,话到口边,终于缩住。 第83章 传绝技,飘然而去 眼见他下崖而去,当即回入山洞,向云逸拜伏在地,说道:“师叔祖不但救了徒孙性命,又传了徒孙上乘剑术,此恩此德,永难报答。” 云逸微笑说:“上乘剑术,上乘剑术,嘿嘿,还差得远呢。”他微笑之中,大有寂寞凄凉的味道。金泽丰说:“徒孙斗胆,求恳师叔祖将特色剑法的剑法尽数传授。”云逸问:“你要学特色剑法,将来不会懊悔么?” 金泽丰一怔,心想将来怎么会懊悔?一转念间,心想:“是了,这特色剑法并非本门剑法,师叔祖是说只怕师父知道之后会见责于我。但师父本来不禁我涉猎别派剑法,曾说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再者,我从石壁的图形之中,已学了不兰陵、南特、北极、西圣各派的剑法,连北斗集团十大资工的武功也已学了不少。这特色剑法如此神妙,实是学武之人梦寐以求的绝世妙技,我得蒙本门前辈指点传授,正是莫大的机缘。”当即拜道:“这是徒孙的毕生幸事,将来只有感激,决无懊悔。” 云逸说:“好,我便传你。这特色剑法我若不传你,过得几年,世上便永远没这套剑法了。”说时脸露微笑,显是深以为喜,说完之后,神色却转凄凉,沉思半晌,这才说:“万家欢决不会就此甘心,但纵然再来,也必在十天半月之后。你武功已胜于他,阴谋诡计又胜于他,永远不必怕他了。咱们时候大为充裕,须得从头学起,扎好根基。”于是将“总诀式”依着口诀次序,一句句解释,再传以种种附于口诀的变化。 金泽丰先前硬记口诀,全然未能明白其中含意,这时得云逸从容指点,每一刻都领悟到若干上乘武学的道理,每一刻都学到几项奇巧奥妙的变化,不由得欢喜赞叹,情难自已。 一老一少,便在这爱身崖上传习精妙剑法,自“总诀式”、“破剑式”、“破刀式”以至“破枪式”、“破鞭式”、“破索式”、“破掌式”、“破箭式”而学到了第九剑“破气式”。那“破枪式”包括破解长枪,大戟、蛇矛、齐眉棍、狼牙棒、白蜡杆、禅杖、方便铲种种长兵刃之法。“破鞭式”破的是钢鞭、铁锏、点穴橛、拐子、蛾眉刺、匕首、板斧、铁牌、八角槌、铁椎等等短兵刃。“破索式”破的是长索、软鞭、三节棍、链子枪、铁链、渔网、流星飞锤等等软兵刃。虽只一剑一式,却变化无穷,学到后来,前后式融会贯通,更是威力大增。 最后这三式更加难学。“破掌式”破的是拳脚指掌上的功夫,对方既敢以空手来斗自己利剑,武功上自有极高造诣,手中有无兵器,相差已是极微。天下的拳法、腿法、指法、掌法繁复无比,这一剑“破掌式”,将长拳短打、擒拿点穴、鹰爪虎爪、铁沙神掌,诸般拳脚功夫尽数包括内在。“破箭式”这个“箭”字,则总罗诸般暗器,练这一剑时,须得先学听风辨器之术,不但要能以一柄长剑击开敌人发射来的种种暗器,还须借力反打,以敌人射来的暗器反射伤敌。 至于第九式“破气式”,云逸只传以口诀和修习之法,说道:“此式是为对付身具上乘内功的敌手而用,神而明之,存乎一心。同是一门东华剑法,同是一招,使出来时威力强弱大不相同,这特色剑法自也一般。你纵然学得了剑法,倘若使出时剑法不纯,毕竟还是敌不了当世高手。此刻你已得到了门径,要想多胜少败,再苦练二十年,便可和天下英雄一较长短了。” 金泽丰越学得多,越觉这九式之中变化无穷,不知要有多少时日,方能探索到其中全部奥秘,听师叔祖要自己苦练二十年,丝毫不觉惊异,再拜受教,说道:“徒孙倘能在二十年之中,通解这九式的精要,领会师叔祖所授的心法,那是大喜过望了。” 云逸说:“你倒也不可妄自菲薄。学这套剑法,要旨在一个‘悟’字,决不在死记硬记。等到通晓了这九式的剑意,则无所施而不可,便是将全部变化尽数忘记,也不相干,临敌之际,更是忘记得越干净彻底,越不受原来剑法的拘束。你资质甚好,正是学练这套剑法的材料。何况当今之世,真有什么了不起的英雄人物,嘿嘿,只怕也未必。以后自己好好用功,我可要去了。” 金泽丰大吃一惊,颤声问:“师叔祖,你……你上哪里去?”云逸说:“我本在这后山居住,已住了数十年。日前一时心喜,出洞来授了你这套剑法,只是盼望绝世武功不遭灭绝而已。怎么还不回去?”金泽丰欢喜说:“原来师叔祖便在后山居住,那再好没有了。徒孙正可朝夕侍奉,以解师叔祖的寂寞。” 云逸厉声说:“从今以后,我再也不见东华派门中之人,连你也非例外。”见金泽丰神色惶恐,便语气转和说:“阿丰,我跟你既有缘,亦复投机。我暮年得有你这样一个佳子弟传我剑法,实是大畅老怀。你如心中有我这样一个师叔祖,今后别来见我,以至令我为难。”金泽丰心中酸楚,问道:“师叔祖,那为什么?”云逸摇头说:“你见到我的事,连对你师父也不可说起。”金泽丰含泪说:“是,自当遵从师叔祖吩咐。” 云逸轻轻抚摸他头,连说:“好孩子,好孩子!”转身下崖。金泽丰跟到崖边,眼望他瘦削的背影飘飘下崖,在后山隐没,不由得悲从中来,俯首坠泪。 金泽丰和云逸相处十余日,虽听他所谈论指教的只是剑法,但于他议论风范,不但钦仰敬佩,更觉亲近之极,说不出的投机。云逸是高了他两辈的师叔祖,可是金泽丰内心,却隐隐然有一份平辈知己、相见恨晚的交谊,比之恩师龚政伟,似乎反而亲切得多,心想:“师叔祖年轻时,只怕性子和我差不多,也是一副天不怕、地不怕、任性行事的性格。他教我剑法时,总是说‘人使剑法,不是剑法使人’,总说‘人是活的,剑法是死的,活人不可给死剑法所拘’。这道理千真万确,却为何师父从来不说?” 他微一沉吟,便想:“这道理师父岂有不知?他知我性子太过随便,跟我一说了这道理,只怕我得其所哉,乱来一气,练剑时便不能循规蹈矩。等到我将来剑术有了小成,师父自会给我详加解释。师弟师妹们武功未够火候,自然更加不能明白这上乘剑理,跟他们说了也是白说。”又想:“师叔祖的剑术自已出神入化,只可惜他老人家从来没显一下身手,令我大开眼界。比之师父,师祖的剑法当然又高一筹了。” 回想云逸脸带病容,寻思:“这十几天中,他有时轻声叹息,显然有什么重大的伤心事,不知为了什么?”叹了口气,提了长剑,出洞便练了起来。 第84章 算旧账,政争事来 练了一会儿,顺手使出一剑,竟是本门剑法的“有凤来仪”。他一呆之下,摇头苦笑,自言自语:“错了!”跟着又练,过不多时,顺手一剑,又是“有凤来仪”,不禁发恼,寻思:“我只因本门剑法练得纯熟,在心中已印得根深蒂固,使剑时稍一滑溜,便将练熟了的本门剑招夹了进去,却不是特色剑法了。”突然间心念一闪,心想:“师叔祖叫我使剑时须当心无所滞,顺其自然,那么使本门剑法,有何不可?甚至便将南特、北极诸派剑法、北斗集团十资工的武功夹在其中,又有何不可?倘若硬要划分,某种剑法可使,某种剑法不可使,那便是有所拘泥了。” 此后便即任意发招,倘若顺手,便将本门剑法以及石壁上种种招数掺杂其中,顿觉乐趣无穷。但五常联盟的剑法固然各不相同,北斗集团十资工更似出自六七个不同门派,要将这许多不同路子的武学融为一体,几乎绝无可能。他练了良久,始终没法融合,忽想:“融不成一起,那又如何?又何必强求?” 当下再也不去分辨是什么招式,一经想到,便随心所欲地混入特色剑法之中,但使来使去,总是那一招“有凤来仪”使得最多。又使一阵,随手一剑,又是一招“有凤来仪”,心念一动:“要是学妹见到我将这招‘有凤来仪’如此使法,不知会说什么?” 他凝剑不动,脸上现出温柔的微笑。这些日子来全心全意地练剑,便在睡梦之中,想到的也只是特色剑法的种种变化,这时蓦地里想起龚乐媛,不由得相思之情难以自已。跟着又想:“不知她是否暗中又在偷偷教熊师弟学剑?师父命令虽严,学妹却向来大胆,恃着师母宠爱,说不定又在教剑了。就算不教剑,朝夕相见,两人必定越来越好。”渐渐的,脸上微笑转成了苦笑,再到后来,连一丝笑意也没有了。 他心意沮丧,慢慢收剑,忽听得薛研科的声音叫道:“大师兄,大师兄!”叫声甚为惶急。金泽丰一惊:“啊哟不好!万家欢那厮败退下山,说了心有不甘,要烂缠到底。莫非他打我不过,竟把学妹掳劫了去,向我挟持?”急忙抢到崖边,只见薛研科提着饭篮,气急败坏地奔上来,叫道:“大……大师兄……大……师兄,大……事不妙。” 金泽丰更加焦急,忙问:“怎么?学妹怎么了?”薛研科纵上崖来,将饭篮在大石上一放,说道:“学妹?学妹没事啊。糟糕,我瞧事情不对。”金泽丰听得龚乐媛无事,已放了一大半心,问道:“什么事情不对?”薛研科气喘喘说:“师父师母回来啦。”金泽丰心中一喜,斥责说:“呸!师父师母回山来了,那不是好得很么?怎么叫作事情不对?胡说八道!” 薛研科说:“不,不,你不知道。师父师母一回来,刚坐下还没几个小时,就有好几个人拜山,西圣、北极、南特三派中都有人在内。”金泽丰说:“咱们五常结盟,西圣派他们有人来见师父,那也平常得紧呐。”薛研科说:“不,不……你不知道,还有三个人跟他们一起上来,说是咱们东华派的,师父却不叫他们师兄师弟。” 金泽丰微感诧异,问道:“有这等事?那三个人怎么个模样?” 薛研科说:“一个人焦黄面皮,说是姓黄,叫什么黄政荣。还有一个是个道人,另一个则是矮子,都叫‘政’什么的,倒真是‘政’字辈的人。” 金泽丰点头说:“或许是本门叛徒,早就给清出了门户的。” 薛研科说:“是啊!大师兄料得不错。师父一见到他们,就很不高兴说:‘黄兄,你们三位早已跟东华派没有瓜葛,又上玉皇顶作甚?’那黄政荣问:‘玉皇顶是你龚师兄买下来的?就不许旁人上山?是皇帝老子封给你的?’师父哼了一声说:‘各位要上玉皇顶游玩,当然听便,可是龚政伟却不是你师兄了。龚师兄三字,原封奉还。’那黄政荣说:‘当年你师父行使阴谋诡计,霸占了东华派,这笔旧账,今日可得算算。你不要我叫“龚师兄”,哼哼,算账之后,你便跪在地下哀求我再叫一声,也难求得动我呢。’” 金泽丰“哦”了一声,心想:“师父可真遇上了麻烦。” 薛研科又说:“咱们做弟子的听得都十分生气,学妹第一个便喝骂起来,不料师母这次却脾气忒也温和,竟不许学妹出声。师父显然没将这三人放在心上,淡淡问:‘你要算账?算什么账?要怎样算法?’那黄政荣大声说:‘你气宗篡夺东华派掌门之位,已二十多年啦,到今天还做不够?应该让位了吧?’师父笑着说:‘各位大动阵仗地来到玉皇顶,却原来想夺在下这掌门之位。那有什么稀罕?黄兄如自忖能当这掌门,在下自当奉让。’那黄政荣说:‘当年你师父凭着阴谋诡计,篡夺了本派掌门之位,现下我已禀明白盟主,奉得五星旗,来执掌东华一派。’说着从怀中掏出一支小旗,展开来,果然便是五星旗。” 金泽丰怒道:“白盟主管得未免太宽了,咱们东华派本门之事,可用不着他来管闲事。他有什么资格能废立东华派的掌门?” 薛研科说:“是啊,师母当时也就这么说。可是西圣派那姓法的老头高卢鸡法克龙,就是在双峰城惠师叔家里见过的那老家伙,却极力给黄政荣撑腰,说东华派掌门该当由那姓黄的来当,和师母争执不休。北极派、南特派那两个人,说来气人,也都和黄政荣做一伙儿。他们三派联群结党,来跟东华派为难来啦。就只兰陵派没人参与。大……大师兄,我瞧着情形不对,赶紧来给你报讯。” 金泽丰叫道:“师门有难,咱们做弟子的只叫有一口气在,说什么也要给师父卖命。薛师弟,走!”薛研科说:“对!师父见你是为他出力,一定不会怪你擅自下崖。”金泽丰飞奔下崖说:“师父就算见怪,也不打紧。师父是彬彬君子,不喜和人争执,说不定真的将掌门之位让给了旁人,那岂不糟糕……”说着展开轻功疾奔。 第85章 遇六怪,进退无路 金泽丰正奔之间,忽听得对面山道上有人叫问:“金泽丰,金泽丰,你在哪儿?”金泽丰回头问:“是谁叫我?”跟着几个声音齐声问:“你是金泽丰?”金泽丰说:“不错!” 突然间两个人影一晃,挡在路心。山道狭窄险陡,一边更下临万丈深谷,这二人突如其来地在山道上现身,突兀无比,金泽丰奔得正急,险些撞在二人身上,急忙止步,和那二人相去已不过尺许。只见这二人身材甚矮,脸上尽是凹凹凸凸,又满是皱纹,甚为可怖,一惊之下,转身向后纵开丈余,喝问:“是谁?” 却见背后也是两张极其丑陋的脸孔,也是凹凹凸凸,满是皱纹,这两张脸和他相距更不到半尺,两人的鼻子几乎要碰到他鼻子,金泽丰这一惊更加非同小可,向旁踏出一步,只见山道临谷处又站着二人,这二人的相貌与先前四人颇为相似。陡然间同时遇上这六个怪人,金泽丰心中怦怦大跳,一时手足无措。 在这瞬息间,金泽丰已给这六个怪人挤在不到三尺见方的一小块山道之中,前面二人的呼吸直喷到他脸上,而后颈热呼呼的,显是后面二人的呼吸。他忙伸手去拔剑,手指刚碰到剑柄,六个怪人各自跨上半步,往中间一挤,登时将他挤得丝毫没法动弹。只听得薛研科在身后大叫:“喂,喂,你们干什么?” 饶是金泽丰机变百出,在这刹那间,也不由得吓得没了主意。这六人如鬼如魅,似妖似怪,容颜固然可怖,行动更是诡异。金泽丰双臂向外力振,要想推开身前二人,但两条手臂给那二人挤住,却哪里推得出去?他心念电闪:“定是黄政荣他们一伙的恶徒。”蓦地里全身一紧,几乎气也喘不过来,四个怪人加紧挤拢,只挤得他骨骼格格有声。金泽丰不敢与面前怪人眼睁睁地相对,忙闭住了双眼,只听得有个尖锐的声音说:“金泽丰,我们带你去见小尼姑。” 金泽丰心想:“啊哟,原来是万家欢这厮的同伙。”叫道:“你们不放开我,我便拔剑自杀!我宁死……”突觉双臂已遭两只手掌牢牢握住,两只手掌直似铁钳。金泽丰空自学了特色剑法,却半点施展不出,心中只是叫苦。 只听得又一人说:“乖尼姑要见你,听话些,你也是乖孩子。”又一人说:“死了不好,你如自杀,我整得你死去活来。”另一人说:“他死都死了,你还整得他死去活来干嘛?”又一人说:“你要吓他,便不可说给他听。给他一听见,便吓不倒了。”先一人说:“我偏要吓,你又待怎样?”另一人说:“我说还是劝他听话的好。”先一人说:“我说要吓,便是要吓。”另一人说:“我喜欢劝。”两人竟尔互相争执不休。 金泽丰又惊又恼,听他二人这般瞎吵,心想:“这六个怪人武功虽高,却似乎蠢得厉害。”当即叫道:“吓也没用,劝也没用,你们不放我,我可要自己咬断舌头自杀了。” 突觉脸颊上一痛,已给人伸手捏住了双颊。只听另一个声音说:“这小子倔强得紧,咬断了舌头,不会说话,小尼姑可不喜欢。”又有一人说:“咬断舌头便死了,岂但不会说话而已!”另一人说:“未必便死。不信你倒咬咬看。”先一人说:“我说要死,因此不咬,你倒咬咬看。”另一人说:“我为什么要咬自己舌头?有了,叫他来咬。” 只听得薛研科“啊”的一声大叫,显是给那些怪人捉住了,只听一人喝道:“你咬断自己舌头来试试看,死还是不死?快咬,快咬!”薛研科连叫:“我不咬!我不咬!咬了一定要死。”一人说:“不错,咬断舌头定然要死,连他也这么说。”另一人说:“他又没死,这话作不得准。”另一人说:“他没咬断舌头,自然不死。一咬,便死!” 金泽丰运劲双臂,猛力一挣,手腕登时疼痛入骨,却哪里挣得动分毫?猛然间情急智生,大叫一声,假装晕了过去。六个怪人齐声惊呼,捏住金泽丰脸颊的人立时松手。一人说:“这人吓死啦!”又一人说:“吓不死的,哪会如此没用。”另一人说:“就算是死了,也不是吓死的。”先一人问:“那么是怎么死的?” 薛研科只道大师兄真的给他们弄死了,放声大哭。 一个怪人说:“我说是吓死的。”另一人说:“你抓得太重,是抓死的。”又一人问:“到底是怎么死的?”金泽丰大声说:“我自闭经脉,自杀死的!” 六怪听他突然说话,都吓了一跳,随即齐声大笑,都说:“原来没死,他是装死。”金泽丰说:“我不是装死,我死过之后,又活转来了。”一怪说:“你当真会自闭经脉?这功夫可难练得紧,你教教我。”另一怪说:“这自闭经脉之法高深得很,这小子不会的,他是骗你。”金泽丰说:“你说我不会?我倘若不会,刚才又怎会自闭经脉而死?”那怪人搔了搔头说:“这个……这个……可有点儿奇了。” 金泽丰见这六怪武功虽然甚高,头脑果然鲁钝之至,便说:“你们再不放开我,我可又要自闭经脉啦,这一次死了之后,可就活不转了。”抓住他手腕的二怪登时松手,齐说:“你死不得,你要死了,大大的不妙。”金泽丰说:“要我不死也可以,你们让开路,我有要事去办。”挡在他身前的二怪同时摇头,一齐摇向左,又一齐摇向右,齐声说:“不行,不行。你得跟我去见小尼姑。” 金泽丰睁眼提气,身子纵起,便欲从二怪头顶飞跃而过,不料二怪跟着跃高,动作快得出奇,两个身子便如一堵飞墙,挡在他身前。金泽丰和二怪身子一撞,便又掉下。他身在半空之时,已伸手握住剑柄,手臂向外一掠,便欲抽剑,突然间肩头一重,在他身后的二怪各伸一掌,分按他双肩,他长剑只离鞘一尺,便抽不出来。按在他肩头的两只手掌上各有数百斤力道,他身子登时矮了下去,别说拔剑,连站立也已有所不能。 二怪将他按倒后,齐声笑着说:“抬了他走!”站在他身前的二怪各伸一手,抓住他足踝,便将他抬了起来。 薛研科叫道:“喂,喂!你们干什么?”一怪说:“这人叽哩咕噜,杀了他!”举掌便要往他头顶拍落。金泽丰大叫:“杀不得,杀不得!”那怪人说:“好,听你这小子的,不杀便不杀,点了他的哑穴。”竟不转身,反手一指,嗤的一声响,已点了薛研科的哑穴。薛研科正在大叫,但那“啊”的一声突然从中断绝,恰如有人拿一把剪刀将他的叫声剪断了一般,身子跟着缩成一团。金泽丰见他这点穴手法认穴之准,劲力之强,生平实所罕见,不由得大为钦佩,喝彩说:“好功夫!” 那怪人大为得意,笑着说:“那有什么稀奇,我还有许多好功夫呢,这就试演几种给你瞧瞧。”若在平时,金泽丰原欲大开眼界,只是此刻挂念师父的安危,心下大为焦虑,叫道:“我不要看!”那怪人生气说:“你为什么不看?我偏要你看。”纵身跃起,从金泽丰和抓着他的四名怪人头顶飞越而过,身子从半空横过时平掠而前,有如轻燕,姿式美妙已极。金泽丰不由得脱口又赞了声:“好啊!”那怪人轻轻落地,微尘不起,转过身来时,一张长长的马脸上满是笑容,说道:“这不算什么,还有更好的呢。”此人年纪少说也有四五十岁,但性子恰似孩童一般,得人称赞一句,便欲卖弄不休,武功之高明深厚,与性格之幼稚浅薄,恰是两个极端。 第86章 生一计,驰援有招 金泽丰心想:“师父师母正受困于大敌,对手有西圣、北极诸派好手相助,我便赶了去,那也无济于事,何不骗这几个怪人前去,以解师父师母之危?”当即摇头说:“你们这点功夫,到这里来卖弄,那可差得远了。”那人说:“什么差得远?你不是给我们捉住了吗?”金泽丰说:“我是东华派的无名小卒,要捉住我还不容易?眼前山上聚集了西圣、北极、东华、南特各派好手,你们又岂敢去招惹?”那人说:“要招惹便去招惹,有甚不敢?他们在哪里?”另一人说:“我们打赌赢了小尼姑,小尼姑就叫我们来抓金泽丰,可没叫我去惹什么西圣、北极派的好手。赢一场,只做一件事,做得多了,太不划算。这就走吧。” 金泽丰心下宽慰:“原来他们是妙玉小师妹差来的,那么倒不是我对头。看来他们是打赌输了,不得不来抓我,却要强好胜,自称赢了一场。”当下笑着说:“对了,那个西圣派的好手说,他最瞧不起那六个马脸矮怪物,一见到便要伸手将他们一个个像捏蚂蚁般捏死了。只可惜那六个老怪一听到他声音,便即远远逃去,说什么也找他们不到。” 六怪一听,立时气得哇哇大叫,抬着金泽丰的四怪将他身子放下,你一言我一语说:“这人在哪里?快带我们去,跟他们较量较量。”“什么西圣派、北极派,中南六子还真不将他们放在眼里。”“这人活得不耐烦了,胆敢要将中南六子像捏蚂蚁般捏死!” 金泽丰说:“你们自称中南六子,他口口声声的却说中南六矬,有时又说中南六矮子。六位高人啊,我劝你们还是远而避之的为妙,这人武功厉害得很,你们打他不过的。” 一怪大叫:“不行,不行!这就去打个明白。”另一怪说:“我瞧情形不妙,这西圣派的高手既口出大言,必有惊人艺业。他敢叫我们中南六矮子,定是我们的前辈,想来一定斗他不过。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咱们快回去吧。”另一人说:“六弟最是胆小,打都没打,怎知斗他不过?”那胆小怪人说:“倘若当真给他像捏蚂蚁般捏死了,岂不倒霉?打过之后,已经给他捏死,又怎么逃?” 金泽丰暗暗好笑,说道:“是啊,要逃就得赶快,倘若给他得知讯息,追了过来,你们就逃不掉了。” 那胆小怪人一听,飞身便奔,一晃之间便没了踪影。金泽丰吃了一惊,心想:“这人轻身功夫竟如此了得。”却听一怪说:“六弟怕事,让他逃走好了,咱们却要去斗斗那西圣派的高手。”其余四怪都说:“去,去!中南六子天下无敌,怕他何来?” 一个怪人在金泽丰肩上轻轻一拍说:“快带我们去,且看他怎么将我们像捏蚂蚁般捏死了。”金泽丰说:“带你们去是可以的,但我金泽丰堂堂男子汉,决不受人胁迫。我不过听那西圣派的高手对你们六位大肆嘲讽,心怀不平,又见到你们六位武功高强,心下好生佩服,这才有意仗义带你们去找他们算账。倘若你们仗着人多势众,硬要我做这做那,我死就死了,决不依从。” 五个怪人同时拍手,叫道:“很好,你挺有骨气,又有眼光,看得出我们六兄弟武功高强,我兄弟们也很佩服。” 金泽丰说:“既然如此,我便带你们去,只是见到他之时,不可胡乱说话,胡乱行事,免得武林中英雄好汉耻笑中南六子浅薄幼稚,不明世务。一切须听我吩咐,否则的话,你们大大丢我的脸,大伙儿都面上无光了。”他这几句话原只意存试探,不料五个怪人听了之后,没口子的答应,齐声说:“那再好也没有了,咱们决不能让人家再说中南六子浅薄幼稚,不明世务。”看来“浅薄幼稚,不明世务”这八字评语,中南六子早就听过许多遍,心下深以为耻,金泽丰这话正打中了他们心坎。 金泽丰点头说:“好,各位请跟我来。”当下快步顺着山道走去,五个怪人随后跟去。 行不到数里,只见那胆小怪人在山岩后探头探脑地张望,金泽丰心想此人须加激励,便说:“西圣派那老儿的武功比你差得远了,不用怕他。咱们大伙儿去找他算账,你也一起去吧。”那怪人欢喜说:“好,我也去。”但随即又问:“你说那老儿的武功和我差得远,到底是我高得多,还是他高得多?”此人既然胆小,便十分的谨慎小心。金泽丰笑着说:“当然是你高得多。刚才你脱身飞奔,轻功高明之极,那西圣派的老儿无论如何追你不上。”那怪人大为高兴,走到他身旁,不过兀自不放心,问道:“倘若他当真追上了我,那便如何?”金泽丰说:“我和你寸步不离,他如胆敢追上了你,哼哼!”手拉长剑剑柄,出鞘半尺,啪的一声,又推入了鞘中说:“我便一剑将他杀了。”那怪人大喜,连叫:“妙极,妙极!你说过的话可不能不算数。”金泽丰说:“这个自然。不过他如追你不上,我便不杀他了。”那怪人笑着说:“是啊,他追我不上,便由得他去。” 金泽丰暗暗好笑,心想:“你一发足奔逃,要想追上你可真不容易。”又想:“这六个怪人生性纯朴,不是坏人,倒可交交。”说道:“在下久闻六位的大名,如雷贯耳,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只不知六位尊姓大名。” 六个怪人哪想得到此言甚是不通,一听到他说久闻大名,如雷贯耳,个个便心花怒放。那怪人说:“我是大哥,叫卜算子。”另一怪人说:“我是二哥,叫探道子。”又一怪人说:“我不知是三哥还是四哥,叫翻墙子。”指着一怪人说:“他不知是三哥还是四哥,叫捣练子。”金泽丰好奇问:“你们谁是三哥四哥,怎么连自己也不知道?” 翻墙子说:“不是我二人不知道,是我爸爸妈妈忘了。”捣练子插口说:“你爸妈生你之时,如忘了生过你,你当时一个小娃娃,怎知道世界上有没有你这个人?”金泽丰忍笑点头说:“很是,很是,幸亏我爸妈记得生过我这个人。”捣练子说:“可不是嘛?”金泽丰问:“怎么是你们爸妈忘了?”捣练子说:“爸爸妈妈生我们两兄弟之时,是记得谁大谁小的,过得几年便忘记了,因此也不知到底谁是老三,谁是老四。”指着翻墙子说:“他定要争到老三,我不叫他三哥,他便要和我打架,只好让了他。”金泽丰笑着说:“原来你们是两兄弟。”翻墙子说:“是啊,我们是六兄弟。” 金泽丰心想:“有这样的糊涂父母,难怪生了这样糊涂的六个儿子来。”向其余二人说:“这两位却又怎么称呼?”胆小怪人说:“我来说,我是六弟,叫破阵子。我五哥叫摸鱼子。”金泽丰忍不住哑然失笑。摸鱼子见他脸有笑容,欢喜说:“六兄弟之中,以我的名字最好听,谁都及不上我。”金泽丰笑着说:“摸鱼子三字,当真好听,但卜算子、探道子、翻墙子、捣练子、破阵子五个名字也都好听得紧。妙极,妙极!要是我也有这样美丽动听的名字,我可要欢喜死了。” 中南六子无不心花怒放,手舞足蹈,只觉此人实是天下第一好人。 金泽丰笑着说:“咱们这便去吧。请哪一位子兄去解开我师弟的穴道。你们的点穴手段太高,简直神妙无比,我是说什么也解不开的。” 中南六子又各得一顶高帽,立时涌过去,争先恐后地给薛研科解开了穴道。 从爱身崖到正气堂,山道有十一里之遥,除了薛研科外,余人脚程均快,片刻间便到。 一到正气堂外,便见强章通、赵海青、王定波、龚乐媛、熊熙淳等数十名师弟师妹都站在堂外,忧形于色,各人见到大师兄到来,都是大为欣慰。 强章通迎了上来,悄声说:“大师兄,师父和师母在里面见客。” 金泽丰回头向中南六子打个手势,叫他们站着不可作声,低声说:“这六位是我朋友,不必理会。我想去瞧瞧。”走到客厅的窗缝中向内张望。本来龚政伟、焦美媛见客,弟子决不会在外窥探,但此刻本门遇上重大危难,众弟子对金泽丰此举谁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第87章 东华掌门应谁属 金泽丰向厅内瞧去,只见宾位上首坐着一个身材高大的瘦削老者,右手执着五常联盟令旗,料来是西圣派的高卢鸡法克龙。他下首坐着一个中年道人,一个五十来岁的老者,从服色瞧来,分别属于北极、南特两派,更下首又坐着三人,都是五六十岁年纪,腰间所佩长剑均是东华派的兵刃,第一人满脸戾气,一张黄焦焦的面皮,想必是薛研科所说的那个黄政荣。师父和师母坐在主位相陪。桌上摆了清茶和点心。 只听那南特派的老者开口说:“龚兄,贵派门户之事,我们外人本来不便插嘴。只是我五常结盟联手,共荣共辱,要是有一派处事不当,为江湖同道所笑,其余四派共蒙其羞。适才尊夫人说,我西圣、北极、南特三派不该多管闲事,这句话未免不对了。”这老者一双眼睛黄澄澄的,倒似生了黄疸病一般。 金泽丰心下稍宽:“原来他们仍在争执这件事,师父并未屈服让位。” 焦美媛说:“姚师兄这么说,那是咬定我东华派处事不当,连累贵派的名声了?” 南特派姓姚的老者微微冷笑说:“素闻东华派焦女侠是太上掌门,往日在下也还不信,今日一见,才知果然名不虚传。”焦美媛怒道:“姚师兄来到玉皇顶是客,今日我可不便得罪。只不过南特派一位成名的英雄,想不到却会这般胡言乱语,下次见到若干掌门,倒要向他请教。”那姓姚老者冷笑说:“只因在下是客,焦美媛才不能得罪,倘若这里不是玉皇顶,龚夫人便要挥剑斩我的人头了,是也不是?”焦美媛说:“这却不敢,我东华派怎敢来理会贵派门户之事?贵派高手和北斗集团勾结,自有西圣派白盟主清理,不用敝派插手。” 南特派若干惠和北斗集团资工古博死于双峰城外,江湖上皆知是西圣派所杀。她提及此事,一来揭南特派的疮疤,二来讥刺这姓姚老者不念本门师兄弟遭杀之仇,反和西圣派的人物同来跟自己夫妇为难。那姓姚老者脸色大变,厉声说:“古往今来,哪一派中没不肖弟子?我们今日来到玉皇顶,正是为了主持公道,相助黄大哥清理门户中的奸邪之辈。” 焦美媛手按剑柄,森然说:“谁是奸邪之辈?拙夫龚政伟外号人称‘玉面君子’,阁下的外号叫什么?” 那姓姚老者脸上一红,一双黄澄澄的眼睛对着焦美媛怒目而视,却不答话。 这老者虽是南特派中的第一代人物,与若干愚、若干惠同辈,在江湖上却无多大名气,金泽丰不知他来历,回头问强章通:“这人是谁?匪号叫什么?”他知强章通带艺投师,拜入东华派之前在江湖上历练已久,多知武林中的掌故轶事。强章通果然知道,低声说:“这老儿叫姚鹏程,正式外号叫‘金眼雕’。但他多嘴多舌,惹人讨厌,武林中人背后都管他叫‘金眼乌鸦’。”金泽丰微微一笑,心想:“这不雅的外号虽然没人敢当面相称,但日子久了,总会传入他耳里,师母问他外号,他自然明白指的决不会是‘金眼雕’而是‘金眼乌鸦’。” 只听得姚鹏程大声说:“哼,什么‘玉面君子’?‘君子’二字之上,只怕得再加上一个‘伪’字。”金泽丰听他如此当面侮辱师父,再也忍耐不住,大声叫道:“瞎眼乌鸦,有种的给我滚出来!” 龚政伟早听得门外金泽丰和强章通的对答,心想:“怎么阿丰下大观峰来了?”当即斥责说:“阿丰,不得无礼。姚师伯远来是客,你怎可没上没下地乱说?” 姚鹏程气得眼中如要喷出火来,东华大弟子金泽丰在双峰城中胡闹的事,他是听人说过的,当即骂道:“我道是谁,原来是这个在双峰城中嫖妓宿娼的小子!东华派门下果然人才济济。”金泽丰笑着说:“不错,我在双峰城中嫖妓宿娼,结识的婊子姓姚,是你家的女人!” 龚政伟怒喝:“你……你还在胡说八道!”金泽丰听得师父动怒,不敢再说,但厅上法克龙和黄政荣等已忍不住脸露微笑。 姚鹏程倏地转身,左足一抬,砰的一声,将一扇长窗踢得飞了出去。他不认得金泽丰,指着东华派群弟子喝问:“刚才说话的是哪一只畜生?”东华群弟子默然不语。姚鹏程又骂:“他妈的,刚才说话的是哪一只畜生?”金泽丰笑着说:“刚才是你自己在说话,我怎知是什么畜生?”姚鹏程怒不可遏,大吼一声,便向金泽丰扑去。 金泽丰见他来势凶猛,向后跃开,突然间人影一闪,厅堂中飘出一个人来,银光闪烁,铮铮有声,已和姚鹏程斗在一起,正是焦美媛。她出厅、拔剑、挡架、还击,一气呵成,姿式又复美妙之极,虽然极快,旁人瞧在眼中却不见其快,但见其美。 龚政伟说:“大家是自己人,有话不妨慢慢地说,何必动手?”缓步走到厅外,顺手从强章通腰边抽出长剑,一递一翻,将姚鹏程和焦美媛两柄长剑压住。姚鹏程运劲于臂,向上力抬,不料竟然纹丝不动,脸上一红,又再运气。 龚政伟笑着说:“我五常联盟同气连枝,便如自家人一般,姚师兄不必和小孩子们一般见识。”回过头来,向金泽丰斥责:“你胡说八道,还不快向姚师伯赔礼?” 金泽丰听了师父吩咐,只得上前躬身行礼说:“姚师伯,弟子瞎了眼,不知轻重,便如臭乌鸦般哑哑乱叫,污蔑了武林高人的声誉,当真连畜生也不如。你老人家别生气,我可不是骂你。臭乌鸦乱叫乱噪,是畜生叫嚷,咱们只当他是放屁!”他臭乌鸦长、臭乌鸦短地说个不休,谁都知他又是在骂姚鹏程,旁人还可忍住,龚乐媛已咭的一声,笑了出来。 龚政伟感到姚鹏程接连运了三次劲,微微一笑,收起长剑,交还给强章通。姚鹏程剑上压力陡然消失,手臂向上急举,只听得当当两声响,两截断剑掉在地上,他和焦美媛手中都只剩下了半截断剑。他正在出力和龚政伟相拼,这时运劲正猛,半截断剑向上疾挑,险些劈中了自己额角,幸好他膂力甚强,这才及时收住,但已闹得手忙脚乱,面红耳赤。 他嘶声怒喝:“你……你……两个打一个!”但随即想到,焦美媛的长剑也给龚政伟以内力压断,眼见法克龙、黄政荣等人都已出厅观斗,人人都看得出来,龚政伟只是劝架,请二人罢手,却无偏袒。妻子的长剑为丈夫压断并无关系,姚鹏程这一下却无论如何受不了。他又叫道:“你……你……”右足重重一顿,握着半截断剑,头也不回地急冲下山。 龚政伟压断二人长剑之时,便已见到站在金泽丰身后的中南六子,觉得这六人形相非常,心感诧异,拱手说:“六位光临玉皇顶,未曾远迎,还望恕罪。”中南六子瞪眼瞧着他,既不还礼,也不说话。金泽丰介绍说:“这位是我师父,东华派掌门龚先生……” 他一句话没说完,黄政荣插口说:“是你师父,那是不错,是不是东华派掌门,却要走着瞧了。龚师兄,你露的这手孤虚神功可帅的很啊,可是单凭这手气功,却未必便能执掌东华门户。谁不知东华派是五常联盟之一,五常都是以剑为主。你一味练气,那是走入魔道,修习的可不是本门正宗心法了。” 龚政伟说:“黄兄此言未免太过。五常联盟都使剑,那固然不错,可是不论哪一门、哪一派,都讲究‘以气驭剑’之道。剑术是外学,气功是内学,须得内外兼修,武功方可得有小成。以黄兄所言,倘若只是勤练剑术,遇上了内家高手,便不免相形见绌。” 黄政荣冷笑说:“那也不见得。天下最佳之事,莫如九流三教、医卜星相、四书五经、十八般武艺件件皆能,事事皆精,刀法也好,枪法也好,无一不是出人头地。可是世人寿命有限,哪能容得你每一门都去练上一练?一个人专练剑法,尚且难精,又怎能分心去练别的功夫?我不是说练气不好,只不过咱们东华派的正宗武学乃是剑术。你要涉猎旁门左道的功夫,有何不可,去练北斗集团的‘银河星爆’,旁人也还管你不着,何况练气?但寻常人贪多务得,练坏了门道,不过是自作自受,你眼下执掌东华派,这般走上了歪路,那可是贻祸子弟,流毒无穷。” 金泽丰心中猛地闪过一个念头:“师叔祖只教我练剑,他……他多半是剑宗的。我跟他老人家学剑,这……这可错了吗?”霎时间毛骨悚然,背上满是冷汗。 第88章 鄙帚为剑胜尔强 龚政伟微笑说:“‘贻祸子弟,流毒无穷’,却也不见得。” 黄政荣身旁那个矮子突然大声说:“为什么不见得?你教了这么一大批没个屁用的弟子出来,还不是‘贻祸子弟,流毒无穷’?黄师兄说你所练的功夫是旁门左道,不配做东华派掌门,这话一点儿不错,你到底是自动退位呢?还是吃硬不吃软,要叫人拉下位来?” 这时薛研科已赶到厅外,见大师兄瞧着那矮子,脸有疑问之色,便低声说:“先前听他们跟师父对答,这矮子名叫洪政确。” 龚政伟说:“洪兄,你们‘剑宗’一支,二十五年前早已离开本门,自认不再是东华弟子,何以今日又来生事?倘若你们自认功夫了得,不妨自立门户,在武林中扬眉吐气,将东华派压了下来,龚某自也佩服。今日这等纠缠不清,除了徒伤和气,更有何益?” 洪政确大声说:“龚师兄,在下跟你无怨无仇,原本不必伤这和气。只是你霸占东华派掌门之位,却教众弟子练气不练剑,以致我东华派声名日衰,你终究卸不了罪责。洪某既是东华弟子,终不能袖手旁观,置之不理。再说,当年‘气宗’排挤‘剑宗’,所使的手段实在不明不白,殊不光明正大,我‘剑宗’弟子没一个服气。我们已隐忍了二十五年,今日该得好好算一算这笔账了。” 龚政伟说:“本门气宗剑宗之争,由来已久。当日两宗大观峰上比剑,胜败既决,是非亦分。事隔二十五年,三位再来旧事重提,复有何益?” 洪政确说:“当日比剑胜败如何,又有谁见来?我们三个都是‘剑宗’弟子,就一个也没见着。总而言之,你这掌门之位得来不清不楚,不明不白,否则白盟主身为五常联盟的首领,怎么他老人家也会颁下令旗,要你让位?”龚政伟摇头说:“我想其中必有蹊跷。白盟主向来见事极明,依情依理,决不会突然颁下令旗,要东华派更易掌门。”洪政确指着五常联盟的令旗说:“难道这五星旗是假的?”龚政伟说:“五星旗是不假,只不过五星旗是哑巴,不会说话。” 法克龙一直旁观不语,这时终于插口:“龚师兄说五常旗是哑巴,难道法某也是哑巴不成?”龚政伟说:“不敢,兹事体大,在下当面谒白盟主后,再定行止。”法克龙阴森森说:“如此说来,龚师兄毕竟是信不过法某的言语了?”龚政伟说:“不敢!就算白盟主真有此意,他老人家也不能单凭一面之辞,便传下号令,总也得听听在下的言语才是。再说,白盟主身为五常联盟盟主,管的是五派所共的大事。至于北极、东华、南特、兰陵自身的门户之事,自有本派掌门作主。” 洪政确说:“哪有这么许多话?说来说去,你这掌门之位是不肯让的了,是也不是?”他说了“不肯让的了”这五个字后,刷的一声,已拔剑在手,待说那“是”字时便刺出一剑,说“也”字时刺出一剑,说“不”字时刺出一剑,说到最后一个“是”字时又刺出一剑,“是也不是”四个字一口气说出,便已连刺了四剑。 这四剑出招固然捷迅无伦,四剑连刺更是四下凄厉之极的不同招式,极尽变幻之能事。第一剑穿过龚政伟左肩上衣衫,第二剑穿过他右肩衣衫,第三剑刺他左胁之旁的衣衫,第四剑刺他右胁旁衣衫。四剑均是前后一通而过,在他衣衫上刺了八个窟窿,剑刃都是从龚政伟身旁贴肉掠过,相去不过半寸,却没伤到他丝毫肌肤,这四剑招式之妙、出手之快、拿捏之准、势道之劲,无一不是第一流高手的风范。东华群弟子除金泽丰外尽皆失色,均想:“这四剑都是本派剑法,却从来没见师父使过。剑宗高手,果然不凡。” 但法克龙、黄政荣等却对龚政伟更加佩服。眼见洪政确连刺四剑,每一剑都是狠招杀招,剑剑能致龚政伟的死命,但龚政伟始终脸露微笑,坦然而受,这养气功夫却尤非常人所能。洪政确等人来到玉皇顶,摆明了要夺掌门之位,龚政伟人再厚道,也不能不防对方暴起伤人,可是他不避不让,漫不在乎地受了四剑,自是胸有成竹,只须洪政确一有加害之意,他便有克制之道。在这间不容发的瞬息之间,他竟能随时出手护身克敌,则武功远比洪政确为高,自可想而知。他虽未出手,但慑人之威,与出手致胜已殊无二致。 金泽丰见洪政确所刺这四剑,正是后洞石壁所刻东华剑法中的一招招式,他将之一化为四,略加变化,似乎四招截然不同,其实也只一招,心想:“剑宗的招式再奇,终究越不出石壁上所刻图形的范围。” 焦美媛说:“洪兄,拙夫瞧着各位远来是客,一再容让。你已在他衣上刺了四剑,再不知趣,东华派再尊敬客人,总也有个止境。” 洪政确说:“什么远来是客,一再容让?焦美媛,你只须破得我这四招剑法,洪某立即乖乖下山,再也不敢上玉皇顶一步。”他虽自负剑法了得,然见龚政伟如此不动声色,倒也不敢向他挑战,心想焦美媛在东华派中虽也名声不小,终究是女流之辈,适才见到自己这四剑便有骇然色变之态,只须激得她出手,定能将她制住,那时龚政伟或者心有所忌,就此屈服,或者章法大乱,便易为黄政荣所乘了,说着长剑一立,大声说:“龚夫人乃气宗高手,天下知闻。剑宗洪政确今日领教龚夫人的气功。”他这么说,竟揭明了要重作东华剑气二宗的比拼。 焦美媛虽见洪政确这四剑招式精妙,自己并无必胜把握,但他这等咄咄逼人,如何能就此忍让?刷的一声,拔出了长剑。 金泽丰抢着说:“师母,剑宗练功的法门误入歧途,岂是本门正宗武学之可比?先让弟子和他斗斗,倘若弟子的气功没练得到家,再请师母来打发他不迟。”他不等焦美媛允可,已纵身拦在她身前,手中却握着一柄顺手在墙边捡起来的破扫帚。他将扫帚一晃一晃,向洪政确说:“洪先生,你已不是本门中人,什么师伯师叔的称呼,只好免了。你如迷途知返,要重投本门,也不知我师父肯不肯收你。就算我师父肯收,本门规矩,先入师门为大,你也得叫我一声师兄了,请请!”倒转了扫帚柄,向他一指。 洪政确大怒,喝道:“臭小子,胡说八道!你只须挡得住我适才这四剑,洪政确拜你为师。”金泽丰摇头说:“我可不收你这个徒弟……”一句话没说完,洪政确已叫道:“拔剑领死!”金泽丰说:“真气所至,草木皆是利剑。对付成兄这几招不成气候的招数,又何必用剑?”洪政确说:“好,是你狂妄自大,可不能怨我出手狠辣!” 龚政伟和焦美媛情知这人武功比金泽丰可高得太多,一柄扫帚管得甚用?以空手挡他利剑,凶险殊甚,当下齐声喝道:“退开!” 但见白光闪处,洪政确已挺剑向金泽丰刺出,果然便是适才曾向龚政伟刺过的那一招。他不变招式,一来这几招正是他生平绝学,二来有言在先,三来自己旧招重使,显得是让对方有所准备,双方各有所利,扯了个直,并非单是自己在兵刃上占了便宜。 金泽丰向他挑战之时,早已成竹在胸,想好了拆招之法,后洞石壁上所刻图形,均是以奇门兵刃破剑,自己倘若使剑,此刻特色剑法尚未练成,并无必胜之方,这柄破扫帚却正好当作雷震挡,眼见洪政确长剑刺来,破扫帚便往他脸面上扫了过去。 金泽丰这一下却也甘冒极大凶险,雷震挡乃精钢所铸,扫上了不死也必受伤,如他手中所持真是雷震挡,这一扫妙到颠毫,对方自须回剑自救,但这把破扫帚却又有什么胁敌之力?他内力平常,什么“真气所至,草木皆是利剑”云云,全是信口胡吹,这一扫帚便扫在洪政确脸上,最多也不过划出几条血丝,有甚大碍?可是洪政确这一剑,却在他身上穿膛而过了。只是他料想对手乃前辈名宿,决不愿自己这柄沾满了鸡粪泥尘的破扫帚在他脸面扫上一下,纵然一剑将自己杀了,也难雪破帚扫脸之耻。 果然众人惊呼声中,洪政确偏脸闪开,回剑去斩扫帚。 金泽丰破帚一捺,避开了这剑。洪政确给他一招之间即逼得回剑自救,不由得脸上一热,他可不知金泽丰破扫帚这一扫,其实是北斗集团十余位资工,不知花了多少时光,共同苦思琢磨,才创出来克制他这一招的妙着,实是呕心沥血、千锤百练的力作,还道金泽丰乱打误撞,竟破解了自己这一招。他恼怒之下,第二剑又已刺出,这一剑可并非按着原来次序,却是本来刺向龚政伟腋下的第四剑。 金泽丰一侧身,帚交左手,似是闪避他这一剑,那破帚却如闪电般疾穿而出,指向洪政确前胸。帚长剑短,帚虽后发,却是先至,洪政确的长剑尚未圈转,扫帚上的几根竹丝已然戳到了他胸口。金泽丰叫声:“着!”嗤的一声响,长剑已将破帚的帚头斩落。但旁观众高手人人看得明白,这一招洪政确已然输了,倘若金泽丰所使的不是一柄竹帚,而是钢铁所铸的雷震挡、九齿钉耙、月牙铲之类武器,洪政确胸口已受重伤。 对方若是一流高手,洪政确只好撒剑认输,不能再行缠斗,但金泽丰明明只是个二代弟子,自己败在他一柄破扫帚下,颜面何存?当下刷刷刷连刺三剑,尽是东华派的绝招,三招之中,倒有两招是后洞石壁上所刻。另一招金泽丰虽未见过,但他自从学了特色剑法的“破剑式”后,于天下诸种剑招的破法,心中都已有了些头绪,闪身避开对方一剑,跟着便以石壁上棍棒破剑之法,以扫帚柄当作棍棒,一棍将洪政确的长剑击歪,跟着挺棍向他剑尖撞了过去。 假若他手中所持是铁棍铁棒,则棍坚剑柔,长剑为双方劲力所撞,立即折断,使剑者更无解救之道。不料他在危急中顺手使出,没想到自己所持的只是一根竹棍,以竹棍遇利剑,并非势如破竹,而是势乃破竹,嚓的一声响,长剑插进了帚棍,直没至剑柄。 金泽丰念头转得奇快,右手顺势一掌横击帚柄,那扫帚挟着长剑,斜刺里飞了出去。 洪政确又羞又怒,左掌疾翻,喀的一声,正击在金泽丰胸口。他是数十年的修为,金泽丰不过熟悉剑招变化,拳脚功夫如何是他对手,身子立即翻倒,口中鲜血狂喷。 第89章 六狂徒胡吹乱治 突然间人影闪动,洪政确双手双脚给人提了起来,只听他一声惨呼,满地鲜血内脏,一个人竟给拉成了四块,两只手两只脚分持在四个形貌奇丑的怪人手里,正是中南四子将他活生生地分尸四片。 这一下变起俄顷,众人都吓得呆了。龚乐媛见到这血肉模糊的惨状,眼前一黑,登时晕倒。饶是龚政伟、法克龙等皆是武林中见多识广的大高手,却也都骇然失措。 便在中南四子撕裂洪政确的同时,摸鱼子与破阵子已抢起躺在地上的金泽丰,一个抱身,一个抬脚,迅捷异常地向山下奔去。龚政伟和黄政荣双剑齐出,向探道子和捣练子二人背心刺去。卜算子和翻墙子各自抽出一根短铁棒,铮铮两响,同时格开。中南四子展开轻功,头也不回地去了。 瞬息之间,六怪和金泽丰均已不见踪影。 法克龙和龚政伟、黄政荣等人面面相觑,眼见这六个怪人去得如此快速,再也追赶不上,各人瞧着满地鲜血和洪政确分成四块的肢体,既觉惊惧,又感惭愧。 隔了良久,法克龙摇了摇头,黄政荣也摇了摇头。 金泽丰遭洪政确一掌打得重伤,随即被中南二子抬着下山,过不多时,便已昏晕过去,醒转来时,眼前只见两张马脸、两对眼睛凝视着自己,脸上充满着关切之情。 摸鱼子见金泽丰睁开眼睛,欢喜说:“醒啦,醒啦,这小子死不了啦。”破阵子说:“当然死不了,给人轻轻地打上一掌,怎么会死?”摸鱼子说:“你倒说得稀松平常,这一掌打在你身上,自然伤不了你,但打在这小子身上,或许便打死了他。”破阵子说:“他明明没死,你怎么说打死了他?”摸鱼子说:“我不是说一定死,我是说:或许会死。”破阵子说:“他既活转,就不能再说‘或许会死’了。”摸鱼子说:“我说都说了,你待怎样?”破阵子说:“那就证明你眼光不对,也可说你根本没有眼光。”摸鱼子说:“你既有眼光,知道他决计死不了,刚才又为什么唉声叹气,满脸愁容?”破阵子说:“第一,我刚才唉声叹气,不是担心他死,是怕小尼姑为他担心。第二,咱们打赌赢了小尼姑,说好要到大观峰来请金泽丰去见她,现下请了这么一个半死不活的金泽丰去,只怕小尼姑不答应。”摸鱼子说:“你既知他一定不会死,就可告诉小尼姑不用担心,小尼姑既然不担心,你又担心些什么?”破阵子说:“第一,我叫小尼姑不担心,她未必就听我话,就算她听了我话,假装不担心,其实还是在担心。第二,这小子虽然死不了,伤势可着实不轻,说不定难好,我自然也有点担心。” 金泽丰听他兄弟二人辩个不停,虽然听着可笑,但显然他二人对自己的生死实深关切,不禁感激,又听他二人口口声声说到“小尼姑为自己担心”,想必那“小尼姑”便是兰陵派的妙玉小师妹了,当下微笑说:“两位放心,我死不了。” 破阵子大喜,对摸鱼子说:“你听,他自己说死不了,你刚才还说或许会死。”摸鱼子说:“我说那句话之时,他还没开口说话。”破阵子说:“他既睁开了眼睛,当然就会开口说话,谁都料想得到。” 金泽丰心想二人这么争辩下去,不知几时方休,笑着说:“我本来是要死的,不过听见两位盼望我不死,我想中南六子何等的声威,江湖上何等……何等的……咳咳……大名望,你们要我不死,我怎敢再死?” 摸鱼子、破阵子二人一听,登时大喜,齐声说:“对,对!这人的话十分有理!咱们跟大哥他们说去。”二人奔了出去。 金泽丰这时只觉自己是睡在一张板床之上,头顶帐子陈旧破烂,也不知是在什么地方,轻轻转头,便觉胸口剧痛难当,只得躺着不动。 过不多时,卜算子等四人也都走进房来。六人你一言,我一语,说个不休,有的自夸功劳,有的称赞金泽丰不死的好,更有人说当时救人要紧,无暇去跟西圣派那老狗算账,否则将他也是拉成四块,瞧他身子变成四块之后,还能不能将中南六子像捏蚂蚁般捏死。 金泽丰强提精神,对他们大赞了几句,随即又晕了过去。 迷迷糊糊之中,但觉胸口烦恶,全身气血倒转,说不出的难受,过了良久,神智渐复,只觉身子似乎在一只大火炉中烧烤,忍不住呻吟出声,听得有人喝道:“别做声。” 金泽丰睁开眼来,见桌上一灯如豆,自己全身赤裸,躺在地下,双手双脚分别给中南四子抓住,另有二人,一个伸掌按住他小腹,一个伸掌按在他脑门的“百会穴”上。金泽丰骇异之下,但觉有一股热气从左足足心向上游去,经左腿、小腹、胸口、右臂,而至右手掌心,另有一股热气则从左手掌心向下游去,经左臂、胸口、心腹、右腿,而至右足足心。两股热气交互盘旋,只蒸得他大汗淋漓,炙热难当。 他知中南六子正在以上乘内功为自己疗伤,心中感激,暗暗运起师父所授的东华派内功心法,以便加上一份力道,不料一股内息刚从丹田中升起,小腹间便突然剧痛,恰如一柄利刃插进了肚中,登时哇的一声,鲜血狂喷。 中南六子齐声惊呼:“不好了!”捣练子反手一掌,击在金泽丰头上,立时将他打晕。 此后金泽丰一直在昏迷之中,身子一时冷,一时热,那两股热气也不断在四肢百骸间来回游走,有时更有数股热气相互冲突激荡,越发的难当难熬。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终于头脑间突然清凉了一阵,只听得中南六子正自激辩,他睁开眼来,听探道子说:“你们瞧,他大汗停了,眼睛也睁开了,是不是我的法子才是真行?我这股真气从中渎而至风市、环跳,在他渊液之间来回,必能治好他的内伤。”卜算子说:“你还在胡吹大气呢,前日倘若不用我的法子,以真气游走他足厥阴肝经诸经脉,这小子早死定了,哪里还轮得你今日在他渊液之间来回?”翻墙子说:“不错,不过大哥的法子纵然将他内伤治好了,他双足不能行走,总是美中不足,还是我的法子好。这小子的内伤属于心包络,须得以真气通他肾络三焦。”卜算子怒道:“你又没钻进过他身子,怎知他的内伤一定属于心包络?当真胡说八道!”三人你一言,我一语,争执不休。 捣练子忽然说:“这般以真气在他渊液间来回,我看不大妥当,还是先治他的足少阴肾经为是。”也不等旁人是否同意,立即伸手按住金泽丰左膝的阴谷穴,一股热气从穴道中透了进去。探道子大怒,喝道:“嘿!你又来跟我捣蛋啦。咱们便试一试,到底谁说得对。”当即催动内力,加强真气。 金泽丰又想作呕,又想吐血,心里连珠价只是叫苦:“糟了,糟了!这六人一片好心,要救我性命,但六兄弟意见不同,各凭己法医治,我这次可真倒足大霉了。”他想出声抗辩,叫六怪住手,苦在开口不得。 只听卜算子说:“他胸口中掌,受了内伤,自然当以治他手太阴肺经为主。我用真气贯注他中府、尺泽、孔最、列缺、太渊、少商诸穴,最是对症。”探道子说:“大哥,别的事情我佩服你,这以真气疗伤的本领,却是你不及我了。这小子全身发高烧,乃阳气太旺的实症,须得从他手阳明大肠经入手。我决意通他商阳、合谷、手三里、曲池、迎香诸处穴道。”翻墙子摇头说:“错了,错了,错之极矣!”探道子怒道:“你知道什么?为什么说我错之极矣?”卜算子却十分高兴,笑着说:“究竟三弟医理明白,知道是我对,二弟错了。”捣练子说:“二哥固然错了,大哥却也没对。你们瞧,这小子双眼发直,口唇颤动,偏偏不想说话……”(金泽丰心中暗骂:“我怎么不想说话?给你们用真气内力在我身上乱通乱钻,我怎还说得出话来?”)捣练子继续说:“……那自然是头脑发昏,心智糊涂,须得治他足阳明胃经。”(金泽丰暗骂:“你才头脑发昏,心智糊涂!”)捣练子一声甫毕,金泽丰便觉眼眶下凹陷处的四白穴上一痛,口角旁的地仓穴上一酸,跟着脸颊上大迎、颊车,以及头上头维、下关诸穴一阵剧痛,又是一阵酸痒,只搅得他脸上肌肉不住跳动,自是捣练子在治他的足阳明胃经。 破阵子说:“你整来整去,他还是不会说话,我看倒不是他脑子有病,只怕乃舌头发强,这是里寒上虚的病症,我用内力来治他的隐白、太白、公孙、商丘、地机诸处穴道,只不过……只不过……倘若治不好,你们可不要怪我。”探道子说:“治不好,人家性命也给你送了,怎可不怪你?”破阵子说:“但如放手不治,你明知他是舌头发强,不治他足太阴脾经,岂非见死不救?”翻墙子说:“倘若治错了,可糟糕得很了。” 摸鱼子说:“治错了糟糕,治不好也糟糕。咱们治了这许多时候始终治不好,我料得他定是害了心病,须得从手少阴心经着手。可见少海、通理、神门、少冲四个穴道,乃关窍之所在。”破阵子说:“昨天你说该当治他足少阳胆经,今天却又说手少阴心经了。少阳是阳气初盛,少阴是阴气甫生,一阴一阳,二者截然相反,到底是哪一种说法对?”摸鱼子说:“由阴生阳,此乃一物之两面,乃一分为二之意。太极生两仪,两仪复合而为太极,可见有时一分为二,有时合二为一,少阳少阴,互为表里,不能一概而论者也。” 金泽丰暗暗叫苦:“你在这里强辞夺理,胡说八道,却是将我的性命来当儿戏。” 卜算子说:“试来试去,总是不行,我是决心一意孤行的了。”探道子、翻墙子等五人齐声问:“怎么一意孤行?”卜算子说:“这显然是一门奇症,既是奇症,便须从经外奇穴入手。我要以凌虚点穴之法,点他印堂、金律、玉液、鱼腰、百劳和十二井穴。”探道子等齐说:“大哥,这个使不得,那可太过凶险。” 只听得卜算子大喝:“什么使不得?再不动手,这小子性命不保。”金泽丰便觉印堂、金律等诸处穴道之中,便似有一把把利刀戳了进去,痛不可当,到后来已全然分辨不出是何处穴道中剧痛。他张嘴大叫,却呼唤不出半点声音。便在此时,一道热气从足太阴脾经诸处穴道中急剧流转,跟着少阴心经的诸处穴道中也出现热气,两股真气相互激荡。过不多时,又有三道热气分从不同经络的各穴道中透入。 金泽丰内心气苦,身上更难熬无比,此前中南六子在他身上胡乱医治,他昏迷中懵然不知,那也罢了,此刻苦在神智清醒,于六人的胡闹却全然无能为力。只觉六道真气在自己体内乱冲乱撞,肝、胆、肾、肺、心、脾、胃、大肠、小肠、膀胱、心包、三焦、五脏六腑,到处成了六兄弟真力激荡之所、内功比拼之场。金泽丰怒极,心中大喝:“我此次若得不死,日后定将你这六个狗贼碎尸万段!”他内心深处自知中南六子纯是一片好意,而且这般以真气助他疗伤,实是大耗内力,若不是有与众不同的交情,轻易决不施为,可是此刻经历如汤如沸、如煎如烤的折磨,痛楚难当,倘若他能张口做声,天下最恶毒的言语也都骂出来了。 中南六子一面各运真气、各凭己意为金泽丰疗伤,一面兀自争执不休,却不知这些时日之中,早已将金泽丰体内经脉搅得乱七八糟,全然不成模样。金泽丰自幼研习东华派上乘内功,修为虽不深湛,所学却是名门正宗的内家功夫,根基扎得极厚,幸亏尚有这一点儿底子,才得苟延残喘,没给中南六子的胡搅乱治立时送了性命。 第90章 一壶酒死生笑谈 中南六子运气多时,但见金泽丰心跳微弱,呼吸越来越沉,转眼便要气绝身亡,都不禁担心。破阵子说:“我不干啦,再干下去,弄死了他,这小子变成冤鬼,老是缠着我,可不吓死了我?”手掌便从金泽丰的穴道上移开。卜算子怒道:“要是这小子死了,第一个就怪你。他变成冤鬼,阴魂不散,总之是缠住了你。”破阵子大叫一声,越窗而走。 探道子、翻墙子诸人次第缩手,有的皱眉,有的摇头,均不知如何是好。 捣练子说:“看来这小子不行啦,那怎么办?”探道子说:“你们去对小尼姑说,他给那个矮家伙拍了一掌,抵受不住,因此死了。咱们为他报仇,已将那矮家伙撕成了四块。”卜算子问:“说不说咱们以真气为他医伤之事?”探道子说:“这个万万说不得!”卜算子说:“但如小尼姑又问,咱们为什么不设法给他治伤,那便如何?”探道子说:“那咱们只好说,医是医过了,只不过医不好。”卜算子说:“小尼姑岂不要怪中南六子全无屁用,还不如六条狗子。”探道子大怒,喝道:“小尼姑骂咱们是六条狗子,太也无礼!”卜算子说:“小尼姑又没骂,是我说的。”探道子怒问:“她既没骂,你怎么知道?”卜算子说:“她说不定会骂的。”探道子说:“也说不定会不骂。你这不是胡说八道么?”卜算子说:“这小子一死,小尼姑大大生气,多半要骂。”探道子说:“我说小尼姑一定放声大哭,却不会骂。”卜算子说:“小尼姑挺可爱的,我宁可她骂咱们是六条狗子,不愿见她放声大哭。” 探道子说:“她也未必会骂咱们是六条狗子。”卜算子问:“那骂什么?”探道子说:“咱们六兄弟像狗子么!我看一点也不像。说不定骂咱们是六条猫儿。”捣练子插嘴:“为什么?难道咱们像猫儿么?”摸鱼子加入战团:“骂人的话,又不必像。咱们六兄弟是人,小尼姑要是说咱们六个是人,就不是骂了。”翻墙子说:“她如骂我们六个都是蠢人、坏人,那还是骂。”摸鱼子说:“这总比六条狗子好。”翻墙子说:“如果那六条狗子是聪明狗、能干狗、威风狗、英雄好汉狗、武林中的六大高狗呢?到底是人好还是狗好?” 金泽丰奄奄一息地躺在床上,听得他们如此争执不休,忍不住好笑,不知如何,一股真气上冲,忽然竟能出声:“六条狗子也比你们好得多!” 中南五子尽皆一愕,还未说话,却听得破阵子在窗外问:“为什么六条狗子也比我们好?”中南五子齐声问:“是啊,为什么六条狗子也比我们好?” 金泽丰只想破口大骂,却实在半点力气也无,断断续续说:“你……你们送我……送我回玉皇顶去,只……只有我师父能救……救我性命……”卜算子问:“什么?只有你师父能救你性命?难道中南六子便救你不得?”金泽丰点了点头,张大了口,再也说不出话来。 捣练子怒道:“岂有此理?你师父有什么了不起?难道比我们中南六子还要厉害?”摸鱼子说:“哼,叫他师父来跟我们比拼比拼!”探道子说:“咱们四人抓住他师父的两只手、两只脚,咔嚓一声,撕成他四块。” 破阵子跳进房来说:“连玉皇顶上所有男男女女,一个个都撕成了四块。”摸鱼子说:“连玉皇顶上的狗子猫儿、猪羊鸡鸭、乌龟鱼虾,一只只都抓住四肢,撕成四块。” 翻墙子问:“鱼虾有什么四肢?怎么抓住四肢?”摸鱼子一愕说:“抓其头尾,上下鱼鳍,不就成了?”翻墙子说:“鱼头就不是鱼的四肢。”摸鱼子说:“那有什么关系?不是四肢就不是四肢。”翻墙子说:“当然大有关系,既然不是四肢,那就证明你第一句话说错了。”摸鱼子明知给他抓住了痛脚,兀自强辩:“什么我第一句话说错了。”摸鱼子说:“你说,‘连玉皇顶上的狗子猫儿、猪羊鸡鸭、乌龟鱼虾,一只只都抓住四肢,撕成四块。’你没说过吗?”摸鱼子说:“我说过的。可是这句话,却不是我的第一句话。今天我已说过几千几百句话,怎么你说我这句话是第一句话?如果从我出娘胎算起,我不知说过几万万句了,这更加不是第一句话。”翻墙子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探道子说:“你说乌龟?”摸鱼子说:“不错,乌龟有前腿后腿,自然有四肢。”探道子说:“但咱们分抓乌龟的前腿后腿,四下一拉,怎么能将之撕成四块?”摸鱼子说:“为什么不能?乌龟有什么本事,能挡得住咱们四兄弟的一撕?”探道子说:“将乌龟的身子撕成四块,那是容易,可是它那张硬壳呢?你怎么能抓住乌龟的四肢,连它硬壳也撕成四块?倘若不撕硬壳,那就成为五块,不是四块。”摸鱼子说:“硬壳是一张,不是一块,你说五块,那就错了。”翻墙子说:“乌龟壳背上共有十三块格子,说四块是错,说五块也错。” 探道子说:“我说的是撕成五块,又不是说乌龟背上的格子共有五块。你怎么如此缠夹不清?”卜算子说:“你只将乌龟的身子撕成四块,却没撕及乌龟的硬壳,只能说‘撕成四块,再加一张撕不开的硬壳’,所以你说‘撕成五块’云云,大有语病。不但大有语病,而且根本错了。”捣练子说:“大哥,你这可又不对了。大有语病,就不是根本错了。根本错了,就不是大有语病。这两者截然不同,岂可混为一谈?” 金泽丰听他们喋喋不休地争辩,若不是自己生死悬于一线,当真要大笑一场,这些人言行可笑已极,自己却越听越烦恼。但转念一想,这一下居然与这六个天地间从所未有的怪人相遇,也算是难得之奇,造化弄人,竟有这等滑稽之作,而自己躬逢其盛,人生于世,也算不枉了,真当浮一大白。言念及此,不禁豪兴大发,叫道:“我……我要喝酒!” 中南六子一听,立时脸现喜色,都说:“好极,好极!他要喝酒,那就死不了。” 金泽丰呻吟说:“死得了也……也好……死……死不了也好。总之先……先喝……喝个痛快再说。” 翻墙子说:“是,是!我去打酒来。”过不多时,便提了一大壶进房。 金泽丰闻到酒香,精神大振说:“你喂我喝。”翻墙子将酒壶嘴插在他口中,慢慢将酒倒入。金泽丰将一壶酒喝得干干净净,脑子更加机灵了,说道:“我师父……平时常说:天下……大英雄,最厉害的是中……中南……中……”中南六子心痒难搔,齐问:“天下大英雄最厉害的是中中中中南什么?”金泽丰说:“是……是中……中南……中……”六怪齐声说:“中南六子!”金泽丰说:“正是。我师父又说,他恨不得和中南六子一同喝几杯酒,交个朋友,再请他六位……六位大……大……”中南六子齐声说:“六位大英雄!”金泽丰说:“是啊,再请他六位大英雄在众弟子之前大显身手……施展……施展绝技……” 中南六子你一言我一语问:“那便如何?”“你师父怎知我们本事高强?”“东华派掌门是个大大的好人呐,咱们可不能动玉皇顶的一草一木。”“那个自然,谁要动了玉皇顶的一草一木,决不能和他干休。”“我们很愿意跟你师父交个朋友,这就上玉皇顶去吧!” 金泽丰当即接口:“对,这就上玉皇顶去吧!” 中南六子立即抬起金泽丰动身。走了半天,卜算子突然叫道:“啊哟,不对!小尼姑要咱们带这小子去见她,怎么带他去玉皇顶?不带这小子去见小尼姑,咱们岂不是又……又……又那个赢了一场?连赢两场,不大好意思吧?”探道子说:“这一次大哥说对了,咱们还是带他去见了小尼姑,再上玉皇顶,免得又多赢一场。”六人转过身来,又向南行。 金泽丰大急,问道:“小尼姑要见的是活人呢,还是死人?” 卜算子说:“当然要见活小子,不要见死小子。”金泽丰说:“你们不送我上玉皇顶,我立即自绝经脉,再也不活了。”破阵子欢喜说:“好啊,自绝经脉的高深内功如何练法,正要请教。”探道子说:“你一练成这功夫,自己登时就死了,那有什么练头?”金泽丰气喘吁吁说:“那也是有用的,若是为人……为人胁迫,生不如死,苦恼不堪,还不如自绝经脉来得……来得痛快。” 中南六子一齐脸色大变,说道:“小尼姑要见你,决无恶意。咱们也不是胁迫于你。”金泽丰叹气说:“六位虽是一片好心,但我不禀明师父,得到他老人家的允可,那是宁死也不从命。再说,我师父师母一直想见见六位……六位……当世……当世……无敌的……大……大……大……”中南六子齐声说:“大英雄!”金泽丰点了点头。 卜算子说:“好!咱们送你回玉皇顶一趟便是。” 第91章 命垂危,危局何解 几个小时之后,一行七人又上了玉皇顶。 东华弟子见到七人,飞奔回去报知龚政伟。龚政伟夫妇听说这六个怪人掳了金泽丰后去而复回,不禁一惊,当即率领群弟子迎了出来。中南六子来得好快,龚家夫妇刚出正气堂,便见这六人已从青石路上走来。其中二人抬着一个担架,金泽丰躺在担架上。 焦美媛忙抢过去察看,只见金泽丰双颊深陷,脸色蜡黄,伸手搭他脉搏,更觉脉象散乱,性命便在呼吸之间,惊叫:“阿丰,阿丰!”金泽丰睁开眼来,低声说:“师……师……师母!”焦美媛眼泪盈眶说:“阿丰,师母与你报仇。”刷的一声,长剑出鞘,便欲向抬着担架的摸鱼子刺去。 龚政伟叫道:“且慢。”拱手向中南六子说:“六位大驾光临玉皇顶,不曾远迎,还乞恕罪。不知六位尊姓大名,是何门派。” 中南六子一听,登时大为气恼,又大为失望。他们听了金泽丰的言语,只道龚政伟真的对他六兄弟十分仰慕,哪知他一出口便询问姓名,显然对中南六子一无所知。卜算子说:“听说你对我们六兄弟十分钦仰,难道并无其事?如此孤陋寡闻,太也岂有此理!”探道子说:“你曾说天下大英雄中,最厉害的便是中南六子。啊哈,是了!定是你久仰中南六子大名,如雷贯耳,却不知我们便是中南六子,倒也怪不得。”翻墙子说:“二哥,他说恨不得和中南六子一同喝几杯酒,交个朋友。此刻咱六兄弟上得山来,他却既不显得欢天喜地,又不像想请咱们喝酒,原来是徒闻六子之名,却不识六子之面。哈哈!好笑啊好笑!” 龚政伟只听得莫名其妙,冷冷说:“各位自称中南六子,龚某凡夫俗子,没敢和六位高人结交。” 中南六子登时脸现喜色。翻墙子说:“那也无所谓。我们六人和你徒弟是朋友,跟你交个朋友那也不妨。”破阵子说:“你武功虽然低微,我们也不会看不起你,你放心好啦。”摸鱼子说:“你武艺上有什么不明白的,尽管问好了,我们自会点拨于你。” 龚政伟淡淡一笑说:“这个多谢了。” 探道子说:“多谢是不必的。我们中南六子既然当你是朋友,自然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破阵子说:“我这就施展几手,让你们东华派上下,大家一齐大开眼界如何?” 焦美媛自不知这六人天真烂漫,不明世务,这些话纯是一片好意,但听他们言语放肆,早就愤怒之极,这时再也忍耐不住,长剑一起,剑尖指向破阵子胸口,喝道:“好,我来领教你兵刃上的功夫。”破阵子笑着说:“中南六子跟人动手,极少使用兵刃,你既说仰慕我们的武功,此节如何不知?” 焦美媛只道他这句话又是辱人之言,说道:“我便是不知!”长剑陡地刺出。 这一剑出手既快,剑上气势亦凌厉无比。破阵子对她没半分敌意,全没料到她说刺便刺,剑尖在瞬息之间已刺到了他胸口,他如要抵御,以他武功,原也来得及,只是他胆子实在太小,霎时间目瞪口呆,只吓得动弹不得,噗的一声,长剑透胸而入。 翻墙子急抢而上,一掌击在焦美媛肩头。焦美媛身子一晃,退后两步,脱手松剑,那长剑插在破阵子胸中,兀自摇晃。卜算子等五人齐声大呼。翻墙子抱起破阵子,急忙退开。余下四怪倏地抢上,迅速无伦地抓住了焦美媛双手双足,提了起来。 龚政伟知道这四人跟着便是往四下一分,将焦美媛的身子撕成四块,饶是他临事镇定,当此情景之下,长剑向卜算子和捣练子分刺之时,手腕竟也发颤。 金泽丰身在担架,眼见师母处境凶险无比,急跃而起,大叫:“不得伤我师母!否则我便自绝经脉!”这两句话一叫出,口中鲜血狂喷,立时晕去。 卜算子避开了龚政伟的一剑,叫道:“小子要自绝经脉,这可使不得,饶了婆娘!”四子放下焦美媛,牵挂着破阵子的性命,追赶翻墙子和破阵子而去。 龚政伟和龚乐媛同时赶到焦美媛身边,待要伸手相扶,焦美媛已一跃而起,惊怒交集之下,脸上更没半点血色,身子不住发颤。龚政伟低声说:“师妹不须恼怒,咱们定当报仇。这六人大是劲敌,幸好你已杀了其中一人。” 焦美媛想起当日洪政确给这中南六子分尸的情景,一颗心反跳得更加厉害了,颤声说:“这……这……这……”身子发抖,竟尔说不出话来。 龚政伟知妻子受惊着实不小,对女儿说:“乐媛,你陪妈妈进房去休息。”再去看金泽丰时,只见他脸上胸前全是鲜血,呼吸低微,已是出气多、入气少,眼见难活了。 龚政伟伸手按住他后心灵台穴,欲以深厚内力为他续命,甫一运气,突觉他体内几股诡奇之极的内力反击出来,险些将自己手掌震开,不禁大为骇异,随即又发觉,这几股古怪内力在金泽丰体内竟也自行互相撞击,冲突不休。 再伸掌按到金泽丰胸口膻中穴上,掌心又剧烈一震,竟带得胸口隐隐生疼,这一下龚政伟惊骇更甚,但觉金泽丰体内这几股真气逆冲斜行,显是旁门中十分高明的内功。每一股真气虽较自己的孤虚神功略逊,但只须两股合而为一,或是分进合击,自己便抵挡不住,再仔细辨认,察觉他体内真气共分六道,每一道都甚为怪诞。龚政伟不敢多按,撤掌寻思:“这真气共分六道,自是那六个怪人注入阿丰体内的了。这六怪用心险恶,竟将各人内力分注六道经脉,要阿丰吃尽苦头,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皱眉摇了摇头,命蔡天奇和薛研科将金泽丰抬入内室,自去探视妻子。 焦美媛受惊不小,坐在床沿握住女儿之手,兀自脸色惨白,怔忡不安,一见龚政伟,便问:“阿丰怎样?伤势有碍吗?”龚政伟将他体内有六道旁门真气互斗的情形说了。焦美媛说:“须得将这六道旁门真气一一化去才是,只不知还来得及吗?”龚政伟抬头沉吟,过了良久说:“师妹,你说这六怪如此折磨阿丰,是什么用意?” 焦美媛说:“想是他们要阿丰屈膝认输,又或是逼问我派的什么机密。阿丰当然宁死不屈,这六个丑八怪便以酷刑相加。”龚政伟点头说:“照说该是如此。可是我派并没什么机密,这六怪和咱夫妇也素不相识。他们擒了阿丰而去,又再回来,为了什么?”焦美媛说:“只怕是……”随即觉得自己的想法难以自圆其说,摇头说:“不对的。” 夫妇俩相视不语,各自皱起眉头思索。 龚乐媛插嘴说:“我派虽没隐秘,但东华武功天下知名。这六个怪人擒住了大师兄,或许是逼问我派气功和剑法的精要。”龚政伟说:“此节我也曾想过,但阿丰内力修为,并不高明,这六怪内功甚深,一试便知。至于外功,六怪武功的路子和东华剑法没丝毫共通之处,更不会由此而大费周章地来加逼问。再说,若要逼问,就该远离玉皇顶,慢慢施刑相迫,为什么又带他回来?”焦美媛听他语气越来越肯定,和他多年夫妇,知他已解开疑团,便问:“那到底是什么缘故?” 龚政伟脸色郑重,缓缓说:“借阿丰之伤,耗我内力。” 焦美媛跳起身来说:“不错!你为了要救阿丰之命,势必以内力替他化去这六道真气,待得大功将成之际,这六个丑八怪突然现身,以逸待劳,便能致咱们的死命。”顿了一顿,又说:“幸好现下只剩五怪了。师兄,适才他们明明已将我擒住,何以听得阿丰一喝,便又放了我?”想到先前的险事,兀自心有余悸,不由得语音发颤。 龚政伟说:“我便是由这件事而想到的。你杀了他们一人,那是何等的深仇大恨?但他们竟怕阿丰自绝经脉,便即放你。你想,若不是其中含有重大图谋,这六怪又何碍于阿丰的一条性命?” 焦美媛喃喃说:“阴险之极!毒辣之极!”寻思:“这四个怪物撕裂洪政确,下手之狠,武林中罕见罕闻,这两天想起来便心中怦怦乱跳。他们这么一扰,黄政荣要夺掌门之位的事是搁下了,随同法克龙等扫兴下山,这六怪倒为东华派暂时挡去了一桩麻烦,哪想到他们又上玉皇顶来生事挑衅。师兄所料,必是如此。”说道:“你不能以内力给阿丰疗伤。我内力虽远不如你,但盼能暂且助他保住性命。”说着便走向房门。 龚政伟叫道:“师妹!”焦美媛回过头来。龚政伟摇头说:“不行的,没用。这六怪的旁门真气甚是了得。”焦美媛说:“只有你的孤虚神功才能消解,是不是?那怎么办?”龚政伟说:“眼下只有见一步,行一步,先给阿丰吊住一口气再说,那也不用耗费多少内力。” 三人走进金泽丰躺卧的房中。焦美媛见他气若游丝,忍不住掉下眼泪来,伸手欲去搭他脉搏。龚政伟伸出手去,握住了焦美媛的手掌,摇了摇头,再放开她手,以双掌抵住金泽丰双掌掌心,将内力缓缓送过去。内力与金泽丰体内的真气一碰,龚政伟全身剧震,脸上紫气大盛,退开了一步。 金泽丰忽然开口问:“熊……熊师弟呢?”龚乐媛好奇问:“你找小熊干嘛?”金泽丰双目仍然紧闭说:“他父亲……临死之时,有句话要我转……转告他。我……我一直没时间跟他说……我是不成的了,快……快找他来。”龚乐媛眼中泪水滚来滚去,掩面奔出。 东华派群弟子都守在门外。熊熙淳一听龚乐媛传言,当即进房走到金泽丰榻前说:“大师兄,你保重身子。”金泽丰说:“是……是熊师弟么?”熊熙淳说:“正是小弟。”金泽丰说:“令……令尊逝世之时,我在他……他身边,要我跟……跟你说……说……”说别这里,声息渐微。各人屏住呼吸,房中更无半点声音。过了好一会儿,金泽丰缓过一口气来说:“他说潮州向阳……向阳巷……老家……老家中的物事,要……要你好好照看。不过……不过千万不可翻……翻看,否则……否则祸患无穷……” 熊熙淳好奇说:“向阳巷老家?那边早就没人住了,没什么要紧物事的。爸叫我不可翻看什么东西?” 金泽丰说:“我不知道。你爸爸……就是这么两句话……这么两句话……要我转告你,别的话没有了……他们就……就死了……”声音又低了下去。 四人等了半晌,金泽丰始终不再说话。龚政伟叹了口气,向熊熙淳和龚乐媛说:“你们陪着大师兄,他伤势倘若有变,立即来跟我说。”二人答应了。 第92章 情难道,道理须评 龚政伟夫妇回入自己房中,想起金泽丰伤势难治,都心下黯然。过了一会儿,焦美媛两道泪水,从脸颊上缓缓流下。 龚政伟说:“你不用难过。阿丰之仇,咱们非报不可。”焦美媛说:“这六怪既伏下了这条毒计,定然去而复来,咱们倘若硬拼,未必便输……”龚政伟摇头说:“‘未必便输’四字,谈何容易?以我夫妇敌他三人,最多不过打个平手,敌他四人,多半要输。他五人齐上……”说着缓缓摇头。 焦美媛本来也知自己夫妇并非这五怪敌手,但知丈夫近年来练成孤虚神功后功力大进,总还存着个侥幸之心,这时听他如此说,登时大为焦急,问道:“那……那怎么办?难道咱们便束手待毙不成?”龚政伟说:“你可别丧气,大丈夫能屈能伸,胜负之数,并非决于一时,君子报仇,十年未晚。”焦美媛问:“你说咱们逃走?” 龚政伟说:“不是逃走,是暂时避上一避。敌众我寡,咱夫妇只有二人,如何敌得过他们五人联手?何况你已杀了一怪,咱们其实已占上风,暂且避开,并不损了东华派的威名。再说,只要咱们谁也不说,外人也未必知道此事。” 焦美媛哽咽说:“我虽杀了一怪,但阿丰性命难保,也只……也只扯了个直。阿丰……”顿了一顿说:“就依你的话,咱们带了阿丰一同走,慢慢设法替他治伤。” 龚政伟沉吟不语。焦美媛着急问:“你说不能带了阿丰一齐走?”龚政伟说:“阿丰伤势极重,带了他趱程急行,不到半个小时便送了他性命。”焦美媛问:“那……那怎么办?当真没法子救他了么?”龚政伟叹气说:“唉,那日我已决意传他孤虚神功,岂知他竟会胡思乱想,误入剑宗的魔道。当时他如习了这部秘笈,就算只练得一二页,此刻也已能自行调气疗伤,不致为这六道旁门真气所困了。” 焦美媛立即站起说:“事不宜迟,你立即去将孤虚神功传他,就算他在重伤之下,无法全然领悟,总也胜于不练。要不然,将《孤虚秘要》留给他,让他照书修习。” 龚政伟拉住她手,柔声说:“师妹,我爱惜阿丰,和你毫无分别。可是你想,他此刻伤得这般厉害,又怎能听我传授口诀和练功的法门?我如将《孤虚秘要》交了给他,让他神智稍清时照书自练,这五个怪物转眼便找上山来,阿丰无力自卫,咱东华派这部镇山之宝的内功秘笈,岂不一转手便落入五怪手中?这些旁门左道之徒,得了我派的正宗内功心法,如虎添翼,为祸天下,再也不可复制,我龚政伟可真成为千古罪人了。” 焦美媛心想丈夫之言甚是有理,不禁怔怔地又流下泪来。 龚政伟说:“这五个怪物行事飘忽,人所难测,事不宜迟,咱们立即动身。” 焦美媛说:“咱们难道将阿丰留在这里,任由这五个怪人折磨?我留下保护他。”此言一出,立知那是一时冲动的寻常妇人之见,与自己“东华女侠”的身份殊不相称,自己留下,徒然多送一人性命,又怎保护得了金泽丰?何况自己倘若留下,丈夫与女儿又怎肯自行下山?又着急,又伤心,不禁泪如泉涌。 龚政伟摇了摇头,长叹一声,翻开枕头,取出一只扁扁的铁盒,打开铁盒盖,取出一本锦面册子,将册子往怀中一揣,推门而出。 只见龚乐媛便就在门外,说道:“爸爸,大师兄似乎……似乎不成了。”龚政伟惊问:“怎么?”龚乐媛说:“他口中胡言乱语,神智越来越不清了。”龚政伟问:“他胡言乱语些什么?”龚乐媛脸上一红说:“我也不明白他胡言乱语些什么?” 原来金泽丰体内受中南六子六道真气的交攻煎逼,迷迷糊糊中见龚乐媛站在眼前,冲口而出便说:“学妹,我……我想得你好苦!你是不是爱上了熊师弟,再也不理我了?”龚乐媛万不料他竟会当着熊熙淳的面问出这句话来,不由得双颊飞红,忸怩之极,只听金泽丰又说:“学妹,我和你自幼一块儿长大,一同游玩,一同练剑,我……我实在不知什么地方得罪了你,你恼了我,要打我骂我,便是……便是用剑在我身上刺几个窟窿,我也没半句怨言。只是你对我别这么冷淡,不理睬我……”这一番话,几个月来在他心中不知已翻来覆去地想了多少遍,若在神智清醒之时,纵然只和龚乐媛一人独处,也决计不敢说出口。此时全无自制之力,尽数吐露了心底言语。 熊熙淳甚是尴尬,低声说:“我出去一会儿。” 龚乐媛说:“不,不!你在这里瞧着大师兄。”夺门而出,奔到父母房外,正听到父母谈论以“孤虚神功”疗伤之事,不敢冲进去打断了父母话头,便候在门外。 龚政伟说:“你传我号令,大家在正气堂上聚集。”龚乐媛应道:“是,大师兄呢?谁照料他?”龚政伟说:“你叫研科照料。”龚乐媛应了,即去传令。 片刻之间,东华群弟子都已在正气堂上按序站立。 龚政伟在居中的交椅上坐下,焦美媛坐在侧位。龚政伟一瞥,见群弟子除金泽丰、薛研科二人外,均已到齐,便说:“我派上代前辈之中,有些人练功时误入歧途,一味勤练剑法,忽略了气功。殊不知天下上乘武功,无不以气功为根基,倘若气功练不到家,剑法再精,终究不能登峰造极。可叹这些前辈们执迷不悟,自行其是,居然自成一宗,称为东华剑宗,而指我正宗功夫为东华气宗。气宗和剑宗之争,迁延数十年,大大阻挠了我派的发扬光大,实堪浩叹。”他说到这里,长长叹了口气。 焦美媛心想:“那五个怪人转眼便到,你却在这里慢条斯理地述说旧事。”向丈夫横了一眼,却不敢插嘴,顺眼又向厅上“正气堂”三字匾额瞧了一眼,心想:“我当年初入东华派练剑,这堂上的匾额是‘剑气冲霄’四个大字。现下改作了‘正气堂’,原来那块匾可不知给丢到哪里去了。唉,那时我还是个十三岁的小丫头,如今……” 龚政伟说:“但正邪是非,最终必然分明。二十五年前,剑宗一败涂地,退出了东华派,由你们师祖执掌门户,再传到为师手里。不料前数日竟有本派的弃徒黄政荣、洪政确等人,不知使了什么手段,竟骗信了五常联盟的白盟主,手持五星旗,来夺东华掌门之位。为师接任我派掌门多年,俗务纷纭,五派聚会,更是口舌甚多,早想退位让贤,以便静下心来,精研我派上乘气功心法,有人肯代我之劳,原也求之不得。”说到这里,顿了一顿。 蔡天奇说:“师父,剑宗黄政荣这些弃徒早已入了魔道,跟北斗集团会员不相上下。他们便要再入我门,也必万万不许,怎能任由他们痴心妄想地来接掌本派门户?”强章通、赵海青、王定波等都说:“决不容这些大胆狂徒的阴谋得逞。” 龚政伟见众弟子群情激昂,微微一笑说:“我做不做掌门,小事一件。只是剑宗的左道之士倘若统率了我派,东华派数百年来博大精纯的武学毁于一旦,咱们死后有何面目去见本派的列代先辈?而东华派的名头,从此也将在江湖上为人所不齿了。” 强章通等齐说:“是啊,是啊!那怎么成?” 龚政伟说:“单是黄政荣等这几个剑宗弃徒,那也殊不足虑,但他们既请到了五星旗,又勾结了西圣、北极、南特各派的人物,倒也不可小觑了。因此……”他目光向众弟子一扫,说道:“咱们即日动身,上总统山去见白盟主,和他评一评理。” 众弟子都是一凛。西圣派乃五常联盟之首,西圣掌门白登更是当今武林中了不起的人物,武功固出神入化,为人尤富智计,机变百出,江湖上一提到“白盟主”三字,无不惕然。武林中说到评理,可并非单是“评”一“评”就算了事,一言不合,往往继之以动武。众弟子均想:“师父武功虽高,未必是白盟主对手,何况西圣派白盟主的师弟共有十三人,武林中号称‘西圣十三太保’,灰噪鸦封太华虽然失踪,也还剩下十二人。这十二人,无一不是武功卓绝的高手,决非东华派的第二代弟子所能对敌。咱们贸然上总统山去生事,岂非太也鲁莽?”群弟子虽这么想,但谁也不敢开口说话。 焦美媛一听丈夫之言,立即暗暗叫好,心想:“师兄此计大妙,咱们为了逃避五怪,舍却玉皇顶根本之地而远走他方,江湖上日后必知此事,咱东华派颜面何存?但若上总统山评理,旁人得知,反钦佩咱们的胆识了。白盟主并非蛮不讲理之人,上得总统山,未必便须拼死,尽有回旋余地。”当即说:“正是,黄政荣他们持了五常联盟的令旗,上玉皇顶来罗唣,焉知这五星旗不是偷来的盗来的?就算五星旗真是白盟主所颁,咱们东华派自身门户之事,他西圣派也管不着。西圣派虽人多势众,白盟主武功盖世,咱们东华派却也宁死不屈。哪一个胆小怕死,就留在这里好了。” 群弟子谁肯自承胆小怕死,都说:“师父师母有命,弟子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焦美媛说:“如此甚好,事不宜迟,大伙儿收拾收拾,半个小时之内,立即下山。” 当下她又去探视金泽丰,见他气息奄奄,命在顷刻,心下甚为悲痛,但五怪随时都会重来,决不能为了金泽丰一人而令东华派尽数覆灭,当即命薛研科将金泽丰移入后进小舍之中,好生照料,说道:“研科,我们为了本派百年大计,要上总统山去向白盟主评理,此行大是凶险,只盼在你师父主持之下,得以伸张正义,平安而归,阿丰伤势甚重,你好生照看,若有外敌来侵,你们尽量忍辱避让,不必枉自送了性命。”薛研科含泪答应。 薛研科在山口送了师父、师母和一众师兄弟下山,凄凄惶惶回到金泽丰躺卧的小舍,偌大一个玉皇顶,此刻只剩下一个昏昏沉沉的大师兄,孤零零的一个自己,眼见暮色渐深,不由得心生惊惧。 他到厨房去煮了一锅粥,盛了一碗,扶起金泽丰来喝了两口。喝到第三口时,金泽丰将粥喷了出来,白粥变成了粉红之色,却是连腹中鲜血也喷出来了。薛研科甚是惶恐,扶着他重行睡倒,放下粥碗,望着窗外黑沉沉的天空便只发呆,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但听得远处传来几下猫头鹰的夜啼,心下恐惧更甚。 第93章 宁死不闻,孤虚秘要 忽听得上山的路上,传来一阵轻轻的脚步声,薛研科忙吹熄灯火,拔出长剑,守在金泽丰床头。脚步声渐近,竟是直奔这小舍而来,薛研科吓得一颗心几乎要从脖子中跳出来,暗想:“敌人竟知大师兄在此疗伤,那可糟糕之极,我怎么能护得大师兄周全?” 忽听得一个女子声音低声叫问:“薛师兄,你在屋里吗?”竟是龚乐媛的声音。 薛研科大喜,忙说:“是学妹么?我……我在这里。”忙晃火折点亮了油灯,兴奋之下,竟将灯盏中的灯油泼了一手。 龚乐媛推门进来问:“大师兄怎样了?”薛研科说:“又吐了好多血。” 龚乐媛走到床边,伸手摸了摸金泽丰的额头,只觉着手火烫,皱眉问:“怎么又吐血了?”金泽丰突然说:“乐媛……学妹,是你?”龚乐媛说:“是,大师兄,你身上觉得怎样?”金泽丰说:“也……也没……怎么样。” 龚乐媛从怀内取出一个布包,低声说:“大师兄,这是《孤虚秘要》,爸爸说……”金泽丰问:“《孤虚秘要》?”龚乐媛说:“正是,爸爸说,你身上中了旁门高手的内功,须得以本派至高无上的内功心法来予以化解。薛师兄,你一个字一个字读给大师兄听,你自己可不许练,否则给爸爸知道了,哼哼,你自己知道会有什么后果。” 薛研科大喜,忙说:“我是什么胚子,怎敢偷练本门至高无上的内功心法?学妹尽管放心好啦。恩师为了救大师兄之命,不惜破例以秘笈相授,大师兄这可有救了。”龚乐媛低声说:“这事你对谁也不许说。这部秘笈,我是从爸爸那里偷出来的。”薛研科惊问:“你偷师父……师父的内功秘笈?他老人家发觉了那怎么办?”龚乐媛说:“什么怎么办?难道还能将我杀了?最多不过骂我几场,打我一顿。倘若由此救了大师兄,爸爸妈妈一定欢喜,什么也不计较了。”薛研科说:“是,是!眼前是救命要紧。” 金泽丰忽然说:“学妹,你带回去,还……还给师父。” 龚乐媛好奇说:“为什么?我好不容易偷到秘笈,黑夜里几十里山道赶了回来,你为什么不要?这又不是偷学功夫,这是救命啊。”薛研科也说:“是啊,大师兄,你也不用练全,练到把六怪的邪气化除了,便将秘笈缴还给师父,那时师父多半便会将秘笈传你。你是我派大弟子,这部《孤虚秘要》不传你,又传谁了?只不过是迟早之分,打什么紧?” 金泽丰说:“我……我宁死不违师命。师父说过的,我不能……不能学练这孤虚神功。乐媛……学妹……”一口气接不上来,又晕了过去。 龚乐媛探他鼻下,虽然呼吸微弱,仍有气息,叹了口气,向薛研科说:“我赶着回去,要是天光时不回去,爸爸妈妈可要急死了。你劝劝大师兄,要他无论如何得听我的话,修习这部《孤虚秘要》。别……别辜负了我……”说到这里,脸上一红说:“我这一夜奔波的辛苦。” 薛研科说:“我一定劝他。师父他们住在哪里?”龚乐媛说:“我们今晚在碧霞祠住。”薛研科说:“嗯,碧霞祠离这儿是三十里的山道,学妹,这来回六十里的黑夜奔波,大师兄永不会忘记。”龚乐媛眼眶一红,哽咽说:“我只盼他能复元,那就好了。这件事他记不记得,有什么相干?”说着双手捧了《孤虚秘要》,放在金泽丰床头,向他凝视片刻,奔了出去。 又隔了一个多小时,金泽丰这才醒转,眼没睁开,便叫:“乐……乐媛学妹。”薛研科说:“学妹已经走了。”金泽丰大叫:“走了?”突然坐起,一把抓住了薛研科胸口。薛研科吓了一跳说:“是,学妹下山去了,她说,要是不能在天光之前回去,怕师父师母担心,大师兄,你躺下歇歇。”金泽丰对他的话听而不闻,问道:“她……她走了,她和熊师弟一起去了?”薛研科说:“她是和师父师母在一起。” 金泽丰双眼发直,脸上肌肉抽搐。薛研科低声说:“大师兄,学妹对你关心得很,半夜三更从碧霞祠回玉皇顶来,她一个小姑娘家,来回奔波六十里,对你这番情意可重得紧呐。她临去时千叮万嘱,要你无论如何,须得修习这部《孤虚秘要》,别辜负了她……她对你的一番心意。”金泽丰问:“她这样说了?”薛研科说:“是啊,难道我还敢向你说谎?” 金泽丰再也支持不住,仰后便倒,砰的一声,后脑重重撞在炕上,却也不觉疼痛。 薛研科又吓了一跳说:“大师兄,我读给你听。”拿起那部《孤虚秘要》,翻开第一页来,读道:“天下武功,以练气为正。浩然正气,原为天授,唯常人不善培养,反以性伐气。武夫之患,在性暴、性骄、性酷、性贼。暴则神扰而气乱,骄则真离而气浮,酷则仁丧而气失,贼则心狠而气促。此四事者,皆为截气之刀锯……” 金泽丰问:“你在读些什么?”薛研科说:“那是《孤虚秘要》的第一章。下面写着……”他继续读道:“舍尔四性,返诸柔善,制汝暴酷,养汝正气,鸣天鼓,饮玉浆,荡华池,叩金梁,据而行之,当有小成。” 金泽丰怒道:“这是我派不传之秘,你胡乱诵读,大犯门规,快快收起。”薛研科说:“大师兄,大丈夫事急之际,须当从权,岂可拘泥小节?眼前咱们是救命要紧。我再读给你听。”他接着读下去,便是上乘气功练法的详情,如何“鸣天鼓,饮玉浆”,又如何“荡华池,叩金梁”。金泽丰大声喝道:“住口!” 薛研科一呆,抬起头来问:“大师兄,你……你怎么了?什么地方不舒服?”金泽丰怒道:“我听着你读师父的……内功秘笈,周身都不舒服。你要叫我成为一个……不忠不义之徒,是不是?”薛研科愕然说:“不,不,那怎么会不忠不义?”金泽丰说:“这部《孤虚秘要》,当日师父曾携到爱身崖上,想要传我,但发觉我练功的路子固然不合,资质……资质也不对,这才改变了主意……主意……”说到这里,气喘吁吁,很是辛苦。薛研科说:“这一次却是为了救命,又不是偷练武功,那……那是全然不同的。”金泽丰说:“咱们做弟子的,是自己性命要紧,还是师父的旨意要紧?”薛研科说:“师父师母要你活着,那是最最要紧的事了,何况……何况,学妹黑夜奔波,这一番情意,你如何可以辜负了?” 金泽丰胸口一酸,泪水便欲夺眶而出,说道:“正因为是她……是她拿来给我的……我金泽丰堂堂丈夫,岂受人怜?”他这一句话一出口,不由得全身一震,心想:“我金泽丰向来不是拘泥不化之人,为了救命,练一练师门内功又打什么紧?原来我不肯练这孤虚神功,是为了跟学妹赌气,原来我内心深处,是在怨恨乐媛学妹和熊师弟相好,对我冷淡。金泽丰啊金泽丰,你如何这等小气?”但想到龚乐媛一到天明,便和熊熙淳会合,远去总统山,一路上并肩而行,途中不知将说多少言语,不知将唱多少山歌,胸中酸楚,眼泪终于流了下来。 薛研科说:“大师兄,你这可是想左了,乐媛学妹和你自幼一起长大,你们……你们便如是亲兄妹一般。”金泽丰心想:“我便不要和她如亲兄妹一般。”只是这句话难以出口,却听薛研科继续说:“我再读下去,你慢慢听着,一时记不住,我便多读几遍。天下武功,以练气为正。浩然正气,原为天授……”金泽丰厉声说:“不许读!” 薛研科说:“是,是,大师兄,为了盼你迅速痊愈,今日小弟只好不听你的话了。违背师令的罪责,全由我一人承当。你说什么也不肯听,我薛研科却偏偏说什么也要读。这部《孤虚秘要》,你一根手指头都没碰过,秘笈上所录的心法,你一个字也没瞧过,你有什么罪过?你是卧病在床,这叫作身不由主,是我薛研科强迫你练的。天下武功,以练气为正。浩然正气,原为天授……”跟着便滔滔不绝地读了下去。 金泽丰待要不听,可是一个字一个字钻入耳来。他突然大声呻吟。薛研科惊问:“大师兄,觉得怎样?”金泽丰说:“你将我……我枕头……枕头垫一垫高。” 薛研科说:“是。”伸出双手去垫他枕头。金泽丰一指倏出,凝聚力气,正戳在他胸口的膻中穴上。薛研科哼也没哼一声,便软软地垂在炕上。 金泽丰苦笑说:“薛师弟,这可对不住你了。你且在炕上躺几个小时,穴……穴道自解。”他慢慢挣扎着起床,向那部《孤虚秘要》凝神瞧了半晌,叹了一口气,走到门边,提起倚在门边的木棍,当作拐杖,支撑着走了出去。 薛研科大急,叫道:“大……大……到……到……到……哪……哪……去……”本来膻中穴当真给人点中了,说一个字也是不能,但金泽丰气力微弱,手指这一戳只能令薛研科手足麻软,并没叫他全身瘫痪。 金泽丰回过头来说:“薛师弟,我要离开这部《孤虚秘要》越远越好,别让旁人见到我的尸身横在秘笈之旁,说我偷练神功,未成而死……别让熊师弟瞧我不起……”说到这里,哇的一声,一口鲜血喷出。 他不敢再稍有耽搁,只怕从此气力衰败,再也没法离去,撑着木棍,喘几口气,再向前行,凭着一股强悍之气,终于慢慢远去。 第94章 以一围四,荒唐故人 金泽丰挨得十余丈,便拄着喘息一会儿,奋力挨了小半个小时,已行了半里有余,只觉眼前金星乱冒,天旋地转,便欲摔倒,忽听得前面草丛中有人大声呻吟。金泽丰一凛,问道:“谁?”那人大声说:“是金兄么?我是万家欢。哎唷!哎唷!”显是身上剧烈疼痛。金泽丰惊问:“万……万兄,你……怎么了?”万家欢说:“我快死啦!金兄,请你做做好事,哎唷……哎唷……快将我杀了。”他说话时夹杂着大声呼痛,但语音仍十分洪亮。 金泽丰问:“你……你……受了伤么?”双膝一软,便即摔倒,滚在路旁。 万家欢惊问:“你也受了伤么?哎唷,哎唷,是谁害你的?”金泽丰说:“一言难尽。万……兄,却又是谁伤了你?”万家欢说:“唉,不知道!”金泽丰问:“怎么不知道?”万家欢说:“我正在道上行走,忽然间,两只手两只脚被人抓住,凌空提了起来,我也瞧不见是谁有这样的神通……”金泽丰笑着说:“原来又是中南六子……啊哟,万兄,你不是跟他们作一路么?”万家欢问:“什么作一路?”金泽丰说:“你来邀我去见妙……妙玉小师妹,他……他们也来邀我去见……她……”说着喘气不已。 万家欢从草丛中爬了出来,摇头骂道:“他妈的,当然不是一路。他们上玉皇顶来找一个人,问我这人在哪里。我问他们找谁。他们说,他们已抓住了我,该他们问我,不应该我问他们。如是我抓住了他们,那就该我问他们,不是他们问我。他们……哎唷……他们说,我倘若有本事,不妨将他们抓了起来,那……那就可以问他们了。” 金泽丰哈哈大笑,笑得两声,气息不畅,便笑不下去了。万家欢说:“我身子凌空,脸朝地下,便有天大本事,也不能将他们抓起啊,真他奶奶的胡说八道。”金泽丰问:“后来怎样?”万家欢说:“我说:‘我又不想问你们,是你们自己在问我。快放我下来。’其中一人说:‘既将你抓了起来,如不将你撕成四块,岂不损了我六位大英雄的威名?’另一人说:‘撕成四块之后,他还会说话不会?’”他骂了几句,喘了一会气。 金泽丰说:“这六人强词夺理,缠夹不清,万兄也不必……不必再说了。” 万家欢说:“哼,他奶奶的。一人说:‘撕成了四块之人,当然不会说话。咱六兄弟撕成四块之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几时听到过撕开之后,又会说话?’又一人说:‘撕成了四块之人所以不说话,因为我们不去问他。倘若有事问他,谅他也不敢不答。’另一人说:‘他既已给撕成四块,还怕什么?还有什么敢不敢的?难道还怕咱们将他撕成八块?’先前一人说:‘撕成八块,这门功夫非同小可,咱们以前是会的,后来大家都忘了。’”万家欢断断续续说来,亏他重伤之下,居然还能将这些胡说八道的话记得清清楚楚。 金泽丰叹气说:“这六位仁兄,当真世间罕见,我……我也是给他们害苦了。”万家欢惊问:“原来金兄也是伤在他们手下?”金泽丰叹气说:“谁说不是呢!” 万家欢说:“我身子凌空吊着,不瞒你说,可真害怕。我大声说:‘要是将我撕成四块,我是一定不会说话的了,就算口中会说,我心里气恼,也决计不说。’一人说:‘将你撕成四块之后,你的嘴巴在一块上,心又在另一块上,心中所想和口中所说,又怎能连在一起?’我当下也给他们来个乱七八糟,叫道:‘有事快问,再拉住我不放,我可要大放毒气了。’一人问:‘什么大放毒气?’我说:‘我的屁臭不可当,闻到之后,三天三晚吃不下饭,还得将三天之前吃的饭尽数呕出来。警告在先,莫谓言之不预也!’” 金泽丰笑着说:“这几句话,只怕有点道理。” 万家欢说:“是啊,那四人一听,不约而同地大叫一声,将我重重往地下一摔,跳了开去。我跃起来,只见六个古怪之极的家伙各自伸手掩鼻,显是怕了我的屁臭不可当。金兄,你说这六个人叫什么中南六子?” 金泽丰说:“正是。唉,可惜我没万兄聪明,当时没施这臭屁……之计,将他们吓退。万兄这路空屁计,不输于当年……当年诸葛亮吓退司马懿的空城计。” 万家欢干笑两声,骂了两句“他奶奶的”,继续说:“我知道这六个家伙不好惹,偏生武器又丢在爱身崖上了,当下脚底抹油,便想溜开,不料这六人手掩鼻子,像一堵墙似地排成一排,挡在我面前,嘿嘿,可谁也不敢站在我身后。我一见冲不过去,立即转身,哪知这六人犹似鬼魅,也不知怎的,竟已转过来,挡在我身前。我连转几次,闪避不开,当即一步一步后退,终于碰到了山壁。这六个怪物高兴得紧,呵呵大笑,又问:‘他在哪里?这人在哪里?’” 万家欢喘了口气说:“我问:‘你们要找谁?’六个人齐声说:‘我们围住了你,你无路逃走,必须回答我们的话。’其中一人说:‘若是你围住了我们,叫我们无路逃走,那就由你来问我们,我们只好乖乖地回答了。’另一人说:‘他只有一个人,怎能围得住我们六人?’先前那人说:‘假如他本领高强,以一胜六呢?’另一人说:‘那也只是胜过我们,而不是围住我们。’先一人说:‘但如将我们堵在一个山洞之中,守住洞门,不让我们出来,那不是围住了我们吗?’另一人说:‘那是堵住,不是围住。’先一人说:‘但如他张开双臂,将我们一齐抱住,岂不是围了?’另一人说:‘第一,世上没如此长臂之人;第二,就算世上真有,至少眼前此人就没如此长臂;第三,就算他将我们六人一把抱住,那也是抱住,不是围住。’先一人愁眉苦脸,无可辩驳,却偏又不肯认输,呆了半晌,突然大笑说:‘有了,他如大放臭屁,叫我们不敢奔逃,以屁围之,难道不是围?’其余四人一齐拍手,笑着说:‘对啦,这小子有法子将我们围住。’” 万家欢又说:“我灵机一动,撒腿便奔,叫道:‘我……我要围你们啦。’料想他们怕我臭屁,不会再追,哪知这六个怪物出手快极,我没奔得两步,已给他们揪住,立即将我按着坐在一块大石之上,牢牢按住,令我就算真的放屁,臭屁也不致外泄。” 金泽丰哈哈大笑,但笑得几声,便觉胸口热血翻涌,再也笑不下去了。 万家欢继续说:“这六怪按住我后,一人问:‘屁从何出?’另一人说:‘屁从肠出,自然属于阳明大肠经,点他商阳、合谷、曲池、迎香诸穴。’他说了这话,随手便点了我这四处穴道,出手之快、认穴之准,万某生平少见,当真令人好生佩服。他点穴之后,六个怪物都吁了口长气,如释重负,都说:‘这臭……臭……臭屁虫再也放不出臭屁了。’那点穴之人又问:‘喂,那人究竟在哪里?你如不说,我永远不给你解穴,叫你有屁难放,胀不可当。’我心里想,这六个怪物武功如此高强,来到玉皇顶,自不会是找寻泛泛之辈。金兄,尊师龚先生夫妇其时不在山上,就算已经回山,自是在正气堂中居住,一找便着。我思来想去,六怪所要找寻的,定是你师叔祖云逸老前辈了。” 金泽丰心中一震,忙问:“你说了没有?”万家欢大是不悦,悻然说:“呸,你当我是什么人了?万某既已答允过你,决不泄漏云逸老前辈的行踪,难道我堂堂男儿,说话如同放屁吗?”金泽丰说:“是,是,小弟失言,万兄莫怪。”万家欢说:“你如再瞧我不起,咱们一刀两断,从今而后,谁也别当谁是朋友。”金泽丰默然,心想:“你是武林中众所不齿的采花淫贼,谁又将你当朋友了?只是你数次可以杀我而没下手,总算我欠了你的情。” 黑暗之中,万家欢瞧不见他脸色,只道他已然默许,继续说:“那六怪不住问我,我大声说:‘我知道这人的所在,可就偏偏不说;这里山岭连绵,峰峦洞谷,不计其数,我倘若不说,你们一辈子也休想找得到他。’那六怪大怒,对我痛加折磨,我从此就给他们来个不理不睬。金兄,这六怪的武功怪异非常,你快去禀告云逸老前辈,他老人家剑法虽高,却也须得提防才是。” 万家欢轻描淡写地一句“六怪对我痛加折磨”,金泽丰却知道这“痛加折磨”四字之中,不知包括了多少毒辣苦刑,多少难以形容的煎熬。六怪对自己是一番好意的治伤,自己此刻尚自身受其酷,他们逼迫万家欢说话,则手段之厉害可想而知,心下好生过意不去,说道:“你宁死不泄漏我师叔祖的行藏,真乃天下信人。不过……不过这中南六子要找的是我,不是我师叔祖。”万家欢全身一震,问道:“要找你?他们找你干什么?” 金泽丰说:“他们和你一般,也是受了妙玉小师妹之托,来找我去见……见她。” 万家欢张大了口,说不出话来,不绝发出“嗬嗬”之声。 过了好一会儿,万家欢才说:“早知这六个怪人找的是你,我实该立即说与他们知晓,这六怪将你请了去,我跟随其后,也不致剧毒发作,葬身于玉皇顶了。咦,你既落入六怪手中,他们怎么没将你抬了去见那小师太?”金泽丰叹了口气说:“总之一言难尽。万兄,你说会剧毒发作,葬身于玉皇顶?”万家欢说:“我早就跟你说过,我给人点了死穴,下了剧毒,命我一月之内将你请去,和那小师太相会,便给我解穴解毒。眼下我请你请不动,打又打不过,还给六个怪物整治得遍体鳞伤,屈指算来,离毒发之期也不过十天了。” 金泽丰问:“妙玉小师妹在哪里?从此处去,不知有几日之程?”万家欢问:“你肯去了?”金泽丰说:“你曾数次饶我不杀,虽然你行为不端,金泽丰却也不能眼睁睁地瞧着你为我毒发而死。当日你恃强相逼,我自是宁折不屈,但此刻情势却又大不相同了。”万家欢说:“小师太在长清,唉……倘若咱二人身子安健,骑上快马,六七天功夫也赶到了。这时候两个都伤成这等模样,那还有什么好说?” 金泽丰说:“反正我在山上也是等死,便陪你走一遭。也说不定老天爷保佑,咱们在山下雇到轻车快马,十天之间便抵达长清呢。”万家欢笑着说:“万某生平作孽多端,不知已害死了多少好人,老天爷为什么要保佑我?除非老天爷当真瞎了眼睛。”金泽丰说:“老天爷瞎眼之事……嘿嘿,那……那也是有的。反正左右是死,试试那也不妨。” 万家欢拍手说:“不错,我死在路上和死在玉皇顶上,又有什么分别?下山去找些吃的,最是要紧,我给干搁在这里,每日只捡生栗子吃,嘴里可真淡出鸟来了。你能不能起身?我来扶你。” 他口说“我来扶你”,自己却挣扎不起。金泽丰要伸手相扶,臂上又哪有半点力气?二人挣扎了好半天,始终无用,突然之间,不约而同地哈哈大笑。 万家欢说:“万某纵横江湖,生平无一知己,与金兄一齐死在这里,倒也开心。” 金泽丰笑着说:“日后我师父见到我二人尸身,定道我二人一番恶斗,同归于尽。谁也料想不到,我二人临死之前,居然还曾称兄道弟一番。” 万家欢伸出手去,说道:“金兄,咱们握一握手再死。” 金泽丰不禁迟疑,万家欢此言,明是要与自己结成生死之交,但他是个声名狼藉的采花大盗,自己是名门高徒,如何可以和他结交?当日在爱身崖上数次胜他而不杀,还可说是报他数度不杀之德,到今日再和他一起厮混,未免太也说不过去,言念及此,一只右手伸了一半,便伸不过去。 第95章 和尚生尼姑,果然洒家 万家欢还道他受伤实在太重,连手臂也难以动弹,大声说:“金兄,万家欢交上了你这个朋友。你倘若伤重先死,万某决不独活。” 金泽丰听他说得诚挚,心中一凛,寻思:“这人倒很够朋友。”当即伸出手去,握住他右手,笑着说:“万兄,你我二人相伴,死得倒不寂寞。” 他这句话刚出口,忽听得身后阴恻恻的一声冷笑,跟着有人说:“东华派气宗首徒,堕落成这步田地,竟去跟江湖下三滥的淫贼结交。” 万家欢喝问:“是谁?”金泽丰心中暗暗叫苦:“我伤重难治,死了也不打紧,却连累师父的清誉,当真糟糕之极了。” 黑暗之中,只见朦朦胧胧的一个人影,站在身前,那人手执长剑,光芒微闪,只听他冷笑说:“金泽丰,你此刻尚可反悔,拿这把剑去,将这姓万的淫贼杀了,便没人能斥责你和他结交。”噗的一声,将长剑插入地下。 金泽丰见这剑剑身阔大,是西圣派的用剑,问道:“尊驾是西圣派哪一位?”那人说:“你眼力倒好,我是西圣派狄天熠。”金泽丰说:“原来是狄师兄,一向少会。不知尊驾来到山东,有何贵干?”狄天熠说:“白盟主命我到玉皇顶巡查,要看东华派的弟子们,是否果如外间传言这般不堪,嘿嘿,想不到一上玉皇顶,便听到你和这淫贼相交的肺腑之言。” 万家欢骂道:“狗贼,你西圣派有什么好东西了?自己不加检点,却来多管闲事。”狄天熠提起足来,砰的一声,在万家欢头上重重踢了一脚,喝道:“你死到临头,嘴里还在不干不净!”万家欢却兀自“狗贼、臭贼、直娘贼”地骂个不休。 狄天熠若要取他性命,自是易如探囊取物,只是他要先行折辱金泽丰一番,冷笑说:“金泽丰,你和他臭味相投,是决计不杀他的了?”金泽丰大怒,朗声说:“我杀不杀他,关你什么事?你有种便一剑把金泽丰杀了,要是没种,给我乖乖地夹着尾巴,滚下玉皇顶去吧。”狄天熠说:“你决计不肯杀他,决计当这淫贼是朋友了?”金泽丰说:“不管我跟谁交朋友,总之好过跟你交朋友。” 万家欢大声喝彩:“说得好,说得妙!” 狄天熠说:“你想激怒了我,让我一剑把你二人杀了,天下可没这般便宜事。我要将你二人剥得赤赤条条地绑在一起,然后点了你二人哑穴,拿到江湖上示众,就说一个大胡子,一个小白脸,正在行那苟且之事,被我手到擒来。哈哈,你东华派龚政伟假仁假义,装出一副教授的模样来唬人,从今而后,他还敢自称‘玉面君子’么?” 金泽丰一听,登时气得晕了过去。万家欢直骂:“直娘贼……”狄天熠一脚踢中他腰间穴道,嘿嘿一笑,伸手便来解金泽丰的衣衫。 忽然身后一个娇嫩清脆的女子声音问:“喂,这位大哥,你在这里干什么?”狄天熠一惊,回过头来,微光朦胧中只见一个女子身影,便问:“你又在这里干什么?” 万家欢听到那女子声音正是妙玉,大喜叫道:“小……小师父,你来了,这可好啦。这直娘贼要……要害你的金师兄。”他本来想说:“直娘贼要害我”,但随即转念,这一个“我”,在妙玉心中毫无份量,当即改成了“你的金师兄”。 妙玉听得躺在地下的那人竟然是金泽丰,如何不急,忙纵身上前,叫问:“金师兄,是你吗?” 狄天熠见她全神贯注,对自己半点也不防备,左臂一屈,食指便往她胁下点去。手指正要碰到她衣衫,突然间后领陡紧,身子已让人提起,离地数尺,狄天熠大骇,右肘向后撞去,却撞了个空,跟着左足后踢,又踢了个空。他更加惊骇,双手反过去擒拿,便在此时,咽喉已被一只大手扼住,登时呼吸为艰,全身再没半点力气。 金泽丰悠悠转醒,只听得一个女子声音在焦急呼唤:“金师兄,金师兄!”依稀似是妙玉的声音。他睁开眼来,星光朦胧之下,眼前是一张雪白秀丽的瓜子脸,却不是妙玉是谁? 只听得一个洪亮的声音说:“乖女儿,这病鬼便是金泽丰么?”金泽丰循声向上瞧去,不由得吓了一跳,只见一个极肥胖、极高大的和尚,铁塔也似地站在当地。这和尚左手平伸,将狄天熠凌空提起。狄天熠四肢软垂,一动不动,也不知是死是活。 妙玉说:“爸,他……他便是金泽丰师兄,可不是病夫。”她说话之时,双目仍凝视着金泽丰,眼光中流露出爱怜横溢的神情,似欲伸手去抚摸他面颊,却又不敢。 金泽丰大奇,心想:“你是个小尼姑,怎么叫这大和尚爸爸?和尚有女儿,已骇人听闻,女儿是个小尼姑,更奇上加奇了。” 那胖大和尚呵呵笑着说:“你日思夜想,挂念着这个金泽丰,我以为是个怎么高大了得的英雄好汉,却原来是躺在地下装死、受人欺侮不能还手的小脓包。这病夫,洒家可不要他做女婿。咱们别理他,这就走吧。” 妙玉又羞又急,嗔说:“谁日思夜想了?你……你就是胡说八道。你要走,你自己走好了。你不要……不要……”下面这“不要他做女婿”这几字,终究出不了口。 金泽丰听他既骂自己是“病夫”,又骂“脓包”,大是恼怒,说道:“你走就走,谁要你理了?”万家欢急叫:“走不得,走不得!”金泽丰问:“为什么走不得!”万家欢说:“我的死穴要他来解,剧毒的解药也在他身上,他如一走,我岂不呜呼哀哉?”金泽丰说:“怕什么?我说过陪你一起死,你毒发身亡,我立即自刎便是。” 那胖大和尚哈哈大笑,声震山谷,说道:“很好,很好,很好!原来这小子倒是个挺有骨气的好汉子。乖女儿,他很对洒家胃口。不过,有一件事咱们还得问个明白,他喝酒不喝?” 妙玉还未回答,金泽丰已大声说:“当然喝,为什么不喝?老子朝也喝,晚也喝,睡梦中也喝。你见了我喝酒的德性,包管气死了你这戒荤、戒酒、戒杀、戒撒谎的大和尚!” 那胖大和尚呵呵大笑说:“乖女儿,你告诉他,洒家的法名叫什么。” 妙玉微笑说:“金师兄,我爸爸法名‘瓦洛佳’。那是梵文“无所不为”的意思。他老人家虽身在佛门,但佛门种种清规戒律,一概不守,你别见笑,见义勇为也做,吃喝玩乐也做,总之什么事都干,而且还……还生了……生了个我。”说到这里,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金泽丰哈哈大笑,朗声说:“这样的和尚,才叫人……才叫人瞧着痛快。”说着想挣扎站起,总是力有未逮。妙玉忙伸手扶他起身。 金泽丰笑着说:“老伯,你既然什么都干,何不索性还俗,还做和尚干什么?”瓦洛佳说:“这个你就不知道了。洒家正因为什么都干,这才做和尚的。洒家就像你这样,爱上了一个美貌尼姑……”妙玉插口说:“爸,你又来随口乱说了。”说这句话时,满脸通红,幸好黑夜之中,旁人瞧不清楚。瓦洛佳说:“大丈夫做事光明磊落,做就做了,人家笑话也好,诅骂也好,洒家堂堂男子,又怕得谁来?” 金泽丰和万家欢齐声喝彩说:“正是!” 瓦洛佳听得二人称赞,大为高兴,继续说:“洒家爱上的那个美貌尼姑,便是她妈妈了。” 金泽丰心想:“原来妙玉小师妹的爸爸是和尚,妈妈是尼姑。” 瓦洛佳继续说:“那时候洒家是个杀猪屠夫,爱上了她妈妈,她妈妈睬也不睬我,洒家无计可施,只好去做和尚。当时洒家心里想,尼姑和尚是一家人,尼姑不爱屠夫,多半会爱和尚。” 妙玉啐说:“爸爸,你一张嘴便是没遮拦,年纪这样大了,说话却还是像孩子一般。” 瓦洛佳说:“难道洒家的话不对?不过洒家当时没想到,做了和尚,可不能跟女人相好啦,连尼姑也不行,要跟她妈妈相好,反而更加难了,于是就不想做和尚啦。不料洒家的师父偏说洒家有什么慧根,是真正的佛门子弟,不许洒家还俗。她妈妈也糊里糊涂地被洒家真情感动,就这么生了个小尼姑出来。小子,你今日方便啦,要同小尼姑相好,不必做和尚。” 金泽丰大是尴尬,心想:“妙玉小师妹其时为万家欢所困,我路见不平,拔剑相助。她是兰陵派清修的女尼,如何能和俗人有甚情缘瓜葛?她遣了万家欢和中南六子来邀我相见,只怕是生了误会。我务须尽快避开,若损及东华、兰陵两派的清誉,我虽死了,师父师母也仍会怪责,乐媛学妹会瞧我不起。” 妙玉甚为忸怩不安,说道:“爸爸,金师兄早就……早就有了意中人,如何会将旁人放在眼里,你……你……今后再也别提这事,没的叫人笑话。” 瓦洛佳怒道:“这小子另有意中人?气死洒家,气死洒家!”右臂一探,一只蒲扇般的大手往金泽丰胸口抓去。金泽丰站也站不稳,如何能避,给他一把抓住,提了起来。瓦洛佳左手抓住狄天熠后颈,右手抓住金泽丰胸口,双臂平伸,便如挑担般挑着两人。 金泽丰本就动弹不得,给他提在半空,便如是一只破布袋般,软软垂下。 妙玉急叫:“爸爸,快放金师兄下来,你不放,我可要生气啦。” 第96章 真气斗岔气,当真救人 瓦洛佳一听女儿说到“生气”二字,登时怕得什么似的,立即放下金泽丰,口中兀自喃喃自语:“他又中意哪一个美貌小尼姑了?真正岂有此理!”他自己爱上了美貌尼姑,便道世间除了美貌尼姑之外,别无可爱之人。 妙玉说:“金师兄的意中人,是他的学妹龚小姐。” 瓦洛佳大吼一声,震得人人耳中嗡嗡作响,喝道:“什么龚小姐、龚大姐?他妈的,不是美貌小尼姑吗?那有什么可爱了?下次洒家见到,一把捏死了这臭丫头。” 金泽丰心想:“这和尚是个鲁莽匹夫,跟那中南六子倒有异曲同工之妙。只怕他说得出,做得到,真要伤害乐媛学妹,那便如何是好?” 妙玉心中焦急,说道:“爸爸,金师兄受了重伤,你快设法给他治好了。另外的事,慢慢再说不迟。” 瓦洛佳对女儿之言奉命唯谨,说道:“治伤就治伤,那有什么难处?”随手将狄天熠向后一抛,大声问金泽丰:“你受了什么伤?”狄天熠早给他掐死,闷声不响地从山坡上滚了下去。 金泽丰说:“我给人胸口打了一掌,那倒不要紧……”瓦洛佳说:“胸口中掌,定是震伤了任脉……”金泽丰说:“我给中南……”瓦洛佳说:“任脉之中,并没什么中脉南脉。你东华派内功不精,不明其理。人身诸穴中虽有合谷穴,但那属于手阳明大肠经,在拇指与食指的交界处,跟任脉全无关系。好,洒家给你治任脉之伤。”金泽丰说:“不,不,那中南六……”瓦洛佳说:“什么中南六、中南七?全身诸穴,只有手三里、足三里、阴陵泉、丝空竹,哪里有中南六、中南七了?你不可胡言乱语。”随手点了他的哑穴,继续说:“洒家以精纯内功,通你任脉的承浆、天突、膻中、鸠尾、巨阙、中脘、气海、石门、关元、中极诸穴,包你力到伤愈,休息七八日,立时变成个活蹦乱跳的小伙子。” 瓦洛佳伸出两只蒲扇般的大手,右手按在他下颚承浆穴上,左手按在他小腹中极穴上,两股真气,从两处穴道中透了进去,突然之间,这两股真气和中南六子所留下的六道真气一碰,双手险遭震开。瓦洛佳大吃一惊,大声叫了出来。妙玉忙问:“爸,怎么样?”瓦洛佳说:“他身体内有几道古怪真气,一、二、三、四,共有四道,不对,又有一道,一共是五道,这五道真气……啊哈又多了一道。他妈的,居然有六道之多!洒家这两道真气,就跟你他妈的六道真气斗上一斗!看看到底是谁厉害。只怕还有,哈哈,这可热闹之极了!好玩,好玩!再来好了,哼,没有了,是不是?只有六道,他奶奶的又怕你这六只狗贼何来?” 他双手紧紧按住金泽丰的两处穴道,自己头上渐渐冒出白气,初时还大呼小叫,到后来内劲越运越足,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其实天色渐明,但见他头顶白气愈来愈浓,直如一团浓雾,将他一个大脑袋围在其中。 过了良久良久,瓦洛佳双手一起,哈哈大笑,突然间笑声中绝,咕咚一声,栽倒在地。 妙玉大惊,连叫:“爸爸,爸爸。”忙抢过去将他扶起,但瓦洛佳身子实在太重,只扶起一半,两人又一起坐倒。瓦洛佳全身衣裤都已为大汗湿透,口中不住喘气,颤声说:“他……他……他妈的……他……他……他奶奶的……” 妙玉听他骂出声来,这才稍稍放心,问道:“爸,怎么啦?你累得很么?”瓦洛佳骂道:“他奶奶的,这小子身体内有六道狗贼的真气,想跟老子……老子斗法。他奶奶的,老子催动真气,将这六道邪门怪气都给压了下去,嘿嘿,你放心,这小子死不了。”妙玉芳心大慰,回过脸去,果见金泽丰慢慢站起身来。 万家欢笑着说:“大和尚的真气当真厉害,便这么片刻之间,就治愈了金兄的重伤。” 瓦洛佳听他一赞,甚是喜欢,说道:“你这小子作恶多端,本想一把捏死了你,总算你找到了金泽丰这小子,有点儿功劳,饶你一命,乖乖地给洒家滚吧。” 万家欢大怒,骂道:“什么叫乖乖地给我滚?他妈的狗和尚,你说的是人话不是?你说一个月之内给你找到金泽丰,便给我解开死穴,再给解药解毒,这时候却又来赖了。你不给解穴解毒,便是猪狗不如的下三滥臭和尚。” 万家欢如此狠骂,瓦洛佳倒也并不恼怒,笑着说:“瞧你这臭小子,怕死怕成这等模样,生怕洒家说话不算数,不给解药。他妈的混小子,解药给你。”说着伸手入怀,去取解药,但适才使力过度,一只手不住颤抖,将瓷瓶拿在手中,几次又掉在身上。妙玉伸手过去拿起,拔去瓶塞。瓦洛佳说:“给他三粒,服一粒后隔三天再服一粒,再隔六天后服第三粒,有效无效,到时方知。这九天中你若给人杀了,可不干我的事。” 万家欢从妙玉手中取过解药,说道:“大和尚,你逼我服毒,现下又给解药,我不骂你已算客气了,谢是不谢的。我身上的死穴呢?”瓦洛佳哈哈大笑说:“洒家点你的穴道,七天之后早就自行解开了。洒家如果当真点了你死穴,你这小子还能活到今日?” 万家欢早就察知身上穴道已解,听了瓦洛佳这几句话,登时大为宽慰,又笑又骂:“他奶奶的,臭和尚骗人。”转头向金泽丰说:“金兄,你和小师太一定有些言语要说,我去了,咱们后会有期。”说着一拱手,转身走向下山的大路。 金泽丰说:“万兄且慢。”万家欢问:“怎样?”金泽丰说:“万兄,金泽丰数次承你手下留情,交了你这朋友,有一件事我可要良言相劝。你若不改,咱们这朋友可做不长。” 万家欢笑着说:“你不说我也知道,你劝我从此不可再干奸淫良家妇女的勾当。好,万某听你的话,天下荡妇淫娃,所在多有,万某贪花好色,出钱也能买到,不必定要去逼迫良家妇女,伤人性命。哈哈,金兄,天香阁中的风光,不是妙得紧么?” 金泽丰和妙玉听他提到天香阁,都不禁脸上一红。万家欢哈哈大笑,迈步又行,脚下一软,一个筋斗,骨碌碌地滚出老远。他挣扎着坐起,取出一粒解药吞入腹中,霎时间腹痛如绞,坐在地下,一时动弹不得。他知这是解治剧毒的应有之象,倒也并不惊恐,反因解药有效而暗喜。 适才瓦洛佳将两道强劲之极的真气注入金泽丰体内,压制了中南六子的六道真气,金泽丰只觉胸口烦恶尽去,脚下劲力暗生,甚是欢喜,走上前去,向瓦洛佳恭恭敬敬一揖,说道:“多谢大师,救了晚辈一命。” 瓦洛佳笑嘻嘻说:“谢倒不用,以后咱们是一家人了,你是洒家的女婿,洒家是你丈人老头,又谢什么?” 妙玉满脸通红说:“爸,你……你又来胡说了。”瓦洛佳好奇说:“咦!为什么胡说?你日思夜想地记挂着他,难道不是想嫁给他做老婆?就算嫁不成,难道不想跟他生个美貌的小尼姑?”妙玉啐说:“老没正经,谁又……谁又……” 第97章 僧履截长剑,伤人伤面 便在此时,只听得山道上脚步声响,两人并肩上山,正是龚政伟和龚乐媛父女。金泽丰一见又惊又喜,忙迎上去,叫道:“师父,学妹,你们又回来啦!师母呢?” 龚政伟突见金泽丰精神健旺,浑不似昨日奄奄一息的模样,甚是欢喜,一时无暇寻问,向瓦洛佳一拱手,问道:“这位大师上下如何称呼?光临敝处,有何见教?” 瓦洛佳说:“洒家叫瓦洛佳,光临敝处,是找我女婿来啦。”说着向金泽丰一指。他是屠夫出身,不懂文诌诌的客套,龚政伟谦称“光临敝处”,他也照样说“光临敝处”。 龚政伟不明他底细,又听他说什么“找女婿来啦”,只道有意戏侮自己,心中恼怒,脸上却不动声色,淡淡说:“大师说笑了。”见妙玉上来行礼,说道:“妙玉师侄,不须多礼。你来玉皇顶,是奉了师尊之命么?”妙玉脸上微微一红说:“不是。我……我……” 龚政伟不再理她,转向万家欢,意存询问。万家欢拱手说:“龚先生,在下万家欢!”龚政伟怒道:“万家欢,哼!你好大胆子!”万家欢说:“我跟你徒弟金泽丰很说得来,挑了两担酒上大观峰,跟他喝个痛快,那也用不着多大胆子。”龚政伟脸色愈益严峻,问道:“酒呢?”万家欢说:“早在爱身崖上跟他喝得干干净净了。” 龚政伟转向金泽丰,问道:“此言不虚?”金泽丰说:“师父,此中原委,说来话长,待徒儿慢慢禀告。”龚政伟说:“万家欢来到大观峰,已有几日?”金泽丰说:“约莫有半个月。”龚政伟说:“这半个月中,他一直便在大观峰上?”金泽丰说:“是。”龚政伟厉声问:“何以不向我禀明?”金泽丰说:“那时师父师母不在山上。”龚政伟问:“我和师母到哪里去了?”金泽丰说:“到济阳附近,去追杀万君。” 龚政伟哼了一声说:“万君,哼,万君!你既知此人积恶如山,怎么不拔剑杀他?就算斗他不过,也当给他杀了,何以贪生怕死,反和他结交?” 万家欢坐在地下,始终无法挣扎起身,插嘴说:“是我不想杀他,他又有什么法子?难道他斗我不过,便拔剑自杀?” 龚政伟说:“在我面前,也有你说话的余地?”向金泽丰说:“去将他杀了!” 龚乐媛忍不住插口说:“爸,大师兄身受重伤,怎能与人争斗?” 龚政伟说:“难道人家便没伤?你担什么心,明摆着我在这里,岂能容这恶贼伤我门下弟子?”他素知金泽丰狡谲多智,生平嫉恶如仇,不久之前又曾在万家欢刀下受伤,若说竟去和这大淫贼结交为友,那是决计不会,料想他是斗力不胜,便欲斗智,眼见万家欢身受重伤,多半便是这个大弟子下的手,因此虽听说金泽丰和这淫贼结交,倒也并不真怒,只是命他过去将之杀了,既为江湖上除一大害,也成孺子之名。料得万家欢重伤之余,纵然能与金泽丰相抗,却抵挡不住自己的一剑。 不料金泽丰却说:“师父,这位万兄已答允弟子,从此痛改前非,再也不做污辱良家妇女的勾当。弟子知他言而有信,不如……” 龚政伟厉声说:“你……你怎知他言而有信?跟这等罪该万死的恶贼,也讲什么言而有信,言而无信?他这把刀下,曾伤过多少无辜人命?这种人不杀,我辈学武,所为何来?乐媛,将佩剑交给大师兄。”龚乐媛应了声:“是!”拔出长剑,将剑柄向金泽丰递去。 金泽丰好生为难,他从来不敢违背师命,但先前临死时和万家欢这么一握手,已算结交为友,何况他确已答应改过迁善,这人过去为非作歹,说过了的话却必定算数,此时杀他,未免不义。他从龚乐媛手中接过剑来,转身摇摇晃晃地向万家欢走去,走出十几步,假装重伤之余突然间两腿无力,左膝一曲,身子向前直扑出去,噗的一声,长剑插入了自己左边的小腿。 这一下谁也意料不到,不禁都惊呼出声。妙玉和龚乐媛同时向他奔去。妙玉只跨出一步,便即停住,心想自己是佛门弟子,如何可以当众向一个青年男子这等情切关心?龚乐媛却奔到了金泽丰身旁,叫问:“大师兄,你怎么了?”金泽丰闭目不答。龚乐媛握住剑柄,拔起长剑,创口中鲜血直喷。她随手从怀中取出本门金创药,敷在金泽丰腿上创口,一抬头,猛见妙玉俏脸全无血色,满脸是关注已极的神气。龚乐媛心头一震:“这小尼姑对大师兄竟这等关怀!”她提剑站起说:“爸,让女儿去杀了这恶贼。” 龚政伟说:“你杀此恶贼,没的坏了自己名头。将剑给我!”万家欢淫贼之名,天下皆知,将来江湖传言,都说万家欢死于龚小姐之手,定有不肖之徒加油添酱,说什么强奸行暴之类的言语。龚乐媛听父亲这般说,当即将剑柄递了过去。 龚政伟却不接剑,右手一拂,裹住了长剑。瓦洛佳见状,叫道:“使不得!”脱下两只鞋子在手。但见龚政伟袖力挥出,一柄长剑向着十余丈外的万家欢激飞过去。瓦洛佳已然料到,双手力掷,两只鞋子分从左右激飞而出。 剑重鞋轻,长剑又先挥出,但说也奇怪,瓦洛佳的两只僧鞋竟后发先至,更兜了转来,抢在头里,分从左右勾住了剑柄,硬生生拖转长剑,又飞出数丈,这才力尽,插在地下。两只僧鞋兀自挂在剑柄之上,随着剑身摇晃不已。 瓦洛佳连叫:“糟糕,糟糕!乖女儿,爸爸今日为女婿治伤,大耗内力,这把长剑竟飞了一半便掉下来。本来该当飞到女婿师父的面前两尺之处落下,吓他一大跳,唉!你爸爸这一回丢脸之极,难为情死了。” 妙玉见龚政伟脸色不善,低声说:“爸,别说啦。”快步过去,在剑柄上取下两只僧鞋,拔起长剑,心下踌躇,知道金泽丰之意是不欲刺杀万家欢,倘若将剑交还给龚乐媛,她又去向万家欢下手,岂不是伤了金泽丰之心? 龚政伟以袖功挥出长剑,满拟将万家欢一剑穿心而过,万不料瓦洛佳这两只僧鞋上竟有如许力道,而劲力又巧妙异常。这和尚大叫大嚷,对小尼姑自称爸爸,叫金泽丰为女婿,胡言乱语,显是个疯僧,但武功可当真了得。他还说适才给金泽丰治伤,大耗内力,若非如此,岂不更加厉害?虽然自己适才这衣袖这一拂之中未使上孤虚神功,否则未必便输于疯僧,但名家高手,一击不中,怎能再试?他双手一拱说:“佩服,佩服。大师既一意回护这个恶贼,在下今日倒不便下手了。大师意欲如何?” 妙玉听他说今日不会再杀万家欢,当即双手横捧长剑,走到龚乐媛身前,微微躬身说:“姐姐,你……”龚乐媛哼的一声,抓住剑柄,眼睛瞧也不瞧,顺手嚓的一声,便即还剑入鞘,手法干净利落之极。 瓦洛佳呵呵大笑说:“好姑娘,这一下手法可帅得很呐。”转头向金泽丰说:“女婿,这就走吧。你学妹俊得很,你跟她在一块儿,洒家可不大放心。” 金泽丰说:“大师爱开玩笑,只是这等言语有损兰陵、东华两派清誉,还请住口。”瓦洛佳愕然问:“什么?好容易找到你,救活了你性命,你又不肯娶洒家的女儿了?”金泽丰正色说:“大师相救之德,金泽丰终身不敢或忘。妙玉小师妹兰陵派门规精严,大师再说这等无聊笑话,兰凝、兰英两位师太脸上须不好看。”瓦洛佳搔头说:“乖女儿,你……你……你这个女婿到底是怎么搞的?这……这不是莫名其妙么?” 妙玉双手掩面,叫道:“爸,别说啦,别说啦!他自是他,我自是我,有……有……有什么关系了?”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向山下急奔而去。 瓦洛佳更加摸不着头脑,呆了一会儿说:“奇怪,奇怪!见不到他时,拼命要见。见到他时,却又不要见了。跟她妈妈一模一样,小尼姑的心事,当真猜想不透。”眼见女儿越奔越远,当即追了下去。 万家欢支撑着站起,向金泽丰说:“青山不改,绿水长流!”转过身来,踉跄下山。 第98章 内奸害挚友,失信失传 龚政伟待万家欢远去,才说:“阿丰,你对这恶贼倒挺有义气啊,宁可自刺一剑,也不肯杀他。”金泽丰脸有惭色,知道师父目光锐利,适才自己这番做作瞒不过他,只得低头说:“师父,此人行止虽十分不端,但一来他已答应改过迁善,二来他曾数次将弟子制住,却始终留情不杀。”龚政伟冷笑说:“跟这种狼心狗肺的贼子也讲道义,你一生之中,苦头有得吃了。” 他对这个大弟子一向钟爱,见他居然重伤不死,心下早已十分欢喜,刚才他假装跌倒,自刺其腿,明知是诈,只是此人从小便十分狡狯,龚政伟知之已稔,也不深究,再加金泽丰对瓦洛佳这番言语应付得体,颇洽己意,万家欢这桩公案,暂且便搁下了,伸手问:“秘笈呢?” 金泽丰见师父和学妹去而复返,便知盗书事发,师父回山追索,此事正求之不得,说道:“在薛师弟那里。乐媛学妹为救弟子性命,一番好意,师父请勿怪责。但未奉师父之命,弟子便有天大胆子,也不敢伸手碰那秘笈一碰,秘笈上所录神功,更是只字不敢入眼。” 龚政伟脸色登和,微笑说:“原当如此。我也不是不肯传你,只是本门面临大事,时机紧迫,无暇从容指点,但若任你自习,只怕误入歧途,反有不测之祸。”顿了一顿继续说:“那瓦洛佳疯疯癫癫,内功倒甚高明,是他给你化解了身体内的六道邪气么?现下觉得怎样?”金泽丰说:“弟子体内烦恶尽消,种种炙热冰冷之苦也已除去了,不过周身没半点力气。”龚政伟说:“重伤初愈,自是乏力。瓦洛佳大师的救命之恩,咱们该当图报才是。”金泽丰应了声:“是。” 龚政伟回到玉皇顶,一直担心遇上中南六子,此刻不见他们踪迹,心下稍定,但也不愿多所逗留,说道:“咱们会齐研科,一起去总统山吧。阿丰,你能不能长途跋涉?”金泽丰大喜,连声说:“能,能,能!” 师徒三人来到正气堂旁的小舍外。龚乐媛快步在前,推门进内,突然间“啊”的一声尖叫出来,声音充满了惊怖。 龚政伟和金泽丰同时抢上,向内望时,只见薛研科直挺挺地躺在地下不动。金泽丰笑着说:“学妹勿惊,是我点倒他的。”龚乐媛说:“倒吓了我一跳,干嘛点倒了薛师兄?”金泽丰说:“他也是一番好意,见我不肯观看秘笈,便念诵秘笈上的经文给我听,我阻止不住,只好点倒了他,他怎么……” 突然之间,龚政伟“咦”的一声,俯身一探薛研科鼻息,又搭了搭他脉搏,惊问:“他怎么……怎么会死了?阿丰,你点了他什么穴道?” 金泽丰听说薛研科竟然死了,这一下吓得魂飞天外,身子晃了几晃,险些晕去,颤声说:“我……我……”伸手去摸薛研科的脸颊,触手冰冷,已然死去多时,忍不住哭出声来,叫道:“薛……薛师弟,你当真死了?”龚政伟说:“秘笈呢?”金泽丰泪眼模糊地瞧出来,不见了那部《孤虚秘要》,也问:“秘笈呢?”忙伸手到薛研科尸身的怀里一搜,并无影踪,说道:“弟子点倒他时,记得见到那秘笈翻开了摊在桌上,怎么会不见了?” 龚乐媛在炕上、桌旁、门角、椅底,到处找寻,却哪里有《孤虚秘要》的踪迹? 这是东华派内功的无上典籍,突然失踪,龚政伟如何不急?他细查薛研科尸身,并无一处致命的伤痕,再在小舍前后与屋顶踏勘一遍,也无外人到过的丝毫踪迹,寻思:“既无外人来过,那决不是中南六子或瓦洛佳取去的了。”厉声问:“阿丰,你到底点的是什么穴道?” 金泽丰双膝一曲,跪在师父面前说:“弟子生怕重伤之余,手上无力,是以点的是膻中要穴,没想到……没想到竟然失手害死了薛师弟。”一探手,拔出薛研科腰间的长剑,便往自己颈中刎去。 龚政伟伸指弹出,长剑远远飞开,说道:“便是要死,也得先找到了《孤虚秘要》。你到底把秘笈藏到哪里去了?” 金泽丰心下一片冰凉,心想:“师父竟然疑心我藏起了《孤虚秘要》。”呆了一呆说:“师父,这秘笈定是为人盗去,弟子说什么也要追寻回来,一页不缺,归还师父。” 龚政伟心乱如麻,说道:“要是给人抄录了,或是背熟了,纵然一页不缺地得回原书,本门的上乘武功,也从此不再是独得之秘了。”他顿了一顿,温言说:“阿丰,倘若是你取去的,你交了出来,师父不责备你便是。” 金泽丰呆呆瞧着薛研科的尸身,大声说:“师父,弟子今日立下重誓,世上若有人偷窥了师父的《孤虚秘要》,有十个弟子便杀他十个,有一百个便杀他一百个。师父如仍疑心是弟子偷了,请师父举掌打死便是。” 龚政伟摇头说:“你起来!你既说不是,自然不是了。你和研科向来交好,当然不是故意杀他。那么这部秘笈,到底是谁偷了去呢?”眼望窗外,呆呆出神。 龚乐媛垂泪说:“爸,都是女儿不好,我……我自作聪明,偷了爸爸的秘笈,盼望治好大师兄的内伤,哪知道大师兄决意不看,反而害了薛师兄性命。女儿……女儿说什么也要去找回秘笈。” 龚政伟说:“咱们四下再找一遍。”这一次三人将小舍中每一处都细细找过了,秘笈固然不见,也没发现半点可疑的线索。龚政伟对女儿说:“此事不可声张,除了我跟你妈说明之外,向谁也不能提及。咱们葬了研科,这就下山去吧。” 金泽丰见到薛研科尸体的脸孔,忍不住又悲从中来,寻思:“同门诸师弟之中,薛师弟和我情谊最深,哪知我一个失手,竟会将他点毙。这件事实在万万料想不到,就算我毫没受伤,这样一指也绝不会送了他性命,莫非因我体内有了中南六子的邪门真气,指力便即异乎寻常么?就算如此,那《孤虚秘要》却何以又会不翼而飞?这中间的蹊跷,当真猜想不透。师父对我起疑,辩白也是无用,说什么也要将这件事查个水落石出,那时再行自刎以谢薛师弟便了。”他拭了眼泪,找把锄头,挖坑埋葬薛研科的尸体,直累得全身大汗,气喘不已,还是龚乐媛在旁相助,才安葬完毕。 三人来到碧霞祠,焦美媛见金泽丰性命无碍,随伴前来,自不胜之喜。龚政伟悄悄告知薛研科身亡、《孤虚秘要》失踪的讯息,焦美媛又凄然下泪。《孤虚秘要》失踪虽是大事,但在她想来,丈夫早已熟习,是否保有秘笈,已殊不相干。可是薛研科在东华派门下已久,为人随和,一旦惨亡,自是伤心难过。众弟子不明缘由,但见师父、师母、大师兄和学妹四人都神色郁郁,谁也不敢大声谈笑。 当下龚政伟命强章通租了两辆车,一辆由焦美媛和龚乐媛乘坐,另一辆由金泽丰躺卧其中养伤,一行向东,朝总统山进发。 第103章 逍遥乐,斯人憔悴 一片寂静中,惟闻众男女弟子粗重的喘息之声。龚政伟忽然冷冷说:“金泽丰大侠,你还不解开我的穴道,当真要大伙儿向你哀求不成?” 金泽丰大吃一惊,颤声说:“师父,你……你怎么跟弟子说笑?我……我立即给师父解穴。”挣扎着爬起,摇摇晃晃地走到龚政伟身前,问道:“师……师父,解什么穴?” 龚政伟恼怒之极,想起先前金泽丰在玉皇顶上装腔作势地自刺一剑,说什么也不肯杀万家欢,眼下自又是老戏重演,既放走那十五名蒙面客,又故意拖延,不即为自己解穴,怕自己去追杀那些蒙面恶徒,怒道:“不用你费心了!”继续暗运孤虚神功,冲荡被封的诸处穴道。他自给敌人点了穴道后,一直以强劲内力冲击不休,只是点他穴道之人所使劲力着实厉害,而受点的又是“玉枕”、“膻中”、“巨椎”、“肩贞”、“志堂”等几处要紧大穴,经脉运行在这几处要穴中受阻,孤虚神功威力大减,一时竟冲解不开。 金泽丰只想尽快为师父解穴,却半点力道也使不出来,数次勉力想提起手臂,总是眼前金星乱舞,耳中嗡嗡作响,差一点便即晕去,只得躺在龚政伟身畔,静候他自解穴道。 焦美媛伏在地下,适才气恼中岔了真气,全身脱力,竟抬不起手来按住腿上伤口。 眼见天色微明,雨也渐渐住了,各人面目慢慢由朦胧变为清楚。龚政伟头顶白雾弥漫,脸上紫气大盛,忽然一声长啸,全身穴道尽解。他一跃而起,双手或拍或打,或点或捏,顷刻间将各人被封的穴道全解开了,然后以内力输入焦美媛体内,助她顺气。龚乐媛忙给妈妈包扎腿伤。 众弟子回思昨晚死里逃生的情景,当真恍如隔世。王定波、蔡天奇等看到赵海青身首异处的惨状,都潸然落泪,几名女弟子更放声大哭。众人均说:“幸亏大师兄击败了这批恶徒,否则委实不堪设想。”蔡天奇见金泽丰兀自躺在泥泞之中,过去将他扶起。 龚政伟淡淡问:“阿丰,那十五个蒙面人是什么来历?”金泽丰说:“弟子……弟子不知。”龚政伟问:“你识得他们吗?交情如何?”金泽丰骇然说:“弟子在此以前,从未见过其中任何一人。”龚政伟说:“既然如此,那为什么我命你留他们下来仔细查问,你却听而不闻,置之不理?”金泽丰说:“弟子……弟子……实在全身乏力,半点力气也没有了,此刻……此刻……”说着身子摇晃,显然单是站立也颇艰难。 龚政伟哼的一声说:“你做的好戏!”金泽丰额头汗水涔涔而下,双膝一曲,跪倒在地说:“弟子自幼孤苦,承蒙师父师母大恩大德,收留抚养,看待弟子便如亲生儿子一般。弟子虽不肖,也决不敢违背师父意旨,有意欺骗师父师母。”龚政伟说:“你不敢欺骗我和你师母?那你这些剑法,哼哼,是从哪里学来的?难道真是梦中神人所授,突然从天上掉下来不成?”金泽丰叩头说:“请师父恕罪,传授剑法这位前辈曾要弟子答应,无论如何不可向人吐露剑法的来历,即是对师父师母,也不得禀告。” 龚政伟冷笑说:“这个自然,你武功到了这地步,怎么还会将师父师母瞧在眼里?我们东华派这点点儿微末功力,如何能当你神剑之一击?那个蒙面老者不说过么?东华派掌门一席,早该由你接掌才是。” 金泽丰不敢答话,只是磕头,心中思潮起伏:“我若不吐露师叔祖传授剑法的经过,师父师母终究不能见谅。但男儿汉须当言而有信,万家欢一个采花淫贼,在身受中南六子种种折磨之时,尚且决不泄漏师叔祖的行踪。金泽丰受人大恩,决不能有负于他。我对师父师母之心,天日可表,暂受一时委屈,又算得什么?”当下说:“师父、师母,不是弟子胆敢违抗师命,实是有难言的苦衷。日后弟子去求恳这位前辈,请他准许弟子向师父师母禀明经过,那时自然不敢有丝毫隐瞒。” 龚政伟说:“好,你起来吧!”金泽丰又叩了两个头,待要站起,双膝一软,又即跪倒。熊熙淳正在他身畔,伸手将他拉起。 龚政伟冷笑说:“你剑法高明,演技更加高明。”金泽丰不敢回答,心想:“师父待我恩重如山,今日错怪了我,日后终究会水落石出。此事太也蹊跷,那也难怪他老人家心中生疑。”他虽受委屈,倒无丝毫怨怼之意。 焦美媛温言说:“昨晚若不是凭了阿丰的神妙剑法,东华派全军覆没,固然不用说了,我们母女只怕还难免惨受凌辱。不管传授阿丰剑法那位前辈是谁,咱们所受恩德,总之实在不浅。至于那十五个恶徒的来历,日后总能打听得出。阿丰怎么跟他们会有交情?他们不是要将阿丰乱刀分尸、阿丰又都刺瞎了他们眼睛么?” 龚政伟抬起了头呆呆出神,于焦美媛这番话似乎一句也没听进耳去。 众弟子有的生火做饭,有的就地掘坑,掩埋了赵海青的尸首。用过早饭后,各人从行李中取出干衣,换了身上湿衣。大家眼望龚政伟,听他示下,均想:“是不是还要到总统山去跟白盟主评理?黄政荣既败于大师兄剑底,该没脸来争这东华派掌门之位了。” 龚政伟问焦美媛:“师妹,你说咱们到哪里去?”焦美媛说:“总统山是不必去了。但既然出来了,也不必急急地就回玉皇顶。”她害怕中南六子,不敢便即回山。龚政伟说:“左右无事,四下走走那也不错,也好让弟子们增长些阅历见闻。” 龚乐媛大喜,拍手说:“好极,爸爸……”但随即想到赵海青师兄刚死,登时便如此欢喜,实是不合,只拍了一下手,便即停住。龚政伟微笑说:“提到游山玩水,你最高兴了。爸爸索性顺你的性,乐媛,你说咱们到哪里去玩的好?”说着眼瞧熊熙淳。 龚乐媛说:“爸爸,既然说玩,那就得玩个痛快,走得越远越好。咱们大家到小熊家里玩儿去。我跟二师兄去过潮州,只可惜那次扮了个丑丫头,不想在外面多走动,什么也没见到。广东荔枝被誉为‘岭南果王’,还有三华李、黄皮、鹰嘴桃、覃斗芒果……” 焦美媛摇摇头说:“从这里到广东,万里迢迢,咱们哪有这许多钱?莫不成东华派变了丐帮,一路乞食讨饭。” 熊熙淳说:“师父、师母,咱们没几天便入河南省境,弟子外婆家是在洛阳。”焦美媛说:“嗯,你外公光辉电子集团董事长肖天鼎是洛阳人。”熊熙淳说:“弟子父母双亡,很想去拜见外公外婆,禀告详情。师父师母和众位师兄师姐如肯赏光,到弟子外祖家盘桓数日,我外公外婆必定大感荣宠。然后咱们再慢慢游山玩水,到广东舍下去走走。弟子在长沙分部中,从八达派手里夺回了不少金银珠宝,零用一节……倒不必挂怀。” 焦美媛自从刺了破阵子一剑之后,每日里只担心给中南四子抓住四肢,登时全身麻木,无法动弹,更想到洪政确给撕成四块、遍地脏腑的惨状,当真心胆俱裂,已不知做了多少恶梦。她见丈夫注目熊熙淳后,熊熙淳便邀请众人赴粤,心想逃难自然逃得越远越好,自己和丈夫生平从未去过南方,到华南走走倒也不错,便笑着说:“师兄,小熊管吃管住,咱们去不去吃他的白食啊?” 龚政伟微笑说:“淳儿的外公光辉电子集团肖董事长威震华中,我一直好生相敬,只是缘悭一面。广东也是全国经济重省,多有豪杰。咱们便到洛阳、广东走一遭,如能结交到几位说得来的朋友,也就不虚此行了。” 众弟子听得师父答应去广东游玩,无不兴高采烈。熊熙淳和龚乐媛相视而笑,心花怒放。 这中间只金泽丰一人黯然神伤,寻思:“师父师母什么地方都不去,偏偏先要去洛阳会见熊师弟的外公,再万里迢迢地去广东作客,不言而喻,自是要将学妹许配给他了。到洛阳是去见他家长辈,说定亲事;到了广东,多半便在他熊家完婚。我是个没爸没妈、无亲无戚的孤儿,怎能和他分部遍天下的众邦物流集团相比?熊师弟去洛阳叩见外公外婆,我跟了去却又算什么?”见师弟师妹们个个笑逐颜开,将赵海青惨死一事丢到了九霄云外,更是不愉,寻思:“今晚投宿之后,我不如黑夜里一个人悄悄走了。难道我竟能随着大家,吃熊师弟的饭,花熊师弟的钱?再强颜欢笑,恭贺他和学妹举案齐眉,白头偕老?” 第104章 晏清都,潦倒白身 众人启程后,金泽丰跟随在后,神困力乏,越走越慢,和众人相距也越来越远。行到中午,他坐在路边一块石上喘气,却见强章通快步回来说:“大师兄,你身子怎样?走得很累吧?我等等你。”金泽丰说:“好,有劳你了。”强章通说:“师母已在前边镇上租了辆车,这就来接你。”金泽丰心中感到一阵暖意:“师父虽然对我起疑,师母仍待我极好。”过不多时,一辆车驰来。金泽丰上了车,强章通在一旁相陪。 这日晚上,投店住宿,强章通便和他同房。如此一连两日,强章通竟跟他寸步不离。金泽丰见他顾念同门义气,照料自己有病之身,颇为感激,心想:“强师弟是带艺投师,年纪比我大得多,平时跟我话也不多说几句,想不到我此番遭难,他竟如此尽心待我,当真是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别的师弟们见师父对我神色不善,便不敢来跟我多说话。唉,倘若薛师弟尚在,那便大大不同了。” 第三日晚上,他正在炕上合眼养神,忽听小师弟舒奇在房门口轻声说话:“二师兄,师父问你,今日大师兄有什么异动?”强章通嘘的一声,低声说:“别做声,出去!”只听了这两句话,金泽丰心下已一片冰凉,才知师父对自己的疑忌实是非同小可,竟然派了强章通在暗中监视自己。 只听舒奇蹑手蹑脚走了开去。强章通来到炕前,察看他是否真的睡着。金泽丰心下大怒,登时便欲跳起身来,直斥其非,但转念一想:“此事跟他有什么相干?他是奉师命办事,身不由己。”当下强忍怒气,假装睡熟。强章通轻步出房。 金泽丰知他必是去向师父禀报自己动静,暗自冷笑:“我又没做丝毫亏心事,你们就有十个、一百个对我日夜监视,金泽丰光明磊落,又有何惧?”胸中愤激,牵动了内息,只感气血翻涌,极是难受,伏在枕上只大声喘息,隔了好半天,这才渐渐平静。坐起身来,披衣穿鞋,心想:“师父既已不当我弟子看待,便似防贼一般提防,我留在东华派中还有什么意味,不如一走了之。将来师父明白我也罢,不明白也罢,一切由他去吧。” 便在此时,忽听得窗外有人低声说:“伏着别动!”另一人低声说:“好像大师兄起身下地。”这二人说话声音极低,但这时夜深人静,金泽丰耳音又好,竟听得清清楚楚,认出是两名年轻师弟,显是伏在院子中,防备自己逃走。金泽丰双手抓拳,只捏得骨节格格直响,心想:“我此刻一走,反显得做贼心虚。好!我偏不走,任凭你们如何对付我便了。”突然大叫:“服务员,服务员,拿酒来。” 叫了好一会儿,服务员才答应了送上酒来。金泽丰喝得酩酊大醉,不省人事。次日早晨由强章通扶上车,还兀自叫道:“拿酒来,我还要喝!” 数日后,东华派众人到了洛阳,在一家大酒店投宿了。熊熙淳独自到外公家去。龚政伟等众人都换了干净服装。 金泽丰自那日清福祠夜战后,所穿那件泥泞外套始终没换,这日仍是满身污秽,醉眼乜斜。龚乐媛拿了一件外套,走到他身前说:“大师兄,你换上这件,好不好?”金泽丰问:“师父的衣服,干嘛给我穿?”龚乐媛说:“待会儿小熊请咱们到他外公家去,你换上爸爸的衣服吧。”金泽丰说:“到他外公家去,非穿漂亮衣服不可吗?”说着向她上下打量。 只见她上身穿一件翠绸缎子薄皮袄,下面是浅绿缎裙,脸上薄施脂粉,一头青丝梳得油光乌亮,鬓边插着一朵珠花,金泽丰记得往日只过年之时她才如此刻意打扮,心中一酸,待要说几句负气话,又想:“男子汉大丈夫,何以如此小气?”便忍住不说。 龚乐媛给他锐利的目光看得忸怩不安,说道:“你不爱换,那也不用换了。”金泽丰说:“我不惯穿新衣,还是别换了吧!”龚乐媛不再跟他多说,拿着衣服出房。 只听得门外一个洪亮的声音说:“龚掌门远到光临,老夫未曾远迎,可当真失礼之极呐!” 龚政伟知是河南省中书府参议、光辉电子集团董事长肖天鼎亲自来酒店相会,和夫人对视一笑,心下甚喜,当即双双迎了出去。 只见那肖天鼎已有七十来岁,满面红光,颚下一丛长长的白须飘在胸前,精神矍铄,左手呛啷啷地转着两枚鹅蛋大小的金胆。武林中人手玩铁胆,甚是寻常,但均是镔铁或纯钢所铸,肖天鼎手中所握的却是两枚黄澄澄的金胆,比之铁胆固重了一倍有余,而且大显华贵之气。他一见龚政伟,便哈哈大笑说:“幸会,幸会!龚掌门名满武林,小老儿十多年来无日不在思念,今日来到洛阳,当真是华中武林的大喜事。”说着握住了龚政伟的右手连连摇晃,欢喜之情,甚是真诚。 龚政伟笑着说:“在下夫妇带了徒儿出外游历访友,以增见闻,第一位要拜访的,便是光辉电子集团肖董事长。咱们这几十个不速之客,可来得鲁莽了。” 肖天鼎大声说:“‘光辉电子集团’这六个字,在龚掌门面前谁也不许提。谁要提到了,那不是捧我,而是损我肖天鼎来着。龚掌门,你收容我的外孙,恩同再造,咱们东华派和光辉电子集团从此便是一家,哥儿俩再也休分彼此。来来来,大家到我家去,不住他一年半载的,谁也不许离开洛阳一步。龚掌门,老夫亲自给你背行李去。” 龚政伟忙说:“这个可不敢当。” 肖天鼎回头向身后两个儿子说:“争光、争辉,快向龚师叔、龚师婶叩头。”肖争光、肖争辉齐声答应,屈膝下拜。龚政伟夫妇忙跪下还礼,说道:“咱们平辈相称,‘叔婶’二字,如何敢当?就从淳儿身上算来,咱们也是平辈。”肖争光、肖争辉二人在华中武林中名头甚响,对龚政伟虽素来佩服,但向他叩头终究不愿,只是父命不可违,勉强跪倒,见龚政伟夫妇叩头还礼,心下甚喜。四人交拜了站起。 龚政伟看二人时,见兄弟俩都身材甚高,只肖争辉要肥胖得多。两人太阳穴高高鼓起,手上筋骨突出,显然内外功造诣都甚了得。龚政伟向众弟子说:“大家过来拜见肖董事长和二位师叔。光辉肖家威震华中,咱们东华派的上代祖师,向来对肖董事长便极推崇。今后大家得肖董事长和二位师叔指点,一定大有进益。” 众弟子齐声应了声:“是!”登时在酒店的大厅中跪满了一地。 肖天鼎笑着说:“不敢当,不敢当!”肖争光、肖争辉各还了半礼。 熊熙淳站在一旁,将东华群弟子一一向外公通名。肖天鼎手面豪阔,早就备下每人一份五百统万见面礼,由肖家兄弟逐一分派。 熊熙淳引见到龚乐媛时,肖天鼎笑嘻嘻向龚政伟说:“龚老弟,令爱真是一表人才,可对了婆家没有啊?”龚政伟笑着说:“女孩儿年纪还小,再说,咱们学武功的人家,大姑娘家整日价也是动刀抡剑,什么女红烹饪可都不会,又有谁家要她这样的野丫头?” 肖天鼎笑着说:“老弟说得太谦了,将门虎女,寻常人家的子弟自是不敢高攀的了。不过女孩儿家,学些闺门之事也是好的。”说到这里,声音放低了,颇为喟然。龚政伟知他是想起了在湖南逝世的女儿,当即收起笑容,应了声:“是!” 肖天鼎为人爽朗,丧女之痛随即克制,哈哈一笑说:“令爱这么才貌双全,要找一位少年英雄来配对儿,可还真不容易。” 强章通到店房中扶了金泽丰出来。金泽丰脚步踉跄,见了肖天鼎与肖家兄弟也不叩头,只深深作揖,说道:“弟子金泽丰,拜见肖老爷子、两位师叔。” 龚政伟皱眉说:“怎么不磕头?”肖天鼎早听得外孙禀告,知金泽丰身上有伤,笑着说:“金贤侄身子不适,不用多礼了。龚老弟,你东华派内功向称五常第一,酒量必定惊人,来,我和你喝十大碗去。”说着挽了龚政伟的手,走出酒店。 焦美媛、肖争光、肖争辉以及东华众弟子在后相随。 一出店门,外边车辆坐骑早已预备妥当。女眷坐车,男客乘马,车辆帷幄华丽,坐骑鞍辔鲜明。自熊熙淳去报讯到肖天鼎酒店迎宾,还不到一个小时,仓促之间,车马便已齐备,单此一节,便知肖家在洛阳的声势。 第105章 醉落魄,浪客无状 到得肖家,但见别墅高大,朱红漆的大门,门上两个大铜环,擦得晶光雪亮,八名壮汉垂手在大门外侍候。一进大门,见梁上悬着一块黑漆大匾,写着“伟大光辉”四个金字,下面落款是中华万全党河南省委员会主委陆怀瑾。 这一晚肖天鼎大排筵席,宴请龚政伟师徒,不但广请洛阳武林中知名之士相陪,宾客之中还有不少的士绅名流、富商大贾。 金泽丰是东华派大弟子,远来男宾之中,除龚政伟外便以他居长。众人见他衣衫褴褛,神情萎靡,均暗暗纳罕。但武林中独特异行之士甚多,丐帮的首领高手便个个穿得破破烂烂,众宾客心想此人既是东华首徒,自非寻常,都对他甚为客气。 金泽丰坐在第二席上,由肖争光做主人相陪。酒过三巡,肖争光见他神情冷漠,问他三句,往往只答一句,显是对自己老大瞧不在眼里,又想起先前在酒店中,这人对自己父子连头也不曾磕一个,五百统万的见面礼倒是老实不客气地收了,不由得暗暗生气,谈到武功上头,便旁敲侧击,提了几个疑难向他请教考问。 金泽丰唯唯否否,全不置答。他倒不是对肖争光有何恶感,只是见肖家如此豪奢,自己一个穷小子和之相比,当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熊熙淳一到外公家,便即换上蜀锦长袍,他本来相貌俊美,这一穿戴,越发显得富贵郁雅,丰神如玉。金泽丰一见之下,更不由得自惭形秽,寻思:“莫说学妹在山上时便已和他相好,就算她始终对我如昔,跟了我这穷光蛋,一世又有什么出息?”他一颗心来来回回,尽是在龚乐媛身上缠绕,不论肖争光跟他说什么话,自然都听而不闻了。 肖争光在华中武林之中,人人对他趋奉唯恐不及,这晚却连碰了金泽丰这年轻人几个钉子,依着他平时心性,早就要发作,只是一来念着死去了的姐姐,二来见父亲对东华派甚是尊重,当下强抑怒气,接连向金泽丰敬酒。金泽丰酒到杯干,不知不觉已喝了四十来杯。他本来酒量甚宏,便是百杯以上也不会醉,但此时内力已失,大大打了个折扣,兼之酒入愁肠,加倍易醉,喝到四十余杯时已大有醺醺之意。肖争光心想:“你这小子太也不通人情世故,我外甥是你师弟,你就该当称我一声师叔或者世叔。你一声不叫,那也罢了,对我竟不理不睬。你当我肖争光是什么人?好,今日灌醉了你,叫你在众人之前大大地出个丑。” 眼见金泽丰醉眼惺忪,酒意已有八分了,肖争光笑着说:“金老弟是东华首徒,果然是英雄出在年少,武功高,酒量也高。来人呐,换上大碗,给金少侠倒酒。” 肖家家人轰声答应,上来倒酒。金泽丰一生之中,人家给他斟酒,那可从未拒却过,当下酒到碗干,又喝了五六大碗,酒气涌上来,将身前的杯筷都拂到了地下。 同席的人都说:“金少侠醉了。喝杯热茶醒醒酒。”肖争光笑着说:“人家是东华首徒,哪有这么容易醉的?金老弟,干了!”又跟他斟满了一碗酒。 金泽丰说:“哪……哪里醉了?干了!”举起酒碗,咕嘟咕嘟地喝下,倒有半碗酒倒在衣襟之上,突然间身子一晃,张嘴大呕,腹中酒菜淋淋漓漓地吐满了一桌。酒汁残菜,四散熏人。同席之人一齐惊避,肖争光却不住冷笑。金泽丰这么一呕,大厅上数百对眼光都向他射来。 龚政伟夫妇皱起了眉头,心想:“这孩子便是上不得台面,在这许多贵宾之前出丑。” 强章通和熊熙淳同时抢过来扶住金泽丰。熊熙淳说:“大师兄,我扶你歇歇去!”金泽丰说:“我……我没醉,我还要喝酒,拿酒来。”熊熙淳说:“是,是,快拿酒来。”金泽丰醉眼斜睨说:“你……你……小熊,怎么不去陪学妹?拉着我干嘛?多事!”强章通低声说:“大师兄,咱们歇歇去,这里人多,别乱说话!”金泽丰怒道:“我乱说什么了?师父派你来监视我、看牢我,你……你找到了什么凭据?就算没有,也好造假些去讨好师父啊!”强章通生怕他醉后更加口不择言,和熊熙淳二人左右扶持,硬生生将他架入后进厢房中休息。 龚政伟听到他说“师父派你来监视我,你找到了什么凭据”这句话,饶是他修养极好,也忍不住变色。肖天鼎笑着说:“龚老弟,后生家酒醉后胡言乱语,理他作甚?来来来,喝酒!”龚政伟强笑说:“乡下孩子没见过世面,倒叫肖董事长见笑了。” 筵席散后,龚政伟嘱咐强章通此后不可跟随金泽丰,只暗中留神便是。 当晚肖天鼎叫来两子,关上了书房门,与龚政伟夫妇谈论众邦物流集团给八达派挑散、女儿女婿为晋培安和西门光正害死、今后如何报仇雪恨之事。龚政伟慨然直言,八达派人多势众,五常联盟内部又有纷争,此刻起衅,未必能占上风,日后如须出一份力,东华派上下义不容辞。肖天鼎父子和熊熙淳齐向龚政伟夫妇道谢,两家直说到深夜方散。 金泽丰这一醉,直到次日午后才醒,昨晚自己说过些什么,却一句也不记得了。只觉头痛欲裂,见自己独睡一房,卧具甚是精洁。他踱出房来,众师弟一个也不见,一问下人,原来是在后面装备库里,和肖家的子侄、弟子切磋武艺。金泽丰心想:“我跟他们混在一块干什么?不如到外面逛逛去。”当即扬长出门。 洛阳是古称神都,规模宏伟,夏、商、西周、东周、东汉、曹魏、西晋、北魏、隋、唐、后梁、后唐、后晋曾先后定都于此,是十三朝首都,是中国建都最早、历时最长、朝代最多的城市,道学发源于此、儒学兴盛于此、佛学首传于此。前朝女词人冯甜甜曾有一首《沁园春》赞曰: 雄踞中原,山河拱戴,风云翕张。 赞丝途启序,惠通中外,运河枢纽,波动隋唐。 十省通衢,八关都邑,多少王朝立纪纲! 阅青史,叹古今形胜,天下无双。 神都无上荣光,若盛世牡丹万里香。 看故时星月,照明洛浦,今朝灯火,点亮明堂。 古韵悠悠,新辉奕奕,儿女勃发竞自强。 衷心愿,此纵横灵气,世代发祥。 金泽丰识字不多,于古代史事所知有限,见到洛阳城内种种名胜古迹,茫然不明来历,看得毫无兴味。信步走进一条小巷,见七八名无赖正在一家小酒店中赌骰子。他挤身进去,摸出肖天鼎昨日所给的见面礼封包,取出钱,便和他们呼幺喝六地赌了起来。到得傍晚,在这家小酒店中喝得醺醺而归。 一连数日,他便和这群无赖赌钱喝酒,头几日手气不错,赢了点钱,第四日却一败涂地,手上的钱输得干干净净。那些无赖便不许他再赌。金泽丰怒火上冲,只管叫酒喝,喝得几壶,服务员说:“小伙子,你输光了钱,这酒账怎么还?”金泽丰说:“欠一欠,明日来还。”服务员摇头说:“小店本小利薄,至亲好友,概不赊欠!”金泽丰大怒,喝道:“你欺负小爷没钱么?”服务员笑着说:“不管你是小爷、老爷,有钱便卖,无钱不赊。” 金泽丰回顾自身,衣衫褴褛,原不似是个有钱人模样,除了腰间一口长剑,更无他物,当即解下剑来,往桌上一抛,说道:“给我去当铺里当了。” 一名无赖还想赢他的钱,忙说:“好!我给你去当。”捧剑而去。 服务员便又端了两壶酒上来。金泽丰喝干了一壶,那无赖已拿了几张票子回来说:“一共当了五千元。”将票子和收据都塞了给他。金泽丰一摸纸币,连三千也不到,当下也不多说,又和众无赖赌了起来。赌到傍晚,连喝酒带输,钱又不知去向。 金泽丰向身旁一名无赖陈歪嘴说:“借三千块来,赢了加倍还你。”陈歪嘴笑问:“输了呢?”金泽丰说:“输了?明天还你。”陈歪嘴说:“谅你这小子家里也没钱,输了拿什么来还?卖老婆么?卖妹子么?”金泽丰大怒,反手便是一记耳光,这时酒意早有了八九分,顺手便将他身前的钱都抢了过来。陈歪嘴叫道:“反了,反了!这小子是强盗。”众无赖本是一伙,一拥而上,七八个拳头齐往金泽丰身上招呼。 金泽丰手中无剑,又力气全失,给几名无赖按在地下,拳打足踢,片刻间便给打得鼻青目肿。忽听得马蹄声响,有几骑马经过身旁,马上有人连喝:“闪开,闪开!”挥起马鞭,将众无赖赶散。金泽丰俯伏在地,再也爬不起来。 一个女子声音突然叫道:“咦,这不是大师兄么?”正是龚乐媛。另一人说:“我瞧瞧去!”却是熊熙淳。他翻身下马,扳过金泽丰的身子,惊问:“大师兄,你怎么啦?”金泽丰摇了摇头,苦笑说:“喝醉啦!赌输啦!糟糕啦!”熊熙淳忙将他抱起,扶上马背。 除了熊熙淳、龚乐媛二人外,另有四骑马,马上骑的是肖争光的两个女儿和肖争辉的两个儿子,正是熊熙淳的表兄姐妹。他六人一早便出来在洛阳各处寺观中游玩,直到此刻才尽兴而归,哪料到竟在这小巷之中见金泽丰给人打得如此狼狈。那四人都大为讶异:“他东华派位列五常,爷爷平日提起,好生赞扬,前数日和他们众弟子切磋武功,也确各有不凡功夫。这金泽丰是东华首徒,怎么连几个流氓地痞也打不过?”眼见他给打得鼻孔流血,又不是假的,这可真奇了。 第106章 调笑令竖子有谋 金泽丰回到肖家别墅,将养了数日,这才渐渐康复。龚政伟夫妇听说他跟无赖赌博,输了钱打架,甚是气恼,也不来看他。 到第五日上,肖争辉的小儿子肖哲皓兴冲冲走进房来,说道:“金大哥,我今日给你出了一口恶气。那日打你的七个无赖,我都已找了来,狠狠地给抽了一顿鞭子。” 金泽丰对这件事其实并不介怀,淡淡说:“那也不必了。那日是我喝醉了酒,本来是我的不是。” 肖哲皓说:“那怎么成?你是我家的客人,不看僧面看佛面,我光辉肖家的客人,怎能在洛阳城中叫人打了不找回场子?这口气倘若不出,人家还能把我光辉肖家瞧在眼里么?” 金泽丰内心深处,对“光辉肖家”本就颇为反感,又听他左一个“光辉肖家”,右一个“光辉肖家”,倒似“光辉肖家”乃权势熏天的大豪门一般,忍不住脱口而出:“对付几个流氓混混,原用得着光辉肖家。”他话一出口,已然后悔,正想致歉,肖哲皓脸色已沉了下来说:“金兄,你这是什么话?那日若不是我和哥哥赶散了这七个流氓混混,你今日的性命还在么?”金泽丰淡淡一笑说:“是啊!原要多谢两位的救命之恩。” 肖哲皓听他语气,知他说的乃是反话,更加有气,大声说:“你是东华派大弟子,连洛阳城中几个流氓混混也对付不了,嘿嘿,旁人不知,岂不是要说你浪得虚名?” 金泽丰百无聊赖,什么事都不放在心上,说道:“我本就连虚名也没有,‘浪得虚名’四字,却也谈不上了。” 便在这时,房门外有人问:“兄弟,你跟金兄在说什么?”门帷一掀,走进一个人来,却是肖争辉的长子肖哲添。 肖哲皓气愤愤说:“哥哥,我好意为他出气,将那七个痞子找齐了,每个人都狠狠给抽了一顿鞭子,不料这位金大侠却怪我多事呢。”肖哲添说:“兄弟,你有所不知,适才我听龚学妹说,这位金兄真人不露相,那日在泰安清福祠前,以一柄长剑,只一招便刺瞎了十五位一流高手的双眼,当真是剑术如神,天下罕有。哈哈!”他这一笑神气间颇为轻浮,显然对龚乐媛之言全然不信。肖哲皓跟着也哈哈一笑说:“想来那十五位一流高手,比之咱们洛阳城中的流氓,武艺却还差了这么老大一截。哈哈,哈哈!” 金泽丰也不动怒,跟着哈哈一声干笑,坐在椅上抱住了右膝,轻轻摇晃。 肖哲添这一次奉了伯父和父亲之命,前来盘问金泽丰。肖争光、肖争辉兄弟本来叫他善言套问,不可得罪了客人,但他见金泽丰神情傲慢,全不将自己兄弟瞧在眼里,渐渐地气往上冲,说道:“金兄,小弟有一事请教。”声音说得甚响。金泽丰说:“不敢。”肖哲添说:“听熙淳表弟说,我姑父姑妈逝世之时,就只金兄一人在他二位身畔送终。”金泽丰说:“正是。”肖哲添说:“我姑父姑妈的遗言,是金兄带给了我熙淳表弟?”金泽丰说:“不错。”肖哲添问:“那么我姑父的《社会剑谱》呢?” 金泽丰一听,霍地站起,大声问:“你说什么?” 肖哲添防他暴起动手,退了一步说:“我姑父有一部《社会剑谱》,托你交给熙淳表弟,怎么你至今仍未交出?”金泽丰听他信口诬蔑,只气得全身发抖,颤声问:“谁……谁说有一部社……社会剑谱,托……托……托我交给熊师弟?”肖哲添笑着说:“倘若并无其事,你又何必作贼心虚,说起话来也胆战心惊?”金泽丰强抑怒气说:“两位肖兄,金泽丰在府上是客,你说这等话,是令祖、令尊之意,还是两位自己的意思?” 肖哲添说:“我不过随口问问,又有什么大不了的事?跟我爷爷、爸爸可全不相干。不过潮州熊家的社会剑法威震天下,武林中众所知闻,姑父突然逝世,他随身珍藏的《社会剑谱》又不知去向,我们既是至亲,自不免要查问查问。” 金泽丰说:“是熊熙淳叫你问的,是不是?他自己为什么不来问我?” 肖哲皓嘿嘿嘿笑了三声,说道:“熙淳表弟是你师弟,他又怎敢开口问你?”金泽丰冷笑说:“既有你光辉肖家撑腰,嘿嘿,你们现下可以一起逼问我啦。那么去叫熊熙淳来吧。”肖哲添说:“阁下是我家客人,‘逼问’二字,可担当不起。我兄弟不过心怀好奇,这么问上一句。金兄肯答固然甚好,不肯答呢,我们自也无法可施。” 金泽丰点头说:“我不肯答!你们无法可施,这就请吧!” 肖家兄弟面面相觑,没料到他干净爽快,一句话就将门封住了。 肖哲添咳嗽一声,另找话头,说道:“金兄,你一剑刺瞎了十五位高手的双眼,这手剑招如此神奇,多半是从《社会剑谱》中学来的吧!” 金泽丰大吃一惊,全身出了一阵冷汗,双手忍不住发颤,登时心下一片雪亮:“师父师母和众师弟师妹不感激我救了他们性命,反而人人大有疑忌之意,我始终不明白是什么缘故。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原来他们都认定我吞没了熊恒贵的《社会剑谱》。他们既从来没见过特色剑法,我又不肯泄露师叔祖传剑的秘密,眼见我在爱身崖上住了数月,突然之间剑术大进,连剑宗黄政荣那样的高手都敌我不过,若不是从《社会剑谱》中学到了奇妙高招,这剑法又从何处学来?师叔祖传剑之事太过突兀,没人能料想得到,而熊恒贵夫妇逝世之时又只我一人在侧,人人自然都会猜想,那部武林高手大生觊觎之心的《社会剑谱》,必定是落入了我手中。旁人这般猜想,并不稀奇。但师父师母抚养我长大,学妹和我情若兄妹,我金泽丰是何等样人,居然也信我不过?嘿嘿,可真将人瞧得小了!”思念及此,脸上自然而然露出了愤慨不平之意。 肖哲皓甚为得意,微笑说:“我这句话猜对了,是不是?那《社会剑谱》呢?我们也不想瞧你的,只是物归原主,你将剑谱还了给熊家表弟,也就是啦。”金泽丰摇头说:“我从来没见过什么《社会剑谱》。熊董事长夫妇曾先后为八达派和神峰骏驼西门光正所擒,他身上倘若有什么剑谱,旁人早已搜了出来。”肖哲添说:“是啊,那《社会剑谱》何等宝贵,我姑父姑母怎会随身携带?自然是藏在一个万分隐秘的所在。他们临死之时,这才请你转告熙淳表弟,哪知道……哪知道……嘿嘿!”肖哲皓说:“哪知道你悄悄去找了出来,就此吞没!” 金泽丰越听越怒,本来不愿多辩,但此事关联太过重大,不能蒙此污名,说道:“熊董事长要是真有这么一部神妙剑谱,他自己该当无敌于世了,怎么连几个八达派的弟子也敌不过,竟然为他们所擒?” 肖哲皓说:“这个……这个……”一时张口结舌,无言以对。肖哲添却能言善辩,说道:“天下之事,无独有偶。金兄学会了社会剑法,剑术通神,可是连几个流氓地痞也敌不过,竟然为他们所擒,那是什么缘故?哈哈,这叫作真人不露相。可惜呐,金兄,你做得未免也太过分了些,堂堂东华派掌门大弟子,给洛阳城几个流氓打得全无招架之力。这番做作,任谁也难以相信。既是绝不可信,其中自然有诈。金兄,我劝你还是认了吧!” 按着金泽丰平日的性子,早就反唇相讥,只是此事太也凑巧,自己身处嫌疑之地,什么“光辉肖家”,什么肖家兄弟,他半点也没放在心上,却不能让师父、师母、学妹三人对自己起了疑忌之心,当即庄容说:“金泽丰生平从未见过什么《社会剑谱》。潮州熊董事长的遗言,我也已一字不漏地传给了熊师弟知晓。金泽丰若有欺骗隐瞒之事,罪该万死,不容于天地之间。”说着叉手而立,神色凛然。 肖哲添微笑说:“这等关涉武林秘笈的大事,假使随口发了一个誓,便能混蒙了过去,金兄未免把天下人都当作傻子啦。”金泽丰强忍怒气说:“依你说该当如何?”肖哲皓说:“我兄弟斗胆,要在金兄身边搜上一搜。”他顿了一顿,笑嘻嘻说:“就算那日金兄给那七个流氓擒住了,动弹不得,他们也会在你身上里里外外地大搜一阵。”金泽丰冷笑说:“你们要在我身上搜检,哼,当我金泽丰是小贼么?”肖哲添说:“不敢!金兄既说没取《社会剑谱》,又何必怕人搜检?搜上一搜,倘若身上并无剑谱,从此洗脱了嫌疑,岂不是好?”金泽丰点头说:“好!你去叫熊师弟和乐媛学妹来,好让他二人作个证人。” 肖哲添生怕自己一走开,兄弟落了单,立刻便为金泽丰所乘,若二人同去,他自然会将《社会剑谱》收了起来,再也搜检不到,说道:“要搜便搜,金兄若不是心虚,又何必这般诸多推搪?” 金泽丰心想:“我容你们搜查身子,只不过要在师父、师母、学妹三人面前证明自己清白,你二人信得过我也好,信不过也好,金泽丰理会做甚?乐媛学妹若不在场,岂容你二人的兽爪子碰一碰我身子?”当下缓缓摇头说:“凭你二位,只怕还不配搜我!” 肖家兄弟越是见他不让搜检,越认定他身上藏了《社会剑谱》,一来要在伯父与父亲面前领功,二来素闻社会剑法好生厉害,这剑谱既是自己兄弟搜查出来,熊表弟不能不借给自己兄弟阅看。肖哲添日前眼见他给几个无赖按在地下殴打,无力抗拒,料想他只不过剑法了得,拳脚功夫却甚平常,此刻他手中无剑,正好乘机动手,当下向兄弟使个眼色,说道:“金兄,你可别敬酒不吃吃罚酒,大家破了脸,却没什么好看。”两兄弟说着便逼过来。 肖哲皓挺起胸膛,直撞过去。金泽丰伸手一挡。肖哲皓大声说:“啊哟,你打人么?”刁住他手腕,往下便是一压。他想金泽丰是东华首徒,终究不可小觑了,这一刁一压,使上了家传的擒拿手法,更运上了十成力道。 金泽丰临敌应变经验极为丰富,眼见他挺胸上前,便知他不怀好意,右手这一挡原本藏了不少后招,给对方刁住了手腕,本当转臂斜切,转守为攻,岂知自己内力全失之后,虽照式转臂,却发不出半点力道,只听得喀喇一声响,右臂一麻,手肘关节已给他扭脱了臼,这才觉到彻骨之痛。 肖哲皓下手极是狠辣,一压脱金泽丰右臂,跟着一抓一扭,将他左臂齐肩的关节也扭脱了臼,说道:“哥哥,快搜!”肖哲添伸出左腿,拦在金泽丰双腿之前,防他飞腿伤人,伸手到他怀中,将各种零星物事一件件掏了出来,突然摸到一本薄薄的书册,当即取出。二人同声欢叫:“在这里啦,在这里啦,搜到了姑父的《社会剑谱》!” 肖家兄弟忙不迭地揭开那本册子,只见第一页上写着“最伟大的作品”六个篆字。肖家兄弟只粗通文墨,这六个字如是楷书,倒也认得,既作篆体,那便一个也不识得了。再翻过一页,但见一个个均是奇文怪字,他二人不知这是琴箫曲谱,心中既已认定是《社会剑谱》,自然更无怀疑,齐声大叫:“《社会剑谱》,《社会剑谱》!” 第107章 怨公孙不识角徵 肖哲添说:“给爸爸瞧去。”拿了那部琴箫曲谱,急奔出房。肖哲皓在金泽丰腰里重重踢了一脚,骂道:“不要脸的小贼!”又在他脸上吐了口唾沫。 金泽丰初时气得几乎胸膛也要炸了,但转念一想:“这两个小子无知无识,他祖父和父亲却不致如此粗鄙,待会儿得知这是曲谱,非来向我陪罪不可。”只是双臂脱臼,一阵阵疼痛难当,又想:“我内功全失,遇到街上的流氓无赖也毫无抵抗之力,已成废人一个,活在世上,更有何用?”他躺在床上,额头不住冒汗,伤心之际,忍不住眼泪扑簌簌流下,但想肖家兄弟定然转眼便回,不可示弱于人,当即拭干了眼泪。 过了好一会儿,只听得脚步声响,肖家兄弟快步回来。肖哲添冷笑说:“去见我爷爷。” 金泽丰怒道:“不去!你爷爷不来向我赔罪,我去见他干嘛?”肖家兄弟哈哈大笑。肖哲皓说:“我爷爷向你这小贼赔罪?发你的春秋大梦了!去,去!”两人抓住金泽丰腰间衣服,将他从床上提了起来,走出房外。金泽丰骂道:“光辉肖家还自夸侠义道呢,却如此狂妄欺人,当真卑鄙之极。”肖哲添反手一掌,打得他满口是血。 金泽丰仍然骂声不绝,给肖家兄弟提到后面花厅之中。 只见龚政伟夫妇和肖天鼎分宾主而坐,肖争光、肖争辉二人坐在肖天鼎下首。金泽丰兀自大骂:“光辉集团,卑鄙无耻,从未见过这等污秽肮脏的人家!” 龚政伟脸一沉,喝道:“阿丰,住口!” 金泽丰听到师父喝斥,这才止声不骂,向着肖天鼎怒目而视。 肖天鼎手中拿着那部曲谱,淡淡问:“金贤侄,这部《社会剑谱》,你是从何处得来的?” 金泽丰仰天大笑,笑声半晌不止。龚政伟斥责说:“阿丰,尊长问你,便当据实禀告,何以胆敢如此无礼?什么规矩?”金泽丰说:“师父,弟子重伤之后,全身无力,你瞧这两个小子怎么对付我,嘿嘿,这是待客的规矩吗?” 肖争辉说:“倘若是朋友佳客,我们肖家说什么也不敢得罪。但你负人所托,将这部《社会剑谱》据为己有,这是盗贼之行,光辉肖家是清白人家,岂能再当他是朋友?”金泽丰说:“你祖孙三代口口声声说这是《社会剑谱》。你们见过《社会剑谱》没有?怎知这便是《社会剑谱》?”肖争辉一怔说:“这部册子从你身上搜了出来,龚师兄又说这不是东华派的武功书谱,却不是《社会剑谱》是什么?” 金泽丰气极反笑,说道:“你既说是《社会剑谱》,便算是《社会剑谱》好了。但愿你光辉肖家依样照式,练成天下无敌的剑法,从此光辉肖家在武林中称雄称霸,哈哈!” 肖天鼎说:“金贤侄,小孙一时得罪,你也不必介意。人孰无过,知过能改,善莫大焉。你既把剑谱交了出来,冲着你师父的面子,咱们还能追究么?这件事,大家此后谁也别提。我先给你接上了手膀再说。”说着下座走向金泽丰,伸手去抓他左掌。 金泽丰退后两步,厉声说:“且慢!金泽丰可不受你买好。” 肖天鼎愕然问:“我向你买什么好?” 金泽丰怒道:“我又不是木头人,我的手臂你们爱折便折,爱接便接!”向左两步,走到焦美媛面前,叫了声:“师母!” 焦美媛叹了口气,将他双臂给扭脱的关节都给接上了。 金泽丰说:“师母,这明明是一本曲谱,他肖家目不识丁,硬说是《社会剑谱》,天下居然有这等大笑话。” 焦美媛说:“肖董事长,给我瞧瞧成不成?”肖天鼎说:“焦女侠请看。”将曲谱递了过去。焦美媛翻了几页,也不明所以,说道:“曲谱我是不懂,剑谱却曾见过一些,这部册子却不像是剑谱。肖董事长,府上可有什么人懂音乐吗?不妨请他来看看,便知端的。” 肖天鼎心下犹豫,只怕这真是曲谱,这个人可丢得够瞧的,一时沉吟不答。肖哲皓却是个草包,大声说:“爷爷,咱们财务部的徐会计会吹箫,去叫他来瞧瞧便是。这明明是《社会剑谱》,怎么会是什么曲谱?”肖天鼎说:“武学秘笈的种类极多,有人为了守秘,怕人偷窥,故意将武功图谱写成曲谱模样,那也是有的。这并不足为奇。” 焦美媛说:“府上既有一位会计会得吹箫,那么这到底是剑谱,还是曲谱,请他来一看便知。”肖天鼎无奈,只得命肖哲皓去请徐会计来。 徐会计是个瘦瘦小小、五十来岁的汉子,颔下留着一部稀稀疏疏的胡子,衣履甚是整洁。肖天鼎说:“徐会计,请你瞧瞧,这是不是寻常的曲谱?” 徐会计打开琴谱,看了几页,摇头说:“这个,我可不大憧了。”再看到后面的箫谱时,双目登时一亮,口中低声哼了起来,左手两根手指不住在桌上轻打节拍。哼了一会儿,却又摇头说:“不对,不对!”跟着又哼了下去,突然之间,声音拔高,忽又变哑,皱起了眉头说:“世上绝无此事,这个……这个……实在难以明白。” 肖天鼎脸有喜色,问道:“这部书中是否大有可疑之处?是否与寻常曲谱大不相同?” 徐会计指着箫谱说:“董事长请看,此处宫调,突转变徵,实在大违乐理,而且箫中也吹不出来。这里忽然又转为角调,再转羽调,那也是从所未见的曲调。洞箫之中,无论如何是奏不出这等曲子的。” 金泽丰冷笑说:“是你不会吹,未见得别人也不会吹奏!” 徐会计点头说:“那也说得是,不过世上如果当真有人能吹奏这样的调子,在下佩服得五体投地,佩服得五体投地!除非是……除非是瀛洲路……” 肖天鼎打断他话头,问道:“你说这不是寻常的曲谱?其中有些调子,压根儿没法在箫中吹奏出来?” 徐会计点头说:“是啊,大非寻常,大非寻常,在下是决计吹不出。除非是瀛洲路……” 焦美媛问:“瀛洲路有哪一位名师高手,能够吹这曲谱?” 徐会计说:“这个……我可也不能担保,只是……只是住在瀛洲路十里画廊的拂云叟,他既会抚琴,又会吹箫,或许能吹得出也不一定。他吹奏的洞箫,可比我要高明得多,实在是高明得太多,不可同日而语,不可同日而语!” 肖天鼎说:“既然不是寻常曲谱,这中间当然大有文章了。” 肖争光在旁一直静听不语,忽然插口说:“爸,郑州八卦刀的那套四门六合刀法,不也是记在一部曲谱之中么?” 肖天鼎一怔,随即会意,便知儿子是在信口开河,郑州八卦刀掌门廖士钊与洛阳光辉肖家是数代姻亲,他八卦刀门中可并没什么四门六合刀法,但料想东华派只专研剑法,别派中有没有这样一门刀法,龚政伟纵然渊博,也未必能尽晓,当即点头说:“不错,不错,几年前廖亲家还提起过这件事。曲谱中记以刀法剑法,那是常有之事,一点也不足为奇。” 金泽丰冷笑说:“既然不足为奇,那么请教肖董事长,这两部曲谱中所记的剑法,却是怎么一副样子。” 肖天鼎长叹一声说:“这个……唉,我女婿既已逝世,这曲谱中的秘奥,世上除了老弟一人之外,只怕再也没第二人明白了。” 金泽丰若要辩白,原可说明《最伟大的作品》的来历,但这一来可牵涉重大,不得不说到南特派掌门若干愚如何杀死西圣派灰噪鸦封太华,师父知道此曲与北斗集团古博资工有关,势必将之毁去,那么自己受人所托,便不能忠人之事了。当下强忍怒气说:“这位徐会计说,瀛洲路有一位拂云叟精于音律,何不拿这曲谱去请他品评一番。” 肖天鼎摇头说:“这拂云叟为人古怪之极,疯疯癫癫的,这种人的话,怎能信得?” 焦美媛说:“此事终须问个水落石出,阿丰是我们弟子,淳儿也是我们弟子,我们不能有所偏袒,到底谁是谁非,不妨去请那位拂云叟评评这个道理。”她不便说这是金泽丰和光辉肖家的争执,而将争端的一边换作了熊熙淳,又说:“徐会计,烦你派人去接了这位拂云叟来如何?” 徐会计说:“这位老人家脾气古怪得紧,别人有事求他,倘若他不愿过问的,便是上门磕头,也休想得他理睬,但如他要插手,便推也推不开。” 焦美媛点头说:“这倒是我辈中人,想来这位拂云叟是武林中的前辈了。师兄,咱们可孤陋寡闻得紧。” 肖天鼎笑着说:“那拂云叟是个退休老电工,哪里是武林中人了?只是他弹得好琴,吹得好箫,又会画竹,还会画虾,很多人出钱来买他的画儿,算是个附庸风雅的老头,因此地方上对他倒也有几分看重。” 焦美媛说:“如此人物,来到洛阳可不能不见。肖董事长,便请劳动你大驾,咱们同去拜访一下这位风雅的老人如何?” 眼见焦美媛之意甚坚,肖天鼎不能不允,只得带同儿孙,和龚政伟夫妇、金泽丰、熊熙淳、龚乐媛等人同赴瀛洲。 第108章 探芳信惜遇知音 徐会计在前领路,经过几条小街,来到一条窄窄的巷子之中。巷子尽头,好大一片绿竹丛,迎风摇曳,雅致天然。 众人刚踏进巷子,便听得琴韵叮咚,有人正在抚琴,小巷中一片清凉宁静,如同画境,和外面的洛阳城宛然是两个世界。焦美媛低声说:“这位拂云叟好会享清福啊!” 便在此时,铮的一声,一根琴弦忽尔断绝,琴声也便止歇。一个苍老的声音说:“贵客枉顾蜗居,不知有何见教。”徐会计说:“拂云先生,有一本奇怪的曲谱,要请你老人家的法眼鉴定鉴定。”拂云叟说:“有曲谱要我鉴定?嘿嘿,可太瞧得起老头啦。” 徐会计还未答话,肖哲皓抢着朗声说:“光辉电子集团肖董事长过访。”他抬了爷爷的招牌出来,料想爷爷是洛阳城中响当当的角色,一个老电工非立即出来迎接不可。哪知拂云叟冷笑说:“哼,光辉光辉,不如我老头的烂铁刀有光泽。老头不去拜访肖董事长,肖董事长也不用来拜访我老头。”肖哲皓大怒,大声说:“爷爷,这老东西是个不明事理的浑人,见他作甚?咱们不如回去吧!” 焦美媛说:“既然来了,请老先生瞧瞧这部曲谱,却也不妨。” 肖天鼎“嘿”了一声,将曲谱递给徐会计。徐会计接过,走入了画廊中。 只听拂云叟说:“好,你放下吧!”徐会计说:“请问拂云先生,这真的是曲谱,还是什么武功秘诀,故意写成了曲谱模样?”拂云叟说:“武功秘诀?亏你想得出!这当然是琴谱了。嗯……”接着只听得琴声响起,幽雅动听。 金泽丰听了片刻,记得这正是当日若干惠与古博所奏的曲子,人亡曲在,不禁凄然。 弹不多久,突然间琴音高了上去,越响越高,声音尖锐之极,铮的一声响,断了一根琴弦,再高了几个音,铮的一声,琴弦又断了一根。拂云叟“咦”的一声说:“这琴谱好生古怪,令人难以明白。” 肖天鼎祖孙五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脸上均有得意神色。 只听拂云叟说:“我再试试这箫谱。”跟着箫声便从画廊中传了出来,初时悠扬动听,情致缠绵,但后来箫声愈转愈低,几不可闻,再吹得几个音,箫声便即哑了,啵啵啵的十分难听。拂云叟叹了口气说:“徐兄弟,你是会吹箫的,这样的低音如何能吹奏出来?这琴谱、箫谱未必是假,但撰曲之人却在故弄玄虚,跟人开玩笑。你且回去,让我仔细推敲推敲。”徐会计说:“是。”从画廊中退了出来。 肖争辉问:“那剑谱呢?”徐会计说:“剑谱?啊!拂云叟要留着,说是要仔细推敲推敲。”肖争辉着急说:“快去拿回来,这是珍贵无比的剑谱,武林中不知有多少人想要抢夺,如何能留在不相干之人手中?”徐会计应了声:“是!”正要转身再入画廊,忽听得拂云叟叫问:“姑姑,怎么你出来了?” 肖天鼎低声问:“拂云叟多大年纪?”徐会计说:“快八十了!”众人心想:“一个八十老翁居然还有姑姑,这位老太太怕一百多岁了吧?” 只听得一个女子声音低低应了一声。拂云叟说:“姑姑请看,这部曲谱可有些古怪。”那女子又嗯了一声,琴音响起,调了调弦,停了一会儿,似是在将断了的琴弦换去,又调了调弦,便奏了起来。初时所奏和拂云叟相同,到后来越转越高,那琴韵竟然履险如夷,举重若轻,毫不费力地便转了上去。 金泽丰又惊又喜,依稀记得便是那天晚上所听到古博所奏的琴韵。 这一曲时而慷慨激昂,时而温柔雅致,金泽丰虽不明乐理,但觉这位老太太所奏,和古博所奏的曲调虽同,意趣却大有差别。这位老太太所奏的曲调平和中正,令人听着只觉音乐之美,却无古博所奏热血如沸的激奋。奏了良久,琴韵渐缓,似乎乐音在不住远去,倒像奏琴之人走出了数十丈之遥,又走到数里之外,细微几不可再闻。 琴音似止未止之际,却有一二下极低极细的箫声在琴音旁响了起来。回旋婉转,箫声渐响,恰似吹箫人一面吹,一面慢慢走近。箫声清丽,忽高忽低,忽轻忽响,低到极处之际,几个盘旋之后,又再低沉下去,虽极低极细,每个音节仍清晰可闻。渐渐低音中偶有珠玉跳跃,清脆短促,此伏彼起,繁音渐增,先如鸣泉飞溅,继而如群卉争艳,花团锦簇,更夹着间关鸟语,彼鸣我和,渐渐的百鸟离去,春残花落,但闻雨声萧萧,一片凄凉肃杀之象,细雨绵绵,若有若无,终于万籁俱寂。 箫声停顿良久,众人这才如梦初醒。肖天鼎、龚政伟等虽都不懂音律,却也不禁心驰神醉。徐会计更犹如丧魂落魄一般。 焦美媛叹了口气,衷心钦佩,说道:“佩服,佩服!阿丰,这是什么曲子?”金泽丰说:“这叫作《最伟大的作品》,这位老太太当真神乎其技,难得是琴箫尽皆精通。”焦美媛说:“这曲子谱得固然奇妙,但也须有这位老太太那样的琴箫绝技,才奏得出来。如此美妙的音乐,想来你也是生平首次听见。”金泽丰说:“不!弟子当日所闻,却比今日更为精彩。”焦美媛好奇问:“那怎么会?难道世上更有比这位老太太抚琴吹箫还要高明之人?”金泽丰说:“比这位老太太更加高明,倒不见得。只不过弟子听到的是两个人琴箫合奏,一人抚琴,一人吹箫,奏的便是这《最伟大的作品》……” 他这句话未说完,画廊中传出铮铮铮三响琴音,那老太太的语音极低极低,隐隐约约似乎听得她说:“琴箫合奏,世上哪里找这一个人去?” 只听拂云叟朗声说:“徐会计,这确是曲谱,我姑姑适才奏过了,你拿回去吧!”徐会计应了声:“是!”走入画廊,双手捧着曲谱出来。拂云叟又说:“这曲谱中所记乐曲之妙,世上罕有,此乃神物,不可落入俗人手中。你不会吹奏,千万不得痴心妄想地硬学,否则于你无益有损。”徐会计说:“是,是!在下万万不敢!”将曲谱交给肖天鼎。 肖天鼎亲耳听了琴韵箫声,知道更无虚假,当即将曲谱还给金泽丰,讪讪说:“金贤侄,这可得罪了!” 金泽丰冷笑一声接过,待要说几句讥刺的言语,焦美媛向他摇了摇头,金泽丰便忍住不说。肖天鼎祖孙五人面目无光,首先离去。龚政伟等跟着也去。 金泽丰却捧着曲谱,呆呆地站着不动。 焦美媛问:“阿丰,你不回去吗?”金泽丰说:“弟子待一会儿便回去。”焦美媛说:“早些回去休息。你手臂刚脱过臼,不可使力。”金泽丰应了声:“是。” 一行人去后,小巷中静悄悄的一无声息,偶然间风动竹叶,发出沙沙之声。金泽丰看着手中那部曲谱,想起那日晚上若干惠和古博琴箫合奏,他二人得遇知音,创了这部神妙的曲谱出来。画廊中这位老太太虽能抚琴吹箫,曲尽其妙,可惜她只能分别吹奏,那拂云叟便不能和她合奏,只怕这首《最伟大的作品》从此便音断响绝,更无第二次得闻了。 又想:“惠师叔和古前辈,一是正派高手,一是北斗集团资工,两人正邪殊途,势如水火,但论到音韵,却心意相通,结成知交,合作了这曲神妙绝伦的《最伟大的作品》。他二人携手同死之时,显是心中绝无遗憾,远胜于我孤零零的在这世上,为师父所疑,为学妹所弃,而一个敬我爱我的师弟,却又为我亲手所杀。”不由得悲从中来,眼泪一滴滴地落在曲谱之上,忍不住哽咽出声。 拂云叟的声音又从画廊中传了出来:“这位小朋友,为何哭泣?”金泽丰说:“晚辈自伤身世,又想起撰作此曲的两位前辈之死,不禁失态,打扰老先生了。”说着转身便行。拂云叟说:“小朋友,我有几句话请教,请进来谈谈如何?” 金泽丰适才听他对肖天鼎说话时傲慢无礼,不料对自己一个无名小卒却这等客气,倒大出意料之外,便说:“不敢,前辈有何垂询,晚辈自当奉告。”缓步走进画廊。 只见前面有五间小舍,左二右三,均以粗竹子架成。一个老翁从右边小舍中走出来,笑着说:“小朋友,请进来喝茶。” 金泽丰见这拂云叟身子略形佝偻,头顶稀稀疏疏的已无多少头发,大手大脚,精神却十分矍铄,当即躬身行礼说:“晚辈金泽丰,拜见前辈。” 拂云叟呵呵笑着说:“老朽不过痴长几岁,不用多礼,请进来,请进来!” 第109章 碧霄吟药师佛心 金泽丰随着他走进小舍,见桌椅几榻无一而非竹制,墙上悬着一幅墨竹,笔势纵横,墨迹淋漓,颇有森森之意。桌上放着一具瑶琴,一管洞箫。 拂云叟从一把陶茶壶中倒出一碗碧绿清茶,说道:“请用茶。”金泽丰双手接过,躬身谢了。拂云叟说:“小朋友,这部曲谱,不知你从何处得来,是否可以见告?” 金泽丰一怔,心想这部曲谱的来历之中包含着许多隐秘,是以连师父师母也未禀告。但当日若干惠和古博将曲谱交给自己,用意是要使此曲传之后世,不致湮没,这拂云叟和他姑姑妙解音律,他姑姑更将这一曲奏得如此神韵俱显,他二人年纪虽老,但除了他二人之外,世上又怎再找得到第三个人来传授此曲?就算世上另有精通音律的解人,自己命不久长,未必能有机缘遇到。他微一沉吟,便说:“撰写此曲的两位前辈,一位精于抚琴,一位善于吹箫,这二人结成知交,共撰此曲,可惜遭逢大难,同时逝世。二位前辈临死之时,将此曲交于晚辈,命晚辈访觅传人,免使此曲湮没无闻,从此散失。”顿了一顿,又说:“适才晚辈得聆前辈这位姑姑的琴箫妙技,深庆此曲已逢真主,便请前辈将此曲谱收下,奉交老太太,晚辈得以不负作者的托付,完偿了一番心愿。”说着双手恭恭敬敬地将曲谱呈上。 拂云叟却不便接,说道:“我得先行请示姑姑,不知她肯不肯收。” 只听得左边小舍中传来那位老太太的声音说:“金少君高义,慨以妙曲见惠,咱们却之不恭,受之有愧。只不知那两位作者的大名,可能见告否?”声音却也并不如何苍老。金泽丰说:“前辈垂询,自当禀告。撰曲的两位前辈,一位是若干惠师叔,一位是古博前辈。”那老太太“啊”的一声,显得十分惊异,说道:“原来是他二人。” 金泽丰问:“前辈认得这二位么?”那老太太并不回答,沉吟半晌说:“若干惠是南特派中高手,古博却是北斗集团资工,双方乃是世仇,如何会合撰此曲?此中原因,令人好生难以索解。” 金泽丰虽未见过那老太太之面,但听了她弹琴吹箫之后,只觉她是位清雅慈和的前辈高人,决不会欺骗出卖了自己,听她言及二人来历,显是武林同道,当即源源本本地将若干惠如何金盆洗手,西圣派白盟主如何下令阻止,二人如何中了西圣派高手的掌力,如何荒郊合奏,二人临死时如何委托自己寻觅知音传曲等情,一一照实说了,只略去了若干愚杀死封太华一节。那老太太一言不发地倾听。 金泽丰说完,那老太太问:“这明明是曲谱,肖天鼎却何以说是武功秘笈?” 金泽丰当下又将熊恒贵夫妇如何为八达派和西门光正所伤致命,如何临终时请其转嘱熊熙淳,肖家兄弟如何起疑等情说了。 那老太太说:“原来如此。”她顿了一顿说:“此中情由,你只消跟你师父师母说了,岂不免去许多无谓的疑忌?我是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何以你反而对我直言无隐?” 金泽丰说:“晚辈也不明白其中原因。想是听了前辈雅奏之后,对前辈高风大为倾慕,更无丝毫猜疑之意。”那老太太说:“那么你对你师父师母,反而有猜疑之意么?”金泽丰心中一惊说:“晚辈万万不敢。只是……恩师心中,对晚辈却大有疑意,唉,这也怪恩师不得。”那老太太说:“我听你说话,中气大是不足,年轻人不该如此,却是何故?最近是生了大病呢,还是曾受重伤?”金泽丰说:“是受了极重的内伤。” 那老太太说:“贤侄,你带这位青年到我窗下,待我搭一搭脉。”拂云叟应了声:“是。”引金泽丰走到左边小舍窗边,命他将左手从细竹窗帘下伸进去。那竹帘之内,又障了一层轻纱,金泽丰只隐隐约约地见到有个人影,五官面貌却一点也没法见到,只觉有三根冷冰冰的手指搭上了自己腕脉。 那老太太只搭得片刻,便惊噫了一声说:“奇怪之极!”过了半晌,才说:“请换右手。”她搭完两手脉搏后,良久无语。 金泽丰微微一笑说:“前辈不必为晚辈生死担忧。晚辈自知命不久长,一切早已置之度外。”那老太太问:“你何以自知命不久长?”金泽丰说:“晚辈误杀师弟,遗失了师门的《孤虚秘要》,我只盼早日找回秘笈,缴奉师父,便当自杀以谢师弟。”那老太太说:“《孤虚秘要》?那也未必是什么了不起的物事。你又怎么误杀了师弟?”金泽丰当下又将中南六子如何为自己治伤,如何六道真气在体内交战,如何学妹盗了师门秘笈来为自己治伤,如何自己拒绝而师弟薛研科强自诵读,如何自己将之点倒,如何下手太重而致其死命等情一一说了。 那老太太听完,淡淡说:“你师弟不是你杀的。”金泽丰吃了一惊问:“不是我杀的?”那老太太说:“你真气不纯,点那处穴道,决计杀不了他。你师弟是旁人杀的。”金泽丰喃喃说:“那是谁杀了薛师弟?”那老太太说:“偷盗秘笈之人,虽然不一定便是害你师弟的凶手,但两者多少会有些牵连。” 金泽丰吁了口长气,胸口登时移去了一块大石。他当时原也已经想到,自己轻轻点了薛研科的膻中穴,怎能制其死命?只内心深处隐隐觉得,就算薛研科不是自己点死,却也是为了自己而死,男子汉大丈夫岂可推卸罪责,寻些借口来为自己开脱?这些日子来龚乐媛和熊熙淳亲密异常,他伤心失望之余,早感全无生趣,一心只往一个“死”字上去想,此刻经那老太太一提,立时心生莫大愤慨:“报仇!报仇!必当为薛师弟报仇!” 那老太太又说:“你说体内有六道真气相互交迸,可是我觉你脉象之中,却有八道真气,那是何故?”金泽丰哈哈大笑,将瓦洛佳为自己治病的情由说了。 那老太太微微一笑说:“金少君性情开朗,脉息虽乱,并无衰歇之象。我再弹琴一曲,请少君品评如何?”金泽丰说:“前辈眷顾,晚辈衷心铭感。” 那老太太嗯了一声,琴韵又再响起。这一次的曲调却柔和之至,宛如一人轻轻叹息,又似是朝露暗润花瓣,晓风低拂柳梢。 金泽丰听不多时,眼皮便越来越沉重,心中只说:“睡不得,我在聆听前辈抚琴,倘若睡着了,岂非大大不敬?”但虽竭力凝神,却终于难以抗拒睡魔,不久眼皮合拢,再也睁不开来,身子软倒在地,便即睡着了。睡梦之中,仍隐隐约约听到柔和的琴声,似有一只温柔的手在抚摸自己头发,像是回到了童年,在师母的怀抱之中,受她亲热怜惜一般。 过了良久良久,琴声止歇,金泽丰便即惊醒,忙爬起身来,不禁大是惭愧,说道:“该死,不专心聆听前辈雅奏,却竟尔睡着了,当真好生惶恐。” 那老太太说:“你不用自责。我适才奏曲,原有催眠之意,盼能为你调理体内真气。你倒试试自运内息,烦恶之情,可减少了些么?” 金泽丰大喜,说道:“多谢前辈。”当即盘膝坐地,潜运内息,只觉那八股真气仍相互冲突,但以前那股胸口立时热血上涌、呕吐难忍的情景却已大减,可是只运息片刻,又已头晕脑胀,身子一侧,倒在地下。 拂云叟忙趋前扶起,将他扶入房中。 那老太太说:“中南六子和瓦洛佳功力深厚,所种下的真气,非我浅薄琴音所能调理,反令少君多受痛楚,甚是过意不去。” 金泽丰忙说:“前辈说哪里话来?得闻此曲,晚辈已大为受益。” 拂云叟提起笔来,在砚池中蘸了些墨,在纸上写下:“恳请传授此曲,终身受益。”金泽丰登时省悟,说道:“晚辈斗胆求请前辈传授此曲,以便晚辈自行慢慢调理。”拂云叟脸现喜色,连连点头。 那老太太并不即答,过了片刻,才说:“你琴艺如何?可否抚奏一曲?” 金泽丰脸上一红说:“晚辈从未学过,一窍不通,要从前辈学此高深琴技,实深冒昧,还请恕过晚辈狂妄。”当下向拂云叟长揖到地说:“这便告辞。” 那老太太说:“少君慢走。承你慨赠妙曲,愧无以报,少君伤重难愈,亦令人思之不安。贤侄,你明日以奏琴之法传授金少君,倘若他有耐心,能在洛阳久耽,那么……那么我这一曲《药师佛心经》便传了给他,亦自不妨。”最后两句话语声细微,几不可闻。 第110章 有所思忍辱仙人 次日清晨,金泽丰便来十里画廊学琴。拂云叟取出一张焦尾桐琴,授以音律,说道:“乐律十二律,是为黄钟、大吕、太簇、夹钟、姑洗、中吕、蕤宾、林钟、夷则、南吕、无射、应钟。此是自古已有,据说当年黄帝命伶伦为律,闻凤凰之鸣而制十二律。瑶琴七弦,具宫、商、角、徵、羽五音,一弦为黄钟,三弦为宫调。五调为慢角、清商、宫调、慢宫及蕤宾调。”当下依次详加解释。 金泽丰虽于音律一窍不通,但天资聪明,一点便透。拂云叟甚是喜欢,当即授以指法,教他试奏一曲极短的《碧霄吟》。金泽丰学得几遍,弹奏出来,虽有数音不准,指法生涩,但心中想着“碧霄”二字,却洋洋然自有青天一碧、万里无云的空阔气象。 一曲既终,那老太太在隔舍听了,轻叹一声说:“金少君,你学琴如此聪明,多半不久便能学《药师佛心经》了。”拂云叟说:“姑姑,金兄弟今日初学,但弹奏这曲《碧霄吟》,琴中意象已比侄儿为高。琴为心声,想是因他胸襟豁达之故。” 金泽丰谦谢说:“前辈过奖了,不知要到何年何月,弟子才能如前辈这般弹奏那《最伟大的作品》。”那老太太失声问:“你……你也想弹奏那《最伟大的作品》么?” 金泽丰脸上一红说:“弟子昨日得聆前辈琴箫雅奏,心下甚是羡慕,那当然是痴心妄想,连拂云前辈尚且不能弹奏,弟子又怎够得上?” 那老太太不语,过了半晌,低声说:“倘若你能弹琴,自是大佳……”语音渐低,随后是轻轻的一声叹息。 如此一连二十日,金泽丰一早便到十里画廊来学琴,直至傍晚方归,中饭也在十里画廊吃,虽是青菜豆腐,却比肖家别墅的大鱼大肉吃得更有滋味,更妙在每餐都有好酒。拂云叟酒量虽不甚高,备的酒却是上佳精品。他于酒道所知极多,于天下美酒不但深明来历,而且年份产地,一尝即辨。金泽丰听来闻所未闻,不但跟他学琴,更向他学酒,深觉酒中学问,比之剑道琴理,似乎也不遑多让。 有几日拂云叟外出办事,便由那老太太隔着竹帘教导。到得后来,金泽丰于琴中所提的种种疑难,拂云叟常自无法解答,须得那老太太亲自指点。 但金泽丰始终未见过那老太太一面,只是听她语音轻柔,倒似是位千金小姐,哪像陋巷贫居的一个老妇?料想她雅善音乐,自幼深受熏冶,因之连说话的声音也好听了,至老不变。 一日金泽丰问:“姥姥,我曾听古博前辈说,那一曲《最伟大的作品》,是从古今中外各大艺术作品中汇集而来。如马格利特的《苹果》、《人类之子》、《图像的反叛》、《戴圆顶礼帽的男人》,达利的《记忆的永恒》、《龙虾电话》,常玉的《曲腿裸女》、《青花盆中盛开的菊花》,梵高的《星月夜》,蒙克的《呐喊》,莫奈的《花园》、《日出印象》、《睡莲》,徐志摩的《再别康桥》、《巴黎的麟爪》、《翡冷翠》等。之前听姥姥奏这首《最伟大的作品》,却多温雅轻快之情,似与‘这世上的热闹,出自孤单’的情景颇不相同,请姥姥指点。” 那老太太说:“曲中温雅之情,是写浪漫主义色彩和热闹非凡的氛围的。虽说人生在世,孤单是常态,热闹是短暂,但换而思考,短暂的热闹何尝不是人间值得呢?你能体会到琴韵中的差别,足见于音律颇有天分。”顿了一顿,声音低了下来说:“你我如能相处时日多些,少君日后当能学得会这首《最伟大的作品》,不过……那要瞧缘分了。” 金泽丰这些日子在画廊中学琴,常听着那老太太温雅亲切的言谈,想到那老太太年老,自己寿命也不久长,这等缘分不知何日便尽,心中一酸说:“但愿姥姥健康长寿,弟子性命亦得多延时日,便可多得姥姥教诲。” 那老太太叹了口气,温言说:“人生无常,机缘难言。这首《最伟大的作品》,跟吴宇伦《艺术作品集》的确略有不同。各种快节奏作品,音调忽转肃杀,直至1920年莎玛丽丹,琴调转到极高,再转上去琴弦便要断了。箫声沉到极低,低到我那侄子都吹不出来,那便是欧洲繁华的终结。此后琴箫更有大段轻快跳跃的乐调,意思是说:繁华虽散,记忆长存,花开花落,年年有才子佳人在艺术的舞台、在历史的长河谱写新的伟大作品。后浪胜前浪,也因此后段的乐调便繁花似锦。” 金泽丰一拍大腿说:“姥姥,您解释得真好。弟子能得姥姥这般开导,再受十倍冤屈挫折,也不算什么。” 那老太太不再言语,琴韵响起,又是奔放跳荡的乐音。 又过数日,那老太太传授了一曲《有所思》,这是汉时古曲,节奏婉转。金泽丰听了几遍,依法抚琴。他不知不觉想起当日和龚乐媛两小无猜、同游共乐的情景,又想到瀑布中练剑,爱身崖上送饭,学妹对自己的柔情密意,后来无端来了个熊熙淳,学妹对待自己竟一日冷淡过一日。他心中凄楚,突然之间,琴调一变,竟尔出现了几下粤语山歌的曲调,正是龚乐媛那日下崖时所唱。他一惊之下,立时住手不弹。 那老太太温言说:“这一曲《有所思》,你本来奏得极好,意与情融,深得曲理,想必你心中想到了往昔之事。只是忽然出现粤音,曲调似是俚歌,令人大为不解,却是何故?” 金泽丰生性本来开朗,这番心事在胸中郁积已久,那老太太这二十多天来又对他极好,忍不住便吐露自己苦恋龚乐媛的心情。他只说了个开头,便再难抑止,竟原原本本地将种种情由尽行说了,便将那老太太当作自己的祖母一般,待得说完,这才大感惭愧,说道:“姥姥,弟子的无聊心事,唠唠叨叨地说了这半天,真是……真是……” 那老太太轻声说:“缘之一事,不能强求。古人说得好:智者不入爱河。金少君,你今日虽然失意,他日未始不能另有佳偶。” 金泽丰大声说:“弟子也不知能再活得几日,室家之想,那是永远不会有的了。” 那老太太不再说话,琴音轻轻,奏了起来,却是那曲《药师佛心经》。金泽丰听得片刻,便已昏昏欲睡。那老太太止了琴音说:“现下我开始授你此曲,大概有十日之功,便可学完。此后每日弹奏,往时功力虽不能尽复,多少总会有些好处。”金泽丰应了声:“是。” 那老太太当即传了曲谱指法,金泽丰用心记忆。 如此学了四日,第五日金泽丰又要到画廊去学琴,强章通忽然匆匆过来说:“大师兄,师父吩咐,咱们明日要走了。”金泽丰一怔说:“明日便走了?我……我……”想要说“我的琴曲还没学全呢”,话到口边,却又缩回。强章通说:“师母叫你收拾收拾,明儿一早动身。” 金泽丰答应了,当下快步来到十里画廊,隔着帘子对老太太说:“弟子明日要告辞了。”那老太太一怔,半晌不语,隔了良久,才轻轻说:“去得这么急!你……你这一曲还没学全呢。” 金泽丰说:“弟子也这么想。只是师命难违。再说,我们异乡为客,也不能在人家家中久居。”那老太太说:“那也说得是。”当下传授曲调指法,与往日无异。 金泽丰与那老太太相处多日,虽然从未见过她一面,但从琴音说话之中,知她对自己颇为关怀,无异亲人。只是她性子淡泊,偶然说了一句关切的话,立即杂以他语,显是不想让他知道心意。这世上对金泽丰最关心的,本来是龚政伟夫妇、龚乐媛与薛研科四人,现在薛研科已死,龚乐媛全心全意放在熊熙淳身上,师父师母对他又有了疑忌之意,他觉得真正的亲人,倒只有拂云叟和那老太太二人了。这一日中,他几次三番想跟拂云叟说,要在这十里画廊留居,既学琴箫,又学手艺,不再回归玉皇顶,但一想到龚乐媛的倩影,终究割舍不下,心想:“学妹就算不理睬我,我每日只见她一面,纵然只见到她的背影,听到一句她说话声音,也是好的。何况她又没不睬我。” 傍晚临别之际,对拂云叟和那老太太甚有依恋之情,走到窗下,跪倒拜了几拜,依稀见竹帘之中,那老太太却也跪倒还礼,听她说:“我传你琴技,乃是报答你赠曲之德,金少君为何行此大礼?”金泽丰说:“今日一别,不知何日得能再聆前辈雅奏。金泽丰但叫不死,定当再来拜访姥姥和拂云前辈。”心中忽想:“他二人年纪老迈,不知还有几年可活,下次我来洛阳,未必再能见到。”言下想到人生如梦如露,不由得声音便哽咽了。 那老太太说:“金少君,临别之际,我有一言相劝。” 金泽丰说:“是,前辈教诲,金泽丰不敢或忘。” 但那老太太始终不说话,过了良久良久,才轻声说:“江湖风波险恶,少君性情仁厚,多多保重。” 金泽丰应了声:“是。”心中一酸,躬身向拂云叟告别。只听得左首小舍中琴声响起,奏的正是那《有所思》古曲。 第111章 寄燕语大江东去 次日龚政伟等一行向肖天鼎父子告别,坐舟沿洛水北上。肖天鼎祖孙五人直送到船上,盘缠酒菜,致送得十分丰盛。 自从那日肖哲添、肖哲皓兄弟折断了金泽丰的手臂,金泽丰和肖家祖孙三代不再交言,此刻临别,他也是翻起了一双白眼,对他五人漠然而视,似乎眼前压根儿便没这个“光辉肖家”一般。龚政伟对这个大弟子甚感头痛,知他生性倔强,倘若硬要他向肖天鼎行礼告别,他当时师命难违,勉强顺从,事后多半会去向肖家寻仇捣蛋,反而多生事端,是以他自行向肖天鼎一再称谢,于金泽丰的无礼神态只作不见。 金泽丰冷眼旁观,见肖家大箱小箱,大包小包,送给龚乐媛的礼物极多。一名名佣人走上船来,呈上礼物,说这是董事长夫人送给龚姑娘路上吃的,又说这是大奶奶送给姑娘路上穿的,二奶奶送给姑娘船中戴的,简直便将龚乐媛当作了亲戚一般。龚乐媛欢然道谢,说道:“啊哟,我怎穿得了这许多,吃得了这许多?” 正热闹间,忽然一名敝衣老者走上船头,叫了声:“金少君!”金泽丰见是拂云叟,不由得一怔,忙迎上躬身行礼。拂云叟说:“姑姑命我将这件薄礼送给金少君。”说着双手奉上一个长长的包裹,包袱布是印以白花的蓝色粗布。金泽丰躬身接过,说道:“前辈厚赐,弟子拜领。”说着连连作揖。 肖哲添、肖哲皓兄弟见他对一个身穿粗布衣衫的老头如此恭敬,而对威震华中的爷爷却连正眼也不瞧上一眼,自是十分有气,若非碍着龚政伟夫妇和东华派众师兄弟姐妹的面子,二人又要将金泽丰拉了出来,狠狠打他一顿,方出胸中恶气。 眼见拂云叟交了那包裹后,从船头踏上跳板,要回到岸上,两兄弟使个眼色,分从左右向拂云叟挤了过去。二人一挺左肩,一挺右肩,只消轻轻一撞,这糟老头还不摔下洛水之中?虽然岸边水浅淹不死他,却也大大削了金泽丰的面子。金泽丰见了,忙叫:“小心!”正要伸手去抓二人,陡然想起自己功力全失,别说这一下抓不住肖家兄弟,就算抓上了也全无用处。他只一怔之间,眼见肖家兄弟已撞到了拂云叟身上。 肖天鼎叫道:“不可!”他在洛阳是有家有业之人,与寻常武人大不相同。他两个孙儿年轻力壮,若将这个老头一下子撞死了,政府查究起来那可后患无穷。偏生他坐在船舱之中,正和龚政伟说话,来不及出手阻止。 但听得啵的一声响,两兄弟的肩头已撞上了拂云叟,蓦地里两条人影飞起,扑通扑通两响,肖家兄弟分从左右摔入洛水。那老头便如是个鼓足了气的大皮囊一般,肖家兄弟撞上去,立即弹出。老头自己却浑若无事,仍颤巍巍地一步步从跳板走到岸上。 肖家兄弟一落水,船上登时一阵大乱,立时便有水手跳下水去,救了二人上来。此时正当春寒,洛水中虽已解冻,河水却仍极冷。肖家兄弟不识水性,早已喝了好几口河水,只冻得牙齿打战,狼狈之极。肖天鼎正惊奇间,一看之下,更大吃一惊,只见两兄弟的四条胳臂,都是在左臂肩关节和右臂肘关节处脱了臼,便如当日二人折断金泽丰的胳臂一模一样。两人一面呼痛,一面破口大骂,四条手臂却软垂垂地悬在身边。 肖争辉见二子吃亏,纵身跃上岸去,抢在拂云叟面前,拦住了他去路。 拂云叟仍弓腰曲背,低着头慢慢走去。肖争辉喝道:“何方高人,到洛阳肖家显身手来啦?”拂云叟便如不闻,继续前行,慢慢走到肖争辉身前。 舟中众人的眼光都射在二人身上。但见拂云叟一步步上前,肖争辉微张双臂,挡在路心。渐渐二人越来越近,相距自一丈而五尺,自五尺而至三尺,拂云叟又踏前一步,肖争辉喝道:“去吧!”伸出双手,往他背上猛力抓落。 眼见他双手手指刚要碰到拂云叟背脊,突然之间,他一个高大的身形腾空而起,飞出数丈。众人惊呼声中,他在半空中翻了半个筋斗,稳稳落地。倘若二人分从远处急速奔至,相撞时有一人如此飞了出去,倒也不奇,奇在肖争辉站着不动,而拂云叟缓缓走近,却陡然间将他震飞,即连龚政伟、肖天鼎这等高手,也瞧不出这老头使了什么手法,竟这般将人震得飞出数丈之外。肖争辉落下时身形稳实,绝无半分狼狈之态,不会武功之人还道他是自行跃起,显了一手轻功。众员工司机拍手喝彩,大赞二老爷武功了得。但跟着便见他脸色一变,额头冒汗,双臂显然软软地下垂,便不敢再叫好了。 肖天鼎初见拂云叟不动声色地将两个孙儿震得四条手臂脱臼,心下已十分惊讶,自忖这等本事自己虽然也有,但使出之时定然十分威猛霸道,决不能如这老头那么举重若轻,也决不能如此迅捷,待见他将儿子震飞卸臂,心下已非惊异,而是大为骇然。他知次子已得自己武功真传,一手单刀固然使得沉稳狠辣,而拳脚上功夫和内功修为,也已不弱于自己壮年之时,但二人一招未交,便给对方震飞,更不知不觉间给卸脱了双臂关节,那是生平从所未见之事,眼见儿子吃了亏,忙叫道:“争辉,过来!” 肖争辉忍住疼痛,勉力跃上船头,吐了口唾沫,悻悻骂道:“这臭老儿,多半会使妖法!”肖天鼎喀喀两声,给儿子接上了关节,低声问:“身上觉得怎样?没受内伤么?”肖争辉摇了摇头。肖天鼎心下盘算,凭自己本事,恐怕对付不了这老头,若要龚政伟出手相助,胜了也不光彩,索性不提此事,含糊过去。眼见拂云叟缓缓远去,心头一股说不出的滋味,寻思:“这老头定是金泽丰的朋友,只因孙儿折断了金泽丰两条胳臂,他便来震断他父子三人的胳臂还账,再加上些利息。老夫在洛阳称雄一世,难道到得老来,反要摔个大筋斗么?” 这时肖争光已将两个侄儿关节脱臼处接上。两辆车将两个湿淋淋的少年抬回别墅去了。 肖天鼎眼望龚政伟问:“龚掌门,这人是什么来历?老朽老眼昏花,可认不出这位高人。”龚政伟问:“阿丰,他是谁?”金泽丰说:“他便是拂云叟。” 肖天鼎和龚政伟同时“哦”的一声。那日他们虽曾同赴十里画廊,却未见拂云叟之面,而唯一识得拂云叟的徐会计,在别墅门口送别后没到码头来送行,是以谁都不识此人。 龚政伟指着那蓝布包裹,问道:“他给了你些什么?”金泽丰说:“弟子不知。”打开包裹,露出一具短琴,琴身陈旧,显是古物,琴尾刻着两个篆字“燕语”。另有一本册子,封面上写着“药师佛心经”五字。金泽丰胸口一热,“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龚政伟凝视着他问:“怎么了?”金泽丰说:“这位前辈不但给了我一张瑶琴,还抄了琴谱给我。”翻开琴谱,但见每一页都写满了簪花小楷,除了以琴字书明曲调之外,还详细列明指法、弦法,以及抚琴的种种关窍,纸张墨色,均是全新,显是那老太太刚写就的。金泽丰想到这位前辈对自己如此眷顾,心下感动,眼中泪光莹然,差点便掉下泪来。 肖天鼎和龚政伟见这册子上所书确然全是抚琴之法,其中有些怪字,显然也与那本《最伟大的作品》中的怪字相似,虽然心下疑窦不解,却也无话可说。龚政伟说:“这位拂云叟真人不露相,原来是武林中一位高手。阿丰,你可知他是哪一家哪一派的?”他料想金泽丰纵然知道,也不会据实以答,只是这人武功太高,若不问明底细,心下终究不安。果然金泽丰说:“弟子只跟随这位前辈学琴,实不知他身负武功。” 当下龚政伟夫妇向肖天鼎和肖争光、肖争辉兄弟拱手作别,起篙解缆,大船北驶。肖天鼎意兴索然,心下惴之,唯恐拂云叟再来寻衅。 坐船驶出十余丈,东华派众弟子便纷纷议论。有的说那拂云叟武功深不可测,有的为了讨好熊熙淳和龚乐媛,却说这老头未必有什么本领,肖家兄弟自己不小心才摔入洛水之中,肖争辉只是不愿跟这又老又贫的老头一般见识,这才跃起相避。但他为何在半空中自卸双臂关节,可就难以解释了。 金泽丰坐在后梢,也不去听众师弟师妹谈论,自行翻阅琴谱,按照书上所示,以指按捺琴弦,生怕惊吵了师父师母,只虚指作势,不敢弹奏出声。 焦美媛眼见坐船顺风,行驶甚速,想到拂云叟的诡异形貌、高强武功,心中思潮起伏,走到船头,观赏风景。看了一会儿,忽听丈夫的声音在耳畔说:“你瞧那拂云叟是什么门道?”这句话正是她要问丈夫的,他虽先行问起,焦美媛仍然问:“你瞧他是什么门道?”龚政伟说:“这老儿行动诡异,手不动,足不抬,便将肖家父子三人震得离身数丈,多半不是正派武功。他将肖家父子的双臂关节卸脱,跟那日阿丰被卸关节的部位全然相同,摆明是为阿丰报仇来着。” 焦美媛点了点头说:“他对阿丰似乎甚好,不过也不像真的要对光辉肖家生事。”龚政伟叹了口气说:“但愿此事就此了结,否则肖董事长一生英名,只怕未必有好结果呢。”隔了半晌,又说:“咱们虽然走的是水道,大家仍小心点的好。” 焦美媛问:“你说会有人上船来生事?” 龚政伟摇了摇头说:“咱们一直给蒙在鼓里,到底那晚这十五名蒙面人是什么路道,还是不明所以。咱们在明,而敌人在暗,前途未必会很太平呢。”他自执掌东华派以来,从未遇到过什么重大挫折,近月来却深觉前途多艰,但到底敌人是谁,有什么图谋,却半点摸不着底细,正因为愈是无着力处,愈是心事重重。 他夫妇俩叮嘱弟子日夜严加提防,但坐船自巩县附近入河,顺流东下,竟没半点意外。离洛阳越远,众人越放心,提防之心也渐渐松懈了。 第112章 平死生常寿回天 这一日将到开封,龚政伟夫妇和众弟子谈起开封的武林人物。龚政伟说:“开封虽然也是古都,但武风不盛,人物的武功和声望都并没什么了不起。咱们在开封看看名胜古迹便是,不必拜客访友,免得惊动人家。” 焦美媛微笑说:“开封有一位大大有名的人物,师兄怎么忘了?”龚政伟说:“大大有名?你说是……是谁?”焦美媛笑着说:“救一人,就要杀一人;杀一人,就要救一人,号称‘人间平等王’的是谁呀?”龚政伟微笑说:“‘公平交易’常寿,那自是大大有名。不过这人脾气太怪,咱们便去拜访,他也未必肯见。”焦美媛说:“是啊,否则阿丰一直内伤难愈,咱们又来到了开封,该当去求这位平等王瞧瞧才是。” 龚乐媛好奇问:“妈,什么叫‘公平交易’?既会杀人,又怎会是名医?”焦美媛微笑说:“这位常老先生,是武林中的一个怪……嗯……一位奇人,医道高明之极,当真说得上着手成春。据说不论多么重的疾病伤势,只要他肯医治,便决没治不好的。江湖上都说:阎王要你三更死,常寿留你到五更。不过他有个古怪脾气。他说世上人多人少,阎罗王心中自然有数。如他医好许多人的伤病,死的人少了,难免活人太多而死人太少,对不起阎罗王。日后他自己死了之后,就算阎罗王不加理会,判官小鬼定要跟他为难,只怕在阴间日子很不好过。”众弟子听着都笑了起来。 焦美媛继续说:“因此他立下誓愿,只要救活了一个人,便须杀一个人来抵数。又如他杀了一人,必定要救活一个人来补数。听说他诊所中挂着一幅大中堂,写着‘公平交易’四个字。他说这么一来,老天爷不会怪他杀伤人命,阎罗王也不会怨他抢了阴世地府的生意。”众弟子又都大笑。 龚乐媛说:“这位常医生倒有趣得紧。不过要杀人也需要本领高强啊,他武功很厉害吗?”焦美媛说:“好像很厉害的。师兄,你可知他的功夫怎么样?” 龚政伟说:“那就不大清楚了,当真和这位常医生动过手的,只怕也没几个。武林中的好手都知他医道高明之极,人生在世,谁也难保没三长两短,说不定有一天会上门去求他,因此谁也不敢得罪了他。但若非迫不得已,也不敢贸然请他治病。”龚乐媛问:“为什么?”龚政伟说:“武林中人请他治病疗伤,他定要那人先立下重誓,病好伤愈之后,须得依他吩咐,去杀一个他所指定之人,这叫作一命抵一命。倘若他要杀的是个不相干之人,倒也罢了,要是他指定去杀的,竟是求治者的至亲好友,甚至是父兄妻儿,那岂不是为难之极?”众弟子均说:“这位常医生,可邪门得紧了。” 龚乐媛说:“大师兄,这么说来,你的伤是不能去求他治的了。” 金泽丰一直倚在后梢舱门边,听师父师母述说“公平交易”常寿的怪癖,听学妹这么讲,淡淡一笑说:“是啊!只怕他治好我伤之后,叫我来杀了学妹。” 东华群弟子都笑了起来。 龚乐媛笑着说:“这位常医生跟我无冤无仇,为什么要你杀我?”她转过头去,问父亲:“爸,这常医生到底是好人呢还是坏人?”龚政伟说:“听说他行事喜怒无常,亦正亦邪,说不上是好人,也不能算坏人。说得好些,是个奇人,说得坏些,便是个怪人了。” 龚乐媛说:“只怕江湖上传言,夸大其事,也是有的。到得开封,我倒想去拜访拜访这位常医生。”龚政伟和焦美媛齐声喝道:“千万不可胡闹!”龚乐媛见爸爸妈妈的脸色都十分郑重,微微一惊问:“为什么?”龚政伟说:“你想惹祸上身么?这种人都见得的?”龚乐媛说:“见上一见,也会惹祸上身了?我又不是去求他治病,怕什么?”龚政伟脸一沉说:“咱们出来是游山玩水,可不是惹事生非。”龚乐媛见爸爸动怒,便不敢再说了,但对这“公平交易常寿”却充满了好奇之心。 次日八点,舟至开封,但到市区尚有一段路程。 龚政伟说:“习武之人,讲究的是忠肝义胆,为国为民,这才是侠之大者。‘忠肝义胆,为国为民’这八个字古今第一人便是岳武穆了。离这里不远有个地方,正是当年岳家军大出风头之所,倒不可不去。”龚乐媛拍手笑着说:“好啊,知道啦,那是朱仙镇,是岳爷爷大破金兀术的地方。”凡学武之人,对民族英雄岳飞无不极为敬仰,朱仙镇是昔年岳飞大破金兵之地,自是谁都想去瞧瞧。龚乐媛第一个跃上码头,叫道:“咱们快去朱仙镇,再赶到开封城中吃中饭。” 众人纷纷上岸,金泽丰却坐在后梢不动。龚乐媛叫问:“大师兄,你不去么?” 金泽丰自失了内力之后,一直倦怠困乏,懒于走动,心想各人上岸游玩,自己正好趁机学弹《药师佛心经》,又见熊熙淳站在龚乐媛身畔,神态亲热,更是心冷,便说:“我没力气,走不快。”龚乐媛说:“好吧,你就在船里歇歇。我到开封给你买几瓶好酒来。” 金泽丰见她和熊熙淳并肩而行,快步走在众人前头,心中一酸,只觉那《药师佛心经》学会之后,即使真能治好自己内伤,却又何必去治?这琴又何必去学?望着黄河中浊流滚滚东去,一霎时间,只觉人生悲苦,亦如流水滔滔无尽,这一牵动内力,丹田中立时大痛。 龚乐媛和熊熙淳并肩而行,指点风物,细语喁喁,却另是一般心情。 焦美媛扯了扯丈夫的衣袖,低声说:“乐媛和淳儿年轻,这般男女同行,在山野间不要紧,到了大城市中却是不妥,咱们二老陪陪他们吧。”龚政伟一笑说:“你我年纪已经不轻,男女同行便没要紧了。”焦美媛哈哈一笑,抢上几步,走到女儿身畔。四人向行人问明途径,径向朱仙镇而去。 将到镇上,只见路旁有座大庙,庙额上写着“杨将军庙”四个金字。龚乐媛说:“爸,我知道啦,这是杨再兴将军的庙,他误走小商河,给金兵射死的。”龚政伟点头说:“正是。杨将军为国捐躯,令人好生敬仰,咱们进庙去瞻仰遗容,叩拜英灵。”见其余众弟子相距尚远,四人不待等齐,先行进庙。 只见杨再兴的神像粉面银铠,英气勃勃,龚乐媛心想:“这位杨将军生得好俊!”转头向熊熙淳瞧了一眼,心下暗生比较之意。 便在此时,忽听得庙外有人说:“我说杨将军庙供的一定是杨再兴。”龚政伟夫妇听得声音,脸色均是一变,同时伸手按住剑柄。却听另一人说:“天下姓杨的将军甚多,怎么一定是杨再兴?说不定是金刀杨老令公,又说不定是杨六郎、杨七郎?”又有一人说:“单是杨家将,也未必是杨令公、杨六郎、杨七郎,或许是杨宗保、杨文广呢?”另一人问:“为什么不能是杨四郎?”先一人说:“杨四郎投降番邦,决不会起一座庙来供他。”另一人喝道:“你讥刺我排行第四,就会投降番邦,是不是?”先一人说:“你排行第四,跟杨四郎有甚相干?”另一人说:“你排行第五,杨五郎五台山出家,你又为什么不去做和尚?”先一人说:“我如果做和尚,你便得投降番邦。” 龚政伟夫妇听到最初一人说话,便知是中南诸怪到了,当即打个手势,和女儿及熊熙淳一齐躲入神像之后。他夫妇躲在左首,龚乐媛和熊熙淳躲在右首。 只听中南诸怪在庙外不住口地争辩,却不进来看个明白。龚乐媛暗暗好笑:“那有什么好争的,到底是杨再兴还是杨四郎,进来瞧瞧不就是了?” 焦美媛仔细分辨外面话声,只是五人,心想余下那人果然是给自己刺死了,自己和丈夫远离玉皇顶躲避这五个怪物,防他们上山报仇,不料狭路相逢,还是在这里碰上了,虽然尚未见到,但别的弟子转眼便到,如何能逃得过?心下好生担忧。 只听五怪愈争愈烈,终于有一人说:“咱们进去瞧瞧,到底这庙供的是什么臭菩萨。”五人一拥而进。一人大声叫了起来:“啊哈,你瞧,这里不明明写着‘杨公再兴之神’,这当然是杨再兴了。”说话的是翻墙子。 探道子搔了搔头说:“这里写的是‘杨公再’,又不是‘杨再兴’。原来这个杨将军姓杨,名字叫公再。唔,杨公再,杨公再,好名字啊,好名字。”翻墙子大怒,大声说:“这明明是杨再兴,你胡说八道,怎么叫作杨公再?”探道子说:“这里写的明明是‘杨公再’,可不是‘杨再兴’。”卜算子说:“那么‘兴之神’三个字是什么意思?”捣练子说:“兴,就是高兴,兴之神,是精神很高兴的意思。杨公再这姓杨的小子,死了有人供他,精神当然很高兴了。”探道子说:“很对,很对!” 摸鱼子说:“我说这里供的是杨七郎,果然不错,我摸鱼子大有先见之明。”翻墙子怒问:“是杨再兴,怎么是杨七郎了?”探道子也怒问:“是杨公再,怎么是杨七郎了?” 摸鱼子说:“三哥,杨再兴排行第几?”翻墙子摇头说:“我不知道。”摸鱼子说:“杨再兴排行第七,是杨七郎。二哥,杨公再排行第几?”探道子说:“从前我知道的,现下忘了。”摸鱼子说:“我倒记得,他排行也是第七,因此是杨七郎。”卜算子说:“这神像倘若是杨再兴,便不是杨公再;如果是杨公再,便不是杨再兴。怎么又是杨再兴,又是杨公再?”捣练子说:“大哥你有所不知。这个‘再’字,是什么意思?‘再’,便是再来一个之意,一定是两个人而不是一个,因此既是杨公再,又是杨再兴。”余下四人都说:“此言有理。” 突然之间,翻墙子说:“你说名字中有个‘再’字,便要再来一个,那么杨七郎有七个儿子,那是众所周知之事!”卜算子说:“然则名字中有个千字,便生一千个儿子,有个万字,便生一万个儿子?”五人越扯越远。龚乐媛几次要笑出声来,却都强自忍住。 五怪又争了一会儿,探道子忽然说:“杨七郎啊杨七郎,你只要保佑咱们六弟不死,老子向你磕几个头也是不妨。我这里先磕头了。”说着跪下磕头。 龚政伟夫妇一听,互视一眼,脸上均有喜色,心想:“听他言下之意,那怪人虽中了一剑,却并没死。”中南六子莫名奇妙,他夫妇实不愿结上这不知所云的冤家。 翻墙子问:“倘若六弟死了呢?”探道子说:“我便把神像打得稀巴烂,再在烂泥上撒泡尿。”摸鱼子说:“就算你把杨七郎的神像打得稀巴烂,又撒上一泡尿,就算再拉上一堆屎,却又怎样?六弟死都死了,你磕了头,总之是吃了亏啦!”翻墙子说:“言之有理,这头且不忙磕,咱们去问个清楚,到底六弟的伤治得好呢,还是治不好。治得好再来磕头,治不好便来撒尿。”卜算子说:“倘若治得好,不磕头也治得好,这头便不用磕了。倘若治不好,不撒尿也治不好,这尿便不用撒了。”捣练子说:“六弟治不好,咱们大家便不撒尿?不撒尿,岂不是要胀死?”探道子突然放声大哭说:“六弟要是活不成,大伙儿不撒尿便不撒尿,胀死便胀死。”其余四人也都大哭起来。 第113章 斯人何以为诺 翻墙子忽然哈哈大笑说:“六弟倘若不死,咱们白哭一场,岂不吃亏?去去去,问个明白,再哭不迟。”摸鱼子说:“这句话大有语病。六弟倘若不死,‘再哭不迟’这四字,便用不着了。”五人一面争辩,快步出庙。 龚政伟见五怪离去,对焦美媛说:“那怪人到底死活如何,事关重大,我去探个虚实。师妹,你和乐媛他们在这里等我回来。”焦美媛说:“你孤身犯险,没有救应,我和你同去。”说着抢先出庙。龚政伟过去每逢大事,总是夫妇联手,此刻听妻子这么说,知道拗不过她,也不多言。 两人出庙后,遥遥望见五怪从一条小路转入一个山坳。两人不敢太过逼近,只远远跟着,好在五人争辩之声甚响,虽相隔甚远,仍听到五人的所在。沿着那条山路,经过十几株大柳树,只见一条小溪之畔有几间瓦屋,五怪的争辩声直响入瓦屋之中。 龚政伟轻声说:“从屋后绕过去。”夫妇俩展开轻功,远远向右首奔出,又从里许之外兜了转来。瓦屋后又是一排柳树,两人隐身柳树之后。 猛听得五怪乱糟糟怒叫:“你杀了六弟啦!”“怎……怎么剖开了他胸膛?”“要你这狗贼抵命。”“把你胸膛也剖了开来。”“啊哟,六弟,你死得这么惨,我……我们永远不撒尿,跟着你一起胀死。” 龚政伟夫妇大惊:“怎么有人剖了他们六弟的胸膛?”两人打个手势,弯腰走到窗下,从窗缝向屋内望去。 只见屋内明晃晃的点了七八盏灯,屋子中间放着一张大床。床上仰卧着一个全身赤裸的男子,胸口已让人剖开,鲜血直流,双目紧闭,似已死去多时,瞧他面容,正是那日在玉皇顶上身中焦美媛一剑的破阵子。五怪围在床边,指着一个矮胖子大叫大嚷。 这矮胖子脑袋极大,生一撇鼠须,摇头晃脑,形相滑稽。他双手都是鲜血,右手持着一柄雪亮的短刀,刀上也染满了鲜血。他双目直瞪五怪,过了一会儿,才沉声问:“放屁放完了没有?”五怪齐声说:“放完了,你有什么屁放?臭不臭?”那矮胖子说:“这个活死人胸口中剑,你们给他敷了药,千里迢迢地抬来求我救命。你们路上走得太慢,创口结疤,经脉都对错了。要救他性命是可以的,不过经脉错乱,救活后武功全失,而且下半身瘫痪,没法行动。这样的废人,医好了又有什么用处?”卜算子说:“虽是废人,总比死人好些。”那矮胖子怒道:“我要就不医,要就全部医好。医成一个废人,老子颜面何在?不医了,不医了!你们把这死尸抬去吧,老子决心不医了。气死我了,气死我了!” 卜算子说:“你说‘气死我了’,怎么又不气死?”那矮胖子双目直瞪着他,冷冷说:“我早就给你气死了。你怎知我没死?”探道子说:“你既没医好我六弟的本事,干嘛又剖开了他胸膛?”那矮胖子冷冷问:“我的外号叫什么?”探道子说:“你的狗屁外号叫‘人间平等王’!” 龚政伟夫妇心中一凛,对望了一眼,均想:“原来这个形相古怪的矮胖子,居然便是大名鼎鼎的‘平等王常寿’。不错,普天下医道之精,江湖上都说以这常寿为第一,那怪人身受重伤,他们来求他医治,原在情理之中。” 只听常寿冷冷说:“我既号称‘平等王’,杀个把人,又有什么稀奇?”摸鱼子说:“杀人有什么难?我难道不会?你只会杀人,不会医人,枉称名医。”常寿说:“谁说我不会医人?我将这活死人的胸膛剖开,经脉重新接好,医好之后,内外武功和没受伤时一模一样,这才是平等王的手段。” 五怪大喜,齐声说:“原来你能救活我们六弟,那可错怪你了。”卜算子说:“你怎……怎么还不动手医治?六弟的胸膛给你剖开了,一直流血不止,再不赶紧医治,便来不及了。”常寿问:“主治医生是你还是我?”卜算子说:“自然是你,那还用问?”常寿说:“既然是我,你怎知来得及来不及?再说,我剖开他胸膛后,本来早就在医治,你们五个讨厌鬼来屁话不休,我怎么医?我叫你们去杨将军庙玩上半天,再到牛将军庙、马将军庙去玩玩,为什么这么快便回来了?”探道子说:“快动手治伤吧,是你自己在说屁话,还怪我们说屁话呢。” 常寿又瞪目向他凝视,突然大喝一声:“拿医疗器械来!” 他这么突如其来的一声大喝,中南五子和龚政伟夫妇都吃了一惊,只见一个高高瘦瘦的妇人走进房来,端着一只木盘,一言不发地放在桌上。这妇人四十来岁年纪,方面大耳,眼睛深陷,脸上全无血色。 常寿说:“你们求我救活这人,我的规矩,早跟你们说过了,是不是?”卜算子说:“是啊。我们也早答允了,誓也发过了。不论要杀什么人,你吩咐下来好了,我们六兄弟无不遵命。”常寿说:“那就是了,现在我还没想到要杀哪一个人,等想到了,再跟你们说。你们统统给我站在一旁,不许出一句声,只要发出半点声息,我立即停手,这人是死是活,我可再也不管了。” 中南六兄弟自幼同房而睡,同桌而食,从没片刻停嘴,在睡梦中也常自争辩不休。这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个个都满腹言语,须得一吐方快,但想到只须说一个字,便送了六弟性命,唯有竭力忍住,连大气也不敢透一口,又唯恐一不小心,放一个屁。 常寿从盘里取过一口大针,穿上了透明的粗线,将破阵子胸口的剖开处缝了起来。他十根手指又粗又短,便似十根胡萝卜一般,岂知动作竟灵巧之极,运针如飞,片刻间将一条九寸来长的伤口缝上了,随即反手从许多磁瓶中取出药粉、药水,纷纷敷上伤口,又撬开破阵子的牙根,灌下几种药水,然后用湿布抹去他身上鲜血。那高瘦妇人一直在旁相助,递针递药,动作也极熟练。 常寿向中南五子瞧了瞧,见五人唇动舌摇,个个急欲说话,便说:“此人还没活,等他活了过来,你们再说话吧。”五人张口结舌,神情尴尬之极。常寿“哼”了一声,坐在一旁。那妇人将医疗器械移了出去。 龚政伟夫妇躲在窗外,屏息凝气,此刻屋内鸦雀无声,窗外只须稍有动静,屋内诸人立时便会察觉。 过了良久,常寿站起身来,走到破阵子身旁,突然伸掌在破阵子头顶“百会穴”上重重一击。六个人“啊”的一声,同时惊呼出来。这六个人中五个是中南五子,另一个竟是躺卧在床、一直昏迷不醒的破阵子。 破阵子一声呼叫,便即坐起,骂道:“你奶奶个熊,你为什么打我头顶?”常寿骂道:“你奶奶个熊,老子不用真气通你百会穴,你能好得这么快么?”破阵子说:“你奶奶个熊,老子好得快好得慢,跟你又有什么相干?”常寿说:“你奶奶个熊,你好得慢了,岂非显得我‘公平交易’的手段不够高明?你老是躺在我诊所里,岂不讨厌?”破阵子说:“你奶奶个熊,你讨厌老子,老子走好了,稀罕么?”一骨碌站起身来,迈步便行。 中南五子见他说走就走,好得如此迅速,都又惊又喜,跟随其后,出门而去。 龚政伟夫妇心下骇然,均想:“常寿医术果然惊人,而他内力也非同小可,适才在破阵子头顶百会穴上这一拍,定是以浑厚内力注入其体,这才能令他立时苏醒。”二人微一犹豫,见中南六子已去得远了,常寿站起身来,走向另一间屋中。 龚政伟向妻子打个手势,两人立即轻手轻脚地走开,直到离那屋子数十丈处,这才快步疾行。焦美媛说:“常医生内功好生了得,瞧他行事,又委实邪门。”龚政伟说:“六怪既在这里,这开封就势必是非甚多,咱们及早离去吧,不用跟他们歪缠了。”焦美媛哼的一声,毕生之中,近几个月来所受委屈特多,丈夫以一派掌门之尊,居然不得不东躲西避,天下虽大,竟似无容身之所。他夫妇间无话不谈,话题一涉及此事,却都避了开去,以免同感尴尬。此刻想到破阵子终得不死,心头都如放下了一块大石。 两人回到杨将军庙,只见龚乐媛、熊熙淳和强章通等诸弟子均在后殿相候。龚政伟说:“回船去吧!”众人均已得知五怪便在当地,谁也没多问,便即匆匆回舟。 第114章 此命不堪百天 正要吩咐开船,忽听得中南五子齐声大叫:“金泽丰,金泽丰,你在哪里?” 龚政伟夫妇和东华群弟子脸色一齐大变,只见六个人匆匆奔到码头边,中南五子之外,另一个便是常寿。 中南五子认得龚政伟夫妇,远远望见,便即大声欢呼,五人纵身跃起,齐向船上跳来。 焦美媛立即拔出长剑,运劲向卜算子胸口刺去。龚政伟也已长剑出手,当的一声,将妻子的剑刃压下,低声嘱咐:“不可鲁莽!”只觉船头微微一沉,中南五子已站在船头。 卜算子大声说:“金泽丰,你躲在哪里?怎么不出来?” 金泽丰大怒,叫道:“老子怕你们么?为什么要躲?” 便在这时,船身微晃,船头又多了一人,正是常寿。龚政伟暗自吃惊:“我和师妹刚回舟中,这常医生跟着也来了,莫非发现了我二人在窗外偷窥的踪迹?五怪已极难对付,再加上这个厉害人物,龚政伟夫妇的性命,今日只怕要送在开封了。” 只听常寿问:“哪一位是金少侠?”言辞居然甚为客气。金泽丰慢慢走到船头说:“在下金泽丰,不知阁下尊姓大名,有何见教。” 常寿向他上下打量,说道:“有人托我来治你之伤。”伸手抓住他手腕,食中二指搭上他脉搏,突然双眉一轩,“咦”的一声,过了一会儿,眉头慢慢皱了拢来,又是“啊”的一声,仰头向天,左手不住搔头,喃喃说:“奇怪,奇怪!”隔了良久,伸手去搭金泽丰另一只手的脉搏,突然打了个喷嚏说:“古怪得很,古怪得很,老夫生平从所未遇,从所未遇。” 卜算子忍不住说:“那有什么奇怪?他心经受伤,我早已用内力真气给他治过了。”探道子说:“你还在说他心经受伤,明明是肺经不妥,若不是我用真气通他肺经诸穴,这小子又怎活得到今日?”翻墙子、捣练子、摸鱼子三人也纷纷大发谬论,各执一辞,自居大功。 常寿突然大喝:“放屁,放屁!”卜算子怒问:“是你放屁,还是我五兄弟放屁?”常寿说:“自然是你们六兄弟放屁!金少侠体内,有两道较强真气,似乎是瓦洛佳所注,另有六道较弱真气,多半是你们六个大傻瓜的了。” 龚政伟夫妇对望了一眼,均想:“常寿果然了不起,他一搭脉搏,察觉阿丰体内有八道不同真气,那倒不奇,奇在他居然说得出来历,知道其中两道来自瓦洛佳。” 探道子怒道:“为什么我们六人的较弱,瓦洛佳贼秃的较强?明明是我们的强,他的弱!” 常寿冷笑说:“好不要脸!他一个人的两道真气,压住了你们六个人的,难道还是你们较强?瓦洛佳这老混蛋,武功虽强,却毫无见识,他妈的,老混蛋!” 摸鱼子伸出一根手指,装模作样也去搭金泽丰右手的脉搏,说道:“以我搭脉所知,乃是中南六子的真气,将瓦洛佳的真气压得没法动……”突然间大叫一声,那根手指犹如被人咬了一口,急缩不迭,叫了声:“唉唷,他妈的!” 常寿哈哈大笑,十分得意。众人均知他是以上乘内功借着金泽丰的身子传力,狠狠地将摸鱼子震了一下。 常寿笑了一会儿,脸色一沉说:“你们都给我在船舱里等着,谁都不许出声!” 捣练子说:“我是我,你是你,我们为什么要听你的话?”常寿说:“你们立过重誓,要给我杀一个人,是不是?”翻墙子说:“是啊,我们只答允替你杀一个人,却没答允听你的话。”常寿说:“听不听话,原在你们。但如我叫你们去杀了破阵子,你们意下如何?”中南五子齐声大叫:“岂有此理!你刚救活了他,怎么又叫我们去杀他?” 常寿说:“你们五人,向我立过什么誓?”卜算子说:“我们答允了你,倘若你救活了我们的兄弟破阵子,你吩咐我们去杀一个人,不论要杀的是谁,都须照办,不得推托。”常寿说:“不错。我救活了你们的兄弟没有?”摸鱼子说:“救活了!”常寿问:“破阵子是不是人?”捣练子说:“他当然是人,难道还是鬼?”常寿说:“好了,我叫你们去杀一个人,这个人便是破阵子!” 中南五子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均觉此事太匪夷所思,却又难以辩驳。 常寿说:“你们倘若真的不愿去杀破阵子,那也可以通融。你们到底听不听我的话?我叫你们到船舱里去乖乖地坐着,谁都不许乱说乱动。”中南五子连声答应,一晃眼间,五人均已双手按膝,端庄而坐,要有多规矩便有多规矩。 金泽丰说:“常医生,听说你给人治病救命,有个规矩,救活之后,要那人去为你杀一人。”常寿说:“不错,确是有这规矩。”金泽丰说:“在下不愿为你杀人,因此你也不用给我治病。” 常寿听了这话,“哈”的一声,又自头至脚地向金泽丰打量了一番,似在察看一件稀奇古怪的物事一般,隔了半晌,才说:“第一,你的病很重,我治不好。第二,就算治好了,自有人答应给我杀人,不用你亲自出手。” 金泽丰自从龚乐媛移情别恋之后,虽已觉了无生趣,但忽然听得这位号称有再生之能的名医断定自己伤病已没法治愈,心中却也不禁感到一阵凄凉。 龚政伟夫妇又对望一眼,均想:“什么人这么大的面子,居然请得动‘公平交易’到病人处来出诊?这人跟阿丰又有什么交情?” 常寿说:“金少侠,你体内有八道异种真气,驱不出、化不掉、降不服、压不住,是以为难。我受人之托,给你治病,不是我不肯尽力,实在你的病因与真气有关,非针灸药石所能奏效,在下行医以来,从未遇到过这等病象,无能为力,十分惭愧。”说着从怀中取出一个瓷瓶,倒出十粒朱红色的丸药说:“这十粒‘镇心理气丸’,多含名贵药材,制炼不易,你每十天服食一粒,可延百日之命。” 金泽丰双手接过说:“多谢。”常寿转过身来,正欲上岸,忽然又回头说:“瓶里还有两粒,索性都给了你吧。”金泽丰不接,说道:“前辈如此珍视,这药丸自有奇效,不如留着救人。晚辈多活十日八日,于人于己,都没什么好处。” 常寿侧头又瞧了金泽丰一会儿,说道:“生死置之度外,确是大丈夫本色。原来如此,怪不得,怪不得!唉,可惜,可惜!惭愧,惭愧!”一颗大脑袋摇了几摇,一跃上岸,快步而去。 他说来便来,说去便去,竟将东华派掌门龚政伟全不理睬,视若无物。 龚政伟好生有气,只是船舱中还坐着五个要命的瘟神,如何打发,可煞费周章。只见中南五子坐着一动也不动,眼观鼻,鼻观心,便如老僧入定一般。若让船家开船,势必将五个瘟神一齐带走,若不开船,不知他五人坐到什么时候,又不知是否会暴起伤人,以报焦美媛刺伤破阵子的一剑之仇? 强章通、龚乐媛等都亲眼见过他们撕裂洪政确的凶状,此刻思之犹有余悸,各人面面相觑,谁都不敢向五人瞧去。 金泽丰回身走进船舱问:“喂,你们在这里干什么?”卜算子说:“乖乖地坐着,什么也不干。”金泽丰说:“我们要开船了,你们请上岸吧。”探道子说:“常寿叫我们在船舱中乖乖地坐着,不许乱说乱动,否则便要我们去杀了我们兄弟。因此我们便乖乖地坐着,不敢乱说乱动。”金泽丰忍不住好笑,说道:“常医生早就上岸去了,你们可以乱说乱动了!”摸鱼子摇头说:“不行,不行!万一他瞧见我们乱说乱动,那可大事不妙。” 忽听得岸上有个嘶哑的声音叫问:“五个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东西在哪里?” 卜算子说:“他是在叫我们。”探道子说:“为什么是叫我们?我们怎会是人不像人、鬼不像鬼?”那人又叫道:“这里又有一个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东西,常医生刚给他治好了伤,你们要不要?如果不要,我就丢下黄河里去喂王八了。” 中南五子一听,呼的一声,五个人并排从船舱中纵了出去,站在岸边。只见那个相助常寿缝伤的中年妇人笔挺站着,左手平伸,提着个担架,破阵子便躺在担架上。这妇人满脸病容,力气却也真大,一只手提了个百来斤的破阵子再加上木制担架,竟全没当一回事。 卜算子忙说:“当然要的,为什么不要?”探道子问:“你为什么要说我们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破阵子躺在担架之上说:“瞧你相貌,比我们更加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原来破阵子经常寿缝好了伤口,服下灵丹妙药,又给他在顶门一拍,输入真气,立时起身行走,但毕竟失血太多,行不多时,便又晕倒,给那中年妇人提了转去。他受伤虽重,嘴头上仍决不让人,忍不住要和那妇人顶撞几句。 那妇人冷冷问:“你们可知常寿最怕的是谁?”中南六子齐说:“不知道,他怕谁?”那妇人说:“他最怕老婆!”中南六子哈哈大笑,齐声说:“他这么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居然怕老婆,哈哈,可笑啊可笑!”那妇人冷冷说:“我就是他老婆!”中南六子立时不作一声。那妇人说:“我有什么吩咐,他不敢不听。我要杀什么人,他便会叫你们去杀。”中南六子齐说:“是,是!不知常夫人要杀什么人?” 常夫人的眼光向船舱中射去,从龚政伟看到焦美媛,又从焦美媛看到龚乐媛,逐一瞧向东华弟子,每个人都给她看得心中发毛,各人都知道,只要这个形容丑陋、全无血色的妇人向谁一指,中南五子立时便会将这人撕了,纵是龚政伟这样的高手,只怕也难逃毒手。 常夫人的眼光慢慢收了回来,又转向中南六子脸上瞧去,六兄弟也是心中怦怦乱跳。常夫人“哈”的一声,中南六子齐声应道:“是,是!”常夫人又“哼”的一声,中南六子又一齐应道:“是,是!” 常夫人说:“此刻我还没想到要杀之人。不过常寿说,这船中有一位金泽丰少侠,是他十分敬重的。你们须得好好服侍他,直到他死为止。他说什么,你们便听什么,不得有违。”中南六子皱眉问:“服侍到他死为止?”常夫人说:“不错,服侍他到死为止。不过他已不过百日之命,在这一百天中,你们须得事事听他吩咐。” 中南六子听说金泽丰已不过再活一百日,登时都高兴起来,都说:“服侍他一百天,倒也不是难事。” 金泽丰说:“常医生一番美意,晚辈感激不尽。只是晚辈不敢劳动中南六子照顾,便请他们上岸,晚辈这可要告辞了。” 常夫人脸上冷冰冰的没半点喜怒之色,说道:“常寿说,金少侠的内伤,是这六个混蛋害的,不但送了金少侠一条性命,而且使得常寿无法医治,大失面子,不能向嘱托他的人交代,非重重责罚这六个混蛋不可。常寿本来要他们依据誓言,杀死自己一个兄弟,现下从宽处罚,要他们服侍金少侠。”她顿了一顿,又说:“这六个混蛋若不听金少侠的话,常寿知道了,立即取他六人中一人的性命。” 摸鱼子说:“金兄弟的伤既是由我们而起,我们服侍他一下,何足道哉?这叫作大丈夫恩怨分明。”翻墙子说:“男儿汉为朋友双肋插刀,尚且不辞,何况照料一下他的伤势?”破阵子说:“我的伤势本来需人照料,我照料他,他照料我,有来有往,大家便宜。”探道子说:“何况只服侍一百日,时日甚是有限。”卜算子一拍大腿说:“古人听得朋友有难,千里赴义,我六兄弟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常夫人白了白眼,径自去了。 第115章 萍水相逢豪赠 翻墙子和探道子抬了担架,跃入船中。卜算子等跟着跃入,叫道:“开船,开船!” 金泽丰见其势无论如何不能拒却他六人同行,便说:“六位子兄,你们要随我同行,那也未始不可,但对我师父师母,必须恭敬有礼,这是我第一句吩咐。你们如不听,我便不要你们服侍了。”捣练子说:“中南六子本来就是彬彬君子,天下知名,别说是你的师父师母,就算是你的徒子徒孙,我们也一般的礼敬有加。” 金泽丰听他居然自称是“彬彬君子”,忍不住好笑,对龚政伟说:“师父,这六位老兄想乘咱们坐船东行,师父意下如何?” 龚政伟心想,这六人目前已不致向东华派为难,虽同处一舟,不免是心腹之患,但瞧情形也没法将他们撵走,好在这六人武功虽强,为人却是疯疯癫癫,若以智取,未始不能对付,便点头说:“好,他们要乘船,那也不妨,只是我生性爱静,不喜听他们争辩不休。” 探道子说:“龚先生此言错矣,人生在世,干嘛有一张嘴巴?这张嘴除了吃饭之外,是还须说话的。又干嘛有两只耳朵?那自是听人说话之用。你如生性爱静,便辜负了老天爷造你一张嘴巴、两只耳朵的美意。” 龚政伟知道只须和他一接上口,他五兄弟的五张嘴巴一齐加入,不知要吵到什么地步,打架固然打他们不过,辩论也辩他们不赢,当即微微一笑,提声说:“船家,开船!” 捣练子说:“龚先生,你要船家开船,便须张口出声,倘若当真生性爱静,该当打手势叫他开船才是。”探道子说:“船家在后梢,龚先生在中舱,他打手势,船家看不见,那也枉然。”卜算子说:“他难道不能到后梢去打手势么?”摸鱼子说:“倘若船家不懂他的手势,将‘开船’误作‘翻船’,岂不糟糕?” 中南六子争辩声中,船家已拔锚开船。 龚政伟夫妇不约而同地向金泽丰望了一眼,向中南六子瞧了一眼,又互相你瞧我,我瞧你,心中所想的是同一件事:“常寿说受人之托来给阿丰治病,从他话中听来,那个托他之人在武林中地位甚高,以致他虽将东华派掌门没瞧在眼里,对东华派的一个弟子却偏偏十分客气。到底是谁托了他给阿丰治病?他骂瓦洛佳为‘他妈的老混蛋’,自不会是受了瓦洛佳之托。”若在往日,他夫妇早就将金泽丰叫了过来,细问端详,但此刻师徒间不知不觉已生出许多隔阂,二人均知还不是向金泽丰探问的时候。 焦美媛想到第一名医常寿也治不了金泽丰的伤,说他已只有百日之命,心下难过,禁不住掉下泪来。 顺风顺水,舟行甚速,这晚停泊处离兰封已不甚远。船家做了饭菜,各人正要就食,忽听得岸上有人朗声说:“借问一声,东华派诸位英雄,是乘这艘船的么?” 龚政伟还没答话,翻墙子已抢着说:“中南六子和东华派的诸位英雄好汉都在船上,有什么事?” 那人欢然说:“这就好了,我们在这里已等了一日一夜。快,快,拿过来。” 十多名大汉分成两行,从岸旁的一个茅棚中走出,每人手中都捧着一只朱漆匣子。一个空手的蓝衫汉子走到船前,躬身说:“敝上得悉金少侠身子欠安,甚是挂念,本当亲来探候,只是实在来不及赶回,飞鸽传书,特命小人奉上一些菲礼,请金少侠赏收。”一众大汉走上船头,将十余只匣子放在船上。 金泽丰好奇说:“贵上不知是哪一位?如此厚赐,金泽丰愧不敢当。”那汉子说:“金少侠福泽深厚,定可早日康复,还请多多保重。”说着躬身行礼,率领一众大汉径自去了。 金泽丰心想:“也不知是谁给我送礼,可真稀奇古怪。” 中南五子早就忍耐不住,齐声说:“先打开瞧瞧。”五人七手八脚,将一只只朱漆匣子的匣盖揭开,只见有的匣中装满了精致点心,有的是熏鸡火腿之类的下酒物,更有人参、鹿茸、燕窝、银耳一类珍贵滋补的药材。最后两盒却装满了小小的金锭银锭,显是以备金泽丰路上花用,说是“菲礼”,为数可着实不菲。 中南五子见到糖果蜜饯、水果点心,便抓起来塞入口中,连叫:“好吃,好吃!” 金泽丰翻遍了十几只匣子,既无信件名刺,亦无花纹表记,到底送礼之人是谁,实无半分线索可寻,向龚政伟说:“师父,这件事弟子可真摸不着半点头脑。这送礼之人既不像是有恶意,也不似是开玩笑。”说着捧了点心,先敬师父师母,再分给众师弟师妹。 龚政伟见中南六子吃了食物,一无异状,瞧模样这些食物也不似下了毒药,问金泽丰:“你有江湖上的朋友是住在这一带的么?”金泽丰沉吟半晌,摇头说:“没有。” 只听得马蹄声响,八乘马沿河驰来,有人叫问:“东华派金少侠是在这里么?” 中南六子欢然大叫:“在这里,在这里!有什么好东西送来?” 那人叫道:“敝帮帮主得知金少侠来到兰封,又听说金少侠喜欢喝上几杯,命小人物色到十六坛陈年美酒,专程赶来,请金少侠船中饮用。”八乘马奔到近处,果见每一匹马的鞍上都挂着两坛酒。酒坛上有的写着“极品贡酒”,有的写着“陈年佳汾”,更有的写着“绍兴状元红”,十六坛酒竟似各不相同。 金泽丰见了这许多美酒,那比送什么给他都要欢喜,忙走上船头,拱手说:“恕在下眼拙,不知贵帮是哪一帮?兄台尊姓大名?” 那汉子笑着说:“敝帮帮主再三嘱咐,不得向金少侠提及敝帮之名。他老人家说,这一点小小礼物实在太过菲薄,再提敝帮的名字,实在不好意思。”他左手一挥,马上乘客便将一坛坛美酒搬下,放上船头。 龚政伟在船舱中凝神看这八名汉子,见个个身手矫捷,一手提一只酒坛,轻轻一跃便上了船头,这八人都没什么了不起的武功,但显然八人并非同一门派,看来同是一帮的帮众,倒是不假。八人将十六坛酒送上船头后,躬身向金泽丰行礼,便即上马而去。 金泽丰笑着说:“师父,这件事可真奇怪了,不知是谁跟弟子开这个玩笑,送了这许多坛酒来。”龚政伟沉吟说:“莫非是万家欢?又莫非是瓦洛佳?”金泽丰说:“不错,这两人行事古里古怪,或许是他们也未可知。喂!中南六子,有大批好酒在此,你们喝不喝?” 中南六子笑着说:“喝啊!喝啊!岂有不喝之理?”卜算子、探道子二人捧起两坛酒来,拍去泥封,倒在碗中,果然香气扑鼻。六人也不和金泽丰客气,便即咕嘟嘟地喝酒。 金泽丰也去倒了一碗,捧到龚政伟面前说:“师父,你请尝尝,这酒着实不错。”龚政伟微微皱眉,“嗯”的一声。强章通说:“师父,防人之心不可无。这酒不知是谁送来,焉知酒中没古怪。”龚政伟点点头说:“阿丰,还是小心些好。” 金泽丰一闻到醇美的酒香,哪里还忍耐得住,笑着说:“弟子已命不久长,这酒中有毒无毒,也没多大分别。”双手捧碗,几口喝了个干净,称赞说:“好酒,好酒!” 第116章 引经据典会饮 只听岸上也有人大声称赞说:“好酒,好酒!”金泽丰举目往声音来处望去,只见柳树下有个怪人,那怪人身材极高,却又瘦得出奇,脸上皮包骨头,双目深陷,当真便如僵尸一般,右手摇着一柄破扇,背着一只大口袋,仰头用力嗅着从船上飘去的酒香,称赞说:“果然是好酒!”接着吟诵说: 君不见,江河之水碧霄来,奔腾龙吟万里游。 君不见,纯钧巨阙寒光射,挥舞神兵风吹雪。 君虽寂寥犹豁达,照我清辉玉楼月。 生来不凡自俊伟,昆仑彩雾鸾凤来。 吹箫击鼓美人舞,共酌堂上翡翠杯。 彭泽令,青莲客,竹林友,杯莫停。 乘龙御风去,四海波涛附耳听。 瑶姬玄女挥香扇,大醉天上不愿醒。 放浪不羁花间醉,狂歌痛饮千古名。 屠龙宰凤瑶池宴,紫府神仙奏广乐。 瀛海长鲸为坐骑,蓬莱妙友与君酌。 食蟠桃,服金丹,清樽琼浆盛美酒,幸有杜康解我愁。 金泽丰笑着说:“这位兄台,你并没品尝,怎知此酒美恶?”那怪人说:“你一闻酒气,便该知道这是藏了六十二年的三锅头汾酒,岂有不好之理?” 金泽丰自得拂云叟悉心指点,于酒道上的学问已着实不凡,早知这是六十年左右的三锅头汾酒,但要辨出不多不少恰好是六十二年,却所难能,料想这怪人多半是夸张其辞,笑着说:“兄台若是不嫌,便请过来喝几杯如何?” 那怪人摇头晃脑说:“你我素不相识,萍水相逢,一闻酒香,已是干扰,如何再敢叨兄美酒,那是万万不可,万万不可!”金泽丰笑着说:“四海之内,皆兄弟也。闻兄之言,知是酒国前辈,在下正要请教,便请下舟,不必客气。我师父龚先生、师母焦女侠也都在舟中。” 那怪人慢慢踱过来,深深一揖说:“原来是东华派众位英杰,请了!在下开封胖尊者。不敢请教兄台尊姓大名。”金泽丰看他身形瘦骨嶙峋,又听他自称“胖尊者”,不禁暗暗好笑,以为他在跟自己开玩笑,便说:“在下尊姓金,大名泽丰。”胖尊者说:“姓得好,姓得好,这名字也好!泽丰,泽丰,和当年前朝领袖东方红、共和帝倒是一个辈分!”一面说,一面从跳板走上船头。 金泽丰微微一笑,心想:“我请你喝酒,便什么都好了。”当即斟了一碗酒,递给胖尊者说:“请喝酒!” 胖尊者见金泽丰递过酒碗,却不便接,说道:“金兄弟虽有好酒,却无好器皿,可惜啊可惜。”金泽丰说:“旅途之中,只有些粗碗粗盏,胖先生将就着喝些。”胖尊者摇头说:“万万不可,万万不可!你对酒具如此马虎,于饮酒之道,显是未明其中三味。饮酒须得讲究酒具,喝什么酒,便用什么酒杯。喝汾酒当用玉杯,唐人有诗云:‘玉碗盛来琥珀光。’可见玉碗玉杯,能增酒色。”金泽丰应了声:“正是。” 胖尊者指着一坛酒说:“这一坛关外白酒,酒味是极好的,只可惜少了一股芳冽之气,最好是用犀角杯盛之而饮,那就醇美无比,须知玉杯增酒之色,犀角杯增酒之香,古人诚不我欺。” 金泽丰在洛阳听拂云叟谈论讲解,于天下美酒的来历、气味、酿酒之道、窖藏之法,已十知八九,但对酒具却一窍不通,此刻听胖尊者侃侃而谈,大有茅塞顿开之感。 只听胖尊者又说:“至于饮葡萄酒嘛,当然要用夜光杯了。古人诗云:‘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要知葡萄美酒作艳红之色,我辈须眉男儿饮之,未免豪气不足。葡萄美酒盛入夜光杯之后,酒色便与鲜血一般无异,饮酒有如饮血。岳武穆词云:‘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岂不壮哉!” 金泽丰连连点头,他读书甚少,听胖尊者引证诗词,于文义不甚了了,只是“笑谈渴饮匈奴血”一句,确是豪气干云,令人胸怀大畅。 胖尊者指着一坛酒说:“至于这高粱美酒,乃是最古之酒。夏禹时仪狄作酒,禹饮而甘之,那便是高粱酒了。金兄弟,世人眼光短浅,只道大禹治水,造福后世,殊不知治水什么的,那也罢了,大禹真正的大功,你可知道么?” 金泽丰和中南六子齐声说:“造酒!”胖尊者说:“正是!”八人一齐大笑。 胖尊者又说:“饮这高粱酒,须用青铜酒爵,始有古意。至于那米酒呢,上佳米酒,其味虽美,失之于甘,略稍淡薄,当用大斗饮之,方显气概。” 金泽丰说:“在下草莽之人,少了学问。不明白这酒浆和酒具之间,竟有这许多讲究。” 胖尊者拍着一只写着“百草美酒”字样的酒坛,说道:“这百草美酒,乃采集百草,浸入美酒,故酒气清香,如行春郊,令人未饮先醉。饮这百草酒须用古藤杯。百年古藤雕而成杯,以饮百草酒则大增芳香之气。”金泽丰说:“百年古藤,倒是很难得的。”胖尊者正色说:“言之差矣,百年美酒比之百年古藤,可就更为难得。你想,百年古藤,尽可求之于深山野岭,但百年美酒,人人想饮,一饮之后,便没有了。一只古藤杯,就算饮上千次万次,还是好端端的一只古藤杯。”金泽丰说:“正是。在下无知,承先生指教。” 龚政伟一直在留神听胖尊者说话,听他言辞夸张,却又非无理,眼见翻墙子、探道子等捧起了那坛百草美酒,倒得满桌淋漓,全没当是十分珍贵的美酒。龚政伟虽不嗜饮,却闻到酒香扑鼻,甚是醇美,情知那确是上佳好酒,中南六子如此糟蹋,未免可惜。 胖尊者又说:“饮这绍兴状元红须用古瓷杯,最好是北宋瓷杯,五代瓷杯当然更好,吴越国龙泉哥窑弟窑青瓷最佳,不过那太难得。南宋瓷杯勉强可用,但已有衰败气象,至于元瓷,则不免粗俗了。饮这坛梨花酒呢?那该当用翡翠杯。白乐天杭州春望诗云:‘红袖织绫夸柿蒂,青旗沽酒趁梨花。’你想,杭州酒家在西湖边上卖这梨花酒,酒家旁一株柿树,花蒂垂谢,有如胭脂,酒家女穿着绫衫,红袖当炉,玉颜胜雪,映着酒家所悬滴翠也似的青旗,这嫣红翠绿的颜色,映得那梨花酒分外精神。至于饮这玉露酒,当用琉璃杯。玉露酒中有如珠细泡,盛在透明的琉璃杯中而饮,方可见其佳处。” 忽听得一个女子声音说:“嘟嘟嘟,吹法螺!”说话之人正是龚乐媛,她伸着右手食指,刮自己右颊。龚政伟说:“乐媛不可无理,这位胖先生说的大有道理。”龚乐媛说:“什么大有道理?喝几杯酒助助兴,那也罢了,成日成晚地喝酒,又有这许多讲究,岂是英雄好汉之所为?” 胖尊者摇头晃脑说:“这位姑娘言之差矣。汉高祖刘邦,是不是英雄?当年他若不是大醉之后剑斩白蛇,如何能成汉家数百年基业?樊哙是不是好汉?那日鸿门宴上,樊将军盾上割肉,大斗喝酒,岂非壮士哉?” 金泽丰笑着说:“先生既知此是美酒,又说英雄好汉,非酒不欢,却何以不饮?” 胖尊者说:“我早说过,若无佳器,徒然糟蹋了美酒。” 探道子说:“你胡吹大气,说什么翡翠杯、夜光杯,世上哪有这种酒杯?就算真的有,也不过一两只,又有谁能一起齐备了的?”胖尊者说:“讲究品酒的雅士,当然具备。似你们这等牛饮驴饮,自然什么粗杯粗碗都能用了。”捣练子问:“你是不是雅士?”胖尊者说:“说多不多,说少不少,三分风雅是有的。”捣练子哈哈大笑问:“那么喝这八种美酒的酒杯,你身上带了几只?”胖尊者说:“说多不多,说少不少,每样一只是有的。” 中南六子齐声叫嚷:“牛皮大王,牛皮大王!” 卜算子说:“我跟你打个赌,你如身上有这八只酒杯,我一只一只都吃下肚去。你要是没有,那又如何?”胖尊者说:“就罚我将这些酒杯酒碗,也一只只都吃下肚去!” 中南六子齐说:“妙极,妙极!且看他怎么……” 一句话没说完,只见胖尊者放下背上的大口袋,掏了一只酒杯出来,光润柔和,竟是一只羊脂白玉杯。中南六子吃了一惊,便不敢再说下去,只见他一只又一只,不断从口袋里取出酒杯,果然是翡翠杯、犀角杯、古藤杯、青铜爵、夜光杯、琉璃杯、古瓷杯无不具备。他取出八只酒杯后,还继续不断取出金光灿烂的金杯、镂刻精致的银杯、花纹斑斓的石杯,此外更有象牙杯、虎齿杯、牛皮杯、竹筒杯、紫檀杯等等,或大或小,种种不一。 众人只瞧得目瞪口呆,谁也料想不到这人一副穷酸样子,竟然藏了这许多珍贵酒杯。 第117章 八盏酒误夺续命丸 胖尊者得意洋洋问卜算子:“怎样?” 卜算子脸色惨然说:“我输了,我吃八只酒杯便是。”拿起那只古藤杯,格的一声,咬成两截,将小半截塞入口中,咭咭咯咯地一阵咀嚼,便吞下肚中。 众人见他说吃当真便吃,将半只古藤杯嚼得稀烂,吞下肚去,无不骇然。 卜算子一伸手,又去拿那只犀角杯,胖尊者左手撩出,去切他脉门。卜算子右手一沉,反拿他手腕,胖尊者中指弹向他掌心,卜算子愕然缩手问:“你不给我吃了?”胖尊者说:“在下服了你啦,我这八只酒杯,就算你都已吃下了肚去便是。你有这股狠劲,我可舍不得了。”众人又都大笑。 龚乐媛初时对中南六子甚是害怕,但相处时刻既久,见他们不露凶悍之气,而行事说话滑稽可亲,便大着胆子问卜算子:“喂,这只古藤杯的味道好不好?” 卜算子舐唇咂舌,嗒嗒有声,说道:“苦极了,有什么好吃?” 胖尊者皱起了眉头说:“给你吃了一只古藤杯,可坏了我的大事。唉,没了古藤杯,这百草酒用什么杯来喝才是?只好用一只木杯来将就将就了。”他从怀中掏出一块手巾,拿起半截给卜算子咬断的古藤杯抹了一会儿,又取过檀木杯,里里外外地拭抹不已,只是那块手巾又黑又湿,不抹倒也罢了,这么一抹,显然越抹越脏。他抹了半天,才将木杯放在桌上,八只一列,将其余金杯、银杯等都收入怀中,然后将汾酒、葡萄酒、绍兴酒等八种美酒,分别斟入八只杯里,吁了一口长气,对金泽丰说:“金兄弟,这八杯酒,你逐一喝下,然后我陪你喝八杯。咱们再来细细品评,且看和你以前所喝之酒,有何不同?” 金泽丰说:“好!”端起木杯,将酒一口喝下,只觉一股辛辣之气直钻入腹中,不由得心中一惊,寻思:“这酒味怎么如此古怪?” 胖尊者说:“我这些酒杯,实是饮者至宝。只是胆小之徒,尝到酒味有异,喝了第一杯后,第二杯便不敢再喝了。古往今来,能连饮八杯者,绝无仅有。” 金泽丰心想:“就算酒中有毒,金泽丰早就命不久长,给他毒死便毒死了,何必输这口气?”当即端起酒杯,又连饮两杯,只觉一杯极苦而另一杯甚涩,决非美酒之味,再拿起第四杯酒时,卜算子忽然叫道:“啊哟,不好,我肚中发烧,有团炭火。” 胖尊者笑着说:“你将我半只古藤酒杯吃下肚中,岂有不肚痛之理?这古藤坚硬如铁,在肚子里是化不掉的,快多吃泻药,泻了出来,倘若泻不出,只好去请常医生开肚剖肠取出来了。” 金泽丰心念一动:“他这八只酒杯之中必有怪异。卜算子吃了那只古藤杯,就算古藤坚硬不化,也不过肚中疼痛,哪有发烧之理?嘿,大丈夫视死如归,他的毒药越毒越好。”一仰头,又喝了一杯。 龚乐媛忽然说:“大师兄,这酒别喝了,酒杯之中说不定有毒。你刺瞎了那些人的眼睛,可须防人暗算报仇。” 金泽丰凄然一笑说:“这位胖先生是个豪爽人,谅他也不会暗算于我。”内心深处,似乎反盼望酒中有毒,自己饮下即死,尸身躺在龚乐媛眼前,也不知她是否有点儿伤心?当即又喝了两杯。这第六杯酒又酸又咸,更有些臭味,别说当不得“美酒”两字,便连这“酒”字,也加不上去。他吞下肚中之时,不由得眉头微微一皱。 探道子见他喝了一杯又一杯,忍不住也要试试,说道:“这两杯给我喝吧。”伸手去取第七杯酒。胖尊者挥扇往他手背击落,笑着说:“慢慢来,轮着喝,每个人须得连喝八杯,方知酒中真味。”探道子见他扇子一击之势极是沉重,若给击中了,只怕手骨也得折断,一翻手便去抓他扇子,喝道:“我偏要先喝这杯,你待怎样?” 胖尊者的扇子本来折成一条短棍,被探道子手指抓到之时,突然间呼的一声张开,扇缘便往他食指上弹去。这一下出其不意,探道子险遭弹中,急忙缩手,食指上已微微一麻,啊啊大叫,向后退开。胖尊者说:“金兄弟,你快些将这两杯酒喝了……” 金泽丰更不多想,将余下的两杯酒喝了。这两杯酒臭倒不臭,却是一杯刺喉有如刀割,一杯药气冲鼻,这哪里是酒,比之最浓烈的草药,药气还更重了三分。 中南六子见他脸色怪异,都极感好奇,问道:“八杯酒喝下之后,味道怎样?” 胖尊者抢着说:“八杯齐饮,甘美无穷。古书上是有说的。” 探道子说:“胡说八道,什么古书?”突然之间,也不知他使了什么古怪暗号,四人同时抢上,分别抓住了胖尊者的四肢。中南六子抓人手足的手法既怪且快,突如其来,似鬼似魅,饶是胖尊者武功了得,还是给中南四子抓住手足,提了起来。 东华派众人见过中南四子手撕洪政确的惨状,忍不住齐声惊呼。 胖尊者心念电闪,立即大呼:“酒中有毒,要不要解药?” 抓住胖尊者手足的中南四子都已喝了不少酒,听得“酒中有毒”四字,都是一怔。 胖尊者所争的正是四人这片刻之间的犹豫,突然大叫:“放臭屁了,放臭屁了!”中南四子只觉手中一滑,登时便抓了个空,跟着“砰”的一声巨响,船篷顶上穿了个大孔,胖尊者破篷而遁,不知去向。卜算子和翻墙子两手空空,摸鱼子和捣练子手中,却分别多了一只臭袜、一只沾满了烂泥的臭鞋。 中南五子身法也是快极,一晃之下,齐到岸上,胖尊者却已影踪不见。五人正要展开轻功去追,忽听得长街尽头有人呼叫:“胖尊者你这坏蛋臭东西,快还我药丸来,少了一粒,我抽你的筋,剥你的皮!”那人大声呼叫,迅速奔来。中南五子听到有人大骂胖尊者,深合心意,都要瞧瞧这位如此够朋友之人是怎样一号人物,当即停步不追,往那人瞧去。 但见一个肉球气喘吁吁滚来,越滚越近,才看清楚这肉球居然是个活人。此人极矮极胖,说他是人,实在颇为勉强。此人头颈是决计没有,一颗既扁且阔的脑袋安在双肩之上,便似初生下地之时,给人重重当头一锤,打得他脑袋挤下,脸颊口鼻全都向横里扯了开去。众人一见,无不暗暗好笑,均想:“那常寿也是矮胖子,但和此人相比,却是全然小巫见大巫了。”常寿不过矮而横阔,此人却腹背俱厚,兼之手足短到了极处,似乎只有前臂而无上臂,只有大腹而无小腹。 此人来到船前,双手一张,老气横秋问:“胖尊者到哪里去了?”卜算子笑着说:“这臭贼逃走了,他脚程好快,你这么慢慢滚啊滚的,定然追他不上。” 那人睁着圆溜溜的小眼向他一瞪,哼了一声,突然大叫:“我的药丸,我的药丸!”双足一弹,一个肉球冲入船舱,嗅了几嗅,抓起桌上一只空着的酒杯,移近鼻端闻了一下,登时脸色大变。他脸容本就十分难看,这一变脸,更是奇形怪状,难以形容,委实是伤心到了极处。他将余下七杯逐一拿起,嗅一下,说一句:“我的药丸!”说了八句“我的药丸”,哀苦之情更是不忍目睹,忽然往地下一坐,放声大哭。 中南五子更加好奇,一齐围在他身旁,问道:“你为什么哭?”“是胖尊者欺负你吗?”“不用难过,咱们找到这臭贼,把他撕成四块,给你出气。” 那人哭着说:“我的药丸给他和酒喝了,便杀……杀了这臭贼,也……也……没用啦。” 金泽丰心念一动,问道:“那是什么药丸?” 那人垂泪说:“我前后足足花了十二年时光,采集千年人参、伏苓、灵芝、鹿茸、首乌、灵脂、熊胆、三七、麝香种种珍贵之极的药物,九蒸九晒,制成八颗起死回生的‘续命八丸’,却给这天杀的偷了去,混酒喝了。” 金泽丰大惊,问道:“你这八颗药丸、味道可是相同?”那人说:“当然不同。有的极臭,有的极苦,有的入口如刀割,有的辛辣似火炙。只要吞服了这‘续命八丸’,不论多大的内伤外伤,定然起死回生。”金泽丰一拍大腿,叫道:“糟了,糟了!胖尊者将你的续命八丸偷了来,不是自己吃了,而是……而是……”那人问:“而是怎样?”金泽丰说:“而是混在酒里,骗我吞下了肚中。我不知酒中有珍贵药丸,还道他是下毒呢。” 那人怒不可遏,骂道:“下毒,下毒!下你奶奶个毒!当真是你吃了我这续命八丸?”金泽丰说:“胖尊者在八只酒杯之中,装了美酒给我饮下,确是有的极苦,有的甚臭,有的犹似刀割,有的好似火炙。什么药丸,我可没瞧见。”那人瞪眼向金泽丰凝视,一张胖脸上的肥肉不住跳动,突然一声大叫,身子弹起,便向金泽丰扑去。 中南五子见他神色不善,早有提防,他身子刚纵起,中南四子出手如电,已分别拉住他四肢。 金泽丰忙叫:“别伤他性命!” 可是说也奇怪,那人双手双足被中南四子拉住了,四肢反而缩拢,更似一个圆球。中南四子大奇,一声呼喝,将他四肢拉了开来,但见这人的四肢越拉越长,手臂大腿,都从身体中伸展出来,便如是一只乌龟的四只脚给人从壳里拉了出来一般。 金泽丰又叫:“别伤他性命!” 中南四子手劲稍松,那人四肢立时缩拢,又成了一个圆球。破阵子躺在担架之上,手舞足蹈大叫:“有趣,有趣!这是什么功夫?”中南四子使劲向外一拉,那人的手足又长了尺许。龚乐媛等女弟子瞧着无不失笑。卜算子说:“喂,我们将你身子手足拉长,可俊得多啦。” 那人大叫:“啊哟,不好!”中南四子一怔,齐问:“怎么了?”手上劲力略松。那人四肢猛地一缩,从中南四子手中滑了出来,砰的一声响,船底已给他撞破一个大洞,从黄河中逃走了。 众人齐声惊呼,只见河水不绝从破洞中冒上来。 龚政伟叫道:“各人取了行李物件,跃上岸去。” 船底撞破的大洞有四尺方圆,河水涌进极快,过不多时,船舱中水已齐膝。好在那船泊在岸边,各人都上了岸。船家愁眉苦脸,不知如何是好。 金泽丰说:“你不用发愁,这船值多少钱,加倍赔你便是。”心中好生奇怪:“我和那胖尊者素不相识,为什么他要盗了如此珍贵的药物来骗我服下?”微一运气,只觉丹田中一团火热,但体内的八道真气仍冲突来去,不能聚集。 第118章 龙潭谷众胁龚君子 当下强章通去另租一船,将各物搬了上去。金泽丰拿了几箱不知道是谁送的钱,赔给那撞穿了船底的船家。龚政伟觉得当地奇人异事甚多,来意不明,稀奇古怪之事层出不穷,当以尽早离开这是非之地为宜,只天色已黑,河水急湍,不便夜航,只得在船中歇了。 中南五子两次失手,先后给瘦瘦的胖尊者和真正的大胖子逃走,实是生平罕有之事,六兄弟自吹自擂,拼命往自己脸上贴金,但不论如何自圆其说,必有人挑眼。六人喝了一会儿闷酒,也就睡了。 龚政伟躺在船舱中,耳听河水拍岸,思涌如潮。过了良久,迷迷糊糊中忽听得岸上脚步声响,由远而近,当即翻身坐起,从船窗缝中向外望去。月光下见两个人影迅速奔来,其中一人突然右手一举,两人都在数丈外站定。 龚政伟知这二人倘若说话,语音必低,当即运起“孤虚神功”,登时耳目加倍灵敏,听觉视力均可及远,只听一人说:“就是这艘船,稍早东华派那老儿租了船后,我已在船篷上做了记号,不会弄错的。”另一人说:“好,咱们就去回报柏师伯。师兄,咱们‘百药门’几时跟东华派结上了梁子啊?为什么柏师伯要这般大张旗鼓地截拦他们?” 龚政伟听到“百药门”三字,吃了一惊,微微打个寒噤,略一疏神,孤虚神功的效力便减,只听得先一人说:“……不是截拦……柏师伯是受人之托,欠了人家的情,打听一个人……倒不是……”那人说话的语音极低,断断续续的听不明白,待得再运神功,却听得脚步声渐远,二人已然走了。 龚政伟寻思:“我东华派怎么会跟‘百药门’结下了梁子?那个什么柏师伯,多半便是‘百药门’的掌门柏龙青了。此人外号‘毒不死人’,据说他下毒的本领高明之极,下毒而毒死人,人人都会,毫不稀奇,这人下毒之后,遭毒者却并不毙命,只是身上或如千刀万剐,或如虫钻蚁啮,总之是生不如死,却又是求死不得,除了受他摆布之外,更无别条道路可走。江湖上将‘百药门’与嘉米尔高原的‘墨攻教’并称为武林中两大毒门,虽然‘百药门’比之‘墨攻教’听说还颇不如,究竟也非同小可。这姓柏的要大张旗鼓地来跟我为难,‘受人之托’,受了谁的托啊?”想来想去,只有两个缘由:其一,百药门是由剑宗黄政荣等人邀了来和自己过不去;其二,金泽丰所刺瞎的十五人之中,有百药门的朋友在内。 忽听得岸上有一个女子声音低声问:“到底你家有没有什么《社会剑谱》啊?”正是女儿龚乐媛,不必听第二人说话,另一人自然是熊熙淳了,不知何时,他二人竟尔到了岸上。龚政伟心下恍然,女儿和熊熙淳近来情愫日增,白天为防旁人耻笑,不敢太露形迹,却在深宵中到岸上相聚。只因发觉岸上来了敌人,这才运功侦查,否则运这孤虚神功颇耗内力,等闲不轻运用,不料除了查知敌人来历之外,还发觉了女儿的秘密。 只听熊熙淳说:“社会剑法是有的,我早练给你瞧过了几次,剑谱却真的没有。”龚乐媛说:“那为什么你外公和两位舅舅,总疑心大师兄吞没了你的剑谱?”熊熙淳说:“这是他们疑心,我可没疑心。”龚乐媛说:“哼,你倒是好人,让人家代你疑心,你自己却一点也不疑心。”熊熙淳叹气说:“倘若我家真有什么神妙剑谱,众邦物流集团也不致给八达派如此欺侮,闹得家破人亡了。”龚乐媛说:“这话也有道理。那么你外公、舅舅对大师兄起疑,你怎么又不替他分辩?”熊熙淳说:“到底爸爸妈妈说了什么遗言,我没亲耳听见,要分辩也无从辩起。”龚乐媛说:“如此说来,你心中毕竟是有点疑心了。” 熊熙淳说:“千万别说这等话,要是给大师兄知道了,岂不伤了同门义气?”龚乐媛冷笑一声说:“偏你便有这许多做作!疑心便疑心,不疑心便不疑心,换作是我,早就当面去问大师兄了。”她顿了一顿,又说:“你的脾气和爸爸倒也真像,两人心中都对大师兄犯疑,猜想他暗中拿了你家的剑谱……”熊熙淳插口问:“师父也在犯疑?”龚乐媛嗤的一笑说:“你自己若不犯疑,何以用上这个‘也’字?我说你和爸爸的性格儿一模一样,就只管肚子里做功夫,嘴上却一句不提。” 突然之间,东华派坐船旁的一艘船中传出一个破锣般的声音喝道:“不要脸的狗男女!胡说八道。金泽丰是英雄好汉,要你们什么狗屁剑谱?你们背后说他坏话,老子第一个容不得!”他这几句话声闻十数丈外,不但河上各船乘客均从梦中惊醒,连岸上树顶宿鸟也都纷纷叫噪。跟着那船中跃起一个巨大人影,疾向熊熙淳和龚乐媛处扑去。 龚乐媛和熊熙淳二人上岸时并未带剑,忙展开拳脚架式,以备抵御。 龚政伟一听那人呼喝,便知此人内功了得,而他这一扑一跃,更显得外功也颇为深厚,眼见他向女儿攻去,情急之下,大叫:“手下留情!”纵身破窗而出,也向岸上跃去,身在半空之时,见那巨人一手一个,已抓住熊熙淳和龚乐媛后领,向前奔出。龚政伟大惊,右足一落地,立即提气纵前,手中长剑一招“白虹贯日”,向那人背心刺去。 那人身材既极魁梧,脚步自也奇大,迈了一步,龚政伟这剑便刺了个空,当即又是一招“中平剑”向前递出。那巨人正好大步向前,这一剑又刺了个空。龚政伟一声清啸,叫道:“留神了!”一招“清风送爽”,急刺而出。眼见剑尖离他背心已不过一尺,突然间劲风起处,有人自身旁抢近,两根手指向他双眼插到。 此处正是河街尽头,一排房屋遮住了月光,龚政伟立即侧身避过,斜挥长剑削出,未见敌人,先已还招。敌人一低头,欺身直进,举手扣他肚腹的“中脘穴”。龚政伟飞脚踢出,那人滴溜溜打个转,攻他背心。龚政伟更不回身,反手剑疾刺而出。那人又已避开,纵身拳打胸膛。龚政伟见这人好生无礼,竟敢以一双肉掌对他长剑,而且招招进攻,心下恼怒,长剑圈转,倏地挑上,刺向对方额头。那人急忙伸指在剑身上一弹。龚政伟长剑微歪,乘势改刺为削,嗤的一声响,将那人头上帽子削落,露出个光头。那人竟是个和尚。他头顶鲜血直冒,已然受伤。 那和尚双足力登,向后疾射而出。龚政伟见他去路恰和那掳去龚乐媛的巨人相反,便不追赶。焦美媛提剑赶到,忙问:“乐媛呢?”龚政伟左手一指说:“追!”夫妇二人向那巨人去路追了出去,不多时便见道路交叉,不知敌人走的是哪一条路。 焦美媛大急,连叫:“怎么办?怎么办?”龚政伟说:“掳劫乐媛那人是阿丰的朋友,想来不至于……不至于加害乐媛。咱们去问阿丰,便知端的。”焦美媛点头说:“不错,那人大声叫嚷,说乐媛、淳儿污蔑阿丰,不知是什么缘故?”龚政伟说:“还是跟《社会剑谱》有关。” 夫妇俩回到船边,见金泽丰和众弟子都站在岸上,神情甚是关切。龚政伟和焦美媛走进中舱,正要叫金泽丰来问,只听得岸上远处有人叫道:“有封信送给龚政伟。” 强章通等几名男弟子拔剑上岸,过了一会儿,强章通回入舱中说:“师父,这块布用石头压在地下,送信的人早已走了。”说着呈上一块布片。龚政伟接过一看,见是从衣衫上撕下的一片碎布,用手指蘸了鲜血歪歪斜斜地写着:“来龙潭大峡谷,还你的臭女儿。” 龚政伟将布片交给夫人,淡淡说:“是那和尚写的。”焦美媛急问:“他……他用谁的血写字?”龚政伟说:“别担心,是我削伤了他头皮。”问船家:“这里去龙潭大峡谷,有多远?”那船家说:“老板倘若要去,明日天黑,也就到了。” 龚政伟嗯了一声,心想:“对方约我到龙潭大峡谷相会,此约不能不去,可是前去赴会,对方不知有多少人,乐媛又在他们手中,那注定了是有败无胜的局面。”正自踌躇,忽听得岸上有人叫道:“他妈巴羔子的中南六鬼,我钟馗爷爷捉鬼来啦。” 中南六子听了,如何不怒?破阵子躺着不能动弹,口中大呼小叫,其余五人一齐跃上岸去。只见说话之人头戴尖帽,手持白幡。那人转身便走,大叫:“中南六鬼胆小如鼠,决计不敢跟来!”卜算子等怒吼连连,快步急追。这人的轻功也甚了得,前奔后追,几个人顷刻间便隐入了黑暗之中。 龚政伟等这时都已上岸。龚政伟叫道:“这是敌人调虎离山之计,大家上船。” 第119章 二尊者胡作非为 众人刚要上船,岸边一个圆圆的人形忽然滚过来,一把抓住了金泽丰的胸口,叫道:“跟我去!”正是那个肉球一般的矮胖子。金泽丰被他抓住,全无招架之力。 忽然呼的一声响,屋角边又有一人冲了出来,飞脚向肉球人踢去,却是翻墙子。原来他追出十余丈,想到兄弟破阵子留在船上,可别给那他妈的什么“钟馗爷爷”捉了去,当即奔回守护,待见肉球人擒了金泽丰,便挺身来救。 肉球人立即放下金泽丰,身子一晃,已钻入船舱,跃到破阵子床前,右足伸出,作势往他胸膛上踏去。翻墙子大惊,叫道:“勿伤我兄弟。”肉球人说:“我瘦尊者爱伤便伤,你管得着吗?”翻墙子看他胖的如同肉球,却自称瘦尊者,忍不住哈哈大笑。瘦尊者忽然进攻破阵子,翻墙子忙纵入船舱,连人带床板,将破阵子抱在手中。 瘦尊者其实只是要将他引开,反身上岸,又已将金泽丰抓住,扛在肩上,飞奔而去。 翻墙子立即想到,常寿吩咐他们五兄弟照料金泽丰,他给人擒去,日后如何交代?常医生非叫他们杀了破阵子不可。但如放下破阵子不顾,又怕他伤病之中无力抗御来袭敌人,当即双臂将他横抱,随后追去。 龚政伟向妻子打个手势说:“你照料众弟子,我瞧瞧去。”焦美媛点了点头。二人均知眼下强敌环伺,倘若夫妇同去追敌,只怕满船弟子都会伤于敌手。 瘦尊者的轻功本来远不如翻墙子,但他将金泽丰扛在肩头,全力奔跑,翻墙子却惟恐碰损破阵子的伤口,双臂横抱了他,稳步疾行,便追赶不上。龚政伟展开轻功,渐渐追上,只听得翻墙子大呼小叫,要肉球人放下金泽丰,否则决计不和他善罢甘休。 破阵子身子虽动弹不得,一张嘴可不肯闲着,不断和翻墙子争辩,说道:“三哥啊,大哥他们不在这里,你就是追上了这肉球,也没法奈何得了他。那么决不和他善罢甘休什么的,也不过虚声恫吓而已。”翻墙子说:“就算虚声恫吓,也有吓阻敌人之效,总之比不吓为强。”破阵子说:“我看这肉球奔跑迅速,脚下丝毫没慢了下来,‘吓阻’二字中这个‘阻’字,未免不大妥当。”翻墙子说:“他眼下还没慢,过得一会儿,便慢下来啦。”破阵子说:“那是拖慢了他,而不是阻挡他,因此是‘吓拖’不是‘吓阻’。”翻墙子说:“总之这‘吓’字便不错。”他手中抱着人,嘴里争辩不休,脚下竟丝毫不缓。 三人一条线般向东北方奔跑,道路渐渐崎岖,走上了一条山道。龚政伟突然想起:“别要这肉球人在山里埋伏高手,引我入伏,大举围攻,那可凶险得紧。”停步微一沉吟,只见肉球人已抱了金泽丰走向山坡上一间瓦屋,越墙而入。龚政伟四下察看,又即追上。 翻墙子抱着破阵子也即越墙而入,蓦地里一声大叫,显是中伏受困。 龚政伟欺到墙边,只听破阵子说:“我早跟你说,叫你小心些,你瞧,现下给人家用渔网缚了起来,像是一条大鱼,有什么光彩?”翻墙子说:“第一,是两条大鱼,不是一条大鱼。第二,你几时叫我小心些?”破阵子说:“小时候我和你一起去偷人家院子里树上的石榴,我叫你小心些,难道你忘了?”翻墙子说:“那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跟眼前的事有什么相干?”破阵子说:“当然相干。那一次你不小心,摔了下去,给人家捉住了,揍了一顿,后来大哥、二哥、四哥他们赶到,才将那一家人杀得干干净净。这一次你又不小心,又给人家捉住了。”翻墙子说:“那有什么要紧?最多大哥、二哥他们一齐赶到,又将这家人杀得干干净净。” 瘦尊者冷冷说:“你中南二鬼转眼便死,还在这里想杀人。不许说话,好让我耳根清净些。”只听得啪啪两响,声音清脆,似是瘦尊者打了翻墙子和破阵子重重一个耳光,吓得他二人暂且不敢出声,免吃眼前亏。 龚政伟侧耳倾听,墙内好半天没声息,绕到围墙之后,见墙外有株大枣树,轻轻跃上枣树,向墙内望去,见里面是间小小瓦屋,和围墙相距约有一丈。他想翻墙子跃入墙内即给渔网缚住,多半这一丈的空地上装有机关埋伏,当下隐身在枣树枝叶浓密之处,运起“孤虚神功”,凝神倾听。 瘦尊者将金泽丰放在椅上,低沉着声音问:“你到底是胖老贼的什么人?”金泽丰说:“胖尊者这个瘦子,今儿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他是我什么人了?”瘦尊者怒道:“事到如今,还在撒谎!你已落入我的掌握,我要你死得惨不堪言。” 金泽丰笑着说:“你的灵丹妙药给我无意中吃在肚里,你自然要大发脾气。只不过你的丹药实在不见得有什么灵妙,我服了之后,不生半点效验。”瘦尊者怒道:“见效哪有这样快的?常言道:病来似山倒,病去如抽丝。这药力须得在十天半月之后,这才慢慢见效。”金泽丰说:“那么咱们过得十天半月,再看情形吧!”瘦尊者怒道:“看你妈的屁!你偷吃了我的‘续命八丸’,老子非立时杀了你不可。”金泽丰笑着说:“你即刻杀我,我的命便没有了,可见你的‘续命八丸’毫无续命之功。”瘦尊者说:“是我杀你,跟‘续命八丸’全不相干。”金泽丰叹气说:“你要杀我,尽管动手,反正我全身无力,毫无抗御之能。” 瘦尊者说:“哼,你想痛痛快快地死,可没这么容易!我先得问个清楚。他奶奶的,胖老贼是我几十年的老朋友,这一次居然卖友,其中定然别有原因。你东华派在我‘胖瘦尊者’眼中,不值半文钱,他当然并非为了你是东华派的弟子,才盗了我的‘续命八丸’给你。当真奇哉怪也!”一面自言自语,一面顿足有声,怒气冲天。 金泽丰说:“阁下的外号原来叫‘胖瘦尊者’,失敬啊失敬。”瘦尊者怒道:“胡说八道!我一个人怎做得来‘胖瘦尊者’?”金泽丰笑着说:“为什么一个人做不来?阁下生得如此肥……嘿嘿,这个……如此富态。哈哈,却自称是瘦尊者,岂不是胖瘦尊者?”瘦尊者说:“‘胖瘦尊者’一个是胖尊者,一个是我瘦尊者,当然是两个人了。从前我是个又瘦又高的样子,他胖尊者是个又胖又矮的模样,只因后来误服丹药,这才胖瘦易形。连这个也不懂,真是蠢材。” 金泽丰忍不住笑出声来,说道:“原来是这样。” 瘦尊者说:“是啊。”他顿了一顿,好奇说:“咦!连这些都不知道,如此说来,或许你真的跟胖尊者没什么关系。啊哟,不对,你是不是胖尊者的儿子?”金泽丰更是好笑,说道:“放屁,我怎么会是他的儿子?他姓胖,我姓金,怎拉扯得上一块?”他也不管胖尊者是不是姓胖。 瘦尊者喃喃自语:“真是古怪。我费了无数心血,偷抢拐骗,才配制成了这‘续命八丸’,原是要用来治我宝贝乖女儿之病的,你既不是胖尊者的儿子,他干嘛要偷了我这丸药给你服下?” 金泽丰这才恍然,说道:“原来瘦先生这些丸药,是用来治令爱之病的,却给在下误服了,当真万分过意不去。不知令爱患了什么病,何不请常医生设法医治?” 瘦尊者呸呸连声说:“老子是开封人,岂有不知公平交易常寿?他有个规矩,治好一人,须得杀一人抵命。我怕他不肯治我女儿,先去将他老婆家中一家五口尽数杀了,他才不好意思,不得不悉心为我女儿诊断,查出我女儿在娘胎之中便已有了这怪病,于是开了这张‘续命八丸’的药方出来。否则我怎懂得采药制炼的法子?” 金泽丰愈听愈奇,问道:“前辈既去请常医生医治令爱,又怎能杀了他全家?” 瘦尊者说:“你这人笨得要命,不点不透。常寿仇家本来不多,这几年来又早被他的病人杀得精光了。常寿生平最恨之人是他丈母,只因他怕老婆,不便亲自杀他丈母,也不好意思派人代杀。我跟他是乡邻,大家武林一脉,怎不明白心意?于是由我出手代劳。我杀了他丈母全家之后,常寿十分欢喜,这才悉心诊治我女儿之病。” 金泽丰点头说:“原来如此。其实前辈的丹药虽灵,对我的疾病却不对症。不知令爱病势现下如何,重新再觅丹药,可来得及吗?” 瘦尊者怒道:“我女儿最多再拖得一年半载,便一命呜呼了,又怎来得及去再觅这等灵丹妙药?现下无可奈何,只有死马当作活马医了。” 他取出几根绳索,将金泽丰的手足牢牢缚在椅上,撕烂他衣衫,露出了胸口肌肤。金泽丰问:“你要干什么?”瘦尊者狞笑说:“不用心急,待会儿便知。”将他连人带椅抱起,穿过两间房,揭起棉帷,走进一间房中。 第120章 一腔血赤子丹心 金泽丰一进房便觉闷热异常。但见那房的窗缝都用绵纸糊住,密不通风,房中生着两大盆炭火,床上布帐低垂,满房都是药气。 瘦尊者将椅子在床前一放,揭开帐子,柔声问:“芙昕好孩子,今天觉得怎样?” 金泽丰见枕上躺着一张没半点血色的脸蛋,一头三尺来长的头发散在被子上,头发也是稀疏淡黄。那姑娘约莫十七八岁年纪,面貌倒也清秀,双眼紧闭,睫毛甚长,低低叫了声:“爸!”却不睁眼。 瘦尊者说:“芙昕,爸爸给你炼制的‘续命八丸’已经大功告成,今日便可服用了,你吃了之后,毛病便好,就可起床玩耍。”芙昕“嗯”的一声,似乎并不怎么关切。 金泽丰见到那少女病势如此沉重,心下更是过意不去,又想:“瘦尊者对他女儿十分爱怜,无可奈何之中,只好骗骗她了。” 瘦尊者扶着女儿上身说:“你坐起一些好吃药,这药得来不易,可别糟蹋了。”芙昕慢慢坐起,瘦尊者拿了两个枕头垫在她背后。芙昕睁眼见到金泽丰,十分诧异,眼珠不住转动,瞧着金泽丰问:“爸,他……他是谁?” 瘦尊者微笑说:“他么?他不是人,他是药。”芙昕茫然不解问:“他是药?”瘦尊者说:“是啊,他是药。那‘续命八丸’药性太过猛烈,我儿服食不宜,因此先让这人服了,再刺他之血供我儿服食,最为适当。”芙昕说:“刺他的血?他会痛的,那……那不大好。”瘦尊者说:“这人是个蠢材,不知道痛的。”芙昕“嗯”的一声,闭上了眼。 金泽丰又惊又怒,正欲破口大骂,转念一想:“我吃了这姑娘的救命灵药,虽非有意,总之是我坏了大事,害了她性命。何况我本就不想活了,以我之血,救她性命,赎我罪愆,有何不可?”当下凄然一笑,并不说话。 瘦尊者站在他身旁,只待他一出声叫骂,立即点他哑穴,岂知他竟神色泰然,不以为意,倒也大出意料之外。他怎知金泽丰自龚乐媛移情别恋之后,本已心灰意懒,这晚听得那大汉大声斥责龚乐媛和熊熙淳,骂他二人说自己坏话,又亲眼见到龚乐媛和熊熙淳二人在岸上树底密约相会,更觉了无生趣,于自己生死早已全不挂怀。 瘦尊者问:“我要刺你心头热血,为我女儿治病了,你怕不怕?”金泽丰淡淡说:“那有什么可怕?”瘦尊者侧目凝视,见他果然毫无惧怕神色,说道:“刺出你心头之血,你便性命不保了,我有言在先,可别怪我没告知你。”金泽丰微微一笑说:“每个人到头来终于要死的,早死几年,迟死几年,也没多大分别。我的血能救得姑娘之命,那是再好不过,胜于我白白死了,对谁都没好处。”他猜想龚乐媛得知自己死讯,只怕非但毫不悲戚,说不定还要骂声:“活该!”不禁大生自怜自伤之意。 瘦尊者大拇指一翘,称赞说:“这等不怕死的好汉,当真难得!只可惜我女儿若不饮你的血,便难活命,否则的话,真想就此饶了你。” 他到灶下端了一盆热气腾腾的沸水出来,右手执了尖刀,左手用手巾在热水中浸湿了,敷在金泽丰心口。 正在此时,忽听得胖尊者在外面叫道:“快开门,我有些好东西送给芙昕侄女。”瘦尊者眉头一皱,右手刀子一划,将那热手巾割成两半,将一半塞在金泽丰口中,问道:“什么好东西了?”放下刀子,出去开门,让胖尊者进屋。 胖尊者说:“这一件事你如何谢我?当时事情紧急,又找你不到。我只好取了你的‘续命八丸’,骗他服下。倘若你自己知道了,也必会将这些灵丹妙药送去,可是他就未必肯服。”瘦尊者怒道:“胡说八道……” 胖尊者将嘴巴凑到他的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瘦尊者突然跳起,大声说:“有这等事?你……你……可不是骗我?”胖尊者说:“骗你作甚?我打听得千真万确。咱们是几十年的交情了,知己之极,我办这件事,可合了你心意吧?”瘦尊者顿足连叫:“不错,不错!该死,该死!” 胖尊者好奇问:“怎么又是不错,又是该死?”瘦尊者说:“你不错,我该死!”胖尊者更加奇了,问道:“你为什么该死?” 瘦尊者一把拖了他手,直入女儿房中,向金泽丰纳头便拜,叫道:“金少侠,金爷爷,小人猪油蒙了心,今日得罪了你。幸好胖贤弟及时赶到,如我一刀刺死了你,便将瘦尊者全身肥肉熬成脂膏,也赎不了我罪愆的万一。”说着连连叩头。 金泽丰口中塞着半截手巾,嗬嗬做声,说不出话来。 胖尊者忙将手巾从他口中挖了出来,问道:“金少侠,你怎么到了这里?”金泽丰忙说:“瘦先生快快请起,这等大礼,我可愧不敢当。”瘦尊者说:“小老儿不知金少侠和我大恩人有这等渊源,多多冒犯,唉,唉,该死,该死!糊涂透顶!就算我有一百个女儿,个个都要死,也不敢让金少侠流半点鲜血救她们的狗命。” 胖尊者睁大了眼问:“瘦尊者,你将金少侠绑在这里干什么?”瘦尊者说:“唉,总之是我倒行逆施,胡作非为,你少问一句行不行?”胖尊者又问:“这盆热水和这把尖刀放在这里,又干什么来着?”只听得啪啪啪啪几声,瘦尊者举起手来,力劈自己双颊。他的脸颊本就肥得有如南瓜,这几下着力击打,登时更加肿胀不堪。 金泽丰说:“种种情事,晚辈糊里糊涂,实不知半点因由,还望两位先生明示。”胖瘦尊者匆匆忙忙解开他身上绑缚,说道:“咱们一面喝酒,一面详谈。”金泽丰向床上的少女望了一眼,问道:“令爱的伤势,不致便有变化么?” 瘦尊者说:“没有,不会有变化,就算有变化,唉,这个……那也是……”他口中唠唠叨叨的,也不知说些什么,将金泽丰和胖尊者让到厅上,倒了三碗酒,又端出一大盘肥猪肉来下酒,恭恭敬敬地举起酒碗,敬了金泽丰一碗。金泽丰一口饮了,只觉酒味淡薄,平平无奇,但比之在胖尊者酒杯中盛过的酒味,却又好上十倍。 瘦尊者说:“金少侠,老朽糊涂透顶,得罪了少侠,唉,这个……真是……”一脸惶恐之色,不知说什么话才能表达心中歉意。胖尊者说:“金少侠大人大量,也不会怪你。再说,你这‘续命八丸’倘若有些效验,对金少侠的身子真有补益,那么你反有功劳了。”瘦尊者说:“这个……功劳是不敢当的,胖贤弟,还是你功劳大。”胖尊者笑着说:“我取了你这八颗丸药,只怕于芙昕侄女身子有妨,这一些人参给她补一补吧。”说着俯身取过一只竹篓,打开盖子,掏出一把把人参来,有粗有细,看来就没十斤,也有八斤。 瘦尊者问:“从哪里弄这许多人参?”胖尊者笑着说:“自然是从药材铺中借来的。”瘦尊者哈哈大笑说:“刘备借荆州,不知何日还。” 金泽丰见瘦尊者虽强作欢容,却掩不住眉间忧愁,说道:“瘦先生、胖先生,你两位想要医我之病,虽是一番好意,但一个欺骗在先,一个掳绑在后,未免太不将在下瞧在眼里了。” 胖瘦尊者一听,当即站起,连连作揖,齐说:“金少侠,老朽罪该万死。不论少侠如何处罚,老朽二人都罪有应得。”金泽丰说:“好,我有一事不明,须请直言相告。请问二位到底是冲着谁的面子,才对我这等相敬?” 胖瘦尊者相互瞧了一眼。瘦尊者说:“这个……这个……这个嘛?”胖尊者说:“少侠当然知道。那一位的名字,恕我们不敢提及。” 金泽丰说:“我的的确确不知。”暗忖:“是师叔祖么?是瓦洛佳么?是万家欢么?是拂云叟么?可是似乎都不像。师叔祖虽有这等本事面子,但他老人家隐居不出,不许我泄露行踪,他怎会下山来干这等事?瓦洛佳、万家欢、拂云叟他们性子直爽,做事也不会如此隐秘。” 胖尊者说:“少侠,你问的这件事,我和瘦兄是决计不敢答的,你就杀了我们,也不会说。少侠你心中自然知道,又何必定要我们说出口来?” 金泽丰听他语气坚决,显是不论如何逼问都决计不说的了,便说:“好,你们既然不说,我心中怒气不消。瘦先生,你刚才将我绑在椅上,吓得我魂飞魄散,我也要绑你二人一绑,说不定我心中不开心,一尖刀把你们的心肝都挖了出来。” 胖瘦尊者又对望一眼,齐说:“少侠要绑,我们自然不敢反抗。”瘦尊者端过两只椅子,又取了七八条粗索来。两人先用绳索将自己双足在椅脚上牢牢缚住,然后双手放在背后说:“少侠请绑。”均想:“这位青年未必真要绑我们出气,多半是开开玩笑。” 哪知金泽丰取过绳索,当真将二人双手反背牢牢缚住,提起瘦尊者的尖刀,说道:“我内力已失,不能用手指点穴,又怕你们运力挣扎,只好用刀柄敲打,封了你二人的穴道。”当下倒转尖刀,用刀柄在二人的环跳、天柱、少海等处穴道中用力敲击,封住了二人穴道。胖瘦尊者面面相觑,大为诧异,不自禁生出恐惧之情,不知金泽丰用意何在。只听他说:“你们在这里等一会儿。”转身出厅。 金泽丰握着尖刀,走到那少女的房外,咳嗽一声说:“唔,姑娘,你身子怎样?”芙昕“嗯”的一声,并不回答。 金泽丰掀开棉帷,走进房去,只见她兀自坐着,靠在枕垫之上,半睡半醒,双目微睁。金泽丰走近两步,见她脸上肌肤便如透明一般,淡黄的肌肉下现出一条条青筋,似乎可见到血管中血液隐隐流动。房中寂静无声,风息全无,好似她体内鲜血正在一滴滴地凝结成膏,她呼出来的气息,呼出一口便少了一口。 金泽丰心想:“这姑娘本来可活,却给我误服丹药而害了她。我反正是要死了,多活几天,少活几天,又有什么分别?”取过一只瓷碗放在几上,伸出左腕,右手举刀在腕脉上横斩一刀,鲜血泉涌,流入碗中。他见瘦尊者先前取来的那盆热水仍在冒气,当即放下尖刀,右手抓些热水淋上伤口,使得伤口鲜血不致迅速凝结。顷刻间鲜血已注满了大半碗。 芙昕迷迷糊糊中闻到一阵血腥气,睁开眼来,突然见到金泽丰手腕上鲜血直淋,一惊之下,大叫了一声。 金泽丰见碗中鲜血将满,端到芙昕床前,就在她嘴边,柔声说:“快喝了,血中含有灵药,能治你的病。”芙昕说:“我……我怕,我不喝。”金泽丰流了一碗血后,只觉脑中空荡荡的,四肢软弱无力,心想:“她害怕不喝,这血岂不是白流了?”左手抓过尖刀,喝道:“你不听话,我便一刀杀了你。”将尖刀刀尖直抵到她喉头。 芙昕怕了起来,只得张嘴将一碗鲜血一口口地都喝了下去,几次烦恶欲呕,看到金泽丰的尖刀闪闪发光,竟吓得不敢作呕。 金泽丰见她喝干了一碗血,自己腕上伤口鲜血渐渐凝结,心想:“我服了瘦先生的‘续命八丸’,从血液中进入这姑娘腹内的,只怕还不到十分之一,待我大解小解之后,不免所失更多,须得尽早再喂她几碗鲜血,直到我不能动弹为止。”当下再割右手腕脉,放了大半碗鲜血,又去喂那姑娘。 芙昕皱起了眉头,央求说:“你……你别逼我,我真的不行了。”金泽丰说:“不行也得行,快喝,快。”芙昕勉强喝了几口,喘了一会儿气说:“你……你为什么这样?你这样做,好伤自己身子。”金泽丰苦笑说:“我伤身子打什么紧,我只要你好。” 翻墙子和破阵子给瘦尊者的渔网所缚,越出力挣扎,渔网收得越紧,到得后来,两人手足便想移动数寸也已有所不能。两人身不能动,耳目却仍灵敏,口中更争辩不休。当金泽丰将胖瘦尊者缚住后,翻墙子猜他定要将二人杀了,破阵子则猜他一定先来释放自己兄弟。哪知二人白争了一场,所料全然不中,金泽丰却走进了芙昕房中。 第121章 运孤虚浪子不死 芙昕的闺房密不通风,二人在房中说话,只隐隐约约传了一些出来。翻墙子、破阵子、龚政伟、胖瘦尊者五人内力都甚了得,但金泽丰在那姑娘房中干什么,五人只好随意想像,突然间听得那姑娘尖声大叫,五人脸色登时都为之大变。 翻墙子问:“金泽丰一个大男人,走到人家闺女房中去干什么?”破阵子说:“你听!那姑娘害怕之极,一直说:‘我……我怕!’金泽丰说:‘你不听话,我便一刀杀了你。’他说‘你不听话’,金泽丰要那姑娘听什么话?”翻墙子说:“那还有什么好事?自然是强迫那姑娘做他老婆。”破阵子说:“哈哈,可笑之极!那矮冬瓜胖皮球的女儿,当然也是矮冬瓜胖皮球,金泽丰为什么要逼她做老婆?”翻墙子说:“萝卜青菜,各人所爱!说不定金泽丰特别喜欢肥胖女子,一见肥女,便即魂飞天外。”破阵子说:“啊哟!你听,你听!那肥女求饶了,说什么‘你别逼我,我真的不行了。’”翻墙子说:“不错。金泽丰这小子却霸王硬上弓,说道:‘不行也得行,快,快!’” 破阵子问:“为什么金泽丰叫她快些,快什么?”翻墙子说:“你没娶过老婆,是童男之身,自然不懂!”破阵子说:“难道你就娶过了,不害臊!”翻墙子说:“你明知我没娶过,干嘛又来问我?”破阵子大叫:“喂,喂,瘦尊者,金泽丰在逼你女儿做老婆,你干嘛见死不救?”翻墙子说:“你管什么闲事?你又怎知那肥女要死,世上有多少女人做了老婆,她们又不死?” 胖瘦尊者给绑在椅上,又给封了穴道,听得房中芙昕惊呼和哀求之声,二人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二人心下本已起疑,听得中南二子在院子中大声争辩,更无怀疑。 胖尊者说:“瘦兄,这件事非阻止不可,没想到金少侠如此好色,只怕要闯大祸。”瘦尊者说:“唉,糟蹋了我女儿,那还罢了,却……却太也对不起人家。”胖尊者说:“你听,你听。你姑娘对他生了情意,她说:‘你这样做,好伤自己身子。’金泽丰说什么?你听到没有?”瘦尊者说:“他说:‘我伤身子打什么紧?我只要你好!’他奶奶的,这两个小家伙。”胖尊者哈哈大笑说:“瘦兄,恭喜,恭喜!”瘦尊者怒道:“恭你奶奶个喜!”胖尊者笑着说:“你何必发怒?恭喜你得了个好女婿!” 瘦尊者大叫一声,喝道:“别胡说!这件事传扬出去,你我还有命么?”他说这两句话时,声音中含着极大惊恐。胖尊者连说:“是,是!”声音却也打颤了。 龚政伟身在墙外树上,隔着更远,虽运起了“孤虚神功”,也只听到一鳞半爪,最初一听到金泽丰强迫那姑娘,便想冲入房中阻止,但转念一想,这些人连同金泽丰在内,个个诡秘怪异,不知有什么图谋,还是不可鲁莽,以静观其变为是,当下运功继续倾听。中南二子和胖瘦尊者的话不绝传入耳中,只道金泽丰当真乘人之危,对那姑娘大肆非礼,后来再听胖瘦尊者的对话,心想金泽丰潇洒风流,那姑娘多半与乃父相像,是个胖皮球般的丑女,则失身之后对其倾倒爱慕,亦毫不出奇,不禁连连摇头。 忽听得芙昕又尖叫道:“别……别……这么多血,求求你……” 突然墙外有人叫道:“瘦尊者,中南四鬼给我撇掉啦。”啵的一声轻响,有人从墙外跃入,推门进内,正是那个手持白幡去逗引中南四子的汉子。 他见胖瘦尊者都给绑在椅上,吃了一惊,叫问:“怎么啦!”右手一翻,掌中已多了一柄精光灿然的匕首,手臂几下挥舞,已将两人手足上所绑的绳索割断。 房中芙昕又尖声惊叫:“你……你……求求你……不能再这样了。” 那汉子听她叫得紧急,惊道:“是芙昕!”向房门冲去。 瘦尊者一把拉住了他手臂,喝道:“不可进去!”那汉子一怔之下,停住了脚步。 只听得院子中翻墙子说:“我想矮冬瓜得了金泽丰这样一个女婿,定然欢喜得紧。”破阵子说:“金泽丰快要死了,一个半死半活的女婿,得了有什么欢喜?”翻墙子说:“他女儿也快死了,一对夫妻一般的半死半活。”破阵子问:“哪个死?哪个活?”翻墙子说:“那还用问?自然是金泽丰死。那姑娘舒爽升天,怎么会死?你没听过有句话叫‘只有累死的牛,哪有犁坏的地’?” 两兄弟争辩声中,猛听得房中砰的一声,什么东西倒在地下。芙昕又叫了起来,声音虽然微弱,却充满了惊惶之意,叫道:“爸爸!快来!” 瘦尊者听得女儿呼叫,抢进房去,只见金泽丰倒在地下,一只瓷碗合在胸口,上身全是鲜血,芙昕斜倚在床,嘴边也都是血。胖尊者和那汉子站在瘦尊者身后,望望金泽丰,望望芙昕,满腹都是疑窦。 芙昕说:“爸,他……他在自己手上割了许多血出来,逼我喝了两碗……他……他还要割……” 瘦尊者这一惊更加非同小可,忙俯身扶起金泽丰,只见他双手腕脉处各有伤口,鲜血兀自汩汩流个不住。瘦尊者急冲出房,取了金创药来,心慌意乱之下,虽在自己屋中,还是额头在门框边上撞得肿起了一个大瘤,门框却给他撞塌了半边。 翻墙子听到碰撞声响,只道他在殴打金泽丰,叫道:“喂,瘦尊者,金泽丰是中南六子的好朋友,你可不能再打。要是打死了他,中南六子非将你全身肥肉撕成一条条不可。”破阵子说:“错了,错了!”翻墙子问:“什么错了?”破阵子说:“他若是全身瘦肉,自可撕成一条一条。但他全是肥肉,一撕便成一团一塌糊涂的脂肪,如何撕成一条一条?” 瘦尊者将金创药在金泽丰手腕上伤口处敷好,再在他胸腹间几处穴道上推拿良久,金泽丰这才悠悠醒转。瘦尊者惊魂略定,心下感激无已,颤声说:“金少侠,你……这件事当真叫咱们粉身碎骨,也是……唉……也是……”胖尊者说:“金少侠,瘦兄刚才缚住了你,全是一场误会,你怎么当真了?岂不令他无地自容?” 金泽丰微微一笑说:“在下的内伤非灵丹妙药所能医治,胖先生一番好意,取了瘦先生的‘续命八丸’来给在下服食,实在是糟蹋了……但愿这位姑娘的病得能痊可……”他说到这里,因失血过多,一阵晕眩,又昏了过去。 瘦尊者将他抱起,走出女儿闺房,放在自己房中床上,愁眉苦脸问:“那怎么办?那怎么办?”胖尊者说:“金少侠失血极多,只怕性命已在顷刻之间,咱三人便以毕生修为,将内力注入他体内如何?”瘦尊者说:“自该如此。”轻轻扶起金泽丰,右掌心贴上他背心大椎穴,甫一运气,便全身一震,喀喇一声响,所坐的木椅给他压得稀烂。 翻墙子哈哈大笑,大声说:“金泽丰的内伤,便因咱六兄弟以内力给他疗伤而起,这矮冬瓜居然又来学样,金泽丰岂不是伤上加伤,伤之又伤,伤之不已!”破阵子说:“你听,这喀喇一声响,定是矮冬瓜给金泽丰的内力震了出来,撞坏了什么东西。金泽丰的内力,便是我们的内力,矮冬瓜又吃了中南六子一次苦头!妙哉!妙哉!” 瘦尊者叹了口气说:“唉,金少侠倘若伤重不醒,我只好自杀了。” 那汉子突然放大喉咙叫道:“墙外枣树上的那一位,可是东华派掌门龚先生吗?” 龚政伟大吃一惊,心想:“原来我的行迹早就给他见到了。”只听那汉子又叫:“龚先生,远来是客,何不进来见面?”龚政伟极为尴尬,只觉进去固是不妙,其势又不能老是坐在树上不动。那汉子说:“令高足晕了过去,请你一起参详参详。” 龚政伟咳嗽一声,纵身飞跃,越过了院子中丈余空地,落在滴水檐下的走廊。瘦尊者已从房中走了出来,拱手说:“龚先生,请进。”龚政伟说:“在下挂念小徒安危,可来得鲁莽了。”瘦尊者说:“那是在下该死。唉,倘若……倘若……” 翻墙子大声说:“你不用担心,金泽丰死不了的。”瘦尊者大喜,问道:“你怎知他不会死?”翻墙子说:“他年纪比你小得多,也比我小得多,是不是?”瘦尊者说:“是啊。那又怎样?”翻墙子说:“年纪老的人先死呢,还是年纪小的人先死?自然是老的先死了。你还没死,我也没死,金泽丰又怎么会死?”瘦尊者原以为他有独得之见,岂知又来胡说一番,只有苦笑。 龚政伟走入房中,见金泽丰晕倒在床,心想:“我若不露一手孤虚神功,可叫这几人轻视我东华派了。”当下暗运神功,脸向里床,以便脸上紫气显现之时无人瞧见,伸掌按到金泽丰背心大椎穴上。他早知金泽丰体内真气运行的情状,当下并不用力,只以少些内力缓缓输入,觉到他体内真气生出反激,手掌便和他肌肤离开了半寸,停得片刻,又将手掌按了上去。果然过不多时,金泽丰便即悠悠醒转,叫道:“师父,你……老人家来了。” 瘦尊者等三人见龚政伟毫不费力地便将金泽丰救转,都大为佩服。 龚政伟寻思:“此处是非之地,不能多耽,又不知舟中夫人和众弟子如何。”拱手说:“多承诸位对我师徒礼敬有加,愧不敢当,这就告辞。”瘦尊者说:“是,是!金少侠身子违和,咱们本当好好接待才是,眼下却是不便,实在失礼之至,还请两位原恕。” 龚政伟说:“不用客气。”黯淡的灯光之下,见那汉子一双眸子炯炯发光,心念一动,拱手问:“这位朋友尊姓大名?”胖尊者笑着说:“原来龚先生不识得猫头鹰。”龚政伟心中一凛:“猫头鹰尹少宾?听说此人天赋异禀,目力特强,行事忽善忽恶,或邪或正,而且诡计多端,是个极厉害的人物。他竟也跟胖瘦尊者搅在一起。”忙拱手说:“久仰尹先生大名,当真如雷贯耳,今日有幸得见。” 尹少宾微微一笑说:“咱们今日见了面,明日还要在龙潭大峡谷见面啊。” 龚政伟又是一凛,虽觉初次见面,不便向人探询详情,但女儿遭掳,甚为关心,说道:“在下不知什么地方得罪了这里武林朋友,想必是路过贵地,未曾拜候,委实礼数不周。小女和一个姓熊的小徒,不知给哪一位朋友召了去,尹先生可能指点一二么?” 尹少宾微笑说:“是么?这个可不大清楚了。” 龚政伟向尹少宾探询女儿下落,本已大大委曲了掌门身份,听他不置可否,虽又恼又急,其势已不能再问,当下淡淡说:“深夜滋扰,甚以为歉,这就告辞了。”扶起金泽丰,伸手欲抱。 瘦尊者从他师徒之间探头上来,将金泽丰抢着抱了过去,说道:“金少侠是在下请来,自当由在下恭送回去。”抓了张薄被盖在金泽丰身上,大踏步往门外走出。 翻墙子叫道:“喂,我们这两条大鱼,放在这里,成什么样子?”瘦尊者沉吟说:“这个……”心想缚虎容易纵虎难,若将他两兄弟放了,他中南六子前来生事寻仇,可真难以抵挡。否则的话,有这两个人质在手,另外那四人便心有所忌。 金泽丰知他心意,说道:“瘦先生,请你将他们二位放了。中南二子,你们以后也不可向二位尊者寻仇生事,大家化敌为友如何?”翻墙子说:“单是我们二位,也没法向他们寻仇生事。”金泽丰说:“那自是中南六子一起在内了。” 破阵子说:“不向他们寻仇生事,那是可以的;说到化敌为友,却是不行,杀了我头也不行。”胖瘦尊者都哼了一声,心下均想:“我们不过冲着金少侠的面子,才不来跟你们计较,难道当真怕了你中南六子不成?” 金泽丰问:“那为什么?”破阵子说:“中南六子跟他们胖瘦尊者本来无怨无仇,根本不是敌人,既非敌人,这‘化敌’便如何化起?所以啊,要结成朋友,倒也不妨,要化敌为友,可无论如何化不来了。”众人一听,都哈哈大笑。 胖尊者俯下身去,解开了渔网的活结。这渔网乃用人发、野蚕丝、纯金丝所绞成,坚韧异常,宝刀利剑亦不能断,陷身入内后若非得人解救,则越是挣扎,勒得越紧。 翻墙子站起身来,拉开裤子,便在渔网上撒尿。胖尊者惊问:“你……你干什么?”翻墙子说:“不在这臭网上撒一泡尿,难消老子心头之气。” 第122章 还乐媛巨盗食人 当下七人回到河边码头。龚政伟遥遥望见强章通和蔡天奇二弟子仗剑守在船头,知道众人无恙,当即放心。瘦尊者将金泽丰送入船舱,恭恭敬敬地一揖到地说:“少侠义薄云天,老朽感激不尽。此刻暂且告辞,不久便当再见。” 金泽丰在路上一震,迷迷糊糊的又欲晕去,也不知他说些什么话,只嗯了一声。 焦美媛等见这肉球人前倨后恭,对金泽丰如此恭谨,无不大为诧异。 胖瘦尊者深怕卜算子等回来,不敢逗留,向龚政伟一拱手,便即告辞。 翻墙子向胖尊者招招手说:“胖先生慢去。”胖尊者问:“干什么?”翻墙子说:“干这个!”曲膝矮身,突然挺肩向他背上猛力撞去。这一下出其不意,来势快极,胖尊者不及闪避,只得急运内劲,霎时间气充丹田,背脊已坚如铁石。只听得喀喇、噼啪、玎玎、铮铮十几种声音齐响,翻墙子已倒退在数丈之外,哈哈大笑。 胖尊者大叫:“啊唷!”取下背上袋子,摸出无数碎片来,或瓷或玉,或竹或木,他袋中所藏的二十余只珍贵酒杯,在这么一撞之下多数粉碎,金杯、银杯、青铜爵之类也都给压得扁了。他既痛惜,又恼怒,手一扬,数十片碎片向翻墙子激射过去。 翻墙子早就有备,闪身避开,叫道:“金泽丰叫咱们化敌为友,他的话可不能不听。咱们须得先成敌人,再做朋友。” 胖尊者数十年心血搜罗来的这些酒杯,给翻墙子一撞之下尽数损毁,如何不怒?本来还待追击,听他这么一说,当即止步,干笑几声说:“不错,化敌为友,化敌为友!”和瘦尊者、尹少宾二人转身而行。 金泽丰迷迷糊糊之中,还是挂念着龚乐媛的安危,说道:“翻墙子,你请他们不可……不可害我学妹。”翻墙子应了声:“是。”大声说:“喂!喂!胖瘦尊者、猫头鹰几位朋友听了,金泽丰说,叫你们不可伤害他的宝贝学妹。” 尹少宾等本已走远,听了此言,当即停步。瘦尊者回头大声说:“金少侠有命,自当遵从。”三人低声商量了片刻,这才离去。 龚政伟刚向夫人述说得几句在瘦尊者家中的见闻,忽听得岸上大呼小叫,卜算子等四人回来了。 中南四子满嘴吹嘘,说那手持白幡之人给他们四兄弟擒住,已撕成了四块。破阵子哈哈大笑说:“厉害,厉害!四位哥哥端的了得。”翻墙子说:“你们将那人撕成了四块,可知他叫什么名字?”探道子说:“他死都死了,管他叫什么名字?难道你便知道?”翻墙子说:“我自然知道。他叫尹少宾,还有个外号,叫猫头鹰。” 破阵子说:“这猫头鹰尹少宾,功夫当真出类拔萃,世所罕有!”卜算子说:“是啊,他功夫实在了不起,倘若不是遇上中南六子,凭他的轻身功夫,在武林中也可算得是一把好手。”破阵子说:“轻身功夫倒也罢了,给撕成四块之后,他居然能自行拼起,死后还魂,行动如常。刚才还到这里来说了一会子话呢。” 卜算子等才知谎话拆穿,四人也不以为意,脸上都假装惊异之色。摸鱼子说:“原来尹少宾还有这等奇门功夫,那倒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佩服啊,佩服!”探道子说:“将撕成四块的身子自行拼凑,片刻间行动如常,听说叫‘化零为整大法’,这功夫失传已久,想不到这尹少宾居然学会了,确是武林异人,下次见到,可以跟他交个朋友。” 龚政伟和焦美媛相对发愁,爱女被掳,连对头是谁也不知道,想不到东华派名震武林,却在黄河边上栽了这么个大筋斗,可是怕众弟子惊恐,半点不露声色。夫妇俩也不商量种种疑难不解之事,只心中暗自琢磨。大船之中,便是中南六子胡说八道之声。 过了一个多小时,天色将曙,忽听得岸上脚步声响,不多时有两辆车停在岸边。当先一个司机下车朗声说:“金泽丰少侠吩咐,不可惊吓了龚姑娘。敝上多有冒昧,还请金泽丰少侠恕罪。”四名黑衣人下车来站成一排,向船上行了一礼,便即转身而去。 只听得车里龚乐媛的声音叫道:“爸,妈!” 龚政伟夫妇又惊又喜,跃上岸去打开车门,果见爱女好端端地坐在车中,只腿上给点了穴道,行动不得。旁边坐的正是熊熙淳。龚政伟伸手在女儿环跳、脊中、委中几处穴道上拍了几下,解开了她被封的穴道,问道:“那大个子是谁?” 龚乐媛说:“那个又高又大的大个子,他……他……他……”小嘴一扁,忍不住要哭。焦美媛轻轻将她抱起,走入船舱,低声问:“可受了委屈吗?”龚乐媛给母亲一问,索性“哇”的一声哭了出来。焦美媛大惊,心想:“那些人路道不正,乐媛落在他们手里,有好几个小时,不知是否受了凌辱?”忙问:“怎么了?跟妈说不要紧。”龚乐媛只哭个不停。 焦美媛更是惊惶,船中人多,不敢再问,将女儿横卧于榻,拉过被子,盖在她身上。 龚乐媛忽然大声哭着说:“妈,这大个子骂我,呜!呜!” 焦美媛一听,如释重负,微笑说:“给人家骂几句,便这么伤心。”龚乐媛哭着说:“他举起手掌,还假装要打我、吓我。”焦美媛笑着说:“好啦,好啦!下次见到,咱们骂还他,吓还他。”龚乐媛说:“我又没说大师兄坏话,小熊更加没说。那大个子强凶霸道,他说平生最不喜欢的事,便是听到有人说金少侠的坏话。我说我也不喜欢。他说,他一不喜欢,便要把人煮来吃了。妈,他说到这里,便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齿吓我。呜呜呜!” 焦美媛说:“这人真坏。阿丰,那大个子是谁啊?” 金泽丰神智未曾十分清醒,迷迷糊糊说:“大个子吗?我……我……” 这时熊熙淳也已得师父解开穴道,走入船舱,插口说:“师母,那大个子跟那和尚当真是吃人肉的,倒不是空言恫吓。”焦美媛一惊,问道:“他二人都吃人肉?你怎知道?”熊熙淳说:“那和尚问我《社会剑谱》的事,盘问了一会儿,从怀中取出一块东西来嚼,咬得嗒嗒出声,津津有味,还拿到我嘴边,问我要不要咬一口尝尝滋味。却原来……却原来是一只人手。”龚乐媛惊叫一声问:“你先前怎么不说?”熊熙淳说:“我怕你受惊,不敢跟你说。” 龚政伟忽然说:“啊,我想起来了。那大个儿皮肤很白,那和尚却皮肤很黑,是不是?”龚乐媛说:“是啊。爸爸,你认得他们?”龚政伟摇头说:“我不认得。只听人说过,塞外有两名巨盗,一个叫初一,一个叫十五。初一是大个儿,十五是和尚。二人劫货都是初一先从正面动手,而十五在暗中突袭。所以,塞外运货的人都说‘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而且这二人劫货还有个习惯,倘若事主自己携货而行,二人不过抢了财物,也就算了,倘若有物流公司运货,那么二人往往将武师们煮了吃,还道练武之人肌肉结实,吃起来加倍的有咬口。”龚乐媛又“啊”的一声尖叫。 焦美媛说:“师兄你也真是的,什么‘吃起来加倍的有咬口’,这种话也说得出口,不怕人作呕。”龚政伟微微一笑,顿了一顿,才说:“从没听说初一十五进过长城,怎么这一次到黄河边上来啦?阿丰,你怎会认得初一十五的?” 金泽丰问:“初一十五?”呆了半晌说:“我不认得啊。” 龚乐媛忽然说:“小熊,那和尚要你咬那只手掌,你咬了没有?”熊熙淳说:“我自然没咬。”龚乐媛说:“你不咬就罢了,倘若咬过一口,哼哼,瞧我以后还睬不睬你?” 探道子在外舱忽然说:“天下第一美味,莫过于人肉。小熊一定偷吃过了,只不肯承认而已。”捣练子说:“他倘若没吃,先前为什么不说,到这时候才拼命抵赖?” 熊熙淳自遭大变后,行事言语均十分稳重,听他二人这么说,一怔之下,无以对答。 摸鱼子说:“这就是了。他不声不响,便是默认。龚姑娘,这种人吃了人肉不认,为人极不诚实,岂可嫁给他做老婆?”卜算子说:“你与他成婚之后,他日后必定与第二个女子勾勾搭搭,回家来你若问他,他定然死赖,决计不认。”捣练子说:“更有一桩危险万分之事,他吃人肉吃出瘾来,他日你和他同床而眠,睡到半夜,忽然手指奇痛,又听到喀喇、喀喇的咀嚼之声,一查之下,你道是什么?却原来这小熊在吃你的手指。”破阵子说:“龚姑娘,一个人连脚趾在内,也不过二十根。这小熊今天吃几根,明天吃几根,好容易便将你十根手指、十根脚趾都吃了个精光。” 中南六子自在大观峰与金泽丰结交,便已当他是好朋友。六兄弟虽好辩成性,却也不是全无脑筋,金泽丰和龚乐媛之间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的情状,他六人早就瞧在眼里,此时捉到熊熙淳的一点岔子,竟大肆挑拨离间。 龚乐媛伸手指塞在耳朵,叫道:“你们胡说八道,我不要听,我不要听!” 卜算子说:“龚姑娘,你喜欢嫁给这小熊做老婆,倒也不妨,不过有一门功夫,却不可不学。这门功夫跟你一生关系极大,倘若错过了机会,日后定是追悔无及。” 龚乐媛听他说得郑重,问道:“什么功夫,有这么要紧?” 卜算子说:“那个猫头鹰尹少宾,有一门‘化零为整大法’,日后你的耳朵、鼻子、手指、脚趾,都给小熊吃在肚里,只消你身具这门功夫,那也不惧,尽可剖开他肚子,取了出来,拼在身上,化零为整。” 第123章 墨攻教中谁非属下 中南六子胡说八道声中,坐船解缆拔锚,向黄河下游驶去。其时曙色初现,晓雾未散,河面上一团团白雾罩在滚滚浊流之上,放眼不尽,令人胸怀大畅。 过了半个小时,太阳渐渐升起,照得河水中金蛇乱舞。忽见一艘小舟张起风帆,迎面驶来。其时吹的正是东风,那小舟的青色布帆吃饱了风,溯河而上。青帆上绘着一只白色的人脚,再驶进时,但见帆上人脚纤纤美秀,显是一只女子的素足。 东华群弟子纷纷谈论:“怎么在帆上画一只脚,这可奇怪极了!”翻墙子说:“这多半是初一十五的船。啊唷,焦女侠、龚姑娘,你们娘儿们可得小心,这艘船上的人讲明要吃女人脚。”龚乐媛啐了一口,心中却也不由得有些惊惶。 小船片刻间便驶到面前,船中隐隐有歌声传出。歌声轻柔,曲意古怪,没一字可辨,但音调浓腻无方,简直不像是歌,既似叹息,又似呻吟。歌声一转,更像是男女欢好之音,喜乐无限,狂放不禁。细细听去,她们唱的是: 立时樱花闭,半卧桃花开。动对蝴蝶舞,潮水携浪来。 临了觉寒意,如梦初醒来。秋风不解意,空流浪白花。 东华派一众青年男女登时忍不住面红耳赤。 焦美媛骂道:“那是什么妖魔鬼怪?” 小舟中忽有一个女子声音腻声问:“东华派金泽丰少侠可在船上?”焦美媛低声说:“阿丰,别理她!”那女子说:“咱们好想见见金少侠的模样,行不行呢?”声音娇柔宛转,荡人心魄。 只见小舟舱中跃出一个女子,站在船头,身穿蓝布印白花衫裤,自胸至膝围一条绣花围裙,色彩灿烂,金碧辉煌,耳上垂一对极大的黄金耳环,足有酒杯口大小。那女子约莫二十三四岁年纪,肌肤微黄,双眼极大,黑如点漆,腰中一根彩色腰带为疾风吹而向前,双脚却是赤足。这女子风韵虽也甚佳,但闻其音而见其人,却觉声音之娇美,远过于其容貌了。那女子脸带微笑,瞧她装束,绝非汉族女子。 顷刻之间,东华派坐船顺流而下,和那小舟便要撞上,那小舟一个转折,掉过头来,风帆跟着卸下,便和大船并肩顺流下驶。 龚政伟陡然想起一事,问道:“这位姑娘,可是嘉米尔高原墨攻教邰教主属下吗?” 那女子格格一笑,柔声说:“你倒有眼光,只不过猜对了一半。我是嘉米尔高原墨攻教的,却不是邰教主属下。” 龚政伟站到船头,拱手说:“在下龚政伟,请教姑娘贵姓,河上枉顾,有何见教?”那女子笑着说:“山野村姑,不懂你抛书袋的话,你再说一遍。”龚政伟说:“请问姑娘,你姓什么?”那女子笑着说:“你早知道我姓什么了,又来问我。”龚政伟说:“在下不知姑娘姓什么,这才请教。”那女子笑着说:“你这么大年纪啦,胡子也这么长了,明明知道我姓什么,偏偏又要赖。”这几句话颇为无礼,只是言笑晏晏,神色可亲,不含丝毫敌意。龚政伟说:“姑娘取笑了。”那女子笑问:“龚掌门,你姓什么啊?” 龚政伟说:“姑娘知道在下姓龚,却又明知故问。”焦美媛听那女子言语轻佻,低声说:“别理睬她。”龚政伟左手伸到自己背后,摇了几摇,示意焦美媛不可多言。 卜算子说:“龚先生在背后摇手,那是什么意思?嗯,焦女侠叫他不可理睬那个女子,龚先生却见那女子既美貌,又风骚,偏偏不听老婆的话,非理睬她不可。” 那女子笑着说:“多谢你啦!你说我既美貌,又风什么的,我们乡下y头,哪有你们汉族的小姐太太们生得好看?”似乎她不懂“风骚”二字中含有污蔑之意,听人赞她美貌,登时容光焕发,十分欢喜,问龚政伟:“你知道我姓什么了,为什么却又明知故问?” 探道子问:“龚先生不听老婆的话,有什么后果?”摸鱼子说:“后果必定不妙。”探道子说:“龚先生人称‘玉面君子’,原来也不是真的君子,早知道人家姓什么了,偏偏明知故问,没话找话,跟人家多对答几句也是好的。” 龚政伟给中南六子说得甚是尴尬,心想这六人口没遮拦,不知更将有多少难听的话说出来,给一众男女弟子听在耳中,算什么样子?可又不能和他们当真,当即向那女子拱了拱手说:“便请拜上邰教主,说东华龚政伟请问她老人家安好。” 那女子睁着一对圆圆的大眼,眼珠骨溜溜地转了几转,满脸诧异之色,问道:“你为什么叫我‘老人家’,难道我已经很老了吗?” 龚政伟大吃一惊问:“姑娘……你……你便是墨攻教……邰教主……” 他知墨攻教是个极为阴毒狠辣的邪教,江湖中人背后提起,都谈虎色变。更兼有许多诡异古怪之处,却尤为匪夷所思。江湖传言,百药门使毒,虽使人防不胜防,可是中毒之后,细推其理,终于能恍然大悟。但中了墨攻教的毒后,即使下毒者细加解释,往往还是令人难以相信,其诡秘奇特,实非常理所能测度。 那女子笑着说:“我便是邰盼,你不早知道了么?我跟你说,我是墨攻教的,可不是邰教主的属下。墨攻教中,除了邰盼自己,又有哪一个不是邰盼的属下?”说着格格格地笑了起来。 中南六子拊掌大笑,齐说:“龚先生真笨,人家明明跟他说了,他还是缠夹不清。” 龚政伟只知墨攻教教主姓邰,听她这么说,才知叫邰盼,瞧她一身花花绿绿的打扮,十分诡秘难测。这女子竟在大河之上当众自呼,丝毫无忸怩之态。只是她神态虽落落大方,语音却仍娇媚之极。然她不过二十多岁年纪,竟能是一个知名大教的教主,未免令人惊诧。 龚政伟拱手说:“原来是邰教主亲身驾临,龚某多有失敬,不知邰教主有何见教?” 邰盼笑着说:“我乡村姑娘能教你什么啊?除非你来教我。瞧你这副打扮模样,倒真像是位教授,你想教我读书,是不是?我笨得很,你们汉族人鬼心眼儿多,我可学不会。” 龚政伟心想:“不知她是装傻,还是真的不懂‘见教’二字。瞧她神情,似乎不是装模作样。”便问:“邰教主,你有什么事?” 邰盼笑问:“金泽丰是你师弟呢,还是你徒弟?”龚政伟说:“是在下的弟子。”邰盼说:“嗯,我想瞧瞧他成不成?”龚政伟说:“小徒正在病中,神智未曾清醒,大河之上,不便拜见教主。” 邰盼睁大了一双圆圆的眼睛,好奇说:“拜见?我不是要他拜见我啊,他又不是我墨攻教属下,干嘛要他拜我?再说,他是人家……嘻嘻……人家的好朋友,他就是要拜我,我也不敢当啊。听说他割了两大碗自己的血,去给瘦尊者的女儿喝,救那姑娘的性命。这样有情有意之人,咱们嘉米尔的人最是佩服,因此我要见见。” 龚政伟沉吟说:“这个……这个……”邰盼说:“他身上有伤,我是知道的,又割出了这许多血。不用叫他出来了,我自己过来吧。”龚政伟忙说:“不敢劳动教主大驾。” 邰盼格格一笑说:“什么大驾小驾?”轻轻一跃,纵身上了东华派坐船的船头。 龚政伟见她身法轻盈,却也不见得有如何了不起的武功,当即退后两步,挡住了船舱入口,心下好生为难。他素知墨攻教十分难缠,施毒妙技神出鬼没,跟这等邪教拼斗,不能全仗真实武功,一上来他对邰盼十分客气,便是为此;又想起昨晚那两名百药门门人的话,说他们跟踪东华派是受人之托,物以类聚,多半便是受了墨攻教之托。墨攻教却为什么要跟东华派过不去?墨攻教是江湖上大教派,声势浩大,教主亲临,在理不该阻挡,可是如让这样一个周身都是千奇百怪毒物之人进入船舱,可也真的放心不下。他并不让开,叫道:“阿丰,邰教主要见你,快出来见过。”心想叫金泽丰出来在船头一见,最为妥善。 金泽丰大量失血,神智兀自未复,虽听得师父大声呼叫,只轻声答应:“是!是!”身子动了几下,竟坐不起来。 邰盼说:“听说他受伤甚重,怎么出来?河上风大,再受了风寒可不是玩的。我进去瞧瞧他。”说着迈步便向舱门口走去。她走上几步,离龚政伟已不过四尺。龚政伟闻到一阵极浓烈的花香,只得身子微侧,邰盼已走进船舱。 外舱中南五子盘膝而坐,破阵子卧在床上。邰盼笑着说:“你们是中南六子吗?我是墨攻教教主,家里排行第五,家里人叫我‘邰五子’,你们是中南六子。大家都是子,是自家人呐。”卜算子说:“不见得,我们是真子,你是假子。”探道子说:“就算你也是真子。我们是六子,比你多了一子。”邰盼笑着说:“要比你们多一子,那也容易。”捣练子说:“怎么能多上一子?你改成邰七子么?”邰盼说:“我排行第五,自然叫五子,不叫七子。可是叫你们中南六子变成四子,不就比你们多了一子么?”摸鱼子怒道:“叫中南六子变成四子,你要杀死我们二人?”邰盼笑着说:“杀也可以,不杀也可以。听说你们是金少侠的朋友,那就不杀好了,不过你们不能吹牛皮,说比邰五子还多一子。”探道子叫道:“偏要吹牛皮,你又怎样?” 一瞬之间,卜算子、探道子、翻墙子、捣练子四人已同时抓住了她手足,刚要提起,突然四人齐声惊呼,松手不迭。每人都摊开手掌,呆呆地瞧着掌中之物,脸上神情恐怖异常。 龚政伟一眼见到,不由得全身发毛,背上登时出了一阵冷汗。但见卜算子、探道子二人掌中各有一条绿色大蜈蚣,捣练子、摸鱼子二人掌中各有一条花纹斑斓的大蜘蛛。四条毒虫身上都生满长毛,令人一见便欲作呕。这四条毒虫只微微抖动,并未咬啮中南四子,倘若已经咬了,事已如此,倒也不再令人生惧,正因将咬未咬,却制得中南四子不敢稍动。 邰盼随手一拂,四只毒虫都给她收了去,霎时不见,也不知给她藏在身上何处。她不再理会中南六子,又向前行。中南六子吓得魂飞魄散,再也不敢多口。 第124章 嘉米尔术转危为安 金泽丰和东华派一众男弟子都在中舱。这时中舱和后舱之间的隔板已然拉上,焦美媛和众女弟子都回入了后舱。 邰盼的眼光在各人脸上打了个转,走到金泽丰床前,低声叫道:“金少侠,金少侠!”声音温柔之极,旁人听在耳里,只觉回肠荡气,似乎她叫的便是自己,忍不住便要出声答应。她这两声一叫,一众男弟子倒有一大半面红过耳,全身微颤。 金泽丰缓缓睁眼,低声问:“你……你是谁?”邰盼柔声说:“我是你好朋友的朋友,所以也是你的朋友。”金泽丰“嗯”的一声,又闭上了眼睛。邰盼说:“金少侠,你失血虽多,但不用怕,不会死的。”金泽丰昏昏沉沉,并不答话。 邰盼伸手到金泽丰被中,将他的右手拉了出来,搭他脉搏,皱了皱眉头,忽然探头出舱,一声唿哨,叽哩咕噜地说了好几句话,舱中诸人均不明其意。 过不多时,四个打扮怪异的少女走了进来,都是十八九岁年纪,穿的一色是蓝布染花衣衫,腰中缚一条绣花腰带,手中都拿着一只八寸见方的竹织盒子。 龚政伟微微皱眉,心想墨攻教门下所持之物,哪里会有什么好东西,单是邰盼一人,身上已是蜈蚣、蜘蛛,藏了不少,而且尽皆形色可怖,这四个少女公然捧了盒子进船,只怕要天下大乱了,可是对方未曾露出敌意,却又不便出手阻拦。 四名少女走到邰盼身前,低声说了几句。邰盼一点头,四名少女便打开了盒子。众人心下都十分好奇,急欲瞧瞧盒中藏的是什么古怪物事,只有龚政伟适才见过中南四子掌中的生毛毒虫,心想这盒中物事,最好是今生永远不要见到。 便在顷刻之间,奇事陡生。 只见四个少女各自卷起衣袖,露出雪白的手臂,跟着又卷起裤管,直至膝盖以上。东华派一众男弟子无不看得目瞪口呆,怦怦心跳。 龚政伟暗叫:“啊哟,不好!这些邪教女子要施邪术,以色欲引诱我门下弟子。这邰盼的话声已如此淫邪,再施展妖法,众弟子定力不够,必难抵御。”不自禁地手按剑柄,心想这些墨攻教教徒倘若解衣露体,施展邪法,说不得只好出剑对付。 四名少女卷起衣袖裤管后,邰盼也慢慢卷起了裤管。 龚政伟连使眼色,命众弟子退到舱外,以免为邪术所惑,但只强章通和王定波二人退了出去,其余各人或呆立不动,或退了几步,又再走回。龚政伟气凝丹田,运起孤虚神功,心想墨攻教盘踞嘉米尔高原一千多年,恶名决非幸致,必有狠毒厉害之极的邪法,此时其教主亲身施法,更加非同小可,若不以神功护住心神,只怕稍有疏虞,便着了她道儿。这些少女赤身露体,不知羞耻为何物,自己着邪中毒后丧了性命,也还罢了,怕的是心神被迷,当众出丑,东华派和玉面君子声名扫地,可就陷于万劫不复之境了。 只见四名少女各从竹盒之中取出一物,蠕蠕而动,果是毒虫。四名少女将毒虫放在自己赤裸的臂上腿上,毒虫便即附着,并不跌落。龚政伟定睛看去,认出原来并非毒虫,而是水中常见的吸血蚂蟥,只是比寻常蚂蟥大了一倍有余。四名少女取了一只蚂蟥,又是一只。邰盼也到少女的竹盒中取了一只只蚂蟥出来,放在自己臂上腿上,不多一会儿,五个人臂腿上爬满了蚂蟥,少说也有一百余条。 众人都看得呆了,不知这五人干的是什么古怪玩意。焦美媛本在后舱,听得中舱中众人你一声“啊”,他一声“噫”,充满了诧异之情,忍不住轻轻推开隔板,眼见这五个少女如此情状,不由得也“啊”的一声惊呼。 邰盼微笑说:“不用怕,咬不着你的。你……你是龚先生的老婆吗?听说你的剑法很好,是不是?” 焦美媛勉强笑了笑,并不答话,她问自己是不是龚先生的老婆,出言太过粗俗,又问自己是否剑法很好,此言若是另一人相询,对方纵含恶意,也当谦逊几句,可是这邰盼显然不大懂得汉人习俗,如说自己剑法很好,未免自大,如说剑法不好,说不定她便信以为真,小觑了自己,还是以不答为上。 邰盼也不再问,只安安静静站着。龚政伟全神戒备,只待这五个少女一有异动,擒贼擒王,先制住了邰盼再说。船舱中一时谁也不再说话。只闻到东华派众男弟子粗重的呼吸之声。过了良久,只见五个少女臂上腿上的蚂蟥身体渐渐肿胀,隐隐现出红色。 龚政伟知道蚂蟥一遇人兽肌肤,便以口上吸盘牢牢吸住,吮吸鲜血,非得吃饱,决不肯放。蚂蟥吸血之时,被吸者并无多大知觉,仅略感麻痒,农夫在水田中耕种,往往给蚂蟥钉在腿上,吸去不少鲜血而不自知。他暗自沉吟:“这些妖女以蚂蟥吸血,不知是何用意?多半墨攻教徒行使邪法,须用自己鲜血。看来这些蚂蟥一吸饱血,便是她们行法之时。” 却见邰盼轻轻揭开盖在金泽丰身上的棉被,从自己手臂上拔下一只吸满了八九成鲜血的蚂蟥,放上金泽丰颈中的血管。 焦美媛生怕她伤害金泽丰,急问:“喂,你干什么?”拔出长剑,跃入中舱。 龚政伟摇摇头说:“不忙,等一下。” 焦美媛挺剑而立,目不转睛地瞧着邰盼和金泽丰二人。 只见金泽丰颈上那蚂蟥咬住了他血管,又再吮吸。邰盼从怀中取出一个瓷瓶,拔开瓶塞,伸出右手小指的尖尖指甲,从瓶中挑了些白色粉末,洒了一些在蚂蟥身上。四名少女解开金泽丰衣襟,卷起他衣袖裤管,将自己身上的蚂蟥一只只拔下,转放在他胸腹臂腿各处血管上。片刻之间,一百多只蚂蟥尽已附着在金泽丰身上。邰盼不断挑取药粉,在每只蚂蟥身上分别洒上少许。 说也奇怪,这些蚂蟥附在五名少年身上时越吸越胀,这时却渐渐缩小。 龚政伟恍然大悟,长长舒了口气,心想:“原来她所行的是转血之法,以蚂蟥为媒介,将她们五人身上的鲜血转入阿丰体内。这些白色粉末不知是何物所制,竟能逼令蚂蟥倒吐鲜血,当真神奇之极。”他想明白了这一点,缓缓放松了本来紧握着剑柄的手指。 焦美媛也轻轻还剑入鞘,本来绷紧着的脸上现出了笑容。 船舱中虽仍寂静无声,但和适才恶斗一触即发的气势却已大不相同。更加难得的是,居然连中南六子也瞧得惊诧万分,张大了嘴巴,合不拢来。六张嘴巴既然都张大了合不拢,自然也无法议论争辩了。 又过了一会儿,只听得嗒的一声轻响,一条吐干了腹中血液的蚂蟥掉在船板上,扭曲了几下,便即僵死。一名少女拾了起来,从窗口抛入河中。蚂蟥一条条投入河中,不到一顿饭功夫,蚂蟥抛尽,金泽丰本来焦黄的脸孔上却微微有了些血色。那一百多条蚂蟥所吸而转注入金泽丰体内的鲜血,总数当逾一大碗,虽不能补足他所失之血,却已令他转危为安。 龚政伟和夫人对望了一眼,均想:“这女子以一教之尊,居然不惜以自身鲜血补入阿丰体内。她和阿丰素不相识,决非对他有了情意。她自称是阿丰好朋友的朋友,阿丰几时又结识下这样大有来头的一位朋友?” 邰盼见金泽丰脸色好转,再搭他脉搏,察觉振动加强,心下甚喜,柔声问:“金少侠,你觉得怎样?” 金泽丰于一切经过虽非全部明白,却也知这女子是在医治自己,但觉精神已好得多,说道:“多谢姑娘,我……我好得多了。”邰盼问:“你瞧我老不老?是不是很老了?” 金泽丰说:“谁说你老了?你自然不老。要是你不生气,我就叫你一声妹妹啦。”邰盼大喜,脸色便如春花初绽,大增娇艳之色,微笑说:“你真好。怪不得,怪不得,这个不把天下男子瞧在眼里的人,对你也会这样好,所以啦……唉……”金泽丰笑问:“你倘若真的说我好,干嘛不叫我‘金大哥’?”邰盼脸上微微一红,叫道:“金大哥。”金泽丰笑着说:“好妹妹,乖妹妹!” 他生性倜傥,不拘小节,与素以“君子”自命的龚政伟大不相同。他神智略醒,便知邰盼喜欢别人道她年轻美貌,听她直言相询,虽眼见她年纪和自己相若,却也张口叫她“妹妹”,心想她出力相救自己,该当赞上几句,以资报答。果然邰盼一听之下,十分开心。 龚政伟和焦美媛都不禁皱起眉头,均想:“阿丰这家伙浮滑无聊,当真难以救药。常寿说他已不过百日之命,此时连一百天也没有了,一只脚已踏进了棺材,刚清醒得片刻,便和这等淫邪女子胡言调笑。” 第125章 五毒蜜酒英雄敢饮 邰盼说:“大哥,适才这转血之法,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有些人的血没法转到你身上,那蚂蟥一咬到血,便即掉下,可转不进去。我们五人都是几百人中挑选出来的,我们身上的血,转给谁都行。大哥,你想吃什么?我去拿些点心给你吃,好不好?”金泽丰说:“点心倒不想吃,只是想喝酒。”邰盼说:“这个容易,我们有自酿的‘五宝花蜜酒’,你倒试试看。”叽哩咕噜说了几句话。 两名少女应命而去,从小舟取过八瓶酒来,开了其中一瓶,登时满船花香酒香。 金泽丰说:“好妹妹,你这酒嘛,花香太重,盖住了酒味,那是女人家喝的酒。”邰盼笑着说:“花香非重不可,否则有毒蛇的腥味。”金泽丰好奇问:“酒中有毒蛇腥味?”邰盼说:“是啊。我这酒叫‘五宝花蜜酒’,自然要用‘五宝’了。”金泽丰问:“什么叫‘五宝’?”邰盼说:“五宝是我们教里的五样宝贝,你瞧瞧吧。”说着端过两只空碗,倒转酒瓶,将瓶中的酒倒了出来,只听得咚咚轻响,有几条小小物事随酒落入碗中。 好几名东华弟子见到,登时骇声而呼。 她将酒碗拿到金泽丰眼前,只见酒色极清,纯白如泉水,酒中浸着五条小小毒虫,一是青蛇,一是蜈蚣,一是蜘蛛,一是蝎子,另有一只小蟾蜍。金泽丰吓了一跳,问道:“酒中为什么放这……这种毒虫?”邰盼呸了一声说:“这是五宝,别毒虫……毒虫地乱叫。金大哥,你敢不敢喝?”金泽丰苦笑说:“这……五宝,我可有些害怕。” 邰盼拿起酒碗,喝了一大口,笑着说:“我们嘉米尔高原的规矩,倘若请朋友喝酒吃肉,朋友不喝不吃,那朋友就不是朋友啦。” 金泽丰接过酒碗,咕嘟咕嘟地将一碗酒都喝下肚中,连那五条毒虫也一口吞下。他胆子虽大,却也不敢去咀嚼其味了。 邰盼大喜,伸手搂住他头颈,便在他脸颊上亲了两亲,她嘴唇上搽的胭脂在金泽丰脸上印了两个红印,笑着说:“这才是好哥哥呢。” 金泽丰一笑,瞥眼间见到师父严厉的眼色,心中一惊,暗说:“糟糕,糟糕!我大胆妄为,在师父师母跟前这般胡闹,非给师父痛骂一场不可。学妹可又更加瞧我不起了。” 邰盼又开了一瓶酒,斟在碗里,连着酒中所浸的五条小毒虫,送到龚政伟面前,笑着说:“龚先生,我请你喝酒。” 龚政伟见到酒中所浸蜈蚣、蜘蛛等毒虫,已然恶心,跟着便闻到浓烈的花香之中隐隐混着难以言宣的腥臭,忍不住便欲呕吐,左手伸出,便往邰盼持碗的手推去。不料邰盼竟并不缩手,眼见自己手指便要碰到她手背,急忙缩回。邰盼笑着说:“怎么做师父的反没徒儿大胆?东华派的众位朋友,哪一个喝了这碗酒?喝了可大有好处。” 霎时之间舟中寂静无声。邰盼一手举着酒碗,却没人接口。邰盼叹了口气说:“东华派中除了金泽丰外,再没第二个英雄好汉了。” 忽听得一人大声说:“给我喝!”却是熊熙淳。他走上几步,伸手便要去接酒碗。 邰盼双眉一轩,笑着说:“原来……”龚乐媛叫道:“小熊,你吃了这脏东西,就算不毒死,以后也别想我再来睬你。”邰盼将酒碗递到熊熙淳面前,笑着说:“你喝了吧!”熊熙淳嗫嚅说:“我……我不喝了。”听得邰盼长声大笑,不由得胀红了脸说:“我不喝这酒,可……可不是怕死。” 邰盼笑着说:“我当然知道,你是怕这美貌姑娘从此不睬你。你不是胆小鬼,你是多情种子,哈哈,哈哈。”走到金泽丰身前说:“大哥,回头见。”将酒碗在桌上一放,一挥手。四个少女拿了余下的六瓶酒,跟着她走出船舱,纵回小舟。 只听得甜腻的歌声飘在水面,顺流向东,渐远渐轻,那小舟抢在头里,远远地去了。 龚政伟皱眉说:“将这些酒瓶酒碗都摔入河中。”熊熙淳应了声:“是!”走到桌边,手指刚碰到酒瓶,只闻奇腥冲鼻,身子一晃,站立不定,忙伸手扶住桌边。龚政伟登时省悟,叫道:“酒瓶上有毒!”衣袖拂去,劲风到处,将桌上的酒瓶酒碗,一古脑儿送出窗去,摔在河里;蓦地里胸口一阵烦恶,强自运气忍住,却听得哇的一声,熊熙淳已大吐起来。 跟着这边哇的一声,那边又是哇的一响,人人都捧腹呕吐,连中南六子和船艄的船夫水手们也均不免。龚政伟强忍了半日,终于再也忍耐不住,也便呕吐起来。各人呕了良久,虽已将胃中食物吐了个干干净净,再无剩余,呕吐却仍不止,不住地呕出酸水。到后来连酸水也没有了,仍觉喉痒心烦,肚里闷恶,难过之极,均觉腹中倘若有物可吐,反比这等空呕舒服得多。 船中前前后后数十人,只金泽丰一人不呕。 破阵子说:“金泽丰,那妖女对你另眼相看,给你服了解药。”金泽丰说:“我没服解药啊。难道那碗毒酒便是解药?”卜算子说:“谁说不是呢?那妖女见你生得俊,喜欢上你啦。”翻墙子说:“我说不是因为他生得俊,而是因为他赞那妖女年轻貌美,又叫她好妹妹。早知这样,我也叫她几声,又不吃亏。”摸鱼子说:“那也要他有胆量喝那毒酒,吞了那五条毒虫。”捣练子说:“他虽不呕,焉知不是腹中有了五条毒虫之后,中毒更深?”探道子说:“啊哟,不得了!金泽丰喝那碗毒酒,咱们没加阻拦,倘若因此毙命,常寿追究起来,那便如何是好?”卜算子说:“常寿说他本来就快死的,早死了几天,有什么要紧?”摸鱼子说:“金泽丰不要紧,我们就要紧了。”破阵子说:“那也不要紧,咱们高飞远走,那常寿身矮腿短,谅他也追咱们不着。”中南六子不住作呕,却也不舍得少说几句。 龚政伟眼见驾船的水手作呕不止,座船在大河中东歪西斜,甚是危险,当即纵到后艄,把住了舵,将船向南岸驶去。他内功深厚,运了几次气,胸中烦恶之意渐消。 座船慢慢靠岸,龚政伟纵到船头,提起铁锚摔到岸边。这只铁锚无虑二百来斤,要两名水手才抬得动。船夫见龚政伟是个文弱书生,不但将这大铁锚一手提起,而且一抛数丈,不禁为之咋舌,不过咋舌也没多久,跟着又张嘴大呕。 众人纷纷上岸,跪在水边喝满了一腹河水,又呕出来,如此数次,这才呕吐渐止。 这河岸是个荒僻所在,但遥见东边数里外屋宇鳞比,是个市镇。龚政伟说:“船中余毒未净,乘坐不得的了。咱们到那镇上再说。”探道子背着金泽丰、翻墙子背着破阵子,众人齐往那市镇行去。 到得镇上,探道子和翻墙子当先走进一家饭店,将金泽丰和破阵子往椅上一放,叫道:“拿酒来,拿菜来,拿饭来!” 金泽丰一瞥间,见店堂中端坐着一个矮小人,正是八达派掌门晋培安,不禁一怔。 第126章 以七对一,冤家聚头 这位晋掌门显是身处重围。他坐在一张小桌旁,桌上放着酒壶筷子,三碟小菜,一柄闪闪发光的出鞘长剑。围着那张小桌的却是七条长凳,每条凳上坐着一人。这些人有男有女,相貌都颇凶恶,各人凳上均置有兵刃。七人一言不发,凝视晋培安。晋掌门甚为镇定,左手端起酒杯饮酒,衣袖竟没丝毫颤动。 卜算子说:“这矮子心中在害怕。”翻墙子说:“他当然在害怕,七个打一个,他非输不可。”探道子说:“他如不怕,干嘛左手举杯,不用右手?当然是要空着右手,以备用剑。”晋培安哼了一声,将酒杯从左手交到右手。摸鱼子说:“他听到二哥的话,可是眼睛不敢向二哥瞄上一瞄,那就是害怕。他倒不是怕二哥,而是怕一个疏神,七个敌人同时进攻,他就得给分成七块。”翻墙子说:“错了,七个人出刀出剑,矮子分成八块,不是七块。”捣练子格的一笑说:“这矮子本就矮小,分成八块,岂不是更加矮小?” 金泽丰对晋培安虽大有芥蒂,但眼见他强敌环伺,不愿乘人之危,说道:“六位仁兄,这位是八达派的掌门。”卜算子说:“是八达派掌门便怎样?是你的朋友么?”金泽丰说:“在下不敢高攀,不是我的朋友。”探道子说:“不是你朋友便好办。咱们有一场好戏看。”摸鱼子拍桌叫道:“快拿酒来!老子要一面喝酒,一面瞧人把矮子切成九块。”捣练子说:“刚才说八块,怎么又是九块?”摸鱼子说:“你瞧那头陀使两柄虎头弯刀,他一个人要多切一块。”翻墙子说:“也不见得,这些人有的使狼牙锤,有的使金拐杖,那又怎么切法?” 金泽丰说:“大家别说话,咱们两不相帮,可是也别分散了晋掌门的心神。”中南六子不再说话,笑嘻嘻、眼睁睁地瞧着晋培安。金泽丰却逐一打量围住他的七人。 只见一个头陀长发垂肩,头上戴着个闪闪发光的铜箍,束着长发,身边放着一对弯成半月形的虎头戒刀。他身旁是个五十来岁的妇人,头发发白,满脸晦气之色,身畔放的是一柄两尺来长的短刀。再过去是一僧一道,僧人身披血也似红的僧衣,身边放着一钵一钹,均是纯钢所铸,钢钹的边缘锋锐异常,显是一件厉害武器;那道人身材高大,长凳上放的是个八角狼牙锤,看上去斤两不轻。道人右侧的长凳上箕踞着一个中年乞丐,头颈和肩头盘了两条青蛇,蛇头作三角之形,长信伸缩不已。其余二人是一男一女,男的瞎了左眼,女的瞎了右眼,两人身边各倚一条拐杖,杖身灿然发出黄澄澄之色,杖身甚粗,倘若真是黄金所铸,份量着实沉重,这一男一女都是四十来岁年纪,服饰情状便是江湖上寻常的落魄男女,却携了如此贵重的拐杖,透着说不出的诡异。只见那头陀目露凶光,缓缓伸出双手,握住了一对戒刀的刀柄。那乞丐从颈中取下一条青蛇,盘在臂上,蛇头对准了晋培安。那和尚拿起了钢钹。那道人提起了狼牙锤。那中年妇人也将短刀拿在手中。眼见各人便要同时进攻。 晋培安哈哈一笑说:“倚多为胜,原是邪魔外道的惯技,我晋培安又有何惧?” 那眇目男子忽然说:“姓晋的,我们并不想杀你。”那眇目女子说:“不错,你只须将《社会剑谱》乖乖交了出来,我们便客客气气地放你走路。” 龚政伟、金泽丰、熊熙淳、龚乐媛等听她突然提到《社会剑谱》,都是一怔,没料想到这七人围住了晋培安,竟是要向他索取《社会剑谱》。四人你向我瞧一眼,我向你瞧一眼,均想:“难道《社会剑谱》是落在晋培安手中?” 那中年妇人冷冷说:“跟这矮子多说什么,先宰了他,再搜他身上。”眇目女子说:“说不定他藏在什么隐僻之处,宰了他而搜不到剑谱,岂不糟糕。”那中年妇人嘴巴一扁说:“搜不到便搜不到,也不见得有什么糟糕。”她说话时含糊不清,大为漏风,原来满口牙齿已落了大半。眇目女子说:“姓晋的,我劝你好好地献了出来。这剑谱又不是你的,在你手中已有这许多日子,你读也读熟了,背也背得出了,死死地霸着,又有何用?” 晋培安一言不发,气凝丹田,全神贯注。 便在此时,忽听得门外有人哈哈哈地笑了几声,走进一个眉开眼笑的人来。 这人身穿茧绸长袍,头顶半秃,却秃得晶光滑溜,一部黑须,肥肥胖胖,满脸红光,神情和蔼可亲,左手拿着个翡翠鼻烟壶,右手则是一柄尺来长的折扇,衣饰华贵,是个富商模样。他进店后见到众人,一怔之下,笑容立敛,但立即哈哈哈地笑了起来,拱手说:“幸会,幸会!想不到当世的英雄好汉,都聚集到这里了。当真三生有幸。” 这人向晋培安说:“什么好风把八达派晋掌门吹到河南来啊?久闻八达派‘松风剑法’是武林中一绝,今日咱们多半可以大开眼界了。”晋培安全神运功,不加理睬。 这人向眇目的男女拱手笑着说:“好久没见‘黎江双奇’在江湖上行走了,这几年可发了大财呐。”那眇目男子微微一笑说:“哪里有倪老板发的财大。”这人哈哈哈连笑三声说:“兄弟是空场面,左手来,右手去,单是兄弟的外号,便可知兄弟只不过面子上好看,内里却空虚得很。” 翻墙子忍不住问:“你的外号叫什么?”那人向翻墙子瞧去,见中南六子形貌奇特,却认不出他六人来历,嘻嘻一笑说:“兄弟名叫倪水树,有个挺难听的外号,叫‘滑泥鳅’。大家说兄弟爱结交朋友,为了朋友,兄弟是千金立尽,毫不吝惜,虽然赚得钱多,钱财却在手里留不住。”那眇目男子说:“这位水树朋友,好像另外还有一个外号。”倪水树笑问:“是么?兄弟自己怎么不知?” 突然有个冷冷的声音说:“油浸死泥鳅!”声音漏风,自是那少了一半牙齿的妇人在说话了。 摸鱼子叫道:“那不得了,泥鳅已滑溜之极,再用油来一浸,又有谁能抓得它住?” 倪水树笑着说:“这是江湖上朋友抬爱,称赞兄弟的轻功造诣不差,好像泥鳅一般敏捷,其实惭愧得紧,这一点微末功夫,实在不足挂齿。端木夫人,你老人家近来清健。”说着深深一揖。那中年妇人端木夫人白了他一眼,喝道:“油腔滑调,给我走开些。”倪水树脾气极好,一点也不生气,向那乞丐说:“双龙神丐严兄,你那两条青龙可越来越矫捷活泼了。”那乞丐名叫严三星,外号本来叫“双蛇恶丐”,但倪水树却随口将他叫“双龙神丐”,严三星本来极为凶悍,一听之下,脸上也不由得露出了笑容。 倪水树也认得长发头陀仇松年、僧人西宝、道人玉灵,随口捧了几句。他嘻嘻哈哈,片刻之间,便将剑拔弩张的局面弄得和缓了不少。 忽听得捣练子叫道:“喂,油浸泥鳅,你却怎么不称赞我六兄弟武功高强,本事了得?”倪水树笑着说:“这个……这个自然要称赞的……”岂知他一句话没说完,双手双脚已给卜算子、探道子、翻墙子、捣练子抓在手中,将他提了起来,却没使劲拉扯。 倪水树急忙称赞说:“好功夫,好本事,如此武功,古今罕有!”中南四子听得他接连大赞三句,自不愿便将他撕成了四块。卜算子、翻墙子齐声问:“怎见得我们的武功古今罕有?”倪水树说:“兄弟的外号叫‘滑泥鳅’,老实说,本来是谁也抓不到兄弟的。可是四位一伸手,便将兄弟手到擒来,一点不滑,四位手上功夫之厉害,当真是古往今来,罕见罕闻。兄弟此后行走江湖,定要将六位高人的名号到处宣扬,以便武林中个个知道世上有如此了不起的人物。”卜算子等大喜,当即将他放下。 端木夫人冷冷说:“倪滑头,名不虚传。这一回,岂不是又叫人抓住再放了?”倪水树说:“这是六位高人的武功太过了得,令人大为敬仰,只可惜兄弟孤陋寡闻,不知六位前辈名号如何称呼?”卜算子说:“我们兄弟六人,名叫‘中南六子’。我是卜算子,他是探道子。”将六兄弟的名号逐一说了。倪水树拍手说:“妙极,妙极。这‘子’字,和六位的武功再配合没有,若非如此神乎其技、超凡入圣的功夫,哪有资格和孔孟老庄一般称到这一个‘子’字?”中南六子大喜,齐说:“你这人有脑筋,有眼光,是个大大的好人。” 端木夫人瞪视晋培安,喝问:“那《社会剑谱》,你到底交不交出来?”晋培安仍不理会。 倪水树说:“啊哟,你们在争《社会剑谱》?据我所知,这剑谱可不在晋掌门手中啊。”端木夫人问:“那你知道是在谁的手中?”倪水树说:“此人大大的有名,说出来,只怕吓坏了你。”头陀仇松年大声喝道:“快说!你倘若不知,便走开些,别在这里碍手碍脚!”倪水树笑着说:“这位师父遮莫多吃了些烧猪烤羊,偌大火气。兄弟武功平平,消息却十分灵通。江湖上有什么秘密讯息,要瞒过兄弟的千里眼、顺风耳,可不大容易。” 黎江双奇、端木夫人等均知此言倒是不假,这倪水树好管闲事,无孔不钻,武林中有什么他所不知道的事确实不多,眇目女子江楠问:“你卖什么关子?快说!”端木夫人也问:“《社会剑谱》到底是在谁手中?” 第127章 统万一百,请买消息 倪水树笑嘻嘻说:“各位知道兄弟的外号叫‘滑泥鳅’,钱财左手来,右手去,这几天实在穷得要命。各位都是大财主,拔一根寒毛,也比兄弟的腿子粗。兄弟好容易得到一个要紧消息,正是良机千载难逢。常言道得好,宝剑赠烈士,红粉赠佳人,好消息嘛,自当卖给财主。兄弟所卖的不是关子,而是消息。” 端木夫人说:“好,咱们先把晋培安杀了,再逼这泥鳅说话。上吧!”她“上吧”二字一出口,只听得叮叮当当几下兵刃迅速之极地相交。端木夫人等七人一齐离开了长凳,各挺兵刃和晋培安拆了几招。七人一击即退,仍团团围住了晋培安。只见西宝和尚与头陀仇松年腿上鲜血直流,晋培安长剑交在左手,右肩上道袍破碎,不知是给谁重重地击中了一下。 端木夫人叫道:“再上!”七人又是一齐攻上,叮叮当当地响了一阵,七人又再后退,仍将晋培安围在垓心。 只见端木夫人脸上中剑,左边自眉心至下颔,划了一道长长口子。晋培安左臂上却给砍了一刀,左手已没法使剑,将长剑又再交到右手。玉灵道人一扬狼牙锤,朗声说:“晋掌门,劝你投降了吧!”晋培安哼了一声,低声咒骂。 端木夫人也不去抹脸上鲜血,提起短刀,对准了晋培安,叫道:“再……” 端木夫人一个“上”字尚未出口,忽听得有人喝道:“且慢!”一人几步抢进圈中,站在晋培安身边说:“各位以七对一,未免太不公道,何况那位倪老板说过,《社会剑谱》确实不在晋培安手中。”这人正是熊熙淳。他自见到晋培安后,目光始终没离开过他片刻,眼见他双臂受伤,端木夫人等七人这次再行攻上,定然将他乱刀分尸,自己与这人仇深似海,非得手刃此獠不可,决不容旁人将他杀了,当即挺身而出。 端木夫人厉声问:“你是什么人?要陪他送死不成?”熊熙淳说:“陪他送死倒不想。我见这事太过不平,要出来说句公道话。大家不用打了吧。”仇松年说:“将这小子一起宰了。”玉灵道人问:“你是谁?如此胆大妄为,给人强出头。” 熊熙淳说:“在下东华派熊熙淳……” 黎江双奇、双蛇恶丐、端木夫人、仇松年、西宝和尚、玉灵道人齐声叫问:“你是东华派的?金少侠呢?” 金泽丰抱拳说:“在下金泽丰,山野青年,怎称得上‘少侠’二字?各位认得我的一个朋友么?”一路之上,许多高人奇士对他尊敬讨好,都说是由于他的一个朋友之故,金泽丰始终猜想不出,到底什么时候交上了这样一位神通广大的朋友,听这七人如此说,料想又是冲着这位神奇朋友而卖他面子了。 果然七人一齐转身,向金泽丰恭恭敬敬地行礼。玉灵道人说:“我们七人得到讯息,日夜不停地赶来,便是要想一识尊范。得在此处拜见,真好极了。” 晋培安受伤着实不轻,眼见挺身而出替他解围的居然是熊熙淳,不禁大为奇怪,但随即便明白了他用意,见围住自己的七人都在跟金泽丰说话,此时不走,更待何时,他腿上并未受伤,突然倒纵而出,抢入小饭店后进,从后门飞也似地走了。 严三星和仇松年齐声呼叫,却显然已追赶不及。 倪水树走到金泽丰面前,笑着说:“兄弟从东方来,听得不少江湖朋友提到金少侠的大名,心下好生仰慕。兄弟得知几十位教主、帮主、洞主、岛主要在龙潭大峡谷上和少侠相会,这就忙不迭地赶来凑热闹,想不到运气真好,却抢先见到了少侠。放心,不要紧,这次带上龙潭大峡谷的灵丹妙药,没一百种也有九十九种,少侠所患的小小疾患,何足道哉,何足道哉!哈哈哈,很好,很好!”拉住了金泽丰的手连连摇晃,显得亲热无比。 金泽丰吃了一惊,问道:“什么数十位教主、帮主、洞主、岛主?又是什么一百种灵丹妙药?在下可全不明白了。” 倪水树笑着说:“金少侠不必过虑,这中间的原由,兄弟便有天大胆子也不敢信口乱说。少侠尽管放心,哈哈哈,兄弟要是胡说八道,就算少侠不会见怪,落在旁人耳中,泥鳅有几个脑袋?再滑上十倍,这脑袋瓜子终于也非给人揪下来不可。” 端木夫人阴沉沉说:“你说不敢胡说八道,却又尽提这事作甚?龙潭大峡谷上有什么动静,待会儿金少侠自能亲眼见到。我问你,那《社会剑谱》,到底是在谁的手里?” 倪水树装作没听见,转头向着龚政伟夫妇,笑嘻嘻说:“在下一进门来,见到两位,心中一直嘀咕:这位相公跟这位夫人相貌清雅,气度不凡,却是哪两位了不起的武林高人?两位跟金少侠在一起,那必是东华派掌门、大名鼎鼎的‘玉面君子’龚先生夫妇了。” 龚政伟微微一笑说:“不敢。” 倪水树说:“常言说:有眼不识泰山。最近龚先生一剑刺瞎十五名强敌,名震江湖,小人佩服得五体投地。好剑法!好剑法!”他说得真切,有如亲眼目睹。龚政伟哼了一声,脸上闪过一阵阴云。倪水树又说:“焦美媛女侠……” 端木夫人喝道:“你罗里罗嗦的,有个完没有?快说!是谁得了《社会剑谱》?”她听到龚政伟夫妇的名字,竟似浑不在意下。 倪水树笑嘻嘻伸出手来说:“给一百统万,我便说给你听。” 端木夫人“呸”的一声说:“你前世就没见过钱?什么都是要钱,要钱,要钱!” 眇目男子黎响从怀中取出钱,向倪水树投了过去说:“一百统万只多不少,快说!”倪水树接过钱,在手中掂了掂说:“这就多谢了。来,咱们到外边去,我跟你说。”黎响说:“为什么到外边去?你就在这里说好了,好让大家听听。”众人齐说:“是啊,是啊!干嘛鬼鬼祟祟的?”倪水树连连摇头说:“不成,不成!我要一百统万,是每人一百统万,可不是将这个大消息只卖一百统万。如此大贱卖,世上焉有此理?” 黎响右手一摆,仇松年、端木夫人、严三星、西宝和尚等都围上来,霎时间将倪水树围在垓心,便如适才对付晋培安一般。端木夫人冷冷说:“这人号称滑泥鳅,对付他可不能用手,大家使兵刃。”玉灵道人提起八角狼牙锤,在空中呼的一声响,划了个圈子说:“不错,瞧他的脑袋滑不滑。”众人瞧瞧他锤上的狼牙尖锐锋利,闪闪生光,再瞧瞧倪水树的脑袋细皮白肉,油滋乌亮,都觉他的脑袋不见得前程远大。 倪水树说:“金少侠,适才贵派一位青年朋友,片言为晋掌门解围,少侠却何以对倪某人身遭大难,犹似不闻不见?” 金泽丰说:“你如不说《社会剑谱》的所在,在下也只好插手要对老兄不大客气了。”说到这里,心中一酸,情不自禁向龚乐媛瞧了一眼,心想:“连你,也冤枉我取了小熊的剑谱。” 端木夫人等七人齐声欢呼,叫道:“妙极,妙极!请金少侠出手。” 倪水树叹了口气说:“好,我说就是,你们各归各位啊,围着我干什么?”端木夫人说:“对付滑泥鳅,只好加倍小心些。”倪水树叹气说:“这叫作自作孽,不可活。我为什么不等在龙潭大峡谷上看热闹,却自己到这里送死?”端木夫人问:“你到底说不说?” 倪水树说:“我说,我说,我为什么不说?咦,孟春总裁,您怎么大驾光临?”他最后这两句说得声音极响,同时目光向着店外西首直瞪,脸上充满了不胜骇异之情。 众人一惊之下,都顺着他眼光向西瞧去,只见长街上一人慢慢走近,手中提了一只菜篓子,乃是个市井菜贩,怎么会是威震天下的夜孟春总裁?众人回过头来,倪水树却已不知去向,这才知道是上了他的大当。端木夫人、仇松年、玉灵道人都破口大骂起来,情知他轻功了得,为人又极精灵,既已脱身,就再难捉得他住。 金泽丰大声说:“原来那《社会剑谱》是倪水树得了去,真料不到是在他手中。”众人齐问:“当真?是在倪水树手中?”金泽丰说:“那当然是在他手中了,否则他为什么坚不吐实,却又拼命逃走?”他说得声音极响,到后来已感气衰力竭。 忽听得倪水树在门外大声说:“金少侠,你干嘛要冤枉我?”随即走进门来。 端木夫人等大喜,立即又将他围住。玉灵道人笑着说:“你中了金少侠的计也!”倪水树愁眉苦脸说:“不错,倘若这句话传出去,说倪水树得了《社会剑谱》,倪某人今后哪里还有一天安宁日子好过?江湖之上,不知有多少人要找倪某的麻烦。我便有三头六臂,也抵挡不住。金少侠,你真了得,只一句话,便将滑泥鳅捉了回来。” 金泽丰微微一笑,心想:“我有什么了得?只不过我也曾给人这么冤枉过而已。”不禁又向龚乐媛瞧去。龚乐媛也正在瞧他。两人目光相接,都脸上一红,迅速转头。 第128章 草莽千众,与君挚诚 端木夫人说:“倪老板,刚才你是去将《社会剑谱》藏了起来,免得给我们搜到,是不是?”倪水树叫道:“苦也,苦也!端木夫人,你这么说,存心是要我的老命了。各位请想,那《社会剑谱》若是在我手中,我必定使剑,而且一定剑法极高,何以我身上一不带剑,二不使剑,三来武功又是奇差呢?”众人一想,此言倒也不错。 卜算子说:“你得到《社会剑谱》,未必便有时候去学;就算学了,也未必学得会。你身上没带剑,或许是给人偷了。”探道子说:“你手中那柄扇子,便是一柄短剑,刚才你这么一指,就是《社会剑谱》中的剑招。”翻墙子说:“是啊,大家瞧,他折扇斜指,明是社会剑法第五十九招‘指打奸邪’,剑尖指着谁,便是要取谁性命。” 这时倪水树手中的折扇正好指着仇松年。这莽头陀虎吼一声,双手戒刀便向倪水树砍过去。倪水树身子一侧,叫道:“他是说笑,喂!喂!喂!你可别当真!”当当当当四声响,仇松年左右双刀各砍了两刀,都给倪水树拨开。听声音,他那柄折扇果然是纯钢所铸。他肥肥白白,一副养尊处优的模样,身法竟十分敏捷,而折扇轻轻一拨,仇松年的虎头弯刀便给荡开在数尺之外,足见武功在那头陀之上,只是身陷包围之中,不敢反击而已。 摸鱼子叫道:“这一招是社会剑法中第三十二招‘乌龟放屁’,嗯,这一招架开一刀,是第二十五招‘甲鱼翻身’。” 金泽丰问:“倪老板,那《社会剑谱》倘若不是在你手中,那么是在谁的手中?” 端木夫人、玉灵道人等都说:“是啊,快说。是在谁手中?” 倪水树哈哈一笑说:“我所以不说,只是想多卖点钱,你们这等小气,定要省钱,好,我便说了,只不过你们听在耳里,却痒在心里,半点也无可奈何。那《社会剑谱》倘若为旁人所得,也还有几分指望,现下偏偏是在这一位主儿手中,那就……咳咳,这个……”众人屏息凝气,听他述说剑谱得主的名字。忽听得马蹄声急,夹着车声辚辚,从街上疾驰而来,倪水树趁机住口,侧耳倾听,问道:“咦,是谁来了?”玉灵道人说:“快说,是谁得到了剑谱?”倪水树说:“我当然是要说的,却又何必性急?” 只听车马之声到得饭店之外,倏然而止,有个苍老的声音说:“金少侠在这里吗?敝帮派遣车马,特来迎接大驾。” 金泽丰急欲知道《社会剑谱》的所在,以便消除师父师母、众师弟师妹对自己的疑心,却不答复外面的话,向倪水树说:“有外人到来,快快说吧!”倪水树说:“少侠鉴谅,有外人到来,这可不便说了。” 忽听得街上马蹄声急,又有七八骑疾驰而至,来到店前,也即止住,一个雄伟的声音说:“黄老帮主,你是来迎接金少侠的吗?”那老人说:“不错。高岛主怎么也来了?”那雄伟的声音哼了一声,接着脚步声沉重,一个魁梧之极的大汉走进店来,大声说:“哪一位是金少侠?小人高巨灵,前来迎接少侠去龙潭大峡谷上和朋友们相见。” 金泽丰只得拱手说:“在下金泽丰,不敢劳动高岛主大驾。”那高岛主说:“小人名叫高巨灵,只因小人自幼生得身材高大,因此父母给取了这一个名字。金少侠叫我高巨灵好了,要不然便叫小高,什么岛主不岛主,小人可不敢当。” 金泽丰说:“不敢。”伸手向着龚政伟夫妇说:“这两位是我师父师母。”高巨灵抱拳说:“久仰。”随即转过身来说:“小人迎接来迟,少侠勿怪。” 龚政伟身为东华派掌门十余年,向来极受江湖中人敬重,可是这位大坡头岛岛主高巨灵以及端木夫人、仇松年、玉灵道人等一干人,全都对金泽丰十分恭敬,而对自己这东华派掌门显然丝毫不以为意,就算略有敬意,也完全瞧在金泽丰脸上,这等神情流露得十分明显。这比之当面斥骂,令他尤为恚怒。但龚政伟修养极好,没显出半分恼怒之色。 这时那姓黄的帮主也已走了进来。这人已有八十来岁年纪,一部白须,直垂至胸,精神却甚矍铄。他向金泽丰微微弯腰,抱拳说:“金少侠,小人帮中的兄弟们,就在左近一带讨口饭吃,这次没好好接待少侠,当真罪该万死。” 龚政伟心头一震:“莫非是他?”他早知黄河下游有个黄河帮,帮主黄牧原是中原武林一位前辈耆宿,只是他帮规松懈,帮中良莠不齐,作奸犯科之事所在难免,这黄河帮的声名就不见得怎么高明。但黄河帮人多势众,帮中好手也着实不少,是齐鲁豫鄂之间的一大帮会,难道眼前这个老儿,便是号令万余帮众的黄牧原?假若是他,又怎会对金泽丰这个初出道的青年如此恭敬? 龚政伟心中的疑团只存得片刻,便即打破,只听双蛇恶丐严三星说:“黄帮主,你是地头蛇,对咱们这些外来朋友,可也得招呼招呼啊。” 这白须老者果然便是黄牧原,他哈哈一笑说:“若不是托了金少侠的福,又怎请得动这许多位英雄好汉的大驾?众位来到豫东鲁西,都是黄河帮的嘉宾,自然是要接待的。龙潭大峡谷上敝帮已备了酒席,金少侠和众位朋友这就动身如何?” 金泽丰见小小一间饭店之中挤满了人,这般声音嘈杂,倪水树决不会吐露机密,好在适才大家这么一闹,师父、学妹他们对自己的怀疑之意当会大减,日后终究能水落石出,倒也不急欲洗刷,便向龚政伟说:“师父,咱们去不去?请你示下。” 龚政伟心想:“聚集在龙潭大峡谷上的,显然没一个正派之士,如何可跟他们混在一起?这些人颇似欲以恭谨之礼,诱引阿丰入伙。南特派若干惠前车之辙,一与邪徒接近,终不免身败名裂。可是在眼前情势之下,这‘不去’二字,又如何说得出口?” 倪水树说:“龚先生,此刻龙潭大峡谷上可热闹得紧哩!好多位洞主、岛主,都是十几年、二三十年没在江湖上露脸了。大伙儿都是为金少侠而来。你调教了这样一位文武全才、英雄了得的少侠出来,龚先生当真脸上大有光彩。那龙潭大峡谷吗,当然是要去的啦。龚先生大驾不去,岂不叫众人大为扫兴?” 龚政伟尚未答话,高巨灵和黄牧原二人已将金泽丰半扶半抱地拥了出去,扶入一辆大车之中。仇松年、严三星、黎江双奇、中南六子等纷纷一拥而出。 龚政伟和夫人相对苦笑,均想:“这一伙人只是要阿丰去。咱们去不去,他们浑不放在心上。” 龚乐媛甚为好奇,说道:“爸,咱们也瞧瞧去,看那些怪人跟大师兄到底在耍什么花样。”她想到那吃人肉的初一十五,兀自心惊,但想他们既冲着大师兄的面子放了自己,总不会再来咬自己的手指头,不过到得龙潭大峡谷上,可别离爸爸太远了。 龚政伟点了点头,走出门外,适才大呕了一场,未进饮食,落足时竟然虚飘飘的,真气不纯,不由得暗惊:“那墨攻教邰盼的毒药当真厉害。” 黄牧原和高巨灵等众人骑来许多马匹,当下让给龚政伟、焦美媛、端木夫人、仇松年、中南六子等一伙人乘坐。东华派的几名男弟子无马可骑,便与黄河帮的帮众、大坡头岛高巨灵岛主的部属一同步行,向龙潭大峡谷进发。 第129章 生死有命,何如开怀畅饮 龙潭大峡谷位于河南洛阳新安县,是王屋山和黛眉山的核心,谷内关峡相望,潭瀑联珠,壁立万仞,峡秀谷幽,高峡瓮谷和山崩地裂奇观,堪称世界一绝。一行车马向东疾驰,行不数里,便有数骑马迎来,驰到车前,乘者翻身下马,高声向金泽丰致意,言语礼数甚是恭敬。 将近龙潭大峡谷时,来迎的人愈多。这些人自报姓名,金泽丰也记不得这许多。大车停在天书石前,只见黑压压一片大松林,一条山路曲曲折折上去。 黄牧原将金泽丰从大车中扶了出来。早有两名大汉抬了一乘软轿,在道旁相候。金泽丰心想自己坐轿,而师父、师母、学妹却都步行,心中不安,说道:“师母,你坐轿吧,弟子自己能走。”焦美媛笑着说:“他们迎接的只是金少侠,可不是你师母。”展开轻功,抢步上去。龚政伟、龚乐媛父女也快步跟上去。金泽丰无奈,只得坐入轿中。 轿子抬入虎头崖上松林间的一片空地,但见东一簇,西一堆,人头涌涌,这些人形貌神情,都是三山五岳的草莽汉子。 众人一窝蜂般涌过来。有的问:“这位便是金少侠吗?”有的说:“这是小人祖传的治伤灵药,颇有起死回生之功。”有的说:“这是在下二十年前在长白山中挖到的老年人参,已然成形,请金少侠收用。”有一人说:“这七个是山东六市中最有本事的名医,在下都请了来,让他们给少侠把把脉。”这七个名医都给粗绳缚住了手,连成一串,愁眉苦脸,神情憔悴,哪里有半分名医的模样?显是给这人硬捉来的,“请”之一字,只是说得好听而已。又有一人挑着两只大竹箩说:“济南城里的名贵药材,小人每样都拿了一些来。少侠要用什么药材,小人这里备得都有,以免临时凑手不及。” 金泽丰见这些人大都装束奇特,神情悍恶,对自己却显是一片挚诚,绝无可疑,不由得大为感激。他近来迭遭挫折,死活难言,更易受感触,胸口一热,竟尔流下泪来,抱拳说:“众位朋友,金泽丰一介无名小子,竟承各位……各位如此眷顾,当真……当真无……无法报答……”言语哽咽,难以卒辞,便即拜了下去。 群豪纷纷说:“这可不敢当!”“快快请起。”“折杀小人了!”也都跪倒还礼。 霎时之间,龙潭大峡谷上千余人一齐跪倒,便只余下东华派龚政伟师徒与中南六子。 龚政伟师徒不便在群豪之前挺立,都侧身避开,免有受礼之嫌。中南六子却指着群豪嘻嘻哈哈,胡言乱语。 金泽丰和群豪对拜了数拜,站起来时,脸上热泪纵横,心下暗想:“不论这些朋友此来是何用意,我今后为他们粉身碎骨,万死不辞。” 黄河帮帮主黄牧原说:“金少侠,请到前边草棚中休息。”引着他和龚政伟夫妇走进一座草棚。那草棚乃是新搭,棚中桌椅俱全,桌上放了茶壶、茶杯。黄牧原一挥手,便有部属斟上酒来,又有人送上干牛肉、火腿等下酒之物。 金泽丰端起酒杯,走到棚外,朗声说:“众位朋友,金泽丰和各位初见,须当共饮结交。咱们此后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这杯酒,算咱们好朋友大伙儿一齐喝了。”说着右手一扬,将一杯酒向天泼了上去,登时化作千万颗酒滴,四下飞溅。 群豪欢声雷动,都说:“金少侠说得不错,大伙儿此后跟你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龚政伟皱起了眉头,寻思:“阿丰行事好生鲁莽任性,不顾前,不顾后,眼见这些人对他好,便跟他们说什么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这些人中只怕没一个是规规矩矩的人物,尽是万家欢一类的家伙。他们奸淫掳掠,打家劫舍,你也跟他们有福同享?我正派之士要剿灭这些恶徒,你便跟他们有难同当?” 金泽丰又说:“众位朋友何以对在下如此眷顾,在下半点不知。不过知道也好,不知也好,众位有何为难之事,便请明示。大丈夫光明磊落,事无不可对人言。只须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在下刀山剑林,决不敢辞。”他想这些人素不相识,却对自己这等结交,自必有一件大事求己相助,反正总是要答允他们的,当真办不到,也不过一死而已。 黄牧原说:“金少侠说哪里话来?众位朋友得悉少侠驾临,大家心中仰慕,都想瞻仰丰采,因此不约而同地聚在这里。又听说少侠身子不大舒服,这才或请名医,或觅药材,对少侠却决无所求。咱们这些人并非一伙,相互间大都只是闻名,有的还不大和睦呢。只是少侠既说今后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大家就算不是好朋友,也要做好朋友了。” 群豪齐说:“正是!黄帮主的话一点不错。” 那牵着七个名医之人走过来,说道:“少侠请到草棚之中,由这七个名医诊一诊脉如何?”金泽丰心想:“常寿先生如此大本领,尚且说我的伤患已无药可治,你这七个医生又瞧得出什么来?”碍于他一片好意,不便拒绝,只得走入草棚。 那人将七个名医如一串田鸡般拉进棚来。金泽丰微微一笑说:“兄台便请放了他们吧,谅他们也逃不了。”那人说:“少侠说放,就放了他们。”啪啪啪七声响过,拉断了麻绳,喝道:“倘若治不好金少侠,把你们的头颈也都这般拉断了。”一个医生说:“小……小人尽力而为,不过天下……天下可没包医之事。”另一个说:“瞧少侠神完气足,那定是药到病除。”几个医生抢上前去,便给他搭脉。 忽然棚口有人喝道:“都给我滚出去,这等庸医,有个屁用?” 金泽丰转过头来,见是“公平交易”常寿到了,欢喜说:“常医生,你也来啦,我本想这些医生没什么用。” 常寿走进草棚,左足一起,砰的一声,将一个医生踢出草棚,右足一起,砰的一声,又将一个医生踢出草棚。那捉了医生来的汉子对常寿甚是敬畏,喝道:“当世第一名医常先生到啦,你们这些家伙,还胆敢在这里献丑!”砰砰两声,也将两名医生踢了出去,余下三名医生不等大脚上臀,连跌带爬地奔出草棚。那汉子躬身赔笑说:“金少侠,常先生,在下多有冒昧,你老……”常寿左足一抬,砰的一声,又将那汉子踢出了草棚。这一下大出金泽丰的意料之外,不禁愕然。 常寿一言不发,坐了下来,伸手搭住他右手脉搏,再过良久,又去搭他左手脉搏,如此转换不休,皱起眉头,闭了双眼,苦苦思索。金泽丰说:“常先生,凡人生死有命,金泽丰伤重难治,先生已两番费心,在下感激不尽。先生也不须再劳心神了。” 第130章 名实难副,竟至杀身成仁 只听得草棚外喧哗大作,斗酒猜拳之声此起彼伏,显是黄河帮已然运到酒菜,供群豪畅饮。金泽丰神驰棚外,只盼去和群豪大大热闹一番,可是常寿交互搭他手上脉搏,似乎永无止尽之时。 豁喇一声,一个人探头进来,正是探道子,问道:“金泽丰,你怎么不来喝酒?”金泽丰说:“这就来了,你等着我,可别自己抢着喝饱了。”探道子说:“好!常医生,你赶快些吧。”说着将头缩了出去。 常寿缓缓缩手,闭着眼睛,右手食指在桌上轻轻敲击,显是困惑难解,又过良久,睁开眼来说:“金少侠,你体内有七种真气,相互冲突,既不能宣泄,亦不能降服。这不是中毒受伤,更不是风寒湿热,因此非针灸药石之所能治。”金泽丰说了声:“是。”常寿说:“自从那日在朱仙镇上给少侠瞧脉之后,在下已然思得一法,图个行险侥幸,要邀集七位内功深湛之士,同时施为,将少侠体内这七道不同真气一举消除。今日在下已邀得三位同来,群豪中再请两位,毫不为难,加上尊师龚先生与在下自己,便可施治了。可是适才给少侠搭脉,察觉情势又有变化,更加复杂异常。”金泽丰“嗯”了一声。 常寿说:“过去数日之间,又生四种大变。第一,少侠服食了数十种大补的燥药,其中有人参、首乌、灵芝、伏苓等等珍奇药物。这些补药的制炼之法,却是用来给纯阴女子服食的。”金泽丰“啊”的一声说:“正是如此,前辈神技,当真古今罕有。”常寿说:“少侠何以去服食这些补药?想必是为庸医所误了,可恨可恼。”金泽丰心想:“胖尊者偷了瘦尊者的‘续命八丸’来给我吃,原是一番好意,他哪里知道补药有男女之别?如说了出来,常先生定然责怪于他,还是为他隐瞒的为是。”说道:“那是晚辈自误,须怪不得别人。”常寿说:“你身子并不气虚,恰恰相反,乃是真气太多,突然间又服了这许多补药下去,那可如何得了?便如长江水涨,本已成灾,治水之人不谋宣泄,反将洞庭湖、鄱阳湖之水倒灌入江,岂有不酿成大灾之理?只有先天不足、虚弱无力的少女服这等补药,才有益处。偏偏是少侠服了,唉,大害,大害!”金泽丰心想:“只盼芙昕姑娘喝了我的血后,身子能够痊愈。” 常寿又说:“第二个大变,是少侠突然大量失血。依你目下的病体,怎可再和人争斗动武?如此好勇斗狠,岂是延年益寿之道?唉,人家对你这等看重,你却不知自爱。君子报仇,十年未晚,又何必逞快于一时?”说着连连摇头。他说这些话时,脸上现出大不以为然的神色,倘若他所治的病人不是金泽丰,纵然不是一巴掌打过去,那也是声色俱厉、破口大骂了。金泽丰说:“前辈指教得是。” 常寿说:“单是失血,那也罢了,这也不难调治,偏偏你又去跟嘉米尔的人混在一起,饮用了他们的五仙大补药酒。”金泽丰好奇问:“是五仙大补药酒?”常寿说:“这五仙大补药酒,是墨攻教祖传秘方所酿,所浸的五种小毒虫珍奇无匹,据说每一条小虫都要十多年才培养得成,酒中另外又有数十种奇花异草,中间颇具生克之理。服了这药酒之人,百病不生,诸毒不侵,陡增十余年功力,原是当世最神奇的补药。老夫心慕已久,恨不得一见。听说邰盼这女子守身如玉,从来不对任何男子假以辞色,偏偏将她教中如此珍贵的药酒给你服了。唉,风流青年,到处留情,岂不知反而自受其害!” 金泽丰只有苦笑,说道:“邰教主和晚辈只在黄河舟中见过一次,蒙她以五仙药酒相赠,此外可更无其他瓜葛。” 常寿向他瞪视半晌,点了点头说:“如此说来,邰盼给你喝这五仙大补药酒,那也是冲着人家的面子了。可是这一来补上加补,那便是害上加害。又何况这酒虽能大补,亦有大毒。哼,他妈的乱七八糟!他墨攻教只不过仗着几张祖传的古怪药方,邰盼这小妮子又懂什么狗屁医理、药理了?他妈的搅得一塌糊涂!” 金泽丰听他如此乱骂,觉此人性子太也暴躁,但见他脸色惨淡,胸口不住起伏,显是对自己伤势关切之极,心下又觉歉仄,说道:“常先生,邰教主也是一番好意……”常寿怒道:“好意,好意!哼,天下庸医杀人,哪一个不是好意?你知不知道,每天庸医害死的人数,比江湖上死于刀下的人可多得多了?”金泽丰说:“这也大有可能。”常寿说:“什么大有可能?确确实实是如此。我常寿医过的人,她邰盼凭什么又来加一把手?你此刻血中含有剧毒,若要一一化解,便和那七道真气大起激撞,只怕三个小时之内便送了你性命。” 金泽丰心想:“我血中含有剧毒,倒不一定是饮了那五仙药酒之故,邰教主和那四名少女给我注血,用的是她们身上之血。这些人朝夕和奇毒之物为伍,饮食中也含有毒物,血中不免有毒,只是她们长期习惯了,不伤身体。这事可不能跟常医生说,否则他脾气更大了。”说道:“医道药理,精微深奥,原非常人所能通解。” 常寿叹了口气说:“倘若只不过是误服补药,大量失血,误饮药酒,我还是有办法可治。这第四个大变,却当真令我束手无策了。唉,都是你自己不好!”金泽丰说:“是,都是我自己不好。”常寿说:“这数日之中,你何以心灰意懒,不想再活?到底受了什么重大委屈?上次在朱仙镇我跟你搭脉,察觉你伤势虽重,病况虽奇,但你心脉旺盛,胸怀开朗,有一股勃勃生机。我先延你百日之命,然后在这百日之中,无论如何要设法治愈你的怪病。当时我并无十足把握,也不忙给你明言,可是现下却连这一股生机也没有了,却是何故?” 听他问及此事,金泽丰不由得悲从中来,心想:“先前师父疑心我吞没熊师弟的《社会剑谱》,那也没什么,大丈夫心中无愧,此事总有水落石出之时,可是……可是连学妹竟也对我起疑,为了熊师弟,心中竟将我糟蹋得一钱不值,那我活在世上,更有什么意味?” 常寿不等他回答,接着说:“搭你脉象,这又是情孽牵缠。其实天下女子言语无味,面目可憎,脾气乖张,性情暴躁,最好是远而避之,倘若命运不济,真正是上天入地,没法躲避,才只有极力容忍,虚与委蛇。你怎么如此想不通,反而对她们日夜想念?这可大大的不是了。虽然,虽然那……唉,可不知如何说起?”说着连连摇头。 金泽丰心想:“你的夫人固然言语无味,面目可憎,脾气乖张,性情暴躁,你上天入地,没法躲避,但天下女子却并非个个如此。你以己之妻,将天下女子一概论之,当真好笑。倘若学妹确实言语无味,面目可憎……” 摸鱼子双手拿了两大碗酒,走到草棚口说:“喂,常医生,怎么还没治好?”常寿脸一沉说:“治不好的了!”摸鱼子一怔问:“治不好,那你怎么办?”转头向金泽丰说:“不如出来喝酒吧。”金泽丰说:“好!”常寿怒道:“不许去!”摸鱼子吓了一跳,转身便走,两碗酒泼得满身都是。 常寿说:“金少侠,你这伤势要彻底治好,就算大罗金仙,只怕也难以办到,但要延得数月以至数年之命,也未始不能。可是必须听我的话,第一须得戒酒;第二必须收拾起心猿意马,女色更万万沾染不得,别说沾染不得,连想也不能想;第三不能跟人动武。这戒酒、戒色、戒斗三件事若能做到,那么或许能多活一二年。” 金泽丰哈哈大笑。常寿怒问:“有什么可笑?”金泽丰说:“人生在世,会当畅情适意,连酒也不能喝,女人不能想,人家欺到头上不能还手,还做什么人?不如及早死了,来得爽快。”常寿厉声说:“我一定要你戒,否则我治不好你的病,岂不声名扫地?” 金泽丰伸出手去,按住他右手手背说:“常先生,你一番美意,晚辈感激不尽。只是生死有命,先生医道虽精,也难救必死之人,治不好我的病,于先生声名丝毫无损。”语意甚是诚挚。 豁喇一声,又有一人探头进来,却是卜算子,大声问:“金泽丰,你的病治好了吗?”金泽丰说:“常先生医道精妙,已把我治好了。”卜算子说:“妙极,妙极。”进来拉住他袖子说:“喝酒去,喝酒去!”金泽丰向常寿深深一揖说:“多谢费心。” 常寿也不还礼,愁眉紧锁,口中低声喃喃自语。 卜算子说:“我原说一定治得好的。他是‘公平交易’,他医好一人,要杀一人,倘若医不好一人,那又怎么办?岂不是不公平了?”金泽丰笑着说:“胡说八道!”两人手臂相挽,走出草棚。 四下群豪聚集轰饮。金泽丰一路走过去,有人斟酒过来,便即酒到杯干。 群豪见他逸兴遄飞,放量喝酒,谈笑风生,心下无不欢喜,都说:“金少侠果是豪气干云,令人心折。” 金泽丰接着连喝了十来碗酒,忽然想起常寿来,斟了一大碗酒,口中大声唱歌:“今朝有酒今朝醉……”走进草棚说:“常先生,我敬你一碗酒。” 烛光摇晃之下,只见常寿神色大变。金泽丰一惊,酒意登时醒了三分。细看他时,本来的一头乌发竟已变得雪白,脸上更是皱纹深陷,几个小时之中,恰似老了一二十年。只听他喃喃说:“医好一人,要杀一人,医不好人,我怎么办?” 金泽丰热血上涌,大声说:“金泽丰一条命又值得什么?先生何必老是挂在心上?” 常寿说:“医不好人,那便杀我自己,否则叫什么‘公平交易’?”突然站起身来,身子晃了几下,喷出几口鲜血,扑地倒了。 金泽丰大惊,忙去扶他时,只觉他呼吸已停,竟然死了。金泽丰将他抱起,不知如何是好。耳听得草棚外轰饮之声渐低,心下一片凄凉。悄立良久,不禁掉下泪来。常寿的尸身在手中越来越重,无力再抱,于是轻轻放在地下。 第131章 天地渺渺,唯一知音相慰 忽见一人悄步走进草棚,低声说:“金少侠!”金泽丰见是胖尊者,凄然说:“胖先生,常医生死了。”胖尊者对这事竟不怎么在意,低声说:“金少侠,我求你一件事。倘若有人问起,请你说从来没见过胖尊者之面,好不好?”金泽丰一怔,问道:“那为什么?”胖尊者说:“也没什么,只不过……只不过……咳,再见,再见!” 他前脚走出草棚,跟着便走进一人,却是高巨灵,向金泽丰说:“金少侠,在下有个说不出口的……不大说得出的这个……倘若有人问起,有哪些人在龙潭大峡谷上聚会,请少侠别提在下的名字,那就感激不尽。”金泽丰说:“是。这却是为何?”高巨灵神色忸怩,便如孩童做错了事,忽然给人捉住一般,嗫嚅说:“这个……这个……” 金泽丰说:“金泽丰既不配做阁下的朋友,自是从此不敢高攀的了。”高巨灵脸色一变,突然双膝一屈,拜了下去,说道:“少侠说这等话,可坑杀俺了。俺求你别提来到龙潭大峡谷上的事,只为免得惹人生气,少侠忽然见疑,俺刚才说过的话,只当是高巨灵放屁!”金泽丰忙伸手扶起说:“高岛主何以行此大礼?请问岛主,你到龙潭大峡谷上见我,何以会令人生气?此人既对金泽丰如此痛恨,尽管冲着在下一人来好了……”高巨灵连连摇手,微笑说:“少侠越说越不成话了。这人对少侠疼爱还来不及,哪里有什么痛恨之理?唉,小人粗胚一个,实在不会说话,再见,再见。总而言之,高巨灵交了你这个朋友,以后你有什么差遣,只须传个讯来,火里火里去,水里水里去,高巨灵只要皱一皱眉,祖宗十八代都是乌龟王八蛋!”说着一拍胸口,大踏步走出草棚。 金泽丰好生奇怪,心想:“此人对我一片赤诚,绝无可疑。却何以他上龙潭大峡谷来见我,会令人生气?而生气之人偏偏又不恨我,居然还对我极好,天下哪有这等怪事?倘若当真对我极好,这许多朋友跟我结交,他该当欢喜才是。”突然想起一事,心想:“啊,是了,此人定是正派中的前辈,对我甚为爱护,却不喜我结交这些旁门左道之辈。难道是师叔祖?其实像高岛主这等人干脆爽快,什么地方不好了?” 只听得草棚外一人轻轻咳嗽,低声叫道:“金少侠。”金泽丰听得是黄牧原的声音说:“黄帮主,请进来。”黄牧原走进棚来说:“金少侠,有几位朋友要俺向少侠转言,他们身有急事,须得立即赶回去料理,不及向少侠亲自告辞,请你原谅。”金泽丰说:“不用客气。”果然听得棚外喧声低沉,已走了不少人。 黄牧原吞吞吐吐说:“这件事,咳,当真是我们做得鲁莽了,大伙儿一来是好奇,二来是想献殷勤,想不到……本来嘛,人家脸皮子薄,不愿张扬其事,我们这些莽汉粗人,谁都不懂。邰教主又是少数民族姑娘,这个……” 金泽丰听他前言不对后语,半点摸不着头脑,问道:“黄帮主是不是要我不可对人提及龙潭大峡谷上之事?”黄牧原干笑几声,神色极是尴尬,说道:“别人可以抵赖,黄牧原是赖不掉的了。黄河帮在龙潭大峡谷上款待少侠,说什么也只好承认。”金泽丰哼了一声说:“你请我喝一杯酒,也不见得是什么十恶不赦的大罪。男子汉大丈夫,有什么赖不赖的?” 黄牧原忙赔笑说:“少侠千万不可多心。唉,老黄生就一副茅包脾气,倘若事先问问俺儿媳妇,要不然问问俺孙女儿,也就不会得罪了人家,自家还不知道。唉,俺这粗人十七岁上就娶了媳妇,只怪俺媳妇命短,死得太早,连累俺对女人家的心事摸不上半点边儿。” 金泽丰心想:“怪不得师父说他们旁门左道,这人说话当真颠三倒四。他请我喝酒,居然要问他儿媳妇、孙女儿,又怪他老婆死得太早。” 黄牧原又说:“事已如此,也就是这样了。少侠,你说早就认得老黄,跟我是几十年的老朋友,好不好?啊,不对,就说和我已有八九年交情,你十五六岁时就跟老黄一块儿赌钱喝酒。”金泽丰笑着说:“在下四岁那一年,就跟你赌过骰子,喝过茅台,你怎么忘了?到今日可不是整整二十年的交情?” 黄牧原一怔,随即明白他说的乃是反话,苦笑说:“少侠恁地说,自然是再好不过。只是……只是黄某二十年前打家劫舍,做的都是见不得人的勾当,少侠又怎会跟俺交朋友?嘿嘿……这个……”金泽丰说:“黄帮主直承其事,足见光明磊落,在下非在二十年前交上你这位好朋友不可。”黄牧原大喜,大声说:“好,好,咱们是二十年前的老朋友。”回头一望,放低声音说:“少侠保重,你良心好,眼前虽然有病,终能治好,何况郡……郡……神通广大……啊哟!”大叫一声,转头便走。 金泽丰心想:“什么郡……郡……神通广大?当真莫名其妙。” 只听得马蹄声渐渐远去,喧哗声尽数止歇。他向常寿的尸身呆望半晌,走出棚来,猛地里吃了一惊,虎头崖上静悄悄的,竟没一个人影。他本来只道群豪就算不再闹酒,又有人离虎头崖他去,却也不会片刻间便走得干干净净。他提高嗓子叫道:“师父,师母!”却无人答应。他再叫:“二师弟,四师弟,学妹!”仍无人答应。 眉月斜照,微风不起,偌大一座龙潭大峡谷竟便只他一人。眼见满地都是酒壶、碗碟,此外帽子、披风、外衣、裤带等四下散置,群豪去得匆匆,连东西也不及收拾。他更加奇怪:“他们走得如此仓促,倒似有什么洪水猛兽突然掩来,非赶快逃走不可。这些汉子本来似乎都天不怕、地不怕,忽然间变得胆小异常,当真令人难以索解。师父、师母、学妹他们,却又到哪里去了?要是此间真有什么凶险,怎么又不招呼我一声?” 蓦然间心中一阵凄凉,只觉天地虽大,却没一人关心自己安危,便在不久之前,有这许多人竞相跟他结纳讨好,此刻虽以师父师母之亲,也对他弃之如遗。 心口一酸,体内几道真气便涌上来,身子晃了晃,一跤摔倒。挣扎着要想爬起,呻吟了几声,半点使不出力道。他闭目养神,休息片刻,第二次又再支撑着想爬起身来,不料这一次使力太大,耳中嗡的一声,眼前一黑,便即晕去。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迷迷糊糊中听到几下柔和的琴声,神智渐复,琴声优雅缓慢,入耳之后,激荡的心情便即平复,正是洛阳十里画廊那位老太太所弹的《药师佛心经》。金泽丰恍如漂流于茫茫大海之中,忽然见到一座小岛,精神一振,便即站起,听琴声是从草棚中传出,便一步一步地走过去,见草棚之门已然掩上。 他走到草棚前六七步处便即止步,心想:“听这琴声,正是那位老太太到了。在洛阳之时,她不愿我见她面目,此刻我若不得她许可,如何可以贸然推门进去?”当下躬身说:“金泽丰参见老前辈。” 琴声叮咚叮咚地响了几下,戛然而止。金泽丰只觉这琴音中似乎充满了慰抚之意,听来说不出的舒服,明白世上毕竟还有一人关怀自己,感激之情霎时充塞胸臆。 忽听得远处有人说:“有人弹琴!那些旁门左道的邪贼还没走光。” 又听得一个十分宏亮的声音说:“这些妖邪淫魔居然敢到河南来撒野,还把咱们瞧在眼里么?”他说到这里,更提高嗓子,喝道:“是哪些混账王八羔子,在龙潭大峡谷上胡闹,统统给我报上名来!”他中气充沛,声震四野,极具威势。 金泽丰心想:“难怪高巨灵、黄牧原、胖尊者他们吓得立时逃走,确实有正派中的高手前来挑战。”隐隐觉得,高巨灵、黄牧原等人忽然溜得一干二净,未免太没男子汉气概,但来者既能震慑群豪,自必是武功异常高超的前辈,心想:“他们问起我来,倒是难以对答,不如避一避的为是。”当即走到草棚之后,又想:“棚中那位老太太,料他们也不会和她为难。”这时棚中琴声也已止歇。 脚步声响,三个人走上虎头崖来。三人上得崖后,都“咦”的一声,显是对崖上寂静无人的情景大为诧异。 那声音宏亮的人说:“王八羔子们都到哪里去了?”一个细声细气的人说:“他们听说少林派的两大高手上来除奸驱魔,自然都夹了尾巴逃走啦。”另一人笑着说:“好说,好说!那多半是仗了昆仑派沈兄的声威。”三人纵声大笑。 金泽丰心想:“原来两个是少林派的,一个是昆仑派的。少林派自唐初以来,向是武林领袖,单是少林一派,声威便比我五常联盟为高,实力恐亦较强。少林派掌门方丈普光大师更为武林中众所钦佩。师父常说昆仑剑法独树一帜,兼具沉雄轻灵之长。这两派联手,确实厉害,多半他们三人只是前锋,后面还有大援。可是师父师母却又何必避开?”转念一想,便即明白:“是了,我师父是明门正派的掌门,和黄牧原这些声名不佳之人混在一起,见到少林、昆仑的高手,未免尴尬。” 只听那昆仑派姓沈的说:“适才还听得崖上有弹琴之声,那人却又躲到哪里去了?汪兄、陈兄,这中间只怕另有古怪。”那声音宏大的人说:“正是,还是何兄细心,咱们搜上一搜,揪他出来。”另一人说:“陈师兄,我到草棚中去瞧瞧。”金泽丰听了这句话,知道这人姓陈,那声音宏大之人姓汪,是他师兄。听得那姓陈的向草棚走去。 棚中一个清亮的女子声音说:“贱妾一人独居,夤夜之间,男女不便相见。” 那姓陈的说:“是个女的。”姓汪的问:“刚才是你弹琴么?”那老太太回答说:“正是。”那姓陈的说:“你再弹几下听听。”那老太太说:“素不相识,岂能径为阁下抚琴?”那姓汪的说:“哼,有什么稀罕?诸多推搪,草棚中定然另有古怪,咱们进去瞧瞧。”姓陈的说:“你说是孤身女子,半夜三更的,却在这虎头崖上干什么?十有八九,便跟那些左道妖邪是一路。咱们进来搜了。”说着大踏步便向草棚门走去。 金泽丰从隐身处闪了出来,挡在草棚门口,喝道:“且住!” 那三人没料到突然会有人闪出,都微微一惊,但见是个单身青年,亦不以为意。那姓陈的大声喝问:“你是谁?鬼鬼祟祟地躲在黑处,干什么来着?” 金泽丰说:“在下东华派金泽丰,参见少林、昆仑派的前辈。”说着向三人深深一揖。 第132章 力抗强敌,晚辈义所当为 那姓汪的哼了一声问:“是东华派的?你到这里干什么来啦?”金泽丰见这姓汪的身子倒不如何魁梧,只胸口凸出,有如一鼓,无怪说话声音如此响亮。另一个中年汉子和他穿着一式的酱色长袍,自是他同门姓陈之人。那昆仑派姓何的背悬一剑,宽袍大袖,神态颇为潇洒。那姓汪的不待他回答,又问:“你既是正派中弟子,怎么会在龙潭大峡谷上?” 金泽丰先前听他们王八羔子地乱骂,心头早就有气,这时更听他言词颇不客气,说道:“三位前辈也是正派中人,却不也在龙潭大峡谷上?”那姓何的哈哈一笑说:“说得好,你可知草棚中弹琴的女子却是何人?”金泽丰说:“那是一位年高德劭、与世无争的老太太。”那姓陈的斥责说:“胡说八道!听这女子声音,显然年纪不大,什么老太太小太太?”金泽丰笑着说:“这位姥姥说话声音好听,那有什么稀奇?她的侄儿也比你要老上二三十岁,别说她自己了。”姓陈的说:“让开!我们自己进去瞧瞧。” 金泽丰双手一伸说:“姥姥说,夤夜之间,男女不便相见。她跟你们素不相识,没来由的又见什么?” 姓陈的袖子一拂,一股劲力疾卷过来,金泽丰内力全失,毫无抵御之能,扑地摔倒。姓陈的没料到他竟全无武功,倒是一怔,冷笑说:“你是东华弟子?只怕吹牛!”说着走向草棚。 金泽丰站起身来,脸上已给地下石子擦出了一条血痕,说道:“姥姥不愿跟你们相见,你怎可无礼?在洛阳城中,我曾跟姥姥说了好几日话,却也没见到她一面。”那姓陈的说:“这小子,说话没上没下,你再不让开,是不是想再摔一大跤?”金泽丰说:“少林派是武林中声望最高的名门大派,两位定是少林派中的俗家高手。这位想来也必是昆仑派中赫赫有名之辈,黑夜之中,却来欺侮一个老年人,岂不叫江湖上好汉笑话?” 那姓陈的喝道:“偏有你这么多废话!”左手突出,啪的一声,在金泽丰左颊上重重打了一掌。 金泽丰内力虽失,但见他右肩微沉,便知他左手要出掌打人,急忙闪避,却腰腿不由使唤,这一掌终于没法避开,身子打了两个转,眼前一黑,坐倒在地。 那姓汪的说:“陈师弟,这人不会武功,不必跟他一般见识,妖邪之徒早已逃光,咱们走吧!”那姓陈的说:“山东河南的左道妖邪突然都到龙潭大峡谷上聚集,顷刻间又散得干干净净。聚得固然古怪,散得也挺稀奇。这件事非查个明白不可。在这草棚之中,多半能找到些端倪。”说着伸手便去推草棚门。 金泽丰站起身来,手中已然多了一柄长剑,大声说:“陈前辈,草棚中这位老太太于在下有恩,我只须有一口气在,决不许你冒犯她老人家。” 那姓陈的哈哈大笑问:“你凭什么?便凭手中这口长剑么?” 金泽丰说:“晚辈武艺低微,怎能是少林高手之敌?只不过万事抬不过一个理字。你要进这草棚,先得杀了我。” 那姓汪的说:“陈师弟,这小子倒挺有骨气,是条汉子。由他去吧。”那姓陈的笑着说:“听说你东华剑法颇有独得之秘,还分什么剑宗、气宗。你是剑宗呢,还是气宗?又还是什么屁宗?哈哈,哈哈!”他这么一笑,那姓汪的、姓沈的跟着也大笑起来。 金泽丰朗声说:“恃强逞暴,叫什么名门正派?你是少林弟子?只怕吹牛!” 那姓陈的大怒,右掌一立,便要向金泽丰胸口拍去。眼见这一掌拍落,金泽丰便要立毙当场,那姓汪的说:“且住!金泽丰,若是名门正派的弟子,便不能跟人动手吗?”金泽丰说:“既是正派中人,每次出手,总得说出个名堂。” 那姓陈的缓缓伸出手掌说:“我说一二三,数到三字,你再不让开,我便打断你三根肋骨。一!”金泽丰微微一笑说:“打断三根肋骨,何足道哉!”那姓陈的大声数:“二!”那姓汪的说:“小朋友,我这个师弟,说过的话一定算数,你快快让开吧。” 金泽丰微笑说:“我这张嘴巴,说过的话也一定算数。我既还没死,岂能让你们对姥姥无礼?”说了这句话后,知道那姓陈的一掌便将击到,暗自运了口气,将力道贯到右臂之上,但胸口登感剧痛,眼前只见千千万万颗金星乱飞乱舞。 那姓陈的喝道:“三!”左足踏上一步,眼见金泽丰背靠草棚板门,嘴角边微微冷笑,毫无让开之意,右掌便即拍出。 金泽丰只感呼吸一窒,对方掌力已然袭体,手中长剑递出,对准了他掌心。这一剑方位时刻,拿捏得妙到颠毫,那姓陈的右掌拍出,竟来不及缩手,嗤的一声轻响,跟着“啊”的一声大叫,长剑剑尖已从他掌心直通而过。他急忙缩臂回掌,又是嗤的一声,将手掌从剑锋上拔了出去。这一下受伤极重,他急跃退开数丈,左手从腰间拔出长剑,惊怒交集,叫道:“贼小子装傻,原来武功好得很啊!我……我跟你拼了。” 汪、陈、沈三人都是使剑的好手,眼见金泽丰长剑一起,并未递剑出招,单是凭着方位和时刻的拿捏,即令对方手掌自行送到他剑尖之上,剑法上的造诣,实已到了高明之极的境界。那姓陈的虽气恼之极,却也已不敢轻敌,左手持剑,刷刷刷连攻三剑,却都是试敌的虚招,每一招剑至中途,便即缩回。 那晚金泽丰在清福祠外连伤十五名好手的双目,当时内力虽然亦已失却,终不如目前这般又连续受了几次大损,几乎抬臂举剑亦已有所不能。眼见那姓陈的连发三下虚招,剑尖不绝颤抖,显是少林派上乘剑法,更不愿与他为敌,说道:“在下绝无得罪三位前辈之意,只须三位离此他去,我……在下愿意诚心赔罪。” 那姓陈的哼了一声说:“此刻求饶,已然迟了。”长剑疾刺,直指金泽丰的咽喉。 金泽丰行动不便,知这一剑无可躲避,当即挺剑刺出,后发先至,噗的一声响,正中他左手手腕要穴。 那姓陈的五指一张,长剑落地。其时东方曙光已现,他眼见自己手腕上鲜血一点点地滴在地下绿草之上,竟不信世间有这等事,过了半晌,才长叹一声,掉头便走。 那姓汪的本就不想与东华派结仇,又见金泽丰这一剑精妙绝伦,自己也决非对手,挂念师弟伤势,叫了声:“陈师弟!”随后赶去。 那姓沈的侧目向金泽丰凝视片刻,问道:“阁下当真是东华弟子?”金泽丰身子摇摇欲坠,说道:“正是!”那姓沈的瞧出他已身受重伤,虽然剑法精妙,但只须再挨得片刻,不用相攻,他自己便会支持不住,眼前正有个大便宜可捡,心想:“适才少林派的两名好手一伤一走,栽在东华派这青年手下,我如将他打倒,擒去少林寺,交给掌门方丈发落,不但给了少林派一个极大人情,而且昆仑派在中土也大大露脸。”当即踏上一步,微笑说:“年轻人,你剑法不错,跟我比一下拳掌上的功夫,你瞧怎样?” 金泽丰一见他神情,便已测知他的心思,心想这人好生奸猾,比少林派那姓陈的更加可恶,挺剑便往他肩头刺去。岂知剑到中途,手臂已然无力,当的一声响,长剑落地。那姓沈的大喜,呼的一掌,重重拍正在金泽丰胸口。金泽丰哇的一声,喷出一大口鲜血。 两人相距甚近,这口鲜血对准了这姓沈的,直喷在他脸上,更有数滴溅入了他口中。那姓沈的嘴里尝到一股血腥味,也不在意,深恐金泽丰拾剑反击,右掌一起,又欲拍出,突然间一阵昏晕,摔倒在地。 金泽丰见他忽在自己垂危之时摔倒,既感奇怪,又自庆幸,见他脸上显出一层黑气,肌肉不住扭曲颤抖,模样诡异可怖,说道:“你用错了真力,只好怪自己了!” 游目四顾,虎头崖上更无一个人影,树梢百鸟声喧,地下散满了酒肴兵刃,种种情状,说不出的古怪。他伸袖抹拭口边血迹,说道:“姥姥,别来福体安康。”那老太太说:“金少君此刻不可劳神,请坐下休息。”金泽丰确已全身更无半分力气,当即依言坐下。 只听得草棚内琴声轻轻响起,宛如一股清泉在身上缓缓流过,又缓缓注入了四肢百骸,金泽丰全身轻飘飘的,更无半分着力处,便似飘上了云端,置身于棉絮般的白云之上。 过了良久良久,琴声越来越低,终于细不可闻而止。金泽丰精神一振,站起身来,深深一揖说:“多谢姥姥雅奏,令晚辈大得补益。”那老太太说:“你舍命力抗强敌,让我不致受辱于伧徒,该我谢你才是。”金泽丰说:“姥姥说哪里话来?此是晚辈义所当为。” 那老太太半晌不语,琴上发出轻轻的仙翁、仙翁之声,似是手拨琴弦,暗自沉吟,有什么事好生难以委决,过了一会儿问:“你……你这要上哪里去?” 金泽丰登时胸口热血上涌,只觉天地虽大,却无容身之所,不由得连声咳嗽,好容易咳嗽止息,才说:“我……我无处可去。” 那老太太说:“你不去寻你师父、师母?不去寻你的学……学妹他们了?”金泽丰说:“他们……他们不知到哪里去了,我伤势沉重,寻不着他们。就算寻着了,唉!”一声长叹,心想:“就算寻着了,却又怎样?他们也不要我了。” 那老太太说:“你受伤不轻,何不去风物佳胜之处,登临山水,以遣襟怀?却也强于徒自悲苦。”金泽丰哈哈一笑说:“姥姥说得是,金泽丰于生死之事,本来也不怎么放在心上。晚辈这就别过,下山游玩去也!”说着向草棚一揖,转身便走。 第133章 一见姥姥,便须刺瞎双目 他走出三步,只听那老太太问:“你……你这便去了吗?”金泽丰站住了说:“是。”那老太太说:“你伤势不轻,孤身行走,旅途之中,乏人照料,可不大妥当。”金泽丰听那老太太言语之中颇为关切,心头又是一热,说道:“多谢姥姥挂怀。我的伤是治不好的了,早死迟死,死在哪里,也没多大分别。” 那老太太说:“嗯,原来如此。只不过……只不过……”隔了好一会儿,才说:“你走了之后,倘若那两个少林派的恶徒又来罗唣,却不知如何是好?这昆仑派的沈吉泰一时昏晕,醒来之后,只怕又会找我的麻烦。”金泽丰问:“姥姥,你要去哪里?我护送你一程如何?”那老太太说:“本来甚好,只是中间有个极大难处,生怕连累了你。”金泽丰说:“我的性命是姥姥所救,有什么连累不连累的?”那老太太叹了口气说:“我有个厉害对头,寻到洛阳来跟我为难,我避到了这里,但朝夕之间,他又会追踪到来。你伤势未愈,不能跟他动手,我只想找个隐僻所在暂避,等约齐了帮手再跟他算账。要你护送我吧,一来你身上有伤,二来你一个活蹦乱跳的小伙子,陪着我这老太婆,岂不闷坏了你?” 金泽丰哈哈大笑说:“我道姥姥有什么事难以委决,却原来是如此区区小事。你要去哪里,我送你到哪里便是,不论天涯海角,只要我还没死,总是护送姥姥前往。”那老太太说:“如此生受你了。当真是天涯海角,你都送我去?”语音中大有欢喜之意。金泽丰说:“不错,不论天涯海角,金泽丰都随姥姥前往。” 那老太太说:“这可另有一个难处。”金泽丰问:“却是什么?”那老太太说:“我的相貌十分丑陋,不管是谁见了,都会吓坏了他,因此我说什么也不愿给人见到。否则的话,刚才那三人要进草棚来,见他们一见又有何妨?你得答允我一件事,不论在何等情景之下,都不许向我看上一眼,不能瞧我的脸,不能瞧我的身子手足,也不能瞧我的衣服鞋袜。”金泽丰说:“弟子尊敬姥姥,感激姥姥对我关怀,至于姥姥容貌如何,那有什么关系?” 那老太太说:“你既不能答应此事,那你便自行去吧。”金泽丰忙说:“好,好!我答允就是,晚辈不论在何等情景之下,决不向姥姥看上一眼。”那老太太说:“连我的背影也不许看。”金泽丰心想:“难道连你的背影也丑陋不堪?世上最难看的背影,若非侏儒,便是驼背,那也没什么。我和你一同长途跋涉,连背影也不许看,只怕有些不易。” 那老太太听他迟疑不答,问道:“你办不到么?” 金泽丰说:“办得到,办得到。要是我瞧了姥姥一眼,我剜了自己眼睛。” 那老太太说:“你可要记着才好。你先走,我跟在你后面。” 金泽丰说:“是!”迈步向崖下走去,只听得脚步之声细碎,那老太太在后面跟了上来。走了数丈,那老太太递了一根树枝过来,说道:“你把这树枝当作拐杖撑着走。” 金泽丰说:“是。”撑着树枝,慢慢下崖。走了一程,忽然想起一事,问道:“姥姥,那昆仑派姓沈的,你知道他名字?”那老太太说:“嗯,这沈吉泰是昆仑派第二代弟子中的好手,剑法上学到了他师父的六七成功夫,比起他大师兄、二师兄来,却还差得远。那少林派的大个子汪泽厚,剑法还比他强些。” 金泽丰说:“原来那大喉咙汉子叫汪泽厚,这人倒似乎还讲道理。”那老太太说:“他师弟叫陈泽荣,那就无赖得紧了。你一剑穿过他右掌,一剑刺伤他左腕,这两剑可帅得很呐。”金泽丰说:“那是出于无奈,唉,这一下跟少林派结了梁子,不免后患无穷。”那老太太说:“少林派便怎样?咱们未必便斗他们不过。我可没想到那沈吉泰会用掌打你,更没想到你会吐血。”金泽丰说:“姥姥,你都瞧见了?那沈吉泰不知如何会突然晕倒?”那老太太说:“你不知道么?邰盼和手下的四名女弟子给你注血,她们日日夜夜跟毒物为伍,血中含毒,那不用说了,那五仙酒更剧毒无比。沈吉泰口中溅到你的毒血,自然抵受不住。” 金泽丰恍然大悟,“哦”了一声说:“我反而抵受得住,也真奇怪。我跟那位邰教主无冤无仇,不知她何以要下毒害我?”那老太太说:“谁说她要害你了?她是对你一片好心,哼,妄想治你的伤来着。要你血中有毒而你性命无碍,原是她墨攻教的拿手好戏。”金泽丰说:“是,我原想邰教主并无害我之意。常寿先生说她的药酒是大补之物。”那老太太说:“她当然不会害你,要对你好也来不及呢。”金泽丰微微一笑,又问:“不知那沈吉泰会不会死?”那老太太说:“那要瞧他的功力如何了。不知有多少毒血溅入了他口中。” 金泽丰想起沈吉泰中毒后脸上的神情,不由得打了个寒噤,又走出十余丈后,突然想起一事,叫道:“啊哟,姥姥,请你在这儿等我一等,我得回上崖去。”那老太太问:“干什么?”金泽丰说:“常医生的遗体在虎头崖上尚未掩埋。”那老太太说:“不用回去啦,我已把他尸体化了,埋了。”金泽丰说:“啊,原来姥姥已将常医生安葬了。”那老太太说:“也不是什么安葬。我是用药将他尸体化了。在那草棚之中,难道叫我整晚对着一具尸首?常寿活着的时候已没什么好看,变了尸首,这副模样,你自己想想吧。” 金泽丰“嗯”了一声,只觉这位老太太行事实在出人意表,常寿对自己有恩,他身死之后,该当好好将他入土安葬才是,但这老太太却用药化去他的尸体,越想越不安,可是用药化去尸体有什么不对,却又说不上来。 行出数里,已到了崖下平阳之地。那老太太说:“你张开手掌!”金泽丰应说:“是!”心下奇怪,不知她又有什么花样,当即依言伸出手掌,张了开来,只听得噗的一声轻响,一件细物从背后抛过来,投入掌中,乃是一颗黄色药丸,约有小指头大小。 那老太太说:“你吞了下去,到那棵大树下坐着歇歇。”金泽丰说:“是。”将药丸放入口中,吞了下去。那老太太说:“我是要仗着你的神妙剑法护送脱险,这才用药物延你性命,免得你突然身死,我便少了个卫护之人。可不是对你……对你有什么好心,更不是想要救你性命,你记住了。” 金泽丰又应了一声,走到树下,倚树而坐,只觉丹田中一股热气暖烘烘地涌上来,似有无数精力送入全身各处脏腑经脉,寻思:“这颗药丸明明于我身子大有补益,老太太偏不承认对我有什么好心,只说不过是利用我而已。世上只有利用别人而不肯承认的,她却为什么要说这等反话?”又想:“适才她将药丸掷入我手掌,能使药丸入掌而不弹起,显是使上了极高内功中的一股沉劲。她武功比我强得多,又何必要我卫护?唉,她爱这么说,我便听她这么办就是。” 他坐得片刻,便站起身来说:“咱们走吧。姥姥,你累不累?”那老太太说:“我倦得紧,再歇一会儿。”金泽丰说:“是。”心想:“上了年纪之人,凭他多高的武功,精力总不如年轻人。我只顾自己,可太不体恤姥姥了。”当下重行坐倒。 又过了好半晌,那老太太才说:“走吧!”金泽丰应了,当先而行,那老太太跟在后面。 金泽丰服了药丸,步履登觉轻快得多,依着那老太太的指示,尽往荒僻的小路上走。行了将近十里,山道渐觉崎岖,行走时已有些气喘。那老太太说:“我走得倦了,要歇一会儿。” 金泽丰应了声:“是,”坐了下来,心想:“听她气息沉稳,一点也不累,明明是要我休息,却说是她自己倦了。” 歇了一盏茶时分,起身又行,转过了一个山坳,忽听得有人大声说:“大伙儿赶紧吃饭,尽快离开这是非之地。”数十人齐声答应。金泽丰停住脚步,只见山涧边的一片草地之上,数十条汉子围坐着正自饮食。便在此时,那些汉子也已见到了金泽丰,有人说:“是金少侠!”金泽丰依稀认了出来,这些人昨晚都曾到过龙潭大峡谷上,正要出声招呼,突然之间,数十人鸦雀无声,一齐瞪眼瞧着他身后。 这些人的脸色都古怪之极,有的显然甚是惊惧,有的则是惶惑失措,似乎蓦地遇上了一件难以形容、无法应付的怪事一般。金泽丰一见这等情状,登时便想转头,瞧瞧自己身后到底有什么事端,令得这数十人在霎时之间便变得泥塑木雕一般,但脑袋只转得一半,立即惊觉:这些人所以如此,是由于见到了那位老太太,自己曾答允过她,决计不向她瞧上一眼。 他急忙扭过头来,使力过巨,连头颈也扭得痛了,好奇之心大起:“为什么他们一见这位老太太,便这般惊惶?难道这位老太太当真形相怪异之极,人世所无?” 忽见一名汉子提起割肉的匕首,对准自己双眼刺了两下,登时鲜血长流。金泽丰大吃一惊,叫问:“你干什么?”那汉子大声说:“小人三天之前便瞎了眼睛,早已什么东西也瞧不见了。”又有两名汉子拔出短刀,自行刺瞎了双眼,都说:“小人瞎眼已久,什么都瞧不见了。”金泽丰惊奇万状,眼见其余的汉子纷纷拔出匕首铁锥之属,要刺瞎自己眼睛,忙叫:“喂,喂!且慢,有话好说,可不用刺瞎自己啊,那……那到底是什么缘故?” 一名汉子惨然说:“小人本想立誓,决不敢有半句多口,只是生怕难以取信。” 金泽丰叫道:“姥姥,你救救他们,叫他们别刺瞎自己眼睛了。” 那老太太说:“好,我信得过你们。东海中有座沙门岛,可有人知道么?”一个老者说:“东南一百多里海中,有座沙门岛,听说人迹罕至,极为荒凉。”那老太太说:“正是这座小岛,你们立即动身,到沙门岛上去玩玩吧。过得了七年八年,再回中土吧。” 数十名汉子齐声答应,脸上均现喜色,说道:“咱们即刻便走。”有人又说:“咱们一路之上,决不跟外人说半句话。”那老太太冷冷说:“你们说不说话,关我什么事?”那人说:“是,是!小人胡说八道。”提起手来,在自己脸上用力击打。那老太太说:“去吧!”数十名大汉发足狂奔。三名刺瞎了眼的汉子则由旁人搀扶,顷刻之间,走得一个不剩。 金泽丰心下骇然:“这老太太单凭一句话,便将他们发配去东海荒岛,七年八年不许回来。这些人反而欢天喜地,如得大赦,可真叫人不懂了。”他默不作声地行走,心头思潮起伏,只觉身后跟随着的这位老太太实是生平从所未闻的怪人,思忖:“只盼一路前去,别再遇见龙潭大峡谷上的朋友。他们一番热心,为治我的病而来,倘若给老太太撞见了,不是刺瞎双目,便得罚去荒岛充军,岂不冤枉?这样看来,黄帮主、高岛主、胖尊者要我说从来没见过他们,龙潭大峡谷上群豪片刻间散得干干净净,都是因为怕了这老太太。她……她到底是怎么一个可怖的大魔头?”想到此处,不由自主地连打两个寒噤。 第134章 四人阻路,强请尊驾现身 又行得七八里,忽听得背后有人大声叫道:“前面那人便是金泽丰。”这人叫声响亮之极,一听便知是少林派那汪泽厚到了。那老太太说:“我不想见他,你跟他敷衍一番。”金泽丰应了声:“是。”只听得簌的一声响,身旁灌木一阵摇晃,那老太太钻入了树丛之中。 只听汪泽厚说:“师叔,那金泽丰身上有伤,走不快的。”其时相隔尚远,但汪泽厚的话声实在太过宏亮,虽是随口一句话,金泽丰也听得清清楚楚,心想:“原来他还有个师叔同来。”那老太太既躲在附近,便索性不走,坐在道旁相候。 过了一会儿,来路上脚步声响,几人快步走来,汪泽厚和陈泽荣都在其中,另有两个僧人、一个中年汉子。两个僧人一个年纪甚老,满脸皱纹,另一个三十来岁,手持方便铲。 金泽丰站起身来,深深一揖说:“东华派晚辈金泽丰,参见少林派诸位前辈,请教前辈上下怎么称呼。”陈泽荣喝道:“小子……”那老僧说:“老衲法名普华。”那老僧一说话,陈泽荣立时住口,但怒容满脸,显是对适才受挫之事气愤已极。金泽丰躬身说:“参见大师。”普华点了点头,和颜悦色说:“少侠不用多礼。尊师龚先生可好。” 金泽丰初时听得他们来势汹汹地追到,心下甚是惴惴,待见普华说话神情是个有道高僧模样,又知“普”字辈僧人是当今少林寺的第一代人物,与方丈普光大师是师兄弟,料想他不会如陈泽荣这般蛮不讲理,心中登时一宽,恭恭敬敬说:“多谢大师垂询,敝业师安好。” 普华说:“这四个都是我师侄。这僧人法名泽晖,这是纪泽巍师侄,这是汪泽厚师侄,这是陈泽荣师侄。汪陈二人,你们曾会过面的。”金泽丰说:“是。金泽丰参见四位前辈。晚辈身受重伤,行动不便,礼数不周,请众位前辈原谅。”陈泽荣哼了一声说:“你身受重伤!”普华说:“你当真身上有伤?泽荣,是你打伤他的吗?” 金泽丰说:“一时误会,算不了什么。陈前辈以袖风摔了晚辈一跤,又击了晚辈一掌,好在晚辈一时也不会便死,大师却也不用深责陈前辈了。”他一上来便说自己身受重伤,又将全部责任推在陈泽荣身上,料想普华是位前辈高僧,决不能再容这四个师侄跟自己为难,又说:“种种情事,汪前辈在龙潭大峡谷上都亲眼目睹。既是大师佛驾亲临,晚辈已有了好大面子,决不在敝业师面前提起便是。大师放心,晚辈虽伤重难愈,此事却不致引起五常联盟和少林派的纠葛。”这么一说,倒像自己伤重难愈,全是陈泽荣的过失。 陈泽荣怒道:“你……你……胡说八道,你本来就已身受重伤,跟我有什么关系?” 金泽丰叹了口气,淡淡说:“这句话,陈前辈,你可是说不得的。倘若传了出去,岂不于少林派清誉大大有损。” 汪泽厚、纪泽巍和泽晖三人都微微点了点头。各人心下明白,少林派“普”字辈的僧人辈份甚尊,虽说与五常联盟门户各别,但上辈叙起来,比之五常联盟各派的掌门还长了一辈,因此汪泽厚、陈泽荣等人的辈分也高于金泽丰。陈泽荣和金泽丰动手,本已有以大压小之嫌,何况他少林派有师兄弟二人在场?更何况金泽丰在动手之前已然受伤?少林派门规綦严,陈泽荣倘若真将东华派一个受了伤的后辈打死,纵不处死抵命,那也是非废去武功、逐出门墙不可。陈泽荣念及此节,不由得脸都白了。 普华说:“少侠,你过来,我瞧瞧你的伤势。”金泽丰走近身去。普华伸出右手,握住金泽丰的手腕,手指在他“大渊”、“经渠”两处穴道上一搭,登时觉得他体内生出一股稀奇古怪的内力,一震之下,便将手指弹开。普华心中一凛,他是当今少林寺第一代高僧中有数的好手,竟会给这青年的内力弹开手指,当真匪夷所思。他哪知金泽丰体内已蓄有中南六子和瓦洛佳七人的真气,他武功虽强,但在绝无防范之下,究竟也挡不住这七个高手的合力。他“哦”的一声,双目向金泽丰瞪视,缓缓说:“少侠,你不是东华派的。” 金泽丰说:“晚辈确是东华弟子,是敝业师龚先生所收的第一个门徒。”普华问:“那么后来你又怎么跟从旁门左道之士,练了一身邪派武功?” 陈泽荣插口说:“师叔,这小子使的确是邪派武功,半点不错,他赖也赖不掉。刚才咱们还见到他身后跟着一个女子,怎么躲起来了?鬼鬼祟祟的,多半不是好东西。” 金泽丰听他出言辱及那老太太,怒道:“你是名门弟子,怎么出言无礼?她老人家就是不愿见你,免得生气。”陈泽荣说:“你叫她出来,是正是邪,我师叔法眼无讹,一见而知。”金泽丰说:“你我争吵,便是因你对我姥姥无礼而起,这当儿还在胡说八道。” 泽晖接口说:“金少侠,适才我在虎头崖之上,望见跟在你身后的那女子步履轻捷,不似是年迈之人。”金泽丰说:“我姥姥是武林中人,自然步履轻捷,那有什么稀奇?” 普华摇了摇头说:“泽晖,咱们是出家人,怎能硬要拜见人家的长辈女眷?金少侠,此事中间疑窦甚多,老衲一时也参详不透。你果然身负重伤,但内伤怪异,决不是我陈师侄出手所致。咱们今日在此一会,也是有缘,盼你早日痊愈。你身上的内伤着实不轻,我这里有两颗药丸,给你服了吧,就只怕治不了……”说着伸手入怀。 金泽丰心下敬佩:“少林高僧,果然气度不凡。”躬身说:“晚辈有幸得见大师……” 一语未毕,突然间刷的一声响,陈泽荣长剑出鞘,喝道:“在这里了!”连人带剑,扑入那老太太藏身的灌木丛中。普华叫道:“陈师侄,休得无礼!”只听得呼的一声,陈泽荣从灌木丛中又飞身出来,一跃数丈,啪的一声响,直挺挺地摔在地下,仰面向天,手足抽搐了几下,便不再动了。普华等都大吃一惊,只见他额头一个伤口,鲜血汩汩流出,手中兀自抓着那柄长剑,却早已气绝。 汪泽厚、纪泽巍、泽晖三人齐声怒喝,各挺兵刃,纵身扑向灌木丛去。普华双手一张,僧袍肥大的衣袖伸展开来,一股柔和的劲风将三人一齐挡住,向着灌木丛朗声问:“是云天之巅哪一位在此?”但见数百株灌木中一无动静,更没半点声息。普华又说:“敝派跟北斗集团素无纠葛,阁下何以对敝派陈师侄骤施毒手?”灌木中仍无人答话。 金泽丰大吃一惊:“云天之巅?云天之巅是北斗集团总舵的所在,难道……难道这位老太太竟是北斗集团中的前辈?” 普华又说:“老衲昔年和孟春总裁也曾有一面之缘。阁下既出手杀了人,双方是非,今日须作了断。阁下何不现身相见?”金泽丰又心头一震:“孟春总裁?他说的是北斗集团的总裁夜孟春?此人号称当世第一高手,那么……那么这位老太太果然是北斗集团中人?” 那老太太藏身灌木丛中,始终不理。普华说:“阁下一定不肯赐见,恕老衲无礼了!”说着双手向后一伸,两只袍袖中登时鼓起劲气,跟着向前推出,只听得喀喇喇一声响,数十株灌木从中折断,枝叶纷飞。便在此时,呼的一声响,一个人影从灌木中跃出。 金泽丰满心想瞧瞧那老太太的模样,总是记着诺言,急忙转身,只听得汪泽厚和泽晖齐声呼叱,兵刃撞击之声如暴雨洒窗,既密且疾,显是那老太太与普华等已斗了起来。 第135章 恩仇难断,老衲少林恭候 其时正是上午十点左右,日光斜照,金泽丰为守信约,心下又焦虑,又好奇,却也不敢回头去瞧四人相斗的情景,只见地下黑影晃动,普华等四人将那老太太围在垓心。普华手中并无兵刃,泽晖使的是方便铲,纪泽巍使刀,汪泽厚使剑,那老太太使的是一对极短的兵刃,似是匕首,又似是蛾眉刺,那兵刃既短且薄,又似透明,单凭日影,认不出是何种兵器。那老太太和普华都不出声,汪泽厚等三人却大声吆喝,声势威猛。 金泽丰叫道:“有话好说,你们四个大男人,围攻一位老年人,成什么样子?” 纪泽巍冷笑说:“老年人!嘿嘿,这小子睁着眼睛说梦话。她……”一语未毕,只听得普华叫道:“泽巍,留神!”纪泽巍“啊”的一声大叫,似是受伤不轻。 金泽丰心下骇然:“这老太太好厉害的武功!适才普华大师以袖风击断树木,内力强极,可是那老太太以一敌四,居然还占到上风。”跟着泽晖也一声大叫,方便铲脱手飞出,越过金泽丰头顶,落在数丈之外。地下晃动的黑影这时已少了两个,纪泽巍和泽晖都已倒下,只普华和汪泽厚二人仍在和那老太太相斗。 普华说:“善哉!善哉!你下手如此狠毒,连杀我师侄三人。老衲不能再手下留情,只好全力和你周旋一番了。”啪啪啪几下急响,显是普华已使上了兵刃,似是木棒木棍之属。金泽丰觉得背后的劲风越来越凌厉,逼得他不断向前迈步。 普华一用到兵刃,果然是非同小可,战局当即改观。金泽丰隐隐听到那老太太的喘息之声,似乎已有些内力不济。普华说:“抛下兵刃!我也不来难为你,你随我去少林寺,禀明方丈师兄,请他发落。”那老太太不答,向汪泽厚急攻数招。汪泽厚抵挡不住,跳出圈子,待普华接过。汪泽厚定了定神,舞动长剑,又攻了上去。 又斗片刻,但听得兵刃撞击之声渐缓,劲风却越来越响。普华说:“你内力非我之敌,我劝你快抛下兵刃,跟我去少林寺,再支持得一会,你非受沉重内伤不可。”那老太太哼了一声,突然间“啊”的一声呼叫,金泽丰后颈中觉得有些水点溅了过来,伸手一摸,只见手掌中血色殷然,溅到头颈中的竟是血滴。普华又说:“善哉,善哉!你已受了伤,更加支撑不住了。我一直手下留情,你该当知道。”汪泽厚怒道:“这婆娘是邪魔妖女,师叔快下手斩妖,给三位师弟报仇。对付妖邪,岂能慈悲?” 耳听得那老太太呼吸急促,脚步踉跄,随时都能倒下,金泽丰心想:“姥姥叫我随伴,原是要我保护她,此时她身遭大难,我岂可不理?虽普华大师是位有道高僧,那姓汪的也是个直爽汉子,终不成让老太太伤在他们的手下!”刷的一声,抽出了长剑,朗声说:“普华大师,汪前辈,请你们住手,否则晚辈可要得罪了。” 汪泽厚喝道:“妖邪之辈,一并诛却!”呼的一剑,向金泽丰背后刺来。金泽丰生怕见到那老太太,不敢转身,只往旁一让。那老太太叫道:“小心!”金泽丰这么一侧身,汪泽厚的长剑跟着也斜着刺至。猛听得汪泽厚“啊”的一声大叫,身子飞了起来,从金泽丰左肩外斜斜向外飞出,摔在地下,也是一阵抽搐,便即毙命,不知如何,竟遭了那老太太的毒手。 便在此时,砰的一声响,那老太太中了普华一掌,向后摔入灌木丛中。 金泽丰大惊,叫问:“姥姥,姥姥,你怎么了?”那老太太在灌木丛中低声呻吟。金泽丰知她未死,稍觉放心,侧身挺剑向普华刺去,这一剑的去势方位巧妙已极,逼得普华向后跃开。金泽丰跟着又是一剑,普华举兵刃一挡,金泽丰缩回长剑,已和普华面对着面,见他所用兵刃原来是根三尺来长的旧木棒。他心头一怔:“没想到他的兵刃只是这么一根短木棒。这位少林高僧内力太强,我若不以剑术将他制住,姥姥无法活命。”当即上刺一剑,下刺一剑,跟着又上刺两剑,都是云逸所授的剑招。 普华登时脸色大变,说道:“你……你……”金泽丰不敢稍有停留,自己没丝毫内力,只要有半点空隙给对方的内力攻来,自己固然立毙,那老太太也会给他擒回少林寺处死,当下心中一片空明,将特色剑法诸般奥妙变式,任意所之地使了出来。 特色剑法精妙无比,金泽丰虽内力已失,而剑法中的种种精微之处亦尚未全部领悟,但饶是如此,也已逼得普华不住倒退。金泽丰只觉胸口热血上涌,手臂酸软难当,使出去的剑招越来越弱。 普华猛地里大喝一声:“撤剑!”左掌按向金泽丰胸口。 金泽丰此时精疲力竭,一剑刺出,剑到中途,手臂便即下沉。他长剑下沉,仍刺了出去,去势却已略慢,普华左掌飞出,已按中他胸口,劲力不吐,问道:“你这特色剑法……”便在此时,金泽丰长剑剑尖也已刺入他胸口。 金泽丰对这少林高僧甚是敬仰,但觉剑尖和对方肌肤相触,急忙用力一收,将剑缩回,这一下用力过巨,身子后仰,坐倒在地,口中喷出鲜血。 普华按住胸膛伤口,微笑说:“好剑法!少侠如不是剑下留情,老衲的性命早已不在了。”他却不提自己掌下留情,说了这句话后不住咳嗽。金泽丰虽及时收剑,长剑终于还是刺入了他胸膛寸许,受伤不轻。金泽丰说:“冒……冒犯了……大师。” 普华说:“没想到东华派云逸前辈的剑法,居然世上尚有传人。老衲当年曾受过云逸前辈的大恩,今日之事,老衲……老衲没法自作主张。”慢慢伸手到僧袍中摸出一个纸包,打了开来,里面有两颗龙眼大小的药丸,说道:“这是少林寺的疗伤灵药,你服下一丸。”微一迟疑,又道,“另一丸给了那女子。” 金泽丰说:“晚辈的伤治不好啦,还服什么药!另一颗大师你自己服吧。” 普华摇了摇头说:“不用。”将两颗药丸放在金泽丰身前,瞧着泽晖、汪泽厚等四具尸体,神色凄然,举起手掌,轻声诵念“往生咒”,渐渐地容色转和,到后来脸上竟似笼罩了一层圣光,当真唯有“大慈大悲”四字,方足形容。 金泽丰只觉头晕眼花,实难支持,于是拾起两颗药丸,服了一颗。 普华念毕经文,向金泽丰说:“少侠是特色剑法的传人,决不会是妖邪一派,你侠义心肠,按理不应横死。只是你身上内伤十分怪异,非药石可治,须当修习高深内功,方能保命。依老衲之见,你随我去少林寺,由老衲恳求掌门师兄,将少林派至高无上的内功心法相授,当能疗你内伤。”他咳嗽了几声,又说:“修习这门内功,讲究缘法,老衲却于此无缘。少林派掌门师兄胸襟广大,或能与少侠有缘,传此心法。” 金泽丰说:“多谢大师好意,待晚辈护送姥姥到达平安的所在,倘若侥幸未死,当来少林寺拜见大师和掌门方丈。”普华脸现诧色说:“你……你叫她姥姥?少侠,你是名门正派高弟,不可和妖邪一流为伍。老衲好言相劝,少侠还须三思。”金泽丰说:“男子汉一言既出,岂能失信于人?” 普华叹气说:“好!老衲在少林寺等候少侠到来。”向地下四具尸体看了一眼说:“四具臭皮囊,葬也罢,不葬也罢,离此尘世,一了百了。”转身缓缓迈步而去。 第136章 清秋相照,佳人宜笑宜嗔 金泽丰坐在地下只是喘息,全身酸痛,动弹不得,问道:“姥姥,你……你还好吧?” 只听得身后簌簌声响,那老太太从灌木丛中出来,说道:“死不了!你跟这老和尚去吧。他说能疗你内伤,少林派内功心法当世无匹,你为什么不去?” 金泽丰说:“我说过护送你,自然护送到底。”那老太太说:“你身上有伤,还护送什么?”金泽丰笑着说:“你也有伤,大家走着瞧吧!”那老太太说:“我是妖邪外道,你是名门弟子,跟我混在一起,没的败坏了你名门弟子的名誉。”金泽丰说:“我本来就没名誉,管他旁人说甚短长?姥姥,你待我极好,金泽丰可不是不知好歹之人。你此刻身受重伤,我倘若舍你而去,还算是人么?” 那老太太说:“倘若我此刻身上无伤,你便舍我而去了,是不是?”金泽丰一怔,笑着说:“姥姥倘若不嫌我后生无知,要我相伴,我便在你身畔谈谈说说。就只怕我这人生性粗鲁,任意妄为,过不了几天,姥姥便不愿跟我说话了。”那老太太嗯了一声。 金泽丰回过手臂,将普华所给的那颗药丸递了过去,说道:“这位少林高僧当真了不起,你杀他门下弟子四人,他反而省下治伤灵药给你,宁可自己不服。他刚才跟你相斗,只怕也未出全力。”那老太太怒道:“呸!他未出全力,怎么又将我打伤了?这些人自居名门正派,假惺惺地冒充好人,我才不瞧在眼里呢。”金泽丰说:“姥姥,你把这颗药服下吧。我服了之后,确是觉得胸腹间舒服了些。”那老太太应了一声,却不来取。 金泽丰说:“姥姥……”那老太太说:“眼前只有你我二人,怎么‘姥姥,姥姥’的叫个不休?少叫几句成不成?”金泽丰笑着说:“是。少叫几句,有什么不成?你怎么不服药丸?”那老太太说:“你既说少林派的疗伤灵丹好,说我给你的伤药不好,那你何不将老和尚这颗药一并吃了?”金泽丰说:“啊哟,我几时说过你的伤药不好,那不是冤枉人吗?再说,少林派的伤药好,正是要你服了,可以早些有力气走路。”那老太太说:“你嫌陪着我气闷,是不是?那你自己尽管走啊,我又没留着你。” 金泽丰心想:“怎么老太太此刻脾气这样大,老是跟我闹别扭?是了,她受伤不轻,身子不适,脾气自然大了,原也怪她不得。”笑着说:“我此刻是半步也走不动了,就算想走,也走不了。何况……何况……哈哈……”那老太太怒问:“何况什么?又哈哈什么?” 金泽丰笑着说:“哈哈就是哈哈,何况,我就算能走,也不想走,除非你跟我一起走。”他本来对那老太太说话甚为恭谨有礼,但她乱发脾气,不讲道理,他也就放肆起来。岂知那老太太却不生气,突然一言不发,不知在想什么心事。金泽丰说:“姥姥……” 那老太太说:“又是姥姥!你一辈子没叫过人‘姥姥’,是不是?这等叫不厌?” 金泽丰笑着说:“从此之后,我不叫你姥姥了,那我叫你什么?” 那老太太不语,过了一会儿说:“就我们两个人在这里,又叫什么了?你一开口,自然就是跟我说话,难道还会跟第二人说话不成?”金泽丰笑着说:“有时候我喜欢自言自语,你可别误会。”那老太太哼了一声说:“说话没点正经,难怪你学妹不要你。” 这句话可刺中了金泽丰心中的创伤,他胸口一酸,不自禁想:“乐媛学妹不喜欢我而喜欢熊师弟,只怕当真为了我说话行事没点正经,以致她不愿以终身相托?是了,熊师弟循规蹈矩,确是个正人君子,跟我师父再像也没有了。别说学妹,倘若我是女子,也会喜欢他而不要我这没点正经的无行浪子。唉,金泽丰啊金泽丰,你喝酒胡闹,不守门规,委实不可救药。我跟采花大盗万家欢结交,在双峰城夜总会中睡觉,学妹一定大大的不高兴。” 那老太太听他不说话了,问道:“怎么?我这句话伤了你吗?你生气了,是不是?”金泽丰说:“没生气,你说得对,我说话没点正经,行事也没点正经,难怪学妹不喜欢我,师父师母也都不喜欢我。”那老太太说:“你不用难过,你师父、师母、学妹不喜欢你,难道……难道世上便没旁人喜欢你了?”这句话说得甚是温柔,充满了慰藉之意。 金泽丰大是感激,胸口一热,喉头似是塞住了,说道:“姥姥,你待我这么好,就算世上再没别人喜欢我,也……也没什么!” 那老太太说:“你就是一张嘴甜,说话叫人高兴。难怪连邰五子那样的人物,也对你赞不绝口。好啊,你走不动,我也走不动,今天只好在那边山崖之下歇宿,也不知今日会不会死。”金泽丰微笑说:“今日不死,也不知明日会不会死,明日不死,也不知后日会不会死。”那老太太说:“少说废话。你慢慢爬过去,我随后过来。” 金泽丰说:“你如不服老和尚这颗药丸,我恐怕一步也爬不动。” 那老太太说:“又来胡说八道了,我不服药丸,为什么你便爬不动?”金泽丰说:“半点也不是胡说。你不服药,身上的伤就不易好,没精神弹琴,我心中一急,哪里还会有力气爬过去?别说爬过去,连躺在这里也没力气。”那老太太嗤的一声笑,问道:“躺在这里也得有力气?”金泽丰说:“这是自然!这里是一片斜坡,我若不使力气,登时滚了下去,摔入下面的山涧,就不摔死,也淹死了。” 那老太太叹气说:“你身受重伤,朝不保夕,偏偏还有这么好兴致来说笑。如此惫懒家伙,世所罕有。”金泽丰将药丸轻轻向后一抛说:“你快吃了吧。”那老太太说:“哼,凡是自居名门正派之徒,就没一个好东西,我吃了少林派的药丸,没的污了我嘴。” 金泽丰“啊哟”一声大叫,身子向左一侧,顺着斜坡,骨碌碌地便向山涧滚了下去。那老太太大吃一惊,叫道:“小心!”金泽丰继续向下滚动,这斜坡并不甚陡,但却甚长,金泽丰滚了好一会儿才滚到涧边,手脚力撑,便止住了。 那老太太叫问:“喂,喂,你怎么啦?”金泽丰脸上、手上给地下尖石割得鲜血淋漓,忍痛不做声。那老太太叫道:“好啦,我吃老和尚的臭药丸便了,你……你上来吧。” 金泽丰说:“说过了的话,可不能不算。”其时二人相距已远,金泽丰中气不足,话声不能及远。那老太太隐隐约约的只听到一些声音,却不知他说些什么,问道:“你说什么?”金泽丰说:“我……我……”气喘不已。那老太太说:“快上来!我答应你吃药丸便是。” 金泽丰颤巍巍站起身来,想要爬上斜坡,但顺势下滚甚易,再爬上去,委实难如登天,只走得两步,腿上一软,一个踉跄,扑通一声,当真摔入了山涧。 那老太太在高处见到他摔入山涧,心中一急,便也顺着斜坡滚落,滚到金泽丰身畔,左手抓住了他的左足踝。她喘息几下,伸右手抓住他背心,将他湿淋淋地提起。 金泽丰已喝了好几口涧水,眼前金星乱舞,定了定神,只见清澈的涧水之中,映上来两个倒影,一个妙龄姑娘正抓着自己背心。 他一呆之下,突然听得身后那姑娘“哇”的一声,吐出一大口鲜血,热烘烘的都吐在他颈中,同时伏在他背上,便如瘫痪了一般。 金泽丰感到那姑娘柔软的躯体,又觉她一头长发拂在自己脸上,不由得心下一片茫然。再看水中倒影时,见到那姑娘的半边脸蛋,双目紧闭,睫毛甚长,虽然倒影瞧不清楚,但显然容貌秀丽绝伦,不过十七八岁年纪。 他奇怪之极:“这姑娘是谁?怎么忽然有这样一位姑娘前来救我?” 水中倒影,背心感觉,都在跟他说这姑娘已然晕了过去,金泽丰想要转过身来,将她扶起,但全身软绵绵的,连抬一根手指的力气也无。他犹似身入梦境,看到清溪中秀美的容颜,恰又如身在仙境,只想:“我是死了吗?这已经升了天吗?” 过了良久,只听得背后那姑娘嘤咛一声问:“你到底是吓我呢,还是真的……真的不想活了?” 金泽丰一听到她说话之声,不禁大吃一惊,这声音便和那老太太一模一样,他骇异之下,身子发颤,说道:“你……你……你……”那姑娘说:“你什么?我偏不吃老和尚的臭药丸,你寻死给我看啊。”金泽丰说:“姥……原来你是个……是个挺美丽的小……小姑娘。” 那姑娘惊问:“你怎么知道?你……你这说话不算数的小子,你偷看过了?”一低头,见到山涧中自己清清楚楚的倒影,正依偎在金泽丰背上,登时羞不可抑,忙挣扎着站起,刚站直身子,膝间一软,又摔在他怀中,支撑了几下,又欲晕倒,只得不动。 金泽丰心中奇怪之极,说道:“你为什么装成个老太太来骗我?冒充前辈,害得我……害得我……”那姑娘问:“害得你什么?” 金泽丰的目光和她脸颊相距不到一尺,只见她肌肤白得便如透明一般,隐隐透出来一层晕红,说道:“害得我姥姥长、姥姥短的一路叫你。哼,真不害羞,你做我妹妹也还嫌小,偏想做人家姥姥!” 那姑娘噗嗤一笑说:“我几时说过自己是老太太了?一直是你自己叫的。你不住口地叫‘姥姥’,刚才我还生气呢,叫你不要叫,你偏要叫,是不是?” 金泽丰心想这话倒也不假,但给她骗了这么久,自己成了个大傻瓜,心下总是不忿说:“你不许我看你的脸,就是存心骗人。倘若我跟你面对面,难道我还会叫你姥姥不成?你在洛阳就在骗我啦,串通了拂云叟那老头,要他叫你姑姑。他都这么老了,你既是他姑姑,我岂不是非叫你姥姥不可?”那姑娘笑着说:“拂云叟的师父,叫我爸爸师叔,那么拂云叟该叫我什么?”金泽丰一怔,迟迟疑疑问:“你当真是拂云叟的姑姑?”那姑娘说:“拂云叟这老小子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我为什么要冒充他姑姑?做姑姑有什么好?” 金泽丰叹了一口气说:“唉!我真傻,其实早该知道了。” 第137章 浪客无羁,仗剑屠蛙何妨 那姑娘笑问:“早该知道什么?”金泽丰说:“你说话声音这样好听,世上哪有八十岁的老太太,话声是这般清脆娇嫩的?”那姑娘笑着说:“我声音又粗糙,又嘶嘎,就像是乌鸦一般,难怪你当我是个老太婆。”金泽丰说:“你的声音像乌鸦?唉,时世不大同了,今日世上的乌鸦,原来叫声比黄莺儿还好听。” 那姑娘听他称赞自己,脸上一红,心中大乐,笑着说:“好啦,金姥爷。你叫了我这么久姥姥,我也叫还你几声。这可不吃亏、不生气了吧?” 金泽丰笑着说:“你是姥姥,我是姥爷,咱两个姥爷姥姥,岂不是……”他生性不羁,口没遮拦,正要说“岂不是一对儿”,突见那姑娘双眉一蹙,脸有怒色,急忙住口。 那姑娘怒问:“你胡说八道些什么?”金泽丰说:“我说咱两个做了姥爷姥姥,岂不是……岂不是都成为武林中的前辈高人?” 那姑娘明知他是故意改口,却也不便相驳,只怕他越说越难听。她倚在金泽丰怀中,闻到他身上强烈的男子气息,心中烦乱已极,要想挣扎着站起身来,说什么也没力气,红着脸说:“喂,你推我一把!”金泽丰说:“推你一把干什么?”那姑娘说:“咱们这样子……这样子……成什么样子?”金泽丰笑着说:“姥爷姥姥,那便是这个样子了。” 那姑娘哼的一声,厉声说:“你再胡言乱语,瞧我不杀了你!” 金泽丰一凛,想起她迫令数十名大汉自剜双目、往东海充军之事,不敢再跟她说笑,随即想起:“她小小年纪,一举手间便杀了少林派的四名弟子,武功如此高强,行事又这等狠辣,真令人难信就是眼前这个娇滴滴的姑娘。” 那姑娘听他不出声,说道:“你又生气了,是不是?堂堂男子汉,气量恁地窄小。”金泽丰说:“我不是生气,我是心中害怕,怕给你杀了。”那姑娘笑着说:“你以后说话规规矩矩,谁来杀你了?”金泽丰叹了口气说:“我生来就是个不能规规矩矩的脾气,这叫作无可奈何,看来命中注定,非给你杀了不可。”那姑娘一笑说:“你本来叫我姥姥,对我恭恭敬敬的,那就很乖很好,以后仍是那样便了。”金泽丰摇头说:“不成!我既知你是个小姑娘,便不能再当你是姥姥了。”那姑娘说:“你……你……”说了两个“你”字,忽然脸上一红,不知心中想到了什么,便住口不说了。 金泽丰低下头来,见到她娇羞之态,娇美不可方物,心中一荡,便凑过去在她脸颊上吻了一下。那姑娘吃了一惊,突然生出一股力气,反过手来,啪的一声,在金泽丰脸上重重打了个巴掌,跟着跃起身来。但她这一跃之力甚是有限,身在半空,力道已泄,随即摔下,又跌在金泽丰怀中,全身瘫软,再也无法动弹了。 她只怕金泽丰再肆轻薄,心下焦急说:“你再这样……这样无礼,我立刻……立刻宰了你。”金泽丰笑着说:“你宰我也好,不宰我也好,反正我命不长了。我偏偏再要无礼。”那姑娘着急说:“我……我……我……”却无法可施。 金泽丰奋起力气,轻轻扶起她肩头,自己侧身向旁滚了开去,笑问:“你便怎样?”说了这句话,连连咳嗽,咳出好几口血来。他一时动情,吻了那姑娘一下,心中便即后悔,给她打了一掌后,更加自知不该,虽仍嘴硬,却再也不敢和她相偎相依了。 那姑娘见他自行滚远,倒大出意料之外,见他用力之后又再吐血,内心暗暗歉仄,只是脸嫩,难以开口说几句道歉的话,柔声问:“你……你胸口很痛,是不是?” 金泽丰说:“胸口倒不痛,另一处却痛得厉害。”那姑娘问:“什么地方很痛?”语气甚是关怀。金泽丰抚着刚才被她打过的脸颊说:“这里。”那姑娘微微一笑说:“你要我赔不是,我就向你赔个不是好了。”金泽丰说:“是我不好,姥姥,请您别见怪。” 那姑娘听他又叫自己“姥姥”,但语意显然有异,忍不住格格娇笑。 金泽丰问:“老和尚那颗臭药丸呢?你始终没吃,是不是?”那姑娘说:“来不及捡了。”伸指向斜坡上一指说:“还在上面。”顿了一顿说:“我依你的。待会上去拾来吃下便是,不管他臭不臭的了。” 两人躺在斜坡上,若在平时,飞身即上,此刻却如是万仞险峰一般,高不可攀。两人向斜坡瞧了一眼,低下头来,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同声叹了口气。 那姑娘说:“我静坐片刻,你莫来吵我。”金泽丰说:“是。”只见她斜倚涧边,闭上双目,右手拇指、食指、中指三根手指捏了个法诀,定在那里便一动也不动了,心想:“她这静坐的方法也是与众不同,并非盘膝而坐。” 待要定下心来也休息片刻,却是气息翻涌,说什么也静不下来,忽听得格格格几声叫,一只肥大的青蛙从涧畔跳了过来。金泽丰大喜,心想折腾了这半日,早就饿得很了,这送到口边来的美食,当真再好不过,伸手便向青蛙抓去,岂知手上酸软无力,一抓之下,竟抓了个空。那青蛙嗒的一声,跳了开去,格格大叫,似是十分得意,又似嘲笑金泽丰无用。金泽丰叹了口气,偏生涧边青蛙甚多,跟着又跳来两只,金泽丰仍没法捉住。忽然腰旁伸过来一只纤纤素手,轻轻一夹,便捉住了一只青蛙,却是那姑娘静坐半晌,便能行动,虽仍乏力,捉几只青蛙可轻而易举。金泽丰欢喜说:“妙极!咱们有一顿蛙肉吃了。” 那姑娘微微一笑,一伸手便是一只,顷刻间捕了二十余只。金泽丰说:“够啦!请你去拾些枯枝来生火,我来洗剥青蛙。”那姑娘依言去拾枯枝,金泽丰拔剑将青蛙斩首除肠。 那姑娘说:“古人杀鸡用牛刀,今日金大侠以特色剑法杀青蛙。”金泽丰哈哈大笑说:“师叔祖如果得知传人如此不肖,当真要活活气……”说到这个“气”字立即住口。 那姑娘说:“金大侠……”金泽丰手中拿着一只死蛙,连连摇晃,说道:“大侠二字,万万不敢当。天下哪有杀青蛙的大侠?”那姑娘笑着说:“古时有屠狗英雄,今日岂可无杀蛙大侠?你这特色剑法神妙得很呐,连那少林派的老和尚也斗你不过。他说传你这剑法之人那位前辈,是他的恩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金泽丰说:“传我剑法那位师长,是我东华派的前辈。”那姑娘说:“这位前辈剑术通神,怎么江湖上不闻他的名头?”金泽丰说:“这……这……我答允过他老人家,决不泄漏他的行迹。”那姑娘说:“哼,稀罕么?你就跟我说,我还不爱听呢。你可知我是什么人?是什么来头?”金泽丰摇头说:“我不知道。我连姑娘叫什么名字也不知道。”那姑娘说:“你把事情隐瞒了不跟我说,我也不跟你说。”金泽丰说:“我虽不知,却也猜到了八九成。”那姑娘脸上微微变色,问道:“你猜到了?怎么猜到的?” 金泽丰说:“现在还不知道,到得晚上,那便清清楚楚啦。”那姑娘更是惊奇,问道:“怎么到得晚上便清清楚楚?”金泽丰说:“我抬起头来看天,看天上少了哪一颗星,便知姑娘是什么星宿下凡了。姑娘生得像天仙一般,凡间哪有这样的人物?” 那姑娘脸上一红,“呸”的一声,心中却甚欢喜,低声说:“又来胡说八道了。” 这时她已将枯枝生了火,把洗剥了的青蛙串在一根树枝之上,在火堆上烧烤,蛙油落在火堆之中,发出嗤嗤之声,香气一阵阵地冒出。她望着火堆中冒起的青烟,轻轻说:“我叫‘清秋’。说给你听了,也不知你以后会不会记得。” 金泽丰说:“清秋,这名字好听得很呐。我要是早知道你叫清秋,便决不会叫你姥姥了。”清秋问:“为什么?”金泽丰说:“清秋二字,明明是个小姑娘的名字,自然不是老太太。”清秋笑着说:“我将来真的成为老太太,又不会改名,仍然叫清秋。”金泽丰说:“你不会成为老太太的,你这样美丽,到了八十岁,仍然是个美得不得了的小姑娘。” 清秋笑问:“那不变成了妖怪吗?”隔了一会儿,正色说:“我把名字跟你说了,可不许你随便乱叫。”金泽丰问:“为什么?”清秋说:“不许就不许,我不喜欢。” 金泽丰伸了伸舌头说:“这个也不许,那个也不许,将来谁做了你的……”说到这里,见她沉下脸来,当即住口。清秋哼的一声。 金泽丰说:“你为什么生气?我说将来谁做了你的徒弟,可有得苦头吃了。”他本来想说“丈夫”,但一见情势不对,忙改说“徒弟”。清秋自然知道原意,说道:“你这人既不正经,又不老实,三句话中,倒有两句颠三倒四。我……我不会强要人家怎么样,人家爱听我的话就听,不爱听呢,也由得他。”金泽丰笑着说:“我爱听你的话。”这句话中也带有三分调笑之意。清秋秀眉一蹙,似要发作,但随即满脸晕红,转过了头。 一时之间,两人谁也不做声。忽然闻到一阵焦臭,清秋一声“啊哟”,却原来手中一串青蛙烧得焦了,嗔说:“都是你不好。” 金泽丰笑着说:“你该说亏得我逗你生气,才烤了这样精彩的焦蛙出来。”取下一只烧焦了的青蛙,撕下一条腿,放入口中一阵咀嚼,连声称赞说:“好极,好极!如此火候,才恰到好处,甜中带苦,苦尽甘来,世间除此之外,更无这般美味。”清秋给他逗得格格而笑,也吃了起来。金泽丰抢着将最焦的蛙肉自己吃了,把并不甚焦的部分都留了给她。 二人吃完了烤蛙,暖和的太阳照在身上,大感困倦,不知不觉间都合上眼睛睡着了。 二人一晚未睡,又受了伤,这一觉睡得甚是沉酣。金泽丰在睡梦之中,忽觉正和龚乐媛在瀑布中练剑,突然多了一人,却是熊熙淳,跟着便和熊熙淳斗剑。但手上没半点力气,拼命想使特色剑法,偏偏一招也想不起来,熊熙淳一剑又一剑地刺在自己心口、腹上、头上、肩上,又见龚乐媛在哈哈大笑。他又惊又怒,大叫:“学妹,学妹!” 叫了几声,便惊醒过来,听到一个温柔的声音说:“你梦见你学妹了?她对你怎样?”金泽丰兀自心中酸苦,说道:“有人要杀我,学妹不睬我,还……还笑呢!”清秋叹了口气,轻轻说:“你额头上都是汗水。” 金泽丰伸袖拂拭,忽然一阵凉风吹来,不禁打了个寒噤,但见繁星满天,已是中夜。 第138章 郡主有命,少君格杀勿论 金泽丰神智一清,便即坦然,正要说话,突然清秋伸手按住了他嘴,低声说:“有人来了。”金泽丰凝神倾听,果然听得远处有三人的脚步声传来。 又过一会儿,听得一人说:“这里还有两个死尸。”金泽丰认出说话的是胖尊者。另一人说:“啊,这是少林派中的和尚。”却是瘦尊者发现了泽晖的尸身。 清秋慢慢缩转了手,只听得尹少宾说:“这三人也都是少林派的俗家弟子,怎么都死在这里?咦,这人是汪泽厚,他是少林派的好手。”胖尊者说:“是谁这样厉害,一举将少林派的四名好手杀了?”瘦尊者嗫嚅说:“莫非……莫非是云天之巅的人物?甚至是孟春总裁自己?”尹少宾说:“瞧来倒也甚像。咱们赶紧把这四具尸体埋了,免得给少林派中人瞧出踪迹。”胖尊者说:“倘若真是云天之巅人物下的手,他们也就不怕给少林派知道。说不定故意遗尸于此,向少林派示威。”尹少宾说:“若要示威,不会将尸首留在这荒野之地。咱们若非凑巧经过,这尸首给鸟兽吃了,就也未必会发现。云天之巅如要示威,多半便将尸首悬在通都大邑,写明是少林派的弟子,这才叫少林派面上无光。”胖尊者说:“不错,多半是云天之巅上的人物杀了这四人后,又去追敌,来不及掩埋尸首。” 跟着便听得一阵挖地之声,三人用兵刃掘地,掩埋尸体。金泽丰寻思:“这三人和北斗集团夜孟春定然大有渊源,否则不会费这力气。” 忽听得胖尊者“咦”的一声说:“这是什么,一颗丸药。”尹少宾嗅了几嗅说:“这是少林派的治伤灵药,大有起死回生之功。定是这几个少林弟子的衣袋里掉出来的。”胖尊者问:“你怎知道?”尹少宾说:“许多年前,我曾在一个少林老和尚处见过。”胖尊者说:“既是治伤灵药,那可妙极,瘦兄,你拿去给你女儿服了,治她的病。”瘦尊者说:“我女儿的死活,也管不了这许多,咱们赶紧去找金少侠,送给他服。” 金泽丰心头一阵感激,寻思:“这是清秋掉下的药丸。怎么去向瘦尊者要回来,给她服下?”一转头,淡淡月光下只见清秋微微一笑,扮个鬼脸,一副天真烂漫的模样,笑容说不出的动人,真不信她便在不多久之前,曾连杀四名少林好手。 但听得一阵抛石搬土之声,三人将死尸埋好。瘦尊者说:“眼下有个难题,猫头鹰,你帮我想想。”尹少宾问:“什么难题?”瘦尊者说:“这当儿金少侠一定是和……和秋郡主她在一起。我送这颗药丸去,非撞到秋郡主不可。秋郡主生气把我杀了,也没什么,只怕这么一来,定要冲撞了她,惹得她生气,可就大大不妙。” 金泽丰向清秋瞧了一眼,心想:“原来他们叫你秋郡主,又对你怕成这个样子。你为什么动不动便杀人?” 尹少宾说:“今日咱们在道上见到的那三个瞎子,倒有用处。咱们明日一早追到那三个瞎子,要他们将药丸送去给金少侠。他们眼睛是盲的,就算见到秋郡主和金少侠在一起,也没杀身之祸。”胖尊者说:“我却在疑心,只怕这三人之所以剜去眼睛,便是因为见到秋郡主和金少侠在一起之故。”瘦尊者一拍大腿说:“不错!若非如此,怎么三个人好端端的都坏了眼睛?这四名少林弟子只怕也是运气不好,无意中撞见了秋郡主和金少侠。” 三人半晌不语。金泽丰心中疑团愈多,只听得胖尊者叹了口气说:“只盼金少侠伤势早愈,秋郡主尽早和他成为神仙眷属。他二人一日不成亲,江湖上总是难得安宁。” 金泽丰大吃一惊,偷眼向清秋瞧去,夜色朦胧中隐隐可见她脸上晕红,目光中却射出了恼怒之意。金泽丰生怕她跃出去伤害了瘦尊者等三人,伸出右手,轻轻握住她左手,但觉她全身都在颤抖,也不知是气恼,还是害羞。 胖尊者说:“咱们在龙潭大峡谷上聚集,秋郡主竟然会生这么大的气。其实男欢女爱,理所当然。像金少侠那样潇洒仁侠的豪杰,也只有秋郡主那样美貌的姑娘才配得上。为什么秋郡主如此了不起的人物,却也像世俗女子那般扭扭捏捏?她明明心中喜欢金少侠,却不许旁人提起,更不许人家见到,这不是……不是有点不近情理吗?” 金泽丰心想:“原来如此。却不知此言是真是假?”突然觉得掌中清秋那只小手一摔,要将自己手掌甩脱,忙用力握住,生怕她一怒之下,立时便将胖尊者等三人杀了。 尹少宾说:“秋郡主虽是北斗集团了不起的人物,便孟春总裁,也从来对她没半点违拗,但她毕竟是个年轻姑娘。世上的年轻姑娘初次喜欢了一个男人,纵然心中爱煞,脸皮子总是薄的。咱们这次拍马屁拍在马脚上,虽是一番好意,还是惹得秋郡主发恼,只怪大伙儿都是粗鲁汉子,不懂得女孩儿家的心事。来到龙潭大峡谷上的姑娘大嫂,本来也有这么几十个,偏偏她们的性子粗粗鲁鲁,跟男子汉可也没多大分别。龙潭大峡谷群豪聚会,拍马屁秋郡主生气。这一回书传了出去,可笑坏了名门正派中那些狗崽子们。” 瘦尊者朗声说:“秋郡主于大伙儿有恩,众兄弟感恩报德,只盼能治好了她心上人的伤。大丈夫恩怨分明,有恩报恩,有仇报仇,有什么错了?哪一个狗崽子敢笑话咱们,老子抽他的筋,剥他的皮。” 金泽丰这时方才明白:一路上群豪如此奉承自己,原来都是为了这个秋郡主,而群豪突然在龙潭大峡谷上一哄而散,也为了秋郡主不愿旁人猜知她的心事,在江湖上大肆张扬,因而生气。他转念又想:秋郡主以一个年轻姑娘,能令这许多英雄豪杰来讨好自己,自是北斗集团中一位惊天动地的人物,听尹少宾说,连号称“天下武功第一”的夜孟春,对她也从不违拗。我金泽丰只是武林中一个无名小卒,和她相识,只不过在洛阳隔帘传琴,说不上有半点情愫,是不是拂云叟误会其意,传言出去,以致让秋郡主大大生气呢? 只听胖尊者说:“瘦尊者的话不错,秋郡主于咱们有大恩大德,只要能成就这段姻缘,让她一生满意喜乐,大家就算粉身碎骨,那也死而无悔。在龙潭大峡谷上碰一鼻子灰,又算得什么?只是……只是金少侠乃东华派首徒,和北斗集团势不两立,要结成这段美满姻缘,恐怕这中间阻难重重。” 尹少宾说:“我倒有一计在此。咱们何不将东华派的掌门龚政伟抓了来,以死相胁,命他主持这桩婚姻?”胖瘦尊者齐声说:“猫头鹰此计大妙!事不宜迟,咱们立即动身,去抓龚政伟。”尹少宾说:“只是那龚先生乃一派掌门,内功剑法俱有极高造诣。咱们对他动粗,第一难操必胜,第二就算擒住了他,他宁死不屈,却又如何?”瘦尊者说:“那么咱们只好绑架他老婆女儿,加以威逼。”胖尊者说:“不错!但此事须当做得隐秘,不可令人知晓,扫了东华派的颜面。金少侠如得知咱们得罪了他师父,定然不快。”三人当下计议如何去擒拿焦美媛和龚乐媛。 清秋突然朗声说:“喂,三个胆大妄为的家伙,快滚得远远的,别惹姑娘生气!” 金泽丰听她忽然开口说话,吓了一跳,使力抓住她手。 尹少宾等三人自是更加吃惊。瘦尊者说:“是,是……小人……小人……小人……”连说了三声“小人”,惊慌过度,再也接不下去。尹少宾说:“是,是!咱们胡说八道,秋郡主可别当真。咱们明日便远赴西域,再也不回中土来了。” 金泽丰心想:“这一来,又是三个人给充了军。” 清秋站起身来说:“谁要你们到西域去?我有一件事,你们三个给我办一办。”尹少宾等三人大喜,齐声说:“秋郡主但请吩咐,小人自当尽心竭力。”清秋说:“我要杀一个人,一时却找他不到。你们传下话去。哪一位江湖上的朋友杀了此人,我重重酬谢。”胖尊者说:“酬谢是决不敢当,秋郡主要取此人性命,我兄弟三人便追到天涯海角,也要寻到了他。只不知这贼子是谁,竟敢得罪了秋郡主?”清秋说:“单凭你们三人,耳目不广,须当立即传言出去。”三人齐声说:“是!是!”清秋说:“你们去吧!”胖尊者说:“是。请问秋郡主要杀的,是哪一个大胆恶贼。” 清秋哼了一声说:“这个人叫金泽丰,乃东华派门下弟子。” 此言一出,金泽丰、尹少宾、胖瘦尊者四人都大吃一惊。谁都不做声。 过了好半天,瘦尊者说:“这个……这个……”清秋厉声问:“这个什么?你们怕了五常联盟,不敢动东华门下的弟子,是不是?”尹少宾说:“给秋郡主办事,别说五常联盟,便是玉皇大帝、阎罗老子,也敢得罪了。咱们设法去把金……金泽丰擒了来,交给秋郡主发落。胖瘦尊者,咱们去吧。”瘦尊者心想:“定是金少侠在言语上得罪了秋郡主,年轻人越相好,越易闹别扭,当年我跟芙昕她妈好得蜜里调油,可又不是天天吵嘴打架?唉,芙昕这孩子胎里带病,还不是因为她妈怀着她时,我在她肚子上狠狠锤了一拳,伤了胎气?说不得,只好去将金少侠请了来,由秋郡主自己处置他。” 他正在胡思乱想,哪知听得清秋怒道:“谁叫你们去擒他了?这金泽丰倘若活在世上,于我清白的名声有损。早一刻杀了他,我便早一刻出了心中恶气。”胖尊者吞吞吐吐说:“秋郡主……”清秋说:“好,你们跟金泽丰有交情,不愿为我办这件事,那也不妨,我另行遣人传言便是。”三人听她说得认真,只得一齐躬身说:“谨遵秋郡主命!” 瘦尊者却想:“金少侠是个大仁大义之人,我今日奉秋郡主之命,不得不去杀他,杀了他后,我也当自刎以殉。”从怀中取出那颗伤药,放在地下。 三人转身离去,渐渐走远。 第139章 音断弦绝,难堪寿算天命 金泽丰向清秋瞧去,见她低了头沉思,心想:“她为保全自己名声,要取我性命,那又是什么难事了?”说道:“你要杀我,自己动手便是,又何必劳师动众?要不然,我立刻自刎,那也不妨。”缓缓拔出长剑,倒转剑柄,递了过去。 清秋接过长剑,微微侧头,凝视着他。金泽丰哈哈一笑,将胸膛挺了挺。清秋问:“你死在临头,还笑什么?”金泽丰说:“正因为死在临头,所以要笑。” 清秋提起长剑,手臂一缩,作势便欲刺落,突然转过身去,用力一挥,将剑掷了出去。长剑在黑暗中闪出一道寒光,当的一声,落在远处地下。 清秋顿足说:“都是你不好,叫江湖上这许多人都笑话于我。倒似我一辈子……一辈子没人要了,千方百计地要跟你相好。你……你有什么了不起?累得我此后再也没脸见人。”金泽丰又哈哈一笑。清秋怒问:“你还要笑我?还要笑我?”忽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她这么一哭,金泽丰心下登感歉然,柔情一起,蓦然间恍然大悟:“她在江湖上位望甚尊,这许多豪杰汉子都对她十分敬畏,自必向来十分骄傲,又是女孩儿家,天生的腼腆,忽然间人人都说她喜欢了我,也真难免令她不快。她叫瘦尊者他们如此传言,未必真要杀我,只不过是为了辟谣。她既这么说,自是谁也不会疑心我跟她在一起了。”柔声说:“果然是我不好,累得损及姑娘清名。在下这就告辞。” 清秋伸袖拭了拭眼泪问:“你到哪里去?”金泽丰说:“信步所至,到哪里都好。”清秋说:“你答允过要保护我的,怎么自行去了?”金泽丰微笑说:“在下不知天高地厚,说这些话,可叫姑娘笑话了。姑娘武功如此高强,又怎需人保护?便有一百个金泽丰,也及不上姑娘。”说着转身便走。 清秋着急说:“你不能走。”金泽丰问:“为什么?”清秋说:“胖尊者他们已传了话出去,数日之间,江湖上便无人不知,那时人人都要杀你,这般步步荆棘,别说你身受重伤,就算完好无恙,也难逃杀身之祸。” 金泽丰淡然一笑说:“金泽丰死在姑娘的言语之下,那也不错啊。”走过去拾起长剑插入剑鞘,自忖无力走上斜坡,便顺着山涧走去。 清秋眼见他越走越远,追了上来,叫道:“喂,你别走!”金泽丰说:“我跟姑娘在一起,只有累你,还是独自走了的好。”清秋说:“你……你……”咬着嘴唇,心头烦乱之极,见他始终不肯停步,又奔近几步说:“金泽丰,你定要迫我亲口说了出来,这才快意,是不是?”金泽丰好奇问:“什么?我可不懂了。” 清秋又咬了咬嘴唇说:“我叫胖尊者他们传言,是要你……要你永远在我身边,不能离开我一步。”说了这句话后,身子发颤,站立不稳。 金泽丰大是惊奇,问道:“你……你要我陪伴?” 清秋说:“不错!胖尊者他们把话传出之后,你只有陪在我身边,才能保全性命。没想到你这不顾死活的小子,竟一点不怕,那不是……那不是反而害了你么?” 金泽丰心下感激,寻思:“原来你当真是对我好,但对着那些汉子,却又死也不认。”转身走到她身前,伸手握住她双手,入掌冰凉,只觉她两只掌心都是冷汗,低声问:“你何苦如此?”清秋说:“我怕。”金泽丰问:“怕什么?”清秋说:“怕你这傻小子不听我话,当真要去江湖涉险,只怕过不了明天,便死在那些不值一文钱的臭家伙手下。”金泽丰叹气说:“那些人都是血性汉子,对你又是极好,你为什么对他们如此轻贱?” 清秋说:“他们在背后笑我,又想杀你,还不是该死的臭汉子?”金泽丰忍不住失笑说:“是你叫他们杀我的,怎能怪他们了?再说,他们也没在背后笑你。你听尹少宾、胖瘦尊者三人谈到你时,语气何等恭谨?哪里有丝毫笑话你了?”清秋说:“他们嘴上没笑,肚子里在笑。” 金泽丰觉得这姑娘蛮不讲理,没法跟她辩驳,只得说:“好,你不许我走,我便在这里陪你便是。唉,给人家斩成十七八块,滋味恐怕也不大好受。” 清秋听他答允不走,登时心花怒放,说道:“什么滋味不大好受?简直难受之极。” 她说这话时,将脸侧了过来。星月微光照映之下,雪白的脸庞似乎发射出柔和的光芒,金泽丰心中一动:“这姑娘其实比乐媛学妹美貌得多,待我又这么好,可是……可是……我心中怎么还是对学妹念念不忘?” 清秋却不知他正在想到龚乐媛,问道:“我给你的那张琴呢?不见了,是不是?”金泽丰说:“是啊,路上没钱使,我将琴拿到典当店里去押了。”一面说,一面取下背囊,打了开来,捧出了短琴。 清秋见他包裹严密,足见对自己所赠之物极为重视,心下甚喜,说道:“你一天要说几句谎话,心里才舒服?”接过琴来,轻轻拨弄,随即奏起那曲《药师佛心经》来,问道:“你都学会了没有?”金泽丰说:“差得远呢。”静听她指下优雅的琴音,甚是愉悦。 听了一会儿,觉得琴音与她以前在洛阳城所奏的颇为不同,犹如枝头鸟喧,清泉迸发,叮叮咚咚的十分动听,心想:“曲调虽同,音节却异,原来这《药师佛心经》尚有这许多变化。” 忽然间铮的一声,最短的一根琴弦断了,清秋皱了皱眉头,继续弹奏,过不多时,又断了一根琴弦。金泽丰听得琴曲中颇有烦躁之意,和《药师佛心经》的琴旨殊异其趣,正讶异间,琴弦啪的一下,又断了一根。 清秋一怔,将瑶琴推开,嗔说:“你坐在人家身边,只是捣乱,这琴哪里还弹得成?” 金泽丰心想:“我安安静静地坐着,几时捣乱过了?”随即明白:“你自己心神不定,便来怪我。”却也不去跟她争辩,卧在草地上闭目养神,疲累之余,竟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次日醒转,见清秋正坐在涧畔洗脸,又见她洗罢脸,用一只梳子梳头,皓臂如玉,长发委地,不禁看得痴了。清秋一回头,见他怔怔地呆望自己,脸上一红,笑着说:“瞌睡鬼,这时候才醒来。”金泽丰也有些不好意思,讪讪说:“我再去捉青蛙,且看有没有力气。”清秋说:“你躺着多歇一会儿,我去捉。” 金泽丰挣扎着想要站起,却手足酸软,稍一用力,胸口又气血翻腾,心下好生烦恼:“死就死,活就活,这般不死不活,废人一个,别说人家瞧着累赘,自己也真厌烦。” 清秋见他脸色不愉,安慰他说:“你这内伤未必当真难治。这里甚是僻静,左右无事,慢慢养伤,又何必性急?” 山涧之畔地处偏僻,自从尹少宾等三人那晚经过,此后便没人来。二人一住十余日。清秋的内伤早就好了,每日采摘野果、捕捉青蛙为食,却见金泽丰一日消瘦一日。她硬逼他服了普华留下的药丸,弹奏琴曲抚其入睡,于他的伤势也已没半分好处。 金泽丰自知大限将届,好在他生性豁达,也不以为忧,每日里仍与清秋说笑。 清秋本来自大任性,但想到金泽丰每一刻都会突然死去,对他便加意温柔,千依百顺地服侍,偶尔忍不住使些小性儿,也是立即懊悔,向他赔话。 这一日金泽丰吃了两个桃子,即感困顿,迷迷糊糊地便睡着了。睡梦中听到一阵哭泣之声,他微微睁眼,见清秋伏在他脚边,不住啜泣。金泽丰一惊,正要问她为何伤心,突然心下明白:“她知我快死了,是以难过。”伸出左手,轻轻抚摸她秀发,强笑说:“别哭,别哭!我还有八十年好活呢,哪有这么快便去西天。” 清秋哭着说:“你一天比一天瘦,我……我……我也不想活了……” 金泽丰听她说得又诚挚,又伤心,不由得大为感激,胸口一热,只觉得天旋地转,喉头不住有血狂涌,便此人事不知。 第140章 天翻地覆,见弃东华门墙 金泽丰这一番昏迷,实不知过了多少时日,有时微有知觉,身子也如在云端飘飘荡荡,过不多时,又晕了过去。如此时晕时醒,有时似乎有人在他口中灌水,有时又似有人用火在他周身烧炙,手足固然没法动弹,连眼皮也睁不开来。 这一日神智略清,只觉双手手腕的脉门给人抓住了,各有一股炙热之气分从两手脉门中注入,登时和体内所蓄真气激荡冲突。 他全身说不出的难受,只想张口呼喊,却叫不出半点声音,犹如身受千般折磨、万种煎熬的酷刑。 如此昏昏沉沉的又不知过了多少日子,只觉每一次真气入体,均比前一次苦楚略减,心下也明白了些,知道有一位内功极高之人在给自己治伤,心想:“难道是师父师母请了一位前辈高人来救我性命?清秋却到哪里去了?师父师母呢?学妹怎么不见了?”一想到龚乐媛,胸口气血翻涌,便又人事不知。 如此每日有人来给他输送内力。这一日输了真气后,金泽丰神智比前大为清醒,说道:“多……多谢前辈,我……我是在哪里?”缓缓睁眼,见到一张满是皱纹的脸,露着温和的笑容。 金泽丰觉得这张脸好生熟悉,迷迷惘惘地看了他一会儿,见这人头上无发,烧有香疤,是个和尚,隐隐约约想了起来,说道:“你……你是普……普……大师……” 那老僧神色甚是欣慰,微笑说:“很好,很好!你认得我了,我是普华。”金泽丰说:“是,是。你是普华大师。”这时他察觉处身于一间斗室之中,桌上一灯如豆,发出淡淡黄光,自己睡在榻上,身上盖了棉被。 普华问:“你觉得怎样?”金泽丰说:“我好些了。我……我在哪里?”普华说:“你是在少林寺中。”金泽丰大为惊奇,问道:“我……我在少林寺中?清秋呢?我怎么会到少林寺来?”普华微笑说:“你神智刚清醒了些,不可多耗心神,以免伤势更有反复。一切以后慢慢再说。” 此后朝晚一次,普华来到斗室,以内力助他疗伤。过了十余日,金泽丰已能坐起,自用饮食,但每次问及清秋的所在,以及自己何以能来到寺中,普华总微笑不答。 这一日,普华又给金泽丰输了内力,说道:“金少侠,现下你这条命暂且算保住了。但老衲功夫有限,没法化去你体内的异种真气,眼前只能拖得一日算一日,只怕过不了一年,你内伤又会大发,那时纵有大罗金仙,也难救你性命了。”金泽丰点头说:“当日常医生对晚辈也这么说。大师尽心竭力相救,晚辈已感激不尽。一个人寿命长短,各有天命,大师功力再高,也不能逆天行事。”普华摇头说:“我佛家不信天命,只讲缘法。当日我曾跟你说过,本寺住持普光师兄内功渊深,倘若和你有缘,能传你《易筋经》秘术,则筋骨尚能转移易,何况化去内息异气?我这就带你去拜见方丈。” 金泽丰素闻少林寺方丈普光大师的声名,心下甚喜,说道:“有劳大师引见。就算晚辈无缘,不蒙方丈大师垂青,但能拜见这位当世高僧,也是十分难得的机遇。”当下慢慢起床,穿好衣衫,随着普华走出斗室。 一到室外,阳光耀眼,竟如进入了另一个天地,精神为之一爽。 他移步之际,双腿酸软,只得慢慢行走,但见寺中一座座殿堂构筑宏伟。一路上遇到不少僧人,都远远便避在一旁,向普华合十低首,执礼甚恭。 穿过三条长廊,来到一间石屋之外。普华向屋外的小沙弥说:“普华有事求见方丈师兄。”小沙弥进去禀报了,随即转身出来,合十说:“方丈有请。” 金泽丰跟在普华之后,走进室去,只见一个身材矮小的老僧坐在中间一个蒲团上。普华躬身行礼说:“普华拜见方丈师兄,引见东华派首徒金泽丰金少侠。”金泽丰当即跪下,叩首礼拜。普光方丈微微欠身,右手一举说:“少侠少礼,请坐。” 金泽丰拜毕,在普华下首的蒲团上坐了,只见那普光方丈容颜瘦削,神色慈和,也瞧不出有多少年纪,心下暗暗纳罕:“想不到这位名震当世的高僧,竟如此貌不惊人,若非事先得知,有谁会料得到他是武林中第一大派的掌门。” 普华说:“金少侠经过两个多月来调养,已好得多了。”金泽丰又是一惊:“原来我昏迷不醒,已有两个多月,我还以为只二十多天的事。” 普光说:“很好。”转头向金泽丰说:“少侠,尊师龚先生执掌东华一派,为人严正不阿,清名播于江湖,老衲向来十分佩服。”金泽丰站起身来说:“不敢。晚辈身受重伤,不省人事,多蒙普华大师相救,原来已二月有余。我师父师母想必平安?”自己师父师母是否平安,本不该去问旁人,只是他心下挂念,忍不住脱口相询。 普光说:“听说龚先生、焦女侠和东华派群弟子,眼下都在广东。” 金泽丰当即放宽了心,说道:“多谢方丈大师示知。”随即不禁心头一酸:“师父师母终于带着学妹,到了熊师弟家里。” 普光说:“少侠请坐。听普华师弟说,少侠剑术精绝,已深得东华派云逸前辈的真传,实乃可喜可贺。”金泽丰说:“不敢。”普光说:“云逸前辈归隐已久,老衲只道他老人家已然谢世,原来尚在人间,令人闻之不胜之喜。”金泽丰说:“是。” 普光缓缓说:“少侠受伤之后,为人所误,以致体内注有多种真气,难以化去,普华师弟已为老衲详告。老衲仔细参详,唯有修习敝派内功秘要《易筋经》,方能以本身功力逐步化去,若以外力强加少侠之体,虽能延得一时之命,实则乃饮鸩止渴,为患更深。普华师弟两个月来以内功延你性命,可是他的真气注入你体内之后,你身体之中可又多了一道异种真气了。少侠试一运气,便当自知。”金泽丰微一运气,果觉丹田中内息澎湃,难以抑制,剧痛攻心,登时身子摇晃,额头汗水涔涔而下。 普华合十说:“老衲无能,致增少侠病苦。”金泽丰说:“大师说哪里话来?大师为晚辈尽心竭力,大耗清修之功。晚辈二世为人,实拜大师再造之恩。”普华说:“不敢。云逸前辈昔年于老衲有大恩大德,老衲此举,亦不过报答云逸前辈之恩德于万一。” 普光抬起头来说:“说什么大恩大德,深仇大恨?恩德是缘,冤仇亦是缘,仇恨不可执着,恩德亦不必执着。尘世之事,皆如过眼云烟,百岁之后,更有什么恩德仇怨?” 普华应了声:“是,多谢师兄指点。” 普光缓缓说:“佛门子弟,慈悲为本,既知少侠负此内伤,自当尽心救解。那《易筋经》神功,乃东土禅宗初祖达摩老祖所创,禅宗二祖慧可大师得之于老祖。慧可大师本来法名神光,是洛阳人氏,幼通孔老之学,尤精玄理。达摩老祖驻锡本寺之时,神光大师来寺请益。达摩老祖见他所学驳杂,先入之见甚深,自恃聪明,难悟禅理,当下拒不收纳。神光大师苦求良久,始终未得其门而入,当即提起剑来,将自己左臂砍断了。” 金泽丰“啊”的一声,心想:“这位神光大师求法学道,竟如此坚毅。” 普光说:“达摩老祖见他这等诚心,这才将他收为弟子,改名慧可,终得承接达摩老祖衣钵,传禅宗法统。二祖跟着达摩老祖所学的,乃是佛法大道,依《楞伽经》而明心见性。我宗武功之名虽流传天下,实则那是末学,殊不足道。达摩老祖当年只传授弟子们一些强身健体的法门而已。身健则心灵,心灵则易悟。但后世门下弟子往往迷于武学,以致舍本逐末,不体老祖当年传授武功的宗旨,可叹,可叹。”说着连连摇头。 过了一会儿,普光又说:“老祖圆寂之后,二祖在老祖的蒲团之旁见到一卷经文,那便是《易筋经》了。这卷经文义理深奥,二祖苦读钻研,不可得解,心想达摩老祖面壁九年,在石壁畔遗留此经,虽然经文寥寥,必定非同小可,于是遍历名山,访寻高僧,求解妙谛。但二祖其时已是得道高僧,他老人家苦思深虑而不可解,世上欲求智慧深湛更胜于他的大德,那也难得很了。因此历时二十余载,经文秘义,终未能彰。一日,二祖以绝大法缘,在四川峨眉山得晤梵僧般剌密谛,讲谈佛学,大相投机。二祖取出《易筋经》来,和般剌密谛共同研读参究。二位高僧在峨眉金顶互相启发,经七七四十九日,终于豁然贯通。” 普华合十称赞:“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普光方丈继续说:“但那般剌密谛大师所阐发的,大抵是禅宗佛学。直到十二年后,二祖在长安道上遇上一位精通武功的年轻人,谈论三日三晚,才将《易筋经》中的武学秘奥尽数领悟。”他顿了一顿说:“那位年轻人,便是隋末唐初杰出的军事家,后来南平吴会,北清沙漠,西定慕容,出将入相,爵封卫公的李靖。李卫公建不世奇功,想来也是从《易筋经》中得到了不少教益。” 金泽丰“哦”了一声,心想:“原来《易筋经》有这等大来头。” 普光又说:“《易筋经》的功夫圜一身之脉络,系五脏之精神,周而不散,行而不断,气自内生,血从外润。练成此经后,心动而力发,一攒一放,自然而施,不觉其出而自出,如潮之涨,似雷之发。少侠,练那《易筋经》,便如一叶小舟于大海巨涛之中、怒浪澎湃之际,小舟自然抛高伏低,何尝用力?若要用力,又哪有力道可用?又从何处用起?” 金泽丰连连点头,觉得这道理果然博大精深,和云逸所说的剑理颇有相通处。 普光又说:“只因这《易筋经》具如斯威力,是以数百年来非其人不传,非有缘不传,纵然是本派出类拔萃的弟子,如无福缘,也不获传授。便如普华师弟,他武功既高,持戒亦复精严,乃是本寺了不起的人物,却未获上代师父传授此经。” 金泽丰说:“是。晚辈无此福缘,不敢妄自干求。” 普光摇头说:“不然。少侠是有缘人。” 金泽丰惊喜交集,心中怦怦乱跳,没想到这项少林秘技,连普华大师这样的少林高僧也未蒙传授,自己却属有缘。 普光缓缓说:“佛门广大,只渡有缘。少侠是云逸前辈的传人,此是一缘;少侠来到我少林寺中,此又是一缘;少侠不习《易筋经》便须丧命,普华师弟习之固为有益,不习亦无所害,这中间的分别又是一缘。” 普华合十说:“金少侠福缘深厚,普华亦代为欣慰。” 普光说:“师弟,你天性执着,一切事物拘泥实相,于‘空、无相、无作’这三解脱门的至理,始终未曾参透,于生死这一关,也就勘不破。不是我不肯传你《易筋经》,实是怕你研习这门上乘武学之后,沉迷其中,于参禅的正业不免荒废。” 普华神色惶然,站起身来,恭恭敬敬说:“师兄教诲得是。” 普光微微点头,意示激励,过了半晌,见普华脸现微笑,这才脸现喜色,又点了点头,转头向金泽丰说:“这中间本来尚有一重大障碍,此刻却也跨过去了。自达摩老祖以来,这《易筋经》只传本寺弟子,不传外人,此例不能自老衲手中而破。因此少侠须得投我嵩山少林寺门下,为少林派俗家弟子。”顿了一顿,又说:“少侠若不嫌弃,便归老衲门下,刚好老衲的弟子为‘泽’字辈,倒也是机缘巧合。” 普华欢喜说:“恭喜少侠,我方丈师兄生平只收过两名弟子,那都是三十年前的事了。少侠为我方丈师兄的关门弟子,不但得窥《易筋经》的高深武学,而我方丈师兄所精通的十二般少林绝艺,亦可量才而授,那时少侠定可光大我门,在武林中一放异彩。” 金泽丰站起身来说:“多承方丈大师美意,晚辈感激不尽,只是晚辈身属东华派门下,不便另投明师。”普光微微一笑说:“我所说的大障碍,便是指此而言。少侠,你眼下已不是东华弟子了,你自己只怕还不知道。” 金泽丰吃了一惊,颤声问:“我……我……怎么已不是东华派门下?” 普光从衣袖中取出一封信来说:“请少侠过目。”手掌轻轻一送,那信便向金泽丰身前平平飞来。 金泽丰双手接住,只觉全身一震,不禁骇然:“这位方丈大师果然内功深不可测,单凭这薄薄一封信,居然便能传过来这等浑厚内力。”见信封上盖着“东华派掌门之印”的朱钤,上书“谨呈少林派掌门大师”,九个字间架端正,笔致凝重,正是师父龚政伟的亲笔。金泽丰隐隐感到大事不妙,双手发颤,抽出信纸,看了一遍,真难相信世上竟有此事,又看了一遍,登觉天旋地转,咕咚一声,摔倒在地。 待得醒转,只见身在普华大师怀中,金泽丰支撑着站起,忍不住放声大哭。普华问:“少侠何故悲伤?难道尊师有甚不测么?”金泽丰将书函递过,哽咽说:“大师请看。” 普华接了过来,只见信上写着:“东华派掌门龚政伟顿首,书呈少林派掌门大师座前:猥以不德,执掌东华门户。久疏问候,乃阕清音。顷以敝派逆徒金泽丰,秉性顽劣,屡犯门规,比来更结交妖孽,与匪人为伍,宣称与之有福共享,有难同当。政伟无能,虽加严训痛惩,迄无显效。为维系武林正气,正派清誉,兹将逆徒金泽丰逐出本派门墙。自今而后,该逆徒非复敝派弟子,若再有勾结淫邪、为祸江湖之举,祈我正派诸友共诛之,政伟感激不尽。临书惶愧,言不尽意,祈大师谅之。” 第141章 清风两袖,此身了无牵挂 普华看后,也大出意料之外,想不出什么言语来安慰金泽丰,当下将书信交还普光,见金泽丰泪流满脸,叹气说:“少侠,你与北斗集团的人交往,原是不该。” 普光说:“诸家正派掌门想必都已接到尊师此信,传谕门下。你就算身上无伤,只须出得此门,江湖之上,步步荆棘,诸凡正派门下弟子,无不以你为敌。” 金泽丰一怔,想起在那山涧之旁,清秋也说过这么一番话。此刻不但旁门左道之士要杀自己,而正派门下亦人人以己为敌,当真天下虽大,却无容身之所;又想起师恩深重,师父师母于自己向来便如父母一般,不仅有传艺之德,更兼有养育之恩,不料自己任性妄为,竟给逐出师门,料想师父写这些书信时,心中伤痛恐怕更在自己之上。一时又伤心,又惭愧,恨不得一头便即撞死。 他泪眼模糊中,只见普光、普华二僧脸上均有怜悯之色,忽然想起若干惠要金盆洗手,退出武林,只因结交了北斗集团资工古博,终于命丧西圣派之手,可见正邪不两立,连若干惠如此艺高势大之人,尚且不免,何况自己这样一个孤立无援,卑不足道、重伤垂死的青年?更何况龙潭大峡谷上群魔聚会,闹出这样大的事来? 普光缓缓说:“苦海无边,回头是岸。纵是十恶不赦的奸人,只须心存悔悟,佛门亦来者不拒。你年纪尚轻,一时失足,误交匪人,难道就此便无自新之路?你与东华派的关连已然一刀两断,今后在我少林门下,痛改前非,再世为人,武林之中,谅来也不见得有什么人能与你为难。”他这几句话说得轻描淡写,却自有一股威严气象。 金泽丰心想:“此时我已无路可走,若托庇于少林派门下,不但能学到神妙内功,救得性命,而且以少林派的威名,江湖上确实无人敢向普光方丈的弟子生事。” 便在此时,胸中一股倔强之气,勃然而兴,心想:“大丈夫不能自立于天地之间,腼颜向别派托庇求生,算什么英雄好汉?江湖上千千万万人要杀我,就让他们来杀好了。师父不要我,将我逐出了东华派,我便独来独往,却又怎样?”言念及此,不由得热血上涌,口中干渴,只想喝他几十碗烈酒,什么生死门派,尽数置之脑后,霎时之间,连心中一直念念不忘的龚乐媛,也变得如同陌路人一般。 他站起身来,向普光、普华跪拜下去,恭恭敬敬地磕了几个头。 二僧只道他已决意投入少林派,脸上都露出了笑容。 金泽丰站起身来,朗声说:“晚辈既不容于师门,亦无颜改投别派。两位大师慈悲,晚辈感激不尽,就此拜别。” 普光愕然,没想到这青年竟如此的泯不畏死。 普华劝说:“少侠,此事有关你生死大事,千万不可意气用事。” 金泽丰嘿嘿一笑,躬身行礼,转身出了室门。他胸中充满了一股不平之气,步履竟十分轻捷,大踏步走出了少林寺。 金泽丰出得寺来,心中一股苍苍凉凉,仰天长笑,心想:“正派中人以我为敌,左道之士人人要想杀我,金泽丰多半难以活过今日,且看是谁取了我性命。” 一摸之下,囊底无钱,腰间无剑,连清秋所赠的那具短琴也已不知去向,当真是一无所有,了无挂碍,便即走下少室山。心想:“世人成千成万,未必皆有门派,我今后是无门无派的无主孤魂,师父、师母、学妹个个视我如陌路之人。乐媛学妹怀疑我吞没熊师弟的《社会剑谱》,当我是个无耻之徒,卑视、贱视,又岂仅视如陌路而已?” 行到下午,眼见离少林寺已远,人既疲累,腹中也甚饥饿,寻思:“却到哪里去找些吃的?”忽听得脚步声响,七八人自西方奔来,都是劲装结束,身负兵刃,奔行甚急。金泽丰心想:“你们要杀我,那就动手,免得我又麻烦去找饭吃。吃饱了反正也是死,又何必多此一举?”当即在道中一站,双手叉腰,大声说:“金泽丰在此。要杀我的便上吧!” 哪知这几名汉子奔到他身前时,只向他瞧了一眼,便即绕身而过。一人说:“这人是个疯子。”又一人说:“是,别要多生事端,误了大事。”另一人说:“若给那厮逃了,可糟糕之极。”霎时间便奔得远了。金泽丰心想:“原来他们去追拿另一个人。” 这几人脚步声方歇,西首传来一阵蹄声,五骑马如风般驰至,从他身旁掠过。驰出十余丈后,忽然一骑马兜了转来,马上是个中年妇人,说道:“客官,借问一声,你可见到一个身穿白袍的老头吗?这人身材瘦长,腰间佩一柄弯刀。”金泽丰摇头说:“没瞧见。”那妇人更不打话,圈转马头,追赶另外四骑而去。 金泽丰心想:“他们去追拿这个身穿白袍的老头?左右无事,去瞧瞧热闹也好。”当下折而东行。走不到一顿饭时分,身后又有十余人追了上来。一行人越过他身畔后,一个五十来岁的老者回头问:“兄弟,你可见到一个身穿白袍的老头么?这人身材高瘦,腰挂弯刀。”金泽丰说:“没瞧见。” 又走了一会儿,来到一处三岔路口,西北角上鸾铃声响,三骑马疾奔而至,乘者都是二十来岁的青年。当先一人手扬马鞭说:“喂,借问一声,你可见到一个……”金泽丰接口说:“你要问一个身材高瘦,腰悬弯刀,穿一件白色长袍的老头,是不是?”三人脸露喜色,齐声说:“是啊,这人在哪里?”金泽丰叹气说:“我没见过。”当先那青年大怒,喝道:“没的来消遣老子!你既没见过,怎么知道?”金泽丰微笑说:“没见过的,便不能知道么?”那青年提起马鞭,便要向金泽丰头顶劈落。另一个青年说:“二弟,别多生枝节,咱们快追。”那手扬马鞭的青年哼了一声,将鞭子在空中虚挥一记,纵马奔驰而去。 金泽丰心想:“这些人一起去追寻一个白衣老者,不知为了何事?去瞧瞧热闹,固然有趣,但如他们知道我便是金泽丰,定然当场便将我杀了。”言念及此,不由得有些害怕,但转念又想:“眼下正邪双方都要取我性命,我躲躲闪闪的,纵然苟延残喘,多活得几日,最后终究难逃这一刀之厄。这等怕得要死的日子,多过一天又有什么好处?反不如随遇而安,且看是撞在谁的手下送命便了。”当即随着那三匹马激起的烟尘,向前行去。 其后又有几批人赶来,都向他探询那“身穿白袍,身材高瘦,腰悬弯刀”的老者。金泽丰心想:“这些人追赶那白衣老者,都不知他在何处,走的却是同一方向,倒也奇怪。” 又行出里许,穿过一片松林,眼前突然出现一片平野,黑压压地站着许多人,少说也有六七百人,只旷野实在太大,六七百人置身其间,也不过占了中间小小的一团。一条笔直的大道通向人群,金泽丰便沿着大路向前。 第142章 浊酒三杯,相交莫问来由 行到近处,见人群之中有座小小凉亭,那是山道上供行旅憩息之用,构筑颇为简陋。那群人围着凉亭,相距约有数丈,却不逼近。 金泽丰再走近十余丈,只见亭中赫然有个白衣老者,孤身一人,坐在一张板桌旁饮酒,他是否腰悬弯刀,一时没法见到。此人虽然坐着,几乎仍有常人高矮。 金泽丰见他在群敌围困之下,仍好整以暇地泰然饮酒,不由得心生敬仰,生平所见所闻的英雄人物,极少有人如此这般豪气干云。他慢慢行前,挤入了人群。 那些人个个都目不转睛地瞧着那白衣老者,对金泽丰的过来毫没留意。 金泽丰凝神向那老者瞧去,只见他容貌清癯,颔下疏疏落落一丛花白长须,垂在胸前,手持酒杯,眼望远处黄土大地和青天相接之所,对围着他的众人竟一眼不瞧。他背上负着一个包袱,再看他腰间时,却无弯刀。原来他竟连兵刃也没携带。 金泽丰不知这老者姓名来历,不知何以有这许多武林中人要跟他为难,更不知他是正是邪,只是钦佩他这般旁若无人的豪气,此时江湖各路武人正都要与自己为敌,不知不觉间起了一番同病相怜、惺惺相惜之意,便大踏步上前,朗声说:“前辈请了,你独酌无伴,未免寂寞,我来陪你喝酒。”走入凉亭,向他一揖,便坐了下来。 那老者转过头来,两道冷电似的目光向金泽丰一扫,见他不持兵刃,脸有病容,是个素不相识的青年,脸上微现诧色,哼了一声,也不回答。金泽丰提起酒壶,先在老者面前的酒杯中斟了酒,又在另一只杯中斟了酒,举杯说:“请!”咕的一声,将酒喝干了,那酒极烈,入口有如刀割,便似无数火炭般流入腹中,大声称赞说:“好酒!” 只听得凉亭外一条大汉粗声喝道:“兀那小子,快快出来!咱们要跟古深拼命,别在这里碍手碍脚。”金泽丰笑着说:“我自和古前辈喝酒,碍你什么事了?”又斟了一杯酒,咕的一声,仰脖子倒入口中,大拇指一翘说:“好酒!” 左首有个冷冷的声音说:“小子走开,别在这里枉送了性命。咱们奉孟春总裁之命,擒拿叛徒古深。旁人若来滋扰干挠,叫他死得惨不堪言。” 金泽丰向话声来处瞧去,见说话的是个脸如金纸的瘦小汉子,身穿黑衣,腰系黄带。他身旁站着二三百人,衣衫也都是黑色,腰间带子却各种颜色均有。金泽丰蓦地想起,那日在双峰城外见到北斗集团资工古博,他便身穿这样的黑衣,依稀记得腰间所系也是黄带。那瘦子说奉了孟春总裁之命追拿叛徒,那么这些人都是北斗集团会员了,莫非这瘦子也是北斗集团资工? 他又斟一杯酒,仰脖子干了,称赞说:“好酒!”向那白衣老者古深说:“古前辈,在下喝了你三杯酒,多谢,多谢!” 忽听得东首有人喝道:“这小子是东华派弃徒金泽丰。”金泽丰晃眼瞧去,认出说话的是八达弟子赵成英。这时看得仔细了,在他身旁的竟有不少是五常联盟中的人物。 一名道士朗声说:“金泽丰,你师父说你和妖邪为伍,果然不错。这古深双手染满了英雄侠士的鲜血,你跟他在一起干什么?再不给我快滚,大伙儿把你一起斩成了肉酱。”金泽丰说:“这位是北极派的师叔么?在下跟这位古前辈素不相识,只是见你们几百人围住了他一个儿,那算什么样子?五常联盟几时又跟北斗集团联手了?正邪双方一起来对付古前辈一人,岂不令天下英雄耻笑?”那道士怒道:“我们几时跟北斗集团联手了?北斗集团追拿他们的叛徒,我们却是为命丧在这恶贼手下的朋友们复仇。各干各的,毫无关连!”金泽丰说:“好好好,只须你们单打独斗,我便坐着喝酒看热闹。” 赵成英喝道:“你是什么东西?大伙儿先将这小子毙了,再找姓古的算账。”金泽丰笑着说:“要毙我一个人,又怎用得着大伙儿动手?赵兄自己请上来便是。”赵成英曾给金泽丰一脚踢下酒楼,知道自己武功不如,还真不敢上前动手,他却不知金泽丰内力已失,已然远非昔比。旁人似乎都忌惮古深了得,也不敢便此冲入凉亭。 北斗集团的瘦小汉子叫道:“姓古的,快跟我们去见总裁,请他发落,未必便无生路。你也是云天之巅的英雄,难道大家真要斗个血肉横飞,好叫旁人笑话么?” 古深嘿的一声,举杯喝了一口酒,却发出呛啷一声响。 金泽丰见他双手之间竟系着一根铁链,大为惊诧:“原来他是从囚牢中逃出来的,连手上的束缚也尚未去掉。”对他同情之心更盛,心想:“这人已无抗御之能,我便助他抵挡一会,糊里糊涂地在这里送了性命便是。”当即站起,双手在腰间一叉,朗声说:“这位古前辈手上系着铁链,怎能跟你们动手?我喝了他老人家三杯好酒,说不得,只好助他抵御强敌。谁要动姓古的,非得先杀了姓金的。” 古深见金泽丰疯疯癫癫,毫没来由地强自出头,不由得大为诧异,低声问:“小子,你为什么要帮我?”金泽丰说:“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古深问:“你的刀呢?”金泽丰说:“在下使剑,就可惜没剑。”古深说:“你剑法怎样?你是东华派的,剑法恐怕也不怎么高明。”金泽丰笑着说:“原本不怎么高明,加之在下身受重伤,内力全失,更糟糕之至。”古深说:“你这人莫名其妙。好,我去给你弄把剑来。”只见白影一晃,他已向群豪冲了过去。 霎时间刀光耀眼,十余件兵刃齐向他砍去。古深斜刺穿出,向那北极派的道士欺近。那道士挺剑刺出,古深身形一晃,闪到了他背后,左肘反撞,噗的一声,撞中了那道士后心,双手轻挥,已将他手中长剑卷在铁链之中,右足一点,跃回凉亭。这几下兔起鹘落,迅捷无比,正派群豪待要阻截,哪里还来得及?一名汉子追得最快,逼近凉亭不逾数尺,提起单刀砍落,古深背后如生眼睛,竟不回头,左脚反足踢出,脚底踹中那人胸膛。那人大叫一声,直飞出去,右手单刀这一砍之势力道正猛,嚓的一响,竟将自己右腿砍了下来。 北极派那道人晃了几下,软软地瘫倒,口中鲜血不住涌出。 北斗集团人丛中彩声如雷,数十人大叫:“古特助好俊的身手。” 古深微微一笑,举起双手向北斗集团诸人一抱拳,答谢彩声,手上铁链呛啷啷直响。他一甩手,那剑嗒的一声,插入了板桌,说道:“拿去使吧!” 金泽丰好生钦佩,心想:“这人睥睨群豪,果然身有惊人艺业。”却不伸手拔剑,说道:“古前辈武功如此了得,又何必晚辈再来出丑。”一抱拳,说道:“告辞了。”古深尚未回答,只见剑光闪烁,三柄长剑指向凉亭,却是八达派中赵成英等三名弟子攻了过来。三人三剑都是指向金泽丰,一剑指住他背心,两剑指住他后腰,相距均不到一尺。赵成英喝道:“金泽丰,给我跪下!”这一声喝过,长剑挺前,已刺到了金泽丰肌肤。 金泽丰心想:“金泽丰堂堂男子,今日虽无幸理,却也不甘死在你八达派这些卑鄙之徒的剑下。”此刻自身已在三剑笼罩之下,只须一转身,那便一剑插入胸膛,二剑插入小腹,当即哈哈一笑说:“跪下便跪下!”右膝微屈,右手已拔起桌上长剑,回手一挥,八达弟子三只手掌齐腕而断,连着三柄长剑一齐落地。赵成英等三人脸上立无血色,真难相信世上居然会有此事,惶然失措片刻,这才向后跃开。其中一名八达弟子只十七八岁,痛得大声号哭。金泽丰歉然说:“兄弟,是你先要杀我!” 古深喝彩说:“好剑法!”接着又说:“剑上无劲,内力太差!” 金泽丰笑着说:“岂止内力太差,简直毫无内力。” 突然听古深一声呼叱,跟着呛啷啷铁链声响,只见两名黑衣汉子已扑入凉亭,疾攻古深。这二人一个手执镔铁双怀杖,另一个手持双铁牌,都是沉重兵器,四件兵刃和古深的铁链相撞,火星四溅。古深连闪几下,欲待抢到那使怀杖之人身后,那人双杖严密守卫,护住了周身要害。古深双手给铁链缚住了,运转不灵。 听得连声呼叱,又有二人抢入凉亭。这二人均使八角铜锤,直上直下地猛砸。二人四锤一到,那使双怀杖的便转守为攻。古深穿来插去,身法灵动之极,却也没法伤到对手。每当有隙可乘,铁链攻向一人,其余三人便奋不顾身地扑上,打法凶悍之极。 堪堪斗了十余招,北斗集团带队的首领喝道:“八枪齐上!”八名黑衣汉子手提长枪,分从凉亭四面抢上,东南西北每一方均有两杆长枪,朝古深攒刺。 古深向金泽丰叫道:“小朋友,你快走吧!”喝声未绝,八根长枪已同时向他刺去。便在此时,四柄铜锤砸他胸腹,双怀杖掠地击他胫骨,两块铁牌向他脸面击到,四面八方,无处不是杀手。这十二个北斗集团好手各奋平生之力,下手毫不容情。看来人人均知和古深交手,乃世间最凶险之事,多挨一刻,便是向鬼门关走近了一步。 金泽丰眼见众人如此狠打,古深势难脱险,叫道:“好不要脸!” 古深突然迅速无比地旋转身子,甩起手上铁链,撞得一众兵刃叮叮当当直响。他身子便如一个陀螺,转得各人眼也花了,只听得当当两声大响,两块铁牌撞上铁链,穿破凉亭顶,飞了出去。古深更不去瞧对方来招,越转越快,将八根长枪都荡了开去。北斗集团那首领喝道:“缓攻游斗,耗他力气!”使枪的八人齐声应了声:“是!”各退了两步,只待古深力气稍衰,铁链中露出空隙,再行抢攻。 旁观众人稍有阅历的都看了出来,古深武功再高,也决难长久旋转不休,如此打法,终究会力气耗尽,束手就擒。 古深哈哈一笑,突然间左腿微蹲,铁链呼地甩出,打在一名使铜锤之人的腰间。那人“啊”的一声大叫,左手铜锤反撞过来,打中自己头顶,登时脑浆迸裂。八名使枪之人八枪齐出,分刺古深前后左右。古深以铁链荡开了两杆枪,其余六人的钢枪不约而同地刺向他左胁。当此情景,古深避得开一杆枪,避不开第二杆,避得开第二杆,避不开第三杆,更何况六枪齐发? 金泽丰一瞥之下,看到这六枪攒刺,古深势无可避,脑中灵光一闪,想起了特色剑法的第四式“破枪式”,当这间不容发之际,哪里还能多想?长剑闪出,只听得当啷一声响,八杆长枪一齐跌落,八枪跌落,却只发出当啷一响,几乎是同时落地。金泽丰一剑分刺八人手腕,自有先后之别,只是剑势实在太快,八人便似同时中剑一般。 他长剑既发,势难中断,跟着第五式“破鞭式”又再使出。这“破鞭式”只是个总名,其中变化多端,举凡钢鞭、铁锏、点穴撅、判官笔、拐子、蛾眉刺、匕首、板斧、铁牌、八角锤、铁椎等短兵刃皆能破解。但见剑光连闪,两根怀杖、两柄铜锤又皆跌落。十二名攻入凉亭的北斗集团会员,除了一人为古深所杀、一人铁牌已脱手之外,其余十人皆手腕中剑,兵刃脱落。十一人发一声喊,狼狈逃归本阵。 正派群豪情不自禁地大声喝彩:“好剑法!”“东华剑法,叫人大开眼界!” 那北斗集团首领发了句号令,立时又有五人攻入凉亭。一个中年妇人手持双刀,向金泽丰杀来。四名大汉围攻古深。那妇人刀法极快,一刀护身,一刀疾攻,左手刀攻敌时右手刀守御,右手刀攻敌时左手刀守御,双刀连使,每一招均在攻击,同时也每一招均在守御,守是守得牢固严密,攻亦攻得淋漓酣畅。金泽丰看不清来路,连退四步。 便在这时,只听呼呼风响,似是有人用软兵刃和古深相斗,金泽丰百忙中斜眼一瞥,见两人使链子锤,两人使软鞭,和古深手上的铁链斗得正烈。链子锤上的钢链甚长,甩开来,横及丈余,好几次从金泽丰头顶掠过。只听古深骂道:“你奶奶的!”一名汉子叫道:“古特助,得罪!”原来一根链子锤上的钢链已和古深手上的铁链缠住。便在这一瞬之间,其余三人三般兵刃,同时往古深身上击来。 古深“嘿”的一声,运劲猛拉,将使链子锤的拉了过来,正好挡在他身前。两根软鞭、一枚钢锤尽数击上那人背心。 第143章 笑谈饮血,奔突虎狼之勇 金泽丰斜刺里刺出一剑,剑势飘忽,正中那妇人左腕,却听得当的一声,长剑一弯,那妇人手中柳叶刀竟不跌落,反挥刀横扫过来。金泽丰一惊,随即省悟:“她腕上有钢制护腕,剑刺不入。”手腕微翻,长剑挑上,噗的一声,刺入她左肩“肩贞穴”。那妇人一怔,但她极为勇悍,左肩虽然剧痛,右手刀仍奋力砍出。金泽丰长剑闪处,那妇人右肩的“肩贞穴”又再中剑。她兵刃再也拿捏不住,使劲将双刀向金泽丰掷出,但双臂使不出力道,两柄刀只掷出一尺,便即落地。 金泽丰刚将那妇人制服,右首正派群豪中一名道人挺剑而上,铁青着脸喝道:“东华派中,只怕没这等妖邪剑法。”金泽丰见他装束,知是北极派的长辈,想是他不忿同门为古深所伤,上来找还场子。金泽丰虽为师父革逐,但自幼便在东华派门下,五常联盟,同气连枝,见到这位北极派前辈,自然而然有恭敬之意,倒转长剑,剑尖指地,抱拳说:“弟子没敢得罪了北极派的师伯。” 那道人道号盛桐子,和盛竹子、盛松子等人乃属同辈,冷冷问:“你使的是什么剑法?”金泽丰说:“弟子所使剑法,乃东华派长辈所传。”盛桐子哼了一声说:“胡说八道,不知到哪里去拜了个妖魔为师,看剑!”挺剑向金泽丰当胸刺到,剑光闪烁,长剑发出嗡嗡之声,单只这一剑,便罩住了他胸口的“膻中”、“神藏”、“灵墟”、“神封”、“步廊”、“幽门”、“通谷”七处大穴,不论他闪向何处,总有一穴会让剑尖刺中。这一剑叫“七星落长空”,是北极剑法的精要所在。 这一招刺出,对方须得轻功高强,立即倒纵出丈许之外,方可避过,但也必须识得这一招“七星落长空”,当他剑招甫发,立即毫不犹豫地飞快倒跃,方能免去剑尖穿胸之祸,而落地之后,又须应付跟着而来的三招凌厉后招,这三招一招狠似一招,连环相生,实所难当。盛桐子眼看金泽丰剑法厉害,出手第一剑便使上了这下绝招。自北极派先辈创了这招剑招以来,与人动手第一招便即使用,只怕从所未有。 金泽丰一惊之下,猛地想起在爱身崖后洞的石壁之上见过这招,当日自己学了来对付万家欢,只学得不像,未能取胜,但于这招剑法的势路却了然于胸。这时剑气森森,将及于体,更无思索余暇,登时挺剑直刺盛桐子小腹。这一剑正是石壁上的图形,北斗集团资工用以破解此招,粗看似是与敌人斗个两败俱伤,同归于尽。其时北极派这招“七星落长空”分为两节,第一节以剑气罩住敌人胸口七大要穴,当敌人惊慌失措之际,再以第二节中的剑法择一穴而刺。剑气所罩虽是七穴,致敌死命,却只一剑。这一剑不论刺在哪一穴中,都可克敌取胜,是以既不须同时刺中七穴,也不可能同时刺中七穴。招分两节,本是这一招剑法的厉害之处,但当年北斗集团资工仔细推敲,正从这厉害之处找出了弱点,待对方第一节剑法使出之后,立时疾攻其小腹,这一招“七星落长空”便即从中断绝,招不成招。 盛桐子一见敌剑来势奥妙,绝无可能再行格架,大惊失色,纵声大叫,料想自己肚腹定然给长剑洞穿,惊惶中也不知痛楚,脑中一乱,只道自己已经死了,登时昏晕摔倒。其时金泽丰剑尖将及他小腹,便即凝招不发,倘若盛桐子的武功稍差,料想不到金泽丰这一下剑刺小腹的厉害招数,反不致吓得晕去。 北极派门下眼见盛桐子倒地,均道是为金泽丰所伤,纷纷叫骂,五名青年道人挺剑来攻。这五人都是盛桐子的门人,心急师仇,五柄长剑犹如狂风暴雨般急刺疾舞。金泽丰长剑连点,五名道士手腕中剑,长剑呛啷、呛啷落地。五人惊惶之下,各自跃开。只见盛桐子颤巍巍地站了起来,连叫:“刺死我了,刺死我了!” 五个弟子见他身上无伤,不住大叫,尽皆骇然,不知他是死是活。盛桐子叫了几声,身子一晃,又复摔倒。两名弟子抢过去扶起,狼狈退开。 群豪见金泽丰只使半招,便将北极派高手盛桐子打得生死不知,无不心惊。 这时围攻古深的又换了数人。两个使剑的汉子是南特派中人,双剑起落迅速,找寻古深铁链中的空隙。另一个左手持盾,右手使刀,却是北斗集团会员,这人以盾护体,展开地堂刀法,滚近古深足边,以刀砍他下盘。古深的铁链在盾牌上接连狠击两下,都伤他不到。盾牌下的钢刀陡伸陡缩,招数狠辣。 金泽丰心想:“这人盾牌护身,防守严密,但他一出刀攻人,自身便露破绽,立时可断他手臂。” 忽听得身后有人喝问:“小子,你还要不要性命?”这声音虽然不响,但相距极近,离他耳朵似不过一两尺。金泽丰一惊回头,已和一人面对面而立,两人鼻子几乎相触,急待闪避,那人双掌已按住他胸口,冷冷说:“我内力一吐,叫你肋骨尽断。” 金泽丰心知他所说不虚,站定了不敢再动,连一颗心似也停止了跳动。那人双目凝视着金泽丰,只因相距太近,金泽丰反而无法见到他容貌,但见他双目神光炯炯,凛然生威,心想:“原来我死在此人手下。”想起生死大事终于有个了断,心下反而舒泰。 那人初见金泽丰眼色中大有惊惧之意,但片刻之间,便现出一股满不在乎的神情,如此临死不惧,纵是武林中的一流高手亦所难能,不由得起了钦佩之心,哈哈一笑说:“我偷袭得手,制你要穴,虽然杀了你,谅你死得不服!”双掌一撤,退了三步。 金泽丰这才看清,这人矮矮胖胖,面皮黄肿,约莫五十来岁年纪,两只手掌肥肥的又小又厚,一掌高,一掌低,摆着“阴阳手”的架式。金泽丰微笑说:“这位西圣派前辈,不知尊姓大名?多谢掌下留情。” 那人说:“我是罗大利。”他顿了一顿说:“你剑法的确甚高,临敌经验却太也不足。”金泽丰说:“惭愧。‘假面虎’罗师伯,好快的身手。”罗大利说:“师伯二字,可不敢当!”接着左掌一提,右掌一招便即劈出。他是西圣派掌门白登的五师弟,其人貌相丑陋,但一掌出手,登时全身犹如渊停岳峙,气度凝重,说不出的好看。 金泽丰见他周身竟无一处破绽,喝彩说:“好掌法!”长剑斜挑,因见罗大利掌法身形中全无破绽,这一剑便守中带攻,九分虚,一分实。。罗大利见金泽丰长剑斜挑,自己双掌不论拍向他哪一个部位,掌心都会自行送到他剑尖之上,双掌只拍出尺许,立即收掌跃开,称赞说:“好剑法!”金泽丰说:“晚辈无礼!” 罗大利喝声:“小心了!”双掌凌空推出,一股猛烈的掌风逼体而至。金泽丰暗叫:“不好!”此时罗大利和他相距甚远,双掌发力遥击,金泽丰没法以长剑挡架,刚要闪避,只觉一股寒气袭上身来,登时机伶伶打了个冷战。罗大利双掌掌力不同,一阴一阳,阳掌先出,阴力却先行着体。金泽丰只一呆,一股炙热的掌风跟着扑到,击得他几乎窒息,身子晃了几晃。 阴阳双掌掌力着体,本来更无幸理,但金泽丰内力虽失,体内真气却充沛欲溢,既有中南六子的真气,又有瓦洛佳的真气,在少林寺中养伤,又得了普华大师的真气,每一股都浑厚之极。这一阴一阳两股掌力打在身上,他体内真气自然而然地生出相应之力,护住心脉内脏,不受损伤。但霎时间全身剧震,说不出的难受,生怕罗大利再以掌力击来,当即提剑冲出凉亭,挺剑疾刺而出。 罗大利双掌得手,只道对方纵不立毙当场,也必重伤倒地,哪知他竟安然无恙,跟着又见剑光点点,指向自己掌心,惊异之下,双掌交错,一拍金泽丰面门,一拍他的小腹。掌力甫吐,突然间一阵剧痛连心,只见自己两只手掌叠在一起,都已穿在对方长剑之上,不知是他用剑连刺自己双掌,还是自己将掌击到他剑尖之上,但见左掌在前,右掌在后,剑尖从左掌的手背透入五寸有余。 金泽丰倘若顺势挺剑,立时便刺入了他胸膛,但念着他先前掌底留情之德,剑穿双掌后便即凝剑不动。 罗大利大叫一声,双掌回缩,拔离剑锋,倒跃而出。 金泽丰心下歉然,躬身说:“得罪了!”他所使这一招是特色剑法中“破掌式”的绝招之一,自从云逸归隐,从未现于江湖。 猛听得砰蓬、喀喇之声大作,金泽丰回过头来,但见七八条汉子正在围攻古深,其中二人掌力凌厉,将那凉亭打得柱断梁折,顶上椽子瓦片纷纷坠下。各人斗得兴发,瓦片落在头顶,都置之不理。 他便这么望得一眼,罗大利倏地欺近,远远发出一掌,掌力击中金泽丰胸口,打得他身子飞了出去,长剑跟着脱手。他背心未曾着地,已有七八人追过来,齐举兵刃,往他身上砸落。 金泽丰笑问:“捡现成便宜吗?”忽觉腰间一紧,一根铁链飞过来卷住了他身子,便如腾云驾雾般给人拖着凌空而行。 救了金泽丰性命的正是那北斗集团高手古深。他受北斗集团和正派双方围攻追击,势穷力竭之时,突然有这样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青年出来打抱不平,助他击退劲敌,自然大生知己之感。他一见金泽丰退敌的手段,便知这青年剑法极高,内力却极差,当此强敌环攻,凶险殊甚,是以一面和敌人周旋,却时时留心金泽丰的战况,眼见他受击飞出,当即飞出铁链,卷了他狂奔。古深这一展开轻功,当真疾逾奔马,瞬息间便已在数十丈外。 后面数十人飞步赶来,只听得数十人大声呼叫:“古深逃了,古深逃了!” 古深大怒,突然回身,冲了几步。追赶之人俱皆大惊,急忙停步。一人下盘功夫较浮,奔得势急,收足不住,直冲过来。古深飞起左足,将他踢得向人丛中摔去,当即转身又奔。众人又随后追来,但这时谁也不敢发力狂追,和他相距越来越远。 古深脚下疾奔,心头盘算:“这青年跟我素不相识,居然肯为我卖命,这样的朋友,天下到哪里找去?这些狗崽子阴魂不散,怎么摆脱他们才好?” 奔了一阵,忽然想起一处所在,心头登时一喜:“那地方极好!”转念又想:“只是相去甚远,不知有没力气奔得到那里?不妨,我若力气不够,那些狗崽子们更没力气。”抬头一望太阳,辨明方向,斜刺里横越麦田,径向东北方奔去。 奔出十余里后,又来到大路,忽有三匹快马从身旁掠过,古深骂声:“你奶奶的!”提气疾冲,追到马匹身后,纵身跃在半空,飞脚将马上乘客踢落,跟着便落上马背。他将金泽丰横放在马鞍桥上,铁链横挥,将另外两匹马上的乘客也都击了下来。那二人筋折骨断,眼见不活了。三人都是寻常百姓,看装束不是武林中人,适逢其会,遇上这个煞星,无端送了性命。乘者落地,两匹马仍继续奔驰。古深铁链挥出,卷住了缰绳,这铁链在他手中挥洒自如,倒似是一条极长的手臂一般。金泽丰见他滥杀无辜,不禁暗暗叹息。 古深抢得三马,精神大振,仰天哈哈大笑说:“小兄弟,那些狗崽子追咱们不上了。”金泽丰淡淡一笑说:“今日追不上,明日又追上了。”古深骂道:“他奶奶的,追他个屁!咱两人将他们一个个杀得干干净净。” 古深轮流乘坐三马,在大路上奔驰一阵,转入了一条山道,渐行渐高,到后来马匹已不能行。古深问:“你饿不饿?”金泽丰点头说:“嗯,你有干粮么?”古深说:“没干粮,喝马血!”跳下马来,右手五指在马颈中一抓,登时穿了一洞,血如泉涌。古深凑口过去,咕嘟咕嘟地喝了几口马血,说道:“你也喝!” 金泽丰见到这等情景,甚是骇异。古深说:“不喝马血,怎有力气再打?”金泽丰问:“还要再打?”古深问:“你怕了吗?”金泽丰豪气登生,哈哈一笑说:“你说我怕不怕?”就口马颈,只觉马血冲向喉头,当即咽了下去。 马血初入口时血腥刺鼻,但喝得几口,也已不觉如何难闻,金泽丰连喝了十几大口,直至腹中饱胀,这才离嘴。古深跟着凑口上去喝血,喝不多时,那马支持不住,长声悲嘶,软倒在地。古深飞起左腿,将马踢入了山涧。金泽丰不禁骇然,这匹马如此庞然大物,少说也有八百来斤,他随意抬足,便踢了出去。古深跟着又将第二匹马踢下,转过身来,呼的一掌,将第三匹马的后腿硬生生切了下来,随即又切了那马的另一条后腿。那马嘶叫得震天价响,中了古深一腿后坠入山涧,兀自嘶声不绝。 古深说:“你拿一条腿!慢慢地吃,可作十日之粮。”金泽丰这才醒悟,原来他割切马腿是作粮食之用,倒不是一味的残忍好杀,当下依言取了一条马腿。只见古深提了马腿径向山岭上行去,便跟在后面。古深放慢脚步,缓缓而行。金泽丰内力全失,行不到半里,已远远落后,赶得气喘吁吁,脸色发青。古深只得停步等待。又行里许,金泽丰再也走不动了,坐在道旁歇足。 第144章 雾锁仙愁,悍当背水之势 古深说:“小兄弟,你这人倒也奇怪,内力如此差劲,但身中罗大利这混蛋的两次阴阳手掌力,居然若无其事,可叫人弄不明白。”金泽丰苦笑说:“哪里是若无其事了?我五脏六腑早给震得颠三倒四,已不知受了几十样内伤。我自己也在奇怪,怎么这时候居然还不死?只怕随时随刻就会倒了下来,再也爬不起身。”古深说:“既是如此,咱们便多歇一会儿。”金泽丰本想对他说明,自己命不长久,不必相候自己,致为敌人追上,但转念一想,此人甚是豪迈,决不肯抛下自己独自逃生,倘若说这等话,不免将他看得小了。 古深坐在山石之上,问道:“小兄弟,你内力是怎么失去的?” 金泽丰微微一笑说:“此事说来当真好笑。”当下将自己如何受伤、中南六子如何为自己输气疗伤、后来瓦洛佳又如何再在自己体内输入真气等情简略说了。 古深哈哈大笑,声震山谷,说道:“这等怪事,我还是第一次听见。” 大笑声中,忽听得远处传来呼喝:“古深,你逃不掉的,还是乖乖地投降吧。” 古深仍哈哈大笑说:“好笑,好笑!这中南六子跟瓦洛佳,都是天下一等一的糊涂蛋。”又再笑了三声,双眉一竖,骂道:“他奶奶的,大批混蛋追来了。”双手一抄,将金泽丰抱在怀中,那只马腿不便再提,任其弃在道旁,便即提气疾奔。 这一下发足快跑,金泽丰便如腾云驾雾一般,不多时忽见眼前白茫茫一片,果真是钻入了浓雾,心想:“妙极!这一上山,那数百人便没法一拥而上,只须一个个上来单打独斗,我和这位古先生定能对付得了。”可是后面呼叫声竟越来越近,显然追来之人也都是轻功好手,虽和古深相较略有不及,但他手中抱了人,奔驰既久,总不免慢了下来。 古深奔到一处转角,放下金泽丰,低声说:“别做声。”两个人均贴着山壁而立,片刻之间,便听得脚步声响,有人追近。 追来的两人奔跑迅速,浓雾中没见到古深和金泽丰,直至奔过两人身侧,这才察觉,待要停步转身,古深双掌推出,既狠且准,那两人哼也没哼,便掉下了山涧,过了一会儿,才腾腾两下闷响,身子坠地。金泽丰心想:“这两人坠下之时,怎么并不呼叫?是了,他两人中了掌力,尚未坠下,早就已死了。” 古深嘿嘿一笑说:“这两个混蛋平日耀武扬威,说什么‘点苍双剑,剑气冲天’,他奶奶的跌入山涧之中,烂个臭气冲天。” 金泽丰曾听到过“点苍双剑”的名头,听说他二人剑法着实了得,曾杀过不少黑道的厉害人物,没想到莫名其妙地死在这里,连相貌如何也没见到。 古深又抱起金泽丰,说道:“此去仙愁峡,还有十来里路,一到了峡口,便不怕那些混蛋了。”他脚下越奔越快。却听得脚步声响,又有好几人追了上来。这时所行山道转而向东,其侧已无深涧,古深不能重施故技,躲在山壁间偷袭,只有提气直奔。 只听得呼的一声响,一枚暗器飞了过来,破空声劲急,显然暗器份量甚重 古深放下金泽丰,回过身来,伸手抄住,骂道:“姓何的,你也来蹭这浑水干什么?” 浓雾中传来一人声音叫道:“你为祸武林,人人得而诛之,再接我一锥。”只听得呼呼呼呼响声不绝,他口说“一锥”,飞射而来的少说也有七八枚飞锥。 金泽丰听了这暗器破空的凄厉声响,心下暗暗发愁:“师叔祖传我的剑法虽可击打任何暗器,但这飞锥上所带劲力如此厉害,我长剑纵然将其击中,但我内力全无,长剑势必给他震断。” 只见古深双腿摆了马步,上身前俯,神情甚是紧张,反不如在凉亭中受群敌围困时那么满不在乎。一枚枚飞锥飞到他身前,便都没了声息,想必都给他收了去。 突然响声大盛,不知有多少飞锥同时掷出,金泽丰知道这是“满天花雨”的暗器手法,本来以此手法发射暗器,所用的定是金钱镖、铁莲子等细小暗器,这飞锥从破空之声中听来,每枚若没斤半,也有一斤,怎能数十枚同时发出?他听到这凌厉的破空之声,自然而然身子往地下一伏,却听得古深大叫一声:“啊哟!”似是身受重伤。 金泽丰大惊,纵身过去,挡在他的前面,急问:“古先生,你受了伤吗?”古深说:“我……我不成了,你……你……快走……”金泽丰大声说:“咱二人同生共死,金泽丰决不舍你独生!” 只听得追敌大声呼叫:“古深中了飞锥!”白雾中影影绰绰,十几个人渐渐逼近。 便在此时,金泽丰猛觉一股劲风从身右掠过,古深哈哈大笑,前面十余人纷纷倒地。原来他将数十枚飞锥都接在手中,却假装中锥受伤,令敌人不备,随即也以“满天花雨”手法射了出去。其时浓雾弥天,视界不明;而金泽丰惶急之声出于真诚,对方听了,尽皆深信不疑;再加古深居然也能以“满天花雨”手法发射如此沉重暗器,大出追者意料之外,是以追在最前的十余人或死或伤,竟没一人幸免。 古深抱起金泽丰,转身又奔,说道:“不错,小兄弟,你很有义气。”他想金泽丰挺身而出,胡乱打抱不平,还不过是年轻人的古怪脾气,可是自己适才假装身受重伤,装得极像,金泽丰竟不肯舍己逃生,决意同生共死,那实是江湖上最可贵的“义气”。 过得少时,敌人又渐追近,只听得嗖嗖之声不绝,暗器连续飞至。古深蹿高伏低地闪避,追者更加迫近,他将金泽丰放下,一声大喝,回身冲入追敌人丛之中,乒乒乓乓几声响,又再奔回,背上已负了一人。他将那人双手用自己手腕上的铁链绕住,负在背上,这才将金泽丰抱起,继续奔跑,笑着说:“咱们多了块活盾牌。” 那人大叫:“别放暗器!别放暗器!”可是追敌置之不理,暗器发之不已。那人突然大叫一声:“哎唷!”背心上给暗器打中。古深背负活盾牌,手抱金泽丰,仍是奔跃迅捷。背上那人大声叱骂:“王崇古,他妈的你不讲义气,明知我……哎哟,是袖箭,你奶奶的,张靓靓你这骚狐狸,你……你借刀杀人。”只听得噗噗噗之声连响,那人叫骂之声渐低,终于一声不响。古深笑着说:“活盾牌变了死盾牌。” 他不须顾忌暗器,提气疾奔,转了两个山坳说:“到了!”吁了一口长气,哈哈大笑,心怀大畅,最后这十里山道委实凶险万分,是否能摆脱追敌,当时实在殊无把握。 金泽丰放眼望去,心下微微一惊,眼前一条窄窄的石梁,通向一个万仞深谷,所见到的石梁不过八九尺长,再过去便云封雾锁,不知尽头。古深低声说:“白雾之中是条铁索,可别随便踏上去。”金泽丰说:“是!”忍不住心惊:“这石梁宽不逾尺,下临深谷,本已危险万状,再换作了铁索,以我眼前功力,绝难渡过。” 古深放开了缠在“死盾牌”手上的铁链,从那人腰间抽出一柄长剑,递给金泽丰,再将“盾牌”竖在身前,静待追敌。 等不到一盏茶功夫,第一批追敌已然赶到,正邪双方的人物均有。众人见地形险恶,古深布的是背水为阵之势,倒也不敢逼近。过了一会儿,追敌越来越多,均聚在五六丈外,大声喝骂,随即飞镖、飞蝗石、袖箭等暗器纷纷打了过来。古深和金泽丰缩在“盾牌”之后,诸般暗器都只打到了“盾牌”。 蓦地里一声大吼,声震山谷,一名莽头陀手舞禅杖冲来,一柄七八十斤的铁禅杖往古深腰间砸到。古深一低头,禅杖自头顶掠过,铁链着地挥出,抽他脚骨。那头陀这一杖用力极猛,没法收转挡架,当即上跃闪避。古深铁链急转,已卷住他右踝,乘势向前一送,使上借力打力之法,那头陀立足不定,向前摔出,登时跌向深谷。古深一抖一送,已将铁链从他足踝放开。那头陀惊吼声惨厉之极,一路自深谷中传上来。众人听了无不毛骨悚然,不自禁地都退开几步,似怕古深将自己也摔下谷去。 僵持半晌,忽有二人越众而出。一人手挺双戟,另一个是个和尚,持一柄月牙铲。两人并肩齐上,双戟一上一下,戳往古深面门与小腹,那月牙铲却往他左胁推到。这三件兵刃都斤两甚重,挟以浑厚内力,攻出时大具威势。二人看准了地形,叫古深没法旁避,非以铁链硬接硬格不可。果然古深铁链挥出,当当当三响,将双戟和月牙铲尽数砸开,四件兵刃上发出点点火花,那是硬碰硬的打法,更无取巧余地。对面人丛中彩声大作。 那二人手中兵刃为铁链荡开,随即又攻了上来,当当当三响,四件兵刃再度相交。那和尚和那汉子都晃了几下,古深却稳稳站住。他不等敌人缓过气来,大喝一声,疾挥铁链击出。二人分举兵刃挡住,又爆出当当当三声急响。那和尚大声吼叫,抛去月牙铲,口中鲜血狂喷。那汉子高举双戟,对准古深刺去。古深挺直胸膛,不挡不架,哈哈一笑,只见双戟刺到离他胸口半尺之处,忽然软软地垂了下来。那汉子顺着双戟落下之势,俯伏于地,就此一动不动,两敌竟然都给古深的硬劲活生生震死。 聚在山峡前的群豪相顾失色,无人再敢上前。 第145章 天下英雄,唯君金兰有义 古深说:“小兄弟,咱们跟他们耗上了,你坐下歇歇。”说着坐了下来,抱膝向天,对众人正眼也不瞧上一眼。 忽听得有人朗声说:“大胆妖邪,竟敢如此小视天下英雄。”四名道人挺剑而上,走到古深面前,四剑一齐横转,说道:“站起来交手。”古深嘿嘿一笑,冷冷问:“姓古的惹了你们峨眉派什么事了?”左手一名道士说:“邪魔外道为害江湖,我辈修真之士伸张正义,除妖灭魔,责无旁贷。”古深笑着说:“好一个除妖灭魔,责无旁贷!你们身后这许多人中,有一半是北斗集团会员,怎么不去除妖灭魔?”那道人说:“先诛首恶!” 古深仍抱膝而坐,举头望着天上浮云,淡淡说:“原来如此,不错,不错!” 突然一声大喝,身子纵起,铁链如深渊腾蛟,疾向四人横扫而至。这一下奇袭来得突兀之至,总算四名道人皆属峨眉派好手,仓促中三道长剑下竖,挡在腰间,站在最右的第四名道士长剑刺出,指向古深咽喉。只听得啪的一声响,三柄长剑齐为铁链打弯,古深一侧头,避开了这一剑。那道人剑势如风,连环三剑,逼得古深无法缓手。其余三名道人退了开去,换了剑又再来斗。四道剑势相互配合,宛似一个小小的剑阵。四柄长剑夭矫飞舞,忽分忽合。 金泽丰瞧得一会儿,见古深挥舞铁链时必须双手齐动,远不及单手运使的灵便,时刻一长,难免落败,从古深右侧踏上,长剑刺出,疾取一道的胁下。这一剑出招的方位古怪之极,那道士万难避开,噗的一声,胁下已然中剑。金泽丰心念电闪:“听说峨眉派向来洁身自好,不理江湖上的闲事,声名甚佳,我助古先生解围,不必伤这道士性命。”剑尖甫刺入对方肌肤,立刻回剑,但临时强缩,剑招便不精纯。那道人手臂下压,竟不顾痛楚,强行将他的长剑夹住。 金泽丰长剑回拖,登时将那道人的手臂和胁下都划出了一道长长口子,便这么一缓,另一名中年道人的长剑击了过来,砸在金泽丰剑上。金泽丰手臂一麻,便欲放手撤剑,但想兵器一失,便成废人,拼命抓住剑柄,只觉剑上劲力一阵阵传来,疾攻自己心脉。 第一名道士胁下中剑,受伤不重,但他以手臂夹剑,给金泽丰长剑拖回时所划的口子却深及见骨,鲜血狂涌,没法再战。其余两名道人这时已在金泽丰背后,正和古深激斗,二道剑法精奇,双剑联手,守得严谨异常。 古深接斗数招,便退后一步,一连退了十余步,身入白雾之中。二道继续前攻,长剑前半截已没入雾中。石梁彼端突然有人大叫:“小心,再过去便是铁索桥!”这“桥”字刚出口,只听得二道齐声惨呼,身子向前疾冲,钻入了白雾,显是身不由主,给古深拖了过去。惨呼声迅速下沉,从桥上传入谷底,霎时之间便即无声无息。 古深哈哈大笑,从白雾中走出来,蓦见金泽丰身子摇摇欲坠,不禁一惊。 金泽丰在凉亭中以特色剑法连续伤人,四个峨眉派道士眼见之下,自知剑法决非其敌,但都已瞧出他内力平平。此刻那道士便将内力源源不绝地攻去。别说金泽丰此时内力全失,即在往昔,究竟修为日浅,也非这个已练了三十余年峨眉内家心法的道人之可比,幸好他体内真气充沛,一时倒也不致受伤,但气血狂翻乱涌,眼前金星飞舞。忽觉背心“大椎穴”上一股热气透入,手上的压力立时一轻,金泽丰精神一振,知已得古深之助,但随即察觉,古深竟是将对方攻来的内力导引向下,自手臂传至腰胁,又传至腿脚,随即在地下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道人察觉到不妙,大喝一声,撤剑后跃,连叫:“银河星爆,银河星爆!” 群豪听到“银河星爆”四字,有不少人立时脸色大变。 古深哈哈一笑说:“不错,这是银河星爆,哪一位有兴致的便上来试试。” 北斗集团中那名黄带资工嘶声说:“难道那夜……夜……又出来了?咱们回去禀告总裁,再行定夺。”北斗集团会员答应一声,一齐转身,百余人中登时散去了一半。其余正派中人低声商议了一会,便有人陆陆续续散去,到得后来,只剩下寥寥十余人。 只听得一个清朗的声音说:“古深、金泽丰,你们竟使用银河星爆,坠入万劫不复之境,此后武林朋友对付你们两个,更不必计较手段是否正当。这是你们自作自受,事到临头,可别后悔。”古深笑着说:“姓古的做事,几时后悔过了?你们数百人围攻我二人,难道便是正当手段了?嘿嘿,可笑啊可笑!”脚步声响,那十余人也都走了。 古深侧耳倾听,察知来追之敌确已远去,低声说:“这批狗家伙必定去而复回。你伏在我背上。”金泽丰见他神情郑重,当下也不多问,便伏在他背上。古深弯下腰来,左足慢慢伸落,竟向深谷中走去。金泽丰微微一惊,只见古深铁链挥出,卷住了山壁旁伸出的一棵树,试了试那树甚是坚牢,吃得住两人身子的分量,这才轻轻向下纵落。两人身悬半空,古深晃了几下,找到了踏脚之所,当即手腕回力,自相反方向甩去,铁链自树干上滑落。古深双手在山壁上一按,略行凝定,铁链已卷向脚底一块凸出的大石,两人身子便又下降丈余。 如此不住下落,有时山壁光溜溜的既无树木,又无凸出石块,古深便即行险,身贴山壁,径自向下滑溜,一溜十余丈,越滑越快,但只须稍有可资借力之处,便施展神功,或以掌拍,或以足踏,或挥链勾树,延缓下溜之势。 金泽丰身历如此大险,委实惊心动魄,这般滑下深谷,凶险处实不下于适才的激斗,但想这等平生罕历之奇,险固极险,若非遇上古深这等奇人,只怕百世也是难逢,是以当古深双足踏到底时,他反觉微微失望,恨不得这山谷更深数百丈才好,抬头上望,谷口尽是白云,石梁已成了极细的一条黑影。 金泽丰说:“古先生……”古深伸出手来,按住他嘴,左手食指向上一指。金泽丰随即醒悟,追敌果然去而复来,极目望去,却不见石梁上有何人影。 古深放开了手,将耳贴山壁倾听,过了好一会儿,才微笑说:“他奶奶的,有的守在上面,有的在四处找寻。”转头瞪着金泽丰说:“你是名门正派的弟子,姓古的却是旁门妖邪,双方向来便是死敌。你为什么甘愿得罪正派朋友,这般奋不顾身地来救我性命?” 金泽丰说:“晚辈适逢其会,和先生联手,跟正派北斗双方群豪周旋一场,居然得能不死,实是侥天之幸。古先生说什么救命不救命,当真……咳咳……当真是……”古深接口说:“当真是胡说八道之至,是不是?”金泽丰说:“晚辈可不敢说古先生胡说八道,但若说晚辈有救命之功,却大大的不对了。”古深说:“姓古的说过了的话,从不改口。我说你于我有救命之恩,便有救命之恩。”金泽丰笑了笑,便不再辩。 古深说:“刚才那些狗娘养的大叫什么‘银河星爆’,吓得一哄而散。你可知‘银河星爆’是什么功夫?他们为什么这等害怕?”金泽丰说:“晚辈正要请教。”古深皱眉说:“什么晚辈长辈、老师学生的,叫人听了好不耐烦。干干脆脆,你叫我大哥,我叫你兄弟便是。”金泽丰说:“这个晚辈却是不敢。”古深怒道:“好,你见我是北斗集团中人,瞧我不起。你救过我性命,老子这条命在与不在,那是稀松平常之至,你瞧我不起,咱们先来打上一架。”他话声虽低,却怒容满面,显然甚为气恼。 金泽丰笑着说:“打架倒也不必,而且我是万万不敌,大哥既执意如此,小弟自当从命。”寻思:“我连万家欢这等采花大盗也结交为友,多交一个古深又有何妨?这人豪迈洒脱,真是一条好汉子,我本来就喜欢这等人物。”俯身下拜说:“大哥在上,受小弟一礼。” 古深大喜,说道:“天下跟古某义结金兰的,就只兄弟你一人,你可要记好了。”金泽丰笑着说:“小弟受宠若惊之至。”照江湖上惯例,二人结义为兄弟,至少也当撮土为香,立誓他日有福共享,有难同当,但他二人均是放荡不羁之人,经此一战,都觉意气相投,肝胆相照,这些磕头结拜的繁文缛节谁都不加理会,说是兄弟,便是兄弟了。 古深身在北斗集团,但集团兄弟极少是他瞧得上眼的,今日认了一个义兄弟,心下甚喜,说道:“可惜这里没好酒,否则咱们一口气喝他妈的几十杯,那才痛快。”金泽丰说:“正是,小弟喉头早已馋得发痒,哥哥这一提,可更加不得了。” 古深向上一指说:“那些狗崽子还没远去,咱们只好在这谷底熬上几日。兄弟,适才那峨眉派的牛鼻子以内力攻你,我以内力相助,那牛鼻子的内力便怎样了?”金泽丰说:“哥哥似是将那道人的内力都引入了地下。”古深一拍大腿,欢喜说:“不错,不错!兄弟的悟心真好。我这门功夫,是自己无意中想出来的,武林中无人得知,我给取个名字,叫‘泰坦新星’。”金泽丰说:“这名字倒也奇怪。”古深说:“我这门功夫,和那武林中人人闻之色变的‘银河星爆’相比,真如小巫见大巫,因此那是银河系的,我这只好称之为‘泰坦新星’这颗恒星。银河星爆是将对方内力统统吸出来,然后聚集到一个点再打回去,亦或是自己吸收。我这门功夫只是移花接木、借力打力的小技巧,将对方的内力导入地下,使之不能为害,于自己可半点也没好处。再者,这功夫只有当对方以内力相攻之时方能使用,却不能拿来攻敌伤人,对方当时但觉内力源源外泄,不免大惊失色,过不多时,便即复元。我料到他们必定去而复回,只因那峨眉派的牛鼻子功力一复,便知我这‘泰坦新星’只是个唬人的玩意儿,其实不足为惧。你哥哥素来不喜搞这些骗人的伎俩,因此从来没用过。” 金泽丰笑着说:“古深从不骗人,今日为了小弟,却破了戒。”古深嘿嘿一笑说:“从不骗人,却也未必,但如峨眉派松纹道人这等小角色,你哥哥可还真不屑骗他。要骗人,就得拣件大事,骗得惊天动地,天下皆知。” 两人相对大笑,生怕给上面的敌人听见了,虽压低了笑声,却笑得甚为欢畅。 第146章 梦里佳期,且向西子徐行 这时两人都已甚为疲累,分别倚在山石旁闭目养神。 金泽丰不久便睡着了。睡梦之中,忽见清秋手持三只烤熟了的青蛙,递在他手里,问道:“你忘了我么?”金泽丰大声说:“没忘,没忘!你……你到哪里去了?”见清秋的影子忽然隐去,忙叫:“你别去!我有很多话跟你说。”却见刀枪剑戟,纷纷杀来,他大叫一声,醒了过来。古深笑嘻嘻问:“梦见了情人么?要说很多话?” 金泽丰脸上一红,也不知说了什么梦话给他听了去。古深说:“兄弟,你要见情人,只有养好了伤,治好了病,才能去找她。”金泽丰黯然说:“我……我没情人。再说,我的伤是治不好的。”古深说:“我欠了你一命,虽是自己兄弟,总是心中不舒服,非还你一条命不可。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定可治好你的伤。” 金泽丰虽说早将生死置之度外,毕竟是出于无奈,只好淡然处之,听古深说自己之伤可治,此言若从旁人口中说出,未必能信,但古深实有过人之能,武功之高,除了师叔祖云逸外,生平从所未睹,以师父龚政伟之能,也必有所不及,他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分量之重,无可言喻,心头登时涌起一股喜悦之情,说道:“我……我……”说了两个“我”字,却接不下话去。这时一弯冷月从谷口照射下来,清光遍地,谷中虽仍阴森森的,但在金泽丰眼中瞧出来,便如是满眼阳光。 古深说:“咱们去见一个人。这人脾气十分古怪,事先不能让他知情。兄弟,你如信得过我,一切便由我安排。”金泽丰说:“那有什么信不过的?大哥是要设法治我之伤,这是死马当作活马医,本来是没指望之事。治得好是谢天谢地、意外之喜,治不好那是理所当然!” 古深微微一笑说:“兄弟,你我生死如一,本来万事不能瞒你。但这件事,事前可不能泄露机关,事后自会向你说个一清二楚。”金泽丰说:“大哥不须担心,你说什么,我一切照做便是。”古深说:“兄弟,我是北斗集团的特助,在你们正派中人看来,我们的行事不免有点古里古怪,邪里邪气。哥哥要你去做一件事,若能成功,于治你之伤大有好处,不过我话说在前头,这件事哥哥也是利用了你,要委屈你吃些苦头。”金泽丰一拍自己胸膛说:“你我既已义结金兰,我这条命就是你的。吃点苦头打什么紧?做人义气为重,还能讨价还价、说好说歹么?”古深甚喜,说道:“那咱们也不必说多谢的话了。”金泽丰说:“当然!” 他自东华派学艺以来,一番心意尽数放在学妹身上,虽和薛研科交好,也只当他是师弟那么照顾,直至此刻,方始领略到江湖上慷慨重义,所谓“过命的交情”、那种把性命交给了朋友的真味。其实他于古深的身世、过往、为人所知实在极少,远不及对王定波、蔡天奇等师弟的了解,但所谓一见心折,于同病相怜、惺惺相惜之际,自然而然成了生死之交。 古深伸舌头舐了舐嘴唇说:“那条马腿不知丢到哪里去了?他妈的,杀了这许多狗崽子,山谷里却一个也不见。”金泽丰见他这份神情,知他是想寻死尸来吃,心下骇然,不敢多说,又即闭眼入睡。 第二日早晨,古深说:“兄弟,这里除了青草苔藓,什么也没有,咱们在这里挨下去,非去找死尸来吃不可,可是昨天跌在这山谷中的,个个又老又韧,我猜你吃起来胃口不会太好。” 金泽丰忙说:“简直半点胃口也没有。” 古深笑着说:“咱们只好觅路出去。我先给你的相貌改上一改。”到山谷底去抓了些烂泥,涂在他脸上,随即伸手在自己下巴上揉了一会,神力到处,长须尽脱,双手再在自己头上一阵搓揉,满头花白头发脱得干干净净,变成了一个油光精滑的秃头。金泽丰见他顷刻间相貌便全然不同,又好笑,又佩服。古深又去抓些烂泥来,加大自己鼻子,敷肿双颊,此时便是对面细看,也不易辨认。 古深在前觅路而行,他双手拢在袖中,遮住了系在腕上的铁链,只要不出手,谁也认不出这秃头胖子便是那矍铄潇洒的古深。 二人在山谷中穿来穿去,到得午间,在山坳里见到一株毛桃,桃子尚青,入口酸涩,两人却也顾不得这许多,采来饱餐了一顿。休息了一个多小时,又再前行。到得黄昏,古深终于寻到了出谷的方位,但须翻越一个数百尺的峭壁。他将金泽丰负于背上,腾越而上。 登上峭壁,放眼一条小道蜿蜒于长草之间,虽景物荒凉,总是出了那连鸟兽之迹也丝毫不见的绝地,两人都长长吁了口气。 次日清晨,两人径向东行,到得一处大市镇,古深从怀中取出一片金叶子,要金泽丰去一家行当兑换了零钱,然后投店借宿。古深叫了一桌酒席,命服务员送来一大坛酒,和金泽丰二人痛饮了半坛,饭也不吃了,一个伏案睡去,一个烂醉于床。直到次日红日满窗,这才先后醒转。两人相对一笑,回想前日凉亭中、石梁上的恶斗,直如隔世。 古深说:“兄弟,你在此稍候,我出去一会儿。”这一去竟是几个小时。金泽丰正自担忧,生怕他遇上了敌人,却见他双手大包小包,挟了许多东西回来,手腕间的铁链也已不知去向,想是叫铁匠给凿开了。古深打开包裹,一包包都是华贵衣饰,说道:“咱二人都扮成大富商的模样,越阔绰越好。”当下和金泽丰二人里里外外换得焕然一新。出得店时,服务员牵过两匹鞍辔鲜明的高头大马过来,也是古深买来的。 二人乘马而行,缓缓向东。行得两日,金泽丰感到累了,古深便租了辆车给他乘坐,到得运河边上,索性弃车乘船,折而南行。一路之上,古深花钱如流水,身边的金叶子似乎永远用不完。过了长江,运河两岸市肆繁华,古深所买的衣饰也越来越华贵。 舟中长日,古深谈些江湖上的轶闻趣事。许多事情金泽丰都是闻所未闻,听得津津有味。但涉及北斗集团之事,古深却绝口不提,金泽丰也就不问。 这一天将到杭州,古深在舟中又为金泽丰及自己刻意化装了一番,剪下金泽丰一些头发,再剪短了当作小胡子,用胶水粘在金泽丰上唇。打点妥当,这才舍舟登陆,买了两匹骏马,乘马进了杭州城。 杭州古称临安,南宋时建为都城,向来是个好去处。进得城来,一路上行人比肩,笙歌处处。金泽丰跟着古深来到西湖之畔,但见碧波如镜,垂柳拂水,景物之美,直如神仙境地。金泽丰说:“常听人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苏州没去过,不知端的,今日亲见西湖,这天堂之誉,确是不虚了。” 古深一笑,纵马来到一个所在,一边倚着小山,和外边湖水相隔着一条长堤,更是幽静。两人下了马,将坐骑系在湖边的柳树上,向山边的石级上行去。古深似是到了旧游之地,路径甚是熟悉。转了几个弯,遍地都是桂花树,老干横斜,枝叶茂密,想像八九月盛开之日,桂香如海,定然观赏不尽。 穿过一大片桂海,走上一条青石板大路,来到一座朱门白墙的大别墅外,行到近处,见大门外写着“碧桂园”三个大字,这几个字儒雅之中透着勃勃英气。 第147章 华云嗣拜见四友 古深走上前去,抓住门上擦得精光雪亮的大铜环,回头低声说:“一切听我安排。兄弟,这件事难免有性命之忧,就算一切顺利,也要大大地委屈你几天。”金泽丰点了点头说:“不妨!”心想:“这座碧桂园,显然是杭州大富大贵的寓所,莫非住的是一位当世名医?大哥说有性命之忧,难道这治病之法会令我十分痛苦,且甚为凶险?”只见古深将铜环敲了四下,停一停,再敲两下,停一停,敲了五下,又停一停,再敲三下,然后放下铜环,退在一旁。 过了半晌,大门缓缓打开,并肩走出两个管家装束的老者。金泽丰微微一惊,这二人目光炯炯,步履稳重,显是武功不低,却如何在这里操此贱役?左首那人躬身问:“两位驾临敝园,有何贵干?”古深说:“西圣门下、东华门下弟子,有事求见‘江南四友’四位前辈。”那人说:“我家主人向不见客。”说着便欲关门。 古深从怀中取出一物,展了开来,金泽丰又是一惊,只见他手中之物宝光四耀,乃是一面五星锦旗,上面镶满了珍珠宝石。金泽丰知是西圣派白盟主的令旗,令旗所到之处,犹如白盟主亲到,五常联盟门下,无不凛遵持旗者的号令。金泽丰隐隐觉得不妥,猜想古深此旗定然来历不正,说不定还是杀了西圣派中重要人物而抢来的,又想正派中人追杀于他,或许便因此旗而起,他自称是西圣弟子,不知有何图谋?自己答允了一切听他安排,只好一言不发,静观其变。 那两名管家见了此旗,神色微变,齐声问:“西圣派白盟主的令旗?”古深说:“正是!”右首管家说:“江南四友和五常联盟素不往来,便是总统山白盟主亲到,我家主人也未必……未必……嘿嘿!”下面的话没说下去,意思却甚明显:“便是白盟主亲到,我家主人也未必接见。”西圣派白盟主毕竟位高望重,这人不愿口出轻侮之言,但他显然认为“江南四友”的身份地位,比之白盟主又高得多了。 金泽丰心想:“这‘江南四友’是何等样人物?倘若他们在武林之中真有这等大来头,怎么从没听师父师母提过他四人名字?我在江湖上行走,多听人讲到当世武林中的前辈高人,却也不曾听到有人提及‘江南四友’四字。” 古深微微一笑,将令旗收入怀中说:“我白师侄的五星旗,不过是拿来唬人的。江南四位前辈是何等样人,自不会将五星旗放在眼里……”金泽丰心想:“你说‘白师侄’?居然冒充白盟主的师叔,越来越不成话了。”只听古深继续说:“只是在下一直无缘拜见江南四位前辈,拿这五星旗出来,不过作为信物而已。” 两名管家“哦”了一声,听他话中将江南四友的身份抬得甚高,脸上便和缓了下来。一人问:“阁下是白盟主的师叔?” 古深微微一笑说:“正是。在下是武林中的无名小卒,两位自是不识了。想当年雷兄在祁连山下单掌劈四霸,一剑伏双雄;窦兄在湖北横江救孤,一柄紫金八卦刀杀得青龙帮十三名大头子血溅汉水江头,这等威风,在下却常记在心头。” 那两个管家打扮之人,一个叫雷迅,一个叫窦振宇,归隐之前,是江湖上两个行事十分辣手的半正半邪人物。他二人一般的脾气,做了事后,绝少留名,是以武功虽高,名字却少有人知。古深所说那两件事,正是他二人生平的得意杰作。一来对手甚强,而他二人以寡敌众,胜得干净利落;二来这两件事都曲在对方,二人所做的乃行侠仗义的好事,虽不欲故意宣扬,但若给人无意中知道,毕竟心中窃喜。二人听了古深这一番话,不由得都脸露喜色。雷迅微微一笑说:“小事一件,何足挂齿?阁下见闻倒广博得很。” 古深说:“武林中沽名钓誉之徒甚众,而身怀真材实学、做了大事而不愿宣扬的清高之士,却十分难得。‘雷电剑’雷大哥和‘五路神’窦九哥的名头,在下仰慕已久。白师侄说起,有事须向江南四友请教。在下归隐已久,心想江南四友未必见得着,但如能见到‘雷电剑’和‘五路神’二位,便算不虚此行,因此便答允来杭州走一趟。白师侄说:如他自己亲来,只怕四位前辈不肯接见,因他近年来在江湖上太过张扬,生恐前辈们瞧他不起,倒是在下素不在外走动,说不定还不怎么惹厌。哈哈!” 雷窦二人听他既捧江南四友,又大大地捧了自己二人,都甚为高兴,陪他哈哈哈地笑了几声,见这秃头胖子虽衣饰华贵,面目可憎,但言谈举止,颇具器度,确然不是寻常人物,他既是白登的师叔,武功自必不低,心下也多了几分敬意。 窦振宇心下已决定代他传报,转头问金泽丰:“这一位是东华派门下?” 古深抢着说:“这一位华兄弟,是当今东华掌门龚政伟的师叔。” 金泽丰听他信口胡言,早已猜到他要给自己捏造一个名字和身份,却决计料不到他竟说自己是师父的师叔。金泽丰虽诸事漫不在乎,但要他冒认是恩师的长辈,究竟心中不安,忍不住身子一震,幸好他脸上涂了厚厚的黄粉,震惊之情丝毫不露。 雷迅和窦振宇相互瞧了一眼,心下都有些起疑:“这人真实年纪瞧不出来,虽留了小胡子,看来多半未过四十,怎能是龚政伟的师叔?” 古深虽已将金泽丰的面貌扮得大为苍老,但毕竟难以使他变成一个老者,如强加化装,难免露出马脚,当即接口:“这位华兄弟年纪比龚政伟还小了几岁,却是云逸道人的小师弟,也是云逸师兄独门剑法的唯一传人,剑术之精,东华派中少有人能及。” 金泽丰又大吃一惊:“古大哥怎知我是师叔祖的传人?”随即省悟:“师叔祖剑法如此了得,当年必定威震江湖。古大哥见识不凡,见了我的剑法后自能推想得到。普华大师既看得出,古大哥自也看得出。” 雷迅“啊”的一声,他是使剑的名家,听得金泽丰精于剑法,忍不住技痒,可是见这人满脸黄肿,形貌猥琐,实不像是个精擅剑法之人,问道:“不知二位大名如何称呼。” 古深说:“在下姓唐,名叫唐纳德。这位华兄弟,大名是华云嗣。” 雷窦二人都拱了拱手说:“久仰,久仰。” 古深暗暗好笑,武林中并没唐纳德和华云嗣两个人,他二个居然说“久仰,久仰”,不知从何“仰”起?更不用说“久”了。 雷迅说:“两位请进厅上用茶,待在下去禀告敝上,见与不见,却是难言。”古深笑着说:“两位和江南四友名虽主仆,情若兄弟。四位前辈可不会不给两位的面子。”雷迅微微一笑,让在一旁。古深便即迈步入内,金泽丰跟了进去。 走过一个大天井,天井左右各植一棵碧桂,枝干如铁,极是苍劲。来到大厅,窦振宇请二人就座,自己站着相陪,雷迅进内禀报。 古深见窦振宇站着,自己踞坐,未免对他不敬,但他在碧桂园身为仆役,却不能请他也坐,说道:“华兄弟,你瞧这一幅画,虽只寥寥数笔,气势可着实不凡。”一面说,一面站起身来,走到悬在厅中的那幅大中堂之前。 金泽丰和他同行多日,知他虽十分聪明机智,于文墨书画却并不擅长,这时忽然赞起画来,自是另有深意,当即应了一声,走到画前。见画中所绘是一个仙人的背面,墨意淋漓,笔力雄健,金泽丰虽不懂画,却也知确是力作,又见画上题款是:“莫梵大醉后泼墨”七个字,笔法森严,一笔笔便如长剑的刺划。金泽丰看了一会儿说:“唐兄,我一见画上这个‘醉’字,便十分喜欢。这字中画中,更似乎蕴藏着一套极高明的剑术。”他见到这八字的笔法,以及画中仙人的手势衣折,不禁想到了爱身崖后洞石壁上所刻的剑法。 古深尚未答话,窦振宇在他二人身后说:“这位华先生果然是剑术名家。我家四园长莫梵说,那日他大醉后绘此一画,无意中将剑法蕴蓄于内,那是他生平最得意之作,酒醒之后再也绘不出来了。华先生居然能从画中看出剑意,四园长定当引为知己。我进去告知。”说着喜滋滋地走了进去。 古深咳嗽一声说:“华兄弟,原来你懂得书画。”金泽丰说:“我什么也不懂,胡诌几句,碰巧撞中。这位莫梵倘若和我谈书论画,可要我大大出丑了。” 忽听得门外一人大声说:“他从我画中看出了剑法?这人的眼光可了不起啊!”叫嚷声中,走进一个人来,髯长及腹,左手拿着一只酒杯,脸上醺醺然大有醉意。 窦振宇跟在其后介绍说:“这两位是西圣派唐先生、东华派华先生。这位是碧桂园四园长莫梵。四园长,这位华先生一见您的泼墨笔法,便说其中含有一套高明剑术。” 四园长莫梵斜着一双醉眼,向金泽丰端详一会儿,问道:“你懂得画?会使剑?”这两句话问得甚是无礼。 金泽丰见他手中拿的是一只翠绿欲滴的翡翠杯,又闻到杯中所盛是梨花酒,猛地里想起胖尊者在黄河舟中所说的话来,说道:“白乐天《杭州喜望》诗云:‘红袖织绫夸柿叶,青旗沽酒趁梨花。’饮梨花酒当用翡翠杯,四园长果然是喝酒的大行家。”他没读过多少书,什么诗词歌赋,全然不懂,但生性聪明,于别人说过的话,却有过耳不忘之才,这时径将胖尊者的话照搬过来。 莫梵一听,双眼睁得大大的,突然一把抱住金泽丰,大叫:“啊哈,好朋友到了。来来来,咱们喝他三百杯去。华兄弟,老夫好酒、好画、好剑,人称三绝。三绝之中,以酒为首,丹青次之,剑道居末。” 金泽丰大喜,心想:“丹青我是一窍不通,我是来求医治伤,终不成跟人家比剑动手。这喝酒嘛,可就求之不得。”当即跟着莫梵向内走去,古深和窦振宇跟随在后。穿过一道回廊,来到西首一间房中。门帷掀开,便是一阵扑鼻酒香。 金泽丰自幼嗜酒,只师父师母没给他多少零花钱,自来有酒便喝,也不容他辨选好恶,自从在洛阳听拂云叟细论酒道,又得他示以各种各样美酒,一来天性相投,二来得了名师指点,此后便赏鉴甚精,一闻到这酒香,便说:“好啊,这儿有三锅头的陈年汾酒。唔,这百草酒只怕已有七十五年,那灵獒酒更加难得。”他闻到灵獒酒的酒香,登时想起薛研科师弟来,忍不住心中一酸。 第148章 论丹青醉里乾坤 莫梵拊掌大笑,叫道:“妙极,妙极!华兄弟一进我酒室,便将我所藏三种最佳名酿报了出来,当真是大名家,了不起!了不起!” 金泽丰见室中琳琅满目,到处都是酒坛、酒瓶、酒葫芦、酒杯,说道:“前辈所藏,岂止名酿三种而已。这绍兴女儿红固是极品,这西域吐鲁番的葡萄浓酒,四蒸四酿,在当世也是首屈一指的了。”莫梵又惊又喜,问道:“我这吐鲁番四蒸四酿葡萄浓酒密封于木桶之中,老弟怎么也嗅得出来?”金泽丰微笑说:“这等好酒,即使是藏于地下数丈的地窖之中,也掩不住它的酒香。” 莫梵叫道:“来来来,咱们便来喝这四蒸四酿葡萄浓酒。”将屋角落中一只大木桶搬了出来。那木桶已旧得发黑,上面弯弯曲曲地写着许多西域文字,木塞上用火漆封住,火漆上盖了印,显得极为郑重。莫梵握住木塞,轻轻拔开,登时满室酒香。 窦振宇向来滴酒不沾唇,闻到这股浓烈的酒气,不禁便有醺醺之意。 莫梵挥手笑着说:“你出去,你出去,可别醉倒了你。”将三只酒杯并排放了,抱起酒桶往杯中斟去。那酒藤黄如脂油,酒高于杯缘,只因酒质粘醇,似含胶质,却不溢出半点。金泽丰心中喝一声彩:“此人武功了得,抱住这百来斤的大木桶向小小酒杯中倒酒,居然齐口而止,实是难能。” 莫梵将木桶挟在胁下,左手举杯说:“请,请!”双目凝视金泽丰的脸色,瞧他尝酒之后的神情。金泽丰举杯喝了半杯,大声辨味,只是他脸上涂了厚粉,瞧上去一片漠然,似乎不甚喜欢。莫梵神色惴惴,似乎生怕这位酒中行家觉得他这桶酒平平无奇。 金泽丰闭目半晌,睁开眼来,连说:“奇怪,奇怪!”莫梵问:“哪里奇怪?”金泽丰说:“此事难以索解,晚辈可当真不明白了。”莫梵眼中闪动着十分喜悦的光芒,说道:“你要问的是……”金泽丰说:“这酒晚辈生平只在洛阳城中喝过一次,虽然醇美之极,酒中却有微微酸味。据一位酒国前辈说,那是由于运来之时沿途颠动之故。这四蒸四酿的吐鲁番葡萄浓酒,多搬一次,便减色一次。从吐鲁番来到杭州,不知有几万里路,可是前辈此酒,竟然绝无酸味,这个……” 莫梵哈哈大笑,得意之极,说道:“这是我的不传之秘。我是用三招剑法向西域剑豪祖木热提换来的秘诀,你想不想知道?” 金泽丰摇头说:“晚辈得尝此酒,已心满意足,前辈这秘诀,却不敢多问了。” 莫梵说:“喝酒,喝酒。”又倒了三杯,他见金泽丰不问这秘诀,不禁心痒难搔,说道:“其实这秘诀说出来不值一文,可说毫不稀奇。”金泽丰知道自己越不想听,他越是要说,忙摇手说:“前辈千万别说,你这三招剑招,定然非同小可。以如此重大代价换来的秘诀,晚辈轻轻易易地便学了去,于心何安?常言说:无功不受禄……”莫梵说:“你陪我喝酒,说得出此酒的来历,便是大大的功劳了。这秘诀你非听不可。” 金泽丰说:“晚辈蒙前辈接见,又赐以极品美酒,已经感激之至,怎可……”莫梵说:“我愿意说,你就听好了。”古深劝说:“四园长一番美意,华兄弟不用推辞了。” 莫梵说:“对,对!”笑咪咪说:“我再考你一考,你可知这酒已有多少年份?” 金泽丰将杯中酒喝干,辨味多时,说道:“这酒另有一个怪处,似乎已有一百二十年,又似只有十二三年。新中有陈,陈中有新,比之寻常百年以上的美酒,另有一股别致风味。” 古深眉头微蹙,心想:“这一下可献丑了。一百二十年和十二三年相差百年以上,怎可相提并论。”他生怕莫梵听了不愉,却见这老儿哈哈大笑,一部大胡子吹得笔直,笑着说:“好兄弟,果然厉害。我这秘诀便在于此。我跟你说,那西域剑豪祖木热提送了我十桶三蒸三酿的一百二十年吐鲁番美酒,用五匹大宛良马驮到杭州来,然后我依法再加一蒸一酿,十桶美酒,酿成一桶。屈指算来,正是十二年半以前之事。这美酒历关山万里而不酸,酒味陈中有新,新中有陈,便在于此。” 古深和金泽丰一齐鼓掌说:“原来如此。”金泽丰说:“能酿成这等好酒,便是以十招剑法去换,也是值得。前辈只用三招去换,那是占了天大的便宜了。不过料想前辈这三招剑法精妙异常,足足抵得十招而有余。”古深心想:“我这兄弟剑法精妙,想不到口才也伶俐如此。”他不知金泽丰向来擅于言辞,常给龚政伟骂太过油嘴滑舌。 莫梵更加欢喜,说道:“老弟真是我的知己。当日大哥、三哥都埋怨我以剑招换酒,令我中州绝招传入了西域。二哥虽笑而不言,心中恐怕也是不以为然。只有老弟才明白我是占了大便宜,咱们再喝一杯。”他见古深显然不懂酒道,对之便不多加理睬。 金泽丰又喝了一杯说:“四园长,此酒另有一个喝法,可惜眼下没法办到。”莫梵忙问:“怎么个喝法?为什么办不到?”金泽丰说:“吐鲁番是天下最热之地,听说当年玄奘大师到天竺取经,途经火焰山,便是吐鲁番了。”莫梵说:“是啊,那地方当真热得可以。一到夏天,整日浸在冷水桶中,还是难熬,到得冬天,却又奇寒彻骨。正因如此,所产葡萄才与众不同。”金泽丰说:“晚辈在洛阳城中喝此酒之时,天时尚寒,那位酒国前辈拿了一大块冰来,将酒杯放于冰上。这美酒一经冰镇,另有一番滋味。此刻正当初夏,这冰镇美酒的奇味,便品尝不到了。” 莫梵说:“我在西域之时,不巧也正是夏天,祖木热提也说过冰镇美酒的妙处。老弟,那容易,你就在我这里住上大半年,到得冬天,咱们同来品尝。”他顿了一顿,皱眉说:“只是要人等上这许多时候,实是心焦。” 古深说:“可惜江南一带,并无练‘寒冰掌’、‘阴风爪’一类纯阴功夫的高手,否则……”他一言未毕,莫梵欢喜叫道:“有了,有了!”说着放下酒桶,兴冲冲地走了出去。 金泽丰朝古深瞧去,满腹疑窦。古深含笑不语。 过不多时,莫梵拉了一个极高极瘦的黑衣老者进来说:“二哥,这一次无论如何要请你帮帮忙。”金泽丰见这人眉清目秀,只是脸色泛白,似是一具僵尸模样,令人一见之下,心中便感到一阵凉意。莫梵给二人引见了,原来这老者是碧桂园二园长维奇,他头发极黑而皮肤极白,果然是黑白分明。维奇冷冷问:“帮什么忙?”莫梵说:“请你露一手化水成冰的功夫,给我这两位好朋友瞧瞧。” 维奇翻着一双黑白分明的怪眼,冷冷说:“雕虫小技,何足挂齿?没的让大行家笑话。”莫梵说:“二哥,不瞒你说,这位华兄弟说,吐鲁番葡萄酒以冰镇之,饮来别有奇趣。这大热天却到哪里找冰去?”维奇说:“这酒香醇之极,何必更用冰镇?” 金泽丰说:“吐鲁番是酷热之地……”莫梵说:“是啊,热得紧!”金泽丰说:“当地所产的葡萄虽佳,却不免有点儿暑气。”莫梵说:“是啊,那是理所当然。”金泽丰说:“这暑气带入了酒中,过得百年,虽已大减,但微微一股辛辣之意,终究难免。”莫梵说:“是极,是极!老弟不说,我还道是我蒸酒之时火头太旺,可错怪了那个御厨了。”金泽丰问:“什么御厨?”莫梵笑着说:“我只怕蒸酒时火候不对,糟蹋了这十桶美酒,特地到紫禁城中,将总统的御厨抓了来生火蒸酒。” 维奇摇头说:“当真是小题大做。” 古深说:“原来如此。若是寻常的英雄侠士,喝这酒时多一些辛辣之气,原亦不妨。但二园长、四园长隐居于这风景秀丽的西湖边上,何等清高,和武林中的粗人大不相同。这酒一经冰镇,去其火气,便和二位高人的身份相配了。好比下棋,力斗搏杀,那是第九流的棋品,一二品的高棋却是入神坐照……” 维奇怪眼一翻,抓住他肩头,急问:“你也会下棋?”古深说:“在下生平最喜下棋,只可惜天资有限,棋力不高,于是走遍大江南北、黄河上下,访寻棋谱。三十年来,古往今来的名局,胸中倒记得不少。”维奇忙问:“记得哪些名局?”古深说:“比如王质在烂柯山遇仙所见的棋局,刘仲甫在骊山遇仙对弈的棋局,王积薪遇狐仙婆媳的对局……” 他话未说完,维奇已连连摇头说:“这些神话,焉能信得?哪里真有棋谱了?”说着松手放开了他肩头。 古深说:“在下初时也道这是好事之徒编造的故事,但二十五年前见到了刘仲甫和骊山仙姥的对弈图谱,招招精警,实非世间凡人所能,这才死心塌地,相信确非虚言。二园长于此道也有所好吗?” 莫梵哈哈大笑,一部大胡子又直飘起来。古深问:“四园长如何发笑?”莫梵说:“你问我二哥喜不喜欢下棋?哈哈哈,我二哥艺名叫作维奇,你说他喜不喜欢下棋?二哥之爱棋,便如我之爱酒。”古深说:“在下胡说八道,当真是班门弄斧了,二园长莫怪。” 维奇说:“你当真见过刘仲甫和骊山仙姥对弈的图谱?我在前人笔记之中,见过这则记载,说刘仲甫是当时国手,却在骊山之麓给一个乡下老媪杀得大败,登时呕血数升,这局棋谱便称为《呕血谱》。难道世上真有这局《呕血谱》?”他初进室时神情冷漠,此刻却十分热切。 古深说:“在下二十五年之前,曾在四川成都一处世家旧宅之中见过,只因这一局实在杀得太过惊心动魄,虽事隔二十五年,全数一百一十二招,至今倒还招招记得。” 维奇说:“一共一百一十二招?你倒摆来给我瞧瞧。来来,到我棋室中去摆局。” 莫梵伸手拦住说:“且慢!二哥,你不给我制冰,说什么也不放你走。”说着捧过一只白瓷盆,盆中盛满了清水。 维奇叹气说:“四兄弟各有所痴,那也叫无可奈何。”伸出右手食指,插入瓷盆。片刻间水面便浮起一丝丝白气,过不多时,瓷盆边上起了一层白霜,跟着水面结成一片片薄冰,冰越结越厚,只一盏茶时分,一瓷盆清水都化成了寒冰。 古深和金泽丰都大声喝彩。古深说:“这‘黑风指’的功夫,听说武林失传已久,原来二园长……”莫梵抢着说:“这不是‘黑风指’,这叫‘玄天指’,和‘黑风指’的霸道功夫颇有上下之别。”一面说,一面将四只酒杯放在冰上,在杯中倒了葡萄酒,不久酒面上便冒出丝丝白气。金泽丰说:“行了!” 莫梵拿起酒杯,一饮而尽,果觉既厚且醇,更没半分异味,再加一股清凉之意,沁人心脾,大声称赞说:“妙极!我这酒酿得好,华兄弟品得好,二哥的冰制得好。你呢?”向古深笑着说:“你在旁一搭一档,搭档得好。” 第149章 许剑胜琴棋书画 莫梵又倒了四杯酒,他性子急,要将盛冰的瓷盆放在酒杯之上,说道:“寒气自上而下,冰气下去得快些。”金泽丰说:“冰气下去得虽快,但如此一来,一杯酒便从上至下一般的冰凉,非为上品。如冰气从下面透上来,酒中便一层有一层微异的冷暖,可以细辨其每一层气味的不同。”莫梵听他品酒如此精辨入微,钦佩之余大为高兴,照法试饮,细辨酒味,果有些微差别。 维奇将酒随口饮了,也不理会酒味好坏,拉着古深的手说:“去,去!摆刘仲甫的《呕血谱》给我看。”古深一扯金泽丰的袖子,金泽丰会意,说道:“在下也去瞧瞧。”莫梵说:“那有什么好看?我跟你不如在这里喝酒。”金泽丰说:“咱们一面喝酒,一面看棋。”说着跟了维奇和古深而去。莫梵无奈,只得夹着那只大酒桶跟入棋室。 只见好大一间房中,除了一张石几、两只软椅之外,空荡荡的一无所有,石几上刻着纵横十九道棋路,对放着一盒黑子、一盒白子。这棋室中除了几、椅、棋子之外不设另物,当是免得对局者分心。 古深走到石几前,在棋盘的“平、上、去、入”四角摆了势子,跟着在“平部”六三路放了一枚白子,然后在九三路放一枚黑子,在六五路放一枚白子,在九五路放一枚黑子,如此不住置子,渐放渐慢。 黑白双方一起始便缠斗极烈,中间更无一子余裕,维奇只瞧得额头汗水涔涔而下。 金泽丰暗暗纳罕,眼见他适才以“玄天指”化水成冰,那是何等高强的内功修为,当时他浑不在意;弈棋只是小道,他却瞧得满头大汗;可见关心则乱,此人爱棋成痴,古深多半是拣正了他这弱点进袭。又想:“那位名医不知跟他们是什么关系?” 维奇见古深置了第六十六招后,隔了良久不放下一步棋子,耐不住问:“下一步怎样?”古深微笑说:“这是关键所在,以二园长高见,该当如何?”维奇苦思良久,沉吟说:“这一子吗?断又不妥,连也不对,冲是冲不出,做活却又活不成。这……这……这……”他手中拈着一枚白子,在石几上轻轻敲击,直过了一顿饭时分,这一子始终没法放入棋局。这时莫梵和金泽丰已各饮了十七八杯葡萄浓酒。 莫梵见维奇的脸色越来越青,说道:“唐老兄,这是《呕血谱》,难道你真要我二哥想得呕血不成?下一步怎么下,爽爽快快说出来吧。” 古深说:“好!这第六十七子,下在这里。”于是在“上部”七四路下了一子。 维奇啪的一声,在大腿上重重一拍,叫道:“好,既然那边下什么都不好,最好便是‘脱先他投’,这一子下在此处,确是妙招。” 古深微笑说:“刘仲甫此招,自然精彩,但那也只是人间国手的妙棋,和骊山仙姥的仙招相比,却又大大不如了。”维奇忙问:“骊山仙姥的仙招,却又如何?”古深说:“二园长不妨想想看。” 维奇思索良久,总觉局面不利,难以反手,摇头说:“既是仙招,我辈凡夫俗子又怎想得出来?唐兄不必卖关子了。”古深微笑说:“这一招神机妙算,当真只有神仙才想得出来。”维奇是善弈之人,也就精于揣度对方心意,眼见古深不肯将这一局棋爽爽快快地说出,好叫人心痒难搔,料想他定有所求,便说:“唐兄,你将这一局棋说与我听,我也不会白听了你的。” 金泽丰心想:“莫非古大哥知道这位二园长的‘玄天指’神功能治我之病,才兜了这样一个大圈子来求他?” 古深抬起头来,哈哈一笑说:“在下和华兄弟,对四位园长绝无所求。二园长此言,可将我二人瞧得小了。” 维奇深深一揖说:“在下失言,这里谢过。”古深和金泽丰还礼。 古深说:“我二人来到杭州碧桂园,乃是要和四位园长打一个赌。”维奇和莫梵齐声问:“打一个赌?打什么赌?”古深说:“我赌碧桂园之中,没人能在剑法上胜得过这位华兄弟。”维奇和莫梵一齐转看金泽丰。维奇神色漠然,不置可否。莫梵却哈哈大笑起来,问道:“打什么赌?” 古深说:“倘若我们输了,这一幅图输给四园长。”说着解下负在背上的包袱,打了开来,里面是两个卷轴。他打开一个卷轴,乃是一幅极为陈旧的图画,右上角题着“北宋范中立溪山行旅图”十字,一座高山冲天而起,墨韵凝厚,气势雄峻之极。金泽丰虽不懂绘画,也知这幅山水实是精绝之作,但见那山森然高耸,虽是纸上的图画,也令人不由自主地兴高山仰止之感。 莫梵大叫一声:“啊哟!”目光牢牢盯住了那幅图画,再也移不开来,隔了良久,才说:“这是北宋范宽的真迹,你……你……却从何处得来?” 古深微笑不答,伸手慢慢将卷轴卷起。莫梵说:“且慢!”在他手臂上一拉,要阻他卷画,岂知手掌碰到他手臂之上,一股柔和而浑厚的内力涌出来,将他手掌轻轻弹开。古深却如一无所知,将卷轴卷好了。莫梵好生诧异,他刚才扯古深的手臂,生怕撕破图画,手上并未用力,但对方内劲这么一弹,却显示了极上乘的内功,而且显然尚自行有余力。他暗暗佩服,说道:“老唐,原来你武功如此了得,只怕不在我莫梵之下。” 古深说:“四园长取笑了。碧桂园四位园长除剑法之外,哪一门功夫都是当世无敌。我唐纳德无名小卒,如何敢和四园长相比?”莫梵脸一沉,问道:“你为什么说‘除剑法之外’?难道我的剑法还当真及不上他?” 古深微微一笑说:“二位园长,请看这一幅书法如何?”将另一个卷轴打了开来,却是一幅笔走龙蛇的狂草。 莫梵奇说:“咦,咦,咦!”连说三个“咦”字,突然张口大叫:“三哥,三哥!你的性命宝贝来了!”这一下呼叫声音响极,墙壁门窗都为之震动,椽子上灰尘簌簌而落,加之这声叫唤突如其来,金泽丰不禁吃了一惊。 只听得远处有人问:“什么事大惊小怪?”莫梵叫道:“你再不来看,人家收了起来,可叫你后悔一世。”外面那人说:“你又觅到什么冒牌货的书法了,是不是?” 门帷掀起,走进一个人来,矮矮胖胖,头顶秃得油光滑亮,一根头发也无,右手提着一枝大笔,衣衫上都是墨迹。他走近看时,突然双目直瞪,呼呼喘气,颤声说:“这……这是真迹!真是……真是唐朝……唐朝张旭的《率意帖》,假……假……假不了!” 帖上的草书大开大阖,便如一位武林高手展开轻功,蹿高伏低,虽行动迅捷,却不失高雅风致。金泽丰在十个字中还识不到一个,但见帖尾写满了题跋,盖了不少图章,料想此帖的确是非同小可。 莫梵说:“这位是我三哥羲繇,他性爱书法,取此艺名,乃是取自‘钟繇’和‘王羲之’二位书圣。”金泽丰微笑应了声:“是。” 羲繇伸出右手食指,顺着《率意帖》中的笔路一笔一划地临空勾勒,神情如醉如痴,对古深和金泽丰二人固一眼不瞧,连莫梵的话也显然浑没听在耳中。 金泽丰突然间心头一震:“古大哥此举,只怕全是早有预谋。记得我和他在凉亭中初会,他背上便有这么一个包袱。”但转念又想:“当时包袱之中,未必藏的便是这两个卷轴,说不定他为了来求碧桂园的四位园长治我之病,途中当我在客店中休息之时,出去买来,甚或是偷来抢来。嗯,多半是偷盗而得,这等无价之宝,又哪里买得到手?”耳听得羲繇临空写字,指上发出极轻微的嗤嗤之声,内力之强,和维奇各擅胜场,又想:“我的内伤乃因中南六子和瓦洛佳而起,这碧桂园三位园长的内功,似不在中南六子和瓦洛佳之下,那位大园长说不定更加厉害。再加上古大哥,五人合力,或许便能治我之伤了。但愿他们不致大耗功力才好。” 古深不等羲繇写完,便将《率意帖》收起,包入包裹。 羲繇向他愕然而视,过了好一会儿问:“拿什么换?”古深摇头说:“不换!”羲繇说:“二十八招石鼓打穴笔法!”维奇和莫梵齐声叫道:“不行!”羲繇说:“行,为什么不行?能换得这幅张旭狂草真迹到手,我那石鼓打穴笔法又何足惜?” 古深摇头说:“不行!”羲繇着急问:“那你为什么拿来给我看?”古深说:“就算是在下的不是,三园长只当从来没看过便是。”羲繇说:“看已经看过了,怎么能只当从来没看过?”古深说:“三园长真的要得这幅张旭真迹,那也不难,只须和我们打一个赌。”羲繇忙问:“赌什么?” 莫梵说:“三哥,此人有些疯疯癫癫。他说赌我们碧桂园之中,没人能胜得这位东华派华朋友的剑法。”羲繇问:“倘若有人胜得了这位朋友,那便如何?”古深说:“倘若碧桂园之中,不论哪一位胜得我这位华兄弟手中长剑,那么在下便将这幅张旭真迹《率意帖》奉送三园长,将那幅范宽真迹《溪山行旅图》奉送四园长,还将在下心中所记神仙鬼怪所下的围棋名局二十局,一一录出,送给二园长。”羲繇问:“我们大哥呢?你送他什么?” 古深说:“在下有一部《跨时代》曲谱,说不定大园长……” 他一言未毕,维奇等三人齐声说:“《跨时代》?” 金泽丰也是一惊,寻思:“这《跨时代》曲谱,是古博前辈发掘古董而得,他将之谱入了《最伟大的作品》,古大哥又如何得来?”随即恍然:“古深大哥是北斗集团特助,古博前辈是北斗集团资工,两人多半交好,甚至还是亲戚。古博前辈得到这部曲谱后,喜悦不胜,自会跟古深大哥说起。古深大哥要借来抄录,古博前辈自必欣然允诺。”想到谱在人亡,不禁喟然。 第150章 探虚实雷电剑光 羲繇摇头说:“自吴宇伦死后,《跨时代》从此不传于世,唐兄这话未免是欺人之谈了。” 古深微笑说:“我有一位知交好友,爱琴成痴。他说吴宇伦一死,天下从此便无《跨时代》。这套曲谱在前朝之后固然从此湮没,难道在前朝之前也没有了吗?” 羲繇等三人茫然相顾,一时不解这句话的意思。 古深说:“我这位朋友心智过人,兼又大胆妄为,便去发掘从前音乐名人的坟墓。果然有志者事竟成,他掘了数十个古墓之后,终于在音频怪物的墓中,寻到了此曲。” 羲繇和莫梵都惊噫一声。维奇缓缓点头说:“智勇双全,了不起!了不起!” 古深打开包袱,取了一本册子,封皮上写着“跨时代曲谱”五字,随手一翻,册内录的果是曲谱。他将那册子交给金泽丰,说道:“华兄弟,碧桂园之中,倘若有哪一位高人胜得你的剑法,兄弟便将此谱送给大园长。” 金泽丰接过,收入怀中,心想:“说不定这便是古博前辈的遗物。古博前辈既死,古深大哥要取他一本曲谱,有何难处?” 莫梵笑着说:“这位华兄弟精通酒理,剑法也必高明,可是他年纪轻轻,难道我碧桂园之中……嘿嘿,这可太笑话了。” 维奇说:“倘若我碧桂园之中,果然无人能胜得华兄弟,我们要赔什么赌注?” 金泽丰和古深有约在先,一切听由他安排,但事情演变至斯,觉得古深做得太也过分,既来求医,怎可如此狂妄,轻视对方?何况自己内力全失,如何能是碧桂园中这些高人的对手?便说:“唐大哥爱说笑话,区区末学后辈,怎敢和碧桂园诸位园长讲武论剑?” 古深说:“这几句客气话当然是要说的,否则别人便会当你狂妄自大了。” 羲繇似乎没将二人的言语听在耳里,喃喃吟诵:“‘张旭三杯草圣传,脱帽露顶王公前,挥毫落纸如云烟。’二哥,那张旭号称‘草圣’,乃草书之圣,这三句诗,便是杜甫在《饮中八仙歌》写张旭的。此人也是‘饮中八仙’之一。你看了这《率意帖》,可以想像他当年酒酣落笔的情景。唉,当真是天马行空,不可羁勒,好字,好字!”莫梵说:“是啊,此人既爱喝酒,自是个大大的好人,写的字当然也不会差的了。”羲繇说:“韩愈品评张旭说:‘喜怒窘穷,忧悲愉佚,怨恨思慕,酣醉无聊。不平有动于心,必于草书焉发之。’此公正是我辈中人,不平有动于心,发之于草书,有如仗剑一挥,不亦快哉!”提起手指,又临空书写,写了几笔,对古深说:“喂,你打开来再给我瞧瞧。” 古深摇了摇头,笑着说:“三园长取胜之后,这张帖便是你的了,此刻何必心急?” 维奇善于弈棋,思路周详,未算胜,先虑败,又问:“倘若碧桂园之中,无人胜得华兄弟的剑法,我们该输什么赌注?”古深说:“我们来到碧桂园,不求一事,不求一物。华兄弟只不过来到天下武学的巅峰之所,与当世高手印证剑法。倘若侥幸得胜,我们转身便走,什么赌注都不要。”维奇说:“哦,这位华兄弟是求扬名来了。一剑连败‘江南四友’,自是名动江湖。”古深摇头说:“二园长料错了。今日碧桂园印证剑法,不论谁胜谁败,若有一字泄漏于外,唐纳德和华云嗣天诛地灭,是狗屎不如之辈。” 莫梵说:“好,好!说得爽快!这房间甚为宽敞,我便和华兄弟来比划两手。华兄弟,你的剑呢?”古深笑着说:“来到碧桂园,我们敬仰四位园长,怎敢携带兵刃?” 莫梵放大喉咙叫道:“拿两把剑来!” 外边有人答应,接着雷迅和窦振宇各捧一剑,走到莫梵面前,躬身奉上。莫梵从雷迅手中接了剑说:“这剑给他。”窦振宇说:“是!”双手托剑,走到金泽丰面前。 金泽丰觉得此事甚为尴尬,转头去瞧古深。古深说:“碧桂园四园长剑法通神,华兄弟,你只消学得一招一式,那也是终身受用不尽。”金泽丰眼见当此情势,这场剑已不得不比,只得微微躬身,伸双手接过长剑。 维奇忽然说:“四弟且慢。这位唐兄打的赌,是赌我们碧桂园之中无人胜得华兄。雷迅也会使剑,他也是碧桂园中人,倒也不必定要你亲自出手。”他越听古深说得有恃无恐,越觉此事不妥,当下决定要雷迅先行出手试招,心想他剑法着实了得,而在碧桂园只是管家身份,纵然输了,也无损碧桂园威名,一试之下,这华云嗣剑法的虚实便可得知。 古深说:“是,是。只须碧桂园之中有人胜得我华兄弟的剑法,便算我们输了,也不必定要四位园长亲自出手。这位雷兄,江湖上人称‘雷电剑’,剑招迅捷无伦,世所罕见。华兄弟,你先领教这位雷兄的雷电剑法,也是好的。” 莫梵将长剑向雷迅一抛,笑着说:“你如输了,罚你去吐鲁番运酒。” 雷迅躬身接住长剑,转身向金泽丰说:“雷某领教华先生的剑法。”刷的一声,将剑拔了出来。金泽丰当下也拔剑出鞘,将剑鞘放上石几。 古深说:“三位园长,雷兄,咱们是印证剑法,可不用较量内力。”维奇说:“那自然是点到为止。”古深说:“华兄弟,你可不得使出丝毫内力。咱们较量剑法,招数精熟者胜,粗疏者败。你东华派的气功在武林中是有名的,你若以内力取胜,便算是咱们输了。”金泽丰暗暗好笑:“古大哥知我没半分内力,却用这些言语挤兑人家。”便说:“小弟的内力使出来,叫三位园长和雷窦二兄笑掉了牙齿,自然是半分也不敢使。” 古深说:“咱们来到碧桂园,实出于一片至诚,华兄弟若再过谦,对四位前辈反而不敬了。你东华派‘孤虚神功’远胜于我西圣派内功,武林中众所周知。华兄弟,你站在我这两只脚印之中,双脚不可移动,和雷兄试试剑招如何?” 他说了这几句话,身子往旁一让,只见地下两块青砖之上,分别各出现一个脚印,深及两寸。原来他适才说话之时,潜运内力,竟在青砖上硬生生踏出了两个脚印。 维奇、羲繇、莫梵三人齐声喝彩:“好功夫!”眼见古深口中说话,不动声色地将内力运到了脚底,而踏出的足印之中并无青砖碎粉,两个足印又一般深浅,平平整整,便如用锋利小刀细心雕刻出来一般,内力惊人,实非自己所及。莫梵等只道他是试演内功,这等做作虽不免有些肤浅,非高人所为,但毕竟神功惊人,令人钦佩,却不知他另有深意。金泽丰自然明白,他宣扬自己内功较他为高,他内功已如此了得,自己自然更加厉害,则对方于过招之时便决不敢运行内力,以免自取其辱。再者,自己除剑法之外,其他武功一无可取,轻功纵跃,绝非所长,双足踏在足印之中,只施展剑法,便可藏拙。 雷迅听得古深要金泽丰双足踏在脚印中再和自己比剑,显然对自己有轻蔑之意,不禁恼怒,但见他踏砖留痕的功力如此深厚,也不禁骇异,寻思:“他们胆敢来向四位园长挑战,自然非泛泛之辈。我只消能和这人斗个平手,便已为碧桂园立了一功。”他昔年甚是狂傲,后来遭逢强敌,逼得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幸得“江南四友”出手相救解困,他才投身碧桂园,甘为厮役,当年的悍勇凶焰早收敛殆尽了。 金泽丰举步踏入古深的足印,微笑说:“雷兄请!” 雷迅说:“华先生,有僭了!”长剑横挥,嗤的一声轻响,众人眼前便是一道长长的电光疾闪而过。他在碧桂园归隐十余年,当年的功夫竟丝毫没搁下。这“雷电剑法”每招之出,皆如闪电横空,令人一见之下,惊心动魄,先自生了怯意。当年雷迅乃败在一个盲眼独行大盗手下,只因对手眼盲,听声辨形,这雷电剑法的慑人声势便无所施其技。此刻他将剑法施展出来,霎时之间,满室都是电光,耀人眼目。 但这雷电剑法只出得一招,金泽丰便瞧出了其中三个老大破绽。雷迅并不急于进攻,只长剑连划,似是对来客尽了礼敬之道,真正用意却是要金泽丰于神驰目眩之余,难以抵挡他的后招。他使到第五招时,金泽丰已看出了他剑法中的十八个破绽,说声:“得罪!”长剑斜斜指出。 其时雷迅一剑正自左而右急掠而过,金泽丰的剑锋距他手腕尚有二尺六七寸左右,但雷迅这一掠之势,正好将自己手腕送到他剑锋上去。这一掠劲道太急,其势已无法收转,旁观五人不约而同叫道:“小心!” 第151章 解倒悬玉龙无用 维奇手中正扣着黑白两枚棋子,待要掷出击打金泽丰的长剑,以免雷迅手腕切断,但想:“我若出手相助,那是以二敌一,碧桂园摆明是输了,以后也不用比啦。”只一迟疑,雷迅的手腕已向剑锋上直削过去。窦振宇大叫一声:“啊哟!” 便在这电光石火的一刻间,金泽丰手腕轻轻一转,剑锋侧过,啪的一声响,雷迅的手腕击在剑锋平面之上,竟然丝毫无损。雷迅一呆,才知对方手下留情,便在这顷刻之间,自己已捡回了一只手掌,此腕一断,终身武功便即废了,他全身都是冷汗,躬身说:“多谢华先生剑下留情。”金泽丰躬身还礼说:“不敢!承让了。” 维奇、羲繇、莫梵见金泽丰长剑这么一转,免得雷迅血溅当场,心下都大生好感。莫梵斟满了一杯酒说:“华兄弟,你剑法精奇,我敬你一杯。” 金泽丰说:“不敢当。”接过来喝了。莫梵陪了一杯,又在金泽丰杯中斟满,说道:“华兄弟,你宅心仁厚,保全了雷迅的手掌,我再敬你一杯。”金泽丰说:“那是碰巧,何足为奇?”双手捧杯喝了。莫梵又陪了一杯,再斟了一杯说:“这第三杯,咱俩谁都别先喝,我跟你玩玩,谁输了,谁喝这杯酒。”金泽丰笑着说:“那自然是我输的,不如我先喝了。”莫梵摇手说:“别忙,别忙!”将酒杯放在石几上,从雷迅手中接过长剑说:“华兄弟,你先出招。” 金泽丰喝酒之时,心下已在盘算:“他自称第一好酒,第二好画,第三好剑,剑法必定是极精的。我看大厅上他所画的那幅仙人图,笔法固然凌厉,然而似乎有点管不住自己,倘若他剑法也是这样,那么破绽必多。”躬身说:“四园长,请你多多容让。”莫梵说:“不用客气,出招。”金泽丰说:“遵命!”长剑一起,挺剑便向他肩头刺出。 这一剑歪歪斜斜,显然全无力气,更加不成章法,天下剑法中决不能有这么一招。莫梵愕然说:“这算什么?”他既知金泽丰是东华派的,心中便一直思忖东华派的诸路剑法,岂知这一剑之出,浑不是这么一回事,非但不是东华剑法,甚至不是剑法。 金泽丰跟云逸学剑,除了学得古今独步的特色剑法之外,更领悟到了“以无招胜有招”这剑学中的精义。这要旨和特色剑法相辅相成,特色剑法精微奥妙,达于极点,但毕竟一招一式,尚有迹可寻,待得再将“以无招胜有招”的剑理加入运用,那就更加的空灵飘忽,令人无从捉摸。是以金泽丰一剑刺出,莫梵心中一怔,立觉倘若出剑挡架,实不知该当如何挡,如何架,只得退了两步相避。 金泽丰一招迫得雷迅弃剑认输,维奇和羲繇虽暗赞他剑法了得,却也并不如何惊奇,心想他既敢来碧桂园挑战,倘若连碧桂园的一名仆役也斗不过,未免太过笑话了,待见莫梵为他一剑逼得退出两步,无不骇然。 莫梵退出两步后,随即踏上两步。金泽丰长剑跟着刺出,这一次刺向他左胁,仍是随手而刺,全然不符剑理。莫梵横剑想挡,但双剑尚未相交,立时察觉对方剑尖已斜指自己右胁,此处门户大开,对方乘虚攻来,确实无可挽救,这一格万万不可,危急中迅即变招,双足一弹,向后纵开了丈许。他猛喝一声:“好剑法!”毫不停留地又扑了上来,连人带剑,向金泽丰疾刺,势道威猛。 金泽丰看出他右臂弯处是个极大破绽,长剑遽出,削他右肘。莫梵中途若不变招,那么右肘先已让对方削了下来。他武功也真了得,百忙中手腕急沉,长剑刺向地下,借着地下一股反激之力,一个筋斗翻出,稳稳地落在两丈之外,其实背心和墙壁相去已不过数寸,倘若这个筋斗翻出时用力稍巨,背心撞上了墙壁,可大失高人身份了。饶是如此,这一下避得太过狼狈,脸上已泛起了微微紫红。 他是豁达豪迈之人,哈哈一笑,左手大拇指一竖,叫道:“好剑法!”舞动长剑,一招“白虹贯日”,跟着变“春风杨柳”,又变“腾蛟起凤”,三剑一气呵成,似乎没见他脚步移动,但这三招使出之时,剑尖已及金泽丰面门。 金泽丰斜剑轻拍,压在他剑脊之上,这一拍时刻方位,拿捏得不错分毫,其时莫梵长剑递到此处,精神气力,尽行贯注于剑尖,剑脊处却无半分力道。只听得一声轻响,他手中长剑沉了下去。金泽丰长剑外吐,指向他胸口。莫梵“啊”的一声,向左侧纵开。 他左手捏个剑诀,右手长剑又攻过来,这一次乃硬劈硬砍,当头挥剑砍落,叫道:“小心了!”他并不想伤害金泽丰,但这一剑“玉龙倒悬”势道凌厉,对方倘若不察,自己一个收手不住,只怕当真砍伤了他。 金泽丰应了声:“是!”长剑倒挑,刷的一声,剑锋贴着他剑锋斜削而上。莫梵这一剑如乘势砍下,剑锋未及金泽丰头顶,自己握剑的五根手指已先给削落,眼见对方长剑顺着自己剑锋滑上来,这一招无可破解,只得左掌猛力拍落,一股掌力击在地下,蓬的一声响,身子借力向后跃出,已在丈许之外。 他尚未站定,长剑已在身前连划三个圆圈,幻作三个光圈。三个光圈便如是有形之物,凝在空中停得片刻,缓缓向金泽丰身前移去。这几个剑气化成的光圈骤视之似不及一字电剑的凌厉,但剑气满室,寒风袭体。金泽丰长剑伸出,从光圈左侧斜削过去,那正是莫梵第一招力道已逝,第二招劲力未生之间的一个空隙。莫梵“咦”的一声,退了开去,剑气光圈跟着他退开,随即见光圈陡然一缩,跟着胀大,立时便向金泽丰涌去。金泽丰手腕一抖,长剑刺出,莫梵又是“咦”的一声,急跃退开。 如此倏进倏退,莫梵攻得快,退得也越快,片刻之间,他攻了十一招,退了十一次,眼见他须髯俱张,剑光大盛,映得他脸上罩了一层青气,一声断喝,数十个大大小小的光圈齐向金泽丰袭到。那是他剑法中登峰造极之作,将数十招剑法合而为一。这数十招剑法每一招均有杀招,每一招均有变化,聚而为一,端的是繁复无比。 金泽丰以简御繁,身子微蹲,剑尖从数十个光圈之下挑上,直指莫梵小腹。 莫梵又是一声大叫,奋力跃出,砰的一声,重重坐上石几,跟着呛啷一声响,几上酒杯震于地下,打得粉碎。他哈哈大笑说:“妙极!妙极!华兄弟,你剑法比我高明得太多。来,来,来!敬你三杯酒。” 维奇和羲繇素知四弟剑法的造诣,眼见他攻击十六招,金泽丰双足不离古深所踏出的足印,却将莫梵逼退了十八次,剑法之高,委实可怖可畏。 莫梵斟了酒来,和金泽丰对饮三杯,说道:“江南四友之中,以我武功最低,我虽服输,二哥、三哥却不肯服。多半他们都要跟你试试。”金泽丰说:“咱二人拆了十几招,四园长一招未输,如何说是分了胜败?”莫梵摇头说:“第一招便已输了,以后这十七剑都是多余的。大哥说我风度不够,果真一点不错。”金泽丰笑着说:“四园长风度高极,酒量也是一般的极高。”莫梵笑着说:“是,是,咱们再喝酒。就只酒量还可以,剑法不成!” 眼见他于剑术上十分自负,今日输在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后生手中,居然毫不气恼,这等潇洒豁达,实是人中第一等的风度,古深和金泽丰都不禁为之心折,觉得此人品格甚高。 第152章 迫羲繇发愤图墙 羲繇向窦振宇说:“窦管家,烦你将我那杆秃笔拿来。”窦振宇应了,出去拿了一件兵刃进来,双手递上。金泽丰一看,见是一杆精钢所铸的判官笔,长一尺六寸,奇怪的是,判官笔笔头上竟然缚有一束蘸过墨的羊毛,恰如平日写字用的大笔。寻常判官笔笔头是作点穴之用,他这兵刃却以柔软的羊毛为笔头,点在人身穴道之上,如何能克敌制胜?想来他武功固另有家数,而内力又必浑厚之极,内力到处,虽羊毛亦能伤人。 羲繇将判官笔取在手里,微笑问:“华兄弟,你仍双足不离足印么?” 金泽丰急忙退后两步,躬身说:“不敢。晚辈向前辈请教,何敢托大?” 莫梵点头说:“是啊,你跟我比剑,站着不动是可以的,跟我三哥比就不行了。” 羲繇举起判官笔,微笑说:“我这几路笔法,是从名家笔帖中变化出来的。华兄弟文武全才,自必看得出我笔法的路子。华兄弟是好朋友,我这秃笔之上,便不蘸墨了。” 金泽丰微微一怔,心想:“你倘若不当我是好朋友,笔上便要蘸墨。笔上蘸墨,却又怎样?”他不知羲繇临敌之时,这判官笔上所蘸之墨,乃以特异药材煎熬而成,着人肌肤后墨痕深印,数年内水洗不脱,刀刮不去。当年武林好手和“江南四友”对敌,最感头痛的对手便是羲繇,一不小心,便给他在脸上画个圆圈,打个交叉,甚或是写上一两个字,那便好几年见不得人,宁可给人砍上一刀,断去一臂,也胜于给他在脸上涂抹。羲繇见金泽丰跟雷迅及莫梵动手时出剑颇为忠厚,是以笔上也不蘸墨了。金泽丰虽不明其意,但想总是对自己客气,便躬身说:“多感盛情。晚辈识字不多,三园长的笔法,晚辈定然不识。” 羲繇微感失望说:“你不懂书法?好吧,我先跟你解说。我这一套笔法,叫作《裴将军诗》,是从颜真卿所书诗帖中变化出来的,一共二十三字,每字三招至十六招不等,你听好了:‘裴将军!大君制五常,猛将清九垓。战马若龙虎,腾陵何壮哉!’” 金泽丰说:“多承指教。”心中却想:“管你什么诗词、书法,反正我一概不懂。” 羲繇大笔一起,向金泽丰右颊连点三点,正是那“裴”字的起首三笔,这三点乃是虚招,大笔高举,正要自上而下地划下来,金泽丰长剑递出,制其机先,疾刺他右肩。羲繇迫不得已,横笔封挡,金泽丰长剑已然缩回。两人兵刃并未相交,所使均是虚招,但羲繇这路《裴将军诗》笔法第一式便只使了半招,没法使全。他大笔挡了个空,立时使出第二式。金泽丰不等他笔尖递出,长剑便已攻其必救。羲繇回笔封架,金泽丰长剑又已缩回,羲繇这第二式,仍只使了半招。 羲繇一上手便给对方连封二式,自己一套十分得意的笔法没法使出,甚感不耐。便如一个善书之人,提笔刚写了几笔,旁边便有一名顽童来捉他笔杆,拉他手臂,叫他始终没法好好写一个字。羲繇心想:“我将这首《裴将军诗》先念给他听,他知道我的笔路,制我机先,以后各招可不能顺着次序来。”大笔虚点,自右上角至左下角挥洒而下,劲力充沛,笔尖所划正是“若”字草书的长撇。金泽丰长剑递出,指向他右胁。羲繇吃了一惊,判官笔急忙反挑,砸他长剑,金泽丰这一剑其实并非真刺,只是摆个姿式,羲繇又只使了半招。他这笔草书之中,本来灌注了无数精神力气,突然间中途转向,不但笔路登时为之窒滞,同时内力改道,内息岔了,只觉丹田中一阵气血翻涌,说不出的难受。 他呼了口气,判官笔急舞,要使“腾”字那一式,但仍只半招,便给金泽丰攻得回笔拆解。羲繇好生恼怒,喝道:“好小子,便只捣乱!”判官笔使得更加快了,可是不管他如何腾挪变化,每一个字的笔法最多写得两笔,便给金泽丰封死,没法再写下去。 他大喝一声,笔法登变,不再如适才那么恣肆流动,而是劲贯中锋,笔致凝重,但锋芒角出,剑拔弩张,大有磊落波磔意态。金泽丰自不知他这路笔法是取意于蜀汉大将张飞所书的《八蒙山铭》,但也看出此时笔路与先前已大不相同。他不理对方使的是什么招式,总之见他判官笔一动,便攻其虚隙。羲繇哇哇大叫,不论如何腾挪变化,总是只写得半个字,无论如何写不全一字。 羲繇笔法又变,大书《怀素自叙帖》中的草书,纵横飘忽,流转无方,心想:“怀素的草书本已十分难以辨认,我草中加草,谅你这小子识不得我这自创的狂草。”他哪知金泽丰别说草书,便是端端正正的真楷也识不了多少,他只道金泽丰能抢先制住自己,由于揣摸到了自己的笔路,其实在金泽丰眼中所见,纯是兵刃的路子,乘瑕抵隙,只是攻击对方招数中的破绽而已。 羲繇这路狂草每一招仍只能使出半招,心中郁怒越积越甚,突然大叫:“不打了,不打了!”向后纵开,提起莫梵那桶酒来,在石几上倒了一大片,大笔往酒中一蘸,便在白墙上写了起来,写的正是那首《裴将军诗》。二十三个字笔笔精神饱满,尤其那个“若”字直犹破壁飞去。他写完之后,才松了口气,哈哈大笑,侧头欣赏壁上藤黄如脂的大字,说道:“好极!我生平书法,以这幅字最佳。” 他越看越得意,说道:“二哥,你这间棋室给我住吧,我舍不得这幅字,只怕从今而后,再也写不出这样的好字了。”维奇说:“很好!反正我这间屋中除了一张棋盘,什么也没有,就是你不要,我也得搬地方,对着你这几个龙飞凤舞的大字,怎么还能静心下棋?”羲繇对着那几行字摇头晃脑,自称自赞:“便是颜鲁公复生,也未必写得出。”转头向金泽丰说:“兄弟,全靠你逼得我满肚笔意,没法施展,这才突然间从指端一涌而出,成此天地间从所未有的佳构。你的剑法好,我的书法好,这叫作各有所长,不分胜败。” 古深说:“正是,各有所长,不分胜败。”莫梵说:“还有,全仗我的酒好!” 维奇有点过意不去,说道:“我这三弟天真烂漫,痴于挥毫书写,倒不是比输了不认。”古深说:“在下理会得。反正咱们所赌,只是碧桂园中无人能胜过华兄弟的剑法。只要双方不分胜败,这赌注我们也就没输。”维奇点头说:“正是。”伸手到石几之下,抽了一块方形铁板出来。铁板上刻着十九道棋路,原来是一块铁铸的棋盘。他抓住铁棋之角说:“华兄弟,我以这块棋盘作兵刃,领教你的高招。” 古深说:“听说二园长这块棋盘是件宝物,能收诸种兵刃暗器。”维奇向他深深凝视,说道:“唐兄当真博闻强记,佩服,佩服。其实我这兵刃并非宝物,乃是磁铁所制,用以吸住铁制的棋子,舟中马上和人对弈,颠簸之际,便不致乱了棋路。”古深说:“原来如此。” 金泽丰听在耳里,心想:“幸得古大哥指点,否则一上来长剑给他棋盘吸住,不用打便输了。和此人对敌,可不能让他棋盘和我长剑相碰。”当下剑尖下垂,抱拳说:“请二园长赐教。”维奇说:“不敢,华兄弟剑法高明,在下生平未睹。请进招!” 第153章 成双活弦凌剑气 金泽丰随手虚削,长剑在空中弯弯曲曲地蜿蜒而前。维奇一怔,心想:“这是什么招数?”眼见剑尖指向自己咽喉,当即举棋盘一封。金泽丰拨转剑头,刺向他的右肩,维奇又举棋盘一挡。金泽丰不等长剑接近棋盘,便已缩回,挺剑刺向他小腹。 维奇又是一封,心想:“再不反击,如何争先?”下棋讲究一个先手,比武过招也讲究一个先手,维奇精于棋理,自然深通争先之道,当即举起棋盘,向金泽丰右肩疾砸。这棋盘二尺见方,厚达一寸,是件极沉重的兵刃,倘若砸在剑上,就算铁棋盘平平无奇,全没特性,长剑也非给砸断不可。 金泽丰身子略侧,斜剑往他右胁下刺去。维奇见对方这一剑虽似不成招式,所攻之处却务须照应,当即斜过棋盘封他长剑,同时又即向前推出。这一招“大飞”本来守中有攻,只要对方应得这招,后招便源源而至。哪知金泽丰竟不理会,长剑斜挑,径和他抢攻。维奇这一招守中带攻之作只半招起了效应,唯有招架之功,却无反击之力。 此后金泽丰一剑又一剑,毫不停留地连攻四十余剑。维奇左挡右封,前拒后御,守得几乎连水也泼不进去,委实严密无伦。但两人拆了四十余招,维奇便守了四十余招,竟腾不出手来还击一招。 羲繇、莫梵、雷迅、窦振宇四人只看得目瞪口呆,眼见金泽丰的剑法既非极快,更不威猛凌厉,变招之际,亦无什么特别巧妙,但每一剑刺出,总是叫维奇左支右绌,不得不防守自己的破绽。羲繇和莫梵自都理会得,任何招数中必有破绽,但叫能够抢先,早一步攻击对方要害,那么自己的破绽便不成破绽,纵有千百处破绽,亦是无妨。金泽丰这四十余招源源不绝地连攻,正是使上了这道理。 维奇心下也越来越惊,只想变招还击,但棋盘甫动,对方剑尖便指向自己露出的破绽,四十余招之中,自己连半手也缓不出来反击,便如是和一个比自己棋力远为高明之人对局,对方连下四十余招,自己每一招都非应不可,跟随而走,全然不能自主。 维奇眼见如此斗下去,纵然再拆一百招、二百招,自己仍将处于挨打而不能还手的局面,心想:“今日若不行险,以图一逞,我维奇一世英名,化为流水。”横过棋盘,疾挥出去,径砸金泽丰左腰。金泽丰仍不闪不避,长剑先刺他小腹。这一次维奇却不收棋盘防护,仍顺势砸过去,似是决意拼命,要打个两败俱伤,待长剑刺到,左手食中二指陡地伸出,往剑刃上夹去。他练就“玄天指”神功,这两根手指上内劲凌厉,实不下于另有一件厉害兵刃。 旁观五人见他行此险招,都不禁“咦”的一声惊呼,这等打法已不是比武较艺,而是生死相搏,倘若他一夹不中,那便是剑刃穿腹之祸。一霎时间,五人手心中都捏了把冷汗。 眼见维奇两根手指将要碰到剑刃,不论是否夹中,必将有一人或伤或死。倘若夹中,金泽丰的长剑没法刺出,棋盘便击在他腰间,其势已无可闪避;但如一夹不中,甚或虽然夹中而二指之力阻不住剑势,则长剑一通而前,维奇纵欲后退,亦已不及。 便在维奇的手指和剑刃将触未触之际,长剑剑尖突然昂起,指向他咽喉。 这一下变招出于人人意料之外,古往今来武学之中,决不能有这么一招。如此一来,先前刺向小腹的一剑竟是虚招,高手相搏而使这等虚招,直如儿戏。可是此招虽为剑理之所绝无,毕竟已在金泽丰手下使了出来。剑尖上挑,疾刺咽喉,维奇两指来不及上提夹剑,他的棋盘如继续前砸,这一剑定然先刺穿了他喉头。 维奇大惊之下,右手奋力凝住棋盘不动。他心思敏捷,又善于弈理,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料到了对方心意,如自己棋盘顿住不砸,对方长剑也不会刺来。 果然金泽丰见他棋盘不再进击,长剑便也凝住不动,剑尖离他咽喉不过数寸,而棋盘离金泽丰腰间也已不过数寸。两人相对僵持,全身没半分颤动。 局势虽似僵持,其实金泽丰已占了全面上风。棋盘乃是重物,至少也须相隔数尺之遥运力重击,方能伤敌,此时和金泽丰只隔数寸,纵然大力向前猛推,也伤他不得,但金泽丰的长剑只须轻轻一刺,便送了对方性命。双方处境之优劣,谁也瞧得出来。 古深笑着说:“此亦不敢先,彼亦不敢先,这在棋理之中,乃是‘双活’。二园长果是大智大勇,和华兄弟斗了个不分胜败。” 金泽丰长剑一撤,退开两步,躬身说:“得罪!” 维奇说:“唐兄取笑了。什么不胜不败?华兄弟剑术精绝,在下已一败涂地。” 莫梵说:“二哥,你的棋子暗器是武林中一绝,三百六十一枚黑白子射出去,无人能挡,何不试试这位华兄弟破暗器的功夫?” 维奇心中一动,见古深微微点头,侧头向金泽丰瞧去,却见他丝毫不动声色,心想:“此人剑法高明之极,当今之世,恐怕只有那人方能胜得过他。瞧他二人神色之间有恃无恐,我便再使暗器,看来也只是多出一次丑而已。”当即摇了摇头,笑着说:“我既已输了,还比什么暗器?” 羲繇只是挂念着那幅张旭的《率意帖》,恳求说:“唐兄,请你再将那帖给我瞧瞧。”古深微笑说:“只等大园长胜了华兄弟,此帖便属三园长所有,纵然连看三日三夜,也由得你了。”羲繇说:“我连看七日七夜!”古深说:“好,便连看七日七夜。”羲繇心痒难搔,问道:“二哥,我去请大哥出手,好不好?” 维奇说:“你二人在这里陪客,我跟大哥说去。”转身出外。 莫梵说:“华兄弟,咱们喝酒。唉,这坛酒给三哥糟蹋了不少。”说着倒酒入杯。 羲繇怒道:“什么糟蹋了不少?你这酒喝入肚中,不久便化尿拉出,哪及我粉壁留书,万古不朽?酒以书传,千载之下有人看到我的书法,才知世上有过你这桶吐鲁番葡萄浓酒。” 莫梵举起酒杯,向着墙壁说:“墙壁啊墙壁,你生而有幸,能尝到四爷手酿的美酒,纵然没有我三哥在你脸上写字,你……你……你也万古不朽了。”金泽丰笑着说:“比之这堵无知无识的墙壁,晚辈能尝到这等千古罕有的美酒,那更是幸运得多了。”说着举杯干了。古深在旁陪得两杯,就此停杯不饮。莫梵和金泽丰却酒到杯干,越喝兴致越高。 两人各自喝了十七八杯,维奇这才出来,说道:“华兄弟,我大哥有请,请你移步。唐兄便在这里再喝几杯如何?” 古深一愕说:“这个……”眼见维奇全无邀己同去之意,终不成硬要跟去?叹气说:“在下无缘拜见大园长,实是终身之憾。”维奇说:“唐兄请勿见怪。我大哥隐居已久,向来不见外客,只因听到华兄弟剑术精绝,心生仰慕,这才邀请一见,可决不敢对唐兄有不敬之意。”古深说:“岂敢,岂敢!” 金泽丰放下酒杯,心想不便携剑去见主人,便两手空空跟着维奇走出棋室,穿过一道走廊,来到一个月洞门前。 月洞门门额上写着“琴心剑胆”四字,以蓝色琉璃砌成,笔致苍劲,当是出于羲繇的手笔。过了月洞门,是一条清幽的花径,两旁修竹姗姗,花径鹅卵石上生满青苔,显得平素少有人行。花径通到三间石屋之前。屋前屋后七八株苍松夭矫高挺,遮得四下里阴沉沉的。维奇轻轻推开屋门,低声说:“请进。” 金泽丰一进屋门,便闻到一股檀香。维奇说:“大哥,东华派的华兄弟来了。” 内室走出一个老者,拱手说:“华兄弟驾临敝园,未克远迎,恕罪,恕罪。” 金泽丰见这老者六十来岁年纪,骨瘦如柴,脸上肌肉都凹了进去,直如一具骷髅,双目却炯炯有神,躬身说:“晚辈来得冒昧,请前辈恕罪。”那人说:“好说,好说。”维奇说:“我大哥艺名赫芬,华兄弟想必早已知闻。”金泽丰说:“久仰四位园长的大名,今日拜见清颜,实是有幸。”寻思:“古大哥当真开玩笑,事先全没跟我说及,只说要我一切听他安排。现下他又不在我身边,倘若这位大园长出下什么难题,不知如何应付才是。” 赫芬说:“听说华兄弟是东华派云逸前辈的传人,剑法如神。老朽对云逸前辈的为人和武功向来十分仰慕,只可惜缘悭一面。前些时江湖之间传闻,说云逸前辈已经仙去,老朽甚是悼惜。今日得见云逸前辈的嫡系传人,也算大慰平生之愿了。” 金泽丰寻思:“师叔祖郑重嘱咐,不可泄漏他老人家的行踪。古大哥见了我剑法,猜到是他老人家所传,在这里大肆张扬不算,还说我也是云字辈,未免有招摇撞骗之嫌。但我如直陈真相,却又不甚妥当。”只得含混说:“我是他老人家的亲传。晚辈资质愚鲁,兼之受教日浅,他老人家的剑法,晚辈学不到十之一二。” 赫芬叹气说:“倘若你真只学到他老人家剑法的十之一二,而我三个兄弟却都败在你剑下,云逸前辈的造诣可当真深不可测了。”金泽丰说:“三位园长和晚辈都只随意过了几招,并没分什么胜败,便已住手。”赫芬点了点头,皮包骨头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说道:“年轻人不骄不躁,十分难得。请进琴堂用茶。” 第154章 谦牛耳礼遇知音 金泽丰和维奇随着他走进琴堂坐好,一名童子捧上清茶。赫芬说:“听说华兄弟怀有《跨时代》曲谱。这事可真么?老朽颇喜音乐,想到吴宇伦说:‘《跨时代》艺术作品从此绝矣!’每自叹息。倘若此曲真能重现人世,老朽垂暮之年得能按谱一奏,生平更无憾事。”说到这里,苍白的脸上竟然现出血色,显得颇为热切。 金泽丰心想:“古大哥谎话连篇,骗得他们惨了。我看碧桂园四位园长均非常人,而且是来求他们治我伤病,可不能再卖什么关子。这本曲谱倘若正是古博前辈在音频怪物墓中所得的《跨时代》,该当便给他瞧瞧。”从怀中掏出古深携来的曲谱,离座而起,双手奉上说:“大园长请观。” 赫芬欠身接过说:“《跨时代》绝响于人间已久,今日得睹古人名谱,实是不胜之喜,只是……只不知……”言下似乎是说,却又如何得知这确是《跨时代》真谱,并非好事之徒伪造来作弄人的。他随手翻阅,说道:“唔,曲子很长啊。”从头自第一页看起,只瞧得片刻,脸上便已变色。 他右手翻阅琴谱,左手五根手指在桌上作出挑捻按捺的抚琴姿式,称赞说:“妙极!和平中正,却又清绝幽绝。”翻到第二页,看了一会儿,又称赞说:“高量雅致,深藏玄机,便这么神游琴韵,片刻之间已然心怀大畅。” 维奇眼见赫芬只看到第二页,便已有些神不守舍,只怕他这般看下去,几个小时也不会完,便插口说:“这位华兄弟和西圣派的一位唐兄到来,说碧桂园之中若有人能胜得他的剑法……”赫芬说:“嗯,定须有人能胜得他的剑法,他才肯将这套《跨时代》借我抄录,是也不是?”维奇说:“是啊,我们三个都败下阵来,若非大哥出马,我碧桂园,嘿嘿……”赫芬淡淡一笑说:“你们既然不成,我也不成啊。”维奇说:“我们三个怎能和大哥相比?”赫芬说:“老了,不中用啦。” 金泽丰站起身来说:“大园长艺名‘赫芬’,自是琴中高手。此谱虽然难得,却也不是什么不传之秘,大园长尽管留下慢慢抄录,三五日之后,晚辈再来取回便是。” 赫芬和维奇都是一愕。维奇在棋室之中,见古深大卖关子,一再刁难,将自己引得心痒难搔,却料不到这华云嗣却十分慷慨。他是善弈之人,便想金泽丰此举必是布下了陷阱,要引赫芬上当,但又瞧不出破绽。赫芬说:“无功不受禄。你我素无渊源,焉可受你这等厚礼?二位来到敝园,到底有何见教,还盼坦诚相告。” 金泽丰心想:“到底古大哥同我到碧桂园来是什么用意?推想起来,自必是求四位园长为我疗伤,但他所作安排处处透着十分诡秘,这四位园长又均是异行特立之士,说不定不能跟他们明言。反正我确不知古大哥来此有何所求,我直言相告,并非有意欺人。”便说:“晚辈是跟随唐大哥前来宝园,实不相瞒,踏入宝园之前,晚辈既未得闻四位园长的大名,亦不知世上有‘碧桂园’这座园子。”顿了一顿,又说:“这自是晚辈孤陋寡闻,不识武林中诸位前辈高人,二位园长莫怪。” 赫芬向维奇瞧了一眼,脸露微笑说:“华兄弟极是坦诚,老朽多谢了。老朽本来十分奇怪,我四兄弟隐居杭州,江湖上极少人知,五常联盟跟我兄弟更素无瓜葛,怎么会寻上门来?如此说来,华兄弟确是不知我四人的来历了?” 金泽丰说:“晚辈惭愧,还望二位园长指教。适才说什么‘久仰四位园长大名’,其实……其实……” 赫芬点了点头说:“赫芬、维奇、羲繇、莫梵,都是我们自己取的艺名,我们原来的姓名早就不用了。少侠从来不曾听见过我们四人的名头,原是理所当然。”右手翻动琴谱,问道:“这部曲谱,你是诚心借给老朽抄录?”金泽丰说:“正是。只因这曲谱是唐大哥所有,晚辈才说相借,否则的话,前辈尽管取去便是,宝剑赠烈士,那也不用赐还了。”赫芬“哦”了一声,枯瘦的脸上露出一丝喜色。维奇问:“你将曲谱借给我大哥,那位唐兄可答允么?”金泽丰说:“唐大哥与晚辈是过命的交情,他为人慷慨豪迈,既是在下答允了的,再大的事,他也不会介意。”维奇点了点头。 赫芬说:“华兄弟一番好意,老朽深实感谢。只不过此事既未得到唐兄亲口允诺,老朽毕竟心中不安。那位唐兄说,要得琴谱,须得本园有人胜过你的剑法,老朽可不能白占这个便宜。咱们便来比划几招如何?” 金泽丰寻思:“刚才二园长说:‘我们三个怎能和大哥相比’,那么这位大园长的武功,自当在他三人之上。三位园长武功卓绝,我全仗师叔祖所传剑法才占了上风,若和大园长交手,未必再能获胜,没来由的又何苦自取其辱?就算我胜得了他,又有什么好处?”便说:“唐大哥一时好事,说这等话,当真令晚辈惭愧已极。四位园长不责狂妄,晚辈已十分感激,如何再敢请大园长赐教?” 赫芬微笑说:“你这人甚好,咱们较量几招,点到为止,又有什么关系?”回头从壁上摘下一杆玉箫,交给金泽丰,说道:“你以箫作剑,我则用瑶琴当作兵刃。”从床头几上捧起一张瑶琴,微微一笑说:“我这两件乐器虽不敢说价值连城,却也是难得之物,总不成拿来砸坏了?大家装模作样地摆摆架式罢了。” 金泽丰见那箫通身碧绿,竟是上好的翠玉,近吹口处有几点朱斑,殷红如血,更映得玉箫青翠欲滴。赫芬手中所持瑶琴颜色暗旧,当是数百年甚至是千年以上的古物,这两件乐器只须轻轻一碰,势必同时粉碎,自不能以之真的打斗,眼见无可再推,双手横捧玉箫,恭恭敬敬说:“请大园长指点。” 赫芬说:“云逸前辈一代剑豪,我向来十分佩服,他老人家所传剑法定然非同小可。华兄弟请!”金泽丰提起箫来,轻轻一挥,风过箫孔,发出几声柔和的乐音。赫芬右手在琴弦上轻拨几下,琴音响处,琴尾向金泽丰右肩推来。 金泽丰听到琴音,心头微微一震,玉箫缓缓点向赫芬肘后。瑶琴倘若继续撞向自己肩头,他肘后穴道势必先被点上。赫芬倒转瑶琴,向金泽丰腰间砸到,琴身递出之时,又是拨弦生音。金泽丰心想:“我若以玉箫相格,两件名贵乐器一齐撞坏。他为了爱惜乐器,势必收转瑶琴。但如此打法,未免迹近无赖。”当下玉箫转个弧形,点向对方腋下。赫芬举琴封挡,金泽丰玉箫便即缩回。赫芬在琴上连弹数声,乐音转急。 维奇脸色微变,倒转着身子退出琴堂,随手带上了板门。 他知赫芬在琴上拨弦发声,并非故示闲暇,却是在琴音之中灌注上乘内力,用以扰乱敌人心神,对方内力和琴音一生共鸣,便不知不觉地为琴音所制。琴音舒缓,对方出招也跟着舒缓;琴音急骤,对方出招也跟着急骤。但赫芬琴上招数却和琴音恰正相反。他出招快速而琴音加倍悠闲,对方势必没法挡架。维奇深知赫芬这门功夫非同小可,生怕自己内力受损,便退到琴堂之外。 他虽隔着一道板门,仍隐隐听到琴声时缓时急,忽尔悄然无声,忽尔铮然大响,过得一会儿,琴声越弹越急。维奇只听得心神不定,呼吸不舒,又退到了大门外,再将大门关上。琴音经过两道门的阻隔,已几不可闻,但偶尔琴音高亢,透了几声出来,仍令他心跳加剧。伫立良久,但听得琴音始终不断,心下诧异:“这姓华的剑法固然极高,内力竟也如此了得。怎么在我大哥‘七弦无形剑’久攻之下,仍能支持得住?” 正凝思间,羲繇和莫梵二人并肩而至。莫梵低声问:“怎样?”维奇说:“已斗了很久,这少年还在强自支撑。我担心大哥会伤了他性命。”莫梵说:“我去向大哥求个情,不能伤了这位好朋友。”维奇摇头说:“进去不得。” 便在此时,琴音铮铮大响,琴音响一声,三个人便退出一步,琴音连响五下,三个人不由自主地退了五步。羲繇脸色雪白,定了定神,才说:“大哥这‘六丁开山’无形剑法当真厉害。这六音连续狠打猛击,那姓华的如何抵受得了?” 言犹未毕,只听得又是一声大响,跟着啪啪数响,似是断了好几根琴弦。 维奇等吃了一惊,推开大门抢了进去,又再推开琴堂板门,只见赫芬呆立不语,手中瑶琴七弦皆断,在琴边垂了下来。金泽丰手持玉箫,站在一旁,躬身说:“得罪!”显而易见,这番比武又是赫芬输了。 维奇等三人尽皆骇然。三人深知这位大哥内力浑厚,在武林中是一位了不起的顶尖高手,不料仍折在这东华派青年手中,若非亲见,当真难信。 赫芬苦笑说:“华兄弟剑法之精,固为老朽生平所仅见,而内力造诣竟也如此了得,委实可敬可佩。老朽的‘七弦无形剑’,本来自以为算得是武林中的一门绝学,哪知在华兄弟手底直如儿戏一般。我们四兄弟隐居碧桂园,十余年来没涉足江湖,嘿嘿,竟然变成了井底之蛙。”言下颇有凄凉之意。金泽丰说:“晚辈勉力支撑,多蒙前辈手下留情。”赫芬长叹一声,摇了摇头,颓然坐倒,神情萧索。 金泽丰见他如此,意有不忍,寻思:“古大哥显是不欲让他们知晓我内力已失,以免他们得悉我受伤求治,便生障碍。但大丈夫光明磊落,我不能占他这个便宜。”便说:“大园长,有一事须当明言。我所以不怕你琴上所发出的无形剑气,并非由于我内力高强,实因晚辈身上一无内力之故。” 赫芬一怔,站起身来问:“什么?”金泽丰说:“晚辈多次受伤,内力尽失,是以对你琴音全无感应。”赫芬又惊又喜,颤声问:“当真?”金泽丰说:“前辈如果不信,一搭晚辈脉搏便知。”说着伸出了右手。 赫芬和维奇都大为奇怪,心想他来到碧桂园,虽非明显为敌,终究不怀好意,何以竟敢坦然伸手,将自己命脉交于人手?倘若赫芬借着搭脉的因头,扣住他手腕上穴道,他便有天大本事,也已无从施展,只好任由宰割了。赫芬适才运出“六丁开山”神技,非但丝毫奈何不了金泽丰,而且最后七弦同响,内力催到顶峰,竟致七弦齐断,如此大败,终究心有不甘,寻思:“你若引我手掌过来,想反扣我穴道,我就再跟你一拼内力便了。”当即伸出右手,缓缓向金泽丰右手腕脉上搭去。他这一伸手之中,暗藏“虎爪擒拿手”、“龙爪功”、“小十八拿”的三门上乘擒拿手法,不论对方如何变招,他至多抓不住对方手腕,却决不致为对方所乘,不料五根手指搭上去,金泽丰竟一动不动,毫无反击之象。 赫芬刚感诧异,便觉金泽丰脉搏微弱,弦数弛缓,确是内力尽失。他一呆之下,哈哈大笑说:“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我可上了当啦,上了你老弟的当啦!”他口中虽说自己上当,神情却欢愉之极。 他那“七弦无形剑”只是琴音,声音本身自不能伤敌,效用全在激发敌人内力,扰乱敌招,对手内力越强,对琴音所起感应也越厉害,万不料金泽丰竟半点内力也无,这“七弦无形剑”对他也就全无功效。赫芬大败之余,心灰意冷,待得知悉所以落败,并非由于自己苦练数十年的绝技不行,忍不住大喜若狂。他抓住了金泽丰的手连连摇晃,笑着说:“好兄弟,好兄弟!你为什么要将这秘密告知老夫?” 金泽丰笑着说:“晚辈内力全失,适才比剑之时隐瞒不说,已不免存心不良,怎可相欺到底?前辈对牛弹琴,恰好碰上了晚辈牛不入耳。” 赫芬捋须大笑说:“如此说来,老朽的‘七弦无形剑’倒还不算是废物,我只怕‘七弦无形剑’变成了‘断弦无用剑’呢,哈哈,哈哈!” 第155章 复园林别有高士 维奇说:“华兄弟,你坦诚相告,我兄弟俱都感激。但你岂不知自泄弱点,我兄弟若要取你性命,已易如反掌?你剑法虽高,内力全无,终不能和我等相抗。” 金泽丰说:“二园长此言不错。晚辈深知四位园长皆是英雄豪杰,这才明言。” 赫芬点头说:“甚是,甚是。华兄弟,你来到敝园有何用意,也不妨直说。我四兄弟跟你一见如故,只须力之所及,无不从命。” 羲繇说:“你内力尽失,想必是受了重伤。我有一至交好友,医术如神,只是为人古怪,轻易不肯为人治病,但冲着我的面子,必肯为你施治。那‘公平交易’常寿跟我向来交情……”金泽丰失声说:“是常医生?”羲繇说:“正是,你也听过他的名字,是不是?” 金泽丰黯然说:“这位常医生,数月之前,已在龙潭大峡谷逝世了。”羲繇“啊哟”一声,惊问:“他……他死了?”莫梵说:“他什么病都能治,怎么反而医不好自己的病?啊,他是给仇人害死的吗?”金泽丰摇了摇头,于常寿之死,心下一直甚是歉仄,说道:“常医生临死之时,还替晚辈把了脉,说晚辈之伤甚是古怪,他确是不能医治。”羲繇听到常寿的死讯,甚是伤感,呆呆不语,流下泪来。 赫芬沉思半晌说:“华兄弟,我指点你一条路子,对方肯不肯答允,却是难言。我修一通书信,你持去见少林寺掌门方丈普光大师,如他能以少林派内功绝技《易筋经》相授,你内力便有恢复之望。这《易筋经》本是他少林派不传之秘,但普光方丈昔年曾欠了我一些情,说不定能卖我的老面子。” 金泽丰听他二人一个介绍常寿,一个指点去求普光方丈,都十分对症,而且均是全力推介,可见这两位园长不但见识超人,对自己也确是一片热诚,不禁心下感激,说道:“这《易筋经》神技,普光方丈只传本门弟子,而晚辈却不便拜入少林门下,此中甚有难处。”站起来深深一揖说:“四位园长的好意,晚辈深为感激。死生有命,晚辈身上的伤也不怎么打紧,倒叫四位挂怀了。晚辈这就告辞。” 赫芬说:“且慢。”转身走进内室,过了片刻,拿了一个瓷瓶出来说:“这是昔年先师所赐的两枚药丸,补身疗伤颇有良效。送了给小兄弟,也算是你我相识一场的一点小意思。”金泽丰见瓷瓶的木塞极是陈旧,心想这是他师父的遗物,保存至今,自必珍贵无比,忙说:“这是前辈的尊师所赐,非同寻常,晚辈不敢拜领。”赫芬摇了摇头说:“我四人绝足江湖,早就不与外人争斗,疗伤圣药,也用它不着。我兄弟既无门人,亦无子女,你推辞不要,这两枚药丸我只好带进棺材里去了。” 金泽丰听他说得凄凉,只得郑重道谢,接了过来,告辞出门。维奇、羲繇、莫梵三人陪他回到棋室。 古深见四人脸色均甚郑重,知道金泽丰和大园长比剑又已胜了。倘是大园长得胜,维奇固仍不动声色,羲繇和莫梵却必意气风发,一见面就会伸手来取张旭的书法和范宽的山水,假意问:“华兄弟,大园长指点了你剑法吗?” 金泽丰说:“大园长功力之高,人所难测,但适逢小弟内力全失,对大园长瑶琴上所发内力不起感应。天下侥幸之事,莫过于此。” 莫梵瞪眼对古深说:“这位华兄弟为人诚实,什么都不隐瞒。你却说他内力远胜于你,叫我大哥上了这个大当。”古深笑着说:“华兄弟内力未失之时,确是远胜于我啊。我说的是从前,可没说现今。”羲繇哼了一声说:“你不是好人!” 古深拱了拱手说:“既然碧桂园中,无人胜得了我华兄弟的剑法,三位园长,我们就此告辞。”转头向金泽丰说:“咱们走吧。” 金泽丰抱拳躬身说:“今日有幸拜见四位园长,大慰平生,四位风采,在下景仰之至,日后若有机缘,当再造访宝园。”莫梵说:“华兄弟,你不论哪一天想来喝酒,只管随时驾临,我把所藏的诸般名酒,一一与你品尝。这位唐兄嘛,嘿嘿,嘿嘿!”古深微笑说:“在下酒量甚窄,自不敢来自讨没趣了。”说着又拱了拱手,拉着金泽丰的手走了出去。维奇等送了出来。古深说:“三位园长请留步,不劳远送。”羲繇说:“哈,你道我们是送你吗?我们送的是华兄弟。倘是你唐兄一人来此,我们一步也不送呢。”古深笑着说:“原来如此。” 维奇等直送到大门之外,这才和金泽丰珍重道别。羲繇和莫梵对着古深只直瞪眼,恨不得将他背上那个包袱抢了下来。 古深携着金泽丰的手,步入柳荫深处,离碧桂园已远,笑着说:“那位大园长琴上所发的‘无形剑气’十分厉害,兄弟,你如何取胜?”金泽丰说:“原来大哥一切早知就里。幸好我内力尽失,否则只怕此刻性命已不在了。大哥,你跟这四位园长有仇么?”古深说:“没有仇啊。我跟他们从未会过面,怎说得上有仇?” 忽听得有人叫道:“唐兄,华兄弟,请你们转来。”金泽丰转过身来,只见莫梵快步奔到,手持酒碗,碗中盛着大半碗酒,说道:“华兄弟,我有半瓶百年以上的竹叶青,你若不尝一尝,甚是可惜。”说着将酒碗递了过去。 金泽丰接过酒碗,见那酒碧如翡翠,盛在碗中,宛如深不见底,酒香极是醇厚,称赞说:“果是好酒。”喝一口,赞一声:“好!”一连四口,将半碗酒喝干了,说道:“这酒轻灵厚重兼而有之,当是扬州、镇江一带的名酿。”莫梵欢喜说:“正是,那是镇江金山寺的镇寺之宝,共有六瓶。寺中大和尚守戒不饮酒,送了一瓶给我。我喝了半瓶,便不舍得喝了。华兄弟,我那里着实还有几种好酒,请你去品评品评如何?” 金泽丰对“江南四友”颇有亲近之意,加之有好酒可喝,如何不喜,当下转头向着古深,瞧他意向。古深说:“兄弟,四园长邀你去喝酒,你就去吧。至于我呢,三园长和四园长见了我就生气,我就那个……嘿嘿!”莫梵笑着说:“我几时见你生气了?一起去,一起去!你是华兄弟的朋友,我也请你喝酒。” 古深还待推辞,莫梵左臂挽住了他手臂,右臂挽住了金泽丰,笑着说:“去,去!再去喝几杯。”金泽丰心想:“我们告辞之时,这位四园长对古大哥神色甚是不善,怎么忽然又亲热起来?莫非他念念不忘古大哥背上包袱中的书画,另行设法谋取么?” 三人回到碧桂园,羲繇等在门口,欢喜说:“华兄弟又回来了,妙极,妙极!”四人重回棋室。莫梵斟上诸般美酒和金泽丰畅饮,维奇却始终没露面。 眼见天色将晚,羲繇和莫梵似是在等什么人,不住斜眼向门口张望。古深告辞了几次,他二人始终全力挽留。金泽丰并不理会,只是喝酒。古深看了看天色,笑着说:“二位园长若不留我们吃饭,可要饿坏我这饭桶了。”羲繇说:“是,是!”大声叫道:“雷管家,快安排筵席。”雷迅在门外答应。 便在此时,室门推开,维奇走了进来,向金泽丰说:“华兄弟,敝园另有一位朋友,想请教你的剑法。”羲繇和莫梵一听此言,同时跳起身来,欢喜问:“大哥答允了?” 金泽丰心想:“那人和我比剑,须先得到大园长允可。他们留着我在这里,似是二园长向大园长商量,求了这么久,大园长方始答允。那么此人不是大园长的子侄后辈,便是他的门人下属,难道他的剑法竟比大园长还要高明么?”转念一想,暗叫:“啊哟,不好!他们知我内力全无,自己顾全身份,不便出手,但若派一名后辈或下属来跟我动手,专门和我比拼内力,岂不是立时取了我性命?”但随即又想:“这四位园长都是光明磊落的好汉,岂能干这等卑鄙行径?但三园长、四园长爱那两幅书画若狂,二园长貌若冷静,对那些棋局却也是不得到手便难甘心,为了这些书画棋局而行此下策,也非事理之所无。要是有人真欲以内力伤我,我先以剑法刺伤他的关节要害便了。” 维奇说:“华兄弟,劳你驾再走一趟。”金泽丰说:“若以真实功夫而论,晚辈连三园长、四园长都非敌手,更不用说大园长、二园长了。碧桂园四位前辈武功卓绝,只因和晚辈杯酒相投,这才处处眷顾容让。晚辈一些粗浅剑术,实在不必再献丑了。” 莫梵说:“华兄弟,那人的武功当然比你高,不过你不用害怕,他……”维奇截住他的话头说:“敝园之中,尚有一个精研剑术的前辈名家,他听说华兄弟的剑法如此了得,说什么也要较量几手,还望华兄弟再比一场。” 金泽丰心想再比一场,说不定被迫伤人,便和“江南四友”翻脸成仇,说道:“四位园长待晚辈极好,若再比一场,也不知这位前辈脾气如何,要是闹得不欢而散,或者晚辈伤在这位前辈剑底,岂不是坏了和气?”莫梵笑着说:“没关系,不会……”维奇又抢着说:“不论怎样,我四人决不会怪你华兄弟。”古深说:“好吧,再比试一场,又有何妨?我可有些事情,须得先走一步。华兄弟,咱们到嘉兴见。” 羲繇和莫梵齐声说:“你要先走,那怎么成?”羲繇说:“除非你将张旭的书法留下了。”莫梵说:“华兄弟输了之后,又到哪里去找你取书画棋谱?不成,不成,你再耽一会儿。雷管家,快摆筵席呐!” 维奇说:“华兄弟,我陪你去。唐兄,你先请用饭,咱们过不多久,便回来陪你。”古深连连摇头说:“这场比赛,你们志在必胜。我华兄弟剑法虽高,临敌经验却浅。你们又已知他内力已失,我如不在旁掠阵,这场比试纵然输了,也输得心不甘服。”维奇说:“唐兄此言是何用意?难道我们还会使诈不成?”古深说:“碧桂园四位园长乃豪杰之士,在下久仰威望,自然十分信得过的。但华兄弟要去和另一人比剑,在下实不知碧桂园中除四位园长之外,竟然另有一位高人。请问二园长,此人是谁?在下若知这人和四位园长一般,也是光明磊落的英雄侠士,那就放心了。” 莫梵说:“这位前辈的武功名望,和我四兄弟相比那是只高不低,简直不可同日而语。”古深说:“武林之中,名望能和四位园长相捋的,屈指寥寥可数,谅来在下必知其名。”羲繇说:“这人的名字,不便跟你说。”古深说:“那么在下定须在旁观战,否则这场比试便作罢了。”莫梵说:“你何必如此固执?我看唐兄临场,于你有损无益,此人隐居已久,不喜旁人见到他面貌。”古深说:“那么华兄弟又怎么和他比剑?”维奇说:“双方都戴上头罩,只露出一对眼睛,便谁也看不到谁了。”古深问:“四位园长是否也戴上头罩?”维奇说:“是啊。这人脾气古怪得紧,否则他便不肯动手。”古深说:“那么在下也戴上头罩便是。” 维奇踌躇半晌说:“唐兄既执意要临场观斗,那也只好如此,但须请唐兄答允一件事,自始至终不可出声。”古深笑着说:“装聋作哑,那还不容易?” 当下维奇在前引路,古深和金泽丰跟随其后,羲繇和莫梵走在最后。金泽丰见他走的是通向大园长居室的旧路,来到大园长琴堂外,维奇在门上轻扣三声,推门进去。只见室中一人头上已套了黑布罩子,瞧衣衫便是赫芬。维奇走到他身前,俯头在他耳边低语数句。赫芬摇了摇头,低声说了几句话,显是不愿古深参与。维奇点了点头,转头说:“我大哥以为,比剑事小,但如惹恼了那位朋友,多有不便。这事就此作罢。” 五人躬身向赫芬行礼,告辞出来。 第156章 探地牢无风憩宿 莫梵气忿忿说:“唐兄,你这人当真古怪,难道还怕我们一拥而上,欺侮华兄弟不成?你非要在旁观斗不可,闹得好好一场比试,就此化作云烟,岂不令人扫兴?”羲繇说:“二哥花了老大力气,才求得我大哥答允,偏偏你又来捣蛋。” 古深笑着说:“好啦,好啦!我便让一步,不瞧这场比试啦。你们可要公公平平,不许欺骗我华兄弟。”羲繇和莫梵大喜,齐声说:“你当我们是什么人了?哪有欺骗华兄弟之理?”古深笑着说:“我在棋室中等候。华兄弟,他们鬼鬼祟祟地不知玩什么把戏,你可要打醒十二分精神,千万小心了。”金泽丰笑着说:“碧桂园之中,尽是高人雅士,岂有行诡使诈之人?”莫梵笑着说:“是啊,华兄弟哪像你这般,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古深走出几步,回头招手说:“华兄弟,你过来,我得嘱咐你几句,可别上了人家的当。”莫梵笑了笑,也不理会。金泽丰心想:“古大哥忒也小心了,我又不是三岁小孩,真要骗我,也没这么容易。”走近身去。 古深拉住他手,金泽丰便觉他在自己手掌之中,塞了一个纸团。 金泽丰一捏之下,便觉纸团中有一枚硬物。古深笑嘻嘻地拉他近前,在他耳边低声说:“你见了那人之后,便跟他拉手亲近,将这纸团连同其中的物事,偷偷塞在他手中。这事牵连重大,千万不可轻忽。哈哈,哈哈!”他说这几句话之时,语气甚是郑重,但脸上始终带着笑容,最后几下哈哈大笑,和他的话更毫不相干。 维奇等三人都道他说的是奚落自己三人的言语。莫梵说:“有什么好笑?华兄弟固然剑法高明,你唐兄剑法如何,咱们可还没请教。”古深笑着说:“在下的剑法稀松平常,可不用请教。”说着摇摇摆摆地出外。 莫梵笑着说:“好,咱们再见大哥去。”四人重行走进赫芬的琴堂。 赫芬没料到他们去而复回,已将头上罩子除去。维奇说:“大哥,那位唐兄终于给我们说服,答允不去观战了。”赫芬说:“好。”拿起黑布罩子,又套在头上。莫梵拉开木柜,取了三只黑布罩子出来,将其中一只交给金泽丰说:“这是我的,你戴着吧。大哥,我借你的枕头套用用。”走进内室,过得片刻,出来时头上已罩了一只青布的枕头套子,套上剪了两个圆孔,露出一双光溜溜的眼睛。 赫芬点了点头,向金泽丰说:“待会儿比试,你们两位都使木剑,以免拼上内力,让华兄弟吃亏。”金泽丰欢喜说:“那再好不过。”赫芬向维奇说:“二弟,带两柄木剑。”维奇打开木柜,取出两柄木剑。 赫芬向金泽丰说:“华兄弟,这场比试不论谁胜谁败,请你对外人一句也别提起。”金泽丰说:“这个自然,晚辈先已说过,来到碧桂园,决非求名,岂有到外面胡说张扬之理?何况晚辈败多胜少,也没什么好说的。” 赫芬说:“那倒未必尽然。但相信华兄弟言而有信,不致外传。此后一切所见,请你也一句不提,连那位唐兄也不可告知,这件事做得到么?”金泽丰踌躇说:“连唐大哥也不能告知?比剑之后,他自然要问起经过,我如绝口不言,未免于友道有亏。”赫芬说:“那位唐兄是老江湖了,既知华兄弟已答允了老夫,大丈夫千金一诺,不能食言而肥,自也不致于强人所难。”金泽丰点头说:“那也说得是,晚辈答允了便是。”赫芬拱了拱手说:“多谢华兄弟厚意。请!” 金泽丰转过身来,便往外走。哪知莫梵向内室指了指说:“在这里面。” 金泽丰一怔,大是愕然:“怎么在内室之中?”随即省悟:“啊,是了!和我比剑之人是个女子,说不定是大园长的夫人或姬妾,因此他们坚决不让古大哥在旁观看,既不许她见到我相貌,又不许我见到她真面目,自是男女有别之故。大园长一再叮嘱,要我不可向旁人提及,连对古大哥也不能说,若非闺阁之事,何必如此郑重?” 想通了此节,种种疑窦豁然而解,但一捏到掌心中的纸团和其中那枚小小硬物,寻思:“看来古大哥种种布置安排,深谋远虑,只不过要设法和这女子见上一面。他自己既不能见她之面,便要我传递书信和信物。这中间定有私情暧昧。古大哥和我虽义结金兰,但四位园长待我甚厚,我如传递此物,太也对不住四位园长,这便如何是好?”又想:“古大哥和四位园长都是五六十岁年纪之人,那女子定然也非年轻,纵有情缘牵缠,也是许多年前的旧事了,就算递了这封信,想来也不会坏了那女子的名节。”沉吟之际,五人已进了内室。 室内一床一几,陈设简单,床上挂了纱帐,甚是陈旧,已呈黄色。几上放着一张短琴,通体黝黑,似是铁制。 金泽丰心想:“事情一切推演,全入于古大哥的算中。唉,他情深若斯,我岂可不助他完偿这个心愿?”他生性洒脱,于名教礼仪之防向来便不放在心上,这时内心之中,隐隐似乎那女子便是学妹龚乐媛,她嫁了师弟熊熙淳,自己则是古深,隔了数十年后,千方百计地又想去和乐媛学妹见上一面,会面竟不可得,则传递一样昔年的信物,聊表情愫,也足慰数十年的相思之苦。心下又想:“古大哥摆脱北斗集团,不惜和总裁及集团众会员翻脸,说不定也是为了这旧情人之故。” 他心涉遐想之际,赫芬已掀开床上被褥,揭起床板,下面却是块铁板,上有铜环。赫芬握住铜环,向上提起,一块四尺来阔、五尺来长的铁板应手而起,露出一个长大方洞。这铁板厚达半尺,显是甚为沉重,他平放在地上,说道:“这人的居所有些奇怪,华兄弟请跟我来。”说着便向洞中跃入。维奇说:“华兄弟先请。” 金泽丰心感诧异,跟着跃下,只见下面墙壁上点着一盏油灯,发出淡黄色光芒,置身之所似是个地下室。他跟着赫芬向前行去,维奇等三人依次跃下。 行了约莫二丈,前面已无去路。赫芬从怀中取出一串钥匙,插入了一个匙孔,转了几转,向内推动。只听得轧轧声响,一扇石门缓缓开了。金泽丰心下越感惊异,而对古深却又多了几分同情之意,寻思:“他们将这女子关在地底,自然是强加囚禁,违其本愿。这四位园长似是仁义豪杰之士,却如何干这等卑鄙勾当?” 他随着赫芬走进石门,地道一路向下倾斜,走出数十丈后,又来到一扇门前。赫芬又取出钥匙,将门开了,这一次却是一扇铁门。地势不断的向下倾斜,只怕已深入地底百丈有余。地道转了几个弯,前面又出现一道门。金泽丰忿忿不平:“我还道四位园长精擅琴棋书画,乃高人雅士,岂知竟私设地牢,将一个女子关在这等暗无天日的所在。” 他初下地道时,对四人并无提防之意,此刻却不免大起戒心,暗自悚悚:“他们跟我比剑不胜,莫非引我来到此处,也要将我囚禁于此?这地道中机关门户,重重叠叠,当真是插翅难飞。”可是虽有戒备之意,但前有赫芬,后有维奇、羲繇、莫梵,自己手中一件兵器也没有,却也无可奈何。 第三道门户却是由四道门夹成,一道铁门后,一道钉满了棉絮的木门,其后又是一道铁门,又是一道钉棉的木门。金泽丰寻思:“为什么两道铁门之间要夹两道钉满棉絮的木门?是了,想来被囚之人内功十分厉害,这棉絮是吸去她的掌力,以防她击破铁门。” 此后接连行走十余丈,不见再有门户,地道隔老远才有一盏油灯,有些地方油灯已熄,更是一片漆黑,要摸索而行数丈,才又见到灯光。金泽丰只觉呼吸不畅,壁上和足底潮湿之极,突然之间想起:“啊哟,碧桂园是在西湖之畔,走了这么远,只怕已深入西湖之底。这人给囚于湖底,自然没法自行脱困。别人便要设法搭救,也是不能,倘若凿穿牢壁,湖水便即灌入。” 再前行数丈,地道突然收窄,必须弓身而行,越向前行,弯腰越低。又走了数丈,赫芬停步晃亮火折,点着了壁上油灯,微光之下,只见前面又是一扇铁门,铁门上有个尺许见方的洞孔。 赫芬对着那方孔朗声说:“夜先生,赫芬四兄弟拜访你来啦。” 金泽丰一呆:“怎么是夜先生?难道里面所囚的不是女子?”但里面无人答应。 赫芬又说:“夜先生,我们久疏拜候,甚是歉仄,今日特来告知一件大事。” 室内一个浓重的声音骂道:“去你妈的大事小事!有狗屁就放,如没屁放,快给老子滚得远远的!” 金泽丰惊讶莫名,先前的种种设想,霎时间尽皆烟消云散,这口音不但是个老年男子,而且出语粗俗,直是个市井俚人。 赫芬说:“先前我们只道当今之世,剑法之高,自以夜先生为第一,岂知大谬不然。今日有一人来到碧桂园,我们四兄弟固然不是他敌手,夜先生的剑法和他一比,那也是有如小巫见大巫了。” 金泽丰心想:“原来他是以言语相激,要那人和我比剑。” 那人哈哈大笑说:“你们四个狗杂种斗不过人家,便激他来和我比剑,想我为你们四个混蛋料理强敌,是不是?哈哈,打的倒是如意算盘,只可惜我十多年不动剑,剑法早已忘得干干净净了。操你奶奶的王八羔子,夹着尾巴快给我滚吧。” 金泽丰心下骇然:“此人机智无比,料事如神,一听赫芬之言,便已算到。” 羲繇说:“大哥,夜先生决不是此人敌手。那人说碧桂园之中没人胜得过他,这句话原是不错的。咱们不用跟夜先生多说了。”那人喝道:“你激我有什么用?老子难道还能为你们这四个小杂种办事?”羲繇说:“此人剑法得自东华派云逸前辈真传。大哥,听说夜先生当年纵横江湖,天不怕,地不怕,就只怕云逸前辈一个。夜先生有个外号,叫什么‘云消雾散’,便是指见到云逸前辈,就消散了。” 那人不怒反笑,说道:“四个臭混蛋给人家逼得走投无路,无可奈何,这才想到来求老夫出手。操你奶奶,老夫要是中了你们的诡计,那也不姓夜了。” 赫芬叹了口气说:“华兄弟,这位夜先生一听到你这个‘云’字,已然魂飞魄散,心胆俱裂。这剑不用比了,我们承认你是当世剑法第一便是。” 第157章 数天下英雄何在 金泽丰虽见那人并非女子,先前种种猜测全都错了,但见他深陷牢笼,显然岁月已久,同情之心油然而生,从各人的语气之中,推想这人既是前辈,武功又必极高,听赫芬如此说,便说:“大园长这话可不对了,云逸前辈和晚辈谈论剑法之时,对这位……这位夜前辈极是推崇,说当世剑法他便只佩服夜前辈一人,他日晚辈若有机缘拜见夜前辈,务须诚心诚意、恭恭敬敬地向他老人家磕头,请他老人家指点一二。” 此言一出,赫芬等四人尽皆愕然。那人却十分得意,呵呵大笑说:“小朋友,你这话说得很对,云逸并非泛泛之辈,也只有他,才识得我剑法的精妙。” 赫芬说:“云……云逸前辈知道他……他是在这里?”语音微颤,似有惊恐之意。 金泽丰信口胡吹:“云逸前辈只道夜前辈归隐于名山胜地。他老人家教导晚辈练剑之时,常自提及夜前辈,说练这等剑招,只是用来和夜前辈的传人对敌,世上若无夜前辈,这等繁难的剑法压根儿就不必学。”他此时对碧桂园四个园长颇为不满,这几句话颇具奚落之意,心想这姓夜的是前辈英雄,却给囚禁于这阴暗卑湿的牢笼,定是中了暗算。他四人所使手段之卑鄙,不问可知。 那人说:“是啊,小朋友,云逸果然挺有见识。你将碧桂园这几个家伙都打败了,是不是?” 金泽丰说:“晚辈的剑法既是云逸前辈亲手所传,除非是你夜前辈自己,又或是你的传人,寻常之人自然不是敌手。”他这几句话,那是公然和赫芬等四人过不去了。他只觉这地底黑牢潮湿郁闷,只耽得片刻已如此难受,四个园长却将这位武林高人关在这等所在,不知已关了多少年,激动义愤之下,出言便无所顾忌。 赫芬等听在耳里,自是老大没趣,但他们确是比剑而败,那也无话可说。莫梵说:“华兄弟,你这话……”维奇扯扯他的衣袖,莫梵便即住口。 那人说:“很好,很好,小朋友,你替我出了胸中一口恶气。你怎样打败了他们?”金泽丰说:“碧桂园中第一个和我比剑的,是个姓雷的朋友,叫什么‘雷电剑’雷迅。”那人说:“此人剑法华而不实,但以剑光唬人,并无真实本领。你根本不用出招伤他,只须将剑锋摆在那里,他自己会将手指、手腕、手臂送到你剑锋上来,自己切断。” 五人一听,尽皆骇然,不约而同都“啊”了一声。 那人问:“怎样,我说得不对吗?”金泽丰说:“说得对极了,前辈便似亲眼见到一般。”那人笑着说:“好极!他割断了五根手指,还是一只手掌?”金泽丰说:“晚辈将剑锋侧了一侧。”那人说:“不对,不对!对付敌人有什么客气?你心地仁善,将来必吃大亏。第二个是谁跟你对敌?” 金泽丰说:“四园长。”那人说:“嗯,老四的剑法当然比那个什么‘狗屁剑’雷迅高明些,但也高不了多少。他见你胜了雷迅,定然上来便使他的得意绝技,哼哼,那叫什么剑法啊?是了,叫作‘泼墨披麻剑法’,什么‘白虹贯日’、‘腾蛟起凤’,又是什么‘春风杨柳’。”莫梵听他将自己的得意剑招说得丝毫不错,更加骇异。 金泽丰说:“四园长的剑法其实也挺高明,只不过攻人之际,自己破绽太多。” 那人呵呵一笑说:“云逸的传人果然有两下子,你一语点破,将他这路‘泼墨披麻剑法’的致命弱点说了出来。他这路剑法之中,有一招自以为最厉害的杀手,叫作‘玉龙倒悬’,仗剑当头硬砍,他不使这招便罢,倘若使出来,遇上云逸的传人,只须将长剑顺着他剑锋滑了上去,他的五根手指便都给披断了,手上的鲜血,便如泼墨一般地泼下来了。这叫作‘泼血披指剑法’,哈哈,哈哈!” 金泽丰说:“前辈料事如神,晚辈果是在这一招上胜了他。不过晚辈跟他无冤无仇,四园长又曾以美酒款待,相待甚厚,这五根手指吗,倒不必披下来了,哈哈!” 莫梵的脸色早气得又红又青,只是头上罩了枕套,谁也瞧不见而已。 那人说:“秃头老三善使判官笔,他这一手字写得三岁小孩子一般,偏生要附庸风雅,武功之中居然自称包含了书法名家的笔意。嘿嘿,小朋友,要知临敌过招,那是生死系于一线的大事,全力相搏,尚恐不胜,哪里还有闲情逸致,讲究什么钟王碑帖?除非对方武功跟你差得太远,你才能将他玩弄戏耍。但如双方武功相若,你再用判官笔来写字,那是将自己的性命双手献给敌人了。” 金泽丰说:“前辈之言是极,这位三园长和人动手,确是太过托大了些。” 羲繇初时听那人如此说,极是恼怒,但越想越觉他的话十分有理,自己将书法融化在判官笔的招数之中,虽是好玩,笔上的威力毕竟大减,若不是金泽丰手下留情,十个羲繇也给他毙了,想到此处,不由得出了一身冷汗。 那人笑着说:“要胜秃头老三,那是很容易的。他的判官笔法本来相当可观,就是太过狂妄,偏要在武功中加上什么书法。嘿嘿,高手过招,所争的只是尺寸之间,他将自己性命来闹着玩,居然活到今日,也算得是武林中的一桩奇事。秃头老三,近十多年来你龟缩不出,没到江湖上行走,是不是?” 羲繇哼了一声,并不答话,心中又是一寒,自忖:“他的话一点不错,这十多年中我若在江湖上闯荡,焉能活到今日?” 那人说:“老二玄铁棋盘上的功夫,那可是真材实料了,一动手攻人,一招快似一招,势如疾风骤雨,等闲之辈确是不易招架。小朋友,你却怎样破他,说来听听。”金泽丰说:“这个‘破’字,晚辈是不敢当的,只不过我一上来就跟二园长对攻,第一招便让他取了守势。”那人说:“很好。第二招呢?”金泽丰说:“第二招晚辈仍是抢攻,二园长又取了守势。”那人说:“很好。第三招怎样?”金泽丰说:“第三招仍然是我攻他守。”那人说:“了不起。维奇当年在江湖上着实威风,那时他使一块大铁牌,只须有人能挡得他连环三击,维奇便饶了他不杀。后来他改使玄铁棋盘,兵刃上大占便宜,那就更加了得。小朋友居然逼得他连守三招,很好!第四招他怎么反击?”金泽丰说:“第四招还是晚辈攻击,二园长守御。”那人说:“云逸的剑法当真如此高明?虽然要胜维奇并不为难,但居然逼得他在第四招上仍取守势,嘿嘿,很好!第五招一定是他攻了?” 金泽丰说:“第五招攻守之势并未改变。” 那人“哦”的一声,半晌不语,隔了好一会儿,才说:“你一共攻了几剑,维奇这才回击?”金泽丰说:“这个……这个……招数倒记不起了。” 维奇说:“华兄弟剑法如神,自始至终,晚辈未能还得一招。他攻到四十余招时,晚辈自知不是敌手,这便推枰认输。”他直到此刻,才对那人说话,语气竟十分恭敬。 那人“啊”的一声大叫,说道:“岂有此理?云逸虽是东华派剑宗出类拔萃的人才,但东华剑宗的剑法有其极限。我决不信东华派之中,有哪一人能连攻维奇四十余招,逼得他无法还上一招。” 维奇说:“夜先生对晚辈过奖了!这位华兄弟青出于蓝,剑法之高,早已远远超越东华剑宗的范围。环顾当世,也只夜先生这等武林中数百年难得一见的大高手,方能指点他几招。”金泽丰心想:“赫芬、羲繇、莫梵三人言语侮慢,维奇却恭谨之极。但或激或捧,用意相同,都是要这位夜前辈跟我比剑。” 那人说:“哼,你大拍马屁,一般的臭不可当。赫芬的武术招数,与维奇也只半斤八两,但他内力不错,小朋友,你的内力也胜过他吗?”金泽丰说:“晚辈受伤在先,内力全失,以致大园长的‘七弦无形剑’对晚辈全然不生效用。”那人呵呵大笑说:“倒也有趣。很好,小朋友,我很想见识见识你的剑法。” 金泽丰说:“前辈不可上当。江南四友只想激得你和我比剑,其实别有所图。”那人问:“有什么图谋?”金泽丰说:“他们和我的一个朋友打了个赌,倘若碧桂园之中有人胜得了晚辈的剑法,我那朋友便要输几件物事给他们。”那人说:“输几件物事?嗯,想必是罕见的琴谱、棋谱,又或是前代的什么书画真迹。”金泽丰说:“前辈料事如神。” 那人说:“我只想瞧瞧你的剑法,并非真的过招,再说,我也未必能胜得了你。”金泽丰说:“前辈要胜过晚辈,那是十拿九稳,但须请四位园长先答允一件事。”那人问:“什么事?”金泽丰说:“前辈胜了晚辈手中长剑,给他们赢得那几件稀世珍物,四位园长便须大开牢门,恭请前辈离开此处。” 羲繇和莫梵齐声说:“这个万万不能。”赫芬哼了一声。 那人笑着说:“小朋友有点儿异想天开。是云逸教你的吗?” 金泽丰说:“云逸前辈绝不知前辈囚于此间,在下更加万万料想不到。” 维奇忽然问:“华兄弟,这位夜先生叫什么名字?武林中的朋友叫他什么外号?他原是哪一派的掌门?为何囚于此间?你都曾听云逸前辈说过么?” 维奇突如其来地连问四事,金泽丰却一件也答不上来。先前金泽丰连攻四十余招,维奇还能守了四十余招,此刻对方连发四问,有如急攻四招,金泽丰却一招也守不住,嗫嚅半晌说:“这个倒没听云逸前辈说起过,我……我确是不知。” 莫梵说:“是啊,谅你也不知晓,你如得知其中原由,也不会要我们放他出去了。此人倘若得离此处,武林中天翻地覆,不知将有多少人命丧其手,江湖上从此更无宁日。” 那人哈哈大笑说:“正是!江南四友便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让老夫身脱牢笼。再说,他们只奉命在此看守,不过四名小小的狱卒而已,他们哪里有权放脱老夫?小朋友,你说这句话,可将他们的身份抬得太高了。” 金泽丰不语,心想:“此中种种关系,我半点也不知道,当真一说便错,露了马脚。” 赫芬说:“华兄弟,你见这地牢阴暗潮湿,对这位夜先生大起同情之意,因而对我们四兄弟甚是不忿,这是你的侠义心肠,老夫也不来怪你。你可知道,这位夜先生要是重入江湖,单是你东华派,少说也得死去一大半人。夜先生,我这话不错吧?” 那人笑着说:“不错,不错。东华派的掌门还是龚政伟吧?此人一脸孔假正经,只可惜我先是忙着,后来又失手遭了暗算,否则早就将他的假面具撕了下来。” 金泽丰心头一震,师父虽将他逐出东华派,并又传书天下,将他当作正派武林人士的公敌,但师父师母自幼将他抚养长大的恩德,一直对他有如亲儿的情义,却令他感怀不忘,此时听得这姓夜的如此肆言侮辱自己师父,不禁怒喝:“住嘴!我师……”下面这个“父”字将到口边,立即忍住,记起古深带自己来到碧桂园,是让自己冒认是师父的师叔,对方善恶未明,可不能向他们吐露真相。 那人自不知他这声怒喝的真意,继续笑着说:“东华门中,我瞧得起的人当然也有。云逸是一个,小朋友你是一个。还有一个你的后辈,叫什么媛……什么媛的。啊,是了,叫焦美媛。这个小姑娘倒也慷慨豪迈,是个人物,只可惜嫁了龚政伟,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了。”金泽丰听他将自己的师母叫“小姑娘”,不禁啼笑皆非,只好不加置答,总算他对师母颇有好评,说她是个人物。 那人问:“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金泽丰说:“晚辈华云嗣。” 第158章 啸方寸绝世奇招 那人说:“东华派云字辈的人,都不会差。你进来吧!我领教领教云逸的剑法。”语气十分客气,想是金泽丰所说的言语令他颇为欢喜,言语中对云逸也客气了起来。 金泽丰好奇之心早已大动,亟想瞧瞧这人是什么模样,武功又如何高明,便说:“晚辈一些粗浅剑法,在外面唬唬人还勉强可以,到了前辈跟前,实不足一笑。但夜前辈是人中龙凤,既到此处,焉可不见?” 莫梵挨近前来,在他耳畔低声说:“华兄弟,此人武功十分怪异,手段又阴毒无比,你千万要小心了。稍有不对,便立即出来。”他语声极低,但关切之情显是出于至诚。金泽丰心头一动:“四园长对我很够义气啊!适才我说话讥刺于他,他非但毫不记恨,反而真心关怀我的安危。”不由得暗自惭愧。 那人大声说:“进来,进来。他们在外面鬼鬼祟祟地说些什么?小朋友,江南四‘丑’不是好人,除了叫你上当,别的决没什么好话,半句也信不得。” 金泽丰好生难以委决,不知到底哪一边是好人,该当助谁才是。 赫芬从怀中取出另一枚钥匙,在铁门的锁孔中转了几转。金泽丰只道他开了锁后,便会推开铁门,哪知他退在一旁,维奇走上前去,从怀中取出一枚钥匙,在另一个锁孔中转了几转。然后羲繇和莫梵分别各出钥匙,插入锁孔转动。金泽丰恍然省悟:“原来这位前辈的身份如此重要,四个园长各怀钥匙,要用四条钥匙分别开锁,铁门才能打开。他江南四友有如兄弟,四个人便如是一人,难道互相还信不过吗?”又想:“适才那位夜前辈说,江南四友只不过奉命监守,有如狱卒,根本无权放他。说不定四人分掌四条钥匙之举,是委派他们那人所规定的。听钥匙转动之声极为窒滞,锁孔中显是生满铁锈。这道铁门,也不知有多少日子没打开了。” 莫梵转过了钥匙后,拉住铁门摇了几下,运劲向内一推,只听得叽叽格格一阵响,铁门向内开了数寸。铁门一开,莫梵随即向后跃开。赫芬等三人同时跃退丈许。金泽丰不由自主地也退了几步。 那人呵呵大笑说:“小朋友,他们怕我,你却又何必害怕?” 金泽丰说:“是。”走上前去,伸手向铁门上推去。只觉门枢中铁锈生得甚厚,花了好大力气才将铁门推开两尺,一阵霉气扑鼻而至。莫梵走上前来,将两柄木剑递了给他。金泽丰拿在左手之中。羲繇说:“兄弟,你拿盏油灯进去。”从墙壁上取下一盏油灯。金泽丰伸右手接了,走入室中。 只见那囚室不过丈许见方,靠墙一榻,榻上坐着一人,长须垂至胸前,胡子满脸,再也瞧不清他面容,头发须眉尽为深黑,全无斑白。金泽丰躬身说:“晚辈今日有幸拜见夜前辈,还望多加指教。”那人笑着说:“不用客气,你来解我寂寞,可多谢你啦。”金泽丰说:“不敢。这盏灯放在榻上吧?”那人说:“好!”却不伸手来接。 金泽丰心想:“囚室如此窄小,如何比剑?”当下走到榻前,放下油灯,随手将古深交给他的纸团和硬物轻轻塞入那人手中。 那人微微一怔,接过纸团,朗声问:“喂,你们四个家伙,进不进来观战?”赫芬说:“地势狭隘,容身不下。”那人说:“好!小朋友,带上了门。”金泽丰说:“是!”转身将铁门推上。那人站起身来,身上发出一阵轻微的呛啷之声,似是一根根细小的铁链自行碰撞做声。他伸出右手,从金泽丰手中接过一柄木剑,叹气说:“老夫十余年不动兵刃,不知当年所学的剑法还记不记得。” 金泽丰见他手腕上套着个铁圈,圈上连着铁链通到身后墙壁之上,再看他另一只手和双足,也都有铁链和身后墙壁相连,一瞥眼间,见四壁青油油地发出闪光,原来四周墙壁均是钢铁所铸,心想他手足上的链子和铐镣想必也都是纯钢之物,否则这链子不粗,难以系住他这等武学高人。 那人将木剑在空中虚劈一剑,这一剑自上而下,只不过移动了两尺光景,但斗室中竟嗡嗡之声大作。金泽丰称赞说:“夜前辈,好深厚的功力!” 那人转过身去,金泽丰隐约见到他已打开纸团,见到所裹的硬物,在阅读纸上的字迹。金泽丰退了一步,将脑袋挡住铁门上的方孔,使得外边四人瞧不见那人的情状。那人将铁链弄得当当发声,身子微微发颤,似是读到纸上的字后极为激动,但片刻之间,便转过身来,眼中陡然精光大盛,说道:“小朋友,我双手虽行动不便,未必便胜不了你!” 金泽丰说:“晚辈末学后进,自不是前辈对手。” 那人说:“你连攻维奇四十余招,逼得他没法反击一招,现下便向我试试。” 金泽丰说:“晚辈放肆。”挺剑向那人刺去,正是先前攻击维奇时所使的第一招。 那人称赞说:“很好!”木剑斜刺金泽丰左胸,守中带攻,攻中有守,乃是一招攻守兼备的凌厉剑法。维奇在方孔中向内观看,一见之下,忍不住大声叫道:“好剑法!”那人笑着说:“今日算你们四个家伙运气,叫你们大开眼界。”便在此时,金泽丰第二剑早已刺到。 那人木剑挥转,指向金泽丰右肩,仍是守中带攻、攻中有守的妙着。金泽丰一凛,只觉来剑中竟没半分破绽,难以仗剑直入,制其要害,只得横剑一封,剑尖斜指,含有刺向对方小腹之意,也是守中有攻。那人笑着说:“此招极妙。”当即回剑旁掠。 二人你一剑来,我一剑去,霎时间拆了二十余招,两柄木剑始终未曾碰过一碰。金泽丰眼见对方剑法变化繁复无比,自己自从学得特色剑法以来,从未遇到过如此强敌,对方剑法中也并非没有破绽,只是招数变幻无方,无法攻其瑕隙。他谨依云逸所授“以无招胜有招”的要旨,任意变幻。那特色剑法中的“破剑式”虽只一式,但其中于天下各门各派剑法要义兼收并蓄,虽说“无招”,却是以普天下剑法之招数为根基。那人见金泽丰剑招层出不穷,每一变化均从所未见,仗着经历丰富,武功深湛,一一化解,但拆到四十余招之后,出剑已略感窒滞。他将内力慢慢运到木剑之上,一剑之出,竟隐隐有风雷之声。 但不论敌手的内力如何深厚,到了特色剑法精微的剑法之下,尽数落空。只是那人内力之强,剑术之精,两者混而为一,实已无可分割。那人接连数次已将金泽丰迫得处于绝境,除了弃剑认输之外似更无他法,但金泽丰总是突出怪招,非但解脱显已无可救药的困境,而且乘机反击,招数之奇,当真匪夷所思。 赫芬等四人挤在铁门之外,从方孔中向内观看。那方孔实在太小,只容两人同看,而且那二人也须得一用左眼,一用右眼。两人看了一会儿,便让开给另外两人观看。 初时四人见那人和金泽丰相斗,剑法精奇,不胜赞叹,看到后来,两人剑法的妙处已没法领略。有时赫芬看到一招之后,苦苦思索其中精要所在,想了良久,方始领会,但其时二人早已另拆了十余招,这十余招到底如何拆,他是全然的视而不见了。骇异之余,寻思:“原来这华兄弟剑法之精,一至于斯。适才他和我比剑,只怕不过使了三四成功夫。别说他身无内力,我瑶琴上的‘七弦无形剑’奈何他不得,就算他内力充沛,我这无形剑又怎奈何他得了?他一上来只须连环三招,我当下便得丢琴认输。倘若真的性命相搏,他第一招便能用玉箫点瞎了我的双目。” 赫芬自不知对金泽丰的剑法却也高估了。特色剑法是敌强愈强,敌人如武功不高,特色剑法的精要处也就用不上。此时金泽丰所遇的,乃当今武林中一位惊天动地的人物,武功之强,已到了常人所不可思议的境界,一经他激发,特色剑法中种种奥妙精微之处,方能发挥得淋漓尽致。如果云逸亲临,能遇到这样的对手,也当欢喜不尽。使这特色剑法,除了精熟剑诀剑术之外,极大部分依赖使剑者的灵悟,一到自由挥洒、更无规范的境界,使剑者聪明智慧越高,剑法也就越高,每一场比剑均无旧轨可循,便如是大诗人灵感到来,作出了一首好诗一般。 再拆四十余招,金泽丰出招越来越得心应手,许多妙诣竟是云逸也未曾指点过的,遇上了这敌手的精奇剑法,特色剑法中自然而然地生出相应招数,与之抗御。他心中惧意尽去,也可说全心倾注于剑法之中,更无恐惧或欢喜的余暇。那人接连变换八门上乘剑法,有的攻势凌厉,有的招数连绵,有的小巧迅捷,有的威猛沉稳。但不论他如何变招,金泽丰总是对每一路剑法应付裕如,竟如这八门剑法每一门他都是从小便拆解纯熟一般。 那人横剑一封,喝道:“小朋友,你这剑法到底是谁传的?谅来云逸并无如此本领。” 金泽丰微微一怔说:“这剑法若非云逸前辈所传,更有哪一位高人能传?” 那人说:“这也说得是。再接我这路剑法。”一声长啸,木剑倏地劈出。金泽丰斜剑刺出,逼得他收剑回挡。那人连连呼喝,竟似发了疯一般。呼喝越急,出剑也越快。 金泽丰觉得他这路剑法也无甚奇处,但每一声断喝都令他双耳嗡嗡作响,心烦意乱,只得强自镇定,拆解来招。 突然之间,那人石破天惊般一声狂啸。金泽丰耳中嗡的一响,耳鼓都似给他震破了,脑中一阵晕眩,登时人事不知,昏倒在地。 第159章 入瓮 金泽丰也不知昏迷了多少时候,终于醒转,脑袋痛得犹如已裂了开来,耳中仍似雷霆大作,轰轰不绝。睁眼漆黑一团,不知身在何处,支撑着想要站起,浑身更没半点力气,心想:“我定是死了,给埋在坟墓中了。”一阵伤心,一阵焦急,又晕了过去。 第二次醒转时仍头脑剧痛,耳中响声却轻了许多,只觉得身下又凉又硬,似是卧在钢铁之上,伸手去摸,果觉草席下是块铁板,右手这么一动,竟发出一声呛啷轻响,同时觉得手上有什么冰冷的东西缚住,伸左手去摸时,也发出呛啷一响,左手竟也有物缚住。他又惊又喜,又是害怕,自己显然没死,身子却已为铁链所系,左手再摸,察觉手上所系的是根细铁链,双足微一动弹,立觉足胫上也系了铁链。 他睁眼出力凝视,眼前更没半分微光,心想:“我晕去之时,是在和夜前辈比剑,不知如何中了江南四友的暗算,看来也是给囚于湖底的地牢中了。但不知是否和夜前辈囚于一处。”当即叫道:“夜前辈,夜前辈。”叫了两声,不闻丝毫声息,惊惧更增,纵声大叫:“夜前辈!夜前辈!” 黑暗中只听到自己嘶嗄而焦急的叫声,大叫:“大园长!四园长!你们为什么关我在这里?快放我出去!快放我出去!” 可是除了自己的叫喊之外,始终没听到半点别的声息。 由惶急转为愤怒,破口大骂:“卑鄙无耻的奸恶小人,你们斗剑不胜,便想关住我不放吗?”想到要像夜前辈那样,此后一生便给囚于这湖底的黑牢之中,霎时间心中充满了绝望,不由得全身毛发皆竖。 他越想越怕,又张口大叫,叫了一会儿,只听得叫出来的声音竟变成了号哭,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已然泪流满面,嘶哑着嗓子叫道:“你碧桂园这四个……这四个卑鄙狗贼,我……我……金泽丰他日得脱牢笼,把你们……你们的眼睛刺瞎,把你们双手双足都割了……割了下来。我出了黑牢之后……”突然间静了下来,一个声音在心中大叫:“我能出这黑牢么?我能出这黑牢么?夜前辈如此本领,尚且不能出去,我……我怎能出去?”一阵焦急,哇的一声,喷出了几口鲜血,又晕了过去。 昏昏沉沉之中,似乎听得喀的一声响,跟着亮光耀眼,蓦地惊醒,一跃而起,却没记得双手双足均已为铁链缚住,兼之全身乏力,只跃起尺许,便即摔落,四肢百骸似乎都断折了一般。他久处暗中,陡见光亮,眼睛不易睁开,但生怕这一线光明稍现即隐,就此失去了脱困良机,虽双眼刺痛,仍使力睁得大大的,瞪着光亮来处。 亮光是从一个尺许见方的洞孔中射进来,随即想起,夜前辈所居的黑牢,铁门上有一方孔,便与此一模一样,再一瞥间,自己果然也是处身于这样的一间黑牢之中。他大声叫嚷:“快放我出去!维奇、秃头鬼,卑鄙狗贼,有胆的快放我出去!” 只见方孔中慢慢伸进来一只大木盘,盘上放了一大碗饭,饭上堆着些菜肴,另有一个瓦罐,当是装着汤水。 金泽丰一见,更加恼怒,心想:“你们送饭菜给我,定是要将我在此长期拘禁了。”大声骂道:“四个狗贼,你们要杀便杀,要剐便剐,没的来消遣老子。”只见那只木盘停着不动,显是要他伸手去接,他愤怒已极,伸出手去用力一击,呛当当几声响,饭碗和瓦罐掉在地下打得粉碎,饭菜汤水泼得满地都是。那只木盘慢慢缩了出去。 金泽丰狂怒之下,扑到方孔上,只见一个满头白发的老者左手提灯,右手拿着木盘,正缓缓转身。这老者满脸都是皱纹,却是从来没见过的。金泽丰叫道:“你去叫赫芬来,叫莫梵来,那四个狗贼,有种的就来跟老子决个死战!”那老者毫不理睬,弯腰曲背,一步步地走远。金泽丰大叫:“喂,喂,你听见没有?”那老者竟头也不回地走了。 金泽丰眼见他背影在地道转角处消失,灯光也逐渐暗淡,终于瞧出去一片漆黑。过了一会儿,隐隐听得门户转动之声,再听得木门和铁门依次关上,地道中便又黑沉沉的,既无一丝光亮,亦无半分声息。 金泽丰又一阵晕眩,凝神半晌,躺倒床上,寻思:“这送饭的老者定然奉有严令,不得跟我交谈。我向他叫嚷也是无用。”又想:“这牢房和夜前辈所居一模一样,看来碧桂园地底筑有不少黑牢,不知囚禁着多少英雄好汉,我若能和夜前辈通上消息,又或能和哪一个被囚于此的难友联络上了,同心合力,或有脱困之机。”当下伸手往墙壁上敲去。 墙壁上当当几响,发出钢铁之声,回音既重且沉,显然隔墙并非空房,而是实土。 走到另一边墙前,伸手在墙上敲了几下,传出来的亦是极重实的声响,他仍不死心,坐回床上,伸手向身后敲去,声音仍然如此。他摸着墙壁,细心将三面墙壁都敲遍了,除了装有铁门的那面墙壁之外,似乎这间黑牢竟是孤零零地深埋地底。这地底当然另有囚室,至少尚有一间囚禁那位夜前辈的地牢,但既不知在什么方位,亦不知和自己的牢房相距多远。 他倚在壁上,将昏晕过去以前的情景,仔仔细细地想了一遍,只记得那夜前辈剑招越使越急,呼喝越来越响,陡然间一声惊天动地的大喝,自己便晕了过去,至于如何为江南四友所擒,如何给送入这牢房监禁、上了铐镣,便一无所知了。心想:“这四个园长面子上都是高人雅士,连日常遣兴的也是琴棋书画,暗地里竟卑鄙龌龊,无恶不作。武林中这一类小人甚多,原不足为奇。所奇的是,这四人于琴棋书画这四门,确是喜爱出自真诚,要假装也假装不来。羲繇在墙上书写那首《裴将军诗》,大笔淋漓,决非寻常武人所能。”又想:“师父曾说:‘真正大奸大恶之徒,必是聪明才智之士。’这话果然不错,江南四友所设下的奸计,委实令人难防难避。” 忽然间叫了一声:“啊哟!”情不自禁地站起,心中怦怦乱跳:“古大哥怎样了?不知是否也遭了他们毒手?”寻思:“古大哥聪明机变,看来对这江南四友的为人早有所知,他纵横江湖,身为北斗集团的特助,自不会轻易着他们的道儿。只须他不为江南四友所困,定会设法救我。我纵然被囚在地底之下百丈深处,以古大哥的本事,自有法子救我出去。”想到此处,不由得大为宽心,嘻嘻一笑,自言自语:“金泽丰啊金泽丰,你这人忒也胆小没用,适才竟吓得大哭起来,要是给人知道了,颜面往哪里搁去?” 心中一宽,慢慢坐下,登觉又饿又渴,心想:“可惜刚才大发脾气,将好好一碗饭和一罐水都打翻了。若不吃得饱饱的,古大哥来救我出去之后,哪有力气来和这江南四狗厮杀?哈哈,不错,江南四狗!这等奸恶小人,又怎配称江南四友?江南四狗之中,维奇不动声色,最为阴沉,一切诡计多半是他安排下的。我脱困之后,第一个便要杀了他。莫梵较为老实,便饶了他狗命,却又何妨?只是他的窖藏美酒,却非给我喝个干净不可了。”一想到莫梵所藏美酒,更加口渴如焚,心想:“我不知已昏晕了多少时候,怎么古大哥还不来救?” 忽然又想:“啊哟,不好!以古大哥的武功,倘若单打独斗,胜这江南四狗自绰绰有余,但如他四人联手,古大哥便难操必胜之算,纵然古大哥大奋神勇,将四人都杀了,要觅到这地道的入口,却也千难万难。谁又料想得到,牢房入口竟会在赫芬的床下?” 只觉体困神倦,便躺了下来,忽然想到:“夜前辈武功之高,只在古大哥之上,决不在他之下,而机智阅历,料事之能,也非古大哥所及。以他这等人物,尚且给关入黑牢,为什么古大哥便一定能胜?自来光明磊落的君子,多遭小人暗算,常言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古大哥隔了这许多时候仍不来救我,只怕他也已身遭不测了。”一时忘了自己受困,却为古深的安危担起心来。 第160章 坐困 如此胡思乱想,不觉昏昏睡去,一觉醒来时,睁眼漆黑,也不知已是何时,寻思:“凭我自己,无论如何是不能脱困的了。如古大哥也不幸遭了暗算,又有谁来搭救?师父已传书天下,将我逐出东华派,正派中人自然不会来救。清秋,清秋……” 一想到清秋,精神一振,当即坐起,心想:“她曾叫瘦尊者他们在江湖上扬言,务须将我杀死,那些旁门左道之士,自也不会来救我的了。可是她自己呢?她如知我被禁于此,定会前来相救。三山五岳中人听她号令的人极多,她只须传一句话出去,嘻嘻……”忽然之间,忍不住笑了出来,心想:“这个姑娘脸皮子薄得要命,最怕旁人说她喜欢了我,就算她来救我,也必孤身前来,决不肯叫帮手。若有人知道她前来救我,这人还多半性命难保。唉,姑娘家的心思,真好叫人难以捉摸。像乐媛学妹……” 一想到龚乐媛,心头蓦地一痛,伤心绝望之意又深了一层:“我为什么只想有人来救我?这时候,说不定乐媛学妹已和熊师弟拜堂成亲,我便脱困而出,做人又有什么意味?还不如便在这黑牢中给囚禁一辈子,什么都不知道的好。”想到在地牢中被囚,倒也颇有好处,至少不会知晓龚乐媛与熊熙淳的事,登时便不怎么焦急,竟然有些洋洋自得。 但这自得其乐的心情挨不了多久,只觉饥渴难忍,想起昔日在酒楼中大碗饮酒、大块吃肉的乐趣,总觉还是脱困出去要好得多,心想:“乐媛学妹和熊师弟成亲却又如何?反正我给人家欺侮得够了。我内力全失,早已是废人一个,常医生说我已活不了多久,学妹就算愿意嫁我,我也不能娶她,难道叫她终身为我守寡吗?” 但内心深处总觉得:倘若龚乐媛真要相嫁,他固不会答允,可是龚乐媛另行爱上了熊熙淳,却又令他痛心之极。最好……最好……最好怎样?“最好学妹仍然和以前一样,最好这一切事都未有过,我仍和她在玉皇顶的瀑布中练剑,熊师弟没到玉皇顶来,我和学妹永远这样快快活活地过一辈子。唉,万家欢、中南六子、妙玉小师妹……” 想到兰陵派的小尼姑妙玉,脸上登时露出了温柔的微笑,心想:“这个妙玉小师妹,现今不知怎样了?她如知道我给关在这里,一定焦急得很。她师父收到了我师父的信后,当然不会准许她来救我。但她会求她的父亲瓦洛佳设法,说不定还会邀同中南六子一齐前来。唉,这七个人乱七八糟,说什么也成不了事。只不过有人来救,总是胜于没人理睬。” 想起中南六子的缠七夹八,不由得嘻嘻一笑,当和他们共处之时,对这六兄弟不免有些轻视,这时却恨不得他们也在这牢房内做伴,那些莫名其妙的怪话,这时倘能听到,实如仙乐纶音一般了,想一会儿,又复睡去。 黑狱之中,不知小时,朦朦胧胧间,又见方孔中射进微光。金泽丰大喜,当即坐起,一颗心怦怦乱跳:“不知是谁来救我了?”但这场欢喜维持不了多久,随即听到缓慢滞重的脚步之声,显然便是那送饭的老人。他颓然卧倒,问道:“叫那四只狗贼来,瞧他们有没脸见我?”听得脚步声渐渐走近,灯光也渐明亮,跟着一只木盘从方孔中伸了进来,盘上仍放着一大碗米饭、一只瓦罐。 金泽丰早饿得肚子干瘪,干渴更是难忍,微一踌躇,便接过木盘。那老人木盘放手,转身便行。金泽丰说:“喂,喂,你慢走,我有话问你。”那老人毫不理睬,但听得踢跶、踢跶,拖泥带水的脚步声渐渐远去,灯光也即隐没。 金泽丰诅咒了几声,提起瓦罐,将口就到瓦罐嘴上便喝,罐中果是清水。他一口气喝了半罐,这才吃饭,饭上堆着菜肴,黑暗中辨别滋味,是些萝卜、豆腐之类。 如此在牢中挨了七八日,每天那老人总是来送一次饭,跟着接去早一日的碗筷、瓦罐,以及盛便溺的罐子。不论金泽丰跟他说什么话,他脸上总是绝无半分表情。 也不知是第几日上,金泽丰一见灯光,便扑到方孔之前,抓住了木盘,叫问:“你为什么不说话?到底听见了我的话没有?” 那老人一手指了指自己耳朵,摇了摇头,示意耳朵是聋的,跟着张开口来。金泽丰一见之下,惊得呆了,只见他口中舌头只剩下半截,模样甚为可怖。他“啊”的一声大叫,问道:“你的舌头给人割去了?是碧桂园这四只狗园长下的毒手?”那老人并不答话,慢慢将木盘递进方孔,显然他听不到金泽丰的话,就算听到了,也没法回答。 金泽丰心头惊怖,直等那老人去远,兀自静不下心来吃饭,那老人给割去了半截舌头的可怖模样,不断出现在眼前。他恨恨地自言自语:“这江南四狗如此可恶。金泽丰终身不能脱困,那便罢了,有一日我得脱牢笼,定当将这四狗一个个割去舌头、钻聋耳朵、刺瞎眼睛……” 突然之间,内心深处出现了一丝光亮:“莫非是那些人……那些人……”想起那晚在清福祠外刺瞎十五名汉子的双目,这些人来历如何,始终不知。“难道他们将我囚于此处,是为了报当日之仇么?”想到这里,叹了口长气,胸中积蓄多日的恶气,登时便消了大半:“我刺瞎这十五人的眼睛,他们要报仇,那也是应当的。” 他气愤渐平,日子也就容易过了些。黑狱中日夜不分,自不知已给囚了多少日子,只觉过一天便热一天,想来已到盛夏。 小小一间囚室中没半丝风息,湿热难当。这一天实在热得受不住了,但手足上都缚了铁链,衣裤没法全部脱除,只得将衣衫拉上,裤子褪下,又将铁板床上所铺的破席卷起,赤身裸体地睡在铁板上,登时感到一阵清凉,大汗渐消,不久便睡着了。 睡了个把小时,铁板给他身子煨热了,迷迷糊糊地向里挪去,换了个较凉的所在,左手按在铁板上,觉得似乎刻着什么花纹,其时睡意正浓,也不加理会。 这一觉睡得甚是畅快,醒转来时,顿觉精神饱满。过不多时,那老人又送饭来了。金泽丰对他甚为同情,每次他托木盘从方孔中送进来,必去捏捏他手,或在他手背上轻拍数下,表示谢意,这一次仍然如此。他接了木盘,缩臂回转,突然之间,在微弱的灯光之下,只见自己左手手背上凸起了四个字,清清楚楚是“无风被困”四字。 他大感奇怪,不明白这四个字的来由,微一沉吟,忙放下木盘,伸手去摸床上铁板,原来竟刻满了字迹,密密麻麻的也不知有多少字。他登时省悟,这铁板上的字是早就刻下了的,只因前时床上有席,因此未曾发觉,昨晚赤身在铁板上睡卧,手背上才印了这四个字,反手在背上、臀上摸了摸,不禁哑然失笑,触手处尽是凸起的字迹。每个字约有铜钱大小,印痕甚深,字迹却颇潦草。 其时送饭老人已然远去,囚室又漆黑一团,他喝了几大口水,顾不得吃饭,伸手从头去摸铁床上的字迹,慢慢一个字、一个字地摸索下去,轻轻读了出来:“老夫生平快意恩仇,杀人如麻,囚居湖底,亦属应有之报。唯老夫夜无风被困……”读到这里,心想:“原来‘无风被困’四字,是在这里印出来的。”继续摸下去,那字迹写着:“……于此,一身通天彻地神功,不免与老夫枯骨同朽,后世小子,不知老夫之能,亦憾事也。” 金泽丰停手抬起头来,寻思:“老夫夜无风!老夫夜无风!刻这些字迹之人,自是叫夜无风了。原来这人也姓夜,不知与夜前辈有没关系?”又想:“这地牢不知建成已有多久,说不定刻字之人,在数十年或数百年前便已逝世了。” 继续摸下去,以后的字迹是:“兹将老夫神功精义要旨,留书于此,后世小子习之,自可纵横天下,老夫死且不朽矣。第一,坐功……”以下所刻,都是调气行功的法门。 金泽丰自习特色剑法之后,于武功中只喜剑法,而自身内力既失,一摸到“坐功”二字,便自怅然,只盼以后字迹中留有一门奇妙剑法,不妨便在黑狱之中习以自遣,脱困之望越来越渺茫,坐困牢房,若不寻些事情做做,日子委实难过。 可是此后所摸到的字迹,尽是“呼吸”、“意守丹田”、“气转金井”、“任脉”等等修习内功的用语,直摸到铁板尽头,也寻不着一个“剑”字。他好生失望:“什么通天彻地的神功?这不是跟我开玩笑么!什么武功都好,我就是不能练内功,一凝内息,胸腹间立时气血翻涌。我去练内功,那是自找苦吃。” 叹了口长气,端起饭碗吃饭,心想:“这夜无风不知是什么人物?他口气好狂,什么通天彻地,纵横天下,似乎世上更无敌手。原来这地牢是专门用来囚禁武学高手的。” 初发现铁板上的字迹时,原有老大一阵兴奋,此刻不由得意兴索然,心想:“老天真是弄人,我没寻到这些字迹,倒还好些。”又想:“那个夜无风若确如他所自夸,功夫这等了得,又怎会仍被困于此,无法得脱?可见这地牢固密之极,纵有天大本事,一入牢笼,也只有慢慢在这里等死了。”对铁板上的字迹不再理会。 第161章 奇功 杭州一到炎暑,全城犹如蒸笼。地牢深处湖底,不受日晒,本该阴凉得多,但一来不通风息,二来潮湿无比,身居其中,另有一般困顿。金泽丰每日都拉高了衣裤,睡上铁板取凉,一伸手便摸到字迹,不知不觉之间,已将其中许多字句记在心中。 一日正自思忖:“不知师父、师母、学妹他们现今在哪里?已回到玉皇顶没有?”忽听得远远传来一阵脚步声,既轻且快,和那送饭老人全然不同。他困处多日,已不怎么热切盼望有人来救,突然听到这脚步声,不由得惊喜交集,本想一跃而起,但狂喜之下,突然全身无力,竟躺在床上一动也不能动。只听脚步声极快地便到了铁门外。 只听门外有人说:“夜老爷子,这几日天气好热,你老人家身子好吧?” 话声入耳,金泽丰便认出是维奇,倘若此人在一个多月以前到来,金泽丰定然破口大骂,什么恶毒的言语都会骂出来,但经过这些时日的囚禁,已然火气大消,沉稳得多,又想:“他为什么叫我夜老爷子?是走错了牢房么?”当下默不作声。 只听得维奇说:“有一句话,我每隔两个月便来请问你老人家一次。今日七月初一,我问的还是这一句话,老爷子到底答不答允?”语气甚是恭谨。 金泽丰暗暗好笑:“这人果然走错了牢房,以为我是夜前辈了,怎么如此糊涂?”随即心中一凛:“碧桂园这四个园长之中,显以维奇心思最为缜密。如是羲繇、莫梵,说不定还会走错了牢房。维奇却怎会弄错?其中必有缘故。”当下仍默不作声。 只听得维奇说:“夜老爷子,你一世英雄了得,何苦在这地牢之中和腐土同朽?只须你答允了我这事,在下言出如山,自当助你脱困。” 金泽丰心中怦怦乱跳,脑海中转过了无数念头,却摸不到半点头绪,维奇来跟自己说这几句话,实不知是何用意。只听维奇又问:“老爷子到底答不答允?”金泽丰心知眼前是个脱困机会,不论对方有何歹意,总比不死不活、不明不白地困在这里好得多,但没法揣摸到对方用意所在,生怕答错了话,致令良机坐失,只好仍然不答。 维奇叹了口气说:“夜老爷子,你怎么不做声?上次那姓华的小子来跟你比剑,你在我三个兄弟面前,绝口不提我向你问话之事,足感盛情。我想夜老爷子经过那一场比剑,当年的豪情胜概,不免在心中又活了起来吧?外边天地多广阔,老爷子出得黑牢,普天下的男女老幼,你要杀哪一个便杀哪一个,没人敢与老爷子违抗,岂不痛快之极?你答允我这件事,于你丝毫无损,却为什么十二年来总是不肯应允?” 金泽丰听他语音诚恳,确是将自己当成了那姓夜的前辈,心下更加起疑,只听维奇又说了一会儿话,翻来覆去只是求自己答允那件事。金泽丰急欲获知其中详情,但料想自己只须一开口,情形立时会糟,只有硬生生地忍住,不发半点声息。 维奇说:“老爷子如此固执,只好两个月后再见。”忽然轻笑几声说:“老爷子这次没破口骂我,看来已有转机。这两个月中,请老爷子再好好思量吧。”说着转身向外。金泽丰着急起来,他这一出去,须得再隔两月再来,在这黑狱中度日如年,怎能再等得两个月?等他走出几步,便即压低嗓子,粗声问:“你求我答允什么?” 维奇转身纵到方孔之前,行动迅捷之极,颤声问:“你……你肯答允了吗?” 金泽丰转身向着墙壁,将手掌蒙在口上,含糊不清问:“答允什么?”维奇说:“十二年来,每年我都有六次冒险来到此处,求恳你答允,老爷子怎么明知故问?”金泽丰哼的一声说:“我忘记了。”维奇说:“我求老爷子将那神功的秘诀传授在下,在下学成之后,自当放老爷子出去。” 金泽丰寻思:“他是真的将我错认作那姓夜的前辈?还是另有阴谋诡计?”一时无法知他真意,只得又模模糊糊地咕噜几句,连自己都不知说的是什么,维奇自然更加听不明白了,连问:“老爷子答不答允?老爷子肯答允了?” 金泽丰说:“你言而无信,我才不上这当呢。” 维奇说:“老爷子要在下作什么保证,才能相信?”金泽丰说:“你自己说好了。”维奇说:“老爷子定是担心传授了这神功的秘诀之后,在下食言而肥,不放老爷子出去,是不是?这一节在下自有安排。总是叫老爷子信得过便是。”金泽丰问:“什么安排?” 维奇说:“请问老爷子,你是答允了?”语气中显得惊喜不胜。 金泽丰脑中念头转得飞快:“他求我传神功的秘诀,我又有什么神功秘诀可传?但不妨听听他有什么安排。他如真的能放我出去,我便将铁板上那些秘诀说给他听,管他有用无用,先骗一骗他再说。” 维奇听他不答,又说:“老爷子将秘诀传我之后,我便是老爷子门下的弟子了。集团会员欺师灭祖,向来须受剥皮凌迟之刑,数百年来没人能逃得过。在下如何胆敢不放老爷子出去?”金泽丰哼的一声说:“原来如此。三天之后,你来听我回话。”维奇说:“老爷子今日答允了便是,何必在这黑牢中多耽三天?” 金泽丰心想:“他比我还心急得多,且多挨三天再说,看他到底有何诡计。”当下重重哼了一声,显得甚为恼怒。维奇说:“是!是!三天之后,在下再来向你老人家请教。” 金泽丰听得他走出地道,关上了铁门,心头思潮起伏:“难道他当真将我错认为那姓夜的前辈?此人甚是精细,怎会铸此大错?”突然想起一事:“莫非赫芬窥知了他的秘密,暗中将夜前辈囚于别室,却将我关在此处?不错,这维奇十二年来,每隔两月便来一次,多半给人察觉了。定是赫芬暗中布下了机关。” 突然之间,想起了维奇适才所说的一句话来:“集团会员欺师灭祖,向来须受剥皮凌迟之刑,数百年来没人能逃得过。”寻思:“集团?什么集团?难道是北斗集团,莫非那位夜前辈和江南四狗都是北斗集团的人?古大哥是北斗集团特助,此事自必跟他相干。也不知他们捣什么鬼,却将我牵连在内。”一想到“北斗集团”,便觉其中诡秘重重,难以明白,也就不再多想,只琢磨着两件事:“维奇此举出于真情,还是作伪?三天之后他再来问我,那便如何答复?” 东猜西想,种种古怪的念头都转到了,却想破了头也没法猜到维奇的真意,到后来疲极入睡。一觉醒转之后,第一个念头便是:“倘若古大哥在此,他见多识广,顷刻间便能料到维奇的用意。那位夜前辈智慧之高,显然更在古大哥之上……啊唷!” 脱口一声大叫,站起身来。睡了这一觉之后,脑子大为清醒,心想:“十二年来,夜前辈始终没答允他,自因深知此事答允不得。他是何等样人,岂不知其中的利害关节?”随即又想:“夜前辈固不能答允,我可不是夜前辈,又为什么不能?” 情知此事十分不妥,中间含有极大凶险,但脱困之心企急,当下打定主意:“三天后维奇再来问我,我便答允了他,将铁板上这些练气的秘诀传授于他,听他如何应付,再随机应变便是。” 于是摸着铁板上的字迹默默记诵,心想:“我须当读得烂熟,教他时脱口而出,他便不会起疑。只是我口音和那位夜前辈相差太远,只好拼命压低嗓子。是了,我大叫两日,把喉咙叫得哑了,到那时再说得加倍含糊,他当不易察觉。” 当下读一会儿口诀,便大叫大嚷一会儿,知道黑牢深处地底,门户重叠,便在狱室里大放炮仗,外面也听不到半点声息。他放大了喉咙,一会儿大骂江南四狗,一会儿唱歌唱戏,唱到后来,自觉实在难听,不禁大笑一场,便又去记诵铁板上的口诀,突然间读到几句话:“当令丹田常如空箱,恒似深谷,须知空箱方可贮物,深谷始能容水。丹田中若有丝毫内息,便即散之于任脉诸穴。” 这几句话,以前也曾摸到过好几次,只是心中对这些练气的法门存着厌恶之意,字迹过指,从不去思索其中含意,此刻却觉大为奇怪:“师父教我修习内功,基本要义在于充气丹田,丹田之中须当内息密实,越是浑厚,内力越强。为什么这口诀却说丹田之中不可存丝毫内息?丹田中若无内息,内力从何而来?任何练功的法门都不会如此,这不是跟人开玩笑么?哈哈,维奇此人卑鄙无耻,我便将这法门传他,叫他上一个大当,有何不可?” 摸着铁板上的字迹,慢慢琢磨其中含意,起初数百字都是教人如何散功,如何化去自身内力,越来越感骇异:“天下有哪一个人如此蠢笨,居然肯将毕生勤修苦练而成的内力设法化去?除非他是决意自尽了。若要自尽,横剑抹脖子便是,何必如此费事?这般化散内功,比修积内功还着实艰难得多,练成了又有什么用?”想了一会儿,不由得大是沮丧:“维奇一听这些口诀法门,便知是消遣他的,怎肯上当?看来这条计策是行不通的了。” 越想越烦恼,口中翻来覆去地只念着那些口诀:“丹田有气,散之任脉,如竹中空,似谷恒虚……”念了一会,心中有气,捶床大骂:“他妈的,这人在这黑牢中给关得怒火难消,便安排这诡计来捉弄旁人。”骂一会儿,便睡着了。 睡梦之中,似觉正在照着铁板上的口诀练功,什么“丹田有气,散之任脉”,便有一股内息向任脉中流动,四肢百骸,竟说不出的舒服。 第162章 诱敌 过了好一会儿,迷迷糊糊的似睡非睡、似醒非醒,觉丹田中的内息仍在向任脉流动,突然动念:“啊哟,不好!我内力如此不绝流出,岂不是转眼变成废人?”一惊之下,坐了起来,内息登时从任脉中转回,只觉气血翻涌,头晕眼花,良久之后,这才定下神来。 蓦地里想起一事,不由得惊喜交集:“我之所以伤重难愈,全因体内积蓄了中南六子和瓦洛佳的七八道异种真气,以致连常医生也没法治疗。少林寺方丈普光大师说,只有修习《易筋经》,才能将这些异种真气逐步化去。这铁板上所刻的内功秘要,不就是教我如何化去自身内力吗?哈哈,金泽丰,你这人当真蠢笨之极,别人怕内力消失,你却是怕内力不能消失。有此妙法,练上一练,那是何等的美事?” 自知适才在睡梦中练功,乃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清醒时不断念诵口诀,脑中所想,尽是铁板上的练功法门,入睡之后,不知不觉地便依法练了起来,但毕竟思绪纷乱,并非全然照着法门而行。这时精神一振,重新将口诀和练法摸了两遍,心下想得明白,这才盘膝而坐,循序修习。只练得一个小时,便觉长期郁积在丹田中的异种真气,已有一些散入了任脉,虽未能驱出体外,气血翻涌的苦况却已大减。 他站起身来,喜极而歌,却觉歌声嘶嘎,甚是难听,原来早一日大叫大嚷以求喊哑喉咙,居然已收功效,心想:“夜无风啊夜无风,你留下这些口诀法门,想要害人。哪知道撞在我手里,反而于我有益无害。你死而有知,只怕要气得你大翘胡子吧!哈哈,哈哈!” 如此毫不间歇地散功,多练一刻,身子便舒服一些,心想:“我将中南六子和瓦洛佳的真气尽数散去之后,再照师父所传的法子,重练本门内功。虽然一切从头做起,要花上不少功夫,但我这条性命,只怕就此捡回来了。如果古大哥终于来救我出去,江湖之上,岂不是另有一番天地?” 忽然又想:“师父既已将我逐出东华派,我又何必再练东华内功?武林中各家各派的内功甚多,我便跟古大哥学,又或是跟清秋学,却又何妨?”心中一阵凄凉,又一阵兴奋。 这日吃了饭后,练了一会儿功,只觉说不出的舒服,不由自主地纵声大笑。 忽听得维奇的声音在门外说:“老爷子你好,晚辈在这里侍候多时了。”原来不知不觉间三日之期已届,金泽丰潜心练功散气,连维奇来到门外亦未发觉,幸好嗓子已哑,他并未察觉,于是又干笑几声。维奇说:“老爷子今日兴致甚高,便收弟子入门如何?” 金泽丰寻思:“我如答允收他为弟子,传他这些练功的法门,他一开门进来,发现是我华云嗣而不是那位夜前辈,自然立时翻脸。再说,就算传他功夫的真是夜前辈,维奇练成之后,多半会设法将他害死,譬如在饭菜中下毒之类。是了,这维奇要下毒害死我,当真易如反掌,他学到了口诀,怎会再将我放出?夜前辈十二年来所以不肯传他,自是为此了。” 维奇听他不答,说道:“老爷子传功之后,弟子即去拿美酒肥鸡来孝敬师父。”金泽丰遭囚多日,每日吃的都是青菜豆腐,一听到“美酒肥鸡”,不由得馋涎欲滴,说道:“好,你先去拿美酒肥鸡来,我吃了之后,心中一高兴,或许便传你些功夫。”维奇忙说:“好好,我去取美酒肥鸡。不过今天是不成了,明日如有机缘,弟子自当取来奉献。” 金泽丰问:“干嘛今日不成?”维奇说:“来到此处,须经过我大哥的卧室,只有乘着我大哥静坐用功,全神出窍之时,才能……才能……”金泽丰嗯了一声,便不言语了。 维奇记挂着赫芬坐功完毕,回入卧室,当下不敢多耽,告辞而去。 金泽丰心想:“怎么才能将维奇诱进牢房,打死了他?此人狡猾之极,决不会上当。何况扯不断手足的铁链,就算打死了维奇,我仍然不能脱困。”心中转着念头,右手几根手指伸到左腕的铁圈中,用力一扳,那是无意中的随手而扳,决没想真能扯开铁圈,可是那铁圈竟然张了开来,又扳了几下,左腕竟从铁圈中脱出。 这一下大出意外,惊喜交集,摸那铁圈,原来中间竟然有一断口,但若自己内力未曾散开,稍一使力,便欲昏晕,圈上虽有断口,终究也扳不开来。此刻他已散了两天内息,中南六子与瓦洛佳注入他体内的真气有部分到了任脉之中,自然而然生出强劲内力,而不致如往日般气血翻涌。再摸右腕上的铁圈,果然也有一条细缝。这条细缝以前不知曾摸到过多少次,但说什么也想不到这竟是断口。当即左手使劲,将右腕上的铁圈也扳开了,跟着摸到箍在两只足胫上的铁圈,也都有断口,运劲扳开,一一除下,只累得满身大汗,气喘不已。铁圈既除,铁链随之脱落,身上已无束缚。他好生奇怪:“为什么每个铁圈上都有断口?这样的铁圈,怎能锁得住人?” 次日那老人送饭来时,金泽丰就着灯光一看,只见铁圈断口处,有一条条细微的钢丝锯纹,显是有人以一条极细的钢丝锯子,将足镣手铐上四个铁圈都锯断了,断口处闪闪发光,并未生锈,铁圈锯断,必是在不久以前,何以这些铁圈又合了拢来,套在自己手足上?“那多半有人暗中在设法救我。这地牢如此隐密,外人决计无法入来,救我之人必是碧桂园中的人物。想来他不愿这等对我暗算,因此在我昏迷不醒之时,暗中用钢丝锯子将脚镣手铐锯开了。此人自不肯和碧桂园中余人公然为敌,只有觑到机会,再来放我出去。” 想到此处,精神大振,心想:“这地道的入口处在赫芬的卧床之下,如是赫芬想救我,随时可以动手,不必耽搁这许多时光。维奇当然不会。羲繇和莫梵二人之中,莫梵和我是酒中知己,交情与众不同,十之八九是莫梵。”再想到维奇明日来时如何应付:“我只跟他顺口敷衍,骗他些酒肉吃,教他些假功夫,有何不可?” 随即又想:“莫梵随时会来救我出去,须得赶快将铁板上的口诀法门记熟了。”摸着字迹,口中诵读,心中记忆。先前摸到这些字迹时并不在意,此时真要记诵得绝无错失,倒也不是易事。铁板上字迹潦草,他读书不多,有些草字便不识得,只好强记笔画,胡乱念个别字充数。心想这些上乘功夫的法门,一字之错,往往令得练功者人鬼殊途,成败逆转,只要练得稍有不对,难免走火入魔。出此牢后,当再无机会重来读诀,非记得没半点错漏不可。他念了一遍又一遍,不知读了多少遍,几乎倒背也背得出了,这才安心入睡。 睡梦之中,果见莫梵前来打开牢门,放他出去,金泽丰一惊而醒,待觉是南柯一梦,却也并不沮丧,心想:“他今日不来救,只不过未得其便,不久自会来救。” 心想这铁板上的口诀法门于我十分有用,于别人却有大害,日后如再有人给囚于这黑牢之中,那人自然是好人,可不能让他上了那夜无风的大当。当下摸着字迹,又从头至尾读了十来遍,拿起除下的铁铐,将其中的字迹刮去了十几个字。 这一天维奇并未前来,金泽丰也不在意,照着口诀法门,继续修习。其后数日,维奇始终没来。金泽丰自觉练功大有进境,中南六子和瓦洛佳留在自己体内的异种真气,已有六七成从丹田中驱出,散之于任脉、督脉,以及阳维、阴维、阳蹻、阴蹻,以至冲脉、带脉等奇经八脉。虽要散入带脉、冲脉较为艰难,但铁板上所刻心法祥加教导,金泽丰以前修习过东华内功,于这经脉之学倒也知之甚稔,心想即使目前不成,只须持之有恒,自能尽数驱出。 他每日背诵口诀数十遍,刮去铁板上的字迹数十字,自觉力气越来越大,用铁铐刮削铁板,已花不了多大力气。如此又过了一月有余,他虽在地底,亦觉得炎暑之威渐减,心想:“冥冥之中果有天意,我若是冬天被囚于此,决不会发现铁板上的字迹。说不定热天未到,莫梵已将我救了出去。” 正想到此处,忽听得甬道中又传来了维奇的脚步声。 金泽丰本来横卧在床,当即转身,面向里壁,只听得维奇走到门外,说道:“夜……夜老爷子,真正万分对不起。这一个多月来,我大哥一直不出室门。在下每日里焦急万状,只盼来跟你老人家请安问候,总不得其便。你……你老人家千万别见怪才好!”一阵酒香鸡香,从方孔中传了进来。 金泽丰这许多日子滴酒未沾,一闻到酒香,哪里还忍得住,转身说:“把酒菜拿来吃了再说。”维奇说:“是,是。老爷子答允传我神功的秘诀了?”金泽丰说:“每次你送三斤酒、一只鸡来,我便传你四句口诀。等我喝了三千斤酒,吃了一千只鸡,口诀也传得差不多了。”维奇说:“这样未免太慢,只怕日久有变。晚辈每次送六斤酒、两只鸡,老爷子每次便传八句口诀如何?”金泽丰笑着说:“那也可以。拿来,拿来!” 维奇托着木盘,从方孔中递进去,盘上果是一大壶酒、一只肥鸡。 第163章 逃狱 金泽丰心想:“我未传口诀,你总不能先毒死我。”提起酒壶,咕嘟嘟地便喝。这酒并不甚佳,但这时喝在口里,实在醇美无比,似乎莫梵四酿四蒸的吐鲁番葡萄浓酒也有所不及,当下一口气便喝了半壶,跟着撕下一条鸡腿大嚼起来,顷刻间,将一壶酒、一只鸡吃得干干净净,拍了拍肚子,称赞说:“好酒,好酒!” 维奇笑着说:“老爷子吃了肥鸡美酒,便请传授口诀了。”金泽丰听他再也不提拜师之事,只道自己喝酒吃鸡之余,一时记不起了,当下也就不提,说道:“好,这四句口诀,你牢牢记住了:‘奇经八脉,中有内息,聚之丹田,会于膻中。’你懂得解么?”铁板上原来的口诀是:“丹田内息,散于四肢,膻中之气,分注八脉。”他故意将之倒了转来。维奇一听,觉这四句口诀平平无奇,乃练气的寻常法门,说道:“这四句,在下领会得,请老爷子再传四句。” 金泽丰心想:“这四句经我一改,变成毫无特色,他自感不足了,须当念四句十分古怪的,吓唬吓唬他。”说道:“今天是第一日,索性多传四句,你记好了。‘震裂阳维,塞绝阴蹻,八脉齐断,神功自成。” 维奇大吃一惊,说道:“这……这……这人身的奇经八脉倘若断绝了,哪里还活得成?这……这四句口诀,晚辈可当真不明白了。”金泽丰说:“这等神功大法,倘若人人都能领会,那还有什么稀奇?这中间自然有许多精微奇妙之处,常人不易索解。” 维奇听到这里,越来越觉他说话的语气、所用的辞句,与那姓夜之人大不相同,不由得疑心大起。前两次金泽丰说话极少,辞语又十分含糊,这一次吃了酒后,精神振奋,说话多了,维奇十分机警,登时便生疑窦,料想他有意改变口诀,戏弄自己,说道:“你说‘八脉齐断,神功自成’,难道老爷子自己这奇经八脉都已断绝了吗?” 金泽丰说:“这个自然。”他从维奇语气之中,听出他已起了疑心,不敢跟他多说,便回答:“全部传完,你融会贯通,自能明白。”说着将酒壶放在盘上,从方孔中递出去。维奇伸手来接。 金泽丰突然“啊哟”一声,身子向前一冲,当的一声,额头撞上铁门。 维奇惊问:“怎样了?”他这等武功高强之人,反应极快,一伸手,已探入方孔,抓住木盘,生怕酒壶掉在地下摔碎。 便在这电光石火的一瞬之间,金泽丰左手翻上,抓住了他右手手腕,笑着说:“维奇,你瞧瞧我到底是谁?”维奇大惊,颤声说:“你……你……” 金泽丰将木盘递出去之时,并未有抓他手腕的念头,待在油灯微光下见到维奇手掌在方孔外一晃,只待接他木盘,突然之间,心中起了一股难以抑制的冲动。自己在这里囚禁多日,全是出于这人的狡计,若能将他手腕扭断了,也足稍出心中的恶气;又想他出其不意地给自己抓住,必然大吃一惊,这人如此奸诈,吓他一跳,又有何不可?也不知是出于报复之意,还是一时童心大盛,便这么假装摔跌,引得他伸手进来,抓住了他手腕。 维奇本来十分机警,只是这一下实在太过突如其来,事先更没半点朕兆,待得心中微觉不妥,手腕已遭对方抓住,只觉对方五根手指便如是一只铁箍,牢牢地扣住了自己右腕上“内关”、“外关”两处穴道,当即手腕急旋,反打擒拿。 当的一声大响,左足三根足趾立时折断,痛得啊啊大叫。 何以他右手手腕被扣,左足的足趾却会折断,岂非甚奇?原来维奇于对方向来深自敬惮,这时手腕遭扣,立即想到有性命之忧,忙不迭地使出一招“蛟龙出渊”。这一招乃手腕为人扣住时所用,手臂向内急夺,左足无影无踪地疾踢而出,这一脚势道厉害已极,正中敌人胸口,非将他踢得当场吐血不可。敌人若是高手,知所趋避,便须立时放开他手腕,否则没法躲得过这当胸一脚。也是事出仓促,维奇急于脱困,没想到自己和对方之间隔了一道厚厚的铁门,这一招“蛟龙出渊”确是使对了,这一脚也踢得部位既准,力道又凌厉之极,只是当的一声大响,踢中的乃是铁门。 金泽丰听到铁门这一声大响,这才明白,自己全仗铁门保护,才逃过了维奇如此厉害的当胸一脚,忍不住哈哈大笑说:“再踢一脚,踢得也这样重,我便放你。” 突然之间,维奇猛觉右腕“内关”、“外关”两处穴道中内力源源外泄,不由得想起生平最害怕的一件事来,登时魂飞天外,一面运力凝气,一面哀声求告:“老……老爷子,求你……”他一说话,内力更大量涌出,只得住口,但内力还是不住飞快泄出。 金泽丰自练了铁板上的功夫之后,丹田已然如竹之虚、如谷之空,这时觉得丹田中有气注入,却也并不在意。只觉维奇手腕不住颤抖,显是害怕之极,心中气他不过,索性吓他一吓,喝道:“我传了你功夫,你便是本门弟子了,你欺师灭祖,该当何罪?” 维奇只觉内力愈泄愈快,勉强凝气,还暂时能止得住,但呼吸终究难免,一呼一吸之际,内力便大量外泄,这时早忘了足趾上的疼痛,只求右手能从方孔中脱出,纵然少了一只手一只脚也所甘愿,一想到此处,伸手便去腰间拔剑。 他身子这么一动,右腕上“内关”、“外关”两处穴道便如开了两个大缺口,立时全身内力急泻而出,有如河水决堤,再难堵截。维奇知道只须再捱得一刻,全身内力便尽数为对方吸去,当下奋力抽出腰间长剑,咬紧牙齿,举了起来,便欲将自己手臂砍断。但这么一使力,内力奔腾而出,耳朵中嗡的一声,便晕了过去。 金泽丰抓住他手腕,只不过想吓他一吓,最多也是扭断他腕骨,以泄心中积忿,没料到他竟会吓得如此的魂不附体,以致晕去,哈哈一笑,便松了手。他这一松手,维奇身子倒下,右手便从方孔中缩回。 金泽丰脑中突如电光般闪过一个念头,急忙抓住他的手掌,其时出手迅捷异常,及时拉住,心想:“我何不用铁铐将他铐住,逼迫赫芬他们放我?”当下使力将维奇的手腕拉近,没料想用力一拉,维奇的脑袋竟从方孔中钻了进来,呼的一声,整个身子都进了牢房。 这一下实大出意料之外,他一呆之下,暗骂自己愚不可及,这洞孔有尺许见方,只要脑袋通得过,身子便亦通得过,维奇既能进来,自己又何尝不能出去?以前四肢为铐链所系,自然无法越狱,但铐链早已暗中给人锯开,却为何不逃?又忖:“莫梵暗中给我锯断了铐链,日日盼望我跟着那送饭的老人越狱逃走,想必心焦之极了。”他发觉铐链已为人锯断之时,正自全副精神贯注于散功,其时铁板上的功诀尚未背熟,自不愿就此离去,只因内心深处不愿便即离开牢房,是以也未曾想到逃狱。 他略一沉吟,已有了主意,匆匆除下维奇和自己身上的衣衫,对调了穿好,连维奇那头罩也套在头上,心想:“出去时就算遇上了旁人,他们也只道我便是维奇。”将维奇的长剑插在自己腰间,一剑在身,更加精神大振,又将维奇的手足都铐在铐镣的铁圈之中,用力捏紧,这一捏便察觉自己力气大极,铁圈深陷入肉。 维奇痛得醒了过来,呻吟出声。金泽丰笑着说:“咱哥儿俩扳扳位!那老头每天会送饭送水来。”维奇呻吟说:“夜……夜老爷子……你……你的银河星爆……”金泽丰那日在荒郊和古深联手抗敌,听得对方人群中有人叫过“银河星爆”,这时又听维奇说起,便问:“什么银河星爆?”维奇说:“我……我……该……该死……” 金泽丰脱身要紧,也不去理他,从方孔中探头出去,两只手臂也伸到了洞外,手掌在铁门上轻轻一推,身子射出,稳稳站在地下,只觉丹田中又积蓄了大量内息,颇不舒服。他不知这些内力乃从维奇身上吸来,只道久不练功,中南六子和瓦洛佳的内力又回入了丹田。这时只盼尽快离开黑狱,当下提了维奇留下的油灯,从地道中出去。 地道中门户都是虚掩,料想维奇要待出去时再行上锁,这一来,金泽丰便毫不费力地脱离了牢笼。他迈过一道道坚固的门户,想起这些在黑牢中的日子,当真如同隔世,突然之间,对赫芬他们也已不怎么怀恨,但觉身得自由,便什么都不在乎了。 走到了地道尽头,拾级而上,头顶是块铁板,侧耳倾听,上面并无声息。自从经过这次失陷,他一切小心谨慎得多了,并不立即冲上,站在铁板之下等了好一会儿,仍没听得任何声息。确知赫芬当真不在卧室,这才轻轻托起铁板,纵身而上。 他从床上的孔中跃出,放好铁板,拉上席子,蹑手蹑足地走出来,忽听得身后一人阴恻恻问:“二弟,你下去干什么?” 金泽丰一惊回头,只见赫芬、羲繇、莫梵三人各挺兵刃,围在身周。他不知秘门上装有机关消息,这么贸然闯出,机关上铃声大作,将赫芬等三人引了来,只是他戴着头罩,穿的又是维奇的长袍,无人认他得出。金泽丰一惊之下,说道:“我……我……” 赫芬冷冷说:“我什么?我看你神情不正,早料到你是要去求夜无风教你银河星爆,哼哼,当年你发过什么誓来?” 金泽丰心中混乱,不知是暴露自己真相好呢,还是冒充维奇到底,一时拿不定主意,拔出腰间长剑,向羲繇刺去。羲繇怒道:“二哥,当真动剑吗?”举笔一封。金泽丰这一剑只是虚招,乘他举笔挡架,便即发足奔出。赫芬等三人直追出来。 第164章 惊变 金泽丰提气疾奔,脚步奇速,片刻间便奔到了大厅。赫芬大叫:“二弟,二弟,你到哪里去?”金泽丰不答,仍拔足飞奔。突见迎面一人站在大门正中,说道:“二园长,请留步!” 金泽丰奔得正急,收足不住,砰的一声,重重撞在他身上。这一冲之势好急,那人直飞出去,摔在数丈之外。金泽丰忙中看时,见是雷电剑雷迅,直挺挺地横在当地。 金泽丰足不停步地向小路上奔去。赫芬等一到园子门口,便不再追来。莫梵大叫:“二哥,二哥,快回来,咱们兄弟有什么事不好商量……” 金泽丰只拣荒僻的小路飞奔,到了一处无人的山野,显是离杭州城已远。他如此迅捷飞奔,停下来时竟既不疲累,也不气喘,似乎功力尚胜过了受伤之前。 其时黑夜四野无人,他除下头上罩子,听到淙淙水声,口中正渴,当下循声过去,来到一条山溪之畔,正要俯身去捧水喝,月光掩映下,水中映出一个人来,头发篷松,满脸污秽,神情甚是丑怪。 金泽丰吃了一惊,随即哑然一笑,囚居数月,从不梳洗,自然是如此龌龊了,霎时间只觉全身奇痒,当下除去外袍,跳在溪水中好好洗了个澡,心想:“身上的老泥便没半担,也会有三十斤。”浑身上下擦洗干净,喝饱清水后,将头发挽在头顶,提起剑来,剃去了满腮胡渣,水中一照,已回复了本来面目,与那满脸浮肿的华云嗣已没半点相似之处。 穿衣之际,觉得胸腹间气血不畅,当下在溪边行功片刻,便觉丹田中的内息已散入奇经八脉,丹田内又是如竹之空、似谷之虚,而全身振奋,说不出的畅快。他不知自己已练成了当世第一等厉害功夫,中南六子和瓦洛佳的八道真气、在少林寺疗伤时普华大师注入他体内的内力,均已为他散入经穴,尽皆化为己有,而适才抓住维奇的手腕,又已将他毕生修习的内力吸了过来贮入丹田,再散入奇经八脉,那便是又多了一个高手的功力,自是精神大振。须知不同内力若只积于丹田,不加融合,则稍一运使,便互相冲突,内脏如经刀割,但如散入经穴,再汇而为一,那便多一分强一分了。 他跃起身来,拔出腰间长剑,对着溪畔一株绿柳的垂枝随手刺出,手腕略抖,嗤的一声轻响,长剑还鞘,这才左足落地,抬起头来,只见五片柳叶缓缓从空中飘落。长剑二次出鞘,在空中转了个弧形,五片柳叶都收到了剑刃之上。他左手从剑刃上取过一片柳叶,说不出的又欢喜,又奇怪。在溪畔悄立片时,陡然间心头一阵酸楚:“我这身功夫,师父师母是无论如何教不出来的了。可是我宁可像从前一样,内力剑法,一无足取,却在东华门中逍遥快乐,和学妹朝夕相见,胜于这般在江湖上孤身一人,做这游魂野鬼。” 自觉一生武功从未如此刻之高,却从未如此刻这般寂寞凄凉。他天生爱好热闹,喜友好酒,过去数月被囚于地牢,孤身一人那是当然之理。此刻身得自由,却仍是孤零零的。独立溪畔,欢喜之情渐消,清风拂体,冷月照影,心中惆怅无限。 金泽丰悄立良久,眼见月至中天,夜色已深,心想种种疑窦,务当到碧桂园去查个明白,那姓夜的先生如不是大奸大恶之辈,也当救他脱困。 当下认明路径,向碧桂园行去。从斜坡上穿林近园,耳听园中寂静无声,轻轻跃进围墙。见几十间屋子都黑沉沉的,只右侧一间屋子窗中透出灯光,提气悄步走到窗下,便听得一个苍老的声音喝问:“赫芬,你知罪么?”声音甚是严厉。 金泽丰大感奇怪,以赫芬如此身份,居然会有人对他用这等口吻说话,矮下身子从窗缝中向内张去。只见四人分坐在四张椅中,其中三人都是五六十岁的老者,另一人是个中年妇人。四人都身穿黑衫,腰系黄带。金泽丰见了他们的服色,便知是北斗集团的人物。又见赫芬、羲繇、莫梵站在四人之前,背向窗外,金泽丰瞧不见他三人的神情,但一坐一站,显然尊卑有别。 只听赫芬说:“是,属下知罪。四位资工驾临,属下未曾远迎,罪甚,罪甚。” 坐在中间一个身材瘦削的老者冷笑说:“哼,不曾远迎有什么罪了?又装什么腔。维奇呢?怎不来见我?” 金泽丰暗暗好笑:“维奇给我关在地牢之中,赫芬他们却当他已经逃走了。”又想:“怎么是资工、属下?是了,他们全都是北斗集团中人。”只听赫芬说:“四位资工,属下管教不严,维奇性情乖张,近来大非昔比,这几日竟不在园中。” 那老者双目瞪视着他,突然眼中精光大盛,冷冷说:“赫芬,总裁命你们驻守碧桂园,是叫你们在这里弹琴喝酒,绘画玩儿,是不是?”赫芬躬身说:“属下四人奉了总裁令旨,在此看管要犯。”那老者说:“这就是了。那要犯看管得怎样了?”赫芬说:“启禀资工,那要犯拘禁地牢之中。十二年来属下寸步不离碧桂园,不敢有亏职守。”那老者说:“很好,很好。你们寸步不离碧桂园,不敢有亏职守。如此说来,那要犯仍拘禁在地牢之中了?”赫芬说:“正是。” 那老者抬起头来,眼望屋顶,突然间打个哈哈,登时天花板上灰尘簌簌而落。他隔了片刻说:“很好!你带那名要犯来让我们瞧瞧。”赫芬说:“四位资工谅鉴,当日总裁严旨,除非总裁他老人家亲临,否则不论何人,均不许探访要犯,违者……” 那老者一伸手,从怀中取出一块东西,高高举起,跟着便站起身来。其余坐着的三人也即站起,状貌恭谨。金泽丰凝目瞧去,只见那物长约半尺,是块刻着白日符号的黑色木头,上面雕刻有花纹文字,看来十分诡异。赫芬等三人躬身说:“总裁云天令驾到,有如总裁亲临,属下谨奉令旨。”那老者说:“好,你去将那要犯带上来。” 赫芬踌躇说:“那要犯手足铸于精钢铐链之中,没法……没法提至此间。” 那老者冷笑说:“直到此刻,你还在强词夺理,意图欺瞒。我问你,那要犯到底是怎么逃出去的?” 赫芬惊讶说:“那要犯……那要犯逃出去了?决……决无此事。此人好端端的在地牢之中,不久之前属下还亲眼见到,怎……怎能逃得出去?”那老者脸色登和,温言说:“哦,原来他还在地牢之中,那倒是错怪你们了,对不起之至。”和颜悦色地站起身来,慢慢走近身去,似乎要向三人赔礼,突然间一伸手,在赫芬肩头一拍。羲繇和莫梵同时急退两步。可是他们行动固十分迅捷,那老者出手更快,啪啪两声,羲繇和莫梵的右肩也让他先后拍中。那老者这三下出手,实是不折不扣的偷袭,脸上笑吟吟的甚是和蔼,竟连赫芬这等江湖大行家也没提防。羲繇和莫梵武功较弱,虽及时察觉,却已无法闪避。 莫梵大声叫问:“郭资工,我们犯了什么罪?怎么你使这等毒手对付我们?”叫声中既有痛楚之意,又显得大为愤怒。 郭资工嘴角垂下,缓缓说:“孟春总裁命你们在此看管要犯,给那要犯逃了出去,你们该不该死?”赫芬说:“那要犯倘若真的逃走,属下自然罪该万死,可是他好端端的在地牢之中。郭资工滥施毒刑,可叫我们心中不服。”他说话之时身子略侧,金泽丰在窗外见到他额角上黄豆大的汗珠不住渗出来,心想这郭资工适才这么一拍,定然十分厉害,以致连赫芬这等武功高强之人,竟也抵受不住。又想:赫芬的武功该当不在此人之下,这郭资工若非使诈偷袭,未必便制他得住。 郭资工说:“你们再到地牢去看看,倘若那要犯确然仍在牢中,我……哼……我郭威庭给你们三位磕头赔罪,自当立时给你们解了这蓝砂手之刑。”赫芬说:“好,请四位在此稍待。”当即和羲繇、莫梵走了出去。金泽丰见他三人走出房门时都身子微微颤抖,也不知是因心下激动,还是由于身中蓝砂手之故。 他生怕给屋中四人发觉,不敢再向窗中张望,缓缓坐倒在地,寻思:“他们说的什么总裁,自必是号称当世武功第一的夜孟春。他命江南四友在此看守要犯,已看守了十二年,自不是指我而言,当是指那位夜前辈了。难道他竟已逃了出去?他逃出地牢,居然连赫芬他们都不知道,确是神通广大。不错,他们一定不知,否则维奇也不会将我错认作了夜前辈。”心想赫芬等一入地牢,自然立时将维奇认出来,这中间变化曲折甚多,想来又稀奇,又好笑,又想:“他们却为何将我也囚在牢中?多半是我和那位夜前辈比剑之后,他们怕我出去泄漏了机密,是以将我关住。哼,这虽非杀人灭口,跟杀人灭口也相差无几。此刻他们身中蓝砂手,滋味定然极不好受,也算是为我出了口恶气。” 那四人坐在室中,一句话不说。金泽丰连大气也不敢透一口,和那四人虽有一墙之隔,但相距不过丈许,只须呼吸稍重,立时便会给他们察觉。 万籁俱寂之中,忽然传来“啊”的一声悲号,声音中充满痛苦和恐惧之意,静夜听来,不由得令人毛骨悚然。金泽丰听得是维奇的叫声,不禁微感歉仄,虽然他为了暗算自己而遭此报,可说自作自受,但他落在郭威庭诸人手中,定然凶多吉少。跟着听得脚步声渐近,赫芬等进了屋中。金泽丰又凑眼到窗缝上去张望,只见羲繇和莫梵分在左右扶着维奇。维奇脸上一片灰色,双目茫然无神,与先前所见的精明强干情状已全然不同。 赫芬躬身说:“启……启禀四位资工,那要犯果然……果然逃走了。属下在四位资工跟前领死。”他似明知已然无幸,话声颇为镇定,反不如先前激动。 郭威庭森然问:“你说维奇不在园中,怎么他又出现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赫芬说:“种种原由,属下实在莫名其妙。唉,玩物丧志,都因属下四人耽溺于琴棋书画,给人窥到了这老大弱点,定下奸计,将那人……将那人劫了出去。” 郭威庭说:“我四人奉了总裁命旨,前来查明那要犯脱逃的真相。你们倘若据实禀告,确无分毫隐瞒,那么……那么我们或可向总裁代你们求情,请总裁慈悲发落。”赫芬长长叹了口气说:“就算总裁慈悲,四位资工眷顾,属下又怎有面目再活在世上?只是其中原委曲折,属下如不明白真相,纵然死了也不瞑目。郭资工,总裁……总裁他是在杭州么?”郭威庭长眉一轩问:“谁说他老人家在杭州?”赫芬说:“然则那要犯今晚刚逃走,总裁他老人家怎么便知道了?立即便派遣四位资工前来碧桂园?” 郭威庭哼的一声说:“你这人越来越糊涂啦,谁说那要犯是今晚逃走的?” 赫芬说:“那人确是今日傍晚越狱的,当时我三人还道他是维奇,没想到他移花接木,将维奇关入地牢,穿了维奇的衣冠冲出来。这件事,我三弟、四弟固然看得清清楚楚,还有那雷迅,给他一撞之下,肋骨断了十几根……”郭威庭转头向其余三名资工瞧去,皱眉说:“这人胡说八道,不知说些什么。”一个肥肥矮矮的老者说:“咱们是上月十四得到的讯息。”屈指计算说:“到今日是第十七天了。” 赫芬猛退两步,砰的一声,背脊重重撞上墙壁,说道:“决……决无此事!我们的的确确,今晚是亲眼见到他逃出去的。” 他走到门口,大声叫道:“窦振宇,将雷迅抬来。”窦振宇在远处应了声:“是!” 第165章 银河星爆,掌魅影狂魔 郭威庭走到维奇身前,抓住他胸口,将他身子提起,只见他手足软软地垂下,似乎全身骨骼俱已断绝,只剩下一个皮囊。郭威庭脸上变色,大有惶恐之意,一松手,维奇摔在地下,竟站不起身。另一个身材魁梧的老者说:“不错,这是中了那……那人的银河星爆,将全身精力都吸干了。”语音颤抖,十分惊惧。 郭威庭问维奇:“你在什么时候着了他道儿?”维奇说:“我……我……的确是今晚不久之前,那厮……那厮抓住了我右腕,我……我便半点动弹不得,只好由他摆布。”郭威庭甚为迷惑,脸上肌肉微微颤动,眼神迷惘问:“那便怎样?”维奇说:“他将我从铁门的方孔中拉进牢去,除下我衣衫换上了,又……又将足镣手铐都套在我手足之上,然后从那方孔中钻……钻了出去。” 郭威庭皱眉说:“今晚?怎能是今晚?”那矮胖老者问:“足镣手铐都是精钢所铸,又怎么弄开的?”维奇说:“我……我实在不知道。”羲繇说:“属下细看过足镣手铐的断口,是用钢丝锯子锯断的。这钢丝锯子,不知那厮何处得来?” 说话之间,窦振宇已引着两名家人将雷迅抬了进来。他躺在一张软榻上,身上盖着一张薄被。郭威庭揭开被子,伸手在他胸口轻轻一按。雷迅长声大叫,显是痛楚已极。郭威庭点点头,挥了挥手。窦振宇和两名家人将雷迅抬了出去。 郭威庭说:“这一撞之力果然了得,显然是那人所为。” 坐在左面那中年妇人一直没开口,这时突然说:“郭资工,倘若那人确是今晚才越狱逃走,那么上月中咱们得到的讯息只怕是假的了。那人的同党在外面故布疑阵,令咱们心慌意乱。”郭威庭摇头说:“不会是假的。”那妇人问:“不会假?”郭威庭说:“薛专理一身金钟罩、铁布衫的横练功夫,寻常刀剑也砍他不入,可是给人五指插入胸膛,将一颗心硬生生地挖了出去。对头中除了那人之外,当世更没第二人……” 金泽丰正听得出神,突然之间,肩头有人轻轻一拍。这一拍事先更没半点朕兆,他一惊之下,跃出三步,拔剑在手,回过头来,只见两个人站在当地。 这二人脸背月光,瞧不见面容。一人向他招了招手说:“兄弟,咱们进去。”正是古深的声音。金泽丰大喜,低声说:“古大哥!” 金泽丰急跃拔剑,又和古深对答,屋中各人已然听见。郭威庭喝问:“什么人?” 只听得一人哈哈大笑,发自古深身旁之人口中。这笑声声震屋瓦,金泽丰耳中嗡嗡作响,但觉胸腹间气血翻涌,说不出的难过。那人迈步向前,遇到墙壁,双手一推,轰隆一声响,墙上登时穿了一个大洞,那人便从墙洞中走了进去。古深伸手挽住金泽丰的右手,并肩走进屋去。 郭威庭等四人早已站起,手中各执兵刃,脸上神色紧张。金泽丰急欲看到这人是谁,只不过他背向自己,但见他身材甚高,一头黑发,穿的是一袭青衫。 郭威庭颤声说:“原……原来是夜……夜先生到了。”那人哼了一声,踏步而前。郭威庭、赫芬等自然而然退开了两步。那人转过身来,往中间的椅中一坐,这张椅子正是郭威庭适才坐过的。金泽丰这才看清楚,只见他一张长长的脸孔,脸色雪白,更无半分血色,眉目清秀,只脸色实在白得怕人,便如刚从坟墓中出来的僵尸一般。 他对古深和金泽丰招招手说:“古兄弟,金泽丰兄弟,过来请坐。”金泽丰一听到他声音,惊喜交集问:“你……你是夜前辈?”那人微微一笑说:“正是。你剑法可高明得紧啊。”金泽丰说:“你果然已经脱险了。我正想来救……”夜先生笑着说:“你想来救我脱困,是不是?哈哈,哈哈!古兄弟,你这位兄弟很够朋友啊。” 古深拉着金泽丰的手,让他在那人右侧坐了,自己坐在那人左侧,说道:“金兄弟肝胆照人,是当世少有的堂堂血性男儿。”夜先生笑着说:“金兄弟,委屈你在西湖底下的黑牢住了两个多月,我可抱歉得很呐,哈哈,哈哈!” 这时金泽丰心中已隐隐知道了些端倪,但仍未能全然明白。 夜先生笑吟吟地瞧着金泽丰,说道:“你虽为我受了两个多月牢狱之灾,但练成了我刻在铁板上的银河星爆,嘿嘿,那也足以补偿而有余了。”金泽丰好奇问:“那铁板上的秘诀是前辈刻下的?”夜先生微笑说:“若不是我刻的,世上更有何人会这银河星爆?” 古深说:“兄弟,夜总裁的银河星爆,当世便只你一个传人,委实可喜可贺。”金泽丰好奇问:“夜总裁?”古深说:“原来你到此刻还不知夜总裁的身份,这一位便是北斗集团的夜总裁,他名讳是上‘无’下‘风’,你可曾听见过吗?” 金泽丰知北斗集团总裁是夜孟春,怎么又出来一个夜无风?他嗫嚅说:“夜……夜总裁的名讳,我是在那铁板上摸到的,却不知他是北斗集团总裁。” 那身材魁梧的老者突然喝道:“他是什么总裁了?北斗集团的总裁,普天下皆知是孟春总裁。这老头反叛作乱,早已除名开革。古深,你附逆为非,罪大恶极。” 夜无风缓缓转过头来,凝视着他问:“你叫徐世丰,是不是?”那魁梧老人说:“不错。”夜无风说:“我主持集团事务之时,你是在江西分部任专理,是不是?”徐世丰说:“正是。”夜无风叹了口气说:“你现今身列集团十大资工之位,升得好快啊。夜孟春为什么这样看重你?你是武功高强呢,还是办事能干?”徐世丰说:“我尽忠集团,遇事向前,十多年来积功而升为资工。”夜无风点头说:“原来如此。” 夜无风突然身子一晃,欺到郭威庭身前,左手疾探,向他咽喉中抓去。郭威庭大骇,右手单刀已不及挥过来砍对方手臂,只得左手手肘急抬,护住咽喉,同时左足退后一步,右手单刀顺势劈下。这一守一攻只在一刹那间完成,守得严密,攻得凌厉,确是极高明手法。但夜无风右手还是快了一步,郭威庭单刀尚未砍落,已抓住他胸口,嗤的一声响,撕破了他长袍,左手将一块物事从他怀中抓出,正是那块云天令。他右手掠落,抓住了郭威庭右腕,将他手腕连刀扭转。只听得当当当三声响,却是古深递出长剑,向徐世丰以及其余两名资工分别递了一招。三名资工各举兵刃相架。古深攻这三招,只是阻止他们出手救援郭威庭,三招一过,郭威庭已全在夜无风掌握之中。 夜无风微笑说:“我的银河星爆尚未施展,你想不想尝尝滋味?” 郭威庭在这一瞬之间,已知若不投降,便送了性命,除此之外更无第三条路好走。他决断也是极快,说道:“夜总裁,我郭威庭自今而后,效忠于你。”夜无风问:“当年你曾立誓向我效忠,何以后来反悔?”郭威庭说:“求夜总裁准许属下戴罪图功,将功赎罪。”夜无风说:“好,吃了这颗药丸。”放开他手腕,伸手入怀,取出一个瓷瓶,倒出一枚火红色的药丸,向郭威庭抛去。郭威庭一把抓过,看也不看,便吞入了腹中。 徐世丰失声说:“这……这是‘魅影丸’?” 夜无风点点头说:“不错,这正是‘魅影丸’!”又从瓷瓶中倒出六粒“魅影丸”,随手往桌上掷去,六颗火红色的丹丸在桌上滴溜溜转个不停,问道:“你们知道这‘魅影丸’的厉害吗?” 郭威庭说:“服了总裁的脑神丹后,便当死心塌地,永远听从总裁驱使,否则丹中所藏尸虫便由僵伏而活动,钻而入脑,咬啮脑髓,痛楚固不必说,更且行事狂妄颠倒,比疯狗尚且不如。”夜无风说:“你说得甚是。你既知我这脑神丹的灵效,却何以大胆吞服?”郭威庭说:“属下自今而后,永远对总裁忠心不贰,这脑神丹便再厉害,也跟属下并不相干。” 夜无风哈哈一笑说:“很好,很好。这里的药丸哪一个愿服?” 赫芬和羲繇、莫梵面面相觑,都是脸色大变。他们与徐世丰等久在北斗集团,早知这“魅影丸”中藏有尸虫,平时并不发作,一无异状,但若到了每年端午节的午时不服克制尸虫的药物,原来的药性一过,尸虫脱伏而出。一经入脑,其人行动如妖如鬼,再也不可以常理测度,理性一失,连父母妻子也会咬来吃了。当世毒物,无逾于此。再者,不同药主所炼丹药,药性各不相同,孟春总裁的解药,解不了夜无风所制丹药之毒。 众人正惊惶踌躇间,维奇忽然大声说:“总裁慈悲,属下先服一枚。”说着挣扎着走到桌边,伸手去取丹药。 夜无风袍袖轻轻一拂,维奇立足不定,仰天一跤摔了出去,砰的一声,脑袋重重撞在墙上。夜无风冷笑说:“你功力已失,废人一个,没的糟蹋了我的灵丹。”转头说:“徐世丰、王庆、万红霞,你们不愿服我这灵药,是不是?” 那中年妇人万红霞躬身说:“属下誓愿自今而后,向总裁效忠,永无贰心。”那矮胖老者王庆说:“属下谨供总裁驱策。”两人走到桌边,各取一枚药丸吞入腹中。他二人对夜无风向来十分忌惮,眼见他脱困复出,已吓得心胆俱裂,积威之下,再也不敢反抗。虽然夜孟春也有自制丹药,逼他们服了之后受到控制,不敢稍起异心,但火烧眉毛,且顾眼下,日后如何为患作祟,也只有到时再说了。 第166章 碧桂毁弃,悟总裁隆恩 那徐世丰却是从中级头目升上来的,夜无风掌权之时,他在江西管辖数县之地,还没资格领教过这位前总裁的厉害手段,叫道:“少陪了!”双足一点,向墙洞蹿出。 夜无风哈哈一笑,也不起身阻拦。待他身子已纵出洞外,古深左手轻挥,袖中倏地蹿出一条黑色细长软鞭,众人眼前一花,只听得徐世丰“啊”的一声叫,长鞭从墙洞中缩转,已然卷住他左足,倒拖了回来。这长鞭鞭身极细,还没一根小指头粗,但徐世丰给卷住了左足足踝,不住在地下翻滚,竟没法起立。 夜无风说:“万红霞,你取一枚脑神丹,将外皮小心剥去了。”万红霞应了声:“是!”从桌上拿了一枚丹药,用指甲将外面一层红色药壳剥了下来,露出里面灰色的一枚小圆球。夜无风说:“喂他吃了。”万红霞说:“是!”走到徐世丰身前,叫道:“张口!” 徐世丰一转身,呼的一掌,向万红霞劈去。他本身武功虽较万红霞略逊,但相去也不甚远,可是足踝给长鞭卷住了,穴道受制,手上已无多大劲力。万红霞左足踢他手腕,右足飞起,啪的一声,踢中胸口,左足鸳鸯连环,跟着在他肩头踢了一脚,接连三脚,踢中了三处穴道,左手捏住他脸颊,右手便将那枚脱壳药丸塞入他口中,右手随即在他喉头一捏,咕的一声响,徐世丰已将药丸吞入肚中。 金泽丰听了郭威庭之言,知“魅影丸”中藏有僵伏的尸虫,全仗药物克制,万红霞所剥去的红色药壳,想必是克制尸虫的药物,又见万红霞这几下手脚兔起鹘落,干净利落,倒似平日习练有素,专门逼人服药,心想:“这婆娘手脚伶俐得紧!”他不知万红霞擅于短打擒拿功夫,此刻归附夜无风,自是抖擞精神,施展生平绝技,既卖弄手段,又是向总裁表示效忠。 夜无风微微一笑,点了点头。万红霞站起身来,神色不动,恭恭敬敬地站在一旁。 夜无风目光向赫芬等三人瞧去,显是问他们服是不服。 羲繇一言不发,走过去取过一粒丹药服下。莫梵口中喃喃自语,不知在说些什么,终于也过去取了一粒丹药吃了。 赫芬脸色惨然,从怀中取出一本册子,正是那《跨时代》曲谱,走到金泽丰身前说:“尊驾武功固高,智谋又富,设此巧计将夜无风救了出去,嘿嘿,在下佩服得紧。这本曲谱害得我四兄弟身败名裂,原物奉还。”说着举手一掷,将曲谱投入了金泽丰怀中。 金泽丰一怔之际,只见他转过身去,走向墙边,心下不禁颇为歉仄,寻思:“相救这位夜总裁,全是古大哥的计谋,事先我可半点不知。但赫芬他们心中恨我,也是情理之常,我可没法分辩了。” 赫芬转过身来,靠墙而立说:“我师兄弟四人身入北斗集团,本意是在江湖上行侠仗义,好好作一番事业。但夜总裁性子暴躁,威福自用,我师兄弟早萌退志。孟春公子接任之后,宠信奸佞,锄除集团老兄弟。我四人更加心灰意懒,讨此差使,一来得以远离云天之巅,不必与人勾心斗角,二来闲居西湖,琴书遣怀。十二年来,清福也已享得够了。人生于世,忧多乐少,本就如此……”说到这里,轻哼一声,身子慢慢软垂下去。 羲繇和莫梵齐叫:“大哥!”抢过去将他扶起,只见他心口插了一柄匕首,双目圆睁,却已气绝。羲繇和莫梵连叫:“大哥,大哥!”哭了出来。 王庆喝道:“这老儿不遵总裁令旨,畏罪自尽,须当罪加一等。你们两个家伙又吵些什么?”莫梵满脸怒容,转过身来,便欲向王庆扑过去,和他拼命。王庆喝问:“怎样?你想造反么?”莫梵想起已然服了魅影丸,此后不得稍有违抗夜无风的意旨,一股怒气登时消了,只得低头拭泪。 原本倒在一旁的徐世丰突然发出一声嘶叫,圆睁双目,对着夜无风吼道:“我跟你拼了!”但他穴道受点,又怎挣扎得起身?只见他肌肉扭曲,呼呼喘气,显得极为痛苦。古深走上前去,重重一脚,将他踢死。 夜无风说:“把尸首和这废人都撵了出去,取酒菜来,今日我和古兄弟、金兄弟要共谋一醉。”羲繇和莫梵齐说:“是!”抱了赫芬和徐世丰的尸身,以及软瘫在地的维奇出去。 跟着便有佣人上来摆陈杯筷,共设了六个座位。郭威庭说:“摆三副杯筷!咱们怎配和总裁共席?”一面帮着收拾。夜无风说:“你们也辛苦了,且到外面喝一杯去。”郭威庭、王庆、万红霞一齐躬身说:“谢总裁恩典。”慢慢退出。 金泽丰见赫芬自尽,心想此人倒是个义烈汉子,想起那日他要修书荐自己去见少林寺普光方丈,求他治病,对己也是一番好意,不由得有些伤感。 古深笑着说:“兄弟,你怎么机缘巧合,学到了总裁的银河星爆?这件事倒要你说来听听。”金泽丰便将如何自行修习,如何无意中练成等情一一说了。古深笑着说:“恭喜,恭喜,这种种机缘,缺一不成。做哥哥的好生为你欢喜。”说着举起酒杯,一口干了。夜无风和金泽丰也都举杯干了。 夜无风笑着说:“此事说来也是险极。我当初在那铁板上刻这套练功秘诀,虽是在黑狱中闷得很了,聊以自遣,却未必存着什么好心。神功秘诀固然是真,但若非我亲加指点,助其散功,依法修习者非走火入魔不可,能避过此劫者千中无一。练这神功,有两大难关。第一步是要散去全身内力,使得丹田中一无所有,只要散得不尽,或行错了穴道,立时便会走火入魔,轻则全身瘫痪,从此成了废人,重则经脉逆转,七孔流血而亡。这门功夫创成已达数百年,但得获传授的固已稀有,幸而能练成的更寥寥无几,实因散功这一步太过艰难之故。金兄弟却占了极大的便宜,你内力本已全失,原无所有,要散便散,不费半点力气,于旁人最艰难最凶险的一步,在你竟不知不觉间便迈过去了。散功之后,又须吸取旁人的内气,贮入自己丹田,再依法驱入奇经八脉以供己用。这一步本来也甚艰难,自己内力已然散尽,再要吸取旁人内气,岂不是以卵击石,徒然送命?金兄弟却又有巧遇,听古兄弟说,你身上早已有几名高手所注的八道异种真气,虽只各人的一部分,亦已极为厉害。金兄弟,你居然轻轻易易地度此两大难关,练成大法,也真是天意了。” 金泽丰手心中捏了把冷汗,说道:“幸好我内力全失,否则当真不堪设想。古大哥,夜总裁到底怎么脱困,兄弟至今仍不明所以。” 古深笑嘻嘻地从怀中取出一物,塞在金泽丰手中,问道:“这是什么?”金泽丰觉得入手之物是一枚坚硬的圆球,正是那日他要自己拿去交给夜无风的,摊开手掌,见是一枚钢球,球上嵌有一粒小小的钢珠。金泽丰一拨钢珠,那钢珠轻轻转得几转,便拉了一条极细的钢丝出来。这钢丝一端连在钢球之上,钢丝上都是锯齿,却是一把打造得精巧之极的钢丝锯子。金泽丰恍然大悟说:“原来总裁手足上的铐镣,是用此物锯断的。” 夜无风笑着说:“我在几声大笑之中运上了内力,将你们五人尽皆震倒,随即锯断铐镣。你后来怎样对付维奇,当时我便怎样对付你了。”金泽丰笑着说:“原来你跟我换了衣衫,将铐镣套在我手足之上,难怪赫芬等没察觉。”古深说:“本来此事也不易瞒得过赫芬和维奇,但他们醒转之后,总裁和我早已出了碧桂园。维奇他们见到我留下的棋谱书画,各人神魂颠倒,欢喜得紧,又哪里会疑心到狱中人已掉了包。” 金泽丰说:“大哥神机妙算,人所难及。”心想:“原来你一切早已安排妥当,投这四人所好,引其入彀。但夜总裁脱困已久,却何以迟迟不来救我?” 古深鉴貌辨色,猜到了他心意,笑着说:“兄弟,总裁脱困之后,有许多大事要办,可不能让对头得知,只好委屈你在西湖底下多住几天,咱们今日便是救你来啦。好在你因祸得福,练成了不世神功,总算有了补偿。哈哈哈,做哥哥的给你赔不是了。”说着在三人酒杯中都斟满了酒,自己一口喝干。夜无风哈哈大笑说:“我也陪一杯。”金泽丰笑着说:“赔什么不是?我得多谢两位才是。我本来身受内伤,没法医治,练了总裁的神功后,内伤竟霍然而愈,得回了一条性命。”三人纵声大笑,甚是高兴。 古深说:“夜孟春原是总裁的养子,十二年之前,总裁离奇失踪,夜孟春篡位。我知事出蹊跷,只有隐忍,与夜孟春敷衍。直到最近,才探知了总裁被囚的所在,便即来助总裁脱困。岂知我一下云天之巅,夜孟春便派出大队人马来追杀我,又遇上所谓正派中一批混账王八蛋挤在一起赶热闹。兄弟,那日两派的王八蛋追杀你我之时,在山道上你说了内功尽失的缘由,我当时便想,要散去你体内的诸般异种真气,当世惟总裁的‘银河星爆’。总裁脱困之后,我便会求他老人家传你这项神功,救你性命,想不到不用我出口恳求,总裁已自传你了。”三人又一起干杯大笑。 金泽丰心想:“古大哥去救夜总裁,固然是利用了我,却也确是存了救我性命之心。他当日曾说要办一件大事,坦言是要利用我,要委屈我多时,当时我一口答允,为此坐牢,无可抱怨。何况我若不是在这件事上出了大力,那‘银河星爆’何等神妙,夜总裁又怎肯轻易便即传给我这毫不相干的外人?”不禁对古深好生感激,转头问:“夜总裁,你这门神功出神入化,任谁都难以猜度,来历如何,尚请指教。” 第167章 名缰利索,唯童言无忌 夜无风喝了一口酒说:“我这门神功,其中原理是将敌人的内力吸过来与自身的内力混元合一,释放到极限,将能量集中倾泻到对方身上,并可跨界远程攻击。其威力号称连银河群星都能粉碎的无上威力。而吸收敌人内力在其中只是浅薄之极,浅薄之极了。我初时也觉将别人毕生修习的功力吸了过来作为己用,似乎不合正道,不肯修习。后来读了一位前辈高人的遗书,才明白了这门神功的至理。那遗书中说:不论好人坏人,学武功便是要伤人杀人。武功本身无所谓善恶,用之为善即善,用之为恶即恶,拳脚兵刃都是一般。同一招‘黑虎偷心’,打死了恶人那是好招,打死了好人便是恶招。宝刀宝剑用来杀了好人,那是坏刀坏剑,用来杀了奸人,那是好刀好剑。金兄弟,你说是不是啊?”金泽丰点头说:“总裁宏论,精辟之极。” 夜无风说:“有人抡刀使剑杀伤善人良民,咱们就当把他手中的刀剑夺了过来,令他手中没了兵刃,此事乃是为善。坏人内力越强,作恶越厉害,将他的内功吸个干净,便是废了他用以作恶的本领,犹似夺了他的宝刀利剑。少林神拳、武当长拳,是污秽功夫吗?一样能用以伤人杀人,只不过千百年来他们不用这拳法去滥伤无辜而已。”他为了要收服金泽丰,言语之中,将“银河星爆”说成具有大篇道理。 又饮得十几杯酒后,金泽丰觉得这位夜总裁谈吐豪迈,识见非凡,不由得大为心折,先前见他对付徐世丰和维奇,手段未免过份毒辣,但听他谈论了一会儿后,颇信英雄处事,有不能以常理测度者,心中本来所存的不平之意逐渐淡去。 夜无风说:“金兄弟。我对待敌人,出手极狠,御下又是极严,你或许不大看得惯。但你想想,我在西湖湖底的黑牢中关了多久?你在牢中耽过,知道这些日子的滋味。人家待我如何?对于敌人叛徒,难道能心慈么?” 金泽丰点头称是,忽然想起一事,站起身来说:“我有一事相求总裁,盼望总裁能够允可。”夜无风问:“什么事?”金泽丰说:“我当日在地牢初见总裁,曾听赫芬说,总裁倘若脱困,重入江湖,单是东华派,少说便会死去一大半人。又听总裁说,他日见到我师父,要令他大大难堪。总裁功力通神,倘欲和东华派为难,没人能够抵挡……” 夜无风说:“我听古兄弟说,你师父已传言天下,将你逐出了东华门墙。我去将他们大大折辱一番,索性就此灭了东华派,将之在武林中除名,为你出一口恶气。” 金泽丰摇头说:“在下自幼父母双亡,蒙恩师、师母收入门下,抚养长大,名虽师徒,情同父子。师父将我逐出门墙,一来确是我的不是,二来只怕也有些误会。在下可万万不敢怨怪恩师。”夜无风微笑说:“原来龚政伟对你无情,你倒不肯对他不义?” 金泽丰说:“在下想求恳总裁的,便是请你宽宏大量,别跟我师父师母,以及东华派的师弟师妹们为难。”夜无风沉吟说:“我得脱黑牢,你出力甚大,但我传了你银河星爆,救了你命,两者已然相抵,谁也不亏负谁。我重入江湖,未了的恩怨大事甚多,可不能对你许下什么诺言,以后行事未免缚手缚脚。” 金泽丰听他这么说,竟是非和龚政伟为难不可,不由得焦急之情,见于颜色。 夜无风哈哈一笑说:“小兄弟,你且坐下。今日我在世上,只有古兄弟和你二人,才是真正亲信之人,你有事求我,总也有个商量处。这样吧,你先答允我一件事,我也就答允你,今后见到东华派中人,只要他们不是对我不敬,我便不去惹他。纵然要教训他们,也当瞧在你面上,手下留情三分。你说如何?” 金泽丰大喜,忙说:“如此感激不尽。总裁有何嘱咐,在下无有不遵。” 夜无风说:“我和你二人结为金兰兄弟,今后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古兄弟为北斗集团的左特助,你便为集团的右特助。你意下如何?” 金泽丰一听,登时愕然,万没料到他要自己加入北斗集团。他自幼便听师父和师母说及北斗集团的种种奸邪恶毒事迹,自己虽遭逐出门墙,只盼闲云野鹤,在江湖上做个无门无派的散人,要自己身入北斗集团,却是万万不能,一时间心中乱成一团,难以回答。 夜无风和古深两对眼睛凝视着他,霎时之间,室中更无半点声息。 过了好一会儿。金泽丰才说:“总裁美意,想我金泽丰乃末学后进,如何敢和总裁比肩称兄道弟?再说,在下虽已不属东华派,仍盼师父能回心转意,收回成命……” 夜无风淡淡一笑说:“你叫我总裁,其实我此刻虽得脱牢笼,仍然性命朝不保夕,‘总裁’二字,也不过说来好听而已。今日普天之下,人人都知北斗集团总裁是夜孟春。此人武功之高,决不在我之下,权谋智计,更远胜于我。他麾下人才济济,凭我和古兄弟二人,要想从他手中夺回尊位,确是以卵击石、痴心妄想之举。你不愿和我结为兄弟,原是明哲保身的美事,来来来,咱们杯酒言欢,这话再也休提了。” 金泽丰说:“总裁的权位如何给夜孟春夺去,又如何给囚在黑牢之中,种种情事,在下全然不明,不知两位能赐告否?” 夜无风摇了摇头,凄然一笑说:“湖底一居,十二年,什么名利权位,本该瞧得淡了。嘿嘿,偏偏年纪越老,越是心热。”他满满斟了一杯酒,一口干了,哈哈一声长笑,笑声中却满是苍凉之意。 古深说:“兄弟,那日夜孟春派出多人追我,手段之辣,你是亲眼见到的了。若不是你仗义出手,我早已在那凉亭中给他们砍为肉酱。你心中尚有正邪之分,可是那日他们数百人联手,围杀你我二人,哪里还分什么正派邪派?其实事在人为,正派中固有好人,何尝没有卑鄙奸恶之徒?北斗集团中坏人确是不少,但等咱们三人掌了大权,好好整顿一番,将那些作恶多端的败类给清除了,岂不叫江湖上豪杰之士扬眉吐气?” 金泽丰点头说:“大哥这话,说得甚是。” 古深说:“想当年总裁对待夜孟春犹如亲生骨肉一般,提拔他为集团的左特助,集团一应大权都交了给他。其时总裁潜心修习银河星爆,要将其中若干小小的缺陷都纠正过来,集团日常事务便无暇多管。不料那夜孟春狼子野心,面子上对总裁十分恭敬,什么事都不敢违背,暗中却培植一己势力,假借诸般借口,将所有忠于总裁的部属或撤或革、或径行处死,数年之间,总裁的亲信凋零殆尽。总裁是忠厚至诚之人,见夜孟春处处恭谨小心,而集团在他手中也算一切井井有条,始终没加怀疑。” 夜无风叹了口气说:“古兄弟,这件事我实在好生惭愧。你曾对我进了数次忠言,叫我提防。可是我对夜孟春信任太过,忠言逆耳,反怪你对他心怀嫉忌,责你挑拨离间,多生是非。以至你一怒而去,高飞远走,从此不再见面。” 古深说:“属下决不敢对总裁有何怨怪之意,只是见情势不对,那夜孟春部署周密,发难在即,属下若随侍总裁身侧,非先遭了他毒手不可。虽然为集团殉难,份所当为,但属下思前想后,总觉还是先行避开为是。如总裁能洞烛他的奸心,令他逆谋不逞,自是上上大吉,否则属下身在外地,至少也能让他心有所忌,不敢太过放肆。” 夜无风点头说:“是啊,可是我当时怎知道你的苦心?见你不辞而行,心下大是恼怒,其时练功正当紧要关头,还险些出了乱子。那夜孟春却来大献殷勤,劝我不可烦恼。这一来,我更加中了他的奸计,竟将集团的秘籍《马恩宣言》传了给他。” 金泽丰听到《马恩宣言》四字,不禁“啊”了一声。 古深说:“兄弟,你也知道《马恩宣言》么?”金泽丰说:“我曾听师父说起过这本书的名字,知是博大精深的武学秘笈,却不知曾在总裁手中。” 夜无风说:“多年以来,《马恩宣言》一直是北斗集团的瑰宝,历来均是上代总裁传给下一代总裁。其时我修习银河星爆废寝忘食,什么事都不放在心上,便想将总裁之位传给夜孟春。将《马恩宣言》传给他,原是向他表明清楚:不久之后,我便会以总裁之位相授。唉,夜孟春是个聪明人,这总裁之位明明已交在他手里,他为什么这样心急,不肯等到我正式召开总坛,正式公布于众?却偏偏要干这叛逆篡位之事?”他皱起了眉头,似乎直到此刻,对这件事仍弄不明白。 古深说:“他一来是等不及,不知总裁到何时才正式相传;二来是不放心,只怕突然之间,大事有变。” 夜无风说:“其实他一切已部署妥当,又怕什么突然之间大事有变?当真令人好生难以索解。我在黑牢中静心思索,对他的种种奸谋已一一想得明白,只是他何以迫不及待地忽然发难,至今仍想他不通。本来嘛,他对你颇有所忌,怕我说不定会将总裁之位传了给你。但你既不别而行,已去了他眼中之钉,尽管慢慢地等下去好了。” 古深说:“夜孟春发难那一年,端午节晚上大宴,郡主在席上说过一句话,总裁还记得么?”夜无风搔了搔头说:“端午节?那小姑娘说过什么话啊?那有什么关系?我可全不记得了。” 古深说:“总裁别说郡主是小孩子。她聪明伶俐,心思之巧,实不输于大人。那一年郡主是七岁吧?她在席上点点人数,忽然问你:‘爸爸,怎么咱们每年端午节喝酒,一年总是少一个人?’你一怔,问道,‘什么一年少一个人?’郡主说:‘我记得去年有十一个人,前年有十二个。今年一、二、三、四、五……咱们只剩下了十个。’” 夜无风叹了口气说:“是啊,当时我听了小姑娘这句话,心下甚是不快。早一年夜孟春处决了郝贤弟。再早一年,丘资工不明不白地死在甘肃,此刻想来,自也是夜孟春暗中安排的毒计了。再先一年,孙资工遭革,受西圣、北极、南特三派高手围攻而死,此事起祸,自也是在夜孟春身上。唉,小姑娘无意中吐露真言,当时我犹在梦中,竟自不悟。” 第168章 谢君美意,扮将军胡来 他顿了一顿,喝了口酒,又说:“这门‘银河星爆’传习百年,只是学者不得其法,其中颇有缺陷。我修习银河星爆已在十年以上,在江湖上这神功也大有声名,闻者无不丧胆。可是我却知这神功之中实有几个重大缺陷,初时不觉,其后祸患却慢慢显露出来。那几年中我已深明其患,心知若不及早补救,终有一日会得毒火焚身。他人功力既是吸取而来,终非己有,会突然反噬作怪,吸来的功力愈多,反扑之力愈大。” 金泽丰听到这里,心下隐隐觉得有一件大事十分不妥。 夜无风又说:“那时我身上已积聚了十余名正邪高手的功力。但这十余名高手分属不同门派,所练功力各不相同。我须得设法将之融合为一,以为己用,否则总是心腹大患。那几年中,我日思夜想,所挂心的便是这件事。那日端午节大宴席上,我虽在饮酒谈笑,心中却兀自在推算阳跷二十二穴和阳维三十二穴,在这五十四个穴道之间,如何使内息游走自如,既可自阳跷入阳维,亦可自阳维入阳跷。因此小姑娘那几句话,我听了当时心下虽然不快,但片刻间便也忘了。” 古深说:“属下也一直奇怪。总裁向来机警万分,别人只须说得半句话,立时便知他心意,十拿九稳,从不失误。可是在那几年中,不但对夜孟春的奸谋全不察觉,而且日常……日常……咳……”夜无风微笑说:“而且日常浑浑噩噩,神不守舍,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是也不是?”古深说:“是啊。郡主说了那几句话后,夜孟春哈哈一笑说:‘清秋妹妹,你爱热闹,是不?明年咱们多邀几个人来一起喝酒便是。’他说话时满脸堆欢,可是我从他眼光之中,却看出满是疑虑之色。他必定猜想,总裁早已胸有成竹,眼前只不过假痴假呆,试他一试。他素知总裁精明,料想对这样明显的事,决不会不起疑心。” 夜无风皱起眉头说:“小姑娘那日在端午节大宴中说过这几句话,这十二年来,我却从来没记起过。此刻经你一提,我才记得确有此言。不错,夜孟春听了那几句话,焉不大起疑心?”古深说:“再说,郡主一天天长大,越来越聪明,便在一二年间,只怕便会给她识破机关。等她成年之后,总裁又或许会将大位传她。夜孟春所以不敢多等,宁可冒险发难,其理或在于此。” 夜无风连连点头,叹了口气说:“唉,此刻我女儿若在我身边,咱们多了一人,也不致如此势孤力弱了。” 古深转过头来,向金泽丰说:“兄弟,总裁适才说,他这银河星爆之中,不免有重大缺陷。以我所知,总裁虽在黑牢中被囚十二年,大大受了委屈,可是由此脱却俗务羁绊,潜心思索,已解破了这神功中的秘奥。总裁,是也不是?” 夜无风摸摸浓密的黑髯,哈哈一笑,极是得意,说道:“正是。从此而后,吸到别人的功力,尽为我用,再也不用担心这些异种真气突然反扑了。哈哈!金兄弟,你深深吸一口气,是否觉得玉枕穴和膻中穴中有真气鼓荡,猛然窜动?” 金泽丰依言吸了口气,果觉玉枕穴和膻中穴两处有真气隐隐流窜,不由得脸色微变。 夜无风说:“你不过初学乍练,还不怎么觉得,可是当年我尚未解破这秘奥之时,这两处穴道中真气鼓荡,当真是天翻地覆,实难忍受。外面虽静悄悄的一无声息,我耳中却满是万马奔腾之声,有时又似一个个焦雷连续击打,轰轰发发,一个响似一个。唉,若不是我体内有如此重大变故,夜孟春的逆谋焉能得逞?” 金泽丰知他所言不虚,又知古深和他说这番话,用意是要自己向他求教,但若自己不允加入北斗集团,求教之言自是说不出口,心想:“练他这银河星爆,是要吸取旁人功力以为己用。这功夫自私阴毒,我若非受攻被逼,决计不使。至于我体内异种真气没法化除,本来便已如此,我这条性命原是捡来的。金泽丰岂能贪生怕死,便去做大违素愿之事?”当下转过话题说:“总裁,在下有一事不明,还想请教。在下曾听师父说,那《马恩宣言》是武学中至高无上的秘笈,练成了书中的武学,固然无敌于天下,而且长生延年,寿过百岁。总裁何以不练那本书中的武功,却去练那甚为凶险的银河星爆?” 夜无风淡淡一笑说:“此中原由,便不足为外人道了。” 金泽丰脸上一红说:“是,在下冒昧了。” 古深说:“兄弟,总裁年事已高,你大哥也比他老人家小不了几岁。你若入了集团,他日总裁的继承人非你莫属。就算你嫌北斗集团的声名不好,难道不能在你手中力加整顿,为天下人造福么?” 金泽丰听他这番话入情入理,微觉心动,只见夜无风左手拿起酒杯,重重在桌上一放,右手提起酒壶,斟满了一杯酒说:“数百年来,北斗集团和诸派为仇,向来势不两立。你如固执己见,不入集团,自己内伤难愈,性命不保,固不必说,只怕你师父师母的东华派……嘿嘿,我要使东华派师徒尽数覆灭,东华派从此在武林中除名,却也不是什么难事。你我今日在此相聚,大是有缘,你若听我良言相劝,便请干了此杯,万事都可商量。” 这番话充满了威胁之意,金泽丰胸口热血上涌,朗声说:“总裁,大哥,我本就身患绝症,命在旦夕,无意中却学得了总裁的神功,此后如没法化解,也不过回复旧状而已,那也没什么。我于自己这条性命早已不怎么看重,生死有命,且由他去。东华派开派数百年,当有自存之道,未必别人一举手间便能予以覆灭。今日言尽于此,后会有期!”说着站起身来,向二人躬身为礼,转身便走。 古深欲待再有话说,金泽丰早已去得远了。 金泽丰出得碧桂园,重重吁了口气,拂体凉风,适意畅怀,一抬头,只见一钩残月斜挂柳梢,远处湖水中映出月亮和浮云的倒影。 走到湖边,悄立片刻,心想:“夜前辈眼前的大事当是去云天之巅向夜孟春算账,夺回总裁之位,自不会去寻东华派的晦气。但若师父师母、师弟妹们不知内情,撞上了他,那可非遭毒手不可。须得尽早告知,好让他们有所防备。却不知他们从潮州回来了没有?左右无事,我就去广东走一趟。倘若他们已动身回来,在途中或能遇上。” 随即想到师父传书武林,将自己逐出了师门,胸口不禁又是一酸,又想:“我将夜前辈逼我加入集团之事,向师父师母禀明。他们当能明白,我并非有意和北斗集团中人结交。说不定师父能收回成命,只罚我去爱身崖上面壁三年,那便好了。”一想到重入师门有望,精神为之一振,当下去找了家客店歇宿。 这一觉睡到午时方醒,心想在见师父师母之前,别要显了自己本来面目,何况夜清秋曾叫胖尊者他们传言江湖,要取自己性命,还是乔装改扮,免惹麻烦。却扮作什么样子才好?心下沉吟,从房中踱了出来,刚走进天井,突然间豁喇一声,一盆水向他身上泼过来。金泽丰立时倒纵避开,那盆水便泼了个空。只见一个军官手中正拿着一只木脸盆,向着他怒目而视,粗声说:“走路也不带眼睛?你不见老爷在倒水吗?” 金泽丰气往上冲,心想天下竟有这等横蛮之人,见这军官四十来岁年纪,满腮虬髯,倒也颇为威武,腰中挂了把腰刀,挺胸凸肚,显是平素作威作福惯了的。那军官喝道:“还瞧什么?不认得老爷么?”金泽丰灵机一动:“扮成这个军官,倒也有趣。我大模大样的在江湖上走动,武林中朋友谁也不会来向我多瞧一眼。”那军官喝道:“笑什么?你奶奶的,有什么好笑?”原来金泽丰想到得意处,脸上不禁露出微笑。 金泽丰走到柜台前付了房饭钱,低声问:“那位军爷是什么来头?”那前台愁眉苦脸说:“谁知他是什么来头?他自称是大业城来的,只住了一晚,服侍他的服务员已吃了他三记耳光。好酒好肉叫了不少,也不知给不给房饭钱呢。” 金泽丰点了点头,走到附近一家茶馆中,泡了壶茶,慢慢喝着等候。 等了半个小时,只听得马蹄声响,那军官骑了匹枣红马,从客店中出来,马鞭挥得啪啪作响,大声吆喝:“让开,让开,你奶奶的,还不快走!”几个行人让得稍慢,给他马鞭抽去,呼痛声不绝。 金泽丰早已付了茶钱,站起身来,快步跟在马后。他内力充沛,脚步疾逾奔马,见那军官出了西门,向西南大路上驰去,便紧紧跟随。奔得数里,路上行人渐稀。金泽丰加快脚步,抢到马前,右手一扬。那马吃了一惊,嘘溜溜一声叫,人立起来,那军官险些掉下马来。金泽丰喝道:“你奶奶的,走路不带眼睛么?你这畜生险些踹死了老子!”他不开口,那军官已然大怒,这三声一骂,那军官自更怒不可遏,待那马前足落地,刷的一鞭,便向金泽丰头上抽落。 金泽丰见大道上不便行事,叫声:“啊哟!”一个踉跄,抱头便向小路上逃去。那军官怎肯就此罢休,跃下马来,匆匆将马缰系在树上,狂奔追来。金泽丰叫道:“啊哟,我的妈啊!”逃入树林。那军官大叫大嚷地追来,突然间胁下一麻,咕咚一声,栽倒在地。 金泽丰左足踏住他胸口,笑着说:“你奶奶的,本事如此不济,怎能行军打仗?”在他怀中一搜,掏了只大信封出来,上面盖有“枢密院办公厅”的朱红大印,写着“告身”两个大字。打开信封,抽了一张厚纸出来,却是枢密院的一张委任令,写明委任河北省邯郸市副将胡莱升任广东省惠州市团练使,克日上任。金泽丰笑者说:“原来是位团练,你便是胡莱么?” 那军官给他踏住了动弹不得,一张脸皮胀得发紫,喝道:“快放我起来,你……你……胆大妄为,侮辱军官,不……不怕王法吗?”嘴里虽然吆喝,气势却已馁了。 金泽丰笑着说:“老子没钱了,要借你的衣服去卖一卖。”反掌在他头顶一拍,那军官登时晕去。 金泽丰迅速剥下他衣服,心想这人如此可恶,叫他多受些罪,将他内衣内裤一起剥下,全身赤条条的一丝不挂。一提他背包重甸甸的,打开一看,竟有好几百统万,还有三只金元宝,心想:“这都是这狗官搜刮来的民脂民膏,难以物归原主,只好让我胡莱团练拿来买酒喝了。”想着不禁好笑,脱去衣衫,将那团练的军装、皮靴、腰刀、包裹都换到了自己身上,撕烂自己衣衫,将他反手绑了,缚在树上,再在他口中塞满了烂泥。转念一想,回身抽出单刀,将他满脸虬髯都剃了下来,将剃下的胡子揣入怀中,笑着说:“你变成了小白脸,这可俊得多啦!” 走到大路之上,解开系在树上的马缰,纵身上马,举鞭一挥,喝道:“让开,让开,你奶奶的,走路不带眼睛吗?哈哈,哈哈!”长笑声中,纵马南驰。 第169章 桑浦山上,故人有难 当晚投店,前台和服务员“军爷前,军爷后”的,招呼得极是周到。金泽丰次晨向前台问明了去潮州的道路,赏了钱,前台和服务员恭恭敬敬地直送出店门外。金泽丰心想:“总算你们时运好,遇上了我这位冒牌团练,要是真团练胡莱前来投宿,你们可有得苦头吃了。”去商场买了面镜子,一瓶胶水,出城后来到荒僻处,对着镜子将一根根胡子胶在脸上。这番细功夫花了一个小时,黏完后对镜一照,满脸虬髯,蓬蓬松松,着实神气,不禁哈哈大笑。 一路向南,到广东后,南方口音已和中州大异,甚难听懂。好在人人见他是军官,都卷起了舌头跟他说官话。他一生手头从未有过这许多钱,喝起酒来尽情畅怀,颇为自得其乐。 只是体内的诸般异种真气逼入了自己各处经脉之中,半分也没驱出体外,时时突然间涌向丹田,令他头晕眼花,烦恶欲呕。每当发作,只得依照夜无风在铁板上所刻的法门,将之驱离丹田,散入经脉。只要异种真气一离丹田,立即精神奕奕,舒畅无比。如此每练一次,自知功力便深了一层,却也是陷溺深了一层,好在总是想到:“我这条命是捡来的。多活一日,已多占了一分便宜。”便即坦然。 这日午后,已进入桑浦山。山道崎岖,渐行渐高,岭上人烟稀少。再行出二十余里后,始终没见到人家,已知贪着赶路,错过了宿头。眼见天色已晚,于是采些野果裹腹。见悬崖下有个小山洞,颇为干燥,不致有虫蚁所扰,便将马系在树上,让其自行吃草,找些干草来铺在洞里,预备过夜。忽觉丹田中气血不舒,当即坐下行功。夜无风所传的那神功每多一次修习,便多受一次羁縻,越来越觉滋味无穷。直练了一个更次,但觉全身舒泰,飘飘欲仙,直如身入云端一般。 他吐了口长气,站起身来,不由得苦笑,心想:“那日我问夜总裁,他既有武功绝学《马恩宣言》在手,何以还要练这银河星爆,他不肯置答。此中情由,这时我却明白了。原来这银河星爆一经修习,便再也无法罢手。”想到此处,不由得暗暗心惊:“曾听师母说过苗人养蛊之事,一养之后,纵然明知其害,也已难以舍弃,若不放蛊害人,蛊虫便会反噬其主。将来我可别成为养蛊的苗人才好。” 走出山洞,但见繁星满天,四下里虫声唧唧,忽听得山道上有人行来,其时相距尚远,但他内功既强,耳音便亦及遥,心念一动,当即过去放开了马缰,在马臀上轻轻一拍,那马缓缓走向山坳。 他隐身树后,过了好一会儿,听得山道上脚步声渐近,人数着实不少,星光下但见一行人均穿黑衣,其中一人腰缠黄带,瞧装束是北斗集团中人,其余高高矮矮的一共三十余人,都默不作声地随在其后。金泽丰心想:“他们此去向南入粤,莫非和我东华派有关?难道是奉了夜总裁之命,去跟师父师母为难?”待一行人去远,便悄悄跟随。 行出数里,山路突然陡峭,两旁山峰笔立,中间留出一条窄窄的山路,已不能两人并肩而行。那三十余人排成一字长蛇,向山道上爬去。金泽丰心想:“我如跟着上去,这些人居高临下,只须有一人偶一回头,便见到了我。”于是闪入草丛躲起,要等他们上了高坡,从南坡下去后再追赶上去。哪知这行人将到坡顶,突然散开,分别隐在山石之后,顷刻间藏得一个人影也不见了。 金泽丰吃了一惊,第一个念头是:“他们已见到了我。”但随即知道不是,寻思:“他们在此埋伏,要袭击上坡之人。是了,此处地势绝佳,在此陡然发难,上坡之人势必难逃毒手。他们要伏击的是谁?难道师父师母他们北归之后,又有急事要回广东?否则怎会连夜赶路?今晚我又能和乐媛学妹相会?” 一想到龚乐媛,登时全身皆热,悄悄在草丛中爬了开去,直爬到远离山道,这才从乱石间飞奔下山,转了几个弯,回头已望不见那高坡,再转到山道上向北而行。 他一路疾走,留神倾听对面是否有人过来,走出十余里后,忽听得左侧山坡上有人斥责说:“金泽丰这混账东西,你还要为他强辩!” 黑夜之中,荒山之上,突然听到有人清清楚楚地叫出自己姓名,金泽丰不禁大吃一惊,第一个念头便是:“是师父他们!”但这明明是女子声音,却不是师母,更不是龚乐媛。跟着又听得一个女子的话声,只相隔既远,话声又低,听不清说些什么。金泽丰向山坡上望去,只见影影绰绰地站着三四十人,心中一酸:“不知是谁在骂我?如果真是东华派一行,乐媛学妹听别人这般骂我,不知又如何说?” 当即矮身钻入道旁灌木丛中,绕到那山坡之侧,弓腰疾行,来到一株大树之后,听得一个女子声音说:“师伯,金师兄行侠仗义……”听得这半句话,脑海中便映出一张俏丽清秀的脸蛋来,胸口微微一热,知说话之人是兰陵派的小尼姑妙玉。他既知这些人是兰陵派而不是东华派,不免失望,心神一激动间,妙玉下面两句话便没听见。 只听先前那尖锐而苍老的声音怒道:“你小小年纪,却恁地固执?难道东华派掌门龚先生的来信是假的?龚先生传书天下,将金泽丰逐出了门墙,说他与北斗集团勾结,还能冤枉他么?金泽丰以前救过你,他多半要凭着这一点点小恩小惠,向咱们暗算下手。” 妙玉说:“师伯,那可不是小恩小惠,金师兄不顾自己性命……”那苍老的声音喝道:“你还叫他金师兄?这人多半是个工于心计的恶贼,装模作样,欺骗你们小孩子家。江湖上人心鬼蜮,什么狡猾伎俩都有。你们年轻人没见识,便容易上当。”妙玉说:“师伯的吩咐,弟子怎敢不听?不过……不过……金师……”底下个“兄”字终于没说出口,硬生生地给忍住了。那老人问:“不过怎样?”妙玉似乎甚为害怕,不敢再说下去。 那老人说:“这次总统山白盟主传来讯息,北斗集团大举入粤,企图劫夺潮州熊家的《社会剑谱》。白盟主要五常联盟一齐设法拦阻,以免给这些妖魔歹徒夺到了剑谱,武功大进,五常联盟不免人人死无葬身之地。那潮州姓熊的孩子已投入龚先生门下,剑谱若为东华派所得,自然再好不过。就怕北斗集团诡计多端,再加上个东华派旧徒金泽丰,他熟知内情,咱们的处境便十分不利了。掌门既将这副重担放在我肩头,命我率领大伙儿入闽,此事有关正邪双方气运消长,万万轻忽不得。再过三十里,便是广东地界。今日大家辛苦些,连夜赶路,到廿八铺歇宿。咱们赶在头里,等北斗集团会员大举赶到之时,咱们便占了以逸待劳的便宜。但仍须事事小心。”只听得数十名女子齐声答应。 金泽丰心想:“这位师太既非兰陵派掌门,妙玉小师妹又叫她师伯,‘兰陵三神尼”那么是兰净师太了。她接到我师父传书,将我当作歹人,那也怪她不得。她只道自己赶在头里,殊不知北斗集团会员已埋伏在前。幸好给我发觉了,却怎么去告知她们才好?” 只听兰净说:“一入粤境,须得步步提防,要当四下里全是敌人。说不定饭店中的服务员,茶馆里的服务员,都是北斗集团中的奸细。别说隔墙有耳,就是这草丛之中,也难免没藏着敌人。自今而后,大伙儿决不可提一句《社会剑谱》,连龚先生、金泽丰、夜孟春的名头也不可提。”群女弟子齐声应道:“是。” 金泽丰知北斗集团总裁夜孟春神功无敌,听她竟将自己的名字和师父及夜孟春相提并论,不禁苦笑,心想:“我这无名小卒,你兰陵派前辈竟如此瞧得起,那可不敢当了。” 只听兰净说:“大伙儿这就走吧!”众弟子又应了一声,便见七名女弟子从山坡上疾驰而下,过了一会儿,又有七人奔下。兰陵派轻功另有一路,在武林中颇有声名,前七人、后七人相距都一般远近,宛似结成阵法一般,十四人大袖飘飘,同步齐进,远远望去,美观之极。再过一会儿,又有七人奔下。 过不多时,兰陵派众弟子一批批都动身了,一共六批,最后一批却有八人,想是多了个兰净师太。这些女子不是女尼,便是俗家女弟子,黑夜之中,金泽丰难辨妙玉在哪一队中,心想:“这些兰陵派的师姐师妹虽各有绝技,但一上得那陡坡,双峰夹道,北斗集团会员忽施奇袭,势必伤亡惨重。” 当即摘了些青草,挤出草汁,搽在脸上,再挖些烂泥,在脸上手上涂抹一阵,绕到山道左侧,提气追了上去。他轻功本来并不甚佳,但轻功高低,全系于内力强弱,他身上既集中南六子、瓦洛佳、普华大师、维奇等众高手的部分内力,较之当世高手,已然远胜,此时随意迈步,都是一步跨出老远。这一提气急奔,顷刻间便追上了兰陵派众人。他怕兰净师太武功了得,听到他奔行的声息,是以兜了个大圈子,这才赶在众人头里,一上山道后,奔得更加快了。 他来到陡坡之下,站定了静听,竟无半点声息,心想:“若不是我亲眼见到北斗集团会员埋伏在侧,又怎想得到此处危机四伏,凶险无比。”慢慢走上陡坡,来到双峰夹道处的山口,离北斗集团会员埋伏处约有里许,坐了下来,寻思:“北斗集团中人多半已见到了我,只是他们生怕打草惊蛇,想来不会对我动手。”等了一会儿,索性卧倒在地。 终于隐隐听到山坡下传来了脚步声,心下转念:“最好引得北斗集团会员来和我动手,只须稍稍打斗一下,兰陵派自然知道了。”于是自言自语:“老子生平最恨的,便是暗箭伤人,有本事的何不真刀真枪,狠狠打上一架?躲了起来,鬼鬼祟祟地害人,那是最无耻的卑鄙行径!”他对着高坡提气说话,借着充沛内力远远传送出去,料想北斗集团会员定然听到。岂知这些人真能沉得住气,竟毫不理睬。 第170章 将军跌倒,贻笑群尼 过不多时,兰陵派第一拨七名弟子已到了他身前。 七弟子在月光下见一名军官伸张四肢,睡在地下。这条山道便只容一人行过,两旁均是峭壁,若要上坡,非跨过他身子不可。这些弟子只须轻轻一纵,便能跃过他身子,但男女有别,在男人头顶纵跃而过,未免太过无礼。 一名中年女尼朗声说:“劳驾,这位军爷,请借一借道。”金泽丰唔唔两声,忽然间鼾声大作。那女尼法名妙瑜,性子却毫不和气,见这军官深更半夜地睡在当道,情状已极突兀,而这等大声打鼾,十九是故意做作。她强抑怒气说:“你如不让开,我们可要从你身上跳过去了。”金泽丰鼾声不停,迷迷糊糊说:“这条路上妖魔鬼怪多得紧,可过去不得啊。唔唔,苦海无边,回……回……回头是岸!” 妙瑜一怔,听他这几句话似乎意带双关。另一名女尼扯了扯她衣袖,七人都退开几步。 一人悄声说:“师姐,这人有点古怪。”又一人说:“说不定他是北斗集团奸人,在此向咱们挑战。”另一人说:“北斗集团会员决不会去做军官,就算乔装改扮,也当扮作别种装束。”妙瑜说:“不管他!他再不让道,咱们就跳了过去。”迈步上前,喝道:“你真的不让,我们可要得罪了。” 金泽丰伸了个懒腰,慢慢坐起。他仍怕给妙玉认了出来,脸向山坡,背脊对着兰陵派众弟子,右手撑在峭壁上,身子摇摇晃晃,似是喝醉了酒一般,说道:“好酒啊,好酒!” 便在此时,兰陵派第二拨弟子已然到达。一名俗家弟子问:“妙瑜师姐,这人在这里干什么?”妙瑜皱眉说:“谁知道他了!” 金泽丰大声说:“刚才宰了一条狗,吃得肚子发胀,酒又喝得太多,只怕要呕。啊哟,不好,真的要呕!”当下呕声不绝。众女弟子皱眉掩鼻,纷纷退开。金泽丰呕了几声,却呕不出什么。众女弟子窃窃私议间,第三拨又已到了。 只听得一个轻柔的声音说:“这人喝醉了,怪可怜的,让他歇一歇,咱们再走不迟。”金泽丰听到这声音,心头微微一震,寻思:“妙玉小师妹心地真好。” 妙瑜却说:“这人故意在此捣乱,并非安着好心!”迈步上前,喝道:“让开!”伸掌往金泽丰左肩拨去。金泽丰身子连晃,叫道:“啊哟,乖乖不得了!”跌跌撞撞地向上走了几步。这几步一走,局势更加尴尬,他身子塞在窄窄的山道之中,后面来人除非从他头顶飞跃而过,否则再也没法超越。 妙瑜跟着上去,喝道:“让开了!”金泽丰连说:“是,是!”又走上几步。他越行越高,将上山的道路塞得更死了,突然大声叫道:“喂,上面埋伏的朋友们留神了,你们要等的人正上来啦。你们这一杀出来,那可谁也逃不了啦!” 妙瑜等一听,当即退回。一人说:“此处地势奇险,倘若敌人在此埋伏袭击,可难以抵挡。”妙瑜说:“倘若有人埋伏,他怎会叫了出来?这是虚者实之,实者虚之,上面定然没人。咱们如显得畏缩,可让敌人笑话了。”另两名中年女尼齐声说:“是啊!咱三人在前开路,师妹们在后跟来。”三人长剑出鞘,又奔到了金泽丰身后。 金泽丰不住大声喘气,说道:“这道山坡可当真陡得紧,唉,老人家年纪大了,走不动啦。”一名女尼喝道:“喂,你让在一旁,给我们先走行不行?”金泽丰说:“出家人火气别这么大,走得快是到,走得慢也是到。咳咳,唉,去鬼门关嘛,还是走得慢些的好。”那女尼说:“你不是绕弯子骂人吗?”呼的一剑,从妙瑜身侧刺出,指向金泽丰背心。她只是想将金泽丰吓得让开,这一剑将刺到他身子,便即凝力不发。 金泽丰恰于此时转过身来,见剑尖指着自己胸口,大声喝道:“喂!你……你……你这是干什么来了?我是朝廷命官,你竟敢如此无礼。来人呐,将这女尼拿了下来!”几名年轻女弟子忍不住笑出声来,此人在这荒山野岭之上,还在硬摆官架子,实是滑稽之至。 一名尼姑笑着说:“军爷,咱们有要紧事,心急赶路,劳你驾往旁边让一让。”金泽丰说:“什么军爷不军爷?我是堂堂团练,你该当叫我大将军,才合道理。”七八名女弟子齐声笑着叫道:“大将军,请你让道!” 金泽丰哈哈一笑,挺胸凸肚,神气十足,突然间脚下一滑,摔跌下来。众弟子尖声惊呼:“小心!”便有二人拉住了他手臂。金泽丰又滑了一下,这才站定,骂道:“他奶奶……地下这样滑。地方官全是饭桶,也不差些民夫,将山道给好好修一修。” 他这么两滑一跌,身子已缩在山壁微陷的凹处,兰陵女弟子展开轻功,一一从他身旁掠过。有人笑着说:“地方官该得派八人大轿,把大将军抬过岭去,才是道理。”有人说:“大将军是骑马不坐轿的。”先一人说:“这位大将军与众不同,骑马只怕会摔跌下来。”金泽丰怒道:“胡说八道!我骑马几时摔跌过?上个月那该死的畜生作老虎跳,我才从马背上滑了一滑,摔伤了膀子,那也算不得什么。”众女弟子一阵大笑,如风般上坡。 金泽丰眼见一个苗条身子一晃,正是妙玉,便跟在她身后。这一来,可又将后面众弟子阻住了去路。幸好他虽脚步沉重,气喘吁吁,三步两滑,又爬又跌,走得倒也快捷。后面一名女弟子又笑又埋怨:“你这位大将军真是……咳,一天也不知要摔多少跤!” 妙玉回过头来说:“妙珂师姐,你别催大将军了。他心里一急,别真的摔了下去。这山坡陡得紧,摔下去可不是玩的。” 金泽丰见到她一双大眼,清澄明澈,犹如两泓清泉,一张俏脸在月光下秀丽绝俗,更没半分人间烟火气,想起那日为了逃避八达派的追击,她在双峰城中将自己抱出来,自己也曾这般怔怔地凝视过她,突然间心底升起一股柔情,心想:“这高坡之上,伏得有强仇大敌想要害她。我便性命不在,也要保护她平安周全。” 妙玉见他双目呆滞,容貌丑陋,向他微微点头,露出温和笑容,又说:“妙珂师姐,这位大将军倘若摔跌,你可得快拉住他。”妙珂笑着说:“他这么重,我怎拉得住?” 本来兰陵派戒律甚严,这些女弟子轻易不与外人说笑,但金泽丰大装小丑模样,不住逗她们的乐子,众女弟子年轻喜事,四周又并无长辈,黑夜赶路,说几句无伤大雅的笑话,亦有振奋精神之效。 金泽丰怒道:“你们这些女孩子说话便不知轻重。我堂堂大将军,想当年在战场上破阵杀贼,那般威风凛凛、杀气腾腾的模样,你们要是瞧见了,嘿嘿,还有不佩服得五体投地的?这区区山路,压根儿就没瞧在我眼里,怎会摔跤?当真信口开河……啊哟,不好!”脚下似乎踏到一块小石子,身子便俯跌下去。他伸出双手,在空中乱挥乱抓。在他身后的几名女弟子都尖声叫了出来。 妙玉急忙回身,伸手去拉。金泽丰凑手过去,握住了她手。妙玉运劲一提,金泽丰左手在地下连撑,这才站定,神情狼狈不堪。他身后的几名女弟子忍不住咭咭咯咯地嘻笑。金泽丰说:“我这皮靴走山路太过笨重,倘若穿了你们的麻鞋,那就包管不会摔跤。再说,我只不过滑了一滑,又不是摔跤,有什么好笑?”妙玉缓缓松开了手说:“是啊,将军穿了马靴,走山道确是不大方便。”金泽丰说:“虽然不便,可威风得紧,要是像你们老百姓那样,脚上穿双麻鞋草鞋,可又太不体面了。”众女弟子听他死要面子,又都笑了起来。 第171章 团练拿贼,险中求胜 这时后面几拨人已络绎到了山脚下,走在最先的将到坡顶。 金泽丰大声嚷道:“这一带所在,偷鸡摸狗的小贼最多,冷不防地便打人闷棍,抢人钱财。你们出家人身边虽没多大油水,可是辛辛苦苦化缘得来的钱,却也小心别让人给抢了去。”妙珂笑着说:“有咱们大将军在此,谅来小毛贼也不敢前来太岁头上动土。”金泽丰叫道:“喂,喂,小心了,我好像瞧见上面有人探头探脑。” 一名女弟子说:“你这位将军当真罗嗦,难道咱们还怕了几个小毛贼不成?” 一言甫毕,突然听得两名女弟子叫声:“哎唷!”骨碌碌滚下来。两名女弟子急忙抢上,同时抱住。前面几名女弟子叫了起来:“贼子放暗器,小心了!”叫声未歇,又有一人滚跌下来。妙瑜叫道:“大家伏低!小心暗器!”当下众人都伏低了身子。金泽丰骂道:“大胆毛贼,你们不知本将军在此么?”妙玉拉拉他手臂,着急说:“快伏低了!” 在前的女弟子掏出暗器,袖箭、铁菩提纷纷向上射去。但上面敌人隐伏石后,一个也瞧不见,暗器尽数落空。 兰净听得前面现了敌踪,踪身急上,从一众女弟子头顶跃过,来到金泽丰身后时,呼的一声,也从他头顶跃了过去。 金泽丰叫道:“出门大吉!晦气,晦气!”吐了几口口水。只见兰净大袖飞舞,当先攻上,敌人的暗器嗤嗤嗤射来,有的钉上了她衣袖,有的给她袖力激飞。 兰净几个起落,到了坡顶,尚未站定,但觉风声劲急,一条熟铜棍从头顶砸到。听这兵刃劈风之声,便知十分沉重,当下不敢硬接,侧身从棍旁蹿过,却见两柄链子枪一上一下地同时刺到,来势迅疾。敌人在这隘口上伏着三名好手,扼守要道。兰净喝道:“无耻!”反手拔出长剑,一剑破双枪,格了开去。那熟铜棍又拦腰扫来。兰净长剑在棍上一搭,乘势削下,一条链子枪却已刺向她右肩。只听得山腰中女弟子尖声惊呼,跟着砰砰之声大作,原来敌人从峭壁上将大石推下来。 兰陵派众弟子挤在窄道之中,蹿高伏低,躲避大石,顷刻间便有数人为大石砸伤。兰净退了两步,叫道:“大家回头,下坡再说!”她舞剑断后,以阻敌人追击。却听得轰轰之声不绝,头顶不住有大石掷下,接着听得下面兵刃相交,山脚下竟也伏有敌人。这些人待兰陵派众人上坡,上面一发动,便现身堵住退路。 下面传上讯息:“师伯,拦路的贼子功夫硬得很,冲不下去。”接着又传讯上来:“两位师姐受了伤。” 兰净大怒,如飞奔下,只见两名汉子手持钢刀,正逼得两名女弟子不住倒退。兰净一声呼叱,长剑疾刺,忽听得呼呼两声,两个拖着长链的镔铁八角锤从下飞击而上,直攻她面门。兰净举剑撩去,一枚八角锤一沉,径砸她长剑,另一枚却向上飞起,自头顶压落。兰净微微一惊:“好大的膂力。”如在平地,她也不会对这等硬打硬砸的武功放在心上,只须展开小巧功夫,便能从侧抢攻,但山道狭窄,除了正面冲下之外,别无他途。敌人两柄八角铁锤舞得劲急,犹如两团黑雾扑面而来,兰净没法施展精妙剑术,只得一步步倒退上坡。 猛听上面“哎唷”声连作,又有几名女弟子中了暗器,摔跌下来。兰净定了定神,觉得还是坡顶的敌人武功稍弱,较易对付,便又冲上,从众女弟子头顶跃过,跟着又越过金泽丰头顶。 金泽丰大声叫道:“啊哟,干什么啦,跳田鸡么?这么大年纪,还闹着玩。你在我头顶跳来跳去,人家还能赌钱么?”兰净急于破敌解围,没将他的话听在耳中。妙玉歉然说:“对不住,我师伯不是故意的。”金泽丰唠唠叨叨地埋怨:“我早说这里有毛贼,你们就是不信。”心中却说:“我只见北斗集团会员埋伏在坡顶,却原来山坡下也伏有好手。兰陵派人数虽多,挤在这条山道中施展不出手脚,大事当真不妙。” 兰净将到坡顶,蓦见杖影晃动,一条铁禅杖当头击落,原来敌人另调好手把守。兰净心想:“今日我如冲不破此关,带出来的这些弟子们只怕要覆没于此。”身形侧过,长剑斜刺,身子离铁禅杖不过数寸,便已闪过,长剑和身扑前,急刺那手挥禅杖的胖大头陀。这一招可说险到了极点,直是不顾性命、两败俱伤的打法。那头陀猝不及防,收转禅杖已自不及,嗤的一声轻响,长剑从他胁下刺入。那头陀悍勇已极,一声大叫,左拳击落,将长剑打得断成两截,拳上自也是鲜血淋漓。 兰净叫道:“快上来,拿剑来!”妙瑜飞身而上,横剑叫道:“师伯,剑!”兰净转身去接,斜刺里一柄链子枪攻向妙瑜,一柄链子枪向兰净刺到。妙瑜只得挥剑挡格,那使链子枪之人招招进逼,又将妙瑜逼得退下山道,长剑竟没能递到兰净手中。 跟着上面抢过三人,二人使刀,一人使一对判官笔,将兰净围在垓心。兰净一双肉掌上下翻飞,使开“天长掌法”,在四般兵刃间翻滚来去。她年近六旬,身手矫捷却不输少年。北斗集团三名好手合力围攻,竟奈何不了这赤手空拳的老尼。 妙玉轻轻惊叫:“啊哟,那怎么办?”金泽丰大声说:“这些小毛贼太不成话,让道,让道!本将军要上去捉拿毛贼了。”妙玉着急说:“去不得!他们不是毛贼,都是武功很好的人,你一上去,他们便要杀了你。”金泽丰胸口一挺,昂然叫道:“青天白日之下……”抬头一看,天刚破晓,还说不上是“青天白日”,他也不以为意,继续说:“这些小毛贼拦路打劫,欺侮女流之辈,哼哼,难道不怕王法么?”妙玉说:“我们不是寻常的女流之辈,敌人也不是拦路打劫的小毛贼……”金泽丰大踏步上前,从一众女弟子身旁硬挤过去。众女弟子只得贴紧石壁,让他擦身而过。 金泽丰将上坡顶,伸手去拔腰刀,拔了好一会儿,假装拔不出来,骂道:“他奶奶的,这刀子硬是捣乱,要紧关头却生了锈。将军刀锈,怎么拿贼?” 妙瑜正挺剑和两名北斗集团会员剧斗,拼命守住山道,听他在身后唠唠叨叨,刀子生了锈,拔不出来,又好气,又好笑,叫道:“快让开,这里危险!”只这么叫了一声,微一疏神,一柄链子枪刷的一声,刺向她肩头,险些中枪。妙瑜退了半步,那人又挺枪刺到。 金泽丰叫道:“反了,反了!大胆毛贼,不见本将军在此吗?”斜身闪在妙瑜身前。那使链子枪的汉子一怔,此时天色渐明,见他服色打扮确是军官模样,当下凝枪不发,枪尖指住他胸口,喝问:“你是谁?刚才在下面大呼小叫,便是你这狗官么?” 金泽丰骂道:“你奶奶的,你叫我狗官?你才是狗贼!你们在这里拦路打劫,本将军到此,你们还不逃之夭夭,当真无法无天!本将军拿住了你们,送到公安局去,每人打五十棍子,打得你们屁股开花,鲜血淋漓,每人大叫我的妈啊!” 那使枪汉子不愿戕杀军官,惹下麻烦,骂道:“快滚你妈的臭鸭蛋!再罗唆不清,老子在你这狗官身上戳三个透明窟窿。” 金泽丰见兰净师太一时尚无败象,而北斗集团会员也不再向下发射暗器、投掷大石,大声喝道:“大胆毛贼,快跪下叩头,本将军看在你们家有八十岁老娘,或者还可从轻发落,否则的话,哼哼,将你们的狗头一个个砍下来……” 兰陵派众弟子听得都皱眉摇头,均想:“这人是个疯子。”妙瑜走上一步,挺剑相护,如敌人发枪刺他,便出剑招架。 金泽丰又使劲拔刀,骂道:“你奶奶的,临急上阵,这柄祖传的宝刀偏偏生了锈。哼,我这宝刀只消不生锈啊,你毛贼便有十个脑袋也都砍了下来。”那使枪汉子呵呵大笑,喝道:“去你妈的!”横枪向金泽丰腰里砸来。金泽丰一扯之下,连刀带鞘都扯了下来,叫声:“啊哟!”身子向前直扑,摔了下去。妙瑜叫道:“小心!”金泽丰摔跌之时,腰刀递出,刀鞘头正好点中那使枪汉子腰眼。那汉子哼也不哼,便已软倒。 金泽丰啪的一声,摔倒在地,挣扎着爬起,“咦”的一声,叫道:“啊哈,你也摔了跤,大家扯个直,二一添作五,老子不算输,咱们再来打过。” 妙瑜一把抓起那汉子,向后摔出,心想有了一名俘虏在手,事情便易办了些。 第172章 深藏不露,何派高人 北斗集团中三人冲过来,意图救人。金泽丰叫道:“啊哈,乖乖不得了,小小毛贼真要拒捕。”提起腰刀,指东打西,使的全然不成章法。特色剑法本来便无招数,固可使得潇洒优雅,但使得笨拙丑怪,一样的威力奇大,其要点乃在剑意而不在招式。他并不擅于点穴打穴,激斗之际,难以认准穴道,但精妙剑法附之以浑厚内力,虽非戳中要害,但叫撞在穴道之侧,敌人一般的也禁受不住,随手戳出,便点倒一人。 但见他脚步踉跄,跌跌撞撞,一把连鞘腰刀乱挥乱舞,忽然间收足不住,向一名敌人撞去,噗的一声响,刀鞘尖头刚好撞正那人小腹。那人吐了口长气,登时软倒。金泽丰叫声“啊哟”,向后一跳,刀柄又撞中一人肩后。那人立即摔倒,在地下打滚。金泽丰双脚在他身上一绊,骂道:“他奶奶的!”身子直撞出去,刀鞘戳中一名持刀会员。此人是围攻兰净的三名好手之一,背心受撞,单刀脱手飞出。兰净趁机发掌,砰的一声,击正那人胸口。那人口喷鲜血,眼见不活了。 金泽丰连叫:“小心,小心!”退了几步,背心撞向那使判官笔之人。那人挺笔向他背脊点去。金泽丰一个踉跄,向前冲出,刀鞘到处,又有两名会员受戳倒地。那使判官笔之人向他疾扑而至。金泽丰大叫:“我的妈啊!”拔步奔逃,那人发足追来。金泽丰突然停步弯腰,刀柄从腋下露出半截,那人万料不到他奔跑正速之际忽然站定不动,他武功虽高,变招却已不及,急冲之下,将自己胸腹交界处撞上了金泽丰向后伸出的刀柄。那人脸上露出古怪之极的神情,对适才之事似是绝不相信,可是身子却慢慢软倒。 金泽丰转过身来,见坡顶打斗已停,兰陵派众弟子一小半已然上坡,正和北斗集团会员对峙而立,其余弟子正自迅速上来。他大声叫道:“小小毛贼,见到本将军在此,还不快快跪下投降,真正奇哉怪也!”手舞刀鞘,大叫一声,向北斗集团人丛中冲了进去。北斗集团会员登时刀枪交加。兰陵派众弟子待要上前相助,却见金泽丰大叫:“厉害,厉害!好凶狠的毛贼!”已从人丛中奔了出来。他脚步沉重,奔跑时拖泥带水,一不小心,砰地摔了一跤,刀鞘弹起,击上自己额头,登时晕去。但他在北斗集团人丛中一入一出,又已戳倒了五人。 双方见他如此,无不惊得呆了。 妙瑜、妙珂双双抢上,叫问:“将军,你怎么啦?”金泽丰双目紧闭,佯作不醒。 北斗集团领头的老人眼见片刻间己方一人身亡,更有十一人为这疯疯癫癫的军官戳倒。适才见他冲入阵来,自己接连出招要想拿他,都反而险些给他刀鞘戳中,刀鞘鞘尖所指处虽非穴道所在,但来势凌厉,方位古怪,生平从所未见,此人武功之高,委实深不可测。又见己方给戳倒的人之中,五人已遭兰陵派擒住,今日无论如何讨不了好去,当即朗声说:“兰净师太,你们中了暗器的弟子,要不要解药?” 兰净见己方中了暗器的几名弟子昏迷不醒,伤处流出的都是黑血,知暗器淬有剧毒,听他这句话,已明其意,叫道:“拿解药来换人!”那人点了点头,低语数句。一名会员拿了一个瓷瓶,走到兰净身前,微微躬身。兰净接过瓷瓶,厉声说:“解药倘若有效,自当放入。”那老人说:“好,兰陵兰净师太,当非食言之人。”将手一挥。众人抬起伤者和死者尸体,齐从西侧山道下坡,顷刻之间,走得一个不剩。 金泽丰悠悠醒转,叫道:“好痛!”摸了摸额头肿起的一个硬块,好奇问:“咦,那些毛贼呢?都到哪里去啦?” 妙瑜嗤的一笑说:“你这位将军当真稀奇古怪,刚才幸亏你冲入敌阵,胡打一通,那些小毛贼居然给你吓退了。”金泽丰哈哈大笑说:“妙极,妙极!大将军出马,果然威风八面,与众不同。小毛贼望风披靡,哎唷……”伸手一摸额头,登时苦起了脸。妙珂说:“将军,你可砸伤了吗?咱们有伤药。”金泽丰说:“没伤,没伤!大丈夫马革里尸,也是闲事……”妙瑜抿嘴笑说:“只怕是马革裹尸吧,什么叫马革里尸?”妙珂横了她一眼说:“你就是爱挑眼,这会儿说这些干什么?”金泽丰说:“我们北方人,就读马革里尸,你们南方人读法有些不同。”妙瑜转过了头,笑着说:“我们可也是北方人。” 兰净将解药交给了身旁弟子,嘱她们救治中了暗器的同门,走到金泽丰身前,躬身施礼,说道:“玉璧峰明翰寺老尼兰净,不敢请问少侠高姓大名。” 金泽丰心中一凛:“这位兰陵派前辈果然眼光厉害,瞧出了我年纪不大,又是个冒牌军官。”当下躬身抱拳,恭恭敬敬地还礼,说道:“老师太请了。本将军姓胡,叫胡莱,胡作非为的胡,蓬莱仙岛的莱,官拜惠州团练之职,这就去上任也!” 兰净料他不愿以真面目示人,未必真是军官,但见他礼数周到,心有好感,说道:“今日我兰陵派遭逢大难,得蒙将军援手相救,大恩大德,不知如何报答才是。将军武功深湛,贫尼却瞧不出将军的师承门派,确实佩服。” 金泽丰哈哈大笑说:“老师太夸奖,不过老实说,我的武功倒的确有两下子,上打雪花盖顶,下打老树盘根,中打黑虎偷心……哎唷,哎唷!”一面说,一面手舞足蹈,一拳打出,似乎用力过度,自己弄痛了关节,偷眼看妙玉时,见她吃了一惊,颇有关切之意,心想:“这位小师妹良心真好,倘若知道是我,不知她心中有何想法?” 兰净自然明知他是假装,微笑说:“将军既真人不露相,贫尼只有朝夕以清香一炷,祷祝将军福体康健,万事如意了。” 金泽丰说:“多谢,多谢。请你求求菩萨,保佑我升官发财。小将也祝老师太和众位小师太一路顺风,逢凶化吉,万事顺利。哈哈,哈哈!”大笑声中,向兰净一躬到地,扬长而去。他虽狂妄做作,但久在五常联盟,对这位兰陵派前辈却也不敢缺了礼数。 兰陵派群弟子望着他脚步蹒跚地向南行去,围着兰净师太,叽叽喳喳地纷纷询问:“师伯,这人是什么来头?”“他是真的疯疯癫癫,还是假装的?”“他是不是武功很高,还是不过运气好,误打误撞地打中了敌人?”“师父,我瞧他不像将军,好像年纪也不大,是不是?” 兰净叹了口气,转头去瞧身中暗器的众弟子,见她们敷了解药后,黑血转红,脉搏加强,已无险象,她兰陵派治伤灵药算得是各派之冠,自能善后,当下解开了五名北斗集团会员的穴道,令其自去,说道:“大伙儿到那边树下坐下休息。” 她独自在一块大岩石畔坐定,闭目沉思:“这人冲入北斗集团阵中之时,北斗集团领头的资工向他动手。但他仍能在顷刻间戳倒五人,却又不是打穴功夫,所用招式竟丝毫没显示他的家数门派。当世武林之中,竟有这般厉害的年轻人,却是哪一位高人的弟子?这样的人物是友非敌,实是我兰陵派的大幸了。” 她沉吟半晌,命弟子取过笔砚、一张薄绢,写了一信,说道:“妙珠,取信鸽来。”妙珠答应了,从背上所负竹笼中取出一只信鸽。兰净将薄绢书信卷成细细的一条,塞入一个小竹筒中,盖上了盖子,再浇了火漆,用铁丝缚在鸽子的左足上,心中默祷,将信鸽往上一掷。鸽儿振翅北飞,渐高渐远,顷刻间成为一个小小黑点。 兰净自写书以至放鸽,每一行动均十分迟缓,和她适才力战群敌时矫捷若飞的情状全然不同。她抬头仰望,那小黑点早在白云深处隐没不见,但她兀自向北遥望。众人谁都不敢出声,适才这一战,虽有那小丑般的将军插科打诨,似乎颇为热闹有趣,其实局面凶险之极,各人都可说是死里逃生。 隔了良久,兰净转过身来,向一名十五六岁的小姑娘招了招手。那少女立即站起,走到她身前,低声叫道:“师父!”兰净轻轻抚了抚她头发说:“瑾儿,你刚才怕不怕?”那少女点了点头说:“怕的!幸亏这位将军勇敢得很,将这些恶人打跑了。”兰净微微一笑说:“这位将军不是勇敢得很,而是武功好得很。”那少女说:“师父,他武功好得很么?我瞧他出招乱七八糟,一不小心,把刀鞘砸在自己头上。怎么他的刀又会生锈,拔不出鞘?” 这少女曹妙瑾是兰净所收的关门弟子,聪明伶俐,甚得师父怜爱。兰陵派女弟子中,出家的尼姑约占六成,其余四成是俗家弟子,有些是中年妇人,五六十岁的婆婆也有,曹妙瑾在兰陵派中年纪最小。众弟子见兰净和小师妹说话,慢慢都围了上来。 妙瑜插口说:“他出招哪里乱七八糟了?那都是假装出来的。将上乘武功掩饰得一点不露痕迹,那才叫高明呢!师父,你看这位将军是什么来头?是哪一家哪一派的?” 兰净缓缓摇头说:“这人的武功,只能以‘深不可测’四字来形容,其余的我一概不知。” 曹妙瑾问:“师父,你这封信是写给掌门师姑的,是不是?马上能送到吗?”兰净说:“鸽儿到苏州白衣庵换一站,从白衣庵到济南妙相庵又换一站,再在老河口清静庵换一站。四只鸽儿接力,当可送到玉璧峰了。”妙瑜说:“幸好咱们没损折人手,那几个师姐妹中了喂毒暗器的,过得两天相信便没大碍。给石头砸伤和中了兵刃的,也没性命之忧。” 兰净抬头沉思,没听到她的话,心想:“兰陵派这次南下,行踪甚秘,昼宿宵行,如何北斗集团竟能得知讯息,在此据险伏击?”转头对众弟子说:“敌人远遁,谅来一时不敢再来。大家都累得很了,便在这里吃些干粮,到那边树荫下睡一会儿。” 大家答应了,便有人支起铁架,烹水泡茶。 第173章 二十八铺,夤夜生鬼 众人睡了几个小时,用过了午餐。兰净见受伤的弟子神情委顿,说道:“咱们行迹已露,以后不用晚间赶路了,受伤的人也须休养,咱们今晚在廿八铺歇宿。” 从这高坡上一路下山,行了三个多小时到了廿八铺。那是三省交通要冲,桑浦山上行旅必经之所。进得镇来,天还没黑,但镇上竟无一人。 妙瑜说:“广东风俗真怪,这么早大家便睡了。”兰净说:“咱们且找一家客店投宿。”兰陵派和武林中各地尼庵均互通声气,但廿八铺并无尼庵,不能前去挂单,只得找客店投宿。所不便的是俗人对尼姑颇有忌讳,认为见之不吉,往往多惹闲气,好在一众女尼受之已惯,也从来不加计较。 但见一家家店铺都上了门板。廿八铺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也有两三百家店铺,可是一眼望去,竟似一座死镇。落日余晖未尽,廿八铺街上已如深夜一般。众人在街上转了个弯,见一家酒店写着“海悦酒店”四个大字,但大门紧闭,静悄悄的没半点声息。女弟子丁妙玲当下便上前敲门。这丁妙玲是俗家弟子,一张圆圆的脸蛋常带笑容,能说会道,很讨人家喜欢。一路上凡有与人打交道之事,总是由她出马,免得旁人一见尼姑,便生拒却之心。 丁妙玲敲了几下门,停得片刻,又敲几下,过了良久,却没人应门。丁妙玲叫道:“服务员,请开门来。”她声音清亮,又是习武之人,声音颇能及远,便隔着几重院子,也当听见了。可是酒店中竟没一人应声,情形显甚突兀。 妙瑜走上前去,附耳在门板上一听,店内全无声息,转头说:“师父,店内没人。” 兰净隐隐觉得不对,眼见店招甚新,门板也洗刷得十分干净,决不是歇业不做的模样,说道:“过去瞧瞧,这镇上该不止这一家酒店。” 向前走过数十家门面,又有一家“南安酒店”。丁妙玲上前拍门,一模一样,仍没人答应。丁妙玲说:“妙瑜师姐,咱们进去瞧瞧。”妙瑜说:“好!”两人越墙而入。丁妙玲叫问:“有人吗?”不听有人回答,两人拔剑出鞘,并肩走进客堂,再到后面厨房、车库、客房各处查看,果然一人也无。但桌上、椅上未积灰尘,连桌上一把茶壶中的茶也尚有微温。丁妙玲打开大门,让兰净等进来,将情形说了。各人都啧啧称奇。 兰净说:“你们七人一队,分别到镇上各处去瞧瞧,打听一下到底是何缘故。七人不可离散,一有敌踪便吹哨为号。”众弟子答应了,分别快步行出。客堂上便只剩下兰净一人。初时尚听到众弟子的脚步之声,到后来便寂无声息。这廿八铺镇上,静得令人只感毛骨悚然,偌大一个镇甸,人声俱寂,连鸡鸣犬吠之声也听不到半点,确实大异寻常。 兰净突然担心:“莫非北斗集团布下了阴毒陷阱?女弟子们没多大江湖阅历,别要中了诡计,给北斗集团一网打尽。”走到门口,见东北角人影晃动,西首又有几人跃入店铺屋中,都是本派弟子,她心中稍定。又过一会儿,众弟子络绎回报,都说镇上并无一人。 妙瑜说:“别说没人,连畜生也没一只。”妙珂说:“看来镇上各人离去不久,许多屋中箱笼打开,大家把值钱的东西都带走了。”兰净点点头问:“你们以为怎么?”妙瑜说:“弟子猜想,那是北斗集团妖人驱散了镇民,不久便会大举来攻。”兰净说:“不错!这一次北斗集团妖人要跟咱们明枪交战,那好得很啊。你们怕不怕?”众弟子齐说:“降魔灭妖,乃我佛门弟子的天职。”兰净说:“咱们便在这酒店中宿歇,做饭饱餐一顿再说。先试试水米蔬菜中有无毒药。” 兰陵派会餐之时,本就不许说话,这一次更人人竖起了耳朵,倾听外边声息。第一批吃过后,出去替换外边守卫的弟子进来吃饭。 妙珂忽然心生一计,说道:“师父,咱们去将许多屋中的灯烛都点了起来,叫敌人不知咱们的所在。”兰净说:“这疑兵之计甚好。你们七人去点灯。” 她从大门中望出去,只见大街西首许多店铺的窗户中,一处处透了灯火出来,再过一会,东首许多店铺的窗中也有灯光透出。大街上灯光处处,便是没半点声息。兰净一抬头,见到天边月亮,心中默祷:“菩萨保佑,让我兰陵派诸弟子此次得能全身而退。弟子兰净若能复归玉璧峰,从此青灯礼佛,再也不动刀剑了。” 她昔年叱咤江湖,着实干下了不少轰轰烈烈的事迹,但昨晚桑浦山上这一战,局面之凶险,此刻思之犹有余悸,所担心的是率领着这许多弟子,若她孤身一人,情境便再可怖十倍,那也不放在心上,又再默祷:“大慈大悲、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如我兰陵诸人此番非有损折不可,只让弟子兰净一人身当此灾,诸般杀业报应,只由弟子一人承当。” 便在此时,忽听得东北方传来一个女子声音大叫:“救命,救命呐!”万籁俱寂之中,尖锐之音特别显得凄厉。兰净微微一惊,听声音并非本派弟子,凝目向东北角望去,并未见到有何动静,随见妙珂等七名弟子向东北角上奔去,自是前去察看。过了良久,不见妙珂等回报。妙瑜说:“师父,弟子和六位师妹过去瞧瞧。”兰净点点头,妙瑜率领六人,循着呼叫声来处奔去。黑夜中剑光闪烁,不多时便即隐没。 隔了好一会儿,忽然那女子声音又尖叫起来:“杀了人啊,救命,救命!”兰陵派群徒面面相觑,不知那边出了什么事,何以妙珂、妙瑜两批人过去多时,始终没来回报,若说遇上了敌人,却又不闻打斗之声。但听那女子一声声地高叫“救命”,大家瞧着兰净师太,候她发令派人再去施救。 兰净说:“刘姐,你带领六名师妹前去,不论见到什么事,即刻派人回报。”刘姐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妇人,原是流云庵中服侍兰凝师太的佣妇。后来兰凝师太见她忠心能干,收为弟子,此次随同兰净师太出来,却是第一次闯荡江湖。刘姐躬身答应,带同六名师妹向东北方而去。 可是这七人去后,仍如石沉大海,有去无回。兰净越来越惊,猜想敌人布下了陷阱,诱得众弟子前去,一一擒住;又等片刻,仍无半点动静,那高呼“救命”之声却也不再响了。兰净说:“妙珠、妙珍,你们留在这里,照料受伤的师姐、师妹,不论见到什么古怪,总之不可离开客店,以免中了调虎离山之计。”妙珠、妙珍两人躬身答应。 兰净对丁妙玲、妙玉、曹妙瑾三名年轻弟子说:“你们三个跟我来。”抽出长剑,向东北方奔去。来到近处,但见一排房屋,黑沉沉的既无灯火,亦无声息,兰净厉声喝道:“北斗集团妖人,有种的便出来决战,在这里装神弄鬼,是什么英雄好汉?”停了片刻,听屋中没人回答,飞腿向身畔一座屋子的大门上踢去。喀喇一声,门栓断截,大门向内弹开,屋内一团漆黑,也不知有人没人。 兰净不敢贸然闯进,叫问:“妙瑜、妙珂、刘姐,你们听到我声音么?”她叫声远远传了开去,过了片刻,远处传来一些轻微回声,回声既歇,便又是一片静寂。 兰净回头说:“你们三人紧紧跟着我,不可离开。”提剑绕着这排屋子奔行一周,没见丝毫异状,纵身上屋,凝目四望。其时微风不起,树梢俱定,冷月清光铺在瓦面之上,这情景便如昔日在玉璧峰午夜出来步月时所见一般,但在玉璧峰明翰寺是一片宁静,此刻却蕴藏着莫大诡秘和杀气。兰净空有一身武功,敌人始终没露面,当真束手无策。 她又焦躁,又后悔:“早知北斗集团妖人诡计多端,可不该派她们分批过来……”突然间心中一凛,双手一拍,纵下屋来,展开轻功,急驰回到南安酒店,叫问:“妙珠、妙珍,见到什么没有?”酒店中竟没人答应。 她疾冲进内,店内已无一人,本来睡在榻上养伤的几名弟子也都已不知去向。 这一下兰净便修养再好,却也无法镇定了,剑尖在烛光下不住跃动,闪出一丝丝青光,知自己握着长剑的手已忍不住颤抖。数十名女弟子突然无声无息地就此失踪,到底什么缘故?却又如何是好?一刹那间,但觉唇干舌燥,全身筋骨俱软,竟尔无法移动。 但这瘫软只顷刻间事,她吸一口气,在丹田中一加运转,立即精神大振,在客店各处房舍庭院中迅速兜了一圈,不见丝毫端倪,叫道:“妙玲、妙瑾,你们过来。”可是黑夜之中,只听到自己的叫声,丁妙玲、曹妙瑾和妙玉三人均无应声。兰净暗叫:“不好!”急冲出门,叫问:“妙玲、妙瑾、妙玉,你们在哪里?”门外月光淡淡,那三个小弟子也已影踪不见。 当此大变,兰净不惊反怒,跃上屋顶,叫道:“北斗集团妖人,装神弄鬼,成什么样子?” 她连呼数声,四下里静悄悄的绝没半点声音。她不住口大声叫骂,但廿八铺偌大一座镇甸,似乎便只剩下她一人。正无法可施之际,忽然灵机一动,朗声说:“北斗集团众妖人听了,你们再不现身,那便显得夜孟春无耻胆怯,不敢派人和我正面为敌。夜孟春,有种敢出来见见老尼吗?夜孟春,你渺小、阴暗、荒谬,我料定你就是不敢!”她知北斗集团中上上下下对总裁奉若神明,如有人辱及总裁之名,会员闻声而不出来舍命维护总裁清誉,实为罪大恶极。果然她叫了几声“夜孟春”,突见几间屋中拥出七人,悄没声地跃上屋顶,四面将她围住。 第174章 西圣援手,螳螂捕蝉 敌人一现身形,兰净心中一喜,心想:“你们这些妖人终究给我骂了出来,便将我乱刀分尸,也胜于这般鬼影也见不到半个。”可是这七人只一言不发地站在她身周。兰净怒问:“我那些女弟子呢?将她们绑架到哪里去了?”那七人仍默不作声。 兰净见站在西首的两人年纪均有五十来岁,脸上肌肉便如僵了一般,不露半分喜怒之色,她吐了一口气,叫道:“好,看剑!”挺剑向西北角上那人胸口刺去。 她身在重围之中,自知这一剑没法当真刺到他,这一刺只是虚招。眼前那人可也当真了得,他料到这剑只是虚招,竟然不闪不避。兰净这一剑本拟收回,见他毫不理会,刺到中途却不收回了,力贯右臂,径自疾刺过去。却见身旁两个人影一闪,两人各伸双手,分别往她左肩、右肩插落。 兰净身形略侧,疾如飘风般转了过来,攻向东首那身形甚高之人。那人滑开半步,呛啷一声,兵刃出手,乃是一面沉重的铁牌,举牌往她剑上砸去,兰净长剑早已圈转,嗤的一声,刺向身左一名老者。那老者伸出左手,径来抓她剑身,月光下隐隐见他手上似是戴有黑色手套,料想是刀剑不入之物,这才敢赤手来夺长剑。 转斗数合,兰净已和七名敌人中的五人交过了手,只觉这五人无一不是好手,倘若单打独斗,甚或以一敌二,她决不畏惧,还可占到七八成赢面,但七人齐上,只要稍有破绽空隙,旁人立即补上,她变成只有挨打、绝难还手的局面。 越斗下去,越是心惊:“北斗集团中有哪些出名人物,十之八九我都早有所闻。他们的武功家数、所用兵刃,我五常联盟并非不知。但这七人是什么来头,我却全然猜想不出。料不到北斗集团近年来势力大张,竟收罗了这许多身份隐秘的高手。” 堪堪斗到六七十招,兰净左支右绌,已气喘吁吁,一瞥眼间,忽见屋面上又多了十几个人影。这些人显然早已隐伏在此,到这时才突然现身。她暗叫:“罢了,罢了!眼前这七人我已对付不了,再有这些敌人窥伺在侧,兰净今日大限难逃,与其落入敌人手中,苦受折辱,不如及早自寻了断。这臭皮囊只是我暂居的舍宅,毁了殊不足惜,只是所带出来的数十名弟子尽数断送,老尼却愧对兰陵派的列位先人了。” 刷刷刷疾刺三剑,将敌人逼开两步,忽地倒转长剑,向自己心口插了下去。 剑尖将及胸膛,突然当的一声响,手腕一震,长剑荡开。只见一个男子手中持剑,站在自己身旁,叫道:“兰净师太勿寻短见,西圣派朋友在此!”自己长剑自是他挡开的。 只听得兵刃撞击之声急响,伏在暗处的十余人纷纷跃出,和那北斗集团的七人斗了起来。兰净死中逃生,精神一振,当即仗剑上前助战。西圣派那些人以二对一,北斗集团的七人立处下风。那七人眼见寡不敌众,齐声唿哨,从南方退了下去。 兰净持剑疾追,迎面风声响动,屋檐上十多枚暗器同时发出。兰净举起长剑,凝神将攒射过来的暗器一一拍开。黑夜之中,唯有星月微光,长剑飞舞,但听得叮叮之声连响,十多枚暗器给她尽数击落。只是给暗器这么一阻,那北斗集团七人却逃得远了。只听得身后那人叫道:“兰陵派万花剑法精妙绝伦,今日叫人大开眼界。” 兰净长剑入鞘,缓缓转身,刹那之间,由动入静,一位适才还在奋剑剧斗的武林健者,登时变成了谦和仁慈的有道老尼,双手合十行礼说:“多谢麦师兄解围。” 她认得眼前这个中年男子是西圣派白掌门的师弟麦冬青,外号人称“极光天鹅”。这个外号是恭维他剑法变幻无方,人所难测。当年总统山五常大会,兰净曾和他有一面之缘。其余的西圣派人物中,她也有三四人相识。 麦冬青抱拳还礼,微笑说:“兰净师太以一敌七,力斗北斗集团的‘七星使者’,果然剑法高超,佩服,佩服!” 兰净寻思:“原来这七个家伙叫什么‘七星使者’。”她不愿显得孤陋寡闻,当下也不再问,心想日后慢慢打听不迟,既知道了他们的名号,那就好办。 西圣派余人一一过来行礼,有二人是麦冬青的师弟,其余是低一辈弟子。兰净还礼罢,说道:“说来惭愧,我兰陵派这次来到广东,所带出来的数十名弟子,突然在这镇上失踪。麦师兄你们各位是几时来到廿八铺的?可曾见到一些线索吗?”她想西圣派这些人早就隐伏在旁,却要等到自己势穷力竭,挺剑自尽,这才出手相救,显是要自己先行出丑,再来显他们的威风,心下暗暗不悦。只数十名女弟子突然失踪,实在事关重大,不得不向他们打听,若是她个人之事,那就宁可死了,也不会出口向这些人相求,此时向麦冬青问到这一声,已是委屈之至了。 麦冬青说:“北斗集团妖人诡计多端,深知师太武功卓绝,力敌难以取胜,便暗设阴谋,将贵派弟子尽数擒了去。师太也不用着急,北斗集团虽然大胆,料来也不敢立时加害贵派诸位小师太。咱们下去详商救人之策便是。”说着左手一伸,请她下屋。 兰净点了点头,一跃落地。麦冬青等跟着跃下。 麦冬青向西走去说:“在下引路。”走出数十丈后折而向北,来到海悦酒店前,推门进去说:“师太,咱们便在这里商议。”他两名师弟一个叫“白尾海雕”沙兰波,另一个叫“戴菊夜莺”卢保深,三人都身居“西圣十三太保”之列。三人引着兰净师太走进一间宽大的上房,点了蜡烛,分宾主坐下。西圣弟子们献上茶后,退了出去。卢保深便将房门关上了。 麦冬青说:“我们久慕师太剑法兰陵派第一……”兰净摇头说:“不对,我剑法不及掌门师妹,也不及兰英师妹。”麦冬青微笑说:“师太不须过谦。我和两个师弟素仰英名,企盼见识师太神妙剑法,以致适才救援来迟,其实绝无不敬之意,谨此谢过,师太请勿怪罪。”兰净心意稍平,见三人站起身来抱拳行礼,便也站起合十还礼说:“好说。” 麦冬青待她坐下,说道:“我五常联盟结盟之后,同气连枝,原不分彼此。只是近年来大家见面的时候少,好多事情又没联手共为,致令北斗集团坐大,气焰日甚。” 兰净“嘿”的一声,心想:“这当儿却来说这些闲话干什么?”麦冬青又说:“白师兄常说:合则势强,分则力弱。我五常联盟若能合而为一,北斗集团固非咱们敌手,便是少林、武当这些享誉已久的名门大派,声势也远远不及咱们了。白师兄他老人家有个心愿,想把咱们有如一盘散沙般的五常联盟,归并为一个‘五常派’。那时人多势众,齐心合力,实可成为武林中诸门派之冠。不知师太意下如何?” 兰净长眉一轩说:“贫尼在兰陵派中乃是闲人,素来不理事。麦师兄所提的大事,该当去跟我掌门师妹说才是。眼前最要紧的,是设法将敝派失陷了的女弟子搭救出来。其余种种,尽可从长计议。”麦冬青微笑说:“师太放心。这件事既叫西圣派给撞上了,兰陵派的事,便是我西圣派的事,说什么也不能让贵派诸位师妹们受委屈吃亏。”兰净说:“那可多谢了。但不知麦师兄有何高见?有什么把握说这句话?”麦冬青微笑说:“师太亲身在此,兰陵派鼎鼎大名的高手,难道还怕了北斗集团的几名妖人?再说,我们师兄弟和几名师侄,自也当尽心竭力,倘若仍奈何不了北斗集团中这几个二流角色,嘿嘿,那也未免太不成话了。” 兰净听他说来说去,始终不着边际,又焦躁,又气恼,站起身来说:“麦师兄这般说,自是再好不过,咱们这便去吧!” 麦冬青问:“师太哪里去?”兰净说:“去救人啊!”麦冬青问:“到哪里去救人?”这一问之下,兰净不由得哑口无言,顿了一顿说:“我这些弟子们失踪不久,定然便在左近,越耽误得久,那就越难找了。”麦冬青说:“据小弟所知,北斗集团在离廿八铺不远之处有一巢穴,那些小师太们,多半已给囚禁在那里,依小弟……” 兰净忙问:“这巢穴在哪里?咱们便去救人。” 麦冬青缓缓说:“北斗集团有备而发,咱们贸然前去,若有错失,说不定人还没救出来,先着了他们的道儿。依小弟之见,还是计议定当,再去救人,较为妥善。” 兰净无奈,只得又坐了下来,说道:“愿聆麦师兄高见。”麦冬青说:“小弟此次奉白师兄之命,来到广东,原是有一件大事要和师太会商。此事攸关武林气运,关连我五常联盟的盛衰,实是非同小可。待大事商定,其余救人等等,也只是举手之劳。”兰净问:“却不知是何大事?” 麦冬青说:“那便是小弟适才所提,将五常联盟合而为一之事了。”他口口声声自称“小弟”,倒似五常联盟已合并为一,而他是同一派的师弟。 兰净霍地站起,脸色发青说:“你……你……你这……”麦冬青微笑说:“师太千万不可误会,还道小弟乘人之危,逼师太答允此事。”兰净怒道:“你自己说了出来,就免得我说。你这不是乘人之危,那是什么?”麦冬青说:“贵派是兰陵派,敝派是西圣派。贵派之事,敝派虽然关心,毕竟是刀剑头上拼命之事。小弟自然愿意为师太效力,却不知众位师弟、师侄们意下如何。但若两派合而为一,是自己本派的事,便不容推诿了。” 兰净说:“照你说来,如我兰陵派不允与贵派合并,西圣派对兰陵弟子失陷之事,便要袖手旁观了?”麦冬青说:“话可也不是这么说。小弟奉掌门师兄之命,赶来跟师太商议这件大事。其他的事嘛,未得掌门师兄的命令,小弟可不敢胡乱行事。师太莫怪。” 兰净气得脸都白了,冷冷说:“两派合并之事,贫尼可做不得主。就算是我答允了,我掌门师妹不允,也是枉然。” 麦冬青上身移近尺许,低声说:“只须师太答允了,到时候兰凝师太非允不可。自来每一门每一派的掌门,十之八九由本门大弟子执掌。师太论德行、论武功、论入门先后,原当执掌兰陵派门户才是……” 兰净左掌倏起,啪的一声,将板桌的一角击落,厉声说:“你这是想来挑拨离间吗?我师妹出任掌门,原系我向先师力求,又向兰凝师妹竭力劝说而致。兰净倘若要做掌门,当年早就做了,还用得着旁人来撺掇摆弄?” 麦冬青叹了口气说:“白师兄之言,果然不错。”兰净问:“他说什么了?”麦冬青说:“我此番南下之前,白师兄说:‘兰陵派兰净师太人品甚好,武功也是极高,大家向来都是很佩服的,就可惜不识大体。’我问他这话怎么说。他说:‘我素知兰净师太为人,她生性清高,不爱虚名,又不喜理会俗务,你跟她去说五派合并之事,定会碰个老大钉子。只是这件事实在牵涉太广,咱们是知其不可而为之。倘若兰净师太只顾一人享清闲之福,不顾正派中数千人的生死安危,那是武林的大劫难逃,却也无可奈何了。’” 兰净站起身来,冷冷说:“你种种花言巧语,在我跟前全然无用。你西圣派这等行径,不但乘人之危,简直是落井下石。” 麦冬青说:“师太此言差矣。师太倘若瞧在武林同道的份上,肯毅然挑起重担,促成我西圣、北极、东华、南特、兰陵五派合并,则我西圣派必定力举师太出任‘五常派’掌门。可见我白师兄一心为公,绝无半分私意……” 兰净连连摇手,喝道:“你再说下去,没的污了我耳朵。”双掌一起,掌力挥出,砰的一声大响,两扇木门板脱臼飞起。她身影晃动,便出了海悦酒店。 第175章 花开两朵,团练在后 出得门来,金风扑面,热辣辣的脸上感到一阵清凉,寻思:“那姓麦的说,北斗集团在廿八铺左近有一巢穴,本派的女弟子们都失陷在那里。不知此言有几分真,几分假?”她彷徨无策,踽踽独行,其时月亮将沉,照得她一条长长的黑影映在青石板上。 走出数丈后,停步寻思:“单凭我一人之力,说什么也不能救出众弟子了。古来英雄豪杰,无不能屈能伸。我何不暂且答允了那姓麦的?待众弟子获救之后,我立即自刎以谢,叫他落一个死无对证。就算他宣扬我无耻食言,一应污名,都由我兰净承担便了。” 她一声长叹,回过身来,缓缓向海悦酒店走去,忽听得长街彼端有人大声吆喝叫嚷:“你奶奶的,本将军要喝酒睡觉,你奶奶的服务员,怎不快快开门?”正是昨日在桑浦山上所遇那胡莱团练的声音。兰净一听之下,便如溺水之人抓到了一条大木材。 金泽丰在桑浦山助兰陵派脱困,心下得意,快步赶路,到了廿八铺镇上。其时饭店刚打开门,他走进店去,大喝一声:“拿酒来!”服务员见是一位军官,何敢怠慢,斟酒做饭,杀鸡切肉,毕恭毕敬、战战兢兢地侍候他饱餐一顿。金泽丰喝得微醺,心想:“北斗集团这次大受挫折,定不甘心,十九又会去向兰陵派生事。兰净有勇无谋,不是北斗集团对手,我暗中还得照顾着她们才是。”结了酒饭账后,便到海悦酒店中开房睡觉。 睡到下午,刚醒来起身洗脸,忽听得街上有人大声吆喝:“乱石岗黄风寨的强人今晚要来洗劫廿八铺,逢人便杀,见财便抢。大家这便赶快逃命吧!”片刻之间,吆喝声东边西边到处响起。服务员在他房门上擂得震天价响,叫道:“军爷,大事不好!” 金泽丰说:“你奶奶的,什么大事不好?”服务员说:“军爷,军爷,乱石岗黄风寨的大王们,今晚要来洗劫。家家户户都在逃命了。”金泽丰打开房门,骂道:“你奶奶的,青天白日,朗朗乾坤,哪有什么强盗了?本将军在此,他们敢放肆么?”服务员苦着脸说:“那些大王,可凶……凶狠得紧,他……他们又不知将军你……你在这里。”金泽丰说:“你去跟他们说去。”服务员说:“小……小人万万不敢去说,没的让强人将我脑袋瓜子砍了下来。”金泽丰问:“乱石岗黄风寨在什么地方?”服务员说:“乱石岗在什么地方,倒没听说过,只知道黄风寨的强人厉害之极。两天之前,刚洗劫了廿八铺东三十里的大榕头,杀了六七十人,烧了一百多间屋子。将军,你……你老人家虽武艺高强,可是双拳难敌四手。山寨里大王爷不算,单是小喽罗便有三百多人。” 金泽丰骂道:“你奶奶的,三百多人便怎样?本将军在千军万马的战阵之中,可也七进七出,八进八出。”服务员说:“是!是!”转身快步奔出。 外面已乱成一片,呼儿唤娘之声四起。广东粤语,金泽丰懂不了一成,料想都是些什么“阿毛的娘啊,你拿了被头没有?”什么“大宝,小宝,快走,强盗来啦!”之类。走到门外,只见已有数十人背负包裹,手提箱笼,向南逃去。 金泽丰心想:“此处是交界之地,两地政府都管不到,致令强盗作乱,为害百姓。我惠州团练胡莱大将军既撞上了,可不能袖手不理,将那些强盗头子杀了,也算立了功劳。这叫作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你奶奶的,有何不可,哈哈!”想到此处,忍不住笑出声来,叫道:“服务员,拿酒来!本将军要喝饱了酒杀贼。” 但其时店中住客、老板、老板的大老婆、二老婆、三老婆、以及服务员、厨师都已纷纷夺门而出,唯恐走得慢了一步,给强人撞上了。金泽丰叫声再响,也没人理会。 金泽丰无奈,只得自行到灶下去取酒,坐在大堂上,自斟自饮,但听得鸡鸣犬吠、马嘶猪嚎之声大作,料想是镇人带了牲口逃走。又过一会儿,声息渐稀,再喝得三碗酒,一切惶急惊怖的声音尽皆消失,镇上更没半点声息。寻思:“这次黄风寨的强人运气不好,不知如何走漏了风声,待得来到镇上时,可什么也抢不到了。” 这样偌大一座镇甸,只剩下他孤身一人,倒也是生平未有之奇。万籁俱寂之中,忽听得远处马蹄声响,有四匹马从南急驰而来。 金泽丰心想:“大王到啦,但怎么只这么几个人?”耳听得四匹马驰到了大街,马蹄铁和青石板相击,发出铮铮之声。一人大声叫道:“廿八铺的肥羊们听着,乱石岗黄风寨的大王有令,男的女的老的小的,统统站到大门外来。在门外的不杀,不出来的一个个都砍了脑袋。”口中呼喝,纵马在大街上奔驰而来。金泽丰从门缝中向外张望,四匹马风驰而过,只见到马上乘者的背影,心念一动:“这可不对了!瞧这四人骑在马上的神态,显然武功不弱。强盗窝中的小喽罗,怎会有如此人物?” 推出门来,在空无一人的镇上走出十余丈,见一座土地庙侧有株大槐树,枝叶茂密,当即纵身而上,此时内力既盛,轻轻一跃便高过槐树顶不少,缓缓落上枝干,在最高的一根横枝上坐下。四下里更无半点声息。他越等得久,越知其中必有蹊跷,黄风寨先行的喽罗来了这么久,大队人马仍没到来,难道是派几名喽罗先来通风报信,好让镇上百姓逃避一空? 直等了大半个小时,才隐约听到人声,却是叽叽喳喳的女子声音。凝神听得几句,便知是兰陵派众人到了,心想:“她们怎么这时候方到?是了,她们日间定是在山野中休息过了。”耳听得她们到海悦酒店打门,又去另一家客店打门。南安酒店和土地庙相距颇远,兰陵派众人进了酒店后干些什么,说些什么,便听不到了。他心下隐隐觉得:“这多半是北斗集团安排下陷阱,要让兰陵派上钩。”当下仍隐身树顶,静以待变。 过了良久,见到妙珂等七人出来点灯,大街上许多店铺的窗户中都透了灯光出来。又过一会儿,忽听得东北角上有女子声音大叫:“救命!”金泽丰一惊:“啊哟不好,兰陵派的弟子中了北斗集团毒手。”当即从树上跃下,奔到那女子呼救处的屋外。 从窗缝中向内张去,屋内并无灯火,窗中照入淡淡月光,见七八名汉子贴墙而立,一个女子站在屋子中间,大叫:“救命,救命,杀了人呐!”金泽丰只见到她侧面,但见她脸上带着微笑,神情奸险,显是候人前来上钩。 果然她叫声未歇,外边便有一个女子喝问:“什么人在此行凶?”那屋子大门并未关上,门一推开,便有七个女子蹿了进来,当先一人正是妙珂。这七人手中都执长剑,为了救人,进来甚急。 突见那呼救的女子右手一扬,一块约莫四尺见方的青布抖起,妙珂等七人立时身子发颤,似是头晕眼花,转了几个圈子,便即栽倒。金泽丰大吃一惊,心念电转:“那女子手中这块布上,定有厉害的迷魂毒药。我若冲进去救人,定也着了她道儿,只有等着瞧瞧再说。”见贴墙而立的汉子一拥而上,取出绳子,将妙珂等七人手足都绑住了。 过不多时,外面又有声响,一个女子尖声喝问:“什么人在这里?”金泽丰在过桑浦山时,曾和这个急性子的尼姑说过许多话,知道是妙瑜到了,心想:“你这人鲁莽暴躁,这番又非变成一只广东大粽子不可。”只听得妙瑜又叫问:“妙珂师妹,你们在这里么?”接着砰的一声,大门踢开,妙瑜等人两个一排,并肩齐入。一踏进门,便使开剑花,分别护住左右,以防敌人从暗中来袭。第七人却倒退入内,使剑护住后路。 屋中众人屏息不动,直等七人一齐进屋,那女子又展开青布,将七人都迷倒了。 跟着刘姐率领六人进屋,又给迷倒,前后二十一名兰陵女弟子,尽数昏迷不醒,给绑缚了置在屋角。隔了一会,一个老者打了几下手势,众人从后门悄悄退出。 金泽丰纵上屋顶,弓着身子跟去,正行之间,忽听得前面屋上有衣襟带风之声,忙在屋脊边一伏,便见十来名汉子互打手势,分别在一座大屋的屋脊边伏下,和他藏身处相距不过数丈。金泽丰溜着墙轻轻下来,见兰净师太率领着三名弟子正向这边赶来。金泽丰心想:“不好,这是调虎离山之计。留在酒店中的尼姑可要糟糕。”遥遥望见几个人影向南安酒店急奔过去,正想赶去看个究竟,忽听得屋顶上有人低声说:“待会儿那老尼姑过来,你们七人在这里缠住他。”这声音正在他头顶,金泽丰只须一移动身子,立时便给发觉,只得躲在墙角后贴墙而立。 耳听得兰净师太踢开板门,大叫:“妙瑜、妙珂、刘姐,你们听到我声音吗?”叫声远远传了过去,又见她绕屋奔行,跟着纵上屋顶,却没进屋察看。金泽丰心想:“她干嘛不进去瞧瞧?一进去便见到二十一名女弟子给人绑缚在地。”随即省悟:“她不进去倒好。北斗集团人众守在屋顶,只待她进屋,便即四下里团团围困,成了瓮中捉鳖。” 眼见兰净师太东驰西奔,显是六神无主,突然间她奔回南安酒店,奔行奇速,身后三名女弟子追赶不上。但见街角边转出数人,青布一扬,那三名女弟子又即栽倒,给人拖进了屋中,朦胧月光下隐约见那三人中似有妙玉在内。金泽丰心念一动:“是否须当即去救了妙玉小师妹出来?”随即又想:“我此刻一现身,便是一场大打。兰陵派这许多人给北斗集团擒住了,投鼠忌器,可不能跟他们正面相斗,还是暗中动手的为是。” 跟着便见兰净师太从南安酒店中出来,又纵上屋顶,高声叫骂,更大骂夜孟春,果然北斗集团会员忍耐不住,有七人上前缠斗。金泽丰看得几招,寻思:“兰净师太剑术精湛,虽然以一敌七,一时不致落败。我还是先去救了妙玉小师妹的为是。” 当下闪身进了那屋,只见厅堂中一人持刀而立,三个女子给绑住了,横卧在地。金泽丰一跃而前,腰刀连鞘挺出,直刺其喉。那人尚未惊觉,已然送命。金泽丰不禁一呆:“我这一刀怎么如此快法?手刚伸出,刀鞘已戳中了他咽喉要害?”自己也不知自从修习了“银河星爆”之后,中南六子、瓦洛佳、维奇等人留在他体内的真气已尽为其用,高强内力再加特色剑法,那便势不可当。他原意是这刀刺出,敌人举刀封挡,刀鞘便戳他双腿,叫他栽倒在地,然后救人,不料对方竟无丝毫招架还手的余暇,一下便致了他死命。 金泽丰心下微有歉意,拖开死尸,低头看去,果见地下所卧的三个女子中有妙玉在内,伸手探她鼻息,呼吸调匀,除了昏迷不醒之外并无他碍,当即到灶下取了一勺冷水,泼了少许在她脸上。 第176章 银河星爆,再现江湖 过得片刻,妙玉嘤咛一声,醒了转来。她初时不知身在何地,微微睁眼,突然省悟,当即跃起,想去摸身边长剑时,才知手足被缚,险些重又跌倒。 金泽丰说:“小师太,别怕,那坏人已给本将军杀了。”拔刀割断了她手足上绳索。 妙玉在黑暗中乍闻他声音,依稀便是自己日思夜想的那个“金师兄”,又惊又喜,叫道:“你……你是金师……”这个“兄”字没说出口,便觉不对,只羞得满脸通红,嗫嚅问:“你……你是谁?” 金泽丰听她已将自己认了出来,却又改口,低声说:“本将军在此,那些小毛贼不敢欺侮你们。”妙玉说:“啊,原来是胡将军。我……我师伯呢?”金泽丰说:“她在外边和敌人交战,咱们便过去瞧瞧。”妙玉说:“丁师姐、曹师妹……”从怀中摸出火折晃亮了,见到二人卧在地下,说道:“嗯,她们都在这里。”忙去割断她们手足上的绳索,取冷水泼醒了二人。金泽丰说:“咱们快去帮兰净师太要紧。”妙玉、丁妙玲、曹妙瑾三人齐说:“正是。” 金泽丰转身出外,妙玉和丁妙玲、曹妙瑾跟在他身后。没走出几步,只见七个人影如飞般蹿了出去,跟着便听得叮叮当当的击落暗器之声,又听得有人大声称赞兰净师太剑法高强,兰净师太认出对方是西圣派的人物,不久见兰净师太随着十几名汉子走入海悦酒店。金泽丰向妙玉招招手,跟着潜入客店,站在窗外偷听。 只听到兰净在屋中和麦冬青说话,那姓麦的口口声声要兰净师太先行答允兰陵派赞同并派,才能助她去救人。金泽丰听他乘人之危,不怀好意,心下暗暗生气,又听得兰净师太越说越怒,独自从店中出来。 金泽丰待兰净师太走远,便去海悦酒店外打门大叫:“你奶奶的,本将军要喝酒睡觉,你奶奶的服务员,怎不快快开门?” 兰净正当束手无策之际,听得这冒牌将军呼喝,心下大喜,当即抢上。丁妙玲、曹妙瑾和妙玉迎了上去。曹妙瑾眼眶含泪,叫了声:“师父!”兰净又是一喜,忙问:“刚才你们在哪里?”丁妙玲说:“弟子们给北斗集团妖人擒住了,是这位将军救了我们……”这时金泽丰已推开店门,走了进去。兰净等也跟了进去。 大堂上点了两枝明晃晃的蜡烛。麦冬青坐在正中椅上,阴森森说:“什么人在这里大呼小叫,给我滚了出去。” 金泽丰破口大骂:“你奶奶的,本将军乃堂堂朝廷命官,你胆敢出言冲撞?老板、老板娘、服务员,快快都给我滚出来!” 西圣派诸人听他骂了两句后,便大叫老板老板娘,显是色厉内荏,心中已大存怯意,都觉好笑。麦冬青心想正有大事在身,半夜里却撞来了这狗官,低声说:“把这家伙点倒了,可别伤他性命。”戴菊夜莺卢保深点了点头,笑嘻嘻走上前去说:“原来是一位官老爷,这可失敬了。” 金泽丰说:“你知道了就好,你们这些侉子刁民,就是不懂规矩……”卢保深笑着说:“是,是!”闪身上前,伸出食指,往金泽丰腰间戳去。金泽丰见到他出指的方位,急运内息,鼓于腰间。卢保深这指正中金泽丰“笑腰穴”,对方本当大笑一阵,随即昏晕。不料金泽丰只嘻的一笑说:“你这人没规没矩,动手动脚的,跟本将军开什么玩笑?” 卢保深大为诧异,第二指又即点出,这一次劲贯食指,已使上了十成力。金泽丰哈哈一笑,跳了起来,笑骂:“你奶奶的,在本将军腰里摸啊摸的,想偷钱呢,还是瞧中了本将军一表人才?你这家伙相貌堂堂,干嘛不学好?” 卢保深左手一翻,已抓住了金泽丰右腕,向右急甩,要将他拉倒在地。不料手掌刚和他手腕相触,自己内力立时从掌心中倾泻而出,再也收束不住,不由得惊怖异常,想要大叫,可是张大了口,却发不出半点声息。 金泽丰察觉对方内力正注向自己体内,便如当日自己抓住了维奇手腕的情形一般,心下一惊:“这邪法可不能使用。”当即用力一甩,摔脱了他手掌。 卢保深犹如遇到皇恩大赦,一呆之下,向后纵开,只觉全身软绵绵的恰似大病初愈,叫道:“银河星爆,银……银河星爆!”声音嘶哑,充满了惶惧之意。麦冬青、沙兰波和西圣派诸弟子同时跃起来,齐问:“什么?”卢保深说:“这……这人会使银……银河星爆!” 霎时间青光乱闪,锵锵声响,各人长剑出鞘,白尾海雕沙兰波手握的却是一条软鞭。麦冬青剑法最快,寒光一颤,剑光便已疾刺金泽丰咽喉。 当卢保深张口大叫之时,金泽丰便料到西圣派诸人定会一拥而上,向自己攒刺,眼见众人长剑出手,当即取下腰刀,连刀带鞘当作长剑使用,手腕抖动,向各人手背上点去。但听得呛啷、呛啷响声不绝,长剑落了一地。麦冬青武功最高,手背虽给他刀鞘头刺中,长剑却不落地,惊骇之下,向后跃开。沙兰波可狼狈了,鞭柄脱手,那软鞭却倒卷上来,卷住了他头颈,箍得他气也透不过来。 麦冬青背靠墙壁,脸上已无半点血色,说道:“江湖上盛传,北斗集团前总裁复出,你……你……便是夜总裁……夜无风么?”金泽丰笑着说:“他奶奶的什么夜无风,夜有风,本将军坐不改姓,行不改名,广东省惠州市团练使胡莱便是。你们却是什么岗、什么寨的小毛贼啊?” 麦冬青双手一拱说:“阁下重临江湖,麦某自知不是敌手,就此别过。”纵身跃起,破窗而出。沙兰波和卢保深跟着跃出,余人一一从窗中飞身出去,满地长剑,谁也不敢去拾。 金泽丰左手握刀鞘,右手握刀柄,作势连拔数下,那把刀始终拔不出来,说道:“这把宝刀可真锈得厉害,明儿得找个磨剪刀的,给打磨打磨才行。” 兰净合十说:“胡团练,咱们去救了几个女徒儿出来如何?” 金泽丰料想麦冬青等人一去,再也没人抵挡得住兰净师太的神剑,说道:“本将军要在这里喝几碗酒,老师太,你也喝一碗么?” 妙玉听他又提到喝酒,心想:“这位将军倘若遇到金师兄,二人倒是一对酒友。”妙目向他偷看过去,却见这将军的目光也在向她凝望,脸上微微一红,便低下了头。 兰净说:“恕贫尼不饮酒,将军,少陪了!”合十行礼,转身而出。 丁妙玲等三人跟着出去。将出门口时,妙玉忍不住转头又向他瞧了一眼,只见他起身找酒,大声呼喝:“他奶奶的,这客店里的人都死光了,这会儿还不滚出来。”她心中想:“听他口音,似乎有点像金师兄。但这位将军出口粗俗,每一句话都带个他什么的,金师兄决不会这样,他武功也比金师兄高得多了。我……我居然会这样胡思乱想,唉,当真……” 金泽丰找到了酒,将嘴就在酒壶上喝了半壶,心想:“这些尼姑、婆娘、姑娘们就要回来,叽叽喳喳、罗罗嗦嗦地说个没完没了,一个应付不当,可别露出了马脚,还是溜之大吉的为妙。将这些人一个个地救醒来,总得花上小半个小时,肚子可饿得狠了,先得找些吃的。” 将一壶酒喝干,走到灶下想去找些吃的,忽听得远远传来曹妙瑾尖锐的叫声:“师父,你在哪里?”声音大是惶急。 金泽丰急冲出店,循声而前,只见丁妙玲、妙玉、曹妙瑾三人站在长街上,大叫:“师伯,师父!”金泽丰问:“怎么啦?”丁妙玲说:“我和妙玉师妹、曹妙瑾师妹去找寻受缚的众师姐们,岂知这么一忙乱,可又……不知师父她老人家到哪里去啦。” 金泽丰眼见丁妙玲不过二十一二岁,曹妙瑾年龄更稚,只十五六岁年纪,心想:“这些年轻姑娘毫没见识,兰陵派派她们出来干什么?”微笑说:“我知道她们在哪里,你们跟我来。”快步向东北角上那间大屋走去,到得门外,飞脚踢开大门,生怕那女子还在里面,又抖迷魂药害人,说道:“你们用手帕掩住口鼻,里面有个臭婆娘会放毒。”左手捏住鼻孔,嘴唇紧闭,直冲进屋,一进大堂,不禁呆了。 本来大堂中躺满了兰陵派女弟子,这时却已影踪全无。他“咦”的一声,见桌上有只烛台,晃火折点着了,厅堂中空荡荡的,哪里还有人在?在大屋各处搜了一遍,没见到丝毫端倪,叫道:“这又奇哉怪也!” 妙玉、丁妙玲、曹妙瑾三人眼睁睁地望着他,脸上尽是疑色。金泽丰说:“他奶奶的,你们这许多师姐们,都给一个会放毒的婆娘迷倒了,给绑了放在这里,个个变成了广东粽子,只这么一转眼功夫,怎么都不见啦?”丁妙玲问:“大将军,你见到我们那些师姐,是给迷倒在这里的么?”金泽丰说:“昨晚我睡觉发梦,亲眼目睹,见到许多尼姑婆娘,横七竖八地在这厅堂上躺了一地,怎会有错?”丁妙玲说:“你……你……”她本想说你做梦见到,怎作得准?但知他喜欢信口胡言,说是发梦,其实是亲眼见到,当即改口问:“你想他们都到哪里去了啦?” 金泽丰沉吟说:“说不定什么地方有大鱼大肉,她们都去大吃大喝了,又或者什么地方做戏文,她们在看戏。”招招手说:“你们三个小妞儿,最好紧紧跟在我身后,不可离开,要吃肉看戏,却也不忙在一时。” 曹妙瑾年纪虽少,却也知情势凶险,众师姐都已落入了敌手,这将军瞎说一通,全当不得真,兰陵派数十人出来,只剩下了自己三个年轻弟子,除了听从这位将军吩咐之外,别无其他计较,当下和妙玉、丁妙玲二人跟着他走到门外。 金泽丰自言自语:“难道我昨晚这个梦发得不准,眼花看错了人?今晚非得再好好做过一个梦不可。”心下寻思:“这些女弟子就算给人掳了去,怎么兰净师太也突然失了踪迹?只怕她落了单,遭了敌人暗算,该当立即去追寻才是。妙玉她们三个年轻女子倘若留在廿八铺,却大大不妥,只得带了她们同去。”说道:“咱们左右也没什么事,这就去找找你们的师伯,看她在哪里玩儿,你们说好不好?” 丁妙玲说:“那好极了!将军武艺高强,见识过人,若不是你带领我们去找,只怕难以找到。”金泽丰笑着说:“‘武艺高强、见识过人’,这八个字倒说得不错。本将军将来挂帅平叛,升官发财,定要送一百统万,给你们三个小妞儿买新衣服穿。” 他信口开河,将到廿八铺尽头,跃上屋顶,四下张望。其时朝暾初上,白雾弥漫,树梢上烟雾霭霭,极目远眺,两边大路上一个人影也无。突然见到南边大路上有一件青色物事,相距远了,看不清楚。但一条大路空荡荡的,路中心放了这样一件物事,显得颇为触目。他纵身下屋,发足奔去,拾起那物,却是一只青布女履,似乎便和妙玉所穿的相同。 第177章 人心鬼蜮,残灯火灭 他等了一会儿,妙玉等三人跟着赶到。他将那女履交给妙玉,问道:“是你的鞋子吗?怎么落在这里?”妙玉接过女履,明知自己脚上穿着鞋子,还是不自禁地向脚下瞧了一眼,见两只脚上好端端都穿着鞋子。丁妙玲说:“这……这是我们师姐妹穿的,怎么会落在这里?”曹妙瑾说:“定是哪一位师姐给敌人掳去,在这里挣扎,鞋子落了下来。”丁妙玲说:“也说不定她故意留下一只鞋子,好让我们知道。”金泽丰说:“不错,你也武艺高强、见识过人。咱们该向南追,还是向北?”丁妙玲说:“自然是向南了。” 金泽丰发足向南疾奔,顷刻间便在数十丈外,初时丁妙玲她们三人还和他相距不远,后来便相距甚远。金泽丰沿途察看,不时转头望着她们三人,唯恐相距过远,救援不及,这三人又给敌人掳了去,奔出里许,便住足等候。 待得妙玉等三人追了上来,又再前奔,如此数次,已奔出了十余里。眼见前面道路崎岖,两旁树木甚多,若敌人在转弯处设伏,将妙玉等掳去,那可救援不及,又见曹妙瑾久奔之下,已然双颊通红,知她年幼,不耐长途奔驰,便放慢了脚步,大声说:“他奶奶的,本将军足登皮靴,这么快跑,皮靴磨穿了底,可还真有些舍不得,咱们慢慢走吧。” 四人又走出七八里路,曹妙瑾突然叫了声:“咦!”奔到一丛灌木之下,拾起了一顶青布帽子,正是兰陵派众女尼所戴的。丁妙玲说:“将军,我们那些师姐确是给敌人掳了,从这条路上去的。”三名女弟子见走对了路,当下加快脚步,金泽丰反而落在后面。 中午,四人在一家小饭店打尖。饭店主人见一个将军带了一名小尼姑、两个年轻姑娘同行,甚是诧异,侧过了头不住打量。金泽丰拍桌骂道:“你奶奶的,有什么好看?和尚尼姑没见过么?”那汉子说:“是,是!小人不敢。” 丁妙玲问:“这位大叔,你可见到好几个出家人,从这里过去吗?”那汉子说:“好几个是没有,一个倒是有的。有一个老师太,可比这小师太年纪老得多了……”金泽丰喝道:“罗里罗嗦!一位老师太,难道还会比小师太年纪小?”那汉子说:“是,是。”丁妙玲忙问:“那老师太怎样啦?”那汉子说:“那老师太匆匆忙忙地问我,可见到有好几个出家人,从这条路上过去。我说没有,她就奔下去了。唉,这样大的年纪,奔得可真快了,手里还拿着一把明晃晃的宝剑,倒像是戏台上做戏的。” 曹妙瑾拍手说:“那是师父了,咱们快追。”金泽丰说:“不忙,吃饱了再说。”四人匆匆吃了饭,临去时曹妙瑾买了四个馒头,说要给师父吃。金泽丰心中一酸:“她对师父如此孝心,我虽欲对师父尽孝,却不可得。” 可是直赶到天黑,始终没见到兰净师太和兰陵派众人的踪迹。一眼望去尽是长草密林,道路越来越窄,又走一会,草长及腰,到后来路也不大看得出了。 突然之间,西北角上隐隐传来兵刃相交之声。 金泽丰叫道:“那里有人打架,可有热闹瞧了。”曹妙瑾说:“啊哟,莫不是我师父?”金泽丰循声奔去,奔出数十丈,眼前忽地大亮,十数枝火把高高点起,兵刃相交之声却更加响了。 他加快脚步,奔到近处,只见数十人点了火把,围成个圈子,圈中一人大袖飞舞,长剑霍霍,力敌七人,正是兰净师太。圈子之外躺着数十人,一看服色,便知是兰陵派的众女弟子。金泽丰见对方个个都蒙了面,当下一步步走近。众人都在凝神观斗,一时谁也没发现他。金泽丰哈哈大笑说:“七个打一个,有什么味儿?” 一众蒙面人见他突然出现,都是一惊,回头察看。只有正在激斗的七人恍若不闻,仍圈着兰净,诸般兵刃往她身上招呼。金泽丰见兰净师太布袍上已有好几滩鲜血,连脸上也溅了不少血,同时左手使剑,显然右手受伤。 这时人丛中有人呼喝:“什么人?”两条汉子手挺单刀,跃到金泽丰身前。 金泽丰喝道:“本将军东征西战,马不停蹄,天天就是撞到你们小毛贼。来将通名,本将军刀下不斩无名之将。”一名汉子笑着说:“原来是个浑人。”挥刀向金泽丰腿上砍来。金泽丰叫问:“啊哟,真的动刀子吗?”身子一晃,冲入战团,提起刀鞘,啪啪啪连响七下,分别击中七人手腕,七件兵器纷纷落地。跟着嗤的一声响,兰净一剑插入了一名敌人胸膛。那人突遭击落兵刃,骇异之下,不及闪避兰净这迅如雷电的一剑。 兰净身子晃了几下,再也支持不住,一跤坐倒。 曹妙瑾连叫:“师父,师父!”奔过去想扶她起身。 一名蒙面人举起单刀,架在一名兰陵派女弟子颈中,喝道:“退开三步,否则我一刀先杀了这女子!” 金泽丰笑着说:“很好,很好,退开便退开好了,有什么稀奇?别说退开三步,三十步也行。”腰刀忽地递出,刀鞘头戳在他胸口。那人“啊哟”一声大叫,身子向后直飞出去。金泽丰没料到自己内力竟如此强劲,却也一呆,顺手挥过刀鞘,劈劈啪啪几声响,击倒了三名蒙面汉子,喝道:“你们再不退开,我将你们一一擒来,送到监狱里去,每个人打你奶奶的三十大板。” 蒙面人的首领见到他武功之高,简直匪夷所思,拱手说:“冲着夜先生的金面,我们且让一步。”左手一挥,喝道:“北斗妖魔前总裁在此,大家识相些,这就走吧!”众人抬起一具死尸和给击倒的四人,抛下火把,向西北方退走,顷刻间都隐没在长草之中。 曹妙瑾将本门治伤灵药服侍师父服下。妙玉和丁妙玲分别解开众师姐绑缚。四名女弟子拾起地下火把,围在兰净四周。众人见她伤重,都脸有忧色,默不作声。 兰净胸口不住起伏,缓缓睁开眼来,向金泽丰说:“你……你果真便是当年……当年北斗集团的……总裁夜……无风么?”金泽丰摇头说:“不是。”兰净目光茫然无神,出气多,入气少,显然已难支持,喘了几口气,突然厉声说:“你若是夜无风,我兰陵派纵然一败涂地,尽……尽数覆灭,也不……不要……”说到这里,一口气已接不上来。金泽丰见她命在垂危,不敢再胡说八道,说道:“在下这一点儿年纪,难道会是夜无风么?”兰净问:“那么你为什么……为什么会使银河星爆?你是夜无风的弟子……” 金泽丰想起在玉皇顶时师父师母日常说起的北斗集团种种恶行,这两日来又亲眼见到北斗集团偷袭兰陵派的鬼蜮伎俩,说道:“北斗集团为非作歹,在下岂能与之同流合污?那夜无风决不是我师父。师太放心,在下的恩师人品端方,行侠仗义,乃武林中众所钦仰的前辈英雄,跟师太也颇有渊源。” 兰净脸上露出一丝笑容,断断续续说:“那……那我就放心了。我……我是不成的了,相烦足下将兰陵派……这……这些弟子们,带……带……”她说到这里,呼吸急促,隔了一阵,才说:“带到潮州无相庵中……安顿,我掌门师妹……日内……就会赶到。” 金泽丰说:“师太放心,你休养得几天,就会痊可。”兰净问:“你……你答允了吗?”金泽丰见她双眼凝望着自己,满脸是企盼之色,唯恐自己不肯答允,便说:“师太如此吩咐,自当照办。”兰净微微一笑说:“阿弥陀佛,这副重担,我……我本来……本来是不配挑的。少侠……你到底是谁?” 金泽丰见她眼神涣散,呼吸极微,已命在顷刻,不忍再瞒,凑嘴到她耳边,悄声说:“师太,晚辈便是东华派门下弃徒金泽丰。” 兰净“啊”的一声说:“你……你……多谢少侠……”颤巍巍地伸手抓住了他手,目光中尽是感激之意,突然一口气转不过来,就此气绝。 金泽丰连叫:“师太,师太。”探她鼻息,呼吸已停,不禁凄然。兰陵派群弟子放声大哭,荒原之上,一片哀声。几枝火把掉在地下,逐次熄灭,四周登时黑沉沉的。 金泽丰心想:“兰净师太也算得一代高手,却遭宵小所算,命丧荒郊。她是个与人无争的出家老尼,北斗集团却何以总是放她不过?”突然间心念一动:“那蒙面人的头脑临去之时,叫道:‘北斗妖魔前总裁在此,大家识相些,这就去吧!’北斗集团会员自称‘北斗集团’,听到‘北斗妖魔’四字,认为是污辱之称,往往便因这二字称呼,就此杀人。他既说‘北斗妖魔’,便决不是北斗集团会员。况且,这人若是北斗集团中的首脑人物,怎会不认得夜前辈,却错认了我?那么这一伙人到底是什么来历?”耳听得众弟子哭声甚悲,当下也不去打扰,倚在一株树旁,片刻便睡着了。 次晨醒来,见几名年长的弟子在兰净师太尸身旁守护,年轻的姑娘、女尼们大都蜷缩着身子,睡在其旁。金泽丰心想:“要本将军带领这一批女人赶去潮州,当真古里古怪、不伦不类之至。好在我本来也要去潮州见师父师母,带领是不必了,我沿途保护便是。”当下咳嗽一声,走了过去。 妙瑜、妙珂、妙珠、妙珍等几名为首的弟子都向他合十行礼,说道:“贫尼等得蒙大侠搭救,大恩大德,无以为报。师父不幸遭难,圆寂之际重托大侠,此后一切还望吩咐指点,自当遵行。”她们都不再叫他将军,自然明白他这将军是个冒牌货了。 金泽丰说:“什么大侠不大侠,难听得很。你们如果瞧得起我,还是叫我将军好了。”妙瑜等互望了一眼,都只得点头。金泽丰说:“我前晚发梦,梦见你们给一个婆娘用毒药迷倒,都躺在一间大屋之中。后来怎么到了这里?” 妙瑜说:“我们给迷倒后人事不知,后来那些贼子用冷水浇醒了我们,松了我们脚下绑缚,从镇后小路上绕了出来,一路足不停步地拉着我们快奔。走得慢一步的,这些贼子便用鞭子抽打。天黑了仍然不停,后来师父追来,他们便围住了师父,叫她投降……”说到这里,喉头哽咽,哭了出来。 金泽丰说:“原来另外有条小路,怪不得片刻之间,你们便走了个没影没踪。” 妙珂说:“将军,我们想眼前的第一件大事,是火化师父的遗体。此后如何行止,还请示下。”金泽丰摇头说:“和尚尼姑们的事情,本将军一窍不通,要我吩咐示下,当真瞎缠三官经了。本将军升官发财,最是要紧,这就去也!”迈开大步,疾向北行。众弟子大叫:“将军,将军!”金泽丰哪去理会? 他转过山坡后,便躲在一株树上,直等了两个多小时,才见兰陵一众女弟子悲悲切切地上路。他远远跟在后面,暗中保护。 金泽丰到了前面镇甸投店,寻思:“我已跟北斗集团和西圣派那些家伙动过手。惠州团练使胡莱这副大胡子模样,在江湖上不免已有了点儿小小名声。他奶奶的,老子这将军只好不做啦!”当下将服务员叫了进来,取出钱,买了他全身衣衫鞋帽,说要改装之后,办案拿贼,嘱咐他不得泄漏风声,倘若叫江洋大盗跑了,回来捉他去抵数。 次日行到僻静处,换上了服务员的打扮,扯下满腮虬髯,连同团练的衣衫皮靴、腰刀文件,一古脑儿地掘地埋了,想到从此不能再做“将军”,一时竟有点茫然若失。 两日之后,在装备部中买了一柄长剑,裹在包袱之中。 且喜一路无事,金泽丰直到眼见兰陵派一行进了潮州城东的一座尼庵,那尼庵的匾额确是写着“无相庵”三字,这才嘘了一口长气,心想:“这副担子总算是交卸了。我答允兰净师太,将她们带到潮州无相庵,带虽没带,这可不都平平安安地进了无相庵么?” 第178章 情深不寿,难羡鸳鸯 金泽丰转身走向大街,向行人打听了众邦物流的所在,一时却不想便去,只在街巷间漫步而行。到底是不敢去见师父师母呢,还是不敢亲眼见到乐媛学妹和熊师弟现下的情状,可也说不上来,自己找寻借口拖延,似乎挨得一刻便好一刻。突然之间,一个极熟悉的声音钻进耳中:“小熊,你到底陪不陪我去喝酒?” 金泽丰登时胸口热血上涌,脑中一阵晕眩。他千里迢迢来到广东,为的就是想听到这声音,想见到这声音主人的脸庞。可是此刻当真听见了,却不敢转过头去。霎时之间,竟似泥塑木雕般呆住了,泪水涌到眼眶之中,望出来模糊一片。 只这么一个称呼,这么一句话,便知乐媛学妹跟熊师弟亲热异常。 只听熊熙淳说:“我没功夫。师父交下来的功课,我还没练熟呢。”龚乐媛说:“这三招剑法容易得紧。你陪我喝了酒,我就教你其中的窍门,好不好呢?”熊熙淳说:“师父师母吩咐,要咱们这几天别在城里胡乱行走,以免招惹是非。我说呢,咱们还是回去吧。”龚乐媛说:“难道街上逛一逛也不许么?我就没见到什么武林人物。再说,就是有江湖豪客到来,咱们跟他河水不犯井水,又怕什么了?”两人说着渐渐走远。 金泽丰慢慢转过身来,只见龚乐媛苗条的背影在左,熊熙淳高高的背影在右,二人并肩而行。龚乐媛穿件湖绿衫子、翠绿裙子。熊熙淳穿的是件淡黄色长袍。两人衣履鲜洁,单看背影,便是一双才貌相当的璧人。金泽丰胸口便如有什么东西塞住了,几乎气也透不过来。他和龚乐媛一别数月,虽思念不绝,但今日一见,才知对她相爱之深。他手按剑柄,恨不得抽出剑来,就此横颈自刎。突然之间,眼前一黑,只觉天旋地转,一跤坐倒在街上。 过了好一会儿,他定了定神,慢慢站起,脑中兀自晕眩,心想:“我是永远不能跟他二人相见的了。徒自苦恼,复有何益?今晚我暗中去瞧一瞧师父师母,留书告知,夜无风重入江湖,要与东华派作对,此人武功奇高,要他两位老人家千万小心。我也不必留下名字,从此远赴异域,再不踏入中州一步。”回到店中唤酒而饮。大醉之后,和衣倒在床上便睡。 睡到中夜醒转,越墙而出,径往众邦物流而去。众邦集团建构宏伟,极是易认。见物流园中灯火尽熄,更没半点声息,心想:“不知师父师母住在哪里?此刻当已睡了。” 便在此时,只见左边墙头人影一闪,一条黑影越墙而出,瞧身形是个女子,这女子向西南角上奔去,所使轻功正是本门身法。金泽丰提气追了上去,瞧那背影,依稀便是龚乐媛,心想:“学妹半夜三更却到哪里去?” 但见龚乐媛挨在墙边,快步而行,金泽丰好生奇怪,跟在她身后四五丈远,脚步轻盈,没让她听到半点声息。潮州城中街道纵横,龚乐媛东一转,西一弯,这条路显是平素走惯了的,在岔路上从没半分迟疑,奔出二里有余,在一座石桥之侧转入了一条小巷。 金泽丰飞身上屋,见她走到小巷尽头,纵身跃进一间大屋墙内。大屋黑门白墙,墙头盘着一株老藤,屋内好几处窗户中都透出光来。 龚乐媛走到东边厢房窗下,凑眼到窗缝中向内一张,突然吱吱吱地尖声鬼叫。 金泽丰本来料想此处必是敌人所居,她是前来窥敌,突然听到她尖声叫了起来,大出意料之外,但一听到窗内那人说话之声,便即恍然。 窗内那人说:“学姐,你想吓死我么?吓死了变鬼,最多也不过和你一样。” 龚乐媛笑着说:“臭熊,死熊,你骂我是鬼,小心我把你心肝挖了出来。”熊熙淳说:“不用你来挖,我自己挖给你看。”龚乐媛笑着说:“好啊,你跟我说风话,我这就告诉妈妈去。”熊熙淳笑着说:“师母要是问你,这句话我是什么时候、什么地方说的,你怎么回答?”龚乐媛说:“我便说是今日午后,在练剑场上说的。你不用心练剑,却尽跟我说这些闲话。”熊熙淳说:“师母一恼,定然把我关了起来,三个月不能见你面。”龚乐媛说:“呸!我稀罕么?不见就不见!喂,臭熊,你还不开窗,干什么啦?” 熊熙淳长笑声中,呀的一声,两扇木窗推开。龚乐媛缩身躲在一旁。熊熙淳叹了一声自言自语说:“我还道是学姐来了,原来没人。”作势慢慢关窗。龚乐媛纵身从窗中跳进。 金泽丰蹲在屋角,听着两人一句句调笑,浑不知自己是否尚在人世,只盼一句也不听见,偏偏每一句话都清清楚楚地钻入耳来。但听得厢房中两人笑作一团。 窗子半掩,两人的影子映上窗纸,两个人头相偎相倚,笑声却渐渐低了。 金泽丰轻轻叹了口气,正要掉头离去。忽听得龚乐媛问:“这么晚还不睡,干什么来着?”熊熙淳说:“我在等你啊。”龚乐媛笑着说:“呸,说谎也不怕掉了大牙,你怎知我会来?”熊熙淳说:“山人神机妙算,心血来潮,屈指一算,便知我的好学姐要大驾光临。”龚乐媛说:“我知道啦,瞧你房中乱成这个样子,定是又在找那部剑谱了,是不是?” 金泽丰已然走出几步,突然听到“剑谱”二字,心念一动,又回转身来。只听熊熙淳说:“几个月来,这屋子也不知给我搜过几遍了,连屋顶上瓦片也都一张张翻过了,就差着没将墙上的砖头拆下来瞧瞧……啊,学姐,这座老屋反正也没什么用了,咱们真的将墙头都拆开来瞧瞧,好不好?”龚乐媛说:“这是你熊家的屋子,拆也好,不拆也好,你问我干什么?”熊熙淳说:“是熊家的屋子,就得问你。”龚乐媛说:“为什么?”熊熙淳笑着说:“不问你问谁啊?难道你……你将来不姓……不姓我这个……哼……哼……嘻嘻。” 龚乐媛笑骂:“臭熊,死熊,你讨我便宜是不是?”又听得啪啪作响,显是她在用手拍打熊熙淳。 他二人在屋内调笑,金泽丰心如刀割,本想即行离去,但那《社会剑谱》却与自己有莫大关系。熊熙淳的父母临死之时,有几句遗言要自己带给他们儿子,其时只自己一人在侧,由此便蒙了冤枉。偏生自己后来得师叔祖传授,学会了特色剑法,东华门中,人人都以为自己吞没了《社会剑谱》,连素来知心的学妹也大加怀疑。平心而论,此事原也怪不得旁人,自己上爱身崖那日,还曾与师母对过剑来,便挡不住那“无双无对,美媛一剑”,可是在崖上住得数月,突然剑术大进,而这剑法又与本门剑法大不相同,若不是自己得了别派的剑法秘笈,怎能如此?而这别派的剑法秘笈,若不是熊家的《社会剑谱》,又会是什么? 他身处嫌疑之地,只因答允师叔祖决不泄漏他的行迹,当真有口难辩。中夜自思,师父所以将自己逐出门墙,处事如此决绝,虽说由于自己与北斗集团妖人结交,但另一重要原因,多半认定自己吞没《社会剑谱》,行止卑鄙,不容再列于东华派门下。此刻听到龚乐媛、熊熙淳二人谈及剑谱,虽然他二人亲昵调笑,也当强忍心酸,听个水落石出。 只听龚乐媛说:“你已找了几个月,既然找不到,剑谱自然不在这儿了,还拆墙干什么?大师兄……大师兄随口一句话,你也作得真的?”金泽丰又是心中一痛:“她居然还叫我‘大师兄’!”熊熙淳说:“大师兄传我爸爸遗言,说向阳巷老家中的祖先遗物,不可妄自翻看。我想那部剑谱,纵然是大师兄借了去,暂不归还……”金泽丰黯然冷笑,心想:“你倒说得客气,不说我吞没,却说是借了去暂不归还,哼哼,那也不用如此委婉其词。” 只听熊熙淳接着说:“但想‘向阳巷老家’这五个字,却不是大师兄所能编造得出的,定是我爸爸妈妈的遗言。大师兄和我家素不相识,又从没来过潮州,不会知道潮州有个向阳巷,更不会知道我熊家祖先的老家是在向阳巷。即使是潮州本地人,知道的也不多。” 龚乐媛问:“就算确是你爸爸妈妈的遗言,那又怎样?” 熊熙淳说:“大师兄转述我爸爸的遗言,又提到‘翻看’两字,那自不会翻看什么四书五经,或是什么陈年烂账,想来想去,必与剑谱有关。我想,爸爸遗言中既提到向阳巷老家,即使剑谱早已不在,在这里当也能发现一些端倪。” 龚乐媛说:“那也说得是。这些日子来,我见你总是精神不济,晚上又不肯在物流园里睡,定要回到这里,我不放心,因此过来瞧瞧。原来你白天练剑,又要强打精神陪我,晚间却在这里掏窝子。” 熊熙淳淡淡一笑,随即叹了口气说:“想我爸爸妈妈死得好惨,我若找到了剑谱,能以熊家祖传剑法手刃仇人,方得慰爸爸妈妈在天之灵。” 龚乐媛说:“不知大师兄此刻在哪里?我能见到他就好了,定要代你向他索还剑谱。他剑法早已练得高明之极,这剑谱也该当物归原主啦。我说,小熊,你趁早死了这条心,不用在这旧房子里东翻西寻啦。就没这剑谱,练成了我爸爸的孤虚神功,也报得了仇。” 熊熙淳说:“这个自然。只我爸爸妈妈生前遭人折磨侮辱,又死得这等惨,若能以我熊家祖传剑法报仇,才真正是为爸妈出了这口气。再说,本门孤虚神功向来不轻传弟子,我入门最迟,纵然恩师师母看顾,众位师兄师姐也都不服,定要说……定要说……” 龚乐媛问:“定要说什么啊?” 熊熙淳说:“说我跟你好未必是真心,只不过瞧在孤虚神功的面上,讨恩师、师母的欢心。”龚乐媛说:“呸!旁人爱怎么说,让他们说去。只要我知道你是真心就行啦。”熊熙淳笑问:“你怎知我是真心?”龚乐媛啪的一声,不知在他肩头还是背上重重打了一下,啐说:“我知道你是假情假意,是狼心狗肺!” 第179章 天杰遗物 熊熙淳笑着说:“好啦,来了这么久,该回去啦,我送你回物流园。要是给师父师母知道了,那可糟糕。”龚乐媛说:“你赶我回去,是不是?你赶我,我就走。谁要你送了?”语气甚是不悦。金泽丰知她这时定是撅起了小嘴,轻嗔薄怒,自是另有一番系人心处。 熊熙淳说:“师父说,北斗集团前总裁夜无风重现江湖,听说已到了广东境内,此人武功深不可测,心狠手辣。你深夜独行,如不巧遇上了他,那……那怎么办?” 金泽丰心想:“原来此事师父已知道了。是了,我在桑浦山这么一闹,人人都说是夜无风复出,师父岂有不听到讯息之理?我也不用写这封信了。” 龚乐媛说:“哼,你送我回去,如不巧遇上了他,难道你便能杀了他,拿住他?” 熊熙淳说:“你明知我武功不行,又来取笑?我自然对付不了他,但只须跟你在一起,就是要死,也死在一块。” 龚乐媛柔声说:“小熊,我不是说你武功不行。你这般用功苦练,将来一定比我强。其实除了剑法还不怎么熟,要是真打,我可还真不是你对手。” 熊熙淳轻轻一笑说:“除非你用左手使剑,或许咱们还能比比。” 龚乐媛说:“我帮你找找看。你对家里的东西看得熟了,见怪不怪,或许我能见到些什么惹眼的东西。”熊熙淳说:“好啊,你就瞧瞧这里又有什么古怪。” 接着便听到开抽屉、拉桌子的声音。过了半晌,龚乐媛说:“这里什么都平常得紧。你家里可有什么异乎寻常的地方?”熊熙淳沉吟一会儿说:“异乎寻常的地方?没有。”龚乐媛问:“你家练武场在哪里?”熊熙淳说:“也没什么练武场。我曾祖父创办集团后,便搬到物流园去住。我祖父、父亲,都是在物流园练功夫。再说,我爸爸遗言中有‘翻看’二字,练武场中也没什么可翻看的。”龚乐媛说:“对啦,咱们到你家书房去瞧瞧。”熊熙淳说:“我们是物流世家,只有账房,没有书房。账房可也是在物流园里。” 龚乐媛说:“那可真难找了。在这座屋子中,有什么可翻看的?” 熊熙淳说:“我琢磨大师兄那句话,他说我爸爸命我千万不可翻看祖宗的遗物,其实多半是句反话,叫我定要去翻看这老家中祖宗的遗物。但这里有什么东西好翻看呢?想来想去,只有我曾祖的一些佛经了。”龚乐媛跳起来,拍手说:“佛经!那好得很啊。达摩老祖是武学之祖,佛经中藏有剑谱,可没什么稀奇。” 金泽丰听到龚乐媛这般说,精神为之一振,心想:“熊师弟如能在佛经中找到了那部剑谱,可就好了,免得他们再疑心是我吞没了。” 却听熊熙淳说:“我早翻过啦。不但是翻一遍两遍,也不是十遍八遍,只怕一百遍也翻过了。我还去买了《金刚经》、《法华经》、《般若波罗蜜心经》、《楞伽经》来和曾祖父遗下的佛经逐字对照,确是一个字也不错。那些佛经,便是寻常的佛经。”龚乐媛说:“那就没什么可翻的了。”她沉吟半晌,突然说:“佛经的夹层之中,你可找过没有?” 熊熙淳一怔说:“夹层?我可没想到。咱们这便去瞧瞧。” 二人各持一只烛台,手拉手地从厢房中出来,走向后院。金泽丰在屋面上跟去,见烛光从一间间房子的窗户中透出来,最后到了西北角一间房中。金泽丰跟着过去,轻轻纵下院子,凑眼窗缝向内张望。只见里面是座佛堂。居中悬着一幅水墨画,画的是达摩老祖背面,自是描写他面壁九年的情状。佛堂靠西有个极旧的蒲团,桌上放着木鱼、钟磬,还有一叠佛经。金泽丰心想:“这位创办众邦物流集团的熊董事长,当年威名远震,手下伤过的绿林大盗定然不少,想来到得晚年,在这里忏悔生平杀业。”想象一位叱咤江湖的英雄豪杰,白发苍苍之时,坐在这间阴沉沉的佛堂中敲木鱼念经,那心境可着实寂寞凄凉。 龚乐媛取过一部佛经说:“咱们把经书拆了开来,查一查夹层中可有物事。如果查不到,再将经书重行钉好便是。你说好不好?”熊熙淳说:“好!”拿起一本佛经,拉断了钉书的丝线,将书页平摊开来,查看夹层之中可有字迹。 龚乐媛拆开另一本佛经,一张张拿起来在烛光前映照。 金泽丰瞧着她背影,但见她皓腕如玉,左手上仍戴着那只银镯子,有时脸庞微侧,与熊熙淳四目交投,相对便是一笑,又去查看书页,也不知是烛光照射,还是她脸颊晕红,但见半边俏脸,当真艳若春桃。金泽丰悄立窗外,瞧得痴了。 二人拆了一本又一本,堪堪便要将桌上十二本佛经拆完,突然之间,金泽丰听得背后轻轻一响。他身子一缩,回头过来,只见两条人影从南边屋面上欺过来,互打手势,跃入院子,落地无声。二人随即都凑眼窗缝,向内张望。 过了好一会儿,听龚乐媛说:“都拆完啦,什么都没有。”语气甚是失望,忽然又说:“小熊,我想到啦,咱们去打盆水来。”声音转得颇为兴奋。熊熙淳问:“干什么?”龚乐媛说:“我小时候曾听爸爸说过个故事,说有一种草,浸了酸液出来,用来写字,干了后字迹便即隐没,但如浸湿了,字迹却又重现。” 金泽丰心中一酸,记得师父说这个故事时,龚乐媛还只八九岁,自己却有十五六岁了。当年旧事,霎时间涌上心来,记得那天和她去捉蟋蟀来打架,自己把最大最壮的蟋蟀让了给她,偏偏还是她的输了。她哭个不停,自己哄了她很久,她才回嗔作喜,两个人同去请师父讲故事。念及这些往事,泪水又涌到眼眶之中。 只听熊熙淳说:“对,不妨试一试。”转身出来,龚乐媛说:“我和你同去。” 两人手拉手地出来。躲在窗后的那二人屏息不动。过了一会儿,熊熙淳和龚乐媛各捧了一盆水走进佛堂,将七八张佛经的散页浸在水中。熊熙淳迫不及待地将一页佛经提起,在烛光前映照,不见有什么字迹。两人试了二十余页,没发现丝毫异状。 熊熙淳叹了口气说:“不用试啦,没写上别的字。” 他刚说了这两句话,躲在窗外那二人悄没声地绕到门口,推门而入。熊熙淳喝问:“什么人?”那二人直扑进门,势疾如风。熊熙淳举手待要招架,胁下已让人出指点中。龚乐媛长剑只拔出一半,敌人两只手指已向她眼中插去,龚乐媛只得放脱剑柄,举手上挡。那人右手连抓三下,都是指向她咽喉。龚乐媛大骇,退得两步,背脊已靠在供桌边上,没法再退。那人左手向她天灵盖劈落,龚乐媛双掌上格,不料那人这一掌乃是虚招,右手点出,龚乐媛左腰中指,斜倚在供桌之上,再也不能动弹了。 这一切金泽丰全瞧在眼里,见二人一时并无性命之忧,心想不忙出手相救,且看敌人是甚来头。只见这二人在佛堂中东张西望,一人提起地下蒲团,撕成两半,另一人啪的一掌,将木鱼劈成了七八片。熊熙淳和龚乐媛既不能言,亦不能动,见到这二人掌力如刀,撕蒲团,碎木鱼,显然便是来找寻那《社会剑谱》,均想:“怎没想到剑谱或许藏在蒲团和木鱼之中。”但见蒲团和木鱼中并没藏有物事,心下均是一喜。 那二人都是五十来岁年纪,一个秃头,另一个却满头白发。二人行动迅疾,顷刻间便将佛堂中供桌等物一一劈碎;直至无物可碎,两人目光都向那幅达摩老祖画像瞧去。秃头老者左手伸出,便去抓那画像。白发老者伸手一格,喝道:“且慢,你瞧他的手指!” 金泽丰、熊熙淳、龚乐媛三人的目光都向画像瞧去,但见图中达摩左手放在背后,似是捏着个剑诀,右手食指指向屋顶。秃头老者问:“他手指有什么古怪?”白发老者说:“不知道!且试试看。”身子纵起,双掌对准了图中达摩食指所指之处,掌发劲力,击向屋顶。 砰的一声,泥沙灰尘簌簌而落。秃头老者说:“哪有什么……”只说了四个字,一团红色物事从屋顶洞中飘了下来,却是一件和尚所穿的袈裟。 白发老者伸手接住,在烛光下一照,欢喜说:“在……在这里了。”他大喜若狂,声音也发颤了。秃头老者问:“怎么?”白发老者说:“你瞧!” 金泽丰凝目瞧去,只见袈裟之上隐隐似写满了无数小字。 秃头老者说:“这难道便是《社会剑谱》?”白发老者说:“十之八九,该是剑谱。哈哈,咱兄弟二人今日立此大功。兄弟,收了起来吧。”秃头老者喜得嘴也合不拢来,将袈裟小心折好,放入怀中,左手向二人指了指说:“毙了吗?” 金泽丰手持剑柄,只待白发老者一露杀害二人之意,立时抢入,先将这两名老者杀了。哪知那白发老者说:“剑谱既已得手,不必跟东华派结下深仇,让他们去吧。”两人并肩走出佛堂,越墙而出。 第180章 剑谱迷踪 金泽丰也即跃出墙外,跟随其后。两名老者脚步十分迅疾。金泽丰生怕在黑暗之中走失了二人,加快脚步,和二人相距不过三丈。 两名老者奔行甚急,金泽丰便也加快脚步。突然之间,两名老者倏地站住,转过身来,眼前寒光一闪,金泽丰只觉右肩、右臂一阵剧痛,竟已给对方双刀同时砍中。两人这一下突然站定,突然转身,突然出刀,来得当真便如雷轰电闪一般。 金泽丰只是内力浑厚,剑法高明,这等临敌应变的奇技怪招,却跟第一流高手还差着老大一截,对方蓦地出招,别说拔剑招架,连手指也不及碰到剑柄,便已身受重伤。 两名老者的刀法快极,一招既已得手,第二刀跟着砍到。金泽丰大骇之下,忙向后跃出,幸好他内力奇厚,这倒退一跃,已在两丈之外,跟着又是一纵,又跃出了两丈。两名老者见他重伤之下,倒跃仍如此快捷,也吃了一惊,随即扑上。 金泽丰转身便奔,肩头臂上初中刀时还不怎么疼痛,此时却痛得几欲晕倒,心想:“这二人盗去的袈裟,上面所写的多半便是《社会剑谱》。我身蒙不白之冤,说什么也要夺了回来,去还给熊师弟。”当下强忍疼痛,伸手去拔长剑。 一拔之下,长剑只出鞘一半,竟拔不出来,右臂中刀之后,力气半点也没法使出。耳听得脑后风响,敌人钢刀砍到,当即提气向前急跃,左手用力一扯,拉断了腰带,这才将长剑握在手中,使劲急抖,摔落剑鞘。堪堪转身,但觉寒气扑面,双刀同时砍到。 他又倒跃一步。其时天色将明,但天明之前一刻最是黑暗,除了刀光闪闪之外,睁眼不见一物。他所学的特色剑法,要旨是看到敌人招数的破绽所在,乘虚而入,此时敌人的身法招式全然无法见到,剑法便使不出来。只觉左臂又是一痛,给敌人刀锋划了一道口子,只得斜向长街急冲出去,左手握剑,将拳头按住右肩伤口,以免流血过多,不支倒地。 两名老者追了一阵,见他脚步极快,追赶不上,好在秘谱已然夺到,不愿多生枝节,当即停步不追,转身回去。金泽丰叫道:“喂,大胆贼子,偷了东西想逃吗?”反而转身追来。两名老者大怒,又即转身,挥刀向他砍去。金泽丰不和他们正面交锋,返身又逃,心下暗暗祷祝:“有人提一盏灯笼过来,那就好了。”奔得几步,灵机一动,跃上屋顶,四下张望,见左前方一间屋中有灯光透出,忙向灯光处奔去。两名老者却又停步不追。 金泽丰俯身拿起两张瓦片,向二人投去,喝道:“你们盗了熊家《社会剑谱》,一个秃头,一个白发,便逃到天涯海角,武林好汉也要拿到你们碎尸万段。”啪喇喇一声响,两张瓦片在大街青石板上跌得粉碎。 两名老者听他叫出《社会剑谱》的名称,当即上屋向他追去。 金泽丰只觉脚下发软,力气越来越弱,猛提一口气,向灯光处狂奔一阵,突然一个踉跄,从屋面上摔了下来,急忙一个“鲤鱼打挺”,翻身站起,靠墙而立。 两名老者轻轻跃下,分从左右掩上。秃头老者狞笑说:“老子放你一条生路,你偏不走。”金泽丰见他秃头上油光晶亮,心头一凛:“原来天亮了。”笑问:“两位是哪一家哪一派的,为什么定要杀我而甘心?” 白发老者单刀一举,向金泽丰头顶疾劈而下。 金泽丰剑交右手,轻轻一刺,剑尖便刺入了他咽喉。 秃头老者大惊,舞刀直扑而前。金泽丰长剑削出,正中其腕,连刀带手,一齐切了下来,剑尖随即指住他喉头,喝道:“你二人到底是什么门道,说了出来,饶你一命。”秃头老者嘿嘿一笑,跟着凄然说:“我兄弟横行江湖,罕逢敌手,今日死在尊驾剑下,佩服佩服。只不知尊驾高姓大名,我死了……死了也是个糊涂鬼。” 金泽丰见他虽断了一手,仍气概昂然,敬重他是条汉子,说道:“在下被迫自保,其实跟两位素不相识,失手伤人,可对不住了。那件袈裟,阁下交了给我,咱们就此别过。” 秃头老者森然说:“双头琵鹭岂是投降之人?”左手一翻,一柄匕首插入自己心窝。 金泽丰心想:“这人宁死不屈,倒是个人物。”俯身去他怀中掏那件袈裟。只觉一阵头晕,知是失血过多,于是撕下衣襟,胡乱扎住肩头和臂上的伤口,这才在秃头老者怀中将袈裟取出。 这时又觉一阵头晕,当即吸了几口气,辨明方向,径向熊熙淳那向阳巷老家走去。走出数十丈,已感难以支持,心想:“我如倒了下来,不但性命不保,死后人家还道我偷了《社会剑谱》,赃物在身,死后还是落了污名。”当下强自支撑,终于走进了向阳巷。 但熊家大门紧闭,熊熙淳和龚乐媛又为人点倒,没人开门,要他此刻跃墙入内,却无论如何无此力气,只得打了几下门,跟着出脚往大门上踢去。 这一脚大门没踢开,一下震荡,晕了过去。 待得醒转,只觉身卧在床,一睁眼,便见到龚政伟夫妇站在床前,金泽丰大喜,叫道:“师父,师母……我……”心情激动,泪水不禁滚滚而下,挣扎着坐起身来。龚政伟不答,只问:“却是怎么回事?”金泽丰问:“乐媛学妹呢?她……她平安无事吗?”焦美媛说:“没事!你……你怎么到了潮州?”语音中充满了关怀之意,眼眶却不禁红了。 金泽丰说:“熊师弟的《社会剑谱》,给两个老头夺了去,我杀了那二人,抢了回来。那两人……那两人多半是北斗集团中的好手。”一摸怀中,袈裟已然不见,忙问:“那……那件袈裟呢?”焦美媛问:“什么?”金泽丰说:“袈裟上写得有字,多半便是熊家的《社会剑谱》。”焦美媛说:“那么这是淳儿的物事,该当由他收管。”金泽丰说:“正是。师母,你和师父都好?众位师弟师妹也都好?” 焦美媛眼眶红了,举起衣袖拭了拭眼泪说:“大家都好。” 金泽丰问:“我怎么到了这里?是师父师母救我回来的么?”焦美媛说:“我今儿一早到淳儿的向阳巷老家去,在门外见你晕在地下。”金泽丰“嗯”了一声说:“幸亏师母到来,否则如给北斗集团的妖人先见到,弟子就没命了。”他知师母定是早起不见了女儿,便赶到向阳巷去找寻,只这件事不便跟自己说起。 龚政伟说:“你说杀了两名北斗集团妖人,怎知他们是北斗集团的?”金泽丰说:“弟子南来,一路上遇到不少北斗集团会员,跟他们动了几次手。这两个老头武功怪异,显然不是我正派中人。”心下暗暗欢喜:“我夺回了熊师弟的《社会剑谱》,师父、师母、学妹便不会再对我生疑;而我杀了这两名北斗集团妖人,师父当也不再怪我和北斗集团勾结了。” 哪知龚政伟脸色铁青,哼了一声,厉声说:“你到这时还在胡说八道!难道我便如此容易受骗么?”金泽丰大惊,忙说:“弟子决不敢欺瞒师父。”龚政伟森然说:“谁是你师父了?龚某早跟你脱却了师徒名份。” 金泽丰从床上滚下地来,双膝跪地,磕头说:“弟子做错了不少事,愿领师父重责,只是……只是逐出门墙的责罚,务请师父收回成命。” 龚政伟向旁避开,不受他大礼,冷冷说:“北斗集团前总裁的女儿对你青眼有加,你早跟他们勾结在一起,还要我这师父干什么?”金泽丰好奇问:“北斗集团前总裁的女儿?师父这话不知从何说起?虽然听说那夜前辈……夜无风有个女儿,可是弟子从来没见过。” 焦美媛说:“阿丰,到了此刻,你又何必再说谎?”叹了口气说:“那位秋郡主召集江湖上旁门左道之士,在龙潭大峡谷上给你医病,那天我们又不是没去……” 金泽丰大为骇异,颤声说:“龙潭大峡谷上那位姑娘,她……她……清秋……她是夜前辈的女儿?”焦美媛说:“你起来说话。”金泽丰慢慢站起,心下一片茫然,喃喃说:“她……她是夜前辈的女儿?这……这真是从何说起?” 焦美媛怫然不悦说:“为什么对着师父师母,你还要说谎?” 龚政伟怒道:“谁是他师父师母了?”伸手在桌上重重一击,啪的一声响,桌角登时掉下了一块。 金泽丰惶恐说:“弟子决不敢欺骗师父师母……” 龚政伟厉声说:“龚某当初有眼无珠,收容了你这无耻小儿,实是愧对天下英豪。你是不是要我长此负这污名?你再叫一声‘师父师母’,我立时便将你毙了!”怒喝时脸上紫气忽现,委实恼怒已极。 金泽丰应了声:“是!”伸手扶着床缘,脸上全无血色,身子摇摇欲坠,说道:“他们给我治伤疗病,那是有的。可是……可是谁也没跟我说过,她……便是夜前辈的女儿。”焦美媛说:“你聪明伶俐,何等机警,怎会猜想不到?她一个年纪轻轻的姑娘,只这么一句话,便调动了三山五岳的左道之士,个个争着来给你治病。除了北斗集团的秋郡主,又谁能有这样的天大面子?”金泽丰说:“弟……我……我当时只道她是一位老太太。”焦美媛问:“她易容改装了么?”金泽丰说:“没有,只不过……只不过我当时一直没见到她脸。” 龚政伟“哈”的一声笑了出来,脸上却无半分笑意。 第181章 北斗妖邪 焦美媛叹了口气说:“阿丰,你年纪大了,性格儿也变了。我的话,你再也不放在心上啦。”金泽丰说:“师……师……我对你老人家的话,可……可……可真不……”他想要说“我对你老人家的话,可真不敢违背”,但事实俱在,师父师母一再命他不可与北斗集团中人结交,他和清秋、古深、夜无风这些人的交情,又岂仅是“结交”而已? 焦美媛又说:“就算那个夜总裁的女儿对你好,你为了活命,让她召人给你治病,或者说情有可原……”龚政伟怒道:“什么情有可原?为了活命,那就可以无所不为么?”他平时对这位师妹兼夫人向来彬彬有礼,当真相敬如宾,今日却一再疾言厉色地打断她的话头,可见实是怒不可遏。焦美媛明白丈夫的心情,也不和他计较,继续说:“但你为什么又和北斗集团那大魔头古深勾结在一起,杀害了不少我正派同道?你双手染满了正派人士的鲜血,你……你快快走吧!” 金泽丰背上一阵冰冷,想起那日在凉亭之中,深谷之前,和古深并肩迎敌,确有不少正派中人因自己而死,虽说当其时恶斗之际,自己若不杀人,便是被杀,委实出于无奈,可是这大笔血债,总是算在自己身上了。 焦美媛说:“在龙潭大峡谷下,你又与北斗集团的秋郡主联手,杀害了好几个少林派和昆仑派弟子。阿丰,我从前视你有如我的亲儿子,但事到如今,你……你师母无能,可再没法子庇护你了。”说到这里,两行泪水从面颊上直流下来。 金泽丰黯然说:“弟子确是做了错事,罪不可赦。但一人做事一身当,决不能让东华派名头蒙污。请两位老人家大开法堂,邀集各家各派英雄与会,将弟子当场处决,以正东华派的门规便是。” 龚政伟长叹一声说:“金少侠,你今日倘若仍是我东华派门下弟子,此举原也使得。你性命虽亡,我东华派清名得保,你我师徒之情尚在。可是我早已传书天下,将你逐出门墙。你此后的所作所为,与我东华派何涉?我又有什么身份来处置你?嘿嘿,正邪势不两立,下次你再为非作歹,撞在我手里,妖孽奸贼,人人得而诛之,那就容你不得了。” 正说到这里,房外一人叫道:“师父师母。”却是强章通。龚政伟问:“怎么了?”强章通说:“外面有人拜访师父师母,说是西圣派的麦冬青,还有他的两个师弟。”龚政伟说:“极光天鹅麦冬青,他也来广东了吗?好,我便出来。”径自出房。 焦美媛向金泽丰瞧了一眼,眼色中充满了柔情,似是叫他稍待,回头尚有话说,跟着走了出去。 金泽丰自幼对师母便如与母亲无异,见她对自己爱怜,心中懊悔已极,寻思:“种种情事,总是怪我行事任性,是非善恶,不辨别清楚。古大哥明明不是正人君子,我怎么不问情由,上前便帮他打架?我一死不足惜,可叫师父师母没脸见人。东华派门中出了这样一个不肖弟子,连师弟师妹们也都脸上少了光彩。” 又想:“原来清秋是夜前辈的女儿,怪不得胖瘦尊者他们对她如此尊崇。她随口一句话,便将许多江湖豪士充军到东海荒岛,七八年不得回归中州。唉,我原该想到才是。武林之中,除了北斗集团的大头脑,又有谁能有这等权势?可是她和我在一起之时,扭扭捏捏,娇羞腼腆,比之乐媛学妹尚且胜了三分,又怎想得到她竟是云天之巅的大人物?然而那时夜前辈尚给夜孟春囚在西湖底下,他的女儿又怎会有偌大权势?” 正自思涌如潮,起伏不定,忽听得脚步声细碎,一人闪进房来,正是他日思夜想、念兹在兹的乐媛学妹。金泽丰叫道:“学妹!你……”下面的话便接不下去了。龚乐媛说:“大师兄,快……快离开这儿,西圣派的人找你晦气来啦。”语气甚是焦急。 金泽丰只一见到她,天大的事也都置之脑后,什么西圣派不西圣派,压根儿便没放在心上,双眼怔怔地瞧她,一时甜、酸、苦、辣,诸般滋味尽皆涌向心头。 龚乐媛见他目不转睛地望着自己,脸上微微一红说:“有个什么姓麦的,带着两个师弟,说你杀了他们西圣派的人,一直追寻到这儿来。” 金泽丰一呆,茫然说:“我杀了西圣派的人?没有啊。” 突然间砰的一声,房门推开,龚政伟怒容满脸走了进来,厉声说:“金泽丰,你干的好事!你杀了西圣派属下的武林前辈,却说是北斗集团妖人,欺瞒于我。”金泽丰好奇说:“弟……我……我杀了西圣派属下的武林前辈?我……我没有……” 龚政伟怒道:“‘铁嘴红隼’鲁力,‘双头琵鹭’贺蓝,这两人可是你杀的?” 金泽丰听到这二人的外号,记起那秃顶老者自杀之时,曾说过“双头琵鹭岂是投降之人”这句话,那么另一个白发老者,便是什么“铁嘴红隼”鲁力了,便说:“一个白头发的老人,一个秃头老者,那确是我杀的。我……我可不知他们是西圣派门下。他们使的是单刀,全不是西圣派武功。”龚政伟神色严峻问:“那么这两个人,确是你杀的?”金泽丰说:“正是。” 龚乐媛说:“爸,那个白头发和那秃顶的老头……”龚政伟喝道:“出去!谁叫你进来的?我在这里说话,要你插什么嘴?”龚乐媛低下了头,慢慢走到房门口。 金泽丰心下一阵凄凉,一阵欢喜:“乐媛学妹虽和熊师弟要好,毕竟对我仍有情谊。她甘冒父亲申斥,前来向我示警,要我尽速避祸。” 龚政伟冷笑说:“五常联盟各派的武功,你都明白么?这二人出于西圣派旁支,你心存不规,不知用什么卑鄙手段害死了他们,却将血迹带到了向阳巷淳儿的老家。西圣派一查,便跟着查到了这里。眼下西圣派的麦师兄便在外面,向我要人,你有什么话说?” 焦美媛走进房来说:“他们又没亲眼见到是阿丰杀的?单凭几行血迹,也不能认定是咱们物流园中人杀的。咱们给他们推个一干二净便是了。” 龚政伟怒道:“师妹,到了这时候,你还要包庇这无恶不作的无赖子。我堂堂东华派掌门,岂能为了这小畜生而说谎?你……你……咱们这么干,非搞到身败名裂不可。” 金泽丰这几年来,常想师父师母是师兄妹而结成眷属,自己若能和乐媛学妹也有这么一天,那当真万事俱足,更无他求,此刻见师父对师母说话,竟如此的声色俱厉,心中忽想:“倘若学妹是我妻子,她要干什么,我便由得她干什么,是好事也罢,是坏事也罢,我决不会有半点拂逆她的意愿。她便要我去干十恶不赦的大坏事,我也不会皱一皱眉头。” 龚政伟双目盯在金泽丰脸上,忽然见他脸露温柔微笑,目光含情,射向站在房门口的女儿,怒喝:“小畜生,在这当儿,你心中还在打坏主意么?” 龚政伟这一声大喝,登时叫金泽丰从胡思乱想中醒觉过来,一抬头,只见师父脸上紫气隐隐,手掌提起,便要往自己头顶击落,突然间感到一阵说不出的欢喜,只觉在这世上委实苦涩无味之极,今日死在师父掌底,那是痛痛快快的解脱,尤其乐媛学妹在旁,看着自己给他父亲一掌劈死,更是自己全心所企求之事。他微微一笑,目光向龚乐媛瞧去,只待师父挥掌打落。 第182章 西圣祸心 但觉脑顶风生,龚政伟右掌劈下来,却听得焦美媛叫道:“使不得!”手指便往丈夫后脑“玉枕穴”上点去。他二人自幼同门学艺,相互拆招,已熟极而流,焦美媛这一指所点之处,乃致命要穴,龚政伟自然而然回掌拆格。焦美媛已闪身挡在金泽丰身前。 龚政伟脸色铁青,怒问:“你……你干什么?”焦美媛急叫:“阿丰,快走!快走!”金泽丰摇头说:“我不走,师父要杀我,便杀好了。我是罪有应得。”焦美媛顿足说:“有我在这里,他杀不了你的,快走,走得远远的,永远别再回来。” 龚政伟说:“哼,他一走了之,外面厅上西圣派那三人,咱们又如何对付?” 金泽丰心想:“原来师父担心应付不了麦冬青他们,我可须先得去替他打发了。”朗声说:“好,我去见见他们。”说着大踏步往外走去,焦美媛叫道:“去不得,他们会杀了你的。”金泽丰走得极快,立时已冲入了大厅。 果见西圣派的极光天鹅麦冬青、白尾海雕沙兰波、戴菊夜莺卢保深三人大剌剌地坐在西首宾位。金泽丰往对面的太师椅中一坐,冷冷问:“你们三个,到这里干什么来了?” 此刻金泽丰身上穿着服务员衣衫,除去虬髯,与廿八铺客店中夜间相逢时的团练模样已全不相同。麦冬青等三人突然见到这样一个满身血迹的市井少年如此无礼,都不禁勃然大怒。卢保深喝问:“你是什么东西?”金泽丰笑着说:“你们三个,是什么南北?”卢保深一怔,心想:“怎叫作‘是什么南北’?”但想那定然不是什么好话,怒道:“快去请龚先生出来!凭你也配跟我们说话?” 这时龚政伟、焦美媛、龚乐媛以及东华派众弟子都已到了门后,听着金泽丰跟这三人对答。龚乐媛听他问“你们三个是什么南北?”不由得好笑,但知眼前这三人都是西圣派好手,大师兄杀了他们的人,又对他们如此无礼,待会儿定要动手,未免凶多吉少,而父亲、母亲看来决不会插手相助,可不知如何是好,心中一发愁,便笑不出来。 金泽丰说:“龚先生是谁?啊,你说的是东华派掌门。我正来寻他的晦气。西圣派有两个不肖之徒,一个叫什么塑料嘴巴鲁力,一个叫无头琵鹭贺蓝,半夜里去抢人家的《社会剑法》,还点了年轻人的穴道,不怀好意。我要救人,便将这两个家伙杀了。听说西圣派还有三个家伙,躲在众邦物流园中。我要龚先生交出人来,龚先生却是不肯。气死我也,气死我也!”跟着纵声大叫:“龚先生,西圣派有三个无聊家伙,一个叫极光癞蛤蟆麦冬青,一个叫白尾麻雀沙兰波,还有一个讨厌乌鸦卢保深。请你快快交出人来,我要跟他们算账。你想包庇他们,那可不成!你们五常联盟,同气连枝,我可不卖这个账!” 龚政伟等听了,无不骇然,均知他如此叫嚷,是要表明东华派与杀人之事无关。可是西圣派这三人成名已久,那极光天鹅麦冬青更加了得,听金泽丰所嚷的言语,显已知麦冬青等三人的来历。那日夜战,他打败剑宗黄政荣,刺瞎十五名江湖好手的双眼,剑法确是非同小可,但他此刻受伤极重,只怕再站立一会儿便会倒下,何以这等胆大妄为,贸然向人挑衅? 卢保深大怒跃起,长剑出鞘,便要向金泽丰刺出。麦冬青举手拦住,问金泽丰:“尊驾是谁?” 金泽丰说:“哈哈,我认得你,你却不认得我。你们西圣派想将五常联盟合而为一,由你西圣吞并其余四派。你们三个南北来到广东,一来是要抢夺熊家的《社会剑谱》,二来是要戕害东华、兰陵各派的重要人物。种种阴谋,可全给我知悉了。只怕是徒劳无功,到头一场空。嘿嘿,好笑啊好笑!” 龚政伟和焦美媛对瞧了一眼,均想:“他这话倒未必全是无稽之谈。” 麦冬青脸有惊疑之色,问道:“尊驾是哪一派的人物?” 金泽丰说:“我大庙不收,小庙不受,是个无主孤魂,荒山野鬼,决不会来抢你们西圣派的生意,你这可放心了吧?哈哈,哈哈。”笑声中充满了凄凉之意。 麦冬青说:“尊驾既非东华派人物,咱们可不能骚扰了龚先生,这就借步到外面说话。”这几句话语调平淡,但目露凶光,充满了杀机,显是金泽丰揭了他的底,已决心诛却。他对龚政伟毕竟有所忌惮,不敢在众邦物流园中拔剑杀人,要将金泽丰引到物流园外再行动手。 这句话正合金泽丰心意,大声叫道:“龚先生,你今后可得多加提防。北斗集团前总裁夜无风复出,此人身有银河星爆,他说要跟东华派为难。还有,西圣派想并吞你东华派。你是彬彬君子,人家的狼心狗肺,却不可不防。”他此番来到潮州,为的便是要向师父说这几句话,说罢便即大踏步出门。麦冬青等跟了出来。 金泽丰迈步走出众邦物流,只见一群尼姑、妇女站在大门外,正是兰陵派那批女弟子。妙瑜与丁妙玲二人手持拜盒,走在最前,当是到物流园来拜会龚政伟和焦美媛。金泽丰一怔,急忙转头,不让她们见到,但已跟妙瑜她们打了个照面,好在妙玉远远在后,没见到他面目。 麦冬青等三人出来时,丁妙玲却认得他们,不禁一怔,停住了脚步。 金泽丰心想:“兰陵弟子既知我师父在此,自当前来拜会,有我师父师母照料,她们也不会吃亏了。”他不愿给妙玉见到,斜刺里便欲溜走。 麦冬青、沙兰波、卢保深同时兵刃出手,拦在他面前,喝问:“你还想逃吗?” 金泽丰笑问:“我没兵器,怎么打?” 这时龚政伟、焦美媛和东华派众弟子都来到门前,要看金泽丰如何对付麦冬青等三人。龚乐媛拔剑出鞘,叫道:“大……”想将长剑掷过去给他。龚政伟左手两指伸出,搭在她剑刃之上,摇了摇头。龚乐媛着急叫了声:“爸!”龚政伟又摇了摇头。 这一切全瞧在金泽丰眼里,心中大慰:“学妹对我,毕竟还有昔日之情。” 突然之间,好几人齐声惊呼。 金泽丰情知必是有人偷袭,不及回头,立即向前急纵而出。他内力奇厚,这一跃既高且速,但饶是如此,只觉脑后生风,一剑在背后直劈而下,刚才这一跃只须慢得刹那,又或力道不足,跃得近了半尺,身子已给人劈成两半,当真凶险已极。 他站定后立即回头,但听得一声呼叱,白光闪动。兰陵派女弟子同时出手。七人一队,分成三队,七柄长剑指住一人,将麦冬青等三人分别围住。这一下拔剑、移步、围敌、出招,动作迅捷无比,加之身法轻盈,姿式美观,显是习练有素的阵法。每柄长剑剑尖指住对方一处要害,头、喉、胸、腹、腰、背、胁,每人身上七处要害,均给一柄长剑指住。阵法既成,七名女弟子便不再动。 适才出手向金泽丰偷袭的,便是麦冬青。听得金泽丰的言语对西圣派甚是不利,当即乘其不备,忽施杀手,意欲尽速灭口,以免他多嘴多舌,更增龚政伟的疑心。他出手固然极毒,却还是让对方避了开去,而兰陵派众女弟子剑阵一成,他武功虽强,可也半点动弹不得,四肢百骸,只须哪里动上一动,料想便有一柄剑刺过来。 原来兰陵群弟子早已从丁妙玲、妙玉口中,得知麦冬青等三人如何乘人之危,在廿八铺逼迫兰净师太同意五派合并之议,都心中有气,此时得丁妙玲示知,又见麦冬青偷袭伤人,当即使动剑阵,将西圣派三人围住。 龚政伟、焦美媛自不知兰陵派与麦冬青等在廿八铺中曾有一番过节,突见双方动手,都大为惊奇,眼见兰陵派众女弟子所结剑阵甚是奇妙,二十一人分成三堆,除了衣袖衫角在风中飘动之外,二十一柄长剑寒光闪闪,竟皆纹丝不动,其中却蕴藏着无限杀机。 金泽丰但见兰陵剑阵凝式不动,七柄剑既攻敌,复自守,七剑连环,绝无破绽可寻,宛然有特色剑法“以无招破有招”之妙诣,气喘吁吁地喝采:“妙极!这剑阵精彩之至!” 麦冬青眼见受制,当即哈哈一笑说:“大家是自己人,开什么玩笑?我认输了,好不好?”当的一声,掷剑下地。围住他的七人以妙瑜为首,见对方掷剑认输,当即长剑一抖,收了转去,其余六人跟着收剑。不料麦冬青左足足尖在地下长剑剑身上一点,那剑猛地跳起。麦冬青手指尖一碰剑柄,剑锋如电,蓦地刺出。 妙瑜“啊”的一声惊呼,右臂中剑,手中长剑呛啷落地。麦冬青长笑声中,寒光连闪,兰陵派众弟子纷纷受伤。这么一乱,其余两个剑阵中的十四名女弟子心神稍分,沙兰波和卢保深同时乘隙发动,登时兵刃相交,铮铮之声大作。 金泽丰抢起妙瑜掉在地下的长剑,挥剑击出。但听得呛啷、啊、嘿,几下声响,卢保深手腕受击,长剑落地。沙兰波的软鞭倒了转来,圈在自己头颈之中。麦冬青手腕给剑背击中,退了几步,长剑总算还握在手中,但整条手臂已酸软无力。 两个少女同时尖声叫了起来,一个叫:“胡团练!”一个叫:“金师兄!” 第183章 绝情断义 叫“胡团练”的是丁妙玲。适才金泽丰击退三人所使手法,与在廿八铺客店中对付这三人时所用剑招一模一样,连卢保深茫然失措、沙兰波险些窒息、麦冬青又惊又怒的神情也殊无二致。丁妙玲心思机敏,当日曾见金泽丰如此出招,他容貌衣饰虽已大变,还是立即认了出来。另一个叫“金师兄”的却是妙玉。她本来和妙珍、妙珠等六位师姐结成剑阵,围住了沙兰波。每人全神贯注,双目盯住敌人,绝不斜视,目中所见,仅只他身上一处要害,视头则只见其头,视胸则只见其胸,连敌人别处肢体都没瞧见,自然更加没见到旁人,直至剑阵散开,她才见到金泽丰。暌别经年,陡然相遇,妙玉全身大震,险些晕去。 金泽丰真相既显,眼见已无法隐瞒,笑着说:“你奶奶的,你这三个家伙太也不识好歹,兰陵派众位师太饶了你们一命,你们居然恩将仇报。本将军可实在太瞧着不顺眼了。我……我……”说到这里,突然脑中晕眩,眼前发黑,咕咚倒地。 妙玉抢上扶起,急叫:“金师兄,金师兄!”只见他肩头、臂上血如泉涌,忙卷起他衣袖,取出本门治伤灵药白云熊胆丸塞入他口中。丁妙玲、妙珍等取过天香断续胶为他搽上伤口。兰陵派众女弟子个个感念他救援之德,当日若不是他出手相救,人人都已死于非命,不但惨死,说不定还会受贼子污辱,是以递药的递药,抹血的抹血,包扎的包扎,便在这长街之上尽心救治。天下女子遇到这等紧急事态,自不免叽叽喳喳,七嘴八舌,围住了议论不休。兰陵派众女弟子虽是武学之士,却也难免,或发叹息,或示关心,或问何人伤我将军,或曰凶手狠毒无情,言语纷纭,且杂“阿弥陀佛”之声。 东华派众人见到这等情景,尽皆诧异。 龚政伟心想:“兰陵派向来戒律精严,这些女弟子却不知如何,竟给金泽丰这无行浪子迷得七颠八倒,在众目睽睽之下,不避男女之嫌,叫师兄的叫师兄,呼将军的呼将军。这小贼几时又做过将军了?当真昏天黑地,一塌糊涂。怎么兰陵派的前辈也不管管?” 麦冬青向两名师弟打个手势,三人各挺兵刃,向金泽丰冲去。三人均知此人不除,后患无穷,何况两番失手在他剑底,乘他突然昏迷,正是诛却此人的良机。 妙瑜一声呼哨,立时便有十四名女弟子排成一列,长剑飞舞,将麦冬青三人挡住。这些女弟子个别武功并不甚高,但一结成阵,攻者攻,守者守,十四人便挡得住四五名一流高手。 龚政伟初时原有替双方调解之意,只种种事端皆大出意料之外,既不知双方何以结怨,又对西圣、兰陵双方均生反感,心想暂且袖手旁观,静待其变。但见兰陵派十四女弟子守得极为严密,麦冬青等连连变招,始终没法攻近。卢保深一个大意,攻得太前,反给妙珂在大腿上刺了一剑,伤势虽然不重,却已鲜血淋漓,甚为狼狈。 金泽丰迷迷糊糊之中,听得兵刃相交声叮当不绝,眼睁一线,见到妙玉脸上神色焦虑,口中喃喃念佛:“众生被困厄,无量苦遍身,观音妙智力,能救世间苦……”他心下感激,站了起来,低声说:“小师妹,多谢你,将剑给我。”妙玉说:“你……你别……别……”金泽丰微微一笑,从她手中接过剑来,左手扶着她肩头,摇摇晃晃地走出去。妙玉本来担心他伤势,但一觉自己肩头正承担着他身子重量,登时勇气大增,全身力气都运上右肩。 金泽丰从几名女弟子身旁走过去,第一剑挥出,卢保深长剑落地,第二剑挥出,沙兰波软鞭绕颈,第三剑当的一声,击上麦冬青的剑刃。麦冬青知他剑法奇幻,自己决非其敌,但见他站立不定,正好凭内力将他兵刃震飞,双剑相交,当即在剑上运足了内劲,猛觉自身内力急速外泄,竟收束不住。原来金泽丰的银河星爆在不知不觉间功力日深,不须肌肤相触,只要对方运劲攻来,内力便会通过兵刃而传入他体内。 麦冬青大惊之下,急收长剑,跟着立即刺出。金泽丰见到他胁下空门大开,本来只须顺势一剑,即可制其死命,但手臂酸软,力不从心,只得横剑挡格。双剑相交,麦冬青又是内力急泻,心跳不已,惊怒交集之下,鼓起平生之力,长剑疾刺,剑到中途,陡然转向,剑尖竟刺向金泽丰身旁妙玉的胸口。 这一招虚虚实实,后招甚多,极为阴狠,金泽丰如横剑去救,他便回剑刺其小腹,如若不救,则这一剑真的刺中了妙玉,也要叫金泽丰心神大乱,便可趁机猛下杀手。 众人惊呼声中,眼见剑尖已及妙玉胸口衣衫,金泽丰长剑蓦地翻过,压上他剑刃。 麦冬青的长剑突然在半空中胶住不动,用力前送,剑尖竟没法向前推出分毫,剑刃却向上缓缓弓起,同时内力急倾而出。总算他见机极快,急忙撤剑,向后跃出,可是前力已失,后力未继,身在半空,突然软瘫,重重地直挞下来,砰的一声大响,背脊着地。这一下挞得如此狼狈,浑似个不会丝毫武功的常人。他双手支地,慢慢爬起,但身子只起得一半,背心剧痛,又侧身摔倒。 沙兰波和卢保深忙抢过将他扶起,齐问:“师兄,怎么了?”麦冬青双目盯住在金泽丰脸上,随即想起,数十年前便已威震武林的北斗集团前总裁夜无风,决不能是这样一个二十余岁的青年,说道:“你是夜无风的弟……弟子,会使银河……银河星爆!”卢保深惊问:“师兄,你的内力给他吸去了?”麦冬青说:“正是!”但身子一挺,又觉内力渐增。原来金泽丰所习银河星爆修为未深,还不能元转如意,混二合一击出,况且又不是有意要吸他内力,只是麦冬青突觉内劲倾泻而出,惶怖之下,以致摔得狼狈不堪。 沙兰波低声说:“咱们去吧,日后再来找回场子。”麦冬青将手一挥,对着金泽丰大声说:“北斗集团妖人,你使这等阴毒绝伦的妖法,那是与天下英雄为敌。姓麦的今日不是你对手,可是我正派的千千万万好汉,决不会屈服于你妖法的淫威之下。”说着转过身来,向龚政伟拱了拱手说:“龚先生,这个北斗集团妖人,跟阁下没什么渊源吧?” 龚政伟哼了一声,并不答话。 麦冬青在他面前也不敢如何放肆,说道:“真相若何,终当大白,后会有期。”带着两个师弟,径自走了。 龚政伟从大门的阶石走了下来,森然说:“金泽丰,你好,原来你学了夜无风的银河星爆。”金泽丰确是学了夜无风这一项功夫,虽是无意中学得,但事实如此,却也无从置辩。 龚政伟厉声说:“我问你,是也不是?”金泽丰说:“是!” 龚政伟厉声说:“你习此妖法,更是正派中人的公敌。今日你身上有伤,我不来乘人之危。第二次见面,不是我杀了你,便是你杀了我。”侧身向众弟子说:“这人是你们的死敌,哪一个对他再有昔日的同门之情,那便自绝于正派门下。大家听到了没有?”众弟子齐声应了声:“是!”龚政伟见女儿嘴唇动了一下,想说什么话,便说:“乐媛,你虽是我女儿,却也并不例外,你听到了没有?”龚乐媛低声说:“听到了。” 金泽丰本已衰弱不堪,听了这几句话,更觉双膝无力,当的一声,长剑落地,身子慢慢垂了下去。 妙瑜站在他身旁,伸臂托在他右胁下,说道:“龚掌门,这中间必有误会,你没查问明白,便如此绝情,可忒也鲁莽了。”龚政伟问:“有什么误会?”妙瑜说:“我兰陵派众人为北斗集团妖人所辱,全仗这位胡团练援手救命。他若是北斗集团,怎么会来帮我们去跟北斗集团为敌?”她听妙玉叫他“金师兄”,龚政伟又叫“金泽丰”,自己却只知他是“胡团练”,只好两个名字一起叫了。 第184章 驰援龙泉 龚政伟说:“北斗集团妖人诡计多端,你们可别上了他的当。贵派众位南来,是哪一位师太为首?”他想这些年轻的尼姑、姑娘们定是为金泽丰的花言巧语所惑,只有见识广博的前辈师太,方能识破他的奸计。 妙瑜凄然说:“我师兰净师太,不幸为北斗集团妖人所害。” 龚政伟和焦美媛都“啊”的一声,甚感惊惋。 便在此时,长街彼端一个中年尼姑快步奔来,说道:“流云庵信鸽有书传到。”走到妙瑜面前,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小竹筒,双手递过去。 妙瑜接过,拔开竹筒一端的木塞,倒出一个布卷,展开一看,惊叫:“啊哟,不好!”兰陵派众弟子听得流云庵有书信到来,早就纷纷围拢,见妙瑜神色惊惶,忙问:“怎么?”“师父信上说什么?”“什么事不好?”妙瑜说:“师妹你瞧。”将布卷递给妙珂。 妙珂接了过来,朗声诵读布卷上的文字:“余与兰英师妹,被困于龙泉铸剑谷。”又说:“这是掌门师姑的……的血书。她老人家怎么到了龙泉?” 妙珍说:“咱们快去!”妙珂说:“却不知敌人是谁?”妙瑜说:“管他是什么凶神恶煞,咱们急速赶去。便是要死,也和师姑死在一起。” 妙珂心想:“两位师姑的武功何等了得,尚且被困,咱们这些人赶去,多半也无济于事。”拿着血书,走到龚政伟身前,躬身说:“龚掌门,我们掌门师姑来信说:‘被困于龙泉铸剑谷。’请龚掌门念在五常联盟同气连枝之谊,设法相救。” 龚政伟接过书信,看了一眼,沉吟说:“兰凝师太和兰英师太怎么会去浙南?她二位武功卓绝,怎么会遭敌人所困,这可奇了?这通书信,可是师太亲笔么?”妙珂说:“确是我掌门师姑亲笔。只怕她老人家已受了伤,仓促之际,蘸血书写。”龚政伟说:“不知敌人是谁?”妙珂说:“多半是北斗集团中人,否则敝派也没什么仇敌。”龚政伟斜眼向金泽丰瞧去,缓缓说:“说不定是北斗集团妖人假造书信,诱你们去自投罗网。妖人诡计层出不穷,不可不防。”顿了一顿,又说:“这事可须查个明白,从长计议才是。” 妙瑜朗声叫道:“师姑有难,急如星火,快去救援要紧。妙珂师妹,咱们速速赶去,龚掌门没空,多求也是无用。”妙珍也说:“不错,倘若迟到了一刻,那可是千古之恨。”兰陵派见龚政伟推三阻四,不顾义气,都心头有气。 妙玉说:“金师兄,你且在潮州养伤,我们去救了师父、师伯回来,再来探你。”金泽丰大声说:“大胆毛贼又在害人,本将军岂能袖手旁观?大伙儿一同前去救人便了。”妙玉说:“你身受重伤,怎能赶路?”金泽丰说:“本将军为国捐躯,马革裹尸,何足道哉?去,去,快去。” 兰陵众弟子本来全无救师尊脱险的把握,有金泽丰同去,胆子便大了不少,登时都脸现喜色。妙珍说:“那可多谢你了。我们去找坐骑给你乘坐。” 金泽丰说:“大家都骑马!出阵打仗,不骑马成什么样子?走啊,走啊!”他眼见师父如此绝情,心下气苦,狂气便又发作。 妙珂向龚政伟、焦美媛躬身说:“晚辈等告辞。”妙瑜气忿忿说:“这种人跟他客气什么?徒然多费时刻。哼,全无义气,浪得虚名,叫什么‘玉面君子’,还不如……”妙珂喝道:“师姐,别多说啦!” 龚政伟笑了笑,只当没听见。 强章通闪身而出,喝道:“你嘴里不干不净地说些什么?我五常联盟本来同气连枝,一派有事,四派共救。可是你们和金泽丰这北斗集团妖人勾结在一起,行事鬼鬼祟祟,我师父自要考虑周详。你们先得把金泽丰这妖人杀了,表明清白。否则我东华派可不能跟你兰陵派同流合污。” 妙瑜大怒,踏上一步,手按剑柄,朗声问:“你说什么‘同流合污’?”强章通说:“你们跟北斗集团勾勾搭搭,那便是同流合污了。”妙瑜怒道:“这位金少侠见义勇为,急人之难,那才是真正的大英雄、大丈夫,哪像你们这种人,自居豪杰,其实却是见死不救、临难苟免的伪君子!” 龚政伟外号“玉面君子”,东华门下最忌的便是“伪君子”这三字。强章通听她言语中显在讥讽师父,刷的一声,长剑出鞘,直指妙瑜咽喉。这一招正是东华剑法中的妙招“有凤来仪”。妙瑜没料到他竟会突然出手,不及拔剑招架,剑尖已及其喉,一声惊呼。跟着寒光闪动,七柄长剑已齐向强章通刺到。 强章通忙回剑招架,可是只架开了刺向胸膛的一剑,嗤嗤声响,兰陵派的六柄长剑已在他衣衫上划了六道口子,每一道口子都有一尺来长。总算兰陵弟子并没想取他性命,每一剑都及身而止,只丁妙玲功夫较浅,出剑轻重拿捏不准,划破他右臂袖子之后,剑尖又刺伤了他右臂肌肤。强章通大惊,急向后跃,啪的一声,怀中掉下一本册子。 日光照耀下,人人瞧得清楚,只见册子上写着“孤虚秘要”四字。 强章通脸色大变,急欲上前抢还。金泽丰叫道“阻住他!”妙瑜这时已拔剑在手,刷刷刷连刺三剑。强章通举剑架开,却进不得一步。 龚乐媛说:“爸,这本秘笈,怎么在二师兄身上?” 金泽丰大声问:“强章通,薛师弟是你害死的,是不是?” 那日玉皇顶薛研科遭害,《孤虚秘要》失踪,始终是一绝大疑团,不料此刻兰陵女弟子割断了强章通衣衫的带子,又划破了他口袋,这本东华派镇山之宝的内功秘笈竟掉了出来。 强章通喝道:“胡说八道!”突然矮身疾冲,闯入了一条小胡同中,飞奔而去。 金泽丰愤极,发足追去,只奔出几步,便一晃倒地。妙玉和丁妙玲忙奔过去扶起。 龚乐媛拾起册子,交给父亲说:“爸,原来是给二师兄偷了去的。” 龚政伟脸色铁青,接过一看,果然便是本派历祖相传的内功秘笈,幸喜书页完整,未遭损坏,恨恨说:“都是你不好,拿了去给人,才会给强章通偷去。” 妙瑜口舌上不肯饶人,大声说:“这才叫同流合污呢!” 刘姐走到金泽丰跟前,问道:“金少侠,觉得怎样?”金泽丰咬牙说:“我师弟给这奸贼害死了,可惜追他不上。”见龚政伟及众弟子转身入内,掩上了物流园大门,心想:“师父的大弟子学了北斗集团阴毒武功,二弟子又是个戕害同门、偷盗秘本的恶贼,难怪他老人家气恼!”说道:“尊师被困,事不宜迟,咱们火速去救人要紧。强章通这恶贼,迟早会撞在我手里。”刘姐说:“你身上有伤,如此……如此……唉,我不会说……”她是佣妇出身,此时在兰陵派中虽身份已然不低,武功也自不弱,但知识有限,不知如何向他表示感激才好。 金泽丰说:“咱们快去骡马市上,见马便买。”从怀中掏出钱,交给刘姐。 但市上买不够马匹,身量较轻的女弟子便二人共骑,出潮州北门,向北飞驰。 奔出十余里,只见一片草地上有数十匹马放牧,看守的是六七名兵卒,当是军营中的官马。金泽丰说:“去把马抢过来!”刘姐忙说:“这是军马,只怕不妥。”金泽丰说:“救人要紧,国家总统的御马也抢了,管他什么妥不妥。”妙珂说:“得罪了政府,只怕……”金泽丰大声说:“救师尊要紧,还是守法律要紧?去他奶奶的政府不政府!我胡将军就是政府。将军要马,小兵敢不奉号令吗?”妙瑜说:“正是。”金泽丰叫道:“把这些兵卒点倒了,拉了马走。”妙珂说:“拉十二匹就够了。”金泽丰叫道:“尽数都拉了来,路上好换骑!” 他呼号喝令,自有一番威严。自从兰净师太逝世后,兰陵弟子凄凄惶惶,六神无主,听金泽丰这么一喝,众人便拍马冲前,随手点倒几名牧马的兵卒,将几十匹马都拉了过来。 那些兵卒从未见过如此无法无天的尼姑和姑娘们,只叫得一两句“干什么?”“开什么玩笑?”已摔在地下,动弹不得。 众弟子抢到马匹,嘻嘻哈哈,叽叽喳喳,大为兴奋。大家贪新鲜,都跃到官马之上,疾驰一阵。中午时分,来到一处市镇上打尖。 镇民见一群女子和尼姑带了大批马匹,其中却混着一个男人,无不大为诧异。 第185章 青梅不顾 吃过素餐粉条,妙珂取钱会账,低声说:“金师兄,咱们带的钱不够了。”适才在骡马市上买马,众人救师心切,哪有心情讨价还价,已将钱使了个干净,只剩下些零钱。金泽丰说:“丁师妹,你和刘姐牵一匹马去卖了,官马却不能卖。”丁妙玲答应了,牵了马和刘姐到市上去卖。众弟子掩嘴偷笑,均想:“刘姐倒也罢了,丁妙玲这样娇滴滴的一个小姑娘,居然在市上卖马,倒也稀罕得很。”但丁妙玲聪明伶俐,能说会道,来到广东没多日,天下最难讲的广东话居然已给她学会了几百句,不久便卖了马,拿了钱来付账。 傍晚时分,在山坡上遥遥望见一座大镇,屋宇鳞比,至少有七八百户人家。众人到镇上吃了饭,将卖马钱会了钞,已没剩下多少。丁妙玲兴高采烈,笑着说:“明儿咱们再卖一匹。”金泽丰低声说:“你到街上打听打听,这镇上最有钱的财主是谁,最坏的坏人是谁。” 丁妙玲点点头,拉了曹妙瑾同去,过了小半个小时,回来说:“本镇只一个大财主,姓白,外号叫白剥皮,又开当铺,又开米行。这人外号叫白剥皮,想来为人也好不了。”金泽丰笑着说:“今儿晚上,咱们去跟他化缘。”丁妙玲说:“这种人最是小气,只怕化不到什么钱米。”金泽丰微笑不语,隔了一会儿说:“大伙儿上路吧。” 众人眼见天色已黑,但想师尊有难,原该不辞辛劳,连夜赶路的为是,当即出镇向北。行不数里,金泽丰说:“行了,咱们便在这里歇歇。”众人依言在一条小溪边坐地休息。 金泽丰闭目养神,过了大半个小时,睁开眼来,向刘姐和妙瑜说:“你们两位各带六位师妹,到白剥皮家去化缘,丁师妹带路。”刘姐和妙瑜等心中奇怪,但还是答应了。 金泽丰说:“至少得化五百统万,不,最好是二千统万。”妙瑜大声说:“啊哟,哪能化到这么多?”金泽丰说:“小小二千统万,本将军还不瞧在眼里呢。二千,咱们自己使一千,余下一千分了给镇上穷人。”众人这才恍然大悟,面面相觑。妙瑜说:“你是……是要咱们劫富济贫?”金泽丰说:“劫是不劫的,咱们是化富济贫。咱们几十个人,身边凑起来也没多少钱,那是穷得到了姥姥家啦。不请富家大举布施,来周济咱们这些贫民,怎到得了龙泉铸剑谷哪?” 众人听到“龙泉铸剑谷”五字,更无他虑,都说:“这就化缘去!” 金泽丰说:“这种化缘,只怕你们从来没化过,法子有点儿小小不同。你们脸上用帕子蒙了起来,跟白剥皮化缘之时,也不用开口,见到金子银子,随手化了过来便是。”丁妙玲笑问:“要是他不肯呢?”金泽丰说:“那就太也不识抬举了。兰陵派门下英杰,都是武林中非同小可之辈,旁人便用八人大轿来请,轻易也请不到你们上门化缘,是不是?白剥皮只不过是小小镇上的一个土豪劣绅,在武林中有什么名堂位份?居然有十五位兰陵派高手登门造访,大驾光临,那不是给他脸上贴金么?他倘若当真瞧你们不起,那也不妨跟他动手过招,比划比划。也不必倚多为胜,尽管公公道道,单打独斗,且看是白剥皮的武功厉害,还是咱们兰陵派丁师妹的拳脚了得。” 他这么一说,众人都笑了起来。群弟子中几个老成持重的如妙珂等人,心下隐隐觉得不妥,暗想兰陵派戒律精严,戒偷戒盗,这等化缘,未免犯戒。但妙瑜、丁妙玲等已快步而去,那些心下不以为然的,也已来不及再说什么。 金泽丰一回头,只见妙玉一双妙目正注视着自己,微笑说:“小师妹,你说不对么?”妙玉避开他眼光,低声说:“我不知道。你说该这么做,我……我想总是不错的。”金泽丰说:“那日我想吃西瓜,你不也曾去田里化了一个来吗?” 妙玉脸上一红,想起了当日和他在旷野共处的那段时光,便在此时,天际一个流星拖着一条长长的尾巴,闪烁而过。金泽丰问:“你记不记得心中许愿的事?”妙玉低声说:“怎么不记得?”她转过头来说:“金师兄,这样许愿真的很灵。”金泽丰问:“是吗?你许了个什么愿?” 妙玉低头不语,心中想:“我许过几千几百个愿,盼望能再见你,真的又见到你了。” 突然远远传来马蹄声响,一骑马自南疾驰而来,正是来自刘姐、妙瑜她们十五人的去路,但她们去时并未乘马,难道出了什么事?众人都站了起来,向马蹄声来处眺望。 只听得一个女子声音连叫:“金泽丰,金泽丰!”金泽丰心头大震,那正是龚乐媛的声音,叫道:“学妹,我在这里!”妙玉身子一颤,脸色苍白,退开一步。 黑暗中一骑白马急速奔来,奔到离众人数丈处,那马一声长嘶,人立起来,这才停住,显是龚乐媛突然勒马。金泽丰见她来得仓促,暗觉不妙,叫道:“学妹!师父、师母没事吗?”龚乐媛骑在马上,月光斜照,虽只见到她半边脸庞,却也瞧见到她铁青着脸,只听她大声说:“谁是你师父师母?我爸爸妈妈,跟你又有甚相干?” 金泽丰胸口犹如给人重重打了一拳,身子晃了晃,本来龚政伟对他十分严厉,但焦美媛和龚乐媛始终顾念旧情,没令他难堪,此刻听她如此说,不禁凄然说:“是,我已给逐出东华派门墙,无福再叫师父师母了。”龚乐媛说:“你既知不能叫,又挂在嘴上干什么?”金泽丰垂头不语,心如刀割。 龚乐媛哼了一声,纵马上前数步说:“拿来!”伸出了右手。金泽丰有气没力问:“什么?”龚乐媛说:“到这时候还在装腔作势,能瞒得了我么?”突然提高嗓子,叫道:“拿来!”金泽丰摇头说:“我不明白。你要什么?”龚乐媛说:“要什么?要熊家的《社会剑谱》!”金泽丰好奇问:“《社会剑谱》?你怎会向我要?” 龚乐媛冷笑说:“不问你要,却问谁要?那件袈裟,是谁从熊家老家中抢去的?”金泽丰说:“是西圣派的两个家伙,一个叫什么‘铁嘴红隼’鲁力,一个叫‘双头琵鹭’贺蓝。”龚乐媛问:“这姓鲁姓贺的两个家伙,是谁杀的?”金泽丰说:“是我。”龚乐媛问:“那件袈裟,又是谁拿了?”金泽丰说:“是我。”龚乐媛说:“那么拿来!” 金泽丰说:“我受伤晕倒,蒙师……师……蒙你母亲所救。此后这件袈裟,便不在我身上。”龚乐媛仰起头来,打个哈哈,声音中却无半分笑意,说道:“依你说来,倒是我妈吞没了?这等卑鄙无耻的话,亏你说得出口!”金泽丰说:“我决没说是你妈吞没。老天在上,金泽丰心中,可没半分对你母亲不敬之意。我只是说……只是说……”龚乐媛问:“什么?”金泽丰说:“你妈妈见到这件袈裟,得知是熊家之物,自然交给了熊师弟。” 龚乐媛冷冷说:“我妈怎会来搜你身上之物?就算要交还熊师弟,是你拼命夺来的物事,哼哼,你醒过来后,自己不会交还么?怎会不让你做这个人情?” 金泽丰心想:“此言有理。难道这袈裟又给人偷去了?”心中一急,背上登时出了一身冷汗,说道:“既是如此,其中必有别情。”将衣衫抖了抖说:“我全身衣物,俱在此处,你如不信,尽可搜检。” 龚乐媛又一声冷笑说:“你这人精灵古怪,拿了人家的物事,难道会藏在自己身上?再说,你手下这许多尼姑和尚、不三不四的女人,哪一个不会代你收藏?” 龚乐媛如此审犯人般对付金泽丰,兰陵派群弟子早已俱都忿忿不平,待听她如此说,登时有几人齐声叫了出来:“胡说八道!”“什么叫作不三不四的女人!”“这里有什么和尚了?”“你自己才不三不四!” 龚乐媛手持剑柄,大声说:“你们是佛门弟子,纠缠着一个大男人,跟他日夜不离,那还不是不三不四?呸!好不要脸!” 兰陵群弟子大怒,刷刷刷之声不绝,七八人都拔出了长剑。 龚乐媛一按剑上簧扣,刷的一声,长剑出鞘,叫道:“你们要倚多为胜,杀人灭口,尽管上来!龚姑娘怕了你们,也不是东华传人了!” 金泽丰左手一挥,止住兰陵群弟子,叹气说:“你始终见疑,我也没法可想。强章通呢?你怎不去问问他?他既会偷《孤虚秘要》,说不定这件袈裟也是给他偷去了?”龚乐媛大声说:“你要我去问强章通是不是?”金泽丰说:“正是!”龚乐媛喝道:“好,那你上来取我性命便是!你精通熊家的社会剑法,我本来就不是你的对手!”金泽丰问:“我……我怎会伤你?”龚乐媛说:“你要我去问强章通,你不杀了我,我怎能去阴世见着他?” 金泽丰又惊又喜,说道:“强章通他……他给师……师……给你爸爸杀了?”他知强章通带艺投师,东华门下除了自己之外,要数他武功最强,若非龚政伟亲自动手,旁人也除不了他。此人害死薛研科,自己恨之入骨,听说已死,实是一件大喜事。 龚乐媛冷笑说:“大丈夫一身做事一身当,你杀了强章通,又为何不认?”金泽丰好奇说:“你说是我杀的?倘若真是我杀的,却何必不认?此人害死薛师弟,早就死有余辜,我恨不得亲手杀了他。” 龚乐媛大声说:“那你为什么又害死八师兄?他可没得罪你啊,你……你好狠心!” 金泽丰更大吃一惊,颤声说:“八师弟跟我向来很好,我……我怎会杀他?”龚乐媛说:“你……你自从跟北斗集团妖人勾结之后,行为反常,谁又知道你为什么……为什么要杀八师兄,你……你……”说到这里,不禁垂下泪来。金泽丰踏上一步说:“学妹,你可别胡乱猜想。八师弟他年纪轻轻,和人无冤无仇,别说是我,谁都不会忍心害他。”龚乐媛柳眉突然上竖,厉声问:“那你又为什么忍心杀害小熊?” 第186章 断剑难追 金泽丰大惊失色,问道:“熊师弟……他……他也死了?”龚乐媛说:“现下还没死,你一剑没砍死他,可是……可是谁也不知他……他……能不能好。”说到这里,呜咽起来。金泽丰舒了口气问:“他受伤很重,是吗?他自然知道是谁砍他的。他怎么说?”龚乐媛说:“世上又有谁像你这般狡猾?你在他背后砍他,他……他背后又没生眼睛。” 金泽丰心头酸苦,气不可遏,拔出腰间长剑,一提内力,运动于臂,呼的一声,掷了出去。那剑平平飞出,削向一株径长尺许的大乌柏树,剑刃拦腰而过,将那大树居中截断。半截大树摇摇晃晃地摔下来,砰的一声大响,地下飞沙走石,尘土四溅。 龚乐媛见到这等威势,情不自禁地勒马退了两步,说道:“怎么?你学会了北斗集团妖法,武功厉害,向我显威风么?” 金泽丰摇头说:“我如要杀熊师弟,不用在他背后动手,更不会一剑砍他不死。” 龚乐媛说:“谁知你心中打什么鬼主意了?哼,定是八师兄见到你的恶行,你这才杀他灭口,还将他面目剁得稀烂,便如你对付二……强章通一般。” 金泽丰沉住了气,情知这中间定有一件自己眼下猜想不透的大阴谋,问道:“强章通的面目,也给人剁得稀烂了?”龚乐媛说:“是你亲手干下的好事,难道自己不知道?却来问我!”金泽丰说:“东华派门下,更有何人受到损伤?”龚乐媛说:“你杀了两个,伤了一个,这还不够么?” 金泽丰听她这般说,知东华派中并没旁人受到伤害,心下略宽,寻思:“这是谁下的毒手?”突然间心中一凉,想起夜无风在杭州碧桂园所说的话来,他说自己倘若不允加入北斗集团,便要将东华派尽数屠灭,莫非他已来到潮州,起始向东华派下手?着急说:“你……你快回去,禀告你爸妈,恐怕……恐怕是北斗集团的大魔头来对东华派痛下毒手了。” 龚乐媛扁了扁嘴,冷笑说:“不错,确是北斗集团的大魔头在对我东华派痛下毒手。不过这个大魔头,以前却是东华派的。这才叫作养虎贻患,恩将仇报!” 金泽丰只有苦笑,心想:“我答允去龙泉相救兰凝、兰英两位师太,可是我师父师母他们又面临大难,这可如何是好?倘若真是夜无风施虐,我自然也决不是他敌手,但恩师、师母有难,纵然我赶去徒然送死,无济于事,也当和他们同生共死。事有轻重,情有亲疏,兰陵派的事,只好让她们自己先行料理了。要是能阻挡了夜无风,当再赶去龙泉赴援。”他心意已决,说道:“今日自离潮州之后,我跟兰陵派的这些师姐们一直在一起,怎么分身去杀八师弟、强章通?你不妨问问她们。” 龚乐媛说:“哼,我问她们?她们跟你同流合污,难道不会跟你圆谎么?” 兰陵众弟子一听,又有七八个叫嚷起来。几个出家人言语还算客气,那些俗家弟子却骂得甚是尖刻。 龚乐媛勒马退开几步,说道:“金泽丰,小熊受伤极重,昏迷之中仍挂念剑谱,你如还有半点人性,便该将剑谱还了给他。否则……否则……”金泽丰说:“你瞧我真是如此卑鄙无耻之人么?”龚乐媛怒道:“你若不卑鄙无耻,天下再没卑鄙无耻之人了!” 妙玉在旁听着二人对答之言,心中激动,这时再也忍不住,说道:“龚姑娘,金师兄对你好得很。他心中对你实在是真心诚意,你为什么这样凶地骂他?”龚乐媛冷笑说:“他对我好不好,你是出家人,又怎么知道了?”妙玉突然感到一阵骄傲,只觉金泽丰受人冤枉诬蔑,自己纵然百死,也要为他辩白,至于佛门中的清规戒律,日后师父如何责备,一时全都置之脑后,当即朗声说:“是金师兄亲口跟我说的。”龚乐媛说:“哼,他连这种事也对你说。他……他就是想对我好,这才出手加害熊师弟。” 金泽丰叹了口气说:“妙玉小师妹,不用多说了。贵派的天香断续胶和白云熊胆丸治伤大有灵效,请你给一点我师……给一点龚姑娘,让她带去救人治伤。” 龚乐媛一抖马头,转身而去,说道:“你一剑斩他不死,还想再使毒药么?我才不上你当。金泽丰,小熊倘若好不了,我……我……”说到这里,语音已转成了哭声,急抽马鞭,疾驰向南。 金泽丰听着蹄声渐远,心中一片酸苦。 曹妙瑾说:“这女人这等泼辣,让她那个小熊死了最好。”妙珍说:“曹师妹,咱们身在佛门,慈悲为怀,这位姑娘虽然不是,却也不可咒人死亡。” 金泽丰心念一动说:“妙珍师妹,我有一事相求,想请你辛苦一趟。”妙珍说:“金师兄但有所命,自当遵依。”金泽丰说:“不敢。那个姓熊之人,是我的同门师弟,据那位龚姑娘说受伤甚重。我想贵派的金创药灵验无比……”妙珍说:“你要我送药去给他,是不是?好,我这就回潮州去,妙琼师妹,你陪我同去。”金泽丰拱手说:“有劳两位师妹大驾。”妙珍说:“金师兄一直跟咱们在一起,怎会去杀人了?这等冤枉人,我们也须向龚掌门分说分说。” 金泽丰摇头苦笑,心想师父只当我已然投入北斗集团麾下,无所不为,无恶不作,哪还能信你们的话?眼见妙珍、妙琼二人驰马而去,心想:“她们对我的事如此热心,我若撇下她们,回去潮州,此心何安?何况兰凝师太她们确是为敌所困,而夜无风是否来到潮州,我却一无所知……”见曹妙瑾过去拾起斩断大树的长剑,给他插入腰间剑鞘,忽然想起:“我说如要杀死熊熙淳,何必背后斩他?又岂会一剑斩他不死?倘若下手之人是夜无风,他更怎会一剑斩他不死?那定是另有其人了。只须不是夜无风,我师父怕他何来?” 想到此节,心下登时一宽,只听得远处脚步声响,听来人数目,当是刘姐她们化缘回来了。果然过不多时,妙瑜等十五人奔到跟前。刘姐说:“金少侠,咱们化……化了不少钱,可使不了……使不了这许多。黑夜之中,也不能分些去救济贫苦。”妙瑜说:“这当儿去龙泉要紧。济贫的事,慢慢再办不迟。”转头向妙珂说:“刚才道上遇到了个年轻女子,你们见到没有?也不知是什么来头,却跟我们动上了手。” 金泽丰惊问:“跟你们动上了手?”妙瑜说:“是啊。黑暗之中,这女子骑马冲来,一见到我们,便骂什么不三不四的尼姑,什么也不怕丑。”金泽丰暗暗叫苦,忙问:“她受伤重不重?”妙瑜好奇问:“咦,你怎知她受了伤?”金泽丰心想:“她这样骂你们,你又是这等火爆霹雳的脾气,她一个对你们十五人,岂有不受伤的?”又问:“她伤在哪里?” 妙瑜说:“我先问她,为什么素不相识,一开口就骂人?她说:‘哼,我才识得你们呢。你们是兰陵派中一群不守清规的尼姑。’我说:‘什么不守清规?胡说八道,你嘴里放干净些。’她马鞭一扬,不再理我,喝道:‘让开!’我伸手抓住了她马鞭,也喝道:‘让开!’这样便动起手来啦。” 刘姐说:“她拔剑出手,咱们便瞧出她是东华派的,黑暗之中当时看不清面貌,后来认出好像便是龚先生的女儿。我急忙喝阻,可是她手臂上已中了两处剑伤,却也不怎么重。” 妙瑜笑着说:“我可早认出来啦。他们东华派在潮州城中,对金师兄好生无礼,咱们兰陵派有难,又都袖手不理,全没义气,全没心肝。我有心要她吃些苦头。”丁妙玲说:“妙瑜师姐对这龚姑娘确是手下留情,那一招‘金针渡劫’砍中了她左膀,只轻轻一划,便收了转来,若是真打呐,还不卸下了她一条手臂。” 金泽丰心想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学妹心高气傲,素来不肯认输,今晚这一战定然认为是毕生奇耻大辱,多半还要怪在自己头上。一切都是运数使然,那也无可如何,好在她受伤不重,料想当无大碍。 丁妙玲早瞧出金泽丰对这龚姑娘关心殊甚,说道:“咱们倘若早知是金师兄的学妹,就让她骂上几句也没什么,偏生黑暗之中什么也瞧不清楚。日后见到,倒要向她赔个罪才是。”妙瑜气忿忿说:“赔什么罪?咱们又没得罪她,是她一开口就骂人。走遍天下,也没这个道理!” 金泽丰说:“几位化到了缘,咱们走吧。那白剥皮怎样?”他心中难过,不愿再提龚乐媛之事,便岔开了话题。 妙瑜等人说起化缘之事,大为兴奋,登时滔滔不绝说:“平时向财主化缘,要化一点钱也为难得紧,今晚却一化便是几千。”丁妙玲笑着说:“那白剥皮躺在地下,又哭又嚷,说几十年心血,一夜之间便化为流水。”曹妙瑾笑着说:“谁叫他姓白呢?他去剥人家的皮,搜刮财物,到头来还是白白的一场空。” 众人笑了一阵,但不久便想起二位师尊被困,心情又沉重起来。 金泽丰说:“咱们路费有了着落,这就赶路吧!” 第187章 勇荡狂烟烈火 一行人纵马疾驰,每天只睡一两个小时,沿途毫无耽搁,数日后便到了浙南龙泉。金泽丰给鲁力和贺蓝二人砍伤,流血虽多,毕竟只皮肉之伤。他内力浑厚,兼之内服外敷兰陵派的治伤灵药,到得浙江境内时已好了大半。 众弟子心下焦急,甫入浙境便即打听铸剑谷的所在,但沿途乡人均无所知。到得龙泉城内,见铸刀铸剑铺甚多,可是向每家刀剑铺打听,竟没一个铁匠知道铸剑谷的所在。众人大急,再问可见到两位年老尼姑,有没听到附近有人争斗打架。众铁匠都说并没听到有什么人打架,至于尼姑,那是常常见到的,城西水月庵中便有好几个尼姑,却也不怎么老。 众人问明水月庵的所在,当即驰马前往,到得庵前,只见庵门紧闭。 丁妙玲上前打门,半天也没人出来。妙瑜见丁妙玲又打了一会儿门,没听见庵中有丝毫声音,不耐再等,便即拔剑出鞘,越墙而入。妙珂跟着跃进。妙瑜说:“你瞧,这是什么?”指着地下。只见院子中有七八枚亮晶晶的剑头,显是给人用利器削下来的。妙瑜叫问:“庵里有人么?”寻向后殿。妙珂拔栓开门,让金泽丰和众人进来。她拾起一枚剑头,交给金泽丰说:“金师兄,这里有人动过手。” 金泽丰接过剑头,见断截处极是光滑,问道:“兰凝、兰英两位师太,使的可是宝剑么?”妙珂说:“她二位老人家都不使宝剑。掌门师姑曾道,只须剑法练得到了家,便木剑竹剑,也能克敌制胜。她老人家又道,宝刀宝剑太过霸道,稍有失手,便取人性命,残人肢体……”金泽丰沉吟说:“那么这不是两位师太削断的?”妙珂点了点头。 只听得妙瑜在后殿叫道:“这里又有剑头。”众人跟着走向后殿,见殿堂中地下桌上,到处积了灰尘。天下尼庵佛堂,必定洒扫十分干净,这等尘封土积,至少也有数日没人居住了。金泽丰等又来到庵后院子,只见好几株树木为利器劈断,检视断截之处,当也已历时多日。后门洞开,门板飞出在数丈之外,似是给人踢开的。 后门外一条小径通向群山,走出十余丈后,便分为两条岔路。 妙珂叫道:“大伙儿分头找找,且看有无异状。”过不多时,曹妙瑾在右首的岔路上叫了起来:“这里有一枚袖箭。”又有一人跟着叫道:“铁锥!有一枚铁锥。”眼见这条小路通入一片丘岭起伏的群山,众人当即向前疾驰,沿途不时见到暗器和断折的刀剑,草丛间尚有干了的大片血渍。 突然之间,妙珂“啊”的一声叫了出来,从草丛中拾起一柄长剑,向金泽丰说:“本门的兵器!”金泽丰说:“兰凝、兰英两位师太和人相斗,定是向这里过去。”众人皆知掌门和兰英师太定是斗不过敌人,从这里逃了下去,金泽丰这么说,不过措词冠冕些而已。眼见一路上散满了兵刃暗器,料想这场争斗定然十分惨烈,事隔多日,不知是否还来得及相救。众人忧心忡忡,发足急奔。 山路越走越险,盘旋而上,绕入了后山。行得数里,遍地皆是乱石,已无道路可循。兰陵派中武功较低的弟子妙玉、曹妙瑾等已然落后。 又走一阵,山中更无道路,亦不再见有暗器等物指示方向。 众人正没做理会处,突见左侧山后有浓烟升起。金泽丰说:“咱们快到那边瞧瞧。”急向该处奔去。但见浓烟越升越高,绕过一处山坡后,眼前好大一个山谷,谷中烈焰腾空,柴草烧得劈啪作响。金泽丰隐身石后,回身挥手,叫妙瑜等人不可作声。 便在此时,听得一个苍老的男子声音叫道:“兰凝、兰英,今日送你们一起上西方极乐世界,得证正果,不须多谢我们啦。”金泽丰心中一喜:“两位师太并未遭难,幸喜没来迟。”又有一个男子声音叫道:“孟春总裁好好劝你们归降投诚,你们偏偏固执不听,自今而后,武林中可再没兰陵一派了。”先前那人叫道:“你们可怨不得我北斗集团心狠手辣,只好怪自己顽固,累得许多年轻弟子枉自送了性命,实在可惜。哈哈,哈哈!” 眼见谷中火头越烧越旺,显是兰凝、兰英两位师太已给困在火中,金泽丰执剑在手,提一口气,长声叫道:“大胆北斗集团贼子,竟敢向兰陵派众位师太为难。五常联盟的高手们四方来援,贼子还不投降?”口中叫嚷,向山谷冲了下去。 一到谷底,便是柴草阻路,枯枝干草堆得两三丈高,金泽丰更不思索,踊身从火堆中跳进去。幸好火圈之中的柴草燃着的还不甚多,他抢前几步,见有两座石窑,却不见有人,便叫:“兰凝、兰英两位师太,兰陵派救兵来啦!” 这时妙瑜、妙珂、刘姐等众弟子也在火圈外纵声大呼,大叫:“师父、师姑,弟子们都到了。”跟着敌人呼叱之声大作:“一起都宰了!”“都是兰陵派的尼姑!”“虚张声势,什么五常联盟的高手。”随即兵刃相交,兰陵派众弟子和敌人交上了手。 只见窑洞口中一个高大人影钻了出来,满身血迹,正是兰英师太,手执长剑,当门而立,虽衣衫破烂,脸有血污,但这么一站,仍神威凛凛,不失一代高手的气派。 她一见金泽丰,怔了一怔说:“你……你是……”金泽丰说:“弟子金泽丰。”兰英说:“我正识得你是金泽丰!”她在双峰城天香阁外,曾隔窗见过金泽丰一面。金泽丰说:“弟子开路,请众位一齐冲杀出去。”俯身拾起一根长条树枝,挑动燃着的柴草。兰英说:“你已投入北斗集团……” 便在此时,只听得一人喝问:“什么人在这里捣乱!”刀光闪动,一柄钢刀在火光中劈下来。金泽丰眼见火势甚烈,情势危急,而兰英师太对自己大有见疑之意,竟不肯随己冲出,当此情势,只有快刀斩乱麻,大开杀戒,方能救得众人脱险,当即退了一步。那人一刀不中,第二刀又复砍下。金泽丰长剑削出,嗤的一声响,将他右臂连刀一齐斩落。却听得外边一个女子尖声惨叫,当是兰陵派女弟子遭了毒手。 金泽丰一惊,急从火圈中跃出,但见山坡上东一团、西一堆,数百人已斗得甚急。兰陵派群弟子七人一队,组成剑阵与敌人相抗,但也有许多人落了单,不及组成剑阵,便已与敌人接战。组成剑阵的即使未占上风,一时之间也是无碍,但各自为战的凶险百出,已有两名女弟子在这顷刻之间尸横就地。 金泽丰双目向战场扫了一圈,见妙玉和曹妙瑾二人背靠背地正和三名汉子相斗。他提气急冲过去,猛见青光闪动,一柄长剑疾刺而至。金泽丰长剑挺出,刺向那人咽喉,登时了账。几个起落,已奔到妙玉之前,一剑刺入一名汉子背心,又一剑从另一名汉子胁下通入。第三名汉子举起钢鞭,正要往曹妙瑾头顶砸下,金泽丰长剑反迎上去,将他一条手臂齐肩卸落。 妙玉脸色惨白,露出一丝笑容,说道:“阿弥陀佛,金师兄。” 金泽丰放眼见刘姐为两名好手攻得甚急,纵身过去,刷刷两剑,一中小腹、一断右腕,敌方两名好手一死一伤;他回过身来,长剑到处,三名正和妙瑜、妙珂剧斗的汉子在惨呼声中倒地不起。 只听得一个苍老的声音叫道:“合力料理他,先杀了这厮!”三条灰影应声扑至,三剑齐出,分指金泽丰的咽喉、胸口和小腹。这三剑剑招精奇,势道凌厉,实是第一流好手的剑法。金泽丰吃了一惊,心想:“这是西圣剑法!难道他们竟是西圣派的?” 他心念只这么一动,敌人三柄长剑的剑尖已逼近他三处要害。金泽丰运起特色剑法中“破剑式”要诀,长剑圈转,将敌人攻来的三剑一齐化解了,剑意未尽,又将敌人逼得退开了两步。只见左首是个胖大汉子,四十来岁年纪,颔下一部短须。居中是个干瘦老者,皮色黝黑,双目炯炯。他不及瞧第三人,斜身蹿出,反手刷刷两剑,刺倒了两名正在夹攻丁妙玲的敌人。那三人大声吼叫,追了上来。金泽丰已打定主意:“这三人剑法甚高,一时三刻打发不了。缠斗一久,兰陵门下损伤必多。”他提起内力,足下丝毫不停,东刺一招,西削一剑,长剑到处,必有一名敌人受伤倒地,甚或中剑身亡。 那三名高手大呼追来,可是和他始终相差丈许,追赶不及。只一盏茶功夫,已有三十余名敌人死伤在金泽丰剑下,果真是当者披靡,无人能挡得住他的一招一式。敌方顷刻间损折了三十余人,强弱之势登时逆转。金泽丰每杀伤得几名敌人,兰陵派女弟子便有数人缓出手来,转去相助同门,原是以寡敌众,反过来渐渐转为以强凌弱,越来越占上风。 金泽丰心想今日这一战性命相搏,决不能有丝毫容情,若不在极短时刻内杀退敌人,火势渐旺,困在石窑中的兰凝师太等人便没法脱险。他奔行如飞,忽而直冲,忽而斜进,足迹所到处。丈许内的敌人无一得能幸免,过不多时,又有二十余人倒地。 兰英站在窑顶高处,见金泽丰如此神出鬼没地杀伤敌人,剑法之奇,直是生平从所未见,心喜之余,诧异中再加骇然。 余下敌人尚有四五十名,眼见金泽丰如鬼如魅,直非人力所能抵挡,蓦地里发一声喊,有二十余人向树丛中逃了进去。金泽丰再杀数人,其余各人更无斗志,也即逃个干干净净。只有那三名高手仍在他身后追逐,但相距渐远,显然也已大有怯意。 金泽丰立定脚步,转过身来,喝道:“你们是西圣派的,是不是?” 那三人急向后跃。一个高大汉子喝问:“阁下何人?” 金泽丰不答,向刘姐等人叫道:“快拨开火路救人。”众弟子砍下树枝,扑打燃着的柴草。妙瑜等几名弟子已跃进火圈。枯枝干草一经着火,再也扑打不熄,但十余人合力扑打下,火圈中已开了个缺口,妙瑜等人从窑中扶了几名奄奄一息的尼姑出来。 金泽丰问:“兰凝师太怎样了?”只听得一个苍老的女子声音说:“有劳挂怀!”一个中等身材的老尼从火圈中缓步而出。她月白色的衣衫上既无血迹,亦无尘土,手中不持兵刃,只左手拿着一串念珠,面目慈祥,神定气闲。金泽丰大为诧异,心想:“这位掌门师太竟如此镇定,身当大难,却没半分失态,当真名不虚传。”当即躬身行礼说:“拜见师太。”兰凝师太合十回礼,却说:“有人偷袭,小心了。” 金泽丰应了声:“是!”侧身窥敌,反手挥剑,挡开了那胖大汉子刺过来的一剑,说道:“弟子赴援来迟,请师太恕罪。”当当连声,又挡开身旁刺来的两剑。 第188章 义伏虎豹豺狼 这时火圈中又有十余名尼姑出来,更有人背负着尸体。兰英大踏步走出,厉声骂道:“无耻奸徒,这等狼子野心……”她袍角着火,正向上延烧,她却置之不理。刘姐过去替她扑熄。金泽丰说:“两位师太无恙,实是万千之喜。” 身后嗤嗤风响,三柄长剑同时刺到,金泽丰此刻不但剑法精奇,内功之强也已当世少有匹敌,火光浓烟之中,只一瞥之间,已知敌招来路,长剑挥出,反刺敌人手腕。那三人武功极高,急闪避过,但那高大汉子的手背还是给划了一道口子,鲜血涔涔。 金泽丰说:“两位师太,西圣派是五常联盟之首,和兰陵派同气连枝,何以忽施偷袭,实令人大惑不解。” 兰英问:“师姐呢?她怎么没来?”曹妙瑾哭着说:“师……师父为奸人围攻,力战圆……圆寂了……”兰英悲愤交集,骂道:“好贼子!”踏步上前,可是只走得两步,身子一晃,便即坐倒,口中鲜血狂喷。 西圣派三名高手接连变招,始终奈何不了金泽丰分毫,眼见他一面跟兰凝、兰英两位师太说话,只眼角微斜,反手持剑,剑招已神妙难测,倘若正面攻战,更怎能是他之敌?三人暗暗叫苦,只想脱身逃走。 金泽丰转过身来,刷刷数剑急攻,剑招之出,对左首敌人攻其左侧,对右首敌人攻其右侧,逼得三人越挤越紧。他一柄长剑将三人圈住,连攻十八剑,那三人挡了十八招,竟没余裕能还得一手。三人所使均是西圣派的精妙剑法,但在特色剑法的攻击之下,全无还手余地。金泽丰有心逼得他们施展本门剑法,再也无可抵赖,眼见三人满脸都是汗水,神情狰狞可怖,但剑法却并不散乱,显然每人数十年的修为,均是大非寻常。 兰凝说:“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典师兄、班师兄、陶师兄,我兰陵派和贵派无怨无仇,三位何以如此苦苦相逼,竟要纵火将我烧成焦炭?难道是奉了白掌门的号令吗?贫尼不明,倒要请教。” 那西圣派三名好手正是飞翔天马典使星、四翅斑鸠班杰明、白头仙翁陶甫。三人极少在江湖上走动,只道自己身份十分隐秘,本已给金泽丰迫得手忙脚乱,忽听兰凝师太叫了姓名出来,都是一惊。呛啷、呛啷两响,两人手腕中剑,长剑落地。金泽丰剑尖指着典使星,喝道:“撤剑!”典使星长叹一声说:“天下居然有这等武功,这等剑法!典某人栽在阁下剑底,却也不算冤枉。”手腕一振,内力到处,手中长剑断为七八截,掉在地下。 金泽丰退开几步,妙瑜等七人各出长剑,围住三人。 兰凝缓缓说:“贵派意欲将五常联盟合而为一,并成一个五常派。贫尼以兰陵派传世数百年,不敢由贫尼手中而绝,拒却了贵派的倡议。此事本来尽可从长计议,何以各位竟冒充北斗集团,痛下毒手,要将我兰陵派尽数诛灭。如此行事,那不是太霸道了些吗?” 兰英怒道:“师姐跟他们多说什么?一概杀了,免留后患,咳……咳……”她咳得几声,又大口吐血。 那高大汉子陶甫说:“我们是奉命差遣,内中详情,一概不知……”典使星怒道:“任他们要杀要剐便了,你多说什么?”陶甫给他这么一喝,便不再说,脸上颇有惭愧之意。 兰凝说:“三位三十年前横行冀北,后来突然销声匿迹。贫尼还道三位已然大彻大悟,痛改前非,却不料暗中投入西圣派,另有图谋。唉,西圣派白掌门一代高人,却收罗了许多左道……这许多江湖异士,和同道中人为难,真是居心……唉,令人大惑不解。”她虽当此大变,仍不愿出言伤人,说话自觉稍有过份,便即转口,长叹一声问:“我师姐兰净师太,也是伤在贵派之手吗?” 陶甫先前言语中露了怯意,急欲挽回颜面,大声说:“不错,那是麦师兄……”典使星“嘿”的一声,向他怒目而视。陶甫才知失言,兀自说:“事已如此,还隐瞒什么?白掌门命我们分兵两路,各赴浙粤干事。” 兰凝说:“阿弥陀佛,阿弥陀佛。白掌门已身为五常联盟盟主,位望何等尊崇,何必定要归并五派,由一人出任掌门?如此大动干戈,伤残同道,岂不为天下英雄所笑?”兰英厉声说:“师姐,贼子野心,贪得无厌……你……”兰凝挥了挥手,向那三人说:“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多行不义,必遭恶报。你们去吧!相烦三位奉告白掌门,兰陵派从此不再奉白掌门号令。敝派虽都是孱弱女子,却也决计不屈于强暴。白掌门并派之议,兰陵派恕不奉命。” 妙瑜叫道:“掌门师姑,他们……他们好恶毒……”兰凝说:“撤了剑阵!”妙瑜应了声:“是!”长剑一举,七人收剑退开。 这三名西圣派好手万料不到居然这么容易便获释放,不禁心生感激,向兰凝师太躬身行礼,转身飞奔而去。典使星奔出数丈,停步回身,朗声说:“请问这位剑法通神的少侠尊姓大名。在下今日栽了,不敢存报仇之望,却想得知是栽在哪一位英雄的剑底。” 金泽丰笑笑不答。妙瑜朗声说:“这位金泽丰金少侠,以前是东华派的,现今无门无派,行侠江湖,是我兰陵派的好朋友!” 典使星说:“金少侠剑法高妙,在下拜服!”长叹一声,转头而去。 其时火头越烧越旺,西圣派死伤的人众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下。十余名伤势较轻的慢慢爬起走开,重伤的卧于血泊之中,眼见火势便要烧到,无力相避,有的便大声呼救。 兰凝说:“这事不与他们相干,皆因白掌门一念之差而起。刘姐、妙珂,便救他们一救。”众人知掌门素来慈悲,不敢违拗,当下分别去检视西圣派中死伤之辈,只要尚有气息的,便扶在一旁,取药给之敷治。 兰凝举首向南,泪水滚滚而下,叫了声:“师姐!”身子晃了两下,向前直摔下去。 众人大惊,抢上扶起,只见她口中一道道鲜血流出,而兰英师太伤势亦重。众弟子十分惶急,不知如何是好,一齐望着金泽丰,要听他的主意。 金泽丰说:“快给两位师太服用伤药。受伤的先裹伤止血。此处火气仍烈,大伙儿到那边休息。请几位师姐师妹去找些野果或什么吃的。”众人应命,分头办事。丁妙玲、曹妙瑾用水壶装了山水,服侍兰凝、兰英以及受伤的众位同门喝水服药。 龙泉一战,兰陵弟子死了三十七人。众弟子想起兰净师太和战死了的师姐师妹,尽皆伤感,突然有人放声大哭,余人也都哭了起来。霎时之间,山谷充满了一片悲号之声。 兰英厉声喝道:“死的已经死了,怎么如此想不开?大家平时学佛诵经,为的便是参悟这‘生死’两字,一副臭皮囊,又有什么好留恋的?”众弟子素知这位师太性如烈火,谁也不敢拗她之意,当下便收了哭声,但许多人兀自抽噎不止。兰英又说:“师姐到底如何遭难?妙玲,你口齿清楚些,给掌门禀告明白。” 丁妙玲应了声:“是。”站起身来,将如何桑浦山中北斗集团之伏,得金泽丰援手,如何廿八铺为敌人迷药迷倒遭擒,如何兰净师太为西圣派麦冬青所胁,又受蒙面人围攻,幸得金泽丰赶到杀退,而兰净师太终于伤重圆寂等情,一一说了。 兰英说:“这就是了。西圣派的贼子冒充北斗集团,胁迫师姐赞同并派之议。哼,用心好毒。倘若你们皆为西圣派所擒,师姐便欲不允,那也不可得了。”她说到后来,已气力不继,声音渐渐微弱,喘息了一会儿说:“师姐在桑浦山遭到围攻,便知敌人不是易与之辈,信鸽传书,要我们率众来援,不料……不料……这件事,也落在敌人算中。” 兰凝座下的二弟子妙瑶说:“师姑,你请歇歇,弟子来述说咱们遇敌的经过。”兰英怒道:“有什么经过?水月庵中敌人夜袭,乒乒乓乓地一直打到今日。”妙瑶说:“是。”仍简述数日来遇敌的情景。 原来当晚西圣派大举来袭,各人也都蒙面,冒充是北斗集团会员。兰陵派仓促受攻,当时大有覆没之虞,幸好水月庵也是武林一脉,庵中藏得五柄龙泉宝剑,住持在危急中将宝剑分交兰凝、兰英等御敌。龙泉宝剑削铁如泥,既将敌人兵刃削断了不少,又伤了不少敌人,这才且战且退,逃到了这山谷之中。住持却因护友殉难。这山谷旧产精铁,数百年前原是铸铁之所,后来精铁采完,铸剑炉搬往别处,只剩下几座昔日炼焦的石窑。也幸得这几座石窑,兰陵派才支持多日,未遭大难。西圣派久攻不下,堆积柴草,使起火攻毒计,倘若金泽丰等来迟半日,众人势难幸免了。 兰英不耐烦去听妙瑶述说往事,双目瞪着金泽丰,突然说:“你……你很好啊。你师父为什么将你逐出门墙?说你和北斗集团勾结?”金泽丰说:“弟子交游不慎,确是结识了几个北斗集团中的人物。”兰英哼了一声说:“像西圣派这样狼子野心,却比北斗集团更加不如了。哼,正派中人,就一定比北斗集团好些吗?” 妙瑜说:“金师兄,我不敢说你师父的是非。可是他……他明知我派有难,却袖手旁观,这中间……这中间……说不定他早已赞成西圣派的并派之议了。” 金泽丰心中一动,觉得这话也未尝无理,但他自幼崇仰恩师,心中决不敢对他存丝毫不敬的念头,说道:“我恩师也不是袖手旁观,多半他老人家另有要事在身……这个……” 兰凝一直在闭目养神,这时缓缓睁开眼来,说道:“敝派数遭大难,均蒙金少侠援手,这番大恩大德……”金泽丰忙说:“弟子稍效微劳,师太之言,弟子可万不敢当。”兰凝摇了摇头说:“少侠何必过谦?龚师兄不能分身,派他大弟子前来效力,那也是一样。妙瑜,可不能胡言乱语,对尊长无礼。”妙瑜躬身说:“是,弟子不敢了。不过……不过金师兄已给逐出东华派,龚掌门早已不要他了。他也不是龚掌门派来的。”兰凝微微一笑说:“你就是不服气,定要辩个明白。” 妙瑜忽然叹了口气说:“金师兄若是女子,那就好了。”兰凝问:“为什么?”妙瑜说:“他已给逐出东华派,无所归依,如是女子,便可改入我派。他和我们共历患难,已是自己人一样……”兰英喝道:“胡说八道,你年纪越大,说话越像个孩子。”兰凝微微一笑说:“龚掌门一时误会,将来辨明真相,自会将金少侠重收门墙。西圣派图谋之心,不会就此便息,东华派也正要倚仗金少侠呢。就算他不回玉皇顶,以他这样的胸怀武功,就是自行创门立派,也非难事。” 丁妙玲说:“掌门师伯说得真对。金师兄,东华派这些人都对你这么凶,你就来自创一个……创个‘金派’给他们瞧瞧。哼,难道非回东华派不可,好稀罕么?”金泽丰脸现苦笑说:“师太奖饰之言,弟子何以克当?但愿恩师日后能原恕弟子过失,得许重入门墙,弟子便更无他求了。”曹妙瑾问:“你更无他求?你学妹呢?” 金泽丰摇了摇头,岔开话头,说道:“一众殉难的师姐遗体,咱们是就地安葬呢,还是火化后将骨灰运回玉璧峰?” 兰凝说:“都火化了吧!”她虽对世事看得透彻,但见这许多尸体横卧地下,都是多年相随自己的好弟子,说这句话时,声音也不免哽咽了。众弟子又有好几人哭了出来。 有些弟子已死数日,有的尸体还远在数十丈外。众弟子搬移同门尸身之时,无不痛骂西圣派掌门白登居心险恶,手段毒辣。 待诸事就绪,天色已黑,当晚众人便在荒山间露宿一宵。次晨众弟子背负了兰凝师太、兰英师太以及受伤的同门,到了龙泉城内,改行水道,雇了七艘乌篷船,向北进发。 第189章 大名如油贯耳 金泽丰生怕西圣派又再在水上偷袭,随着众人北上。兰陵派既有两位长辈同行,金泽丰深自收敛,再也不敢和众弟子胡说八道了。兰凝、兰英等受伤本来颇为不轻,幸好兰陵派治伤丸散极具神效,过钱塘江后,便已脱险境。兰陵派此次元气大伤,不愿途中再生事端,尽量避开江湖人物。到得长江边上,便即另行雇船,溯江西上。如此缓缓行去,预拟到得汉口后,受伤众人便会好得十之六七,那时再舍舟登陆,折向北行,回归玉璧峰。 这一日来到鄱阳湖畔,舟泊九江口。其时所乘江船甚大,数十人分乘两船。金泽丰晚间在后艄和艄公水手同宿。睡到半夜,忽听得江岸之上有人轻轻击掌,击了三下,停得一停,又击三下。跟着西首一艘船上也有人击掌三响,停得一停,再击三下。击掌声本来极轻,但金泽丰内力既厚,耳音随之极好,一闻异声,立即从睡梦中醒觉,知是江湖上人物相互招呼的讯号。这些日来,他随时随刻注视水面上的动静,防人袭击,寻思:“不妨前去瞧瞧,若和兰陵派无关,那是最好,否则暗中便料理了,免得惊动兰凝师太她们。” 凝目往西首的船只上瞧去,果见一条黑影从数丈外跃起,到了岸上,轻功却也平平。金泽丰轻轻一纵,悄没声息地上岸,绕到东首排在江边的一列大油篓之后,掩了过去,只听一人说:“那船上的尼姑,果然是兰陵派的。”另一人问:“你说怎么办?” 金泽丰慢慢欺近,星月微光之下,只见一人满脸胡子,另一人脸形又长又尖,不但是瓜子脸,而且是张葵花子脸。只听这尖脸汉子说:“单凭咱们白蛟帮,人数虽多,武功可及不上人家,明着动手是不成的。”那胡子说:“谁说明着动手了?这些尼姑武功虽强,水上的玩艺却未必成。明儿咱们驾船掇了下去,到得大江上,跳下水去凿穿了她们坐船,还不一一地手到擒来?”那尖脸汉子欢喜说:“此计大妙。咱哥们儿立此大功,九江白蛟帮的万儿从此在江湖上可响得很啦。不过我还是有一件事担心。”那胡子问:“担心什么?” 那尖脸的说:“他们五常结盟,说什么五常联盟,同气连枝。要是给若干愚先生得知了,来寻咱们晦气,白蛟帮可吃不了要兜着走啦。”那胡子说:“哼,这几年来咱们受南特派的气,可也受得够啦。这一次咱们倘若不替朋友们出一番死力,下次有事之时,朋友们也不会出力相帮。这番大事干成后,说不定南特派也会闹个全军覆没,又怕若干愚先生作甚?”那尖脸的说:“好,就是这个主意。咱们去招集人手,可得拣水性儿好的。” 金泽丰一蹿而出,反转剑柄,在那尖脸的后脑一撞,那人登时晕了过去。那胡子挥拳打来,金泽丰剑柄探出,登的一声,正中他左边太阳穴。那胡子如陀螺般转了几转身,一跤坐倒。金泽丰横过长剑,削下两只大油篓的盖子,提起二人,分别塞入了油篓。油篓中装满了菜油,每一篓装三百斤,原是要次日装船,运往下游去的。这二人一浸入油篓,登时油过口鼻,冷油一激,便即醒转,咕嘟咕嘟地大口吞油。 忽然背后有人说:“金少侠,勿伤他们性命。”正是兰凝师太的声音。 金泽丰微微一惊,心想:“兰凝师太何时到了身后,我竟没知晓。”当下松开按在二人头上的双手,说道:“是!”那二人头上一松,便欲跃出。金泽丰笑着说:“别动!”伸剑在二人头顶一击,又将二人迫入了油篓。那二人屈膝而蹲,菜油及颈,双眼难睁,竟不知何以会处此狼狈境地。 只见一条灰影从船上跃过来,却是兰英师太,问道:“师姐,捉到了小毛贼么?”兰凝说:“是九江白蛟帮的两位堂主,金少侠跟他们开开玩笑。”她转头问那胡子:“阁下姓易还是姓齐?史帮主可好?”那胡子正是姓易,好奇说:“我……我姓易,你怎知道?咱们史帮主很好啊。”兰凝微笑说:“白蛟帮易堂主、齐堂主,江湖上人称‘长江双飞鱼’,鼎鼎大名,老尼早已如雷贯耳。” 兰凝心细如发,虽平时极少出庵,但于江湖上各门各派的人物,无一不了如指掌,否则怎能认出西圣派中那三名为首的高手?以这姓易的胡子、这姓齐的尖脸汉子而论,在武林中只是第三四流人物,但她一见到两人容貌,便猜到了他们的身份来历。 那尖脸汉子甚是得意说:“如雷贯耳,那可不敢。”金泽丰手上一用力,用剑刃将他脑袋压入了油中,又再松手,笑着说:“我是久仰大名,如油贯耳。”那汉子怒道:“你……你……”想要破口骂人,却又不敢。金泽丰说:“我问一句,你们就老老实实答一句,若有丝毫隐瞒,叫你‘长江双飞鱼’变成一对‘油浸死泥鳅’。”说着将那胡子也按在油中浸了一下。那胡子先自有备,没吞油入肚,但菜油从鼻孔中灌入,却也说不出的难受。 兰凝和兰英忍不住微笑,均想:“这年轻人十分胡闹顽皮。但这倒也不失为逼供的好法子。” 金泽丰问:“你们白蛟帮几时跟西圣派勾结了?是谁叫你们来跟兰陵派为难的?”那胡子说:“和西圣派勾结?这可奇了。西圣派英雄,咱们一位也不识啊。”金泽丰说:“啊哈!第一句话你就没老实回答。叫你喝油喝一个饱!”挺剑平按其顶,将他按入油中。这胡子虽非一流好手,武功亦不甚弱,但金泽丰浑厚的内力自长剑传到,便如千斤之重的大石压在他头顶,丝毫动弹不得。菜油没其口鼻,露出了双眼,骨碌碌地转动,甚是狼狈。 金泽丰向那尖脸汉子说:“你快说!你想做长江飞鱼呢,还是想做油浸泥鳅?” 那姓齐的说:“遇上了你这位英雄,想不做油浸泥鳅,可也办不到了。不过易大哥可没说谎,咱们确是不识得西圣派的人物。再说,西圣派和兰陵派结盟,武林中人所共知。西圣派怎会叫咱们白蛟帮来跟……贵派过不去?” 金泽丰松开长剑,放了那姓易的抬起头来,又问:“你说明儿要在长江之中,凿沉兰陵派的座船,用心如此险恶,兰陵派到底什么地方得罪你们了?” 兰英后到,本不知金泽丰何以如此对待这两名汉子,听他一说,登时勃然大怒,喝道:“好贼子,想在长江中淹死我们啊。”她兰陵派门下十之八九是北方女子,全都不会水性,大江之中倘若坐船沉没,势不免葬身鱼腹,想起来当真不寒而栗。 那姓易的生怕金泽丰再将他脑袋按入油中,抢先回答说:“兰陵派跟我们白蛟帮本来无怨无仇。我们只是九江码头上赚水脚、走私货的一个小小帮会,又有什么能耐跟兰陵派众位师太结梁子了。只不过……只不过我想大家都是佛门一脉,贵派向西而去,多半是前去应援。因此……这个……我们不自量力,起下了歹心,下次再也不敢了。” 金泽丰越听越糊涂,问道:“什么叫作佛门一脉,西去赴什么援?说得不清不楚,莫名其妙!”那姓易的说:“是,是!少林派虽不是五常联盟之一,但我们想和尚尼姑都是一家人……”兰英喝道:“胡说!”那姓易的吃了一惊,自然而然地身子一缩,吞了一大口油,腻住了口,说不出话来。兰英忍住了笑,向那尖脸汉子说:“你来说。” 那姓齐的说:“是,是!有一个‘万里独行’万家欢,不知师太是否和他相熟?” 兰英大怒,心想这“万里独行”万家欢是江湖上恶名昭彰的采花淫贼,我如何会和他相熟?这厮竟敢问出这句话来,当真是莫大的侮辱,右手一扬,便要往他顶门拍落。 兰凝伸手一拦说:“师妹勿怒。这二位在油中耽得久了,脑筋不大清楚。且别和他们一般见识。”问那姓齐的:“万家欢怎么了?”那姓齐的说:“‘万里独行’万大爷跟我们史帮主是好朋友。早几日万大爷……”兰英怒道:“什么万大爷?这等恶行昭彰的贼子,早就该将他杀了。你们反和他结交,足见白蛟帮就不是好人。”那姓齐的说:“是,是,是。我们不是……不是好人。”兰英问:“我们只问你,白蛟帮何以要和兰陵派为难,又牵扯上万家欢什么了?”万家欢曾对她弟子妙玉非礼,兰英一直未能杀之泄愤,心下颇以为耻,原不愿旁人提及此人名字。 那姓齐的说:“是,是。大伙儿要救秋郡主出来,生怕正派中人帮和尚的忙,因此我哥儿俩猪油蒙了心,打起了糊涂主意,这就想对贵派下手……” 兰英更摸不着半点头脑,叹气说:“师姐,这两个浑人,还是你来问吧。” 兰凝微微一笑问:“秋郡主,可便是北斗集团前总裁的女儿吗?” 金泽丰心头一震:“他们说的是清秋?”登时脸上变色,手心出汗。 那姓齐的说:“是。万大爷……不,那万……万家欢前些时来到九江,在我白蛟帮总舵跟史帮主喝酒,说预期十二月十五,大伙儿要大闹少林寺,去救秋郡主出来。” 兰英忍不住插嘴说:“大闹少林寺?你们又有多大能耐,敢去太岁头上动土?” 那姓齐的说:“是,是。我们自然是不成的。” 兰凝说:“那万家欢脚程最快,由他来往联络传讯,是不是?这件事,到底是谁在从中主持?” 那姓易的说:“大家听得秋郡主给少林寺的贼……不,少林寺的和尚扣住了,不约而同,都说要去救人,也没什么人主持。大伙儿想起秋郡主的恩义,都说,便是为秋郡主粉身碎骨,也所甘愿。” 一时之间,金泽丰心中起了无数疑团:“他们说的秋郡主,到底是不是清秋?她怎么会给少林寺的僧人扣住?她小小年纪,平素有什么恩义待人?为何这许多人一听到她有难的讯息,便都奋不顾身的去相救?” 兰凝说:“你们怕我兰陵派去相助少林派,因此要将我们坐船凿沉,是不是?”那姓齐的说:“是,我们想和尚尼姑……这个那个……”兰英怒道:“什么这个那个?”那姓齐的忙说:“是,是,这个……那个……小人不敢多说。小人没说什么……” 兰凝说:“十二月十五之前,你们白蛟帮也要去少林寺?”姓易姓齐二人齐声说:“这可得听史帮主号令。”姓齐的又说:“既然大伙儿都去,我们白蛟帮总也不能落在人家后面。”兰凝问:“大伙儿?到底有哪些大伙儿?”那姓齐的说:“那万……万家欢说,浙西海沙帮、山东黑风会、湘西排教……”一口气说了江湖上三十来个大大小小帮会的名字。此人武功平平,帮会门派的名称倒记得挺熟。兰英皱眉说:“都是些不务正业的旁门左道人物,人数虽多,也未必是少林派的对手。” 第190章 为君说客何妨 金泽丰听那姓齐的所说人名中,有黄河帮帮主黄牧原、大坡头岛主高巨灵,还有几人,也都是当日在龙潭大峡谷上会过的,心下更无怀疑,他们所要救的定然便是清秋,陡然得到她的讯息,甚是欢喜,但想到她为少林派所扣押,而她曾杀过好几名少林弟子,又不禁担忧,问道:“少林派为什么要扣住这位……这位秋郡主?”那姓齐的说:“这可不知道了。多半是少林派的和尚们吃饱了饭没事干,故意找些事来跟大伙儿为难。” 兰凝说:“请二位回去拜上贵帮主,便说兰陵派兰凝、兰英和这位朋友路过九江,没来拜会史帮主,多有失礼,请史帮主包涵则个。我们明日乘船西行,请二位大度包容,别再派人来凿沉我们的船只。”她说一句,二人便说一句:“不敢。” 兰凝向金泽丰说:“月白风清,少侠慢慢领略江岸夜景。恕贫尼不奉陪了。”携了兰英之手,缓步回舟。 金泽丰知她有意相避,好让自己对这二人仔细再加盘问,但一时之间,心乱如麻,竟想不出更有什么话要问,在岸边走来走去,又悄立良久,只见半钩月亮映在江心,大江滚滚东去,月光颤动不已,猛然想起:“今日已是十一月下旬。他们下月十五要去少林寺,为时已然无多。少林派普光、普华两位大师待我甚好。这些人为救清秋而去,势必和少林派大动干戈,不论谁胜谁败,双方损折必多。我何不赶在头里,求普光方丈将清秋放出,将一场血光大灾化于无形,岂不甚好?” 又想:“兰凝、兰英两位师太伤势已痊愈了大半。兰凝师太外表瞧来跟寻常老尼无异,其实所知既博,见识又极高超,实是武林中一位了不起的高人。由她率众北归,只要不再遇到西圣派这样的大批强敌,该不会有什么应付不了的危难。只是我怎么向她们告辞才好?”这些日来,和这些尼姑、姑娘们共历患难,众人对他既恭敬,又亲切,于他被逐出师门、为学妹所弃之事,虽从不提及,但神情之间,显然犹似她们自身遭此不幸一般。东华众同门中,除薛研科外,反无人待他如此亲厚,突然要中途分手,颇感难以启齿。 只听得脚步声细碎,两人缓缓走近,却是妙玉和丁妙玲,走到离金泽丰二三丈外,叫了声:“金师兄。”便停住了脚步。金泽丰迎上去问:“你们也给惊醒了?”妙玉说:“金师兄,掌门师伯吩咐我们来跟你说……”推了推丁妙玲说:“你跟他说。”丁妙玲说:“掌门师伯要你说的。”妙玉说:“你说也是一样。” 丁妙玲说:“金师兄,掌门师伯说,大恩不言谢,今后你不论有什么事,兰陵派都供你驱策。你如要去少林寺救那位秋郡主,大家自当尽力效命。” 金泽丰大奇,心想:“我又没说要去相救清秋,怎么兰凝师太却恁地说?啊哟,是了!群豪在龙潭大峡谷上聚会,设法为我治病,那都是瞧在清秋的份上。此事闹得沸沸扬扬,兰凝师太焉有不知?”想及此事,不由得脸上一红。 丁妙玲又说:“掌门师伯说,此事最好不要硬来。她老人家和我师父两位,此刻已过江去了,要赶赴少林寺,去向方丈大师求情放入,请金师兄带同我们,缓缓前去。” 金泽丰听了这番话,登时呆了,半晌说不出话来,举目向长江中眺望,果见一叶小舟,挂起了一张小小白帆,正自向北航去,心中又感激,又觉惭愧,心想:“两位师太是佛门中有道大德,又是武林高人。她们肯亲身去向少林派求情,原是再好不过,比之我这浪迹江湖、素行不端的一介无名小卒,面子是大上百倍了。多半普光方丈能瞧着二位师太的金面,肯放了清秋。”想到此处,心下登时一宽。 回过头来,只见那姓易、姓齐的兀自在油篓子中探头探脑,不敢爬出来,心想这二人一片热心,为的是去救清秋,自己可将他们得罪了,颇觉过意不去,迈步上前,拱了拱手说:“在下一时鲁莽,得罪了白蛟帮‘长江双飞鱼’两位英雄,实因事先未知其中缘由,还请恕罪。”说着深深一揖。 “长江双飞鱼”突然见他前倨后恭,大感诧异,急忙抱拳还礼,这一手忙脚乱,无数菜油飞溅出来,溅得金泽丰身上点点滴滴的都是油迹。 金泽丰微笑着点了点头,向妙玉和丁妙玲说:“咱们走吧!” 回到舟中,兰陵派众弟子竟绝口不提此事,连妙瑜、曹妙瑾这些素来事事好奇之人,居然也不向他问一句话,自是兰凝师太临去时已然嘱咐,免得令他尴尬。金泽丰暗自感激,但见到好几名女弟子似笑非笑的脸色,却又不免颇为狼狈,寻思:“她们这副模样,心中可咬定清秋是我的情人了。其实我和清秋之间清清白白,并无什么逾规越礼之事。但她们不问,我又如何辩白?”眼见曹妙瑾眼中闪着狡狯的光芒,忍不住说:“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你……你们可别胡思乱想。” 曹妙瑾笑问:“我胡思乱想什么了?”金泽丰脸上一红说:“我猜也猜得到。”曹妙瑾笑问:“猜到什么?”金泽丰还未答话,妙瑜说:“曹师妹,别多说了,掌门师姑吩咐的话,你忘了吗?”曹妙瑾抿嘴笑着说:“是,是,我没忘记。” 金泽丰转过头来,避开她眼光,只见妙玉坐在船舱一角,脸色苍白,神情甚为冷漠,不禁心中一动:“她心中在想什么?为什么她不和我说话?”怔怔地瞧着她,忽然想到那日在双峰城外,自己受伤之后,她抱了自己在旷野中奔跑时的脸色。那时她又关切,又激动,浑不是眼前这般百事不理的模样。为什么?为什么? 妙瑜忽然说:“金师兄!”金泽丰没听见,并没答应。妙瑜大声又叫:“金师兄!”金泽丰一惊,回头应道:“嗯,怎么?”妙瑜说:“掌门师姑说,明日咱们或改行陆道,或仍走水路,悉听金师兄的意思。” 金泽丰心中只盼改行陆道,及早得知清秋的讯息,但斜眼一睨,见妙玉长长的睫毛下闪动着泪水,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说道:“掌门师太叫咱们缓缓行去,那么还是仍旧坐船吧。谅来那白蛟帮也不敢对咱们怎么。”曹妙瑾笑问:“你放心得下吗?”金泽丰脸上微微一红,尚未作答,妙瑜喝道:“曹师妹,小孩儿家,少说几句行不行?”曹妙瑾笑着说:“行!有什么不行?阿弥陀佛,我可不大放心。” 次晨舟向西行,金泽丰命舟子将船靠近岸旁航行,以防白蛟帮来袭,但直至湖北境内,一直没任何动静。此后数日之中,金泽丰也不和兰陵弟子多说闲话,每逢晚间停泊,便独自一人上岸饮酒,喝得醺醺而归。 这一日舟过夏口,折而向北,溯汉水而上,傍晚停泊在小镇鸡鸣渡旁。他又上岸去,在一家冷酒铺中喝了几碗酒,忽想:“学妹的伤不知好了没有?妙珍、妙琼两位师姐送去灵药,想来必可治好她剑伤。熊师弟的伤势又不知如何?倘若熊师弟竟致伤重不治,她又怎样?”想到这里,心下不禁一惊:“金泽丰啊金泽丰,你真是个卑鄙小人!你虽盼学妹早日痊愈,内心却又似在盼望熊师弟伤重而死?难道熊师弟死了,乐媛学妹便会嫁你不成?”自觉无聊,连尽了三碗酒,又想:“强章通和八师弟不知是谁杀的?那人为什么又去暗算熊师弟?师父师母不知近来若何?” 端起酒碗,又一饮而尽,小店之中无下酒物,随手抓起几粒咸水花生,抛入口中,忽听背后有人叹了口气说:“唉!天下男子,十九薄幸。” 第191章 原道红尘看破 金泽丰转过面来,向说话之人瞧去,摇晃的烛光之下,但见小酒店中除自己之外,便只店角落里一张板桌旁有人伏案而卧。板桌上放了酒壶、酒杯,那人衣衫褴褛,身形猥琐,不像是如此吐属文雅之人。当下金泽丰也不理会,又喝了一碗酒,只听得背后那声音又说:“人家为了你,给幽禁在不见天日之处。自己却整天在脂粉堆中厮混,小姑娘也好,光头尼姑也好,老太婆也好,照单全收。唉,可叹啊可叹!” 金泽丰知他说的是自己,却不回头,寻思:“这人是谁?他说‘人家为了你,给幽禁在不见天日之处’,说的是清秋吗?为什么清秋是为了我而给人幽禁?”只听那人又说:“不相干之辈,倒是多管闲事,说要去拼了性命,将人救出来。偏生你要做头子,我也要做头子,人还没救,自己伙里已打得昏天黑地。唉,这江湖上的事,老子可真没眼瞧的了。” 金泽丰拿着酒碗,走过去坐在那人对面说:“在下多事不明,要请老兄指教。” 那人仍伏在桌上,并不抬头,说道:“唉,有多少风流,便有多少罪孽。兰陵派的姑娘、尼姑们,这番可当真糟糕之极了。” 金泽丰更是心惊,站起身来,深深一揖说:“金泽丰拜见前辈,还望赐予指点。”突然见到那人凳脚旁放着一把二胡,琴身深黄,久经年月,心念一动,已知此人是谁,当即俯身便拜,说道:“晚辈金泽丰,有幸拜见南特派若干掌门。” 那人抬起头来,一双眼睛白珠子多黑珠子少,冷冷在金泽丰脸上一扫,正是南特派掌门若干愚。他哼了一声说:“金少侠,这些日来可快活呐!” 金泽丰躬身说:“若干掌门明鉴,弟子奉兰凝师太之命,随同兰陵派诸位师姐师妹回归玉璧峰。弟子虽然无知,却决不敢对兰陵派师姐妹们有丝毫失礼。”若干愚叹了口气说:“请坐!唉,你怎不知江湖上人言纷纷,众口铄金?”金泽丰苦笑说:“晚辈行事狂妄,不知检点,连本门也不能容,江湖上的闲言闲语,却也顾不得这许多了。” 若干愚冷笑说:“你自己甘负浪子之名,旁人自也不来理你。可是兰陵派数百年的清誉,竟败坏在你手里,你也毫不动心吗?江湖上传说纷纭,说你一个大男人,混在兰陵派一群姑娘和尼姑中间。别说几十位黄花闺女的名声给你损了,甚至连……连那几位苦守戒律的老师太,也给人作为笑柄,这……这可太不成话了。” 金泽丰退开两步,手按剑柄说:“不知是谁造谣,说这些无耻荒唐的言语,请若干掌门示知。” 若干愚说:“你想去杀了他们吗?江湖上说这些话的,没有一万,也有八千,你杀得干净么?哼,人家都羡慕你艳福齐天,那又有什么不好了?” 金泽丰颓然坐下,心想:“我做事总是不顾前,不顾后,但求自己问心无愧,却没想到累了兰陵派众位上下的清誉。这……这便如何是好?” 若干愚叹了口气,温言说:“这五日里,每天晚上,我都曾到你船上窥探……”金泽丰“啊”的一声,心想:“若干掌门接连五晚来船窥探,我竟半点不知,可算是十分无能。” 若干愚继续说:“我见你每晚总是在后艄和衣而卧,别说对兰陵众弟子并没分毫无礼的行为,连闲话也不说一句。金老弟,你不但决不是无行浪子,实是一位守礼君子。对着满船妙龄尼姑、如花少女,你竟绝不动心,不仅是一晚不动心,而且是数十晚始终如一。似你这般男子汉、大丈夫,当真是古今罕有,我若干愚好生佩服。”大拇指一翘,右手握拳,在桌上重重一击说:“来来来,我若干愚敬你一杯。”说着便提起酒壶斟酒。 金泽丰说:“若干掌门之言,倒教小侄好生惶恐。小侄品行不端,以致不容于师门,但兰陵派同道的师姐师妹,却如何可以得罪?”若干愚呵呵笑着说:“光明磊落,这才是男儿汉的本色。若干愚如年轻二十岁,叫我晚晚陪着这许多姑娘,要像你这般守身如玉,那就办不到。难得啊难得!来,干了!”两人举碗一饮而尽,相对大笑。 金泽丰见若干愚形貌落拓,衣饰寒酸,哪里像是一位威震江湖的一派掌门?偶尔眼光一扫,锋锐如刀,但这霸悍之色一露即隐,又成为一个久困风尘的潦倒汉子,心想:“兰陵掌门兰凝师太慈祥平和,北极掌门盛竹子道长威严厚重,西圣掌门白登阴鸷险刻,我恩师是位彬彬君子,这位若干掌门外表猥琐平庸,似是个市井小人,实则武功惊人,可骇可怖,五常联盟的五位掌门,其实个个是十分深沉多智之人。我金泽丰草包一个,可跟他们差得远了。” 若干愚说:“我在湖南,听到你和兰陵派的尼姑混在一起,甚是诧异,心想兰凝师太是何等样的人物,怎能容门下做出这等事来?后来听得白蛟帮的人说起你们行踪,便赶了下来。金老弟,你在双峰城天香阁中胡闹,我若干愚当时认定你是个儇薄少年。你后来仗义助我兄弟,我心中对你生了好感,只想赶上来,善言相劝,不料却见到后一辈英侠之中,竟有你老弟这样了不起的少年英雄。很好,很好!来来来,咱们同干三杯!”说着叫服务员添酒,和金泽丰对饮。 几碗酒一下肚,一个寒酸落拓的先生突然显得逸兴遄飞,连连呼酒,只是他酒量和金泽丰差得甚远,喝得几碗后,便已满脸通红,醉态可掬,说道:“金老弟,我知你最喜喝酒。若干愚无以为敬,只好陪你多喝几碗。嘿嘿,武林之中,若干愚肯陪他喝酒的,却也没几个。那年总统山大会,座上有个灰噪鸦封太华。此人飞扬跋扈,不可一世,若干愚越瞧越不顺眼,当时便一滴不饮。此人居然还口出不逊之言,他臭妹子的,你说可不可恼?” 金泽丰笑着说:“是啊,这种人不自量力,横行霸道,终究没好下场。” 若干愚说:“后来听说此人突然失了踪,下落不明,不知到了何处,倒也奇怪。” 金泽丰心想,那日在双峰城外,若干愚先生施展神妙剑法杀了封太华,他当日明明见到自己在旁,此刻却又如此说,自是不愿留下了形迹,便说:“西圣派门下行事令人莫测高深,这封太华嘛,说不定是在总统山哪一处山洞中隐居了起来,正在勤练剑法,也未可知。” 若干愚眼中闪出一丝狡狯的光芒,微微一笑,拍案叫道:“原来如此,若不是老弟提醒,我可想破了脑袋,也想不通其中缘由。”喝了一口酒问:“金老弟,你到底何以跟兰陵派的人混在一起?北斗集团的秋郡主对你情深一往,你可千万不能辜负她啊。” 金泽丰脸上一红说:“若干掌门明鉴,小侄情场失意,于这男女之事,可早已瞧得淡了。”想起了龚乐媛,胸口一酸,眼眶不由得红了,突然哈哈一笑,朗声说:“小侄本想看破红尘,出家为僧,就怕出家人的戒律太严,五大戒之一便是不准喝酒,这才没去做和尚。哈哈,哈哈。”虽是大笑,笑声中毕竟大有凄凉之意。过了一会儿,便叙述如何遇到兰净、兰凝、兰英三位师太的经过,说到自己如何出手援救,每次都只轻描淡写地随口带过。 第192章 惊梦情深一往 若干愚静静听完,瞪着酒壶呆呆出神,过了半晌,才说:“白登意欲吞并四派,联成一个大派,企图和少林、武当两大宗派鼎足而三,分庭抗礼。他这密谋由来已久,虽然深藏不露,我却早已瞧出了些端倪。操他奶奶的,他不许我兄弟金盆洗手,暗助东华剑宗去和龚先生争夺掌门之位,归根结底,都是为此。只是没想到他居然如此胆大妄为,竟敢对兰陵派明目张胆地下手。”金泽丰说:“他倒也不是明目张胆,原本是假冒北斗集团,要逼得兰陵派无可奈何之下,不得不答允并派之议。” 若干愚点头说:“不错。他下一步棋子,当是去对付北极派盛竹子道长了。哼,北斗集团虽毒,却也未必毒得过白登。金老弟,你现下已不在东华派门下,闲云野鹤,无拘无束,也不必管他什么正派邪派。我劝你和尚倒也不必做,也不用为此伤心,尽管去将那位秋郡主救了出来,娶她做老婆便是。别人不来喝你的喜酒,我若干愚偏来喝你三杯。他奶奶的,怕他个鸟卵蛋?”他有时出言甚是文雅,有时却又夹几句粗俗俚语,说他是一派掌门,也真有些不像。 金泽丰心想:“他只道我情场失意乃是为了清秋,但学妹之事,也不便跟他提起。”便问:“到底少林派为什么要拘留秋郡主?” 若干愚张大了口,双眼直视,脸上充满了惊奇之状,问道:“少林派为什么要拘留秋郡主?你当真不知,还是明知故问?江湖上众人皆知,你……你……还问什么?” 金泽丰说:“过去数月之中,小侄为人囚禁,江湖上之事一无所闻。那秋郡主曾杀过少林派四名弟子,原也是从小侄身上而起,只不知后来怎么失手,竟为少林派所擒?” 若干愚说:“如此说来,你是真的不明白其中原委了。你身中奇异内伤,无药可治,听说旁门左道中有数千人聚集龙潭大峡谷,为了讨好这位秋郡主而来治你的伤,结果却人人束手无策,是也不是?”金泽丰说:“正是。”若干愚说:“这件事轰传江湖,都说金泽丰这小子不知几生修来的福气,居然得到北斗集团秋郡主的垂青,就算这场病医不好,也是不枉的了。”金泽丰说:“若干掌门取笑了。”心想:“胖瘦尊者他们虽是一番好意,毕竟行事太过鲁莽,这等张扬其事,难怪清秋生气。” 若干愚问:“你后来怎么却好了?是修习了少林派的《易筋经》神功,是不是?” 金泽丰说:“不是。少林派方丈普光大师慈悲为怀,不念旧恶,答允传授少林派无上内功。只是小侄不愿改投少林派,而这门少林神功又不能传授派外之人,只好辜负了方丈大师的一番美意。”若干愚说:“少林派是武林中的泰山北斗。你其时已给逐出东华门墙,正好改投少林。那是千载难逢的机缘,却为何连自己性命也不顾了?”金泽丰说:“小侄自幼蒙恩师、师母收留,养育之恩,粉身难报,只盼日后恩师能许小侄改过自新,重列门墙,决不愿贪生怕死,另投别派。” 若干愚点头说:“这也有理。如此说来,你的内伤得愈,那是由于另一桩机缘了。”金泽丰说:“正是。其实小侄的内伤也没完全治好。” 若干愚凝视着他说:“少林派和你向来并无渊源,佛门中人虽说慈悲为怀,却也不能随便传人以本门的无上神功。普光方丈答应以《易筋经》相授,你当真不知是什么缘故吗?”金泽丰说:“小侄确是不知,还望若干掌门示知。” 若干愚说:“好!江湖上都说,那日北斗集团秋郡主亲身背负了你,来到少林寺中,求见普光方丈,说只须方丈救了你的性命,她便任由少林寺处置,要杀要剐,绝不皱眉。” 金泽丰“啊”的一声,跳了起来,将桌上一大碗酒都带翻了,全身登时出了一阵冷汗,手足发抖,颤声说:“这……这……这……”脑海中一片混乱,想起当时自己身子一日弱似一日,一晚睡梦之中,听到清秋哭泣甚哀,说道:“你一天比一天瘦,我……我……”说得诚挚无比,自己心中感激,狂吐鲜血,就此人事不知。待得清醒,已是在少林寺的一间斗室之中,普华大师已费了无数心力为己施救。自己一直不知如何会到少林寺中,又不知清秋到了何处,原来竟是她舍命相救,不由得热泪盈眶,跟着两道眼泪扑簌簌地直流下来。 若干愚叹气说:“这位秋郡主虽出身北斗集团,但待你的至诚至情,却令人好生相敬。少林派中,汪泽厚、陈泽荣、纪泽巍、泽晖四名大弟子命丧她手。她去到少林,自无生还之望,但为了救你,她……她是全不顾己了。普光方丈不愿就此杀她,却也不能放她,因此将她囚禁在少林寺后的山洞之中。秋郡主属下那许多三教九流会员,自然都要去救她出来。听说这几个月来,少林寺没一天安宁,擒到的人,少说也有一百来人了。” 金泽丰心情激荡,良久不能平息,过了好一会,才问:“若干掌门,你刚才说,大家争着要做头子,自己伙里已打得昏天黑地,那是怎么一回事?” 若干愚叹了口气说:“这些旁门左道的人物,平日除了听从秋郡主的号令之外,个个狂妄自大,好勇斗狠,谁也不肯服谁。这次上少林寺救人,大家知道少林寺是天下武学的祖宗,事情很棘手,何况单独去闯寺的,个个有去无回。因此大家说要广集人手,结盟而往。既然结盟,便须有个盟主。听说这些日子来为了争夺盟主之位,许多人动上了手,死的死,伤的伤,着实损折了不少人。金老弟,我看只有你急速赶去,才能制得住他们。你说什么话,那是谁也不敢违拗的,哈哈,哈哈!” 若干愚这么一笑,金泽丰登时满脸通红,情知他这番话不错,但群豪服了自己,只不过是瞧在清秋的面上,而清秋日后知道,定要大发脾气,突然间心念一动:“清秋对我情意深重,可是她脸皮子薄,最怕旁人笑话于她,说她对我落花有意,而我却流水无情。我要报答她这番厚意,务须叫江湖上好汉众口纷传,说金泽丰对秋郡主一往情深,为了她性命也不要了。我须孤身去闯少林,能救得出她来,那是最好,倘若救不出,也要闹得众所周知。”说道:“兰陵派的兰凝、兰英两位师太上少林寺去,便是向少林方丈求情,请他放了这位秋郡主出来,以免酿成一场大动干戈的流血浩劫。” 若干愚点头说:“怪不得,怪不得!我一直奇怪,兰凝师太如此老成持重之人,怎会放心由你陪伴她门下这大群姑娘、尼姑,自己却另行他往,原来是为你作说客去了。” 金泽丰说:“小侄既知此事,着急得了不得,恨不得插翅飞去少林寺,瞧瞧两位师太求情的结果如何。只兰陵派这些师姐妹都是女流之辈,倘若途中遇上了什么意外,可又难处。” 若干愚说:“你尽管去好了!”金泽丰欢喜问:“我先去不妨?”若干愚不答,拿起倚在板凳旁的二胡,咿咿呀呀地拉了起来。 金泽丰知他既这么说,便是答允照料兰陵派一众弟子了,这位若干掌门武功识见,俱皆非凡,不论他明保还是暗护,兰陵派自可无虞,当即躬身行礼说:“深感大德。” 若干愚笑着说:“五常联盟,同气连枝。我帮兰陵派的忙,要你来谢什么?那位秋郡主得知,只怕要喝醋了。” 金泽丰说:“小侄告辞。兰陵派众位师姐妹,相烦代为知照。”说着直冲出店。 一凝步,向江中望去,只见坐船的窗中透出灯光,倒映在汉水之中,一条黄光,缓缓闪动。身后小酒店中,若干愚的二胡声渐趋低沉,静夜听来,甚是凄清。 第193章 天下英雄恭候 金泽丰向北疾行,天明时到了一座大镇,走进一家饭店。湖北出名的点心乃是豆皮,以豆粉制成面条,煮以鲜汤,甚为可口。金泽丰连尽三大碟,付账出门。 只见迎面走来一群汉子,其中一人又矮又胖,赫然便是瘦尊者。金泽丰大喜,大声叫道:“瘦先生!你好啊。” 瘦尊者一见是他,登时脸色尴尬之极,迟疑半晌,刷的一声,抽出了大刀。 金泽丰又向前迎了一步说:“瘦先生……”只说了三个字,瘦尊者举刀便向他砍过来,可是这一刀虽力劲势沉,准头却是奇差,和金泽丰肩头差着一尺有余,呼的一声,直削了下去。金泽丰吓了一跳,向后跃开,叫道:“瘦先生,我……我是金泽丰!” 瘦尊者叫道:“我当然知道你是金泽丰。众位朋友听了,秋郡主当日曾有令谕,不论哪一个见到金泽丰,务须将他杀了,秋郡主自当重重酬谢。这句话,大伙儿可都知道么?” 众人哄然说:“咱们都知道。”众人话虽如此,但大家你瞧瞧我,我瞧瞧你,脸上神情都甚古怪,没一人拔兵刃上前动手,有些人甚至笑嘻嘻的,似觉十分有趣。 金泽丰脸上一红,想起那日清秋要瘦尊者等传言江湖,务须将自己杀了,她是既盼自己再不离开她身边,又要群豪知道,她夜清秋决非痴恋金泽丰,反而恨他入骨。此后多经变故,早将当时这句话忘了,此刻听瘦尊者这么说,才想起她这号令尚未通传取消。 当时瘦尊者等传言出去,群豪已然不信,待得她为救金泽丰之命,甘心赴少林寺就死,这事由少林寺俗家弟子泄漏了出来,登时轰动江湖。人人固赞她情深义重,却也不免好笑,觉这位秋郡主太也要强好胜,明明爱煞了人家却又不认,拼命掩饰,不免欲盖弥彰。这事不但北斗集团属下那些左道旁门的好汉们知之甚详,连正派中人也多有所闻,日常闲谈往往引为笑柄。此刻群豪突见金泽丰出现,惊喜交集之际,却也有些不知所措。 瘦尊者说:“金少侠,秋郡主有令,叫我们将你杀了。但你武功甚高,适才我这一刀砍你不中,承你手下留情,没取我性命,足感盛情。众位朋友,大家亲眼目睹,咱们决不是不肯杀金少侠,实在是杀他不了,我不行,当然你们也都不行的了。是不是?”众人哈哈大笑,都说:“正是!” 一人说:“适才咱们一场惊心动魄的恶斗,双方打得筋疲力尽,谁也杀不了谁,只好不打。大伙儿再不妨斗斗酒去。倘若有哪一位英雄好汉,能灌得金少侠醉死了,日后见到秋郡主,也好有个交代。”群豪捧腹狂笑,都说:“妙极,妙极!”又一人笑着说:“秋郡主只吩咐咱们杀了金少侠,可没规定非用刀子不可。用上好美酒灌得醉死了他,那也可以啊。这叫作不能力敌,便当酒取。” 群豪欢呼大叫,簇拥着金泽丰上了当地最大的一间酒楼,四十余人坐满了六张桌子。几个人敲台拍凳,大呼:“酒来!” 金泽丰一坐定后,便问:“秋郡主到底怎样啦?这可急死我了。”群豪听他关心秋郡主,尽皆大喜。 瘦尊者说:“大伙儿定了十二月十五同上少林寺去接秋郡主出寺。这些日子来,却为了谁做盟主之事,大家争闹不休,大伤和气。金少侠驾到,可再好不过了。这盟主若不是你当,更有谁当?倘若别人当了,就算接了秋郡主出来,她老人家也必不开心。” 一个白须老者笑着说:“是啊。只要由金少侠主持全局,纵然一时遇上阻难,接不到秋郡主,她老人家只须得知讯息,心下也必欢喜得紧。这盟主一席,天造地设,是由金少侠来当的了。” 金泽丰慨然说:“是谁当盟主,那是小事一件,只须救得秋郡主出来,在下便粉身碎骨,也所甘愿。”这几句话倒不是随口胡诌,他感激清秋为己舍身,若要他为清秋而死,那是一往无前,决不用想上一想。不过如在平日,这念头在自己心头思量也就是了,不用向人宣之于口,此刻却要拼命显得多情多义,好叫旁人不去笑话清秋。 群豪一听,更加心下大慰,觉得秋郡主看中此人,眼光确实不错。 那白发老者笑着说:“原来金少侠果然是位有情有义的英雄,若如江湖上所讹传,说金少侠置身事外,全不理会,可叫众人心凉了。” 金泽丰说:“这几个月来,在下失手身陷牢笼,江湖上的事情一概不知。既会不到秋郡主,又全不知她讯息,日夜思念,想得头发也白了。来来来,在下敬众位朋友一杯,衷心感谢各位为秋郡主出力。”说着站起身来,举杯一饮而尽。群豪也都干了。 金泽丰说:“瘦先生,你说许多朋友在争盟主之位,大伤和气,事不宜迟,咱们便须立即赶去劝止。”瘦尊者说:“正是。胖尊者和猫头鹰都已赶去了。我们也正要去。”金泽丰问:“不知大伙儿都在哪里?”瘦尊者说:“都在黄保坪聚会。”金泽丰问:“黄保坪?”那白须老者说:“那是在襄阳以西的荆山之中。” 金泽丰说:“咱们快些吃饭喝酒,立即去黄保坪。咱们已斗了三日三夜酒,各位费尽心机,放怀大饮,灌死金泽丰后他又活了过来,日后见到秋郡主,已大可交代了。” 群豪大笑,都说:“金少侠酒量如海,只怕再斗三日三夜,也奈何不了你。” 金泽丰和瘦尊者并肩而行,问道:“令爱的病,可大好了?”瘦尊者说:“多承少侠关怀,她虽没怎么好,幸喜也没怎么坏。”金泽丰心中一直有个疑团,眼见余人在身后相距数丈,便问:“众位朋友都说秋郡主于各位有大恩德。在下委实不明其中原因,秋郡主小小年纪,怎能广施恩德于这许多江湖朋友?”瘦尊者说:“少侠不是外人,原本不须相瞒,只是大家向秋郡主立过誓,不能泄漏此中机密。请少侠恕罪。”金泽丰点头说:“既不便说,那就不说吧。”瘦尊者说:“日后由秋郡主亲口向少侠说,那不是好得多么?”金泽丰说:“但愿此日早临。” 群豪在路上又遇到了两批好汉,也都是去黄保坪的,三伙人相聚,已有二百余人。 群豪赶到黄保坪时天已入黑,群豪聚会处是在黄保坪以西的荒野。还在里许之外,便已听到人声嘈杂,有人粗声喝骂,有人尖声叫嚷。金泽丰加快脚步奔去,月光下见群山围绕的一块草坪上,黑压压地聚集着无数人众,一眼望去,少说也有一两千人。 只听有人大声说:“盟主,盟主,既然称得这个‘主’字,自然只好一人来当。你们六个人都要当,那还成什么盟主?” 另一人说:“我们六个人便是一个人,一个人便是六个人。你们都听我六兄弟的号令,我六兄弟便是盟主了。你再罗里罗唆,先将你撕成四块再说。”金泽丰不用眼见其人,便知是中南六子,但他六兄弟说话声音都差不多,却分辨不出是六人中的哪一个。 先前那人给他一吓,登时不敢再说。但群豪对中南六子显然心中不服,有的在远处叫骂,有的躲在黑暗中大声嘻笑,更有人投掷石块泥沙,乱成一团。 捣练子大声嚷嚷:“是谁向老子投掷石块?”黑暗中有人说:“是你老子。”摸鱼子怒道:“什么?你是我哥哥的老子,也就是我的老子了?”有人说:“那也未必!”登时数百人齐声轰笑。摸鱼子问:“为什么未必?”另一人说:“这个我也不知道。我只生一个儿子。”卜算子说:“你只生一个儿子,跟我有什么相干?”又一个粗嗓子的大声笑着说:“跟你没相干,多半跟你兄弟相干了。”探道子问:“难道跟我相干么?”先一人笑着说:“那得看相貌像不像。”破阵子说:“你说跟我的相貌有些相像,出来瞧瞧。”那人笑着说:“有什么好瞧的,你自己照镜子好了!” 突然之间,四条人影迅捷异常地纵起,一扑向前,将那人从黑暗中抓出。这人又高又大,足足有二百来斤,给中南四子抓住了四肢,竟丝毫动弹不得。四人将他抓到月光底下一照。破阵子说:“不像我,我哪有这样难看?老三,只怕有些像你。”翻墙子说:“呸,我就比你难看吗?天下英雄在此,不妨请大伙儿品评品评。” 群豪早就见到中南六子个个身材矮小,五官不正,面貌丑陋,要说哪一个更好看些,这番品评功夫可也真着实不易,这时见那大汉给四子抓在手中,顷刻之间便会给撕成了四块,人人栗栗危惧,谁也笑不出来。 金泽丰知道中南六子的脾气,一个不对便会将这大汉撕了,朗声说:“中南六子,让我来品评品评如何?”说着缓步从暗处走了出来。 群豪一听到“金泽丰”三字,登时耸动,千余对目光都注集在他身上。 金泽丰却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中南四子,唯恐他们一时兴起,登时便将这大汉撕裂,说道:“你们将这位朋友放下,我才瞧得清楚。”中南四子当即将他放下。 这条大汉身材雄伟已极,站在当地,便似一座铁塔。他适才死里逃生,已吓得魂不附体,脸如死灰,身子簌簌发抖。他明知如此当众发抖,实非英雄行径,可是全身自己要抖,却也勉强不来,想说几句撑门面之言,只颤声说:“我……我……我……” 金泽丰见他吓得厉害,但此人五官倒也端正,向中南六子说:“六位子兄,你们的相貌和这位朋友全然不像,可比他俊美得多了。卜算子骨格清奇、探道子身材魁伟、翻墙子四肢修长、捣练子眉清目秀、摸鱼子呢……这个……这个目如朗星,破阵子精神饱满,任谁一见到,立刻都知是六位行侠仗义的玉面英雄、英俊少……这个英俊中年。” 群豪听了,尽皆大笑。中南六子更大为高兴。 瘦尊者吃过这六兄弟的苦头,知他们极不好惹,跟着凑趣说:“依在下之见,环顾天下英雄,武功高的固多,说到相貌,那是谁也比不上中南六子了。” 群豪跟着起哄,有的说:“岂仅俊美而已,简直是风流潇洒。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有的说:“潘安退避三舍,宋玉甘拜下风。”有的说:“武林中从第一到第六的美男子,自当算他们六位。金少侠最多排到第七。” 中南六子不知众人取笑自己,还道是真心称赞,更加笑得合不拢嘴。翻墙子说:“我妈当年说咱六个是丑八怪,原来说得不对。”有人笑着说:“当然不对了,你们只六个人,怎能成为丑八怪?”有人轻声说:“加上他们爸妈……”一句话没说完,便给人掩住了嘴巴。 瘦尊者大声说:“众位朋友,大伙儿运气不小。金少侠正要单枪匹马,独闯少林,去接秋郡主出来,道上遇到我们,听说大伙儿在此,便过来和大家商议商议。说到相貌之美,自然要算中南六子……”群豪一听,又都哄笑。瘦尊者连连摇手,在众人大笑声中继续说:“可是这闯少林、接秋郡主的大事,跟相貌如何关系也不太大。以在下之见,咱们齐奉金少侠为盟主,请他主持全局,发号施令,大伙儿一体凛遵,众位意下如何?” 群豪人人都知秋郡主是为了金泽丰而陷身少林,金泽丰武功卓绝,当日在河南和古深联手,大战各路英雄,此事早已轰动江湖,但即令他手无缚鸡之力,瞧在秋郡主面上,也当奉他为主,是以听到瘦尊者的话,当即欢声雷动,许多人都鼓掌叫好。 摸鱼子突然怪声问:“咱们去救秋郡主,救了她出来,是不是给金泽丰做老婆?” 群豪对秋郡主十分尊敬,虽觉摸鱼子这话没错,却谁也不敢公然称是。金泽丰更十分尴尬,只好默不作声。 捣练子说:“他又得老婆,又做盟主,可太过便宜他了。我们去帮他救老婆,盟主却要我们六兄弟来做。”卜算子说:“正是!除非他本事强过我们,却又当别论。” 蓦地里卜算子、探道子、翻墙子、捣练子一齐动手,将金泽丰四肢抓住,提在空中。他四人出手实在太快,事先又没半点朕兆,说抓便抓,金泽丰竟闪避不及。 群豪齐声惊呼:“使不得,快放手!” 第194章 虚领两仪高招 捣练子笑着说:“大家放心,我们决不伤他性命,只要他让我们六兄弟做盟主……” 一句话没说完,卜算子、探道子、翻墙子、捣练子忽地齐声怪叫,忙不迭地将金泽丰抛下,嚷道:“啊哟,你……你使什么妖法?” 原来金泽丰手足分别为四人抓住,也真怕四人傻头傻脑,什么怪事都做得出来,别要真的将自己撕了,当即运起银河星爆。中南四子只觉内力源源从掌心中外泄,越运功相抗,内力奔泻得越快,惊骇之下,立即撒手。金泽丰腰背一挺,稳稳站直。 捣练子忙问:“怎么?”卜算子、破阵子齐说:“这……这金泽丰的功夫好奇怪,咱们可抓他不住。”探道子说:“不是抓他不住,而是忽然之间,不想抓他了。”群豪欢呼之声大作,都问:“中南六子,你们这次可服了么?”卜算子说:“金泽丰是我们六兄弟的好朋友,金泽丰就是中南六子,中南六子就是金泽丰。金泽丰来当盟主,就等如是中南六子当盟主,哪有什么不服?”摸鱼子说:“天下哪有自己不服自己之理?那不是太谦虚么?你们问得太笨了。” 群豪见中南六子的神情,料想适才抓住金泽丰时暗中已吃了亏,只是死要面子,不肯承认,虽不明其中缘由,却都嘻笑欢呼。 金泽丰说:“众位朋友,咱们这次去迎接秋郡主,并相救失陷在少林寺中的许多朋友。少林寺乃武林中的泰山北斗,少林七十二绝技数百年来驰名天下,任何门派都不能与之抗衡。但咱们人多势众,除了这里已有千余位英雄之外,尚有不少好汉前来。咱们的武功就算暂且不及少林寺僧俗弟子,十个打一个,总也打赢了。” 众人哄叫:“对,对!难道少林寺的和尚真有三头六臂不成?” 金泽丰又说:“可是少林寺的大师们虽留住了秋郡主,却也没为难于她。寺中大师们都是有道高僧,慈悲为怀,令人好生相敬。咱们纵然将少林寺毁了,只怕江湖上的好汉要说我们倚多为胜,不是英雄所为。因此依在下之见,咱们须得先礼后兵,如能说得少林寺让了一步,对秋郡主和其他朋友们不再留难,免得一场争斗,那便再好不过。” 胖尊者说:“金少侠之言,正合我意,倘若当真动手,双方死伤必多。”翻墙子说:“金少侠之言,却不合我意。双方如不动手,死伤必少,那还有什么趣味?”胖尊者说:“咱们既奉金少侠为盟主,他发号施令,大伙儿自当听从。”卜算子说:“不错,这发号施令之事,还是由我们中南六子来干好了。” 群豪听他六兄弟尽是无理取闹,阻挠正事,都不由得发恼,许多人手按刀柄,只待金泽丰稍有示意,便要将这六人乱刀分尸,他六人武功再高,终究挡不住数十人刀剑齐施。 胖尊者问:“盟主是干什么的?那自然是发号施令的了。他如不发号施令,那还叫什么盟主?这个‘主’字,便是主持事务、发号施令之意。” 摸鱼子说:“既是如此,便单叫他一个‘盟’字,少了那‘主’字便了。”捣练子摇头说:“单叫一个‘盟’字,多么别扭。”探道子说:“依我的高见,单是一个‘盟’字既然别扭,便可拆开来,称他为‘明血’!”翻墙子连叫:“错了,错了!‘盟’字拆开来,下面不是‘血’字,比‘血’字少了一撇。那是什么字?” 中南六子都不识那器皿的“皿”字,群豪任由他们出丑,没人出声指点。 探道子说:“少了一些,也还是血。好比我割你一刀,割得深,出的血多,固然是血,倘若我顾念手足之情,割得很轻,出的血甚少,虽然少了些,那仍然是血。”翻墙子怒道:“你割我一刀,就算割得轻,也不是顾念手足之情了。你为什么要割我一刀?”探道子说:“我可没有割,我手里也没刀。”摸鱼子问:“如果你手里有刀呢?” 群豪听他们越扯越远,不禁怒喝:“安静些,大家听盟主的号令。” 翻墙子说:“他号令便号令好了,又何必安静?” 金泽丰提高嗓子说:“众位朋友,屈指算来,离十二月十五还有十七日,大伙儿动身慢慢行去,到了少室山,时候也差不多了。咱们这次可不是秘密行事,乃是大张旗鼓而去。明日咱们去买布制旗,写明‘江湖群豪上少林,拜佛参僧迎郡主’的字样。再多买些皮鼓,一路敲击前往,好叫少林的僧俗弟子们听到,先自胆战心惊。” 这些左道豪客十之八九是好事之徒,听他说要如此大闹,都不胜之喜,欢呼声响震山谷。其中也颇有若干老成持重之辈,但见大伙儿都喜胡闹,也只有不置可否、捋须微笑而已。 次日清晨,金泽丰请胖瘦尊者、尹少宾三人率领人众去赶制旗帜,采办皮鼓。到得中午时分,已写就了数十面白布大旗,皮鼓却只买到两面。金泽丰说:“咱们便即起程,沿路经过城镇,不停添购便是。” 当即有人擂起鼓来,群豪齐声呐喊,列队向北进发。 金泽丰见过兰陵弟子在桑浦山上受人袭击的情形,当下与尹少宾等商议,派出七个帮会,两帮在前作为前哨,两帮左护,两帮右卫,另有一帮殿后接应,余人则是中军大队;又派汉水的神乌帮来回传递消息。神乌帮是本地帮会,自鄂北以至豫南皆是其势力范围,若有风吹草动,自能尽早得悉。群豪见他分派井井有条,除中南六子外,尽皆悦服凛遵。 行了数日,沿途不断有豪士来聚。旗帜皮鼓,越置越多,更有不少人提了大铜锣,镗镗敲响。蓬蓬镗镗声中,三千余人喧哗叫嚷,涌向少林。 这日将到武当山脚下。金泽丰说:“武当派是武林中的第二大派,声势之盛,仅次于少林。咱们这次去迎接秋郡主,连少林派也不想得罪,自然更不想得罪武当派了。咱们还是避道而行,以示对武当派掌门长春道长尊重之意。不知诸位意下如何?”瘦尊者说:“金少侠怎么说,便怎么行。咱们只须接到秋郡主,那便心满意足,原不必旁生枝节,多树强敌。如接不到秋郡主,就算将武当山踏平了,又有个屁用?” 金泽丰说:“如此甚好!便请传下令去,偃旗息鼓,折向东行。” 当下群豪停了锣鼓,改道东行。这日正行之际,迎面有人骑了一头毛驴过来,驴后随着两名乡农,一个挑着一担菜,另一个挑着一担山柴。毛驴背上骑着个老者,弯着背不住咳嗽,一身衣服上打满了补钉。群豪人数众多,手持兵刃,一路上大呼小叫,声势甚壮,道上行人见到,早就避在一旁。但这三人竟如视而不见,向群豪直冲过来。 卜算子喝问:“干什么的?”伸手一推,那毛驴一声长嘶,摔了出去,喀喇几声,腿骨折断。驴背上老者摔倒在地,哼哼唧唧的半天爬不起来。 金泽丰好生过意不去,当即纵身过去扶起,说道:“真对不起。老丈,可摔痛了吗?” 那老者哼哼唧唧说:“这……这……这算什么?我穷汉……” 两名乡农放下肩头担子,站在大路正中,双手叉腰,满脸怒色。挑菜的汉子气喘吁吁说:“这里是武当山脚下,你们是什么人,胆敢在这里出手打人?”卜算子问:“武当山脚下,那便怎么?”那汉子说:“武当山脚下,人人都会武功。你们外路人到这里来撒野,当真是不知死活,自讨苦吃。” 群豪见这二人面黄肌瘦,都是五十来岁年纪,这挑菜的说话中气不足,居然自称会武,登时有数十人大笑起来。 摸鱼子笑问:“你也会武功?”那汉子说:“武当山脚下,三岁孩儿也会打拳,五岁孩子就会使剑,那有什么稀奇?”摸鱼子指着那挑柴汉子,笑问:“他呢?他会不会使剑?”挑柴的汉子说:“我……我……小时候学过几个月,有几十年没练,这功夫……咳咳,可都搁下了。”挑菜的说:“武当派武功天下第一,只要学过几个月,你就不是对手。”捣练子笑着说:“那么你练几手给我们瞧瞧。” 挑柴汉子说:“练什么?你们又看不懂。”群豪哄然大笑,都说:“不懂也得瞧瞧。”挑柴汉子说:“唉,既然如此,我便练几手,只不知是否还记得全?哪一位借把剑来。” 便有一人笑着递过一把剑。那汉子接过,走到干硬的稻田中,东刺一剑、西劈一剑地练了起来,使得三四下,忽然忘记了,搔头凝思,又使了几招。 群豪见他使得全然不成章法,身手又笨拙之极,无不捧腹大笑。 那挑菜汉子说:“有什么好笑?让我来练练,借把剑来。”接了长剑在手,便即乱劈乱刺,出手极快,犹如发疯一般,更引人狂笑不已。 金泽丰初时也是负手微笑,但看到十几招时,不禁渐觉讶异,这两个汉子的剑招一个迟缓,一个迅捷,可是剑法中破绽之少,实所罕见。二人的姿式固难看之极,但剑招古朴浑厚,剑上的威力似乎只发挥得一二成,其余的却蓄势以待,深藏不露,当即跨上几步,拱手说:“今日拜见两位前辈,得睹高招,实不胜荣幸。”语气甚为诚恳。 两名汉子收起长剑。那挑柴的瞪眼说:“你这小子,你看得懂我们的剑法么?”金泽丰说:“不敢说懂。两位剑法博大精深,这个‘懂’字,怎说得上?武当剑法驰名天下,果然令人叹为观止。”那挑菜汉子问:“你这小子,叫什么名字?” 金泽丰还未答话,群豪中已有好几人叫了起来:“什么小子不小子的?”“这位是我们的盟主——金少侠。”“乡巴佬,你说话客气些!” 挑柴汉子侧头说:“金龟子?不叫阿猫阿狗,却叫什么龟子,名字难听得紧。”金泽丰抱拳说:“金泽丰今日得见武当神剑,甚为佩服,他日自当上山叩见长春道长,谨致仰慕之诚。两位尊姓大名,可能示知吗?”挑柴汉子向地下吐了口浓痰,说道:“你们这许多人,哗啦哗啦的,打锣打鼓,可是大出丧吗?” 金泽丰情知这二人必是武当派高手,恭恭敬敬地躬身说:“我们有位朋友,给拘留在少林寺中,我们是去求恳普光方丈,请他老人家慈悲开释。”挑菜汉子说:“原来不是大出丧!可是你们打坏了我伯伯的驴子,赔不赔钱?” 金泽丰顺手牵过三匹骏马,说道:“这三匹马,自然不及前辈的驴子了,只好请前辈将就骑骑。晚辈们不知前辈驾到,大有冲撞,还请恕罪。”说着将三匹马送过去。 群豪见金泽丰神态越来越谦恭,绝非故意做作,无不大感诧异。 挑菜汉子说:“你既知我们的剑法了得,想不想比上一比?”金泽丰说:“晚辈不是两位对手。”挑柴汉子说:“你不想比,我倒想比比。”歪歪斜斜的一剑,向金泽丰刺来。金泽丰见他这一剑笼罩自己上身九处要害,确实精妙,叫道:“好剑法!”拔出长剑,反刺过去。那汉子向着空处乱刺一剑。金泽丰长剑回转,也削在空处。两人连出七八剑,每一剑都刺在空处,双剑未曾一交。但那挑柴汉子却一步又一步地倒退。 那挑菜汉子叫道:“金龟子,果然有点门道。”提起剑来一阵乱刺乱削,刹那间接连劈了二十来剑。每一剑都不是劈向金泽丰,剑锋所及,和他身子差着七八尺。 金泽丰提起长剑,有时向挑柴汉子虚点一式,有时向挑菜汉子空刺一招,剑刃离他们身子也均有七八尺。但两人一见他出招,便神情紧迫,或跳跃闪避,或舞剑急挡。 群豪都看得呆了,金泽丰的剑刃明明离他们还有老大一截,他出剑之时又没半点劲风,决非以无形剑气攻人,为何这两人如此避挡唯恐不及?看到此时,群豪都已知这两人乃身负深湛武功的高手。他们出招攻击之时虽仍一个呆滞,一个癫狂,但当闪避招架之际,身手却轻灵沉稳,兼而有之,同时全神贯注,不再有半分惹笑的做作。 忽听得两名汉子齐声呼啸,剑法大变,挑柴汉长剑大开大阖,势道雄浑,挑菜汉疾趋疾退,剑尖上幻出点点寒星。金泽丰手中长剑剑尖微微上斜,竟不再动,一双目光有时向挑柴汉瞪视,有时向挑菜汉斜睨。他目光到处,两汉便即变招,或大呼倒退,或转攻为守。 尹少宾、胖瘦尊者等武功高强之士已渐渐瞧出端倪,发觉两个汉子所闪避卫护的,必是金泽丰目光所及之处,也正是他二人身上的要穴。 第195章 至情至道至险 只见挑柴汉举剑相砍,金泽丰目光射他小腹处的“商曲穴”,那汉子一剑没使老,当即回过,挡在自己“商曲穴”上。这时挑菜汉挺剑向金泽丰作势连刺,金泽丰目光看到他左颈“天鼎穴”处,那汉子急忙低头,长剑砍在地下,深入稻田硬泥,倒似金泽丰的双眼能发射暗器,他说什么也不让对方目光和自己“天鼎穴”相对。 两名汉子又使了一会剑,全身大汗淋漓,顷刻间衣裤都汗湿。那骑驴的老头一直在旁观看,一言不发,这时突然咳嗽一声说:“佩服,佩服,你们退下吧!”两名汉子齐声应了声:“是!”但金泽丰的目光还是盘旋往复,不离二人身上要穴。二人一面舞剑,一面倒退,始终摆脱不了金泽丰的目光。那老头说:“好剑法!金少侠,让老汉领教高招。”金泽丰说:“不敢当!”转过头来,向那老者抱拳行礼。 那两名汉子至此方始摆脱了金泽丰目光的羁绊,同时向后纵出,便如两头大鸟一般,稳稳地飞出数丈之外。群豪忍不住齐声喝采,他二人剑法如何,难以领会,但这一下倒纵,跃距之远,身法之美,谁都知道乃极上乘的功夫。 那老者说:“金少侠剑底留情,若是真打,你二人身上早已千孔百创,岂能让你们将一路剑法从容使完?快来谢过了。” 两名汉子飞身过来,一躬到地。挑菜汉子说:“今日方知天外有天,人上有人。少侠高招,世所罕见,适才间言语无礼,少侠恕罪。”金泽丰拱手还礼说:“武当剑法,确实神妙。两位的剑招一阴一阳,一刚一柔,可是太极剑法吗?”挑菜汉说:“却叫少侠见笑了。我们使的是‘两仪剑法’,剑分阴阳,未能混而为一。”金泽丰说:“在下在旁观看,勉强能辨别一些剑法中的精微。要是当真出手相斗,也未必便能乘隙而进。” 那老头说:“少侠何必过谦?少侠目光到处,正是两仪剑法每一招的弱点所在。唉,这路剑法……这路剑法……”不住摇头说:“五十余年前,武当派有两位前辈师长,在这路两仪剑法上花了数十年心血,自觉剑法中有阴有阳,亦刚亦柔,唉!”长长一声叹息,显然是说:“哪知遇到剑术高手,还是不堪一击。” 金泽丰恭恭敬敬说:“这两位大叔剑术已如此精妙。武当派长春道长和其余高手,自必更加令人难窥堂奥。晚辈和众位朋友这次路过武当山脚下,只因身有要事,未克上山拜见长春道长,甚为失礼。待此事一了,自当上真武观来,向真武大帝与长春道长磕头。”金泽丰为人本来狂傲,但适才见二人剑法刚柔并济,内中实有不少神奇之作,虽找到了其中破绽,但天下任何招式均有破绽,因之心下的确好生佩服,料想这老者定是武当派中的一流高手,因之这几句话说得甚是诚挚。 那老者点头说:“年纪轻轻,身负绝艺而不骄,也真难得。金少侠,你曾得云逸前辈的亲传吗?”金泽丰心头一惊:“他目光好生厉害,竟知道我所学的来历。我虽不能吐露师叔祖的行迹,但他既直言相询,可不能撒谎不认。”说道:“晚辈有幸,曾学得师叔祖剑术的一些皮毛。”这句话模棱两可,并不直认曾得云逸亲手传剑。 那老者微笑说:“皮毛,皮毛!嘿嘿,云逸剑术的皮毛,便已如此了得么?”从挑柴汉手中接过长剑,握在左手,说道:“我便领教一些云逸剑术的皮毛。” 金泽丰躬身说:“晚辈如何敢与前辈过招?” 那老者又微微一笑,身子缓缓右转,左手持剑向上提起,剑身横于胸前,左右双掌掌心相对,如抱圆球。金泽丰见他长剑未出,已蓄势无穷,当下凝神注视。那老者左手剑缓缓向前划出,成一弧形。金泽丰只觉一股森森寒气,直逼过来,若不还招,已势所不能,说声:“得罪了!”看不出他剑法中破绽所在,只得虚点一剑。突然之间,那老者剑交右手,寒光一闪,向金泽丰颈中划出。这一下快速无伦,旁观群豪都情不自禁地叫出声来。但他如此奋起一击,金泽丰已看到他胁下是个破绽,长剑刺出,径指他胁下“渊液穴”。 那老者长剑竖立,当的一声响,双剑相交,两人都退开了一步。金泽丰但觉对方剑上有股绵劲,震得自己右臂隐隐发麻。那老者“咦”的一声,脸上微现惊异之色。 那老者又剑交左手,在身前划了两个圆圈。金泽丰见他剑劲连绵,护住全身,竟没半分空隙,暗暗惊异:“我从未见过谁的招式之中,竟能如此毫无破绽。他若以此相攻,那又如何破法?夜前辈的剑法或许比这位老先生更强,但每一招中难免仍有破绽。难道一人使剑,竟可全无破绽?”心下生了怯意,不由得额头渗出汗珠。 那老者右手捏着剑诀,左手剑不住抖动,突然平刺,剑尖急颤,看不出攻向何处。 他这一招中笼罩了金泽丰上盘七大要穴,但就因这一抢攻,金泽丰已瞧出了他身上三处破绽,这些破绽不用尽攻,只攻一处已足制死命,登时心中一宽:“他守御时全无破绽,攻击之时,毕竟仍有隙可乘。”当下长剑平平淡淡地指向对方左眉。那老者倘若继续挺剑前刺,左额必先中剑,待他剑尖再刺中金泽丰时,已迟了一步。 那老者剑招未曾使老,已然圈转。突然之间,金泽丰眼前出现了几个白色光圈,大圈小圈,正圈斜圈,闪烁不已。他眼睛一花,当即回剑向对方剑圈斜攻。当的一响,双剑再交,金泽丰只感手臂一阵酸麻。 那老者剑上所幻的光圈越来越多,过不多时,他全身已隐在无数光圈之中,光圈一个未消,另一个再生,长剑虽使得极快,却听不到丝毫金刃劈风之声,足见剑劲之柔韧已达化境。这时金泽丰已瞧不出他剑法中的空隙,只觉似有千百柄长剑护住了他全身。那老者纯采守势,端的是绝无破绽。可是这座剑锋所组成的堡垒却能移动,千百个光圈犹如浪潮一般缓缓涌来。那老者并非一招一招地相攻,而是以数十招剑法混成的一团守势,同时化为攻势。金泽丰没法抵御,只得退步相避。 他退一步,光圈便逼进一步,顷刻之间,金泽丰已连退了七八步。 群豪眼见盟主战况不利,已落下风,屏息而观,手心中都捏了把冷汗。 卜算子忽然说:“那是什么剑法?这是小孩子乱画圈儿,我也会画。”摸鱼子说:“我来画圈,定然比他画得还圆。”翻墙子说:“金兄弟,你不用害怕,倘若你打输了,我们把这老儿撕成四块,给你出气。”捣练子说:“此言差之极矣。第一,他是金盟主,不是金兄弟。第二,你又怎知道他害怕?”翻墙子说:“金泽丰虽做了盟主,年纪总还是比我小,难道一当盟主,年纪便大了几岁,便成为金哥哥、金伯伯、金爷爷、金老太爷了?” 这时金泽丰又再倒退,群豪都十分焦急,耳听得中南六子在一旁胡言乱语,更增恼怒。 金泽丰再退一步,波的一声,左足踏入了一个小水坑,心念一动:“师叔祖当日谆谆教导,说天下武术千变万化,神而明之,存乎一心,不论对方招式如何精妙,只要有招,便有破绽。这路剑法之所以能打遍天下无敌手,便在能从敌招之中瞧出破绽。眼前这位前辈的剑法圆转如意,竟没半分破绽,可是我瞧不出破绽,未必便真无破绽,只是我瞧不出而已。” 他又退几步,凝视对方剑光所幻的无数圆圈,蓦地心想:“说不定这圆圈的中心,便是破绽。但若不是破绽,我一剑刺入,给他长剑这么一绞,手臂便登时断了。” 又想:“幸好他如此攻逼,只能渐进,当真要伤我性命,却也不易。但我一味退避,终究是输了。此仗一败,大伙儿心虚气馁,哪里还能去闯少林,救清秋?”想到清秋对自己情深义重,为她断送一条手臂,又有何妨?内心深处,竟觉能为她断送一条手臂,实乃十分快慰之事,又觉自己负她良多,须得为她受到什么重大伤残,方能稍报深恩。 言念及此,内心深处,倒似渴望对方能将自己一条手臂斩断,当下手臂一伸,长剑便从老者的剑光圈中刺了进去。 当的一声大响,金泽丰只感胸口剧烈一震,气血翻涌,惊怖之下,一只手臂却仍完好。 那老者退开两步,收剑而立,脸上神色古怪,既有惊诧之意,亦有惭愧之色,更带着几分惋惜之情,隔了良久,才说:“金少侠剑法高明,胆识过人,佩服,佩服!” 金泽丰此时方知,适才如此冒险一击,果真是找到了对方剑法的弱点所在,只是那老者剑法实在太高,光圈中心本是最凶险之处,他居然练得将破绽藏于其中,天下成千成万剑客之中,只怕难得有一个胆敢以身犯险。他一逞而成,心下暗叫:“侥幸,侥幸!”只觉一道道汗水从背脊流下,当即躬身说:“前辈剑法通神,承蒙指教,晚辈得益非浅。”这句话倒不是寻常客套,这一战于他武功的进益确是大有好处,令他得知敌人招数中之最强处,竟然便是最弱处,最强处都能击破,其余自迎刃而解了。 那老者既见金泽丰敢从自己剑光圈中挥刃直入,以后也就不必再比。他向金泽丰凝视半晌说:“金少侠,老朽有几句话要跟你说。”金泽丰说:“是,恭聆前辈教诲。”那老者将长剑交给挑菜汉子,往东走去。金泽丰将长剑抛在地下,跟随其后。 第196章 问际问命问心 到得一棵大树之旁,和群豪已相去数十丈,虽可互相望见,话声却已传不过去。那老者在树荫下坐下,指着树旁一块圆石说:“请坐下说话。”待金泽丰坐好,缓缓说:“金少侠,年轻一辈人物之中,如你这般人才武功,那是少有得很了。” 金泽丰说:“不敢。晚辈行为不端,声名狼藉,不容于师门,怎配承前辈如此见重?” 那老者说:“我辈武人,行事当求光明磊落,无愧于心。你的所作所为,虽然有时狂放大胆,不拘习俗,却不失为好男儿、大丈夫的行径。我暗中派人打听,并没查到你什么真正的劣迹。江湖上的流言蜚语,不足为凭。” 金泽丰听他如此为自己分辩,句句都打入心坎,不由得好生感激,又想:“这位前辈在武当派中必定位居尊要,否则怎会暗中派人查察我的为人行事。”当即站起身来,恭立受教。 那老者又说:“请坐!少年人锋芒太露,也在所难免。龚先生外貌谦和,度量却嫌不广……”金泽丰说:“恩师待晚辈情若父母,晚辈不敢闻师之过。” 那老者微微一笑说:“你不忘本,那便更好。老朽失言。”忽然间脸色郑重问:“你习这‘银河星爆’有多久了?” 金泽丰说:“晚辈于半年前无意中习得,当初修习,实不知是‘银河星爆’。” 那老者点头说:“这就是了!你我适才三次兵刃相交,我内力为你所吸,但我察觉你尚不善运用这项为祸人间的妖法。老朽有一言相劝,不知少侠能听否?”金泽丰大是惶恐,躬身说:“前辈金玉良言,晚辈自当凛遵。”那老者说:“这银河星爆临敌交战,虽然威力奇大,可是于修习者本身却亦大大有害,功行越深,为害越烈。少侠如能临崖勒马,尽弃所学妖术,自然最好不过,否则也当从此停止修习。” 金泽丰当日在杭州碧桂园,便曾听夜无风说,习了“银河星爆”后有极大后患,要自己答允加入北斗集团,才将化解之法相传,其时自己曾予坚拒,此刻听这老者如此说,更信所言非虚,说道:“前辈指教,晚辈决不敢忘。晚辈明知此术不正,也曾立意决不用以害人,只是身上既有此术,纵想不用,亦不可得。” 那老者点头说:“据我所闻,确是如此。有一件事,要少侠行来恐怕甚难,但英雄豪杰,须当为人之所不能为。少林寺有一项绝艺《易筋经》,少侠想来曾听见过。” 金泽丰说:“正是。听说这是武林中至高无上的内功,即是少林派当今第一辈的高僧大师,也有未蒙传授的。” 那老者说:“少侠这番率人前往少林,只怕此事不易善罢,不论哪一边得胜,双方都将损折无数高手,实非武林之福。老朽不才,愿意居中说和,请少林方丈慈悲为怀,将《易筋经》传于少侠,而少侠则向众人善为开导,就此散去,将一场大祸消弭于无形。少侠以为如何?”金泽丰问:“然则为少林寺所拘的秋郡主却又如何?”那老者说:“秋郡主杀害少林弟子四人,又在江湖上兴风作浪,为害人间。普光方丈将她幽禁,决不是为了报复本派私怨,实是出于为江湖同道造福的菩萨心肠。少侠如此人品武功,岂无名门淑女为配?何必抛舍不下这个北斗集团妖女,以致坏了声名,自毁前程?” 金泽丰说:“受人之恩,必当以报。前辈美意,晚辈衷心感激,却不敢奉命。” 那老者叹了口气,摇头说:“少年人溺于美色,脂粉陷阱,原是难以自拔。” 金泽丰躬身说:“晚辈告辞。” 那老者说:“且慢!老朽和东华派虽少往来,但龚先生多少也要给老朽一点面子,你若依我所劝,老朽与少林寺方丈一同拍胸口担保,叫你重回东华派。你信不信得过我?” 金泽丰不由得心动,重归东华派原是他最大的心愿,这老者武功如此了得,听他言语,必是武当派中一位响当当的前辈,他说可和普光方丈一同担保,相信必能办成此事。师父向来十分重视同道交谊,少林、武当是当今武林中最大的两个门派,这两派的头面人物出来说项,师父极难不卖这个面子。师父对自己向来情同父子,这次所以传书武林,将自己逐出门墙,自是因自己与古深、清秋等人结交,令师父无颜以对正派同道,但既有少林、武当两大派出面,师父自然有了最好的交代。但自己回归东华,日夕和乐媛学妹相见,却难道任由清秋在少林寺后山阴寒的山洞之中受苦?想到此处,登时胸口热血上涌说:“晚辈若不能将秋郡主救出少林寺,枉自为人。此事不论成败若何,晚辈若还留得命在,必当上武当山真武观来,向长春道长和前辈叩谢。” 那老者叹了口气说:“你不以性命为重,不以师门为重,不以声名前程为重,一意孤行,便为了这北斗集团妖女。将来她若对你负心,翻脸害你,你也不怕后悔吗?” 金泽丰说:“晚辈这条性命,是秋郡主救的,将这条命还报了她,又有何足惜?” 那老者点头说:“好,那你就去吧!” 金泽丰又躬身行礼,转身向群豪说:“走吧!” 破阵子问:“那老头跟你比剑,怎么没分胜败,便不比了?”适才二人比剑,确是胜败未分,只是那老者情知不敌,便即罢手,旁观众人都瞧不出其中关窍所在。 金泽丰说:“这位前辈剑法极高,再斗下去,我也必占不到便宜,不如不打了。” 破阵子说:“你这就笨得很了。既然不分胜败,再打下去你就一定胜了。”金泽丰笑着说:“那也不见得。”破阵子说:“怎不见得?这老头的年纪比你大得多,力气当然没你大,时候一长,自然是你占上风。”金泽丰还没回答,只听卜算子说:“为什么年纪大的,力气一定不大?”金泽丰登时省悟,中南六子之中,卜算子是大哥,破阵子是六弟,破阵子说年纪大的力气不大,卜算子便不答应。 探道子说:“如果年纪越小,力气越大,那么三岁孩儿力气最大了?”摸鱼子说:“这话不对,三岁孩儿力气最大这个‘最’字,可用错了,两岁孩儿比他力气更大。”探道子说:“你也错了,一岁孩儿比两岁孩儿力气又要大些。”捣练子说:“还没出娘胎的胎儿,力气最大。” 群豪一路向北,到得河南境内,突然有两批豪士分从东西来会,共有二千余人,这么一来,总数已在五千以上。这五千余人晚上睡觉倒还罢了,不论草地树林、荒山野岭,都可倒头便睡,这吃饭喝酒却是极大麻烦。接连数日,都是将沿途城镇上的饭铺酒店,吃喝得锅镬俱烂,桌椅皆碎。群豪酒不醉,饭不饱,恼起上来,自是将一干饭铺酒店打得落花流水。 金泽丰眼见这些江湖豪客凶横暴戾,却也皆是义气极重的直性汉子,一旦少林寺不允释放清秋,双方展开血战,势必惨不忍睹。他连日都在等待兰凝、兰英两位师太的回音,只盼凭着她二人的金面,普光方丈释放清秋,就可免去一场大厮杀的浩劫。屈指算来,距十二月十五只差三日,离少林寺也已不过一百多里,却始终没得两位师太的回音。 这番江湖群豪北攻少林,大张旗鼓而来,早已远近知闻,对方却一直没任何动静,倒似有恃无恐一般。金泽丰和胖瘦尊者、尹少宾等人谈起,均也颇感忧虑。 这晚群豪在一片旷野上露宿,四周都布了巡哨,以防敌人晚间突来偷袭。寒风凛冽,铅云低垂,似乎要下大雪。方圆数里的平野上,到处烧起了一堆堆柴火。这些豪士并无军令部勒,乌合之众,聚在一起,但听得唱歌吆喝之声,震动四野。更有人挥刀比剑,斗拳摔角,吵嚷成一片。 金泽丰心想:“最好不让这些人真的到少林寺去。我何不先去向普光、普华两位大师相求?要是能接清秋出来,岂不是天大喜事?”想到此处,全身一热,但转念又想:“但若少林僧众对我一人动手,将我擒住甚或杀死,我死不足惜,无人主持大局,群豪势必乱成一团,清秋固然救不出来,这数千位血性朋友,说不定都会葬身于少室山上。我只凭一时血气之勇而误此大事,如何对得住众人?” 站起身来,放眼四望,但见一个个火堆烈焰上腾,火堆旁人头涌涌,心想:“他们不负清秋,我也不能负了他们。” 第197章 空寺闻丧有恨 两日之后,群豪来到少室山上少林寺外。这两日中,又有大批豪士来会。当日曾在龙潭大峡谷上聚会的豪杰如黄牧原、高巨灵、邰盼等尽皆到来,九江白蛟帮史帮主带着“长江双飞鱼”也到了,还有许许多多是金泽丰从未见过的,少说也有六七千人众。数百面大皮鼓同时擂起,蓬蓬之声,当真惊天动地。 群豪擂鼓良久,不见有一名僧人出来。金泽丰说:“止鼓!”号令传下,鼓声渐轻,终于慢慢止歇。金泽丰提一口气,朗声说:“晚辈金泽丰,会同江湖上一众朋友,前来参拜如来佛祖和诸位大菩萨,拜访少林寺方丈和各位前辈大师,敬请赐予接见。”这几句话以充沛内力传送出去,声闻数里。 但寺中寂无声息,竟没半点回音。金泽丰又说了一遍,仍无人应答。 金泽丰说:“请胖先生奉上拜帖。” 胖尊者说:“是。”持了事先预备好的拜盒,中藏自金泽丰以下群豪首领的名帖,来到少林寺大门之前,在门上轻叩数下,倾听寺中寂无声息,在门上轻轻一推,大门并未上闩,应手而开,向内望去,空荡荡的并无一人。他不敢擅自进内,回身向金泽丰禀报。 金泽丰武功虽高,处事却无阅历,更无统率群豪之才,遇到这等大出意料之外的情境,实不知如何是好,一时呆在当地,说不出话来。 卜算子叫道:“庙里的和尚都逃光了?咱们快冲进去,见到光头的便杀。”探道子说:“你说和尚都逃光了,哪里还有光头的人给你来杀?”卜算子说:“尼姑不是光头的吗?”摸鱼子说:“和尚庙里,怎会有尼姑?”卜算子指着倪水树说:“这个人既不是和尚,也不是尼姑,却是光头。”探道子问:“你为什么要杀他?” 尹少宾说:“咱们进去瞧瞧如何?”金泽丰说:“甚好,请尹兄、胖瘦先生、黄帮主四位陪同在下,进寺察看。请各位传下令去,约束属下弟兄,不得我的号令,谁也不许轻举妄动,不得对少林僧人有任何无礼的言行,亦不可毁损少室山上的一草一木。”翻墙子问:“当真拔一根草也不可以吗?” 金泽丰心下焦虑,挂念清秋,大踏步向寺中走去。尹少宾等四人跟随其后。 进得山门,走上一道石级,过前院,经前殿,来到大雄宝殿,但见如来佛宝相庄严,地下和桌上却都积了一层薄薄的灰尘。胖尊者说:“难道寺中僧人当真都逃光了?”金泽丰说:“胖先生别说这个‘逃’字。” 跪下向如来佛像礼拜。五个人静了下来,侧耳倾听,所听到的只是庙外数千豪杰的喧哗,庙中却无半点声息。 尹少宾低声说:“得防少林僧布下机关埋伏,暗算咱们。”金泽丰心想:“普光方丈、普华大师都是有道高僧,怎会行使诡计?但咱们这些旁门左道大举来攻,少林僧跟我们斗智不斗力,也非奇事。”眼见偌大一座少林寺竟没一个人影,心底隐隐感到一阵极大的恐惧,不知他们将如何对付清秋。 五人眼观四路,耳听八方,一步步向内走去,穿过两重院子,到得后殿,突然之间,金泽丰和尹少宾同时停步,打个手势。瘦尊者等一齐止步。金泽丰向西北角的一间厢房一指,轻轻掩过去。瘦尊者等跟着过去。随即听到厢房中传出一声极轻的呻吟。 金泽丰走到厢房之前,拔剑在手,伸手在房门上轻推,身子侧在一旁,以防房中发出暗器。那房门呀的一声开了,房中又是一声低呻。金泽丰探头向房中看时,不由得大吃一惊,只见两位老尼躺在地下,侧面向外的正是兰英师太,眼见她脸无血色,双目紧闭,似已气绝身亡。他一个箭步抢了进去。胖尊者叫道:“盟主,小心!”跟着进内。金泽丰绕过躺在地下的兰英师太身子,去看另一人时,果然便是兰陵掌门兰凝师太。 金泽丰俯身连叫:“师太,师太!”兰凝缓缓睁眼,初时神色呆滞,但随即目光中闪过一丝喜色,嘴唇动了几动,却发不出声音。 金泽丰身子俯得更低,说道:“是晚辈金泽丰。” 兰凝嘴唇又动了几下,发出几下极低的声音,金泽丰只听到她说:“你……你……你……”眼见她伤势十分沉重,一时不知如何才好。兰凝运了口气说:“你……你答允我……”金泽丰忙说:“是,是。师太但有所命,金泽丰纵然粉身碎骨,也当为师太办到。”想到两位师太为了自己,只怕要双双命丧少林寺中,心中悲恸,不由得泪水直滚而下。 兰凝低声说:“你……你一定能答允……答允我?”金泽丰说:“一定能答允!”兰凝眼中又闪过一道喜悦的光芒,说道:“请你……请你答允接掌……接掌兰陵派门户……”说了这几个字,已上气不接下气。 金泽丰大吃一惊说:“晚辈是男子之身,不能做贵派掌门。不过师太放心,贵派不论有何艰巨危难,晚辈自当尽力担当。兰陵派的事,便是晚辈的事!”兰凝缓缓摇了摇头说:“不,不是。我……我传你金泽丰,为兰陵派……兰陵派掌门,你若……你若不答允,我死……死不瞑目。” 胖尊者等四人站在金泽丰身后,面面相觑,均觉兰凝师太这遗命太也匪夷所思。 金泽丰心神大乱,只觉这实在是件天大难事,但眼见兰凝师太命在顷刻,心头热血上涌,说道:“好,晚辈答允师太便是。” 兰凝嘴角露出微笑,低声说:“多……多谢!兰陵派门下数百弟……弟子,今后都要累……累你金少侠了。” 金泽丰又惊又怒,又是伤心,说道:“少林寺如此不讲情理,何以竟对两位师太痛下毒手,晚辈……”只见兰凝师太将头一侧,闭上了眼睛。金泽丰大惊,伸手去探她鼻息时,已然气绝。他心中伤痛,回身去摸了摸兰英师太的手,着手冰凉,早死去多时,心中愤激难过,忍不住痛哭失声。 瘦尊者说:“金少侠,咱们必当为两位师太报仇。少林寺的秃驴逃得一个不剩,咱们一把火将少林寺烧了。”金泽丰悲愤填膺,拍腿说:“正是!咱们一把火将少林寺烧了。” 尹少宾忙说:“不行!不行!倘若秋郡主仍囚在寺中,岂不烧死了她?”金泽丰登时恍然,背上出了一阵冷汗,说道:“我鲁莽糊涂,若不是尹兄提醒,险些误了大事。眼前该当如何?”尹少宾说:“少林寺千房百舍,咱们五人难以遍查,请盟主传下号令,召唤二百位弟兄进寺搜查。”金泽丰说:“对,便请尹兄出去召人。”尹少宾说:“是!”转身出外。胖尊者叫道:“可千万别让中南六怪进来。” 金泽丰将两位师太的尸身扶起,放在禅床之上,跪下磕了几个头,心下默祝:“弟子必当尽力,为两位师太报仇雪恨,光大兰陵派门户,以慰师太在天之灵。”站起身来,察看二人尸身上的伤痕,不见有何创伤,亦无血迹,却不便揭开二人衣衫详查,料想是中了少林派高手的内功掌力,受内伤而亡。 只听得脚步声响,二百名豪士拥进来,分往各处查察。 忽听得门外有人说:“金泽丰不让我们进来,我们偏要进来,他又有什么法子?”正是翻墙子的声音。金泽丰眉头一皱,装作没听见。只听探道子说:“来到名闻天下的少林寺,不进来逛逛,岂不冤枉?”捣练子说:“进了少林寺,没见到名闻天下的少林和尚,那更加冤枉。”翻墙子说:“见不到少林寺和尚,便不能跟名闻天下的少林派武功较量较量,那可冤枉透顶,无以复加了。”摸鱼子说:“大名鼎鼎的少林寺中,居然看不到一个和尚,真是奇哉怪也。”破阵子说:“没一个和尚,倒也不奇,奇在却有两个尼姑。”卜算子说:“有两个尼姑,倒也不奇,奇在两个尼姑不但是老的,而且是死的。”六兄弟各说各的,走向后院。 金泽丰和胖瘦尊者、黄牧原三人走出厢房,带上了房门。但见群豪此来彼往,在少林寺中到处搜查。过得一会,便有人不断来报,说寺中和尚固然没见一个,便厨子杂工也都不知去向。有人报告:寺中藏经、簿籍、用具都已移去,连碗盏也没一只。有人报告:寺中柴米油盐,空无所有,连菜园中所种的蔬菜也拔得干干净净。 金泽丰每听一人禀报,心头便低沉一分,寻思:“少林寺僧人布置得如此周详,甚至青菜也不留下一条,自然早将清秋移往别处。天下如此之大,却到哪里去找?” 不到一个小时,二百名豪士已将少林寺的千房百舍都搜了个遍,即令神像座底,匾额背后,也都查过了,便一张纸片也没找到。有人得意洋洋说:“少林派是武林中第一名门大派,一听到咱们来到,竟然逃之夭夭,那是千百年来从所未有之事。”有人说:“咱们这一下大显威风,从此武林中人,再也不敢小觑了咱们。”有人却说:“赶跑少林寺和尚固然威风,可是秋郡主呢?咱们是来接秋郡主,却不是来赶和尚的。”群豪均觉有理,有的垂头丧气,有的望着金泽丰听他示下。 第198章 天罗地网无筹 金泽丰说:“此事大出意料之外,谁也想不到少林僧人竟会舍寺而去。眼前之事如何办理,在下可没了主意。一人计短,二人计长,还请众位各抒高见。” 黄牧原说:“依属下之见,找秋郡主难,找少林僧易。少林寺僧众不下千人,这些人总不会躲起来,永不露面。咱们找到了少林僧,着落在他们身上,说出秋郡主芳驾的所在。”胖尊者说:“黄帮主之言不错。咱们便住在这少林寺中,难道少林弟子竟会舍得这千百年的基业,任由咱们占住?只要他们想来夺回此寺,便可向他们打听秋郡主的下落了。”有人说:“打听秋郡主的下落?他们又怎肯说?”瘦尊者说:“所谓打听,只是说得客气些而已,其实便是逼供。所以啊,咱们见到少林僧,须得只擒不杀,但叫能捉得十个八个来,还怕他们不说吗?”又一人说:“要是这些和尚倔强到底,偏偏不说,那又如何?” 瘦尊者说:“那倒容易。请邰教主放些神龙、神物在他们身上,怕他们不吐露真相?”众人点头称是。大家均知所谓“邰教主的神龙、神物”,便是墨攻教的毒蛇、毒虫,这些毒物放在人身,咬啮起来,可比任何苦刑都更厉害。邰盼微微一笑说:“少林寺和尚久经修练,我的神龙、神物制他们不了,也未可知。” 金泽丰却想:“如此滥施刑罚,倒也不必。咱们却只管尽量捉拿少林僧人,捉到一百个后,以百换一,他们总得释放清秋了。” 突然间一个粗鲁的声音说:“这半天没吃肉,可饿坏我了。偏生庙里没和尚,否则捉个细皮白肉的和尚蒸他一蒸,倒也妙得很!”说话之人身材高大,正是塞北巨盗大个子初一。群豪知他和另一个和尚十五都爱吃人肉,他这几句话虽听来令人作呕,但来到少室山上已有好几个小时,无饮无食,均感饥渴,有的肚子中已咕咕咕地响了起来。 黄牧原说:“少林派使的是坚什么清什么之计。”胖尊者说:“坚壁清野。”黄牧原说:“正是。他们盼望咱们在寺中挨不住,就此乖乖地退下山去,可是天下哪有这么容易的事?” 金泽丰说:“不知黄帮主有何高见?”黄牧原说:“咱们一面派遣兄弟,下山打探少林僧的去向,一面派人采办粮食,大伙儿便在寺中守……什么待兔,以便大和尚们自投……自投什么网,咱们便来个……什么中捉鳖。”这位黄帮主爱用成语,只不大记得清楚,用起来也往往并不贴切。 金泽丰说:“这个甚是。便请黄帮主传下令去,派遣五百位精明干练的弟兄们下山,打听少林僧众的下落。采购粮食之事,也请黄帮主一手办理。”黄牧原答应了,转身出去。邰盼笑着说:“黄帮主可得赶着办,要不然初一、十五两位饿得狠了,什么东西都会吃下肚去。”黄牧原笑着说:“老朽理会得。但初一十五就算饿瘪了肚子,也不敢碰邰教主的一根手指头儿。” 胖尊者说:“寺中和尚是走清光的了,请各位朋友辛苦一番,再到各处瞧瞧,且看有何异状,说不定能找到什么线索。”群豪哄然答应,又到各处察看。 金泽丰坐在大雄宝殿的一个蒲团之上,见如来佛像宝相庄严,一副怜悯慈悲的神情,心想:“普光方丈固然是有道高僧,得知我们大举而来,宁可自损少林派威名,也不愿率众出战,终于避开了这场大杀戮、大流血的浩劫。但他们何以又将兰英、兰凝两位师太害死?料想害死两位师太的多半是寺中的凶悍僧人,决非出于方丈大师之意。我当体念普光方丈的善意,不可去找少林僧人为难,须得另行设法相救清秋才是。” 突然之间,一阵朔风从门中直卷进来,吹得神座前的帷子扬了起来,风势猛烈,香炉中的香灰飞得满殿都是。金泽丰步到殿口,只见天上密云如铅,北风甚紧,心想:“这早晚便要下大雪了。”心中刚转过这个念头,半空已有一片片雪花飘下,又忖:“天寒地冻,不知清秋身上可有寒衣?少林派人多势众,部署又如此周密。咱们这些人都是一勇之夫,要想救清秋出来,只怕是千难万难了。”负手背后,在殿前长廊上走来走去,一片片细碎的雪花飘在头上、脸上、衣上、手上,迅即融化。 又想:“兰凝师太临死之时,受伤虽重,神智仍很清醒,丝毫无迷乱之象,她却何以要我去当兰陵派的掌门?兰陵派门下没一个男人,听说上一辈的掌门也都是女尼,我一个大男人怎能当兰陵派掌门?这话传出去,岂不叫江湖上好汉都笑掉了下巴?哼,哼!我既已答允了她,大丈夫岂能食言?我行我素,旁人耻笑,又理他怎么?”想到此处,胸中豪气顿生。 忽听得半山隐隐传来一阵喊声,过不多时,寺外的群豪都喧哗起来。金泽丰心头一惊,抢出寺门,只见黄牧原满脸鲜血奔过来,肩上中了一枝箭,箭杆兀自不住颤动,叫道:“盟主,敌……敌人把守了下山的道路,咱们这……这可是自投那个网了。”金泽丰惊问:“是少林寺僧人吗?”黄牧原说:“不是和尚,是俗家人,他奶奶的,咱们下山没够三里,便给一阵急箭射了回来,死了十几名弟兄,伤的怕有七八十人,那真是全军那个没了。” 只见数百人狼狈退回,中箭的着实不少。群豪喊声如雷,都要冲下去决一死战。 金泽丰又问:“敌人是什么门派,黄帮主可瞧出些端倪么?” 黄牧原说:“我们没能跟敌人近斗,他奶奶的,弓箭厉害得很,还没瞧清楚这些王八蛋的模样,一枝枝箭便射了过来。当真是远交近攻,箭无虚发。” 胖尊者说:“看来少林派是故意布下陷阱,乃是个瓮中捉鳖之计。”瘦尊者说:“什么瓮中捉鳖?岂不自长敌人志气,灭自己威风?这是个……这是个诱敌深入之计。”胖尊者说:“好,就算是诱敌深入,咱们来都来了,还有什么可说的?这些和尚要将咱们都活生生地饿死在这少室山上,要咱们坐困危城!” 初一大声叫问:“哪一个跟我冲下去杀了这些王八蛋?”登时有千余人哄然答应。 金泽丰说:“且慢!对方弓箭了得,咱们须得想个对付之策,免得枉自损伤。”尹少宾说:“这和尚庙中别的没有,蒲团倒有数千个之多。”这一言提醒了众人,都说:“当作盾牌,当真是再好不过。”当下便有数百人冲入寺中,搬了许多蒲团出来。 金泽丰叫道:“以此挡箭,大伙儿便冲下山去。”尹少宾说:“盟主,下山之后在何处聚会,以后作何打算,如何设法搭救秋郡主,现下都须先作安排。”金泽丰说:“正是。你瞧我临事毫无主张,哪里能做什么盟主?我想下山之后,大伙儿暂且散归原地,各自分别访查秋郡主的下落,互通声气,再定救援之策。” 尹少宾说:“那也只好如此。”当即将金泽丰之意大声说了。 那吃人肉的和尚十五叫道:“少林寺的秃驴们如此可恶,大伙儿把这鬼庙一把火烧了,再冲下去,跟他们拼个死活。”他自己也是和尚,但骂人“秃驴”,却也毫无避忌。群豪哄然叫好。金泽丰连连摇手说:“秋郡主眼下还受他们所制,大家可鲁莽不得,免得秋郡主吃了眼前亏。”众人一想不错,都说:“好,那就便宜了他们。” 金泽丰说:“尹兄,如何分批冲杀,请你分派。” 尹少宾见金泽丰确无统率群豪以应巨变之才,便也当仁不让,朗声说:“众位朋友听了,盟主有令,大伙儿分为八路下山,东南西北四路,东南、西南、东北、西北又是四路。咱们只求突围而出,却也不须多所杀伤。”当下分派各帮各派,从哪一方下山,每一路或五六百人,或七八百人不等。 尹少宾说:“正南方是上山的大路,想必敌人最多,盟主,咱们先从正南下山,牵制敌人,好让其余各路兄弟从容突围。”金泽丰拔剑在手,也不持蒲团,大踏步便向山下奔去。 群豪齐声呐喊,分从八方冲下山去。上山的道路本无八条之多,众人奔跃而前,初时还分八路,到后来漫山遍野,蜂拥而下。 第199章 六鼠抬猫绝地 金泽丰奔出数里,便听得几声锣响,前面树林中一阵箭雨,急射而至。他使开特色剑法中的“破箭式”,拨挑拍打,将迎面射来的羽箭一一拨开,脚下丝毫不停,向前冲去。 忽听得身后有人“啊”的一声,却是邰盼左腿、左肩同时中箭,倒在地下。金泽丰急忙转身,将她扶起,说道:“我护着你下山。”邰盼说:“你别管我,你……你……自己下山要紧。”这时羽箭仍如飞蝗般攒射而至,金泽丰信手挥洒,尽数挡开,却见四下里群豪纷纷中箭倒地。 金泽丰左手揽住了邰盼,向山下奔去,羽箭射来,便挥剑拨开。只觉来箭势道劲急,发箭之人竟皆武功高强,来箭又密,以致群豪手中虽有蒲团,也难尽数挡开,中箭之人越来越多。金泽丰一时拿不定主意,该当冲下山去,还是回去接应众人。 尹少宾叫道:“盟主,敌人弓箭厉害,弟兄们冲不下去,伤亡已众,还是叫大伙儿暂且退回,再作计较。” 金泽丰知败势已成,若给对方冲杀上来,更加不可收拾,纵声叫道:“大伙儿退回少林寺!大伙儿退回少林寺!”他内力充沛,这一叫喊,虽在数千人高呼酣战之时,仍四处皆闻。尹少宾、胖尊者等数十人齐声呼唤:“盟主有令,大伙儿退回少林寺。” 群豪听得呼声,陆续退回。 少林寺前但闻一片咒骂声、呻吟声、叫唤声,地下东一滩,西一片,尽是鲜血。尹少宾传下号令,命八百名完好无伤之人分为八队,守住了八方,以防敌人冲击。来到少林寺的数千人众,其中大半数分属门派帮会,各有统属,能遵守规矩号令,其余二千余人却皆是乌合之众,这一仗败了下来,乱成一团,各说各的,谁都不知下一步该当如何。 金泽丰说:“大伙儿快去为受伤的弟兄们敷药救治。”心想:“可惜兰陵派的女弟子们不在山上,缺了治伤灵药。”又想:“倘若兰陵派众人在此,是帮我呢,还是帮他们所谓的正派?嗯,两位师太遭害,兰陵派众弟子一定帮我。” 耳听群豪喧扰不已,不由得心乱如麻,若是他独自一人被困山上,早已冲了下去,死也好,活也好,也不放在心上,但自己是这群人的首领,这数千人的生死安危,全在自己一念之间,偏生束手无策,这可真为难了。 眼见天色将暮,突然间山腰里擂起鼓来,喊声大作。金泽丰拔出长剑,抢到路口。群豪也各执兵刃,要和敌人决一死战。只听得鼓声越敲越响,敌人却并不冲上。 过了一会儿,鼓声同时止歇,群豪纷纷论议:“鼓声停了,要上来了。”“冲上来倒好,便杀他们一个落花流水,免得在这里等死。”“他奶奶的,这些王八蛋便是要咱们在这里饿死、渴死。”“龟儿子不上来,咱们便冲下去。”“只要冲得下去,那还用你多说?” 尹少宾悄声对金泽丰说:“咱们今晚要是不能脱困,再饿得一日一晚,大伙儿可没力气再战了。”金泽丰说:“不错。咱们挑选二三百位武功高强的朋友开路,黑夜中敌人射箭没准头,只消打乱了敌人的阵脚,大家便可一拥而下。”尹少宾说:“也只有如此。” 便在此时,山腰里鼓声响起,跟着便有百余名头缠白布之人冲上山来。群豪大声呼喝,拥上去接战。但攻上来的这一百余人只斗得片刻,一声唿哨,便都退下山去。群豪放下兵刃休息。跟着鼓声又起,另有一批头缠白布之人攻上山来,杀了一阵,又即退去。敌人虽退,擂鼓声、呐喊声此伏彼起,始终不息。 尹少宾说:“盟主,敌人使的显是疲兵之计,要扰得咱们难以休息。”金泽丰说:“正是。请尹兄安排。”尹少宾传下令去,若再有敌人冲上,只由把守山口的数百人接战,余人只管休息,不可理会。胖尊者说:“在下倒有个计较,咱们选定三百名好手,也都头缠白布,敌人再来进攻,这三百人便乘势冲下,攻入敌阵混战。王八羔子们便不能放箭,大伙儿就乘势下山。为今之计,只有先搅得天下大乱,才能乘乱脱身。”金泽丰说:“极好,请祖兄去分别挑选,嘱咐众朋友,只待势头一乱,便即猛冲。” 不到半个小时,胖尊者回报三百人已挑选定当,都是江湖上的一流好手,以此精锐奋力下冲,敌人纵有数千人列队拦阻,也未必挡得住这三百头猛虎。金泽丰精神一振,跟着胖尊者走到西首山边,只见那三百人头缠白布,排得整整齐齐,便说:“众位请坐下稍息,待到天色全黑,大伙儿下去决个死战。”群豪哄然答应。 这时候雪下得更大了,雪花一大片一大片地飘下来,地下已积了薄薄的一层,群豪头上、衣上都飘满了雪花。寺中所有水缸固已倒得滴水不存,连水井也都用泥土填满。各人抓起地下积雪,捏成一团,送入口中解渴。天色越来越黑,到后来即是两人相对,面目也已模糊。胖尊者说:“幸好今晚下雪,否则刚好十五,月光可亮得很呢。” 突然之间,四下里万籁无声。少林寺寺内寺外聚集豪士数千之众,少室山自山腰以至山脚,正派中人至少也有三四千人,竟不约而同地谁都没出声,便有人想说话的,也为这寂静的气氛所慑,话到嘴边都缩了回去。似乎只听到雪花落在树叶和丛草之上,发出轻柔异常的声音。金泽丰心中忽想:“乐媛学妹这时候不知在干什么?” 暮地里山腰间传上来一阵呜呜呜的号角声,跟着四面八方喊声大作。这一次敌人似是乘黑全力进攻,再不如适才那般虚张声势。 金泽丰长剑一挥,低声说:“冲!”向西北方的山道抢先奔下,尹少宾、胖尊者、塞北双煞,以及那三百名精选的豪士跟着冲了下去。 三百余人一路冲下,前途均无阻拦。奔出里许后,胖尊者取出一枚大炮仗,晃火折点燃了,砰的一声响,射入半空,跟着火光一闪,啪的一声巨响,炸了开来。这是通知山上群豪的讯号,寺中群豪也即杀出。 金泽丰正奔之际,然觉脚底一痛,踹着了一枚尖钉,心知不妙,急忙提气上跃,落在一株树上,只听得胖尊者等纷纷叫了起来:“啊哟,不好,地下有鬼!”各人脚底都踹到了耸起的尖钉,有的尖钉直穿过脚背,痛不可当。数十人继续奋勇下冲,突然啊啊大叫,跌入一个大陷坑中,树丛中伸出十几枝长枪,往坑中戳去,一时惨呼之声,响遍山野。 尹少宾叫道:“盟主快传号令,退回山上!” 金泽丰见这等情势,显然正派在山下布满了陷阱,若再贸然下冲,非全军覆没不可,当即纵声高叫:“大伙儿退回少林寺!大伙儿退回少林寺!” 他从一株树顶跃到另一株树顶,将到陷坑之边,长剑下掠,刺倒了三名长枪手,纵身下地,落在一名长枪手身边,料想此人立足处必无尖钉,霎时间刺倒了七八人。其余的长枪手发一声喊,四下退走。落在陷坑中的四十余人才一一跃起,但已有十余人丧身坑中。群豪望出去漆黑一片,地下虽有积雪反光,却不知何处布有陷阱,各人垂头丧气,一跛一拐地回到山上,幸好敌人并不乘势来追。 群豪回入寺中,在灯烛光下检视伤势,十人中倒有九人的足底给刺得鲜血淋漓,人人破口大骂,显然对方这几个小时中擂鼓呐喊,乃是遮掩在山腰里挖坑布钉的声音。这些铁钉长达一尺,有七寸埋在土中,三寸露在地面,钉头尖利,倘若满山都布满了,怕不有数十万枚?这许多利钉当然是事先预备好了的,敌人如此处心积虑,群豪中凡稍有见识的,思之无不骇然。 尹少宾将金泽丰拉在一边,悄声说:“盟主,大伙儿要一齐全身而退,势已万万不能。咱们日思夜想,只是盼望救秋郡主脱险,这件大事,只好请少侠独力承担了。” 金泽丰惊问:“你……你……是什么意思?” 尹少宾说:“我自然知道盟主义薄云天,决不肯舍众独行。但人人在此就义,将来由谁来为大伙儿报此大仇?秋郡主困于苦狱,又有谁去救她重出生天?” 金泽丰嘿嘿一笑说:“原来尹兄要我独自下山逃命,此事再也休提。大伙儿死就死了,又怎能理会得这许多?世人有谁不死?咱们一起死了,秋郡主困在狱中,将来也就死了。正派今日虽然得胜,过得数十年,他们还不是一个个都死了?胜负之分,也不过早死迟死之别而已。” 尹少宾眼见劝他不听,情知多说也无用,但如今晚不乘黑逃走,明日天一亮,敌人大举来攻,那可再也没脱身之机了,不由得摊手长叹。 忽听得几个人嘻嘻哈哈地大笑,越笑越欢畅。群豪大败之余,坐困寺中,性命便在旦夕之间,居然还有人笑得这么开心,金泽丰和尹少宾一听,便知是中南六子,均想:“世上也只这六个怪物,死到临头,还能如此嘻笑。” 只听中南六子中一人说:“天下竟有这样的傻子!把好好一双脚,踏到铁钉上去,哈哈哈,真笑死我也。”另一人说:“你们这些笨蛋,定是要试试到底脚板厉害,还是铁钉了得,哈哈,铁钉穿足,味道可舒服得很吧?”又一人笑着说:“你们要尝尝铁钉穿足的滋味,何不用个大铁锤,将铁钉从脚背上自己锤下去?哈哈哈,嘿嘿嘿,呵呵呵!”六兄弟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似乎天下滑稽之事莫过于此。 群豪给铁钉穿足的,本已痛得叫苦连天,偏生有如此不识趣之人在旁嘲笑,无不破口大骂。可是和中南六子对骂,那是艰难无比之事,每一句话他都要和你辩个明白。你骂他“直娘贼”,他就问你为什么是“直娘”而不是“弯娘”;你骂他“王八蛋”,他就苦苦追问为何不是“王七蛋、王九蛋”,而定要“王八蛋”。 一时殿上嘈声四起,有人抄起兵刃,便要动手。 金泽丰见事情闹得不可收拾,突然叫道:“咦,这是什么东西?有趣啊有趣,古怪之极了!”中南六子一听,一齐奔了过来问:“什么东西如此有趣?”金泽丰说:“我瞧见六只老鼠咬住一只猫,从这里奔了过去。”中南六子大喜,都说:“老鼠咬猫,我们可从来没见过。走向哪里去了?”金泽丰随手一指说:“向那边过去了。”卜算子拉住他手腕说:“去,去!大伙儿都去瞧瞧。”群豪知道金泽丰绕弯儿骂他们是六只老鼠,他们居然信以为真,都纵声大笑。中南六子却簇拥着金泽丰,径向后殿奔去。 金泽丰笑着说:“咦!那不是吗?”破阵子说:“我怎么没瞧见?”金泽丰有意将他们远远引开,免得和群豪争闹相斗,当下信手乱指,七人越走越远。 探道子砰的一声,推开一间偏殿之门,里面黑漆漆的一无所见。金泽丰笑着说:“啊哟,六只老鼠抬了一只大猫,钻进洞里去啦。”卜算子说:“你可别骗人。”晃亮火折,但见房中空荡荡的一无所有,只一尊菩萨石像面壁而坐。 卜算子过去点燃了供桌上的油灯,说道:“哪里有洞?咱把老鼠赶出来。”拿了油灯四下照看,却一个洞穴也无。 翻墙子说:“只怕是在菩萨的背后?”探道子说:“菩萨的背后,就是咱们七人,难道咱们是老鼠么?”翻墙子说:“菩萨对着墙壁,他的背后,就是前面。”探道子说:“你明明说错了,偏不承认!背后怎么会就是前面?”摸鱼子说:“是背后也好,前面也好,咱们拉开来瞧瞧。”捣练子、破阵子齐说:“正是。”三人伸手便去拉动石像。 金泽丰叫道:“使不得,这是达摩老祖。”他知达摩乃少林祖师,少林武学领袖群伦,历千余年而不衰,便是自达摩老祖一脉相承。达摩当年曾面壁九年,终于大彻大悟,因此寺中所供奉的达摩像,也是面向墙壁。达摩老祖又是中土禅宗之祖,不论在武林或在佛教,地位均甚尊崇。此番来到少林寺,群豪均遵从他的告诫,对寺中各物并无损毁,这达摩老祖的石像,决不可对之稍有轻侮。 但摸鱼子等野性已发,哪去理会金泽丰的呼唤,三人一齐使劲,力逾千斤,只听得轧轧连声,已将达摩石像扳了转来。突然之间,七人齐声大叫,只见眼前一块铁板缓缓升起,露出了一个大洞。铁板的机括日久生锈,纠结甚固,在摸鱼子等三人的大力拉扯之下,发出叽叽格格之声,闻之耳刺牙酸。 翻墙子叫道:“果然有个洞!”卜算子说:“去瞧瞧六只老鼠抬猫。”头一低,已从洞中钻了进去。探道子等五人谁肯落后,纷纷钻进。洞内似乎极大,六人进去之后,但听得脚步之声。但片刻之间,六人哇哇叫喊,又奔了出来。翻墙子叫道:“里面黑漆漆的,深不见底。”捣练子说:“既是黑漆漆的,又怎知一定很深?说不定再走几步,便到了尽头呢。”翻墙子说:“你既知再走几步便到尽头,干嘛不再走几步,以便知道尽头所在?”捣练子说:“我说的是‘说不定’,却不是‘一定’。‘说不定’与‘一定’之间,大有分别。”翻墙子说:“你既知是‘说不定’,又何必多说?”卜算子说:“吵什么?快点两根火把,进去瞧瞧。”破阵子说:“为什么只点两根,点三根不可以么?”摸鱼子说:“既然点得三根,为什么便点不得四根?” 六人口中不停,手下却也十分迅捷,顷刻间已扳下桌腿,点起了四根火把,六人你争我夺,抢了火把,钻入洞中。 第200章 青山绿水长流 金泽丰寻思:“瞧这模样,分明是少林寺的一条秘密地道。当日我在碧桂园被困,也是经过一条长长的地道。说不定清秋便囚在其中。”思念及此,一颗心怦怦大跳,当即钻入洞中,加快脚步,追上中南六子。这地道甚是宽敞,与碧桂园地道的狭隘潮湿全然不同,只洞中霉气甚重,呼吸不畅。 破阵子说:“那六只老鼠还是不见?只怕不是钻到这洞里来的。咱们回去吧,到别的地方找找。”探道子说:“到了尽头再回去,也还不迟。” 七人又行一阵,突然间呼的一声响,半空中一根禅杖当头直击下来。摸鱼子走在最前,急忙后跃,重重撞在破阵子胸前。只见一名僧人手执禅杖,迅速闪入右边山壁之中。摸鱼子大怒,喝道:“你奶奶的,贼秃驴,却躲在这里暗算老子。”伸手往山壁中抓去,呼的一声响,左边山壁中又有一条禅杖击了出来。这一杖将摸鱼子的退路尽数封死,他无可退避,只得向前纵出,左足刚落地,右侧又有一条禅杖飞出。 这时金泽丰已看得清楚,使禅杖的并非活人,黄澄澄的乃是机括操纵的铜人,但装置得极妙,只要有人踏中了地下机括,便有禅杖击出,而且进退呼应,每一杖都是极精妙厉害之招。摸鱼子抽出短铁棒挡架,当的一声大响,短铁棒登时给震得脱手飞出。 摸鱼子叫声“啊哟”,着地滚倒,又有一柄铁禅杖搂头击落。卜算子、翻墙子各抽短铁棒,抢过去相救兄弟,双棒齐上,这才挡住。但一杖甫过,二杖又至,探道子、捣练子、破阵子三人扑进去。五根短铁棒使开,与两壁不断击到的禅杖斗了起来。 使禅杖的铜和尚虽是死物,但当时装置之人却是心思机灵之极的大匠,若非本人身具少林绝艺,便是有少林高僧在旁指点,是以这些铜和尚每一杖击出,尽属妙招,更有一桩极厉害处,铜和尚的手臂和禅杖均系镔铁所铸,近百斤的重量再加机括牵引,下击力道之强,不逊大力高手。中南六子武功虽强,可是短铁棒实在太短,难以挡架禅杖的撞击。六兄弟叫苦连天,只想退出,后路呼呼风响,尽是禅杖影子,但每向前踏出一步,又增添了几个铜和尚参与夹击。 金泽丰眼见势危,又看出这些铜和尚招数固然极精,每一招中均具极大破绽,当即抽出长剑,刺向两个铜和尚的手腕,当当两声,剑尖都刺中铜和尚的手腕穴道,火花微溅,长剑却弹了转来。便在此时,猛听得卜算子一声大叫,已给禅杖击中,倒在地下。金泽丰本已心下惊惶,这一来神智更乱,眼见禅杖晃动,想也不想,又是两剑刺出,铮铮两声,仍刺中了铜和尚的要害,但这两下剑术中的至精至妙之招,只刮去了铜和尚胸口和小腹上的一些铜绿,头顶风响,铁杖罩下来。金泽丰大惊,踏前闪避,左前方又有一根铁禅杖击到。 蓦地里眼前一黑,接着什么也看不到了。原来中南六子携入四根火把,抢前接战铜和尚时都抛在地下,这些火把是燃着的桌脚,横持在手时可以烧着,一抛落地,不久便即熄灭。金泽丰抢上之时,已有三根火把熄灭,避得几杖时连第四根火把也熄灭了。他目不见物,登时手足无措,接着左肩一阵剧痛,俯跌了下去,但听得“啊哟!”“哼!”“我的妈啊!”喊叫连连,中南六子一一都给击倒。 金泽丰俯伏在地,只听得背后呼呼风响,尽是禅杖扫掠之声,便如身在梦魇之中,心下惶怖已达极点,却全然的无能为力。但不久风声渐轻,叽叽格格之声不绝,似是各个铜和尚回归了原位。 忽然间眼前一亮,有人叫问:“金少侠,你在这里么?”金泽丰大喜,叫道:“我……我在这里……”伏在地下,不敢稍动,脚步声响,几个人走了进来,听得尹少宾“咦”的一声,甚是惊奇。金泽丰说:“别……别过来……机关……机关厉害得紧。” 尹少宾等久候金泽丰不归,心下挂念,十余人一路寻过来,在达摩堂中发现了地道的入口,眼见金泽丰和中南六子横卧于地,身上尽是鲜血,无不骇然。胖尊者叫问:“金少侠,你怎么了?”金泽丰说:“站住别动,一动便触发了机关。”胖尊者说:“是!我用软鞭拖你们出来可好?”金泽丰说:“最好不过!”胖尊者软鞭甩出,卷住翻墙子的左足,将他着地拖出。 翻墙子躺在地道的最外处,胖尊者将他拉了出来,这才用软鞭卷住金泽丰右足,叫声:“得罪了!”又将他拉出。如此陆续将余下中南五子都拉了出来,并未触动机括,那些装在两壁的铜和尚也就没再跃出伤人。 金泽丰摇摇晃晃地站起,忙去察看中南六子。六人肩头、背上都为禅杖击伤,幸好六人皮粗肉厚,又以深厚内力相抗,受的都只皮肉之伤。 卜算子便即吹牛:“这些铜做铁打的和尚好生厉害,可都叫中南六子给破了。”摸鱼子觉得不便尽居其功,说道:“金少侠也有一点功劳,只不过功劳及不上我六兄弟而已。”金泽丰强忍肩头疼痛,笑着说:“这个自然,谁又及得上中南六子了?” 胖尊者问:“金少侠,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金泽丰将情形简略说了,说道:“多半秋郡主便给囚在其内。咱们想个计较,将这些铜和尚破了?”胖尊者向中南六子瞧了一眼说:“原来铜和尚还没破去。” 探道子说:“要破铜和尚,又有何难?我们只不过一时还不想出手而已。”破阵子说:“是啊,中南六子所到之处,无坚不摧,无敌不克。”尹少宾说:“不知这些铜和尚到底怎样厉害法,请中南六子再冲进去引动机括,让大伙儿开开眼界如何?” 中南六子适才吃过苦头,哪肯再上前去领略那禅杖飞舞、无处可避的困境。探道子说:“众位,猫捉老鼠,大家都见过了,可是老鼠咬猫,有人见过没有?”捣练子说:“我们七个人,适才便见了,当真是大开眼界,从来没见过。”他六兄弟另有一项绝技,遇上难题无法对答,便即顾左右而言他,扯开话题。 金泽丰说:“请哪一位去搬几块大石来,都需一二百斤的。”当下便有三人出外,搬了三块大石进来,都是少林寺庭院中的假山石笋。金泽丰端起一块,运起内力,着地滚去。只听得轰隆隆一声响,引发机括,两壁轧轧连声,铜和尚一个个闪出来,眼前杖影晃动,呼呼风声不绝,一柄柄铁杖横扫竖击,过了良久,一个个铜和尚才缩回石壁。 群豪只瞧得目眩神驰,挢舌不下。 尹少宾说:“盟主,这些铜和尚有机括牵引,机括之力有时而尽,须得以绞盘绞紧机簧铁链,铁人方能再动。只须再用大石滚动几次,机簧力道一尽,铜和尚便不能动了。” 金泽丰急于要救夜清秋脱险,说道:“我看铜和尚出杖之势毫不缓慢,不知要再舞几次,机簧力道方尽,再试得七八次,天也亮了。哪一位兄长有宝刀宝剑,请借来一用。” 当即有人越众而前,拔刀出鞘,说道:“盟主,在下这口兵刃颇为锋利。”金泽丰见那人高鼻深目,颔下一部黄须,似是西域人氏。接过那口刀来,果然冷气森森,大非寻常,说道:“多谢了!要借兄长宝刀,去削铜人铁杖,若有损伤莫怪。”那人笑着说:“为接秋郡主,大伙儿性命尚且不惜,刀剑是身外之物,何足道哉!” 金泽丰点点头,向前踏出。中南六子齐叫:“小心!”金泽丰又踏出两步,呼的一声,一柄禅杖当头击下。这招式他已是第三次见到,毫不思索地举刀一挥,嗤的一声,铜和尚右腕应声而断,铁手和铁杖掉在地下。和尚虽是铜制,脸和身子都黄澄澄的,手臂和禅杖却为镔铁所制。金泽丰称赞说:“好刀!” 他初时尚恐这口刀不够锋利,不能一举削断铜和尚的手腕,待见此刀削铁如泥,登时精神大振,刷刷两声,又已削断了两只铜和尚的手腕。他以刀作剑,所使的全是“特色剑法”中的招数。铜和尚不绝从两壁进攻,但手腕一断,禅杖跌落,两只手臂虽仍上下左右地不绝挥舞,但既无禅杖,也就全无威胁之力了。金泽丰眼见越向前行,铜和尚所出的招数越是精妙,心下暗暗佩服,但毕竟是铜铸铁打的死物,一招既出,破绽大露,手腕既断之后,机括虽仍不住作响,却全成废物了。 群豪高举火把跟随,替他照明,削断了百余只铁手之后,石壁中再无铜和尚跃出。有人一数,铁和尚共是一百零八名。群豪在地道中齐声欢呼,震得人人耳中嗡嗡作响。 金泽丰亟盼及早见到清秋,接过一个火把,抢前而行,一路上小心翼翼,生恐又触上什么机关,地道不住向下倾斜,越走越低,直行出三里外,地道通入了几个天生的洞穴,始终没再遇到什么机关陷阱。突然之间,前面透过来淡淡的光芒,金泽丰快步抢前,一步踏出,足底一软,竟是踏在一层积雪之上,同时一阵清新的寒气灌入胸臆,身子竟然已在空处。 他四下张望,黑沉沉的夜色之中,大雪纷飞飘落,跟着听得淙淙水响,却是处身在一条山溪之畔。霎时之间,心下好生失望,原来这地道并非通向囚禁清秋之处。 却听尹少宾在身后说:“大家传话下去,千万别出声,多半咱们已在少室山下。”金泽丰问:“难道咱们已然脱险?”尹少宾说:“盟主,隆冬之际,山上的溪流早已结冰,不会有水,看来咱们通过地道,已到了山脚。”胖尊者欢喜说:“是了,咱们误打误撞,找到了少林寺的秘密地道。” 金泽丰惊喜交集,将宝刀还给了那西域豪士,说道:“那就快快传话进去,要大伙儿从地道中出来。” 尹少宾命众人散开探路,再命数十人远远守住地道的出口,以防敌人陡然来攻,倘若地道的前后都给堵死,未及出来的兄弟可就生生困死了。 过不多时,已有探路的人回报,确是到了少室山山脚,处身之所是在后山,抬头可望到山顶的寺院。群豪此时未曾脱险,谁也不敢大声说话。从地道中出来的豪士渐渐增多,跟着连伤者和死者的尸体也都抬了出来。 群豪死里逃生,虽不纵声欢呼,但窃窃私议,无不喜形于色。 十五说:“盟主,那些王八羔子只道咱们仍在寺中,不如就去攻他们的屁股,斩断王八蛋的尾巴,也好出一口胸中恶气。”探道子插口说:“王八有尾巴,那不错!可是王八蛋是个蛋,蛋有尾巴吗?”金泽丰说:“咱们来到少林寺是为迎接秋郡主,秋郡主既然接不到,当再继续寻访,不必多所杀伤。”初一说:“哼,好歹我要捉几个王八蛋来吃了,管他有没有尾巴,否则给他们欺负得太过厉害。” 金泽丰说:“请各位传下号令,大伙儿分别散去,遇到正派门下,最好不要打斗动粗。有谁听到秋郡主的消息,务须广为传布。我金泽丰有生之日,不论经历多大艰险,便自己性命不在,也要救秋郡主脱困。寺中的兄弟可都出来了么?” 尹少宾走到地道出口之处,向内叫了几声,隔了半晌,又叫了几声,里面无人答应,这才回报:“都出来了!” 金泽丰童心忽起,说道:“咱们一齐大叫三声,好叫正派中人吓一大跳。” 胖尊者笑着说:“妙极!大伙儿跟着盟主齐声大叫。” 金泽丰运起内力叫道:“大家跟着呼叫,一、二、三!‘喂,我们下山来啦!’”数千人跟着齐声大叫:“喂,我们下山来啦!”金泽丰又叫:“你们便在山上赏雪吧!”群豪跟着大叫:“你们便在山上赏雪吧!”金泽丰再叫:“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后会有期。”群豪也都大叫:“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后会有期。”金泽丰笑着说:“走吧!” 忽然有人大声叫道:“你们这批乌龟儿子王八蛋,去你奶奶的祖宗十八代!”群豪跟着大叫:“你们这批乌龟儿子王八蛋,去你奶奶的祖宗十八代!”这等粗俗下流的骂人之声,由数千人齐声喊了出来,声震山谷,当真是前所未有。 金泽丰大声叫道:“好啦,不用叫了,大伙儿走吧!” 群豪喊得兴起,跟着又叫:“好啦,不用叫了,大伙儿走吧!” 众人叫嚷了一阵,眼见半山里并无动静,天色渐明,便纷纷告别散去。 金泽丰心想:“眼前第一件大事,是要找到清秋的所在,其次是须得查明兰凝、兰英两位师太是何人所害,要办这两件大事,该去何处才是?”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少林僧和正派中人已知我们都下了少室山,既然围歼不成,自然都会回入少林寺去。说不定他们将清秋带在身边。办此二事,须回少林。”又想:“要混入少林寺中,人越少越好,可不能让尹少宾他们同行。” 当下向尹少宾、胖瘦尊者、邰盼、黄牧原等一干人作别,说道:“大家分头努力,迎到秋郡主之后,再行欢聚痛饮。”尹少宾问:“盟主,你要到哪里去?”金泽丰说:“小弟要舍命去寻访秋郡主,日后自当详告。” 众人不敢多问,当下施礼作别。 第201章 复见明眸皓齿 金泽丰蹿入树林,随即纵身上树,藏身在枝叶浓密之处,过了好半晌,耳听得群豪喧哗声渐歇,终于寂然无声,料想各人已然散去,当下缓步回向地道的出口处,果然已无一人。出口处隐藏在两块大石之后,长草掩映,不知内情之人即使到了其旁,亦决不会发现。 他回入地道,快步前行,回到达摩堂中,只听得前殿隐隐已有人声,想来正派中人行事持重,缓缓查过来,只怕中了陷阱机关。金泽丰凝力双臂,将达摩石像慢慢推回原处,寻思:“该去哪里偷听正派领袖人物议事,设法查知囚禁清秋的所在?少林寺中千房百舍,可不知他们将在哪一间屋子中聚会。” 想起当日普华大师引着自己去见方丈,依稀记得方丈禅房的所在,当即奔出达摩堂,径向后行。少林寺中房舍实在太多,奔了一阵,始终找不到方丈的禅房。耳听得脚步声响,外边有十余人走近,他处身之所是座偏殿,殿上悬着一面金字木匾,写着“清凉境界”四字,四顾无处可以藏身,纵身便钻入了木匾之后。 脚步声渐近,有七八人走进殿来。一人说:“这些邪魔外道本事也真不小,咱们四下里围得铁桶也似,居然还是给他们逃了下山。”另一人说:“看来少室山上有什么地道秘径通向山下,否则他们怎么逃得出去?”又一人说:“地道秘径是决计没有的。小僧在少林寺出家二十余年,从来没听说过有什么秘密的下山路径。”先前那人说:“既然说是秘径,自不会有多少人知道啦。”那少林僧说:“就算小僧不知,难道我们当家方丈也不知道?寺中若有此秘径地道,敝寺方丈事先自会知照各派首领,怎能容这些邪魔外道从容脱身?” 忽听得一人大声喝道:“什么人?给我出来!” 金泽丰大吃一惊:“原来我踪迹给他们发现了?”正想纵身跃出,忽听得东侧的木匾之后传出哈哈一笑,一人说:“老子透了口大气,吹落了几片灰尘,居然给你们见到了。眼光倒厉害得很呐!”声音清亮,正是古深的口音。 金泽丰又惊又喜,心想:“原来古大哥早就躲在这儿,他屏息之技甚是了得,我在这里多时,却没听出来。若不是灰尘跌落,谅来这些人也决不会知觉……” 便在这心念电转之际,忽听得嗒嗒两声,东西两侧忽有一人跃下,跟着有三人齐声呼喝:“什……”“你……”“干……”这三人的呼喝声都只吐得一个字,随即哑了。 金泽丰忍不住探头出去,只见大殿中两条黑影飞舞,一人是古深,另一人身材高大,却是夜无风。这两人出掌无声,每一出掌,殿下便有一人倒下,顷刻之间,殿中便倒下了八人,其中五人俯伏不动,三人仰面向天,都双目圆睁,神情可怖,脸上肌肉一动不动,显然均已给夜无风、古深二人一掌击毙。夜无风双手在身侧一擦,说道:“清秋,下来吧!” 西首木匾中一人飘然而落,身形婀娜,正是多日不见的清秋。 金泽丰脑中一阵晕眩,但见她身穿一身粗布衣衫,容色憔悴。他正想跃下相见,夜无风向着他藏身处摇了摇手。金泽丰寻思:“他们先到,我藏身木匾之后,他们自然都见到了。夜前辈叫我不可出来,却是何意?”但刹那之间,便明白了夜无风的用意。 只见殿门中几个人快步抢进,一瞥之下,见到了师父师母龚政伟夫妇和少林普光方丈,其余尚有不少人众。他不敢多看,立即缩头匾后,一颗心剧烈跳动,心想:“清秋他们陷身重围,我……我纵然粉身碎骨,也要救她脱险。” 只听得普光方丈说:“阿弥陀佛!三位施主好厉害的掌力。女施主既已离去少林,却何以去而复回?这两位想必是北斗集团的高手了,恕老衲眼生,无缘识荆。” 古深说:“这位是北斗集团总裁夜无风,在下古深。” 他二人的名头一出口,当真如雷贯耳,便有数人轻轻“咦”的一声。 普光说:“原来是夜总裁和古特助,确然久仰大名。两位光临,有何见教?” 夜无风说:“老夫不问世事已久,江湖上的后起之秀都不识得了,不知这几位小朋友都是何方高人。” 普光说:“待老衲为两位引见。这一位是武当派掌门,道号长春。” 一个苍老的声音说:“贫道年纪或许比夜先生大着几岁,但执掌武当门户,却是夜先生退隐之后的事。后起是后起,这个‘秀’字,可不敢当了,呵呵。” 金泽丰一听他声音,心想:“这位武当掌门道长口音好熟。”随即恍然:“啊哟!我在武当山下遇到三人,一个挑柴,一个挑菜,另一位骑驴的老先生,剑法精妙无比,原来竟然便是武当派掌门。”霎时间心头涌起了一阵自得之情,手心中微微出汗。武当派和少林派齐名数百年,一柔一刚,各擅胜场。长春道长剑法之精,向来众所推崇。金泽丰突然得知自己居然曾战胜长春道长,实是意外之喜。 却听夜无风说:“这位白大掌门,咱们以前是会过的。白掌门,近年来你的‘大金山掌’又精进不少了吧?”金泽丰又微微一惊:“原来西圣派掌门白登也到了。”只听一个冷峻的声音说:“听说夜先生为义子所困,蛰居多年,此番复出,实是可喜可贺。在下的‘大金山掌’已有十多年未用,只怕倒有一半忘记了。”夜无风笑着说:“江湖上那可寂寞得很啊。老夫一隐,就没一人能和白兄对掌,可叹啊可叹!”白登说:“江湖上武功与夜先生相埒的,数亦不少。只是如普光方丈、长春道长这些有德之士,决不会无缘无故地来教训在下就是了。”夜无风说:“很好。几时有空,要再试试你的新招。”白登说:“自当奉陪!”听他二人对答,显然以前曾有一场剧斗,谁胜谁败,从言语中却听不出来。 普光说:“这位是北极派掌门盛竹子道长,这位是东华派掌门龚政伟先生,这位龚夫人,便是当年的焦美媛女侠,夜先生想必知闻。” 夜无风说:“东华派焦女侠我是知道的,龚什么先生,可没听见过。” 金泽丰心下不快:“我师父成名在师母之先,他倘若二人都不知,那也罢了,却决无只知焦女侠、不知龚先生之理。他受困西湖湖底,也不过是近十年之事,那时我师父早就名满天下。显然他是在故意向我师父招惹。” 龚政伟淡然说:“晚生贱名,原不足以辱夜先生清听。”夜无风说:“龚先生,我向你打听一个人,不知可知他下落。听说此人从前是你东华派门下。”龚政伟问:“夜先生要问的是谁?”夜无风说:“此人武功极高,人品又世所罕有。有些睁眼瞎子妒忌于他,出力将他排挤,我姓夜的却跟他一见如故,觉得他是个青年英雄,一心一意要将我这宝贝女儿许配给他……” 金泽丰听他说到这里,心中怦怦乱跳,隐隐觉得即将有件十分为难之事出现。 只听夜无风继续说:“这年轻人有情有义,听说我这个宝贝女儿给囚在少林寺中,便率领了数千位英雄豪杰,来到少林寺迎妻。只一转眼间却不知了去向,我做泰山的心下焦急之极,因此要向你打听打听。” 龚政伟仰天哈哈一笑说:“夜先生神通广大,怎么连自己的好女婿也弄得不见了?夜先生所说的青年英雄,便是敝派弃徒金泽丰这小贼么?” 夜无风笑着说:“明明是珠玉,你却当是瓦砾。老弟的眼光可也真差劲得很了。我说的这青年,正是金泽丰。哈哈,你骂他是小贼,不是骂我为老贼么?” 龚政伟正色说:“这小贼行止不端,贪恋女色,为了一个女子,竟鼓动江湖上一批旁门左道,狐群狗党,来到天下武学之源的少林寺大肆捣乱,若不是西圣派白师兄安排巧计,这千年古刹倘若给他们烧成了白地,岂不是万死莫赎的大罪?这小贼昔年曾在东华派门下,在下有失教诲,思之汗颜无地。” 古深接口说:“龚先生此言差矣!金兄弟来到少林,只是迎接秋郡主,他们张开大旗,书明‘江湖群豪上少林,拜佛参僧迎郡主’,用意恭敬得很呐,决无妄施捣乱之心。你且瞧瞧,这许多朋友们在少林寺中一日一夜,可曾损毁了一草一木?连白米也没吃一粒,清水也没喝一口。” 忽然有人说:“这些猪朋狗友们一来,少林寺中反而多了些东西。” 金泽丰听这人声音尖锐,辨出是八达派掌门晋培安,心想:“这人也来了。” 古深说:“请问晋掌门,少林寺多了些什么?” 晋培安说:“牛矢马溺,遍地黄白之物。”当下便有几个人笑了起来。 金泽丰心下微感歉仄:“我只约束众兄弟不可损坏物事,却没想到叮嘱他们不得随地便溺。这些粗人拉开裤子便撒,可污秽了这清净佛地。” 普光说:“金少侠率领众人来到少林,大旗上的口号确是客气,老衲衷心铭感,‘拜佛’是要拜的,‘参僧’可不敢当了。这几日来,老衲不免忧心忡忡,唯恐眼前出现火光烛天的惨状。但众位朋友于少林物事不损毫末,定是金少侠菩萨心肠,极力约束所致,合寺上下,无不感激。日后见到金少侠,自当亲谢。晋掌门戏谑之言,古先生不必介意。” 古深称赞说:“究竟人家是有道高僧,气度胸襟,何等不凡?与什么伪君子、什么真小人,那是全然不同了。” 普光又说:“老衲却有一事不明,兰陵派的两位师太,何以竟会在敝寺圆寂?” 夜清秋凄然说:“兰凝、兰英两位师太慈和有德,突然圆寂,令人神伤……” 普光说:“她两位的遗体在寺中发现,推想她两位圆寂之时,正是众位江湖朋友进入敝寺的时刻。难道金少侠未及约束属下,以致两位师太众寡不敌,命丧于斯么?阿弥陀佛,阿弥陀佛!”跟着一声长叹。 夜清秋说:“那日小女子在贵寺后殿与两位师太相见,蒙方丈大师慈悲,说瞧在两位师太金面,放小女子离寺……” 金泽丰心下又感激,又难过:“两位师太向方丈求情,原来方丈果真是放了清秋出去,她二位却在这里送了性命。那是为了我和清秋而死。到底害死她们的凶手是谁?我非为她们报仇不可。” 只听夜清秋说:“这些日子来,不少江湖上的朋友,为了想救小女子脱身,前来少林寺滋扰,给少林派擒住了一百多人。方丈大师慈悲为怀,说要向他们说十天法,盼望能消解他们的戾气,然后尽数恭送出寺。但小女子受禁已久,可以先行离去。” 金泽丰心想:“这位普光方丈当真是个大大的好人,只不过未免有点迂腐。清秋手下那些江湖豪客,又怎能听你说十天法,便即化除了戾气?” 只听夜清秋继续说:“小女子感激无已,拜谢了方丈大师后,随同两位师太离开少室山,第三日便听说金……金少侠率领江湖上朋友,到少林寺来迎接小女子。兰凝师太说:须得兼程前往,截住众人,以免惊扰了少林寺的众位高僧。这天晚上,我们又遇上了一位江湖朋友,他说众人从四面八方分道而来,定十二月十五聚集少林。两位师太便即计议,说江湖豪士人多口杂,而且来自四方,无所统属,未必都听金少侠的号令。当下兰凝师太吩咐小女子赶着去和他……和金少侠相见,请众人立即散去。两位师太则重上少林,要在方丈大师座下效一臂之力,维护佛门福地的清净。” 她娓娓说来,声音清脆,吐属优雅,说到两位师太时,带着几分伤感悼念之意,说到“金少侠”之时,却又掩不住腼腆之情。金泽丰在木匾之后听着,不由得心情一阵阵激荡。 普光说:“阿弥陀佛!两位师太一番好意,老衲感激之至。少林寺有警的讯息一传出,各门派的同道,不论识与不识,齐来援手,敝派实不知如何报答才好。幸得双方未曾大动干戈,免去了一场浩劫。唉,两位师太妙悟佛法,慈悲有德,我佛门中少了两位高人,可惜,可叹!” 第202章 讥辨是非恩仇 夜清秋又说:“小女子和两位师太分手之后,当天晚上便受西圣派劫持,寡不敌众,为白掌门的门下所擒,又给囚禁了数日,待得爸爸和古叔叔将我救出,众位江湖上的朋友却已进了少林寺。古叔叔和我父女三人,来到少林寺还不到半个小时,也是刚发觉两位师太圆寂,却不知众人如何离去。” 普光说:“如此说来,两位师太不是夜先生和古先生所害了。”夜清秋说:“两位师太于小女子有相救的大德,小女子只有感恩图报。倘若我爸爸和古叔叔遇上了两位师太,双方言语失和,小女子定当从中调解,决不会不加劝阻。”普光说:“那也说得是。” 晋培安突然插口说:“北斗集团中人行径与常人相反,常人是以德报德,奸邪之徒却是恩将仇报。”古深说:“奇怪,奇怪!晋掌门是几时入的北斗集团?”晋培安怒问:“谁说我入了北斗集团?”古深说:“你说我们集团会员恩将仇报。但广东众邦物流熊董事长,当年救过你全家性命,每年又送你大笔大笔的钱,你八达派却反去害死熊董事长。晋掌门恩将仇报之名播于天下,无人不知。如此说来,晋掌门必是北斗集团的会友了。很好,很好,欢迎之至!”晋培安怒骂:“胡说八道,乱放狗屁!”古深说:“我说欢迎之至,乃是一番好意。晋掌门却骂我乱放狗屁,这不是恩将仇报,却是什么?可见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一个人一生一世恩将仇报,便在一言一动之中也流露了出来。” 普光怕他二人多作无谓争执,便说:“两位师太到底是何人所害,咱们向金少侠查询,必可水落石出。但三位来到少林寺中,一出手便害了我正派门下八名弟子,却不知又是何故?”夜无风说:“老夫在江湖上纵横来去,从没一人敢对老夫无礼。这八人对老夫大声呼喝,叫老夫从藏身之处出来,岂非死有余辜?”普光说:“阿弥陀佛,原来只不过他八人呼喝了几下,夜先生就下此毒手,那岂不是太过了吗?” 夜无风哈哈一笑说:“方丈大师说是太过,就算太过好了。你对小女没加留难,老夫很承你的情,本来是要谢谢你的,这一次不跟你多辩,道谢也免了,双方就算扯直。” 普光说:“夜先生既说扯直,就算扯直便了。只是三位来到敝寺,杀害八人,此事却又如何了断?”夜无风说:“那又有什么了断?我北斗集团会员甚多,你们有本事,尽管也去杀八人来抵数就是。”普光说:“阿弥陀佛。胡乱杀人,大增罪业。白施主,被害八人之中,有两位是贵派门下的,你说该当如何?” 白登尚未答话,夜无风抢着说:“人是我杀的。为什么你去问旁人该当如何,却不来问我?听你口气,你们似是恃着人多,想把我三人杀来抵命,是也不是?” 普光说:“岂敢?只是夜先生复出,江湖上从此多事,只怕将有无数人命伤在夜先生手下。老衲有意屈留三位在敝寺盘桓,诵经礼佛,叫江湖上得以太平,三位意下如何?” 夜无风仰天大笑说:“妙,妙,这主意甚是高明。” 普光继续说:“令爱在敝寺后山驻足,本寺上下对她礼敬有加,供奉不敢有缺。老衲所以要屈留令爱,倒不在为本派已死弟子报仇。唉,冤冤相报,纠缠不已,岂是佛门弟子之所当为?少林派那几名弟子死于令爱手下,也是前生的业报,只是……只是女施主杀业太重,动辄伤人,若在敝寺修心养性,于大家都有好处。”夜无风笑着说:“如此说来,方丈大师倒是一番美意了。”普光说:“正是。不过此事竟引得江湖上大起风波,却又非老衲始料之所及了。再说,令爱当日背负金少侠来寺求救,言明只须老衲肯救金少侠的性命,她甘愿为所杀本寺弟子抵命。老衲说,抵命倒是不必了,但须在少室山上幽居,不得老衲许可,不得擅自离山。她一口答允。秋郡主,这话可是有的?” 夜清秋低声说:“不错。” 金泽丰听普光方丈亲口说及当日清秋背负自己上山求救的情景,心下好生感激,此事虽然早已听人说过,但从普光方丈口中说出,而清秋又直承其事,比之闻诸旁人之口,又自不同,不由得眼眶湿润。 晋培安冷笑说:“倒是有情有意得紧。只可惜这金泽丰品行太差,当年在双峰城中嫖妓宿娼,我亲眼所见,却辜负秋郡主一番恩情了。”古深笑问:“是晋掌门在妓院中亲眼目睹,并没看错?”晋培安说:“当然,怎会看错?”古深低声说:“晋掌门,原来你常逛窑子,倒是在下的同道。你在那妓院里的相好是谁?相貌可不错吧?下次我做东道,请你一起再去逛逛如何?” 晋培安大怒,喝道:“放屁,放屁!”古深说:“我请你逛窑子,你却骂我。当真是恩将仇报,臭不可当!” 普光说:“夜先生,你们三位便在少室山上隐居,大家化敌为友。只须你们三位不下少室山一步,老衲担保没人敢来向三位招惹是非。从此乐享清净,岂不皆大欢喜?” 金泽丰听普光方丈说得十分诚挚,心想:“这位佛门高僧不通世务,当真迂得厉害。这三人杀人不眨眼,你想说得他们自愿给拘禁在少室山上,可真异想天开之至了。” 夜无风微笑说:“方丈的美意,想得面面俱到,在下原该遵命才是。”普光欢喜问:“那么夜施主是愿意留在少室山了?”夜无风说:“不错。”普光欢喜说:“老衲这就设斋款待,自今而后,三位是少林寺的嘉宾。”夜无风说:“只不过我们最多只能留上三个小时,再多就不行了。”普光大为失望说:“三个小时?那有什么用?”夜无风笑着说:“在下本来也想多留数日,向方丈大师请教佛法,跟诸位朋友盘桓倾谈,只不过在下的名字取得不好,这叫作无可如何。” 普光茫然说:“老衲这可不明白了。为什么与施主的大号有关?” 夜无风说:“在下既然叫‘无风’,只好无所封禁,由着自己性子,喜欢走到哪里,就走到哪里。” 普光怫然说:“原来夜先生是消遣老衲来着。” 夜无风说:“不敢,不敢。老夫于当世高人之中,心中佩服的没有几个,数来数去只有三个半,大和尚算得是一位。还有三个半,是老夫所不佩服的。” 他这几句话说得甚是诚恳,绝无讥嘲之意。普光说:“阿弥陀佛,老衲可不敢当。” 金泽丰听他说于当世高人之中,佩服三个半,不佩服三个半,甚是好奇,亟盼知道他所指的,除了普光之外更有何人。 只听一个声音洪亮之人问:“夜先生,你还佩服哪几位?”适才普光只为夜无风等引见到龚政伟夫妇,双方便即争辩不休,余人一直不及引见。金泽丰听下面呼吸之声,普光方丈等一行共有十人,除了普光方丈、师父、师母、长春道长、白登、盛竹子、晋培安,此外尚有三人。这声音洪亮之人,便不知是谁。 夜无风笑着说:“抱歉得很,阁下不在其内。”那人说:“在下如何敢与普光方丈比肩?自然是夜先生所不佩服了。”夜无风说:“我不佩服的三个半人之中,你也不在其内。你再练三十年功夫,或许会让我不佩服一下。”那人默然不语。 金泽丰心想:“原来要叫你不佩服,却也不容易。” 普光说:“夜先生所言,倒颇为新颖。”夜无风说:“大和尚,你想不想知道我佩服的是谁,不佩服的又是谁?”普光说:“正要恭聆夜先生高论。”夜无风说:“大和尚,你精研易筋经,内功外功已臻化境,但心地慈祥,为人谦退,不像老夫这样嚣张,那是我向来真正佩服的。”普光说:“不敢当。” 夜无风说:“不过在我所佩服的人中,大和尚的排名还不是第一。我所佩服的当世第一位武林人物,是篡了我北斗集团总裁尊位的夜孟春。” 众人都“啊”一声,显然大出意料之外。金泽丰幸而将这“啊”字忍住了,心想他为夜孟春所算,遭囚多年,定然恨之入骨,哪知竟然对之不胜佩服。 夜无风说:“老夫武功既高,心思又机敏之极,只道普天下已无抗手,不料竟会着了夜孟春的道儿,险些葬身湖底,永世不得翻身。夜孟春如此厉害的人物,老夫对他怎不佩服?”普光说:“那也说得是。” 夜无风说:“第三位我所佩服的,乃当今东华派的绝顶高手。”金泽丰又大出意料之外,他适才言语之中,对龚政伟不留半分情面,哪知他内心竟会对之颇为佩服。 焦美媛说:“你不用说这等反语,讥刺于人。” 夜无风笑着说:“哈哈,焦美媛,你还道我说的是尊夫么?他……他可差得远了。我所佩服的,乃是剑术通神的云逸道人。云逸剑术比我高明得多,非老夫所及,我是衷心佩服,决无虚假。” 普光问:“龚先生,难道云逸道人还在人世么?” 龚政伟说:“云逸师叔于数十年前便已……便已归隐,与本门始终不通消息。他老人家倘若尚在人世,那可真是本门的大幸。” 夜无风冷笑说:“云逸是剑宗,你是气宗。东华派剑气二宗势不两立。他老人家仍在人世,于你何幸之有?” 龚政伟给他这几句抢白,默然不语。 金泽丰早就猜到云逸师叔祖是本派剑宗中的人物,此刻听夜无风一说,师父并不否认,那么此事自确然无疑。 夜无风笑着说:“你放心。云逸是世外高人,你还道他稀罕你这东华派掌门,会来抢你的宝座么?”龚政伟说:“在下才德庸驽,若得云逸师叔耳提面命,真是天大的喜事。夜先生,你可能指点一条明路,让在下去拜见云逸师叔,东华门下尽感大德。”说得甚是恳切。夜无风说:“第一,我不知云逸在哪里。第二,就算知道,也决不跟你说。明枪易躲,暗箭难防。真小人容易对付,伪君子可叫人头痛得很。”龚政伟不再说话。 金泽丰心想:“我师父是彬彬君子,自不会跟夜前辈恶言相向。” 夜无风侧身过来,对着武当派掌门长春道长说:“老夫第四个佩服的,是牛鼻子老道。你武当派太极剑颇有独到之处,精绝妙绝,非常之了不起,你老道却洁身自爱,不去多管江湖上的闲事。只不过你不会教徒弟,武当门下没什么杰出人材,等你牛鼻子鹤驾西归,太极剑法的绝艺只怕要失传。再说,你的太极剑法虽高,未必胜得过老夫,因此我只佩服你一半,算是半个。” 长春笑着说:“能得夜先生佩服一半,贫道已脸上贴金,多谢了!” 夜无风说:“不用客气。”转头向白登说:“白大掌门,你倒不必脸上含笑,肚里生气,你虽不属我佩服之列,但在我不佩服的三个半高人之中,阁下却居其首。”白登笑着说:“在下受宠若惊。”夜无风说:“你武功了得,心计也深,很合老夫的脾胃。你想合并五常联盟,要与少林、武当鼎足而三,才高志大,也算了不起。可是你鬼鬼祟祟,安排下种种阴谋诡计,不是英雄豪杰的行径,可叫人十分的不佩服。” 白登说:“在下所不佩服的当世三个半高人之中,阁下却只算得半个。” 夜无风说:“拾人牙慧,全无创见,因此你就不令人佩服了。你所学西圣派武功虽精,却全是前人所传。依你的才具,只怕这些年中,也不见得有什么新招创出来。” 第203章 争赌三战两胜 白登哼了一声,冷笑说:“阁下东拉西扯,是在拖延时间呢,还是在等救兵?” 夜无风冷笑说:“你说这话,是想倚多为胜,围攻我们三人吗?” 白登说:“阁下来到少林,戕害良善,今日再想全身而退,可太把我们这些人不放在眼里了。你说我们倚多为胜也好,不讲武林规矩也好。你杀了我西圣派门下弟子,眼放着白登在此,今日正要领教阁下高招。” 夜无风向普光说:“方丈大师,这里是少林寺呢,还是西圣派的下院?”普光说:“夜先生明知故问了,这里自然是少林寺。”夜无风说:“然则此间事务,是少林寺方丈做主呢,还是西圣派掌门做主?”普光说:“虽是老衲做主,但众位朋友若有高见,老衲自当听从。” 夜无风仰天打了个哈哈说:“不错,果然是高见,明知单打独斗是输定了的,便要群殴烂打。姓白的,你今日拦得住夜无风,姓夜的不用你动手,在你面前横剑自刎。” 白登冷冷说:“我们这里十个人,拦你或许拦不住,要杀你女儿,却也不难。” 普光说:“阿弥陀佛,杀人可使不得。” 金泽丰心中怦怦乱跳,知白登所言确是实情,下面十人中虽不知余下三人是谁,但料想也必与普光、长春等身份相若,不是一派掌门,便是绝顶高手。夜无风武功再强,最多不过全身而退。古深是否能够保命脱困,已所难言,清秋是更加没指望了。 夜无风说:“那妙得很啊。白大掌门有个儿子,名叫白亨特,听说武功差劲,脑筋不大灵光,杀起来挺容易。玉面君子有个女儿。晋掌门好像有几个爱妾,还有三个小儿子。盛竹子道长没儿子女儿,心爱徒弟却不少。盲眼琴师有老母在堂,听说还有个年老的姑姑,住在湘潭毛家湾。昆仑派乾坤一剑震山子有个一脉单传的孙子。还有这位丐帮的王大帮主呢,古特助,王帮主世上有什么舍不得的人啊?” 金泽丰心想:“原来若干愚先生也到了。夜前辈其实不用普光方丈引见,于对方十人不但均早知形貌,而且他们的身世眷属也都已查得清清楚楚。” 古深说:“听说丐帮中的青莲使者、白莲使者两位,虽然不姓王,却都是王帮主的私生儿子。”夜无风说:“你没弄错吧?咱们可别杀错了好人?”古深说:“错不了,属下已查问清楚。”夜无风点头说:“就算杀错了,那也没法子,咱们杀他丐帮中三四十人,总有几个杀对了的。”古深说:“总裁高见!” 他一提到各人的眷属,白登、震山子、王晏球等无不凛然,情知此人言下无虚,众人拦他是拦不住的,但若杀了他的女儿,他必以毒辣手段相报,自己至亲至爱之人,只怕个个难逃他毒手,思之不寒而栗。一时殿中鸦雀无声,人人脸上变色。 隔了半晌,普光说:“冤冤相报,无有已时。夜先生,我们决计不伤秋郡主,却要屈三位大驾,在少室山居留十年。” 夜无风说:“不行,我杀性已动,忍不住要将白大掌门的儿子断其四肢、毁其双目,再将晋掌门那几个爱妾和儿子一并杀了。龚先生的令爱,更加不容她活在世上。” 金泽丰大惊,不知这喜怒难测的大魔头只不过虚言恫吓,还是真的要大开杀戒。 长春说:“夜先生,咱们来打个赌,你瞧如何?” 夜无风说:“老夫赌运不佳,打赌没把握,杀人却有把握。杀高手没有把握,杀高手的父母子女、大老婆小老婆却挺有把握。”长春说:“那些人没什么武功,杀之不算英雄。”夜无风说:“虽然不算英雄,却可叫我的对头一辈子伤心,老夫就开心得很了。”长春说:“你自己没了女儿,也没什么开心。没有女儿,连女婿也没了。你女婿不免去做人家的女婿,你也不见得有什么光彩。”夜无风说:“没有法子,没有法子。我只好将他们一古脑儿都杀了,谁叫我女婿对不住我女儿呢?” 长春说:“这样吧,我们不倚多为胜,你也不可胡乱杀人。大家公公平平,以武功决胜败。你们三位,和我们之中的三个人比斗三场,三战两胜。” 普光忙说:“是极,长春道兄高见大是不凡。点到为止,不伤人命。” 夜无风说:“我们三人倘若败了,便须在少室山上居留十年,不得下山,是也不是?” 长春说:“正是。要是三位胜了两场,我们自然服输,任由三位下山,这八名弟子也只好算是白死了。” 夜无风说:“我心中对你牛鼻子有一半佩服,觉得你所说的话,也有一半道理。那你们这一方是哪三位出场?由我挑选成不成?” 白登说:“方丈大师是主,他是非下场不可的。老夫的武功搁下了十几年,也想试上一试。至于第三场吗?这场赌赛既是长春道长的主意,他终不成袖手旁观,出个难题让人家顶缸?只好让他的太极剑法露上一露了。”他们这边十人之中,虽然个个不是庸手,毕竟以普光方丈、长春道长和他自己三人武功最高。他一口气便举了这三人出来,可说已立于不败之地。夜清秋不过十八九岁年纪,武功再高,修为也必有限,不论和哪一位掌门相斗,注定是要输的。 龚政伟等一齐称是。普光、长春、白登三人是正派中的三大高手,任谁一人的武功都不见得会在夜无风之下,比之古深只怕尚可稍胜半筹,三战两胜,赢面占了七八成,甚至三战三胜,也是五五之数。各人所担心的,只是怕擒不住夜无风,给他逃下山去,以阴险毒辣手段戕害各人的家人弟子,只要是正大光明决战,那就无所畏惧了。 夜无风说:“三战两胜,这个不妥,咱们只比一场。你们挑一位出来,我们这里也挑一人,干干脆脆只打一场了事。” 白登说:“夜兄,今日你们势孤力单,处在下风。别说我们这里十个人,已比你方多了三倍有余,方丈大师一个号令出去,单是少林派一等一的高手,便有二三十位,其余各派好手还不计在内。”夜无风说:“因此你们要倚多为胜。”白登说:“不错,正是要倚多为胜。”夜无风说:“不要脸之至。”白登说:“无故杀人,才不要脸。” 夜无风说:“杀人一定要有理由?白大掌门,你吃荤还是吃素?”白登哼了一声说:“在下杀人也杀,干嘛吃素?”夜无风说:“你每杀一人,死者都是罪有应得的了?”白登说:“这个自然。”夜无风说:“你吃牛吃羊,牛羊又有什么罪?” 普光说:“阿弥陀佛,夜先生这句话,大有菩萨心肠。”白登说:“普光方丈别上他的当。他将咱们这八个无辜丧命的弟子比作了牛羊。”夜无风说:“虫蚁牛羊,菩萨凡人,都是众生。”普光又说:“是,是。阿弥陀佛!” 白登说:“夜先生,你一意迁延时刻,今日是不敢一战的了?” 夜无风突然一声长啸,只震得屋瓦俱响,供桌上的十二支蜡烛一齐暗了下来,待他啸声止歇,烛光这才重明。众人听了他这一啸声,都不禁心头怦怦而跳,脸上变色。 夜无风说:“好,姓白的,咱们就比划比划。”白登说:“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三战两胜,你们三个人之中若有两个输了,三人便都得在少室山停留十年。” 夜无风说:“也罢!三战两胜,我们这一伙人中,若有两个输了,我们三人便在少室山上停留十年。” 正派中人听他受了白登之激,居然答允下来,无不欣然色喜。 夜无风说:“我就跟你再打一场,古特助斗晋矮子,我女儿女的斗女的,便向焦女侠请教。”白登说:“不行。我们这边由哪三人出场,由我们自己来推举,岂能由你指定。”夜无风问:“一定要自己来选,不能由对方指定?” 白登说:“正是。少林、武当两大掌门,再加上区区在下。”夜无风说:“凭你的声望、地位和武功,又怎能和少林、武当两大掌门相提并论?”白登哼了一声说:“在下自不敢和少林、武当两大掌门相提并论,却勉强可跟阁下斗斗。” 夜无风哈哈大笑说:“普光方丈,在下向你讨教少林神拳,配得上吗?” 普光说:“阿弥陀佛,老衲功夫荒疏已久,不是夜先生的对手。但老衲亟盼屈留大驾,只好拿几根老骨头来挨挨施主的拳脚。” 白登见他竟向普光方丈挑战,固是摆明了轻视自己,心下却是一喜,暗想:“我本来担心你跟我斗,让古深跟长春斗,却叫你女儿去斗普光。古深武功了得,长春道长若有疏虞,我又输了给你,那就糟了。”当下不再多言,向旁退开了几步。 余人将地下的八具尸体搬在一旁,空出殿中的战场。 第204章 计赚千手如来 夜无风说:“方丈大师请。”双袖一摆,抱拳为礼。普光合十还礼说:“夜先生请先发招。”夜无风说:“在下使的是北斗集团正宗功夫,大师使的是少林派正宗武艺。咱们正宗对正宗,这一架原是要打的。” 晋培安说:“呸!你北斗集团是什么正宗了?也不怕丑!”夜无风说:“方丈,让我先杀了晋矮子,再跟你斗。我杀晋矮子,不过瞧着他讨厌,今天不杀,还不算一场比武。”普光忙说:“不可。”知此人出手似电,一击如雷霆,说不定晋培安真的给他杀了,当下更不耽搁,轻飘飘拍出一掌,叫道:“夜先生,请接掌。” 这一掌招式寻常,但掌到中途,忽然微微摇晃,登时一掌变两掌,两掌变四掌,四掌变八掌。夜无风脱口叫道:“千手如来掌!”心知只须迟得顷刻,他便八掌变十六掌,进而幻化为三十二掌,当即呼的一掌拍出,攻向普光右肩。普光左掌从右掌掌底穿出,仍微微晃动,一变二、二变四地掌影飞舞。夜无风身子跃起,呼呼还了两掌。 金泽丰居高临下,凝神细看,见普光方丈掌法变幻莫测,每一掌击出,甫到中途,已变为好几个方位,掌法如此奇幻,直是生平所未睹。夜无风的掌法却单纯质朴,出掌收掌,似乎显得有些窒滞生硬,但不论普光的掌法如何离奇莫测,一当夜无风的掌力送到,他必随之变招,看来两人旗鼓相当,功力悉敌。 金泽丰拳脚功夫造诣甚浅,因之特色剑法中那“破掌式”一招便也学不到家,既看不出对方拳脚中的破绽,便没法乘虚而入。这两大高手所施展的乃当世最高深的掌法,他看得莫名其妙,浑不明其中精奥,寻思:“剑法上我可胜得长春道长,与夜前辈相斗,也不输于他。但遇到眼前这两位的拳掌功夫,我只好用利剑一味抢攻。师叔祖说,我要练得二十年后,方可与当世高手一争雄长,主要当是指‘破掌式’而言。”看了一会儿,见夜无风突然双掌平平推出,普光连退三步,金泽丰一惊,暗叫:“啊哟,糟糕,普光方丈要输。”接着便见普光左掌划了几个圈子,右掌急拍,上拍下拍,左拍右拍,拍得几拍,夜无风便退一步,再拍几拍,夜无风又退一步。 金泽丰心想:“还好,还好!”他轻吁一口气,忽想:“为什么我见普光方丈要输,便即心惊,见他扳回,则觉宽慰?是了,普光方丈是有道高僧,夜前辈毕竟是左道之士,我心中总还有善恶是非之念。”转念又想:“可是夜前辈若输,清秋便须在少室山上囚禁十年,岂是我心中所愿?”一时之间,连自己也不明白到底盼望谁胜谁败,内心只隐隐觉得,夜无风父女与古深一入江湖,世上便即风波大作,但心中又想:“风波大作,又有什么不好?那不是挺热闹么?” 他眼光慢慢转过去,只见清秋倚在柱上,娇怯怯的一副弱不禁风模样,秀眉微蹙,若有深忧,突然间怜念大盛,心想:“我怎忍让她在此再给囚禁十年?她怎经得起这般折磨?”想到她为了相救自己,甘愿舍生,自己一生之中,师友厚待者虽也不少,可没一个人竟能如此甘愿把性命来交托给了自己。胸口热血上涌,只觉别说清秋不过是北斗集团前总裁的女儿,纵然她万恶不赦、天下人皆欲杀之而甘心,自己宁可性命不在,也决计要维护她平安周全。 殿上的十一对目光,却都注视在普光和夜无风的掌法之上,心下无不赞叹。白登心想:“幸亏夜老怪挑上了普光方丈,否则他这似拙实巧的掌法,我便不知如何对付才好。本门的大金山掌与之相比,显得招数太繁,变化太多,不如他这掌法的攻其一点,不及其余。”古深却想:“少林派武功享名千载,果然非同小可。普光方丈这‘千手如来掌’掌法虽繁,功力不散,那确是千难万难。倘若让我遇上了,只好跟他硬拼内力,掌法是比他不过的了。”龚政伟、晋培安等各人心中,也均以本身武功与二人的掌法相印证。 夜无风酣斗良久,渐觉普光的掌法稍形缓慢,心中暗喜:“你掌法虽妙,终究年纪老了,难以持久。”当即急攻数掌,劈到第四掌时,猛觉收掌时右臂微微一麻,内力运转,不甚舒畅,不由得大惊,知是自身内力的干扰,心想:“这老和尚所练的易筋经内功竟如此厉害,掌力没和我掌力相交,却已在克制我的内力。”心知再斗下去,对方深厚的内力发出来,自己势须处于下风,眼见普光左掌拍到,一声呼喝,左掌迅捷无伦地迎了上去,啪的一声响,双掌相交,两人各退了一步。 夜无风只觉对方内力虽然柔和,却浑厚无比,自己使出了“银河星爆”,竟吸不到他丝毫内力,心下更加惊讶。普光连说:“善哉!善哉!”跟着右掌击到。 夜无风又出右掌与之相交。两人身子一晃,夜无风但觉全身气血都晃了一晃,当即疾退两步,陡地转身,右手已抓住了晋培安胸口,左掌往他天灵盖疾拍下去。 这一下兔起鹘落,实是谁都料想不到的奇变,眼见夜无风与普光方丈相斗,情势渐居不利,按理说他力求自保尚且不及,哪知竟会转身去攻击晋培安。这一招变得太奇太快,否则晋培安也是一代武学宗匠,若与夜无风相斗,虽最后必败,却决不致在一招之间便为他所擒。众人“啊”的一声,齐声呼叫。 普光身子跃起,犹似飞鸟般扑到,双掌齐出,击向夜无风后脑,这是武学中“围魏救赵”之策,攻敌之不得不救,旨在逼得夜无风撤回击向晋培安头顶的左掌,反手挡架。 众高手见普光方丈在这瞬息之间使出这一掌,都大为钦服,却来不及喝彩,情知晋培安这条性命是有救了。岂知夜无风左掌固是撤了回来,却不反手挡架,一把便抓住了普光的“膻中穴”,跟着右手一指,点中了他心口。普光身子一软,摔倒在地。 众人大惊之下,纷纷呼喝,一齐拥了上去。 白登突然飞身而上,发掌猛向夜无风后心击到。夜无风反手回击,喝道:“好,这是第二场。”白登忽拳忽掌,忽指忽抓,片刻间已变了十来种招数。 夜无风给他陡然一轮急攻,一时只能勉力守御。他适才和普光相斗,最后这三招虽是用智,却也已竭尽平生之力,否则以少林派掌门如此深厚的内功,如何能让他一把抓住“膻中穴”?一指点中心口?这几招全力以搏,实是孤注一掷。 夜无风所以胜得普光方丈,纯是使诈。他算准对方心怀慈悲,自己突向晋培安痛下杀手,一来余人相距较远,纵欲救援也所不及,二来各派高手与晋培安无甚交情,决不会甘冒大险,舍生相救,只普光方丈却定会出手。当此情境,这位少林方丈唯有攻击自己,以解晋培安之困,但他对普光方丈击来之掌偏又不挡不格,反拿对方要穴。这一招又险到了极处。普光双掌击他后脑,不必击实,掌风所及,便能令他脑浆迸裂。他反擒晋培安之时,便已拿自己性命来作此大赌,赌的是这位佛门高僧菩萨心肠,眼见双掌可将自己后脑击碎,便会收回掌力。但普光身在半空,双掌击出之后随即全力收回,纵是绝顶高手,胸腹之间内力亦必不继。他一拿一点,果然将普光方丈点倒。只是普光浑厚的掌力所及,已扫得他后脑剧痛欲裂,一口丹田之气竟转不上来。 长春忙扶起普光,拍开他被封的穴道,叹气说:“方丈师兄一念之仁,反遭奸人所算。”普光说:“阿弥陀佛。夜先生心思机敏,斗智不斗力,老夫是输了。” 龚政伟大声说:“夜先生行奸使诈,胜得毫不光明正大,非正人君子之所为。”古深笑着说:“我北斗集团之中,也有正人君子么?夜总裁若是正人君子,早就跟你同流合污了,还比试什么?”龚政伟为之语塞。 夜无风背靠木柱,缓缓出掌,将白登的拳脚一一挡开。白登向来自负,若在平时,决不会当夜无风力斗少林派第一高手之后,又去向他索战。明占这等便宜,绝非一派宗师之所为,未免为人所不齿。但夜无风适才点倒普光方丈,纯是利用对方一片好心,胜得奸诈之极,正派各人无不为之扼腕大怒。他奋不顾身地上前急攻,旁人均道他是激于义愤,已顾不到是否车轮战。在白登却正是千载难逢的良机。 古深见夜无风一口气始终缓不过来,抢到柱旁,说道:“白大掌门,你捡这便宜,可要脸么?我来接你的。”白登说:“待我打倒了这姓夜的匹夫,再跟你斗,老夫还怕你车轮战么?”呼的一拳,向夜无风击出。 夜无风左手撩开,冷冷说:“古兄弟,退开!” 古深知总裁极为要强好胜,不敢违拗,说道:“好,我就暂且退开。只是这姓白的无耻卑鄙,我踢他屁股。”飞起一脚,便往白登后臀踢去。 白登怒问:“两个打一个吗?”斜身避让。岂知古深虽作飞腿之状,这一腿竟没踢出,只右脚抬起,微微一动,乃是一招虚招。他见白登上当,哈哈一笑说:“孙子王八蛋刚说过要倚多为胜。”一纵向后,站在夜清秋身旁。 第205章 十载宿敌重论 白登这么一让,攻向夜无风的招数缓了一缓。高手对招,相差原只一线,夜无风得此余暇,深深吸一口气,内息畅通,登时精神大振,砰砰砰三掌劈出。白登奋力化解,心下暗暗吃惊:“这老儿十多年不见,功力大胜往昔,今日若要赢他,可须全力相拼。” 两人此番二度相逢,这一次相斗,乃在天下顶尖高手之前一决雌雄。两人都将胜败之数看得极重,可不像适才夜无风和普光方丈较量之时那样和平。夜无风一上来便使杀招,双掌便如刀削斧劈一般;白登忽拳忽掌,忽抓忽拿,更极尽变化之能事。 两人越斗越快,金泽丰在木匾之后瞧得眼也花了。他看夜无风和普光方丈相斗,只不过看不懂二人的招式精妙所在,但此刻二人身形招式快极,竟连一拳一掌如何出、如何收,也都看不明白。他转眼去看清秋,只见她脸色雪白,双眼长长的睫毛垂了下来,脸上却无惊异或担心的神态。古深的脸色却忽喜忽忧,一时惊疑,一时惋惜,一时攒眉怒目,一时咬牙切齿,倒似比他亲自决战犹为要紧。金泽丰心想:“古大哥的见识自比清秋高明得多,他如此着急,只怕夜前辈这一仗很是难赢。” 慢慢斜眼过去,见到那边师父和师母并肩而立,其侧是普光方丈和长春道长。两人身后一个是北极派掌门盛竹子,一个是南特派掌门若干愚。若干愚来到殿中之后,始终未曾出过半分声息,金泽丰一见到他瘦瘦小小的身子,胸中登时感到一阵温暖,随即心想:“妙玉小师妹她们这群兰陵弟子没了师父,可不知怎样了。”八达派掌门晋培安独个儿站在墙后,手按剑柄,满脸怒色。站在西侧的是一个满头白发的老者,身穿乞丐装束,当是丐帮帮主王宴球。另一个穿一袭青衫,模样颇为潇洒,当是昆仑派掌门乾坤一剑震山子了。 这九人乃当今正派中最强的高手,若不是九人都在全神贯注地观战,自己在木匾后藏身这么久,虽竭力屏气凝息,多半还是早已给下面诸人发觉了。他暗想:“下面聚集着这许多高人,尤其有师父师母在内,而普光方丈、长春道长、若干愚先生这三位,更是我十分尊敬的前辈。我在这里偷听他们说话,委实不敬之极,虽说是我先到而他们后至,但不论如何,总之是我在这里窃听,倘若给他们发觉,我可当真无地自容了。”只盼夜无风尽快再胜一场,三战两胜,便可带着清秋从容下山,一等普光方丈他们退出后殿,自己便赶下山去和清秋相会。 一想到和清秋对面相晤,不由得胸口一热,连耳根子也热烘烘的,自忖:“自今而后,我真的要和清秋结为夫妻吗?她待我情深义重,可是我……可是我……”这些日子来,虽然时时想到清秋,但每次念及,总是想到要报她相待之恩,要助她脱却牢狱之灾,要在江湖上大肆宣扬,是自己对她倾心,并非她对己有意,免得江湖豪士讥嘲于她,令她尴尬羞惭。每当清秋的倩影在脑海中出现之时,心中却并不感到喜悦不胜之情、温馨无限之意,和他想到龚乐媛时温柔缠绵的心意大不相同,对于清秋,内心深处竟似乎有些惧怕。 他和夜清秋初遇,一直当她是个老太太,心中对她有七分尊敬,三分感激;其后见她举手杀人,指挥群豪,尊敬之中不免掺杂了几分惧怕,直至得知她对自己颇有情意,这几分厌憎之心才渐渐淡了;及后得悉她为自己舍身少林,那更是深深感激。然而感激之意虽深,却并无亲近之念,只盼能报答她的恩情;听到夜无风说自己是他女婿,心底竟颇感为难。这时见到她的丽色,只觉和她相距极远极远。 他向夜清秋瞧了几眼,不敢再看,只见古深双手握拳,两目圆睁,顺着他目光看夜无风和白登时,见白登已缩在殿角,夜无风一掌一掌向他劈过去,每一掌都似开山大斧一般,威势惊人。白登全处下风,双臂出招极短,攻不到一尺便即缩回,显似只守不攻。突然之间,夜无风一声大喝,双掌疾向对方胸口推去。四掌相交,蓬的一声大响,白登背心撞向墙壁,头顶泥沙灰尘簌簌而落,四掌却不分开。金泽丰只感到身子摇动,藏身的那张木匾似乎便要跌落。他一惊之下,便想:“白盟主这番可要糟了。他二人比拼内力,夜前辈使出‘银河星爆’吸他内力,时刻一长,白盟主非输不可。” 却见白登右掌一缩,竟以左手单掌抵御对方掌力,右手伸出食中二指向夜无风戳去。夜无风一声怪叫,急速跃开。白登右手跟着点了过去。他连点三指,夜无风连退三步。 普光、长春等均大为奇怪:“素闻夜无风的‘银河星爆’擅吸对方内力,何以适才他二人四掌相交,白登竟安然无恙?难道他西圣派的内功居然不怕银河星爆?” 旁观众高手固觉惊异,夜无风心下更是骇然。 十余年前夜无风与白登剧斗,未曾使用“银河星爆”,已然占上风,眼见便可制住了白登,突感心口奇痛,真力几乎难以使用,心下惊骇无比,自知这是修练“银河星爆”的反击之力,若在平时,自可静坐运功,慢慢化解,但其时劲敌当前,如何有此余裕?正彷徨无计之际,忽见白登身后出现了两人,乃白登的师弟黄金牛米英和假面虎罗大利。夜无风立即跳出圈子,哈哈一笑说:“说好单打独斗,原来你暗中伏有帮手,君子不吃眼前亏,咱们后会有期,今日爷爷可不奉陪了。” 白登败局已成,对方竟自愿罢战,自是求之不得,他也不敢讨嘴头上便宜,说什么“要人帮手的不是好汉”之类,只怕激恼了对方,再斗下去,米英与罗大利又不便插手相助,自己一世英名不免付于流水,当即说:“谁叫你不多带几名北斗集团的帮手来?” 夜无风冷笑一声,转身就走。 这一场拼斗,面子上似乎未分胜败,但二人内心均知,自己的武功之中具有极大弱点,当日不输,实乃侥幸,自此分别苦练。 尤其夜无风更知“银河星爆”之中伏有极大隐患,便似附骨之疽一般。他不断以“银河星爆”吸取对手功力,但对手门派不同,功力有异,诸般杂派功力吸在自身,无法融而为一,作为己用,往往会出其不意地发作出来。他本身内力甚强,一觉异派内功作怪,立时将之压服,从未遇过凶险,但这一次对手是极强高手,激斗中自己内力消耗甚巨,用于压制体内异派内力的便相应减弱,大敌当前之时,既有外患,复生内忧,自不免狼狈不堪。此后潜心思索,要揣摩出一个法门来融合体内的异派内功,心无二用,乃致聪明一世的枭雄,竟连变生肘腋亦不自知,终于为夜孟春所困。他在西湖湖底一囚十二年,心无旁骛,这才悟出了融汇体内异派内功的妥善法门,修习这“银河星爆”才不致有惨遭反噬之危。 此番和白登再度相逢,一时未能取胜,当即运出“银河星爆”,与对方手掌相交,岂知一吸之下,竟发现对方内力空空如也,不知去向。夜无风这一惊非同小可。对方内力凝聚,一吸不能吸到,那并不奇,适才便吸不到普光的内力;但白登在瞬息间竟将内力藏得无影无踪,叫他的“银河星爆”无力可吸,别说生平从所未遇,连做梦也没想到过有这等奇事。 他又连吸了几下,始终没摸到白登内力的半点边儿,眼见白登指法凌厉,于是退了三步,随即变招,狂砍狠劈,威猛无俦。白登改取守势。两人又斗了二三十招,夜无风左手一掌劈过去,白登无名指弹他手腕,右手食指戳向他左肋。夜无风见他这一指劲力狠辣,心想:“难道你这一指之中,竟又没有内力?”当下微微斜身,似是闪避,其实却故意露出空门,让他戳中胸肋,同时将“银河星爆”布于胸口,心想:“你有本事深藏内力,不让我银河星爆吸到,但你以指攻我,指上若无内力,那么刺在我身上只当是给我搔痒。但若有分毫内力,便非尽数给我吸来不可。” 便在心念电闪之际,噗的一声响,白登的手指已戳中他左胸“天池穴”。 旁观众人“啊”的一声,齐声呼叫。 第206章 一招棋逢对手 白登的手指在夜无风的胸口微一停留,夜无风立即全力运功,果然对方内力犹如河堤溃决,从自己“天池穴”中直涌进来。他心下大喜,加紧施为,吸取对方内力越快。 突然之间,他身子一晃,一步步地慢慢退开,一言不发地瞪视着白登,身子发颤,手足不动,便如是给人封了穴道一般。 夜清秋惊叫:“爸爸!”扑过去扶住,只觉他手上肌肤冰凉彻骨,转头说:“古叔叔!”古深纵身上前,伸掌在夜无风胸口推拿了几下。夜无风嘿的一声,回过气来,脸色铁青说:“很好,这一着棋我倒没料到。咱们再来比比。” 白登缓缓摇了摇头。 龚政伟说:“胜败已分,还比什么?夜先生适才难道不是给白掌门封了‘天池穴’?” 夜无风呸的一声,喝道:“不错,是我上了当,这一场算我输便是。” 原来白登适才这一招大是行险,他以修练了十余年的“极光处刑”注于食指之上,拼着大耗内力,将计就计,便让夜无风吸了过去,不但让他吸去,反加催内力,急速注入对方穴道。白登所练的“极光处刑”,和碧桂园维奇所练的“玄天指”乃是一路,都是至阴至寒的功夫,不过白登的内力更深厚得多,一瞬之间,夜无风全身为之冻僵。白登乘着他“银河星爆”一窒的顷刻之间,内力一催,就势封住了他的穴道。穴道被封之举,原只见于第二三流武林人物动手之时,高手过招,决不使用这一类平庸招式。白登却舍得大耗功力,竟以第二三流的手段制胜,这一招虽是使诈,但若无极厉害的内力,却也决难办到。 古深知白登虽然得胜,但已大损真元,只怕非花上几个月时光,没法复元,便上前说:“适才白掌门说过,你打倒了夜总裁之后,再来打倒我。现下便请动手!” 普光、长春等都看得明白,白登自点中夜无风之后,脸色惨白,始终不敢开声说话,可见内力消耗之重,此刻二人倘若动手,不但白登非败不可,而且数招之间便会给古深送了性命。但这一句话白登刚才确是说过了的,眼见古深挑战,难道是自食前言不成? 众人正踌躇间,龚政伟说:“咱们说过,这三场比试,哪一方由谁出马,由该方自行决定,却不能由对方指名索战。这一句话,夜先生是答应过了的,是不是?夜先生是大英雄、大豪杰,说过了的话岂能不算?” 古深冷笑说:“龚先生能言善辩,令人好生佩服,只不过和‘君子’二字,未免有些不称。这般东拉西扯,倒似个反复无常的小人了。” 龚政伟淡淡说:“自君子的眼中看出来,天下滔滔,皆是君子。自小人的眼中看来,世上无一而非小人。” 白登慢慢挨了几步,将背脊靠到柱上,以他此时的情状,简直要站立不倒也十分为难,更不用说和人动手过招了。 武当掌门长春走上两步说:“素闻古特助有惊天动地的能耐。贫道忝居武当掌门,于正派与北斗集团之争始终未能出什么力,常感惭愧,今日有幸,若能以古特助为对手,实感荣宠。” 他武当掌门何等身份,对古深说出这等话来,那是将对方看得极重了。古深在情在理,实难推却,便说:“恭敬不如从命。久仰长春道长的‘太极剑法’天下无双,在下舍命陪君子,只好献丑。”抱拳行礼,退了两步。长春宽袍大袖双手一摆,躬身还礼。 两人相对而立,凝目互视,一时却均不拔剑。 长春与古深在武林中均享大名已久,却全无迹象不知谁高谁下,这一战决定少林寺是否能留住夜无风等一行,事关重大,可是谁也看不出胜负之数。旁观众人均和长春及古深一般的心情,都所谓“提心吊胆”。 夜无风突然说:“且慢!古兄弟,你且退下。”一伸手,从腰间拔出了长剑。 众人尽皆骇然:“他已连斗两位高手,内力显已大为耗损,竟然要连斗三阵,再来接长春道长。”白登更为惊诧,心想:“我苦练十多年的极光处刑倾注于他‘天池穴’中,纵是武功高他十倍之人,只怕也得花三四个小时方能化解。难道此人一时三刻之间便又能与人动手?”众人怎知此刻夜无风丹田之中,犹似有数十把小刀在乱攒乱刺,他使尽了力气,才将这几句话说得平平稳稳,没泄出半点痛楚之情。 长春微笑说:“夜先生要赐教么?咱们先前说过,双方由哪一位出手,由每一方自定,夜先生若要赐教,原也不违咱们约定之议。只是贫道这个便宜,却占得太大了。” 夜无风说:“在下拼斗了两位高手之余,再与道长动手,未免小觑了武当派享誉数百年的神妙剑法,在下虽然狂妄,却还不致于如此。” 长春心下甚喜,点头说:“多谢了。”他一见到夜无风拔剑,心下便大为踌躇,以车轮战胜得夜无风,说不上有何光彩,但此仗若败,武当派在武林中可无立足之地了,听说不是他自己出战,这才宽心。 夜无风说:“长春道长在贵方是生力军,我们这一边也得出一个生力军才是。”抬头叫道:“金泽丰兄弟,你下来吧!” 众人大吃一惊,都顺着他目光向头顶的木匾望去。 金泽丰更为惊讶,一时手足无措,狼狈之极,当此情势,没法再躲,只得踊身跳下,向普光方丈跪倒在地,纳头便拜说:“小子擅闯宝刹,罪该万死,谨领方丈责罚。” 普光呵呵一笑说:“原来是金少侠。我听得少侠呼吸匀净,内力深厚,心下正在奇怪,不知是哪一位高人光临敝寺。请起,请起,行此大礼,可不敢当。”说着合十还礼。 金泽丰心想:“原来他早知我藏在匾后了。” 丐帮帮主王宴球忽然说:“金泽丰,你来瞧瞧这几个字。” 金泽丰站起身来,顺着他手指向一根木柱后看去,见柱上刻着三行字。第一行是:“匾后有人。”第二行是:“我揪他下来。”第三行是:“且慢,此人内功亦正亦邪,未知是友是敌。”每一行都深入柱内,木质新露,自是普光方丈和王宴球二人以指力在柱上所刻。 金泽丰甚是惊佩,心想:“普光方丈从我极微弱的呼吸之中,能辨别我武功家数,真乃神人。”随即抱拳躬身,团团行礼说:“众位前辈来到殿上之时,小子心虚,未敢下来拜见,还望恕罪。”料想此刻师父的脸色必定难看之极,哪敢和他目光相接? 王宴球笑着说:“你作贼心虚,到少林寺偷什么来啦?”金泽丰说:“小子听闻秋郡主留居少林,斗胆前来接她出去。”王宴球笑着说:“原来是偷老婆来着,哈哈,这不是贼胆心虚,这叫作色胆包天。”金泽丰正色说:“秋郡主有大恩于我,小子纵为她粉身碎骨,亦所甘愿。”王宴球叹了口气说:“可惜,可惜。好好一个年轻人,一生前途却为女子所误。你若不坠邪道,这东华派掌门的尊位,日后还会逃得出你手掌么?” 夜无风大声说:“东华派掌门,有什么稀罕?将来老夫一命归天,北斗集团总裁的尊位,难道还逃得出我这乘龙快婿的手掌么?” 金泽丰吃了一惊,颤声说:“不……不……不能……” 夜无风笑着说:“好啦。闲话少说。阿丰,你就领教一下这位武当掌门的神剑。长春道长的剑法以柔克刚,圆转如意,世间罕有,可要小心了。”他改口称他为“阿丰”,当真是将他当作女婿了。 金泽丰默察眼前情势,双方已各胜一场,这第三场的胜败,将决定是否能救清秋下山;自己曾和长春道长比过剑,剑法上可以胜得过他,要救清秋,那是非出场不可,当下转过身来,向长春跪倒在地,叩首为礼。 长春忙伸手相扶,说道:“不敢当!少侠何以行此大礼?”金泽丰说:“道长高义,爱护小子,小子好生感激相敬。现下迫于情势,要向道长领教,心中不安。”长春哈哈一笑说:“小兄弟忒也多礼了。” 金泽丰站起身来,夜无风递过长剑。金泽丰接剑在手,剑尖指地,侧身站在下首。 长春举目望着殿外天井中的天空,呆呆出神,心下盘算金泽丰的剑招。 众人见他始终不动,似是入定一般,都觉十分奇怪。 过了良久,长春长吁一口气说:“这一场不用比了,你们四位下山去吧。” 此言一出,众人尽皆骇然。金泽丰大喜,激动之余,又欲跪倒,长春忙伸手拦住。王宴球问:“道长,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长春说:“我想不出破解他的剑法之道,这场比试,贫道认输。”王宴球说:“两位可还没动手啊。”长春说:“数日之前,在武当山下,贫道曾和他拆过三百余招,那次是我输了。今日再比,贫道仍然要输。”普光等都问:“有这等事?”长春说:“金小兄弟深得云逸道人剑法真传,贫道不是他对手。”说着微微一笑,退在一旁。 夜无风呵呵大笑说:“道长虚怀若谷,令人好生佩服。老夫本来只佩服你一半,现下可佩服你七分了。”说是七分,毕竟还没十足。他向普光方丈拱了拱手说:“方丈大师,咱们后会有期。” 第207章 惊徊玉皇险道 金泽丰走到师父师母跟前,跪倒磕头。龚政伟侧身避开,冷冷说:“可不敢当!”焦美媛心中一酸,泪水盈眶。金泽丰又过去向若干愚行礼,知他不愿旁人得悉两人之间过去的交往,只磕了三个头,却不说话。若干愚作揖还礼。 夜无风一手牵了夜清秋,一手牵了金泽丰,笑着说:“走吧!”大踏步走向殿门。 王宴球、震山子、晋培安、盛竹子等自知武功不及长春,既然长春自承非金泽丰之敌,他们心下虽将信将疑,却也不敢贸然上前挑战,自取其辱。 夜无风正要出殿,忽听得龚政伟喝道:“且慢!”夜无风回头问:“怎么?”龚政伟说:“长春道长大贤不和小人计较,这第三场可还没比。金泽丰,我来跟你比划比划。” 金泽丰大吃一惊,不由得全身皆颤,嗫嚅说:“师父,我……我……怎能……” 龚政伟却泰然自若,说道:“人家说你蒙本门前辈云逸师叔指点,剑术已深得东华派精髓,看来我也已不是你对手。虽然你已被逐出本门,但在江湖上扬名立万,使的仍是东华剑法。我管教不善,使得正派中各位前辈,都为你这不肖青年怄气,倘若我不出手,难道让别人来负此重任?我今天如不杀了你,你就将我杀了吧。”说到后来,已声色俱厉,刷的一声,抽出长剑,喝道:“你我已无师徒之情,亮剑!” 金泽丰退了一步说:“弟子不敢!” 龚政伟嗤的一剑,当胸平刺。金泽丰侧身避过。龚政伟接着又刺出两剑,金泽丰又避开了,长剑始终指地,并不出剑挡架。龚政伟说:“你已让我三招,算得已尽了敬长之义,这就拔剑!” 夜无风说:“阿丰,你再不还招,当真要将小命送在这儿不成?” 金泽丰应了声:“是。”横剑当胸。这场比试,是让师父得胜呢,还是须得胜过师父?倘若故意容让,输了这一场,纵然自己身受重伤,也不打紧,可是夜无风、古深、清秋三人却得在少室山上苦受十年囚禁。普光方丈固是有道高僧,但白登和少林寺中其他僧众,难保不对清秋他们三人毒计陷害,说是囚禁十年,但是否能保性命,挨得过这十年光阴,却难说得很。若说不让吧,自己自幼孤苦,得蒙师父师母教养成材,直与亲生父母一般,大恩未报,又怎能当着天下英雄之前,将师父打败,令他面目无光,声名扫地? 便在他踌躇难决之际,龚政伟已急攻了二十余招。金泽丰只以师父从前所授的东华剑法挡架,特色剑法每一剑都攻人要害,一出剑便是杀招,当下不敢使用。他自从习得特色剑法后,见识大进,加之内力浑厚之极,虽使的只寻常东华剑法,剑上所生的威力自然与畴昔大不相同。龚政伟连连催动剑力,始终攻不到他身前。 旁观众人见金泽丰如此使剑,自均知他有意相让。夜无风和古深相对瞧了一眼,都深有忧色。两人不约而同地想起,那日在杭州碧桂园,夜无风邀金泽丰投身北斗集团,许他担当右特助之位,日后还可既任总裁,又允授他秘诀,用以化解“银河星爆”中异种内力反噬的恶果。但这年轻人丝毫不为所动,足见他对师门甚为忠义。此刻更见他对旧日的师父师母神色恭谨之极,直似龚政伟便要一剑将他刺死,也是心所甘愿。他所使招式全为守势,如此斗下去焉有胜望?金泽丰显然决不肯胜过师父,更不肯当着这许多成名的英雄之前胜过师父。若不是他明知这一仗输了之后,清秋等三人便要在少室山囚禁,只怕拆不上十招,便已弃剑认输了。夜无风、古深二人彷徨无计,相对又望了一眼,目光中便只三个字:“怎么办?” 夜无风转过头来,向夜清秋低声说:“你到对面去。”夜清秋明白父亲意思,他是怕金泽丰顾念昔日师门之恩,这一场比试要故意相让,他叫自己到对面去,是要金泽丰见到自己之后,想到自己待他的情意,便会出力取胜。她轻轻嗯了一声,却不移动脚步。 过了片刻,夜无风见金泽丰不住后退,更加焦急,又向夜清秋说:“到对面去。”夜清秋仍然不动,连“嗯”的那一声也不答应。她心中在想:“我待你如何,你早已知道。你如以我为重,决意救我下山,你自会取胜。你如以师父为重,我便是拉住你衣袖哀哀求告,也是无用。我何必站到你的面前来提醒你?”深觉两情相悦,贵乎自然,倘要自己有所示意之后,金泽丰再为自己打算,那可无味之极了。 金泽丰随手挥洒,将师父攻来的剑招一一挡开,所使已不限于东华剑法。他若还击一招半式,早便已逼得龚政伟弃剑认输,虽见师父剑招破绽大露,却始终不出手攻击。龚政伟自已明白他的心意,运起孤虚神功,将东华剑法发挥得淋漓尽致。他既知金泽丰不会还手,每一招便全是进手招数,不再顾及自己剑法中是否留有破绽。这么一来,剑法威力何止大了一倍。 旁观众人见龚政伟剑法精妙,又占尽了便宜,却始终没法刺中金泽丰;又见金泽丰出剑有时有招,有时无招,而无招之时,长剑似乎乱挡乱架,却曲尽其妙,轻描淡写地便将龚政伟巧妙的剑招化解了,越看越佩服,均想:“长春道长自承剑术不及,当非虚言。” 龚政伟久战不下,心下焦躁,突然想起:“啊哟,不好!这小贼不愿负那忘恩负义的恶名,却如此跟我缠斗。他虽不来伤我,却总叫我难以取胜。这里在场的个个都是目光如炬的高手,便在此时,也早已瞧出这小贼是在故意让我。我不断地死缠烂打,成什么体统?哪里还像是一派掌门的模样?这小贼是要逼我知难而退,自行认输。” 他当即将孤虚神功都运到了剑上,呼的一剑,当头直劈。金泽丰斜身闪开。龚政伟圈转长剑,拦腰横削。金泽丰纵身从剑上跃过。龚政伟长剑反撩,疾刺他后心,这一剑变招快极,金泽丰背后不生眼睛,势在难以躲避。众人“啊”的一声,都叫了出来。 金泽丰身在半空,隐隐感到后心来剑,既已无处借势再向前跃,回剑挡架也已不及,他只得长剑挺出,拍在身前数尺外的木柱之上,这一借力,身子便已跃到了木柱之后,只听得噗的一声响,龚政伟长剑刺入木柱。剑刃柔韧,但他内劲所注,长剑竟穿柱而过,剑尖和金泽丰身子相距不过数寸。 众人又都“啊”的一声。这一声叫唤,声音中充满了喜悦、欣慰和赞叹之情,人人都不禁为金泽丰欢喜,既佩服他这一下躲避巧妙之极,又庆幸龚政伟终于没刺中他。 龚政伟施展平生绝技,连环三击,仍奈何不了金泽丰,又听得众人的叫唤,竟然都在同情对方,心下大为懊怒。 这“夺命连环三仙剑”是东华派剑宗的绝技,他气宗弟子原本不知。当年两宗自残,剑宗弟子曾以此剑法杀了好几名气宗好手。后来气宗弟子将剑宗的弟子屠戮殆尽、夺得东华派掌门,气宗好手仔细参详这三式高招“夺命连环三仙剑”。诸人想起当日拼斗时这三式连环的威力,心下犹有余悸,参研之时,各人均说这三招剑法入了魔道,但求剑法精妙,却忘了本派“以气驭剑”的不易至理,大家嘴里说得漂亮,内心深处对这剑法却无不佩服。 当龚政伟与金泽丰两人出剑相斗,焦美媛就已伤心欲涕,见丈夫突然使出这三招,心头大震:“当年两宗同门相残,便因重气功、重剑法的纷争而起。师兄是东华气宗的掌门,在这时居然使用剑宗绝技,若给外人识破了,岂不令人轻视齿冷?唉,他既用此招,自是迫不得已,其实他非阿丰敌手,早已昭然,又何必苦苦缠斗?”有心上前劝阻,但此事关涉实在太大,并非单是本门一派之事,欲前又却,手按剑柄,忧心如焚。 龚政伟右手一提,从柱中拔出长剑。金泽丰站在柱后,并不转出。龚政伟只盼他就此躲在木柱之后,不再出来应战,算是怕了自己,也就顾全了自己颜面。两人相对而视。金泽丰低头说:“弟子不是你老人家敌手。咱们不用再比试了吧?”龚政伟哼了一声。 夜无风说:“他师徒二人动手,没法分出胜败。方丈大师,咱们这三场比试,双方就算不胜不败。老夫向你赔个罪,咱们就此别过如何?” 焦美媛暗自舒了口长气,心想:“这一场比试,我们明明是输了。夜先生如此说,总算顾全到我们面子,如此了事,那是再好不过。” 普光说:“阿弥陀佛!夜施主这等说,大家不伤和气,足见高明,老衲自无异……”这个“议”字尚未出口,白登忽然说:“那么我们便任由这四人下山,从此为害江湖,屠杀无辜?任由他们八只手掌沾满千千万万人的鲜血,任由他们残杀天下良善?龚先生以后还算不算是东华派掌门?”普光迟疑说:“这个……”嗤的一声响,龚政伟绕到柱后,挺剑向金泽丰刺去。 金泽丰闪身避过,数招之间,二人又已斗到了殿心。龚政伟快剑进击,金泽丰或挡或避,又成了缠斗闷战之局。 第208章 惭愧迎客苍松 再拆得二十余招,夜无风笑着说:“这场比试,胜败终究是会分的,且看谁先饿死,再打得七八天,相信便有分晓了。” 众人觉得他这番话虽是夸张,但如此打法,只怕几个小时之内,也的确难有结果。 夜无风心想:“这龚老儿倘若老起脸皮,如此胡缠下去,他是立于不败之地,说什么也不会输的。可是阿丰只须有一丝半分疏忽,那便糟了,久战下去,可于咱们不利。须得以言语激他一激。”便说:“古兄弟,今日咱们来到少林寺中,当真是大开眼界。” 古深说:“不错。武林中顶尖儿的人物,尽集于此……”夜无风说:“其中一位,更加了不起。”古深问:“是哪一位?”夜无风说:“此人练就了一项神功,令人叹为观止。”古深问:“请问是什么神功?”夜无风说:“此人练的是金脸罩、铁面皮神功。”古深说:“属下只听过金钟罩、铁布衫,却没听过金脸罩、铁面皮。”夜无风说:“人家金钟罩、铁布衫功夫是周身刀枪不入,此人的金脸罩、铁面皮神功,却只练硬一张脸皮。”古深问:“这金脸罩、铁面皮神功,不知是哪一门哪一派的功夫?”夜无风说:“这功夫说来非同小可,乃东华派掌门,江湖上鼎鼎大名的玉面君子龚政伟龚先生所创。”古深说:“素闻玉面君子龚先生气功盖世,剑术神妙,果然不是浪得虚名之辈。这金脸罩、铁面皮神功,将一张脸皮练得刀枪不入,不知有何用途?”夜无风说:“这用处可说之不尽。我们不是东华派门下弟子,其中诀窍,难以了然。”古深说:“龚先生创下这路神功,从此名扬江湖,永垂不朽的了。”夜无风说:“这个自然。咱们以后遇上东华派的人物,对他们这路铁面皮神功,可得千万小心在意。”古深说:“是,属下牢记在心。练得脸皮老,谁也没法搞!” 他二人一搭一档,便如说相声一般,尽量地讥刺龚政伟。晋培安听得嘻笑不绝,大为幸灾乐祸。焦美媛一张粉脸胀得通红。 龚政伟却似一句话也没听进耳中。他提剑刺出,金泽丰向左闪避,龚政伟侧身向右,长剑斜挥,突然回头,剑锋猛地倒刺,正是东华剑法中一计妙招,叫作“浪子回头”。金泽丰举剑挡格,龚政伟剑势从半空中飞舞而下,却是一招“苍松迎客”。金泽丰挥剑挡开。 龚政伟刷刷两剑,金泽丰一怔,急退两步,不由得满脸通红,叫了声:“师父!”龚政伟哼的一声,又一剑刺过去,金泽丰再退一步。 旁观众人见金泽丰神情忸怩,狼狈万状,都大惑不解,均想:“他师父这三剑平平无奇,有什么了不起?何以竟使金泽丰难以抵挡?” 众人自均不知,龚政伟所使的这三剑,乃是金泽丰和龚乐媛二人练剑时私下所创的“方圆剑法”。当时金泽丰一片痴心,只盼日后能和学妹共缔鸳盟,龚乐媛对他也是极好。二人心中都有个孩子气的念头,心想龚政伟夫妇所传的武功,其余同门都会,这一套“方圆剑法”,天下却只他二人会使,因此使到这套剑法时,内心都有丝丝甜意。 不料龚政伟竟在此时将这三招剑法使了出来,金泽丰登时手足无措,既觉羞惭,又感伤心,心想:“学妹对我早已情断义绝,你却使出这套剑法来,叫我触景生情,心神大乱。你要杀我,便杀好了。”只觉活在世上了无意趣,不如一死了之,反而爽快。 龚政伟长剑跟着刺到,这一招却是“弄玉吹箫”。金泽丰熟知此招,迷迷糊糊中顺手挡架。龚政伟跟着使出下一式“萧史乘龙”。这两式相辅相成,姿势曼妙,尤其“萧史乘龙”这一式,长剑矫夭飞舞,直如神龙破空一般,却又潇洒蕴藉,颇有仙气。 相传春秋之时,秦穆公有女,小字弄玉,最爱吹箫。有一青年男子萧史,乘龙而至,奏箫之技精妙入神,前来教弄玉吹箫。秦穆公便将爱女许配他为妻。“乘龙快婿”这典故便由此而来。后来夫妻双双仙去。这些传说,金泽丰和龚乐媛不知听了多少遍,萧史和弄玉这故事中的绸缪之意,逍遥之乐,也不知曾多少次缭绕在他二人心底。 此刻眼见龚政伟使出这招“萧史乘龙”,金泽丰心下乱成一片,随手挡架,只想:“师父为什么要使这一招?他要激得我神智错乱,以便乘机杀我么?” 只见龚政伟使完这一招后,又使一招“浪子回头”一招“苍松迎客”,三招“方圆剑法”,跟着又是一招“弄玉吹箫”,一招“萧史乘龙”。高手比武,即令拼到千余招以上,招式也不会重复,这一招既能为对方所化解,再使也必无用,反令敌方熟知了自己的招式之后,乘隙而攻。龚政伟却将这几招第二次重使,旁观众人均大惑不解。 金泽丰见龚政伟第二次“萧史乘龙”使罢,又使出三招“方圆剑法”时,突然之间,脑海中灵光一闪,登时恍然:“原来师父是以剑法点醒我。只须我弃邪归正,浪子回头,便可重归东华门下。” 玉皇顶上有数株古松,枝叶向下伸展,有如张臂欢迎上山的游客一般,称为“迎客松”。这招“苍松迎客”,便是从这几株古松的形状上变化而出。他想:“师父是说,我若重归东华门墙,不但师父师母与众同门欢迎,连山上的松树也会欢迎我了。”蓦地里心头大震:“师父是说,不但我可重入东华门户,他还可将乐媛学妹配我为妻。师父使那数招‘方圆剑法’,明明白白地说出了此意,只是我糊涂不懂,他才又使‘弄玉吹箫’、‘萧史乘龙’这两招。” 重归东华和娶龚乐媛为妻,那是他心中两个最大的愿望,突然之间,师父当着天下高手之前,将这两件事向他允诺了,虽非明言,但在这数招剑法之中,已说得明白无比。金泽丰素知师父最重承诺,说过的话绝无反悔,他既答允自己重列门墙,又将女儿许配自己为妻,自是言出如山,一定会做到的事。霎时之间,喜悦之情充塞胸臆。 他自知龚乐媛和熊熙淳情爱正浓,对自己不但已无爱心,且大有恨意。但男女婚配,全凭父母之命,做儿女的不得自主,千百年来皆是如此。龚政伟既允将女儿许配于他,龚乐媛决计无可反抗。金泽丰心想:“我得重回东华门下,已然谢天谢地,更得与乐媛学妹为偶,那实是喜从天降了。乐媛学妹初时定然不乐,但我处处顺从于她,日子久了,定会感于我的至诚,慢慢地回心转意。”龚乐媛向他大发娇嗔,他终于哄得她转嗔为喜,过往已不知有几十百次,而他深知学妹性情,有把握必能办到。 他心下大喜,脸上自也笑逐颜开。龚政伟又是一招“浪子回头”,一招“苍松迎客”,两招连绵而至。剑招渐急,若不可耐。金泽丰猛地省悟:“师父叫我浪子回头,当然不是口说无凭,是要我立刻弃剑认输,这才将我重行收归门下。我得重返东华,再和乐媛学妹成婚,人生又复何求?但清秋、夜前辈、古大哥却又如何?这场比试一输,他们三人便得留在少室山上,说不定尚有杀身之祸。我贪图一己欢乐,却负人一至于斯,那还算是人么?”言念及此,不由得背上出了一阵冷汗,眼中瞧出来也模模糊糊,只见龚政伟长剑横过,在他自己口边掠过,跟着剑锋便推过来,正是一招“弄玉吹箫”。 金泽丰心中又是一动:“清秋甘心为我而死,我竟可舍之不顾,天下负心薄幸之人,还有更比得上我金泽丰吗?无论如何,我可不能负了清秋对我的情义。”突然脑中一晕,只听得铮的一声响,一柄长剑落在地下。 旁观众人“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金泽丰身子晃了晃,睁开眼来,只见龚政伟正向后跃开,满脸怒容,右腕上鲜血涔涔而下,再看自己长剑时,剑尖上鲜血点点滴滴地掉下来。他大吃一惊,才知适才心神混乱之际,随手挡架攻来的剑招,不知如何,竟使出了特色剑法中的剑法,刺中了龚政伟的右腕。他立即抛去长剑,跪倒在地,说道:“师父,弟子罪该万死。” 龚政伟一腿飞出,正中他胸膛。这一腿力道好不凌厉,金泽丰登时身子飞起,身在半空之时,便只觉眼前一团漆黑,直挺挺地摔下来,耳中隐约听得砰的一声,身子落地,却已不觉疼痛,就此人事不知了。 第209章 诉衷情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金泽丰渐觉身上寒冷,慢慢睁开眼来,只觉得火光耀眼,又即闭上,听得夜清秋欢声叫道:“你……你醒转来啦!” 金泽丰再度睁眼,见夜清秋一双妙目正凝视着自己,满脸都是喜色。金泽丰便欲坐起,夜清秋摇手说:“躺着再歇一会儿。”金泽丰一看周遭情景,见处身在一个山洞之中,洞外生着一堆大火,这才记得是给师父踢了一脚,问道:“我师父师母呢?” 夜清秋扁扁嘴说:“你还叫他师父吗?天下也没这般不要脸的师父。你一味相让,他却不知好歹,终于弄得下不了台,还这么狠心踢你一腿。震断了他腿骨,才是活该。” 金泽丰惊问:“我师父断了腿骨?”夜清秋微笑说:“没震死他是客气的呢?爸爸说,你对银河星爆还不会运用,否则也不会受伤。”金泽丰喃喃说:“我刺伤了师父,又震断了他腿骨,真是……真是……”夜清秋问:“你懊悔吗?”金泽丰心下惶愧已极,说道:“我实是大大的不该。当年若不是师父师母抚养我长大,说不定我早已死了,焉能得有今日?我恩将仇报,真是禽兽不如。” 夜清秋说:“他几次三番地痛下杀手,想要杀你。你如此忍让,实已报了师恩。像你这样的人,到哪里都不会死,就算龚政伟夫妇不养你,你在江湖上做小叫化,也决计死不了。他把你逐出东华派,师徒间的情义早已断了,还想他作甚?”说到这里,慢慢放低了声音说:“丰哥,你为了我而得罪师父师母,我……我心里……”说着低下了头,晕红双颊。 金泽丰见她露出了小女儿的腼腆神态,洞外熊熊火光照在她脸上,直是明艳不可方物,不由得心中一荡,伸出手去握住了她左手,叹了口气,不知说什么才好。 夜清秋柔声问:“你为什么叹气?你后悔识得我吗?”金泽丰说:“没有,没有!我怎会后悔?你为了我,宁肯把性命送在少林寺里,我以后粉身碎骨,也报不了你的大恩。”夜清秋凝视他双目说:“你为什么说这等话?你直到现下,心中还是在将我当作外人。” 金泽丰内心一阵惭愧,在他心中,确然总对她有一层隔膜,说道:“是我说错了,自今而后,我要死心塌地地对你好。”这句话一出口,不禁想到:“乐媛学妹呢?乐媛学妹?难道我从此忘了乐媛学妹?” 夜清秋眼光中闪出喜悦的光芒,说道:“丰哥,你这是真心话呢,还是哄我?” 金泽丰当此之时,再也不自计及对龚乐媛铭心刻骨的相思,全心全意说:“我如是哄你,叫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夜清秋的左手慢慢翻转,也将金泽丰的手握住了,只觉一生之中,实以这一刻光阴最是难得,全身都暖烘烘的,一颗心却又如在云端飘浮,但愿天长地久,永恒如此。过了良久,缓缓说:“咱们武林中人,只怕是注定要不得好死的了。你日后倘若对我负心,我也不盼望你天打雷劈,我……我……我宁可亲手一剑刺死了你。” 金泽丰心头一震,万料不到她竟会说出这句话来,怔了一怔,笑着说:“我这条命是你救的,早就归于你了。你几时要取,随时来拿去便是。”夜清秋微微一笑说:“人家说你是个浮滑无行的浪子,果然说话这般油腔滑调,没点正经。也不知是什么缘份,我就是……就是喜欢了你这个轻薄浪子。”金泽丰笑着说:“我几时对你轻薄过了?你这么说我,我可要对你轻薄了。”说着坐起身来。 夜清秋双足一点,身子弹出数尺,沉着脸说:“我心中对你好,咱们可得规规矩矩的。你若当我是个水性女子,可以随便欺我,那可看错人了。” 金泽丰一本正经说:“我怎敢当你是水性女子?你是一位年高德劭、不许我回头瞧一眼的姥姥。” 夜清秋噗哧一笑,想起初识金泽丰之时,他一直叫自己“姥姥”,神态恭谨之极,不由得笑靥如花,坐了下来,却和金泽丰隔着有三四尺远。 金泽丰笑着说:“你不许我对你轻薄,今后我仍一直叫你姥姥好啦。”夜清秋笑着说:“好啊,乖孙子。”金泽丰说:“姥姥,我心中有……”夜清秋说:“不许叫姥姥,待过得六十年,再叫不迟。”金泽丰说:“若从现下叫起,能一直叫你六十年,这一生可也不枉了。” 夜清秋心神荡漾,寻思:“当真得能和他厮守六十年,便天上神仙,也是不如。” 金泽丰见到她的侧面,鼻子微耸,长长睫毛低垂,容颜娇嫩,脸色柔和,心想:“这样美丽的姑娘,为什么江湖上成千成万桀骜不驯的豪客,竟会对她又敬又畏,又甘心为她赴汤蹈火?”想要询问,却觉在这时候说这等话未免大煞风景,欲言又止。 夜清秋说:“你想说什么话,尽管说好了。”金泽丰说:“我一直心中奇怪,为什么胖瘦尊者他们,会对你怕得这么厉害。”夜清秋嫣然一笑说:“我知道你若不问明白这件事,总是不放心。只怕在你心中,始终当我是个妖魔鬼怪。”金泽丰说:“不,不,我当你是位神通广大的活神仙。” 夜清秋微笑说:“你说不了三句话,便会胡说八道。其实你这人,也不见得真的是浮薄无行,只不过爱油嘴滑舌,以致大家说你是个浪荡子弟。”金泽丰说:“我叫你姥姥之时,可曾油嘴滑舌吗?”夜清秋说:“那你一辈子叫我姥姥好了。”金泽丰说:“我要叫你一辈子,只不过不是姥姥。” 夜清秋脸上浮起红云,心下甚甜,低声说:“只盼你这句话,不是油嘴滑舌才好。”金泽丰说:“你怕我油嘴滑舌,这一辈子你给我煮饭,菜里不放猪油豆油。”夜清秋微笑说:“我可不会煮饭,连烤青蛙也烤焦了。” 金泽丰想起那日二人在荒郊溪畔烤蛙,只觉此时此刻,又回到了当日的情景,心中满是缠绵之意。 夜清秋低声说:“只要你不怕我煮的焦饭,我便煮一辈子饭给你吃。”金泽丰说:“只要是你煮的,每日我便吃三大碗焦饭,却又何妨?”夜清秋轻轻说:“你爱说笑,尽管说个够好了。其实,你说话逗我欢喜,我也开心得很呢。” 两人四目交投,半晌无语。隔了好一会儿,夜清秋缓缓说:“我爸爸本是北斗集团的总裁,你是早知道的。后来哥哥……不,夜孟春,我一直叫他哥哥,可叫惯了,他行使诡计,把爸爸囚禁起来,欺骗大家,说爸爸在外逝世,遗命要他接任总裁。当时我年纪还小,夜孟春又机警狡猾,这件事做得不露半点破绽,我也就没丝毫疑心。夜孟春为了掩人耳目,对我异乎寻常的优待客气,我不论说什么,他从来没一次驳回。因此我在集团地位甚为尊荣。”金泽丰说:“那些江湖豪客,都是北斗集团属下的了?”夜清秋说:“他们并非全都是正式会员,大多数是挂名的,一向归北斗集团统属,他们的首领也大都服过集团的‘魅影丸’。” 金泽丰哼了一声。当日他在碧桂园,曾见北斗集团资工郭威庭、部长万红霞等人一见夜无风那几颗火红色的“魅影丸”,登即吓得魂不附体,想到当日情景,不由得眉头微皱。 夜清秋继续说:“这‘魅影丸’服下之后,每年须服一次解药,否则毒性发作,死得惨不堪言。夜孟春对那些江湖豪士十分严厉,小有不如他意,便扣住解药不发,每次总是我去求情,讨得解药给了他们。”金泽丰说:“那你可是他们的救命恩人了。” 夜清秋说:“也不是什么恩人。他们来向我磕头求告,我可硬不了心肠,置之不理。原来这也是夜孟春掩人耳目之策,他是要使人人知道,他对我十分爱护尊重。这样一来,自然再也无人怀疑他的总裁尊位是篡夺来的。” 金泽丰点头说:“此人也当真工于心计。”夜清秋说:“不过老是要我向夜孟春求情,实在太烦。再者,云天之巅的情形也跟以前大不相同了。人人见了夜孟春都要满口谀词,肉麻无比。前年春天,我叫师侄拂云叟陪伴,出来游山玩水,见到洛阳十里画廊有静,住下来挺好,便隐居了一段时日,既免再管集团的闲事,也不必向夜孟春说那些无耻言语。想不到竟撞到了你。”她向金泽丰瞧了一眼,想起十里画廊初遇的情景,轻轻叹息一声,心中充满了柔情。过了好一会儿说:“来到少林寺的这数千豪客,当然并非都曾服过我求来的解药。但只要有一人受过我的恩惠,他的亲人好友、门下弟子、所属帮众等等,自然也都承我的情了。再说,他们到少室山来,也未必真的是为了我,多半还是应金少侠的召唤,不敢不来。”说到这里,抿嘴一笑。 金泽丰叹气说:“你跟着我没什么好处,这油嘴滑舌的本事,倒也长进了三分。” 夜清秋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她一生下地,北斗集团中人人便当她公主一般,谁也不敢违拗她半点,待得年纪愈长,更加颐指气使,要怎么便怎么,从没一人敢和她说一句笑话。此刻和金泽丰如此笑谑,当真是生平从无此乐。 第210章 立寒宵 过了一会儿,夜清秋将头转向山壁说:“你率领众人到少林寺来接我,我自然欢喜。那些人贫嘴贫舌,背后都说我……说我真心对你好,而你却是个风流浪子,到处留情,压根儿没将我放在心上……”说到这里,声音渐渐低了下来,幽幽说:“你这般大大地胡闹一场,总算是给足了我面子,我……我就算死了,也不枉担了这虚名。” 金泽丰说:“你负我到少林寺求医,我当时一点也不知道,后来又给关在碧桂园底牢,待得脱困而出,又遇上了兰陵派的事。好容易得悉情由,再来接你,已累你受了不少苦啦。” 夜清秋说:“我在少林寺后山,也没受什么苦。我独居一间石屋,每隔十天,便有个老和尚给我送柴送米,平时有个佣妇给我煮饭洗衣。那老和尚与佣妇什么都不知道,也就什么都没说。直到兰凝、兰英两位师太来到少林,方丈要我去相见,才知道他没传你易筋经。我发觉上了当,生气得很,便骂了方丈。兰凝师太劝我不用着急,说你平安无恙,又说是你求她二位师太来向少林方丈求情的。” 金泽丰说:“你听她这么说,才不骂方丈大师了?” 夜清秋说:“少林寺方丈听我骂他,只是微笑,也不生气,说道:‘女施主,老衲当日要金少侠归入少林门下,算是我的弟子,老衲便可将本门易筋经内功相授,助他驱除体内的异种真气。但他坚决不允,老衲也没法相强。再说,你当日背负他上……当日他上山之时,朝不保夕,奄奄一息,下山时内伤虽然未愈,却已能步履如常,少林寺对他总也不无微功。’我想这话也有道理,便说:‘那你为什么留我在山?出家人不打诳语,那不是骗人么?’” 金泽丰说:“是啊,他们可不该瞒着你。”夜清秋说:“方丈说起来却又是一片道理。他说留我在少室山,是盼望以佛法化去我的什么暴戾之气,当真胡说八道之至。”金泽丰说:“是啊,你又有什么暴戾之气了?”夜清秋说:“你不用说好话讨我欢喜。我暴戾之气当然是有的,不但有,而且相当不少。不过你放心,我不会对你发作。”金泽丰说:“承你另眼相看,那可多谢了。” 夜清秋说:“当时我对方丈说:‘你年纪这么大了,却来欺侮我们年纪小的,也不怕丑。’方丈说:‘那日你自愿在少林寺舍身,以换金少侠这条性命。我们虽没治愈金少侠,可也没要了你的性命。听兰陵派两位师太说,金少侠近来在江湖上着实做了不少行侠仗义的好事,老衲也代他欢喜。冲着兰陵派两位师太的金面,你这就下山去吧。’他还答允释放我百余名江湖朋友,我很承他的情,向他拜了几拜。就这么着,我跟兰陵派两位师太下山来了。后来在山下听到消息,说你已率领了数千人到少林寺来接我。两位师太说:少林寺有难,她们不能袖手。于是和我分手,要我来阻止你。不料两位心地慈祥的前辈,竟会死在少林寺中。”说着长长地叹了口气,不禁泫然欲泣。 金泽丰叹气说:“不知是谁下的毒手。两位师太身上并没伤痕,连如何丧命也不知。” 夜清秋说:“怎么没伤痕?我和爸爸、古叔叔在寺中见到两位师太的尸身,我曾解开她们衣服察看,见到二人心口都有一粒针孔大的红点,是给人用钢针刺死的。” 金泽丰“啊”的一声,跳起来说:“毒针?武林之中,有谁是使毒针的?” 夜清秋摇头说:“爸爸和古叔叔见闻极广,可是他们也不知道。爸爸说,这针并非毒针,其实是件兵刃,刺入要害,致人死命,只是刺入兰凝师太心口那一针,略略偏斜了些。”金泽丰说:“是了。我见到兰凝师太之时,她还没断气。这针既是当心刺入,那就并非暗算,而是正面交锋。那么害死两位师太的,定是武功绝顶的高手。”夜清秋说:“我爸爸也这么说。既有了这条线索,要找到凶手,想亦不难。” 金泽丰伸掌在山洞的洞壁上用力一拍,大声说:“清秋,我二人有生之年,定当为两位师太报仇雪恨。”夜清秋说:“正是。” 金泽丰扶着石壁坐起身来,但觉四肢运动如常,胸口也不疼痛,竟似没受过伤一般,说道:“这可奇了,我师父踢了我这一腿,好似没伤到我什么。” 夜清秋说:“我爸爸说,你已吸到不少别人的内力,内功高出你师父甚远。只因你不肯运力和你师父相抗,这才受伤,但有深厚内功护体,受伤甚轻。古叔叔给你推拿了几次,激发你自身的内力疗伤,很快就好了。只是你师父的腿骨居然会断,那可奇怪得很。爸爸想了半天,难以索解。”金泽丰说:“我内力既强,师父这一腿踢来,我内力反震,害得他老人家折断腿骨,为什么奇怪?”夜清秋说:“不是的。爸爸说,吸自外人的内力虽可护体,但必须自加运用,方能伤人,比之自己练成的内力,毕竟还是逊了一筹。” 金泽丰说:“原来如此。”他不大明白其中道理,也就不去多想,只是想到害得师父受伤,更当着天下众高手之前失尽了面子,实是负咎良深。 一时之间,两人相对默然,偶然听到洞外柴火燃烧时的轻微爆裂之声,但见洞外大雪飘扬,比在少室山上之时,雪下得更大了。 突然之间,金泽丰听得山洞外西首有几下呼吸粗重之声,当即凝神倾听,夜清秋内功不及他,没听到声息,见了他神情,便问:“听到了什么?”金泽丰说:“刚才我听到一阵喘气声,有人来了。但喘声急促,那人武功低微,不足为虑。”又问:“你爸爸呢?” 夜清秋说:“爸爸和古叔叔说出去溜达溜达。”说这句话时,脸上一红,知道父亲故意避开,好让金泽丰醒转之后,和她细叙离情。 金泽丰又听到了几下喘息,说道:“咱们出去瞧瞧。”两人走出洞来,见向任二人踏在雪地里的足印已给新雪遮了一半。金泽丰指着那两行足印说:“喘息声正是从那边传来。” 两人顺着足迹,行了十余丈,转过山坳,突见雪地之中,夜无风和古深并肩而立,却一动也不动。两人吃了一惊,同时抢过去。 夜清秋叫了声:“爸!”伸手去拉夜无风的左手,刚和父亲的肌肤相接,全身便是一震,只觉一股冷入骨髓的寒气,从他手上直透过来,惊叫:“爸,你……你怎么……”一句话没说完,已全身战栗,牙关震得格格作响,心中却已明白,父亲中了白登的“极光处刑”后,一直强自抑制,此刻终于镇压不住,寒气发作了出来,古深是在竭力助她父亲抵挡。夜无风在少林寺中如何给白登以诡计封住穴道,下山之后,曾向她简略说过。 金泽丰却尚未明白,白雪的反光之下,只见夜无风和古深二人脸色甚为凝重,跟着夜无风又重重喘了几口气,才知适才所闻的喘息声是他所发。但见清秋身子颤抖,便伸手去握她左手,立觉一阵寒气钻入了体内。他登时恍然,夜无风中了敌人的阴寒内力,正在全力散发,于是依照西湖底铁板上所刻散功之法,将钻进体内的寒气缓缓化去。 夜无风得他相助,心中登时一宽,古深和夜清秋的内力和他所习并非一路,只能助他抗寒,却不能化散。他自己全力运功,以免全身冻结为冰,已再无余力散发寒气,坚持既久,越来越觉吃力。金泽丰这运功之法却是釜底抽薪,将“极光处刑”从他体内一丝丝地抽出来,散之于外。 四人手牵手地站在雪地之中,便如僵硬了一般。大雪纷纷落在四人头上脸上,渐渐将四人的头发、眼睛、鼻子、衣服都盖了起来。 金泽丰一面运功,心下暗自奇怪:“怎么雪花落在脸上,竟不消融?”他不知白登所练的“极光处刑”厉害之极,散发出来的寒气远比冰雪寒冷。此时他四人只脏腑血液才保有暖气,肌肤之冷已若坚冰,雪花落在身上,竟丝毫不融,比之落在地下还积得更快。 第211章 思女怨 过了良久,天色渐明,大雪仍不断落下。金泽丰担心清秋娇女弱质,受不起这寒气长期侵袭,只是夜无风体内的寒毒并未去尽,虽喘息之声已不再闻,却不知此时是否便可罢手,罢手之后是否另有他变。他拿不定主意,只好继续助他散功,好在从清秋的手掌中觉到,她肌肤虽冷,身子却早已不再颤抖,自己掌心察觉到她手掌上脉搏微微跳动。这时他双眼上早已积了数寸白雪,只隐隐觉到天色已明,却什么也看不到了。当下不住加强运功,将夜无风体内的阴寒之气,一丝丝抽出来,通过奇经八脉,从“少商”、“商阳”等手指上的穴道逼出体外。 又过良久,忽然东北角上远远传来马蹄声,渐奔渐近,听得出是一骑前,一骑后,跟着听得一人大声呼叫:“师妹,师妹,你听我说。” 金泽丰双耳外虽堆满了白雪,仍听得分明,正是师父龚政伟的声音。两骑不住驰近,又听得龚政伟叫道:“你不明白其中缘由,便乱发脾气,你听我说啊。”跟着听得焦美媛叫道:“我自己不高兴,关你什么事了?又有什么好说?”听两人叫唤和马匹奔跑之声,是焦美媛乘马在前,龚政伟乘马在后追赶。 金泽丰甚是奇怪:“师母生了好大的气,不知师父如何得罪了她。” 但听得焦美媛那乘马笔直奔来,突然间她“咦”的一声,跟着坐骑嘘哩哩一声长嘶,想必是她突然勒马止步,那马人立了起来。不多时龚政伟纵马赶到,说道:“师妹,你瞧这四个雪人堆得很像,是不是?”焦美媛哼的一声,似乎余怒未息,跟着自言自语:“在这旷野之中,怎么有人堆了这四个雪人?” 金泽丰刚想:“这旷野间有什么雪人?”随即明白:“我们四人全身堆满了白雪,臃肿不堪,以致师父师母把我们当作了雪人。”师父师母便在眼前,情势尴尬,但这件事却实在好笑之极。跟着却又栗栗危惧:“师父一发觉是我们四人,势必一剑一个。他此刻要杀我们,实是容易之极,用不着花多少力气。” 龚政伟说:“雪地里没足印,这四个雪人堆了有好几天啦。师妹,你瞧,似乎三个是男的,一个是女的。”焦美媛说:“我看也差不多,又有什么男女之别了?”一声吆喝,催马欲行。龚政伟说:“师妹,你性子这么急!这里左右无人,咱们从长计议,岂不是好?”焦美媛说:“什么性急性缓?我自回玉皇顶去。你爱讨好白登,你独自上总统山去吧。” 龚政伟说:“谁说我爱讨好白登了?我好端端的东华派掌门不做,干嘛要向西圣派低头?”焦美媛说:“是啊!我便是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向白登低首,听他指使?虽说他是五常联盟盟主,可也管不着我东华派的事。五常合而为一,武林中还有东华派的字号吗?当年师父将东华派掌门之位传给你,曾说什么话来?”龚政伟说:“恩师要我发扬光大东华派的门户。”焦美媛说:“是啊。你若答应了白登,将东华派归入西圣派,怎对得住泉下的恩师?常言说:宁为鸡口,毋为牛后。东华派虽小,咱们尽可自立门户,不必去依附旁人。” 龚政伟叹了口气说:“师妹,兰陵派兰凝、兰英两位师太武功,和咱二人相较,谁高谁下?”焦美媛说:“没比过,我看也差不多。你问这个又干什么了?”龚政伟说:“我也看是差不多,这两位师太在少林寺中丧身,显然是给白登害的。” 金泽丰心头一震,他本来也早疑心是白登做的手脚,否则别人也没这么好的功夫。少林、武当两派掌门武功虽高,但均是有道之士,决不会干这害人的勾当。西圣派数次围攻三尼不成,这次定是白登亲自出手。夜无风这等厉害的武功,尚且败在白登手下,兰陵派两位师太自然非他之敌。 焦美媛说:“是白登害的,那又如何?你如拿到了证据,便当邀集正派中的英雄,齐向白登问罪,为两位师太伸冤雪恨才是。”龚政伟说:“一来没证据,二来又强弱不敌。” 焦美媛说:“什么强弱不敌?咱们把少林派普光方丈、武当派长春道长两位都请出来主持公道,白登又敢怎么样了?”龚政伟说:“就只怕普光方丈他们还没请到,咱夫妻已如兰陵派那两位师太一样了。”焦美媛说:“你说白登下手将咱二人害了?哼,咱们既在武林立足,又怎顾得了这许多?前怕虎,后怕狼的,还能在江湖上混么?” 金泽丰暗暗佩服:“师母虽是女流之辈,豪气尤胜须眉。” 龚政伟说:“咱二人死不足惜,可又有什么好处?白登暗中下手,咱二人死得不明不白,结果他还不是开山立派,创成了那五常派?说不定他还会捏造个难听的罪名,加在咱们头上呢。”焦美媛沉吟不语。龚政伟又说:“咱夫妇一死,东华门下的群弟子尽成了白登刀下鱼肉,哪还有反抗的余地?不管怎样,咱们总得给乐媛想想。” 焦美媛唔了一声,似已给丈夫说得心动,隔了一会儿才说:“嗯,咱们那就暂且不揭破白登的阴谋,依你的话,面子上跟他客客气气地敷衍,待机而动。” 龚政伟说:“你肯答应这样,那就很好。淳儿那家传的《社会剑谱》,偏偏又给金泽丰这小贼吞没了,倘若他肯还给淳儿,我东华群弟子大家学上一学,又何惧于白登的欺压?我东华派又怎致如此朝不保夕、难以自存?” 焦美媛说:“你怎么仍在疑心阿丰剑术大进,是由于吞没了淳儿家传的《社会剑谱》?少林寺中这一战,普光方丈、长春道长这等高人,都说他的精妙剑法是得自云逸师叔的真传。虽然云逸师叔是剑宗,终究还是咱们东华派的。阿丰跟北斗集团妖邪结交,的确大大不对,但无论如何,咱们再不能冤枉他吞没了《社会剑谱》。倘若普光方丈与长春道长的话你仍信不过,天下还有谁的话可信?” 金泽丰听师母如此为自己分说,心中感激之极,忍不住便想扑出去抱住她。 突然之间,他头上震动了几下,正是有人伸掌在他头顶拍击,心想:“不好,咱们的行藏给识破了。夜前辈寒毒尚未去尽,师父师母又再向我动手,那便如何是好?”只觉夜清秋手上传过来的内力跟着剧震数下,料想夜无风也是心神不定。但头顶给人这么轻轻拍了几下后,便不再有什么动静。 只听得焦美媛说:“昨天你跟阿丰动手,连使‘浪子回头’、‘苍松迎客’、‘弄玉吹箫’、‘萧史乘龙’这四招,那是什么意思?”龚政伟嘿嘿一笑说:“这小贼人品虽然不端,毕竟是你我亲手教养长大,眼看他误入歧途,实在可惜,只要他浪子回头,我便许他重归东华门户。”焦美媛说:“这意思我理会得。可是另外两招呢?”龚政伟说:“你心中早已知道,又何必问我?”焦美媛说:“倘若阿丰肯弃邪归正,你就答允将乐媛许配他为妻,是不是?”龚政伟说:“不错。”焦美媛说:“你这样向他示意,是一时的权宜之计呢,还是确有此意?” 龚政伟不语。金泽丰又感到头顶有人轻轻敲击,当即明白,龚政伟是一面沉思,一面伸手在雪人的头上轻拍,倒不是识破了他四人。 只听龚政伟说:“大丈夫言出如山,我既答允了他,自无反悔之理。”焦美媛说:“他对那北斗集团妖女十分迷恋,你岂有不知?”龚政伟说:“不,他对那妖女感激则有之,迷恋却未必。平日他对乐媛那般情景,和对那妖女大不相同,难道你瞧不出来?”焦美媛说:“我自然也瞧出了。你说他对乐媛仍未忘情?”龚政伟说:“岂但并未忘情,简直是……简直是相思入骨。他一明白了我那几招剑招的用意之后,你不见他那一股喜从天降、心花怒放的神气?”焦美媛冷冷说:“正因为如此,因此你是以乐媛为饵,要引他上钩?要引得他为了乐媛之故,故意输了给你?” 金泽丰虽积雪盈耳,仍听得出师母这几句话中,充满着愤怒和讥刺之意。这等语气,他从来没听到曾出之于师母之口。龚政伟夫妇向来视他如子,平素说话,在他面前亦无避忌。焦美媛性子较急,在家务细事上,偶尔和丈夫顶撞几句,原属常有,但遇上门户弟子之事,她向来尊重丈夫的掌门身份,绝不违拗其意。此刻如此说法,足见她心中已不满之极。 龚政伟长叹一声说:“原来连你也不能明白我的用意。我一己的得失荣辱事小,东华派的兴衰成败却是事大。倘若我终能劝服金泽丰,令他重归东华,那是一举四得的大大美事。”焦美媛问:“什么一举四得?”龚政伟说:“金泽丰剑法高强之极,远胜于我。他是得自《社会剑谱》也好,是得自云逸师叔的传授也好,他如能重归东华,我东华派自必声威大振,名扬天下,这是第一桩大事。白登吞并东华派的阴谋固难以得逞,连北极、南特、兰陵三派也得保全,这是第二桩大事。他重归正派门下,令北斗集团不但去了一个得力臂助,反而多了一个大敌,正盛邪衰,这是第三桩大事。师妹,你说是不是呢?” 焦美媛嗯了一声问:“那第四桩呢?”龚政伟说:“这第四桩啊,我夫妇膝下无子,向来当阿丰是亲生儿子一般。他误入歧途,我实在痛心非凡。我年纪已不小了,这世上的虚名,又何足道?只要他真能改邪归正,咱们一家团圆,融融泄泄,岂不是天大的赏心乐事?” 金泽丰听到这里,不由得心神激荡,“师父!师母!”这两声,险些便叫出口来。 焦美媛说:“乐媛和淳儿情投意合,难道你忍心硬生生地将他二人拆开,令乐媛终身遗恨?”龚政伟说:“我这是为了乐媛好。”焦美媛说:“为乐媛好?淳儿勤勤恳恳,规规矩矩,有什么不好了?”龚政伟说:“淳儿虽然用功,可是和金泽丰相比,那是天差地远了,他天资不如,这一辈子拍马也追人家不上。”焦美媛说:“武功强便是好丈夫吗?我真盼阿丰能改邪归正,重入本门。但他胡闹任性、轻浮好酒,乐媛倘若嫁了他,势必给他误了终身。” 金泽丰心下惭愧,寻思:“师母说我‘胡闹任性、轻浮好酒’,这八字确是的评。可是倘若我真能娶乐媛学妹为妻,难道我会辜负她吗?不,万万不会!要我规矩便规矩,戒酒便戒酒!” 龚政伟又叹了口气说:“反正我枉费心机,这小贼陷溺已深,咱们这些话,也都是白说了。师妹,你还生我的气么?” 焦美媛不答,过了一会儿问:“你腿上痛得厉害么?”龚政伟说:“那只是外伤,不打紧。咱们这就回玉皇顶去吧。”焦美媛“嗯”了一声。但听得二骑踏雪之声,渐渐远去。 第212章 戮强贼 金泽丰心乱如麻,反复思念师父师母适才说的话,竟尔忘了运功,突然一股寒气从手心中涌来,不禁机伶伶地打个冷战,只觉全身奇寒彻骨,忙运功抵御,一时运得急了,忽觉内息在左肩之处阻住,没法通过,他急忙提气运功。可是他练这“银河星爆”,只是依据铁板上所刻要诀,无师自通,种种细微精奥之处,未得明师指点,这时强行冲荡,内息反而岔得更加厉害,先是左臂渐渐僵硬,跟着麻木之感随着经脉通至左胁、左腰,顺而向下,整条左腿也麻木了。金泽丰惶急之下,张口大呼,却发觉口唇也已无法动弹。 便在此时,马蹄声响,又有两乘马驰近。有人说:“这里蹄印杂乱,爸爸妈妈曾在这里停留。”正是龚乐媛的声音。金泽丰又惊又喜:“怎么乐媛学妹也来了?”听得另一人说:“师父腿上有伤,别要出了岔子,咱们快随着蹄印追去。”却是熊熙淳的声音。金泽丰心想:“是了,雪地中蹄印清晰。乐媛学妹和熊师弟追寻师父师母,一路寻了过来。” 龚乐媛忽然叫道:“小熊,你瞧这四个雪人儿多好玩,手拉手地站成一排。”熊熙淳说:“附近好像没人家啊,怎么有人到这里堆雪人玩儿?”龚乐媛笑着说:“咱们也堆两个雪人玩玩好不好?”熊熙淳说:“好啊,堆一个男的,一个女的,也要手拉手的。”龚乐媛翻身下马,捧起雪来便要堆砌。 熊熙淳说:“咱们还是先去找寻师父师母要紧。找到他二位之后,慢慢再堆雪人玩不迟。”龚乐媛说:“你便扫人家的兴。爸爸腿上虽然受伤,骑在马上便跟不伤一般无异,有妈妈在旁,还怕有人得罪他们么?他两位双剑纵横江湖之时,你都还没生下来呢。”熊熙淳说:“话是不错。不过师父师母还没找到,咱们却在这里贪玩,总是心中不安。”龚乐媛说:“好吧,就听你的。不过找到了爸妈,你可得陪我堆两个挺好看的雪人。”熊熙淳说:“这个自然。” 金泽丰心想:“我料他必定会说:‘就像你这般好看。’又或是说:‘要堆得像你这样好看,可就难了。’不料他只说‘这个自然’,就算了事。”转念又想:“熊师弟稳重厚实,哪似我这般轻佻?学妹倘若要我陪她堆雪人,便有天大的事,我也置之脑后了。偏生学妹就服他,虽然不愿意,却半点也不使小性儿,没闹别扭,哪里像她平时对我这样?嗯,熊师弟身子是大好了,不知那一剑是谁砍他的,学妹却把这笔账算在我头上。” 他全神贯注倾听龚乐媛和熊熙淳说话,忘了自身僵硬,这一来,正合了“银河星爆”行功的要诀:“无所用心,浑不着意。”左腿和左腰的麻木便渐渐减轻。 只听得龚乐媛说:“好,雪人便不堆,我却要在这四个雪人身上写几个字。”刷的一声,拔出了长剑。 金泽丰又是一惊:“她要用剑在我们四人身上乱划乱刺,那可糟了。”要想出声叫唤,挥手阻止,苦于口不能言,手不能动。但听得嗤嗤几声轻响,她已用剑尖在古深身外的积雪上划字,一路划过来,划到了金泽丰身上。幸好她划得甚浅,没破雪见衣,更没伤到金泽丰的皮肉。金泽丰寻思:“不知她在我们身上写了些什么字?” 只听龚乐媛柔声说:“你也来写几个字吧。”熊熙淳说:“好!”接过剑来,也在四个雪人身上划字,也是自左而右,至金泽丰身上而止。 金泽丰心想:“不知他又写了什么字?” 只听龚乐媛说:“对了,咱二人定要这样。”良久良久,两人默然无语。 金泽丰更是好奇,寻思:“一定要怎么样?只有他二人走了之后,夜前辈身上的寒毒去净,我才能从积雪中挣出来看。啊哟不好,我身子一动,积雪跌落,他们在我身上刻的字可就毁了。如四人同时行动,更加一个字也没法看到。” 又过一会儿,忽听得远处隐隐传来一阵马蹄之声,相隔尚远,但显是向这边奔来。金泽丰听蹄声共有十余骑之多,心想:“多半是本派其余的师弟妹们来啦。”蹄声渐近,但二人似乎始终未曾在意。听得那十余骑从东北角上奔来,到得数里之外,有七八骑向西驰去,列成横队后才继续驰近,显然要两翼包抄。金泽丰心想:“来人不怀好意!” 突然之间,龚乐媛惊呼:“啊哟,有人来啦!”蹄声急响,十余骑发力疾驰,随即飕飕两声响,两枝长箭射来,两匹马齐声悲嘶,中箭倒地。金泽丰心想:“来人武功不弱,用意更加歹毒,先射死乐媛学妹和熊师弟的坐骑,叫他们难以逃走。” 只听得十余人大笑吆喝,纵马逼近。龚乐媛惊呼一声,退了几步。只听一人笑着说:“一个小弟弟,一个小妹妹,你们是哪一家、哪一派的门下啊?”熊熙淳朗声说:“在下东华门下熊熙淳,这位是我学姐,姓龚。众位素不相识,何故射死了我们的坐骑?”那人笑着说:“东华门下?嗯,你们师父,便是那个比剑败给徒儿的,什么伪君子龚先生了?” 金泽丰心头一痛:“此番群豪聚集少林,我得罪师父,还只昨日之事,但顷刻间便天下皆知。我累得师父给旁人如此耻笑,当真罪孽深重。” 熊熙淳说:“金泽丰素行不端,屡犯门规,早在一年之前,便已逐出了东华派门户。”意思是说,师父虽输了给他,却只是输于外人,并非输给本门弟子。 那人笑着说:“这个小妞儿姓龚,是龚政伟的什么人?”龚乐媛怒道:“关你什么事了?你射死我的马,赔我马来。”那人笑着说:“瞧她这副浪劲儿,多半是龚政伟的小老婆。”其余十余人哄然大笑。 金泽丰暗自吃惊:“此人吐属粗鄙,绝非正派人士,只怕对乐媛学妹不利。” 熊熙淳说:“阁下是江湖前辈,何以说话如此不干不净?我学姐是我师父的千金。” 那人笑着说:“原来是龚政伟的大小姐,当真是浪得虚名。”旁边一人问:“卢大哥,为什么浪得虚名?”那人说:“我曾听人说,龚政伟的女儿相貌标致,算是后一辈人物中的美女,一见之下,却也不过如此。”另一人笑着说:“这妞儿相貌稀松平常,倒也细皮白肉,脱光了瞧瞧,只怕不差。哈哈,哈哈!”十几个人又都大笑,笑声中充满了淫秽之意。 龚乐媛、熊熙淳、金泽丰听到如此无礼的言语,尽皆怒不可遏。熊熙淳拔出长剑,喝道:“你们再出无耻之言,熊某誓死周旋。” 那人笑着说:“你们瞧,这两个奸夫淫妇,在雪人上写了什么字啊?” 熊熙淳大叫:“我跟你们拼了!”金泽丰只听得嗤的一声响,知是熊熙淳挺剑刺出,跟着乒乒乓乓声响,有人跃下马来,跟他动上了手。随即龚乐媛挺剑上前。七八名汉子同时叫道:“我来对付这妞儿。”一名汉子笑着说:“大家别争,谁也轮得到。”兵刃撞击,龚乐媛也和敌人动上了手。猛听一名汉子大声怒吼,叫声中充满了痛楚,当是中剑受伤。一名汉子说:“这妞儿下手好狠,史老三,我跟你报仇。” 刀剑格斗声中,龚乐媛叫道:“小心!”当的一声大响,跟着熊熙淳哼了一声。龚乐媛惊叫:“小熊!”似是熊熙淳受了伤。有人叫道:“将这小子宰了吧!”那带头的说:“别杀他,捉活的。拿了龚政伟的女儿女婿,不怕那伪君子不听咱们的。” 金泽丰凝神倾听,只闻金刃劈空之声呼呼而响。突然当的一声,又是啪的一响。一名汉子骂道:“他妈的,臭小娘!”金泽丰忽觉有人靠在自己身上,听得龚乐媛喘息甚促,正是她靠在自己这个“雪人”之上。叮当数响,一名汉子欢声叫问:“这还拿不住你?”龚乐媛“啊”的一声惊叫,不再听得兵刃相交,众汉子却都哈哈大笑起来。 金泽丰感到龚乐媛给人拖开,又听她连叫:“放开我!放开我!”一人笑着说:“闵老二,你说她一身细皮白肉,老子可就不信,咱们剥光了她衣衫瞧瞧。”众人鼓掌欢呼。熊熙淳骂道:“狗强……”啪的一声,给人踢了一脚,跟着嗤的一声响,竟是布帛撕裂之声。 金泽丰耳听学妹为贼人所辱,哪里还顾得夜无风的寒毒是否已经驱尽,使力一挣,从积雪中跃出,右手拔出腰间长剑,左手便去抹脸上积雪,岂知左手竟不听使唤,没法动弹。 众人惊呼声中,他伸右臂在眼上一抹,一见到光亮,长剑递出,三名汉子咽喉中剑。他回过身来,刷刷两剑,又刺倒二人。眼见一名汉子拿住了龚乐媛双手,将她双臂反在背后,另一名汉子站在她身前,拔刀欲待迎敌,金泽丰长剑从他左胁下刺入,右腿一抬,将那人踢开,长剑从尸身中拔出,耳听得背后有人偷袭,侧过头来,反手两剑,刺中了背后二人的心口,顺手挺剑,从龚乐媛身旁掠过,直刺拿住她双手那人的咽喉。那人双手一松,扑在龚乐媛肩头,喉头血如泉涌。 这一下变故突兀之极,金泽丰连杀九人,仅是瞬息间之事。那带头的一声吆喝,舞动双铁牌向金泽丰头顶砸到。金泽丰长剑抖动,从他两块铁牌间的空隙中穿入,直刺他左眼。那人大叫一声,向后便倒。金泽丰回过头来,横削直刺,又杀了三人。余下四人只吓得心胆俱裂,发一声喊,没命价四下奔逃。 金泽丰叫道:“你们辱我学妹,一个也休想活命。”追上二人,长剑疾刺,都是从后背穿向前胸。这二人奔行正急,中剑气绝,脚下未停,兀自奔出十余步这才倒地。 第213章 闻海誓 眼见余下二人一个向东,一个向西,金泽丰疾奔往东,使劲一掷,长剑幻作一道银光,从那人后腰插入。金泽丰转头向西首那人追去,奔行十余丈后,已追到那人身后,一伸手,这才发觉手中并无兵刃。他运力于指,向那人背心戳去。那人背上一痛,回刀砍来。金泽丰拳脚功夫平平,适才这一指虽戳中了敌人,但不知运力之法,却伤不了他,见他举刀砍到,不由得心下发慌,急忙闪避,见他右胁下是个老大破绽,左手一拳直击过去,不料左臂只微微一动,抬不起来,敌人的钢刀却已砍向面前。 金泽丰大骇之下,急向后跃。那汉子举刀猛扑。金泽丰手中没了兵刃,不敢和他对敌,只得转身而逃。龚乐媛拾起地下长剑,叫道:“大师兄,接剑!”将长剑掷来。金泽丰右手一抄,接住了剑,转过身子,哈哈一笑。那汉子钢刀举在半空,作势欲待砍下,突然见到他手中长剑闪烁,登时吓呆了,这一刀竟尔砍不下来。 金泽丰慢慢走近,那汉子全身发抖,双膝一屈,跪倒在雪地之中。金泽丰怒道:“你辱我学妹,须饶你不得。”长剑指在他咽喉之上,心念一动,走近一步,低声问:“写在雪人上的,是些什么字?”那汉子颤声说:“是……是……‘海枯……海枯……石烂,两……情……情不……不渝’。”自从世上有了“海枯石烂,两情不渝”这八个字以来,说得如此胆战心惊、丧魂落魄的,只怕这是破题儿第一遭了。金泽丰一呆,说道:“嗯,是海枯石烂,两情不渝。”心头酸楚,长剑送出,刺入他咽喉。 回过身来,只见龚乐媛正在扶起熊熙淳,两人满脸满身都是鲜血。熊熙淳站直身子,向金泽丰抱拳说:“多谢金兄相救之德。”金泽丰说:“那算得什么?你伤得不重吗?”熊熙淳说:“还好!”金泽丰将长剑还给了龚乐媛,指着地下两行马蹄印痕,说道:“师父师母向此而去。”熊熙淳说:“是。” 龚乐媛牵过敌人留下的两匹坐骑,翻身上马说:“咱们找爸爸妈妈去。”熊熙淳挣扎着上了马。龚乐媛纵马驰过金泽丰身边,将马一勒,向他脸上望去。 金泽丰见到她的目光,也向她瞧去。龚乐媛说:“大……大师兄,多……多谢你……”一回头,提起缰绳,两骑马随着龚政伟夫妇坐骑所留下的蹄印,向西北方而去。 金泽丰怔怔地瞧着他二人背影没在远处树林之后,这才慢慢转过身子,只见夜无风、古深、夜清秋三人都已抖去身上积雪,凝望着他。 金泽丰欢喜问:“夜前辈,我没累到你的事?”夜无风苦笑说:“我的事没累到,你自己可糟得很了。你左臂怎么样?”金泽丰说:“臂上经脉不顺,气血不通,竟不听使唤。” 夜无风皱眉说:“这件事有点儿麻烦,咱们慢慢再想法子。你救了龚小姐,总算报了师门之德,从此谁也不欠谁的情。古兄弟,卢老大怎么越来越不长进了。干起这些卑鄙龌龊的事来?”古深说:“我听他口气,似是要将这两个年轻人擒回云天之巅去。”夜无风说:“难道是夜孟春的主意?他跟这伪君子又有什么梁子了?” 金泽丰指着雪地中横七竖八的尸首,问道:“这些人是夜孟春的属下?”夜无风说:“是我的属下。”金泽丰点了点头。 夜清秋问:“爸爸,他的手臂怎么了?”夜无风笑着说:“你别心急!乖女婿给爸爸驱除寒毒,泰山老儿自当设法治好他手臂。”说着呵呵大笑,瞪视金泽丰,瞧得他甚感尴尬。 夜清秋低声说:“爸爸,你休说这等言语。丰哥自幼和东华派龚小姐青梅竹马,一同长大,适才丰哥对龚小姐那样的神情,你难道还不明白么?”夜无风笑着说:“龚政伟这伪君子是什么东西?他的女儿又怎能和我的女儿相比?再说,这龚姑娘早已另外有了心上人,这等水性的女子,阿丰今后也不会再将她放在心上。小孩子时候的事怎作得准?”夜清秋说:“丰哥为了我大闹少林,天下知闻,又为了我而不愿重归东华,单此两件事,女儿已心满意足,其余的话不用提了。” 夜无风知女儿十分要强好胜,金泽丰既未提出求婚,此刻就不便多说,反正那也只是迟早间之事,当下又哈哈一笑说:“很好,很好,终身大事,慢慢再谈。阿丰,打通左臂经脉的秘诀,我先传你。”将他招往一旁,将如何运气、如何通脉的法门说了,待听他复述一遍,记忆无误,又说:“你助我驱除寒毒,我教你通畅经脉,咱俩仍两不亏欠。要让左臂经脉复元,须得七日时光,可不能躁进。”金泽丰应了声:“是。” 夜无风招招手,叫古深和夜清秋过来,说道:“阿丰,那日在杭州碧桂园,我邀你入我北斗集团,当时你一口拒却。今日情势已大不相同,老夫旧事重提,这一次,你再不会推三阻四了吧?”金泽丰踌躇未答,夜无风又说:“你习了我的银河星爆之后,他日后患无穷,体内异种真气发作之时,当真是求生不能,求死不得。老夫说过的话,决无反悔,你若不入集团,纵然清秋嫁你,我也不能传你化解之道。就算我女儿怪我一世,我也是这一句话。我们眼前大事,是去向夜孟春算账,你是不是随我们同去?” 金泽丰说:“夜前辈莫怪,晚辈决计不入北斗集团。”这两句话朗朗说来,斩钉截铁,绝无转圜余地。 夜无风等三人一听,登时变色。古深问:“那却是为何?你瞧不起北斗集团吗?” 金泽丰指着雪地上十余具尸首,说道:“北斗集团中尽是这些人,晚辈虽然不肖,却也羞与为伍。再说,晚辈已答允了兰凝师太,要去当兰陵派的掌门。” 夜无风、古深、夜清秋三人脸上都露出怪异之极的神色。金泽丰不愿加入北斗集团,并不如何出奇,而他最后这一句话当真是奇峰突起,三人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夜无风伸出食指,指着金泽丰的脸,突然哈哈大笑,直震得周遭树上的积雪簌簌而落。他笑了好一阵,才说:“你……你……你要去做尼姑?去做众尼姑的掌门?” 金泽丰正色说:“不是做尼姑,是去做兰陵派掌门。兰凝师太临死之时,亲口求我,晚辈若不答允,老师太死不瞑目。兰凝师太是为我而死,晚辈明知此事势必骇人听闻,当时却没法推却。” 夜无风仍笑声不绝。 夜清秋说:“兰凝师太是为了女儿而死的。”金泽丰向她瞧去,眼光中充满了感激之意。 夜无风慢慢止住了笑声问:“你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金泽丰说:“不错。兰凝师太是受我之托,因此丧生。”夜无风点头说:“那也好!我是老怪,你是小怪。不行惊世骇俗之事,何以成惊天动地之人?你去当大小尼姑的掌门吧。你这就上玉璧峰去?” 金泽丰摇头说:“不!晚辈要上少林寺去。” 夜无风微微一奇,随即明白,说道:“是了,你要将两个老尼姑的尸首送回玉璧峰。”转头问夜清秋:“你要随阿丰一起上少林寺去吧?”夜清秋说:“不,我跟着爸爸。” 夜无风说:“对啦,终不成你跟着他上玉璧峰去做尼姑。”说着呵呵呵笑了几声,笑声中却尽是苦涩之意。 金泽丰一拱到地,说道:“夜前辈、古大哥、清秋,咱们就此别过。”转过身来,大踏步地去了。他走出十余步,回头问:“夜前辈,你们何时上云天之巅去?” 夜无风说:“这是集团内部事务,可不劳外人操心。”他知金泽丰问这句话,意欲届时拔刀相助,共同对付夜孟春,当即一口拒却。 金泽丰点了点头,从雪地里拾起一柄长剑,挂在腰间,转身而去。 第214章 千金寻掌门 傍晚时分,金泽丰又到少林寺外,向知客僧说明来意,要将兰凝、兰英两位师太的遗体迎归玉璧峰。知客僧进内禀告,过了一会儿,出来说:“方丈说:两位师太的法体已然火化。本寺僧众正在诵经恭送。两位师太的荼昆舍利,我们将派人送往玉璧峰。” 金泽丰走到正在为两位师太做法事的偏殿,向骨灰坛和莲位灵牌跪倒,恭恭敬敬地磕了几个头,暗暗祷祝:“金泽丰有生之日,定当尽心竭力,协助兰陵派发扬光大,不负师太的付托。” 金泽丰也不求见普光方丈,迳和知客僧作别,便即出寺。到得山下,大雪兀自未止,便在一家农家中借宿。次晨又向北行,在市集上买了一匹马代步。每日只行七八十里,便即住店,依着夜无风所授法门,缓缓打通经脉,七日之后,左臂经脉运行如常。 又行数日,这日午间在一家酒楼中喝酒,见街上人来人往,甚是忙碌,家家户户正预备过年,一片喜气洋洋。金泽丰自斟自饮,心想:“往年在玉皇顶,师母早已督率众师弟妹到处打扫,磨年糕,办年货,缝新衣,小师妹也已剪了不少窗花,热闹非凡。今年我却孤零零的在这里喝这闷酒。” 正烦恼间,忽听得楼梯上脚步声响,有人说:“口干得很了,在这里喝上几杯,倒也不坏。”另一人说:“就算口不干,喝上几杯,难道就坏了?”又一人说:“喝酒归喝酒,口干归口干,两件事岂能混为一谈?”又一人说:“越是喝酒口越干,两件事非但不能混为一谈,而且截然相反。”金泽丰一听,自知是中南六子到了,心中大喜,叫道:“六位子兄,快快上来,跟我一起喝酒。” 突然间呼呼声响,中南六子一齐飞身上楼,抢到金泽丰身旁,伸手抓住他肩头、手臂,纷纷叫嚷:“是我先见到他的。”“是我先抓到他。”“是我第一个说话,金泽丰才听到我的声音。”“若不是我说要到这里来,怎能见得到他?” 金泽丰大是奇怪,笑问:“你们六个又捣什么鬼了?” 摸鱼子奔到酒楼窗边,大声叫道:“小尼姑,大尼姑,老尼姑,不老不小中尼姑!我摸鱼子找到金泽丰啦,快拿一千统万来。”翻墙子跟着奔过去,叫道:“是我翻墙子第一个发现他,大小尼姑,快拿钱来。”卜算子和破阵子各自抓住金泽丰一条手臂,兀自叫嚷:“是我寻到的!”“是我!是我!” 只听得长街彼端有个女子声音叫问:“找到了金少侠么?” 破阵子说:“是我找到了金泽丰,快拿钱来。”探道子说:“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卜算子说:“对,对!小尼姑倘若赖帐,咱们便将金泽丰藏了起来,不给她们。”翻墙子问:“怎么藏?将他关起来,不给小尼姑们见到么?” 楼梯上脚步声响,抢上几个女子,当先一人正是兰陵弟子妙瑜,后面跟着四个尼姑,另有两个年轻姑娘、却是丁妙玲和曹妙瑾。七人一见金泽丰,满脸喜色,有的叫“金大侠”,有的叫“金师兄”,也有的叫“金少侠”的。 探道子等一齐伸臂,拦在金泽丰面前说:“不给一千统万不能交人。” 金泽丰笑着说:“六位子兄,那一千统万,却是如何?”翻墙子说:“刚才我们见到她们,她们问我有没见到你。我说暂时还没见到,过不多时便见到了。”曹妙瑾说:“这位大叔当面撒谎,他说:‘没有啊,金泽丰身上生脚,他这会儿多半到了天涯海角,我们怎见得到?’”摸鱼子说:“不对,不对。我们早有先见之明,早就算到要在这里见到金泽丰。”探道子说:“是啊!否则的话,怎么我们不去别的地方,偏偏到这里来?” 金泽丰笑着说:“我猜到啦。这几位师姐师妹有事寻我,托六位相助寻访,你们便开口要一千统万,是不是?” 探道子说:“我们开口讨一千统万,那是漫天讨价,她们如会做生意,该当着地还钱才是。哪知她们大方得紧,这中尼姑说:‘好,只要找到金少侠,我们便给一千统万。’这句话可是有的?”妙瑜说:“不错,六位相帮寻访到了金少侠,我们兰陵派该当奉上一千统万便是。” 六只手掌同时伸出,中南六子齐说:“拿来。” 妙瑜说:“我们出家人,身上怎会带这许多钱?相烦六位随我们到玉璧峰去取。”她只道中南六子定然怕麻烦,岂知六人竟一般心思,齐声说:“很好,便跟你们上玉璧峰去,免得你们赖账。” 金泽丰笑着说:“恭喜六位发了大财呐,将区区在下卖了这么大价钱。” 中南六子橘皮般的脸上满是笑容,拱手说:“托福,托福!沾光,沾光!” 妙瑜等七人却惨然变色,齐向金泽丰拜倒。金泽丰惊问:“各位何以行此大礼?”急心还礼。妙瑜说:“参见掌门。”金泽丰说:“你们都知道了?快请起来。” 卜算子说:“是啊,跪在地下,说话可多不方便。”金泽丰站起身来说:“六位子兄,我和兰陵派这几位有要紧事情商议,请六位在一旁喝酒,不可打扰,以免你们这一千统万拿不到手。”中南六子本来要大大搅扰一番,听到最后一句话,当即住口,走到靠街窗口一张桌旁坐下,呼酒叫菜。 妙瑜等站起身来,想到兰凝、兰英两位师太惨死,不禁都痛哭失声。 摸鱼子说:“咦,奇怪,奇怪,怎么忽然哭了起来?你们见到金泽丰要哭,那就不用见了。”金泽丰向他怒目而视,摸鱼子吓得伸手按住了口。 妙瑜哭着说:“那日金师兄……不,掌门你上岸喝酒,没再回船,后来南特派的若干掌门来向我们谕示,说你到少林寺去见掌门师姑和兰英师姑去了。大伙儿一商量,都说不如也往少林寺来,以便和两位师姑及你相聚。不料行到中途,便遇到几十个江湖豪客,听他们高谈阔论,大讲你如何率领群豪攻打少林寺,如何将少林派数千僧众尽数吓跑之事。有一个大头矮胖子,说叫瘦尊者,还有个中年枯瘦书生,说是胖尊者,他二人……他二人说掌门师姑和兰英师姑两位,在少林寺中为人所害。掌门师姑临终之时,要你……要你接任本派掌门,你已答允了。这一句话,当时许多人都亲耳听见的……”她说到这里,已泣不成声,其余六名弟子也都抽抽噎噎地哭泣。 金泽丰叹气说:“兰凝师太当时确是命我肩担这个重任,但想我是个年轻男子,声名又极差,人人都知我是无行浪子,如何能做兰陵派掌门?只不过眼见当时情势,我若不答允,兰凝师太死不瞑目。唉,这可为难得紧了。” 妙瑜说:“掌门师叔,兰陵派虽说近几代都是女子,可是上到创派高祖师,而后赫赫有名的颜谷峰掌门、朱柏任掌门、高晓科掌门等都是男子。后来杜静芳掌门匡辅朝纲的大业未竟,这才出家为尼。自此,兰陵派掌门代代才由女尼接掌。如今特殊时期,我们……我们大伙儿都盼望你……盼望你来执掌兰陵门户。”丁妙玲说:“你领着我们出死入生,不止一次救了众弟子性命。兰陵派众弟子人人都知你是位正人君子。虽然你是男子,但本门门规之中,也没不许男子做掌门那一条。”一个中年尼姑妙瑶说:“大伙儿听到师父和师姑圆寂的讯息,自是不胜悲伤,但得悉由你来接掌门户,兰陵派不致就此覆灭,都大感宽慰。”妙瑜说:“我师父和两位师姑都给人害死,‘兰’字辈三位师长,数月之间先后圆寂,我们可连凶手是谁也不知道。掌门师叔,你来做掌门当真最好不过,你算‘兰’字辈,不妨改名金凌丰。若不是你,也不能给我们三位师长报仇。” 金泽丰点头说:“为三位师太报仇雪恨的重任,我自当肩负。” 曹妙瑾说:“你给东华派赶了出来,现下来做兰陵派掌门。东华兰陵,武林中并驾齐驱。以后你见到龚先生,也不用叫他师父啦,最多称他一声龚师兄便是。” 金泽丰只有苦笑,心想:“我可没面目再去见这位‘龚师兄’了。” 丁妙玲说:“我们得知两位师尊的噩耗后,兼程赶往少林寺,途中又遇到了若干愚掌门。他说你已不在寺中,要我们赶快寻访你掌门师姑。”曹妙瑾说:“若干掌门说,越早寻着你越好,要是迟了一步,你给人劝得入了北斗集团,正邪水火不容,兰陵派可就没了掌门啦。”丁妙玲向她白了一眼说:“曹师妹便口没遮拦。掌门师叔怎会去加入北斗集团?”曹妙瑾说:“是,不过若干掌门可真的这么说。” 金泽丰心想:“若干先生推算得极准,我没参与北斗集团,相差也只一线之间。当日夜前辈若不是以内功秘诀相诱,而是诚诚恳恳地邀我加入北斗集团,我情面难却,又瞧在清秋和古大哥份上,说不定会答允料理了兰陵派大事之后便即加盟。”说道:“因此你们便定下一千统万的赏格,到处捉拿金泽丰了?” 曹妙瑾破涕为笑,说道:“捉拿金泽丰?我们怎敢啊?”丁妙玲说:“当时大家听了若干掌门的吩咐,便分成七人一队,寻访掌门师叔,要请你早上玉璧峰,处理派中大事。今日见到中南六子,他们出口要一千统万。只要寻到掌门师叔,别说一千,就是要一万,我们也会设法去化了来给他们。” 金泽丰微笑说:“我做你们掌门,别的好处没有,向贪官污吏、土豪劣绅化缘要钱,这副本事大家定有长进。” 七名弟子想起那日在广东向白剥皮化缘之事,悲苦少抑,忍不住都脸露微笑。 金泽丰说:“好,大家不用担心,金泽丰既答允了兰凝师太,说过的话不能不算。我倒不必改名为金凌丰,只要你们大家不反对,我这兰陵派掌门是做定了。咱们吃饱了饭,这就上玉璧峰去吧。”七名弟子尽皆大喜,连说:“当然不反对。” 金泽丰和中南六子共席饮酒,问起六人要一千统万何用。卜算子说:“猫头鹰尹少宾穷得要命,若没一千统万便过不了日子,我们答允给他凑乎凑乎。”探道子说:“那日在少林寺中,我们跟尹少宾打了个赌……”摸鱼子抢着说:“结果自然是尹少宾输了,这小子怎能赢得我们兄弟?”金泽丰心想:“你们和尹少宾打赌,输的定是你们。”问道:“赌什么事?”破阵子说:“赌的这件事,可和你有关。我们料你一定不会做兰陵派掌门,不……不……我们料定你必做兰陵派掌门。”摸鱼子说:“猫头鹰却料定你必定不做兰陵派掌门,我们说,大丈夫言而有信,你已答允那老尼姑做兰陵派掌门,天下英雄,尽皆知闻,怎能抵赖?”翻墙子说:“猫头鹰说,金泽丰浪荡江湖,不久便要娶北斗集团的秋郡主做老婆,哪肯去跟老尼姑、小尼姑们蘑菇?” 金泽丰心想:“猫头鹰对夜清秋十分敬重,怎敢言及于此?定是中南六子将言语颠倒了来说。”问道:“于是你们便赌一千统万?” 卜算子说:“不错,当时我们想那是赢定了的。尹少宾又说:这一千统万可得正大光明挣来,不能去偷去抢。我说这个自然,中南六子还能去偷去抢么?“捣练子说:”今天我们撞到这几个尼姑,她们打起了锣到处找你,说要请你去当兰陵派掌门,我们答允帮她们找你,这寻访费是一千统万。”金泽丰微笑说:“你们想到猫头鹰要输一千统万,太过可怜,因此要挣一千统万来给他,好让他输给你们?”中南六子齐声说:“正是,正是。你料事如神。”捣练子说:“和我们六兄弟料事的本领,也就相差并不太远。” 第215章 三招剑法 金泽丰等一行往玉璧峰进发,不一日到了山下。 派中弟子早已得讯,齐在山脚下恭候,见到金泽丰都拜了下去。金泽丰忙即还礼。说起兰凝、兰英两位师太逝世之事,尽皆伤感。金泽丰见妙玉杂在众弟子之中,容色憔悴,别来大见清减,问道:“妙玉小师妹,近来你身子不适么?”妙玉眼圈儿一红说:“也没什么。”顿了一顿,又说:“你做了我们掌门,可不能再叫我师妹啦。” 一路之上,妙瑜等都叫金泽丰‘掌门师叔’。他叫各人改口,众人总是不允,此刻听妙玉又这般叫,朗声说:“众位师姐师妹,金泽丰承本派前掌门师太遗命,前来执掌兰陵派门户,其实是无德无能,决不敢当。”众弟子都说:“掌门师叔肯负此重任,实是本派大幸。”金泽丰说:“不过大家须答允我一事。”妙瑜等都说:“掌门有何吩咐,弟子等无有不遵。”金泽丰说:“我只做你们掌门师兄,却不做掌门师叔。” 妙瑜、妙珂、妙珍、妙瑶等诸大弟子低声商议了几句,回禀说:“掌门既如此谦光,自当从命。”金泽丰欢喜说:“如此甚好。” 当下众人共上玉璧峰。玉璧峰甚高,众人脚程虽快,到得明翰寺,也花了大半日时光。兰陵派主庵无色庵是座小小庵堂,庵旁有三十余间瓦屋,分由众弟子居住。金泽丰见无色庵只前后两进,和构筑宏伟的少林寺相较,直如蝼蚁之比大象。来到庵中,见堂上供奉一尊白衣观音,四下里一尘不染,陈设简陋,想不到兰陵派威震江湖,主庵竟然质朴若斯。 金泽丰向观音神像跪拜后,由刘姐引导,来到兰凝师太日常静修之所,但见四壁萧然,只地下有个旧蒲团,此外一无所有。金泽丰最爱热闹,爱饮爱食,如何能在这静如止水般的斗室中清修?若将酒坛子、熟狗腿之类搬到这静室来,未免太过亵渎了,向刘姐说:“我虽来做兰陵派掌门,但既不出家,又不做尼姑,派中师姐师妹们都是女流,我一个男子住在这庵中诸多不便。请你在远处搬空一间屋子,我和中南六子到那边居住,较为妥善。” 刘姐说:“是。峰西有三间大屋,原是客房,以供本派女弟子的父母们上峰探望时住宿之用。掌门倘若合意,便暂且住在那边如何?咱们另行再为掌门建造新居。” 金泽丰欢喜说:“那再好没有了。另建什么新居,倒也不必了。”寻思:“难道我一辈子当这兰陵派掌门?一旦在派中找到合适人选,只要群弟子服她,我这掌门之位便即传了给她,我拍拍屁股走路,到江湖上逍遥快乐去也。以后兰陵派若有危难,我全力扶持便是了。” 来到峰西客房,见床褥桌椅便和乡间的富农人家相似,虽仍粗陋,却已不似无色庵那样空荡荡的一无所有。 刘姐说:“掌门请坐,我去给你拿酒。”金泽丰欢喜问:“这山上有酒?”这件事可令他喜出望外。刘姐微笑说:“不但有酒,且有好酒,妙玉听说掌门要上玉璧峰来,跟我说若无好酒,只怕你这掌门做不长。我们连夜派人下山,买得有数十坛好酒在此。”金泽丰有些不好意思,笑着说:“本派人人清苦,为我一人太过破费,那可说不过去。”妙珂微笑说:“那日向白剥皮化来的钱,虽分了一半救济穷人,还剩下许多;又卖了那几十匹官马,掌门便喝十年二十年,酒钱也足够了。” 当晚金泽丰和中南六子痛饮一顿。次日清晨,便和刘姐、妙珂、妙瑜等人商议如何迎回两位师太的骨灰,如何设法为三位师太报仇。 妙珂说:“掌门师兄接任此位,须得公告武林中同道才是,也须得遣人告知五常联盟的白盟主。”妙瑜怒道:“呸,我师父就是他西圣派这批奸贼害死的,两位师姑多半也是他们下的毒手,告知他们干什么?”妙珂说:“礼数可不能缺了。待得咱们查明确实,倘若三位师尊当真是西圣派所害,那时在掌门师兄率领之下,自当大举向他们问罪。” 金泽丰点头说:“妙珂师姐言之有理。只是这掌门嘛,做就做了,却不用行什么典礼啦。”记得幼年之时,师父接任东华掌门,繁文缛节,着实不少,上山来道贺观礼的武林同道不计其数;又想起南特派若干惠‘金盆洗手’,双峰城中也是群豪毕集。兰陵派和东华、南特两派齐名,自己出任掌门,到贺的人如寥寥无几,未免丢脸,但如到贺之人极多,眼见自己一个大男人做一群女尼的掌门,又未免可笑。 妙珂明白他心意,说道:“掌门师兄既不愿惊动武林中朋友,那么届时不请宾客上山观礼,也就是了,但咱们总得定下一个正式就任的日子,知会四方。” 金泽丰心想兰陵派是五常联盟之一,掌门就任倘若太过草草,未免有损兰陵派威名,点头称是。 妙珂取过一本历本,翻阅半晌,说道:“二月十六、三月初八、三月二十七,这三天都是黄道吉日,大吉大利。掌门师兄你瞧哪一天合适?” 金泽丰素来不信什么黄道吉日、黑道凶日那一套,心想典礼越行得早,上山来参与的人越少,就免了不少尴尬狼狈,问道:“正月里有好日子吗?” 妙珂说:“正月里好日子倒也不少,不过都是利于出行、破土、婚姻、开张等等的,要到二月里,才有利于‘接印、坐衙’的好日子。”金泽丰笑着说:“我又不是做官,什么接印、坐衙?”妙瑜笑着说:“你不是做过大将军吗?做掌门也是接印。” 金泽丰不愿拂逆众意,说道:“既是如此,便定在二月十六吧。”当下派遣弟子,分赴少林寺迎回两位师太的骨灰,向各门派分送通知。他向下山的诸弟子一再叮嘱,千万不可张扬其事,又说:“你们向各派掌门禀明,兰凝师太圆寂,大仇未报,兰陵派众弟子在居丧期内,不行什么掌门就任的大典,请勿遣人上山观礼道贺。” 打发了下山传讯的弟子后,金泽丰心想:“我既做兰陵掌门,兰陵派的剑法武功,可得好好揣摩一下才是。”当下召集留用在山上的众弟子,命各人试演剑法武功,自入门的基本功夫练起,最后是妙瑜、妙珂两名大弟子拆招,施展兰陵剑法中最上乘的招式。 金泽丰见兰陵剑法绵密严谨,长于守御,而往往在最令人出其不意之处突出杀招,剑法绵密有余,凌厉不足,正是适于女子所使的武功。兰陵派历代高手都是女流,自不及男子所练的武功那样威猛凶悍。但兰陵剑法可说是破绽极少的剑法之一,若言守御之严,仅逊于武当派的“太极剑法”,但偶而忽出攻招,却又在“太极剑法”之上。兰陵派在武林中卓然成家,自有其独到处。 心想在爱身崖后洞石壁之上,曾见到刻有兰陵剑法,变招之精奇,远在妙瑜、妙珂所使剑法之上。但纵是那套剑法,亦为人所破,兰陵派日后要在武林中发扬光大,其基本剑术显然尚须好好改进才是。又想起曾见兰净师太与人动手,内功浑厚,招式老辣,远非妙瑜等诸弟子所及,听说兰凝师太的武功更高,看来三位前辈师太的功夫,尚有一大半未能为诸弟子所习得。三位师太数月间先后谢世,兰陵派许多精妙功夫,只怕就此失传了。 妙瑜见他呆呆出神,对诸弟子的剑法不置可否,便说:“掌门师兄,我们的剑法你自瞧不入眼,还请多多指点。” 金泽丰说:“有一套兰陵派的剑法,不知三位师太传过你们没有?”从妙瑜手中接过剑来,将石壁上所刻的兰陵剑法,一招招使了出来。他使得甚慢,好让众弟子看得分明。 使不数招,群弟子便都大声喝彩,但见他每一招均包含了本派剑法的精要,可是变化之奇,却比自己以往所学的每一套剑法都高明得不知多少,一招一式,人人瞧得血脉贲张,心旷神怡。这套剑招刻在石壁之上,乃是死的,金泽丰使动之时,将一招招串连在一起,其中转折连贯之处,不免加上一些自创的新意。一套剑法使罢,群弟子哄然喝彩,个个喜不自胜,一齐躬身拜服。 妙瑜说:“掌门师兄,这明明是我们兰陵剑法,可是我们从未见过,只怕师父和两位师姑也是不会,不知你从何处学来?”金泽丰说:“我是在一个山洞中的石壁上看来的。你们倘若愿学,便传了你们如何?”群弟子大喜,连声称谢。 这日金泽丰便传了她们三招,将这三招中奥妙之处细细分说,命各弟子自行练习。 剑法虽只三招,但这三招博大精深,纵是妙瑜、妙珂等大弟子,也得七八日功夫,才略明其中精要所在,至于丁妙玲、妙玉、曹妙瑾等人,更加不易领悟。到第九日上,金泽丰又传了她们两招剑法。这套石壁上的剑法,招数并不甚多,却也花了一个多月时光,才大致授完,至于是否能融会贯通,那得瞧各人的修为与悟性了。 这一个多月中,下山传讯的众弟子陆续回山,大都面色不愉,向金泽丰回禀时说话吞吞吐吐。金泽丰情知她们必是受人讥嘲羞辱,说她们一群尼姑,却要个男子来做掌门,也不细问,只好言安慰几句,要她们分别向师姐学习所传剑法,遇有不明之处,亲自再加指点。 东华派那通书信,由刘姐与妙瑶两名老成持重之人送去,按理该当早回,但往南方送信的弟子都已归山,刘姐和妙瑶却一直没回来。眼见二月十六将届,始终不见刘姐和妙瑶的影踪,于是又派了两名弟子前去接应。 群弟子料想各门各派无人上山道贺观礼,也不准备宾客的食宿,大家只除草洗地,将数十座屋子打扫得干干净净,各人又均缝了新衣新鞋。丁妙玲等为金泽丰缝了一件黑布长袍,以待这日接任时穿着。 二月十六清晨,金泽丰起床后出来,只见明翰寺上每一座屋子前悬灯结彩,布置得一片喜气。一众女弟子心细,连一纸一线之微,也均安排得十分妥贴。金泽丰又惭愧,又感激,心想:“因我之故,累得两位师太惨死,她们非但不来怪我,反而对我如此看重。金泽丰若不能为三位师太报仇,好好为兰陵派出一番大力,当真枉自为人了。” 第216章 为人民服务 忽听得山坳后有人大声叫道:“妙玉,妙玉,你爸爸瞧你来啦,你好不好?妙玉,你爸爸来啦!”声音洪亮,震得山谷间回声不绝:“妙玉……妙玉……你爸爸……你爸爸……” 妙玉听到叫声,忙奔出庵来,连叫:“爸爸,爸爸!” 山坳后转出一个身材魁梧的和尚,正是妙玉的父亲瓦洛佳,他身后又有个和尚。两人行得甚快,片刻间已走近身来。瓦洛佳大声说:“金掌门,你受了重伤居然不死,还做了洒家女儿的掌门,那可好得很啊。” 金泽丰笑着说:“这是托大师的福。” 妙玉走上前去,拉住父亲的手,甚是亲热,笑着说:“爸,你知道今日是金师兄接任兰陵派掌门的好日子,因此来道喜吗?” 瓦洛佳笑着说:“道喜也不用了,洒家是来投入兰陵派。大家是自己人,又道什么喜?” 金泽丰微微一惊问:“大师要投入兰陵派?”瓦洛佳说:“是啊。洒家的女儿是兰陵派,洒家是她老子,自然也是兰陵派。他奶奶的,洒家听到人家笑话你,说你一个大男人,却来做一群尼姑和婆娘们的掌门。他奶奶的,他们可不知你多情多义,别有居心……”他眉开眼笑,显得十分欢喜,向女儿瞧了一眼,又说:“洒家一拳就打落他满口牙齿,喝道:‘你这小子懂个屁!兰陵派怎么全是尼姑和婆娘们?洒家就是兰陵派的,洒家虽剃了光头,你瞧洒家是尼姑吗?洒家解开裤子给你瞧瞧!’洒家伸手便解裤子,这小子吓得掉头就跑,哈哈,哈哈!”金泽丰和妙玉也都大笑。妙玉笑着说:“爸爸,你做事就这么粗鲁,也不怕人笑话!” 瓦洛佳说:“不给他瞧个清楚,只怕这小子还不知洒家是尼姑还是和尚。金掌门,洒家自己入了兰陵派,又带了个徒孙来。服务,快参见金掌门。” 他说话之时,随着他上山的那个和尚一直背转了身子,不跟金泽丰、妙玉朝相,这时转过身来,满脸尴尬之色,向金泽丰微微一笑。 金泽丰只觉那和尚相貌极熟,一时却想不起是谁,一怔之下,才认出他竟然便是万里独行万家欢,不由得大为惊奇,冲口而出:“是……是万兄?” 那和尚正是万家欢。他微微苦笑,躬身向妙玉行礼说:“参……参见师父。” 妙玉也诧异之极,问道:“你……你怎么出了家?是假扮的吗?” 瓦洛佳洋洋得意,笑着说:“货真价实,童叟无欺,的的确确是个和尚。服务,你法名叫什么,说给你师父听。”万家欢苦笑说:“师父,太师父给我取了个法名,叫作‘服务’。”妙玉好奇说:“什么‘服务’,哪有这样的法名?” 瓦洛佳说:“你懂得什么?佛经中菩萨的名字要多怪便多怪。”妙玉点头说:“原来如此。他怎么出了家?爸,是你收了他做徒弟吗?”瓦洛佳摇头说:“不。他是你的徒弟,洒家是他祖师爷。不过你是小尼姑,他拜你为师,若不做和尚,于兰陵派名声有碍。因此洒家劝他做了和尚。”妙玉笑着说:“什么劝他?爸爸,你定是硬逼他出家,是不是?”瓦洛佳说:“他是自愿,出家是不能逼的。这人什么都好,就是一样不好,因此洒家给他取个法名叫‘服务’,让他好好的为大家服务,以赎过往的一切罪愆。” 妙玉脸上微微一红,明白了爸爸用意。万家欢这人贪花好色,以前不知怎样给她爸爸捉住了,饶他不杀,却有许多古怪的刑罚加在他身上,这一次居然又硬逼他做了和尚。 只听瓦洛佳大声说:“洒家法名叫瓦洛佳,什么清规戒律,一概不守。可是服务在江湖上做的坏事太多,倘若服务做了这一桩坏事,怎能在你门下做你弟子?金掌门也不喜欢啊。” 忽听得一人说:“瓦洛佳和服务投入兰陵派,我们中南六子也投入兰陵派。”正是中南六子到了,说话的是探道子。 卜算子说:“我们最先见到金泽丰,因此我们六人是大师兄,瓦洛佳是小师弟。” 金泽丰心想:“兰陵派既有瓦洛佳大师和万家欢,不妨再收中南六子,免得江湖上说金泽丰是一群尼姑、姑娘的掌门。”说道:“六位子兄肯入兰陵派,那是再好不过。师兄师弟大小排起来麻烦得紧,大家都免了吧!” 捣练子忽然说:“瓦洛佳的徒孙叫服务,服务将来收了徒弟,法名叫什么?”破阵子说:“服务的弟子,法名中须有‘服务’二字,再加上服务对象,可称为‘为人民服务’。”翻墙子问:“那么‘为人民服务’的弟子,法名又叫什么?” 金泽丰见万家欢处境尴尬,便携了他手说:“我有几句话问你。”服务说:“是。”二人加紧脚步,走出了数丈,却听背后探道子说:“他的法名可以叫作‘真正为人民服务’。”摸鱼子说:“那么‘真正为人民服务’的弟子,法名又叫什么?”卜算子说:“叫作‘绝对真正为人民服务’。”摸鱼子哈哈笑道:“‘绝对真正为人民服务’的弟子可叫‘这一回绝对真正为人民服务’” 服务苦笑说:“金掌门,那日我受太师父逼迫,来大观峰邀你去见小师太,这中间的经过,当真一言难尽。”金泽丰说:“我只知他逼你服了毒药,又骗你说点了你的死穴。” 服务说:“这件事得从头说起。那日在双峰城天香阁外跟晋矮子打了一架,心想这当儿湖南白道上的好手太多,不能多耽,于是北上河南。这天说来惭愧,老毛病发作,在开封黑夜里摸到一家富户小姐的闺房之中。我掀开纱帐,伸手一摸,竟摸到个光头。” 金泽丰笑着说:“不料是个尼姑。”服务苦笑说:“不,是个和尚。”金泽丰哈哈大笑说:“小姐绣被之内,睡着个和尚,想不到这位小姐偷汉,偷的却是个和尚。” 服务摇头说:“不是!那位和尚便是太师父了。原来太师父一直便在找我,终于得到线索,找到了开封。我白天在这家人家左近踩盘子,给太师父瞧在眼里。他老人家料到我不怀好意,跟这家人说了,叫小姐躲了起来,他老人家睡在床上等我。” 金泽丰笑着说:“万兄这一下就吃了苦头。”服务苦笑说:“那还用说吗?当时我一伸手摸到太师父的脑袋,便知不妙,跟着小腹上一麻,已给点中了穴道。太师父跳下床来,点了灯,问我要死要活。我自知一生作恶多端,终有一日会遭到报应,当下便说:‘要死!’太师父大为奇怪,问我:‘为什么要死?’我说:‘我不小心给你制住,难道还能想活命吗?’太师父脸孔一板,怒道:‘你说不小心给洒家制住,倒像如果小心些,便不会给洒家制住了。好!’他说了这‘好’字,一伸手便解开了我穴道。” “我坐了下来问:‘有什么吩咐?’他说:‘你带着刀,干嘛不向洒家砍?你长着脚,干嘛不跳窗逃走?’我说:‘姓万的男子汉大丈夫,岂是这等无耻小人?’他哈哈一笑说:‘你不是无耻小人?你答允拜洒家女儿为师,怎么赖了?’我大是奇怪,问道:‘你女儿?’他说:‘在那酒楼之上,你跟东华派的小伙子打赌,说输了便拜洒家女儿为师,难道那是假的?洒家上玉璧峰去跟女儿相认,她一五一十,从头至尾地都跟洒家说了。’我说:‘原来如此。那个小尼姑是你大和尚的女儿,那倒奇了。’他说:‘有什么奇怪了?’我自然说不出。” 金泽丰笑着说:“这件事本来颇为奇怪。人家是生了儿女再做和尚,瓦洛佳大师却是做了和尚再生女儿,他法名叫作瓦洛佳,便是什么清规戒律都不遵守之意。” 服务说:“是。当时我说:‘打赌之事,乃是戏言,又如何当得真?这场打赌是我输了,那不错,我再也不去骚扰那位小师太,也就是了。’太师父说:‘那不行。你说过要拜师,一定得拜师。你非拜洒家女儿为师不可。洒家可不能生了个女儿,却让人欺侮。洒家一路上找你,功夫花得着实不小。你这小子滑溜得紧,你如不再干这采花的勾当,要捉到你可还真不容易。’我见他纠缠不清,当下一个‘倒踩三叠云’,从窗口中跳了出去。在下自以为轻功了得,太师父定然追赶不上,不料只听得背后脚步声响,太师父直追了下来。我叫道:‘大和尚,刚才你没杀我,我此刻也不杀你。你再追来,我可要不客气了。’” “太师父哈哈笑问:‘你怎么不客气?’我拔刀转身,向他砍了过去。但太师父的武功也真高强,他以一双肉掌和我拆招,封得我的快刀没法递进招去,拆到四十招后,他一把抓住我后颈,跟着又将我单刀夺了下来,问我:‘服了没有?’我说:‘服了,你杀了我吧!’他说:‘杀了你有什么用?又救不活女儿了?’我吃了一惊问:‘小师太死了吗?’他说:‘这时候还没死,可也就差不多了。洒家在玉璧峰见到她,她瘦得皮包骨头似的,见到洒家就哭,洒家慢慢问明白了她的事,原来都是给你害的。’我说:‘你要杀便杀,万家欢生平光明磊落,不打谎语。我本想对你的小姐无礼,可是她给东华派的金泽丰救了,万某可没侵犯到你小姐,她仍是一位冰清玉洁的姑娘,不,是冰清玉洁的尼姑师太。’太师父说:‘你奶奶的,冰清玉洁有什么用?洒家闺女生了相思病啦,倘若金泽丰不娶她,她便活不了。但洒家一提到这件事,闺女便骂我,说什么出家人不可动凡心,否则菩萨要责怪,死后打入十八层地狱。’他说了一会儿,忽然揪住我头颈,骂我:‘臭小子,都是你搞出来的事。那日若不是你对洒家女儿非礼,金泽丰便不会出手相救,洒家女儿就不致瘦成这个样子。’我说:‘那倒不然。小师太美若天仙,当日我就算不对她无礼,金泽丰也必定会另借因头,上前去勾勾搭搭。’” 金泽丰皱眉说:“万兄,你这几句话可未免过分了。” 服务笑着说:“对不起,这可得罪了。当时情势危急,我若不这么说,太师父决计不会放我。果然他一听之下,便即转怒为喜说:‘臭小子,你自己想想,你一生做过多少坏事?要不是你非礼洒家的女儿,洒家早就将你脑袋捏扁了。’”金泽丰好奇问:“你对他女儿无礼,他反而高兴?”服务说:“那也不是高兴,他称赞我有眼光。”金泽丰不禁莞尔。 服务说:“太师父左手将我提在半空,右手打了我十七八个耳光,我给他打得晕了过去。他将我浸入小河之中,浸醒了我,说道:‘洒家限你一个月之内,去请金泽丰到玉璧峰来见我女儿,就算一时不能娶她,让他们说说情话,也是好的,洒家女儿的一条性命就可保得下来。师父有难,你做徒弟的怎可不救?’他点了我几处穴道,说是死穴,又逼我服了一剂毒药,说倘若一个月之内邀得你去见小师太,便给解药,否则剧毒发作,无药可救。” 金泽丰这才恍然,当日万家欢到大观峰来邀自己下山,满腹难言之隐,什么都不肯明说,怎料到其间竟有这许多过节。 第217章 七情何苦 服务继续说:“我到大观峰来邀你大驾,却给你打得一败涂地,只道这番再也性命难保,不料太师父放心不下,亲自带了小师太上玉皇顶找你,又给了我解药。我听你的劝,从此不再做采花奸淫的勾当。不过万某天生好色,女人是少不了的,反正身边有的是钱,要找荡妇淫娃、娼妓歌女,丝毫不是难事。半个月前,太师父又找到了我,说你做了兰陵派掌门,却给人家背后讥笑,江湖上的名声不大好听,他老人家爱屋及乌,爱女及婿……” 金泽丰皱眉说:“万兄,这等无聊的话,以后可再也不能出口。” 服务说:“是,是。我只不过转述太师父的话而已。他说他老人家要投入兰陵派,叫我跟着一起来,第一步他要代女收徒。我不肯答应,他老人家挥拳就打,我打是打不过,逃又逃不了,只好拜师。”说到这里,愁眉苦脸,神色甚是难看。 金泽丰说:“就算拜师,也不一定须做和尚。少林派不也有许多俗家弟子?” 服务摇头说:“太师父是另有道理的。他说:‘你这人太也好色,入了兰陵派,长辈们都是美貌尼姑,那可大大不妥。须得斩草除根,方为上策。’他出手将我点倒,拉下我的裤子,提起刀来,就这么喀的一下,将我那话儿斩去了半截。” 金泽丰一惊,“啊”的一声,摇了摇头,虽觉此事甚惨,但想万家欢一生所害的良家妇女太多,那也是应得之报。 服务也摇了摇头说:“当时我便晕了过去。待得醒转,太师父已给我敷上了药,包好伤口,命我养了几日伤。跟着便逼我剃度,做了和尚,给我取个法名,叫作‘服务’。他说:‘洒家已斩了你鸡巴,你已干不得采花坏事,本来也不用做和尚。我叫你做和尚,取个‘服务’的法名,以便众所周知,那是为兰陵派服务,为了兰陵派的名声。本来嘛,做和尚的人,跟尼姑们混在一起,大大不妥,但打明招牌‘服务’,就不要紧了。’” 金泽丰微笑说:“你太师父倒挺细心,想得周到。”服务说:“太师父说:为了宝贝女儿,只好用尽心思,要救她一命。太师父要我向你说明此事,又要我请你别责怪我师父。”金泽丰好奇说:“我为什么要责怪你师父?全没这回子事。” 服务说:“太师父说:每次见到我师父,她总更加瘦了一些,脸色也越来越坏,问起她时,她总是流泪,一句话不说。太师父说:定是你欺负了她。”金泽丰惊道:“没有啊!我从来没重言重语说过你师父一句。再说,她什么都好,我怎会责骂她?” 服务说:“就是你从来没骂过她一句,因此我师父要哭了。”金泽丰说:“这个我可不明白了。”服务说:“太师父为了这件事,又狠狠打了我一顿。” 金泽丰搔了搔头,心想这瓦洛佳之胡缠瞎搅,与中南六子实有异曲同工之妙。 服务说:“太师父说:他当年和太师母做了夫妻后,时时吵嘴,越骂得凶,越是恩爱。你不骂我师父,就是不想娶她为妻。” 金泽丰说:“这个……你师父是出家人,我可从来没想过这件事。”服务说:“我也这样说,太师父大大生气,便打了我一顿。他说:我太师母本来是尼姑,他为了要娶她,才做和尚。如果出家人不能做夫妻,世上怎会有我师父这人?如果世上没我师父,又怎会有我?”金泽丰忍不住好笑,心想你比妙玉小师妹年纪大得多,两桩事怎能拉扯在一起? 服务又说:“太师父还说:如果你不是想娶我师父,干嘛要做兰陵派掌门?他说:兰陵派尼姑虽多,可没一个比我师父更貌美的,人人差得远了!你不是为我师父,却又为了哪一个尼姑?” 金泽丰暗暗叫苦不迭,心想:“瓦洛佳当年为要娶一个尼姑为妻,才做和尚,他只道普天下人个个和他一般心肠。这句话如传了出去,岂不糟糕之至?” 服务苦笑说:“太师父问我:我师父是不是世上最美貌的女子。我说:‘就算不是最美,那也是美得很了。’他一拳打落了我两枚牙齿,大发脾气说:‘为什么不是最美?如果洒家的女儿不美,你当日为什么意图对她非礼?金泽丰这小子为什么舍命救她?’我连忙说:‘最美,最美。太师父你老人家生下来的姑娘,岂有不是天下最美貌之理?’他听了这话,这才高兴,大赞我眼光高明。” 金泽丰微笑说:“妙玉小师妹本来相貌甚美,那也难怪瓦洛佳大师夸耀。”服务欢喜说:“你也说我师父相貌甚美,那就好极啦。”金泽丰好奇问:“为什么那就好极啦?”服务说:“太师父交了一件好差使给我,说着落在我身上,要我设法叫你……叫你……”金泽丰问:“叫我什么?”服务笑着说:“叫你做我的师公。” 金泽丰一呆说:“万兄,瓦洛佳大师爱女之心,无微不至。然而这桩事情,你也明知是办不到的。”服务说:“是啊。我说那可难得很,说你曾为了北斗集团的秋郡主,率众攻打少林寺。我说:‘秋郡主的相貌虽及不上我师父的一成,可是金少侠和她有缘,已给她迷上了,旁人那也没法可施。’金少侠,在太师父面前,我不得不这么说,以便保得几枚牙齿来吃东西,你可别见怪。”金泽丰微笑说:“我自然明白。” 服务说:“太师父说:这件事他也知道,他说那很好办,想个法子将秋郡主杀了,不让你知道,那就成了。我忙说不可,倘若害死了秋郡主,金少侠一定自杀。太师父说:‘这也说得是。金泽丰这小子死了,我女儿要守活寡,岂不倒霉?这样吧,你去跟金泽丰这小子说,我女儿嫁给他做二房,也无不可。’我说:‘太师父,你老人家的堂堂千金,岂可如此委屈?’他叹气说:‘你不知道,我这个姑娘如嫁不成金泽丰,早晚便死,定然活不久长。’他说到这里,突然流下泪来。唉,这是父女天性,真情流露,可不是假的。” 两人面面相对,都感尴尬。服务说:“金少侠,太师父对我的吩咐我都对你说了。我知道这其中颇有难处,尤其你是兰陵派掌门,更加犯忌。不过我劝你对我师父多说几句好话,让她高兴高兴,将来再瞧着办吧。” 金泽丰点头说:“是了。”想起这些日来每次见到妙玉,确是见她日渐瘦损,却原来是为相思所苦。妙玉对他情深一往,他如何不知?但她是出家人,又年纪幼小,料想这些闲情稍经时日,也便收拾起了,此后在桑浦山上和她重逢,自粤至赣,始终没单独跟她说过什么话。此番上玉璧峰来,更加大避嫌疑。自己名声早就不佳,于世人毁誉原不放在心上,可不能坏了兰陵派的清名,是以除了向兰陵派女弟子传授剑法之外,平日极少和谁说什么闲话,往日装疯乔痴的小丑模样,更早已收得干干净净。此刻听万家欢说到往事,妙玉对自己的一番柔情,蓦地里涌上心头。 眼望着远处山头皑皑积雪,正自沉思,忽听得山道上有大群人喧哗之声。明翰寺上向来清静,从无有人如此吵嚷,正诧异间,只听得脚步声响,数百人拥上来,当先一人叫道:“恭喜金少侠,你今日大喜啊!”这人又矮又肥,正是瘦尊者。他身后尹少宾、胖尊者以及黄牧原、高巨灵、邰盼、倪水树、初一十五等一干人竟都到了。 金泽丰又惊又喜,忙迎上前去说:“在下受兰凝师太遗命,只得前来执掌兰陵派门户,没敢惊动众位朋友。怎么大伙儿都到了?” 这些人曾随金泽丰攻打少林寺,经过一场生死搏斗,已是患难之交。众人纷纷抢上,将他围在中间,十分亲热。瘦尊者大声说:“大伙儿听得少侠已将秋郡主接了出来,人人都十分欢喜。少侠出任兰陵派掌门,此事早已轰传江湖,大伙儿今日若不上山道喜,可真该死之极了。”这些人豪迈爽快,三言两语之间,已笑成一片。 金泽丰自上玉璧峰后,对着一群尼姑、姑娘,说话行事,无不极尽拘束,此刻陡然间遇上这许多老友,自不胜之喜。 黄牧原说:“我们是不速之客,兰陵派未必备有我们这批粗胚的饮食。酒食饭菜这就挑上山来了。”金泽丰欢喜说:“那再好也没有了。”心想:“这情景倒似当年龙潭大峡谷上的群豪大会。”说话之间,又有数百人上山。尹少宾笑着说:“少侠,咱们自己人不用客气。你那些斯斯文文的女弟子,也招呼不来我们这些浑人。大家自便最好。” 这时明翰寺上已喧闹成一片。兰陵派众弟子绝未料到竟有这许多宾客到贺,均各兴奋。有些见多识广的老成弟子,察觉来贺的这些客人颇为不伦不类,虽有不少知名之士,却均是邪派高手,也有许多是绿林英雄、黑道豪客。兰陵派门规素严,群弟子人人洁身自爱,纵然同是正派之士,也少交往。这些左道旁门的人物,向来对之绝不理睬,今日竟一窝蜂地拥上峰来。但眼见掌门和他们抱腰拉手,神态亲热,也只得自己心下嘀咕而已。 到得午间,数百名汉子挑了鸡鸭牛羊、酒菜饭面来到峰上。金泽丰心想:“明翰寺上供奉白衣观音,自已一做掌门,便即大鱼大肉,杀猪宰羊,未免对不住兰陵派历代祖宗。”当下命这些汉子在山腰间埋灶造饭。一阵阵酒肉香气飘上来,群尼无不暗暗皱眉。 第218章 礼兮祸倚 群豪用过中饭,团团在明翰寺主庵前的旷地上坐定。金泽丰坐在西首之侧,数百名女弟子依着长幼之序,站在他身后,只待吉时一到,便行接任之礼。 忽听得丝竹声响,一群乐手吹着箫笛上峰。中间两名青衣老者大踏步走上前来,群豪中“咦、啊”之声四起,不少人站起身来。 左首青衣老者蜡黄面皮,朗声说:“北斗集团总裁夜孟春,委派两位资工江城、文尚源,前来祝贺金泽丰少侠荣任兰陵派掌门。恭祝兰陵派发扬光大,金掌门威震武林。” 此言一出,群豪都“啊”的一声,哄然叫了起来。 这些左道之士大半与北斗集团颇有瓜葛,其中还有人服了夜孟春的‘魅影丸’,听到‘孟春总裁’四字便即心惊胆战。群豪就算不识得这两个老者的,也都久闻其名,左首那人是‘黄面尊者’江城,右首那人文尚源,外号叫作‘灵鹫飞侠’。两人武功之高,据说远在一般寻常门派的掌门与帮主、总舵主之上。两人在北斗集团中的资历也不甚深,但近数年来集团变迁甚大,元老耆宿如古深一类人或遭排斥,或自行退隐,眼前江城与文尚源是集团极有权势、极有头脸的第一流人物。这一次夜孟春派他二人亲来,对金泽丰可说是给足面子了。 金泽丰上前相迎,说道:“在下与夜孟春素不相识,有劳二位大驾,愧不敢当。”他见那“黄面尊者”江城一张瘦脸蜡也似黄,两边太阳穴高高鼓起,便如藏了一枚核桃相似。那“灵鹫飞侠”文尚源长手长脚,双目精光灿然,甚有威势,足见二人内功均甚深厚。 江城说:“金掌门今日大喜,孟春总裁说原该亲自前来道贺才是。只是云天之巅俗务羁绊,难以分身,金掌门勿怪才好。” 金泽丰说:“不敢。”心想:“瞧夜孟春这副排场,夜无风自是尚未夺回总裁尊位,不知他和古大哥、清秋三人现下怎样了?” 江城侧过身来,左手一摆说:“一些薄礼,是孟春总裁的小小心意,请金掌门哂纳。”丝竹声中,百余名汉子抬了四十口朱漆大箱上来。每一口箱子都由四名壮汉抬着,瞧各人脚步沉重,箱子中所装物事着实不轻。 金泽丰忙说:“两位大驾光临,金泽丰已感荣宠,如此重礼,却万万不敢拜领。还请上复孟春总裁,说金泽丰多谢了,兰陵弟子山居清苦,也不需用这些华贵的物事。” 江城说:“金掌门若不笑纳,在下与尚源兄弟可为难得紧了。”略略侧头,向文尚源说:“尚源兄弟,你说这话对不对?”文尚源说:“正是!” 金泽丰心下为难,暗想:“兰陵派是正派,和你北斗集团势同水火,就算双方不打架,也不能结交为友。再说,夜前辈和清秋就要去跟夜孟春算账,我怎能收你的礼物?”便说:“两位兄台请上复孟春总裁,所赐万万不敢收受。两位倘若不肯将原礼带回,在下只好遣人送到云天之巅来了。” 江城微微一笑问:“金掌门可知这四十口箱中,装的是什么物事?”金泽丰说:“在下自然不知。”江城笑着说:“金掌门看了之后,一定再也不会推却了。这四十口箱子中所装,其实也并非全是孟春总裁的礼物,有一部份原是该属金掌门所有,我们抬了来,只物归原主而已。”金泽丰大奇,问道:“怎么会是我的东西?那是什么?”江城踏上一步,低声说:“其中大多数是秋郡主留在云天之巅的衣衫首饰和常用物事,孟春总裁命在下送来,以供秋郡主应用。另外也有一些,是孟春总裁送给金掌门和秋郡主的薄礼。许多物事混在一起,分也分不开,金掌门也不用客气了。哈哈,哈哈!” 金泽丰生性豁达随便,向来不拘小节,见夜孟春送礼之意甚诚,其中又有许多是清秋的衣物,却也不便坚拒,跟着哈哈一笑说:“如此便多谢了。” 只见一名女弟子快步过来,禀告说:“武当派长春道长亲来道贺。”金泽丰吃了一惊,忙迎到峰前。只见长春道长带着八名弟子走上峰来。金泽丰躬身行礼说:“有劳道长大驾,金泽丰感激不尽。”长春笑着说:“老弟荣任兰陵掌门,贫道闻知,不胜之喜。少林寺普光、普华两位大师也要前来道贺,不知他们两位到了没有?”金泽丰更是惊讶。 便在此时,山道上走上来一群僧人,当先二人大袖飘飘,正是普光方丈和普华大师。普光叫道:“长春道兄,你脚程好快,可比我们先到了。” 金泽丰迎下山去,叫道:“两位大师亲临,金泽丰何以克当?”普华笑着说:“金少侠,你曾三入少林,我们到玉璧峰来回拜一次,那也是礼尚往来啊。” 金泽丰将一众少林僧和武当道士迎上峰来。峰上群豪见少林、武当两大门派的掌门亲身驾到,无不骇异,说话也不敢这么大声了。兰陵派一众女弟子个个喜形于色,均想:“掌门师兄的面子可大得紧啊。” 江城与文尚源对望一眼,站在一旁,对普光、普华、长春等人上峰,似是视而不见。 金泽丰招呼普光方丈和长春道长上座,寻思:“记得师父当年接任东华派掌门,少林派和武当派的掌门并未到来,只遣人到贺而已。其时我虽年幼,不知有哪些宾客,但师父师母后来跟众弟子讲述当年就任掌门时的风光,也从未提过少林、武当的掌门大驾光临。今日他二位同时到来,难道真的是向我道贺,还是别有用意?” 这时上峰来的宾客络绎不绝,大都是当日曾参与攻打少林寺之役的群豪。此外昆仑派、点苍派、峨眉派、崆峒派、八达派、丐帮等各大门派帮会,也都派人呈上掌门、帮主的贺帖和礼物。金泽丰见贺客众多,心下释然:“他们都是瞧着兰陵派和兰凝师太的脸面,才来道贺,可不是凭着我金泽丰的面子。” 西圣、北极、东华、南特四派,却均并未遣人来贺。 耳听得砰砰砰三声号炮,吉时已届。金泽丰站到场中,躬身抱拳,向众人团团为礼,朗声说:“兰陵派前任掌门兰凝师太不幸遭人暗算,与兰英师太同时圆寂。小子金泽丰秉承兰凝师太遗命,接掌兰陵派的门户。承众位前辈、众位朋友不弃,大驾光临,兰陵派上下同蒙荣宠,不胜感激。” 磬钹声中,兰陵派群弟子列成两行,鱼贯而前,居中是妙瑜、妙珂、妙珍、妙珠四名大弟子。四名大弟子手捧法器,走到金泽丰面前,躬身行礼。金泽丰长揖还礼。 妙瑜说:“四件法器,乃兰陵派创派祖师高则所传,向由本派掌门接管。新任掌门金师兄便请收领。”金泽丰应了声:“是。”伸手接过,双眼视地,不敢与众人目光相接。 妙珂展开一个卷轴说:“兰陵派门人,须当严守佛戒,以及本门五大戒律:一戒犯上忤逆,二戒同门相残,三戒妄杀无辜,四戒持身不正,五戒结交奸邪。兰陵派祖宗遗训,掌门师兄须当身体力行,督率弟子,一概凛遵。”金泽丰应了声:“是!”心想:“前三戒倒也罢了,可是金泽丰持身不大端正,至于不得结交奸邪那一款,更加令人为难。今日上峰来的宾客,倒有一大半是左道旁门之士。” 忽听得山道上有人叫道:“五常联盟白盟主有令,金泽丰不得擅篡兰陵派掌门之位。” 呼喝声中,五个人飞奔而至,后面跟着数十人。当先五人各执一面锦旗,正是五星旗。五人奔至人群外数丈处站定,居中那人高大魁梧,五十来岁年纪。 金泽丰认得此人是米英,外号‘黄金牛’,是西圣掌门白登的师弟,“西圣十三太保”中的第一太保,当日曾在清福祠外见过,当下抱拳说:“米前辈,您好。” 米英将手中五星旗一展说:“兰陵派是五常联盟之一,须遵白盟主号令。” 金泽丰说:“米前辈想必忘了。那日在浙南龙泉铸剑谷中,西圣派的朋友们假扮北斗集团会员,围攻兰凝、兰英两位师太,死伤了多位兰陵派师姐妹。兰凝师太早已声明,兰陵派从此不奉白盟主号令,这番言语,想来典使星、班杰明、陶甫那三位仁兄,都已禀明白掌门了。金泽丰接掌兰陵门户,自当遵奉兰凝师太遗命,不再加盟五常联盟。” 这时其余数十人都已上峰,却是西圣、北极、东华、南特四派的弟子。东华派那八人均是金泽丰当年的师弟,熊熙淳却不在其内。这数十人分成四列,手按剑柄,默不作声。 米英大声说:“兰陵一派,向由出家的女尼执掌门户。金泽丰身为男子,岂可坏了兰陵派百年来的规矩?” 金泽丰说:“规矩是人所创,也可由人所改,况且兰陵派早已不奉白盟主号令,兰陵派之事,与西圣派全不相干。” 群豪之中已有人向米英叫骂起来:“他兰陵派的事,要你西圣派来多管什么鸟闲事?”“你奶奶的,快给我滚吧!”“什么五常盟主?狗屁盟主,好不要脸。” 当年南特派若干惠意欲金盆洗手,退出武林,白登派出米英、法克龙、封太华等西圣派高手,率领叶天赐等弟子,持五星旗前来阻止。由于事先布置周详,声势浩大,北极、东华、兰陵各派首脑均无法与抗,最后若干惠不但金盆洗手之举作罢,其弟子家人亦都死于非命。兰英师太曾欲主持公道,从中调解,反为米英击伤,愤而退走。今日西圣派的作为,与当年阻止若干惠金盆洗手甚为相似,而派来的人马,除西圣派之外,尚有北极、东华、南特三派弟子,声势更较当日“双峰城惨案”为盛。 妙瑜、妙珂等兰陵弟子原不免心中栗栗,然见贺客甚众,不但少林、武当两派掌门亲临,更有五湖四海的豪士近千人,西圣派再想旧事重演,强行阻止金泽丰接掌兰陵派门户,只怕难以办到了。眼见群豪气势甚壮,心中登时大定,反觉这些人乱糟糟地来捣乱一番,倒于己方有利。 米英问金泽丰:“这些口出污言之人,在这里干什么?” 金泽丰说:“这些兄台都是在下的朋友,是上玉璧峰来观礼的。”米英说:“这就是了。兰陵派五大戒律,第五条是什么?”金泽丰心想:“你存心跟我过不去,我便来跟你强辩。”说道:“兰陵派五大戒律,第五戒是不得结交奸邪。像米兄这样的人,以及西圣派其余的奸邪之徒,金泽丰是决计不会结交的。” 群豪一听,登时哄笑起来,都说:“奸邪之徒,快快滚吧!” 米英以及西圣派、东华派等各派弟子见了这等声势,均想敌众我寡,对方倘若翻脸动手,那可糟糕。米英更想:“白师兄这次可失算了。他料想明翰寺上冷冷清清,只不过一些兰陵派的尼姑姑娘,我们四派数十名好手,尽可制得住。金泽丰剑术虽精,我们乘他手中无剑之时,师兄弟五人突以拳脚夹攻,必可取他性命。哪知贺客竟这么多,连少林、武当的两大掌门也到了。”当下转身向普光和长春说:“两位掌门是当今武林中的泰山北斗,人所共仰,今日须请两位说句公道话。金泽丰招揽了这许多妖魔鬼怪来到玉璧峰,是不是坏了兰陵派不得结交奸邪这条门规?兰陵派这样一个历时已久、享誉甚隆的名门正派,在金泽丰手中转眼便闹得万劫不复,两位是否坐视不理?” 普光咳嗽一声说:“这个……这个……唔……”心想此人的话倒也在理,这里果然大多数是旁门左道之士,可是难道要金泽丰将他们都逐下山去不成? 第219章 易帜兰陵 忽听山道上传来一个女子清脆的叫声:“北斗集团秋郡主到!” 金泽丰惊喜交集,情不自禁地冲口而出:“清秋来了!”急步奔到崖边,只见两名大汉抬着一乘青呢小轿,快步上峰。小轿之后跟着四名青衣女婢。 左道群豪听得夜清秋到来,纷纷冲下山道去迎接,欢声雷动,拥着小轿,来到峰顶。 小轿停下,轿帷掀开,走出一个身穿淡绿衣衫的艳美少女,正是夜清秋。 群豪大声欢呼:“秋郡主!秋郡主!”一齐躬身行礼。瞧这些人的神情,对清秋又敬畏,又感佩,欢喜之情出自心底。 金泽丰走上几步,微笑说:“清秋,你也来啦!” 夜清秋微笑说:“今日是你大喜的日子,我怎能不来?”眼光四下一扫,走上几步,向普光与长春二人敛衽为礼,说道:“方丈大师,掌门道长,小女子有礼。” 普光和长春一齐还礼,心下都想:“你和金泽丰再好,今日却也不该前来,这可叫金泽丰更加为难了。” 米英大声说:“这个姑娘,是北斗集团中的要紧人物。金泽丰,你说是也不是?”金泽丰说:“是又怎样?”米英说:“兰陵派五大戒律,规定不得结交奸邪。你若不与这些奸邪人物一刀两断,便做不得兰陵派掌门。”金泽丰说:“做不得便做不得,那又有什么打紧?” 夜清秋向他瞧了一眼,目光中深情无限,心想:“你为了我,什么都不在乎了。”问道:“请问金掌门,这位朋友是什么来头?凭什么来过问兰陵派之事?” 金泽丰说:“他自称是西圣派白掌门派来的,手中拿的,便是白掌门的令旗。别说这是白掌门的一面小小令旗,就是白掌门自己亲至,又怎能管得了我兰陵派的事。” 夜清秋点头说:“不错。”想起那日少林寺比武,白登千方百计地为难,极光处刑又使她爸爸身受重伤,险些性命不保,不由得恼怒,说道:“谁说这是五常联盟的五星旗?他是来骗人的……”一言未毕,身子微晃,左手中已多了柄寒光闪闪的短剑,疾向米英胸口刺去。 米英武功虽高,但万万料不到这样一个娇怯怯的美貌女子说打便打,事先更没半点征兆,出手如电,挺剑便刺了过来,拔剑招架已然不及,只得侧身闪避。他更没料到夜清秋这一招乃是虚招,身子略转之际,右手稍松,五星旗已给这姑娘夺了过去。夜清秋身子不停,连刺五剑,连夺五面锦旗,所使身法剑招一模一样,五招皆是如此。西圣派其余四人都是米英的师弟,个个拳脚功夫甚为了得,白登派了来,原是要避金泽丰剑招之长,以拳脚袭击金泽丰的,可是夜清秋出手实在太快,一霎之间,给她奇兵突出,攻了个措手不及,与其说是输招,还不如说是中了奇袭暗算。 夜清秋手到旗来,转到了金泽丰身后,大声说:“金掌门,这些旗果然是假的。这哪里是五常联盟的五星旗,这是墨攻教的五仙旗啊。” 她将手中五面锦旗张了开来,人人看得明白,五面旗上分别绣着青蛇、蜈蚣、蜘蛛、蝎子、蟾蜍五样毒物,色彩鲜明,奕奕如生,哪里是五常联盟的五星旗了? 米英等人只惊得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群豪却大声喝彩。人人均知夜清秋夺到令旗之后,立即便掉了包,将五星旗换了五毒旗,只她手脚实在太快,谁也没看清楚她掉旗之举。 夜清秋叫道:“邰教主!”人群中一个身穿奇异装束的美女站了出来,笑着说:“在!秋郡主有何吩咐?”正是墨攻教教主邰盼。夜清秋问:“你教中的五仙旗,怎会落入了西圣派手中?”邰盼笑着说:“这几个西圣弟子,都是我教下女弟子的好朋友,想必是他们甜言蜜语,将我教中的五仙旗骗了去玩儿。”夜清秋说:“原来如此。这五面旗儿,便还了你吧。”说着将五面旗子掷将过去。邰盼笑着说:“多谢。”伸手接了。 米英怒极大骂:“无耻妖女,在老子面前使这掩眼的妖法,快将令旗还来。”夜清秋笑着说:“你要五仙旗,不会向邰教主去讨吗?”米英无法可施,向普光和长春说:“方丈大师、长春道长,请你二位德高望重的前辈主持公道。” 普光说:“这个……唔……不得结交奸邪,兰陵派戒律中原是有这么一条,不过……今日江湖上朋友们前来观礼,金掌门也不能闭门不纳,太不给人家面子……” 米英突然指着人群中一人,大声说:“他……我认得他是采花大盗万家欢,他这么扮成个和尚,便想瞒过我的眼去吗?像这样的人,也是金泽丰的朋友?”厉声问:“万家欢,你到玉璧峰干什么来着?”万家欢说:“拜师来着。”米英好奇问:“拜师?” 万家欢说:“正是。”走到妙玉面前,跪下磕头,叫道:“师父,弟子请安。弟子痛改前非,法名叫作‘服务’。”妙玉满脸通红,侧身避过说:“你……你……” 夜清秋笑着说:“万家欢有心改邪归正,另投明师,那是再好不过。他落发出家,法名‘服务大师’,更显得其意极诚。普光方丈,有道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一个人只要决心改过迁善,佛门广大,便会给他一条自新之路,是不是?” 普光欢喜说:“正是!服务大师投入兰陵派,从此严守门规,实是武林之福。” 夜清秋大声说:“众位听了,咱们今日到来,都是来投兰陵派的。只要金掌门肯收留,咱们便都是兰陵派弟子了。兰陵弟子,怎能算是妖邪?” 金泽丰恍然大悟:“原来清秋早料到我身为众女弟子的掌门,十分尴尬,倘若派中有许多男弟子,那便无人耻笑了。因此特地叫这一大群人来投入兰陵派。”当即朗声问:“妙瑜师姐,本派可有不许收男弟子这条门规么?” 妙瑜说:“不许收男弟子的门规倒没有,不过……不过……”她脑子一时转不过来,总觉派中突然多了这许多男弟子出来,实是大大不妥。 金泽丰说:“众位要投入兰陵派,那是再好不过。但也不必拜师。兰陵派另设一个……唔……一个‘别院’,安置各位,那边通元谷,便是一个极好去处。” 那通元谷在明翰寺之侧,相传唐时仙人张果老曾在此炼丹。大石上有蹄印数处,历代相传为张果老所骑驴子所踏出。如此坚硬的花岗石上,居然有驴蹄之痕深印,若不是仙人遗迹,何以生成?唐玄宗封张果老为‘通元先生’,通元谷之名,便由此而来。通元谷和明翰寺上主庵相距虽然不远,但由谷至峰,山道绝险。金泽丰将这批江湖豪客安置在通元谷中,令他们男女隔绝,以免多生是非。 普光连连点头说:“如此甚好。这些朋友们归入了兰陵派,受兰陵派门规约束,真是武林中一件大大的美事。” 米英见普光方丈也如此说,对方又人多势众,看来今日已无法阻止金泽丰出任兰陵派掌门,只得传达白登的第二道命令,咳嗽一声,朗声说:“五常联盟白盟主有令:三月十五清晨,五常联盟各派师长弟子齐集总统山,推举五常派掌门,务须依时到达,不得有误。” 金泽丰问:“五常联盟并为一派,是谁的主意?” 米英说:“西圣、北极、东华、南特四派,均已一致同意。你兰陵派倘若独持异议,便是公然跟四派过不去,只有自讨苦吃了。”转身问北极派等人:“你们说是不是?”站在他身后的数十人齐声说:“正是!”米英一阵冷笑,转身便走。走出几步,不禁回头向夜清秋瞧了一眼,心想:“那五面令旗,如何想法子夺回来才好。” 邰盼笑着说:“米老师,你失了旗子,回去怎么向白掌门交代啊?不如我还了你吧!”说着右手的挥,将一面锦旗掷了过去。 米英见一面小旗势挟劲风飞来,心想:“这是你的五仙旗,又不是五星旗,我要来干什么?”心念甫转,那旗已飞向面前,戳向他咽喉,当即伸手抄住。突然一声大叫,急忙将旗掷下,只觉掌心犹似烈火燃炙,提手一看,掌心已成淡紫之色,才知旗杆上喂有剧毒,已受了墨攻教暗算,又惊又怒,气急败坏骂道:“妖女……” 邰盼笑着说:“你叫一声‘金掌门’,向他求情,我便给你解药,否则你这只手掌要整个儿烂掉。” 米英素知墨攻教使毒的厉害,一犹豫间,但觉掌心麻木,知觉渐失,心想我毕生功力,全在两掌,烂掉手掌便成废人,情急之下,只得叫道:“金掌门,你……”邰盼笑着说:“求情啊。”米英说:“金掌门,在下得罪了你,求……求你赐给解……解药。” 金泽丰微笑说:“邰妹妹,这位米兄不过奉白掌门之命而来,请你给他解药吧!” 邰盼一笑,向身畔一名少女挥手示意。那少女从怀中取出一个白纸小包,走上几步,抛给了米英。米英伸手接过,在群豪轰笑声中疾趋下峰。其余数十人都跟了下去。 金泽丰朗声说:“众位朋友,大伙儿既愿在别院居住,可得遵守本派的戒律。这戒律其实也不怎么难守,只是第五条不得结交奸邪,有些麻烦。但自今而后,大伙儿都算是兰陵派的人,兰陵弟子自然不是奸邪。不过和派外之人交友时,却得留神些了。”群豪哄然称是。金泽丰又说:“你们要喝酒吃肉,也无不可,可是吃荤之人,过了今日,便不能再上这明翰寺来。” 普光合十说:“善哉,善哉!清净佛地,原是不可亵渎了。” 金泽丰笑着说:“好啦,我这掌门,算是做成了。大家肚子也饿啦,快开素斋来,我陪少林方丈、武当掌门和各位前辈用饭。到得明日,再和各位喝酒。” 素斋后,普光说:“金掌门,老衲和长春道兄二人有几句话,想和掌门商议。” 金泽丰应了声:“是。”心想:“当今武林中二大门派的掌门亲身来到玉璧峰,必有重要话说。明翰寺上龙蛇混杂,不论在哪里说话,都不免隔墙有耳。”当下吩咐妙瑜、妙珂等弟子分别招待宾客,向普光、长春二人说:“下此峰后,磁窑口侧有一座山,叫作翠屏山,峭壁如镜。山上有座悬空寺,是玉璧峰的胜景。二位前辈若有雅兴,让晚辈导往一游如何?” 长春欢喜说:“久闻翠屏山悬空寺建于北魏年间,于松不能生、猿不能攀之处,发偌大愿力,凭空建寺。那是天下奇景,贫道仰慕已久,正欲一开眼界。” 第220章 观山论道 金泽丰引着普光方丈和长春道长下明翰寺,趋磁窑口,来到翠屏山下。普光与长春仰头而望,但见飞阁二座,耸立峰顶,宛似仙人楼阁,现于云端。普光叹气说:“造此楼阁之人当真妙想天开,果然是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 三人缓步登山,来到悬空寺中。那悬空寺共有楼阁二座,皆高三层,凌虚数十丈,相距数十步,二楼之间,联以飞桥。寺中有一年老仆妇看守打扫,见到金泽丰等三人到来,瞠目以视,既不招呼,也不行礼。金泽丰于十多日前曾偕妙瑜、妙珂、妙玉等人来过,知这仆妇又聋又哑,什么事也不懂,当下也不理睬,径和普光、长春来到飞桥之上。 飞桥阔仅数尺,若是常人登临,放眼四周皆空,云生足底,有如身处天上,自不免心目俱摇,手足如废,但三人皆是一等一的高手,临此胜境,胸襟大畅。 普光和长春向北望去,于缥缈烟云之中,隐隐见到城郭出没,磁窑口双峰夹峙,一水中流,形势极为雄峻。普光说:“古人说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这里的形势,确是如此。” 长春说:“北宋年间杨老令公扼守三关,屯兵于此,这原是兵家必争的要塞。始见悬空寺,但觉鬼斧神工,惊诧古人的功夫毅力,待见到这五百里开凿的山道,悬空寺又渺不足道了。”金泽丰好奇说:“道长,你说这数百里山道,都是人工开凿出来的?”长春说:“史书记载,北魏道武帝天兴元年克燕,将兵自中山归平城,发卒数万人凿恒岭,通直道五百余里,磁窑口便是这直道的北端。”普光说:“所谓直道五百余里,当然大多数是天生的。北魏皇帝发数万兵卒,只是将其间阻道的山岭凿开而已。但纵是如此,工程之大,也已令人挢舌难下。” 金泽丰说:“无怪乎有这许多人想做皇帝。他只消开一句口,数万兵卒便将阻路的山岭给他凿了开来。”长春说:“权势这一关,古来多少英雄豪杰,却都难以凿开。别说做皇帝了,今日武林中所以风波迭起,纷争不已,还不是为了那‘权势’二字。” 金泽丰心下一凛,寻思:“他说到正题了。”便说:“晚辈不明,请二位前辈指点。” 普光说:“金掌门,今日西圣派的米老师率众前来,为的是什么?”金泽丰说:“他传达白盟主的号令,不许晚辈接任兰陵派掌门。”普光说:“白盟主为什么不许你做兰陵派掌门?”金泽丰说:“白盟主要将五常联盟并而为一,晚辈曾一再阻挠他的大计,杀了不少西圣派之人,白盟主对晚辈自是痛恨之极。”普光问:“你为什么要阻挠他的大计?” 金泽丰一呆,一时难以回答,顺口重复了一句:“我为什么要阻挠他的大计?” 普光问:“你以为五常联盟合而为一,这件事不妥么?” 金泽丰说:“晚辈当时也没想过此事妥或不妥。只是西圣派为了胁迫兰陵派答允,假扮北斗集团会员,劫掳兰陵弟子,围攻兰净师太,所使的手段太过卑鄙。晚辈刚巧遇上此事,心觉不平,是以出手相助。后来西圣派火烧铸剑谷,要烧死兰凝、兰英两位师太,那是更加可恶了。晚辈心想,五常联盟合并之举倘是美事、好事,西圣派何不正大光明地与各派掌门商议,却要干这鬼鬼祟祟的勾当?” 长春点头说:“金掌门所见不差。白登野心极大,要做武林中的第一人。自知难以服众,只好暗使阴谋。”普光叹气说:“白盟主文才武略,确是武林中的杰出人物,五常联盟之中,原本没第二人比得上。不过他抱负太大,急欲压倒武当、少林两派,未免有些不择手段。”长春说:“少林派向为武林领袖,数百年来众所公认。少林之次,便是武当。更其次是峨眉、昆仑、崆峒诸派。金老弟,一个门派创建成名,那是数百年来无数英雄豪杰,花了无数心血累积而成,一套套的武功家数,都是一点一滴、千锤百练地积聚起来,决非一朝一夕之功。五常联盟在武林崛起,不过是近六七十年的事,虽然兴旺得快,家底总还不及昆仑、崆峒,更不用说和少林派博大精深的七十二绝艺相比了。”金泽丰点头称是。 长春又说:“各派之中,偶尔也有一二才智之士,武功精强,雄霸当时。一个人在武林中出人头地,扬名立万,事属寻常。但若只凭一人之力,便想压倒天下各大门派,那可从所未有。白登满腹野心,想干的却正是这件事。当年他一任五常联盟的盟主,方丈师兄就料到武林中从此多事。近年来白登的所作所为,果然证明了方丈师兄的先见。”普光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长春说:“白登当上五常联盟盟主,那是第一步。第二步是要将五派归一,由他自任掌门。五常归一之后,实力雄厚,便可与少林、武当成为鼎足而三之势。那时他会进一步蚕食峨眉、昆仑、崆峒、青城、八达诸派,一一将之合并,那是第三步。然后他向北斗集团启衅,率领少林、武当诸派,一举将北斗集团挑了,这是第四步。” 金泽丰内心感到一阵惧意,说道:“这等事情难办之极,白登的武功未必当世无敌,他何以要花偌大心力?” 长春说:“人心难测。世上之事,不论多么难办,总是有人要去试上一试。你瞧,这五百里山道,不是有人凿开了?这悬空寺,不是有人建成了?白登若能灭了北斗集团,在武林中已是唯我独尊之势,再要吞并武当、收拾少林,也未始不能。干办这些大事,那也不是全凭武功,更要紧的是凭着一股势头。兵败如山倒固然不错,腾势若潮涌也非奇事。”普光又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金泽丰说:“原来白登是要天下武林之士,个个遵他号令。”长春说:“正是!那时候只怕他想做皇帝了,做了皇帝之后,又想长生不老,万寿无疆!这叫作‘人心不足蛇吞象’,自古以来,皆是如此。英雄豪杰之士,绝少有人能逃得过这‘权位’的关口。” 金泽丰默然,一阵北风疾刮过来,不由得机伶伶地打了个寒噤,说道:“人生数十年,但贵适意,却又何苦如此?白登要挑了北斗集团,要消灭昆仑、崆峒,要吞并少林、武当,不知将杀多少人,流多少血?” 长春双手一拍说:“是啊,咱三人身负重任,须得阻止白登,不让他野心得逞,以免江湖之上,遍地血腥。” 金泽丰悚然说:“道长这等说,可令晚辈大是惶恐。晚辈见识浅陋,谨奉二位前辈教诲驱策。” 长春说:“那日你率领群豪,赴少林寺迎接秋郡主,不损少林寺一草一木,方丈师兄很承你的情。”金泽丰脸上微微一红说:“晚辈胡闹,甚是惶恐。”长春说:“你走了之后,白登等人也分别告辞,我却又在少林寺中住了七日,和方丈师兄日夜长谈,深以白登的野心勃勃为忧。那日夜无风使诡计占了方丈师兄的上风,白登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本来那也算不了什么,但武林中无知之徒不免会说:‘普光方丈敌不过夜无风,夜无风又敌不过白登……’” 金泽丰连连摇头说:“不见得,不见得!”长春说:“我们都知不见得。可是经此一战,白登的名头终究又响了不少,也增长了他的自负与野心。后来我们分别接到你老弟出任兰陵派掌门的讯息,决定亲自上玉璧峰来,一来是向老弟道贺,二来是商议这件大事。” 金泽丰说:“两位如此抬举,晚辈实不敢当。” 长春说:“那米英传来白登的号令,说三月十五,五常联盟人众齐集总统山,推举五常派的掌门。此举原早在方丈师兄的意料之中,只是我们没想到白登竟会如此性急。他说推举五常派掌门,倒似五常联盟合而为一之事已成定局。其实,南特派若干愚先生脾气怪僻,是不会附和白登的。北极派盛竹子道兄性子刚烈,也决计不肯屈居人下。令师龚先生外圆内方,对东华派的道统看得极重,白登要他取消东华派的名头,龚先生该会据理力争。只兰陵一派,三位前辈师太先后圆寂,一众女弟子无力和白登相抗,说不定就此屈服。岂知兰凝师太竟能破除成规,将掌门一席重任,交托在老弟手中。我和方丈师兄谈起兰凝师太的胸襟远见,当真钦佩之极。她在身受重伤之际,仍能想到这一着,更是难得,足见兰凝师太平素修为之高,直至寿终西归,始终灵台清明。只要北极、东华、南特、兰陵四派联手,不允并成五常派,白登为祸江湖的阴谋便不能得逞了。” 金泽丰说:“然而瞧米英今日前来传令的声势,似乎北极、东华、南特三派均已受了白登的挟制。”长春点头说:“正是。令师龚先生的动向,也令方丈师兄和贫道大惑不解。听说潮州熊家有一名子弟,拜在令师门下,是不是?”金泽丰说:“正是。这位师弟名叫熊熙淳。”长春说:“他祖传有一部《社会剑谱》,江湖上传言已久,均说谱中所载剑法,威力极大,老弟想来必有所闻。”金泽丰说:“是。”当下将如何在潮州向阳巷中寻到一件袈裟、如何西圣派有人谋夺、自己如何受伤晕倒等情说了。 长春沉吟半晌说:“按情理说,令师见到了这件袈裟,自会交给你熊师弟。” 金泽丰说:“是。可是后来学妹却又向我追讨《社会剑谱》。其中疑难,实无法索解。晚辈蒙冤已久,那也不去理他,但社会剑法到底实情如何,要向二位前辈请教。” 长春向普光瞧了一眼说:“方丈师兄,其中原委,请你向金老弟解说吧。” 普光点了点头问:“金掌门,你可听到过《马恩宣言》的名字?” 第221章 马恩宣言 金泽丰说:“曾听晚辈师父提起过,他老人家说,《马恩宣言》是武学中至高无上的秘笈,可是失传已久,不知下落。后来晚辈又听夜前辈说,他曾将《马恩宣言》传给了夜孟春,然则这部《马恩宣言》,目下是在云天之巅了。”普光摇头说:“北斗集团所得的残缺不全,并非原书。”金泽丰应了声:“是。”心想武林中的重大隐秘之事,这两位前辈倘若不知,旁人更不会知道了,料来有一件武林大事,即将从普光方丈口中透露出来。 普光抬起头来,望着天空悠悠飘过的白云说:“东华派当年有气宗、剑宗之分,一派分为两宗。东华派前辈,曾因此而大动干戈,自相残杀,这一节你是知道的?”金泽丰说:“是。只是我师父亦未详加教诲。”普光点头说:“本派中同室操戈,实非美事,是以龚先生不愿多谈。东华派所以有气宗、剑宗之分,据说便是因那部《马恩宣言》而起。” 他顿了一顿,缓缓说:“这部《马恩宣言》,武林中向来都说,是外国的两位高人所着。”金泽丰好奇说:“外国的高人?”长春说:“嗯。”普光说:“至于这两位的姓名,已无可查考。至于书中所载的武功,却精深之极,多年来,始终没一人能据书练成。后来这部书为广东珠海空灵寺下院所得。其时珠海空灵寺方丈谅忘禅师,乃是一位大智大慧的了不起人物,依照他老人家的武功悟性,该当练成书上所载武功才是。但据他老人家的弟子说,谅忘禅师并未练成。更有人说,谅忘禅师参究多所,直到逝世,始终就没起始修炼书中所载武功。” 金泽丰说:“说不定此外另有秘奥诀窍,却不载在书中,以致以谅忘禅师这样的智慧之士,也难以全部领悟,甚至根本无从着手。” 普光点头说:“这也大有可能。老衲和长春道兄都无缘法见到真书,否则虽不敢说修习,但看看其中到底是些什么高深莫测的文字,也是好的。” 长春微微一笑说:“大师却动尘心了。咱们学武之人,不见到《马恩宣言》则已,要是见到,定然会废寝忘食地研习参悟,结果不但误了清修,反而空惹一身烦恼。咱们没缘分见到,其实倒是福气。” 普光哈哈一笑说:“道兄说得是,老衲尘心不除,好生惭愧。”他转头又向金泽丰说:“据说东华派有两位师兄弟,曾到珠海空灵寺作客,不知因何机缘,竟看到了这部《马恩宣言》。” 金泽丰心想:“《马恩宣言》既如此要紧,珠海空灵寺自然秘不示人。东华派这两位前辈得能见到,定是偷看。普光方丈说得客气,不提这个‘偷’字而已。” 普光又说:“其时匆匆之际,二人不及同时遍阅全书,当下二人分读,一个人读一半,后来回到玉皇顶,共同参悟研讨。不料二人将书中功夫一加印证,竟然牛头不对马嘴,全然合不上来。二人都深信对方读错了书,只有自已所记才是对的。可是单凭自己所记得的一小半,却又不能依之照练。两个本来亲逾同胞骨肉的师兄弟,到后来竟变成了对头冤家。东华派分为气宗、剑宗,也就由此而起。” 金泽丰说:“这两位前辈师兄弟,想来便是谢夫乔和丘夫克两位东华前辈了?”谢夫乔是东华气宗之祖,丘夫克则是剑宗之祖。东华派分为二宗,那是许多年前之事了。 普光说:“正是。谢丘二位私阅《马恩宣言》之事,谅忘禅师不久便即发觉。他老人家知道这本书中所载武学不但博大精深,兼且凶险之极。据说最难的还是第一关,只消第一关能打通,以后倒也没什么了。天下武功都是循序渐进,越到后来越难。这《马恩宣言》最艰难之处却在第一步,修习时只要有半点岔错,立时非死即伤。当下派遣他的得意弟子渡劫前往玉皇顶,劝谕二位,不可修习书中的武学。” 金泽丰说:“这门功夫竟是第一步最难,如无人指点,照书自练,定然凶险之极。但想来二位前辈并未听从。”普光说:“其实那也怪不得这二人。想我辈学武之人,一旦得窥精深武学的秘奥,如何肯不修习?老衲出家修为数十载,一旦想到书中武学,也不免起了尘念,长春道兄适才以此见笑,何况是俗家武师?不料渡劫此一去,却又生出一番事来。”金泽丰问:“难道二位前辈,对渡劫大师有所不敬吗?” 普光摇头说:“那倒不是。渡劫上得玉皇顶,二人对他好生相敬,承认私阅《马恩宣言》,一面深致歉意,一面却以书中所载武学向他请教。殊不知渡劫虽是谅忘禅师的得意弟子,书中的武学却未蒙传授。只因谅忘禅师自己也不大明白,自不能以之传授弟子,二人只道他定然精通书中所载的学问,哪想得到其中另有原由。渡劫也不点明,听他们背诵经文,随口解释,心下却暗自记忆。渡劫的武功本极高明,又是绝顶机智之人,听到一句,便以己意演绎几句,居然也说来头头是道。” 金泽丰说:“这样一来,渡劫反从二位那里,得悉了书中的内容?”普光点头说:“不错。不过二人所记的,本来便已不多,经过这么一转述,不免又打了折扣。据说渡劫在玉皇顶上住了八日,这才作别,但从此却也没再回珠海空灵寺。”金泽丰好奇问:“他不再回去?却到了何处?”普光说:“当时就没人得知了。不久谅忘禅师就收到渡劫的一通书信,说他凡心难抑,决意还俗,无面目再见师父云云。”金泽丰大为奇怪,心想此事当真出乎意料之外。 普光说:“由于这一件事,空灵寺和东华派之间,便生了许多嫌隙,而东华弟子偷窥《马恩宣言》之事,也流传于外。过不多时,即有北斗集团十资工攻玉皇顶之举。” 金泽丰登时想起在爱身崖后洞所见的骷髅,以及石壁上所刻的武功剑法,不禁“啊”的一声。普光问:“怎么了?”金泽丰脸上一红说:“打断了方丈的话题,恕罪则个。” 普光点了点头说:“算来那时候连你师父也还没出世呢。北斗集团十资工攻玉皇顶,便是想夺这部《马恩宣言》,其时东华派已与西圣、北极、南特、兰陵四派结成了联盟,其余四派得讯便即来援。一场大战,北斗集团十资工多数身受重伤,铩羽而去,但谢夫乔、丘夫克两人均在这一役中毙命,而他二人所笔录的《马恩宣言》残本,也给北斗集团夺了去,因此这一仗的输赢却也难说得很。五年之后,北斗集团卷土重来。这一次十资工有备而来,对五常联盟剑术中的精妙之招,都想好了破解之法。长春道兄与老衲推想,北斗集团十资工武功虽高,但要在短短五年之内,尽破五常联盟的精妙剑招,多半也还是由于从《马恩宣言》中得到了好处。二次决斗,五常联盟着实吃了大亏,高手耆宿,死伤惨重,五派许多精妙剑法从此失传湮没。只是那北斗集团十资工却也不得生离大观峰。想像那一场恶战,定是惨烈非凡。” 金泽丰说:“晚辈曾在大观峰的一个石洞之中,见到这北斗集团十资工的遗骨,又见到石壁上刻下的若干题字。”长春问:“有这等事?题字中写些什么?”金泽丰说:“有十六个大字,写的是‘五常联盟,无耻下流,比武不胜,暗算害人。’此外还有许多小字,都是咒骂五常联盟卑鄙无赖,不要脸等等。”长春说:“东华派怎么容得这些诽谤的字迹留在石壁之上,这倒奇了。”金泽丰说:“这石洞是晚辈无意中发现的,旁人均不知道。”当下将如何发现这石洞的经过说了,又说那使斧之人以利斧开山数百丈,却只相差不到一尺,力尽而死,毅力可佩,而命运之蹇,着实令人可叹。 普光说:“使斧头的?难道是十资工中的‘大力’杜鲁?”金泽丰说:“正是!石壁上刻有一行字,说‘杜鲁贝希破兰陵剑法于此’。”普光说:“贝希?他是十资工中的‘飞天’。他是不是使雷震挡的?”金泽丰说:“这个晚辈却不知道,但石洞中地下,确有一具雷震挡。晚辈记得石壁上题字,破了东华剑法的,是两个人,叫什么薛度、巴度。”普光说:“果然不错,‘黑豹’薛度,‘白豹’巴度,乃师兄弟二人,据说所使兵刃是熟铜棍棒。”金泽丰说:“正是。石壁上图形,确是以棍棒破了我东华派的剑法,设想之奇,令人叹服。” 普光说:“从你所见者推想,似乎北斗集团十资工中了五常联盟的埋伏,被诱入山洞之中,囚禁了起来,没法脱身。”金泽丰说:“晚辈也这么想,料想因此这些人心怀不平,既在石壁上刻字痛骂五常联盟,又刻下破解五派武功的法门,好使后人得知,他们并非战败,只是误中机关而已。石壁上所刻东华剑法,确是精妙非凡,我师父师母似乎并不知晓。此中缘故,晚辈一直大惑不解,适才听了方丈大师述说往事,才知东华派前辈大都在此役中丧命,这些高招就此失传。兰陵、北极等四派想来也是这样。”长春说:“确是如此。” 金泽丰说:“在北斗集团十资工的骷髅之旁,还有好几柄长剑,却是五常联盟的兵刃。” 普光出了一会儿神说:“那就难以推想了,说不定是十资工从五常联盟手中夺来的。你在后洞中所见,一直没跟人说起过?”金泽丰说:“晚辈发现了后洞中的奇事之后,变故迭生,一直没机缘向师父师母提起此事。师叔祖却早就知道了。” 普光点头说:“我普华师弟当年曾与云逸前辈有数面之缘,颇受过他老人家的恩惠。普华师弟说,你的剑法确是云逸前辈嫡传。我们只道云逸前辈当年在东华气剑两宗火并之后便已仙去,原来尚仍健在,实乃可喜。” 长春说:“当年武林中传说,东华两宗火并之时,云逸前辈刚好在江南行侠仗义,救护一对落难夫妻,得讯之后赶回玉皇顶,剑宗好手已伤亡殆尽,一败涂地。否则以他剑法之精,倘若参与斗剑,气宗无论如何不能占到上风。云逸前辈随即发觉,江南仗义云云,原来是一场大骗局,那对落难夫妻暗中受了东华派气宗之托,将他羁绊在江南。江湖上都说,云逸前辈恼怒羞愧,就此自刎而死。” 普光连使眼色,要他住口。长春却装作并未会意,最后才说:“金掌门,贫道对云逸前辈好生敬仰,决不敢揭他老人家的旧日隐私。今日所以重提此事,是盼你明白,英雄难过美人关,大丈夫一时误中奸计,那也算不了什么,只不可愈陷愈深。” 金泽丰知他其意所指,说的是清秋,他言语中比喻不伦,不过总是一番好意,当下喟然不答,寻思:“师叔祖这些年来一直在爱身崖畔隐居,原来是忏悔前过,想是他无面目见武林中同道,因此命我决计不可泄露他的行踪,又说从此不再见东华派之人。他一生遭遇极惨,数十年来孤单寂寞,待我大事一了,须得上爱身崖去陪陪他说话解闷才是。我现下已不属东华派,去拜见他老人家,不算是不遵嘱咐。” 第222章 袈裟前缘 三人说了半天话,太阳快下山了,照映得半天皆红。 普光说:“东华派谢夫乔、丘夫克二人录到《马恩宣言》不久,便为北斗集团十资工所杀,两人都来不及修习,《马恩宣言》又给北斗集团夺了去。因此东华派中没人学到书中的丝毫武功。但两人由于所见内容不同,在武学上重气、重剑的偏歧,却已分别跟门人弟子详细讲论过,东华派后来分为气剑两宗,同门相残,便种因于此。说这本书是不祥之物,也不为过。”长春点头说:“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本来就是这个道理。”普光说:“北斗集团得到了二人手录的残本,恐怕也没什么得益。十资工惨死大观峰,那不必说了。金掌门说,夜先生将那本书传给了夜孟春。那么两人交恶,说不定也与这部手录本有关。其实这部手录本残缺不全,本上所录,只怕还不及熊天杰所悟。” 金泽丰问:“熊天杰是谁?”普光说:“嗯,熊天杰便是你熊师弟的曾祖,众邦物流集团的创始人,以七十二路社会剑法镇慑群小的,便是他了。”金泽丰问:“这位熊前辈,也曾得见《马恩宣言》吗?”普光说:“他便是渡劫,谅忘禅师的弟子!”金泽丰身子一震,说道:“原来如此。”普光说:“渡劫本来姓熊,还俗之后,便复了本姓。” 金泽丰说:“原来以七十二路社会剑法威震江湖的熊前辈,便是这位渡劫大师,那真料想不到。”那天晚上双峰城外破庙中熊恒贵临死时的情景,蓦地里涌上心头。 普光说:“渡劫就是熊天杰。这位大师还俗之后,复了原来姓名,后来娶妻生子,创立集团,在江湖上轰轰烈烈地干了一番事业。这位熊董事长立身甚正,吃的虽是运货的饭,但行侠仗义,急人之难,他不在佛门,行的却是佛门之事。一个人只要心地好,心即是佛,是否出家,也没多大分别。谅忘禅师当然不久即知,这熊董事长便是他的得意弟子,但听说师徒之间,以后也没来往。” 金泽丰说:“这位熊前辈从东华派二位前辈口中,获知《马恩宣言》的精要,不知那《社会剑谱》又从何而来?而熊家传下来的社会剑法,却又不甚高明?” 普光说:“社会剑法是从《马恩宣言》残本中悟出来的武功,两者系出同源,但都只得到了原来书册的一小部分。”转头向长春说:“道兄,剑法之道,你是大行家,比我懂得多了,这中间的道理,你向金少侠说说。” 长春笑着说:“你这么说,若非多年知己,老道可要怪你取笑我了。当今剑术之精,除了云逸前辈,又有谁及得上金少侠?”普光说:“金少侠剑术虽精,剑道上的学问却远不及你。大家是自己人,无话不说,那也不用客气。” 长春叹气说:“其实以老道之所知,与剑道中浩如烟海的学问相比,实只太仓一粟而已。将来也不知是否得有机缘拜见云逸前辈,向他老人家请教疑难。”向金泽丰说:“今日熊家的社会剑法平平无奇,而熊天杰前辈曾以此剑法威震江湖,却又绝不虚假。当年八达派掌门菅直人,号称‘三峡以西剑法第一’,却也败在熊前辈手下。今日八达派的剑法,可就比众邦物流的社会剑法强得太多,其中一定别有原因。这个道理,老道已想了很久,其实,天下学剑之士,人人都曾想过这个道理。” 金泽丰说:“熊师弟家破人亡,父母双双惨死,便是由于这个疑团难解而起?” 长春说:“正是。社会剑法的威名太甚,而熊恒贵的武功太低,这中间的差别,自然而然令人推想,定是熊恒贵太蠢,学不到家传武功。进一步便想,倘若这剑谱落在我手中,定然可以学到当年熊天杰那辉煌显赫的剑法。老弟,百余年来以剑法驰名的,原不只熊天杰一人。但少林、武当、峨眉、昆仑、崆峒、点苍、青城以及五常联盟诸派,后代各有传人,旁人决计不会去打他们的主意。只因熊恒贵武功低微,那好比一个三岁娃娃,手持黄金,在闹市之中行走,谁都会起心抢夺了。” 金泽丰说:“这位熊天杰前辈既是谅忘禅师的高足,然则他在珠海空灵寺中,早已学到了一身惊人武功,什么社会剑法,说不定只是他将原来的剑法略加变化而已,未必真的另有剑谱。” 长春说:“这么想的人,本来也是不少。不过社会剑法与空灵寺武功截然不同,任何学剑之士,一见便知。嘿嘿,起心抢夺剑谱的人虽多,终究还是八达矮子脸皮最老,第一个动手。可是晋矮子脸皮虽厚,脑筋却笨,怎及得上令师龚先生不动声色,坐收巨利。” 金泽丰脸上变色,颤声问:“道长,你……你说什么?” 长春微微一笑说:“那熊熙淳拜入了你东华门下,《社会剑谱》自然跟着带进来了。听说龚先生有个独生爱女,也要许配你那熊师弟,是不是?果然是深谋远虑。” 金泽丰初时听长春说“令师龚先生不动声色、坐收巨利”,辱及师尊,颇为气恼,待又听他说到师父“深谋远虑”,突然想起,那日师父派遣二师弟强章通乔装改扮,携带学妹到潮州城外开设酒店,当时不知师父用意,此刻想来,自是为了针对众邦物流。熊恒贵武功平平,师父如此处心积虑,若说不是为了《社会剑谱》,又为了什么?只是师父所用的策略乃是巧取,不像晋培安和西门光正那样豪夺罢了。随即又想:“乐媛学妹是个妙龄闺女,师父为什么要她抛头露面,不远万里去开酒店?”想到这里,不由得心头涌起一阵寒意,突然省悟:“师父要将乐媛学妹许配给熊师弟,其实在他二人相见之前,早就有这安排了。” 普光和长春见他脸上阴晴不定,神气甚为难看,知他向来尊敬师父,这番话颇伤他心意。普光说:“这些言语,也只是老衲与长春道兄闲谈之时胡乱推测的。令师为人方正,武林中向有君子之称。只怕我们是以小人之心,妄度君子之腹了。”长春微微一笑。 金泽丰心下一片混乱,只盼长春所言非实,但内心深处,却知他每句话说的都是实情,忽然又想:“是了,原来熊天杰前辈本是和尚,因此他向阳巷老家之中,有一佛堂,而那剑谱又是写在袈裟上。猜想起来,他在玉皇顶与谢夫乔、丘夫克两位前辈探讨《马恩宣言》,一字一句记在心里,当时他尚是禅师,到得晚上,便笔录在袈裟之上,以免遗忘。” 长春说:“时至今日,这部《马恩宣言》上所载的武学秘奥,北斗集团手中有一些,令师龚先生手上有一些。你熊师弟既拜入东华派门下,白登便千方百计地来找龚先生麻烦,用意显然有二:一是想杀了龚先生,便于他归并五常联盟;其二自然是劫夺《社会剑谱》了。” 金泽丰连连点头说:“道长推想甚是。原书是在珠海空灵寺,白登可知道吗?倘若他得知此事,只怕更要去滋扰珠海空灵寺。” 普光微笑说:“珠海空灵寺中的《马恩宣言》早已毁了,那倒不足为虑。”金泽丰好奇问:“毁了?”普光说:“谅忘禅师临圆寂之时,召集门人弟子,说明这部书的前因后果,便即投入炉中火化,说道:‘这部武学秘笈精微奥妙,但其中许多关键之处,当年的撰作人并未能妥为参通解透,留下的难题太多,尤其是第一关难过,不但难过,简直是不能过、不可过,流传后世,实非武林之福。’他有遗书写给嵩山本寺方丈,也说及了此事。” 金泽丰叹气说:“这位谅忘禅师前辈见识非凡。倘若世上从来就没有《马恩宣言》,这许许多多变故,也就不会发生了。”他心中想的是:“倘若没有《马恩宣言》,就没有社会剑法,师父就不会安排将乐媛学妹许配给熊师弟,熊师弟不会投入东华派门下,也就不会遇见乐媛学妹。”但转念又想:“可是我金泽丰浮滑无行,与旁门左道之士结交,又跟《马恩宣言》有什么关系了?男子汉大丈夫,自己种因,自己得果,不用怨天尤人。” 长春说:“下月十五,白登召集五常联盟齐集总统山,推举掌门,金少侠有何高见?”金泽丰微笑说:“那有什么推举的?掌门之位,自然是非白登莫属。”长春问:“金少侠便不反对吗?”金泽丰说:“他西圣、北极、东华、南特四派早已商妥,我兰陵派孤掌难鸣,纵然反对,也属枉然。兰陵派既已不再听令于白登,这总统山之会那也不必去了。” 长春摇头说:“不然!北极、东华、南特三派,慑于西圣派之威,不敢公然异议,容或有之,若说当真赞成并派,却为事理之所必无。” 普光说:“以老衲之见,五常联盟唇齿相关,兰陵一派绝难置身事外。这总统山之会,少侠理应前往,而且一上来该反对五派合并,理正辞严,他西圣派未必说得人心尽服。倘若五派合并之议终于成了定局,那么掌门一席,便当以武功决定。少侠如全力施为,剑法上当可胜得过白登,索性便将这掌门之位抢在手中。” 金泽丰大吃一惊,说道:“我……我……那怎么成?万万不能!” 长春说:“方丈师兄和老道商议良久,均觉老弟是直性子人,随随便便,无可无不可,又跟北斗集团左道之士结交,你如做了五常派掌门,老实说,五常派不免门规松弛,众弟子行为放纵,未必是武林之福……” 金泽丰哈哈大笑说:“道长说得真对,要晚辈去管束别人,那如何能够?上梁不正下梁歪,金泽丰自己,便是个浮滑无行、好酒贪杯的浪子。” 第223章 悬空遇险 长春说:“浮滑无行,为害不大,好酒贪杯更于人无损,野心勃勃,可害得人多了。老弟如做了五常派掌门,第一,不会欺压五常联盟的前辈耆宿与门人弟子;第二,不会大动干戈,想去灭了北斗集团,不会来吞并我们少林、武当;第三,大概吞并峨眉、昆仑诸派的兴致,老弟也不会太高。”普光微笑说:“长春道兄和老衲如此打算,虽说是为江湖同道造福,一半也是自私自利。”长春说:“打开天窗说亮话,老和尚、老道士来到玉璧峰,一来是为老弟捧场,二来是为正邪双方万千同道请命。”普光合十说:“阿弥陀佛!白登倘若当上了五常派掌门,这杀劫一起,可不知伊于胡底了。” 金泽丰沉吟说:“两位前辈如此吩咐,金泽丰原不敢推辞。但两位明鉴,晚辈后生小子,这么一块糊涂材料,做这兰陵掌门,已经狂妄之极,实是迫于无奈;如再想做五常派掌门,势必给天下英雄笑掉了牙齿。这三分自知之明,晚辈总还是有的。这么着,做五常派掌门,晚辈万万不敢,但三月十五这一天,晚辈一定去总统山大闹一场,说什么也要让白登做不成五常派掌门。金泽丰成事不足,捣捣乱或许还行。” 长春说:“一味捣乱,也不成话。届时倘若事势所逼,你非做掌门不可,所谓当仁不让,可就不能推辞。”金泽丰只是摇头。 长春说:“你如不跟白登抢,当然是他做掌门。那时五派归一,白掌门手操生杀之权,第一个自然来对付你。”金泽丰默然,叹了口气说:“那也无可奈何。”长春说:“就算你一走了之,他捉不到你,白登对付你兰陵派门下的弟子,却也不会客气。兰凝师太交在你手上的这许多弟子,你便任由她们听凭白登宰割么?”金泽丰伸手在栏杆一拍,大声说:“不能!”长春又说:“那时你师父、师母、师弟、师妹,白登一定也容他们不得。数年之间,他们一个个大祸临头,你也忍心不理吗?” 金泽丰心头一凛,不由得全身毛骨悚然,退后两步,向普光与长春二人深深作揖,说道:“多蒙二位前辈指点,否则金泽丰不自努力,贻累多人。” 普光、长春行礼作答。普光说:“三月十五,老衲与长春道兄率同本门弟子,前赴总统山为金少侠助威。”长春说:“他西圣派若有什么不轨异动,我们少林、武当两派自当出手制止。” 金泽丰大喜,说道:“得有二位前辈在场主持大局,谅那白登也不敢胡作非为。” 三人计议已罢,虽觉前途多艰,但既有了成算,便觉宽怀。长春笑着说:“咱们该回去了吧。新任掌门陪着一个老和尚、一个老道士不知去了哪里,只怕大家已在担心了。” 三人转过身来,刚走得七八步,突然间同时停步。金泽丰喝问:“什么人?”他察觉天桥彼端传来多人的呼吸之声,显然悬空寺左首的灵龟阁中伏得有人。 他一声呼喝甫罢,只听得砰砰砰几声响,灵龟阁的几扇窗户同时给人击飞,窗口露出十余枝长箭的箭头,对准了三人。便在此时,身后神蛇阁的窗门也为人击飞,窗口也有十余人弯弓搭箭,对准三人。 普光、长春、金泽丰三人均是当世武林中顶尖高手,虽然对准他们的强弓硬驽,自非寻常弓箭之可比,而伏在窗后的箭手料想也非庸手,但毕竟奈何不了三人。只是身处二阁之间的天桥上,下临万丈深渊,既不能纵跃而下,而天桥桥身窄仅数尺,亦无回旋余地,加之三人身上均未携带兵刃,猝遇变故,不禁都吃了一惊。 金泽丰身为主人,斜身闪过,挡在二人身前,喝道:“大胆鼠辈,怎么不敢现身?” 只听一人喝声:“射!”却见窗中射出十七八道黑色水箭。这些水箭竟是从箭头上射出来,原来这些箭并非羽箭,而是装有机括的水枪,用以射水。水箭斜射向天,颜色乌黑,在夕阳反照之下,显得诡异之极。 金泽丰等三人跟着便觉奇臭冲鼻,既似腐烂的尸体,又似大批死鱼死虾,闻着忍不住便要作呕。十余道水箭射上天空,化作雨点,洒了下来,有些落上了天桥栏杆,片刻之间,木栏杆上腐蚀出一个个小孔。普光和长春虽见多识广,却也从未见过这等猛烈的毒水。若是羽箭暗器,他三人手中虽无兵刃,也能以袍袖运气挡开,但这等遇物即烂的毒水,身上只须沾上一点一滴,只怕便腐烂至骨。二人对视一眼,都见到对方脸上变色,眼中微露惧意。要令这二大掌门眼中显露惧意,那可真难得之极了。 一阵毒水射过,窗后那人朗声说:“这阵毒水是射向天空的,要是射向三位身上,那便如何?”只见十七八枝长箭慢慢斜下,又平平地指向三人。天桥长十余丈,左端与灵龟阁相连,右端与神蛇阁相连,双阁之中均伏有毒水机弩,要是两边机弩齐发,三人武功再高,也必难以逃生。 金泽丰听得这人说话的声音,微一凝思,便已记起,说道:“夜孟春派人前来送礼,送的好礼!” 伏在灵龟阁中说话之人,正是夜孟春派来送礼道贺的那个黄面尊者江城。 江城哈哈一笑说:“金掌门好聪明,认出了在下口音。既是在下暗使卑鄙诡计,占到了上风,聪明人不吃眼前亏,金掌门便暂且认输如何?”他把话说在头里,自称是“暗使卑鄙诡计”,倒免得金泽丰出言指责了。 金泽丰气运丹田,朗声长笑,山谷鸣响,说道:“我和少林、武当两位前辈在此闲谈,只道今日上山来的都是好朋友,没作防范的安排,可着了江兄的道儿。此刻便不认输,也不可得了。” 江城说:“如此甚好。孟春总裁素来尊敬武林前辈,看重后起英侠。何况秋郡主自幼在孟春总裁照料下长大,便如亲妹妹一般,便看在秋郡主面上,我们也不敢对金掌门无礼。” 金泽丰哼了一声,并不答话。 普光和长春当金泽丰和江城对答之际,察看周遭情势,要寻觅空隙,冒险一击,但见前后水枪密密相对,僧道二人同时出手,当可扫除得十余枝水枪,但若要一股尽歼,却万万不能,只须有一枝水枪留下发射毒水,三人便均难保性命。僧道二人对望了一眼,眼光中所示心意都是说:“不能轻举妄动。” 只听江城又说:“既然金掌门愿意认输,双方免伤和气,正合了在下心愿。我和尚源兄弟下山之时,孟春总裁吩咐下来,要请金掌门和少林方丈、武当掌门,同赴云天之巅盘恒数日。此刻三位同在一起,那是再好不过,咱们便即起行如何?” 金泽丰又哼了一声,心想天下哪有这样的便宜事,己方三人只消一离开天桥,要制住江城、文尚源和他一干手下,自是易如反掌。 果然江城跟着便说:“只不过三位武功太高,倘若行到中途,忽然改变主意,不愿去云天之巅了。我们可没法交差,吃罪不起,因此斗胆向三位借三只右手。”金泽丰问:“借三只右手?”江城说:“正是,请三位各自砍下右臂,那我们就放心得多了。” 金泽丰哈哈一笑说:“原来如此。夜孟春是怕了我们三人的武功剑术,因此布下了这圈套。只消我们砍下了自己右臂,使不了兵刃,他便高枕无忧了。”江城说:“高枕无忧倒不见得。夜无风少了金掌门这样一位强援,便势孤力弱得多了。”金泽丰说:“阁下说话倒坦率得很。” 江城说:“在下是真小人。”他提高嗓子说:“方丈大师,掌门道长,两位是宁可舍却一臂呢,还是甘愿把性命拼在这里?” 长春说:“好!夜孟春要借手臂,我们把手臂借给他便是。只是我们身上不带兵刃,要割手臂,却有些难。” 他这个“难”字刚脱口,窗口中寒光一闪,一个钢圈掷了出来。这钢圈直径近尺,边缘锋利,圈中有一横条作为把手,乃是外门的短打兵刃,若有一对,便是“乾坤圈”之类了。金泽丰站在最前,伸手一抄,接了过来,不由得微微苦笑,心想这江城也真工于心计,这钢圈外缘锋利如刀,一转之下,便可割断手臂,但不论舞得如何迅捷,总因兵刃太短,没法挡开飞射过来的水箭。 江城厉声喝道:“既已答应,快快下手!别要拖延时刻,妄图救兵到来。我叫一、二、三!若不断臂,毒水齐发。一!” 金泽丰低声说:“我向前急冲,两位跟在我身后!”长春说:“不可!” 江城说:“二!” 金泽丰左手将钢圈一举,心想:“普光方丈和长春道长是我兰陵派客人,说什么也不能让他二位受到伤害。他‘三’字一叫出口,我掷出钢圈,舞动袍袖冲上,只要毒水都射在我身上,他二位便有机会乘隙脱身。”只听得江城叫道:“大家预备,我要叫‘三’了!” 第224章 清秋仙来 忽听得灵龟阁屋顶一个清脆的女子声音喝道:“且慢!”跟着便似有一团绿云再再从阁顶飘落,挡在金泽丰身前,正是夜清秋。 金泽丰急叫:“清秋,退后!”夜清秋反过左手,在身后摇了摇,叫道:“江资工,黄面尊者在江湖上好响的万儿,怎么干起这等没出息的勾当来啦!”江城说:“这个……秋郡主,你……退开,别趟浑水。”夜清秋说:“你在这里干什么来着?我哥哥叫你和文资工来送礼给我,你怎么受了西圣派白登的贿赂,竟来对兰陵派掌门无礼?”江城说:“谁说我受了白登的贿赂?我奉孟春总裁密令,捉拿金泽丰送交云天之巅。” 夜清秋说:“你胡说八道。总裁的云天令在此。总裁有令:江城密谋不轨,一体会员见之即行擒拿格杀,重重有赏!”说着右手高高举起,手中果然是一根云天令。 江城大怒,喝道:“放箭!”夜清秋问:“夜孟春叫你杀我吗?”江城说:“你违抗孟春总裁令旨……”夜清秋叫道:“文资工,你将叛徒江城拿下,你便升作第一资工。” 文尚源自负武功较江城为高,资历也较他为深,但江城是第一资工,自己是第二资工,排名反在其下,本来就对江城颇有心病,听得夜清秋的呼唤,不禁迟疑。夜清秋是前总裁之女,现下夜无风重入江湖,谋复总裁尊位,孟春总裁虽向来对这位秋郡主尊重有加,今后却势必不同,但要他指挥部属向夜清秋发射毒水,却万万不能。 江城又叫:“放箭!”但他那些部属一直视夜清秋有若天神,又见她手中持有云天令,如何敢对她无礼? 正僵持间,灵龟阁下忽然有人连叫:“火起,火起!”红光闪动,黑烟冲上,正是楼阁底下着了火。夜清秋大声叫道:“江城,你好狠心,干嘛放火想烧死你的老部下?”江城怒道:“胡说八……” 夜清秋叫道:“伟大光荣正确的北斗集团!夜总裁有令:快下去救火!”说着向前疾冲。金泽丰、普光、长春三人乘势奔前。夜清秋叫的是集团切口,加之阁下火起,混乱中诸会员只一呆,金泽丰等三人便已横越半截飞桥,破窗入阁。 三人冲入阁内,毒水机弩即已无所施其技。金泽丰抢到真武大帝座前,提起一只烛台,右臂一振,蜡烛飞出。他知道毒水实在太过厉害,只须身上溅到一点,那便后患无穷,眼见普光、长春二人掌劈足踢,下手毫不容情,霎时间已料理了七八人,他提起烛台当剑使,手臂一抬便刺入了一人咽喉,顷刻间杀了六人。 江城与文尚源这次来到玉璧峰,共携带四十口箱子,每口箱子两人扛抬,一共有八十名汉子。这八十人都是北斗集团中的得力会员,武功均颇了得。四十人分布悬空寺四周,其余四十人便取出暗藏在身的机弩,分自神蛇阁、灵龟阁中出袭。金泽丰等三人片刻之间,将江城手下的二十人屠戮干净,毒水机弩散了一地。 江城手持一对判官笔,和夜清秋手中一长一短的双剑斗得甚紧。 金泽丰和夜清秋交往,初时是闻其声而不见其人,随后是见其威慑群豪而不知其所由,感其深情而不知其所踪。当日她手杀少林弟子,力斗普华大师,金泽丰也只是见其影而不见其形,直至此刻,才初次正面见到她与人相斗。但见她身形轻灵,倏来倏往,剑招攻人,出手诡奇,长短剑或虚或实,极尽飘忽,虽然一个实实在在的人便在眼前,金泽丰心中,仍觉得飘飘缈缈,如烟如雾。 江城所使的一对判官笔分量极重,挥舞之际,发出有似钢鞭、铁锏般声息。夜清秋的双剑始终不和他判官笔相碰。江城每一招都是笔尖指向夜清秋身上各处大穴,但总是差之毫厘。 普光喝道:“孽障,还不撤下兵刃就擒?” 江城眼见今日之势已有死无生,双笔归一,疾向夜清秋喉头戳去。金泽丰一惊,生怕夜清秋避不开这招,手中烛台刺出,嗤嗤两声,刺在江城双手腕脉之上。江城手指无力,判官笔脱手,双掌上挥,和身向金泽丰扑来。 普光斜刺里穿上,一举臂,两只手掌将他双掌拿住了。江城使力挣扎,没法脱出对方手掌,当即飞起左腿,踢向普光下阴,招式毒辣。普光叹一口气,双手一送,江城向外直飞,穿门而出。只听得叫声惨厉,越叫越远,跌入翠屏山外深谷之中。 金泽丰向夜清秋一笑说:“亏得你来相救!” 夜清秋微笑说:“总算及时赶到!”纵声叫道:“扑熄了火!”阁下有人应了声:“是!”原来楼阁下起火,是以硫磺硝石之属烧着茅草,用以扰乱江城心神,并非真的起火。 夜清秋走到窗口,向对面神蛇阁叫道:“文资工,江城抗命,自取其祸,你率领部属下阁来吧,我不跟你为难。”文尚源说:“秋郡主,你可得言而有信。”夜清秋说:“我向北斗集团历代总裁发誓,只消文尚源听我号令,今后我决不加害于他。若违此誓,给魅影尸虫嚼食脑髓而死。”这是北斗集团最重的毒誓,文尚源一听,便即放心,率领二十名部属下阁。 金泽丰等四人走下灵龟阁,只见胖瘦尊者等数十人已候在阁下。金泽丰问夜清秋:“你怎知江城他们前来偷袭?”夜清秋说:“夜孟春哪有这等好心,会诚心来给你送礼?我初时还道四十口箱子之中藏着什么诡计,后来见江城鬼鬼祟祟,领着从人到这边来,我起了疑心,带胖瘦尊者他们一起过来瞧瞧。那些守在翠屏山下的饭桶居然不许我们上山,一下子便露出了马脚。”胖瘦尊者尽皆大笑。文尚源低下了头,脸上深有惭色。 金泽丰叹气说:“我这兰陵派掌门第一天上任,也便露出了马脚,糊涂无能!明知夜孟春派人前来决无善意,却也不加防范。金泽丰死了,那是活该,倘若普光方丈和长春道长竟也遭到奸人暗算……唉!”说着不住摇头。 夜清秋问:“文资工,今后你是跟我呢,还是跟夜孟春?”文尚源脸上变色,在这顷刻之间,要他决定背叛孟春总裁,那可为难之极。 夜清秋说:“北斗集团十大资工之中,已有六人服了我爸爸给他们的魅影丸。这一颗丹丸,你服是不服?”说着伸出手掌,一颗殷红的药丸,在她手中滴溜溜地打转。文尚源颤声说:“秋郡主,你说集团十大资工之中,已有六位资工……六位资工……”夜清秋说:“不错,你从未跟过我爸爸办事,这几年跟随夜孟春,并不算是背叛我爸爸。你若能弃暗投明,我固然定当借重,我爸爸自也另眼相看。” 文尚源向四周一瞧,心想:“我若不投降,眼见便得命丧当场,既然十资工中已有六人归顺了前总裁,大势所趋,我文尚源也不能独自向孟春总裁效忠。”当即上前,从夜清秋掌上取过魅影丸,咽入腹中,说道:“文尚源蒙秋郡主不杀之恩,今后奉命驱使,不敢有违。”一面说,一面躬身行礼。夜清秋笑着说:“今后咱们都是自己人,不必如此多礼。你手下这些兄弟,自然也跟着你吧?” 文尚源转头向二十名部属瞧去。那些汉子见首领已降,且已服了魅影丸,当即向夜清秋拜伏于地说:“愿听秋郡主差遣,万死不辞。” 这时群豪已扑熄了火,见夜清秋收服文尚源,尽皆庆贺。文尚源在北斗集团中武功既高,职位又尊,归降夜清秋,于夜无风夺回集团之事自必助力甚大。 普光和长春见事已平息,当即告辞下山。金泽丰送出数里,这才互道珍重而别。 夜清秋与金泽丰并肩缓缓回明翰寺来,说道:“夜孟春此人行事阴险毒辣,适才你已亲见。我爸爸和古叔叔现在正在向集团故旧游说,要他们重投旧主。欣然顺服的自然最好,不肯归降的便一一解决,以削弱夜孟春的势力。夜孟春这当儿也已展开反攻,他派遣江城和文尚源来向你下手,便是一着极厉害的棋子。只因我爸爸和古叔叔行踪隐秘,夜孟春没法找到他们,若能伤害了你,我……我……”说到这里,脸上微微一红,转过了头。 其时暮色苍茫,晚风吹动她柔发,从后脑向双颊边飘起。金泽丰见到她雪白的后颈,心中一荡,寻思:“她对我一往情深,天下皆知,连夜孟春也想到要擒拿了我,向她要胁,再以此要胁她爸爸。适才悬空寺天桥之上,她明知毒水中人即死,却挡在我身前,唯恐我受伤。有妻如此,金泽丰复有何求?”伸出双臂,便往她腰中抱去。 夜清秋嗤的一笑,身子微侧,金泽丰便抱了个空。他剑法虽精,内力虽厚,但于拳脚、擒拿、轻身等功夫,却差得远了。夜清秋笑着说:“一派掌门大宗师,如此没规没矩吗?” 金泽丰笑着说:“普天下掌门之中,以兰陵派掌门最为莫名其妙,贻笑大方了。” 夜清秋正色说:“你为什么这样说?连少林方丈、武当掌门对你也礼敬有加,还有谁敢瞧你不起?你师父将你逐出东华门墙,你可别老将这件事放在心头,自觉愧对于人。” 夜清秋这几句话,正说中了金泽丰的心事,他生性虽然豁达,但于被逐出师门之事,却一直既惭愧又痛心,不由得长叹一声,低下了头。 夜清秋拉住他手说:“你身为兰陵掌门,已于天下英雄之前扬眉吐气。兰陵、东华两派向来齐名,难道堂堂兰陵派掌门,还及不上一个东华派的弟子吗?”金泽丰说:“多谢你相劝。只是我总觉做尼姑头儿,有点儿尴尬可笑。”夜清秋说:“今日已有近千名英雄好汉投入兰陵派麾下,五常联盟之中,说到声势之盛,只西圣派尚可跟你较量一下,北极、东华、南特三派,又怎及得上你?” 金泽丰说:“这件大事,我还没谢你呢。”夜清秋微笑问:“谢什么?”金泽丰说:“你怕我做尼姑头儿不大体面光彩,于是派遣手下好汉,投归兰陵派。若不是秋郡主有令,这些放荡不羁、桀傲不驯的江湖朋友,怎肯来做大小尼姑的同门?来乖乖地受我约束?”夜清秋抿嘴一笑说:“那也未必尽然,你做他们的盟主,攻打少林寺,大伙儿都很服你呢。” 第225章 执意相助 两人谈谈说说,离主庵已近,隐隐听到群豪笑语喧哗。夜清秋停步说:“咱们暂且分手,等爸爸大事已定,我再来见你。” 金泽丰胸口突然一热,问道:“你去云天之巅吗?”夜清秋说:“是。”金泽丰说:“我和你同去。”夜清秋目光中放出十足喜悦的光彩,却缓缓摇头。 金泽丰问:“你不要我同去?”夜清秋说:“你今天刚做兰陵派掌门,便和我一起去办北斗集团的事。虽说兰陵派新掌门行事令人莫测高深,但这样干,总未免过分些吧?”金泽丰说:“对付夜孟春,那是艰危之极的事,我难道能置身事外,忍心你去涉险?”夜清秋说:“那些江湖汉子住在别院之中,难保他们不向兰陵派的姑娘罗唣。”金泽丰说:“只须你去传个号令,谅他们便有天大胆子,再也不敢。” 夜清秋说:“好,你肯和我同去,我代爸爸多谢了。”金泽丰笑着说:“咱二人你谢我、我谢你的,干嘛这样客气?”夜清秋嫣然一笑说:“以后我对你不客气,可别怪我。” 走了一阵,夜清秋说:“我爸爸说过,你既不允加入,他去夺回集团之事,便不能要你相肋,可是……可是……”说着红晕上脸。金泽丰说:“我虽不属北斗集团,跟你却是生死与共。就算你爸爸要撵我走,我也是厚了脸皮,死赖活挨。”夜清秋微笑说:“我爸爸得你相助,心中也一定挺欢喜的。” 二人回到明翰寺上,分别向众弟子吩咐。金泽丰命诸弟子勤练武功,说自己要送清秋一程,办完事后,即行回山。夜清秋则叮嘱群豪,过了今天之后,若是有人踏上明翰寺一步,上左足砍左足,上右足砍右足,双足都上便两腿齐砍。 次日清晨,金泽丰和夜清秋跟众人别过,带同文尚源及二十名会员,向云天之巅进发。 云天之巅是在河北境内,由玉璧峰而东,不一日到了唐山。金泽丰和夜清秋一路都分别坐在两辆大车之中,车帷低垂,以防为夜孟春的耳目知觉。当晚夜清秋和金泽丰在客店之中歇宿。该地和北斗集团总部云天之巅相去不远,城中颇多会员来往,文尚源派遣四名得力部属,在客店前后把守,不许闲杂人等行近。 晚膳之时,夜清秋陪着金泽丰小酌。店房中火盆里的熊熊火光映在夜清秋脸上,更增娇艳。 金泽丰喝了几杯酒,说道:“你爸爸那日在少林寺中,说他于当世豪杰之中,佩服三个半人,其中以夜孟春居首。此人既能从你爸爸手中夺得总裁尊位,自然是个才智极高之士。江湖上又向来传言,天下武功以夜孟春为第一,不知此言真假如何?” 夜清秋说:“夜孟春这厮富于机智,极工心计,那不必说了。武功到底如何,我却不大了然,近几年来我极少见到他面。” 金泽丰点头说:“近几年你在洛阳十里画廊住,自是少见他面。”夜清秋说:“那倒也不尽然。我虽在洛阳,每年总回云天之巅一两次,但回到云天之巅,往往也见不着夜孟春。听集团资工说,这些年来,越来越难见到总裁。”金泽丰说:“身居高位之人,往往装神弄鬼,令人不易见到,以示与众不同。”夜清秋说:“这自然是一个原因。但我猜想他是在苦练《马恩宣言》上的功夫,不愿集团事务打扰他心神。”金泽丰说:“你爸爸曾说,当年他日夕苦思‘银河星爆’中融合异种真气之法,不理事务,这才让夜孟春篡夺了权位。难道夜孟春又来重蹈覆辙么?” 夜清秋说:“夜孟春自从不亲事务之后,这些年来,集团事务,尽归那姓竺的小妮子大权独揽了。这小妮子不会夺夜孟春的权,重蹈覆辙之举,倒决不至于。”金泽丰说:“姓竺的小妮子?那是谁啊?怎么我从来没听见过?”夜清秋脸上忽现忸怩之色,微笑说:“说起来没的污了口。集团中知情之人,谁也不提;外面之人,谁也不知。你自然不会听到了。” 金泽丰好奇之心大起,说道:“好妹子,你便说给我听听。”夜清秋说:“那姓竺的叫竺叶清,只二十来岁,武功既低,又没办事才干,但近来夜孟春却对她宠信得很,当真莫名其妙。”说到这里,脸上一红,嘴角微斜,显得甚是鄙夷。 金泽丰恍然说:“啊,这竺叶清是夜孟春的宠妾了。原来夜孟春虽是英雄豪杰,却喜欢……喜欢……却也是好色之徒。” 夜清秋说:“别说啦,我不懂夜孟春捣什么鬼。总之他把什么事儿都交给竺叶清去办,集团很多兄弟都害在这姓竺的手上,当真该杀……” 突然之间,窗外有人笑着说:“这话错了,咱们该得多谢竺叶清才是。” 夜清秋欢喜叫道:“爸爸!”快步过去开门。 夜无风和古深走进房来。二人都穿着庄稼汉衣衫,头上破毡帽遮住了大半张脸,若非听到声音,当真见了面也认不出来。金泽丰上前拜见,命服务员重整杯筷,再加酒菜。 夜无风精神勃勃,意气风发,说道:“这些日子来,我和古兄弟联络集团旧人,竟出乎意料之外的顺利。十个中倒有八个不胜之喜,均说夜孟春近年来倒行逆施,已近于众叛亲离的地步。尤其那竺叶清,本来不过是集团一个文员,只因巴结上夜孟春,大权在手,作威作福,将集团不少功臣斥革的斥革,害死的害死。若不是限于集团严规,早已有人起来造反了。那姓竺的帮着咱们干了这桩大事,岂不是须得多谢她才是。” 夜清秋说:“正是。”又问:“爸爸,你们怎知我们到了?” 夜无风笑着说:“古兄弟和文尚源打了一架,后来才知他已归降了你。”夜清秋问:“古叔叔,你没伤到他吧?”古深微笑说:“要伤到灵鹫飞侠,可也真不容易。” 正说到这里,忽听得外面嘘溜溜、嘘溜溜的哨子声响,静夜中听来,令人毛骨悚然。 夜清秋问:“难道夜孟春知道我们到了?”转向金泽丰解说:“这哨声是集团捉拿刺客叛徒的讯号,会员一闻讯号,便当一体戒备,奋勇拿人。” 过了片刻,听得四匹马从长街上奔驰而过,马上乘者大声传令:“总裁有令:资工齐隆勾结敌人,谋叛集团,立即擒拿归坛,如有违抗,格杀勿论。” 夜清秋失声说:“齐伯伯!那怎么会?”只听得马蹄声渐远,号令一路传了下去。瞧这声势,北斗集团在这一带嚣张得很,简直没把地方政府放在眼里。 夜无风说:“夜孟春消息倒也灵通,咱们前天刚和齐老会过面。”夜清秋吁了口气问:“齐伯伯也答应帮咱们?”夜无风摇头说:“他怎肯背叛夜孟春?我和古兄弟二人跟他剖析利害,说了半天,最后齐老说:‘我和春公子是过命的交情,两位不是不知,今日跟我说这些话,那分明是瞧不起齐隆,把我当作了是出卖朋友之人。春公子近来受小人之惑,的确干了不少错事。但就算他身败名裂,我姓齐的也决不做半件对不起他的事。姓齐的不是两位敌手,要杀要剐,便请动手。’这位齐老,果然是老姜越老越辣。” 金泽丰称赞说:“好汉子!” 夜清秋问:“他既不答应帮咱们,夜孟春又怎么要拿他?” 古深说:“这就叫倒行逆施了。夜孟春年纪没怎么老,行事却已颠三倒四。像齐老这么对他忠心耿耿的好朋友,普天下又哪里找去?” 夜无风拍手笑着说:“连齐老这样的人物,夜孟春竟也和他翻脸,咱们大事必成!来,干一杯!”四个人一齐举杯喝干。 夜清秋对金泽丰说:“这位齐伯伯是集团元老,昔年曾立有大功,集团上下,人人对他甚为尊敬。他向来和爸爸不和,跟夜孟春却交情极好。按情理说,他便犯了再大的过失,夜孟春也决不会难为他。” 夜无风兴高采烈说:“夜孟春捉拿齐隆,云天之巅自是吵翻了天,咱们乘这时候上去,当真最好不过。”古深说:“咱们请尚源兄弟一起来商议商议。”夜无风点头说:“甚好。”古深转身出房,随即和文尚源一起进来。 文尚源一见夜无风,便即躬身行礼说:“属下文尚源,参见伟大、光荣、正确的总裁。”夜无风笑着说:“尚源兄弟,向来听说你是个不爱说话的硬汉子,怎么今日初次见面,却说这等话?”文尚源一愣说:“属下不明,请总裁指点。” 夜清秋说:“爸爸,你听文叔叔说‘伟大、光荣、正确的总裁’,觉得这句话很突兀,是不是?”夜无风笑问:“什么伟大、光荣、正确?” 夜清秋微笑说:“这是夜孟春想出来的玩意儿,他要下属众人见到他时,都说这句话,就是他不在跟前,集团中兄弟们互相见面之时,也须这么说。那还是不久之前搞的花样。文叔叔说惯了,对你也这么说了。” 夜无风点头说:“原来如此。伟大、光荣、正确,嘿嘿,高帽戴得挺美!尚源兄弟,听说夜孟春下了令要捉拿齐老,料想云天之巅甚是混乱,咱们今晚便上云天之巅去,你说如何?” 文尚源说:“总裁令旨英明,算无遗策,烛照天下,造福万民,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属下谨奉令旨,忠心为主,万死不辞。” 夜无风心下暗自嘀咕:“江湖上多说‘灵鹫飞侠’文尚源武功既高,为人又极耿直,怎么说起话来满口谀词,阵腔烂调,直似个不知廉耻的小人?难道江湖上传闻多误,他只是浪得虚名?”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夜清秋笑着说:“爸爸,咱们要混上云天之巅去,第一自须易容改装,别给人认了出来,可是更要紧的,却得学会一套云天之巅上的切口,否则你开口便错。”夜无风问:“什么叫云天之巅上的切口?”夜清秋说:“文叔叔说的什么‘总裁令旨英明,算无遗策’,什么‘属下谨奉令旨,忠心为主,万死不辞’等等,便是近年来在云天之巅上流行的切口。这一套都是竺叶清那妮子想出来奉承夜孟春的。他越听越喜欢,到得后来,只要有人不这么说,便是大逆不道的罪行,说得稍有不敬,立时便有杀身之祸。”夜无风说:“你见到夜孟春之时,也说这些狗屁吗?”夜清秋说:“身在云天之巅,不说又有什么法子?女儿之所以常在洛阳住,便是听不得这些叫人生气的言语。” 夜无风说:“尚源兄弟,咱们之间,今后这一套全都免了。”文尚源说:“是。总裁指示圣明,历百年而常新,垂万世而不替,明如日月,光照天下,属下自当凛遵。” 夜清秋抿着嘴,不敢笑出声来。 夜无风问:“你说咱们该当如何上云天之巅才好?”文尚源说:“总裁胸有成竹,神机妙算,当世无人能及万一。总裁座前,属下如何敢参末议?”夜无风皱眉说:“夜孟春会商集团大事之时,也没人敢发一言吗?”夜清秋说:“夜孟春才智超群,别人原不及他的见识。就算有人想到什么话,那也是谁都不敢乱说,免遭飞来横祸。” 夜无风说:“原来如此。那很好,好极了!尚源兄弟,夜孟春命你去捉拿金泽丰,当时如何指示?”文尚源说:“他说捉到金少侠,重重有赏,捉拿不到,提头来见。”夜无风笑着说:“很好,你就绑了金泽丰去领赏。” 文尚源退了一步,脸上大有惊惶之色,说道:“金少侠是总裁爱将,有大功于集团,属下何敢得罪?”夜无风笑着说:“夜孟春的居处,甚是难上,你绑缚了金泽丰去云天之巅,他定要传见。” 夜清秋笑着说:“此计大妙,咱们便扮作文叔叔的下属,一同去见夜孟春。只要见到他面,大伙儿抽兵刃齐上,凭他武功再高,总是双拳难敌四手。”古深说:“金兄弟最好假装身受重伤,手足上绑了绷带,染些血迹,咱们几个人用担架抬着他,一来好叫夜孟春不防,二来担架之中可暗藏兵器。”夜无风说:“甚好,甚好!” 只听得长街彼端传来马蹄声响,有人大呼:“拿到齐资工了,拿到齐资工了!” 夜清秋向金泽丰招了招手。两人走到客店大门后,只见数十人骑在马上,高举火把,拥着一个身材魁梧的老者疾驰而过。那老者须发俱白,满脸是血,当是经过一番剧斗。他双手给绑在背后,双目炯炯,如要喷出火来,显是心中愤怒已极。夜清秋低声说:“以前,夜孟春见到齐伯伯时,隆兄长,隆兄短,亲热之极,哪想到今日竟会反脸无情。” 过不多时,文尚源取来了担架等物。夜清秋将金泽丰的左臂用白布包扎了,吊在他头颈之中,宰了口羊,将羊血洒得他满身都是。夜无风和古深都换上北斗集团会员的衣服,夜清秋也换上男装,涂黑了脸。各人饱餐之后,带同文尚源的部属,向云天之巅进发。 第226章 云天之巅危局 只见山石殷红如血,一片长滩,水流湍急,那便是有名的猩猩滩。更向北行,两边石壁如墙,中间仅有一道宽约五尺的石道。一路上北斗集团会员把守严密,但一见到文尚源,都十分恭谨。一行人经过三处山道,来到一处水滩之前,文尚源放出响箭,对岸摇过来三艘小船,将一行人接了过去。金泽丰暗想:“北斗集团数百年基业,果然非同小可。若不是文尚源做了内应,咱们要从外攻入,那是谈何容易?” 到得对岸,一路上山,道路陡峭。文尚源等在过渡之时便已弃马不乘,一行人在松柴火把照耀下徒步上坡。夜清秋守在担架之侧,手持双剑,全神监视。这一路上山,地势极险,抬担架之人倘若拼着性命不要,将担架往万丈深谷中一抛,金泽丰不免命丧宵小之手。 到得云天之巅时天尚未明,文尚源命人向夜孟春急报,说奉行总裁令旨,已成功而归。过了一会,半空中银铃声响,文尚源立即站起,恭恭敬敬地等候。 夜清秋拉了夜无风一把,低声说:“总裁令旨到,快站起来。”夜无风当即站起,放眼瞧去,只见云天之巅中一干会员在这刹那间突然都站在原地不动,便似中邪着魔一般。 银铃声从高而下地响下来,十分迅速,铃声止歇不久,一名身穿黄衣的会员走进来,双手展开一幅黄布,继续说:“北斗集团伟大、光荣、正确的孟春总裁令曰:江城、文尚源遵奉令旨,成功而归,殊堪嘉尚,着即带同俘虏,上云天之巅进见。” 文尚源躬身说:“伟大、光荣、正确的孟春总裁。” 金泽丰见了这情景,暗暗好笑:“这不是戏台上太监宣读圣旨吗?” 只听文尚源大声说:“孟春总裁赐属下进见,大恩大德,永不敢忘。”他属下众人一齐说:“孟春总裁赐属下进见,大恩大德,永不敢忘。” 夜无风、古深等随着众人动动嘴巴,肚中暗暗咒骂。 一行人沿着石级上崖,经过了三道铁门,每一处铁闸之前,均有人喝问当晚口令,检查腰牌。到得一道大石门前,只见两旁刻着两行大字,右首是“文成武德”,左首是“仁义英明”,横额上刻着“万丈北斗”四个大红字。 过了石门,只见地下放着一只大竹篓,足可装得十来石米。文尚源喝道:“把俘虏抬进去。”和夜无风、古深、夜清秋三人弯腰抬了担架,跨进竹篓。 铜锣三响,竹篓缓缓升高。原来上有绞索绞盘,将竹篓绞了上去。 竹篓不住上升,金泽丰抬头上望,只见头顶有数点火星,这云天之巅着实高得厉害。夜清秋伸出右手,握住了他左手。黑夜之中,仍可见到一片片轻云从头顶飘过,再过一会儿,身入云雾,俯视篓底,但见黑沉沉的一片,连灯火也望不到了。 过了良久,竹篓才停。文尚源等抬着金泽丰踏出竹篓,向左走了数丈,又抬进了另一只竹篓,原来云天之巅太高,中间有三处绞盘,共分四次才绞到顶部。金泽丰心想:“夜孟春住得这样高,属下要见他一面自是极难。” 好容易到得崖顶,太阳已高高升起。日光从东射来,照上一座汉白玉的巨大牌楼,牌楼上四个金色大字“泽被苍生”,在阳光下发出闪闪金光,不由得令人肃然起敬。 金泽丰心想:“夜孟春这副排场,武林中确实无人能及。少林、西圣,俱不能望其项背,东华、兰陵,那更差得远了。他胸中大有学问,可不是寻常的草莽豪雄。”夜无风轻声说:“泽被苍生,哼!” 文尚源朗声叫道:“属下第二资工文尚源,奉总裁之命,前来进谒。” 右首一间小石屋中出来四人,都身穿紫袍,走了过来。为首一人说:“恭喜文资工立了大功,江资工怎么没来?”文尚源说:“江资工力战殉难,已报答了总裁的大恩。”那人说:“原来如此,然则文资工立时便可升第一资工了。”文尚源说:“若蒙总裁提拔,决不敢忘了老兄的好处。”那人听他答应行贿,眉开眼笑说:“我们可先谢谢你啦!”他向金泽丰瞧了一眼,笑着说:“秋郡主瞧中的,便是这小子吗?我还道是潘安宋玉一般的容貌,原来也不过如此。文第一资工,请这边走。”文尚源说:“总裁还没提拔我,可别叫得太早了,倘若传进了总裁和竺协理耳中,可吃罪不起。”那人伸了伸舌头,当先领路。 从牌楼到大门之前,是一条笔直的石板大路。进得大门后,另有两名紫衣人将五人引入后厅说:“竺协理要见你,你在这里等着。”文尚源说:“是!”垂手而立。 过了良久,那位“竺协理”始终没出来,文尚源一直站着,不敢就座。金泽丰寻思:“这文资工在集团职位着实不低,可是上云天之巅来,人人没将他放在眼里,倒似一个厮养侍仆也比他威风些。那竺协理是什么人?多半便是竺叶清了,原来她只是个总务,那是打理杂务琐事的仆役头儿,可是北斗集团的第二资工,竟要恭恭敬敬地站着,静候她到来。夜孟春当真欺人太甚!” 又过良久,才听得脚步声响,步声显得这人下盘虚浮,无甚内功。一声咳嗽,屏风后转出一个人来。金泽丰斜眼瞧去,只见这人三十岁不到年纪,穿一件枣红色缎面皮袍,中等身材,一头短发,容貌不算甚美。 金泽丰寻思:“清秋说夜孟春对此女人甚是宠信,又说二人之间关系暧昧。我总道是个美女,哪知竟是这般模样,可大出意料之外了。难道她不是竺叶清?” 只听这女人说:“文资工,你大功告成,擒了金泽丰而来,总裁极是欢喜。”声音低沉,甚为悦耳动听。 文尚源躬身说:“那是托赖总裁的洪福,竺协理事先的详细指点,属下只是遵照总裁的令旨行事而已。” 金泽丰心下暗暗称奇:“这女人果然便是竺叶清!” 竺叶清走到担架旁,向金泽丰脸上瞧去。金泽丰目光散涣,嘴巴微张,装得一副身受重伤后的痴呆模样。竺叶清说:“这人死样活气的,当真便是金泽丰,你可没弄错?” 文尚源说:“属下亲眼见到他接任兰陵派掌门,并没弄错。只是他给江资工点了三下重穴,又中了属下两掌,受伤甚重,一年半载之内,只怕不易复原。”竺叶清笑着说:“你将秋郡主的心上人打成这副模样,小心她找你拼命。”文尚源说:“属下忠于总裁,旁人的好恶也顾不得了。若得能为尽忠于总裁而死,那是属下毕生之愿。” 竺叶清说:“很好。你这番忠心,我必告知总裁知道,总裁定然重重有赏。齐隆资工背叛总裁,犯上作乱之事,想来你已知道了?”文尚源说:“属下不知其详,正要向总务请教。总裁和总务若有差遣,属下奉命便行,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竺叶清在椅中一坐,叹了口气说:“齐隆这老儿,平日仗着总裁善待他,一直倚老卖老,把谁都不放在眼里。近年来他暗中营私结党,阴谋造反,我早已瞧出不妥,哪知他越来越无法无天,竟然去和大逆夜无风勾结,真正岂有此理。” 文尚源问:“他竟去和那……那夜……夜无风勾结吗?”话声发颤,显然大为震惊。 竺叶清说:“文资工,你为什么怕得这样厉害?那夜无风也不是什么三头六臂之徒,总裁昔年便将他玩弄于掌心之中,摆布得他服服贴贴。只因总裁开恩,才容他活到今日。他不来云天之巅便罢,倘若胆敢到来,还不是像宰鸡一般地宰了。”文尚源说:“是,是。只不知齐隆如何暗中和他勾结?”竺叶清说:“齐隆和夜无风偷偷相会,长谈了几个小时,还有一名大叛徒古深在侧。那是有人亲眼目睹的。跟夜无风、古深这两个大叛徒有什么好谈的?那自是密谋反叛总裁了。齐隆回到云天之巅来,我问他有无此事,他竟然一口认了!”文尚源说:“他竟一口承认,那自然不是冤枉的了。” 竺叶清说:“我问他既和夜无风见过面,为什么不向总裁禀报?他说:‘夜老弟瞧得起我姓齐的,跟我客客气气地说话。他当我是朋友,我也当他是朋友,朋友之间说几句话,有什么了不起?’我问他:‘夜无风重入江湖,意欲和总裁捣乱,这一节你又不是不知。他既对不起总裁,你怎可还当他是朋友?’他可回答得更加不成话了,他妈的,这老家伙竟说:‘只怕是总裁对不起人家,未必是人家对不起总裁!’” 文尚源说:“这老儿胡说八道!夜总裁义薄云天,对待朋友向来是最厚道的,怎会对不起人?那自然是忘恩负义之辈对不起夜总裁。”这几句话在竺叶清听来,自然以为“夜总裁”二字是指夜孟春,金泽丰等却知他是在讨好夜无风,只听他又说:“属下既决意向总裁效忠,有哪个鼠辈胆敢言语中对总裁他老人家稍有无礼,我文尚源决计放他不过。” 这几句话,其实是当面在骂竺叶清,可是她却哪里知道,笑着说:“很好,众会员倘若都能像你文资工一般,对总裁忠心耿耿,何愁大事不成?你辛苦了,这就下去休息吧。” 文尚源一怔说:“属下很想参见总裁。属下每见总裁金面一次,便觉精神大振,做事特别有劲,全身发热,似乎功力修为陡增十年。” 竺叶清淡淡一笑说:“总裁很忙,恐怕没空见你。” 文尚源探手入怀,伸出来时,掌心中已多了十来颗大珍珠,走上几步,低声说:“竺协理,属下这次出差,弄到了这十八颗珍珠,尽数孝敬了总务,只盼总务让我参见总裁。总裁一欢喜,说不定升我的职,那时再当重重酬谢。” 竺叶清皮笑肉不笑说:“自己兄弟,又何必这么客气?那可多谢你了。”放低了喉咙说:“总裁座前,我尽力为你多说好话,劝他升你做第一资工便了。” 文尚源连连作揖说:“此事若成,文尚源终身不敢忘了总裁和总务的大恩大德。”竺叶清说:“你在这里等着,待总裁有空,便叫你进去。”文尚源说:“是,是!”将珍珠塞在她手中,躬身退下。竺叶清站起身来,大模样大样地进内去了。 第227章 问孟春有何泽被 过了良久,一名紫衣侍者走了出来,居中一站,朗声说:“伟大、光荣、正确的总裁有令:着第二资工文尚源带俘虏进见。” 文尚源说:“多谢总裁恩典,总裁伟大、光荣、正确。”左手一摆,跟着那紫衣侍者向后进走去。夜无风和古深、夜清秋抬了金泽丰跟在后面。 一路进去,走廊上排满了执戟武士,一共进了三道大铁门,来到一道长廊,数百名武士排列两旁,手中各挺一把明晃晃的长刀,交叉平举。文尚源等从阵下弓腰低头而过,数百柄长刀中只要有一柄突然砍落,便不免身首异处。 夜无风、古深等身经百战,自不将这些武士放在眼里,但在见到夜孟春之前先受如许屈辱,心下暗自不忿,金泽丰心想:“夜孟春待属下如此无礼,如何能令人为他尽忠效力?一干会员所以没有反叛,只是迫于淫威、不敢轻举妄动而已。夜孟春轻视豪杰之士,焉得不败?” 走完刀阵,来到一座门前,门前悬着厚厚的帷幕。文尚源伸手推幕,走了进去,突然之间寒光闪动,八杆枪分从左右交叉向他疾刺,四杆枪在他胸前掠过,四杆枪在他背后掠过,相去均不过数寸。 金泽丰看得明白,吃了一惊,伸手去握藏在大腿绷带下的长剑,却见文尚源站立不动,朗声说:“属下第二资工文尚源,参见伟大、光荣、正确的孟春总裁!” 殿里有人说:“进见!”八名执枪武士便即退回两旁。金泽丰这才明白,原来这八枪齐出,还是吓唬人的,倘若进殿之人心怀不轨,眼见八枪刺到,立即取武器招架,便即阴谋败露了。 进得大殿,金泽丰心想:“好长的长殿!”殿堂阔不过三十来尺,纵深却有三百来尺,长殿彼端高设一座,坐着个长须老者,那自是夜孟春了。殿中无窗,殿口点着明晃晃的蜡烛,夜孟春身边却只点着两盏油灯,两朵火焰忽明忽暗,相距既远,火光又暗,此人相貌如何便瞧不清楚。 文尚源在阶下跪倒说:“总裁文成武德,仁义英明,中兴集团,泽被苍生,属下第二资工文尚源叩见孟春总裁。” 夜孟春身旁的紫衣侍从大声喝道:“你属下小使,见了总裁为何不跪?” 夜无风心想:“时刻未到,便跪你一跪,又有何妨?待会儿抽你的筋,剥你的皮。”当即低头跪下。古深和夜清秋见他都跪了,也即跪倒。 文尚源说:“属下几个小使朝思暮想,只盼有幸一睹总裁金面,今日得蒙总裁赐见,真是他们祖宗十八代积的德,一见到总裁,欢喜得浑身发抖,迟了跪倒,总裁恕罪。” 竺叶清站在夜孟春身旁说:“江资工如何力战殉职,你禀明总裁。” 文尚源说:“江城资工和属下奉了总裁令旨,都说我二人多年来身受总裁培养提拔,大恩难报。此番总裁又将这件大事交在我二人身上,想到总裁平时的教诲,我二人心中的血也要沸了,均想总裁算无遗策,不论派谁去擒拿金泽丰,仗着总裁的威德,必定成功,总裁之所以派我二人去,那是无上的眷顾……” 金泽丰躺在担架之上,心中不住暗骂:“肉麻,肉麻!文尚源的外号之中,总算也有个‘侠’字,说这等话居然脸不红,耳不赤,不知人间有羞耻事。” 便在此时,听得身后有人大声叫道:“孟春公子,当真是你派人将我捉拿吗?”这人声音苍老,但内力充沛,一句话说了出去,回音从大殿中震了回来,显得威猛之极,料想此人便是第三资工齐隆了。 竺叶清冷冷说:“齐隆,在这成德堂上,怎容得你大呼小叫?见了总裁,怎么不跪下?胆敢不称颂总裁的圣德?” 齐隆仰天大笑说:“我和孟春公子交朋友之时,哪里有你这小妞儿了?当年我和春公子出死入生,共历患难,你这小妞儿生也没生下来,怎轮得到你来和我说话?” 金泽丰侧过头去,此刻看得清楚,但见他白发披散,银髯戟张,脸上肌肉牵动,圆睁双眼,脸上鲜血已然凝结,神情甚是可怖。他双手双足都铐在铁铐之中,拖着极长的铁链,说到愤怒处,双手摆动,铁链发出铮铮之声。 夜无风本来跪着不动,一听到铁链之声,在西湖底受囚的种种苦况突然间涌上心头,再也克制不住,身子颤动,便欲发难,却听得竺叶清说:“在总裁面前胆敢如此无礼,委实狂妄已极。你暗中和大叛徒夜无风勾结,可知罪吗?”齐隆说:“夜先生是集团前总裁,身患重症,退休隐居于杭州,这才将事务交到孟春公子手中,怎说得上是集团大叛徒?孟春公子,你明明白白说一句,夜先生到底怎么反叛,怎么背叛集团了?” 竺叶清说:“夜无风疾病治愈之后,便应回归云天之巅,可是他却去了少林寺,和少林、武当、西圣诸派的掌门勾搭,那不是反叛是什么?他为什么不前来参见总裁,恭聆总裁的指示?” 齐隆哈哈一笑说:“夜先生是孟春公子的义父,也是我们的老领导,武功见识,未必在孟春公子之下。孟春公子,你说是不是?” 竺叶清大声喝道:“别在这里倚老卖老了。总裁待属下兄弟宽厚,不来跟你一般见识。你若深自忏悔,明日在云天之巅,向众兄弟说明自己的胡作非为,保证今后痛改前非,对总裁尽忠,总裁或许还可网开一面,饶你不死。否则的话,后果如何,你自己也该知道。” 齐隆笑着说:“姓齐的年近八十,早活得不耐烦了,还怕什么后果?” 竺叶清喝道:“带人来!”紫衣侍者应了声:“是!”只听得铁链声响,押了十余人上殿,有男有女,还有几个儿童。 齐隆一见到这干人进来,登时脸色大变,提气暴喝:“竺叶清,大丈夫一身做事一身当,你拿我的儿孙来干什么?”他这一声呼喝,直震得各人耳鼓中嗡嗡作响。 金泽丰见居中而坐的夜孟春身子一震,心想:“这人良心未曾尽泯,见齐隆如此情急,不免心动。” 竺叶清笑着说:“《总裁语录》第三条是什么?你读来听听!”齐隆重重“呸”了一声,并不答话。竺叶清说:“齐家各人听了,哪一个知道《总裁语录》第三条的,念出来听听。” 一个十岁左右的男孩说:“《总裁语录》第三条:‘对敌须狠,斩草除根。男女老幼,不留一人。’”竺叶清说:“很好,很好!小娃娃,十条《总裁语录》,你都背得出吗?”那男孩说:“都背得出。一天不读《总裁语录》,就吃不下饭,睡不着觉。读了《总裁语录》,练武有长进,打仗有气力。”竺叶清笑着说:“很对,这话是谁教你的?”那男孩说:“爸爸教的。”竺叶清指着齐隆问:“他是谁?”那男孩说:“是爷爷。”竺叶清说:“你爷爷不读《总裁语录》,不听总裁的话,反而背叛总裁,你说怎么样?”那男孩说:“爷爷不对。每个人都应该读《总裁语录》,听总裁的话。” 竺叶清向齐隆说:“你孙儿只是个十岁娃娃,尚且明白道理。你这大把年纪,怎么反而糊涂了?” 第228章 受万呼不肯回头 齐隆说:“我只跟夜先生、古特助二人说过一阵子话。他们要我背叛孟春公子,我可没答允。齐隆说一是一,说二是二,决不会做对不起人的事。”他见到全家十余口长幼全遭拿来,口气不由得软了下来。 竺叶清说:“你倘若早这么说,也不用这么麻烦了。现下你知错了吗?” 齐隆说:“我没有错。我没背叛集团,更没背叛总裁。” 竺叶清叹了口气说:“你既不肯认错,我可救不得你了。左右,将他家属带下去,从今天起,不得给他们吃一口饭,喝一口水。”几名紫衣侍者应了声:“是!”押了十余人便行。齐隆叫道:“且慢!”向竺叶清说:“好,我认错便是。是我错了,恳求总裁网开一面。”虽然认错,眼中如欲喷出火来。 竺叶清冷笑说:“刚才你说什么来?你说什么和总裁共历患难之时,我生都没生下来,是不是?”齐隆忍气吞声说:“是我错了。”竺叶清说:“是你错了?这么说一句话,那可容易得紧啊。你在总裁之前,为何不跪?” 齐隆说:“我和孟春公子当年是八拜之交,数十年来,向来平起平坐。”他突然提高嗓子说:“孟春兄弟,你眼见老哥哥受尽折磨,怎么不开口,不说一句话?你要老哥哥下跪于你,那容易得很。只要你说一句话,老哥哥便为你死了,也不皱一皱眉。” 夜孟春坐着一动不动。一时大殿之中寂静无声,人人都望着夜孟春,等他开口。可是隔了良久,他始终没出声。 齐隆叫道:“孟春公子,这几年来,我要见你一面也难。你隐居起来,苦练《马恩宣言》,可知不知道故旧星散,大祸便在眉睫吗?”夜孟春仍默不作声。齐隆说:“你杀我不打紧,折磨我不打紧,可是将一个威霸江湖数百年的北斗集团毁了,那可成了千古罪人。你为什么不说话?你是练功走了火,不会说话了,是不是?” 竺叶清喝道:“胡说!跪下了!”两名紫衣侍者齐声吆喝,飞脚往齐隆膝弯里踢去。 只听得砰砰两声响,两名紫衣侍者腿骨断折,摔了出去,口中狂喷鲜血。 齐隆叫道:“孟春公子,我要听你亲口说一句话,死也甘心。三年多来你不出一声,集团兄弟都已动疑。”竺叶清怒问:“动什么疑?”齐隆大声说:“疑心总裁遭人暗算,给服了哑药。为什么他不说话?为什么他不说话?”竺叶清冷笑说:“总裁金口,岂为你这等叛徒轻开?左右,将他带了下去!”八名紫衣侍者应声而上。 齐隆大呼:“孟春公子,我要瞧瞧你,是谁害得你不能说话?”双手舞动,铁链挥起,双足拖着铁链,便向夜孟春抢去。八名紫衣侍者见他神威凛凛,不敢逼进。竺叶清大叫:“拿住他!拿住他!”殿下武士只在门口高声呐喊,不敢上殿。 北斗集团立有严规,会员若携带兵刃踏入成德殿一步,那是十恶不赦的死罪。夜孟春站起身来,便欲转入后殿。齐隆叫道:“孟春公子,别走!”加快脚步。他双足给铁镣系住,行走不快,心中一急,摔了出去。他乘势几个筋斗,跟着向前扑出,和夜孟春相去已不过百尺之遥。 竺叶清大呼:“大胆叛徒,行刺总裁!众武士,快上殿擒拿叛徒!” 夜无风见夜孟春闪避之状极为颟顸,而齐隆与他相距尚远,一时赶他不上,从怀中摸出三枚硬币,运力于掌,向夜孟春掷了过去。夜清秋叫道:“动手吧!” 金泽丰一跃而起,从绷带中抽出长剑。古深从担架的木棍中抽出兵刃,分交夜无风和夜清秋,跟着用力一抽,担架下的绳索原来是一条软鞭。四个人展开轻功,抢上去。 只听得夜孟春“啊”的一声叫,额头上中了一枚硬币,鲜血涔涔而下。夜无风发射这三枚硬币时和他相距甚远,掷中他额头时力道已尽,所受的只是些肌肤轻伤。但夜孟春号称武功天下第一,居然连这样的一枚硬币也避不开,自是情理之所无。 夜无风哈哈大笑,叫道:“这夜孟春是假货。” 古深刷的一鞭,卷住了竺叶清的双足,登时便将她拖倒。 夜孟春掩面狂奔。金泽丰斜刺里兜过去,截住他去路,长剑一指,喝道:“站住!”岂知夜孟春急奔之下,竟不会收足,身子便向剑尖上撞来。金泽丰急忙缩剑,左掌轻轻拍出,夜孟春仰天直摔出去。 夜无风纵身抢到,一把抓住夜孟春后颈,将他提到殿口,大声说:“众人听着,这家伙假冒夜孟春,祸乱我北斗集团,大家看清了他嘴脸。” 但见这人五官相貌,和夜孟春实在十分相似,只是此刻神色惶急,和夜孟春平素那泰然自若、胸有成竹的神态,却有天壤之别。众武士面面相觑,都惊得说不出话来。 夜无风大声说:“你叫什么名字?不好好说,我把你脑袋砸得稀烂。” 那人只吓得全身发抖,颤声说:“小……小……人……人……叫……叫……叫……” 古深已点了竺叶清数处穴道,将她拉到殿口,喝问:“这人到底叫什么名字?” 竺叶清昂然说:“你是什么东西,也配来问我?我认得你是叛徒古深。北斗集团早将你革逐出去,你凭什么重回云天之巅来?” 古深冷笑说:“我上云天之巅来,便是为了收拾你这奸徒!” 右掌一起,喀的一声,将她左腿小腿骨斩断。岂知竺叶清武功平平,为人居然极硬朗,喝道:“你有种便将我杀了,这等折磨姑奶奶,算什么英雄好汉?”古深笑着说:“有这等便宜的事?”手起掌落,喀的一声响,又将她右腿小腿骨斩断,左手一桩,将她顿在地下。 竺叶清双足着地,小腿上的断骨戳上来,剧痛可想而知,可是她竟不哼一声。 古深大拇指一翘,称赞说:“好骨气!我不再折磨你便了。”在那假夜孟春肚子上轻轻一拳,问道:“你叫什么名字?”那人“啊”的大叫:“小……小……人……名……名叫……包……包……包……”古深问:“你姓包,是不是?”那人说:“是……是……是……包……包……包……”结结巴巴的半天,也没说出叫包什么名字。 众人随即闻到一阵臭气,只见他裤管下有水流出,原来是吓得屎尿直流。 夜无风说:“事不宜迟,咱们去找夜孟春要紧!”提起那姓包汉子,大声说:“你们大家都瞧见了,此人冒充夜孟春,扰乱集团。咱们这就要去查明真相。我是你们的真正总裁夜无风,你们认不认得?” 众武士均是二十来岁的青年,从未见过他,自是不识。自夜孟春接任总裁,手下亲信揣摩到他的心意,相诫不提前总裁之事,因此这些武士连夜无风的名字也没听见过,倒似北斗集团创立数百年,自古至今便是夜孟春当总裁一般。众武士面面相觑,不敢接话。 文尚源大声说:“夜孟春多半早给竺叶清害死了。这位夜先生,便是前总裁。自今而后,大伙儿须得尽忠于夜总裁。”说着便向夜无风跪下说:“属下参见伟大、光荣、正确的夜总裁!” 第229章 昭日月真身何在 众武士认得文尚源是云天之巅职位极高的大人物,见他向夜无风参拜,又见夜孟春确是冒充假货,而权势显赫的竺协理给人折断双腿,抛在地下,更没半分反抗之力,便有数人抢先向夜无风跪倒,都是些平素擅于吹牛拍马之徒,大声说:“总裁伟大、光荣、正确!”其余众武士先后跟着跪倒。那“总裁伟大、光荣、正确”八个字,大家每日里都说上好几遍,说来顺口纯熟之至。 夜无风哈哈大笑,一时之间,志得意满,说道:“你们严守上下云天之巅的通路,任何人不得上崖下崖。”众武士齐声答应。这时古深已呼过紫衣侍者,将齐隆的铐镣打开。 齐隆关心夜孟春的安危存亡,抓起竺叶清后颈,喝道:“你……你……你一定害死了孟春公子,你……你……”心情激动,喉头哽咽,两行眼泪流下来。 竺叶清双目一闭,不去睬他。齐隆一个耳光打过去,喝问:“孟春公子到底怎样了?”古深忙叫:“下手轻些!”但已不及,齐隆只使了三成力,却已将竺叶清打得晕了过去。齐隆拼命摇晃她身子,竺叶清双眼翻白,便似死了一般。 夜无风向一干紫衣侍者说:“有谁知道夜孟春下落的,尽速禀告,重重有赏。”连问三句,没人答话。 霎时之间,夜无风心中一片冰凉。他困囚西湖湖底十余年,除练功之外,便是想象脱困之后,如何折磨夜孟春,天下快事,无逾于此。哪知今日来到云天之巅,找到的竟是个假货。显然夜孟春早已不在人世,否则以他的机智武功,怎容得竺叶清如此胡作非为,命人来假冒他?而折磨竺叶清和这姓包的混蛋,又有什么意味? 他向数十名散站殿周的紫衣侍者瞧去,只见有些人显得十分恐惧,有些惶惑,有些隐现狡谲之色。夜无风失望之余,烦躁已极,喝道:“你们这些家伙,明知夜孟春是假货,却伙同竺叶清欺骗会员,个个罪不容诛!”身子一晃,欺了过去,啪啪啪啪四声轻响,手掌到处,四名紫衣侍者哼也不哼一声,便即毙命。其余侍者骇然惊呼,四散逃开。夜无风狞笑说:“想逃!逃到哪里去?”拾起地下从齐隆身上解下来的铐镣铁链,向人丛中猛掷过去,登时血肉横飞,又有七八人毙命。夜无风哈哈大笑,叫道:“跟随夜孟春的,一个都活不了!” 夜清秋见父亲举止有异,大有狂态,叫了声:“爸爸!”过去牵住了他的手。 忽见众侍者中走出一人,跪下说:“启禀总裁,夜……夜孟春还没死!” 夜无风大喜,抢过去抓住他肩头,问道:“夜孟春没死?”那人说:“是!啊!”大叫一声,晕了过去,原来夜无风激动之下,用力过巨,竟捏碎了他双肩肩骨。夜无风将他身子摇了几下,这人始终没转醒。他转头向众侍者喝道:“夜孟春在哪里?快些带路!迟得片刻,一个个都杀了。” 一名侍者跪下说:“启禀总裁,夜孟春所居处所十分隐秘,只竺叶清知道如何开启秘门。咱们把这姓竺的叛徒弄醒过来,她能带引总裁前往。” 夜无风说:“快取冷水来!” 这些紫衣侍者都是十分伶俐之徒,当即有五人飞奔出殿,却只三人回来,各自端了一盆冷水,其余两人却逃走了。三盆冷水都泼在竺叶清头上。只见她慢慢睁开眼睛,醒了过来。 古深说:“姓竺的,我敬重你是个有骨气的,不来折磨于你。此刻云天之巅上下通路早已断绝,夜孟春如非身有双翼,否则没法逃脱。你快带我们去找他,男子汉大丈夫,何必藏头露尾?大家爽爽快快地做个了断,岂不痛快?” 竺叶清冷笑说:“孟春总裁天下无敌,你们胆敢去送死,真再好也没有了。好,我就带你们去见他。” 古深对文尚源说:“尚源兄弟,我二人暂且做一下轿夫,抬这家伙去见夜孟春。”说着抓起竺叶清,将她放上担架。文尚源应了声:“是!”和古深二人抬起了担架。竺叶清说:“向里面走!”古深和文尚源抬着她在前领路。夜无风、金泽丰、夜清秋、齐隆四人跟随其后。 一行人走到成德殿后,经过一道长廊,到了一座花园之中,走入西首一间小石屋。竺叶清说:“推左首墙壁。”齐隆伸手推去,那墙原来是活的,露出一扇门来。门后尚有一道铁门。竺叶清从身边摸出一串钥匙,交给齐隆,打开了铁门,里面是一条地道。 众人从地道一路向下。地道两旁点着几盏油灯,昏灯如豆,一片阴沉沉的。夜无风心想:“夜孟春这厮将我关在西湖湖底,哪知道报应不爽,他自己也身在牢笼。这条地道,比之碧桂园地下室也好不了多少。”不料转了几个弯,前面豁然开朗,露出天光。众人突然闻到一阵花香,胸襟为之一爽。 从地道中出来,竟是置身于一个极精致的小花园中,园林上写“雄安”二字,红梅绿竹,青松翠柏,布置得极具匠心,池塘中数对鸳鸯悠游其间,池旁有四只白鹤。众人万料不到会见到这等美景,无不暗暗称奇。绕过一堆假山,一个大花圃中尽是深红和粉红的玫瑰,争芳竞艳,娇丽无俦。 夜清秋侧头向金泽丰瞧去,见他脸孕笑容,甚是喜悦,低声问:“你说这里好不好?”金泽丰微笑说:“咱们把夜孟春赶跑后,我和你在这里住上几个月,你教我弹琴吹箫,那才叫快活呢。”夜清秋说:“你这话可不是骗我?”金泽丰说:“就怕我学不会,姥姥可责罚。”夜清秋嗤的一声,笑了出来。 两人观赏美景,便落了后,见古深和文尚源抬着竺叶清已走进一间精雅小舍,金泽丰和夜清秋忙跟着进去。一进门,便闻到一阵浓烈花香。房中挂着一幅仕女图,图中绘着三个美女,椅上铺了绣花锦垫。金泽丰心想:“怎么惊天动地、名震武林的夜孟春住在这里?是了,这是他爱妾的居所。他身处温柔乡中,不愿处理事务了。” 只听得内室一人问:“竺妹妹,你带谁一起来了?”竺叶清说:“是你的老朋友,他非见你不可。” 内室那人说:“你为什么带他来?这里只你一个人才能进来。除了你之外,我谁也不爱见。” 夜无风、古深、夜清秋、齐隆、文尚源等和夜孟春都甚熟悉,这声音确实是他,只是听他声音却陌生又熟悉,各人面面相觑,尽皆骇异。 第230章 入雄安莫辨正邪 竺叶清叹了口气说:“不行啊,我不带他来,他便要杀我。我怎能不见你一面而死?” 房内那人说:“有谁这样大胆,敢欺侮你?是夜无风和古深吗?你叫他们进来!” 夜无风听他只凭一句话便料到是自己,不禁深佩他的才智,作个手势,示意各人进去。文尚源掀起绣着一丛牡丹的锦缎门帷,将竺叶清抬进,众人跟着入内。 房内香炉袅袅,蒲团上坐着一人,身穿道服,面前插着一根定阳针,抬起头来,脸有诧异之色。 但这人脸上的惊讶神态,却又远不如夜无风等人之甚。除了金泽丰之外,众人都认得这人明明便是夺取了北斗集团总裁尊位、十余年来号称武功天下第一的夜孟春。可是此刻他形容古怪,身上那件衣衫式样道非道,俗非俗。 夜无风本来满腔怒火,这时却也忍不住好笑,喝问:“夜孟春,你在装疯吗?” 夜孟春尖声说:“果然是义父!你终于来了!啊!竺妹妹,你……你……怎么了?是给他打伤了吗?”扑到竺叶清身旁,把她抱起,轻轻放在床上。夜孟春脸上一副爱怜横溢的神情,连问:“疼得厉害吗?要不要紧?”又说:“只断了腿骨,不要紧的,你放心好啦,我立刻给你接好。”慢慢给她除了鞋袜,拉过绣被,盖在她身上。 众人不由得相顾骇然,人人想笑,只这情状太过诡异,却又笑不出来。锦帷珠帘、富丽灿烂、不道不俗的房间中,竟充满了阴森森的妖氛鬼气。 夜孟春从身边摸出一块绿绸手帕,缓缓为竺叶清拭去额头的汗水和泥污。竺叶清怒道:“大敌当前,你跟我这般婆婆妈妈干什么?你能打发得了敌人,再来跟我亲热不迟。”夜孟春微笑说:“是,是!你别生气,腿上痛得厉害,是不是?真叫人心疼。” 如此怪事,夜无风、金泽丰等皆是从所未见,从所未闻。宠幸暧昧固所在多有,但夜孟春以堂堂总裁至尊,何以如此?此人定然疯了。竺叶清对他说话,声色俱厉,他却显得十分的“温柔娴淑”,人人既感奇怪,又有些恶心。 齐隆忍不住踏步上前,叫问:“孟春公子,你……你到底在干什么?”夜孟春抬起头来,阴沉着脸问:“伤害竺妹妹的,也有你在内吗?”齐隆说:“你为什么受这娘们儿摆弄?她叫一个混蛋冒充了你,任意发号施令,胡作非为,你可知道么?” 夜孟春说:“我自然知道。竺妹妹是为我好,对我体贴。她知我无心处理事务,代我操劳,有什么不好?”齐隆指着竺叶清说:“这娘们儿要杀我,你也知道么?”夜孟春缓缓摇头说:“我不知道。竺妹妹既要杀你,定是你不好。你为什么不让她杀了?”齐隆一怔,仰起头来,哈哈大笑,笑声中尽是悲愤之意,笑了一会儿,才说:“她要杀我,你便让她杀我,是不是?” 夜孟春说:“竺妹妹喜欢干什么,我便得给她办到。当世就只她一人真正待我好,我也只待她一个好。齐大哥,咱们一向是过命的交情,不过你不应该得罪我的竺妹妹啊。” 齐隆满脸胀得通红,大声说:“我还道你是失心疯了,原来你心中明白得很,知道咱们是好朋友,一向是过命的交情。”夜孟春说:“正是。你得罪我,那没什么。得罪竺妹妹,却是不行。”齐隆大声说:“我已经得罪她了,你待怎样?这娘们儿想杀我,可是未必能如愿。” 夜孟春伸手轻轻抚摸竺叶清的头发,柔声问:“竺妹妹,你想杀了他吗?”竺叶清怒道:“快快动手!婆婆妈妈的,令人烦闷。”夜孟春笑着说:“是!”转头向齐隆说:“齐大哥,今日咱们恩断义绝,须怪不了我。” 齐隆来此之前,已从殿下武士手中取了一柄单刀,当即退了两步,抱刀在手,立个门户。他素知夜孟春武功了得,此刻虽见他疯疯癫癫,毕竟不敢有丝毫轻忽,抱元守一,凝目而视。 夜孟春冷冷一笑,叹气说:“这可真叫人为难了!齐大哥,想当年在博古山之时,瑞金五虎向我围攻。其时我练功未成,又遭他们忽施偷袭,右手受了重伤,眼见得命在顷刻,若不是你舍命相救,做兄弟的又怎能活得到今日?”齐隆哼了一声说:“你竟还记得这些旧事。”夜孟春说:“我怎不记得?当年我接掌北斗集团大权,张凯音资工心中不服,罗里罗嗦,是你一刀将张资工杀了。从此集团之中,再也没第二人敢有半句异言。你这拥戴的功劳,可着实不小啊。”齐隆气愤愤说:“只怪我当年糊涂!” 夜孟春摇头说:“你不是糊涂,是对我义气深重。我十一岁就识得你了。那时我家境贫寒,全蒙你多年救济。我父母故世后无以为葬,丧事也是你代为料理的。”齐隆左手一摆说:“过去之事,提来干嘛?”夜孟春叹气说:“那可不得不提。齐大哥,做兄弟的不是没良心,不顾旧日恩情,只怪你得罪了竺妹妹。她要取你性命,我这叫作无法可施。”齐隆大叫:“罢了,罢了!” 突然之间,众人只觉眼前有一团影子闪了一闪,似乎夜孟春的身子动了一动。但听得当的一声响,齐隆手中单刀落地,跟着身子晃了几晃。 只见齐隆张大了口,忽然身子向前直扑下去,俯伏在地,就此一动也不动了。他摔倒时虽只一瞬之间,但夜无风等高手均已看得清楚,他眉心、左右太阳穴、鼻下人中四处大穴上,都有一个细小红点,微微有血渗出,显是给夜孟春以定阳针所刺。 夜无风等大骇之下,不由自主都退了几步。金泽丰左手将夜清秋一扯,自己挡在她身前。一时房中一片寂静,谁也没喘一口大气。 夜无风缓缓拔出长剑说:“夜孟春,恭喜你练成了《马恩宣言》上的武功。”夜孟春说:“义父,这部《马恩宣言》是你传给我的。我一直念着你的好处。” 夜无风冷笑说:“是吗?因此你将我关在西湖湖底,叫我不见天日?”夜孟春说:“我没杀你,是不是?只须我叫江南四友不送水给你喝,你能挨得十天半月吗?”夜无风说:“这样说来,你待我还算不错了?”夜孟春说:“正是。我让你在杭州西湖颐养天年。常言道,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西湖风景,那是天下有名的了,杭州碧桂园,更是西湖景色绝佳之处。”夜无风哈哈一笑说:“原来你让我在西湖湖底的黑牢中颐养天年,可要多谢你了。” 夜孟春叹了口气说:“义父,你待我的种种好处,我永远记得。我在北斗集团,本来只是一名副专理,你破格提拔,连年升我的职,甚至连集团至宝《马恩宣言》也传了给我,指定我将来接替你为集团总裁。此恩此德,夜孟春永不敢忘。” 第231章 携风雷纤针披靡 金泽丰向地下齐隆的尸体瞧了一眼,心想:“你刚才不断赞扬齐资工对你的好处,突然之间,对他猛下杀手。现下你又想对夜先生重施故技了。他可不会上你这个当。” 但夜孟春出手实在太过迅捷,如电闪,如雷轰,事先又没半分朕兆,委实可畏可怖。金泽丰提起长剑,指住了他胸口,只要他四肢微动,立即便挺剑疾刺,只有先行攻击,方能致他死命,倘若让他占了先机,这房中又将有一人殒命了。夜无风、古深、文尚源、夜清秋四人也都目不转瞬地注视着夜孟春,防他暴起发难。 只听夜孟春又说:“初时我一心一意只想做伟大、光荣、正确的北斗集团总裁,想永享云天之巅,于是处心积虑地谋算你的尊位、翦除你的羽翼。古大哥,我这番计谋,可瞒不过你。北斗集团之中,除了义父和我夜孟春之外,要算你是个人才了。” 古深手握软鞭,屏息凝气,竟不敢分心答话。 夜孟春叹了口气说:“我初当总裁,那可意气风发了,说什么日月当空,文成武德,中兴集团,泽被苍生。当真是不要脸地胡吹法螺。直到后来修习《马恩宣言》,才慢慢悟到了人生妙谛,无心方为无上。其后勤修内功,数年之后,终于明白了天人化生、万物滋长的要道。” 众人听他说这番话,渐渐地手心出汗,这人说话有条有理,脑子十分清楚,可是这副妖异模样,令人越看越心中发毛。 夜孟春的目光缓缓转到夜清秋脸上,问道:“妹妹,这几年来我待你怎样?”夜清秋说:“你待我很好。”夜孟春又叹了口气,幽幽说:“很好是谈不上,只不过我一直很羡慕你。一个人生而为女子,已比臭男子幸运百倍,何况你这般千娇百媚,青春年少。我若得能和你易地而处,别说是北斗集团的总裁,就是国家元首,我也不做。” 金泽丰笑着说:“你若和秋郡主易地而处,要我死心塌地地爱上你这无心无德、面厚心黑的老妖怪,可有点不容易!” 夜无风等听他这么说,都是一惊。 夜孟春双目凝视着他,眉毛渐渐竖起,脸色发青喝问:“你是谁?竟敢如此对我说话,胆子当真不小。”这几句话显得愤怒无比。 金泽丰明知危机已迫在眉睫,却也忍不住笑着说:“是须眉男儿汉也好,是千娇百媚的姑娘也好,我最讨厌的,是无心无德、面厚心黑的老妖怪。”夜孟春怒道:“我问你,你是谁?”金泽丰说:“我叫金泽丰。” 夜孟春怒色登敛,微微一笑说:“啊!你便是金泽丰。我早想见你一见,听说清秋妹妹爱煞了你,为了你连头都割得下来,可不知是如何一位英俊的郎君。哼,我看也平平无奇。” 金泽丰笑着说:“在下没什么好处,胜在用情专一。你这位……嗯,你这位竺女士虽然惊……惊那个惊艳绝俗,就可惜太过喜欢拈花惹草,到处留情,爱上的俊俏男人太多……” 夜孟春突然大吼:“你……你这混蛋,胡说什么?”一张脸胀得通红,突然间人影一晃,定阳针向金泽丰疾刺。金泽丰说那两句话,原是要惹他动怒,但见他衣袖微摆,便即刷的一剑,向他咽喉疾刺过去。这一剑刺得快极,夜孟春若不缩身,立即便会利剑穿喉。但便在此时,金泽丰只觉左颊微微一痛,跟着手中长剑向左荡开。 夜孟春出手之快,委实难以想象,在这电光石火的一刹那间,他已用针在金泽丰脸上刺了一下,跟着缩回手臂,用针挡开了金泽丰这一剑。幸亏金泽丰这一剑刺得也是极快,又是攻敌之所不得不救,而夜孟春大怒之下攻敌,不免略有心浮气粗,这一针才刺得偏了,没刺中他人中要穴。夜孟春手中这枚定阳针长不逾寸,几乎是风吹得起,落水不沉,竟能拨得金泽丰的长剑直荡开去,武功之高,当真不可思议。 金泽丰大惊之下,知道今日遇到了生平从所未见的强敌,只要一给对方有施展手脚的余暇,自己立时性命不保,当即刷刷刷刷疾出四剑,都是刺向对方要害。 夜孟春“咦”的一声,称赞说:“剑法很高啊。”左一拨,右一拨,上一拨,下一拨,将金泽丰刺来的四剑尽数拨开。金泽丰凝目看他出手,这针四下拨挡,周身竟没半分破绽,当此危在瞬息之际,决不容他出手回刺,大喝一声,长剑当头直砍。夜孟春右手大拇指和食指拈住针,向上横举,挡住来剑,长剑便砍不下去。 金泽丰手臂微感酸麻,见红影闪处,似有一物向自己左目戳来。此刻既不及挡架,又不及闪避,百忙中长剑颤动,也向夜孟春的左目急刺,竟欲拼个两败俱伤。 这一下剑刺敌目,已迹近无赖,殊非高手可用的招数,但金泽丰所学的“特色剑法”本无招数,他为人又随随便便,素来不以高手自居,危急之际更不暇细思,但觉左边眉间微微一痛,夜孟春已跳了开去,避开了他这一剑。 金泽丰心知自己左眉已为他定阳针刺中,幸亏他要闪避自己长剑这一刺,才失了准头,否则一只眼睛已给他刺瞎了,骇异之余,长剑便如疾风骤雨般狂刺乱劈,不容对方缓出手来还击一招。夜孟春左拨右挡,兀自好整以暇地啧啧连赞:“好剑法,好剑法!” 夜无风和古深见情势不对,一挺长剑,一挥软鞭,同时上前夹击。这当世三大高手联手出战,势道何等凌厉,但夜孟春两根手指拈着一枚定阳针,在三人之间穿来插去,趋退如电,竟没半分败象。文尚源拔出单刀,冲上助战,以四敌一。斗到酣处,猛听得文尚源大叫一声,单刀落地,一个筋斗翻了出去,双手按住右目,这只眼睛已给夜孟春刺瞎。 金泽丰见夜无风和古深二人攻势猛迅,夜孟春已缓不出手来向自己攻击,当下展动长剑,尽往他身上各处要害刺去。但夜孟春的身形如鬼如魅,飘忽来去,直似轻烟。金泽丰的剑尖剑锋总是和他身子差着数寸。 忽听得古深“啊”的一声叫,跟着金泽丰也“嘿”的一声,二人身上先后中针。夜无风所练的“银河星爆”功力虽深,但夜孟春身法快极,难与相触,再者所使兵刃是一根针,没法从针上吸他内力。又斗片刻,夜无风也“啊”的一声叫,胸口、喉头都受到针刺,幸好其时金泽丰攻得正急,夜孟春急谋自救,以致一针刺偏了准头,另一针刺得虽准,却只深入数分,未能伤敌。 第232章 绝冤孽夙愿得偿 四人围攻夜孟春,未能碰到他一点衣衫,而四人都受了他的针刺。夜清秋在旁观战,越来越担心:“不知他针上是否喂有毒药,要是有毒,可不堪设想!”但见夜孟春身子越转越快,一团光影滚来滚去。夜无风、古深、金泽丰连声吆喝,声音中透着既愤怒又惶急。三人兵刃上都贯注了内力,风声大作。夜孟春却不发出半点声息。 夜清秋暗想:“我若加入混战,只有阻手阻脚,帮不了忙,那可如何是好?看来夜孟春以一敌三,还能取胜。”一瞥眼间,见竺叶清已撑腰坐起,凝神观斗,满脸关切。夜清秋心念一动,慢慢移步走向床边,突然左手短剑一起,嗤的一声,刺在竺叶清右肩。竺叶清猝不及防,大叫一声。夜清秋跟着又是一剑,斩中他大腿。 竺叶清这时已知她用意,是要自己呼叫出声,分散夜孟春的心神,强忍疼痛,竟再也不哼一声。夜清秋怒道:“你叫不叫?我把你手指一根根斩了下来。”长剑一颤,斩落了她右手一根手指。不料竺叶清十分硬气,虽伤口剧痛,却没发出半点声息。 但竺叶清的第一声呼叫已传入夜孟春耳中。他斜眼见到夜清秋站在床边,正挥剑折磨竺叶清,骂道:“死丫头!”一团光影陡向夜清秋扑去。 夜清秋忙侧头缩身,也不知是否能避得开夜孟春刺来的这一针。金泽丰、夜无风双剑向夜孟春背上疾刺。古深刷的一鞭,向竺叶清头上砸去。夜孟春不顾自己生死,反手一针,刺入了古深胸口。 古深只觉全身酸麻,软鞭落地,便在此时,金泽丰和夜无风两柄剑都插入了夜孟春后心。夜孟春身子一颤,扑在竺叶清身上。 夜无风大喜,拔出剑来,以剑尖指住他后颈,喝道:“夜孟春,今日终于……终于叫你落在我手里。”剧斗之余,说话时气喘不已。 夜清秋惊魂未定,双腿发软,身子摇摇欲坠。金泽丰抢过去扶住,只见细细一行鲜血,从她左颊流下。夜清秋却说:“你可受了不少伤。”伸袖在金泽丰脸上一抹,只见袖上斑斑点点,都是鲜血。金泽丰转头问古深:“受伤不重吧?”古深苦笑说:“死不了!” 夜孟春背上两处伤口中鲜血狂涌,受伤极重,不住呼叫:“竺妹妹,竺妹妹,这批奸人折磨你,好不狠毒!” 竺叶清怒道:“你往日自夸武功盖世,为什么杀不了这几个奸贼?”夜孟春说:“我已……我……”竺叶清怒道:“你什么?”夜孟春说:“我已尽力而为,他们……武功都强得很!”突然身子一晃,滚倒在地。夜无风怕他趁机跃起,一剑斩上他左腿。 夜孟春苦笑说:“义父,终于是你胜了,是我败了。”夜无风哈哈大笑说:“你这‘天下第一’的称号该改一改了吧?”夜孟春摇头说:“那也不用改。夜孟春既然落败,也不会再活在世上。”他顿了顿,继续说:“倘若单打独斗,我不会败给你。” 夜无风微一犹豫说:“不错,你武功比我高,我很佩服。”夜孟春说:“金泽丰,你剑法极高,但如单打独斗,也打不过我。”金泽丰说:“正是。其实我们便四人联手,也打你不过,只不过你顾着那位竺女士,这才分心受伤。阁下武功极高,不愧为‘天下第一’,在下十分钦佩。” 夜孟春微微一笑说:“你二位能这么说,足见男子汉大丈夫气概。唉,冤孽,冤孽,我练那《马恩宣言》,为了达到厚黑之境,照着书上的秘方,炼丹服药,唉……性子也变了。我从此不爱名利,却……却把全副心意放在竺叶清身上。倘若我生为女儿身,那就好了,就没有这些功名利禄的烦恼。义父,我……我就要死了,我求你一件事,请……请你瞧在我这些年来善待清秋妹妹的份上……”夜无风问:“什么事?”夜孟春说:“请你饶了竺叶清一命,将她逐下云天之巅去便是。”夜无风笑着说:“我要将她千刀万剁,分一百天凌迟处死,今天割一根手指,明天割半根脚趾……” 夜孟春怒叫:“你……你好狠毒!”猛地纵起,向夜无风扑去。 他重伤之余,身法已远不如先前迅捷,但这一扑之势仍凌厉惊人。夜无风长剑直刺,从他前胸通到后背。便在此时,夜孟春手指一弹,定阳针飞了出去,插入了夜无风右目。 夜无风撤剑后跃,砰的一声,背脊撞在墙上,喀喇喇一响,一堵墙给他撞塌了半边。夜清秋忙抢前瞧父亲右眼,只见那枚定阳针正插在瞳仁之中。幸好其时夜孟春手劲已衰,否则这针直贯入脑,不免性命难保,但这只眼珠恐怕终不免废了。 夜清秋伸指去抓定阳针的针尾,但钢针甚短,露出在外者不过一分,实无着手处。她转过身来,扯起倒在地上的夜孟春的道服,抽了一根丝线,款款轻送,穿入针鼻,拉住丝线,向外一拔。夜无风大叫一声。那枚定阳针带着几滴鲜血,挂在丝线之下。 夜无风怒极,飞腿猛向夜孟春的尸身上踢去。尸身飞起来,砰的一声响,撞在竺叶清头上。夜无风盛怒之下,这一腿踢出时使足了劲力,夜孟春和竺叶清两颗脑袋一撞,尽皆头骨破碎,脑浆迸裂。 夜无风得诛大仇,重夺北斗集团总裁尊位,却也由此而失了一只眼睛,一时喜怒交迸,仰天长笑,声震屋瓦。但笑声之中,却也充满了愤怒之意。 文尚源说:“恭喜总裁,今日诛却大逆。从此我北斗集团在总裁庇荫之下,扬威四海。总裁伟大、光荣、正确。” 夜无风笑骂:“胡说八道!什么伟大、光荣、正确?”忽觉倘若成为“伟大、光荣、正确”,确是人生至乐,忍不住又哈哈大笑。这一次大笑,那才是真的称心畅怀,志得意满。 古深给夜孟春一针刺中左乳下穴道,全身麻了好一会儿,此刻四肢才得自如,也说:“恭喜总裁,贺喜总裁!”夜无风笑着说:“这一役诛奸复位,你实占首功。”转头向金泽丰说:“阿丰的功劳自也不小。” 金泽丰见到夜清秋皎白如玉的脸颊上一道殷红的血痕,想起适才的恶战,兀自心有余悸,说道:“若不是清秋去对付竺叶清,要杀夜孟春,可当真不易。”顿了一顿,又说:“幸好他的定阳针上没喂毒。” 夜清秋身子一颤,低声说:“别说啦。这不是人,是妖怪。唉,我小时候,他常抱着我去山上采果子游玩,今日却变得如此下场。” 第233章 笑谄媚何辨卿汝 夜无风伸手到夜孟春衣衫袋中,摸出一本薄薄的旧册页,随手一翻,其中密密麻麻的写满了字,正是那本《马恩宣言》。他握在手中扬了扬,心想:“这《马恩宣言》要诀注明:摒除人性,面厚心黑……老夫可不会没了脑子,去干这等傻事,哈哈,哈哈……”随即又想:“可是书上所载的武功实在厉害,任何学武之人,一见之后决不能不动心。那时候幸好我已学得‘银河星爆’,否则跟着去练这书上的害人功夫,却也难说。”他在夜孟春尸身上又踢了一脚,笑着说:“饶你奸诈似鬼,也猜不透老夫传你《马恩宣言》的用意。你野心勃勃,意存跋扈,难道老夫瞧不出来吗?哈哈,哈哈!” 金泽丰心中一寒:“原来夜总裁以《马恩宣言》传他,当初便就没怀善意。两人尔虞我诈,各怀机心。”见夜无风右目中不绝流出鲜血,张嘴狂笑,显得十分的面目狰狞,心中更感到一阵惊怖。 夜无风将那本《马恩宣言》放在双掌中力搓,内力到处,一本原已十分陈旧的册页登时化作碎片。他双手挥扬,许多碎片随风吹到了窗外。 夜清秋虽不明《马恩宣言》的精义,但见夜孟春练了这门功夫后,变成这等不人不鬼的模样,也猜得到其中包含不少奸邪法门,见父亲将书毁去,吁了一口气说:“这种害人东西,毁了最好!”金泽丰笑问:“你怕我去练么?”夜清秋满脸通红,啐了一口说:“说话就没半点正经。” 夜清秋取出金创药,为父亲及文尚源敷了眼上针伤。各人脸上给刺出的针孔,一时也难以计数。夜清秋对镜一照,见左颊上划了一道血痕,虽然极细,伤愈之后,只怕仍要留下些微痕迹,不由得郁郁不乐。 金泽丰说:“你占尽了天下的好处,未免为鬼神所妒,脸上小小破一点相,那便后福无穷。”夜清秋问:“我占尽了什么天下的好处?”金泽丰说:“你聪明美貌,武功高强,父亲是北斗集团总裁,自己又为天下豪杰所敬服。兼之身为女子,千娇百媚,青春年少,夜孟春就羡慕得不得了。”夜清秋给他逗得噗嗤一笑,登时将脸上受伤之事搁在一旁。 夜无风等五人从夜孟春的雄安殿中出来,经过花园、地道,回入殿中。 夜无风传下号令,命各位资工、专理,齐来会见。他坐入总裁的座位,笑着说:“夜孟春这厮倒有不少鬼主意,高高在上的坐着,下属和他相距既远,敬畏之心自是油然而生。这叫什么殿啊?” 文尚源说:“启禀总裁,这叫‘成德殿’,那是颂扬总裁文成武德之意。”夜无风呵呵大笑说:“文成武德!文武全才,那可不容易呐。”向金泽丰招招手说:“阿丰,你过来。”金泽丰走到他座位之前。 夜无风说:“阿丰,当日我在杭州,邀你加盟北斗集团。其时我光身一人,甫脱大难,许下的种种诺言,你都未必能信,此刻我已复得总裁尊位,第一件事便旧事重提……”说到这里,右手在椅子扶手上拍了几拍说:“这个位子,迟早都是你坐的,哈哈!” 金泽丰说:“夜先生,清秋待我恩重如山,你要我做什么事,原不该推辞。只是我已答允了人,有一件大事要办,加盟集团之事,请恕晚辈不能奉命。” 夜无风双眉渐渐竖起,阴森森说:“不听我吩咐,日后会有什么下场,你该知道!” 夜清秋移步上前,挽住金泽丰的手说:“爸爸,今日是你重登大位的好日子,何必为这种小事伤神?他加盟北斗集团之事,慢慢再说不迟。” 夜无风侧着一只左目,向二人斜睨,鼻中哼了一声说:“清秋,你就只要丈夫,不要爸爸了,是不是?” 古深在旁陪笑说:“总裁,金兄弟是位少年英雄,性子执拗得很,待属下慢慢开导于他……”正说到这里,殿外有十余人朗声说:“北斗集团资工、部长、副部长、专理、副专理参见伟大、光荣、正确的圣总裁。圣总裁光大集团,泽被苍生,千秋万载,一统江湖。” 夜无风喝道:“进殿!”只见十余条汉子走进殿来,一排跪下。 夜无风以前当北斗集团总裁时候,与集团部属兄弟相称,相见时只抱拳拱手而已,突见众人跪下,当即站起,将手一摆说:“不必……”心下忽想:“无威不足以服众。当年我的总裁尊位为奸人篡夺,便因待人太过仁善。这跪拜之礼既是夜孟春定下了,我也不必取消。”当下将“多礼”二字缩住了不说,跟着坐下。 不多时,又有一批人入殿参见,向他跪拜时,夜无风便不再站起,只点了点头。 金泽丰这时已退到殿口,与总裁的座位相距已遥,灯光又暗,远远望去,夜无风的容貌已颇为朦胧,忽然想到:“坐在这位子上的,是夜无风还是夜孟春,却有什么分别?” 只听得各部部长和专理赞颂之辞越说越响,显然众人心怀极大恐惧,自知过去十余年来为夜孟春尽力,言语之中,更不免有得罪夜无风总裁之处,今日夜总裁重登大位,倘若要算旧帐,不知会受到如何惨酷的刑罚。更有一干新进,从来不知夜无风是何等人,只知努力奉承夜孟春和竺叶清便可升职免祸,料想换了总裁仍是如此,是以人人大声颂扬。 金泽丰站在殿口,太阳光从背后射来,殿外一片明朗,阴暗的长殿之中却有近百人伏在地下,口吐颂辞。他心下说不出厌恶,寻思:“清秋对我如此,她如真要我加盟北斗集团,我原非顺她之意不可。待我去了总统山,阻止白登当上五常派的掌门,对普光方丈和长春道长二位有了交代,再在兰陵派中选出女弟子来接任掌门,我身一获自由,加盟集团,也可商量。可是要我学这些人的样,岂非枉自为人?我日后娶清秋为妻,夜先生是我岳父,向他磕头跪拜,原是应有之义,可是什么‘光大集团,泽被苍生’,什么‘文成武德,仁义英明’,男子汉大丈夫整日说这些无耻的言语,当真玷污了英雄豪杰的清白!我当初只道这些无聊的玩意儿,只是夜孟春与竺叶清想出来折磨人的手段,但瞧这情形,夜先生听着这些谀词,竟也欣然自得,丝毫不觉得肉麻!” 又想:“当日在爱身崖后洞石壁之上,见到北斗集团十资工所刻下的武功,曾想北斗集团前辈之中,着实有不少英雄好汉。若非如此,北斗集团焉能与正派抗衡百年,互争长短,始终不衰?即以当世之士而论,古大哥、齐隆资工、江城资工、文尚源资工、古博前辈、江南四友……哪一个不是奇才杰出之士?这样一群英雄豪杰,身处威逼之下,每日不得不向一人跪拜,口中念念有辞,心底暗暗诅咒。言者无耻,受者无礼!其实受者逼人行无耻之事,自己更加无耻。这等屈辱天下英雄,自己又怎能算是英雄好汉?” 第234章 叹世间权欲生狂 只听得夜无风洋洋得意的声音从长殿彼端传了出来,说道:“你们以前都在夜孟春手下服役,所干过的事,本总裁暗中早已查得清清楚楚,一一登录在案。但本总裁宽大为怀,只瞧各人今后如何,决不会追究前事,翻算老账。今后只须大家尽忠本总裁,本总裁自当善待尔等,共享荣华富贵。” 瞬时之间,殿中颂声大作,都说圣总裁仁义盖天,胸襟如海,大人不计小人过,众部属自当谨奉圣总裁令旨,忠字当头,赴汤蹈火,万死不辞,立下决心,为圣总裁尽忠到底。 夜无风待众人说了一阵,声音渐渐静了下来,又说:“但若有谁胆敢作逆造反,不服令旨,那便严惩不贷。一人有罪,全家老幼凌迟处死。”众人齐声说:“属下万万不敢。” 金泽丰听这些人话声颤抖,显得十分害怕,暗想:“夜总裁还是和夜孟春一样,以恐惧之心威慑会员。众人面子上恭顺,心底却愤怒不服,这个‘忠’字,从何说起?” 只听得有人向夜无风揭发夜孟春的罪恶,说他如何忠言逆耳,偏信竺叶清一人,如何滥杀无辜,赏罚有私,爱听恭维的言语,祸乱集团。有人说他败坏集团制度,乱传云天令,强人服食魅影丸。另有一人说他饮食穷侈极欲,吃一餐饭往往宰三头牛、五口猪、十口羊。 金泽丰心想:“一个人食量再大,又怎食得三头牛、五口猪、十口羊?他定是宴请朋友或是与众部属同食。夜孟春身为集团总裁,宰几头牛羊,又怎算是什么罪行?” 但听各人所提夜孟春罪名,越来越多,也越来越琐碎。有人骂他喜怒无常,哭笑无端;有人骂他爱穿华服,深居不出。更有人说他见识肤浅,愚蠢糊涂;另有一人说他武功低微,全仗装腔作势吓人,其实没半分真实本领…… 金泽丰寻思:“你们指骂夜孟春如何如何,我也不知你们说得对不对。可是适才我们五人敌他一人,个个死里逃生,险些儿尽数命丧他定阳针下。倘若夜孟春武功低微,世上更无一个武功高强之人了。当真胡说八道之至。” 接着又听一人说夜孟春荒淫好色,强抢民女,淫辱会女,生下私生子无数。 金泽丰心想:“夜孟春早已深居雄安,多年不出江湖。什么淫辱妇女,生下私生子无数,哈哈,哈哈!”他想到这里,再也忍耐不住,不由得笑出声来。 这一纵声大笑,登时声传远近。长殿中各人一齐转过头来,向他怒目而视。 夜清秋知他闯了祸,抢过来挽住了他手说:“丰哥,他们在说夜孟春的事,没什么听的,咱们到崖下逛逛去。”金泽丰伸了伸舌头,笑着说:“可别惹你爸爸生气。” 二人并肩而出,经过那座汉白玉的牌楼,从竹篓中挂了下去。 二人偎倚着坐在竹篓之中,眼见轻烟薄雾从身旁飘过,与崖上长殿中的情景换了另一个世界。金泽丰向云天之巅望去,但见日光照在那汉白玉牌楼上,发出闪闪金光,心下感到一阵快慰:“我终于离此而去,昨晚的事情便如做了一场噩梦。从此而后,说什么也不再踏上云天之巅来了。” 夜清秋问:“丰哥,你在想什么?”金泽丰问:“你能和我一起去吗?”夜清秋脸上一红说:“我们……我们……”金泽丰问:“什么?”夜清秋低头说:“我们又没成婚,我……我怎能跟着你去?”金泽丰说:“以前你不也和我一起在江湖行走?”夜清秋说:“那是迫不得已,何况……何况也因此惹起了不少闲言闲语。刚才爸爸说我……说我只向着你,不要爸爸了,倘若我跟了你去,爸爸一定大大不高兴。爸爸受了这十几年牢狱之灾,性子很有些不同了,我想多陪陪他。只要你我此心不渝,今后咱们相聚的日子可长着呢。”说到最后这两句话,声音细微,几不可闻。 恰好一团白云飘来,将竹篓和二人都裹在云中。金泽丰望出来时但觉朦朦胧胧,夜清秋虽偎依在他身旁,可是和她相距却又似极远,好像她身在云端,伸手不可触摸。 竹篓到得崖下,二人跨出篓外。夜清秋低声问:“你这就要去了?”金泽丰说:“白登邀集五常联盟于三月十五聚会,推举五常派掌门。他野心勃勃,势将不利于天下英雄。总统山之会,我是必须去的。”夜清秋点了点头说:“丰哥,白登剑术非你敌手,但你须提防他诡计多端。”金泽丰应了声:“是。” 夜清秋说:“我本该跟你一起去,只不过我是北斗集团妖女,倘若和你同上总统山,有碍你的大计。”她顿了一顿,黯然说:“待你当上了五常派掌门,名震天下,咱二人正邪不同,那……那……那可更加难了。” 金泽丰握住她手,柔声问:“到这时候,难道你还信我不过我么?”夜清秋凄然一笑说:“信得过!”隔了一会儿,幽幽说:“只是我觉得,一个人武功越练越高,在武林中名气越来越大,往往性子会变。他自己并不知道,可是种种事情,总是和从前不同了。孟春哥哥是这样,我担心爸爸说不定也会这样。”金泽丰微笑说:“你爸爸不会去练《马恩宣言》上的武功,那本书早已给他撕得粉碎,便是想练,也不成了。” 夜清秋说:“我不是说武功,是说一个人的性子。孟春哥哥就算不练《马恩宣言》,他当上了集团总裁,大权在手,生杀予夺,自然而然地会狂妄自大起来。” 金泽丰说:“清秋,你不妨担心别人,却决不必为我担心。我生就一副浪子性格,永不会装模作样。就算我再狂妄自大,在你面前,永远永远就像今天这样。” 夜清秋叹了口气说:“那就好了。”随即笑问:“像今天这样,是怎么样?”金泽丰正色说:“千秋万载,万载千秋,金泽丰是姥姥跟前的一个乖孙子。”夜清秋嫣然一笑说:“这样,我才真正占尽了天下的好处。什么千娇百媚,青春年少,全不打紧。千秋万载,万载千秋,我夜清秋也永远是金少侠身边的一个乖女孩。” 金泽丰忽然想起一事,说道:“我俩的事,早已天下皆知。给你充军到南海荒岛的那些朋友们,可以让他们回来了吧?”夜清秋微笑说:“我就派人去接他们回来就是。” 金泽丰拉近她身子,轻轻搂了搂她说:“我这就向你告辞。总统山的大事一了,我便来寻你,自此而后,咱二人也不分开了。”夜清秋眼中一亮,闪出异样的神采,低声说:“但愿你事事顺遂,早日前来。我……我在这里日日夜夜望着。”金泽丰说:“是了!”伸嘴在她脸颊上轻轻一吻。夜清秋满脸飞红,娇羞无限。 金泽丰哈哈大笑,牵过马来,上马离开了云天之巅。 第235章 思情悲思难断 不一日,金泽丰回到玉璧峰。在山脚下守望的兰陵弟子望见了,报上山去,群弟子齐来迎接。接着居于别院中的群豪,也一窝蜂地拥来相见。金泽丰问起别来情况。胖尊者说:“启禀掌门,男弟子们都住在别院,没一人敢上主峰,规矩得很。”金泽丰喜说:“那就好极。” 妙瑜笑着说:“他们确是谁也没上主峰来,至于是否规矩得很,只怕未必。”金泽丰问:“怎么?”妙瑜说:“我们在主庵之中,白天晚上,总听得通元谷中喧哗无比,没片刻安静。”金泽丰哈哈大笑说:“要这些朋友们有片刻安静,可就难了。” 金泽丰当下简略说了夜无风夺回北斗集团总裁尊位的事。群豪欢声雷动,叫嚷声响彻山谷。大家都想:“夜总裁夺回大位,秋郡主自然权重。大伙儿今后的日子一定好过得多。” 金泽丰上了明翰寺,到无色庵中,在三位师太灵位前磕了头,与妙瑜、妙珂等大弟子商议,离三月十五总统山之会已无多日,兰陵派该当首途去河南了。妙瑜等都说,为了对抗西圣派的并派之议,带同通元谷群豪上总统山固然声势浩大,但难免引得北极、东华、南特三派的非议,也让白登多了反对兰陵派的借口。妙瑜说:“掌门师兄剑法上胜过白登,出任五常派掌门就已顺理成章,但如通元谷的大批仁兄在旁,势必多生枝节。”金泽丰微笑说:“咱们的主旨是让白登吞并不了其余四派。我做兰陵派掌门已挺不像样,更不用说做五常派掌门了。大家都说不带通元谷这些仁兄们去总统山,那么不带便是。” 他去通元谷悄悄向尹少宾、胖尊者、瘦尊者三人说了。尹少宾等也说以不带通元谷群豪为妥,要金泽丰带同众女弟子先去,他三人自会向群豪解释明白。大伙儿在通元谷准备好了候命,一面安排人手,传递讯息,倘若西圣派要倚多为胜,通元谷下院的近千弟子便即大举南下总统山赴援。当晚金泽丰和群豪纵酒痛饮,喝得烂醉如泥,原定次日动身前赴总统山,但酒醒时日已过午,一切都未收拾定当,只得顺延一日。到第二日早晨,金泽丰才率同一众女弟子向总统山进发。 一行人行了数日,这天来到一处市镇,众人在一座破败的大祠堂中做饭休息。丁妙玲等七名女弟子出外四下查察,以防西圣派又搞什么阴谋诡计。 过不多时,丁妙玲和曹妙瑾飞步奔来,叫道:“掌门师兄,快来看!”两人脸上满是笑容,显是见到了滑稽之极的事。妙瑜忙问:“什么事?”曹妙瑾笑着说:“师姐你自己去看。” 金泽丰等跟着她二人奔进一家客店,走到西边厢一间客房门外,只见一张炕上几人叠成一团,正是中南六子。六人都动弹不得。 金泽丰大为骇异,忙走进房中,将放在最上的卜算子抱下,见他身上给点了穴道,口中塞有一个麻核桃,便给他挖出。卜算子立时破口大骂:“你奶奶的,你十八代祖宗个个不得好死,十八代灰孙子个个生下来没屁股眼……”金泽丰笑着说:“喂,卜算子大哥,我可没得罪你啊。”卜算子说:“我怎么会骂你?你别缠夹!这狗娘养的,老子见了他,将他撕成八块、十六块、三十四块……”金泽丰问:“你骂谁?” 卜算子说:“他奶奶的,老子不骂他骂谁?”金泽丰又将余下五人中堆得最高的摸鱼子抱下,取出了他口中麻核。 麻核只取出一半,摸鱼子便已急不可待,叽哩咕噜地含糊说话,待得麻核离口,便说:“大哥,你说得不对,八块的两倍是十六块,十六块的两倍是三十二块,你怎么说是三十四块?”卜算子说:“我偏偏喜欢说三十四块,却又怎样?我又没说是两倍!我心中想的是两倍加二。”摸鱼子说:“为什么两倍加二?可没道理。”两人身上穴道尚未解开,只嘴巴一得自由,立即辩了起来。 金泽丰笑着说:“两位且别吵,到底是怎么回事?” 摸鱼子骂道:“瓦洛佳和服务这两个臭和尚,他祖宗十八代个个是臭和尚!” 金泽丰笑问:“怎么骂起瓦洛佳大师来啦?”卜算子说:“不骂他骂谁?你不告而别,胖尊者跟大伙儿一说,我六兄弟怎能不去总统山瞧瞧热闹?自然跟了来啦。我们还要抢在你头里。走到这里,遇见了服务这臭和尚,假装跟我们喝酒,又说见到六只狗子咬死一头大虫,骗我们出去瞧。哪知道他太师父瓦洛佳这臭和尚却躲在门角落里,冷不防把我们一个个都点了穴道,像堆柴草般堆在一起,说我们如上总统山,定要坏了金掌门的大事。他奶奶的,我们怎会坏你的大事?” 金泽丰这才明白,笑着说:“这一次是中南六子赢了,瓦洛佳大师输了。下次你们六兄弟见到他师徒俩,千万不能提起这件事,更不可跟他们二人动手。否则的话,天下英雄好汉问起原因,都知道瓦洛佳折在中南六子手里,他面目无光,太丢人了。”卜算子和摸鱼子连连点头说:“下次见到这两个臭和尚,我们只装作没事人一般便了,免得他师徒俩难以做人。”金泽丰笑着说:“赶快解开这几位的穴道要紧,他们可给憋得狠了。”当下伸手替摸鱼子解了穴道,走出房外,带上了房门,以免听他六兄弟缠夹不清的争吵。 丁妙玲笑问:“掌门师兄,这六兄弟在干什么?”曹妙瑾笑着说:“他们在叠罗汉。”摸鱼子听到了,隔房骂出来:“小尼姑,胡说八道,谁说我们是在叠罗汉?”曹妙瑾笑着说:“我可不是小尼姑。”卜算子说:“你和小尼姑在一起,也就是小尼姑了。” 曹妙瑾说:“金掌门跟我们在一起,他也是小尼姑吗?”丁妙玲笑着说:“你和我们在一起,那么你们六兄弟也都是小尼姑了。”卜算子和摸鱼子无言以对,互相埋怨,都怪对方不好,以致弄得自己也变成了小尼姑。 金泽丰和妙瑜等在房外候了好半晌,始终不见中南六子出来。金泽丰又推门入内,却见摸鱼子笑吟吟地走来走去,始终没给五兄弟解开穴道。金泽丰哈哈大笑,忙伸手给五人都解了穴道,急速退出房外。但听得砰嘭、喀喇之声大作,房中已打成一团。 金泽丰笑嘻嘻地走开,转了个弯,行出数丈,便到了田边小路之上。但见一株桃树上生满了蓓蕾,只待春风一至,便即盛开,心想:“这桃花何等娇艳,寒冬凛冽,春暖花开,可见江湖风波险恶,也终有柳暗花明的一天。” 他闲步一会儿,心想六怪的架该打完了,不妨便去跟他们一起喝酒,忽听得身后脚步声轻响,有个女子声音叫道:“掌门师兄!”金泽丰转过身来,见是妙玉。她走上前来,轻声说:“我问你一句话,成不成?”金泽丰微笑说:“当然成啊,什么事?”妙玉说:“到底你喜欢秋郡主多些,还是喜欢你那个姓龚的学妹多些?” 金泽丰一怔,微感尴尬问:“你怎么忽然问起这件事来?”妙玉说:“是妙瑜、妙珂师姐她们叫我问的。”金泽丰更感奇怪,微笑说:“她们怎么想到要问这些话?”妙玉低下了头说:“金师兄,你学妹的事,我从来没跟旁人说过。那日妙瑜师姐剑伤龚小姐,双方生了嫌隙。妙珍、妙琼两位师姐奉你之命送去伤药,东华派非但不收,还把两位师姐轰了出来。大家怕惹你生气,也没敢跟你说。后来刘姐和妙瑶师姐又上玉皇顶去,报知你接任兰陵掌门,却让东华派给扣了起来。”金泽丰微微一惊问:“你怎知道?” 妙玉忸怩说:“是那万……服务说的。”金泽丰问:“服务?”妙玉说:“正是。你去了云天之巅之后,师姐们叫他上玉皇顶去探听讯息。”金泽丰点头说:“服务轻功了得,打探消息,不易为人发觉。他见到了报讯的两位师姐?”妙玉说:“是。不过东华派看守得很严,他若不伤人,没法相救,好在两位师姐也没吃苦。我写给他的条子上说,千万不可得罪了东华派,更加不得动手伤人,以免惹你生气。”金泽丰微笑说:“你写了条子对他说,倒像是师父的派头!”妙玉脸上一红说:“我在明翰寺,他在通元谷,有事通知他,只好写了条子,叫佛婆送去给他。”金泽丰笑着说:“是了,我是说笑话。服务又说些什么?” 妙玉说:“他说见到一场喜事,你从前的师父招女婿……”突然之间,只见金泽丰脸色大变,她心下惊恐,便停了口。 金泽丰喉头哽住,呼吸艰难,喘着气说:“你说好啦,不……不要紧。”听到自己语音干涩,几乎不像是自己说的话。 妙玉柔声说:“金师兄,你别难过。妙瑜、妙珂师姐她们都说,秋郡主虽是北斗集团中人,但容貌既美,武功又高,对你又一心一意,哪一点都比龚小姐强上十倍。” 金泽丰苦笑说:“我难过什么?乐媛学妹有了个好归宿,我欢喜还来不及呢。他……他……服务见到了我乐媛学妹……” 妙玉说:“服务说,大观峰上张灯结彩,热闹得很,各门各派中有不少人到贺。龚先生却没通知咱们兰陵派,竟把咱们当作敌人看待。” 金泽丰点了点头。妙玉又说:“刘姐和妙瑶师姐好意去玉皇顶报讯。他们不派人送礼,不来祝贺你接任掌门,那也罢了,干嘛却将报讯的使者扣住了不放?”金泽丰呆呆出神,没回答她的话。妙玉又说:“妙瑜、妙珂两位师姐说,他东华派行事不讲道理,咱们也不能太客气了。在总统山见到了,咱们应该当众质问,叫他们放入。要不,咱们自行去把两位师姐先救了出来。”金泽丰又点了点头。妙玉见他失神落魄的模样,叹了口气,柔声说:“金师兄,你自己保重。”缓步走开。 金泽丰见她渐渐走远,叫了声:“小师妹!”妙玉停步回头。金泽丰问:“和我学妹成亲的,是……是……” 妙玉点头说:“是!便是那个姓熊的。”她快步走到金泽丰面前,拉住他右手衣袖说:“金师兄,那姓熊的没半分及得上你。龚小姐是个糊涂人,才嫁给他,师姐们怕你生气,一直没敢跟你说。可是中南六子说,我爸爸和服务便在左近。服务见到了你,多半会跟你说。就算服务不说,再过几天,便上总统山了,定会遇上龚小姐和她丈夫。那时你见到她改了装,穿着新媳妇打扮,说不定……说不定……有碍大事。大家都说,倘若秋郡主在你身边,那就好了。众师姐叫我来劝劝你,别把那个又糊涂又没良心的龚小姐放在心上。” 金泽丰脸露苦笑,心想:“她们都关心我,怕我伤心,因此一路上对我加意照顾。”忽觉手背上落上几滴水点,一侧头,只见妙玉正自流泪,好奇问:“你……你怎么了?” 妙玉凄然说:“我见到你伤心的……伤心的模样,金师兄,你如要哭,就……就哭出声来好了。” 金泽丰哈哈一笑说:“我为什么要哭?金泽丰是个无行浪子,为师父师母所不齿,早给逐出了师门。学妹怎会……怎会……哈哈!”纵声大笑,发足往山道上奔去。 这一番奔驰,直奔出二十余里,到了一处荒无人迹的所在,只觉悲从中来,不可抑制,扑在地下,放声大哭。哭了好一会儿,心中才稍感舒畅,寻思:“我这时回去,双目红肿,若叫妙瑜她们见了,不免笑话于我,不如晚上再回去吧。”但转念又想:“我久出不归,她们定然担心。大丈夫要哭便哭,要笑便笑。金泽丰苦恋龚乐媛,天下知闻。她弃我有若敝屣,我若不伤心,反倒是矫情做作了。” 当下放开脚步,回到镇尾的破祠堂中。妙瑜、妙珂等正散在各处找寻,见他回来,无不喜动颜色,又见他双目红肿,谁也不敢多说多问。桌上早已安排了酒菜,金泽丰自斟自饮,大醉之后,伏案而睡。 第236章 山高群山之首 数日后到了总统山脚下,离会期尚有两天。等到三月十五正日,金泽丰率同众弟子,一早动身上山。走到半山,四名西圣弟子下来迎接,执礼甚恭,说道:“西圣派末学后进,恭迎兰陵派金掌门大驾,敝派白掌门在山上恭候。”又说:“北极、东华、南特三派的长辈和师兄们,昨天便都已到了。金掌门和众位师姐到来,西圣派上下尽感荣宠。” 金泽丰一路上山,只见山道上打扫干净,每过数里,便有几名西圣弟子备了茶水点心,迎接宾客,足见西圣派这次安排得甚是周到,但也由此可见,白登对这五常派掌门之位志在必得,决不容有人阻拦。 行了一程,又有几名西圣弟子迎了上来,和金泽丰见礼,说道:“峨眉、昆仑、崆峒、青城、八达各派的掌门和前辈名宿,今日都要聚会总统山,参与五常派推举掌门大典。昆仑派和八达派的各位都已到了。金掌门来得正好,大家都在山上候你大驾。”这几人眉宇之间颇有傲色,听他们语气,显然认为五常派掌门一席,说什么也脱不出西圣掌门的掌心。 又行一程,忽听得水声如雷,峭壁上两条玉龙直挂下来,双瀑并泻,屈曲回旋,飞跃奔逸。众人自瀑布之侧上峰。 西圣派领路的弟子说:“这叫作胜观峰。金掌门,你看比之玉璧峰景物却又如何?”金泽丰说:“玉璧峰灵秀而总统山雄伟,风景都是挺好的。”那人说:“总统山位居天下之中,原是天下群山之首。金掌门请看,这等气象,无怪西方领袖均建都于总统山之麓了。”其意似说总统山为群山之首,西圣派也当为诸派的领袖。金泽丰微微一笑说:“不知我辈江湖豪士,跟帝皇亲贵拉得上什么关系?白掌门常结交政府吗?”那人脸上一红,便不再说。 由此而上,山道越来越险,领路的西圣弟子一路指点说:“这是青冈峰,青冈坪。这是大铁梁峡,小铁梁峡。”铁梁峡之右尽是怪石,其左则是万仞深壑,渺不见底。一名西圣弟子拾起一块大石抛下壑去,大石和山壁相撞,初时哄然如雷,其后声响渐小,终至杳不可闻。妙瑜说:“请问这位师兄,今日来到总统山的有多少人啊?”那汉子说:“少说也有二千人了。”妙瑜说:“每一个客人上山,你们都投一块大石示威,过不多时,这山谷可让你们西圣派给填满了。”那汉子哼了一声,并不答话。 转了一个弯,前面云雾迷蒙,山道上有十余名汉子手执兵刃,拦在当路。一人阴森森说:“金泽丰几时上来?朋友们倘若见到,跟我瞎子说一声。” 金泽丰见说话之人须髯似戟,脸色阴森可怕,一双眼却是瞎的,再看其余各人时,竟个个都是瞎子,不由得心中一凛,朗声说:“金泽丰在此,阁下有何见教?” 他一说“金泽丰在此”五字,十几名瞎子立时齐声大叫大骂,挺着兵刃,便欲扑上,都骂道:“金泽丰贼小子,你害得我好苦,今日这条命跟你拼了。” 金泽丰登时省悟:“那晚东华派荒庙遇袭,我以新学的特色剑法剑法刺瞎了不少敌手的眼睛。这些人的来历一直猜想不出,此刻想来,自是西圣派所遣,不料今日在此处重会。”眼见地势险恶,这些人倘若拼命,只要给其中一人抱住,不免一齐坠下万丈深谷。 又见引路的西圣弟子嘴角含笑,一副幸灾乐祸之意,寻思:“我在龙泉铸剑谷所杀西圣派人物着实不少,今日上得总统山,可半分大意不得。”说道:“这些瞎朋友,是西圣派门下的弟子吗?请阁下叫他们让路。”那西圣弟子笑着说:“他们不是敝派的。在下说出来的话管不了事。还是请金掌门自行打发的好。” 忽听得一人大声喝道:“洒家先打发了你再说。”正是瓦洛佳到了。他身后跟着徒孙服务。瓦洛佳大踏步走上前去,一伸手,抓住两名西圣弟子,向众瞎子投过去,叫道:“金泽丰来也!”众瞎子挥兵刃乱砍乱劈,总算两名西圣弟子武功不低,身在半空,仍能拔剑抵挡,大叫:“是西圣派自己人,快让开了!” 众瞎子急忙闪避,乱成一团。瓦洛佳抢上前去,又抓住了两名西圣弟子,喝道:“你不叫这些瞎子们让开,洒家把你这两个混蛋抛了下去。”双臂运劲,将二人向天投去。瓦洛佳臂力雄健无比,两名西圣弟子给他投向半空,直飞上七八丈,登时魂飞魄散,齐声惨叫,只道这番定是跌入了下面万丈深谷,顷刻间便成为一团肉泥了。 瓦洛佳待他二人跌落,双臂齐伸,又抓住了二人后颈,问道:“要不要再来一次?”一名汉子忙说:“不……不要了!”另一名西圣弟子甚是乖觉,大声叫道:“金泽丰,你往哪里逃?众位瞎子朋友,快追,快上山追!”十余名瞎子听了,信以为真,拔足便向山上追去。 万家欢怒道:“金掌门的名字,也是你这小子叫得的?”伸手啪啪两记耳光,大声呼唤:“金少侠在这里!金掌门在这里!哪一个瞎子有种,便过来领教他的剑法。” 众瞎子受了西圣弟子的怂恿,又想到双目被金泽丰刺瞎的仇怨,满腔愤怒,便在山道上守候,但听得两名西圣弟子的惨呼,不由得心寒,跟着在山道上来回乱奔,双目不能见物,一时无所适从,茫然站立。 金泽丰、瓦洛佳、服务及兰陵派诸弟子从众瞎子身畔走过,更向上行。陡见双峰中断,天然现出一道门户,疾风从断绝处吹出,云雾随风扑面而至。瓦洛佳喝问:“这叫什么所在?怎么变哑巴了?”那西圣弟子苦着脸说:“这叫作朝天门。” 众人折向西北,又上了一段山路,望见峰顶的旷地之上,无数人众聚集。引路的数名西圣弟子加快脚步,上峰报讯。跟着便听得鼓乐声响起,欢迎金泽丰等上峰。 白登身披白色长袍,率领了二十名弟子,走上几步,拱手相迎。金泽丰此刻虽是兰陵掌门,但先前一直叫他“长辈”,毕竟是后辈,便躬身行礼说:“晚辈金泽丰,拜见西圣掌门。”白登说:“多日不见,金老弟丰采尤胜往昔。老弟英俊年少而执掌兰陵派门户,开武林中千古未有之局面,可喜可贺。”他向来冷口冷面,这时口中说“可喜可贺”,脸上神色,却绝无丝毫“可喜可贺”的模样。 金泽丰明白他言语中皮里阳秋,说什么“开武林中千古未有之局面”,其实是讽刺他以男子而做群尼的领袖,“英俊年少”四字,更不怀好意,说道:“晚辈奉兰凝师太遗命,执掌兰陵门户,志在为两位师太复仇雪恨。报仇大事一了,自当退位让贤。”他说着这几句话时,双目紧紧和白登的目光相对,瞧他脸上是否现出惭色,抑或有愤怒憎恨之意,却见白登脸上连肌肉也不牵动一下,说道:“五常联盟向来同气连枝,今后五派归一,兰凝、兰英两位师太的血仇,不单是兰陵派之事,也是我五常派之事。金老弟有志于此,那好得很啊。”他顿了一顿说:“北极派盛竹子道兄、东华派龚政伟先生、南特派若干愚先生,以及前来观礼道贺的不少武林朋友都已到达,请过去相见吧。” 金泽丰说:“是。少林普光方丈和武当长春道长到了没有?”白登淡淡说:“他二位住得虽近,但自持身份,是不会来的。”说着向金泽丰瞪了一眼,目光中深有恨意。金泽丰一怔,便即省悟:“我接任掌门,这两位武林前辈亲临道贺。白登却以为他们今日不会来,因此不但恨上了普光方丈和长春道长,对我可恨得更加厉害了。” 第237章 谋取老谋深算 便在此时,忽见山道上两名黄衣弟子疾奔而上,全力快跑,显是身有急事。峰顶上诸人不约而同地都向这二人瞧去。不多时两人奔到白登身前,禀告说:“恭喜师父,少林寺方丈普光方丈、武当派掌门长春道长,率领两派门人弟子,正上山来。” 白登说:“他二位老人家也来了?那可客气得很啊。这可须得下去迎接了。”他语气似乎没将这件事放在心上。但金泽丰见到他衣袖微微颤动,心中喜悦之情毕竟难以遮掩。 在总统山绝顶的群豪听到少林普光方丈、武当长春道长齐到,登时耸动,不少人跟在白登之后,迎下山去。金泽丰和兰陵弟子避在一旁,让众人下山。 只见北极派盛竹子、南特派若干愚以及丐帮帮主王宴球、八达派掌门晋培安、席先生等前辈名宿,果然都已到了。金泽丰和众人一一见礼,忽见黄墙后转出一群人来,正是师父、师母和东华派一众师弟师妹。他心中一酸,快步抢前,跪下磕头,说道:“金泽丰拜见两位老人家。” 龚政伟身子一侧,冷冷说:“金掌门何以行此大礼?那不是笑话奇谈吗?”金泽丰拜毕站起,退立道侧。焦美媛眼圈一红说:“听说你当了兰陵派掌门。以后只须不再胡闹,也未始不能安身立命。”龚政伟冷笑说:“他不再胡闹?那是日头从西方出来了。他第一日当掌门,兰陵派便收了成千名旁门左道的人物,那还不够胡闹?听说他又跟大魔头夜无风联手,杀了夜孟春,让夜无风重登北斗集团总裁宝座。兰陵派掌门居然去参与北斗集团这等大事,还不算胡闹他妈给胡闹开门——胡闹得到了家吗?” 金泽丰说:“是,是。”不愿多说此事,岔开了话题:“今日总统山之会,瞧白盟主的用意,是要五常联盟合而为一,合成一个五常派。不知二位老人家意下如何?”龚政伟问:“你意下如何?”金泽丰说:“弟子……”龚政伟微笑说:“‘弟子’二字,那不用提了。你倘若还念着昔日玉皇顶之情,那就……那就……”微微沉吟,似乎以下的话不易措词。 金泽丰自给逐出东华门墙以来,从未见过龚政伟对自己如此和颜悦色,忙说:“你老人家有何吩咐,弟子……晚辈无有不遵。” 龚政伟点头说:“我也没什么吩咐,只不过我辈学武之人,最讲究的是正邪是非之辨。当日你不能再在东华派耽下去,并不是我和你师母狠心,不能原宥你的过失,实在你是犯了武林大忌。我虽将你自幼抚养长大,待你有如亲生儿子,却也不能徇私。” 金泽丰听到这里,眼泪涔涔而下,哽咽说:“师父师母的大恩,弟子粉身碎骨,也难以报答。”龚政伟轻拍他肩头,意示安慰,又说:“那日在少林寺中,闹到我师徒二人兵刃相见。我所使的那几招剑招,其中实含深意,盼你回心转意,重入我东华门墙。但你坚执不从,可令我好生灰心。” 金泽丰垂首说:“那日在少林寺中胡作非为,弟子当真该死。如得重列师父门墙,原是弟子毕生大愿。”龚政伟微笑说:“这句话,只怕有些口是心非了。你身为兰陵派掌门,指挥号令,一任己意,那是何等风光,何等自在,又何必重列我夫妇门下?再说,以你此刻武功,我又怎能再做你师父?”说着向焦美媛瞧了一眼。 金泽丰听龚政伟口气松动,竟有重新收自己为弟子之意,心中喜不自胜,双膝一屈,便即跪下说:“师父、师母,弟子罪大恶极,今后自当痛改前非,遵奉师父师母的教诲。只盼师父师母慈悲,收留弟子,重列东华门墙。” 只听山道上人声喧哗,群豪簇拥着普光方丈和长春道长,上得峰来。龚政伟低声说:“你起来,这件事慢慢商量不迟。”金泽丰大喜,又磕了个头说:“多谢师父师母!”这才站起。 焦美媛又悲又喜,说道:“你乐媛学妹和你熊师弟,上个月在玉皇顶已成……成了亲。”她口气颇有些担忧,生怕金泽丰所以如此急切地要重回东华派,只是为了龚乐媛,一听到她嫁人的讯息,就算不发作吵闹,也非大失所望不可。 金泽丰心中一阵酸楚,微微侧头,向龚乐媛瞧去,只见她已改做了少妇打扮,衣饰颇为华丽,但容颜一如往昔,并无新嫁娘那种容光焕发的神情。 她目光和金泽丰一触,突然间满脸通红,低下头去。 金泽丰胸口便如给大铁锤重重打了一下,霎时间眼前金星乱冒,身子摇晃,站立不定,耳边隐隐听得有人说:“金掌门,你是远客,反先到了。少林寺和总统山距离不远,老衲却来得迟了。”金泽丰觉得有人扶住了自己左臂,定了定神,见普光方丈笑容可掬地站在身前,忙说:“是,是!”拜了下去。 白登朗声说:“大伙儿不用多礼了。否则几千人拜来拜去,拜到明天也拜不完。请进禅院坐地。” 总统山绝顶,古称“峻极”。总统山绝顶的峻极禅院本是佛教大寺,其后改为道家,近百年来成为西圣派掌门的住所。 群豪进得禅院,见院子中古柏森森,殿上并无佛像,大殿虽也甚大,比之少林寺的大雄宝殿却有不如,进来还不到千人,已连院子中也站满了,后来者更无插足之地。 白登朗声说:“我五常联盟今日聚会,承蒙武林中同道友好赏脸,光临者极众,大出在下意料之外,以致诸般供应,颇有不足,招待简慢,还望各位勿怪。”群豪中有人大声说:“不用客气啦,只不过人太多,这里站不下。”白登说:“由此后院更上二百步,是西方封禅台,地势宽阔,本来极好。只是咱们布衣草莽,来到封禅台上议事,流传出去,有识之士未免要讥刺讽嘲,说咱们太过僭越了。” 东西方领袖为了表彰自己功德,往往有封禅之举,向上天呈表递文,乃国家盛事。这些江湖豪杰,又怎懂得“封禅”是怎么回事?只觉挤在这大殿中气闷之极,别说坐地,连呼口气也不畅快,纷纷说:“咱们又不是造反做皇帝,既有这等好所在,何不便去?旁人爱说闲话,去他妈的!”说话之间,已有数人冲向后院。 白登说:“既是如此,大伙儿便去封禅台下相见。” 金泽丰心想:“白登事事预备得十分周到,遇到商议大事之际,反让众人挤得难以转身,天下宁有是理?他自是早就想要众人去封禅台,只不好意思自己出口,却由旁人来倡议而已。”又想:“这封禅台不知是什么玩意儿?他说跟皇帝有关,他引大伙儿去封禅台,难道当真以皇帝自居么?普光方丈和长春道长说他野心极大,统一了五常联盟之后,便图扫灭北斗集团,再行并吞少林、武当。嘿嘿,他和夜孟春倒是志同道合得很,‘伟大、光荣、正确’!哈哈。” 他跟着众人,来到封禅台下,寻思:“听师父口气,是肯原宥我的过失,准我重回东华门下。为什么师父从前十分严厉,今日却脸色甚好?是了,多半他打听之下,得知我在玉璧峰行为端正,绝无秽乱兰陵门户,心中欢喜。乐媛学妹嫁了熊师弟,他二位老人家对我觉得有些过意不去,又知我没偷盗《孤虚秘要》、吞没《社会剑谱》,以前冤枉错了我,再加上师母一再劝说,师父这才回心转意。今日白登力图吞并四派,师父身为东华掌门,自要竭力抗拒。他待我好些,我就可以和他联手,力保东华派。这一节我自当尽力,不负他老人家的期望,同时也保全了兰陵派。” 第238章 争拗内争外仇 封禅台为大麻石所建,每块大石都凿得极为平整,想像当年总统们为了祭天祈福,不知驱使几许石匠,始成此巨构。金泽丰细看时,见有些石块上斧凿之印甚新,虽已涂抹泥苔,仍可看出是新近补上,显然这封禅台年深月久,颇已毁败,白登曾命人好好修整过一番,只是着意掩饰,不免欲盖弥彰,反而令人看出来其居心不善。 群豪来到这总统山绝顶,都觉胸襟大畅。这绝巅独立天心,万峰在下。其时云开日朗,纤翳不生。金泽丰向北望去,遥见成皋玉门,黄河有如一线,西向隐隐见到纽约伊阙,东南两方皆是重重叠叠的山峰。 只见三个老者向着南方指指点点。一人说:“这是大熊峰,这是小熊峰,两峰笔立并峙的是双圭峰,三峰插云的是三尖峰。”另一位老者说:“那年我到少林寺和真武殿去,颇觉少室山、武当山之高,但从此而望,少室山、武当山原来也远不及总统山峻极了。”三名老者都大笑起来。金泽丰瞧这三人服色打扮并非西圣派中人,口中却说这等言语,以山为喻,推崇西圣,菲薄少林武当。再瞧这三人双目炯炯有光,内力大是了得,看来白登这次约了不少帮手,如若有变,出手的不仅仅是西圣派而已。 只见白登正在邀请普光方丈和长春道长登上封禅台去。普光笑着说:“我们两个方外的昏庸老朽之徒,今日到来只是观礼道贺,却不用上台做戏,丢人现眼了。”白登说:“方丈大师说这等话,可太过见外了。”长春说:“宾客都已到来,白掌门便请勾当大事,不用陪着我们两个老家伙了。” 白登说:“如此遵命了。”向两人一抱拳,拾级走上封禅台。上了数十级,距台顶尚有丈许,他站在石级上朗声说:“众位朋友请了。”总统山绝顶山风甚大,群豪又散处在四下里观赏风景,白登这一句话却清清楚楚地传入了各人耳中。 众人一齐转过头来,纷纷走近,围到封禅台旁。 白登抱拳说:“众位朋友瞧得起白某,惠然驾临总统山,在下感激不尽。众位朋友来此之前,想必已然风闻,今日乃我五常联盟协力同心、归并为一派的好日子。”台下数百人齐声叫了起来:“是啊,是啊,恭喜,恭喜!”白登说:“各位请坐。这里不设桌椅,简陋怠慢了,敬请各位贵宾见谅。” 群豪当即就地坐下,各门各派的弟子都随着掌门坐在一起。 白登说:“想我五常联盟向来同气连枝,百余年来携手结盟,早便如同一家,兄弟忝为五派盟主,亦已多历年所。只是近年来武林中出了不少大事,兄弟与五常联盟的前辈师兄们商量,均觉若非联成一派,统一号令,则来日大难,只怕不易抵挡。” 忽听得台下有人冷冷说:“不知白盟主和哪一派的前辈师兄们商量过了?怎么我若干某人不知其事?”说话的正是南特派掌门若干愚。他此言一出,显见南特派是不赞成合并的。白登说:“兄弟适才说,武林中出了不少大事,五派非合而为一不可,其中一件大事,便是咱们五派中人,自相残杀戕害,不顾同盟义气。若干愚先生,我西圣派封太华师弟,在双峰城外丧命,有人亲眼目睹,说是你若干愚下的毒手,不知此事可真?” 若干愚心中一凛:“我杀这姓封的,只有我兄弟、古博、金泽丰,以及兰陵派一名小尼姑亲眼所见。其中二人已死,难道金泽丰酒后失言,又或那小尼姑少不更事,走漏风声?”其时台下数千道目光,都集于若干愚脸上。若干愚神色自若,摇头说:“并无其事!谅若干某这一点儿微末道行,怎杀得了灰噪鸦?” 白登冷笑说:“若是正大光明的单打独斗,若干愚先生原未必能杀得了我封师弟,但如忽施暗算,以南特派这等百变千幻的剑招,再强的高手也难免着了道儿。我们细查封师弟尸身上伤痕,创口是给人捣得稀烂了,可是落剑的部位却改不了啊,那不是欲盖弥彰吗?”若干愚心中一宽,摇头说:“你妄加猜测,又怎作得准?”心想原来他只是凭封太华尸身上的剑创推想,并非有人泄漏,我跟他来个抵死不认便了。但这么一来,南特派与西圣派总之已结下了深仇,今日是否能活着走下总统山,可就难说得很。 白登继续说:“五常联盟合而为一,是我五派立派以来最大的大事。若干愚先生,你我均是一派之主,当知大事为重,私怨为轻。只要于我五派有利,个人的恩怨也只好搁在一旁了。若干兄,这件事你也不用太过担心,封太华是我师弟,等我五派合并之后,你若干愚和我也是师兄弟了。死者已矣,活着的人又何必再逞凶杀,多造杀孽?”他这番话听来平和,含意却着实咄咄逼人,意思显是说,倘若若干愚赞同合派,那么杀死封太华之事便一笔勾销,否则自是非清算不可。他双目瞪视若干愚,问道:“若干兄,你说是不是呢?”若干愚哼了一声,不置可否。 白登皮笑肉不笑说:“南特派于并派之议是无异见了。北极派盛竹子道兄,贵派意思如何?” 盛竹子站起身来,声若洪钟说:“北极派自祖师爷创派以来,已三百余年。贫道无德无能,不能发扬光大北极一派,可是这三百多年的基业,说什么也不能自贫道手中断绝。这并派之议,万万不能从命。” 北极派中一名白须道人站了起来,朗声说:“盛竹子师侄这话就不对了。北极派四代共有四百余众,可不能为了你一个人的私心,阻挠了利于全派的大业。”众人见这白须道人脸色枯槁,说话中气却十分充沛。有人识得他的,便低声相告:“他是赫鲁夫,是盛竹子道长的师叔。” 盛竹子脸色本就红润,听得赫鲁夫这么说,更加胀得满脸通红,大声说:“师叔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师侄自从执掌北极门户以来,哪一件事不是为了本派的声誉基业着想?我反对五派合并,正是为了保存北极派,那又有什么私心了?”赫鲁夫嘿嘿一笑说:“五派合并,足见五常派声势大盛,五常派门下弟子,哪一个不沾到光?只是师侄你这掌门却做不成了。”盛竹子怒气更盛,大声说:“我这掌门,做不做有什么关系?只北极一派,说什么也不能在我手中给人吞并。”赫鲁夫说:“你嘴上说得漂亮,心中却就是放不下掌门的名位。” 盛竹子怒问:“你真道我是如此私心?”一伸手,从怀中取出了一柄黑黝黝的镰刀锤子,大声说:“从此刻起,我这掌门是不做了。你要做,你就做去!” 众人见这两个物件貌不惊人,但五常联盟中年纪较长的,都知是北极派创派祖师的遗物,近三百年来代代相传,已成为北极派掌门的信物。 赫鲁夫逼上几步,冷笑问:“你倒舍得?”盛竹子怒道:“为什么舍不得?”赫鲁夫说:“既是如此,那就给我!”右手疾探,已抓住了盛竹子手中的镰刀锤子。盛竹子全没料到他竟会真的来取,一怔之下,信物已让赫鲁夫夺了过去。他不及细想,刷的一声,抽出了腰间长剑。 赫鲁夫飞身退开,两条青影晃处,两名老道仗剑齐上,拦在盛竹子面前,齐声喝道:“盛竹子,你以下犯上,忘了本门戒条么?” 盛竹子看这二人时,却是勃涅夫、巴乔夫两位师叔。他气得全身发抖,叫道:“二位师叔,你们亲眼瞧见了,赫鲁……赫鲁夫师叔刚才干什么来!” 巴乔夫说:“我们确是亲眼瞧见了。你已把本派掌门之位,传给了赫鲁夫师兄,退位让贤,那也好得很啊。”勃涅夫说:“赫鲁夫师兄既是你师叔,眼下又是本派掌门,你仗剑行凶,对他无礼,这是欺师灭祖、犯上作乱的大罪。”盛竹子眼见两位师叔无理偏袒,反而指责自己的不是,怒不可遏,大声说:“我只是一时的气话,本派掌门之位,岂能如此草草……草草传授,就算要让人,他……他……他妈的,我也决不能传给赫鲁夫。”急怒之余,竟忍不住口出秽语。巴乔夫喝道:“你说这种话,配不配当掌门?” 北极派人群中一名中年汉子站起身来,大声说:“本派掌门向来是俺师父,你们几位师叔祖在捣什么鬼?”这中年汉子名叫严晓宕,是盛竹子的第二弟子。跟着又有一人站起来喝道:“盛竹子师兄将掌门之位交给了俺师父,这里总统山顶数千对眼睛都见到了,数千对耳朵都听到了,难道是假的?盛竹子师兄刚才说:‘从此刻起,我这掌门不做了,你要做,你就做去!’你没听见吗?”说这话的是赫鲁夫的弟子。 北极派中一百几十人齐叫:“旧掌门退位,新掌门接位!旧掌门退位,新掌门接位!”盛竹子是北极派的长门弟子,他这一门声势本来最盛,但他五六个师叔暗中联手,突然同时跟他作对,北极派来到总统山的二百来人中,倒有一百六十余人和他敌对。 第239章 英杰宁死不屈 赫鲁夫高高举起镰刀锤子说:“这是祖师爷的神兵。祖师爷遗言:‘见此信物,如见祖师’。咱们该不该听祖师爷的遗训?”一百多名道人大声呼喊:“掌门说得对!”又有人叫道:“逆徒盛竹子犯上作乱,不守门规,该当擒下发落。” 金泽丰见了这般情势,料想这均是白登暗中布置。盛竹子性子暴躁,受不起激,三言两语,便坠入了彀中。此时敌方声势大盛,盛竹子又乏应变之才。徒然暴跳如雷,却一筹莫展。金泽丰举目向东华派人群中望去,见师父负手而立,脸上全无动静,心想:“赫鲁夫他们这等搞法,师父自是大大的不以为然,但他老人家目前并不想插手干预,当是暂且静观其变。我一切唯他老人家马首是瞻便了。” 赫鲁夫左手挥了几下,北极派的一百六十余名道人突然散开,拔出长剑,将其余五十多名道人围在垓心,被围的自然都是盛竹子座下的徒众了。盛竹子怒吼:“你们真要打?那就来拼个你死我活。”赫鲁夫朗声说:“盛竹子听着:北极派掌门有令,叫你弃剑降服,你服不服祖师爷的信物遗训?”盛竹子怒道:“呸,谁说你是本派的掌门了?”赫鲁夫叫道:“盛竹子座下诸弟子,此事与你们无干,大家抛下兵刃,过来归顺,那便概不追究,否则严惩不贷。” 严晓宕大声说:“你若能对祖师爷的信物立下重誓,决不让祖师爷当年辛苦缔造的北极派在江湖中除名,那么大家拥你为本派掌门,原也不妨。但若你一当掌门,立即将本派出卖给西圣派,那可是本派的千古罪人,你就死了,也没面目去见祖师爷。” 巴乔夫说:“你‘晓’字辈后生小子,凭什么跟我们‘夫’字辈的前人说话?五派合并,西圣派还不是一样的除名?五常派自然包括北极在内,又有什么不好了?” 盛竹子说:“你们暗中捣鬼,都给白登收买了。哼,哼!要杀我可以,要我答应归降总统山,那是万万不能。” 赫鲁夫说:“你们不服掌门号令,小心顷刻间身败名裂,死无葬身之地。”盛竹子说:“忠于北极派的弟子们,今日咱们死战到底,血溅总统山。”站在他身周的群弟子齐声呼喊:“死战到底,决不投降!”他们人数虽少,但个个脸上现出坚毅之色。赫鲁夫若挥众围攻,一时之间未必能将他们尽数杀了。封禅台旁聚集了数千位英雄好汉,少林派普光方丈、武当派长春道长这些前辈高人,也决不能让他们以众欺寡,干这屠杀同门的惨事。赫鲁夫、勃涅夫、巴乔夫等数人面面相觑,一时拿不定主意。 忽听得左侧远处有人懒洋洋说:“老子走遍天下,英雄好汉见得多了,然而说过了话立刻就赖的狗熊,倒是少见。”众人一齐向声音来处瞧去,只见一个麻衣汉子斜倚在一块大石之旁,左手拿着一顶范阳斗笠,当扇子般在面前扇风。这人身材瘦长,眯着一双细眼,一脸不以为然的神气。众人都不知他来历,也不知他这几句话是在骂谁。只听他又说:“你明明已把掌门让了给人家,难道说过的话便是放屁?盛竹子,你名字中这个‘盛’字,只怕得改一改,改个‘屁’字,那才相称。”赫鲁夫等才知他是在相助己方,都笑了起来。 盛竹子怒道:“是我北极派自己的事,用不着旁人多管闲事。”那麻衣汉子仍懒洋洋说:“老子见到不顺眼之事,那闲事便不得不管。” 突然间众人眼一花,只见这麻衣汉子陡然跃起,迅捷无比地冲进了赫鲁夫等人的圈子,左手斗笠一起,便向盛竹子头顶劈落。盛竹子竟不招架,挺剑往他胸口刺去。那人倏地一扑,从盛竹子的胯下钻过,右手据地,身子倒转,砰的一声,足跟重重地踢中了盛竹子背心。这几下招数怪异之极,峰上群英聚集,各负绝艺,但这汉子所使的招数,众人却都是从所未见。盛竹子猝不及防,登时给他踢中了穴道。 盛竹子身侧的几名弟子各挺长剑向那汉子刺去。那汉子哈哈一笑,抓住盛竹子后心,挡向长剑,众弟子缩剑不迭。那汉子喝道:“再不抛剑,我把这牛鼻子的脑袋给扭了下来。”说着右手揪住了盛竹子头顶的道髻。盛竹子空负一身武功,给他制住之后,竟全然动弹不得,一张红脸已变得铁青。瞧这情势,那汉子只消双手用力一扭,盛竹子的颈骨立时会给他扭断了。 严晓宕说:“阁下忽施偷袭,不是英雄好汉之所为。阁下尊姓大名。”那人左手一扬,啪的一声,打了盛竹子一个耳光,懒洋洋说:“谁对我无礼,老子便打他师父。”盛竹子的众弟子见师尊受辱,无不又惊又怒,各人挺着长剑,只消同时攒刺,这麻衣汉子当场便得变成一只刺猬,但盛竹子为他所制,投鼠忌器,谁也不敢妄动。一名青年骂道:“你这狗畜生……”那汉子举起手来,啪的一声,又打了盛竹子一记耳光,说道:“你教出来的弟子,便只会说脏话吗?” 突然之间,盛竹子哇的一声大叫,脑袋一转,和那麻衣汉子面对着面,口中一股鲜血直喷了出来。那汉子吃了一惊,待要放手,已然不及。霎时之间,那汉子满头满脸都给喷满了鲜血,便在同时,盛竹子双手环转,抱住了他头颈,但听得喀的一声,那人颈骨竟给硬生生地折断。盛竹子右手一抬,那人直飞了出去,啪的一声响,跌在数丈之外,扭曲得几下,便已死去。 盛竹子身材本就十分魁梧,这时更加神威凛凛,满脸都是鲜血,令人见之生怖。过了一会儿,他猛喝一声,身子一侧,倒在地下。原来他为这汉子出其不意地突施怪招制住,又当众连遭侮辱,气愤难当之际,竟甘舍己命,运内力冲断经脉,由此而解开被封的穴道,奋力一击,杀毙敌人,但自己经脉俱断,也活不成了。盛竹子座下众弟子齐叫“师父”,抢去相扶,见他已然气绝,尽皆放声大哭。 人丛中忽然有人说:“白掌门,你请了‘果洛毒枭’这等人物来对付盛竹子道长,未免太过分了吧?”众人向说话之人瞧去,见是个形貌猥琐的老者,有人认得他名叫毛子峰,常自挑了副馄饨担,出没三湘五泽市井之间。给盛竹子击毙的那汉子到底是何来历,谁也不知道,听毛子峰说叫作“果洛毒枭”。“果洛毒枭”是何来头,知道的人却也不多。 白登说:“这可是笑话奇谈了,这位兄弟,和在下今天是初次见面,怎能说是在下所请?”毛子峰说:“白掌门和‘果洛毒枭’或许相识不久,但和这人的师父‘白板煞星’,交情却大非寻常。” 这“白板煞星”四字一出口,人丛中登时轰的一声。金泽丰依稀记得,许多年前,师母曾提到“白板煞星”的名字。那时龚乐媛还只六七岁,不知为什么事哭闹不休,焦美媛吓她说:“你再哭,‘白板煞星’来捉你去了。”金泽丰便问:“‘白板煞星’是什么东西?”焦美媛说:“‘白板煞星’是个大恶人,专捉爱哭的小孩子去咬来吃。这人没鼻子,脸孔是平的,好像一块白板那样。”当时龚乐媛一害怕,便不哭了。金泽丰想起往事,凝目向龚乐媛望去,只见她眼望远处青山,若有所思,眉目之间微带愁容,显然没留心到毛子峰提及“白板煞星”这名字,恐怕幼时听焦美媛说过的话,也早忘了。 金泽丰心想:“学妹新婚燕尔,熊师弟是她心中所爱,该当十分欢喜才是,又有什么不如意事了?难道小夫妇两个闹别扭吗?”见熊熙淳站在她身边,脸上神色颇为怪异,似笑非笑,似怒非怒。金泽丰又是一惊:“这是什么神气?我似乎在谁脸上见过的。”但在什么地方见过,却想不起来。 只听得白登说:“赫鲁夫道兄,恭喜你接任北极派掌门。于五常联盟合并之议,道兄高见若何?”众人听得白登不答毛子峰的问话,顾左右而言他,那么于结交“白板煞星”一节,是默认不辩了。“白板煞星”的恶名响了二三十年,但真正见过他、吃过他苦头的人,却也没几个,似乎他的恶名主要还是从形貌丑怪而起,然从他弟子“果洛毒枭”的行止瞧来,自然师徒都非正派人物。 赫鲁夫手执镰刀锤子,得意洋洋说:“五常联盟并而为一,于我五派上下人众,惟有好处,没半点害处。只有像盛竹子那样私心太重之人,贪名恋位,不顾公益,那才会创议反对。白盟主,在下执掌北极派门户,于五派合并的大事,全心全意赞成。北极全派,决在你老人家麾下效力,跟随你老人家之后,发扬光大五常派门户。倘若有人恶意阻挠,我北极派首先便容他们不得。” 北极派中百余人哄然应道:“北极派全派尽数赞同并派,有人妄持异议,北极全派誓不与之干休。”这些人同声高呼,虽人数不多,但声音整齐,倒也震得群山鸣响。金泽丰心想:“他们显然是早就练熟了的,否则纵然大家赞同并派,也决不能每一个字都说得一模一样。”又听赫鲁夫的语气,对白登老人家前、老人家后的恭敬万分,料想白登若不是暗中已给了他极大好处,便是曾以毒辣手段,制得他服服贴贴。 盛竹子座下的徒众眼见师尊惨死,大势已去,只得默不作声,有人咬牙切齿地低声咒诅,有人握紧了拳头,满脸悲愤之色。 白登朗声说:“我五常联盟之中,南特、北极两派,已赞同并派之议,看来这是大势所趋,既然并派一举有百利而无一害,我西圣派自也当追随众位之后,共襄大举。” 金泽丰心下冷笑:“这件事全是你一人策划促成,嘴里却说得好不轻松漂亮,居然还是追随众人之后,倒像别人在创议,而你不过是依附众意而已。” 第240章 调笑子矛子盾 只听白登又说:“五派之中,已有四派同意并派,不知兰陵派意下如何?兰陵派前掌门兰凝师太,曾数次和在下谈起,于并派一事,她老人家是极力赞成的。兰净、兰英两位师太,也均持此见。” 兰陵派众黑衣女弟子中,一个清脆的声音说:“白掌门,这话可不对了。我们师伯和师父圆寂之前,对并派之议痛心疾首,极力反对。三位老人家所以先后不幸逝世,就是为了反对并派。你怎可擅以己见,加之于她三位老人家身上?”众人齐向说话之人瞧去,见是个眉清目秀的圆脸女郎。这姑娘正是能言善道的丁妙玲,她年纪尚轻,别派人士大都不识。 白登说:“你师父兰凝师太武功高强,见识不凡,实是我五常联盟中最了不起的人物,老夫生平深为佩服。只可惜在少林寺中不幸为奸徒所害。倘若她老人家今日尚在,这五常派掌门一席,自非她莫属。”他顿了一顿,又说:“当日在下与兰凝、兰净、兰英三位师太谈及并派之事,在下就曾极力主张,并派之事不行便罢,倘若倡议告成,则五常派的掌门一席,必须请兰凝师太出任。当时兰凝师太虽谦逊推辞,但在下全力拥戴,后来兰凝师太也就不怎么坚辞了。唉,可叹,可叹!这样一位佛门女侠,竟然大功未成身先死,丧身少林寺中,实令人不胜叹息。”他连续两次提及少林寺,言语之中,隐隐将害死兰凝师太的罪责加之于少林寺。就算害死她的不是少林派中人,但少林寺为武学圣地,居然有人能在其中害死这样两位武学高人,则少林派纵非串谋,也逃不了纵容凶手、疏于防范之责。 忽然有个粗糙的声音大声说:“白掌门此言差矣。当日兰凝师太跟我说,她老人家本来是想推举你做五常派掌门的。” 白登心头一喜,向那人瞧去,见那人身材矮小,马脸鼠目,相貌古怪,不知是谁,但身穿黑衫,乃兰陵派中的人物,他身旁又站着五个容貌类似、衣饰相同之人,却不知六人便是中南六子。他心中虽喜,脸上不动声色说:“这位尊兄高姓大名?兰凝师太当时虽有这等言语,但在下与她老人家相比,可万万不及了。” 先前说话之人乃卜算子,他大声说:“我是卜算子,这五个都是我的兄弟。”白登说:“久仰,久仰。”翻墙子问:“你久仰我们什么?是久仰我们武功高强呢,还是久仰我们见识不凡?”白登心想:“撕裂洪政确的,原来是这么六个浑人。”念在卜算子为自己捧场的份上,便说:“六位武功高强,见识不凡,我都是久仰的。” 探道子说:“我们的武功,也没什么,六人齐上,比你白盟主高些,单打独斗,就差得远了。”摸鱼子说:“但说到见识,可真比你白掌门高得不少。”白登皱起眉头,哼了一声说:“是吗?”摸鱼子说:“半点不错。当日兰凝师太便这么说。”捣练子说:“兰凝师太和兰净师太、兰英师太三位老人家在庵中闲话,说起五常联盟合并之事。兰英师太说:‘五常联盟不并派便罢,倘要并派,须得请西圣派白登先生来当掌门。’这一句话,你信不信?”白登心下暗喜,说道:“那是兰英师太瞧得起在下,我可不敢当。” 卜算子说:“你别忙欢喜。兰净师太却说:‘当世英雄好汉之中,西圣派白掌门也算得是位人物,倘若由他来当五常派掌门,倒也是一时之选。只不过他私心太重,胸襟太窄,不能容物,如果是他当掌门,我座下这些女弟子们,苦头可吃得大了。’”探道子接着说:“兰凝师太便说:‘以大公无私而言,倒有六位英雄在此。他们不但武功高强,而且见识不凡,足可当得五常派的掌门。’” 白登冷笑说:“六位英雄?是哪六位?”摸鱼子说:“那便是我们六兄弟了。” 此言一出,山上数千人登时哄然大笑。这些人虽大半不识中南六子,但瞧他们形貌古怪,神态滑稽,这时更自称英雄,说什么“武功高强,见识不凡”,自是忍不住好笑。 翻墙子说:“当时兰凝师太一提到‘六位英雄’四字,兰净、兰英两位师太立即便想到是我们六兄弟,当下一齐鼓掌喝彩。那时候兰英师太说什么来着?兄弟,你记得吗?”破阵子说:“我当然记得。那时候兰英师太说:‘中南六子嘛,比之少林寺普光方丈,见识是差一些了。比之武当派长春道长,武功是有所不及了。但在五常联盟中,倒也无人能及。两位师姐,你们以为如何?’兰净师太便说:‘我却以为不然。兰凝师妹的武功见识,决不在中南六子之下。只可惜咱们是女流之辈,又是出家人,要做五常派掌门,做五常派数千位英雄好汉的首领,总是不便。所以啊,咱们还是推举中南六子为是。’”捣练子说:“兰凝师太当下连连点头说:‘五常联盟如真要并派,若不是由他六兄弟出任掌门,势必难以发扬光大,昌大门户。’” 金泽丰越听越好笑,情知中南六子是在故意与白登捣乱。白登既妄造死者的言语,中南六子依样葫芦,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白登倒也无法可施。 总统山上群豪之中,除了西圣一派以及为白登所笼络的人物之外,对于并派一举,大都颇具反感。有的高瞻远瞩之士如普光方丈、长春道长等人,深恐白登羽翼一成,便即为祸江湖;有的眼见盛竹子惨死,而白登咄咄逼人,深感憎恶;更有的料想五常并派之后,五常派声势大张,自己这一派不免相形见绌;而如金泽丰等兰陵派中人,料得兰凝等三位师太是为白登所害,只盼诛他报仇,自然敌意更盛。众人耳听得中南六子胡说八道,却又说得似模似样,白登几乎无法辩驳,大都笑吟吟的颇以为喜,年轻的更笑出声来。 忽然有个粗豪的声音说:“中南六怪,兰凝师太说这些话,有谁听到了?” 卜算子说:“兰陵派的几十名女弟子都亲耳听到的。丁师妹,你说是不是?” 丁妙玲忍住了笑,正色说:“不错。白掌门,你说我师伯赞成五派合并,那些言语又有谁听到了?兰陵派的师姐师妹们,白掌门说的话,有谁听见咱们师尊说过没有?”百余名女弟子齐声答说:“没听见过。”有人大声说:“多半是白掌门自己捏造出来的。”更有一名女弟子说:“和白掌门相比,我师父还是对中南六子推许多些。我们随侍三位老人家多年,岂有不知师尊心意之理?” 众人哄笑声中,翻墙子大声说:“对啊,我们并没说谎,是不是?后来兰凝师太又说:‘五派合并,掌门只有一个,他中南六子共有六人,却是请谁来当的好?’兄弟,兰净师太却怎么说啊?”摸鱼子说:“这个……嗯,是了,兰净师太说:‘五派虽并而为一,但西圣、北极、东华、南特、兰陵这五个门派首府相隔千里万里,却是并不到一块的。白登又不是玉皇大帝,难道他还能将五座城市搬在一起吗?请中南六子中的五兄弟分驻五处,剩下一个做总掌门也就是了。’”捣练子说:“不错!兰英师太便说:‘师姐此见甚是。原来中南六子的父母当年甚有先见之明,知道日后白登要合并五常联盟,因此生下他六个兄弟来,既不是五个,又不是七个,佩服啊佩服!’” 群豪一听,登时笑声震天。 白登筹划这一场五常并派,原拟办得庄严隆重,好叫天下英雄齐生敬畏之心,不料斜刺里钻了这六个惫懒家伙出来,插科打诨,将一个盛大的典礼搞得好似一场儿戏,心下之恼怒实非言语所能形容,只是他乃总统山之主,可不能随便发作,只得强忍气恼,暗暗打定了主意:“一待大事告成,若不杀了这六个无赖,我可真不姓白了。” 破阵子突然放声大哭,叫道:“不行,不行!我六兄弟自出娘胎,从来寸步不离,这一做五常派掌门,从此要分驻五处,那可不干,万万的不干。”他哭得情意真切,恰似五常派掌门名位已定,他六兄弟面临生离死别之境了。 探道子说:“六弟不须烦恼,咱们六人是不能分开的,兄弟固然舍不得,做哥哥的也舍不得。但既然众望所归,这五常派掌门又非我们六兄弟来做不可,我们只好反对五常派合而为一了。”卜算子等五人齐声说:“对,对,五常联盟一如现状,并他作甚?” 破阵子破涕为笑说:“就算真的要并,也得五常派中将来出了一位大英雄大豪杰,比我六兄弟见识更高,武功更强,也如我六兄弟那样的众望所归。有这样的人来做掌门,那时再并不迟。” 白登眼见再与这六个家伙纠缠下去,只有越闹越糟,须以快刀斩乱麻手法,截断他们的话题,当下朗声说:“兰陵派的掌门,到底是你们六位大英雄呢,还是另有其人?兰陵派的事,你们六位大英雄做得了主呢,还是做不了主?” 翻墙子说:“我们六位大英雄要当兰陵派掌门,本来也无不可。但想到西圣派掌门是你白老弟,我们六人一当兰陵掌门,便得和你姓白的相提并论,未免有点,嘿嘿,这个……那个……”摸鱼子说:“和他相提并论,我们六位大英雄当然是大失身份,因此这兰陵派掌门之位,只好请金泽丰来勉为其难了。” 白登只气得七窍生烟,冷冷说:“金掌门,你执掌兰陵派门户,于贵派门下却不好生约束,任由他们在天下英雄之前胡说八道,出丑露乖。”金泽丰微笑说:“这六位子兄说话天真烂漫,心直口快,却不是瞎造谣言之人。他们转述本派先掌门兰凝师太的遗言,当比派外之人的胡说八道靠得住些。” 第241章 君子大言大义 白登哼了一声说:“五常联盟今日并派,贵派想必是要独持异议了?” 金泽丰摇头说:“兰陵派却也不是独持异议。东华派掌门龚先生,是在下启蒙传艺的恩师,在下今日虽然另归别派,却不敢忘了昔日恩师的教诲。”白登说:“这么说来,你仍听从龚先生的话?”金泽丰说:“不错,我兰陵派与东华派并肩携手,协力同心。” 白登转头瞧向东华派人众说:“龚先生,金掌门不忘你旧日对他的思义,可喜可贺。阁下于五派合并之举,赞成也罢,反对也罢,金掌门都唯你马首是瞻。但不知阁下尊意若何?”龚政伟说:“承白盟主询及,在下虽于此事曾细加考虑,但要做出一个极为妥善周详的抉择,却亦不易。” 一时峰上群豪的数千对目光都向他望去,许多人均想:“南特派势力孤弱,北极派内讧分裂,均不足与西圣派相抗。此刻东华、兰陵两派联手,再加上南特派,当可与西圣派一较短长了。” 只听龚政伟说:“我东华创派二百余年,中间曾有气宗、剑宗之争。众位武林前辈都知道的。在下念及当日两宗自相残杀的惨状,至今兀自不寒而栗……” 金泽丰寻思:“师父曾说,东华气剑二宗之争,是本派门户之羞,实不足为外人道,为什么他此刻却当着天下英雄公然谈论?”又听得龚政伟语声尖锐,声传数里,每说一句话,远处均有回音,心想:“师父修习‘孤虚神功’,又到了更高的境界,说话声音、内力的运用,都跟从前不同了。” 龚政伟继续说:“因此在下深觉武林中的宗派门户,分不如合。千百年来,江湖上仇杀斗殴,不知有多少武林同道死于非命,推原溯因,泰半是因门户之见而起。在下常想,倘若武林之中并无门户宗派之别,天下一家,人人皆如同胞手足,那么种种流血惨剧,十成中至少可以减去九成。英雄豪杰不致盛年丧命,世上也少了许许多多无依无靠的孤儿寡妇。” 他这番话中充满了悲天悯人之情,极大多数人都不禁点头。有人低声说:“东华掌门龚先生人称‘玉面君子’,果然名不虚传,深具仁者之心。” 普光合十说:“善哉,善哉!龚先生这番言语,宅心仁善。武林中人只要都如龚先生这般想法,天下的腥风血雨,刀兵纷争,便都泯于无形了。” 龚政伟说:“大师过奖了。在下的一些浅见,少林寺历代高僧大德,自然早已想到过。以少林寺在武林中的声望地位,登高一呼,各家各派中的高明卓识之士,闻风响应,千百年来必能有所建树。固然各家各派武术源流不同,修习之法大异,要武学之士不分门户派别,那是谈何容易?但‘君子和而不同’,武功尽可不同,却大可和和气气。可是直至今日,江湖上仍派别众多,或明争,或暗斗,无数心血性命,耗费于无谓的意气之争。既然历来高明之士都知门户派别的分歧大有祸害,为什么不能痛下决心,予以消除?在下于此事苦思多年,直至前几日才恍然大悟,明白了其中关窍所在。此事关系到武林全体同道的生死祸福,在下不敢自秘,谨提出请各位指教。” 群豪纷纷说:“请说,请说。”“龚先生的见地,定然是很高明的。”“不知到底是什么原因?”“要清除门户派别之见,只怕难于登天!” 龚政伟待人声一静,说道:“在下潜心思索,发觉其中道理,原来在于一个‘急’字与‘渐’字的差别。历来武林中的有心人,盼望消除门户派别,往往操之过急,要一举而将天下所有宗派门户之间的界限,尽数消除。殊不知积重难返,武林中的宗派,大者数十,小者过千,每个门户都有数十年乃至千百年的传承,要一举而消除之,确是难于登天。” 白登说:“以龚先生高见,要消除宗派门户之别,那是绝不可能了?如此说来,岂不令人失望?” 龚政伟摇头说:“虽然艰难万分,却也非绝无可能。在下适才说,其间差别,在于缓急之不同。常言道得好,欲速则不达。只须方针一变,天下同道协力以赴,期之以五十年、一百年,决无不成之理。” 白登叹气说:“五十年、一百年,这里的英雄好汉,十之八九是尸骨已寒了。” 龚政伟说:“吾辈只须尽力,事功是否成于我手,却不必计较。前人种树后人凉,咱们只种树,让后人得享清凉之福,岂非美事?再说,五十年、一百年,乃期于大成,若说小有成就,则十年八年之间,也已颇有足观。” 白登说:“十年八年便有小成,那倒很好,却不知如何共策进行?” 龚政伟微微一笑说:“白盟主眼前所行,便是大有福于江湖同道的美事。咱们要一举而泯灭门户宗派之见,那是没法办到的。但各家各派如择地域相近,武功相似,又或相互交好,先行尽量合并,则十年八年之内,门户宗派便可减少一大半。咱们五常联盟合成五常派,就可为各家各派树一范例,成为武林中千古艳称的盛举。” 他此言一出,众人都叫了起来:“原来东华派赞成五派合并。” 金泽丰更大吃一惊,心想:“料不到师父竟然赞成并派。我说过兰陵派唯东华派马首是瞻,师父说赞成并派,我可不能食言。”心中焦急,举目向普光方丈与长春道长望去,只见二人都摇了摇头,神色颇为沮丧。 白登一直担心龚政伟会力持异议,此人能言善辩,江湖上声名又好,不能对他硬来,万料不到他竟会支持并派,当真大喜过望,说道:“西圣派赞成五派合并,老实说,本来只是念到众志成城的道理,只觉合则力强,分则力弱。今日听了龚先生一番大道理,令在下茅塞顿开,方知原来五派合并,于武林前途有这等重大关系,却不单单是于我五派有利之事了。” 龚政伟说:“我五派合并之后,如欲张大己力,以与各家门派争雄斗胜,那只有在武林中徒增风波,于我五常派固然未必有什么好处,于江湖同道更是祸多于福。因此并派的宗旨,必须着眼于‘息争解纷’四字。在下推测同道友好的心情,以为我五派合并之后,于别派或有不利,此点诸位大可放心。” 群豪听了他这几句话,有的似乎松了口气,有的却将信将疑。 白登说:“如此说来,东华派是赞成并派的?” 龚政伟说:“正是。”他顿了顿,眼望金泽丰说:“兰陵派金掌门,以前曾在东华门下,在下与他曾有二十年师徒之情。他出了东华门墙之后,承他不弃,仍念念不忘昔日在下对他的情谊,盼望与在下终于同居一派。在下今日已答应于他,要同归一派,亦非难事。”说到这里,脸上露出笑容。 金泽丰胸口一震,登时醒悟:“他答应我重入他门下,原来并非回归东华,而是五派合并之后,我和师父、师母又在一派之中,那也好得很啊。”又想:“听师父适才说:五派合并,宗旨当在‘息争解纷’四字,如真是如此,五派合并倒是好事而非坏事了。看来前途吉凶,在于五常派是照我师父的宗旨去做呢,还是照白登的宗旨去做。如果我东华、兰陵两派协力同心,再加上南特派,以及北极派中的一些道友,我们三派半对抗西圣派和北极派的半数,未始不能占到赢面。” 金泽丰心下思潮起伏,听得白登说:“恭贺龚先生与金掌门,自今日起,贤师徒重归同一门派,那真是天大的喜事。”群豪中便有数百人跟着鼓掌叫好。 第242章 六子解谑高识 突然间翻墙子大声说:“这件事不妥,不妥,大大的不妥。”探道子问:“为什么不妥?”翻墙子说:“这兰陵派的掌门,本来是我六兄弟做的,是不是?”探道子等五人齐声附和:“是!”翻墙子说:“后来我们客气,因此让给了金泽丰来做,是不是?让给金泽丰做,有一个条款,便是要他为兰凝、兰净、兰英三位师太报仇,是不是?”他问一句,探道子等五人都回答:“是!” 翻墙子说:“可是杀害兰凝师太她们三位的,却在五常联盟之中,依我看来,多半是个若非姓白、便是姓黑之人,又或是不公不母之人,如果金泽丰加入了五常派,和这个姓白姓黑、不公不母之人变成了同门师兄弟,如何还可动刀动枪,为兰凝师太报仇?”中南五子齐声说:“半点也不错。” 白登心下大怒,寻思:“你这六个家伙如此当众辱我,再留你们多活几个小时,只怕更将有不少胡言乱语说了出来。” 只听卜算子又说:“如果金泽丰不给兰凝师太报仇,便做不得兰陵派掌门,是不是?如他不是兰陵派掌门,便拿不得兰陵派的主意,是不是?如他拿不得兰陵派的主意,那么兰陵派是否加入五常派,便不能由金泽丰来说话了,是不是?”他问一句,中南五子又齐声答一句:“是!” 探道子说:“一派不能没有掌门,金泽丰既然做不得兰陵派掌门,便须另推高明,是不是?兰陵派中有哪六位英雄武功高强,识见不凡,当年兰凝师太固然早有定评,连五常联盟白盟主刚才也说:‘六位武功高强,见识不凡,我都是久仰的’,是不是?” 探道子这么问,他五兄弟便都答一声:“是!”问的人声音越来越响,答的人也越答越起劲。与会的群豪一来确是觉得好笑,二来见到有人与西圣派捣蛋,多少有些幸灾乐祸的心情,颇有人跟着起哄,数十人随着中南五子齐声叫道:“是!” 当龚政伟赞成五派合并之后,金泽丰心中便即大感混乱,这时听中南六子胡说八道地捣乱,内心深处颇觉欢喜,似乎这六兄弟正在设法为自己解围脱困,但再听一会儿,突然奇怪:“中南六子说话素来缠夹,前言不对后语,可是来到总统山后,每一句竟都含有深意。刚才这些言语似乎强词夺理,可是事先早有伏笔,叫人难以辩驳,和他们平素乱扯一顿的情形大不相同。难道暗中另有高人在指点吗?” 只听得摸鱼子说:“兰陵派中这六位武功卓绝、识见不凡的大英雄是谁,各位不是蠢人,想来也必知道,是不是?”百余人笑着齐声应道:“是!”摸鱼子说:“天下是非自有公论,公道自在人心。请问各位,这六位大英雄是谁?”二百余人在大笑声中说:“自然是你们中南六子了。” 卜算子说:“对啊,如此说来,兰陵派掌门的位子,我们六兄弟只好当仁不让,勉为其难,德高望重,众望所归,水到渠成,水落石出,高山滚鼓,门户大开……” 他乱用成语,越说越不知所云,群豪无不捧腹大笑。 西圣派中不少人大声吆喝:“你六个家伙在这里捣什么乱?快跟我滚下山去。” 翻墙子说:“奇哉怪也!你们西圣派千方百计地要搞五派合并,我兰陵派的六位大英雄诚意来到总统山,你们居然要赶我们下去。我们六位大英雄一走,兰陵派其余的小英雄、女英雄们,自然跟着也都下了总统山,你们这五派合并,便稀哩呼噜,搞不成了。好!兰陵派的朋友们,咱们都下山去,让他们搞四派合并。白登爱做四常派掌门,便由他做去。咱们兰陵派可不凑这个热闹。” 妙瑜、妙珂等女弟子对白登恨之入骨,听翻墙子这么一说,立时齐声答应,纷纷呼叫:“咱们走吧!” 白登一听,登时发急,心想:“兰陵派一走,五常派变了四常派。就算四派合并,我当了四常派的掌门,说起来也少光彩。非但不够威风,反成为武林中的笑柄了。”当即说:“兰陵派的众位朋友,有话慢慢商量,何必急在一时?” 卜算子说:“是你的狐群狗党、虾兵蟹将大声吆喝,要赶我们下去,可不是我们自己要走。” 白登哼了一声,向金泽丰说:“金掌门,咱们武林中人,说话一诺千金,你说过要以龚先生的意旨为依归,那可不能说过了不算。” 金泽丰举目向龚政伟望去,见他满脸殷切之状,不住向自己点头;金泽丰转头又望普光方丈和长春道长,却见他二人连连摇头,正没做道理处,忽听得龚政伟说:“阿丰,我和你向来情若父子,你师母更待你不薄,难道你就不想和我们言归于好,就同从前那样吗?” 金泽丰听了这句话,霎时之间热泪盈眶,更不思索,朗声说:“师父师母,弟子所盼望的便是如此。你们赞同五派合并,弟子不敢违命。”他顿了顿,又说:“可是,三位师太的血海深仇……” 龚政伟朗声说:“兰陵派兰凝、兰净、兰英三位师太不幸遭人暗算,武林同道,无不痛惜。今后咱们五派合并,兰陵派的事,也便是我龚某人的事。眼前首要急务,莫过于查明真凶,然后以咱们五派之力,再请此间所有武林同道协助,那凶手便是金刚不坏之身,咱们也把他砍成了肉泥。阿丰,你不用过虑,这凶手就算是我五常派中的顶尖儿人物,咱们也决计放他不过。”这番话大义凛然,说得又斩钉截铁,绝无回旋余地。 兰陵派众女弟子登时喝彩。妙瑜高声叫道:“龚先生之言不错。尊驾若能竭力以赴,为我们三位师尊报得血海深仇,兰陵派上下,尽感大恩大德。” 龚政伟说:“这事着落在我身上,三年之内,龚某人若不能为三位师太报仇,武林同道便可说我是无耻之徒、卑鄙小人。” 他此言一出,兰陵派女弟子更大声欢呼,别派人众也不禁鼓掌喝彩。 金泽丰寻思:“我虽决心为三位师太报仇,但要限定时日,却是不能。大家疑心白登是凶手,但如何能证明?就算将他制住逼问,他也决不承认。师父何以能说得这般肯定?是了,他老人家定然已确知凶手是谁,又拿到了确切证据,则三年之内自能对付他。”他先前随同龚政伟赞成并派,还怕兰陵派的弟子们不愿,此刻见她们大声欢呼,无人反对,心中为之一宽,朗声说:“如此极好。我师父龚先生已然说过,只要查明戕害三位师太的真凶是谁,就算他是五常派中的顶尖儿人物,也决计放他不过。白掌门,你赞同这句话吗?” 白登冷冷说:“这句话很对啊。我为什么不赞成?” 金泽丰说:“今日天下众英雄在此,大伙儿都听见了,只要查到害死三位师太的主凶是谁,是他亲自下手也好,是指使门下弟子所干的也好,不论他是什么尊长前辈,人人得而诛之。”群豪之中,倒有一半人轰声附和。 白登待人声稍静,说道:“五常联盟之中,西圣、北极、东华、南特、兰陵,五派一致同意并派。那么自今而后,武林之中便没五常联盟的五个名称了,我五派的门人弟子,都成为新的五常派门下。” 他左手一挥,只听得山左山右鞭炮声大作,跟着砰啪、砰啪之巨响不绝,许多大炮仗升入天空,庆祝“五常派”正式开山立派。群豪你瞧瞧我,我瞧瞧你,脸上都露出笑容,均想:“白登预备得如此周到,五常联盟合派之举,自是势在必行。倘若今日合派不成,这总统山顶,只怕腥风血雨,非有一场大厮杀不可。”峰上硝烟弥漫,纸屑纷飞,鞭炮声越来越响,谁都没法说话,直过了良久,鞭炮声方歇。 便有若干江湖豪士纷纷向白登道贺,这些人或是西圣派事先邀来助拳的,或是眼见五常合派已成,白登声势大张,当即抢先向他奉承讨好的。白登口中不住谦逊,冷冰冰的脸上居然也露出一二丝笑容。 忽听得卜算子说:“既然五常联盟并成了一个五常派,我中南六子也就顺其自然,这叫作识时务者为俊杰。” 白登心想:“你六怪这一句话,才挺像人话。” 探道子说:“不论哪一个门派,都有个掌门。这五常派的掌门,由谁来当好?如果大伙一致推举中南六子,我们也只好当仁不让了。”翻墙子说:“适才龚先生说:五派合并,乃是为了武林公益,不是为谋私利。既是如此,虽然当这五常派掌门责任重大,事务繁多,我六兄弟也只好勉为其难了。”捣练子长长叹了口气说:“大伙儿都这么热心,我六兄弟焉可袖手旁观,不为江湖上同道出一番力气?”他六人你吹我唱,便似众人已公举他六兄弟做了五常派掌门一般。 西圣派中一名身材高大的老者大声说:“是谁推举你们做五常派掌门了?这般疯疯颠颠胡说,太不成话了!”这是白登的师弟“黄金牛”米英。西圣派中登时许多人都鼓噪起来,有一人说:“今日若不是五派合并的大喜日子,将你六个疯子的十二条腿都砍了下来。”米英又说:“金掌门,这六个疯子尽在这里胡闹,你也不管管。” 摸鱼子大声说:“你叫金泽丰‘金掌门’,你举他为五常派掌门吗?适才白登说过,兰陵派啦,东华派啦,这些名字在武林中从此不再留存,你既叫他金掌门,心中自然认他是五常派掌门了。” 破阵子说:“要金泽丰做五常派掌门,虽比我六兄弟差着一筹,但不得已而求其次,也可将就将就。”卜算子提高嗓子,叫道:“西圣派提名金泽丰为五常派掌门,大伙儿以为如何?”只听得百余名女子娇声叫好,那自然都是兰陵派的女弟子了。 米英只因顺口叫了声“金掌门”,给中南六子抓住了话柄,不由得尴尬万分,满脸通红,不知如何是好,只是说:“不,不!我……我不是……不是这个意思,我没提名金泽丰做五常派掌门……” 探道子说:“你说不是要金泽丰做五常派掌门,那么定然认为非由中南六子出马不可了。阁下既如此抬爱,我六兄弟却之不恭,居之有愧。”翻墙子说:“这样吧,咱们不妨先做上一年半载,待得大局已定,再行退位让贤,亦自不妨。”中南五子齐说:“对,对,这也不失为折衷之策。” 白登冷冷说:“六位说话真多,在这总统山顶放言高论,将天下英雄视若无物,让别人也来说几句话行不行?” 摸鱼子说:“行,行,为什么不行?有话请说,有屁请放。”他说了这“有屁请放”四字,一时之间,封禅台下一片寂静,谁也没有出声,免得一开口就变成放屁。 过了好一会儿,白登才说:“众位英雄,请各抒高见。这六个疯子胡说八道,大家不必理会,免得扫了清兴。” 中南六子六鼻齐吸,嗤嗤有声,说道:“放屁甚多,不算太臭。” 西圣派中站出一名瘦削的老者,朗声说:“五常联盟同气连枝,联手结盟,近年来均由白掌门为盟主。白掌门统率五派已久,威望素着,今日五派合并,自然由白盟主为我五常派掌门,若换作旁人,有谁能服?”当年曾参与若干惠金盆洗手之会的,都认得这人名叫法克龙。他和米英、封太华三人曾残杀若干惠的满门和亲传弟子,甚是狠辣。 摸鱼子说:“不对,不对!五派合并,乃推陈出新的盛举,这个掌门嘛,也得破旧立新,除旧更新,换个新人,焕然一新!” 破阵子说:“正是。倘若仍由白登当掌门,那是换汤不换药,新瓶装旧酒,没半分新气象,然则五派又何必合并?”翻墙子说:“虽然换了新招牌,卖的全是旧货色,装腔作势,陈腔滥调,生意一定不好。这五常派的掌门,谁都可以做,就是白登不能做。”探道子说:“以我高见,不如大家轮流来做。一个人做一天,今天你做,明天我做,个个有份,决不落空。那叫作公平交易,老少无欺,货真价实,皆大欢喜。五常并派,岂是儿戏?武林之中,一团和气!”他说话押韵,倒也悦耳动听。卜算子鼓掌说:“这法子妙极,那应当由年纪最小的小姑娘轮起。我推兰陵派的曹妙瑾小妹妹,做五常派今天的掌门。” 兰陵派一众女弟子情知中南六子如此说法,旨在和白登捣蛋,都是大声叫好,连曹妙瑾自己也连声喝彩。 大批事不关己、只盼越乱越好之辈,便也随着起哄。一时总统山顶又乱成一团。 第243章 五常谁尊德劭 北极派一名老道朗声说:“五常派掌门一席,自须推举一位德才并备、威名素着的前辈高人担任,岂有轮流来做之理?”这人语声高亢,众人在一片嘈杂之中,仍听得清清楚楚。 翻墙子说:“德才兼备,威名素着?够得上这八字考语的,武林之中,我看也只有少林寺方丈普光大师了。” 每当中南六子说话,旁人无不嘻笑,谁也没当他们是一回事,但此刻翻墙子提到普光方丈,顷刻之间,总统山绝顶上的数千人登时鸦雀无声。普光方丈武功高强,慈悲侠义,于武林中纷争向来主持公道,数十年来人所共仰,而少林派声势极盛,又是武林中的第一大派,这“德才兼备,威名素着”八个字加在他身上,谁都没丝毫异议。 卜算子大声说:“少林寺普光方丈,算不算得是德才兼备,威名素着?”数千人齐声应道:“算得!”卜算子说:“好了,那是众口一词,众望所归。比之我们中南六子的众望所归,普光方丈的众望所归,那是更加众望所归些。既是如此,这五常派的掌门,便请普光方丈担任。” 西圣派与北极派中登时便有不少人叫道:“胡说八道!普光大师是少林派的掌门方丈,跟我们五常派有什么相干?” 翻墙子说:“刚才这位道爷说要请一位德才兼备、威名素着的前辈高人来做掌门,我好容易找到了一位。普光方丈难道不是德才兼备?难道不是威名素着?又难道不是前辈高人?你们却来反对。难道普光方丈无德无才,全无威名,他老人家是后辈低人?真正岂有此理!哪一个胆敢这么说,不要他做掌门,我中南六子跟他拼命。” 探道子说:“普光大师做掌门方丈已做了十几年,少林派的掌门也做得,为什么五常派的掌门便做不得?难道五常派今天便已盖过了少林派?哪一个大胆狂徒,敢说普光方丈不会做掌门,不配做掌门?” 北极派的赫鲁夫皱眉说:“普光方丈德高望重,那是谁都敬重的,可是今日我们是在推举五常派的掌门。普光方丈乃是贵客,怎可将他老人家拉扯在一起?” 探道子说:“普光方丈不能做五常派掌门,依你说,是为了少林派和五常派无关。”赫鲁夫说:“正是。”探道子说:“少林派为什么和五常派无关?我说关系大得很呢!五常派是哪五派?”赫鲁夫说:“阁下是明知故问了。五常派便是西圣、北极、东华、南特,兰陵五派。” 摸鱼子和破阵子齐声说:“错了,错了!适才白先生说,五常联盟合并之后,什么西圣派、北极派之名不再留存,怎么你又重提五派之名?”捣练子说:“足见他对原来宗派念念不忘,恋派成狂,一有机缘,便图复辟,要将好好一个五常派打得稀巴烂,重建北极派的雄风,再整马塞堡的威名。” 群豪中不少人都笑出声来,均想:“莫看这中南六子疯疯颠颠,但只要有人说错了半句话,立即给他们抓住,再也难以脱身。”他们哪知中南六子打从两三岁起能说话以来,便即互相辩驳不休,专捉兄弟中说话的漏洞,数十年来习以为常,再加上六个脑袋齐用,六张嘴巴齐开,旁人焉是他六兄弟的对手? 赫鲁夫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只说:“五常派中有了你们六个宝贝,也叫倒霉。” 摸鱼子说:“你说五常派倒霉,那是瞧不起五常派,不愿自居于五常派之中。”破阵子说:“我们五常派第一日开山立派,你便立心诅咒,说他倒霉。五常派将来张大门户,要在武林中扬眉吐气,与少林、武当鼎足而三,成为江湖上人所共仰的大门派。赫鲁夫道长,你为什么不存好心,今天来说这等不吉利的话?”捣练子说:“足见赫鲁夫道人身在五常派,心在北极派,只盼五常派开派不成,第一天便摔个大筋斗,如此用心,我五常派如何容得了他?” 江湖上学武之人,过的是在刀口上舐血的日子,于这吉祥兆头,忌讳最多。各人听中南六子这么一说,均觉言之有理,赫鲁夫在今天这个好日子中说五常派倒霉,确是大大不该。连白登心中也对赫鲁夫这话颇为不满。赫鲁夫自知说错了话,当下默不作声,暗自气恼。 探道子说:“我说少林派跟五常派有关,赫鲁夫道人却说无关。到底是有关无关?是你对还是我对?”赫鲁夫气愤愤说:“你爱说有关,便算有关好了。”探道子说:“哈,天下之事,抬不过一个理字。少林寺是在哪一座山中?西圣派又是在哪一座山中?”摸鱼子说:“少林寺在少室山,西圣派在总统山,是不是?为什么说少林派与五常派无关?”这一句倒确非强词夺理,群豪听得一齐点头。 翻墙子说:“适才龚先生说,各派合并,可以减少江湖上的门户纷争,他所以赞成五常并派,便是为此。他又说,各派可择武功相近,或是地域相邻,互求合并。说到地域之近,无过于少林和西圣。两大门派,同在一山之中。少林派和西圣派若不合并,那么龚先生说的话,未免怕有点迹近放……放……放那个……一种气了。” 群豪听得他强行将那个“屁”字忍住,都哈哈大笑,心中却都觉得,少林派和西圣派合并,未免匪夷所思,可是翻墙子的话,却也言之成理,是顺着龚政伟先前一片大道理推论下来的。金泽丰暗暗称奇:“中南六子要抓别人话中的岔子,那是拿手好戏,但这一番话却料想他们说不出来。却不知是谁在旁提示指点?” 探道子说:“普光方丈众望所归,本来大伙儿要请他老人家当五常派掌门。只是有人提出,普光方丈不属五常派。那么只须少林派与五常派合并,成为一个‘少林五常派’,普光方丈便可成为这个新派的掌门了。”卜算子说:“正是。当今之世,要找一位比普光方丈更合适的掌门,那是谁也没有法子了。”破阵子说:“我们中南六子服了普光方丈,难道还有旁人不服的?” 摸鱼子说:“若有人不服的,不妨站出来,和我中南六子较量较量。打赢了中南六子,不妨再和普光方丈较量较量。打赢了普光方丈,再和少林派中达摩堂、罗汉堂、戒律院、藏经阁的众位大师高手较量较量。打赢了少林派达摩堂、罗汉堂、戒律院、藏经阁的众位大师高手,可以再和武当派的长春道长较量较量……”破阵子说:“五哥,怎么要和武当派的长春道长较量较量?”摸鱼子说:“武当派和少林派的两位掌门是过命的交情,同荣共辱。有人打赢了少林派的普光方丈,武当派的长春道长岂有不出头之理?”捣练子说:“正是,一点儿也不错,打赢了武当派的掌门长春道长,再来和我们中南六子较量较量。” 卜算子说:“咦,他和我们中南六子已经较量过了,怎么又要较量较量?”捣练子说:“第一次我们打输了,中南六子难道就此甘心认输?自然是死缠烂打,阴魂不散,跟那些臭王八蛋再来较量较量。” 群豪听了,尽皆大笑,有的怪声叫好,有的随着起哄。 第244章 纳贿戕害同门 赫鲁夫心头恼怒,再也不可抑止,纵身而出,手按剑柄,叫道:“中南六怪,我赫鲁夫便是不服,要和你们较量较量。”卜算子说:“咱们大伙儿都是五常派门下,动起手来,岂不是自相残杀?”赫鲁夫说:“你们说话太多,神憎鬼厌。五常派门下少了你们六个人,大家乐得眼目清凉,耳根清净。”探道子说:“好啊,你手按剑柄,心中动了杀机,只想拔出剑来,嚓嚓嚓嚓嚓嚓六声,砍了我们六兄弟的脑袋?”赫鲁夫哼了一声,给他来个默认,目光中杀气更盛。翻墙子说:“今日我五派合并,第一天你五常派中的北极支派便动手杀了我兰陵支派的六大高手,五常派今后怎说得上齐心协力,和衷共济?” 赫鲁夫心想此言倒是不错,今日若杀了这六人,只怕以后纷争无穷,兰陵派中势必有人为他六兄弟报仇,当下强忍怒气说:“你们既知要齐心协力,和衷共济,那么有碍大局的胡说八道,便不可再说。”将长剑抽出剑鞘尺许,刷的一声,送回剑鞘。 捣练子说:“倘若是有益于光大五常派前途,有利于全体武林同道的好话呢?”赫鲁夫冷笑说:“哼,谅你们也说不出那种话来!”摸鱼子说:“五常派的掌门由谁来当,这件事是不是与我派前途、武林同道的祸福大有关连?我六兄弟苦口婆心,想推举一位众望所归的前辈高人来当掌门,你总是存了私心,想叫那个给了你三千统万、四个美女的人来做掌门。”赫鲁夫大怒,喝道:“胡说八道!谁说有人给了我三千统万、四个美女?”摸鱼子说:“嗯,我说错了数目,也是有的,不是三千,定是四千了。不是四名美女,那么若非三名,便是五名。是谁给你,难道你不知道吗?你想推举谁做掌门,便是谁给你了。” 赫鲁夫刷的一声,拔出了长剑,喝道:“你再胡言乱语,我便叫你血溅当场。” 摸鱼子哈哈一笑,昂首挺胸,向他走了过去,说道:“你用卑鄙手段,害死了北极派掌门盛竹子,还想继续害人吗?盛竹子已给你害得血溅当场,戕害同门,原是你的拿手好戏。你我现为同门,你倒在我身上试试看。”说着一步步向赫鲁夫走去。 赫鲁夫长剑挺出,厉声喝道:“停步,你再向前走一步,我便不客气了。”摸鱼子笑着说:“难道你现下对我客气得很吗?这总统山绝顶,又不是你赫鲁夫私有之地,我偏要迈迈方步,东走西行,你又管得着我?”说着又向前走了几步,和赫鲁夫相距已不过数尺。 赫鲁夫看到他丑陋的长长马脸,露出一副焦黄牙齿,咧嘴而笑,厌憎之情大生,长剑一挺,嗤的一声响,便向摸鱼子胸口刺去。 摸鱼子急忙闪避,骂道:“臭贼,你真……真打啊!”赫鲁夫已深得北极派剑术精髓,一剑既出,二剑随至,剑招迅疾无伦。摸鱼子说话之间,已连避了他四剑。 但赫鲁夫剑招越来越快,摸鱼子手忙脚乱,哇哇大叫,想要抽出腰间短铁棍招架,却缓不出手来。剑光闪烁之中,噗的一声响,摸鱼子左肩中剑。便在此时,赫鲁夫长剑脱手,飞上半天,跟着身子离地,双手双脚已给卜算子、探道子、翻墙子、捣练子分别抓住。这一下兔起鹘落,变化迅速之极。但见黄影一闪,挟着一道剑光,有人挥剑向翻墙子头顶砍落。破阵子早已护持在旁,伸短铁棍架住。那人又是一剑向卜算子胸口刺去。摸鱼子抽铁棍挡开,看那人时,正是西圣派掌门白登。 白登心知中南六子虽然说话乱七八糟,身上却实负惊人艺业,当年在玉皇顶,曾将自己所派去的东华剑宗高手洪政确撕成四截,一见赫鲁夫为他六兄弟所擒,知道只要相救稍迟,赫鲁夫立遭裂体之厄,是以自己虽是主人身份,实不宜随便出手,当此危急之际,也只得拔剑相救。他两剑急攻翻墙子和卜算子,用意是在迫使二人放手退避,不料中南六子相互配合得犹如天衣无缝,四人抓住敌人手脚,余下二人便在旁护持,白登这两剑招式精奇,势道凌厉,还是分别给破阵子和摸鱼子架开了。其时赫鲁夫生死系于一线,在这一霎之间,白登已从破阵子、摸鱼子出棍相架的招式与内力之中,知道要迫退二人,至少须在六招以外,待得拆到六招,赫鲁夫早给四人撕裂,当下长剑圈转,剑光闪烁。 只听赫鲁夫大叫一声,脑袋摔在地下。卜算子、翻墙子手中各握一只断手,探道子手中握着一只断脚,只捣练子手中所握着的那只脚,仍连在赫鲁夫身上。原来白登心知没法在这瞬息之间迫得中南六子放手,唯有当机立断,砍断了赫鲁夫的双手和一只足踝,使得中南四子没法将他撕裂,那是毒蛇螫手、壮士断腕之意。白登切断了他三肢,料想中南六子不会再难为这个废人,当即冷笑一声,退了开去。 翻墙子说:“咦,白登,你送金钱美女给赫鲁夫,要他助你做掌门,为什么反来断他手脚,是想杀他灭口吗?”卜算子说:“他怕我们把赫鲁夫撕成四块,因此出手相救,那全是会错意了。”破阵子说:“自作聪明,可叹,可笑。我们抓住赫鲁夫,只不过跟他开开玩笑。今日是五常派开山立派的好日子,又有谁敢胡乱杀人了?”摸鱼子说:“赫鲁夫确想杀我,但我们念及同门之谊,怎能杀他?他虽不仁,我们却不能不义。”探道子说:“我们只不过将他抛上天空,摔了下来,又再接住,同门师兄弟,大家玩玩!白登出手如此鲁莽,脑筋糊涂得紧。” 捣练子拖着只剩独脚、全身是血的赫鲁夫,走到白登身前,松开了赫鲁夫的左脚,连连摇头说:“白登,你下手太过毒辣,怎么将一个好好的赫鲁夫伤成这般模样?他没了双手,只有一只独脚,今后叫他如何做人?” 白登怒气填膺,心想:“刚才我只要出手迟得片刻,赫鲁夫早给你们撕成四块,哪里还有命在?这会儿却来说这风凉话!只是无凭无据,一时却说不明白。” 卜算子说:“白登要杀赫鲁夫,一剑刺死了他,倒也干净,却断了他双手一足,叫他不生不死,当真残忍,可说是大大的不仁。”探道子说:“大家都是五常派中的同门,便有什么事过不去,也可好好商量,为什么下手如此毒辣?没半点同门义气。” “黄金牛”米英大声说:“你们六个怪人,动不动便将人撕成四块。白掌门出手相救赫鲁夫道长,正是瞧在同门的份上,你们却来胡说。” 翻墙子说:“我们明明跟赫鲁夫开玩笑,白登却信以为真,真假难辨,是非不分,那是不智之极。”捣练子说:“男子汉大丈夫,一人做事一身当。你既然伤了赫鲁夫,便当直承其事,却又闪闪缩缩,意图抵赖,竟没半分勇气。殊不知这总统山绝顶,数千位英雄好汉,众目睽睽,个个见到赫鲁夫的手足是你砍断的,难道还能赖得了吗?”摸鱼子说:“不仁、不义、不智、不勇,五常派的掌门,岂能由这样的人来充当吗?白登,你也未免太过异想天开了。”说罢,六兄弟一起摇头。 其实白登若不以精妙绝伦的剑法斩断赫鲁夫的双手一足,这个做了北极派掌门还不到一个小时的道人,当时便给撕成四截了。封禅台旁的一流高手自然都看出来,心下不免称赞白登剑法精妙,应变神速。但中南六子如此振振有辞地说来,旁人却也难以辩驳。知道白登吃了冤枉的,肚里暗自好笑;没看出其中原由的,均觉白登此举若非过于鲁莽,便是十分的凶狠毒辣,脸上均有不满之色。 第245章 惊喜中南天仙 金泽丰与中南六子相处日久,深知他们为人,寻思:“今日中南六子所说的话,句句击中白登的要害。他六兄弟的脑筋怎能如此清楚?多半暗中另行有人指点。”慢慢走近中南六子身旁,想察看到底是哪位高人隐身其侧,但见中南六子聚在一起,身边并无旁人,五兄弟正在手忙脚乱地为摸鱼子肩头止血。金泽丰转过头来,向西首瞧去,耳中忽然传来细若蚊鸣的声音:“丰哥,你是在找我吗?” 金泽丰又惊又喜,声音虽细,但清清楚楚,正是夜清秋的声音。他微微侧头,向声音来处瞧去,只见一名身材臃肿的虬髯大汉倚在一块大石之旁,懒洋洋地伸手在头上搔痒。在这总统山绝顶之上,如这般的虬髯大汉少说也有一二百人,谁都没加留心,金泽丰略一凝神,突然从那大汉的眼光之中,看到了一丝又狡狯又妩媚的笑意。他大喜之下,向她走去。 夜清秋传音说:“别过来,不可拆穿了西洋镜。”这声音如一缕细丝,远远传来,钻入他耳中。金泽丰当即停步,心想:“我倒不知你有这门传音功夫,定然又是你父亲的一项秘传了。”立时明白:“中南六子所说的那些话,原来都是你教他们的,难怪这六个粗胚,居然讲出什么不仁不义、不智不勇的话来?”心下喜悦,忍不住要发泄,大声说:“中南七子的话,当真有理。我本来只道中南只有六子,哪知道还有一位又聪明、又美丽的天仙子!” 群豪听得金泽丰突然开口,说的言语却如此不伦不类,尽皆愕然。 夜清秋传音说:“这当口事关重大,你是兰陵派掌门,可别胡说八道。白登此刻狼狈万分,正是你当五常派掌门的好机会。” 金泽丰心中一凛,暗说:“清秋乔装改扮来到总统山,原来要助我当五常派掌门。她是北斗集团总裁之女,是此间正派门下的死敌,若给人发觉了,那可危险之极。她甘冒奇险,一心助我在武林中立大功、享大名,对我如此深情,我……我……我真不知如何报答?” 只听卜算子说:“普光方丈这样的前辈高人,你们不愿让他做掌门。赫鲁夫断手断脚,白登不仁不义,自然都不能做掌门了。我们便推举一位剑术当世第一的少年英雄,来做五常派掌门。有哪一个不服的,不妨来领教领教他的剑法。”他说到这里,左掌摊开,向金泽丰一摆。 探道子说:“这位金少侠,原是兰陵派掌门,与东华派龚先生渊源极深,跟南特派若干愚先生又是好友。五常联盟之中,已有三派是一定拥戴他的了。”翻墙子说:“北极派门下的群道并非都是糊涂虫,自然也是拥戴他的多,反对他的少。”捣练子说:“五常派中人人使剑,因此谁的剑法最高,谁就这一回一定理所当然绝对真正为人民服务地做掌门。”他说了“理所当然”四字,顺口便加上“绝对真正为人民服务”,也不理会通与不通。 原来之前捣练子一直在想:“‘这一回绝对真正为人民服务’的弟子,法名该叫什么?”适才突然福至心灵,脱口而出,叫作“这一回绝对真正为人民服务”,不由得满意之极。 摸鱼子按住肩头伤口说:“白登,你若不服,不妨便和金少侠比比剑。谁赢了,谁做五常派掌门。这叫作比剑夺帅!” 此次来到总统山的群豪,除了五常联盟门下以及普光方丈、长春道长这等有心之人外,大都是存着瞧热闹之心。此刻各人均知五派合并,已成定局,争夺之鹄的,当在掌门一席。这些江湖上好汉最怕的是长篇大论的争执,适才中南六子跟白登瞎缠,只因说得有趣,倒不气闷,但若个个似龚政伟那么满口仁义道德,说到太阳落山,还是没了没完,那可闷死人了,是以众人一听到摸鱼子说出“比剑夺帅”四字,登时轰天价叫起好来。群豪上得山来,见到盛竹子自戕毙敌,白登剑断三肢,这两幕看得人惊心动魄,可说此行已然不虚,但如五常派中众高手为争夺掌门而大战一场,好戏纷呈,那可更加过瘾了。因此群豪鼓掌喝彩,甚是真诚热烈。 金泽丰心想:“我答应普光方丈和长春道长,力阻白登为五常派掌门,以免他为祸武林。只要师父做了掌门,他老人家大公无私,自然人人心悦诚服。除了他老人家之外,五常联盟中,又有谁配当此重任?”朗声说:“眼前有一位最适宜的前辈,怎么大家忘了?五常派若不由玉面君子龚先生来当掌门,哪里还找得出第二位来?龚先生武功既高,识见更是卓超。他老人家为人仁义,众所周知,否则怎么会得了‘玉面君子’三字的外号?我兰陵派推举龚先生为五常派掌门。”他说了这番话,东华派的群弟子登时大声鼓掌喝彩。 西圣派中有人说:“龚先生虽然不错,比之白掌门却总是逊着一筹。”有人说:“白掌门是五常联盟盟主,已当了这么多年,由他老人家出任五常派掌门,这才顺理成章。又何必另推旁人?”又有人说:“以我之见,五常派掌门当然由白掌门来当,另外可设四位副手,由龚先生、若干愚先生、金少侠、赫……赫……赫鲁……那个勃涅夫或是巴乔夫道长分别担任,那就妥当得很了。” 翻墙子叫道:“赫鲁夫还没死呢,他断了两只手一只脚,你们就不要他了?” 捣练子说:“比剑夺帅,比剑夺帅!谁的武功高,谁就做掌门!” 千余名江湖汉子跟着叫嚷:“对!对!比剑夺帅,比剑夺帅!” 金泽丰心想:“今日的局面,必须先将白登打倒,断了西圣派众人的指望,否则我师父永远做不了五常派掌门。”当下仗剑而出,叫道:“白先生,天下英雄在此,众口一辞,要咱们比剑夺帅。在下和你二人抛砖引玉,先来过过招如何?”暗自思忖:“白登的极光处刑、大金山掌法十分厉害,我拳脚上功夫可跟他天差地远,但剑法决计不会输他。我赢了白登之后,再让给师父,谁也没话说。就算若干愚先生要争,他也未必胜得了师父。北极派的两大高手一死一伤,不会有什么好手剩下了。就算我剑法也不是白登对手,但也得在千余招之后方始落败,大耗他内力之后,师父再下场跟他相斗,便颇有胜望。”他长剑虚劈两剑说:“白先生,咱们五常联盟门下,人人都使剑,在剑上分胜败便了。”他这么说,那是先行封住了白登的口,免得他提出要比拳脚、比掌法。 群豪纷纷喝彩:“金少侠快人快语,就在剑上比胜败。”“胜者为掌门,败者听奉号令,公平交易,最妙不过。”“白先生,下场去比剑啊!有什么顾忌,怕输么?”“说了这半天话,有什么屁用?早就该动手打啦!” 第246章 台高比剑夺帅 一时总统山绝顶之上,群豪叫嚷声越来越响,人数一多,人人跟着起哄,纵是平素老成持重之辈,也忍不住大叫大吵。这些人只是白登邀来的宾客,五常派由谁出任掌门,如何决定掌门席位,本来跟他们毫不相干,他们原也无由置喙,但比武夺帅,大有热闹可瞧,大家都盼能多看几场好戏。这股声势一成,竟然喧宾夺主,变得若不比剑,这掌门便无法决定了。 金泽丰见众人附和己见,心下大喜,叫道:“白先生,你如不愿和在下比剑,那么当众宣布决不当这五常派的掌门,自也不妨。再由其余的人来比剑便了!” 群豪纷纷叫嚷:“比剑,比剑!不比的不是英雄,乃是狗熊!” 西圣派中不少人均知金泽丰剑法精妙,白登未必有胜他的把握,但要说白登不能跟他比剑,却也举不出什么正大光明的理由,一时都皱起了眉头,默不作声。 喧哗声中,一个清亮的声音拔众而起:“各位英雄众口一辞,都愿五常派掌门一席以比剑决定,我们自也不能拂逆了众位的美意。”说话之人正是龚政伟。 群豪叫道:“龚先生言之不差,比剑夺帅,比剑夺帅!” 龚政伟说:“比剑夺帅,原也是一法,只不过我五常联盟合而为一,本意是减少门户纷争,以求武林中同道和睦友爱,因此比武只可点到为止,一分胜败便须住手,切不可伤残性命。否则可大违我五派合并的本意了。” 众人听他说得头头是道,都静了下来。有一大汉说:“点到为止固然好,但刀剑不生眼睛,真有死伤,那也是自己晦气,怪得谁来?”又有一人说:“倘若怕死怕伤,不如躲在家里抱娃娃,又何必来夺这五常派的掌门?”群豪都哄笑起来。龚政伟说:“话虽如此,总是以不伤和气为妙。在下有几点浅见,说出来请各位参详参详。” 有人叫道:“快动手打,又说些什么了?”另有人说:“别瞎捣乱,且听龚先生说什么话。”先前那人说:“谁捣乱了?你回家问你大妹子去!”那边跟着也对骂起来。 龚政伟说:“哪一个有资格参与比武夺帅,可得有个规定……”他内力充沛,一出声说话,便将污言对骂之人的声音压了下来,只听他继续说:“比武夺帅,这帅是五常派之帅,因此若不是五常派门下,不论他有通天本领,可也不能见猎心喜,一时手痒,下场角逐。否则的话,争的是‘剑法天下第一’,却不是为定五常派掌门了。” 群豪都说:“对!不是五常派门下,自然不能下场比武。”也有人说:“大伙儿乱打一气,争夺‘剑法天下第一’,可也不错啊。”这人显是胡闹,旁人也没加理会。 龚政伟说:“至于如何比武,方不致伤残人命,不伤同门和气,请白先生一抒宏论。” 白登冷冷说:“既然动上了手,定要不可伤残人命,不伤同门和气,那可为难得紧。不知龚先生有何高见?” 龚政伟说:“在下以为,最好是请普光方丈、长春道长、丐帮王帮主、八达派晋掌门等几位德高望重的武林前辈出来作公证。谁胜谁败,由他们几位评定,免得比武之人缠斗不休。咱们只分高下,不决生死。” 普光说:“善哉,善哉!‘只分高下,不决生死’这八个字,便消弭了无数血光之灾,白施主意下如何?” 白登说:“这是大师对敝派慈悲眷顾,自当遵从。原来的五常联盟五派,每一派只能派出一人比武夺帅,否则每一派都出数百人,不知比到何年何月,方有结局。” 群豪虽觉五常联盟每派只出一人比武,五派便只五人,未免太不热闹。但这五派若都是掌门出手,他本派中人决不会有人向他挑战。只听得西圣派中数百人大声附和,旁人也就没有异议。 翻墙子忽然说:“北极派的掌门是赫鲁夫,难道由他这个断手断足的牛鼻子来比武夺帅么?”捣练子说:“他断手断足,为什么便不能参与比武?他还剩下一只独脚,大可起飞脚踢人。”群豪听了,无不大笑。 北极派的巴乔夫怒道:“你这六个怪物,害得我赫鲁夫师兄成了残废,还在这里出言讥笑,终须叫你们一个个也都断手断足。有种的,便来跟你道爷单打独斗,比试一场。”说着挺剑而出,站在当场。这巴乔夫身形高瘦,气宇轩昂,这么出来一站,风度俨然,道袍随风飘动,更显得神采飞扬。群豪见了,不少人大声喝彩。 卜算子问:“北极派中,由你出来比武夺帅吗?”捣练子说:“是你同门公举呢,还是你自告奋勇?”巴乔夫问:“跟你又有什么相干?”捣练子说:“当然相干。而且理所当然相干之至。如是北极派公举你出来比武夺帅,那么你落败之后,北极派中第二人便不能再来比武。”巴乔夫说:“第二人不能出来比武,那便如何?” 忽然北极派中有人说:“巴乔夫师弟并非我们公举,如果他败了,北极派另有好手,自然可再出手。”说话的正是勃涅夫。摸鱼子说:“哈哈,另有好手,只怕便是阁下了?”勃涅夫说:“不错,说不定便是你道爷。”破阵子叫道:“大家请看,北极派中又起内讧,盛竹子死了,赫鲁夫伤了,这勃涅夫、巴乔夫二人,又争着做北极派的新掌门。” 巴乔夫说:“胡说八道!”勃涅夫却冷笑数声,并不说话。摸鱼子问:“北极派中,到底是哪一个出来比武?”勃涅夫和巴乔夫齐声说:“是我!”卜算子说:“好,你们哥儿俩自己先打一架,且看是谁强些。嘴上说不清,打架定输赢!” 勃涅夫越众而出,挥手说:“师弟,你且退下,可别惹得旁人笑话。”巴乔夫说:“为什么会惹得旁人笑话?赫鲁夫师兄身受重伤,我要替他报仇雪恨。”勃涅夫问:“你是要报仇呢,还是比武夺帅?”巴乔夫说:“凭咱们这点儿微末道行,还配当五常派掌门吗?那不是痴心妄想?我北极派众人,早就已一致主张,请西圣派白盟主为五常派掌门,我哥儿俩又何必出来献丑?”勃涅夫说:“既然如此,你且退下,北极派眼前以我居长。”巴乔夫冷笑说:“哼,你虽居长,可是平素所作所为,服得了人吗?上下人众,都听你话吗?” 第247章 玉女狂言,惊五常憩宿 勃涅夫勃然变色,厉声说:“你说这话,是何用意?你不理长幼之序,欺师灭祖,本派门规第一条怎么说?”巴乔夫说:“哈哈,你可别忘了,咱们此刻都已是五常派门下,大伙儿同年同月同时齐入五常派,有什么长幼之序?五常派门规还未订下,又有什么第一条、第二条?你动不动提出北极派门规来压人,只可惜这当儿却只有五常派,没有北极派了。”翻墙子插口说:“有五常派而没北极派,正是大大的好事,为什么巴乔夫要说‘可惜’?你们想拆散五常派,再兴北极派,是不是?巴乔夫,你倒说说看,为什么说这‘可惜’两字?巴乔夫和勃涅夫一时都无言可对。 千余名汉子齐声大叫:“上去打啊,哪个本事高强,打一架便知道了。”勃涅夫手中长剑不住晃动,却不上前,他虽是师兄,但平素沉溺酒色,武功剑法比之巴乔夫已大有不如。此后五常联盟合并,但五常派人众必将仍然分居五处,每一处名山定有一人为首。勃涅夫、巴乔夫二人自知本事与白登差得甚远,原无做五常派掌门的打算,但颇想回归本山之后,便为北极派之长。这时群豪怂恿之下,师兄弟势必兵戎相见,勃涅夫可不敢贸然动手,只是在天下英雄之前为巴乔夫所屈,心中却也不甘;何况这么一来,白掌门多半会派巴乔夫为北极派之长,从此听他号令,终身抬不起头来了。一时之间,师兄弟二人怒目相向,僵持不决。 突然人群中一个尖利的声音说:“我看北极派武功的精要,你二人谁都摸不着半点边儿,偏有这么厚脸皮,在这里罗唆争吵,虚耗天下英雄的时光。” 众人向说话之人瞧去,见是个长身玉立的青年,相貌俊美,但脸色青白,嘴角边微带冷嘲,正是东华派的熊熙淳。有人识得他的,便叫了出来:“这是东华派龚先生的新女婿。” 金泽丰心想:“熊师弟向来拘谨,不多说话,不料士别三日,便当刮目相看,竟在天下英雄之前,出言讥讽这两个贼道。”适才勃涅夫、巴乔夫二道与赫鲁夫狼狈为奸,逼死北极派掌门盛竹子,向白登谄媚讨好,金泽丰心中对二道极是不满,听得熊熙淳如此辱骂,颇为痛快。 巴乔夫说:“我摸不着北极派武功的边儿,阁下倒摸得着了?却要请阁下施展几手北极派武功,好让天下英雄开开眼界。”他特别将“北极派”三字说得极响,意思说,你是东华弟子,武功再强,也只是东华派的,决不会连我北极派的武功也会练。 熊熙淳冷笑一声说:“北极派武功博大精深,岂是你这等认贼为父、戕害同门的不肖之徒所能领略……”龚政伟喝道:“淳儿,巴乔夫道长乃是长辈,不得无礼!”熊熙淳应了声:“是!” 巴乔夫怒道:“龚先生,你调教的好徒儿、好女婿!连北极派的武功如何,他也能来胡言乱语。” 突然一个女子的声音问:“你怎知他是胡言乱语?”一个俊俏的少妇越众而出,长裙拂地,衣带飘风,鬓边插着一朵小小红花,正是龚乐媛。她背上负着一柄长剑,右手反过去握住剑柄,说道:“我便以北极派的剑法,会会道长的高招。” 巴乔夫认得她是龚政伟的女儿,心想龚政伟这番大力赞同五派合并,白登言语神情中对他甚是客气,倒也不敢得罪了她,微微一笑说:“龚姑娘大喜,贫道没来道贺,讨一杯喜酒喝,难道为此生我的气了吗?贵派剑法精妙,贫道向来是十分佩服的。但东华派门人居然也会使北极剑法,贫道今日还是首次得闻。” 龚乐媛秀眉一轩说:“我爸爸要做五常派掌门,对五常联盟每一派的剑法,自然都得钻研一番。否则的话,就算我爸爸打赢了四派掌门,那也只是东华派独占鳌头,算不得是五常派真正的掌门。” 此言一出,群豪登时耸动。有人问:“龚先生要做五常派掌门?”有人大声问:“难道西圣、北极、南特、兰陵四派的武功,龚先生也都会吗?” 龚政伟朗声说:“小女信口开河,小孩儿家的话,众位不可当真。” 龚乐媛却说:“西圣派白掌门,如果你能以北极、东华、南特、兰陵四派剑法,分别打败我四派好手,我们自然服你做五常派掌门。否则你西圣派的剑法就算独步天下,也不过西圣派的剑法十分高明而已,跟别的四派,终究拉不上关系。” 群豪均想:这话确然不错。如果有人精擅五常剑法,以他来做五常派掌门,自是再合适不过。可是五常联盟每一派的剑法,都是数百年来经无数好手呕心沥血锻炼而成。有人纵得五派名师分别传授,经数十年苦练,也未必能学全五派的全部剑法,而各派秘招绝艺,都是非本派弟子不传,如说一人而能同时精擅五常剑法,决计无此可能。 白登却想:“龚政伟的女儿为什么说这番话?其中必有用意。难道龚政伟当真痰迷了心窍,想跟我争夺这五常派掌门之位吗?” 巴乔夫说:“原来龚先生已精通五常剑法,那可是自从五常创派以来,从所未有的大事。贫道便请龚姑娘指点指点北极派的剑法。” 龚乐媛说:“甚好!”刷的一声,从背上剑鞘中拔出了长剑。 巴乔夫心下大是着恼:“我比你父亲还长着一辈,你这女娃娃居然敢向我拔剑!”他只道龚政伟定会出手阻拦,就算真要动手,东华派中也只有龚政伟夫妇才堪与自己匹敌,岂知龚政伟只摇头叹息,说道:“小孩子家不知天高地厚。勃涅夫、巴乔夫两位前辈,乃北极派一等一好手。你要用北极剑法跟他们过招,那不是自讨苦吃吗?” 巴乔夫心中一凛:“龚政伟居然叫女儿用北极剑法跟我过招。”一瞥眼间,只见龚乐媛右手长剑斜指而下,左手五指正在屈指而数,从一数到五,握而成拳,又将拇指伸出,次而食指,终至五指全展,跟着又屈拇指而屈食指,再屈中指,登时大吃一惊:“这女娃娃怎么懂这一招‘岱宗如何’?” 第248章 簪花裙舞,问岱宗如何 巴乔夫在三十余年前,曾听师父说过这一招“岱宗如何”的要旨,这一招可算得是北极剑法中最高深的绝艺,要旨不在右手剑招,而在左手的算数。左手不住屈指计算,算的是敌人所处方位、武功门派、身形长短、兵刃大小,以及日光所照高低等等,计算极为繁复,一经算准,挺剑击出,无不中的。当时巴乔夫心想,要在顷刻之间,将这种种数目尽皆算得清清楚楚,自知无此本领,其时并未深研,听过便罢。他师父对此术其实也未精通,只说:“这招‘岱宗如何’使起来太过艰难,似乎不切实用,实则威力无俦。你既无心详参,那是与此招无缘,也只好算了。你的几个师兄弟都不及你细心,他们更不能练。可惜本派这一招博大精深、世无其匹的剑招,从此便要失传了。”巴乔夫见师父并未勉强自己苦练苦算,暗自欣喜,此后在北极派中也从未见人练过,不料事隔数十年,竟见龚乐媛这年轻少妇使了出来,霎时之间,额头上出了一片汗珠。 他从未听师父说过如何对付此招,只道自己既然不练,旁人也决不会使这奇招,自无需设法拆解,岂知世事之奇,竟有大出于意料之外者。情急智生,自忖:“我急速改变方位,蹿高伏低,她自然算我不准。”当即长剑一晃,向右滑出三步,一招“青天无云”,转过身来,身子微矮,长剑斜刺,离龚乐媛右肩尚有五尺,便已圈转,跟着一招“峻岭横空”,去势奇疾而收剑极快。只见龚乐媛站在原地不动,右手长剑的剑尖不住晃动,左手五指仍伸屈不定。巴乔夫展开剑势,身随剑走,左边一拐,右边一弯,越转越急。 这路剑法叫作“马塞堡十八盘”,乃北极派昔年一位名宿所创,他见马塞堡下羊肠曲折,五步一转,十步一回,势甚险峻,因而将地势融入剑法之中,与八卦门的“八卦游身掌”有异曲同工之妙。“十八盘”越盘越高,越行越险,这路剑招也是越转越狠辣。巴乔夫每一剑似乎均要在龚乐媛身上对穿而过,其实自始至终,并未出过一招真正杀招。 他双目所注,不离龚乐媛左手五根手指的不住伸屈。昔年师父有言:“这一招‘岱宗如何’,可说是我北极剑法之宗,击无不中,杀人不用第二招。剑法而到这地步,已是超凡入圣。你师父也不过是略知皮毛,真要练到精绝,那可谈何容易?”想到师父这些话,背上冷汗一阵阵地渗了出来。 那“十八盘”,有“缓十八、紧十八”之分,正面十八处盘旋较缓,侧坡十八处盘旋甚紧,一步高一步,所谓“后人见前人履底,前人见后人发顶”。北极派这路剑法,纯从这条陡道的地势中化出,也是忽缓忽紧,回旋曲折。 金泽丰见龚乐媛既不挡架,也不闪避,左手五指不住伸屈,似乎在计算数目,不由得心下大急,只想大叫:“学妹,小心!”但这五个字塞在喉头,始终叫不出来。 巴乔夫这路剑法将要使完,长剑始终不敢递到龚乐媛身周二尺之处。龚乐媛长剑倏地刺出,一连五剑,每一剑的剑招皆苍然有古意。一旁勃涅夫失声叫道:“‘五大夫剑!’”马塞堡有松树极古,相传为秦时所封之“五大夫松”,虬枝斜出,苍翠相掩。勃涅夫、巴乔夫的师伯祖曾由此而悟出一套剑法来,便称之为“五大夫剑”。这套剑法招数古朴,内藏奇变,勃涅夫二十余年前便已学得精熟,但眼见龚乐媛这五招似是而非,与自己所学颇有不同,却显然又比原来剑法高明得多,心下惊诧之余,慢慢走近,要想看个仔细。龚乐媛突然纤腰一弯,挺剑向他刺去,叫问:“这也是你北极派的剑法吗?” 勃涅夫急举剑相架,叫道:“‘来鹤清泉’,如何不是北极剑法,不过……”这一招虽然架开,却已惊得出了一身冷汗,敌剑之来,方位与自己所学大不相同,这一剑险些便透胸而过。龚乐媛说:“是北极剑法就好!”刷的一声,反手砍向巴乔夫。勃涅夫说:“‘石关回马’!你使得不……不大对……”龚乐媛说:“剑招名字,你记得倒熟。”长剑展开,刷刷两剑,只听巴乔夫“啊”的一声大叫,右腿已然中剑。几乎便在同一刹那,勃涅夫右膝中剑,一个踉跄,右腿一屈,跪了下来,急忙以剑支地撑起,力道用得猛了,剑尖又刚好撑在一块麻石之上,啪的一响,长剑断为两截,口中兀自说:“‘快活三’!不过……不过……” 龚乐媛一声冷笑,将长剑反手插入背上剑鞘。 旁观群豪哄然叫好。这样一位年轻美貌的少妇,竟在举手投足之间,以北极剑法将两位北极派高手杀败,剑法之妙,令人看得心旷神怡,这一番喝彩声,当真山谷鸣响。 白登与西圣派的几名高手对望一眼,都大为疑虑:“这女娃娃所使确是北极剑法。然而其中大有更改,剑招老练狠辣,决非这女娃娃所能琢磨而得,定是龚政伟暗中练就了传授于她。要练成这路剑法,不知要花多少时日,龚政伟如此处心积虑,其志决不在小。” 巴乔夫突然大叫:“你……你……这不是真的‘岱宗如何’!”他于中剑受伤之后,这才省悟,龚乐媛只不过摆个“岱宗如何”的架子,其实并非真的会算,否则的话,她一招即已取胜,又何必再使“五大夫剑”、“来鹤清泉”、“石关回马”、“快活三”等等招术?更气人的是,她竟将北极派的剑招在关键处忽加改动,自己和师兄二人仓促之际,不及多想,自然而然以数十年来练熟了的剑招拆解,而她出剑方位陡变,以致师兄弟俩双双中计落败。倘若她使的是别派剑法,不论招式如何精妙,凭着自己剑术上的修为,决不能输了给这娇怯怯的少妇。但她使的确是北极剑法,却又不是假的,心中既惭愧气恼,又惊惶诧异,更有七分上了当的不服气。 金泽丰眼见龚乐媛以这几招剑法破敌,心下一片迷茫,忽听得背后有人低声问:“金掌门,这几招剑法是你教她的?”金泽丰回过头来,见说话的是服务,便摇了摇头。服务微笑说:“那日在大观峰,你和我动手,记得你便曾使过这一招来鹤清什么的,只不过那时你还没使熟。” 金泽丰神色茫然,宛如不闻。当龚乐媛一出手,他便瞧了出来,她所使的乃是爱身崖后洞石壁上所刻的北极剑法。但自己在后洞石壁上发现剑招石刻之事,并未对东华派任何人提过,当日离开爱身崖,记得已将后洞的洞口掩好,龚乐媛怎会发现?转念又想:“我既能发现后洞,学妹当然也能发现。何况我已在无意中打开了洞口,学妹便易找得多了。” 他在爱身崖后洞,见到石壁上所刻五常剑法的绝招,以及北斗集团诸资工破解各家剑法的法门,虽于所刻招数记得颇熟,但这些招数叫作什么名字,却全然不知。眼见龚乐媛最后三剑使得犹似行云流水,大有善御者驾轻车而行熟路之意,三剑之间击伤北极派两名高手,将石壁上的剑招发挥得淋漓尽致,心下也暗自赞叹。又听得勃涅夫说出“快活三”三字,想起当年曾随师父去过马塞堡,过水帘洞后,一条长长的山道斜坡,名为“快活三”,意思说连续三里,顺坡而下,走起来十分快活,想不到这连环三剑,竟是从这条斜坡化出。 第249章 云起石飞,试天柱神剑 一个瘦削的老者缓步而出说:“龚先生精擅五常剑法,实是武林中从所未有。老朽潜心参研本派剑法,有许多处所没法明白,今日正好向龚先生请教。”他左手拿着一把抚摩得晶光发亮的二胡,右手从柄中慢慢抽出一柄剑身极细的短剑,正是南特派掌门若干愚。 龚乐媛躬身说:“若干伯伯手下留情。侄女胡乱学得几手南特剑法,请若干伯伯指点。” 若干愚口说“今日正好向龚先生请教”,原是向龚政伟索战,不料龚乐媛一句话便接了过去,还言明是用南特剑法。若干愚在江湖上威名素着,群豪适才又听得白登说,西圣派好手灰噪鸦封太华便死在他剑下,均想:“难道龚乐媛以北极剑法伤了两名北极派高手,又能以南特剑法与他对敌?” 若干愚微笑说:“很好,很好!了不起,了不起!”龚乐媛说:“等到侄女敌不过,再由我爸爸上场。”若干愚喃喃说:“敌得过的,敌得过的!”短剑慢慢指出,突然间在空中一颤,发出嗡嗡之声,跟着便是嗡嗡两剑。龚乐媛举剑招架,若干愚的短剑如鬼如魅,竟已绕到了龚乐媛背后。 龚乐媛急忙转身,耳边只听得嗡嗡两声,眼前有一团头发飘过,却是自己的头发已给若干愚削了一截下来。她大急之下,心念电转:“他这是手下留情,否则适才这一剑已然杀了我。他既不伤我,便可和他对攻。”当下更不理会对方剑势来路,刷刷两剑,分向若干愚小腹与额头刺去。 若干愚微微一惊:“这两招‘泉鸣芙蓉’、‘鹤翔紫盖’,确是我南特派绝招,这小姑娘如何学得了去?” 衡山七十二峰,以芙蓉、紫盖、石廪、天柱、祝融五峰最高。南特剑法之中,也有五路剑法,分别以这五座高峰为名。若干愚眼见适才龚乐媛所出,均是“一招包一路”的剑法,在一招之中,包含了一路剑法中数十招的精要。“芙蓉剑法”三十六招,“紫盖剑法”四十八招。“泉鸣芙蓉”与“鹤翔紫盖”两招剑法,分别将芙蓉剑法、紫盖剑法每一路数十招中的精奥之处,融会简化而入一招,一招之中有攻有守,威力之强,为南特剑法之冠,是以这五招剑法,合称“五峰剑”。 众人只听得铮铮铮之声不绝,不知两人谁攻谁守,也不知在顷刻间两人已拆了几招。 若干愚事事谋定而后动,“比剑夺帅”之议既决,他便即筹思对策。他绝无半分要当五常派掌门之念,更知不是白登和金泽丰的敌手,但身为南特掌门,不能自始至终龟缩不出。他气恼勃涅夫为虎作伥,逼死盛竹子,本拟和这道人一拼,岂知北极三子一上来便先后受伤,于是剩下的对手便只龚政伟一人。他在少林寺中,已将龚政伟的武功瞧得清清楚楚,自己不致输于他,但上来动手的竟是龚政伟的女儿。龚乐媛会使南特剑法,他已是一惊,而她所使的更是南特剑法中最上乘的“一招包一路”,更令他心中尽是惊惧惶惑。 若干愚的祖父和曾祖父,当年在大观峰与北斗集团十资工会斗,双双毙命。其时若干愚的父亲若干大林年岁尚轻,芙蓉、紫盖等五路剑法是学全了,但“一招包一路”的“泉鸣芙蓉”、“鹤翔紫盖”那五峰剑,却只知了个大概。若干愚自然也未得师父详加传授指点。岂知此刻竟会在别派一个年轻女子剑底显了出来。只是龚乐媛那两招只得剑形而未得其意,否则的话,若干愚心神激荡之际,在第二招上便已落败。 他好容易接过了这两招,只见龚乐媛长剑晃动,正是一招“石廪书声”,跟着又是一招“天柱云气”。那“天柱剑法”主要是从云雾中变化出来,极尽诡奇之能事,动向无定,不可捉摸。若干愚一见龚乐媛使出“天柱云气”,他见机极快,当即不架而走。所谓不架而走,那不过说得好听,其实是打不过而逃跑。只是他剑法变化繁复,逃走之际,短剑东刺西削,使人眼花缭乱,不知他已是在使三十六策中的上策。 他知五峰剑之中,除了“泉鸣芙蓉”、“鹤翔紫盖”、“石廪书声”、“天柱云气”之外,最厉害的一招叫作“雁回祝融”。五高峰中,以祝融峰最高,这招“雁回祝融”,在五峰剑中也最为精深。若干大林当年说到这一招时,含糊其词,并说自己也不大清楚,如龚乐媛再使出这一招来,自己纵不丧命当场,那也非大大出丑不可。他脚下急闪,短剑急挥,心念急转:“她虽学到了奇招,看来只会呆使,不会随机应变。说不得,只好冒险跟她拼上一拼,否则若干愚今后也不用再在江湖上混了。” 眼见龚乐媛脚步微一迟疑,知她一时之间拿不定主意,到底要追呢还是不追,若干愚暗叫:“惭愧!毕竟年轻姑娘没见识。”龚乐媛以这招“天柱云气”逼得若干愚转身而逃,他虽掩饰得高明,似乎未呈败象,但武功高明之士,人人都已见到他不敌而走的窘态。倘若龚乐媛立时收剑行礼,说道:“若干伯伯,承让!侄女得罪。”那么胜败便已分了。若干愚何等身份地位,岂能败了一招之后,再转身与后辈女子缠斗?可是龚乐媛竟然犹豫,实是若干愚难得之极的良机。 但见龚乐媛笑靥甫展,樱唇微张,正要说话,若干愚手中短剑嗡嗡作响,向她直扑过去。这几下急剑,乃若干愚毕生功力之所聚,剑发琴音,光环乱转,霎时之间已将龚乐媛裹在一团剑光之中。龚乐媛一声惊呼,连退了几步。若干愚岂容她缓出手来施展那招“雁回祝融”?他手中短剑越使越快,一套百变千幻云雾十三式有如云卷雾涌,旁观者不由得目为之眩,若不是群豪觉得若干愚颇有以长凌幼、以男欺女之嫌,彩声早已大作。 当龚乐媛使出“泉鸣芙蓉”等几招时,金泽丰更无怀疑,她这几路剑法,是从大观峰爱身崖后洞的石壁上学来的,寻思:“学妹为什么会到爱身崖去?师父师母对她甚是疼爱,当然不会罚她在这荒僻的爱身崖上静坐思过。就算她犯了什么重大过失,师父师母也不过严加斥责而已。爱身崖与大观峰相距不近,地形又极凶险,即令是一个寻常女弟子,也不会罚她孤零零地去住在崖上。难道是熊师弟受罚到崖上思过,学妹每日去送饭送茶,便像她从前待我那样吗?”想到此处,不由得心口一热。 又想:“熊师弟沉默寡言,循规蹈矩,宛然便是一位‘小玉面君子’。他正因此而得到师父、师母和乐媛学妹的欢心,怎会犯错而受罚到崖上思过?何况师父早就要将乐媛学妹配给熊师弟。不会,不会,决计不会!”猛然想起:“难道……难道乐媛学妹……”内心深处突然浮起一个念头,可是这念头太过荒唐,刚浮入脑海,便即压下,一时心中恍恍惚惚,到底是个什么念头,自己也不大清楚。 便在此时,只听得龚乐媛“啊”的一声惊呼,长剑脱手斜飞,左足一滑,仰跌在地。若干愚手中短剑伸出,指向她的左肩,笑着说:“侄女请起,不用惊慌!” 第250章 情深易惘,惑兰陵掌门 突然间啪的一声响,若干愚手中短剑断折,却是龚乐媛从地下拾起了两块圆石,左手圆石砸在若干愚剑上,那短剑剑身甚细,一砸之下,立即断成两截。跟着龚乐媛右手的圆石向左急掷。若干愚兵刃断折,吃了一惊,又见她将一块圆石向左掷出,左侧并无旁人,此举甚是古怪,不明其意。蓦地里那圆石竟飞了转来,撞在若干愚右胸。砰的一声,跟着喀喇几响,他胸口肋骨登时有数根撞断,一张口,鲜血直喷。 这几下变幻莫测,龚乐媛的动作不但快得甚奇,每一下却又干净利落,众人尽皆呆了。人人都看得分明,若干愚占了先机之后,不再进招,只说:“侄女请起,不用惊慌。”那原是长辈和晚辈过招战胜后应有之义。可是龚乐媛拾起圆石所使的那两招,却实有鬼神莫测之机。金泽丰却明白,龚乐媛这两招,正是当年北斗集团资工破解南特剑法的绝招。不过石壁上所刻人形所使的是一对铜锤。龚乐媛以圆石当铜锤使,要拆招久战,当然不行,但一招间掷出飞回,只要练成了运力的巧劲,圆石与铜锤并无二致。 龚政伟飞身入场,啪的一声响,打了龚乐媛一个耳光,喝道:“若干先生明明让你,你何敢对他老人家无礼?”弯腰扶起若干愚说:“若干兄,小女不知好歹,小弟当真抱歉之至。尚请原谅。”若干愚苦笑说:“将门虎女,果然不凡。”说了这两句话,又是哇的一声,一口鲜血喷出。南特派两名弟子奔了出来,将他扶回。龚政伟怒目向女儿瞪了一眼,退在一旁。 金泽丰见龚乐媛左边脸颊登时肿起,留下了五个手指印,足见她父亲这一掌打得着实不轻。龚乐媛眼泪涔涔而下,可是嘴角微撇,神情颇为倔强。金泽丰便即想起:“从前我和她同在玉皇顶,她有时顽皮,受到师父师母的责骂,心中委屈,便是这么一副又可怜又可爱的神气。那时我必千方百计地哄得她欢喜。乐媛学妹最开心的,莫过于和我比剑而胜,只不过我必须装得似模似样,似乎真的偶一疏忽而给她占了先机,决不能让她看出是故意让她……” 想到这里,脑海中一个本来十分模糊的念头,突然之间,显得清晰异常:“她怎么会到爱身崖去?多半她是在婚前婚后,思念昔日我对她的深情,因而孤身来到崖上,缅怀旧事。后洞的入口我本是用石子封砌好了的,若非在崖上长久逗留,不易发现。如此说来,她在崖上所留时间不短,去了也不止一次。”转头向熊熙淳瞥了一眼,寻思:“熊师弟和她新婚,该当喜气洋洋,心花怒放才是。为什么他始终神色郁郁?乐媛学妹给她父亲当众打了一掌,他做丈夫的既不过去劝慰,也无关心之状,未免太过不近人情。” 他想龚乐媛为了挂念自己而到爱身崖去追忆昔情,只是他一厢情愿的猜测,可是他似乎已迷迷惘惘地见到,龚乐媛如何在崖上泪如雨下,如何痛悔嫁错了熊熙淳,如何为了辜负自己的一片深情而伤心不已。一抬头,只见龚乐媛正在弯腰拾剑,泪水滴在青草之上,一根青草因泪水的滴落而弯了下去,金泽丰胸口一阵冲动:“我当然要哄得她破涕为笑!”在他眼中看出来,这总统山绝顶的封禅台侧,已成为玉皇顶,数千名江湖好汉,不过是一棵棵树木,便只一个他刻骨相思、倾心而恋的意中人,为了受到父亲的责打而在哭泣。他一生之中,曾哄过她无数次,今日怎可置之不理? 他大踏步而出,说道:“小师……小……”随即想起,要哄得她欢喜,必须真打,一颗心扑通扑通地跳动,说道:“你胜了北极、南特两派掌门,剑法非同小可。我兰陵派心下不服,你能以兰陵剑法,跟我较量较量么?” 龚乐媛缓缓转身,一时却不抬头,似在思索什么,过了好一会儿,这才慢慢抬起头来,突然脸上一红。金泽丰说:“龚先生本领虽高,但竟能尽通五常剑法,我可难以相信。”龚乐媛抬起头来说:“你本来也不是兰陵派的,今日为兰陵掌门,不是也精通了兰陵剑法吗?”脸颊上兀自留着泪水。 金泽丰听她这几句话语气甚和,颇有友善之意,心下喜不自胜,暗想:“我定要装得极像,不可让她瞧出来我是故意容让。”说道:“‘精通’二字,可不敢说。但我已在玉璧峰多时,兰陵剑法应当习练。此刻我以兰陵剑法领教,你也当以兰陵剑法拆解。倘若所使剑法不是兰陵一派,那么虽胜亦败,你意下如何?”他已打定了主意,自己剑法比她高明得多,那是众所周知之事,倘若假装落败,别人固然看得出,连龚乐媛也不会相信,只有斗到后来,自己突然在无意之间,以一招特色剑法或是东华派的剑法将她击败,那时虽然取胜,亦作败论,人人不会怀疑。 龚乐媛说:“好,咱们便比划比划!”提起长剑,划了个半圈,斜斜向金泽丰刺去。 只听得兰陵派一群女弟子中,同时响起了“咦”的一声。群豪之中便有不识得兰陵剑法的,听得这些女弟子这声惊呼,而呼叫中显是充满了钦佩之意,也即知龚乐媛这招确是兰陵剑法,而且招式着实不凡。 她所使的,正是爱身崖后洞的招式,而这招式,却是金泽丰曾传过兰陵派女弟子的。 金泽丰挥剑挡开。他知道兰陵剑法以圆转绵密见长,每一招剑法中都隐含阴柔之力,与人对敌时,往往十招中有九招都是守势,只有一招才乘虚突袭。他与兰陵弟子相处已久,又亲眼见过兰净师太数次与敌人斗剑,这时施展出来的,招招成圆,余意不尽,显然已深得兰陵剑法的精髓。 普光、长春、白登、王宴球等人于兰陵剑法均熟识已久,眼见金泽丰并非兰陵派出身,却将兰陵剑法使得中规中矩,于极平凡的招式之中暗蓄锋芒,深合兰陵派武功“绵里藏针”的要诀,无不暗赞。他们都知数十年来兰陵派门下均以女尼为主,出家人慈悲为本,女流之辈更不宜妄动刀剑,学武只是为了防身。这“绵里藏针”诀,便如是暗藏钢针的一团棉絮。旁人倘若不加触犯,棉絮轻柔温软,于人无忤,但若猛力紧捏,棉絮中所藏钢针便刺入手掌;刺入的深浅,并非决于钢针,而决于手掌上使力的大小。使力小则受伤轻,使力大则受伤重。这武功要诀,本源便出于佛家因果报应、业缘自作、善恶由心之意。 金泽丰学过特色剑法后,于各式武功皆能明其要旨。他所使剑法原是重意不重招,这时所使的兰陵剑法,方位变化与原来招式颇有歧异,但兰陵剑意却清清楚楚地显了出来。各家高手虽然识得兰陵剑法,但所知的只是大要,于细微曲折处的差异自是不知,是以见到金泽丰的剑意,均想:“这青年身为兰陵掌门,果然不是幸致!原来早得兰凝、兰净诸师太的真传。”只兰陵派门下弟子妙瑜、妙珂等人,才看出他所使招式与师传并不完全相符。但招式虽异,于本门剑法的含意,却只有体会得更加深切。 第251章 青梅如豆,惜同生共死 金泽丰和龚乐媛二人所使的兰陵剑法,均是从爱身崖后洞中学来,但金泽丰剑法根底比龚乐媛强得太多,加之他与兰陵派师徒相处日久,所知兰陵剑法的范围,自非龚乐媛所及。二人一交上剑,若不是金泽丰故意相让,只在数招之间便即胜了。拆到三十余招后,龚乐媛从石壁上学来的剑招已穷,只得从头再使。好在这套剑法精妙繁复,使动时圆转如意,一招与一招之间绝少斧凿之痕,从第一招到三十六招,便如是一气呵成的一式大招。她剑招重复,除了金泽丰也学过石壁剑法之外,谁也看不出来。 龚乐媛的剑招使得绵密,金泽丰依法与之拆解。两人所学剑招相同,俱是兰陵剑法的精华,打来丝丝入扣,悦目动人。旁观群豪看得高兴,忍不住喝彩。 有人说:“金泽丰是兰陵派掌门,这路剑法使得如此精彩,也没什么稀奇。龚姑娘明明是东华派的,怎么也会使兰陵剑法?”有人说:“金泽丰本来也是龚先生的门下,还是东华派的大弟子呢,否则他怎么也会这路剑法了?若不是龚先生一手亲授,两个人怎会拆解得这等合拍?”又有人说:“龚先生精通东华、北极、南特、兰陵四派剑法,看来于西圣剑法也必熟悉。这五常派掌门一席,那是非他莫属了。”另一人说:“那也不见得。白掌门的剑法比龚先生高得多。武功之道,贵精不贵多,你就算于天下武功无所不会,统统都是三脚猫,又有什么用处?白掌门单是一路西圣剑法,便能击败龚先生的五派剑法。”先一人说:“你又怎知,当真大言不惭。”那人怒说:“什么大言不惭?你有种,咱们便来赌五十统万。”先一人说:“什么有种没种?咱们赌一百统万。现银交易,输了赖的便是兰陵派门下。”那人说:“好,赌一百统万!什么兰陵派门下?”先一人说:“那个赖的,便是尼姑!”那人“呸”的一声,在地下吐了一口痰。 这时龚乐媛出招越来越快,金泽丰瞧着她婀娜的身形,想起昔日同在玉皇顶练剑的情景,渐渐地神思恍惚,不由得痴了,眼见她一剑刺到,顺手还了一招。不想这一招并非兰陵剑法。龚乐媛一怔,低声说:“青梅如豆!”跟着还了一剑,削向金泽丰额间。金泽丰也是一呆,低声说:“柳叶似眉。” 他二人于所拆的兰陵剑法,只知其式不知其名,适才交换的这两招,却不是兰陵剑法,而是两人在玉皇顶练剑时共创的“方圆剑法”。“方”是金泽丰的“丰”,“圆”是龚乐媛的“媛”,是二人为了好玩而共同钻研出来的剑术。金泽丰的天分比学妹高得多,不论做什么事都喜不拘成法,别创新意,这路剑法虽说是二人共创,十之八九却是金泽丰想出来的。当时二人武功造诣尚浅,这路剑法中也并没什么厉害招式,只是二人常在无人处拆解,练得却十分纯熟。金泽丰无意间使了一招“青梅如豆”,龚乐媛便还了一招“柳叶似眉”。两人原无深意,可是突然之间,脸上都是一红。金泽丰手上不缓,还了一招“雾中初见”,龚乐媛随手便是一招“雨后乍逢”。这套剑法,二人在玉皇顶已不知拆过了多少遍,但怕龚先生、焦美媛知道后责骂,从不让第三人知晓,此刻却情不自禁,在天下英雄之前使了出来。 这一接上手,顷刻间便拆了十来招,不但金泽丰早已回到了昔日玉皇顶练剑的情景之中,连龚乐媛心里,也渐渐忘却了自己此刻是已嫁之身,是在数千江湖汉子之前,为了父亲的声誉而出手试招,眼中所见,只是这个倜傥潇洒的大师兄,正在和自己试演二人合创的剑法。 金泽丰见她脸上神色越来越柔和,眼中射出喜悦的光芒,显然已将适才给父亲打了记耳光的事淡忘了,心想:“今天我见她一直郁郁不乐,容色也甚憔悴,现下终于高兴起来了。唉,但愿这套方圆剑法有千招万招,一生一世也使不完。”自从他在爱身崖上听得龚乐媛口哼粤语歌曲以来,只有此刻,学妹对他才像从前这般相待,不由欢喜无限。 又拆了二十来招,龚乐媛长剑削向他左腿,金泽丰左足飞起,踢向她剑身。龚乐媛剑刃一沉,砍向他足面。金泽丰长剑急攻她右腰,龚乐媛剑锋斜转,当的一声,双剑相交,剑尖震起。二人同时挺剑急刺向前,同时疾刺对方咽喉,出招迅疾无比。 瞧双剑去势,谁都没法挽救,势必要同归于尽,旁观群豪都忍不住惊叫。却听得铮的一声轻响,双剑剑尖竟在半空中抵住了,溅出星星火花,两柄长剑弯成弧形,跟着二人左手推出,双掌相交,同时借力飘了开去。这一下变化谁都料想不到,这两把长剑竟有如此巧法,居然在疾刺之中,会在半空中相遇而剑尖相抵,这等情景,便有数千数万次比剑,也难得碰到一次,而他二人竟然在生死系于一线之际碰到了。 殊不知双剑如此在半空中相碰,在旁人是数千数万次比剑不曾遇上一次,他二人却是练了数千数万次要如此相碰,而终于练成了的。这招剑法必须二人同使,两人出招的方位力道又须拿捏得分毫不错,双剑才会在迅疾互刺的一瞬之间剑尖相抵,剑身弯成弧形。这剑法以之对付旁人,自无半分克敌制胜之效,在金泽丰与龚乐媛,却是一件又艰难又有趣的玩意。二人练成招数之后,更进一步练得剑尖相碰,溅出火花。 当他二人在玉皇顶上练成这一招时,龚乐媛曾问,这一招该当叫什么。金泽丰问:“你说叫什么好?”龚乐媛笑着说:“双剑疾刺,简直是不顾性命,叫‘同归于尽’吧?”金泽丰说:“同归于尽,倒似你我有不共戴天之仇似的,还不如叫‘你死我活’!”龚乐媛啐说:“为什么我死你活?你死我活才对。”金泽丰说:“我本来说是‘你死我活’。”龚乐媛说:“你啊我啊的缠夹不清,这一招谁都没死,叫‘同生共死’好了。”金泽丰拍手叫好。龚乐媛一想“同生共死”这四字太过亲热,一撤剑,掉头便跑了。 旁观群豪见二人在必死之境中逃了出来,实是惊险无比,手中无不捏了把冷汗,连那一声喝彩也都忘了。那日在少林寺中,龚政伟与金泽丰拔剑动手,为了劝他重归东华门下,也曾使过几招“方圆剑法”,但这一招却没使过。龚政伟虽曾在暗中窥看二人练剑,得知方圆剑法的招式,却并未花下心血时间去练这招既无聊又无用的“同生共死”。因此连普光、长春、白登等人见到这一招时,也都大吃一惊。夜清秋心中的惊骇,更不在话下。 只见他二人在半空中轻身飘开,俱是嘴角含笑,姿态神情,便似裹在一团和煦的春风之中。两人挺剑再上,随即又斗在一起。二人在玉皇顶创制这套剑法时,师兄妹间情投意合,互相依恋,因之剑招之中,也是好玩的成分多,而凶杀的意味少。此刻二人对剑,不知不觉之间,都回想到从前的情景,出剑转慢,眉梢眼角,渐渐流露出昔日青梅竹马的柔情。这与其说是“比剑”,不如说是“舞剑”,而“舞剑”两字,又不如“剑舞”之妥贴,这“剑舞”却又不是娱宾,而是为了自娱。 第252章 万岳朝宗,诱大家神驰 突然间人丛中“嘿”的一声,有人冷笑。龚乐媛一惊,听得出是丈夫熊熙淳的声音,心中一寒:“我和大师兄这么打法,那可不对。”长剑一圈,自下而上,斜斜撩出一剑,势劲力疾,姿式美妙已极,却是东华派“玉女剑十九式”中的一式。 熊熙淳那一声冷笑,金泽丰也听见了,眼见龚乐媛立即变招,来剑毫不容情,再不像适才使方圆剑法那样充满了缠绵之意。他胸口一酸,种种往事,霎时间都涌向心头,想起自己给师父罚去爱身崖面壁思过,学妹每日给自己送饭,一日大雪,二人竟在山洞共处一霄;又想起学妹生病,二人相别日久,各怀相思之苦,但便在此时,不知如何,熊熙淳竟讨得了她的欢心,自此之后,两人之间隔膜日深一日;又想起那日学妹学得师母所授的“玉女剑十九式”后,来崖上与自己试招,自己心中酸苦,出手竟不容让…… 这许许多多念头,都是一瞬之间在他脑海中电闪而过,便在此时,龚乐媛长剑已撩到他胸前。金泽丰脑中混乱,左手中指弹出,铮的一声轻响,正好弹在她长剑之上。龚乐媛把捏不住,长剑脱手飞出,直射上天。 金泽丰一指弹出,暗叫一声“糟糕!”只见龚乐媛神色苦涩,似乎勉强要笑,却哪里笑得出来?当日金泽丰在爱身崖上,便是以这么一弹,将她宝爱的“碧水剑”弹入深谷之中,二人由此而生芥蒂,不料今日又旧事重演。这些日子来,他有时静夜自思,早知那日所以弹去龚乐媛的长剑,其实是自己在喝熊熙淳的醋,激情汹涌,难以克制,自不免自怨自艾。岂知今日听得熊熙淳的冷笑之声,眼见龚乐媛神态立变,自己又旧病复发。当日在爱身崖上,他一指已能将龚乐媛手中长剑弹脱,此刻身上内力,与其时相去不可道里计,但见那长剑直冲上天,一时竟不落下。 他心念电转:“我本要败在学妹手里,哄得她欢喜。现下我却弹去了她的长剑,那是故意在天下英雄之前削她面子,难道我竟以这等卑鄙手段,去报答学妹待我的情义?”一瞥之间,只见那长剑正自半空中向下射落,当即身子一晃,叫道:“好兰陵剑法!”似是竭力闪避,其实却是将身子往剑尖凑过去,噗的一声响,长剑从他左肩后直插了进去。金泽丰向前一扑,长剑竟将他钉在地下。 这一下变故来得突兀无比,群豪发一声喊,无不惊得呆了。 龚乐媛惊道:“你……大师兄……”只见一名虬髯汉子冲上来,拔出长剑,抱起了金泽丰。金泽丰肩背上伤口中鲜血狂涌,兰陵派十余名女弟子围了上去,竞相取出伤药,给他敷治。龚乐媛不知他生死如何,奔过去想看。剑光晃动,两柄长剑拦住去路,一名女尼喝道:“好狠心的女子!”龚乐媛一怔,退了几步,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只听得龚政伟纵声长笑,朗声说:“乐媛,你以北极、南特、兰陵三派剑法,力败三派掌门,也算难得!” 龚乐媛长剑脱手,群豪明明见到是给金泽丰伸指弹落,但金泽丰为她长剑所伤,却也属实。这一招到底是否兰陵剑法,谁也说不上来。他二人以方圆剑法相斗之时,旁人早已看得全然摸不着头脑,眼见这路剑法招数稚拙,全无用处,偏偏又舞得这生好看。最后这一招变生不测,谁都为这突如其来的结局所震惊,这时听龚政伟称赞女儿以三派剑法打败三派掌门,想来龚乐媛这招长空落剑,定然也是兰陵剑法了。虽也有人怀疑,觉得这与兰陵剑法大异其趣,但没法说得出其来龙去脉,也不便公然与龚政伟辩驳。 龚乐媛拾起地下长剑,见剑身上血迹殷然。她心中怦怦乱跳,只是想:“不知他性命如何?只要他能不死,我便……我便……” 群豪纷纷议论声中,一个洪亮的声音说:“东华一派,在龚先生精心钻研之下,连北极、南特、兰陵诸派剑法也都通晓,不但通晓,而且精绝,实令人赞叹不已。这五常派掌门一席,若不是龚先生来担任,普天下更选不出第二位了。”说话之人衣衫褴褛,正是丐帮王宴球帮主。他与普光、长春两人心意相同,也早料到白登将五常联盟并而为一,势必不利于武林同道,迟早会惹到丐帮头上,以彬彬君子的龚政伟出任五常派掌门,远胜于野心勃勃的白登。丐帮自来在江湖中潜力极强,丐帮帮主如此说,等闲之人便不敢贸然而持异议。 忽听一人冷森森说:“龚姑娘精通北极、南特、兰陵三派剑法,确是难能可贵,若能以西圣剑法胜得我手中长剑,我西圣全派自当奉龚先生为掌门。”说话的正是白登。他说着走到场中,左手在剑鞘上一按,嗤的一声响,长剑自剑鞘中跃出,青光闪动,长剑上腾,他右手伸处,挽住了剑柄。这一手悦目之极,而左手一按剑鞘,便能以内力逼出长剑,其内功之深,当真罕见罕闻。西圣门下弟子固然大声欢呼,别派群豪也彩声雷动。 龚乐媛说:“我……我只出十三剑,十三剑内倘若胜不得白掌门……”白登心中大怒:“你这小女娃敢公然接我剑招,已大胆之极,居然还限定十三招。你如此说,直是将我姓白的视若无物。”冷冷问:“倘若你十三招内取不了姓白的项上人头,那便如何?”龚乐媛说:“我……我怎能是白掌门的对手?侄女只不过学到十三招西圣剑法,是爸爸亲手传我的,想在白掌门手下印证印证。”白登哼了一声。龚乐媛说:“我爸爸说,这十三招西圣剑法,虽是西圣派的高明招数,但在我手下使出来,只怕一招之间,便给白掌门震飞了长剑,要再使第二招也是艰难。”白登又哼了一声,不置可否。 龚乐媛初说之时,声音发颤,也不知是酣斗之余力气不足,还是与白登这样一位武林大豪面对面说话,不禁害怕,说到此时,声音渐渐平静,继续说:“我对爸爸说:‘白掌门是西圣派中第一高手,当然绝无疑问,但他未必是我五常联盟中的第一高手。他武功再高,也未必能如爸爸这样,精通五常联盟的剑法。’我爸爸说:‘精通二字,谈何容易?为父的也不过粗知皮毛而已。你若不信,你初学乍练、三脚猫般的西圣剑法,能在白掌门威震天下的西圣剑法之前使得上三招,我就夸你是乖女儿了。’” 白登冷笑说:“如你在三招之内将白某击败,那你更是龚先生的乖女儿了。” 龚乐媛说:“白掌门剑法通神,乃西圣派数百年罕见的奇才,侄女刚得爸爸传授,学得几招西圣剑法,如何敢有此妄想?爸爸叫我接白掌门三招,侄女却痴心妄想,盼望能在白掌门跟前,使上十三招西圣剑法,也不知是否能够如愿。” 白登心想:“别说十三招,要是我让你使上了三招,姓白的已然面目无光。”伸出左手拇指、食指、中指三根手指,握住了剑尖,右手一松,长剑突然弹起,剑柄在前,不住晃动,说道:“进招吧!”白登露了这手绝技,群豪登时为之耸动。左手使剑已极不顺手,但他竟以三根手指握住剑尖,以剑柄对敌,这比之空手入白刃更要艰难十倍,以手指握住剑尖,剑刃只须稍受震荡,便割伤了自己手指,哪里还用得上力?他使出这手法,固然对龚乐媛十分轻蔑,心中却也大为恼怒,存心要以惊世骇俗的神功威震当场。 龚乐媛见他如此握剑,心中一寒,寻思:“他这是什么武功,爸爸可没教过。”心下暗生怯意,又想:“事已如此,怕有何用?”百忙中向兰陵派群弟子瞥了一眼,见她们仍围成一团,没传出哭声,料想金泽丰受伤虽重,性命却当无碍。当下长剑一立,举剑过顶,弯腰躬身,使一招“万岳朝宗”,正是嫡系正宗的西圣剑法。 第253章 一十三剑 这一招含意甚为恭敬,西圣派群弟子都轰的一声,颇感满意。西圣弟子和本派长辈拆招,必须先使此招,意思说并非敢和前辈动手,只是请你老人家指教。白登微一点头,心想:“你居然懂使此招,总算是乖觉的,看在这一招份上,我不让你太过出丑便了。” 龚乐媛一招“万岳朝宗”使罢,突然间剑光一吐,长剑化作一道白虹,向白登直刺过来。这一招端严雄伟,正是西圣剑法的精要所在,但饶是白登于西圣剑法“内八路、外九路”,十七路长短、快慢各路剑法尽皆通晓,却也从来没见过。他心头一震:“这一招是什么招数?我西圣派十七路剑法之中,似乎没一招比得上,这可奇了。”他不但是西圣派的宗师,亦是当代武学大家,一见到本派这一招雄奇精奥的剑招,自要看个明白。眼见龚乐媛这一剑刺来,内力并不强劲,只须刺到自己身前数寸处,自己以手指一弹,立时可将她长剑震飞,不妨看清楚这一招的后招,是否尚有古怪变化。但见龚乐媛这一剑刺到他胸口尚有尺许,便已缩转,一斜身,长剑圈转,向他左肩削落。 这一剑似是西圣剑法中的“千古人龙”,但“千古人龙”清隽过之,无其古朴;又似是“叠翠浮青”,但较之“叠翠浮青”,却胜其轻灵而输其雄杰;也有些像是“玉井天池”,可是“玉井天池”威仪整肃,这一招在龚乐媛这样一个年轻女子剑下使出来,另具一股端丽飘逸之态。 白登眼光何等敏锐,对西圣剑法又是毕生浸淫其间,每一招每一式的精粗利弊,纵是最细微曲折之处,也无不了然于胸,这时突见龚乐媛这一招中蕴藏了西圣剑法中数大名招的长处,似乎尚能补足各招中所含破绽,不由得手心发热,又惊奇,又欢喜,便如陡然见到从天上掉下来一件宝贝一般。 当年五常联盟与北斗集团十资工两度会战大观峰,五常好手死伤殆尽,五常剑法的许多精艺绝招,随五派高手而逝。白登会集本派残存的耆宿,将各人所记得的剑招,不论精粗,尽数录下,汇成一部剑谱。这数十年来,他去芜存菁,将本派剑法中种种不够狠辣的招数,不够堂皇的姿式,一一修改,使得本派十七路剑招完美无缺。他虽未创设新的剑路,却算得是整理西圣剑法的大功臣。此刻陡然间见到龚乐媛所使的西圣剑法,却是本派剑谱中所未载,而比之现有西圣剑法的诸式剑招,显得更为博大精深,不由得欢喜赞叹,看出了神。 倘若这剑法是在劲敌手下使出,比如是夜无风、金泽丰,又或是普光、长春,白登自当全神贯注地迎敌,纵见对方剑招精绝,也只有竭力应付,哪有余暇来细看敌手剑法?但龚乐媛内力低浅,殊不足畏,真到危急关头,随时可以震去她的长剑,当下打起精神,潜心观察她剑势的法度变化。 群豪见龚乐媛长剑飞舞,每一招都离对方身子尺许而止,似是故意容让,又似心存畏惧,白登却呆呆不动,脸上神色忽喜忽忧,倒像是失魂落魄一般。如此比武,实是从所未见。群豪你望望我,我瞧瞧你,都惊奇不已。 只西圣派门下群弟子,个个目不转瞬地凝神观看,生怕漏过了一招半式。龚乐媛这几招西圣剑法,正是从爱身崖后洞石壁上学来。石壁上所刻招式共有六七十招,龚政伟细心参研后,料想其中的四十余招白登多半会使,另有数招虽然精彩,却尚不足以动其心目,只有这十三招,倘若陡然使出,定要令他张口结舌,说什么也非瞧个究竟不可。石壁上所刻招式,毕竟是死的,未能极尽变化,龚乐媛只依样萌芦地使出,但白登看后,所有前招后招,自行在脑中加以补足,越想越觉其内含蕴蓄,无穷无尽。 龚乐媛堪堪将这十三招使完,第十四招又从头使起,白登心念一动:“再看下去呢,还是将她长剑震飞?”这两件事在他均轻而易举,若要继续观看,龚乐媛剑招再高,毕竟也伤他不得;若要震飞她兵刃,那也只举手之劳。可是要在这两件事中做一抉择,却大费周章。霎时之间,在他心中转过了无数念头:“这些西圣剑法如此奇妙,过了此刻,日后只怕再也没机缘见到。要杀伤这小妮子容易,可是这些剑法,却再从何处得见?我又怎能去求龚先生试演?但我如容她继续使剑,显得白某人奈何不了东华门下一个年轻女子,于我脸面何存?啊哟,只怕已过了十三招!” 一想到“十三招”这三字,领袖武林的念头登时压倒了钻研武学的心意,左手三根手指一转,手中长剑翻了上来,当的一声响,与龚乐媛的长剑一撞,喀喀喀十余声轻响过去,龚乐媛手中只剩了一个剑柄,剑刃寸断,折成数十截掉在地下。 龚乐媛纵身反跃,倒退数丈,朗声说:“白掌门,侄女在你老人家跟前,已使了几招西圣剑法?”白登闭住双目,将龚乐媛所使的那些剑招,一招招在心中回想了一遍,睁开眼来,说道:“你使了十三招!很好,不容易!”龚乐媛躬身行礼说:“多承白掌门手下容情,得让侄女在你面前班门弄斧,使了十三招西圣剑法。” 白登以绝世神功,震断了龚乐媛手中长剑,群豪无不叹服。只是龚乐媛先前有言,要在白登面前施展十三招西圣剑招,大多数人想来,就算她能使三招,也已不易,决计没法使到十三招,不料白登忽似心智失常,竟容她使到第十四招上,方始出手。各人心下暗自骇异,有人还想到了歪路上去,只道白登是个好色之徒,见到对手是个美貌少妇,竟给她的花容玉颜迷得失了魂,否则何以显得如此心不在焉。 西圣派中一名瘦削老者走了出来,正是“高卢鸡”法克龙,朗声说:“白掌门神功盖世,众所共见,兼且雅量高致,博大能容。这位龚小姐学得了我西圣剑法一些皮毛,便在他老人家面前妄自卖弄。白掌门直等她技穷,这才一击而将之制服。足见武学之道,贵精不贵多,不论哪一门哪一派的武功,只须练到登峰造极之境,皆能在武林中矫然自立……” 他说到这里,群豪都不禁点头。这一番话正打中了各人心坎。这些江湖汉子除了极少数高手之外,所学的均只一派武功,法克龙说武学贵精不贵多,众人自表赞同,这些人于这个“精”字是否能够做到,固然难说,至于“多”,那是决计多不了的。 法克龙继续说:“这位龚小姐仗着一点小聪明,当别派同道练剑之时,暗中窥看,偷学到了一些剑法,便自称是精通五常的各派剑法。其实各派武功均有秘传的师门心法,偷看到一些招式的外形,如何能说到‘精通’二字?”群豪又都点头,均想:“偷学别派武功,原是武林大忌。这笔账其实该当算在龚政伟头上。”法克龙又说:“倘若一见到旁人使出几下精妙的招式,便学了过来,自称是精通了这一派的武功,武林中哪里还有什么独门秘技、还有什么精妙绝招?你偷我的,我偷你的,岂不是一塌糊涂了?” 他说到这里,群豪中便有许多人哄笑起来。龚乐媛以南特剑法打败若干愚,以兰陵剑法打败金泽丰,对方不免有容让之意,但她以北极剑法力败勃涅夫和巴乔夫,却是真真实实的功夫。她所使的石壁剑招比勃涅夫、巴乔夫所学为精,又攻了他们个出其不意,虽仍不免有取巧之意,然剑法较精,便该得胜,所取巧者,只是假装会使“岱宗如何”这一招而已,这事除了北极派中少数高手之外,谁也不知。可是群豪不愿见到旁人通晓各派武功,人同此心,法克龙这么一说,登时便有许多人随声附和,倒不仅以西圣弟子为然。 法克龙见一番话博得众人赞赏,神情极是得意,提高了嗓子说:“所以啊,这五常派掌门一席,实非白掌门莫属。也由此可知,一家之学而练到炉火纯青的境地,那可比贪多嚼不烂的大杂烩高明得多了。”他这几句话,直是明指龚政伟而言。西圣派中便有数十名青年弟子跟着叫好起哄。法克龙说:“五常联盟之中,若有谁自信武功胜得了白掌门的,便请出来,一显身手。”他接连说了两遍,没人接腔。 本来中南六子必定会出来胡说八道一番,但此时夜清秋正急于救治金泽丰,无暇指点中南六子去跟西圣派捣蛋。卜算子等六人面面相觑,一时拿不定主意该如何才好。 “黄金牛”米英大声说:“既然无人向白掌门挑战,白掌门众望所归,便请出任我五常派的掌门。”白登假意谦逊说:“五常派中人才济济,在下无德无能,可不敢当此重任。”“铁蜻蜓”安卫普朗声说:“五常派掌门一席,位高任重,务请白掌门勉为其难,为五常派门下千余弟子造福,也为江湖同道尽力。请白掌门登坛!” 只听得锣鼓之声大作,爆竹又连串响起,都是西圣弟子早就预备好了的。 爆竹劈啪声中,西圣派众弟子以及白登邀来助阵壮威的朋友齐声呐喊:“请白掌门登台,请白掌门登台!” 白登纵起身子,轻飘飘落上封禅台。他身穿杏黄色布袍,其时夕阳即将下山,日光斜照,映射其身,显得金光灿烂,大增堂皇气象。他抱拳转身,向台下众人作了个四方揖,说道:“既承众位朋友推爱,在下倘若再不答允,出任艰巨,倒显得过于保身自爱,不肯为武林同道尽力了。”西圣门下数百人欢声雷动,大力鼓掌。 忽听得一个女子声音说:“白掌门,你震断了我的长剑,就这样,便算是五常派的掌门吗?”说话的正是龚乐媛。 白登说:“天下英雄在此,大家原说好比剑夺帅。龚小姐如能震断我手中长剑,则大伙儿奉龚小姐为五常派掌门,亦无不可。” 龚乐媛说:“要胜过白掌门,侄女自然无此能耐,但咱们五常派之中,武功胜过白掌门的,未必就没有了。” 白登在五常派诸人之中,真正忌惮的只有金泽丰一人,眼见他与龚乐媛比剑而身受重伤,心头早就放下一块大石,这时听龚乐媛如此说,便说:“以龚小姐之见,五常派中武功剑法胜过在下的,是令尊呢、令堂呢,还是尊夫?”西圣群弟子又都轰笑起来。 龚乐媛说:“我夫君是后辈,比之白掌门不免要逊一筹。我妈妈的剑法自可与白掌门旗鼓相当。至于我爸爸,想来比白掌门要稍为高明一点。” 西圣派群弟子怪声大作,有的猛吹口哨,有的顿足擂地。 白登对着龚政伟说:“龚先生,令爱对阁下的武功,倒推许得很呢。” 龚政伟说:“小女孩儿口没遮拦,白兄不必当真。在下的武功剑法,比之少林派普光方丈、武当派长春道长,以及丐帮王帮主诸位前辈英雄,那可望尘莫及。”白登脸上登时变色。龚政伟提到普光方丈等三人,偏就不提白登的名字,人人都听了出来,那显是自承比他高明。米英问:“比之白掌门却又如何?”龚政伟说:“在下和白兄神交多年,相互推重。东华西圣两派剑法,各擅胜场,数百年来从未分过高下。米兄这一句话,在下可难答得很了。”米英说:“听龚先生的口气,倒似乎自以为比白掌门强着些儿?” 龚政伟说:“子曰:‘君子无所争,必也,射乎?’较量武功高低,自古贤者所难免,在下久盼向白兄讨教。只是今日五常派新建,掌门尚未推出,在下倘若和白兄比剑,倒似是来争做这五常派掌门一般,那不免惹人闲话了。”白登说:“龚兄只消胜得在下手中长剑,五常派掌门一席,自当由龚兄承当。”龚政伟摇手说:“武功高的,未必人品见识也高。在下就算胜得了白兄,也不见得能胜过五常派中其余高手。”他口中说得谦逊,但每一句话扣得极紧,始终显得自己比白登高上一筹。 白登越听越怒,冷冷说:“龚兄是东华气宗掌门,名震天下,人所共仰。这个剑法到底如何,却是耳闻者多,目睹者少。今日天下英雄毕集,便请龚兄露一手高明剑法,也好让大伙儿开开眼界!” 许多人都大叫起来:“到台上去打,到台上去打。”“光说不练,算什么英雄好汉?”“上台比剑,分个强弱,自吹自擂有什么用?” 龚政伟双手负在背后,默不作声,脸上神情肃穆,眉间微有忧意。 白登在筹谋合并五常联盟之时,于四派中高手的武功根底,早已了然于胸,自信四派中无一能胜得过自己,这才不遗余力地推动其事。否则若有人武功强过于他,那么五常联盟合并之后,掌门一席反为旁人夺去,岂不是徒然为人作嫁?龚政伟剑法高明,修习“孤虚神功”造诣已颇不低,那是他所素知。他怂恿黄政荣、洪政确等剑宗好手上玉皇顶明争,又遣十余异派好手赴清福祠伏击,虽所谋不成,却已摸清了龚政伟武功的底细。待得在少林寺中亲眼见到他与金泽丰相斗,更大为放心,他剑法虽精,毕竟非自己敌手,龚政伟脚踢金泽丰,反震断自己右腿,则内功修为亦不过尔尔。只是金泽丰一个后生小子突然剑法大进,却始料所不及,然总不能为了顾忌这无行浪子,就此放弃这筹划了十数年的大计,何况金泽丰所长者只是剑术,拳脚功夫平庸之极,当真比武动手,剑招倘若不胜,大可同时再出拳掌,便立时能取他性命,待见金泽丰甘愿伤在龚乐媛剑底,天下事便无足虑。 白登这时听得龚政伟父女俩口出大言,心想:“你不知如何学到了五常联盟一些失传的绝招,便狂妄自大起来。你若在和我动手之际,突然之间使出来,倒可吓人一跳,可是偏偏行错了一招棋,叫你女儿先使,我既已有备,复有何用?”又想:“此人极工心计,须得当着群豪之前打得他从此抬不起头来,否则此人留在我五常派中,必有后患。”说道:“龚兄,天下英雄都请你上台,一显身手,怎么不给人家面子?” 龚政伟说:“白兄既如此说,在下恭敬不如从命。”当下一步一步地拾级上台。 群豪见有好戏可看,都鼓掌叫好。 龚政伟拱手说:“白兄,你我今日已份属同门,咱们切磋武艺,点到为止,如何?” 白登说:“兄弟自当小心,尽力不要伤到了龚兄。” 西圣派众门人叫了起来:“还没打就先讨饶,不如不用打了。”“刀剑不生眼睛,一动上手,谁保得了你不死不伤?”“倘若害怕,趁早乖乖地服输下台,也还来得及。” 龚政伟微微一笑,朗声说:“刀剑不生眼睛,一动上手,难免死伤,这话不错。”转头向东华派群弟子说:“东华门下众人听着:我和白兄是切磋武艺,绝无仇怨,倘若白兄失手杀了我,或者打得我身受重伤,乃激斗之际各尽全力,不易拿捏分寸,大伙儿不可对白掌门怀恨,更不可与西圣门下寻仇生事,坏了我五常派同门的义气。”龚乐媛等都高声答应。 白登听他如此说,倒颇出于意料之外,说道:“龚兄深明大义,以本派义气为重,那好得很啊。” 龚政伟微笑说:“我五派合并为一,那是十分艰难的大事。倘若因我二人论剑较技,伤了和气,五常派同门大起纷争,那可和并派的原意背道而驰了。” 白登说:“不错!”心想:“此人已生怯意,我正可乘势一举而将其制服。” 高手比武,内劲外招固然重要,而胜败之分,往往只在一时气势之盛衰,白登见他示弱,心下暗暗欢喜,刷的一声响,抽出了长剑。这一下长剑出鞘,竟然声震山谷。原来他潜运内力,长剑出鞘之时,剑刃与剑鞘内壁不住相撞,震荡而发巨声。不明其理之人无不骇异。西圣门人又大声喝彩。 龚政伟将长剑连剑鞘从腰间解下,放在封禅台一角,这才慢慢将剑抽出。单从二人拔剑的声势姿式看来,这场比剑可说高下已分。 金泽丰给长剑插入肩胛,自背直透至前胸,受伤自是极重。夜清秋看得分明,心急之下,顾不得掩饰自己身份,抢过去拔起长剑,将他抱起。兰陵派众女弟子纷纷围了上来。妙瑜取出“白云熊胆丸”,手忙脚乱地倒出五六颗丸药,喂入金泽丰口里。夜清秋早已伸指点了他前胸后背伤口四周的穴道,止住鲜血迸流。妙珂和丁妙玲分别以“天香断续胶”搽在他伤口上。掌门受伤,群弟子哪里会有丝毫吝惜?敷药唯恐不多,将千金难买的灵药,当作石灰烂泥一般,厚厚地涂上他伤口。 金泽丰受伤虽重,神智仍然清醒,见夜清秋和兰陵弟子情急关切,登感歉仄:“为了哄学妹一笑,却累得清秋和兰陵派众师姐妹如此担惊受怕。”当下强露笑容说:“不知怎么,一个不小心,竟让……竟让这剑给伤了。不……不要紧的。不用……” 夜清秋说:“别做声。”她虽尽量放粗了喉咙,毕竟女音难掩。兰陵弟子听得这个虬髯汉子话声娇嫩,均感诧异。 金泽丰说:“我……我瞧瞧……”妙珂应了声:“是。”将挡在他身前的两名师妹拉开,让他观看龚乐媛与白登比剑。此后龚乐媛施展西圣剑法,白登震断她剑刃,以及白登与龚政伟同上封禅台,他都模模糊糊地看在眼里。龚政伟长剑指地,转过身来,脸露微笑,与白登相距约有二丈。 其时群豪尽皆屏息凝气,一时总统山绝顶之上,寂静无声。 金泽丰却隐隐听到一个极低的声音在诵念经文:“若恶兽围绕,利牙爪可怖,念彼观音力,疾去无边方。蟒蛇及螟蝎,气毒烟火燃,念彼观音力,寻声自回去。云雷鼓掣电,降雹澍大雨,念彼观音力,应时得消散。众生被困厄,无量苦遍身,观音妙智力,解救世间苦……”金泽丰听到念经声中所充满的虔诚和热切之情,便知是妙玉又在为自己向观世音祈祷,求恳这位救苦救难的菩萨解除自己的苦楚。许多日子以前,在双峰城郊,妙玉曾为他诵念这篇经文。这时他并未转头去看,但当时妙玉那含情脉脉的眼光,温雅秀美的容貌,此刻又清清楚楚地出现在眼前。他心中涌起一片柔情:“不但是清秋,还有这妙玉小师妹,都将我看得比自己性命还重。我纵然粉身碎骨,也难报答深恩。” 白登见龚政伟横剑当胸,左手捏了个剑诀,似是执笔写字一般,知道这招东华剑法“诗剑会友”,是东华派与同道友好过招时所使的起手式,意思说,文人交友,联句和诗,武人交友则是切磋武艺。使这一招,是表明和对手绝无怨仇敌意,不可性命相搏。白登嘴角边也现出一丝微笑,说道:“不必客气。”心想:“龚政伟号称君子,我看还是伪君子的成份较重。他对我不露丝毫敌意,未必真是好心,一来是心中害怕,二来是叫我去了戒惧之意,他便可突下杀手,打我个措手不及。”他左手向外一分,右手长剑向右掠出,使的是西圣剑法“开门见山”。他使这一招,意思说要打便打,不用假惺惺地装腔作势,那也含有讽刺对方是伪君子之意。 龚政伟吸一口气,长剑中宫直进,剑尖不住颤动,剑到中途,忽然转而向上,乃东华剑法的一招“青山隐隐”,端的是若有若无,变幻无方。 白登一剑自上而下地直劈下去,真有石破天惊的气势。旁观群豪中不少人都“咦”的一声,叫了出来。本来西圣剑法中并没这一招,白登是借用了拳脚中的一个招式,以剑为拳,突然使出。这一招“独劈东华”甚是寻常,凡学过拳脚的无不通晓。五常联盟数百年声气互通,西圣剑法中别说并无此招,就算本来就有,碍在东华派的名字,也当舍弃不用,或是变换其形。此刻白登却有意化成剑招,自是存心要激怒龚政伟。西圣剑法原以气势雄伟见长,这招“独劈东华”招式虽平平无奇,但呼的一声响,从空中疾劈而下,确有开山裂石之势,将西圣剑法之所长发挥得淋漓尽致。 龚政伟侧身闪过,斜刺一剑,还的是一招“古柏森森”。白登见他法度严谨,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正是久战长斗之策,对自己“开门见山”与“独劈东华”这两招中的含意,绝未显出愠怒,心想此人确是劲敌,我若再轻视于他,乱使新招,别让他占了先机,当下长剑自左而右急削过去,正是一招西圣派正宗剑法“天外玉龙”。 西圣群弟子都学过这一招,可是有谁能使得这等奔腾矫夭,气势雄浑?但见他长剑自半空中横过,剑身似曲似直,时弯时进,长剑便如一件活物一般,登时彩声大作。 别派群豪来到总统山之后,见西圣派门人又打锣鼓,又放爆竹,白登不论说什么话,都鼓掌喝彩,群相附和,人人心中均不免有厌恶之情。但此刻听到西圣弟子大声喝彩,却觉实是理所当然,将自己心意也喝了出来。白登这一招“天外玉龙”,将一柄死剑使得如灵蛇,如神龙,不论是使剑或使别种兵刃的,无不赞叹。北极、南特等派中的名宿高手一见此招,都不禁暗自庆幸:“幸亏此刻在封禅台上和他对敌的,是龚政伟而不是我!” 只见二人各使本派剑法,斗在一起。西圣剑气象森严,便似千军万马奔驰而来,长枪大戟,黄沙千里;东华剑法轻灵机巧,恰如春日双燕飞舞柳间,高低左右,回转如意。龚政伟一时虽未露败象,但封禅台上剑气纵横,西圣剑法占了八成攻势。龚政伟的长剑尽量不与对方兵刃相交,只闪避游斗,眼见他剑法虽然精奇,但单仗一个“巧”字,终究非西圣剑法堂堂之阵、正正之师的敌手。 似他二人这等武学宗师,比剑之时自无一定理路可循。白登将十七路西圣剑法夹杂在一起使用。龚政伟所用剑法较少,但东华剑法素以变化繁复见长,招数亦自层出不穷。再拆了二十余招,白登忽地右手长剑一举,左掌猛击而出,这一掌笼罩了对方上盘三十六处要穴,龚政伟倘若闪避,立时便受剑伤。只见他脸上紫气大盛,也伸出左掌,与白登击来的一掌相对,砰的一声响,双掌相交。龚政伟身子飘开,白登却端立不动。龚政伟叫问:“这掌法是西圣派武功吗?” 金泽丰见他二人对掌,“啊”的一声,叫了出来,极是关切。他知白登的极光处刑厉害无比,以夜无风内功之深厚,中了他内力之后,发作时情势仍极凶险,竟使得四人都变成了雪人。龚政伟虽久练气功,终究不及夜无风,只要再对数掌,就算不致当场冻僵,也定然抵受不住。 白登笑着说:“这是在下自创的掌法,将来要在五常派中选择弟子,量才传授。”龚政伟说:“原来如此,那可要向白兄多讨教几招。”白登说:“甚好。”心想:“他东华派的‘孤虚神功’倒也了得,接了我的‘极光处刑’之后,居然说话声音并不颤抖。”当下舞动长剑,向龚政伟刺去。 龚政伟仗剑封住,数招之后,砰的一声,又双掌相交。龚政伟长剑圈转,向白登腰间削去。白登竖剑挡开,左掌加运内劲,向他背心直击而下,这一掌居高临下,势道奇劲。龚政伟反转左掌一托,啪的一声轻响,双掌第三次相交。龚政伟矮着身子,向外飞跃出去。白登左手掌心中但觉一阵疼痛,举手看时,只见掌心中已刺了个小孔,隐隐有黑血渗出。他又惊又怒,骂道:“好奸贼,不要脸!”心想龚政伟在掌中暗藏毒针,冷不防在自己掌心中刺了一针,渗出的鲜血既现黑色,自是针上喂毒,想不到此人号称“玉面君子”,行事却如此卑鄙。他吸一口气,右手伸指在自己左肩上点了三点,不让毒血上行,心想:“这区区毒针,岂能奈何得了我?只是此刻须当速战,可不能让他拖延时刻了。”当下长剑如疾风骤雨般攻了过去。龚政伟挥剑还击,剑招也变得极为狠辣猛恶。 这时候暮色苍茫,封禅台上二人斗剑不再是较量高下,竟是性命相搏,台下人人都瞧了出来。普光说:“善哉,善哉!怎么突然之间戾气大作?” 数十招过去,白登见对方封得严密,担心自己掌中毒质上行,剑力越运越劲。龚政伟左支右绌,似是抵挡不住,突然间剑法一变,剑刃忽伸忽缩,招式诡奇绝伦。 台下群豪大感诧异,纷纷低声相询:“这是什么剑法?”问者尽管问,答者却无言可对,只是摇头。 金泽丰倚在夜清秋身上,突然见到师父使出的剑法既快又奇,与东华剑法大相径庭,甚感诧异,一转眼间,却见白登剑法一变,所使剑招的路子与师父竟极为相似。 二人攻守趋避,配合得天衣无缝,便如同门师兄弟数十年来同习一套剑法,这时相互在拆招一般。二十余招过去,白登招招进逼,龚政伟不住倒退。金泽丰最善于查察旁人武功中的破绽,见师父剑招中的漏洞越来越大,情势越来越险,不由得大为焦急。 眼见白登胜势已定,西圣派群弟子大声呐喊助威。白登一剑快似一剑,见对方剑法散乱,十招之内便可将他手中兵刃击飞,不禁暗喜,手上更连连催劲。果然他一剑横削,龚政伟举剑挡格,手上劲力颇为微弱,白登回剑疾撩,龚政伟把捏不住,长剑直飞上天。西圣弟子欢声雷动。 蓦地里龚政伟空手猱身而上,双手擒拿点拍,攻势凌厉之极。他身形飘忽,有如鬼魅,转了几转,移步向西,出手之奇之快,直是匪夷所思。白登大骇,叫道:“这……这……这……”奋剑招架。龚政伟的长剑落了下来,插在台上,谁都没加理会。 夜清秋低声说:“夜孟春!”金泽丰心中念头相同,此时师父所使的,正是当日夜孟春和他四人相斗的功夫。他惊奇之下,竟忘了伤处剧痛,站起身来。旁边一只纤纤小手伸了过来,托在他腋下,他全然不觉;一双妙目怔怔地瞧着他,他也茫无所知。 当时总统山顶之上,数千对眼睛,只有一双眼睛才不瞧二人相斗。自始至终,妙玉的眼光未有片刻离开过金泽丰身子。 猛听得白登一声长叫,龚政伟倒纵出去,站在封禅台的西南角,离台边不到一尺,身子摇晃,似乎便要摔下台去。白登右手舞动长剑,越使越急,使的尽是西圣剑法,一招接一招,护住了全身前后左右的要穴。但见他剑法精奇,劲力威猛,每一招都激得风声虎虎,许多人都喝起彩来。 过了片刻,见白登始终只是自行舞剑,并不向龚政伟进攻,情形似乎有些不对。 他的剑招只是守御,绝非向龚政伟攻击半招,如此使剑,倒似是独自练功一般,又怎是应付劲敌的打法?突然之间,白登一剑刺出,停在半空,不再收回,微微侧头,似在倾听什么奇怪的声音。只见他双眼中流下两道极细的血线,横过面颊,直挂到下颔。 人丛中有人说:“他眼睛瞎了!” 这一声说得并不甚响,白登却大怒起来,叫道:“我没瞎,我没瞎!哪一个狗贼说我瞎了?龚政伟你这奸贼,有种的,就过来和你爷爷再战三百回合。”他越叫越响,声音中充满了愤怒、痛楚和绝望,便似是一头猛兽受了致命重伤,临死时全力嗥叫。 龚政伟站在台角,只是微笑。 人人都看了出来,白登确是双眼给龚政伟刺瞎了,自是尽皆惊异无比。 只金泽丰和夜清秋,才对如此结局不感诧异。龚政伟长剑脱手,此后所使的招术,便和夜孟春的武功大同小异。那日在云天之巅,夜无风、金泽丰、古深、文尚源四人联手和夜孟春相斗,尚且不敌,尽皆受伤,直到夜清秋转而攻击竺叶清,这才侥幸得手,饶是如此,夜无风终究还是给刺瞎了一只眼睛,当时生死所差,只在一线。龚政伟身形之飘忽迅捷,比之夜孟春虽颇不如,但料到单打独斗,白登非输不可,果然过不多时,他双目便为细针刺瞎。 金泽丰见师父得胜,心下并不喜悦,反突然感到说不出的害怕。龚政伟性子温和,待他向来亲切,他自小对师父挚爱实胜于敬畏。后来师父将他逐出门墙,他也深知自己行事乖张任性,浮滑胡闹,确属罪有应得,只盼能得师父师母宽恕,从未生过半分怨怼之意。但这时见到师父大袖飘飘地站在封禅台边,神态儒雅潇洒,不知如何,心中竟生起了强烈的憎恨。或许由于龚政伟所使的武功,令他想到了夜孟春的怪模怪样,也或许他觉得师父胜得殊不光明正大,他呆了片刻,伤口一阵剧痛,便即颓然坐倒。夜清秋和妙玉同时伸手扶住,齐问:“怎样?” 金泽丰摇了摇头,勉强露出微笑说:“没……没什么。” 只听得白登又在叫喊:“龚政伟,你这奸贼,有种的便过来决一死战,躲躲闪闪的,真是无耻小人!你……你过来,过来再打!” 西圣派中安卫普说:“你们去扶师父下来。” 两名大弟子叶天赐和杨天锡应了声:“是!”飞身上台说:“师父,咱们下去吧!” 白登叫问:“龚政伟,你不敢来吗?” 叶天赐伸手去扶,说了声:“师……” 突然间寒光一闪,白登长剑一剑从叶天赐左肩直劈到右腰,跟着剑光带过,杨天锡已齐胸而断。这两剑势道之凌厉,端的是匪夷所思,只如闪电般一亮,两名西圣派大弟子已遭斩成四截。 台下群豪齐声惊呼,尽皆骇然。 龚政伟缓步走到台中,说道:“白兄,你已成残废,我也不会来跟你一般见识。到了此刻,你还想跟我争这五常派掌门吗?” 白登慢慢提起长剑,剑尖对准了他胸口。龚政伟手中并无兵器,他那柄长剑从空中落下后,兀自插在台上,在风中微微晃动。龚政伟双手拢在大袖之中,目不转瞬地盯住胸口三尺外的剑尖。剑尖上的鲜血一滴滴地掉在地下,发出轻轻的嗒嗒声响。白登右手衣袖鼓了起来,犹似吃饱了风的帆篷一般,左手衣袖平垂,与寻常无异,足见他全身劲力都集中到右臂之上,内力鼓荡,连衣袖都欲胀裂,直是非同小可。这一剑之出,自是雷霆万钧之势。 突然之间,白影急晃,龚政伟向后滑出丈余,立时又回到了原地,一退一进,竟如常人一霎眼那么迅捷。他站立片刻,又向左后方滑出丈余,跟着快迅无伦地回到原处,以胸口对着白登的剑尖。人人都看得清楚,白登这乾坤一掷的猛击,不论如何厉害,终究不能及于龚政伟之身。 白登心中无数念头纷去沓来,这一剑若不能直刺入龚政伟胸口,只要给他闪避了过去,自己双眼已盲,便只有任其宰割的份儿,想到自己花了无数心血,筹划五派合并,料不到最后霸业为空,功败垂成,反中暗算,突然间心中一酸,热血上涌,哇的一声,一口鲜血直喷出来。 龚政伟微一侧身,早避在一旁,脸上忍不住露出笑容。 白登右手一抖,长剑自中而断,随即抛下断剑,仰天哈哈大笑,笑声远远传了出去,山谷为之鸣响。长笑声中,他转过身来,大踏步下台,走到台边时左脚踏空,但心中早就有备,右足踢出,飞身下台。 西圣派几名弟子抢过去,齐叫:“师父,咱们一齐动手,将东华派上下斩为肉泥。” 白登朗声说:“大丈夫言而有信!既说是比剑夺帅,各凭本身武功争胜,龚先生武功远胜白某,大伙儿自当奉他为掌门,岂可更有异言?” 他双目初盲之时,惊怒交集,不由得破口大骂,但略一宁定,便即恢复了武学大宗师的身份气派。群豪见他拿得起,放得下,确是一代豪雄,无不佩服。否则以西圣派人数之众,所约帮手之盛,又占了地利,若与东华派群殴乱斗,龚政伟武功再高,也难抵敌。 五常联盟和来到总统山看热闹的人群之中,自有不少趋炎附势之徒,听白登这么说,登时大声欢呼:“龚先生当五常派掌门,龚先生当五常派掌门!”东华门下弟子自是叫喊得更加起劲,只是这变故太过出于意料之外,东华门人实难相信眼前所见乃是事实。 龚政伟走到台边,拱手说:“在下与白兄比武较艺,原盼点到为止。但白兄武功太高,震去了在下手中长剑,危急之际,在下但求自保,下手失了分寸,以致白兄双目受损,在下心中好生不安。咱们当寻访名医,为白兄治疗复明。” 台下有人说:“刀剑不生眼睛,哪能保得绝无损伤。”另一人说:“阁下没有赶尽杀绝,足见仁义。”龚政伟说:“不敢!”他拱手不语,也无下台之意。台下有人叫道:“哪一个想做五常派掌门,上台去较量啊。”另一人说:“哪一个招子太亮,上台去请龚先生剜了出来,也无不可。”数百人齐声叫道:“龚先生当五常派掌门,龚先生当五常派掌门!” 龚政伟待人声稍静,朗声说:“既是众位抬爱,在下也不敢推辞。五常派今日新创,百废待举,在下只能总领其事。南特派的事务仍请若干愚先生主持。兰陵派事务仍由金泽丰贤弟主持。北极派事务请勃涅夫、巴乔夫两位道长,再会同盛竹子师兄的门人严晓宕兄弟,三人共同主持。西圣派的事务嘛,白兄眼睛不便,却须斟酌……” 龚政伟顿了一顿,眼光向西圣派人群中射去,缓缓说:“依在下之见,暂时请米英米兄、法克龙法兄、安卫普安兄,会同白兄,四位一同主理日常事务。”法克龙大出意料之外,连说:“这个……这个……”西圣门人与别派人众也都甚为诧异。米英长期以来做白登的副手,安卫普近年来甚得白登信任,那也罢了,法克龙适才一直出言与龚政伟为难,冷嘲热讽,甚是无礼,不料龚政伟居然不计前嫌,指定他会同主领西圣派的事务。西圣派门人本来对白登双目遭刺一事极为忿忿,许多人正欲伺机生事,但听龚政伟派米英、法克龙、安卫普、白登四人料理西圣派事务,然则西圣派一如原状,龚政伟不来强加干预,登时气愤稍平。 龚政伟说:“咱们五常联盟今日合派,若不和衷同济,那么五派合并云云,也只有虚名而已。大家今后都份属同门,再也休分彼此。在下无德无能,暂且执掌本门门户,种种兴革,还须和众位兄弟从长计议,在下不敢自专。现下天色已晚,各位都辛苦了,便请到峻极禅院休息,喝酒用饭!”群豪齐声欢呼,纷纷奔下峰去。 龚政伟下得台来,普光、长春等都过来向他道贺。普光和长春本来担心白登混一五常派后,野心不息,更欲吞并少林、武当,为祸武林。各人素知龚政伟乃谦谦君子,由他执掌五常一派门户,自大为放心,因之各人的道贺之意均甚诚恳。 普光低声说:“龚先生,此刻西圣门下,只怕颇有人心怀叵测,欲对施主不利。常言道得好,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施主身在总统山,可须小心在意。”龚政伟说:“是,多谢方丈大师指点。”普光说:“少室山与此相距不远,呼应极易。”龚政伟深深一揖说:“大师美意,龚某铭感五内。” 他又向长春道长、丐帮王帮主等说了几句话,快步走到金泽丰跟前,问道:“阿丰,你的伤不碍事么?”自从他将金泽丰逐出东华派以来,这是第一次如此和颜悦色叫他“阿丰”。金泽丰却心中一寒,颤声说:“不……不打紧。”龚政伟说:“你便随我同去玉皇顶养伤,和你师母聚聚如何?”龚政伟如在几个小时前提出此事,金泽丰自是大喜若狂,答应之不暇,但此刻竟大为踌躇,颇有些怕上玉皇顶。龚政伟问:“怎么样?”金泽丰说:“兰陵派的金创药好,弟子……弟子伤势痊愈后,再来拜见师父师母。” 龚政伟侧头凝视他脸,似要查察他真正心意,过了好一会儿,才说:“那也好!你安心养伤,盼你早来玉皇顶。”金泽丰说:“是!”挣扎着想站起来行礼。龚政伟伸手扶住他右臂,温言说:“不用啦!”金泽丰身子一缩,脸上不自禁地露出了惧意。龚政伟哼的一声,眉间闪过一阵怒色,但随即微笑,叹气说:“你乐媛学妹还是跟从前一样,出手不知轻重,总算没伤到你要害!”跟着和妙瑜、妙珂等兰陵派二大弟子点头招呼,这才慢慢转过身去。 数丈外有数百人等着,待龚政伟走近,纷纷围拢,大赞他武功高强,为人仁义,处事得体,一片谄谀奉承声中,簇拥着下峰。金泽丰目送着师父的背影在山峰边消失,各派人众也都走下峰去,忽听得背后一个女子声音恨恨说:“伪君子!” 金泽丰身子一晃,伤处剧烈疼痛,这“伪君子”三字,便如是一个大铁椎般,在他当胸重重一击,霎时之间,他几乎气也喘不过来。 第35章 复仇 天色渐黑,总统山封禅台旁除兰陵派外已无旁人。妙瑜问:“掌门师兄,咱们也下去吗?”她仍叫金泽丰“掌门师兄”,显是既不承认五派合并,更不承认龚政伟是本派掌门。金泽丰说:“咱们便在这里过夜,好不好?”只觉和龚政伟离开得越远越好,实不愿再到峻极禅院和他见面。 他此言一出,兰陵派许多女弟子都欢呼起来,人同此心,谁都不愿下去。当日在潮州城中,她们得悉师长有难,危急中求东华派援手,龚政伟不顾“五常联盟,同气连枝”之义,冷然拒绝,兰陵弟子对此一直耿耿于怀。今日金泽丰又为龚乐媛所伤,自是人人气愤,待见龚政伟夺得了五常派掌门之位,各人均感不服,在这封禅台旁露宿一宵,倒也耳目清净。 妙珂说:“掌门师兄不宜多动,在这里静养最好。只这位大哥……”说时眼望夜清秋。 金泽丰笑着说:“这位不是大哥,是秋郡主。”夜清秋一直扶着金泽丰,听他突然泄露自己身份,不由得大羞,忙抽身站起,逃出数步。金泽丰不防,身子向后仰跌。妙玉站在他身旁,伸手托住他左肩,叫道:“小心了!” 妙瑜、妙珂等早知夜清秋和金泽丰恋情深挚,非比寻常。一个为情郎少林寺舍命,一个为她率领江湖豪士攻打少林寺。金泽丰就任兰陵派掌门,这位秋郡主又亲来道贺,击破了北斗集团的奸谋,可说大有惠于兰陵派,听得眼前这个虬髯大汉竟便是秋郡主,都不禁惊喜交集。兰陵众弟子心目中早就将这位秋郡主当作是未来的掌门夫人,相见之下,甚为亲热。当下妙瑜等取出干粮、清水,分别吃了,众人便在封禅台旁和衣而卧。 金泽丰重伤之余,神困力竭,不久便即沉沉睡去。睡到中夜,忽听得远处有女子声音喝问:“什么人?”金泽丰虽受重伤,内力深厚,一听之下,便即醒转,知是巡查守夜的兰陵弟子盘问来人。听得有人回答说:“五常派同门,掌门龚先生座下弟子熊熙淳。”守夜的兰陵弟子问:“夤夜来此,为了何事?”熊熙淳说:“在下约了人在封禅台下相会,不知众位师姐在此休息,多有得罪。”言语甚为有礼。 便在这时,一个苍老的声音从西首传来:“姓熊的小子,你在这里伏下五常派同门,想倚多为胜,找老夫的麻烦吗?”金泽丰认出是八达派掌门晋培安,微微一惊:“熊师弟与晋培安有灭门的大仇,约他来此,当是索还这笔血债了。” 熊熙淳说:“兰陵派众师姐在此歇宿,我事先并不知情。咱们另觅处所了断,免得骚扰了旁人清梦。”晋培安哈哈大笑说:“免得骚扰旁人清梦?嘿嘿,你扰都扰了,却在这里装滥好人。有这样的岳父,便有这样的女婿。你有什么话,爽爽快快地说了,大家好安稳睡觉。”熊熙淳冷冷说:“要安稳睡觉,你这一生是别妄想了。你八达派来到总统山的,连你共有三十四人。我约你一齐前来相会,干嘛只来了三个?” 晋培安仰天大笑说:“你是什么东西?也配叫我这样那样么?你岳父新任五常派掌门,我是瞧在他脸上,才来听你有什么话说。你有什么屁,赶快就放。要动手打架,那便亮剑,让我瞧瞧你熊家的社会剑法,到底有什么长进。” 金泽丰慢慢坐起,月光之下,只见熊熙淳和晋培安相对而立,相距约有三丈。金泽丰心想:“那日我在双峰城负伤,这晋矮子想一掌将我击死,幸得熊师弟仗义,挺身而出,这才救了我一命。倘若当日晋矮子一掌打在我身上,金泽丰焉有今日?熊师弟入我东华门下之后,武功大有进境,但与晋矮子相比,毕竟尚有不及。他约晋矮子来此,想必师父师母定在后相援。但若师父师母不来,我自也不能袖手不理。” 晋培安冷笑说:“你如有种,便该自行上我巴人山来寻仇,却鬼鬼祟祟地约我到这里来,又在这里伏下一批尼姑,好一齐向老夫下手,可笑啊可笑!” 妙瑜听到这里,再也忍耐不住,朗声说:“姓熊的小子跟你有恩有仇,和我们兰陵派有甚相干?你这矮子便会胡说八道。你们尽可拼个你死我活,咱们只瞧热闹。你心中害怕,可不用将兰陵派拉扯在一起。”她对龚乐媛大大不满。爱屋及乌,恨屋也及乌,连带将龚乐媛的丈夫也憎厌上了。 晋培安与白登一向交情不坏,此次白登又先后亲自连写了两封信,邀他上山观礼,兼壮声势。晋培安来到总统山之时,料定白登定然会当五常派掌门,因此虽与东华派门人有仇,却全不放在心上,哪知这五常派掌门一席竟会给龚政伟夺了去,大为始料所不及,觉得在总统山殊无意味,即晚便欲下山。 八达派一行从总统山绝顶下来之时,熊熙淳走到他身旁,低声相约,要他今晚子时在封禅台衅相会。熊熙淳说话虽轻,措词神情却无礼已极,令他难以推托。晋培安寻思:“你东华派新掌五常派门户,气焰不可一世,但你羽翼未丰,五常派内四分五裂,我也不来怕你。只须提防你邀约帮手,对我群起而攻。”他故意赴约稍迟,跟在熊熙淳身后,看他是否有大批帮手,眼见熊熙淳竟孤身上峰赴约,他暗暗心喜。本来带齐了八达派门人,当下只带了两名弟子上峰,其余门人则散布峰腰,一见到有人上峰应援,便即发声示警。 上得峰来,见封禅台旁有多人睡卧,晋培安暗暗叫苦,心想:“三十老娘,倒绷婴儿。我只去查他有没带同大批帮手上峰,没想到他大批帮手早在峰顶相候。老夫身入伏中,可得筹划脱身之计。” 他素知兰陵派的武功剑术不在八达派之下,虽然三位前辈师太圆寂,金泽丰又身受重伤,此刻兰陵派中人材凋零,并无高手,但毕竟人多势众,倘若数百名尼姑结成剑阵围攻,可棘手得紧。待听得妙瑜如此说,虽直呼自己为“矮子”,好生无礼,但言语中显然表明两不相助,不禁心中一宽,说道:“各位两不相助,就再好不过。大家不妨眼睛睁得大大的,且看我八达派与东华派,剑法相较却又如何。”顿了一顿,又说:“各位别以为龚政伟侥幸胜得西圣派白兄,他剑法便如何了不起。武林中各家各派,各有各的绝技,东华剑法未必就能独步天下。以老夫看来,兰陵剑法就比东华剑法高明得多。” 他这几句话的弦外之意,兰陵门人如何听不出来,妙瑜却不领他情,说道:“你们两个,要打便爽爽快快动手,半夜三更在这里叽哩咕噜,扰人清梦,未免太不识相。” 晋培安心下暗怒,寻思:“今日老夫要对付姓熊的小子,又落了单,不能跟你们这些臭尼姑算账。日后你兰陵门人在江湖上撞在老夫手中,总叫你们有苦头吃的。”他为人小气,一向又自尊自大惯了的,武林后辈见到他若不恭恭敬敬地奉承,他已老大不高兴,妙瑜如此说话,倘在平时,他早就大发脾气了。 熊熙淳走上两步说:“晋培安,你为了觊觎我家剑谱,害死我父母双亲,我众邦物流园的所有员工,都死在你八达派手下,这笔血债,今日要鲜血来偿。” 晋培安气往上冲,大声说:“我儿子死在你这小畜生手下,你便不来找我,我也要将你这小狗千刀万剐。你托庇东华门下,以龚政伟为靠山,难道就躲得过了?”呛啷一声响,长剑出鞘。这日正是十五,皓月当空,他身子虽矮,剑刃却长。月光与剑光映成一片,溶溶如水,在他身前晃动,只这一拔剑,气势便大为不凡。 兰陵弟子均想:“这矮子成名已久,果然非同小可。” 熊熙淳仍不拔剑,又走上两步,与晋培安相距已只丈余,侧头瞪视着他,眼睛中如欲迸出火来。 晋培安见他并不拔剑,心想:“你这小子倒也托大,此刻我只须一招‘碧渊腾蛟’,长剑挑起,便将你自小腹而至咽喉,划一道两尺半的口子。只不过你是后辈,我可不便先行动手。”喝问:“你还不拔剑?”他蓄势以待,只须熊熙淳手按剑柄,长剑抽动,不等他长剑出鞘,这一招“碧渊腾蛟”便剖了他肚子。兰陵弟子就只能赞他出手迅捷,不能说他突然偷袭。 金泽丰见晋培安手中长剑剑尖不住颤动,叫道:“熊师弟,小心他刺你小腹。” 熊熙淳一声冷笑,蓦地里疾冲上前,当真是动如脱兔,一瞬之间,与晋培安相距已不到一尺,两人的鼻子几乎要碰在一起。这一冲招式之怪,没人想像得到,而行动之快,更难以形容。他这么一冲,晋培安的双手,右手中的长剑,便都已到了对方背后。他长剑没法弯过来戳刺熊熙淳背心,而熊熙淳左手已拿住了他右肩,右手按上了他心房。 晋培安只觉“肩井穴”上一阵酸麻,右臂竟没半分力气,长剑便欲脱手。 眼见熊熙淳一招制住强敌,手法之奇,恰似龚政伟战胜白登时所使的招式,路子也一模一样,金泽丰转过头来,和夜清秋四目交视,不约而同地低呼:“夜孟春!”两人都从对方的目光之中,看到了惊恐和惶惑之意。显然,熊熙淳这一招,便是夜孟春当日在云天之巅所使的功夫。 熊熙淳右掌蓄劲不吐,月光之下,只见晋培安眼光中突然露出极大的恐惧。熊熙淳快意殊甚,只觉若是一掌将这大仇人震死,未免太过便宜了他。便在此时,只听得远处龚乐媛的声音响了起来:“小熊,小熊!爸爸叫你今日暂且饶他。” 她一面呼唤,一面奔上峰来。见到熊熙淳和晋培安面对面地站着,不由得一呆。她抢前几步,见熊熙淳一手已拿住晋培安的要穴,一手按在他胸口,便嘘了口气说:“爸爸说,晋掌门今日是客,咱们不可难为了他。” 熊熙淳哼的一声,搭在晋培安“肩井穴”的左手加催内劲。晋培安穴道中酸麻加甚,但随即觉察到,对方内力其实平平无奇,苦在自己要穴受制,否则以内功修为而论,和自己可差得远了,一时之间悲怒交集,对方武功明明稀松平常,再练十年也不是自己对手,偏偏一时疏忽,竟为他怪招所乘。 龚乐媛说:“爸爸叫你今日饶他性命。你要报仇,还怕他逃到天边去吗?” 熊熙淳提起左掌,啪啪两声,打了晋培安两个耳光。晋培安怒极,但对方右手仍然按在自己心房之上,这青年内力不济,但稍一用劲,便能震坏自己心脉,这一掌如将自己就此震死,倒也一了百了,最怕的是他以第四五流的内功,震得自己死不死,活不活,那就惨了。在一刹那间他权衡轻重利害,竟不敢稍有动弹。 熊熙淳打了他两记耳光,一声长笑,身子倒纵出去,已离他有三丈远近,侧头向他瞪视,一言不发。晋培安挺剑欲上,但想自己以一代宗主,一招之间便落了下风,众目睽睽之下若再上前缠斗,那是痞棍无赖的打法,较之比武而输,更加羞耻十倍,虽跨出了一步,第二步却不再踏出。熊熙淳一声冷笑,转身便走,竟也不去理睬妻子。 龚乐媛顿了顿足,瞥眼见到金泽丰坐在封禅台之侧,当即走到他身前说:“大师兄,你……你的伤不碍事吧?”金泽丰先前听到她呼声,心中便已怦怦乱跳,这时更加心神激荡,说道:“我……我……我……”妙瑜向龚乐媛冷冷说:“死不了,没能如你的意!”龚乐媛听而不闻,眼光只望着金泽丰,低声说:“那剑脱手,我……我不是有心想伤你的。”金泽丰说:“是,我当然知道,我当然知道……我……我……我当然知道。”他向来豁达洒脱,但在这学妹面前,竟呆头呆脑,变得如木头人一样,连说了三句“我当然知道”,直是不知所云。龚乐媛说:“你受伤很重,我好生过意不去,盼你别见怪。”金泽丰说:“不,不会,我当然不怪你。”龚乐媛幽幽叹了口气,低下了头,轻声说:“我去啦!”金泽丰问:“你……你要去了吗?”失望之情,溢于言表。 龚乐媛低头慢慢走开,快下峰时,忽然站定脚步,转身说:“大师兄,兰陵派来到玉皇顶的两位师姐,爸爸说我们多有失礼,很对不起。我们一回玉皇顶,立即向两位师姐陪罪,恭送她们下山。” 金泽丰说:“是,很好,很……很好!”目送她走下山峰,背影在松树后消失,忽然想起,当时在爱身崖上,初时她天天给自己送酒送饭,离去时也总是这么依依不舍,勉强想些话来说,多讲几句才罢,直到后来她移情于熊熙淳,情景才变。 他回思往事,情难自已,忽听得妙瑜一声冷笑说:“这女子有什么好?三心二意,水性杨花,待人没半点真情,跟咱们秋郡主相比,给人家提鞋儿也不配。” 金泽丰一惊,这才想起夜清秋便在身边,自己对学妹如此失魂落魄的模样,当然都给她瞧在眼里了,不由得脸上一阵发热。见夜清秋倚在封禅台的一角,似在打盹,心想:“只盼她是睡着了才好。”但夜清秋如此精细,怎会在这当儿睡着? 对付夜清秋,他可立刻聪明起来,这时既无话可说,最好便是什么话都不说,但更好的法子,是将她心思引开,不去想刚才的事,当下慢慢躺倒,忽然轻轻哼了一声,显得触到背上的伤痛。夜清秋果然十分关心,过来低声问:“碰痛了吗?”金泽丰说:“还好。”伸过手去,握住了她手。夜清秋想要甩脱,但金泽丰抓得很紧。她生怕使力之下,扭痛了他伤口,只得任由他握着。金泽丰失血极多,疲困殊甚,过了一会儿,迷迷糊糊的也就睡着了。 次晨醒转,已红日满山。众人怕惊醒了他,都没敢说话。金泽丰觉得手中已空,不知什么时候,夜清秋已将手抽回了,但她一双关切的目光却凝视着他脸。金泽丰向她微微一笑,坐起身来说:“咱们回玉璧峰去吧!” 这时服务已砍下树木,做了个担架,当下与瓦洛佳二人抬起金泽丰,走下峰来。众人行经峻极禅院时,见龚政伟站在门口,满脸堆笑地相送,焦美媛和龚乐媛却不在其旁。金泽丰说:“师父,弟子不能向你老人家叩头告别了。”龚政伟说:“不用,不用。等你养好伤后,咱们再详细商谈。我做这五常派掌门,没什么得力之人匡扶,今后仗你相助的地方正多着呢。”金泽丰勉强一笑。瓦洛佳和服务抬着他行走如飞,顷刻间走得远了。 山道上尽是这次来总统山聚会的群豪。到得山脚,众人租了几辆车,让金泽丰、夜清秋等人乘坐。 傍晚时分,来到一处小镇,见一家茶馆的木棚下坐满了人,都是八达派的,晋培安也在其内。他见到兰陵弟子到来,脸上变色,转过身子。小镇上别无茶馆饭店,兰陵众人便在对面屋檐下的石阶上坐下休息。丁妙玲和曹妙瑾到茶馆中去张罗了热茶来给金泽丰喝。 忽听得马蹄声响,大道上尘土飞扬,两乘马急驰而来。到得镇前,双骑勒定,马上一男一女,正是熊熙淳和龚乐媛夫妇。熊熙淳叫道:“晋培安,你明知我不肯干休,干嘛不赶快逃走?却在这里等死?” 金泽丰在骡车中听得熊熙淳的声音,问道:“是熊师弟他们追上来了?”曹妙瑾坐在车中正服侍他喝茶,便卷起车帷,让他观看车外情景。 晋培安坐在板凳上,端起了一杯茶,一口口地呷着,并不理睬,将一杯茶喝干,才说:“我正要等你前来送死。” 熊熙淳喝声:“好!”这“好”字刚出口,便即拔剑下马,反手挺剑刺出,跟着飞身上马,一声吆喝,和龚乐媛并骑而去。站在街边的一名八达弟子胸口鲜血狂涌,慢慢倒下。 熊熙淳这一剑出手之奇,实令人难以想象。他拔剑下马,摆明了是要攻击晋培安。晋培安见他拔剑相攻,正求之不得,心下暗喜,料定一和他斗剑,便可取其性命,以报昨晚封禅台畔的奇耻大辱,日后龚政伟便来找自己晦气,理论此事,那也是将来的事了。哪料到对方这一剑竟会在中途转向,快如闪电般刺死一名八达弟子,便即策马驰去。晋培安惊怒之下,跃起追击,但对方二人坐骑奔跑迅速,已追赶不上。 熊熙淳这一剑奇幻莫测,迅捷无伦,金泽丰只看得桥舌不下,心想:“这一剑倘是向我刺来,如我手中没兵刃,决然没法抵挡,非给他刺死不可。”他自忖以剑术而论,熊熙淳和自己相差极远,可是他适才这一招如此快法,自己却确无拆解之方。 晋培安指着熊熙淳马后的飞尘,顿足大骂,但熊熙淳和龚乐媛早去得远了,哪里还听得到他骂声?他满腔怒火,无处发泄,转身骂道:“你们这些臭尼姑,明知姓熊的要来,便先来为他助威开路。好,姓熊的小畜生逃走了,有胆子的,便过来决一死战。”兰陵弟子比八达派人数多上数倍,兼之有瓦洛佳、夜清秋、中南六子、服务等好手在内,倘若动手,八达派决无胜望。双方强弱悬殊,晋培安不是不知,但他狂怒之下,虽向来老谋深算,这时竟也按捺不住。 妙瑜当即抽出长剑,怒道:“要打便打,谁还怕了你不成?” 金泽丰说:“妙瑜师姐,别去理他!” 夜清秋向中南六子低声说了几句话。卜算子、探道子、翻墙子、捣练子四人突然间飞身而起,扑向系在凉棚上的一匹马。 那马便是晋培安的坐骑。只听得一声嘶鸣,中南四子已分别抓住那马的四条腿,四下里一拉,豁啦一声巨响,那马竟给撕成了四片,脏腑鲜血,到处飞溅。这马腿高身壮,竟为中南四子以空手撕裂,四人膂力之强,出手之快,实所罕见。八达弟子无不骇然变色,连兰陵门人也都吓得心中怦怦乱跳。 夜清秋说:“晋培安,姓熊的跟你有仇。我们两不相帮,只袖手旁观,你可别牵扯上我们。当真要打,你们不是对手,大家省些力气吧!” 晋培安一惊之下,气势怯了,刷的一声,将长剑还入鞘中,说道:“大家既河水不犯井水,那就各走各路,你们先请吧。”夜清秋说:“那可不行,我们得跟着你们。”晋培安眉头一皱问:“那为什么?”夜清秋说:“实不相瞒,那姓熊的剑法太怪,我们须得看个清楚。”金泽丰心头一凛,夜清秋这句话正说中了他的心事,熊熙淳剑术之奇,连特色剑法也没法破解,确是非看个清楚不可。 晋培安说:“你要看那小子的剑法,跟我有甚相干?”这句话一出口,便知说错了,自己与熊熙淳仇深似海,熊熙淳决不会只杀一名八达弟子,就此罢手,定然又会再来寻仇。兰陵派众人便是要看熊熙淳如何使剑,如何来杀戮他八达派人众。 任何学武之人,一知有奇特的武功,定欲一睹为快,兰陵派人人使剑,自不肯放过这大好机会。只是他们跟定了八达派,倒似八达派已成待宰羔羊,只看屠夫如何操刀一割。世上欺人之甚,岂有更逾于此?他心下大怒,便欲反唇相讥,话到口边,终于强行忍住,鼻孔中哼了一声,心想:“这姓熊的小子只不过忽使怪招,卑鄙偷袭,两次都攻我一个措手不及,难道他还有什么真实本领?否则的话,他又怎么不敢跟我正大光明地动手较量?好,你们跟定了,叫你们看个清楚,瞧老子怎么一剑一剑,将这小畜生斩成肉酱。” 他转过身来,回到凉棚中坐定,拿起茶壶来斟茶,只听得嗒嗒嗒之声不绝,却是右手发抖,茶壶盖震动做声。适才熊熙淳在他跟前,他镇定如恒,慢慢将一杯茶呷干,浑没将大敌当前当一回事,可是此刻心中不住说:“为什么手发抖?为什么手发抖?”勉力运气宁定,茶壶盖总是不住地发响。他门下弟子只道是师父气得厉害,其实晋培安内心深处,却知自己实是害怕之极,熊熙淳这一剑倘若刺向自己,决计抵挡不了。 晋培安喝了一杯茶后,心神始终不能宁定,吩咐众弟子将死去的弟子抬到镇外荒地掩埋,余人便在这凉棚中宿歇。镇上居民远远望见这一伙人斗殴杀人,早已吓得家家闭门,谁敢过来瞧上一眼? 兰陵派一行散在店铺与人家的屋檐下。夜清秋独自坐在一辆车之中,与金泽丰的车离得远远的。虽然她与金泽丰的恋情早已天下知闻,但她腼腆之情竟不稍减。兰陵女弟子为金泽丰敷伤换药,她正眼也不去瞧。丁妙玲、曹妙瑾等知她心意,不断将金泽丰伤势情形说给她听,夜清秋只微微点头,不置一辞。 金泽丰细思熊熙淳这一招剑法,剑招本身全无特异,只出手实在太过突兀,事先绝无半分朕兆,这一招不论向谁攻出,就算是绝顶高手,只怕也难以招架。当日在云天之巅围攻夜孟春,他手中只持一枚定阳针,可是四大高手竟无法与之相抗,仔细想来,非因夜孟春内功奇高,也非由于招数极巧,只是他行动如电,攻守进退全出于对手意料之外。熊熙淳在封禅台旁制住晋培安,适才出剑刺死八达弟子,武功路子便与夜孟春相同,而龚政伟刺瞎白登双目,显然也便是这一路功夫。社会剑法与夜孟春所学的《马恩宣言》系出同源,料来龚政伟与熊熙淳所使的,自便是社会剑法了。 念及此处,不禁摇头,喃喃说:“社会,社会!这功夫本身便脱离社会了。”心想:“当今之世,能对付得这门剑法的,恐怕只有师叔祖。我伤愈之后,须得再上大观峰,去向师叔祖请教,求他老人家指点破解之法。师叔祖说过不见东华派的人,我此刻可已不是东华派了。”又想:“夜孟春已死。龚政伟是我师父,熊熙淳是我师弟,他二人决不会用这剑法来对付我,然则又何必去钻研破解这路剑法的法门?”突然间想起一事,猛地坐起,一动之下,车子忽震,伤口登时奇痛,忍不住哼了一声。 曹妙瑾站在车旁,忙问:“要喝茶吗?”金泽丰说:“不用。小师妹,请你去请清秋过来。”曹妙瑾答应了。 过了一会儿,夜清秋随着曹妙瑾过来,淡淡问:“什么事?” 金泽丰说:“我忽然想起一事。你爸爸曾说,云天之巅那部《马恩宣言》,是他传给夜孟春的。当时我总道《马恩宣言》上所载的功夫,一定不及你爸爸自己修习的神功,可是……”夜清秋说:“可是我爸爸的武功,后来却显然不及夜孟春,是不是?”金泽丰说:“正是。这其中的缘由,我可不明白了。”学武之人见到武学秘录,决无自己不学而传给旁人之理,就算是父子、夫妻、师徒、兄弟、至亲至爱之人,也不过是共同修习,又或是自己先习,再传亲人。舍己为人,那可大悖常情。 夜清秋说:“这事我也问过爸爸。他说:第一,这部书上的武功是学不得的,学了大大有害。第二,他也不知书上的武功学成之后,竟有这般厉害。”金泽丰问:“学不得的?那为什么?”夜清秋脸上一红说:“为什么学不得,我怎知道?”顿了一顿,又说:“夜孟春如此下场,有什么好?” 金泽丰“嗯”了一声,内心隐隐觉得,师父似乎正在走上夜孟春的路子。他这次击败白登,夺到五常派掌门之位,金泽丰殊无丝毫喜欢之情。“伟大、光荣、正确”,云天之巅所见情景、所闻谀辞,在他心中,似乎渐渐要与龚政伟连在一起了。 夜清秋低声说:“你静静地养伤,别胡思乱想,我去睡了。”金泽丰说:“是。”掀开车帷,只见月光如水,映在夜清秋脸上,突然之间,心下只觉十分对她不起。夜清秋慢慢转过身去,忽然说:“你那熊师弟,穿的衣服好花!”说了这句话,走向自己车。 金泽丰微觉奇怪:“她说熊师弟穿的衣服好花,那是什么意思?熊师弟刚做新郎,穿的是新婚时的衣服,也没什么稀奇。这女孩子,不注意人家的剑法,却去留神人家的衣服,真有趣。”他一闭眼,脑海中出现的只是熊熙淳那一剑刺出时的闪光,到底熊熙淳穿的是什么花式的衣服,可半点也想不起来。 睡到中夜,远远听得马蹄声响,两乘马自西奔来,金泽丰坐起身来,掀开车帷,见兰陵弟子和八达人众一个个都醒了转来。兰陵众弟子立即七个一群,结成了剑阵,站定方位,凝立不动。八达人众有的冲向路口,有的背靠土墙,远不若兰陵弟子镇定。 大路上两乘马急奔而至,月光下望得明白,正是熊熙淳夫妇。熊熙淳叫道:“晋培安,你为了想偷学我熊家的社会剑法,害死了我父母。现下我一招一招地使给你看,可要瞧仔细了。”他将马一勒,跃下马鞍,长剑负在背上,快步向八达人众走来。 金泽丰一定神,见他穿的是一件翠绿衫子,袍角和衣袖上都绣了深黄色的花朵,金线滚边,腰中系一条绣金带,走动时闪闪生光,果然十分华丽灿烂,心想:“熊师弟本来甚为朴素,做了新郎后,登时大不相同。那也难怪,少年得意,娶得这样的媳妇,自是兴高采烈,要尽情地打扮一番。” 昨晚在封禅台侧,熊熙淳空手袭击晋培安,正是这么一副模样,此时八达派岂容他故技重施?晋培安一声呼喝,便有四名弟子挺剑直上,两把剑分刺他左胸右胸,两把剑分自左右横扫,斩其双腿。 熊熙淳右手伸出,在两名八达弟子手腕上迅速无比地一按,跟着手臂回转,在斩他下盘的两名八达弟子手肘上一推,只听得四声惨呼,两人倒了下来。这两人本以长剑刺他胸膛,但给他在手腕上一按,长剑回转,竟插入了自己小腹。熊熙淳叫道:“社会剑法,第二招和第三招!看清楚了吧?”转身上鞍,纵马而去。 八达人众惊得呆了,竟没上前追赶。看另外两名弟子时,只见一人的长剑自下而上地刺入了对方胸膛,另一人也是如此。这二人均已气绝,但右手仍紧握剑柄,是以二人相互连住,仍直立不倒。 熊熙淳这么一按一推,金泽丰看得分明,又惊骇,又佩服,心想:“高明之极,这确是剑法,不是擒拿。只不过他手中没持剑而已。” 月光映照下,晋培安矮矮的人形站在四具尸体之旁,呆呆出神。八达群弟子围在他身周,离得远远的,谁都不敢说话。 隔了良久,金泽丰从车中望出去,见晋培安仍呆立不动,他的影子却渐渐拉得长了,这情景说不尽的诡异。有些八达弟子已走了开去,有些坐了下来,晋培安仍如僵了一般。金泽丰心中突然生起一阵怜悯之意,这八达派的一代宗师给人制得一筹莫展,束手待毙,不自禁地代他难过。 睡意渐浓,便合上了眼,睡梦中忽觉车子驰动,跟着听得吆喝之声,原来已然天明,众人启行上道。他从车帷边望出去,笔直的大道上,八达派师徒有的乘马,有的步行,瞧着他们零零落落的背影,只觉说不出的凄凉,便如是一群待宰的牛羊,自行走入屠场一般。他想:“这群人都知熊熙淳定会再来,也都知决计没法与之相抗,若分散逃去,八达一派就此毁了。难道熊熙淳找上巴人山去,靖国堂中竟没人出来接应?” 中午时分,到了一处大镇甸上,八达人众在酒楼中吃喝,兰陵派群徒便在对面的饭馆打尖。隔街望见八达师徒大块肉大碗酒地大吃大喝,群尼都默不作声。各人知道,这些人命在旦夕,多吃得一顿便是一顿。 行到下午,来到一条江边,只听得马蹄声响,熊熙淳夫妇又纵马驰来。妙瑜一声口哨,兰陵人众都停了下来。 其时红日当空,两骑马沿江奔至。驰到近处,龚乐媛先勒定了马,熊熙淳继续前行。晋培安一挥手,众弟子同时转身,沿江南奔。熊熙淳哈哈大笑,叫问:“晋矮子,你逃到哪里去?”纵马冲来。 晋培安猛地回身一剑,剑光如虹,向熊熙淳脸上刺去。这一剑势道竟如此厉害,熊熙淳似乎吃了一惊,忙拔剑挡架。八达群弟子纷纷围上。晋培安一剑紧似一剑,忽而蹿高,忽而伏低,这个六十左右的老者,此刻矫健犹胜少年,手上剑招全采攻势。八名八达弟子长剑挥舞,围绕在熊熙淳马前马后,却不向马匹身上砍斩。 金泽丰看得几招,便明白了晋培安的用意。熊熙淳剑法的长处,在于变化莫测,迅若雷电,他骑在马上,这长处便大大打了个折扣,如要骤然进攻,只能身子前探,胯下坐骑可不能似他一般趋退若神,令人无所捉摸。八名八达弟子结成剑网,围在马匹周围,旨在迫得熊熙淳不能下马。金泽丰心想:“晋掌门果非凡庸之辈,这法子倒很厉害。” 熊熙淳剑法变幻,甚为奇妙,但既身在马上,晋培安便尽自抵敌得住,金泽丰又看了数招,目光便射向远处的龚乐媛,突然间全身一震,大吃一惊。 只见六名八达弟子已围住了她,将她慢慢挤向江边。跟着她所乘马匹肚腹中剑,长声悲嘶,跳了起来,将她从马背上摔落。龚乐媛侧身架开削来的两剑,站起身来。六名八达弟子奋力进攻,犹如拼命一般,金泽丰认得有赵成英和钱成雄两人在内。赵成英左手使剑,仍极悍勇。龚乐媛虽学过爱身崖后洞石壁上所刻的五常剑法,八达剑法却没学过。石壁上的剑招,对她而言都太过高明,她其实并未真正学会,只是经父亲指点后,略得形似而已。在封禅台侧以北极剑法对付北极派好手,以南特剑法对付南特派掌门,令对方大吃一惊,颇具先声夺人之势,但以之对付八达弟子,却无此效。 金泽丰只看得数招,便知龚乐媛没法抵挡,正焦急间,忽听得“啊”的一声长叫,一名八达弟子的左臂给龚乐媛以一招南特剑法的巧招削断。金泽丰心中一喜,只盼这六名弟子就此吓退,岂知其余五人固没退开半步,连那断了左臂之人,也如发狂般扑上。龚乐媛见他全身浴血,神色可怖,吓得连退数步,一脚踏空,摔在江边的碎石滩上。 金泽丰惊呼一声,连叫:“不要脸,不要脸!”忽听夜清秋说:“那日咱们对付夜孟春,也就是这个打法。”不知在什么时候,她已到了身边。金泽丰心想不错,那日云天之巅之战,己方四人已然败定,幸亏清秋转而进攻竺叶清,分散了夜孟春的心神,才致他死命。此刻晋培安所使的正是这个计策,他们如何击毙夜孟春,晋培安自然不知,只是情急智生,想出来的法子竟不谋而合。料想熊熙淳见到爱妻遇险,定然分心,自当回身去救,不料他全力和晋培安相斗,竟全不理会妻子身处奇险。 龚乐媛摔倒后便即跃起,长剑急舞。六名八达弟子心知八达一派的存亡、自己的生死,决于是否能在这一役中杀了对手,都不顾性命地进逼。那断臂之人已抛去长剑,着地打滚,右臂向龚乐媛小腿揽去。龚乐媛大惊,叫道:“小熊,小熊,快来助我!” 熊熙淳朗声说:“晋矮子要瞧社会剑法,让他瞧个明白,死了也好闭眼!”奇招迭出,只压得晋培安透不过气来。他社会剑法的招式,晋培安早已详加钻研,尽数了然于胸,可是这些并无多大奇处的招式之中,突然间会多了若干奇妙之极的变化,更以犹如雷轰电闪般的手法使出,只逼得晋培安怒吼连连,狼狈不堪。晋培安知对手内力远不如己,不住以剑刃击向熊熙淳长剑,只盼将之震落脱手,但始终碰它不着。 金泽丰大怒,喝道:“你……你……你……”他本来还道熊熙淳给晋培安缠住了,分不出手来相救妻子,听他这么说,竟是没将龚乐媛的安危放在心上,所重视的只是要将晋培安戏弄个够。这时阳光猛烈,远远望见熊熙淳嘴角微斜,脸上神色又兴奋又痛恨,想见他心中充满了复仇快意。若说像猫儿捉到了老鼠,要先残酷折磨,再行咬死,但猫儿对老鼠却决无这般痛恨和恶毒。 龚乐媛又叫:“小熊,小熊,快来!”声嘶力竭,已然紧急万状。熊熙淳说:“这就来啦,你再支持一会儿,我得把社会剑法使全了,好让他看个明白。晋矮子跟我们原没怨仇,一切都是为了这‘社会剑法’,总得让他把这套剑法有头有尾地看个分明,你说是不是?”他慢条斯理地说话,显然不是说给妻子听,而是在对晋培安说,还怕对方不明白,又加一句:“晋矮子,你说是不是?”他身法美妙,一剑一指,极尽优雅,神态中竟大有东华派女弟子所学“玉女剑十九式”的风姿,只是带着三分阴森森的邪气。 金泽丰原想观看他社会剑法的招式,此刻他向晋培安展示全貌,正是再好不过的机会。但他挂念龚乐媛的安危,就算料定日后熊熙淳定会以这路剑法来杀他,也决无余裕去细看一招,耳听得龚乐媛连声急叫,再也忍耐不住,叫道:“妙瑜师姐、妙珂师姐,请你们快去救龚姑娘。她……她抵挡不住了。” 妙瑜说:“我们说过两不相助,只怕不便出手。” 武林中人最讲究“信义”二字,连万家欢这等采花大盗,也得信守诺言。金泽丰听妙瑜这么说,知道确是实情,前晚在封禅台之侧,她们就已向晋培安说得明白,决不插手,倘若此刻有人上前相救龚乐媛,确是大损兰陵派的令誉,不由得心中大急,叫问:“瓦洛佳大师呢?服务大师呢?” 曹妙瑾说:“他二人昨天跟中南六子一起走了,说瞧着晋矮子的模样太也气闷,要去喝酒。再说,他们八个也都是兰陵派的……” 夜清秋突然纵身而出,奔到江边,腰间一探,手中已多了两柄短剑,朗声说:“你们瞧清楚了,我是北斗集团夜总裁之女夜清秋,可不是兰陵派的。你们六个大男人,合手欺侮一个女流之辈,叫人看不过去。夜姑娘路见不平,这桩事得管上一管。” 金泽丰见夜清秋出手,不禁大喜,吁了一口长气,只觉伤口剧痛,坐倒车中。 八达六弟子对夜清秋之来,竟全不理睬,仍拼命向龚乐媛进攻。龚乐媛退得几步,噗的一声,左足踩入了江水。她不识水性,一足入水,心中登时慌了,剑法更加散乱。便在此时,只觉左肩一痛,给敌人刺了一剑。那断臂人乘势扑上,伸右臂揽住了她右腿。龚乐媛长剑砍下,中其背心,那断臂人张嘴往她腿上狠命咬落。龚乐媛眼前一黑,心想:“我就这么死了?”遥见熊熙淳斜斜刺出一剑,左手捏着剑诀,在半空中划个弧形,姿式俊雅,正自好整以暇地卖弄剑法。她心头一阵气苦,险些晕去,突然间眼前两把长剑飞起,跟着扑通、扑通声响,两名八达弟子摔入了江中。龚乐媛意乱神迷,摔倒在地。 夜清秋舞动短剑,十余招间,余下五名八达弟子尽皆受伤,兵刃脱手,只得退开。夜清秋将那垂死的独臂人踢开,拉起龚乐媛,只见她下半身浸入江中,裙子尽湿,衣裳上溅满了鲜血,扶着她走上江岸。 只听得熊熙淳叫道:“我熊家的社会剑法,你们都看清楚了吗?”剑光闪处,围在他马旁的一名八达弟子眉心中剑。他哈哈大笑,叫道:“荀成智,你这恶贼,这般死法,可便宜了你!”他一提缰绳,坐骑跃过荀成智尸身,驰了出来。 晋培安筋疲力竭,哪敢追赶? 熊熙淳勒马四顾,突然叫道:“你是张成达!”纵马向前。张成达本就远远缩在一旁,见他追来,大叫一声,转身狂奔。熊熙淳却也并不急赶,纵马缓缓追上,长剑挺出,刺中他右腿。张成达扑地摔倒。熊熙淳一提缰绳,马蹄便往他身上踏去。张成达长声惨呼,一时却不得便死。熊熙淳大笑声中,拉转马头,又纵马往他身上践踏,来回数次,张成达惨呼声越叫越低,终于寂无声息。 熊熙淳更不再向八达派众人多瞧一眼,纵马驰到龚乐媛和夜清秋的身边,向妻子说:“上马!” 龚乐媛向他怒目而视,过了一会儿,咬牙说:“你自己去好了。”熊熙淳问:“你呢?”龚乐媛说:“你管我干嘛?”熊熙淳向兰陵派群弟子瞧了一眼,冷笑一声,双腿一夹,纵马绝尘而去。 夜清秋料想不到熊熙淳对他新婚妻子竟会如此绝情,不禁愕然说:“熊夫人,你到我车中歇歇。”龚乐媛泪水盈眶,竭力忍住不让眼泪流下,呜咽说:“我……我不去。你……你为什么要救我?”夜清秋说:“不是我救你,是你大师兄要救你。”龚乐媛心中一酸,再也忍耐不住,眼泪涌出,说道:“你……请你借我一匹马。”夜清秋说:“好。”转身去牵了一匹马过来。龚乐媛说:“多谢,你……你……”跃上马背,勒马转向东行,和熊熙淳所去方向相反,似是回向总统山。 晋培安见她驰过,颇觉诧异,但也没加理会,心想:“过了一夜,这姓熊的小畜生又会来杀我们几人,要将我众弟子一个个都杀了,叫我孤零零的一人,然后再向我下手。” 金泽丰不忍看晋培安这等失魂落魄的模样,说道:“走吧!”司机应了声:“是!”驾车行去。金泽丰“咦”的一声。他见龚乐媛向东回转,心中自然而然地想随她而去,不料车子却向西行。他心中一沉,却不能吩咐司机折向东行,掀开车帷向后望去,早已瞧不见她背影,心头沉重:“她身上受伤,孤身独行,没人照料,那便如何是好?”忽听曹妙瑾说:“她回总统山,到她父母身边就平安了,你不用担心!” 金泽丰心下一宽说:“是。”心想:“曹师妹好细心,猜到了我的心思。” 次日中午,一行人在一家小饭店中打尖。这饭店其实算不上是什么店,只是大道旁的几间草棚,放上几张板桌,供过往行人喝茶买饭。 兰陵派人众涌到,饭店中便没这许多米,好在众人带得有米,连锅子碗筷等等也一应俱备,当下便在草棚旁埋锅造饭。金泽丰在车中坐得久了,甚是气闷,在兰陵派金创药内服外敷之下,伤势已好了许多,丁妙玲与曹妙瑾二人携扶着他,下车来在草棚中坐着休息。 他眼望东边,心想:“不知学妹会不会来?” 只见大道上尘土飞扬,一群人从东而至,正是晋培安等一行。八达派人众来到草棚外,也即下马做饭打尖。晋培安独自坐在一张板桌之旁,一言不发,呆呆出神。显然他自知命运已然注定,对兰陵派众人也不回避忌惮,当真是除死无大事,不论兰陵派众人瞧见他如何死法,都没什么相干。 过不多久,西首马蹄声响,一骑马缓缓行来,马上乘客锦衣华服,正是熊熙淳。他在草棚外勒定了马,见八达派众人对他不瞧一眼,各人自顾煮饭的煮饭,喝茶的喝茶。这情形倒大出他意料之外,哈哈一笑说:“不管你们逃不逃走,我一样要杀人!”跃下马来,在马臀上一拍,那马踱了开去,自去吃草。他见草棚中尚有两张空着的板桌,便去一张桌旁坐下。 他一进草棚,金泽丰便闻到一股浓烈的香气,但见熊熙淳的服色考究之极,显是衣衫上都熏了香,帽子上缀着块翠玉,手上戴了红宝石戒指,每只鞋头上都缝着两枚珍珠,直是家财万贯的豪富公子打扮,哪里像是个武林人物? 金泽丰心想:“他家里本来开物流园的,原是个极有钱的富家公子。在江湖上吃了几年苦,现下学成了本事,自是要好好享用一番了。”只见他从怀中取出一块雪白的绸帕,轻轻抹了抹脸。他相貌俊美,这几下取帕、抹脸、抖衣,直如是戏台上的花旦。熊熙淳坐定后,淡淡说:“金兄,你好!”金泽丰点了点头说:“你好!” 熊熙淳侧过头去,见一名八达弟子捧了一壶热茶上来,给晋培安斟茶,说道:“你叫孙成豪,是不是?当年到我家来杀人,便有你的份儿。你便化成了灰,我也认得。”孙成豪将茶壶往桌上重重一放,倏地回身,手按剑柄,退后两步说:“老子正是孙成豪,你待怎样?”他说话声音虽粗,却语音发颤,脸色铁青。熊熙淳微微一笑说:“英雄豪杰,八达四秀!你排第三,可没半点豪杰的气概,可笑啊可笑!” “英雄豪杰,八达四秀”,是八达派武功最强的四名弟子,赵成英、钱成雄、孙成豪、李成杰。其中李成杰已在湖南贵妃酒楼为金泽丰所杀,其余三人都在眼前。熊熙淳又冷笑一声说:“那位金兄曾说:‘狗熊野猪,八达四兽’,他将你们比作野兽,还是看得起你们了。依我看来,哼哼,只怕连禽兽也不如。” 孙成豪又怕又气,脸色更加青了,手按剑柄,这把剑却始终没拔出来。 便在此时,东首传来马蹄声响,两骑马快奔而至,来到草棚前,前面一人勒住了马。众人回头看去,有的人“咦”的一声,叫了出来。前面马上坐的是个身材肥矮的驼子,正是外号“神峰骏驼”的西门光正。后面一匹马上所乘的却是龚乐媛。 金泽丰一见到龚乐媛,胸口一热,心中大喜,却见龚乐媛双手反缚背后,坐骑的缰绳也牵在西门光正手中,显是为他擒住了,忍不住便要发作,转念又想:“她丈夫便在这里,何必要我外人强行出头?倘若她丈夫不理,那时再设法相救不迟。” 熊熙淳见到西门光正到来,当真如同天上掉下无数宝贝来一般,喜悦不胜,寻思:“害死我爸爸妈妈的,也有这驼子在内,不料阴差阳错,今日他竟会自己送上来,真叫作老天爷有眼。” 西门光正却不识得熊熙淳。那日在双峰城若干惠家中,二人虽曾相见,但熊熙淳扮作了驼子,脸上帖满了膏药,与此刻这样一个玉树临风般的美少年浑不相同,后来虽知他是假装驼子,却也没见过他真面目。西门光正转头向龚乐媛说:“难得有许多朋友在此,咱们走吧。”他见到八达和兰陵两派人众,心下颇为忌惮,料想有人会出手相救龚乐媛,不如及早远离的为是。他一声吆喝,纵马便行。 早一日龚乐媛受伤独行,想回总统山爸妈身畔,但行不多时,便遇上了西门光正。西门光正心眼儿极窄,那日与龚政伟较量内功不胜,后来熊恒贵夫妇又让他救了去,不免引为奇耻大辱,后来听得熊恒贵的儿子熊熙淳投入东华门下,又娶龚政伟之女为妻,料想这部《社会剑谱》自然也带入了东华门下,更加气恼万分。五常派开宗立派,他也得到了消息,只是五常联盟中人素来瞧他不起,白登也没给他请柬。他心中气不过,伏在总统山左近,只待五常派门人下山,若是成群结队,有长辈同行,他便不露面,只要有人落了单,他便要暗中料理几个,以泄心中之愤。但见群豪纷纷下山,都是数十人、数百人同行,欲待下手,不得其便,好容易见到龚乐媛单骑奔来,当即上前截住。 龚乐媛武功本就不及西门光正,加之身上受伤,西门光正又忽施偷袭,占了先机,终于遭他所擒。西门光正听她口出恫吓之言,说是龚政伟的女儿,更加心花怒放,当下想定主意,要将她藏在一个隐秘之所,再要龚政伟用《社会剑谱》来换人。一路上纵马急行,不料却撞见了八达、兰陵两派人众。 龚乐媛心想:“此刻若叫他将我带走了,哪里还有人来救我?”顾不得肩头伤势,斜身从马背上摔落。西门光正喝问:“怎么啦?”跃下马来,俯身往龚乐媛背上抓去。 金泽丰心想熊熙淳决不能眼睁睁地瞧着妻子为人所辱,定会出手相救,哪知熊熙淳全不理会,从左手衣袖中取出一柄泥金柄折扇,轻轻挥动,一个翡翠扇坠不住晃动。其时三月天时,北方冰雪初销,又怎用得着扇子?他这么装模作样,显然只不过故示闲暇。 西门光正抓着龚乐媛背心,说道:“小心摔着了。”手臂一举,将她放上马鞍,自己跃上马背,又欲纵马而行。 熊熙淳说:“西门驼子,这里有人说,你的武功甚为稀松平常,你以为如何?” 西门光正一怔,见熊熙淳独坐一桌,既不似八达派的,也不似是兰陵派的,一时摸不清他来路,便问:“你是谁?”熊熙淳微笑说:“你问我干什么?说你武功稀松平常的,又不是我。”西门光正问:“是谁说的?”熊熙淳啪的一声,扇子合了拢来,向晋培安一指说:“便是这位八达派的晋掌门。他最近看到了一路精妙剑术,乃天下剑法之最,好像叫社会剑法。” 西门光正一听到“社会剑法”四字,精神登时大振,斜眼向晋培安瞧去,只见他手中捏着茶杯,呆呆出神,对熊熙淳的话似乎听而不闻,便说:“晋掌门,恭喜你见到了社会剑法,这可不假吧?” 晋培安说:“不假!在下确是从头至尾、一招一式都见到了。” 西门光正又惊又喜,从马背上跃下,坐到晋培安桌畔,说道:“听说这剑谱给东华派的龚政伟得了去,你又怎么见到了?”晋培安说:“我没见到剑谱,只见到有人使这路剑法。”西门光正说:“哦,原来如此。社会剑法有真有假,潮州众邦物流集团的后人,就学得了一套他妈的社会剑法,使出来可叫人笑掉了牙齿。你所见到的,想必是真的了?”晋培安说:“我也不知是真是假,使这路剑法之人,便是潮州众邦物流集团的后人。”西门光正哈哈大笑说:“枉为你是一派宗主,连剑法的真假也分不出。众邦物流集团的那个熊恒贵,不就是死在你手下的吗?”晋培安说:“社会剑法的真假,我确然分不出。你西门大侠见识高明,定然分得出了。” 西门光正素知这矮子武功见识,乃武林中第一流人物,忽然说这等话,定是别有深意,他嘿嘿嘿地干笑数声,环顾四周,见每个人都在瞧着他,神色甚为古怪,倒似自己说错了极要紧的话一般,便说:“倘若给我见到,好歹总分辨得出。” 晋培安说:“西门大侠要看,那也不难。眼前便有人会使这路剑法。”西门光正心中一凛,眼光又向众人一扫,见熊熙淳神情最满不在乎,问道:“是这青年会使吗?”晋培安说:“佩服,佩服!西门大侠果然眼光高明,一眼便瞧了出来。” 西门光正上上下下地打量熊熙淳,见他服饰华丽,便如是个家财豪富的公子哥儿,心想:“晋矮子这么说,定有阴谋诡计要对付我。对方人多,好汉不吃眼前亏,不用跟他们纠缠,及早动身的为是,只要龚政伟的女儿在我手中,不怕他不拿剑谱来赎。”当即打个哈哈说:“晋矮子,多日不见,你还是这么爱开玩笑。驼子今日有事,恕不奉陪了。社会剑法也好,资本剑法也好,驼子从来就没放在心上,再见了。”这句话一说完,身子弹起,已落上马背,身法敏捷之极。 便在这时,众人只觉眼前一花,似乎见到熊熙淳跃了出去,拦在西门光正的马前,但随即又见他折扇轻摇,坐在板桌之旁,却似从未离座。众人正诧异间,西门光正一声吆喝,催马便行。但金泽丰、夜清秋、晋培安这等高手,却清清楚楚见到熊熙淳曾伸手向西门光正的坐骑点了两下,定是做了手脚。 果然那马奔出几步,蓦地一头撞在草棚柱上。这一撞力道极大,半边草棚登时塌下。晋培安一跃而起,纵出棚外。金泽丰与熊熙淳等人头上都落满了麦杆茅草。丁妙玲伸手为金泽丰拨开头上柴草。熊熙淳却毫不理会,目不转睛地瞪视着西门光正。 西门光正微一迟疑,纵下马背,放开了缰绳。那马冲出几步,又一头撞在一株大树上,一声长嘶,倒在地下,头上满是鲜血。这马的行动如此怪异,显是双眼盲了,自是熊熙淳适才以快速无伦的手法刺瞎了马眼。 熊熙淳用折扇慢慢拨开自己左肩上的茅草说:“盲人骑瞎马,可危险得紧呐!” 西门光正哈哈一笑说:“小子嚣张狂妄,果然有两下子。晋矮子说你会使社会剑法,不妨便使给老爷瞧瞧。” 熊熙淳说:“不错,我确是要使给你看。你为了想看我家的社会剑法,害死了我爸爸妈妈,罪恶之深,与晋培安也不相上下。”西门光正大吃一惊,没想到眼前这公子哥儿便是熊恒贵的儿子,暗自盘算:“他胆敢如此向我挑战,当然是有恃无恐。他五常联盟已联成一派,这些兰陵派的尼姑自然都是他帮手了。”心念一动,回手便向龚乐媛抓去,心想:“敌众我寡,这小妞儿原来是他老婆,挟制了她,这小子还不服服贴贴吗?” 突然背后风声微动,一剑劈到。西门光正斜身闪开,却见这一剑竟是龚乐媛所劈。原来夜清秋已割断了缚在她手上的绳索,解开了她身上被封穴道,再将一柄长剑递在她手中。龚乐媛挥剑将西门光正逼开,只觉伤口剧痛,穴道给封了这么久,四肢酸麻,心下虽怒,却也不再追击。 熊熙淳冷笑说:“枉为你也是成名多年的武林人物,竟如此无耻。你若想活命,爬在地下向爷爷磕三个响头,叫三声‘爷爷’,我便让你多活一年。一年之后,再来找你如何?”西门光正仰天打个哈哈说:“你这小子,那日在湖南若干惠家中,扮成了驼子,向我磕头,大叫‘爷爷’,拼命要爷爷收你为徒。爷爷不肯,你才投入了龚老儿的门下,骗到了个老婆,是不是呢?” 熊熙淳不答,目光中满是怒火,脸上却又大有兴奋之色,折扇一拢,交于左手,右手撩起袍角,跨出草棚,直向西门光正走去。熏风过处,人人闻到一阵香气。 忽听得啊啊两声响,八达派中孙成豪、吉成大脸色大变,胸口鲜血狂涌,倒了下去。旁人都不禁惊叫出声,明明眼见他要出手对付西门光正,不知如何,竟会拔剑刺死了孙吉二人。他拔剑杀人之后,立即还剑入鞘,除了金泽丰等几个高手之外,但觉寒光一闪,都没瞧清楚他如何拔剑,更不用说见他如何挥剑杀人了。 金泽丰心头闪过一个念头:“我初遇万家欢的快刀之时,也难以抵挡,待得学了特色剑法,他的快刀在我眼中便已殊不足道。然而熊熙淳这快剑,万家欢只消遇上了,只怕挡不了三剑。我呢?我能挡得了几剑?”霎时之间,手掌中全是汗水。 西门光正在腰间一掏,抽出一柄剑。他这把剑的模样可奇特得紧,弯成弧形,人驼剑亦驼,乃是一柄驼剑。熊熙淳微微冷笑,一步步向他走去。突然间西门光正大吼一声,有如狼嗥,身子扑前,驼剑划了个弧形,向熊熙淳胁下勾到。熊熙淳长剑出鞘,反刺他前胸。这一剑后发先至,既狠且准,西门光正又一声大吼,身子弹了出去,只见他胸前棉袄破了一条大缝,露出胸膛上的一丛黑毛。熊熙淳这一剑只须再递前两寸,西门光正便是破胸开膛之祸。众人“哦”的一声,无不骇然。 西门光正这一招死里逃生,可是这人凶悍之极,竟无丝毫畏惧之意,吼声连连,连人带剑地向熊熙淳扑去。 熊熙淳连刺两剑,当当两声,都给驼剑挡开。熊熙淳一声冷笑,出招越来越快。西门光正蹿高伏低,一柄驼剑使得便如是一个剑光组成的钢罩,将身子罩在其内。熊熙淳长剑刺入,和他驼剑相触,手臂便一阵酸麻,显然对方内力比自己强得太多,稍有不慎,长剑还会给他震飞。这么一来,出招时便不敢托大,看准了他空隙再以快剑进袭。西门光正只管自行使剑,一柄驼剑运转得风雨不透,竟不露丝毫空隙。熊熙淳剑法虽高,一时却也奈何他不得。但如此打法,熊熙淳毕竟是立于不败之地,纵然无法伤得对方,西门光正可并无还手的余地。各高手都看了出来,只须西门光正一加还击,剑网便会露出空隙,熊熙淳快剑一击,他绝无抵挡之能。这般运剑如飞,最耗内力,每一招都须出尽全力,方能使后一招与前一招如水流不断,前力与后力相续。可是不论内力如何深厚,终不能永耗不竭。 在那驼剑所交织的剑网之中,西门光正吼声不绝,忽高忽低,吼声和剑招相互配合,神威凛凛。熊熙淳几次想要破网直入,总是给驼剑挡了出来。 晋培安观看良久,忽见剑网的圈子缩小了半尺,显然西门光正的内力渐有不继。他一声清啸,提剑而上,刷刷刷急攻三剑,尽是指向熊熙淳背心要害。熊熙淳回剑挡架。西门光正驼剑挥出,疾削熊熙淳下盘。晋培安与西门光正两个成名前辈,合力夹击一个少年,按理说实在大失面子。但兰陵派众人一路看到熊熙淳戕杀八达弟子,下手狠辣,绝不容情,晋培安非他敌手,这时眼见二大高手合力夹攻,均不以为奇,反觉理所固然。木余二人若不联手,如何抵挡得了熊熙淳势若闪电的快剑? 既得晋培安联手,西门光正剑招便变,有攻有守。三人堪堪又拆了二十余招,熊熙淳左手一圈,倒转扇柄,蓦地刺出,扇子柄上突出一枝寸半长的尖针,刺在西门光正右腿“环跳穴”上。西门光正一惊,驼剑急掠,只觉左腿穴道上也是一麻。他不敢再动,狂舞驼剑护身,双腿渐渐无力,不由自主地跪下来。 熊熙淳哈哈大笑,叫道:“你这时候跪下磕头,未免迟了!”说话之时,向晋培安急攻三招。 西门光正双腿跪地,手中驼剑丝毫不缓,急砍急刺。他知已然输定,每一招都是与敌人同归于尽的拼命打法。初战时他只守不攻,此刻却豁出了性命,变成只攻不守。 晋培安也知时不我与,若不在数招之内胜得对手,西门光正一倒,自己孤掌难鸣,一柄剑使得有如狂风骤雨一般。突然间只听得熊熙淳一声长笑,他双眼一黑,再也瞧不见什么了,跟着双肩一凉,两条手臂离身飞出。 只听得熊熙淳狂笑叫道:“我不来杀你!让你既无手臂,又没眼睛,一个人独闯江湖。你的弟子、家人,我却要杀得一个不留,叫你在这世上只有仇家,并无亲人。”晋培安只觉断臂处剧痛难当,心中却甚明白:“他如此处置我,可比一剑杀了我残忍万倍。我这等活在世上,便是一个丝毫不会武功之人,也可任意凌辱折磨我。”他辨明声音,举头向熊熙淳怀中撞去。 熊熙淳纵声大笑,侧身退开。他大仇得报,狂喜之余,未免不够谨慎,两步退到了西门光正身边。西门光正驼剑狂挥而来,熊熙淳竖剑挡开,突然间双腿一紧,已给西门光正牢牢抱住。 熊熙淳吃了一惊,见四下里数十名八达弟子扑上来,双腿力挣,却挣不脱西门光正手臂犹似铁圈般的紧箍,当即挺剑向他背上驼峰直刺下去。啵的一声响,驼峰中一股黑水激射而出,腥臭难当。 这一下变生不测,熊熙淳双足急登,欲待跃开闪避,却忘了双腿已为西门光正抱住,登时满脸都让臭水喷中,剧痛入心,纵声大叫。原来西门光正驼背之中,暗藏毒水皮囊,这些臭水竟是剧毒之物。熊熙淳左手挡住了脸,闭着双眼,挥剑在西门光正身上乱刺乱斩。 这几剑出手快极,西门光正绝无闪避余裕,只牢牢抱住熊熙淳的双腿。便在这时,晋培安凭着二人叫喊之声,辨别方位,扑了上来,张嘴便咬,一口咬住熊熙淳右颊,再也不放。三人缠成一团,都已神智迷糊。八达弟子提剑纷向熊熙淳身上斩去。 金泽丰在车中看得分明,初时大为惊骇,待见熊熙淳受缠,八达群弟子提剑上前,急叫:“清秋,清秋,你快救他!”夜清秋纵身上前,短剑出手,当当当响声不绝,将八达群弟子挡在数步之外。 西门光正狂吼之声渐歇,熊熙淳兀自一剑一剑地往他背上插落。晋培安全身是血,始终牢牢咬住了熊熙淳的面颊。过了好一会儿,熊熙淳左手使力推出,将晋培安推得飞了出去,他同时长声惨呼,但见他右颊上血淋淋的,竟给晋培安硬生生地咬下一块肉来。西门光正早已气绝,却仍紧紧抱住熊熙淳的双腿。熊熙淳左手摸准了他手臂的所在,提剑一划,割断了他两条手臂,这才得脱纠缠。夜清秋见到他神色可怖,不由自主地倒退了几步。 八达弟子纷纷拥到师父身旁施救,也不再来理会熊熙淳这强仇大敌了。 忽听得八达群弟子哭叫:“师父,师父!”“师父死了,师父死了!”众人抬了晋培安的尸身,远远逃开,唯恐熊熙淳再来追杀。熊熙淳哈哈大笑,连叫:“我报了仇啦,我报了仇啦!” 兰陵派众弟子见到这惊心动魄的变故,无不骇然失色。 龚乐媛慢慢走到熊熙淳身畔,说道:“小熊,恭喜你报了大仇。”熊熙淳仍狂笑不已,大叫:“我报了仇啦,我报了仇啦!”龚乐媛见他双目紧闭,说道:“你眼睛怎样了?那些毒水得洗一洗。”熊熙淳一呆,身子一晃,险些摔倒。龚乐媛伸手托在他腋下,扶着他一步一拐地走入草棚,端了一盘清水,从他头上淋下去。熊熙淳纵声大叫,声音惨厉,显然痛楚难当。 站在远处的八达弟子都吓了一跳,又逃出了几步。 金泽丰说:“学妹,你拿些伤药去,给熊师弟敷上。扶他到我们的车中休息。”龚乐媛说:“多……多谢。”熊熙淳大声说:“不要!要他卖什么好!姓熊的是死是活,跟他有甚相干?”金泽丰一怔,心想:“我几时得罪你了?为什么你这么恨我?”龚乐媛柔声说:“兰陵派的治伤灵药,天下有名,难得……”熊熙淳怒问:“难得什么?”龚乐媛叹了口气,又将一盆清水轻轻从他头顶淋下。这一次熊熙淳却只哼了一声,咬紧牙关,没再呼叫,说道:“他对你这般关心,你又一直说他好,为什么不跟了他去?你还理我干嘛?” 兰陵群弟子听了他这句话,尽皆相顾失色。妙瑜大声说:“你……你……竟敢说这等不要脸的话?”妙珂忙拉了拉她袖子,劝说:“师姐,他伤得这么样子,心情不好,何必跟他一般见识?”妙瑜怒道:“呸!我就是气不过……” 这时龚乐媛拿了一块手帕,正在轻按熊熙淳面颊上的伤口。熊熙淳突然右手用力一推。龚乐媛全没防备,立时摔了出去,砰的一声,撞在草棚外的一堵土墙上。 金泽丰大怒,喝道:“你……”但随即想起,他二人乃是夫妻,夫妻间口角争执,甚至打架,旁人也不便干预,何况听熊熙淳的言语,显是对自己颇有疑忌,话中大含醋意,自己一直苦恋乐媛学妹,熊熙淳当然知道,他重伤之际,自己更不能介入其间,当即强行忍住,但已气得全身发抖。 熊熙淳冷笑说:“我说话不要脸?到底是谁不要脸了?”手指草棚之外说:“这姓晋的矮子、姓西门的驼子,他们想得我熊家的社会剑法,便出手硬夺,害死我爸妈,虽然凶狠毒辣,也不失为江湖上恶汉光明磊落的行径,哪像……”回身指向龚乐媛,继续说:“哪像你的父亲伪君子龚政伟,却以卑鄙奸猾的手段,来谋取我家剑谱。” 龚乐媛正扶着土墙,慢慢站起,听他这么说,身子一颤,复又坐倒,颤声问:“哪……哪有此事?” 熊熙淳冷笑说:“无耻贱人!你父女俩串谋好了,引我上钩。东华派掌门的小姐,下嫁我这穷途末路、无家可归的小子,那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我熊家的《社会剑谱》。剑谱既已骗到了手,还要我姓熊的干什么?” 龚乐媛“啊”的一声,哭了出来,说道:“你……冤枉好人,我若有此意,叫我……叫我天诛地灭。” 熊熙淳说:“你们暗中设下奸计,我初时蒙在鼓里,毫不明白。此刻我双眼盲了,反而更加看得清清楚楚。你父女俩若非有此存心,为什么……为什么……” 龚乐媛慢慢走到他身畔说:“你别胡思乱想,我对你的心,跟从前没半点分别。”熊熙淳哼了一声。龚乐媛说:“咱们回玉皇顶好好养伤。你眼睛好得了也罢,好不了也罢。我龚乐媛如有三心两意,叫我……叫我死得比这晋培安还惨。”熊熙淳冷笑说:“也不知你心中又在打什么鬼主意,来对我这等花言巧语。” 龚乐媛不再理他,对夜清秋说:“姐姐,我想跟你借一辆车。”夜清秋说:“自然可以。请两位兰陵派的师姐送你们一程,好不好?”龚乐媛不住呜咽说:“不……不用了,多……多谢。”夜清秋调一辆车来交在她手里。 龚乐媛扶着熊熙淳的手臂说:“上车吧!”熊熙淳显是极不愿意,但双目不能见物,实是寸步难行,迟疑了一会儿,终于跃入车中。龚乐媛咬牙上了司机的座位,向夜清秋点了点头示谢,驾车向西北行去,向金泽丰却始终一眼不瞧。 金泽丰目送车子越走越远,心中一酸,眼泪便欲夺眶而出,心想:“熊师弟双目已盲,乐媛学妹又受了伤。他二人无依无靠,漫漫长路,如何是好?倘若八达弟子追去寻仇,怎么抵敌?”眼见八达群弟子裹了晋培安的尸身,放上马背,向西南方行去,虽和熊熙淳、龚乐媛所行方向相反,焉知他们行得十数里后,不会折而向北?又向熊熙淳夫妇赶去?再琢磨熊熙淳和龚乐媛二人适才那一番话,只觉中间实藏着无数隐情,夫妻间的恩怨爱憎,虽非外人所得与闻,但二人婚后定非和谐,当可断言;想到乐媛学妹青春年少,父母爱如掌珠,同门师兄弟对她无不敬重爱护,却受熊熙淳这等折辱,不自禁地流下泪来。 当日众人只行出十余里,便在一所破祠堂中歇宿。金泽丰睡到半夜,好几次均为噩梦所缠,昏昏沉沉中忽听得一缕微声钻入耳中,有人在叫:“丰哥,丰哥!”金泽丰嗯了一声,醒了过来,只听得夜清秋的声音说:“你到外面来,我有话说。” 金泽丰忙即坐起,走到祠堂外,只见夜清秋坐在石级上,双手支颐,望着白云中半现的明月。金泽丰走到她身边,和她并肩而坐。夜深人静,四下里半点声息也无。 过了好一会儿,夜清秋问:“你在挂念学妹?”金泽丰说:“是。许多情由,令人好生难以明白。”夜清秋问:“你担心她受丈夫欺侮?”金泽丰叹了口气说:“他夫妻俩的事,旁人又怎管得了?”夜清秋问:“你怕八达弟子赶去向他们生事?”金泽丰说:“八达弟子痛于师仇,又见到他夫妻已然受伤,赶去意图加害,也是情理之常。”夜清秋问:“你怎不设法前去相救?”金泽丰又叹了口气说:“听熊师弟的语气,对我颇有疑忌之心。我虽好意援手,只怕更伤了他夫妻间的和气。” 夜清秋说:“这是其一。你心中另有顾虑,生怕令我不快,是不是?”金泽丰点了点头,伸出手去握住她左手,只觉她手掌甚凉,柔声说:“清秋,在这世上,我只有你一人,倘若你我之间也生了什么嫌隙,做人还有什么意味?” 夜清秋缓缓将头倚过去,靠在他肩上说:“你心中既这样想,你我之间又怎会生什么嫌隙?事不宜迟,咱们就追赶前去,别要为了避什么嫌疑,致贻终生之恨。” 金泽丰矍然而惊:“致贻终身之恨,致贻终生之恨!”似乎眼见数十名八达弟子正围在熊熙淳、龚乐媛所乘车子之旁,数十柄长剑正在向车中乱刺狠戳,不由得身子一颤。 夜清秋说:“我去叫醒妙瑜、妙珂两位姐姐,你吩咐她们自行先回玉璧峰,咱们暗中护送你学妹一程,再回流云庵去。” 妙瑜与妙珂见金泽丰伤势未愈,颇不放心,然见他心志已决,急于救人,也不便多劝,只得奉上一大包伤药,送着他二人上车驰去。 当金泽丰向妙瑜、妙珂吩咐之时,夜清秋站在一旁,转过了头,不敢向妙瑜、妙珂瞧上一眼,心想自己和金泽丰孤男寡女,同车夜行,只怕为她二人所笑,直到行出数里,这才吁了口气,颊上红潮渐退。 她辨明了道路,向西北而行,此去玉皇顶,只一条国道,料想不会岔失。他们脚程甚快,静夜之中,只听得车声辚辚,更无别般声息。 金泽丰心下好生感激,寻思:“她为了我,什么都肯做。她明知我牵记学妹,便和我同去保护。这等红颜知己,金泽丰不知是前生几世修来?” 夜清秋驾着车,疾行数里,又缓了下来说:“咱们暗中保护你学妹和师弟。他们倘若遇上危难,咱们被迫出手,最好不让他们知道。我看咱们还是易容改装的为是。”金泽丰说:“正是。你还是扮成那大胡子吧!”夜清秋摇摇头说:“不行了。在封禅台侧我现身扶你,你学妹已瞧在眼里了。”金泽丰问:“那改成什么才好?” 夜清秋指着前面一间农舍说:“我去偷几件衣服来,咱二人扮成一……一……两个乡下兄妹吧。”她本想说“一对”,话到口边,觉得不对,立即改为“两个”。金泽丰自己听了出来,知她最会害羞,不敢随便出言说笑,只微微一笑。夜清秋正好转过头来,见到他的笑容,脸上一红问:“有什么好笑?”金泽丰微笑说:“没什么?我是在想,倘若这家乡下人没年轻女子,只是一位老太婆,一个小孩儿,那我又得叫你姥姥了。” 夜清秋噗哧一笑,记起当日和金泽丰初识,他一直叫自己姥姥,心中感到无限温馨,跃下骡车,向那农舍奔去。 金泽丰见她轻轻跃入墙中,跟着有犬吠之声,但只叫得一声,便没了声息,想是给夜清秋一脚踢晕了。过了好一会,见她捧着一包衣物奔了出来,回到车旁,脸上似笑非笑,神气甚为古怪,突然将衣物往车中一抛,伏在车辕上嗤嗤而笑。 金泽丰提起几件衣服,月光下看得分明,竟然便是老农夫和老农妇的衣服,尤其那件农妇的衫子十分宽大,镶着白底青花的花边,式样古老,并非年轻农家姑娘或媳妇的衣衫。这些衣物中还有男人的帽子,女装的包头,又有一根旱烟筒。 夜清秋笑着说:“你是金半仙,猜到这乡下人家有个姥姥,只可惜没孩儿……”说到这里,便红着脸住了口。金泽丰微笑说:“原来他们是兄妹二人,这两兄妹当真要好,一个不娶,一个不嫁,活到七八十岁,还是住在一起。”夜清秋笑着啐了一口说:“你明知不是的。”金泽丰说:“不是兄妹么?那可奇了。” 夜清秋忍不住好笑,当下在车后,将老农妇的衫裙罩在衣衫之上,又将包头包在自己头顶,双手在道旁抓些泥尘,抹在自己脸上,这才帮着金泽丰换上老农的衣衫。金泽丰和她脸颊相距不过数寸,但觉她吹气如兰,不由得心中一荡,便想伸手搂住她亲上一亲,只是想到她为人端严,半点亵渎不得,要是冒犯了她,惹她生气,有何后果可难以料想,当即收摄心神,一动也不敢动。 他眼神突然显得轻狂异样、随又庄重克制之态,夜清秋都瞧得分明,微笑说:“乖孙子,姥姥这才疼你。”伸出手掌,将满掌泥尘往他脸上抹去。金泽丰闭住眼,只感她掌心温软柔滑,在自己脸上轻轻地抹来抹去,说不出的舒服,只盼她永远地这么抚摸不休。过了一会儿,夜清秋说:“好啦,黑夜之中,你学妹一定认不出,只小心别开口。”金泽丰说:“我头颈中也得抹些尘土才是。” 夜清秋笑问:“谁瞧你头颈了?”随即会意,金泽丰是要自己伸手去抚摸他头颈,弯起中指,在他额头轻轻打个爆栗,回身坐在司机位上,驾车便行,突然间忍不住好笑,越笑越大声,竟弯住了腰,难以坐直。 金泽丰微笑问:“你在那乡下人家见到了什么?” 夜清秋笑着说:“还不是见到了好笑的事。那老公公和老婆婆是……是夫妻两个……”金泽丰笑着说:“原来不是兄妹,是夫妻两个。”夜清秋说:“你再跟我胡闹,不说了。”金泽丰说:“好,他们不是夫妻,是兄妹。” 夜清秋说:“你别打岔,成不成?我跳进墙去,一只狗叫了起来,我便将狗子拍晕了。哪知这么一叫,便将那老公公和老婆婆吵醒了。老婆婆说:‘阿毛爸,别是黄鼠狼来偷鸡。’老公公说:‘老黑又不叫了,不会有黄鼠狼的。’老婆婆忽然笑了起来说:‘只怕那黄鼠狼学你从前的死样,半夜三更摸到我家里来时,总是带一块牛肉、羊肉来喂狗。’” 金泽丰微笑说:“这老婆婆真坏,她绕着弯儿骂你是黄鼠狼。”他知清秋最为腼腆,她说到那老农夫妇当年的私情,自己只有假装全然不懂,她或许还会说下去,否则自己言语中只须带上一点儿情意,她立时便住口了。 夜清秋笑着说:“那老婆婆是在说他们没成亲时的事……”说到这里,挺腰一提缰绳,骡子又快跑起来。金泽丰说:“没成亲时怎样啦?他们一定规矩得很,半夜三更就是一起坐在一辆车上,也一定不敢抱一抱,亲一亲。”夜清秋呸了一声,不再说了。金泽丰说:“好妹妹,亲妹妹,他们说些什么,你说给我听。”夜清秋微笑不答。 黑夜之中,但听得车辕声音清脆悦耳。金泽丰向外望去,月色如水,泻在一条既宽且直的国道上,轻烟薄雾,笼罩在道旁树梢,车子缓缓驶入雾中,远处景物便看不分明,夜清秋的身影也裹在一层薄雾之中。其时正当入春,野花香气忽浓忽淡,微风拂面,说不出的欢畅。金泽丰久未饮酒,此刻情怀,却正如微醺薄醉一般。 夜清秋脸上一直带着微笑,她在回想那对老农夫妇的谈话: 老公公说:“那一晚屋里半两肉也没有,只好到隔壁人家偷一只鸡杀了,拿到你家来喂你的狗。那只狗叫什么名字啊?”老婆婆说:“叫大花。”老公公说:“对啦,叫大花。它吃了半只鸡,乖乖的一声不出,你爸爸妈妈什么也不知道。咱们的阿毛,就是这一晚有了的。”老婆婆说:“你就只管自己,也不理人家死活。后来我肚子大了,爸爸把我打得死去活来。”老公公说:“幸亏你肚子大了,否则的话,你爸怎肯把你嫁给我这穷小子?那时候啊,我巴不得你肚子快大!”老婆婆忽然发怒,骂道:“你这死鬼,原来你是故意的,你一直瞒着我,我……我决不能饶你。”老公公说:“别吵,别吵!阿毛也生了孩子啦,你还吵什么?” 当下夜清秋生怕金泽丰记挂,不敢多听,偷了衣服物品便走,在桌上放了一枚金元宝。她轻手轻脚,这一对老夫妇一来年老迟钝,二来说得兴起,竟浑不知觉。 夜清秋想着他二人的话,突然间面红过耳,幸好是在黑夜之中,否则叫金泽丰见到自己脸色,那真不用做人了。 她陷入沉思,车子行得渐渐慢了,行了一程,转了个弯,来到一座大湖之衅。湖旁都是垂柳,圆圆的月影倒映湖中,湖面水波微动,银光闪闪。 夜清秋轻声问:“丰哥,你睡着了吗?”金泽丰说:“我睡着了,我正在做梦。”夜清秋问:“你在做什么梦?”金泽丰说:“我梦见带了一大块牛肉,摸到云天之巅,去喂你家的狗。”夜清秋笑着说:“你为人不正经,做的梦也不正经。” 两人并肩坐在车中,望着湖水。金泽丰伸过右手,按在夜清秋左手的手背上。夜清秋的手微微一颤,却不缩回。金泽丰心想:“若得永远如此,不再见到武林中的腥风血雨,便是叫我做神仙,也没这般快活。” 夜清秋问:“你在想什么?”金泽丰将适才心中所想说了出来。夜清秋反转左手,握住了他右手说:“丰哥,我真快活。”金泽丰说:“我也一样。”夜清秋说:“你率领群豪攻打少林寺,我虽感激,可也没此刻欢喜。倘若我是你的好朋友,陷身少林寺中,你为了江湖上的义气,也会奋不顾身前来救我。可是这时候你只想到我,没想到你学妹……” 她提到“你学妹”三字,金泽丰全身一震,脱口而出:“啊哟,咱们快些赶去!” 夜清秋轻轻说:“直到此刻我才相信,在你心中,你终于是念着我多些,念着你学妹少些。”车子从湖畔回上了大路,快跑起来。 这一口气直赶出了二十余里,转了两个弯,前面一望平阳,国道旁都种满了高粱,溶溶月色之下,便似是一块极大极大的绿绸,平铺于大地。极目远眺,忽见国道彼端有一辆车似乎停着不动。金泽丰说:“这辆车,好像就是熊师弟他们的。”夜清秋说:“咱们慢慢上去瞧瞧。”她令车声不响,以免熊熙淳察觉。 行了一会儿,才发觉前车其实也在行进,只行得慢极,又见车旁有一人步行,竟是熊熙淳,驾车之人看背影便是龚乐媛。 金泽丰好生诧异,低声问:“那是干什么?”夜清秋说:“你在这里等着,我过去瞧瞧。”若是驾车上前,立时便给对方发觉,须得施展轻功,暗中偷窥。金泽丰很想同去,但伤处未愈,轻功提不起来,只得点头说:“好!” 夜清秋轻跃下车,钻入了高梁丛中。高粱生得极密,一入其中,便在白天也看不到人影,只是其时高粱杆子尚矮,叶子也未茂密,不免露头于外。她弯腰而行,辨明蹄声的所在,赶上前去,在高粱丛中与龚乐媛的车并肩而行。 只听得熊熙淳说:“我的剑谱早已尽数交给你爸爸了,自己没私自留下一招半式,你又何必苦苦跟着我?”龚乐媛说:“你老是疑心我爸爸图谋你的剑谱,当真好没来由。你凭良心想,你初入东华门下,那时又没什么剑谱,可是我早就跟你……跟你很好了,难道也别有居心吗?”熊熙淳说:“我熊家的社会剑法天下知名,晋培安、西门光正他们在我爸爸身上搜查不得,便来找我。我怎知你不是受了爸爸妈妈的嘱咐,故意来向我卖好?”龚乐媛呜咽说:“你真要这么想,我又有什么法子?” 熊熙淳气忿忿说:“难道是我错怪了你?这《社会剑谱》,你爸爸不是终于从我手中得去了吗?谁都知道,要得《社会剑谱》,总须向我这姓熊的傻小子身上打主意。晋培安、西门光正,哼哼,龚政伟,有什么分别了?只不过龚政伟成则为王,晋培安、西门光正败则为寇而已。” 龚乐媛怒道:“你如此损我爸爸,当我是什么人了?若不是……若不是……哼哼……” 熊熙淳站定了脚步,大声说:“你要怎样?若不是我瞎了眼,受了伤,你便要杀我,是不是?我一双眼睛,又不是今天才瞎的。”龚乐媛说:“原来你当初识得我,跟我要好,就是瞎了眼睛。”说着停了下来。 熊熙淳说:“正是!我怎知你如此深谋远虑,为了一部《社会剑谱》,竟会到潮州来开小酒店?八达派那姓晋的小子欺侮你,其实你武功比他高得多,可是你假装不会,引得我出手。哼,熊熙淳,你这早瞎了眼睛的浑小子,凭这一手三脚猫的功夫,居然胆敢行侠仗义,打抱不平?你是爸妈的心肝肉儿,他们若不是有重大图谋,怎肯让你到外边抛头露面、干这当垆卖酒的低三下四勾当?” 龚乐媛说:“爸爸本是派二师兄去潮州的。是我想下山来玩儿,定要跟着二师兄去。” 熊熙淳说:“你爸爸管治门人弟子如此严厉,倘若他认为不妥,便任你跪着哀求三日三夜,也决不会准许。只因他信不过二师兄,这才派你在旁监视。” 龚乐媛默然,似乎觉得熊熙淳的猜测也非全然没道理,隔了一会儿说:“你信也好,不信也好,总之我到潮州之前,从未听见过“社会剑谱”四字。爸爸只说,大师兄打了八达弟子,双方生了嫌隙,现下八达派人众大举东行,只怕于我派不利,因此派二师兄和我去暗中查察。” 熊熙淳叹了口气,似乎心肠软了下来,说道:“好吧,我便再信你一次。可是我已变成这样子,你跟着我又有什么意思?你我仅有夫妻之名,并无夫妻之实。你还是处女之身,这就回头……回头到金泽丰那里去吧!” 夜清秋一听到“你我仅有夫妻之名,并无夫妻之实,你还是处女之身”这句话,不由得吃了一惊,心想:“那是什么缘故?”随即羞得满面通红,连脖子中也热了,心想:“女孩儿家去偷听人家夫妻的私话,已大大不该,却又去想那是什么缘故,真是……真是……”转身便行,但只走得几步,好奇心大盛,再也按捺不住,当即停步,侧耳又听,但心下害怕,不敢回到先前站立处,和二人便相隔远了些,但二人的话声仍清晰入耳。 只听龚乐媛幽幽说:“我只和你成亲三日,便知你心中恨我极深,虽和我同房,却不肯和我同床。你既这般恨我,又何必……何必……娶我?”熊熙淳叹了口气说:“我没恨你。”龚乐媛说:“你不恨我?那为什么日间假情假意,对我亲热之极,一等晚上回到房中,连话也不跟我说一句?爸爸妈妈几次三番查问你待我怎样,我总是说你很好,很好,很好……哇……”说到这里,突然纵声大哭。 熊熙淳一跃上车,双手握住她肩膀,厉声说:“你说你爸妈几次三番地查问,要知道我待你怎样,此话当真?”龚乐媛呜咽说:“自然是真的,我骗你干嘛?”熊熙淳问:“明明我待你不好,从来没跟你同床。那你又为什么说很好?”龚乐媛哭泣说:“我既嫁了你,便是你熊家的人了。只盼你不久便回心转意。我对你一片真心,我……我怎可编排自己夫君的不是?” 熊熙淳半晌不语,只咬牙切齿,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说:“哼,我只道你爸爸顾念着你,对我还算手下留情,岂知全仗你从中遮掩。你若不是这么说,姓熊的早就死在玉皇顶了。” 龚乐媛抽抽噎噎说:“哪有此事?夫妻俩新婚,便有些小小不和,做岳父的岂能为此而将女婿杀了?” 夜清秋听到这里,慢慢向前走了几步。 熊熙淳恨恨说:“他要杀我,不是为我待你不好,而是为我学了社会剑法。” 龚乐媛说:“这件事我可真不明白了。你和爸爸这几日来所使的剑法古怪之极,但威力却又强大无比。爸爸打败白登,夺得五常派掌门,你杀了晋培安、西门光正,难道……难道这当真便是社会剑法吗?” 熊熙淳说:“正是!这便是我潮州熊家的社会剑法!当年我曾祖天杰公以这七十二路剑法威慑群邪,创下‘众邦物流集团’的基业,天下英雄,无不敬仰,便是由此。”他说到这件事时,声音也响了起来,语音中充满了得意之情。 龚乐媛说:“可是,你一直没跟我说已学会了这套剑法。”熊熙淳说:“我怎么敢说?金泽丰在潮州抢到了那件袈裟,毕竟还是拿不去,只不过录着剑谱的这件袈裟,却落入了你爸爸手中……”龚乐媛尖声叫道:“不,不会的!爸爸说,剑谱给大师兄拿了去,我曾求大师兄还给你,他说什么也不肯。”熊熙淳哼的一声冷笑。龚乐媛又说:“大师兄剑法厉害,连爸爸也敌他不过,难道他所使的不是社会剑法?不是从你家的《社会剑谱》学的?” 熊熙淳又一声冷笑说:“金泽丰虽然奸猾,但比起你爸爸来,可又差得远了。再说,他的剑法乱七八糟,怎能跟我家的社会剑法相比?在封禅台侧比武,他连你也比不过,在你剑底受了重伤,哼哼,又怎能跟我家的社会剑法相比?”龚乐媛低声说:“他是故意让我的。”熊熙淳冷笑说:“他对你的情义可深着呐!” 这句话夜清秋倘若早一日听见,虽早知金泽丰比剑时故意容让,仍会恼怒之极,可是今宵二人良夜同车,湖畔清谈,已然心意相照,她心中反而感到一阵甜意:“他从前确是对你很好,可是现下却待我更加好得多了。这可怪不得他,不是他对你变心,实在是你欺侮得他太也狠了。” 龚乐媛说:“原来大师兄所使的不是社会剑法,那为什么爸爸一直怪他偷了你家的《社会剑谱》?那日爸爸将他逐出东华门墙,宣布他罪名之时,那也是一条大罪。这么说来,我……我可错怪他了。”熊熙淳冷笑说:“有什么错怪?金泽丰又不是不想夺我的剑谱,实则他确已夺去了。只不过强盗遇着贼爷爷,他重伤之后,晕了过去,你爸爸从他身上搜了出来,趁机赖他偷了去,以便掩人耳目,这叫作贼喊捉贼……”龚乐媛怒道:“什么贼不贼的,说得这么难听!”熊熙淳说:“你爸爸做这种事,就不难听?他做得,我便说不得?” 龚乐媛叹了口气说:“那日在向阳巷中,这件袈裟是给西圣派的坏人夺了去。大师兄杀了这二人,将袈裟夺回,未必是想据为己有。大师兄气量大得很,从小就不贪图旁人的物事。爸爸说他取了你的剑谱,我一直有点怀疑,只是爸爸既这么说,又见大师兄剑法突然大进,连爸爸也及不上,这才不由得不信。” 夜清秋心想:“你能说这几句话,不枉了丰哥爱你一场。” 熊熙淳冷笑说:“他这么好,你为什么又不跟他去?”龚乐媛说:“平弟,你到此刻,还是不明白我的心。大师兄和我从小一块儿长大,在我心中,他便是我的亲哥哥一般。我对他敬重亲爱,只当他是兄长,从来没当他是情郎。自从你来到玉皇顶之后,我跟你说不出的投缘,只觉一刻不见,心中便抛不开,放不下,我对你的心意,永永远远也不会变。” 熊熙淳说:“你和你爸爸原有些不同,你……你更像你妈妈。”语气转为柔和,显然对龚乐媛的一片真情,心中也颇感动。 两人半晌不语,过了一会儿,龚乐媛说:“小熊,你对我爸爸成见很深,你们二人今后在一起也不易和好的了。我是嫁鸡……我……我总之是跟定了你。咱们还是远走高飞,找个隐僻的所在,快快活活地过日子。” 熊熙淳冷笑说:“你倒想得挺美。我这一杀晋培安、西门光正,已闹得天下皆知,你爸爸自然知道我已学了社会剑法,他又怎能容得我活在世上?” 龚乐媛叹气说:“你说我爸爸谋你的剑谱,事实俱在,我也不能为他辩白。但你口口声声说,为了你学过社会剑法,他定要杀你,天下焉有是理?《社会剑谱》本是你家之物,你学这剑法乃天经地义,理所当然。我爸爸就算再不通情理,也决不能为此杀你。” 熊熙淳说:“你这么说,只因为你既不明白你爸爸为人,也不明白这《社会剑谱》到底是什么东西。”龚乐媛说:“我虽对你死心塌地,可是对你的心,我实在也不明白。”熊熙淳说:“是了,你不明白!你当然不明白!你又何必要明白?”说到这里,语气又暴躁起来。 龚乐媛不敢再跟他多说,说道:“嗯,咱们走吧!”熊熙淳问:“上哪里去?”龚乐媛说:“你爱去哪里,我也去哪里。天涯海角,总是和你在一起。”熊熙淳说:“你这话当真?将来不论如何,可都不要后悔。”龚乐媛说:“我决心和你好,决意嫁你,早就打定了一辈子的主意,哪里还会后悔?你的眼睛受伤,又不是一定治不好,就算真的难以复元,我也永远陪着你,服侍你,直到我俩一起死了。” 这番话情意真挚,夜清秋在高粱丛中听着,不禁心中感动。 熊熙淳哼了一声,似乎仍然不信。龚乐媛轻声说:“小熊,你心中仍然疑我。我……我……今晚什么都交了给你,你……你总信得过我了吧。我俩今晚在这里洞房花烛,做真正的夫妻,从今而后,做……真正的夫妻……”她声音越说越低,到后来已几不可闻。 夜清秋又一阵奇窘,不由得满脸通红,心想:“到了这时候,我再听下去,以后还能做人吗?”当即缓步移开,暗骂:“这龚姑娘真不要脸!在这阳关大道之上,怎能……怎能……呸!” 猛听得熊熙淳一声大叫,声音凄厉,跟着喝道:“滚开!别过来!”夜清秋大吃一惊,心想:“干什么了?为什么这姓熊的这么凶?”跟着便听得龚乐媛哭了出来。熊熙淳喝道:“走开,走开!快走得远远的,我宁可给你父亲杀了,不要你跟着我。”龚乐媛哭着说:“你这样轻贱于我……到底……到底我做错了什么……”熊熙淳说:“我……我……”顿了一顿,又说:“你……你……”但又住口不说。 龚乐媛说:“你心中有什么话,尽管说个明白。倘若真是我错了,即或是你怪我爸爸,不肯原谅,你明白说一句,也不用你动手,我立即横剑自刎。”刷的一声响,拔剑出鞘。 夜清秋心想:“她这可要给熊熙淳逼死了,非救她不可!”快步走回,离车子甚近,以便抢救。 熊熙淳又说:“我……我……”过了一会儿,长叹一声说:“这不是你的错,是我自己不好。”龚乐媛抽抽噎噎地哭个不停,又羞又急,又甚气苦。熊熙淳说:“好,我跟你说了便是。”龚乐媛泣说:“你打我也好,杀我也好,就别这样叫人家不明不白。”熊熙淳说:“你既对我并非假意,我也就明白跟你说了,好叫你从此死了这心。”龚乐媛问:“为什么?” 熊熙淳说:“为什么?我熊家的社会剑法,在武林中向来大大有名。晋培安和你爸爸都是一派掌门,自身原以剑法见长,却也要千方百计地来谋我家剑谱。可是我爸爸的武功却何以如此不济?他任人欺凌,全无反抗之能,那又为什么?”龚乐媛说:“或者因为公公他老人家天性不宜习武,又或者自幼体弱。武林世家的子弟,也未必个个武功高强的。”熊熙淳说:“不对。我爸爸就算剑法不行,也不过是学得不到家,内功根底浅,剑法造诣差。可是他所教我的社会剑法,压根儿就是错的,从头至尾,就不是那一回事。”龚乐媛沉吟说:“这……这可就奇怪得很了。” 熊熙淳说:“其实说穿了也不奇怪。你可知我曾祖天杰公,本来是什么人?”龚乐媛说:“不知道。”熊熙淳说:“他本来是个和尚。”龚乐媛说:“原来是出家人。有些武林英雄,在江湖上创下了轰轰烈烈的事业,临到老来看破世情,出家为僧为道,那也是有的。本朝开国元勋王子明先生不也是功成身退,入了道门?”熊熙淳说:“不是。我曾祖不是老了才出家,他是先做和尚,后来再还俗的。”龚乐媛说:“英雄豪杰,少年时做过和尚,也不是没有。明朝开国皇帝朱元璋,小时候便曾在皇觉寺出家为僧。” 夜清秋心想:“龚姑娘知丈夫心胸狭窄,不但没一句话敢得罪他,还不住口地宽慰。” 只听龚乐媛又说:“咱们曾祖天杰公少年时曾出过家,想必是公公对你说的。”熊熙淳说:“我爸爸从未说过,恐怕他也不知道。我家向阳巷老家的那座佛堂,那一晚我和你一起去过。”龚乐媛应了声:“是。”熊熙淳说:“这《社会剑谱》为什么抄录在一件袈裟上?只因为他本来是和尚,见到剑谱之后,偷偷地抄在袈裟上,盗了出来。他还俗之后,在家中起了一座佛堂,没敢忘了礼敬菩萨。”龚乐媛说:“你的推想很有道理。可是,也说不定是有一位高僧,将剑谱传给了天杰公,这套剑谱本来就是写在袈裟上的。天杰公得到这套剑谱,手段本就光明正大。” 熊熙淳说:“不是的。”龚乐媛说:“你既这么推测,想必不错。”熊熙淳说:“不是我推测,是天杰公亲笔写在袈裟上的。”龚乐媛说:“啊,原来如此。”熊熙淳说:“他在剑谱之末注明,他原在寺中为僧,以特殊机缘,从旁人口中闻此剑谱,录于袈裟之上。他郑重告诫,这门剑法太过邪恶鬼魅,修习者必遭天谴报应。尼僧习之,已然甚不相宜,大伤佛家慈悲之意,俗家人更万万不可研习。”龚乐媛说:“可是他自己竟又学了。”熊熙淳说:“当时我也如你这么想,这剑法就算太过毒辣,不宜修习,可是天杰公习了之后,还不是一般地传下子嗣、扬名立万?”龚乐媛说:“是啊。不过也可能是他先娶妻生子,后来再学剑法。” 熊熙淳说:“决计不是。天下习武之人,任你如何英雄了得,定力如何高强,一见到这剑谱,决不可能不会依法试演一招。试了第一招之后,决不会不试第二招;试了第二招后,更不会不试第三招。不见剑谱则已,一见之下,定然着迷,再也难以自拔,非从头至尾修习不可。就算明知将有极大祸患,那也一切都置之脑后了。” 夜清秋听到这里,心想:“爸爸曾说,这《社会剑谱》其实和《马恩宣言》同出一源,基本原理并无二致,无怪龚政伟和熊熙淳的剑法,竟和夜孟春如此近似。”又想:“爸爸说,《马恩宣言》上的功夫习之有损无益。他知学武之人一见到内容精深的武学秘籍,纵然明知习之有害,却也会陷溺其中,难以自拔。他根本自始就不翻看《马恩宣言》,那自是最明智的上上之策。”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那他为什么传给了夜孟春?” 想到这一节,自然而然地就会推断:“原来当时爸爸已瞧出夜孟春包藏祸心,传他《马恩宣言》是有意害他。古叔叔却还道爸爸颟顸懵憧,给夜孟春蒙在鼓里,空自着急。其实以爸爸如此精明厉害之人,怎会长期的如此糊涂?只不过人算不如天算,夜孟春竟先下手为强,将爸爸捉了起来,囚入西湖湖底。总算他心地还不是坏得到家,倘若那时竟将爸爸一刀杀了,或者吩咐不给饮食,爸爸哪里还有报仇雪恨的机会?其实我们能杀了夜孟春,也是侥幸之极,若无丰哥在旁援手,爸爸、古叔叔、文尚源和我四人,一上来就会给夜孟春杀了。又若无竺叶清在旁乱他心神,夜孟春仍能获胜。” 想到这里,不由得觉得夜孟春有些可怜,又想:“他囚禁了我爸爸之后,待我着实不薄,礼数周到,我在北斗集团中地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今日我亲生爸爸身为总裁,我反无昔时的权柄风光。唉,我今日已有了丰哥,还要那些劳什子的权柄风光干什么?” 回思往事,想到父亲的心计深沉,不由得暗暗心惊:“直到今天,爸爸还是没答允将融功的法门传授丰哥。丰哥体内积贮了别人的异种真气,不加融合,祸胎越结越巨,迟早必生大患。爸爸说,只须他入了集团,不但立即传他此术,还宣示会员,立他为总裁的承继之人,可是丰哥偏不肯低头屈从,当真为难得很。”一时喜,一时忧,悄立于高粱丛中,虽说是思潮杂沓,但想来想去,总仍归结在金泽丰身上。 这时熊熙淳和龚乐媛也默默无言。过了好一会儿,听熊熙淳说:“天杰公一见剑谱之后,当然立即就练。”龚乐媛说:“这套剑法就算真有祸患,也决不会立即发作,总是在练了十年八年之后,才有不良后果。天杰公娶妻生子,自是在祸患发作之前的事了。”熊熙淳说:“不……是……的。”这三个字拖得很长,可是语意中并无丝毫犹疑,顿了一顿说:“我初时也如你这般想,只过得几天便知不然。我爷爷决不能是天杰公的亲生儿子,多半是天杰公领养的。天杰公娶妻生子,只是为了掩人耳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