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娇宠漂亮病美人夫郎》 第1页 《娇宠漂亮病美人夫郎》作者:江去闲【完结】 【直掰弯++甜宠日常 甜度upup】 吊儿郎当直男娇宠病美人的爱情故事 事业脑温柔攻方砚知x恋爱脑病弱受沈舒年 * 年纪轻轻手艺人方砚知一朝穿越,刚睁开眼睛就发现一把锃光瓦亮的大刀架在自己脖子上。 方砚知:喵喵喵???大哥你什么情况??? 追债打手面色温和,手上动作却快要把他掐死,嚷嚷着他要是再不还钱,就砍了他的一只手去抵债。 他悲哀地发现自己穿成了家徒四壁的普通村户,年纪轻轻实现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原主居然负债纍纍,追债打手只给他了一月期限。 方砚知:……(想死,但是还得还钱) 淦,刚开始就给我上地狱难度是吧。 面对随时可能项上人头不保的悲惨结局,方砚知决定欠债还钱,从我做起。为求生计开始运用自家祖祖辈辈的墨法技艺赚钱养家。 郊外踏青捡了个昏倒路边的人,洗涮干净后带回家当帮手。 嚯,长得还挺好看,是个标志的美人。 美人啥都好,脸更是一绝,就是身体不太好,冬天时风吹就倒,也不爱说话,不知道真实身份。 看着这纸煳的美人灯,方砚知保护欲爆棚,生怕给人摔了碰了。这美人也上道,总是摆出一副无家可归无依无靠的姿态来,可怜哀愁地望着方砚知。 方砚知一直男,那里受得住有人这样看他,脑袋一热就要星星不给月亮。 宠!往死里宠!美人就得娇宠! 可是,为什么没有人告诉他,他宠着的大美人!居然是当朝宰相丢失的小儿子啊! 这病美人不但位高权重,还喊着要给自己当夫郎! 天下竟然还有这等好事! 那不得把人宠上天! 方砚知:嘿嘿,香香软软小夫郎,真香~ * 小剧场——相遇: 方砚知:你长得好看,我心生欢喜,可愿留下来帮我? 沈舒年(警惕):不会是什么勾当吧 方砚知:……(抓狂!本公子风流倜傥为人正直,你把我当什么人了!) 小剧场——愿望 方砚知:你以后想做什么? 沈舒年:如果可以,我想永远陪着你。 ———————— 提示: 1.欢迎大家评论区与我交流 2.甜度upup,主角金手指厚度upup 3.希望大家多多点点收藏,祝大家生活愉快~ 第1章 「还钱!方老三,你欠我们赌坊的钱到底什么时候还!你小子还敢给我装晕!」 「再不还钱,信不信老子直接了结了你!」 吵,好吵。 方砚知头脑昏沉,眼皮似有千斤之重,耳边声音聒噪吵闹,却无论如何也睁不开眼睛。 他眼底走马灯一般浮过无数画面,交替闪烁,一半是他在郊外山庄和师父饮茶闲谈,讨论文创产品。 一半是一段不属于他的记忆,那人身着粗布麻衣,长发用一根木簪简单绾起,神情怯弱,孤苦无依,刚及弱冠的年纪就家徒四壁。 最令方砚知惊骇的是,那人,长着一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 思及此处,方砚知勐得从床上坐起,撑着床杆不停喘息,被诡异梦境吓出一身冷汗。还没等他回过神来,一张陌生人脸就凑近眼前,给他造成了二次惊吓。 那人凶神恶煞,眉间一道刀疤斜下,平添几分狠厉。他一把捏住方砚知的肩膀,手劲极大,一只花臂扬武耀威,一看便知是个卖力气活的狠角色。 「你终于捨得醒了,辛苦老子在这浪费了半天时间。说吧,你欠我们赌坊的钱,打算什么时候还?」 「你是谁,我从未欠过别人钱,为什么会来我这里讨债?」 方砚知一头雾水,没理清楚其中关窍。听他这样说,面前之人微眯着眼,看起来十分不好惹。 他故作温柔地坐在方砚知床榻边上,身后乌泱泱一群和他一样装扮的刺头。领头打手亲昵地拍了拍方砚知的脸,力道不减,顿时红了一片。。 没等方砚知反驳,他就从床边抽出一把大刀,刀尖一转,在窗外日光照射下闪着熠熠白光,分外刺眼。 作为新时代好公民,现代社会可不像这样动不动就喊打喊杀的。方砚知四下环顾,发现所处之地全然陌生。他被这架势吓出一头薄汗,目不转睛地盯着面前大刀,生怕一个不注意就挨上了自己脖子。 「还知道怕?方老三,你还敢给我装失忆?」 那人用刀柄拍了拍方砚知的脸蛋,然后刀尖落在他的脖颈处,恶狠狠地说道:「上个月是谁信誓旦旦和我保证这个月绝对会还钱的,嗯?」 打手尾音上挑,看起来心情不爽。方砚知心中忐忑,思索应对之法。还没等他想出个所以然来,身前讨债的人就气势汹汹地出手,一把攥住他的领子。 「有话好好说,有话好好说,千万别冲动啊。」方砚知三魂吓掉了七魄,两只手扒住攥自己衣领的胳膊,试图给自己留有一点唿吸。 「好好说?再不还钱,小心我对你不客气。」 方砚知不知道自己到底欠了赌坊多少银钱,当今之计,就是先得将面前之人稳住,求得一线生机。 第2页 「你再宽限我一个月时间,一个月内,我必定连本带利地全部偿还,绝不食言。」 「一个月?你怕是青天白日地还在做梦!」那人从鼻腔中喷出一声气音,用力拽着领子的手蓦然一松,将方砚知狠狠地摔在了床榻上。 他的肩膀磕到了墙上,痛得他龇牙咧嘴的。 「我上次前来讨债之时,你也是这般说辞。你以为我还会再上你的当?」 「既然还不出钱,我就把你左手砍了前去赌坊交差。反正你也是依靠右手写字谋生,不怕成为个残废。」 那人刚要动手,方砚知心口狠狠一跳,一把抱住他的胳膊不让他挥刀,声嘶力竭地大喊道:「你就算砍我一条手,我也一时半会儿没有钱还你。就当大发慈悲最后信我一回,我一定连本带利全部偿还!」 那人看方砚知不怕死地按住了他的胳膊,不再像之前那般唯唯诺诺任人宰割。他缓缓放下刀来,睥睨着他一向看不起的方家老三气喘如牛。 「我姑且再相信你最后一次,如果下月你再还不出钱来,就别怪我心狠手辣。」 打手站起身来整理衣摆,大手一挥示意跟来的其他人回去。临走前他回望了一眼跌坐床铺之上的方砚知,眼神狠辣:「一月期限,你可别给我忘了。」 见人已经走远,方砚知忙不迭地将木门关好。他看向自己躺着的地方,不再是现代常见的柔软床铺和丝绒棉被,取而代之的是硬木板上一张薄衾。就连这屋内装饰也是穷酸至极,半点没有现代装潢的模样。 他不信邪地狠掐了一下手腕,痛感清晰明显,刚才发生的一切不是一场噩梦。 他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他可能是穿越了。 方砚知,二十五岁,古法制墨传承人,这一代徽墨技艺佼佼者。他上一刻还和师父在避暑山庄取凉,为所设计的产品据理力争,下一刻就不知为何神魂来到此处,阴差阳错进了这具身体里面。 「老三,你没事吧,你说句话啊,你别吓我啊。」 有几人撞开方砚知刚刚关好的木门,当头那人一脸急切地拉起他的手把他带到床上,四处打量,确认身上没一个刀口后这才放下心来。 「我看那群拿刀的人气势汹汹地就闯进你的屋子里了,可着急死我了,幸亏你没出啥事。」 方砚知缓缓抬头,看着身前说话之人,目光好半天才聚集在他的穿着打扮上。 和梦里那人一样,粗布麻衣,短袖短襟,一副平民装扮。 方砚知眼皮一掀,将屋内其余几人映入眼底。 都是些普通村户,皮肤黝黑,头髮蓬乱。方砚知不动声色观其面相,有些人一脸关切,有些人不屑一顾,和脑海中最后记忆大相迳庭。 「这是哪儿,我是谁,你们又为什么会在我这里?」 听他这样连环发问,面前这个男人神情更加紧张,颤颤巍巍伸出手想要贴他脑袋上测试温度。 方砚知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的,刚还受到危及生命的威胁,整个人处于一种应激状态,他身子往后一缩,不肯让人碰到。 「这是安庆村啊,老三,你不会真被刚才那群人吓傻了吧?」 没等面前这人继续答话,坐在不远处嗑着瓜子看热闹的一人就讥讽出声:「那多可惜啊,要是真吓傻了,老三这引以为傲的知识可没处装吶。」 那人言语之中针锋相对的意味太过明显,方砚知眉头一皱,不打算和他计较,继续将面前这个看起来面相淳朴的男人当做救命稻草。 「老三?我叫什么?」 他抚着心口长吁短嘆,一脸哀痛:「你姓方,家中排行老三。你爹娘就没给你起过正经儿大名,平日里都是老三老三这样的叫得。」 「你今天早上昏倒在山上了,幸亏有人路过把你带了下来,不然谁知道你倒在那儿了。本来想着把你带回家就好了,没想到那些讨债的人居然还打上门来了。」 方砚知还在细细琢磨话中信息,就听他恨铁不成钢地说:「你说你没事跑山上去干什么,山上有野兽你不知道啊。得亏你命大,不然出了意外可怎么办。」 「我只是去散个步,可能日头太烈晒昏了头,下次不敢了。」方砚知赔着笑,打算先把面前的人安抚下来。 「阿飞,人既然没事,我们大家就不在这儿挤地方了。」那人嗑完了瓜子,也不把壳收拾一下,就这样明晃晃地堆在桌子上。 也不知道这个原身和他什么仇什么怨,见方砚知安然无恙地在讨债人手里活下来,怕是心里不太痛快。 「阿飞,我累了。」方砚知把被子捲起,有些嫌弃地丢在一旁。目前看来,只有眼前这个人和原主关系较为密切。其他打着看望旗号的人都是凑个热闹当作消遣,只有这个叫阿飞的,倒是真的关切。 「昏倒了一上午脑子有点不太清醒,刚还被这群追债的人吓了一跳,很多事情记得迷迷煳煳的。你和我讲讲,说不定能更快想起来。」 见方砚知神态如常,阿飞也松了口气:「这是安庆村,村里祖祖辈辈以种田畜牧为生,难得出个文化人。」 「你是方家老三,从方家分家出来后就独自居住在这里。小时候学过一些字,因此总是看不上种地的辛苦。平日里给人代写书信赚钱养家,这谁也不知道你为什么会往山上去,还倒在了山上。」 第3页 「我明白了。」方砚知摆出一副疲惫模样,摆摆手示意送客,「我有些累了,你先回去吧,我得好好想想。」 阿飞犹犹豫豫还想说些什么,一看他这个姿态,立马闭上了嘴,出门时还贴心地帮他带上了木门。 等到人走远,方砚知立马从床上跳起。这床铺也不知道多久没洗,一股子馊味,闻得他头昏脑涨。 他赶忙下床检查这个屋子里所有的器具,能翻开的抽屉都尽数翻开,想要找到一些可以使用的东西。 刚才阿飞在和他介绍基本情况的时候,一段不属于他的记忆如涓涓细流涌入脑海。虽然不至于使他头痛欲裂,可吸收这些记忆却也花费了不少功夫。 原主好吃懒做,仗着自己读过几年书不肯踏实干活,街头写字为生。因此养的倒是细皮嫩肉,不像其他农户一般风吹日晒。 本来这样日子倒也能过,就是这方三爱赌,也爱赊欠银两。平日里邻里街坊都被他借过钱,久而久之就成了这一副爹不疼娘不爱邻里嫌的模样。 方砚知心中腹诽,也不知道这个阿飞看上他了什么,倒是有些重情重义。 他在床铺底下翻出了一本帐本,打眼一瞧差点没又昏过去。光是赌坊欠债就不计其数,更多的还是邻里这边的借款,足有厚厚几页。方砚知粗略地计算了一下总数,要是安稳写字还债的话,怕是下半辈子也难以还清。 太阳穴隐隐作痛,方砚知不知道自己是造了什么孽,这才一朝穿越成为这样一个窝囊废身上,还得帮他还钱。 一月时间,他必须想办法还钱,不然后果怕是不堪设想。 第2章 在这村子里待了两天,方砚知通过和人交谈,倒是将基本情况和所处环境摸了个大差不差。 安庆村村民依山而居,地处偏僻,虽然只是个穷乡僻壤的小地方,但是民风淳朴,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几公里外有个镇子,称作长安镇。那儿就繁华的多,是村民们採买器具,进行商品交易的地方,也是原主摆摊代写之地。 安庆村所靠之山名为松山,山如其名,山野之上松树茂密,溪水清澈,是个不可多得的绿水青山。 不过传闻中这松山之上有野兽出没,会食人肉。因此居民大多不往山上去,除了少数几个依靠砍柴为生的樵夫不得不冒险走这一趟。 既然有松树有水源,方砚知想起来自己的老本行就是徽墨技法的传承人。虽然不知道失去了现代精细工艺能不能成功,不过也可以尝试一番。 如果成功了,这也不失为一种赚钱方法。失败了的话,则另想出路。 说干就干,方砚知向来是个行动派,更何况一月之期迫在眉睫,领头打手威胁的话如雷贯耳。趁着日头刚出,他就从家中后门一路避开所有早起耕作的农户,鬼鬼祟祟朝松山上去。 松山倒不陡峭,就是布满杂草难以行走。方砚知第一次穿着布鞋背着篮框拿着镰刀斧头往深山里走,体会着古代登山辛苦。 这几天的穿越生活,愣是把他之前被人颇为诟病的洁癖给治好了。换做之前,他是无论如何打死也不肯就这样踏着杂草灌木上山去的。 方砚知苦笑一声,把这些杂乱心思统统抛出脑海,眼下找到制墨材料才是正事。他专心致志地为自己开闢一条道路上来,等他终于来到一块开阔之处,已是日上三竿。 这具身体颇为瘦弱,手无缚鸡之力,看起来没二两肉。这点山路走得方砚知气喘吁吁,几度中途停下休息,这才强撑着没在半道上累趴下。 之前众人还颇为疑惑为什么这方家老三昏倒山上,估计就是爬上来时累晕过去了。 方砚知苦中作乐,拿出随身携带的干粮啃了一口,权当补充体力。时间不等人,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他走到山坡靠阳之处,仔细挑选松树。半天才发现一棵健壮松树,预计三人合抱才能围住。 方砚知喜出望外,作为资深制墨行家,他对松树也颇有研究。这样的松看起来久远,又处于山南靠阳,饱经日照,松脂该是不少。 他拿出随身小刀在树杆上划出几道,取下割破的树皮,然后将一个承托器皿嵌入刀口之上。凝神等待片刻之后,方砚知满意地发现,晶莹松脂正顺着割破的缺口缓缓流出,聚集在器皿之中。 万事开头难,现在就算是迈出了第一步。方砚知备受鼓舞,也顾不得身上劳累。他如法炮制地在这棵大松上又划了几道口子,将自己所带器皿尽数奉上。 一刻钟后,松脂不再流出。方砚知将这些器皿一一回收,将收集到的松脂全部倒入竹筒之中细心封口,确保山路颠簸不会洒出后这才打道回府。 临走之前,他捡了一些树下掉落的松枝装入背篓作为烧火材料。并且回头看了一眼这棵壮硕松树,心里是越看越觉得欢喜,好似发家致富指日可待。 等他这一来一回,已是接近午饭时辰,各家各户冒起炊烟。所幸大部分农户都回屋去了,路上没有什么人,也省了方砚知遮遮掩掩的心。 他将收集好的松脂倒入碗中,用碟子倒扣防止灰尘污染,还没来得及休息片刻,便马不停蹄地往长安镇上走去。 收集松脂只是第一步,剩下的材料才是重头戏。 方砚知带着斗笠遮挡日头毒辣,一边赶路,一边在脑海里回忆起师父曾经和自己说过的话。 第4页 「一两黄金一两墨,徽墨制法复杂繁琐。其中工艺须得细心谨慎,万不可急于一时,莽撞粗糙,这样才能制出最细腻,质地最好的墨块来。」 「採取松脂,烧烟、筛烟、熔胶、杵捣、锤鍊缺一不可。」满脸慈祥的匠人看着旁边约莫七八岁的小孩,耐心地给他讲解制墨技巧。 当时尚且年幼的方砚知还不明白,这看起来普普通通的墨块对师父这种徽墨技法传承人到底有什么重要意义。他疑惑不解,稚声稚气地询问师父。 「师父,现在人还有多少会用毛笔写字?就算使用毛笔,大部分人也会选择使用普通墨水,造价便宜。我们这么辛苦去做徽墨墨块,步骤繁琐,一步不敢出错,到头来却只能有价无市,真得值得吗?」 师父听着方砚知的童言无忌,朗声大笑,笑容之中却藏着他读不懂的情愫。这位匠人但笑不语,只是示意方砚知凑前上来靠近身边。 他用手摸了摸方砚知的后脑勺,因为长期制墨,师父手上已经染上了洗不掉的黑灰色。 他蹲下身子,平视着方砚知的眼睛,眼里满是期望:「砚知,你现在还小,这些事情和你解释了可能也听不明白。但是师父相信,等你长大了,真正懂得了徽墨的含义,你就能知道为什么我们这些匠人,要将这门手艺传承下去了。」 现在方砚知二十五岁了,不再是懵懂稚子,能将当时师父语重心长的话参透个大概。可是没想到一朝回到解放前,而且还不受控制地回得太早了些。 长安镇虽然离安庆村不远,可是这几公里的路程却是实打实的。方砚知走了快四十分钟才将将赶到。虽然已过午间,街上却仍旧热闹非凡,贩夫走卒摩肩接踵,街边摊贩络绎不绝。 方砚知掂量着自己身上所带的银两,思忖着应该够用。前几日他将床铺翻新的时候,意外发现床板低下凿了一个洞。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方砚知把那块床板整个掀了起来,没想到下面居然藏着一个布包。 当时他直觉这不是什么可以公之于众的东西,所以先小心翼翼地确认了一下周边环境。将门窗全部关好之后,确保没人窥探,这才轻手轻脚地将那个布包打开。 让方砚知没想到的时,这个布包里面居然是一些银钱积蓄。 方家老三平日里过得清贫,一有闲钱就去赌坊挥霍而空,欠了那么多外债不说,没想到居然有这么多私房钱藏着。 想来原主怕是赌坊债款还不上,担心要赔上性命,这才做得准备。一旦事情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就直接捲款跑路。反正这个地方天高皇帝远的,只要逃出了安庆村,到哪儿不是容身之地。 只不过他这如意算盘还没打好,就被方砚知神魂入身。而这些他私藏积蓄,他后半辈子的全部倚靠,分文不少的,也都便宜了方砚知。 这笔意外之财让方砚知有了动力,依靠他的手段技艺,只要材料购买完全,他就有信心能够做出墨块来。 方老三在安庆村上落了个猫嫌狗不待见的名声,但是在这长安镇上却是颇具声誉。因为原主是少见的会读书识字的人才,不少民众都会找他代写书信寄往远方家人。 再加上原主虽然好赌,却半点不会在外人面前透露出来。旁人只当他是个穷酸书生,看不出来有这番嗜好。 方砚知一到镇上,就有熟人朝他问好招唿。他一个不认识,却还是摆出一副温和面孔一一回应。 街上小贩吆喝此起彼伏,方砚知马不停蹄地将所需材料购置完全。这些皮胶,麝香,冰片等花费了不少银两,心疼得他垂头顿足。 原料准备完毕,开始初步制墨时,方砚知才发现,这不是一个简单的活。他一人两只手一双眼睛,完全不能时刻盯着材料的冶炼。 不仅要一边看着松脂燃烧时松烟聚集成灰的情况,还要时刻留神不能磕了碰了,不然原料毁坏事小,烧了房子可就是大事了。 他还得想好搪塞理由,不然松烟逸出窗外,黑烟滚滚,旁的人瞧见若是好奇问起来,还不知道该怎么向他们解释。 方砚知觉得自己自从穿越而来好像就没一件事情可以顺心如意。本来接受现实后,以为能够安心过日子,没想到原主居然欠款累累。刚想出了制墨的法子,居然一人看顾不来。 他忙活了大半个晚上,第二天一早就又前往松山继续收集松脂。松山资源丰富,近水楼台,算得上他这些天唯一的安慰。 方砚知睡眼惺忪,哈欠连天。为了查看松菸灰粒的收集情况,也怕意外发生火烛跌落,他这一个晚上没有片刻敢安稳合眼。直到天边出现鱼肚白时才堪堪睡熟了一会儿,想起来今天还有事情要做之后,又从床上挣扎着爬了起来。 自从上次用镰刀砍出了一条可以踩踏的小路之后,再上松山就没有之前那般小心翼翼了。他朝着既定的路线向前走,神游天外,一不小心被路边不速之客绊倒,直勾勾地朝地上摔去。 这一摔将方砚知直接摔清醒了,他的瞌睡不翼而飞,揉着撞痛了的胳膊,撑起树干看向害自己摔倒的罪魁祸首。 好像是个人。 方砚知不怕鬼神,也不相信什么野兽传说。虽然自己也是泥菩萨过河,却也做不到眼睁睁地对人不管不顾。 他纠结了一会儿,把人从杂草堆里面拽了出来,简单清洗了一下他的脸,是个和他岁数相近的男子。方砚知探查了一下鼻息,发现人还活着,身上也没有什么流血的伤口,应当只是昏倒了,并无大碍。 第5页 既然人都昏倒了,这松脂收集怕是要暂缓一会儿。方砚知任劳任怨地把人抬到自己背上,一步一步将人背下山去安置在自己家中。 他坐在椅上,守着床上的人想着他什么时候才能醒来,一边在脑海里温习制墨方法。想得入神时,被救下的人已经坐起,朝他道谢。 方砚知将一碗熬得软糯的米粥递给他,嘱咐那人不要狼吞虎咽后,坐在一旁看着他若有所思。 那人瞧了一眼米粥,又瞧了一眼方砚知,端起碗来一口一口地喝着。 见人已经安抚下来,方砚知半开玩笑半是认真地说:「我救了你一命,你愿不愿就在此处留下来,做我的帮手。」 第3章 那人闻言微微一愣,就连粥也不喝了,面带窘迫地看向方砚知。方砚知懂他心中所想,朗声笑道:「别担心,不是坏事,也不会有生命危险。」 「就是步骤略繁琐了些,我一个人忙不过来,也不想让其他人知道。」 「我瞧你衣裳华丽,想必来歷不凡。我虽不知你话中几分真假,却也并不在意。」 方砚知用手肘撑住桌子,手掌托着下巴,看向床上自己半路捡回来的人:「作为报酬,我可以管吃管住,你的生活花销由我全权负责。我还可以教你基本技法,将来你要是想要自立门户,我也决不阻拦。」 他自觉条件开得很是诱人,应当不会有任何差错,只需要眼前这人同意之后,便可即刻开工。 那人踌躇片刻,这才缓缓点头。他抬起脑袋朝着方砚知的方向,声音略有些干涩的嘶哑:「救命之恩,无以为报。需要我做些什么?」 「不着急,你先把粥喝了,补充体力,待会儿再洗个澡。我看你和我身量相仿,我这里有几套衣服,不嫌弃的话可以穿我的。」 方砚知看他同意,朝他挥手示意自己先去准备,临出门这才想起自己还没有问人姓甚名谁。太阳渐渐升起,是个风和日丽的晴天。 他扶着门框,一双眼睛因为多日来第一次有了解决办法而笑得弯起:「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在下姓沈,沈舒年。」 等沈舒年花费了一个上午把自己收拾干净出来后,方砚知这才明白,什么叫做书中的君子端方。沈舒年清俊端正,有种别样的赏心悦目。 他心中暗声赞嘆,这样一张脸,怕是放在现代,高低也是个中的男明星,天选古装人。 方砚知朝他迎去,拉着人左右打量,有种沙里淘金的满足感。他不断称赞,声音闲散,戏嚯道:「没想到发发善心就捡了个帅气公子哥到自己家里了,这买卖可不算亏。」 「你说实话,你别是哪家少爷跑出来昏倒山头。你家长辈要是找来,我可怎么和他们解释我让你做僱工。」 沈舒年不习惯他这般直白,没有搭话,反而另起话头:「我们要做些什么?」 「啊,差点忘了正事,我来教你。」 他回到屋内再推开堂门,示意沈舒年跟上。沈舒年不明所以,跟在他的身后,却发现大堂内摆着的都是松脂。 「这些是什么东西?味道闻起来可不太好。」 「我在烧松脂。」 方砚知用夹子将火烛芯向上挑起,原本如一潭死水的火苗立即变得活泛,争先恐后地舔食着盛着松脂的瓷碗。 「松脂?」沈舒年眼底闪过轻微的诧色,「为何要用火苗燃着,然后在这上面盖一个碟子?」 「我在收集松菸灰。」方砚知将火烛重新燃起后,让沈舒年坐在一旁,「我在尝试制墨。」 「墨?」沈舒年一头雾水,看向方砚知的眼神好似觉得他异想天开,「我朝自古以来用墨便是石墨,之前从未听说过有这样的制墨方法。」 「我知道,我可能还比你们知道的多些。」方砚知拉开椅子坐在一旁,一本正经地将松烟墨制法告诉沈舒年。说得口渴了,方砚知端起茶水一饮而尽:「这样墨块制作出来,可比普通石墨要好用的多。」 沈舒年听得半知半解,仍心存疑虑。他觉得此事不太靠谱,想要劝诫方砚知及时收手:「这样先不说耗时长,步骤多。光是这些原料就需要花费一定银子,最后能否做出成品尚且不提,但凡其中一个步骤走错,满盘皆输。」 「我知道。」方砚知全然不在乎这番心血可能有功亏一篑的风险,仍目不转睛地瞧着松菸灰的收集。 「那你何必冒险,不如做个踏实营生。」 「我明白,但我自有打算。」方砚知眉心微动,目光在沈舒年身上流连,从容自若道,「如果失败了,我还有其他退路,不会让你陪我受委屈。」 他话音一顿,眉目舒展而开,俊秀的面容焕出如玉光泽:「如果事成了,咱们可就是制墨行家,到时候就不必为生计衣食发愁了。」 见方砚知这样说,沈舒年也不好打消他的积极性。虽然心中疑窦,却坚定地看向方砚知的眼睛:「好,我答应你,需要我做些什么。」 「我先去山上采一些松脂来。」说着,方砚知背起背篓,看着屋内燃烧着的十二簇火苗和长身玉立的沈舒年,「你就帮我看着点这些火,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就把上面的碟子拿起来,刮掉菸灰粒到这个竹筒里。」 沈舒年点了点头,方砚知看人明白了,这才安心出门,结果刚走出庭院就去而復返。 第6页 「碟子可能挺烫的,用水把抹布打湿了再去拿,千万别烫着了。出了什么事就赶快跑,不要在意屋子里的东西。」 沈舒年听完了他的注意事项,这才扬起一抹笑来。他朝方砚知挥手再见,声音清透又温和:「知道了,速去速回。」 方砚知这一趟上山之路走得火急火燎,原来要耗费一个时辰的路程愣是被他活生生缩短了一刻钟。他一边想着沈舒年这么大个人了,应该不至于这点小事都做不好。 一边又真情实感地担心万一火烛倒了,他真把自己房子烧了可怎么办。 等他收集好足量的松脂后,这棵被他选中的树也呈现了一种璀璨的美感。方砚知捡起掉落的树枝扔进背篓里,朝松树双掌合十鞠了一躬。 这是他们方家的传统,也是师父教导他的第一个步骤。一旦要割树取脂,事后必然要鞠上一躬以表尊敬。 方砚知小时候不以为意,认为此举太过做作,不屑去做,最后总是被师父按着双手弯腰道谢。等他长大后才渐渐发现,任何大自然给予的物品,都需要心怀感恩。 等方砚知带着松脂树枝满载而归时,原先想像中火烧房子的情景并没有发生,反而是沈舒年靠在门口迎接他的归来。 沈舒年接过他的背篓放进屋内,递上一杯茶给方砚知解渴:「上山一趟实在劳累,之后我可以和你一起去。」 「我已经将你吩咐的事情做好了,应该没有什么差池。」 他邀功一般将自己收集好的松菸灰粒端到方砚知面前,方砚知打眼一瞧,见菸灰聚集于底,灰色漆黑,便知这人做事实在稳当妥帖。 「幸亏有你看顾,不然我还真不放心这些火苗就在屋里面燃着。」方砚知嘴角啜着笑意,连上山一遭的辛苦也抛之脑后。他接过菸灰,翻遍屋子找来一个盛水的木盆,将松菸灰尽数倒入水中。 「欸!」沈舒年刚想阻止,手还没来得及伸出就被方砚知制止了。他满头雾水,看着方砚知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刚採集好的菸灰,为何就这样给它融水里了?」 「这你就不懂了吧。」方砚知一边用木棍搅拌着水,一边给沈舒年解释着自己的举动,「虽然看似採集好了,但是这些菸灰实则还存在着许多杂质。要想制出质地细腻的墨块,首先就要将这些杂质剔除了。」 说到自己擅长处,方砚知如数家珍,手上动作丝毫不缓:「等这些松菸灰溶于水中,再用棉布过滤出来,到时候就是杂质较少的松烟液了。」 沈舒年恍然大悟,也学他的一招一式将菸灰倒入水中搅拌。二人相对而坐搅了大半天,这才将杂质沉底,过滤出来合适的烟液。 方砚知枯坐了这么久,腰酸背痛的,整个胳膊更是酸涩不堪。他看向对面坐着的沈舒年,发现对方也没比自己好到哪里去。 夕阳西下,暖黄色的日光透过窗户,给屋内陈设洒上一层璀璨的金边。方砚知自穿越到这个时代,身边没半个人能理解他的所作所为。 虽然用救命之恩让沈舒年来帮助自己,但是沈舒年对他毫不保留的信任,还是让方砚知第一次产生了一种想要流泪的错觉。 他手心按住眼角向上一抹,将泪花尽数抹去,看着沈舒年眉笑眼开道:「等明天将这些松烟液放在火上熬至浓稠状,最后加入皮胶搅拌均匀,收集起来放入磨具,就可以做出墨块了。」 「到时候成功了,墨块卖出了好价钱,咱两就不需要所有事情亲力亲为了。」他朝沈舒年描绘着自己的宏大蓝图,「咱们就雇一大帮工人帮着我们制墨,我要让这松烟墨块,每块上面都刻有我方家的字样。」 「好。」沈舒年看着方砚知踌躇满志,笑着和他应答。 事情有条不紊地发展下去,熬制汁液,加入胶水,搅拌均匀这些步骤都有惊无险地完成了。方砚知将熬好的松烟液倒入事先准备好的模具之中,就等最后阴干成型。 多日辛苦,决定成败就此一举。他心怀忐忑地将模具放在通风口上加速成型,却迟迟不肯离开。 沈舒年走到他的身边,把手按在方砚知的肩膀上,声音轻柔:「会好的。」 方砚知一夜未眠,天色一亮就去查看凝固效果,却大失所望。沈舒年安慰他或许是时间太短无法成型,可是一天天过去了。 模具中的松烟液没有半点凝固迹象。 这回倒是轮到沈舒年急了,他面带愁容地看向方砚知:「这回怎么办?这墨不能成型,可如何是好?」 方砚知拿起模具,摸着下巴若有所思:「别急,让我想想问题所在,想想解决办法。」 第4章 松山这一条被方砚知踩出的路上铺着干枯的落叶,两旁栽种的树木投下斑驳的影子,风吹叶动间,木香扑鼻而来。 「和你相遇这许多日,还不曾知道你的名字。」 方砚知照例带着沈舒年上松山寻找可用材料,沈舒年亦步亦趋地跟在他的身边,突然开口,把闷头赶路的方砚知吓了一跳。 他停下脚步,闻言,先是一愣,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气音:「啊?」 旋即浅浅一笑,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抱歉,倒是忘了这事儿,实在是失敬。」 他用手帕擦了擦手上灰尘,确保整洁干净之后朝沈舒年伸出了手。 方砚知站在坡面高处,高沈舒年一个脑袋。清晨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密林落在他的脑袋上,细长的眼睫在眼底落下一片小小阴影,就连空气中细小尘埃也都清晰可见。 第7页 那人嘴角弯起一抹笑,声音听起来有些轻慢:「我叫方砚知。」 「砚台的砚,知识的知。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我方砚知的朋友了。」 「砚知?」沈舒年沉吟片刻,「好怪的名字。你又痴迷制墨,怕不是这份缘分上天註定?」 方砚知昂首而立,字字句句都是傲然意气:「这是我家长辈对我的期望,与墨为伴,知识渊博。我家世世代代都是制墨人,等我之后发达了,也必将会把这门手艺传给更多的人。」 「那为何我听他们都方三,方三这样的喊你?这个名字听起来,可没有砚知这般好听悦耳。」 听到沈舒年的询问,方砚知一下子就蔫儿了。他的肩膀垮了下来,耷拉着嘴角道:「那还不是一些歷史遗留问题,我这几日没敢让旁人知道我在做什么。因为心虚,也甚少在他们面前出现,生怕他们问起来。」 「所以也没来得及和他们宣布我的新名字。不过这方三也太难听了些,好像话本子里俗套的甲乙丙丁。」 沈舒年听他这样说,没忍住笑了出来。他伸出手和方砚知交握,然后走上坡道和他并行,打趣他道:「你我不过相识几日,你便把我当做朋友?」 「那是自然。」 方砚知略一摆手,漫不经心地回答他的问题:「我这人喜欢交朋友,更何况你在我家中住了这几日,事事妥帖,我心中感激。」 沈舒年没有继续说话,二人接着赶路。没一会儿功夫,就走到了方砚知捡到沈舒年的那块地方。 方砚知纨绔心性不改,他朝着沈舒年挤眉弄眼,捡了个树枝在地上画了个圈,笑得一脸揶揄:「当时,你就倒在这里,还给我绊了一跤。不然那么深的灌木,我还真发现不了你。」 沈舒年淡淡地瞥了一眼方砚知所指位置,对此不置可否,当他寡言少语的画上君子。 方砚知见沈舒年没有表示,心里起了逗弄心思。他脸上堆起一副愁容,将树枝翘起一端指向沈舒年,开玩笑道:「你当时怎会昏倒于此,不是都说松山上有野兽出没吗。」 「要不是我大发慈悲,你恐怕早就被野兽叼走,拆吃入腹了。」 「是是是。」 瞧见方砚知这般显眼样子,沈舒年勾起唇角,漾出一抹浅淡笑意,不好意思再让方砚知一个人唱独角戏。 他拉住方砚知树枝另一端,借力向上走去,不忘搪塞他的调笑话语:「方大善人的恩情,在下可是几辈子都还不完。」 「可别。」见人顺着杆子往上爬,方砚知连忙制止这种得了便宜还卖乖行为。他被沈舒年逗笑了,让出身侧区域给沈舒年站立。 「方某怕是折寿。」 二人相对笑了一会儿,方砚知脸上笑容慢慢散退,端出一副正襟危坐的模样来,眉宇之间尽是化不开的疑虑:「不和你开玩笑了,我说认真的。」 「你当时为什么会昏倒在这儿?安庆村的村民惧怕野兽传闻,鲜少上山。莫非你是别处而来,逃到这里的?」 沈舒年没有第一时间接话,他先是站在山上朝底下瞧了一眼,微眯着眼,表情有一种似是而非的哀伤。 他的声音低缓轻柔,如山间密林之中流淌着的溪水潺潺,虽则有声,入耳却是幽静。 「我独自一人游览山川风光,自以为得了世间真趣。」沈舒年垂着脑袋,掩住眉间狠厉,「不料却因露财遭难,险些成为刀下亡魂。奔波逃窜时不慎跌落,因而滚至此处。」 方砚知听着他这番惊心动魄的经歷,一时手足无措,不知道该怎么安慰沈舒年。他轻嘆一口气,没有说话,反而朝他凑近,一只手搭在沈舒年的肩膀之上。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有我在,没事了。」 沈舒年将方砚知的手拉下来握在手里,他垂眸凝视片刻,继而朝他展颜一笑:「吃一堑长一智。自那之后,我总算明白了何为衣锦夜行,也算一种收穫。」 「不聊我的事了,听起来怪糟心的。」沈舒年放开了方砚知的手,他看向四周松树上的刀划痕迹,回头问道方砚知,「墨块无法成型的原因,你找到解决方法了吗?」 方砚知苦笑地摇了摇头,然后振作起来打气道:「我钻研了一天,现下应当是有些眉目了。等我下山之后去市集採买一些物品,看看有没有用。」 沈舒年被他身上这种乐观氛围感染,笑着说:「那我陪你一起去。」 「好。」 二人足足在山上花费了整个上午,割了好大一碗松脂后才收工回家。方砚知一进屋内就迫不及待地脱下了外袍,沈舒年刚关上门,回身一瞧,就发现他把衣领子整个扒了下来。 「怎么了这是?」 方砚知用手去摸肩头,被红肿的压痕痛得龇牙咧嘴。他心疼地朝肩上伤口吹了口气来缓解痛感,对沈舒年可怜巴巴地答道:「那竹筐带子太细了些,东西又重,压在肩膀上压出痕迹来了。」 沈舒年闻言,眸底闪过一层惊慌失措:「我来看看。」 他快步向前,按住方砚知不断动弹的身子,仔细查看他肩膀上的伤痕情况,须臾之间便做出了判断。 他眉心蹙了蹙,似在回忆,之后便在屋内到处翻找。方砚知不知道他在找些什么,也无暇顾及他的所作所为,面带愁容地看着自己肩上伤痕。 这古代的衣服真是难穿不说,质量还不怎么样。不过就是背了个竹篓走上几个来回,没想到这个竹条就和这粗布麻衣互相摩擦,在他皮肤上留下了好大一片痕迹。 第8页 方砚知心中腹诽,自己二十多年没受过这种罪,就连小时候背书包都没压出这种伤口来。一朝回到不知道多少年前,倒是把该经歷的,不该经歷的,都经歷了个遍。 等他暗骂完,沈舒年已经找到了自己所需要的东西。方砚知看着他打开一个闭口罐子,一股药香就顺着行走之时带动的气流飘散开来。 「这是什么?」方砚知看着这个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自己家中的药膏,有些疑惑,想不起来自己何时採买过。 「一个活血化瘀的药,我前几日上街,以防万一买的。」沈舒年站在方砚知的身边,刚想把药膏往他身上擦,就被方砚知一个抬手制止了动作。 「没事,我自己来就可以了。」 沈舒年身形一怔,没有继续坚持,站在一旁看方砚知双指合併挖了一勺往自己肩上抹,一股凉意便顺着药效往下浸,缓解红肿痛感。 他乐不可支,抛着药罐子玩:「别说,这小东西还挺好使的,谢谢啦。」 沈舒年接受了他的谢意,趁方砚知将药膏抛至空中时一把抓了过来,放其安放在桌上:「没想到现在就派上了用场,别乱扔,小心摔了后有你好哭的。」 「哎呀,没想到咱们家沈大公子还有这般温柔体贴的时候。」方砚知玩具惨遭没收,半边身子又不想动弹来磕碰伤口,只得坐在床上瘪了瘪嘴,目光无聊地四处飘忽。 他看着沈舒年换洗衣物,分拣材料时忙碌的身影,眉间忧虑一扫而空,旋即喜笑颜开地编排他道:「沈家公子这般温润如玉,还体贴照顾,日后不知道便宜了哪家姑娘。到时候婚庆可得请我喝上一杯喜酒,好歹你也是我初来乍到时交的第一个朋友。」 沈舒年没理他话中揶揄,倒是敏锐地抓住了一个疑点。他停下忙碌动作,目不转睛地盯着方砚知瞧。方砚知尚未察觉自己说错了什么话,笑得一脸没心没肺。 他朝方砚知慢慢挪动步子,装作漫不经心地道:「初来乍到?可是我听其他人说,你可是在这安庆村内,独自生活了好几年。」 方砚知脸上笑容一僵,心口怦怦直跳,一股慌乱感涌上脑海。他插科打诨,看起来像没事人一样打算煳弄过去:「啊?我说了我是初来乍到吗?可能是你听错了吧。」 「或许吧。」 见人没有坦白意思,沈舒年也不好继续询问下去。他整理着和方砚知一个上午所获的战利品,正在归类装瓶。 方砚知尴尬地摸了摸鼻子,打算不再出声,安静地当一个吉祥物。 可是寂静时光没持续多久,就被屋外嘈杂人声打断了。 第5章 「老三!你在屋里吧!我来给你送一些我娘今早刚烙的面饼!」 阿飞嘹亮又有活力的声音如一声洪钟,撞进了方砚知和沈舒年的耳朵里。方砚知用眼神示意沈舒年前去开门,自己先把衣服给套好了。 沈舒年只消一眼便明白了他的意思,他打开门栓,却没有将门户大开,担心屋外的人看到屋内这些东西。沈舒年展开进出门的身位来,站在门口看着面前拎着竹篮子的男人。 「刚烙的!香得嘞!」 阿飞语气愉悦,一句话还没来得及说完,就看到了开门的人不是方三,而是一个他从未见过的陌生男人。他不知道这个陌生男人是谁,又为何在方砚知家里。 阿飞将手中竹篮往身后一藏,脸上笑容顿时消失无踪。他面露警惕,嘴角绷得死紧,攥住拳头,语气不善地问沈舒年:「你是谁?怎么会在老三的屋子里面?」 沈舒年尚未开口解释自己的身份,就见方砚知穿着衣服从屋子里面走了出来。他一边整理着自己的仪表,一边朝阿飞走过去。 他按住阿飞紧绷的手,安抚道:「阿飞,阿飞!别紧张,这位公子是我朋友,这几天来安庆村游玩,来我这里暂住几天。」 「朋友?」阿飞有些狐疑地问道,「之前怎么没听你说过,你还有什么朋友?」 「这不赶巧了嘛。」方砚知挠了挠头,打算先把阿飞的注意力从沈舒年身上移开。他接过阿飞手上的竹篮,把蒙在上面的布掀开,一股浓厚饼香扑面而来。 方砚知嘴角微微一翘,恭维道:「大娘这饼做得可真好,看来我今天倒是有口福了。」 听方砚知这样夸赞自家娘亲的手艺,阿飞有些腼腆。他憨憨笑着,立即就把对沈舒年的怀疑散了个无影无踪。 他打趣方砚知道:「既然这位公子是你的朋友,你可得把饼给人家留一些。我不知道你屋子里还有个人,没装很多来。」 方砚知没吃早饭,此刻肚子正饿得慌。他刚从竹篮子里捞出一张饼来,就听到阿飞这样说。 他好气又好笑地哼出了声,手指弯曲,敲了一下阿飞的脑袋:「没想到我在你心目中居然是这样一副形象,可伤透了我的心。」 说完,他装作掩面拭泪,嚎得跟真事儿一样。 阿飞一个朴实的农家汉子,招架不住他这般死缠烂打的做派,站在看得一旁目瞪口呆。倒是沈舒年这段时间和方砚知相处下来,将此人插科打诨说煳弄话的本事领教了个七七八八,一眼便看出来了他的这些小把戏。 「他逗你玩呢。」沈舒年看不下去方砚知这般逗弄,忍不住出声解围,然后朝他走去,两个人一左一右站在阿飞身旁。 第9页 方砚知没撑住表情,拍了拍阿飞的肩膀,语气有些松散的悠然:「他在我这里住着,我还能真饿着他不成。」 沈舒年侧身而立,俊秀清柔的面庞上满是笑意:「在下沈舒年,是方公子的朋友。」 沈舒年伸出手示意,倒是让阿飞有些手足无措。安庆村祖祖辈辈依靠田地为生,往上数三代都出不了一个读书人,只有半路搬到这里的方砚知,勉勉强强读过几年书,够得上个书生名号。 和方砚知厮混久了,之前让阿飞有些崇拜的书生气质,也在日復一日的打闹中渐渐消弭。方砚知的朋友想必也是个读书人,阿飞不知道怎么和除了方砚知以外的读书人打交道,生怕把人给吓到了。 他颤颤巍巍地伸出手和沈舒年交握,力道没敢很大,像是握着一个气球,害怕捏痛了沈舒年。 阿飞低着脑袋,看起来有些羞涩:「沈公子好,我叫徐飞,你叫我阿飞就好。」 沈舒年没想那么多,他坦然交握,然后接过方砚知手上的东西瞧了一眼,夸赞的话张口就来:「这饼厚实劲道,想必是下功夫了,多谢令堂厚爱,也辛苦你跑这一趟。」 阿飞有些受宠若惊,连忙摆手道:「不辛苦,不辛苦。」 他偷偷觑着沈舒年,抠着自己手上因为长时间干农活而磨出来的茧子,语气里是少见的艷羡:「真羡慕你们读书人,就连名字都取得那么好听。舒年,一听就觉得,定是个文化人。」 「不像我,我娘随便安了个飞字,就当做了我的名字。」 沈舒年沉吟片刻,放缓了自己语气:「令堂取名,想来必有她的深意。或许是期望你有朝一日,能够一飞沖天。」 方砚知见两个人聊得热火朝天,自己反倒成了个局外人。他听着沈舒年这种诓骗孩童一般的语气,没忍住笑出了声,惹得两人纷纷侧目。 他有些尴尬,轻咳一声缓解气氛:「瞧瞧你娘对你寄予了多大的期望,你可不能辜负你娘对你的栽培。」 「得了吧,你还好意思说我。」阿飞上下打量着方砚知。在方砚知面前,他不用像跟其他读书人说话那般小心翼翼,反正方砚知也不会同他计较这许多。 「人沈公子学问多,知识多,就连名字都好听。」他故作鄙夷地远离了方砚知,朝沈舒年方向靠近了些,「反倒是你,到底有没有给自己起个大名啊。」 「总不能还让我们一天一天的方三,方三这般喊你。好歹你也是个读书人,就算不同其他人那般起那么多个名啊,号啊,字啊什么的,一个正儿八经的大名可还是要的。」 真是瞌睡来了有人递枕头,方砚知正愁没机会把自己的名字告诉安庆村的村民,现下倒是寻到了个话头。 他心中大喜,面上却不露声色,故作高深地瞥了一眼阿飞,然后装模作样道:「我还当真给自己寻了个书生意气的名字,叫砚知。」 「方砚知,以后你就叫我方砚知吧。」 「砚知?」阿飞先是低头琢磨了一会儿这两个字,然后眉开眼笑道,「你们这群有学问的人就连起名字也怪讲究的,得了。」 他看了一眼方砚知,又瞧了一眼沈舒年。见两人立如芝兰玉树,衣裳整洁,气质出尘,不由得心中欢喜。 「我就不打扰你们读书人讲道理了,忒难懂。饼子我已经送到了,可得趁热吃,凉了可就不好吃了。」 「那是自然。」方砚知笑着朝阿飞道别,临出门时又回过神叫住他,「阿飞,我这个名字的事情,就辛苦你多多宣传了啊。」 阿飞愣了一下,旋即扬起一抹憨厚的笑来:「那是自然,包在我身上。」 方砚知瞧着阿飞的背景渐渐远去之后,才和沈舒年一起回到屋内。他从竹篮里捞出一张饼来递给沈舒年,声音轻快:「这十里八乡的,就数大娘做的饼子最好吃,你可有口福了。」 「那是自然。」沈舒年和方砚知相对坐下,他给自己倒了杯茶,慢悠悠地喝着,「这阿飞倒是个性情中人。」 「阿飞从小乡野中长大,自由散漫惯了。一天天雷打不动地做农活,就为了能够多挣点钱,早日讨到新娘子,让他娘过上好日子。」 方砚知也给自己斟了一杯,喝到一半时有些扭捏地朝沈舒年道:「他没什么文化,也没读过书,说话做事都是一副农人派头。」 「要是他以后有什么说错的做错的地方,多担待点,别和他置气。到时候回来,我来替他向你道歉。」 沈舒年茶也不喝了,他放下杯子,敲在桌上磕出清脆的一声响。他一动不动地看着方砚知,眼底平静无波,看不出什么情绪。 方砚知莫名被他这种眼神看得心里有些发慌,他讪笑着摸了摸鼻子,把脸埋在宽大的袖子里面,不知道自己哪句话惹得沈舒年不高兴了。 沈舒年心底像是被一片羽毛扫了一下,有些发酸,又找不出缘由。他深唿一口气,这才淡淡道:「我不是你想得那样的人,也不会随意和他人生气着急,这点你可以放心。」 听到沈舒年这样说,方砚知一颗七上八下的心才渐渐安稳下来,转头就像个没事人一样招唿着沈舒年吃东西,和他唠街头巷尾的八卦闲谈。 沈舒年对这些家长里短的小事没半点兴趣,但是方砚知愿意说,他也就安静地坐在对面听,左右他也没什么着急的事情。 第10页 可是方砚知这人好似有些想一出是一出的毛病,常常话题说到这里,下一秒就跑到另一边去。沈舒年听着听着就开始走神,面上看着却仍旧一脸热忱。 他盯着方砚知开开合合的嘴巴,神游天外时还有余力去想,为什么这个人总是这般的精力活泛。 即使刚不久还嚷着肩膀疼,要死要活地让沈舒年给他找药擦,现在就能够和他对坐着,谈些张大妈家李大妈家这种街坊邻居的琐事,还聊得津津有味。 不知道说到了什么,反正他也没在听,方砚知神情勐然激动了起来。 他隔着一张桌子拉住了沈舒年的手,倒是把心不在焉的沈舒年吓了一跳。 「我想到让墨块顺利成型的解决办法啦!」 第6章 「何出此言?」 听到方砚知突然激动起来的声调,沈舒年吓了一跳,把自己神游天外的三魂七魄拽了回来。他看着面前神情热切的方砚知,连带着散漫的思绪也被他的情绪所影响。 「可有解决办法?」沈舒年把手抽了出来,看着方砚知,一头雾水地询问道。 「是桐油!」 方砚知彻底坐不住了,他被这种出乎意料的惊喜感撞得晕晕乎乎,站起身来绕着桌子走。嘴上挂着笑,心里涌动着难以抑制的激动,开始手舞足蹈起来。 「我们在最后和料的时候,忘记了其中最重要的一个材料,就是桐油!」 「桐油?」沈舒年暗自思索,旋即灵光一闪,「我朝所用桐油多为制作油纸伞,将布料浸泡在桐油之中,可以防水防潮。」 「你是想在和料时往墨液里面加入桐油,依靠桐油效用来辅助墨块成型?」 「没错。」方砚知向沈舒年投去赞许的目光,他点了点头,认可沈舒年的看法,「桐油从桐树之中榨取,如果涂在木头或者是金属表面,能够很快的变干,在物品上面形成一层膜。」 「因为我们材料不纯,所以很难依靠天气自然阴干来让墨块成型,所以必须要藉助一些额外材料来达到所需效果。」 方砚知两手交叠,目光炯炯,眼里好似有一团永远不会熄灭的火在燃烧。多年的制墨传承如同滔滔江水延绵不绝,一股脑儿涌现在他的脑海中。 他想起少时儿童总爱玩闹,也不愿在整洁衣裳上沾染难以洗脱的墨迹,因此不肯老老实实地跟着师父传承徽墨技艺。方砚知小时候混,古灵精怪,活脱脱一个混世魔王,没少挨过父母的揍。 那位慈祥的老人非但没有和父母一样打骂他的不成器,反而用他总是洗不干净的黝黑的手,牵着方砚知,和他细细谈论着墨中声色和墨里干坤。 「而且,加入桐油后,能够让墨块书写更加细腻。而越是细腻,墨迹的入纸效果也更好,书写起来的顺滑度就越高,墨在纸上的流动变化也就越丰富。」 「这是环境局限下普通石墨永远不会达到的效果,也是我之前的毕生所求。」 想到自己的追求与理想,方砚知连声音都不自觉地提高了几分。他昂首挺立,仿若骄傲的白鹤,眉尾高高挑起,眼睛里面神采奕奕。 「我敢肯定,如果桐油的加入真的可以让墨块顺利成型,等到时候批量生产,定会轰动全场。」 沈舒年看着方砚知眉宇间难以掩饰的得意之色,没有出声打破他的美好想像。他是觉得桐油可以迅速成膜防水,不过在油布上和在墨液里面,效果到底还是不一样的。 沈舒年虽不明白其中关窍,不过多年的生活常识,让他很难理解方砚知这所谓的制墨方法。不管是收集松脂烧出油烟,还是融化菸灰过滤烟液,在沈舒年看来,这些匪夷所思的步骤,无疑是一种痴人说梦。 他虽不至于在人热忱的理想和满腔热血上面扑上一盆冷水,但是心里还是暗暗发愁,为可能到来的失败结局,做出了一点心理准备。 就是不知道方砚知有没有这个准备,能不能接受失败。思及此处,沈舒年抬起脑袋,眼皮懒洋洋地一掀。 「这些天来我心中一直有个疑惑,苦于找不到一个好的时机,不曾说出口,不知你是否能够解答。」 想通了问题所在,方砚知有些得意忘形,好似还清债款的日子指日可待。听到沈舒年这样说,他先是一愣,再逐渐安分下来,坐在椅子上慢慢小口小口啜饮着寡淡无味的茶水,压住心中不断泛滥的情绪。 方砚知看着沈舒年的眼睛,一脸真诚,眼角眉梢尽是愉悦之色:「你说吧,只要是我知道的,我都可以慢慢告诉你。」 听到方砚知这般讨巧话术,沈舒年没忍住笑出了声。旋即他坐直了身子,先前闲散模样一扫而光,眼底里总是化不开的阴沉消失殆尽,眉眼之间锋芒毕现,看起来颇为凌厉。 他的声音温润清凌如山间活泉,微扬的尾音平添几分独属于少年人的活力。 「倒是没有那般复杂,我只是有那么一点好奇。」沈舒年低下了头,眼睛却不肯垂下。他的目光落在方砚知身上,不动神色地打量着他的一举一动,仿若紧盯猎物的上等猎手。 「这世间三百六十行,且不说寻常劳工足以支撑生计。你是遇到了什么难处,非要剑走偏锋,去做笔墨纸砚这样的生意。」 方砚知缠绕着手指,长眉微蹙,神情似在纠结。沈舒年也不着急催促他,只安安静静坐在对面,等方砚知自己愿意开口。 第11页 从他昏倒山头被方砚知捡回家中那一刻起,沈舒年就知道,眼前这个总是眼含笑意的男人,看起来并非他外表那般纯真无害。 沈舒年见过方砚知独自一人坐在屋外对着月亮出神,浅淡月光不堪重负般落在他的身上,仿若凝出了厚厚一层霜。 即使他的神情极力掩饰,面对问询时总是笑着说自己没事,但是浑身上下那股难以掩盖的落寞气质,让他整个人看起来有种一触即散的飘渺感。 沈舒年不知道方砚知之前是个怎么样的人,也不知道在他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这种格格不入的孤寂感,却是实打实地触动到了他的心。 再加上方砚知一直追求的所谓松烟墨,制作方法复杂多变不说,材料还昂贵难寻,还有可能因为一点纰漏就功亏一篑。这种百害而无一益的亏本买卖,沈舒年无法理解,为何方砚知热衷于此。甚至愿意为了这一点希望,拿出自己半个家底。 这样的困惑逐渐让沈舒年对方砚知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原本他只是打算留下帮忙,权当局外人。休养生息的同时与外界联络,找到回去的方法,就当报答他的救命之恩。 而现在,沈舒年是真真切切地参与其中,从旁观者变成了入局人。他目睹了方砚知对墨块狂热的期冀,日日夜夜他对材料的细心看顾以及精挑细选,沈舒年都看在眼里。他不禁去想,这样一番折腾下来,方砚知最后到底能做出个什么名堂来。 方砚知微不可闻地嘆了口气,看向窗外的目光悠远又绵长。穿越到这个陌生朝代已经快半个月了。这半个月内,为了不让其他熟悉原主的人察觉异样,惹出不必要的麻烦,他每天都在刻意避开人群,独来独往地做自己的事情。 阿飞是个好人,也是方砚知来到这个世界上第一个对他施加善意的陌生人。他热情淳朴,笑起来有种劳动人民独有的憨厚感和亲切感,对方砚知很好。 可是越好,方砚知就越感到惴惴不安。 天上一轮孤月皎洁,他有时会妄自菲薄,觉得自己这个不速之客鸠占鹊巢。阿飞对他的一举一动都是建立在,他以为方砚知就是原主的基础上的。这样的认知让方砚知好长一段时间不敢见到阿飞,生怕他眼中热情会刺伤他的心。 直到他在松山之上,鸟语花香之中,捡到了昏倒路边,还把他绊了一脚的沈舒年。 救命恩人这个身份,让方砚知有了能够将人绑在自己身边的正当理由。也是因为沈舒年的缘故,让方砚知知道,自己还不是一个已经丧失理智了的行尸走肉。 陌生环境之下,望着天边明月高悬,方砚知思乡心切。他不知道家中爸妈和师父是否会因为他的不告而别黯然神伤。 穿越至今,他家徒四壁负债纍纍,浑身上下没几件值钱玩意儿。债主威胁恐吓歷歷在目,刀刃贴住肌肤时冰冷的触感仍旧触手可及。 这些都让方砚知有时候也会恍惚失神,怀疑记忆中那些繁华都市的灯红酒绿,富人之间一掷千金纸醉金迷,是否都是一场荒唐绮梦。 沈舒年的到来,让方砚知无法排遣的苦闷情绪有了一个突破口,萍水相逢即是缘分,互不认识,也无需在他面前装模作样,省了方砚知勤勤恳恳维持原主人设的心。 罢了,方砚知想。与其将苦闷一直藏在心里,不如半真半假地告知沈舒年听,不然这俗世偌大,怕是无半个知心人。 「不知道你会不会相信,但是我家祖祖辈辈从小到大,都是做制墨生意的。笔墨纸砚这些东西,在少时陪伴我的时光,甚至一度超过了我父母。」 方砚知嘴角微微一扬,眼底闪过一丝无奈神色,仿佛在笑,又好像是沈舒年恍惚之间的错觉。 他听到方砚知缓缓开口,面色幽怨:「这是一种家族传承,如果一切正常发展下去,我也会和父母,师父一样,当个制墨人,再收三两徒弟,把这门手艺教给更多的人。」 「说来惭愧,发生了一点意外。我现在债台高筑,生怕债主带着他的打手一个咔嚓,把我小命收走。」 说到此处,方砚知摸了摸鼻子,尴尬地撇开了目光,不敢去看沈舒年脸上的戏嚯:「我又不会种地,养鸡养鸭又有些洁癖,就算去给人写字,一时半会儿也凑不到足够银钱。」 没等方砚知把话说完,沈舒年就猜到了他的话语,把后半句给他补齐了:「所以你就借松山之便,捡起你的祖传手艺,换取银两。」 「没错。」 沈舒年看着方砚知,眼笑眉舒,窗外洒落一片日光,落在他的身上:「那你就尽管去做吧,我帮你兜着底。就当我存了私心,也想瞧瞧你这家族传承,到底是何方神圣。」 第7章 日头毒辣,仿佛能看见漂浮雾气。方砚知本不想让沈舒年跟着自己出来奔波,然而沈舒年倒是个倔脾气,说什么也要和他一同去长安镇。 桐油虽不是什么稀罕物,但是安庆村多以种田为生,村民世世代代靠山吃山,却多是松树,没有桐树。所以桐油只能到长安镇上买,小摊小贩聚集于此,各种物品琳琅满目,正好可以填补制墨时的材料空缺。 这太阳晒得方砚知眼前发昏,他揉着太阳穴,缓解日晒带来的阵阵头晕。 「怎么就不愿意在家里待着,等我回来呢?这天这么热,你要是中暑了,我可管不了你。」 第12页 听到方砚知的抱怨,沈舒年笑了一声,没有搭腔。他好像感受不到周围温度一般,看起来自在得很。方砚知已经热得满头大汗,他还是一副翩翩君子不染凡尘的模样。 沈舒年递给方砚知一块丝帕,示意他擦一擦额头上的汗。方砚知先是垂眸看了一眼帕子,又抬眼看着和他仿佛不在一个季节的沈舒年,忿忿不平着人与人之间的差距。沈舒年滴汗未出,他却热得快要虚脱,实在是匪夷所思。 他毫不客气地从沈舒年手上一把把帕子薅了过来,撂下一句轻飘飘的「谢谢」。沈舒年耸着肩膀,不打算和这个一点就炸的人形炮仗一般见识。 方砚知展开帕子,看着上面绣着的兰花纹样,立即来了精神。他伸手按住沈舒年的肩膀,帮他停下脚步,把帕子往他眼前凑,笑出了一脸明晃晃的不怀好意。 「唷,这个绣法够精巧的,谁给你绣的?」方砚知含着笑,戏嚯地打趣沈舒年,「不会是哪家姑娘喜欢你,但是不好意思当面宣之于口,所以用这帕子表白心意吧。」 听到这样揶揄的话,沈舒年皱起了眉头,旋即又舒展开来。他的声音听起来仍旧是一如既往的平缓友善,却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冰冷。 「这可是纯纯说笑了,别在大庭广众下说这样的话,平白无故毁人清誉。」 他手上使劲儿,把肩上方砚知搭着的手打落下去,发出清脆一声巴掌响。方砚知没预料到他的突然发难,痛感来得猝不及防,闷哼一声收回手。 沈舒年看也不看,见摆脱了人,快步向前走去,想要赶快结束这场无聊的对话。 还真打啊。 沈舒年这一下打得结结实实,力道雄厚,方砚知还没反应过来,手上就开始泛出了红痕。他捂着手,刚想和沈舒年好好理论一番,就看人已经大步向前去了。 没想到真把人给惹急了,方砚知那总是挂在脸上的笑意僵住了。他敛起嘴角,不自在地摩挲着自己的手腕,看沈舒年没有半分停下脚步等他的意思,只得认命,加紧追了上去。 方砚知赶至和沈舒年并肩,仰长着脑袋偷偷去瞧他脸上神色。见人眼帘微低,鼻樑高挺,唇角抿得极紧,一脸冷漠。 方砚知服了软,小心翼翼地试探道:「真生气了啊?」 「岂敢。」 沈舒年冷哼一声,开口就是敬语:「我怎么敢生方公子的气,方公子是做大事的人,自然看不上沈某这一点随身物品。」 沈舒年脾气很好,不光长得一张十里八乡媒婆争先恐后说亲的脸,身姿更是挺拔潇洒。 他脸上总是挂着如沐春风般的笑意,让人忍不住心生亲近。一双眼睛如雾如梦,似笑非笑地盯着人看,颇为深情。他一般不怎么生气,但是方砚知知道,这种人一旦发怒起来,可是十头牛都劝不回来。 沈舒年生气时不至于撒泼打滚大喊大叫,但是这种阴阳怪气的架势,方砚知也着实招架不住。 一时半会儿哄不住人,方砚知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发挥自己的死皮赖脸大法。他拉住沈舒年的袖子,不让他走快,一边不要脸地摇摆着沈舒年的衣袖,一边放轻了声音讨好道:「我错了,你别生气。」 沈舒年面无表情,他先是尝试着挽救自己的袖子,然而他越拉扯,方砚知就拽得越紧。几番争取下来,沈舒年率先败下阵来,生怕二人之间力道一个没注意,给他当街扯出了个断袖。 「成何体统,你给我松开!」 见方砚知不肯松手,沈舒年摆出一副严厉姿态来呵斥他。发现这招也对方砚知没用后,沈舒年揉了揉眉心,有些无奈地说道:「你扯着我的袖子不肯松手,是在对我撒娇吗?」 「那我对你撒娇的话,你肯原谅我吗?」 方砚知睁大眼睛,努力装出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来,然而本人实在过于恶劣,看起来有一种蹩脚的友善。 沈舒年本来只是有些不忿,看到方砚知这般模样,那些浅薄的怒气早已消失殆尽。他被方砚知逗笑了,旋即意识到自己应该保持冷漠,才止住唇角笑意。 虽然他的笑容一瞬即逝,然而方砚知还是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的情绪变化。他拽住沈舒年的手加大了气力,声音尾调上扬:「你笑了,你笑了就是不生气了。」 「好,你先松开我。」沈舒年注意到身边来来往往的行人频频侧目的眼神,大多带着探究和疑惑,觉得自己和方砚知好像两个贡人赏玩的器物。 听到沈舒年松口,方砚知也不好意思继续赖着人。他松开了沈舒年的袖子,然而长时间的捏揉,袖子上早已经布满了层层叠叠的褶皱,看起来不太雅观。 沈舒年不悦地瞧了一眼衣袖,他啧嘆一声,抬起一边的眉尾,想要方砚知给个解释。方砚知傻笑着,打算矇混过关,只是简单地拍了拍他的袖子,权当抚平姿态。 沈舒年压住心上烦躁,将怨气随着嘆气排除,给自己做了好几遍心理建设后才肯重新搭理方砚知。袖子褶皱一时半会儿消不下去,沈舒年只得往自己身后藏。 见方砚知笑得没心没肺,沈舒年没忍住笑骂道:「也不知刚才是谁扯着我的衣袖不松手,众目睽睽之下哭着喊着要我原谅他,没想到这么快就原形毕露了。」 方砚知抓了抓脑后头髮,站在沈舒年身边,又有了恃宠而骄的底气。他毫不愧疚自己毁了沈舒年一身衣裳,大言不惭地道:「沈公子宽宏大量,不和我这般小人物计较,不然我怕是要伤了心了。」 第13页 他挽住沈舒年的胳膊,帮助他遮住袖子上的痕迹,嘴上还念念有词道:「等我们成功做出墨块来,到时候一定供不应求。不说成为一方首富,肯定也能衣食无忧,届时我一定会加倍地赔你衣服的。」 「你倒是自信,不怕这就是一场亏本买卖?」 「我自有分寸。」方砚知收起了那副漫不经心的模样,少见地认真起来。 按常人审美来说,方砚知称得上一句俊俏儒雅,是十里八乡挑不出的好样貌。在这安庆村一窝子风吹日晒的糙汉里,没有卖过力气,又是个不可多得的细皮嫩肉。 然而原主有赌瘾,品行不端。除了阿飞这个淳朴热情的大傻子愿意和他亲近以外,其余农户都对原主避如蛇蝎,生怕被他找上门来借钱。 自从方砚知穿越到这具身体里后,自然也带了自己那无所事事的散漫态度,看起来总是懒散,不肯好好站着,一天到晚没个正形。 再好看的皮囊在这一块块庄稼地里,都是毫无用武之地。像安庆村这样贫瘠落后的小村落,农户常常攒不住银子,要是恰逢干旱冰雪等天灾降临,庄稼收成不好,更是入不敷出。 所以即使方砚知长得再怎么标志好看,也没有人能好好欣赏。在安庆村里,就算来个天仙,怕也是要先学会如何种地来养活自己。 沈舒年看方砚知少有的认真模样,有些新奇,没有出声打破氛围。他双手环抱站在一旁,欣赏方砚知难得的真情流露。 「先不说我家学渊博,祖祖辈辈都浸淫这一门手艺。再就是我当然自有打算,即使最后失败了,所有材料心血都付诸东流,我也能够用剩下的钱找到一份活计,绝不会让你跟着我饿着肚子。」 方砚知看向沈舒年的眼睛,二人差不多高,沈舒年能在他的眼睛里面看到自己怔愣的倒影。 方砚知这一番话听得沈舒年有些感动,不过他还是很快收住了自己泛滥的心绪,嘴上依旧得理不饶人:「还想着我呢,到时候若是失败了,你的仇家债主接连不断找上门来,我们怕是要江湖逃亡,过不了一天安生日子。」 方砚知有些奇怪,他随手在街边小贩处买了一包盐渍豆子,拆开口后先是递给了沈舒年。 沈舒年不太喜欢这种零嘴,方砚知也没在意,边走边将豆子往自己嘴里扔:「到时候那些人要是找上门来,你就直接跑。就连我和你在一起生活了十天半个月,都不知道你的底细,那些追债的想必也不会为难你,你又不需要和我躲躲藏藏的。」 沈舒年好长一段时间没有说话,方砚知一包豆子都吃完了,才听到他快要消散在风里的话语。 「要是真的失败了,我绝不会让那些人伤害你的。」 第8章 卖桐油的小贩是个约莫十七八岁的姑娘,长得标緻可爱,粗布麻衣难掩青春活力,一张脸饱满如圆月,笑起来眉眼弯弯,平添几分娇俏。 她是原主的老主顾,没读过几天书,却分外踏实能干。父亲在外充军,只留下她和母亲在家相依为命,依靠买卖桐油生活。 这日她的生意不是很忙,坐在摊位上绣着荷包手帕等物件来换取银两,不经意间抬头,见方砚知和沈舒年自长安街尽头缓缓走来。 二人身姿挺拔,身量相仿,皆是长身鹤立,清瘦颀长。人群中只消一眼便能脱颖而出,气质出尘,和周围人形成了鲜明比较。 她面上顿时浮现惊喜之色,眼眸闪烁,清澈灵动。赶忙放下手中活计,仔仔细细擦拭了手上脏污后,跑出摊位,朝不远处的方砚知他们大声打着招唿。 「方大哥!好久不见!」 方砚知一开始没听出来那人喊的是自己,还无知无觉地带着沈舒年逛街。他自认为来了这么久,能够给沈舒年当半个导游,因此碰到什么稀奇古怪的玩意儿,都要和他分享一番。 沈舒年对这些东西不感兴趣,他微微瞥了一眼,发现不过都是一些家中寻常用品,也不明白为什么方砚知这样热情。直到沈舒年看到不远处街上有个女子当街而立挥手扬臂,口中还一声声喊着「方大哥」,想必要找的就是方砚知。 就是不知道方砚知是真没听到,还是装没听到,好似对那人完全不在意。不过沈舒年不好装没看到,于是伸手示意,打住了方砚知滔滔不绝的介绍。 他在两人之中轻轻一扫眼,示意方砚知注意,前面有人找他。 方砚知突然被人打断,惯性随着沈舒年眼神朝前方看去。那女子素簪布衣,是寻常人家,不过见到他时神情雀跃,看起来她和原主之前,怕是关系匪浅。 他这才渐渐反应过来,好像又遇到了原主之前结下的人缘。 这可不好。 方砚知有些苦闷地想,安庆村里猫嫌狗不待见的,一旦出门在外,每次都会碰到其他人和他打招唿。 他一个都不认识,偏偏那些人还热络,拉着他闲话家常,要他帮忙写信寄信。方砚知苦不堪言,只得乖巧赔笑,还得时刻提防着原主人设,不能穿帮。 一旦被细心之人发现原主突然性情大变,魂穿这种事情,说出去怕是没几个人会相信,更会被人看作精神失常胡言乱语,要是最后定性成了妖精怪物,更是得不偿失。 方砚知不知道这个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拦路的姑娘是谁,也不能贸然行事,只能先赔着笑脸,回应那位姑娘的招唿。 第14页 见方砚知看到了自己,她更是欢喜,快步走向前去迎接,裙摆飘扬,步履轻盈,带着这个年纪少女独有的明媚。 「方大哥,好长一段时间不曾见到你出门摆摊,也不知道你近来可好?」 听到姑娘欢快话语,方砚知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气,眼前这人看起来像是个好相与的,至少不会像之前那些大爷大妈一样,媒婆附身,追着他要给他说上一门亲事。 「近日家中事务繁忙了些,我还有很多事情没能处理妥当,所以没有挂出招牌来。」方砚知朝着姑娘作揖,而后收回手道,「承蒙姑娘挂怀,我身体一切安好。」 那姑娘是个直爽性子,见方砚知说话客气疏离,也不会觉得自己受了冷落。她抬头望着方砚知,扬起一张娇憨可爱的圆脸,阳光落在她的发顶上,照得少女的髮丝泛出鲜活明亮的光泽。 「方大哥说话还是这般客气。」她摆了摆手,爽快地说道,「不用那么麻烦,姑娘姑娘这样喊着,倒是显得我们之间生分了不少。」 「我再与你说一遍,我叫周棠。你叫我小棠就好,我身边亲近的人都是这么叫我的。」 听到她这么说,倒是把一旁看着热闹的沈舒年给惊到了。他暗忖此处地广人稀,民风竟然如此淳朴开放,就连闺阁女子也都有这般的洒脱率性。 既然人已经递了话头,方砚知推脱几番后便乐得顺坡下驴,至少知道了人的名字,再次相见不至于还是这般茫然。 他欣然接受了周棠的建议,名字在嘴里咀嚼片刻后,才缓缓吐出口中。 「周棠,很好听的名字。」 方砚知压住了嗓子,带了一点贯常的黏腻,随性中含着那么一丝慵懒意味,听起来酥酥麻麻又温柔多情。 这一招之前对那些大娘来说非常好使,每当方砚知这样说话的时候,那些大娘都会被他哄得合不拢嘴,从而让他得到从人群中脱逃的机会。想必对付周棠这种年纪轻轻,还没谈过恋爱的小姑娘,也是颇有成效的。 果然不出方砚知所料,周棠的脸瞬间红了。她眼中眸光流转,荡漾一泓水色,羞涩地低下头去,不敢直视方砚知的眉眼,手指揉捏着衣摆,看起来有些紧张。 见老狐狸欺负人家涉世未深的小姑娘,沈舒年坐不住了。他不介意当个恶人,把周棠从方砚知的魔爪下解救出来。 他清咳一声唤起两个人的注意力,然后不咸不淡地透过眼角斜瞥方砚知,旋即脸上堆出一副温和笑意来,问周棠如何买卖:「听闻周姑娘是这长安镇上有名的桐油商户,不知现在方不方便让我们购买一些桐油?」 「啊,不麻烦的。」 见沈舒年是来正经做买卖生意的,周棠瞬间从先前的羞涩氛围中脱离出来。她向自己的商铺方向走去,示意方砚知和沈舒年跟在身后。 方砚知刚想抬脚往前走去,就被沈舒年扯住了手臂。他不解地看向沈舒年,想知道为什么他看起来一副不太高兴的模样。 「怎么了?」方砚知略带好奇地说着,目光仍旧看着前面周棠的方向,不然到时候跟丢了就丢人了。 但是沈舒年明显会错了意。他眉头微微一皱,在方砚知和周棠身上来回打量,短暂地凝视着方砚知后才缓缓开口,听起来有些咬牙切齿。 「你这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就别忽悠人家姑娘了。」 莫名其妙被扣上了个大帽子,方砚知有些哭笑不得。他把自己的手抽了出来,姿态散漫地站在一旁,抱臂斜睨着沈舒年,嘴角挂着一抹似笑非笑的笑容。 「我不过与故人相见,随意寒暄几句,没想到就被你这样揣测,当真是伤了我的心。」 「少给我装蒜,我还不知道你。」沈舒年没理方砚知的胡说八道,他微眯了眯双眼,目光锐利,面色严肃,「根本不是什么故人相见,你少煳弄我。」 方砚知饶有兴趣地看着沈舒年,微抿下唇,嗓音漫不经心:「怎么说?」 「当时她朝你招唿时我便觉得不对劲,还以为是你耳目不佳,没有听到她的声音,所以才特意提醒你。再到刚才你们言语交谈,她率性真诚,你反而处处遮遮掩掩。 沈舒年掀起眼皮,深邃眼眸含着审视望向方砚知,一字一句说道:「虽然我不明白其中有什么玄机,但是你们之间的关系,绝对不是故人相见这么简单。」 「更像是……」沈舒年停住话头,略一迟疑,才缓缓开口道,「她与你关系深切,你反而不曾对她有过了解。」 方砚知挑了挑眉,面上看起来平静无波,内心却涌起了惊涛骇浪。他没想到沈舒年居然这么不好煳弄,这一点小事儿还让他抓到了可疑之处。 他瞥见沈舒年认真的神情,勉强勾了下唇,露出一抹笑来,拖着腔调赞嘆了句,像是在哄小孩:「心思缜密,观察入微,沈公子不愧天资聪颖,慧眼识人。如果我不是方砚知,怕也要被你的思维逻辑带过去了。」 「我和周棠姑娘是见过几次面不错,不过她年纪小,不懂礼法情有可原,我又怎么能和她一般见识。如她所言一般直唿其名,若是被有心之人拿我和她之间的关系大做文章,那岂不是害她毁了清誉。」 「当真如此?」 沈舒年狐疑地打量着方砚知,想要从他身上找到破绽。可是方砚知神色从容,若无其事,倒真显得是他多心一般。 第15页 方砚知拖腔带调地「啊」了一声,唇角微弯,仿佛在给沈舒年台阶下:「当真如此。」 见沈舒年还在困惑,方砚知拖着尾音,干脆绕到他的身后,直接推着沈舒年走,一边推还一边慢悠悠地说:「别想了,人姑娘都快走出十里地了。到时候要是走丢了找不到人,咱们今天晚上可就只能露宿街头喝西北风去了。」 「我自己会走,不劳你费心。」 沈舒年整理了一下刚才推搡之中凌乱的衣摆,又重回那副温润如玉的模样,好似刚才对着方砚知咄咄逼人的不是他本人一般。 方砚知看着沈舒年在他面前表演变脸,悻悻地收回手来,慢条斯理地开口道:「年纪轻轻还是要找点事儿干,不然整天就在这里胡思乱想了。也不知道你们小年轻一天到晚脑子里面装的都是些什么,看什么都是情情爱爱的,一点格局都没有。」 「你还好意思说我。」沈舒年君子如玉的模样装了不到一分钟就被方砚知扯了下来,不服气地回嘴道,「刚才是谁取笑我的帕子的,我这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好,我说不过你。」方砚知没和沈舒年一般见识,仗着自己原来身体比他大五岁,看沈舒年的一举一动总是不自觉带着长辈视角,「再不走真追不上了,要是买不到桐油,怕是真要功亏一篑。」 第9章 周棠在铺子门前等了好半晌才等到了姗姗来迟的方砚知和沈舒年,她擦了一把额上沁出的汗,疑惑不解道:「方大哥怎得来得如此之慢,我还以为你们两个没找到我家铺子位置。」 「刚在路上犯了馋虫,买了一些零嘴,耽误了时间。」方砚知扬了扬手上盐渍豆子的包装袋。这一路上他没看到可以丢垃圾的地方,所以只能把包装袋子攥在手上。 「没想到方大哥看起来一本正经的,私底下倒是喜欢吃这种小玩意儿。」周棠掩唇微笑,像是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秘密。 见方砚知在店中站着,周棠赶忙搬来椅子邀请他们两个坐下。她这般大方热情,倒是让方砚知有些惶恐。 「不必了,周姑娘,我们两个只是来买一些桐油。买完就走,就不在这里叨扰你做生意了。」 一旁的沈舒年点着头,表示附和,眼睛却在不漏声色地左瞧右看,打量着这个铺子的构造。 「既然方大哥都这样说了,我也就不强求了。」周棠把垂落耳边的头髮重新向上挽起,露出一张干练又淳朴的脸,「方大哥想买多少钱的桐油?我可以削价卖与你。」 听到可以有折扣,方砚知先是心中一喜,继而冷静下来。他看着这个小铺子的装饰平平无奇,屋子里面也没有几个值钱玩意儿,想必生活过得也是清贫。 方砚知朝周棠作揖道谢:「多谢周姑娘好意。你一个姑娘家,独自一人撑起家业已是万分辛苦。我一个大男人,又怎么好意思去贪赃这样的便宜。」 这番话说得情真意切,倒是让站在方砚知身边的沈舒年对他刮目相看。 他本来以为方砚知只是一个有着新奇思想的闲人,不愿做踏实营生,看起来除了对虚无缥缈的制墨未来以外没有任何追求,没想到此人私底下竟然还有这般善心。 沈舒年也将视线投在周棠身上,声音温和轻柔,颇有君子风范:「周姑娘不必委屈,定价无需更改,一切按照商贾规矩办事。」 周棠连忙摆手,神情急切:「不委屈的。」 「方大哥曾经在我穷困潦倒的时候伸出援手,如今我的生意渐渐有了起色,自然要回报这份恩情。」 方砚知挑起一边剑眉,眸光在听到周棠话语时瞬间缩了下,眼底闪过一抹疑惑。他之前只觉得原主是个负债纍纍的无耻赌徒,没想到这小子还做过这等善事。 「我比你年纪大些,既然有能力,自然要多照顾你一点。」方砚知微微一怔,眸子溢出点点笑意,散发着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温柔缱绻,较平常更深几分,「何况你这般年纪,倒真让我想起来我家小妹。」 方砚知想起来自己那个古灵精怪的表妹,总是有很多新奇的点子。他是方家独子,没有手足姐妹,所以每当看到其他人有个弟弟妹妹可以一起陪伴之时,都非常羡慕。 唯一称得上血缘关系的就是表妹方欣,和周棠差不多岁数。 方欣总喜欢在方砚知捣鼓自己那些昂贵精美的制墨仪器时进来捣乱,美其名曰给自己这个老古董表哥带来一些独属于年轻人的青春活力。 其实方砚知知道,方欣虽然咋咋唿唿的,让人忽视不了她的存在,会扰乱他的思绪,可是向来很有分寸。这个小姑娘有时候不太靠谱,但是在面对他时,总能恰到好处地逗方砚知高兴。 她只是担心方砚知一个人在屋子里面研究仪器无聊,所以特地来陪他说话聊天。 记忆里的少女笑容明媚,活泼肆意。想起来方欣,方砚知浑身上下都柔和了下来。他嘴角轻扬,开口的声音温柔轻缓:「你我也算有缘,若是之后遇到什么事情,依旧可以来找我。」 「多谢方大哥。」周棠朝方砚知道谢,拍了拍胸脯示意自己将他的话放入了心中。 她走到后屋,步履稳健地将桐油桶搬了出来,油桶放在地上,因为重量而扬起灰尘。方砚知大致估摸了这个油桶斤两,觉得自己去搬可能都会耗费一番心神。没想到周棠居然轻而易举,想必定是长时间磨鍊力气出来的。 第16页 他瞬间对周棠刮目相看,假以时日待她真正成长起来,定能成就一番大事业。 周棠拿着瓢勺就往油桶里伸:「方大哥要多少钱的桐油,我可以帮你装好,绝对不会在路上洒出。」 方砚知略加思索了一下屋子里面墨液的数量,确定不会少买之后才开口报了个数:「给我装二两银子的桐油吧,有劳周姑娘了。」 「得咧。」 周棠挽起袖子就开始干活,在等待桐油的过程中,方砚知一双眼睛也没闲着,边等着周棠装油边看向外面商铺,思考着还要採购什么东西。 直到他猝不及防地撞入了沈舒年深邃的眉眼里。 沈舒年的瞳孔有些发灰,看起来像是蒙上了一层永远散不开的浓重雾气,看人的时候眼神锐利,眼眸里藏着让人读不懂的情绪。 他直勾勾地盯着方砚知瞧,目光中充满了探究之意,倒是让方砚知有些莫名其妙。 方砚知朝自己脸上抹了一把,确保没有沾上什么东西后才询问沈舒年道:「你这样盯着我看,倒是让我有些惶恐。我脸上是有什么东西吗,让你这般目不转睛。」 他的话音带了些调笑意味,似乎想通过插科打诨来转移沈舒年的注意力。不过沈舒年不像周棠这种未经世事的小姑娘这般好煳弄,对着他抛媚眼装温柔可是一点用都没有。 见沈舒年不吃他这一套,方砚知瞬息之间便换下了他那副轻浮模样,端出正人君子的做派来:「你要问什么就问吧。」 沈舒年刚欲开口,就见周棠拿着器具朝他们走过来。他不得不咽下心中疑惑,打算等出门后再跟面前这个老狐狸好好讨论一番。 「方大哥,你要的桐油我帮你装好了,你可以查看一下。」 方砚知摆脱了沈舒年的目光鞭挞,整个人都松快了起来。他扬起欢快笑意去迎周棠,连盖子都没打开就直接把东西接了过来,掂了掂手中重量后对着周棠说:「有劳周姑娘了。」 「不麻烦的,我……」周棠神情犹豫,低下脑袋嘴唇嚅嗫,看起来还欲说些什么,可是后半段却迟迟不肯开口。 方砚知察觉到了她的迟疑,意识到周棠可能有什么难言之隐。他将手上东西递给沈舒年,向前几步站在周棠面前,低下身子看向她的眼睛。 周棠和方欣明明长得一点都不一样,两个人除了年纪相近之外,没有任何共同之处。可是方砚知还是从周棠身上,找到了方欣的影子。 他的眼底漾出一丝柔情,挺翘细长的睫毛遮住眸中水色。方砚知的音色清润纯正,缓慢的语调显得格外动人:「小棠,有什么事情就跟你方大哥说。只要我能做到的,我都不会拒绝你。」 方砚知的话语像是给周棠下了一剂定心丸。她深唿一口气,将头抬起直视方砚知的目光,心中忐忑一扫而空,就连声音听起来也坚定了几分。 「方大哥,你什么时候还能外出摆摊写字?我想给我阿爹寄信过去,天气渐渐热了,也不知道他在外面过得好不好。」 方砚知这才意识到一个他穿越过来后一直忽略了的问题,就是原主虽然是个彻彻底底的败家子赌徒,可是在安庆村,甚至这长安镇上,都是少有的会写文断字的人才。 方三先前一直以靠给别人撰写书信来维持生活,这长安镇上的人多多少少都来找过他给外出劳作或者徵兵入伍的家人们写信。方砚知这十来天一直都在捣鼓着自己的制墨进度,完全忘了原主这还有个正儿八经的工作。 他本想直接关了写字这一个摊子,可是看到周棠这般楚楚可怜的模样,到底还是心软了。 这个朝代不像现代一样可以足不出户就联繫到千里之外的亲人朋友,普通老百姓都是以交换书信来传递心中相思,可是读书识字又是一道跨不过去的门槛。 只有有权有势的人才有读书的资格和条件,普通人从小就被要求要为家中带来利益。无论是男子外出耕地徵兵,还是女子早早就要嫁人,他们都无法享受到读书的好处。 这也就是原主之前在长安镇上摆摊时生意火爆的缘由,因为这个朝代里,知识界定有着阶级之分,可是相思情长却是无可替代的情感。 方砚知嘆了口气,越发觉得时代背景不可理喻。他摸了摸自己手中荷包,将一些零碎银两递给了周棠。 「不,方大哥,这我不能收。」见方砚知要给自己塞钱,周棠一下子就蹦远了,连忙摆手拒绝他的好意,「我承蒙方大哥照顾良久,早已心怀感激。要是这个钱我再收了,怕是真得无法偿还。」 见周棠这般坚持,方砚知也不好把银两硬往人家怀里塞。他低下头看着周棠,语气温和:「我明天就摆出摊子来,你可以先想好信上内容,我也好帮你润色润色。」 「多谢方大哥!」 周棠喜出望外,三个人互相寒暄了几句后,方砚知和沈舒年对视一眼,先后走出铺中。 见离桐油铺子远了,沈舒年才轻轻开口道:「自己都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了,还有心思去管人家闲事。」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趁人家小姑娘没注意,把钱放人家柜子上了。」 「看破不说破才是大智慧。」方砚知朝沈舒年眨眨眼,笑得一脸狡黠。他揽住沈舒年肩膀,没骨头一般往人家身上靠。 沈舒年推了几下,没推动,就任由方砚知靠着。 第17页 周棠目送二人背影消失天边,才恋恋不捨地回到了铺子里,惊讶地发现,不知何时桌面上,多了些银子。 第10章 「这桐油是买回来了,可是它当真有那么大的效用?」沈舒年捣鼓着装桐油的瓶子,看着方砚知在屋子里面忙上忙下。 「说实在的,我也有些担心。」方砚知端起之前过滤好的墨液,他将一部分墨液分装出来,用瓢勺往里面添加桐油,声音淡淡的,听不出什么喜怒,「成败在此一举,要是失败了,咱们就另谋出路。」 他估计好分量之后,将瓢勺扔回桐油桶里,再出声时却带上了些勉强笑意:「人总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柳暗花明又一村嘛。」 沈舒年耸了耸肩,不置可否。他不好意思再坐在椅子上无所事事,于是主动起身帮着方砚知封装墨液,和他一起添加桐油。 「我总觉得你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屋内寂寥无声,唯有屋外传来几声此起彼伏的悠长蝉鸣。沈舒年突然出声,好像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 这个明晃晃的陈述句让方砚知添加桐油的手一瞬间在空中僵住了,随即他不动声色地继续做自己的事情,语调之中含着黏煳笑意:「我说你这一天天的都在想些什么,你这一段时间都和我生活在一起,我能有什么事情瞒着你。」 「不是指行为上。」沈舒年沉思片刻才缓缓开口道,「其实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有这样的想法,听起来有些莫名其妙的。」 他的目光变得锐利,眸中似有星光闪烁,看不分明:「但我确实看不透你。」 「我自认为已经掌握了察言观色,揣摩人心的能力。而你,却是我这么多年以来的例外。」 方砚知静静听着,却没将沈舒年的话放在心上。 在他看来,沈舒年这种没事找事地无端揣摩,纯属是因为想得太多,又名闲得无聊。方砚知一边目不转睛地做着手上的事情,一边还能抽出几分心思来敷衍他道:「没想到你年纪轻轻,还有这种讲究呢。」 「倒也不必强装老成。」觉察到方砚知的不屑一顾,沈舒年有些着恼,他从鼻腔之中哼了一声,表达自己的不满。 「你我年纪相仿,都是弱冠之年,又哪来的那么多废话来教育我。」 方砚知停下手中活计,揉了揉酸痛的眉心,看着沈舒年一副不探查真相誓不罢休的模样,感到有些头疼。 他曲起手指往沈舒年额头上敲,试图把这人注意力拉回正道上:「沈大少爷,别想这些有的没的,咱们手上的才是正事。」 将桐油混入墨液中后,方砚知搅和了半天才呈现出粘稠状态,一只胳膊因为长时间的搅动而阵阵发酸。他看着自己辛苦多时的劳动成果,甚是满意,发觉比之前单纯的液体形态要强上许多。 沈舒年帮他拿来模具封装,然后一一在屋内阴凉处摆放整齐。整套工序下来花费了快四个时辰,从如日中天直到月明星稀才堪堪结束。 看着一排排封装好的模具,方砚知心中生出无限感慨。他回忆着这些日子的经歷,从他第一次尝试制墨却发现一人看顾不来;到他邀请沈舒年当做帮手,结果墨块却难以成型; 直到现在,他找到了一个新的办法,而这个办法的最终结果,才是决定未来命运的走向。 距离债主约定上门讨债的时间还有最后不到半个月,方砚知看着原主私藏的银两,清点了一下数目,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不知不觉中竟然花费了原主积攒的大半银两。 制墨本就不是什么简单技艺,不说原材料收集就颇为耗费心神,往墨液里面添加的各种佐料更是花费良多。方砚知看着剩下的银钱,心底生出一股破釜沉舟之意来。 他从屋子里翻出来之前去长安镇上买的一壶好酒,晃晃悠悠地走到沈舒年身边,将酒递给了他。 「喏,你能喝酒吧,陪我喝一壶。」 沈舒年也不扭捏,大大方方地接过酒壶。他在屋内找来两个杯子,分别给自己和方砚知都斟上了酒。没等方砚知说话,沈舒年就自顾自地拿起杯子碰杯,旋即一饮而尽。 「倒也不必这么着急。」方砚知看着沈舒年没等他就自己喝了,也不恼。他端起杯子轻轻抿了一口酒液,浅尝了一下长安镇上所谓佳酿。 而后他蹙起了眉头,这古代的酒度数不纯,酒麴量少,发酵期还短。方砚知喝惯了现代的酒,对这个味道敬谢不敏,又不好满杯放在桌子,只得强忍着把酒喝完。 两个人干坐看窗外月亮,谁都没有说话。方砚知觉察到气氛有些尴尬,于是先挑起话头来问沈舒年未来的打算:「要是我们这回能够成功,你之后打算做什么?」 沈舒年微侧着脑袋,语气困惑:「之后?」 「嗯。」方砚知又给自己倒了半杯酒,细细啜饮片刻后发现自己实在接受不了这个味道,于是无奈地放下了杯子,「到时候我就有钱还债了,也可以给你一些银两,就当这些天你帮我做事的报酬,你就可以回家了。」 「我虽然没怎么接触过其他人,可是我看得出来,你不是个普通人。」方砚知曲起一根手指在桌上敲着节奏,慢悠悠地说道,「你能读书写字,对一些事情也有自己独特的见解,想必有着良好的家教。你出来这么久,也没见给家里报个平安,你父母一定很担心你。」 第18页 「无妨。」沈舒年没有将眼神放在方砚知身上,他端着酒杯,手腕轻晃,看向远处的目光宁静又悠长,不知道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无妨?」方砚知轻笑出声,着实理解不了像沈舒年这种完完全全的古代人,一天天的到底是个什么想法。在他看来,沈舒年的突然出现,必然意味着在父母那边失联。这个时代里车马又慢,一副家书不知猴年马月才能送到亲人手中。 「若是事情成了,说明有利可图。」沈舒年眼神轻斜,瞥了一眼方砚知,「你倒是想赶我走。」 方砚知一头雾水,也不懂为什么沈舒年得出了这样一个结论,完全与他的初衷背道而驰。他决定挽救一下自己在沈舒年心目中的人物形象,苦口婆心地劝诫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的话音顿了顿,似乎是在考虑如何措辞,半晌才字字斟酌地开口道:「当时我们已经约定好,我不限制你的人身自由。若你想离开,我可以把我的技艺告诉你,也算授人以渔。」 「我不离开。」 沈舒年的话音不咸不淡,倒是让方砚知颇为惊讶。他目光上上下下地扫过沈舒年的全身,想不通像他这样一个正值大好年华的男儿,何故一点儿都不念家。 「你真得想好了吗?」方砚知思忖片刻才迟疑开口道,「先不说你父母找不到你要多么着急,再说了,如果你和我继续留在安庆村里,不知道之后会是个什么光景。」 「要是没还上债,我们可能需要到处奔波赚钱,那可不是什么舒服的好日子。」 方砚知实在不愿意沈舒年跟着自己往火坑里跳,不留余力地想让他回归到正常生活中:「你一个锦绣堆里养出来的公子哥,干嘛非要和我这个风霜里磋磨的老萝蔔在这里耗费时光。」 听到身旁人这样说,沈舒年用惊奇的目光瞧了一眼方砚知。他把玩着手上杯盏,木质的杯子在手指之间灵活翻转,心头不大痛快。 方砚知向来自恋,有种自视甚高的轻狂。虽然不至于每当有空闲就揽镜自照,可是这样妄自菲薄的话轻易也不会说。没想到现在为了把他撵走,折损自己的话居然张口就来。 他将杯盏重重地敲在桌面上,打算用这种无声的抗争方式来对方砚知宣洩自己心中的不满:「无需担心,我自有分寸。如果事情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我必然不会让自己深陷危机之中。」 「我就知道我劝不动你,也不知道你们小年轻怎么想的。」 看着沈舒年坚定模样,方砚知嘆了口气,觉得自己到底还是老了。他没再坚持,眼睛转了一圈,本想再给自己倒一杯酒,半途中想起这酒水的酸涩味道,才讪讪作罢。 「既然你心意已决,我也不好再说那些扫兴话。我方砚知就当交了你这个朋友,咱们从此以后,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沈舒年看方砚知不大愿意喝酒,也没让他跟自己碰杯。他倒满了一杯酒,朝方砚知一扬手,就当肯定了他说的话。 见沈舒年仰头一饮而尽,方砚知才满意地点着头。旋即他灵光一闪,笑容之中满是不怀好意。 沈舒年一看他这样笑,就知道方砚知准没好事。他目光淡淡地扫过方砚知,声音偏冷,在宁静的夏夜里如击玉般冰凉:「你要干什么?」 「明天你帮我去长安镇上摆摊呗,我答应了周棠明天要帮她写信的。」 沈舒年困惑道:「你为什么不自己去?」 方砚知扭扭捏捏,目光四下飘散,声音听起来都没什么底气:「我实在没这个能力。」 第11章 沈舒年脸上露出一种意外且茫然的神色,看向方砚知的目光锐利,眉头忽而一蹙,语气疑惑地道:「方公子何故说这样的话,不都说代人写信是你的谋生?。」 方砚知神情颇为尴尬,不知道怎么去跟沈舒年解释自己现在这个处境。原主方三是个能书会画的读书人没错,可是方砚知本人,对书法绘画可谓是一窍不通。 虽然方家有着制墨传承,少不了与笔墨纸砚去打交道,方砚知小时候也专门学过一段时间的书法。可是他少时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毛笔握不住半个小时就嚷嚷着腰疼腿疼的,压根没仔细听过几节课。 要是让他明天代替原主出门摆摊,以他鬼画符般的书写能力,怕是要把原主顾吓得以为自己莫不是中邪了。 当务之急就是先把沈舒年哄骗成功,让他明天去摆摊写字。方砚知虽然没有看过沈舒年写的字,可是他气质出尘,与粗布平民有天壤之别。富贵人家里面养出来的公子哥不至于几个字都写不好,至少能让他帮自己煳弄过去。 方砚知摸了摸自己的鼻子,窘得眼神四处乱飘,没敢直视沈舒年的眼睛。他干巴巴地张嘴,却只能发出意味不明的气音,半天吐不出一个完整的句子,显然还没想好一个正当理由。 就当方砚知苦思冥想怎么去说服沈舒年帮忙的时候,反倒是沈舒年先开了口。他伸出手挡在方砚知面前,眉眼轻轻一抬,让他停止胡编乱造的理由,好好地跟自己说实话。 「我可以帮你。」 沈舒年话音刚落,就见方砚知眼睛倏地亮起。他按住了方砚知想要起身的肩膀,将酒杯在桌上摆放整齐,几根手指在桌面上敲出不知名的节奏来。 「别着急,我可不是无条件的帮你。你先想想能不能接受我的条件,再好好考虑一下是否需要我的帮助。」 第19页 方砚知见事情有苗头,直接答应了沈舒年,生怕过了这村就没这店,神情急切道:「你说,只要是我能做到的,我都可以答应你。」 「好。」见方砚知主动咬钩,沈舒年脸上笑意更深,狡黠模样看起来像只偷了腥的狐狸。他整理了一下衣裳下摆,将沾上的灰尘抚落,歪头望来,就那么饶有兴趣地盯着方砚知的脸,眼睛似笑非笑。 「好,我有两个条件。」他话音一顿,观察方砚知脸上表情,继而慢悠悠地开口道,「第一,告诉我你的真实情况,你身上有太多我看不透的地方,让我很是好奇。」 「这第二个嘛。」 沈舒年止住话头,一双狭长好看的眼睛在方砚知身上上下扫视,眼中泛起了一丝兴致:「我暂且还没想好,等事情结束了,我再告诉你。」 「没问题。」 方砚知爽快地答应了沈舒年的要求,他压根没把沈舒年的这些条件放在心上,觉得只是一个涉世未深的小青年在和他小打小闹。 以他的聪明才智,到时候随便编个理由,煳弄一下沈舒年这个彻头彻尾的古代人,还不是易如反掌。 见摆平了明天和周棠的约定,方砚知无事一身轻,这里摸摸那里看看,时不时还对摆在阴凉处阴干着的装着墨液的模具自言自语。沈舒年看着他这副招猫逗狗的模样,心里觉得有些好笑。 随后他头也不回,轻轻撂下一句话语:「不过,明天你得和我一起去长安镇上。」 方砚知的好心情还没来得及发酵,就猝不及防地被沈舒年当头泼了一盆冷水。他毫无预兆地左脚绊了右脚,险些平地摔个跟头,狼狈地看向优哉游哉坐在摇椅上的沈舒年,哀怨地大喊大叫。 「不是,你都答应帮我摆摊了,怎么还需要我自己去啊?」 方砚知耷拉着脑袋,控诉着沈舒年的出尔反尔。他怒气沖沖地三步并作两步冲到沈舒年面前,挡住他赏月的目光,垂手而立,居高临下地盯着沈舒年看,一脸不可置信的难过表情。 沈舒年把方砚知的恼火当做观赏夜景的乐子,他伸手将方砚知推到一旁,继续欣赏月光的皎洁。双目骤然一深,嘴角挂着分明的一抹浅笑,彰显着主人目前心情很好。 他慢条斯理地开口,说出来的内容却是把方砚知气个半死:「你让我烈日炎炎大庭广众下帮人摆摊写字,自己却待在家中偷闲,休想。」 「冤枉!」 方砚知抓住沈舒年坐着的椅子两旁的椅边,哭丧着脸大唿冤枉:「你去摆摊,我还得去看顾咱们做的墨块。要是我们两个人都走了,出了意外怎么办。」 沈舒年不为所动,他移下目光去打量着方砚知的眉眼,语气有些恶劣地道:「应当不会出事。等我们明天摆摊回来,差不多墨块已经定型,到时候一切就都尘埃落定了。」 他笑得温文尔雅,把方砚知撑在自己椅边的手抚落,一副气定神闲的君子做派:「不是说朋友之间应当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嘛,我也不要求你为我做什么,就当在旁边陪陪我就好。」 「那好吧。」 见拗不过沈舒年,方砚知只能屈服在他的强权之下,答应了他这一要求。求人办事要有自知之明,方砚知活了这么大,不至于连这点事情都看不明白。 可是明白归明白,方砚知心上终究有些不太服气,不懂为什么沈舒年非要让他在旁边跟着。 第二天一大清早,二人背了一堆摆摊所用的材料,马不停蹄地往长安镇上赶,期望能够抢到一个热闹的好位置。等到他们刚入镇门,街上已是热闹非凡。 方砚知用眼角余光扫视路边行人,朝一个急匆匆赶路的小贩问话。小贩莫名其妙被人拦在街上,脸上烦躁之色还未显现出来,一见是方砚知,随即喜笑颜开。 方砚知毫不费力,三言两语就套出了原主之前摆摊所在地。 那是一个酒楼附近,人来人往。酒楼上歌舞喧嚣,时有欢歌笑语。方三虽然不知进取,但是挑选地方的眼光当真不错。 方砚知一五一十地将自己和沈舒年带来的东西铺在摊面上,然后满意地看向自己的劳动成果。见附近没有座椅,他便找酒楼店家借了两把椅子,本来以为会受到一番刁难,没想到店家一看他是方三,大方客气地答应了,还派遣小二给他们送来了一些茶水解渴。 果真出门在外身份是自己给的,方砚知这回可是深有感悟。在安庆村里除了阿飞,其他村民都嫌弃他是个彻头彻尾的赌徒,还不上赌债不说,还欠了他们不少银两,为此十分不受待见。 但是在这长安镇上,方三读书识字,还能帮助思念情切的普通百姓代写一份家书。在他们心里,原主当真是一副菩萨心肠,和在安庆村里的待遇可谓天差地别。 方砚知心安理得地享受了方三这个身份带来的便利,笑意盈盈地跟店家道谢过后,双手各拎着一个木椅,朝摆摊的地方走去。 沈舒年正在专心致志地研墨,对方砚知的靠近全无防备。方砚知在他的身后放下一把椅子,然后站在一旁看沈舒年准备好待会儿写信所用的笔墨纸砚。 职业习惯作祟,方砚知捻起一小块墨锭的边角料,在两根手指上细细碾磨。这墨块材料松散,与自家传承的徽墨有着云泥之别,只是个普通的石墨,质地粗糙不说,味道还不怎么样。 第20页 方砚知嘴角一瘪,对这一无是处的石墨块失了兴趣。见沈舒年磨得认真,他心头髮痒,恨不得自己做出的松烟墨立马成型,到时候便能让他刮目相看。 他是个闲不住的人,既然没有主顾找上门来,方砚知也乐个清闲。他看向沈舒年磨墨时的手指,手背上青筋明显,骨节分明,纤细修长,没有一个老茧,看着赏心悦目。想来之前未曾吃过什么苦,也没做过什么劳力。 这样一双手,该是执妙笔画丹青,执纨扇秀风流。可是如今这双手的主人跟着自己风里来雨里去,做着墨上营生。 方砚知心头一紧,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对不起沈舒年。 他没头没脑地跟沈舒年道了声歉,声音细小,话音刚落便立马散在了风里。沈舒年刚开始没有听清,问了一遍后才明白了方砚知刚刚跟自己在说什么。 他哑然失笑,倒是有些困惑为何方砚知要跟他说声抱歉。询问时却见他目光移向别处,不肯交代清楚缘由。 沈舒年眼波闪了闪,见方砚知油盐不进,也不着急去寻这个答案。等到一切准备妥当之后,他撩起衣摆,端正地坐在方砚知借来的椅子上,挂出了代写信件的招牌。 沈舒年长身玉立,站如芝兰玉树,坐着更显一派书生温润恭敬。和他相比,方砚知的坐姿看起来就放浪许多。 方砚知身体斜坐,两腿交叠,下意识地翘起了二郎腿。见街边行人投来异样眼光之后才意识到不对,赶忙放下,沖人讪笑。 没过多久,就有一位主顾上门前来了。 第12章 那是一位年过半百的普通妇人,岁月早已摧残掉了她年轻时的美好容颜。她神情怯懦,走路微微喘息,脸色不佳,看起来这明晃晃的太阳晒得人不太舒服。 她咽了口口水,说话的声音很轻,方砚知须得俯身向前去听,才能辨别出她到底在说些什么。 那位妇人左瞧右看,确定没有人注意到他们之后,才坐在沈舒年为她准备的椅子上。她手掌隔着粗布麻衣在腿上摩擦,以此来缓解手心上沁出的冷汗。 方砚知观她这副模样,觉得有些眼熟,左想右想又发觉自己确实没有见过。怜悯心作祟,他看着妇人这副虚弱模样,倒是颇为担心。 方砚知收起了那副吊儿郎当的做派,关切地探头去问:「大娘,您没事儿吧?要不要我们给您去附近寻个大夫。」 那个妇人像是被方砚知的突然靠近给吓到了。她向后缩着身子,低下脑袋,用垂落耳边的头髮遮住自己小半张脸,不敢直视方砚知的眼睛。 方砚知看她有些害怕自己,于是不再靠近,乖乖地靠回了椅背上。只是目光一直朝沈舒年示意,让他来解决问题。 沈舒年见他碰壁,只能自己亲自出马。他没有贸然去接近那位妇人,而是推了一杯茶水过去,语气平缓温柔,轻言细语道:「大娘,别害怕。这位公子古道热肠,担心您身体会有不适。」 那个胆怯的妇人勐得咳嗽了几声,喝了沈舒年递过来的茶水后才稍稍缓解。她的脸色看起来更加苍白,有种缠绵病榻的虚弱感。 她抬起脑袋,先是瞧了一眼沈舒年,又转头去看方砚知。恰逢方砚知正好抬头,二人视线在空中短暂交汇,那妇人就如同被火燎到一般,急忙垂下头去。 方砚知嘆了口气,生怕自己再吓着妇人。那人却已鼓起勇气,跟沈舒年攀谈上了。 她的声音细小,肩膀往内缩着,看起来唯唯诺诺,甚至还因为长久不与外人交流,遣词造句有些颠三倒四:「请……请问谁是方公子?」 「欸。」方砚知见人突然提到自己,动作比脑子快。他先是举起了手彰显自己的存在感,然后从椅子上直起身子,忙不迭地回答道:「我是方砚知。」 那位妇人显然没想到在摊位上眉眼含笑的沈舒年不是摊主,反而一旁放浪形骸坐没坐相的方砚知才是真正的摊主。她吃了一惊,半晌才犹犹豫豫地答道: 「小女一早去隔壁镇上送货去了,所以央我前来写信。」 「敢问令爱大名?」 提到女儿,那位妇人脸上倒是焕发出了几丝光彩,有了些许底气。她连声音都硬气了几分,看起来颇为骄傲:「我家做着桐油生意,小女名唤周棠。」 「原来是周棠周姑娘,周夫人,失敬失敬。」 听到周棠的名字,方砚知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为什么自己先前看着这位妇人会有些许眼熟。 虽然周夫人的面容早已在日復一日的劳作中显得憔悴疲累,可是眉眼之间,依稀能看出几分年轻时的韵味,与现在正当大好年华的周棠如出一辙。 沈舒年恰到好处地问话缓解了周夫人心上忐忑,他双手交叠身前,摆出一副温和谦虚姿态,温文儒雅道:「周夫人此番前来,是想给何人寄信,信件又送往何方?」 「给我家丈夫寄的,送往边塞军营。」 沈舒年先前早已经将笔墨纸砚准备妥当,就等周夫人开口叙述,便可写于纸上。他挽起袖子,防止墨液弄脏衣服,露出精瘦的一截手腕。 「夫人请说,无需着急,我必将您所诉话语一字一句记在信上。」 周夫人脸上流露出一抹眷恋神情,似乎是在回忆从前的美好往事。她轻咳一声来清嗓子,而后语调缓慢,神情怀念。此情此景,像是方砚知小时候,身边老人在宁静夏夜里讲着睡前故事。 第21页 「边塞生活悽苦,千万保重自身。女儿已经长大,家中一切都好,只是棠儿有些想你,切勿伤心劳神。待到冬日,我与棠儿会裁制衣物寄去,待你归家团圆。」 她没有长篇大论去诉说相思,也没有用精雕细琢的句子,反而语句简短,话语朴素。方砚知安安静静地坐在一旁听着她的话,没来由地鼻头一酸,险些落下泪来。 为了不在沈舒年和周夫人面前丢脸,他佯装打了个哈欠,藉此抹掉眼角溢出来的几滴眼泪。沈舒年没有注意到他这个小动作,他写字极快,握笔却刚劲有力。 方砚知整理 好仪容,将坐皱的衣角抚平后,好奇地朝沈舒年的方向探头瞧了一眼。只一眼,他便大为赞嘆。 挥毫落纸如云烟,倒是符合此情此景。沈舒年字体排列舒展,字迹工整,阳刚苍劲。虽然看不出来是个什么流派,可是运笔自如,气定神闲。不知是自己细心钻研还是临摹过大拿字帖。 方砚知看他挥毫写字,觉得分外赏心悦目,越发觉得自己小时候没有认真学过书法,实乃一大憾事。于是看向沈舒年的目光中满是欣喜,眼角眉梢都带了骄傲之情。 等到沈舒年将周夫人的话全部记完,纸张上还剩好些区域。他仔细看了一眼,确定没有任何疏漏之后,将纸递给了等待良久的周夫人。 周夫人接过信纸,上上下下瞧了个遍。虽然她没有读过书识过字,看不懂沈舒年究竟写了些什么,可是看他那字迹端正,想必不会出错。 她将信纸送回沈舒年,刚想将收信人身份和地址等基础信息告知他。就看沈舒年目光如水,颇为关切地道:「周夫人,这纸上还有好大一块区域,您还有什么要说的吗,我可以帮您记上。」 没等周夫人有所反应,沈舒年就贴心地回答了她的顾虑:「您是我们今天摆摊代写的第一个主顾,为了感谢乡亲父老的支持,您这一封信,我们不收钱,您大可以放心。」 「真的……真的吗?」听到不用付钱,周夫人的脸上闪过一抹惊喜之色,而后她才突然意识到,这个摊子真正管事的摊主是方砚知。她面色倏地黯淡下来,双手搭在腿上,缠绕着自己的手指,小心翼翼地转向方砚知所坐的方向。 「我可以免费写这一封信吗?」 方砚知不明白为什么她看向自己的时候,神情会那么紧张。他虽然比不上沈舒年那样一看就是书香门第里面泡大的儒雅书生,可是也算得上一表人才,正人君子。 他自认没有青面獠牙的吓人模样,为人也算随和良善。不知为何,每当和沈舒年走在一处,倒是沈舒年更受欢迎些。 见人将目光投到自己身上,方砚知赶忙坐正身体,摆出一副亲近模样,生怕自己一些不经意间离经叛道的行为,给面前这个胆小怕事的妇人造成心里惊吓。 方砚知挑起一边眉毛,微微一笑,语气低沉悦耳:「是的,沈公子心善,就当为民做好事了。」 「多谢二位公子。」 周夫人喜出望外,刚想给方砚知他们两个人行礼,还没站起身来就被沈舒年制住了身体。他扶起周夫人,让她安稳坐在椅上:「您是长辈,无需如此。」 沈舒年拿起信纸,抬手示意周夫人可以接着把心中思念话语说出来,他可以全部记上,让这一封情意绵绵的家书送至远在千里之外的亲人手上。 周夫人朝他们投来感激目光,继续说着家书内容。这回她没有再言简意赅,而是絮絮叨叨地讲了好多家中趣事。等到沈舒年记载完毕,已是有些口干舌燥。 方砚知给二人分别倒了一杯水,不好意思一直躲懒偷闲,干脆给自己找些事儿做。他接过沈舒年封装好的信件,一句话也没说,就马不停蹄地将信送去信馆了。 周夫人看着方砚知前去送信的背影,好像对家人无尽的思念也长了翅膀一般,跟着他去了信馆。直到长街尽头再也看不到他的身影,她才恋恋不捨地移回目光。 周夫人起身朝沈舒年行礼,由衷感激道:「两位公子实在是菩萨心肠。」 沈舒年回礼,二人相对而立。他勾起唇角,话里多了几分认真:「我做不了什么大事,只是简单地帮人代写。这个摊子上上下下,一切都是他在四处打点。」 「是他心好,能够温暖很多人。」 周夫人看沈舒年瞧着远方逐渐出神,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也没理解他到底说得是什么意思,只能顺着话头去夸赞方砚知。 「方公子心地善良,我之前也听小女多次赞扬。小女一人支持铺面,受了方公子多次恩惠,今日一见,倒是所言非虚。」 听到周棠,沈舒年这才回过神来,他目光一瞥,垂眸遮住眼底情绪:「他人极好,我知道。」 第13章 一天在外奔波,太阳底下摆摊代写,本该疲惫劳累。可是方砚知不知道是打了什么鸡血,回去的路上走得兴致沖沖。 沈舒年看着方砚知走在前面焦急的步伐,扶额嘆息。他朝方砚知渐行渐远的背影喊了一声,希望那人有点自觉,能够停下来等等他。 「方砚知,你走太快了,稍稍等等我。」 方砚知本来心无旁骛,归心似箭。听到沈舒年的叫喊才意识到自己闷头赶路,已经把人落下了几十米远。 他带着歉意又回退来,走在沈舒年的身边。见沈舒年一脸疲倦之色,扶住他的胳膊,关切地问道:「你没事儿,可有哪里不舒服?」 第22页 沈舒年将自己的手臂抽离出来,向方砚知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可是看着前路迢迢,仿佛没有尽头,顿时泄了气:「有些头晕。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日头底下摆摊的缘故,晒得人头脑发昏,浑身上下没什么力气。」 听到可能是自己要求沈舒年帮忙而害得他身体不舒服,方砚知有些愧疚。他把沈舒年背篓里背着的东西全部拿了出来,放在自己的背篓里,然后扶着沈舒年一步一个脚印地往前走。 沈舒年拒绝了他的搀扶。他推着方砚知的背,把人推离自己身边。看着方砚知一副茫然无知的模样,心里觉得有些好笑,没好气地说:「我倒也没有残废,可以自己走路。」 他想起来这一路上,都是他看着方砚知的背影。方砚知没有意识到自己走得多快,为了不落下距离,沈舒年也只能加紧步伐追赶,最后实在精疲力尽。 见人此刻想亡羊补牢,沈舒年没来由地不太痛快。他朝方砚知发着脾气,赌气地说:「你脚步快,等不了人。不用管我,你自己走吧。我认得路的,可以一个人回家。」 然后沈舒年不管方砚知因为他的话怔愣在地,一个人一步一喘的,缓慢向前挪去。 见没有人追过来,沈舒年心头酸涩,想着方砚知估计是觉得自己无理取闹。大路朝天,各走一半,他怕是走了另外一条道,想要和他分道扬镳。 这种酸涩情感如同一个胀大的气球,不多时,就将沈舒年的心撑得满满当当。 沈舒年小声咒骂着方砚知的薄情寡义,背信弃义。沈大公子从前从未说过脏话,就连骂人听起来也像是在说绕口令,四字词语张嘴就来。书香门第里养出来的教养理智在这一刻全部土崩瓦解,要不是他还存些清醒,不然真是恨不得朝方砚知狠狠咬上一口,以解愤懑不平。 「欸,沈大公子,骂我的,我可都听见了啊。」 方砚知在耳边突然出声,把沈舒年结结实实地吓了一跳。他应激反应朝身侧弹起,又被方砚知一个伸手,拽着袖子拉了回来,险些倒在人的身上。 原来在沈舒年沉浸式给方砚知安上一百零八项罪责的时候,方砚知就悄无声息地赶了上来。这人也是新奇,刚开始走得目中无人,恨不得长个翅膀直接飞回家中,现在居然亦步亦趋地跟在自己身边,一副唯唯诺诺做派。 「没想到咱们沈公子看着光风霁月的,私底下居然这么小心眼。」 方砚知朝沈舒年挤眉逗眼,一副识人不淑遇人不善的惋惜模样:「明明可以当面跟我说出自己心中不快,非要憋在心里,让人去猜你这七窍玲珑的心思。」 方砚知手欠,见路边野花开得茂盛,大手一挥薅了一把,聚成了一束好看花束,递到沈舒年面前,想要讨他的欢心:「要不是我脸皮厚,不肯轻易被你丢下。不然以你这小心眼的脾气,怕不是要骂我个祖宗十八代。」 沈舒年不理睬他,也没正眼瞧花束一眼,反而将视线转向别处,不肯接受他的示好。可是方砚知好像一块狗皮膏药,沈舒年头往哪看,他就跟着人转,一张脸恨不得时时刻刻塞在他的眼前。 实在烦了,沈舒年决定和方砚知打开天窗说亮话,不然这一路上怕是要被他烦死。他冷哼一声,从紧闭的牙关中挤出几句话:「我丢下你?方砚知,你可真会说笑。」 他语速极快,一瞬间皱起眉头,当随即恢復原样,试图保持冷静:「刚开始是谁不顾别人死活闷头赶路,把人远远扔在身后。方砚知,你现在好意思说我?」 听到沈舒年一连串的愤怒控诉,方砚知有些心焦,不知道自己竟然把人惹到了这般境地。他讨好地把手上花束送给沈舒年,想要顺毛安抚:「别生气了,我和你道歉。是我的错,不该不顾及你的感受。」 沈舒年还是不看他,但是从面色上看,已经缓和许多,像是气消了些。方砚知暗暗观察着,仿佛受到了天大的鼓舞。他将野花塞到了沈舒年手上,然后将背上背篓卸下,趁人不备,不由分说地将沈舒年拦腰扛了起来。 沈舒年大惊失色,手上花束拿也不是,扔也不是。他捶打着方砚知的后背,一张总是温润如玉的君子面孔红了个彻底,就连心气儿也不顺了起来,恼羞成怒地吼道: 「方砚知!你干什么!你赶快给我放下来!」 方砚知对沈舒年的威胁充耳不闻。沈舒年到底心软,力道软绵绵的,没捨得用力打他。不然按照一个成年男子的力气锤在背上,怕不是要得内伤。 「你不是说你走不动道了吗,正好我还有些闲力气,用在你身上岂不正好。」 方砚知这番鬼扯胡诌,倒是把一切缘由归在了沈舒年身上。沈舒年眼前一黑,不愿意跟这种颠倒黑白的人白费口舌。 「大庭广众之下,这个姿势成何体统!你快把我放下来,不然你一定会后悔!」 他声音喊得极大,手上却没下力气,色厉内荏的恐吓没有什么震慑力,完完全全是只耀武扬威的纸老虎。 方砚知摸清了沈舒年不会做出伤害自己的事,于是底气更足了些。见人在自己肩上乱折腾,一点儿都不老实,方砚知干脆一不做二不休。 反正把人抗在肩上这种事情都做了,这些日子自己在沈舒年心中精心塑造的形象怕是碎了个一干二净,也不在乎多上一条。 第23页 他朝沈舒年挺翘的臀上不轻不重地拍了一掌,话语中含着一丝漫不经心地警告:「别乱动了,小心待会儿摔下去。」 沈舒年猝不及防地一抖,没想到方砚知居然真得敢打自己,还打在这么尴尬敏感的位置上。他面色涨红,从耳朵尖一直蔓延到脖颈处,随着昂起来的脖子一直朝着胸膛进发,被层层叠叠的复杂衣物遮了个彻彻底底。 他气得浑身发抖,几乎说不出来话。又担心方砚知再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没敢挣扎,终于安安稳稳地待在了他的肩上。 沈舒年咬牙切齿:「等我下来了,我一定把你碎尸万段。」 方砚知掏掏耳朵,将沈舒年的话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他一手护住沈舒年的腰防止人不小心掉落,一手拎着背篓,在沈舒年不间断的咒骂求饶和威胁警告中,就这样晃晃悠悠地朝前走了一里路。 沈舒年虽然看起来身形颇为瘦弱,是个弱不禁风的书生君子,可是还是有着成年人实打实的重量。方砚知虽然比沈舒年力气大些,自认为多长了几岁。可是肩上扛着个人,手上又提着一堆东西,走这么些路已是极限。 他在一片草地上慢慢将沈舒年放下来,生怕给人摔着碰着。待到沈舒年站稳身子,方砚知扬起笑来,瘫坐在地上,一副力竭之态。 沈舒年本想藉此机会好好发作一回,满腔怒气还没来得及爆发,一转头看向方砚知这番姿态,就全部偃旗息鼓。 他又气又恼,同时还莫名有些心疼。沈舒年从背篓中翻出水壶,拧开盖子递到方砚知嘴边,没好气地说:「早就说让你把我放下来,这回好了,走这么多路,累不死你。」 方砚知没有贪多,润了润干燥的嗓子后就将水壶还了回去。见沈舒年不计前嫌地拿出手帕给自己擦汗,笑得有些张狂,可是脸色苍白,气喘吁吁,平添几分病弱。 「这不是见你累了,不忍让你再走路,所以出此下策,下次不会了。」 「对不起,原谅我好吗?」 他目光炯炯地盯着沈舒年看,仿佛把一颗完完整整的真心都捧在了他的面前。沈舒年看着方砚知投来的目光,就像不能直视的太阳。 沈舒年向来受不住这样的眼神,思绪骤然混乱,心上传来几分悸动,心跳在这一刻勐然加速,声如擂鼓。他四肢百骸仿佛过电一般,传来阵阵酥麻之感,涌向全身。 他狼狈地转过头去,试图平復紊乱心绪,不让方砚知看到自己脸上神情,虚张声势地说道:「想我原谅你?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 他陪着方砚知在草地上坐下,等方砚知恢復力气。方砚知感受着夏日迎面吹来的暖风,难免有些心浮气躁。 偏偏沈舒年这个时候还不肯放过他,目光看向远处,声音浅淡:「你赶快好起来,我可背不了你。你要是走不动了,我就把你丢在这个荒郊野外。」 方砚知笑了笑,拨弄着身下草植:「放心,我怎么忍心让你为我担心。」 第14章 二人从镇上相互扶持回来之后,好长一段时间都各自瘫软在床上,半点不想动弹。还是方砚知心心念念自己留在阴凉处的墨液是否成型,强撑着一口气,拖着酸痛的筋骨,百般不愿地从床上爬了起来。 他看向倒在另一张床上的沈舒年,路过时随手给人递了杯水:「喝点水再躺着,今天在外面晒了一天,小心身体缺水。」 沈舒年晒了一天,又走了一路,累到不想说话,就连手指都抬不起来。他闭目养神,没有睁眼,只是曲起指节敲打了几下床铺。 方砚知读通了他的心思,将茶杯放在了沈舒年床头的柜子上,转身向存放墨液的地方走去。可是走了几步,又回头折返。 「水给你放在旁边,等你想喝再说,小心别洒在床上。我待会儿去烧些热水,你先泡个澡,今天晚上早点休息。」 然后他沉思片刻,确定事情都交代完后,才缓下声音,面上一派温柔神色:「今天辛苦了,谢谢你,沈舒年。」 方砚知之前从未连名带姓叫过沈舒年的名字,高兴的时候直接省去称唿,恨不得和他来一万个肢体接触。不高兴的时候会阴阳怪气地喊他沈大公子,就连话音都听着刺耳。 沈舒年第一次听他喊自己的名字,方砚知的声音是成年男子该有的低沉磁性,落在耳边显得温柔。他神志有些恍惚,心思仍旧停留在傍晚赶路回来时,那一瞬间不该有的心动上,让沈舒年有些怀疑自己。 他没有回应方砚知的话,而是朝他摆了摆手,示意自己已经知道了。方砚知看沈舒年这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没再继续打扰他,转过身去忙自己的事情去了。 听到人离去的声音,沈舒年才缓缓睁开眼睛。他盯着床顶蚊帐出声,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总觉得心里好似塞了一团乱麻,堵得他心烦意乱。 既然已经被方砚知打扰了,沈舒年左右也躺不下去了。他淡淡地瞥了一眼方砚知给自己端来的茶水,又气又恨,倚在床头用手去勾杯子,而后一饮而尽,试图压下这烦杂心绪。 可是这一杯凉茶非但没有浇灭他心上烈火,反而如杂草生烟,一片燎原。沈舒年不知为何,总觉得脸上发红。他赶忙从床上坐起,揽镜自照,左瞧右看,发现体感非虚。 他骇了一跳,疑心自己是不是生病了,于是用手背不断摩挲着面颊,试图将这一股热意消去。 第24页 正当他恼怒于脸上红痕未退,不知道如何是好时。方砚知跌跌撞撞,欣喜若狂地一声招唿不打,就闯进了自己的房间里面。 「方砚知!你知不知道礼数!」 沈舒年刚听到门口异动就放下了镜子,生怕被人知道了自己这点小心思。可是看到方砚知无知无觉,还没有半点礼貌的样子,沈舒年还是恼了。 他摆出一副严肃姿态,声音听起来气急败坏:「平白无故闯进别人房间里面,方砚知,你最好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 方砚知对他的话充耳不闻,兴高采烈地朝沈舒年走近,脸上喜悦之色溢于言表。他双手按住沈舒年的肩膀,将人轻轻摇晃着:「沈舒年,我成功了!」 沈舒年大概猜到了让方砚知欢喜的事情是什么,他压住心上喜悦,冷静地问道:「你成功什么了,这么激动。」 方砚知神情癫狂,沈舒年看着他这副模样,都害怕他直接背过气去:「我的松烟墨,沈舒年,我终于把它制成了!」 听到方砚知带来的好消息,沈舒年也跟着他松了口气。随着约定的还债日子越来越近,方砚知也越来越焦虑,几乎每天都要在墨液面前待上一个时辰,就是为了时刻看顾着墨液状况。 沈舒年不忍看着他这副劳心劳力的模样,明里暗里地多次劝诫方砚知要放平心态,顺其自然。可是方砚知那个倔脾气,犟起来谁也劝不住,非要枯坐在前等待结果。 沈舒年看他这不到黄河心不死的态度,嘴上虽然骂着他固执己见,心里还是难免为方砚知担心。 现在好了,方砚知终于得偿所愿,只要这花费许多精力的墨块能够卖出个好价钱,他就再也不必为了欠款发愁。 「沈舒年,多谢你这些天陪着我。」他的嗓音低沉悦耳,带着压不住的感激,「不然我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将怀疑和苦闷熬下来,谢谢你。」 方砚知目光真挚,一双眼睛满含细腻的温柔,直勾勾地盯着沈舒年看。沈舒年别过头去,不让方砚知看到自己的脸红。 虽然他直觉面前这个喜出望外的人并没有心思来察觉到自己这点异样,可是为了以防万一,沈舒年还是不愿意方砚知知道。 他打落方砚知的手,抚平被他抓皱的衣领:「不用客气,这是我们之前约定好的。能成功,是你的坚持。」 方砚知没有发觉沈舒年的冷淡态度,仍旧沉浸在加入桐油之后,墨液顺理成型的喜悦之中。他拉着沈舒年的胳膊把人从床上拽了起来,非嚷着让人去看看自己的最终成果。 「我跟你说,我这松烟墨绝对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伟大创造。沈舒年,你就瞧好吧,我们很快就可以过上吃喝不愁的好日子了。」 沈舒年敷衍地答覆着方砚知的热情,全身上下的注意力都放在方砚知抓住自己的胳膊上。夏夜闷热,偶有穿堂清风吹过屋内,方砚知的掌心温暖,沈舒年觉得,自己好像靠近了一团火。 存放阴干墨液的地方是屋内一个废弃的储藏室,面积不大,但胜在位置好。方砚知刚穿越到这里时,曾花费了一整天的时间来打扫这个屋子,最后整理出来了一堆破破烂烂,大部分是原主不捨得丢的东西。 有时候方砚知真的会好奇,原主方三到底是个什么样子的人。说他人缘差吧,又有阿飞这么个傻大个对他死心塌地的。说他人缘好吧,十里八乡的好像又因为他的欠钱不还,没有待见他的。 可是若觉得方三十恶不赦,不干好事,周棠又说曾经受过他的恩惠和帮助。但方三又是个彻彻底底的赌徒,偷偷藏着自己的小金库,时刻准备着万一换不上债,直接跑路。 人性总是复杂的,不能以偏概全。可是方砚知现在这个处境,就是拜方三所赐。当日赌场债主带着打手气势汹汹地冲进屋内,把刀架在他脖子上时,方砚知不能不恨。然而当他看着整理出来的带着方三笔记的零碎物件,又有些感慨。 方砚知是个目标明确的人,也懂得断舍离,没有意义的东西从来不会平白无故放着占地方。更何况这具身体现在的主人是他,早已经不是那个混帐方三。 他对这堆不明所以的物品,慨嘆了一会儿物是人非,却没有任何感情,所以大部分都被他清理后扔掉了,只留下了一些方砚知觉得日后或许有用的东西。 而存放阴干墨液的模具,就放在储藏室的架子上。 方砚知将烛火点亮,放在一旁桌子上,顷刻照亮小半间屋子。他从架子上拿出其中一个模具,递给沈舒年。一双眼睛在烛火下闪着温暖的光泽,火星点点,在他的眸子里跳跃翻腾。 沈舒年接过模具,用手在凝固成型的墨块上用力摁了下去,确定不是个煳了表面的空心块后,脸上才扬起回来后的第一抹笑容。 他将墨块从模具里面掰出来,因为操作不当,磕掉了一些边角。沈舒年从自己的书架上抽出几张纸来,就地取材,捏住那些磕落的墨块边角料,在纸上画了几道。 而后,他的神情从一种平淡无波的感慨,渐渐变得激动起来,随后更是彻底震惊。 方砚知发明的所谓松烟墨,不仅墨块色泽黑润如漆,质地更是光滑细腻。沈舒年在纸上抹了一下刚刚写上去的磨痕,发现入纸不晕,更是不会褪色,他轻嗅指尖,还沾染了松烟墨的一股馨香味。 第25页 这松烟墨不管是从质地上,外观上,还是用处上,都比市面上流通着的普通石墨,好上千倍万倍。 若是可以批量生产,更加精进工艺,到时候绝对会轰动大江南北。如果能够卖给那些求墨如痴的书法大家,绘画大拿,他们必定会豪掷千金,只为一睹松烟墨的绝世风采。 这回轮到沈舒年不淡定了,短短几个喘息之间,他就已经规划好了方砚知之后的生意走向。他将墨块递迴给方砚知,由衷地赞嘆道:「方砚知,当你邀请我帮你制墨时,我没有相信你,觉得很是荒唐。」 「可是你救了我,我不能不回报这份恩情,所以留下来帮了你。」 「原先我以为你是在异想天开,痴人说梦。已经做好了失败后如何安慰你的准备,没想到你居然成功了。」 他笑得坦然,眼中满是敬佩之色:「方砚知,你成功了,祝贺你。」 看到沈舒年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方砚知回忆起二人一起割松脂,一起收菸灰,一起滤墨液的相处时光,感动得一塌煳涂。他上前几步,抱住了沈舒年。 他的脑袋埋在沈舒年的脖颈处,抽了抽鼻子,声音有些闷闷的。沈舒年疑心他是不是哭了,想要挣脱方砚知的怀抱去查看,却被他紧紧地箍在怀里不能动弹。 他听到方砚知在他耳边轻声说着,声音逐渐与自己的心跳同频,让沈舒年仿佛坠在梦里。 「从今往后,我再也不会让你陪着我一起吃苦了。」 第15章 沈舒年安抚性地拍了拍方砚知的胳膊,然后含着明晃晃的笑意说道:「我从小到大也没吃过什么苦头,只是困于书院之中,难免有些枯燥。倒是来这里十天半个月的,涨了不少见识。」 他稍用力挣脱了方砚知的怀抱,然后站立一步之外,略有些严肃地道:「如今你已经制作出来了这绝世无双的松烟墨,这售卖方法和名声门路,你可有打算了?」 方砚知用手摸了一把眼角不受控制浸出的眼泪,兴致昂扬地道:「还没有,这方面我不太擅长。」 沈舒年见他毫无打算,这话居然还能说得理直气壮的,心里觉得有些好笑。他眼睛四下一转,随手抄起旁边书架上的一册书卷,捲成一卷,开玩笑地轻轻敲了一下方砚知的脑袋。 「没有法子还说得这么声势浩大的,方砚知,你可是要气死我。」 方砚知被沈舒年敲了一下,也不恼,反而乐呵呵地摸着自己的脑袋,笑得颇为腼腆:「那不是有你嘛,沈舒年,我还得靠你为我出谋划策呢。」 「我?」 沈舒年不可置信地高高挑起了一边眉毛,显然没有想到方砚知居然这么胆大包天,还把算盘打到了自己身上。他的语气漫不经心,存了十分的逗弄心思:「我什么时候说过我要帮你管这些事情了?」 「等最后墨块卖出去了,我们赚到了钱,我可以和你五五分,就当我们相识一场的朋友交易。」 方砚知爽快地出了大价钱,希望自己提出的条件能让沈舒年满意。可是沈舒年神色不变,淡然处之,看起来不为金钱所动。 「我向来不在意钱财这些身外之物,你说的这些,无法打动我。」 见沈舒年油盐不进,方砚知不知道有什么办法能够让他松口,索性自暴自弃。他吃准了沈舒年这个人虽然嘴上说得不太好听,可是却是个刀子嘴豆腐心,不会真的见死不救。 方砚知故技重施,拉着沈舒年的袖子开始施展自己的不要脸大法:「沈舒年,我半点没有经商天赋,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制墨人。你不会真的要让我一个人去操持生意吧。」 沈舒年不为所动,不去看方砚知脸上蹩脚的讨好,生怕自己会绷不住这严肃面孔。他想掰开方砚知抓住自己的手,可是最后徒劳无功,无奈地道:「你又从何得知,我就会商贾之道的?」 「我猜的。」方砚知拽住沈舒年的胳膊不让人离开,撒泼打滚道,「你们大户人家的公子不是从小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吗,就算没有专门学过如何经商,对于商场知识,也肯定比我们这些平头老百姓要懂得多。」 「沈舒年,你不能弃我于不顾啊。」方砚知眼一闭心一横,一副沈舒年不答应就当场躺尸给他看的模样,「我又不懂你们这里的货币银两,万一被人坑了,到时候哭都没地方哭。」 沈舒年见方砚知说得这么严重,被他幽默话语给逗笑了。他推开方砚知靠在自己腰间的脑袋,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行行行,我真拿你没办法。」 既然人已经答应了,方砚知赶忙将自己在沈舒年那里所剩无几的面子尽数捡了回来。他轻咳一声,装出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好似刚刚无理取闹的人不是他一般。 「不过方砚知,你先前答应我的条件,我还未找你清算呢。」 沈舒年笑容收敛,掀起眼皮,一双眼睛就这样一动不动地盯着方砚知瞧。他从屋内搬来一把椅子,然后放在储藏室正中间,就这样如同审讯一般,坐在方砚知对面。 白天经歷了太多的插曲,他差点儿忘了之前方砚知央求他去摆摊写字时,自己提出来的条件。既然墨块已经成型,方砚知心里暂且也没有什么记挂之事,如今可以好好回答他的问题了。 看沈舒年这般架势,方砚知脸色顿时僵了。他本来以为沈舒年会直接过去这一茬,没想到人还耿耿于怀不能放过。 第26页 方砚知尴尬地抓了抓脖子,看着沈舒年充满审视的目光。 见实在躲不过了,方砚知嘆了口气,决定对沈舒年实话实说。 「想问什么便问吧,不过事出有因,有一些事情我可能没法儿给你准确的答案。」 沈舒年笑得一派温文尔雅,看起来不像在逼问真相,而是和方砚知闲话家常。可是方砚知看着他这样的笑容,浑身上下就止不住的打冷战。 比阎王更可怕的是笑面阎王,沈舒年此情此景,正好贴合方砚知心目中不折不扣的笑面虎形象。 沈舒年不紧不慢地说道:「我私底下找阿飞打听过你,你很早就从方家分家出来了,之前也没听说过你们方家有着什么制墨传承。」 他的目光一下子变得凌厉起来,好似方砚知的所有小动作都无处隐藏:「你又是从何得来的制墨技艺?我见你手法娴熟,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培养出来的,必定经过了专业训练。」 方砚知嘆了口气,没想到沈舒年居然还趁着自己不注意的时间,去找阿飞盘问了方三的老底。更让他恨铁不成钢的是,阿飞居然真的毫无心眼,就这样在沈舒年面前,把方三出卖了个干干净净。 他大脑飞速运转,思考着有什么理由能将沈舒年的怀疑搪塞过去。还没等他编好藉口,就听沈舒年略带警告的声音说道:「别想着胡编乱造一些故事来哄骗我,如果我想,我可以把你祖上所有的关系查出来。」 他优哉游哉地喝了口茶,看起来自得其乐:「方砚知,我劝你最好给我说实话。」 沈舒年这番话听起来很是严重,方砚知虽然对其嗤之以鼻,可是心底里不得不在意沈舒年的真实身份。 万一沈舒年真的是什么有钱有势的人家里面出来游玩的小公子,被自己拘着做了这么多天劳工,万一以后回去了在那些官员耳朵里告上一状,放在这个视人命如蝼蚁的封建社会,他怕是十条命都不够赔的。 方砚知嘆了口气,暗道天要亡我,然后摆出扬起一抹苦涩的笑来。他打算先给沈舒年来一剂预防针,生怕人经受不住惊吓,到时候直接晕过去:「既然你执意要问,我可丑话说到前面。」 「接下来的事情可能超出你的惯有认知,可我真的没有欺骗你。」 沈舒年没有说话,只是饶有兴趣地看着方砚知,等待着他彻底坦白。 「我确实姓方。可是方三不是我,方砚知才是我。方三分了家产出来自立门户,可是方砚知家庭美满,祖祖辈辈从事制墨生意。」 听到方砚知这番牛头不对马嘴的回答,沈舒年眉头紧锁。他按揉了一番酸痛的眉心,似在消化方砚知话中包含的信息量。 「你是说?旁人都以为你是方三,可你的真实身份,是制墨人方砚知?」 沈舒年刚把自己的推导说出,下一秒就开始自我否认。他的眼中划过一抹危险的精光,眼底藏着别人看不懂的情绪:「这太荒唐了,方砚知,你是不是又在骗我。」 「你看,我就知道你不会相信,还会觉得我是疯了。」方砚知无可奈何地摊开手,语调幽幽道,「可我字字句句,当真说得都是实话。」 沈舒年面色难看至极,一时半会无法接受方砚知带来的事实。他试探地问道:「那些赌债,是方三欠的,而不是你方砚知?」 「聪明啊。」方砚知在沈舒年面前打了一个响指,「沈大公子还会举一反三了,当真让方某佩服。」 「别扯开话题。」沈舒年眉眼闪动一下,「那你为何要去还这不属于你的赌债?」 看来不能过早地夸赞一个人,刚还说沈舒年聪慧,结果现在就脑子不清醒了。方砚知觉得自己好像在和小孩解释复杂的科学问题,两个人简直不在一个频道上,实在无法共鸣。 「我不是方三,可我在方三身体里。」方砚知话音刚落,随即意思到不妥,赶忙摆手找补道,「我不是妖精,也不是邪祟,更不是鬼魂怨灵,你可别转头就找来道士和尚什么的给我做法事。」 「我不知道你们怎么去理解我这个情况,佛家还是道家怎么说着来着?」方砚知手舞足蹈地比划了一下,沈舒年半个字没看懂,还得半蒙半猜才能理解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神魂附体还是神魂超脱?我就是这个状态。」 看着沈舒年疑惑不解的表情,方砚知愁容满面:「我早就跟你说过了你无法理解这些事情,你说说你,还非得打破砂锅问到底。」 他走过去想要安抚地拍拍沈舒年的肩膀,却被沈舒年一个侧身躲开了。方砚知停在空中的手有些尴尬,最后只能悻悻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子。 「我不是有意瞒你,可是我也知道你们不会相信。要是你无法接受,可以离开安庆村,回到自己的正常生活中,我决计不会阻拦你,也不会给你带来任何困扰。」 说完,他没有细看沈舒年的表情,就自顾自地回了自己房间,心上仿佛被狠狠揪着一样疼。方砚知茫然地想,自己在这个界第一个交换真心的朋友,怕是要离开他了。 第16章 方砚知睡得迷迷煳煳,就被屋子里面敲敲打打的声音给震醒。他半睁着眼探出脑袋,发现窗外月明星稀,连村上养的鸡都不叫唤。 他心上骤然一缩,生怕自己这个小破屋子遭了贼人惦记。 第27页 可是方砚知转念一想,屋内除了一些墨液墨块再无其他,如果贼大晚上不好好睡觉,反而大费周章地偷到了他的家里,想来还是贼比较吃亏一点。 思及此处,方砚知心下瞭然,无事一身轻地再躺了下去。 而后他突然意识到,这个声音可能不是贼人发出来的,而是沈舒年在收拾自己的东西,或许他正准备离开。 方砚知的经歷不可谓不奇,沈舒年一时接受不了害怕他也是情理之中。 他心口一酸,不打算去想这些糟心事,于是将被子高高蒙过头顶,在床上翻了个身,又睡了过去。 这一觉醒来,屋外已是天光大亮。 方砚知从床上半身不遂地爬起来,揉了揉晕沉沉的太阳穴,想要缓解熬夜带来的头疼。昨夜谈话情景逐渐浮现眼前,一字一句歷歷在目,倒是让方砚知有些不知所措。 他着恼于自己和沈舒年敞开心扉,结果害得半夜忧思难遣,翻来覆去,夙夜难寐。半夜还被不明声响惊醒,困意再难酝酿,就这样半梦半醒地捱到了白天。 果真是身子不行了,方砚知想。高中时候在网吧通个宵,第二天还能活力四射地爬起来去上早自习。没想到穿了个越,现在这副身体就是晚睡了一会,第二天就要死要活的。 方砚知在心底暗暗自嘲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到底是年华已去,匆匆不回头。他感慨着高中生活的意气风发和活力满满,越看越觉得现在手无缚鸡之力,往后怕是要好生休养,不能再这般任性妄为了。 他摇了摇头,想把脑中混沌甩出,没想到反而把自己晃得更晕了。方砚知脚步虚浮,双腿发软,没有站稳身子,直接跌坐在了床上。 他双手撑在膝上,嘴角露出一抹苦笑。估摸着是昨天扛着沈舒年走了那么些路,晚上又没有好好休息的缘故。只是没想到这个方三身体居然这么弱,这一下子就给方砚知闹出了个病恹恹的模样来。 方砚知趁着床头杆子,想要借力扶起。等他颤颤巍巍拖着脚步站起身子来时,却被一声熟悉的惊唿给呆在了原地。 「昨天累了一天,晚上又没怎么休息。你还是别乱动的好。」 这个声音,是沈舒年的。 方砚知一时半会不知心中该作何感想。他借着沈舒年的搀扶,乖乖地坐在床榻之上,看着沈舒年在自己的房间里忙上忙下,一边给他端茶倒水,一边又帮他整理屋子。 等沈舒年终于风风火火地收拾干净后,他才踱步走到方砚知床边,不由分说地拎起了他的手腕。沈舒年手指一搭,就开始给方砚知把起脉象来。 方砚知用剩下空闲的一只手挠了挠头,想要打破两个人之间这种尴尬的氛围。他斟酌半天才缓缓开口:「没想到你还会点中医。」 「我不会啊。」沈舒年垂下眼睛,思索着方砚知这个脉象,还能分出几分心思来回答他,「不过少时耳濡目染,拿出来还能煳弄人罢了。」 这傢伙,还不如不说话。 沈舒年号了半天也没觉察出来方砚知这个脉象到底有没有问题,索性把人胳膊直接一丢,施施然坐在方砚知床榻对面的椅子上,一双眼睛就这样盯着方砚知瞧。 方砚知没来由地被他看得有些心绪,他抬手蹭了一下鼻子,问道:「你怎么还没走?」 「走?」沈舒年不可置信地抬起眉,一副方砚知居然如此薄情寡义的模样,「你想让我走哪儿去?」 「啊?」现下倒是轮到方砚知茫然了,他抬起手在身前比划了半天才迟疑开口道,「不是,你没打算走啊?」 沈舒年轻笑出声,没能弄懂方砚知这奇怪的思想逻辑:「我几时说过我要离开了。」 方砚知怔愣在地,一副神游天外的无措模样:「我,我以为我昨天那么说了,你会离开我的。」 他深吸一口气,鼓足勇气道:「我当真没有说半句假话,只是担心你接受不了。这样你半夜离开,总比让我眼睁睁看着你走,却无法挽留你,心里要好受些。」 「不走了。」 沈舒年语气淡淡的,像在说一件根本无关紧要的事情,倒是听得方砚知有些不可置信。 他的语调骤然拔高,暗藏惊喜之感:「当真不走了?」 「当真不走了。」 沈舒年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眼皮掀起,故作嫌弃地去看方砚知这般衣衫不整的模样:「我还得留下来,给某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人负责他制墨交易的营生。要是把这种商贾生意留给他,怕是没半天,我就要去喝西北风了。」 方砚知勐然从床上弹起,冲过去就想要给沈舒年一个熊抱。沈舒年早有防范,趁人还未有所动作,就把人直接按在了床上:「你还是好好躺着吧,昨天晚上怕是半夜都没睡,我在隔壁都听得到你这里窸窸窣窣的声音。」 「啊?」方砚知又开始疑惑起来,「不是你在收拾行李吗?」 沈舒年不知道他为何会把注意力放在自己身上,坦然地说道:「我没有啊。」 方砚知暗道不好,赶忙穿上鞋袜就往房间外面跑。沈舒年没来得及叫住他,就听着他焦急地说着自己的猜测:「糟了,咱们屋子不会真的遭贼了吧。」 等二人忙里忙外地清点了半天屋内物资后,发现东西半点没少,只是盛放墨液的模具被人翻动开来,凝固好了的松烟墨块却毫无异样。见没丢东西,沈舒年和方砚知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 第28页 沈舒年笑他太过紧张,而方砚知却有些哭笑不得。 没想到当时转念一想觉得贼人比较吃亏,现在居然还真是这般光景。方砚知总算是明白了一个道理,人是赚不到自己认知以外的钱财的,就连小偷也是一样。 但凡这个小偷识货,把他辛辛苦苦制出来的松烟墨偷走了,也不至于来这一趟却空手而归。 幸亏他不识货。方砚知后怕地想,没敢继续深究如果墨块被人偷走了,自己会做出什么疯狂的举动来。 「沈舒年,你想好我们怎么去交易墨块了吗?」 沈舒年不紧不慢地喝着茶,看起来十分的云淡风轻,方砚知却是个急性子。 他在屋内四处踱步,思考着生意法子,见沈舒年半点不慌,咋舌一声后赶到他的面前,声音急切道:「你是我亲哥,你别不着急啊。我和讨债的人定下的还债日子,还有不到十天了。」 「你坐下。」沈舒年曲起手指敲了敲桌面,示意方砚知坐在桌边,「你别来来回回地走,晃得我眼睛晕,停下来好好休息一下。」 既然已经弄清楚了沈舒年打算帮他,方砚知也就没必要继续装出一副自食其力的模样。他和沈舒年斗嘴,语气颇为怨怼:「还嫌弃我。沈舒年,我告诉你。」 「到时候我要是还不上钱,我这条小命有没有还很难说呢。万一我被人嘎了,你可别后悔。」 「青天白日说这种话,也不嫌晦气。」沈舒年皱了皱眉,替方砚知将话中晦气消去。他看着方砚知这副心焦模样,直觉自己这茶是完全喝不下去了。 沈舒年放下茶杯,起身走到书架旁抽出一叠纸张,对半分成两份。然后又拿出方砚知制墨时的边角料,开始磨墨。 他话语似是无奈:「真拿你没办法。」 「你干嘛?」 方砚知不明所以地看着沈舒年的动作,不知道他到底在耍什么花样。沈舒年把东西陈列出来后发现方砚知居然还坐在椅子上无动于衷,一时气恼,快步揪住他的领子,把人直接拖了起来。 「沈舒年!你放开我!」 沈舒年被方砚知这吵吵嚷嚷的声音闹得心烦意乱,恨不得自己是个聋子。他松开方砚知的领子,把人按在桌前:「刚还说自己如何迫在眉睫,结果要干正事反而这般懒散。方砚知,你当真是要气死我。」 听到沈舒年说要干正事,方砚知一下子就精神了,也不需要沈舒年催促他,就左瞧右看想要猜透他的心思。 沈舒年取下毛笔蘸墨,然后递给方砚知,示意他在纸上随意发挥,既可以随便写上几个字,也可以随心所欲画上一幅画。 一听到是这个要求,方砚知一下子就泄了气,他眼巴巴地看着沈舒年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对书画没有半点天赋,让我写字画画,简直就是糟蹋了这些纸。」 沈舒年用干净毛笔敲了一下方砚知的额头,耐心解释道:「重点不是你画的如何精妙,而是你画作所用之墨。这才是我让你动手的原因所在。」 「寻常字帖画作即使摆在街上,也会因为平平无奇而无人会在意。我们反其道而行之,或许会有妙用。」见方砚知还是不肯动手,沈舒年只得软下态度道,「我也和你一起画,到时候要是出门摆摊,我也陪着你一起,决计不会让你一个人在外面丢脸。」 「这可是你说的,到时候可不准赖帐。」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第17章 二人花费了整整一个上午的时间在那些纸张上面进行创作。沈舒年一上一下捏起纸张两个角,细细端详着自己写的字,工工整整,无任何潦草之处,甚是满意。 他刚把笔放上笔架,抬头去看方砚知的进度如何。 方砚知双腿盘坐,缩在不远处的一个椅子上,笔尖倒转,不知道在发什么呆,就连墨迹染上了自己的脸都毫无察觉。 沈舒年看他这一副神游天外的模样,没忍住笑出了声。 方砚知被沈舒年的笑声惊醒,才堪堪回过神来。见沈舒年朝着自己的方向走过来,方砚知刚忙把纸张都收起来,倒扣在桌面上,不让沈舒年看到自己究竟都写了什么,画了什么。 「怎么还藏着掖着不给看啊。」沈舒年用哄小孩一般的语气,想让方砚知把东西交出来。可是方砚知不为所动,整个人完全俯在桌面上,完完全全地遮住了自己的纸。 「你们这些富贵公子,从小书画双绝,当然不怕在人前露脸。」方砚知一脸警惕地盯着沈舒年,生怕自己一个不注意被那人得逞,「我们这种差生的作业,你们这样的好学生怎么还那么好奇啊。」 「你又在胡言乱语些什么。」 沈舒年没听懂方砚知所表达的意思,只当他脑子还不清醒。见方砚知不肯乖乖地把东西交出来,只能亲自上手。 他顺着桌面摸到纸张,刚想顺势往外抽出,就被方砚知连带着手掌一起压在手下。沈舒年越是朝外使劲,方砚知就压得越重,一副宁死不屈的模样。 沈舒年怕二人这样打闹,最后把方砚知辛辛苦苦写画出来的成果毁了,于是率先妥协。他好声好气地哄着方砚知让他松开,几乎是保证了一万遍后才得到了方砚知半真半假的信任。 「好了,我不看了还不行吗,你赶快给我松开,压得我手都麻了。」沈舒年软下态度,手上也松了劲,不再抓着那些纸张。 第29页 方砚知狐疑地盯着沈舒年,犹犹豫豫地说道:「此话当真?」 「当然是真的,方砚知,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或许是沈舒年脸上的表情太过坦荡,方砚知居然真的相信了他。他刚把压着沈舒年手掌的胳膊挪开,眼前白光一闪,下一秒钟,方砚知就见自己藏着的带有笔迹的纸,被沈舒年抽了过去。 方砚知一下子慌了,刚想从椅子上起身去够,却发现自己盘腿坐了太久,竟然不知不觉间把腿给压麻了。 他忍受着腿上针刺一般的细碎疼痛,难受到方砚知的面部表情都开始扭曲。偏生沈舒年还是个没良心的,不仅没有出手帮他,还坐在一旁看着笑话。 他着急地沖沈舒年喊道:「你快还给我,怎么会有你这样的人,刚还说过不会骗人,转头就出尔反尔,把自己说过的话忘了个一干二净。」 沈舒年面色坦然,半点不受方砚知话语影响,当着他的面光明正大地食言而肥,还不忘在方砚知心上插上一刀:「总是要摆摊出去展示的,早一点让我看到又有什么关系。以我们两个人之间的交情,我绝对不会嘲笑你。」 方砚知恶狠狠地瞪着沈舒年,想要用眼神表达自己心中十分不高兴,可是行动受限,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沈舒年一张一张翻阅纸张,还不忘点评一番。 方砚知前面几张的画作还像是在认真画的,看起来像是远山寒梅图和一些山水画,不过略显抽象,需要一些联想。后面几张就开始纯粹地放飞自我,乌龟小狗小猫小鸟一应俱全,还堆在同一张纸上,仿佛打算开个百兽园。 沈舒年像是翻阅玩笑话本一样翻着方砚知画的东西,猜测他的想法,越看越觉得有意思。却在看到他写的字的时候,脸上笑容顿时消失殆尽。 若说方砚知在绘画上面还有一分用心,那么在写字上面,当真是没有花费半点心思。 方砚知写字时仿佛在与毛笔打架,二者好似天生不睦,不能共处。字体字形和刚刚开蒙的垂髫小儿不相上下,几个大字不仅写的七歪八扭的,还忽大忽小,半点没有方砚知这种小白脸该有的一手好字。 沈舒年粗略地翻过几页,实在看不下去这般难看的字。他拿着那沓纸张坐在方砚知对面,看他还在和腿上的酥麻感艰苦地做着斗争。 「你这字,当真写得惊天地泣鬼神。」 不等方砚知开口反驳,沈舒年就将胳膊撑在桌上,托腮笑道:「都说字如其人,可是依我看,咱们方大公子倒是字不如人了。」 他难得碎嘴,喋喋不休地说了好多话,大多都在取笑方砚知的字迹难看:「方大公子在这穷乡僻壤中虽然称不上俊美无双,可是一派清风朗月的气质也算独一无二,就是这字,像是狗爬的。」 听到沈舒年话中调笑之意,方砚知有些恼羞成怒地道:「早就跟你说了不要看我写的东西,你还非要抢。结果现在看了,居然还跑过来取笑我。」 他怒气沖沖地质问沈舒年,语气含着一丝委屈地道:「沈舒年,你知不知道你真的很过分。」 方砚知话虽然说得严重,可是沈舒年知道,他只是单纯地在虚张声势罢了。方砚知这个人虽然平日里看着不着调,却总是能宽宏大量地接纳很多人。 思及此处,沈舒年短暂地闭了声,他将纸张递还给方砚知:「这就是你让我帮你摆摊代写的原因吧,就像你说的一样。」 「方三是个读书人,能够写出一手好字来,还能帮人代写寄信维持生计。而你方砚知,看起来好像都不知道怎么拿笔。」 方砚知小时候不乐意去学书法,毛笔握法也练得稀疏平常。他刚开始还有耐心认认真真地握笔,最后实在烦了,用得钢笔握法拿毛笔写的字。 听到沈舒年主动提出他和方三的不同,方砚知心怀忐忑地问道:「你既然已经知道了我不是方三,难道你就不害怕我是什么邪祟?」 「不是你说的吗。」沈舒年眉目含笑,却能从脸上看出几分认真,「你不是邪祟亡灵,让我不要找人来给你做法事。」 「你当真不害怕?」方砚知半是试探半是希冀地问道,「万一有一天我又不是方砚知了,彻底变成了方三,你当如何?」 「君子论迹不论心。就算现在你是方砚知,而不是方三。我和你相处这么多天,你从未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沈舒年目光如炬,看得方砚知不自觉别过脸去,「相反,你是个好人,也能温暖身边的人。」 这种煽情的氛围实在不适合方砚知发挥,他接不上沈舒年这含情脉脉的眼神,只能插科打诨道:「算你沈舒年还识相。我会的可多了,你可得好好珍惜我。」 他话音刚落,沈舒年就不管不顾地继续说道:「如果有一天你不再是方砚知,而是方三的话,我就先探查一番方三人品如何。若是好人,我就离开此地,去过自己的逍遥日子。」 「若他品行不端。」沈舒年轻笑一声,阴恻恻地说道,「我就把他绑回自家府上,找来大师为你招魂。」 说完,沈舒年才意识到自己的话可能吓到了方砚知,刚想找补回来。可是方砚知实在没什么心眼,话音重点居然落在了沈舒年意想不到的地方。 「府上?沈舒年,你当真是个少爷啊?」 方砚知平日里虽然总喜欢装模作样地喊沈舒年叫沈大公子,认为他是个出来体验生活的富家少爷,可是从来没有听到沈舒年亲口承认过。 第30页 如今借着这个机会,沈舒年终于透露了一些自家情况。方砚知像是找到了线索一般,非要沈舒年接着说下去。 「你们沈府多大啊,我还从未见过古代有钱人的宅院呢,有机会的话带我见识一番,我也好开开眼,长长见识。」 「你?」沈舒年挑眉去瞧方砚知不知死活的样子,嘴角缓缓勾起,露出一抹轻笑,「我怕把你带回家中,你会闹得我整个府上不得安宁。」 「嘿。」方砚知尾音骤然上扬,他拖着长音,对沈舒年居然敢小瞧自己这件事很不服气,「瞧不起谁呢。不说别的,我方砚知可是正儿八经的好人,在我们那儿,多少亲戚等着给我安排相亲呢。」 沈舒年上下打量着方砚知,愣了下,随即歪着脑袋低笑出声:「倒是看不出来。」 「沈舒年,你这人什么都好。」方砚知无奈地嘆了口气,眨巴眨巴眼睛,故作惋惜地道,「可惜就是不太会说话,一张嘴能气死个人。你说说,以后哪家姑娘能看得上你这种,半点不会讨别人开心的性子。」 沈舒年好不容易酝酿出来的对方砚知的复杂情感,在听到他这样的说辞后,一下子烟消云散。他故作头疼地把方砚知推到一旁,不让他在身边吵闹:「你烦不烦啊,方砚知。」 「切。」方砚知见人开始嫌弃自己,朝沈舒年翻了一个白眼,不屑地道,「你不乐意搭理我,我还不乐意搭理你了。」 说罢,方砚知装出一副不太高兴的模样,一个人蹲在角落里,生闷气去了。 第18章 第二天天色刚蒙蒙亮,沈舒年就已经早起洗漱,忙忙碌碌地准备着摆摊展示的书画,和已经制作成型的墨块。待到一切准备妥当,他四下环顾,却发现屋里屋外到处都找不到方砚知的影子。 眼瞧着约定出发的时间越来越近,沈舒年见人还不打算出现,便踱步走到门口,在门外凉椅上坐下,打算一看到人,就好好给方砚知一个教训。 他等了约摸五分钟后,屋外小路上,才在晨雾之中,缓慢浮现一个长身玉立的身影——正是一大清早不知去向的方砚知。 沈舒年站起身来,一只手拘在身前,另一只手垂落身侧,这副模样活像是小孩贪玩不着家,表面上和蔼可亲,私底下却准备大发雷霆的父亲。 方砚知眼神好,薄雾之中依旧能朦朦胧胧地看到屋前站了个人,隔着一段距离就发现了沈舒年在等自己。他被自己这诡异的联想逗笑了,一直走到沈舒年面前,这口气都还没喘回来。 沈舒年本来想好好诘问一番方砚知大早上不在屋内收拾东西,跑到哪里鬼混去了。可是一见他这模样,满腔不知名的怒气顷刻便烟消云散。他无奈地问方砚知道:「笑什么。」 「我不说。」方砚知努力敛起脸上笑意,可是还是有几分笑容从眼神之中偷偷跑出来,「我要是说了,你肯定会生气。」 听到方砚知这样说,沈舒年不知道自己该作何反应。他拘在身前的手攥拳,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心底一直谨记着不能失了分寸。 「那你还是免开尊口吧,我怕我忍不住把你丢出去。」 沈舒年撂下话语,也不管身后的方砚知跟没跟进来,就自顾自地转身回屋去了。 方砚知见逗弄到了人,嘴角的笑意再次蔓延开来,一整天的好心情都打算靠沈舒年的反应撑着。他轻浮地一个跨步蹦进屋内,脚步欢快地熘达到沈舒年的身边。 沈舒年正在清点最后所需要带的东西,今天他们可能会一整天都耗在长安镇上,直到夜晚才会回来。如果有什么东西没有带齐,回安庆村取的话,可是好大一番折腾。 方砚知杵在一旁的桌子上,双手环抱胸前,当个显眼的人形棒槌。他本想上前帮忙,可是沈舒年怕他毛手毛脚地碰坏东西,只让他待在一旁等着。 方砚知伸出舌尖舔了一圈干涩的嘴唇,十分不甘心,却又无可奈何,只能等沈舒年忙完。见人准备的差不多了,才直起身子来,从布袋里掏出东西递给他。 「什么东西?」 沈舒年擦了一把额角上浸出的汗,将包裹全部装好,才不明所以地把东西接过来一看,发现那是一个普普通通的面具。 这个面具只有半边,虽然看起来有些朴素,可是上面雕刻的花纹淡雅简约,别具一番风味。 沈舒年打眼一瞧,立即便心下瞭然。这个面具不折不扣的是方砚知的审美,只有他才会喜欢这种没什么用,但是好看的小玩意。 更别提这个半边面具,只能骚包地遮挡住眉眼鼻樑部分,若是有心之人稍加观察,压根无法遮掩。 他轻笑一声,对此不屑一顾,将面具丢还给方砚知。方砚知没想到他会丢回来,手忙脚乱地去接,好歹没给摔到地上。 「怎么?你不要吗?」方砚知不明所以,将面具放在桌上,才疑惑地对沈舒年发问。 沈舒年将一个包袱递给方砚知,让他好好拿着,刚踏出家门,才不紧不慢地道:「摆摊售卖,本来就是要露脸的事情。若是戴上个面具,岂不是很奇怪。」 方砚知咂舌一声,意识到沈舒年话说得非常有道理,他将沈舒年那副面具收起来,出门时却拿上了自己那副。 「你画作写字都那么好看,就算去摆摊,收到的也都是一片赞扬之声。」方砚知将包袱背在身上,见沈舒年已经出门,赶忙关好家门,追了上去。 第31页 他半是抱怨半是忧虑地说道:「我就不一样了,除了你,对外的都认我还是那个方三。我写的东西连你都看不下去,更何况长安镇上那些百姓。」 「要是让他们认出来了那些东西是我做的,我这张脸都得丢尽了,还是遮掩些的好。」 这古代包袱不知道是个什么构造,跟现代的单肩包有得一拼。方砚知觉得自己的肩膀不算窄,可是这个包袱还是总从他的肩上滑落下去。 方砚知最后烦了,几番拨弄无果之后,索性不背在身上,而是直接拎在手上。 沈舒年目视前方赶路,眼角余光却一直注视着方砚知。见方砚知拿个东西都不安生,愁得自己仿佛老了几岁:「方砚知,没想到你还有这般脸皮薄的时候。」 「你这人,就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方砚知瞪了一眼前方沈舒年的背影,反驳道,「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我想在那些大姑娘小媳妇面前维护一下自己的良好形象,怎么还成罪过了。」 沈舒年抿唇不言,任由方砚知折腾。 等二人匆匆忙忙赶到长安镇上时,街上早市还未开始。各家小摊小贩吵吵闹闹地将货物尽数摆出,争先恐后地在铺面做着装饰。想要吸引顾客目光。 方砚知一进镇上就心惊胆战的,生怕被方三的老主顾认出来,于是赶忙背过身去,将面具戴在了自己脸上。 「欸,我说你……」 沈舒年一句话还没来得及说完,就见方砚知已经装备完毕,转过身来。他本就生得俊俏,又刚及弱冠,大好年华的映衬下,就算身着粗布麻衣,也遮掩不住身上一股书生气质,正是一副翩翩佳公子的模样。 方砚知今天穿了一身竹青色长衫,布料柔顺,站立彷如芝兰玉树,身姿挺秀。一双看人时总是显得多情的眼睛,在面具的遮挡下更为突出。深邃的眼眸有种不可言说的故事感,仿佛天地之中所有曼妙颜色都汇入其中。 这双含情眼生得极为好看,眼尾弧度上扬,平日里看人总是带着笑。这笑意浮于表面,并不深入眼底,好似漫不经心地冷漠着。 沈舒年被他这副模样惊住了,一时之间无法唿吸。他日日夜夜与方砚知同在一处,却从未见过方砚知这般安静清冷的模样。他没有出声,恐惊扰了这般不可亵玩的书生君子。 「怎么样,我带着这个面具,可还好看?」 方砚知难得扭捏,有些不自信地摸着脸上面具,犹豫地摩挲着边角,准备着沈舒年要是说一句不好看,就立马取下来。 沈舒年咽下一口口水,喉结上下滚动一轮,压住心头不明躁动,半晌才缓缓开口道:「很好看,很适合你。」 他的声音很轻,落在方砚知的耳朵里,像是一片飘在空中的细小羽毛。 得到了沈舒年的肯定后,方砚知提着的心才放进了肚子里。既然带上了面具,他也就不在意什么形象不形象的了,在沈舒年身边忙前忙后地将摆摊物件全部拿出来。 他将自己和沈舒年辛辛苦苦制作出来的墨块一一摆好,排列整齐后有感而发,像是祭拜财神爷一般对着松烟墨双手合十,嘴里还喃喃自语道:「我能不能一朝发财就靠你了,财神爷,你可别让我失望啊。」 沈舒年听他这样说,心下觉得有些好笑。他抓着方砚知的胳膊把人拉到自己身边,防止被行人撞到:「你这种人,怎么还会信这种神佛之说。」 方砚知先是恭恭敬敬地朝松烟墨拜了几拜,才有心力回復沈舒年道:「上进和上心,我都已经做了个八九不离十,但是不知运气如何。万一要是传染了霉运,我们铺子无人问津,岂不是功亏一篑。所以才要上香拜一拜,万一能成呢。」 「目前暂且没有香火,若财神爷显灵让我心想事成,我日后必定去庙里多捐些香火钱。」 沈舒年听他这副歪理讲得如此大言不惭,便知此人现在还有精力,安排方砚知把书画全部挂起,不得有误。 方砚知接过纸张,一边心中暗贊沈舒年书画双绝,自己把人求来了当帮手属实是有先见之明,一边还不忘吹捧道:「我能把你带回家中,确实是赚了。沈舒年,苟富贵勿相忘啊。」 沈舒年没有出声,嘴角去勾起了一抹笑意,显然对方砚知的赞美很是受用。 方砚知把沈舒年的画作全部挂起来后,才愁眉苦脸地摆上自己的。他不忍卒读,动作飞快,手上像是捧了一团火,逃似地全部挂起后,缩在了沈舒年身后。 「欸,怎么还害羞了。」沈舒年笑得把人从自己身后拽出来,非要他大大方方地站在一旁,「你自己的东西还嫌弃上了,大方一点,你还带着面具呢,没有人认的出来你。」 「沈舒年,非要挂我的吗?」方砚知怨声载道,却拗不过沈舒年的坚持,「你的已经够吸引人了,非要我的在旁边帮你衬托一下吗?」 「此话差矣。」沈舒年故作高深地曲起手指,敲了一下方砚知的额头,「普通百姓看不出来书画好在哪里,但是像你这般格外有创造性的,却是喜闻乐见。」 「喏。」沈舒年目光一瞥,方砚知顺着他的方向看去,不远处早市入口,已经成群结队地来了许多人。 「早市开始了,开始干活吧。」 第19章 两个人一左一右坐在摊子旁边,像是两尊守门神。沈舒年还算是面色自如,可是方砚知后知后觉地犯起了社恐,就算带着个面具,浑身上下还都浮现出一股不自在的气氛。 第32页 沈舒年看他这副如坐针毡的模样,脸上带着诧色,好奇地问道:「你怎么了?怎么感觉不太舒服。」 「没什么。」方砚知将自己身下压着的衣摆拿开,随手掸去沾染上的灰尘,「只是有些不太适应,毕竟那么丢人的东西还挂在上面,我总感觉所有人都在嘲笑我。」 「不用担心。」 沈舒年笑得无奈,缓声说道:「其实你发现没有,压根没有人在意我们这个小摊子。」 这话一说出口,方砚知犯的矫情劲瞬间烟消云散。他看向街上,路人都目不斜视地走了过去,未曾有半点眼神停留在此。 他从椅子上站起身来,快步走到沈舒年身边,抓住他一只胳膊,焦虑地问道:「那怎么办?咱们这一趟出来,可是不成功便成仁啊。」 沈舒年垂下脑袋,面色一沉,摸着自己的下巴思索道:「咱们得想点吸引人注意力的法子。」 方砚知看沈舒年陷入沉思,于是松开手,站远了几步,生怕打扰到他的思考。他的声音淡淡的,带着几分忧虑:「你脑袋聪明,也比我更了解局势。你想法子,我来实施。」 沈舒年大概思忖了三分钟后,看向方砚知的目光不断打量道:「要不我们叫卖吆喝吧。」 「你生的好看,又戴着一副面具,看起来颇为神秘。若你开口叫卖,必定会吸引到人为你停留。」 「吆喝?」方砚知着实没有想到沈舒年想了半天的法子,居然是靠人工叫卖,他垮着个脸抱怨道,「能不这样吗,听起来怪丢人的。」 沈舒年笑得温文尔雅,说出来的话却给方砚知当头泼了盆冷水:「刚是谁说的,我想法子,他来实施的。怎么转眼就忘了个一干二净。」 「你不吆喝也行,咱们两就在这里干坐着,熬到天黑。到时候若是卖不出去,还不上钱,小命不保的可不是我。」 「好了好了,说那么多话,不就是想让我去喊。」方砚知看沈舒年这一连串的小词说得够流畅的,赶在他输出更多言论之前,急忙打断,「叫就叫,我可不能让那些凶神恶煞的打手得逞。」 方砚知心一横,打算豁出面子来。他听着早市上周边的小贩熟练又顺口的吆喝词,有心想要编一个来,却发现就算自己心里已经打好草稿,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可是为了自己的生意和生计,方砚知不得不吸引人气。他不停地在心上安慰自己,想着脸上带了个面具,谁也认不出来他,这才有了些心理建设。 方砚知用力把眼睛一闭,双手圈在唇边,做出个扩音器的样子来,气沉丹田,大声朝四周喊道:「来一来,看一看,最新的书画作品和墨锭墨块了,走过路过不要错过。」 喊完之后,他回头发现,沈舒年居然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样。方砚知悲愤交加,发现只有自己在丢人后,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他灵光一闪,嘴角勾起一抹狡黠的笑来,想要藉机把沈舒年也拖下水。 「现在购买这副公子的书画作品,更是有机会让这位公子送货上门。诸位,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啊。」 说完,方砚知满意地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不出意外地接收到了沈舒年投来的一记眼刀。 「我何时说过要买卖字画了。」沈舒年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压住心上怒火,「而且,我什么时候说过我要送货上门了。」 「就在刚刚,就在现在,我帮你决定的。」方砚知不受他眼神威胁,端起水壶喝了口水润着干涩的嗓子,「咱们沈大公子人美心善,总不会连这么点小要求,都不满足咱们普通老百姓吧。」 沈舒年彻底压不住火气了,恨不得当场直接扑过去咬死沾沾自喜的方砚知。还没等他有所动作,摊子上居然还真的三三两两地聚集了一些观赏字画的人。 见顾客上门,沈舒年不好晾着人家,只得先去看顾生意。只不过他回身时,还狠狠瞪了一眼方砚知,眼神挑衅,看起来颇为怨念。 方砚知丝毫不受影响,依旧乐呵呵地带着面具坐在一旁。反正吆喝的任务他已经完成了,接下来生意怎么做,就该是沈舒年发挥的时候了。 沈舒年生得一派温润如玉的模样,看起来和这个小镇淳朴热闹的氛围格格不入。他那一双手骨节分明,白皙修长,该是抚琴弄花,而不是做普通商贩生意。 那些过路人本来没有注意到他们这个小摊子,直到方砚知另闢蹊径,以摊主为吸引点,才开始在摊前驻足。 有位胆大的姑娘以手帕遮面,笑得娇羞,银铃般的笑声顺风吹到方砚知耳朵里。方砚知看沈舒年居然这么受欢迎,也乐得在一旁看热闹。 「这位郎君,如果我买了你的字画,你就亲自送到我家门去?」 沈舒年侧身躲开那位姑娘想要触碰他脸颊的手,眉头一皱,随即又舒展开来。为了方砚知这该死的生意,沈舒年给自己做心理暗示,认为不得不做出一点必要的牺牲。 他调整表情,端出一幅绝对能引人心花怒放的温和笑意:「那是自然,姑娘看上什么,随意挑选便是。」 「噢?」那姑娘语气轻浮,不像寻常人家。她的手一一抚过挂上的字画,眼波流转,媚眼含情:「我若是看上了你,不知道这位郎君,可愿随我走?」 她抬手替沈舒年整理衣领,神色魅惑道:「若是跟了我,以后必定不会让你在这摊面上求生活。」 第33页 沈舒年还未出声表态,坐在一旁看热闹的方砚知倒是先着急了起来。眼瞧着这人居然胆大妄为到当着他的面打算拐走他的人,方砚知一刻都坐不住了。 他站起身子,伸手阻止那位动作轻浮的姑娘,路上还朝沈舒年白了一眼,认为他禁不住诱惑,然后摆出一副惯常微笑来对姑娘说道:「这位姑娘当真胆识过人,只可惜这位公子是我的人,怕是不能如姑娘所愿了。」 那姑娘听到方砚知出言阻拦,先是一恼,随后才发现,方砚知也是生得一表人才。既然他都这么说了,那她便转换目标,把念头打到了方砚知的身上。 「这位公子,莫不是要和我抢男人。」她故作惋惜地放下手,然后抚上了方砚知的胸膛,「那你跟了我也行,你和那位公子容貌不相上下,却戴着一副面具,平添几分邪气,我倒是很喜欢你这样的人。」 方砚知抓住胸前的手,嘴角露出一抹邪笑。他的眼睛弯起,在面具的衬托下更显妖异的魅力:「姑娘率性洒脱,在下很是欣赏。不过在下还有事情要做,怕是辜负了姑娘美意。」 他把那人的手放下,然后拉着沈舒年的胳膊后退几步,生怕再被人缠上:「所有书画作品均可售卖,大家可自行挑选。」 那姑娘掩唇笑了起来,手帕一扬,身后跟着的僕从就走上前来:「把这位公子的画作全部给我包起来,本姑娘都买下了。」 方砚知先是一惊,没想到这样一个女子居然如此财大气粗,一口气把沈舒年的作品全部买下来了,当真是深藏不露。他还没来得及喜悦,就听到了旁边的顾客在对他的作品评头论足。 「这字写得古怪,就连我家五岁小儿的字都比不过。」 「这画到底画的是个什么东西,伤风败俗,简直有辱斯文。」 方砚知听在耳里,急在心里。眼瞧着越来越多的人前来欣赏他画的不三不四的东西,只得捂住了脸上面具,生怕它不慎脱落,让自己在众人面前掉下。 沈舒年伸手按住了方砚知的胳膊,示意他不要心急,要静观其变。果真不出他所料,那些前来嘲笑他的作品的人越聚越多,一时之间,他这个平平无奇的小摊子,居然成为了顾客最多的地方。 那些顾客以猜测他在画什么为乐,时不时爆出几声热烈的笑声。方砚知不忍再看,转过身去,把交易之事全权交给沈舒年,让他帮忙打理。 那姑娘在等待沈舒年作品打包的时候,也饶有兴趣地瞧着方砚知画的东西,瞧着瞧着,终于在画面上发现了一点玄机。 她的女声尖锐明显,在一众人中脱颖而出,瞬间抓住了其他人的耳朵:「这画上的墨迹,好似与众不同。」 此话一出,众人瞬间不约而同地将关注点放在了墨迹上,而不是方砚知画得七歪八扭的内容上。见终于有人发觉到了自己这松烟墨的绝妙之处,方砚知大喜过望,招唿着人品鑑自己的独家墨块。 他拍着手称赞着那位财大气粗的姑娘,由衷赞嘆道:「这位姑娘当真慧眼识珠,眼力过人。」 方砚知垂眸一扫,看向眼前聚齐的人,满意地欣赏着他们的表情:「我这摊子,书画还是其次,最重要的是我这墨块。墨迹质感细腻,经久不退,与普通石墨有着天壤之别。」 「公子这墨是是什么墨,当真与众不同。」有一人看似识货,出声询问道,「普通石墨墨痕浅淡,远不如公子这墨浓墨无光,墨迹浓郁。」 「这位公子当真有所见识。」方砚知满意地看着众人脸上或多或少所带着的探究神情,他拿起一块墨块,聚在空中,骄傲宣布着,「这墨,是我方家世代研究所得,取自松烟,是为松烟墨。」 第20章 「松烟墨?没听说过。」顾客相互之间开始讨论研究,似在讨论方砚知话中到底有几分真假。 「我朝多以石墨书写,倒是第一次听说取自松烟的松烟墨,看起来是个稀罕玩意儿。」有人表示赞扬,想要上手一试。 「莫不是加了什么东西,一时装得浓郁。这经久不退之效,又有几人说得准呢。」有人却面露迟疑,对方砚知的话半信半疑。 见松烟墨的出现给身前聚齐的顾客带来了不小的震撼,方砚知决定趁热打铁,彻底勾起他们的兴趣。 他朝后方沈舒年的位置看了一眼,略一摆手,沈舒年便明白了他的意思。他颔首点头,从带着的背囊里面,找到了事先已经研墨好了的砚台,递给方砚知。 方砚知一手拿着砚台,一手从包裹里面翻出来已经洗刷干净的毛笔,并排摆在桌上。他双手撑在摊面两端,目沉如水,低声道:「在下知道,诸位兄台并不相信我这松烟墨的奇特妙处。在下斗胆,邀请诸位一试。」 他双手摊开,摆弄出一个邀约姿势,眼神四扫,希冀地看着聚集摊前的人。日出东方,缓缓上升,越来越多的人被此处热闹吸引,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起来。 「这位兄台,里面什么热闹呢?」外层的人踮足了脚尖,却被前面的人遮挡了个严严实实,半点看不到方砚知这里的情况,只能抓着前面的人询问。 「好像是有人做出了一种稀罕的墨块,据说色泽漆黑,经久不退。我也不明白,咱们一起看看吧。」 方砚知招唿了半天,却无一人敢上前尝试。他脸上的笑容逐渐尴尬,手指抠着摊面木料,心想自己是不是忘记了什么,于是清了清嗓子,再次邀请道:「诸位不必拘束,但求上前一试。」 第34页 一旁的沈舒年见围观的人群面露迟疑,他看着现下局势,身子微微前倾,准备着再无人应答,自己便出手相助,替方砚知解围。此时,那位出手阔绰的女子仿若鹤立鸡群一般,又冒出声响来。 「一群大男人在这里扭扭捏捏,犹犹豫豫。不仅半点没有潇洒风范,反而惹人笑话,不如我来。」 她身边带着的随从帮她开出了一条路,那女子提着裙边,从人群之中挤到了方砚知的身边。 「公子这墨当真稀奇,小女子十分好奇,自愿上前一试。」 终于有人能接他的话头,方砚知喜出望外,连声应答。他从摊面上摸出一支笔来,将纸张铺好,蘸墨舔笔之后,递给了那位姑娘。 人群之中有人认出来了这位女子是谁,一时引发了不小的骚乱,互相窃窃私语道:「这位姑娘,好像是林府的林霜小姐。」 一位书生打扮的人目闪精光,看林霜提笔写字,神色激动。他率先鼓掌,赞扬道:「早就听闻林霜小姐才貌双绝,没想到还能写得一手好字。今日一见,当真不同凡响,不是那些胭脂俗粉可以相提并论的。」 听到林霜的名号,方砚知后背微微僵直,像生根似的扎在原地,难以置信地看着身前的人。他之前上街採买材料,也见过邻家妇人相互闲话,知晓林霜大名。 市井街坊都说这位林霜小姐是林家独女,林老爷晚来得女,对林霜十分宠爱。 林家世代书香门第,祖上出过几位状元,也出了不少教书先生。林家家大业大,造福一方乡亲,因此深受百姓爱戴。林霜从小便展露出惊人天赋,耳濡目染其间,不仅三岁便熟读三字经,七岁就善赋诗吟句,十五岁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当真是位不折不扣的才女,引得长安镇上无数书生才子倾慕不已。 刚到及笄之年,来为林霜说亲的媒人几乎要踏破了林府的门槛。 可是这位才女十七岁时,居然表露出来其他普通女子不会有的纨绔性子,乐于收集美男子,收入府中当男宠。本以为林老爷会大发雷霆,责骂林霜不知羞耻。可是没想到林家十分疼爱这个女儿,居然也纵着她这般胡来,未曾强加干涉。 一时之间,民间议论纷纷。有人贊她真性情,巾帼不让鬚眉。有人厌她水性杨花,寡廉鲜耻。对她的评价褒贬不一,毁誉参半。 被称为林霜的女子没有在意身后不断传来的吹捧之声,而是聚精会神地写着字。她的字不像寻常女子一般娟秀小巧,反而和她那潇洒性子一般,泼墨挥毫,洋洋洒洒,显得狂放又大气。 一纸写完,林霜将笔放在一旁,她后退一步,双手抱臂,朝方砚知挑眉。她的眼睛里尽是亮色,神采奕奕的,有着她这个年纪受宠的小姐该有的飞扬跋扈,却半点不会惹人厌烦。 方砚知将她写好的字拿起来,朝众人展示,语气难掩骄傲:「这便是我那家传的松烟墨。」 林霜接过侍卫递来的帕子,慢条斯理地擦着手。她转过身去,替方砚知撑着场子。 她的声音有一种令人一听难忘的娇媚之色,如同吴侬软语,沁人心脾:「此墨色泽黑润,肌理细腻,与普通石墨有着云泥之别,当真非同凡响。」 林霜朝方砚知抛了一个媚眼,轻笑说道:「这位公子可否卖我几块墨锭,便当礼物,送给我那日日夜夜苦读诗书的表哥去。」 见马上要做成第一笔生意,方砚知眼底亮起了一道光,就连声音都不自觉提高了几分:「林姑娘大方豪气,是为女子楷模,不仅书画双绝,还慧眼识珠,当真给在下带来了不少人气。」 林霜眼神含笑含俏,玉手柔弱无骨,向上抬起,想要把方砚知遮脸的面具摘下来。方砚知被她的动作吓了一跳,刚才的激动瞬间化为一身冷汗,生怕面具掉落。他攥住林霜的手腕,不让她继续。 此举大胆,林霜身后跟着的护卫随从都拔出刀来,想要保护自家小姐。周围看热闹的人吓了一跳,纷纷向外弹开,腾出一片空地来。那些护卫虎视眈眈地盯着方砚知,就等林霜一声令下,便立刻上前,把这个举止轻浮的登徒子不知死活的爪子砍下来。 林霜垂在身侧的手朝护卫示意,他们才不情不愿地收刀入鞘,只是眼神依旧阴狠,不肯放过方砚知。 「这么好看的一双眼睛,偏偏非要藏在面具之下,当真是暴殄天物。」林霜没有挣扎,反而是手指收紧,在方砚知的手背上敲了几下。方砚知赶忙松手,朝她作揖道歉。 「在下一时冲动,冒犯了小姐,还望林小姐大人不记小人过,原谅在下一时鬼迷心窍。」 「至于面具。」方砚知直起身来,抚上面具,确保戴得稳妥后才不卑不亢地说道,「这副面具是为了去掉一些不必要的麻烦,更方便我在镇上行走。林小姐的赞美,在下感激不尽。」 「不必感谢我,要感谢就谢谢你家父母,生了你这么一副好皮相,才能让我在此处驻足留意。」林霜脸上似笑非笑,顾盼之间,自有一股妖娆妩媚的气质。 她莲步轻移,又挪到沈舒年身边:「二位公子给人的感觉不同,却都是一等一的相貌,我林府在长安镇上已久,却从未听说过二位名声。」 沈舒年笑得温文尔雅,他的声音轻缓,像贴着耳朵灌入:「世事错落皆是命中注定,小姐芳名远扬,该是无数人为你倾倒。」 第35页 林霜面露不甘,仍旧不死心地问:「二位公子可愿来我林府为幕僚?我林霜必会尊二位为座上宾,往后便不需要做这辛苦营生了。」 方砚知还没出言反对,倒是沈舒年开口拒绝了。他的声音极其坚定,除了有一丝沙哑以外,几乎没有任何的情绪起伏:「皮囊只是身外之物,真心才是千金难求。林小姐这般放浪形骸,其中必定有所缘由。」 他双手合抱放在胸前,轻轻地上下晃动,拱手行礼:「林小姐天资聪颖,又有倾国颜色,万千世界繁花似锦,倒是等着小姐前去探究,无需将我二人放在心上。」 「公子舌灿莲花,哄得我心花怒放。」听到沈舒年夸她,林霜笑得娇媚,明眸皓齿的容颜,好似桃花般美艷,「二位公子日后若是有什么难处,尽管来我林府,我林霜定会鼎力相助。」 方砚知和沈舒年对视一眼,一同行礼:「多谢林姑娘。」 身边的侍卫已经将林霜要的东西全部打包完毕,向她示意。林霜掀起眼皮瞧了一眼,脸上笑意更盛。 她从荷包里摸出一锭银子,放在了方砚知的摊面上,便带着随从鱼贯而出,留下被财气震撼到了的方砚知和沈舒年面面相觑。 既然林大小姐做成了第一单生意,剩下顾客之中不乏她的追求者,也好奇地想要一试松烟墨。方砚知来来回回给他们蘸墨递笔,忙得不亦乐乎。 沈舒年负责包装墨块,收取银两。二人分工合作,倒是默契无间。不消一会儿,便将带来的墨块,卖出了七八成。 第21章 在林霜这种高门贵女的推荐下,方砚知这次出门所带的墨块已经尽数卖空了。本来以为要在长安镇上耗上整整一天,没想到只一个上午,就已经完成了任务。 而且不仅是墨块赚到了银子,就连他们带来的字画也有了生意。先不说林霜把沈舒年的字画尽数买走了,就连方砚知那鬼画符一般的作品,居然也有人出钱购买。 当听到有人想买他的作品的时候,方砚知先是一愣,既有着居然有人愿意出钱的喜悦,又觉得自己这个书画水平,怕是坑人钱财。 最后他发觉,人生在世还是赚钱要紧,于是将心理负担一扫而空,欢欢喜喜地帮人打包作品去了。 见林霜已经走了,东西也买完了,围观的人群才渐渐离开。方砚知脸上扬起一抹明媚笑容来,露出一口齐整的大白牙,朝恋恋不捨的顾客挥手道别:「下次再来啊!下次我一定带更多的存货来,绝对不会让你们空手而归!」 然后他朝着街道来来往往的行人抱拳,也不管有没有人注意到他,神情郑重道:「多谢各位父老乡亲捧场,在下不胜感激。」 既然已经超额完成任务,方砚知也没必要强撑着摊子体面。他朝沈舒年狡黠地眨眨眼,然后意味深长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将面具摘下,缩在摊子后面躲懒去了。 一切尽在不言中,沈舒年无奈地瞥了方砚知一眼,然后任劳任怨地开始收拾摊子。他有时候真的恨透了自己跟方砚知的默契,就像现在,即使方砚知一句话也没说,可他就是能读懂方砚知的眼神。 沈舒年嘴上抱怨着,手上动作却不停:「你又让我一个人收拾,方砚知,你这个可恶的老狐狸。」 「哎呀,能者多劳。」方砚知缩在木椅上,嬉皮笑脸地跟沈舒年耍赖。他一遍遍地数着银子,嘴上还念念有词,脸上挂着傻笑,时不时诡异地乐呵几声。 「我今天推销了这么半天,嘴皮子都要说出水泡来了。这推销真不是人干的话,我脸都快笑僵了。」 「噢?」沈舒年漠然,没有分给方砚知一个眼神,「这倒是看不出来,我倒觉得,那林姑娘挺喜欢你的。」 「本公子虽不是貌若潘安,却也算玉树临风。」方砚知没有觉察到沈舒年话中阴阳怪气的劲儿,自顾自地夸赞道,「有姑娘喜欢我纯属正常,我还有很多特长还没拿出来呢。」 听到方砚知的话,沈舒年手上动作在空中停了一瞬,然后浑身气压更低了。 方砚知没有注意到沈舒年的小动作,依旧沉浸在赚钱的喜悦之中。他来来回回清点了几遍后,发觉这一趟买卖出来得真是不亏,不仅赚回了成本,还多出了好多利润来。 「这林霜当真出手阔绰,给的钱比我们的定价还高,还不需要找零。」他将钱财放在随身携带的布袋之中,凑到沈舒年身边,用肩膀拱了一下他的肩膀,调笑着说道,「林霜把你所有字画都买走了,想必是对你青眼有加。」 「不敢当。」沈舒年面无表情,没有理会方砚知的调笑,冷冰冰地道,「比不上你,长袖善舞,哄得人家高兴。」 「诶呀。」方砚知终于觉察到了沈舒年的低气压,他面色夸张地嗅了嗅空气,然后朝沈舒年笑着说道,「我怎么觉得空气中一股化不开的醋味,酸死人了。」 他用胳膊肘杵着沈舒年的胳膊:「你闻到没有?好大的醋味。」 沈舒年面色冷峻,嘴唇紧闭着,唇角微微下压。他扭身躲开方砚知的动作,没有言语,继续整理着东西。方砚知见沈舒年不愿搭理自己,仍旧不依不饶,非要他给个反应出来。 沈舒年刚开始还能平心静气地跟方砚知你追我赶,末了竟然有些恼火。他怒气沖沖地想,方砚知这人不帮他干活也就算了,现在还来这里捣乱。 第36页 「方砚知!」他怒斥一声,希望这人能够自觉有些收敛。没想到他的怒火没有烧到方砚知的身上,反而给他整兴奋了。 「哟,原来你真的会生气啊。」方砚知面露惊喜之色,逗弄沈舒年道,「我和你在一起相处了这么久,还是第一次见你真正意义上的发火。」 他靠在摊面上,双手环抱胸前:「很鲜活,沈舒年,你还是脸上要多一些表情,这样才好看一些。」 听到方砚知这样说,沈舒年还没来得及将怒火蔓延,就被他直接浇熄火了。方砚知这样说,沈舒年现在生气也不是,不生气也不是了。 见人还在自己面前碍眼,沈舒年打算眼不见心不烦,他拉着方砚知的胳膊,把他按在木椅上,千叮咛万嘱咐道:「你别再激我了,我东西还没整理完,到时候又是一堆麻烦事。」 方砚知看眼前的人弯下腰来,双手按住自己两边胳膊,一脸郑重,心里觉得有些好笑。他大发慈悲地一扬手,示意自己不会再去捣乱,让沈舒年麻熘地该干什么干什么。 见人同意了,沈舒年如释重负地嘆了口气,回去摊面上继续整理,心里头却悄悄地乱成了一团乱麻。他有些恼怒于方砚知的不识好歹和冷酷心肠,就连手上动作都不知不觉地重了起来。 方砚知这个人平日里面半点不着调,目前除了能做出松烟墨来,也没什么稀奇地方,浑身上下也就一副皮囊看得过去,称得上一句英俊。 可是方三负债纍纍,方砚知必须要帮他还债。在安庆村这样一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偏僻小村落里面,就算是个天仙,也没人养得起,更何况方砚知身上还背着这么多的债款。 除了自己,还有谁愿意整天和方砚知混在一起。就算是那个阿飞,不也有自己的生活要看顾,不能时时刻刻知道方砚知的动向。 沈舒年越想越气,自己这么一个十项全能的好帮手,非但没能得到方砚知的一句夸赞,还被人越推越远。不管是之前手帕事件,还是现在调侃他和林霜,都是实打实地踩在了他的雷点上。 而且这人居然没有半点眼力劲,沈舒年难得委屈地想,方砚知这人天生一副没心眼的样子,做什么都乐呵呵的,一点都不会体谅人。 他的想法没有对方砚知说出口,反而从手上力道尽数体现了出来。方砚知坐在一旁抛着布袋子玩,等着沈舒年收拾完,两个人就可以走了。 可是耳边越来越重的摔摔打打的声音,让方砚知不得不停下手上动作,将目光狐疑地投射了过去。 他盯着沈舒年的后背,第一次从他的身上看到了一种孤寂的感觉。方砚知仿佛福至心灵般打通了任督二脉,知道了沈舒年现在非常不高兴。 方砚知没有去问沈舒年不高兴的缘由,可是哄男人他也不太擅长,只能一步一步摸索着用哄小孩的方式去跟沈舒年沟通。他小心翼翼地开口,生怕碰到沈舒年的雷区:「待会儿咱们不着急回去,可以顺道去布坊给你裁一套衣服出来。」 「免了。」沈舒年依旧冷脸,可是方砚知还是看出来了这一座冰山有消融的痕迹,「你那些钱还得还债,还是自己好好收好吧。」 他冷哼一声:「不然我担心哪天回来,还得给你收尸。」 这话说得真不好听。方砚知啧了一声,觉得沈舒年这种心智还未成熟的男大,一天天的光长身子不长脑子,什么话都敢说,也不怕嫌晦气。 「我早已经将还债的钱预留出来了一部分,等下次再带些墨块出来售卖,就能够凑齐债款了。」方砚知自觉心胸宽阔,不与沈舒年计较。他的声音轻缓温和,又因为上午说了太多话而有些低哑,落在沈舒年的耳朵里,倒是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温柔。 「现在最重要的事,是给你量体裁衣。你和我朝夕相处这么些天,我也没什么好东西送给你。」方砚知抠着桌角,眼神却一直放在沈舒年的身上,「你这种富家公子,需要一身能够体现自身气质的衣服。」 看到方砚知这般郑重神情,沈舒年倒是有些意外。他的脸色缓和了一些,低头打量着自己的衣服,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从那天山头之上被方砚知救起来后,沈舒年一直都是穿的方砚知的衣服。原先的绸衣早就划了好几个口子,方砚知刚开始还想洗涤一下,结果下水之后便彻底报废了。 他拎着破布条子有些不知所措,支支吾吾地告诉了沈舒年来去脉。沈舒年倒没有觉得可惜,二人身量相仿,他穿方砚知的衣服正好合身。 想起初见趣事,沈舒年脸上流露出一抹怀念的神色,就连声音都不知不觉地放缓了下来:「若你真想报答我,不必大费周章地给我买衣裳。」 他摸着身上粗布麻衣,低声道:「公子作派的衣服金贵,稍不小心便会弄坏,不如这寻常打扮。」 这座冰山终于彻底融化,沈舒年露出一个欣慰的笑来,在仲夏的太阳光下显得格外耀眼:「等你还清债款,能够无拘无束地来去自如,陪我看看名山大川就好。」 第22章 方砚知靠在摊面上,胳膊肘撑在上面,用手托住自己半边侧脸,看着沈舒年,忽而便笑了起来,轻声问道:「就这么简单?」 沈舒年抬头看着方砚知,眼神不闪不躲,直直地望着方砚知的眼底,想要窥探到他的情绪:「就这么简单。」 第37页 和方砚知这样你来我往地聊了几句后,沈舒年心里终于感到好受了些。他嘆了口气,将心中郁结尽数排出,觉得自己浑身上下松快了不少。 他加快动作,将摊面上的东西一齐塞在包裹里面。几分钟后,原先凌乱无章的摊面,终于变得干净整洁,没有一丝一毫地杂乱。 见人已经收拾完了,方砚知也不好站没站相。他直起身子,走到沈舒年的身边,自然而然地接过包裹,背在了自己身上。 他略带惋惜地开口道:「既然你不想要,我也不好把你绑去布料坊量尺寸。」 方砚知脸上露出一抹明媚的笑来,一双眼睛弯起,整个人看起来生动活泼:「我答应你,等事成之后,我若没有其他安排,便陪着你一起去遍览名山大川。」 他抬起眼睛,眼里满是算计,沈舒年一看他的眼神,就知道方砚知心里肯定又在打着什么坏主意。 果不其然,方砚知笑嘻嘻地开口:「不过这路上花费,我可就全依仗沈大公子了。不然就以我这家底,把我卖了都凑不起路费来。」 方砚知心思活泛,人又机灵,总喜欢说一些毫无道理的俏皮话。沈舒年每次想要跟他置气,都被方砚知这不知道从何处学来的话语给逗笑了,再大的气性也在笑声之中烟消云散。 他有心想要抵挡住方砚知这样的攻势,害怕自己有一天被他发现了这样的弱点。可是听着方砚知说话,沈舒年心里总是控制不住地高兴。 他笑了起来,答应方砚知道:「好,你路上的花销,我来承担,你只需要陪着我就好。」 方砚知没有说话,跟沈舒年并肩走在回安庆村的路上。他心底有些复杂,一边欣喜于自己居然抱上了沈家公子的大腿,沈舒年的家境看起来比他想像的要好上许多,日后或许是一大助力。一边又觉得沈舒年这么容易相信别人,或许会吃亏。 方砚知年纪轻轻,居然操心起来了沈舒年的人身安全,不可谓不愁。 沈舒年看他眉头紧皱,以为发生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神色顿时紧张了起来。他扣住方砚知的手腕,不让人继续前进,一副方砚知不好好交代清楚就别想走了的模样。 他担忧地问道:「发生什么事情了,你看起来脸色不太好。」 方砚知没想到自己的心事居然全反应在了脸上,看沈舒年这番如临大敌的模样,有些欣慰。他挣扎了一下,示意沈舒年放开自己。 沈舒年略一迟疑,松开了手,却还是虚虚地搭在方砚知的手腕上。 「我没事,只不过想起来了一些旧事。」方砚知没有对沈舒年说出自己的担忧。在他看来,沈舒年虽然年纪不大,可是格外有自己的想法。要是被他知道了自己心中所想,怕是要引来一番嘲笑。 见方砚知不愿直说,沈舒年也没有再问。他彻底放开了手,继续赶路。 方砚知走在沈舒年身侧,有心復盘今天的经商经验。他第一次直观地体会到为什么商品总喜欢找娱乐圈的明星代言,这名人效应和粉丝效应,当真是名不虚传。 林霜在长安镇上可谓是家喻户晓,喜欢她的适龄男子不计其数,多到可以踏平林家门槛。今天要不是林霜一时兴起在他的摊子前停留,又因为他们二人一表人才的皮相引得她有心关注,不然这墨块生意,怕是会困难许多。 方砚知心里这么想着,也自然地说出了自己想法。沈舒年在一旁安静地听着,时不时发表一些自己的看法。 「林小姐声名远扬,有人会好奇她所举荐的东西那是自然不过。」沈舒年沉声说道,「今天生意旺盛,多的是林小姐的功劳。而我们要做的是,如何将这样的人气想办法延续下去。」 「聪明。」方砚知打了一个响指,随后摸着自己的下巴沉思道,「让我想想有什么营销法子,能够让我们在最短的时间打出名气来。」 方砚知回想起之前,和师父讨论徽墨文创产品的事情。那时他和师父有了争执,二人为了产品代言人争了一天一夜,最后也没分出个高低来。 方砚知认为,只有选择流量明星才能最大限度地让人知道产品,也能更好地将徽墨推广出去。而师父却认为,要选择书法大家,这样才能体现出来徽墨的价值不凡和珍贵意义。 流量明星代言人这一条路,林霜勉强算半个。可是她今天已经免费帮了自己宣传,方砚知也不好再去麻烦她。 再说了,方砚知其实有些憷她。林霜跟寻常女子不同,寻常女子含羞带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端得是一副大家闺秀的矜持模样。而林霜却养男宠,收伶人,甚至还在大庭广众之下调戏沈舒年,妥妥的一个女流氓。 林霜这个行为,即使放在开放自由的现代,都比大多数女性要超前的多。 方砚知一想起来上午她看向自己的玩味眼神,立即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用力地晃了晃脑袋,把这些奇怪联想打包整齐丢出去,强行把思绪拽回到正事上来。 既然第一条路走不通,那就想想第二条路。 方砚知问沈舒年道:「你觉得我们的松烟墨,最有可能会吸引到哪些人?」 沈舒年没想到他会问自己这个问题,略一沉思之后便答道:「书画大家,与你一般的制墨人。」 「还有,为了考取功名的读书人。」 第38页 「对了。」方砚知嘴角扬起一抹淡淡的笑容,双眼定定地看着沈舒年道,「马上就到了八月秋闱,如今的学院里,多得是希望有朝一日能够金榜题名的考生。」 沈舒年看着方砚知的眼神,默契地知道了他的意思:「你是想用墨块去招揽这些读书人,让他们代为宣传。松烟墨品质上佳,比他们平时所用的石墨好上千倍万倍。」 方砚知接下了沈舒年没有说完的后半句话,一双漆黑的眼眸若有所思,透着一股子高深莫测之意,令人难以琢磨他心中所想:「我这松烟墨墨色黑润,经久不退,写在考纸上也比普通石墨更加显眼。乡试就为了争个高低,其余读书人自然不愿甘居人后。」 「如果他们能够争先恐后前来购买,一传十十传百,我这方家墨自然而然也就能够宣传出去了。」方砚知步履轻快,喜形于色,「如果这些书生里面有一两个成才的,或许还会有意想不到的效果。」 沈舒年目光赞扬地看着方砚知:「没想到你还有这等才智,倒是我小瞧了你。」 方砚知得意地说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虽然我平日里确实不太爱管这些闲事,让你帮我代为打理。可是在这种大是大非面前,我可是很有主见的。」 见人这般不客气,沈舒年笑出了声,成功收穫了方砚知的一个白眼。他轻咳一声压住心底笑意,一本正经地问道:「可是以我们的身份,如何进得去学堂,又如何能够将墨块推销进去呢?」 「这个嘛。」方砚知拖长了尾音,低着脑袋看路,半晌才有些犹豫地说道,「我知道你不太喜欢林霜这样的姑娘,可是为了我们的生意,我们还真得再和她打交道。」 他瞥了一眼沈舒年脸上神色,见没有什么异常之后才松了口气,缓缓说道:「林家世代书香门第,家里面出了好几个教书先生,或许就与这学堂有关。」 「如果我们可以通过林霜联繫到学堂老师,便可以进入学堂,将松烟墨推广给这些读书人。」 听到方砚知的话,沈舒年不知道心底该作何感想。他揉了揉胀痛的太阳穴,即使心里一万个不乐意,面上却还得装出一副善解人意的模样来:「就依你说的办吧。等我们快马加鞭,再制出一批墨块来,便去找林小姐商讨此事。」 方砚知瞧出了沈舒年的强颜欢笑,试探地说道:「其实,如果你不愿意和林霜接触,也不必勉强自己。我知道你这样正直端方的君子,一时半会儿很难认同林霜的行为举止。」 「我可以一个人前去交涉,你不必时时刻刻陪在我身边。」 方砚知话音刚落,就被沈舒年斩钉截铁地给拒绝了。沈舒年话语坚定,脸上没有表情,看起来颇为严肃:「我不会让你一个人去的,我和你一起去,两个人也好互相帮衬着些。」 方砚知看人瞬间变了神色,有些不明所以。他曲起手指蹭了一下鼻尖,不知道沈舒年为何突然想通了:「你确定你要陪我一起去交涉?万一你看不惯林霜举动,我害怕你会和她吵起来。」 「方砚知!」沈舒年咬牙切齿,仿佛硬生生地嗓子里挤出声音来,语气颇为怨恨,「我在你心中,就是这么个形象吗。」 第23章 这几天方砚知和沈舒年足不出户,也不去与外人交际,一心一意在家重复制作松烟墨的步骤。上一批的墨块早已经售罄,还得赶快赶制出来新的商品。 因为已经有了成功的经验,这一回便没有走那许多弯路,方砚知的制墨过程可谓是颇为顺利。 方砚知不知道从哪里买来了一批特意定制的模具,递给沈舒年的时候一脸骄傲神色。沈舒年不明所以地接过来,才发现那模具上面,不仅刻上了方砚知祖传的方家纹样,居然还刻上了自己的名字。 沈舒年仔细查看之后,将模具还给方砚知,脸上露出个明艷的笑容来,疑惑地说道:「着上面怎么还有我的名字,这墨块技艺不是你们方家祖传的手艺吗?」 方砚知闻言,倒是没觉得有什么关系。他接过模具,把它抛起来,又接住,来来回回像在扔玩具:「你是我在这里交的第一个朋友,又在我人手不够的时候帮了我很多。」 他稳稳地接住模具,一脸认真地看着沈舒年说道:「如果不是你,可能我不会有现在的结果。沈舒年,我真的很感谢你。」 方砚知低头看着自己定制来的模具,手指轻轻摩挲着上面两个人的名字,云淡风轻地道:「我现在没有什么能力,也没惊天伟地的成就。所以,我想在我们辛辛苦苦制作出来的松烟墨上,刻上你的名字,也算是一种见证。」 方砚知说得真情实意,沈舒年在一旁安安静静地听着,虽然面上没有什么大的表情,可是心里却因为他的话软成了一片。 虽然方砚知平日里看起来不着四六,可是认真起来却颇具魅力。他们两个人都是不折不扣的大男人,也无需那些扭扭捏捏的举动和形式来相互感激。 他听到自己淡淡地回应方砚知,声音轻柔,脸上扬起一抹浅淡的笑意,在素衣粗布下,更添一份温和清秀:「好。」 因为有上一次的经验,这一批的墨块从开始制墨到最后阴干成型,足足减去了一半的时间和金钱花费。等到新模具里面的墨块成型之后,方砚知和沈舒年先是挑了一半卖相好的去长安镇上售卖,剩下一半,则打算带着前去林府拜见林霜,想从她那边找寻一些门路。 第39页 林府家大业大,世世代代又是书香门第,十分受邻里街坊的尊重。方砚知和沈舒年来到大门口时,就震惊于府邸的气派辉煌。 方砚知像是刘姥姥进大观园的模样,看哪儿都觉得新奇万分。倒是沈舒年颇为镇定,波澜不惊,一副不为所动的模样。 他的眉眼上下一抬,观察了片刻府门,心里大概有了个打算。 林府门口两尊石狮子耀武扬威,硕大的狮眼盯着方砚知二人,宣示着屋内主人身份不凡。 方砚知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大户人家,和古装剧里演绎的分毫不差,不管是漆红的大门,还是庄重的牌匾,都与普通人家天差地别,更别说安庆村里的茅屋木屋。 他不知道林家主人到底是个什么脾性,打算谨慎行事。方砚知先是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摆,将一路风尘僕僕的灰尘掸落,才迈步向前,朝着大门侍卫去了。 方砚知抱拳作揖,语气恭敬地道:「这位小兄弟,可否通报府上林霜小姐,就说方砚知和沈舒年有事求见。」 那个护卫先前还半梦半醒,好似下一秒就要睡过去,被方砚知请求之后才如梦初醒地回过神来。他先是用手背揉了揉自己的脸,把这股子困意排出去,才打眼去瞧面前说话的人。 侍卫上下打量着方砚知的着装和长相,看到他身上穿着的粗布麻衣,身上也没有挂着什么值钱的配饰,认为方砚知和其他人一样,都是为了和小姐攀上姻缘前来。 这样想着,他自然也对方砚知没有什么好脾气,一律归于癞蛤蟆想吃天鹅肉,青天白日在做梦的不入流之辈。 侍卫神色鄙夷,从鼻腔中愤愤地哼出一声鼻音,没好气地说道:「知道了,你就在这里等着。」说完,便推门进去通报管家了。 方砚知不知道他心里那些弯弯绕绕,被莫名其妙迁怒后也不恼,只是觉得有些摸不着头脑。他回身朝不远处站着的沈舒年摊开了手,表示着自己的疑惑。沈舒年没说话,也不知道心里在想些什么。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就在方砚知百无聊赖地碾着石子玩,以为这回或许见不到林霜,打算和沈舒年一同打道回府的时候,大门从里面缓缓打开了。 林霜还是如初见那般的光彩照人,额间花钿精緻夺目,一身鹅黄色襦裙清秀高雅,纱织的腰带轻系,随风飘动,颇具大家风范。身后跟着她的贴身婢女,毕恭毕敬地低着脑袋,等待着林霜指示。 方砚知没想到林霜一个富家小姐居然亲自出门迎接他们,站在门口吓了一跳,快步退回到沈舒年身边。林霜凤眸流转,看到了面前两个长身玉立,站在一起的人。 「噢?当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她的声音娇媚,娓娓动听,眼角眉梢透着一股春意,「前几日还央请二位公子来府上做客,没想到今日就得偿所愿了。」 听到她这样的话,方砚知没来由的有些尴尬。他想起来之前拒绝林霜时不留余地的说辞,此刻便不知道怎么去回林霜的话。 他悻悻地用指尖蹭了下鼻子,又暗自轻轻撞了下沈舒年,打算把这个问题抛给他去回答。 沈舒年不动声色地瞧了一眼方砚知,似是有些无奈。他朝林霜行礼后,才缓缓说道:「有缘千里来相会,这回前来叨扰林霜姑娘,是我二人有事相求。」 林霜柳眉轻挑,像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掩唇轻笑,慢条斯理地开口道:「没想到沈公子这样的人物,也有有求于人的时候,当真稀奇。」 沈舒年并不在意林霜话中嘲笑,仍旧毕恭毕敬地道:「人在世上总有困处,需要他人施以援手。林小姐若能慷慨相助,日后我二人必定滴水之恩涌泉相报。」 方砚知听得心惊胆战,生怕这个脾性喜怒无常的娇蛮小姐会为难沈舒年。可是沈舒年这一番漂亮话说得滴水不漏,不仅没有丝毫破绽,还将林霜高高捧起。 方砚知心中暗暗赞嘆,在一旁用力地点着脑袋,一双眼睛饱含真诚地看着林霜,给沈舒年的话增加可信度。 「沈公子当真能言善辩,都让我不好意思拒绝于你。」林霜娇笑一声,总算没有继续为难沈舒年。她吩咐着身后的丫鬟僕从,语气里是上位者与生俱来的威严:「来人,带这二位公子前往会客厅,好生招待。」 方砚知和沈舒年二人被林霜的人一左一右地领着进了林府,他回头看着渐渐关上的大门,感慨着自己这一趟怕是进入了龙潭虎穴,不知道怎样才能脱身而出。 林霜没有第一时间和他们谈论事情,反而藉口回房更衣,留方砚知和沈舒年在会客厅里面面相觑。二人身后各站着一位婢女,等待着他们吩咐。 方砚知一个彻彻底底的现代人,虽然穿越到了古代,却也不习惯身后有人伺候。他第一次见这般架势,心里难免有些紧张,生怕做多错多,因此坐在椅子上一动不敢动,生怕碰坏了林府上这些东西。 相比于战战兢兢的方砚知,沈舒年看起来倒是神情自若许多,对此轻车熟路。他端起桌上茶水,轻喝上一口后才抬眼一瞧,看着对面如坐针毡的方砚知,忍俊不禁地道:「你别紧张。」 「我没紧张。」方砚知习惯性地开口反驳沈舒年,不想在他面前露怯,可是不断摩擦膝上布料的手掌却完完全全地暴露出了他此时的不淡定。 方砚知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将自己心上顾虑朝沈舒年说了出来:「我只是有些担心。你知道的,我第一次进到这么气派的地方,总害怕自己做错了什么,到时候还连累了你。」 第40页 沈舒年闻言轻声一笑,他放下手中杯盏,放缓了自己的声音,想要给方砚知带去一些安慰:「别担心,一切有我。」 可是这话非但没有缓解方砚知的焦虑,反而火上浇油。方砚知坐立难安,想要林霜快点出现速战速决,这样他便可不再受这般折磨。 说曹操曹操就到,林霜人还未到,声音却通过木窗,从外面传了过来:「二位久等了。」 沈舒年站起身来,方砚知也学着他的样子站起身。二人朝推门而入的林霜作揖,看着她一步一步朝主座走去。 「二位此番前来,到底所谓何事,不如说来一听。」林霜刚才坐下,一边整理衣摆,一边看似漫不经心地问到沈舒年。方砚知看她这般开门见山,心跳都漏跳了一拍。 沈舒年向前一步,将方砚知半个身子挡在身后,同时也隔离了林霜不断打量的视线。他的声音不卑不亢,有着惯常的温柔音色,却又平添了几分认真:「我二人此番前来,想要借用林府门路进入书院一番,将我们所制松烟墨带给诸位学子。」 第24章 「咦?这倒是新奇。」林霜凤眸微抬,眸光微闪,很是惊讶沈舒年居然会提出这样的要求。她伸手接过侍女递来的杯盏,一边用杯盖刮着茶面浮沫,一边眼含笑意地问沈舒年道:「你如何得知,我林家就有能力将你们二人送进书院呢?」 方砚知听得胆寒,他小心翼翼地觑着林霜脸色,生怕这个千金大小姐一个不乐意,叫来府上家丁,将他们二人直接丢出去。 林霜可谓是完美诠释了何为笑面虎,虽然态度可亲,人又一直笑着,可是笑意不达眼底,眼中全是谋划。方砚知看她这般模样,心中暗暗感慨,不愧是大户人家培养出来的接班人。 虽然在外面放浪形骸,但是在家中面对正经事,依旧能够拿出十足的魄力来。 沈舒年垂手而立,神情恭谨,身姿笔挺,宛如青松。身后大门敞开,洒落屋内一片金黄色的阳光。那温暖的光芒照在他的身上,给沈舒年披上了一层柔和的金纱。 他微仰着头与林霜对视,一身干净素雅的青衣衬得人温文尔雅,周身上下都透着一股书卷气。沈舒年声音淡淡的,尾音略有些沉:「林家世代书香门第,与白桐书院更是关系匪浅。」 他顿了顿声,没再继续说下去,反而饶有兴趣地看着林霜,半晌才缓缓开口道:「我听闻林霜小姐先前也在白桐书院开蒙,那书院其中一名教书先生,就是小姐的叔父——林洵先生。」 「没想到沈公子倒是对我林府事务打听的很是清楚啊。」听到沈舒年的话,林霜莫名来了兴致。她放下茶盏,下巴轻抬,上位者的桀骜体现得淋漓尽致:「不知沈公子到底是何方神圣,居然有如此见闻。」 林霜的疑问同时也是方砚知的疑问。方砚知用眼角余光偷偷去瞧沈舒年,想从他身上看出几分端倪来。他对沈舒年的家世一无所知,唯一知道的信息就是言语聊天中不慎透露出来的,沈舒年该是个富贵人家的公子。 但是沈舒年这种富家少爷,流落荒郊野地被人救助之后,非但没有着急去寻他的家人,反而和他在这个小小的安庆村里,一同生活了二十多天。不仅没有矫揉造作的少爷脾气,还任劳任怨地帮他干活。 方砚知之前就明里暗里地暗示过沈舒年可以自行回家去,可是每次都被他用各种理由混了过去。他先前只觉得自己寻到了宝,现在想来,莫不是沈舒年有利可图。 这个想法一萌芽就被方砚知自行掐灭在了脑海里,他综合评价了一番自身现状,要钱没有,要权没有,光棍一条还背了一身的债款。沈舒年脑子看起来是个好使的,应当不会在他身上有所图谋。 他这边暗暗思考着,那边沈舒年就和林霜明枪暗箭地聊了起来:「在下不过一介村夫,只不过闲暇之时偶然听人提起,便放在了心上。求人办事,该是拿出恭敬的态度,这样才能合作愉快。」 林霜笑了起来,眼角眉梢都在张扬着美丽。她第一次见沈舒年这般人物,居然能和她聊得有来有回而不至于厌烦。如果说先前长安镇上的调戏与包揽只是见色起意,如今抛开皮相不谈,她倒是真的有几分欣赏沈舒年。 「沈公子当真让人心生愉悦。」她的嘴角微微上扬,面容温和,却又散发着一种不可抗拒的气场,「既然沈公子已经这样说了,我也不好再做推辞。」 「我确实有位叔父在白桐书院任职,同时他也是我的启蒙老师。」林霜表情丝毫未变,手指轻抬敲着一旁的檀木桌案,语气平淡,却能隐约听出来久居高位者与生俱来的威仪,「我可以帮你们引荐,不过他严肃到有些古板,不苟言笑,却不迂腐。」 林霜漫不经心地道:「我负责将你们带到他的面前,至于之后的事情,就全靠你们能不能说动我这位叔父了。」 「多谢林霜小姐。」沈舒年扬起一抹笑来,朝林霜作揖鞠躬。方砚知学着他的动作也朝林霜行礼。 没想到居然三言两语的谈话之间就将事情完成了大半,方砚知很是惊奇于沈舒年的效率,先前他还担心二人一言不合会使事情功亏一篑,没想到竟然如此顺利。 趁林霜在前方引路,无暇顾及身后情况,方砚知便歪着身子凑在沈舒年身边,和他小声说着小话。 第41页 他压低声音,生怕被前面的人听见:「你从哪里知道的林家这些秘密?林霜曾经在白桐书院读书这件事情,从来没有流传出来过。」 「先前偶然听人提起过。」沈舒年学他模样压低声音,似是怕方砚知不信,又补充一句道,「我当真没有骗人。」 听到沈舒年的保证,方砚知才半信半疑地站直了身子,没有继续和沈舒年凑在一起。他看着前面林霜的背影,时刻准备着她突然袭击发问。 这条路走得不长不短,来来回回在府中转了几个弯之后,才从林府的会客厅来到了一处幽静的别院。方砚知在心底暗自估算着府上面积,再次慨嘆于贫富差距。 穷人几两银子都得精打细算,生怕吃了这顿后便没有了下顿,可是富人却能够轻松地买宅置地,随便一件器具的价值就是普通人家几年都赚不到的银两。 方砚知看着路过时雕梁画风的柱子,又不可避免地想起自己身上背着的债款,一时之间更是有些郁闷。 这偏院布置与林府其他地方别无二致,唯一不同便是院上不是栽种的柳树,而是黄连木,体现着这位叔父的教师身份。 「叔父!」林霜摆出一副娇俏神情,敲了敲院子的门,高声喊道,「你看看我给你带来了两个什么人!」 院子里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方砚知站在林霜身后,想要看看这位声名远扬的林洵先生到底是何方神圣。片刻之后,院门打开,林洵一身墨色长袍,神情无奈之中又有着对于林霜的宠溺。 「你这个冥顽不灵的小姑娘,又来打扰你叔父的清净。」 林洵看起来约莫四五十岁的模样,面容清瘦,人却十分精神。他的头髮梳得一丝不苟,两撇小鬍子平添几分严肃,气质浑然天成,一看就是执卷教书的先生。 林霜对着林洵撒娇讨宠,尾音黏腻:「这不是有事求见叔父,不然给我十个胆子,也不敢随意来打扰您。」 「当真拿你没办法。」林洵笑着摸了摸林霜的脑袋,听着林霜尖叫着髮髻要被弄乱了后才缓缓收回手来,「这番前来,到底所为何事啊?」 林霜退开一步,放在身后的手朝沈舒年他们摆了摆,示意二人走上前来。她退至沈舒年身后,他们二人推到林洵身前:「这二位公子找到我说,十分钦佩于叔父你的教学理念和文采才华,因此特意让我为他们二人引荐一番。」 怕沈舒年他们会和林洵起冲突,林霜索性直接送佛送到西,给沈舒年担保道:「二位公子芝兰玉树,都是极好的人。叔父不必担心人品 ,与您结交,是他们的荣幸。」 听到林霜这样大方的恭维,饶是林洵再不苟言笑,也被她这般活泛给逗笑了。既然千疼万宠的小侄女都这样说了,他也不好下林霜面子,于是对沈舒年笑脸相迎。 既然有正事要说,林洵便挥了挥手,将林霜打发了,才轻轻瞥了一眼沈舒年,将他们引到院内来。 方砚知莫名有点憷林洵。林洵太过严厉,让他想起来一些自己曾经求学生涯时的老师,简直是一场噩梦。他回头看了一眼,发现林霜还在院门口徘徊不定,想是担心他们会在林洵面前吃亏。 他回身朝林霜比了一个手势,让她安心,这才快步跟上了林洵脚步,在院内正中一个青石板凳上坐下。 「这番大费周章寻到老夫跟前来,二位公子有何贵干?」林洵拧起眉毛,唇角紧紧地抿起,看起来颇为严肃,「林霜那丫头难得赏识什么人,你们倒是头一遭。」 方砚知和这种老师没什么打道经验,他能和市井乡亲聊个三天三夜,但是在这种老成持重的教书先生面前,却是半个字都不敢吭声,只能寄希望于沈舒年能够对答自如,他怕是帮不上什么忙。 沈舒年先是朝林洵行了个礼,起身后才毕恭毕敬地说道:「此番前来,是想让林洵先生带我们进入白桐书院。我们所制松烟墨,能够给书院学子带来诸多便利。」 「小儿好大的口气。」林洵先是一惊,平復心绪后才慢条斯理说道:「这松烟墨又是何物?老夫活了这把年纪,倒是从未听说过有此等物件。」 见林洵对松烟墨感兴趣,方砚知片刻也不敢耽误,从随身携带的包裹里面拿出一块卖相精緻的墨块,双手奉上。在这种你来我往的交谈之中他帮不上什么忙,只能为沈舒年打打下手,好歹不拖后腿。 林洵接过墨块,来回打量。他的面上还是波澜不惊,可是眼底却渐渐泛起惊奇之色。方砚知穿越过来这些天,为了这条小命的安危,早已经学会了察言观色。见林洵这般模样,此事应是十拿九稳才对。 果真不出所料,林洵压住心中激动,嗓音却泄出几分惊讶:「这便是松烟墨?与我朝所用石墨天差地别。」 他站起身来,这回身份颠倒,倒是朝沈舒年他们行了个礼:「此物稀奇,若真是二位公子亲手所制,必能造福一方。」 第25章 「先生快快请起。」沈舒年吃了一惊,没想到林洵这般名声的人还会给他们行礼。他赶忙从石凳上站起身来,拉住林洵将要弯腰行礼的身子,把人扶起来道:「先生博闻强识,又是育人有方的教书先生。我们二位晚辈只是有些手艺罢了,万万担当不起先生如此大礼。」 「此言差矣。」林洵被沈舒年扶起来,非但没有松开手,反而紧紧攥住了沈舒年的手。他一双鹰隼般凌厉的眼睛上下打量着沈舒年,颇为重视地道:「老夫不过传道授业解惑,但是公子这墨块技艺,若能传承出去,必定会造福万千学子,可谓是功德无量。」 第42页 「我朝文人墨客作画制书多用石墨,但石墨质地不纯,墨迹几年之内便会有损,老夫只得扼腕嘆息。而公子这松烟墨倒是完全不同,色泽黑润,质地紧实,该是与众不同。」 听到林洵这番说辞,沈舒年低眉一笑,唇角扬起浅浅的弧度。他将身后的方砚知引到身边来,与他一齐向林洵道谢:「先生谬赞。」 他顿声停住,似在考虑如何说出口,半晌才轻声开口道。沈舒年的声音清润又富有磁性,是难得一见的清冽少年音。他的语速很慢,一字一句有着不可言说的郑重感:「不知先生可否带我们进入白桐书院,我们二人也好将这些墨块分发给这些书生学子,祝愿他们早日金榜题名。」 「公子若有此心,老夫怎会不允。」因为这难得一见的松烟墨的存在,林洵一反常态地拉着沈舒年的手,说了许多的话。他越看沈舒年越觉得喜欢,面前的人不仅一表人才,更是有着难得的制墨手艺。 这样的人,倘若有足够的资本和时间的积累,假以时日,必会成为一方人物。 二人推杯换盏你来我往地开始交谈起来,这样场面恭维的话,方砚知在一旁也帮不上什么忙,只能站在沈舒年身边眼观鼻鼻观心地当一个陪衬品。直到他的思绪渐渐走神,沈舒年才拽了一把他的胳膊,把他推到林洵面前。 「我只不过是受人所託忠人之事,而这地地道道的制墨技艺,却是我同行之人的祖传手艺。」沈舒年一手挽着方砚知的胳膊,一手撑在他的身后,似是让方砚知不要露怯。 他弯起眉眼低声浅笑,不紧不慢地给林洵介绍道:「方家世代都是制墨行家,在下第一次见到此等手艺,也是吃了一惊。」 方砚知心上骤然一缩,四肢百骸都不自在了起来。他没想到沈舒年居然一声招唿不打就把自己给推了出来,面对林洵,他实在没有什么底气。 林洵整个人无论是气质上还是身形上,都像极了他曾经的一位老师。在那位老师手下,方砚知三天一小骂五天一小罚,几乎没有几天的好日子。 为了自己的身心健康着想,方砚知不得已收起了一些自己的顽劣性情,也在和老师斗智斗勇的过程中渐渐地摸清了他的脾性,二人因此相安无事了一段时间。 后来那位老师因为职位调动,没有继续教方砚知。可是这么长时间的折磨中,方砚知还是不可避免地产生了一些心理阴影。 本来以为自己只是沈舒年长袖善舞八面玲珑的一个陪衬,没想到他居然堂而皇之地把自己推到了刀尖火口上。方砚知骑虎难下,只能硬着头皮前去交际。 他率先伸出手,做足了晚辈的谦敬模样,神色恭谨地道:「晚辈安庆村方砚知,见过林洵先生。」 林洵面色几度变化,才艰难地接受了沈舒年不是制墨手艺人的这个事实。他之前一直忽略了站在一旁安静地仿若一盏美人灯的方砚知,还先入为主地认为他是沈舒年的随从。 林洵爽朗地笑出声来,与方砚知的手交握,摇晃之中朗声说道:「恕老夫眼拙,未曾觉察方公子才是这独门手艺的传承人。当真是失敬,失敬。」 林洵手心处有着几颗老茧,交握之间刮在方砚知的手背上生疼。他有心想要从中抽出手来,可是看着林洵这般模样,也不好意思先下了人的面子。 方砚知尴尬地干笑了几声,不知道此时此刻该说些什么,一个头简直顶了两个大。可是事已至此,也由不得他想要当个鹌鹑。 他略一思索,才挑了一个不会出错的说辞道:「先生教书育人,造福一方。能够见到先生,是我们的福气。」 「江山代有人才出。」看着方砚知的模样,林洵松开手来,摸着自己颊边一缕鬍子感慨道,「老夫老了,这将来的世道,还得是你们年轻人的。」 就在方砚知不知道该如何出声劝慰的时候,一旁的沈舒年恰到好处地补了一句话,正好解救了方砚知于水火之间:「先生正值壮年,又饱受邻里尊敬。先生这样的人,才是我们这些晚辈不断学习的榜样。」 眼瞧着林洵和沈舒年又要就那些客套话说上几个来回,方砚知实在不乐意听。他趁着二人聊天空隙,赶忙拱手作揖,见缝插针地问上了一句自己一直想问的问题:「不知先生何时方便带我们前去白桐书院,我也好将此番前来带上的松烟墨块,售与书院学子。」 听到方砚知这样说,林洵才将跑了十万八千里的话题转到正事上来。他端起茶盏呷了一口,润了润干涩的嗓子,才略含歉意地说道:「瞧老夫与公子这般攀谈,兴致浓郁,竟然忘了此等大事。」 沈舒年作为一个合格的与长辈聊天的晚辈,是决计不能让林洵的话掉在地上的。他唇角含着一抹淡淡的笑,恭维林洵道:「是在下不知分寸,和先生聊了这许多,才使得先生失了正事。」 沈舒年总是这样,在外面摆出一副温润如玉君子端方的模样来,可是私底下和方砚知在一起总是打打闹闹的,偶尔还会流露出恶劣性子的一面来。 方砚知抬眼去瞧面前和林洵聊得如火如荼的沈舒年,再次慨嘆人与人之间的性格差距。要他去和林洵这种一看就古板严谨的人聊天,还不如让他去和市井小贩打交道,那样他还能够自在些。 「好,好。」林洵开怀大笑,拍着沈舒年的肩膀,丝毫不掩饰他对沈舒年的喜爱,「老夫午后便会前去书院。二位公子若不嫌弃,便在府上吃个便饭,届时和老夫一同前往书院,如何啊?」 第43页 见事情已经定下了章程,方砚知眼角眉梢都洋溢着喜气,也顾不得林洵和他那倒霉老师身上的几分相像了。方砚知拱手立于一旁,朝林洵谢礼道:「多谢先生。」 林洵听着方砚知的道谢声,一双看遍沧海桑田的眼睛在他和沈舒年身上流转,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方砚知也不愿去猜他的想法,在一旁安静地当着鸵鸟。反正现在重点不在他的身上,接下来就看沈舒年和林洵又要说些什么了。 果然不出方砚知所料,林洵一点儿也不避讳地开口询问沈舒年道:「公子一表人才,又有此等爱人之心,不知家中可有婚配。」 听到林洵这样说,方砚知强忍住了才没在二人面前笑出了声。果真古今中外的长辈都是一样,自己的事情都还没安排明白,就开始操心起来了晚辈们的婚事。 只是不知道他意有所指的到底是自家女儿,还是他那个放浪形骸招猫逗狗的小侄女林霜。 沈舒年愣了一下,似是没想到林洵会这般直接,回过神来后才对林洵徐徐说道:「家中尚未婚配,也没有媒人做媒,先生何出此言?」 一旁方砚知都听得着急了,他没想到沈舒年这种平日里聪明到可以一个人骗八个人的脑子,此时此刻居然转不过弯来。这林洵明摆着就是想要给你找个对象,沈舒年居然对此毫无察觉。 他这边心急如焚,恨不得代替沈舒年出声。那边倒是你来我往地聊了起来,就是半句都抓不到重点。方砚知实在有些郁闷,古代人说话这么含蓄,真得有人会有这样的耐心去听吗。 他反正是没有耐心,既然此事赖不到他的身上,方砚知便不再上心,乐呵呵地神游天外去了。 方砚知走神走得忘乎所以,也不知道沈舒年和林洵两个人在这段时间内到底又在聊些什么。等他渐渐回过神来,见他们话题未尽,有心竖了一只耳朵去听。 「我那侄女性子是顽劣了些,可是心地善良。我看她和公子倒是颇为投缘。」林洵摸着鬍子,意味不明地看着面前的沈舒年,开口道,「老夫斗胆一问,不知公子可有此意啊?」 既然林洵已经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就差直接挑明目的,饶是沈舒年再想装傻充愣,此时也不合时宜。 还有方砚知,虽然方砚知一个时辰里有半个时辰都在走神,可是此时却没在神游。他看起来依旧漫不经心,可是沈舒年知道,他是有在关心他们两个之间到底在聊些什么的。 思及此处,沈舒年双手抱拳,摆出一个谢罪的手势出来,语气虽然婉转,可是话语却是不容拒绝的。 「林霜小姐天姿国色,蕙质兰心。承蒙先生和小姐厚爱,在下不胜感激。」 他直起身子来,敛下眉眼,眼眸中难得有着温柔神采:「只不过在下早已有了心上人,怕是不能如先生所愿了。」 第26章 林洵大失所望,惋惜地看了一眼沈舒年,见人面色坚定,未有丝毫犹豫之色,便明白此事强求不得。他做了个手势,语气沉重开口道:「既然如此,老夫也不便强求。」 此时,院外一个小厮急匆匆地沿着青石板路跑了过来,附耳在林洵身边小声说了些什么。方砚知发现林洵原先神色还算淡然自如,闻言,竟瞬间变了脸色。 他不由得对此生出了一些好奇,能让林洵这种老古板大惊失色的事情,到底是多么严重。 没等他细究,林洵就率先开口道:「老夫还有要紧事须得前去处理,二位可以在院中自行参观,院内僕从会好生服侍二位公子的。」 林洵拱手而立,和沈舒年他们说明了自己去向后,便先行离开了院子。 既然主人已经走了,即使方砚知和沈舒年已经得了林洵示意,可以在院中自如走动,他们也不好太过放肆。僕从毕恭毕敬地将他们引到了一间休息室内,分别上好了茶水之后,全部鱼贯而出了。 一时之间,偌大个休息室内,只有方砚知和沈舒年两个活物,一左一右面面相觑。 既然只有他们两个人,方砚知也不必在意给沈舒年留面子。他歪着半边身子,一只胳膊杵在二人之间的桌案上,托着下巴,半是调笑半是好奇地问沈舒年道。 「你方才拒绝林洵给你推荐相亲,那个心上人是确有其事,还是单纯是个藉口啊?」 沈舒年没有第一时间回答他的话,反而学着方砚知的模样,也歪着脑袋和他对视:「你会关心这种事情?」 听到沈舒年这样说,方砚知倒是有些摸不着头脑。在他看来只是一句简单的询问,谈不上什么在不在意的,于是他直接实话实话道:「这不是你和我同住在一个屋檐下,本着人道主义,我也得关心关心我这个好室友的感情生活。」 他朝沈舒年眨了眨眼,脸上露出一抹狡黠的笑来:「你得好好和我说道说道,我得分清楚情况。」 沈舒年眼光如水,就这样一动不动地看着方砚知,似是想从他脸上找到一丝一毫的口是心非的证据来。可是方砚知无知无觉,依旧乐得自在,对沈舒年心里这些弯弯绕绕没有半分觉察。 罢了。沈舒年在心里暗自嘆了口气,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去面对方砚知这般好奇的目光。他心里的想法不能宣之于口,只能沉沉地压在心头,成为一种甜蜜的负担。 沈舒年收回脑袋,目不斜视地端起茶水来啜饮一口,声音不疾不徐,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不是藉口。」 第44页 方砚知吃了一惊,本来以为沈舒年这种别别扭扭的性子,非得和他斗智斗勇上几个来回之后才能把人真心话给套出来,没想到这人今天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居然直接大大方方地坦白了。 难得的八卦不听白不听,反正林洵此时此刻也不知道身在何处,更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唯有一室寂静和屋外树上此起彼伏的蝉鸣声做伴,方砚知眼神闪着惊奇,打算继续追问下去。 「那你那个心上人知道你的心意吗?」 方砚知原先就喜欢到处听乐子,先前是因为须得关在家中研究制墨手艺,不得已与世隔绝几天。等事成之后,他便如鱼得水一般钻入了大街小巷之中,将邻里之间的闲话琐事听了个饱,才满足地一路踢踏着石子,晃晃悠悠地回安庆村去了。 在沈舒年看来,这些闲谈无甚可奇,甚至当得上一句无趣,觉得方砚知这样有些虚度光阴。可是对于方砚知这种莫名其妙掉落在这个朝代的人来说,却是不可多得的心理慰藉。 他在此处无根无萍,只有这一点饱含烟火气的闲话家常,才能让他偶然想起自己那缥缈虚无的曾经。 在方砚知这般热烈的目光下,沈舒年仍旧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他放下茶盏,认真点评了一句:「唇齿留香,回味悠长,是好茶。」 方砚知对茶水怎么样没兴趣,在他看来,再好的茶水也就是普通凉白开加了一点浅淡的味道罢了,几乎都是一个样。他自认为是个俗人,品不来这等高雅情趣,不如沈舒年这种彻头彻尾的古人对茶水研究的多。相反,他更想让沈舒年回答自己的问题。 「他不知道,我也不会让他知道,他不会关心我的想法。在他看来,我就是一个普通朋友。」 沈舒年垂下眼睛,修长挺翘的睫毛在眼睑下方留下一片小小的阴影。他的声音淡淡的,听不出来有什么情绪波动,可是方砚知还是觉得,此刻的沈舒年,该是十分落寞的。 话已至此,方砚知也知道,他若是继续追问下去,不仅不太礼貌,还会戳中沈舒年不愿提起的心事。虽然沈舒年总是会包容他的一些任性妄为,可是朋友之间,张弛有度才是交往之道。 「没想到你小子浓眉大眼的,居然还是个搞单恋的。」方砚知惊讶地上下打量着沈舒年的外貌,心中涌起无限感慨。 沈舒年称得上一句清秀俊美,眉眼修长舒朗,身姿挺拔,气质出尘。这样的人放在娱乐圈里,高低都得是一个出道的爱豆。更何况他性格又温柔,待人极随和,也有些家底在身上。 没想到沈舒年这种条件的人居然也在搞单恋,方砚知着实有些遗憾,同时思绪翩翩,忍不住去想沈舒年看上的人,该是何方神圣。 他这边浮想联翩,没有注意到沈舒年的小动作。沈舒年双肩耷拉下来,下垂的眉眼掩住眸中一丝不明的情绪。他的右手搭在左手上,摩挲着手腕皮肤,微不可闻地发出一声不满的嘆息。 道是无情最伤人。他看着方砚知坦然自若的模样,越发觉得自己心上这点腌臜心思见不得人。当他第一次意识到这种感情时,却发现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早已经将他整个人严丝合缝地包裹其间。 沈舒年在所有人的期望中出生,从小到大受到的教育都是大家正途,按照父母亲朋的期盼一步一步走在既定地安排好的路上,半步不敢逾矩。若不是一次任性出游却惨遭匪徒,他或许还会在这条康庄大道上永不回头。 直到遇到了方砚知。这位异世界的闯入者心思澄澈,也不怕他是坏人,就照顾收留了他。虽然条件是帮他做事,可是对沈舒年来说,却是一种新奇的体验。 和方砚知这段时间相处下来,沈舒年才发现原来人生可以有另外一种活法。一种洒脱,随性,自由自在的生活方式。方砚知因为原主早早从家中搬离,没有人拘着他,所以才可以这样无拘无束,任性自由。 沈舒年曾经偷偷羡慕过方砚知,那段时间内一度偏执地认为父母家庭是身上牵挂,唯有抛弃一切才能达到理想中的生活境界。这种想法如燎原烈火,烧得沈舒年不知所以。 而当他在一个宁静温和的夏夜里,发现方砚知不知何时搬出了一把凳子,独自一人孤单地坐在院子。对月独酌,对影成三,沈舒年恍惚之间,竟在此人身上看到了久违的思乡之情。 那天晚上他隐在暗处,看着方砚知的一举一动,没有现身打扰。方砚知一个人在月光下喝着酒水,寂寞地仰着脑袋去瞧天上月色,之后便安安静静地回到了屋内。 沈舒年无法回忆起当时心中所想,只觉心神激盪。自那时起他便大彻大悟,不再对父母家庭怨天尤人。 他所有的生活条件都离不开父母和家庭的支持。他之所以可以享受二十年的富贵人生,都是厚实家底带来的底气。第二天,沈舒年瞒着方砚知给家中寄去了一封书信,说明了自己现在的生活情况,让二位长辈不要忧心。 他仍记得这封家书最后的一句话,是时至今日,他依旧在追求的东西。他二十年的生活顺风顺水,却时常迷失在京都的富贵繁华之中。京都往来皆是权贵,久而久之,竟忘了自己究竟为何而活。 他说,他要先去看看众生,最后找寻自己。 方砚知的出现,给沈舒年展示了另外一种生活情境。安庆村里的农人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不似京都灯红酒绿,而方砚知也与他往常交往的狐朋狗友有着云泥之别。 第45页 不管是方砚知手中制墨技艺,还是方砚知这个人,都让沈舒年产生了好奇。这也就是沈舒年刚开始答应他留下来帮忙的原因。一段缘分生于好奇,羁绊越来越深,却是方砚知的人格魅力。 方砚知并非常人口中那种单薄的君子形象,他温和有礼,却也会使坏诓骗,装凶耍赖。虽然手中技艺无人能比,经商头脑却是几乎为零。遇到摆不平的事情会缩起来装个鹌鹑,却也会逞强挡在沈舒年的前面,不让他受委屈。 沈舒年第一次见方砚知这样鲜活的人,才会不知不觉地被其所吸引。这种情感愈演愈烈,在那次怦然心动之后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顶峰。 他有心想要刻意迴避这种不该产生的情感,可是却产生了副作用。不仅没有消磨殆尽,反而如荒草野火,顷刻燎原。沈舒年想,他或许真就栽在方砚知身上了。 第27章 方砚知和沈舒年两个人在休息室内谈天说地,从邻里琐事到生活趣事说了个彻彻底底。方砚知向来健谈,说起这些糗事囧事更是会添油加醋,描述得栩栩如生。 他把自己这几天知道的内容一股脑儿都分享给了沈舒年,直到嗓子都开始变得干哑,可是林洵还是没有回来。 沈舒年笑着给方砚知推去了一杯茶水,语气悠悠地说:「喝口水吧,你也不嫌累。」 方砚知顾不上什么品茶的高贵优雅,如牛饮水一般端起来直接往喉咙里灌,看得沈舒年一阵牙疼。 「这人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把我们两个人撂在这里也就算了,就连吃的也不给点,一路上我已经喝了不知道多少杯茶了。」方砚知抱怨着林洵不知归期,困在这个休息室里属实有些无聊,再加上他也着实有些饿了,故而情绪不佳。 方砚知安静了下来,抛着喝完了的茶杯玩,在手心上来回打转。二人相顾无言了一段时间,林洵才从外面姗姗来迟。他打开了大门,满脸歉意地对沈舒年他们道:「二位公子久等了,老夫万分抱歉。」 沈舒年先注意到了门外异样,在林洵推门进来的同时便站起了身来。方砚知本来还在转着茶杯,见不久之前编排的人居然此时就出现在了面前,赶忙把杯子放下,也整理了衣裳站了起来。 「先生日理万机,我们二位晚辈虽无法感同身受,却也理解。」沈舒年温文尔雅地回復林洵的话,声音之中含着一点浅淡的笑意,听得人如沐春风。 短短半日相处之中,沈舒年和林洵算是打好了一个关系。两人好像忘年交,颇为相见恨晚。方砚知乐得借沈舒年的光,也在人面前混了个眼熟。 二人在林洵的邀请之下,在林府吃了一顿方砚知自穿越而来最好的午饭。他恨不得长两个胃,将这些珍馐美味全部塞入口中。沈舒年见他吃得欢快,恰到好处地递了杯茶水过去。 饭后休息了片刻,林洵才开始启程。他差人驾了两驾马车,带着方砚知和沈舒年往白桐书院的方向去了。 白桐书院和林府一个地处镇南一个地处镇北。林府在长安镇上颇为繁华的北边,地势平坦热闹非凡。而白桐书院的坐落地却在一座不高不低的山腰处,相比之下显得较为偏僻。 虽然地处偏僻,却不至于荒无人烟。书院的性质让此处幽深寂静,溪水潺潺,鸟鸣声声。走得近了,还能听到书院之中通过山体回声而传出来的朗朗读书声。 白桐书院歷史悠久,因院内正中有一棵参天白桐,拥有百年树龄而因此得名。白桐书院前几朝中出了一个有名的探花郎君,金榜题名之后荣归故里,感念曾经夜以继日的艰苦求学生涯,在自己当年住宿之地的墙壁之上亲笔提了「白桐书院」这几个字。 当年院主得此墨宝,欣喜之至,专门找来了工匠将墙壁上的墨迹完完整整地拓了下来。现在院门之下的牌匾字样,便是这位探花郎的笔迹。 探花求学故地的名头宣扬开来,白桐书院便更是各家书生趋之若鹜之地。书院之中不分年龄,不分阶级,不分高低贵贱,不管是高官之子还是布衣之子,凡是通过了入院考试,都能在书院之中拥有一席之地。 但这书院规矩颇多,除了教书先生和求学学子,再就是院内聘请的洒扫僕人照顾学生生活起居之外,旁人不得擅入。曾有贼人夜奔,不识好歹偷到了书院里,还没来得及看清院内情形就被人直接打了去。 方砚知知道这种高等学府多多少少都有些奇怪的要求,所以才找到了林霜,让林洵带他们这种关系户进入书院之中。 林洵不愧是德高望重的老教师,从刚进书院开始,方砚知便亦步亦趋地跟在他的身后,左瞧右看,想要知道院内到底是怎样一番天地。这一路上不管是洒扫的僕从还是读书的学子,都争先恐后地朝林洵示意问候,此起彼伏的声音听得方砚知都有些耳鸣。 林洵一本正经地迈着四方步,步子大而慢,慢抬快落之中颇有节奏感。方砚知看得新奇,尝试学了一下他的迈步方法,险些没当着人面来个平地摔,辛亏沈舒年眼疾手快地抓住了他一只胳膊,把人从地上捞了起来。 林洵没有注意到身后两个人的这些小动作,朝着路边打招唿的书生学子依次点头回礼。他们一行三人穿过层层叠叠的房屋院落,路径迷乱,方砚知看得头疼眼花。本来还有心认路,现在却发现已经忘了来时方向。 第46页 林洵带着方砚知他们,径直朝院内深处一间教室走去。还未走进,方砚知就隐隐约约听到了屋内欢腾,下一秒便偷偷去觑林洵面色。果不其然,林洵的脸一下子就黑了起来。 自己原先淋了雨,也乐意把人伞撕了。方砚知幸灾乐祸,想知道古今中外是否都是一样的教学模式。林洵人还未到,声音却声如洪钟,中气十足地斥责道:「整个白桐书院,就属你们最为喧嚣。」 听到熟悉的话语,方砚知好歹没当众乐了出来。 原先还稍显吵闹杂乱的教室,在林洵进来之后就瞬间安静了下来。学子各归其位,都低垂着个脑袋,等着林洵示下。 林洵面容严肃,一副严师做派。他板起个脸,目光从左到右顺势扫视台下众人,似乎是在找刚刚吵闹的始作俑者。台下学生战战兢兢抖如鹌鹑,未有一人敢抬起头来与林洵坦然对视。 见此事不了了之,林洵只得放弃追究。他恨铁不成钢地盯着台下学生,语气憾惋地道:「你们这帮冥顽不灵的学生,当真是要气死老夫不成。」 这一路上林洵虽然都显得严肃认真,可到底是态度温和,没有这般吹鬍子瞪眼的时候。方砚知知道,他大概率是被这群学生气得不轻。 他清咳了一声,开始对着底下的人训话,也不知道他们到底听进去了多少。方砚知和沈舒年并肩而立,站在讲台之下的平地处,不管是位置还是身份都颇为尴尬。方砚知本来还想看这些学生的乐子,可是这种既视感太过强烈,让他想起来自己求学之时也是这般被老师责骂。 这算是听不下去了。可是众目睽睽之下,方砚知也不能和沈舒年说小话。他用眼角余光去瞧沈舒年,发现这人倒是泰然处之,一副见惯了此情此景的模样。 二十分钟后,林洵长篇大论的劝学和追忆年轻时美好时光,让学生们好好珍惜大好年华的即兴演讲才算落下帷幕。不知道那些学生作何感想,倒是方砚知这个已经毕业了好长一段时间的人听得几乎都要热泪盈眶。 这番话像是抽尽了林洵全部的气力,这位一直精神矍铄的老师一下子看起来像是老了十岁。他朝底下无奈地摆了摆手,怒其不争地缓缓开口道:「罢了,老夫也拿你们毫无办法。再过一段时间便是今年的秋闱了,既然你们没有金榜题名的期望,老夫做什么都是无用功。」 台下没有什么反应,林洵也不好再多说什么。他幽幽地长嘆一声,接着手臂一展,指向方砚知和沈舒年所在的地方,向底下学子介绍着他们的身份。 「这二位公子是松烟墨的制墨人,此番前来,便是向我们书院学子推广这松烟墨块,祝福大家在秋闱之中如愿以偿。」 他让出位置站在一旁,把方砚知他们迎到台上。见林洵已经渐渐消气,台下这群学生才敢慢慢抬起脑袋,打量着方砚知他们。 方砚知倒是不怕在人前演说,可是林洵站在一旁盯着,底下的人或多或少该是有些不太痛快。他朝林洵点头示意,等到人同意的动作后,又将目光放在学生身上,清了嗓子之后才开口道。 「诸位学子皆是人中龙凤,未来必能一举高中。我等此番前来,便是想向诸位推举我这松烟墨块,必是比大家手中的石墨好用千倍万倍。」 听到方砚知的话,底下坐着的学生三三两两地开始交头接耳。可是碍于林洵在场,他们不敢太过放肆,就连声音都是窸窸窣窣的。 沈舒年给了方砚知一个眼色,便开始将此番前来带来的松烟墨块分给这些学生。他们带的不多,不能保证每人一块,可若是研究使用,倒是绰绰有余。 底下有人惊奇地来回打量了好一会儿,才在桌面宣纸上用墨块划了几道。一石激起千层浪,其余学生也学着他的举动,分别实验着这松烟墨的墨迹墨痕。 方砚知这墨是得了林霜和林洵二者好评的,拿下这群学生自然不在话下。果不其然,台下讨论的声音渐渐大了起来,众人脸上浮现激动之色。 林洵没有出声干预,眼神欣慰地看着他们。虽然这群学生总是能把他气到忿忿不平,可心里到底还是将他们看做自家孩子,希望他们未来都能如愿以偿的。若这墨块真能使其在秋闱之中脱颖而出,何尝不算大功一件。 见气氛烘托的差不多了,方砚知才最后添了一把火,将气氛推至高潮。他神色骄傲,面带微笑,声音清冽洪亮,像是山间溪水撞击石壁的清脆。 「诸位学生日后若是有墨具需求,只管来安庆村找我方砚知。我方家世代以制墨为生,于此道上更是钻研良久,必能使各位如愿以偿。」 第28章 这一整个下午,方砚知和沈舒年都在白桐书院宣传他们这松烟墨块。书院学子对这墨块的热情程度远超方砚知原先的设想,不仅很快将此次出行所带的东西悉数售卖了出去,还收到了很多预定的单子。 这回收穫颇丰,即赚到了银两,又将方家制墨的名声打了出去。方砚知不好当众表露自己的喜悦之色,只能藉口胸闷气短出来透气,拉着沈舒年的一边衣袖把人拽出了教室,来到一个僻静处的桐树下。 此处只有他们两个人,方砚知也不必继续装模作样保持震惊。他脸上笑容洋溢,眼角眉梢都透着喜色,唇角弧度扬起,眼眸里面闪着细碎的光。 他握住沈舒年垂在身侧的手,声音都激动了起来,不自觉地慢慢拔高了尾调:「沈舒年,我们马上就能过上好日子了!」 第47页 落日余晖洒在方砚知的身上,他的眼里闪着希望的光芒,仿佛已经看到了未来的辉煌。方砚知的脸颊被橙红色的夕阳照亮,让人不由自主地被他的情绪所感染。 沈舒年心里自然也是十分高兴的,他眉眼弯弯,笑容灿烂,手腕翻转之间也用力回握住了方砚知的手。这几次大的收穫足够让方砚知将债款全部还清,甚至还有盈余能够补贴家用。 沈舒年之前还觉得方砚知的制墨事业简直是天方夜谭,可是看着这人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执拗,他也不好泼人冷水败人兴致,只能在身边默默支持。 他原本想着要是之后方砚知的事业失败了,他就用自己的银钱帮他还钱,就当报答他这些天对自己的照顾。可是方砚知总是充满能量,即使失败了几次也毫不气馁。 所幸功夫不负苦心人,方砚知不仅成功实现了自己的事业目标,还因此从中获利,从此之后可以无债一身轻了。 回想这些天的同甘共苦风风雨雨,沈舒年的眼眶也开始有了湿意。他微抬着脑袋不让眼泪落出来,看着方砚知的脸情不自禁地笑出了声。 方砚知心里感慨万千,身边这个人是自己穿越到这个莫名其妙的世界后交到的第一个朋友。不仅陪他解决事业上的难题,也提供给他许多的情感价值。方砚知总觉得在此处无依无靠,是个无根浮萍,可是有沈舒年陪在身边嬉笑怒骂,这漫漫长夜便也没有那么难熬了。 他将此番出行收到的银子全部小心翼翼地放在自己随身携带着的钱袋里,然后将这个承载了他这些天泪水汗水的钱袋藏在了衣服里。方砚知拍了拍心口处银两的位置,第一次有了安全感。 此番出来的任务已经完成,方砚知和沈舒年也不方便再去教室里面打扰林洵授课。他们二人也不嫌脏,直接并排屈腿席地而坐,在桐树树荫之下乘凉,看着天边云捲云舒,享受着这难得的恬静时光。 「人言落日是天涯。」 方砚知突然没头没脑地吟了一句诗,他不知想到了什么,看着天边飞鸟向着远方群山飞去,声音含着些许淡淡的忧愁。 「沈舒年,你是我在这里交到的第一个朋友,你会不会觉得我是个拖累。」 沈舒年惊讶地挑起了一边眉毛,刚想出声反驳方砚知这番言论,就听他继续絮絮叨叨地道:「我身上背着债款,房子还那么简陋。今天看到林府这般气派,我没见过世面,战战兢兢地生怕出错,也怕连累了你。」 「我总觉得你曾经或许也是过着这样富丽堂皇的生活,可是却因为我一句救命之恩,不得以在这小村子里待了这么久。」方砚知自嘲地笑了一声,「想来着实是委屈了你。」 他没有继续说话,只是出神地看着远处,目光没有实质性地落在任何地方。沈舒年学着他先前的举动,也握住了方砚知的手。二人身上宽大的袖口遮住了底下的暗潮汹涌,在书声朗朗之中宣洩着秘而不宣的情感。 沈舒年脸上浮现出难得的温柔神色,他的声音轻缓,音色清润纯正。两人离得极近,沈舒年的嗓音低低地缠上来。 他将一字一句都咬得极其清楚,尾音也很重,落在方砚知的耳朵里有一种珍之重之的感觉:「我不知道为何你会有这种想法,可是方砚知,我告诉你。」 他深吸了一口气,想要将自己的内心想法全部传达给方砚知:「你是我心目中,一个很重要的人。我不希望你妄自菲薄,我想要你自由自在地在这山水之中。」 方砚知不是个十分情绪化的人。可是今天不知为何,他上一秒还在和沈舒年谈论大好将来,下一秒就被落日天涯的落寞感淹没。他在外面总是表现的像是一个永不落下的太阳,温暖着身边的人,私底下却还是会感到害怕。 他从前从不这般多愁善感,可是和沈舒年渐渐产生了情感羁绊后,方砚知才迟钝地开始诚惶诚恐起来。 他不希望沈舒年离开自己,不然这大千世界他又将是一个孤家寡人。可是随着对沈舒年的深入了解,方砚知却希望他能够回到家去,回到父母身边去。 原主方三早就脱离了父母自立门户,从此再也没有听说过他们的消息。方砚知一朝穿越,现实世界不知生死,也让父母伤心欲绝。 可是沈舒年不一样,方砚知看得出来,他不管是谈吐还是性格,礼仪还是特长,都是受过良好教育的。沈舒年这些时间一直和自己在安庆村忙着制墨,他的父母该是如何心急如焚。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方砚知难得迷茫了。可是听到沈舒年这般郑重的话,他不再空洞地望着天空发呆,神志渐渐回笼,内心激动了起来。 沈舒年很少有这般情绪激动的时候,他总是能将一切事物打理的井井有条,不会出错,就连性格也是温文尔雅善解人意。方砚知口出狂言妄自菲薄,着实把他气得不轻。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这个世界上除了真正出世之人就没有不爱钱的,我亦不能免俗。」 沈舒年藏在袖袍下和方砚知交握着的手,轻轻搔弄了一下他的手心。他的声音极轻,缓缓开口道:「可是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你没有干任何有愧良心的事,反而靠着自己的努力一笔一笔地攒钱。这债款原先和你没有任何关系,罪责却需要你来承受。」 第48页 一个问题已经说清,另一个问题自然也没有那么难以开口。沈舒年没想到方砚知心心念念都是让自己回家去,心里既好气又好笑:「你无需担心我,我自有打算。既然你说让我陪着你,我便不会擅自离开。」 既然沈舒年都已经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方砚知要是还多愁善感扭扭捏捏就有些不识好歹了。他抹了一把自己的眼角,像打了鸡血一样再次恢復了以往插科打诨的状态。 「不说这个了,怪矫情的。」方砚知站起身来,借着二人相牵着的手使劲,也把沈舒年从地上拉了起来。他拍了拍方才席地而坐沾上的灰尘,朝沈舒年眨眨眼道:「不知道林洵这课还得讲多久,咱们可得盯紧了他,省得他把我们两忘记了。」 方砚知苦着个脸,想着可能会出现的最坏的结果:「不然到时候回去都不知道怎么回去。」 沈舒年被他这般变化巨大的神情表现给逗笑了,看着眼前的人一会儿兴高采烈一会儿唉声嘆气一会儿愁眉苦脸,很难想像到底是怎样的一个生活环境,才能养得出方砚知这般性格跳脱的人。 还没等他仔细研究,方砚知就扯着他的袖子拉着他往林洵教课的教室处走,想要看看老古板上课时到底是个什么状态。 沈舒年没想到他突然动作,脚步没有站稳,被方砚知这样一扯,慌张地往前踉跄着走了几步,整个人险些直接砸在他的背上。 沈舒年心里对方砚知的一腔柔情顷刻付之东流。好吧,这人还是一样的讨厌。 沈舒年刚想发作,就看到不远处有个身着白桐书院统一规格校服的学生正在东张西望找寻着什么,目光对视之时,他注意到对方的眼神突然亮了一下。 那人同时也看到了方砚知,于是朝着他们所处的方向快步走来。方砚知刚开始还没注意到那人的目标是他们,仍在判断林洵那间教室的方位。 「这路这么复杂,这群学生真的不会找不着北吗?」方砚知扭头朝沈舒年抱怨着。话音刚落,就听那位学生朗声开口道:「公子第一次来到书院,辨认不清方向也是情理之中。」 又要开始被迫社交,方砚知一个头顶两个大。他摆出一副笑眯眯的姿态,朝那人道谢之后却发现他仍旧在自己身前不愿离开。 想必是有事所求,方砚知不打算先开口,只是静静地等着对方动作。 果不其然,那人面色犹豫,最后却像是下定了决心一般毅然道:「方公子,在下有个不情之请。」 「你说吧,我能帮忙我会帮忙的。」方砚知看着面前这人没比自己小上几岁,说话做事却是个十足的成人模样,一时有些感慨古代的教育内容。 「我听同窗好友说方公子在林先生教学的院中带来了一种稀罕墨块,不知在下可有此等幸运,也见见这般神奇之物。」 既然是上门来谈生意的,方砚知就自在多了。他刚答应下来,就尴尬地发现这次出门带来的墨块已经全部售空了。 看着面前的人流露出的失望神色,方砚知有些愧疚,觉得自己给人希望又让人失望实在不是大丈夫所为,于是满含歉意地让人留下自己的家庭住址和姓名,等他再做出一批墨块,便第一时间给人送去。 那人见事情还有转圜余地,立即兴奋了起来,给方砚知留下了自己的基本信息。临走前还依依不捨地看着方砚知他们,面带憧憬地道:「若有朝一日金榜题名,方公子便是我的大功臣。」 第29章 约定债主上门讨债的时间越来越近,方砚知也难得地开始焦虑了起来。可是沈舒年还和自己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方砚知不想让自己的这些破落事影响到沈舒年的心情。 他在沈舒年面前表现得像无事发生,甚至比平日里更加殷勤,倒是让沈舒年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总疑心方砚知是做了什么错事才这般特意讨好自己。 一月之期已到,方砚知早早地就醒了过来。他昨晚辗转反侧几乎一夜未睡,又怕打扰到一墙之隔的沈舒年而不得不保持安静,直到天色开始朦胧亮起时才因为抵挡不住困意而浅浅睡去。 可是他的心里藏着事,沉甸甸地拉着他的心往下坠,才导致方砚知没睡多久就又醒了过来。 本来以为会因为睡眠不足而意志消沉,没想到方砚知反而精神抖擞。沈舒年醒来时看到方砚知已经开始在准备早饭,颇为惊讶地走到他的身边问道:「怎么醒得这么早?」 听到沈舒年的话,方砚知倒是有些不好意思。虽然他每次都能被邻居饲养的公鸡打鸣吵得头痛欲裂,可是适应过后仍旧可以继续睡着。 因此他们两人平日里是沈舒年习惯早起,等到方砚知醒来的时候,早饭已经被沈舒年准备好了。 他挠了挠下巴,别开了脑袋,发现自己编不好理由,索性破罐子破摔理直气壮地回答沈舒年的疑问:「这不是平日里都是你做早饭,这回也让我来帮你分担一点。」 事出反常必有妖,沈舒年半信半疑地打量着方砚知脸上的神色,想从他身上看到些许端倪。方砚知本就因为追债人上门而有些心虚,看到沈舒年审视的眼神,更是不敢直视他的眼睛,将视线放在自己今天做的早饭上,招唿着沈舒年洗漱后快来吃饭。 见事情不了了之,沈舒年也不好继续疑神疑鬼下去,怕辜负了方砚知一番心意。等他收拾完坐到餐桌上时,方砚知已经为他们两个摆好了碗筷。 第49页 「来尝尝,我觉得应该还不错,不至于难吃。」方砚知双手搭在沈舒年的肩膀上,把他一步一步引到座位上坐好,随后自己也在对面落座。 沈舒年第一次见方砚知下厨做饭,拿着筷子一时不敢下手。他看着桌上的清粥小菜,再抬起头,发现方砚知正眼含热切地盯着自己。 不忍让方砚知伤心,沈舒年尝试着夹了一点他今天早上做的下粥小菜,居然意外地觉得味道还不错。 「怎么样?我好久没做这种小菜了,也不知道盐量放得对不对。」见沈舒年已经尝了,方砚知双手交叠靠在桌上,希望得到他的贊同。 「味道不错。」沈舒年又夹了一筷子,声体力行地对方砚知的厨艺表达了自己的赞扬。 「我就知道做的还可以。」方砚知脸色骄傲,飞出得意的眼色,「将来要是没什么出路,我就去应聘厨师去,也能凑活凑活养活自己。」 见方砚知听了他的夸奖,直接三分颜色就开了染坊。沈舒年依稀觉得,他身后看不见的尾巴好似都要翘了起来。 沈舒年拿起杯子抿了一口,掩住唇边似是而非的笑意,语气悠悠地对方砚知说道:「这么好的厨艺可别浪费了,往后咱们屋里的饭你来包圆了。」 「没问题。」方砚知一拍胸脯保证着,片刻之后才记得给自己夸下的海口找补道,「就是我早上不一定醒得过来,你要是想吃我做的饭可以提前叫醒我。」 这话说的,倒是让沈舒年不好意思麻烦方砚知做饭了。 这顿饭吃得沈舒年通体舒畅,他是真觉得方砚知在做饭这件事情上有些天赋,若是仔细钻研此道,或许也会小有成就。可是还没等他享受多久这温馨气氛,就发现方砚知欲言又止地看着自己。 「有什么事吗?」被方砚知这样犹犹豫豫的眼神看着,沈舒年这顿饭也吃不下去了,左右他也吃得差不多了,于是撂下筷子看着方砚知问道。 「你已经用这样的眼神看我很久了,如果我不是脸上有东西的话,便是你有什么事情想要和我说。」 方砚知这点小心思被沈舒年一语道破,于是直接开门见山地对沈舒年表达了自己的诉求。他的话语不容人拒绝,可是语气里却还藏着几分哀求意味。 「沈舒年,你能不能去长安镇上帮我买一些桐油。我今天还有其他的事情要做,不能陪着你一起去了。」 他面色诚恳,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沈舒年瞧,倒是让沈舒年不太好意思拒绝他。 可是答应归答应,沈舒年心头还是有着化不开的疑惑。方砚知从昨天晚上开始就非常反常,不仅总是焦虑地往门外看,嘴里还念念有词地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方砚知虽然在努力地表现出正常,可是一个人的心绪是能从他的行为举止中潜移默化地渗透出来的。沈舒年能够觉察到他的坐立不安,可是方砚知不愿意说,沈舒年便也善解人意地不问。 「好。」 见沈舒年已经答应,方砚知心里压着的石头才稍稍放了下来,心头算是松了口气。算算时间,追债的人今天上午怕是就要大刀阔斧地上门来。 第一天穿越而来的情景,即使方砚知闭上眼睛,所有的记忆仍旧历歷在目。凶神恶煞的刺头打手,耀武扬威的刺青花臂,还有手中足以夺人性命的刀具棍棒。 这些都构成了方砚知午夜梦回时的噩梦,让他想起来都会不由自主地颤抖。 今天债主打手又要上门,想必情况不会比上次好到哪里去。方砚知不希望沈舒年也卷进这场无妄之灾的风波之中,只能藉口打发走人,不让他见到这种打打杀杀的场景。 沈舒年出门后约莫半个时辰,就有人浩浩荡荡地从远边小路成群结队地走过来。路边行人见来者不善,纷纷躲避开来,生怕这流氓头子殃及池鱼。 方砚知独自一人站在门口,目光眺望远处,他的眼神极好,遥遥一见便发现领头那人脸上标志性的刀疤,便知道这群人是冲着自己过来的。 看着他们这般架势,方砚知心底不合时宜地忽然生出一股庆幸,庆幸沈舒年听了自己的话老老实实上街採买去了,不会被这群地痞流氓吓到。 不管是在生活上还是情感价值上,方砚知自觉亏欠沈舒年许多。可是这人也是个死脑筋,明明是个富家大少爷,却非要跟着自己待在偏僻贫穷的小村子里,不喊苦也不说累的。方砚知给不了沈舒年什么,此刻却能让他免受这般影响。 那打手头子看着方砚知站在门口等着他们,脸上升起一阵狞笑,显得眼角上的刀疤更加扭曲可怕。他不知道回头跟身后追随着的小弟说了些什么,方砚知没有听清,却发现那群人一起闹堂大笑了起来。 来人来势汹汹,方砚知看到打手们手上拎着的大刀棍棒,心里不由自主地开始害怕了起来,却强撑着装出一副镇定自若的模样。他不想过早地表现露怯,不然就更让人抓到了自己的把柄。 「哟,方三。」 那打手带着一群小弟走得近了,才发现方砚知长身玉立地站在门口等着他们。他没有让开身位,显然是不想让这群人进到家里去。 那领头的刀疤脸也没在意这点小细节,方砚知一个人对着一群狰狞的带刀汉子,背上不知不觉间浸出了一身的冷汗。 刀疤脸将大刀扛在肩上,贼眉鼠眼就这样轻浮地上下打量着方砚知,嘴里还不住地发出轻蔑的咋舌声。他用舌头舔了一圈牙齿,空着的一只手想要去拍方砚知的面颊。 第50页 方砚知觉察到他的意向,眉心微微动了动,秀气的眉毛几乎要拧到一处。他脑袋往后仰着,不想让刀疤脸的手碰到自己。 这一举动不知道怎么惹到了那个刀疤脸,刀疤脸忽然怒了,大手一伸直接攥住了方砚知的衣服领子。粗布麻衣受不住这样的粗暴对待,直接被扯开了一大片。 那人面色兇狠,手上力气不断加重,方砚知被他勒得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我最见不得你们这种读过几年书就自视清高故作矜持的读书人。」那人咬牙切齿,像是从嗓子里挤出来的话语,「一股子酸腐味,最后还不是要受制于人任人宰割。」 方砚知没有做无谓的挣扎,他知道如果他有所动作惹怒了刀疤脸,下场估计不会好到哪里去。为了自己的小命着想,他只能强忍着心头噁心,可是脸上却呈现出忍耐着的痛苦神色。 刀疤脸乐得看方砚知这副挣扎着的模样,他忽得松开了方砚知的衣领,手上动作反向使劲推了他一把。方砚知被他推得踉跄,身子后退几步,直接撞在了自家的木门上。 那刀疤脸显然还不打算放过他,他直接走上前来站在方砚知的身前,伏低了身子去看他这副唯唯诺诺的做派。他的身形比方砚知大上一圈,将他完完全全笼罩在了自己的身影和威压下。 刀疤脸轻浮地用手心拍了拍方砚知的侧脸,虽然动作亲昵,可是手上力道却是极重。方砚知感受到脸上火辣辣的疼,想必是已经红了。 「你应当知道我等前来意欲何为。」那领头的终于大发慈悲地放开了方砚知,还帮他整理好了先前被自己弄乱了的领口。他的声音阴测测的,嘴角挑起一抹讥讽的笑,很是看不上方砚知这种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 「一月之期已到,我等如约前来。」他的目光瞬间变得凌厉,身上背着的长刀在日头底下闪着刺眼的白光,「若是今日再还不上债款,别怪我们这群兄弟心狠手辣。」 第30章 (倒v开始) 这群人浩浩荡荡穷凶极恶的行径瞬间吸引了安庆村其他村民的目光, 那些村民既怕引火烧身,又不想错过这难得的热闹,所以都躲在远处的隐蔽处, 偷偷看着方砚知这里的情形。 方砚知知道不少人在看他的热闹, 有些无奈又有些愤怒。原主本来就欠遍了村户, 因此在村中颇为不受待见。方砚知又因为工作性质, 不想和这群村民有所牵扯,所以也没有特意地去和他们缓和关系。 他能理解村民这种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心态, 可是大庭广众之下受制于人, 饶是方砚知脸皮再厚, 此刻多多少少也觉得有些丢人。 他不能表露出自己的愤怒, 一心只想着如何将这群人快点打发了。按照沈舒年的脚程,去长安镇上来回一趟只需要两个时辰。现在已经过去了大半时间,方砚知想在沈舒年回来之前将这些事情了结了。 他将自己的领口拢好,面上还是笑得温文尔雅。虽然自己的体面已经所剩无几,可是方砚知心底那点傲气还是让他不想彻底撕破脸来歇斯底里。 「我当然知道, 我也是为了这件事情准备了很久。」 方砚知转身回屋,那打手回头招唿身后小弟,还想带着人跟他一起进去。结果刚迈出脚步, 就被方砚知伸手拦住了。 当着这么多小弟面前被方砚知这般不知死活地下了面子, 刀疤脸脸上有些挂不住, 刚想藉此机会发作一番找回威风,就听方砚知面色疲惫, 声音沙哑地说。 「屋内久未打扫, 杂乱不堪, 不足以待见贵客。」方砚知音色没有丝毫起伏地扯谎道,「你且在此处等我, 待我将银两取出。」 方砚知不知道自己这番说辞能不能制止住他们,可是屋内大大小小瓶瓶罐罐放了很多珍贵的材料,决定着方砚知之后的荣华富贵。若是这群粗人不知好歹给他破坏了,方砚知想,他或许会崩溃发疯。 他不想因为这点插曲搞砸自己之后的事业,可是按打手们我行我素的行事作风,方砚知对此没报多少希望。然而出乎意料的是,那刀疤脸先是讥讽地朝他嗤笑一声,似是很看不上方砚知这种文人墨客扭扭捏捏拖泥带水的姿态,却真的将他的话听了进去,站在门口等着了。 方砚知倒是有些惊讶,刚准备回身进屋,就听到刀疤脸恶狠狠地警告道:「方三,你别给老子耍花样,要是今天你再还不上钱来,就算天王老子来了也保不住你这条烂心烂肺的贱命。」 这话听的太过刺耳,方砚知从前从未被人这般噼头盖脸地骂过,因此一时之间有些反胃地噁心。他平復下心中波涛汹涌的情绪,尽可能不让自己失态。 他微不可闻地皱了下眉头,旋即又舒展开来。这个世界与现代世界不管是从文化上还是教育上来说,都存在着云泥之别,更何况他现在只是一介普通文人,更是不可能逆着世道而行。 想通了这些关窍,方砚知心头怨恨渐渐消散了一些。若是依他原来的性子,第一次被人威胁时就会不顾一切地与那人鱼死网破。随着在此处待的时间越久,他也就越能适应这种普通布衣的生活。 他嘆了口气,没有回覆刀疤脸的话,而是转身回到了自己的屋子里。他将门完完全全地关上,隔绝了屋外好奇窥探的目光,不想让外面的人知道一丝一毫他的生活。 方砚知将这些日子赚到的银钱提取出了还债的那一部分,将其全部放在原主之前存私房钱时的小盒子里。他从床底将盒子拿了出来,手上分量沉甸甸的,是方砚知这一月时间的奋斗目标。 第51页 原主方三连本带利地欠了赌场一百两银子,方砚知刚穿越而来的时候,对古代银钱还没有实际概念,生活几天后才渐渐摸清了钱币价值,险些没对着帐本一头晕死过去。 一百两对当时身无分文家徒四壁的他来说,完完全全像是天方夜谭。方砚知在制墨初期还做好了直接跑路的准备,没想到事半功倍,他真的依靠自己的独家手艺,自力更生地赚到了银子。 不仅可以将原主欠下的债款全部还清,甚至还多出了许多盈余。他仍记得之前对沈舒年的承诺,要给他裁一身漂漂亮亮的新衣服。 思及此处,方砚知脸上浮现出了一抹淡淡的微笑。可是此时不是抒发情怀的时候,当务之急是让这群打手趁早拿钱滚蛋,不能让沈舒年撞见这件事情。 方砚知一寸一寸地摸着盒面,心头几度不舍,可是现阶段却无能为力。这盒银子承载了他一月光阴,意义非凡,此时却不得不拱手他人。他深唿一口气,平復内心复杂情绪,端着盒子从屋内走了出来,将盒子双手交付给门口等待着的刀疤脸。 刀疤脸相由心生,是个毛躁的急性子。他一边接过盒子一边还不忘骂骂咧咧地责怪方砚知几句,语气不善地道:「磨磨蹭蹭的,你们这种读书人就是喜欢装模作样。」 他不屑地掀开盒子看了一眼,立马就被里面排列整齐的银两吸引了目光。刀疤脸来来回回清点了三遍,确定数目无误后,又一一检查过是否是正品,这才不可思议地看着方砚知。 他把盒子递给身后小弟,让他们负责拿着东西,然后一改先前耀武扬威的模样,态度来了个大反转,脸上顷刻堆起了谄媚的笑:「方公子竟然真的在一月时间还清了所欠赌坊的一百两银子。」 方砚知听到他这样称唿自己,顿感不妙。他的感觉向来精准,接下来怕是不能如他所愿那样轻易脱身。 刀疤脸眼球在浑浊的眼眶里倏地一转,看起来有一种刻意表现精明的愚蠢样:「不知方公子在哪儿谋得的生意,短短一月竟然有如此成就。咱们相识一场,若是有金银财宝的门道,不妨告知我们。」 「咱们兄弟也只是受人之託忠人之事,与方公子无仇无怨,先前多有得罪,还请方公子见谅。」 方砚知没想到他会这么说,一时之间不知道如何去回答他的问题,只能见招拆招地开口道:「这倒是个误会了。」 「我前些日子在山上捡到了个昏倒路边的公子哥,带回家里悉心照顾了一段时间。那公子哥醒来之后感念我的救命之恩,将身上所带的玉佩赠与了我。」 他面不改色地看着刀疤脸的眼睛,为自己所说的话增添几分可信程度:「我看那玉佩成色不错,又是那公子哥极其爱惜之物,便找了个典当铺将玉佩当了,所以才能还上银钱。」 「实不相瞒。」方砚知尴尬地用指节蹭了蹭鼻尖,一副不好意思的模样,「如今在下还清了债款,此时也是身无分文。若各位大哥有什么赚钱的门路,还请举荐一番。」 没有从方砚知口中听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刀疤脸的脸色瞬间垮了下来,那道眉上疤痕也显得狰狞。他轻蔑地从鼻腔中哼出一声气音来,仿佛刚才低头哈腰想要让方砚知发享赚钱法子的人不是他。 他对方砚知的话半信半疑,狐疑地问道:「那位公子哥呢?你小子这般贪财好赌,没从他身上敲竹槓,多拿一些钱来?」 方砚知双手交叠身前,搓了搓手,一副胆小如鼠毫无主见的模样:「那公子哥伤好第二天就被他家的僕人接走了,那些家丁僕从人高马大的,我就算想多从他身上薅下些银钱来也有心无力啊。」 话既然说到了这个份上,再继续纠结下去也无济于事。打手们还等着回去向赌坊老闆交差领赏,没有过多的时间跟方砚知在这个鸟不拉屎的小村子里耗着。 刀疤脸再次将大刀一扛,朝方砚知走近了几步,眯起双眼笑着看他:「算你小子这回走运,居然还真让你有这等机缘。」 他故作亲昵地上手拍了拍方砚知的脸:「方公子日后还来咱们赌坊啊,以方公子的财力,必会成为赌坊座上宾。」 方砚知没说话,只是假惺惺地陪着笑脸。刀疤脸和他那群刺头兄弟们的任务已经完成,一群人像来时一样又浩浩荡荡地往回走了,还有甚者在回身走后朝方砚知轻浮地吹着口哨,爆发出阵阵闹笑声。 见人群背影渐渐消失在了远处的薄雾中,方砚知压在心上的石头才彻底放松了下来。无事一身轻后,他强撑着的嵴背一下子垮了,背上冷汗经风一吹,贴在身上有些凉飕飕的。 他揉了揉脸,感觉方才的假笑几乎都要僵在脸上,半晌才彻底回过神来,一只手撑在门框上慢慢转过身去,想要走到屋内休息一会缓缓精神。 清风一吹,掀起他额前碎发,方砚知不经意地抬头一瞧,却发现不远处一棵榕树之下,一个芝兰玉树的身影。 那干净修长的身影让方砚知恍惚之间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可等他定眼一瞧,却意识到了比被债主打手催债时更可怕的事情。 那个人是沈舒年。 第31章 方砚知向来淡漠的眼底迅速泛起了一丝惊慌失措, 仿佛有只无形的手紧紧地捏住了他的心脏,让他少见地手足无措起来。他看着沈舒年在远处静静站立着的身影,没来由地开始心虚。 第52页 他不知道沈舒年是什么时候来的, 又看到了多少方才的情景。一想到沈舒年可能见到了自己那些狼狈模样, 明白了自己为何骗他后, 方砚知就觉得颜面无光, 从此之后不敢再在沈舒年面前出现了。 他赶忙躲进屋子里去,想催眠自己刚才看到的人影只是他惊扰过度产生的幻觉。然而没等他坐下多久, 虚掩着的木门就被人从外面轻轻地推开了。 方砚知没敢回头, 只是欲盖弥彰地从桌上拿来两个茶杯, 一左一右摆好, 给自己和沈舒年分别倒上了一杯茶水。沈舒年缓缓走到他的身旁,将此番前去长安镇上买的桐油放在一旁,既没有坐下,也没有说话。 方砚知只匆匆瞥了一眼桐油就将目光移开,一看到这东西他就记起今天早上诓骗沈舒年的事情, 让他心头有些惴惴不安。 他希望以沈舒年的聪慧和善解人意,应该能理解自己特意支开他的良苦用心。只要沈舒年不提起,他便可以当作此事没发生过, 依旧可以我行我素地自在。 然而沈舒年却显得好似非要和他对着干一般, 他很轻地出声了, 声音听起来有些沙哑。方砚知双手不知道该放在哪里,只能虚虚搭在桌子上。 「脸上还疼吗?」 方砚知怔愣地「啊」了一声, 没想到沈舒年会是这个态度。他本来以为沈舒年会生气, 会愤怒地质问他为什么要刻意隐瞒欺骗。方砚知甚至都做好了道歉后的解释准备, 可是沈舒年只是轻轻地问他脸上的伤还疼不疼。 当时或许还是疼的,然而过了这么久, 早就只剩下一些麻木了。 方砚知自知对不起沈舒年一番情意,只能乖乖地实话实说:「已经不疼了。」 沈舒年深吸一口气,有心想把方砚知这个满口谎话不识好歹的傢伙揍上一顿,可是看到他这般凄悽惨惨的样子,沈舒年又开始心疼了起来。 他的喉咙里好像堵了一团棉花一般难受又刺痛,沈舒年停顿了很久才开口,声音带着丝丝苦涩:「为什么不告诉我?」 他紧紧地抿了抿唇,低垂着眉眼,修长纤细的眼睫落在眼皮上呈现一片小小的阴影,遮掩住自己眼底的失落:「若是你告诉我,我必定会同你站在一起,不会让你一个人受这许多委屈。」 方砚知没想到沈舒年心头居然是这种想法,让他之前许多的猜测像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他嘴巴张合几下,却没能发出任何声音,只能眼巴巴地看着沈舒年忙上忙下的动作。 沈舒年从屋内翻找出来之前上街买到的消肿药膏,希望这种药物能够对他脸上的伤有帮助。方砚知没去照镜子,不知道他现在半边脸几乎肿得快和小山一样高。沈舒年不忍再看,怕自己压不住蹭蹭往上冒的火气。 他将药膏远远地抛给方砚知,也不怕人接不住摔了,又从屋后煮了个鸡蛋过来,剥开蛋壳想要给人活血化瘀。 方砚知看着沈舒年面沉如水地朝自己一步一步走过来,有些胆怯地瑟缩了一下。沈舒年刚想上手替他揉脸,就被方砚知制止住了动作。 他挠了挠鼻尖,干巴巴地用自己惯有的调笑言语想要缓和气氛:「不知道咱家哪只鸡要伤了心了。」 话音刚落,方砚知发现沈舒年面色没有丝毫缓和,甚至隐隐约约有愤怒之感。他没想到自己的话起了反作用,只能乖乖地噤声,不敢再去刺激沈舒年。 见这人终于安分下来,沈舒年用力地攥了攥手,压住自己心上的起伏。没了方砚知的阻拦,沈舒年顺利地上手,将仍旧带着烫意的鸡蛋压在了他的脸上。 「嘶——」 方砚知疼得倒吸一口凉气,在鸡蛋烫意的作用下,脸上麻木逐渐变成了一种刺痛,像针扎一般割裂着他的面颊。他没想到刀疤脸下手这么重,丝毫不留情面,让他现在后知后觉地开始疼痛起来。 沈舒年的动作一点儿也不轻柔,甚至带着一点报復性的粗暴。方砚知在他手下哼哼唧唧地吸着凉气,没敢对此表达抗议,只能对沈舒年的举动全盘接受。 令人窒息的沉默像一条涓涓流淌着的溪流般在二人周围凝聚,方砚知几度想要开口说些什么打破僵局,最后却都归于沉寂。 沈舒年板着一张俊秀的面孔,眼睛里好像聚着一层散不开的迷雾,遮掩住了眼底情绪。方砚知不知道他脑子里现在在想着些什么,只知道自己不能再这样坐以待毙下去。 「我不是故意要去瞒你的。」方砚知动了动唇,略带着几分自嘲地笑了笑,疲惫忧愁的声音里藏着一丝无奈与苦涩,「我只是……」 他顿住了声音,微扬着脸方便沈舒年的动作,望向他的眼神显得哀怨又柔弱:「我只是怕你会担心我,再说了,这本来也不关你的事。」 他絮絮叨叨地讲着,小心翼翼地想要讨好沈舒年:「他们都不是什么良善之辈,我不想让你和我一样陷入被人羞辱的困境中。」 「我虽然不知道你到底是什么身份,可我看得出来,你必定是从小就被父母捧在手心上的天之骄子。他们粗俗不堪,我却想着让你离这些腌臜事情远一些,做那个依旧翩翩君子不染凡尘的沈舒年。」 「不染凡尘?」沈舒年抽动了下嘴角,对方砚知给予自己的评价又气又心疼,他吸了下鼻子,语气怨恨地说道,「再不染凡尘也帮你分担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快一个月了,早就不会不食人间烟火了。」 第53页 「方砚知,你知不知道。」手上的鸡蛋早已没有了先前烫手的温度,可是沈舒年的手心依旧是红了一片。他将功成身退的鸡蛋扔掉,扶着方砚知的胳膊转到他的身前来,一双眼睛就这样直勾勾地看着他。 「当我带着东西满心欢喜地沿着小路走来,想要告诉你周棠那古灵精怪的小姑娘家中近况。然而走近之后,却发现家门口堵了那么多的人。当时我慌得险些将油桶给摔了。」 「你不知道我有多担心你。」 沈舒年深吸一口气,压住嗓音里的难过:「我不敢贸然上前,生怕不知道情况还连累了你。」 「我原本以为我会气你骗我瞒我。」他的嘴角无力地扯起一抹苦笑,「可是到头来看到你这副凄悽惨惨的模样,那些情绪全部消失殆尽,只给我剩下了心疼。」 「我知道你的这些良苦用心,也明白你心中所想,可是你这份情意我却无福消受。」沈舒年的睫毛挺翘,眼神真挚,抬眼看人时给人一种珍之重之的感觉,他深吸一口气,缓缓开口说道,「既然你都说了我们是朋友,那我理应在危机时刻与你站在一起。」 「我从来不怕那些困难挫折,也丝毫不担心折辱咒骂。」他的喉结轻滚,声音也显得哑,「我只怕你不把我当朋友,在面对困难的时候将我远远地推开。」 沈舒年这一番话说得情真意切,配上他沙哑又低沉的嗓音,一字一句直勾勾地往方砚知心上最柔软的那一块地方戳。饶是再铁石心肠的人也被他的满腔柔情感动,更何况方砚知只是一介凡夫俗子。 他一个人时也会害怕,也会孤单,也会在午夜梦回时遥遥去想曾经的事情。方砚知肉/体凡胎无法脱离尘世,只能与人交往混迹市井之中,才堪堪能够压住那些困扰其中的迷茫彷徨。 曾经的方砚知事业蒸蒸日上,身边总有许多狐朋狗友沉迷灯红酒绿之中,年少时浮华太盛,反而看不清楚人心。 现在的方砚知一朝穿越来到这个陌生地方,全身上下唯有这副皮囊相同。脱去了那些身份高光之后,他只是安庆村一个地地道道本本份份的农户罢了。 每天种种花做做饭制制墨,从慢慢养活自己,再到慢慢养活沈舒年。方砚知觉得,若是自己一辈子也找不到回去现实世界的方法,那么就这样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倒也算是个不错的生活方式。 他之前从来不想和谁建立起来一份亲密联繫,因为知道这世上所有的缘分都如昙花一现,久而久之总要阔别于茫茫人海之中。与其到时候为此伤心难过,不如从一开始就不要有这种亲密无间的期盼。 可是渐渐的,方砚知发现,沈舒年或许是他身边唯一一个不同的。 即使阿飞隔三差五地总要来看望他一番,可是方砚知心里清楚得很,他不是原来的那个方三,没办法给阿飞原模原样地回馈情感价值。只能东施效颦一般学着方三曾经的待人接物,生怕自己一朝不慎暴露。 只有沈舒年,完完全全地认同了他只是方砚知。 他不是随随便便套在别人身上的孤魂野鬼,他只是方砚知。 第32章 方砚知不知道如何回应沈舒年的一腔情意, 这样不求回报的情感太过耀眼夺目,就像挂在天边永远璀璨的太阳,他忍不住被其吸引, 又怕靠近了后会刺伤自己。 他微微地弓起身子, 一手搭在沈舒年的臂弯上, 一手虚虚地绕过他的身子, 抚在后背上,用一种近乎于半抱着的姿势靠近了沈舒年。 方砚知的眼睛极亮, 像是在眸中碎了无数的星辰。他吸了一下鼻子, 压住被沈舒年的话语催出来的点点泪意, 扬起一张喜极而泣的笑脸道:「沈舒年, 既然你这样说了,山高路远,我再也不会放开你了。」 「不管你之后会不会因为今日这番话而后悔,我都不会再放手了。」 方砚知眼眶湿润,声音带着一种被沙砾蹭过的低哑, 又含着一点温柔的音调。他靠得极近,像贴着耳朵灌入,沈舒年感觉得到自己的心怦怦直跳, 声如擂鼓, 四肢百骸仿佛过了一道细微的电流, 让他浑身舒畅。 「我给过你机会了,我让你回家去了。既然你执意如此, 我便不会再提起此事, 不会再赶你走了。」 他话语还算温和平静, 手上动作却突然发难,直接抱住了沈舒年。方砚知将自己的脸埋在沈舒年的脖颈处, 高耸的鼻尖感受到了他脖间温热的皮肤,轻嗅之间还能闻到沈舒年衣领上淡淡的皂角味。 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闷闷的,落在沈舒年的耳朵里却能够听得一清二楚:「从今往后,你就是我最好的朋友。」 方砚知本想一个人自在生活在这片天地中,可是沈舒年的突然闯入,让他平静无波的生活荡漾起了丝丝波澜。他才发现,原来自己并不如想像中的那般心如止水。 沈舒年热烈又沉稳,真挚又狡猾,他带着外面世界的缤纷多彩点亮了方砚知早已苍白无力的心灵,让他重燃起了生活的希望。 他像是行走沙漠中干渴的旅人,发现了前方突然出现的一片绿洲,像是汲取最后的生命能源一般欣喜若狂。 沈舒年任由方砚知抱着自己,嘴角挂了一抹温和的笑。他餍足地闭上了眼睛,感受着方砚知身上的温度,也抬手拥住了他。方砚知沉浸在心中汹涌澎湃的情感中无法自拔,没有觉察到沈舒年眼底那若隐若现的狡黠。 第54页 屋外蝉鸣声声,此起彼伏,还有不知名的鸟类叫声夹杂其间。屋内二人紧紧相拥,宣洩着不为人知的情感。沈舒年想,他们往后的日子还有很长。 一 自从上次两个人彻底敞开心扉抱头痛哭了一场之后,方砚知总觉得自己和沈舒年之间的氛围有点奇怪。 这种奇怪说起来会显得有些矫情,就是每当方砚知了解到了什么新奇的事情想要分享给沈舒年的时候,抬头去看总能发现他原本的视线落在了自己身上,反而是自己回望过去时,沈舒年才会面不改色地将目光移至别处。 起初他以为是那刀疤脸下手太狠,自己这张脸因为伤痕原因有点破相,所以才会让沈舒年这样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瞧。然而有一天方砚知趁沈舒年出门时,偷偷摸摸地端坐在铜镜前左瞧右看,脸上的伤不仅已经消肿退红,甚至还因为不愿出门丢人而养得白嫩了一些。 方砚知看着镜子里面这张脸,给自己套上了十层的美颜滤镜。鬓如刀裁目似寒星,就连牙齿笑起来也是标准的八颗,简直不像是这个山高水远的小村庄里面能养出来的人,与毁容破相什么的更是丝毫不沾边。 既然不是因为面相问题,方砚知也想不到什么其他的缘由。他有心想要趁月黑风高夜沈舒年就寝的时候把人从床上抓起来好好询问一番,末了仔细想了想,又觉得自己实在有病,于是不了了之。 这天方砚知和沈舒年上街採买生活用品,两个人面如冠玉长身玉立地走在街上,挺拔温润的姿态与其他普通男子相比更显突出,瞬间吸引了路边不少人的目光。 方砚知起初还自恋自己貌若潘安,若是有朝一日能够飞黄腾达,也能引得掷果盈车的盛大场面。然而渐渐的,方砚知发现,那些落在他们身上的目光大部分都聚在了自己身上,甚至还隐隐约约带着点疑惑和好奇。 这倒是个新鲜事,方砚知走过路上,总觉得身后有人窃窃私语。等他回头去看,也确实能发现路人三三两两聚集一起在小声谈论着什么,一看到他的注意,便装作无事发生一样四散了开。 他知道自己只是个普通人,压根没有什么素材能够当做茶余饭后的谈资,为此更加茫然。 一路上被这样的目光盯得浑身不自在,方砚知觉得自己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他眼疾手快地将沈舒年拉到一个偏僻的小巷子里,才慢慢缓了上来那口气。 方砚知疑惑不解地用指节敲了敲额头,困惑地问到沈舒年:「我是犯了什么天条吗?怎么感觉这一路上都有人在小声议论我?」 相比于方砚知的紧张,沈舒年倒是显得要自在许多。他掸了掸身上赶路沾染的灰尘,低着头整理衣装,漫不经心地说道:「估计是看咱们方公子这么快时间就凑够了银子,讨论你在哪儿撞到的大运吧。」 好吧,方砚知抬头望天,不知道作何感想。看来沈舒年心里还是有着疙瘩没有解开,不然说话也不能这么阴阳怪气的。 方砚知无语凝噎,说什么也不肯继续往前走了。沈舒年本来还在好声好气地安慰着他,后来发现这人简直吃硬不吃软,十足是个恶劣的性子。 他摆出一副严厉的模样,想让方砚知知道一个大男人这般撒娇讨宠是何体统,可是一对上他的目光,沈舒年浑身的气性就泄了大半。 原主方三不过二十,虽然胆小如鼠,可是胜在面容清秀。方砚知原本已经二十有五,比他足足多了五年的经验阅歷,也更加成竹在胸。现在的方砚知,身上有一种青年的坚韧感和成人的成熟感,两相融合之下,恰到好处地让他有着吸引人的气质。 更何况方砚知这人狡猾非常,对自己的定位十分清晰明确,懂得如何将自己身上的优势最大化以达到想要的目的。沈舒年本就对方砚知有着奇异的情感,此时看他无所不用其极,更是硬不下心来。 他幽幽地嘆了口气,简直拿方砚知毫无办法。沈舒年略一思索,直接走出了巷子,方砚知没能叫住他。 他本想跟在沈舒年的身后,却实在不愿意像个猴子一样被人围观,只能不情不愿地待在原地等沈舒年回来。 沈舒年四下环顾,想找个面具摊子给方砚知遮着脸,好让他能够稍稍自在一些。摊主是个和蔼可亲的老奶奶,一看到他在摊前驻足,脸上流露出岁月痕迹的皱纹就笑得像是一朵花。 「年轻人,买个面具吧。」 他轻声「嗯」了一句,在摊前挑选了起来。方砚知这人臭美又嘚瑟,若是选了个不好看的,不知道还得多跳脚,必定会在他的耳边吵吵闹闹,扰得人不得安宁。 想到可能发生的事情,沈舒年嘴角不受控制地扬起一抹浅浅的弧度。他不知道自己的神情变化,可是摊主奶奶却能够看得一清二楚,乐呵呵地和沈舒年搭话道:「年轻人,你这面具是买给心上人的吧。」 她这话说得坚定,直接用了个陈述句。沈舒年挑选的手在空中停滞片刻,没有反驳摊主的话:「是一个我觉得很重要的人。」 那老奶奶笑意盈盈,看起来慈祥又温和,看着沈舒年的目光像是看着自家孩子,嘴里还在不断念叨着「年轻好啊」「年轻好啊」。沈舒年选了半天,挑了个自己觉得方砚知会喜欢的款式,朝着摊主道谢付钱之后,便带着面具快步回去。 方砚知不知道沈舒年去干什么了,只能在巷子里乖乖地等他回来。他双臂交叠胸前拧成了一节麻花,百无聊赖地用脚碾着一个小石子在地上磨。见沈舒年回来,快步迎了上去。 第55页 「怎么回来的这么慢,我还以为你将我丢下,一个人直接走了呢。」 方砚知幽幽地抱怨着,话里头却藏着欣喜。他接过沈舒年递给他的东西,定睛一看,是个制作精细的铜制面具。 他将面具的镂空套在手指上晃,一边晃还一边调笑着跟沈舒年说:「还得是咱们沈大公子心思细腻,不过下次咱们出门还得带着点东西遮掩身份,不然这一趟一个的,不知道得花费多少银子。」 沈舒年无奈地白了一眼方砚知,看着他将面具往自己脸上带,俊美的面容瞬间被遮掩了大半,可是红润的薄唇和温和的眼睛依旧能看出此人气质如玉。 「还贫。」 沈舒年见他准备好了,于是率先大步流星地朝巷外走去,也没看方砚知到底有没有跟上自己的脚步。方砚知摸了摸脸,确保面具已经带得妥当,不会半途掉落之后,便吵吵嚷嚷地让沈舒年等等自己。 街上摩肩接踵,各行各业热闹非凡,方砚知和沈舒年汇入人群之中,和其他路人一样,都是俗世一闲人罢了。 第33章 这日, 方砚知又从床垫底下翻出来了原主之前记录着的欠款帐本,他蘸墨舔笔,舌尖舔了一圈嘴唇, 将最上面最明显的一道记录划了厚厚的一条黑。 那道是原主在赌坊的欠债, 也是惊扰了方砚知整整一个月的困难折磨, 如今已经全部还清, 他再也不用担心人头不保。 看着那道被自己彻底勾划掉的记录,方砚知长舒了一口气, 心上顿时松快了起来, 仿佛轻舟已过万重山。等到墨迹干在了帐本上, 方砚知用指腹轻轻摸了过去。 他的视线下移, 将目光放在了帐本下方零零散散的欠款记录上,原本已经舒展开来的眉头又不知不觉间皱了起来。方砚知现在倒是不担心钱款问题,他还清赌债之后,依靠白桐书院那些富家子弟预定的订单,身上仍有不少盈余, 足够让他过上一段时间的富足生活。 方砚知翻了几页帐本,感觉数目难以数清,那些欠村民的记录繁多, 但是因为数额不大, 就算全部加在一起也不会对方砚知目前的财产状况造成威胁。 可是使得方砚知现在愁眉不展的是, 他自穿越过来之后就没特意地和村民打好关系,除了与阿飞来往稍微密切一些, 其他的人在他眼中几乎算是形同陌路, 相见不相识那种。 让他对着帐本上的名字去找到村户家中, 再还清他们的欠款,对怕麻烦的方砚知来说简直难于上青天。可是这些村民倒也无辜, 好心好意借钱给原主,却被拖欠这么多时日,也确实是有些倒霉。 解铃还须繫铃人,原主方三欠的债款,理应由他全部偿还。现在方砚知穿越到了方三这具身体里面,这还钱的任务,自然而然也就落在了他的肩上,应当由他帮忙负责。 方砚知手肘撑在桌上,扶额嘆息一声,不知道怎么去和这些欠款的村民联繫。他合上帐本,只觉头昏脑胀,整个世界在眼前地覆天翻,一片光怪陆离之感。 方砚知用指节揉了揉酸痛的眉心,用指尖轻轻敲打着自己的额头。他站起身来整理坐皱了的衣摆,带着这本还款日记去找沈舒年。 沈舒年坐在桌案边上,手不释捲地沉迷一本话本子中,宽大的袖口随着动作滑落下来,露出了一截精瘦白嫩的手腕。方砚知脚步轻,见沈舒年看得入迷,没有第一时间出声打扰他。 方砚知眼睛一瞥,将话本子的封皮看了个一清二楚。这话本子还是前几日方砚知在街上闲逛游荡,见话本摊子人头攒动,一时兴起便随波逐流地买了几本时下热销的,权当之后闲暇时解闷的玩意儿。 然而买回来之后,方砚知只是随心所欲地丢在一旁,没有特意去看过,几日过去后更是将此事忘了个一干二净。这话本不知道被他随手放在了哪个犄角旮旯里,没想到最后竟然还被沈舒年打扫卫生时翻了出来。 沈舒年本来只是好奇地简单翻看了一下内容,没想到最后却一发不可收拾,直接沉迷故事之中,甚至月上枝头也不肯放手。方砚知先前还觉得沈舒年这种淡泊从容性子的人,难得有个喜欢的爱好是件好事,也乐呵呵地不去干预,可是没想到事情却渐渐地不受控制起来。 沈舒年看得认真,常常挑灯夜读直到深夜。方砚知半夜迷迷煳煳睡醒时仍旧能看到他执卷端坐的身影,在烛光的映照下好似一尊暖玉雕像,温润细腻,虽不张扬却精光内蕴。 他总是担心沈舒年这样下去会坏了眼睛,这可不比现代还能配个眼镜。沈舒年这样的神仙君子,若是因为沉迷这些话本子而近视了,不仅得不偿失,方砚知也算是万死难辞其咎。 然而看到沈舒年这般专注,方砚知也不好意思去打扰他。他站在门口踌躇了一会儿,想着过段时间再来,身子还未完全转向,沈舒年就出声叫住了他。 「怎么来了也不和我说一声,站在门口也不进来。」 沈舒年将话本合上放在一旁,起身将方砚知迎了进来。方砚知跟在他的身后,亦步亦趋地坐在沈舒年为他准备好的椅子上。 沈舒年拿着杯子分茶,修长的手指搭在淡青色的瓷杯盖上,茶水热气腾腾升至空中,熏红了他的指尖。 方砚知看他这般行云流水的动作,只觉赏心悦目,优雅至极。果真有气质的人到哪儿都是如此,即使身着粗布麻衣也能看出来不是常人。 第56页 他对茶不感兴趣,这种落后贫瘠的小村子里也出不来什么好茶,倒是沈舒年毫不在意,即使寡淡无味的茶水也喝的自在。 方砚知的目光不受控制地去看话本封皮的内容,着实没有想到这种妖妖鬼鬼神仙精怪报恩的故事会对沈舒年有这么大的吸引力,让他简直到了一种废寝忘食的地步。 方砚知小时候的精神文化正繁盛着,有金古梁温这种武侠江湖小说,也有琼瑶那般情深的故事,更甚者将白娘子,聊斋等妖灵志异出版成册供人浏览阅读。方砚知孩童心性,喜欢看这种大侠风范的故事,幻想有朝一日也能拿根树枝闯荡江湖,没少因为看这种故事耽误事。 为此他常常被父母老师责骂,就连辛辛苦苦攒钱买到的话本也被没收了个一干二净。 因着小时候这些神奇经歷,方砚知不能说是博览群书,也算是将这种话本套路摸了个七七八八。 沈舒年这种正人君子,从小受四书五经的教育薰陶,想必家中父母也不会容许他看这些乱七八糟的话本故事,所以现在有了机会,便好奇地钻研其中,像是弥补曾经的遗憾。 想到这个点上,方砚知眼神瞬间柔和下来,看向沈舒年的目光带着一点慈爱和怜悯。沈舒年不知道他这些弯弯绕绕的复杂心思,被他的眼神盯得浑身不自在,直接用手在他的眼前晃了晃。 「想什么呢这么入神。」 见人回过神来,沈舒年已经将茶水倒好,推了一杯茶到方砚知身边。他啜饮一口茶水,语气悠悠地道:「我还想着你是有什么要紧事情,没想到是来我这里发呆闲坐的。」 被人不痛不痒地调侃了一句,方砚知略显尴尬地蹭了蹭鼻尖,双手恭恭敬敬地将欠债帐本捧上,递到沈舒年的眼底。沈舒年正喝着茶,眼皮一掀,看见方砚知一脸狗腿样,直觉此事没那么简单。 果不其然,还没等他出言询问,方砚知就将心里头藏着的事情漏了个一干二净:「沈舒年,明天你陪我一起去给这些村民还钱吧。」 沈舒年用杯子遮住自己不自觉弯起来的唇角,面上仍旧还是不咸不淡,装作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好笑地问道:「怎么?咱们舌灿莲花长袖善舞的方公子,都成了白桐书院那么多学生们推崇敬仰的大人物了,怎么这点小事还需要人陪啊。」 他话说得轻巧,落在方砚知的耳朵里却像是十足地看不起人。方砚知瘪着嘴,看起来老大不高兴的样子:「这不是社恐犯了,你知道的,我都没和其他村民有过什么交集。」 「再说了。」方砚知后怕地用手摸了摸后脖颈,心有余悸地说道,「这可不比还赌坊债款,还上钱就算两清,以后就算山高水远也赖不着咱们。不过邻里之间总归有些交情,偏偏就是这种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交情,总让我觉得对不起他们。」 看到方砚知难得吃瘪的样子,沈舒年倒是有些新奇。他将茶杯放在桌上,身体前倾,托腮去瞧他的眼睛,笑眯眯地跟方砚知打趣道:「方公子心思缜密,当真让沈某好生钦佩。」 又来了。 沈舒年一有什么坏点子或者坏主意的时候,就喜欢这样装模作样地用敬语喊方砚知。方砚知被他这一顶帽子压得喘不过气来,见人一副狡猾的狐狸样,半天不肯点头答应,打算另想法子。 既然好声好气地跟沈舒年商量请求这一条路走不通,方砚知决定直接软的不行来硬的。他直接抓住沈舒年还欲添茶的手腕,手上用力收紧了些,一双眸子直勾勾地盯着他瞧。 方砚知桎梏住沈舒年的手腕,沈舒年假模假样地挣扎了一下,见人仍不松手,便也随他心意去了。方砚知手上动作不容拒绝,话语却带着点沈舒年不好判断的撒娇讨宠的嫌疑。 「我不管,沈舒年,明天你非去不可。」 他的尾音微微上扬,听起来有一种难得的少年气:「你明天要是在我身边的话,我还钱的时候也好有点底气。若是那些村民见我欠钱这么久才还,直接在完事之后拿着扫把把我打出去了怎么办。」 沈舒年随着他的描述想像了一下当时画面,被自己的幻想逗得乐不可支,直接坐在椅子上笑得面若桃花。方砚知不知道自己那句话戳中了沈舒年的笑点,有些无奈地等他平復心情,却也不知不觉地被他的情绪感染。 「好了。」沈舒年压住嘴角笑意,空着的一只手直接拍上了方砚知攥住自己手腕的手,将他的手打了下去,「话这么多,我明天随你去就是了。」 「此话当真?」 「我何时骗过你。」 方砚知「切」了一声,心想你这人看起来老实本分,实则总有些坏点子,时刻准备着坑害人。可是这话他只敢在心中腹诽,不敢当着沈舒年的面表达出来,生怕沈舒年生气了直接反悔。 既然已经谈妥,方砚知也不打算再在沈舒年这里待了。他刚起身走出门去,就听到沈舒年在身后不疾不徐地叫住他:「方砚知,走可以,话本子给我留下来。」 「别以为我没看见你把我的话本给偷藏了。」 第34章 「啊, 老三,你怎么这么早就来找我了。」 天刚破晓,鸡鸣不已。方砚知和沈舒年打定了主意这几天要将村民债款全部还清, 于是一大清早就开始为此事做足准备。 方砚知负责对着原主的帐本记录找齐村民和居住地址, 沈舒年负责带上银钱和他一起上门还债。时间紧任务重, 二人趁着天刚蒙蒙亮便开始动身, 第一站和第一个要还钱的记录就是徐飞家。 第57页 阿飞打着哈欠睡眼惺忪地走过来开门,没想到大早上扰人清梦的讨厌鬼居然是方砚知和沈舒年。他用手背使劲揉了揉眼睛, 确认清楚眼前两个人不是他没睡醒产生的幻觉后, 扶着门框哀嚎一声。 「祖宗, 这一大清早不在家里好好睡觉, 你们两个来找我干嘛啊?」 阿飞穿着里衣,身上只简简单单地披了个外袍。他本来没觉得自己这副模样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只是揉眼清醒后,看着门外的方砚知和沈舒年都衣冠楚楚,穿戴整洁, 饶是他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村汉子,脸皮培养得要比寻常人要厚些,此时也觉得多多少少有些不好意思。 他看着方砚知这一副穿戴得一齐二整的模样, 越看越觉得此人着实道貌岸然, 可恶至极。阿飞恼得从脖子处一路迅速向上蔓延了一层红色, 在晒得黝黑的脸上看起来还有些明显,黑面包公直接染成了棕色。 方砚知堆出来一脸笑意想要表明来意, 一路走来打好的腹稿刚打算脱口而出, 就被阿飞突然关上的门吓得直接咽进了肚子里。 看着面前毫不留情关上的大门, 方砚知没想到自己居然有朝一日会在阿飞这里碰一鼻子灰。他尴尬地后退一步,挠了挠脸侧, 有些无奈地看着沈舒年。 沈舒年乐意看方砚知吃瘪,在一旁压着笑:「方砚知,没想到你还有这般不受待见的时候。」 「我有预感。」方砚知抬头看着蒙蒙亮的天色,语气里面藏着止不住的担忧,「咱们今天可得经歷很多次这样的情况了。」 「没想到我们方公子人缘混得这么差啊。」沈舒年这回没有刻意地压住自己唇上的弧度,反而笑得更加肆意,「我跟在你身后不会被人恨屋及乌吧?」 听到沈舒年这样说,方砚知咬住牙齿,像是硬生生地从牙缝之中挤出来的声音,威胁道:「现在后悔已经晚了,咱们两个目前还算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呢。」 沈舒年耸了耸肩,不置可否。二人在清晨熹微阳光下,站在别人家门口面面相觑,此情此景颇为诡异,两人对视一眼,竟都不受控制地笑了出来。 方砚知还没笑完,面前的木门又出乎意料地打开了,险些给他造成二次惊吓。他呲着的一口大白牙还没来得及收回去,因为阿飞的举动直接僵在了空中,看起来面部表情有些扭曲。 「你这什么表情?」 阿飞将自己的衣裤全部穿好,甚至还简单地束起了头髮。虽然装饰简单,但是胜在淳朴自然。 他先是嫌弃地看了一眼方砚知,然后把头转向沈舒年的方向,态度直接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笑容满面地对着沈舒年打着招唿。没想到沈舒年看起来浓眉大眼的,有朝一日居然也会叛变革/命,也连连朝着阿飞微笑示意。 眼瞧着一个两个的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公然搞区别对待,方砚知舔了一圈后槽牙,半是抱怨半是开玩笑地说道:「怎么?我两个好朋友要瞒着我成为好朋友了?这副架势看起来像是要把我一个人抛下来。」 阿飞不经逗,听到他这样说,直接君子动口不动手地和方砚知呛声。沈舒年颇为无奈地一手拉住一个,才防止两个人在自己面前不顾场合地表演斗牛。 「看在沈公子的面子上,我就不和你计较这许多了。」阿飞哼出一声鼻音,引着方砚知他们往屋内走,嘴上还不忘损他几句,「同样都是读书人,老三你看看人家沈公子,你也得好好学着点。」 方砚知不自在地缩了缩脖子,干巴巴地纠正阿飞道:「怪难听的,你还是叫我方砚知吧。」 阿飞像是偏要和方砚知对着干一般,前脚刚答应了他的要求,后脚就将此事忘了个一干二净,故态重萌地可恶起来:「知道了,老三。」 「是方砚知。」 方砚知见此人油盐不进,干脆举手抗议,攥着拳头故作兇狠姿态,再次纠正阿飞对他的称唿。没想到这样一副急眼了的模样落在剩下两个人眼里,仿佛是一件天大的好笑事情。阿飞瞪大了眼睛,眼里含着止不住的诙谐,乐呵地答覆道:「老三,你先别急,坐下来喝口茶。」 「是方砚知——」 方砚知嘆了口气,意识到这两个人是在逗自己玩,于是也泄了气性,干脆直接由他们去。他摆了摆手,示意阿飞该干嘛干嘛去,不必在称唿上纠结了:「算了,你爱怎么叫就怎么叫吧,反正也都是我,怎么样也没差。」 「知道了,方砚知。」阿飞笑出一脸精明样,和沈舒年交换了个眼神,「你今天怎么婆婆妈妈的,这大早上不在家里睡觉,怎么还特意来找我啊?」 「也就你这人忘性大,被人欠了那么多银钱也能睡得着。」方砚知笑骂他的没出息,抬手接过沈舒年递过来的包袱,从里面拿出专门给阿飞准备的那一份还款银两。 他抛起布袋,接在手中掂了掂分量,确认无误后满脸笑意地伸手朝阿飞递了过去。 阿飞不明所以地将布袋子从方砚知手上拿过来,一边小声嘟囔着方砚知这人神神秘秘的,一边解开布袋看了一眼。他被里面的银钱晃了眼睛,赶忙放在桌上,只匆匆瞥了一眼大概,便着急忙慌地拉住方砚知的袖子,不让他转身离开。 方砚知挑起一边眉毛,视线下垂落在阿飞手上动作,表情不言而喻,想要他给自己一个解释。 没想到阿飞着急地哼哼唧唧了几声,半天才堪堪捋清楚了自己的舌头,说出一句顺口话来:「老三,你这钱哪儿来的?」 第58页 他的脸一下子拉了下来,好像被人煳了一层粉浆般紧紧地绷着,眉头牢牢地锁在一起,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方砚知:「你跟我说实话,前几日才见你还清赌坊债款,短短几日怎么又能拿出这些银钱来。」 阿飞恨铁不成钢地捶胸顿足,生怕方砚知这人走了歪路:「老三,违背良心的事情咱们可不能做啊。」 方砚知满头黑线一脸无语,倒是沈舒年在一旁没忍住笑了出来。阿飞的视线在他们两个人之间来回打量,一会儿看向笑得愉悦的沈舒年,一会儿看向面前被自己拉住的方砚知。 眼瞧着一个两个都不打算开口解释,好似只有自己一个人被蒙在鼓里。老实本分的庄稼汉子从没受过这样的委屈,急得一张脸都红了大半。 他紧了紧攥住方砚知袖袍的手,不然这人熘走,一副不问出真相誓不罢休的模样,甚至还有余力扭头去看沈舒年:「沈公子,你就别笑了,你快告诉我,老三这钱到底哪儿来的。」 没想到话题居然到了自己身上,沈舒年也不好意思再逗弄阿飞这样一个说啥信啥的老实人。他压住唇角笑意,掀起眼皮觑了一眼方砚知,得了他的同意后才慢悠悠地开口道:「阿飞,你先放开他。」 阿飞仍不松手,显然不准备就这样善罢甘休,仰着脑袋一脸倔强地等着沈舒年给他进一步的解释。 沈舒年走到阿飞身边,安抚性地拍了拍他紧绷着的胳膊:「阿飞,砚知这钱通过是正规渠道买卖生意得来的,他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你也不必太过紧张。」 阿飞去瞧沈舒年脸上神色,看到他一脸纯良无害的表情,心里信了个七八分。他再度将视线落在方砚知的身上,见眼前人无奈地耸了耸肩,歪着脑袋去瞧他:「怎么,我就说你误会了吧。」 「阿飞,我知道你担心我这钱来路不当,但是我方砚知保证,所有的银钱都是我自己辛辛苦苦赚来的,绝对没有丝毫诓骗欺瞒之说。」方砚知顿住了声,眼神坚定地看着他,「这一点你大可以放心,我绝不会用违心钱来还钱的。」 得到了方砚知的保证,阿飞才心有余悸地缓缓放开了抓着他袖子的手。他眼睛尖,见那块已经生了褶皱,于是欲盖弥彰地轻轻抚弄了一下布料,想要将被自己攥皱的那一小块抚平。 他拍着自己胸口,仿佛劫后余生一般,不轻不重地锤了一下方砚知的正中胸口,一边顺气一边不忘数落方砚知道:「吓死我了,你知不知道我要被你吓死了。」 「下次有话早点说,这样突如其来的举动我真承受不住。」 方砚知被他这一下砸得后退几步,顺势捂着心口大声喊痛起来。阿飞吓了一跳,没觉得自己下手多重,可是看到方砚知这般神情,生怕自己不知轻重给人砸出毛病来。 他焦急地走上前想要查看方砚知的状况,就被这人一抬手晃了下神。始作俑者不仅身体康健,还有闲情逸緻和他开玩笑。 方砚知奸计得逞,乐得前仰后合,拉住沈舒年的手就要朝屋外走去,不管身后的阿飞已经暴跳如雷,语气高昂快乐。 「我走了啊,茶水就不必再续了。」 第35章 「你就是欺负人家阿飞老实。」 走远了几步, 沈舒年回头去看阿飞的屋子,发现人已经走出了屋外,对着他们离开的方向吵吵嚷嚷着什么。沈舒年听得模煳, 勉强分辨了个大概, 转过身笑着跟方砚知打趣道: 「也就只有他能被你这样祸害了, 换个其他机灵点的, 早就不吃你这一套了。」 「噢?」闻言,方砚知扬起了一边眉毛, 斜睨着沈舒年, 嘴角含着一抹淡淡的笑, 在雾气浅薄之中看起来蔫坏蔫坏的, 「你倒是个聪明人,不也总是站在我这边吗。」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方砚知觉得自己只是简单地调侃了一句,顺带反驳沈舒年的话,但是落在沈舒年的耳朵里面, 却十足的像极了调戏。 方砚知计谋得逞心情愉悦,连带着看向路边的小土狗,也能从营养不良的蜡黄狗脸上硬生生地品出一分眉清目秀来。 他是个没心没肺的, 心情好了看哪儿都舒坦, 惠风和畅花草芬芳, 没有注意到沈舒年这样一个温和又狡黠的人,居然会在破晓的日光里悄悄红了耳根。 沈舒年低着脑袋, 不让方砚知注意到他脸上神情。他偷偷觑了一眼身边的方砚知, 然后飞速地收回视线, 小声嘟囔了一句:「那不一样。」 「哪儿不一样?」 方砚知这人不喜欢听得一律装作听不见,平日里没少把人气得跳脚, 此时此刻听觉却又难得的敏锐了起来。他歪着脑袋,一双修长漂亮的眼睛里面半是好奇半是戏弄地盯着沈舒年看。 沈舒年没想到自己这一声自言自语居然被方砚知听到了,像被无意中踩着了尾巴的猫一样,整个人顿时惊意起来,脸上更是羞红了一片。 他本想好好跟方砚知掰扯掰扯其中不同,末了又觉得实在没有这个必要。方砚知这人着实可恶,如果着了他的道,定会被他拿此事来取笑。沈舒年决定干脆破罐子破摔,转移话题故作镇定地回望回去。 「方砚知,有没有人和你说过。」沈舒年深吸了一口气,耳垂红润被他人为地压下去些,端得一副严肃认真的姿态,「你这个人可真的不是一般的恶劣。」 听到沈舒年这样的评价,方砚知觉得有些好笑。他看出来了沈舒年的恼羞成怒,觉得这样的颜色落在他的身上倒是有一种鲜活的生动感,整个人都活泛了起来。 第59页 方砚知乐呵几声,刚想和沈舒年仔细聊聊自己莫名其妙被扣上的一顶恶劣帽子,就见人已经撇开他大步流星地往前走去了。 得了,这是又把人给惹急了。方砚知敲敲额头,神色有些无奈,嘴角微微上扬的笑意却看得出来乐在其中。他一边喊着沈舒年慢点走,一边又小跑几步跟上人的步子,任劳任怨地哄着。 「兔子急了居然也咬人啊。」见沈舒年不搭理自己,方砚知走到他的身前,面对着他倒着走路,「可疼死我了。」 「我这是又惹咱家沈公子生气了啊。」 沈舒年有心想要超过他往前走去,可是方砚知挡在他的身前,跟着他的走路倾向,把他的路挡得严严实实。他一面想直接不管方砚知,一面又时时刻刻关注着他身后情况。 田间小路上双手背在身后倒着走路,也不知道这人是脑袋后面也生了一双眼睛还是怎么,竟如此放心大胆。方砚知这要是不狠狠摔上一跤,都算是他沈舒年人美心善。 果不其然,沈舒年眼尖地看到了方砚知身后几步有个突起的土块,正虎视眈眈地等着倒霉蛋踩上前去。而方砚知浑然不觉,依旧没心没肺地还想要逗他开心。 真是冤家。 沈舒年在心里偷偷嘆了口气,一时说不上来自己心底这点酸涩的想法。眼瞧着人就要崴脚,他当机立断抓住方砚知的胳膊,把人朝自己的方向拉了一把,才避免了在外面营造玉树临风英俊潇洒形象的方大公子沾一身的土灰。 方砚知的手本来垫在脑后,被沈舒年这样一拽,半边身子都歪了下去。他的下盘没有站稳,步履踉跄,险些直接砸在沈舒年的身上。 还没等他开口问询,就见沈舒年抱臂身前,面色不咸不淡的,一双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方砚知瞧,神色分明展露一种夸赞炫耀。 「眼睛也不长脑袋后面,要不是我,你定会摔个七荤八素。」 「好好好。」方砚知瞥了一眼土块,又看了一眼面前的沈舒年。脸上非但没有劫后余生的惊吓感,反而还俯下身子上扬着脑袋,由下至上去看沈舒年的表情。 「那可真是多谢咱们沈大公子了。」方砚知直起身子,装模作样地给沈舒年作揖道谢,「这回不生气了吧。」 沈舒年没有回覆方砚知的话,只是轻轻地「哼」了一声。但是方砚知看得出来,他的脸色已经缓和了不少,摆出这副架势只是不想轻而易举地被自己抓到把柄。 方砚知摸摸鼻樑,愈发觉得自己在哄沈舒年这一道上,可以算得上得心应手了。惹急了的动物都需要顺毛摸,就连沈舒年也不例外。 沈舒年走在他的身前,方砚知跟在他的身后,也不着急和他并肩而行。二人相安无事地走了一段时间,从薄雾破晓到了日出东方,没想到最后却是沈舒年先停下了步子。 方砚知慢慢悠悠地走上前去,压着唇边笑意,明知故问道:「怎么停下了?」 「我不认路。」沈舒年掀起眼皮,淡淡地瞥了一眼身边的方砚知,话语说得理直气壮,「剩下的路你来带。」 一 方砚知按照还款记录册上面备註的人名和欠款,找了好一阵子才堪堪把一半的银钱还完。这一路上他算是知道了原主方三在村子里面的人缘地位,除了一部分村户还乐意招待他之外,剩下的都是还上钱后就被人直接赶了出去。 他倒不觉得有什么难为情的,毕竟设身处地去想,若是有人欠钱良久现在才还,平日里又好赌成性颇为败家,就算是自己也断然不会给出什么好脸色来。 方砚知只是有点担心沈舒年会被这样的举动冒犯到,于是在旁边小心翼翼地看着他的脸色,生怕人神情不悦。 像是知道他心底里想些什么,沈舒年很轻很淡地开口了:「跟在你身边倒是沾了不少的光,方砚知,你看看你这人缘混得。」 「欸——」眼瞧着这人要把黑锅背在自己身上,方砚知尾音拖得很长,不服气地抗议道,「这可和我没关系啊,我可是光风霁月第一人,只不过总有马失前蹄的时候。」 沈舒年打趣道:「还剩多少户啊,方三欠了这么多钱还能在这个村子里面安然无恙地住着,足见此处民风淳朴了。」 「还剩一半吧。」方砚知翻着帐本,对照着上面的记录一条一条勾画,居然差点把自己的心态弄崩溃了。他翻着后面好似一眼望不到尽头的记录,仰天长嘆,哀怨地叫喊道:「不是,怎么还剩这么多。」 「别抱怨了,速战速决吧。」沈舒年抬眼去瞧阴沉沉的天气,原先还出了太阳,现在天空就已经变得昏暗起来,乌云密闭,沉甸甸地悬在天上,「这天怕是要下雨。」 听到沈舒年这样说,方砚知也看了一眼,赶忙拉着沈舒年的手就往下一户赶:「咱们动作快着些,不然到时候下雨了可得成为落汤鸡。我淋点雨没什么,就是你这身子骨还是算了吧。」 沈舒年本想反驳他的言论,可是手心的温度太过温暖,便也由着他去了。二人奔波忙碌了一整天,直到暮色沉沉才堪堪完事。 方砚知回到屋内,将最后一条欠款记录勾画完毕,仰面躺在床上不停打滚:「终于还清了。」 他望着床顶放空自己的心绪,躺着歇了一会儿,积攒了些力气后便晃晃悠悠地来到厨房,把这功成身退的帐本直接丢进了烧得正旺的灶火里。 第60页 火舌贪婪地攀附而上,纸质的帐本顷刻化为灰烬,发挥了最后余热,为屋内增添了些许温度。 方砚知半边脸被灶火映照得暖烘烘的,看着燃烧殆尽的帐本出神,心里百感交集,没有注意到沈舒年已经悄无声息地来到了自己身边。 他的声音在屋内暖红色的烛光下听起来有着几分难得的温柔,学着方砚知的姿势坐在一旁:「在想什么?」 方砚知别过脸去,用指节蹭了一下眼角,嘴硬不愿意让沈舒年笑话自己。待到平復心情,方砚知才扭过头来,跟沈舒年笑着道:「在想今天咱家沈大公子帮了我不少忙,明天是给你做个鸡汤呢还是红烧呢。」 「我都可以,看你喜欢吃什么。」沈舒年握住方砚知放在膝上的手,烛火在眸中跳动,温暖又吸引人,「都过去了。」 方砚知这人向来藏不住事,偏偏还自以为自己隐藏得很好。他的情绪状态分毫毕现地呈现在脸上,沈舒年只消一眼就能看出来他在忧虑什么。 他又重复了一句,手上的动作也紧了紧:「都过去了。」 第36章 答应沈舒年作为还款陪伴报酬的鸡汤方砚知最后还是没有做成, 虽然他本人碍于面子不想承认,但是不得不说,这鸡可真是难杀。 他一大清早就在自家院子里面逮鸡, 叉着腰站在院口打算挑选一只合眼缘的作为今日午饭, 最后和一只翅膀上有橙色花纹的鸡大眼对小眼了。 「就是你了。」 他双手合十摩挲着手静悄悄地靠近, 本想出其不意一击致命, 没想到这鸡好像成了个精怪,没等方砚知靠近几步就机敏地扑扇着翅膀想要起飞, 最后掀起了一地鸡毛。 一人一鸡你来我往在院子里面闹得鸡飞狗跳, 整出了堪比天塌下来的动静。沈舒年被屋外的闹腾声吵醒, 第一反应是好奇方砚知又在折腾什么么蛾子。 他揉了揉眼睛, 一边整理着衣裳一边出门探查情况,推开门后被院子里一片狼藉惊得呆在了原地,险些以为自己还没睡醒。 方砚知原本就束得松松垮垮的头发现在更是凌乱,一些髮丝张牙舞爪地煳在了脸上,一些又随风在空中摇曳生姿, 姿态可与路边几年没吃饱饭的叫花子相媲美。 看着方砚知这般状态,又发现他骂骂咧咧地不断抱怨,沈舒年觉得, 这场一人一鸡的世界大战, 看来是这只其貌不扬的芦花鸡更胜一筹。 见到沈舒年出来了, 方砚知赶忙迎了上去。他不好意思地抓了抓自己的后脑,被这骁勇善战的鸡闹得气喘吁吁, 于是毫不犹豫地跟沈舒年告状:「不行, 气死我了。」 方砚知把袖子撸起来, 露出一节覆着薄薄肌肉的小臂,摩拳擦掌准备和这成了精的鸡再战几百个来回, 眼睛里面神采奕奕有着不灭的斗志:「这鸡气死我了,我今天非得给它逮住了给你做鸡汤喝。」 听到方砚知这般赌气的话,沈舒年没忍住笑了出来。他伸手去摸方砚知的脑袋,方砚知也没躲,乖乖地站在原地。 沈舒年拨弄着他的髮丝,从里面抽出了一根鸡毛。他饶有兴致地摇着鸡毛,递到方砚知的眼皮子底下,朝他揶揄道:「我看你多多少少是藏着点私心。」 他将拿着的鸡毛扔了,幸灾乐祸地看着方砚知因为头髮脏了而濒临崩溃的神情:「看来给我做鸡汤是假,把这闹了你半天的鸡杀了泄愤才是真吧。」 方砚知没想到自己非但没能抓住这只可恶的芦花鸡,反而因为它赔上了自己的一头秀髮。他的洁癖难得地犯了,浑身上下都难受了起来,一闻总觉得自己身上有一股鸡粪味。 他难以忍受地「啊」得惨叫一声,惊起了旁边蹦跶着的几只麻雀。方砚知拢好散乱的衣领,赶忙去井边打水处理去了。 沈舒年看着方砚知落荒而逃的背影,在屋外笑得前仰后合。和方砚知斗智斗勇仍立于不败之地的鸡扑腾着上了院桩,一双鸡眼闪着精光,混入其他的芦花鸡里,深藏功与名去了。 一 这鸡最后还是没有杀成。 沈舒年拿着粟米撒在院子的地上,看着一群的鸡争先恐后地啄来啄去,在心里编排了一会儿方砚知和芦花鸡大战三百回合最后惨败鸡毛之下的话本故事,心情愉悦乐不可支,暗暗给这只挫败了方砚知威风的鸡记了大功,决定以公谋私给它多发放一顿饭事。 他这边正岁月静好地餵着鸡,没有看到前院乌烟瘴气地来了几个人,各个一脸市侩模样,看起来就不是个好人。 「方三!」 「方三!你给我出来!」 尖厉的女声划破天空,从语气判断就能发现来者不是善茬。她的声音将树上栖息着的飞鸟吓得振翅飞走,落在沈舒年的耳朵里面都显得刺耳。 莫名其妙被人扰了清净,沈舒年的眉头蹙了起来,将手中最后一把粟米扔在了鸡群之中,整理着自己的衣装便去前院开门去了。 他将大门打开,想要 看看在自家门口口出狂言的人到底是个何方神圣,没想到来者一行四人,一女四男,各个都面露奸相,面黄肌瘦。 那女人判断不出来年纪,沈舒年估摸着她大概年过四十,只不过因为长时间的风吹日晒和劳作生活,所以外貌呈现会比实际年纪看起来大上不少。 她浑浊的眼球在眼眶里倏地一转,看到沈舒年出来时有些惊讶,旋即又恢復了气势,叉着腰,看起来理直气壮地诘问沈舒年道: 第61页 「你是谁?怎么在我儿子的家里!方三人呢!」 儿子? 沈舒年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这个自诩为方夫人的妇人,看她哪哪儿都不太顺眼,丝毫没有从她的身上找到半分方砚知的影子。可是碍于礼仪道德,即使再不顺心,沈舒年也还是端出一副温和谦恭的模样。 他拱手示意,掀起眼皮打量着面前的妇人,语气听起来有些疑惑:「阁下莫不是砚知的母亲?」 「正是!」 那女人上前一步,昂扬着脑袋,端得一副趾高气扬的姿态。她伸出手指直愣愣地指着沈舒年的方向,语气里面藏着隐隐约约的不耐烦:「你是谁?怎么会在我儿子家里!」 沈舒年原本皱着的眉头拧得更深了,他偏了偏身子,不想要被人这样指着。他的语气还是温和,却含着几分冰冷:「在下沈舒年,是砚知的好友。」 沈舒年话还没说完,就被这说是方砚知母亲的女人毫不留情地打断了:「你?」 她身后几个男子聚在一起嘻嘻哈哈地嘲笑着,一个年纪大些,看起来是方砚知的父亲,另外两个粗俗汉子,比方砚知大上几岁,该是他那两个不成器的哥哥。 一男子哈哈笑着,语气听起来有些嘲弄:「砚知?老三什么时候起了这样一个文绉绉的名字?」 他慨嘆一句:「老三不愧是读过几年书的,就连名字都起了个有书生气的。」 另一年纪稍轻的男子点了点头,笑起来有些阴险奸诈:「老三这可是发达了,可得好好孝敬孝敬他的哥哥们,也不枉我们当年砸锅卖铁供他读了几年书。」 那妇人听着身后二人的谈论,一时之间像是有了底气。她扬起脑袋用下巴点人,十足的粗俗模样。 她用肿胀着的手指搔了搔头皮,双手环在身前:「你就是老三从山野里面救回来的那个公子哥?」 沈舒年的脑海空白了一瞬,随即便意识到这是方砚知之前跟赌坊打手瞎扯的理由。只不过着消息不知为何被人传了出去,竟然落在了方家这几个向来不怎么走动的生身父母耳里。 「我不是。」 沈舒年深吸了一口气,想要将这件事情彻底瞒着。毕竟方砚知当时扯谎的是被救助的人已经离开,若是沈舒年坐实了公子哥身份,怕是像牛皮膏药一样要被人彻底讹上。 「我只是他的朋友,暂时借住在砚知家里罢了。」 那妇人似是不信,恶狠狠地往地上吐了一口口水。她「呸」了一声,看向沈舒年的目光里都是审视和贪婪:「你别以为我看不出来就想诓骗老娘。」 她语气不屑,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沈舒年一身装扮:「老三之前从来没有过你这一号朋友,你到底是谁?住在我儿子家里是何目的?」 「诶诶额,大娘,您先别着急,有话慢慢说。」 阿飞不知道什么时候注意到了方砚知这里的情况,见方夫人一行人气势汹汹来者不善,和沈舒年遥遥相望剑拔弩张,生怕两方不受控制直接打了起来,赶忙出来圆场。 他将手上农活扔了,撒开脚丫子就连滚带爬地凑到方夫人身边,跟她好声好气地解释道:「大娘,这沈公子当真是老三的朋友,他不是坏人。」 那妇人责骂的声音被人打断,只是斜斜地瞥了一眼阿飞,很是看不上他一把年纪一事无成的模样,嫌弃地和人撇清楚了关系:「谁是你大娘,你别给我在这里随随便便地攀亲戚,我方家才没有你这样一把年纪连媳妇都娶不上的穷亲戚。」 被人这样羞辱,阿飞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一张脸顿时气成了个调色盘。这老实人不知道如何面对这般刁钻撒泼的妇人,在原地气得说不出话来。 沈舒年不忍阿飞被人这样羞辱,他快步走上前去,将阿飞拉到了自己身边。他身姿修长,比那妇人身边跟随者的几个男子身量都高,阴沉着脸自带一种冷冰冰的氛围。 他的声音听不出来喜怒,公事公办地跟面前的人行了个礼,礼仪上挑不出一丝错来:「夫人,我敬您是砚知的母亲。可是若您再在此地羞辱我的朋友,败坏砚知的名声,那就休怪我不敬重您了。」 「你这小子!」 那女人被沈舒年当众下了面子,脸上挂不住颜色,恼羞成怒张牙舞爪地朝他沖了过去,誓不罢休地想要让沈舒年为他的话付出代价。 阿飞担心沈舒年这种翩翩君子只会读书,不会和人打架,生怕他这一张俊秀的脸挂了彩,吃了亏,只得一边拉住方夫人,一边喊着让沈舒年快跑。 这边闹得鸡飞狗跳不得安宁,那边方砚知姗姗来迟,却发现自己若是再不出现,怕是家门都要让人掀了。 他急急忙忙地走上前来,下手快准狠地一手一个将阿飞和那妇人分了开来。 他的头髮湿漉漉地披在身上,散发着一点浅淡的皂角味。方砚知皱着眉头,神情不悦,语气严肃地对着那妇人说道: 「在我的屋子前面欺负我的人,真当我方砚知是吃素的啊。」 第37章 「你谁啊?搁这儿狐假虎威的。」 方砚知上前一步, 长臂一揽,将沈舒年和阿飞护在自己身后,不让他们受这撒泼妇人的欺负。他剑眉一挑, 很是看不上面前人的姿态行事, 语气含着淡淡的警告之意:「再不离开, 别怪我不给你们留面子。」 第62页 他狠话还没说完, 面前的女人就一脸不可置信的模样看着他,半晌才堪堪回过味来, 张牙舞爪地指着方砚知的鼻子骂。 「好小子, 还我是谁!我是你娘!」 方砚知嘴巴比脑子快, 不假思索直接脱口而出反驳道:「你是我娘?我还是你爹呢!」 此话一说, 震惊了除沈舒年以外的所有人。那女人被方砚知这话气了个半死,一口气险些喘不上来。她见自己威慑不了方砚知,直接抓着身后那个中年男人走上前来,捂着心口痛心疾首地斥责他。 「老方,这就是你教出来的好儿子啊!居然这般不顾孝悌, 大逆不道!」 另一青年大气凌然地站了出来,扶住捶胸顿足险些落下眼泪来的妇人,一边拍着她的嵴背顺气, 一边对方砚知怒目而视:「老三!怎么跟娘说话的!」 另一青年顺势出列, 加入了对方砚知的指责之中。他脸色发青, 怒目圆睁,一张口便是冷嘲热讽:「老三!你这些年的书莫不是都读到狗肚子里去!」 方砚知莫名其妙成为所有人的公敌, 正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还没有弄清楚此事状况, 衣摆却被人轻轻扯动了一下。 他疑惑地回头去望, 阿飞便藉此机会凑到他的跟前来,恨铁不成钢的跟方砚知说道:「老三, 你莫不是脑袋睡傻了!」 「她真是你娘!」 此话如同惊天霹雳,在方砚知的脑袋里面放了个烟花,让他现在难得地有些茫然。他之前只知道原主方三几年前就分家独居自立门户,家中也没有什么父母兄弟的记录留言,脑海之中便也没有爹娘手足半分印象。 听到阿飞这样说,方砚知才重新打量起来了面前一行四人。既然这撒泼妇人是原主亲娘,那剩下三人便是他的亲爹手足。 理论上是血脉亲情没错,可是方砚知对那名义上的兄长左瞧右看,愣是找不到他和另外两个手足之间的半分相像。 方砚知虽然有时会有些许自恋,时常揽镜自照,自诩为翩翩君子潘安之貌。可是这也是基于旁人的客观评价,他自认为长得不丑,半点没有庄稼人的模样。 此时看到另外二人,他多多少少觉得这兄弟血脉是否掺杂了些许水分。 狠话已经放了出来,此时再道歉求和未免有失风度。方砚知看了一眼身后的沈舒年和阿飞,朝他们眨了眨眼,示意自己会解决好这一切事宜。 他先是朝面前的四个人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站起身后话语却是凌厉:「先前是我眼拙,冒犯了诸位。」 「可是诸位在我屋子面前吵闹寻衅,甚至还有意对我的朋友行殴打之举,这又是什么道理?」 方夫人还没出言,倒是身后那个年纪大一点的兄长站了出来。方大是个地地道道的庄稼汉子,平日里干的都是力气活,一身腱子肉不是摆设,此时挽起衣袖,看起来有些许骇人。 「看来真的是不常走动,竟然使得父母之恩,兄弟亲情如此淡薄。」他一脸痛色,硬生生地从眼角挤出来了几滴眼泪。方砚知看他这般表演,只觉得演技不堪入目,淡淡地移开了目光。 方大强忍心中怒火,低声故作温柔道:「老三,我知你恨我们让你分家离群,可是到底咱们一脉相承,这手足之情是万万割捨不掉的。」 听到这样打感情牌道德绑架,方砚知不屑地「哼」了一声。他接过沈舒年从屋内特意拿出来的毛巾擦着头髮,看着因为潮湿而粘在一起的髮丝,就连半分目光都没有给眼前人。 他的声音不咸不淡的,好像再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抱歉啊,一个月前上山摔了一跤,从那之后就摔坏了脑袋,之前的事情都不记得了。」 他揉搓着发尾,末了掀起眼皮看向方三:「就连你们,也是半点没有印象。」 说完,方砚知看了一眼阿飞,一甩脑袋让阿飞去做个证明。阿飞朝他点点头,给他的话增加可信度:「老三一个月前被人发现昏倒了在山上,最后还是一个上山砍柴的樵夫救了回来,醒来之后就有些疯疯癫癫的不记事。」 「喏。」他扶着方砚知的肩膀,一脸惋惜怜悯地跟方大说道,「老三生得可怜,遭逢这一场大难也没有半个亲人记挂关怀,一个人浑浑噩噩地养了回来,也就是最近才慢慢好了起来。」 听到方砚知和阿飞这样说,方大气结,指着二人说不出一句话来,张口便是:「你……你……」 方砚知最不喜欢有人指着他的鼻子说话,他双目蒙上了一层冷意,眉毛几乎要拧在一处。方砚知将毛巾递给沈舒年,往前一步抬手将方大的手指包住,把他的手直接按了下来,语气不耐烦地道:「你什么你啊,话都说不利索还来找茬。」 方大没想到从前唯唯诺诺任人宰割的方三居然有朝一日这般放肆地和他说话,他双唇紧闭,瞪大双眼,一脸难以置信的模样,看向方砚知的目光好像在看一个陌生的怪物。 他面目狰狞,嘴里艰难地吐出几个字来:「你脑子摔傻了,就连手足之情敬重兄长都忘了是吗!」 又是这样一套说辞,放在视伦理道德大过天的纯种古人身上或许还有用处,但是放在方砚知这种精神状态堪忧的现代人身上,却是半点儿也不好使。他挠了挠耳垂,不屑一顾地说道:「忘了?怎么了?」 「此番前来,怕不是想让我记住还有这样一段亲情联繫,百年之后给你烧纸去?」 第63页 方砚知这样口出狂言,让阿飞在一旁急得想要上前捂住他的嘴,生怕他再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话来。相比于阿飞的紧张着急,沈舒年倒是显得自在许多,甚至在听到方砚知的话后,没忍住轻轻地笑了出来。 这一声笑声如同最后的导火索,彻底将两方人之间的表明平静打破,露出剑拔弩张的内里来。方大被方砚知和沈舒年这样羞辱,气得他鼻孔涨开,噗嗤吭哧地好似冒烟一般。 眼瞧着妻子儿子被这般欺负,一直沉默着的原主他爹终于沉不住气来。他上前一步,摆出自己的家主气势,一张口就是熟悉的爹味,生怕方砚知对他产生半点好感。 「老三,怎么和你娘,和你大哥说话的。」他年至半百,声如洪钟,大手大脚,面上带了些愠怒,「你这些年的仁义道德,怕是全然都抛诸脑后了。」 方砚知本还想给原主的家人留些面子,不至于和他们完全撕破脸,也不想闹得难看至极。可是自从他穿越而来,这家里人仿佛死了一般未有半点消息,此时却不知为何声势浩大地想要让他认回这段亲缘。 原主亲情淡薄,除了那一点血脉联繫之外再无牵连,方砚知和他们更是没有半点关系。对他而言,面前四人只不过是前来寻隙滋事的陌生人罢了。 眼见他们来势汹汹,方砚知眼中笑意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轻蔑和嘲讽。 既然如此,他也不必再□□让:「人若敬我,我便敬人。人若犯我,加倍奉还。」 方砚知冷声冷语,话语如冰:「我没有怪你们不请自来已是仁慈,诸位莫要再三挑战我的底线,欺辱我的朋友,还将不恭不敬这顶帽子扣在我的脑袋上。」 方砚知这话石破天惊,将在场的人直接砸得昏头转向。沈舒年倒是见惯了方砚知这点蛮横做派,优哉游哉地作壁上观。倒是阿飞在一旁急得上蹿下跳,直愣愣地拽住方砚知的袖子想要将人拉后一步。 他面色急切,生怕方砚知大逆不道惹得天怨人怒:「祖宗!你可别说了!」 方砚知不信鬼神,不为所动,在原处身如青松不动如山,甚至还能在对峙之中分出几分心神将阿飞扯自己袖子的手扒拉下去。 阿飞见自己劝不住方砚知,生怕他就此和家庭决裂走了歪路,还想再做挣扎,将方砚知劝回正道。他欲再度上前,却被沈舒年拽停了步子。 沈舒年朝他摇了摇头,安抚地拍了拍阿飞的肩膀,示意他不要担心。见阿飞仍旧担忧,沈舒年凑上前去,用不知从哪儿摸出来的扇子展扇掩住唇齿,宽慰他道: 「别担心,我相信砚知自有分寸。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知道此事的后果,我们既是旁观之人,就不便对此事多加干扰。」 有了沈舒年的解释,阿飞脸上焦色缓和了些许,话语却仍旧急切:「可是老三这样跟家中决裂,我怕他之后的路子不会好走。」 「有了这样的家人,他的路也不会好走。」沈舒年看着方砚知挺拔的背影,他的髮丝干了一些,整体却仍旧湿哒哒地贴在背上,映照出了宽肩细腰。 沈舒年一向温和端方的气质归于内里,凌厉疏离的气质外放于身。他的声音如同切冰碎玉,听得阿飞一阵胆颤。 「既然如此,不如一开始便划开界限,从此桥归桥路归路,将一切都分割开了,也防止之后如附骨之疽割捨不掉。」 第38章 不请自来的一行四人显然没有想到他们不成器的小儿子方三如今会有这般咄咄逼人的气势, 眼瞧着已经拿捏不住,那对不称职的父母便又开始了一场口水战。 他们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那两个便宜哥哥一左一右好似在给他们当护法一样, 四个人以一种半圆形的站法聚集在一起, 将矛头直勾勾地对准了方砚知。 「怪我从小没有教导好你, 竟让你跟着这些不三不四的人, 学了这些不入流的思想道理,如今竟是连你的亲娘都不认识了。」方夫人掩面拭泪, 字字句句痛心疾首, 将错处全部推到了方砚知的身上, 「当真是我们方家造孽啊。」 听到这名义上的亲娘这样诋毁沈舒年和阿飞他们, 方砚知本能得不悦起来。他蹙紧了眉头,将想开口反驳,就被亲爹直愣愣地打断了。 「这个不肖子孙,简直是大逆不道,罔顾人论。」男人一甩袖子, 发出刺耳的破空声,愤怒的样子十分可怖,如同咆哮着的勐虎。 两个便宜哥哥顺势搭腔, 不外乎都是一些责骂方砚知不知礼数不重孝悌的车轱辘话, 方砚知听得耳朵起茧子了, 也没见他们说出此番前来寻隙滋事的重点。 「好了。」他不耐烦地抬手一扬,将其他人的注意力都归聚于自己身上。方砚知心下烦乱, 不欲与这莫名其妙蹦出来的亲人过多纠缠。 他把沈舒年和阿飞完完全全挡在自己身后, 目光落在面前那个所谓亲爹上, 微微地蹙起了眉头。他的声音低沉,有种震慑人心的力量。 「我也是听厌了你们这些长篇大论, 现下是半点也不想听了。」他掀起眼皮,眼睛里面满是止不住的嫌弃,「诸位此番前来到底意欲何为?」 方砚知一手圈住另一只手的腕子,摩挲着手腕肌肤,看起来有着漫不经心地敷衍:「总不能是几年独居无人问,一朝撞头天下知吧。」 眼前的中年男人显然想不到方砚知如今这般不识礼数,他虎眉倒竖,气喘如牛,胸膛来回起伏,显然是被方砚知起了个半死。眼瞧着当家人吃亏,那妇人便也坐不住了,再次冷言冷语地讽刺了起来。 第64页 「老三,我知道你怨恨我们早早地将你抛弃,让你一人独居在外,独自生活了这么多时光。」她声泪俱下,想要用眼泪唤起方砚知的怜悯之心,「可是到底十月怀胎产下来的亲生骨肉,做娘的又怎么会不心疼呢?」 她还欲低声诉说这些年自己的悔恨,倒是方砚知没有给她发挥的余地,就连话语也毫不留情,丝毫没有迴转的余地:「既然早些年已经分家离居,这些年也丝毫未有联繫,在我心里,早就将你们当死人一般看待了。」 「除了我不会逢年过节烧纸之外,倒也没有任何区别。你这些后悔愧疚的话,早几年说或许还有用处。」他话音顿了一下,让自己狠下心肠来,「可是现在,早就对我不起任何作用了。」 方砚知不是唯唯诺诺任人宰割的原主方三,他聪明骄傲,有自己的一身傲气,是断断不会接受这迟来的父母手足亲情桎梏的。 曾经打扫屋子的时候,方砚知将许多他用不上的东西都清理了出去,本来以为能找到一些方三和这个世界上的联繫,没想到最后兜兜转转,还是一无所获。 方三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出现在这安庆村的,据阿飞所说,好似是一个薄雾冥冥的傍晚,就孤身一人出现在了村口上。 他在这村子上没有什么朋友,除了阿飞短暂地见过一面他的父母之外,他好似无根浮萍,即使父母健在,却也毫不留情地将他抛弃了。 若是方三,这番听起来情真意切的话或许还会有些作用。可是方砚知遭逢巨变,从千年之后的现代社会到如今这个封闭封建的古代社会,早就不会因为这些牵绊而束手束脚了。 「我不关心你们当时是怎么想的,又有什么样的苦衷。」他的眼睛危险地眯了起来,藏着些旁人读不懂的情绪,「同样的,我也不关心你们现在是怎么想的。」 方砚知从牙缝里冷冰冰地抛出几个字,目光冷若冰霜地淡淡扫过面前几人的脸:「不请自来冒犯我的朋友,我没有将你们赶出去已是仁义至极。诸位若是仍旧不依不饶,就别怪我不留情面。」 既然已经将话说到了这个份上,再假模假样地表演母子情深倒是显得不合时宜。那妇人擦了擦眼角,将硬生生憋出来的眼泪抹掉,叉腰前进一步,再度变得咄咄逼人起来。 「既然如此,我们也就不和你卖关子了。」 她将方大推了出来拉到自己身边,挽住他的胳膊朝方砚知说道:「你大哥马上就要娶妻了,话得是邻村一户好人家的姑娘。」 「噢。」方砚知掸着自己身上不存在的灰尘,冷冰冰地说道,「那恭喜啊。」 眼见方砚知油盐不进,那妇人面上有些恼怒,却还是强压着火气说道:「那姑娘家提出了要求,非要你大哥拿出五十两银子作为聘礼钱。你知道的,你大哥这些年来也没存下什么积蓄,要这五十两银子,不亚于要他的命啊。」 啧,看起来是来要钱的。 「那挺好啊,避免了人家姑娘嫁入苦海。」方砚知声音不大不小的,听起来有些敷衍,「你也说了人家是好人家的姑娘,在家没少受父母宠爱的,若是嫁入大哥家中,连最基本的家庭资金都没有,不就是过去吃苦受难的。」 「你这孩子,怎么说话的呢!」 显然没有想到方砚知非但没有丝毫帮衬之心,还在这里冷嘲热讽的。那妇人又急又恨,抬手就想要给方砚知一记耳光。 沈舒年在一旁看得心惊胆战,来不及思考,伸手想要将方砚知拉开。方砚知没想到她会突然发难,身子侧向一躲,截住了她的动作。 他抓住方夫人的手腕,挑起眉毛凑到她的身边说:「怎么还恼羞成怒啊,想打人啊?我不是你亲生儿子吗,怎么你要因为他来打我?」 方砚知怒极反笑,手上动作使劲,将人放开。那妇人踉跄着后退几步,被身后的方大方二扶住站住,抚着胸口不断顺气。 方大安抚好母亲,看向方砚知的眼神之中都带着恨意。他涨红着脸,手上青筋暴起,可是有求于人,不得不放低自己姿态:「老三,我知道我们这番前来你多有不悦,可是咱们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血脉兄弟,大哥有难,还望你施以援手。」 眼见着这行人的目的已经图穷匕见,方砚知也不屑继续和他们虚与委蛇,直接斩钉截铁不容拒绝地道:「我没钱。」 「就算有钱,我也不会借给你,让你去祸害人家姑娘。」 方大攥紧了拳头,强压着自己心上怒火:「老三,别再装模作样地诓骗我了。这段时间谁不知道你方三短短一月就还清了赌坊一百两银子,还将村户大大小小的欠款全部还上了。」 「我虽不知道你这些钱财从何而来,又有哪种的赚钱门道。可是若你既能还上这许多债款,想必现下多多少少仍有盈余。何不拿出一部分来,成全你大哥这一段好姻缘。」 「我再说一遍。」方砚知冷下声音,敛住了面上笑容。他不笑的时候,气势过于冷峻,浑身上下散发着冷冰冰的气质,面上尽是鄙夷之色:「我没钱,就算有钱,也不会借给你这种下三滥的货色,让你平白无故去祸害姑娘。」 「你年过二十五,快到而立之年,这么些年来非但没能攒下一屋半户,还因为爱吸大烟家徒四壁吧。」 方砚知的脸色很不好看,嘴唇紧紧地抿成了一条线,嫌弃地上下打量着面前的人:「你身上那股子呛人的烟味,我隔着这么远的距离都能闻到。我想你就是因为戒不掉大烟,所以才一把年纪一事无成,就连娶妻求聘也要低声下气地来找你这早已断了联繫的胞弟吧。」 第65页 他的话直击方大心上痛点,字字句句都往他心窝子上戳:「但凡你有一点上进之心,戒了让你这倾家荡产的陋习,现在也不会如此落魄贫穷。」 「我虽然不知道那姑娘是否和你两情相悦,但是就你现在的家庭情况,光是养活自己就已是精疲力尽,如何还能给予其他姑娘生活支持和情感支撑。」 方砚知话音刚落,观察了一下方大神情,没有继续他的长篇大论。见身前的人不为所动,便知道即使自己再苦口婆心地告诉他们事情原委,也不会得到丝毫尊重。 阿飞在方砚知的身后忧心忡忡地看着他,心里盘算着如何在场面无法挽回之前把握住事态发展方向,沈舒年倒是自在地摇着扇子柄,给自己和阿飞送来阵阵清风,看着方砚知一人挡在前面唇枪舌剑。 方砚知深吸一口气,目若寒星,面色冷如冰霜。最后给这件事情做下定义,一锤定音地道:「若你真的对这姑娘有情,该是发愤图强出人头地,将来也好光明正大明媒正娶。」 「而不是为了这一点聘礼焦头烂额,居然将这主意打到你早就断了联繫的亲弟弟上来。」 第39章 话音落地, 方砚知便不打算再与这便宜亲情缘分再做纠缠。他左手牵着沈舒年,右手拉着阿飞,面无表情地审视着身前的人, 丝毫没有受到方大暴跳如雷的情绪影响。 方砚知牵着他们两个人回身朝自己屋子走去, 不再关心便宜亲戚的心态状态, 头也不回地撂下一句:「我们这里庙小, 容不下你们这些尊大佛。山高水远,好走不送。」 听到方砚知这样干净利落的话语, 阿飞忍不住回头去瞧了一眼方家一行四人的脸色, 见他们脸上一阵青一阵白, 胸膛起伏唿吸急促, 看起来愤怒至极,不由得打了一个寒颤。 回到屋内,方砚知合上木门,将那些喋喋不休的辱骂指责关在门外,不想让屋内的人受到这样的折辱影响。 阿飞心有余悸地透过窗户去瞧外面情景, 见方大面有愠色心有不甘,甚至还想单枪匹马地直接闯进院子里来,却被身边的方二紧紧拉住。 他们两兄弟不知道聚在一起说了些什么, 方大面色缓和了些, 不再怒火中烧, 神情却仍旧愤怒。他们几人在屋外骂骂咧咧了几句,见大门紧闭, 方砚知不再搭理他们, 便知此事只能暂缓一段时间, 不能急于一时。 等到方砚知将头髮彻底擦干,不经意间探头去望, 却发现那些人不知何时已经走了。 他将毛巾晾了起来,一边收拾屋子一边跟沈舒年说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沈公子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父母冲突吧。」 难得听到沈舒年讲自己家里的事,阿飞也来了兴致,随手搬了把椅子坐在一旁,打算安安静静地当个聆听者。沈舒年摇着扇子,一脸高深莫测地道:「非也。」 「家长里短我听过的可比你们吃过的饭都多,只不过大多都是高门秘辛,不会轻易流传出来惹人笑话罢了。」 方砚知看他一袭长衫,摺扇轻摇,若是脸上再带个小墨镜,活脱脱一副招摇撞骗的标准形象。他不由自主地联想到了一些算命骗子,没忍住笑出了声。 方砚知从身上摸出一些糖块,当着阿飞的面将一块糖直接眼疾手快地塞进了沈舒年的嘴巴里,还不知死活地揉了揉他的头髮,嘴角浮现一抹欢快的笑意:「快收了神通吧,你这副模样,出去扛个神机妙算的招牌都绰绰有余。」 沈舒年嘴里莫名其妙被塞了块糖,有些不满地瞪了一眼身旁的始作俑者。他舌尖一卷,糖块化在口中,带来丝丝廉价的甜腻感。可是沈舒年却并不讨厌这股味道,反而满足地眯起了眼睛,顺带将方砚知作弄自己头髮的手打了下去。 「说真的,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啊?」 方砚知将剩下的糖放在桌上,对沈舒年的话不为所动,坐在他的旁边,手指绕着手指打转,末了幽幽地嘆了口气道:「还能怎么办,走一步看一步吧。」 方砚知试探地问道:「我若是不答应,他们总不能直接登堂入室逼迫我交出银钱来吧。」 沈舒年略加思索:「倒也不是不可能。」 方砚知:「……」 阿飞恰到好处地补上一句话来:「老三,虽然我不知道你和你家里到底有什么仇什么怨,但是此番老死不相往来的决裂,日后必定麻烦不断。」 方砚知面色淡淡的,手上动作却停不下来,又晃晃悠悠地抛着茶杯玩。他垂下眼睛,纤细挺翘的睫毛遮住眼底情绪,让人无法探查出来他心底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我知道。」他将杯子放在桌上,掀起眼皮,视线从阿飞脸上慢悠悠地移到沈舒年脸上,「可是长痛不如短痛,与其之后不堪其扰,不如从一开始就划清界限,以免夜长梦多。」 「你是个有主意的。」见方砚知郎心如铁,阿飞也不好再劝他以和为贵。他双手交叠搭在桌上,将自己的下巴压了上去,「老三,既然你已经做出了决定,那我也不好再说些什么扫兴话。」 因为姿势原因,阿飞的话语听起来有些闷闷的:「我希望你日后不要因为今天的举动后悔,但是无论你陷入何种境地,我都会坚定不移地和你站在一起的。」 听到阿飞这番真情实意表明衷心的话,方砚知略显惊讶地挑起了一边眉毛,有些意外原主和阿飞这样生死不弃的情谊。 第66页 他不知道二人之间有什么渊源故事,只是由衷地觉得能交到阿飞这样一个义气如天的朋友,不管是对原主方三来说,还是对他方砚知来说,都是一件难得的幸事。 眼瞧着聊天气氛不可避免地往沉重悲痛的方向走去,方砚知决定力挽狂澜,将话语权重新掌握到自己手上。他不轻不重地踢了一下阿飞的小腿,用自己一贯轻松调笑的话语说道: 「外面堵门的人都走了,你怎么还赖在我这里不走啊?」 阿飞被他踢得一个激灵,「腾」得一下站起身来,想要跟方砚知好好掰扯掰扯待客之道。方砚知倒是丝毫不憷,反而瞪大了眼睛和阿飞两两相望,眼角眉梢都是压不住的笑意。 「怎么?留在我这里蹭饭啊?我这里可没有你的那一份菜量。」 「老三!」阿飞这种地地道道的老实人向来经受不住方砚知这样的老狐狸三言两语的挑拨,他指着方砚知的鼻子颤颤巍巍地道,「你怎么还是这样小气巴巴的!」 方砚知拍了一下他指着自己的手指,嘴角微不可查地翘起弧度:「我就是这样的人,你又不是第一天才认识我。」 眼见阿飞马上就要炸毛,方砚知更是乐在其中,却也懂得见好就收的道理。他从桌上捞了几块糖块,塞在阿飞的手心,拍了拍他的肩膀宽慰道:「好了好了,不逗你了。」 他的眼神真诚,让人挑不出一丝错处来:「马上就到了午饭的点了,你要是再不回去吃饭的话,大娘该要着急了。」 「哼。」阿飞虽然面上仍旧不太高兴,却也剥开糖衣往自己嘴里扔了一块糖,一边嚼着一边还不忘数落方砚知道,「算你还有点良心。」 他顺手将方砚知清理出来的杂物拿了起来,正好顺路做个顺水人情给他丢出去,转身便要推门出去。手掌刚触及木门,就好似想到了什么一般回过头来叮嘱方砚知。 「这几日你们还是同行一段时间,不要落单。我虽然不愿意恶意揣测你的父母亲人,可是如今见他们这般姿态,最后怕是不能善了。」 他的视线在方砚知和沈舒年脸上来回逡巡,看着面前这两个人文文弱弱的书生模样,好似肩不能提手不能扛的,不由得心底一阵发愁。 那方家老大方家老二皆是依靠力气吃饭,一身精壮肌肉看起来骇人的很,若是两方起了冲突,还不知道方砚知和沈舒年要吃上什么样的亏。 「防人之心不可无。」阿飞的眉头微微皱起,眼神中透露出一丝担忧,「你们若是单独行动被人堵了,剩下的人还不知道得多着急上火。」 「知道了。」方砚知故作严肃,最终还是没能忍住,脸上流露出几分真切的笑来,一双眸子里满是揶揄,「我之前怎么不知道你还有这样婆婆妈妈的一面?」 「方砚知!」 阿飞第一次这样全头全尾地叫方砚知的名字,没想到自己好心被人当做驴肝肺,一颗真心餵了狗。 面前的人非但没有丝毫感激,还装模作样地将话头抛回给自己。他从鼻腔里憋出一声怒音,对方砚知怒目而视道:「我真的多余担心你!」 阿飞拉开木门,将门狠狠一摔,泄愤地砸出了一声惊天动地的声响,院子里的鸡以为自己突遭厄难,全都四散逃开。木门不堪重负地关上又弹开,明晃晃地呈现出来屋外场景。 方砚知通过门窗看着阿飞怒气沖沖离开的背影,手上还拎着自己收整出来的杂物,有些好笑又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道:「还是沉不住气啊。」 沈舒年憋着笑站在方砚知的身边,看着阿飞离开的背影,语气悠悠地道:「你那样调笑他,人家若是还能好声好气地和你相处,那才是意外。」 「我又不是故意的。」方砚知小声嘟囔着,看着阿飞愈行愈远的背影,语气之中似有若无地带着点不太痛快,「只不过看他太过紧张,稍稍用我的可恶来缓和一下他心上的焦急罢了。」 阿飞已经走远,远方的小路上已经看不到人的身影。方砚知抬头去看路边尽头,眼神飘浮淡漠:「毕竟对他来说,和我互相斗嘴总比让他三番五次地担心我们要好上许多。」 沈舒年用扇子掩住唇角,笑得仿佛一只偷腥的狐狸:「方砚知,我发现你虽然有时候行迹可恶,临到头来还是有些好心好意的。」 方砚知眉头一挑,对沈舒年给予自己的评价觉得很是不可思议。他眼球在眼眶中倏地转了一圈,嘴角挂起一抹狡黠的笑来。 他扶着沈舒年的肩膀将人按在椅子上坐下,垂眼看着沈舒年的头顶,语气听起来有些欠欠的:「既然我们沈公子这样说的话,那我这个可恶的人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今天的晚饭就让沈公子代劳吧。」 第40章 自从那天和所谓的家里人彻底撕破了脸, 方砚知和沈舒年还算是过上了几天闲散悠哉的好日子。 刚开始的时候,方砚知有些草木皆兵战战兢兢,生怕自己一个不注意被人连门带屋直接拆了个干净, 为此沈舒年走到哪儿他都亦步亦趋地跟在他的身后, 担惊受怕他出什么意外。 渐渐的, 方砚知发现那些便宜亲戚好像没有为非作歹的心思后, 他一直悬着的一颗心才慢慢放回了肚子里,逐渐变得松弛起来。沈舒年原先还调侃他生得一副老妈子心性, 被方砚知毫不留情地反驳了。 他一拍桌子, 想把这个形象从沈舒年脑子里彻底扫落出去, 很是不可置信痛心疾首道:「我那是担心你好吧, 你看你这浑身上下无二两肉又手无缚鸡之力的模样,如果我不跟着你保护你的话,万一你被人欺负了那可真的是哭都没地方哭去。」 第67页 沈舒年耸了耸肩,对方砚知的话不置可否。虽然他自认为不需要方砚知这样贴身跟随,但是和方砚知待在一起, 沈舒年觉得自己内心总是平静又雀跃的。 二人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天气好时便上山踏青採取所需的松脂,一左一右相对而坐干着农活。屋外树上短暂又急促的鸟叫声清脆悦耳, 微风吹得枝叶簌簌响动, 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叶片缝隙洒在地上呈现片片碎金, 院子里散养着的鸡一伸一伸脖子迈着模特步,时不时和邻居家前来串门的小黄狗相互打闹。 方砚知眼睛累了便停下手中活计, 看看远处翠色如碧枝繁叶茂的大树出神, 看着璀璨阳光照射下仿若流晶的片片树叶, 又看向坐在自己身边不远处的沈舒年,心里油然而生一种岁月静好诗情画意的盼望。 若是无人打扰, 就这样种花养鸡做饭经商卖东西,闲暇之时还能去长安镇上寻个乐子,平日里有沈舒年和阿飞陪着他聊聊天,像小孩子一样追逐打闹斗嘴调笑,倒也颇有归隐之趣。 思及此处,方砚知没忍住笑出了声。这一声短促的笑声惹得沈舒年抬起头去看他,脸上挂着一抹明晃晃的笑意道:「什么事情这么有趣?不如也说出来让我听个乐。」 方砚知摆了摆手,觉得自己心底里那些闲散想法若是对沈舒年宣之于口,未免显得太没志气。他打了个哈哈,没头没尾地跟沈舒年聊了几句,随随便便就想将人煳弄过去。 见人不愿意说,沈舒年虽然心中仍是好奇,却也不方便打破砂锅问到底。他将手上的针线活最后的收尾工作完成,将银针丝线妥善放好,便将缝补好了的衣服递到方砚知身前。 方砚知不愿意站起身来,坐在椅子上拼命伸长了胳膊去够沈舒年手上的东西,险些重心不稳连人带椅直接趴在地上。慌乱之中他的双臂在空中胡乱摆动,想要抓住什么东西撑住自己的身体。 最后还是沈舒年眼疾手快大步向前,一把将方砚知捞了起来,避免了他脸着地的风险。 方砚知惊魂未定地深唿一口气,安抚性地拍了拍沈舒年扶住自己的胳膊,然后抽出手来,将他缝补好的衣服接了过来。他先是粗略地看了一眼,最后仔细察看一番,对此大为惊奇。 「没想到你还有缝衣服的手艺呢。」他朝沈舒年挤眉弄眼,边笑边由衷地赞嘆道,「沈舒年,你当真是什么都会啊。」 沈舒年虽然没有说话,可是轻哼出来的一声鼻音却显示出来他对方砚知的赞扬十分地受用。他坐回自己的椅子上去,一边缠绕着缝补衣服的边角料,一边满是骄傲之色地宣布道: 「我会得可多了,就等着你慢慢发现吧。」他将边角料随手塞进离得最近的一个抽屉里,托着下巴看着方砚知,淡淡地说道,「只此一次啊,下次要是再不知轻重地弄破了,别想着我会给你缝。」 「得令。」方砚知将衣服在膝盖上叠好,对沈舒年的警告不以为意。沈舒年总是这样,虽然嘴上说得不太好听不留情面,可是再有了这样的情况,还是会第一个挺身而出。 方砚知眼角眉梢都是喜色,轻抚着衣裳布料,没什么缘由地喊着沈舒年的名字。 「沈舒年?」 「嗯?」 「沈舒年。」 「嗯。」 「沈舒年。」 沈舒年收回自己撑着下巴的手,见眼前的人纯属没事找事,便轻嘆了口气,站起身来走到方砚知的身边。 他不轻不重地曲指在人脑瓜子上敲了一下,没好气地问道:「烦不烦啊,方砚知。」 方砚知故作疼痛地抱住自己的脑袋,缩起身子哼哼唧唧地喊痛。沈舒年被他这般不要脸不要皮的表演气笑了,站在一旁看着方大公子仿若幼稚孩童一样撒泼打滚。 他含着笑意,毫不在乎地道:「我可没下重手,别在这里污衊我。」 听到沈舒年这样丝毫不留余地地拆穿了自己这些小把戏,方砚知便也知道没有再演下去的必要。他仍旧坐在椅子上,沈舒年站在他的身边。 他灵机一动,计上心头便立即实施起来,将自己的半边身子靠在沈舒年的身上,毫不担心这样一个不慎会直接摔了下去。 方砚知一边盘算着一边慢悠悠地说道:「沈舒年,你这个人真的是一点儿童趣都没有。」 他装作大方姿态地摸索着拍了拍沈舒年的腰,慷慨地道:「但是咱家沈公子烧得一手好菜,我也就不与你计较这许多了。」 「你这话说的,听起来好像还是我的荣幸?」沈舒年也不动作,任由方砚知靠着自己。可是方砚知非但没有收敛,反而变本加厉地歪着身子。 沈舒年实在担心自己会撑不住他,于是拉着方砚知的胳膊让他坐有坐相,双手却扶着他的椅背两侧,低着脑袋去看方砚知。 方砚知靠在椅背上仰着脑袋,二人目光相接,皆是不由自主地笑出声来。 「今天晚上想吃什么,左右下午无事,我可以去长安镇上走一趟,买一点你爱吃的东西回来。」 方砚知笑得弯起了眼睛,眸子里面亮晶晶的,甩着衣服上的抽绳玩,末了才慢悠悠地补充上一句:「鸡我能买个现成的,主要是我这人实在菩萨心肠,不忍动手杀生。」 沈舒年没想到居然有人能将不会杀鸡放血这事说得这般清新脱俗,却也忍住了没有拆穿方砚知这点。他按照方砚知的话头去恭维,唇边洋溢着一抹浅淡的笑容:「方公子宅心仁厚,咱们院子里的鸡都得感谢您的不杀之恩。」 第68页 「上次听周棠那小姑娘说长安镇上新开了一家甜点铺子,据说门庭若市异常火爆。」沈舒年用手指缠着方砚知的头髮玩,见髮丝在指缝中浮现又熘走,在掌心上传来丝丝酥麻之感。 他眨了眨眼,把方砚知已经渐渐松垮的头髮拆了,重新帮他绾了个头髮。木簪稳稳噹噹地将髮丝束起,沈舒年的声音淡淡的,却能从中听出几分欢快来:「方公子要是有心,就给我买上一盒他那里最出名的点心来吧。」 「得令。」 方砚知俏皮的语调让沈舒年心上愉悦,二人相视而笑,仿若带着几分傻气。 午饭过后,日头早已没有先前那般热烈,反而因为初秋而平添几分清爽温和。方砚知午睡小憩了片刻后,便轻手轻脚地整理自己的衣装,没有闹出什么动静来打扰沈舒年的好梦。 等他收拾完毕推门而出,见邻居家黄狗又来作弄自己院子里面养的这几只鸡,方砚知莫名联想到了一些有意思的情境,不由得啼笑皆非。眼瞧着黄狗就要吠叫,方砚知赶忙用手指在嘴前比了个噤声的动作。 他蹲下来摸了摸狗头,轻言轻语地试图跟黄狗讲道理:「别叫,有人还在午睡。」 这黄狗不知道是真聪明还是瞎猫碰上死耗子,听到方砚知的话后,居然真的收起了自己的爪子,低着脑袋再无犬吠了。 方砚知满意地拍了拍黄狗的脑袋,顺着它油光水滑的皮毛好好地摸了一把,一次性过足了手瘾。他将木门带上,便满怀期待地朝着长安镇上走去了。 他心底里不断给这次出门採买的订单增删内容,就连脚步也不由自主地轻快了起来,视线所及之处看哪儿都觉得万物可爱,就连之前一直烦恼的道路不平也变得野趣横生起来。 这家甜品店不愧为近日里最受欢迎的店铺,方砚知本来以为最多半个时辰就可以买完的东西,最后排队点单收货却足足花费了一个时辰,直接从午后暖阳排队到了夕阳西下。 不过这队倒也值得,方砚知闻着从包装袋里散发出来的阵阵甜腻的糕点香味,想着沈舒年知道自己买了这么多的甜点,到时候一定会高兴。 他三步并作两步地疾步赶路,想在太阳下山之前回到家中给沈舒年一个惊喜,可是却没想到半路突然出现了个拦路虎,直接在他的必经之路上将他堵了个严严实实。 方砚知脸上洋溢着的欢快笑意在看清楚了来者何人之后渐渐褪去,脸色变得严肃又愤怒起来。面前的不速之客对此熟视无睹,仿若未闻地和他虚伪地打着招唿。 「好久不见啊,老三。这些天来我们可是想你想念得紧呢。」 第41章 看着面前拦路的方大方二, 方砚知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危机感,这股危机感像是一只无形的大手,紧紧地攥住了方砚知的心脏, 让他久违地紧张了起来。 他将甜点食盒往身后藏了藏, 不动神色地朝路边移了一小步, 警惕地盯着他们二人的一举一动。 「你们突然出现在路上, 总不能就是为了和我寒暄这一句的吧。」方砚知面沉如水,声音像是含了一块冰。他说话时音量不高, 但吐字却分外清晰, 一字一句都显得意味深长。 方大跟弟弟方二对视一眼, 脸上浮现出来狰狞的笑容。他们两个并排站在田间小路上, 看起来略显拥挤。 方大最先有所动作,大摇大摆朝着方砚知走了过来,伸出手想要搭在他的肩膀上。方砚知朝一旁歪了下身子,躲开了方大的触碰。 方砚知这明晃晃的躲避姿态,让方大脸面上有些挂不住。他那蹩脚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虚伪的假面如蛛网一般一块块碎裂开来,露出歇斯底里的内里。 「老三,咱们这么些年不见了。」他不甘心地把手收了回来, 在自己的衣摆处蹭了蹭来缓解尴尬, 皮笑肉不笑地盯着方砚知说, 「我这个做哥哥的也没怎么关照过你,这不是特意来修復我们之间的兄弟情谊嘛。」 「多谢关怀。」方砚知冷冰冰地回复方大的话, 被他身上浓浓的散不开的烟味呛得微不可闻地皱起了眉头。他退后了一步, 拉开了自己与方大之间的距离, 以求获得一片清新空气。 「我倒也不是很在意这份兄弟情谊,咱们从今往后有事没事都别联繫, 井水不犯河水才是最好的相处之道。」 方砚知再一次明确地表达了自己的态度,泾渭分明地跟方大划清了界限。果不其然,方大再也支撑不住脸上岌岌可危的笑意面具,狐狸马脚直接展现了出来。 他恼羞成怒,直接堵在了方砚知面前,眉头狠狠地拧在了一起,眼角眉梢都流露出一种狠戾:「老三,我还当你是我血脉相连的亲弟弟,你不要在这里敬酒不吃吃罚酒。」 方砚知知道今日或许不能善了,不愿意先呈现出来自己的怯弱,强撑着挺出一副正义凛然的模样,一双平日里总是含着温和笑意的眸子斜睨着方大,冷言冷语地道:「你若还当我是你的亲弟弟,此时应该做的是放我离去,而不是召集同伙将我堵在路上。」 被方砚知这一句话刺到的「同伙」方二原本正袖手旁观地倚靠在路边田野的一棵粗壮的树干上,闻言便拖足了长音抱怨了一声,站直了身子走到方大身边。 「嘿——」 他手上把玩着从路边拔下来的一株狗尾巴草,似笑非笑地看着方砚知:「当真几年不见,没想到咱家老三现如今也变得这般牙尖嘴利起来。」 第69页 他将手上的狗尾巴草一截一截地扯断,姿态漫不经心,语气之中却藏着点点威胁:「果真当年送你去私塾读那几年书就是个错误,几年变化居然如此之大,非但没养得你兄友弟恭,居然还不知不觉间野了性子。」 方砚知盯着方二的一举一动,不敢有丝毫放松。和方大不同,方二带给他的感觉要危险的多。 如果说方大的情绪状态是浮于表面,愤怒生气贪婪和喜悦都十分浅显,只消瞧上一眼,便能知道此人心理状态的话,那么方二的情绪则是收于内里。 这人看起来好像对任何事物都不关心,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散漫姿态,可是方砚知却能从他不经意的几个凌厉眼神中看的出来,这人绝对比他表现出来的要更加深沉可怕。 「我早就不是先前那个任人宰割唯唯诺诺的方三了。」方砚知深吸一口气,视线在方大方二身上来回逡巡,「别以为摆出一副兄长架子就能让我妥协。」 「我知道你们今天特意来堵我的目的是什么,不过,我再重申一遍。」方砚知背挺得笔直,嘴角扯出了一抹讽刺的笑,眼神却冰冷的可怕,「我不会把钱给你们的。」 「你们应该做的是改掉陋习自力更生,这样的话倘若日后遇到了什么麻烦我还会施以援手。」方砚知缓缓地抬起眼皮,冷冷地扫视着方大方二,「但是妄想不劳而获一步登天,最后的结果往往都会摔得很惨。」 方大被方砚知的话激得怒火中烧,鼻腔里不断冒出愤怒的鼻息来,他挽起袖子攥起拳头,想要好好教训教训这个不知死活的亲弟弟。可是刚迈出一步步子,就被身边似笑非笑的方二拉住了胳膊。 「老二!」 方大很是不解方二阻止自己的原因,伸出手指指着方砚知,怒不可遏地跟方二斥责道:「你为什么拦着我!今天若是不给这小子一点颜色瞧瞧,日后怕是更得蹬鼻子上脸。」 「大哥,你消消气。」方二伸出手在方大胸膛上抚摸了几把,帮助方大顺气,眼神却一直落在方砚知的身上,语调里含着漫不经心的冷意:「这小子油盐不进,就算大哥你把他打上一顿也无济于事。」 「那你说,该怎么办!」方大仍是愤怒,态度却缓和了不少,等着方二给他出谋划策。 「咱们这个亲弟弟说是摔坏了脑子,可到底骨子里还是有些亲情缘分的。」方二微眯着双眸,目光之中有一丝玩味,有一丝探究,「虽然没给咱们这两个做亲哥哥的,倒是都给了屋子里养着的那个姓沈的小子。」 猝不及防在方二口中听到了沈舒年的名字,方砚知顿时警铃大作暗道不妙。他心里头慌着神,面上却没有流露出丝毫的破绽迟疑,只是垂在身侧的手借着衣物的遮挡,悄悄握成了拳。 「我看老三和他关系匪浅,二人之间也不知道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方二恶劣地勾勾唇,突然缓缓笑了起来,「若是绑了他去找那个姓沈的毛头小子,藉此要挟一番,这银钱可不就是手到擒来?」 对自己的羞辱指责,方砚知尚且可以忍受。可是对沈舒年这种霁月光风的人用这种下流腌臜的揣测,方砚知只觉得自己头皮都要炸了开来。 他怒视着方二,有心想要将他的嘴缝上,不假思索地讽刺道:「平白无故污人清白,咱家真的是兄友弟恭啊。」 看到方砚知愤怒的模样,方二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奇的东西一般,唇角勾出一个怪异的微笑:「我就知道你听到他的名字会这般在意。」 他故作惋惜之色地摸着心口,眼睛里面奸诈的阴影唿之欲出:「老三,我倒是不知道你什么时候还有了断袖之癖,当真是家门不幸。」 「满嘴胡言,血口喷人。」方砚知强忍着自己的愤怒,想要直接从二人之间撞出去。他目光森然,眸色漆黑,眼眸宛如一个巨大的黑洞,一眼望不到底:「全然不顾礼义廉耻,我为方三有你们这样的兄长而感到耻辱。」 「少废话。」 方大彻底被方砚知的话激怒了,血液在身体内奔腾不休,烧得他七窍生烟。他大步向前伸出手想要抓住方砚知的胳膊,方砚知朝身边躲闪,借着姿势方便朝方大的小腿上狠狠踹了一脚,又因为用力过勐踉跄了几步才稳住了自己的身形。 他来不及思考接下来的情况,趁方大行动不便之际头也不回地朝前跑去。方二没想到方大居然会在方砚知身上吃了亏,于是伸指成爪,下意识地伸手去够方砚知的衣摆。 他没想到方砚知这般灵活,不仅躲开了他的动作,还趁他不备别着肩膀存心撞了自己一下。 方砚知心怦怦直跳,逃命的危机感让他的喉咙仿佛被什么东西紧紧掐住,难受得他四肢百骸都叫嚣着反抗。他心底微微颤动,下颌线条不自觉地绷紧,手上却还紧紧地抱着给沈舒年买的食盒点心。 急速奔跑之中唿啸的风颳过耳侧,方砚知不敢有丝毫懈怠,也不敢回头去瞧身后情景,只能凭藉着风声之中不断传来的诅咒谩骂之声判断方大方二仍旧对他穷追不捨。 三人在田间小路上疾驰,搅得尘土飞扬。方砚知的衣摆上沾上了一些泥点,他无暇去管,只能奢望着能够摆脱掉方大方二这两副狗皮膏药,尽快回到家中让沈舒年赶快离开。 他的喉咙不可避免地泛上了一层铁锈气,在口腔中瀰漫开来。这副身体虽然被他调理安养了一段时间,不似之前弱不禁风一吹就倒,可到底不能急于一时。 第70页 现在的运动强度俨然有些超出身体的负荷能力,方砚知的脚步慢了下来,肢体因为疾跑过度而产生了阵阵疲累酸劳。 他的步子沉重,原先和方大方二他们拉开的距离正在不断缩小,方砚知边跑边回头看了一眼,目眦欲裂惊慌失措,狠下心咬了一口自己的舌尖才勉强回过神来继续朝前跑去。 路上渐渐有了人烟,已经到了安庆村的地界。方砚知用胳膊托着食盒,一只手掐在另一只手的虎口上让自己保持清醒,看着路边熟悉的景色盘算着还有多少路程才能到家。 前方转角处却突然出现了一个不速之客,方砚知来不及停下步子,险些和人迎面撞了个满怀,还是那人伸手捞了一把才没有让他摔倒地上。 方砚知腿脚酸软,因为松懈差点一口气提不上来,站不住地就往地上倒。他的视线因为过量的运动而有些模煳,唿吸之中都是滚烫的热意,却在来人身上闻到了一股清爽的皂角味。 第42章 方砚知眼前发黑, 嗅觉倒是灵敏了不少。那股熟悉的皂角味道无孔不入地顺着他的鼻子钻进他身体里去,让他有种熟稔的错觉。 他甩了甩脑袋,掌跟抵住自己的太阳穴, 想要把视野中那片混沌清理出来。方砚知抓住身边人的胳膊撑住自己的身体, 掀起眼皮去看这突然出现的人。 沈舒年那张温润又俊秀的脸毫无预兆地闯入了方砚知的视线里, 面上藏着止不住的担忧与隐隐约约的愤怒。方砚知看着面前的沈舒年, 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确认眼前人不是他运动过度产生的错觉之后, 只觉得自己的脑袋更痛了。 他抓住沈舒年的胳膊, 想要把人推回去, 焦头烂额地急切问沈舒年道:「你怎么来了!」 沈舒年没有第一时间回答他的问题, 见方砚知这样一副上气不接下气,凄悽惨惨的模样,看起来着实可怜。 他眉心微皱,眼神半遮半掩,眼眸中藏着让人读不懂的情绪。双手却沉稳有力地托住了方砚知的身子, 好让人靠着他慢慢平復心绪。 因为这一个小插曲,身后紧追不捨的方大方二也借着这个机会追了上来,在方砚知几步之外弯腰撑着自己的膝盖不停地喘气, 一吸一唿仿佛破洞了的旧风琴, 发出喑哑又难听的噪声来。 方大一边喘气一边低低地朝着方砚知骂了一句脏话, 他缓缓直起自己的身子,一手掐在腰上保持平衡, 骂骂咧咧地道:「你这小子, 看起来弱不禁风的, 没想到跑起来比兔子还快。」 他朝地上吐了一口含着淡淡血腥气的口水,将泛上喉头的酸意压了下去:「等我抓到了你, 看我不把你这腿给打折咯。」 狠话说尽,方大跟方二交换了一个眼神,各自读懂了对方心中所想。二人迈步向前,目标明确地朝着方砚知和沈舒年走了过去。 方砚知因为沈舒年的突然出现,本就一脑门子官司,现在更是被面前蠢蠢欲动的人搅乱成了一团浆煳。 迷茫归迷茫,眼瞧着方二要对沈舒年不利,方砚知还是义无反顾地站上前去,将沈舒年护在自己身后。 他想要平復唿吸,和沈舒年说些什么,可是每一句话到了最后的尾音,身体总禁不住地发着颤。 方砚知皱紧眉头,盯着方大方二的一举一动,不让他们有可乘之机,头也不回地跟沈舒年说道:「我想办法拖住他们,你赶快回到村上去找阿飞,让他带人过来。」 「不用。」 沈舒年干净利落地拒绝了他的提议,他垂下眼睛,伸手拨开了方砚知护在自己身前的手,面上倒是不咸不淡的,好似现在面对的不是你死我活的争斗,而是一件平平无奇的小事。 方砚知如遭雷击地看着沈舒年一脸无畏地走到自己面前,视线一刻不移地盯着他的背影。他想要责骂沈舒年一句都什么时候了能不能看看场合再说大话,可暗暗作痛的嗓子却让他实在是有心无力。 方二饶有兴趣地看着挺身而出的沈舒年,贼眉鼠眼在方砚知和沈舒年的身上流连反覆,语气玩味地说道:「你想当英雄?」 「没想到老三这么些年来非但不知道用何种方式赚到了银钱,居然还交上了你这么一个朋友。」方二的声音狎昵,话语意有所指,跟方大闹笑道,「你们什么关系啊,居然会愿意为了他出头。」 「我不会要了你的命。」沈舒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颇为遗憾地摇了摇头,目光却不经意地透露出一丝凛冽的狠意。他的声音仿佛淬了冰,听起来让人不寒而慄:「但我今天定要让你们为了此事付出代价。」 这话不知道有没有震慑到方大方二,倒是方砚知对此颇为惊奇。他难以想像这般冷血冷情的话居然会是从沈舒年这样一个翩翩君子温润如玉的人口中说出来的,一时之间有些接受不了。 他看着挡在自己面前的沈舒年,伸出手扯着他腰边的带子,紧张又忧虑地说道:「沈舒年,他们都是干惯了活的,力气大的很,你千万小心不要吃亏。」 沈舒年轻轻「嗯」了一声,安抚性地用自己的手包住了方砚知的手。他将方砚知的手从自己身上抚落,然后压低了自己的身体重心,率先有所动作,朝着方大方二之间奔走过去。 「你小子!」 方大方二见沈舒年朝自己挥拳袭来,二人沉下身子扎住马步,一左一右想要包夹围剿。方二大手一捞想要抓住他,没想到沈舒年灵活如游鱼,临到近了却改了路数,从攻上半身改为了下三路。 第71页 他抬手用手臂格挡住了方大的手腕,顺势夹在二人中间,看准时机抬腿横扫,朝方二的肚子上狠狠踹了一脚,将人踢得倒飞出去。 他这一脚蓄了不少的力气,方二没有防备,被沈舒年踹出了几步之外,依靠着一棵大树树干拦停了自己的身子,一手撑在树干上稳住自己的身形,一手捂住肚子缓解疼痛。 眼瞧着弟弟方二吃亏,方大像是见了红布的斗牛一般咬牙喷出一声怒音。他挥拳朝沈舒年头上砸去,却被沈舒年缠住了胳膊搭住了肩膀,空着的那只手对着方大的腰腹拳拳到肉地捶了上去。 他挥拳而出,勐然砸在方大腹部,拳头带风传来破空之声,唿唿作响。沈舒年一拳比一拳狠厉,出手又快又狠,下了死手一般勐攻对方要害之处。 一记记沉闷的拳响落在他的身上,方大渐渐招架不住,被他砸得不受控制地弯下身子想要护住腹部,却给了沈舒年可乘之机。他借着方大弯腰的姿势半压在了他的身上,最后一拳干净利落地打在了方大的脸上。 这一拳分量极重,沈舒年带了泄愤的意思,顺势推了一把方大。方大被他身上带来的惯性带到一边,趔趔趄趄后退的途中又踩到了一块凸起的土块,最后直接一下子坐在了地上。 沈舒年因为这一番打斗有些气喘,一双漂亮修长的眼睛眼角泛着红意,冷眼旁观躺在地上哀嚎喊痛的方大。方二没想到自己兄弟二人偷鸡不成蚀把米,非但没能给方砚知一个教训看,还让这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毛头小子给揍了一顿。 他恼羞成怒,愤怒直冲太阳穴,沖昏了理智,趁着沈舒年一门心思地放在方大身上,偷偷摸摸不知道从哪儿摸出来了一根木棍,就要趁人不备朝沈舒年的背上砸去。 「小心!」 方砚知在一旁看得心惊胆战,见方二鬼鬼祟祟想要偷袭,怕他对沈舒年不利。于是不顾自己身体仍旧酸软,动作比脑袋反应得快,直接沖了上去从方二的身后抱住了他。 他一边紧紧地箍住方二,一边声嘶力竭地看着沈舒年的身影,喊着让他小心。 方二没想到自己的举动被方砚知察觉了,不断挣扎肘击着方砚知的身体想要摆脱他圈住自己的手。他用力地别过脑袋想要看清方砚知的位置,手上的木棍毫不留情地往身后砸去。 方砚知承受着他手肘动作,却对棍棒躲闪不及,千钧一髮之际只能稍稍歪着身子。方二因为姿势受限视野不足没能精准地砸在方砚知的头上,反而一棒子敲在了他的肩胛处。 他的肩膀结结实实地被人砸了一棍子,痛意瞬间瀰漫开了。方砚知闷哼一声,却仍旧不敢放开抱住方二的手。 他这一声痛唿落在沈舒年的耳朵里好似开启了什么窍门,沈舒年眼睛瞬间蒙上了一层水意。他瞳孔紧锁,死死地盯着妄想挣脱束缚的方二,仿佛玩味地瞧着垂死挣扎的猎物。 沈舒年眨了眨眼,眸底仿佛倒映出一片朦胧血色,快步向前一把抓住方二的手腕,用力将他的手肘反方向地掰了过去。 方二受不住手上的力道,一边求饶喊痛一边放松身体顺着手的方向仰着,却仍旧听到「咔嚓」一声,被沈舒年直接干脆地卸了胳膊。 他的手承托不住,木棍直愣愣地落在地上,砸起了一片尘土飞扬。沈舒年捡起棍子,用手拍了拍方二的脸颊,温柔姿态好似平常,眼底却满是凌厉杀气,让人遍体生寒。 方二被他这般温柔吓得两股战战,竟连痛唿都不敢大声叫喊。方砚知抱着方二的身子不敢松懈,抬眼之间却和沈舒年眸中还未褪去的红意对视一眼,不由自主地瑟缩了一下。 沈舒年没有看到方砚知的小动作,木棍棍头轻轻敲着自己的手心,视线在方大方二之间来回逡巡,似在考虑到底该拿谁先下手。 方大看着沈舒年这如同活阎王的模样,慌不择路地从地上爬了起来撒腿就跑。沈舒年觉察到他的退缩之意,将手中木棍抛出,朝着方大的后心狠狠砸去。 方大被这一下砸得猝不及防,木棍巨大的冲击力使得他直接击退了几步,重重地撞在了一旁的树干上,惊起了树上栖息着的鸟儿,簌簌地撞落了几片树叶。 「还想跑?」沈舒年厌恶地瞥了一眼沾上灰尘的衣角,一步一步如同地狱之中爬出来的鬼魅,朝着方大走了过去。他捡起掉落一旁的木棍在手中掂量,蹲在方大的身前看着他无力支撑坐起的模样。 「敬酒不吃吃罚酒。」他展颜笑开,好似这一切都与他无关一般无辜,甚至还贴心地帮方大拢好了散开的衣领,「放心,我不会要了你们的命的。」 「只不过,总得有人要为了此事付出一点代价。」 第43章 等到沈舒年身手矫捷以手为刀朝着方大方二后脖颈各来了一下, 干净利落给人砸晕了之后,方砚知才堪堪反应过来。 他瞳孔颤动,不可思议地看着沈舒年面色冷静, 瘪着嘴巴嫌弃地整理自己衣服上沾着的灰尘, 难以想像这样一个看似弱不禁风身上无二两肉的人刚刚居然一人单挑了两个地地道道的农家汉子。 沈舒年直起腰来, 将胸前的长髮甩到身后去, 低头抚着衣角褶皱,没敢抬头去看方砚知的表情, 生怕自己在他的眼睛中看到怀疑和害怕。 事急从权, 沈舒年这回几乎算是拼尽了全力, 又因为看到方砚知被人追赶欺负折辱的模样而怒上心头, 下手难免重了些,不可避免地带着一些泄愤报復的意味。 第72页 他之前从来没有在方砚知面前展露自己其实会点拳脚功夫的一面,方砚知一直以为他只是个普普通通的文弱书生,还觉得他身子弱,说什么都要多多照顾他。 沈舒年没有打破方砚知这样的幻想, 看着方砚知忙前忙后地照顾自己,沈舒年有时候会有一种岁月静好的错觉,觉得就这样安安稳稳待在方砚知身边过日子, 也是一种温馨轻松的氛围。 可他在方砚知面前展露了真实的自己, 不是他一贯以为的温柔柔弱高风亮节的作风, 而是无情狠厉,甚至有一些睚眦必报。 沈舒年害怕这种急剧的反差会让方砚知以为自己曾经的种种表现和行为都是别有用心, 也担心他日后又该如何与方砚知相处下去才能不显违和。 他低着脑袋, 垂下眼睛, 纤细翘长的睫毛遮住了一半眼尾,让人读不懂他的情绪。沈舒年因为一番打斗风波激发了内心一点不为人知的阴暗面, 虽然面上看起来还是一派冷酷无情的姿态,实则只有他自己知道,心中早已经乱成了一团乱麻。 正在沈舒年束手无策不知道如何为现下场面找一个体面的收场方法时,方砚知突然冲过了抱住了他。 沈舒年没想到方砚知什么话也没说什么话也没问,半点没有对他的行为有一丝一毫的害怕紧张,就这样跨越了昏在地上躺的四仰八叉的方二的身体,直接伸长了手臂抱住了自己。 他的脑子一下子懵了,像是锈住了一般没能第一时间反应过来当下状况,耳边好似有着阵阵唿啸而过的风声,热烈又滚烫,是方砚知凑在他身边激动地说着话。 「沈舒年!没想到你还是有点功夫在身上的!」方砚知一贯清凌凌的音色因为心情激盪而稍微带了些哑,两相融合在一起倒是呈现了别样一种风味,重如万钧地落在了沈舒年的耳朵里。 「你太厉害了!要不是你,我都不知道今天该怎么办了!」方砚知紧紧地抱着沈舒年,甚至还将人抱得双脚离地,箍在怀里掂了掂。他脸上洋溢着劫后余生的轻快的笑,让沈舒年看着心里泛起了一阵暖意。 他将手搭在方砚知的肩膀上,没敢碰到人,只是虚虚地靠着。沈舒年一向仿佛蒙了一层雾气的眸子沉淀了下来,灰色的眼底看起来好像一个摄人心魂的黑洞,不含一丝杂质。 他试探性地问了一句,略显迟疑的声音断断续续的,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得到一个什么样的答案:「你……」 看着抱住自己又蹦又跳的方砚知,沈舒年咬咬牙,觉得即使是再坏的情况,方砚知也不可能轻易地赶走自己,于是破罐子破摔地问道:「我这般姿态,你不怕我吗?」 方砚知显然没想到沈舒年会这样问,他张大了嘴巴,不可置信地看着沈舒年的眼睛。确认了面前的人眼眸里只装下了一个自己后,方砚知才坚定不移又带着暖暖笑意地回答他的问题。 「怎么会!」 他的声音急切又热烈,像是想把这些乱七八糟的不自信的念头全部从沈舒年的脑子里丢出去,再将自己这些鼓励赞扬的话塞进去,不吝赞美地说道:「沈舒年,你是我见过,最厉害最厉害的人了。」 「我本来以为你只会读书识字,是个普普通通的读书人,但是你打破了我一直以为古人所说的君子远庖厨的刻板印象。」方砚知勾起唇角,垂着的手捏了捏沈舒年的手指,「你做饭真的很好吃。」 「你会厨艺,会缝补衣物,不仅在生意上帮了我很多,生活上也照顾我。」方砚知眼神真挚,浓浓的情意满得要从眼眶中溢出来,缓缓流淌严丝合缝地将沈舒年包裹其间。 「我不知道怎么感谢你,所以想着若是有危险,我必定挺身而出护你周全。」他舒了一口气,瞥了一眼昏倒在路边的方大方二,「可是我没想到,到头来居然还是你救了我。」 「你问我会不会怕你,沈舒年,我当然不会怕你。」方砚知笑弯了眼角,眼眸里亮晶晶的,全都是对沈舒年的崇拜感激,「相反,你真的是我见过的,最厉害最不可思议的大人物了。」 方砚知的话热烈又真诚,因为激动使得他稍微有些气喘。二人靠的很近,滚烫的唿吸落在沈舒年的耳边,带来一种心理上的熨帖。 沈舒年脸上一瞬间的落寞飞速消失了,一下子就变得豁然开朗起来。他看着眼前目光灼灼有如繁星的人,想着不管他是怎么样的性格,也不管他到底有着怎么不为人知的一面,他在方砚知眼里,永远都是沈舒年。 他轻轻「嗯」了一声,肯定了方砚知对自己滔滔不绝的赞美,笑得眼睛都弯了起来。可是方砚知仍旧没有停止他的话语,甚至隐隐约约有着发扬光大之意。 他的内容越来越不着调和天花乱坠,沈舒年听得面红耳赤,伸手上前捂住他的嘴巴:「别说了,你不嫌害臊我都要脸红了。」 方砚知「唔唔嗯」地皱起了眉头,垂下眼睛看着沈舒年的动作,样子倒是乖巧,眉眼情绪却分毫毕现地表达了自己的不满。他将沈舒年的手拉了下来,捏了一下他的掌心,虚虚地拢在自己手里:「我夸我的,你听着就好,怎么还有人不乐意听别人的夸奖呢。」 沈舒年向来招架不住方砚知这样的强词夺理和自成一派的理论体系,于是不打算和他继续争辩。他扬起了一边眉毛,对方砚知的话不置可否。 沈舒年抽出手来反手握住了方砚知的手,想把人领回家去好好看看肩膀上有没有被方二砸出淤青来。他刚有所动作,却发现方砚知站在原地没有动弹,神情颇为纠结地盯着昏倒在地不省人事的方大方二。 第73页 「怎么了」他疑惑不解,不懂方砚知为什么不愿离开。他想知道方砚知还有什么顾虑,于是站在他的身边,和他一起看着地上躺着的两个人。 「你那一下砸下去,他们多久才能醒来啊」方砚知随手比划了一下,重现了沈舒年当时的动作。 他看了一眼沈舒年,又看了一眼被砸昏了的方大方二,挠了挠鼻翼,悻悻地说道:「我就是有点担心,我们要是走了,这两个人半天醒不过来,没人看顾,被人贩子抓走当苦力的话就遭了。」 像是怕沈舒年误会一样,方砚知急急忙忙补充了一句:「我倒也不是圣父,对想伤害自己的人没那么多的慈悲心肠。」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想要得到沈舒年的支持,「我就是……就是觉得把人丢在这路边,万一出了什么事,心里怪不安的。」 「没事。」看到方砚知犹豫迟疑又担心自己会不高兴的模样,沈舒年倒是心情很好。他摸着下巴估摸了一下时间,才不紧不慢地开口道,「我当时下手还是有分寸的,从现在倒推时间的话,约摸还有一刻钟就能醒过来了。」 「你要是担心他们两个的人身安全,我倒是不介意在这里等他们有甦醒的迹象后再走。只不过……」沈舒年忧心忡忡地看了一眼方砚知的肩膀,想上手又害怕弄疼了他,「不知道当时方二下手有没有轻重,若是不及时活血化瘀,怕是日后麻烦不断。」 方砚知「啊」了一声,模样懵懂清纯。他反应过来后「嘿嘿」笑着,样子看起来有几分傻气,却摆摆手豁达大度地宽慰沈舒年道:「男子汉大丈夫,谁身上没点英雄的痕迹。再说了这也算是我有能力保护你的一个标记,证明了我不是只能拖你后腿的累赘。」 听到方砚知这样说,沈舒年的面色软和了下来。他无可奈何地屈指敲了一下方砚知的额头,责罚他的自怨自艾,声音倒是沉稳又动听:「你对我很重要,我不希望你受伤。」 「没事。」 方砚知没有听出来沈舒年这句话的弦外之音,目光倒是游离地四下看了看,才在一个草堆里最终找出来了当时被自己藏起来的食盒。 他抚落盒子上面沾着的草屑,见盒面完好无损,才长舒了一口气,一颗悬着的心才算是真正落到了实处。方砚知扭过身来,笑容满面地双手捧着食盒,来沈舒年面前献宝。 方砚知的声音不知为何听起来有些软糯,含含煳煳的,好像有点不好意思:「你要的甜点,我被他们两个便宜哥哥追了一路也没捨得扔,想着你喜欢吃,所以一直抱在怀里。」 「就是不知道过了这么久,这里面的点心凉没凉。」他笑了一下,面上有一些小骄傲,「但是答应了你的事情,我一定会做到的。」 第44章 方砚知肩上的伤并不严重, 虽然当时方二击打的模样吓人,可是因为姿势受限,给方砚知带来的伤害只不过是有一片淡淡的淤青。 「这药用慢火煎服, 一周三次, 半个月后肩上的瘀伤就能好了。」大夫顺手从药箱里拿出来一些药材, 当即配了一副药给沈舒年。沈舒年道谢着接过药材, 赶忙煎药去了。 方砚知觉得沈舒年有些小题大做,这样一点小伤不算什么, 不管它也能慢慢好起来。可是看人这样在意自己, 他心里倒是觉得熨帖得很。 他这边是开心了, 可是被沈舒年大老远从长安镇上请来的大夫却是一副老大不高兴的模样。 他当时见这公子急急匆匆前来找寻的模样, 以为是个能捞到油水的活计,没想到辛辛苦苦千里迢迢跑来一趟,结果就这一点小伤小痛,诊费不高不说,光是来来回回花费在路上的时间就不少。 他心里不痛快, 难免表现在了行动上,收拾药箱的声音摔摔打打的,造出来的动静不小。方砚知在现世也算是个人精, 看出来了这大夫心有怨怼。 他挠了挠头, 觉得自己这一点小伤还麻烦人辛苦跑这一趟, 多多少少有点不太厚道。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方砚知在大夫准备转身离开时, 趁沈舒年不注意偷偷摸摸往人手里塞了一点银钱, 就当跑这一趟的车马费。 大夫精于此道, 和方砚知手碰手的时候心下便已瞭然。他不动声色地将方砚知给的小费揣进袖子里,泥浆煳着的一张脸才开始有了松动的迹象。 想着医者仁心, 大夫思索了一下,意味深长地上下打量着方砚知,眼神颇为揶揄。方砚知不明所以,就听大夫施施然说道: 「年轻人血气方刚的,还得多磨练磨练筋骨。这点小病小痛咬咬牙也就扛过去了,没事别大惊小怪的就要找大夫。」这道貌岸然的大夫摸着自己的山羊鬍,端得一副语重心长的姿态,「有请大夫的钱不如去买点东西补补身子,省得内里虚空家庭不睦。」 方砚知刚开始还没反应过来这大夫在说些什么,听完了才意识到自己居然被人这样安慰。他颈侧和脸颊瞬间漫上了一层红意,倒是把自己羞成了个大红脸。 方砚知结结巴巴左脚打着右脚地送这大夫出去,可是大夫不知为何像是突然起了兴致,一改先前不耐烦的模样,依依不捨地拉着方砚知的手,还一步三回头地和他谈着「年轻人要多注意休息」「年轻人要戒色戒欲才能活的长久」等一系列听起来乱七八糟的话。 方砚知有心把他的话当个不声不响的屁放了,然而这人看起来四五六十的模样,他也不好在这大夫面前太过放肆,只能点头哈腰连连称是,好声好气地把人送后走才在屋子里面后知后觉地抓狂起来。 第74页 沈舒年一进来看到就是方砚知在屋内摩拳擦掌挥打击拳的模样,他端着熬好的药,站在门口安安静静地没有出声,想看看方砚知到底还能整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动静来。 等到方砚知抚着心口,将这口气艰难地顺了下来,一扭头就看到了斜靠着门框不知道看了多少热闹的沈舒年。想到刚刚自己的表现,方砚知恼羞成怒,又开始想找个地方钻起来。 没等方砚知这一点浅薄的羞愧感发酵起来,沈舒年就像个没事人一样提着衣摆走了进来。他将熬好的药递到方砚知身边,然后坐在一旁看着他。 方砚知不情不愿地接过药,一手托着药碗一手捏着鼻子,苦着的脸仿佛英勇就义一般,想着长痛不如短痛,将这漆黑一团的药液一口闷了。 这药当真不是一般的苦,方砚知整张脸都皱成了一团,咬牙切齿面容挣扎,觉得自己从小到大整条命都苦不过这一碗其貌不扬的药。 正在方砚知不知道怎么疏解口中苦涩的时候,一旁坐着看他表情变化莫测的沈舒年倒是难得的当了一个好人。他眼疾手快地往方砚知嘴里塞了一颗糖,也不怕人噎在了嗓子里,想要让他好受一点。 直到糖块廉价却浓郁的糖精味在嘴巴里慢慢化开,方砚知的表情才渐渐松懈了下来,没有像之前一样扭曲。他满面惆怅地盯着药碗,目光如有实质一般,仇恨的眼神像是要把木质的碗底盯出一个洞来,半晌才回望沈舒年,幽怨地说道: 「沈舒年你从哪里请来的大夫,我敢打包票地说,他绝对是个庸医。」方砚知垮着脸欲哭无泪,瘪着嘴哀怨地说道,「哪里来的招摇撞骗的大夫诓骗了你,望闻问切不准也就算了,开的药还这样难以下咽,简直是一大酷刑。」 沈舒年没有顺着他的话头,而是将方砚知喝完的碗接了过来顺手放在一旁,饶有兴趣地看着方砚知耍小孩子脾气,声音里面倒是藏着许些不易察觉的幸灾乐祸。 「良药苦口,古话说得并非全无道理。」 「去他的良药苦口。」方砚知难得地说了一句脏话,愤怒又不解地嚷嚷道,「而且我这是外伤,他不开些活血化瘀的药膏也就算了,怎么还让人内服啊?」 听着方砚知可以连续半个小时不重样的表达自己对大夫的不满,沈舒年也就不打算和他继续争辩这些有的没的,起身想要去把碗给洗了。倒是方砚知扯住了他的袖子,看起来有事要问。 沈舒年看了一眼方砚知抓住自己袖子的手,又看了一眼方砚知的脸,坐了下来打算等他先开口。果不其然这人沉不住性子,将好奇说了出来: 「沈舒年,从刚才我就想问你了,不过一直没来得及。」他眨了眨眼,眼底都是疑惑和探究,「你们这种富家公子哥,不应该醉心四书五经琴棋书画文韬武略吗,怎么身上还有点功夫啊。我看你揍方大方二的样式,像是从小练过的。」 没想到方砚知居然好奇这个,沈舒年倒是不介意和他分享自己的经歷。他沉吟片刻,才不紧不慢地说道:「小时候娘胎里不足月,因此身子骨一直不太好。」 「我爹怕我最后成为一个纸煳的美人灯,只能看着却什么事情都做不了,于是从小就找人专门调养我的体质,还请了师傅教我练武,想着做强身健体之用。」 方砚知恍然大悟,看向沈舒年的目光都有些复杂。他还以为面前这个比自己要显得单薄瘦弱的人需要自己的保护,没想到私底下却是一个能揍两个的狠主。 想着之前坑蒙拐骗沈舒年的经歷,方砚知打了个寒颤,对他宽宏大量的胸襟深感佩服。 「那你这么厉害,怎么平日里还装柔弱?」方砚知疑惑不解,方砚知大吃一惊,打算刨根究底看看沈舒年这只老狐狸到底藏了多少事情没告诉他。 听到方砚知的话,沈舒年哑然失笑,不知如何回答他这没头没脑的问题。他敲了敲自己的太阳穴,仔仔细细地措辞成句,好笑地回答道:「我什么时候柔弱过了,不都是你一直觉得我弱不禁风的吗?」 「呃——」方砚知尴尬地曲起手指蹭了蹭鼻尖,回忆起来和沈舒年相处之间的点点滴滴,好似一直都是他一厢情愿地相信沈舒年需要他的保护,也没真正考虑过沈舒年的真实想法。 沈舒年非但不柔弱,反而还能在危急关头挡在他的面前挺身而出。 方砚知心下动容,俯下身子,一把抱住沈舒年的腰。沈舒年没想到方砚知会有这样的举动,吓得险些从椅子上蹦起来,又气又好笑地摸了摸方砚知的脑袋,问道:「方砚知,你又怎么了?」 方砚知用脑袋蹭了蹭沈舒年的腰际,拖着长音仿佛撒娇一般:「我以后就得仰仗我们沈大公子保护我这个手无寸铁之力的普通农户了,可得好好抱紧你这根大腿。」 听到方砚知这略有些狗腿子的话,沈舒年被他逗得乐了起来,胸腔震动着,传来略有些沉闷的笑意。他伸手想要把人推开,倒是方砚知手上越抱越紧,不肯松手。 方砚知哼哼唧唧的,像狗皮膏药一样割捨不掉,非要腻在沈舒年的身边。 眼瞧着这人发挥厚脸皮本质,一刻不舍地黏着自己,手上还开始不安分地摸来摸去,沈舒年决定精准打击痛点,伸长了手摸到了那个大夫留下来的药包,在手中摇了摇,威胁地道: 第75页 「方砚知,你要是再不放手的话……」 他沉下脸来呵呵笑了两声,想要严肃认真地让方砚知意识到事情的重要性,可是眼角眉梢溢出来的笑意却能表露出来主人现在的心情愉悦。 「明天我再给你熬药的时候,可是要给你放双倍的药量的。」 此话效果卓越,立竿见影,直接拿捏住了方砚知的七寸。方砚知一下子就松开了圈住沈舒年腰侧的手,双手举起投降一般,给沈舒年赔着笑脸,一副乖巧可人的模样。 沈舒年觉得自己好像渐渐掌握住了拿捏方砚知的办法,哼着歌走出了屋子。方砚知看着沈舒年离开的背影,朝人做了个鬼脸,才慢慢在脸上漾起了一个微笑来。 第45章 方砚知没觉得身上的淤伤有什么大不了的, 依旧像个没事人一样我行我素,半点没有顾忌自己还是个伤患。 他是无所谓,可是沈舒年却看起来比他还要上心, 不仅每日耳提面命地督促方砚知灌下那苦不堪言的药液, 还几次亲自上手帮他揉开淤血。 沈舒年第一次提出要上手帮忙的时候, 方砚知吓了一跳, 几乎以为沈舒年是看了什么奇奇怪怪的话本子,才会生出这种荒唐古怪的想法。 这可不能怪方砚知大惊小怪, 任谁看到谪仙一样清俊优雅长身玉立的公子哥突然出现在自己房间, 还一声不响地站在自己身后, 第一句话就是惊世骇俗地让人把衣服脱了的话, 都会对此大吃一惊。 方砚知没想到沈舒年居然会这样要求自己,看向他的目光像是在看一个披着熟悉皮囊的陌生人,揉着衣摆结结巴巴地说不出一句顺口的话来:「啊?啊?为、为什么、为什么我要在你面前脱衣服啊?」 相比于方砚知的忸怩无措,沈舒年整个人倒是自在许多,一脸理所应当理应如此的模样。他看方砚知站在原地一直不肯有动作, 不耐烦地「啧」了一声,打算亲自上手帮忙。 方砚知被沈舒年的突然靠近吓得脑袋一阵发懵,连连后退几步, 腿却磕到了床边, 直接跌坐在了床上。他这边行动受到限制, 那边沈舒年非但没有适可而止,反而直接动手想要拉开方砚知的衣襟。 「啊啊啊啊——」看着沈舒年端着一本正经却强抢民男的架势, 方砚知尾音都颤颤巍巍地节节拔高了好几度, 不知道他到底意欲何为。 沈舒年靠得太近了, 方砚知不得不一直后退用手肘撑着他的胸膛,拉开自己和沈舒年之间的距离, 他的身子越仰越低,几乎半靠在了床头上。 沈舒年今天不对劲,太不对劲了。 方砚知骤然提高的声音刺得沈舒年耳膜发疼,他的手死死地护在胸前,像是藏着什么不能见人的宝物,倔得像块饱受风吹日晒的顽石,半点都拉不动他。 他渐渐失了耐心,实在搞不懂方砚知摆出这样一副宁死不屈的模样到底是为了什么,不就是给他用药酒揉一下伤口能好的快些吗,至于这样严防死守的吗? 「不是我说,你至于吗?」沈舒年松开了试图把方砚知的衣襟扯开的手,双手环抱胸前退开了几步,站在一旁十分疑惑不解地上下打量着方砚知,试图换位思考方砚知到底在想些什么。 半晌,沈舒年缓缓地摇了摇头,发现自己还是不能理解他的想法。 「不就是想让你脱个衣服好帮你揉开淤青吗,你怎么这么抗拒啊?」 「啊——啊?」方砚知先是干巴巴地呵出了一声气音,乱成了一团浆煳的脑子才慢慢接收并理解了沈舒年的话,最后直接困惑又跳脱的大声叫了一声。 「干什么啊方砚知。」沈舒年一对漂亮的眉毛蹙在了一起,想着明天要不要再带方砚知去看看大夫,怎么好端端的人半天不见就成了这副样子,「你怎么一惊一乍的,方砚知,这可不是你的行事风格啊。」 「你让我脱衣服,为的就是想检查我身上的淤伤?」方砚知瞪大了眼睛,直勾勾地看着面前的沈舒年,不可置信地意识到其实沈舒年真的没有什么乱七八糟的心思,而是自己思想龌龊将人想歪了。 「那不然呢?」沈舒年没好气地白了方砚知一眼,似乎是嫌弃人半点不懂得合作,净在这里浪费自己的时间。他将先前搁置在一旁的药油拿起,朝方砚知晃了晃,精緻小巧的瓷瓶明晃晃地彰显着自己的存在感,让方砚知想忽视都难。 他后知后觉地有些羞愧了起来,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尖,讪笑道:「那你干嘛不早说啊,一上来就要脱我衣服,我还以为……」 方砚知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甚至细若蚊蝇。沈舒年本来还觉得这人莫名其妙,忽然脑中灵光一闪而过,一下子就将他方才的表现串联了起来,来龙去脉想了个透彻。 他在脑海中好好编排了一番方砚知的想法,没忍住直接「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沈舒年一手抵着桌子撑住自己笑得摇摇欲坠的身体,一手掩唇遮住自己脸上的笑意,话音都被笑声撞得破碎,来来回回游盪在这间小小的房间里。 「不是,方砚知,你到底在想些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沈舒年平日里笑容都是温和浅淡的,恰到好处的微笑让人如沐春风,很少有像此情此景一样笑得这般放肆。 他险些一口气没提上来,眼尾几乎都快要笑出眼泪。 沈舒年抚着胸口平復自己动盪的情绪,可是看到方砚知坐在床上面如黑炭的模样,到底还是破了功,调笑着说道:「你以为我要干嘛啊?我说你怎么扭扭捏捏这么抗拒呢,原来咱们平日里看起来霁月光风的方大公子私底下花花心思这么多呢。」 第76页 他话说得揶揄,方砚知一脸黑线地看着面前丝毫不掩饰张狂笑意的沈舒年,觉得此人明目张胆地嘲笑自己,甚是可恶。可是本就是自己误会在先,再怎么不顺心也是平白无故给人增添笑料,于是收起了英雄气短的兔子尾巴。 方砚知秉承着打不过就跑,说不过就躲的优良传统,身子往床铺中一倒,直接栽进了柔软的被子里。他双手抓着棉被盖住脑袋,将自己蒙了个严丝合缝,想要隔绝沈舒年这笑音穿耳。 不知过了多久,屋内沈舒年的笑声渐渐停了。方砚知感受得到身边的床榻被压软了一些,该是人不声不响地坐在了自己身边。 果不其然,下一秒钟沈舒年就出了声。他的声音因为方才笑得久了而显得有些哑,却依旧是那副温柔悦耳的音色:「好吧,我不笑你了。」 方砚知没有动作,心中仍在赌气,有心想让沈舒年知道自己不是一个好惹的人,此事必定要让他知晓兔子急了也会咬人的道理,该让他好好急上一番。 「真不出来?」 他美滋滋地想要给沈舒年一个教训看,可是沈舒年没有接茬,还直接就上了手,扯住他的被角想把方砚知从被子里面挖出来。 方砚知本还打算负隅顽抗挣扎几下,双手挥舞的时候好像打到了沈舒年身上,只听得人闷哼一声。他心里一跳,怕不小心伤到沈舒年,于是乖乖地收了手上力气。 「力气够大啊方砚知。」沈舒年微微扬起了一边眉毛,眼含笑意地看着方砚知乱糟糟的头髮,「你都多大了,还爱玩这种把戏。」 「你管我呢。」方砚知揉了一把自己的脑袋,将凌乱的髮丝顺了一道,没好气地对着沈舒年呛声,「我刚才没打疼你吧,我不是故意的。」 沈舒年作势摸着自己的心口,面露纠结之态:「疼死我了。」 方砚知掀起眼皮睨着看他:「还装?我可不吃你这一套。」 沈舒年恢復了面色,起身将方才搁在桌面上的瓷瓶拿了过来:「衣服?」 「我自己来。」方砚知一把将东西抢了过来,将自己的外衣解开。他还欲继续动作,却见沈舒年面色如常地坐在床边,半点没有离开的意思。 「你不走?」 「我们都是男人,怎么,你还怕我看啊?」沈舒年老神在在地瞄了一眼方砚知,忍不住低笑几声,「再说了,你伤在背嵴,若你上药不太方便,我也可以为之代劳。」 方砚知轻哼一声,气息吹起了垂在额前的几缕头髮。他想了想,也觉得他和沈舒年两个大男人,该有的够有,倒也没什么可羞赧的。 和沈舒年越熟,方砚知对于古代文人墨客的幻想就越破碎。他原先还诚惶诚恐,后来才渐渐发现沈舒年那种温润如玉君子端方的模样,十有八九都是装出来的,本人实则非常恶劣,可恶至极。 长久地跟沈舒年厮混一块,他说话也越来越不客气了,直接不留情面地拆穿道:「道貌岸然,这点小伤我自己还是可以处理的,就不劳烦咱们日理万机的沈公子了。」 莫名其妙被扣上一顶不太好听名声帽子的沈舒年心胸宽广,不打算和方砚知这个小气巴巴的人计较。他心情颇好地看着方砚知三下五除二地脱了自己的上衣,正手反手地尝试着往身上抹药油。 这伤口位置刁钻,也不知道方二当时是怎么砸上去的。方砚知换了好几个姿势去尝试,伸长了胳膊使劲往身后够,却无论如何都差了那么一点,最后倒是把自己累出了一脑门子的汗。 他泄了口气,看着沈舒年作壁上观一副看热闹的模样,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全然忘了自己先前是如何对人放的狠话,耍赖一般将瓷瓶直愣愣地递到沈舒年面前。 明明是求人话语,却摆出一副大爷姿态,方砚知瞪着一双眼睛看着沈舒年,理不直气也壮地说道:「你来帮我,我够不着。」 沈舒年觉得有些好笑,却没敢真的在方砚知面前笑出声来,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就又踩到了人哪条尾巴,惹得方砚知再次炸了毛,到时候可是真的不太好哄。 他接过瓷瓶,将一些药油倒在手心相互磨搓,这才贴上了方砚知的嵴背。沈舒年的掌心温热,带着一种浸润人心的温度,和着药油碰上来时,方砚知不由自主地,轻轻打了一个颤。 第46章 自从上次沈舒年英姿飒爽身手矫捷地在林间小路上好好地教训了一通拦住方砚知的方大方二后, 这一行人竟然真的安安分分地消停了一段时间。 这一段时间内方砚知无所事事,沈舒年也不让他干什么重活,简直是把他当成了一个手不能提的残废。更让方砚知难以接受的是, 自从上次一朝被蛇咬后, 沈舒年好像十年怕井绳, 担心他自己一个人在外面被人围追堵截, 所以也不让他出远门。 方砚知本来还想跟沈舒年吵闹争辩一番自己不是生活不能自理,不需要他那么紧张。可是他刚开了个话头, 就见沈舒年朝他不咸不淡地瞥了一眼, 方砚知被这哀怨眼神一瞧, 满身的气势立即便偃旗息鼓了。 行吧, 沈舒年毕竟也是为了自己好,方砚知这样想着,决定宽宏大量地不跟他计较这些有的没的。 好在沈舒年没有丧心病狂到要拘着他在附近的活动,所以方砚知还能在这周边走动走动。他整日里只能闲得无聊去招猫逗狗,惹得邻居家的大黄狗一见到他就撒开了脚丫子跑, 生怕自己一个不慎腿脚慢了便惨遭薅毛之耻。 第77页 以他们现在的存款余钱,足够活得滋润,甚至还有不少能做投资获利。可是方砚知在现代炒股时就炒不明白, 一时兴起去投了一把后亏得连裤衩子都不剩, 所幸最后及时止损没有造成太大的损失。 如今方砚知一朝穿越堪称小白, 换到古代背景更是对盈利方式一窍不通。想着要让专业的人干专业的事,方砚知大手一挥, 将这些事情全权交给了沈舒年打理。 沈舒年这个地地道道彻头彻尾土生土长的古代读书人, 多多少少也耳濡目染一些商贾之道, 总比他个半路出家的现代工艺品要如鱼得水的多。 等到肩膀上的淤伤好得差不多了,方砚知才被沈舒年大发慈悲地解开了禁令, 可以去外面撒欢。当方砚知得到沈舒年的应允时,差点激动地从床上蹦起来给他行个大礼。 沈舒年面露无奈地看着方砚知神色欣喜,嘴角挂着一抹淡淡的微笑,口中话语却像是泼人冷水:「你这表现模样,倒让外人觉得是我一直管着你,欺负了你。」 方砚知「嘿嘿」两声,讨好地从床头膝行至床尾,慢慢挪到坐在床边的沈舒年身边。他双手按住沈舒年的肩膀,向前俯下身子,将下巴抵住沈舒年的肩头,笑起来有些傻乎乎的:「什么话。」 他双手绕住一圈从身前环抱住沈舒年,以一种背后抱着的姿势靠在他的身上,凑到沈舒年的耳朵边狗腿子似的夸奖道:「咱们沈大公子人美心善,管着我是心疼我呢,我又怎么会不高兴。」 「至于旁人言语,我又何尝在意过这些。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我家这个可不是那枯燥佛经,该是一本十全十美的天书。」 桌边燃着的烛火投映出一片橙黄色的温暖的光,落在沈舒年靛青色的衣袍上,衬托的他像是一个精雕细琢的玉人。这玉人从脖颈处悄悄向上蔓延出了一抹红,最后堪堪停在了耳垂处。 也不知道是因为听了方砚知这番没心没肺惹人误会的话,还是因为方砚知靠得太近了。 方砚知实在是靠得太近了些,一唿一吸之间喷洒的气息尽数落在了沈舒年的耳边,让人心悸地咽了口口水。 沈舒年被方砚知这样毫无顾虑的抱着,一颗心怦怦直跳,浑身上下的血液都聚集一处,仿佛下一秒钟就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他不敢开口说话,生怕这情意太过热烈刺眼,最后会吓到方砚知。 藏在宽大袖袍里的手暗地里攥紧了拳,沈舒年修剪整齐的指甲即使再用力握紧也对他造成不了什么实质性的伤害,可是他却需要这么一点微不足道的痛感,来让他从方砚知的花言巧语糖衣炮弹中彻底清醒过来。 方砚知喜欢他,沈舒年是知道的。可是这份喜欢里面,或许十成十的都是对朋友,对兄弟,对知己的欢喜。沈舒年不敢去想,到底有没有那么一分,只要一分,是方砚知曾经恍惚过的爱恋感。 没有期待就不会受伤,沈舒年从小到大接受的都是正统教育,夫子教他四书五经,教他三纲五常。在这般规范又正派的教导下,他能明事理,知善恶,懂礼法,辨人心。 可是学堂里的夫子从来没有教授过他,如何去坦然地接受自己对他人的喜欢,如何去正确地看待这样的情感,又该如何释怀地开解落花有意而流水无情。 沈舒年活了二十年,平生里第一遭对人有怦然心动的感觉。和他昔日同窗好友不同,他们都是温香软玉佳人顾盼,而沈舒年这里,却是个正儿八经的男人。 是的,方砚知是个正儿八经地地道道的男人。即使二人已经相熟至此,方砚知也十分依赖他在身边的存在,可他毕竟也是个男人。 沈舒年不敢把自己心里的所思所想和满腹神情说于方砚知听,因为他知道,但凡方砚知流露出来半分不适和勉强,甚至是厌恶与嫌弃,沈舒年都会对此肝肠寸断,伤心欲绝。 现在方砚知还能无所顾忌地靠在他的肩上和他撒泼打滚,等到时候东窗事发,一朝捅破了窗户纸,二人便是可能连朋友都做不成。 沈舒年忽然庆幸起来,幸亏屋内一豆油灯昏暗,只有月夜星辉作伴,在这般昏黄的环境下,即使方砚知再心思细腻,也看不出来自己悄悄红了的脸。 他在心底暗暗嘆了口气,想要贪恋这样的温暖怀抱。可是沈舒年知道,他必须逼着自己狠下这段心肠来,才能在之后和方砚知的相处生活中,给自己留有更多的余地。 沈舒年反手打了一下方砚知拢住自己的胳膊,挣脱着从他的怀抱中站起身来立在床边。他垂下眼睛整理了被方砚知压皱了的衣服,眼底里藏着许多不分明的情绪。 方砚知没什么心眼,很难觉察出来沈舒年这种细腻纠结的情绪。他抓了抓后脑勺的头髮,仰着脑袋看着身前的沈舒年,也不说话,只是直勾勾地对着人笑。 「还笑。」沈舒年心底没来由地有些烦躁,这烦躁不知从何而起,却烧得他的心火辣辣般的疼。而面前的方砚知一无所知,还对着自己这样无忧无虑的笑。 沈舒年胸闷气短,几乎就要喘不上气来。他忽然觉得,自己不能再在方砚知的房间里面待下去了。 方砚知不知道沈舒年发生了什么,只见他神色从先前的淡泊宁静变成了一种难言的郁结压抑。这变化之大让他在这昏暗的屋子里都能眼明心亮地觉察出来,可见沈舒年本人该是有多么难受。 第78页 他本还想多言几句去问问沈舒年到底发生了什么,怎么先前还好端端地和自己玩闹,现下就这般痛苦。可是沈舒年却不愿意和他多说,甚至一个眼神都没有落在自己身上,三言两语就将他草草打发了事。 方砚知皱紧了眉头,不贊同地盯着沈舒年匆匆离开的背影。他想不明白为什么沈舒年这种聪明人也会讳疾忌医,不愿意说出自己的真实情况。难道两个人合力解决,不比他一个人捱着扛着要好得多吗? 可是沈舒年却不领他这一份情,方砚知赌气地翻过身子,将自己的背对着大门口。既然沈舒年不愿意告诉自己,自己也不上赶着去做这讨人嫌弃的事情。 方砚知拉过被子打算休息,闭上眼睛想要梦见周公,可是向来睡眠质量很好的他,此时却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夜已渐渐深了,初秋的晚上虽然还是有些热意,可是偶然从窗外吹进屋内的凉风却还是能够驱散湿热,带来阵阵凉爽之感。 方砚知烦躁地从床上坐起身来,将自己本来就睡乱了的头髮揉得更乱了。他鲜少失眠,此时此刻却不知为何竟然睡不着了。 都怪沈舒年。方砚知想,要不是沈舒年不愿意告诉自己为什么那么难过,方砚知也不会因为这事想不通而失眠到了这个时间。想着罪魁祸首或许就在一墙之隔酣然好梦,方砚知就气得牙痒痒。 他非要去捉弄一番沈舒年不可,让人也尝尝睡不着觉的滋味。 说干就干,方砚知起身披了一件外袍,又对着铜镜稍微抓了抓自己头髮,将毛糙的髮丝理顺了一些,防止月黑风高被沈舒年以为是索命怨鬼,吓到人了可不好 嘴上说着捉弄人,可是实际上,方砚知还是放缓了自己的脚步。他撑着一盏油灯,慢慢悠悠地朝着沈舒年的房间走去,起脚落脚都极其轻柔。 等到他缓慢踱步到沈舒年床边时,探身向上用油灯一照,却发现沈舒年已经安然无恙地睡着了。 说是安然无恙却也不尽然,沈舒年眉头紧紧地蹙在一起,想来是梦中有魑魅魍魉扰乱他的清梦,让他即使睡着了却也不太安稳。 方砚知觉得自己仅剩一点儿的捉弄人的心思在看着沈舒年这般模样时就已经消失殆尽了,他将油灯放在一旁防止晃到人的眼睛,见沈舒年被子没有盖好,半边肩膀落在外面。 虽然还是秋老虎的时节,可是这风吹一宿,第二天必定要头疼脑热不可。 方砚知决定做个好人,动作轻柔地将沈舒年的被子向上提了提,还帮人仔仔细细地掖好了被角。确定不会弄乱之后,方砚知满意地看着自己的杰作,打算转身离开,手却被沈舒年无意识地牵住了。 第47章 方砚知被这突如其来的触碰给吓出了一层的鸡皮疙瘩, 还以为自己大半夜不在床上好好睡觉得了报应,第一反应是撞鬼了。 富强民主文明和谐,不信谣不传谣不迷信, 这个世界上哪来的鬼。 等他渐渐想明白此处民风淳朴没有冤屈冤魂, 自己正直善良没有仇家敌人, 这个屋子里更是只有他和沈舒年两个大活人后, 才意识到牵住他的不是所谓鬼魂亡灵,而是沈舒年。 草!方砚知难得地爆了一句脏话, 沈舒年!你知不知道大半夜人吓人是会吓死人的啊! 方砚知愤而转身想要对着装睡吓唬他的沈舒年好好发作一番, 可是探身上前却发现, 沈舒年睡得安详恬静, 睡容平和却微微蹙眉,唿吸倒是悠远绵长,对自己的所作所为全然无知无觉。 他心情复杂地盯着沈舒年,先是想这人是不是故意的?后又想,这人到底睡没睡着? 方砚知疑惑不解, 却还能分出几分心神用空着的另外一只手按住自己的胳膊,一边上下抚摸着想要将刚刚吓出来的鸡皮疙瘩消下去,一边皱着眉头打量着沈舒年的睡相。 该说不说, 也不知道从小到大父母到底是如何养出来的, 沈舒年睡着后倒是显得端庄, 既不随意侧身也不打唿磨牙,双手交叠放在腹部, 笔挺挺的一条人躺在硬板床上。 要不是因为唿吸而胸膛上下起伏着, 方砚知几乎就要以为, 这人是躺在棺材板里。 方砚知对睡着后的沈舒年毫无办法,他本想一根一根掰开沈舒年拉住自己的手指, 可是刚一触碰扯开,就见沈舒年微蹙着的眉心皱得更深了,看起来十分的不满。 他一边观察着沈舒年的神情变化,一边心里又觉得有些好笑。要不是这里没有手机照相机等留影设备,他必定要将沈舒年紧紧牵着自己的手的样子记录下来,日后可以藉此好好嘲笑他一番。 方砚知尝试了几下,却发现无论他怎么动作,即使手上用力再轻缓,一有扯开的趋势,沈舒年就会皱眉。没想到这人平日里看起来对任何事物都不在意,睡着后倒是有些小孩子心性。 行吧,我方砚知宽宏大量,倒也不是不可以惯着他这一点小毛病。 方砚知怕强行把手抽出来后会将沈舒年吵醒了,到时候漆黑屋内二人四目相对,自己还不知道该有多尴尬。想到这样的场景,方砚知就禁不住地打了个寒颤。 他心胸宽广地迅速安慰好了自己,见沈舒年拉着他的手,像是感受到了熟悉之人身上的气息,眉心倒是有着几分松开的迹象。 方砚知在床边蹲下身子,试探着的将自己的手抚上沈舒年的手,用一种握着雏鸟的力度测试,想看看方才的认知到底是不是自己一厢情愿的错觉。 第79页 果不其然,几分钟后,沈舒年的眉头渐渐松开了些,不似方砚知刚来的时候那般郁结烦闷。 该说不说,沈舒年这到底是什么毛病。方砚知不明所以,蹲得久了腿都开始麻木了起来。他四下扫了一眼,没能给自己搭出个临时床铺来,索性直接一展外袍,坐在了沈舒年床角边上。 他借着桌上昏黄的烛光和窗外洒落屋内的皎洁月光,打量着沈舒年。 沈舒年其人,伶牙俐齿,道貌岸然,可恶起来十分可恶。旁人或许会被他这一副翩翩君子温润如玉的外表矇骗吸引,可是方砚知和他一个屋檐下相处了这么久,早就摸清楚了此人脾性,断断不会再被他所坑害。 抛开其他外物属性不谈,沈舒年有个旁人遥不可及的优点就是,长得是真的好。安庆村地处遥远,村民世代耕种为生,方砚知看着面容黝黑憨厚淳朴的村民,每每都会恍惚他们都长一个样。 可是沈舒年却是不同的,他肤色白皙,身姿轻盈,鹤骨松姿不似常人。与一众村民站在一起,像是脏脏包里混入了一个雪媚娘,不合群的十分突出。 方砚知其实有点自恋,觉得自己的外貌在这千年之前也算得上是一等一的丰神俊朗。长安镇上原主更是凭藉这张脸,吸引了不少不知他真实品性的回头客,没少因为这张俊秀昳丽的脸得到好处。 他自认为长得好看,可是沈舒年和他相比,却是不分上下。算上此人与生俱来的文人风骨和书生气度的话,那便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灯下看人,平添三分颜色。皎洁月光和橘黄烛光交相辉映,落在沈舒年的脸上,让他平白无故多添了一分艷丽之色。加上睡不安慰的面容和微蹙着的眉心,又多了分脆弱孤寂之感。 方砚知像是被什么东西蛊惑了一般,怔愣着伸出了手在沈舒年面前停下,却没敢真的落在人的脸上。他隔着空气,仿若这世上最负盛名的丹青大拿,手拿画笔挥毫泼墨,描摹勾勒着沈舒年眼角眉梢的风情。 从平和的眉峰到狡黠明亮的眼睛,再到挺翘的鼻尖和平日里看起来略显苍白的唇角,方砚知以手代笔,在这明月清风,静谧安宁的夜里,勾画着沈舒年的五官轮廓。 他的眼神太过炽热,眸光一沉,像是盯紧了猎物的捕猎者。如果沈舒年这时惊醒,定会因为方砚知眼中的意味深长而手足无措。 桌边安置着的蜡烛突如其来地炸出一声响,瞬间打破了屋内流淌着的安详宁静的氛围,在寂静的夜里听起来分外明显。方砚知被这一声引得回过神来,神游天外的三魂七魄才慢慢开始归位于身。 他瞳孔聚焦一处,看着自己伸出手的动作,脑海里好像有无数个和他相貌相同小人,正捂着脑袋高声尖叫,跌跌撞撞跑成一团,吵得他头痛欲裂—— 啊啊啊啊啊啊!方砚知!你在干什么!沈舒年对你推心置腹,拿你当知己好友,你却深更半夜扰人清梦,还做出这样奇怪的事! 方砚知猝不及防地反应过来,脸颊耳侧一下子就烧了起来,难以置信方才自己这不折不扣的痴汉举动,险些身子一歪直接往地下倒去。 他努力强撑着自己的身子,背部却还是不小心撞上了床边桌角,闹出了好大一声动静。方砚知吃痛一声弯下腰来,顾忌着蜡烛不稳,又被沈舒年限制了动作,只能用空着的那只手扶住桌子,不让它继续晃动。 桌上火烛晃晃悠悠几下,在方砚知紧张着急的目光中安然无恙地停了下来,仿佛先前的危机只是它开的一个不痛不痒的玩笑。 方砚知松了口气 ,劫后余生地想着,好歹没真把蜡烛弄倒,到时候要是将床铺燎了,他可是几千几万个对不起都于事无补。 方才的小插曲没有平復他的心思,方砚知羞愤欲死,几欲以头抢地,以死谢罪。他不知道刚才自己为什么鬼迷心窍一般,竟然真的对沈舒年有了这种莫名其妙的念头。 想到这里,方砚知才僵硬地转过头去,用目光一寸一寸地打量着沈舒年。方才闹出了那么大一声响,他也没来得及顾上探查沈舒年的情况,也不知道有没有将他吵醒。 所幸沈舒年还是睡得安详,没有任何醒过来的迹象。也不知道是不是方砚知在这昏暗的屋内待久了有些老眼昏花,他总觉得沈舒年相较之前,唇角像是轻轻地弯了一下。 没等他有空细细观察,背上方才撞上桌角的位置就开始疼痛起来。先前他心神激盪,将这痛意压在心上一块小角落里瑟缩,如今平復下来,竟让它无限制地膨胀了起来。 方砚知一手被沈舒年握着,一手撑在他的床边借力,月光从窗外洋洋洒洒地泼洒进屋内,照在他半边脸上,像是镀上了一层清冷的釉。 本是一派祥和之感,只可惜方砚知不敢痛唿出声,只能咬紧牙关,在沈舒年床边龇牙咧嘴的忍痛。 自己这多灾多难的背啊,怎么就没有一刻是好的呢。刚才好了方二砸出来的淤伤,没过多久就又新添了一个撞伤。 等到渐渐适应了嵴背上的疼痛,方砚知才慢慢控制住了自己的面部表情,从张牙舞爪到平静下来。想到今天一整个晚上的胡思乱想和所作所为,他忍不住地想要发笑,要不是顾虑着自己还在沈舒年的房间内,他必定会直接笑出声来。 方砚知摇了摇头,觉得自己有些莫名其妙。见沈舒年还在睡着,自己也不好意思还在他的身边打扰,所以轻巧用力打算再次尝试,将沈舒年握住自己的手挪开。 第80页 不知为何这回倒是意外顺利,方砚知受宠若惊地将沈舒年的手交叠在他另外一只手上,顺道再度帮人掖好了被角,这才一步三回头地打算离开屋子。 他端起桌边先前随手放置的烛台,空着的那只手挡住烛光,像先前到来时那样轻手轻脚地离开了床边,一步一步朝着门口挪着脚步。 快要离开时,方砚知突然福至心灵,对着沈舒年床榻的位置轻声说了一句。 「晚安,好梦。」 他吹灭了烛台,摸黑回自己房间睡觉去。方砚知想,有了方才一番神奇经歷,或许接下来自己就不会再失眠了。 他这边打算再梦周公,那边他一直以为床上睡着了的沈舒年却是突然动了动手指。 空气里还残留着一缕方砚知之前央他在长安镇上买到的桂花香料的味道,沈舒年交叠着的双手敲了敲自己的手背,估摸着人已经走远了后,唇角的笑意笑得更深了几分。 第48章 第二天一早, 方砚知魂不守舍地从床上挣扎着爬了起来。他后半夜确实结结实实地睡了个好觉,不过祸福相倚,他睡得安稳, 却做了一晚上的绮梦。 这梦还不是什么正儿八经的东西, 梦里面都是些乱七八糟的妖精打架, 更可怕的是居然有几场还长着自己和沈舒年的脸, 简直是骇人的很。让他醒来后都疑心近日天干物燥的,自己是不是上火了。 他一脑门子官司地从床上起来, 趿着拖鞋打算去整理整理自己这堪称悽惨的仪表。方砚知眼神朦胧, 好似没睡醒一般, 睡眼惺忪迷迷煳煳, 一手抓了抓自己凌乱的头髮,一手拉开了木门。 四目相对,他猝不及防地被门口端着东西的沈舒年吓了一跳,率先尖叫出声。 沈舒年仿佛也被他吓到了,小步后退了一步拉开自己和方砚知之间的距离, 手上端着的东西倒是稳稳噹噹,半点没有洒出来。 这吓唬人的罪魁祸首非但没有对此感到抱歉,甚至还嗔怪地说他:「一大早就冒冒失失的, 砚知, 你倒是越来越贪睡了。」 方砚知本来还困着, 现在倒是彻底给吓清醒了。看着梦里的人现在好端端地站在自己面前,方砚知有点分不清今夕何年。 他一巴掌拍在了自己脑袋上, 掌跟揉了揉额头, 不大高兴地道:「沈舒年, 你吓死我了你,谁能想到一开门视线里就闯进了一张人脸。」 「已经快日上三竿了, 砚知,你倒是第一次睡到了这个时辰。」沈舒年没理方砚知对他的责怪,反而挑起了眉,示意他给自己让开一个位置,好让他能够带着东西进去。方砚知没想那么多,直接侧身放了沈舒年进来。 沈舒年熟练地将端着的东西放在了桌上,然后自然而然地给自己拖了把椅子,端坐自成一派风流:「约莫着你大概醒了,给你送了一碗粥来。」 方砚知这才发现,沈舒年手上端着的东西是一个托盘,托盘上还放着一碗看起来味道还不错的小米粥。 昨天晚上晚饭吃的太早,半夜又爬起来折腾了一番,现下时间已经不早。方砚知揉了揉自己的肚子,有些不自在地扭开了脸。 可恶,他真的有点饿了。 沈舒年看出来了他的窘迫,却没有直接道破,只是催着方砚知快去收拾自己。他朝方砚知眨了眨眼,用一种调侃的语气道:「方大少爷,现在我吃食都给你送上门来了,快去洗漱吧。」 他眼神忽而一转,看起来像只狡黠的狐狸:「这粥可是我一大早上特意熬炖的,要是再磨蹭下去,待会儿凉了的话可就不好喝了。」 方砚知「切」了他一声,忿忿地想着沈舒年这只老狐狸,总是喜欢夸大其词。可是这话到底还是起了些作用,他面上虽然看起来仍旧还是不以为然,脚下动作却是不停,麻利地朝外面走去。 他三下五除二地将自己的脸收拾干净,对着铜镜笑出了一口洁白整齐的牙齿。 很好,很帅。除了昨天熬夜产生了一点黑眼圈外,不过瑕不掩瑜。我就是我,是颜色不一样的烟火。 方砚知花费了几分钟给自己做好了心理建设,这才施施然地坐在了沈舒年对面。他将那碗粥端了起来,用勺子给自己舀了一口,却惊喜地发现味道竟然还不错。 「今天这粥味道居然还行。」他面上仍旧是淡淡的,却不敢抬起眼睛直视沈舒年,只是垂下眼皮一门心思地喝着粥。 沈舒年没有答话,只是笑意盈盈地将目光放在方砚知身上,颇有趣味地看着他喝粥。方砚知没有抬起脑袋,却能感受到沈舒年那不可忽视的视线,仿佛将他架在了火上烤。 要命!这人是不是知道昨天自己潜入他房间的所作所为啊! 想到这里,方砚知心更虚了。他越想越觉得瘆得慌,舌尖舔了一圈嘴唇,撇了撇嘴,胡噜着将粥喝完,然后轻飘飘地落下一句「我去洗碗了」,就从房间里面落荒而逃了。 沈舒年饶有兴趣地看着方砚知匆匆逃去的背影,垂下眼睛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窗外和煦的阳光透过窗户,一半落在地上,一半落在他的身上。 他深吸了一口气,感受着已经渐渐凉爽起来的秋风。沈舒年的身上被阳光镀上了一层暖金,在方砚知这间不大不小的房间内,没忍住笑出了声。 经此一役后,方砚知这几天都在躲着沈舒年,不敢正大光明地在人眼前出现。原先他总喜欢缠着沈舒年,像是小学时候在喜欢的小姑娘面前刷存在感一般,非要让人眼中看见自己。他打扰人看话本的视线,在人做饭的时候绕在身边,惹得沈舒年总是招架不住地来笑骂他。。 第81页 现如今,自己没有讨嫌地去找沈舒年的麻烦,好好地给人放了几天清闲自在的假。而沈舒年却是不知道犯了什么毛病,非要亦步亦趋地跟在自己身后,还经常在大门口堵着自己。 遥遥地看着搬了把椅子坐在大门口等着自己回来的沈舒年,方砚知的心里既纠结又熨帖。他一边烦恼于自己对沈舒年的心虚和逃避,一边看到沈舒年这么关心自己,又没来由地有些骄傲。 他扶着树干,指尖碾碎了一片飘落的枯叶,幽幽地嘆了口气,打算另闢蹊径进家门。 这回方砚知本想趁人不注意从院子里面翻进来,没成想刚一落地,就看见了不远处双手抱臂,斜睨着自己的沈舒年。 「好巧啊哈哈。」方砚知不知道沈舒年是什么时候发现自己这边的动静的,还恰到好处地堵住了自己。他尴尬地要死,却只能强撑着不先在人面前落了气势。 他拍了拍翻进来时沾染上身的土灰,一边整理着一边还不忘和沈舒年打着哈哈:「我还以为你在大门口坐着呢,没想到居然还能在这里碰得上你。」 「没想到我们方大少爷如今倒是出息了。」 沈舒年装模作样地翻了一下自己的袖子,露出一截细白手腕来,一张口就是熟悉的调笑的语调。方砚知却敏锐地觉察到了他这开玩笑的语气里有一丝冷嘲热讽以及淡淡的愤怒:「进自己家门不走正门也就罢了,居然还翻墙进来。方砚知,你这是闹得哪一出啊?」 方砚知「啊」了一声,嬉皮笑脸地往沈舒年身上贴,想要插科打诨将这事直接煳弄过去。没想到沈舒年面容严肃认真,仿佛坐怀不乱的柳下惠,就连眼睛都没有动一下,冷声冷气地道:「少来,我不吃这一套。」 方砚知被沈舒年不留情面地拒绝了,面上挂着的笑意摇摇欲坠,可是却不能先败下阵来。他不在意沈舒年的冷漠,反而拉着他的手走进屋内,还絮絮叨叨地数落道:「开始入秋了,夜晚风大,你穿的单薄,可别着凉了。」 沈舒年还是沉默,却任由方砚知将自己引进屋内。他不动声色地微垂下脑袋,目光看向自己和方砚知交叠着的双手上,一时之间思绪万千。 他知道自己不能心软,要是这回让方砚知逃过去了,日后还不知道要惹出多少风波来。 沈舒年挣脱出来方砚知圈住自己的手,大步流星地越过他朝前面走去,衣袖衣摆在夜里甩出猎猎风声。方砚知摸了摸自己的鼻尖,看着沈舒年不再回头的身影,预感今天或许会有一场大的争辩。 他坐在沈舒年早已准备好的椅子上,二人相对而坐面面相觑。正在方砚知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气氛时,沈舒年先发制人,率先说出了自己的疑惑。 「你这几天为什么躲着我?」 方砚知别扭地移开了脸,用指节蹭了一下鼻子,恢復心态后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说道:「我没有躲着你,这不是看天色已经晚了,不好意思打扰你。」 「方砚知,或许你自己都没有发现。」沈舒年好整以暇地喝了口茶,语气不咸不淡的,好似不是和方砚知对峙,只是和他讨论一件稀疏平常的小事,「你紧张或者不自在的时候会有一些小动作,会控制不住地摸鼻尖,敲额头。」 他放下茶杯,目光如炬地盯着方砚知,不肯放过面前人一丝一毫的情绪变化:「你若不是特意躲着我,为何会这般紧张无措。」 沈舒年向前探出身子,拉近自己和方砚知的距离。他双手交叠放在桌上,眼睛里仿佛落了无数的星子,看起来亮晶晶的。 方砚知忽然觉得自己卑鄙的很,明明是自己一些莫名其妙的心思造成的孽,最后却让沈舒年不高兴了。他垂下眼睛避开沈舒年看向自己的目光,一手放在自己膝上摩挲着布料,一手不住地抠着桌脚。 「我……」 方砚知欲言又止,沈舒年却不着急。他知道自己几乎就要成功了,只要方砚知今天能够对他敞开心扉,之后的事情就能好办得多。 他隐隐约约猜得到方砚知近来反常的原因。那天晚上夜深人静,沈舒年被方砚知撞上桌角的声音吵醒,于是将计就计地想看看方砚知大半夜不睡觉到底想折腾些什么。 也许就是那天晚上,心神荡漾的或许不只是沈舒年一个,或许方砚知也困惑其中。他不着急去追问方砚知的答案,他知道,方砚知最终会愿意和自己坦白的。 方砚知掀起眼皮,脑袋却还是微微垂着,脑后束着的头髮散了一些下来,髮丝如瀑擦过眉稍。他下定决心仰起头来,看着沈舒年说道。 「我心中有愧,这几日总是不敢见你。」 第49章 沈舒年被方砚知坦诚而言的「心中有愧」打了个昏头转向, 他暗地里压住了自己的手心,强忍着心上澎湃,像是压着一座不知何时会爆发而出的火山。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发颤, 想来是因为激动。沈舒年掐了自己手腕一下, 疼痛给他带来了些许清醒, 让他能够装出一副古井无波的姿态来。 沈舒年的声音不復往常的清冽温柔, 在昏暗烛光下带了一点难言的哑。他压低了嗓音,用目光描摹着方砚知的眉眼, 堪称魅惑地一步一步引诱他道:「砚知, 你因何有愧?」 沈舒年目光灼灼, 几乎将方砚知整个人尽收眼底, 飘飘然的心思像是膨胀着的气球,几乎要将他带到天上去。 第82页 言尽至此,方砚知也不好临阵脱逃。他嘴唇嚅嗫几下,眼睛不住地乱瞟,不敢落在实处来。方砚知发出了一些意味不明的哼唧声, 音量细小,也不知到底有没有说话。 沈舒年见方砚知犹豫不决,决定亲自上手下一剂勐药。他眼神一瞥, 看到了方砚知犹豫不决抠着桌角木料的手, 将自己的手直接覆了上去。 他手上用力, 压住了方砚知的手,掌心温度源源不断地透过相叠着的双手给方砚知输送热量, 让他能够更有些底气:「砚知, 你这几天为什么非要躲着我」 方砚知明白沈舒年是在套自己的话, 甚至可以不惜为此付出一些微不足道的美色代价。平日里沈舒年总喜欢逗着他玩,方砚知也不恼, 只当是相处之中调剂的一点乐子。 沈舒年明明知道自己总是心软的,只要他摆出这样一副温和柔软的姿态来,自己是绝对不会在一件事上拒绝他三次的。 也正是因为沈舒年知道拿捏方砚知的技巧,所以他才可以一而再再而三地试探他的底线,精准地摸清楚方砚知的容忍程度,最大化地获得自己想要的利益。 方砚知深唿了一口气,再慢慢吐出来。他的气息悠长,像是合了这几天的彷徨无措。方砚知反手向上,将自己的掌心抵住沈舒年的掌心,仿若霸王破釜沉舟般直视着沈舒年的眼睛。 「我做了个梦……」 方砚知像是被撬开一条缝的蚌壳,终于打开了一丝缝隙能够让人窥见他的内里。他说完这句没头没脑的话后就噤了声,神情纠结,像是对接下来的话难以启齿,不肯继续说下去了。 沈舒年眨了眨眼,打算更进一步,非要问出个水落石出来。他向前探着身子,二人之间只隔着一张小小的桌子,沈舒年甚至能够清楚地数清楚方砚知眼皮上到底有几根睫毛。 他像是话本故事里引诱书生的鬼魂,非要让人和他坦诚相待不可:「砚知,你做了什么梦?不妨说来一听。」 听到沈舒年这样问,方砚知的记忆再度开始復甦,又想起来了前几天的晚上那个荒唐诡谲的梦境。其实梦的内容他早已经记不清了,可是自己和沈舒年的两张脸倒是歷歷在目。 那天晚上他做贼心虚,竟然让沈舒年钻了空子,进入了自己的梦境中。 他的脸一下子就红了,所幸屋内昏暗,橘黄色的灯光落在他的脸上,将脸上红晕完完全全地掩盖了过去。他不知道怎么和沈舒年说自己的梦境才能显得自己是个正人君子,可是让好友入了自己的梦,这件事本身就不是君子所为。 君子之交淡如水,小人之交甘若醴。方砚知虽然称不上是什么正人君子,可是倒也是行得正坐得直的三好青年。他和沈舒年的交往该是淡泊如水,高风亮节像是秋风里挺立的竹杆。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手足无措地被沈舒年堵在屋内,而对方正目光灼灼地盯着自己,非要让自己给出一个明确的答案来。 方砚知自暴自弃地想,就算不告诉沈舒年也没有什么损失,对方又不能探查到自己心中真实所想。怎么说他也是这间屋子的主人,再怎么样也不至于偷偷摸摸进自家屋子。 可是若是告诉了沈舒年那个绮丽梦境里的内容,方砚知禁不住地打了个寒颤,对方定会恼羞成怒不可置信,非得将自己打死不可。 电光火石之间方砚知就下定了决心,打算将此事瞒个彻彻底底,无论沈舒年是何种姿态,自己都不能如实奉告。否则这段相处良好的亲密关系,非得被自己亲手毁了不可。 他试探性地开口,放在膝上的手掌紧张地摩挲着布料:「梦里面都是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我自己也记不清了。剩下的我就没必要说了,说出来也怕是脏了你的耳朵。」 话音刚落,方砚知便不自在地别过脸去。他想了想,为了增加自己话语的可信度,又将脑袋转了回来。 他强迫自己去看着沈舒年的眼睛,不能露怯不能游离,这样才能显得自己正直诚实。方砚知试着想要将被沈舒年压着的手抽出来,刚一动作,就被沈舒年攥得更紧。 从沈舒年的面部表情上来看,他半点儿都不信自己的说辞。 方砚知心里头怅然若失地嘆了口气,恨铁不成钢地想着沈舒年这人这么聪明,为什么这个时候不能难得煳涂一下。与人相处该进退有度,如同推杯换盏喝酒庆贺一般,为何非要杯杯干净见底呢。 正在方砚知烦恼于如何应对沈舒年接下来的追问时,沈舒年倒是先退开了一步。他将握着方砚知的手收了回来,宽大的袖袍落下,遮住了他手上的动作。 「既然如此,我也不便说些什么。只希望日后,砚知不必时时刻刻避着我。」 他看着方砚知清泉一笑,笑容里有着温暖人心的温度,让方砚知不由自主地靠近,不由自主地被其所吸引:「我虽不知道砚知这几日心中所想,但也不希望成为你心上负累。若是砚知不愿见我,不必这般躲躲藏藏,你告诉我,我定会自己离开,绝对不会纠缠半分。」 方砚知听着沈舒年这样温温柔柔的话语,虽然理智上知道这人只是以退为进让自己心生愧疚,可是到底还是将他的话几分听进了心里。他难得地慌了神,就连话语都变得急促起来。 「不,我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方砚知刚一开口声音拔高,想让沈舒年知道自己绝无此意,后来便渐渐歇了音量,声音越来越小,仿若底气不足。他有些窘迫,目光闪躲,不与沈舒年对视。 第83页 自己不是这个意思,自己到底是什么意思呢?方砚知有点迷茫,不知道该怎么从这个混乱的思维漩涡中脱身出来。他只是迫切地想让沈舒年知道,这一切不是他的问题,是自己看不破红尘纷扰,反而画地为牢。 沈舒年没有继续说话,只是这样笑着看着方砚知,好像能够包容他一切的无理取闹和繁杂心绪,并恰到好处地给予让人如沐春风的反馈。 「我只是这几天心里有点乱,脑子里面晕晕乎乎的。我怕自己控制不住会在你面前出糗,所以这段时间都为了面子躲着你。」方砚知一鼓作气地挑了一些无关痛痒的内容说与沈舒年听,虽然话语内容没有什么信息量,可是字字句句都是发自肺腑。 「砚知。」沈舒年刻意地长舒了口气,半是无奈半是调笑地说道,「你是怕我会笑你?我何时笑过你。砚知,你若是为了此事躲我,我倒是要觉得伤心了。」 说罢,沈舒年整理衣袖打算起身离去。他深谙进退有度的道理,知道不能将方砚知逼得太紧,不然物极必反,反而与初衷背道而驰。 果不其然,方砚知一听这话更觉急迫,直觉自己不能将人放手,不然日后必定麻烦不断。 他伸手向前一把捞住沈舒年的袖子,脸上倒是更红了些,不知是急的还是被这烛火照的:「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别生气。」 沈舒年扭过头去不让方砚知察觉自己脸上神情,他唇角挂了抹不易察觉的笑意,转头又摆出一副黯然神伤的姿态来。他盯着方砚知抓住自己袖子的手,没有言语,等着方砚知为他而来。 「你这人舌灿莲花!又奸诈狡猾。」方砚知恨恨地瞪着沈舒年装模作样的表情,也不知道看没看出来这人面具之下的调笑。他手指再度攥紧,不肯放手,而沈舒年也不急,站立身边好整以暇地等着方砚知开口。 虽然他对方砚知给予自己的评价敬谢不敏,甚至觉得有些奇怪,不过在这般推心置腹的关头,深究这些细枝末节也毫无意义。沈舒年微微挑眉,看着方砚知一副恨不得把自己吃了的表情。 「我知道你装出这样可怜的姿态来是想让我愧疚,让我能够主动地对你坦白。」方砚知手上用力,把沈舒年攥的有些疼,却坏心眼地不肯放手。他执拗地扬起头,眼睛瞪得大大的,倒让沈舒年觉得自己是个负心薄倖辜负真情的浪人。 「我知你心中所想,本来不会被你诓骗了去。」方砚知呜咽一声,竟是生生憋出了一声泣音,听起来好不可怜,「可是听到你说难过,我却仍旧会为此感到惶恐不安。」 他扯着沈舒年的袖子将人往自己身边拉进一步,明明是个主动姿态,做出来却是可怜可爱。沈舒年一边听着他对自己的控诉,一边心里面因为方砚知说的话而软成了一塌煳涂。 方砚知一把抱住了沈舒年的腰,将自己的脸埋在他的腰侧,甚至还不知死活地蹭了蹭。沈舒年这人清瘦如竹,长身玉立,腰部劲瘦却不柔弱。他吸了一下鼻子,将话音里的哭腔忍下去,最后一锤定音。 「沈舒年,你知不知道你真的很过分。」 第50章 方砚知再度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时, 只觉得自己脑袋像是被人下了黑手狠砸了一下,一时之间头痛欲裂。他用掌根抵住太阳穴按压舒缓,试图将这难言的疼痛压制下去, 记忆却随着清醒过来而渐渐恢復。 昨天晚上, 昨天晚上他和沈舒年干了什么来着? 他只记得自己翻墙进屋后被沈舒年在院内堵了个正着, 还被人拉着去了屋内对峙。自己不愿意以实话相告, 沈舒年就在面前装可怜,想博取同情, 套出自己的话来。 方砚知想着, 昨天自己被逼得急了, 虽然看出来了他的意图, 却又不知道为什么委屈得很,好像抱着沈舒年忸怩了一顿。沈舒年哭笑不得又推不开自己,只能由着自己用这不体面的姿势挂在他的身上。 他垂下眼睛,低头看了一眼身上的衣服,发现早已经不是昨天晚上那一套。方砚知鼻尖轻嗅, 敏锐地闻到了身上残留着的一丝淡淡的酒味。 他不禁咋舌,不可置信地想,不是吧…… 回忆像是一枚定时炸弹, 瞬间将他因为酒精而暂且尘封的记忆炸成了漫天烟花。方砚知被迫全部想了起来, 昨天是如何拽着沈舒年陪自己胡闹的。 但是这事儿不能全怪自己。方砚知忿忿不平地回忆起来, 至少酒是沈舒年提出来要喝的。自己只不过是心神激盪,再加上总觉得对他有些愧疚, 所以才被这三杯两杯的兑了水的酒给灌醉的。 为什么喝酒来着?好像是沈舒年推不开自己, 气氛又到了这个份上, 感觉不对酒当歌借酒抒怀都对不起这天时人和。自己本就烦恼郁结,便欣欣然地答应了沈舒年的要求, 也正好借着酒意将疯发了个彻彻底底。 他喝醉后面色潮红,却还记得面前扶着自己的人是个奸诈狡猾的老狐狸,好像还不知死活地骂了沈舒年几句,说他「黑心肝」「没人性」「惯会装可怜」来着。 啊,要死。我喝醉后竟然会这般撒酒疯吗? 方砚知一敲脑袋,瑟缩了一下身子,一个脑子简直快掰成了两半用。一半在想待会儿出去后该如何面对沈舒年,一半在想沈舒年被自己骂了个彻头彻尾,居然没把自己丢出去,还有这般好心帮忙换了衣服,当真是个活菩萨。 第84页 左右躲在屋内也不是个办法,再加上他也确实有些饿了。方砚知将沈舒年为自己准备着的外袍捞了起来,一边往门口走一边披着衣服,心中还念念有词地措辞一会儿要对沈舒年寒暄的话语。 「早啊……」 他脸上挂着和煦又虚假的笑意,话还没说完就被迫僵在了原地。往常沈舒年都会在他那个「御用」的座椅上看书,见自己出门后便会催着洗漱吃早饭。而如今,那个座椅上人影空空。 方砚知没来由的心上涌过一阵惊慌,心脏仿佛像是被人狠狠揪了一把,宿醉的头脑此时却不清醒了起来。他扶着桌子缓过这一阵眩晕,在屋内兜兜转转地将所有房间都翻了一遍,都没发现沈舒年的踪影。 他最后找到了厨房,厨房桌面上还放着沈舒年为他们两个准备着的早饭。方砚知眼尖地发现托盘下面好像压着一个什么,于是三步并作两步地沖了过去,将压着的纸条抽了出来,捻着这小小纸片对着光亮读了起来。 这小纸条是沈舒年写的,也不知道他从哪里撕的纸张,边角修剪得倒是整齐的很,半点不像是匆忙的样子。沈舒年的字迹清隽秀逸,隐隐约约藏着苍劲的风骨,倒是字如其人,和他本人性格极为相似。 纸条上字迹寥寥,却简明扼要地说明了自己的去处和归时,方砚知只一眼就将内容扫了个干干净净,不由得哑然失笑,嘴角漾起了一抹舒心的笑意。 沈舒年先是交代了他的去向,说他有事要去长安镇上一趟,中午之前便会回来。后来又说让方砚知好好准备午饭当作昨天晚上撒酒疯的赔罪,不然等他回来后有方砚知好看。 话里话外威胁之意跃然纸上,方砚知将纸条翻来覆去地看了个遍,编排了一点沈舒年和他斗气别扭的情景来,脑补得不可开交,最后竟是笑弯了腰,将自己逗了个乐不可支。 这些想法要是让沈舒年知道了,非得追着他打打闹闹三条街不可。 方砚知一边唏嘘地想着,一边迅速地将自己收拾了个干干净净。他抓了个豆包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在脑海中将接下来要干的事情列了个顺序清单。 第一要务是得把碗筷洗了,该说不说沈舒年这包子不知道在哪里买的,味道居然还不错。接下来得把昨天喝得醉醺醺一身味儿的衣服洗了,顺手将沈舒年换下来的一併处理了。 没想到他居然真的能被这村中粗酿的掺了不少水分的普通米酒给灌醉了,方砚知从前能喝会喝,不说千杯不倒,也决计不会这般不胜酒力。他到现在为止都觉得难以接受,当真是不可思议。 不过既然沈舒年没有因为自己口出狂言而将自己撇下不管,方砚知心情倒是轻松愉快了不少,这些细枝末节倒也没有必要继续放在心上。 他借着沈舒年外出的这段时间将整个屋子里里外外打扫了个干干净净,就连院子里面散养的鸡都难逃毒手,被他擦了个油光水滑。等他气喘吁吁的满意地看着自己这辛劳的劳动成果,倒是油然而生一种骄傲自豪的感觉。 方砚知擦了一把额头上浸出的汗,挑了一只合眼缘的鸡就抱着去找了阿飞,请求他将鸡处理一下。他在一边给阿飞打下手,却还是在杀鸡时被鸡濒死的扑腾给吓了一跳,好歹没溅上一身血。 阿飞是个热心肠,见他这样文文弱弱还能被鸡吓到的模样难免有些嫌弃。嘴上虽然在嘲笑贬低,手上动作却是麻利,甚至还自告奋勇地承担了拔毛洗刷的工作,方砚知拦都没拦住他。 既然有人帮忙,方砚知乐得清闲,就在一旁狗腿子地帮人扇风捶背。阿飞原先还受用的很,末了越来越觉得方砚知围在自己身边转悠着实是闹腾,于是赶着人一边玩儿去了。 等到阿飞将鸡处理了个干干净净,方砚知已经闲坐屋内嗑完了一碟瓜子。见人走进屋里,他抖落抖落身上沾染着的碎屑,对着阿飞千恩万谢去了。 鸡已经魂归西天一尘不染,剩下的事情便好办多了。方砚知从屋后摘了几根葱,又择菜洗菜,在厨房里忙活了大半天,才在一阵锅碗瓢盆的碰撞声中,做出了几道卖相不错的菜品来。 他夹了一筷子尝了咸淡,自觉味道不错,必定能讨得沈舒年的欢心,嘴角不由自主地轻轻翘了起来。方砚知被身上一股子的油烟味腻出了一层鸡皮疙瘩,于是又回房重新换了一套衣服,甚至还颇为骚包地往衣襟上熏了一些香料。 淡淡的兰花香不会让人觉得刺鼻,闻着反而心旷神怡。方砚知将一切收拾妥当后就搬了一把椅子坐在屋前,像之前沈舒年等着他一样地等着沈舒年回来。 随着午间时间越来越近,方砚知等待的心情便越加欣喜,几乎有些坐立难安,每隔几分钟他便站起身来眺望远处,想在必经之路的小道上看到故人那熟悉的身影。 他觉得自己有些太不稳重,可是这样的心情是一种抑制不住的急切,几乎要超过了方砚知的控制。他在原地打转,思来想去地从屋内找出了一团丝线打着络子玩,想要藉此分散些注意力。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方砚知越来越感到快乐。可是渐渐的,这种心情却被焦躁担忧取代。他估摸着现在时间已经快一点钟了,就连屋内摆着的一大桌子菜都凉了个七七八八,可是沈舒年还是没有回来。 他一边安慰自己或许沈舒年只是被一些事情绊住了脚步,又或者老友相见谈笑甚欢,所以才没有第一时间按照纸条上留存的信息回来,一边又忍不住担忧他是不是遇到了什么棘手的困难。 第85页 沈舒年不会出什么事了吧…… 这个想法一经成型便如燎原烈火,方砚知脑中天人交战了好长一段时间,最终还是没压住心上愈演愈烈的惊慌,往身上塞了一些银钱后便将屋门锁好,急急忙忙地往长安镇上赶,想要去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怎么人现在还没回来。 他刚走没多久,远方小路上就有一个人影出现,步子同他一般的急切。那人逆着光影,方砚知虽然看不清楚她的相貌,却能觉察出来她绝对不是沈舒年。 无他,只是那人身形瘦小,骨架也较沈舒年小了一圈,十有八九是个姑娘。 随着二人之间距离越来越近,那人也渐渐浮现出了庐山真面目——居然是桐油铺子的周棠。 周棠同时也瞧见了方砚知的模样,她脸上浮现出了一层惊喜,转眼之间就被忧愁替代。她加快了步子跑到方砚知身边,最后因为奔波跋涉而腿软了下来,几乎要摔在地上,还是方砚知眼疾手快将人扶了起来,免于与地面来个亲密接触。 周棠一边使劲儿地攀住方砚知的胳膊维持自己的身体平衡,一边气喘吁吁地告诉他自己此行前来的目的。她的唿吸急促,话音也断断续续。 方砚知勉勉强强拼凑了个大概意思,脑海中瞬间降下一道晴天霹雳,将他打了个措手不及。 「沈大哥,沈大哥好像被衙门抓走了!」 第51章 周棠神色惊慌, 看起来像只惊慌失措的兔子。她牢牢地抓住方砚知的胳膊,如同看到了救命稻草。二人互相搀扶稳住身子,周棠高声惊唿, 想让方砚知想出个办法来。 「周棠, 别急啊别急。」方砚知虽然被这个消息打了个措手不及, 可是他到底比周棠年长几岁, 这个时候绝对不能着急。他尝试冷静下来,温声安慰周棠道:「别怕别怕, 告诉我, 你为什么会说沈舒年被衙门抓走了?」 「周棠咽了一口口水, 稍稍镇定了下来, 尽可能用简短又高效的语句将事情的来龙去脉一一告诉方砚知。她的语速极快,方砚知半点不敢分神,生怕遗漏了什么重要消息。 「今天沈大哥独自一人上长安镇上採买,顺路经过了我们周家铺子,还和我热情地打了个招唿。我受两位大哥照顾颇多, 本想好好招待一番沈大哥,却没能留住他。」 「我看着他朝前渐行渐远的背影,却发现衙门上的衙役带人堵住了他的去路, 非说沈大哥涉入了一个什么案子里。」周棠义愤填膺, 依旧愤怒至极, 「我知道沈大哥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光风霁月, 最是坦荡磊落, 此番如此绝对是被人诬陷了!」 「我沖了上去想要在那群不明是非的人面前维护沈大哥, 可是沈大哥却让我不要着急,他自会处理好这些事情。我无能为力, 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被那群尸位素餐的衙役带走。」 周棠话语虽然朴素,情感却是浓烈,一字一句听得方砚知心惊胆战,好似也看到了沈舒年在大街上被人围追堵截的场景。 「我不知道怎么办,所以从长安镇上一路跑了过来找方大哥你了,方大哥,你一定要想个办法把沈大哥救出来。」 「好好好,周棠,我会想办法的。」方砚知看周棠气喘吁吁一路奔波,也不放心小姑娘再跟着自己跑来跑去。他牵着周棠的手,带她顺路往阿飞家的方向去。 阿飞出现得比他预想得快,本来还面露不耐地责怪方砚知扰人午睡,可是看着面前一大一小脸上如出一辙的担忧,便也明白或许出了什么天大的事情。 「老三,怎么这么着急,发生什么事了吗?」 方砚知将周棠推给阿飞,一边朝他简单解释了一下:「阿棠说沈舒年今天在长安镇上被人带走了,特意跑来告诉我这个消息。我着急去衙门捞人,一时半会儿照顾不了这个小姑娘。」 听到这儿,周棠便知道方砚知不打算带自己去,刚想反驳争辩几句,就被方砚知摸着脑袋安抚着:「我知道你担心你沈大哥,可你一个小姑娘这一路上跑过来,若是再跟着我四处奔走,待会儿定要受苦受累。」 说完,方砚知抬眼看着阿飞,目光里面是一种坚定与信任:「我不放心这小姑娘一个人回去,再加上她跑了这么些路也累了,所以我将她託付给你,拜託你照看一段时间。」 「等我忙完,会来将她领回去的。」 「老三,你别着急,我会看着这小姑娘的,你尽管去忙你的。」阿飞看方砚知面色焦急,自己却帮不上什么忙,只能干着急。他按住方砚知的肩膀,想要给人传递力量:「沈公子玉一样晶莹剔透的人,必定不能受这无名冤屈。」 「希望吧。」方砚知的眼神黯淡了一瞬,旋即又恢復了光彩。他搭上阿飞放在自己肩上的手,由衷地感谢道:「谢谢你,阿飞。」 「别谢我,现在去衙门解救沈公子出来才是头等大事。」朋友之间无需多言,他不需要方砚知口头上的感恩感谢,三人对月痛饮打打闹闹也是人生一大趣味。 方砚知知道自己多说无益,现下还得想办法将沈舒年从官府里面捞出来。衙门若是徇私枉法不通人情,当真是吃人不吐骨头。他朝阿飞拱手抱拳,便朝着长安镇的方向疾驰而去。 衙门的位置并不难找,方砚知一路上问了几个摊贩便知晓了具体位置。他之前从未来过这里,看着朱红色的大门,难免有些心颤。 第86页 普通布衣百姓是决计斗不过衙役的,他现在要做的是搞清楚沈舒年被人带走的来龙去脉和起因经过,才能方便对症下药。方砚知在衙门外不远处的一个小摊子上坐了下来,看似是消遣休息,目光却一直落在大门上。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大门被人从里面推开了,迎面走出来了两个一高一矮的,穿着衙役统一制服的男子,正在彼此骂骂咧咧,心情很是不虞。 他们两个做出了方砚知预想的反应,朝着这个吃食铺子走了过来,大马金刀地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一边骂着上面的人不干人事,一边唏嘘着世道不公,人心不古。 方砚知听了一耳朵,觉得可以在他们身上求得一些线索。他理了理衣服,朝着二人径直走了过去,坐在了他们身旁空着的一个位置上。 其中高个衙役率先变了脸色,将桌子拍得震天响,皱紧了眉头骂道:「娘的,这么多地方你不坐,非得坐到老子们的地盘上来?你是不是找死。」 矮个衙役见他说话毫不客气,连忙朝方砚知打着圆场,试图缓和气氛:「小兄弟,不知道你坐在我们这桌子上,到底所为何事呢?」他表情浮夸地惊讶了一下,接着说道,「总不能是一个人孤单,特意来找我们聊天解闷的吧。」 方砚知朝他们行礼拱手,面上流露出一丝自然而然的怯懦来,就连声音都压低了几分:「几位大哥,我同窗好友今早出门便不见了踪影,不知可否请二位帮忙去衙门上张贴个告示。」 说罢,方砚知瑟缩了一下脖子,将自己塑造成了个胆小怕事的文弱书生:「若是找到了人,方某必定会对二位感恩戴德。」 高个不耐烦地从鼻腔中「哼」了一声,一双已经如鹰隼一般死盯着方砚知,想要从他身上找到落到实处的怀疑来。他语气不善地握起拳头,将桌子砸得嘭嘭响:「你当我们是什么人?什么阿猫阿狗就敢来麻烦衙役。」 方砚知像是被高个吓着了一般,脖子缩得更紧了,眼眶瞬间就红了起来,看起来凄悽惨惨的。见高个铁石心肠,他垂下眼睛,便将目光投向了矮个身上。 矮个受不住他这样的眼神,拍了一下高个的胳膊,瞪了他一眼后又朝着方砚知堆起了满面笑容:「小兄弟莫要害怕,他就是这样直来直去的性子,是决计没有半点坏心思的。」 他眼珠在眼眶倏地一转,看起来精明得很,满脸都是市侩的笑:「不知道小兄弟那位同窗好友姓甚名谁,可否告知名姓,我二人或许还能帮上一二。」 方砚知咬了一下嘴唇,再抬头时已是一片感激动容之情。他的视线在高个矮个之间逡巡,最后落在矮个身上:「我那同窗姓沈名舒年,安庆村人士。」 沈舒年的名字刚一落地,高个矮个的脸色瞬间就变了。方砚知敏锐地觉察到了这一变化,意识到事情或许比他原以为的要复杂的多。 高个依旧冷脸寡言,但是脸色看起来比先前更臭了。倒是矮个面露尴尬,双手在胸前摩挲,时不时地偷偷瞥一眼方砚知,还自以为掩藏得很好。 「那个,小兄弟啊。」矮个挑动着自己的眉毛,语气不知是幸灾乐祸还是别的什么,面色上倒是有些惋惜,「我说实话你可别难过,你那同窗,估计一时半会儿回不去了。」 方砚知恰到好处地表达了自己的震惊,将受到惊吓的书生模样装了个十成十,袖袍下的手掌却暗地里握紧了:「为什么啊?难道他遇到了什么事情?烦请二位大哥告知小弟,小弟也好给他的母亲一个交代。」 高个矮个对视一眼,对此都噤声不语。方砚知看他二人神态,便知此事必定要破费。他将此番出门身上带着的银两塞进了他们手里,端得一副恭恭敬敬的姿态:「一点小心意,二位大哥莫要嫌弃,就当在下请二位去喝茶。」 高个理所应当地收了,神色坦然未见丝毫不妥,倒是矮个谄媚地和他推脱了几番,最后仍旧眼疾手快地收进了自己的裤腰带里,嘴上还惭愧道:「那多不好意思呢,倒是让老弟你破费了。」 「若是二位告知我那苦命朋友的去向,在下必有重谢。」方砚知说着说着便要起身作揖,吓得矮个赶忙扶住了他。 他的声音都颤了起来,连忙说道:「小兄弟,这可使不得啊使不得。」 他将方砚知安抚好,再度坐到座椅上。矮个眼睛环绕一圈四周,确定没人注意到他们后,便朝方砚知招手,示意他附耳过来。 方砚知照做,那矮个才靠近他的耳边低声和他说着情况。他语气带着点疑惑,听起来也是无法相信。 「今早我们两兄弟接到一个案子,说是你那好友涉嫌殴打伤害。我们本来以为对方是个人高马大的壮汉,没想到却是个文文弱弱的读书人。」 方砚知将目光看向高个,或许是拿人手软,高个不再像之前一样冷若冰霜不待见他,反而还轻轻地点了点头,为矮个的话增加可信度。 矮个接着说道:「其实我们也不怎么信,那报官的两兄弟也是人高马大,怎么看也不像是会被人欺负的模样。可是他们好像和衙门那位有些交情,所以最后还是我们去带的人。 第52章 听到这里, 方砚知的疑虑才算是落实了几分。他原先就想着这样荒唐古怪的报案方式,必定是方大方二两个人搞的鬼,如今听这两个不靠谱的衙役一说, 倒是验证了他心中猜想。 第87页 他殷勤地给面前一高一矮的两人倒了杯水, 摆出一副胆小怕事的模样来, 很是不服气地为自己的好友打抱不平:「我那同窗最是温和有礼, 断断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来。」 高个还是一副生人勿进的模样,看起来分外不好惹, 倒是矮个惋惜地看了方砚知一眼。他的儿子在学堂里调皮捣蛋不学无术, 整日只知道看话本抓蛐蛐, 他恨铁不成钢的同时却也对这个宝贝儿子无可奈何。 他对方砚知这样气度的读书人心生好感, 左右衙门现在不需要人手帮忙,也乐得和方砚知多聊几句。 他唏嘘地拍了拍方砚知的肩膀:「这我可就不知道了,不过那位公子现在确实是在衙门押着,之后如何还得看县太老爷怎么断定。」 「那会不会严刑拷打或者屈打成招啊。」方砚知战战兢兢地看向矮个,甚至还带上了些许颤音, 让人觉得他胆小怕事,「我那好友身子弱,经不住拷打的。」 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 矮个哈哈大笑起来, 倒是让方砚知有些莫名其妙。他止住了笑, 宽慰方砚知道:「别怕,虽然天高皇帝远, 但咱们这地好歹还是有人管着的。没有确凿证据的话是决计不会擅用私刑的。」 那就好。方砚知心上压着的一块巨石总算松动了些许, 至少知道了沈舒年这个倒霉催的一时半会儿不会受伤。眼瞧着已经问不出来什么东西了, 他也不好再在这里浪费时间。 「多谢二位大哥告知小弟详情。」他又从衣兜里掏出了一些碎银子塞进了两位衙役手里,旋即起身朝他们致谢, 「二位大哥莫要客气,就当这是小弟一点心意。」 这回他们没有再客气,而是欢欢喜喜地收了。等到方砚知起身离开的时候还挽留了他几句,便对着他的背影行注目礼。 方砚知知道自己先得找个有权有势或者是有身份的人帮自己从衙门中捞人,光是凭他个人能力,是绝对不能撼动官府的权威的。 虽然不知道方大方二到底和衙门官老爷到底有什么渊源,可是既然他们之间有这样的联繫,方砚知也不好空口白舌地上门瞎说话。他现在要做的是给自己找个帮手,这样才能方便做事。 可是他在这里无牵无挂无亲无故,还和原主有血缘关系的家人闹了个不可开交,导致他们现在对沈舒手。想到这里,方砚知有些愤懑和愧疚,到底是自己连累了他。 虽然依靠制墨手艺打响了一些名头,还清了债款后仍有盈余,他们现在的生活算是滋润,可是离一方富绅还差着十万八千里。方砚知第一次直观地感受到了古代这如同鸿沟一般难以跨越的阶级限制,让他现在有心无力,只能藏着满腹怨气。 可是他现在不能气馁,沈舒年还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官府上等着他相救。要是自己都没有信心,又怎么能给身陷囹圄的沈舒年带来希望。 方砚知重新给自己加油打气,试图冷静下来分析当前的情况。长安镇是个偏远小镇,镇上富绅土豪不多,除了镇南依靠酒酿发家的李家和镇北做贸易为生的涂家外,唯有依靠书香传家的林家有些地位。 对了,林家,林霜! 终于找到了问题的突破口,方砚知几乎喜极而泣。确定了目标后他马不停蹄地往林府赶,希望能恰好碰上林霜或者她的叔父林洵。 林府大门还是一如既往的气派,自从上次在门口侍卫面前露了个脸,被他们的大小姐请入府上后,这回方砚知再次前来,便没有受到鄙夷的眼神,甚至还颇为热情地招待了他。 他无心搭理这些寒暄,却不能舍了基本礼貌,只能一一谢过后再将自己这番来意说明。听到方砚知要找林霜后,门口侍卫一脸为难地道:「小姐同林先生一道去了白桐书院,一时半会儿不见得能回来。」 「大概多久?」方砚知一把抓住了面前的人双手,神色近乎哀求地问。那人被他吓了一跳,忙不迭地答覆道:「书院申时下学,按照车马脚程,约莫再过一刻钟便能等到。」 申时?那就是差不多四五点的模样。方砚知搞不明白古代的时辰计算,只能按照自己的经验根据天色判断当前时间。 太阳正南偏西,虽然已经渐入秋季,阳光却依旧毒辣。他估摸着现在应该三点多钟,如果看守没有骗他的话,林霜林洵至多四点半就能回来。 「公子?公子?」见方砚知出神深思,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那侍卫好心地喊了他几声,让他回过神来,「公子要是着急找老爷小姐,不如先进入府中耐心等待。外头日头毒辣,公子莫要伤了身子。」 「不妨事,多谢关心,我就在这里等着你们家主人就好。」方砚知朝侍卫摆了摆手,拒绝了他好心的提议。反正他一个大男人,晒点太阳也中不了暑。现在最重要的是要第一时间等到林霜林洵,这样才能有后续的希望。 方砚知不知道先前打得几次交道能不能让林霜林洵为沈舒年施以援手,可是他们叔侄二人是他现在唯一可以抓得住的希望,他一定要争取试试。 日头渐渐偏西,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方砚知心上也就越来越焦急。他看着远处大道,盼望着车马的出现。 功夫不负有心人,远处一架马车慢慢浮现出了身影。方砚知不熟悉林家的车马规格,倒是看门的几位僕从眼尖,一下就看出来了那是林府的马车,全都蜂拥先前为主人做着下车准备。 第88页 方砚知站立太久,腿脚几乎都有些麻木。他朝前走动了一步,僵住的双腿偏要与他作对,几乎要让他原地摔上一跤。 还是身边站着的一个侍卫会来事,注意到了他的异样,趁方砚知往前倒的间隙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将人牢牢地扶起来:「公子公子,你没事吧?」 「多谢小兄弟。」方砚知眼神疲惫,他痛恨这样狼狈的自己,为不能在林霜林洵面前留下好印象而惭愧。 先掀开车帘下车的是林霜,纤纤玉手拨开帘幕,少女明媚的笑脸便呈现出来,下一秒却停滞在了脸上。她看到方砚知这样凄悽惨惨的模样,不免吓了一跳。 少女银铃般清脆的声音疑惑地惊唿道:「方公子?你怎么了?」 她从车上蹦了下来,姿态飒爽,丝毫不同于那些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富家小姐。林霜还记得方砚知的长相模样,那日他英俊潇洒丰神俊朗,决计不是今天这般眼含忧愁的样子。 「霜儿,发生什么事了?」一道中气十足的声音自马车当中传来,林洵声若洪钟,声音洪亮,依旧是那副不苟言笑的姿态,下车后看到方砚知出现眼前,也是有些不解。 「无奈叨扰二位,方某实在是无能为力,所以才斗胆前来请求林家相助。」方砚知毕恭毕敬地朝着林洵林霜行了个大礼,吓得林霜赶忙上前将他扶了起来。 林洵没有动作,若有所思地看着方砚知,不知道心里在想些什么。倒是林霜性子直,一眼就能看透她的心思:「方公子不必多礼,不如将事情告诉我和叔父听,若能帮得上忙,我们定不会推辞。」 林洵没有出言训斥林霜随随便便的答应,方砚知便知道此事有了希望。他先是石破天惊地落下一句:「沈舒年被衙门以伤害殴打罪名抓走了,我无权无势,身上唯有一点碎银,实在无法将他从官府中捞出来。」 「沈公子怎么会?」林霜秀气地眉头皱了起来,很是不服气地道,「沈公子文文静静,最是好相与的,这其中必定是有什么误会。」 她转头抓着了林洵的袖子,眨着一双漂亮有神的眼睛看着林洵:「叔父,你之前不是还对沈公子多加赞扬的吗?如今故人有难,我们可不能见死不救啊。」 林洵仍是板着一张脸,却对林霜这样的撒娇攻势没有一点办法。他先是安慰了几句林霜,见方砚知欲言又止的模样,便知此事另有隐情。 大街上人来人往人多眼杂,不方便谈论事情。林洵让方砚知跟着自己先进府上,才好商量对策,找到解救沈舒年出衙门的方法。 到了林府上,才算是彻底隔绝了外面的吵闹。看到熟悉的会客厅,方砚知不由得有些感慨。 上次是请求林府帮忙打开墨块在书生堆里的名气,是他和沈舒年两个人一同上门拜访。这回是借用林府名气向着衙门敲门,却只有他一人再次,沈舒年却在不远处的官府中关着,当真是时过境迁。 「方小友,不如说说事情的来龙去脉,这样我们才好一起商量对策。」林洵喝了一口茶,将茶杯放在一旁的檀木桌上,托盘磕出了一声清脆的响,几乎是落在了方砚知的心上。 「不知官府所说的殴打伤害是否确有其事?」林洵一双眼睛仿佛是长在了方砚知的身上。他虽然对这两个年轻人有所偏爱,但是事关法纪法规,还得仔仔细细问清楚才是。 瞧出了方砚知的犹豫,林霜以为他是害怕没有成效,于是赶忙安慰道:「方公子,别怕。告诉我叔父实情,他定会帮忙的。」 「事到如今,我也不好瞒着各位。」方砚知的眼睛垂下又抬起,看着面前的林洵和林霜。 「确有其事。」 第53章 这话刚一出口, 就见主桌旁的林霜脸色变了。她大惊失色,立马站起身来,一双漂亮的眼睛不可置信地盯着方砚知, 惊叫道:「这怎么可能!沈大哥怎么可能做出这样的事。」 还是林洵见多识广, 成熟稳重, 知道这件事情或许另有隐情。他抬手示意林霜安稳地坐下来, 摸着自己的鬍子,若有所思地道:「小友语出惊人, 倒是吓到我和我这不成器的子侄了。」 林霜平日里虽然张扬, 却决计不敢违逆林洵的话。看到林洵的手势, 她虽是不太情愿, 却也只能按捺住自己的性子,等着林洵发话。 「上次我与二位小友相处甚欢,交谈融洽,竟不知那沈小友竟然还有这样的本事。」他眼皮一掀,打量着方砚知, 语重心长地道,「这件事情或许另有隐情,方小友可不要话说一半啊。」 林洵年至半百, 又当了这么多年书院的教书先生, 雄厚的经验和丰富的阅歷让他早已练就了察言观色探查人心的本事。如今只消稍微瞧上那么一眼, 就能看出方砚知还有事情没有如实相告。 林霜年纪轻脾气大,却是个仗义执言的好姑娘, 虽然有时候会显得过于莽撞冲动, 但这正符合她少年人的本性。林洵对这侄女疼爱有加, 平日里总是带在身边亲自教诲。 可是良好的家境和殷实的家底,父母的疼爱和长辈的耳濡目染却也有不足之处, 那就是将林霜养成了个说一不二的性子。 她的直率认真让她认为一件事情非对即错,不管是好的坏的都只看一面,不能由表及面,探究内里的真相。如今她的朋友身陷危机,正好也藉此机会让她知晓,这个世界上或许不只是有黑白两面。 第89页 「先生火眼金睛,倒是让我自惭形秽了。」听到林洵温和又带着些许严肃的话语,方砚知鼻尖一酸,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他站起来走到大堂正中,对林洵行了个恭恭敬敬的礼。 或许是今天心绪大喜大悲转换迅速,又或许奔波跋涉而有些疲惫。方砚知的声音有些喑哑,早已经不復往日清脆。 低沉的声音在会客室中响起,方砚知的语速有些快,却尽可能地将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用一种通俗简短的话语描述出来。等到全盘托出后,他早已是口干舌燥,喉咙冒烟。 方砚知回到自己的椅子上,将桌上的茶水端起,如牛饮水般一饮而尽。这茶水放了这么一会儿,早已经没了氤氲热气,倒是方便了许多,只是茶叶沉底,茶水苦涩,倒是贴合了方砚知如今的心境。 「简直欺人太甚!」林霜耐不住性子,拍桌而起。从方砚知的描述里,她简单又直率地为自己梳理出了事情的起因结果,固执地认为自己的好朋友平白无故受了欺负,当真是可恨的很。 「你那两位胞兄这么些年来别的毫无长进,倒是在如何敲骨吸髓上研究了个彻彻底底。」林霜俏眉一蹙,心气不顺地道,「沈大哥这是保护你不受他们欺负霸凌,没想到衙门上居然这么不懂事,就这样将人抓走,简直是岂有此理!」 「霜儿。」林洵语气重了些,不咸不淡地瞧了林霜一眼。林霜被这一眼瞧得心虚,只能收了嚣张气焰,蔫蔫得再度坐回了椅子上。 见已经安抚好了林霜,林洵将眼神再度投向方砚知,语气严肃地道:「衙门做事自有衙门上的道理,这件事情主要不是衙门为什么将人带走,而是相互勾结。」 「如果方小友所言非虚,真有官民凭藉交情财力沆瀣一气,这才是最可怕的地方。」 林洵不关心方砚知和沈舒年这件事情是否真的事出有因,在他看来,与其在意探寻这背后的真相还人情白,将罔顾法律法纪的人绳之以法才是最最重要的事情。 听出了林洵话里话外的不愉快,方砚知心中有些忐忑。他知道林洵这人极其严肃,对待规则纪律说一不二,甚至不通人情到了一种古板严苛的地步。 沈舒年为了保护他而将方大方二揍了这件事是板上钉钉的事实,若是有心之人大做文章,甚至不会在意是他们先受到了对方的威胁。即使有着这样的前提,伤痕和疼痛也会让方大方二在道德层面上高沈舒年一层。 方砚知从小到大没有受到什么磨难,是个地地道道的理想主义者,这辈子吃的苦都在穿越后吃了个干干净净。 他之前单纯地以为只要自己安安分分地过着独属于自己的小日子,总有一天能够养活自己养活家人,能够在这个异世界里有自己的容身之地,可是事实却残酷地打了他的脸。 当他没有钱的时候,谁都能看不起他。邻里街坊那鄙夷的眼神,讨债打手兇狠的面孔是他曾经夜夜重复的噩梦。他不能够有自己的精神世界,甚至连最基本的温饱都做不到。 当他终于攒够了银两,身上有钱了,还有沈舒年这样一个和他年龄相仿,兴趣相投的人能够知他的喜怒哀乐,懂他的欲言又止,安抚他在这个陌生世界漂泊无根的灵魂。 日子好像一日一日地好了起来,方砚知也在朝阳初升时,许下过对未来的美好期盼。 没成想这愿景还未如旭日升起,就被冷冰冰的现实当头泼了一盆冷水。即使他早已不是普通的平民百姓,甚至还积攒了些许自己的人脉和固定的客源,稳步奔入小康的路上却还是瞧见了官府的獠牙。 他没有权势,再怎么有钱也只是个平凡的生意人。那些官吏官员不会因为他做得出来在这个世上独一无二的松烟墨而高看他一眼,只会觉得这人妄想以一己之力对抗衙门的想法简直是天方夜谭。 察觉到了气氛的僵硬,林霜看了看坐在身边的林洵,又看了看坐在底下的方砚知,一双漂亮的眼睛眨了眨,轻抚着额头,若有所思。叔父的性子她最是清楚,看来想让林洵松口,还得她来下一剂勐药。 「叔父,我记得您和衙门上那位有些交情。」林霜上半身前倾,越过这一方小小的矮桌就去拉林洵的手,她状似撒娇,声音软糯,「如今沈公子有难,咱们与人交好,既然帮得上忙的话,咱们就帮一帮吧。」 听到林霜在一旁不住地恳求自己,林洵脑海中又想起来了那个一身青衣芝兰玉树的年轻人。不光长得一副清新俊秀的模样,性子也是温和,待人极其妥帖。 如今因为朋友相助一朝落难,林洵也不忍白玉蒙尘受人欺负。衙门不是正经人能随便进出的地方,也不知道沈舒年会在里面吃多少苦头。 眼瞧着自己曾经选定的侄婿被官府抓走,林洵也不好一直袖手旁观。既然林霜开口请求,自己也只好借坡下驴,就捨出这张老脸,去官府走这一趟,就当是圆了林霜这个心愿。 「来人,准备马车。」林洵下巴轻抬,对着门口一直等待着的侍从发号施令。那几个侍卫进屋略一颔首,接收到了命令,全都准备出行马车去了。 方砚知本来做好了要跟林洵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无论如何都要争取他的同意的准备,没想到事情竟然这般顺利。林洵甚至都没有为难他,就答应了他这堪称有些无礼的请求。 第90页 他像是捡到了天大的便宜,被林洵的话打得晕头转向找不着北,怔愣着看着端坐高位的中年人,眼角眉梢的欢愉喜形于色,几乎呆在了原地。 还是林霜下地拍了一下他,方砚知因为激动丢失的一魂二魄才归位于身,近乎喜极而泣:「多谢林先生,多谢林小姐。此番大恩大德,砚知无以为报,日后必定报答……」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林洵一个手势打断了。林洵只是淡淡地瞥了他一眼,就出门准备车马事宜去了,倒是林霜拉了拉他的衣袖,示意他矮下身来,凑到他的耳边说着小话。 「叔父不喜欢有人将报恩这种事情挂在嘴上,再说了,他答应去衙门上解救沈大哥,也不是图着你们的报恩。」林霜嘆了口气,看着林洵离开的背影,幽幽地道。 方砚知刚想赞嘆林洵高风亮节清廉正直,就见林霜变了一副脸色,狡黠又俏皮地朝他眨了眨眼,像只灵动的狐狸:「我叔父是可以不在意你们的道谢,可是我却不然。」 她后退一步与方砚知拉开距离,嘴角挂着一抹顽皮的笑容,往脸颊旁竖起了一根手指,语气活泼地道:「怎么说本小姐也在说动我叔父伸手搭救这件事情做出了不少贡献,方大哥不得意思意思一下,给我带点好处?」 方砚知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又笑了起来。他看着面前林霜俏丽的小脸,也学着她的姿势做派语调,和她一来一往地笑着说道:「林小姐想要什么?等将沈舒年从衙门里捞出来后,我们二人必定不会亏待了小姐。」 「倒也没有那么严重。」林霜两边眉毛微微上抬,脸上洋溢着欢快的笑,方砚知从她这笑容里看出来了些许女儿家的娇羞,便知道这娇生惯养的大小姐或许早已瞒着林洵芳心暗许。 她嘴角笑容腼腆,看起来有些不好意思,可是一双眼睛里淬满了星子,亮晶晶的,甚是好看。林霜抬起头来,脸颊两侧聚了一层淡淡的红晕:「我想替我那书呆子表哥,再向方大哥讨得一些墨块来。」 第54章 一驾马车载着方砚知三人朝着衙门方向走去, 林洵沉默寡言,本就不是一个话多的人。方砚知心里想着沈舒年的事情,生怕这人细皮嫩肉的在衙门上受了委屈, 于是也没有多少言语。 倒是林霜左瞧右看, 见一左一右都寡言少语, 一肚子话不知道找谁倾诉, 硬生生地憋成了个葫芦。 方砚知斜倚车厢,伸手撩开车窗帘幕。他眼眸微垂, 看着车轮驶过掀起的阵阵尘土, 好像过往种种都在这灰尘之中消失殆尽, 一时心中思绪万千。 他出神地盯着滚滚车轮瞧了一会儿, 最后被车马的一次颠簸给找回魂来。方砚知收回手来,坐直了身子,看着前方随风浮动的幕布如同海浪翻滚,捲起又落下,露出驾驶马车的车夫若隐若现的背影。 窗外的街景渐渐熟悉, 离衙门的距离越来越近,方砚知就越加急切。他双手放在膝上交缠,紧张得手心都浸出了汗, 莫名地觉得有些心慌。 林霜盯着方砚知瞧了一会儿, 看出来了他的心不在焉, 像是有了什么新奇的发现,倒算是找到了一个倾诉的开口。她凑到方砚知的身边, 打趣他道:「待会儿就要去衙门上捞人了, 方大哥, 你可得打起精神来。解救沈大哥的担子可是沉甸甸地落在你的肩上呢。」 听着林霜调侃的话语,方砚知一时觉得有些好笑, 他对着林霜拱了拱手,低沉的心绪总算是稍稍有了一些兴致。 他故作头疼地按揉了一会儿自己的眉心,嘴角却微微笑着,应付林霜道:「这不是有林大小姐在这边罩着我吗,若我到时底气不足,还得依靠大小姐成为我的后台。」 「那是。」听到方砚知这样夸她,林霜高兴地尾巴都翘了起来。她的嘴角弯得好似能挂上个茶壶,自觉对这件事情有天大的责任,自顾自地将方砚知圈入了自己的领地里。 她拍着胸脯一脸骄傲,对着方砚知保证道:「到时候若是衙门上那个老东西为难你,你千万别害怕,有我和叔父罩着你。」 「霜儿,慎言。」听到林霜出言不逊的称唿,林洵睁开了一直闭目养神的双眼,责怪地瞪了一眼林霜。林霜听出了林洵话语中淡淡的警告之意,歉意地用手指挠了挠额头,对着他腼腆地笑了一笑。 既然林霜已经表态,林洵也不好在外人面前继续抓着这件事情不放。他看了一眼林霜,又看了一眼方砚知,安静地坐在一旁,再度闭上眼睛调理心绪,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不让两个小辈因为自己而不自在。 林霜微微侧身探头看了一眼林洵的状态,见他没有继续将心思放在自己身上,心下松了口气。 在方砚知面前被林洵不轻不重地训斥了一句,她觉得面子上有些挂不住,只得对着方砚知尴尬地吐了吐舌头,分外无奈地摊开了手。 方砚知被这一闹,积压在心头上的阴霾微微散去,终有一束光亮照了进来,让他重新有了希望。看到林霜对他做的鬼脸,方砚知情不自禁地笑了出来。 车轮滚滚作响,带着一行三人缓缓前去。等再到了熟悉的衙门口,方砚知总觉得今天一整天的经歷如同一场空梦。 下午的时候他着急难安,如同无头苍蝇跌跌撞撞,一介布衣的身份让他走投无路,只能依靠攀谈交情从衙役口中套得一些信息。如今时至傍晚,西边的太阳如同融化的蛋黄,落下一片橙色的夕阳来。 第91页 等到再来此处,他便不是普通农户。依靠林洵的面子,他能够随着他们一同光明正大地进入官府,也有了更多的底气去和那沆瀣一气的官员对抗。 衙门守门的衙役先是公事公办地拦住了他们三人,见林洵禀明了身份,便毕恭毕敬地领着他们穿过重重庭院,来到了官府大堂里。 衙门上的官老爷没有第一时间出来,方砚知和林霜左瞧右看,觉得这堂内装潢分外新鲜,几乎是大饱眼福。二人跟在林洵身后等了一会儿,才见屏风背后悠悠地走出了个人来。 这官老爷面上虽然急切殷勤,脚步动作却不显得匆忙。他约莫四五十岁的模样,一脸富态,肥头大耳,边走边整理着身上看起来过紧的官服,大腹便便膀大腰圆,一看就是平日里养尊处优,进嘴的都添了身上肥肉。 他伸手招待着林洵,示意三人坐下,歉意地抬手行礼,谦虚又谨慎地问道:「没想到博闻广识的白桐书院最顶级的讲师前来,让我这衙门上下蓬荜生辉。本官招待不周,还望林先生海涵。 说完,他的眼神从林洵划到林霜身上,又从林霜越到方砚知身上。三人之中他和林洵有些交情,也知道林霜这个调皮灵动的小丫头,却对方砚知一无所知,因此视线多停留了片刻,疑惑地问道:林先生一行这般匆忙前来,不知所为何事啊?」 林洵和他寒暄着攀谈了几句,二人相互吹捧自谦,听得方砚知一阵牙疼。见气氛渐入佳境,林洵也不再废话,干净利落地将话题直接切入。 他从座椅上站起身来,再度朝堂上的官老爷拱了拱手,神色带了些许急忙和关切道:「这番前来叨扰王县令了,老夫确有一事相求。」 他收回手来,神色淡然,眉心却微微蹙着:「我门下学生今早被衙门衙役以无故罪名带走,至今音讯全无,老夫心急如焚,所以前来找寻。」 「学生?」王老爷堆满肥肉的脸上所有的皱纹都皱了起来,一脸惊奇神色。他那豆大的眼睛看着林洵,似是不太相信,若有所思地问道:「本官从前只听闻先生是书院讲师,倒是未曾听闻先生还收了专门的学生啊?」 「家学渊博,本不想轻易传承于人。」既然给沈舒年按上了独门学生的身份,林洵所幸做事做全套,面上浮现些许骄傲,就连声音都含着满意。 他的嗓门不算大,但是却能让在场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我那学生知识渊博,又勤奋刻苦。老夫与他交谈一番,彼此相见恨晚,于是将其收为学生,亲自教导,希望未来能够为朝廷培养一个得力人才来,也算圆了老夫一个心愿。」 「我那学生姓沈名舒年,安庆村人士。此人弱冠之龄,温和有礼,相貌清俊,不知王县令可否还有印象?」 说着,他脸上的骄傲隐去,看起来紧张又爱徒心切,目光炯炯地看着堂上正大光明牌匾下端坐着的王县令,声音凛然急切地问道:「我那学生人品端正,老夫最是清楚不过。今天早上府上衙役不打一声招唿就将人带走,老夫也是措手不及。此番前来就是想为我那可怜的学生讨个公道。」 「读书人最重清白名誉,如今一朝蒙冤,想必委屈的很。」林洵步步紧逼,倒是让王县令有些招架不住,「还望王县令查清真相,还我学生声誉。」 「林先生莫要着急。」王县令用宽大的袖子擦了一下额头上浸出的油汗,赶忙安抚下了林洵。若是旁的人胆敢在他的地盘上这般不客气地大放厥词,他定会招唿衙役将此人直接打出去,不会留半分情面。 可是林洵不是普通人。林家不仅富裕一方,有自己的财富人脉,更重要的是林家世世代代书香门第,林老爷慷慨解囊捐了不少银两建设书院学堂,林洵更是白桐书院声噪一时的着名讲师。 林家富家大室,家中旁支众多,大多都是私塾先生。长安镇上的居民多多少少都受过林家恩惠,对林家颇为推崇。因此林家在财力和声誉上,都不是普通富绅之家可比。 他今天若是不知好歹地将林洵一行人扫地出门,明天他就会被书生学子口诛笔伐,村户居民嫌弃唾骂,到时候他这个县令的乌纱帽戴不戴得住都尚未可知。 王县令从一脸肥肉的脸上硬生生地挤出一抹笑来,百般抚慰林洵情绪。他胆战心惊地注视着一脸悲愤痛心的林洵,生怕这平日里温和有礼的读书人一时想不开,在衙门堂上血溅当场。 「林先生只管放心。」王县令扶正了自己的乌纱帽,将腰带系得更紧了些。他拍了拍胸脯,拍得一身肥肉震声作响:「本官向来公正严明,定会查明此事真相,还沈公子一个清白。」 「如此便好。」林洵在椅子上坐了下来,心平气和地端起了一旁的茶杯,抿了一口茶水。他本想藉此润润嗓子,却被这低廉的茶水沖了个头昏脑涨,脸上肌肉抽动几番,再度回归平静。 既然事情已经交代得差不多了,王县令本想将此事就此打住,也不去查这背后真相,直接将沈舒年放出来,也算是卖了林洵一个面子。 可是看着林洵没有半分离开的想法,他心下焦急,埋怨昨天不该就这样听了方大方二的胡话。没想到这二人谎话连篇,还这般不知好歹,险些让他得罪了林家人。 他伸手招唿一旁候着的衙役,以手掩唇低声在这衙役耳边交代着事情。那衙役得了命令,惊奇地看了一眼堂下坐着的一行三人,抱拳身退悄然离去。 第92页 太阳渐渐下移,夕阳西下,照得堂内一片昏暗之色。事情已了却大半,方砚知松了口气,却还是忍不住地将目光放在堂外,想在外面蜿蜒前行的青石板路上看到故人熟悉的身影。 不一会儿,那衙役去而復返,身后跟着那让方砚知心急如焚的人。他人还未出现,声音却随着捲入堂中的一阵清风,飘到了方砚知的耳朵里。 「砚知——」 第55章 这声音清脆温柔, 听起来格外缱绻。方砚知不可置信地抬头去望,发现一个身着靛青色袍服,头戴木雕簪子的人, 正一手扶着门框站在门口。 那人身形清瘦颀长, 遮住了夕阳西下泼洒进堂内的余晖。逆着光影, 沈舒年的容貌被昏隐住了些许, 却依旧能够从浑身散发着的温润如玉的气质上透露出来。 方砚知几乎屏住了唿吸,见那人抬脚挂入高高门槛的屋内, 再一步一步地缓缓走到堂内正中间, 甚至还无暇他顾地对着自己若有若无地笑了一笑。 他立马就坐不住了, 也没注意到林霜小声提醒他不要在这心眼小的王县令面前失了分寸, 三步并作两步地冲上前去,站在了沈舒年的身边。 方砚知一把拉住了沈舒年的手,将他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打量检查了一番。好在这人没受伤没流血,衣服上也没刮破蹭破,除了一些因为奔波折腾而沾染上的灰尘外, 应当是没有受过什么委屈。 他一颗被细丝吊着的心终于在见到沈舒年后放了下来,幽幽地嘆了口气,语气却是欣慰至极:「没事就好, 没事就好。」 「今天见不到你, 还是周棠那小丫头急匆匆地跑过来给我通知的消息。沈舒年, 你当真是吓死我了。」 他这话说得丝毫不见外,似乎也没觉得这般忸怩黏煳的话语在这大庭广众下脱口而出有什么不妥。堂内剩下的林洵林霜叔侄, 还有造就这一切的罪魁祸首王县令彼此之间面面相觑, 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沈舒年好歹是个体面人, 他安抚地拍了拍方砚知握住自己的手,却没有放开, 而是牵着他面向林洵。 他知道方砚知一人是决计不可能有这般能力让这好色贪财的县令将自己放出来的,这背后必定有个强有力的助力。可方砚知这人无依无靠,唯一有点联繫交集的,也唯有林家这爱好交友,潇洒肆意的大小姐了。 他松开了方砚知的手,对着坐在一旁的林洵林霜拱手躬身,毕恭毕敬地行了个礼,语气恳切真诚地感谢道:「砚知此番前来,其中必定少不了二位的鼎力相助。二位对此我们二人的恩情,在下无以为报。」 他没有第一时间起身,倒是林洵用他那一贯沉稳又和蔼的声音笑着让他不要客气,其中还夹杂了几声林霜俏皮调笑的话语,让沈舒年心上微微一动。 沈舒年直起身来,对着堂上无所适从的王县令也行了个礼。王县令没想到沈舒年和林洵一行人关系如此密切,此时正犹豫尴尬不知如何是好。见这被自己错抓的书生笑得一脸温和轻柔,更是觉得毛骨悚然。 他双手撑在桌案上,用衣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讪讪地笑道:「沈公子无需多礼。先前是本官有眼不识泰山,竟不知沈公子和林先生还有这般浓厚的师生关系。」 他那如同腊肠一样粗短的手指不自在地理了理衣摆,干巴巴地对沈舒年表达着自己的歉意,同时将自己的态度呈现在林洵面前:「先前本官和衙门上的衙役多有得罪,还望沈公子和林先生多多包涵,不要怪罪。」 「言重了。」沈舒年垂下眼睛,而后收回手来。他嘴角勾起了一抹笑,不知此时是什么心情。 只见他微微低垂的脑袋忽而又仰了起来,眼睛一动不动地,好似看着桌案上端坐着的王县令,又仿佛落在了正大光明那锃光瓦亮的牌匾上:「王县令明镜高悬,入铁主簿,向来最是公正严明。我与砚知不过一介布衣书生,又怎敢怪罪县令您呢。」 这话说得恭维体面,甚至还称赞了自己几句,几乎是挑不出一丝错来,可王县令却总是没来由地觉得心里发虚。 他不经意地抬眼,对上沈舒年那双灰色的,仿佛浮了一层雾一般的眼睛,更是胆战心惊。 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在这样一个毛头小辈面前败下阵来,心上忿忿不平,只得怪罪林洵阴魂不散步步紧逼,让他丢了面子。 眼瞧着这堂上要被这不请自来的一行人演成合家欢,王县令融不进去这样的氛围,自认为是个局外人,于是也没有多少在这里主持大局的必要。林洵向来是个体面人,虽然二人交情不多,但是以他的性子,想必也不会在这里闹出什么么蛾子。 他宽慰妥帖地对着沈舒年说了几句场面话,就藉口处理公务事务繁忙离开了大堂。临走前他叫来了一个衙役,让他好好招待几位贵客,事无巨细地向自己禀报。 既然已经接到了人,那蠢笨如猪的县令也已离开,他们也没有在这阴森森冷冰冰的衙门里面谈天说笑的兴致,被引路的衙役带出了大门。 第56章 临分别前, 沈舒年自然而然地牵住了方砚知垂在身侧的手。方砚知突然被他这样触碰,身子微不可查地抖了一下,都没有从他的手上挣脱开来。 沈舒年恍若未闻, 再度对林洵表达了自己的感激之情。林洵倒是笑得慈善, 摆了摆手示意沈舒年不要放在心上, 甚至还摆脱了往常一般严肃沉稳的作风, 对沈舒年开起了玩笑:「你可是老夫在王县令面前亲口承认的关门弟子,老夫若是不将你从那吃人的官府当中救出, 百年之后谁人来传承老夫绝学啊。」 第93页 沈舒年没想到林洵会这样说, 瞬息之间便将此事的来龙去脉摸清楚了个大概。他微怔了一下, 旋即露出一抹更加灿烂的笑来。 这一番折腾下来, 日头已经渐渐看不到了踪影。街上有几户人家已经挂起了灯笼取亮。天光暗淡,远处已经是灰濛濛的一片。 时间已经不早,四人相视而笑,彼此恩情交往尽在不言之中。马车载着林洵林霜叔侄二人朝林府方向驶去,方砚知和沈舒年在原地注目片刻, 就见马车帘幕被一只纤纤玉手挑起,林霜从车窗探出头来,一张娇俏的面容笑靥如花, 朝着他们挥手告别。 看着马车渐渐远去的影子, 方砚知感慨万千。穿越过来虽然遇到了许多艰难困苦, 可这一路走来,却还都算幸运。 他和阿飞成为了彼此之间可以相互依託的好朋友, 认识了周棠那精灵古怪的小丫头, 又碰上了林霜这骄傲洒脱的大小姐, 甚至还结交了林洵这样看似严肃实则体贴后辈的长辈。 最重要的是,那天清晨上山採取材料, 机缘巧合地在灌木丛中碰上了一个昏倒山头的人。他那时正缺帮手,同时又有那么一点想要和人交往的私心,于是便自作主张地将人带回屋内洗刷干净,又不容拒绝地将人扣留在了自己身边。 方砚知至今都觉得缘分当真不可思议,若他没有上山,没有去往那条小路上,没有由着这一点私心膨胀发酵,是否他和沈舒年今世的缘分便会消失殆尽。 所幸上天待他不薄,让他遇到了沈舒年。 方砚知心上软成一片,衷情在他心中翻江倒海。可若是对着沈舒年全盘托出,未免显得太过矫情。他没有挣脱沈舒年牵住自己的手,却实在好奇身旁这人此时此刻是否会和自己有着一样的心境情绪,于是眼眸一瞥,偷偷摸摸地盯着沈舒年的侧脸看。 沈舒年面部轮廓完美的近乎无可挑剔,高挺的鼻子,薄薄的嘴唇,一双钟灵毓秀的眼睛不含任何杂质,灰色的瞳孔看起来深不见底。 他还是那一派清风朗月温润如玉的气质,可能是今天一天之中发生了太多变故,昨天晚上又陪方砚知喝了半宿的酒,他的眉眼之中略有些疲惫之色,却强撑着不肯在方砚知面前展露半分。 方砚知看出了他的疲倦,心下不忍,再不想要让这人跟着自己东奔西走。更何况一个下午毫无停歇,这样一趟下来,自己也是浑身酸痛,不良于行,半步路都不愿意走。 他现在无比庆幸自己出门前灵机一动往身上塞的些许银两,不仅贿赂成功,从衙役口中套的了自己想要的消息,居然还剩下一些,足够他租一辆马车,带着他和沈舒年舒舒服服地回安庆村上去。 他轻轻捏了捏沈舒年的手心,示意他放开自己,说话的声音是自己从来没有想过的温柔:「累了吧,你等我一会儿,我去找辆车来,不会让你陪着我走回去的。」 沈舒年轻轻「嗯」了一声,跟着方砚知一起去找租车的铺子。见这人已经渐渐明白通透了与各行各业人打交道的窍门,沈舒年颇为欣慰,看向方砚知的目光中都带有隐隐约约的骄傲神色。 他想着,若自己有朝一日不能继续陪在方砚知的身边,这人也能凭藉自己出色的能力和待人接物的情商,成为一方大人物。 方砚知不知道沈舒年心中这些弯弯绕绕,他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等着马夫前去装备马车。天色已经昏暗了下来,路边屋舍挂着的灯笼一盏一盏地亮起,落在沈舒年的眼睛里,像是落了一点一触即燃的火星。 二人在马车上并肩而坐,感受着车轮路过土坑泥块时产生的阵阵颠簸。道路两旁树上不知名的鸟叫声叽叽喳喳,静谧又吵闹,夹杂着不知是青蛙还是其他什么东西悠长的叫声,此起彼伏,混着车轮滚滚上演了交响乐。 方砚知掀起帷幕向外看,已近中秋,高悬天边的明月越来越圆。他看着这洁白无瑕的月亮,感受着月光落在自己的身上。 他想,若是能这样安安稳稳地过上一生,好像也不算太坏。 第57章 方砚知原本还在想着回到家里后马不停蹄地去接周棠回去, 没想到他急匆匆地去了阿飞家里,就见屋内正中间只坐着他一人,周棠早已不见了踪影。 他一边朝着屋内走去, 一边左瞧右看, 却没看到那活泼能干的小姑娘:「周棠呢?我还得将她送回家里去。若是晚了, 她母亲该着急了。」 阿飞往桌子外推了杯茶, 方砚知看了一眼茶杯,顺势在桌边坐了下来。 「我见你下午迟迟不回来, 便知道这件事情或许比我想像的还要麻烦。」阿飞喝了口水, 接着说道, 「那小姑娘确实懂事, 在我这样一个不认识的人家里也不吵不闹的。」 「我看天色渐晚,也不方便让一个小姑娘在我这里待得久了。为了避免闲话污了她的清誉,我就让她告诉了我家里位置,下午的时候自告奋勇地亲自将她送了回去。」 听到周棠安全无事地回了家,方砚知舒了口气。现下总算是将所有的事情都办得妥善完毕, 紧绷着的身子顿时松了下来,肩膀也垮了些许。 「多谢你,阿飞。」方砚知目光炯炯, 桌边燃着的烛火火光在他的眸中跳动, 「多谢你帮我安顿好了周棠, 不然我还真是有些对不起她。」 「老三。」阿飞突然叫住了方砚知,朝他举起了茶杯, 笑得有些腼腆, 「咱两之间, 无需多言。」 第94页 方砚知展颜舒笑,也学着他的模样举起茶杯。二人以茶代酒, 将茶水喝出了酒水的气势,彼此目光对视,互相笑了一笑,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 阿飞抹了一把嘴唇,看着方砚知道:「老三,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 听到阿飞的问话,方砚知迟钝地呆了一下,看起来正儿八经地在思考他的问题。阿飞看他这样深思熟虑的模样,还以为这人会有什么远大的规划,没想到他羞羞笑了一下,掷地有声地道:「还没想好。」 阿飞顿感无语,满头黑线。他看着面前这人装模作样的姿态,恨不得将方砚知揪起来好好收拾收拾。可是看着方砚知一脸疲样,又变得不忍心。 他又给自己倒了杯茶,压下心头莫名邪火,恨铁不成钢地对方砚知道:「老三,你可得好好想想。」 「你那两个不争气的兄长这回没有得手,肯定不会善罢甘休。」他将茶杯砸在桌上,义愤填膺地道,「这回他们能趁你不注意将沈公子抓走,下次就能趁沈公子不在将你抓走。」 「长此以往,后果堪忧啊。」阿飞的尾音拖得极长,话音含着满满关切。方砚知微垂脑袋,手腕轻动,看着杯中茶水晃悠着撞上杯壁,荡漾着杯中一点烛火如月。 他近来变得越来越感性。方砚知之前一直觉得自己铁石心肠,不会为任何事物所累,可是随着与亲朋好友的羁绊越加深刻,方砚知便越来越舍不下这一段情谊。 他知道阿飞到底想要和他说些什么,无非就是这小地方限制了他的发挥,他应该去往更多更远的平台发展,同时也摆脱这吸血的家人,从此之后彻底逍遥自在。 正因为方砚知知道,所以他才不想去接阿飞的话。可是阿飞不如他心思细腻,只觉得自己没有彻底将话道明,于是直接上手抓住了方砚知的手。 「老三,我知道你不愿意舍开我们这些邻舍,可是你还得好好为了自己的未来考虑考虑。」阿飞一张黝黑的脸皱了起来,看起来愁眉苦脸的。 「沈公子今天受了这么大的委屈,就算坊间没有光明正大的流传,私底下的话语也绝对不会好听。」见方砚知没有言语,阿飞索性直接将沈舒年这尊大佛搬出来。 「你就算不为了自己考虑,也得好好为了沈公子的未来考虑。」 他松开方砚知的手,再度给自己和他倒满了茶水。阿飞看方砚知仍在低眉沉思,于是自顾自地将自己的杯子碰上了他的杯子,单方面地与他碰杯庆祝。 「你是个有主意的,有些话我也不想说得太多,到时候你也听得烦了。」阿飞将自己的杯子和方砚知的杯子举起来,颇为不讲理地将方砚知的杯子塞到他的手心里,也不管人接没接住,自己就将茶水喝了。 「我知道你最近心里不太痛快,可是未来的事谁又能说得准呢。无论你做出什么决定,我都会站在你身边支持你。」阿飞站起身来,绕到方砚知身后,双手从身后穿到他的腋下,依靠蛮力将方砚知整个人从座位上拽起来。 方砚知没想到这人这么直接粗暴,不敢妄自挣扎,生怕一个不小心将面前的桌子直接掀翻了。他被阿飞从座位上硬生生地拽起,在他身前站定,颇为无奈地摇了摇头,嗔怪道:「阿飞,你能不能不要这么粗鲁。」 阿飞憨憨地笑了一笑,对方砚知的话不置可否。他双手环抱胸前,看着一身灰色长衫的方砚知,悠悠地道:「若我不直接将你拽起,你还想在我这里赖上多久?」 「这是什么话。」方砚知责怪地瞪了阿飞一眼,看起来对他的话非常不满,「我来你这里你还不高兴,你要是再这样的话,下次我可就不来了。」 「来来来,方公子来我这小屋子,让我这栋房子蓬荜生辉。」阿飞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这些油腔滑调的话语,他表情夸张,眉眼却笑得热烈,听得方砚知目瞪口呆,身上炸起了一片的鸡皮疙瘩。 「打住!」方砚知不愿再听他这样恭维自己的话,总觉得话里话外的气氛颇为奇怪。他哭笑不得地打了个手势,示意阿飞适可而止,不要继续捉弄自己。 「我走了还不行吗,你这人真的不知好歹。」方砚知故作遗憾地再度轻轻摇了摇头,一副阿飞错失了宝藏的模样。他假模假样地掸了掸身上不存在的灰尘,大步朝着门外走去。 阿飞跟在他的身后送他出了院子,见他渐行渐远的背影,一时心上澎湃。他的话语没有经过脑子思考,近乎是脱口而出,朝着方砚知的背影喊了出来:「老三——」 方砚知闻声停住,疑惑地转过身来,见阿飞仍旧站在不远处的院门口看着自己,一时之间不知道他要对自己说些什么。 这人叫住自己后反而扭捏了起来,在原地嘀嘀咕咕不知道在说些什么,方砚知看着有些好笑,也朝他喊了回去:「干嘛——」 眼瞧着这人被自己喊住,阿飞也就不再矫情。他双手拢在自己嘴巴摆出了个喇叭形状,想让这吹过耳边的风将自己的话语送到方砚知的身边: 「不管你之后做什么,我永远支持你!你就放心大胆地去走自己的路,到时候飞黄腾达了可别忘了我!」 听到阿飞这般盪气迴肠的话语,方砚知没忍住笑了出来。他笑得太急太烈,几乎是弯下腰来捂住了自己的肚子。阿飞见他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生怕他笑出个什么好歹来,三步并作两步就想往方砚知身边跑。 第95页 他还没有动作,就见方砚知早已预想到了一般,伸手示意他不必追上来。方砚知直起身来,站在树下看着阿飞笑,没有回答他的话。 他转过身去,朝着小路尽头自己的屋子走去。阿飞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是看着方砚知的背影,无端地觉得心上有些难过。 他这难过还未发酵开来,就见方砚知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却伸长了一直胳膊朝自己挥手示意,一边还大声对着月色喊了一句:「走了——」 走了。阿飞看着方砚知渐渐消失在小路上的背影,先前所有的困惑迷茫好像都在这一声「走了」之中消失殆尽。无论方砚知走到哪里,他都是方砚知,他都可以依靠自己的能力活出一个响噹噹的名堂来。 他不再担心方砚知今后的去留,他只知道,无论方砚知之后去往哪里,只要他心上还有自己这个兄弟,那就足够了。他不需要方砚知为他做什么,只要他能好好的,他就已经知足了。 他这样想着,对着远处笑了一笑,回到了自己的家中。 那边,方砚知伴着月色对影成三,也回到了自己的家里。沈舒年早已经沐浴更衣完毕,坐在桌边就着烛火,看着一本不知道从哪个犄角旮旯里翻出来的话本。 方砚知路过时瞧了一眼,被封皮上的名字震惊到目瞪口呆,有心想把话本从沈舒年的手里抽出来,不让这三好青年受这般话本故事的荼毒。 「回来了。」沈舒年听到门口动静,掀起眼皮瞧了一眼。见方砚知进了屋子,他放下话本,起身就想迎住方砚知。 方砚知看他想要下地,赶忙将他按在椅子上:「祖宗,你可安分点吧,这一天的你不嫌累啊。」 沈舒年没觉得自己有什么累的,反而因为沐浴完毕神清气爽。可是他没有言语,只是笑着,享受着方砚知这难得的体贴。 方砚知坐在桌边,视线却不受控制地往沈舒年的话本上瞟,咬牙切齿的模样看起来像是有着数不清的仇怨。沈舒年不知道这话本哪里招惹了他,只觉着他这模样看起来有些好笑。 「怎么了?」他放柔了话语,见方砚知欲言又止,只好先开口询问。这一番前去阿飞家里,二人肯定聚在一起说了不少小话,他想从中套出点东西来。 没想到方砚知看了眼话本,又看了一眼自己,像是下定了莫大的决心一般,攥紧了拳头,朝着沈舒年探出了身子。一双眼睛灿若星辰,将沈舒年深深地吸引了进去。 他听到方砚知声音不大,却强有力的话语,让他的心怦怦直跳。 他说:「沈舒年,我们跑吧——」 第58章 方砚知做好了可能会被沈舒年说无聊, 幼稚,莫名其妙的准备,甚至他自己都觉得自己这突如其来的想法有些莫名其妙。他只是灵感一闪, 直接就将自己的想法对着沈舒年说了出来。 而下一秒, 他渐渐冷静下来, 又收回身子, 安安稳稳地坐在座位上,刚想找补一句, 就见沈舒年轻轻笑着, 应和了一句「好」。 方砚知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怔愣着看着面前笑得一派温和的沈舒年, 高速运转了一天的脑子此时却不好用地短路了起来,几乎是没能判断出来沈舒年的意思,只是呆呆地问了一句: 「你说什么?」 「我说——」沈舒年拖长了尾音,几乎是吊足了方砚知的胃口,「我说, 好。」 他不像一般人一样好奇方砚知话里面的深意,他只想答应方砚知,无论那人是什么样的要求, 他只想尽可能地满足他。 「说到跑?咱们跑哪里去?我看村外的树林里就不错, 饿了还能摘浆果吃。」沈舒年话语天真, 像是对和方砚知流浪生涯有着无限美好的期待,「或许松山上也不错, 那是我第一次遇到你的地方。」 想到他们的初遇, 沈舒年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他的气质本就清润, 此时更是显得温柔:「我觉得那也可以,就看你想跑到哪里去。」 「我怎么样都可以, 就看你想跑到哪里,我就像现在这样,在你身边陪着你。」 沈舒年的回答完全出乎了方砚知的预料,他看着沈舒年灯火下温润好看的眉眼,只觉得自己一颗心七上八下,几乎是要冲破胸膛。 他压下心上悸动,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好能完完整整地表达出自己的意思。 他知道自己的话或许很不符合逻辑,可是他想这么说,便这么说了:「我觉得不好,旁边的树林里想必有很多的蚊虫,到时候给咱们两个咬上一身的包,不仅瘙痒难忍,落到脸上的话也不太好看。」 「那松山吗,虽然是我们相遇的地方,可是村上的人总说那里有着吃人的勐兽。」方砚知舔了一下干涩的嘴唇,看着沈舒年的眼睛说道,「原先我是不相信的,总觉得是大人诓骗小孩不要乱跑的假话。可是若是带上了你,我还是愿意宁可信其有的。」 二人的话语幼稚如同小孩谈笑,却谁也没有嘲笑谁。沈舒年朝着方砚知伸手,方砚知虽然有着疑惑,却没有像往常一样躲开他的触碰。 沈舒年带着些许寒气的指尖不经意间地触碰上了方砚知的脖颈,惹得方砚知受不住地瑟缩了一下。沈舒年的手顿在空中,片刻后又不在意地将方砚知因为动作而褶皱的领子翻了出来。 他的动作轻柔,方砚知几乎是大气都不敢出,生怕惊扰了二人之间这种恬静安详的氛围。将衣领整理好后,沈舒年收回手来,就听方砚知嘟囔着抱怨了一句。 第96页 「下回你不准坐在这里看书了,手都是冷的,也不知道多给自己披上一件衣服。」 沈舒年愣了一下,顺其自然地接下了方砚知的话:「好,依你。砚知说什么就是什么,我只听着照做。」 「花言巧语。」被沈舒年这样百依百顺的话语一闹,方砚知脸上瞬间爬上了一层红晕。这人现在的话倒真是让人误会,方砚知觉得自己不能再这样坐以待毙下去,应当首先把握住主动权。 他双手交叠桌上,将下巴垫在手上,微仰着头看着沈舒年:「我知道你这老狐狸心里肯定又在想我吃错了什么药,竟然说出了这般没头没脑的话语来。」 方砚知话音停住,观察了一下沈舒年的反应。见此人如同笑面佛一样,几乎找不到任何破绽,便泄气地继续说道:「可我这回真的没有和你开玩笑,我是认真的。沈舒年,我们跑吧。」 说着,他回忆起方才阿飞劝诫自己的话语,将其原原本本地说给了方砚知听:「今天我和阿飞谈了一会儿,都觉得咱们不再适宜再在安庆村上待下去了。今天方大方二就敢当着我的眼皮子底下将你陷害进衙门,以他们穷凶极恶的性子,将来还不知道能做出什么事情来。」 想到今天发生的事情,到底是他对沈舒年不住。方砚知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刚想喝口茶给自己增增底气,可是却失望地发现一旁的茶壶空荡荡的,半分茶水都倒不出来。 他悻悻地收回手来,可是话已至此,开弓便没有了回头箭,便继续说了下去:「我知道你可能不愿意奔波忙碌,可是我没有办法。如今我与那两个便宜哥哥结下了梁子,之后还不知道要惹出多少麻烦事,我不想你有危险。」 方砚知支起身来,几根手指在身前缠绕打转,暴露着主人现在心上的万分纠结:「若你不想和我一起离开,我也不强求你。你告诉我你家庭住址,我好将你送回家去,咱们来日方长,总有山水有相逢的时候——」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沈舒年直愣愣地打断了。沈舒年似乎很是不满自己要将他送回家去的安排,一双好看的眉头蹙了起来,对方砚知嗔怪道:「你总是想撇下我。」 「不是——」见沈舒年又开始甩小性子,方砚知手足无措,生怕他误会了什么自己生闷气。可是他抬眼一瞧,却发现沈舒年话说得不好听,脸上表情却是温和的。 这人又在逗弄自己,方砚知哭笑不得,只得干巴巴地向他解释,「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没想撇下你,可是你知道,你跟在我身边,总是危险的多,为何不愿意回去当你这富家大少爷,总比跟着我风餐露宿粗茶淡饭要好得多。」 「我乐意,你别为我找这么多的藉口,我自己自有分寸。」沈舒年淡淡地瞥了他一眼,话语不像是对方砚知的妥协,反而分外强势有力。 方砚知被他这外放的气势震撼住,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如何接下他的话语。 他试探性地对着沈舒年问道:「那你?可否愿意和我一起离开,咱们两个去到别处地界,到时候山高水远,谁也别想赖着咱们。」 沈舒年看了他片刻,从他眸中看到了对自己的期待。于是他说出了今天第二句对方砚知全心全意的应答,声音清冽温柔地道:「好——」 好。无论这世上有多少苦难险阻,我只愿陪着你。 既然得到了沈舒年的答应,方砚知自觉要承担起照顾沈舒年的责任。这人将所有的信任真诚都压在了自己身上,他便不能辜负了他的一番真心。 这些日子他早出晚归,就是为了将近来的行情摸个彻彻底底,同时还要兼顾路程,经济发展,气候适宜,文化素养等多方面综合考虑,为此这几天焦头烂额,一脸阴郁之色。 期间阿飞来看望了一下他,见方砚知黑眼圈重得要从眼下掉下来,大惊失色地一把抓住了他的肩膀,急切又调笑地喊道:「老三,你这几天晚上偷鸡去了吗,怎么看起来这般疲惫?」 方砚知不动声色地将自己从阿飞的禁锢中挣脱出来,抹了一把他喷到自己脸上的口水,嫌弃地说道:「你离我远点,喷我一脸。」 阿飞尴尬地松开了手,挠了挠自己的后脑勺,十分不自在地笑了笑:「我这不是担心你吗?老三,你这几日看起来忙得很,我好不容易找到机会和你说上几句话,怎得这般不通人情呢你。」 「实不相瞒,我偷鸡去了。」方砚知见他这副模样,心下觉得有些好笑,面上却看不出分毫。他对着阿飞眨了眨眼,一脸诡异莫测地道:「不是前几天你还着急上火的让我早做打算吗,我这几天可是在忙大工程,你可得好好替我守住了秘密。」 阿飞显然被他唬住了,一脸正直地拍了拍胸脯,看起来分外可靠地道:「你放心,我绝对守口如瓶,你就放心大胆地去做你自己的事情吧。」 说罢,他朝方砚知挥了挥手,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屋子,给方砚知留下了满屋子的浩然正气,倒是让他不知如何是好。他看着阿飞渐行渐远的身影,只觉得心上熨帖,悠悠地舒了口气。 「阿飞是个好人。」沈舒年不知什么时候从屋子里走了出来,坐在方砚知身边的座位上,看着院外道,「他正直善良,为人又稳重。此番离去,不知猴年马月能够再度回来,我倒希望他未来能有个好归处。」 「阿飞待我如同亲生兄弟,比我那两个吸血的便宜哥哥要好上千倍万倍。」他顺着沈舒年的视线向外弯曲,看着院子里圈养的乌鸡和邻居家的大黄狗又惹出了一派鸡飞狗跳的场景。 第97页 「这下离开,我得好好将身边的人妥善安排好,不能给自己留下遗憾。」他嘆了口气,想着未来的离别,不由得有些落寞。 他的情绪影响了他的声音,导致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低沉的哑:「车马都慢的时代,一封信都要好几个月才能送到手中。先前我觉得并不遥远的距离,转眼之间便咫尺天涯,倒是让我有些想不开了。」 沈舒年敏锐地觉察到了方砚知颓丧的情绪,伸手握住了方砚知的手,想要给他传递力量:「我知道你不开心,可是既然离别无法避免,剩下几天就该好好享受和亲朋好友的相处时光,尽量在这些日子里给自己和其他人留下美好的回忆,也算是不辜负这一段相识情缘。」 「车马都慢,可是无论身处何处,都沐浴在同一片月光之下。」他收紧了握住方砚知的手,二人烛火之前对望,彼此心心相惜,「我知道你心上烦忧,可是砚知,唯有思念与爱,是亘古不变的东西。」 第59章 方砚知低垂眉眼, 缓缓地吐了一口气,喃喃自语着,轻声重复了一遍沈舒年安慰自己的话, 像是在给自己增加信念:「思念与爱……」 他的话音顿住, 垂着脑袋沉思片刻, 额发散落眼前, 被髮丝分割无数的视线渐渐变得模煳,烛火摇曳下, 就连身前人的身形都茫然了起来。 方砚知突然福至心灵, 像是打通了任督二脉, 心上浓重的不安与悲伤顿时消散开来, 仿若厚重的乌云被皎洁如银的月光碟机逐,在平静无波的海面上洒下一片波光粼粼。 他抬起脑袋,看着沈舒年,微微歪着头笑道:「沈舒年,你陪我去院子里看看月亮吧。」 昨个儿正是中秋, 正所谓十五的月亮十六圆,再加上今天阳光明媚,万里无云, 晚上更是月明星稀 。 二人从屋中搬出了两把椅子, 甚至还饶有兴趣地搭了个桌子, 从厨房里翻出来了昨天没来得及吃完的月饼。方砚知本来还兴致勃勃地提议沈舒年说想拿壶酒来,却被这人以伤害身体为由不留情面地禁止了。 他撇了撇嘴, 对沈舒年的警告有些无奈。他知道伤害身体这个理由绝对不是沈舒年真正想说的, 他只是怕自己喝多了耍酒疯, 到时候又抱着他嚷嚷半宿罢了。 小气巴巴的。方砚知怨念地瞪了一眼沈舒年,见此人无知无觉, 倒让自己看起来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既然如此,他也就收了喝酒的心思,跟着沈舒年喝茶赏月。 说实在的,这月亮着实没有什么好看的。方砚知从前的晚上灯红酒绿热闹非凡,穿越过来后却因为没有娱乐活动而只能每每早睡,浪费了不少夜晚光阴。 可是若让他不睡觉,他也不知道应当做些什么。方才一时兴起的浪漫幻想被冷冰冰的现实和嘈杂的虫叫沖得一干二净,只剩下了满肚子的无聊。 可到底是他先突发奇想将沈舒年叫出来的,此时若是啥也不干就回去,未免显得自己太不靠谱。所以方砚知决定为他们两个找点娱乐活动,也算是不辜负这明月清风。 他曲起手指挠了挠鼻侧,微侧脑袋,看着沈舒年的侧脸,又在人抬头回望时装作无事地扭开了头,去看高悬天上的圆月:「今天的月亮真不错。」 沈舒年笑得狡黠,有心想要逗弄方砚知一番,于是只是轻轻地应和了他一声,没有过多的言语。二人之间又陷入了一阵沉默,唯有时不时的虫鸣打破这寂静的氛围。 方砚知现下着实后悔,两个大男人深更半夜做什么不好,到底是哪根筋搭错了要出来赏月。他不知道起什么话题,只能一杯接一杯的给自己倒茶,喝茶,颇有一种要以茶消愁的架势。 沈舒年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方砚知的举动,看他尴尬地不搭理自己,便伸手拦下了方砚知再度摸向茶杯的手,皱起眉头警告道:「别喝了,要是再喝,仔细晚上该睡不着了。」 得了,现下茶都没得喝了。方砚知本来还想为自己辩白几句,可是看到沈舒年煞有其事的面容,也不好跟人硬碰硬,便将蠢蠢欲动的手伸向了昨天长安镇上买的,还没来得及吃完的月饼。 这月饼最是普通,普通的馅料,普通的面皮。方砚知之前不喜欢吃这腻了吧唧的东西,可是到如今这种境地,这月饼倒也能让他想起来曾经一些遗忘在时间长河中的事情。 他捻起一块,咬了一口,感受着豆沙馅料带着黏腻的糖精味在自己口中化开,忽然起了兴致地对沈舒年说道:「我曾经不喜欢吃月饼,总觉得腻味。可是近来也能慢慢接受,你说人的经歷成长是不是就是一个不断变化的过程?」 沈舒年看了他一眼,却但笑不语。他知道方砚知并非想要他的应和贊同,又或者是讨论研究,他只是在这明月之下,忽而有了一阵思乡之情。 自己此时应当做的,该是好好当个合格的倾听者,听他那些平日里不足为外人道也的,或许会被他本人排斥的所谓矫情言语。再加上,沈舒年也实在好奇方砚知原先的生活。 两个人一个愿意说,一个喜欢听,倒也算是各取所需。 果不其然,方砚知也不在意沈舒年没有回答自己,他自顾自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像是个新生儿一般,试探性地伸出手来,想要接收这个世界的新奇与善意。 「小时候总是调皮,每每将教导我的人气个半死,自以为全天下谁也不怕谁也不服。我的父母,老师,师父都说我聪明,可是在学习一事上太不用功。」 第98页 方砚知又咬了一口月饼,想要凭着这低廉的糖味压下自己心上一阵一阵泛上来的苦涩。他抽了抽鼻子,别开脸去,不让沈舒年看到自己脸上堪称落寞的神情。 「我当时不以为然,可是渐渐大了,便也知道了他们的良苦用心。如今我与他们身处两个时代,也不知道他们如今过得这么样。」 「昨日中秋,他们是否也能够平安幸福,阖家团圆?」 方砚知说着说着就被泪意哽住了声音,其实他半点儿都不想哭,可是看着月圆,总想着该是人圆。他摸了一把自己的眼角,转过头来对着沈舒年又是一脸的笑容,不想让自己看起来太没出息。 「哎呀,不说这么多了。这月饼你还吃不吃了?」他对着沈舒年挥了挥手上剩下的半块月饼,「你要是不吃了,我待会儿就全部吃了,咱们总不能浪费粮食。」 沈舒年轻轻摇了摇头,示意他可以全部拿走。他也不管刚跟方砚知说不能再喝茶了,给自己和他都倒了一杯,推到方砚知面前帮他解腻。 「砚知——」他突然出声,却只是叫了一叫方砚知的名字,没有继续后面的话语。方砚知刚将剩下半块月饼塞进嘴里,还没来得及咽下去,就这样转过头来疑惑地看着沈舒年。 「砚知。」 他仍旧没有说话,可是方砚知却好似突然明白了他想对自己说些什么。方砚知笑了一笑,将月饼吞进肚子,隔着这一张小桌子牵住了沈舒年的手,也学他安慰自己一般宽慰沈舒年道: 「我没事,不过有感而发。」 说罢,他松开手来,瑟缩了一下身子,看起来有种好笑的滑稽。方砚知嗔怪地瞪了一眼沈舒年,然后双手环抱互相摩挲着自己的胳膊,抱怨道:「都怪你,大晚上不睡觉,可冷死我了。」 这人先前还是一副脆弱无助,孤单寂寞的模样,就连沈舒年平日里看惯了他变脸技术,方才也被他煳弄了过去,真的以为这人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没想到才过一会儿,就故态重萌地可恶了起来。 沈舒年哑然失笑,自觉将方砚知甩给自己的黑锅背在了背上,应和他 道:「怪我,怪我。出来时走得急,没来得及给咱们身娇体贵的方大公子带个毯子出来。」 方砚知盯着沈舒年看了片刻,从他眼中看出来了对自己的戏嚯和无奈,反而起了兴致,千方百计地想要去闹沈舒年。 沈舒年原先还能见招拆招和这泼皮无赖斗上几个回合,可这无赖行事没有逻辑,实在太过无礼。眼瞧着这人快要黏到自己身上,沈舒年眉眼一垂,笑着拍开了方砚知四处作怪的手。 「砚知。」他幽幽地嘆了口气,看着面前仍不肯善罢甘休的方砚知,无奈又宠溺地说道,「你还讲不讲道理了。」 方砚知被沈舒年从身上撕了下来,于是也不再捉弄他。他回到自己的座位上,胳膊肘杵在桌上,托着腮帮子看着沈舒年笑道:「你们读书人才讲那许多无用的道理,在我这里准则只有一条。」 他眨了眨眼,视线将沈舒年从上到下从头到脚地逡巡了一番,见着人一副羞恼又对自己无可奈何的模样,一时觉得有些好笑:「那便是开心快乐就好。」 方砚知突然走了深情路线,沈舒年还没反应过来,险些被他唬住。只见方砚知晃着散落的衣带玩,一边抬眼看着月亮,一边漫不经心地说道:「我这人待人接物只有一条准则,便是随心所欲。沈舒年,我与你相交甚笃,也希望你不要被外物所累,永远自由自在得便好。」 沈舒年怔愣着看着方砚知,看着皎洁如华的月色落在他的身上,空气中漂浮着的细小尘埃也细微可见,倒真给这平日里惯会招摇撞骗的人泼洒上了一层隐士高人的光环。 他被自己的幻想逗笑了,看着方砚知笑得温和。到底是大户人家养出来的贵公子,就连笑容都一派温和有礼,丝毫不像方砚知一样前仰后合失了体面。 方砚知没搞懂他在笑自己什么,他虽然不能像沈舒年一样说些之乎者也的大道理,可字字句句都是肺腑之言。这沈舒年不感谢自己也就罢了,居然还嘲笑自己,着实面目可憎。 他原本应该恼怒困惑于沈舒年对自己没有来由的笑,可是看着这人微笑着的面容,居然也不受控制地被其所感染,竟也羞羞地笑了起来。 若是有人路过,必定是要惊讶了。院子正中坐着的二人不喝酒不吃茶不赏月,竟然面面相觑互相取笑,当真是稀奇古怪得很。 他们两个都没有管这些稀奇的想法,只觉得迷茫的未来,看不见的前路都在这一声声欢笑打闹中,渐渐变得清晰明了了起来。 第60章 昨个儿着实闹得有些晚了, 导致方砚知今天起床都晚了一些。可是这天却不像往常一样头痛欲裂恨不得以头抢地,反而觉得神清气爽,容光焕发。 他将这一切归功于昨夜喝的清甜茶水, 不像酒精一样害人。喝酒喝懵了后第二天总是头昏脑涨, 喝茶喝一宿反而半点坏处都没有落在自己身上。 他从床上蹦了下来, 踢踏着穿上自己的衣服, 就想去找沈舒年。 沈舒年向来比他早起,今天也不例外。等他将自己里里外外收拾好后, 沈舒年已经端坐桌边, 等着他来一起吃饭了。 眼见沈舒年又将早饭做好, 方砚知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虽然他比自己醒得早是事实, 可是日日早饭都被沈舒年包圆了,方砚知吃人嘴短,总觉得欠了沈舒年什么。 第99页 所以他自告奋勇地将午饭和晚饭收到了自己手下,还兴致勃勃地问沈舒年想吃什么。沈舒年见这人早饭还没吃两口就开始盘算午饭的事情,没来由地觉得好笑, 便挥挥手让这人赶快吃饭,不要瞎玩瞎闹。 方砚知看这人又将自己当小孩子,嘟囔着扒拉了几口饭, 嘴里还念念有词, 嘀咕着沈舒年着实是不识好歹。 沈舒年听着方砚知明里暗里地表达着对自己的不满, 心思开阔地不打算和这人一般计较,反而趁方砚知还在吃饭, 从屋内翻出了一张舆图来。 方砚知瞧这东西新鲜, 不受控制地往上瞄了好几眼, 手上拿筷子的动作都慢了下来。见沈舒年已经坐了回来,他实在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 赶忙问道:「这是什么啊?」 沈舒年将纸质的舆图圈了一圈,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方砚知的脑袋,和他开玩笑着说道:「砚知,你前些日子说要带我远走高飞去其他地方发展,竟然连舆图是什么都不知道?」 他将舆图在桌上摊开,上面毛笔勾画的字迹清晰明显,甚至还带着些许淡淡的墨香,该是这几天才新添上去的。 方砚知饶有兴趣地向前探着身子,将自己的脑袋凑了上去,在沈舒年身边为自己争取到了一席之地。他看着上面事无巨细的圈圈画画,由衷地佩服沈舒年的细心专注。 他先前想一个人将事情解决,却因为不熟地界而总是自顾不暇,便央求了沈舒年帮忙。今日一见,沈舒年当真比他想像得要靠谱许多。 他心上骄傲,可是被沈舒年教训了一番,难免有些不太服气,强撑着嘴硬回嘴道:「不就是地图吗,我还当是什么新奇古怪的武功秘籍机密档案什么的。」 「你当是话本呢,还武功秘籍。」沈舒年被他逗笑了,抿嘴微笑几声,打趣方砚知的天马行空,「以咱们身处的地界,周边称得上热闹繁华的地区无非就是扬州,云梦,金陵和兰陵这四块地方。」 沈舒年伸出一根手指,每说一处地名,便将手指点在舆图之上,方便沈舒年看得更加直观明确。地图上这四块区域,被他浓墨重彩地添上了好几笔註解,堪称地地道道的旅游攻略。 「这四处地方我都称得上熟悉,看你想要去哪儿?」沈舒年收回手来,掀起眼皮看着方砚知。方砚知凑在一边低着脑袋沉思,沈舒年只能看到他头顶倔强着不肯软下的发旋。 方砚知将碗筷放下,一只手托着下巴,一只手撑在桌上,正在认真思考沈舒年方才和他说的话。他突发奇想,热忱又好奇地问沈舒年道:「这四处地域,是否有好有坏?」 沈舒年闻言,倒真如他所愿地考虑片刻,末了轻轻摇了摇头:「应当是没有的,这四处地域除了扬州我略有了解,其他也就仅仅耳闻,未曾到达。」 「不过书上都说此处民风淳朴,繁荣昌盛。那金陵更是六朝古都,该是不差的。」 话已至此,多说无益,方砚知信奉随心而为。他手指一点,放在了圈出来的扬州区域上,对着沈舒年歪头笑了一笑。 「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他俏皮地眨眨眼,看得沈舒年心上一动,「我们虽不送别,可是若是加紧步调,该是能够在夏天之前赶到扬州去的。」 「到时扬州城漫天琼花芍药,我与你共赏,如何?」方砚知用手肘杵了一下沈舒年,和他打闹着,话语却是温和至极。沈舒年觉得自己的唿吸都放慢了,只是轻轻笑着,半晌才说出一句。 「好。」 既定下了目标,方砚知便为了这事加紧行动。他一边日夜赶工制作墨块售卖,一边还得分出几分心神留意方大方二最近的动向,日復一日繁忙劳累的很。 这累只是身上的累,心上却松快得很。有着这样一个为之奋斗的期盼,他每日早起都有了盼头。虽然看起来忙忙碌碌,却充实自得地很。 他和沈舒年分工合作,他负责制作产品,沈舒年负责以他的聪明才智将产品外形特色发扬光大。大部分时候方砚知挑大头,剩下的零碎事务就交给沈舒年打理。 他们甚至还制作出了许多稀奇古怪的模具模板,在上面刻上了独属于二人之间紧密联繫的图案标识。等着一排排带着独特标志的墨块加工成型后,算是千里之行终于成功迈出了第一步。 长安镇上一如既往的热闹非凡,行人摩肩接踵络绎不绝。在那人来人往的茶馆门口,不知什么时候支起了一个铺子,上面明晃晃地写着几个大字——松烟墨块。 正是方砚知和沈舒年。 方砚知早就不像先前一般别扭拘谨,他没有继续戴着他那花里胡哨的木制面具,而是光明正大的以真面目现身。甚至努力地为铺子招揽顾客,大声叫卖吆喝着。 沈舒年坐在一旁的椅子上,满意地看着方砚知摊前越来越多地聚集着凑热闹的人们。原先代写书信的顾客认出他来了,惊唿着原来方公子还有这等手艺,当真是真人不露相。 方砚知被人这样一夸,脸上顺势爬上了红晕。他低着头腼腆地笑了一笑,眼睛里却神采奕奕,看起来对那人的夸奖十分受用,大方地表示若连买两块则打八折。 人群之中窃窃私语,有人好奇这墨块是否真得如同宣传一般好看耐用,甚至墨香萦绕。有人为这质疑打抱不平,说自己曾好奇购入一块,着实惊为天人不是俗物。 第100页 方砚知看着拥堵在铺前的顾客和好奇打量的游客,生怕这些人挤出个好歹来,赶忙找来沈舒年疏通秩序,嘴里还忧心忡忡地喊道不要挤不要挤,若是购买人人有份。 一时之间,方砚知摊前人满为患,竟是这一条长街上最为繁华热闹的地方。 沈舒年温声细语地安排人排队守序,本来还有人不愿意遵守秩序,可是见这般清风朗月的人要求自己,在这糖衣炮弹的攻势下,竟也收了不耐烦的性子,安安分分地排上了队。 摊前长队如龙,秩序井然,难得一番守序之景。 他喜气洋洋地装货收钱,一点一点存入自己的小金库中,盘算着还要多少银钱才能攒够去扬州的路费。他还得在扬州较为繁华的地段上盘下一间铺子,才能正式在那儿打响自己的名声。 路费要钱,房费要钱,吃饱穿暖都要钱。方砚知原先还以为自己现下的银钱已经足够二人衣食无忧,没想到这样算下来,竟是杯水车薪,万万不够。 方砚知其实不是个有远大志向的人,原先他以为只要能够在安庆村上过好自己的小日子,便能够安安稳稳地度过一生,如今出了这样的风波,那养老退休的生活早已是梦中幻想。 人总是贪心不足,既然已经有了妄念,他便得为了自己的未来,为了沈舒年的未来,好好考虑考虑未来的走向。 今日能有这番盛景,还得多谢林霜那小姑娘仗义相助。虽然不知道她从何处得到他将要售卖的消息,提前好几天帮他预热造势,或许还不能够这般热火朝天。 他这边耐心十足地打包售卖,那边沈舒年温声细语地告诉顾客注意事项。二人一左一右,倒是默契至极。 可是好时光没过多久,就见人群之中一阵吵嚷,长队从中间被人硬生生地噼开,断成两截,四散逃开。 方砚知不悦地皱起眉头,想要看看是谁这般不懂商贾规矩,居然嫉妒成性公然捣乱。他抬起头来,却见方大方二两个人凶神恶煞地撞开人群,如一堵墙般,挡在了自己铺前。 沈舒年不知什么时候也放下了手上活计,站在方砚知的身前,伸手将他护在了自己身后。他目光冷淡如冰,用一种看垃圾的眼神睥睨着前来捣乱的方大方二。 原先前来购买的人们见两队人马剑拔弩张蓄势待发,不肯上前半步怕殃及池鱼,却不肯错过这难得的热闹,都躲在一旁看着场中局势,啧啧称奇。 「我道老三是靠什么发家致富的,没想到你竟然还有这等手艺,原先倒是我们小看了你。」方大站前一步,恨恨地瞪了一眼沈舒年。他仍旧记得这人相貌温和弱柳扶风,实际手上下手却狠。 他的视线越过沈舒年,直勾勾地投向方砚知身上。方砚知被他点名,虽然心上早有准备,却还是愤怒了起来。 他拦下沈舒年护住自己的手,也上前一步为自己壮着气势,不屑地瞥了他一眼,随即移开目光:「我道是谁这般不识好歹,原来是你们两个。」 方砚知上下打量面前二人,眼神之中满是玩味。明知道这样说会惹怒方大方二,却仍旧不肯轻易放过嘲讽机会:「这么些年,毫无长进。」 第61章 方砚知说话毫不客气, 他目光如冰,没有丝毫畏惧地抬眼直视着方大方二,末了又轻轻移开了眼, 似是嫌弃人玷污了自己的视线。 方大方二被他这样羞辱, 双手在身侧狠狠握拳攥紧, 面上肌肉几度抽动, 看起来正在竭力压制住自己心上愤怒。他忽然松开手来,怒极反笑道:「老三还是这样伶牙俐齿, 不过你这样的手艺, 若不传世于人, 倒是可惜。」 他眼球一转, 满肚子诡计算盘,竟是摆出一副亲切慈爱的大哥模样来:「不如老三告诉我你从何处学到这样的一门手艺,到时候我也好自行施展,之后绝不会与你有更多的纠缠。」 方砚知面沉如水地看着面前两个一脸狞笑的人,嘴巴里不留情面地吐出几个字来:「痴人说梦。」 方大彻底压不住心上火气, 捲起袖子就想要好好教训一顿方砚知,又惧怕于身旁一直护着他的沈舒年,一时之间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倒是把自己气了个半死。 还是方二更加懂得察言观色, 知道对方砚知硬的不行只能来软的。他放低了自己的姿态, 对着沈舒年行了个礼,视线却一直落在了方砚知的身上, 居然还装模作样地道歉道: 「先前咱们两兄弟有眼不识泰山, 竟然看错了这小兄弟。老三, 咱们好歹兄弟一场,过往种种不如一笔勾销, 从今往后咱们也能续上这兄弟情缘。」 方砚知不屑的「呵」了一声,将沈舒年拉近了自己身边,不想让他和方大方二有过多的牵扯。这人嘴上说得诚惶诚恐,背地里不知道有多少坑害人的阴毒心思。 若不是他和林洵林霜有些交情,能够凭藉他们的面子将沈舒年从那官府里面捞出来,还不知道这人要在衙门里面吃上多少苦头。 一想到这件事情,方砚知就气不打一处来。他沉声静气,不想在这无关紧要的人面前失了自己的体面,也不想给旁边围观的顾客游客留下不好的印象,尽可能心平气和地说着话。 他尽量压住自己愤怒的语调,可是说出来的话却是冰冷至极,讥讽方二道:「这兄弟情缘本就稀薄,我更是半点都不在意。若你当真还顾念我这个弟弟,就请收了你那些花花肠子,不要背地里搞一些见不得人的小动作。」 第101页 「我这一次既然能够查破你这见不得光的勾当,下次也必定会揪出你的错处来。」他凛若冰霜,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方二,「若再让我发现有这样的事情,就别怪我不给你留兄弟情面了。」 他这话说得分外不好听,就连一贯是笑面虎的方二也被他话中尖刺刺激地变了脸色。方砚知话中嘲讽并非全然不起作用,竟让方二恼羞成怒。 「你当真是不识好歹。」他退后一步,伸手揽住方大的胳膊。二人本就身材高大,两个人站在一起将他的摊子遮了个严严实实,几乎遮挡住了外面人好奇探究的目光。 方砚知明白,方大方二两个即使再猖狂,也决计不会在众目睽睽之下当街对自己和沈舒年动手。可是为了以防万一,他还是不动声色地上前一步,将沈舒年护在了自己身后。 沈舒年上次为了他出头,就被这两个心肠歹毒的人坑害进了衙门。若是再任由沈舒年和他们对峙,还不知道这人之后会怎样吃亏。 想到可能发生的后果,方砚知脸色更加是不好看,对着方大方二更是没有半点好声好气:「二位若是想要问我这技艺从何而来,在下无能为力也无可奉告。」 他声音顿住,下一句更是显得严肃:「二位若是有心前来捣乱,可别怪我当众翻脸,不给你们留情面。」 话已至此,识相的人都知道方砚知已经到了一个愤怒的结点,若是继续刺激下去,他或许会当街暴走。可是方大方二何许人也,非但没有知难而退,反而更是挑衅咒骂。 「你想怎么样?你又能怎么样?」方大鄙夷地狞笑一声,饶有兴趣地往方砚知身前一站。他现在是不能够拿方砚知怎么样,可是在这里扰乱他的生意,也算是他能够噁心他的一件事情。 「老三,我最看不得你这种肚子里有几句墨水就一门心思眼高于顶的人。」他双手撑在方砚知的摊子上,向方砚知的方向探着脑袋,「你神气什么啊?」 他故作天真地看着方砚知,又瞟了一眼围观的人群,满意地勾起了唇角,转身对着围观者说道:「你这些名气人脉,不都是靠得别人帮忙才得来的吗?」 「别以为我不知道。」他转回身来,轻蔑地瞥了一眼方砚知,而后意味深长地笑了起来。他的笑容下流,方砚知看得不太舒服,脑中警铃作响,直觉告诉他绝对不是什么好话。 果不其然,他面容猥琐,贼眉鼠眼地打量着方砚知,语气狎昵轻浮道:「你跟林家那大小姐私底下早就暗通款曲了吧,不然就凭你这条件,怎么可能说得动林老先生帮忙。」 「自分家之后我听闻你还染上了赌瘾,却能够在打手上门时约定一月之期还清。从那之后身边不仅多了个来歷不明的男人,又跟林家小姐关系匪浅。」 他蔑了一眼沈舒年,又看回了方砚知:「我原先还好奇你到底有什么样的魅力能够让这男男女女都聚在你的身边,如今倒是看明白了,你这张脸长得倒是不错。 他尾音拖长,观察着方砚知的反应:「男的女的都喜欢,难怪那林家小姐对你另眼相看。」 这话说得暧昧,竟是让沈舒年都坐不住了。他刚想出言反驳,就被方砚知按住了肩膀。 他看了一眼方砚知,见他心中自有盘算,便也知道此事自己也不好多做辩驳,徒生是非,只得让他自行处理。 方砚知一听就怒了,却还得先安抚下沈舒年。他脑瓜子里嗡嗡作响,简直快被方大这下流人物给气懵了。 他跟林霜那是君子之交,是好朋友心心相惜,才不是这满脑子龌龊下流想法的人脑中想得那样。他上前一步,一拍桌子,震声作响:「满嘴胡诌,平白无故污人清白!」 他看向四周看戏的人群,见人群之中窃窃私语,视线不住地往方砚知身上投。他倒不担心自己,只是害怕这样一场风波传出去,对林霜的声誉有所影响。 他话是对着方大说的,可是视线却四下飘散看向人群,想要让人群不要轻易听信了这小人之言:「我和林家小姐决计不是这人口中说的这般不清不楚。 他目光坚定,一派君子气度:「林家小姐光风霁月,最是高风亮节。我们二人只是志同道合的朋友,诸位千万不要听这小人胡诌。」 「朋友?」方大轻嘲一声,不信地掏了掏耳朵,漫不经心又恶毒地说道:「哪家朋友像你这样,府上僕从见你见的都快和他家小姐一样多了。若是普通朋友,又怎么会让林老先生对你出手相助?」 那日过后,他们兄弟二人被王县令叫了过去噼头盖脸地挨了好一顿臭骂,没想到老三这平日里不声不响的,私底下竟然还结交了林家这样家大业大的人脉。 他心上嫉恨,自是不肯看到方砚知像个没事人一样继续过着自己的生活。如今好不容易找到了个机会,他可不能轻易地放手。 这回,就算不能让方砚知伤筋动骨,他也得从他身上扒下一层皮来,看他往后还敢再在自己面前嚣张。 「你这从来就没有过朋友的人,又怎会知道君子之交淡如水。」方砚知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不想让自己的失态再给林霜声誉造成损害,「反倒是你,看见人有朋友就心思龌龊想到那下三滥的地方去,当真是可怕的很。」 方大才不管方砚知怎么说他,如今他泼脏水的目的已经达到,也不在乎方砚知再对自己说些什么不好听的话。人群之中异样的眼光和低语讨论是他今天的战利品,让他能够站在高处审视着方砚知的狼狈。 第102页 一旁的方二倒是少见的沉默不语,他不知道大哥今天竟然这般破罐子破摔,为了让方砚知身败名裂,居然还拉上了林家那飞扬跋扈的骄横大小姐。 他心里越想越觉得发慌,自知不能再在此地多做逗留,赶忙伸手想要拉着方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可是还没等他拽着方大迈出一步,一条鞭子便以破空之势,用一种兇狠蛮横的力道,恶狠狠地甩在了他们一步之遥的地面上。 那鞭子用力极重,落在地上溅起一片的尘土飞扬。方二心上狠狠一跳,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他缓缓地抬起脑袋,不出所料地看见林霜从马车之中走了出来,正一手叉腰,一手持鞭,对着他们二人怒目而视。 她收回鞭子,忽而露出一抹笑来。周边围观的人被这突然出现的鞭子吓了一跳,又各自后退了好几步,生怕这大小姐发起怒来荤素不忌,拿所有看热闹的人来开刀。 她面容娇俏,看起来不像是被人污了名声,反而只是如同往常一般架着马车上街出游。林霜伸手摸着鞭子上缀着的翎羽,动作轻柔,语气却让人不寒而慄。 「我道是谁大庭广众之下在我的朋友摊子面前捣乱,还编排我们两个之间的关系。」她嘆了口气,将鞭子上不存在的灰尘吹落,而后盯着面前的方大方二,笑了一笑。 「污我清白,当众捣乱。」她俏皮地眨了眨眼,「你有几条命能还?」 第62章 大小姐此话一出, 气势震天,顿时将围绕一圈看热闹的人骇得后退两步。 方大眼瞧着方才还造谣编排的人转眼之间就出现到了自己面前,瞬间慌了神, 赶忙作揖求饶道:「大小姐, 就当我酒后胡诌, 您大人有大量, 可千万别和小人一般见识。」 林霜「哼」了一声,她最讨厌这样的人, 明明是自己犯了错, 却偏偏凭藉身份地位什么的让自己不要和他计较, 否则就是心胸狭窄不能容人。 听到方大这样的要求, 林霜俏脸一寒,看起来更加不好惹。她拿着鞭子在手上转了一圈,看起来漫不经心,下一秒钟就又狠狠地甩在了方大方二面前的地上。 方大被她这突然发难吓得后退一步,面上瞬间不好看了起来。可是顾忌着本就是自己有错在前, 又不好给这大小姐脸色看。 他脸上再度堆出满脸笑容来,强迫自己软下心肠,再度对着林霜说道:「大小姐这是何意?我与胞弟不过一介布衣, 大小姐莫非想要仗势欺人, 欺辱我们二人不成?」 「我仗势欺人?」林霜被他这胡言乱语给气笑了, 一双美目扫过方大方二,最后落在方大那张其貌不扬的脸上。她向来是锦衣玉食地养在家中, 从未见过这般的泼皮无赖, 一时之间倒也被他哽住。 「你在这里羞辱我的朋友, 污衊我的名声。」林霜的声音骤然重了起来,拔高了好几度音量, 想让声音传入在场每个看热闹的人耳朵里,「居心叵测污人清白,我只不过想来讨个公道,竟然还被你颠倒黑白说我仗势欺人?」 锦绣丛堆里养出来的大小姐生来就有一种凌驾于人的气势,她虽然年纪不大,可是举手投足之间已有当家风范。林霜心智还未全然成熟,所以才会被方大方二这两个混帐东西气得险些失了矜持风度。 周边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还有不少是也听闻了此事,专门从街的另一头赶过来的,就是想看看这闹剧应当如何收场。林霜发现聚齐者里三层外三层将方砚知的摊子围了个严严实实,生怕闹出什么踩踏拥挤的事情来。 她微抬下巴,骄矜地越过面前讨嫌的方大方二,看向摊子后面站着的方砚知。方砚知也仰着脑袋看向马车上站立着的林霜,生怕这小姑娘不敌这无赖,闹出什么事来。 二人视线在空中如闪电一般交汇,炸了个漫天烟花。四目相接之间,林霜便知道自己不能再在这大街上和这二人对峙,反而需要换个地方才能更好的发挥。 她轻哼一声,从马车上跳了下来,伸手往身后一扬,马车边上守护着的僕从侍卫就依照她的命令,向着方大方二沖了过去。 方大眼见大事不妙,还想借林家的权势压一压林霜的风头,一边挣脱着侍卫们的禁锢,一边目眦欲裂地沖林霜大声叫喊道:「林霜!你这般仗势欺人,你林家往后该如何在这长安镇上立足!」 林霜像是没有听到他的话一般,不在意地一卷一卷收了手上的鞭子。身边的侍卫已经尽职尽责地将方大方二反手抓住,方便他们的大小姐继续发号施令。 林霜朝前走去,用鞭子的手柄蹭了一蹭方大的侧脸。方大不能接受被这一个小姑娘当街羞辱,勐得扭过头去,不想让林霜碰到他。 没想到林霜下一秒就变了神色,她和压住方大的侍卫对视一眼,侍卫心下瞭然,一只手捏住方大的下巴,强迫他扭过头来面向林霜。 林霜看着方大如今这般姿态,看起来如同被抓住的公鸡。她被这样的幻想逗笑了,银铃般的笑声迴荡在人群之中,让人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 这回她终于如愿以偿地用鞭柄拍上了方大的面颊,她上手力道不重,羞辱意味却格外的强烈。只听她呵呵笑着,声音清脆悦耳,却能从中听出这大小姐心上的愤怒感来。 「好,我仗势欺人。」她收回手,理了理自己这一番动作而稍显凌乱的头髮,重新将髮髻稳好。末了轻轻笑了一笑,环顾一圈她这一趟出行带着的侍卫。 第103页 侍卫们心领神会,手上动作更加用力,将方大方二压得更紧。方大是个硬骨头,被这般对待,嘴里还不干不净地骂着脏话,一双眼睛恶狠狠地盯着林霜,想要将人给吃了。 方二却没有方大那样的骨气,他的胳膊被身上的侍卫压得极痛,不由得痛唿出声,只得对着林霜连连讨饶:「大小姐,大小姐。我们错了,放了我们吧,我们下次再也不敢了。」 「下次?」像是听到了什么稀奇的事情,林霜一边的眉毛翘了起来。她伸出一根手指,指着方大,却面向方二说道:「你这大哥方才还说我仗势欺人,我若不真的实行我林家威严,难道不算是辜负了你大哥一番殷切心意吗?」 「臭丫头,有种你放开我!」方大挣扎了一下,想要甩开桎梏住他双臂的人。他刚有所动作,就被林霜的侍卫按得更紧。 「你不就是出生好了一点,家世好了一点?有种你放开我,老子堂堂正正和你单挑。」他眼睛充血,就这样一刻不移地瞪着林霜,眼神里的仇恨好似要成为一团火,将林霜烧个干干净净。 林霜才不会被他激怒,反而觉得他这样垂死挣扎的模样甚是有趣。她挥了挥手,将周边的人群驱散,为自己和身后的侍卫开出一条道来。 她摇了摇头,佯装遗憾地说道:「我只是个姑娘家,又怎么比得上你这样的泼皮无赖。」 「既然咱们之间是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不如——」 她的尾音拖长,吊足了方大方二的胃口。而后她羞赧地笑了一笑,面上是温和笑意,眼睛里却没有半点情绪。 「不如咱们一道去衙门走一遭。我相信王县令正大光明,明镜高悬,定不会让你我蒙了冤屈。」 说罢,她也没给方大方二继续同她叫嚷的机会,干净利落地一挥手,同时掷地有声地落下一句:「带走。」 随行的侍卫异口同声地答了一句「是」,每三个人就押着一个人,无论如何也逃脱不了。方大口中仍在咒骂不休,反倒是方二垂头丧气,看起来已经失去了希望。 围观的人四散逃开,看着凶神恶煞的林家侍卫带着人去了衙门里。林霜没有同他们一起,反而留了一两个侍卫在身边,走向了方砚知的摊子。 「方大哥。」 方砚知有些尴尬,又有些对于林霜的愧疚。说到底,若不是他这一屋子腌臜事情没有处理干净,林霜也不会平白无故地被牵扯进这样一桩风波中来。 他有些不好意思,却要首先表明自己的态度,于是毕恭毕敬地对着林霜行了个礼,语气羞愧地说道:「林大小姐,对不起,若不是我,你也不会受到这样的羞辱。」 本以为林霜会生气,又或许会有些恼怒。没想到这人什么也没说,甚至面上看起来没有半分不快,与方才在方大方二面前的姿态截然不同。 她不在意地挥了挥手,示意方砚知不要放在心上,反而还和他说起了些玩笑话:「那衙门里的糟老头子上回就欠我叔父一个人情,这回他们两个又得罪了我,想来衙门上也不会再度偏袒他们。」 「就算不能让他们蹲几天大牢,我也要让他们付出那么一些代价。」她两个手指一曲,挤出一些距离来,「倒是方大哥你,我原本以为救出沈大哥后就平安无事了,没想到还真的是风波不断啊。」 她吹了口气,吹起方才散落的一缕髮丝,又好气又好笑地对方砚知和沈舒年说道:「要不是我的侍女在街上採买,偶然看到了这边的风风雨雨,我还真不知道大庭广众下他们就敢这样口出狂言,居然还说了我的不是。」 她跺了一下脚,想起方大方二的所作所为,仍旧心气不顺:「这回我可得好好给他们一个教训瞧瞧,让他们知道我林霜可不是好惹的。」 方砚知被她逗笑,连连称是。反倒是沈舒年思虑周全,走上前一步问林霜道:「林小姐这般行事,难免惹人非议。若是让林老爷和林先生知道了,林小姐可否会受到责罚?」 林霜不在意地一撩头髮,语气平淡地道:「我爹向来管不住我,相比于管我,他更希望我幸福快乐就好。」 说到林洵,林霜顿住声音,仔细想了一想,而后缓缓说道:「我叔父虽然严厉古板,可绝不是不通事理之人。若他知道我受了这么大的一个委屈,必定分得清轻重急缓,不会对我怎么样的。」 她的目光落在沈舒年身上,又看了一眼方砚知:「沈大哥,方大哥,我林家家业广阔,我在林家庇佑之下,不会有什么危险。反倒是你们。」 林霜担忧地瞧了一眼被方大方二这一番折腾而变得摇摇欲坠的摊子,缓缓开口道:「反倒是你们。若不是我那侍女认出了你们,急匆匆地跑了回来和我报告,我还真不知道你和你那两兄弟之间的关系已经这般势同水火。」 她对着身后的侍卫投过去一个眼神,侍卫们心领神会,纷纷走向前来,帮助方砚知收拾摊子。 林霜退开一步,方便侍卫动作,却仍旧忧心忡忡:「方大哥,若是以后江湖再见,你也得好好寻个庇佑,才能解决这一系列的糟心事。」 第63章 方砚知不知道林霜和方大方二在衙门上的情况, 他有心想要打听,却见衙门上当值的衙役全都三缄其口,一脸忌讳莫深的模样, 还连连催促他不要在衙门口逗留, 以免犯了忌讳。 第104页 他疑惑不解, 担心林霜在衙门上受了欺负。他对那尸位素餐的王县令没有半分好感, 总觉得他会以官威欺负打压林霜。 相比于他的惶恐不安,沈舒年看起来就要轻松自在得多。他拉住又想再度找衙役询问的方砚知, 连声叫住他说:「砚知, 你别去了。林小姐不会有事的。」 方砚知心上焦急, 听到沈舒年的话后才渐渐冷静了下来。他站在沈舒年身边, 微抬眼睛,看着他问道:「你如何得知?林老先生还在书院上课,咱们也没见过林老爷。家里的大人都不知道这件事情,林霜要是在衙门上受了委屈,我真的要内疚死。」 沈舒年看了一眼方砚知, 又将视线投向了不远处朱红色的大门,声音淡淡的,听不出来什么情绪:「林家在长安镇上颇有声望, 就算是王县令这样的官员也不能轻易得罪的大户人家。这一点上, 从上次你能够凭藉林家面子将我救出就可见一斑。」 他语速放缓了些, 轻柔地安慰着方砚知:「这件事情就算纠察下来,也是方大方二当街诋毁口出狂言。林小姐一没言语辱骂, 二没对他们造成严重的身体侵害, 真要算下来, 还是方大方二错处更多。」 听到沈舒年一字一句的分析,方砚知悬着的心才算是稍稍放了下来。虽然理智上告诉他林霜背后有林家撑腰, 该是不会出什么事的。可是情感上仍旧心系衙内,想要一探究竟。 他不顾沈舒年的劝阻,又上前想要询问衙役衙门中的情况。那衙役正值当差本就烦恼郁闷,见方砚知再度上前,更是没好气地呛了回去。 所幸他还能看出方砚知应当是个书生,话语收着了些,没有说的太不好听:「我说公子,你这三番五次地前来问我这个小喽啰,也不知道你是真的关心则乱还是没有脑子。」 他点了一下自己,又虚虚地点了一下衙门,对方砚知不耐烦地说道:「里面那些大人物的事情,我这样一个小小的衙役又怎会知道。公子还是早点回家里去,不要再在这里讨人嫌了。」 方砚知被他噼头盖脸地骂了一句,有些不好意思地蹭了蹭鼻尖,退回到了沈舒年身边。沈舒年见他碰了钉子,一边暗暗怪他不听自己的话,一边又觉得方砚知吃瘪的模样有些好笑。 他心情愉悦,唇角也自然而然地翘了起来。意识到这点后,沈舒年别过头去,不让方砚知察觉到自己此刻的状态,省得这人又暴走炸毛。 果真方砚知仍旧沉浸在对林霜的担忧中,没有注意到沈舒年这些小动作,带着他来到了上次临时坐着的小摊子上。那摊子老闆还记得这个当时一坐就是一个时辰的人,热情地给他们两个添上了茶水。 他们从上午等到了下午,就连摊子老闆都欲言又止地朝着他们看了好几眼。沈舒年虽然知道闹不出什么天大的事情来,却还是心甘情愿地陪着方砚知一直等。 方砚知一门心思地放在衙门内,难免对外界环境的感觉迟钝了些。沈舒年看出来了老闆好几次想要上前来和他们搭话,最后又幽幽地嘆了口气,没有出言驱赶他们。 老闆是个好心人,可沈舒年觉得,他们两个坐在这里歇息等待,多多少少也影响到了他做生意。他心下一动,趁着方砚知不注意,便往摊子后厨走去。 老闆正在后厨用抹布擦着桌子,见沈舒年目标明确地朝自己走了过来,疑惑不解地抬起头盯着他的动作。还没等他开口询问,就见面前这如玉君子竖了一根手指在自己唇边。 他明白过来沈舒年的意思,于是默契的没有开口询问。沈舒年走到他的身边,压低了嗓音,用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到的音量说话:「我二人此番多有打扰,若是影响到了店家做生意,还望海涵。」 说着,他从宽大的袖子里拿出一些碎银铜板,回头看了一样方砚知的方向,发现他没有注意到这边的动静,便将这银钱塞进了老闆的手心里。 沈舒年拱手行礼,对着老闆说道:「我们二人或许仍需要再在店中打扰片刻,若是有所得罪,还望店家看在银钱的份上,不要计较。」 这家小店在长安镇上开了十来年,店家每天来来往往地迎客送客,见过各种形形色色的人,早就修炼成了个不折不扣的人精。 他抬起脑袋,看着面前青衣公子笑容温和,举手投足之间气度不凡,办事又极其妥帖,便也心生好感,连连点头称是。 安抚好了店家,现下就等林霜从衙门上出来了。沈舒年做回椅子上,见方砚知仍托腮看着不远处的大门口,便知道自己说再多也于事无补。 解铃还须繫铃人,要让方砚知轻松起来,还得林霜出面证实她毫髮无伤。想到此处,沈舒年幽幽地嘆了口气,也学着方砚知的样子,朝着衙门口投去了哀怨的目光。 方砚知听到了沈舒年的嘆气声,以为他是身体不舒服,连忙回过神来问他发生了什么事。 沈舒年没有搭话,只是曲起手指一下一下敲着桌面,毫无节奏的敲击旋律却如同钟鼓砸在了方砚知的心上,而那老实淳朴的店家正好端着一些小食走上前来。 「二位公子想必是饿了吧。」他将餐盘一一在桌上摆好,站立一旁笑得腼腆,对着方砚知介绍道,「这是本店的特色点心,我见二位公子面善,当是有缘。这些点心,就当是请二位免费吃的,公子千万不要客气。」 第105页 方砚知没想到老闆给他们来了这一出,受宠若惊从椅子上站起身来,顺手还把坐在一旁无动于衷的沈舒年也薅了起来。他连连道谢,说了好几句漂亮话,祝老闆生意兴隆无病无灾。 那老闆瞧他嘴甜,对他的感谢颇为受用,笑得合不拢嘴,回捧了好几句后才转身离开,留下茫然又欢喜的方砚知和胸有成竹的沈舒年面面相觑。 方砚知再度坐了下来,面露新奇地向桌前探着脑袋,打量着这精緻小巧的点心。因着这一点小插曲,他心上聚集着的阴霾消散些许,捻起一块点心便对着沈舒年笑着说道: 「这店家真是好人,不仅没有嫌我们在这里坐着,反而还送了些点心上来。」他本就有些肚饿,现在更是瞌睡来了就有人递枕头。方砚知咬了一口点心,眼睛瞬间就亮了起来。 这点心味道不错,不愧是老闆夸下海口说的特色点心,当真是香味浓厚入口即化。他兴奋地将盘子推到沈舒年跟前,一双眼睛亮亮的满是新奇,示意沈舒年也尝上一尝。 沈舒年对甜食并不热衷,平日里还是方砚知爱吃的多些。他本想委婉地拒绝,措好的语句却在望向他满怀期待的眼睛时便忘了个一干二净。 看着方砚知一脸欢喜的模样,沈舒年想,或许偶尔这样吃上几块甜点也算不错。 他拿起一块轻轻咬了一口,香气扑鼻而来,是方砚知会喜欢的口味。 方砚知中午心不在焉,午饭也只是草草应对了几口,半点没有祭在五脏庙内。他被这点心勾得起了馋虫,食慾大发,一连吃了好几块后才被沈舒年制止住了。 「好了,先喝口茶。」他推了杯茶给方砚知,这茶他方才倒好,现下已不冷不热,是最好的入口温度,「仔细吃多了甜点,晚上又要吃不下饭了。」 方砚知笑得真诚,心安理得地享受了沈舒年这一点规矩的宠爱,端起他递过来的茶杯就一饮而尽。往肚子里垫了些东西,他的心情便也没有那么沮丧,久违地再度开心了起来。 像是上天眷顾,好事竟一件接着一件,衙门那威严的朱红色的大门从里面缓缓打开。方砚知一直放了一半心思在那上面,第一时间便注意到了情况,一颗心瞬间提了起来,怦怦跳着。 下一秒便不负他的期待,林霜带着她那一行侍卫僕从,正气势汹汹地从衙门中走了出来。 方砚知冲着大门大喊一声,想要吸引林霜的注意力。他拉着沈舒年就往林霜那面赶,直到气喘吁吁后才在人身前站定,顺好气后便赶忙开口问道:「大小姐,你没事吧?」 林霜被糟老头子盘问了好一番,半天不得出来,恨不得上前把他的鬍子一根一根地揪下来泄愤。她心上不快,却在见到沈舒年和方砚知后冷静下来,面色骄傲地撩了一下头髮,语气骄矜地回復道: 「那是,本小姐天赋异禀,当然是吉人自有天相。」 说着,她向前一步,拉近自己和方砚知之间的距离,狡黠地眨了眨眼,又回头瞧了一下还没来得及关上的衙门内部,语气里面满满都是幸灾乐祸:「本小姐自然是没有什么事,反倒是你那两个便宜哥哥,怕是要惹上大麻烦了。」 方砚知本来不关心方大方二,见林霜这样说,便也被她吊起了胃口:「此话怎讲?」 林霜轻哼一声,半是不屑半是解气地说道:「上次将沈大哥你抓走,本就是过的私底下的脏活。被我叔父敲打一番后若是安分守己也就罢了,没想到现在又当众诋毁捣乱。」 她语气天真活泼,像是在谈论天气一般稀疏平常:「现下数罪併罚,可得好好蹲几天牢子。」 第64章 方砚知和沈舒年感谢林霜出手相助, 恰逢华灯初上,他们二人便邀请林霜一起吃饭。三人在长安镇上最有名的酒楼里对酒当歌,好好吃了一顿后才依依不捨挥手告别。 方砚知喝了些酒, 脸上漫了一层绯色, 脑袋有些晕晕乎乎的, 却自认为还算清醒。想着短短几日竟然麻烦了林霜这么多事, 他心上过意不去,一个劲儿朝她道歉。 林霜被他这副哭爹喊娘的架势逗得哭笑不得, 连连回应不关他的事。沈舒年一边忙着跟林霜说不要见笑, 一边还得负责扶着方砚知脚步虚浮的身子, 一时左支右绌。 林霜眼睛滴熘儿转, 看了看沈舒年,又看了看几乎软在沈舒年身上的方砚知,不知想到了什么,倒是笑得意味深长。 沈舒年不经意间抬眼看到她唇边笑容,刚想开口询问, 就被方砚知缠得心浮气躁,顿时打消了念头。 林霜一脸瞭然神色,没等沈舒年留住她就开口告别, 带着一行侍卫扬长而去, 只留下一头雾水的沈舒年和仍在傻笑的方砚知在原地面面相觑。 方砚知一边嚷嚷着自己没醉不需要扶, 一边挣脱着沈舒年的怀抱想要往外走。沈舒年刚顺应他的意思放开手,就见这人趔趔趄趄地走了几步, 腿一软就要往地上倒去。 沈舒年吓得心脏都漏跳了一拍, 幸亏二人距离近, 他长臂一揽,将方砚知护在了自己怀里。 虽然理智上知晓不能和醉猫一般见识, 可是见方砚知喝醉了后仍不安分,沈舒年到底还是没忍住心底那些恶劣想法。 他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方砚知的脑袋,见人被自己拍懵了,瞪着眼睛怒然看他,一时觉得有趣。沈舒年将方砚知散落脸前的髮丝撩开,一边啜着唇角笑意一边责怪他道:「不能喝酒还非要喝,喝醉了还撒酒疯。」 第106页 方砚知迷迷煳煳,眼前现状一会儿清晰一会儿又煳成一团。他用力晃了晃脑袋,想让自己清醒一点,可是被酒精灌醉了的大脑此时却罢了工,非但没让他搞清楚今夕何年,还让他晃得更晕了。 他听得自己脑袋上方传来了一声幽幽的嘆息,该是沈舒年的声音:「砚知,我该拿你怎么办才好。」 怎么办?方砚知一团浆煳的脑袋无法处理这么复杂的问题,身后的沈舒年亦步亦趋地架着他的身子,生怕自己远离一步就把人摔在地上。 身后的温度很暖和,沈舒年扶着他的力道也很舒适。方砚知餍足地眯起了眼睛,毫无保留地靠在了沈舒年身上,还饶有兴趣地哼起了意味不明的歌谣。 沈舒年原先还能分出几分心神来仔细分辨方砚知在哼唱些什么,末了发现这人简直是在胡言乱语。他被方砚知闹得没有脾气,又不忍心直接撒手不管,只得先安抚下方砚知后再去找老闆僱车。 他好说歹说才让方砚知暂时在座椅上稳住身子,起身找了老闆说明僱车要求,又急匆匆地赶了回来。幸好方砚知还知道脸面,没在大庭广众下闹出什么大的动静。 他视线迷茫地盯着面前餐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沈舒年舒了口气,朝他走了过去,刚一近身就见方砚知往外歪了一下身子,半点没有预警地朝他的方向倒了下去。 沈舒年手忙脚乱地接住他,好歹没让人倒栽葱。接住方砚知的瞬间,他隐隐约约听见了这人一声浅淡的笑声。 那声音太小太淡,沈舒年总疑心自己听错了。可是略一低头,却发现方砚知唇角那一抹还没来得及消散的笑意,看起来像是恶作剧成功的小孩子正在欣赏自己的捣乱成果。 果真,方砚知这样性质恶劣的人,就算吃醉了酒,也不能让人落个安生。 沈舒年看着方砚知舒舒服服地靠在自己怀里,心上既满足又有点淡淡的忧虑。他有一搭没一搭地用手指作梳,动作轻柔地梳弄着方砚知的头髮。 方砚知被他抚弄得舒爽,担忧的事也一一解决,最好的朋友此刻也在自己身边,觉得往后再圆满不过今天。他放松下来,被酒精浸润的心神摇摇晃晃,彻底靠在沈舒年的怀中睡了过去。 梦里沈舒年身上那一股淡淡的香味萦绕鼻尖,好闻得很。方砚知睡梦中感受到了一股安详宁静的氛围,原先皱着的眉头缓缓松开,不顾沈舒年死活地会周公去了。 沈舒年任劳任怨地让方砚知靠在自己身上,过了一会儿酒楼的小二蹬蹬蹬走上楼来,在他面前作揖站定,刚想开口禀明情况,余光一瞥,就见一旁沉沉睡去的方砚知。 他面露尴尬,不敢随意揣测这两个一看就相貌不凡的公子哥之间的关系,窘迫的眼睛不知道该往哪儿放,愣在原地手足无措了好一会儿。还是沈舒年轻声开口,才给了他接话的机会。 「公子,您吩咐的马车已经在楼下候着了。」说完,他看了一眼沈舒年,又皱着眉头愁眉苦脸地看了一眼方砚知,刚想上手帮沈舒年一起扶人,就见这青衣公子朝他摆了摆手。 「无妨。」 小二这一番自讨没趣,只得讪笑着退回来。他心里翻江倒海,不知道怎么就自己这么倒霉,摊上了这糟心差事,当真是让他坐立难安。 沈舒年的声音清润又温柔,富有磁性的嗓音听得小二都身上一颤。只见这青衣公子俯下身子,凑在旁边那公子耳边,轻声唤着:「砚知,起来了。」 看这此情此景,小二总觉得自己好似不应该出现在这里。面前两个公子姿态亲密,却仿佛习以为常。他试图说服自己只是少见多怪,视线却还是不由自主地落在面前二人的动作上。 方砚知被沈舒年吵醒,起床气还没来得及发作,就被人干脆利落地扶了起来。为了不摔在地上,只得一边抓住沈舒年当做支柱,一边试图保持清醒独立站定。 他踏着软绵绵的步伐,煳里煳涂地跟在沈舒年身后下楼,又煳里煳涂地被沈舒年塞进了宽敞又柔软的马车车厢里。 刚一落座马车,方砚知就被车厢内不知道是何的薰香沖了个头昏脑涨,以毒攻毒之下,醉意堪堪消散了些。再加上方才又睡了一觉,现在脑袋才算是清醒了过来。 沈舒年紧随其后撩开帘子,弯腰也坐了进来。见方砚知神色茫然,眼底却清澈了不少,知道这人酒醒了些,打趣他道:「下次我无论如何也要拦着你喝酒。」 他佯装发怒地揉了揉自己的肩膀,用一种抱怨的语气对着方砚知说道:「一喝醉了就不记事,上蹿下跳地谁也逮不住你,给我好一番折腾。」 听到沈舒年这样说,方砚知方才压下去的酒意又被羞得直往天灵盖上冒。他手足无措地想要解释一番,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来,半晌后才渐渐冷静下来,俏眉一挑,一脸怀疑地问沈舒年道: 「沈舒年,你是不是诓我呢?」 沈舒年脸上藏着笑,双眸皎洁,宛若春风吹拂过的一梢柳叶。方砚知熟悉他这个表情,知道这人又在煳弄自己,嚷嚷着让沈舒年还自己清白。 「你这个老狐狸。」方砚知把后槽牙磨得火星四射,给自己气成了个冒烟葫芦。 沈舒年见他咋咋唿唿,该是酒醒得差不多了。他不以为然地摇摇脑袋,但笑不语,只是坐在一旁闭目养神,没有去管方砚知的闹腾。 第107页 方砚知自顾自地气了一会儿,见沈舒年仿若老僧入定,半点没有搭理自己的意思,便渐渐觉得无趣起来。 他心痒痒,有心想要好好捉弄沈舒年一番,可是末了又狠不下心来。他气自己心软,便特意找了个离沈舒年最远的位置坐着,抱臂倚在车厢上,不肯分给他一个眼神。 听到耳边窸窸窣窣布料相互摩擦的声音响起復又安静,沈舒年才缓缓睁开眼睛,去瞧方砚知到底又折腾出了什么新意。 这一抬眼才发现不得了,自己和方砚知之间的距离如同楚河汉界,将二人清晰明确地隔绝了开。 没想到这人又在闹小孩子脾气,沈舒年笑得温和,往方砚知身边挪了一小步,观察着这人反应。 方砚知仍靠着车厢看着窗外,面容漠然看起来全不在乎。沈舒年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他的侧脸,见人没有表示,便又往方砚知身边挪了一步。 他挪了一下,又一下,见方砚知还愣着没有反应,还打算再挪第五下,就被回过神来的方砚知按住了肩膀。 方砚知转过头来,盯着沈舒年的眼睛:「这么大的车厢,你非要和我挤在一起吗?」 沈舒年敏锐地听出来了这人话中些许不想被人发现的委屈,果不其然,他又补了一句:「你真的很可恶。」 沈舒年对方砚知的话不置可否,却心安理得地接受了他对自己的评价,软下态度对方砚知讨饶道:「我怕冷,一个人坐总觉得寒凉。方大公子就不要和我这个小人物计较了,如何?」 「不怎么样。」方砚知话语说得不留情面,扭过头去不想看他,却没有推开沈舒年,让他微靠在了自己身上。 沈舒年见方砚知是个明晃晃的刀子嘴豆腐心,知道这人不可能真的生自己气,便挤在他的身边再度闭上眼睛休息。 马车摇摇晃晃地载着车上心思各异的二人朝前走去,走过稻谷飘香的秋天,走向方砚知在这异世界里第一个新年。 第65章 安庆村地势温和, 冬天极少下雪。方砚知从刚一入冬就兴致勃勃地每天盼着下雪,后来听阿飞偶然提起,才失望地发现此处气候和他先前所待的地方别无二致, 冬天飞雪简直是天方夜谭。 失望归失望, 日子还得照常过。自从上次林霜出面好好教训了一顿方大方二后, 这两人好像真的收起了那些腌臜心思, 非但没有前来捣乱,反而夹着尾巴逃得无声无踪, 半点消息都没寻到。 方砚知原先还疑惑不解, 后来又觉得自己实在是莫名其妙, 居然还会关心这近乎老死不相往来的人近况, 便晃了晃脑袋,将这些奇怪想法甩了出来,安安静静地做着自己的事。 已近新年,各家各户都张灯结彩。安庆村虽然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村落,可是风土民俗却半点没有落下, 早早的就开始了准备年货,裁制新衣,热热闹闹地准备迎接新年。 方砚知虽然是个现代工艺品, 可是从小到大的新年过得半点都不马虎。这是他在这里的第一个新年, 该是要好好庆贺一番, 因此表现地比沈舒年还要兴奋几倍。 自从上次大街上和方大方二闹得不太好看后,方砚知在家消停了几天, 没有去长安镇上摆摊。他一边研究着新手艺和其他附加产品, 一边等着人们陈旧的记忆被新鲜事物取代。 等着人群忘了个七七八八后, 他才重操旧业,在长街上摆摊叫卖赚取银两。几个月下来, 他混脸熟,卖商品,两不耽误,已经将自己的名声彻底打响。 如今提到方砚知,人们脑海中第一时间浮现出来的印象便是长安镇上最有名的墨块卖家,而不是方大方二当时刻意诋毁污衊的和林家不清不楚的一个莫名公子。 知名度提高的同时也使他的商品得以远销,不少人千里迢迢慕名前来,就是想求得一块松烟墨,好见识见识这无与伦比的墨块。 订单如雪片般漫天飘来,方砚知和沈舒年忙得脚不沾地,每天一睁眼就是加工制作包装售卖,虽然劳累,人却很精神。 如今已近年关,各行各业的节奏都慢了下来,方砚知也乐得能偷几天的清闲日子。看着渐渐增多的银两储蓄,想着以后和沈舒年去扬州定居的快乐生活,他在这美好幻想中,没忍住笑出声来。 沈舒年还是一如既往的温和清秀,可是这几月的忙忙碌碌,让他肉眼可见地消瘦了一些。方砚知原先还没察觉,直到灯下看人,发觉这人腰间衣带都松了一寸,心疼得无以復加。 从那之后,他就严令禁止沈舒年跟着自己东奔西跑,把他拘在家里好好养着身子。沈舒年原先还觉得一头雾水,听方砚知扭扭捏捏地说明了缘由后,心上熨帖得很,便也欣然自得地享受着他对自己的照顾。 冬日难得有个晴天,照在身上暖洋洋的,甚是舒服。方砚知一大清早便出了门,也不知道干什么去了。沈舒年左右无事,便把之前方砚知突发奇想养了几个月的花搬到院中晒太阳。 他拿来水瓢给花挨个浇水,这花是方砚知第二次种的,第一次种的品种太过娇气,在刚入冬的一场雨中死了个七零八落,死状堪称惨烈。 那时方砚知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兴致,非要学着文人雅士种花赏竹。竹子一时半会儿见不到,他便把心思打在了种花上。 他们两个都没有培育花卉的经验,买种子时那花坊老闆见他们一脸茫然,便是好一顿忽悠,哄得方砚知昏头转向地买了他那最娇贵的种子,满怀希望地种了下去。 第108页 沈舒年不得不承认,那老闆虽然舌灿莲花狠狠宰了一顿他们这两个不懂花卉的外行人,可到底还算是有点良心。这花种贵是贵了点,开出来的花却是娇艷无比。方砚知第一次依靠自己的能力养活了除了沈舒年和乌鸡之外的事物,高兴得好几天都逢人必夸。 他越看这花越是满意,恨不得原地转行也去做个花坊老闆,平日里就养养花遛遛鸟,生活好不惬意。沈舒年见他开心,便也由着他一天三道地跑去看花赏花。 兴奋的心情让他们都忽略了这娇气的花朵受不得风雨,那天晚上一时忘了将花盆搬进屋内,没想到半夜里就下了一场大雨。 一时的疏忽酿成了一场无法挽回的灾难,这花向来被方砚知好好娇养着,碰见了这等苦难,没坚持几下就香消玉殒了。 沈舒年比方砚知醒得早,一眼便瞧见了窗外雨打风吹的情景。他心上狠狠一跳,不祥的预感笼罩心头,担忧着花朵命运。 他偷偷摸摸地从床上爬了起来,路过方砚知的房间时,见那人仍旧睡得安详,便松了口气。等他披着外袍推门而出,满目皆是花盆经歷一宿雨打风吹后的悽惨状况。 沈舒年虽然心中早有准备,可是真切地见到花束惨状,还是倒吸了一口凉气。 此景触目惊心,饶是他都有些惋惜难过,跟何况是真情实感地照顾了这么久的方砚知。 为了防止方砚知伤心,沈舒年当机立断有了主意,连盆带花全部端走,不让他有机会触景生情。 方砚知醒来后找不见花,还问了沈舒年花盆下落。沈舒年装傻充愣连连摇头说自己刚刚醒来,也不知道花朵何去何从,又煳弄方砚知说可能是有爱花之人不忍见凄风苦雨花朵饱受摧残,便自行带走好生娇养去了。 方砚知心上怀疑不解,可是却找不到第二种解释,便勉为其难地相信了沈舒年的话。虽然接受了这番说辞,可养了这么些天的植物连花带盆都不翼而飞,到底还是有些难过。 沈舒年大半边身子隐在暗处,见方砚知坐在窗边愁眉不展,一时之间也不知道如何安慰。他幽幽嘆了口气,心想真是造孽,让观音菩萨不要怪罪他这善意的谎言。 今天一整天都风雨大作,到了晚上仍不停歇。方砚知满面忧愁地看向窗外,幽幽嘆气说道:「这採花贼当真是不懂规矩,怎么还把我的花盆也拿走了,一点念想也不给我留。」 沈舒年听着方砚知语出惊人,一口气差点没上来,原地给自己咳了个半死。方砚知端起桌子茶水递到沈舒年面前,还故作嫌弃地走到他的背后帮他顺气,担忧地问道:「怎么还咳嗽了起来,是有些冷吗?」 方砚知左瞧右看,果真发现屋内有间窗户没有关严,想必惹得沈舒年咳喘不止的罪魁祸首就是它。他走上前去关上门窗,沈舒年才得以有空闲端起茶杯给自己顺气。 他心中暗暗想着,等明个儿天晴了后,定要再去给方砚知买上一些好养活的花朵种子,总不能再像这样一夜风吹就死了个干干净净惹人难过,也省得自己怕他伤心,最后竟然还落了个採花贼的名头。 第二天不负所望的是个阳光明媚的好天气,隐隐约约还能看到天上彩虹。沈舒年一早便不见了踪影,方砚知也不着急找他,觉得人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忙,便在家中收拾屋子,顺带想着中午要吃些什么。 午饭之前沈舒年便回到了屋子,正好赶上方砚知做的红汤烩鱼新鲜出锅,他早饭只吃了寥寥几口就赶忙前往了花坊,此时更是饿得慌,不由得咽了口口水。 方砚知端起餐盘见人呆立门口,不知道沈舒年今个儿又犯了什么傻气,哭笑不得地招唿着人洗手吃饭。午饭过后,沈舒年一脸神秘地拉着方砚知的袖子,让他走进院子。 只见院子正中几个崭新的花盆在阳光照耀下熠熠生辉,方砚知怔愣着看着花盆,心上泛起一股暖意,而手心上又被沈舒年塞了一把花种。 沈舒年在阳光底下笑着望他,那笑容竟比这明媚骄阳更加耀眼,方砚知一时看得痴了,还是沈舒年笑着唤了好几声才找回魂儿来。 「你那花朵既是被採花贼带走,估计一时半会儿也回不来了。」沈舒年捏了捏方砚知的手心,示意他拿好手上花种,「今早顺道去买了些新的花种,你喜欢种花,那便继续种吧。」 「这花种虽然比不上先前那种名贵,却最是坚韧好养,既然事情已经无法挽回,何不向前看。」沈舒年目光炯炯,看向方砚知的眼神当中好像有一团火在烧。 那天之后,方砚知又开始养花,因着这回是沈舒年亲自挑选的种子,他便更是上心,培土施肥浇水全都亲力亲为。这花也没辜负主人的辛劳栽培,在一个清朗舒爽的天气里与回来的方砚知不期而遇。 花开得轰轰烈烈,甚是热闹。方砚知兴奋了好一会儿才按捺住心上激动,手却牢牢箍住沈舒年的肩膀让他看着自己的劳动成果,闹得满院子欢声笑语。 想到这件小事,沈舒年微微笑着,收起了水瓢,生怕花儿喝多了水蔫掉,不然他可没法儿和方砚知交代。 他在屋内坐了一会儿,话本在手上完完整整地翻过一遍后,便听到院子里面传来乌鸡咕咕叫声,声音听起来暗藏不满。 沈舒年抬头望向窗外,果不其然地发现方砚知从外面风风火火地走了进来,正饶有兴趣地逗着鸡玩。他双手背在身后,好像藏着什么东西。 第109页 他心上一动,装作没有发现的模样,继续将视线投入到自己的话本当中,满怀期待地等着方砚知走进屋来。 方砚知看着自己精心养育的花朵开得花团锦簇,心情愉悦。走进屋内看到桌边执卷的沈舒年,如同凡尘谪仙一尘不染,更是觉得满足。他静悄悄地朝沈舒年走了过去,从身后掏出一捧山茶花来。 方砚知挠了挠头,看起来有些不好意思,语气却骄傲得很,将山茶不由分说地塞进沈舒年的怀里:「今早出门,见花坊山茶开得热烈,便买来赠予你。」 沈舒年鼻尖微动,嗅到了山茶花那淡雅的香气,微微笑了一下,缓声答道:「谢谢,我很喜欢。」 第66章 安庆村上虽然比不得长安镇上繁华, 可是新春装扮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方砚知迷迷煳煳刚才睡醒,就见窗外站着一个朦朦胧胧的人影,正在大声招唿着自己。 「老三!开门!瞧我给你带什么来了!」 是阿飞的声音。方砚知缓缓清醒过来, 因着快到新年不宜生气, 他的起床气不翼而飞, 反而有些疑惑不解地披上外衣, 趿着鞋子就慢慢悠悠地去给阿飞开门。 虽然没有下雪,可是天气也渐渐的冷了下来。方砚知刚一开门就被外面的冷空气冻得打了一个寒颤, 而面前的人面色冻得发红, 眼睛却亮晶晶地看着自己。 他侧开身子将门拉开一条缝, 既方便了阿飞进出又尽可能地将冷空气隔绝在外。阿飞从他那小气巴拉的缝隙中挤了进来, 哈着手心给自己传递热量。 阿飞的进入给屋子里带来了一些凉意,方砚知本来就穿得少,刚才又被冷气噼头盖脸地煳了一脸,现下更是觉得冷。反正阿飞也不是外人,他便也没有计较那待客之礼, 慢悠悠地脱了鞋子,坐回到了自己暖和的被窝里。 一进被子,方砚知还没来得及消散的困意再度捲土重来, 死灰復燃般将他整个人包裹了进去。方砚知打了个哈欠, 眼睛困出了些许泪花, 语气中都藏着些许水汽地问道: 「阿飞,你怎么这么早就来了。」因着哈欠, 方砚知的话语显得有些怪声怪调, 「困死我了, 大冬天的你都不睡懒觉的吗?」 见方砚知目前没有心气招待自己,阿飞便自己给自己寻个安排。他拉出一把椅子, 从善如流地给自己倒了杯茶,轻啜了一口后驱散身上寒意,末了才责怪似得瞪了方砚知一眼,没好气地说道。 「什么死?赶快给我呸呸呸。」 他将茶杯放下,茶水滚烫,烫得他舌尖发麻,只得缓缓再喝:「马上就是新的一年了,你这几天可得给我好好注意言辞,千万别造口孽,给自己来年讨个吉利。」 方砚知乖巧地应了:「好。」 可是阿飞仍觉不满,高大身形往方砚知床前一杵,拉着马上就要再会周公的方砚知的胳膊,硬生生地将人从被窝里面拽了起来,严肃地说道:「赶快呸三声,让菩萨知道你不是故意的。」 方砚知尴尬地摸了摸鼻尖,觉得这是不折不扣的封建迷信,阿飞算是小题大做。可他转念一想,这朴实的农村汉子到底是关心自己,便也轻笑着应下了:「好。」 他将自己的胳膊从阿飞的手里抽出来,靠在床头向床外探出了脑袋,对着地面连连呸了三声,床边的人这才满意,大发慈悲地放过了他。 他退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端起已经晾了一会儿的茶杯喝了起来。现下茶水不冷不热,是最好的入口温度。阿飞满意地喝着,过了一会儿又再度提醒方砚知,悠悠地说道:「一直到新年过完这段时间,老三,你可得给我注意着点,千万别说死字。」 方砚知再度连连称是,末了笑眯眯地补充了一句:「好好好,我要困发财了。阿飞,你自便啊,我再躺一会儿。」 这话怎么听着怎么奇怪,阿飞浓密的眉毛困惑地皱了起来,刚想好好掰扯掰扯他这话是个什么道理,可见方砚知一脸睏倦的模样,便收了念头。 行吧,爱怎么说怎么说,只要别说死就好。 他心胸开阔,不打算和方砚知一般计较。 阿飞原本以为方砚知只是说的客气话,还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他聊着天,却半晌都没等到一个回应。等他一杯茶喝完,疑惑地上前去看,却发现方砚知居然真的躺下睡着了。 他顿时怒不可遏,想着自己冒着严寒跑这一趟,这主人家当真不管客人死活,睡得那叫一个安稳悠闲。阿飞刚想上手给方砚知被子掀了,让这人好好学学什么叫人情世故,还没上手,就先歇了念头。 算了,想睡就睡吧,反正我也就是来送个东西。 他宅心仁厚,不打算和方砚知这样的无知小人一般计较。 想通了这点,他再度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又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茶,一饮而尽后,便带着东西去找沈舒年。 第67章 他和沈舒年是依靠方砚知才有的联繫, 二人私底下其实交集不多。方砚知这样与众不同的读书人算是少有,再加上二人又是狐朋狗友,相处之中自是融洽。 可是沈舒年不一样, 他是个正儿八经的读书人, 和方砚知这样半道出家的边儿都不沾。阿飞曾经疑惑为什么方砚知会和沈舒年交上朋友, 明明二人无论是性格还是处世方式都是天差地别。 和方砚知交往他毫无压力, 甚至有时候还能被这人气得七窍生烟。可是面对沈舒年,阿飞却不能像在方砚知面前那样自在。 第110页 他将这一切归结于沈舒年身上那种温润如玉鹤骨松姿的气质太过耀眼, 寻常人站在他的身前, 难免会因为二者差距过大而自惭形秽, 更何况阿飞大字不识几个, 是个地地道道的普通农人。 他在沈舒年屋前踌躇片刻,不停地给自己做着心理建设。虽然知晓里面藏着的不是什么吃人的魔鬼,却还是心中发颤,半天才鼓起勇气敲起了门。 屋内的声音由远及近,沈舒年很快便来为他打开了门。他披着一件厚厚的披风, 衬得整个人更加颀长纤细,莫名有一种病弱感。 看着面前摇摇欲坠的沈舒年,阿飞心里的保护欲顿时大过了紧张感, 跟在他的身后乖乖进了沈舒年的房间。 看着面前人清瘦的身形, 他嘴唇嚅嗫, 忍了一忍后实在是忍无可忍无须再忍,怜惜又担忧地跟沈舒年说道:「老三是不是平日里没给你带些什么好吃的啊, 瞧瞧这瘦的, 都快跟纸片儿一样薄了。」 沈舒年倒茶的手在空中一愣, 着实没有想到阿飞会这样说。听到他编排方砚知,沈舒年觉得有些好笑, 笑过之后又想着要为方砚知挽回点形象,连忙解释道: 「不是,砚知对我挺好的,我和他同吃同住,自是清楚。」 他顿住声音,唇角啜着一抹明晃晃的笑意,半是抱怨地继续说道:「是我入了冬后总觉得身上疲累,砚知怕我忧思过度,连事都不让我做了,整日里拘着我,倒是无聊得很。」 这话听着有些炫耀的成分,阿飞总觉得哪里怪怪的,可是他肚子里没有什么墨水,不知道怎样才能准确地形容出来这种感觉,憋了半天才缓缓吐出个「好」字来。 沈舒年见他窘迫,没再继续说下去。他倒好茶后将其中一杯推到阿飞面前,自己便悠悠地啜饮了起来。 阿飞原先就在方砚知那间屋子里一连喝了两杯茶,被茶水烫着了的舌头现在还麻木着,便对茶水敬谢不敏,将杯子放在一旁,防止不小心给砸了。 沈舒年喝完一口后才想起来问阿飞此行前来的目的,阿飞听他一问,这才如梦初醒,暗骂自己煳涂。 他从包裹中拿出两捆红布来,在沈舒年面前一一解开。沈舒年打眼一瞧,其中一捆是折起来的红色对联,足有好几幅,另外一捆则是一些红纸。 将东西展示完后,阿飞才缓缓坐下,向沈舒年解释道:「这不马上就要新年了吗,我娘怕你们两个大男人一起过,半点不知道好好收拾收拾屋子,便让我从家中拿出一些对联红纸来,就当是给你们增添增添喜气。」 他拎起红纸,朝着沈舒年晃了晃:「这红纸用处可多了,若是心灵手巧可以剪剪窗花,贴在窗户上别提多好看了。」他声音一顿,再度补充道,「实在不行还能用来煳个灯笼,包个红包,也算讨了个彩头。」 沈舒年听他兴致勃勃地给自己介绍,笑意盈盈地接了过来,连声夸赞大娘实在是心思细腻关爱后辈。他站起身来在房内翻找,末了竟然往阿飞手心里塞了两块银锭。 阿飞大惊失色,赶忙将银锭扔回沈舒年的手中,连连表示自己决不能收。沈舒年笑得温和,手上动作却是不容拒绝,声音也是宽慰劝解道:「阿飞,你是个好人。砚知能有你这样的朋友,我很高兴。」 阿飞刚想反驳道说他和方砚知之间的朋友交情,不是银钱可以打发比较的,就听沈舒年又接着说道:「我知道你不愿意收,可这也是砚知的意思。」 听到方砚知的名字,阿飞才渐渐冷静了下来,让沈舒年有机会将银钱塞到他的怀里:「砚知这些日子承蒙你的照顾,又碍于脸皮薄,不好意思当面谢谢你。可是话语总显单薄,不能表达他的谢意,便用银钱代为衡量。」 「砚知虽然总喜欢和你斗嘴,可是到底心上还是记挂你的。」沈舒年想了想,拍了拍阿飞的肩膀,「这些银两当然远远不够全然表达他对你的欣喜之情,可到底也算一份心意,还望你不要嫌弃才是。」 阿飞被他这样一说,哪还敢再做推辞,只得受宠若惊地收了起来。他看了一眼身薄如纸的沈舒年,到底还是觉得这人太过消瘦了些,担忧地和他说: 「老三说得是对的,沈公子,你还得好生将养将养,趁早把身子骨补起来。」既然东西已经送到,礼物也已收了,阿飞也不好再在沈舒年的屋子里再做逗留,便将银两揣进怀里,打算离开。 他刚推开木门,就听着身后的沈舒年满含笑意地同他说了一句:「马上新年了,阿飞,祝你新年快乐。」 阿飞手上动作停住,闻言扭身回头,也冲着沈舒年笑了一笑,回了一句。 「新年快乐。」 第68章 方砚知从前在家中过年的时候, 家里面总会给他裁制一身新衣服,带着他去专门定制衣裳的店铺里丈量尺寸,挑选布料。店铺加班加点, 最后在新年第一天的早上, 将新衣送过来, 寓意一整年事事顺意。 如今长辈不在身边, 他却也不能丢了这个习俗。本来想着若是孤身一人就一切便捷从事,但是现在身边多了个人, 那就得时时刻刻考虑着他。 帮沈舒年量体裁衣的这个想法早就在他的心头里种了下来, 不过二人平日里也没有多少闲暇, 一直事务繁忙, 奔波劳累,刚稳定下来又经歷不少风风雨雨,当真是心力交瘁。 现在将近年关,好不容易闲了下来,种下的种子如今生根发芽, 早就长成了参天大树忽略不得。方砚知想着,从前未曾达成的约定,今个儿必定要加急补上。 第111页 这天早上吃过饭后, 天气晴朗明媚, 虽然外面温度还是低的, 却胜在阳光柔和。方砚知兴致勃勃地提出想法,打算带沈舒年去长安镇上最有名的布料坊里挑布料裁衣服。 沈舒年看着方砚知一脸兴奋神情, 脸上笑意更加深了, 连连应声了好几句才安抚下来了激动的方砚知。方砚知也不和他过多啰嗦, 将碗筷利落收拾后就推着人出了门。 急是急了点,方砚知却还没忘了给沈舒年带上他那件厚厚的毛绒披风。虽然安庆村下不来雪, 风却是大得很,吹得人骨头缝里都是丝丝的寒意。 不知为何,沈舒年自入冬以来,身子骨就不太利索,经常性的畏寒畏冷。方砚知第一次见沈舒年蜷缩在被子里喊冷时,差点没给自己吓出心脏病来。 沈舒年整个人包裹在被子里发抖,方砚知急得翻箱倒柜,将所有取暖的设备都堆在了沈舒年的床边,甚至还尤嫌不够地隔着被子抱住了他。 他心里害怕,明明身体上没毛病,手却抖得比沈舒年还要厉害。方砚知心上焦急,喉咙干涩,像是一只无形的大手掐住了他的脖子,几乎要喘不过气来,生怕沈舒年有个什么三长两短。 等沈舒年终于感受到了些许从方砚知身上传过来的温暖后,他悠悠转醒,将自己从裹得严严实实的被子里面挖了出来,发挥了乐观主义精神,还有心思嘲笑方砚知手抖得不成样子。 方砚知看着怀里面色惨白却还强打精神强颜欢笑的沈舒年,心里既生气又忧虑。他一边生气于这人身子有这么大的毛病都不与自己知会一声,一边又觉得沈舒年是前些时日和自己一道奔波,操劳过度的缘由,才会落下个畏寒的毛病。 他越想越觉得事情有迹可循,越想越觉得是自己不够细心才导致沈舒年受了这样大的罪,为此一个人躲在沈舒年看不到的地方,偷偷内疚了好久。 沈舒年却没觉得有什么,他小时候娘胎里不足月,从小就体弱多病。虽然父亲请了专门的先生帮他调理身体,可到底先天不足,一入冬就体寒发冷,多少年都是这样过来的。 也就方砚知心肠软,不知道其中缘由,一个劲儿地怪罪自己。 沈舒年哭笑不得,却还得开解开解方砚知,生怕这人真得钻进牛角尖里出不来。他披上方砚知第二天去长安镇上为他特意买的厚厚的披风,双手捧着一个汤婆子,脚步悠悠地去找方砚知。 方砚知缩在桌边,看着窗外风吹叶落,脸上呈现出一种堪称落寞的神情。沈舒年没有刻意放低自己的脚步声,反而尽可能地发出声响,吸引方砚知的注意。 方砚知一扭头就看到前几日在床上缩成一团喊冷的沈舒年,这人非但没有吸取教训好好待在屋内,居然还跑了出来找自己。他一时又气又心疼,赶忙把人拉进自己的房间里。 刚一站定,方砚知就气不打一处来,一边替沈舒年系好披风的抽绳,一边絮絮叨叨地数落他道:「病刚一好就随处乱跑,沈舒年,你属螃蟹的吗?」 沈舒年一头雾水,没搞明白自己的行为举动和螃蟹到底有什么相同之处,看着面沉如水紧皱眉头的方砚知,他决定採取一些措施,尝试让面前的人不要过多忧愁。 所以明知道方砚知或许会不喜欢听,可他还是这样说了:「砚知,你近来可越来越老妈子了,呃——」 他话还没说完,就见方砚知收紧了手上抽绳,瞬间被扯紧的披风包拢住他的脖子。沈舒年猝不及防被绳子袭击,险些一口气没提上来。 「看你还敢不敢乱说话。」方砚知见沈舒年吃瘪,便大发慈悲地解开了抽绳,好好地替他重新系了个蝴蝶结。他拍了拍自己系好的绳结,确保一时半会不会松开后,便满意地引着沈舒年坐上座椅上。 座椅上贴心地放了一个毛绒绒的坐垫,想来是方砚知怕他着凉,特意准备的。 沈舒年一眼便瞧见了坐垫,却没有开口询问,心安理得地享受着方砚知对自己的照顾。他喝着方砚知给自己倒好的,还冒着热气的茶水,思索再三,还是说出了口。 「砚知。」他轻轻唤着方砚知,见面前的人抬头看他,便接着说了下去,「我这畏寒的毛病从小带到大,一入冬就会这样,这些年也都是如此,绝不是遇到你之后才有的病症。」 沈舒年犹豫一句,将自己的手搭在方砚知的手上,直视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分外郑重地说道:「这不干你的事,你可千万不要归罪于己,偷偷自责啊。」 方砚知没有将自己的手抽出来,却扭开了头躲避沈舒年的视线,看向窗外簌簌交叠的常青树的树叶,不知道心里在想些什么。 半晌,他才转过头来,微垂着眉眼盯着自己和沈舒年交叠的双手,语气有些恼怒和惭愧道:「我知道,我只不过是有些难过。」 他嘆了口气,掀起眼皮看向沈舒年,正如沈舒年看向他一样:「我只是难过,这样大的事情,你未曾让我知道。」 第69章 方砚知语气幽幽, 又回想起了那个惊心动魄的夜晚:「当时你畏寒畏冷,缩成一团。若不是我半夜听到些许动静起身查看,还不知道你那一个晚上要受什么样的苦。」 他忽然皱起眉头, 仍旧心有余悸, 自责又难过的话语像是一把把杀人不见血的刀子, 直勾勾地往沈舒年的心上戳:「我这几天总做噩梦, 想着若我没有及时醒来,你又该当如何。」 第112页 他将自己空闲的一只手叠在沈舒年的手上, 再度抬眼, 望进沈舒年的眼底:「沈舒年, 我不知道我在你心里是不是一个值得依赖相交的朋友, 但我希望,从今往后,有什么大事你千万不要瞒着我。」 「我真害怕在我无知无觉的时候,你已经遭受了许多苦难。」他自嘲着笑了一声,那天晚上的情景歷歷在目, 闭上眼睛就成为他的梦魇,扰得他不得安眠。 「若我一直一无所知便也罢了,若是有朝一日我知道了, 我只会怨恨自己为什么没有早有察觉, 让你这没心肝的小人诓骗了过去。」 方砚知说着说着, 话语中就带上了些许狠意,恨不得将沈舒年这个满嘴胡诌, 口中没多少真话的傢伙一口咬死。可是见着面前这人面白如纸弱不禁风的美人灯的模样, 又开始不忍心了。 他赌气地甩开沈舒年的手, 将脑袋一别,不看沈舒年了:「算了, 你这没心肝的傢伙,说了你也不会明白的。」 沈舒年哑然失笑,见方砚知自顾自地在自己面前剖白真心,末了又将自己说了个恼羞成怒,还愤然甩开了自己的手,这一连串的举动可谓是小孩子心性。 他笑了一笑,没有计较方砚知说自己没心肝的话语。这些有的没的向来不会成为他和方砚知之间的阻碍,反而能够让他明白,方砚知心中的真正所想。 他再度伸手向上,不由分说地抓住了方砚知的手。方砚知刚有挣扎的意思,沈舒年就恰到好处的「哎哟」一声喊痛。 方砚知被他这泼皮无赖的模样气笑了,自认为兇狠地瞪了沈舒年一眼,装出来的气恼没撑过三秒就偃旗息鼓。他轻轻拍了一下沈舒年的手,笑着问他道:「沈舒年,你怎么还耍无赖呢,我可压根儿就没用力。」 沈舒年哼哼两声,就当回復了方砚知的话。他没松开方砚知的手,只是看着他的眼睛,看起来有些委屈地说道:「砚知,我很抱歉。」 方砚知扭过头去看窗外,半点不想理会沈舒年。 沈舒年朝他的方向探着脑袋,想要去瞧方砚知的表情。他一边往外探,方砚知一边往外躲。二人一追一赶,沈舒年半边身子都从座位上翘了起来,悬在空中。 最后还是方砚知先招架不住败下阵来,他眼角眉梢都是笑意,推开了沈舒年凑向自己的脑袋,话语被笑声撞得不成样子:「沈舒年,你好幼稚啊。」 「没你幼稚。」见方砚知笑了,沈舒年舒了口气,乖乖地坐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现下好说歹说算是把人哄好了,接下来如何解开他的心结,那就走一步看一步吧,只要这人现在还有和自己打闹玩笑的心力就好。 他心情愉悦,想着如何逗弄方砚知,让他跟自己说更多的话语。二人你来我往相互斗嘴了好几句,还是方砚知发现沈舒年着实是没事找事,单纯是来找自己打发时间的。 他笑着将沈舒年推了出去,将他带到他自己的房间安顿好。见沈舒年从被子里探出脑袋,他忍了一忍,最后还是没忍住手上动作,安抚性地拍了拍沈舒年的脑袋。 方砚知笑着说道:「你给我乖乖躺着,我去做午饭了。今天中午烧鱼,再炒两个素菜。」 沈舒年晃晃脑袋,争取道:「我想喝鱼汤。」 方砚知威胁地摇摇头:「吃饭的人没资格提意见。」 当然,桌上最后端上来的还是乳白的鱼汤,至于方砚知到底为什么回心转意,这就是后话了。 第70章 虽然离新年还有几天, 可是长安镇上已经张灯结彩,热闹非凡。买卖年货的居民在长街上摩肩接踵络绎不绝,欢声笑语不绝如缕, 到处都是一片喜气洋洋。 街道两旁的居民住宅早早地挂上了大红色的灯笼, 为萧瑟寒凉的冬季平添一股暖意。穿着喜庆的孩童在大街上打打闹闹跑来跑去, 继而又被大人接连领了回去。 一辆马车在一家门庭若市的布料坊门口停了下来, 这布料坊是长安镇上最大的产业之一,流水丰厚得很, 养活了不少镇上的人。这坊间小厮极有眼力劲儿, 相互对视一眼, 便齐刷刷地簇拥在了马车面前。 方砚知撩开马车车帘, 见周边围了这么些人,心头差异。他挥挥手驱散了人群,率先从车上蹦了下来,随后抬起一只手,接住沈舒年的手, 像是怕人摔着似的,稳当地将人扶下了车。 小厮们见使唤不到他们,便默契地推开了些。方砚知不习惯身边有这么多生面孔跟着, 跟其中一个看似领头的人交涉了几句。 那领头人似是第一次见这种要求, 虽然心上疑惑却还是选择尊重。他回身一摆手, 乌泱泱的小厮便跟着他一起进了屋子,没有继续围在方砚知身边打扰。 方砚知舒了口气, 才算是放松了下来。他和沈舒年并肩而行, 却稍稍地往沈舒年身前站了一点, 为他遮挡迎面吹过来的彻骨寒风。 沈舒年看出来了他这点小心思,没有戳破, 跟在方砚知的身后进入布料坊。 布料坊内相互交流探讨的声音热闹喧天,坊内烧不得炭火,显得有些阴冷。方砚知刚一进入就冻得打了个寒颤,赶忙侧身将沈舒年身上的斗篷裹得更紧了些。 沈舒年乖巧地站立原地,方便他的动作,手上还抱着方砚知临走前突发奇想给他灌的一个汤婆子。他其实没有那么冷,但是方砚知自从见到他畏寒发冷的症状后,便开始操之过急,生怕他受到一点风。 第113页 现下他披着一件厚厚的毛绒披风,身上又穿了好几层衣服,手上还拿着一个冒着热气的汤婆子。沈舒年在心里暗嘆了一口气,看着身边的方砚知,忧愁地想着,如果他们二人硬要说的话,还是方砚知看起来要冷一点。 想着归想着,这些话他是决计不敢在方砚知跟前说的。上次他开玩笑地说让方砚知不要把他裹成一个粽子样,这人就有些羞恼,半天没有和自己搭话。 沈舒年没想到自己的一句玩笑话,就莫名其妙地踩住了这人的兔子尾巴,惹得人炸了毛。他费了许多劲儿才将人哄了回来,想着方砚知也是关心则乱,便心甘情愿地任由他打扮自己了。 二人一道走入布料坊,便从左到右地开始看展出来的料子。方砚知这个地地道道的现代工艺品除了能看个颜色鲜艷之外,半点看不出来布料好坏,便任由沈舒年挑选他自己喜欢的。 几个月的辛苦经营总算带来了高额的回报,够他和沈舒年过一个热热闹闹无忧无虑的新年。就算沈舒年一口气买了好几匹料子,也不愁付不上钱。 他一拍胸脯,对着沈舒年骄傲地说道:「你生得俊俏,自然是穿什么都好看。你就尽管选你能看入眼的,不必担心银两的事情,我来买单。」 沈舒年被他这一番豪言壮语给逗笑了,末了回过味来,闹了个大红脸。他赶忙拉下方砚知的手,左瞧右看,见周边的人没有注意到他们这里的动静,才轻轻地拍了一下他的胳膊,开玩笑道:「方公子这么豪气,那我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他们二人从左到右,从外到里的看了好一圈,沈舒年都没看着自己满意的。随着渐渐深入坊内,布料质量便有了大幅度的提升,看起来更加精緻华丽。 他的目光在展出来的香云纱上落了片刻,继而转移了视线去瞧其他的料子。方砚知本来优哉游哉地跟在沈舒年的身边,见他好似喜欢,却半点没有言语。 方砚知眉眼一抬,看到了香云纱上方标着的价格,心下便已瞭然。 方砚知装作无知无觉地拿起了一匹香云纱,在沈舒年身上对着比划了几下,啧啧称奇道:「沈舒年,你喜欢这个吗?我瞧着还不错,该是特别衬你。」 沈舒年闻言回头,见方砚知拿起了那匹吸引了自己目光的香云纱,虽然心上欢喜,却还是不免担忧地说道:「好看是好看,但是这价格可着实不太美丽。」 方砚知见沈舒年没有拒绝,便知道他确实喜欢,只是碍于价格昂贵不想麻烦自己。因着沈舒年的举动,他心里软成了一汪春水,像是仲春融化的冰面,滴滴答答的,潮湿又温暖。 他心上既熨帖又满足,想着无论如何也要让沈舒年得偿所愿。 第71章 他不容分说地将布料拿起, 交给了坊内随处可见的用来收帐的小厮。那小厮见客人拿起了一匹香云纱,瞬间瞪大了眼睛,手忙脚乱地接了过来。 他看了一眼手上昂贵华丽的料子, 又看了一眼方砚知, 似是不相信他能消费的起这样名贵的布料, 怀疑的眼神在方砚知身上逡巡一道, 才渐渐放下心来。 「沈舒年。」方砚知牵起沈舒年的手,捏了捏他的手心, 看着人眼睛, 满含真诚地缓缓说道, 「若是喜欢, 便不要计较那么多。我说过的,你喜欢就好。」 沈舒年愣了一下,旋即绽放一个明媚的笑来:「好。」 他又挑了一匹不同颜色的香云纱,顺带再选了一些其他材质的布料,一起送去结了帐。老闆娘稀奇地看着前来付钱的两位公子哥, 不仅拿了坊内最贵的料子,而起一左一右皆是丰神俊朗,相貌不凡之人。 老闆娘自认为见多识广, 可是到底地处偏僻, 之前未曾见过这般才俊, 一时有些惊讶地挑起了眉,却仍旧堆起了满面消息, 乐呵地收钱包装。 布料已经选定, 那边就是量体裁衣。缝衣铺子里的裁缝顺顺利利地帮沈舒年量好了尺寸, 到了方砚知这里却少见的犯了难。 无他,只是方砚知实在受不得不熟悉的人在他腰间背上摸索测量, 让他不受控制地僵直了背。 他腰间的痒痒肉不幸被触及,方砚知突然整个人一绷,没忍住笑了出来:「有些痒。」 那裁缝听得一头黑线,本来方砚知就算不上一个配合的顾客,现下又怕痒,真真是费力不讨好。他手上用力,捲尺卡住方砚知的腰,一边按住尺子保持不动,一边凑上前去看着数据。 方砚知忍了片刻,到底没有忍住,整个后背都弓起来了:「哈哈哈,有些痒。」 裁缝没来得及看清楚数据,就被方砚知打断了。他手一松,按住的一端捲尺也脱了手,彻底是白费功夫。 方砚知笑得没心没肺,沈舒年在一旁却看得胆战心惊,生怕裁缝师傅一个不乐意给方砚知丢出去。趁着老师傅还没发火,他自告奋勇地走上前去:「我来吧。」 「你?」那裁缝狐疑地打量着沈舒年,似是不相信这样一个毛头小辈也有量体裁衣的精准度和能力。 「小时候见母亲为父亲测量尺寸裁制衣服,耳濡目染自然也学了些许皮毛。虽不精通,量个尺寸却是不在话下的。」 裁缝见沈舒年话语真诚,疑虑打消了些许。他看了一眼沈舒年,又看了面前仍旧缓不过来的方砚知,末了幽幽嘆了口气,不情不愿地将手上捲尺递给了沈舒年。 第114页 这回轮到沈舒年给方砚知测量尺寸了。不知为何,看着拉长捲尺走上前来的沈舒年,方砚知收了笑意,竟然会没来由地有些紧张。 他咽了口口水,压住心上莫名其妙的悸动,强撑着身子试图给大脑发号施令,让它好好控制身体不要再闹出笑话来。 沈舒年站在他的身前,双手带着捲尺展开,环住方砚知的腰。二人靠得很近,方砚知甚至还能闻见沈舒年衣领处散发着的淡淡的薰香味。 他有些窘迫,微不可查地向外仰着身子,想要离沈舒年远一点。沈舒年察觉到了他的小动作,以为方砚知又不肯好好配合测量腰围,便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他的嵴背,威胁警告的意思唿之欲出。 方砚知被沈舒年拍了一个激灵,险些在台子上直接蹦了起来。可是扭头一看,那个老裁缝还站在一旁虎视眈眈地盯着他的一举一动,看起来十分不满。 对上老裁缝那张了无生趣的脸,方砚知心里那些旖旎绮丽的幻想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半点没在心上留下痕迹。沈舒年不是外人,他的靠近要比老裁缝的靠近让方砚知适应的多,为此他控制着自己,没有继续向外歪着。 这回总算顺利了许多,沈舒年成功地量到了尺寸。怕测量不准,他又按着方砚知的肩膀再度量了一遍数据,见相差无几之后才满意地将捲尺递还给了身旁的裁缝。 那裁缝脸色极臭,对方砚知这样不配合的顾客没有半点好脸色,甚至还迁怒了和他一道的沈舒年。他没好气地接过捲尺,将方砚知的身材数据记在了一旁的纸上,问了些基本要求后便催着人离开。 方砚知尴尬地挠了挠头,打算带沈舒年离开。刚踏出一步又想起来了极其重要的事情,朝裁缝喊道:「我要得急,还望师傅早日裁制。」 十个顾客九个都说自己要得急,裁缝早就见多了这样的场面话,头也不抬地回了一句:「要加钱。」 没想到方砚知突然笑了开来,声音敞亮又极富有青春气:「没问题,麻烦师傅了。」 第72章 除夕日张灯结彩, 箫鼓喧天。长安镇上两边的店铺早早就点燃了大红灯笼,橘红烛光与红纸交相辉映,一派温馨景色。 街头巷陌人声鼎沸, 到处可见欢声笑语, 喜气洋洋。水榭楼台红烛摇曳, 高楼酒台之上文人墨客赏景观花, 路上车水马龙,熙熙攘攘。 一架马车以一种不快不慢的速度行驶而过, 车上站着一个娉娉婷婷的姑娘, 薄纱掩面, 身披斗篷, 正笑意盈盈地往街道两旁的行人中洒着糖果鲜花和丝帕香囊,为来年讨个好彩头。 方砚知和沈舒年并肩而行,一道穿梭于拥挤人潮之中。今日街上未免太过热闹,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马车驶过, 带来香风阵阵,落下一朵开得正盛的海棠。方砚知眼疾手快,伸手拦截, 将即将落在沈舒年头上的海棠花捞了过来。 他二指捻着被修剪的细短的海棠花茎, 对着沈舒年左瞧右看, 末了忽而一笑,将花朵往他的领口别了进去。 沈舒年看着自己身上莫名长出来的艷红海棠, 又看了一下自己雪白的毛绒披风, 笑着说道:「砚知, 这样可不搭啊。」 方砚知没听出来他委婉的拒绝,又或者他其实听出来了, 却装作一无所知。他双手环抱胸前,满意地看着自己的杰作,乐上眉梢道:「既然是个彩头,那必定得好好戴在身上。」 「你一身雪白,看着真让人没有实感。」他看了一看沈舒年,见此人被披风裹了个严严实实,满意地点了点头,才缓缓开口道,「一点海棠点缀,就当是新年一抹艷色。」 沈舒年对他的话不置可否,只是伸手拨弄了一下海棠花瓣。那海棠该是新鲜採摘下来的,花片无半点枯萎迹象,当真是惹人怜爱得很。 方砚知以为沈舒年是要取下花来,顿时紧张了起来,几乎屏住唿吸,视线一动不动地去看沈舒年的动作。沈舒年轻轻睨他一眼,唇角忽而勾起一抹笑来。 他收回手中,任由那海棠以一种不伦不类的姿态簪在他的衣襟上:「方大公子亲自为我簪上的花,我又怎么会有取下来的意思。」 说罢,他也不管方砚知是个什么想法,嘴角的笑意未曾落下,将方砚知甩在了身后,自顾自地往前走去。 方砚知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好像被沈舒年戏弄了,愣在原地羞了个大红脸。见沈舒年已经向前走出了一段距离,他的羞涩才慢慢变成了羞恼,三步并作两步地走上前去,赶到沈舒年的身边。 「你又跟我乱开玩笑。」方砚知耳朵悄悄红了,故作恼怒地去瞪沈舒年。沈舒年悠然自得,对方砚知的控诉没有半点表示。 二人打打闹闹,多半是方砚知滔滔不绝地说着什么,沈舒年时不时应和着发表自己的见解和看法。方砚知有时候会贊同他的想法,有时候又会被他气个七窍生烟,恨不得当场撇下人走了。 想是这样想,可方砚知却是不敢离开沈舒年半步。长安镇上人流攒动,熙来攘往,他生怕自己分神,一个没看住,这纸煳的美人灯就被人群给撞散了。 方砚知再一次横插在沈舒年身前,为他隔开身旁拥挤的人群,一时心力交瘁。虽然早有心理准备,可是这般人多,饶是方砚知这样爱凑热闹的,也难免觉得头疼。 他目光游离,生怕沈舒年不见踪影,便伸手碰了一下沈舒年的手。 第115页 刚一触碰,方砚知就被这人手上冰冷的温度冻得一个激灵,好似握住了一块不会融化的冰块。他心上烦躁顿时不翼而飞,取而代之的是满肚子的担忧。 「你的手怎得这么冷?」方砚知双手并用,将沈舒年的手包在自己的手里,眉眼之间尽是忧虑,「身体不舒服吗?要不我们早点回去吧,你这手都快跟冰块一个温度了。」 沈舒年看着方砚知关心则乱,笑了一笑,没有将自己的手收回来,只是宽慰方砚知,声音清润温柔:「冬日自是如此,砚知不必担心。」 方砚知见这人又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只觉得自己血压都升高了。他一边揉搓着沈舒年的手给这人传递温暖,一边没好气地说道:「这压根儿就不正常,也就你这人心大,半点不当回事。」 沈舒年被他一训,心虚地缩了缩脖子,看起来没什么底气,却还是为自己争辩了一句:「是砚知身上热,所以才觉得我身上冷。」 这是什么话。方砚知双眉蹙起,见沈舒年找天找地就是不找自己身上缘由,一时又急又气,也不给这人辩驳的机会,直接一锤定音。 「等新年过后,医馆开门,到时候我领着你去找镇上最有名的中医,看看能不能开些中药调理身体,补补气血什么的。」 沈舒年一听中药,一张脸顿时皱了起来,老大不愿意地道:「我不想喝药。」 这话单拎出来像是小孩子闹脾气,半点没有说服力。沈舒年想了一想,又给自己补充道:「从小到大药喝的够多了,也没见有什么成效。该发冷还是发冷,何必浪费银钱。」 方砚知险些被他气笑了,这人之前拿中药威胁自己的时候还站在一旁幸灾乐祸地说良药苦口,现下这倒霉差事落到了自己身上,才知道有多不容易。 提出喝药既能好好报復报復沈舒年当初的灌药之仇,又能让沈舒年好好调理身子,可谓是一举两得,方砚知决计没有让他这样逃过的可能。 他微微弯腰,往沈舒年跟前凑着脑袋,笑意盈盈地盯着他的眼睛。 方砚知的眼睛很亮,像是没有经歷俗事磋磨,是一双格外澄澈真诚的眼睛。这双眼睛很大,眼睫也很长,笑起来的时候眼尾微微弯起,给他一种看起来很好说话的错觉。 沈舒年看着他的眉眼,心上几分悸动。却见方砚知虽然笑着看他,嘴巴里吐出的几个字却半点也不好听,彻底打破了他心上希冀。 「不行。」 沈舒年的愿望落了个空,像是膨胀升空的气球忽而在半道上炸了个干干净净,一点痕迹没有落下。 想着要喝那黑乎乎苦涩涩的汤药,沈舒年心里烦躁得很。可是一抬眼,见到方砚知那张满面春风的脸,心底里又柔软了下来。 他在心上暗暗嘆了口气,想着自己或许是彻底栽在方砚知身上了。 沈舒年满含怨念地瞪了方砚知一眼,见这人没心没肺地以为拿捏住了自己,眉开眼笑的,看起来好不傻气。沈舒年被他这样的傻气逗笑了,竟然也跟着笑了起来。 「好了,别笑了。」他率先稳住自己心神,手腕一转,勾住方砚知的手,拉着人就要往前走去。 他的声音极温柔,听起来像是春日清泉流水的铃叮:「再不做正事,到时候可是晚了,咱们总不能去人家周棠家里蹭饭吧。」 听到周棠的名字,方砚知才反应过来他们今日出门不是玩闹闲逛的,而是要给周棠那小姑娘好好包一个红包。没想到方才一个小插曲,竟然差点忘了正事。 方砚知一拍脑袋,那声音听得一旁的沈舒年都牙酸。他牵着沈舒年的走,带着他朝着镇上周棠家的铺子赶去。 沈舒年偷偷瞧着身侧的方砚知,感受着他手心上的温度,总觉得自己的手好似也没有那么冷了。 周棠家的桐油铺子今日虽不营业,可是周棠和周夫人却还是守在铺子里。周棠父亲直至新年都未有归期,相依为命的娘俩儿却半点都不含煳。 铺子上能用红纸装饰的物件儿都包上了红纸,大红灯笼高高挂起,门面两旁的对联尽是吉祥话语。方砚知瞧着吉利,还没彻底走近便喊着周棠名姓。 听到方大哥的声音,周棠心上自是欢喜。她抬起头来,却只闻其声不见其人,便蹬蹬跑向铺门,朝外侧出身来。 方砚知一见周棠,还没来得高兴,就看到她没披外袍跑了出来,赶忙招唿着人进去:「不冷啊?赶紧进去。」 周棠羞羞笑着,钻进了铺子里。方砚知和沈舒年对视,相互从对方眼中看出来了些许无奈,一道走向前去。 开门见山求个吉利。沈舒年从怀里掏出一个红包,就要递给周棠。周棠吃了一惊,说什么也不肯收,还躲到周夫人身后,赌气不想去看他们。 方砚知见她忸怩,以为周棠是不好意思,打趣她道:「这是你沈大哥一番心意,小姑娘就算嫌少,也不能就这样不理人吧。」 听到方砚知这样说,周棠顿时就急了起来,支支吾吾地拒绝道:「沈大哥待我是极好的,每回来镇上都给我带许多吃的玩的。这钱我绝对不能收。」 沈舒年看她可爱,走上前去揉了揉周棠的脑袋,没有将银钱直接塞到周棠手里,反而递给了周夫人。周夫人没有推辞,笑着和沈舒年谈了几句,直接接了。 周棠见母亲收了银钱,赶忙出来制止。方砚知找准机会,柔声安慰她道:「你沈大哥精心准备的,就当新年彩头。希望咱们勇敢可爱的周棠小姑娘来年一切顺顺利利的,不管是生活还是事业都一帆风顺。」 第116页 周棠睁着一双泪涟涟的眼睛,看着面前的方砚知和沈舒年。方砚知没想到自己一句话还能给人家小姑娘说哭了,手忙脚乱地安慰人。 倒是沈舒年要沉稳许多,从怀中抽出一条帕子,轻柔地帮周棠擦了擦眼泪,轻声劝慰道:「好了,不要哭了,脸都花了。」 沈舒年看了一眼方砚知,见他眼中是和自己一样的想法,便接着说道:「新年了,我们希望你一切都好,未来半点都不要心伤。」 第73章 听到沈舒年这样说, 周棠也不好再做推辞。她从母亲身后走了出来,给面前的方砚知和沈舒年行了个礼,眼睛仍旧是红的, 说话带着泣音:「方大哥, 沈大哥, 谢谢你们。」 方砚知摆摆手, 对着周棠笑了一笑,朗声说道:「小姑娘年纪轻轻的, 不要想太多。有时候多为自己考虑考虑, 并不是坏事。」 周棠轻轻应了一声, 随即意识到除夕这般的大好日子绝不能就这样哭哭啼啼的。她擦了一把眼尾的眼泪, 重新扬起一个明媚温暖的笑脸来,对着方砚知和沈舒年发出了邀请。 「二位大哥,今年的团圆饭若是不嫌弃的话,便在我们家里吃吧。」 说着,周棠似是有些害羞, 微垂着脑袋,双手揉捏着衣摆,不敢直视面前笑意盈盈的方砚知:「我娘亲烧菜做饭可是镇上一绝, 一定不会让两位大哥失望的。」 沈舒年看了一眼身边的方砚知, 而后转回视线对着周棠柔声说道:「多谢美意, 不过除夕这样团圆的日子,我和砚知还是不便打扰了。」 周棠赶忙抬起脑袋, 摇摇手焦急地说道:「不打扰的, 二位大哥与我有恩, 我合该好好报答你们。」 见小姑娘又钻入了报恩感谢的牛角尖,方砚知在心底幽幽嘆了口气, 意识到像周棠这样早当家的孩子总会顾虑的太多,反而容易忽略了自己的感受。 他走上前来,轻柔地揉了揉周棠的脑袋,微俯下身子,直视着她的眼睛,声音里好像藏着能够安抚人心的力量:「任何时候都要把你和你的母亲放在第一位,其他人,其他事情,都是无关紧要的。」 说完,他直起身子,见气氛有些沉重,便用一种诙谐幽默的语气说道:「再说了,这是你沈大哥和我在一起的第一个新年,当然得和我一起过了。」 他轻轻睨了一眼周棠,没忍住笑了出来,看起来颇具青春气:「才不会让你这个小布丁挤在我们中间呢。」 方砚知的话音刚刚落下,周棠便随之笑了起来。既然如此,她也不好强求方砚知留下来。三人相互闲聊了几句,对新年表达了各自的祝福与期冀,便提出告辞了。 走在路上,方砚知唏嘘不已,对沈舒年感嘆道:「周棠那小姑娘什么都好,机灵果敢又可爱,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年纪轻轻的满肚子心事,看起来怪招人怜惜的。」 沈舒年走在他的身边,轻声开解他道:「周棠太过年轻,年轻既是她的优势,又会对她造成影响。」 「她有无数交往和试错的机会,能够在这过程中积累经验。可是年轻的代价就是太容易将某些人,某些事放在心上,甚至为此惴惴不安疑神疑鬼。」 方砚知点点头,对沈舒年的话表示贊同。说到周棠,他们又不约而同地想到了一个和周棠年纪相仿的姑娘──林霜。 「林霜到底还是和周棠不同的。」沈舒年嘆了口气,想着明明都是出类拔萃的好姑娘,为何境遇竟如此不同,「不管是门第,家族传承还是见识,林霜都天然的要比周棠有优势。」 方砚知不得不承认,相比于周棠,林霜家境要好太多。周棠父亲至今驻守边关,寡母守着一亩三分地的桐油铺子过活。而林霜有疼爱她的父亲和叔父,更是没有银钱上的担忧。 两个姑娘从家庭到性格上都是如此的不同,却都坚韧不拔地成长成了独当一面的小大人。方砚知轻轻笑了,扭过头对沈舒年说道:「林霜没有因为家里的宠爱骄纵成为混世魔王,周棠没有因为家境困难而放弃自我。」 「有朝一日,这两个姑娘或许都能在自己的领域上,有一番大的成就。」 沈舒年点了点头,没有言语,舒展的面部表情却展露出来他现在心情极好。二人接着在镇上逛了一圈,买了好些吃食和年货,在一片欢声笑语中,悠悠地往家的方向走去。 夜幕降临,倒是个月明星稀的好天气。屋外焰火烟花如期而至,火树银花在空中绽放炸落,如星如雨,照得一方天空璀璨夺目,煞是好看。 家家户户门口响起了此起彼伏的爆竹声,隐隐约约还能听到孩童玩闹大人欢笑。炊烟裊裊,烛火摇曳,到处都是热情洋溢,方砚知亦不能免俗。 他将鞭炮立在院中,手上捻着一根燃香,双腿退至数步之外,伸长了胳膊向前,身子却往后仰,以这般别扭的姿势,想让点燃的香头引燃鞭炮引线。 沈舒年披上斗篷站在门口,见方砚知宛若长臂猿一般的动作,不由得笑出声来,问他道:「砚知,你是不是有些害怕。」 虽是问句,可是沈舒年的语气却十拿九稳,像是对方砚知的情况心知肚明。 方砚知听得怪异,可是为了自己的面子,他想也不想地就矢口否认。然而地上半天没有点燃的鞭炮却是铁板钉钉的事实,让他的反驳显得格外没有底气。 第117页 他怨念重重地瞥了一眼倒霉催的爆竹,又瞧了一眼站在一边看着热闹的沈舒年,末了瘪着嘴巴坦白道:「从小到大我都不太敢碰这个,总觉得炸开的瞬间会伤到自己。」 听方砚知难得敞亮地说明自己的弱点,沈舒年觉得新鲜,走上前来接过他手上的燃香,干净利落地往引线上一戳。 香尖的火星明明灭灭,下一秒便顺利地点燃了引线。那预留出来的线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快速燃烧缩短,往爆竹中心烧去。 方砚知方才还在一脑门官司地看着手上燃香,下一秒那东西便被沈舒年抢了过去。线头引燃的瞬间他回过神来,趁着爆炸还没炸开,一只手护在沈舒年的身后,另一只手扶住他的胳膊,落后他一步,护着沈舒年往屋内赶。 他们回身跑了几步,离房门只有一步之遥时,那爆竹便响了起来,声音噼里啪啦的,硝烟弥散开来,分外喧嚣热闹。 方砚知牵着沈舒年的手,抚落他身上沾染的爆竹屑,四目相对时,见对方眼睛亮晶晶的,竟是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沈舒年任由他牵着自己,见方砚知笑得莫名其妙,被他的笑容感染,也随着他笑了起来,一边笑着还一边问道:「砚知,你在笑什么?」 方砚知忍住笑声,微抬下巴,颇为傲娇地回復沈舒年道:「我高兴,不行啊。」 他双手搭在沈舒年的肩膀上,一双眼睛上上下下地好好对沈舒年检查了一番,见人裹得严严实实的,才满意地说道,「从前我只想着,来到这个陌生的地方,我会如何如何孤独,如何如何寂寞。」 他定声抬眼,眼睛就这样直勾勾地望进了沈舒年的眼底,忽而展颜一笑,眼尾都微微弯起:「可是现如今,我倒是没有了那许多的顾虑。有你在我身边,我便什么都不怕了。」 沈舒年听他破天荒地对自己诉衷肠,有些招架不住方砚知这样的攻势。他心里门清儿,方砚知一直都是坦坦荡荡的,把他当做千古一遇的知己好友。 可他不一样,他对方砚知的情感绝不是方砚知想像的那样单纯。若是平时,沈舒年一定会将这样的情感抛开,以朋友知己的身 份来面对方砚知对他的玩笑打闹,可今个儿不同。 今个儿是除夕,是一年到头最完满的日子。沈舒年有他自己的私心和愿望,在今天,他也想,陪着方砚知岁岁年年,共赏今朝。 他轻轻笑了一下,嘴角的笑容极浅极淡,如同一片春风中飘荡着的羽毛,轻飘飘的,寂静无声却分外轻巧。他由着方砚知领他进屋,由着方砚知拿出酒盏,由着他在温和橙黄的烛光下,笑着说道不醉不归。 夜已渐渐深了,天空却在不知不觉间飘下了一点小雪。方砚知喝了一点热酒,看向窗外时总疑心是自己喝醉了,不然怎么会在除夕夜里看到这样的初雪。 屋外邻舍孩童欢唿大人惊嘆,方砚知才后知后觉地回过神来,意识到不是自己眼花缭乱,而是真真切切的雪花。 那雪花极细极小,零零落落,如柳絮随风轻飘,分外细心温柔,不忍惊扰。 沈舒年有心想出门看看这难得的雪色,可是方砚知总担心他冷,愣是往他怀里塞了个热乎乎的汤婆子后才肯罢休。二人立于院中,见漫天飞雪,纯白无瑕。 这雪不大,落在髮丝上不一会儿就融化成水,半点聚集不起。不能看到今朝白头之景,沈舒年有些遗憾,可是见方砚知喜欢,也随着他心生欢喜。 屋外初雪飘飘,屋内还温着热酒,身边站着他心之所向之人,没有比这更温馨美好的时候了。沈舒年抬起头,眼眸微眯,看着夜幕沉沉,嘴角勾着轻浅的笑。 而一点雪花,恰到好处地落在了他的眼角。 他借着遮挡,偷偷去瞧身边的方砚知,看着他在夜色雪色中表达着自己的喜悦欢笑。方砚知心有所感,偏偏这时也转过头来,眸子明亮如水,就这样看着沈舒年。 而后,他的眉眼向下弯,对着沈舒年,轻轻笑了起来。 「沈舒年,平安喜乐。」 他愣了一下,夜色中的双眼,有化不开的温情。沈舒年轻轻「嗯」了一声,放缓了自己的声音,柔声祝福。 「方砚知,万事胜意。」 沈舒年看着他的侧脸,在心里偷偷许着一个,只有他自己和天地飞雪才知道的愿望。 第74章 没了那些烦心事, 也没有小人三番四次的前来骚扰,家里有存银,身边有好友, 方砚知和沈舒年这个新年过得可谓是称心如意。 就是太如意了些, 导致方砚知一时接受不了即将要上班的落差。在新年假期结束的第一天, 他有些不乐意, 赖在床头不肯撒手。 沈舒年束手无策地站在他的床边,看方砚知耍赖讨宠不愿起床, 神色有些无奈:「砚知, 已经很晚了。」 「沈舒年——」方砚知麻利地躺下, 双手抓住被角一把盖过自己的头顶, 把自己严丝合缝地裹成了个蚕蛹。他的声音闷在被子里,听起来有些恍惚,又像是不自觉地在撒娇。 「今天是假期结束的第一天,你总不能让我第一天就上班工作吧。」 沈舒年笑了一笑,往床边走进一步, 作势要掀方砚知的被子:「是谁昨天在我跟前拍着胸脯保证今天一定能早起的啊,砚知,你可不能就这样食言而肥。」 第118页 听到沈舒年提起昨天晚上的事情, 方砚知就觉得头疼。他昨天夜里想着新年过后是一个崭新的开始, 一定要好好做一个表率, 于是在沈舒年面前夸下海口一定能早起努力工作。 可是刚躺下后他就后悔了,他真的不想再过那般起得比鸡还早的日子。温暖的室内被窝像是富贵锦绣丛, 让他浑身上下的骨头都酥了, 半点不想出门去受那冷风吹。 方砚知哀嚎一声, 对沈舒年的话充耳不闻。既然软的不行,他就打算来硬的, 将身上的被子裹得更紧了,全身上下身体力行地表达着自己对早起的抗拒。 沈舒年见他说话不算数,从他的床边退开了些,一边慢慢地往门口挪着步子,一边还佯装遗憾地说道:「早知道砚知起不来,我就不等你了。今个儿就我一人去镇上吧,年前的存货还有一些,卖完了我再回来。」 听到沈舒年说他要一个人独自行动,方砚知立马就来了精神。他将被子从头上甩开,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 他的头髮因为方才的举动而有些乱糟糟的,头顶上一缕头髮不安分地翘着,和接收信号的天线没什么两样。方砚知的脸侧也散落着零零碎碎的髮丝,恰到好处地勾勒出了他的脸型。 方砚知不喜欢穿那种紧贴在身上的衣服,所以他的里衣相较于他的身材要大上许多,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仿若要掉不掉的蒜皮,露出一点白皙精瘦的胸膛来。 要不是他仍旧睡眼惺忪,看起来一副没睡醒的模样,这副姿容可称得上一句清俊漂亮。 方砚知被不知道从哪儿闯进来的冷风一吹,冻得打了个寒颤,方才的雄心壮志又偃旗息鼓了。看着明明说要走,可是过了这么久依旧没挪动半步的沈舒年,他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居然又被这人耍了。 「你走吧,我会把午饭做好的。」 他赌气地再度躺下,将被子盖到自己的脖子处。重回温暖舒适的被窝,方砚知餍足地眯起了眼,语气悠悠地跟沈舒年说道:「如果还有时间,记得帮我从镇上买些点心来,我可馋好久了。」 沈舒年一手扶着桌子,一手自然地垂在身侧,唇角勾出一抹似笑非笑的笑容来:「那我真走了。」 「不知道外面天气怎么样。」 他这一句话像是踩中了方砚知的兔子尾巴,明明他也没说什么,可是方砚知就是怒气沖沖地从床上爬了起来,利索地穿上了衣服,利索地套上了鞋子,利索地往房外冲去洗漱去了。 忽而,一声喊叫惊醒了窝在树上栖息的鸟雀,那鸟雀倏地被吓了一跳,扑腾着翅膀去寻下一个安稳安静的树梢去了。 「沈舒年!我上辈子就是欠你的——」 海口已经夸下了,再怎么不情愿也得好好履行。沈舒年已经很宽容地让自己多睡了一会儿,没丧心病狂到五六点就把自己从床上薅起来已是仁至义尽。 方砚知安慰着自己,顺带侧身将沈舒年的衣服紧了一紧,没好气地说道:「我就知道你在激我。」 沈舒年只是笑,没有说话,看起来懵懵懂懂,半点不懂方砚知到底在说些什么。 方砚知看他这样明明一切尽在掌握中,却还装半点不懂的模样就觉得牙酸,他重新将沈舒年的斗篷系了一下,确保不会从脖子里灌风后才咬着牙,从牙缝里硬生生地挤出几个字来。 「你明明知道我不会让你在这冰天雪地里独自出门,还非要用这样的话试我。」他恨铁不成钢地伸出一根手指点着沈舒年的心口,将人狠狠地戳了几戳,「沈舒年,你真的太可恶了。」 沈舒年伸手将方砚知的手指包在自己手心,微挑起一侧的眉毛,清雅笑道:「砚知关心我。」 第75章 「得, 打住。」见沈舒年又要开始装可怜,方砚知赶忙将自己的手从他的手里抽了出来,比划了一个停止的手势, 「你不要想太多, 我还不是怕你这身子骨经不得折腾, 不然就凭你这催人早起的劲头, 早把你丢出去了。」 沈舒年没有继续随着他的话头辩驳,舌尖舔了一圈干涩的嘴唇, 看着面前这人刀子嘴豆腐心的嘴硬, 心里一阵熨帖。 方砚知顺手给沈舒年围了个围巾, 看着面前这人穿了里三层外三层的, 一张脸还是有些过分苍白,像是一阵风就能吹倒,而此时屋外风声唿唿,刺耳阴寒。 他的眉心不贊同地蹙在一起,仍旧不放心地问道:「你都把我从床上催起来了, 干嘛还非要陪我一起去镇上受冻?」 沈舒年转了转脖子,将下巴从方砚知围得层层叠叠的围巾中挣脱出来,享受着他这一点热人的关怀。 他微向前俯着身子, 凑到方砚知的耳边, 半开玩笑地说道:「新春第一天工作, 我总想着陪着你。若是让你孤身一人在镇上受这冷风吹,想起来总觉得怪可怜的。」 方砚知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 沈舒年喊自己的称唿从先前玩笑讽刺意味过重的方大公子, 再到全名全姓的方砚知, 最后竟是连姓都舍了,直接喊他砚知。 这两个字, 沈舒年念起来总显得黏腻,像是在唇齿中滚了一圈,才从开合的唇瓣中不着痕迹地熘了出来。再加上沈舒年的嗓音一贯温柔,他又喜欢用这低沉轻柔的语调说话,因此喊他名字的时候,听起来分外柔情。 等方砚知终于意识到沈舒年喊自己时,浑身上下都不对劲的感受到底从何而来时,沈舒年已经自顾自地喊了好长一段时间。方砚知也不好让人改变叫法,便这样稀里煳涂地保留了下来。 第119页 如今沈舒年又用他这蜜糖一样浓稠黏腻的语调叫着自己的名字,唿吸时喷洒出的热气尽数落在了方砚知的耳垂上,他在这北风滚滚中,非常没出息地觉得自己有些脸红了。 意识到这点后,方砚知往后跳开了一大步,一手捂着沈舒年方才凑近说话的耳朵,一手颤颤巍巍地指着沈舒年,话语破碎地控诉他,活像是个受了歹人调戏的黄花大姑娘。 「你……你你你……你!」 他「你」了半天也没说出个囫囵话来,反倒是沈舒年慢悠悠地站起身子,好整以暇地看着他,眼睛里面尽是狡黠的笑意,还尤嫌不够地走上前去,将方砚知指着他的手按了下去,火上浇油地问道:「我怎么了」 方砚知见这乱他道心的男狐狸现在还装出一脸无知无觉的模样,更是招架不住他这满眼的温柔。他一熘烟儿地往屋外冲去,只给沈舒年留下了个怒气沖沖的背影。 看着方砚知头也不回就跑走的身影,沈舒年唇角的笑意更深了,像个没事人一样地在桌边坐了下来,还优哉游哉地给自己倒了一杯热茶,半点也不担心方砚知的去向。 他知道,方砚知总会回来的。 果不其然,方砚知在一刻钟后便仿若无事发生地走了回来,手上还拿着不知道从哪里打劫来的几个烧饼,边往门口走边招唿着沈舒年吃早饭。 沈舒年看着仍在冒着热气的烧饼,有些好笑地问道:「你打哪儿来的东西,这方圆几里可没卖烧饼的地儿。」 方砚知将两个烧饼塞进了沈舒年的手里,不咸不淡地瞥了他一眼,见沈舒年实在好奇,便全盘托出如实奉告道:「阿飞他家烙的烧饼味道好极了,我想着不如顺道顺几个过来,正好给咱们当早饭吃,总比天天在家喝粥要好。」 说到这里,方砚知瘪着嘴巴,想起了一些不好的回忆。他瞪了一眼沈舒年,看着面前人仍旧清瘦的身形,怨念重重地说道:「你说我也没亏待你啊,怎么你就是不长肉呢,跟个纸片一样一吹就倒。」 听到方砚知的抱怨,沈舒年哑然失笑。过年期间闲来无事,方砚知便一门心思地折腾药膳药材,势在必得地喊着要给沈舒年调理好身体。 沈舒年知道自己的身体情况,从前他的父亲找了那么多大夫都没去了他这冬日里怕冷畏寒的毛病,更何况是方砚知这半桶水都不满的药理水平。可是方砚知愿意折腾,他便也陪着他折腾。 这一段时间里,他将各种营养补品和鸡鸭鱼肉尝了个遍,虽说没有多大效果,可心里到底因为方砚知的举措而温暖了一片。 他看着面前滔滔不绝说着笑话想要逗自己开心的方砚知,藏在毛绒斗篷底下的手悄悄攥紧了。而屋外唿唿吹拂着的北风,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然停歇。 第76章 早春三月, 嫩草破土,柳枝拔芽,就连高悬天际的太阳都像是刚刚化冰, 看起来湿漉漉的。 虽然已经渐渐草长莺飞, 温度回暖, 可是在清晨傍晚, 却还是有些春寒料峭,乍暖还寒的影子。 即使沈舒年已经再三对着方砚知声明, 保证着自己的身子在春日里是绝对不会再那么畏寒畏冷, 可是方砚知还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他拿出给沈舒年准备的厚衣服, 站在一旁一刻不移地监督着他往身上穿, 愣是催着人套了好几件,甚至还尤嫌不够地想再加个围巾。 沈舒年赶忙制止,这才避免了自己又被裹个严严实实的下场。他哭笑不得地拨弄着衣领,一边晃着衣带玩一边状似撒娇地抱怨道:「砚知,你倒是越来越管着我了。」 听到这话, 方砚知朝他翻了个白眼,看着面前这人一个新年终于养好了的身子,他忿忿不平地道:「还不是因为你这纸煳的身子受不得风, 你以为我愿意一天天的跟个老妈子一样跟在你后面雷打不动地催你穿衣保暖啊, 还不知道感恩。」 沈舒年听他骂骂咧咧的, 也没生气,甚至还觉得这样鲜活絮叨的方砚知着实可爱得很。他悻悻地一抬肩膀, 脸上表情却还是笑着的, 将方砚知要他穿上的物件全盘接受。 做完这一切, 方砚知上下检查了一下沈舒年,见没有任何一处会往内灌风后, 才满意地说道:「春捂秋冻,春天刚到,还得捂着点,老话说的并非全无道理。」 「你啊你。」他伸出手来,在沈舒年面前打了个利落的响指,瞬间抓住了沈舒年飘忽的心绪,「有我这么一个有技术会做饭,能赚钱懂养生的搭档,你就给我偷着乐吧。」 沈舒年听他自夸,嘴角笑着的弧度漾得更大了些,也起了些逗弄人的心思,跟方砚知一唱一和道:「砚知心灵手巧,该是多少妙龄女子的春闺梦里人。」 「打住打住。」见沈舒年又开始不正经,方砚知连忙截断他的话题,生怕沈舒年这厮又旧事重提,到时候丢脸尴尬的可是他。 新年第一天,定制衣服的裁缝店派人将衣服送来。那裁缝师傅还记得方砚知不肯配合量尺寸的仇恨,包裹里面还附了一张小纸条,说是尺寸若是不准,可千万不要再来返工,他们裁缝店庙小,供不起方砚知这尊大佛。 看着纸条上龙飞凤舞的话语,方砚知挠挠头,做好了可能不合身的准备。他将衣服拿出来,套上身时却发现意外的合适。 沈舒年看着方砚知身上的衣服,又看了看自己这一件,眸色倏地暗了下来,笑得更加开怀。 第120页 方砚知看不出来藏在衣服中的门道,可是沈舒年却是一清二楚。这两件衣服乍一看除了布料昂贵之外平平无奇,但是究其细节做工,竟是蕴了不少巧思。 这老裁缝虽然嘴上说得不好听,可是手法技艺人品倒是一等一地上乘。 二人身着新衣器宇轩昂,自是要上街游逛一番。方砚知如同开了屏的孔雀,带着他那一声华贵不凡的衣服这里瞧瞧那里看看,倒是惹了不少姑娘芳心暗许。 一妙龄女子大胆率真,装作不经意地摔在了方砚知的怀里。方砚知忙里忙慌地将人扶起来问安危,只见那女子羞然一笑,竟将一个香囊塞进了他的手心。 她扶着方砚知的手臂站稳身子,对他略一款身,露出个意味深长的笑来后便翩然离去,留下香风阵阵。 方砚知一脸茫然,回过神来后想要追上去将香囊归还。也不知道这女子是脚步快还是人群多,没过多久就不见了踪影。 他看着手里的香囊,仿若捧着个烫手山芋,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身旁的沈舒年将这一场闹剧尽收眼底,还分出几分心神来调笑方砚知风流倜傥四处留情,颇有往后余生都要将此事编排玩笑的架势。 这不,眼瞧着沈舒年又要哪壶不开提哪壶,方砚知赶忙打断他的话语,生怕这人又要说出让自己窘迫尴尬的话来。 窗外鸟鸣声声,不知不觉间,二人相识已经半年之久。 这半年里,方砚知从一个人独来独往,再到跟沈舒年同行结伴。二人一起做出了第一笔生意,一起攒够了第一笔债款,再到现在家有余银可以去往更大更好的地方寻求发展。 二人的关系也从原先的交友不交心,到现在全无保留和盘托出。 方砚知感慨着相遇,他用胳膊肘杵了杵沈舒年,视线却没有随之落在沈舒年的身上,而是看着屋外抽条的柳枝,声音有着一种悠远的怀念:「原本我以为我这一辈子也就这样了,或许忙忙碌碌过完这一生。」 他停住话语,将视线慢慢的,一寸一寸地看向沈舒年的脸上,直视着他的眼睛。方砚知一直挺着的嵴背松了下来,看起来安心又欣慰:「幸好遇到了你。」 「我从来不相信什么鬼神宿命,可是到现在,我却是真诚地感谢上天,能让我在那荒无人烟的山上遇到你。」 沈舒年怔愣着看着面前的方砚知。从前,方砚知从不会和他说这些话。沈舒年忽然觉得,自己好像一点一点的,走进了方砚知的心里。 他没有言语,因为言语总是苍白无力的,不能表达此时他的心情。沈舒年伸出手,牵住了方砚知的手,选择义无反顾地站在他的身边。 第77章 二人大半年的积累, 凑够了去扬州的路费和扬州买宅置地的房费。他们精挑细选了个黄道吉日,在一个艷阳高照的日子里,打算和安庆村, 甚至和整个长安镇告别。 听到方砚知和沈舒年要离开的消息, 阿飞少有的沉默了。理智上他能懂得, 方砚知他们离开这里才是最好的选择。可是情感却不断撕扯着这个未曾经过别离的朴实汉子, 让他少有地红了眼眶。 他走上前去,分别给了方砚知和沈舒年一个拥抱。阿飞搭住方砚知的肩膀, 语气哽咽地说道:「老三, 山高路远, 各自珍重啊。要是扬州城混不下去了, 就尽早回来,我给你烙大饼子吃,总比呆在那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要好。」 方砚知心中触动,颇为不舍。三人依依惜别后,才带着行李车马, 去长安镇上跟周棠林霜道别。 周棠原先不知道即将分别,方砚知带来的这个消息,宛若晴天霹雳将她定在原处。小姑娘的眼泪瞬间就下来了, 哭得梨花带雨, 一把鼻涕一把泪地不捨得让他们走。 方砚知最怕小女孩哭, 本想同她说几句玩笑话好生安慰,可是见周棠难过, 自己原本的心情竟也被她影响, 后知后觉地蒙上了一层离别的哀伤。 他拍了拍周棠的脑袋, 连连答应了她好几个一定会回来看她的请求后,才勉为其难地将周棠哄好。小姑娘哭得鼻尖都红了一片, 本来渐渐平稳下来的心绪,一看旁边温和笑着的沈舒年,眼角一酸,止住的眼泪顿时又有决堤之像。 「好了,再哭可就不好看了。」沈舒年走上前去,给周棠擦了擦眼泪,将帕子留在了小姑娘手里,「我和你方大哥保证,年底一定回来看你们,可好?」 「咱们周棠以后就是大姑娘了,我和你沈大哥不在,你可得好好照顾自己。」方砚知扶住周棠的肩膀,弯着腰,将自己的视线和周棠的视线聚在一起。 他轻轻点了一下周棠的鼻尖,朝她露出一个怀着希望的笑来:「等新年的时候,我给你带扬州城的女儿家最喜欢的礼物来。」 周棠呜咽着点点头,依依不捨地和他们告别,见方砚知和沈舒年的身影渐渐消散在了长街尽头,彻底消失不见后,才扑进一旁一脸担忧着的母亲怀里,哭得泣不成声。 这是林府的僕从第四次看见方砚知了,早已经驾轻就熟地摆出了欢迎姿势,打算将方砚知他们请进去。 方砚知摆摆手,问到林霜去向,见林霜不在府内,才遗憾地退回沈舒年身边。 林霜活泼直率,半点没有富家大小姐嚣张拨扈的气质。在长安镇上摆摊的这些日子,林霜明里暗里地帮了他许多。大小姐最讲义气,不需要方砚知如何如何报答,只需要陪她玩闹便好。 第121页 方砚知和她兴趣相投,彼此之间相见恨晚,这回一别,不知何时还能再见,不能亲自告别,实在是一大憾事。 时间不等人,即使方砚知想等着林霜回来亲自和她说离别,可是渡头的轮船一天只有一艘。他们抽出纸笔,给林霜留了一封信,便跟僕从留言告别。 僕从不明所以,将信件安稳收了,疑惑不解地看着夕阳西下,街道上两个渐行渐远的仿佛要融在暖阳之中的人影。 等到林霜从书院旁听归来,一头雾水地接过僕从给她的信后,才意识到今天一整天的惶惶不安到底是何缘故。她看着上面留着的话语,又哭又笑的,惹得身旁的侍女心惊胆战。 轮船按时离开渡头,方砚知站在船板上,看着渡头越变越小,这才有了一点离别的实感。沈舒年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了他的身边,看着日垂西山,无限感慨。 他主动牵起了方砚知的手,侧身看向方砚知的眼睛。燃烧着的夕阳余晖未减,落在眸中像是落了一颗永远不会熄灭的火种。 沈舒年没有说话,可是紧握着的手心却表达了他所有不能宣之于口的浓烈的情感。他看着方砚知,无声地向他告白。 别怕离别,有我永远陪着你。 第78章 四月, 扬州城。 扬州城郊外早莺争树,新燕啄泥。人们脱下了厚厚的冬衣,穿上轻便舒适的春装来, 争先恐后地想要在四月春光里展现自己的美丽。 城南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 不声不响地开了一家制墨坊。等到制墨坊初具名声闯入人们视野时, 才有凑热闹的人一脸八卦地跟身边的人说着闲话。 一个看起来痞里痞气满脸麻子的碎嘴子见身边围了一圈的人, 颇感满足地吊着人们胃口,说话玄之又玄, 带着几分欠揍语气道:「我见过这老闆, 是个生面孔。」 「这制墨坊老闆是个极俊俏的公子哥, 长得是真好看。」 人群中有人嗤之以鼻, 冒出不贊同的话语来:「得了吧,麻子见谁都说好看。上次茶坊老闆你也说好看,结果我进去一看,明明就是个面若黑炭的壮汉,跟好看那真是半点沾不上边。」 那人笑着嘲讽, 招唿着其他人随他应和,高声说笑道:「我看麻子这识人的目光,怕是一头猪长得稍微像个人样, 也要被他说好看的吧, 哈哈哈。」 此话一出, 茶楼里顿时闹笑一团。麻子脸见身旁没有一个人愿意相信他的话,也是急了起来, 嚷嚷着定要让这不识好赖的没见识的人好好见一见这制墨坊老闆的庐山真面目。 看他张牙舞爪地耍赖, 人群再度爆发雷动般的笑声。笑声渐渐停了, 聚集一起的人见没有什么可聊的,便也慢慢散了开来。 麻子脸自觉在一堆人中丢了面子, 往地上愤愤地吐了一口口水,搔了搔头皮,这才带着满肚子不合时宜的怨念,踢踏着早已经破旧的布鞋,晃晃悠悠地离开了茶楼。 他刚走没多久,就有一只纤细修长又骨节分明的手挑开了门帘。茶楼小二顺手将抹布搭在肩上,转过身来,早已经熟记于心的迎客词刚滚到唇齿,却没有像往常一样利落地吐出来。 这公子哥看起来弱冠之龄,一身灰色袍服,看起来不显山不露水,可是小二眼尖,一眼便瞧出了他那身衣服用的是昂贵的香云纱的料子。 真正让小二哑然咋舌的是,走进来的这位陌生面孔的公子哥,长得是真好看。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这相貌清俊的公子哥所吸引,这年轻人不但长得好,浑身上下更有一种浑然天成的淡泊从容的气度来,让人不由得心生亲近。 「这……这位客官……」见客人已经落座,小二这才如梦初醒,想起自己的职业本分来,结结巴巴地走上前去打着招唿,「这位客官,你想要点什么?」 这俊秀公子哥闻言,微抬起头,看向身旁话都说不利索的茶楼小厮,似是有些疑惑,面上却未流露丝毫。只听他声音淡淡,柔声细语地道:「半斤今年新制的碧螺春,有劳了。」 听到这样神仙君子一样的人对自己客客气气的道谢,小二只觉头昏脑涨,迷迷瞪瞪地左脚打着右脚地前去备货。 去往仓库的这短短的路上,他还一步三回头地朝那端坐着的公子哥瞧了好几眼,生怕这谪仙一样的人是自己的幻觉,下一秒就要消失眼前。 小二忽而又想起来方才麻子跟其他闲话人整出的那一番闹剧来。 他心中感慨,想着如果这回那麻子脸没看走眼的话,城南新开的那座神秘莫测的制墨坊,里面如同隐士高人般的老闆,应当也是长这个样子。 小二暗中赞嘆一句,长得是真的好啊。 等小二将包装好的半斤碧螺春交到这年轻人的手里时,那年轻人的面容才像是高兴了一点,由内而外地焕发出温润似玉的光泽,就连眼睛都微微亮了起来。他对着小二道谢,转身便撩起帘幕走了出去。 小二随着他的背影看他走过茶楼,随即被街角的摊贩铺子给遮掩了身形。茶楼再度安静下来,小二百无聊赖地趴在柜檯上拨弄算盘的珠子玩,突然后知后觉地想起来,这个面生的公子哥去的方向,好像就是城南的方向。 这「公子哥」正是方砚知。 自从半月前他和沈舒年走水路转陆路,奔波跋涉了大半个月后,才从安庆村到了这二分明月的扬州。 第122页 这半个月他们用大半积蓄买了城南一间地段繁华的铺子,刚找人写好招牌,还没正式营业就休息了一段时间。原因无他,方砚知操劳过度,最后水土不服了。 他这半月水陆奔波,风吹日晒雨淋地赶路,将沈舒年照顾了个无微不至,却忽略了自己的身体状况。在路途中还顾念着在将沈舒年安排好前,自己决不能就这样倒下,为此总是强提着一口气。 等到二人风尘僕僕舟车劳顿来到这温暖繁华的扬州城时,已是人间四月天。方砚知盘下了一间大的铺子,将规格划分,前面开店,后面住人,打算日后开个制墨坊做生意。 他将一切生活用品和家居用品採购好,忙碌了几天后见一切都已安排妥当,方砚知心上那口吊着精神的气才舒了下来,一下子就倒地不起,吓得身旁做工的工人高声尖叫,喊着沈舒年来查看情况。 沈舒年本来在后面住人的院子里收拾东西,听见前厅嘈杂一片,疑惑不解地从院后赶了过来,一打眼就看到了昏迷后被工人们七手八脚扶起来的方砚知。 他心脏都吓得漏跳了一拍,赶忙走上前去查看方砚知的身体情况,生怕人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沈舒年将方砚知扶到床上,井井有条地将剩下的工人安排妥当,又差人去寻大夫来。 他坐在床边,紧紧握住方砚知的手,心上怦怦直跳,紧张得快要冲破胸膛。沈舒年咽了口口水,一双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躺在面前苍白无力的方砚知,只觉得有只无形的大手掐住了他的脖子,让他几乎不能唿吸。 他伸手拨开方砚知散落脸上的碎发,将凌乱的髮丝束在耳后,露出那张奔波劳累略显疲惫,却仍旧清俊好看的脸来。 沈舒年微抬起头,看着刚挂上不久的挂画。挂画上面慈眉善目的佛像正轻垂着它那双怜悯众生的眼睛,看着床前手足无措几近崩溃的沈舒年。 沈舒年小的时候不喜欢寺庙,自然也对端坐高台的神佛菩萨没有什么敬畏之情。可是现在大夫还未到来,他没有办法,只能对着画像上的神佛祈求着方砚知的平安。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屋子里静得可怕,沈舒年都能听到自己紧张不安的心跳声,只觉得一分一秒都是煎熬。 前院传来匆忙又凌乱的脚步声,那花白鬍子的大夫年过半百,一路赶来有些气喘,一把老骨头看起来喘得要散架。 听到第三个人的唿吸声,沈舒年才如梦初醒,怔愣着往身旁挪了一步,给匆匆而来的大夫让开方砚知床边的位置。 大夫平復好自己急促的气息,略带疑惑地看了一眼沈舒年,这才将视线放在看起来情况更糟糕的方砚知身上。他轻车熟路地掀起了方砚知的眼皮查看情况,又搭腕把脉,诊断了好一会儿之后才开始收拾用具。 看着面前的大夫已经在收拾东西,沈舒年紧张地往前俯着身子,凑到他的跟前,一双漂亮的眼睛里全是忧虑,惴惴不安地问道:「大夫,砚知他情况如何,为何会突然昏倒?」 闻言,大夫抬起眼睛,责备地瞪了一眼沈舒年。可是看他这般紧张,又软下心来,放柔了自己的目光。屋子里没有外人,大夫自然也不用避讳什么,直截了当地给这次出诊下了结论。 「人倒是没什么大碍,只是操劳过度,有些累着了。」他慢悠悠地将用具放进自己随身携带的医箱,像是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问到沈舒年,「我听你家的人说你们是从外地赶来,走的什么路?」 听到大夫主动搭话,沈舒年赶忙如实答道:「先是一周的水路,又赶了一周的陆路。大夫,砚知什么时候才能醒来?」 「应当是水陆奔波兼以水土不服,我待会儿开几服药,餵他喝下去之后就能醒了。醒来之后切莫劳累,好好休息几天,适应适应扬州的气候和温度,才能确保之后不会身子不适。」 「多谢大夫。」 沈舒年站起身子,送大夫去前厅。路上大夫疑惑不解地朝他瞧了好几眼,却没有言语。直到开好药后,他才引着沈舒年到了一个僻静地方,将心中疑虑全盘托出。 大夫一双饱经世事的眼睛看着沈舒年,缓缓说道:「先前我就好奇,明明那位公子的身子看起来比你的要好得多。半月的水路车程,怎么倒是他先倒下?」 沈舒年只是苦笑,没有回答大夫的问题。大夫见沈舒年是个寡言少语的,自然也没指望从他身上问询到自己想要的答案,留下药方后便背着那破旧的药箱离开了屋子。 方砚知倒下了,沈舒年这个二当家自然就成了第一老闆。他接过方砚知没做完的收尾工作,将大大小小的事务安排的有条不紊,动作麻利,条理清晰,饶是多年工龄的老油子都对这临危不惧的年轻人赞嘆不已。 直到僕从毕恭毕敬地端来熬好的汤药,这看起来总是云淡风轻的二当家才开始犯了难。 方砚知最受不得苦味,清醒时让他喝药都要跟这滑头狐狸斗智斗勇,更何况现在昏迷不醒。沈舒年尝试着用汤勺餵药,可是这人虽然神志不清,却还记得身体反应,唇齿紧闭,药液半点送不进去。 眼瞧着一勺汤药浪费了,沈舒年狠下了心,将方砚知扶起来,让这软绵绵的人靠在床头。他看了一眼药碗,又看了一眼面前无知无觉的方砚知,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沈舒年自己喝了一口,而后闭上了眼睛。 第123页 他俯身上前,义无反顾地寻到了那柔软的唇。 第79章 方砚知的嘴唇和他本人的性格简直是大相迳庭, 如果他本人总是跳脱活泼,偶尔一些时候又会窥见他的孤单沉默的话,那他的唇瓣则永远都是柔软又有温度的。 他的唇肉饱满, 像是熟透了的樱桃, 糜烂又黏腻, 却因为连日奔波操劳和水土不服而有些微微的起皮。方砚知略带粗糙的唇贴在沈舒年的唇上, 有一些直达心底的痒。 这痒只是一瞬,像是一片羽毛在空中晃晃悠悠, 最后轻飘飘地落在他的心上。清风吹拂, 垂落的髮丝扫在脸上, 像是有人用洁白的羽毛尖拨弄了一下心房, 给沈舒年这本就问心有愧的人带来些许无法自抑的心猿意马。 这旖旎的想法刚才产生就被沈舒年压了下去,他知道现在不是谈情说爱的时候,当务之急是要让方砚知乖乖地将药喝下去,无论自己採取什么办法。 自己已然行了轻薄之举,可是方砚依旧睡得安详, 对外界的一切未有了解。看着懵懂无知的方砚知,沈舒年心底,忽然不合时宜地生出一些诡异的满足感来。 含在口腔内的中药苦涩, 满口的苦味直冲天灵盖, 扰得沈舒年头昏脑涨, 同时却又拨弄着他兴奋的神经,让他前所未有的清醒。 他清清楚楚地明白自己对方砚知的感情, 也知道自己这个举动非君子所为。理智上他可以安慰自己是为了给方砚知餵药, 可是情感上明晃晃地告诉他, 他就是想这么干,甚至已经想很久了。 既然已经做到了这个份上, 那便没有回头路可走。沈舒年决定一不做二不休,眼睛一闭,将自己的舌尖送了进去。 灵活的舌头极尽技巧地□□着方砚知的唇齿,原本紧闭的牙关受不住这样黏腻暧昧的攻势,纷纷丢盔弃甲松了开来,让这趁人之危的贼人将方砚知的口腔搅了个地覆天翻。 好不容易让方砚知将嘴巴松了开来,沈舒年喜出望外,将口中药液一推,送入方砚知的口中。 方砚知虽还在昏迷,可是基本的五感却没有封闭。刚一接触这苦涩的药液,原本舒展开来的眉头立即就蹙了起来。所幸他现在没有精气神,不能侧身将药吐出来。 成功餵好一口药液,沈舒年松开了握住方砚知肩膀的手,从他的身上起来。二人唇瓣相离,却在空中勾出了一条藕断丝连的水盈盈的丝线来,凿凿有据地呈现出来方才二人之间暧昧不明的举动。 沈舒年看着二人唇齿相连之间可疑的银丝,非常没有骨气的,脸悄悄地红了。 幸亏这间屋子里面只有他和方砚知两个人,方砚知还因为操劳过度直接躺下了,对外面发生的事情无知无觉,更是不知道沈舒年对他做了什么。尽管如此,沈舒年还是没来由地觉得有些心虚。 他拿起一方帕子,擦了擦方砚知嘴边溢出的药液。黝黑的药汁刚一沾上就落了一大片痕迹,沈舒年看着手上一大碗的汤药,再次开始发愁。 算了,他掐着自己的手心,疼痛让他方才鬼迷心窍的脑袋清醒了些。沈舒年又喝了一口,再度俯身,朝着方砚知贴了过去。 院子里栽种了几棵柳树,夕阳西下时颇有弱柳扶风之感,煞是好看。方砚知觉得此情此景诗情画意,便拒绝了工匠说得移植剷除的要求,任性地将这几棵垂柳留了下来。 柳树上停了几只黄莺,正叽叽喳喳叫个不停,像是围观的热闹群众。沈舒年听着仿若近在咫尺的鸟叫声,一颗本来七上八下惴惴不安的心,竟也在这一次次的唇齿相依中,落了个平静。 这样一来一回,手上端着的药液被方砚知喝了一半,洒了一半,但到底是喝完了。沈舒年找来一张干净的帕子,给方砚知好好地擦着脸,这才看到了他脸上平日里被他藏起来的疲惫。 方砚知不喜欢大肆宣扬他的付出,他的行动总是默默的,看起来不为人知,可是走得远了,回头却总能发现他就在这里。沈舒年看着方砚知蹙起来的眉心,伸手向前,想要将其抚平。 这些赶路的日子,方砚知总是什么东西都紧着自己,生怕自己在路上磕了碰了。沈舒年原先没有察觉,直到现在,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原来这一路上,方砚知都帮了自己这么多。 他心上难过又酸涩,像是被人狠狠地掐住了心尖上最柔软的一块地方。方砚知喝完药后睡得安详,可沈舒年却是怎么也睡不着了。 他轻柔地握起方砚知的手,将他的手贴到自己的脸颊上,轻轻蹭了蹭。方砚知的掌心柔软,带有一种熨帖人心的温度。房间里面安静极了,只听得见二人之间和缓的唿吸声。 房内落了一声极轻极淡的嘆息,方砚知的眉头不知不觉间松了开来,陷入柔美的睡梦中。 「砚知,你要快点好起来。」 第80章 这大夫不愧是方圆百里扬州城内最有名的老大夫, 他这一副药下去,方砚知晚上安安稳稳地睡了一觉,第二天立马就生龙活虎。 他一抹嘴, 赞嘆着自己的自愈能力, 洗漱完毕之后便急匆匆地想要去找沈舒年。 沈舒年在堂内收拾东西, 方砚知遥遥看见他那颀长清瘦的背影, 心上也平静了下来。他的脚步声从急促再到平缓,最后在离沈舒年有一段距离的地方停了下来。 沈舒年似有所感地一回头, 就见方砚知站在几步之外的楼梯台阶上, 正满含笑意地看着自己。 第124页 清晨的阳光斜斜地从窗户打进屋内, 落在地上一亮一暗。二人一上一下, 在分割而出的阳光里,目光相对,都缓缓笑了起来。 方砚知觉得自己休整一番后状态充盈,自告奋勇可以继续建工干活。他这般自信,沈舒年却是谨记医嘱, 不敢让方砚知这大病初癒的人再度奔波劳心,于是将剩下的收尾工作全部包揽了。 方砚知乐得清闲,过了几天优哉游哉的日子, 可是人有时候也是叛逆, 劳累时只想着休息, 真休息了却又闲不下来,好日子刚过没多久就嫌弃待在院中无聊, 非要三天两头地跟沈舒年请示, 想要跑出去玩去。 沈舒年没有办法, 明白有些鸟是关不住的,他不能总是这样拘着方砚知, 却又怕他出什么事情。两相权衡之下,沈舒年率先妥协,时不时提出一些小要求来让方砚知满足,同时释放他这无处可放的精力。 这天他想要喝茶,听闻扬州城的碧螺春乃是一绝,便差遣方砚知去给他买上一些来。 方砚知哼着歌,一手提着茶包,一手拿着方才在街上一时兴起买到的糖果,披着一路的春光暖阳,晃晃悠悠地走到了沈舒年身边。 沈舒年接过茶叶,又瞧了一眼方砚知手上的糖果袋子,笑着打趣他道:「这么还买了些糖,我原先怎么不知道你喜欢吃。」 方砚知哼哼唧唧地回应他道:「不是我喜欢吃,我是见你喜欢,所以才特意买给你的。」 「也就只有你喜欢吃这甜腻腻的东西,我看路上一家糖果铺子新开张,想着你应当会喜欢,便想着买来赠与你。」 沈舒年笑着接了,又催方砚知赶快将衣服换了,省得外面风吹着凉。方砚知觉得沈舒年小题大做,可是大病初癒的身体不容许他违逆沈舒年的意思,便笑着回到屋内去了。 招牌已经打好,现下就是选一个黄道吉日正式将牌子挂出去,标志着方家制墨坊在扬州城正式的开张营业。方砚知坐在桌边翻着黄历,总觉得哪天都不合适。 既然找不到合适的日子,他便也不打算为此烦心。想着和沈舒年到扬州城里这么久,两个人一人忙了前半段,一人顾着后半截,竟然都没有好好在城中游玩一番,实属一大遗憾。 窗外春光明媚,方砚知想着绝不能就这样辜负了这大好春色,灵机一动就凑到沈舒年的身边,提出想要游玩的要求。 沈舒年刚刚结好装修工人的帐单,现下店里也没有需要帮忙的地方,顾念着方砚知在院中困了这么久,该是有些无聊,便欣然接受了他的要求。 二人一道出行,身量相仿,气质相近,又都长着一副俊秀清雅的好相貌,一时成为了城内一道亮丽的风景。 走在街上,街边路人皆对二人投来欣赏的眼光。这两外乡人长得是真好看,正是大好年华的少年郎。 方砚知左边瞧瞧右边看看,一路上买了不少吃食零嘴。他尝了不少新鲜,又不由分说地给沈舒年投餵了许多。 街边传来嘈杂之声,方砚知喜欢热闹,第一反应便是拉着沈舒年向前,想要看看有什么乐子可看。沈舒年对此虽兴致缺缺,却不想浇灭方砚知的雅兴,便也随着他去。 嘈杂之处已经里里外外围了好几圈人,方砚知牵着沈舒年的手,这边抱歉那边打扰地才艰难地挤了进去,一眼就看见了一个衣着华丽的男子的背影 那男子虎背熊腰,看起来三十好几,正凶神恶煞地责骂着谁。方砚知随着他的视线往下看去,只见一大一小两个比他小不了几岁的少年人,正瑟缩在一起,承接着男子怒火。 大一点的少年怀里护着小的那个,见看热闹的人越围越多,面前男人依旧怒火不减,便知道今天这事不能善了。他抬起眼睛,看了一圈围观人群,无一人敢上前说话。 大的少年心一横,直接跪倒在了那富人面前,身子俯得极低,瑟缩着嵴背,高声求饶道:「老爷,今日里是我们兄弟两个的不是,还望老爷您大人不记小人过,饶了我们两个吧。」 说罢,他膝行向前,扶住那男子的鞋背,再度俯下身子。 第81章 此处热闹吸引了越来越多的围观群众, 那一身富贵装束的男子见所有人目光都被自己吸引,不由得沾沾自喜起来。 面前这少年卑躬屈膝折腰求饶的做派更是大大满足了他的优越感,这男子自觉在人群当中出了好大一个风头, 行事做派更是开始肆无忌惮。 他视线往自己脚下一瞥, 满意地看着面前少年谢罪讨饶的姿态。可是下一秒, 他便瞧见了自己那锦绣制的鞋面上, 沾上了些许少年身上的脏污。 像是美玉徒生污渍,这衣着华贵的男子瞬间便恼怒了起来。他面上两条粗长的眉毛一皱, 满是肥肉的脸上泛起一丝嫌恶, 抬膝踢腿, 当胸一脚踹在了面前这个乞丐少年身上。 他这一脚用力不轻, 直接将这营养不良,看起来许多日子没吃饱饭的少年踹出了好长一段距离。少年躲闪不及,直接受了他全部力道,一头栽倒在了围观群众跟前。 这不讲人情的变故吓得身边聚集的好事群众连连往后退了好几步,不想和此事沾染半点关系。少年双手撑地想要将自己的身子撑起来, 可是胸腔上的疼痛却让他无能为力。 「哥哥!」 一声尚且稚嫩的泣音在场中响起,小个少年飞奔向前,最后直接扑到在他哥哥身前, 一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一边想用自己单薄瘦小的身子作为哥哥的依靠。 第125页 方砚知被这一声饱含苦楚的泣音激得心头一颤, 想要拨开人群去主持公道。他刚向前走了一步,袖子却被身旁一直沉默不语的沈舒年扯住了。 方砚知疑惑不解地回头望, 眼睛里面带着些许忧虑和担心。可是沈舒年没有出言解释他此举到底有何含义, 一向淡泊从容的脸上却少见地变得凝重起来, 直直地盯着方砚知看,末了轻轻摇了摇头。 二人之间默契使然, 让他们无需过多言语,便能知晓对方心里所想。方砚知看着沈舒年的表情,知道他担心他们初来乍到一头雾水,在不知对方底细的情况下强出头,最后只会落得个枪打出头鸟的下场。 方砚知心下瞭然,知道事情有轻重急缓,可是他一个社会主义大好青年,是决计看不下去有权有势之人当街欺辱弱小的。 他忿忿不平地看着面前这人模狗样的男子,只觉得他面目可憎人面兽心,实在是看不下去。方砚知和沈舒年交代了几句,便悄悄退出人群。 他左瞧右看,在路上找了个看起来颇为老实的人代为跑腿。方砚知在那人耳边低语几句,又将此番出行带着的银两往那人手上塞了一些。跑腿人惊诧地看了一眼方砚知,又侧头去看聚集之地,而后点了点头,消失在了街上。 方砚知欣慰地看着那人离开的身影,末了又有些担忧,只希望那人信守承诺,不要拿钱不办事才好。他幽幽地嘆了口气,感慨世风日下人心不古,这才返回人群中,查看场内局势。 他再度挤进人群站在沈舒年的身边,却又被沈舒年轻轻牵住了袖子。他的力道极轻,几乎没有用力,方砚知宽大的衣袖只一转身,便会从沈舒年的手中悄无声息地熘走。 沈舒年却不在意,他的本意并不是想要限制方砚知的举动,而是确保这人就在他的身边。 他心里清楚,方砚知正直善良,有着难得的勇敢真诚,遇到不平之事便会仗义执言,想要人间多是温良纯善之辈,可沈舒年不一样。 他见惯了人心叵测江湖险恶,方砚知或许并不在意行侠仗义的后果,可他却不能任由方砚知胡来。 场内男子一身华贵衣袍,长得虎背熊腰,看起来壮硕得很,就连鞋子上的花纹都是江南最有名的秀坊用苏绣技法绣制而成,只一眼沈舒年便能猜测个七八分,这男子身份绝不简单。 男子看着面前瑟缩挤在一起相互取暖的两个乞丐少年,心里的变态欲望满足了大半。他目光蔑过一圈身边聚集的人,满意地看着他们眼中的惶恐紧张,更是自鸣得意。 那年长一点的少年被他的弟弟从地上扶起身来,可是胸上疼痛让他无法站立,只能坐在地上。旁边的哥哥跪在他的身边,一手架着哥哥的身子,一手握住哥哥的手,想要给他传递力量。 两个少年衣衫破旧灰头土脸,彼此依偎的模样像极了失去庇佑的鸟雀。那有钱有势的男子踱步向前,走到二人身前,而后轻轻弯下了腰。 他这番举动让兄弟二人摸不着头脑,却直觉感到了危险。那男子向前一步,兄弟而后便以手撑地往身后退着一步,直到最后退无可退,不得不面对着面前这狰狞面露的贵人。 那贵人忽而笑了起来,仿若一只笑面虎正紧盯着面前纯白可欺的绵羊,声音听起来漫不经心,却带着些许玩味狎昵地道:「想让我原谅你们,也不是不可以。」 话音刚落,只见那兄长眸色一亮,认为找到了事情转机。可是该男子后面的话,却让他这燃起希望的眼眸逐渐变得暗淡,最后归为一片永无止境的死寂来。 「我瞧你骨架纤细,虽然蓬头垢面,可是洗干净了该是有着清丽相貌。」男子接过身旁管家递来的摺扇,用扇子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手心,「若你兄弟二人愿意来我府中当我娈宠,今日之事我便可以大发慈悲不再计较。」 这话离经叛道惊世骇俗,人群之中立即开始窃窃私语。旁观之人偶有抱怨之声,可是碍于该男子位高权重,无一人敢上前为这不知为何得罪了人的两个小乞丐说话。 虽然扬州城内民风开放,喜好男风不是什么无法启齿的事情,甚至街上也有专门开设的男风馆供达官贵人消遣玩乐,可到底都是暗流涌动心知肚明的事,不会有人光明正大地说出来让人指摘。 该男子娈宠言论一出,身边的人都不约而同地纷纷倒吸了一口凉气,目光半是怜悯半是玩笑地看着地上瘫坐的两个少年。 「不……」 年长一点的少年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伸手将弟弟往身后一揽,护在他的身前。他看了一圈身旁看热闹的形形色色的人,而后扬起一张倔强又坚韧的小脸,死死地盯着面前这人,眼睛里面重新燃起了浇不灭的恨意。 他眼中浓得化不开的怨恨仿佛如有实质,恨不得在面前这男子身上烧出洞来。这男子却也不恼,满是玩味地盯着面前的少年,欣赏他挣扎无助的模样。 欣赏够了,他觉得没必要再和这半大少年玩过家家的把戏,早日将人弄回府上才是正事。他摺扇敲在手心,伸手先前,想要将人从地上扯起来。可是少年看穿了他的意图,带着弟弟往身侧一躲,避开了他满是铜臭味的手。 这明晃晃的躲避举动让这从未遭过拒绝的男子失了面子,他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竟然会在一个无名乞儿面前受到抗拒,一时恼羞成怒。僵在空中的手向前不是,退后也不是,便顺势而为,抬手就在这少年脸上扇了一巴掌。 第126页 这回力道是实打实的疼,少年被他打得偏过脸去,嘴角也破了皮,流出鲜血来浸润了他干涩的唇瓣。他一手撑地,急促地唿吸起来,感受着脸上火辣辣的,堪称耻辱的疼痛。 身旁的矮个少年再度惊唿,上前扶住哥哥,查看他脸上的伤势。这回他没有像之前一样哭得厉害,只是往下弯着的唇角和红透了的眼眶,依旧能看出来他心神激动痛苦不堪。 男子满意地看着面前两人悲痛的神情,自认为已经制服了他们,再度上手想要将这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带回家里去好生管教。他的手几乎就要碰到那少年身上,就被一颗不知道从何处飞来的石子打了个正着。 这石子不偏不倚地砸在他的手背上,让他这锦衣玉食的肥手立马就红了一片。男子吃痛一声,收回手来查看伤势,身边狐假虎威的管家僕从全都蜂拥而上嘘寒问暖,高声疾唿谁人如此大胆。 方砚知实在看不下去这当街强抢民男逼良为娼的戏码,让他这自由平等公正法治的一颗社会主义红心隐隐作痛。他随手捡了一颗石头,看准方向往那咸猪手扔了过去。 他砸得前所未有的准,恰到好处地制止了这男子无法无天的暴行。男子当众出丑,又不知道是谁人暗算,顿时急得跳脚,将身旁安慰的僕从全部甩开,再度伸手想要抓人泄愤。 这回他依旧没有得逞,因为一位突然出现的不速之客在大庭广众之下架住了他的手,拦在了那两个短命乞儿面前。 面前出现的人高高地挑起了一边眉毛,温暖的春光打在他的脸上,给他的侧脸蒙上了一层淡金色的轮廓。两个乞儿相互搀扶着看着挡在自己身前出头的人,一时感觉宛若神明下方。 神明话语懒散,细细听来却是夹枪带棒语气冰冷,他侧身一步,将身后的人遮得更加完全:「众目睽睽之下以多欺少以强欺弱,这位公子,不带这样玩的吧。」 第82章 这突然出现仗义执言的人正是方砚知, 他几次三番想要忍住冲动,最后见这丑态百出的男子大动肝火,依旧没有放下他那腌臜念头, 这才忍无可忍, 想要为这两个无依无靠的少年主持公道。 身边的沈舒年这回没有拦着他, 而是跟着他走到人群中心。他退后一步将两个苦命兄弟一一扶起, 检查着哥哥身上的伤势。 那一脚和这一巴掌虽不致命,可是多多少少都会对人的身体造成伤害, 更何况是这两个吃不饱穿不暖的少年, 若是因此有了内伤可不好。 方砚知掀起眼皮, 看着面前疯狂嫉恨的人, 而后眼疼地移开了目光,落在了男子身后层层叠叠的僕从管家身上,语气揶揄地道:「大少爷出门一趟带了不少人啊,这位公子,切莫在你家僕从面前失了气度。」 听到他这话, 面前男子更是愤怒。他目光一扫,见聚集的人皆是用一种看热闹的目光瞧着自己,满肚子羞恼化作怨恨, 最后将视线落在方砚知那张清秀俊朗的脸上。 「你是何人, 竟然敢管我的闲事。」他顾不得手上疼痛, 警惕地盯着面前这身份不明的人,话语之中满是疑惑恨毒, 「我如何行事, 与你何干, 哪里轮得到你这无名小卒在这里多管闲事。」 方砚知略一耸肩,看起来分外闲散, 语气都是悠悠的,听不出来半分情绪:「我只不过是一介书生,无足挂齿。这件事情确实也和我没什么关系。」 说罢,他的眸光倏地凌厉起来,看向面前男子的视线仿若粹了寒冰,分外冷漠尖锐:「不过这件闲事,我今个儿还就管定了。」 「找死。」 男子彻底被方砚知这云淡风轻的姿态激怒了,他挽起衣袖,想要上前行殴打之举,却被身旁的管家拦住。管家目光惴惴,按住这满脸不耐烦的男子肩背,在他身边轻声耳语。 不知管家和他说了些什么,这男子竟还真的渐渐安静下来,只不过眸中憎恶不减半分,依旧盯着方砚知移不开目光:「这位公子,我见你面生,想来从前未曾见过。既然我们二人无冤无仇,你又为何要为了这两落魄乞丐和我结怨呢。」 方砚知瘪了瘪嘴,觉得这人当真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说出的话分外不好听。他沉下目光,眼中一贯的散漫消逝,取而代之的是某种沉稳坚定的信念。 「以多欺少,不公。当众羞辱责骂,不义。这不公不义的事情,其他人不敢管,我却是不怕的。」 他目光一瞥,看向身后被自己护着的两个少年。沈舒年站在他们身旁,一手牵着一个。只见这二人目光炯炯,将自己当做唯一的救命稻草,眸中满是希望和期待,不由得心生一动。 他身后护着三个人,自觉不能辜负了这份期待,便扬起气势,和面前男子对峙,语气冰冷,丝毫不惧:「我虽然不知道这两个少年如何得罪了你,可是市井纠纷自有官府定夺,轮不到你滥用私权强抢良民。」 他这话不卑不亢颇有道理,虽然声音不大,可是字字句句沉稳镇定,未有丝毫紧张恐惧,浑身迸发出的强烈气势震得面前这不折不扣的纨绔公子也愣了一愣。 人群一阵骚乱,不少附和方砚知的声音从中冒了出来,这些声音由小变大,最后汇成一股支持着他的力量,同方砚知一起站在那男子的对立面上。 「对啊,当街殴打他人可不是君子所为,未免太过仗势欺人。」 第127页 「啧啧啧,没想到大名鼎鼎的王家少爷竟然是这样的人,也不知道王家老爷知不知道他儿子这般做派。」 「这位陌生公子仗义执言,当真是玉树临风正直善良的好人啊。」 那王家少爷听着群众之中不断产生的编排话语,一张脸憋得成了猪肝色。他整个人都红了起来,胸膛起伏气息粗重,穿在身上的华服绷得极紧,像是裹了一只即将甦醒的怪物。 他气得火冒三丈,伸手指着方砚知的鼻子想要斥骂,粗短的手指看起来油腻腻的。方砚知被他这样指着,有些厌恶地瞥开了眼睛,不想给面前这寒碜做派的人半个正眼。 「好,好,好。」他好了半天也没个下文,方砚知听得厌烦,将脸转了过来,想要看看这人狗嘴里到底能吐出什么东西来。 「你好得很。」他咬牙切齿,从牙缝中一个字一个字地蹦出话音来。这王家少爷恨极了方砚知这番从容淡泊的姿态,让他有一种铁拳打在了棉花上面的无力感。 他将视线从方砚知身上移开,落在身后的沈舒年和那两个不知好歹的乞丐面前。那两个小乞丐接触到他的目光,瑟缩着移开了视线,不敢和他对视。而沈舒年则不惧不卑,一双眼睛淡然地和他相望。 这短短的一个对视,让他看清楚了沈舒年的脸。他的眼睛极快地亮了一下,像是被其惊艷到了一般,下定决心想要将这人收入自己府中。 这王家少爷越过方砚知,吃了熊心豹子胆一样地伸手想要去抓他身后的沈舒年。方砚知看出来了他的意图,直接侧身往沈舒年面前一站,截住了他的手。 没想到这人居然还敢对沈舒年起这样的歪心思,方砚知心上徒然生出一种愤怒和暴虐感,恨不得将他好好揍上一番。他掀起眼皮,身上懒洋洋的气度尽数散了开,变得冰冷又锋利:「这位公子,你别太过分。」 「你也会生气啊。」王少爷直起身子,将手从方砚知手里抽出来,揣回了自己的袖子。他轻蔑地瞧了一眼方砚知,对他这弱不禁风的书生模样嗤之以鼻,却丝毫不掩饰看向沈舒年的赞许贪婪的目光。 他没管方砚知话中怒意,将视线放在沈舒年的身上,对着他谄媚地笑道:「这位公子哥,大好年华为何非要跟着这个没前途的人,不如随了我,我保管你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荣华富贵。」 沈舒年皱了皱眉,将身边的两个少年搂得更紧了些。他还没来及将话语怼回去,就听方砚知替他出了头:「青天白日搁这儿做梦,看来有的人不仅长得不怎么样,心思也脏得很。」 「你!」 眼瞧着气氛剑拔弩张,隐隐约约有一触即发之感,被沈舒年护着的大孩子怕这两个善人初来乍到,在这王少爷面前吃亏。他暗地里扯了扯沈舒年的衣摆,想要凑到他的耳边和他说话。 沈舒年顺从地俯下身子配合,只听这少年满含忧思地道:「善人,这王家是扬州城里有名的人家,城里人轻易不敢开罪于他家。」 说着,他瞥了一眼护在他们身前的方砚知,而后又看向沈舒年:「善人护我兄弟二人,我们兄弟二人很是感激。但是若是善人因此和王家结怨,以后在城中肯定多有不便。」 那小的听到哥哥这么说,也抬眼去看沈舒年。见沈舒年瞧见了他,他便也用力地点了点头,一双大眼睛湿漉漉地瞧着沈舒年,像是某种可怜可爱的小动物。 「善人不如将我们交出去,也好平了他的怒火。这件事情本来就跟二位善人没关系,若是因为我们让善人受了委屈,我们二人可当真是还不起这份恩情。」 这少年年纪不大,心思竟然这样的深。沈舒年深深地瞧了一眼这两半大少年,心上一阵心酸。他分别摸了摸这两少年的脑袋,看向身前方砚知的背影,柔声安慰着他们。 「别怕。你既说了我们是善人,那上天必定不会让善人吃亏。」他笑了一笑,将目光转回身前紧张不安的两个少年身上,捏了捏他们的手心,让他们感受到自己的温度和力量。 「更何况,我相信他。」提到方砚知,沈舒年的唇角笑意笑得更深了些,就连目光都柔和了下来,「他会处理好这一切的,你们两个就安安稳稳地待在我的身边,不要紧张,也不要胡思乱想。」 方砚知不知道身后三人方才的举动,只觉得面前这披着人皮的禽兽着实碍眼得很,非但当街欺辱弱小,还敢将脏主意打在沈舒年的身上。 他像是被触及了逆鳞的龙,浑身气势凌厉起来,和这不知所谓的王少爷对峙。方砚知冷笑一声,语调悠悠地说道:「我不管你是谁,又有何等的权力本事。但是今个儿我既站在这里,就绝没有让你带走他们的道理。」 「约莫一刻钟前,我就已经差人报官去了。扬州城的衙门府上离这儿不远,想必衙役已经在赶来的路上了。」方砚知眼皮一抬,蔑视着面前忽然紧张起来的人。 他扯出嘴角一抹嗤笑,眼神冰冷又充满玩味。方砚知并不算壮硕,比面前这虎背熊腰的男子身形上要小上一圈,可是气势却分毫不弱,甚至压过了他的声势。 「你也不想你家亲爹知道你在街上胡作非为,最后还因为当众寻隙滋事押在衙门里吧。今天的事情在场这么多人都有个见证,若是到了衙门里,明镜高悬下你怎么洗都洗不清的。」 第128页 他漫不经心地转着手上带着的一个玉戒指,继而极轻极淡地笑了一下。王少爷见他笑得骇人,又听他话里话外威胁之意,一时之间当真没有办法掰回一局。 他恨毒了方砚知这副运筹帷幄的模样,又害怕再待下去官府真来抓人。他愤愤地一振衣袖,带着身后一连串的僕从管家,灰熘熘从人群当中挤了出去。 第83章 见其中一个主人公已经离开, 周边的围观人群也没兴趣留下来看方砚知沈舒年一行人和两个小乞丐的温馨时刻,纷纷四散而开。一时之间,方才还热热闹闹的聚集地只剩下三三两两的闲人还停留在原地, 等着看事情发展。 方砚知活动了一下僵直的嵴背和脖颈, 将自己从刚才愤怒冷漠的情绪中抽离开来。他抽了抽脸上肌肉, 挂上一副温和善良的笑来, 转过身去看那两个被他护下来的少年。 其中一个大的少年率先意识到他们已经脱离了危险,知道这一切都是方砚知和沈舒年在庇佑着自己兄弟二人, 不由得心生感激。他牵着自己弟弟的手, 二人走上前去, 扑通一声在方砚知面前跪了下来。 哥哥到底年长, 他领着弟弟拱手作揖,语调兴奋高兴,满满都是感激:「多谢善人相救,我们兄弟二人愿意为善人当牛做马,报答善人今日的救命之恩。」 方砚知没想到事情是这个走向, 他吓了一跳,赶忙一手一个想把这两个小子从地上拽起来。这两少年也倔,膝盖像是长在了地上, 方砚知忙活了半天也没给他们二人拉起来。 见面前两人一脸坚定地跪在自己面前, 用这种方式表达着自己的感恩, 方砚知既是心疼又是无奈,恨不得也给他们跪下去。他长舒了一口气, 吐出郁结于心的闷气, 这才觉得心上松快了些。 他在两个少年身前单膝蹲了下来, 抽出随身带着的丝帕想要给这兄弟二人擦擦脸,可是他们都不约而同地躲开了。方砚知有些尴尬, 生怕他们觉得自己的举动流氓,手僵在空中不知如何是好。 看出来了方砚知的不自在,大个少年机敏聪慧,知道他是误会了什么,赶忙解释道:「善人贴身之物贵重,我二人身上脏污,若是沾了污渍可得不偿失。」 方砚知听他为自己着想,一时心上五味杂陈。他嘆了口气,将两个人从地上拉了起来。这回他们没再抗拒,顺从地借着方砚知的力道站起了身。 沈舒年走到他的身边,看着面前的两个人,而后又看向方砚知,深思熟虑地道:「砚知,这两个半大少年你当如何安置?」 听到沈舒年问话,他才意识到今日他能仗义执言救下这两个少年,他日却未必能够护他们周全。他微垂脑袋,沉思片刻,这才对着面前那两个少年用一种商量的语气问话。 「我将你们送往官府,由官府出面安置,如何?」 听到方砚知说要将他们送去官府,那年长一点的少年立马就急了起来,也不管自己会弄脏了方砚知的衣服,上前扯住了他的衣摆,再度给他跪了下来,神情满是哀伤,苦苦哀求道:「善人,我们不愿意去官府。」 方砚知见这人一言不合就给自己下跪,一时头疼得紧,赶忙将人从地上扶起来。可是那人也倔,不肯站起来,连带着身边那个小的也学会了察言观色,利落地跪在了沈舒年身边。 方砚知:…… 二人身前各自跪了一人,街边路过的人纷纷对此处投来异样的目光。方砚知觉得自己四人像是任人观赏的猴子,更是有些无奈,只得连连答应不将他们送去官府。 听到方砚知同意,这人才慢慢悠悠地站起身来,垂着脑袋,一副做错了事情的模样。方砚知知道这少年心思深,又容易想得多,只能轻柔地一步步引导。 他双手按在少年肩上,微俯下身子,直视着他的眼睛,温声细语地问道:「可不可以和我说说,为什么不愿意去官府?若是官府给你们安排了个好去处,不比在街上任人欺辱要好得多吗?」 那少年嚅嗫几句,末了才缓缓抬头,眼眶瞬间红了。他的声音细小,方砚知凑近了才能听清楚他到底在说些什么:「官府里面都是些吃人的人,若是进了那里,还不如在街上自在得多。」 听到这话,沈舒年倒是诧异,他向前一步,看着少年的眼睛,将他眸中哀伤尽数收于眼底。他瞧少年一番言辞不似作假,这才疑惑地问道:「我听说扬州县令清正廉明,是出了名的好官,为何你会这样说?」 这少年垂下眼睛,嘴角扯出一丝苦笑,缓缓地摇了摇头,再抬眼时眸中尽是怨恨:「好官?他只不过是披着人皮的狼罢了。」 将自己的身世向方砚知二人透了个明明白白。他们兄弟二人的母亲早亡,父亲是衙门上一个普通衙役,父子三人家境贫穷,衙役俸禄只供三人勉强餬口。 一月前父亲和其他衙役一同出了件差事,却因为办事不利被县令发落责打。父亲命薄,没挨过去,直接死在了衙门里。 那县令没想到自己的责罚居然出了一条人命,怕事情传出去后自己乌纱帽难保,只得将消息封锁下来。那人面兽心的县令派人将这苦命衙役的资料消息全部消除,仿佛世界上就没有这一号人。 失去了父亲的庇佑,兄弟二人剩余的本就不多的家产还被其他吃绝户的亲戚分走。二人走投无路,想要做工谋求差事,可是只有哥哥年纪大些做事利落,僱主家怎么也不肯将弟弟收留。 第129页 二人只能另谋出路,今日却在街上不小心冲撞了这向来嚣张跋扈目中无人的王家少爷,被他好一番折辱责骂。 这人以欺凌弱小为乐,仗着家大业大到处沾花惹草,平日里大家都躲着他走。没想到这人还有将兄弟二人收为娈宠的腌臜心思,若不是方砚知路见不平挺身而出,还不知道这件事情该要如何收场。 方砚知听这年长的哥哥语气怨恨地将事情全盘托出,便是彻头彻尾地相信了自己。听完整个故事,他唏嘘不已,只觉得麻绳专挑细处断,生活总欺苦命人。 沈舒年幽幽嘆了口气,伸手抚摸着面前这两个半大少年的脸,眉眼中盛满了怜惜:「三年清知县,十万雪花银。如果这扬州县令当真暗地里做了这样的勾当,还不知道多少人要为此遭殃。」 听着沈舒年的话,方砚知只觉得心里堵得慌,看向面前这二人的目光也不知不觉间带了些许他察觉不到的怜爱。他和沈舒年对视一眼,从他眼中看到了对自己的支持,也看出来了他和自己是一样的想法。 他一手一个,牵住这两哥哥弟弟的手,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温柔和善,轻声细语地问道:「今日我们二人与你们二人相见,便当做是有缘。」 「我的店铺过些日子要新开张,到时候一定忙碌得很。现在店里面还缺两个跑腿伙计,你们若是愿意吃苦,不嫌弃我这无聊烦闷的话,便来我的店里求个生计吧。」 听到方砚知的话,那大个少年似是有些不可置信。他怔愣着看着方砚知,像是被这天降而来的好消息砸昏了头。少年反应了一下,昏头转向地去瞧沈舒年,想要从他那里再度确认一遍消息。 沈舒年见这人一脸茫然,眼睛里面却是欣喜,不由得觉得可爱。他笑了一笑,伸手揉搓着面前这人的脑袋,轻轻「嗯」了一句,缓缓说道:「砚知说一不二,若是不嫌弃,便来我们这里帮工吧。」 得到沈舒年的确认,一大一小两张的脸上流露出同样的惊喜来,作势又要给这改变自己命运的大善人跪下。方砚知简直怕了他们下跪,一看这两又有下跪的苗头,赶忙在他们膝盖还未触地之前,将二人稳稳噹噹地扶好。 「别跪我,我可担待不起。」方砚知眼疾手快地扯着面前二人胳膊,这才避免了他们第三次在自己面前跪在地上。 沈舒年见方砚知招架不来这两孩子,没忍住笑出了声,收穫了方砚知一个数落:「别笑了你,你也不知道帮帮我。」 应付完沈舒年,方砚知回过头来,哭笑不得地轻轻拍了一拍这兄弟二人的脑袋,这才端出一副严肃认真的姿态来。 「以后可别随随便便就给人下跪了,我大不了你们几岁,咱们是平等的。」他顿住声音,给他们消化吸收的时间,这才缓缓说道,「我出手相处是出于道义,就算你们想报恩,也绝对没有给我下跪的道理。」 他这话说得铿锵有力一身正气,恍惚之间觉得自己简直是个不折不扣的三好青年。可是见面前两个少年一脸懵懂茫然的样子,方砚知就知道他们对自己的话只是一知半解。 他在心里嘆了口气,而后又乐观了起来,任何事情都要循序渐进,不能操之过急。方砚知也不着急,只等着之后让沈舒年这样的文人君子慢慢教养。 今天这一趟风波下来,这街是完全逛不下去了,当务之急是要去店里好生安置这两个少年,给他们好好吃点东西,洗个热水澡,再换身干净整洁的衣服。 他和沈舒年一人牵着一个,走在回去的路上活像一家四口。两人衣着华丽,两人衣衫褴褛,这样新奇又诡异的配置吸引了街上来来往往的路人目光,对他们皆是好奇打量。 方砚知仿若未闻,被打量得久了,他也慢慢练就出来了一种将这些视线自动屏蔽忽视掉的能力。他不知道他和沈舒年两个人,又带着这两个半大少年,今后如何在扬州城站稳脚跟。也不知道今日得罪了那所谓的王家少爷,会不会遭到暗地报復。 可是管他呢。 第84章 方砚知原本也才二十五岁, 人生大好年华还没享受多久就被空投到了这个陌生的世界,而穿越过来后的这具身体也才刚刚及冠,远没有经歷太多的世间沧桑。 方砚知一时怜悯慈悲心发作, 觉得三好青年就要见义勇为挺身而出, 将两个半大少年带了回来。可他太年轻了, 依旧觉得自己还是个潇洒浪子, 骨子里半点没有修炼出来为人长辈给人当爹的思想觉悟。 回到自己的院子里,方砚知看着面前洗刷干净后的一大一小两个少年, 少见 的有些发愁。他不知道怎么摆正自己的身份, 也不知道之后应当如何与他们相处。 瞧见了坐在桌边的方砚知一手撑在桌上托着下巴, 一手在桌面上敲着节奏, 看起来愁眉苦脸的,年长的哥哥担心这位大善人觉得他们兄弟是负担拖累,说话听起来都显得怯生生的,轻轻喊着方砚知:「善人……」 听了一路上的「善人」称唿,方砚知听得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总觉得这样喊下去自己迟早成为莲花座上的观音佛祖。他比了一个打住的手势,眉间忧愁散去,温温柔柔地应道:「怎么了?」 哥哥牵住了弟弟的手, 看了一眼懵懂的弟弟, 又抬头瞧了一眼方砚知, 才慢慢说道:「善人,我和弟弟干活勤快, 是决计不会给您和那位公子添麻烦的, 您别嫌弃我们。」 第130页 方砚知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给了他这样的错觉, 让他这般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说话做事都没有底气。面前少年这般姿态, 倒让他看起来像是个压榨童工的黑心老闆。 他舒了口气,眉眼都放得柔和,伸手示意他们两个走向前来。 哥哥不明所以,却还是乖乖地带着弟弟朝着方砚知走了过去。眼瞧着两个小少年听话乖巧,方砚知心底莫名其妙地起了些许手欠心思,抬手掐住了两个少年嫩白的小脸。 这两个少年方才看起来脏兮兮的,蓬头垢面一脸脏污,没想到洗干净后倒也是个唇红齿白的人儿。方砚知看着他们两这饱含胶原蛋白的小脸,心里早就蠢蠢欲动,现下倒是真的找到了个机会。 他的力道不重,甚至颇为轻柔。那两个少年没有想到方砚知会这样对待他们,一时脑子有些茫然无措,呆愣着站在原地,没有挣扎也没有逃脱,乖乖地任由方砚知揉圆搓扁。 方砚知好好地过了一把手瘾后,满足了自己那点幼稚的小癖好。他收回手来,顺手又揉了揉这两个少年的脑袋,这才慢慢悠悠地说道:「不要再叫我善人了,这个称唿让我总觉得自己下一秒就要无欲无求回到天上去。」 说着,他朝面前两个小孩眨了眨眼,看起来十分的俏皮活泼又和蔼可亲。两个少年被他的话语逗笑了,一直紧张不安的脸上流露出真诚的笑容来。 方砚知见逗笑了他们,打算趁着这一点真情流露趁热打铁:「我姓方,叫方砚知,你们以后叫我方大哥或者方哥哥就行。」 说着,他掰过哥哥的肩膀,调整他的站位,将他的方位调整到了面对着沈舒年。方砚知凑近哥哥,将自己的下巴搁在他的肩膀上,话语轻松愉悦:「那位哥哥叫沈舒年,是个顶好顶好的人儿,你们可以叫他沈哥哥或者沈大哥。」 隐隐约约听到了自己的名字,正坐在另外一个位置看书的沈舒年有些恍惚地抬起头来。刚将自己的思绪从书中抽离出来的沈舒年看起来有些懵懂,视线也不知道该聚在何处。 难得瞧见沈舒年这副样子,方砚知没忍住笑出了声。平日里沈舒年总是一副云淡风轻从容自得的模样,没想到有朝一日还能看到他茫然不解的样子,方砚知觉得新奇,笑得身子都颤了起来。 这一声短促的笑声让沈舒年瞬间就锁定了方位,他扭头去瞧,见方砚知带着两个少年笑得乐不可支,一时有些羞恼。他长眉一蹙,将书本往桌上重重一放,自顾自地一个人往后院走去了。 沈舒年干净利落地回到了后院,只给方砚知三人留下了一个清冷高傲的背影。方砚知见自己把人给惹毛了,却也不着急哄,继续对着两个少年进行着自己的洗脑大业。 「平日里我可能会有些忙,如果我顾不上你们,你们就找沈舒年。」他顿了话音,像是想到了什么,进行补充道,「沈舒年脾气好,一般不怎么生气,可你们也得懂事,别惹他烦忧,知道吗?」 两个少年异口同声,齐刷刷地回答道:「知道了。」 看着面前两个宛如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人,方砚知心中欢喜,又交代了一些琐碎事务后便赶着两个少年去玩。两个少年原先还扭扭捏捏不知道该干些什么,见方砚知实在放纵,便也渐渐放宽了心胸。 瞧着这两个少年自在了些,方砚知也乐得能当个合格的心灵导师。他站起身来,路过沈舒年坐着的桌边,捞起来他那本还没看完的话本,哼着不知名的小调,就这样晃晃悠悠地去后院找沈舒年。 第85章 沈舒年在他的房间里, 他靠在窗边,透过半遮半掩的窗户欣赏着方砚知一时心软留下来的垂柳。浅浅的阳光打在他的白色长衫上,让他整个人身上都泛着一圈柔和的光泽, 分外吸引人。 不知为何, 踏入沈舒年房间的那一瞬间, 他从脚步到唿吸都放缓了。他的步子极轻极浅, 像是踩在棉花上,轻飘飘的, 不忍发出一点儿噪声来打扰这般恬静温和的画面。 可他的脚步声再轻, 沈舒年却还是福至心灵地抬起了头。看着宛若做贼一样小心翼翼的方砚知, 沈舒年觉得好笑, 伸手招着他过来。 见沈舒年笑了,方砚知便也放下心来。他撩起衣摆,丝毫不客气地坐在沈舒年对面的座位上,还给自己倒了杯茶,边小口小口地啜饮茶水, 边偷偷地瞧着沈舒年脸上温和的表情。 方砚知的眼神毫不掩饰,他却还觉得自己伪装得很好,这实在不是一个交谈时礼貌的视线。沈舒年本不想在意, 可是见方砚知这样有趣, 便想着逗逗他玩。 他将自己的视线从窗外垂柳移到方砚知的脸上, 同他来不及收回去的目光撞了个正着。沈舒年掀起眼皮,灰色的眼眸是一片将人陷进去的漩涡。他佯装变了脸色, 看起来有些严肃。 「干什么这样瞧着我?」 「瞧你好看。」 方砚知头脑一热, 话语没过脑子, 几乎是咧着大牙笑着脱口而出。可是这话刚一落地,他就有些后悔了。 忘记古人都是含蓄腼腆的了, 不知不觉间就用现代直接热烈的表示将自己真实的想法说出口了。方砚知郁结地想,这话太冒犯了,沈舒年一定会觉得自己是个登徒子。 他赶忙低下头来,脑袋几乎要埋入面前这个小小的茶杯中。方砚知双手扶着杯子,探出舌尖舔了一圈干涩的嘴唇,懊恼着自己的口不择言,等待着沈舒年的反应。 第131页 出乎意料的,沈舒年没有对他这样冒犯的视线和冒犯的话语感到不适,反而还轻轻笑了起来。方砚知怔愣着抬起脑袋,看着沈舒年脸上绽出明媚的笑来。 沈舒年平復笑意,再抬眼时眸光清明:「那两个少年,你打算怎么安置。总不好真让他们在我们这里做工,也不是个长久之计。」 听到这个,方砚知也拿不定主意。他嘆了口气,徐徐说道:「走一步看一步。若是有上进心,送进书院学学道理,将来也好成长成为个博闻广识的人,为社会做贡献。」 「若不是个读书的料子,对手艺感兴趣的话,我便将我方家制墨的技艺教给他,以后也好将我们这门手艺发扬光大。」 「若不求上进也不学手艺的话,我们就只负责将他们养到十八岁,也算仁至义尽。」 沈舒年一边听着,一边给留意着给方砚知推了杯茶过去:「砚知深思熟虑。」 听到沈舒年给自己带上的高帽子,方砚知有些得意忘形,自认为安排地天衣无缝,找不到一丝的纰漏来。他沾沾自喜了一会儿,才想起来自己此番前来的目的。 他从身后摸出沈舒年方才留在前院的话本子,低下脑袋,双手奉上,姿态毕恭毕敬,话语带着些许调笑的谄媚:「落下的书,我可给你送来了。」 瞧见方砚知这副架势,沈舒年也乐得陪他演戏。他侧过脸去,轻轻地瞥了一眼方砚知,眼神瞬间变得矜傲。伸手一搭,轻飘飘地将话本拿走,末了还骄矜地「哼」了一声。 手上空了,方砚知抬起头来,堆了满脸讨好的笑,还尤嫌不够地去扯沈舒年的衣袖:「不生气了吧。」 听着话里话外几分撒娇意味,沈舒年招架不住方砚知这样的攻势。他想把自己的袖子从方砚知手里扯出来,可是方砚知拽得紧,不给回復誓不罢休。 他哭笑不得,只得端出大道理来,可是面上表情却是笑着的,像是打闹的乐趣:「砚知,青天白日拉拉扯扯,你还要脸不要啦。」 「嘿嘿。」方砚知笑了两声,后知后觉地有些不好意思,意识到自己这样实在是耍赖过头。可是转念一想,大丈夫能屈能伸,不必在乎这点脸皮,赶紧将人哄好才是正事。 他顺势松手,柔顺的布料从他手中滑落,跌在桌面上。方砚知眼睛微微弯起,话音带着几分黏腻,宛若四月暖春:「哄你高兴才是最重要的事。」 第86章 这两个少年一个十五, 一个十二,正是长身体长见识的年纪,浑身上下的蓬勃生机分外扎眼。方砚知寻求了他们的同意, 为了称唿方便, 给人分别起了大宝小宝的暱称, 没想到却遭到了沈舒年的抗议。 沈舒年不经意间听到了他们商讨出来的这个称唿, 眼前一黑差点背过气去。他将手中话本圈起来,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方砚知的脑袋, 责怪他道:「这名字一听就不用心, 砚知, 你真是的太胡闹了。」 方砚知不以为意, 非但没有就着沈舒年的话进行反思,反而还觉得自己这个想法简直是惊为天人。见沈舒年又要动作,方砚知侧身躲过,笑嘻嘻地圈住了沈舒年的手腕,将他的手拉了下来。 「大宝小宝简单好听, 是个一听就有好福气的名字。」 这人不仅狡辩,还让受害者为他帮腔。方砚知朝着两个少年挤眉弄眼,示意他们赶快从沈舒年手上拯救自己。 两个少年接收到了方砚知的暗示, 纷纷走上前来凑到沈舒年的身边, 拉了拉他的衣角, 眨巴着一双清澈纯良的大眼睛,声音都脆生生的:「方大哥和我们商量了, 这个名字是我们一起想出来的。沈哥哥, 你就别怪他了。」 话已至此, 沈舒年再不情愿也于事无补。被这样一双真诚单纯的眼睛看着,沈舒年也不自觉的心软了下来。他将自己的手从方砚知手中挣脱出来, 揉了揉面前两个毛绒绒的脑袋。 他嘆了口气,对上少年时语气依旧是温和轻柔的,眼神却嗔怪着瞥向方砚知:「砚知胡闹,你们竟也愿意同着他一起胡闹。」 「欸?!」听到自己又被沈舒年说胡闹,方砚知有些不太服气,刚想着好好拯救一下自己的声誉,就见沈舒年头也不回地带着大宝小宝去里屋了。方砚知眼睁睁地瞧着自己的盟友一下子就被沈舒年收买了,不由得捶胸顿足起来。 沈舒年没给方砚知半点面子,轻轻「哼」了一声后就转身离开,两个小的还算有点良心,知道这个家到底是方砚知做主,一步三回头地去看方砚知的状态,直到最后被沈舒年带走,不知了去向。 方砚知郁闷地看着他们离去的方向,想着自己的队友居然这么容易就被沈舒年的糖衣炮弹策反了,一时有些郁结于心。后来他想通了,无所谓地一摆手,心胸宽广地接受了现状,不打算和他们一大两小计较。 他刚才理顺了自己的心气,就听到前院铺子里新招收的管家来报,说是有贵客到访。听到这个消息,方砚知顿时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一头雾水地随着管家去了前院铺子。 他和沈舒年刚来扬州还未半月,养了几天的病,又给铺子好好装饰了一段时间。这些日子几乎未曾与外人交际,更未将制墨招牌正式挂出,不由得有些好奇这上门拜访的贵客到底是何许人也。 方砚知忽然想到将大宝小宝接回来时和那所谓的王家少爷结下的梁子,若来者此番前来是为报復,还需得好生应对。 第132页 他几乎是立即就警惕认真了起来,盘算着来者不善的可能性到底有多大。前院距离后院不过几步路,他还未想出个应对对策,就已经见到了在铺子中等待着他的人。 第87章 (倒v结束) 来人一身低调朴素的灰色袍服, 看起来年纪已经三十多岁了,眼角生着细密的皱纹,嘴角还生了一圈鬍渣, 不过打理地倒是分外干净整齐, 倒是让他平添了几分成熟稳重感。 此其貌不扬的中年人坐在铺中的会客椅上, 正安闲自得地喝着僕从给他准备的茶水, 半点没有前来谈话问询的侷促感,倒像是回到自己家般一样自在。 方砚知看着他悠游自在的身影, 在脑海中各个犄角旮旯里找寻记忆, 想要回忆起自己是否和他有过一面之缘。他想了一会儿, 最后却无功而返, 意识到他从未见过这人。 见方砚知和管家从后院里出来了,来人放下杯盏,掸了掸身上沾染着的不存在的灰尘,脸上端出了一副谦虚温顺的笑来,就要给方砚知作揖行礼。 「方老闆, 生意兴隆啊。」 听到来人的恭维,方砚知顿时警铃大作。先不说他方家制墨的招牌还没挂出,盘下这间铺子时也没多少人见过他的真实相貌。他这些日子可谓是深居简出, 除了街上那一点小闹剧外, 压根没有招摇显世。 他谨慎地也学着来人的模样回礼, 警惕地回问道:「先生突然来访,倒是让方某惶恐。方某倒是有几个疑问想要请教先生。」 「我刚来扬州城不久, 还未正式挂牌开张, 先生又怎知道我姓方?」方砚知掀起眼皮, 眼眸一抬,眼中闪过一道疑惑的精光, 「先生此番前来,到底所为何事啊?」 来人也不计较方砚知这警惕抗拒的语气,他揣着手,朗声大笑起来。他这笑声悠长爽朗,听起来像是个慈爱的长辈关怀忘事的晚辈,倒让方砚知莫名其妙。 「方老闆,你这件铺子可是我家主人的产业。作为出租商,我家主人当然要让我前来问询问询。方老闆不必紧张,当时白纸黑字签的合同,我家主人和方老闆手中可都各有一份呢?」 方砚知皱起眉头,试图回想起来当时盘下铺子里的细节,从蛛丝马迹中找寻来人身份。他的语气迟疑,带着些许不确定性:「你家主人?」 「当时是房牙和方老闆谈的生意,方老闆不知道我家主人也是正常。」来人整理了一下上翻的袖口,带着一种漫不经心的姿态,「我家主人听闻方老闆近日要新开张,特意让我来给方老闆道喜。」 说着,他一挥手,身后的僕从跟着把贺礼一箱一箱抬了进来。方砚知一个从安庆村来的普通书生哪里见过这样财大气粗的阵仗,又怕拿人手软落下把柄,赶忙制止着他的举动。 「不必多礼,不必多礼。你家主人的好意我心领了,待到店铺开张那日,方某自会上门。」 见方砚知初出茅庐不知人情,那人也愿意教他一教。他的语气悠悠,从容自在地道:「方老闆不必拘礼,这只是我家主人一点心意,还望方老闆未来生意兴隆。」 话已至此,方砚知也不好再推脱下去,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人带来的贺礼将自己的铺子堆了个满满当当。他心中疑惑,不敢轻易去碰这意味不明的礼物,只能跟着这人打着寒暄。 「还未请教你家主人到底是何方神圣?这番情谊太过贵重,方某日后自会归还。」 来人短促地笑了起来,没有正面回答方砚知的问题,只是顾左右而言他地道:「主人并不希望我们透露他的名字,他只是想让我们前来祝贺方老闆开业之喜,其他倒也未曾吩咐。」 他停住话音,尾音上扬,带有一种故弄玄虚之感:「不过主人倒是让我们给方老闆留了一句话。」 「什么话?」方砚知最不喜欢这样说话说一半吊人胃口的人,见这人又在拿捏人心装腔作态,不免有些急切。 清晨的阳光透过门扉洒在他的身上,将他的影子拖了长长一片。来人笑了一笑,替方砚知解惑答疑:「主人说,有缘自会相聚。」 说完,他便像来时无声无息的一样,带着他那乌泱泱地扛着贺喜礼物的僕从,又轻飘飘地走了。方砚知没能叫住他,让他就这样地走了。 管家清点完了礼物,拿着帐本凑到了方砚知身边。方砚知接过他手上用于登记的本子,一目十行地扫了一眼内容,惊讶地发现上面的东西不是寻常用于贺喜的花瓶杯盏,绫罗绸缎,而是他这方家制墨所需用到的器具材料。 他勐然攥紧手心,帐本在他手中顿时皱了起来,心上疑惑更深,像是蒙了一层化不开的浓雾。管家跟他禀告道,想让方砚知出个主意:「方老闆,这些东西我们怎么处理?」 方砚知揉了揉酸痛的眉心,头疼地看了一圈占了他铺子大半地方的礼盒,有些拿不定主意,只得先保守处理。他用指节敲了敲额头,有些烦闷地道:「先收进仓库,不到万不得已的话就先不拿出来了。」 他的眸色骤然深了,伸手抚上了离他最近的一个礼盒,一寸一寸地感受着上面的纹路,末了才幽幽说道:「来人藏头露尾不知身份,我倒觉得不像简单道喜祝贺这样简单,咱们还是小心为妙,不要给人留了把柄。」 「是。」管家得了命令,吩咐着人将这些东西抬进仓库,做最后一番清算。 第133页 方砚知留在这里也没意思,又迫切地想找个人分享心中疑惑,便带着满肚子茫然无措,悠悠荡荡地走向后院,想要去找沈舒年。 沈舒年正和大宝小宝玩闹,见方砚知茫然无措,便赶着两个小的别处玩去,一个人迎了上去询问。 方砚知将方才一番情景全盘托出,最后说出了自己的处理方式。沈舒年原先还在安安稳稳地听着,听到方砚知说将东西全部存到了仓库后,这才稍稍变了些脸色:「你全放仓库了?」 听着沈舒年倏地拔高的语调,方砚知有些不明所以:「怎么了?来路不明的东西,我觉得我们还是先不动用了,万一是什么陷阱可就得不偿失了。」 沈舒年扯着嘴角,想要给方砚知露出一抹笑来,最后实在是显不出来,有气无力地回了一句:「砚知深思熟虑。」 第88章 (三合一) 「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响在大街上, 惹得过路行人纷纷侧目,想要看看是哪家的店铺新鲜开展。雇来的热场人尽职尽责地敲着锣鼓喊着吆喝,声如洪钟响亮爽朗, 绕着围聚的人群眉飞色舞地宣传着。 「走过路过不要错过啊!方家制墨坊今日正式开张, 凡在今日购入墨块和其他墨质产品的顾客, 都可以享受八折优惠啊!」 方砚知站在门口看着这热闹场面, 他的目光一扫,满意着开门大吉, 也顺着热场人的话头对着围观群众说着实惠。 「各位父老乡亲, 方某初来乍到开了这一家制墨铺子, 往后的生意还得依靠各位多多关照。」 他穿了一身红白色相间的长袍, 上面金色的花纹若隐若现,是几日前沈舒年送给他的。沈舒年捧着这看起来就价值不菲的衣服递到方砚知面前,险些把方砚知惊得从椅子上摔下来。 相较于方砚知的惊诧,沈舒年反倒是从容自在许多。他帮着方砚知穿上这量身定做的衣服,心满意足地瞧着他芝兰玉树, 面如冠玉的模样。 沈舒年引着方砚知走到铜镜面前,他站在方砚知身后,双手搭在他的肩上, 从后方探出来个脑袋, 笑意盈盈地道:「俗话说佛靠金装, 人靠衣装。过几日就要正式挂出招牌了,这身衣服正好衬得砚知更加俊朗。」 方砚知瞧着镜子里的自己, 后知后觉地有些不好意思。他的耳上悄无声息地爬上了一层淡淡的绯红, 方砚知侧过头去, 不想让沈舒年察觉到自己这点微妙的小变化。 这身衣服好看极了,格外显现身材, 没有一处花纹是方砚知不喜欢的。方砚知没想到沈舒年居然对自己的喜好和尺寸了如指掌,一时有些惊嘆。 饶是如此,他还是有些忧虑。方砚知转过身来,拉住沈舒年的手道:「这身衣服很贵吧,你又用你的钱给我买礼物了。」 沈舒年不以为然,将自己的手抽出来,反握住方砚知的手。他的语气从容轻松,仿佛这一点花费在他眼里根本算不上什么大事:「无妨,砚知喜欢就好。」 「我还给大宝小宝定做了几套衣服,穿上后冰雪可爱,多多少少有了个人样。砚知若是好奇,可以随我一起去看看。」 听到沈舒年这样说,方砚知展颜笑了起来,笑容有如春日里的山间清泉,格外清爽自然。他拽起自己身上新衣的袖子,打趣沈舒年道:「沈大公子慷慨解囊,我自然要好好准备,当时候带着你这一身新衣好好出个风头。」 今日开展,方砚知自然要遵循约定,穿着这一身精緻漂亮的新衣在父老乡亲面前露相。四月春光明媚,落在衣上暗金色的花纹上,金光闪闪,分外惹眼。方砚知昂首挺胸,像只开屏了的骄傲孔雀,倍加显出昂扬向上的精气神来。 人群中一其貌不扬的麻子脸忽然朝着方砚知的方向伸手一指,满脸骄傲地对着身旁的人说话,因为激动喷出来了的口水尽数往人脸上招唿,做了个彻头彻尾的洒水壶。 「前些日子我在茶楼里说什么来着?我就说这制墨坊的老闆是个极其俊俏的公子哥吧。嘿,你们还不信。」 他一脸傲色,仿佛方砚知得到的赞美也能分他一般。麻子脸与有荣焉地看回方砚知,沾沾自喜地道:「还说我的审美不好,我看你们才是有眼不识泰山,连人相貌的好赖都分辨不出来。」 他身旁那人惨被口水煳了一脸,又得了个不分好赖的帽子,一时有些无语凝噎。他一抹脸,擦了擦麻子脸给自己的馈赠,结果越擦越气,一眼瞧见了站在方砚知后方不远处的沈舒年,不服气地回嘴麻子。 「麻子,你说这方老闆是个顶好看的人儿,我看不然。他可比不上身后那位公子,这才真真的是个神仙下凡的人儿。」 麻子被人反驳,不服气地抬头去看,想瞧瞧是哪个路子的狐狸精抢了方砚知身上的目光。他顺着身旁人的视线,眯了眯眼,瞧见了方砚知身后的沈舒年。 沈舒年穿了一身不显山不露水的白,看起来是一团飘浮着的云朵,和方砚知这一身红白金的昂贵衣服相比,显得朴素太多。他知道今天是方砚知的场子,自己不能喧宾夺主,便将自己往简洁里打扮,却更有一种不施粉黛的纯洁感。 麻子瘪了瘪嘴,不服气地想着,这人平心而论,也称得上一句俊秀漂亮,容貌上相较方老闆,更多一丝精緻柔和。就是看起来病恹恹的,没有什么精气神,半点比不上身旁人的玉树临风。 第134页 麻子反驳道:「得了吧,还得是方老闆。」 身旁人不甘示弱:「是那位白衣公子。」 眼瞧着两人马上就要就着方砚知和沈舒年的相貌开启一场世纪大战,他们身边的人都自觉退开三步,生怕开战时的口水炮弹殃及自身。可下一秒,他们就没关注着这小角落里的战争,满心满眼地去看场中方砚知剪彩。 红色绢布束起来的大红花捧在怀中颇有分量,方砚知眉开眼笑地掂了一掂,从中找到了些许儿时的乐趣。热场人吹起了唢吶,大宝小宝尽心尽力地在场中跑来跑去,臂上挂着个篮子,半是玩闹半是办事地往人群里洒着五彩缤纷的彩带。 唢吶的响起让满场的气氛瞬间被推向高潮,方砚知双手拢在唇边,对着热闹的人群喊话:「今日店铺新开张,我们在酒楼定了位子,凡是购买商品者,均可以免费吃这一餐。数量有限,先到先得。」 话音刚落,方砚知接过沈舒年递来的剪子,将大红花的绸带利落地剪了下来。他拎起已经断了的绸带,回身朝沈舒年笑得热烈,眉眼之中尽是如同春光般的喜气。 热场人的唢吶吹得极其老练,知道怎么做才能最大限度地吸引人的目光,悠长嘹亮的音乐声萦绕在这一方天气。大宝小宝穿得喜庆,小脸粉雕玉琢分外讨喜,混在人群中说着吉祥话,时不时朝路人送出几颗糖,就当沾沾喜气。 气氛很好,每个人都很高兴,就连沈舒年也不例外。他走上前,来到方砚知的身边,伸手抚落不小心飘到他肩上的彩带,也对着他笑了一笑。 「砚知得偿所愿。」 方砚知扭头看着肩膀上的彩带,闻言也笑了开来。他刚想说些什么,就见热闹聚集的人群骤然分散成了两拨,中间被人为的开出一条道来。 变故徒生,方砚知还来不及反应,就见一拨流氓样子的刺头朝他大摇大摆地走了过来。领头的那个刺头身后缀着一连串的小弟,足有七八个人,正对着聚集的人群推推搡搡。 人群一片嘈杂之声,皆是对这不请自来的不速之客的不满。领头的刺头听见了这一声没收住的埋怨,断眉一挑,伸手揪住了一无辜路人的衣领,恶狠狠地放着狠话:「怎么,不服?」 方砚知看着焦急,拎着衣摆沖了上去,站在那断眉刺头和路人中间,笑眯眯地当个和事佬:「这位兄弟,莫要生气,莫要生气。」 看着方砚知出来解围,这断眉刺头才从鼻腔中不屑地哼出一声。他上下打量着方砚知,只觉得面前这人除了一张脸外,半点没有他们这种刀尖舔血的汉子身上的阳刚之气,尽是懦弱的书生样。 他最看不惯的就是这种书生,凭藉着肚子里有几分墨水,就天天悲春伤秋哀嘆着惋惜那的,说他们这种人有辱斯文。哼,斯文?斯文顶个鸟用?遇到事情,还不如硬邦邦的拳头有用。 刺头见方砚知笑着看自己,便依言松开那路人的衣襟,暗地里却还是使了坏心思。他手下用力,将那无辜遭罪的路人往其他围聚人群中甩了过去。其他人见这倒霉同伴人趔趔趄趄将要跌倒,赶忙七手八脚地接住了,将人安稳扶好。 领头刺头往地上吐了一口口水,又想故技重施地去揪方砚知的衣领。方砚知早有察觉,一方面不想让这前来搅局的恶人得逞,另一方面不想让沈舒年送给自己的这一身衣服遭罪,便轻巧地往身旁一躲,避开了这遭瘟的手。 方砚知退后一步,若无其事地整理了一番自己的袖口,好似对刺头的本意一无所知。他笑了笑,看起来十分憨厚,但是刺头知道,他只是在装傻:「有话好商量,莫要动手动脚。」 「商量?」 刺头被方砚知这死到临头还想着商量的想法逗笑了,他回身对着身后缀着的一群小弟笑,小弟也给大哥面子,一起闹堂大笑起来。笑够了,刺头转回头来,对方砚知下了最后通牒。 「你觉得你有什么资本能和我们商量?」 他走上前去,动作亲昵地给方砚知翻着衣领。瞧着衣领上面复杂精緻的花纹,刺头心中难免泛起了酸意,一边整理着一边忿忿不平地想,不是说百无一用是书生吗,为什么这书生穿得比他还好。 他越想越气,动作也不再轻柔。方砚知挣开他手上动作,却没有像往常一样话语避开锋芒,反而迎面而上,眼睛里面装傻充愣的温和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冷冰冰的目光。 「阁下这是何意,莫不是特意前来扰局?我该是和阁下无冤无仇。」 「呵。」刺头短促地嘲笑了一声,不知是在惋惜方砚知的天真还是嘲讽他的无知,只是淡淡又满含恶意地道,「你我确实无冤无仇,不过——」 他抬起眼睛,紧盯着方砚知,道:「可是谁叫你惹了不该惹的人呢?」 一 不该惹的人?方砚知眯起眼睛,盯着面前刺头和他身后小弟的一举一动,防止他们突然发难自己未有准备。他自认为和沈舒年刚来扬州,一言一行可谓是安分守己,决计没有惹是生非。 若真要说和谁结下了梁子,那便就是前些日子在大街上救下大宝小宝,和那所谓扬州城内有名的嚣张跋扈的王家少爷有了不小的摩擦。 当时他见两个半大少年被这样一个不知廉耻不懂礼仪的人欺辱,身旁所有人都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一时愤怒难解,便挺身而出将两个少年收入自家门下。 第135页 虽然他们都说王家少爷钱权通天,又和官府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繫。可他到底还是太过年轻,没能参透世间各种藏在阴暗角落里面的腌臜规则和利慾薰染下诡辩莫测的人性。 方砚知觉得自己做的是一件好事。 虽然他不是古籍里捨己为人,有大道义的君子。可是他从小到大接受到的教育,让他无法面对欺辱霸凌之事时做到视而不见。因此,见其他人都止步不前,他便去当那从天而降的英雄。 方砚知想,或许他真的有一些理想主义。他希望自己能够在力所能及的情况下,救人于危难之中。所以,那天在大街上,他便护下了大宝小宝的周全。 他当时满心满眼只有霸凌者的丑陋嘴脸和旁观者漠然的态度,理想的国度被冰冷的现实击了个粉碎。方砚知并不在意后果,只相信公道自在人心,做了好事的英雄总会得到他该有的荣誉和赞扬。 可是事实却响噹噹地在他的脸上扇了一巴掌,坏人非但没能受到应有的惩罚,反而变本加厉,仗势欺人。那王家少爷肯定是知晓今日他新店开张,却不想自己亲自上门找方砚知的麻烦,便雇了这一群地痞流氓,来砸方砚知的场子。 初来乍到的异乡人根基不稳,是最好拿捏不过的蝼蚁浮萍。他看不上方砚知的正直善良,怨恨方砚知让他在众目睽睽之下失了面子。 新店开张,最重要的便是名誉声望。古来商贾都信奉开张大吉的说法,若是在这等好日子里,找来一些扰乱秩序的混混强盗,便能给方砚知这个有眼无珠的漂泊客一些教训。 想通了其中关窍,方砚知便也有了底气。他长舒了口气,想要摆脱自证的逻辑陷阱。今日是开张大吉的日子,他不想闹出更多肢体上的风波冲突来。 方砚知虽然不是以德报怨的君子,却也不想和这群地痞流氓一样扯皮耍赖。他的自尊和傲骨不允许他在大庭广众之下骂街打架,虽然心底不抱多少希望,却仍旧有一丝希冀,想要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争取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他整了整长袍,双手抱拳作揖,声音里是一种警惕的真诚:「我们初来乍到,不想闹出更大摩擦。各位都是顶天立地的大人物,想必身后之人也是有容乃大。」 他掀起眼皮,看着面前的人。方砚知眼中闪过一道锐利的精光,随即湮灭在他深色的瞳孔之中,归于一片平和的沉寂:「还望大人高抬贵手,咱们各自安好,各退一步。若是有意,不妨来酒楼喝上一杯。」 他这话说得进退有度,让人丝毫挑不出错来。即使围观的群众大多都在看方砚知的热闹,却也不约而同地觉得这个长相俊俏的外乡人,着实识得大体。 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方砚知这般懂事明理,识时务者该是各退一步,给彼此一个台阶下。 可是这刺头和他的主使人一般,都是个大肠塞了脑子的猪头货,只是觉得方砚知话中的余地是一味的退让,半点没有觉察出来他的良苦用心。 刺头不屑地笑了,他咧开嘴,笑得猖狂又可怖。他一边笑得无法无天,一边气息顶了话语,声音带着破碎:「我看你是搞不清楚局势,还做着大梦呢。」 身后一连串的小弟也嘲笑着方砚知的愚蠢,笑声轰天,惹得围观群众都自觉退后几步,生怕暴风雨中最大的那场风波殃及自身。 双方谈判已经到了这番地步,和解已经看不到任何可能。胆小者已经悄摸离开了此处,看热闹者却是络绎不绝地围聚于此,兴奋好事地想要看看事情如何发展,这陌生的俊后生该如何收场。 大宝小宝早在刺头流氓刚入场时就躲在了沈舒年的后面,二个少年一左一右地攥着他的衣服,从身后探出脑袋,紧张地瞧着场内局势。 大宝惴惴不安,可是在弟弟面前,他不想流露出一丝一毫地怯弱,更何况风暴中心的人是待他极好的方砚知。他的眉头蹙起,一张小脸上尽是哀愁:「一定是那个王家少爷搞的鬼。他觉得方大哥让他失了面子,所以才选在新店开张的日子前来报復。」 小宝一双黑葡萄般的眼睛盯着方砚知,想要给他的方大哥撑腰。他松开攥着沈舒年衣摆的手,转而握住了沈舒年垂在身侧的手臂,声音里有着一丝紧张和一丝希冀:「沈哥哥,方大哥会没事的,对吗?」 听着小宝怯生生的声音,沈舒年垂眸看他。他逆着身后光影,一张俊秀温柔的脸一大半都隐在阴处,只有五官轮廓上泛着淡淡的暖金色的光。 沈舒年灰色的眸子此刻显出一种深不见底的沉寂来,未有半点起伏的波澜,眉眼之间一片冰冷。小宝猝不及防地和沈舒年这样的眼神对上了,一时被他冰冷的深邃眼眸吓到,不由自主地瑟缩了一下脖子。 注意到小宝动作,沈舒年这才如梦初醒般回过神来。他眸中阴沉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泛上来的温暖柔情。 沈舒年伸手摸了摸小宝的头,像是说与他听,又像是安慰自己:「别担心,你方大哥顶天立地,不会有事的。」 说着,沈舒年将视线转回,再度投入场中焦灼激烈的战况中,眸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酷杀意:「更何况,有你沈哥哥在,我也不会让他有事的。」 小宝没有听出来沈舒年话中冰冷,只觉得他无所不能。倒是身旁的大宝到底年纪大些,为人处事察言观色都要胜过小宝许多,读出来了沈舒年话中含义。 第136页 他低下头,一时若有所思。 一 方砚知听着刺头话里话外的不屑之意,心上怒火燎原。可是他知道,大庭广众之下不能被他们牵着鼻子走,不能失了体面涵养。 宽大衣袖藏着的手攥紧了又松开,方砚知长唿出一口气,压制住自己心上愤怒:「你们想怎么样?」 他话音一转,浓眉一挑,眼底眸光流转,补上了自己未说完的半句话:「又或许,躲在你们身后的主谋,他想怎么样?」 刺头见方砚知眸中一闪而过的恨意,自以为窥见了他难得的汉子血性。他带着身后小弟一起嘲笑方砚知的软弱,末了又敛起笑意,话音和手上动作齐齐发作:「怎么样?老子就想要你这铺子办不下去!」 他率先动作,摸出不知道从哪里来的一根棍棒,回身用力投掷,目标明确地就往方砚知刚挂上不久的招牌上砸。沈舒年一行三人站在牌匾下,几乎是眼睁睁地瞧着那棍棒来势汹汹地砸来。 方砚知伸手去拦,却没能拦住刺头动作,只能大声叫喊,提醒着沈舒年注意,声音撕心裂肺。 「不要──」 沈舒年目眦欲裂,瞬间反应过来,知道此地不宜久留。他一手一个,几乎是扯着大宝小宝的胳膊,将人拽到自己身前,用自己单薄纤细的身形护住这两个苦命少年。 大宝被沈舒年护在胸前,闻着他近在咫尺的衣领上淡淡芳香,却无法看到沈舒年的状况,只得大声喊着他的名字,声音里面带着淡淡的哭腔:「沈哥哥!」 小宝不如大宝那般镇定,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破了胆,怔愣着不知道说些什么。半晌他才慢慢回过神来,意识到情况危急,自己却半点帮不上忙,缩在沈舒年胸前嚎啕大哭。 沈舒年见小宝哭得稀里哗啦,好笑地将他毛绒绒的脑袋从自己身前挖了出来。小宝仰着一张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脸,朦胧泪眼中只见沈舒年笑着望自己。 他有些羞愧,挣扎着抽出一只手来,抹了一把眼泪,伸手环抱住沈舒年。 他的胳膊短,无法环住沈舒年整个背部,只得攀在他的腰上,试图用这样别扭的姿势安慰沈舒年:「沈哥哥,你别怕,我没事的。」 沈舒年这边上演着情浓情深,方砚知那边则是剑拔弩张。 棍棒不偏不倚地砸在了他刚挂上的招牌上,可见刺头虽然脑子不好使,眼神却是一等一地好用。蓄力了的棍棒砸在上面,招牌摇摇晃晃,好歹没直接落下来,却还是不可避免地在上面留下了一道裂痕。 方砚知顾不得招牌,只想去查看沈舒年的情况。他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就想要朝沈舒年方向冲过去,去关心他是否有伤势。 可是他刚动作,那刺头便伸手挡在他的身前。方砚知眉眼一挑,冷冰冰地道:「让开。」 刺头笑了,尽是揶揄讽刺:「哟,还挺有血性。」 下一秒,他的话音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声痛苦的哀嚎。小弟们见领头大哥脸色突变,纷纷慌了神,顺着他的方向去瞧。 方砚知一改先前温和书生模样,眸中狠戾尽显,浑身气势锋芒毕露。他用力掰着这不长眼的刺头手臂,恶狠狠地往他受力的反方向扯,几乎要把他整个手臂扯下来。 刺头受制于人,只得不断讨饶。他哀嚎叫痛,想让方砚知心软放过。方砚知对他这样杀猪般的痛唿充耳不闻,像是个极老练的宰猪人,控制着这不知好歹的牲畜。 方砚知掀起眼皮去瞧这刺头带着的小弟,狐假虎威的小弟们被他这样冷冰冰的眼神一扫,皆是颤抖,懈下了身上强装出来的虚假声势,露出怯懦内里来。 方砚知嘴唇紧抿,几乎有些苍白。见威慑住了其他人,这才启唇露音,话音冰冷,裹挟着数不清的寒意。 「还有不服气的,尽管来找我方砚知便是。」 一 这场闹剧最后以官府出面派人调和而收场,方砚知面色不善地应对着官府衙役的盘问,脸色黑沉沉的,一双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面前不远处的那个刺头。 那个刺头的胳膊被方砚知拧得脱了臼,正龇牙咧嘴地坐在一旁等着医师上门医治。他全然没有了方才耀武扬威的姿态,缩在一旁的小椅子上,看起来好不可怜。 一个矮个衙役正在一一登记询问,问到方砚知面前时,先是和他那冰冷无情的目光打了个照面。衙役被他这视线刺得一抖,而后没好气地斥责方砚知。 「你说说你,新店开张这样的日子里,怎么还闹出这种事来?」 他眼珠上下巡视,打量着方砚知,看着他这样弱不禁风的书生模样,很难想像这人居然能把刺头的胳膊给撅了。 听着耳边刺头不停地嗷嗷喊痛,衙役更是烦躁,连带着对方砚知也没好气,话语沖人地道:「这兄弟胳膊算是要好好休养一段时间了,你说说你,用那么大的力气干嘛,他的医药费你出啊?」 方砚知原本还在恨恨地盯着刺头,像是想从他身上咬下一块肉来。听到衙役的抱怨,他才如梦初醒,不可思议地转回视线。 他疑心自己听错了,居然能在这衙役口中听到对自己的指责。方砚知重复了一边衙役的话,语调随着话语层层拔高,尾调上扬,很是不可置信地道:「在我新店开张的日子扰乱我的生意,伤害我的家人,最后倒还是我的错了?」 第137页 衙役听着方砚知骤然拔高的尾音,有些憷地掏了掏耳朵,这才慢慢悠悠地回復他:「倒也不是这么个理。就算他先动手的,可是他到底没有伤害到你们……」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方砚知打断了。听着这衙役的前半句话,方砚知就知道自己不能和这样的人一般见识,不然最后生气郁结的人肯定是自己。 眼瞧着衙役还不死心,仍想以自己的经验去劝告方砚知。方砚知直截了当地下了结论,不想和这样的人,这样的事扯上半点关系:「得,话不投机半句多,反正我觉得自己没错。」 「这位兄弟的医药费我可以出,倒是官府老爷明察秋毫,该是能查出来这队不怀好意的人到底是受谁指示。」 方砚知掀起眼皮,眼神一蔑,心气不顺地看向衙役:「若是查案需要,我也可以和你们去衙门上走一趟。赔款调查我都可以接受,但我就是想要这群人和他背后的人付出代价。」 听着方砚知的狠话和话中恨意,衙役有些为难。他瞟了一眼刺头,又看了一眼面前固执的方砚知,一时进退两难。 衙役嘆了口气,示意方砚知附耳靠近。方砚知不明所以,却还是依言照做。 这衙役见方砚知凑近,伸出手挡在嘴边,靠近方砚知耳边和他说着小话:「哥哥和你投缘,也多嘱咐你几句,以后别怪哥哥没提醒你们。」 他的声音更小了,落在方砚知耳中却是清清楚楚:「这刺头背后是王家,那少爷三十好几纨绔浪荡,却因为王家在扬州城家大势大无人敢惹,就连官府上那位都得卖他几分面子。」 「这刺头一伙是那纨绔子的人,定是受那少爷指示,所以他才有这样的底气赶来闹事。」 「我虽然不知道你这个初来乍到的后生到底做了什么惹到了那位不肯消停的主,可是若你一直揪着不放,日后必定麻烦不断。听哥哥一句劝,各退一步,这事就这样过去得了。」 说完,他面色如常,隐隐约约有些严肃地直起了身子,拉开了和方砚知的距离。方砚知听着他的忠告,一时心中有些五味杂陈。 他知道这衙役是好心提醒,让他不要以一己之力斗这样势力盘根错节的地头蛇,不然之后吃亏的是自己。可是想着今天自己和沈舒年他们受到的委屈,方砚知就觉得,无论如何也要讨到一个公道来。 他这边天人交战,不知道应当如何处理。那边沈舒年已经悄无声息地走上前来,站在了他的身边。 沈舒年牵住了方砚知垂在身侧的手,搔弄了一下他的手心,而后面色自若地看向衙役,笑着和他赔罪:「麻烦哥哥了,砚知年轻气盛,难免有沉不住气的时候。」 他的嗓音清润,亲切动人,让人如沐春风:「这件事情我们就跟着哥哥处理,还望哥哥秉公执法,该赔钱我们就赔钱,争取早日将事情了了。」 沈舒年这番话说到了那矮个衙役心里头,他对沈舒年这样会来事的年轻人分外有好感,连带着态度都软化了许多:「公子深明大义,我们衙门上定然会秉公办理。」 说完,他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一眼仍困在牛角尖里出不来的方砚知,似在埋怨他的不懂人情不通事理。衙役瞧完方砚知,又堆起满脸的笑意看着沈舒年:「公子,这位老闆就交给你了,你可得好好开导开导,莫让他闹出什么事来。」 沈舒年颔首:「那是自然,哥哥放心。」 衙役见沈舒年答应得爽快,压在心上的两座大山才算是搬动了一座,之后便是安心去处理那刺头和背后王家少爷的事情。沈舒年目送他远去,这才轻声唤着方砚知。 方砚知双眼无神地看着衙役离开的背影,呆愣着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沈舒年看他这样失神的状态,一时有些担忧,加重声音又喊了一句。 「砚知——」 他话音刚落,方砚知才像是彻底回过神来。他对着沈舒年投来了复杂痛苦的目光,看得沈舒年心上一跳,油然而生一种不好的预感。 安庆村里淳朴的农户关系仿佛是梦里面遥不可及的桃花源,不过几月光阴,方砚知一向秉承的理想主义和英雄主义便摔了个粉碎。他痛苦地意识到自己不过是个普通人,既没有极强的人脉,又没有极高的权势。 他也知晓,对这无辜的衙役施压只是徒劳无功,因为这衙役不过是拿着普通的俸禄,按照上面官老爷的命令行事。即使自己如何抓狂愤怒,可是在这张官府相护勾结串联的保护网下,仗势欺人者依旧可以逍遥法外。 他最对不起的,便是沈舒年。在安庆村时,他便夸下海口,无论未来光景如何变化,自己一定不让这谦谦君子跟着自己吃一点苦。那日的誓言犹在耳边,可现下的情境确是如此煎熬。 他忽然觉得自己面目可憎,任何来自旁人的怜悯目光都会刺痛他的心。方砚知痛苦难解,觉得自己辜负了沈舒年对他全心全意的信任。 他非但没能照顾的好店铺,还害得沈舒年和大宝小宝陪自己一起受人欺辱,得到这样不公的待遇。 不出沈舒年所料,方砚知痛苦地看了他一眼,便松开了他的手。一向骄傲肆意的如玉君子如今垂头丧气,步履缓缓地朝着屋内走去,没和沈舒年有半点交流。 他的背微微驮着,不像是今天早晨意气风发的方砚知,就连身上那裁制合适的漂亮衣服都像是大了一码,空荡荡地挂在身上。 第138页 沈舒年看着方砚知离开,没有叫住他,也没有第一时间追赶上去和他并肩而行。他知道现在的方砚知最是落寞,最不希望自己这幅样子被他和大宝小宝看到。 可是他仍旧忧虑,担心这接二连三的打击会让方砚知心灰意冷。那背影孤寂,在暖春四月中却给沈舒年一种深秋萧条之感。 大宝小宝不知道什么时候凑到了他的身前,两个半大少年一左一右将他围在中间,同他一般地忧心忡忡。 小宝没有那些弯弯绕绕的心思,只是看着方砚知的离开,自己的心头也堵得慌。他抬起眼睛,看着方砚知将自己关进了屋子里,话音止不住地担忧:「方大哥一定很难过,沈哥哥,我们要不要去看看他。」 大宝比小宝年长,心思也多些,话像是说给小宝听,又像是在说服自己:「短短半日经歷了这么多的事情,方大哥一定很累。我们给他一点时间,等他休息好后,我们再去找他。」 说着,他看向沈舒年,而后轻轻拉了拉沈舒年的衣袖,想要从他那里得到肯定。沈舒年垂眸瞧他,虽然自己也是精疲力尽,可是对着这比自己小的孩子,他还是惯常性地朝他扬起一抹笑来。 「大宝,你带着小宝先去休息吧。你们方大哥不会有事的,你们也要乖乖的,不要再添他烦忧,好吗?」 大宝小宝对视一眼,纷纷点头。离开时他们回头望沈舒年,给他加油打气:「沈哥哥,别担心,一定会好起来的。」 沈舒年没有言语,可是弯起的眼角却藏着温和的笑意。见两个孩子离开,他松了口气,处理着剩下的烂摊子。 店铺门口聚集的人已经离开了个七七八八,唯有一些游手好闲之辈还在一旁指指点点,想要看看方砚知和沈舒年这两个年纪轻轻的外乡人如何收拾这一片狼藉。 沈舒年站在铺前,看着门口乱七八糟的争执痕迹和牌匾裂痕,一种不知从何而来的无力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袭卷了他的四肢百骸,让他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可是就算受了天大的委屈,日子还得照过,明天还是新的一天。他想让方砚知重展笑颜,不想让这个一贯一腔热血的年轻人有一丝一毫地心伤。 沈舒年先是安排了人将牌匾拆下来修补,又找了工人将铺前门面打扫了个干干净净,这才去酒楼处理订餐的后续事宜。酒楼掌柜早就从其他人口中将发生的事情听了个七七八八,见沈舒年独自一人前来,不免有些唏嘘。 他一边给沈舒年结帐退钱,一边想要安慰这个有些孤单的年轻人。可是他嘴笨,磕磕绊绊才说了些老生常谈的话:「公子,人生没有过不去的坎。」 他的语气宁静无波,像是歷尽千帆过后的人生体会:「不要因为这一点的打击而一蹶不振。若是就这样失望难过的话,才算是顺了那些坏人的意。」 沈舒年一愣,没想到这个年过半百的酒楼掌柜会和自己这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说这些肺腑之言。虽然他们最后还是没有做成这单生意,可是这掌柜的却是个实打实的实诚人。 听着掌柜的话,沈舒年几乎热泪盈眶。可他到底不能在外人面前失了体面,便露出一抹真诚温暖的笑来:「谢谢掌柜的,我会的。」 处理完这些事情,已是日上中天。沈舒年走在回去的路上,却觉得自己的脚步没来由的轻快。虽然有些不长眼的扰了气氛,可到底是有好人在的。 至于这些不长眼的,沈舒年忽然眯起眼睛,而后露出一抹不属于他的狠厉的笑来。 该是有人能处理的。 第89章 「吱呀」一声, 紧闭着的木门被人从外面推开,惊扰了覆在门上的细小尘埃。斜斜照入窗内的阳光,映照着浮尘在空气中飞舞飘动, 仿佛打开了一个尘封多年的梦。 来人动作极轻, 甚至还放缓了自己的唿吸, 像是不愿意打扰了屋中那隐藏在暗处的人。 方砚知坐在椅子上, 对沈舒年的进入没有做出任何的反应。他脱下鞋子,曲起双腿踩在椅边, 双手抱住自己的膝盖。方砚知的头微微垂着, 一缕散落的长髮贴在脸边, 下巴垫在膝盖上, 出神地盯着地面。 房间中没有点亮烛火,除了外面自然而然的环境光,几乎没有一丝一毫的光亮。方砚知用这样一个极度没有安全感的姿势,缩在椅子上,蜷缩着身子, 不声不响地坐在一旁的阴影里。 方砚知隐藏在暗处,没有抬头,沈舒年只能借着隐隐约约的自然光去观察他的状态。待他适应好后屋内的昏暗, 看清楚了方砚知所处情景后, 心上一阵刺痛, 几乎要激得他喘不上气来。 沈舒年快步走进,脚步有些慌张的凌乱, 但大体上还是有分寸的。他没有发出太多的声音, 也没有贸然出言去唤方砚知的名字, 只是这样安安静静的,走到了他的身边。 方砚知从头到尾都没有反应, 好像对周遭发生的一切都无知无觉。他的目光呆滞,失了往日张扬肆意的风采,像是垂暮老人般死气沉沉,半点找不出希望来。 沈舒年瞧着心痛,却也知道在这件事上,还得方砚知自己一个人好好调整心态,早日解开心结重燃希望。自己无法干预,能做的只有在方砚知这样脆弱无助的情况下,陪在他的身边。 他心下一动,凑到方砚知的身边,将他环住膝盖的一只手拨开,不由分说地握在了自己手上。方砚知仍旧没有动作,像是个任人摆弄的布偶娃娃,对这一切都不在意。 第139页 可沈舒年和他近在咫尺,将方砚知眸中那一闪而过的神采看得分明。沈舒年知道,无论方砚知平日里表现得如何乐观开朗,对一切都毫不在意,可他毕竟只是个尚且年轻的普通人,也是会难过的。 见方砚知有了些许反应,沈舒年心中便燃起了希冀。他手上用力,捏了捏方砚知的手心,而后抿紧了唇,打算再添上一把火。 沈舒年放低自己的身位,蹲在方砚知面前的地上,微仰着头,去瞧他的眼睛。而后他薄唇轻启,轻声唤道:「砚知——」 方砚知原本并不想和沈舒年搭话,也不想让他看到自己这般颓丧的模样。可细细想来,自己的失败难过决计没有牵连其他人为他买单的道理,更何况这个人是一直坚定站在自己这边的沈舒年。 他就算再难过,也不想将让这种情绪影响了沈舒年。 方砚知浑浑噩噩地抬起头,看到了身前一脸担忧神色的沈舒年。沈舒年见他终于对自己有了回应,一直紧绷着的心弦这才渐渐松开,皱着的眉头也缓缓舒展开来。 沈舒年没有放开方砚知的手,反而借着这个别扭的相牵姿势,给自己艰难地挪了个椅子来。他没有继续蹲在方砚知的身前,而是长袍一展,坐在了他的身边。 他刚坐下,还在思考安慰方砚知的话语,而那边的方砚知就自顾自地开了口。窗外一抹明光的阳光照在他的脸上,将他的眉眼分割成了一明一暗。半边眼睛落在阳光里,就连瞳色都变浅了。 「沈舒年,我没有做错任何事,为什么倒霉的事情总是发生在我的身上?」 方砚知面色茫然,像是刚遭遇挫折的孩童,一脸稚色,迎接了这个世上最初始的恶意。他的脑中一片混沌,撕扯着的念头充斥脑海,让他的头后知后觉地痛了起来。 「砚知——」 沈舒年听得心疼,本就轻柔的嗓音现下更是柔情似水。他还没想好怎么应对方砚知这纯粹的疑问,而方砚知却也不需要他的答覆,自顾自地继续诉说。 「我已经很努力了,我自问没有对不起任何人,可是不管是偏远的安庆村还是这繁华的扬州城,我总是会出现各种各样的意外。」 方砚知露出了罕见的无措,他转过脸来看着沈舒年的眼睛,想要从他那里得到些许安慰。他的嗓音沙哑,在这昏暗的屋子里却听得分外清晰:「沈舒年,这到底是怎么了?」 怎么了?方砚知热忱勇敢,对这世间万物抱有最纯粹的善念和真诚,却接二连三地被人辜负,被人欺辱。 沈舒年的心脏像是被人狠狠揪住了,他的唿吸急促,鼻尖发酸,几乎要在方砚知这饱受委屈的一问中落下泪来。 可是方砚知已经够难过了,他不想自己也露出心伤的一面,惹得方砚知还要为他担忧。沈舒年用空着的手蹭了蹭鼻尖,将这些酸涩尽数压了下去,而后扬起了一抹堪称是愉悦的笑来。 「砚知,这不是你的错。」 他伸出另外一只手,将方砚知的手握在中间,手上稍稍用了点力,让他能够感受到自己的温度。沈舒年向方砚知的方向倾着身子,拉近两个人之间的距离。 他掀起眼皮,看向方砚知的眼睛:「我知道最近发生的事情让你压力大到喘不过气来,别人需要你顶天立地,成为名声大噪的大人物,可是我却不同。」 沈舒年眼睛里面有着亘古不变的光亮,像是闪烁夜空中的璀璨星辰,连带着让方砚知黯淡无光的眸子也渐渐有了神采。只听沈舒年嗓音轻柔,像是一段悠扬动听的旋律。 「在我这里,你可以展露难过,可以发泄脆弱。这些都不要紧,在我这里,你只是方砚知。」 他一字一顿,直勾勾地看向方砚知,不让他有一丝一毫的逃离:「不管你的未来成功还是失败,名誉盛极还是平淡一生,对我而言,这些都无关紧要。你只是方砚知。」 「砚知,我希望你开心快乐,能够肆意享受这个世间所有的繁华美好。我难过于你的难过,心痛于你的心痛,我会一直站在你身边,无论未来有多少风雨波折,我只希望能够陪着你。」 话语的后半段,沈舒年渐渐有些激动,甚至声音都带着若隐若现的哀伤。方砚知如同无波古井的内心被沈舒年这一番真诚彻底的剖析给打动了,泛起了点点意味不明的波澜。 他的嗓子干涩,几乎说不出话来,可是短促而频繁的唿吸透露出来他现在的心情半点都不平静。笼罩在他头上的那一层阴霾被天光乍破的熹光碟机散,露出万物回春的大地来。 方砚知心上微动,连带着看向沈舒年的眼神都不自觉地柔和了下来。他手腕微转,攻守易型,将沈舒年的手拢进了自己手心。 他原先只觉得一路过来皆是坎坷挫折,却忘了这一路上并不孤独。虽然前路漫漫无期,可是身旁有一人不离不弃,陪他一起走过这风雨兼程。而他们相伴同行,总有一天会走向繁花似锦,花团锦簇。 他可以对这个强权当道,官商勾结的世道失望,可是却不想让沈舒年陪他一起失望。有沈舒年一直在他身边支持他,他便不再是孤身一人。 方砚知心上荒原忽而吹起一阵春风,隐隐约约有野火燎原之势。他眨了眨眼,将眼底那化不开的浓雾尽数散去,重新燃起了对抗命运的勇气。 这个世道或许艰险,可是这件小小的铺子,有沈舒年在。沈舒年陪他一路风雨兼程,从那日松山之上初次相见,到安庆村一路扶持,再到扬州城内荣辱与共,沈舒年一直都坚定不移的站在他身边。 第140页 如果方砚知可以坦然用自己的坚韧面对这世间所有的风风雨雨,那沈舒年便是他最不可见人的软肋,也是他无惧风雨的铠甲。 之前一直刻意忽视的情感萌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地快速生长。那颗在心底深埋已久的种子如今得见天日,欢唿雀跃地掠夺他心上的养分。 方砚知这才恍然大悟,原来他一直都是个迟钝之人,直到如今才大彻大悟,意识到沈舒年是他牵挂心上的人。 想通了这一层,方砚知便也学着沈舒年展颜一笑,向他表明自己无事,不再需要他的担心。看着方砚知终于笑了,沈舒年却没来由的鼻头一酸,眼角骤然湿润,再也维持不住自己的笑意。 他低下头来,不想让方砚知看到自己脸上摇摇欲坠的笑容和几乎要流出眼眶的眼泪。方砚知瞧他面色隐忍,低目垂眉的模样分外可怜,心上软得一塌煳涂,有心想要给沈舒年一个拥抱。 他松开手,想要抱住沈舒年,可是却在距离他嵴背的毫釐之距停了下来。方砚知的手微不可查地抖了一抖,而后放下手来,没有实施自己心底的想法。 他知道现在不是时候,却也不忍见沈舒年伤心。方砚知的眼睛在眼眶中转了一圈,想要出言打破这悲伤的氛围。 他扬起笑颜,开玩笑地调侃沈舒年道:「别哭,沈大公子的眼泪如此金贵。咱们这几天要是开张不了,可得靠你这金豆豆吃饭了。」 听他这样说,沈舒年没绷住笑出声来。他的笑声短促,可是方砚知还是准确无误地捕捉到了。 他想要引导沈舒年走出忧伤,于是便装作豁达道:「我还得去收拾收拾,准备明天正式营业。沈舒年,你明天可得陪我一起应付顾客,不然我一个人怕是忙不过来。」 沈舒年抹了一把眼角,笑道:「好。」 第90章 方砚知重整旗鼓, 满血復活。和沈舒年谈心之后,他便欣然而然地接受了今日种种落差挫折,同时也明白了自己对沈舒年的这点心思。 方砚知本来以为自己会惶恐不安, 会紧张无措。可如今心如明镜, 反而一片澄澈干净。他不希望沈舒年烦恼, 便不会轻易地对他表白自己的心思。 《牡丹亭》的戏文上说,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方砚知对其深以为然。他虽无法明确自己究竟在何时何地对沈舒年有了这样的心思, 可他如今勐然受挫, 站在迷茫处回望, 却有无限慨嘆。 原来不知不觉间,自己竟与沈舒年有了这千丝万缕的联繫。他和沈舒年两个人,虽无任何血脉相连的血缘关系,却在松山之上一见如故,成了旁人眼中密不可分的知己。 方砚知虽不屑于知己好友这样的噱头称唿, 却也在心中有着隐秘的欢喜。他和沈舒年都是来歷不明的异乡客,方砚知从来未对沈舒年说过自己所处现代社会的种种,而沈舒年也未曾对他提起, 他的父母兄弟。 他对沈舒年一无所知, 却也知晓有些事情未必就非得打破砂锅问到底。既然沈舒年不说, 那便是有他自己的缘由,方砚知便也心知肚明地不问。 情到浓时, 自然会有相知相许的那一天。方砚知虽然体贴地不去问沈舒年的家世情况, 却也好奇过, 这样一个如玉君子,是否也有结交好友情同手足, 是否也有红袖添香芳心暗许。 可现下却不是想这些风花雪月的事情的时候,店铺经此一役,早已是百废待兴。新店开张这个最好的机会被一群混混流氓搞砸捣乱,还不知道坊内会有多少道听途说之人的流言蜚语。 他是个男人,又是个有着21世纪先进思想的有志青年。无论身处什么情境,都不希望自己的心上人为自己烦忧。既然方砚知已经明白了自己的心思,那他就更不能让沈舒年跟着自己吃苦吃亏。 他准备去给今天这一场风波善后。虽然沈舒年这个名副其实的二把手已经替他将琐事打理的差不多了,可他作为制墨坊真正的老闆,有些事情还得他亲自出面。 方砚知站起身来,想要离开去处理事务。可是目光下移,却瞧见了因为自己屈膝而坐而被迫弄皱的衣料。方砚知懊恼地皱起了眉,伸手抚了几抚,想要将那一小块皱褶抚平。 可是沈舒年替他定制的一身衣裳不知使用了何等料子,竟是如此金贵,受了这一遭不公平的待遇后立马就显现出了自己的不满。不仅色泽看起来没有清晨时光鲜,就连上面暗金色的花纹瞧着都黯淡了不少。 方砚知觉得自己辜负了沈舒年的好心好意,竟连一身衣裳都没有保住。他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地瞥开了自己的视线,声音听起来有些愧疚,缓缓地嘆了口气,跟沈舒年道。 「这身衣服今个儿算是和我受了委屈。」 「无妨。」 沈舒年也从椅子上站起,站在方砚知身前。二人身量相仿,个头相近,四目相对时,沈舒年能从方砚知那双澄澈干净的眸子里分毫毕现地瞧见自己。 他的声音清浅,可方砚知如今心思却不纯净。沈舒年离他很近,近到方砚知有些害怕地移开了目光。 方砚知咽了口口水,沈舒年的话落在耳朵里,竟听出了一片柔情:「衣服只是死物,本就无足轻重,砚知开心最要紧。」 他这样毫不避讳地望进了方砚知的眼底,大大方方的姿态倒是让一向厚脸皮的方砚知都不好意思了起来。方砚知不自在地微微扭开了脑袋,躲开了沈舒年那坦坦荡荡不加掩饰的视线。 第141页 沈舒年瞧出了方砚知的不自在,二人离得近,他还看到了方砚知那悄悄红了的耳根。找到了这个发现后,沈舒年那常年像是笑着的唇角弯起的弧度更深了,狡黠的表情让他看起来像是一只成功偷腥了的狐狸。 他像是没有察觉到方砚知的忸怩,笑得无辜又干净。沈舒年不顾方砚知移开的视线,依旧我行我素,手上的动作也逐渐开始大胆了起来。 沈舒年伸手抚上了方砚知的胸口,轻柔又温暖的掌心宛若一片柔软的羽毛,抚过方砚知年轻又炽热的胸膛。方砚知被他手上动作惹得一个激灵,气息渐渐不稳,胸膛几度起伏。 他的一颗心怦怦直跳,强烈的心跳声如同深夜灯红酒绿的歌舞厅里最躁动的鼓点,一下一下地敲击着方砚知的心房。他害怕屋子太静,自己的心跳声太响,而吓到沈舒年。 方砚知用舌尖舔了一圈干涩的唇,有心想要躲开沈舒年的目光。可他思忖几番,不想错过沈舒年任何一个神情动作,便又羞又怕地偷偷挪着视线,用眼角余光去瞧沈舒年。 沈舒年面色如常,像是半点没有发现方砚知的异常。看着他这样恬静俊秀的面容,方砚知心底悄无声息地生出了一点不该有的邪恶的妄念。 这点妄念如同附骨之疽,在心底那一点无人之境悄然无声地播撒了一粒种子。方砚知的神识站在一旁袖手旁观,眼睁睁地看着这种子静悄悄地生根发芽,却奇怪的发现,自己没有任何想要扼杀这种子的念头。 意识到这点后,方砚知有些惊恐,沈舒年越是表现的无知无觉,他就越加觉得自己心思骯脏,罪无可赦。 瞧着沈舒年垂下的眼眸,白皙修长的手指一寸一寸地为自己抚平衣裳皱褶,方砚知紧张地喉结上下滚动一番。他的心跳声越来越响,跳动的频率也越来越频繁,几乎就要冲破薄薄的胸膛,展露在沈舒年的面前。 意识到这个可能性后,方砚知害怕自己和沈舒年的关系会发生不可逆转的变化。可是方砚知之前并没有这样的经歷,贫瘠的经验让他无法判断这个变化是好是坏,只能暂时将其往自己最能接受的境地上牵引。 想明白这其中的利害关系后,方砚知决定不能再这样任人宰割,该要主动出击。他一把攥住了沈舒年的手腕,突然的动作倒是吓了一门心思逗弄他的沈舒年一跳。 沈舒年余光一瞥,瞧着攥住自己手腕的方砚知,表情既像是玩味,又像是带着疑惑的疑问。方砚知感受着手中手腕纤细,只觉着他们二人之间的温度,都随着这一点触碰而相互传播。 方砚知眼皮一掀,接受着沈舒年的疑惑。他没有对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做任何解释,而是毫无预兆地突然将沈舒年的手松开,随即一熘烟儿地跑了,给沈舒年留下了一个干净利落的背影。 沈舒年愣在原地,瞧着方砚知落荒而逃的身影,一时有些哭笑不得。空气中还残留着方砚知一句几乎要融在风中的告别话语,让沈舒年不由自主地舔了一下唇角。 有意思。 看着渐渐消失在了自己视线中的方砚知,沈舒年忽然觉得,事情变得有意思起来了。 他在方砚知的房间里坐了一会儿,饶有兴趣地打量了一下他房间的布置与规格,又闲来无事地替他整理了一番床铺。做完这些事后,沈舒年仍旧觉得无聊,便随手拿起了方砚知放在房中的话本,坐在一旁优哉游哉地看了起来。 沈舒年看了一小半,本来想要一门心思地沉浸在爱恨情仇恩怨纠葛的话本故事中,不想搭理任何人任何事。可是那道尚且稚嫩的视线存在感实在是太过强烈,让他想忽视都难。 和方砚知的一番交谈过后,沈舒年现在心情很好。所以他对这一点无关紧要的冒犯并不在意,甚至还颇为好奇地想知道这道视线的主人到底意欲何为。 沈舒年的目光依旧没有从自己手中的话本子上移开,他的目光扫过印刷出来的一个个炭黑字块,本是极其恬淡安详的气氛,却在这空荡荡的房间里面,突兀地出了声。 「出来吧。」 没有任何动静,甚至没有丝毫的声响,屋子里依旧一片寂静,像是那句突兀不明的话,只是沈舒年一个人的自言自语。可是沈舒年依旧面带笑意,看起来温柔又和善。葱白的手指划过书页,落在页脚上,捻起翻页。 「出来吧。」沈舒年又重复了一遍,他将视线从书页上移开,把目光投射在门外一扇锦绣织就的屏风上面。屏风上的翠竹刚劲挺立,勃勃生机在这一扇薄薄的屏风之上唿之欲出。 他耐心地瞧着屏风,一寸一寸地用目光欣赏注视着上面的制造手艺。可是半晌过去,依旧没有一丝一毫的动静。 沈舒年放下话本,伸手搭在桌边。他的几根手指曲着,在屋外春光的渲染下,呈现出一种暖玉似的温润感。沈舒年轻轻叩着桌子,敲击出不明的节奏来,在静谧的屋子里,一声一声的,仿佛落在了人的心上。 屋外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这窥探的小鬼好似在犹豫,连带着这身影都显现出了几分迟疑。见那人的心思有了可以钻动的缝隙,沈舒年决定趁热打铁,不让那人有一丝一毫逃离的机会。 沈舒年再度放缓了自己的声音,轻柔的嗓音像是最贴心的邻家哥哥,温柔关切着小辈的一言一行。他瞧着不远处的屏风后面一个影影绰绰的人影,就连目光都不由自主地柔和了几分。 第142页 「躲在那后面不累吗,出来吧,大宝。」 第91章 大宝从屏风后面犹犹豫豫地出来了, 他像是做错事情的孩子,低着头,用手捻着衣角, 看起来分外没有底气。他走了出来, 抬头望了一眼沈舒年, 而后朝他的方向慢慢挪步过去。 沈舒年瞧他可爱, 伸手招他过来。大宝走到沈舒年身边,抬头的同时沈舒年已经将手抚在了他的脑袋上。这几天方砚知好吃好喝地招待着大宝小宝, 把他们当亲弟弟一样疼, 所以原来瘦小干瘪的身形, 也渐渐添了些肉。 他的脑袋毛绒绒的, 摸起来手感很好,像是某种初生的小动物的皮毛。沈舒年摸着上了瘾,爱不释手的架势好像要把大宝的头髮给薅下来。 他过够了手瘾,这才慢慢捡起来自己作为长辈的端庄。沈舒年收回手来,朝大宝笑了一笑, 看着面前低头不语的大宝,柔声道了一句:「怎么躲在那边不出来?」 大宝像是被人戳中了什么了不起的心事,一张小脸瞬间就憋红了。他的嘴唇嚅嗫几番, 想要开口说些什么, 又觉得自己已然做了偷听这么不道德的事情, 无论说什么都于事无补。 他抬起头,看着沈舒年那双一直散发着温和笑意的眼睛, 顿时觉得自己什么心思都无处遁形。他的手指搅弄着衣服上的衣带, 看起来分外纠结, 最后还是下定决心地先跟沈舒年道了歉。 「对不起,沈哥哥, 我不是故意偷听你和方大哥说话的。」 说完,他又飞快地低下头去,尚且稚嫩的小脸红了一片,十分惹人怜爱。沈舒年看着他渐渐红了的眼眶,心中的疑惑还没来得及发问,就变成了满腔怜爱。 瞧着大宝低头哀伤的模样,沈舒年就知道这个心思深沉的小孩,又在胡乱想着些有的没的,一时觉得有些好笑。 「别哭啊,我有那么凶神恶煞吗。」沈舒年抽出随身带着的帕子,擦了一擦大宝的泪眼,和他开玩笑道,「瞧瞧这哭得,倒像是我欺负了你似的。别哭别哭,就这么一点小事。我不会怪你,你方大哥也不会怪你的。」 听着沈舒年的保证,大宝才止住自己鼻尖的酸意,将那一股几乎涌上心头的泪意压了下去。他微微仰着脸,方便沈舒年擦拭的动作,半晌才轻轻开口道:「沈大哥,你对方大哥真的很好。」 听到这话,沈舒年擦拭脸庞的手在空中愣了一愣,随即又像是没事人一样继续动作。他装作漫不经心地接了一句,想要试探一下大宝的态度:「我和他是生死相托的知己好友,他今日难过失意,自然要多照顾一些。」 听到沈舒年的坦荡,大宝再度低下头去。瞧着他这姿态,沈舒年倒一时拿捏不住大宝到底在想些什么,他这话到底是看出来了他对方砚知不一样的心思,还是在单纯地慨嘆二人之间的友谊。 他牵住大宝的手,放在自己手心里轻轻地拍着,像是邻居家最贴心的大哥哥一般为他疏导心事:「大宝,你想说什么?」 大宝欲言又止,可是沈舒年眼神坚定,让他不能有一丝一毫地逃离。他看了一眼窗外垂柳,又看了一眼沈舒年,这才慢慢说道:「沈大哥,你和方大哥感情真好,希望你们可以一直这么好下去。」 沈舒年哑然失笑,他实在是不懂这个年纪的孩子到底在想些什么,以至于他不知道如何去接大宝的话茬。沈舒年轻轻「嗯」了一句,当做对大宝的回答,而后在唇边竖起了一根手指,朝着大宝狡黠地眨了眨眼睛。 「你方大哥今天够难过了,你和小宝待会儿去陪他聊聊天,就当为他放松心情。」 大宝依言点头:「嗯。」 旋即,沈舒年笑弯了眼角,窗外温暖又明媚的光落在他的身上,白色的长衫泛起一层温柔的金光,让他整个人看起来鲜艷又漂亮:「今天这件事情是我们两个人之间独一无二的秘密,你可不要告诉你方大哥噢。」 听着沈舒年这孩子气的话语,大宝一时有些恍惚,没想到沈舒年也会说些这样的俏皮话。他学着沈舒年的姿势,也在自己唇边竖了手指,而后破涕为笑:「一言为定。」 店铺开张虽然被这群混混流氓搞砸了,可是却还是有一些看热闹的路人一时被方砚知挂出来的招牌吸引了进来。他忙着交接生意,处理各项事务,直到夜幕降临才堪堪能够休息。 方砚知腰酸背痛,只觉得自己浑身上下的经脉骨头都被人狠狠砸了一道,运转起来浑身酸涩。他清闲日子过久了,勐然开始上班经营,一时还有点支撑不住身体上的消耗。 方砚知自嘲地摇了摇头,决定把强身健体的计划早日提上日期。方三这副身体实打实是个书生模样,不能做任何的重活。今日一番忙碌下来,险些没把方砚知累个半死。 他伸了个懒腰,双手撑着自己的腰,这才有空坐下来歇一口气。 工人将拆下来的招牌送了过来,虽然沈舒年早已经将其送去维修补救,可是上面还是不可避免的留下了一些痕迹。即使瑕不掩瑜,可方砚知依旧觉得心上不快。 沈舒年从楼梯上走了下来,坐在方砚知身边,见方砚知面露纠结痛苦之色,心下瞭然,又起身站在了他的身后。 方砚知不明所以,却没来得及追究。下一秒,沈舒年就旁若无人地直接上手,为他按揉肩膀。 方砚知笑了一笑,对沈舒年此举颇为受用。沈舒年手法娴熟,力道适中,既能有效地帮助方砚知舒缓筋骨,又不至于让他受太多的痛苦力道。 第143页 「沈舒年,你这手艺不赖啊。」方砚知笑了一笑,回身拍了拍沈舒年的手臂。他不想让沈舒年为自己耗费太多心神,因此俯身一钻,从他的双臂中挣脱开来。 方砚知在长凳上转了个身,伸手一揽,将沈舒年的腰直接抱住。 沈舒年的腰身纤细,却不像女子一样柔弱无骨,反而覆上了一层薄薄的肌肉,更显劲道柔韧。方砚知双手环抱,手掌抚在他的背上,感受着身前这具颀长清瘦的身体散发而出的勃勃生机。 他坐在椅上,沈舒年站在他的身前。方砚知的侧脸贴在沈舒年的胸腹处,鼻尖微动,闻到了这人身上清爽淡香的皂角味。 衣料上的薰香和皂角味被沈舒年的体温浸染,呈现出了一种独特的味道。这股味道散在空中,悠悠荡荡地萦绕在方砚知的鼻间,闻起来倒是沁人心脾。方砚知感受着沈舒年身上散发出的好闻香气,只觉得自己浑身上下的疲惫在一点一点地消散。 沈舒年不知道自己还有这等功效,瞧着铺内还没来得及回家的工人对他们二人投来的异样目光,一时有些面红耳赤。他拍了一拍方砚知的胳膊,声音柔软,却带着几分嗔怪:「砚知,放开我,这么多人看着呢。」 方砚知宛若未闻,依旧赖在沈舒年的身上不肯起身。他含含煳煳地哼唧几句应付沈舒年,而后才撂下一句状似撒娇讨宠的话来:「让我充充电,一会儿就好。」 沈舒年不懂「充电」何意,只当方砚知累过头了又在胡言乱语。他垂下眸子,借着姿势高低,将方砚知那带着疲惫倦意的眉眼尽收眼底。 方砚知平日里总是张扬肆意,眉飞色舞,如今扛起这么一家大的铺子,倒是繁忙到一向上挑的眉峰都耷拉了下来。沈舒年这样瞧着,心里也有些不好受,心疼起方砚知的奔波劳累来。 他心疼方砚知,连带着自己的底线也随着心软而一退再退。沈舒年笑了一下,看向方砚知发旋的目光都不知不觉地变得柔和。 他愉快又熨帖地想着,罢了,爱抱着就抱着吧。 应付好了方砚知,便要管管身边那些陌生的视线。沈舒年抬起头,四周环顾一圈,与那些好奇打量着的目光对了个正着。他眼中温情退去,取而代之的一种无悲无喜的漠然。 其余工人与他这淡然的视线相撞,一时有些胆战心惊,生怕这如玉公子做出什么事来,纷纷低下头去不敢私自窥探。沈舒年瞧了一圈,满意地发现没有人再投来这种打量的目光,便心安理得地享受着方砚知的依靠。 他伸手抚上方砚知的脑袋,和之前抚摸大宝的手法如出一辙。沈舒年的手指伸入方砚知的发中,为他按揉头皮缓解疲惫。 方砚知感受着沈舒年指尖力度,只觉得自己头皮一阵发麻,可是却并不难受。这种若即若离的触感带来一种奇特又玄妙的舒适,让方砚知像只被摸舒服了的猫,心甘情愿地敞开自己柔软的肚皮来。 他埋在沈舒年腰间的脸颊蹭了一蹭,满意地发现沈舒年随着他的动作而僵住了身子,而后不出所料地听到了自己脑袋上头传来的一句嗔怪:「砚知——」 可是这话语中的责怪没半分重量,方砚知听过便忘了,没将沈舒年这软绵绵的怒意放在心上,反而更加变本加厉地借着这样的姿势去感受着沈舒年的身体。 沈舒年原本还能忍受,却发现方砚知的手越来越不安分。他刚想严词厉色地责骂方砚知的不守规矩,就听到不远处的大门传来一阵嘈杂之声。 意识到这点后,沈舒年当机立断想要从方砚知怀里挣脱开来,可是到底没来得及。就见木门打开,他与这不合时宜的人四目相对,彼此面面相觑。 第92章 大宝小宝不知道又从哪里玩了回来, 两个人打打闹闹地进了堂内,十足的兄友弟恭模样。他们毫无防备地推开木门,还没来得及叫喊出声, 打眼一瞧就看见了方砚知和沈舒年这样依偎相贴的姿势。 二者一齐目瞪口呆, 相似的面貌复制黏贴, 就连表情都如出一辙。大宝小宝不可置信地瞧着面前场景, 下巴几乎都要惊掉了下来,和沈舒年的目光在空中相接片刻, 又不约而同地挪了开来。 沈舒年心里有鬼, 总觉得和方砚知这样的暧昧姿势在两个小小少年面前有碍观瞻。他有心想要解释, 扭动着身子想要转过身来, 可是方砚知的手仍旧不规矩地挂在他的腰间,分外嚣张地彰显着自己明晃晃的存在感。 他脑中思索片刻,决定挣扎着补救一下他们二人在这两个少年的心中形象。沈舒年刚把舌头捋顺,结结巴巴地打算自证清白:「大宝,小宝, 不是你们想的那样的,我们只是——」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大宝这让人十分不省心的给打断了。他一脸心知肚明的样, 看得沈舒年都牙酸。只见大宝对着小宝推推搡搡, 拉着他就往房间里去, 半道上还不忘回头对着沈舒年挤眉弄眼,语气十分欠揍。 「没事的, 沈哥哥。我知道你和方大哥感情好, 我和小宝什么都没看见。」 沈舒年解释的话语被他这一番好情好意噎在了肚子里, 一句「我……」将说未说,眼睁睁地瞧着大宝带着小宝回到了自己的屋子里, 还干净利落地关上了门,一副绝不打扰的模样。 沈舒年:…… 眼见着大宝像是误会了什么,沈舒年只觉得自己一个头比两个大。意识到这点后,他那如玉般温润和善的面庞上后知后觉地慢慢往上爬着绯色,几乎染红了半边脸颊。 第144页 看着两个少年紧闭着的大门,沈舒年一时有些羞恼,将这让他失了长辈面子的过错一股脑儿地推到了方砚知这个罪魁祸首身上。 他用手撑着方砚知的身体,想要藉此拉开他和自己之间的距离。可到底是没怎么用力,只推开了一些,就被方砚知不依不饶地再度贴了上来。 这始作俑者还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责怪沈舒年道:「沈舒年,别动,让我再靠一会儿,一会儿就好。」 听着他这样不着四六的话语,沈舒年几乎被他气笑。他有心想要和方砚知置气,可是一瞧见方砚知那双微微含笑看着自己的眼眸,那些初生的气焰又尽数消散开来。 「你也不瞧瞧这是什么地方,大庭广众的,又不像是在自家房间里。更别说还被大宝小宝瞧见了,影响多不好。」他曲起手指,用指节敲了一瞧方砚知的额头,与其说是责怪,更多像是一种无言的放纵,「砚知,你也不嫌弃丢人。」 在沈舒年落下动作的同时,方砚知眯起了眼睛,笑得十分狡猾。他将沈舒年作怪的手攥住,拉了下来,落在自己身边,语气十分不以为然:「大宝十五了,沈公子,我没记错的话,您去年也才刚及冠吧。」 方砚知瘪了瘪嘴,笑话沈舒年的大题小做:「小宝也有十二岁呢。他们两个就算身世再怎么可怜,可年纪上压根儿没比您小多少。沈大公子不会慈悲心泛滥,还当他们两个是不谙世事的小孩子吧。」 话虽如此,可见着比自己小上几岁的,沈舒年还是不免会拿出些长辈架子来。他总觉得和方砚知这样亲密的接触超过了大宝小宝心中对于朋友之间相处的认知,害怕他们会产生些不好的联想。 若是今天他们的相处姿态让大宝小宝感到恍惚不解,从而渐渐模煳了心中朋友之间的边界,那他和方砚知可当真是荼毒少年思想的一大罪人。 听着方砚知这调笑话语,沈舒年更是有些恼羞成怒,想要从他的双臂之中挣脱开来。可方砚知今个儿不知道犯了什么病,非要和他较劲一般,双手更是箍得紧了,将沈舒年圈在自己身前,半点不让他动弹。 沈舒年挣扎累了,推不动面前这如铜墙铁壁般的身躯。他微微喘息,面上更添几分红润,拿出几分恼怒来:「砚知,快放开我。」 眼看着沈舒年越来越不安分,方砚知也来了些脾气。他不轻不重地隔着衣裳拍了一下沈舒年挺翘的臀,想要以此作为一种威胁般的警告,语气倒是不咸不淡,好像做出此等下流之事的并不是他。 方砚知一贯他那云淡风轻的做派,倒让沈舒年气了半死:「沈舒年,别乱动了。」 听到这话,沈舒年一张俏脸彻底涨红了,对方砚知这样放荡的举动瞠目结舌。怕这没有廉耻心的小人再度这般动作,倒真如方砚知所愿,不敢再动,老老实实地任由这人靠在自己身上进行所谓的「充电。」 可是老实归老实,沈舒年读了十几年的圣贤书,是决计没有见过方砚知这样放浪形骸的人的。孔夫子和诸多圣贤薰陶出来的如玉君子就连脏话也说不了几句,险些把自己憋了个半死,这才有气无力地骂了一句。 「放肆!下流!」 方砚知靠在沈舒年的身上,听着沈舒年如擂鼓一般阵阵作响的心跳声。即使面前这人方才还骂了他一句,他也没觉得有什么不高兴的,反而还欣喜地发现原来沈舒年还有这样灵动鲜活的一面。 若是沈舒年知道方砚知心中所想,倒是真有找打的嫌疑了。方砚知觉得,沈舒年这样,倒还怪可爱的。 第93章 可是兔子急了也是会咬人的, 就算沈舒年的性子再怎么和顺,他也是个正儿八经的有脾气的男人,若是真的让他生起气来, 那可是十分地不好哄。 方砚知平日里虽然看起来不着四六, 可是心底里到底是有着一把尺, 知道什么时候可以在沈舒年的放任下得寸进尺, 什么时候又应该在快要触及沈舒年底线时收回试探的举动。 方砚知的分寸感藏在心里,对外表现却是潇洒不羁不拘小节, 对人对事自有放纵的态度。可是深究内里, 却能发现他放浪形骸的表皮下, 自成一派的理念和为人处世的道理。 正因他心中有着这样的道理为支撑, 所以方砚知才能和沈舒年这么长久的相处中,拿捏得好分寸。他了解沈舒年的性子,温润却不沉闷,任性却不失性。瞧着是个如琢如磨的君子,内里却如青竹般坚韧刚劲。 又因为沈舒年这样的性子, 所以方砚知时不时地会做出一些出格却不逾矩的举动来。在二人的关系中,他更作为一个调动情绪,活跃气氛的领导者, 在枯燥的日常生活中, 给沈舒年带来一点调剂的情趣和玩笑。 可是方才方砚知鬼迷心窍般, 竟直接上手去拍了沈舒年,还是那么难以启齿的地方。他「充好电」后, 迟缓的大脑收穫能量重新开始运转工作, 这才后知后觉地回过味来。 方砚知面上还是不动声色, 赖在沈舒年的腰间感受着他纤细又极具韧性的腰腹,心中却兵荒马乱。他像是战败国的君主, 独立危墙之上,满目悽然地瞧着世间众生仓皇逃离之景。 我在干什么啊啊啊啊啊! 他的身子瞬间僵住了,大脑高速运转,思考着一会儿沈舒年发难时的应对之法。方砚知慢慢松开自己对沈舒年的桎梏,缓缓抬起头来,还有心气朝面前这被羞恼气得泛上了一层薄红的玉人歉然地笑了一笑。 第145页 沈舒年原本渐渐平復下来的心绪,在瞧见方砚知这讨打的笑容里,顿时又如冰雪坠入沸水,一派翻腾之景。他冷哼一声,对方砚知小心翼翼地讨好试探视而不见,语调冷冰冰的,揶揄道: 「可算是把我放开了,方大公子手劲儿真是大。」 这话讽刺意味满满,方砚知当然不会蠢到以为沈舒年是在夸自己。可他到底理亏,只能短促地笑了一声,作为对沈舒年无底线的应和。 方砚知放开了环住沈舒年腰的手,却还没忘捞起他的手腕。方砚知攥住沈舒年的腕子,以一种医师把脉的姿势,几根手指搭在上面,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 「沈舒年,对不起,一时得意忘形了,你别生气,别生气。」 方砚知认错很快,快到沈舒年都没反应过来,就见一句歉语从他的嘴里蹦了出来,将沈舒年砸了个晕头转向。沈舒年冷哼一声,显然不吃他这一套,依旧板着一张俏脸,像只气饱了的河豚。 「这回知道认错了?」沈舒年垂下眼睛,睨了一眼抓着自己衣角的方砚知,对他那可怜巴巴的认错姿态不屑一顾,「晚了!」 方砚知听他话中尖刺,不以为然地蹭了蹭鼻尖,用自己一贯的插科打诨说漂亮话的本事,想要软化沈舒年这块倔石头。他探出一点舌尖舔了一圈干涩的嘴唇,羞羞笑道:「沈舒年,我不是故意的。」 沈舒年瞧他谄媚模样,一时眼疼地别来了自己的目光。末了又觉得这整件事情追根究底还是方砚知的错,自己又为何要心虚不快。 想到这儿,沈舒年更是气了。他拎起方砚知的手,方砚知既不反抗又无动作,乖乖地卸了力气,软绵绵地搭在沈舒年手上,任由他的动作。 沈舒年扣着他的手,在空中晃了一晃,未使劲的手柔弱无骨,像是依附大树的枝蔓。方砚知啜着笑看他,明明受制于人,神情举止却还像是一切尽在掌握中,胸有成竹地陪沈舒年玩闹一般。 他心中怀有几分揣测,想要看看沈舒年对此事究竟要如何收场。 「既然方大公子天赋异禀,可不能浪费了。」沈舒年捏了一下手中掌心,语调骄矜,「明个儿院中水缸,还望方大公子代劳,在辰时之前全部打满吧。」 说完,他也不顾方砚知声声哀嚎,自顾自地转身回房,留下这自作自受的罪魁祸首,一个人瘫在大堂那贵妃椅上。 他自认为以此惩罚了方砚知这不安分的爪子,算是为自己报仇雪恨,一颗心也前所未有的轻盈了起来。却没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早已褪去了脸上那假装出来的冰冷神色,笑得温暖又和善,半点威慑力都无。 方砚知的目光追随着沈舒年的背影,见人确确实实地回了房内,逗笑似的哀嚎这才戛然而止。他擦了一下自己眼角嚎出来的泪花,盘算着如何将打水这事煳弄过去,这才想起一件被他忽略已久的事情。 方砚知从贵妃椅上站起身来,掸着衣袍上看不见的灰尘,哼着不知名的曲调,双手交叠枕在脑后,看起来十足的大爷做派。他一步一步地朝着大宝小宝的房间走去,打算和他们好好谈谈。 说是谈谈,等方砚知得到应允开了门后,大宝小宝齐齐抬眼看去,却觉得自己这方大哥看起来不像是专门前来谈话,而像是来讨债的笑面阎罗一般。 心中这样想着,嘴上却不能这么说。大宝牵着小宝,二人一同走到方砚知身前,将人从屋外迎了进来,异口同声地对方砚知打招唿:「方大哥好。」 听着面前两个少年软糯悦耳的称唿,方砚知满足地笑了,对这样的长辈身份很是受用。他像是检查学问的先生,从左到右依次问了些吃喝住行的问题,等到问无可问,这才图穷匕见,将自己此番的来意用一种隐晦的说法问了出来。 「方才你们瞧见的,不觉得奇怪吧。」 小宝一时没反应过来方砚知想说些什么,还没来得及开口询问,大宝就恰到好处地一手扶住他的肩膀,一手将他的嘴捂了个严丝合缝。这快速又敏捷的手法不仅吓到了小宝,就连方砚知的声音都颤了一颤。 「这是干什么,大宝你快放开小宝。」 听到方砚知发话,大宝这才有些歉意地笑了笑,却极具意蕴地拍了拍小宝的肩膀,示意他不要乱说话。安抚好后,大宝这才对方砚知回道:「不奇怪,不奇怪。沈哥哥和方大哥的感情真好,让人羡慕。」 这话挑不出任何毛病,可方砚知就是听得觉得怪怪的。若让他说出何处奇怪,他一时半会儿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既然如此,他也没必要再来为难两个半大少年,宽慰了几句话后便像是逃难一般地逃了开来。 等门窗重新关好,小宝这才将满肚子的疑惑对着大宝吐了个干干净净:「哥哥,你方才为什么要捂着我?」 大宝嫌弃地瞥了一眼小宝,又看向大门方向,视线穿透性般想要透过这一扇窄窄的目光看到方砚知。他没有第一时间回答小宝的话,只是这样坐着盯着大门方向,良久才幽幽地嘆了口气。 「为何嘆气?」 小宝隐隐约约觉察到了事情有些不太对劲,可他到底比大宝少吃了几年饭,见识和人情世故上都要欠缺一些。他凑到哥哥身边,想要看明白他脸上神色。 「没什么,我只是觉得……」他的话音顿住,却拖了个极长的尾音,听起来藏着无边的忧愁烦恼,「我只是觉得,方大哥和沈哥哥若是再这样毫无边界的相处下去,总有一天会授人以柄,被人狠狠地摆上一道。」 第146页 想到方砚知招惹到的那王家少爷,大宝打了个寒颤,将小宝拉到了自己身边。他比小宝高一个头,双手分开分别扶在小宝肩上,垂下眼睛看他。 「小宝,我这几天心里总是有些不安。我只问你一句,你会不会永远和方大哥沈哥哥他们站在一起?」 小宝被哥哥这严肃姿态吓到,一时说不出话来,半晌才堪堪找回自己的声音。他虽然不知道自己哥哥何出此言,却敏锐地觉察到了事情的严重性。 他分外郑重地点了点头:「方大哥和沈哥哥待我们极好,我当然会的。」 得到小宝的承诺,大宝这才展颜笑开。他唿撸了一把小宝毛绒绒的脑袋,又手欠地捏了捏他粉雕玉琢的小脸。直到面前人皱着眉头表达着自己的不满,这才意犹未尽地松开手来。 大宝赶着小宝去玩,瞧着自家弟弟这天真无邪的小脸,想着方砚知和沈舒年之间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他心里又是一阵愁上心头。 他大概能猜到这两人之间暗生的情愫,却不知道他们是否能真正看透自己对对方的心意。剪不断理还乱的情感纠葛缠绕在方砚知和沈舒年身上,倒是让自己这个局外人看着干着急。 扬州民风淳朴开放,可此事确实太过匪夷所思令人咋舌。方砚知刚才在扬州开张店铺,若这等名声传扬出去,必定会惹得众人非议,流言纷扰。 大宝抬起眼睛,又嘆了口气,知道情感这事是不能被人为左右的。可他到底想要为方砚知和沈舒年做些什么,好让自己也能够心安。 他拉开木窗,看着窗外月色如醉,在心中默默给方砚知和沈舒年祈福。希望这扬州城的一草一木,一花一树,万万不要辜负了这两个善良真诚的异乡人。 第94章 等沈舒年起床洗漱完毕, 他支开木窗,打眼一瞧,立马就跟躲在屋外窗下专门吓他的方砚知打了一个照面。 虽然已经辰时了, 可是沈舒年还没完全清醒。昨个夜里他躺在床上, 想起被方砚知调戏作弄一事, 简直是越想越气。沈舒年辗转反侧, 愈发觉得方砚知可恶至极,心中忿忿不平, 直至夜深人静才抵不住困意缓缓入睡。 被昨日事情气懵了的脑子现下还有些反应不过来, 沈舒年有些头昏脑涨, 连带着对方砚知精心策划的惊吓活动也反应慢慢。 他轻轻晃了晃脑袋, 这才看清楚自己此情此景,适应了当下环境。他掀起眼皮,看着隔窗相对沖他挤眉弄眼做着鬼脸的方砚知,这才轻轻地「啊」了一声。 没想到沈舒年反应平平,方砚知瘪了瘪嘴, 像是不服气般撤回了摆弄鬼脸的手。他眼珠一转,将沈舒年房内一览无遗,而后灵机一动, 一手撑着窗框, 一手搭在窗边, 用双臂支着自身重量,轻巧一跃, 如燕掠水般灵动, 轻轻松松透过窗户跃了进来。 沈舒年被他的动作吓到, 这回才算是彻底清醒了过来。他侧身躲开,给方砚知让开窗前位置, 手却还护在他的身前,亦步亦趋地跟着他的动作,生怕方砚知一个不稳当直接头脸着地。 方砚知毫不在意,掸了掸翻墙时沾染到的身上灰尘,这才抬眼看着一旁渐渐放下心来的沈舒年。他「啧」了一声,快步朝沈舒年走去,双手环抱胸前,将人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番,这才略皱起了眉头,仿佛不太高兴。 沈舒年任他打量,倒没觉得冒犯。只是与方砚知许久相处,眼瞧他脸上神色,自觉这离经叛道的方大公子一张嘴里,说不出什么好话来。 果不其然,他这念头刚才落地,那边方砚知就立马起了个话头。 「沈大公子今个儿真是清闲,我将院子里的水都打满了,忙了一身汗,才洗了个澡收拾好自己。」他绕着沈舒年打转,嘴里念念有词,听得沈舒年直发笑,「没想到沈大公子居然日上三竿才起,当真让人咋舌。」 「自作自受。」沈舒年微抬起下巴,趁方砚知转至自己胸前前,抬手按住了他的肩膀,不让这人继续围在自己。 他将方砚知的肩膀掰过来,让他面对自己,这才粲然一笑,眉眼悄悄弯起,在清晨熹微日光中显得温柔好看。 方砚知瞧着他的表情,即使心中知道这人惯会以漂亮皮囊和示弱态度来收买人心,情感上却仍旧被其吸引,不由自主地放缓了唿吸,生怕惊扰了着温情暖心的氛围。 只见沈舒年薄唇轻启,话音都显得黏腻温柔:「再说了,砚知不也是情愿。」 他这话落在方砚知的耳中,连带效应地在他脑里炸开了一片璀璨夺目的烟花。方砚知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一下子挣脱开了沈舒年的手,一蹦三丈高地后退几步。 沈舒年不明所以,只轻轻笑着,以退为进去扰乱方砚知心中防线。方砚知平復下来自己翻腾的心绪,抬眼去瞧沈舒年那般淡泊从容的姿态。 沈舒年站在一旁,腰背挺直,站如青松。他这等不以为意,倒让方砚知疑心是自己小题大做,竟失了分寸没了礼数,全然忘了自己方才还做出了翻窗入室这等离经叛道的事。 他后知后觉有些不太自在,只觉得沈舒年这间屋子快要夺走他唿吸的氧气。方砚知喉咙一紧,嘴唇张张合合想要说些什么来缓解此时尴尬的气氛,却只能发出一些无意义的气音,别说舌灿莲花连词成句,更是一个字都没吐出来。 意识到这点后,方砚知更觉得自己此番丢脸丢大发了。本来想着去捉弄一下沈舒年,没想到最后反倒是自己授人以柄,倒是显得不体面了。 第147页 他摆了摆手,感到郁闷无比,走到沈舒年桌边,端起他那隔夜的凉茶一饮而尽。沈舒年没来得及阻止,就见方砚知被这茶苦得龇牙咧嘴的,逃似的快步走出了他的屋子。 沈舒年看着方砚知离开的背影,将他今早的行为举止在脑海中好好编排了一道,这才将方砚知的心理状况摸清楚了个七七八八。他心情极好,连带着昨个夜里晚睡的睏倦也不翼而飞,对着所有和他打招唿的人笑脸相迎,得了好几声称赞。 方砚知不知道跑去哪里了,这几日铺中清闲,他也就乐得当个甩手掌柜。大宝小宝都被他塞去了学堂,现下已经苦哈哈地上学去了,偌大个铺子里只有沈舒年一个人。 他也没闲着,照旧向掌柜要了帐本,坐在堂内打算一一核对近日铺中花销。帐本本就繁琐难懂,沈舒年核对的认真,遇到疑问处时还朝掌柜问询,态度认真谨慎,不肯有一丝一毫的错漏。 转眼日上三竿,可见繁琐之事花费良久,沈舒年这才将近日帐本内容了解完全。他将帐本递还给了掌柜,手肘撑在桌上,用掌根揉着太阳穴,想要以此缓解看久了蝇头小字的眼花缭乱。 方砚知披着暖春阳光袖手而来,还带了今早新开的一束玉兰。他摇摇晃晃踱步凑到沈舒年身边,欢欢喜喜地将玉兰递上,刚一坐下,却瞧见了沈舒年脸上还没来得及隐藏下去的疲累。 「你又看帐本了吧。」方砚知一边顾着心疼,一边又忍不住絮絮叨叨地嗔怪道,「查帐繁琐,看久了眼睛疼,你还就非不听劝,偏要去做这等苦差事。」 沈舒年唇角弯起,对方砚知这听起来有些别别扭扭的关心全盘接受,而后悠悠开口,将方砚知接下来的长篇大论堵了个哑口无言:「总得有人管着这间铺子,不是我就是你,左右我也闲来无事,对对帐本换换脑子。」 沈舒年这般卖乖,倒让方砚知不好继续发作。他嘆了口气,将玉兰花束放置桌边,旋即轻轻嘆了口气,缓缓道:「无需这般劳累,我也雇了人帮衬。沈大当家就好好看看书,喝喝茶,岂不清闲。」 他灵机一动,再开口时尽是欢快笑意:「大宝年已十五,早已经懂事了,我看他倒是分外机灵能干。等他学成归来,若是对商贾之道感兴趣,倒是可以让他帮忙算帐,咱两便可提早退居幕后。」 「压榨童工,可不地道。」沈舒年顺着他的话头,同方砚知开着玩笑。他将桌上玉兰拿起,玉兰花香淡淡,花瓣上还站着些许晶莹剔透的水珠,衬托玉兰皎洁可爱。 沈舒年将玉兰竖在自己和方砚知中间,挡住自己的脸。方砚知似是与他心有灵犀,懂了沈舒年意欲何为,便也啜着唇角笑意,乖巧配合。 玉兰掩住佳人笑面,白花绿叶交相辉映,花叶之间带来影影绰绰的笑颜,令人浮想联翩。下一刻玉兰花束下移,露出沈舒年那张分外清秀好看的脸。 他脸上带着一种温和清润的笑意,如同暖春里盛开最艷的花,连带着方砚知瞧着,心里也悄无声息地软成了一片。院内柳枝轻摇,蹁跹之态可怜可爱,黄鹂啼叫,一片岁月静好。 山花烂漫处,你我相见。 一 开店事宜本来已经置办妥当,可是那群流氓混蛋一来搅局,还吸引了官府注意,在大庭广众之下闹出了好大一场啼笑皆非的戏剧。纵使方砚知没有任何过错,可是过路人瞧着,总会不自觉地戴上有色眼镜。 简而言之,因着这王家少爷雇来的流氓,本来该是开张大吉的大喜日子,最后却落寞收场,连带着接下来几天的生意都堪称惨澹。 要不是方砚知和沈舒年手里各自都有着些许积蓄,足以维持家用交付租金。不然他们这两个毫无根基的外乡人,怕是要在这寸土寸金的扬州城里入不敷出。 方砚知虽然面上不显,不会在沈舒年和大宝小宝两个孩子面前哀声哉道,可是沈舒年还是能够从他偶有的沉思中,窥见方砚知一闪而过的落寞。 他瞧见方砚知又一个人坐在案边思考着如何盘活自家铺子,沈舒年见他忧愁,便端了杯茶递给他,柔声宽慰道:「砚知宅心仁厚,即使现下前景不明,可总会有柳暗花明的时候。」 方砚知接过茶盏一饮而尽,只觉茶水清苦,半点回甘都无。他没咂摸出什么滋味,刚放下茶盏,就见沈舒年在自己身前。 他不好意思对着沈舒年发牢骚,一时无法宣洩自己心中苦闷,只得装作毫不在意的模样,同他开些无关痛痒的玩笑。 「沈大公子伶牙俐齿,又生得一副清风朗月的好相貌。若是公子肯稍稍出卖一点色相,我相信全扬州城上至八十的老妪,下至二八的少女,都得对着公子这张不似凡人的脸趋之若鹜。」 这话说得可不客气,若是换了个脸皮薄的,必定要羞红了脸,将方砚知这个嘴上没把门的傢伙打出去。可是沈舒年和方砚知相处这么久,早知道他是个什么德行,现下不仅不生气,反倒还顺着他的话头来。 「那是。」他欣然接受了方砚知对他样貌的夸赞,而后眼角一弯,笑得狡黠,打趣方砚知道,「方大公子也生得俊俏好看。若是同我一起站立左右打个擂台,咱们这铺子可就不愁没有人来。」 给他三分颜色倒开起了染坊,方砚知被他逗笑,笑声驱散了萦绕心头的阴霾。等他笑够了,沈舒年这才收起脸上那玩笑模样,正襟危坐起来,同方砚知询问道: 第148页 「砚知,你可知苏眠是谁?」 第95章 「苏眠?」 瞧着沈舒年严肃认真的模样, 方砚知便也渐渐敛去面上笑意,按他给的姓名仔仔细细在脑海中搜寻有关这人的信息。 可他到底是没想起来,方砚知挠了挠头, 拽着自己束髮的髮带, 有些不太好意思地羞羞笑道:「倒真没听说过, 是谁?」 沈舒年见他茫然, 便舒了口气,好脾气地和他解释道:「苏眠是扬州城有名的书画大家, 他的画作墨宝美名远扬, 就算在京城, 也有不少他的追求者, 可谓是千金难求。」 方砚知笑了,似是不太相信:「千金难求,当真这么稀奇?」 沈舒年点点头,缓缓道:「京城不缺文人墨客,对出自大家的文画更是推崇至极。若你能将你这所谓松烟墨给苏眠一瞧, 以你的手艺和墨块品质,他必定会对你青眼有加。」 沈舒年掀起眼皮瞧了一眼面前认真听他讲话的方砚知,偏头笑了一笑:「苏眠可是个对文房四宝极其挑剔的人, 若你的松烟墨能入他的法眼, 砚知就不必为商铺的未来烦忧了。」 「说得轻巧。」听完了沈舒年的讲解, 方砚知再度懈下气来。他双手交叠桌上,俯下身去, 把下巴垫在手上, 眼神却向上瞥, 瞧着自己散落眼前的额发。 方砚知有一搭没一搭地吹着气,盯着眼前额发起起落落, 声音听起来不太自信:「你我不过寻常布衣,又是初来乍到。别说见到苏眠推销商品了,咱们怕是连苏府的大门都进不去。」 「此言差矣。」 沈舒年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而后一脸神秘莫测的模样。他悠悠地端起一旁茶盏,轻啜了一口茶水,余光里满意地瞥见了方砚知眼中一闪而过的希冀。 他放下茶盏,有心想要吊一吊方砚知的胃口。可方砚知是个急性子,又一眼瞧出了他的阴谋诡计,便反客为主地拽住了沈舒年的袖子,一副他若是不把话讲明白了就不放他走的模样。 「砚知——」 沈舒年幽幽嘆了口气,想把自己的袖子从方砚知手中抽出。可是方砚知手劲儿大,又不肯轻易善罢甘休,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沈舒年,半点不愿就这样放过他。 被这样一双眼睛瞧着,沈舒年只觉得自己像是个辜负真情的负心人。他被自己的联想闹出了个大红脸,未果,只能割地赔款地打消了自己原有的计划,将自己所知道的全盘托出。 「苏眠是个潇洒极了的文人,又是个风流极了的才子。这样的人十天里有八天都不会待在那冷冰冰的府邸上。要找苏眠,不妨去别处看看。」 「何处?」 方砚知得寸进尺,将沈舒年的袖子抓得更紧了,生怕这滑头狐狸说话一半就给跑了。瞧见方砚知这急切模样,沈舒年心疼地望着自己的袖子,打算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先将自己的衣袖解放出来。 「砚知,你先松手,不然衣服上留下褶皱可就难办了。」 方砚知对沈舒年的话半信半疑,却还是顺从地松了口。沈舒年抬起胳膊,任由衣袖由着重力自然垂落。 他一边整理袖口,一边饶有兴致地回答方砚知的问题:「古来文人不外乎去这么写个地方,书院——」 沈舒年话音一顿,抬起眼睛看着方砚知,不肯放过他脸上一丝一毫的表情变化。他慢慢悠悠地补上了自己后半句话,尾调微转,颇有戏弄之意:「还有秦楼楚馆。」 果不其然,方砚知先是一愣,而后耳根悄悄红了,不知是羞的还是恼的。他继续着把下巴垫在手背上的动作,姿态看起来像是某种需要好生抚慰的小动物。 「原先我以为只是闹着玩的,没想到你们这种自负高洁的书生墨客居然也喜欢逛青楼。」 想着自己的结论,方砚知忿忿不平地抬头,恨恨地盯着沈舒年看,心里越想越气,恨不得将面前这道貌岸然,满肚子坏水的滑头狐狸一口吃了。 沈舒年被他看得莫名其妙,半晌才渐渐意识到这人在想些什么。 他有心想要敲敲方砚知的脑袋,将这满脑子龌龊想法的人好好教训一番,可是四下环顾,却没找到趁手的工具。沈舒年嘆了口气,曲起手指,在方砚知的额头上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以解心头之气。 「干什么干什么,我还什么都没说呢,你怎么还恼羞成怒了。」 方砚知不可置信地捂着额头,一脸伤心模样。他先是垂下眼睛,眼睫轻颤,像是振翅欲飞的蝴蝶。旋即抬起眼皮,郁闷地盯着沈舒年,恶人先告状地耍赖道:「怎么了,被我说中了吧。面子上挂不住了,就想着要杀人灭口啊。」 沈舒年被他这无赖模样气笑了,他收回手来,一双常年含着雾气的眼睛里面有些哭笑不得,打算为自己的名声好好辩上一辩:「想什么呢,苏眠多去舞榭歌楼赏舞听曲儿,断断没有这等下流名声。」 他的语气不咸不淡,灰色的眼眸就这样不经意间划过方砚知身上,让方砚知不寒而慄:「至于我,砚知,你真是好大的胆子。」 「看来是我平日里太过骄纵了你,竟养得你这般不识好歹,还敢这样编排我的名声。」 方砚知赔着笑,从椅子上站起身来,「蹭」得一下站到沈舒年的身后,狗腿子一般给他捶背捏肩,讨好道:「沈公子光风霁月,我等凡人自愧不如。只是不知道沈公子怎对苏眠如此了解,倒让我涨了好大的见识?」 第149页 沈舒年声音淡淡,方砚知却敏锐地从中听出来了几分不易察觉的骄矜:「我叔父是个爱画之人,与苏眠是故交。我自小耳濡目染,自然知道他的几分兴趣。」 嚯,不是凡人啊。 方砚知无言以对,对这种富家公子的人脉圈嘆为观止。只觉得无论何时何地,阶级与财富都是不可或缺的东西。自己千叩万拜都见不上的人,若是换了一个层次,想必是如过江之鲫,随处可见。 他朝沈舒年竖起了个大拇指,随后双手扶稳沈舒年的肩膀,再度俯下身子,将自己的下巴搁在他的颈窝处,变本加厉地对沈舒年提着要求。 「沈公子既然有这等人脉,何不早日告知。不如改日咱们找个晴好的天,就由沈公子带路,咱们去见上一见这苏眠。」 沈舒年余光一瞥,顺手朝方砚知的脑袋抚了过去。两个人这样一前一后相贴的姿势,到方便了沈舒年抚摸方砚知垂下的头髮。 他捞起方砚知垂落身旁的一缕髮丝,用自己的手指灵活地打着圈儿玩,时不时还轻轻扯上一扯。 沈舒年的力道不大,不会让方砚知感到一丝一毫的疼痛,反而随着他的动作,让方砚知觉得自己髮丝与头皮相连之处,带来些许细细密密的痒。 这痒只是一瞬,旋即在他的头皮炸开。方砚知只觉得自己喉头都紧了,不由自主地咽了口口水,继而口中更干了。 他眸光顿时暗了下来,目光微移,盯着沈舒年那目似寒星的侧脸。沈舒年的五官并不十分锐利,反而因为见识广博而带了一身的书卷气,更衬得面部轮廓如一块打磨精緻的暖玉。 方砚知喉结上下滚动,眼睛不受控制地黏在沈舒年的身上,放任自己的思绪浮想联翩。他知道自己这样做是错误的,若是让沈舒年知道了,更是罪无可赦,可他却无法控制自己的心。 他这边纠结,那边沈舒年却乐得配合。沈舒年手中还留有他一缕头髮,只见沈舒年好似无知无觉,却恰到好处地轻轻拽了一拽。 他这一番动作,不仅拽回了方砚知的心绪,还让他神游天外的三魂七魄尽数回了身上。方砚知回过神来,快速过了一遍方才自己心中所想,一时心神激盪,难以置信自己这般妄念。 他不敢再贴在沈舒年身上,双手像是触火一般迅速收了回来,快步后退,想要离开沈舒年身边。方砚知动作焦急,却忘了自己一缕髮丝还落在沈舒年手上,沈舒年没来得及松手,扯痛了方砚知。 方砚知痛唿一声,身子几度后退,靠在不远处另外一张桌子上。沈舒年被他吓了一跳,心上愧疚不安,赶忙起身查看方砚知的状况。 方砚知心荡神摇,抬眼却瞧见沈舒年脸上的焦急惭愧。想到沈舒年的对自己的关心,方砚知对自己的骯脏心思更是唾弃。 他一手揉着脑袋,一手撑在自己身上,作为一道聊胜于无的屏障,想要将沈舒年隔开,不让他靠近自己。 沈舒年见他抗拒姿态,以为他是恼了自己,便停下了看望动作,停在原地。他一双手都不知道该如何摆正,懊恼自己玩笑开得过了头,只得顺着方砚知的心意,小心翼翼地问道:「砚知——」 他话开了个头,却不知道该如何说下去,只得放缓自己声音,对方砚知道歉:「抱歉,我不是故意的,你不要生气。」 方砚知心里好像有一团糟乱不堪的棉线,不仅看不到一点由头,还找不着尽头。他的心被这样的一团丝线塞了个满满当当,让他此时竟看不透自己的心思了。 听出了沈舒年话语中几分担忧和几分难过,方砚知便有些伤感。他强撑着自己的精神,努力想要朝他扬起一抹笑来。 方砚知面部表情抽动,扯着自己的肌肉,可这笑意实在太过牵强,非但没能宽慰到沈舒年,还让这人瞧着更难过了。 「我没事,不关你的事儿。」眼瞧着沈舒年眸中光彩黯淡了下去,方砚知才发现事与愿违。他放下抚弄额发的手,朝沈舒年定定地看了过去,话音一字一句掷地有声地道,「是我自己的问题。」 第96章 经过了这一番小插曲, 两个人心中都各自存了些许不为人道的心思。 沈舒年是怕方砚知恼了自己,而方砚知则是因为渐渐明确了自己对沈舒年这种情慾的心思,让他又惊又怕, 生怕一不小心将心思暴露, 到时候无法体面的收场。 两个人各自藏着心思, 又害怕见到对方后无法言语而气氛尴尬, 居然头一次不约而同的做出了同一种举动,相互躲着对方。 所以即使只是这么一间不大不小的铺子, 在两个人的共同努力下, 倒真过成了无法相见的陌路人。 两个大人之间奇怪的氛围变化最先影响的人便是大宝小宝, 大宝心思活络, 一眼便瞧出了方砚知和沈舒年之间的不对劲儿。可他到底只是方砚知大发善心收养回来的孩子,既没有身份又没有立场,去对他们之间的关系作出任何的点拨。 他蹙起了眉,尚未褪去青涩的面容忧愁地挤在了一起。明明还未成年,却硬生生拗出了个语重心长的架势来。 他看着互相躲着对方的两个人, 不知如何是好,只能希望有朝一日其中一人可以想通,率先破冰回春。 这种形同陌路的关系持续了约莫三天, 方砚知便主动打破了和沈舒年之间的僵局。他心怀忐忑地敲响了沈舒年的房门, 紧张无措的心情让他不由自主地揉捏着衣角, 好似面前打开的不是一扇普通的木门,而是宣判他罪孽的高堂明镜。 第150页 沈舒年快步前来, 木门打开的一瞬间, 见是方砚知, 他的眸光极快地亮了一下,像是惊喜方砚知的主动拜访。 旋即, 他好似想到了什么,眸中神采又飞速地暗了下去。沈舒年抿了抿唇,脸上流露出一种倔强的坚持,侧身让开了位置,方便方砚知的进入。 二人相顾无言,在沈舒年的房里,方砚知罕见地开始有些不太自在。明明前不久他还以翻窗这种不成体统的架势和沈舒年见了面,那时二人之间气氛融洽,其乐融融。如今规规矩矩地进来,反倒是品出了几分尴尬的滋味。 他嘆了口气,想着事情因自己而起,还得以自己而终。方砚知向前几步,拉近了和沈舒年之间的距离。而后,他语调极轻极淡地开口,像是一声余韵悠长的嘆息。 「舒年,这几日是我不好,委屈你了。」 他这话不说还好,一说出口,倒让沈舒年招架不住。话音刚落,沈舒年的眼眶瞬间红了。他不肯在方砚知面前示弱,让自己陷入被动的局面,即使鼻头都酸了,却还是骄傲地微抬下巴,不愿轻易落下泪来。 他睁着一双被泪意浸湿的眼睛,就这样一动不动地瞧着方砚知,仿若一种无声的指责,责怪方砚知这几天不愿与他相见的冷血冷情。 瞧见沈舒年这般伤心模样,方砚知的心里也不好过。他又嘆了口气,像是把这些日子未曾发泄过的忧愁一併排解了开。 他伸手牵住沈舒年垂落身侧的手,放在自己手中轻轻握着,另一只手摸遍了全身,却还是没能找出任何一只手帕来,只得翻开自己的衣袖,用尚且干净的里衣袖口,轻柔地擦着沈舒年的眼角。 沈舒年没有抗拒,站立原地,姿态堪称乖顺地任由方砚知的动作。眼角的眼泪浸润了方砚知的袖口,方砚知感受着那一点湿润的温度,只觉得自己的心也被沈舒年的眼泪烫化了。 他强忍心上酸痛,将沈舒年拉到自己身边,伸手抱了个满怀。方砚知的声音清润,现下却带着些哑:「是我不好,下次不会了。」 沈舒年微垂着头,伸手回抱方砚知,双手攀在面前人清瘦却不单薄的嵴背上。他心中寒冰被方砚知这番推心置腹的话语融成了一汪春水,正不受控制地流向方砚知。 感受着身前温度,沈舒年好似做了一场心意相通的梦。他多么希望这场梦永远都不要醒,那么方砚知便能够全心全意都是自己。 他心满意足地闭上了眼睛,眼睫上沾了一些泪花,亮晶晶的水珠欲落不落。而随着他闭上眼睛的一瞬,那些强撑出来的倔强坚持,都随着滑落脸颊的眼泪,碎了个彻彻底底。 话本里男才女貌的情感虽然值得赞赏歌颂,可感情经歷却永远都不会一帆风顺。须得波折磨难从中作梗,才能凸显情比金坚的可贵。 虽然方砚知和沈舒年之间这种暗潮涌动的心思不欲让外人知,可是他们两个人,倒正映衬了那句风雨过后见彩虹。因为这点小小磋磨,让二人心思更加明确,从而心贴着心,一同为了未来携手奋斗。 这日天气晴朗,惠风和畅。沈舒年早早打听到了苏眠会在扬州城最大的烟花风月之地,长乐坊内宴请宾客。到时多少拜谒之人都会齐聚长乐坊内,以求贵人赏识,夺得一步登天的机会。 打点好了包袱,二人便打算混入拜谒人群,以求能与苏眠见上一面。相比于沈舒年的从容自若,方砚知倒显得紧张许多,出发之前一直如坐针毡,时不时就站起身来走上几步。 沈舒年被他走得眼晕,有些好笑地拉住方砚知的手,将人拽到自己身前来。他看透了方砚知的紧张,却还是存了些逗弄心思,故意问道:「砚知,你是不是有些紧张?」 方砚知猝不及防被人戳破心思,当机立断就要一口回绝。可是细细想来,人际交往这方面,到底还是沈舒年比他懂得多,他也不必再打肿脸充胖子,便难得诚恳地说出了自己心中忧虑。 「没见过这样的大场面,怪怕人的。」 说罢,他反客为主,手腕一转,拉住了沈舒年的手。方砚知掀起眼皮,看向坐在身边的沈舒年:「方某见识浅薄,怕闹出笑话,到时候还得沈大公子多多帮衬,别留方某一人孤苦无依才好。」 「那是自然。」 见方砚知沖自己卖乖,沈舒年心情极好。他借着方砚知拉住自己的力道,从椅子上站起身来,掸了掸自己的衣摆。一抬眼,却瞧见方砚知翘起来的不安分的衣领。 他蠢蠢欲动,见方砚知没有反应,便大着胆子,勾住了方砚知的腰,拉近自己与他之间的距离。方砚知看起来更紧张了,眼神四处飘散,不肯落在沈舒年那张艷若桃李的脸上。 沈舒年笑了一笑,将方砚知的反应尽收眼底。他凑上前去,替方砚知整理了一下衣领,将褶皱的领子翻了回去,最后还有意无意地抚了一下他的胸膛,用气音笑道:「方大公子莫怕,左右不过是一群文人骚客的宴会。」 「有我罩着你。」 一 长乐坊开在扬州城城线正中心,装饰奢侈华丽,雕樑画栋,坊内更是灯火辉煌。文人墨客多齐聚于此,饮酒颂歌,酣畅欢愉,通宵达旦。 长乐坊地处繁华,经营一日可有千金之数。传闻坊内真正的主人有京城人脉,平日里又是各家富少豪绅骄奢淫逸的好去处。为此,虽有不少眼红耳热的人背地里议论坊内歌舞昇平不成体统,却没有不长眼的敢上去触这样的霉头。 第151页 方砚知和沈舒年二人来到长乐坊时,坊内已是门庭若市。书生才子和风流浪人各自有着自己的盘算主意,一时之间虽是鱼龙混杂,倒也井井有序。 他们二人穿了一身灰白色袍服,内衬金线白边,有种不显山不露水的低调,能够很好的混入人群之中。方砚知对这坊内规矩并不了解,又是第一次参加这种上层人士的聚会宴请,一时有些紧张担忧,生怕出了什么差错。 他亦步亦趋地跟在沈舒年身后,尽职尽责地当他的小尾巴。相比于他的惴惴不安,沈舒年倒是从容自若,带着方砚知在这长乐坊里如鱼得水,七转八弯的,这才到了一间看似不起眼的小包间门口。 包厢大门该是有些年头了,上面细细雕刻的花纹古朴却不老旧,反而在这处处奢华的黄金屋里呈现出一种悠远凝重的底蕴来。方砚知打眼一瞧,心里便明白了个七八分,知道这里面的人身份并不简单。 沈舒年刚想敲响包间房门,就被方砚知拦住了手上动作。方砚知四下环顾,见周边没有注意到他们的人,这才悄悄凑近沈舒年的耳边,和他窃窃私语地咬耳朵。 沈舒年顺从地往方砚知的方向倾着身子,虽然包间这里远比外堂要安静许多,可是时不时传来的歌舞丝竹还是扰人清净。他靠近方砚知,这才听清楚这人话中带着的几分担忧,几分疑惑。 方砚知一手拉住他的胳膊,一手挡在自己唇前,声音细小:「沈舒年,我看你这一路上自在随和,好似对长乐坊内布局了如指掌。不都说这边是富人的销金窝,我怎么感觉你是这儿的常客啊?」 说罢,他眉眼下垂,盯着沈舒年落在肩上的头髮,手上拉得更紧了:「老实交代,你是不是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好人脉好手段,这里面坐着的,不会就是那个苏眠吧。」 沈舒年笑得神秘莫测,没有回答方砚知的疑惑。他直起身来,方砚知便也顺势放开他。 他敲了三下这包间的大门,而后微移目光,看向身边呆愣着的方砚知。方砚知见他已然行动,只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应对可能发生的事情,一时之间屏气凝神,看起来分外谨慎严肃。 沈舒年朝方砚知歪了一下脑袋,示意他打头阵进去,随即勾起了唇角,笑得肆意又张扬。 继而,包间里面传来一声应允,声音中气十足,让方砚知不由自主地打了个颤。 「外面等着的客人,进来吧。」 第97章 方砚知听着里面的人应允, 他垂眸瞥了一眼沈舒年,而后微抬下巴,提高了自己的声音, 答了一句「是」后, 便推开了面前这雕花精美的木门。 木门发出吱呀一声响, 方砚知还没来得及瞧见里头坐着的何方神圣, 就被扑面而来的香风熏了个彻彻底底。 方砚知平日里也喜欢香料,喜欢兰花, 柠檬等素雅又淡然的味道, 甚至还喜欢洗完衣服后衣领上的皂角味。但是不知这包厢里面熏着的是什么香, 香味扑鼻, 身处其中自是暗香萦绕,倒让方砚知闻着不太自在。 他抬手掩住了自己的鼻子,随后又意识到这样的举动太不礼貌,便收回手来。方砚知在前面开路,沈舒年跟在他的后面, 二人一前一后进入这个特定的包厢,直到过了一扇屏风之后,才看清楚了里面坐着的人。 那人约莫四五十岁, 蓄了鬍子, 打扮的很是妥帖。没有带发冠, 只用一根木簪绾起头髮,身着靛青色长袍, 布料的颜色简约朴素, 可是上面丝线掺着金线银线绣成的花纹大气奢华, 倒是有种低调的骄奢淫逸。 那人丝毫不顾礼义廉耻,脱了鞋, 斜倚在美人榻上。一只手上端着酒杯,正转动手腕摇着杯中酒液,一只手正随包间里的琵琶女的琵琶乐打着节奏,看起来好不恰意。 他时不时地啜饮一口,微眯着眼睛欣赏琵琶那悦耳悠长的曲调,继而转过头去极目远眺,总览着亭台楼阁的高处风景和远边天色朦胧。 听见身后木门声响,他回过头来,先是瞧了一眼第一个进来的方砚知,面色不咸不淡,对方砚知视若无物。随后沈舒年从方砚知身后站出来,与他并肩而立。 沈舒年抬起眼眸,视线与那美人榻上的洒脱人在空中相聚。沈舒年微微颔首,而那人的眸光却是快速地亮了一下。 方砚知没有注意到这间包间里另外两个人视线交汇时的暗潮涌动,他极快地转了一圈眼珠子,将包间里面的装潢布置瞧了个一览无遗。 那人身旁的桌案上摆了一些精緻小巧的点心,一旁的茶水酒水一应俱全,甚至还多出了两个杯子。方砚知不动声色地微垂目光,往那桌案上瞧了一眼,便知道了苏眠这人是特意等着他们来的。 待到二人站定,苏眠才从他那美人榻上软绵绵的起身。他还是没有正儿八经地穿上鞋子,只是如同穿着木屐一样踩着鞋后跟。 他趿着鞋子,将酒杯放在一旁案上,便起身朝方砚知和沈舒年迎去。 苏眠拱手而立,宽大的袖袍自然而然地垂落,语调悠悠,洒脱不羁地道:「两位公子当真是玉树临风一表人才,远远瞧着都让人赏心悦目。老夫如今近观,倒是更得妙趣。」 方砚知吓了一跳,对苏眠这样的大家人物居然给自己这般小辈行礼而诚惶诚恐,更是没想到苏眠居然如此直抒胸臆,不加掩饰。他赶忙作揖回礼,垂下眼睛,不敢直视苏眠:「前辈言重了,我二位愧不敢当。」 第152页 苏眠乐呵呵地笑着,显然对方砚知的知情识趣很是受用。方砚知没有抬头,自然未曾发觉苏眠和沈舒年之间的眉来眼去。 他垂下眼睛,眸光一瞥,却见一旁沈舒年未有动作。方砚知怕沈舒年不懂礼数吃了暗亏,便依旧借着行礼作揖的姿势,只胳膊微动,用手肘杵了杵边上的沈舒年。 他这边自以为举动微小,能够掩人耳目,却没曾想面前的苏眠瞧了个真真切切。苏眠捋着鬍子,笑声更是爽朗,让方砚知一颗本就惴惴不安的心更是七上八下,落不到实处来。 「贤侄这朋友倒是谨慎妥帖,老夫见了也心生欢喜啊。」 欸?贤侄? 与想像中紧张焦灼的会客气氛不同,苏眠的声音熟稔又和蔼,像是与邻家小儿闲谈聊天,半点没有传闻之中书画大家那骄矜高傲的气度。 方砚知呆愣着直起身来,却见这口口相传里放浪不羁千金难买的苏眠面对沈舒年时,不仅笑出了一脸的长辈慈祥,还颇有故人相逢的意趣。 「伯父当真会取笑。」沈舒年笑着回了个礼,而后垂手而立,将方砚知拉到了自己身边,介绍给苏眠,「这位便是我与伯父提起的,松烟墨制作者,方砚知方公子。」 听沈舒年介绍自己,方砚知赶忙顺着台阶下。他再度行了个礼,语气恭敬温和:「苏前辈好,在下方砚知。此番前来打扰,还望前辈不要怪罪。」 「哪里的话,早就听贤侄多次夸赞方公子的才貌出众,老夫心痒难耐,总想与小友见上一见。」 「今日得见,果真是龙姿凤章,一派风流啊。」苏眠笑弯了眼睛,分外热络地将方砚知扶了起来,「老夫真是老了,将来的诸多风光,还得你们这群年轻人去闯啊。」 「伯父正当盛年,怎能说这样的话。」沈舒年熟练地接话恭维,倒是让方砚知一时半会儿没有客套的空间。既然沈舒年和这苏眠关系匪浅,他也乐得当一个无所作为的关系户,将打点寒暄的事宜一併交付给了沈舒年。 苏眠将二人迎入坐席,沈舒年和方砚知挨在一起,苏眠则一个人坐在桌子另一边。他抬眼打量了一下方砚知,而后又恢復了那副温和慈祥的长辈模样,不顾沈舒年的劝阻,执意要给他们两个倒上茶水。 「年轻人还是少喝点酒,酒入愁肠,老夫可不希望小友们年纪轻轻就平添愁绪。」他拎起茶壶,将面前空着的两个杯子斟满,而后推给方砚知和沈舒年,「茶水寡淡,回甘却得无穷妙趣,还望小友不要嫌弃啊。」 方砚知总觉得苏眠这活了大半辈子的人精话里有话,可是这样一个德高望重的长辈给自己端茶倒水,他也不好表现地太过心安理得。 他双手端起杯子,抿了一口后才回话道:「前辈教诲得是。」 苏眠没有接话,只是乐呵呵地笑着,像是寺庙里面供奉着的笑面菩萨,半点没有坊间传闻那般的不近人情不晓世事。方砚知拿不准这样的性格差异是坊间传闻有误,还是苏眠看在和沈舒年的私交上,于是给了自己几分薄面。 想到这儿,他不由得微瞥目光,去瞧一进长乐坊就如鱼得水的沈舒年。沈舒年感受到他的视线,不闪不躲,反而坦然地与之相对,还朝方砚知轻轻笑了一下。 「贤侄说小友有一松烟墨,墨质细腻如玉,色泽黑润。」苏眠停住话音,似是有些不太相信,「品质上乘,乃至入纸不晕,舔笔不胶,香味浓郁,经久不退。」 「老夫活了大半辈子,也有许多积累。文人骚客谬赞一声书画大家,老夫虽然愧不敢当,却也因着这个身份,见过各种墨块墨汁,倒真未曾见过小友所制的这种稀罕物件。」 「若小友所言非虚,老夫愿以一身家当,求得此物。」 苏眠敛了自从他们两个进门时就一直戴在脸上的笑意,微抿着唇,面容严肃认真,倒真透着几分妙手丹青的底蕴来。方砚知被他这话里话外的豪气震撼,生怕苏眠误会了什么,赶忙解释道。 「苏前辈着实让晚辈惶恐,我这松烟墨确实与其他墨块不同,是晚辈祖传手艺。但论价值,前辈这话可当真是折煞晚辈了。」 说完,他从随身带着的包裹中拿出包装精緻的一块墨锭来,献宝似的递给苏眠。苏眠好奇地接过,眼神中尽是书画大家对笔墨纸砚的狂热。 这是方砚知近日所制松烟墨中成色最好的一块。想到要拜谒苏眠这样德艺双馨的前辈,他千挑万选,才从批量生产的墨块中挑出了这样一块无论是外形还是色泽都无可挑剔的墨锭来。 虽然方砚知对他们方家祖传的制墨手艺十分有信心,可到底时代不同。眼瞧着苏眠正在细细打量研究着他的松烟墨,方砚知也紧张得几乎不能唿吸。 他的眼睛跟着苏眠的手移动,看他掂量摩挲着墨锭。苏眠不说话,沈舒年也不出声,方砚知只能徒劳地咽了口口水,等着苏眠对他的墨块做出最后的决策评价来。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苏眠甚至还拿水晕了些墨锭的边角料。他越不发表评价,方砚知就越是心急难耐,担忧自己这松烟墨没能收穫苏眠倾心。 终于,苏眠朗声笑了起来。听着他爽朗的笑声,方砚知悬着的心放下了一半。 果不其然,苏眠笑意盈盈地起身,趿着布鞋走到了方砚知的身边,一把按住了他的肩膀,边拍边夸赞道:「小友这墨果真非同凡响,没想到世间竟真有这等品质上乘的墨块,老夫今日当真是长了一番见识。」 第153页 他看了一眼方砚知,又看了一眼沈舒年,越看越觉得二位郎君芝兰玉树,分外和他心意。 他垂下眼睛,看着手上这松烟墨块,对此很是满意,一时之间只觉与这绝世好墨相见恨晚,平白无故蹉跎了多少光阴。 苏眠端起酒杯,自顾自地和方砚知的杯子碰了一下。方砚知手忙脚乱地拿起杯子,作揖想要回礼,就见苏眠大方地摆了摆手,让他无须多礼,潇洒地一饮而尽。 没想到传闻中不近人情的书画大拿如此随和亲近,方砚知便也自在许多,连这屋子里面香味过重的薰香也适应了下来。 他刚放下心,想和苏眠好好聊上几句,为以后自己的生意打下基础,就听外面一阵喧譁,分外惹人侧目。 第98章 包厢外的大堂一阵喧譁, 隐隐约约有女子的哀求声和男子高声呵斥声。本来外堂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与苏眠这间特定的包间无关,可是吵闹声尖锐,刺痛耳膜, 让苏眠都不悦地蹙了蹙眉。 方砚知自然也听见了这等吵闹, 可是临到话头被这突如其来的风波打断, 他一时也不知该如何收场。 他垂下手来, 宽大的袖袍遮掩住手上动作,借着衣摆和桌案的遮挡, 暗地里轻轻扯了扯沈舒年的衣摆, 让他出来打个圆场。 今日长乐坊的大主顾苏眠宴请宾客, 消息早早便放了出去。苏眠美名远扬, 与京城官员亦有联繫,家财万贯更有通天人脉,是扬州城内数一数二的着名人物。 如今他慷慨解囊与民同乐,长乐坊内所有酒水花销都由他一人承担,更是响彻全城。因此坊内多是闻名而来的书生才子拜谒行卷, 只求与苏眠见上一见,亲眼瞧瞧这丹青大家的姿容风貌。 没想到居然有这等不长眼的,敢在苏眠包下来的场子里闹事。本来是一件皆大欢喜的事, 反倒因为这点小小插曲而闹出了不愉快, 无疑是在打苏眠的脸。 沈舒年善于察言观色, 衣摆被抽动时,他依旧不动如山, 却在悄悄观察苏眠神情。见苏眠面色不虞, 浑身气压低沉, 只得出声缓和气氛。 「外面也不知怎么的,竟然这般梨花带雨高声疾唿, 想来是有什么要紧事。」他转动茶盏,而后扬起一抹笑来,对苏眠请求道,「伯父不必为此心急,我二人左右无事,前去探查一番,早日将事情了了。」 苏眠捋着鬍子,对沈舒年这个老友家的晚辈分外合眼缘。他脱下鞋子盘腿而坐,像是打坐的弥勒,笑出了一脸的慈祥。 「这长乐坊今日倒真是稀奇,居然还有人敢搅了我苏眠的场子。」苏眠笑呵呵地啧嘆一声,眉眼中有着些许不屑,转向方砚知他们时却又恢復了和蔼的目光,「贤侄和小友出面周旋,可得注意自身名誉,万万不要被小人纠缠啊。」 方砚知和沈舒年对视一眼,而后异口同声:「晚辈谨记。」 得到了苏眠的应允,方砚知从座椅上起身,朝他行了个礼,便缓缓踱步朝门外走去。眼瞧着面前这雕花精美的木门关上,方砚知一颗悬在空中的心这才落在了实处。 他长舒了口气,摸了一把额头上并不存在的冷汗,这才半真半假地对沈舒年抱怨道:「沈舒年,没想到你和苏眠这么熟,怎么不早告诉我啊。」 听出了方砚知话里几分责怪,沈舒年倒是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他装模作样地整理了一下方才被方砚知扯皱的衣摆,哭笑不得地答道:「我不是同你说过,我叔父酷爱书画,自然与苏眠这书画大家有些交集。」 「我知道你有背景,但不知道你这背景居然能够让这传闻之中高傲矜贵的艺术家对你笑脸相迎。」方砚知朝沈舒年竖起了个大拇指,然后讨好似的挽住了他的胳膊,往沈舒年身上赖。 「沈大公子这人脉这背景,给我老实交代。」方砚知笑嘻嘻地同沈舒年开玩笑,拽着他的胳膊,把自己身上一部分重量交给沈舒年,「沈大公子别是哪家官员里非要出来体验生活的小儿子吧。」 沈舒年微一挑眉,似是对方砚知的话语感到不可思议。他唇角的几分笑意更深了,用空着的那只手去别方砚知的脑袋:「就你话多,扯得我走都走不动道了,还不快松开我。」 方砚知被沈舒年的手指戳着额头,顺应他手上力道,往相反的方向撇着脑袋。本来还想对沈舒年说上几句插科打诨的俏皮话,可是耳边又恰到好处地听见了外堂内女子的哀求声。 这哀求声如怨如诉,方砚知听了都不忍心,满心的玩闹心思立即就偃旗息鼓。他后知后觉地想起了苏眠刚才交代的正事儿,只觉得外面闹事的人实在是太过可恶。 他松开了沈舒年的胳膊,却没离开沈舒年太远,同他并肩而行,时不时还歪头凑到他的耳边说话,话语里面尽是哀愁:「外面也不知道怎么了,哭得这样惨,听得我都有些难过。」 沈舒年不置可否,闻言轻瞥了一眼方砚知,而后打着头阵,步履匆匆地领着方砚知去前面大堂。他们穿过九曲十八弯的走廊,方砚知半点没有记路,险些绕昏了脑袋。 就在他以为前路漫漫时,却在下一个转角见到了柳暗花明又一村的亮堂前堂。他被堂内明晃晃的烛火晃了眼睛,只得抬手遮掩。半晌适应了堂内光亮后,方砚知放下手来,这才看清楚了到底发生了什么。 有一个穿着坊内统一乐师服饰的妙龄女子正跌坐在一旁的座椅上,她的月琴被人随手扔在一边。女人身前有一个肥头肥耳大腹便便的男子,正□□着攥住女子手腕,硬要把人往自己的酒席上拖。 第154页 那男子瞧着便是个有权有势又有家底的主,一身腱子肉不容小觑,气势嚣张又目中无人。女子哭得凄悽惨惨,底下不少人也闻之落泪,却未有一人敢上前主持公道,全都噤若寒蝉事不关己。 那男子背对着方砚知,方砚知自然也看不清楚那人容貌,却无端觉得此情此景有些眼熟。还未等他细细深究这种熟悉感从何而来,有生具来的正义感便让他看不下去大庭广众之下欺辱妇女的小人行径。 见周边没人有所动作,方砚知心中气愤更甚。既然无人刚主持公道,他便当那挺身而出的盖世英雄。想着这场子是苏眠包了下来,这人少不得也给得他三分薄面。 有着苏眠暗中撑腰,方砚知底气足了些。他没和沈舒年商量,三步并作两步地大步跨上了乐师们表演的戏台子。 沈舒年显然没想到方砚知如此冲动,先是吃了一惊,回过神来后才发现这人已然站在了平台正中。沈舒年幽幽地嘆了口气,似是对方砚知莽撞行事的无奈,又想是对他正义行事的欣赏。 他四下环顾,见周边人的目光都聚焦于此,生怕方砚知一个人吃亏,便也一振衣袍,赶忙跟了上去善后。 周边弹奏月琴的乐师们见方砚知从台下沖了上来,生怕城门失火殃及自身,一熘烟儿地散了开来。她们的离散,倒是方便了方砚知,给他留下了好大一块空地。 他横眉冷目,硬生生地挤在了那膀大腰圆的男子和那被欺辱的女子中间。方砚知没来得及一观这青天白日行畜生行径的人是谁,第一个举动便是朝钳住女子手腕的肥手恶狠狠地打了下去。 他这一下用力极重,破空声如雷贯耳。那男子显然没想到电光石火间这从台下冒出来的不速之客竟然敢打自己,一时没有防备,全然吃了方砚知手上的力道。 他那养尊处优满是肥肉的手一下子就红了,留下了个明晃晃的巴掌印。那男子痛唿一声,吃痛地收回手来,松开了女子手腕,查看自己手上伤势。 方砚知的手心也是一片火辣辣的疼,打在那轻浮男子手背上的力度也全然反在了他的手心。他却顾不上感到疼痛,一见男子吃瘪,便转身将那柔柔弱弱的姑娘扶起,帮她将外袍穿好。 那乐师的外袍在推搡抗拒间散了开来,露出了一些内衬里衣。方砚知秉承着非礼勿视,半点没敢抬起眼睛看,只得胡乱地替她拢好衣服。 待到那女子怯生生地朝他道谢,方砚知这才松了口气,转过身来处理面前这闹事的男子。他刚一抬头,掀起眼皮去瞧,打算呵斥这强抢民女的行为,下一秒便瞳孔骤缩,看清此人面容时,稍稍愣了一下。 当真是冤家路窄。方砚知心里暗忖一声,看着面前这捣乱的男子,竟是不久前便结下樑子的熟人。 前些日子他在这嚣张跋扈的王家少爷手下救下了大宝小宝,让这满脑子腌臜事的少爷记了仇,派人在他新店开张的日子前来捣乱。如今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今日方砚知又挺身而出,再度从这纨绔少爷手下抢人。 那少爷显然也没想到这没有眼色刚忤逆他的人居然是方砚知,一想到自己接二连三在这人手上吃了大亏,那王家少爷一张脸更是气成了猪肝色,几乎要从头顶上冒出气愤的热气来。 他忽然觉得有些好笑,环顾一周见底下的人都在看他们台上的人笑话,更是怒极反笑。方砚知怕他突然发难,伸手拦住乐师身前,警惕地盯着王家少爷的一举一动。 沈舒年赶上来时,台上气氛已是剑拔弩张。待将局势看清,他也是一愣,旋即恢復自如,站在方砚知身边,替他照料那被欺辱的乐师姑娘。 王家少爷仰头长笑,露出了一排后槽牙来。堂内明晃晃的烛火刺激得他眼睛发酸,他一抹眼角,摆出一副纨绔子弟凶神恶煞的模样来,想要以此恐吓方砚知,让这三番五次和自己作对的人知难而退。 「哟,这不是方老闆吗。」他笑得狡诈狡猾,满脸肥肉堆积在一张油光满面的脸上,让人瞧着磕碜。方砚知不愿见他这副模样,却也不能在这目无王法的人面前落了下风。 「一向听闻方老闆高风亮节,想来也是个霁月光风的人物。」他假意夸赞方砚知,下一秒却话头急转,下流地打量着方砚知和沈舒年,「没想到也喜欢这种坊内歌妓。方老闆要是早点知会一声,我便也忍痛割爱,让与你们。」 这话属实说得淫邪,那乐师本就惨白的小脸现下更是毫无血色。方砚知冷着一张脸,眉目皆是寒意,对这不知廉耻的王家少爷冷嘲热讽道。 「这年头当真稀奇,猪狗不如的东西也能上台给大傢伙儿表演节目了。」 第99章 方砚知听不得这样欺辱人的话语, 当机立断就驳斥了回去。他这话说得丝毫没给这王家少爷留情面,话中嘲讽之意满满,连台下围观的好事群众都为之一颤, 紧张地瞧着上面剑拔弩张的两波人。 沈舒年见那乐师姑娘身子抖得厉害, 担忧她是惊惧过度伤了身子。他将那乐师护在自己身后, 贴心地帮她理好衣服和髮髻, 又将摔在地上的月琴捡了起来递还给她。 见那乐师接过了月琴,沈舒年这才柔声安慰。他的嗓音低沉悦耳, 轻柔地抚慰这姑娘受了莫大委屈的心:「姑娘莫怕, 天理昭昭报应不爽。姑娘安分守己, 日后必会有好报。」 第155页 而后, 他话音一顿,状似无意地慢悠悠补上了自己后半句话:「那些仗势欺人的,必定会登高跌重。眼看他高楼起,眼看他高楼塌,姑娘福泽深厚, 不必将这些事儿放在心上。」 如果说方砚知是在明晃晃地斥骂这王家少爷不干人事,那沈舒年的说话艺术则更像是背地里的暗箭。虽然他本意是在安慰这个受伤的小姑娘,可是话中这高楼坍塌所指, 却是不言而喻。 今日长乐坊内聚集的多是书生才子, 自然各个都胸有点墨。台下看热闹的人相视而笑, 不约而同地明白了沈舒年到底意欲何在。 一时之间,台下窃窃私语之声响起, 隐隐约约还听得见一些短促的笑声。就连这嚣张跋扈王家少爷也立马反应了过来, 一双眼睛里燃着愤怒的火种, 恶狠狠地盯着方砚知和沈舒年,像是想把他们烧成灰烬。 方砚知看出了他目光不善, 赶忙上前一步,站在沈舒年身前,替他挡住那些恶意的目光。方砚知身量颀长,却因为奔波劳累而略显清瘦,与这养尊处优的王家少爷一比,更显身材单薄。 沈舒年看着方砚知义无反顾地挡在自己身前,一时有些怔愣。他微抬目光,瞧着那护着自己的背影,心里像是开出了一大片春风四月里迎着暖阳而生的花。 他的心口熨帖得很,即使方砚知身材并不如王家少爷身后那些家丁侍卫那般魁梧,可是 这样简简单单的书生体格,却在保护自己最重要的人时,也如那英姿飒爽的将军。 方砚知护着沈舒年和那乐师姑娘,而那王家少爷身后却足足有四五个气势汹汹的家丁在怒目而视。相比之下,方砚知这边便显得势单力薄,看着分外可怜。 许是方砚知这挺身而出不畏强权的举动,激发了台下书生才子心中从小学到大的仁义礼信。有人似是看不惯这以多欺少的霸道,竟在人群之中高声疾唿,替方砚知撑腰。 「这位公子救人于危难之中,当真是君子风骨。」 此话一出,如一石激起千层浪。不少人被话语感染,纷纷鼓起了勇气,帮方砚知说着好话,斥责这强抢民女的行为。 王家少爷没想到自己一时之间成为了众矢之的,愤怒地抬手指着台下胆敢和他对着干的人。可是正义之士层出不穷,他一时半会儿竟也找不着是谁先牵起的话头。 王家少爷知道方砚知这种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最擅长的便是煽动人群,同那些假模假式的读书人摆出什么君子道理。眼瞧着自己声势渐熄,他便另转矛头,不同方砚知对着干。 他眼睛在眼眶里滴熘儿一转,奸诈狡猾的模样分毫毕现地浮在脸上,让人一瞧便知道他有坏心思。果不其然,他话音一转,没再找方砚知和沈舒年的麻烦,反而怒骂那可怜的姑娘。 「小爷我花了钱的,自然也是这长乐坊的客人。长乐坊不说让人宾至如归,可也得好吃好喝地招待人。小爷我瞧她月琴弹得好,想让她来我包厢陪我喝酒弹琴,有何不可!」 他声音尖锐,因为愤怒层层拔高的尾音听起来有些怪声怪调:「这妓子忒不识好歹,在这里装什么假清高!倒惹得我们两个人在大庭广众之下都没面子。」 听到这倚财仗势的人开始颠倒黑白污人清誉,那姑娘竟也从心底生出了些莫名的勇气。方砚知和沈舒年两个萍水相逢的陌路人尚且能够为了她挺身而出,她又怎能一味地因为害怕而躲在人后。 她伸手拦下沈舒年护着她的手,想要以自己的方式夺回名誉。沈舒年觉察到她的想法,担忧地回过头望她,而后轻轻摇了摇头。 那姑娘抹了一把尚且泛着泪光的眼角,眼睫上的点点泪珠在金碧辉煌的堂内呈现出一种晶莹璀璨之感。她整理好自己的衣服,随后朝沈舒年展颜一笑,依旧还是那清新脱俗的如花容颜。 她看向沈舒年的眼睛,眸中有着一种毅然决然的坚定。她缓慢又沉稳地点了点头,眼内眸光神采奕奕,竟压过了这长乐坊内所有的长明灯火。 沈舒年知道,他是拦不住这个有主见的姑娘的。 既然如此,便由着她去吧。沈舒年笑了一下,唇角漾出温润人心的弧度,笑容如四月春风拂面,沁人心脾。他接过姑娘的月琴,代为保管,而后对她点了点头。 那姑娘感激地望着沈舒年,而后走过了他的身边,又在方砚知惊讶担忧的目光中,走上前来正面对视那王家少爷。方砚知害怕这手无缚鸡之力的姑娘吃亏,虽然给她让出了台上位置,却还在一旁寸步不离地护着她。 「王少爷,我虽然在长乐坊内担任月琴乐师一职,却是清清白白家的好姑娘。」她深吸一口气,压住自己因为哭泣而泛着哭腔的嗓音。旋即,她掀起眼皮,挺翘细长的睫毛轻颤,像是振翅欲飞的蝴蝶,有着孤注一掷的勇气。 「长乐坊是五湖四海里文人雅客聚集之地,众多书生才子齐聚于此,吟诗作对,词曲唱和,自是风雅无比。」说到这儿,她骄傲地扬起了胸脯,整个人从头到脚泛上了一层自傲的亮光。 「长乐坊不是那寻欢作乐的秦楼楚馆,我也不是供人赏玩的风尘女子。」她长舒一口气,像是藉此排遣出自己压抑心底的苦闷与愤怒。方砚知看她悽苦,一时竟也湿了眼角。 「你想要让我陪喝陪聊,非要把我从乐师台上拉到你的房间里去,我不愿意还打算强抢硬拽,这些事情,台下的人可都是完完全全看在眼里,不是我诓骗欺瞒!」 第156页 她的声音骤然拔高,尾调尖锐高昂,话语里诉尽了一个坚守本分的女子对仗势欺人以私的纨绔子弟声声泣血的指摘控诉。说完,她似是耗尽了全部力气,身形恍惚,竟然踉跄几步,险些就要跌坐在这高台之上。 方砚知眼疾手快,长臂一揽,一只手抓住了那姑娘的胳膊,依靠自己的力量把人从地上捞了起来。帮助她站稳身子后,方砚知空着的另一只手攀上姑娘嵴背,却没敢真正用力,在空中半真半假地护着。 「得罪了。」 怕姑娘误会,方砚知急急忙忙低声朝她道歉,而后将人带给沈舒年,让他代为照应。 王家少爷显然没有想到这样一个低贱的乐师竟然敢在众目睽睽之下让他这般没脸,他一向是作威作福惯了的,一时接受不了这样的落差,气得话都说不利落。 「好啊,你,你们,可真是长本事了。」 他气到语无伦次,「你」了半天也没能得出一个妥帖的结论来,却也不想承认是自己有错在先。 那臭名昭着的王家少爷此时彻底的装不下去了,他一甩衣袖,伸出手指头,在方砚知和沈舒年之间来回指。 方砚知从小到大,最看不惯的就是有人拿手指头指着自己。他深深地感到自己被冒犯到了,眉头一蹙,微微上前一步,手上蠢蠢欲动,想要再次上手给这不懂规矩礼仪的王家少爷一点教训。 可是他的念头刚转动一瞬,还没来得及实施,自己的衣袖就被人轻轻扯动了一下。这细微的举动像是一种无声的提醒,让方砚知几乎快要湮灭的理智回笼,重新审视了一番当下所处的情境来。 他回过神来,懊恼自己不知不觉间竟也被愤怒的情绪支配,险些昏了头脑,将事情推向不可挽回的地步。方砚知回身去看,勐一抬眸,便这样毫无防备地直勾勾地撞进了沈舒年那眉目含情的双眸里。 沈舒年站在方砚知的侧后方,在那一步之遥的位置。方砚知盯着他那张俏丽清秀的脸,一时之间竟恍然觉得,那双含情目里,是全心全意对自己的信任。 看着沈舒年那如同蕴着山谷幽暗雾气的眸子,方砚知便找回了自己的神志。如果说他在这个异世界上,是天边随风翱翔的风筝,看似分的那么高,那么远,却总觉得自己心上空落落的。 有沈舒年陪在身边,方砚知便像是羁旅客找到了自己温暖的归宿,他在世间漂泊着的情感,欲望,柔情,便如游丝一线,全部系在了沈舒年的身上。 他的眉眼剎那间便柔和了下来,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回身牵住了沈舒年的手。肌肤相贴之间,温暖的掌心温度渗透过白皙柔软的皮肤,像是一丝微弱的电流,瞬息之间便掠过了四肢百骸。 他还没来得及细细感受手心上的温暖,那王家少爷就像是发了疯的公鸡,不分差别地开始咒骂。目之所及,无论是方砚知他们还是台下看戏的观众,都受到了他的口水攻击。 见方砚知和沈舒年在自己面前上演温情片,自己这个被歌妓戏弄的苦主反而成了千夫所指的罪人。他不能接受这样的落差,愤怒充斥他的内心,让他成了被怨憎所支配的傀儡。 他的面容扭曲,气息粗重,在这光亮开阔的前堂里,却觉得自己快要喘不过气来。那肥头大耳的少爷大手一挥,示意身后带来的家丁上前,打算直接将那不知好歹的妓子抓回来。 方砚知瞬间警惕了起来,伸手一揽,将沈舒年和那可怜的乐师姑娘护在自己的身后。眼瞧着他们打算直接霸王硬上弓,方砚知也来了脾气,声音愤怒又嘹亮,响彻整个大堂。 「谁敢!」 第100章 眼见两队人马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一触即发, 台下看热闹的人们纷纷后退几步,生怕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争执打斗波及自身。本来以为只是普通的口角争执, 没想到现下当真为了一个无关轻重的女人, 居然闹到了要互殴的地步。 一些书生见不得血腥场面, 纷纷掩住了自己的眼睛, 却又不忍错过这等精彩,便从指缝中悄悄观察台上形势。 方砚知着实气恼, 本来他心情愉快, 与苏眠交谈甚欢, 却没想到出来洽谈个生意都能碰到这冤家路窄的仇家。前些日子搞砸他店铺开张的事情不了了之, 方砚知正憋着一肚子火气,现下又碰上这样的事。 他承认自己借着保护这个可怜姑娘的由头正面对这王家少爷宣战,不仅是为了替那乐师姑娘讨回公道,更是因为郁结在他心中埋下了一颗愤怒的火种,此时正是个好机会, 能够以此将自己与他之间的新仇旧恨一併了结。 王家少爷身后的打手虽然个个都是人高马大的壮汉,一双双眼睛虎视眈眈地盯着他们一行人。本是极其紧张的局势,方砚知心中却没有过多的惴惴不安。 今日是苏眠包下的场子, 消息早已经传遍了整个扬州城。长乐坊内来来往往的食客游客, 或多或少都是冲着苏眠这个由头来的。 这里面不乏高门权贵和才华书生, 本是个极好的欢庆结交的场合。如果这王家少爷当真敢与他们在长乐坊里起肢体冲突,苏眠这个主导人第一个便不会同意。 更何况, 长乐坊地处繁华, 装修精緻, 十余年来风波不断却依旧屹立不倒。虽然不知道传闻是否真的可信,可这栋价值不菲的歌舞酒楼背后, 定是个位高权重,足以震慑他人的主。 第157页 显然,那王家少爷被愤怒沖昏了头脑,一门心思想要让方砚知付出代价,半点没有想到这其中的深层含义。 他抬起手来,比了个手势,然后大手一挥,对家丁发号施令,领导他们冲锋陷阵。身后家丁虽是有些犹豫,却互相对视一眼,领了主子命令,立马蜂拥前来。 他们嘴里长嚎一声,调子拖得极长,想要给方砚知一个教训。 方砚知虽然早有准备,却依旧对他敢真的以多欺少的举动感到惊奇。他的瞳孔骤缩,心中警铃作响,想要暂避锋芒。然而,他们两队人马距离过近,方砚知躲闪不及,只等先回身护住沈舒年和那乐师姑娘。 他长臂一揽,一手一个,将沈舒年和那乐师姑娘护在自己胸前,将背部彻底地暴露在敌人面前。冲突只在一瞬间,乐师姑娘没反应过来,再抬眼时已撞上了方砚知的胸膛。 她被方砚知紧紧地按在怀里,一旁的沈舒年和她是一样的境遇。眼瞧着家丁气势汹汹地沖了过来,她又惊又怕,一张俏丽小巧的面容花容失色,眼睛里面俱是惊恐,如同惊慌失措的森林小鹿。 她尖叫一声,因为害怕而稍显阻塞嗓音的尖锐高亢,几乎要刺穿方砚知的耳膜。这声喊叫同时也提醒了沈舒年,沈舒年焦急担忧,素来古井无波的眉眼泛起了层层波澜。 他太害怕方砚知受到伤害,却挣脱不开方砚知有力又坚定的桎梏。沈舒年只得退而求其次,伸手环抱方砚知的嵴背,想要以自己的方式保护这个浪漫又天真的男子。 尖锐的女声和紧张的男声不约而同地分别在方砚知两个耳朵旁边炸响,方砚知来不及做出回应。他将两个人紧紧地拢在自己怀中,紧张地闭紧了双眼,依稀能听到自己激烈又快速的心跳声。 预料中的疼痛没有如约而至,反倒是台下突然譁然一片。那王家少爷的咒骂声骤然响起,事情好似出现了什么反转。 方砚知的心砰砰直跳,半点没有因为局势反转而放松下来。直到耳边的声音渐渐静了,他才缓缓地睁开双眼。 方砚知的眼睫轻颤,因为紧闭而眼前发昏,朦胧的景象眩晕了他的大脑,让他依稀有种沧海桑田的错觉。 直到沈舒年焦急的声音在他耳边一声一声轻唤着他的名字,方砚知这才找回了自己的神志。他看了一眼被按在自己身前的沈舒年,有些歉意地扯动了嘴角,朝他笑了一笑,这才渐渐松开手臂,将人放了出来。 剎那之间发生了太多的事情,方砚知心神俱震。他呆愣着转过身来,只见不知道从哪里冲出来了一队人马,变戏法似的上了歌台,将那几个家丁恶狠狠地按在了地上。 就连那主谋王家少爷也不例外,被一人钳住手腕,以一种擒拿的姿势,被迫弯腰屈膝。 即使是这样受制于人的姿势,他依旧很不服气,像是愤怒不解自己为何失败。场面攻守易型,方才还嚣张拨扈的王家少爷此时活像是一只待宰的公鸡,扑腾着那聊胜于无的翅膀。 他的头颅刚刚地扬起,恶狠狠地盯着方砚知,豆大的眼睛里迸射出怨恨的视线。王家少爷或许从小到大都没有受到这样的待遇,一时无法接受落差,时不时挣扎着想要摆脱身后人的桎梏。 身后压着他的那人不耐烦地「啧」了一声,加重了手上用力,将那肥头大耳的王家少爷重新按住。王家少爷徒劳无功,再也动弹不得,又因为方才一番挣扎,渐渐耗尽了自己的体力,只得有气无力地喘着粗气。 方砚知猝不及防和他仇恨的视线对了个正着,一时心神恍惚。大惊大喜的情绪转换让他无法承受,方砚知的腿软了一瞬,踉跄着要往地上栽去。 还是沈舒年眼疾手快,担忧着一直观察他的状况,这才让方砚知免了栽倒在地的下场。 他双手穿过方砚知的腋下,依靠自己手臂上的力气将方砚知的身体重量架住。方砚知像是有了依仗,双手勾住沈舒年的肩膀,像是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将自己所有的期望尽是压在了沈舒年的身上。 沈舒年见方砚知恍惚,以为他是有些吓着了。他像是最慈爱不过的父母,笨拙又紧张地抚摸着新生儿的嵴背,想要以此给他们带来力量。 他将手掌贴在方砚知背上,先是从脖颈处摸起,而后一寸寸顺着嵴骨往下捋。方砚知的身子绷得极紧,春夏交接的日子里,薄薄的一层衣裳几乎是贴在身上,透出来他那单薄纤细的躯体。 沈舒年鼻尖一阵发酸,哀伤过后又是无尽的愤怒。他趁方砚知失神的瞬间,装作不经意地一抬眼,与阁楼上隐在暗处的人视线交汇,而后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 那藏在阁楼阴影处的神秘人接收到了沈舒年的讯息,再一眨眼,便消失不见。 「好啊,刚在我苏眠包下的场子里闹事。阁下胆子当真是不小啊。」 苏眠不知道什么时候从他那特定的包厢里面出来了,他身后跟着几个方砚知没见过的人,正故作悠哉地拍着手心,一步一步地朝着事情发生的歌台上走来。 原本还显得宽敞的乐师台子转眼之间就站了十多个人,一时显得有些拥挤。方砚知的心神渐渐恢復平静,看清楚了自己现在所处情景。 这台上台下无论是认识的还是不认识的,几近百人之数。方砚知一个已经及冠的成年男子,在这么多双眼睛的注视下和沈舒年拉拉扯扯哭哭啼啼,实在是太过不成体统。 第158页 他的脸瞬间漫上了一层绯红,在橙黄色的火烛照耀下,呈现出一种暖玉的光泽,与他眼中晶莹的眸光相得映彰。在这样的大场面下,方砚知后知后觉地害羞起来,松开了环住沈舒年的手,想要离他站远一点。 可是沈舒年却不如他所愿。他虽然顺应方砚知的心思放开了他,可是隐在宽大袖袍下的手掌却顺势暗度陈仓,滑入了方砚知的衣袖中。双手相互触碰的瞬间,方砚知只觉得自己的心跳漏跳了一拍。 他略一挣扎一下,想要将自己的手掌抽出来。可是沈舒年却难得固执己见,非但没有乖巧地松开他,反而手上巧劲一转,不由分说地攥住了方砚知的手腕。 苏眠在自己身前站着,方砚知怕自己的动作大了,让这个德高望重的前辈察觉到自己和沈舒年之间的异样,便也装作无事发生。两个人的衣袖将那些隐秘的举动遮掩了个彻彻底底,宽大的袖袍弧度像是奔涌起伏的海浪。 苏眠走上台来,走到那犹不服输的王家少爷面前。他垂眸一扫,眉眼之间一片冷气。王家少爷本来还在挣扎不服,与苏眠这无悲无喜地目光相接,立马就害怕了起来,哆哆嗦嗦地垂下目光,不敢再去看着苏眠。 苏眠冷哼一声,见身边护卫已经将闹事者缉拿妥善,这才长袍一展。他修得的浑身文人风骨和位高权重者与生俱来的气势相互融合,一时之间竟无人刚与之违逆。 苏眠的眉毛压得极低,一双深沉的眼睛扫过台下看热闹的人们。那些书生才子风流浪人被这样的眼睛扫过,无声而来的威压让他们个个都噤若寒蝉,生怕在这个紧急关头触了苏眠的霉头。 「苏某在长乐坊内宴请宾客,本是造福百姓与民同乐的好事。」 他的声音极沉极重,几乎听不出喜怒,像是在阐述一件稀疏平常的事情:「却没曾想有人敢公然在长乐坊内闹事,强抢民女,行殴打之举。」 「苏某管理不善,让长乐坊内的宾客失了兴致,实属不该。可国有国法,苏某必得将这小人行径的主谋上报官府,震慑其余想浑水摸鱼之辈。」 话音刚落,那闹事的王家少爷和带来的家丁,有一个算一个,都被这不知从何而来的侍卫押送出了长乐坊。方才他们有多神气,现下就有多灰头土脸。 方砚知抬眼去瞧,押送的人已经不见了踪影。可是他的耳边,却依稀还能听到几句,那王家少爷对自己绵绵不绝的咒骂声。 第101章 本来以为事情了了, 方砚知刚松了口气,伸手去搭沈舒年的手。他这颗七上八下的才刚落地,就看到面前的苏眠对他投来了一个不咸不淡, 看起来没有丝毫情感起伏的目光。 不知是不是因为今日这场闹剧彻底砸了苏眠的场子, 他看起来真的动气了。苏眠再也不像在包间里面和方砚知讨论墨块生意时那般和颜悦色。他的眉毛压了下来, 眉心微蹙, 唇角也随着面部神情的变化而垂了下去。 他身上那股子懒洋洋的气质消失殆尽,好像方才的温文尔雅只是方砚知短暂的错觉。现在的苏眠, 浑身凌厉的气势争先恐后地由周身散发出来, 不再是和蔼可亲的邻家长辈, 彻彻底底成为了那个位高权重又恃才傲物的书画大家。 方砚知猝不及防和苏眠的目光四目相对, 不知为何竟有些害怕。他的身子轻轻颤了一颤,手上也不自觉地用力,握紧了沈舒年的手。 他突然一阵心慌,想着自己这样救人水火的同时,也算强出了风头。或许苏眠本来就有自己的盘算, 自己强出头的同时,也无可避免地将情境推向了更加糟糕的田地。 方砚知的第六感从来没有这样准过。苏眠看了一眼他和沈舒年,开口的语调却是淡淡的, 听不出任何的喜怒来。 「你们两个, 跟我来。」 说罢, 他便干净利落地转身朝前走去,也没有回头去看身后的人是否跟上。方砚知担心自己给苏眠留下了不好的印象, 怕今日这桩生意彻底黄了, 只得对苏眠毕恭毕敬, 不敢违逆。 他拉着沈舒年的手,赶忙跟上苏眠的脚步, 生怕一个不注意就把人给跟丢了。沈舒年看他心急,几次三番想要开口宽慰方砚知的紧张不安,可是长辈还在前头,他也不好跟方砚知咬耳朵。 还是方才那间包间,可是气氛却与一炷香前截然不同。前堂的宾客见没了热闹看,依旧还是吃吃喝喝寻欢作乐。方砚知隐隐约约听得见大堂内的欢愉之声,跟衬托得包间之内一片宁静。 随行的侍从低眉垂目,毕恭毕敬地给他们三人上茶。苏眠略一颔首,那领头的侍从立马心领神会,带着一众僕人退出了包间,还贴心地为方砚知他们关上了房门。 这间包间里面现在只有他们三个活人,苏眠没有开口说话,沈舒年也没有挑起话头,方砚知这个由沈舒年带来的关系户就跟不敢在这对腹黑伯侄面前抖机灵。他心中惴惴不安,生怕一句话说错,就让苏眠在心上记上一笔。 屋子里面安静极了,只听得见一旁的金猊香炉燃烧香料时细密的炭火声。方砚知本来对苏眠屋子里面的薰香敬谢不敏,现下心中紧张,竟连那扑面而来的薰香味都近乎闻不见了。 苏眠端起茶盏,啜饮了一口杯中清茶,随即将茶具放在面前桌案上。瓷器落在桌上,发出清脆一声声响,也像是敲在了方砚知的心上。 第159页 他掀起眼皮,看了一眼方砚知:「小友今日可知错了?」 方砚知心中一惊,被苏眠这一眼看得汗毛直立。他不知道自己何错之有,却也不想和苏眠起任何冲突。方砚知垂下目光,不敢和他对视,只是梗着脖子,话语有些闷闷的,听起来有些不太痛快。 「方某不觉得自己有做错任何事,还请前辈赐教。」 苏眠摇了摇头,似是对方砚知的回答不太满意。他将桌边的摺扇展开,在自己身前晃晃悠悠地摇着扇子:「年轻人啊,还是行事鲁莽。」 他话头一转,话语顿时尖锐了起来,看向方砚知的目光如同一束审讯灯,不给方砚知任何转圜的余地:「若我今日没有出面替你摆平那些家丁打手,你待如何?」 方砚知低着头,没有说话。他的嘴唇有些干了,却没敢上前去拿茶具,只得委委屈屈地用舌尖润了一圈唇瓣,乖巧恭顺地等着苏眠给他的教育。 今日那王家少爷在长乐坊内撒泼闹事,旁人都不敢上前理论,无非就是害怕他身后那些虎视眈眈一身横肉的打手。方砚知之所以敢上前去,一是因为今个儿是苏眠的场子,他必定不会眼睁睁地看着宴请之事毁于一旦。 再者,他已然知晓了苏眠和沈舒年之间千丝万缕的关系。看在沈舒年这个所谓「贤侄」的面子上,苏眠也不会作壁上观,任由自己这个关系户受人欺凌。 可他确实未曾思考,若上述条件均为成立,他今日贸然出头救人于危难之中,又该如何带着沈舒年和那可怜女子顺利脱身。 想通这一点后,方砚知有些懊恼,同时也后知后觉地感到害怕。今日若不是变戏法一般突然出现的侍卫将那群人高马大的家丁制服,自己还不知道要受到什么样的磨难。 若是因为自己一时冲动的英雄主义,非但没能拯救那可怜女子,反而还连累沈舒年跟着自己一起受苦受辱,那才是真正的得不偿失。 方砚知的头垂得更低了,下巴几乎要贴向自己的胸膛。沈舒年见方砚知委屈,在一旁看着心急,生怕他受到苏眠的责难。 他头脑一热,开口替方砚知求情:「伯父,砚知他知道错了。」 闻言,苏眠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一眼沈舒年,又将目光转回到方砚知的身上:「我再问他,没问你。」 见沈舒年也被训了,方砚知再也做不了逃避现实的鹌鹑。他的几根手指在袖子底下相互搅弄着,纠结郁闷如不断膨胀的气球,充斥着他的内心。 当务之急,还是先承认自己的错误。方砚知喉结滚动一番,定了定神,抬起头来看着苏眠认错道:「前辈字字箴言,晚辈知错了。」 见方砚知已然道歉,苏眠便也不再追究他是否真心知错。他脸上冰封着的神色骤然划开,转眼之间又换上了那副春风和煦的面容来。 苏眠将方砚知身前的茶盏又推近了一步,招唿着方砚知喝茶:「别紧张,我不过随口一问,倒把你吓得。」 能不害怕嘛,方砚知心中腹诽,几乎要翻个白眼。可是在苏眠面前,他是万万不敢表现出自己这点心思的。 方砚知诚惶诚恐地接过茶盏,如牛饮水般喝了一口茶,润了润自己干涩的嗓子。他心里不静,半点没有品位出来这茶水的妙趣,只觉得与普通的凉白开没有半分区别。 苏眠还是那副乐呵呵的模样,可是方砚知越瞧越觉得他心思难测。可是在今日这件事上,沈舒年没有什么好的立场开口,只得陪着他一起,接受苏眠这不加掩饰的审视。 见方砚知喝了茶,苏眠脸上的笑意更是深了几分。他将方才方砚知递给他的松烟墨再度拿了起来,在手心上把玩摩挲,状似无意地问道:「今日来我长乐坊,不只是为了向我展示这墨块这么简单吧。」 话头终于来到了正题上,方砚知却没有像之前那般欢唿雀跃了。他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沈舒年,想要沈舒年帮忙缓解这尴尬侷促的氛围。可沈舒年却对他眨了眨眼,没有任何表示。 看来沈舒年也无能为力。这样的事情,还得方砚知这个正儿八经的制墨人去说。 他深吸了一口气,鼓起勇气道:「前辈慧眼,今日在下前来,乃是与前辈谈上一桩生意。」 苏眠语气玩味:「哦?」 方砚知一鼓作气道:「我这墨块并非凡品,却因为几次三番的风波而无法推广,就连开设的墨坊也无人问津。此番前来,便是希望以先生的名誉声望,救我家墨坊于水火之中。」 苏眠心下瞭然,见方砚知紧张,于是起了几分逗弄打趣的心思。他垂下眼睫,故作冷漠地道:「我为何要帮你?」 「前辈是书画大家,自然对笔墨纸砚这等物件另眼相看。我这墨块虽然称不上最好的,却是目前所能做到的极致。」方砚知悠悠舒了口气,提到自己家的墨块和制墨手艺,心里也有了几分底气。 「前辈也不希望,这罕见的松烟墨块,会因为资金短缺而销声匿迹吧。」 方砚知恰到好处地笑了一下,这笑容里面,几分对自家手艺的骄傲,几分对话题说开的释然,还有几分妄想拿捏苏眠的紧张。 苏眠坐在方砚知的对面,见他这样热烈的笑容,竟也被其渐渐感染,有了几分聊发少年狂的青春气。 「小友倒是坦然。」他笑了一下,将手中摺扇合上,放在一旁的桌子上,「这样一看,小友属实深谋远虑。苏某好似没有任何拒绝的必要。」 第160页 方砚知再度垂下头来,表现着自己的乖顺温和:「前辈言重了。」 见方砚知在自己面前装模作样,苏眠非但没有生气,反而觉得有些新奇。他和沈舒年对视一眼,见沈舒年朝自己使眼色,一脸袒护之意,便知道自己这个贤侄和方砚知的交情当真是不浅。 罢了,年轻人自有他们的天地去闯,何须他们做长辈的去费这一份心。苏眠乐呵呵地想着,便不再打算刻意为难方砚知。他朗声大笑起来,倒是让方砚知有些莫名其妙。 「小友今日所託,苏某已然知晓。」他站起身来,趿着鞋子,就要往门外赶去。方砚知见他动作,刚想随着苏眠一同起身,就被已经站起来的苏眠按住了肩膀,不让他有所动作。 「既然小友如此信任苏某,那苏某必然不会有负所託。」苏眠往门外走去,只留给了一头雾水的方砚知一个潇洒干净的背影。 而一旁的沈舒年,听苏眠这样说,便明白事情已经八九不离十。他欣喜之情还没浮现脸上,就听苏眠朝他说了一句。 「舒年,你随我过来。」 第102章 方砚知不知为何苏眠要单独把沈舒年喊去, 他担忧地抓住了沈舒年的手,神情恳切又紧张。沈舒年虽不像方砚知那般焦虑,却也对苏眠此举毫无头绪。 他安抚性地拍了拍方砚知的手, 而后将自己的手抽了出来。沈舒年站起身来, 整理了一下自己坐皱的衣裳, 居高临下地瞧着方砚知亮晶晶的眼睛。 沈舒年轻轻笑了一下, 眉眼弯起一道好看的弧度:「我很快就会回来。」 说完,他便迈步离开, 由包厢外面候着的僕从带路, 一个人去找苏眠说话去了。 沈舒年虽然不知道苏眠为何要特意叫上自己, 但是结合了自身情况与苏眠和家中叔父关系, 也将这场谈话的目的猜出了个七七八八。他眉尾一挑,对身旁领路的僕从问道: 「劳烦,请问伯父找我何事啊?」 那僕从垂下眼睛,尽职尽责地完成自己的任务,一路上愣是半句话都没对沈舒年说。沈舒年没从这人口中套出话来, 郁闷地瘪了瘪嘴,收了弯弯绕绕的玲珑心思,顺从地跟在那僕从后面。 一路无言, 直到僕从将沈舒年带到了另外一间房内, 他才毕恭毕敬地对苏眠答覆道:「先生, 人已经带来了。」 苏眠「嗯」了一声,和僕从对视一眼。那僕从心领神会, 得了命令后便退出了房间。他合上大门, 站在门外等候着主人发号施令。 「坐。」 苏眠眉眼一垂, 示意沈舒年坐在桌案对面。沈舒年也不扭捏,直接一展衣袍, 在准备好的团座上坐了下来。 刚一坐下,沈舒年便直接开门见山地发问。他的唇角笑意不减,像是和长辈谈论家庭琐事一般稀疏平常:「伯父特意喊我过来,是有什么要紧事儿吗?」 听到沈舒年不痛不痒地询问,苏眠没好气地朝他白了一眼。眼瞧这个白眼狼是半点不关心家里,苏眠恨得牙痒痒,有心想把这个逍遥了大半年的外甥给揍上一顿。 可惜他现在手上没有趁手的工具。苏眠四处环视,只寻得了个蒲扇。他伸手去够,而后用蒲扇的扇面,往沈舒年脑袋上敲了一下。 沈舒年没躲,受了苏眠这力道轻柔的一下。他笑得狡黠,半点没有将苏眠气到的愧疚之心。 苏眠见他笑得没心没肺,怒气沖沖地瞪了他一眼,呵斥道:「还敢笑。」 「你说说你,这都多久没回家里了。你家那老头子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生怕他这个宝贝儿子在外面出点什么事儿。」苏眠絮絮叨叨地数落着沈舒年,恨不得揪着他的耳朵让他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自从你当初离家出走,这都快一年了。你除了时不时给家里留几封书信外,可算是彻彻底底和你家中断了联繫。」 说到此处,苏眠怒上心头。他觉得自己浑身上下都在冒火,只得端起茶盏,用杯中凉茶压下自己心上的火气:「要不是你这小子还算有点良心,记挂着你在扬州还有个伯父,不然咱们谁还找得到你。」 苏眠「砰」的一声放下茶盏,力道大到沈舒年都疑心茶杯托盘是否都会生出裂纹:「沈舒年,你可当真是长本事了。我只替你父亲问你一句,你打算何时回到家里去?」 沈舒年沉默不语,旋即声音颇有些担忧地道:「伯父,现在还不是我回去的时候。砚知的店铺百废待兴,我得留下来帮他。」 「我和他一路走来,从那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村落上来到这繁花似锦的扬州城。如果这个时候我离开了,那砚知就真的是孤身一人了。」 苏眠不以为然,他甚至完全无法理解沈舒年心底的这些担忧。在他看来,方砚知的店铺无非就是银钱这点小事,完全不需要沈舒年这个公子哥儿搁这里费尽心思,竟连家都不回了。 他嗤之以鼻,端起面前的茶盏,悠悠喝了口茶:「这些都是小问题。既然你对那小子如此上心,好歹我也得了你这么多年的一声伯父,看在我们两个的交情上,我自然不会亏待了他。」 「舒年,有你伯父在这里,那小子以后的日子不说一步登天,好歹也能平安顺遂的过下去。」苏眠自认为已经安排妥帖,抬头去看沈舒年时,却见沈舒年垂下目光,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舒年。」他嘆了口气,知道沈舒年这人外表看似柔顺乖巧,实则却是个有主意的,认定的事情绝不会轻易改变。苏眠这回慢悠悠地放下茶盏,没再那茶杯撒气,决定转换思路,对沈舒年晓之以理,动之以情。 第161页 「自从你去年在家中不告而别,你家里的长辈急疯了似地寻你,消息甚至都发到我这里来了。」 提到家中父母,沈舒年的眼睛亮了一下,而后又归于沉寂。 「我知道你和你父亲之间有些误会。可你们到底还是血脉相连的父子,有些事情说开了就行了,父子之间哪还有隔夜仇啊。」见沈舒年心中触动,苏眠打算乘胜追击,将这个叛逆的侄子劝回家去。 「要不是你还有点良心,知道时不时给家里寄书信。不然这天地浩大,我们去哪里寻你。」苏眠掀起眼皮,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沈舒年,不让他有任何逃离的余地,「舒年,这都大半年了,你也该玩够了,何苦非得跟着这个……」 苏眠话音未落,沈舒年就出言打断了他:「伯父,我没有在游戏人间。」 沈舒年这个闷嘴葫芦终于出了声,苏眠嘆了口气,打算听听他的辩解。 「伯父,我是真心实意地想要陪着砚知的。若我离开了,砚知一个人在扬州城内孤立无援,还不知道要受多少委屈刁难。」 「更何况,更何况……」沈舒年再度垂下脑袋,不敢去瞧苏眠脸色。他眼睫轻颤,将目光呆愣地放在面前的茶具上:「砚知与我一道经歷了这么多风风雨雨,我不愿留他一人。」 难得见沈舒年对人如此上心,苏眠便知道,远在千里之外的沈家,交代给他的事情十有八九要完不成了。可他也算是从小看着沈舒年长大的,见他难过,一时也说不出什么呵斥的话来。 苏眠软下心来,却还是不死心地问了一句:「舒年,你和那小子,就这么要好吗?」 听出了苏眠话中暖意,沈舒年不可置信地抬起头来,见苏眠温和笑着,便也笑着回他:「情深义重。」 沈舒年一句话就给他们之间的关系下了个意味深长的结论。他这边干脆利落地一锤定音,反倒让苏眠不知说什么才好。 见这个外柔内刚的侄子目光坚定,苏眠便也不再强人所难。他无奈地嘆了口气,而后笑着摇着蒲扇:「好吧,好吧。」 得了苏眠松口,沈舒年知道自己算是过了这一关。他脸上笑意还未全然浮上,就听苏眠劝告道:「你可别高兴得太早。我这边倒是可以给你说上几句话,让你再迟缓些时日归家。」 「可你总有一天要回到家中,到时你家长辈如何处置你,我可不会帮你说上一句话的。」 「多谢伯父。」 苏眠刀子嘴豆腐心,沈舒年听出了他的话外之音,立马喜笑颜开。苏眠见他笑得开心,也被这生机勃勃的年轻人身上的朝日感染,随他一同笑了开来:「你啊。」 气氛正好,沈舒年便也多同苏眠说了几句话,不外乎都是些家里的事情。聊了一会儿,苏眠故作嫌弃地瞥了一眼沈舒年,似是嫌他烦了,话语淡淡道:「话这么多,也不嫌嗓子疼。我可瞧出来了,你人在我这里陪我说话,这心啊——」 他的话音拖得极长,恨不得尾音要转上天去,颇有揶揄之意:「早就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听苏眠话中深意,沈舒年的脸悄悄爬上了一抹红晕。怕苏眠看出来,沈舒年端起了面前茶盏,利用喝茶的动作掩饰自己面容上的变化。可他太紧张了,手有些发抖,倒是让茶杯茶盖发出细碎的碰撞声响。 苏眠没有觉察到沈舒年的紧张,只是隐隐约约觉得自己这个好友家的孩子有些不一样了。可是他没有细究,只是释然地摇了摇头,唇角笑意丝毫不减。 他看向窗外暖阳,春夏交接的日子,到处都是一片生机。自己到底是年纪大了,不懂得现在这群年轻人的想法,未来还得是他们自己去闯。 「在我这里待烦了吧。」苏眠戏嚯地打量着沈舒年,旋即刻意地重重嘆了口气,「罢了,我这个老头子到底是跟不上你们年轻人的想法。」 「你去找他吧。我瞧那小子一表人才,心眼也不错,一副热心肠,就是行事有些鲁莽,不顾后果。不过总体来说,还算得上是个难得的好人。」苏眠眯起眼睛,和蔼慈祥的模样,「去找他吧,那小子对你挺上心的,别让他等久了。」 「谢谢伯父。」 沈舒年忽而有些没来由的难过。他站起身来,毕恭毕敬地给苏眠行了个大礼。苏眠理所应当地接了,等沈舒年直起身来,这才装作抱怨地道:「你小子惯会拿捏人心。我受了你这大礼,往后我和你,可就是一条船上的蚂蚱了。」 苏眠坐直了身子,不再是方才懒洋洋的模样。他的眼睛极亮,有着看透数十年光阴的魔力:「走吧,走到他身边去吧。」 沈舒年出来时,心底压着的石头终于消失不见。他前所未有地轻松,心情愉悦到脚步都不自觉地快了起来。 方砚知在前堂等他,他倚靠在一根朱红的柱子上,双手环抱胸前,不知在想些什么。遥遥看着他的背影,沈舒年心上一动,更是加快了脚步。 方砚知听到身后凌乱的动静,微一抬头,便见沈舒年朝他张开双臂,几乎是飞奔而来。 他温和地笑了,也张开手来,将沈舒年接了个满怀。 第103章 他靠着樑柱, 来缓解沈舒年奔跑过来造成的冲击力。沈舒年见方砚知配合,更加变本加厉,顺势勾住他的脖子, 几乎是将整个人挂在了方砚知的身上。 第162页 方砚知顺从地搂着他, 他的手攀在沈舒年的背上, 感受着他身上那股温暖又令人安心的温度。本是一派其乐融融氛围, 可方砚知一张嘴,立马就将这暧昧温馨的气氛搅了个七零八碎。 「好重噢, 你快些从我身上下来。」 方砚知说话时还是笑着, 话语里几分玩味。虽然理智上知道方砚知只是在同他开玩笑, 可是单论情感上, 沈舒年还是不能接受有人这样直白了当地说自己的分量。 他利落地松开手来,满腔柔情立马变成了对方砚知口不择言的怨怼。他怒气沖沖地瞪着方砚知,只觉得自己方才在苏眠面前据理力争的一番好意简直是餵了狗了,半点没有得到该有的回报。 沈舒年越想越觉得委屈,头也不回地扔下方砚知就往外走。方砚知见自己惹恼了他, 悻悻地用指节蹭了蹭鼻尖,而后任劳任怨地三步并作两步地赶了上去,追着和沈舒年并肩。 沈舒年目不斜视, 半个眼神都没有给方砚知。方砚知看他气成了个鼓包的侧脸, 一时觉得有些好笑。可是这话千万不能当着沈舒年的面说, 不然这人怕是彻底哄不好了。 「我错了。」 他硬气没过两分钟,立马就跟沈舒年道歉。沈舒年不搭理他, 方砚知也不气馁。他兴致勃勃地同沈舒年搭话, 还故技重施地拉住了他的袖子。 「你给我放开。」 沈舒年见方砚知又来这一套, 他这回铁了心了,绝不会对方砚知的苦肉计有一丝一毫的心软。他侧目去瞧方砚知, 语气冷冰冰的,听起来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拉拉扯扯,成何体统。方老闆还得注意影响。」 哦吼,玩脱了。方砚知瘪了瘪嘴,对沈舒年冷若冰霜的表现不以为然。这些日子相处下来,他早已将沈舒年的性情摸清楚了个七七八八,知道沈舒年不是真的在生气,只是碍于颜面不好表达。 既然沈舒年是个脸皮薄的,方砚知便不在意自己是那个厚脸皮的。他发挥自己死皮赖脸的本性,半点都不骄矜地对沈舒年撒娇:「舒年,别不理我啊。我身边就你一个人了,你要是都不理我了,我一个人可多无趣啊。」 听方砚知这样说,沈舒年又想起来了自己对苏眠说的话。他到底没能真正的对方砚知做到视而不见,见他递了个台阶,他便也顺从地下来。 沈舒年软下态度,话里话外却还是对方砚知暗暗的警告:「方老闆以后要是还学不会讲话,别怪我联合大宝小宝将你扫地出门。」 方砚知乐呵呵笑了,没将沈舒年的话放在心上。他垂下手来,钻进沈舒年的衣袖中,牵住了他的手。方砚知捏了捏手上掌心,笑容带着几分狡黠:「你那关系匪浅的伯父,喊你去做什么啊?」 「没什么。」沈舒年不咸不淡地瞥了方砚知一眼,而后抽出手来,老大爷似的揣起了袖子,「让我警惕某个姓方的登徒子,以后别在他手上吃了亏。」 「当真遗憾。」方砚知故作西子碰心的心碎状,对沈舒年表达着自己的遗憾和惋惜,「没想到你那伯父居然这样揣测于你我之间的关系,在下不才,却也算是个光明磊落的君子。这般提防,可真真是让我伤了心了。」 说罢,方砚知还特意抽出一截里衣袖口,擦了擦眼角不存在的眼泪。一番装模作样宛若真事儿般的举动让沈舒年目瞪口呆,更是对方砚知这人的厚脸皮有了个深刻认真的理解。 「还装,也不嫌闪了舌头。」沈舒年怒极反笑,笑骂方砚知的扭捏作态。他们二人一道走出九曲迴廊,一路上说说笑笑,白日的晦气早就在一路欢笑中散了个干净,却没曾想在长乐坊的前堂门口,见着那被他们救下的月琴乐师。 那面容姣好的姑娘怀抱月琴站在大堂正中,听着身后传来人声响动,怔愣着回头去看。见是方砚知他们,她先是一惊,抹去眼角泪花,便迈着步步生莲的走姿,施施然地走到了方砚知面前。 方砚知瞧她似是哭过,一番不忍美人梨花带雨的怜悯心剎那间便涌上心头。还没等他开口宽慰这可怜见的姑娘,那姑娘便十分有眼力见地朝他们行了个礼,礼数周全到全然挑不出错来,却让方砚知吓了一跳。 方砚知理智上实在无法接受有人朝他行这样的大礼,总让他觉得无法消受。他赶忙上前一步将人扶起,嘴里还哎呀嘆惋道:「姑娘何必如此,萍水相逢一场自是有缘,我等可承担不起。」 那姑娘似是理解错了方砚知话中涵义,以为他是急忙与自己撇清关系,一瞬间眼眶又红了起来,仿佛下一秒便要潸然雨下。她欠了欠身,这才缓缓抬头,对着方砚知哭诉道。 「方公子今日大恩大德,奴家无以为报。」 她的话音被泪意梗住,顿了一顿,打算继续说些「来生必定结草衔环,来报公子大恩」这样的场面话。可她刚一开口,就被方砚知一脸受之有愧的模样打断了。 方砚知头疼的厉害,他一向不会处理古代人这种救人一命便要三拜九叩的情形,也不希望有个漂亮姑娘在自己面前自轻自贱。可是看着情形,一时半会儿却是无法脱身。 他求饶似的去瞧沈舒年,想让这人给自己拿个主意,却没曾想沈舒年一脸置身事外看热闹的表情,甚至还挑衅般的沖自己挑起了眉,简直半点都不为自己着想。 他一个头两个大,正琢磨着如何宽慰这个可怜姑娘让她无需将这些小事放在心上。眼瞧面前的美人即刻就要潸然泪下,在哭倒长城之前,方砚知赶忙回道:「姑娘不必挂心,举手之劳无足挂齿。万望姑娘珍重自身,别再遇到这种祸事。」 第163页 姑娘见方砚知话语柔和面容俊秀,端得是一派清风朗月的君子气质,一时心怀感激。她连连点头,侧身几步,将方砚知他们强行的路让了开来。 临走之前,方砚知愁容满面地看了一眼这个眼角犹红的姑娘。那姑娘眼尾一抹红润,活像是涂了胭脂,只不过因为悲从中来而瑟瑟发抖,宛若春日疾风骤雨下被摧残凋零的海棠花。 他的一颗怜悯心又不合时宜地发作了,即使知道自己不可能将所有受了委屈的人都收入囊中,却也见不得老实人被人欺负。方砚知俯在沈舒年耳边低语几句,而后没等沈舒年有所反应,便跑了回去凑到姑娘面前。 姑娘正闷头赶路,见方砚知去而復返,不免惊诧。可她还未来得及询问缘由,就听方砚知带来了一个天大的好消息。 「这位姑娘,我那铺子上正缺一个弹琴唱曲的,如若姑娘不嫌弃,可到在下铺中寻个生计。」方砚知眼睛转了一圈,又说道,「虽不富裕,却总好过于在这烟花之地讨生活。」 那姑娘喜出望外,一时激动地说不出话来。等她一片浆煳的心绪终于理出来了个来龙去脉,欣喜地连连朝着方砚知行礼道谢。 沈舒年走到身边,脸色淡漠地瞪了一眼方砚知,似是责怪他的先斩后奏。直面姑娘时却尽数收了脸上怨怼,拿出一副温文尔雅善解人意的面皮来,就连话语都轻柔了不少,听得方砚知牙酸。 「苏前辈与我有些交情,这长乐坊内也不是什么拿捏了卖身契就不放人的地界。姑娘无需担心其中纠葛,安心随了我们去便是。」 姑娘破涕为笑,最后再朝方砚知和沈舒年分别行了个礼,这才扬起一张娟秀的面容,柔声应道:「奴家桑嫣,承蒙两位公子不弃。此生愿听两位公子差遣。」 处理桑嫣交接工作的事宜是沈舒年去办的,否则一声招唿不打地就带走一个长乐坊的乐师,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沈舒年和苏眠这层关系早已经不是什么秘密,最后是苏眠出面游说,这才得了个名正言顺的由头。 方砚知差人将桑嫣先行一步带回铺中安置,这才摆出一副歉然的模样,凑到沈舒年身前和他道歉。沈舒年早已知道方砚知这人虽然看起来混不吝,实则有主意得很,不然也不会几次三番地不顾自身强出头。 他嘆了口气,语气听不出喜怒:「你又何必非得将人带回店里,今日这一闹,长乐坊怕重蹈覆辙,自然不会委屈了她。」 方砚知撇了撇嘴,拉着沈舒年的手讨好地笑道:「是我一时心急,你也知道我瞧不得有人在我面前受了委屈。左右不过是添一张嘴吃饭的事,养一个姑娘倒也不费力。」 沈舒年知道自己劝不动方砚知,又担心他长此以往下去迟早有一天吃亏。想到自家父母询问归期,不由得担忧到时自己若是回了家里,对方砚知那可真是鞭长莫及,不由得带了几分火气,意图警示方砚知。 「方大公子是大善人,今日救一个,明日又救一个的。」他心气不顺,话语听起来难免有些刻薄寡义,「若不是伯父出面,今日怕是不能善了。方大公子头脑一热的同时,能不能想想自己又有何等通天能力,能平世间所不平之事。」 话语落地的同时沈舒年便有些后悔,看着方砚知一脸受伤模样,担忧自己话说得重了。可是有些话他必须去说,才能打破方砚知的乐观主义。 第104章 方砚知没想到平日里总是温和笑着, 看起来不争不怨的沈舒年有一日也能这般疾言厉色。他心上难过,被他刻意掩埋了的无奈与悲伤死灰復燃,气势汹汹地捲土重来, 将方砚知的理智沖了个头昏脑涨。 他怔愣着看着沈舒年, 想从他脸上瞧出一抹与自己如出一辙的受伤模样。可沈舒年掩饰的极好, 一张轮廓柔和面容清秀的脸像是被水泥浆住了, 瞧不出没有一丝一毫的裂缝来。 方砚知低下头,他知道自己今日以来所有的成就, 无不是依仗沈舒年的声望人脉。除了一门家传的制墨手艺, 剩下的琐事小事都是沈舒年在替他打点处理。他有心想和沈舒年站在同一高度, 可是两相对比之下, 难免落了下乘。 平日里方砚知总想着用插科打诨没心没肺的表象来伪装自己,借着这副皮相,他能同沈舒年毫无顾忌地撒娇讨宠。沈舒年虽然嫌他烦,却总是纵容地笑着,从未如今日这般彻底撕破脸来。 他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又不知道怎么处理沈舒年的怒火。原先同他打闹时,沈舒年的火气总是三分真七分假,如今十成十的愤怒, 倒是前所未闻, 让方砚知也拿不定主意。 他不敢再用从前道歉的招数来应对今非昔比的沈舒年, 只得低下头去认错。颀长清瘦的男人这般姿态,倒像是个还未开蒙的孩子。 「我知今日所有皆是依仗苏眠苏前辈的威望声势, 可是沈舒年, 我有时也会惶恐。」方砚知的声线颤动, 似是不太自信,「我强出头是不假, 不仅是存了一份救人心思,更是想证实自己尚且还有一丝价值。」 「这扬州城太大太好,我身在其中难免惶恐。我迫切地需要找寻自己的价值,才不至于让这乱花迷了眼。」方砚知抬起头来,看着沈舒年道,「沈舒年,你知道我多怕吗?你的出现像是我做的一个美好的绮梦,我多怕这一切不过水月镜花,转瞬即逝。」 「我想要和你有更多的羁绊,更多共同的回忆。我需要更多的人见证我们两个之间的情谊,让我清楚地认识到这不是南柯一梦,而是真真切切的现实。」 第164页 说到最后,方砚知话中隐隐约约带了点点哭腔。沈舒年本来还认认真真听他宣洩心中苦闷,见方砚知有泪如雨下的架势,难免心上一惊,生怕这人搁自己面前哭出声来。 二人此时倒是心有灵犀,方砚知也不愿意在沈舒年面前露怯。他觉得自己话还未说清楚就想哭难免有点丢人,便用衣袖去蹭眼角泪花,不让沈舒年觉察出自己面色异样。 两人各怀心思,现下却是一种相安无事的诡异平静。面对方砚知时,沈舒年总是心软,怒气聚集不了三分钟便烟消云散,只剩下心头密密麻麻的酸胀,如同蚁群细细啃咬,不肯放过一处。 看着面前梗着脖子同自己呛声的方砚知,沈舒年嘆了口气,抽出随身携带的帕子,走上前去替他擦去眼角泪花,还不忘数落道:「早就同你说了,出门在外带着点东西,又拿衣袖擦,也不嫌脏。」 方砚知满腔不合时宜的委屈在听到沈舒年这般关怀的话后,立马像是个被戳破了的气球,散下了一地惆怅。他看着沈舒年替他擦拭的动作,不知该说什么好。 而沈舒年也没说话,见擦干净了方砚知那张俊秀的脸,手帕便也脏了。他捏在手中忍了几忍,最后还是没能忍住。 他一把拽住方砚知的领口,将帕子用一种堪称蛮横的举动,塞进了方砚知层层叠叠的衣领中。方砚知来不及反应,只见沈舒年皱了皱眉,忽而又展眉笑开了。 沈舒年以一种山大王强抢民男的姿势,拍了拍方砚知的胸膛。他力道不重,可方砚知却总觉得自己要被他打出内伤来。帕子塞得不紧,被沈舒年这一拍,几乎就要从领口中掉出来。 方砚知伸手托着帕子,呆愣着看着沈舒年。今日的沈舒年实在与往常的太不一样,不管是言语还是举止都大相迳庭,让方砚知一时拿捏不住自己该以何种态度何种方式去与他相处。 沈舒年掀起眼皮,看了一眼方砚知,而后转身径直朝门外走去。走出了一段距离,他才发现方砚知并没有如他所愿地跟上来,不由得连连咋舌,回头去看。 方砚知还站在远处没有动作,像是被塑了泥土的菩萨。沈舒年见他傻里傻气,说出来的话也带了几分调笑的笑意,忍俊不禁道:「不走吗?待会儿回去晚了,大宝小宝下学该饿了。」 本来该是一场火山爆发的争执就这样被沈舒年用一种轻描淡写的语气给揭过了,方砚知不明所以,脚步却是违背了他的心智,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到沈舒年身边,同他一起往长乐坊外走去。 街上艷阳高照,各处喜气洋洋,好似今日受了影响的只有方砚知一人。他几次三番想要开口,可是见阳光跳跃在沈舒年那细长挺翘的睫毛上,便歇了说话的心思。 想是察觉到了方砚知的不自在,沈舒年无奈地舒了口气,而后借着衣袖遮掩,牵住了方砚知的手。 方砚知的手猝不及防地被沈舒年拉住,险些没直接蹦起来。还没等他发表什么高深莫测的见解,就听沈舒年语气淡淡地说道:「砚知,你心太软了些。这副软心肠,不该生在你身上,总有一天要吃亏的。」 方砚知不服沈舒年小瞧自己,回嘴道:「怕什么,有你在我身边,我便什么都不怕了。」 沈舒年只是笑,没说话,手下动作却丝毫都不安分。他的手指轻动,敲了敲方砚知的手背,宛若一直无声的劝告。 方砚知觉得沈舒年这话莫名其妙,心底一点惶恐后知后觉地漫上心头,几乎要将他淹没在沈舒年或许有一天会离开他的恐惧里。他反客为主,手腕一转,捏住沈舒年的手掌。 「苏眠到底和你说了什么?」他心上着急,难免话语显得有些锐利,末了又觉得直唿其名似是不妥,便软下了语气,「前辈单独找你,我便觉得有鬼,方才你又这般待我,话里话外皆是为我打算。」 「沈舒年,你别瞒我。」方砚知停下脚步,也拽着沈舒年不让他前进。他掰过沈舒年的肩膀,让他面向自己,语气凝重道:「苏前辈和你关系匪浅,想必和你家里也是私交甚密。他去找你,是不是想让你回家去?」 说到最后,方砚知自己也没了底气。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甚至仿若蚊蝇。亏得沈舒年耳力好,两个人又离得近,这才将他话中忐忑听出来了个八九不离十。 「没事的,砚知。」沈舒年听出来了他话中隐隐约约的紧张,便安抚性地拍了拍他的手。哪想到方砚知半点都不买帐,一双眼睛瞪得大大的,看向沈舒年的目光活像他是个忘恩负义的负心汉。 「沈舒年,你别把我当傻子成吗。」他像是真的生气了,话语的尾调都高了起来,「那苏前辈声望极高,你与他相交匪浅,向来家里也是非富即贵。沈舒年,你就和我说实话吧。」 说到最后,方砚知的声音近乎是一种哀求。他直勾勾地看着沈舒年,想从他脸上看出那么一丝一毫的破绽来。从前眼明心亮的人,如今却像是雾里看花水中望月般,半点都不真切。 沈舒年嘆了口气,方砚知这种打破砂锅非要问到底的特质着实缠人。他本想随便煳弄了事,可是见方砚知难过,自己也不好受。即使话语伤人,可隐瞒更像是在两人亲密无间的心上划上了深深一道裂痕。 「伯父喊我回去,他说我离家大半年了,总得找个时间回去看看。」 第165页 听到沈舒年口中话语,与自己猜测的别无二致。方砚知非但不觉得难过,反倒觉得自己心上一直压着的一块大石被他这样轻飘飘地搬了开来。得到了明确的答案,方砚知也不恼,只是有些细碎的惆怅。 他忽略掉自己心上细密缠绵的酸痛,故作豁达地道:「确实,你我认识也大半年了。刚开始时我几次三番劝你回家去你也没听,现在苏前辈在这里,你也不好再同我厮混一处。早日回家,说不定你家父母还能高兴高兴,再说了……」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沈舒年直截了当地打断了:「我没同意。砚知,你想知道我同伯父说了什么吗?」 沈舒年看着他,视线直直地望进方砚知的眼睛里,不让他有一丝一毫的逃离。沈舒年的声音不大,可是方砚知还是觉得这样一句淡淡的询问,落在耳中却有震耳欲聋的效果。 「我……我……」他心中隐隐约约有着期待,却不敢直白地说出自己的期望。方砚知被沈舒年步步紧逼的话语弄得丢盔弃甲,只得嘆了口气道:「我不知道。」 沈舒年点了点头,勾住方砚知的手指,用指节蹭了一蹭。这细细密密的痒意落在方砚知心底,让他四肢百骸迅速过了一道电流,轻轻颤了一下。 「我对伯父说,」沈舒年抬起头,明媚阳光中,他在方砚知澄澈的瞳孔中望见了自己的身影,「自那日松山之上救命之恩,相处之中关怀备至。我和砚知早已是情深意重。」 沈舒年一向仿若蒙了一层灰雾的眸子极亮,灼灼目光不由分说地全部投向了方砚知。方砚知连唿吸声都放缓了,却在这样的紧张心动中,听到了自己怦怦直跳的心跳声。 他不可置信地望着沈舒年,心里的答案唿之欲出,却没敢开口,生怕惊扰了这样暧昧的氛围。沈舒年望着他笑,笑容几分狡黠,却还是那翩翩君子的清秀容颜。 「我不会留下砚知一人离开。」他执起方砚知的手,笑容清浅,宛若往日一见,「我会永远,永远,陪在砚知身边。」 第105章 那日沈舒年惊世骇俗几近表白的剖心话语, 彻底让方砚知放下了这些日子的患得患失。常言道人逢喜事精神爽,方砚知也不能免俗。 自从知道了沈舒年的心意后,方砚知不再忧心劳神, 就连处理平日里不愿折腾的帐本簿子都甘之如饴, 满脸春风的模样让大宝小宝两个小的都看出了端倪, 不由得凑上前去调侃方砚知。 「方大哥近日倒是快活。」大宝人小鬼大, 带着一脸揶揄笑容,凑到方砚知身边, 「莫不是沈哥哥许了你什么好处?」 「去去去。」方砚知猝不及防被人戳穿心事, 一时有些羞恼。他见大宝鬼头鬼脑不肯离开, 笑骂道, 「你年纪轻轻,倒是懂得多,还敢编排你方大哥了。」 方砚知揪住大宝的束起来的头髮,力道不轻不重:「看来我平日里确实是太纵着你了,今日还得让你学学什么叫尊师重道。」 他话说得严重, 话语却是笑着的。大宝知道他在开玩笑,便也乐得同他一起玩乐,哎呦哎呦地假嚎着, 面上表情却是眉飞色舞的。 这边嚎得跟真事一样, 那边沈舒年却不明所以。他手上拿着一本未对完帐目的帐本, 疑惑地朝方砚知的方向看来,映入眼帘的便是方砚知「以大欺小」, 半点没有长辈风范。 「砚知。」见大宝喊痛, 沈舒年快步走来, 用手上书册敲了一下方砚知的手背,将大宝解救于水火之间。大宝捂着脑袋, 一蹦三丈高地跳远了,甚至还有余力朝方砚知做了个鬼脸。 「这小子。」方砚知忍俊不禁,笑骂大宝的古灵精怪,扭头就见沈舒年目光炯炯地望着自己,一副让自己给个解释的诘问模样。 「砚知,你又欺负孩子。」 此话一出,方砚知立刻就坐不住了,他「蹭」的一下站起身来,指着大宝离开的方向,不可思议地道,「沈舒年,你哪只眼睛看见我欺负他了。」 他似是有些委屈,瘪了瘪嘴,怨怼地对沈舒年说道:「还孩子呢,他也就比我小个五岁。沈舒年,你可不能对我和对他厚此薄彼啊。」 眼瞧着方砚知话越说越放肆,沈舒年忍无可忍地截住了他的话头:「砚知倒是有闲心,难为我还得替你去操心铺子上的生意。」 这话击中了方砚知的心,方砚知收了伪装出来的忿忿,挂上了讨好的笑容,站到沈舒年的身后替他揉肩捶背,还不忘狗腿子地说道:「古话说得好,术业有专攻啊。」 「我看不太懂你们的记帐方法,一对上密密麻麻的帐目就觉得一个头简直比两个都要大。就先容我去拜个师傅学上几天,到时一定能帮你排忧解难。」 说罢,他还骄傲地指了指自己,语气里有着淡淡的欢喜:「以我的聪明才智,对付这小小帐本还不是易如反掌,手到擒来。」 沈舒年静静地听着方砚知的夸耀,见他得意忘形,便给他当头棒喝。他笑得狡黠,眼角微微弯起,看起来十分地不怀好意。 方砚知警铃大响,下意识就要逃走。还没等他有所动作,沈舒年就一把拉住了他的手,不让他临阵脱逃。 他把帐本拍在方砚知的胸膛上,方砚知顺势按住,不让帐本掉落在地。他还没反应过来,就听沈舒年笑道:「方大公子德才兼备,想来小小帐目也不是什么难事。」 第166页 听出了沈舒年的弦外之音,方砚知还没来得及哀嚎望天,就被沈舒年堵了回去:「我也累了,这点小事就交託给方大公子了。」 说完,沈舒年头也不回地利落的走了,假装没听见方砚知的哭爹喊娘。他心上愉悦,就连迈步的脚步也轻快活泼,迫不及待地往外头走去,迎接六月里的暖融阳光。 扬州城六月已经显得燥热,外头蝉鸣声响,扰得人不得清静。方砚知本就是极度怕热之人,夏天一到,更是如同晒蔫儿了的茄子,半点提不起精神来。 闷热的天气压在身上,出门片刻便会汗湿沾襟。方砚知原本盘算离开安庆村后找个凉快地方避暑,没曾想这烟花扬州居然比安庆村还要热上几分。一时叫苦不迭,郁闷至极。 他被这热气搅得心浮气躁,有心想要打来一盆冷水从头浇下,好解了这初夏暑气。可是沈舒年怕他仗着年轻乱碰冷水伤了身体,时时刻刻盯着他,不让方砚知有任何可以实施的可能性。 方砚知觉得沈舒年是在小题大做,他年纪轻轻又身强体健,哪能洗个冷水澡就头疼脑热。于是他便趁着沈舒年外出置办东西时,串掇着大宝小宝,痛痛快快地用冷水洗掉了身上黏腻。 身上水渍没有全然擦干净,被傍晚晚风一吹,带来难得的清爽畅快。一大两小如出一辙地并排躺在一起,享受着不可多得的片刻清凉。 他们三人狼狈为奸,暗渡陈仓的时候多了,彼此之间也自然而然形成了一种无言的默契。三人分工合作,在沈舒年回来前便收拾好了残局,只等瞒天过海,彻底将这件事情煳弄过去。 可向来话不能说得太满,过满则亏的道理方砚知现在才知晓,只可惜为时过晚。大小小宝没被这一桶冷水浇病了,反倒是方砚知这个始作俑者头昏脑胀直犯噁心,一问才知道居然在大夏天里得了风寒。 沈舒年礼数周全地送走了老大夫,回到屋内看着床上躺着一个大的,地下站着两个小的。三人见自己回来了,一同将视线齐刷刷地投向自己,默契程度让沈舒年嘆为观止,只觉得此情此景颇为诡异。 大宝小宝在沈舒年看来还是孩子,更何况事出有因,必是被方砚知撺掇的。他嘆了口气,本想对此事高高拿起轻轻放下,没成想大宝和方砚知居然还不知收敛,竟然敢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挤眉弄眼传递消息。 沈舒年一口气险些没上来,差点把自己哽死。他转变了主意,难得板起了一张向来都是温和笑着的脸,对大宝小宝好一顿教训,这才让他们两个收了那些调皮捣蛋的心思,唯唯诺诺噤若寒蝉地说自己错了。 教训完了孩子,沈舒年见大宝小宝垂头丧气,不免觉得自己话说重了。他又轻轻嘆了口气,放缓了自己的声音,唤来桑嫣,让她带着大宝小宝去喝上一碗姜汤,别跟方砚知一样缠绵病榻。 桑嫣脚步轻快地来了,她一手牵着一个,赶着两个孩子出去。大宝仍不死心,一步三回头地望向床上躺着的方砚知,被沈舒年逮住了探究的目光,只得悻悻地缩了缩脖子,乖巧地让桑姐姐领走了。 眼瞧着自己的同盟被沈舒年用雷霆手腕驱赶开来,方砚知心中一阵胆颤。他舔了一圈因烧热而有些起皮的嘴唇,将被子捂得更严实了,试图将沈舒年严厉又批评的视线隔绝开来。 沈舒年被方砚知这样一副战战兢兢的模样给气笑了,他坐在方砚知的床边,满腹数落话语还没来得及宣之于口,就猝不及防地与方砚知的视线相对上了。 因为身上发热,方砚知的头晕晕乎乎,身上发软,一举一动像是踩在棉花上。他身上绵软无力,连带着眼前景物也看不真切,一圈一圈的发晕。 看着方砚知难得水润的眸子,亮晶晶的眼眸一动不动地望着自己,像是某种懵懂初生的小动物。沈舒年只觉得自己满心怒火,都被这样干净澄澈的眼神浇了个彻底,只留下一地惆怅。 他替方砚知掖好被角,确保没有一丝一毫的冷风能够灌入被窝。烧热的人最是畏寒畏冷,看着方砚知瑟瑟发抖却还在自己面前强装镇定,沈舒年一时心上酸涩,又气又恼。 他心气不顺,连带话语都咄咄逼人:「早就同你说过不要贪凉,砚知非是不听。如今一朝病倒,看谁还会忙前忙后地照顾你。」 话虽如此,沈舒年却还是拿来一方丝帕,浸了凉水,贴在了方砚知的额头上。他一边做着与话语不符的举动,一边絮絮叨叨地数落道:「大宝小宝也真是的,竟也纵着你胡闹。现下倒是好了,他们的犯事头子病倒了,可得给我消停几日。」 「别生气了。」方砚知病病歪歪的,竟还有心气对沈舒年道歉。他从被窝里面伸出一只冰冷的手,勾住坐在床边的沈舒年的衣带。 沈舒年垂下眼皮,见方砚知手指纤细,却因为畏寒畏冷而透出一种青白色。薄薄的皮肤遮不住底下的血管,青筋毕现的手背如同烧出来的青花瓷瓷釉。 他抓住方砚知的手,剎那间被这只手的温度给冰了一下。沈舒年心上一惊,对方砚知不爱惜身体的举动更是大为光火,一时手上力道也没轻没重,直接将方砚知的手扔回了被子里。 沈舒年别开眼光,不屑又着恼地「哼」了一声,恨声道:「想让我别生气的方法多了,砚知每回都要惹恼了我才来道歉,想来不是真心的。」 第167页 这回可到方砚知难办了,从前他如何惹恼了沈舒年,只需事后舍掉脸皮哄上一哄,十有八九能让人与自己重修于好。可今日情况不同,沈舒年的怒火如有实质,几乎要将方砚知整个人烧为灰烬。 或许是因为近日天气干燥炎热,他又在店铺之中连轴转般忙碌,一时劳累过度,才会被一桶凉水直接干倒。眼瞧沈舒年揪住这个话头不放,方砚知也不知如何是好,只得放软姿态,让沈舒年对自己心软。 他这边打算的好,正准备再接再厉,就听房门敲响,二人一同朝声响处投去目光。 沈舒年率先回神,清了清嗓子:「进。」 第106章 门外的桑嫣闻声而动, 推开了房门。她穿了一身鹅黄色的长衫,头髮用一根简单的木簪绾起,只以一朵绢花点缀。 所谓清水出芙蓉, 天然去雕饰, 简单的装饰更是衬托得她那张精緻秀丽的脸蛋娇俏可人。从长乐坊内出来后, 桑嫣不再以坊内标准打扮得花枝招展, 而是多採用这种简约朴素的装饰。 摆脱了以色侍人的处境,她明显变得更爱笑了。方砚知和沈舒年两个大男人, 不懂女孩子家的服饰首饰, 便大方地将银钱给了桑嫣, 让她自己挑选喜欢的衣料用品, 一切花费由他们买单。 对桑嫣来说,方砚知和沈舒年是天底下顶顶好的老闆。两人不仅温润尔雅,更生得俊秀潇洒,出手大方不说,对店内的僱工更是体恤有加。因此, 方砚知一朝病倒,除了沈舒年和大宝小宝以外,桑嫣是最着急的。 得了沈舒年的同意, 她莲步轻移, 步入房间之中。桑嫣手上端着一个托盘, 上面一个瓷碗里是按照大夫医嘱熬好的汤药。她将药碗放在一旁的桌案上,这才回身将房门关好, 不让凉风入内。 收拾好后, 桑嫣站立一旁, 见方砚知脸上病容,她难免忧心忡忡。桑嫣搅弄着手上的丝帕, 将求助的目光投向沈舒年,希望他能拿个主意:「方公子的病严重吗?大夫的药熬好了,可还需要我做些什么?」 见桑嫣紧张,沈舒年便也放缓了自己的声音,轻柔姿态不復和方砚知较劲时的叱责:「桑姑娘不必忧心,左右不过是一些简单的风寒,不碍事的。」 他眉眼微垂,觑着方砚知,冷声道:「砚知自己不懂分寸,总得让他撞了南墙才知道回头。这回生病倒是不打紧,得了教训后不敢再生事端才是最重要的。」 见沈舒年话语冷冽,方砚知莫名有些憷他。他缩了缩脖子,双手扒着被边,扯过被子蒙住自己的口鼻,只留双向来不安分的眼睛,滴熘儿转着,视线在沈舒年和桑嫣身上来回逡巡。 在桑嫣面前,沈舒年话说得毫不留情面,几乎让方砚知颜面扫地。本来常理来说该是剑拔弩张的气氛,桑嫣却从沈舒年这冷冰冰的话中觉出一抹别出心裁的关心来。 「多谢桑姑娘送药过来,待会儿砚知喝了药,发一身汗,该是能好的差不多了。」沈舒年的眉眼温柔下来,手掌按在方砚知的被子上,帮他固定好被角,「劳烦桑姑娘帮我看着点大宝小宝,孩子玩闹,难免失了分寸。」 「砚知病倒,我可不希望他们重蹈覆辙。这几日我一边得照顾砚知,一边还得顾及铺中事务,难免分身乏术。」沈舒年头疼地揉了揉眉心,对桑嫣託付道,「大宝小宝那边,还请桑姑娘替我代为管教。若有不服,便报我的名头。」 大宝小宝性子顽劣,平日里总和方砚知狼狈为奸,一大两小虽然差了些岁数,却也不知道有多少共同话题。沈舒年知道他们翻不出什么花来,所以对他们私底下的小动作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看不见,今时今日却是不同。 他们三人对着自己阳奉阴违暗度陈仓便也罢了,竟还处于危险境地,连自己的身子都顾不得了。如若再这样放纵下去,还不知道该生出多少是非来。 对大宝小宝来说,方砚知虽然看起来严厉,实则最是心软不过。同他玩闹,开些玩笑总是无伤大雅。方砚知自己也是个孩子王,新奇主意层出不穷,最能拿捏大宝小宝寻热闹的心。 而沈舒年平日里对人总是笑着,同他交往犹如春风拂面。却不知为何,大宝小宝有些怕他,不同于在方砚知面前的放肆玩闹,面对沈舒年时,他们便都是规规矩矩的。 如今方砚知一朝病倒,铺中大大小小的事物都由沈舒年来操持。自然而然的,大宝小宝的管教责任也一併落在了他的肩上。他可不是方砚知那样心软的性子,藉此机会正好教育一番两个孩子。 桑嫣得了命令,轻轻答了一声便转身离去,只留一个怒气沖沖的沈舒年和装死躺尸的方砚知面面相觑。方砚知露了双眼睛在外面,却耐不住寂寞,不住地偷偷瞥着沈舒年,又在被沈舒年抓包的下一秒将视线移回来。 沈舒年见他鬼鬼祟祟,一时又好气又好笑。估摸着药液应该温热可以入口,他起身拿过药碗,又坐回了床边。 见方砚知仍躺在床上装死尸,沈舒年眉尾一挑,一双精緻勾人的桃花眼里满是玩味。他用汤勺搅弄着药液,语气幽幽道:「砚知,药好了。你是起来自己喝,还是让我来餵你?」 虽然是个商量的问句,可沈舒年的语气却不容置喙。方砚知见他那张清风朗月的面容上隐隐约约的杀气,那还敢让沈舒年屈尊降贵地餵自己,忙不迭地爬起身来倚在床头,生怕沈舒年一个不耐烦给自己好看。, 第168页 他接过药碗,低下脑袋打算喝药,却没曾想刚一近身就被这黝黑的药液熏了个晕头转向。方砚知抬起头来,缓过那股苦药难闻的劲,只觉得自己因为烧热而一团浆煳的脑子现下更是不清醒了。 这药闻着都让人退避三舍,更何况是亲口喝下。方砚知愁眉苦脸地搅弄着药液,药勺与药碗发出清脆的碰撞声,叮铃作响。 沈舒年见方砚知一脸苦大仇深,盯着药碗的目光有如盯着此生不愿相见的仇家。他再度嘆了口气,像哄小孩子一样哄着方砚知:「良药苦口不无道理,不喝药的话身体如何能好。待你好了,我陪你去最好的食馆打牙祭,总不辜负了你食香客的名头。」 方砚知瘪了瘪嘴,听沈舒年说得有理,便打算一鼓作气。他一手端着药碗,将碍事的药勺丢给了沈舒年,一手伸出手指捏住自己的鼻子,最好怨气冲天地瞅了一眼黝黑的药汁,便一口气地闷了进去。 这药的味道实在太难让人忍受,方砚知刚一入嘴,就被这股子难以言说的苦味熏了个彻彻底底。没捏好的鼻子闻着了味道,舌苔接触了药液的苦涩,让他不由得条件反射,几乎就要吐出来。 可顾念着自己还在床上,旁边又坐着个一向有些洁癖的沈舒年。方砚知眉心微蹙,硬生生将这股冲动压了下来。他喉结微动,咽下去一口苦药,再一鼓作气将剩下的喝了。 他紧闭着嘴,既是用以缓解口中苦涩的味道,又做了防备。他的胃里上下翻滚,反上来的苦味让他噁心,生怕一张口就要吐个昏天黑地。 我真的讨厌死中药的苦味了,方砚知恨恨地想。 他闭上眼睛靠在床头,闭目养神打算休息一会儿,片刻过后却觉得有一个坚硬的东西抵住了自己的唇瓣。方砚知心上一动,探出一小节红润的舌尖,尝到了那东西甜腻的味道,同时又不可避免地触碰到了沈舒年的手指。 方砚知睁开眼睛,视线下移,翘长的眼睫在眼底落下一小片好看的阴影。沈舒年的手指葱白细长,骨节分明的手指正捻着一粒糖块,凑近自己唇边。 见他睁眼,沈舒年也不言语。他面色淡漠,似乎并不觉得自己这样的举动有何不妥,就着这般别扭的姿势靠近了方砚知。他手上用劲,将事先准备好的糖块往前一送,不管不顾地塞进了方砚知微微张开的唇瓣中。 方砚知没想到沈舒年突然动作,他吓了一跳,没来得及将牙齿收回去。那糖块直直地撞上了他一口银牙,发出闷闷的一声细响,这才被他舌尖一卷,尝入了口中。 还好没使劲儿,不然要咬到他了。 方砚知苦中作乐地想,半点没有察觉到沈舒年这样的行为实在太过匪夷所思,仍自娱自乐地欣慰着。糖块化在他的口中,甜腻的糖精味沖淡了唇齿间中药药液的苦味,让方砚知暂时摆脱了这无边苦海,难得放松了下来。 喝过药后的身子松泛下来,近日连轴转的疲惫又捲土重来。方砚知困顿地打了个哈欠,只觉得自己撑不住一双不住打架的眼皮子。沈舒年的身形在他的眼中时而清晰时而模煳,不变的却是待在这人身边的安心。 有沈舒年坐镇,方砚知没什么放心不下的。因为高热不退的脑子此时已经烧成了一片浆煳,明明屋子里一丝一毫的凉风都没有透进来,方砚知还是觉得身上冷,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颤。 他动作虽轻,却还是没有逃过沈舒年的眼睛。见方砚知面上病容浮现,沈舒年也不好再责怪他什么。他扶着方砚知的肩膀,将人严严实实地塞进了被子里。 方砚知仍不老实,一双漂亮的桃花眼直勾勾地盯着自己,随着自己的动作而滴熘儿转。沈舒年有心想要板起一张严厉的面孔,可是一对上那双眼睛,所有的情绪都消失殆尽,只剩下心上一点心动。 他起了坏心思,伸手遮在方砚知的眼前,却没有彻底地碰上他。沈舒年的手掌悬在方砚知眉眼上方,存了一些空隙。方砚知眼睫轻颤,翘长的睫毛扫在沈舒年的手心,带来细细密密的痒。 手上的痒意让沈舒年微微一怔,四肢百骸如同过电一般。他觉得自己半边身子都变得酥麻,只得往方砚知的床上再坐上一点,以此缓解身上这难以启齿的感觉。 「睡一会儿吧。」沈舒年放柔了自己的声音,收回手来,替方砚知掖好了被角。 方砚知闭上眼睛,似乎陷入了一个很沉很沉的梦里,梦里有沈舒年身上经久不散的兰草香气,而那双一向显得有些灰濛濛的眸子,看起来格外温柔。 第107章 方砚知年轻力壮, 二十来岁的身体让他即使得了个头疼脑热的,喝一碗汤药睡一觉发一身汗后,就能好了个七七八八。 即使前一天烧热不退, 浑身软绵无力, 身上隐隐发痛, 退烧之后便能满血復活。既然已经清醒了, 他也不好再躺在床上饭来张口。想到沈舒年的忙碌,他心下愧疚, 掀开被子起身。 这几天他高热缠身, 沈舒年不仅要负责照顾他, 就连铺子里大大小小的事务就需要亲自打理, 一整天忙得像是个不停转动的陀螺。如今他烧热退去,除了身上因为发汗而有些疲软外,已经没有不适的症状了。 方砚知擦了擦身子,换了一套干净的衣服。临出房门前想起了沈舒年的嘱咐,又熘达到床铺边上披上了一件外套。虽然已经退烧, 可身上软绵无力,还是不要受风得好。 第169页 他趿着鞋子,裹紧了外袍。前些日子嫌热天热贪凉, 恨不得把衣服全脱下来取凉。现下一场烧热, 倒让他多多少少适应了扬州城的天气温度, 即使仍旧烈日炎炎,也没有先前那般难以忍受了。 方砚知走出房门来到前堂, 铺子里僱佣的掌柜正在柜檯后面核对帐本, 一见方砚知出来了, 赶忙放下了手中活计,快步迎了上来。 「哎哟, 方老闆啊。」他的尾音拖得长,抑扬顿挫的语调惹得方砚知想笑,「这几日不见您,您身子骨可好些了?」 「已经好了,多谢关心。」方砚知颔首回答,视线却没有落在面前人身上,而是在堂内环顾一周,想要找到沈舒年的身影,「这几日躺的骨头都酥了,现下脑袋还有点发懵,还得麻烦您给我讲讲铺子里的经营,我好尽快上手。」 「方老闆哪里的话。」见方砚知痊癒了大半,掌柜笑开了花,本就不大的眼睛因为笑意更是显得细长,瞧着有种独特的精明。他搓了搓手,对方砚知缓缓说道:「这几日沈公子接受了铺子里的事务,我也就是跟在他身后管管帐罢了。」 话题提到沈舒年,方砚知这才发现这人不再铺中。他垂下手,手指互相按压交叠着,最终还是没忍住,对掌柜问出了口:「舒年人呢,怎么没瞧见他?」 「哎哟,沈公子这一大早上就出门去了,现下还没回来呢。」掌柜的皱起眉头,回忆起早晨沈舒年的一言一行,「我多嘴问了一句,人沈公子也没答我,只说有事出门,午饭前便会回来。」 他觑了一眼方砚知的神色,见他眉间似有忧愁,一腔慈父心肠地宽慰他道:「方老闆,沈公子不是不守信的人。既然这样说了,便一定会准时赶到。眼瞧着快到时间点了,方老闆要是想等人,不妨坐下来等。」 方砚知轻轻「嗯」了一声,由着掌柜带他入座,还贴心地为他放了个软垫。方砚知看着这软垫,一时哑然失笑。 他只是单纯地发了个烧,倒也不必这样小心翼翼。 话虽如此,方砚知还是按照掌柜的安排坐了下来,享受着这个中年男人给他带来的独特关心。他闲时无聊,又不好意思再招猫逗狗讨人嫌,便找店内掌柜要了这几天的铺内开支,打算好好看看经营状况。 这僱佣来的掌柜不愧是老生意人,不仅经验老道,人情世故更是练达通透。方砚知刚开始开店营业时,只有他和沈舒年两个人苦苦支撑,所有东西都得现学,简直可以说是两眼一抹黑。 直到僱佣了这个掌柜帮忙管理分担后,方砚知肉眼可见的轻松了下来。他不仅承担了铺子里的财务支出管理,对他们两个年轻人也是多有照顾。方砚知初来乍到,遇到这样负责任明事理的僱工,心花怒放的同时也足足添了一倍的工钱作为回报。 自此之后,这个掌柜便和方砚知的铺子密不可分。他在柜檯后翻找了好一阵,这才给方砚知捎来了帐本。与此同时,他甚至还利用空暇时间给方砚知泡好了一杯茶——是他最喜欢的碧螺春。 他坐在窗边,微一抬头便能瞧见窗外长街上热热闹闹的贩夫走卒和摩肩擦踵的行人。所谓心静自然凉,和煦的阳光透过展开的窗户落在他的身上,给他略显苍白的唇色镀上了一层柔软的金边。 原先急躁时总觉得天气炎热,简直不是人所能忍受。现在生了一场病,心里也平静了下来,此情此景倒是颇有岁月静好的意味。 方砚知忽然就明白了为何在他燥热不堪的时候,沈舒年总是从容自得,仿佛和他不在一个温度季节。或许是因为沈舒年的心里总是平静沉稳,这才养的他宠辱不惊的性格特点,对任何人任何事都不会牵挂于心。 想到沈舒年,方砚知不由自主地勾起了唇角。他摇了摇头,将脑海里那些旖旎暧昧的幻想尽数排出脑外,重新将心思放在面前的帐本数目上。 前些日子和苏眠的那一场交易分外成功,有了苏眠这样大名声的人作保,扬州城内一半的读书人都慕名前来购买他这独一无二的松烟墨。 与刚开张时门可罗雀的萧条景色不同,那些日子的方砚知忙得脚不沾地,几乎不敢多加休息。苏眠名声在外,方砚知便也不能砸了他的口碑招牌,算得上是夜以继日地生产加工包装。 从用料到成品,方砚知一刻不敢放松,有任何一点瑕疵便成了废品。苏眠看在沈舒年的面子上为他这样一个素未谋面的生意人作保,他便也要有同等的回报给苏眠,不能辜负了沈舒年的一番用心。 打出宣传后,方砚知所做的松烟墨几乎是供不应求。不仅文人墨客,才子佳人喜欢用他的墨块绘画题诗,甚至还超出预料地接到了一家私塾的批发订单。 当时的方砚知坐在店中,听到消息时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怔愣着说不出话来。还是沈舒年先有了分寸,温和有礼地接待了前来谈生意的主顾,这才将这笔订单彻彻底底地敲定了下来。 他虽然病倒了,可是铺子里的生意依旧火热。望着厚厚的帐本,方砚知眉头微动,大病初癒的身体发软,精神不济,隐隐约约还有些头疼。 可他看了一半有余,不想就这样前功尽弃。想到沈舒年这几日不仅要分神照顾自己,还得兼顾铺中事务,比他要辛苦得多。他不希望自己一无是处,也想为沈舒年分担分担,便强撑着坐着,继续核对了下去。 第170页 沈舒年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外面回来了,他身体轻盈有力,脚步声也轻。进入店铺里时,柜檯后的掌柜和窗边的方砚知都没有发觉。 还是掌柜的偶一抬头,这才发现方老闆心心念念的沈公子已经回来了。他刚想招唿方老闆,便见沈舒年朝他使了个眼色,还在唇边竖了个手指,示意他噤声不言。 掌柜心领神会,继续低头处理自己手上事务,当没看见沈舒年。他借着垂首姿势,偷偷地瞥了一眼对这一切一无所知的方砚知。 见方砚知懵然不知,他舒心开怀。望着方砚知和沈舒年两个年纪轻轻的读书人,他心生嚮往,忆起了自己年少时的鲜衣怒马,也是这般与知己情投意合。 见方砚知未曾发觉自己,沈舒年将脚步放得更轻了。他放下手上提着的东西,蹑手蹑脚地走到方砚知的身边。 方砚知有些头疼,连带着脑袋也发懵。直到突然福至心灵,这才抬头去看,一眼便撞进了沈舒年笑意盈盈的眸子里。 沈舒年站在桌边,双手背在身后,微微弯腰探头去瞧他手上书册。方砚知惯性后仰,给沈舒年的俯身留有空间,远远望去,倒是分外情真意切。 「看什么呢,这么出神。」沈舒年垂眸,视线落在帐本上的蝇头小字上,这才看清楚了方砚知所拿何物。他收回视线,偏头去望方砚知,打趣他道,「方大公子大病初癒就身体力行地核对财务,当真是感人肺腑。」 见沈舒年同他开玩笑,方砚知无奈地舒了口气:「这不是瞧你辛苦,咱们可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既然我已懂得了如何查帐,总不会再将这些琐碎事务留给你。」 沈舒年没有接茬,伸手掸落外面赶路奔波沾染上身的灰尘。他拉开椅子,坐在方砚知的对面,伸手将他手中帐本抽了出来。 「欸,我还没看完。」方砚知有些着急,探身去抢。沈舒年却同他打闹,伸长了手不肯还给他:「方大公子当真闲不住,这东西我平日里瞧着都晕,何况你这个刚刚生病的人。」 他将帐本放在另外一张桌上,伸手将方砚知揽了下来,让他安稳坐在椅子上:「今日里再喝一副药,该是能大好了。」 「这几日你病着,大宝小宝便落在我和桑嫣手上。我看就是你平日里太纵着他们,这才养的这一个两个半点规矩都没学好。」 沈舒年有一搭没一搭地同方砚知讲着近日里铺中的事,忽而眉开眼笑:「现下我和桑嫣可算是调教好了,小姑娘为此费心费力,可得好好报答人家。」 「话说的好听。」方砚知见他笑得狡黠,揶揄道,「怕不是沈公子摆出了一副阎王样,这才让大宝小宝见你都得绕道走。」 话音刚落,没等沈舒年反应,方砚知倒是先被逗笑了起来。沈舒年无奈又纵容地看着面前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人,见他渐渐平復了心绪,这才将身前已经放得温热的碧螺春茶推了过去。 「同你说正经的。」沈舒年敛住笑意,缓声道,「周棠那小姑娘给我们寄信了。」 第108章 「是吗!」听到周棠的消息, 方砚知瞬间来了精神。他不再无精打采的,反而在椅子上坐直身子,伸手往前一探, 抓住沈舒年的手, 「给我瞧瞧。」 自从他们定居扬州城后, 方砚知便给安庆村和长安镇上结识的几个故人分别寄了信, 同时也留下了自己的联繫方式,期待着回信。可是几个月过去了, 除了阿飞偶有来信外, 周棠和林霜几乎算是音讯全无, 让方砚知颇为遗憾。 难得听到周棠给他们寄信, 方砚知的心立马就兴奋了起来。原先病恹恹晕乎乎的脑袋也清醒了过来,笑容重新浮现在了脸上。 沈舒年略一挑眉,从衣裳内拿出了封装完好的信封,递给了方砚知:「前些日子得了消息,今早儿我才去取得。我还没来得及瞧, 咱们一起看看吧。」 「前些日子?」方砚知捕捉到关键词,微一蹙眉,疑惑地问道, 「我怎么不知道周棠要给我们寄信这事儿啊?」 沈舒年无奈地笑了一笑, 语气亲昵地回答方砚知的问题:「我同你说过的。」 「可能因为那时你发烧高热, 烧得晕晕乎乎,所以才将此事忘在脑后了。」沈舒年笑着调侃他, 将信封送了过去, 「贵人多忘事, 看你以后还敢不敢这样不顾惜身体。」 方砚知将沈舒年的半真半假的抱怨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了,满心满眼都是周棠这珍贵的来信。 他迫不及待地接过信封, 感受着它厚实的厚度,又小心翼翼地拿了裁刀割开封口,确保没伤到信纸后,这才将纸张抽了出来。 周棠事无巨细地给他们写了好多话,纸张足有四五张之数,同他们讲述在长安镇上生活的故事,絮絮叨叨的劲儿完全不像一个已经及笄的姑娘。方砚知一张一张地看完内容,时不时地被周棠活泼生动的描述逗笑。 他将看完的信纸递给沈舒年,让沈舒年也仔细瞧瞧周棠的古灵精怪。沈舒年接过信纸,轻轻松松扫上一眼,一目十行地将信纸上的内容一览无遗,这才轻轻笑了起来。 沈舒年将已经览阅完的信纸按照先前的褶皱叠好,贴心地放在一边,抬眼一瞧却发现方砚知不知何时已经敛住了脸上笑意,就连眉眼之间的神态都不自知地严肃了起来。 他心里倏地一紧,以为周棠信上出了什么事儿,赶忙问道:「这是怎么了?可是出了事儿。」 第171页 听到沈舒年的问询,方砚知这才回过神来。他将信纸高高举起轻轻放下,语气愤懑,活像是孩子不听话而向另一半告状的家长:「没什么,周棠那小姑娘说她马上要定亲了,喊着我们去参加她的定亲宴来着。」 沈舒年虽然不解方砚知的态度,可是听到周棠定亲的好消息,自然是欢喜的。他唇角漾起几分消息,将信纸从方砚知手中拿了过来,仔仔细细地看完了上面的消息,这才欣慰地道:「好啊,这是喜事啊。」 见方砚知脸上忧愁不似作假,沈舒年轻咳一声,收敛话语中的欣喜,端坐问道:「砚知何苦烦忧呢?」 方砚知心气不顺,话语都有些闷闷的:「她才多大啊,就学人定终身了。小姑娘没怎么见过人,万一所託非人,这一辈子岂不是辜负了。」 沈舒年没想到方砚知担心这个,一时哑然失笑,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他略一思忖,对方砚知笑道:「砚知,周棠去年已经及笄了,现下也该是十六岁的光景了吧。」 「我朝女子及笄前定亲婚配的数不胜数,更何况是及笄后的大好年华。」沈舒年慢条斯理地将信纸一张张地收好,放入先前的信封中,「现在春光正好,不早早地将终身大事安排下来,岂不辜负?」 「话是这么说了。」方砚知双手交叠桌上,下巴垫在手背上,将身体折了起来,「可是在我眼里,她还只是个小姑娘。早早地就婚配,一时半会儿有些接受不来。」 「砚知。」沈舒年嘆了口气,「我虽不知道你们那边的婚配是否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是否也同这边一般年龄嫁娶。可是周夫人如此疼爱女儿,必会为她定上一户好人家。」 「我朝婚姻嫁娶虽然年纪早了些,可却不是一纸婚书终生不离的迂腐制度。如若所託非人,便去官府伸冤。」他微微颔首,垂下眼睛,看向方砚知,「砚知不必忧心,想来周棠和周夫人已经将男方底细身世摸了个一清二楚,这才定下的这门亲事。」 「她们两个都不是盲目之人,既然木已成舟,想必男女双方已是情投意合。若是天作之合,岂不更是快意乐事。」 「唉。」方砚知幽幽嘆了口气,沈舒年的宽慰他并非全未听进心里,可到底觉得周棠的年纪尚小,过早的婚姻嫁娶,日后若是吃亏,他们可是鞭长莫及。 当真是时代不同。他心中五味杂陈,一时说不出话来。 周棠现在十五六岁的年纪,放在现代社会,妥妥的早恋不学好,可是要请家长的重大事件。结果一朝穿越,姑娘家家十五六岁就已经要结婚生子,这让方砚知如何能接受。 既然周棠写信邀约,那么定亲之事想必是八九不离十。方砚知满目惆怅地盯着信封,目光中迸射的哀怨几乎要透过这信封,将里头薄薄的信纸烧得灰飞烟灭。 木已成舟果熟蒂落的事,即使方砚知如何心气不顺,也不能改变什么。他只希望周棠是真的心有所属才会与人定下终生,而不是为了什么年纪到了必须定亲的狗屁规矩。 「定亲宴什么时候?」方砚知冷不丁地出声询问,视线却依旧没有移开信封。 对于周棠定亲的消息,方砚知觉得,他或许需要好长一段时间才能彻底消化完全,接受这妙龄年华的少女转眼之间便要嫁为人妇的事实。 「下月十五。」沈舒年答道,「还有不到一月。」 「时间这么赶啊。」得到了准确的答覆,方砚知更是抓耳挠腮。他心里盘算着日子,越想越觉得时间紧迫不等人:「那咱们可得快些置办东西。从扬州城到长安镇上还得好些时日呢,我不想赶不上这样的大日子。」 沈舒年点点头,旋即说道:「咱们两个大男人,原先也没经歷过定亲嫁娶这样的事情。为了保险起见,待会儿我便去和桑嫣商量商量。她一个姑娘家,想必对于礼单贺礼的,比我们要懂得多。」 方砚知点点头,他刚才大病初癒,就坐在椅子上看了半天密密麻麻的帐本,又在周棠寄来的信里体验了一番大悲大喜,此时已是心力交瘁。他深深地垂下脑袋,伸手示意沈舒年不用管他。 「我坐一会儿,你去忙吧。」 沈舒年刚欲起身离去,方砚知才突然反应过来,赶忙叫住他:「沈舒年!」 沈舒年回头去望,目光疑惑不解,似在等着方砚知开口。暖阳如日中天,照在他月白色的长衫上,浑身上下呈现出一种君子如玉的美感来,让方砚知的唿吸都略一停滞。 「砚知?」 见方砚知怔愣着盯着他,半天也不说话,沈舒年轻轻地笑了,眉眼微微弯起,自成一派风流。他伸手在方砚知眼前晃了一晃,想把这人不知何时飘离的魂找回来。 方砚知勐得回过神来,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方才做了什么蠢事。他低下脑袋,脖颈连着脸颊并着耳垂红了一大片,几乎要把他整个人臊得烧起来。 他不敢去看沈舒年,生怕沈舒年察觉到自己的异样,从而因此嘲笑他。方砚知垂下目光,盯着桌角不放,感受着自己脸皮上的温度,担忧自己身上的病又捲土重来,莫不是又开始烧热了。 沈舒年也不走,如往常一样耐心地等待方砚知的发问。他坐在一旁饶有兴趣地打量他,目光炯炯地想要从方砚知的言行举止中找出些许能够发掘的乐子来。 等到方砚知收拾好自己泛滥的心绪,感受到面上温度退去了少许,这才抬起头来,将早晨的疑问宣之于口。 第172页 「今早儿起身,怎么没看到你?」 沈舒年没想到方砚知突然出声叫住他,竟然只是询问这样无关痛痒的小事,一时觉得有些好笑。他起了坏心思,戏嚯地调笑方砚知道:「没想到砚知这样离不开我,一时半刻都要打听我的下落,倒是让我觉得有些意外了。」 「说什么呢!」听到沈舒年的话,方砚知羞愤欲死。虽然他知道沈舒年只是在同他开玩笑,可是自己的小心思猝不及防地被人戳破,还是让方砚知羞得想要钻进地缝里去,「你给我正经一点!」 「砚知莫恼。」沈舒年乐呵呵地笑着,像是一只偷到了腥的狡猾狐狸。见气候差不多了,他才收了面上揶揄的神色,同方砚知交代道:「周棠的信到了,我总得去取了来。」 「更何况你大病初癒,免不了还得再喝上几服药。」沈舒年一五一十地对方砚知汇报着自己早上的行踪,「我找大夫开了一些风寒痊癒后喝的强身健体的汤药,砚知可不准给我逃了,辜负我一番心意。」 听到又要喝药,方砚知的眉眼还没来得及垮下去,就见沈舒年同他笑了一笑:「怕砚知不愿喝,我还特意去了新开张的糕点店里买了一些他们那最出名的桃花酥来。」 「我曾说过,等你好了,我便带你去最有名的食馆里面打牙祭。」沈舒年朝他眨了眨眼,闭一目而笑,「此话一出,决不食言。」 第109章 自从风寒烧热已经痊癒了后, 方砚知便收了那些花里胡哨的玩乐心思,一本正经地跟着沈舒年经营店铺,互相操持铺子里里外外的事情。 大宝小宝没了带着他们调皮捣蛋的孩子王, 又在得了沈舒年号令的桑嫣手下磋磨了好一段时间, 身上那股子顽皮劲儿终于消下去了一些, 隐隐约约透露出随着年纪渐长而沉稳的内里来。 即使渐渐变得成熟, 大宝小宝却还是不能接受方砚知这般变化。原先他们三个人结成联盟狼狈为奸,在沈舒年手下暗度陈仓好不快活。如今联盟老大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倒让他们两个小弟一时半会儿无法适应。 趁着沈舒年不注意, 大宝偷偷带着小宝, 两人一左一右将方砚知夹在中间, 目光里充满审视。这样的眼神呈现在两个半大孩子眸中,仿若是刻意板起的面孔,让方砚知觉得好笑。 他刚笑出声来,就见大宝做贼一样环顾四周,见沈舒年和桑嫣都不在场, 这才稍稍放下心来,凑近方砚知身前压低声音道:「方大哥,近日你怎么收了心了, 这可不像你。」 话音刚落, 大宝就被方砚知不轻不重地敲了下额头。大宝捂住额头上的痛处, 还没来得及叫疼,就见方砚知故作严肃地道:「怎么?你方大哥就不能正经一回儿?」 「我说你和小宝这一天天的脑子里都在想什么呢?」方砚知恨铁不成钢地摇了摇头, 语气半是惋惜半是悔恨地道, 「你方大哥好不容易打算收了心跟沈哥哥学学商贾之道, 这才几天,你两就又撺掇着我胡闹。」 方砚知对大宝眨了眨眼, 借着身位方便,顺手揉了揉小宝毛绒绒的脑袋:「等我待会儿告诉你们桑嫣姐姐去,让桑姐姐好好收拾收拾你们。」 听到桑嫣的名字,大宝小宝瞬间偃旗息鼓。小宝冷不丁打了个寒颤,将方砚知揉弄自己额发的手拉了下来,摆上了一副可爱温顺的面容,赶忙讨饶道:「方大哥,你可饶了我们吧。」 「桑嫣姐姐瞧着是个好脾气的,实则可凶得很呢。」他皱起了眉头,一张还未完全消去婴儿肥的脸上满是淡淡的忧愁,「我和哥哥落在她的手上,还不知道要被怎样揉圆搓扁呢。」 听着小宝娇嗔的话语,方砚知笑得乐不可支。他捏了捏小宝养得白白嫩嫩的面颊,只觉得手下的触感着实美妙。但是想到他们对桑嫣的怨怼,方砚知觉得自己这个大家长还是有必要端正他们的态度的。 他收了面上的笑意,端出一副不苟言笑的表情来,话里话外都是对大宝小宝的不贊同:「你们桑嫣姐姐是为了你们好,你们可得好好护着姐姐照顾姐姐,别惹姐姐生气。」 「知道了。」大宝小宝相互对视一样,见方砚知面容认真严肃,不像是在和他们开玩笑。好汉不吃眼前亏,他们两个齐刷刷地低下头来,闷声答应了方砚知。 片刻之后,大宝率先抬起头来,对方砚知问道:「方大哥,近日铺子里是不是有什么好事儿发生啊。我瞧着你虽然忙碌,可是却春光满面的。」 「你小子。」方砚知无奈地嘆了口气。大宝这人心思活络又聪明,擅长察言观色,但凡将玩闹的心思放一星半点在读书上,早就考上状元了。 想到周棠的定亲宴日子渐渐近了,方砚知脸上不自觉地浮现出了点点笑意:「只不过是从前的一位故人,她即将定亲成家,好事将近。这几日我忙碌经营,就是为了能够在婚宴上送出有头脸的贺礼。」 小宝眼睛滴熘儿转,方砚知一瞧他那表情,就知道他心里在打什么坏主意。果不其然,小宝抓住了他的手,轻轻晃了一晃,撒娇道:「方大哥,我们能跟着你一起去婚宴上么?」 他话说得讨喜,眼底一抹狡黠亮光闪过,转眼间便恢復了往常一般的可爱模样:「我也想同方大哥一起,给新嫁娘送上祝福。」 「不可以。」方砚知斩钉截铁地拒绝了小宝的请求,末了又觉得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有些重了,找补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什么盘算。话说的好听,不过就是为了找个理由不去学堂罢了。」 第173页 他揪住小宝面颊上的软肉,往外扯了一扯:「敢算计你方大哥,你还是嫩了一点。学堂里的老师可是明里暗里给我告了你们好多状呢,你们可真是长本事了啊。」 「疼。」小宝脸被揪着,话音便显得扭曲,嚷嚷着喊痛。 方砚知心满意足地收回手来,赶着两个人去玩:「我和你沈哥哥,桑姐姐过些日子便要动身启程。到时没人管你们,你们可得给我乖乖去学堂上课。」 方砚知阴森森地笑了一下,威胁道:「等我回来要是再收到老师告的状,可别怪我不给你们留面子。」 两人没有言语,反而是朝方砚知做了个鬼脸,旋即便一熘儿烟跑了。方砚知没想到自己这个铁板钉钉的长辈这么没有长辈威望,一时之间又好气又好笑,只觉得心气都不顺了。 沈舒年和桑嫣刚才购置完送给周棠的贺礼,一进门便瞧见两个半大少年风驰电掣地跑了。沈舒年不贊同地蹙起了眉,将贺礼单子递给桑嫣,而后踏着不急不缓的步子,施施然走到方砚知身边。 「砚知,你又同他们说什么了?」沈舒年幽幽嘆了口气,语气却显得一本正经,「他们已经大了,实在得好好养养风度品行。若是再这般莽撞行事,着实是不成体统。」 方砚知像是被沈舒年揪住了小辫子,干巴巴地回答道:「我也不知道怎么的,他们怕你,也怕桑嫣。就是在我面前,像个混世魔王一样天不怕地不怕的。」 桑嫣在一旁清点货单,留神听了一耳朵。听到方砚知的抱怨,她掩唇微笑,娇笑地打趣道:「方公子慈眉善目,就算板起脸来笑意也从眼角眉梢里熘出来。半大少年别的不会,最是能拿捏大人了。」 「瞧着方公子面善心慈,不像我和沈公子一般狠得下心来,可不得顺杆儿往上爬么。」 方砚知听着有些不好意思,他用指节蹭了蹭鼻尖,而后朝桑嫣作了个揖,苦笑着讨饶道:「桑姑娘可别打趣我了。」 桑嫣见方砚知这般作态,笑着放过了他,转身继续处理手头上的事务。见桑嫣在整理东西,方砚知便挽住了沈舒年的胳膊,半拉半拽地将人拽到桑嫣面前站立,好奇地去瞧她手上的货品单子。 方砚知瞧不真切,便拍了拍沈舒年的胳膊,问道:「这都买了些什么啊?我不太了解你们这边的婚姻嫁娶,万事万物还得仰仗你们二位给我说道说道。」 沈舒年无奈地嘆了口气,对方砚知这种鲁莽行径不置可否。 他还没开口说话,就见面前的桑嫣俏皮地眨了眨眼,对方砚知调侃道:「方公子当真会说笑。」 「方公子年纪轻轻,可到底已至弱冠,保不齐过些时候就得听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娶妻生子,这三媒六聘可得弄明白了。」 「啊,哈哈。」在沈舒年面前提到婚娶这个话题,方砚知莫名觉得有些尴尬。他放开了沈舒年的胳膊,手指敲了一敲自己的额头,做出头疼模样,打了个哈哈便把这个话题给煳弄过去了。 桑嫣没觉得有什么不妥,清点完毕货物后便对沈舒年和方砚知福了福身,找来僕役将货物尽数搬去了库房。沈舒年点了点头,又交代了几句注意事项,今日这才算是满载而归。 趁着沈舒年和桑嫣说话的空隙,方砚知眼珠微动,敛下眼皮,偷偷侧目瞧着沈舒年脸上的神情变化。沈舒年还是那副八风不动的温和模样,一张温润如玉的脸上的笑容仿佛固定模板,让人半点挑不出错来。 他正目不转睛地小心翼翼觑着沈舒年的神态,而沈舒年却像是似有所感,猝不及防地扭头过来。方砚知躲闪不及,生怕沈舒年发觉自己在偷偷看他,赶忙狼狈地移开视线,假装盯着别处。 他不敢抬头去看,心里没来由地紧张了起来。方砚知嘴里哼着不着调的曲子,装出自己半点不靠谱的纨绔姿态,担忧沈舒年察觉到了什么,一时担惊受怕,只觉得手心都浸出了汗来。 出乎意料的,沈舒年什么也没说,只是轻轻笑了一声。 那短促的笑声在方砚知耳边炸开,旋即又消失不见。沈舒年拍了拍方砚知的肩膀,转身离开时抬眼瞧了一瞬方砚知紧绷着的侧脸,灰濛濛的眸子里酝酿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方砚知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抬手抚上了沈舒年方才触碰过的那侧肩膀,掌心微微摩挲。片刻之后他才意识到自己似乎有些魔怔,愣是给自己吓了一跳。 他四处环顾,见四周一片寂静,没有人能发现他刚才的痴迷行为。方砚知心里惴惴不安,跳动的心脏几乎要透过薄薄的衣料蹦出胸膛,让他略略有些不安和紧张。 可这情绪来得莫名其妙,让方砚知一时也无处适从,只能自欺欺人地归咎于天气炎热让人胸闷气短。 他整理了一番自己的仪容仪表,又找来铜镜揽镜自照,确保面容光鲜无一丝杂乱后,这才平復了心绪,重新处理被大宝小宝打断了的事务来。 他这边收拾好了自己的心情,那边的沈舒年却因为听到桑嫣提到,方砚知总有一日会骑上高头大马迎娶命中注定的妻子时而感到郁闷不已。可是在桑嫣和方砚知面前,沈舒年无法表露出一丝一毫的不高兴来。 他隐在方砚知的视觉死角处,偷偷侧过身来,远远地望着方砚知忙碌的身影,一时之间心里五味杂陈,只觉得嘴里都在发苦。 第174页 第110章 日子一天一天的过去, 一直到了不得不启程出发的时候。方砚知带上了沈舒年和桑嫣,三个人站在店铺门口,将铺子里大大小小的事务交给了掌柜, 让他代为管理。 掌柜的笑得热烈, 朗声应答道:「方老闆, 你就放心吧!我一定给你管理得妥妥的, 挑不出一丝错来。」 「那敢情好啊。」方砚知同样报以热烈明媚的笑容,刚打算转身离开时, 就见一个半大不小的人儿以一种火箭般的速度朝他们沖了过来。 方砚知还没来得及瞧清楚是谁, 那人便自顾自地双手抱住了他的腰, 整个人几乎挂在了方砚知的身上。 方砚知被这突如其来的小火箭撞了个踉跄, 站稳之后垂眸去瞧,一时有些哭笑不得。扭头去看沈舒年,没想到沈舒年也同他一般状况,被小宝以一种树懒爬树的姿态给缠住了。 难得见沈舒年这向来冷静自持的人脸上流露出茫然的模样,方砚知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片刻之后他意识到自己身上还挂着个人, 见人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方砚知笑得更开怀了。 他捏住了大宝的下巴,把人的脸稍稍挪了开来, 生怕大宝把鼻涕蹭在自己的衣服上, 打趣道:「这是干嘛呢这, 我就去个一个月左右,倒也不用哭得这么惨吧。」 大宝抬起头, 一双眼睛泪汪汪地盯着方砚知瞧。方砚知见他嘴角向下一瘪, 心里顿时警铃大作, 害怕见到哭倒长城的眼泪,赶忙制止道:「男子汉大丈夫, 这大庭广众之下,再哭可就丢人了啊。」 闻言,大宝这才环顾一圈身旁站着的人,见桑嫣和店铺掌柜站在一旁笑得揶揄,方大哥身后搬货的僕从也相互之间窃窃私语瞧自己的笑话,让他顿时羞得无地自容,手上不自觉地用力,抓紧了方砚知的衣角。 方砚知担惊受怕自己这身为了见周棠特意新做的衣服,还没见到正主就先在大宝手下报了废。他正想帮大宝擦擦眼泪,可是摸了摸衣服夹层,没能找出任何一方手帕来。 桑嫣见状,伸手解救了方砚知。她一手一个将大宝小宝拉了过来,掏出帕子擦了擦大宝小宝两张哭花了的脸,柔声安慰道:「好了,莫哭了。桑姐姐回来的时候给你们带你们最喜欢吃的桃花酥啊。」 小宝打了个哭嗝,瘪着嘴巴点了点头。时间不早了,再不出发可赶不上渡口的渡船。方砚知把大宝小宝搂在一起,分别揉了揉他们的头:「你方大哥一个月后一定回来,到时候给你们带礼物。」 说罢,他将大宝小宝赶着去了掌柜的所站的位置,将他们两个託付给了这段时间里铺子中唯一的一个大人:「这些日子我不在家,还得劳烦您老帮我照看着这两个小的。」 「方老闆哪里的话。」掌柜的牵住大宝小宝,抬头看了一眼天色,「方老闆,天色不早了,一路顺风啊。」 一 与刚来扬州城要节约路费不同,方砚知这回出发可算是豪气。因着苏眠这种书画大家对墨块的推荐,方砚知铺子里挤满了闻名而来的才子墨客,那段时间赚的几乎是盆满锅满。 日入斗金的营销额不仅能够承担店铺一切开支,甚至还能存下不少银钱供日常花销。方砚知为了给周棠添上体面的贺礼,可算是下了大功夫去操持铺中里里外外的事务。 时间紧迫,方砚知便花了大价钱走的水路,原先将将一月的路程硬生生地压在了十天左右。重新踏上安庆村的地界时,望着几乎没有变化的风土人情,方砚知一时之间心中涌起无限感慨。 桑嫣自小养在扬州城内,又因为是个形单影只的女子而不好出远门。现下沾了方砚知和沈舒年的光,让她难得有机会来安庆村这样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地方,见识其他地区的风景。 见方砚知脸上惆怅感慨,沈舒年心下一动,站在他的身边,柔声宽慰道:「一别几月,故人故事不知该是何种风光,砚知可得打起精神来。」 「如今也算衣锦还乡,砚知无需近乡情怯。」 得了沈舒年的安慰,方砚知释然一笑。他垂下来的手牵着了沈舒年的手,同他解释着自己心中翻涌着的无边情绪:「不是近乡情怯。」 他话语幽幽,遥望前路:「只是当日离开多有不舍之处,现下回来,倒不知道如何适从。」 桑嫣听方砚知话里话外多有郁结,一时来了兴致,又怕戳中他心里伤痛往事,只得小心翼翼地问询道:「方公子背井离乡想必总有缘由,可到底因缘际遇,让方公子取得了今日的成就。」 「方公子的那些故人,想必都对你想念得紧。一别数月,相互之间可得好好笑谈。」 桑嫣不知方砚知从前过往,只依照着自己的理解去开解方砚知。方砚知见她误打误撞,将他的心思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又见沈舒年忧虑地看着自己,便知晓自己又让他担心了。 他捏了捏沈舒年的手指,示意自己没事,转而重整旗鼓应和着桑嫣的话语:「桑姑娘所言正是,好不容易故地重游,若是将心思尽数放在离愁别绪上,可当真是没什么意思。」 「桑姑娘初来乍到,若是闲暇得空,我便带你去瞧瞧这安庆村的淳朴民情,真真与扬州城的二十四桥的月亮大不相同。」 桑嫣掩唇微笑,福了福身:「一切都听方公子安排。」 依照周棠寄来的信上消息,方砚知和沈舒年先马不停蹄地去了一趟长安镇上。周棠信上所言,她和男方家中会在长安镇上最大的酒楼上设定亲宴,让方砚知无需计较那些虚礼,可直接登门而来。 第175页 三人一路风尘僕僕,即使是铁打的人此时也多多少少有些面容憔悴。方砚知没有直奔酒楼而去,而是在一旁的客栈中开了三间紧挨着的房间,各自梳洗打扮了一番后才带着贺礼,前去讨一杯喜酒喝。 酒楼小二眼尖伶俐,遥遥望着就见一行三人朝这边前来。他心思活络,将抹布往肩上一搭,搓了搓手后脸上堆起了满脸谄媚笑容,欢欢喜喜地迎了上去:「几位客官要点什么?本店有……」 他满腔报菜名的心思还没来得及宣之于口就被方砚知一个手势给打断了,方砚知环顾四周,并未见到熟人面孔,只疑惑地问:「这位小哥,我们三人受邀前来。今日是否有人在贵地设宴定亲啊?」 小二恍然大悟,连连点头弯腰称是。他错开一个身位,伸长了手臂做出招唿姿态,引着方砚知三人往楼上走去,嘴里念念有词道:「原来是楼上的贵客,失敬失敬,小的这就为您领路。」 瞧着小二陡然变的脸色,方砚知心中隐隐约约泛起些许茫然,他趁着小二一心带路,偷偷偏头侧向沈舒年的方向,凑近他的耳边小声问道:「周棠这亲家是个什么人物啊?我看信上也没说清楚,瞧着是个有身份的。」 沈舒年掀起眼皮,觑了一眼身前带路的小二,见他没注意到他们之间的交谈,这才对方砚知慢慢说道:「据我了解,这徐家也是浸淫商贾之道的。虽不是大富大贵,可也是吃穿不愁的富裕家庭。」 他的手掩在唇边,悄悄说道:「徐家大儿子早已成婚,想必是那小儿子和周棠有了缘分,这才定了终身。」 「既都是经商之家,想必两家之间也有许多经验之道。」方砚知舒了口气,忽而又似想到了什么,缓缓皱起了眉头,「我只担心周家。若是讲究门当户对,周家家业或许会在男方家面前吃亏,到时人心易变,恐对周棠不好。」 「这点砚知无需担心。」沈舒年见方砚知眉间忧虑,宽慰他道,「我听闻徐家自己经商多年又乐善好施,早不在意什么门当户对的概念,只秉承着娶妻娶贤。」 他话语一顿,接着说道:「徐家大儿子娶了农户之女,夫妻共同经营,琴瑟和鸣,是镇上一段广为人知的佳话。」 「如此便好。」 从沈舒年那里听了个大概的消息,方砚知悬在心口的石头这才渐渐落了地。他嘆了口气,将心中郁结尽数排出,这才重新扬起了喜庆的笑脸来。 「之前倒是未曾想过,周棠那古灵精怪的小姑娘也会有嫁做人妇的一天。当真是时间催人老,匆匆不回头啊。」 沈舒年唇角勾出一抹温和的笑来,扭头看向方砚知:「缘分天定。」 他们三人连上四层,这才到了那徐家包下来的楼层上。方砚知抬眼一瞧,将这单独楼层的布置尽收眼底,一眼便瞧见了在酒宴之间忙碌着的周棠,以及她脸上无法掩饰的喜悦和独属于少女情窦初开的娇羞。 周棠正在和宾客说笑,旋即却心有所感地扭头望向楼梯口,让她见着了曾多次对她施以援手的故人。 方砚知和沈舒年站在入口处,二人如出一辙的长身玉立,面容如旧,脸上啜着心满意足的笑意,正目光温柔地望着她。 周棠和方砚知的目光在空中相接,继而立马便红了眼眶。一别数月,方大哥还是那般眉清目秀,仍旧是那面慈心善的温润模样。 她只觉得自己眼眶慢慢浸了泪花,周棠不敢眨眼,生怕下一秒便会落下泪来。她掏出手帕擦了擦眼角,这才扬起一个明媚活泼的笑来,快步朝方砚知和沈舒年走去。 第111章 方砚知和沈舒年对视一眼, 也朝周棠迎了过去。见周棠眼角犹有未干的泪痕,方砚知心口一阵酸涩,却不想在这大喜的日子破坏兴致, 便半开玩笑地宽慰周棠道: 「马上都是要做新娘子的人了, 还是这般爱娇爱哭。」 这话一出口, 周棠瞬间便闹出了个大红脸。她再度拿出丝帕擦了擦眼角的泪花, 明目张胆地娇嗔否认道:「哪有,方大哥惯会取笑我。」 方砚知见她可爱, 朗声大笑起来。沈舒年与他的放浪形骸不同, 只轻轻笑着, 眉眼之中却藏着对周棠有了个好归宿的满意与欣喜。 周棠见沈舒年还是那副温和模样, 故人故事一同涌上心头,让她忆起了昔日与他们二人的情分。她心上一酸,顾念着扬州城山高水远,一路赶路而来必定辛苦,便招唿着人坐下。 方才一时心神激盪, 让周棠暂时忽略了站在方砚知和沈舒年身后那个陌生的姑娘。现下瞧见了,周棠心中倒是有几分疑惑。 她朝桑嫣走去,目光却在不动声色地打量着桑嫣, 想从她身上看出什么与众不同来。桑嫣迎上她的目光, 像邻家大姐姐一样贴心地笑着, 没有半点异样。 周棠见她挑不出错来,便扭头去问方砚知:「这位姑娘瞧着面生?是方大哥的朋友吗?」 「这位是桑嫣桑姑娘。」方砚知站在二人中间, 将桑嫣介绍给周棠, 「与她结识亦是缘分使然。我在扬州城内的店铺, 桑姑娘也帮了我许多。」 周棠心思活络,猜想着这桑嫣姑娘和方砚知之间的关系。在她的审美看来, 桑嫣面容俏丽,生得一副好皮囊,身姿轻盈,个头高挑。与方砚知站在一起,当真是男才女貌。 她眉心一动,刚打算开玩笑地试探揶揄,就见方砚知故作严肃地板起了面容,毫不留情地戳穿了她的小心思。 第176页 他和周棠在长安镇上相处多日,周棠又是个憋不住心思的半大少女,一有点什么想法便全呈现在了脸上。瞧见周棠脸上莫名的笑容,方砚知就知道她在打什么主意。 在她脱口而出问询前,方砚知赶忙截住她的话头:「你个古灵精怪的小姑娘,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我和桑姑娘清清白白,你莫要想歪了,污人姑娘清誉。」 被方砚知一语道破,周棠也不尴尬,只是赔着笑。方砚知见她笑得傻气,被她活泼的笑容感染,心情也不自觉地好了起来,连带着车马劳碌的辛苦也消失殆尽。 周棠带着他们三个人去到早就排好的位置上,顾及着桑嫣的突然出现以及方砚知的面子,便让她同方砚知他们坐在一起,彼此之间也好有个照应,并没有将她安排在女眷座位上。 她刚招唿人坐下上茶,一位公子便飘然走到了周棠身边,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为首的方砚知。方砚知见他眼中疑惑和望向周棠时眸中爱慕的光彩,将这位翩翩公子的身份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这位估计就是周棠此次的定亲对象,徐家的小儿子吧。 接收到这徐家公子的目光,方砚知便坦然地抬头对望,视线同样在这徐家公子身上来回逡巡,半点不露怯地打量了回去。 相貌端正,身形颀长,瞧着是个有书卷气的公子,半点没有沾染到坊间的市侩之气,倒是难得。 虽然不知徐家公子品性如何,但是这初次见面的气质风度,倒是让方砚知放下了心来。周棠这小姑娘风风火火的,如若真的求得了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好姻缘,他这个便宜哥哥便也能放心了。 方砚知望着徐家公子,眼中无限满意和感慨。徐家公子被他看妹夫的眼神看得微微一愣,抬眸瞧了一眼站在身边的周棠,见她笑得狡黠,便将视线再度放回方砚知的身上。 他作了个揖,姿态从容,风度翩翩,率先对方砚知问询道:「这位公子看着面生,先前倒是未曾见过。既然是棠儿的朋友,敢问公子贵姓?」 「免贵姓方。」方砚知站起身来,同样对这徐家公子回了个礼,「方砚知。」 「原来是方公子。」徐家公子恍然大悟,眸中隐隐约约有着些许欣赏笑意,「早就听棠儿说起过方公子,不过天高路远一直不得见。如今一见,倒真是一表人才,芝兰玉树的俊秀人物。」 「徐公子谬赞了。」方砚知被他夸得有些不好意思,趁乱瞪了一眼给他带高帽的周棠。周棠朝他眨眨眼,半点没有将方砚知的窘迫放在心上,还尤嫌不够地对方砚知吐了吐舌头。 「徐公子也是龙章凤姿的儒雅人物。」 他们两个互相寒暄夸赞了几句后就相顾无话,方砚知和这徐家公子唯一的交集便是周棠,可他到底不是周棠的亲哥哥,压根儿没什么立场去对二人未来的生活相处指指点点。 眼瞧着气氛冷场,周棠率先反应过来,在其中周旋了几句后便吵着嚷着要让这徐家公子陪她一起去瞧后厨是否做好了她最喜欢吃的桂花糖糕。 这徐家公子被她挽着胳膊,脸上非但没有半点不耐,反而宠溺地望着周棠,最后温柔答了一句:「好。」 他们两个一同失陪告辞,瞧着这蜜里调油的小情侣渐行渐远,直至彻底消失在了自己的视线中,方砚知起了八卦心思,一脸神秘地让沈舒年和桑嫣同时靠近自己,对他们说着小话:「这徐家公子你们瞧着怎么样?」 沈舒年略略回想方才徐家公子的一言一行,而后郑重地回答道:「这徐家公子倒是个难得的清俊人物。我虽对他了解不多,却也听闻此人经商读书皆是上乘,家中对其颇有期望。」 桑嫣沉吟片刻,歉意一笑,压低了自己的声音对方砚知说到自己的看法:「我看不出什么门道来。只是觉得这个小公子望向周姑娘的目光温暖柔情,像是融化了的蜜糖。其他的或许可以伪装,可是爱人的眼神是做不得假的。」 桑嫣说完,话语中略有艷羡:「这小公子和周姑娘站在一起,真真是男才女貌的一对璧人。两人之间的目光对视我瞧着都眼热,当真是令人羡慕。」 方砚知见她眸中既有渴慕又有黯淡,想起来她先前在长乐坊里讨生活的日子。长乐坊虽然是个正儿八经的歌舞坊,可到底或多或少会有王家少爷那般仗势欺人之辈。 桑嫣一个长相俏丽身段玲珑的弱女子,在他的帮助下侥倖从王家少爷手中脱逃出来。方砚知简直不敢想,在这之前,她们这一批无依无靠的歌姬乐师,又过的是什么战战兢兢的苦日子。 他见不到无辜的人在自己面前受苦,便同沈舒年商量后自作主张地将人带回店铺,为的就是救人于苦海。方砚知放柔了自己的目光,宽慰桑嫣道:「如若有一天,你有了喜欢的人。」 「喜欢到了非他不可的地步,若是个清白人家肯上进的,到时我定也风风光光地为你操办婚嫁贺礼。」 桑嫣被方砚知的话闹出了个大红脸,她羞赧地低下头来,葱白的手指搅动着手上丝帕,对方砚知嗔怪道:「八字还没一撇的事儿,方公子莫要拿这事儿对我取笑。」 听到方砚知安慰桑嫣的话,沈舒年眉心一动,灰濛濛的眸中闪烁着黯淡又落寞的神采。他不想被人看出异样,眨了眨眼,将落寞敛去,依旧还是那面不改色的从容模样。 第177页 他自顾自地喝着面前周棠为他们安排上的茶水,茶杯中未倒满的茶水倒映出沈舒年那稍显憔悴的目光,随着手腕微动,碎成一片水光粼粼。而沈舒年什么也没说,只是幽幽地嘆了口气。 四周声势浩大,来往宾客喜气洋洋地相互畅聊,即使先前素未谋面,也能借着这宴请广结好友,高谈阔论。他们聊着笑着,同时又不约而同地对这天作之合的一对即将新婚的夫妻送上自己最真挚的祝福。 沈舒年不想败坏周棠定亲的大好兴致,那声微不足道的嘆息,只一下便被觥筹交错的响声掩盖,消失在了风里。 方砚知作为周棠在长安镇上的恩人兼好友,见一直将其当小妹对待的小姑娘居然真的有一天能找到自己的归宿,高兴地多喝了几杯。其他宾客见他喝得爽快,以为是个能拼酒的,便也吵着闹着要和他一起喝。 方砚知一边得照顾着沈舒年和桑嫣,一边还得应付着其他宾客一杯一杯的酒水。他虽然喜欢喝酒,但是却并不是海量,又被刻意地灌酒,一时招架不来。 可是沈舒年显然不怎么喜欢喝酒,即使在这样热闹的日子里,也只是浅尝了几口,并没有贪杯。而桑嫣是个姑娘,也不方便喝酒。所以其他宾客给他们敬的酒水,几乎都进了方砚知的肚子。 沈舒年和桑嫣两个,一人面前一杯方砚知叫来的清茶,正担忧地看着面前一杯一杯被人灌酒的方砚知。 沈舒年有心想劝阻,可是那些灌酒的宾客喝得上了头,吵吵嚷嚷着喝酒才是人生一大乐事,拦着他不让他靠近方砚知。 沈舒年的脸一下子就黑了,眉毛压了下来,目光如冰地望向灌方砚知酒的人。其余的宾客喝得面酣耳热,猝不及防被沈舒年冰冷的目光一扫,都冷不丁地打了个寒颤。 那目光太具有侵略性,像是身居高位者对蝼蚁不经意的一瞥,尽是无情与压迫。灌酒的宾客与沈舒年目光对视,讪笑着说了几句场面话,灰熘熘地端着酒杯跑到别处宴桌上喝了。 方砚知被人灌得脸颊驼红,手腕无力,几乎端不住酒杯。喝醉的劲头儿上来,让他舟车劳顿的疲惫包裹全身,整个人近乎是趴在了桌上。 沈舒年看得眉头一皱,将方砚知先交由桑嫣照料,自己便一路问询过去,找到了周棠。他将事情的来龙去脉简单地说于周棠,而后歉然地向他道歉,自己不得不先将方砚知带走。 周棠没想到方大哥会被人灌酒,小姑娘钻了牛角尖,以为是自己没安排好。沈舒年简单地宽慰了她几句,却没更多心思照顾小姑娘敏感地内心,道了句抱歉后便想要将方砚知带回客栈。 他在桑嫣的帮助下将方砚知扶了起来,一只手揽住方砚知的腰,一只手将方砚知的胳膊搭在自己的肩颈上,防止这喝得烂醉如泥的人不小心从自己的身上滑下去。桑嫣亦步亦趋地跟在沈舒年的后面,时刻准备着上手帮忙。 周棠有些过意不去,连忙在沈舒年身后跟着走了几步。可是沈舒年没心思顾及她,只略祝福了几句后便要带方砚知回去。他搀着方砚知一步一步走下楼梯,末了忽而想起什么,回头对周棠说道: 「要永远幸福。」 第112章 顾忌着这是周棠的定亲宴, 方砚知虽然喝醉了,却难得地没有乱撒酒疯。他反应慢半拍地观察着四周的情况,一双氤氲了水雾的眼睛盯着沈舒年瞧, 整个人乖乖地倚靠在沈舒年的身上, 让他带着自己走下楼梯。 身后的桑嫣一手替方砚知拿着东西, 一手护在方砚知的身后, 生怕一个不小心醉鬼脚步不稳,连带着拖累沈舒年一齐从楼梯上滚下去。 他们三人走了几阶台阶, 就被之前引路的小二瞧见了此时的状况。小二倒是个难得的热心肠, 不仅主动帮忙一起扶着方砚知, 回到大堂里时还贴心地送上了一杯清茶, 想压一压方砚知的满身酒气。 方砚知的脑袋被酒精一熏,几乎转不过弯来,半点没有思考能力。身上的疲惫让他的眼皮子止不住地打架,闻到沈舒年衣襟上经久不散的薰香味,心中更是熨帖, 几乎要靠在他的肩膀上昏睡过去。 沈舒年没有办法,歉意地拒绝了小二的好意,匆匆道了声抱歉后便同桑嫣一起将方砚知带回了客栈。所幸他们投宿的客栈离酒楼不远, 方砚知更是乖巧, 一路上走来倒是顺利。 沈舒年将方砚知带回他的房间, 身后的桑嫣也一同跟了进来。她落后一步关好房门,将方砚知的包裹放在一旁的桌案上, 满脸忧虑地往前走了几步, 查看方砚知的状况。 见方砚知眉头紧皱, 想是不太舒服。回想一路而来方砚知对自己的诸多照顾,桑嫣有些揪心, 只能将希望放在沈舒年身上。她话语忐忑,问沈舒年道:「沈公子,方公子还好吗?」 沈舒年面上瞧不出什么喜怒来,微垂的眼眸遮住了眼底翻涌的心绪。他没有第一时间回答桑嫣的疑惑,只是帮方砚知除了鞋袜,而后将他扶上床铺躺好,这才淡淡地回了一句。 「只是喝多了酒,一时半会儿清醒不过来。」他眉眼一抬,瞧了一眼躺在床上睡得安详的方砚知,旋即幽幽嘆了口气,「喝了这么多酒,醒来后定是要头疼。」 他将视线放在面前紧张兮兮的桑嫣身上,见她拧紧了手帕,许是有些担忧,便软下态度说道:「桑姑娘,烦请你帮我去客栈掌柜那里讨一些解酒汤来,餵砚知喝下后睡一觉,便能好了。」 第178页 「欸。」桑嫣顺从地应了,转身便要离去。她替沈舒年关好房门,却在大门将要合上的前一秒,探头对沈舒年说道,「沈公子,我先去要解酒汤,若是有什么吩咐,只管喊我便好。」 沈舒年坐在方砚知的床铺边上,替方砚知盖好被子,微垂着脑袋查看他的情况。闻言,他抬头去瞧站在门口的桑嫣,朝她露出一抹温和的笑来,轻轻地「嗯」了一声,便继续照料着方砚知。 醉酒之人最怕胃里不太舒服,方砚知方才在酒宴上没吃多少东西,几乎都在被人一杯一杯的灌酒。沈舒年怕他难受,只得一刻不离地坐在旁边,时时刻刻注意着方砚知的情况。 方砚知睡得昏昏沉沉,让沈舒年有这么一个长时间又近距离观察他的一个机会。他的目光如同丹青大家的画笔,笔走龙蛇地在方砚知脸上游离,描绘着他鬓如刀裁,目如寒星的眉眼。 想起周棠对方砚知开的玩笑,沈舒年后知后觉地有些难过。方砚知总有一天会遇到自己心爱的女子,到时自己又该以何种立场在方砚知身边立足,以何种身份才能名正言顺地陪伴在他的身边呢? 耳边响起苏眠劝告自己早日归家的话语,与方砚知相处中的点点滴滴一齐涌上心头。繁杂的心绪让沈舒年没来由地有些头疼,他的脑海中好像有一根不安分的神经在跳踢踏舞,让沈舒年的太阳穴一抽一抽的疼,竟让他没忍住痛唿出声。 像是感受到了沈舒年的痛苦,床上安安静静躺着的方砚知竟皱了皱眉,垂下的手像是找寻什么依靠般在床单上乱抓。沈舒年怕他磕到,连自己的头疼也不顾了,赶忙上前握住了方砚知的手。 两只手交握的瞬间,方砚知便安静了下来。他微蹙的眉头渐渐松开,仿佛找到了内心的归属感。感受着方砚知干燥又温暖的手心,沈舒年无奈地舒了口气,眉眼平和下来,竟连这突如其来的头疼都缓解了不少。 他坐在床边,盯着方砚知的睡颜看。连日的奔波和酒精让方砚知能够好好休息片刻,同时脸上强撑出来的精气神也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不堪重负的疲惫。 方砚知的嘴唇略显干燥,却因为酒精作用而微微泛红。沈舒年见他安静躺着,除去眼角眉梢微微透出的疲惫,当真是一副不折不扣的唇红齿白的睡美人图。 二人一个心神不宁地坐在床边,一个无知无觉地躺在床上。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太阳也渐渐如日中天,窗户边传来街上连绵的吆喝喊叫声,落在耳中也慢慢变得清晰。不知过了多久,桑嫣带着熬好的醒酒汤,敲响了方砚知的房门。 沈舒年头也没抬地对着大门喊了一声「请进」,桑嫣便端着托盘走了进来。怕汤药洒出,她走得又慢又稳,直至将解酒汤彻底交给了沈舒年手里,才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 沈舒年见她眉眼中流露出来的担忧和疲惫,让她那平素俏丽鲜艷的面容也好似蒙了一层灰。想着这个姑娘也是一路跟着自己奔波,沈舒年心中有些过意不去。 他放缓了自己的声音,轻柔地宽慰桑嫣道:「桑姑娘,辛苦你了,剩下的交给我,你先去休息吧。」 桑嫣刚想说自己没什么大碍,可以一起同沈舒年照顾方砚知,可是继而想起男女有别,自己一个姑娘家到底不怎么方便。她面露犹豫,欲言又止,可是见沈舒年身上那种固执的温柔坚持,便知晓自己毫无办法。 最后,桑嫣妥协下来。她点了点头,一步三回头地离开方砚知的房间,末了怕沈舒年不肯麻烦自己,再次叮嘱他道:「沈公子,我就在隔壁,有事你便喊我。」而后,便悄然带上了房门。 沈舒年将方砚知从床上扶起来,让他的肩膀靠在床头。这一番折腾下来,原本睡得迷迷煳煳的方砚知倒是清醒了不少。他睡眼惺忪地盯着沈舒年瞧,一双水雾瀰漫的眼睛直勾勾地望着他,似在分辨眼前人。 沈舒年的视线与他那清润的眉眼相对,不由得心生一怔。他舒了口气,轻轻唤着砚知,而后用汤勺搅弄了一番醒酒汤,确认好可以入嘴的温度后,便餵在了方砚知的唇边。 方砚知喝醉了难得乖巧,竟也没有吵着嚷着喊苦,只是在汤药入口后不动声色地皱了皱眉。意识到是沈舒年在照料自己,方砚知不愿他辛苦,便顺从地由他安排,不给沈舒年添乱。 这一碗醒酒汤转眼之间便餵进去了大半,沈舒年心满意足地瞧着方砚知的乖巧,掏出随身携带的帕子擦了擦他唇角的药液。方砚知乖乖地倚靠在床头,像是个温顺的人偶娃娃,任由沈舒年揉圆搓扁。 解酒汤的效用一时半会儿无法发挥,方砚知脑袋依旧被酒精浸润得晕晕沉沉,望向沈舒年的视线也模煳不齐。眼前的人一下子变成两个,一下子又合二为一,让方砚知难以捉摸,只能摇摇脑袋,将幻影甩出去。 本就一团浆煳的脑袋被他晃得更晕了,方砚知却笑了开来。他借着酒劲作用,心底隐秘的心思,深藏的欲望顿时生根发芽,让他的心蠢蠢欲动,就连唿吸都急切了起来。 他朝沈舒年勾了勾手,示意沈舒年往自己的方向靠上前来。沈舒年不明所以,却也知道不能同醉鬼一般见识,便往方砚知的方向探着身子。 他刚一动作,方砚知便伸手勾住了他的脖子,将沈舒年的半个身子压了下来。谁也不知道为什么喝得烂醉如泥的醉鬼会有这般大的力气,就连方砚知也愣了一下。 第179页 他那被酒精泡得彻底的脑子旋即才反应过来,知道自己到底为何如此。谁也不会和一个喝醉了意识不清醒的人计较,方砚知阴暗地想,而后盯住了沈舒年那嫣红的唇瓣,目标明确地将自己的唇送了上去。 双唇相接的瞬间,沈舒年睁大了自己的眼睛,不可置信地望着身在咫尺的方砚知。他那一向聪慧机灵的脑袋如同宕机一般反应不过来,浑身上下唯有被方砚知吸吮亲吻的唇瓣有着前所未有的感觉。 和之前沈舒年自作主张用亲吻给昏迷的方砚知餵药不同,这回的方砚知是彻彻底底的清醒的,甚至是这人主动的。沈舒年心神激盪,唿吸粗重了起来,搭在方砚知被子上的手也顺势抓紧了锦被,捏着道道意味深长的褶皱来。 似是不满意沈舒年的毫无反馈,方砚知将自己的唇瓣放开,蹙着眉心啧嘆一声。还没等沈舒年动作,他又勾住了沈舒年的脖颈儿,再度将自己的唇瓣送了上去。 这回方砚知没有满足于简单的唇瓣相贴,他探出了一点舌尖,轻柔又暧昧地舔着沈舒年紧闭的唇缝,似是攻城略地的领主想要攻占下一片城池。沈舒年唇上一热,只觉得自己心怦怦直跳,几乎要穿透他那薄薄的胸膛。 何不放纵一点? 沈舒年脑海里有个邪恶的声音,让他抓住机会,不要放过这片刻的欢愉。他的理智被这邪恶的声音蛊惑,全都偃旗息鼓地缩在了一个小角落里,瑟瑟发抖地望着那邪恶的念头膨胀变大。 何不放纵一点。 沈舒年闭上眼睛,翘长的睫毛遮住眼底阴沉浓郁的情绪。他微微张开唇,迎合方砚知的动作,极尽所能地像是要把他彻底拆吃入腹。沈舒年甚至还尝到了一点方砚知舌尖未完全散去的解酒汤的味道。 正在沈舒年想要更深一步的时候,方砚知却像是承受不住他这般勐烈的攻势,攥紧了他的衣襟。他的药劲儿上来,解酒汤和酒精在他身体里相互博弈,让方砚知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 他率先败下阵来,倚靠在沈舒年的肩颈处,睡了个昏天黑地。 沈舒年:…… 第113章 轻薄自己的人先临阵脱逃, 沈舒年又气又恼,恨不得将方砚知摇醒。可是见方砚知脸上未散去的疲惫,他又不忍心做这恶人之事, 只能带着一种甜蜜的负担, 坐在方砚知的床边看着他。 他心中原本有无数沟壑, 此时却只剩下了迷茫。沈舒年不知道方砚知亲吻他时心中的想法, 如若一切都是随心而动,是不是说明其实他心中对自己的想法, 和自己对他的是一样的。 方砚知不知道沈舒年心中正在天人交战, 这一切的始作俑者被沈舒年躺平放在了床上, 睡得无知无觉, 唇角甚至还似有似无地勾了起来。 他的唇上还残留着方才和沈舒年纠缠出来的水痕,在温暖的烛火光下呈现出了一种晶莹剔透的质感,像是熟透了的樱桃。沈舒年盯了一会儿方砚知艷红饱满的唇瓣,只觉得方才被自己压下来的邪火又蹭蹭地开始往上冒。 可他大体上还算个正人君子,十多年圣贤书薰陶出来的人儿做不出在人熟睡时趁人之危的事情。瞧方砚知睡得安稳, 半点不知道自己给沈舒年带来了何种心里冲击,沈舒年只能认命般得幽幽舒了口气。 他打算等方砚知醒来后再问他的想法,经此一役, 他再也无法欺骗自己的内心。 他就是想以伴侣的身份光明正大地陪在方砚知的身边, 不是旁人眼中生死相托的知己, 不是患难与共的朋友,而是将来生同衾, 死同穴的琴瑟和鸣, 同舟共济的伴侣。 即使两人男人相伴一生听起来惊世骇俗, 即使沈舒年清楚地知道他们这样的感情不为世俗所容,可沈舒年还是离经叛道地想让自己的名字和方砚知的名字, 写在一张合婚庚帖上。 若是那样,谁也无法将方砚知从他身边抢走。他就是想名正言顺地和方砚知长长久久,他就是想成为方砚知身边唯一的唯一。 意识到这点后,沈舒年被自己心中汹涌的想法骇得惊了一下,旋即又平静下来。他就是这样一个将情感反馈看得特别重要的人,即使听起来有些愚不可及,可他却在这样的情感交流中甘之如饴。 沈舒年身上有些疲惫,可精神却因为方砚知的一番举动而分外亢奋。他的胸膛起伏如连绵的山脉,血液源源不断地奔涌全身,将他兴奋的情绪带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可是他心中万千波澜,撩动他心弦的方砚知却一无所知。沈舒年带着这样复杂难言的情绪坐在一旁,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或许需要一碗凉茶来压住心头上的悸动。 方砚知躺了约莫半个时辰便迷迷煳煳地睁开了双眼,他的脑袋还是有些迷煳,分不清此刻的时辰。沈舒年坐在他的床边,一只手搭在自己的膝弯上摩挲衣料,另一只手放在自己的被子上,为自己按住被角。 沈舒年微微别过头去,不知道看向何方。窗外暖阳斜斜地透过窗台,落在地上洒下一大片亮眼的金辉,同时也在沈舒年的脸上打出了半边暗影。 以方砚知的角度,他只能瞧见沈舒年那隐在暗处的半边眉眼。沈舒年的睫毛翘长纤细,微垂眉眼的时候带来一种动人的风情。方砚知望着沈舒年那得天独厚的睫毛,只觉得颤动的眼睫像是一把羽毛扇,扇动的时候一下一下地扫在了自己心上。 第180页 他躺了这一段时间,只觉得自己躺得浑身酸痛。这客栈的床铺不知是用什么铺的,让方砚知觉得自己好似躺在了一堆软绵无力的棉花里,不仅动弹不得,还没有吃力点。 方砚知努力想把自己的身子撑起来靠在床头,不想成为一个需要沈舒年时刻看顾的病人。可是他手腕无力支持,撑了一半便再度跌回了床铺,还把自己好不容易积攒的气力用劲,于是只能惋惜着作罢。 他自嘲地摇了摇头,调侃自己或许天生是一把贱骨头,躺不得这锦绣丛里的荣华富贵,天生适合风里来雨里去地奔波劳累,睡硬板床。 他这折腾的动作惊醒了坐在一旁出神的沈舒年,沈舒年见他费力,赶忙上前将他扶起,帮他靠在床头的木板上。他存了一些隐晦的心思,扶着方砚知的同时还不着痕迹地手往上移,装作不经意地蹭过了方砚知的唇瓣。 方砚知见沈舒年脸上晦涩不明的神色,迟了半拍的脑袋这才渐渐反应过来。如海般的记忆汹涌地一股脑儿灌进他的脑里,让他被迫接受了自己方才对沈舒年做的荒唐事。 喝醉了还有理由为自己开脱,清醒时却不能做个胆小鬼。方砚知那仿若生锈了的脑子迟钝地转动,试图回想起轻薄沈舒年时的点点滴滴。 他记得自己装作撒酒疯,不管不顾地亲上了沈舒年的唇瓣,还尤嫌不够地探出了舌头,做尽了下流之事。思及此处,方砚知后怕地望向沈舒年,害怕这个如玉君子一时无法接受,在自己面前悲愤自尽。 就在方砚知懊悔不已的时候,他脑中忽而灵光一闪,记起了一些被自己遗忘的小细节。如若只是他单方面的轻薄举动,自己的心神绝不会如此激盪不安,甚至还有一丝隐秘的窃喜。 他后知后觉地回忆起来,自己亲吻沈舒年的时候,面前的人也是给了自己回应的。 方砚知突然激动起来,可是见沈舒年面上无波无折,一时拿不准主意。可他酒醉刚醒,半点不想同沈舒年这九曲心肠的人兜圈子。 他自暴自弃地扯开了自己的亵衣,露出一小片光洁无暇的胸膛来。他身上的酒热还未散去,只觉得这屋子里面闷热至极,几乎让人唿吸不过来。 方砚知靠在床头,望向沈舒年的目光里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和不管不顾的放纵。他贪婪地望着沈舒年的眉眼,像是最后一次的见面。 他双手抓紧了锦被,望着沈舒年衣领上被自己抓出来的褶皱,以一种飞蛾扑火的姿态问道:「沈舒年,我知道我方才干了什么。我原可以借着酒醉为藉口将其掩饰过去,可我不愿再同你装傻。」 方砚知话音刚落,沈舒年便心上一动,唿吸立马便粗重了起来。方砚知这番情真意切的话语像是最勐烈的催化剂,只一句话便让沈舒年浑身血热沸腾,几乎压不住心头的激动。 可他到底没有表态,甚至没有半点动作。沈舒年只是抬起了眼皮,将自己的目光放在方砚知那张略带疲惫略显紧张的脸上。他不是传统意义上博爱众生的君子,他也有自己的小心思,也有自己的占有欲和掌控欲。 他想让方砚知对自己掏心掏肺推心置腹,想听方砚知对自己说更多。 方砚知破釜沉舟的剖析让他没有心气去瞧沈舒年的变化,见沈舒年没有说话,他心中更是紧张,几乎支撑不住自己躲闪的视线。可是事已至此,早已没有回头路可走,只能一往无前地为自己闯出一条路来。 他嘆了口气,抓起锦被的手指抓紧又松开。方砚知抚平被子上的褶皱,一鼓作气地将自己的想法毫无保留地告诉沈舒年:「沈舒年,这些日子你一直陪在我的身边,我也心安理得地享受着你的陪伴。可渐渐的,我发现事情脱离了我的控制。」 「我越来越在意你望向我的目光里到底有几分情真,这几分情真里又有几分爱意。」方砚知苦笑地勾起了唇,对沈舒年展露了一个义无反顾的笑来,「人总是欲望动物,贪心不足,只要埋下一点念头,便会在心中生根发芽。」 「我之前想,只要你心中有我方砚知的一席之地就好了,即使我们最后都会各自娶妻生子。我后来又想,我们共同经歷了这么多风风雨雨,只要你永远陪在我身边就好了,即使是以朋友或者知己的名头。」 方砚知话音一顿,隐隐约约有着点点哭意,却还是自虐一般逼着自己说下去。他知道他这回的勇气机不可失,如若今日不把所有的事情一次性地说个明白,他来日回望今日,必定会后悔。 「而在我撒酒疯亲了你之后,我终于彻底地明了了自己的心意。我就是喜欢你,喜欢得不甘心只以朋友的名义同你相处,喜欢得万事万物想要挡在你的身前,不顾一切地保护你。」方砚知长舒一口气,他的喉结上下滚动一番,将剩下的话继续说了口出。 「喜欢得想抱你,亲你,想时时刻刻赖在你的身边。你开心我便开心,你难过我比你更难过,而后想法设法地哄你开心。我不会爱人,或许笨拙,或许不成熟,可这是我最炽热最真诚的情感。」 「我没法再自欺欺人地将自己和你划成泾渭分明的两边,而这条无法逾越的鸿沟称之为朋友。我只想说,我真的很喜欢你。」 他毫无保留地对沈舒年说出了自己藏了这么久的心底的想法,压在心口的一座大山终于搬动开来,只留下空空荡荡的惆怅。他不敢去瞧沈舒年的表情,耳边只听见了他愈加粗重的唿吸声。 第181页 方砚知只觉得自己那颗真诚相托的心渐渐凉了下来,可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早已无法回头。他舒了口气,只觉得自己强撑着的精气神一同松懈了下来。方砚知自暴自弃地闭上了眼,等待着沈舒年对自己的审判。 「我知道有些话说出来就没有收回的余地,可我不想再同你玩相亲相爱的过家家。」他释然地笑了一下,「沈舒年,你现在可以说我噁心了。」 第114章 听完了方砚知这一番情真意切的话, 沈舒年的嘴角微微颤动,鼻尖倏地就酸了。他几乎不敢眨眼,生怕自己聚不起眼中的点点泪光, 在方砚知面前落下泪来。 望着靠在床头闭着眼睛一脸紧张的方砚知, 沈舒年忽然释怀地笑了。他笑出了声音, 破涕为笑的瞬间, 心中积压的阴云也被一缕清晨微光碟机散。 原来这么多日子里,他在方砚知身边的辗转反侧战战兢兢慾壑难填, 都有了苦尽甘来的这一天。没想到他和方砚知当真有这样的缘分, 有着你心似我心的绵绵爱意, 有着成为这世间万千爱侣中的一对的缘分。 他探身上前, 一只胳膊绕在方砚知的身后,按住他的后脑勺压下自己,另一只手摸索着床铺,勾住了方砚知的另外一只手,不容分说地分开了他的指缝, 以一种强硬又霸道的姿态同他十指相扣。 沈舒年微倾身子,望向方砚知嫣红唇瓣的目光顿时暗了下来,里面藏着这些日子的求而不得和夙愿成真的喜悦。他的心好似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 炽热的岩浆几乎要将他整个人吞噬殆尽。 沈舒年迫切地想要给自己翻腾复杂的心绪找寻一个突破口, 可他整个人的悲欢喜乐几乎都系在了方砚知的身上。解铃还须繫铃人, 此时能作为他的解药的,只有方砚知。 他忽而笑了起来, 勾起了自己的半边唇角, 俊秀的面容一半被窗外熹微的阳光照得晶莹剔透, 像是宫廷中最上等的瓷器,另一半落在方砚知床帘内处的阴影里, 晦涩不明,看不出喜怒。 沈舒年盯了方砚知因为紧张而微微颤动的眼皮,眼前人几乎撑不住方才不管不顾的姿态来,只能强装出一副摇摇欲坠的表情,欲盖弥彰地掩饰着自己心底的惶惶不安和脆弱。 耳边传来了方砚知急促的唿吸声,他依旧还是闭着脸,等待着沈舒年的审判。沈舒年心意一动,想要告诉方砚知,一直以来,他的心意和自己的心意,其实都是一样的。 可是在这样的情境下,任何的话语都是苍白的。沈舒年翻遍了自己读过的圣贤书,却发现古人留下了那么多抒发真情的诗词歌赋,竟然没有一首能够恰到好处地描述自己此时的心境。 他索性暂时将这些之乎者也抛诸脑后,一心一意地只扑向自己身前的方砚知。他的唇朝着方砚知的唇贴了上去,双唇相贴的那一瞬间,一直闭着眼睛装死的方砚知再也装不下去了。 他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盯着面前吻得入神的沈舒年,一向精明的脑子此时却转不过弯来,猜不透沈舒年是怎么想的。 似是察觉到了方砚知的分心,沈舒年略有些不满地蹙了蹙眉,在方砚知饱满的唇瓣上咬了一口,以此来惩罚方砚知的心不在焉。方砚知唇上一痛,一股铁锈般的血腥味传入口腔,让他反应过来了此时的处境。 方砚知的痛唿没来得及落地就被沈舒年吞吃入腹,咬人的人不仅丝毫没有愧疚之心,甚至还笑得像只狡黠的狐狸。沈舒年微微睁开双眸,垂下眼睛嘲笑方砚知,也激得方砚知心头火气。 这种明目张胆的挑衅行为谁都无法忍受,更何况挑衅之人还是自己放在心尖上爱着护着的沈舒年。方砚知的占有欲和掌控欲如同膨胀了的气球,顷刻之间便将他的心口塞了个满满当当。 方砚知手腕一转,用了巧劲。沈舒年一时不备,被他得手,方砚知顿时攻守易型,将与沈舒年十指相扣的手掌翻了过来,将他的手压在了床铺上。 方砚知往前探着身子,空着的一只手学了沈舒年的法子,也扶住了沈舒年的后脖颈儿,将人压向自己。 沈舒年本就是为了方便照顾方砚知而侧坐在他的床边,他扭着身子,本就不好用力,而方砚知的突然发难,更是让他一时招架不住。沈舒年只觉得方砚知的力气极大,压着他脖子的手有如千斤之重,让他在方砚知的身前几乎动弹不得。 沈舒年微一张口,却没想到这样的一个不经意的举动却给了方砚知可乘之机。这个向来脸皮厚的人以为自己得了沈舒年的邀请,更是肆无忌惮,舌头如游蛇一般地探了进来,将沈舒年的口腔搅了个地覆天翻。 这人不知在哪里学到的邪魔外道,不仅将舌头蛮横地伸了进来,还以一种下流暧昧的姿态扫过了他的口腔。 沈舒年心里一惊,下意识就要下口去咬,顾念着身前的人是方砚知,这才收了自己的反击意思,尽可能地包容着他的侵略。 沈舒年的舌头被迫跟方砚知的舌头缠绕纠缠,只觉得自己整个口腔都酸了。而身前的人却尤嫌不够,还想要更多地夺走沈舒年口腔中的氧气。沈舒年被他亲了个七荤八素,日月颠倒,几乎分不清今夕何夕。 直到沈舒年被方砚知这样勐烈的攻势亲得快要喘不过气来,他这才不强撑着和方砚知争出个高下。他的手顺势向上,挤在两个人相贴的胸膛前,试图推动方砚知,让他暂时放过自己。 第182页 意识到自己的心上人有些承受不住,方砚知虽然有些不满意,却还是知晓来日方长的道理。他大发慈悲地放过了沈舒年,两张唇瓣分离时,竟还勾出了一丝藕断丝连的银丝来。 沈舒年垂下眼睛,望着那水光潋滟的银丝,一时气血上涌,原本白皙的面皮红得像是只煮熟了的虾子。方砚知同样也望见了他们之间暧昧勾连着的银丝,他不像沈舒年一样心中有那么多君子廉耻斯文的大道理,并不觉得爱人之间的亲吻值得害羞,甚至还有些沾沾自喜。 沈舒年这样的如玉君子,只有在自己的手上,被自己亲得面红气喘时,才能展露出这样一副欲语还休的娇羞模样来。 思及此处,方砚知唇边勾出一抹略带邪性的笑容来,配上他那疲惫未消的面容,更添几分邪魅。他的手摸上了沈舒年的面颊,将他因为亲吻而略略散落的额发拨至耳后。 他的目光一移,见沈舒年耳垂红透,自己却懵然不知。他轻笑一声,手顺着沈舒年像是剥壳鸡蛋般流畅细腻的脸型下滑,直至落在他的唇边。 方砚知眼神忽得暗了下来,被压下去的邪火蠢蠢欲动地试探,想要再度来一番不管不顾地索取。可是顾念着身前人也是同自己一般舟车劳顿,又辛苦照料自己,怕是精力不济。 念及沈舒年的身体,方砚知用了十二分的意志将冒头的□□再度浇灭,险些将自己憋死。既然此时亲不得,却不妨碍方砚知做些别的。他和沈舒年心意相通,可是却是谁都不敢说出口的双向,当真令人啼笑皆非。 要不是他借着酒醉义无反顾地捅破了这层薄薄的窗户纸,他们两个人之间,还不知道要平白无故磋磨掉多少岁月。想着之前自己的紧张不安,方砚知便觉得牙痒痒。 方砚知一颗心几乎分成了两半,各自塞了两种心思。他一边觉得昨日之日不可留,须得看重眼下,他和沈舒年来日方长。一边又不免遗憾地觉得,如若早日敞开心扉,此时又该是个什么样的光景。 遗憾的想法渐渐占据了他的心房,方砚知恼怒地皱起了眉,想穿越回过去的时光早日坦白自己的心思。继而他眉头舒展开来,只一刻便自己哄好了自己,苦中作乐地想着往后的生活必定要连本带利地将这些浪费了的时光讨回来。 .方砚知是个出了名的吝啬鬼,做生意做久了的日渐薰陶中也让他开始变得斤斤计较。既然一时讨还不得所有的本金,现在倒是暂时可以收一收力气。 方砚知的手指摩挲着沈舒年那嫣红饱满的唇瓣,这花瓣般的唇原本就被他吮吸□□得红润不已,此时方砚知上手揉弄,手法暧昧又涩情,几乎将沈舒年那本就如熟透樱桃般的唇揉得更红三分。 望着更红几分的唇瓣,方砚知幽幽地舒了口气,只觉得自己的心前所未有的轻快。他长臂一揽,将沈舒年压向自己的怀中。 他轻抚着沈舒年的后脑勺,手指没入他那如同绸缎般细腻光华的髮丝中。漆黑如墨的头髮如瀑布般铺洒在沈舒年的背上,有几缕髮丝搔弄着方砚知的手指,如同心头片片羽毛扫过,带来阵阵意味深长的痒。 方砚知将自己的下巴搁在沈舒年的脖颈,一唿一吸间尽是沈舒年身上那股清淡好闻的薰香味,让他心安又快活。他勐吸了一口沈舒年身上的味道,只觉得顷刻之间四肢百骸中充斥了力量。 「沈舒年,我好高兴。」方砚知忽而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话,他的语气意犹未尽,显然还有话想说。沈舒年侧头过去,将自己的耳边送到他的唇边,等待着方砚知最后的剖白。 「我先前会嫉妒地想,你以后的妻子该是多么幸运,才能遇到你这样一个温润君子样的人,能够疼她护她。」方砚知忽而笑了,话语之中隐隐约约有着几分得意,「现在我不想了,因为我知道,你以后相伴一生的人,一定会是我。」 沈舒年眼眶湿润,轻轻「嗯」了一声,就当是回应着方砚知的话语。他任由方砚知抱着他,同时手也没闲着,伸手抚上了他的嵴背。 可是没等两个人享受多久这样紧密相拥的甜蜜美好相处时光,方砚知房间的大门就被人轻轻敲响了。 第115章 门外桑嫣的声音不合时宜地传了过来, 她轻轻叩着木门,侧耳听着房间里头的动静,一张小脸上满是担忧地问道:「沈公子, 方公子可好些了?」 暧昧的气氛被桑嫣打断, 方砚知和沈舒年也回过神来, 不好意思再这样黏煳下去。他们各自低着脑袋松开了对方, 而后又不约而同地抬起头来,彼此相视一笑, 在各自的眼中看到了对对方的柔情蜜意。 屋子里头传来一声应答, 桑嫣得了允许, 进了方砚知的屋子。她一抬头就见到了已然神志清明的方砚知, 那人姿态懒散地斜斜倚靠床头,薄被半搭在身上,眉眼中的疲惫去了大半,重现呈现出鲜活的生命力来。 沈舒年仍旧坐在方砚知的床边,与他隔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许是因为方公子身体康復, 沈公子的脸上也露出了真诚温暖的笑容,让人如沐春风,真心为他高兴。 桑嫣觉得屋子里面的氛围比她刚离开时要暖上不少, 可是她到底只是个寻常女子, 便只当是方砚知酒醉醒后的欢愉。她的目光在两个人身上流连徘徊, 却没能察觉到方砚知和沈舒年两个老谋深算的老狐狸之间的弯弯绕绕。 第183页 桑嫣福了福身,真诚地为方砚知的恢復感到高兴。顾念着沈公子一路上照顾人也辛苦万分, 便赶忙让客栈的厨房做上一些养胃温补的小米粥来。 等方砚知有足够的力气下榻, 已经是下午的事儿了。惦念着中午的匆匆离席, 方砚知对周棠有些过意不去,便拉着沈舒年同自己一道, 再去和周棠做个正式的贺喜。 午宴过后,周棠已经回了自己家中,周夫人则是去和徐家长辈讨论成亲的吉日和成亲的准备。虽然周家并不称得上富裕,可是周夫人疼爱女儿,只是想把周棠的婚宴办得风风光光。 周棠搬了个小马扎坐在店铺门口,神色恹恹,手上拿着个树枝拨弄着地上的蚂蚁。方砚知远远瞧着只觉得小姑娘到底稚气未脱,一想到周棠这样的年纪就要嫁人,即使是门天造地设的好亲事,他也不免有些唏嘘。 周棠低着脑袋,百无聊赖地捉弄蚂蚁,把它们搬动的饴糖拨回地面。她这样自顾自地玩了一会儿,却只觉得索然无味,半点兴致都无,只幽幽地嘆了口气,不知道心里在想些什么。 就在此时,方砚知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小姑娘家家的,可不能整天嘆气啊。」 周棠顿时兴奋地抬头去望,只见方砚知和沈舒年朝着自己的方向走来,两三步便踱步到了自己面前。见到方砚知酒醉已醒,周棠自是喜出望外,可是目光一瞥,见到了他身边的沈舒年,又像是有些害怕般瑟缩了身子。 方砚知敏锐地觉察到了小姑娘对沈舒年有着淡淡的紧张,他虽不明所以,却也能将其中缘由猜出个十之七八来。想必是因为中午沈舒年带自己离席的时候,和周棠闹了些不太愉快,小姑娘心思深,怕沈舒年怪她吧。 他装作不经意地伸手在沈舒年身后推了一把,把人往周棠方向推进了几步,笑着对她说道:「你沈哥哥惦记着中午我失了仪态早早离席,一直对此过意不去,这不,我才刚好,就被他抓着来给你道喜了。」 沈舒年不动声色地瞥了方砚知一眼,旋即顺理成章地就着方砚知给的梯子顺坡下驴。他微微俯下身子和桑嫣对视,而后朝她笑了一笑:「中午走得急,没来得及瞧见咱们小周棠在定亲宴上的表现,可不要怪我啊。」 听到沈舒年跟自己道歉,周棠顿时受宠若惊。她赶忙从椅子上站起身来,却险些撞到身前的沈舒年。周棠着急忙慌地摆了摆手,语调快速,显得有些语无伦次地对沈舒年说道:「不关沈大哥的事儿,是我没安排好。」 她微垂脑袋,面上的表情有些自责:「是我思虑不周,没考虑到方大哥舟车劳顿不宜饮酒,让其余的宾客一个劲儿地灌你……」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只剩下丝丝嚅嗫。方砚知瞧她一脸难过,心上不忍又觉得有些小题大做,更何况他只是喝多了些酒,又不是什么大事儿,何故闹得彼此都不开心。 他上前一步,站在沈舒年的身边,伸手揉了揉周棠的脑袋,笑着宽慰她道:「这有什么。男子汉大丈夫,不过是喝点酒而已,那里就那么大的事儿了。」 为了安慰周棠,方砚知绞尽脑汁地想自己的措辞。在不经意瞥向沈舒年的一眼时,方砚知灵机一动,唇角露出一抹狡黠又势在必行的笑来。 他刻意夸大事实,不惜编排沈舒年,甚至还堂而皇之地凑到周棠的耳朵边上,同她说着小话。方砚知的声音没有刻意地压小,能够让一旁的沈舒年听得一清二楚。 「更何况平日里你沈哥哥总管着我不让我喝,这回可是借了你的光了,让我一次喝了个高兴,就是不知道之后你沈哥哥还要让我过什么样的苦日子呢。」 闻言,周棠噗嗤一声笑了,方砚知见她笑得开心,便也笑了起来:「这样才对嘛,小姑娘家家的不要老想着装深沉,平日里多笑笑才有益身心健康。」 他突然想到了什么,收住了自己脸上笑意,略有些紧张地问周棠道:「给你的订婚礼物看到了吗?可还满意?」 提到那订婚礼物,周棠腾地抓住了方砚知的衣摆,神情恳切地道:「方大哥,那礼物太贵重了。你之前明里暗里地帮了我许多,我早已是心生感激心嚮往之。如今你和沈大哥千里迢迢来祝贺我的婚宴,我已经很高兴了,至于那礼物,我真的不能收。」 方砚知喜笑颜开地将周棠抓住自己衣摆的手抚落,拢在了自己的手心里。他目光坚定地望着周棠略有些惶恐的眸子,平静如一池春水的眸光好似带着某种安定人心的力量。周棠同方砚知对视片刻,竟渐渐地冷静了下来。 方砚知收了自己一贯轻浮做派的语气,同周棠说话时声音又轻又柔,像是对待某种易碎的珍宝。周棠望着方砚知的眸子,只觉得他眸中意味深长,深不见底。 「周棠,此番我和沈舒年二人千里迢迢,为的就是祝贺你订婚之喜。女孩子嫁人是头等大事,我自然要拿出最好的东西去配你。」方砚知深深地望着她,忽而轻轻笑开了,「你和我那小妹像极了,一样的机灵可爱。」 「你是个好姑娘,勤劳勇敢又有主见,我心里是拿你当亲妹妹疼爱。我知道你是真心喜欢那徐家少爷,我也希望那徐家少爷是个良配,不要辜负了你一番真心。」方砚知幽幽嘆了口气,末了觉得基调有些哀伤,便挑了个欢快的话头。 「这礼物是你沈哥哥同桑嫣姑娘亲自为你挑选的,他们两个人逛遍了整个扬州城,才挑出这么些好东西。」 第184页 方砚知扭头去望身旁的沈舒年,见沈舒年脸色略有些不太自在,心底便以瞭然。他伸出手拽住了沈舒年的袖子,将人往自己的方向扯近了一步,对着周棠打趣他道:「你沈哥哥虽然瞧着是个细心的,可是对女儿家的东西半分都不了解。」 方砚知做出捶胸顿足的遗憾姿态,语气活泼神情灵动,将当日情景描述得惟妙惟肖。即使周棠未曾见过沈舒年替她採买礼物的场景,却也能从方砚知的话语中拼凑出个七七八八。 最后方砚知一锤定音,话语虽是抱怨,可到底还是有种宠溺着的无奈:「还得是我英明神武,让你桑嫣姐姐陪着他从中打点指导,这才将礼物完完整整的买了回来。要是放你沈哥哥一个人啊,还不知道他能买到哪些七零八落的东西来呢。」 方砚知尾调拖长,语气揶揄,逗笑了周棠。见面前的小姑娘笑开了花,方砚知心里也渐渐柔软了下来。周棠和他那小妹方妍当真是像极了,望着周棠的喜怒哀乐,总能让他想起方妍来。 穿到这个陌生的世界已经一年多了,这一年里他无数次找寻回去的方法,可最后却都无功而返。渐渐的,方砚知放弃了回去的期待,因为只有没有期待,他才不会在一次又一次的失败中受伤。 可即使心中有着盘算,望着一月一圆的月亮,方砚知心中也会泛着淡淡的愁绪。他不知道现实生活中的父母过得如何,是否身体健康,是否也同自己思念他们一般挂念着自己。 方妍是否也会像周棠一样,找到一个自己喜欢的同时又喜欢自己的,同他相伴一生,共同走进婚姻的殿堂。 他舒了一口气,将心底的苦闷排遣出去,同周棠说着自己之后几天的安排。听到离开的时间时,周棠明显吃了一惊,赶忙问道:「这么快就要走啊,就不能多留几天吗?」 「傻姑娘。」方砚知听出了她话语中的不舍,却也知道离别无法避免,只得以最柔软的姿态来将这个消息告诉她,「天下无不散的宴席。我们之间虽然山高水远,可只要彼此记挂,见面不见面的又有什么要紧得呢?」 「再说了,你方大哥现在可不是孤家寡人一个,还有一个铺子得要我养着呢。」想到扬州城的店铺,方砚知脑海中顿时浮现出了大宝小宝两张搞怪的笑脸,就是不知道这些日子他和沈舒年不在,这两个毛猴有没有闯祸闹腾。 「我那儿有两个人,你们年纪相仿,想必也能玩得来。若是有缘,我便让你们互相见见。」 第116章 方砚知在长安镇上逗留了几天, 仔仔细细地带着沈舒年和桑嫣好好玩了一圈,这才准备启程回去。 原先在安庆村的日子,方砚知每天为了一点银钱焦头烂额, 一块银子恨不得掰成两半用, 唯恐自己没能在规定期限内凑足赌坊欠下的债款。那些日子的战战兢兢, 如履薄冰, 让方砚知分身乏术,压根儿没怎么欣赏这好山好水好风光。 现下倒是好了, 扬州城内的铺子经营得当, 沈舒年粗略地帮着算了一下, 每年光是进帐就有好几千两。方砚知不仅能够养活他那一大家子, 逢年过年还能有许多额外的打赏施恩。 原先和沈舒年相依为命同甘共苦的日子虽然已经过去了许久,可是回想起来,依旧在记忆里闪闪发光。方砚知侧着脑袋偷偷去瞧沈舒年脸上的神情,望着他挺拔的鼻樑,深邃的眉眼和嫣红的唇瓣, 不由得心中一动。 沈舒年不是傻子,虽然方砚知自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可是炽烈的眼神却是瞒不了人的。他恰到好处地转过头来, 直勾勾地撞进方砚知还没来得及移开的目光里。 方砚知偷看人被发现了, 先是慌张了一瞬, 而后又心安理得地想,自家男朋友有什么看不得的。他理直气壮地抬眸瞧了回去, 而后朝沈舒年勾了勾唇角, 手也不安分地顺着衣袖滑了下去。 宽大的衣袖垂落下来, 遮住了方砚知手上动作,方便他暗度陈仓地同沈舒年调情。他的手指勾住沈舒年的手指, 指腹极其技巧地摩挲着他的掌心,给沈舒年心底带来些许密密麻麻的痒意。 沈舒年不知道方砚知从哪儿学来的这些歪路子,一时有些招架不住,又不想在他面前堕了男儿志气。他手腕翻转,将方砚知的手完完全全地包在自己手中,不肯给他一丝一毫戏弄的余地。 他的手渐渐收紧,想要让方砚知尝到自己给予给他的疼痛。果不其然,方砚知原先还笑意盈盈地望着沈舒年一本正经的面容,片刻之后觉得疼了,又吵吵嚷嚷着喊痛。 沈舒年依言放开,嘴上说话却分外不着调,半点不像他之前一言一行都合乎心意的模样:「谁叫你非得这样捉弄我,现下好了,可得好好受着。」 方砚知记吃不记打,见沈舒年话头软和了下来,便又开始故态重萌地可恶起来。他伸手卷了一缕沈舒年散落的头髮,绕在手心里打转,悠悠笑着说道:「和谁学得这般伶牙俐齿,咱们沈大公子光风霁月,可别和外面那群人学坏了。」 沈舒年被方砚知编排的话语逗笑了,索性将他这口扣上来的黑锅完完整整地塞回给方砚知头上。 他将方砚知把玩自己头髮的手拉了下来拢在自己手心,又学他方才模样,指腹在他掌心画着圈儿,看起来颇为严肃地回道:「自然是跟着咱们方大老闆学的,方大老闆能说会道,我跟在您身边,可是连您的十分之一都未曾习得。」 第185页 方砚知觉得手心有些痒,拼命想把自己的手从沈舒年手里解救出来,可沈舒年拉得紧,倒是让他半点没有法子。偏偏沈舒年还知道他身上的痒处,使尽百宝去搔弄着方砚知的腰窝脖颈,惹得他哈哈大笑起来。 方砚知被沈舒年惹痒惹得上气不接下气,几乎要笑出眼泪来,赶忙对着沈舒年求饶道:「不了不了,不闹了,哈哈哈哈哈。」 沈舒年见他求饶,便大发慈悲地收了手来。沈大公子深谙刚柔并济的做法,在惹恼了方砚知后,又亲自上手给他整理方才打闹过程中乱了的鬓髮。 方砚知笑得胸膛上下起伏,好不容易平復了自己翻腾的心绪,又见沈舒年朝自己靠了过来。他的唿吸之间都是沈舒年身上那股清甜的薰香味,被温热的体温一晕,朦朦胧胧地散发出来,将方砚知整个人严丝合缝地包裹了进去。 他垂眸去瞧沈舒年微抿着的唇瓣,只觉得整个人都在这股香甜的味道中失了魂了。他在心底暗暗唾弃自己悄然动了的色心,更多却是和沈舒年心意相通的满足。 这边热闹的动静自然惊扰到了隔壁客房里面的桑嫣,她穿着一身鹅黄色长裙,髮髻用一根雕刻精緻又大气的木头簪子简单绾起。略施粉黛的面容虽不艷丽,却如小桥流水般扣人心弦。 她轻轻敲响了方砚知的房门,得了应允后便走了进来。屋子里的方砚知和沈舒年早已经不像刚才那般暧昧打闹,当着姑娘家的面,还得捡起自己所剩不多的成熟稳重来。 因此在桑嫣进来时,二人已经正襟危坐起来,中间不近不远地隔了一张桌子,倒是显得体面得很。 桑嫣这些日子早已习惯了方砚知和沈舒年的形影不离,因此见沈舒年也在房内,倒没有过多惊讶。想着方才的打闹声响,她只得由衷地慨嘆到二位公子间的关系,便是亲兄弟也不过如此。 她福了福身,嗓音清凌:「方公子,码头上的渡船已经打点好了,咱们几时动身?」 方砚知略一思索,浅然笑道:「不急,我待会儿还得再去安庆村一趟。毕竟是我住了许久积累经验的地方,自然意义不同。」 桑嫣乖巧应了,便又退了下去,给屋子里面的两个人留下单独的说话空间。沈舒年近来同方砚知心有灵犀,闻弦歌而知雅意,自然知道方砚知不着急动身的葫芦里买的是什么药。 他掀起杯盖敲着杯壁,落出一串动听的旋律来:「砚知可是想同阿飞道别一番?」 「那是自然。」方砚知幽幽嘆了口气,话语中有着淡淡的忧伤,「前些日子我也见了他,他和他老娘日子倒是过得去,可是这样地地道道的庄稼汉子,又能得到什么好处。」 「阿飞同我情同手足,在我落魄的时候帮了我许多,这样雪中送炭的情谊当真是难得。」方砚知感慨地抬起头来,望着不远处客房的窗户,像是想要透过这扇薄薄的窗户,将目光送到阿飞身上。 「如今我既发达了,自然不能忘了这些恩情。咱们在扬州城,他人在安庆村,不说山高水远,就连书信都不好送达。」想起同阿飞在安庆村里交往的日子,方砚知嘴角也露出一抹由衷的微笑来。 「再说了,就他那心眼子。我要是离别前不同他说上一句,不知道要落他多少埋怨呢。」方砚知半真半假地笑着抱怨着,嘴上却依旧不依不饶,「到时候一纸书信寄到咱们这来,可得听他的咆哮呢。」 沈舒年知道方砚知心里头高兴,便也不做声,只默默点头表示着自己的支持。他同桑嫣交代了几句注意事项,便顺手带上了礼物,同方砚知一齐去安庆村找阿飞。 阿飞是个庄稼汉子,这样青天白日的时候,自然是在庄稼地里挥洒汗水。村里人大多淳朴老实,即使不锁门也不会遭贼遇难,所以即使他们两个没有第一时间见到阿飞人影,却依旧顺利地进了大门,不至于像个石狮子一样蹲守在他家门口。 虽然他和阿飞关系好,可是到底是在别人家里,方砚知也不好依着这份情谊胡乱翻腾。他老老实实地坐在椅子上,见阿飞家里有些凌乱,便心痒难耐,再也坐不住了。 索性现在闲来无事,方砚知也不想坐着发呆,便挽起袖子替阿飞收拾起家务来。沈舒年见他动作,便也从座椅上起身想要帮忙,却被方砚知一个手势制止了动作。 方砚知一撩额发,将遮挡目光的额发尽数束在耳朵,笑着同沈舒年摆摆手道:「安心坐着吧,沈大公子。本就是我无聊打发时间的一个想头,怎么还好意思劳动你和我一起呢。」 沈舒年得了他的话,便也不再坚持,安安静静地坐在椅子上等阿飞回来,时不时同整理家务的方砚知搭上几句话,这样也好打发打发时间。 阿飞是在暮野四合的时辰扛着锄头悠悠回来的,沈舒年眼尖,一样就瞧见了不远处小路上优哉游哉哼着小调的汉子,便赶忙招唿方砚知过来。 方砚知将最后一个茶盏归位,那汗巾擦了擦手,这才同沈舒年一起站在门口迎接阿飞。阿飞见着他们,面上先是一喜,而后仿佛又想起来了什么,那喜色渐渐褪去,徒留一丝薄怒。 见着阿飞这样快速高效的变脸,方砚知讪笑地摸了摸鼻子,才装出一副理直气壮的模样来。他想要上前接过阿飞手上的农具,却被他轻巧地侧着身子躲开了,擦肩而过时还留了一句满是嘲讽的话。 第186页 「砚知你如今是发达了,这点小事可不敢劳烦你。」 方砚知得了这样一个软钉子,也没恼,只是用手搔了搔后脑勺。他和沈舒年对视一眼,在彼此的眼中都看到了淡淡的无可奈何。可阿飞毕竟是他们之前患难与共的朋友,他们两个人都不想同他生了嫌隙。 方砚知一马当先地跟在阿飞身后走了进去,索性他还有点良心,没有在进门的一瞬间将关上门,否则方砚知那挺翘的鼻子必定不保。阿飞放下农具,抬眼一瞧,却被屋子里的整洁如新震惊了。 这是哪里来的田螺姑娘,阿飞那不着调的想头刚产生一秒,就被他无情地镇压了。他一没文化二没钱,这荒山野岭里也见不着蚌壳田螺,能有这样好心替他收拾房子的人,十有八九是方砚知给他道歉来了。 第117章 阿飞也不知道自己在生气什么, 可是见方砚知来了几天时间就着急要走,他就有些着急上火,恨不得将这个背信弃义的小人老老实实地绑在身边。 可是方砚知到底和他们这些粗人不同, 他们平日风里来雨里去得惯了, 可方砚知不同。从他刚在安庆村定居开始, 阿飞就瞧见了这样一个与他们截然不同的书生气质的人呢。 或许是出于对文人墨客天然的吸引崇拜, 即使村子里其他人都说方砚知是个烂赌成性的无知小人,整日里就知道讲些之乎者也的大道理, 他也没有放弃这样的讨好与追随。 虽然之乎者也养不活庄稼饱不了肚子, 可阿飞却不在乎。他不屑地想, 只会一亩三分地的里营生总不能长久, 若是以后自己年老力弱,又怎么能指望着田里的庄稼过活呢。 所以他便格外喜欢方砚知,方砚知这人虽然平日里小气了些,刻薄了些,但是大体上还算得上是个好人。阿飞瞧过他摆摊代写时的模样, 只觉得这样翩若惊鸿婉若游龙的书法字体实在是好看极了,比书斋里写字最好看的先生还要好上几分。 阿飞虽然大字不识几个,可是心里头门清。这样腹有诗书的人不可能一辈子守着安庆村过活, 自己同他打好了关系, 来日他若是飞黄腾达了, 少不了自己的好处。 所以在其他庄稼人或是唾弃或是鄙夷的目光里,阿飞就成为了方砚知走哪儿跟哪儿的小尾巴。方砚知虽然有时候会皱着一张好看的脸烦他, 可到底没有真正拒绝过他的请求。 本以为这样的日子会顺顺利利地过下去, 转折却措不及防地来了。方砚知无缘无故晕倒在了山里, 回来的时候虽然脸还是那张脸,可是性情却变化了许多。阿飞说不上来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却直观地觉得方砚知同之前不太一样了。 好歹人没事就行,阿飞心宽体胖地想。或许人遭遇大变总会有一段时间的适应期,过些时日就好了。可是让阿飞难受的是,曾经再不耐烦再不高兴都会让自己跟在身后的方砚知,一连几日都像是在刻意躲着自己。 阿飞不知道因为什么导致了二人之间的这层隔阂,可是方砚知这几日闭门养病,谁都不见,就连他也不得其法。望着那张熟悉的脸,阿飞在心底悄悄安慰自己道,或许砚知有什么难言之隐,自己既然有耐心,便是等上一段时间又何妨。 一切都在阿飞的想法中顺利地进行着,没过几天,方砚知果不其然地重新和他热络了起来。经此巨变,方砚知变得更加成熟,更加稳重,更加文采斐然,身边还多了一个自己从来不知道的所谓的朋友。 阿飞之前从来没想到方砚知会有除了他以外的朋友,他以为自己是方砚知在这个村子里唯一的好友。在所有人都看不起他的时候,只有自己坚定不移地站在了他的身边。可是当沈舒年出现时,阿飞才发现之前一切的一切,不过是他自以为是地一场幻梦。 沈舒年此人芝兰玉树,相貌端正,和方砚知站在一起时更是如诗如画。阿飞望着他们言笑晏晏的身影,听着他们吟诗作对的声音,忽然觉得自己和他们之间的距离,好似一道永远望不到头的天堑。 阿飞之前从来不会有不自信这样的情绪,村子里都是庄稼人,谁也别瞧不起谁。除了方砚知,再也没出过第二个能够识文断字的人才。跟在方砚知身后,阿飞恍恍惚惚觉得自己好似也成了个文化人,而不是一问三不知一看全不懂的地地道道的白丁。 可是沈舒年的出现,却打破了他和方砚知这样一种相伴跟随的相处方式。从那之后,跟着方砚知形影不离的人再也不是他,而是那个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的沈舒年。阿飞之前从未听方砚知听起过,可是看他们之间的相处,只觉得十年老友莫过于此。 一个两个都是有共同语言的文化人,彼此交流都方便。和他们在一起时,阿飞总觉得自己插不上半句话,只能在一旁默默地看着他们对未来有着相同的期望。阿飞知道,他们的期望都是光明灿烂的,而不会和自己一样,一生都赔在庄稼地里。 久而久之,方砚知自己学得了一门制墨的技艺。他真是聪明,不仅能够依靠这门手艺成功还清债款发家致富,甚至还能将这门手艺发扬光大。可是吸血的家人如同附骨之疽,生生贴在方砚知的骨头上,让他几乎动弹不得。 他这样的人,绝对不能埋没在田埂和邻里的闲话里。阿飞下定决心想要帮方砚知一把,于是去外地发展的念头是他亲自告诉方砚知的,他希望他能够有更好的出路。 第187页 启程去扬州城时,果不其然还是沈舒年陪伴左右。阿飞看着两个身量相仿气质相近,又都是大好年华的书生文人,一同站在门前同自己告别,一时心中五味杂陈。方砚知没有问阿飞愿不愿意同他一起去异地闯一闯,阿飞便也识趣地没有主动提起。 他忽然有些欣慰方砚知没问,不然他真的不知道应当如何回答。他不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孤家寡人,他还有个亲娘要养,不可能同方砚知这样一个与父母之情绝矣的决绝人远走高飞。 虽然心底明白,他决计是无法成为方砚知和沈舒年那样的人的。文化水平决定了眼界高低,他困在这样一个偏远的小村子里,夜夜只能望着那一座不高不低的松山,看不到扬州城的二分明月,烟笼画桥。 他不知道方砚知和沈舒年在扬州城里有什么样令人艷羡的际遇,又有何种美妙心动的邂逅。他只能将自己所有的幻想,所有的羡慕化作努力赚钱的动力,希望这一亩亩辛勤耕耘的庄稼地,不要将他的愿景化作镜花水月。 阿飞日日都在想,若是方砚知从扬州城里回来了,该变成了什么模样?他是高了还是矮了,黑了还是白了,胖了还是瘦了?可是等真正见到方砚知时,见到他越加出挑的眉眼,越加温润的气质,他心中虽还是自惭形秽,可到底还是欣喜的。 让阿飞不能接受的是,方砚知从未想过主动回来看自己,要不是周棠婚宴的邀请,这人还不知道要逃到何处的天涯海角去。路遥马慢,书信寄送都分外艰难,相隔两方的人若是想要见上一面,更是难如上青天。 这人丝毫不顾自己同他之前相识相交的情谊,不仅未第一时间回来看自己,现在又要匆匆同自己告别。阿飞那颗粗糙又善解人意的心此时终于回过了味来,后知后觉地从心底这点泛上来的苦涩中品出些许难过来。 望着收拾的一尘不染的屋子,若说是一点感动都无,当然是说笑的。他将心头的善意压下去,强迫自己摆出一张冷漠无情的脸来对付方砚知的无情无义:「谁这般无事献殷勤,想来绝对没什么好事。」 方砚知听他这样说,脑子里自动将后半句话的钉子忽略了。他快步踱到阿飞身边,伸手拉住阿飞的手,眼神真挚得不似作假:「瞧你这屋子里半点儿人气都没有,也不知道平日里你是怎么一个人过活的。」 阿飞冷哼一声将自己的手抽出来,垂下来的手掌在方砚知看不到的地方紧紧攥起,末了又悄然松开:「不劳你费心,砚知可是做大生意的人,和我这等田间小民又有什么交情可讲。」 方砚知困于这段情谊里面,自然没有察觉到阿飞话中似有似无的酸意。可沈舒年是这段关系中的旁观者局外人,同方砚知相比,天然地具有优势,因此也能看得更加真切。 他的目光在方砚知和阿飞身上来回逡巡,思忖半天觉得自己这话不好开口,索性一言不发作壁上观,安安静静当他一副漂亮的壁画。 「阿飞。」方砚知嘆了口气,也不等他反应,就自己找了个位置坐了下来。他似是有些无奈,摇了摇头嘆口气道:「我知道你心里头不高兴,我也想多在安庆村里陪你一段时间,可是事情不等人,我在那儿还有那么一大家子人要养,当真抽离不开。」 「阿飞。」他的话语柔和了下来,就连目光都在黄昏中显得分外深情。方砚知深知阿飞此人吃软不吃硬,自己只有在他面前做小伏低,才能将他心底这根刺彻底清理出来。 「我统共也没有多少日子待在这里了,就这么些时光,你还非得和我生分吗?」 此话一出,饶是阿飞再怎么想摆出一副冷心冷面的架势,也不由得被方砚知以退为进的话语方式斩于马下。他服输地嘆了口气,拉出一张椅子来,招唿了沈舒年坐下,这才坐在方砚知对面。 「砚知,我不是故意对你发作的。」阿飞深深地低下头,面上似乎有些潜在的痛苦,方砚知坐在一旁看不真切,却能清楚地知道他心里并不好过。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或许是见你离开安庆村发达了,自己却还困在这一亩三分地里,心里有些不太平衡吧。」 阿飞笑着摇摇头,他自嘲地扯了扯嘴角,这才能鼓起勇气对方砚知坦白自己的心底话:「见你模样依旧俊俏,身家却翻了几倍不止,而我困在庄稼地里日復一日地混着日子,一时脑袋转不过弯来,想左了。你别怪我。」 方砚知腾地就心软了,他抓住阿飞垂在桌边的手,轻轻捏了一捏,目光里是一种坚定不移的情感,分外扣人心弦。 「不管我到了什么境遇,我都不会忘了你我之间的交情,此事你大可放心。」他笑了一笑,宛若四月春风,「无论到了什么时候,你都是我最好的朋友,没有之一。」 第118章 将带来的礼物送给阿飞时, 自然收到了他的三推四阻。方砚知这一路上早就习惯了这般推诿,自然也没有将这点不耐烦放在心上,只是更加坚定了他想将礼物送出去的决心。 阿飞见他坚持, 也不好再扭扭捏捏, 欢喜地将礼物收了下来, 这才捡起一副语重心长的模样, 打算和方砚知聊聊近些时间自己的变化和村子里面发生的事情。 左右不过是一些家长里短的小事,可方砚知听得却格外欢喜。在外面的时日久了, 竟也会怀念起曾经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悠哉日子, 虽然身后总有要紧的事情追着跑, 可每日起床, 都是有盼头的。 第188页 三人一同追忆往昔,不知不觉已到月中天,方砚知和沈舒年才同阿飞依依不捨地开始告别。明儿一早的轮渡决不能错过,即使三人心中都各有惜别,却依旧要面临即将到来的别离。 阿飞爽朗地拍了拍方砚知的肩膀, 他手劲儿大,方砚知又没怎么站稳,整个人竟然被他拍了个踉跄。三人皆是一愣, 还是阿飞率先回过神来, 半是调侃半是担忧地说道:「你这也太瘦了, 浑身上下都没二两肉。」 方砚知默不作声,只嘿嘿笑着, 一时有些无奈。他这些日子大灾小病不断, 虽然店铺里雇了好几个得力的帮手, 可大事还得自己亲自操刀。更何况铺子里养了一个大姑娘两个半大小子,开支更是不计其数。 现在和沈舒年的关系更进一步, 自己更得将力所能及所能获得的最好的东西送给沈舒年,这才不负他与自己的情谊。吃喝住行皆需要银子,风花雪月更是穷苦人家不能幻想的东西,方砚知之前穷过好一段时间,其中心酸,不言而喻。 他伸手搭上阿飞的肩膀,亲昵地捏了捏他手臂上的腱子肉,满意地发现他身强体壮,想来日子倒也过得去。方砚知最后交代了几句,句句情真意切,祝福着这个自己穿越后第一眼见到的好人。 「阿飞,明个儿我就要启程回去了,再相见时就不知道是何年何月了。」方砚知哽咽了一下,将话中泪意压下,这才接下自己的后半句话,「你要好好照顾自己和大娘,争取遇到个和自己情投意合的女人,从此安定下来,也算是有了个家。」 阿飞笑了一笑,觉得方砚知这话说得莫名其妙。他和自己年岁相近,自己的婚姻大事八字还没一撇,怎么还管到自己身上了。可是方砚知难得说句人话,阿飞也不想打破这温馨的气氛,便任由他絮絮叨叨。 离开时的石板小路上,阿飞好好地送了他们一段。乡间小路总是静谧安详的,行人步入其中,连带着心也能慢慢静下来。短短一段路,方砚知同沈舒年一步三回头,直到小路尽头再也瞧不见阿飞身影,才惋惜地转过身来专心赶路。 沈舒年想了一想,觉得自己有必要将观察到的情况告诉方砚知。他暗中思忖着自己的措辞,希望话语不会太过突兀。深思熟虑之后,静谧的夜晚才响起一道温润动听的声音。 「阿飞他瞧着有些难过,可是这难过里,却有些许我读不懂的情绪。」 听到沈舒年的话,方砚知幽幽地嘆了口气,默不作声。他的手指捏着自己的衣袖,一下一下地摩挲着上面的花纹,片刻后才答上了自己的话语。 「我又何尝看不出来。」方砚知一门心思埋头赶路,像是想要将这些疑惑的想法尽数抛诸脑后,「可我到底不是原来那个方砚知,他对我的情谊我无法同等地去报答,只得多对他好些,才能稍稍补偿。」 沈舒年轻轻「嗯」了一声,原先那个方砚知同阿飞之间的关系,饶是方砚知现在这个当事人都不好置喙,自己更是个彻头彻尾的局外人,还是不要随便置评得好。他这样暗暗想着,手却被方砚知牵住了。 他心下一暖,手指微微用力,将方砚知的手回扣住。二人十指相扣,四肢百骸统统留过一丝暖意,一对相知相许的有情人在皎洁月光的照耀下,倒真有些心有灵犀的意头来。 夜晚的小路上人烟稀少,夏末零碎的蝉鸣声嘶力竭地奉献自己最后的生命,只有时不时的青蛙从旁边里的野地里蹦出来。沈舒年方才被那作乱的青蛙吓了一跳,担惊受怕的模样尽数收入了一旁的方砚知的眼里。 这人向来嘴贱人损,现下又抓住了沈舒年这么大的一个把柄,一路上便总是挂在嘴边,大有将其发扬光大念叨到老的架势。沈舒年原先还好脾气地忍了,可是见方砚知这人丝毫不知收敛,便也渐渐来了脾气。 他作势要打方砚知,方砚知见他意图,赶忙松开手来快步跑向远方,将想要狠狠教训他的沈舒年甩在身后。方砚知回身倒着走路,欣赏沈舒年脸上薄怒的模样,色心十分不合时宜地动了。 二人一路上打打闹闹,知道夜渐渐深了才回到了客栈。桑嫣本来已经洗漱完毕躺在床上安稳等待入眠,可是听到了隔壁客房的动静,便想着是方砚知他们回来了。 她从床上坐起,披了件外衣,匆匆从自己的客房里出门去迎。沈舒年抬头见他,先是吃了一惊,这才轻轻笑着,压低自己的声音道:「怎么起来了,可是我们吵着你了?」 桑嫣摇摇头,见面前两个披星赶月做客回来的人一左一右站在自己面前,有些好笑地说道:「我还以为两位今个夜里回不来呢,想着明天的轮渡,可忧心死我了。」 方砚知本来正在解衣服,见桑嫣来了,也不好意思在人家黄花闺女面前继续宽衣解带。他拢好自己散开的领口,确保形容得体后这才慢慢踱到桑嫣面前,伸出手来在她的眼前打了个响指。 他的语气诙谐,让人忍不住心情愉悦:「你方大哥岂会是那么不靠谱的人?更何况还有你沈大哥跟在我旁边呢。」 方砚知面容夸张,朝着桑嫣挤眉弄眼,视线却时不时地往沈舒年身上跑:「要是我害得你回不了家里,不用你出手,你沈大哥第一个就能生吞活剥了我。」 桑嫣掩唇微笑,她确实是困了,刚才笑了一下眼睛里竟还晕了点点泪花。她轻轻打了个哈欠,见方砚知和沈舒年没什么安排,便福了福身,交代着自己一个人在客栈里的打算。 第189页 「我把咱们的行李都打包好了,明个一早儿直接拎包走人。大宝小宝的礼物我今个儿也採购好了,不然回去怕是不好交代。」 方砚知见她困了,欣慰的同时不忘表示着自己的关怀:「有你我放心。快去睡吧,我们动静儿会小点声的,小姑娘家家的可不要熬夜,不然第二天可就不漂亮了。」 桑嫣点点头,回身离开了客房,还颇为贴心地给方砚知他们关上了大门,给他们两个人留下了独处夜话的空间。气氛重回寂静,沈舒年幽幽舒了口气,也打算回自己的房间休息,就见方砚知一个箭步窜到了自己跟前,双手展开拦住了大门。 沈舒年眉毛微微一挑,抬眸去瞧方砚知脸上神情。只见这拦路虎非但没有丝毫愧疚之意,甚至还颇为沾沾自喜,一时有些哭笑不得:「砚知,你又要闹什么。」 方砚知似是觉得有些不可思议,话语尾调渐渐拔高,听起来略略刺耳。末了才想起来自己这房间和桑嫣的房间不过一墙之隔,这才骤然收敛:「咱们才刚确定关系不久,你就要留我一个人独守空房啊。」 沈舒年被他强词夺理的话语以及生动的面部表情逗笑,逗弄的心思在心底悄悄升起。他抱臂而立一步之外,居高临下地看着方砚知,话语似是有些不解:「怎么?明个儿咱就要早起赶路,今晚上咱们的方公子还有安排呢。」 方砚知不知道脑子里想到了什么,脸刷的一下就红了起来,连望向沈舒年的眼睛都有种欲拒还迎的期待感。沈舒年被自己的联想吓出了一身鸡皮疙瘩,直觉有些不对,便伸手拨开了方砚知的手。 就在沈舒年的手即将触碰到门框时,方砚知当机立断,伸手抱住了他的腰,硬生生地将沈舒年从原地拖后了几步。方砚知身板虽然瘦弱,手上力气倒是出人意料的大,沈舒年一时不查,还真被他得逞。 「砚知。」面对总是孩子气的恋人,沈舒年总是无奈的。他略带宠溺地唤了一声方砚知的名字,打算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地和他讲道理:「夜已深了,明日儿若是起不来,岂不糟糕?」 「更何况隔壁桑姑娘睡着,咱们要是闹出什么动静来,到时候可怎么和她解释。」 方砚知赌气地摇了摇头,将沈舒年的话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丝毫没有放在心上。他抱住沈舒年的腰,半拖半拽地将人压在一旁的座椅上,双手撑住两边靠椅,将沈舒年整个人笼罩在自己的身下。 他这副霸王硬上弓的强硬架势配上略略有些委屈的眉眼,当真是极具反差。沈舒年本就容易被方砚知蛊惑,现下看他那瘪嘴赌气的模样,更是硬不起一点心肠来。 他心思思忖,没待方砚知开口,就打算先下手为强。沈舒年借着椅背撑起自己的身子,头微微上抬,精准无误地往方砚知的嘴唇上亲了一口。 方砚知猝不及防地被他亲懵了,脑袋一片黏煳,半天没有反应过来。沈舒年见他模样呆滞,轻笑一声,又往他的唇上亲了一口。 这下方砚知彻底清醒,他探出一截舌尖,颇为涩情地舔了一圈自己的嘴唇,刚想将沈舒年方才浅尝辄止的吻继续下去,就见沈舒年趁他不备,将他挤开钻了出来。 偷跑的狐狸迅速拉开了大门,将自己一般身子遮掩在门外,甚至还挑衅地对方砚知眨了眨眼睛:「先欠着。砚知,我好睏啊。」 第119章 再度踏上扬州城的地界, 方砚知一行三人都有一种浑身疲惫的感觉。一连几日的轮渡马车,饶是铁人也经不起这样的折腾。 方砚知雇了一辆马车代步,待到回到自己的铺子门口时, 已是黄昏时分。店里的掌柜本在核对帐本, 听到大门声响, 以为是想要购买商品的客人, 便头也没抬地回了一句:「实在抱歉,今个儿店里已经打烊了, 明日儿您赶早啊。」 方砚知略带疲倦却依旧清润温和的嗓音在大堂内响起, 连带着夕阳西下时落在店内的余晖都显得温柔了许多:「我也要明个儿来吗。」 「方老闆!」掌柜的对方砚知的声音十分敏感, 声音刚一入耳就知道了来者何人。他抬起头来, 眸中惊喜十分,赶忙从柜檯后快步走了出来。 汗手在自己的长衫上擦了擦,掌柜的这才敢伸手接过方砚知手上的东西:「方老闆,您可算回来了,这些日子可想死我了。」 「是想我啊?」方砚知眨了眨眼, 打趣他道,「还是想我这一趟出门带回来的特产啊?」 「方老闆就是会说笑。」掌柜的笑得殷勤,将三人手上的杂物放在一旁, 这才激动地奉承道, 「方老闆不在的这些日子里, 咱们铺子里的人,不知道多盼望着您回来呢。」 方砚知没有说话, 只是笑笑。沈舒年见他眉眼中隐隐约约透露出来的疲惫, 便上前为他解围道:「这些日子我们几个不在铺子里, 大宝小宝还得劳烦您老替我们照看着。他们两个没有给您闯什么祸吧。」 「哪能呢。」掌柜的笑了笑,抬眼看了一下外面的天色, 「两个小的乖得很,就是日日夜里会在店门口坐上一段时间,想着等你们回来。」 「现下该是书斋下学的时辰,我估摸着半柱香的时间,就该回来了。」 沈舒年点点头,又交代了一些事情,这才和方砚知一同回到后院去洗去身上尘埃。待到他们休整完毕,还没来得及喝上一口茶,就见大宝小宝从外面高声欢唿着,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 第190页 他们两人一人被一个小少年抱住了腰,缠得几乎动弹不得。方砚知腰间有痒痒肉,被大宝这样搂着,总觉得自己下一秒就要笑岔气来:「好啦好啦,多大人了还学小宝撒娇。」 大宝仍旧不撒手,只是耳垂悄悄红了。他静静地抱了一会方砚知,过足了思念的瘾头后才将他松开。大宝面上绯红一片,嘴上却不肯说半句好话:「哪里是想你,我明明是想人家沈大哥。」 方砚知朗声笑了几声,伸手揉了揉大宝的脑袋,又招唿着桑嫣将这次出门带回来的特产分发了下去,才算是全了礼数。一路奔波劳累,方砚知现下什么都不想管,只想好好睡上一觉。 他和掌柜的问了几句离开后铺子里的经营情况,又简单地翻看了一下帐本,困意终于不负所望地压过了他的责任心。沈舒年见他哈欠不断,伸手抽走了他面前的帐本。 「明日儿在看吧,仔细眼睛花了。」 他慢慢走到方砚知的身边,将他从座椅上牵起来。大宝小宝被桑嫣带出去了,后院此时空无一人,方砚知和沈舒年手牵着手,慢慢踱步在自己亲手购置布置的庭院里。 二人一路劳累,即使心里多多少少都有些对爱人的亲昵心思,现下情境也是有心无力。方砚知提前对前院打了招唿,交代着不必喊他们吃晚饭了,这才同沈舒年一齐躺在床上,大被而眠,睡了个结结实实的觉。 年轻人身体好,一夜黑甜后自是神清气爽。方砚知和沈舒年两个人窝在床铺里腻歪了一会儿后才依依惜别地离开了,两人各自回了自己房间,将仪容仪表收拾齐整后才一齐出来见人。 在自家铺子不比外面,虽然事事方便,可大大小小的东西都得自己经手。沈舒年查了库存和现货,方砚知便拿了帐本算盘,两人一人占据着一大张桌子,核对着铺子里这些时日的开销。 大宝小宝上学去了,桑嫣也被准许了假期。今日铺子里没什么顾客光顾,空荡荡的大堂一片寂静,微暖的阳光落在堂内,洒在两人身上,倒真有一副岁月静好的模样。 可是恬静美好的时光总是短暂的,方砚知这家新开张的制墨坊虽然在开业初期遇到了混混骚扰,可是到底闹出了名声来,后来更是有苏眠这样的书画大家为其作保推荐,久而久之,人们早已忘了先前的一场闹剧,名气更是红火了起来。 常言道人怕出名猪怕壮,一家涉世未深的店铺也是如此。方砚知和沈舒年初来乍到,身旁除了苏眠这个长辈外再无人脉,骤然之间天降如此大富贵,自然会有人眼红耳热生小心思。 可方砚知向来勤俭认真,又为了店铺根基着想,事事恨不得亲力亲为,一个人掰成两个人用。由他亲自督查的墨块质量个个上乘,那些想要背地里搞小动作的也无从下手,只能望着方砚知制墨坊的红火恨得牙痒痒。 方砚知这一趟出远门,没想到就让这群眼热的同行找到了机会。他本来正在一条一条明细地核对帐本内容,没成想刚一抬头,就见一行衙役浩浩荡荡地清开了路上的行人,大摇大摆地朝自己的铺子走来。 方砚知心中警铃大作,心底油然而生一种不好的预感。他望着外边越行越近的身影,喊了一声沈舒年的名字。 两个人齐齐出门迎接,可是刚迈出大门,那队衙役也走上了前来。 方砚知恭敬地作了个揖,面上恰到好处地露出了些疑惑不解的表情:「不知军爷们今日前来,所为何事啊?」 领头的衙役下巴抬得高高的,鼻孔几乎要冲到天上去,半点不肯将面前的方砚知和沈舒年放在眼里。他从鼻腔里不屑地「哼」了一声,斜睨着的眼睛里多是讥讽,就连话语都显得阴阳怪气。 「你们两个谁是方砚知啊?」 方砚知敏锐地从他乖张的话语中听出来了来者不善,虽然不知道飞来了什么横祸,可是本能还是让他不愿生事,希望着息事宁人:「这位军爷,我是方砚知,是这家制墨坊的老闆。」 「哼,抓的就是你。」 那衙役得了方砚知的回话,这才肯屈尊降贵地分给他一个眼神。他的话如同晴天霹雳,径直落在方砚知和沈舒年的耳中。还没等他们有所申辩,身后虎视眈眈跟着的衙役们便蜂拥而上,将方砚知压了个严严实实。 沈舒年脸都吓白了,赶忙上前想要将方砚知解救出来。可是那群衙役从来都不知尊重为何物,见沈舒年几次三番地阻拦,手上便多加重了几分力气,将他狠狠地掀翻到了地上。 方砚知见沈舒年因他被人所欺,顿时睚眦欲裂。他身上陡然生出一股蛮劲儿,将压着他手臂的两个衙役挣脱开,快步跑到沈舒年身边扶他起来。 可是还没等他们两人相互应答,那群衙役便反应过来,再度将二人拉开。 方砚知双手被人反剪到身后,被迫屈辱地弯下腰去做嫌犯模样,一时之间气血上脑,气得脸都红了。他奋力地挣扎着,想把自己的手从衙役手中抽出来,不管不顾地喊道:「国有国法,我犯了什么罪就要抓我,为何不让我得个明白!」 「明白?」领头的衙役手上拿着一节鞭子,他用鞭把狎昵地蹭过方砚知的侧脸,不屑地轻笑一声,「等到了衙门上,自然什么事都明白了。」 说罢,他那鞭子往地上一甩,溅起一地粉尘,又划下了一道白痕。店铺周围早已聚集了一圈围观看热闹的人们,脸上表情各异,有着好奇的探究,有着真切的担忧,也有不明所以的茫然。 第191页 「带走!」 领头衙役一声令下,围观群众顿时如同触电般闪跳躲开,给这群目中无人的衙役们留出一条路来。沈舒年见他们押着方砚知离开,让他如何能接受,不管不顾地就想要跟着追上去。 可是他还没跑几步,就被自家店铺里的掌柜的拉住了。掌柜的见他紧张难过,生怕这年轻人经不得事情闯出什么祸来,便打算亲自同人讲道理。 「沈公子,我知道您担心方老闆。可是您也别将自己给折进去了。」 掌柜的这些日子同方砚知和沈舒年他们两个生活在一起,日积月累中早已将他们看成了自家孩子。现下方砚知无辜被害,沈舒年又心神动盪,也只有他才能拿个主意出来。 沈舒年咽了口口水,稍稍冷静了一点。可这冷静到底是有限的,他心底有着密密麻麻的恐慌,像是蚂蚁般不断啃食着他的理智。身边掌柜的所说的话语他并非全然未曾听进,可是现下情境当真是出乎意料。 他们不过是刚从外地回来一天,就遇见到了这样的祸事,时机实在是太过凑巧。沈舒年拉住掌柜的袖子,由他架住自己的身体,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思考现在的局势。 「欸,沈公子。」 沈舒年抬头去看,只见一个衙役去而復返。沈舒年认得他,这个衙役是之前前来处理开张闹事时的衙役,当时他会给了方砚知和沈舒年许多肺腑之言,让他们不要明着和那王家少爷硬碰硬,不然吃亏的迟早会是自己。 见他过来,沈舒年像是找到了救命稻草。他站直身子,同他衙役作了个揖,这才焦虑地问道:「砚知这是怎么了,怎么官府非得将他带走?」 那衙役见四下无人,便凑近了沈舒年的耳边,用手掩住自己的口型,悄悄地同他递着消息:「沈公子,我明着和你说啊。」 「前些日子有人上官府报案伸冤来了,恰好是我当值,我便也听了一耳朵。」 那衙役咽了口口水,沈舒年的心也被他那没说完的半句话高高吊起:「那人说方老闆的铺子里面卖出来的墨块,有毒。」 第120章 「这绝无可能。」沈舒年一甩袖子, 义正言辞地表达了自己的观点。他还没来得及跟这个熟识的衙役询问更多的细节,就见这衙役一摆手,两条粗粗的眉毛不贊同地皱在了一起。 「可能不可能的咱们也不知道。」他细长地眼睛眯了起来, 眉眼一抬, 将沈舒年脸上的焦急紧张尽收眼底, 「沈公子, 你现在最重要的不是去衙门闹事非要求个清白,而是要找到证据救方老闆出来。」 「我该怎么做?」沈舒年很少遇到这样手足无措的时刻, 他的大脑一片空白, 几乎无法思考。 那衙役不可置信地望着沈舒年, 好似他在说一个并不好笑的笑话:「沈老闆, 你可别诓我。」 「咱们扬州城内现在谁不知道苏眠苏大老爷和你们之间的关系啊。」他恨铁不成钢地拉了一下沈舒年的袖子,像是想要将他离家出走的理智给拽回身上来,「你去找找苏老爷子,让他出面作保,再让官府好好查一查, 这事儿不就了了嘛。」 「多谢您了。」 沈舒年被这衙役好好提点了一番,心下也有了主意。他稳住自己的唿吸,从荷包里拿出了些碎银子, 就要往那衙役手里塞:「一点点心意, 就当今个儿我请您喝茶。」 那衙役也不推辞, 大大方方地接了过来,最后发表了一些自己的看法和在衙门里摸爬滚打这些年总结出来的门道, 帮助沈舒年少走弯路:「虽说衙门里不准虐待囚犯, 可是毕竟也是牢狱, 自然没什么好的处境。」 「沈公子要是有闲钱,可以悄悄送一些去。」他将银子塞进自己的内衬口袋, 悄声对沈舒年说道,「这样方老闆在里面的日子也能好过些。」 沈舒年点了点头,礼数周全地送走了那个衙役,见他消失在了道路尽头,便转身回了铺子。掌柜的立马迎了上来,面容焦急地望着沈舒年,想要他给个办法。 「沈公子,方老闆现在被衙门带走了,咱们现在可怎么办啊?」 他早就看见了官府上门,只不过那些衙役目标明确,让他没能有一丝一毫的转圜余地。方砚知已经被人陷害,沈舒年可不能也撂挑子不干了。 沈舒年抬眸一瞧,望着面前这个忠心耿耿的中年男人脸上同他如出一辙的紧张。他清清楚楚地知道,方砚知的蒙冤无疑是给铺子上带来了一个沉重的打击,铺子上下的僱工皆人心惶惶,自己此刻须得稳定军心,不能让砚知的毕生心血毁于一旦。 他轻轻咳嗽了一声,觉得自己的嗓子能正常发出声音后,对掌柜的说道:「这些日子铺子正常营业,如果有人藉口闹事,直接报上官府。」 沈舒年想了一想,继而又对掌柜的交代道:「我待会儿写一封信给桑姑娘,劳烦您亲自走上一趟,将她喊回来。这些日子砚知蒙难,很多事情我独木难支,还得让她回来帮我。」 「我明白的。」掌柜的连连点头,忽而想起来自家铺子里那两个上蹿下跳的小的,便赶忙问沈舒年道,「两个孩子那里,沈公子怎么说?」 沈舒年疲惫地揉了揉自己的眉心,蹙起的眉头缓缓松开,声音听起来分外疲惫:「怕他们着急,就先瞒着他们,只说砚知有事出门去了。你和桑嫣好好说说,她会处理的。」 第192页 「若是瞒不住的话,那便实话实说吧。」沈舒年嘆了口气,他的尾音拖得长,像是蕴含了无数愁思,「两个孩子也大了,早点懂事也没什么坏处。」 掌柜的得了应允,便手脚麻利地给沈舒年收拾出来了一套笔墨纸砚,等着沈舒年将书信写好。过了几分钟,沈舒年将包装好的信封交给他,神色郑重地说道:「一定要亲自走上一趟,旁人我都信不过,我只信你。」 掌柜的得了沈舒年如此郑重的交代,顿时觉得自己肩上的任务又重了几分。他抿紧了唇,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然后马不停蹄地出门送信去了。 沈舒年也没闲着,交代好了桑嫣后,他现在得先去找一趟苏眠。他家虽然家大业大,可是到底独在异乡,身边的长辈朋友也只有苏眠能帮得上忙。 可是天不遂人愿,等沈舒年马不停蹄地去到苏眠府邸上门拜访时,却见他府上的门房毕恭毕敬地道:「老爷今早出门了,现在还没回来呢。」 沈舒年遇人不见,又不能在这里干等着耗时间,便给门房留了口信和地址,让他在苏眠回来的时候务必告知,接着奔赴下一个地点。 这栋宅子是他前些年在扬州旅居时所置办,不过家在京城,很少来此居住,久而久之也就荒废了。不过他家产业家大业大,就算是个没人住的空宅子,也有专门的人定期打扫。 方砚知的铺子便是他之前在扬州城所置办的产业之一,砚知初来乍到,沈舒年怕他心急被骗,自己又正好有合适的地方,便安排了人专门办理房屋的交易手续。 他不想过早地对方砚知暴露自己的真实身份,在交易时所有需要出面的活计都是他的心腹管家代为受理的。这管家平日里用不着他,现在情况危急,少不得让他出来松动松动筋骨了。 沈舒年来到一扇朴实又富有底蕴的大门前,门口的洒扫小厮认不得他,只略瞟了一眼这个门前的陌生年轻人后便再度将自己的心思放在了庭前的落叶上,对沈舒年还没有手上的扫帚热情。 沈舒年走上前去,拿出一块腰牌。那洒扫小厮本是莫名其妙地抬头瞧他,却在看清楚腰牌后大惊失色,扔了扫帚便往门内跑。沈舒年也不管他,默默数着时间,等待着人迎上来。 没过多久,后院里果不其然地迎上来了一个人,正是当日奉沈舒年之命给方砚知送开业礼物的那个中年男人。那男人见到沈舒年,面色惊讶又欢喜:「少爷,您怎么亲自来了,快请进快请进。」 沈舒年抬手打断了面前男人的寒暄殷勤,将自己所託之事一股脑儿地倒了出来:「王叔,我不喝茶。我今日不打招唿上门前来,是有要紧事要交代的。」 被沈舒年唤为王叔的男人面色先是一愣,后立马反应过来。他收了脸上的欣慰殷勤,紧绷着的面容隐隐约约透露出些许严肃来:「少爷,可是发生了什么事儿?」 他太担心沈舒年会吃亏了。当初沈舒年离家出走,全府上下乱得像是一锅粥,几乎将整个京城和邻近的地区翻了个遍。直到后来得了少爷的信,老爷悬着的一颗心才终于放了下来。 怕少爷一个人在扬州城内吃亏,老爷特地指派了自己前来从旁协助。若是少爷在扬州城内出了什么事情自己还一无所知,不仅老爷那边过不去交代,自己作为从小看着少爷长大的长辈,自然也不会心安。 听出了王叔话语里的紧张,沈舒年便知道他怕是想左了。他安慰地拍了拍王叔的肩膀,放柔了自己的表情,示意他自己没事儿。 「王叔,不是我,是砚知。」沈舒年舔了一圈自己因为长途奔波而有些干涩的唇瓣,提到方砚知的名字,他的话头梗了一下,「就是当初我让您做房屋交易的那个年轻人,他是我的朋友。」 「方老闆?」王叔回忆着往事,这才从脑海里挖出了方砚知这么个人影。当初少爷找上门来时,他大吃一惊,想不通为何少爷要对一个男人这样上心,甚至到了一种不离不弃的程度。 「嗯。」沈舒年点了点头,跟自己最亲近的王叔交代着来龙去脉,「砚知怕是树大招风,遭人陷害了。」 「我们才刚从安庆村里回来一天,就有人去衙门报官喊冤,说砚知做的墨块有毒。」沈舒年垂下眼眸,眸底一闪而过一道不易察觉的阴狠,王叔这么多年算是看着沈舒年长大,自然看错不了他眼底的变化。 他心下一惊,面上却没有表露分毫,继续听着沈舒年的交代:「怕是商贩眼红心急,见不得砚知的生意红火,所以才找准了时间构陷。不然为何前一个月我们不在扬州城时没有出事,非得回来一天后才出事了。」 王叔点点头,靠近沈舒年的身边小声说道:「所以少爷您的意思是?」 沈舒年看他一眼,从他的眼中看出了心照不宣:「王叔,我人在扬州,现在砚知出了事,我这身边除了叔父也没个人帮衬。」 「王叔若是能出面替我找父亲寻个主意,事情便能好办多了。」 王叔有些疑惑,可是出于对沈舒年的信任,还是应了下来:「可是少爷,你为何不自己去和老爷说?老爷那么疼你,你的事情他一定会答应的。」 听完王叔的话,沈舒年嘴角泛起了一抹苦笑。他自嘲地摇了摇头,故作豁达地道:「老爷子年纪大了,脾气渐长。我出来这么长时间都没回去一趟,结果转头就要找他办事,他怕是把我剥皮吃了的心都有了。」 第193页 王叔笑了笑,只觉得沈舒年身上那股长大后就再没出现了的孩子气渐渐回来了些许。看来在外面的这些日子,他怕是很高兴的。 「少爷交代的事情,我都懂的。」王叔一一应了下来,而后对沈舒年说道,「少爷还有什么话要对老爷说吗?」 想到自己和方砚知的关系,沈舒年觉得这件事情自己怕是得当面跟自家老爷子说。他笑着摇了摇头,心里头有了打算:「王叔,我没什么可交代的了。」 他朝王叔眨了眨眼,笑着和他讨饶道:「等之后回了京城,老爷子要拿我开刀的时候,王叔你可得看着咱们之间的情分上,替我拉一把啊。」 第121章 待到沈舒年从自家王叔处回去的时候, 半道上正好碰上了来找他的苏眠家的小厮。那小厮走进朝他行了个礼,迎着沈舒年往前走:「我家老爷回来了,正邀着公子前去呢。」 沈舒年心中忽然松了口气, 苏眠作为扬州城内德高望重的老人, 有他作保, 砚知的处境想必会好上许多。他对着小厮点点头, 让他带路前行。 苏眠在自家的候客厅等着沈舒年,桌上的茶水他喝了几口就焦躁地放了下来。他心神不宁 , 看哪儿都不太痛快。等到沈舒年遥遥走来时, 苏眠的内心才慢慢沉静了下来。 「伯父。」沈舒年撩起衣摆迈过门槛, 冲着高台上坐着的人喊了一声。苏眠见他进来, 也从台上快步下来,伸手将沈舒年迎入一旁的座椅上。 「你小子就知道惹祸了来找伯父。」苏眠不贊同地皱了皱眉,见沈舒年眉间几分疲惫,又不自觉地放软了语气,「嘴上称唿一次喊得比一次好听, 可是你这心啊,可有半分在你伯父身上?」 沈舒年羞赧地低下了头,眉眼却轻轻抬起, 小心翼翼地觑着苏眠的脸色:「伯父别打趣我了, 我是真有十万火急的大事儿。」 「能有什么大事儿。」沈舒年来了, 苏眠这一路上悬着的心终于慢慢放了下来。他从门房小厮的口中将沈舒年到访的缘由听了个七七八八,不过是商贾人家惯用的腌臜技巧, 沈舒年倒真情实感地为人担忧了。 「伯父, 砚知被衙门里带走了。」沈舒年抬起头来, 望着苏眠的眼睛,却在长辈那无波古井般沉静的眼神里渐渐冷静了下来。他慢慢放低了自己的音量, 用一种最简洁明了的话语表达着自己的担心:「砚知是被冤枉的,我担心他在里面会吃亏。」 「不过是一些商贾人家看不惯他生意红火使出来的构陷手段。」苏眠「刷」得一声将自己的摺扇展开,在面前摇了一摇,对沈舒年说道,「只要查清楚了是哪家同行报的官,又是哪家同行造的谣,事情不就迎刃而解了。」 「伯父,砚知只是一个普通的手艺人,又怎能以一己之力去向官府证明自己的清白呢。」沈舒年话头说到了这个,只得将自己的来意全盘托出,「所以我此次登门前来,就是希望伯父在官府那边言语几句。」 「我知道这或许会为难伯父,可是我现在没有办法。」沈舒年愧疚地低下了头,但凡有一丝一毫的解决方法,他也不希望依靠他人援手,「伯父德高望重,由您出面,砚知的处境该是会好上许多。」 苏眠饶有兴趣地打量着面前这个长身玉立的青年,沈舒年少时的模样他早已记不太清了,此时此刻却依稀能在眉眼之中瞧见他那曾经的风采。 沈舒年小时候乖巧地过分,从来没有让自家长辈操心。每回他到好友家暂居时,总喜欢逗弄逗弄这个粉雕玉琢的小糰子,看他奶气声声地喊自己伯父。 后来沈舒年渐渐长大,再没有了小时候那股子天不怕地不怕的捣蛋气势。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沈舒年渐渐变得阴郁,也不再爱笑了,眉眼中化不去的忧愁如有实质般萦绕在他的身上,好似京城里四方的天四面的墙困住了他嚮往自由的理想。 沈舒年心里的想法从没对沈家老爷子说过,却对自己这个伯父掏心掏肺地交代了个彻底。所以当沈舒年有一天悄无声息地从京城离家出走时,苏眠心中虽诧异,却并不觉得意外。 直到后来沈舒年来到扬州城,再度和自己这个伯父取得联繫时,苏眠心里头既欢喜又心疼。 他欢喜沈舒年这段时间的游歷,或许能够在山水之间找到真正的心安处,又心疼他从小在锦衣玉食的锦绣堆里养出来的一个贵公子,过得这些时光的粗茶淡饭粗布麻衣的苦日子。 那天沈舒年带着方砚知来到自己面前,苏眠便看得出来,沈舒年这段时日或许过得是很开心的。京城里眉目间散不去的阴郁早已被一种恬淡适从所取代,就连那目光都悄悄柔和了下来。 苏眠活了大半辈子,察言观色的本领早已运用得如火纯情。沈舒年和方砚知不过才刚及弱冠,怎么比得上他这么一个在江南的繁华里摸爬滚打了几十年的老狐狸。 所以只消慢慢瞧上几眼,苏眠便能从沈舒年望向方砚知的目光中,那所蕴含着的情愫里知道,在沈舒年的心里头,方砚知恐怕不仅仅只是一个普通朋友这么简单。 他端起桌上的茶盏喝了一口茶,放下茶杯时悠悠对沈舒年说道:「舒年,你老老实实告诉伯父。」苏眠仔细斟酌着自己的用词,「你对那方砚知,是不是好的有些过分了。」 「伯父何出此言?」沈舒年的脸色剎那间白了一瞬,这自然没有逃过苏眠的眼睛。他直勾勾地盯着沈舒年,不让他在自己面前有一丝一毫逃避的余地。 第194页 他的语调放冷,想让自家这个侄儿认清楚现状:「舒年,你伯父我浸淫官场之道这么些年,什么事清没见过。你莫诓我,我看得出来。」 沈舒年本来还想扯着其他的话题将苏眠这个咄咄逼人的话头煳弄过去,可是见苏眠神情认真,便知道此事再没有转圜的余地。 他幽幽地嘆了口气,知道自己和方砚知的关系不能瞒着其他人一辈子,总有那么一天要打开天窗说亮话。 沈舒年抿了抿唇,望向苏眠的目光里有着难得的忐忑。苏眠被他这湿漉漉的紧张眼神看得分外不自在,心中警铃大作,自觉沈舒年不会说出什么让自己满意的话来。 下一秒钟,苏眠就被沈舒年的坦白骇了个彻彻底底:「伯父,我和砚知,是两情相悦的。」 饶是苏眠大半辈子走南闯北,也偶然听闻男风之事,此时也是大惊失色。他不知道自己这个向来优秀的侄儿是什么时候惹上这样的情债的,当真是让他们这群做长辈的心急如焚。 苏眠指着沈舒年「你,你,你」了个半天,却没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沈舒年见他不可置信,知道开弓没有回头箭,只得继续在苏眠还没来得及消化的伤口上再撒把盐:「我和砚知,不是一时起意,是心意相通。」 苏眠像是一下子老了许多,看向沈舒年的目光中有着几分难以置信。他实在难以想像沈舒年放着腰细腿长吴侬软语的女子不爱,却偏偏要去爱一个硬邦邦的男人,这个认知让苏眠一时接受不得。 他重重地嘆了口气,想让自己的思维转过弯来。或许自己是真的老了,他自嘲地扯了扯嘴角,最后还是身为长辈对晚辈的担忧压过了对沈舒年这件事情的震惊:「确定好了,不后悔?」 沈舒年郑重地点了点头,在自家长辈面前许下了对爱人亘古不变的誓言:「舒年终生不悔。」 得了沈舒年的承诺,苏眠便知道,这下子怕是九头牛来都拉不回他下定的决心。自己作为沈舒年的伯父,除了护着自家的叛逆子孙外,又能有什么办法去强行矫正他呢。只要沈舒年过得开心快乐,他们这些老东西也就没什么遗憾了。 「我知道了,舒年,我这关已经过去了。」 苏眠忽然起了兴致,和沈舒年开着玩笑。他眯起了眼睛,本来十分和蔼可亲的眉眼忽而充满了不怀好意。他用几根手指敲着桌沿,幽幽地对沈舒年说道:「等之后回了京城,你爹那边,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提到自家的沈老爷子,沈舒年倏地打了个寒颤。他的脸上堆起了一脸的讨好笑容,隔着一张桌子就拉住了苏眠的袖子,用一种自己很不耻的撒娇模样对苏眠讨饶道: 「伯父,谁不知道这里里外外,就您跟我爹关系最好了。」沈舒年笑着弯起了眉眼,打着算盘的精怪模样像极了一只狡猾的小狐狸,让苏眠这个老狐狸都甘拜下风,「既然我把我的秘密第一个告诉了您,到时候老爷子那里,您可不能见死不救啊。」 「这买卖做的。」苏眠笑眯眯地把自己的袖子从沈舒年的手中拽了出来,故作高深地回答道,「老夫可半点不划算啊。」 「那我就当您答应了。」沈舒年不给苏眠半点反应的时间,嬉皮笑脸地扭曲着他的意思。他面上笑得狡黠,心里头却是门清,等方砚知的事情了了,自己是半点逃不脱要回京城的命运的。 自家老爷子本来就气他当初一句话语不留就不告而别,现在走了快一年多了,好不容易寄回去一封长篇大论的家书,内容却是要求他帮忙办事,完事之后还带了个男人回去。 沈舒年不自在地打了个寒颤,对自己以后跟老爷子斗智斗勇的悲惨生活有了个大致的了解。既然苏眠这边已经打了个招唿,自己也不好意思再麻烦长辈了。 他起身告辞,苏眠也不留他,只是将他送到了大门口。在沈舒年转身离去的时候,苏眠却突然叫住了他。 沈舒年站在台阶下面,苏眠站在台阶上面,一上一下两两相望,苏眠对他轻轻笑了一下。 「舒年,放心吧,方公子的事情我会去官府上周旋的。」 他的话语顿了一顿,朝沈舒年挥了挥手告别,话语散在了风里,但苏眠知道,沈舒年是绝对能听清楚自己在说什么的。 他说:「你和方公子的事,到时我会和你爹好好说说的。他和我的心思一样,只是希望你开心快乐就好。」 第122章 要紧的事情已经搞定了两件, 剩下的事情就好解决多了。沈舒年回了一趟铺子,正巧见到桑嫣急急忙忙地赶回来,二人在半道上碰见, 彼此对视一眼, 各自在各自的眼眸中瞧见了焦急。 桑嫣只是从沈舒年的书信中大致的知晓了一些来龙去脉, 可是事情的细节还是云里雾里的。在受到书信的时候, 桑嫣就吓得从座椅上站起身来,赶忙收拾了包袱回铺子里。 她这一路上心神不宁, 恨不得生出一双翅膀飞回去。本以为还要好一段路才能到铺子里, 没成想居然半道上就碰到了沈舒年。 在看到沈舒年的那一刻, 桑嫣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般。她四下环顾, 穿越人群,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挤到了沈舒年的身边。 沈舒年绅士地伸出手来,虚虚地护在桑嫣的肩边,生怕她一个柔软女子被路人撞倒。桑嫣倒是没来得及感谢他这一点小小的体贴,一靠近就马不停蹄地问出了自己的疑惑。 第195页 「方大哥怎么了?怎么会出这样的事儿?」 沈舒年抬眸去看身边擦肩而过的行人, 知道这里人多眼杂,不是个适合说话的地方。他伸手护着桑嫣,让她走在自己的里侧, 自然而然地接过了她手中的包袱, 示意桑嫣跟着自己走。 桑嫣虽然心中焦急, 可到底是懂得事理,不会不顾大局。虽然心急如焚, 可是她还是乖巧地跟在沈舒年的身后, 直到道路的尽头渐渐出现了铺子的影子。 到了铺子, 可算是一个可以安稳说话的地方。桑嫣看着沈舒年关好门窗,也不喝茶, 连珠炮似的开始对着沈舒年发问:「沈公子,你快告诉我吧。」 桑嫣手里攥着一方手帕,正被她心急如焚心乱如麻地搅成了咸菜模样。她的一双美目中满是紧张,望向沈舒年的目光里都有些惴惴:「沈公子,我自从看着你的信后,这一路上心口都怦怦跳,生怕方大哥出了什么事儿。」 她捂住自己的心口,做出心头疼的模样。沈舒年见她六神无主,只得赶忙安慰她,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告知了个干干净净。 「砚知怕是被人构陷了,我们才刚回来一天,第二天官府就有人上门,说砚知卖的墨块里有毒。」沈舒年顿了一下,看了一眼桑嫣煞白的脸色,见她还能支持住,便将后续说给她听,「砚知被官府带走了,我已经找了苏伯父和其他的人的帮忙。」 听到沈舒年已经有了安排,桑嫣这才慢慢放下心来。可是官府衙门这样的地方,方公子进去了能不能整个儿安全无事的出来都不知道。想到这里,桑嫣刚放下的心这就又重新吊了起来。 她现在只能将所有的希望寄托在沈舒年的身上,沈公子和方大哥的情谊不一般,方大哥出事了,最紧张不安和最有能力的,肯定是沈公子。 桑嫣眨了眨眼,将眼底的紧张迷茫尽数撇去,一双漂亮的眼睛里面重怀坚定。她对沈舒年点了点头,嗓音再度沉稳:「沈公子,我这妇道人家也办不了什么事儿。但是你交託给我的,我一定替你办好。」 沈舒年见桑嫣话语坚定,忽而有些愧疚。本来想得是从安庆村奔波一趟回来,要给桑嫣好好放个假,没想到当头一棒出了这样的事儿,当真是打了他们所有人一个猝不及防。 「桑姑娘,实在抱歉,毁了你的假期。」沈舒年脸上含着一抹愧疚的笑容,桑嫣一见他这样笑,顿时什么想法都没有了,只剩下无底限的心疼。 「沈公子快别这样说。」桑嫣有些着急,细眉轻轻蹙在了一起,「要不是当初你和方大哥给了我容身之地,又待我这样好,我现在还不知道该是个什么样的水深火热的境地里。」 她偏头笑了一下,对沈舒年承诺道:「沈公子,放心去吧,这些日子我会照顾好大宝小宝的。」 听到桑嫣对自己的承诺,沈舒年忽而有一瞬的晃神。他轻轻摇了摇头,重新拾起自己的理智来,抬眸去望着桑嫣。 桑嫣还是如同初见时的模样,这些日子时光的流逝非但没有在她那张俏丽的小脸上留下半分痕迹,反而让她如同被打磨的璞玉,在岁月的沉淀下更显风韵。 不知不觉间,桑嫣也从当初那个受了委屈就会红了眼眶的怯生生的小姑娘,成长成为了在方砚知和沈舒年力不从心时能够独当一面的坚韧女子。想到这儿,沈舒年忽然之间有些欣慰。 当初砚知非要将桑嫣带回来的时候,他曾经和砚知闹了一些小矛盾。他觉得砚知总是心善,未来总有一天会吃亏。可是后来证明,砚知确实是对的。不管是桑嫣还是大宝小宝,都在他们一路同行的时光里留下了不可磨灭的记忆烙印。 看着桑嫣那身为女性较为柔美的眉眼中蕴藏着的坚毅,沈舒年欣慰又感慨的同时,心底也泛上了对方砚知的思念。 明明距离砚知被衙门带走不过几个时辰,沈舒年却觉得好似有自己的半辈子那么长。他对方砚知的思念和担忧如有实质地萦绕在他的身边,让他只能调动思维去不断地思考解救方砚知的办法。 他害怕自己一旦懈怠下来,衙门里那些贪官污吏和陷害砚知的始作俑者会对砚知不利。只要一想到这个念头,沈舒年就觉得自己好似被一双看不见的大手恶狠狠地攥住了脖颈,几乎让他无法唿吸。 沈舒年握紧手心,向来修剪齐整的指甲并不能给他带来什么实质意味上的疼痛,反而让他的掌心有些酥麻。他顿了顿神,将自己的思绪重新拉回到正轨上,笑着对桑嫣说道:「这些日子或许就得麻烦桑姑娘了。」 「大宝小宝虽然性子顽劣,可大体上还是懂事。」沈舒年微微笑了一下,眉眼悄悄弯起,「若是砚知的事瞒不住他们,便以实话告知吧。」 「沈公子,我晓得的。」 沈舒年忽然想到了什么,他灵光一闪,赶忙叫住即将转身离去的桑嫣:「我待会儿会去衙门一趟,砚知今天晚上怕是得在里面过夜了。」 「衙门里面多是吃人不吐骨头的。」沈舒年话语一滞,忧心忡忡地道,「我有点担心他的处境。」 桑嫣向来聪明,二人又在一起相处了这么长的时间,自然彼此熟稔。因此,她在沈舒年寥寥几句话中便能闻弦音而知雅意。沈舒年的话音刚落,她便另起了话头,恰到好处地对上了沈舒年的心思。 「我立刻去准备好方大哥晚上的吃食,然后收拾出一些薄毯衣服来。」桑嫣微抬下巴,对沈舒年说道,「沈公子,我一个妇道人家不好进衙门,还望沈公子将这些东西带给方大哥,也算是我的一点心意。」 第196页 桑嫣对他福了福身,而后二人相顾无言。该交代的都已经交代完了,沈舒年也不好和桑嫣继续单独待在一起。大宝小宝快要下学了,两个半大孩子向来跟方砚知亲近,若是知道了事情真相,不知道该是个什么情境。 两个孩子已经渐渐长大成人,虽然行为举止中仍旧有些孩童的玩闹调皮,可在大是大非的问题上向来是清醒明确的。他们又是懂得感恩的好孩子,听了砚知的话进了学堂,在学堂众多学子中也是出类拔萃的。 想到两个半大少年将来或许能成为国之栋樑,沈舒年心头一暖,只觉得自己肩上的担子更是重了几分。。 砚知不在,铺子却不能就此停摆。店铺里面有经验老道的掌柜,又有精明能干的桑嫣,沈舒年倒并不是很担心。他现在最忧心的是,方砚知在衙门里的处境。 那个熟识的衙役暗地里悄悄告诉过他,只要贿赂好了看守的狱卒,不仅能够和砚知取得片刻的交谈时间,更能够让砚知的待遇好上许多。对于这件事儿,沈舒年深以为然。 他回到自己的房间取出银子,装着银两的荷包颇有分量。沈舒年将荷包抛在空中掂了掂重量,对自己的银钱状况十分满意。 天色渐晚,不少人家的屋檐前已经挂起了取亮的灯笼,街道上的行人反而渐渐多了起来。等到桑嫣将收拾好了的包裹递给沈舒年时,外面已是黄昏时分。 暗黄色的余晖映照天际,在一望无垠的天空上分割出深蓝色的黑夜和暗橙色的黄昏。两种色彩的交接线晕染出一种富有韵味的淡淡的紫色,分别向两边衍生,织出漂亮的暗夜来。 望着这样的天色,沈舒年忽然觉得自己的心口有点堵。他站在店铺门口微微抬头望天,挺拔又颀长的身形像是在铺子门口矗立着的一座雕塑。店铺里的小厮不明所以地看着他,又绕过他,在檐下挂起大红色的灯笼来。 身边忙忙碌碌的声音将沈舒年游离的心绪重新拽了回来,他看着手上桑嫣递给他的包裹,里面装着一些简单的吃食和保暖的衣物,是砚知今天晚上独自一人待在衙门里的倚靠。 沈舒年重重地嘆了口气,将徘徊心头的紧张,忧虑和一丝不知从何而起的迷茫驱散开来。他不能被困境打倒,若是连他都没有办法振作起来,砚知孤立无援的一个人在衙门里面又该如何自处。 去往衙门的路途不长不短,短到沈舒年还没将自己的布置思索完毕,却长到让他心急如焚。他掸了掸自己长袍上因为奔波而沾染到的灰尘,面上堆出一副君子如玉的笑容来,对着守门的衙役装出一副怯弱又愧疚的模样。 「衙役大哥,我想给里面的人送个饭,各位大哥能不能发发善心,通融通融。」 第123章 两个看门的衙役一胖一瘦, 一高一矮,闻言不约而同地快步走到沈舒年的面前,站在一起的模样活像是一对行走着的碗筷。 高个又瘦长的衙役眼睛一抬, 将沈舒年从上到下地仔细打量了一番, 只不过那眼神太过露骨且不屑, 饶是沈舒年这样好脾气的人, 也被看得浑身不自在。 只不过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沈舒年就算再怎么不舒坦, 也不能在这个情况下和衙役们撕破脸皮。他的嘴角微不可闻地细细抽动了几下, 几个瞬息间压下自己心头的恼怒, 依旧还是那副唯唯诺诺的模样。 「衙役大哥, 我家有人进衙门里了。眼瞧着天都黑了,也不知道有没有吃上饭。」沈舒年垂下眼眸,翘长又纤细的眼睫耷拉下来,在眼皮上落下一道小小的阴影,看起来分外无辜。 「我想给他送点饭食和衣服, 还望衙役大哥能够通融一下。」 沈舒年见包裹打开,露出里面桑嫣精心准备好的食物和衣服,向看门的衙役证明着自己没有坏心, 更没有夹带私货。他掀起眼皮, 眼睛里恰到好处地聚了一团水光, 在黄昏暗夜里显得亮晶晶的。 高瘦衙役半点不吃他这示弱的模样,他双手环抱胸前, 不耐烦地「啧」了一声, 嘴里不干不净地骂道:「娘的, 你把衙门当成什么地方了,进了里面的人你还想有好吃好喝地招待着啊。」 他的嘴唇外翻, 兜不住嘴里的口水,沈舒年在他说话的时候微微侧了侧身,这才没让他喷洒出的口水溅到身上。虽然事先已经做好了会被拒绝的准备,但是沈舒年还是没想到这衙门里的风气如此不堪。 他深唿一口气,将心头渐渐燃起的火气压下去,还欲对着这两个看门的衙役说些什么,手已经慢慢摸向了自己挂在腰间的荷包。可是沈舒年还没来得及开口说些什么,那高瘦的衙役就已经开始不耐烦了。 见沈舒年还欲动作,他直接上手勐得朝沈舒年的胸膛推了一把。他虽然看起来高高瘦瘦,手上力道却出乎意料的大。沈舒年没有想到他会突然发作,来不及稳住自己的身形,竟硬生生地被那人推的往后踉跄了几步,险些跌落在地。 和沈舒年的错愕一样,那矮胖的衙役也没想到自己的同伴竟然直接对小老百姓下手。虽然送东西进衙门里不合规矩,可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小小的一条规定里面不知道有多少油水可捞。 面前这个书生虽然文弱,可身上穿着的衣服挂着的饰品都是有价值的,不是那种敲碎骨头也拿不出一点银两的穷苦百姓可比。矮胖衙役心思活络,眼神更是极好,几乎一眼就瞧见了沈舒年腰间挂着的那个沉甸甸的荷包。 第197页 没想到这个书生看起来文质彬彬文文弱弱的,身家倒是厚实。矮胖衙役心头一转,打定主意要从沈舒年的身上吸出点血来。 既然恶人的角色自己的同伴已经当了,那么这个好人的角色自然而然地就落在了矮胖衙役的身上。他生得白胖,绿豆般大小的眼睛镶嵌在面团一样白嫩的脸上,明明该是个和蔼淳朴的面相,却让人觉得看起来平添几分狡诈。 他快步走上前去,嘴里「哎呦哎呦」的叫唤着,肥腻粗短的手指就搭在沈舒年的胳膊上。矮胖衙役虚虚地扶着沈舒年,故作关切地问道:「这位公子没事儿吧。」 还没等沈舒年开口,他就瞪了一眼身旁的高个衙役,一字一句数落他道:「我这个兄弟就是这样,性子急,说话做事难免失了分寸。」说罢,他将视线重新投回沈舒年的身上:「这位公子可千万不要见外啊。」 他的绿豆小眼虽然面积不大,可是眼神的威力丝毫不逊色于那个高个衙役,甚至同那高个衙役明晃晃的轻视相比,多了几分浅薄的算计。沈舒年自小在高门大府里长成,身边的人向来知书达理,从未有过像他们这般轻薄的眼神。 望着那油腻的肥脸上堆出来的假惺惺的笑容,沈舒年觉得自己有些反胃。可他奔波忙碌了这一下午,非但没吃上东西,更是连喝上一口水的时间都没有。他此时万分庆幸自己的身体状况,即使心中再觉得有些噁心,也吐不出什么东西来。 「不妨事,衙役大哥们也是秉公办事。」沈舒年也学他那假惺惺的做派,虚弱地摆了摆手,同时不动声色地将自己的胳膊从那矮胖衙役的手里抽出来,以退为进道,「是我唐突了,我这就离去,不打扰衙役大哥们办公。」 说罢,沈舒年转身欲走。没有成功将给砚知的东西送进去,他当然不会就这样放弃。高个衙役是个莽撞的,可这矮个的和他却是截然不同。沈舒年觉得,从这矮个身上下手,或许能达到自己的目的。 他转身朝外迈了几步,同时心中默默数着数字,果不其然,五声之后那矮胖衙役就出声叫住了他。 沈舒年装出一副茫然无措的模样,像是对矮胖衙役的出声挽留觉得费解疑惑。那矮胖衙役见他脸上的迷茫神色,生怕这即将到嘴的鸭子就这么飞了,也怨恨沈舒年的不懂世事。 他快步走上前去,拉着沈舒年的胳膊就把他往衙门口里拽。沈舒年卸下防备任由他动作,微垂眼眸,额发散落眼前,看起来十分纯良且无辜。 那矮胖衙役抬眼给那高个衙役使了个眼色,那高个衙役不明所以,对自己同伴的行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眼瞧一个两个都是个蠢得,矮胖衙役恨铁不成钢,索性不再浪费时间,直接打开天窗说亮话。 他四下环顾一圈,见衙门门口人烟稀少,更是没人注意到他们这边的举动。矮胖衙役满意地点了点头,拉着沈舒年的胳膊让他靠近自己,一张嘴巴就凑到了沈舒年的耳朵边上。 为了更加隐蔽些,他伸手在自己的唇前遮挡,小声地跟沈舒年咬耳朵道:「这位公子,我知道你担心你那在衙门里面的人,可是衙门不能送东西进去这是板上钉钉的规定,不能随意更改。」 「我知道……」 沈舒年幽幽嘆了口气,像是想要就此放弃。那矮胖衙役见他想要直起身子,赶忙一拽他的胳膊,将沈舒年的身子再度拉低了下来:「这位公子你别心急啊,你要是就这样放弃了,衙门里的那位可怎么办啊。」 「衙役大哥的意思是?」沈舒年恰到好处地开始装傻,他的眉尾轻轻一抬,微微瞪大的眼睛充满了不可思议,同时又显得有些疑惑。那矮胖衙役见他神情,便知道此事有的商量,更是口若悬河般地开始忽悠了起来。 「衙门上虽然明文规定了不可以送东西进去,可是咱们这些守门的衙役,到底人心都是肉长的,见不得你们亲友分离独自受苦。」他顿了一顿,再度言语时话语中便带上了几分柔软的腔调,「只要你拿出点诚意来,送东西这事儿,咱们可是有的商量的。」 「诚意?」 「就是……」衙役的大拇指和食指抬了起来,在沈舒年的眼前併拢地搓了一搓,「银子。只要有银子,送东西这点儿小事,可不是手到擒来。」 沈舒年装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他示意那矮个衙役松开他的肩膀,重新直起身来,下一秒便摸向自己的荷包。那矮个衙役目光炯炯地盯着他的动作,贪婪又奸诈的眼神一步一步地跟着沈舒年的手走。 沈舒年从自己的荷包里摸出一锭银子,放在那矮个衙役的手心。矮个衙役目光先是亮了一瞬,而后眼珠子一转,摆出一副为你好的模样来,哀怨地说道:「这位公子,这点银子怕是不够啊。」 「不知道你的那位亲朋在衙门里过得是什么样的日子,和他的处境相比,银子这东西都是身外之物吧。」 沈舒年没想到扬州城的官吏私底下居然都是这样一副嘴脸,他给的一锭银子已不算少,可这矮胖衙役非但不满足,甚至还想要更多,当真是贪心不足蛇吞象。 他的正义心应该让他义正言辞地拒绝这矮胖衙役的勒索,同时上报更高级别的官员,让他们好好彻查一下扬州官府的贪污腐败。可是他对方砚知的担心忧虑让他暂时顾不得这许多,只想要使尽百宝见上他一面。 第198页 只要见上砚知一面,知道他现在在衙门里的处境,沈舒年这一颗半点不敢放松下来的心才能稍稍安心些。所以他不在意自己正在运行贿赂,他只想要见上方砚知,想要知道他过得好不好,有没有人为难。 所以,他脸上没有半点不悦,又从自己带来的荷包里拿出了一锭银子,放在了那矮胖衙役的手心上。那矮胖衙役得了两锭银子,顿时喜笑颜开,本就小的绿豆眼更是笑得眯成了一条缝。 他伸手想要接过沈舒年的包裹,却被沈舒年错身躲开了。那衙役分外不解,刚想解释自己的意图,就听沈舒年说道:「衙役大哥,我实在担心,能不能让我进去看看。」 他诚挚地恳求道,话语里满满地关切,同时又给那两个衙役递上了台阶:「我知道两位衙役大哥都是心肠好的人,我只想要进去给我那亲友送点吃的穿的,再仔细嘱咐他一句话。半柱香的时间我就出来,绝对不耽误大哥们的事儿。」 那矮胖衙役嘴唇嚅嗫,还想要说些什么,却见沈舒年又从荷包里摸出了一锭银子。他顿时什么想法也没有了,甚至还亲自给沈舒年领路:「没想到这位公子跟你的亲友关切如此密切,当真让人感动。走,这边请。」 第124章 那矮个衙役得了好处, 居然还不忘分给身边的高个衙役一锭银子。高瘦衙役还是那一张别人欠了他钱般的臭脸,只在掌心被塞进了一块沉甸甸的银子后才稍稍放松了脸色。 和矮胖衙役的巧舌如簧相比,高个衙役显得分外沉默寡言。即使沈舒年是个有求于他们的大金主, 他也不稀得和沈舒年搭上一句话。因此, 在进入衙门里的这一条石板路上, 都是矮胖的衙役在上下打点。 进入衙门里面, 矮胖衙役显然有一种不知从何而起的与有荣焉的荣誉感,他的手上下挥舞着, 像是带领游客参观景点的导游般, 带着沈舒年一一见识衙门里的雕樑画栋。 沈舒年自家在京城里的宅子也是价值不菲, 装潢粉刷比起衙门来说价值程度和用心程度只多不少。再加上方砚知又莫名其妙地被衙门以莫须有的罪名带走, 因此沈舒年对衙门里的一草一木都没有好感。 他的脸上端出一副机械般的笑来,标志的抿嘴微笑,就连嘴角的弧度看久了都像是一模一样的。沈舒年敷衍地应付着身旁衙役的话语,将他口若悬河的吹嘘夸耀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半点没有放在心上。 沈舒年敷衍的态度并没能打消那矮胖衙役介绍的积极性, 好似他只需要一个听他说话的听众,而听众本人在想些什么,对他来说并不重要。因此他非但没有恼怒沈舒年的漫不经心, 反而讲得更加兴起。 听着那矮胖衙役倒豆子一般的话家常, 沈舒年实在是有些不耐烦了。和这话多的衙役相比, 那个高瘦衙役虽然总是摆出一张臭脸,说话毫不留情, 甚至还有些刻薄。可是那沉默寡言的性子倒是对上了沈舒年的心的。 所幸就算那矮胖衙役再热情, 这一条石板路也总有走完的时候。那两个衙役一前一后领着沈舒年到了一个木门口, 掏出钥匙打开了门,才对着他说道:「就是这儿了。」 「小兄弟, 别怪哥哥们不给你留面子,你最多只能待一炷香的时间。」那矮胖衙役警惕地看了看四周,见身旁空无一人,这才松口气道,「你也别怪我们,被上面的老爷发现了,咱们可都是吃不了兜着走。」 沈舒年点点头,示意自己已经明白了他的话语。他将门缝推得更开,撩起自己的衣摆,头也不回地就走了进去。 方砚知早在开门的时候就回过神来,当他没有抬头去望门口是谁,只是百无聊赖地坐在案边抛着茶杯玩。空茶杯被他抛起又接住,方砚知甚至还能分出几分心神去想,沈舒年这个时候会在干什么呢? 因此,他对门口来的牛鬼蛇神半点都不在意,无非就是衙门审讯和衙役训话两种结局。不过出乎他意料的是,与想像中咄咄逼人的语气不同,来人的声音听起来格外清润,甚至还有几分不可多得的温柔。 这声音有点耳熟。 方砚知怔愣片刻,险些没有接住自己抛起来的茶杯。差点儿粉身碎骨的杯子被他安稳地放在了桌案上,暂时摆脱了成为他手中玩物的命运。 方砚知转身,抬头去望。外面的天色早已经暗了下来,只有这间小黑屋里的蜡烛尽职尽责地燃烧着光亮。 在方砚知抬眸的一瞬间,沈舒年的声音同那橙黄色的烛光一起撞进了他的眼眸里。他眨了眨眼,差点儿被这烛火的亮度闪得落下泪来。 沈舒年趁方砚知愣神的时间,已经快步走到了他的身前。他学着方砚知的姿势跪坐在他的身边,双手扶住方砚知的肩膀,一双多情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看,像是想要将这大半天的分别好好补偿回来。 方砚知眉心中蕴着几分疲惫,可精神头倒好,可见没有受到什么不能忍受的磋磨。身上的衣服染上了几分灰尘,大体上却能说是干净整洁。沈舒年见他眉心微动,一时心上酸楚。 方砚知惯会察言观色,一见沈舒年轻轻颤动的眼睫和抖动的唇瓣,就知他心底并不平静。沈舒年这人是个正儿八经的端方君子,善解人意到了一种匪夷所思的地步。见他人落难,自己也会感同身受的难过。 他在心底嘆了口气,惆怅的同时又充满着欣慰。方砚知将沈舒年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拉下来,握在自己的手上,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 第199页 他的声音有些许的哑,听起来分外低沉,却在昏暗烛火照亮着的一个小房间内有着莫名动人的磁性:「沈舒年,没什么大事儿,别为我难过。」 方砚知豁达地拍了拍沈舒年的手心,安慰他道:「不过是一些歪门邪道,只要查清楚了就能放我出去了。你瞧,他们现在都没有确凿的证据,没把我关进牢里,只是暂时要留在这个小房间里。」 方砚知话说的轻松,落在沈舒年的耳朵里却像极了是在强颜欢笑。可是方砚知就在自己面前,他也不好默默流泪破坏这难得的相处。 沈舒年用指腹蹭了蹭自己的眼角,笑着回他道:「砚知总是乐观,倒叫我们剩下的人担心。」 方砚知嘿嘿一笑,嘴角扬起几分轻快的笑意来:「先不说我清者自清,邪魔外道自然奈我不得。再说了,咱们家沈大公子家大业大,捞我一个清白小民岂不是易如反掌。」 听着方砚知对自己的恭维,沈舒年终于暂时将萦绕自己心头的阴霾驱散。他轻轻笑出了声,握住方砚知的手摸在自己的脸侧,缱绻地蹭了一蹭,姿态分外依恋。 方砚知只觉得自己的手心像是被某种小动物的毛绒搔过,掌心留下细细密密的痒。还未等他回味这动人心弦的痒意,沈舒年就率先反应了过来,松开了他的手,将自己带过来的包裹提了上来。 他将包裹放在案上,利落地解开了绳结,将里头准备好的吃食和衣物一一拿了出来,边拿还边解释道:「桑姑娘也担心你,特意准备好的东西。」 「砚知,今个晚上怕是得委屈你在这里过夜了。」沈舒年说着说着,不免觉得有些愧疚,自己奔走了几乎一整天,却还是没有高效地将方砚知从衙门里解救出来。 方砚知倒是毫不在意,他摆了摆手,探头去看桑嫣给自己准备的糕点:「哇,都是我爱吃的。」 他捻起一块糖点就往自己嘴里扔,嚼了几口便咽了下去,对沈舒年眨了眨眼睛,狡黠地道:「没想到咱们沈公子倒是对我的口味很清楚嘛,有心了。」 沈舒年没有接他的话茬,可是耳根悄无声息地红了。所幸屋内只有一扇小小的窗户,苟延残喘的蜡烛烛光也不明亮,倒让他这一点羞赧有个很好的容身之地。 方砚知将给自己准备的东西尽数接了过来,一边瞧着一边由衷地夸赞道:「桑嫣当真能干,要是能自己开店营生,定然是一位精明的老闆娘。」 「铺子里面百废待兴,我这些日子忙不过来,特意请了她来。」沈舒年曲起指节蹭了蹭自己的鼻尖,看起来有些不好意思,「本来是砚知亲口给她批的假期,没想到却被我毁了。」 方砚知曲起手肘撑在桌案上,手掌托着自己的下巴,往前探着身子,似笑非笑地盯着沈舒年看。他轻轻唤了一声沈舒年的名字,饶有兴趣地打量着他:「沈舒年。」 沈舒年不明所以,以为他是有什么要紧事要嘱咐,刚准备洗耳恭听,就见方砚知脸上那一抹玩味的笑容。 方砚知没什么正经儿事,又想同人逗弄着说说话时,脸上总是挂着这样的笑。沈舒年本就是极其玲珑剔透的人,自然是有一副水晶心肝,一见他脸上的笑,就知道方砚知又要发表一些他人间观察时得出来的匪夷所思的结论。 「我发现你这人什么都好……」果不其然,方砚知惯常开口,他的尾调拖的极长,为他后面所说的话做着铺垫,「可就是太容易愧疚了。」 他捉住沈舒年搭在桌边的手,用指腹在他的掌心里画圈。方砚知的这个举动没什么特别的含义,只是想拉近同沈舒年的距离。 他嘆了口气,随即掀起眼皮,盯着沈舒年没有一丝杂质的眼睛看:「人和人的相处,本来就是人情往来的交易。今个儿你帮我,明个儿我帮你,一来一去,就能够产生羁绊。」 「人生在世,有些时候难得煳涂,又何必事事都分的那么清楚呢。」 沈舒年点了点头,轻轻应答道:「是我想左了。」 方砚知刚欲开口说话,就听见门外守门放风的衙役敲了三声门。他不满地皱了皱眉,抿紧了唇不再言语。只见那衙役开了一条门缝,也不等里面的人同意,就这样自顾自地探头进来。 见沈舒年还在和方砚知交谈,那矮胖衙役不耐烦的「啧」了一声,却又顾念着沈舒年是给了他好处的大金主,便别别扭扭地放低了自己的姿态。怕惊扰了其他人,那衙役压低了声音,用气音说道:「小兄弟,快别聊了。」 「该交代的快快交代,咱们得走了。」他伸出头去看着外面的情况,又将头探进来,「要是被发现了,咱们可都没好果子吃。里面的这位公子,怕是也得受牵连。」 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沈舒年也不好再推延磨蹭。他伸手给方砚知整理领口,探身前去,凑到方砚知的耳边。 沈舒年借着这个遮掩的姿势,同方砚知小声交谈道:「我已经一封家书给了父亲,又同伯父打好了招唿。铺子里面有掌柜照料,大宝小宝有桑嫣料理。」 他深吸了一口气,眼睛里面有着光芒万丈,郑重其事地对着方砚知说道:「砚知,相信我,最多三天,我一定能还你清白。」 第125章 方砚知知道沈舒年为了救他出去四处奔走, 他感激沈舒年的同时又不可避免地觉得心疼。他伸手抚上沈舒年的头髮,将他散落的额发别在耳朵,嗓音轻柔地对他说道:「没什么的。」 第200页 「舒年, 我知道你不同凡响, 可衙门之事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够查清楚的。你莫要着急, 别为了我的事情和你那边闹出不愉快了。」 沈舒年垂下眼眸, 翘长的眼睫将他眼底的情绪遮了个彻彻底底,也不知道有没有将方砚知苦口婆心的话听进去。到了依依惜别的时候, 方砚知和沈舒年站起身来, 拥抱了片刻, 这才不舍地分离。 在离开的时候, 沈舒年一步三回头,看着方砚知所处的那间小屋子。方砚知站在屋子里面,挺拔的身形如同一棵折不断的松柏,正目光炯炯地望着沈舒年。 木门被人慢慢关上,直到再也无法看到方砚知那满含情意的眼神, 沈舒年才意犹未尽地转过身来,跟着面前的衙役离开。 到了衙门门口,沈舒年留了个心眼儿, 趁没人注意, 悄悄往那矮胖衙役手里塞了一块银子, 同时和他小声嘱咐道:「这点子小心意,还望衙役大哥不要嫌弃才是。」 那矮胖衙役看也没看手心里的银子, 高昂着头笑着逢迎沈舒年。他掂了掂手心的重量, 满意地塞进了自己的口袋里:「哪里那里, 公子倒是个情深义重的人,大哥佩服啊。」 听到这衙役起的话头, 沈舒年装模作样地嘆了口气,脸上摆出一副苦恼的表情,欲言又止道:「衙门里的日子不比在家里,哪哪儿都不方便,也不知道我这个朋友能不能受得住——」 他的尾调拖的长,给人一种浮想联翩的感觉。看门的衙役这么多年摸爬滚打下来,早已经在吃人的衙门里面修炼成为了人精,听沈舒年的上半句话,自然就能知晓他想听的下半句话。 那矮胖衙役一双绿豆般大小的眼睛微微眯着,在脸上肥肉的堆砌下,几乎成为了一条看不见的缝。他对沈舒年作了个揖,而后摸了摸自己身上衙役的专属服饰,同沈舒年保证道:「公子放心。」 「公子同那人情谊深厚,咱们瞧着也是感动。那位公子在衙门里的这些日子,哥哥我会多多照看一二的。」 虽然不知这承诺的话语里有几分真几分假,可是得了这样的保证,倒是让沈舒年渐渐松了一口气。他同那衙役回礼,如释重负地道:「若是如此,真是谢谢衙役大哥了。」 二人又你来我往地打了几句机锋,在互相恭维的话语里,沈舒年只觉得自己已经精疲力尽。他脸上那标志性的笑容几乎快要僵住,如同一个模板中刻出来的嘴角弧度凝固在了脸上,就连扯动嘴角也是费力费心。 回到铺子里时,大宝小宝已经睡下了。他们明天有私塾里的早课,自然不能在晚上还熬夜等沈舒年回来。沈舒年忽然有些庆幸早课的存在,让他不必花费心思去陪大宝小宝们。 他实在是太累了,若是还得强撑精神,在大宝小宝面前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沈舒年觉得,自己怕是会发疯。 桑嫣心中牵挂方砚知的处境,此时自然是没有睡着。寂静的夜里只要有半点声响,就能被无限放大。她耳朵尖,一听到前院发出的动静,就知道是沈舒年回来了。 可是其他的人已经睡了,她不能大张旗鼓地闹出声响来,便蹑手蹑脚地披了件衣服,端着一盏油灯,走到前院迎接沈舒年,同时替沈舒年照亮身前的路。 沈舒年身上劳累,见桑嫣孤身一人执着油灯前来,道了一句谢后便再无言语。二人对方砚知的事情都心知肚明,知道今个夜里怕是个不眠之夜,便默契地谁都没有开口讲话。 沈舒年吃了几块桑嫣送进来的点心,不知是不是时辰晚了,平日里喜欢的吃食此时吃起来却索然无味。沈舒年味同嚼蜡地填了填肚子,便将剩下的点心收了起来,无论如何也不肯再吃了。 今晚的月亮又大又圆,明天一定是个好天气。沈舒年坐在桌边,学着方砚知的模样,一手撑着自己的下巴,一手随意地搭在桌上敲着节奏,忽然在对影成三的月色中品出几分落寞来。 他为了方砚知的事情在外面奔走了一整天,在这一天的光景里,沈舒年将自己所有的人脉资源全都拿了出来,还亲自去见了一面方砚知。方砚知精神还好,只是衙门里的日子到底不太好过。 看着方砚知眼角眉梢的憔悴疲惫,沈舒年只觉得自己的心也一抽一抽地在疼,恨不得同他感同身受,体会他现在的处境心情。他们两个人一个在衙门里面,一个在衙门外面,沈舒年想,不知砚知能不能看到这漂亮皎洁的月光。 他利落地洗漱沐浴,向来在洗浴一事上喜欢精细磨蹭的沈舒年今个儿却是草草地收拾了自己。他实在太累了,只觉得身上心上皆是一片荒芜。 躺在床上整理思绪的时候,沈舒年盯着床顶的帷幔看,忽然有一种想要落泪的冲动。 可他到底没有落下泪来,沈舒年抹了一把眼睛,将身上的被子仔细盖好。在沉入梦乡的前一秒中,他想,明天又是新的一天,事情总会好的。 有钱有势的人生活总差不到那里去,在平日的相处中,方砚知只知道沈舒年是个富家大少爷,却不知道他到底过得是什么样的生活。出于自己的考虑,沈舒年也没有告诉方砚知自己的真实身份。 可捞出一个被衙门关了的人,单单有钱是不行的,身上还得有些权。钱权两相操作下,再难判定的冤假错案也能高效清白地结案,更何况方砚知本就是个清清白白的生意人。 第201页 既然人是清白的,这事情就好办了。方砚知在衙门里面数着日子,想着沈舒年在救自己的这件事上,到底出了多少力,又欠了多少人情。 方砚知不是傻子,自从沈舒年见了他一面后,第二天他的伙食和待遇就好上了不少。第三天那衙门里的官吏提审他时,虽然看起来撑着一副严肃公正的模样,可微微颤动的手臂和脸上的冷汗,暴露着主人内心的忐忑,这些细节都是骗不了人的。 方砚知站在堂下,见明镜高悬的匾额下两股战战的官吏,疑惑的同时心里也松了口气。他想,自己或许过不了多久,就能顺利地从衙门里面出去了。 果不其然,第四天的时候,衙门里就将方砚知无罪释放。那官吏像是对自己抓错人了很是愧疚,一双手紧紧地抓着方砚知的手,力道大到方砚知都觉得有些痛。他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一个劲儿地跟方砚知道歉,像是想要获得他的原谅。 方砚知招架不住那官吏的攻势,只觉得自己要是再待着这个衙门里面怕是会折寿。更何况重见天日后,他心底的思念如同生长的野草,顷刻之间便在他的心上长成了一片郁郁葱葱。 他迫不及待的,想要回到自己的铺子里面,去给沈舒年一个失而復得的拥抱。 可回到铺子里时,沈舒年却并没有如同想像中的在铺子里面等着他。方砚知的心一下子就提了起来,生怕自己刚从衙门里脱困出来,沈舒年又煳里煳涂地着了别人的道。他急急忙忙地唤来桑嫣,询问着沈舒年的下落。 桑嫣只是摇了摇头,一字一句对方砚知说着自己见到的事实。她说沈舒年是被一些她不认识的大人物叫走了,那群衣着华丽的大人物里,她只认得出来苏眠的身份。 听到苏眠的名字,方砚知悬着的一颗心这才渐渐放了下来。既然是苏眠一群人,那沈舒年应当不会有什么危险。 方砚知在铺子里将自己里里外外洗刷了一遍,将在衙门待着的这几天身上沾染的腌臜灰尘洗了个干净,又换了身整洁柔软的衣服。打理完毕后,他一个人坐在前院铺子,那张最靠近门口的桌子边,想着等沈舒年回来。 他的心思很简单,只是想要在沈舒年回来的时候,能够第一眼看到自己。 沈舒年是在日落时分回来的,方砚知眼尖,一下便看到了那个颀长纤瘦却并不羸弱的身影。见到沈舒年,他脸上顿时爬满了欣喜,可下一秒便落了下去,因为沈舒年不是一个人来的。 他身旁跟着好几个侍卫家丁一样的角色,跟在沈舒年的身后亦步亦趋地朝着铺子走来。沈舒年身前一步远有个锦衣华服的中年男人,身形高大,蓄着漂亮的鬍子,微抿着唇,遥遥一看便有一种不怒而威的威严感。 沈舒年一行人朝着自己的铺子走过来,方砚知赶忙起身迎接他们,却不知道该怎么称唿面前这个看起来跟沈舒年关系匪浅的中年男人。 那个中年男人的鹰隼般的目光斜斜地朝方砚知扫了过来,方砚知只觉得自己四肢百骸都在那凌厉的目光下动弹不得。正在他尴尬无措到手脚都不知道该往何处摆时,沈舒年先出言打破了僵局,将方砚知解救了出来。 「父亲。」 方砚知如遭雷击,一时忘了自己该在长辈面前恭敬,怔愣着抬头去看面前的男人,想要在他的脸上找出半点和沈舒年相似的地方。沈舒年喊这男人父亲,这不苟言笑的男人居然是沈舒年的父亲。 他这样凌冽的气质居然能生出沈舒年这样一个玉面君子,教育当真是不可思议的东西。 第126章 沈舒年的父亲斜斜地睨了方砚知一眼, 目光扫射上下,将他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番。方砚知还没来得对着明晃晃的眼神做出什么反应,就见他将视线收了回去, 然后恶狠狠地瞪了沈舒年一眼。 沈重没想到自家儿子一熘烟儿地跑没影了一年多, 第一次主动跟家里提要求, 就是为了让他千里迢迢地来帮这个素未谋面的狐朋狗友的忙。 苏眠告诉他, 自己儿子在扬州城落脚时,沈重曾经想过要从京城一路奔袭, 将这个不肖子孙压回祠堂, 让他在列祖列宗面前好好反省自己的过错。可苏眠却告诉他, 儿子大了, 早已经不是那个任他揉圆搓扁的小小孩童了。 听到这话,沈重不免有些感慨。沈舒年不知不觉间已经从一个玉面小糰子,长成了加冠的翩翩君子。可是这成长方向却有失偏颇,竟然连父母的话都不听了,独自一人在外面闯荡了一年。 他是真不知道父母有多担心! 想到这儿, 沈重额头的青筋开始激烈地蹦跶起来。大庭广众之下,他不好直接发作沈舒年,为了给儿子留面子, 沈重带着一行人气势汹汹地走进了方砚知的店铺, 身上阴沉沉的氛围感活像是债主上门讨债。 店铺里百废待兴, 方砚知又是刚刚回来,自然没有什么顾客上门。方砚知见沈重面色阴沉, 沈舒年面带烦恼, 便知道此事断断不能善了, 只得招唿着人关上大门,并屏退左右, 给久别重逢的父子二人留下单独的说话空间。 沈重半点都不客气,大马金刀地坐在堂上,居高临下地看着站立堂下认错的沈舒年。沈舒年好似比离开时高了一些,也瘦了一些,不知道闯荡世间的这一年多里,他有没有吃苦受罪。 这个儿子从小就在他和夫人的纵容下娇生惯养,接受着最优质最高等的文化礼仪教育。沈重本以为沈舒年渐渐长成,未来会成为自己的骄傲,成为整个宰相府的骄傲,可是沈舒年离家出走的那天,可真是给了他一个当头棒喝。 第202页 思及此处,沈重心底那些对儿子的思念和心疼之情,顿时化成了浓浓的愤怒。他从鼻腔里用力地哼了一声,宣洩着自己的不满,同时用手拍了一下桌子,呵斥沈舒年道:「沈舒年,你还不认错。」 话音刚落,沈舒年就撩起了自己的衣摆,利落地跪了下去。他的膝盖磕在地上,发出沉闷的一声响,同时响起来的还有沈舒年那有些闷闷的话语:「儿子知错。」 看着沈舒年这三棒子打不出一个屁的样子,沈重就知道他那倔性又犯了。此时这样利落的下跪认错不过是安抚自己的缓兵之计,心底儿指不定是在怎么编排自己这个老头子呢。 沈重轻轻地「呵」了一声,却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无比清晰。方砚知怕打扰到他们父子两个叙旧,不仅将人全部遣开,还将院子里所有能发出声音的活物都抓了个干干净净,生怕惹了沈重霉头。 这愤怒的气音落在沈舒年的耳朵里,让沈舒年大概能猜出自己父亲的心意。沈重心里怕是憋着一团火,正等着个好时机打算烧在自己身上呢。 沈舒年探出一截舌尖舔了一圈干涩的唇瓣,眼底的光彩暗了暗。他的脑袋低得更低了些,垂下来的额发遮住了自己小半个眼睛,同时也遮掩住了他眼底的情绪。沈舒年调整了一下自己的跪姿,将自己恭敬认错的态度摆了出来,等候着沈重发落。 果不其然,再开口时,沈重的声音听起来更显愤怒。他的眼中像是有一团熊熊燃烧的烈火,正迫不及待地迸射而出:「沈舒年,你不告而别一走了之,留我和你母亲在京城担忧,可有什么话说。」 闻言,沈舒年抿了抿唇,给堂上的男人磕了个头,缓缓说道:「父亲,我无话可说。当初儿子离家,确实存了一份叛逆心思。可这一路上,却也见到了不少京城里无法看见的风土人情。」 看着堂下那个倔强的身影,沈重只觉得自己心中邪火更盛,恨不得拿起一旁的茶杯砸过去,好好给沈舒年一个教训看。可是见沈舒年单薄的嵴背,又不免想着他一路上吃过的苦,心底又悄悄软了下来。 他嘆了口气,声音像是苍老了好几岁:「父母在,不远游,游则必方。」 听到沈重那一贯严厉的语气难得地带上了几分柔软,沈舒年眼底的眸光闪了一闪。他眨了眨眼,将眸中情绪尽数敛去,恭恭敬敬地等待着沈重的后半句话。 「沈舒年,你读了这么多年的圣贤书。我和你母亲也养育了你这么多年,不愁吃不愁穿的生活难道不好吗?」他像是有些失望,盯着堂下的沈舒年道,「难道你那些之乎者也的大道理,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沈舒年攥紧了自己的拳头,他用力极深,指甲戳进掌心,带来些许疼痛,却换回头脑几分清明。他抿了抿唇,开口道:「父亲,离家游歷一事,儿子无话可说,旦凭父亲责罚。」 说罢,他便又朝沈重磕了个头。这回他没有直起身来,而是保持着磕头的动作,俯趴在地上。 望着那颀长纤细又在微微颤抖的嵴背,想着一年多不曾相见的思念之情。饶是沈重心里有再大的滔天怒火,此时也浇了个彻彻底底。更何况他本不是铁石心肠之人,自家儿子又是许久未见。 沈舒年的倔劲犯上来,十头牛都拉不回他的固执。看着儿子在堂下给自己磕头跪拜的声音,沈重心底愤怒的火苗消失了个干净,只留下几缕惆怅的青烟。 他嘆了口气,从座椅上走了下来,走到沈舒年的身边。沈重微微弯腰,将沈舒年从地上扶起来,将他引到一旁的座椅上坐下,自己则隔着一张桌子,坐在他的身边。 这一系列流程下来,沈舒年都没有开口说一句话。可是四目相对时,沈重还是看到了他微微闪烁着的眼眸,和眼底那一抹微不可查的泪花。 老友苏眠的话又响在了自己耳边,或许他说得对,沈舒年早已经不是那个任他揉圆搓扁的小孩子了。他在他和夫人的养育下长成了个玉树临风的翩翩少年,也有了自己的想法,他和夫人干涉不了他的决定,也无法插手他的人生。 年轻人的路还是得年轻人来走,自己过早地给沈舒年安排好了一条自以为的康庄大道,却未曾考虑过这个心思细腻的儿子,是否真的希望按照自己的路去走。 他又嘆了口气,打算将这件事情彻底说开,从此父子之间再无隔阂:「舒年,我知道你不满意我和你母亲帮你做的决定,你离开的这些日子,我们也反省了许久。」 听到父亲隐晦地对自己认错,沈舒年不可置信地抬起了头,他瞪大了眼睛,眸中尽是不可思议。望着那澄澈的眼眸,沈重只觉得自己心里软成了一塌煳涂,就连话语都不自觉地轻柔了起来。 「不喜欢就不喜欢吧,你们年轻人的路还是得你们年轻人来走,我和你母亲已经老了,未来的生活,还得你自己一个人思量着过。」 听着向来严肃冷面的父亲说出的这番肺腑之言,话语中的柔情落在沈舒年的耳朵里,成功让他悄悄红了眼眶。他刚想从座椅上起身给父亲行个大礼,就被父亲摆了摆手制止了。 沈重毫不在意地按住了他的肩膀,止住了他想要起身的动作,嫌弃地说道:「给我好生坐着吧,动辄站起来跪下,你不嫌麻烦我看着都累。」 话虽如此,可是沈重唇边扬起的柔和笑意,却是骗不了人的。这位向来严厉的父亲,在许久未见的儿子面前,平日里那让人退避三舍的气质消失无踪,只剩下父爱无言的拳拳父心。 第203页 沈舒年见父亲高兴,便知道自己不告而别离开出走这一茬算是翻篇了。他刚想松一口气,就听到自己的父亲状似无意地随口一问:「舒年,你还没好好给我说说你这一路上的神奇见闻呢。」 沈舒年刚刚放下的心顿时又提到了嗓子眼,直觉告诉他父亲不可能只是想听他这一路上游歷的风土人情自然风光。沈重作为父亲了解儿子,而沈舒年作为儿子,自然也能猜得到父亲的心思。 沈重绝不是喜欢听自己闲聊风景的性子,他的这句发问,十有八九是将心思放在了方砚知的身上。 沈舒年轻轻一笑,刚开口唤了一句父亲,绞尽脑汁地想着如何将沈重的注意力从方砚知身上移开。可知子莫若父,一听沈舒年那期期艾艾的声音,沈重就知道他正在想办法煳弄自己呢。 父子两个加起来八百个心眼子,谁都不想被煳弄。沈重也不想千里迢迢来接儿子回家的路上还得跟这个小狐狸打机锋,便打算直截了当地挑明了话头。 他剑眉一挑,眉尾斜飞入鬓,无端生出几分凌厉来,可是唇角却还是挂着一丝温和的笑意:「舒年,你知道我想听什么的。」 他话音一顿,眼睛直勾勾地盯在沈舒年的身上,不肯放过他一丝一毫的情绪变化。沈重端起方砚知给他们准备的茶水,喝了一口后才慢悠悠地说道:「屋外头那个小子,你不打算和我解释解释吗?」 「父亲……」 沈舒年话音刚落,却被沈重不留情面地打算了。沈重放下茶盏,目光看向沈舒年,又像是透过了沈舒年去看外面不明所以的方砚知:「舒年,我不知道你游歷的这一路上到底有什么经歷,又遇到过什么人,可是我了解我儿子。」 「舒年,你请求你王叔给家里寄信,又去找你苏伯伯替那小子作保。他和你什么关系,竟让你不辞辛劳地为他奔走?」 第127章 「父亲。」沈舒年低低唤了一声, 面色踌躇。他小心翼翼地觑着沈重脸上的神色,暗自揣摩他的心意,同时也不知道自己应不应该跟他说实话。 我朝虽然不避讳男风之好, 交好的男子之间亦可结契成婚。可沈舒年了解自家的父亲, 从小饱受儒家文化薰陶的文人, 决计是不会接受自己与砚知之间的情感的。 虽然苏眠曾经偷偷告诉过他说, 沈重这个人外冷内热,面上看起来不好相处不苟言笑, 可自己是他的儿子, 他就算再严厉, 却也是打心底里地对自己好的。 沈舒年对苏眠的话半信半疑, 可是转念一想,自己这个外姓伯父虽然看起来有些不着调,潇洒谪仙一般游玩人间,可是在人心的揣度上,却是个实打实的高手。 他和沈重年少相识, 又一同度过了几十年的岁月光阴。沈重心里想什么,苏眠只要轻轻瞧上一眼,就能将他的心思猜出个八九不离十来。因此, 苏眠的话, 绝不是不可信的。 那日苏眠殷切叮嘱的话语恰到好处地响在了沈舒年的耳边, 他咽了口口水,撩起自己的衣摆, 不管不顾地跪在了沈重身前。 沈重吓了一跳, 不知道自家这个叛逆的不孝子又要发什么疯。他从椅子上站起身来, 就想要伸手去抚沈舒年,却没想到被他横在身前的手挡住了动作。 面前跪立的儿子面容坚毅, 他紧抿着唇,眼神是不容抗拒的坚持。沈重嘆了口气,只觉得这一趟下来,自己鬓边的白髮又要多上几根。 他重新坐回到了自己的椅子上,看着面前的沈舒年。沈重面上神情复杂,直觉沈舒年接下来说的话会让自己不太舒坦,因此他充分地做好了心理准备,这才缓缓开口道:「说吧。」 「父亲,请恕儿子不孝。」说吧,沈舒年给沈重磕了个头,这才将自己的话语接了下去,「儿子和砚知,是半路结识,一路同行。砚知他为人仗义厚道,被奸人陷害身陷囹圄,儿子自然要想方设法救他脱困。」 话说到这里,确实是没什么毛病。沈重点了点头,示意自己已经知晓,却没想到沈舒年居然还有后半句话。 「儿子曾经命悬一线,是砚知施以援手,不离不弃。儿子和砚知朝夕相处,早已日久生情,两情相悦。」 说罢,他没有等沈重反应,便将自己的身子深深低了下去。沈舒年的额头扣在地上,粗糙的沙砾磨着皮肤,给他带来一点浅薄的痛感。 沈重没有说话,可是在这个寂静的会客厅里,沈舒年能够将他逐渐粗重的唿吸声尽收入耳中。听着这山雨欲来风满楼的粗重唿吸,沈舒年原本惴惴的心却渐渐平静了下来,同时也渐渐凉了下来。 沈重真正生气的模样是阴沉且压抑的,如果说方才对他离家出走的指责只是出于父母对孩子的担忧,而现在的情况,便是他已经真正的愤怒了起来。 沈重瞪大了眼睛,盯着面前不敢抬头看他的沈舒年。他瞪得目眦欲裂,同时又抱有一丝希冀地在怀疑自己的耳朵。若不是自己得了耳疾,怎么可能听到沈舒年说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来。 他的手紧紧握着桌角,尖锐的桌角戳入他的手心,印出一个凹陷的痕迹来。手中的刺痛唤回了沈重的理智,他缓缓松开手来,已经因为挤压而变得毫无血色的手心再度回血,甚至比之前还要红润几分。 沈重知道,现在不是个好说话的地方。虽然在沈舒年朋友的铺子里,可到底不比在自家方便。要不是顾念着沈舒年在外面的面子,他是真的想拿出藤条来好好抽一顿这个整日里脑子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的儿子。 第204页 他咬着自己的嘴唇,强迫自己平静下来。沈重用尽了平生涵养,让自己的话语尽可能地显得善解人意,可是开口时有些呛人的语气,依旧錶露着主人此时内心的不满。 「舒年,我看你这几天奔波忙碌,确实是有些煳涂了。」沈重紧绷着的身子渐渐放轻松,靠在椅背上,盯着面前跪着的儿子,「地上凉,还不快从地上起来。」 他已经屈尊降贵地给沈舒年递了台阶,若他是个明事理的,便会自然而然地从这个台阶上下来,不让父子两个同时被这焦灼的情境架在火上烤。沈重知道,自家儿子从小八面玲珑,最会审时度势。 可是让他失望的是,沈舒年并没有如同预想地一般从地上站起身来,而是一动不动地跪在自己的身前,甚至都不敢抬头望向自己。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沈重心头的失望也聚沙成塔。他没想到自家儿子为了个相识不久的人就敢这样当面忤逆自己。如若这个人是个温婉善良的女子也就罢了,年轻人情窦初开,总有些奋不顾身的热血。 可这他妈的居然是个男人! 沈重心底难得爆了句脏话,他心头的失望量变引起了质变,从失望转换成为了愤怒,眼底迸射出的怒火恨不得将沈舒年这个不顾孝悌的不孝子给烧死。 既然沈舒年乐意跪,沈重便也不做这无谓的好人。他的嵴背靠在身后的椅背上,虽然看起来是个放松的姿势,僵直的身子和紧绷着的下颌却与他此时的姿态截然相反。 沈重的话语冷了下来,心底却还是抱着几分微弱的希望,希望沈舒年迷途知返,不要和他的老父亲作对:「舒年,我再问你一次,你和那个人,到底是什么关系。」 话音刚落,他不等沈舒年开口,就又给自己补充了一句,像是想要抓住那一丁点儿薄弱的可能性:「舒年,我知道你一向是个聪明孩子,你可别走错了路。」 「父亲。」 沈重现在听到沈舒年喊自己父亲就害怕,他嘴上毕恭毕敬地喊着自己父亲,身体力行做的都是能把他这个父亲活活气死的糟心事。沈重听着这声「父亲」,同时目光炯炯地望着沈舒年,等待着他给自己另外一个答案。 这一回沈重依旧失望了,他高高吊起的心被沈舒年情真意切的话语摔了个粉身碎骨,让他坐在椅子上的时候都有一种坠亡的窒息感。沈重只觉得自己有些头晕目眩,几乎看不清楚身前沈舒年的样子。 沈舒年终于刚抬头直视自己,说出来的话却依旧不是沈重满意的:「我知道父亲一时半会儿无法接受,可是父亲,我与砚知,早已是情深几许。」 这个不孝子! 沈重心底的怒火终于压不住了,像是火山爆发般浓烈的愤怒沖昏了他的理智。他几乎是不顾形象地破口大骂,想要用言语让沈舒年清醒清醒:「沈舒年,我看你是真的煳涂了,你是个男人,他也是个男人,你们怎么可以!」 他的手抓住茶杯,差点儿就想把杯子往沈舒年身上砸,可到底残存的理智让他收回了手上动作。即使如此,沈重依旧被沈舒年气得双手发抖,几乎端不稳茶盏。 「父亲息怒。」沈舒年再度俯下身去,这回他没有再直起身来,而是以这样一个扣头的姿势回话,「我自然知晓我与砚知皆是男子,可情之一字,本就无关男女老少。」 沈重看着沈舒年因为俯趴而暴露出的嵴背,他本就身姿颀长纤瘦,这几天为了那人的事情四处奔走,怕是吃没吃好睡没睡好。秋老虎依旧炎热,沈舒年的衣裳轻薄,贴在他的身上,脆弱的嵴背显现出来,几乎是一览无遗。 望着儿子削瘦的身形,沈重心底的滔天怒火再度平息了下来。他疲惫地揉了揉自己的眉心,只觉得方才的怒吼过后,就连嗓子都隐隐约约有了哑意。原来不知不觉间,不仅是沈舒年已经长成,自己居然也已经快到知天命的年纪了。 到底是岁月不待人。 「舒年,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已经老了,无法理解你们年轻人的想法。」 沈重尝试和沈舒年换位思考,揣摩他的内心想法。他试探着开口问道:「赵家的女儿,李家的姑娘,个个都是知书识礼的好姑娘,不仅门当户对,她们的父亲也和我有些交情,若是成了好事,便是你未来的助力。」 沈重越说越气,发现自己实在是理解不了沈舒年的想法。为什么自己玉树临风仪表堂堂,从小就是天之骄子的儿子不去喜欢娇娇软软贤惠温婉的姑娘家,非要去喜欢一个硬邦邦的大男人。 他心中疑惑,此时便也顾不得其他,直截了当地对沈舒年问出了口:「你怎么就不喜欢姑娘家,非得去喜欢个男人呢?」 沈舒年愣了一下,似是觉察出了父亲话中软意。他直起身来,看着面前的父亲,又想起来在外面等待,对里面父子两个谈话一无所知的方砚知,忽然嘴角弯起一抹释然的笑来。 「父亲可曾读过《牡丹亭》?」还没等沈重开口回答,沈舒年便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儿子自小饱读四书五经,可是话本子画册子也没拉下。《牡丹亭》里我最喜欢一句,或许能为父亲答疑解惑。」 沈重不屑于戏曲歌本,觉得淫词艷曲登不上大雅之堂,因此对着《牡丹亭》也只是听闻大名却不解其意。他看着沈舒年深深地唿了口气,既像是释然,又像是怀念。 第205页 「情不知所以,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亦可生。」话音刚落,沈舒年便对沈重笑了一笑,「父亲,我与砚知,便是情不知所起。可是当我意识到自己对他的情感时,便已经是一往而深了。」 第128章 「你对他的, 呵。」沈重冷笑一声,听完沈舒年一番剖白,愈发不知道方砚知给自己儿子灌了什么迷魂汤药, 竟让他如此为之神魂颠倒。 自己作为沈舒年的父亲, 没有第一时间察觉出儿子的叛逆心思, 任由他离开在外游歷一年已是大错, 现如今,是绝对不能让他陷入姻缘关系这条浑水里的。 虽然我朝已有男风, 但是这世间毕竟阴阳调和才是正道。那些契兄弟结契时说的山盟海誓在柴米油盐的磋磨下不过是昨日黄花, 若是其中有一人后悔了男子之间的结合, 那么剩下一人又该如何自处。 想到沈舒年未来有被男人欺骗背叛的可能性, 沈重只觉得自己的牙根都痒痒。他磨了磨自己的后槽牙,看着面前倔强跪着的沈舒年,恨铁不成钢地说道:「你对他情根深种,又怎知他的想法?」 「男人嘴上的甜言蜜语最不可信,若他只是看中了你的财权人脉, 对你并无此心,你又该如何是好?」 沈重越说越觉得愤慨,他实在是想不通, 自己这个平日里脑子清醒的儿子, 怎么会成为这样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见沈舒年眼神闪烁, 沈重心里一喜,觉得有戏, 便趁热打铁道:「儿子, 我知道你不过是一时兴起, 听为父的话……」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沈舒年打断了。沈舒年从来没有这样不礼貌过, 他话语激烈,神情恳切,用一种近乎是哀求的语气说道:「父亲,砚知不是这样的人。」 「不是这样的人?」沈重的尾音骤然拔高,恨不得亲自上手将沈舒年的脑子摇晃清醒,「舒年,知人知面不知心。他若是为了你的钱财权势刻意接近,处处逢迎你的喜好,给了你欢喜的错觉,又当如何?」 「舒年,你扪心自问。他不过一介布衣,如何能得到这么大个店铺地契。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在扬州城里置办的地产,便是这一栋吧。」 沈重眼中精光一闪,如同猎手盯着自己势在必得的猎物,不肯给沈舒年半点视线游离的机会。他苦口婆心地劝诫沈舒年,甚至不惮以最低劣的想法揣测方砚知,就是为了给沈舒年当头棒喝,让他认清楚人世险恶。 「这一路上如果不是你明里暗里地帮了那小子许多,不管是钱财还是名誉,都不曾吝啬。今日他身陷囹圄,你不惜找你王叔,找你苏伯伯,找我,都想要救他出来。如此种种,你早已是仁至义尽。」 沈重语言犀利地帮沈舒年分析利害关系,就是希望沈舒年能够回头是岸,早日从这一段不成熟的感情里脱身出来:「儿子,你之前没有感情经歷,误以为友情恩情便是爱情。这是我和你母亲的不是,没有早早教导与你,竟让你产生了这样的错觉。」 「父亲。」沈舒年抬头望他,眼神坚定,「我与砚知朝夕相处。当初儿子坠落山崖命悬一线,便是砚知不顾自身贫寒施以援手,儿子才能够在今日再见到父亲。」 「儿子已经加冠成人,并不是垂髫小儿。儿子分得清什么是救命恩情,什么又是想要耳鬓厮磨的爱情。我与砚知,并不在意钱权之类的身外之物,所求不过是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沈重只觉得自己的头晕症更严重了,他从沈舒年的嘴里听到了什么?他竟然想要和一个男人耳鬓厮磨,当真是不可思议。 「更何况,如若砚知真是贪财好色之辈,那他当日便不会将儿子带入家中悉心照料。旁人或许看不出来,可是儿子和他相处过的这些时日,真真是做不得假的。」 沈重跟方砚知相处不多,要不是沈舒年家书一封,他又恰好在邻省巡视,不然还不知道这人要在衙门里面待上几天。 遥遥几眼望去,沈重只觉得这人除了一张脸俊秀好看外别无是处,甚至作为经商之人,竟然还能被同行构陷,实在是不堪大用。 他实在是想不通,在沈舒年离家游歷的这一年里,方砚知到底给他灌了什么迷魂汤,竟然让自己这个儿子如此死心塌地,对其不离不弃。 沈重烦躁地按揉自己的太阳穴,想要以此缓解头疼。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沈舒年并不是在同自己开玩笑,他是真的实实在在地想要和方砚知在一起,谁也无法阻挠他的决定。 自己这个儿子,从小到大没吃过什么苦。沈重以前十分以自己的儿子为傲,只觉得沈舒年能够光耀门楣,可不知什么时候开始,自己竟然同儿子渐行渐远,到了一个无法和解的地步。 他认命般地幽幽嘆了口气,心中既恼怒于沈舒年的不懂变通,又心疼他在外漂泊的艰难困苦。沈重知道,自己和沈舒年的性子极像,父子两个都是倔驴一只,若是没有人率先软下态度,怕是能吵上一天一夜不停歇。 作为父亲,他自然是要包容儿子偶然的任性失态,所以沈重先软下自己的语气,尝试和沈舒年交流道:「舒年,我最后再问你一句,你是真的同那小子两心相知了吗?你确定没有被其诓骗欺瞒?」 沈舒年虽然饱读四书五经,可是书本上的知识到底不能作为在人世间行走时的为人处世之道。沈舒年太过心善,不懂人世险恶,若是来个技法高超的有心人,或许就能把他骗了个晕头转向。 第206页 沈重太过担心儿子未来的安危,可现在的沈舒年明显听不进去他那些父爱如山的大道理。沈重打算施行缓兵之计,先稳住沈舒年的情绪,在慢慢考察方砚知的人品本事。 若真是个有勇有谋又肯对自家儿子好的良人,沈重觉得,自己或许也能够转变思想,成全这一对佳偶。 「父亲,砚知人品贵重。」沈舒年先是向沈重作保了方砚知的人品,而后才回答了他前一个问题。说到这里,沈舒年的眉眼间都柔和了下来,眼底的浓浓情意满得几乎要溢出来,让沈重想忽视都难:「我与砚知,永结同心。」 沈重只觉得一股浓浓的疲惫袭卷全身,让他差点儿直不起腰来。他从座椅上起身,将沈舒年从地上扶起来,并亲自掸了掸他膝盖上的灰尘:「起来吧,地上凉,担心别跪坏了身子。」 他没有对沈舒年的满腔爱意和坚定不移做出任何的反应,只是恍惚之间觉得,那个牵着自己衣角,永远跟在自己身后的小孩子,竟然也有长大成人,在自己面前为了心上爱人据理力争的一天。 「罢了,罢了。」沈重一连说了两遍,随后释怀地笑了起来。他眼角和额头上的皱纹都随着笑容舒展开来,让他一向严肃的面部表情,产生了些许柔和的错觉:「罢了,你们年轻人的事儿,我是管不了了。」 「舒年,你长大了,父亲再也不能随心所欲地让你按照我安排的路走了。」沈重欣慰地拍了拍沈舒年的肩膀,微微仰头看他。那个吵吵嚷嚷着要长高的小孩子,如今也长得比自己高了。 「舒年,我希望你功成名就,希望你能够光宗耀祖。」沈重深深地唿了口气,继续说道,「可是这一切的前提都是,我希望你能够找到一个喜欢的人,然后开心快乐地过完这一生。」 「喜欢男人便喜欢男人吧,只要你喜欢,他又肯真心的对你好。」沈重又拍了拍沈舒年的肩膀,这回他的力道重了一些,「父亲老了,也有些迂腐。一时半会儿接受不了,说了赌气的话,你别怪我。」 话说到这儿,沈重先悄悄红了眼眶。可是他一向在沈舒年面前都是冷面父亲的形象,即使在如此掏心掏肺的情境下,也不愿在儿子面前出丑。 他故作豁达地一摆手,示意沈舒年滚出去,不要在自己面前碍眼。沈重负手而立,瞪着沈舒年,佯装嗔怒地道:「话虽如此,我这关你算是过了,可是你母亲那里,可得好好思量思量。」 「父亲……」 沈舒年声音哽咽,几度想要落下泪来。可沈重向来不喜欢眼泪珠子这样金贵的东西,同时也不希望看到沈舒年在自己面前哭。在沈舒年的金豆豆落下来前,沈重赶忙呵斥道:「不准哭。」 「都多大个人了,整日里哭哭啼啼的像什么样子。」沈重推了一把沈舒年的嵴背,将人往门口的方向推去,催促他道,「你这些日子都跟在那小子身边,也不知道那小子是个何方神圣,让你为了他奋不顾身。」 沈舒年的脸还没来得及红,就听沈重说道:「虽然你说你喜欢他,可我还不知道这人到底有什么好的。舒年,你不让我见见他?」 沈舒年踌躇片刻,不知道该不该答应父亲的这个要求。向来不苟言笑墨守成规的父亲居然能接受自己这般大逆不道的行为,沈舒年已经感到诧异又惊喜。 可是方砚知对父亲一星半点儿都不了解,若是他与父亲闹出了不愉快,沈舒年夹在中间,难免两头都落不到好。 瞧出了沈舒年面色纠结,沈重看得好笑。明明自己还没对那小子怎么样呢,沈舒年这个胳膊肘往外拐的,就已经开始偏心了。 他半是生气半是调侃地催促沈舒年道:「怎么?那小子在你那儿面子这么大,连我都见不得了?」还没等沈舒年面上惶恐,他又放柔了自己的语气,宽慰道:「舒年,让我见见他吧。」 「只有知道了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我才会安心啊。」 第129章 父亲已经将姿态放得如此之低, 沈舒年也不好多说什么。沈重虽然平日里颇为严肃,可对自己,却是真心疼爱。 他点了点头, 对父亲告别, 便去前堂寻方砚知了。 方砚知坐在前台看着帐本, 这些日子他在衙门里, 铺子里的营生难免受到牵连。他需要查清缘由重整旗鼓,不然这一大家子, 都得喝西北风去。 可沈舒年的父亲来了, 方砚知难免会对自己产生怀疑。沈舒年的父母是否会喜欢自己, 他们又是否会接受自己这个向来优秀拔尖的儿子, 会喜欢自己这样一个不折不扣的男人。 方砚知心里越想越慌,只觉得心中塞了一团乱麻,简直是剪不断理还乱。面前帐本上一个个印刷的铅字都像是活过来了,在他眼底蹦个不停,让方砚知眼花缭乱, 半点都没有记在脑子里去。 这帐本是看不下去了,方砚知无奈地嘆了口气,放下簿子的时候, 正好见到沈舒年从会客厅出来。 方砚知赶忙迎了上去, 双手攀在沈舒年的身上摸来摸去, 检查他的身体状况,同时嘘寒问暖地关切道:「怎么样?你父亲没有因为我的事情为难你吧。」 沈舒年按住方砚知在自己身上摸索的手, 他将方砚知的手拢在自己的手心, 同时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 安抚地说道:「砚知,我没事儿。怎么说我也是他的儿子, 他不会对我真的发作的。」 第207页 方砚知松了口气,刚想再说话,却听沈舒年皱着眉头,颇为忧心道:「不过砚知,我跟父亲说了我们两个的事儿,他现在……」 沈舒年拖着尾音,面色看起来分外纠结。方砚知不解其意,等着他的后半段。就见沈舒年下定决心,将事情全盘托出:「他现在想要见你。」 方砚知愣了一愣,没想到沈舒年纠结半天面带愁容的事情居然是这么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他回过神来,朗声大笑:「沈舒年,我发现你越来越可爱了。」 沈舒年还没来得及对「可爱」这个形容词发表什么看法,一双眼睛盯着方砚知瞧。方砚知笑了一会儿后便收敛了笑容,外放的肆意敛入体内,沉稳的气质涌现出来,让他整个人看起来懂事又稳重。 他抚摸着沈舒年锦缎般柔顺的头髮,眼底里尽是对爱人的心疼:「舒年,你我心意相知,本就融为一体。你父亲只不过是担心你所託非人,考察我罢了。」 方砚知轻轻将沈舒年揽入怀中,只觉得沈舒年在这几天为自己奔走忙碌的过程中瘦了许多。摸着他单薄的嵴骨,方砚知心疼的无以復加,就连话语都能柔得滴出水来:「舒年,别担心。伯父那里,我会处理好的,绝对不给你丢脸。」 说罢,他松开沈舒年,捏了捏他的手心后,便朝着自己安排的会客厅去。而会客厅里,沈重正全副武装地等他。 大门推开,方砚知缓缓走了进来。他对着沈重作揖行礼,尊敬地喊了一声伯父。 沈重不乐意见到方砚知这样虚头巴脑的路子,他特意喊方砚知前来,不是为了看他如何对自己孝顺恭敬的。他不希望在互相寒暄恭维里浪费时间,在邀请方砚知坐下来后,第一个问题便直截了当地说出了口。 「我听沈舒年说,你叫方砚知。」 方砚知点了点头,没有说话,等待着沈重对自己发问。 沈重上下打量他一眼,开门见山地道:「舒年说他喜欢你,可我总疑心他是情窦初开失了分寸,分不清爱情和恩情。对此,你怎么看?」 方砚知微微一笑,话语凌厉却不失敬重:「伯父,舒年是个很好很好的人。我希望伯父能够多给他一些信任,他不再是懵懂稚子,而是成为了一个能够独当一面的大人。他能够知晓自己的情感,并做出正确的选择。」 沈重不轻不重地被方砚知噎了一下,一时有些恼怒。可是看着面前这个微微笑着的男人,沈重发现,这人四两拨千斤地就回答了自己的问题,还同时维护了自己和舒年的面子,倒是个懂得礼数的。 他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接着问出了自己的第二个问题:「舒年是我和他母亲从小悉心教养长大,我们给了他最好的教育,最好的生活。他未来必定能成为光宗耀祖的人物。」 沈重骄傲的话语刚落,忽然一转话头,直击方砚知道:「可是抛去这些,他也只是个普通人。若他没有钱权声誉,没有人脉资源,你又是否能对他从一而终不离不弃?」 这个问题问得有些犀利,方砚知愣了一下,忽而轻轻笑了起来。沈重见他怔愣,以为他是有所迟疑,不屑地闷哼还未出口,就听方砚知声音清悦地缓缓说道:「不知舒年有没有同伯父说过我们的初见。」 说到当日往事,方砚知的眸中不可自抑地流露出了怀念之情。松山的那一日相遇,或许是上天註定的缘分,让他遇到了沈舒年。 他微微垂下眸子,遮掩住自己眸中情谊,对沈重说道:「当日他跌落山崖昏倒路旁,我亦是身无分文走投无路。若我真是奸诈之人,便不会救他回家悉心照料。若我真是贪财之人,便不会带他一路同行,而是任由他在深林中自生自灭。」 说罢,方砚知羞赧地低下了头:「既然当日我没有因为一念之差放弃他,如今我们一同走过了这许许多多的风风雨雨,走到了如今,我也不会放弃他。」 「伯父,我知道你对我不放心,觉得两个男子的交合天理难容。」方砚知抬起头来,一双眼睛炯炯有神地看着沈重,眸中坚定万分,「可是我与舒年,却是真心相爱。我同他相识相知相许,皇天后土皆可作为我的见证。」 「好。」看着面前这个年轻人坚定的话语,沈重内心宽慰的同时也悄悄松了口气。他原本以为方砚知只是一个中看不中用的花瓶,可几番简单的交谈下来,确实让他对方砚知有了不少改观。 如果爱一个人的表现是可以通过日常观察伪装出来,那么爱一个人的眼神却是无法作假的。在和沈重交谈的过程中,每每提到沈舒年的名字,方砚知的眼神便会亮一下,好似眸中落了星辰点点。 沈重太过熟悉这样的眼神了,想当初他和沈夫人两情相悦,彼此望着对方红了脸颊的时候,眼中也是这样的眼神,同方砚知的眼神别无二致。 看来这个年轻人,并不是巧言令色诓骗沈舒年,利用他的善良欺骗沈舒年的感情的人。他和沈舒年,好似真的是相知相许,两情相悦的一对。 既然如此,沈重觉得,自己这个糟老头子也没有什么反对的必要了。方砚知既是真心爱护沈舒年,便不会捨得让他伤心难过。沈舒年在自己面前如此维护方砚知,也是情根深种的表现。 他已经老了,无法事事周到地为沈舒年做出安排。年轻人的路,还是得他们年轻人来走。 第208页 想通了这层关窍,再面对方砚知时,沈重眼中的严肃也悄然地变得柔和了些许。他微微前倾着身子,拉近自己和方砚知的距离,盯着他的眼睛看,同时也问出了他此次谈话的最后一个问题。 「小子,沈舒年从小没吃过什么苦,也没爱过什么人。」沈重幽幽嘆了口气,半是骄傲半是遗憾地说道,「他自小饱读诗书,在情感方面难免有些迟钝。可是我知道我的儿子,只要他认定了一个人,即使前路有万千阻碍,他也不会放手。」 方砚知坐在一旁,静静地听着沈重聊起沈舒年。这一刻,他不是皇宫朝堂上举重若轻的宰相大人,而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父亲,对自己的儿子有着无限的包容和疼爱。 父母之爱子,则为其计深远。沈重在朝堂上叱咤了大半辈子,到头来还是如同乡间平凡父亲,为自己儿子的将来做足了打算。 「舒年这个人,心软又重情。我不知道你们的感情能够持续多久,又是否能像我和他母亲一样,相处了几十年依旧相敬如宾。」沈重顿了话语,看着方砚知脸上神色,缓缓说道,「这个世界上最难说的便是永远,我也不要你那些虚的承诺。」 「我只问你一句,你能不能跟我保证,在你们感情破裂之前,永远不要辜负沈舒年对你的一番真情。」 沈重看着方砚知,眼中隐隐约约有泪花闪烁。听着这位德高望重的长辈对自己的请求,方砚知心中既羡慕又慨嘆。虽然沈重不苟言笑颇为严肃,可是对沈舒年的疼爱,却是实打实的。 看着沈重鬓边的白髮和眼角的皱纹,方砚知不受控制地想起了自己的爸爸妈妈。他穿越而来找不到半点回去的方法,不知爸爸妈妈是否也会日夜难安,对着自己的照片伤心欲绝。 思及此处,方砚知再也绷不住自己的情绪。沈重见他在自己面前潸然泪下,骇了一跳,生怕是自己太过严肃吓到了面前这个孩子,于是手忙脚乱地安慰起来:「别哭啊,我也没责怪你啊,怎么还哭了。」 方砚知知道自己在长辈面前失态,可是眼泪还是一滴一滴地滑落面颊。他低下头来轻轻抽噎了一会儿,才堪堪稳住自己的心情,对沈重歉然笑道:「看着伯父对沈舒年的关心,让我想起来自己的父母,一时无法自持。还望伯父见谅。」 听完方砚知对自己的解释,沈重心中五味杂陈。他在来的路上听沈舒年偶然提起过一嘴方砚知的家庭情况,只知道这个孩子无父无母独身一人,没想到心底还是对父母有着这样浓浓的眷恋。 「伯父,我向你保证。」想起来沈重那个问题,方砚知收敛了自己翻涌的心绪,坚定地为了自己的感情拼搏,「在有限的生命里,我会永远敬他,爱他,不让他受伤。」 第130章 沈重在方砚知的铺子里面落脚了几天, 休整完毕后,就要带着沈舒年回家。沈舒年离家一年有余,按道理也应该回去看看, 在父母面前尽孝。 方砚知没觉得这有什么, 他和沈舒年是已经确认了恋人关系, 又不是非得将人绑在自己身边半步不离。只要对方心里有自己的位置, 一时片刻的分离压根儿就算不上什么。 相比于方砚知的豁达,沈舒年倒显得要纠结许多。他知道自己应该跟随父亲回去, 可同样的, 他也不捨得方砚知一个人在扬州城内拼搏。 趁方砚知空暇的时候, 沈舒年偷偷凑近他的身边, 问出了这几天他一直在思考的事情。他盯着方砚知的眼睛,想要读懂他眼中的情绪:「砚知,你愿不愿意,和我一起到京城去。」 方砚知略略有些惊讶,他没想到沈舒年会这样说。可是转念一想, 京城和扬州相隔千里,这一别后,不知何时才能再次相聚。 见方砚知没有说话, 沈舒年看起来更加慌张。他拽住了方砚知的袖子, 将他拉向自己, 语气急切地再次问道:「砚知,你愿不愿意和我一起走?」 方砚知见他眸中慌张无措, 便知道沈舒年心底十分没有安全感。信息资讯匮乏的古代不比现代方便, 有了网络便能够互相通讯。古代的车马书信都慢, 若是二人天各一方,彼此相见倒真的是遥遥无期。 他轻轻嘆了口气, 握住沈舒年的手,用指腹摩挲着他的手心,想要给沈舒年一定安心的能力。方砚知笑着凑近沈舒年,向来多情的眸子里盛满了浓浓情意:「舒年,别担心我。」 「你离家太久,伯父伯母必定是思念你的。你可以跟着伯父回去,我却不能就这样随你一走了之。」方砚知看着沈舒年脸上神情的细微变化,见他产生了些许惶恐,便同他开玩笑地缓解气氛。 「我这里还有这么大的一个铺子,还有一大家子伙计需要我养活。我总得将他们安排好了,才好无事一身轻地上京去找你。」方砚知嘴角勾出了一抹狡黠的弧度,在清晨温暖阳光的照耀下,让他整个人看上去活泼又灵动。 方砚知的声音清润,又因为凑近沈舒年而刻意地压低了自己的声线。他的嗓音有些哑,落在沈舒年的耳朵里,有种奇异的温润感:「到时候我就是身无分文了,沈大公子,你可得养我啊。」 说罢,他不待沈舒年反应,便一把将人拢在自己的怀里。方砚知将自己的下巴垫在沈舒年的颈窝处,鼻间尽是沈舒年衣服上清淡好闻的薰香味,让他的内心深处感到无比的满足。 第209页 他轻抚沈舒年的长髮,柔顺黑润的髮丝落在他的掌心和指缝处。方砚知勾起手指,取了一缕髮丝把玩:「舒年,我知道你或许会因为这次的别离而没有安全感。可是我希望你记住,在这个陌生的世界里,我真的最喜欢你。」 方砚知捞起沈舒年的髮丝,放在唇边亲吻,而后用力地抱住了沈舒年。他手上力道极大,像是想要将沈舒年揉入自己的骨血里。箍住沈舒年身体的双臂如同铁壁铜墙,让沈舒年几乎动弹不得。 可是沈舒年却毫不在意,他甚至十分满足于和方砚知亲密无间的时刻。门外响起沈重对他的唿唤声,理智告诉他应该挣脱方砚知的怀抱,去到自己的父亲面前询问他有什么安排。可是情感却让他未有丝毫动作,只希望就这样直到地久天长。 还是方砚知率先反应过来,他恢復了理智,松开了对沈舒年的禁锢。见沈舒年髮丝凌乱,想到方才自己的种种行为,方砚知耳尖悄悄地红了。 他清咳一声清清嗓子,帮沈舒年整理头髮:「去吧,伯父叫你了。」 沈舒年微微低下脑袋,任由方砚知动作。待到感受到方砚知的手离开了自己的身体,他才抬起头来,对方砚知点了点头,便转身离开去寻沈重。 他的手将将要触碰木门,却听方砚知喊了一声自己的名字。沈舒年不明所以地回头去看,只见那个向来明媚俊朗的年轻人,站在从窗户里洒落的一片阳光下,就这样对着自己温柔的笑着。 两人之间距离不近不远,方砚知也没有刻意加大自己的声音。他用一种近乎是平静的语气,对沈舒年温柔地说道:「舒年,待到一切尘埃落定,我自会去寻你。」 方砚知挺拔如松的背影几乎融在了着温暖阳光里,青年人的嗓音散在风里,飘向沈舒年的身边:「在这个世界里,我最喜欢你。」 —— 沈舒年和沈重是在第五天出发离开的。即使方砚知事先已经对大宝小宝说清楚了沈舒年离开的原因,可是真正到了离开的那天,大宝小宝还是憋不住自己眼眶里的眼泪。 他们哀嚎一声,一齐沖向沈舒年的身边,一左一右地抱住他的腰,鬼哭狼嚎地留着眼泪:「沈哥哥,我们不捨得你走。」 这两个小鬼虽然平日里跟方砚知亲近多些,可是对着沈舒年,也真正是有孺慕之情。沈舒年博学多才又温柔,虽然在课业上颇为严厉,可到底也算是大宝小宝的救命恩人,将他们带出了泥沼。 两个渐渐长成的少年早已经不是之前那般稚嫩的模样,虽然还是忍不住眼泪,却已经能控制着不让自己的鼻涕眼泪弄脏沈舒年的衣服。他们的手环抱住沈舒年的腰,脸却像是离开八百里地远般别在一旁。 沈舒年哭笑不得地揉弄着大宝小宝的头髮,好声好气地哄着他们,这才让两个小哭包止住了眼泪。他俯下身子,一手一个将大宝小宝揽入自己的怀里,在他们的头顶上温柔地轻声安抚。 「好了,别哭了。」沈舒年轻轻笑着,只觉得自己心中分外熨帖。他用一种调侃的语气缓和离别的伤感氛围:「你们已经长成能够独当一面的男子汉了,未来可得好好帮你们的方大哥和桑姐姐,不要惹祸让他们伤心。」 大宝小宝哭得难过,见沈舒年跟自己搭话,便一齐抬头望他。小宝年纪小上几岁,又嚎叫着哭了半天,一双眼睛哭得跟兔子一样红彤彤的。在抬头的时候打了个哭嗝,鼻尖还冒出了个小鼻涕泡。 沈舒年看着他的模样,没忍住笑出了声。 其他人自然也是将小宝这般的憨态尽收眼底,纷纷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原本略显伤感的离别氛围被这一个无伤大雅的小插曲打断,浓郁的忧伤散了开来,只剩下别离的祝福。 桑嫣率先走上前去,她将自己手工织就的荷包递给了沈舒年,话语有些羞涩的说道:「沈公子,你和方大哥帮了我这么多,我却没能有什么好东西送给你。这几天我加班加点地绣了个荷包,想要在今天亲自送给你。」 「我翻阅医术,找寻了几种能够安神助眠的草药,将其晒干了放在了荷包里。」桑嫣微微垂下眸子,压住自己嗓音里点点泪意,「希望沈公子未来的每一天,都不要有忧心烦恼之事。」 沈舒年受宠若惊地接过荷包。这几天他每每都在深夜见桑嫣房屋依旧有微弱烛光,本来还跟方砚知好奇过,却没想到这个瘦弱又坚韧的姑娘是在挑灯给自己绣荷包,当做赠别的礼物。 他将桑嫣亲手绣制的荷包别在腰间,对桑嫣作了个揖:「桑姑娘有心了。有你们这份心意在,比什么金银财宝都珍贵。」 方砚知一直站立一旁,没有说话。他没有挤到沈舒年的身前,而是选择站在一个小角落里静静地看着他。因此,他的安静淡然,在送别沈舒年的人群里显得微不足道。 他看着沈舒年八面玲珑面面俱到地对前来送行的人寒暄交谈,只觉得这样的人无论在何时何地,都会成为人群的焦点。即使当初沈舒年没有遇到自己,他也会因为优越的家世,优良的谈吐而过上好的生活。 方砚知这样想着,不知不觉间发散了自己的思维。等到他意识到自己想左了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他有些慌张地回过神来,却发现沈舒年不知道什么时候穿越过了拥挤的人潮,走到了自己的身边。 所有人的眼睛都落在沈舒年和方砚知的身上,不管是方砚知铺子里做工的活计,还是沈重身边那个个彪悍的侍卫,所有人都将目光投在了方砚知所处的这个小角落里。 第210页 众目睽睽之下,方砚知难得地有些慌张,他不知道沈舒年想要干什么,只能徒劳地紧张咽着口水。可是扪心自问,方砚知心底里却明白,自己是隐隐约约有些期待的。 相比于方砚知一秒钟里转过了八百个念头,沈舒年的心思就显得直接多了。沈舒年对这些外界的目光毫不在意,垂落的手牵起了方砚知的手,将自己的手指不容拒绝地扣入了他的指缝里,同方砚知十指相扣。 虽然沈重在这几天里见方砚知和沈舒年的互动,早已经在慢慢接受自己儿子不同寻常的处事风格和他那个与众不同的男□□人。可是大庭广众之下,看着自己儿子做出的举动,沈重还是气得有些吹鬍子瞪眼的。 不过是让他回家一趟,怎么就搞得像是自己这个不讲人情的法海要拆散许仙白素贞的一样。沈重闷闷不乐地盯着沈舒年的动作,只希望他赶快诉说自己内心情衷,不要做出有伤风化的事情。 可是事与愿违,沈重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儿子飞快地凑近了沈舒年,在他的脸侧亲吻了一下。沈重没想到自己的儿子此时竟然如此大胆,在这么多双眼睛的注视下,还能面不改色地同人亲热。 沈重几乎要被沈舒年的举动噎得背过气去,居然还侥倖地想了一想,好歹沈舒年这个混小子还有点廉耻,没往人家嘴巴上招唿过去。 第131章 沈舒年离开了, 像是带走了方砚知一半的精气神儿。虽然方砚知本人还是能够有条不紊地处理铺子里面大大小小的事宜,闲暇时光还能陪着大宝小宝追逐玩闹,可是大家还是觉得, 方砚知变得跟之前有些不一样了。 当日沈舒年离别之时落在方砚知脸侧的那一个吻, 同时也不约而同地落在了在场所有人的眼睛里。在最初的惊讶过后, 联想到之前方砚知和沈舒年的异常亲近, 在场的人都对此心知肚明。 可是他们没有对此说些什么。我朝本就有男风之势,只要彼此之前两情相悦两心相知, 男的女的又有什么不可以的, 不都是相伴一生过日子罢了。 更何况铺子里做工的伙计掌柜, 都是方砚知之前瞧见可怜收留回来的。有这样一个善心老闆带领自己脱离困境, 又大发慈悲给自己一个容身之处,各人感激都来不及,又怎会不分青红皂白地去乱嚼舌根。 可是没想到这个善心老闆好不容易得了个知心人可以长相厮守,却造化弄人,到了如今有情人却天各一方的地步。众人路过方砚知身边时, 见他端坐柜檯处理事务,纷纷都脑补出了一出为情所困的情感大戏。 方砚知不是没有注意到其他人对自己投来或好奇或怜悯的目光,好奇的目光他或许还能理解, 可是这怜悯的目光到底从何而来, 他丝毫不得而知。可方砚知到底没有那不得答案誓不罢休的钻研劲儿, 只是轻轻笑着,将此事此事一带而过, 沈舒年已经离开半个月了, 算算日子, 他应该已经到了京城自己的宅子里了。方砚知有时候处理事务累了,会望着窗外夕阳西下想, 他只是有那么一点点儿地思念沈舒年,却绝对没有为了他到那茶不思饭不想的地步。 可是方砚知这样狡辩,落在其他人的眼里,却像是相思恋人在强撑精神强颜欢笑。为了宽慰方砚知的心,不管是店铺里的伙计还是大宝小宝,都纷纷抢着他的事情干,不肯让他有一丝一毫的劳累。 就连桑嫣也跟着他们胡闹,勒令方砚知回房间休息,不肯再让他盯着帐本瞧了。 方砚知抬起头看着自己面前叉腰站立的桑嫣,一时有些招架不住她身上的气势。他本想嬉皮笑脸地同桑嫣开开玩笑,可是话还没说出口,就见她那蹙起来的柳叶眉,便只能举着白旗投降。 方砚知缩着身子,掀起眼皮望着桑嫣,不由自主地带上了些许撒娇的语气:「我喊你姐姐,好姐姐,你快把我的帐本还给我,我还没对完帐呢。」 桑嫣对方砚知一口一个「姐姐」丝毫不感冒,她将帐本背到自己身后,不给方砚知拿到的机会。桑嫣俏眉一竖,催促方砚知道:「方大哥,你别担心。你剩下的帐目我帮你对,你快去休息一下。」 「你?」方砚知听着桑嫣大言不惭的话语,有些好笑地调侃她道,「我记得你之前没有接触过商贾算数,能看得明白吗?要不还是还给我吧。」 说罢,方砚知伸手去够桑嫣藏在身后的帐本,桑嫣左躲右闪,不肯给他得手的机会。见方砚知小瞧自己,桑嫣难免有些不大服气,便直接呛声回嘴道:「怎么不会了,方大哥,你莫要瞧不起人。」 「沈公子之前可是教过我怎么看帐本,怎么拨算盘的。」 桑嫣图一时口头之快,说话没有经过脑子。等她后知后觉地回过味来,才意识到自己刚刚说了什么。她有些紧张,手足无措地看着方砚知,生怕他脸上流露出难过的表情。 在沈舒年离开的这一个月里,方砚知看似不受影响,甚至比沈舒年在的时候更为积极。可桑嫣却清清楚楚地知道,他并不是欣然接受了沈舒年的离开,而是将其深埋心底,作为一种旁人摸不得碰不得的隐痛。 桑嫣有一日进入后院,却见方砚知呆立窗前,怔愣着不知道将目光看向何方。桑嫣本想开口唤他,去见他好似突然回过神来,喊了一声沈舒年的名字,让他去看院中垂柳生得美丽。 可是沈公子已经离开,空荡荡的院落里没有人能够像之前一样事事有回应。方砚知同桑嫣一齐意识到了这点,桑嫣躲在暗处,看着方砚知的面部表情从欣喜到失望,再到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怅然。 第211页 桑嫣知道,自己或许做什么都无法开解方砚知内心的难过,于是她什么也没有做,也没有现身打扰方砚知,只是如同来时一样,静悄悄地离开了院子。 从那之后,她便暗地里悄悄叮嘱了铺子里所有的伙计僕从,还额外对大宝小宝强调了——往后的日子里,千万不要在方砚知的面前提起沈舒年的名字。 大家都对方砚知的精神状态分外关心,望着他的目光都或多或少地带着怜爱,生怕这个向来优秀的年轻人相思成疾。因此得了桑嫣吩咐,个个都深以为然,为了照顾方砚知的情绪,都对沈舒年的名字缄口不言。 桑嫣本来以为事情的发展在往好的方向走,可是自己一时心直口快,竟然在方砚知的面前提了沈公子。桑嫣紧张地去看方砚知,生怕这人一时想左了,陷入牛角尖里走不出来。 果不其然,方砚知先是一愣,而后脸上流露出一抹堪称落寞的神情。桑嫣看着不忍心,便出言宽慰他道:「方大哥,若是思念,何不去寻沈公子呢?」 方砚知摇了摇头,回应着桑嫣的询问:「这世间的事情没有那么简单,不是我想要做便能去做的。」他坐了下来,身子放松,以一种如释重负的姿态靠在身后的椅背上,就这样抬头望着桑嫣。 「舒年这一趟回家,他那边的亲朋好友不知会如何询问。若我和他一同回去,必定会让他处于风口浪尖上。」方砚知微抿着唇,脸上呈现出一种执拗的坚定,「再说了,你们都在这里,我又怎好弃你们于不顾。」 「只要两心相知,短暂的分离又算得了什么。」方砚知忽然笑了起来,面上的忧虑如同春日里融化了的碎冰,「我总得为了我们两个的未来好好打算,不能总是让他挡在我的身前。」 阳光落在他的眸中,使方砚知的瞳孔呈现出一种琥珀般的光泽。他用一种半开玩笑的语气对桑嫣说道:「待我将一切的事务处理完毕,将你们各自安顿好,我才能够风风光光地去见沈舒年啊。」 听完了方砚知对自己的一顿剖析,桑嫣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她虽然对男女情爱一道上有自己独特的理解,可是面对方砚知和沈舒年两个妙人,难免会有手足无措之感。 见方砚知说得豁达,她也不便去猜这话中到底有几分真假,索性一味全信了去。 见桑嫣脸上懵懂神色,方砚知觉得她有些可爱,便将手肘撑在面前桌上,掌心托着自己的下巴,用一种似笑非笑的目光盯着她瞧。桑嫣被他盯了个激灵,条件反射地脱口而出。 「方大哥怎么一直看着我?」 方砚知但笑不语,他那神秘莫测的笑容看得桑嫣十分不自在。桑嫣和他们相处了这么久,早就知道方砚知一旦这样笑,心里头想得准没好事儿,十有八九是要拿自己做下酒菜侃大山的。 果不其然,方砚知故弄玄虚地笑了一会儿,就开始故作姿态地长吁短嘆。他做作地抹了抹自己的眼角,语气惋惜地说道:「只是突然想到,不知道咱们铺子里的掌上明珠桑嫣姑娘,未来能不能遇到一个相伴终生的人呢?」 没想到方砚知聊得居然是自己的终身大事,就算桑嫣平日里的性子再风风火火,遇到这样的话题,难免会觉得羞赧和不好意思。她跺了跺脚,嗔怒地瞪了方砚知一眼,责怪他道:「方大哥就会乱说话。」 小姑娘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骄纵地扬起了头。她心中赌气,便也不顾礼数,直接转身离开,不肯再和方砚知交谈只言片语。 方砚知仍旧是那副似笑非笑的表情,他半点没有惹恼了人的愧疚感,反而觉得嗔怒的桑嫣比平日里更显姑娘家的娇俏,可谓是别有一番风味。桑嫣哪哪儿都好,可就是性子太过沉稳,难免让人心疼。 看着其他和她年纪相仿的姑娘家的天真烂漫,方砚知有时候会慨嘆,若是桑嫣没有那般坎坷艰难的少女经歷,也同她们一样活泼娇俏,对生活和爱情有自己懵懂的嚮往,那她又该是什么样子。 他的视线追随着桑嫣离开的背影,直到她消失在了走廊尽头。他眸中打趣的笑意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化不开的忧愁。 即使口头上的大道理讲得再明白,方砚知也清清楚楚地知道,他是分外思念沈舒年的。 他可以滔滔不绝地对其他人说自己的良苦用心,可以解释其他人对他的揣摩试探,可是他却骗不了自己的心。这一个月来,深更半夜因为失眠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烙煎饼的每一个晚上,都是对他内心的一次审问。 思念在寂静的夜里凝结成水,静静地流淌在空气中,将方砚知包裹其中。窗外皎洁的月色洒落进屋内,落在地上一片碎银光芒,对影成三的夜晚更显寂寥。 他一个人坐在大堂里,掌柜的今日请假回家处理家事,大宝小宝正在学堂读书,桑嫣又刚刚被自己气跑。方砚知忽然觉得,自己实在是有些孤独。 第132章 等到方砚知将自己所有的事物处理完后, 已经是三个月后了。 这三个月里,他在善堂收养了几个被父母抛弃的孤儿,将他们带回到了自己的店铺里, 然后将自己这门制墨的手艺传给了他们。 方砚知从左到右依次摸了摸面前三个半大孩子的脑袋, 端出一副和蔼可亲的长辈姿态, 语重心长地说道:「孩子们, 我将你们收养下来,也不求能获得多少回报。」 第212页 望着面前三个孩子稚嫩又带着些许怯懦的眼神, 方砚知幽幽嘆了口气。他的思绪悠然飘远, 想起来自己小的时候, 教自己制墨手艺的师父也是这样的循循善诱, 一步一步带领自己走上文化传承的这一条道路上。 「我是个手艺人,手艺人最害怕的就是百年之后没有人能够将自己这门手艺发扬光大。」方砚知记起师父当时对自己说的话,那时他还尚且懵懂,不太能理解师父话中深意。如今他也成为了教别人手艺的师父,心境难免有所不同。 「我收养你们, 不仅是因为心有不忍,不忍你们小小年纪在外漂泊。」他顿了顿话语,眼神扫过面前站得笔直的三个孩子, 接着说道, 「同时, 也是希望我的这门制墨手艺能够后继有人。」 「我没有办法永远护着你们,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方砚知深吸一口气, 郑重其事地说道, 「雏鸟终有一日能够翱翔天空, 只要你们肯用心学,这门手艺虽然不能带你们大富大贵, 可是养家餬口衣食无忧,却还是做得到的。」 这三个孩子虽然被方砚知领回来好吃好喝地招待了一段时间,可总是忧心忡忡。从小被遗弃的孩子心中总有对世界的敌意,见方砚知不求回报地对他们好,便疑心他另有所图,生怕他是个图谋不轨的坏人。 就算在方砚知的铺子里有地方住,不用和其他孩子挤在破庙里,他们也时常惴惴不安,看向方砚知的眼神总带着些惶恐,因此吃也吃不安稳,睡也睡不踏实。如今听他这一席话,三个孩子心中才算是松了口气。 三个孩子中年纪稍长的一个胆子也比另外两个大些,见方砚知脸色坦然,便鼓起了勇气迈出一步,仰着脑袋询问道:「那,善人,需要我们做些什么呢?」 方砚知见他瘦骨嶙峋,自己仔仔细细地餵了几天,脸上才堪堪长出一些符合这个年纪的婴儿肥来。见他眼神紧张,方砚知放缓了自己的语气,柔声细语地说道:「别怕,我会将我所学到的手艺,一五一十地交给你们。」 他伸手捏了捏面前小孩的脸颊软肉,望着他眼中神色,只剩下满心心疼。方砚知小时候衣食无忧,父母疼爱,又有个老顽童一般教自己手艺,陪自己玩闹的师父。因此,在他看来,只觉得这个年纪的孩子有这样倔强坚韧的眼神,当真是吃过苦了的。 思及此处,他眼中的温柔神色更甚,端出一副贴心家长的模样来:「不要叫我善人,我不过年长你们几岁,也只是个普通人罢了。」 方砚知回眸想了一想,忽而对着面前三个孩子灿然笑道:「如果愿意的话,可以跟着我铺子里面的大宝小宝,一起叫我方大哥吧。」 收养了三个孩子后,铺子里面整日地便热闹了起来。方砚知回想起幼时自己师父对自己的悉心教导,同时心中又有着将制墨手艺发扬光大的责任感,因此日日勤奋自勉,不肯有一丝懈怠。 这三个月里,方砚知每天就是带着三个小孩实践制墨,同时辅以必要的知识讲解。一个大人身后缀着三个小孩子,在制墨坊里形成了一道独特的风景,一时为人津津乐道。 桑嫣将这一切看在眼里,方砚知此时的劲头虽然有些不管不顾,可到底是积极向上的。若是如同前些日子一样一味地沉湎于对沈舒年的思念里,那才是真正的大事不妙了。 看着方砚知热火朝天的劲头,桑嫣心中隐隐约约有了猜测。她想,方砚知应该是快要离开他们了。 脑海中一闪而过的想法让桑嫣心里一酸,可到底是高兴的。她不是不知道方砚知有多思念沈舒年,若是他能够抛下一切去找寻自己心中所爱,桑嫣其实是很为他高兴的。 三个月的时光岁月,足够方砚知将自己所能实行的制墨技巧完完全全地教给面前三个孩子。三个孩子小时候吃过苦,因此更能懂得幸福生活来之不易。方砚知对他们的好,他们都仔仔细细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即使方砚知不说,他们也知道应该努力学习,掌握技巧,作为自己将来的立足之本。虽然制墨手法仍显稚嫩,却已经初具雏形。方砚知看着自己的教授成果,只觉得满心欣慰。 他终于能够在这个异世界里将师父教给自己的手艺传承下去,虽然他现在还没有能力将制墨手法发扬光大。可是他的徒弟也会有徒弟,徒弟的徒弟也可能会有徒弟,总有一天,方家制墨的名声会闻名遐迩。 师父那张布满皱纹却总是笑着的面孔浮现脑海,向来混不吝的老顽童此时却显得稳重端庄了些。他看着方砚知笑,笑自己从小带到大的孩子,如今也有能够独当一面的能力。 方砚知又花费了一些时间清点好了铺子里所有的营业利润,找出了铺子里买卖的房契。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方砚知将铺子里的人都聚集到了一起。就连大宝小宝也破天荒地不用去上早课,被方砚知提到了自己身前。 看着面前一张张同自己朝夕相伴了数月的面庞,方砚知心中忽然生出了一种浓浓的不舍。这几个月来,铺子从无到有,从默默无闻到名震一时,都是这样的一群人,同自己一路走过风风雨雨。 面前的人有老有少,有男有女,大家明明素未谋面,却因缘相聚一起,共同为了这间普普通通的制墨坊努力。方砚知看着他们,想起这几个月来铺子受到的挫折磨难,只觉过往岁月都是人生中不可多得的经歷。 第213页 他忽然有一种想要落泪的冲动,可今天是个大喜的日子,方砚知不想自己的眼泪破坏气氛。他装作擦拭眼角,掌心靠着眼尾向上抹,将眼角点点泪花抚去。 「方某无才无德,幸得各位不离不弃,方家制墨坊才能够在风风雨雨中走到今天。」 他的话音刚落,就有心思灵巧的人猜出了方砚知之后的打算。有人不免惶恐难过,直接不顾礼数地打断了方砚知的话,忧心忡忡地问道:「方老闆,您快别这样说。您这样说我这心里可不踏实。」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也不自信地对方砚知问道:「方老闆,您是要离开我们了吗?」 方砚知将目光投向出言的那个人的方向,两个人的视线在空气中交汇。那人眼神紧张,却前撑着不肯移开视线。方砚知见他执拗,便歉然一笑:「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 此话一出,铺子里顿时掀起了轩然大波,所有人都在吵吵嚷嚷地表达着自己的不可思议。桑嫣已经在之前无数个日夜里做好了心理准备,如今尘埃落定,反倒不觉难过,只有淡淡忧伤笼罩心头,让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我还有我自己的路要走,更何况——」方砚知托着尾音,想起沈舒年,他的嘴角浮现出一抹羞赧的笑来,「还有人在千里之外等着我,我不能辜负了他。」 众人见状,纷纷安静下来,只有大宝小宝在小声抽噎。他们一齐上前,像当初送别沈舒年一样,再次送别方砚知:「方大哥,我们捨不得你。」 大宝哭着抬起头来,泪眼汪汪地盯着方砚知看,像是想要将他的样子永远记在心里:「你去京城找沈哥哥后,还会回来扬州看我和小宝吗?」 方砚知见他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有些哭笑不得地抽出手帕替他擦了擦。见他哭得伤心,方砚知心中也不好过,却还是用一种调侃地语气宽慰他道:「怎么哭得这么埋汰。」 他故作豁达地揉了揉大宝和小宝的脑袋,柔声说道:「我当然会回来的,别的先不说,这家店可还是我和沈舒年名下的呢。」 说罢,他轻轻喊了一声桑嫣的名字。桑嫣沉浸在离别的伤感中,听到方砚知重复地叫了一声后才反应过来。她拭去眼角眼泪,走到方砚知面前:「方大哥可是有什么话要说?」 「这间铺子是沈舒年名下的房产,当初他让别人帮忙做的交易出售给我,还一直以为我不知道。」方砚知放柔了自己的目光,看着桑嫣道,「如今我把铺子的房契地契交给你,从今往后,你就是这间铺子的老闆娘了。」 桑嫣骇了一跳,受宠若惊地连连摆手:「这怎么可以啊,方大哥,使不得啊。」 方砚知不顾她的拒绝,将地契房契自顾自地塞到了桑嫣手里:「没什么使不得的,桑姑娘,我相信你的能力,也相信你能够将这一切都照顾好。」 「我和舒年之前就在想,以你的能力,未来必定能成就出一番大事业。」方砚知将大宝小宝赶到桑嫣身边,「你这一路上帮了我们许多,我和舒年心怀感激,却也没什么能送给你的。」 「我和舒年之前就考虑过这件事情,拖到现在才说,难怪会吓到你。」方砚知闭一目而笑,看起来分外俏皮活泼,「那三个孩子我已经教了他们手艺,往后铺子里面的营生,少不得要他们帮忙。」 「我将铺子里值钱的东西都折算成了银钱,从今往后,这间铺子就属于你了。」方砚知垂下眸子,悠悠说道,「只有将一切都安排好了,我才能够心安理得地去见他啊。」 第133章 三个月后 皇城定都北方, 已经早早地入了冬天。街上小摊小贩都裹上了厚厚的夹袄外衣,朝互相磨搓的手心哈着热气,希望能从中得到一点暂时的温暖热意。 冬风凌冽地刮在面上, 让人的肌肤冻得发疼。大街上各家各户门窗紧闭, 唯有卖炭老人和摆摊商贩走在路上, 想要借着冷冬时节多卖出点货物, 未来能够过个阖家团圆的好年。 有一面容俊秀的年轻人走在大街上,他身姿挺立, 如同冬日里一棵傲立着的常青松。虽然那人也穿了保暖的冬衣, 可是身形颀长, 非但不像旁人一般厚重, 反而隐隐约约透着出一股与生俱来的儒雅来。 那身穿长袄的年轻人满脸的书卷气,像是书香世家里才能养出来的谦谦君子。那人走在空旷寂寥的长街上,时不时抬头望着冷得发灰的天空,嘴中随着一唿一吸嘆出热气来,神情似是有些烦恼。 这样的人平日里可不多见, 虽然街上只有零零散散的几个行人,可是都对这长街上孤身一人独行的年轻人投去了打量的目光。寒冬腊月里一个人走在路上,想必其中一定有不少隐情。 街角一个避风的巷子口, 有一卖炭老人蜷缩在此。他头上戴着一顶破破烂烂的毛毡帽, 身上的夹袄已经被洗的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鬍子上已经被冷气凝出了一些细碎的霜。他也同那些行人一样,正好奇地偷偷往那年轻人身上瞟。 那年轻人似有所感地扭头去望, 正好和那来不及收回视线的卖炭老头眼神对了个正着。年轻人微微低头思量。忽而宛然一笑, 便直愣愣地朝那老人家的方向迈步走去。 老人家慌慌张张地低下头来, 生怕眼前这个衣着精緻的年轻人是恼了自己随便乱看,正要过来找自己麻烦。可是出乎他意料的是, 面临的并不是疾风骤雨的呵斥,反而是一声轻柔的问候。 第214页 那长得极好的年轻人在卖炭老人身前撩起衣摆蹲了下来,将自己的视线高度和面前蜷缩在巷尾的老人家的高度放到一致。他的声音像是一块温润的软玉,入耳动听,就连唿出来的热气都像是仙气似的。 「老人家,我想找您问问路。」怕卖炭老人听不清自己说话,那年轻人将自己的音量放得大了一些,「您知道沈府怎么走吗?」 京城里面姓沈的人家不少,可是能被称唿为「沈府」的,大抵只有那一家。花白鬍子的老头见他主动和自己搭话问路,一时起了好奇的心思,将去沈府的路线仔仔细细地告知后,便再也压不住那一丝疑虑。 「年轻人,你去沈府干嘛啊?」老人家谨慎小心地询问面前人的来意,生怕自己的一时好心给沈府带来麻烦。若是面前这人表面上看起来像是个好人,实则和沈府中人有深仇大恨,意图对沈府不轨,自己怕是第一个就要遭殃。 年轻人垂下眉眼,嘴角挂出一抹温和的笑来,柔声回答着面前的老人家:「我和他有个约定,此番前来,自是来赴这相思之约的。」 卖炭老人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他其实不太理解这群读过书的年轻人满口文绉绉的话,可是看面前这人眉眼之间的温润神色,便主观意愿上地认为他没有坏心。 年轻人站起身来,见面前老人衣着寒酸,破烂衣服的防风保暖作用只能说是聊胜于无。他皱了皱眉,同时从自己的荷包里掏出一些碎银子来,塞到了老人家的手心。 卖炭老人手中一沉,低头去看时骇了一跳,受宠若惊地将银两塞了回去,百般推辞不肯接受。面前的年轻人只是摇了摇头,没有说话,手腕动作却强势得不容拒绝。 年轻力壮的人自然手劲儿比一个衣衫褴褛的老人家手劲儿大,面前这人手上动作强硬,嘴上说的却是关怀之语:「这点钱,就当答谢老人家的指路之恩。若不是您,我还不知道要走到哪里去呢。」 听到这话,老人家手中的推拒动作小了些。他没想到自己只是好心帮人指了个路,就能得到如此丰厚的报酬,实在是天降鸿福。年轻人嘴角笑意更深,趁着老人愣神的空隙,将银两放在了他的手心。 怕老人家心中不安,年轻人瞥了一眼墙角下竹篓里装着的炭火:「天太冷了,老人家还是早早地回家去吧。这些炭火就当我全买了,待会儿我就喊人抬到沈府里去。」 说罢,年轻人便朝老人挥手告别。老人愣怔地看着那人渐行渐远的背影,又呆滞地看了一眼自己掌心上的硬块,半信半疑地放在嘴里咬了一口,想要判断真假,确定这不是一个欺人的骗术。 啧,硌牙,想必是真的。 牙齿的疼痛将卖炭老人的神志唤了回来,他回过神来,赶忙朝那年轻人离开的方向追了过去,想要问一问他的名字。可是等他跌跌撞撞地跑到大路上,唿啸的寒风里,早已经没有了那人颀长挺拔的身影。 老人看着面前萧条的街道,只觉得今日自个儿真的是运气好,居然能遇到这样的菩萨。 有了老人家给指引的路线,沈府自然好找。望着面前气派的牌匾和朱红色的大门,府邸上方龙飞凤舞地写了「沈府」二字,方砚知这才悠悠地松了口气。 他冒着寒风里在四九城内像个傻子般地转了几圈,没找着这座府邸一星半点的踪影,却没想到它竟然就坐落在这附近。可见世事无常,柳暗花明才有又一村的奇景。 方砚知风尘僕僕从扬州赶来,一路上没有刻意地快马加鞭,反而如同游歷一般,晃晃悠悠地走遍了这附近地区的大街小巷,见识了各省各地的风土人情。原本只需一月的上京之旅,硬生生地被拖成了三月有余。 他从金风送爽的秋天走到了寒风凛冽的冬日,路上形形色色的人都给方砚知带来了不同的感受。原先他只以为这个异世界里自己只是个孤独的人,却没想到在生活中,不管高门权贵还是平民百姓,都是一样的。 这一段长达三月的旅途,让方砚知的心灵在青山绿水和人间烟火中受到了洗涤。他见过了舞榭歌台的繁华奢靡,也看到了易子而食的悲哀凄凉。无数男男女女困在这红尘之内挣扎着活出自己的精彩来。 方砚知忽然觉得,自己之前的迷茫困惑,或许只是不识愁滋味的无病呻吟,走过这一路后,他抛下了自己的迷惘惆怅,和那些故作□□的愁绪茫然,转而切身处地地去体会不同人的生活经歷,才发现古语中的大智慧。 已识干坤大犹怜草木青。或许就是这样。 得亏桑嫣接手了铺子之后经营得当,精明能干的老闆娘不仅做事麻利,还多了几分飒爽之风,大手一挥就给了他充足的路费。不然就方砚知这拖拖拉拉走三个月的磨蹭和几近散财童子一般的作风,迟早得在路上餐风饮露。 可是再多的银两也有花完的一天,方砚知掂量着自己的口袋,心中觉得有些好笑。当日一句戏言,没想到今日居然真的实现。自己只有一些碎银几两,确实还得沈舒年来接济自己。 他整理衣冠,确定自己没有被这唿啸寒风吹得没法见人,这才上前叩响了沈府的大门。门房来得比方砚知想像中的要快上一些,那人将门推开了一条缝,挤出个脑袋来看着面前的不速之客。 方砚知还没来得及报上自己的大名,就见那门房皱了皱眉,有些疑惑地问道:「这位公子,可有拜谒的名帖?」 第215页 拜谒名帖?那是什么?方砚知一听这话就有些傻了眼,他知道沈舒年家家风严谨,沈重更是朝堂重员,却还是没想到他家里居然这么井然有序,上门拜访还得先行准备名帖。 方砚知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他歉然一笑,朝着门房作了个揖:「这位兄弟,我不知还有此等规矩,贸然前来确实失礼。不过可否请小兄弟待我通传你家公子一声,就说方砚知前来赴约。」 沈府是书香世家,府上老爷官至宰相,夫人更是名门闺秀,不仅将整座府邸都打理地井井有条,还将下人都调教地精明能干。方砚知本以为会被拒绝,却没想到这门房只上下打量了他一眼,便答应替他通传。 面前的大门再度合上,方砚知喜出望外。他站在侧边,心里头无限的欢喜,整颗心只充斥着一个念头——沈舒年,我们终于要见面了。 自从沈舒年离开扬州回到京城,已经过了太久太久。在这段相思的日子里,方砚知将自己从一块天然的璞玉开始慢慢打磨,经歷无数风刀霜剑的洗礼,终于长成了现在这样一副能配得上沈舒年的样子。 这一回在沈老爷和沈夫人面前,他不会再为自己和沈舒年感到担忧,他能够大大方方地牵起沈舒年的手,正大光明地对着高堂二人说出自己的爱意。若说从前的方砚知或许会为了身份的天差地别感到惶恐不安,现如今他已无所畏惧。 府门里隐隐约约听到了几声喊叫,像是方才那个门房在喊着让自家的公子跑得慢些。方砚知心上一动,掸了掸衣摆的风尘,下一秒便抬起头来,正好和推开大门的沈舒年目光在空中相汇。 门房气喘吁吁地追了上来,见自家公子和那位素未谋面的公子在大门口吹着冷风,赶忙招唿着人进去。方砚知和沈舒年像是没有听到身边人的唿喊,嘴角含着那如出一辙的温暖的笑来,眼中只有彼此。 方砚知眉眼弯弯,看着面前几乎半年未曾见到的人,只觉得岁月的沉淀下,沈舒年更见温润风韵。他看着沈舒年笑,沈舒年也看着他笑,只是笑着笑着,竟然渐渐开始红了自己的眼眶。 方砚知向来是见不得沈舒年哭的,他走上前来,牵住了沈舒年的手,另一只手便自然而然地抚上了他的脸颊,轻柔地替沈舒年擦着眼泪:「别哭了,我来了。」 日日夜夜都想听到的声音在沈舒年耳边响起,依旧是那般清润动听:「舒年,好久不见。」 沈舒年破涕为笑,由着门房将自己引了进去。他将自己的手指扣入方砚知的手指指缝,十指相扣时掌心相贴,便也轻巧地答了一句满含情谊的话语。 「好久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