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不乖,佞臣替人养妹被逼疯》 第1章 窝里藏着只白软小兔 祥贞元年,战乱不休。 大雍朝两载崩三皇,死因成谜。 朝堂之上党派纷争不断、飞鹰走狗遍布,征战在外的祁家少将军偏在此时殒命千里之外。 大雍朝于风雨飘摇中又遭致命一击。 气数将尽。 京中北角一隅,院内腊梅染了血一样的红痕,婢女伏地,磕红了额头。 “小姐,一切打理妥当……” 鹅绒大雪扑落而下,遮了满院软毯,这毯是湿的,却非被雪打湿。 此刻踩上去,应是十分湿滑的,但因落着雪,不会轻易引人注意。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油香。 院内摆放着一张檀木制的案几,古琴横陈,白玉的香炉内散开袅袅轻烟,点的是香气浓烈的沉香,很快便遮掩了那股子油腻气味。 一院之隔,描了朱红的门摇摇欲坠,外头的虎狼之人调笑辱骂,似是颇为享受围猎落单小兔的刺激感。 祁旻重兵在手,压得这群纨绔们抬不起头,如今他乱石葬白骨,他们可是酒池肉林欢庆了一场又一场。 畅快够了,又觉无聊,小厮为哄主子高兴,便附耳低语,献计一则。 祁旻是厮杀在外的狼,窝里藏着只白白软软的小兔,他得势时没人敢动,生怕回头再叫这将军一剑砍了。 可如今祁旻死了,这小兔子不就是送到唇舌边儿的玩物,是搓是捏,还不是这临门一脚的事儿。 半炷香后,轰—— 一声巨响,门被撞开了。 婢女骤然一个哆嗦,惧红了双眼:“小姐……” 琴弦震颤,似狂风暴烈撕扯过境,又似浮云悠然飘荡,两种灵魂拉扯碰撞,好似一切都是碎的。 祁桑纤长的眼睫落满了雪,瞧着她颤抖的肩,轻笑:“哭什么?怕我要你陪我烧死在这里么?” 婢女一窒,涨红了小脸。 蝼蚁尚且偷生,她自是不想在此丢掉性命,可危难关头抛下待自己恩重如山的主子,又叫她羞愧不已。 可听着外头杂乱的脚步声,男人们放浪不堪的调笑声,她明白小姐此番在劫难逃,她留下也不过是白白送命。 磕下三个重重的响头后,她踉跄着向侧门奔逃而出。 似是忘了自己当初被当做陪葬丫头丢进三米多的墓坑内,是祁桑一锭银子买下了她,也忘了黄泥满身的自己是如何磕破了头,承诺生死不弃。 祁桑白衣素缟,席地而坐,琴声不乱。 日暮天寒,飞雪漫天。 “哟,公子您看,这祁大将军的妹妹倒是个识趣儿的,早早在这儿候着您的雨露恩泽了。”嘴甜的小厮谄媚着哄主子开心。 后头随即传来几道不满声:“姚公子可别吃独食儿啊,这祁家妹妹可是个美人儿,三年前我曾在大街上见过一面,啧啧,那腰段,那眉眼,看一眼骨头都酥透了,可惜那时候她被祁旻护着,我也只能干过个眼瘾。” 姚法生闻言嗤笑一声,斜挑上扬的眉梢间尽是暴掠之气:“爷是那小气的主儿么?这恩泽雨露啊,叫她今晚一并承了咱的……” “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 “不愧是咱们阁老的大公子,这气度这胸襟,我等望尘莫及啊哈哈哈……” 哄笑声中跨进朱红镂花的两扇门间。 寒冬腊月里,只见一少女席地抚琴,泼墨般的乌发被风吹散在身后,右手边搁着一笼微红。 竟还有心思在这里焚香弹琴。 院子里黑压压地站满了人,有主子,有小厮,此时俱是睁大了眼睛仔细瞧着。 听闻这祁桑学艺于文人墨客皆敬仰不已的范老先生,是范老先生仅有的几个闭门学生之一,尽得其真传。 这琴艺百闻不如一见,竟是叫秦楼楚馆的淸倌儿都攀不上。 一个不过及笄之年的姑娘,眼瞧着要被沾脏、撕裂、碾碎在泥泞里,竟毫无惧色,像一抹温亮亮的月色,清透的叫人看着便心生欢喜。 偌大的院落中,一时竟只剩积雪压弯腊梅的吱呀声。 琴声骤停,祁桑在一片寂静中挑灯而起,赤着脚走上前。 她的脸很小,肤色雪白,不做表情地看着一个人的时候,像极了祁旻。 姚法生一时竟被这双黑湛湛的眸子盯出了几分寒意。 身后小厮忽然附耳低语:“主子,听闻这祁桑跟邢氏族长的嫡子关系匪浅,这……” 邢氏乃大雍百年世家,家底丰厚,在京中关系盘根错节,也算是名门中的望族了。 但比起皇亲贵戚,位同宰相的内阁阁老,自是不值一提。 姚法生一边打量着跟前的小女人,一边思忖着。 一来,来都来了,这时候灰溜溜走人不是他姚法生的风格,丢人。 二来,祁旻战死距今已有月余,邢氏既未将她接入府内,也未曾派人来护她一二,心思昭然若揭。 这第三嘛…… 这小妮子不愧是祁旻的妹妹,一身风骨看着就叫人牙痒痒,想起之前那祁旻三翻四次坏他好事,他今天还非要折了他妹妹这一身傲骨,叫她沦落到青楼女不如的田地里去。 风吹雪落满肩头,除了身后垂落的两肩长发,祁桑似是要与这天地一同融为漫漫雪色。 姚法生冷笑一声:“看来还得好好调教你一番,出来侍候爷,还穿什么衣服。” 说罢,伸手便要撕碎她衣衫。 身后一群男人本能伸长了脖子,一双双眼睛淫气毕现,急不可待地等着大饱眼福一番。 祁桑挑灯的手微微抬高…… “姚公子——” 隔着层层人群,遥遥传来一道凉凉的,偏细的声音:“您好歹阁老府出身,这行事啊,还得顾着咱们阁老的颜面不是?” 众人一惊,转身间,密集的人群已是自动避让开了一条路。 姚法生以为自己听错了,错愕一瞬,转身竟真看到了西厂的仗队。 且不是普通西厂太监,一众锦衣华袍最首端的,竟是西厂提督徐西怀。 锦袍绣祥云,腰间配玉环,那把令人闻风丧胆的咬风刀正正跨在腰间,走动间于黑色御风氅衣下时隐时现。 倒是未曾听闻,这祁旻跟西厂有什么瓜葛。 第2章 所有人在谢龛面前都是狗 东西二厂这几年间做的恶可不比他们少,枉死在这把咬风刀下的魂更是数不胜数,照理说,这瓜葛也不会是个好瓜葛。 但总不能是来同他们分一杯羹的吧? 太监?来此寻欢作乐? 思及此,姚法生还算客气地哼笑一声:“怎么?徐提督对这女子也感兴趣?” 在徐西怀面前,他用词还算谨慎,不敢不干不净地说些荤话。 徐西怀面无表情:“本督不感兴趣。” “那徐提督来此是……” 姚法生话说一半,戛然而止。 周围一众人似乎也想到了什么,面色纷纷由一开始的疑惑不安转为大惊失色。 就连姚法生的脸色都泛出了些许青白。 这大雍朝里,能让西厂提督亲自跑腿提人的,除了内厂那位还能有谁? 要说他堂堂阁老嫡长子,在这京城之中还有几个忌惮之人,怕就只有三厂一卫这群杀人如麻的狗玩意儿了。 父亲不止一次地叮嘱他,怎么作都可以,万不要作到那群鹰爪跟前。 先斩后奏可不是闹着玩儿的,一不小心丢了命,他那老父亲就算有通天本事,捞回来也是具尸体了,没个屁用。 他僵硬地提了提嘴角,挤出一句:“可否请教一下,总督大人同这女子……” 徐西怀忽然转头对身旁的掌刑千户道:“昨儿个那些个不听话的,可都处置了?” 身后立刻有人应道:“回提督,截了舌,喂他们自个儿吃下了。” 姚法生倒吸一口凉气,身后一群狐朋狗友们也跟着倒吸气,两股战战几欲跪下去。 他们可不想为了一时之快被割掉舌头。 徐西怀的视线绕过众人,最终落在始终冷眼旁观的祁桑身上:“收拾东西,随本督出来。” 祁桑已经作势要落下的右手又顿住。 迟疑片刻后,终是转身慢慢回了寝房。 寝房里因大门敞开,已经全然没了半点暖气,她拿帕子拭净双脚,穿好鞋袜。 不过短短一刻钟,许多可能的念头已经在脑海中梳理了一遍。 西厂横插的这一脚,对她而言或许是更凄惨的下场,也或许……是绝境之下的一条生路。 祁桑出来时,那群人还雪地里的鹌鹑似的保持原本的队形站着,中间留一条三人宽的道直通院子外。 姚法生的脸彻底青了,又恨又恼地盯着她:“难怪你一副有恃无恐的模样,竟是搭上了谢龛。” 内厂总督谢龛!!! 一想到他,比想起祁旻还叫他气不打一处来,他似乎永远不会好好看人,那看狗一样的眼神每每都叫他又恨又惧,偏连头都不敢在他跟前抬一下。 当然谢龛不止拿他一个人当狗,所有人在他跟前都是狗,就连他的老父亲,一品的内阁阁老,在他跟前也得受着那看狗一样的眼神。 谢龛? 那不是传闻中内厂的总督太监吗? 祁桑默默把这名字记下,然后看向人群中的一个人:“你压我腊梅了。” 被点名的人一个大惊失色,慌忙弯下腰去避开身后探出来的半截腊梅,甚至试图双手遮脸,生怕被她记住了长相。 她这番有恃无恐的模样,无疑是坐实了同谢龛关系匪浅的猜想。 姚法生几乎要咬牙切齿了:“你同他到底是什么关系?!” 一个女子,一个太监,到底能生出什么关系来?! 祁桑轻轻一笑:“想知道?你过来……” 一双星眸因这点子笑意,在铺天纯白中,竟生出几分惊心动魄的靡靡丽色。 姚法生忍着一口气,生硬走过去。 祁桑用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道:“我同他,早已同枕一枕,同盖一被,同卧一榻,姚公子,你要遭大罪咯……” 姚法生那口气还噎在喉头,卡着不上不下的功夫,冷汗已经浸湿了里衣,冷风寒雪中,半张脸都在抽动。 她竟给谢龛做了对食!! …… 而此刻,被造了黄谣的总督大人正在厂狱内挑选趁手的刑具。 偌大的监狱内,鞭笞声,求饶声,咒骂声,呼救声此起彼伏,纠成一团。 而跟前被吊在半空中的囚犯,此刻却一点声音都没有。 确切的说,是他想出声求饶,奈何嗓子像是被一只鬼手掐住了,任凭他拼命用力,愣是发不出一点声音。 怎么也想不到,他区区一个山贼盗匪,竟然也能劳驾这位左右皇权,废杀帝王的内厂总督亲自出手。 好一会儿,谢龛终于自冷光泛泛的刑具堆里挑选了一把满意的小刀。 那小刀大约只有手指长,并不锋利,钝得像是未曾开刃,不知能用来做什么。 但很快,他就清楚谢龛打算用它来做什么。 那足有一米九的身影缓缓逼近,自头顶压下来时,山匪睁大了眼睛,眼睁睁看着那钝钝的刀刃缓缓逼近自己的瞳孔。 “本督今日丢了颗珠子,顺道来问你借一颗。” 谢龛说这句话的时候,甚至都没看他一眼,他眼型狭长,睫毛极长,总是半敛着,似乎这天地万物都不配入他的眼。 甚至连声音,都不是太监固有的尖细女化,而是一种极为阴郁的沉,死死压迫着听话人的耳膜。 “不……呃……不要——啊啊啊啊————救命啊——————” 山匪的那只眼,被一把钝刀搅碎在眼眶里,伴着阵阵凄厉绝望的求饶声,足足切了两个时辰。 谢龛回府邸时,半身染血。 浓腥的血锈味随风吹至角角落落,一声轻轻的窗柩闭合声响起。 雪地上移动的身影倏然停下。 不夙跟在后头提着灯笼,此刻也停下,顺着主子的视线看着那扇紧闭的窗子,解释道:“那是祁将军的妹子,徐提督送来的,说是其他屋舍都住满了奴才,且虽说……咳,到底男女有别,恰巧主子这偏殿一直空着,且殿内女用器物一应俱全,便暂时先安置在这儿了。” 男女有别。 谢龛眼皮缓缓动了下,森森视线斜扫过去:“你们同她男女有别,本督同她就不男女有别了?” 一句话,吓得不夙双腿一软,头都不敢抬一下,忙赔笑:“主子说笑了,只是咱们府内头一回来女子,这具体安置在哪里,还请主子示下……” “丢出去。”言简意赅的三个字。 第3章 不会给你打死的 不夙应了声。 下一瞬,偏殿那头传来开门声,小姑娘垂眉顺眼,小步走出来,声音轻轻软软:“祁桑多谢总督大人搭……” 话说一半忽然停了。 西厂提督将她送来这总督府,未加任何刁难,这让祁桑不安了一路的心稍稍放下了些。 至少证明,这总督对她是没有恶意的。 偏殿装潢极为奢靡,恨不能连墙角都镶金镶玉,她进来后便缩在床脚,慢慢梳理着一些事情。 先弄清楚这总督救她一命的用意,再决定下一步怎么走,她甚至已经想好了每一种可能性后,她能走的路有几条。 但刚来就被赶走这一出,却是她没料到的。 这太监头儿对她似乎有点善意,但也只有那一点点善意,用完就没了。 于是她决定出去示弱,示软,撒撒娇,赔个笑,毕竟伸手不打笑脸人,总不好大半夜的把人赶出去。 然后她借着满院的雪亮以及灯笼里微弱的光线,看清了这人极高极高的身形,也闻到了他身上浓重的血腥气。 有那么一瞬间,祁桑几乎要生出一种自己面前是只野兽的错觉,她甚至丝毫不怀疑,他会扑过来生撕了她然后吃掉。 雪停了。 祁桑站在院子里,隔着七八步的距离,沐浴着总督大人看狗一样的眼神。 人在屋檐下,人在屋檐下。 祁桑不断在心里默念,被当狗看就被当狗看吧,比起她之前的决断,这都算是要烧香拜佛才能求来的了。 “我……我出去,出去。” 她嗫嚅着改口,手指了指紧闭的两扇紫檀木制的大门:“出这个门就可以是吧?” 说着不等人回答,一溜烟逃了出去。 总督府极大,听说是前朝一位极为贵重的王爷的府邸,水榭楼台,假山幽径,百年古树随处可见,到了夏季应是一番盛景。 祁桑游魂似的借着山石间的灯火四处晃荡,几次三番被巡逻的小太监捉住盘问。 祁桑不厌其烦地解释了一遍又一遍。 没错,她是故意的,保不齐这里有内阁首辅安插的眼线,她需要坐实自己同谢龛的一点关系。 只要她不说,就没人知道她只是被赶出了总督的寝殿,无处可去。 多少给那些人添点忌惮之心。 只是这里实在太绕,迷宫似的,祁桑走着走着就迷路了,风雪夜里的凉意钻着骨头缝儿,她随意找了个背风的墙根站着,搓搓手,跺跺脚,蹦一蹦。 不冷。 不冷不冷。 不冷不冷不冷。 啊啊啊啊,可是真的好冷啊。 祁桑冻得斯哈斯哈直倒吸气,可吸入肺里的空气都是冷冰冰的,这下好了,从里到外凉了个透。 远处传来略显急促的脚步声,不夙手里挑着个灯笼,满头大汗地赶过来:“唉哟我的祖宗,你是活得不耐烦了吗?在主子寝殿后头闹出这些个动静来?” 祁桑:“……啊?” 手腕一紧,不夙已经拽着她远离了那墙根,匆匆离开。 祁桑被拽着踉跄地走,扭头看了眼那高高的飞檐碧瓦,难道她绕了一圈从后头绕回了那太监头儿的寝殿? “就这么跟你说吧,咱们主子先前承了祁将军一点情,曾承诺若将来有个万一,会保您一条命。” 不夙一手提灯,一手用力捏着祁桑手腕,似乎生怕被她挣脱了,解释着:“这万一也万一了,命也保了,您该回哪儿回哪儿吧啊!咱们主子这性子一般人伺候不好都是个死,你要再继续留下来,都用不着别人欺负,小命直接交代在这儿了!” 回? 她现在回去,不等于告诉姚法生他们,她被谢龛踢出来了? 那不行。 祁桑不动声色往后挣了挣,拖慢了脚步问:“承了兄长一点情?什么情?” 她要衡量一番,看谢龛对待这点情分的底线在哪里。 “具体的小的也不清楚了,总之,你赶紧走吧,主子刚刚被扰了梦,动了怒,命我将你拖出去打几棍呢!” 祁桑:“……真打啊?” 就因为扰了那人一个梦? 她恍惚地想,这是刚出虎穴又入狼窝了? 不夙无奈叹气:“主子的命令,小的不敢不从,好在主子没明确说打几棍,我让行刑小厮给你打个三棍意思一下,不会给你打死的。” 祁桑:“……” 所以谢龛这点情分的底线在于不会给她打死? 祁桑从前没挨过打,本想着三棍嘛,咬咬牙就忍过去了,没料到第一棍下去,就不用忍了。 第二棍第三棍打没打,打得厉害不厉害,都不知道。 ……她昏过去了。 醒来后只觉得自双膝以上,腰部以下像是断掉了,疼得她一动就红了眼眶。 完了,给打残废了。 听到动静,有人在外头敲了敲门,然后进来了。 又是这个杀千刀的! 祁桑红着双杏眼,眼泪滴溜溜地在眼眶打转,也不说话,只咬唇盯着他。 不夙尴尬咳了声,咧咧嘴:“你瞧,这不因祸得福了么?你这一棍昏了过去,总督大人动了恻隐之心,允你在这屋修养几日呢!” 他也没料到这姑娘这么不撑打,早知道就同行刑的知会一声了,那小厮也是个莽的,照着打犯人的劲儿一棍下去,这姑娘当时就垂了脑袋。 小厮愣了,不夙也吓坏了,一路小跑着来敲门,张口便是——主子,人给打死了。 谢龛当场拧了眉,一脚将他踹翻在了台阶下:“废物!” 不夙狼狈爬起来小跑着跟上去,赶过去就瞧见谢龛拿脚尖踢了踢趴在凳上一动不动的祁桑,然后俯身探了探她鼻息,起身,啧了声:“拖回去。” 审惯了犯人,用词来来回回就这几个。 不夙哪里敢真的拖,指挥小厮把人背了过来,又连夜请了御医把脉熬药,折腾了一宿。 不夙回头招招手:“来来来,姑娘醒了,喂姑娘把药喝了。” 很快进来个小太监,手里端着碗黑漆漆的汤药。 人在屋檐下,祁桑自然不会蠢到这时候跟他们分辨个是非对错,毕竟瘫了都比昨夜的那翻处境强千万倍。 汤药清苦,小太监跪在榻前拿个小木勺侍候得滴水不漏,半滴没落在外头。 第4章 还轮不到你个庶子插手 不夙站旁边,假惺惺地嘘寒问暖,一会儿问要不要擦个脸,一会儿问要不要含块蜜饯。 祁桑满心愤懑,又不得不强颜欢笑。 如今的她没了兄长的庇佑,自是要尽量收敛脾性,能忍则忍,以大局为重。 屋里燃着乳香,可镇静止痛,祁桑在疼痛中半睡半醒,不知多久后,被小太监轻声唤醒用午膳。 这小太监叫奉业,瞧着跟她差不多大的年纪,皮肤白皙,眼睛又大又圆,声音偏细而柔,听着极为舒服。 饭菜清淡爽口,但她也只是吃了几口就不想吃了。 “姑娘再吃几口吧,身子也能好的快些。”奉业轻声细语地劝。 祁桑偏头没说话。 她没胃口,这一个月来几乎没怎么吃东西,衣衫宽了一圈又一圈。 指甲扣着雕花的床头,她一颗心沉甸甸地坠着,一闭眼都是些不好的事情。 见她睡了,奉业忙轻手轻脚地收拾了碗筷,无声退出去。 …… 巳时一刻,孝阳王府内乱作一团。 议事厅内,“廉正恭谦”四字匾额高悬,却压不住孝阳王额头抖落的汗珠。 孝阳王妃匆匆赶来,护住被抽得嗷嗷大哭的儿子,哭诉道:“王爷这是作甚,咱们世子如今都及冠了,怎可这般大庭广众地加以责罚?” 孝阳王气得眼都红了,一甩鞭子,连王妃都一并抽了下去:“都是你给惯的!” 大雍皇朝两年崩逝三位皇帝,如今这位被赶鸭子上架,能不能熬到来年都不好说,京中众人三缄其口,可谁都知道,这几位先皇的死同谢龛脱不了干系。 心腹爪牙遍布南北,把持朝政,废杀帝王,如今的大雍朝已是太监的天下,便是内阁都在这场持续三年的拉锯战中落了下风。 孝阳王府能在这场乱局中勉强明哲保身,全靠孝阳王在外装傻做哑,伏低做一条糊涂虫。 他不止一次叮嘱自家世子,不要同那些权贵们结交过甚,以免风云变幻,牵连自身。 可如今,他竟为了攀附内阁首辅的长子,出谋划策去动那祁家少将军,事毕还同他们一起去欺辱人家妹妹! 现在好了,惹上了最不该惹的人,抄家入狱的祸事随时都能找上门来。 沈吉捂着被抽红的半边脸,缩在母妃后头哆嗦着犟嘴:“父王做什么事后诸葛!我是头一次攀附姚家吗?父王你明明知道,不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吗?!不也是想我能给咱们王府找个靠山吗?如今内厂插手了,父王你知道后悔了?早干什么去了你——” “你还敢犟嘴!!” “王爷不要!您饶了咱们家吉儿吧……呜呜……如今说什么都晚了,您还是赶紧想想怎么保住咱们王府才是啊……” “打!母妃您让父王打死我便是!反正比起我,父王如今更喜欢那个贱奴生的种!” “好!好!这可是你说的,我今日便打死你这孽障!一了百了!” 一片混乱中,有人双手负于身后,一袭烟紫色长袍下长身玉立,挺拔俊俏,笑着进来:“这是怎么了?兄长又犯了什么混,惹父王这般生气?” 孝阳王妃立刻擦掉眼角泪痕,端出王妃的架子:“王府的事,还轮不到你个庶子插手!滚出去!” “你闭嘴!” 孝阳王怒斥一声,缓了口气,才温和道:“谦儿,你刚从外头回来,可听说厂狱之内关了个山匪盗贼?” 沈谦笑笑,三两步走到桌前倒了盏茶奉上去:“略有耳闻。” 孝阳王妃同沈吉站在一盘看着,恨得牙根生疼。 要不是眼看着这小子同锦衣卫越走越近,越来越得父王器重,他们也不会铤而走险给姚家干这么大的事。 孝阳王端着茶,却是没什么心思喝,反而递在了沈谦手心,甚至贴心地拍了拍他手背:“谦儿啊,父王一向看重你,知晓你是个成大事的!如今你这不争气的兄长给咱们家闯了大祸,你可得帮上一把啊!那个山匪若是扛不住,在狱中吐出了吉儿的一些什么,可怎么办啊……” “哦?” 沈谦挑眉,视线扫过愤恨盯着自己的沈吉:“兄长好端端的,怎么同山匪扯上关系了?” “……” 一室死寂。 没人说话,沈谦笑盈盈的视线扫过那对敢怒不敢言的母子,最后落在孝阳王身上。 孝阳王叹了口气,示意侍从关门出去后,这才道:“谦儿,咱都是一家人,父王也不同你避讳了,那祁家少将军并非死在战场,而是死在一伙贼匪之手,这……你看……谁知道这祁将军同内厂的那位还有情谊在呢……” “哦……” 沈谦做恍然大悟状,顿了顿,又摊手笑:“父王此番真是高抬我了,我同锦衣卫的北镇抚司还算有点交情,但父王你也知道,锦衣卫同三厂一向不合……” 孝阳王连连点头,一家之主如今竟也只能在庶子面前低声下气:“谦儿呐,父王也不指望别的,只念着那贼匪能在说出些不该说的名字之前,咽了气……就好,就好。” 这是要杀人灭口了。 沈谦险些直接笑出了声。 他这父王整日里装傻充愣,这会儿事到临头了,竟真傻乎乎的不晓得自己在说些什么了。 “父王,厂狱里都是些个什么恶鬼豺狼,您应该比我更了解,要在他们眼皮子底下灭口,那还不如直接叫儿子我一头撞死在厂狱门口,说不定撞得姿势够漂亮,还能博他们一笑不是?” “……” 孝阳王半白的胡子一抖一抖,瞧着像是快哭出来了的样子。 “庶子就是庶子!” 孝阳王妃怒目而视:“你惦念着吉儿的世子之位多少年了,如今眼瞧着吉儿落难,你怕根本就是来瞧笑话的!” “母妃,您这可真是冤枉我了,想来内厂的那位总督大人公事繁忙,应该不会因这等小事打上门来……” 像是为了验证他这句话,下一刻,紧闭的两扇门便被暴力踹开,数名锦衣华袍的厂卫鱼贯而入,为首的人亮出腰牌:“奉西厂提督之命,前来提世子回去问几句话!” 孝阳王眼睛猝然睁大! 沈吉彻底慌了,厉声大叫:“你们西厂简直胆大包天!好歹我也是堂堂孝阳王府的世子!你们无凭无据,凭什么捉我!” 第5章 死太监,长得还怪好看。 这番话无异于是火上浇油,为首的太监原本还只是做了个请的手势,闻言,直接抬了抬手,身后立刻冲出几名厂卫将沈吉按在地上捆了个五花大绑。 “吉儿……不要——”孝阳王妃哭着拼命阻止。 妇道人家撒泼耍赖起来,颇有几分蛮力,一时竟阻挠的几人无法离开。 谁知为首的太监竟是猖狂到极致,出口便是:“孝阳王妃阻挠西厂办案,一并缉拿归案!” 沈氏一族,百年基业,十几位帝王流传至此,竟沦落到随意被个太监处置的境地。 孝阳王胡子哆嗦着,红着眼睛卑微道:“大人,大人……内子无教,还请大人息怒。” 话毕,三步并作两步上去扯开了孝阳王妃。 沈谦便在这阵混乱中作壁上观,岿然不动,唇角保持着得体的微笑。 待到所有人都离去,孝阳王才缓缓转身,红着眼死死盯着沈谦:“你不是说,内厂不会因为这点小事找上门来吗?!” 沈谦做了个懊恼的表情:“哦,猜错了。” “你——” “父王!” 孝阳王刚要动怒,一直笑眯眯的沈谦忽然冷了脸:“这火是烧到家门口了,是把这团火踢出去叫他自生自灭呢,还是由着他点燃这孝阳王府,叫这府内二百七十八人一并陪葬,您好好掂量掂量。” 他整理了一番袖口,烟紫色的衣衫在一片暗红的大厅内显得格外刺目。 “至于我……七年前就被您扫地出门,另立门户了不是?日后若没有什么顶要紧的事,您还是不要联系我的好,免得叫人生了误会,这谋杀祁家少将军的罪名,我可担不了!祁旻年少成名,多年金戈铁马,征战南北,为咱们沈氏一族平叛乱,定山河,这得多黑的心肠,才能为了那点兵马权利取人性命呢?” 沈谦一只脚踏出门槛,又停下,只微微侧首道:“父王一贯懂得利益取舍的,当初不愿得罪母妃一族,既先舍得我母亲的命,又舍得仗责三十后一脚将我踢出这孝阳王府,如今,不知父王能不能舍下您这宝贝世子呢?还真是叫人好期待啊……” 孝阳王眼睁睁看着他冷笑一声后潇洒离去,整个人抖似筛糠,终是站不稳,狼狈跌坐了下去。 是啊,死到临头,割舍掉一个儿子又能算得了什么呢…… …… 夜里起了风,劲风撕扯着窗花,掀起呼呼噪声。 祁桑腰臀处疼得厉害,白日里又时睡时醒,这会儿清醒得不得了,只觉得半截身子都在麻木地钝痛着。 她哼哼唧唧了几声,疼厉害了,手指在床头抠来抠去,好似这样就能缓解一点痛楚。 哼唧了半晌,她懊恼地意识到,比疼痛更叫她难以忍受的事情发生了。 ……想如厕。 白日里虽然没喝什么东西,但一早一碗两碗汤药灌进去,这会儿怎么都忍不住了。 “奉业……奉业?奉业你在吗?奉业……” 她声音从虚弱渐渐拔高,试图把门外并不存在的人叫进来。 “奉业?奉业啊……” 叫魂儿似的一声接一声,终于把人叫进来了。 门被大力推开! 祁桑吓了一跳,一抬头,就看到披了件御风黑色氅衣的男人抬步迈入。 屋里灯未灭,他凌厉如刀的眉眼清楚映入眼帘,于是记忆中极高极凶如野兽般叫人惧怕的影子有了五官。 双眼狭长,鼻梁高挺,唇形薄削,下颚线清晰如线。 死太监,长得还怪好看。 祁桑惨白小脸立刻挂满笑:“劳烦总督大人寻个侍女过来,祁桑……有点小事相求。” 心里骂得凶,丝毫不影响她嘴上讨乖卖巧。 受伤的姑娘趴在床沿,被子歪歪扭扭勉强盖着半身,半截雪白里衣露在外头,衬得长发乌黑油亮,像触感生凉的绸缎。 谢龛半敛着睫盯着她,似最毒的蛇,叫人遍体生寒。 他不说话,祁桑是没什么底气同他较真的,只得尴尬道:“我……喝多了水。” 谢龛:“……” 半晌,他才阴森反问:“本督逼你喝的?” 知晓自己不便下床,还多喝水,干脆憋死算了,省得半夜三更在这儿鬼哭狼嚎。 祁桑:“……那不是,喝药来着。” 人在屋檐下,她识时务地没同他呛声,只诺诺解释。 又是一阵死一般地寂静。 祁桑本来就快憋不住了,这会儿被他刀子似的目光盯得紧张,更憋不住了,哼唧了一声:“真的很着急,劳烦大人帮忙寻个侍……你、你你你等等等……你做什么……我我我不不不憋了,你别别别……” 一连串绊绊磕磕的拒绝声,终于在自己腾空而起后,戛然而止。 祁桑整个人被打横抱起,腰臀处剧烈的疼痛被更大的恐惧取而代之,她甚至连一声痛呼声都没敢发出来。 她闻到了一股极重的血腥气,明明他身上没有半点染红,但这种味道似乎已经沁入他血肉中,经年累月,然后衍生出一种万物靠近这人,便是个死的下场的感觉。 祁桑屏息,因着这个姿势,双腿都埋进了他宽敞的大氅中,毛茸茸的触感,明明很暖和,却叫她心生惧意,生怕遭嫌弃被废了双腿,赶紧绷紧小脚。 怀里的小姑娘很轻,腰肢纤瘦,似乎一只手就能给掐断了。 谢龛低头扫了眼,瞧见她半张小脸掩在氅衣之下,只露出个小巧鼻梁跟没什么血色的唇,唇瓣还时不时地抖一下,似是想说句什么,又最终忍了下去。 不一会儿,谢龛就知道她想说什么了。 祁桑没穿鞋…… 怎么如厕?除非被他一直抱着…… 夜黑风高,寒风刮骨,踩着湿滑的地面一路走过来,她明明可以提醒一句,愣是憋住了。 谢龛瞬间生出一股将她丢进茅厕的冲动。 这种冲动随着紧绷的下巴以及收紧的手臂传递给了祁桑,她没什么底气地解释:“我……没敢说……” 他太吓人了,她不敢出声。 说完,她试图抓紧他,但又不太敢,小手在谢龛胸口比划了下,最终扯住了他披在肩头的那件氅衣上。 丢吧丢吧,她会死死抓着这件黑狐皮的氅衣给她陪葬的! 第6章 那双眼睛里似是盘踞着两条毒蛇 僵持了许久,终究还是被原路抱回。 祁桑坐在床沿,试图弯腰拿鞋子,试图了几次,还停留在试图上。 腰疼,弯不下去。 于是她抬头,大约是真的憋狠了,原本惨白的小脸都泛出微微红色。 谢龛:“……” 祁桑:“要不,还是叫旁人来吧,侍女没有的话,奉业也可以……” 没什么底气的一句话落地,谢龛两条剑眉几乎都要拧在一处。 片刻后…… 祁桑手指尴尬地抠着床沿,把头扭向窗口假装欣赏窗花,心口却砰砰狂跳。 她一到冬日里便是手脚冰凉的体质,在被窝里暖一宿都一样,此刻却被一只滚烫大手握在手里,给她穿鞋袜。 祁桑大约能猜到,这谢龛应该是对自己生了点愧疚的。 毕竟按照不夙的说法,他曾经是承了兄长的一份恩情的,如今她险些一棍子给打死在总督府,多少肯定是要愧疚的。 再次被抱回床榻之上,祁桑脸色明显好了许多,也不敢抬头看人,只轻声道谢。 她低着头,看着立在床边的那双锦靴没有移动。 果然,片刻后,掉着冰渣子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寝殿夜里不留人侍候,有事白日解决好。” “……哦。” “夜里不许叹气,不许哼唧,不许翻身。” ……人在屋檐下,人在屋檐下。 祁桑深吸一口气:“好。” “能下地走路就回你该回的地方去。” 这不能回,坚决不能回。 祁桑摸摸鼻尖,咳了一声:“好。” 头顶安静片刻,传来男人压低的声音:“撒谎?!” 祁桑吓了一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露馅的,总不能这男人有读心术吧? 不能,要有的话,她估计已经死在偷骂他死太监那会儿了。 思及此,她忙抬头做一脸认真样:“不撒谎,不撒谎,好了就走,马、马上走……” 一抬头,正正对上谢龛垂落下来的黑眸,那双眼睛里似是盘踞着两条毒蛇,叫人看一眼便心生寒意,她几乎是立刻低下了头。 也不知是信了还是没信,总之这人没再说什么,转身掩门出去了。 …… 大雍朝的冬日,天空总是灰扑扑的,一场雪尚未消融,另一场便悄声而至。 丑时末寅时初,正是连神仙都撑不住要打个盹的时候,成百上千的囚犯们在极度的疼痛与疲惫中昏昏欲睡。 一声凄厉尖叫划破长夜—— 那声音实在凄惨可怖,惊得众人肝胆俱裂,哪里还有半点睡意,一个个哆嗦着后退,恨不能把自己缩成一团塞进地缝里去。 徐西怀拎着个烧红的烙铁,不紧不慢地在他跟前站定:“深更半夜的,世子小点声,别扰了旁人休息。” 沈吉被赤条条绑着,眼睁睁看着那烙铁距离自己命根子不足两寸,那灼热滚烫的温度似乎随时都要贴上来。 这些个太监,自己没了命根,心理早已扭曲,在厂狱内更是毫不遮掩地猖狂,专门挑这种地方折腾。 进了这厂狱,不死也是个残废,便是九死一生的出去了,也极少有人还有那功能了。 灭顶的恐惧令他抖如筛糠,豆大的汗珠自额头暴落而下。 “饶……饶了我……我真的什么都没做……我求求你们饶了我,我什么都给你们,银子、宅院、古董字画……什么都给!真……真的!” 他牙齿因为寒冷与恐惧,不受控制地咯吱咯吱打颤,要不是双腕被扣着,这会儿怕早已不住磕头求饶了。 身后篝火明亮,映亮了谢龛黑衣上勾织的金线,泛着凛凛冷冷的光。 他半敛着眉眼,骨指修长,似形状漂亮的枯木,又酝着可怖的力量,那瓷白的茶盖被他把玩着,似乎随时都会被捏碎成齑粉。 “世子多虑,此番请世子走上这一遭,实是善举。” 沈吉愣住:“善……举?” 赤条条绑这儿?烙铁明晃晃地威胁着,善举? “京中近日流传的,关于祁家在边关发现的两千七百年前的宝藏,世子可曾听过?” 沈吉还在惊疑不定中没回过神来,只寻着本能点点头。 是听过那么一两句风声,不过千百年来,关于边关那处的宝藏传闻时不时便会盛传一会儿,多是说书先生赚个听戏客的几两碎银瞎编的,几时成真过? 谢龛道:“据探子报,此次是真的。” 沈吉:“???!!!” 他瞪大眼睛,向来视财如命的人一听真有那么个富可敌国的宝藏,顿时两眼精光四射。 ……等等? 这宝藏有没有,同他又有什么关系?谢龛把他押这里连恐带吓地又是几个意思? 谢龛曲起指骨,叩了叩桌面:“世子想想,这祁旻同他那几个副将死前最后见的是谁?是那群贼匪,那群贼匪身后撑腰之人……又是谁?” 沈吉大惊:“!!!” 所以,他现在是成了靶子了? 谢龛:“内阁那边探子不比内厂少,本督能得到这个消息,想来他们也能,世子是想落在内厂‘受尽刑罚’却什么都吐不出呢,还是想落到阁老手里,见识见识他折磨人的手段?” 沈吉顺着他的话想过去,越想越心惊。 祁旻死后,他也只是按照约定派人将金银财宝送了过去,哪里得到过什么宝藏的消息?! 这要是让阁老那边知道,不得一个一个敲碎了他的牙逼问个清清楚楚? 想着想着,他忽然恍然大悟。 还以为这狗太监跟祁旻有什么交情,原来他那夜把祁旻的妹妹捞走,以及掳劫了个进京采办货物的贼匪,都是为了那宝藏! 沈吉将信将疑:“总督大人此番善举……图了个什么?” 谢龛终于朝他那旁瞥了一眼,像在看一个只会流哈喇子的傻子。 沈吉缩了缩脖子,自己闷着悟了会儿,明白了。 他要知道那伙山匪具体的位置。 化骨山一如其名,占地极为广袤,绵延数千里,地势复杂险峻,别说是人,就是动物进去了,一不留神都是个死,若没有人带路,想要找到贼窝难如登天。 原来是有求于他。 第7章 生不出个包子来! 沈吉这下彻底松了口气,以为有了拿捏对方的法子,吊儿郎当地晃了晃脖子:“这个嘛,也好说,只是如今我受了惊吓,一时想不起来呢……” “不着急,慢慢想。” 谢龛起身,沈吉的视线也就随着他的动作慢慢上移,直到下巴都要高高抬起。 阴影慢慢靠近、笼罩,谢龛随手从火炉中挑出个烧得几乎要透明的烙铁。 沈吉轻浮的笑还挂在脸上,下一瞬就眼睁睁看着那烙铁直接摁在了自己小腹处,皮肉烧焦的刺啦声撕扯耳膜,过了片刻,剧烈的疼痛才骤然蹿腾上来。 “啊啊啊——————” 泣血一般地嘶吼声再次撕裂夜色。 惊恐地呜咽声此起彼伏,有人甚至感同身受了一般地跟着嘶吼呼痛了起来。 烙铁被丢回炉火中。 “慢慢想,不着急。” 谢龛再次重复了一遍这话:“距离下次行刑还有一刻钟。” 顿了顿,那道阴沉嗓音又不紧不慢地补充:“距离世子还能生儿育女繁衍子嗣,也还有一刻钟。” 沈吉:“!!!” 尖锐的疼痛撕扯着血肉,烧红了沈吉的双眼,他恶狠狠地瞪着谢龛的脸:“谢龛!你个没根儿的玩意儿!生儿育女?哈!便是你同那祁桑同床共枕个千百夜,也生不出个包子来!还什么同枕一枕,同盖一被,同睡一榻……哈哈哈哈哈,我呸!你会骑那小浪蹄子吗?!你有东西骑吗?!老子老早就晓得那销魂滋味儿了,今日就算叫你给废了也值了!” 像是骤然落下了一道屏障,压灭了周遭一切呜咽声、星火飞溅声、以及沈吉的咒骂声。 谢龛立在原地,背影僵直,指关节紧绷到泛白。 徐西怀偷眼瞄着,在一片死寂中轻咳一声:“那什么……我也刚得到消息没多久,这祁桑姑娘似是同姚家说了那么两句,同、同总督同睡一榻什么的……” 谢龛头未动,只落下眼睫,扫蝼蚁一般的视线斜下扫去:“没多久是多久?” “……” 徐西怀又咳了声,扭头欣赏挂了满墙的刑具,假装第一次来厂狱。 …… 蝉翅床幔薄似透明,祁桑一手勾缠着一角,趴在床头瞧着奉业将换了热水的汤婆子塞被子里。 “师父吩咐的,说是主子的意思。” 奉业把被褥掩好,温声细语道:“姑娘好福气,能得主子这般贴心照拂,这寝殿之内夜里是从不许人踏入的,主子担心姑娘夜里睡不安生,特意允奉业在此照料几日。” 祁桑笑笑,没说话。 大约是那夜给她穿鞋袜时察觉她双脚冰凉,这才叫奉业备了这个。 连屋内也生了银碳暖炉,烘得周遭都暖暖的。 “对了,奉业听说,今日有人上门打听姑娘,似是想知道姑娘是不是真在咱们总督府,听外头的人说,那人面熟,像是将军府的人。” 奉业半跪在榻前隔着被褥给她轻揉伤处,轻声问:“听说姑娘母家并未只有祁少将军一人,这父母俱全,弟弟妹妹也都有,还有那邢氏一族……怎地不见他们出来护姑娘一护。” 一开始颇为谨言慎行的人,如今与她熟络了些,竟也大着胆子来探她的家事。 恐怕不是他的意思,而是不夙的意思,再往上猜一猜,甚至有可能是谢龛的意思。 祁桑想了想,道:“将军府如今当家的并非我亲生母亲,弟妹也只是同父异母,至于邢氏……待邢守约征战回来,会来接我过去的。” 她这话,半真半假。 将军府的事是摊开在明面上的,但凡谢龛动一动手里的人就知道,所以没必要也不可以撒谎。 至于同邢氏一族的婚约,当初是哥哥在时同邢守约口头约定的,本就是个半玩笑的闲话。 人是祁桑看上的,她就偏喜欢邢守约这种温柔没脾气的,白白净净笑起来甜甜的人。 那时候邢守约还是文臣,朝堂之上从容温和,谈吐文雅,奈何后来频频战乱,朝堂重武轻文,邢氏的姻亲又是战功赫赫的将军,于是后来邢守约投笔从戎,金戈铁马上了战场。 邢守约是不喜欢她的,小时候因着兄长与他关系好,她还赖在邢氏吃玩儿过一阵子,试图通过多接触增加邢守约对她的好感。 邢氏这种百年望族,规矩繁冗,一走一坐皆不可逾矩,祁桑这种打小放养出来的性子自是入不了他们的眼。 最关键的是,邢守约也不喜欢她,不怎么搭理她,但因同兄长交好,所以待她也体面,对兄长提及的联姻之事,也一笑置之,并不会当面拒绝给祁桑难堪。 这场单方面的姻缘,在祁旻死讯传入京城的时候,就注定了结果。 甚至都不需要邢守约回来再做决定,邢母直接先给他纳了两房妾室,还将自己那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外甥女接了过去,不过几日,两家已经拟定了定亲的日子。 事情到此,结局已定。 可祁桑只能咬着牙又给自己跟邢守约造了个情定终身的谣,若叫谢龛知道她已无退路,打定主意要暂时赖在这总督府,一定会想也不想地将她丢出去。 只要她做出一副愿意委曲求全给邢守约做妾的架势,便是京中内厂探子再厉害,也暂时钻不进邢守约的心口,去探一探他如今的想法。 祁桑一心要稳定住如今虎狼环伺的局面,却忘记了,造谣是要遭雷劈的。 她造的第一个谣,招来了第一道雷! 门被暴力踹开时,正拿拨火棒试图叫火炉烧旺些的奉业吓了一跳,趴在床边昏昏欲睡的祁桑直接惊醒了。 一睁眼,那根原本在奉业手中的拨火棒,已经转到了谢龛手中,烧的猩红的尖头几乎要抵上她的唇。 两片唇瓣上,绯红的颜色顷刻间褪去,微微颤抖着泛出苍白之色。 “同枕一枕……” “……” “同盖一被……” “……” “同卧一榻……” “……” 祁桑一只手攀在床边动也不动,另一只藏在被褥下的手心已经沁出湿滑的汗意。 谢龛毒蛇似的阴冷黑眸几乎要沁出毒液,一字一顿地问:“是你的原话么?” “……” 第8章 好好伺候吧,当主子伺候 “想好了再答,答错,本督要你这辈子再吐不出一字。” 祁桑的视线一点点下滑,落在唇边的一点猩红上,像蛇的眼睛。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她说。 那猩红猛地向前移动半寸,滚烫的温度逼得她下意识后仰了头,下一瞬后颈便被一只大手摁住。 那力量惊人地可怖,隔着皮肉捏着她的颈骨,似乎要捏一只小鸡仔一样捏断她。 祁桑明白,再不破釜沉舟一次,今夜怕就是她的死期。 她眼底被逼出了泪,红了眼眶:“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她咬牙一字一顿地说完,扣在床沿的手忽然攥住那根细细的铁签,同一时间张开嘴。 猩红一点在落入唇齿间时,被一股大力抽了出来。 祁桑的右手还用力攥着,微微发抖。 拨火棒被丢到地上,发出沉闷的一声响。 奉业站在一旁,战战兢兢。 不夙也只敢守在门外,一脸无措地看着同主子一道赶过来的徐西怀。 徐西怀不傻,也不进去讨苦头吃,转了个身摩挲着自己腰间的佩刀:“我今日是不是忘记擦刀了?” 说着从怀里掏出块帕子就地擦拭了起来,好似再晚擦一秒,这刀就要生锈了。 不夙:“……” 屋内,谢龛一只手甚至还按在祁桑后颈,另一只手捏开了祁桑的下巴,强迫她张开嘴,视线在湿润的唇齿间细细扫过一遍,没有发现烫伤后,这才去强硬地掰开了她攥紧的手指。 一根,又一根。 四根手指有烫伤,掌心直接烫出一串的水泡。 祁桑急促地呼吸着,她并不是多娇生惯养的性子,这点疼还受得住,可这会儿,却硬是逼着自己委委屈屈,泪水涟涟。 “你不是亏欠了兄长的一份情么?”她仰头,泪眼朦胧地问。 谢龛捏着指间瓷白的小手,没说话。 “你救我一命,就算还清了,我还要赖在这里扰你,给你添麻烦,就要自己担了这后果,是吗?”她又问。 本只是做戏,可说着说着,就想起了赖在邢家的那段日子,她走到哪里似乎都要惹人不待见,因她不端庄,不娴雅,还大有要依仗兄长之势,强迫邢守约娶自己的意思。 她其实并未如此想过,只是觉得既然看上了,还是要努一把力的,万一见着见着,就生出感情了呢? 那时还小,又是一腔热血,前半生没能享受到的许多亲情,都被她寄予到了未来的姻缘中去,她迫切地渴望能融入到邢氏一族去,努力改变自己,许多事不往心里搁,如今回想起来,那些充斥在朝升日落间的奚落、无视,好似一根根针似的,隔着岁月的长河扎了过来,掀起细密的钝痛。 好似她生来就是为了叫人厌烦痛恨的一般,好似她这一生就该如浮萍,生不得根,扎不得深。 祁旻说,桑桑不难过,守约不喜欢便不喜欢罢,哥哥喜欢桑桑,哥哥给桑桑买宅子,哥哥的所有俸禄都给桑桑,桑桑喜欢花,咱们院子里就种满四季可赏的花,待将来海晏河清,天下太平,哥哥给桑桑娶个也很喜欢很喜欢桑桑的嫂子,生几个很喜欢很喜欢桑桑的孩子。 祁桑信了。 她将祁旻的俸禄收好为他提前准备聘礼,却变卖了祁旻提前为她准备的十里红妆,购置了那处院子,种满了她喜欢的花树。 可是祁旻失约了,他死在了千里之外,再也不回来了。 思绪一瞬千里,情绪上来,她泪水决堤,湿了身前的榻:“是祁桑得寸进尺了,劳烦大人遣人送我回去罢。” “不夙。” 听到自己的名字,不夙哆嗦了下,忙低头快步进去:“主子?” “去拿药。” “……” 不夙愣了下,视线扫过他手心里的那只手上的白嫩小手,惊到险些掉了下巴。 心中惊涛骇浪,嘴上却应得十分利落,很快便将烫伤药拿了过来,还烫了把剪刀,连同纱布一并送了过来。 屋里一时安静到落针可闻。 不夙眼睁睁看着自己主子亲自给那姑娘拿剪刀尖尖剪破了水泡,又将边缘的死皮一点点剪下,然后撒上止血消肿的药粉,一层一层缠好纱布。 是做梦吗? 是做梦吧。 不夙藏在衣袖里的手试探着掐了自己一下,疼。 祁桑已经止了泪,只是情绪没收住,肩头还时不时抽一下,瘦得尖尖的小下巴上也还沾着两颗泪珠,瞧着像被欺负狠了的小可怜。 谢龛抬手。 奉业眼尖,忙拧了条湿帕子递过去。 谢龛拿食指跟中指挑高那下巴,然后不怎么温柔地给她擦了个脸后起身:“睡吧。” 说完便大步离开了。 留下几个人面面相觑。 奉业不明白,看不夙,不夙也不怎么明白,又扭头去看徐西怀。 徐西怀从原本的抱臂靠门的姿势转为站姿,抬抬下巴,凉凉道:“看什么?好好伺候吧,当主子伺候。” 徐西怀那是谁? 那不止是谢龛亲自提拔上来的西厂提督,还是个眼比鹰锐的主儿。 他说把祁桑当主子伺候,不夙就真不敢怠慢了。 平日里谢龛不在,不夙这个管家要打理一整个总督府,自是忙得团团转,只把祁桑丢给奉业一人侍奉。 这会儿不敢了,忙一会儿就要亲自过去慰问一趟,生怕一不小心给姑娘渴着了饿着了。 他本打算多给祁桑派几个手脚麻利的太监伺候,把奉业调回柴房去,可祁桑不愿意,就只要奉业一人。 不夙也不敢多话,只得叮嘱奉业小心侍奉。 祁桑察觉到了不夙态度的转变,于是在他亲自送午膳过来时,试探着开口:“能不能劳烦大人跑一趟,将我那把蕉叶琴拿来?您知道的,爱琴之人,几日不弹便不舒坦……” 不夙哪里敢说不,马上遣人跑了一趟,不到半个时辰就送来了。 祁桑一连养了几日,可以独自慢慢下床走两步了,她将梳妆台上的铜镜、首饰盒都一并收拢至一旁,窗前的这张桌子便成了琴桌。 她未受伤的手指轻轻拨弄琴弦,状似无意地问不夙:“大人,今夜的膳食中,可否加一道清蒸虾?” 第9章 死太监,玩儿的倒是挺花 她自打来这,每一餐都是清淡素食,虽说样式别致,口感极佳,但还从未有过荤食。 本一个小小的要求,却叫不夙为了难。 见祁桑抬头看过来,他只得解释:“不瞒姑娘,主子食素,整个总督府不允许见到荤腥,我们这些做下人的馋了,也只能出去吃那么几口,不可带荤食进来的。” 祁桑张了张嘴,又隐忍地闭嘴。 这又是个什么规矩?那谢龛整日一身血腥气地进出,杀人跟碾死蚂蚁似的,到头来还来个食素? 现在外头人多眼杂,多少人都想探知她在总督府过的如何,若她自己出去买,叫人瞧见她病恹恹、满身伤的样子,对日后要做的事,难免是个麻烦。 “那就一只,偷偷藏在汤里什么的,用盖子盖好,成么?”她好生同他商量。 不夙立刻把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那不成那不成,主子眼皮子底下动歪心思,上个管家便是自作主张,被挑了手脚筋,连着乱说话的舌头也给截了,姑娘别为难我。” 祁桑叹口气。 酉时至,院落之内琴声低吟,琴声厚重,如雨落静松,如斟酒月下,徐徐缓缓,慢慢倾诉。 这琴声悠扬厚重,漫过层层飞檐,似乎能传的很远很远,甚至将杀伐之气极重的群马飞蹄声都掩盖了过去。 谢龛翻身下马,随手将马鞭丢给前来迎接的不夙,并没有如往常一般径直进去。 徐西怀一行人也下了马,见他站在原地未动,立刻上前:“总督还有事情吩咐?” 谢龛慢慢摘下手套,顿了片刻才道:“无事。” 话落两步上了台阶。 不夙忙跟上去:“主子连日外出劳累了,奴才给备了热水跟晚膳,是先沐浴还是先用膳?” 谢龛身高腿长,寻常走路都需要不夙小跑着跟着。 “沐浴。” “是。” 谢龛脚下一顿。 不夙跟一众太监还小跑着跟着,眼瞧着他忽然顿住,忙也跟着停住。 “衣裳,熏了香后再送来。”谢龛吩咐道。 谢龛听觉嗅觉异于常人,对一些细微的味道与声音都极为敏锐,因此极度不喜各种熏香,再名贵的也不用。 不夙自是不会傻呆呆地去质问主子的意思,谢龛吩咐,他便应了,但还是谨慎地问:“主子可有中意的香?” 谢龛略一思忖,丢下两个字:“沉香。” 不夙:“!!!” 这要么一点香味都不许有,一来便是这么重的香? …… 窗子开着,寝殿大门被推开,祁桑立刻就注意到了,立刻收了手,按住颤动不已的琴弦。 她可没兴趣再去招惹这阴晴不定的狗太监。 谢龛外出三日未归,这披星戴月地回来,想来又累又困,心情不会很好。 她几乎是立刻起身想把窗子掩上。 “过来。” 尚未闭合的窗缝儿里传来这么两个字,像冬日里劈头砸下的冰。 祁桑无辜脸。 她这不立刻停了吗?而且这会儿他也刚回来,还未就寝,总不能再因为这事儿给她一棍吧? 她闷闷把窗子合上,磨磨蹭蹭大半天,才装作腰臀还很痛的样子挪出去,扯出一点笑:“大人是有什么吩咐吗?您看我这伤还没好……” 谢龛长身玉立,站在院子中央看着她演戏。 不夙跟在后头,也是一脸不忍直视。 她受伤一开始用的伤药是太医拿来的普通消肿止痛的膏药,好的自是慢一些,可后头用的是大人屋里头的,那可都是拿银子都买不到的好东西,不出两日就能叫她下地活蹦乱跳了。 就连手上的伤都好了个七七八八了。 磨蹭出去一小段路,祁桑这才注意到谢龛今日哪里变得不大一样。 衣裳还是惯常的玄色长袍,肩背衣摆处都绣着些爪牙凶狠的猛兽图案,只是…… 啊,气味变了。 不是叫人闻着便心生惧意的血腥锈气,而是一股淡淡的沉香味。 死太监,玩儿的倒是挺花,还以为他消失了几日是去忙公事了,闻这味道,估计是躺女人堆里去了,才沾染上这么重的香气。 心中唾弃,脸上照旧堆满笑:“大人找我有事?” “晚膳用了?” 祁桑:“用了。” 谢龛径直丢下她:“过来侍候本督用膳。” 祁桑:“……” 就死抠,就嫌她在这儿白吃白住,恨不能往她脖子上套个圈当驴使才好回本。 她磨磨蹭蹭跟上去。 不夙担心她伺候不好,也跟过去,递了碗筷过去。 祁桑没伺候过人,但被人伺候过,只能约莫着伺候,一会儿菜夹落了,一会儿汤倒撒了,谢龛新换的衣裳,手臂上给染了两滴菜汤。 而他的脸色,比那绿油油的菜汤更绿。 祁桑站旁边,尴尬地解释:“我、我没伺候过人……” 谢龛似乎没胃口,拿帕子擦了擦唇角直接起身走人。 他似乎还有公事要处理,并不打算这就就寝。 祁桑愣了片刻,忙拎起裙摆两三步跟上去:“大人要处理事务吗?我、我可以伺候这个,倒茶、研磨……捏肩捶背,我都行的。” 谢龛垂眸扫她一眼,脚下不停,既没应允,也没拒绝。 …… 墨是江南进贡的徽墨,墨香浓郁,祁桑跪坐一旁,慢慢研磨,时不时起身为谢龛换盏新茶,煮茶沏茶的手艺倒还不错,比伺候用膳强一些。 不夙立在一旁,目光紧紧跟随,冷汗出了一身又一身。 圣上刚刚登基,尚且年幼,许多奏折还需要谢龛帮忙批阅,这些摞了半人高的奏折,每本都是机要,平日里不夙侍候一旁,要离得远许多,半点不敢窥伺。 这祁家姑娘倒好,不仅几乎贴着主子坐着,那双明眸杏眼也是格外地不安分。 她当真以为自己做得隐晦,没给主子发现呢? 处理完了奏折,还有二十多本未结的案卷要看。 谢龛批阅奏折的速度极快,祁桑眼睛瞪得又干又涩,加上长时间地跪着,尚未好全的腰背疼地厉害,又倦又困之下,身子不知不觉靠着檀木制的坐塌一角睡了。 手里还捏着半块墨,或许是那墨上起伏的浮雕在指下触感极好,被墨汁染红了的拇指跟食指指腹还时不时地摩挲一番。 第10章 你是拿钱来买,还是拿命来抵? 不夙这一晚给吓得心惊肉跳,这会儿心脏直接提到了嗓子眼儿。 哪有主子还在用墨,这研墨的先睡了的。 “主子,我来吧。” 他忙上前从祁桑手里拿出墨,这一动,祁桑立刻哼唧了声,困倦地试图掀开眼皮,最终紧了紧手里的墨,又调整了个姿势继续睡。 她脑袋正枕着坐榻边缘,睡得不舒服,眉头紧锁着。 谢龛将朱笔搁在笔架之上:“去睡吧。” 意思是今夜就忙到这里,不用他伺候了。 不夙自是不敢说什么,应了声便要去抱祁桑。 这夜深了,主子有时案卷未看完,大多就睡在书房了,祁桑自是不能不成样子地靠这儿。 手刚要伸出去,就感觉周遭一冷。 这感觉实在太熟悉了,不夙甚至都还没回头,就先把手收了回去。 谢龛有些用力地将案卷丢在一旁:“不用管她。” 不夙生咽了口唾沫:“是。” 不敢再乱插手,忙掩了门退了出去。 …… 祁桑夜里不知怎的突然惊醒了,一睁眼一片漆黑,她愣了片刻,忽然坐起来。 外头风雪正盛,呜呜咽咽惊人心魂。 黑暗中传来男人隐约要爆发的低斥:“你是在逃荒么?就一会儿都不能消停是吧?” 谢龛? 祁桑迷茫地在黑暗中寻着声音的方向看过去。 什么没看到。 “我口渴,要喝水。” 她挠挠头发,摸索身下,试探着下榻:“烛火在哪儿?” “……直走三步,左拐四步,火折子在右手边。” 祁桑照着指令走,摸索着吹亮火折子,然后点了烛火,这才瞧清自己还在书房里。 转身一看,谢龛应该是歇在榻上了,她给丢在靠窗一张又窄又小的坐塌上了。 难怪睡得极不舒服。 祁桑给自己倒了杯透心凉的茶,一口气喝完,才记起来这是谢龛的茶具,估计会遭嫌弃,于是干脆把这只白玉的茶杯揣在了怀里。 “我回寝殿睡了,这榻睡着不舒服。” 她对着榻上垂下的床幔说了句,抬脚刚要走,就听谢龛阴森森一句:“这玉杯折现银四百两,你是拿钱来买,还是拿命来抵?” 祁桑:“……” 她默默把玉杯从怀里掏出来:“我这不是怕自己用了,遭您嫌弃……” “不嫌弃,哪儿用的,把哪儿留下就行。” “你看你看,又说那样的话……” 祁桑默默揪起衣袖,给杯子里里外外擦拭了一遍,放回原位,干笑一声:“那我走了。” 床幔内没再出声。 祁桑慢吞吞走到门口,打开门,外头还是茫茫一片墨色,寒风卷着零碎雪花狂飞乱舞,院子里点着灯,应该不难走。 她一脚踏出去,犹豫片刻,又收回来,扭身道:“那个……我瞧大人桌上搁着个请帖,像是喜帖?” “嗯。” “是刑部尚书家的么?之前我听说他们家好像近日有喜讯。” 床幔终于被一只手挑开,谢龛只着墨色里衣,半坐榻前,黑湛湛的眸子远远瞧着她:“想去?” 祁桑眼睛睁大了下,似乎没想到会这么顺利,忙点头:“嗯嗯,我同刑部尚书家的千金苏卿卿有几分交情,既是她兄长成亲,我自然也该去祝贺一番。” 谢龛眉梢挑出个讥讽的弧度:“既是有交情,那日怎地不见她来救你一救?” “她、她……她她不知道,大人知道的,深闺家的大小姐,哪里知晓外头的许多事。” 谢龛像是冷哼了一声,撂下床幔又躺了回去。 祁桑怔在原地,一时拿捏不住他是什么意思,于是又问了一遍:“那我能一道去吗?贺礼我自己备着。” “祁桑。” 谢龛破天荒地头一次叫她的名字。 接下去的话却比外头的风雪还要寒凉几分:“想送死的话,你尽管去,本督从不拦执意赴死的鬼。” 这话是要同她划清界限了,也明白地告诉她,对内厂的利用到此为止,该还的人情他还完了。 祁桑咬唇,还未说话,就听他又补充一句:“收拾东西滚出总督府。” 狂风卷着雪自半掩的门落进来,吹散了一室暖热。 祁桑没再说什么。 她腰伤已好,就是再赖也赖不上几日,早晚要回去,多几日少几日没什么区别。 怀抱一把琴,走出总督府时,外头停了辆马车。 算是谢龛给她最后的体面,毕竟如今外头不知多少双眼睛日夜候着,她乘车离开,一时半会儿,也不会有人敢动她。 院子多日未打扫,落了积雪与枯叶,不见半点烟火气,一脚踏进来,犹如踩进了一座死寂的古墓里。 这座小院落她精心布置数载,庭前的花树已经生长的极为繁茂粗壮,她日日悉心打理,四时花色一应俱全,冬日里枯萎的会盛放于盛夏,盛夏里沉寂的也会在冬日怒放。 她喜欢花,迷恋那种勃勃生机与朝气,好似只有抓住它们,才能抓住这世界扑面而来给予她的善意与欢喜。 祁桑站在树下,折了一截腊梅在指间转着。 一并在她指间转着的,是十几条本可以安安稳稳度过余生的性命。 这一局若开了,她或许很快便死于几步开外,平白叫那么多人陪她丧命。 可若是就此放弃,那么她活着好像也没什么意义了。 身后,积雪被踩踏发出的吱嘎声由远及近。 祁桑捏着那细细的一截的手指微微颤动,然后倏然握紧于手心,冰凉柔软的花瓣在掌心被揉乱。 “雪停了,该清扫积雪了。”那人说。 祁桑红了眼眶,她慢慢抬头,黑色瞳孔映出碧蓝如洗的天幕:“……好。” …… “走了?” “走了,天蒙蒙亮从总督府走的,瞧着不像是被赶走的模样,不哭不闹的,怀里抱着把琴,上的还是谢龛的马车。” 尚书府内,范卯皱眉捋着一把半白的胡须,听心腹上报完后,沉默良久。 “大人,听说前些日子谢龛截了化骨山来的一名山匪好一顿折磨,没两日连孝阳王府都动了,小的原以为他是同祁旻有什么过命的交情,要私下查探祁旻的死因呢,不过现在看来,大约没面上这么简单,许是真同这两千多年前的宝藏有关。” 第11章 这姑娘真是没心没肺 范卯依旧蹙眉沉思。 谢龛是杀人如麻的恶鬼,而祁旻却是一手托起半个大雍朝的神,他十四岁便战场浴血厮杀,杀伐果断之余,又不失仁爱慈悲,在边陲地带威望极高,结交的人或是文人雅士,或是刚正廉洁之辈,同三厂一卫这些爪牙从不对付。 因此在谢龛出手将祁桑带走之时,范卯就考虑到了近日传得沸沸扬扬的宝藏一事。 祁旻同他的几个心腹已死,那么知晓宝藏的人就只剩了那伙贼匪、祁旻的父亲祁华章,以及祁旻的宝贝妹妹祁桑。 听说在战况最为激烈的时候,祁旻都不忘书信一封飞回京城,叮嘱祁桑吃好喝好,夜里盖好被褥莫要着凉。 范卯原是有心思要撬一撬这祁桑的嘴的,可如今看来,应是没什么用了。 过了谢龛那双毒蛇一般的眼,想来这宝藏的秘密祁桑是不知道了。 既是如此,他自是没什么心思再把时间浪费在一个丫头片子身上,思来想去,最终道:“若我猜的不错,这宝藏的消息怕是攥在祁华章那老东西手里,奈何老家伙狡猾的很,手握他儿子的兵马不敢回来……罢了,过两日我再跑一趟阁老府,同阁老商议一番。” 心腹低下头,应了一声:“是。” “容儿的婚事准备的怎么样了?那可是都御史的千金,万千宠爱于一身的主儿,娇惯的很!之前一千个不情一万个不愿的,好不容易点头答应了,咱们万不可有一丝丝的疏漏,此番咱们两家结成一家亲,日后这皇城要案,咱也不至于处处受制于三厂一卫。” “是是,大人放心,一切都已准备的妥妥当当。” …… 酉时至,铮铮琴声震动夜色。 蕉叶琴旁,平日里搁置香薰的位置,放了一盘剥好的鲜虾,氤氲热气散在窗前,引来几只野猫焦躁不已的叫声。 半晌,一只通体乌黑的猫儿自屋檐一跃而下,轻盈落地后懒懒伸了个腰,一跃跳上窗前,优哉游哉地吃了起来。 琴声落。 祁桑手指轻抚那玄猫油润光滑的毛发。 次日,京中最热闹的一条街上,典当行的大门刚刚打开,就有一道身影犹豫着走了过来。 老板听到动静回头,一眼就瞧见了身后姑娘手指紧攥了个什么东西。 光是瞧见了那露出的一截玉柄,雕龙画凤,造诣独特,玉色极润,心中便是一阵激动,知道今日叫他撞见好东西了。 他殷勤上前:“姑娘,可是有想典当的东西?” 祁桑又紧了紧手指,满脸纠结,似是万般不舍:“老板,我想典当个东西……” 老板生怕叫外头的人见着了,忙道:“来,来来来,咱们屋里聊屋里聊。” 过了许久,祁桑从典当铺出来,手里原本紧攥的东西变成了一大袋沉甸甸的东西,她不断回头,同老板再三叮嘱:“若不是实在缺银子,我也不会当了它,我……我还会赎回来的,老板,您先不要把它卖给旁人……” 这话在典当铺一天得听八百遍,老板敷衍地点头,笑呵呵地目送她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很快,躲在人群中佯装挑选绒花的姑娘撩开典当铺的帘帐走了进去:“老板,刚刚那个姑娘典当的东西,我要了。” “哟!” 人精似的老板忙点头哈腰地小跑出来,笑道:“稀客啊,范大小姐来的可真是时候,这宝贝啊,我还没捂热乎呢……” 说着,从怀里掏出了一把匕首。 范卿卿愣了一瞬。 她自是一眼就瞧出了这不是普通的东西,而是先帝御赐之物,以嘉奖祁旻连连败退北狄之犯。 刀柄玉制,雕刻的龙凤栩栩如生,刀身是通体漆黑的玄铁而制,削铁如泥,而刀鞘更是嵌满了珠宝玉石,华光四溢,精美异常。 范卿卿细细摩挲着一颗碧绿翡翠,啧啧称叹,难怪她兄长这么多年对这把刀念念不忘,连她一个女儿家都忍不住心动。 看来这祁桑是真缺银子了,竟随随便便将御赐之物典当了那么点银两。 兄长再过几日便要成亲,她一直没能挑选个称心如意的礼物,如今得了这宝贝,向来爱刀如命的兄长不知得高兴成什么样子。 “这把匕首,我要了。”她说。 …… 祁桑得了银子,随手一抛,丢给了身后的扶风。 先是买了两个婢女,一个厨子跟两个小厮,又逛了裁缝铺,定了几套极为贵重的衣裳,接着进了胭脂铺,看得上眼的都要了,再进了金银楼,买了许多漂亮首饰。 豪掷千金,不过如此。 身后小厮婢女们抗的抗,抱的抱,扶风负责付银子,祁桑则双手背于身后步伐轻快。 她似是因终于回归这种挥霍无度的日子而十分高兴,一路上同身后的人说说笑笑,心情极好。 偶尔有擦肩而过的认识的,也只敢背地里摇摇头,感叹一句这姑娘真是没心没肺。 自家哥哥刚刚战死沙场不久,她竟是半点不悲伤,反而这般张扬地出入集市,挥霍祁将军拿命拼来的那点俸禄,平白脏污了祁将军的名声。 路过街边一个卖花树苗的小摊,祁桑犹豫片刻,蹲了下来:“老板,这是什么花?” 老板蹲在墙角,正冻得瑟瑟发抖,见来人,忙道:“姑娘,此树命为赤丽桃,腊月种下,秋日开花,颜色赤红如火,花瓣似桃花,可好看了,养得好的话,三四年就能长成大树一般的样貌,就剩这三棵了,您一并要了,我给您算便宜点成吗?” 祁桑从扶风手中接过银子,刚刚递给老板,远处便传来马蹄疾驰的哒哒声。 她眯眼看过去,便见急急向两侧分开的人群中,十数匹黑亮骏马向这边飞奔而来,湿泥四溅,惊得众人尖叫连连。 朝阳初升,赤色霞光照亮雪色,那群人逆光而来,叫人看不清模样,只瞧那翻飞衣袍上绣金线兽形的模样,应该是内厂的人。 为首的那人,甚至不用靠近,只远远瞧一眼过分挺拔高大的身形,腰间缠的金蟒长鞭,就知道是谁。 祁桑收回视线,让扶风一左一右抱了两棵树苗,自己把剩下的那棵树苗用绳子细细缠了一圈,勒紧树根上的泥土,奋力抱起。 第12章 不去!谁去谁是狗! 本该从自己身后一瞬而过的马队,却不知怎地慢了下来,马蹄哒哒声越来越缓慢,最后干脆停在了身后。 祁桑抱着花树,诧异地仰头与谢龛落下的视线对上。 高头大马之上,男人像高高在上的神,肩头系着件白色狐皮氅衣,衣摆极长,甚至遮住了身下半个马身,他原掩于氅衣之下的右手握着马鞭,指了指她怀中的花树苗。 祁桑:“……” 这狗太监,看来是横行霸道惯了,走到哪儿都得捞点油水。 这花树不便宜,她都想好栽哪儿了,他倒好,顺路就来抢一棵。 给给给。 她压着满心不悦递上去。 谢龛接了,视线又落回了她脸上。 祁桑今日打扮了自己,挽了发髻,簪着只水绿色的绒花,肩头垂了条细辫,贴合着身前柔软的起伏直达腰线,配着烟青色的广袖薄纱长裙,似淡淡春山,所有容色都掩在了肩头的御寒披风之下,不叫人多窥探几分。 见他还不走,只盯着自己,祁桑心头微微有些恼,但也知晓先前自己对他多番利用,这会儿割点肉其实也没什么。 于是又从厨子手中拿过一壶桑葚酒递过去:“这酒对身子好,总督不嫌弃的话……” 话音未落,那马鞭一挑,酒坛子就落在了谢龛手中。 他还不走,继续盯着她。 周遭早已是窃窃私语,却又无人敢出来仗义执言一句,毕竟他们前头说一句话,后头脑袋可能就落地了。 可还是愤愤,这内厂之人太猖狂,竟大庭广众之下抢一姑娘的东西。 可那又如何呢?内阁嫡长子姚法生同他那一众狐朋狗友当街强抢民女之事都屡有发生,甚至将女子家人当街打死都有,这脚都要踩在内阁头上的内厂抢点东西又算得了什么。 祁桑这下是真不高兴了。 这人怎么还要起来就没个完了呢? 咬咬牙,她干脆把扶风手中未花完的银两连钱袋子都一并递了上去:“总督大人公务繁忙,祁桑就不耽搁您了,这点心意您收好,喜欢什么就买什么,就当祁桑谢过大人多日来的照顾了。” 谢龛一弯腰,竟真极度不要脸地接下了。 他看她一眼:“申时来一趟,寻个地方把树种了。” 话落,马鞭一甩,带着身后众人扬长而去。 祁桑:“……” 几日不见,这人是不是脑袋给驴踢了?抢了她的树,抢了她的酒,抢了她的银子,还得她去给他种树? 挖坑会不会?填土会不会?浇水会不会? 不去!谁去谁是狗! …… 申时。 奉业怀抱花树苗,跟着祁桑在总督府绕了一圈又一圈,胳膊都酸了。 祁桑嘶了声。 这总督府的院落布置极为雅致,是照着五行八卦布置的,一花一树都极为讲究,随随便便栽下怕是会坏了风水。 思来想去,一转身,直接去了寝殿。 这四四方方的院落,除了一主殿两偏殿外,光秃秃的什么都没有,地面整整齐齐铺着玉石,不见一草一木,连个聚财用的鎏金缸都不见。 “这里。” 她估摸了一番花树长大成花之后会占据的空间,然后踩了踩脚下的玉石块:“把这里撬开四块,咱们种这里。” 奉业把树苗搁下,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这儿不成,主子不喜殿内有任何活物,先前种下的那些全拔了,这才刚铺上玉石没两年。” “你不觉得这寝殿很空旷吗?一点活人气儿都没有。” 祁桑不理会他,抬手:“把锄头给我。” “真不行……”奉业苦口婆心地劝。 不夙闻讯赶来,也忙阻止:“这里真不行,主子回来瞧见会发怒的,姑娘是见过主子发怒的模样的,您……” “那我不管了。” 祁桑把锄头一丢:“我就觉得种这儿好看,其他地方要种你们种,我不种。” “别别别,姑娘您要不再看看?要觉得累,我派几个小厮给姑娘抬顶软娇,您慢慢寻个合适的地儿……” “我不去,我累了,我要回家吃饭。” “别别别……” 不夙一个头两个大,不敢碰她,只能紧紧挡在她跟前:“这样好不好?我叫奉业先给姑娘上些吃食,对了,南都那边近日刚进贡了些樱桃,色泽深红,圆润饱满,可香可甜,姑娘不妨尝一尝?” 祁桑不想问这个时节哪儿来的樱桃,她也不关心,现在只想回去。 已经快酉时了。 “我不吃,我要回家。” “姑娘,姑娘这花树咱还没种呢……” “你做什么一直拦着我!我府中还有事呢!” “姑娘……” “闹什么!!” 突如其来的一声呵斥打断了闹成一团的三人,不夙跟奉业几乎是立刻转身站定低头,一声不敢吭。 祁桑也被这一声吓着了,小心翼翼地瞄了眼大步走来的谢龛。 她闻到了极重的血腥气。 谢龛落下的视线缓缓扫过三颗低着的脑袋,又扫一眼丢在一旁的锄头跟花树苗,眉头微拧:“种棵树都不会?” 祁桑不说话,奉业也不敢出声,不夙只得硬着头皮解释:“回主子,祁姑娘要把花树苗种在这儿。” 他拿手在地上比划了一块地。 谢龛:“想种这儿就种,吵什么?” 不夙:“……” 祖宗哎,先前是谁明令禁止寝殿之内禁止出现一棵杂草的,要不是这总督府实在大,空着实在不好看,怕连外头的那些花花草草树木园林的也早都薅秃了。 他哪里敢多说什么,忙哄着把锄头塞进祁桑手里:“姑娘,主子允了,咱就种这儿。” 祁桑眼下也不敢急慌慌地要回家,怕被谢龛瞧出端倪。 她挥着锄头,不情不愿地开始撬玉石砖,奉业忙在旁边帮忙。 谢龛扫一眼祁桑强忍满腔愤懑的小模样,道:“种完留下用个晚膳。” 说完转身便离开了。 这是要去沐浴,不夙得跟在一边伺候着,还不放心这边,叮嘱奉业好几遍,这才匆匆离开。 这玉石铺得十分结实,又是冰天雪地的,不一会儿两人就冻得手脚冰凉,费了好大劲终于撬开,掘土又掘了半天。 见祁桑始终一声不吭,奉业忍不住劝道:“姑娘莫生气,主子是同姑娘玩笑呢。” 他声音细软,温温吞吞地劝,祁桑郁闷的心情这才稍稍好些。 第13章 听闻这谢龛从前便与长公主不清不楚 她还挺喜欢他的,手脚利落,说话也贴心。 一边往坑里填土,她一边瞧他:“你是被买进来的吗?要不要跟我走?你瞧这谢龛阴晴不定的性子,说不定哪天伺候不好了给你打死了,我就不会。” 她挖谢龛墙角,不忘往他身上泼一盆脏水。 奉业听到主子的名讳自她口中说出,脸都白了,几乎是立刻跪了下去:“姑娘,直呼主子名讳会被打死的,不,被打死都算痛快的了,奉业家中还有兄弟姊妹,姑娘……” 瞧给他吓得,不就个名字么?起了不就是给人叫的。 祁桑哭笑不得:“行行行,不说就不说。” 用完晚膳,酉时已过,祁桑也不着急回家了。 膳后奉业果真送来了樱桃,这样大的樱桃,便是盛夏时节都吃不到,这寒冬腊月的竟能在总督府吃到。 权势果真是个好东西。 祁桑吃了几颗,眼睛在旁边的奉业身上滴溜溜打转。 谢龛还在不紧不慢地喝汤,突然出声:“喜欢?” “嗯?”祁桑收回视线。 “喜欢就带走。” 祁桑不敢相信这狗太监居然会这么大方,转念一想,也对,他抢了她那么多银子,一定是良心不安了。 “真给我?”她问。 谢龛扫了眼一旁的不夙。 不夙立刻明白,同奉业道:“收拾一下东西,再去库房领十两银子,跟姑娘回府吧。” 祁桑郁闷了一晚上,这会儿终于有点笑脸了。 “范家的婚宴,还想去么?”谢龛又问。 祁桑咬着樱桃,含糊道:“大人不是不想带我么?本来外头就传得离谱,大人先前说的什么同枕一枕的,我也听说了,估摸着是姚法生传出去的。” 谢龛喝下最后一勺汤,又拿那轻蔑的眼神睨她:“知道为什么本督知道那话一定是你亲口说的么?” 祁桑咬牙:“都说了不是我!” “你怕是不了解男人,那些个脏东西若造谣,不会这么文绉绉,同枕一枕,同盖一被,同卧一榻这种话,本就是姑娘家才会用的词。” 羞涩且含蓄内敛。 祁桑呆了下,愣神间,樱桃核忘记吐出来,一不留神咽了下去,卡在嗓子里了。 她比了个稍等的手势,忙起身出去,扒在门口惊天动地地咳了半天,越咳卡得越深。 直到一只大手抵上她后背,略用巧劲地敲了一下,祁桑重重咳了两下,终于把樱桃核吐了出来。 她起身,擦了下咳出来的眼泪,支吾半晌才道:“我前些日子自知大难临头,遣散了府内不少人,我怕他没能肆意羞辱我一番,会转而命人去捉他们,不得已才出此下策,想借一借大人的名讳震慑他一下,叫他不敢轻举妄动。” 谢龛居高临下地睨着她:“所以,本督要你一棵树一壶酒,几两碎银,过分么?” “不过分不过分。” 祁桑提心吊胆,生怕再被拎去吞拨火棒,忙笑着凑上前讨好:“得亏大人心胸宽广不与我这小女子计较,便是再要些其他的也是应该的。” 小小的一双手,带着微微凉润之意,隔着衣衫轻轻抱着他右手腕骨的地方晃了晃,再往下滑一些,就能直接同他肌肤相贴。 袖口处有金线刺绣,触感极好,祁桑摸着摸着,忍不住低头借着院子里微弱的光线瞧了眼那凶兽的图案。 身后,不夙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艰难地咽了口唾沫。 老天爷老天爷老天爷…… 他心中和尚念经似的嘟囔着,也不知道念这三个字究竟有什么意义。 谢龛身形不动,眯眸瞧了眼院子里光秃秃的一截树枝,重复了一遍:“再要些其他的?” 祁桑:“……” …… 祁桑随意的一句客套话,这狗太监竟然当了真! 她先前住的那个寝殿之内,不知何时竟然搁置了一把金丝楠木制成的琴!琴身金丝纹理清晰可见,象牙制的琴徽,金蚕丝的琴弦,只拿手轻轻一拨,厚重浑然的琴声便淙淙流出。 祁桑终于意识到,像谢龛这样的人想要得到一些东西,真的只是一句话的事。 甚至不需要他多言,自有人捧着无数的珍奇异宝前来奉上。 弹琴之人遇好琴,自是爱惜不已,但弹来修身与弹来悦人却又是截然不同的感受。 谢龛今夜心情不错,于院内饮从她那儿搜刮来的那壶桑葚酒,赏祁桑一首接一首的琴曲,惬意得很。 祁桑却是沮丧不已。 想当年在师父那里练习琴艺,傲气得很,只弹自己想弹的曲子,只给自己喜欢的人弹曲子,如今这一身琴艺,竟也沦落到用来取悦他人。 若师父还活着,估计又要给她气得翘胡子了。 卖了一晚上的琴艺,终于给这狗太监伺候舒服了,谢龛大手一挥放她走人,祁桑攥攥受累的手指,心酸不已。 好在今夜不是什么收获都没有,好歹带走了奉业这个可心人儿。 这一幕很快传入刑部尚书范卯耳中,他半夜翻来覆去睡不着,又起来跟自己心腹琢磨。 这在总督府来去自如,连总督府的人都能挑中就带走,瞧着形势不大对劲。 可照着谢龛的性子,若瞧出了点什么端倪,不会这么耐心地同那姑娘周旋,拖进了厂狱大牢,再硬的嘴都能撬开了,更何况是个皮娇肉嫩的姑娘。 谢龛可不是什么怜香惜玉的人,厂狱里弄死的女子也不在少数。 心腹猜测道:“听说,总督府内的曲声足足持续了一个时辰,不多久人就出来了,奴才猜测,许是谢龛瞧上了她的琴艺,毕竟师从范老先生,咱们整个京城挑挑拣拣也不见得有比她琴艺更胜一筹之人了。” 范卯思来想去,似乎也唯有这一种可能了。 他一个太监,总不能是看上那祁桑了,况且听闻这谢龛从前便与长公主不清不楚,还在寝殿之内重金修葺了偏殿,似是想金屋藏娇。 可长公主便是当初落魄之时,也残留几分皇室风骨,自是不愿委身一个阉人,如今她贵为皇上的同胞姐姐,更不会对谢龛多看一眼。 可即便是这样,谢龛不照样舔着凑上去,甚至为了她一连废杀三个帝王,只为叫他她的庶出弟弟名正言顺地登上九五之位。 若只是把那祁桑当成个拿来打发时间的玩意儿,也便罢了。 范卯宽慰好自己,又念着马上要同督察院都御使结为姻亲,于是心情又极好地躺下了。 第14章 你要逼我去,半路我给她掐死咯! 刑部尚书与都察院都御史两家联姻,一个正二品一个正三品,乍一看像是萧家高攀了范家,但实际上,萧家嫡长子萧陆这两年接管了锦衣卫指挥使一职,权势之大甚至要同内厂分庭抗礼,自是小觑不得。 反观范容,同萧陆差不多的年纪,却是个只知吃喝玩乐的混账玩意儿,仗着父亲的权势成日为非作歹,将刑部大牢当成了囊中之物,甚至大庭广众之下同姚法生等人强抢人妇,还胡编罪名将人家夫君丢进刑部牢狱,当晚便给生生折磨致死。 此番祁桑之事,也幸亏范卯瞧着婚期将近,生怕儿子闹出动静来惹萧家不满,这才硬是按着范容没同姚法生他们一起去闹,若真去了,搞不好就是沈吉一样的下场。 沈吉如今还被关在厂狱内生死未知,急得孝阳王那老狐狸嘴上都长了两个泡,这些日子四处奔走,银子大把大把地撒出去,就指望儿子还有口气的时候给捞出来。 范家躲过这一劫,也算是这未过门儿的儿媳妇带来的福气。 成亲当日,自是红丝绸红灯笼挂满整个尚书府,大红喜字喜气洋洋,整个京城的达官贵族几乎都到场了,鞭炮锣鼓声齐飞,处处可闻恭贺与赞叹天作之合之声。 谢龛亲自到场,范卯夫妇同范容自是不敢怠慢,忙上前招待。 互相恭维了几句,周遭便传来阵阵窃窃私语。 范卯一抬头,才看到被谢龛挺拔身躯完全遮挡的人儿露了个小脑袋出来。 祁桑笑得甜甜的:“听闻尚书大人家有喜事,祁桑身为卿卿好友,自是要来恭贺一番,沾沾喜气的。” 说着,将手中一份打着红色蝴蝶结的礼物送了上去。 范卯自是客套着收下了。 范卿卿却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过来,拧着秀眉饱含敌意地盯着她:“谁允你来的?你收到请帖了么?” 祁桑笑容不改:“是没收到,不过想着卿卿你忙着你兄长的喜事,想来是忘记给我送了,不过嘛,我们姐妹之间自是不必见外,要什么请帖嘛……” 范卿卿听得眼睛都瞪圆了:“谁跟你是姐妹!” 当初要不是她横插一脚,范老先生许就选她做学生了,因着这事,范卿卿在家又哭又闹,绝食了好几日。 后来也不肯再学琴了,转而去学了古筝,势必要在某一领域做到最好,如今整个京城自是挑不出一个古筝弹得比自己好的女子了。 可即便这样,每每见到祁桑,她还是忍不住恨得牙痒痒。 前些日子祁旻死讯传来,她便一直在心中盘算,奈何身为尚书府千金,有些事情实在不好做,怕一不小心坏了自己名声不好嫁人。 得知姚法生他们动了欺辱祁桑的心思,范卿卿本也撺掇着范容一道去的,可父亲念着范容成亲在即,怎么都不肯答应,命人把他关在家里不许出去,这事把范卿卿气得不行。 如今得知她竟然攀上了谢龛,旁人轻易动不得,更叫她气不打一处来。 “卿卿!说什么呢!有没有点规矩了!” 范卯低斥,这样的日子里,他自是不会允许女儿为一点小恩怨闹出事来,更何况祁桑如今站在了谢龛身后,便是连他都不得不陪着笑脸。 范卿卿气白了小脸,跺跺脚恨恨走开了。 范容却是不生气,穿了一身喜服都抵不住他一身骚气,不断拿满是淫念的视线偷瞄祁桑。 “行了!” 见他们一行人都进去了,范容还在不停回头瞧,范卯恨铁不成钢地踢了儿子一脚:“我瞧着你是活得不耐烦了!没瞧见刚刚谢龛睨你的那一眼?你眼睛还想不想要了?” 范容砸吧砸吧嘴,趁众人不注意,小声嘀咕:“怎么着?吃不着还不许人看几眼了?老子早晚给她睡了!” 范卯听的心肝都颤了颤,不敢再同他多说什么,只警告性地狠狠剜了他一眼。 顿了顿,他又觉得哪里不妥,低头看了一眼自己刚刚踹过的地方:“你长靴里别的什么东西?” 感觉硬硬的,细长,像把匕首。 范容得意洋洋:“这可是卿卿送我的宝贝,先帝赐给祁旻的那把匕首爹您还记得不?如今啊,是我的了。” 范卯无语:“这成亲的日子,你靴子里别这么个玩意儿,也不怕晦气!” “我不怕,您爱怕自个儿怕去吧。” “……” …… 内阁府借口要事缠身,不便赶来,只遣人送了贺礼来便作罢了。 明眼人都瞧得出,这是怕同谢龛遇上了,再给挑了刺儿,干脆隐身息事宁人。 那夜同姚法生一并去闹的几个世家子弟,也都默契地没敢抛头露面,毕竟如今沈吉还在厂狱里,生死不明,他们也不敢赌谢龛还会不会再从他们之中挑个人下刀子。 喜宴之上,祁桑只简单吃了两口,便要起身。 这尚书府人多眼杂,一个不留神,多个人少个人都不会有人察觉。 谢龛搁下酒杯,拿脚挡了她一挡:“去哪儿?” 祁桑眨眨眼:“如厕。” 谢龛扫一眼左手边的人:“你跟着走一趟。” 那人穿跟谢龛同色的墨色长衫,只是脸瞧着年轻许多,也俊俏的很,张扬着几许桀骜不驯,声音细而狂:“凭什么我去?我堂堂东厂提督,去给旁人做护卫?” 原来是东厂提督施不识。 难怪自刚刚一落座,祁桑抬眼的功夫就觉得这厮瞧着自己七个不服八个不忿的样子。 先前倒是听说过这个东厂提督,按照兄长的话来讲,这是个不怎么聪明的,脑子不好,同他说话费尽。 谢龛一个眼神落下去,语调不变:“要本督当着这么多人面抽你几鞭?” 施不识脸色一下子就变了,梗着脖子叫嚣:“我就不去!你怎么不叫徐西怀去?你要逼我去,半路我给她掐死咯!” 谢龛二话不说,右手已经摸向腰间的金蟒长鞭。 下一瞬,施不识噌地一下就站了起来,恨恨瞪一眼还站原地的祁桑:“还不走?等本督抽你几鞭?” 说着也往腰间摸。 祁桑一歪头,这才发现他腰间也缠了一条长鞭,不过是黑色的,瞧着没谢龛那条贵重的样子。 第15章 你怕谢龛抽你,是吧? 这人都这么大了,怎么还是个学人精。 祁桑不同他争口舌之快,赶紧往后院走。 离开了喧闹之地,耳畔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她心口的烦躁也稍稍平息了一下,施不识走在前头,生怕叫人以为他们认识。 走过一个圆形小门,是个不大不小的花园。 祁桑瞥了一眼花园之间的凉亭上,正正摆放着一架寻常的七弦琴。 如厕出来后,再次路过,祁桑忽然停下:“里头闹的紧,我想在这儿喘两口气。” 施不识满脸不耐烦地转身:“快走!你要想喘气,等回去再过来!” “做什么这么麻烦。” “那可不一样,本督带你出来,自然要带你回去,待你再出来,是死是活可就同本督没半点关系咯!” 祁桑笑笑,也不去管他,几步走入花园小径:“你怕谢龛抽你,是吧?” 施不识脸色一变,忙跟上去:“你敢直呼他名讳!回头叫他知道了,给你掐死咯!” 祁桑走进凉亭,在石凳上坐稳,笑着学他口吻:“你不说我不说,他怎么掐我咯?” “不许学我说话!” “不学就不学咯!” “你还学!” 祁桑笑了起来,食指勾起一根琴弦:“我弹琴你听啊。” 语调娇软,一双杏眼笑起来像一幅泼墨的山水画,是极赏心悦目的。 施不识满脸的不耐烦这才稍稍收起。 祁桑弹的这首曲子,是范老先生当年为心爱之人所做,奈何郎有情,妾无意,心爱之人嫁做人妇,范老先生一生未娶,谱出一曲《离人愿》,盛极一时。 一愿心爱之人同她夫君白头长相老,恩爱两不疑。 二愿自己心豁达,慢释怀,寄情山水,坦荡一生。 三愿…… 琴声时而悠扬,时而缠绵,时而叹息,时而柔软,时而豁然。 祁桑抬眸,笑盈盈地瞧着他:“提督大人可知晓,这三愿是何?” 施不识抱臂斜倚凉亭,好歹肯拿正眼瞧她了,问:“是什么?” 祁桑的视线却是略过他,径直看向了带着婢女怒气冲冲赶来的范卿卿,慢慢道:“三愿……世间再无离人怨。” 离人愿,离人愿,她弹了多少年的曲子,终是弹不通,弹不透,绞着缠着,弹成了离人怨。 怨。 怨恨所有把兄长从她灵魂中血淋淋剥离的人。 她的兄长一生从容沉雅,血战疆场,叩击强敌,才有了这些酒肉纨绔们奢靡无度的日子。 可最终呢?他没有死在彪悍善战的强敌手中,却死在了这些飞鹰走狗之辈的阴险算计之下。 祁桑从不是什么良善之辈,她心中关着一头凶兽,狰狞嗜杀,痛恨世间万物,若不是祁旻多年悉心教导,一步一步牵着走,或许早已走了歪路。 如今牵着她的那只手消失了,祁桑眼前是黑的,脚下的路是湿的,她跌跌撞撞,知道路的尽头一定是个不得善终。 她不在意。 便是剜心剖肺,她也要拖着这些个腌臜东西一起下地狱。 葱白玉指慢慢停下,将紧绷欲断的琴弦按于掌心之下。 范卿卿走得急了,裙摆都提在手下,一路怒冲冲赶来:“祁桑,你胆敢在我尚书府撒野!” 祁桑迷茫道:“怎么了?我只是瞧这儿放着把闲琴,闲来无事弹奏一曲罢了,怎么惹卿卿大小姐生气啦?” “你明知我尚书府不许出现琴声!” “你这话说的……我又不是你家婢女,怎会知晓你们尚书府的规矩?不弹就不弹咯,有什么了不起的。” 话音刚落,凌乱匆促的脚步声响起。 花园内几人寻声望去,就见一个穿着喜气的婢女怀抱一个布包匆匆跑进圆形小门,但她很快就注意到了他们。 脚步一顿之后,几乎是立刻又要折返回去。 “站住——” 范卿卿顾不得同祁桑置气,转过身,隔着半个花丛将那面色惨白,明显慌乱不已的婢女上下打量了一遍。 这是萧存烟的陪嫁婢女。 她不在新房内陪着萧存烟,怎地还从外头跑进来了? 婢女哆哆嗦嗦,似乎这才记起来规矩礼仪,忙俯身行礼。 范卿卿循着玉石小径走出花园,在她跟前站定:“你怀里的是什么?” 婢女低着头,哆嗦着后退了几步,不料范卿卿陡然上前一步扣住她手腕用力一扯。 哗啦—— 十多盒脂粉自布包中滚落,跌开了盒盖,白色脂粉洒落一地。 范卿卿眼神渐渐凌厉:“你买这么些东西做什么?” 祁桑不知什么时候也凑了过来,脚尖拨弄了一下一地的脂粉,从里头挑出个没跌开的,吹了吹上头沾染的脂粉:“啧,好可惜啊,这脂粉我前些日子还去瞧了一眼,可贵了,一盒要好几两银子呢,……这个还要么?不要我捡走了。” 范卿卿被她这一口吹得吸了两口脂粉,呛了一下,她却顾不得这时候同她置气,死死拽着婢女的手:“你跟我过来!我倒要瞧瞧这萧存烟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都嫁进我尚书府了,还这么不知死活!” 祁桑看热闹不嫌事大:“我也去!” “你给我滚开!” 范卿卿怒斥一声:“祁桑你别得意,这笔账我回头跟你细算!有本事你一辈子躲那内厂总督后头,否则早晚有一天我活剥了你的皮!” “不去就不去嘛,这么凶做什么……” 祁桑好脾气地哄:“卿卿呐,好歹咱们相识多年,一琴一筝多般配,好好做一对好姐妹不好么?” 范卿卿给她恶心得不行,狠狠剜她一眼后,径直拽着婢女冲向新房的方向。 祁桑慢慢收了笑,将手中的胭脂盒丢回地上,转身往回走。 施不识跟在她后头,琢磨半晌:“我怎么觉得你刚刚说那话听着这么别扭呢?” “别扭么?我态度多好啊……” 施不识嘶了一声,想反驳那么两句,又没找到能反驳的点。 好像是挺好的,还一直笑盈盈的。 可怎么就瞧着叫人这么不舒坦呢? 夜色正浓,整个尚书府都被浓重的酒香与烛火燃烧的气味笼罩。 范容一桌又一桌地敬酒,哪怕平日里就是个泡在酒缸里的纨绔,这会儿脚下也飘了起来。 第16章 京城第一抹绝色 祁桑慢慢坐下,扫一眼他走动间,长靴内一闪而过的光亮。 谢龛没有问她怎么去了这么久,只缓缓向椅背靠了下:“是打算留下看好戏,还是回府?” “看什么戏?” 祁桑自顾自倒了半杯酒,却只转在指间不喝,道:“夜深了,再不睡明日该赖床了。” 谢龛便起身,带着他同范卯简单道别了两句,便离开了。 走至府外,里头忽然有人追出来,急急叫道:“总督大人请留步。” 来人瞧着像个世家千金的模样,匆匆赶至他们跟前,先是看了祁桑一眼,这才同谢龛道:“大人,这几日长公主睡得不好,夜里总是噩梦缠身,御医什么镇静安神的汤药都开了,总是不见好,不知大人近日可方便,抽空去陪公主闲聊两句,宽解一二?” 谢龛没什么情绪地应了声,便转身上了马车。 那千金这才松了口气似的笑了,又看了祁桑一眼,这一眼却是同刚刚的打量不同,带了那么点嘲讽的意思。 祁桑被这两眼打量得莫名其妙。 回府后,奉业备了沐浴的热水,两个婢女侍候着她沐浴完,奉业已经把安神茶沏好了。 祁桑靠在床头梳理自己湿漉漉的发,发了会儿呆,忽然问他:“奉业,你知晓谢龛同长公主之间的事么?” 奉业半跪床前,双手将茶奉上,温声道:“奉业不知,……还有主子您别再直呼总督大人的名讳了,真的不好。” 这小太监,嘴巴比石头都难撬开。 祁桑指尖轻点温度刚刚好的茶盖,笑道:“这有什么好瞒的,这满京城都知道的事,说与我听听怎么了?我就是好奇。” 奉业声音细细弱弱地:“主子,我们做下人的,最不能做的就是嚼舌根,在总督府丢了舌头被打死的不在少数。” “这里不是总督府,我们私下里说的话也不会传出去。” “主子,奉业是真的不知。” 祁桑循循善诱半天,愣是半点没从他口中得到半点消息。 可越是这样,越能证明谢龛同那长公主之间,是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的。 她忽然记起自己在谢龛寝殿住的那间偏殿,金玉铺就,翡翠宝石一应俱全,便是连挂在床幔之上的流苏都是女儿家喜欢的样式。 心念一动,随之而来的便是警铃大作。 祁桑终于意识到,这一路回来,直到现在,她心中一直隐隐不安的点在哪里了。 若谢龛同长公主心意相通,却碍于谢龛身体与身份上的隐痛不能在一处,而她却误打误撞地住了谢龛为长公主精心打造的黄金屋内,甚至对外造出了同谢龛同卧一榻的谣…… 奉业眼睁睁看着祁桑小手一抖,茶水直接泼了一被褥。 幸亏他将茶放得温热了才递过来,否则怕是要烫伤了手。 他忙将茶杯茶盖捡起,又将湿了的被褥卷起,换了新的来,又拿帕子给她擦了手,这才道:“主子这是怎么了?” 祁桑没有听到他的这句话,她甚至没发觉自己身上的被子已经被换掉了。 难怪得知谣言之后,谢龛会恼怒到想废了她的唇舌。 她绝境之下仓皇一计,或许会再次将自己拖入万劫不复之地。 心中懊悔不已,又惦记着尚书府的事,翻来覆去,一夜无眠。 第二日天蒙蒙亮,奉业便来敲门,说是府外来了一拨人,瞧穿衣打扮,像是大理寺的人。 祁桑一夜未眠,这会儿眼下乌青一片,头疼不已。 她坐在梳妆镜前,拿脂粉细细在脸上铺了几层,确定瞧不出什么端倪后,这才起身迎客。 来人腰间挎大刀,见到她,倒也客气地亮了亮牌子:“奉大理寺卿之命,前来请姑娘走一遭,问几句话。” 祁桑脸上挂上迷茫与无措:“一大清早的,不知是什么事,劳烦各位官爷亲自跑一趟?” 虽然明知道不会有答案,但该走的流程还是要走的。 果然,来人只含糊道:“姑娘去了大理寺便知晓了。” “好吧。” 祁桑坦然道:“听兄长说你们大理寺办案一向严谨公正,若有什么案子是祁桑能帮上忙的,祁桑自是不会推辞。” 说罢,回身叮嘱了奉业几句,又看了一眼作势要跟着一道去的扶风,微微摇头。 …… 事关刑部、督察府与锦衣卫,几乎掌管刑狱责罚、侦查缉拿的几个要紧官职都涉案其中,为了避嫌,最终由大理寺负责主审案子,内厂参与旁听。 祁桑跟在一行人身后,尚未进正厅,就听到里面激烈地辩驳之声。 她默默跟进去,抬眸大略看了一眼,几乎该到的人都到了,主审位子上坐着个约莫三十岁左右的男子,穿绛青色长袍,身形清瘦,容貌干净,一双瞳孔极黑极黑,衬得肤色雪一样白,整个人像一汪波澜不惊的湖水。 谢龛端坐在长案右侧,端着上位者才有的冷郁漠然,连眼皮都懒得掀一下,好似两侧坐着的一众人于他而言不过是一群狂吠个不停的狗。 “人齐了。” 陆西陵在这一片吵闹声中不疾不徐丢出几个字:“各位大人稍安勿躁。” 范卯是这群人中最为激动的,直到这会儿才勉强忍住怒火,憋着青紫的脸色愤恨地瞪着萧荆山,而后者身为都察院都御史,这会儿也不遑多让地冷冷回视。 大厅正中央,范容被五花大绑地捆着跪在那里。 同他一道跪着的,还有他的新婚妻子,萧存烟。 她身上还穿着喜服,满头金钗凤冠尚未卸下,此刻经历了一夜磋磨,额头鬓角都落了散发,瞧着衣衫不整,狼狈不已,一双水润眸子却是亮得惊人。 这便是名动京城的萧家千金萧存烟,叫多少世家公子垂涎不已的京城第一抹绝色。 祁桑藏在衣袖下的手蓦地收紧。 她看见萧存烟后背处的喜服破了一处,边缘染着已经干涸的黑色痕迹。 那是血。 她艰涩吞咽了下,强迫自己移开视线,一抬头,正对上陆西陵充满审视的视线。 这人目光太过锐利,仿佛能在一瞬之间穿透人的血肉,攫取他人的思想。 第17章 萧存烟根本就不是什么萧家千金 “这是怎么了?”她定了定心神,问了一句。 陆西陵端坐高堂之上,目光盯紧了她:“祁姑娘似是没休息好,眼睛里都是血丝,是有什么心事么?” 隔着这么远的距离,他竟能一眼瞧清她的眼睛。 祁桑心中惊骇不已,面上却显出几分落寞:“叫大人看笑话了,昨夜在尚书府喝了几杯喜酒,瞧着人来人往热闹不已,回府后院内清冷,念及亡兄,难免心生酸涩……” 一句话,竟是叫陆西陵目光稍顿。 他同祁旻有过几面之缘,亲眼见过他一把未出鞘的剑逼退正欲对少女施暴的姚法生,也于一场曲水流觞宴上见识过他的文采斐然,出口成章。 对祁旻,陆西陵是藏着几分敬佩之心的,大雍朝如今佞臣奸相俱全,沈氏一族由盛极一时到如今的风雨飘摇,百年基业,内部早已千疮百孔,若不是几个征战在外的将军热血未凉,一次次击退强敌进犯,如今京城怕是早已尸横遍野,血流漂杵。 哪里还有如今这些个只知醉生梦死的纨绔们横行霸道、鱼肉百姓的余地。 “祁桑,你人都来大理寺了,还敢惺惺作态!” 范卿卿怒急,指着萧存烟:“说!是不是你跟萧存烟,你们二人暗中勾结,想要害我们尚书府家破人亡!” 祁桑愣了一下,迷茫道:“卿卿何出此言?我跟萧家的千金并不相熟,也不过从前在几场宴会上见过几面,话都未说过几句,怎就暗中勾结了?勾结什么了?” 范卿卿指着地上血淋淋的匕首:“你敢说这不是你的?!” 祁桑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吃惊地睁大眼睛:“它怎么会在这里?我明明……” “你分明就是故意把它当了!你明知道我兄长爱刀如命,收到我送的这礼物一定会将它随身携带,然后你再以琴声引我去花园,故意叫我瞧见那贱婢,引我心生怀疑,再撞破这贱妇同萧陆那些个败坏世俗的烂事!你借兄长醉酒后便冲动易怒的性子,惹兄长动了刀,伤了萧陆,借此离间我们尚书府同都御史府是不是?!” 经历了一夜的梳理,范卿卿此刻已经认定了自己的猜测,早已是怒火中烧,恨不能扑上去狠狠咬她几口。 祁桑迎着她怨毒的视线:“你在说什么?卿卿,我怎么瞧着你像是失心疯了,在此胡言乱语的。” 陆西陵简短地道:“昨夜范容持刀行凶,重伤萧陆,还刺了萧存烟一刀,好在伤口不深,不危及性命。” 祁桑似是这才听明白,惊愕地睁大眼睛:“为什么?昨夜我去喜宴之时,还听尚书大人夫妇对这萧姑娘赞不绝口,怎么好端端的突然就伤了她?还伤了人家兄长?” 嘴上这么说着,心头却是隐隐生了几分狐疑。 萧陆是锦衣卫指挥使,身手极佳,常人根本近不了他的身,范容这个酒囊饭袋是如何在醉酒的情况下重伤他的? 不过也算歪打正着,萧陆这狗东西早就该死了,只是千算万算,祁桑都没料到本该全身而退的萧存烟会受伤。 “你少在这里装糊涂!” 范卿卿咬牙切齿道:“别告诉你不知道,萧存烟根本就不是什么萧家千金,她不过是个被买来给萧陆冲喜挡灾的贱婢!” 祁桑默默半晌,叹了口气:“卿卿,你说这话就要凭良心了,这萧存烟是不是萧家千金,你们这娶她的人都不知道,我一个常年久居京郊,才不过回京两年的人怎会知晓?” 顿了顿,她似是终于受不了,转而看向陆西陵:“大人,这事我大约听明白了些,好像是这对姻亲的家事吧?我不过是去喝了顿喜酒,就要遭一盆脏水泼上来么?” 陆西陵不动如山:“不过是请姑娘协助问几句话,姑娘不必多想。” 话音刚落,他又话锋一转:“不过,这桩案子里巧合也的确多了些,匕首是姑娘的,莫名在别人府邸中弹琴的也是姑娘。” 端坐于高台之上,自始至终都一副事不关己的内厂总督这会儿换了个姿势,长腿交叠,右手手肘抵着红木扶手,食指轻点额头,一派闲适地看着台下热闹的一幕。 仿佛他不是来旁听的总督,而是花了银子来听戏曲儿的看客。 祁桑把他当空气,静思片刻后才道:“一个多月前,我因一些缘由在总督府修养身子,不料回府后发现府中遭窃,金银财物被盗一空,唯有兄长一些遗物,因被悉心收藏才免于被盗,我一个姑娘家家,如今孑然一身,自是需要买些婢女厨子护卫,若不是急需银子也不会去抵押了兄长的遗物,如今这把圣上御赐的匕首却成了刺伤锦衣卫指挥使的凶器……” 她喉中一哽,红了眼眶:“大人真的认为此事会同祁桑有关么?若卿卿可以以推测定我的罪,那么我可不可以也同样猜想一番?为什么我抵押在当铺的匕首会突然出现在范公子手中?又有谁会将一把匕首作为成婚礼物送给旁人?京中众人皆知我爱琴惜琴,怎地他们两家成亲当日刚好院中就出现一把琴?是谁笃定了我一定会去弹琴?是谁一心想要将我扯入这场混乱中?退一万步讲,好端端的我又为何要去破坏尚书府同都御史府的姻缘?我同范公子、萧指挥使从未有过半分交集,有何理由?” “那是因为——” “卿卿!!” 范卿卿急冲冲的一句话,被范卯厉声打断。 她瑟缩了下,似是这才意识到什么,有些慌乱地低了头不再说什么。 陆西陵眯眸,目光含了几分锐利:“范大人,您是刑部尚书,该晓得审案过程中应知无不言,您此番忌惮左右,可是心中有所隐瞒?” 刑部平日里办案猖狂惯了,正二品的范卯更是从未将年纪轻轻承袭父位的陆西陵放在眼里,这会儿却要在他跟前低声下气,面上的隐忍与尴尬是遮都遮不住。 他干笑一声:“自是没有隐瞒,只是卿卿被老夫惯坏了,什么胡话都乱说,平白给大人审案添麻烦。” 陆西陵也笑了下,却依旧严肃冷重地叫人不安。 第18章 她闻不了血腥味 “都是掌管刑狱职责的人,想来大人应该能做到公私分明,此案疑点重重,怕是要请贵千金走一趟大理寺狱,毕竟……匕首的确是她亲自送的,琴也是尚书府里出现的,受伤的还是锦衣卫指挥使同他妹妹,听闻贵千金一向看不惯她的这位准兄嫂,嫌她高攀了尚书府,此事京中许多千金都有所耳闻。” 范卿卿一听脸色就变了,惊恐地看向父亲:“爹爹,我不去……爹爹你救救我——” 大理寺狱虽不会同厂狱诏狱一类那般嗜血滥杀,但进去了能全乎着出来的人也没几个,她一个锦衣玉食的千金小姐自是受不了半点里面的苦。 范卯脸都白了,一脸阴沉地盯着他:“陆大人此番莫不是要屈打成招?卿卿皮娇肉嫩,哪里受得住半点刑罚拷问?” “尚书大人,大理寺审案一向秉公执法,绝不掺杂个人恩怨,此番同贵千金一并入狱的,恐怕还有贵公子,他持凶伤人,究竟是因撞破萧陆萧存烟之事一时激愤伤人,还是因早知萧存烟非萧家独女而怀恨报复,也不好说,须得经过一番细细拷问才知。” 范卯的目光在他跟萧荆山之间来回几次,猜测着他们已经暗中联手的可能性。 毕竟此番萧陆重伤昏迷,生死未知,萧荆山一怒之下想要搞垮尚书府也不是不可能。 明明是他们都御史府心怀不轨,将一个爬上自己儿子床的贱婢伪装成萧家千金,还想来他们范家做嫡长子的正妻,真是不要脸到极致! 他将矛头对准萧荆山:“萧兄,范某此番是诚心诚意同你们都御史府结为联姻的,三书六礼明媒正娶,你们萧家却丢出个贱婢来糊弄我们!甚至新婚当日,萧陆他都要趁我儿在外敬酒,同这贱婢厮混一处!叫我们尚书府丢尽了颜面,成为整个京城笑话!此番,究竟是你更理亏还是我更理亏一些?!” 萧荆山冷笑一声:“是谁说存烟非我萧家亲生?她虽非正妻所生,乃我在外做巡察使时一个妾室所生,可自抱入府中后,却是养在嫡母跟前,实打实千般宠爱长大的,她嫁入你们尚书府,我陆儿身为兄长心中不舍,去瞧一眼妹子却叫你们尚书府泼上一盆脏水,还重伤我儿我女!明明是你们尚书府不仁不义!” 祁桑冷眼看着萧荆山一派义正言辞的嘴脸,心中直冷笑。 他分明是见范容看上了萧存烟,而如今萧陆也已经不再疾病缠身,不需要萧存烟这个挡灾祸的‘女儿’了,就想着榨干她最后一点用处,同范家结成姻亲,却不料一向死守的秘密竟叫范家知晓了,鱼死网破之下,竟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险些害自己儿子丧命于尚书府。 这张纸算是彻底捅破了,两家自此轻则是不相往来,闹大了,怕是要闹个你死我活。 范卯干脆不给双方留半点余地,直指萧存烟:“既是如此,那为何这个贱婢会一身痕迹地嫁入我尚书府?还命婢女去买那么些个脂粉试图掩盖过去?” 萧荆山拧眉反驳:“一派胡言!我们烟儿出嫁之前清白之躯,侍候她的婢女婆子皆可作证!如今她一身伤痕,分明是范容醉酒之下疯狂之举!我们陆儿见自己妹子刚过门便惨遭摧残,一怒之下上前阻止,却被范容重伤昏迷!你们尚书府简直是无法无天!” 二人你来我往,争得面红耳赤。 终是陆西陵一拍惊堂木,静了一室,目光扫过台下众人,不再给任何人留情面,直接道:“来人,将范容、范卿卿、萧存烟与祁桑还有那些个涉案的婢女小厮一并押入大理寺狱,细细拷问!” 话音落,身边忽然响起一声略显不耐的‘啧’。 陆西陵侧首看过去:“总督大人有何指教?” 谢龛敛着眉眼,没什么情绪,却也不容反驳地道:“祁桑去不了。” 不等陆西陵问,范卿卿已经激动地红了脸,大声道:“为什么去不了?!她明明嫌疑更大!” 谢龛:“她闻不了血腥味。” 范卿卿:“……” 她像是没料到自己会被这么一个根本不是理由的理由噎住,睁大眼睛看着他。 祁桑也略略吃惊地看了他一眼。 谢龛开口护住了祁桑,范卯跟萧荆山明显有些恼意,却也没敢再开口反驳些什么。 偌大的正厅内,一时间安静的有些诡异。 陆西陵咳了一声,低声道:“总督大人,虽说祁姑娘应是同此案没什么干系,但毕竟匕首是她的……” “匕首是谁的?”谢龛问。 陆西陵:“……不是祁桑的么?” 谢龛冷冷扫他一眼:“若本督记得没错,这匕首是祁旻的,再往上推,这匕首还是先皇的,陆大人要掘了皇陵,将先帝挖出来也审一审么?” 这话一出,台下众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简直……太猖狂了,先帝之事也敢大庭广众之下轻易置喙。 陆西陵面色有些难看:“总督大人,此案陆某是主审。” 谢龛看向他的这一眼,渐渐充满了轻薄的冷意:“你可以是主审,也可以不是,此案大理寺审不了,东西二厂都可以审。” 把人提到了东西二厂的厂狱里,那还不如大理寺狱了,好歹出来的时候还能有口气儿喘。 范卯跟萧荆山几乎是异口同声道:“不了不了,祁桑姑娘既是同此事没什么干系,的确不用审了。” 祁桑却在这时候突然开口:“无妨,大理寺卿说的没错,这匕首的确是我当掉的,卿卿说什么弹琴,我也的确一时兴起在后院小弹了一曲,虽并不知晓这同此案有什么关系,但我人既然来了,心中坦荡,自是不惧大理寺狱走一趟。” 她这番话说完,一直跪在地上未曾言语的萧存烟睫毛微颤,极细的一点动静,并未惹任何人注意。 除了此刻已经在盯着她瞧的谢龛。 他的视线缓缓从萧存烟的脸上,转移到了祁桑脸上,声音沉了几分:“你当大理寺狱是甜食铺子么?里面的人缺眼睛少鼻子,浑身是血不见一块好皮肉的随处可见,不怕夜里做噩梦?” 第19章 行,不怕死你就去 他这番话没吓到祁桑,却是吓坏了范卿卿,她忽然尖叫起来,死死抱紧范卯的手臂:“我不要去!我不去!呜呜……爹爹你想想办法……呜呜……” 祁桑默默半晌,只轻声道:“无妨。” 明明瞧着柔弱不堪的一个人,倔起来又是气死人不偿命的性子。 谢龛似是深吸了一口气,径直起身走人,只丢下一句:“行,不怕死你就去!” 他真是闲腻了去管她的这些个破事儿! …… 许是照顾尚书府同都御史府的身份,大理寺狱里专门为他们清出了几个狱房,虽比不上自家闺房,但好歹还算干净,不至于直接叫他们躺草堆里睡一觉。 祁桑、萧存烟同范卿卿在一间,范容自己一间。 范容昨夜喝了不少酒,又同萧家动了手,如今发冠歪歪,头发也乱糟糟的。 自祁桑出现开始,他就一直没说话。 直到将他们往大理寺狱押,他也只是走在萧存烟身后,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充满怨毒,显出几分癫狂的恨意来。 范容是尚书府独子,自小跟姚法生他们一起长大的,风风光光地活了二十余载,强抢的良家少女少妇林林总总也有二三十个了,甚至一度因醉酒失了分寸,弄死好几个在榻上。 如今风水轮流转,竟是他在新婚当夜得知自己明媒正娶的妻子是个破烂货,且还是个假冒的千金。 这口气自昨夜就如一根刺狠狠扎在他眼睛里,睁眼闭眼都血糊糊一片。 就她,也敢叫他范容沦为全京城的笑话,叫他尚书府自此再抬不起头来。 狱内空气浑浊,充斥着一股发霉与血腥的味道,催人作呕。 范卿卿刚进来就干呕了几下,以袖掩鼻不住地抽噎,直到被关进狱房内,干脆直接哭了起来。 “你瞧瞧你,哭什么?” 祁桑温和地哄她,一点不计较她之前在正厅之内的攀咬,转头同正在上锁的狱卒道:“劳烦问一下,可否送几盆水过来?我们姑娘家家的爱干净,您瞧,卿卿这小脸都哭花了。” 狱卒犹豫片刻,也不敢擅自答应,只说去问问。 见他要走,祁桑又道:“还有这位萧姑娘,好歹也是都御史府的千金,这一身的伤瞧着怪让人不忍心的,劳烦小哥行个方便,看能不能取到点伤药纱布,我给她包扎一下。” “不许拿!” 范卿卿原本还在抽抽搭搭,闻言忽然愤而阻止:“我就是要她伤口溃烂出脓,要她不得好死!这个不要脸的贱奴,你等我们兄妹出去着,定要活剥了你的皮,剁了你的肉喂狗!!” 萧存烟对她的威胁置若罔闻,她似是极度虚弱,安安静静地靠着只铺着一层薄薄被子的小榻上,小脸惨白,连唇都不见一丝血色。 祁桑用力闭了闭眼。 她站在冷如地窖的狱房内,平缓了一番情绪才继续温和道:“行了,如今还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呢,说起来我还要问问你,这匕首我只是当了用来应急,我同老板说过的我还会赎回去的,怎么就到了你手里了?一转眼还成了凶器,你是不是为着以前的事,故意陷害我呢?” 她先发制人,叫本就对自己的猜测不是很有把握的范卿卿有些心虚,只哼了一声:“谁知道是不是你故意叫我看见的。” “我千里眼啊,被你兄长那些个纨绔逼得躲去总督府,回家一看,家都给贼搬空了,我还有功夫去管你呢!” “……” 不一会儿,狱卒便送来了水跟治伤的药,跟他一并来的,竟然还有奉业。 祁桑吃了一惊,看着狱卒开锁叫奉业进来:“你怎么来了?” 奉业带了个三层的食盒,一边拆一边道:“师父派人来府里,叫我一日三餐过来侍奉主子吃食。” 说着,又将带来的松软鹅毛被褥抖开,一层铺着,一层盖着:“师父说了,要主子从大理寺狱出去后掉了一两肉,奉业也就不必喘这口气儿了。” 祁桑听这话觉得别扭。 这奉业谢龛都送给她了,怎么训斥起来还跟训自家小厮似的。 范卿卿自昨夜折腾到这会儿,什么都没吃,饿得不行,一见有吃的立刻上前:“我饿了,我先吃,吃剩下了你们再吃。” 这颐指气使的口气,不知道的还以为这大理寺是她爹的。 祁桑一边用水沾了帕子给萧存烟擦拭伤口,一边淡淡道:“我瞧着带的吃食不多,奉业,你把馒头给卿卿一个,再把那个虾给她吧。” 左右如今萧存烟身上带伤,吃不了这个。 奉业犹豫道:“主子不是最爱这个么?” 祁桑笑道:“都什么时候了,还谈什么爱吃不爱吃的,卿卿同我情如姐妹,虽说今日争吵了两句,但也不必往心中挂怀,给她吧。” 她在这牢狱之内左右都照顾着,瞧着一碗水端得很平。 因此处理萧存烟身上的伤,为她上药包扎的举止,瞧着也就没有那般突兀了。 范卿卿却还是心生了几分怀疑:“你不是说你同她不熟悉么?” “你不也说同我不熟悉么?你还往我身上泼脏水呢!我不照样不忍你吃苦受罪么?同是女子,我反正是忍不下心来对她不闻不问的,你若觉得我们之间有什么那便那么觉得吧,我都无所谓。” 祁桑说着,捏开萧存烟的唇,将一粒药塞进她口中,又喂了些水。 萧存烟躺在榻上,眼睛很黑很黑,像两汪死水不带波澜,只静静看了她一会儿,才叹息似的阖了眸。 祁桑知道她想说什么。 萧存烟心存死志,她要做的、该做的都做了,并没有再想继续活下去的想法。 这眼神祁桑并不陌生,她多年前曾逼她活下去一次,如今也能再逼她活一次。 范卿卿不忘自己兄长,又抢了一个馒头,连带着那盘虾也带过去,隔着铁栏一起吃。 范容没有碰虾,甚至连馒头也只咬了一口,慢慢地咬在嘴里,像啖着谁的血肉,隔着铁栏,他同范卿卿几乎贴到了一起去,用只有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说了句什么。 第20章 老子铲了他老窝 陆西陵亲自审问他们,问的问题又多又密,甚至还反复重复问相同的问题,一整日下来,几人具是筋疲力尽。 狱房内三张小榻,最右侧的小榻靠近范容的狱房,中间也只隔着几道铁栏。 萧存烟原本是躺在最左侧的,被提审完回来后,范卿卿却已经在最左侧躺下睡了,她极度虚弱,昏昏沉沉地在最右侧的小榻上躺了下来。 比起左右两侧,中间的小榻瞧着便格外暖和,上下两层厚厚的被褥,上头绣着繁复的鸳鸯花纹,夜里是不用担心着凉了。 范卿卿狂妄自私,却也知道这被褥是谁送来的,不敢抢,只能忍着一口气躺在了潮湿又单薄的被子里。 夜里渐渐安静下来。 外面篝火黯淡,映得整个大理寺狱如一座幽暗的地下古墓,潮湿、血腥、腐烂的味道充斥在鼻息间。 不知过了多久,一道身影自昏暗中慢慢挪动,没有发出半点声响。 直到在最右侧的那张小榻旁停下。 范卿卿抬眸,视线在床上那道微微的隆起与隔壁狱房来回几次。 范容已经单膝跪地紧贴铁栏了,他腰间松垮,原系于腰际的大红色腰封此刻已经被抽出握在手心,紧绷出狰狞的线条。 左右已经进来了,他连锦衣卫指挥使都刺了,也不多背一条这贱婢的命。 范卿卿胸口急剧起伏,有些紧张地在被子上方比划了下。 范容早已按捺不住,咬紧牙关抬高下巴,催促她快一些。 下一瞬,范卿卿一闭眼,用尽全力将床榻之上的那人推了出去。 小榻离铁栏只有不到三四步的距离,但不知是不是她太紧张,还是养尊处优惯了手上没力气,拼尽全力也只是把人给掀翻了下去。 范容眼疾手快地探手出去,长臂一伸,牢牢抓住了地上作势要爬起来的人的长发,用力拽向自己。 “奉业————” 昏暗中,女人异常清醒的一声传来,紧跟着就再也发不出一点声音了。 线条冷硬的腰封死死缠住了她的颈,将她紧紧勒在了一根铁栏上,力道在一瞬间暴涨。 “你们做什么————” “哥哥,错了错了,这是祁桑!!” 饶是早已做足了心理准备,祁桑还是在这一阵可怖的力量中瞬间失去了意识,模糊中只听到了萧存烟虚弱的呵斥声,范卿卿气恼的跺脚声,以及外头杂乱的脚步声…… …… 醒来时,眼前虚影晃动,到处都是来来回回的脚步声。 祁桑双耳嗡嗡作响,颈间火辣辣地钝痛着,她张了张嘴,却一个字都没能发出来。 奉业一直跪在榻前,见她醒了,忙扶了她一把:“主子,您醒了。” 他脸上没什么血色,显然是被吓得不轻。 先前送吃食过来,祁桑叮嘱他收拾东西后先不要离开,今夜或许有变动,叫他寻个暗处守着,若有动静快些喊狱卒。 奉业听了,以防万一,连狱卒都率先找好了,听到动静便立刻赶了过来,一眼就看到她被范容勒着脖子抵在了铁栏之上,双手都已经垂了下来。 狱卒手忙脚乱地开锁,大声喊来了其他人,这才手忙脚乱地将范容扯了开来。 范容在腰封勒上祁桑后颈的时候就已经意识到杀错人了。 但迟疑只是在一瞬间,很快便被脑海里疯狂叫嚣的嗜血念头掩盖了。 既然她想给萧存烟做替死鬼,那他就送她一程!这口气他憋了一整天了,若不杀死个人,要活活憋疯了他! 祁桑先是瞧了一眼双眸泛红看着自己的萧存烟,确认她没受伤后,视线这才横扫过去。 范卿卿跌坐在地上,像是想到了什么,吓得面无血色,下唇控制不住地打着颤。 范容又被捆了起来,几个狱卒不放心地守在旁边。 他瞧着却是比范卿卿镇定许多,眼睛里甚至是带着几分猖狂的笑的:“祁桑,真以为你给谢龛做了对食就能有免死金牌了?老子爹是三朝元老,是正二品的刑部尚书!老子亲姑姑嫁的是东征的定国将军,手握十万重兵,他谢龛算什么东西?!不过是个没根儿的走狗!平日里作威作福欺负几个没落皇族也便罢了,他动老子一下试试!老子铲了他老窝,给他剁了喂狗!!” 话音刚落,铁门被重重踹开的声响陡然炸开! 固如金汤的大理寺狱似乎都在这声巨响中震颤了一下,发出嗡嗡震响。 谢龛平日里是不带刀剑的,以他如今的地位也的确不需自己动手。 范容眼睁睁看着他解开颈间氅衣的系带丢给身后的不夙,顺手从一旁的狱卒手中抽出了佩刀,然后两三步跨进来。 他脸上甚至是没什么情绪的,看着范容的目光像在看一条生疮腐烂的野狗。 范容瞪大眼睛试图站起来,肩头却被一脚重重踩上。 他痛呼一声,整张脸都因为剧烈的疼痛而扭曲,耳畔清晰地传来肩骨碎裂的声音。 谢龛踩着他,俯下身,泛着凛冽寒光的刀不轻不重地拍了拍他的脸:“好大的威风!三朝元老的爹,威名赫赫的定国将军……不知他们有没有那能耐,来给你收个尸啊?” “不要————” 眼看着谢龛踩在范容肩头的脚转而踩上了他跨间,范卿卿立刻尖叫着跪爬过去,疯了似的求饶:“大人你饶了兄长,他、他是疯了,他叫萧存烟给气疯了,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我求你,我求求你,我们萧家就哥哥一根独苗,你若动了他,爹爹不会善罢甘休的,姑姑姑父也不会袖手旁观的……” 谢龛似是冷笑了一声,刀身贴着范容抖动个不停的腿根:“不善罢甘休?如何?他定国将军要起兵谋反么?那真是……求之不得!” 话落,刀尖点地,贴着地面横切出一道深深的痕迹。 范容瞬间目眦欲裂! 他张了张嘴,半天才嘶吼出声,如同一条濒临死亡的鱼一般弹动不已,鲜血很快浸透衣衫,在地上摩擦出一片模糊血痕。 范卿卿同他一并尖叫着,双手死死攥紧铁栏,声嘶力竭地哭:“哥哥——呜呜哥哥……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呜呜……” 第21章 萧陆的命你们两个也敢盘算! 陆西陵赶过来时,已经是这番景象了。 一眼看到祁桑颈项红痕,还有范容双眼翻白几欲昏死过去的模样,他只觉得太阳穴阵阵跳动。 是他疏忽大意了,关押在大理寺狱的人出了这事,他身为大理寺卿有推卸不掉的责任。 只是谢龛怎可这般肆无忌惮地动用私刑! 根儿这东西,切了就真的切了,尚书府就这范容一个独苗,范卯夫妇俩把他当做命根子一样养着,谢龛切了他,怕是要惹来不小的麻烦。 “总督大人不该……” 他刚开了个头,就被谢龛一句话打断了:“大理寺狱内,羁押在案的囚犯还能再次作案,看来是锦衣卫那边太好说话了,才叫大理寺卿这般疏于戒备!” 陆西陵:“……” “此案,内厂接管了。” 谢龛染血的刀剑抵在范容眉心,鲜血顺着剑身蜿蜒滴落在他脸上,看着触目惊心。 他慢慢道:“明日会有专人来同大理寺卿办理接管手续。” 这个案子如今成了烫手山芋,抛给内厂,陆西陵反而能松一口气。 但他一向不是个半途而废的性子,于是诚恳地承认了自己的失误,但还是道:“劳烦总督再给一次机会,陆某不会再出现失误,此案也会在七日之内给出个公正的决断。” 谢龛未说话,篝火在他瞳孔映出两簇烈烈火焰。 陆西陵又道:“此案基本确定同祁姑娘没有关系了,不如总督先将人带走,至于祁姑娘在大理寺狱内无辜受牵连,大理寺择日定会登门赔礼致歉。” 祁桑敛眉,艰难动了动喉咙,声音嘶哑道:“我不……” 只来得及说出两个字,就听谢龛又道:“既是如此,萧家千金本督便也一并带走了,她重伤在身,需要医治,若一不小心死在这牢狱之内,岂不是叫尚书府来个死无对证了?” 萧存烟是此案的关键人物,照理说是不该被提走的。 可她瞧着的确是只剩半条命了的样子,还是先给她医治了身子要紧。 陆西陵妥协道:“好,就按总督说的办。” 祁桑这下不说话了,也不用谢龛叫人,主动过去扶起萧存烟跟着离开了大理寺狱。 狱外停着两辆马车。 见他们出来,有人立刻迎上去,低声道:“姑娘,指挥使命小的来接您回府。” 萧存烟本就站不稳的身子又是一抖。 祁桑攥紧扶着她手臂的手指。 萧陆不是重伤昏迷么?怎么会这么快就醒了? 她张了张嘴,不等说话,人已经被谢龛提着衣领拽到了自己跟前。 祁桑没抓稳,松了手,那小厮立刻将萧存烟接了过去,半托半扶地将她往马车里带。 祁桑气急,试图挣脱谢龛的钳制追上去:“你放开我!” 谢龛仗着身高优势,直接提着她衣领拽进马车,在黑暗中警告她:“萧陆的命你们两个也敢盘算!那萧存烟是上了他榻的人,作天作地便也罢了,你站到他跟前试试,脑袋给你削两半。” 祁桑嗓子疼得厉害,却依旧恼恨得不行,沙哑地同他争辩:“那狗东西早就该死!他把存烟当玩意儿折磨,若不是当年我同兄长游玩于河畔,她早就被萧陆逼死在了河里!这次算他命大!” 谢龛是瞧出端倪了,她索性也不隐瞒自己同萧存烟的相识了。 马车微微晃动,谢龛冷冷反问:“你当真以为范容那种东西伤得了他?” 祁桑:“……” 先前的一点猜测怀疑,如今被他一句话证实。 “萧荆山一心要站到内阁那头去,而刑部尚书范卯又同姚家十分交好,这次联姻若不能闹到鱼死网破的地步,他日后还会找机会向姚家示好。” 谢龛道:“你们自以为顺利的计划,不过是他萧陆的顺水推舟罢了,他纵容你们一次,不代表次次纵容。” 祁桑把唇抿得死紧,一句话不说。 不一会儿,一件毛茸茸的氅衣被兜头丢过来,她犹豫片刻,还是拽着裹紧了自己。 马车晃晃悠悠,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停了下来。 祁桑紧绷了一夜的神经放松下来,这会儿正迷迷糊糊要睡着,见谢龛挑帘出去,也忙跟着出去。 一瞧,竟是来了总督府。 她都要踏出去的一只脚又收了回去,同车夫道:“劳烦小哥再跑一趟,送我回府。” 前头已经走了两步的谢龛倏地停下。 他没转身,紧绷的下颚已经显出了几分不耐。 跟在他后头的不夙忙折返回来,轻声哄:“祖宗哎,咱不闹了好不好?这都寅时了,叫奉业伺候您沐浴更衣,早些歇息吧。” 祁桑哪里还敢再踏进总督府半步,她如今已是四面楚歌的境地,再惹上长公主,怕是见不到几日的太阳了。 于是摇头,坚持道:“我要回自己府邸。” 说着,干脆跳下马车,叫上奉业:“咱走着回去。” 反正也不远,步行着走半个时辰就到了,要半路实在累了,也可以随意找个客栈歇脚,哪儿睡不下他们。 眼瞧着他们走远,不夙一个头两个大,讪讪回到谢龛身后:“主子,要不……派几个人暗中护送?” “护送?” 谢龛像是听了个笑话,含了碎冰的视线落下去:“内厂的暗卫什么时候只会护送人了?打个劫会不会?” 话落,径直丢下他进了府。 大约一炷香的功夫,先前慢悠悠离开的二人不知怎地,又急慌慌地跑了回来,一主一仆在总督府外灯火通明的地方才敢停下来,弯腰一个劲儿地喘气。 守在外头的太监想笑不敢笑,只敢憋着。 祁桑同奉业缓了好一会儿,才凑上前,干笑道:“这、这夜的确深了哈,那……那那就叨扰了。” 说完,不给他们拒绝的机会,一溜烟推开门跑进去了。 …… 进了总督府是安全了,可睡在哪里又成了个问题。 祁桑自是不敢再往那金屋里睡了,想同奉业挤一挤,奉业又不同意,说都是太监们住的院子,不好。 祁桑只得叫他先歇下,自己则在总督府里游魂似的逛。 第22章 他脸皮厚得要命 好似又回到了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找不到落脚的地方。 事实上,不止总督府,先前在邢氏时,同样也是这样,经常不知自己该去哪儿,好似去哪儿都不合适。 她这会儿又困又累,想到先前谢龛的书房,不知这会儿锁了没锁。 赶过去试探着推了推,竟给她推开了。 书房内没生炉子,有些阴冷,但好在被褥一应俱全,祁桑也不敢去睡谢龛的床榻,在先前睡过的那张小榻上缩了缩身子。 像只寻觅洞口许久的幼兽,终于寻了个可以安身立命的地方,安全感扑了个满怀。 很快睡着了。 一连两日未能睡个好觉,她这一觉哪怕蜷缩在个小小榻上,也睡得极沉,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 屋内有纸张翻动的声响。 祁桑以为是门开了,有风吹进来才会出现这声响,揉着眼睛翻了个身,就看到书桌后头,正面无表情翻阅奏折的谢龛。 屋内光线极亮,他白皙的肤色在光线中泛着柔润的光,笼着那张清冷寡情的俊脸,竟也意外地和谐。 她呆了片刻,有些尴尬地把被子往脖子上拽了拽。 虽说他也算不得男人吧,可到底同她不一样,叫她当着他的面起床更衣,太羞耻。 “咳……” 她清清嗓子,这一清不要紧,只觉得喉咙又痛又麻,比昨夜还要疼上个几分。 谢龛不知是不是看奏折看的太投入,连一个眼神都没丢给她。 祁桑咬咬唇,只得出声:“那个……不知大人方不方便暂避一下,我……那个……穿个衣裳……” 谢龛依旧没看她,只问道:“你不是已经回府了么?怎地又跑回来了?” “嗯……那个,这不是还未来得及感激总督大人的相救之恩,特、特意回来亲自谢过……” 祁桑越说脸越红。 总觉得这样不穿衣裳躺在被褥里同他说话很别扭。 “哦,你打算怎么感谢?” “……” 又来又来!他是一点亏都不肯吃!就不能只口头地感谢两句吗? 祁桑闷闷:“大人想要什么?只要祁桑有,都可以。” 谢龛终于搁下了手中朱笔,抬头看向她:“本督瞧你这发簪不错,同你要了,不算过分吧?” 祁桑一愣,下意识摸向搁在枕边的发簪。 那是个桃木发簪,并不名贵,也不出挑,簪首的几朵花倒是刻得有几分娇艳,她戴了许多年,如今已经从当初的浅棕色转为了深褐色,泛着油润的光泽。 是邢守约送给她的唯一的东西了。 说是送,也不大准确,其实是邢守约在花灯节那日同朋友们逛花灯,身旁女眷众多,对琳琅满目的发簪自是喜欢不已,邢守约是他们中年纪最大的,便替姑娘们付了银子。 当时祁桑是同祁旻一道去了另一处游玩的,回来时他们已经买完发簪走出去很远了,一行人迎面碰上,一群姑娘里唯有祁桑一人什么都没有。 场面有些尴尬,但好在祁旻为祁桑买了串糖葫芦拿在手里,所以也不至于太过难看。 后来回去的路上,邢守约不知又从哪儿临时买来了一支,递给她时也只说了句‘只剩这一支了,希望你不要嫌弃’。 这桃木簪子比起其他人镶金嵌玉的,自是有些寒酸的。 但祁桑就是很喜欢,这一戴就是五年。 她攥着簪子,有些不舍:“这桃木的,做工粗糙不值几个钱,不如等我回府,再翻一翻兄长的……” 谢龛打断她,一字一顿:“我只想要这个簪子。” 祁桑:“……” 这人怎么就这么叫人讨厌。 两人僵持了一会儿,谢龛道:“不舍得?不舍得就算了,想来深更半夜闯入大理寺狱去救个人命也不是什么稀罕事,用不着什么谢礼。” 祁桑深吸一口气。 罢了,人都留不住,留个破簪子还有什么意思,回头叫邢守约回来瞧见了,再以为她还对他情根深种,想来心中应是不痛快的。 这么想着,于是将簪子往前一递:“舍得,大人救命之恩大于天,祁桑自是什么都舍得。” 谢龛起身,几步走到榻前,盯着她素白小手瞧了一会儿,问:“真舍得?本督要这簪子可不是用来避邪求福的,本督要拿它送人的。” 行行行,送人送鬼都行。 祁桑实在不想跟他掰扯了,紧紧攥着被子边缘,笑容勉强:“现在可否先让祁桑更个衣裳,这样躺着同大人说话,实在有失体统……” 谢龛却不知怎的对木簪十分感兴趣,甚至抬高了些许借着日光打量它雕刻的纹路,淡声道:“你穿你的衣裳,不必管本督。” 祁桑:“……” 死太监,他脸皮厚得要命,她可不要跟着学。 她不动,谢龛欣赏完了簪子,将它随手收入袖口,这才低头瞧了她一眼:“沐浴更衣,过来用午膳。” 祁桑不能理解这样一个不受礼教约束的人,却偏偏对请客人用膳这一点异常执着,炫耀他总督府厨子的厨艺呢? 她不同他一般计较,待他走后赶紧更衣,奉业已经候在外头了。 “主子,师父说总督留您在此用午膳呢。”见她抬脚就往外头走,奉业忙跟上去。 祁桑比了根手指摇了摇:“你去同不夙说,咱们府内还有要紧事,就不在此叨扰了,此地啊……危险,太危险,以后咱不能再来了。” 奉业给她说得一头雾水,但瞧她面色严肃半点不似在开玩笑的样子,也只得转了个弯儿去寻不夙了。 祁桑先行一步离开总督府,谢龛倒是还有点良心,提前备了马车在外头。 她上了马车等奉业的功夫,听到外头一阵喧闹之声。 手指挑开车帘一觉,就瞧见许多人正齐齐向一个方向涌去,瞧着像是要赶什么热闹看的样子。 祁桑的目光顺着前方拥挤的人群看过去,隔着道路两旁的两座府邸,路的尽头是另一条东西方向的更为宽阔的大路。 那些人涌在了路口后就停了下来,一个个伸长了脖子往东边瞧,翘首期盼的样子。 祁桑随口叫住旁边一个正往那边跑的人:“小哥,麻烦问一下,他们去瞧什么呢?” 第23章 邢公子,许久不见 那人仰头看了眼她乘坐的紫檀木的华贵马车,知晓她身份定是非富即贵,也不敢怠慢,忙回道:“是镇东大将军打了胜仗回来了,全京城都在夹道欢迎呢!姑娘若有时间一道去看一看吧,听说啊,一道回来的还有邢副将,听说这邢副将容貌生得俊俏极了,此番又在战前立了大功,怕是要封个异姓侯爷啦!您瞧,这赶过去看的呀,姑娘都比男子多。” 邢守约回来了。 祁桑听得有一瞬间的恍惚,一时也分辨不清心头涌上的那点滋味是什么了。 或许有些遗憾,她甚至连同那些女子一般赶过去看个热闹的身份都没有了。 不过,更多的该是欣慰吧。 战场刀剑无眼,今日生明日死的比比皆是,邢守约不比兄长,他自小便未动过刀枪,身在书香门第,终日与书墨为伍,行走之处衣袖间都是墨香。 那般斯文柔软的一个人,竟也能生啃下战场缺衣少粮,血流漂杵的清苦日子。 马车晃晃悠悠,在府前停下。 奉业先下了马车,抬手扶她,祁桑前脚刚落地,后脚扶风就迎了出来。 “姑娘,府里来客人了。”他说。 祁桑听得略略诧异。 如今她这里堪比毒蛇猛兽的巢穴,人人都避之不及,怎么还有人敢上门做客? 就不怕惹了内阁府的人,连他们一道动了? 她没说话,边思量着边进去,猜测着或许是有人想要讨好谢龛,又恰巧听到了她同谢龛的一些风言风语,所以打算先打点一下她这边。 直到看到大步走出正厅,步伐匆匆迎向自己的男子。 他一身银色铠甲尚未卸下,似是风尘仆仆地赶了一路,发梢略显凌乱,眉眼凌厉了些许,不似从前总是温和清浅的,肤色也从白皙晒成了健康的小麦色。 在战场上应是吃了不少苦,整日提刀练剑,竟比做文臣时还要清瘦许多。 祁桑又闻到了一股血腥气。 好可惜啊,她当初是喜欢极了他一身墨香,笑容和煦,眉眼温柔的模样,只看一眼便叫人觉得像含了块糖。 她下意识后退了一步,心续有些乱,迎着邢守约落下来的视线,好一会儿才勉强一笑:“邢公子,许久不见,恭喜你身负战功,戎马归来。” 邢守约略干燥的唇抖了抖,视线落在她衣领口泛出的红色,声音忽然就急了许多:“你受伤了?” 他似是想伸手查看一下,又觉不合规矩,探出去的手僵了僵,在半道收了回去。 祁桑低头将领口往上扯了扯:“无妨,小伤,养几日就好了。” 院子里一时静了下来。 还是邢守约先打破了沉默,他像是许久没饮过水了一般,声音沙哑地像是刮过干涸的沙漠的风:“桑桑,这些日子……你受苦了。” 事到如今,他还愿冒着被内阁针对的风险来这里看她一看,说几句宽慰的话,也算同兄长的这份情谊不浅了。 祁桑笑笑:“还好,祁桑本该留邢公子喝盏茶叙叙旧的,只是想来邢府此刻应都翘首盼着邢公子回家,就不留你了,改日若有机会,祁桑定登门道贺。” 邢氏百年望族,规矩众多,邢守约荣耀归来,未曾回府便先来了她这里,若被他母亲知道定是要训斥一番的。 邢母出身将军府,在邢氏向来是说一不二的性子,遇到大事更是一手把持,不允旁人插手,便是连邢父有时都插不上一两句话。 邢守约似是有万千情绪在心头,敛眉平静片刻,自颈间扯下了一枚碧翠观音,用力放到她手心:“你等我,我晚些时候再过来。” 这玉佩邢守约自小佩戴,是邢母祖传之物,随着嫁妆一并带入邢氏的,其中珍贵可想而知。 祁桑愣了一下,在他擦肩而过时下意识拽住他衣袖:“邢公子,这个……怕是不合适,你还是自己戴着吧,毕竟战场险恶,做个保佑平安的念想也是好的。” 说罢,不由分说地将玉观音塞回他的手,然后同奉业道:“奉业,送邢公子出府。” “桑桑——” 邢守约还想说什么,祁桑已经匆匆离开了。 饶是已经断了缘分,可到底是喜欢了许多年的,心头还是难免有些酸涩。 她能猜测出邢守约为何要将玉佩给自己,他同兄长情意不浅,当初没有亲口应允亲事,是因为不喜欢,如今兄长去世,他哪怕再不喜欢,也会想着替兄长照料她一二。 只是,他身后是整个邢氏近百人口,他的舅父还是范容的亲姑父,同姚家走得极近,他若选择照料她,势必会在邢氏掀起风浪。 实在是没那个必要。 酉时至。 琴声徐徐缓缓地响起,琴桌上一盘清蒸的虾渐渐失了热气,引来了许多野猫,却始终未见那只熟悉的玄猫。 祁桑不死心地又弹了许久,终于,玄猫姗姗来迟,躬了躬身子自屋檐一跃而下,来到琴桌之上。 祁桑立刻将它抱在怀中,从头至尾细细翻了一遍。 什么都没有。 她面色在暮光中泛出微微的白,心口跳得有些乱。 不知存烟此刻身处什么境地,萧陆那狗东西是不是又变着法子地折磨她了。 …… 邢守约说好的晚些再去,最终食言了。 他同舅父二人战场凯旋,去了宫内面见了圣上一趟后回到邢府的时候,邢府内已经闹翻了天。 范卯夫妇、镇东将军崔阳及将军夫人都在,邢父同邢母端坐主位之上,几人俱是面色凝重。 范氏不住地掩面痛哭,同崔阳道:“将军可万要为容儿做主啊!这三厂如今猖狂至此,竟不顾枉法私下伤了我容儿命根子,可叫我日后怎么活啊呜呜……” 说着,又转而拉着邢守约的手:“守约,你同容儿是打小一起长大的,可万不能看着他受此奇耻大辱却坐视不管呐……” 崔阳沉默不言,邢守约也只是轻声劝了她两句。 范容的案子,大理寺那边传来了消息,说是于喜宴之上侍候锦衣卫指挥使饮酒的小厮不知了去向,而御医那头又探出萧陆是中了毒,才会不敌范容险些丧命。 第24章 那夜大雪,祁桑拖了个半死之人…… 加上匕首是范卿卿亲手送出去的,言之凿凿说萧陆同萧存烟有私情的也是范卿卿,二人又在狱中合谋试图灭萧存烟的口…… 种种证据直指尚书府范氏,因察觉萧存烟非都御史府千金后,恼羞成怒试图给萧家泼一盆脏水后名正言顺的出口恶气。 先不说萧存烟被抱回萧府多年,她是真假千金之事早已无从查证,便是真的,也不过只是隐瞒身份欺骗婚姻的一桩小罪,而范氏犯下的,却是实打实的杀人枉法的大罪。 崔氏见自己兄长嫂嫂这般悲痛欲绝,想到他们家就这一根独苗苗,忍不住悲从中来,刚想帮着劝几句,就被崔阳一个眼神逼得低了头。 她只知心疼自己侄儿,却没考虑到,一旦同三厂一卫撕破面皮,后果极有可能是整个崔氏同范氏的灭族。 手握重兵又如何?如今谢龛把持朝政,龙椅之上坐的是名正言顺的沈氏血脉,他轻易起兵,也只能勉强打出个清君侧的口号来,并不能服众,一个弄不好,起兵造反的帽子扣上来,是要背上千古骂名的。 “内阁那边怎么说?”他谨慎地问道。 范卯见他松口,忙道:“阁老的意思很明确,那些个阉人实在猖狂,若放任他们就此滥杀无辜下去,早晚会将朝中所有廉臣忠将杀个干净!如今咱们大雍朝唯有几位手握重兵的将军联合起来,同朝中众臣一道里应外合,方可破此局。” 崔阳面上没什么反应,心中却直冷笑。 阁老这话倒是说得漂亮,他知晓自己如今正被谢龛逼近绝路,一众党羽也快给斩了个干净,若不再做出点什么,最后自己下场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可他轻松一句里应外合,就叫他的兵卒们前仆后继地死去,这算盘未免打的太响了些。 沉吟片刻,他转而将问题抛向了始终沉默的邢守约。 范卯忙道:“守约,你一向是个乖孩子,想当初你进士及第,朝堂之上范伯伯也多有照料,如今范氏遭此大难,你可万不能不管啊。” “尚书大人。” 范卯的几番亲近,被邢守约一句‘尚书大人’轻轻挡了回去。 他目光沉静,虽经历战场浴血,声音却是一贯的温和从容,只道:“此事回来之前,守约曾遣人去了趟大理寺,前后因果也多有了解,此事……范氏不占理,先前守约便多次劝谏范兄行事收敛,他却总是不听,如今被范兄欺辱的那些个人家得知此事,联合起来去大理寺外敲鼓鸣冤,您觉得这数罪并罚起来,范兄结果会如何?” 他这番话说得几乎是毫不留余地了。 崔阳端坐一旁,敛眉饮茶,尽量当自己不存在。 范卯脸色倏地变了,焦急地看向崔氏:“妹妹,你说句话啊!难道你要眼睁睁看着你这唯一的侄子命丧黄泉?” 崔氏嗫嚅着,小心翼翼地瞧了一眼自家夫君,似是想说句什么,终是没敢出声。 “好,好好好,好得很!” 范卯拍桌而起,双目睁圆,愤怒地指着他们:“如今我尚书府遭难,你们一个个怕惹火上身不敢搭一把手,范某便睁眼看着,看来日谢龛刀架你们脖颈之上时,又有谁能来救你们一救!” 话落,甩袖愤而离去。 他离开后,崔阳夫妇便也不再多做停留,寒暄几句后也同样离去。 一直没什么话语权的邢父这才松了口气,上前轻轻拍了拍儿子的肩头,笑道:“我儿受苦了,爹爹叫人备了好酒好菜,咱们父子俩好好喝一杯。” 邢守约刚要开口,就听邢母肃穆地道:“说了多少次了,喝酒误事!如今守约身负战功,圣上有意要封他为侯爷,越是此时就越该行事谨慎,不可出一丝一毫的差池,那范容的前例都在那里了,你怎地还这般行事莽撞!” 邢母出身骁勇大将军府,而邢父当年却只是个小小的光禄寺典簿,是名副其实的下嫁。 这些年,邢父背地里不知被多少人奚落,说他攀附权贵,几乎算是入赘了将军府,娶了个悍妇回府,动辄便是训斥,哪里还有半点男人的样子。 好在邢父性子温和,并不计较这些闲言碎语,也不同妻子争执什么,她说什么便是什么。 邢母叫邢守约先坐着,命人叫了两个容貌姿态绝佳的女子进来,两人俱是水眸粉腮,羞涩温婉,进来后便规规矩矩地行了礼。 邢母道:“守约,你也年纪不小了,这两年在外征战不便回来,为母便先替你纳了两个妾室,你瞧着可还满意?” 邢守约的面色在看到她们进来时就变了。 难怪他去寻祁桑时,她话里话外同他生疏了许多,不似先前那般邢哥哥地称呼,一双眸子里也没什么亲近之意。 他还以为是姑娘长大了,知羞了,而自己又久未回来,刚见面难免会一时情怯。 “母亲。” 他攥紧手指,勉强控制着情绪,温和道:“您知晓我同桑桑是有婚约在身的,桑桑刚刚经历丧兄之痛,您怎可在这时给我纳妾,您叫桑桑如何想我们?” 邢母似是会料到他这般说,重重叹口气:“哪里来的什么婚约?不过是你多年前同祁旻的两句戏言罢了!守约,母亲并非落井下石之人,便是祁旻还在,这桩婚事母亲也是不允的,那祁桑瞧着端庄,实则骨子里野得很!难以调教,将来如何打理我邢氏上上下下?” “好一句非落井下石之人!” 一声冷笑传来,邢守诺一身男子装扮,直接大步流星地跨了进来:“母亲,您早不纳晚不纳,偏选在祁桑最落魄之时给兄长纳妾,不就是想划清界限,怕被她牵连了么?” 邢母面色一变,盯着她厉声呵斥:“守诺,你乱说什么胡话!说了多少次了,不许你穿男子装扮!姑娘家家成何体统!” 邢守诺直接在邢守约身边落座,右手拿着马鞭,一下一下地敲着左手手心:“我说胡话了吗?那夜大雪,祁桑拖了个半死之人……” 第25章 我等着兄长比我更疯的那天! “守诺!!”邢母终于按捺不住,站了起来:“你给我滚出去!” 邢守约却是一把抓住了妹妹的手腕:“祁桑拖了个半死之人?然后呢?守诺,你说清楚。” 邢守诺挑眉,一双水眸媚态横生,却又分明浮着薄冰,挑衅地瞧着自己母亲:“她跪在府外敲门,求母亲出面请马御医救一救那人,可惜呐,咱们邢府那夜人都睡得格外的死,愣是没有一个人去开门,她跪在雪地里求了整整一个时辰,直到那人咽了气,血染透整个台阶。” 她顿了顿,歪头笑着瞧他:“兄长,你听她哭过么?” 邢守约没说话,他像是被人抽了灵魂,浑身微微地抖着,怔怔看着她。 “啧,那可真是叫人心都绞着疼呐……呜呜咽咽,崩溃绝望,好似一条被丢弃在风雪里的小猫,连叫起来都是抖着的……” 她似是刻意折磨他,慢慢地咬出一个又一个叫人颤抖不已的词,然后肆意地欣赏他的惊骇与疼痛。 邢母失了态,径直从主位上走过来,扬手就狠狠给了邢守诺一个耳光。 “我瞧你是越来越疯了!就为着个贱奴,你要报复你亲生母亲跟同胞兄长到什么时候?!” 这一耳光极重,邢守诺的半边脸都肿了起来。 她却连躲都没躲一下,甚至十分满意能看到母亲这般怒不可遏的模样,嗤嗤笑了起来:“怎么能说报复呢?我说的都是实话啊……我欲去开门时,难道不是母亲命人拦着的?” 说着说着,她似是生怕邢守约受的刺激不够似的,又补充道:“啊,对了,兄长怕是还不知道吧?前些日子,姚法生他们半夜强闯祁桑府内,要不是内厂总督半道截了人,想来这祁桑早就给折磨死在谁的榻上了吧?” 哗啦———— 桌上的杯盏因邢守约突然的起身被撞翻在桌上,他踉跄了下,似是想走,可大约是双腿有些软,又陡然摔坐了回去。 “守约——” 邢父心疼不已,忙上前安抚:“你别着急,她如今不是好好的么?此事的确是我们邢府对不住她,改日咱们一道……” “什么对不住!” 邢母瞧着自家儿子眼眸尽是湿意,一副失了魂魄的模样,气不打一处来:“我们邢府从不欠她的!你看看她,一府嫡女,却沦落到四处寄人篱下的境地里去,这般不祥的命格,怎能叫她入了咱们邢府!” “不要说了……母亲……” 邢守约死死扣着桌角的手指泛出苍白的痕迹,薄唇抖着,似乎在努力寻找自己的声音:“您……不要再说了。” 他这二十四年来,一向将孝视作天,从未忤逆母亲半分。 他已经很努力很努力的在尽孝了。 邢母瞧着他为个女人失魂落魄的模样,又想起当年邢守诺为个贱奴要生要死的一幕,顿时恨铁不成钢地道:“你们兄妹两个,一个比一个不成器!枉我这么多年来苦心栽培!守约,你马上是要做侯爷的人了,你该操心的事在战场,在朝堂,而不在后院的一个女人身上!” “呵呵……” 邢守诺嘲讽地笑了起来:“兄长你怎么不说了?你同她说啊,说说你当年投笔从戎是为了什么啊……” 邢母看着眼底尽是疯狂恨意的女儿:“守诺,你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啊……” 邢守诺手指轻点太阳穴,笑道:“他啊,怕走了你同爹爹的老路啊!他怕他一个不受重视的文人之身,娶了祁大将军的胞妹,叫旁人以为是攀附!他想同祁旻一般征战沙场,成为战功赫赫的将军再来求娶祁桑,他想叫祁桑知道,他娶她不是为了她的身份啊……哈哈哈哈……” 邢守约似是终于回了魂魄,猛然起身,踉跄着冲了出去。 “哈哈哈哈哈……” 邢守诺瞧着他离开的方向,拍着桌子癫狂地笑:“风水轮流转呐哈哈哈……当初我遭受的一切,也该轮到他尝一尝了,母亲,您瞧瞧您养的这一对儿女,养得多好呐!满意么?满意了么?!哈哈哈……” 邢母睁大眼睛看着她,喃喃自语:“疯了,守诺,你是真的疯了……” “是啊,我早就疯了。” 邢守诺笑得眼角出了泪,她指着一旁沉默不语的父亲道:“这个家里,除了他,所有人都是要疯的!我等着,我等着兄长比我更疯的那天!哈哈哈……” 她狂笑着离去,只留下一室死寂。 …… 没过几日,有人联名上书,细数刑部尚书知法犯法,滥用职权,收受财物等等恶行,不多久,一纸圣旨落下,尚书府被抄了家。 府内男子发配边疆,女子变卖为奴。 这一发配,路途遥远,半路上饿死病死被打死的都有。 夜里下了一场雨,因饿到奄奄一息被一席裹着丢在乱石堆里的人艰难爬了出来。 一把油纸伞遮在了上方,挡住了铺天落下的冷雨。 扶风抖开手中的棉衣给那人披上,又喂了他几口热水同干粮,那人渐渐缓了过来。 “这几日,你受苦了。” 祁桑将一袋沉甸甸的银子递上去:“七年未见,你在尚书府锦衣玉食,还不忘当年救命之恩,愿冒风险传递消息与我,祁桑感恩在心。” 那人低着头,虚弱道:“主子恩情,小的没齿难忘,便是这些年做下些糊涂事,但若事关主子,小的可以再将命还给您,只是……终是晚了一步,没能救回祁将军,是小的无能。” 祁桑笑笑,隔着雨幕看向远处停泊的一辆马车:“你自由了,你的家人我安置在了高平,如今做着酒水生意,你可以回去同他们团聚了。” 那人不再多说什么,只深深跪拜了几拜后,被扶风扶着上了马车。 祁桑看着他离去的身影,明明是极度虚弱的,却又是极其迫切的。 他在奔着他的家人跑去,好似有了这样的结果,先前所有的委屈与疼痛,都可以被原谅,被遗忘。 而她,就站在了原地。 没有谁去奔赴,也没有谁在等她。 第26章 怎么瞧怎么像谢龛的手笔 风雨中,有人一身蓑衣,躲在草丛中静静看着这一幕,而后飞身上了一匹马,在雨夜中飞驰而过。 “杀了。”简短的一声,随意地像是杀路边的一条野狗。 被风刮得沙沙作响的草丛中,有人拉弓搭箭,下一瞬那箭便穿透雨幕,一击命中了那人的太阳穴。 尸身自马上坠落,在地上滚了几滚后不动了。 很快,有人上前将尸身与马匹一道拖进了草丛中。 不一会儿,马蹄哒哒而来。 扶风似是察觉到了不对劲,勒紧了缰绳。 感觉到马车停了下来,祁桑挑开车帘:“怎么了?” 扶风看着地上尚未被雨水冲刷干净的血痕与拖拽的痕迹,警惕地抬头看了看四周。 祁桑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怔了一怔,心头立刻涌上了不好的预感。 这条路他们刚刚才走过,不到一炷香的时间。 “先回去再说。”她说。 他们大约是被跟踪了,而这跟踪之人极有可能是姚氏之流。 若刚刚那一幕被他们发现了…… 她心中不安,可又想到那一地血迹,这是不是代表这里曾经有至少两个对立方的人,动了手。 换句话来说,是至少有一方人,在帮她。 而她能想到的,也唯有邢守约跟谢龛二人了。 不过邢守约如今风头正盛,门槛儿都快被前来道贺的人踏破了,应该是没什么精力去管她的事的。 这行事风格,怎么瞧怎么像谢龛的手笔。 他先前已经救她一命,也明确说过欠兄长的一点情谊还完了,却依旧屡次三番地相救,这其中应是存了其他心思的。 山匪同沈吉还在厂狱内受刑,而京城内关于宝藏的传闻甚嚣尘上,那样一笔可倾覆天下的宝藏,可叫多少豺狼垂涎三尺。 谢龛如今把持朝政,左右皇权,哪怕不被宝藏迷惑心智,也决不会叫它落入旁人之手。 …… 回府后,婢女伺候着沐浴更衣后,送来了一碗驱寒的姜汤。 刚喝了没两口,奉业便递了个请帖过来:“主子,这是邢府送来的,说是明日酉时在衔杯楼为邢公子办烧尾宴,请主子去吃杯喜酒。” 烧尾宴。 祁桑拿瓷白小勺搅了搅滚烫的姜汤,问:“封了什么?” “封固阳侯,……还赐了婚,便是那镇东将军的独女崔德音,只是邢公子……” 他有些难以启齿似的,停了下来。 祁桑曾见过那崔德音一面,人如其名,惠德温婉,水一般柔顺安静的姑娘,说话声音都是轻声细语的,自小便研习琴棋书画,得多少名门世家赞扬,甚至一度盛传‘得娶崔氏女,胜获万两金’,幼时去邢氏玩耍,也是被捧在手心里当亲女儿一样疼着的。 祁桑还在琢磨崔德音,没接话,奉业只好继续道:“邢公子竟在大殿之上,不顾朝中众臣都在,明言自己在战场受了些难以启齿的伤,不便耽误了崔家姑娘,便将婚事推了。” “咳……咳咳咳咳……” 祁桑一口姜汤没来得及咽下去,直接呛到了,一番惊天动地地咳嗽。 奉业生怕她撒了姜汤,忙接过去,轻声道:“主子,您没事吧?” 祁桑断断续续咳了好一会儿才顺过气来,红着脸惊愕地瞧着他:“邢守约他……他……” 奉业道:“听闻,他去年冬日似乎的确腹部重伤,一度撑不下去,在病床上躺了足足两个月才完全清醒过来。” 祁桑:“……” 即便是这样,也不该当众将这般隐私说出来,这叫邢氏日后如何见人?邢母那般争强好胜,在乎颜面的人,这会儿怕是早已掀翻了屋顶。 话说回来,都这样了,他还有心思办什么烧尾宴呢? 那些个世家公子们便是去了,明面上再怎么祝贺,私底下也一定是各种嘲笑讥讽的,若姚法生几人也去了,当面羞辱他的事都做得出来。 “主子,咱还去么?”奉业见她拧眉沉默,主动问。 祁桑张了张嘴,又叹口气。 她本是不打算去的,怕自己这样的身份去了也是叫邢守约尴尬,可又担心宴席之上再生出什么乱子来…… 衔杯楼是京中最大的一座酒楼了,其背靠皇族,在孝阳王庶子沈谦名下,而沈谦又同锦衣卫指挥使萧陆关系匪浅,在京中自是稳坐第一酒楼宝座,极尽奢靡华丽之气。 便是姚法生在此饮酒听戏,瞧上了哪个弹琴唱曲儿的姑娘也不敢轻易放肆。 祁桑自马车上下来,见各家小厮都在外头马车上候着,于是叫奉业跟扶风也在外头等着,自己怀抱贺礼进去了。 门外有候着的小厮,见她过来,忙迎上前笑道:“姑娘总算来了,就等您了,这边请……” 酒楼内已是热闹非凡,酒香混着粉香飘在空气中,人来人往,多是年轻的公子千金,趁着这个机会攀附交谈。 戏台之上有琴姬轻勾慢挑,身姿曼妙窈窕的舞女伴着琴声翩翩起舞,细细的薄纱如云如烟,似一群天宫仙女般叫人移不开眼。 小厮引着祁桑上了二楼,相较起嘈杂热闹的一楼,二楼就安静了许多,人群交谈起来也格外斯文有礼。 邢守约今日穿一件绯色长袍,腰身很细,这样暖的颜色,衬着他这样生来性子便暖的人,一笑间,就更显柔和甘甜。 他被人群包围着,却还是一眼瞧见了祁桑,略显歉疚地同旁人说了几句话后,就迎了上来。 祁桑将手中的贺礼递上:“恭喜固阳侯。” 邢守约笑着接了,视线落在她发间嵌暖玉的金簪上,眼神略略暗了下。 不等说什么,又有人双手捧着一个贺礼走了过来,不卑不亢略略偏细的嗓音:“恭贺固阳侯,家主公务繁忙不能亲自来贺,特命小的前来奉上贺礼一份。” 这声音…… 祁桑一转头,正跟不夙大眼瞪小眼地对上。 不夙率先对她一笑:“主子交代,姑娘贪玩,行事不拘,可莫要贪杯,若乱了固阳侯的烧尾宴,主子回头定是不会轻饶了您的。” 第27章 谢龛那狗太监行事,又何时正常过 这话,太亲昵。 尤其还是出自谢龛那种视万物为刍狗的人之口,便更显二人情分不浅。 邢守约面色不变,只微微笑着接过了,不卑不亢道:“邢某多谢总督一番心意,至于桑桑,邢某自会悉心照料,便不劳总督费心了。” 相较起周围人的谈龛色变,邢守约倒是显得平和沉静许多。 不夙道:“总督在姑娘身上费的心思何止这一星半点,早已习惯了,对了姑娘,不夙已叫奉业扶风二人先行回府了,今夜您便同不夙一同回总督府吧。” 邢守约薄唇微抿,终于收了笑:“桑桑尚未出阁,公公此番,怕是不妥。” 不夙却似没听到他的这话,等了会儿没等到祁桑说话,于是又道:“姑娘?……姑娘?” 他轻轻碰了碰祁桑的胳膊。 祁桑这才回过神来,艰难地将视线从邢守约手中的贺礼上移开。 这包装贺礼的盒子很小很小,偏细偏长,应是什么小巧之物。 她忽然记起先前谢龛曾问她要了的那只桃木簪子,他当时说的什么来着?好像说……要了这簪子不是用来避邪的,而是要送人的。 ……不会这么巧吧? 这样的场合,送的对象还是个刚刚征战归来的男子,祁桑怎么想怎么觉得……不该是个簪子,还是女式的簪子。 但谢龛那狗太监行事,又何时正常过? 她有些不安地攥了攥手指,见不夙一直盯着自己,于是心不在焉地问:“你看我做什么?” 不夙叹口气:“姑娘还没回话呢,今夜要不要回总督府?” 回。 这个词用得…… 邢守约深吸一口气,将手中贺礼递给身后之人,轻轻攥住了祁桑的手腕:“不早了,桑桑,咱们去席上再说吧。” “固阳侯!” 一直好声好气说话的不夙忽然站直了身子,他脸上分明是带着笑的,却又生出几分威胁的寒意:“您是想让姑娘现在回了话,还是想让我们主子亲自来问姑娘要个答话?” 祁桑吓了一跳,猛地回头看他。 记忆中的不夙一直是弓着腰身没什么脾气的样子,再惹他着急也只会无奈的喊一声‘祖宗哟’,从来不会这般地疾言厉色。 她吃惊不已的同时,周遭原本窃窃私语的人也都安静了下来,一个个坐在席间伸长了脖子看着这头。 祁桑惊讶的是一向好脾气的不夙竟会转瞬变得这般咄咄逼人。 而那些个宾客们惊讶的却是堂堂总督府的大管家竟会对个落魄的千金毕恭毕敬谦卑不已。 看来先前传得沸沸扬扬的那些谣言也不是没有依据的,这小姑娘竟真入了那嗜杀成性的总督的眼。 今天是邢守约的升迁宴,总督府再怎么样也不该在这时候不给他留情面。 祁桑隐忍地点点头:“行,我知道了,你在外头候着吧,我人都来了,总该讨杯固阳侯的喜酒喝吧?” 不夙这才又恢复了先前恭敬谦卑的模样,客套了几句后便转身离开。 “呵!” 姚法生隔着几张席桌,讥讽出声:“这有了靠山就是不一样啊!也敢抛头露面大摇大摆地出来晃了。” 邢守约依旧紧攥祁桑的手,转了个身看向他:“姚公子这话说的不错,怎地先前不说,偏等总督府的总管走后再说?” 姚法生面色一变,眼底已经生了几分狠意:“守约,你这虽说封了侯,但也不过是个没有封地的爵位,在我面前还是收敛点好吧?” “姚公子不请自来,若瞧不惯邢某,也可以不情自离去的,何必在此自找不痛快。” “邢守约!” 内阁阁老的嫡长子,在京中几乎是横着走的人,若非姚法生在战场上立了功,这要换做几年前,他们邢氏一族跪着请他都不一定能请得动。 姚法生拍桌而起,他身旁的几个公子也立刻跟着起来。 几人刚要过去揭他短处好生奚落一番,就听二楼连接三楼的楼梯口处传来一道要笑不笑的声音:“姚公子,今夜是固阳侯的烧尾宴,你这般吵闹怕是不好吧?” 祁桑寻着声音看过去,只见一袭烟紫色长袍的男子手执一柄玉骨折扇,漫不经心地走下楼梯:“况且,我这衔杯楼可从来不惯着闹事的人。” 姚法生已经爆发到了嗓子眼儿的怒火又生生被泼了一盆凉水。 沈谦其人,面上带笑,背后藏刀,如今沈吉身在厂狱,能活着出来的可能性不大,那孝阳王府便是再落魄,好歹也是皇族,日后他承袭了王府,行事手段只会比如今更狠辣。 自是能不招惹就不招惹。 姚法生身旁的男子凑近了低声道:“姚公子,咱们还是先走吧,这寒酸宴席不吃也罢。” 他主动给他个台阶下。 姚法生想起自家父亲这些日子的耳提面命,不断地提起沈吉入狱跟范氏一门遭抄家,范容被枭首的事,叮嘱他这些日子无论如何一定要低调别惹事。 比起同他们言辞争执几句,现如今更重要的是找到祁旻发现的那批宝藏。 思及此,他明知此刻离开略显狼狈,还是忍着怒火重重哼了一声,甩袖离去。 祁桑站在二楼栏杆旁,被邢守约带着往里面的宴席处走。 她视线隔着栏杆落下去,看着穿过人群的几人,姚法生走在最前头,先前劝他的那人有些着急地跟在后头,附耳同他说了句什么,姚法生恼怒的步子才忽然慢了些。 他往回看了一眼,然后很快又转了回去,似是赞赏一般拍了拍那人的肩膀,勾肩搭背地走了出去。 她的视线寻着他刚刚回头的那一下看过去,只看到人群攒动,歌舞起飞,并不能确定他刚刚那一眼看的是什么。 席间喝了几杯酒,不断有人前来道贺,邢守约便一次次起身同旁人客套。 祁桑坐立不安,趁邢守约不注意的功夫,起身出去,寻了一会儿便寻到了负责收贺礼的小厮,笑道:“我瞧总督大人送的盒子异常精致,不知可否有幸瞧一瞧,送的是个什么宝贝?” 第28章 谢龛,要断了他同祁桑之间的情分。 小厮迟疑了下:“这……” “放心,我不要,我就只看一眼,看完小哥再原封不动封好就是。” 她话都这么说了,小厮也不好拒绝,只得寻了个屏风后,将先前不夙送来的盒子挑了出来。 祁桑刚刚将上面缠的丝带扯开,就听身后传来邢守约的声音:“桑桑。” 祁桑吓了一跳。 邢守约的目光从她明显有些慌乱的小脸落到了那贺礼上,片刻后才道:“打开吧,我也见识见识总督府送出来的礼有多贵重。” 祁桑:“……”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指尖抠着盒子边缘的烫金纹路,怎么都不敢开。 邢守约便不再等,直接从她手中拿过了盒子。 祁桑心脏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儿。 她迫切地希望他这些年忙于其他事情,最好忘记了这个桃木簪子的事情。 金丝楠木的小盒子被打开,里面铺着条墨色帕子,帕子上静静躺着一只玉管墨笔,用的是珍贵异常的顶级狼毫。 邢守约虽如今身为武将,可当初也是文笔自成一派的雅士,对笔墨这种东西自是十分珍惜。 祁桑不由松了口气。 好吧,是她多心了,谢龛从未问过这簪子的来历,自然不会存了坏心思来戏弄她。 邢守约没有去碰那笔,只静静看了她一会儿,便将盒子合了起来:“不早了,我送你回府吧。” 不夙还在外头等着,若他坚持送她,一会儿还要在酒楼外闹起来。 祁桑笑笑:“不了,这酒楼上上下下还都是客人呢,你好好招待他们,日后有机会我们再叙叙旧。” 言外之意也很明确了,她今夜要去总督府。 虽然知晓谢龛同她之间不会有什么实质性的事情发生,但太监因身体残缺残忍虐待女子的事情也时有发生。 邢守约不了解谢龛,却也听过这位总督用过何种残忍手段去撬开囚犯的嘴,其中不乏多名女子。 在他们这种人眼中,本就没有什么男女之分,人命贱如蝼蚁,一日弄死十条八条都是常事。 他瞧不上三厂一卫鹰爪走狗之流,却又不得不承认,若不是谢龛,桑桑如今也不会活生生地站在他面前了。 眼瞧着祁桑下楼,他捏着盒子的手指微微蜷曲。 或许心头交织了许多情绪,叫他手指都控制不住地发抖,好一会儿,到底还是再次打开了它。 移开了墨笔与帕子,盒子底下静静躺着的,是一只泛着黑色亮光的桃木簪子。 邢守约忽然闭紧了双眼,却仍在下一瞬湿了眼睫。 他整整刻了一年,换了一支又一支桃木,终刻出漂亮的花瓣,终亲手送出,亲眼看着她笑盈盈将它簪于发间的桃木发簪。 他金戈铁马上战场之际,明明从送行的人群中看到她还戴着。 明明…… 若先前听闻关于谢龛同祁桑的种种传闻他还心存怀疑,那么如今这支发簪便是一个清晰的结论。 谢龛,要断了他同祁桑之间的情分。 …… 马车行走于夜色中,马蹄哒哒声响踩在青石板上,传来一声一声的回响,越发显得长街空旷。 已是戌时,各家各户这会儿都已经回家睡下了。 祁桑喝了几杯酒,后劲上来,靠着马车昏昏欲睡。 脑海中似乎划过几声尖锐的声响,她迷迷糊糊睁眼,努力听了会儿,耳畔只有空荡的马蹄声。 “不夙,刚刚那是什么声?”她含糊着问了声。 隔着一层车帘,不夙只道:“姑娘听到什么声音了么?” “没有吗?”她狐疑皱眉。 “不夙未听到,许是姑娘做梦了吧。” “哦……” 祁桑按按抽疼不已的眉心,又靠回去闭目养神。 没等睡着马车就停了下来,不夙挑开车帘道:“姑娘,到了。” 马车内铺着一层狐皮,又搁着条氅衣,祁桑蜷缩在氅衣里睡了半路,双颊被酒气熏染成粉色,身上热乎乎的,这会儿一出去,夜风虽不似冬日里那般刺骨,却也犹带寒意,激得她打了个寒颤。 不夙立刻上车取了氅衣过来给她裹上。 氅衣长度刚刚好垂至脚踝,似是量身定做的一般,但祁桑这会儿头晕得厉害,走路都有些飘,哪里还注意得到这些。 不夙忙上前搀扶着,生怕给她摔了。 也不知走了多久,眼前忽然出现了一堵墙,祁桑脑袋磕在墙上,踉跄着后退了两步,要摔倒,又被一只手稳住腰身。 谢龛将毛茸茸的人儿扣在怀里,食指中指挑起她下巴看了眼她醉眼朦胧的样子,‘啧’了一声。 不夙表情讪讪地:“不夙已经提醒过姑娘不要贪杯,主子还在府内等着……” 祁桑身上酒气并不重,应该喝的不多,只是酒量太差,几杯都扛不住,醉成这个模样。 谢龛将她打横抱起,大步流星地往寝殿走去:“备热水。” 夜里祁桑起了烧,一阵冷一阵热,浑身沉沉的像是被灌了沙子,呼出的气都是烫的,翻来覆去的折腾。 不一会儿寝殿的门便被推开了。 谢龛肩头披着氅衣来到榻前,俯身试了试她额头温度,便将连人带被地抱回了自己寝房。 不夙带御医匆匆赶来,一眼看到榻上被谢龛抱在怀里的女人,惊得立刻匍伏在了地上。 不夙哪里由得他打哆嗦,连拖带拽地拎到榻前,御医脑袋低着,一眼不敢看,只扯了条红线试脉,匆匆道了句只是着了风寒后,便匆匆退下去抓药熬药了。 不夙自然也不敢多待,将门关了后便候在了外头。 发了烧的人因为不适缩成小小的一团,脑袋枕着谢龛的胸膛,含糊地呓语,一直掉泪。 “哥哥,还要多久啊……” “开春……开春能回来么……” “墙角的玉兰花开了……哥哥……哥哥你说好……会、会陪我看玉兰花开的……” “我恨你!恨你!为什么连你也总是……总是留我一个人……” “为什么要怪我?是你!是你作茧……自缚!他不再爱你是我的错吗……母亲……我不是你亲生的吗……我不是你的……孩子吗……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第29章 这不是谢龛的寝殿么?! 夜风刮过院子,呜呜咽咽。 祁桑的眼泪淌成了河,洇湿了身前大片里衣,她的手紧紧攥着,因为用力过度而微微颤抖。 “哥哥,我求求你……我求你……不要……不、不要死……好不好……不要死!!我求你了……” 她忽然凄声尖叫了起来,整个人因为激烈的情绪而挣扎起来。 谢龛终于抓住了她的手,手心滚烫。 他将她按在怀里:“哥哥在。” 他突然出声,祁桑一个激灵像是醒了过来,被泪水打湿的眼睫艰难睁开,自下而上模糊地看着他的下巴。 “哥……哥你还活着……我、我就知道你还活着……” 她剧烈哽咽了起来,在他怀里扭了个身,双臂死死抱上他脖颈:“我还活着呢……你怎么可能去死呢……我知道的……” 很难想象,这样的力道出自一个柔弱无骨的姑娘的双臂。 她像是要将他生生嵌入自己,好像只有这样才可以保护好他,叫他不被任何人伤害。 谢龛任由她抱着哭,好长一段时间里,整个寝殿里都是她断断续续的啜泣声。 那眼泪像是无穷无尽似的,打湿了他的后背,身前的衣衫也被她蹭湿。 御医将煎好的药送来,不夙守在外头摇了摇头:“先热着,一会儿再送来。” 御医听到里头的声响,大气不敢出,忙端着药退了出去。 又过了好一会儿,祁桑终于哭累了,歪着脑袋趴在谢龛肩头睡了。 他抱孩子似的将她抱在怀里,盯着那张哭得惨不忍睹的小脸好一会儿,才叫不夙进来。 不夙是听着里头没动静了,这才出去亲自端了药到门外等着,听到叫自己赶忙进去。 谢龛接了药,一勺一勺异常耐心地给祁桑喂进去。 不夙趁这功夫接了盆热水过来,拧了帕子在一旁候着,等谢龛喂完了药,又将帕子递上去,看着主子给她擦脸。 “去拿两套里衣过来,然后去睡吧。”谢龛道。 不夙应了,很快送了过来,然后退下。 谢龛先给祁桑换了衣裳,这才给自己换好,折腾完时,天边也泛了微微的鱼肚白。 他将她揽进怀里躺下,搭在她腰际的手安抚地拍着。 同枕一枕,同盖一被,同卧一榻…… 当时叫他怒火中烧的一句话,如今竟就这样自然而然地成了真。 …… 外头有人敲门,祁桑被惊醒,迷迷糊糊中想要睁开眼睛,又觉得哪里不大对劲。 她今天的眼睛睁得好像格外地艰难,视野也小了许多,好像…… 等等。 她盯着头顶上方陌生的床幔愣了会儿,然后缓缓转头…… 这不是谢龛的寝房么?!! 她倒吸一口凉气,蹭地一下坐了起来,低头一瞧,自己只穿着里衣。 外头人还在敲,传来奉业的声音:“主子,您醒了么?” “进、进来。” 祁桑手忙脚乱地扯过被子遮住自己,看着奉业推门进来,着急地问:“怎么回事?我怎么会睡在这里?” 一开口才发现自己嗓子嘶哑的厉害。 奉业端着午膳进来,边往桌上放边道:“昨夜主子歇在了这里,今早师父派人叫奉业过来侍候主子,本是不想吵主子睡觉的,可主子昨夜发烧,今早没喝汤药,中午的可万不能再落下了。” “那、那那我怎么……睡谢龛这里了?” “……” 奉业哆嗦了下,第十几次提醒她:“主子,咱不要直呼总督名讳好不好……” 顿了顿,才又接着回答:“这个奉业也不知晓,奉业来时主子就睡在这里了,总督大人有事要进宫一趟,就先行离开了。” 所以…… 她昨晚…… 是同谢龛睡在一处的? 祁桑一口气提在心口,噎得生疼。 这个畜生!! 趁她醉酒,居然对她……对她…… 咦?不对啊,他是个太监,便是她醉酒了,他能对她做什么? 这么想着,她集中精力感觉了一下,似乎除了发烧后出了一身汗导致的略微不适外,并没有其他的感觉。 好吧,是她多心了。 用过午膳,又喝过了汤药,祁桑刚要准备动身回府,迎面就看到数名身着锦缎的婢女匆匆进来,身后还有排着长队抬着一件件红木箱子的小厮。 这排场实在不小,让人轻易就联想到了一个人。 婢女像是没有看到她一般,径直推开了偏殿的门,然后对着小厮道:“将里面的东西全部丢出去后,清扫一遍,再将咱们自己的东西安置进去,记着,打理干净了,若叫长公主瞧见一点不该瞧见的,小心你们的脑袋!” 这颐指气使的口气,不知道的估计还以为来了皇宫里的娘娘。 祁桑睁着双尚未消肿的眼睛,摸着下巴同奉业一道站旁边凑热闹。 不夙不一会儿就过来了,看了眼匆匆忙碌的婢女小厮,忍了忍,到底还是没忍住:“姑娘不如还是等主子回来再收拾吧,万一动了不该动的……” “不夙公公,哪里有什么不该动的。” 婢女对不夙还算客气,笑道:“这偏殿当初可是总督大人为我们家长公主修葺的,虽说是按着长公主的喜好来的,但都过了好些年了,这些个东西自是也过了时的,如今长公主终于有心思肯住进来了,想来便是我们不动手替换,总督大人也会亲自将这些个旧物换掉的。” 不夙没说话,因为她说的是实话。 他有些尴尬地看了眼祁桑,生怕一会儿她再闹起来,自己不知该护着哪边是好。 祁桑却是看得兴致勃勃,似乎在等什么,不一会儿,一个小厮怀抱着一把琴丢了出来。 她似乎终于等到了,立刻指使奉业过去,一边对那婢女笑道:“既然这些都是不要了的,那姑娘应该不介意我捡走一把琴吧?” 婢女面露轻鄙之色,施舍一般地回:“捡吧。” 这金丝楠木的琴她上次弹时就异常喜欢,只是那时被谢龛那狗太监逼着弹曲儿取悦于他,日后可就只需弹来悦己,她自是十分欢喜。 奉业把琴抱起来后,二人似是生怕被抢回去,忙匆匆往外走。 第30章 狗奴才!府里的东西也是旁人想拿就拿的?! 不夙命身后的太监在院子里盯着,自己则转身追出去,急急解释道:“姑娘莫要多心,此事……实在是巧合,长公主府昨夜走水,烧了大半个院子,需要重新修葺,便去求了圣上先来府中暂住……” 他越解释越觉得这解释实在太牵强,表情讪讪的。 这京城这么大,便是公主府真不能住人,皇宫空着的院落那么多,哪个住不下?怎地偏偏就要来总督府住 ? 这摆明了就是来宣誓主权的。 只是这些人带的是皇上的口谕,不夙也只能放任他们进来收拾寝殿了。 祁桑平白得了把好琴,这会儿心情极好,也不管他为何要同自己啰嗦这么多,只笑着点头:“嗯嗯嗯,我们可以回府了吗?” 她一边说着,手指已经迫不及待地抚了抚金丝楠木的琴身,触感温润柔滑,简直不要太好。 不夙迟疑着:“姑娘,您要不……等主子回来再说?” 为什么要等谢龛? 等他回来,万一又不同意把琴给她了呢? 祁桑不想等,也不敢等。 长公主这番意思已经很明显了,虽然她不能同谢龛光明正大地在一起,但谢龛是她的人,谁都不能觊觎。 她不捡着这个好处赶紧走人,还敢在此逗留,回头怕是要吃不了兜着走。 “不了不了,有事回头再说吧。” 她敷衍两句,带着奉业便匆匆往外头赶。 外头停了数辆马车,上头还堆着几个红木箱,显然都是长公主的东西。 瞧这架势,可不像是暂住的意思。 还没走出总督府大门,迎面就看到谢龛面色如霜地自马背翻车而下,视线略过那些个马车后,下颚明显紧绷,两三步走了进来。 他似是压了些怒意,眉眼间尽是寒气,冷冷扫了眼奉业怀中抱着的琴,上前一脚便将不夙踹飞了出去。 这一脚实在来得太过突兀,祁桑吓了一跳,慌忙奔过去扶他。 奉业却是不敢造次,放下琴后便匍匐在地不敢动作。 不夙生生挨了一脚,硬是没敢吭一声,眨眼间忍得冷汗冒了出来,顺着血色全无的脸滚了下来。 他跪在地上,头重重磕地:“奴才该死,主子饶命。” 祁桑一手还扶在他肩头,仰头不敢置信地看向谢龛:“你做什么!!” 谢龛居高临下地道:“狗奴才!府里的东西也是旁人想拿就拿的?!你若看不住东西,本督便取了你这双眼睛挂门上!” 不夙终是没忍住,‘哇——’地吐出一口鲜血,却依旧匍伏在地,又重重磕了个头:“奴才该死!” “不给就不给!你打人做什么?!” 祁桑指着地上的琴:“奉业,给总督还回去!” 奉业哆嗦着,一声不敢吭地爬起来,抱起琴便往回跑。 祁桑想要拉不夙起来,可他跪着纹丝不动,她只好自怀中掏出帕子来给他擦唇角的血。 她怎么都不敢相信,不夙生生挨下的这一脚,只是因为一把琴。 就好像当初第一次来总督府,她生生挨了的那一棍,也只是因为无意中站在了谢龛寝殿后,弄出了点动静扰了他休息。 谢龛像是余怒未消,上前又是重重一脚:“滚过来!” 不夙被踹翻了过去,却还是未哼一声,挣扎着爬起来就跟上了谢龛的脚步。 祁桑手里还握着染血的帕子,艰难吞咽了下,也跟着追了过去。 寝殿里,婢女小厮们还在里里外外的忙着,院子里搬出来的座椅软塌首饰盒等等已经堆成了一个小山。 见谢龛回来,先前那个趾高气扬的婢女这才敛了气焰,迎上去作揖:“奴婢见过总督大人……” 谢龛今日像是踹上了瘾,又是一脚踹上她肩头。 婢女身子轻软,哪里经得住他这一脚,直接被踹飞到了墙上,砰——地一声巨响。 落地的时候直接喷溅出了一口血,昏死了过去。 祁桑倒吸一口凉气,下意识捂住胸口。 她没怎么见过谢龛发怒,自然也不知道这种场面在总督府已经堪称‘养眼’了。 长公主自小贴身伺候的婢女被踹得昏死过去,其他人一下给吓着了,纷纷站在一旁噤若寒蝉。 “拖出去。” 谢龛双手负于身后,半敛的眼睫缓缓扫过他们,像看一堆腐烂的肉,缓缓吐出两个字:“打死。” 祁桑眉心猛地跳了一下。 眼前的婢女小厮们立刻哭着跪了下去,不断磕地求饶。 很快便有数名带刀守卫冲了进来,直接一手拖着将几人拖了出去。 谢龛垂眸盯着地上跪伏的不夙:“知道错哪里了么?” 不夙口中含着血,声音有些含糊,却很快回答:“总督府只有一个主子,旁人便是有皇上口谕,奴才也不该随意放外人进来,奴才知罪,主子开恩。” 谢龛没再说话,视线转而落到了祁桑身上。 那目光阴郁冷暗,寒意瞬间自后背窜起,顺着脊柱直达后脑。 奉业立刻跪伏了下去,努力让自己牙齿不打颤,说着同不夙一样的话:“奴才知罪,主子开恩。” 好似直到这一刻,祁桑才终于意识到,为什么每次她直呼谢龛的名字,奉业都会胆战心惊地提醒她。 他身为奴才,本不该随意提点主子,若不是怕到了骨子里,又岂会轻易开口。 她在他目光的逼视下浑身发抖,敛下眼睫,慢慢屈膝,跪了下去。 总督府内所有人对谢龛深入骨髓的惧怕,终是在这一日,同样渗透进了祁桑的骨髓里。 很长一段时间里,她是连他的模样都不敢回想一下的,甚至偶然听旁人提及,都下意识地想要避开。 她不知道谢龛心心念念的长公主终于愿意住进他为她修葺的金殿内怎么会惹他怒成那个样子。 或许,是因为他身有残疾,而长公主曾抛弃他转投别的男子怀中? 若是如此,那按照谢龛的性子,应该早就将这金殿拆了才对。 她猜不透,也就懒得再猜,只想着日后一定要尽一切所能远离他。 这样喜怒无常的性子,若是日后自她口中探不到半点宝藏的消息,那她离被生吞活剥也不远了。 第31章 怎么?醋上了? 初春时节,院子里的风刮过,几株玉兰抽了嫩生生的花苞出来。 祁桑肩头披了件松绿色的薄披风站在树下,长久地凝视着,也不知在想什么。 扶风在清扫院内落叶,奉业则在一旁煮茶,茶水的清香扑在半空中,引来几只麻雀叽叽喳喳站在屋檐前叫了起来。 “松仁糕——卖松仁糕咯——又香又软的松仁糕——” 祁桑搭在细嫩枝叶上的手指微微停顿。 “松仁糕——卖松仁糕咯——又香又软的松仁糕——” 她敛下眼睫。 “松仁糕——卖松仁糕咯——又香又软的松仁糕——” 府外卖货郎第三次扯着嗓子吆喝完后,祁桑忽然开口:“奉业,去外头买二两松仁糕来吧,许久没吃了,有些馋了。” 奉业应声,很快起身出去,不一会儿便捧着个油纸包回来了。 祁桑依旧在欣赏着花枝,只随意道:“放桌上吧,一会儿饿了再吃。” 奉业依言照做后,刚打算继续煮茶,扶风已经走了过去:“我伺候主子饮茶吧,你去膳房看看药煎好了没有,那厨子笨手笨脚,别给主子的药煎糊了。” 奉业也不多问,应了声就退了出去。 他心思通透,知道祁桑虽喜爱自己手脚利落,性子温和,但到底是总督府出来的人,心是不是真跟着来了这儿,还未可知。 比起自己,自然还是打小就跟在自己身边的扶风更可靠。 扶风待他走后,才过去打开油纸包,将松仁糕一个一个地掰开,掰到第三个时,稍稍停顿,自里面抽出了张拇指大小的卷纸。 祁桑走过去,将卷纸接过来展开,片刻后,忽地抖着手将纸攥进了掌心。 …… 东厂。 今早卖山药糕的店主未开门,属下便临时换了一家买了一份,结果惹得东厂提督大发雷霆,一篮子糕点直接扣到了那人头上,打歪了他帽子。 正厅内立刻跪了一地的奴才,战战兢兢不敢言语。 施不识翘了二郎腿,本想喝口茶消消火,结果茶水也凉了半截,顿时气得将白玉茶杯也摔了出去。 大清早的来扰他清梦,都该去死! 外头守门的护卫弯着腰匆匆赶来,又只敢在门外,小心翼翼地探头,欲言又止。 施不识上下打量他,一百个不顺眼:“又有什么屁事!没看本督忙着呢?!” 护卫额头冷汗狂冒,又不敢耽搁,只得讪讪道:“提督,外头有位自称祁桑的姑娘求见。” 护卫不认识祁桑,却也听过近日关于总督的各种谣言,‘祁桑’二字听进耳中,自是不敢怠慢。 万一她真是总督的对食怎么办?那在这东厂也是个能横着走的人物。 “不见!” 施不识不耐烦地甩手:“叫她哪儿来的滚回哪儿去!” 护卫不敢多话,忙应了声就往外走。 “等等——”施不识忽然叫住他。 那女人一瞧就是个不安分的主儿,他将她赶走,回头人转个身跑总督府去哭一顿,他免不了要挨一顿鞭子。 想到这里,身上挨鞭子时落下的疤似乎又隐隐作痛了起来。 他强忍着满心戾气:“叫她进来。” 祁桑手中提着两包油纸包,扶风跟在后头,两人穿过长长的院落,走得并不快。 院子里搁着具尸体,盖着白布,旁边没有任何人,孤零零的像已经被遗忘了。 她面色有些白,艰难收回目光后,拎起裙摆上了台阶,入眼便是跪了一地的太监,洒落的糕点跟摔碎的茶盏。 施不识吊儿郎当地坐在主位之上,拿余光瞥她:“怎么?叫总督赶出来了,来本督这儿寻帮助了?” 显然已经知道先前在总督府的事儿了。 祁桑琢磨了一路来找他的借口,不料他送上了个最佳的,于是立刻接口道:“是啊,昨日不小心惹恼了总督,心中不安的紧,便想着能来提督大人这儿来寻个指点,看怎么才能抚平了总督的火气?” 施不识冷笑一声:“你倒是会找人。” 祁桑将带来的点心送上,笑道:“来时路上买的,新出炉的山楂糕,味道可好了。” 施不识正恼着没能吃上口顺心的点心,倒也不客气,径直接过了她递来的点心,大发善心道:“你倒是乖巧,那我便好心提点你一二……” 说着一个眼神扫过去,周遭匍匐的太监们立刻大气不敢出地退了出去。 “昨日啊,也算你倒霉,这皇帝小崽子年纪不大,蠢得可以!总督一手将他推上皇位,他倒是开始不知死活地卖弄起了帝王权术!长公主入住总督府,瞧着似乎是件无伤大雅的小事,可实际上他是想借此来试探总督,试图将帝王的金口玉言实质化,总督这次若是退让了,那么他很快就会得寸进尺,步步收回皇权,这最后呐,一定是会出现兔死狗烹的结局。” 施不识咬着山楂糕,打量着身边的人:“就昨日总督那怒火,你还能全乎着胳膊腿儿地出来,也不算你太倒霉,等等吧,过两日他消了气,你再往总督府钻也不迟。” 祁桑本无意打探谢龛私事,但又不好太生硬地将话题转移,以免引起他的怀疑。 于是只好接话道:“我听说总督大人同长公主似乎的确有些私情……” “呵——怎么?醋上了?” “……” 祁桑很想当场来一句‘那倒也不是’,但也知道大局为重,于是努力表现出一点伤心落寞的模样。 施不识道:“这本督帮不了你,前些年确实很喜欢,上赶着往长公主那儿贴,这后来嘛,是有些冷淡,好几次长公主反过来贴总督,都被他当脏东西似的甩开了。” 他摸着下巴,做出一副深沉样子来:“我估摸着,是伤着了。” “哦……” 祁桑长长地‘哦’了一声,做了然状。 觉得话题就此可以转移了,她才像是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看向外头:“不过话说回来,这个……是什么呀……” 施不识还在琢磨谢龛同长公主的事儿,一时没回过神来。 第32章 女人真是麻烦。 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愣了会儿,才道:“哦,昨夜死了个人,大理寺顾不上管,西厂懒得管,人又同锦衣卫那边有些关系,锦衣卫为了避嫌也推脱了,就送本督这里来了。” 提起这个,他刚刚缓下来的情绪又暴躁了起来:“不过是个酒楼卖艺的琴妓,也配本督亲自过问,当真把本督当吃闲饭的了。” 祁桑简直厌恶透了他这种口吻,好似只有谢龛萧陆之流的命才是贵重的,底层挣扎求生的人就该命比蝼蚁贱。 心中恶寒,面上却只能强压下所有的情绪,问道:“祁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传说中的东厂审案子呢,提督大人若不介意,不如叫祁桑开开眼?” 她一句‘传说中’叫施不识很是受用。 但转念一想,这案子若是叫她跟了,回头总督怕是要找他麻烦。 他犹豫了下,含混道:“这案子……不适合叫你旁看,下次,下次有案子着叫你。” “怎么就不合适了,择日不如撞日嘛……” “不、不行,这个真不合适。” 两人正拉扯着,那边仵作已经提着个木箱子来到了院子里,搁下箱子后伏地磕头。 施不识赶紧赶祁桑回去。 祁桑赖着不走,他赶了几次,也不敢叫太监护卫进来将她推出去,只得道:“呐呐呐,是你自己非要留下来的啊!回头你要敢去总督那里告我状,我一定给你抽死咯!” “知道了知道了。” 祁桑推着他走在前头,自己跟扶风则跟在后头,很快便走到了那具尸身跟前。 白布被仵作掀开。 施不识清楚地听到了身后传来的一声倒吸气声。 他回头一看,就见祁桑红着眼眶,一手捂着嘴,似是在竭力忍住呕吐的情绪。 那尸身衣不蔽体,全身青紫交加,颈项处一片残红,大约在地上挣扎过许久,手臂,肩背,甚至侧脸都是一道道尖细的血痕,嵌着细碎的砂粒,无声诉说着她曾遭受了一段怎样长久又痛苦的折磨。 仵作继续将白布往下掀开,一只手忽然遮住了祁桑的眼。 扶风站在她身后,低声道:“别看了。” 掌心眼睫剧烈抖动着,祁桑很快低头,两行泪尚未沾湿眼睫便砸落在了地上。 仵作早已见惯了生死惨状,口吻极为寻常自然地描述尸身上各种惨烈的伤口,最后得出结论:“死者最终死亡缘由应是颈口被扼住,窒息而亡,死亡时辰应在昨夜亥时。” “行行行,盖上吧。” 施不识不耐烦地挥挥手,叫来人将尸身抬走,然后又命人将发现尸身的小贩提了过来。 小贩哪里来过东厂这种地方,只听说来这里的人动辄便是横着被抬出去,早已吓得三魂没了气魄。 他哆嗦着跪在地上:“大人明鉴,小的只是照常出摊而已,一出家门口就瞧见这等情景,吓得险些昏厥过去,小的一家老小都是做小本生意的,万不敢做下这等残害姑娘性命之事啊……” 施不识目光锐利:“在你家门口发生这事,你就一点动静没听到?你平日里几时出摊?今日又是几时出的摊?” 小贩抖了抖,似是被戳穿了心事,吓得几乎瘫软下去,忙磕头求饶:“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小的昨夜……昨夜戌时的确听到几声女子的尖叫,内子本想出去查看,但小的……小的听那声音不像是好事……小的一家老小八口人命,这京中又都是非富即贵之人,小的……小的实在不敢多管闲事,这才没敢叫内子出门,小的心中害怕,一夜未敢合眼,卯时实在没忍住,瞧瞧开门看了眼……不想……不想……” 他嚎啕大哭了起来,不知是在后悔昨夜未能出来救姑娘一命,还是在庆幸自己一家老小或许因未管闲事而捡回了几条命。 昨夜…… 戌时…… 女子尖叫…… 像是一道惊雷自头顶劈开,祁桑怔在原地。 当时她醉酒意识不清,那几声尖锐的声响划过耳膜,像藏在云中雾中难辨真假。 她问马车外头的不夙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不夙当时是怎么回答她的? ——姑娘听到什么声音了么? ——不夙未听到,许是姑娘做梦了吧。 轻描淡写的两句话,便将琼琚的命留在了冷硬的青石路上。 情绪汹涌,海浪般淹没了她的感官。 若她昨夜没有饮那几杯酒,是不是就不会轻易被不夙两句话含混了过去…… 若是若是…… 悔恨像一把刀,刮过骨血,疼得她手指都在抖。 施不识又审问了几句后就不耐烦了,命人将那小贩先丢进了厂狱内,一转身就看到祁桑泪眼婆娑面无血色的样子。 “女人真是麻烦。” 他忍不住烦躁:“不就死个人么?至于给你吓哭?走走走,赶紧走,别再叫人以为是本督给你惹哭的。” 他挥手赶人,手臂却在下一瞬被祁桑紧紧扣住。 她眸中湿意滚动,努力让自己的声线听起来平稳一些:“这案子,你要怎么查?” “查?” 施不识挑高眉梢,讥讽地笑了:“查什么?昨夜戌时在外头晃荡的公子哥儿是姚法生他们!几人在衔杯楼喝了几杯酒就开始不干人事儿了!这是在里头瞧上了这琴妓,又不敢在酒楼内闹事,于是寻了个法子将人诓了出来弄死的。这又不是什么新鲜事,你要本督为个琴妓去查阁老府吗?便是此事真闹翻了查了个底朝天,按照大雍律法,他一个京城权贵弄死个入了贱籍的女子也不过是罚个几百两,本督懒得去费那力气。” 祁桑怔怔看着他。 好似终于在这一刻,她穿过了时间的悠悠长河,回到了幼时。 兄长征战归来,带她去河边摸鱼,祁桑很高兴,挽了裤腿衣袖下水追着鱼虾跑来跑去。 可兄长却总是心事重重的样子,他坐在河边,注视着她的身影,又似乎深陷于某种情绪中难以抽身。 祁桑折腾累了,回到岸边光着脚丫靠着兄长,问他怎么打了胜仗还是不开心。 第33章 萧陆盯着她看了一会儿,似是给气笑了。 那时候祁旻双手撑在身后,后仰了身体看着湛蓝如洗的苍穹,轻声道:“哥哥我呀,好像守卫了咱们大雍朝,可我回头看看,这天下黎民似乎依旧过着水深火热的日子,朝中佞臣遍布,京中鹰犬横行,这大雍……哥哥究竟该如何守?” 他杀着他国敌寇,就无法渗透京中清除那些视人命如草芥的权贵,若回京中,就无法抵御强敌来犯。 那时祁桑听不懂,她只是靠着兄长,只有满心欢喜,因为这世上唯一喜欢她的人回来了。 如今她懂了,兄长却也永远离开了。 “你盯着我看什么?” 施不识百无聊赖地转过身,站在院内伸了个懒腰:“唔,这大好春光,不如……” 他眼睁睁看着祁桑忽然走到自己前头去,径直进了正厅,然后将自己带来的两包山楂糕拎了出来。 施不识睁大眼睛莫名其妙地看她。 “不好意思,买来给狗吃的。”祁桑丢下一句话,径直带着扶风扬长而去。 施不识被指桑骂槐,顿时气不打一处来,顺手摸了摸腰间长鞭,恨恨咬牙。 要不是总督护着,他非得追上去抽她两鞭子。 …… 衔杯楼。 相较于夜里的一掷千金香粉扑鼻,白日里的衔杯楼更偏向于一座清雅茶楼,少了几分吵闹,多了几分静谧。 烟紫色长袍走动间尽显儒雅斯文,沈谦把玩着指间折扇,笑盈盈地在她面前落座,亲自斟茶:“这时节京中已无雪,是命人快马加鞭去玉雪山取来的,这玉雪山的松叶最为苍翠繁茂,专人日日清理,落雪之日取最下层积雪,沁透了松叶清香,拿它来煮茶,最为雅致。” 祁桑笑着接了茶:“这般金贵的茶,拿来招待祁桑这般不懂品茶的,怕是糟践了。” “茶再金贵,也比不上客人的尊贵。” 沈谦将茶盏递到她面前,做了个‘请’的手势,笑道:“姑娘如今可是咱们京城的风云人物,这内厂总督宝贝似的给姑娘捧着,我这衔杯楼若想好好地开下去,可要给姑娘伺候好了。” 他是皇亲国戚,言谈间却并不见半点傲慢骄狞之色,更像个谈吐斯文,处事圆滑的商人。 祁桑却不提谢龛,只道:“昨夜衔杯楼一见,祁桑对公子印象颇深,这京中能在姚氏面前如此不卑不亢,仗义执言的人,实在难能可贵,祁桑不由生出了几分结交的心思,也不知能不能入了公子的眼。” “姑娘过谦了,沈谦乃是商人,商人重利,自是不想看着辛苦经营的酒楼里闹出些个不愉快之事。” 言外之意,不要将他当做好人,他也不过是个善于权衡利弊的人。 祁桑敛眉,顿了顿,又道:“听闻衔杯楼在重金聘请琴师,恰巧祁桑这些日子闲来无聊,府中又养了不少人,开销不少,不知祁桑这琴技,入不入得了公子的眼?” 沈谦一怔,随即哈哈大笑了起来:“祁姑娘说笑了,您如今可是总督的人,要多少金银没有,沈某哪里敢请您过来弹琴奏曲儿地取悦客人,若叫总督知晓了,怕是要先拆了我这衔杯楼,再拆了我这把骨头了。” 他说话永远是带着调笑的痕迹,叫人分辨不清究竟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祁桑落寞道:“总督再富贵,也是总督的,祁桑同总督也并未像传闻中那般亲密,公子若真嫌弃,那祁桑便不强求了,这京城酒楼那么多,总有一家肯收留祁桑的。” “唔,可别。” 沈谦忙道:“姑娘师从范老先生,琴艺更是名动京城,若真去了别的酒楼,那沈某这衔杯楼离关门也不远了。” 祁桑这才又笑起来:“那这么说,公子是允了?” “哪里敢不允。” 沈谦拿折扇在掌心一拍,笑道:“有祁姑娘琴艺加持,沈某这衔杯楼自是要更上一层楼的,先前琼琚一曲能叫价到二百金,想来祁姑娘肯屈尊来此,起价便是要千金的。” 话落,他做了个请的手势:“那沈某就不打扰了,姑娘自便。” 祁桑笑着同他客套了两句后,这才拿起茶杯。 茶水放的刚刚好,刚到唇边便是松香扑鼻,混着茶香弥漫在唇齿间,的确配得上它的价钱。 雅座靠窗,开窗便是一条繁华的街道,对面是一家面馆,同样开着窗。 萧存烟不知何时出现在了窗前,她正低头吃面,看不出什么表情。 对面坐着一名着赤色绣金色祥云团长衫的男子,发间垂下一条长长的红色珠链,侧脸线条锋利,肤色雪白唇色却是极红。 生了张比女子还要好看的脸,却干着比畜生还不如的下作事。 萧陆面前也搁着一碗面,但他却没动筷,搭在桌前的手指蜷起,指关节轻叩桌面,带了那么点催促的意味。 他越敲,萧存烟吃得就越慢,最后干脆咬着一根面慢慢吃了起来。 萧陆盯着她看了一会儿,似是给气笑了。 他毫无预警地转过了头,同祁桑的视线对上。 那眼神里,分明是带了点刮骨头的冷意的,然后突然拿起了面前的木筷。 并不是吃面时拿筷的手势,而是以拇指食指同中指捏住了木筷。 萧存烟赶在他腕间发力之前扣住了他手腕。 萧陆这才收回视线,挑眉瞧着她,轻浮道:“终于吃饱了?” 后者没有回答他,直接摔下筷子起身走人。 他这才慢悠悠丢了木筷,双手负于身后,不紧不慢地跟了上去。 对面窗前空了,不一会儿便有小厮过去收拾了桌子,很快有人又重新坐了过去。 祁桑抬手关了窗。 她知道萧存烟是想让她瞧她一眼好放心,只是萧陆那只狗不会轻易放她出门。 此番,她应该是付出了一些代价的。 祁桑头痛欲裂。 她不得不承认,此刻自己的确没有能力再将萧存烟从萧陆手中救出来。 原本按照计划,范容便是无法重伤了他,萧存烟对萧家而言也已经是嫁出去的女儿,断没有再将她收留回去的道理。 第34章 桑桑,我好疼啊…… 可萧陆显然是还没玩够,并没有要放手的打算。 他如今是锦衣卫指挥使,手中权势更甚过自己父亲,哪怕萧家再不满意如今这个局面,也拿他无可奈何。 祁桑更拿他无可奈何。 她自己还身陷囹圄无法脱身,只能咬牙忍着。 …… 一连几日,祁桑都要在衔杯楼待几个时辰。 她并未着急一来便弹琴卖艺,只说想先熟悉一下环境。 沈谦在酒楼时会亲自带着她一层楼一层楼地熟悉,这里负责重活的小厮有三四十人,身负绝技弹琴卖艺的姑娘也有一二十人。 她们每个月赚得的银两都是不固定的,有贵客点名献艺的会得到一部分贵客的打赏,或弹琴或弹古筝或跳舞或唱曲儿,平平无奇者一月有时只有几两纹银,而风头正盛者一日光是打赏也会有百两纹银的情况。 这其中,以琴艺冠顶的就是琼琚了,她甚至算得上是衔杯楼台柱子一般的存在,琴艺精湛,人又自带不食人间烟火的清冷感。 越是这样,越叫人想要疯狂追逐。 祁桑回想起邢守约烧尾宴那日,姚法生他们愤怒离去时,突然毫无预警地回头一眼。 原以为是气不过回头看的他们。 现在回想起来,他们当时看的,正是在台上弹琴的琼琚。 夜风吹动烛火,窗前映出女子提笔勾画的身影。 她将这些日子在衔杯楼听来的一些或真或假的戏谈三言两句概括出来,不一会儿就写满了两张宣纸。 琼琚的事在酒楼里传得沸沸扬扬,说什么的都有。 有人说那夜瞧见琼琚琴弹到一半就同一男子匆匆出去了,也有人说琼琚为着钱财上了一位显贵人家的榻,遭那家当家夫人寻了仇,才至那般不堪惨死。 她们自一开始的惊慌害怕,转为茶余饭后的消遣调笑,也不过只用了短短两三日。 是朝夕相处的姐妹,也是夺了她们风光的对手,在得知琼琚惨死的消息时,她们或许有那么片刻是惋惜的,但随之而来的却是各种不怀好意的猜测与畅快。 ——活该啊,谁叫她平日里不知低调。 这句话,是祁桑路过一个女子闺房时听到几声嬉笑声中夹杂的一句。 笔尖在宣纸上停驻久了,晕染开了一团小小的墨点。 祁桑被奉业温温柔柔地一声叫回了神。 她抬头:“怎么了?” 奉业躬身道:“主子,外头固阳侯求见。” “不早了,固阳侯这个时辰来咱们府内,叫外人见着了怕是要传些不好的话,叫他回吧。” 奉业似是踌躇了片刻,没说什么便离开了。 不一会儿扶风又出现在了窗前,道:“固阳侯受了伤,瞧着不轻的样子。” 祁桑再次提笔的动作一顿,陡然将笔扔了便向外走。 府外,奉业还在同人说着什么,听到动静回过身来。 他一转身,被他遮住了小半个身子的邢守约便出现在了视线中。 穿了件月白色的长衫,外衫是完好的,可借着朦胧月色也能清楚地看到已经有鲜红的颜色洇湿了肩背。 他也不顾及自己如今的身份,就随意地坐在石阶上,温和俊美的脸没什么血色,一眼瞧见祁桑匆匆赶来的身影,便笑了。 像冰冻了又化成温软的水,像干枯的草地上抽生出的嫩芽。 他的笑容真的很温暖,是最冷冬日里的一豆灯火,叫祁桑这个赤着脚在雪地里奔跑了许久的人心心念念了多少个日夜。 那时候天真呐,想着日后若真能同他成亲,一定整日整夜地趴在他脸上瞧,琢磨透了到底要怎样笑,才能笑的这样甜这样暖。 “怎么受伤的?伤哪儿了?”她在他面前矮下肩头,声音略显焦急。 “桑桑,我好疼啊……” 邢守约像是没听到她的问话,只喃喃说了一句,便无力地垂了脑袋枕着她肩头昏了过去。 浓重的夜色渗透了湿漉漉的凉意,他沙哑轻软的一声,像极了受了委屈无家可归的孩子。 ……像极了幼时的她。 祁桑抖着手接住了他,一瞬间湿了眼眶。 好似在这一刹那,她接住了那个一次次被赶出家门,缩在冷硬石阶之上茫然无措的自己。 …… 一盆盆殷红血水被端出来,一连换了五六盆温水,大夫终于疲惫地走出来:“密密麻麻的都是鞭伤,青的红的紫的,都快裹成了个粽子了。” 他自怀中掏出几瓶瓷白药瓶:“这个,一日早晚两次为他换洗伤口后擦上,后头的一个月千万别叫他乱动,静养身子要紧。” 说着又掏出个药方来,嘱咐她如何抓药煎药服药,以及要忌口的东西后,这才披着夜色匆匆离开。 祁桑这才走进去,屋里还弥漫着散不去的血腥味,邢守约赤着上身,身上缠满了雪白细布。 他瞧着有些意识,但又不是很清醒的样子。 祁桑在榻边坐下,默默半晌才道:“你一向听伯母的话,怎么如今都二十好几的人了,反倒叛逆了,朝堂之上说出那样的话来,不是叫你们邢氏一族颜面扫地么……” 邢母忍了这么多天才动手,想来是今夜又受了什么刺激了。 她宝贝这个儿子,虽说平日里教导严苛,却鲜少动用家法,显然是给气狠了。 邢守约眼睫缓慢地眨动着,温吞吞道:“我本读书人,最不喜谎言,身有隐疾,自是不便耽误佳人,桑桑你想笑话我,便笑吧。” “这有什么好笑的,你便是伤了,也是为了守住我们大雍的黎民百姓伤的,并无羞耻之处,况且夫妻若感情深厚,有无孩子都不是要紧的。” 她耐心安慰他,虽然明知道对他这种浸润在‘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教导中长大的男子并没有什么用处。 邢守约道:“话说得轻巧,如今我这般,哪家还肯将姑娘嫁给我守活寡。” 他话中难言落寞。 祁桑张了张嘴,似是想说什么,却又很快紧闭了唇瓣。 过了一会儿,她才道:“会有的,待我来日有空,定帮你寻个称心如意的姑娘,你尽管放宽心。” 这下换邢守约欲言又止了。 第35章 祁桑眼前一黑,险些一头栽下马车。 他的沉默看在祁桑眼中实在不好受,于是轻轻帮他盖好被子,贴心安抚:“邢哥哥,你同兄长情同手足,如今我没了兄长,你落难街头,若不嫌弃,日后我们便将彼此当做亲兄妹,互相照应。” 亲兄妹。 邢守约怔怔看着她:“桑桑,先前祁旻同我提起过,将来若我姻缘之事多有坎坷,不妨同你……” “那是兄长同你的玩笑话,当不得真的。” 祁桑笑了起来:“你如今是心情不好,病急乱投医了。” 怕他多想,她又补充了句:“我真的不是嫌弃你,你看,我如今给内厂的总督做了对食呢!比起他,你至少……咳,对吧?” 反正外头的人都是这么以为的,她索性就捡个现成的谣言用着了。 邢守约静静盯着她看了一会儿,那眼睛里的情绪掩在模糊光线中,叫人难辨。 祁桑又安抚了他几句后,便不再多做停留,熄了灯叫他好生休息着。 两个婢女已经收拾好了寝房旁边的东厢房,她担心邢守约夜里不适,便叫她们轮流去寝房里守夜。 安排好了那边,她这才放松下来,也没什么力气沐浴了,只叫奉业备了桶热水泡了泡脚。 小榻临时安置,空置的时间久了有些松垮,坐着吱呀吱呀地响。 她双手撑着软褥,静静瞧着热水中自己白嫩的脚丫,忽然道:“奉业,你回总督府吧。” 今夜自始至终都没有出过一声的奉业浑身一抖,立刻跪了下去:“奉业该死,主子……” “不要说这样的话。” 祁桑打断他:“我说过,我这里不是总督府,不会随便要人性命,只是再喜欢的人,若生了二心,用着也是叫人寝食难安的,你说是不是?” 邢守约那一身的伤,他分明是看在眼里的,却刻意隐瞒了过去,心中盘算的什么,不言而喻。 自始至终,他都未真正视她为主子,他的主子只有一个,那便是谢龛。 奉业没有说话,依旧深深跪磕着,无助地发抖。 沉默在空气中蔓延。 过了许久,似是终于察觉到了她的不可动摇,奉业终究是绝望地闭了眼,重重在地上磕了一头后,退了出去。 祁桑心里有些闷,就保持着这个姿势沉默了许久,直到泡脚的水凉了个透,她才收拾好情绪,拿抹布擦净了双脚。 端着木盆出去时,就见扶风似是有心事,徘徊在她房外。 “你怎么还不睡?”她问。 扶风见状,立刻接过了木盆,将水倒净了后又回来,自怀中掏出了个帕子:“这是八十四两纹银……” “哟,瞧不出来,你还私藏了小金库呢……” “……不是,是奉业走时给我的,还给了个住址,他拜托我将这些银子送到这里去,我觉得……” 扶风迟疑着。 奉业说的那番话,听起来跟安排后事没什么区别。 他大约猜测出了他被赶出这里后会是个什么下场,但却无法说出挽留的话。 奉业不能留,他就是谢龛放在这里的一双眼睛,目的并不简单。 祁桑却是很快反应了过来,她拢了拢肩头的薄披风,顾不得多说什么:“备马车,快!” “主子,咱们不能留他。”扶风忍不住提醒。 “留不留是后话,他人好好地在总督府被我要了出来,若因我有了什么闪失,那我便是那罪魁祸首。” 祁桑说这番话的时候,人已经走了出去。 …… 马车一路疾驰在夜色中,祁桑攥着那一两一两碎银子攒起来的纹银,心中百感交集。 她还记得自己被打晕在总督府后醒来,这同自己一般年纪的小太监温声细语照料自己的场景。 对奉业生了带走的心思的人是她,谢龛顺水推舟将人送给她时,她便该猜测到这背后的心思。 “吁——”前头驾车的扶风忽然紧急拉紧了缰绳。 祁桑猝不及防向前倾倒,险些咕噜着滚出去。 她忙抓住马车边缘稳住身形,一手挑开车帘:“到了?” 扶风没说话,目光紧盯前方,右手已经摸上了腰间佩剑。 祁桑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 月光被乌云遮挡,滚滚闷雷自远处传来,咆哮着,嘶吼着,像是要愤怒地将天地都撕裂开来。 她的瞳孔倒映出地上尸首分离的奉业的脸,眼睛睁得大大的,懵懂的表情,痛苦地扭曲着的脸…… “哈哈哈哈——踢过来!曹公子踢我这边儿来!” “咦~脏死了,血溅了爷一鞋袜!” “怕什么,一会儿去寻个好去处,叫姑娘们好好给咱把血舔干净了不就成了哈哈哈……” 他们,将奉业的头颅踢在脚间,笑得猖狂放肆。 祁桑眼前一黑,险些一头栽下马车。 扶风立刻扶住了她,低声道:“主子,咱们先回吧。” 那二人身后跟了十数名身形悍壮的护卫,且那些个护卫也已经注意到了这边,其中二人正抽出佩刀快步往这边冲来。 扶风不再多言,直接将祁桑推进了马车内,扬起马鞭重重抽了马臀一鞭,马儿吃痛,扬起马蹄飞快奔驰了起来。 而他自己则在下一瞬翻身跃下马车,抽出了佩剑迎面接住了劈砍而下的两把锋利刀刃,右脚随即猛踹上其中一人胸口,那人被踹地飞了出去,倒地‘哇——’地吐了口鲜血。 其余护卫似是没料到马车内不是常人,见状,纷纷拔刀冲了过来。 一场开春的雷雨滚滚而下。 马车疯走,自马车内颤抖着探出一双手,在半空中抓了又抓,终于抓住了随着奔走而晃动不已的缰绳。 祁桑从未驾过车马,她不懂要如何用力,只是凭着胸腔内的一口气,绷紧,用力—— 马首渐渐被扯得高高扬起,马蹄也渐渐缓慢了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停了下来。 祁桑双臂因为长时间剧烈的用力而发麻颤抖,雨水打湿了她的衣衫。 透骨的寒意侵蚀着血肉,似乎要将她就此冰封起来。 雨声渐渐变得遥远而模糊,只剩下了自己紊乱而急促的呼吸声。 第36章 祁桑,你拿什么来求本督? 她知道自己此时回去不止帮不了扶风什么,反而会成为他的负担。 可即便如此,理智还是在这场惊悚噩梦中占了下风。 那十数名护卫齐齐动手,扶风扛不住多久的,他一定会死的。 兄长留给她护卫共一十六人,短短不过几个月光景,如今也只剩下了扶风一人,若连他也死了,她真的会疯掉的。 脑中像是钻进了无数马蜂,嗡嗡作响,祁桑挣扎着摔下马车。 眼前一片茫茫墨色,看不清来路,只是凭着感觉踉跄着向回跑。 “姑娘——” 有人自身后扣住了她肩膀,那力道极重,惊得她整个人都剧烈抖动了下。 那人立刻松开了手,回头冲什么人道:“快去禀告总督,是祁家姑娘。” 总督…… 总督…… 滚滚而来的惊雷劈开了脑中的混沌,也叫祁桑双眼渐渐有了焦距。 她像是身处梦境一般,看着右前方近在咫尺的‘总督府’三个烫金大字。 谢龛。 谢龛!! 这些日子以来叫她想起来便胆寒不已的名字,如今却如同救命稻草一般叫她不断地喃喃念在唇齿间。 她踉跄着奔过去,台阶湿滑,绊了一跤。 骨头重重磕上硬实青石,祁桑张了张嘴,闷哼含在喉间,痛到失声。 守卫在她再次爬起来冲到跟前时将她拦住,只叫她在门口候着,若有消息很快会有人来告诉他们。 祁桑湿冷的身子不住地抖着,雨水自发间蜿蜒而下,她双手紧紧攥着衣裙,眼睛眨也不眨地隔着两扇打开的门看向院内。 不知过了多久,谢龛终于出现在了视线内。 他肩头披着一件墨色绣金兽爪的披风,披风下罕见地穿了圈金绒秀的蟒服,盘虬的金蟒绣满胸前肩背,头戴明珠金蟒冠帽。 那白皙冷峻的脸似乎比这冷雨的夜还要叫人望而生畏。 徐西怀穿着同谢龛别无二致的衣袍,手撑一把黑色油纸伞,远远看了她一眼,摇摇头。 祁桑怔怔看着他们,身体明明冷如冰,胸口里却燃着一团火,烧得她眼前一片模糊。 她向前走了一步,又被高及膝盖的红木门槛挡住了去路。 “大人……”她抖着唇,轻声叫他。 谢龛终于走了过来,隔着一道门槛看着狼狈不堪的姑娘,声音是冷的:“祁桑,你拿什么来求本督?” 祁桑颤抖着闭紧湿冷的睫毛。 有那么一瞬,她甚至希望自己是知道那传闻中宝藏的位置的,如果知道,是不是就可以拿它来同谢龛做交易,是不是就可以救下扶风。 屋檐下只有风,没有雨。 徐西怀收了伞,向后退了数步,背过身去欣赏夜雨。 那样从容随意的姿态,就像那日施不识随意自然地叫人抬走琼琚的尸体一般。 在他们眼中,某个人的性命,从来不是一件值得他们费心的事。 只要三厂势力是稳的,只要这大雍朝的命脉还是在他们手中的,那么就没有什么值得他们去打破这种平衡。 “不过是个护卫,死了便死了,只要有银两,想买多少都可以。” 潇潇风雨中,谢龛终于再次开口:“祁桑,你记着,不要让任何人成为你的软肋,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大雍朝,那会让你死无葬身之地,……就像祁旻那样。” 就像祁旻那样。 最后一句话,成了压垮祁桑的最后一根稻草。 她眼底仅剩的一点光亮黯淡了下去,强撑的一口气似乎终于用尽,身形踉跄了下,慢慢跪在了地上。 并不是在恳求谢龛。 只是实在没力气再站下去了。 这样的结局,配她,似乎也并不意外。 幼年时敲不开将军府的门,数月前敲不开邢氏的门,如今也同样敲不开总督府的门。 青石冷凉,凉透了她胸口的那团烈焰。 祁桑仰头看着屋檐下落下的一片雨帘,眼泪漫漫无声滚落眼角。 她衣衫湿透,披风紧紧贴着衣衫,青丝凌乱散落于瘦弱的脊背,就那么安静而沉默地仰头看着夜雨。 这样的安静反倒叫谢龛心头生出了几分躁意。 不要让任何人成为你的软肋。 这句话是谢龛说给祁桑听的,也是说给自己听的。 不过是个女子而已,便是生出了那么一丝丝的相护之意,也是个可以随意割舍掉的存在。 祁桑的存在已经影响了他对许多事情的判断。 ——关门。 他脑中想说的明明是这两个字,却分明听到了自己的声音——西怀,带人过去看看。 徐西怀像是愣了下,转过身来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祁桑一眼。 但祁桑却没有听到,因为同他这一声同时响起来的,还有阵阵闷鼓一般逼近这边的马蹄声。 她眯着一双湿润通红的眼睛看过去,就见数匹枣红色的悍马冲破雨幕,马匹之上,年轻英俊的男子左手执缰绳,右手持刀,刀身鲜血尚未褪尽,混着雨水蜿蜒而下。 祁桑看到了紧随其后的扶风。 活着的,扶风。 她下意识捂住了唇瓣,断断续续的呜咽声却还是自指缝间溢出。 眼泪争先恐后地涌了出来。 邢守约勒紧缰绳,一眼看到跌坐在总督府门外的她,孱弱的身子,颤抖着哽咽。 恍惚间,似是看到了数月前在邢府外敲不开门的她。 他胸口一阵闷痛,立刻翻身下马,大步流星地冲过去将她抱进了怀中,轻声喘了一口气:“桑桑,你吓死我了桑桑……” 祁桑身子那样小,小到被他抱在怀中,被披风一裹,就只剩了几缕泼墨般的湿发还能映入眼帘。 谢龛负于身后的手指僵硬地,一点点地收紧。 祁桑放声大哭。 她双手攀着邢守约的颈,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是剧烈哽咽地哭着。 像个还没长大的孩子,受了委屈只敢忍着,然后在见到亲近的人时不停地掉眼泪。 明明不久前,她高烧中迷迷糊糊抱着的人还是另外一个人。 邢守约将祁桑打横抱在怀里,起身时看向谢龛。 “桑桑不懂事,给总督添麻烦了。” 他温和地说着,不卑不亢道:“改日守约必备薄礼,亲自登门致歉。” 第37章 她受伤了。 谢龛却对他的话置若罔闻,他目光盯紧了祁桑,一字一顿:“祁桑,你可想好了,今日你若同旁人走了,明日一早,全京城都会知晓你同我总督府再无瓜葛。” 他上前一步,跨出了总督府:“日后,你就再不能打着本督的名义在外招摇了。” 言外之意,全京城的人都会知晓,她祁桑再不受谢龛庇佑。 祁桑没有说话。 其实谢龛完全不必再添上这句话,他今夜的一言一行已经清楚地表达了他要同她划清界限的意思了。 大概也是猜到了她并不知晓宝藏的事情,索性也懒得再在她身上花费心思了。 邢守约淡淡道:“先前种种,多谢总督的关照,如今守约已归,来日便是再上战场,也不会将桑桑一人丢下。” 他后面那句话似是触动了祁桑,她抬头看向他,小脸哭地泪痕斑驳的样子。 谢龛忽然记起祁桑烧迷糊那夜,断断续续地一句‘我恨你!恨你!为什么连你也总是留我一个人……’。 总是被抛弃、被遗忘、被抛之脑后的阴影随着岁月深深扎根在她血肉中,折磨着她的神志。 邢守约一句话,宁愿违抗军中规矩也要一直将她带在身边,其中重量,可想而知。 冰霜覆面,谢龛指关节在夜雨中咯咯作响:“固阳侯,你可知你这爵位是谁封的?本督若想撤了你这爵位,也不过提笔数字的事。” 邢守约闲闲一笑道:“那守约可真的要多谢总督了,守约实非祁兄那般的战场奇才,征战东夷多载也是十分吃力,倒不如让出了这位子给更合适的人选,守约这一生没什么雄心壮志,若是能同心爱之人踏遍山河,结做寻常布衣夫妻,便是抛了这一身功名利禄又何妨。” 徐西怀跟在谢龛身边这么久,那些个东西在他面前不是连话都说不全,便是忍气吞声不敢多言的窝囊样子。 这还是头一次,见人三言两语就给他气得要将金蟒腰鞭抽出来的。 他忙上前按住谢龛的右手,同邢守约道:“不早了,这祁姑娘瞧着受惊不小的样子,又淋了这么久的冷雨,固阳侯还是赶紧带她回去,寻个大夫瞧瞧吧。” 邢守约便不再多言,微微颔首后便抱着祁桑翻身上马,将她牢牢护在怀中后,带着一行数人消失在了夜雨中。 谢龛呼吸极重,刀子似的视线落在徐西怀脸上。 徐西怀忙收回手,一脸无辜:“总督莫要这样看我,您是没瞧见祁姑娘看那人的眼神吗?那感动之情都快溢出眼睛了,您若再刺激他两句,怕是两人要当场在咱们总督府外拜天地了。” 拜天地三个字一出,谢龛眼底寒霜更是重了一层,咬牙道:“你、找、死!!” 徐西怀这下是真觉得自己无辜死了。 呐呐呐,这觉得祁桑是个累赘,担心她成为自己软肋的人是他。 想划清界限,再不去管她那些个破烂事儿的人也是他。 结果看到邢守约英雄救美后暴跳如雷的人还是他。 “总督宽心,先前您不还犹豫到底要不要同她分道扬镳的么?如今固阳侯手握兵马,保祁姑娘一个平安无虞自是不在话下,也算是间接替总督做了决定,这不也算好事一……” 他说着说着,眼瞧着谢龛真要动手,忙两三步冲出去,站在还淅淅沥沥下个不停的雨中,同守在外头的属下道:“咦?雨停了,咱们就别打扰总督了,打道回府吧。” 说完翻身上马,连蓑衣都顾不得披上,一溜烟跑了个没影。 谢龛站在原地。 他脚下还残留着一团湿。 那是先前祁桑跪着的地方。 他后退一步,看到那团湿润的水渍间,隐约的几缕鲜红。 她受伤了。 这个念头闪过脑海时,呼吸似乎都跟着停了一瞬。 谢龛这一生,鲜少有后悔的时候。 可这会儿,他看着脚下的鲜红,忍不住失神地想,为什么就一定要选择在今夜同她划清界限呢? 改天不好么? 选一个她不是那么狼狈的时候,不好么? 若他一开始便出手相助,她是不是就不会受伤,她哭的时候抱的人是不是就是他,邢守约也不会有机会说出那些叫她心动不已的话来…… 不。 不不不。 他的确该后悔,但后悔的不应该是这个。 他该后悔的是一开始就不该去管这个女人,干脆就叫她死在姚法生他们的手里。 那样的话,‘祁桑’两个字于他而言,也就只是祁旻胞妹这么简单了。 不过是个女子罢了。 谢龛这么想着,转身拂袖而去,却又在回到寝殿后,看到那株已经长高了不少的花树苗时,长久地静默了。 …… 祁桑醒来时,已经是两日后了。 她双手手心被缰绳伤了,这会儿裹着厚厚的绢布,受伤的膝盖也同样缠着绢布,只是动一下就是钻骨地疼。 反倒是原本比她伤得重的邢守约守在榻前,拿了个木勺一勺一勺地喂她喝汤药。 祁桑就想到先前在总督府醒来时,奉业也是这样喂她喝药的。 她心中酸涩,忍不住问了句。 邢守约帮她拨弄了一下额间的落发,温声道:“放心,已经着人将他好好地葬了。” 祁桑只点点头,就不说话了。 邢守约瞧出了她的自责,便道:“他是谢龛的人,来你这里也是为了探寻那传闻中宝藏的消息,你赶他走无可厚非,桑桑,不要多想。” “可若先前不是我想要他,谢龛也不会将他送给我……” “你想多了,他存了这份心思,便是你不开口要,他也会想方设法的送人进来的。” 邢守约说完,视线扫过院子里正在打扫的两个婢女,压低声音道:“你又怎知你买来的这两个婢女同那个厨子,此刻就一定是你的人呢?” 祁桑:“……” 这个她也知晓,只是如今身边可用之人早已不剩几个,她暂时也抽不出心思来挑选称心的下人。 “你若信我,回头我给你送几个信得过的人来伺候着,虽不如祁兄亲自训练的那些个人用着舒心,至少不用担心她们会害你。” 第38章 桑桑,你将它送给谢龛,这叫我很伤心。 祁桑没说话。 邢守约等了会儿没等到她的回答,挑眉柔柔笑了:“怎么?不信我?呀——不会以为我同谢龛一般动了那劳什子的宝藏的心思了吧?” 祁桑摇摇头:“我在想……你为了我,同曹四周他们结了仇,又惹了谢龛,怕是要离被逐出邢氏族谱不远了,值得么?” 曹四周便是那日给姚法生献计之人,当夜琼琚便惨死在了巷子里。 邢守约笑道:“好啊,那我刚好改姓算了,你不是要同我做兄妹的么?我便叫祁守约好了。” 祁桑道:“如今兄长不在了,这祁姓我也不喜欢了,不如咱们另想个姓,就从我们这里开族谱,我俩当这姓氏的开谱老祖宗。” 俩人越说越离谱。 说着说着,祁桑忽然道:“邢哥哥,你手中有银子么?” 邢守约不答反问:“你要多少?” “唔,一日二百两,大约要连续个好几日,至少要一两千两。” “嗯。” 邢守约将最后一勺汤药喂给她,半真半假道:“那我可要将这些银子当聘礼了,花给了你,你可是要给我做夫人的。” 祁桑小脸红了红,小小声道:“我只是稍微一用,马上会还给你的。” “那可不成。” 邢守约自怀中掏了掏,掏出几张银票来数了数,道:“这里是五千两,便是我邢守约给你祁桑下的聘礼了,你收了,便要同我做夫妻。” 他越说越认真。 祁桑又想到先前在总督府外他说的那些话。 踏遍山河。 结做寻常布衣夫妻。 她忍不住道:“邢哥哥,你先前不是一点都不喜欢我的么?我去邢府你也不怎么同我说话,是不是因为兄长……” 她话未说完,就看到邢守约又从怀中掏了个什么出来。 是个桃木簪子。 再眼熟不过的桃木簪子。 她吃了一惊:“这个怎么会……” 邢守约抬手将桃木簪子簪入她发间,轻声道:“这簪子我刻了许久,羞于单独送你,便先给其他人买了簪子,再借口只剩这一只了,将它赠与你……桑桑,你将它送给谢龛,这叫我很伤心。” 祁桑听得一愣一愣的。 为什么羞于单独送她?他明明知道她喜欢他的呀。 似是看出了她的疑惑,邢守约解释道:“我想先建功立业后再向祁兄求娶你,桑桑,我不希望旁人提起你我的婚约时,用的是‘下嫁’二字。” 下嫁。 祁桑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说出来。 这两个字她并不陌生,旁人提起邢府时,说的最多的就是这两个字。 邢母出身将军府,却下嫁给了书香门第邢氏,遭旁人耻笑多年。 祁桑沉默了下来。 不得不说,她还是有些心动的。 只是如今不同于以往,她要做很多很危险的事,一个不小心恐就是个身死魂消。 而邢守约如今却是风头正盛,他完全可以过上任何他喜欢的生活。 听说那个镇东将军只有一个女儿,一心想要让她嫁给邢守约,这样一来,将来整个镇东军都会是他的。 “桑桑……” 邢守约将她低垂的小脑袋捧高,近距离地看着她:“你是不是觉得如今我残了身子,不能同你过正常的夫妻生活,不愿了?” 他温柔的眉眼在眼前无限放大,祁桑觉得呼吸都有些不顺了。 好半天才结结巴巴道:“哪哪哪哪有……” 邢守约忽然起身,黯然道:“罢了,也是我强求,都这样了,还如何给你幸福,不嫁便不嫁吧……” “嫁嫁嫁……” 祁桑忙拿胳膊抱着他的腿不叫人走:“你若不嫌弃我同谢龛那些个传闻,不怕姚法生他们找你麻烦,真愿意同我结亲,我自是愿意嫁的。” …… 衔杯楼一连数日,客满为患。 是曾经光鲜亮丽的祁家少将军胞妹,还是如今传闻中爬上权倾一时的内厂总督床榻的女子,更是同战功赫赫的固阳侯邢守约出双入对眉目传情的人。 种种身份层层叠加,还愿自降身份地登台献艺,取悦于他人,光是这一点就足够叫多少人挥金如土也要去衔杯楼一睹芳容。 但更重要的,其实是祁桑的另一个身份。 范老先生一身琴艺名满四洲,不止大雍朝,便是其他邻国也同样将他奉为上宾,郑重相待。 而如今他老人家已驾鹤仙去,这一生,也唯有祁桑一个关门学生。 听闻她琴艺出神入化,一把蕉叶琴能弹出这世间罕见之象,令人身魂分离,恍乎游乎,不似在人间。 祁桑问邢守约借的那五千两,甚至没用上。 因为每日打赏到她这里的银两就足有数千两之多,以至于到了其他女子献艺之时,几乎再无打赏了。 四帘红似火的纱幔垂落台间,里头纤白身影似真似假,朦胧似幻,唯有纤长十指于琴弦间游走,飘飘然间,似有勾魂妖女附耳低语,说最缠人的情话,叫人心生躁意,情欲大动。 这曲《伏枕》,并未记载于任何曲谱之上,或许是范老先生生前遗作也未可知。 它催生的欲,并不止局限于情,更多的是催生人心中最渴望的一种欲。 贪财者更渴望富有。 恋貌者更耽于美色。 爱权者更求再上一层。 以及…… 祁桑刚进衔杯楼没多久,松叶雪煮的清茶便奉了上来。 先前喝两杯还要听沈谦念叨这茶有多珍贵,如今也不心疼珍贵了,每每都送来给她喝着玩儿。 邢守约端坐于雅座间,单手托腮瞧她拿帕子擦拭琴,笑道:“这算来算去,不想最后还是要高攀,姑娘再弹几日,身家都够买下我这固阳侯了。” 祁桑道:“那你可是想错了,这沈谦贼得很,只肯分我不到三成的银两,不过也不少了,将来你我若真结做寻常布衣夫妻,我们便买下个酒楼客栈做生意也好。” 他们坐的这间雅座靠窗,后面种了几株杏树,这会儿枝头攀满了粉白的杏花。 祁桑也不擦琴了,半个身子探出去,折了花枝,隔着小矮桌轻点邢守约眼尾,笑弯了眉眼。 第39章 心疼啦? 花香扑鼻,花瓣柔软,轻轻扫着眼尾,柔柔的,凉凉的。 这个时节,春风最是柔和。 邢守约由着她闹,这才没过多久,他肤色便又恢复了雪白,笑起来有两个浅浅酒窝,像含在齿间的一块糖,甜得牙疼。 啪—— 旁边雅间的客人似乎不小心,将茶盏摔碎在了地上,发出尖锐的一声响。 衔杯楼衔杯楼,这里的每一套茶具都极为考究珍贵,这位客人今日怕是要被沈谦那狗商人狠敲一笔竹杠了。 “祁姑娘。” 穿着绯衣的女子款步而来,温柔地笑着:“街上昨日新开了一家竹子酒店,酿的竹子酒味道极好,香气浓郁又不醉人,不妨一道去尝尝?” 祁桑稍稍坐直了身子,晃着指间的杏花枝,挑眉瞧着她:“不了吧沛沛姑娘,晚些时候还要上台弹两首曲子,我酒量很浅的,若是醉了便不好了。” 曲沛沛一怔,似是意识到自己失言了,羞愧道:“姑娘瞧我,只记着这些日子我们闲来无事可随意吃酒胡闹了,忘记姑娘同我们不一般了。” 她这话虽含着自嘲,却也是事实。 往日里琼琚虽说比她们赚得的银两稍多一些,可也不至于多出这么些来,她们登台献艺,多少也能捞到一些。 可如今,便是有机会上了台弹琴弹筝,也常常遭人刁难辱骂,更遑论什么打赏了。 若一直这样下去,她们岂不是很快就要饿死? 见她站在那里不肯离去,欲言又止地样子,祁桑转而看向邢守约:“沈老板今日似乎来酒楼了,你不去三楼同他叙叙旧?” 邢守约也不多言,叮嘱她有事就喊小厮去叫他后,便起身离开了。 祁桑主动倒了一杯茶递过去,做了个‘请’的手势。 曲沛沛坐过去,只闻了一下,便感叹道:“不愧是祁姑娘,咱们衔杯楼里卖艺献唱的,能品到这好茶的也唯有姑娘一人了。” 祁桑笑笑:“沛沛姑娘言重了,你若喜欢喝,我日日同你分享几杯便是。” “姑娘。” 曲沛沛道:“恕我直言,姑娘出身将军府,又是总督跟前的红人,如今同固阳侯更是关系匪浅,怎地……怎地还要来这衔杯楼做个取悦旁人的玩意儿,我听闻这邢氏一族最是看中清白名声,姑娘这般,就不担心日后进了邢府遭人闲话么?” 祁桑单手托腮,欣赏着指间盛放的杏花,不甚在意地样子:“再多的身份都是旁人给的,自是不如自己富有有底气,况且卖艺献唱这种营生,也不过是吃个年轻貌美的饭,待来日我年长了,便是一身琴艺再精湛又如何?又有几人会愿意听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妇弹琴唱曲儿?” 这话似是戳着了曲沛沛的痛处了,她脸上温柔的笑敛了,显出几分难堪来。 她今年二十有八,衔杯楼内多的是十八九岁的年轻貌美姑娘,如今还能在酒楼混个名头,也不过是一手古筝弹得漂亮罢了。 可弹得再好,她还能受人喜欢几年呢? 也不过两三年光景罢了。 届时,她又该何去何从? 沉默半晌,她终究还是将隐忍多日的话说了出来:“祁姑娘,说来惭愧,我们这些人都是些出身贫苦的,勤学苦练多年也不过求个安身立命,姑娘此番……可真是叫我们不知所措了。” “哦?” 祁桑似是终于来了些兴趣,将视线从杏花枝上挪开,落在她姣好的面容上:“沛沛姑娘此话何意?” 曲沛沛低着头,尴尬道:“姑娘,我们其他人已经多日几乎没有什么银两入账了,这衣衫发钗随行小厮平日吃食,处处都不便宜……若再这样下去,怕是要捉襟见肘了。” 祁桑不怎么走心地笑了一下:“这同我有什么干系么?” 话音刚落,小厮忽然匆匆走过来,轻声道:“姑娘,邢公子临时有事先行离开了,要小的转告您,说是夜里路上不安全,您不要独自回府,他忙完手里的事就来接您。” 祁桑略略不耐烦地挥挥手:“知道了。” 待小厮走后,曲沛沛才恭维着说道:“邢公子对姑娘真好,每日陪同着进出,真叫人羡慕。” “我又不是……咦?你们先前那个弹琴挺厉害的姑娘叫什么来着?” 曲沛沛似是惊慌了一瞬,红唇紧抿了一下:“琼琚。” “啊——琼琚,我又不是那个蠢女人,大晚上的不好好在酒楼里弹琴赚银子,跑出去同男子做些个下流事,我若要出去,必定是要寻个同我一道的,才不会自己出去呢!” 话落,她抱琴施施然起身:“行了不同你聊了,我去补个妆,再小憩片刻,不然晚些时候该没精神弹琴了。” 曲沛沛缓缓抬头,看着她离去的身影,目光渐渐阴冷下来。 走了个琼琚,又来了个更不叫人活的祁桑! 可恨! …… 不同于之前几日,今日两首曲子,祁桑弹的都是同一首。 《伏枕》。 整个衔杯楼内都明显显出了几分躁动之意,琴声催人心,迷人魂,无限放大人们心中的念想。 已是亥时,却迟迟不见邢守约来接人。 祁桑在厢房内恼地摔了朱钗,眼泪裹着眼珠:“就知道诓人!他从前是这般,如今还是这般!” 外头传来女子们幸灾乐祸的戏谑声。 祁桑直接将木梳摔到了门上:“都滚开啊!!” 外头声音这才小了许多。 又过了一会儿,有人在外头敲门。 祁桑抽抽搭搭地问:“谁啊?” “沛沛。” “……进来。” 曲沛沛推开门,就看到祁桑趴在桌前,似是哭过了的样子。 她摇摇头,过去轻声安抚她:“你没事吧?想来固阳侯是被要事缠身了才会赶不过来,不如我陪你出去散散心,今夜月色正合适,路上繁花似锦,心情好了,等人也就不再那么难熬了。” 祁桑趴在桌上,呜呜地哭:“我不去!呜呜呜……我就知道他还是嫌弃我抛头露面来卖艺了……” “好啦好啦不哭了。” 曲沛沛拉扯着她衣袖:“快起来了,我的马车刚好在后院,咱们从后院走没人瞧得见你哭花的这小脸。” 祁桑抽噎着起身,不情不愿地跟着她向外走。 第40章 心疼啦?(二) 走出去没两步,曲沛沛又忽然道:“你先去,我去房里取几两银子,若路上有看得上的东西,我买给你。” “你真好。”祁桑擦了擦眼角的泪,满眼感激。 去了后院,果真停着一辆马车。 她上了马车等了会儿,曲沛沛就上来了,她换了一套小厮装扮的衣裳,带着头巾,见祁桑盯着自己瞧,于是道:“我担心路上被人瞧见太招摇,就换了套不那么显眼的衣裳。” 说完,亲自到外头,用力一甩马鞭,马车便晃晃悠悠地走出了院子。 …… 第二日。 是个艳阳高照的好天气。 祁桑又买了几株花树苗,正挽了衣袖在院子里吭哧吭哧刨地。 邢守约就端坐在院子里煮茶吃点心,打趣她:“好好刨,过两日我再教你射箭,日后你若真跟我去了战场,可是要陪着我上阵杀敌的。” 可真瞧得起她。 祁桑喘了口气,指着一旁同样袖手旁观的扶风:“你就学他吧,你俩一起欺负我。” 泥土的清香铺满整个院子。 邢守约瞧了一会儿,终是不忍心,过去从她手里接过锄头,然后看了一眼她尚未好全的手心。 “去那儿坐着,我来。” “心疼啦?” 祁桑不走,歪着脑袋趴在他肩头笑。 她肩头滑落两条细细的小辫,是今早邢守约亲手为她编的。 这会刻桃木簪的手就是不一样,编的花样都是未见过的,祁桑很满意,对着镜子瞧了又瞧。 邢守约空出一只手来靠过去。 他指间勾着发辫尾端,瞧着比自己矮一个脑袋的姑娘,嫩生生的小脸,一双扑棱棱的杏眼里映出的是自己的模样。 有什么东西满溢于胸口间,催得他声音比往日里更柔软:“我们桑桑真好看。” “嗯嗯,我知道。” “……不知羞。” 祁桑气恼,拿手去掐他腰间的肉。 邢守约笑着躲了,边躲边刨坑,两人就这样打着闹着,等树苗种上了才发现种歪了。 “就这样吧,我可不想再刨一遍了。” 祁桑率先表明态度,拒绝再劳动。 邢守约瞧了一眼,歪了就歪了吧,便是歪着长,日后差不多恰好压在墙头之上,也别有一番意境。 他也陪着她坐回藤木长椅,一杯茶还未饮尽,扶风便走了过来。 他刚刚俯下身同祁桑说句话的功夫,那边人已经自顾自地进来了。 祁桑诧异挑眉,起身迎接:“祁桑见过大理寺卿陆大人。” 邢守约也陪着一同起身。 来人一身绛青色长衫,眉眼端肃,探究的视线落在她脸上:“大清早又来叨扰祁姑娘了。” “不麻烦。” 祁桑笑笑,侧身让出了路:“陆大人是有什么话要同祁桑说么?不如去前厅稍候片刻,我这刚种完花树苗,一身泥污,换件衣裳就去。” “不必了。” 陆西陵抬手:“祁姑娘穿这一身就很好,只是……昨夜京中出了个命案,曹家公子曹四周惨死于他名下的一座府邸之内,听闻先前曹公子同祁姑娘有些过节?” 祁桑睁大眼睛,吃惊地看着他:“陆大人,若不是先前同您没有任何交集,祁桑真要误以为您是故意来找祁桑麻烦的了,怎么桩桩件件的命案都能同祁桑扯到一起去呢?” 陆西陵:“……” 这话原本是陆西陵要说的。 怎么什么案子都同她祁桑扯上关系呢? 这是不是也太巧合了些? “我前些日子是同他见过一面,我本想遣府上一个小厮去总督府送句话的,不料忘记将备好的一些小吃食给他带着了,便同扶风一道追了上去……” 她说着说着,忽然顿住,眼眶泛红:“后头的事,想来不必我说,陆大人应该也是知晓的,小厮惨死于醉酒后的曹公子之手,便是连我,都险些遭了毒手,若非固阳侯不放心追来,怕是陆公子今日也只能对着我的墓碑问话了。” 陆西陵沉默着不言语。 那夜之事,京中传得沸沸扬扬,但曹氏一族背靠内阁府,而邢守约又是手握兵马的固阳侯,那夜说来说去也不过只是死了几个护卫,曹四周同另一个公子后来见势不对,赶紧跑了。 双方都没再提此事,三厂一卫同大理寺自然也懒得去插手。 可如今曹四周死了,他父亲又是正三品的工部侍郎,是姚阁老的心腹人物,自然是闹得沸沸扬扬。 三厂一卫不管,大理寺不得不出面将案子接了过来。 “所以如今陆大人来,就是因为当日我险遭曹公子毒手,反而来怪我是杀人凶手么?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姑娘,闯进他曹公子的府邸杀人?您觉得可能么?” 陆西陵终于出声:“有人指证你。” 祁桑一怔,似是无奈道:“这次是连证人都事先找好了么?先前刑部尚书的事没能如愿将祁桑扯进来,如今这人倒是学聪明了。” 她坦然道:“既是如此,那祁桑便同陆大人走这一遭,祁桑心中无愧,自是不怕多走几遭大理寺狱。” 邢守约不疾不徐道:“我同你一道。” 陆西陵道:“固阳侯……” “昨夜我一直同祁桑在一处,若祁桑有嫌疑,我自然也避免不了。” “……好吧。” 陆西陵也不坚持,侧身道:“请。” …… 大理寺。 地上躺着一具尸首,白布被半掀开,可以清楚地看到曹四周颈项处细细的一条红线。 祁桑冷漠地扫了一眼,收回视线。 陆西陵道:“祁姑娘年纪轻轻,胆子倒是不小,一般姑娘瞧见了尸身便是不当场昏死过去,也是要吓得花容失色躲避不及的。” 祁桑坦坦荡荡地在正厅中央站定:“大人不必试探我,我祁桑心中无愧,自然也无须在此演些个花容失色的戏码。” 尸身旁,跪着的是数名家仆护卫,还有低垂着头不敢出声的曲沛沛。 祁桑怔了一怔:“沛沛姑娘怎地也会在此?” 曲沛沛柔弱的身子轻轻一抖,没说话,只是把头垂得更低了。 陆西陵在案桌之后落座,提点了一句:“她便是此次指认祁姑娘的目击证人了。” 第41章 别激动啊…… 祁桑立刻睁大了眼睛,看了他一眼,又看向曲沛沛,张了张嘴,却半晌无言。 身边,邢守约不轻不重地拍了拍她肩头:“无妨,陆大人一向公正严明,自会给你个公道。” 陆西陵清瘦的脸上没什么表情,闻言,也只是道:“此话延后再说也不迟。” 说完,转而看向曲沛沛:“曲沛沛,你且说说你昨夜所见所闻。” 曲沛沛立刻跪伏在地,重重磕了一个头后才道:“回大人,昨夜祁姑娘因久等不见固阳侯来,心中烦闷,沛沛便提出陪她一道外出散散心,半路沛沛身体不适,下了马车在路边吐了会儿,不料回来便不见了马车与祁姑娘……” 陆西陵问:“祁姑娘,此话你可认?” 祁桑道:“认,沛沛的确说她身子不适要下马车,结果没一会儿马儿受惊,半路奔跑了起来,我吓坏了,幸好遇上了赶来的固阳侯将我从车上救下来了,这有什么不对么?” 曲沛沛着急道:“可是祁姑娘,昨夜曹公子被刺身亡的那段时辰,我的马车曾出入过他府上!曹公子的守卫皆指证,说是马车之上刻了一个‘曲’字!祁姑娘,你我无冤无仇,你为何要将这杀人的罪名栽赃到我头上!” “马车为何会出现在曹公子的院中,这我可不晓得,这马车又不是我的,固阳侯将我自马车内抱出来后,它便自行走了,同我又有什么干系呢?” 祁桑说着说着,忽然微微一笑:“人都说这老马识途,它若无人驾马车便能去了曹公子院中,是不是代表先前曾去过多次啊?不然若是陌生车马,曹公子府内的小厮也不会随随便便放它进去吧?” 曲沛沛忽然惊恐地瞪大眼睛,不再同她言语,只向陆西陵跪拜道:“大人,沛沛绝对未曾去过曹公子府上,大人明察啊——” 陆西陵端坐于案几后,就那么冷肃地看着她们一来一回唇枪舌战。 曹四周府上的小厮们异口同声地咬死了昨夜曾亲眼看到祁桑乘着马车入了府,还弹了好几首曲子。 祁桑不敢置信地看着他们一唱一和,将所有的线索尽数推到了自己身上,委屈地红了眼眶:“你们……你们……” 邢守约上前一步,不疾不徐道:“大人,邢某也可为桑桑做证,仵作说曹公子死亡时间大约在子时,可邢某在亥时就在路上遇到了疯走的马车,将桑桑自马车上抱下来后便一直在一处,此事不止邢某,当时同邢某一道的同僚皆可作证。” 一群人七嘴八舌,说什么的也有。 案子自艳阳高照,一直审到了暮霭沉沉。 陆西陵一拍惊堂木,还是选择将作案动机重大的祁桑同曲沛沛一道押入了大理寺狱内。 其余证人则暂时先将他们遣散了。 就连邢守约也不能留下,他面色不虞,看一眼祁桑,后者却只给了他一个安心的眼神。 上次在大理寺狱里闹了那样大的事,此番应该不会有大问题。 陆西陵吸取了上次的教训,将她同曲沛沛分开关着,且牢房外单独守了两名狱卒。 曲沛沛站在铺满草堆的牢房内,瞧见地上有几只老鼠窜过后,吓得惊声尖叫。 她那边惨,祁桑这边也没好多少。 这次也没有小榻了,同样只是个铺着草堆,泛着腐烂味道的破牢房。 她寻了个干净些的地方,拿几根草铺了铺,盘腿而坐,无奈道:“沛沛姑娘,你此番可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我也不过是寻了个安身立命的地方,赚几两碎银罢了,你何至于此。” 赚几两碎银。 曲沛沛听得直冷笑。 说得可真轻巧啊,她一日便是好几千两纹银入账,却要她们这些人眼巴巴地等着饿死。 她轻轻柔柔道:“祁姑娘,我不似你这般有好的家世,便是落魄了还有人给你撑着天,如今身上惹了案子,自然是不敢隐瞒半分,有什么就说什么了。” 祁桑歪了歪脑袋,上下打量她:“可你有个好脑子啊,听闻这些年来死在曹四周榻上的女子多如牛毛,你却每每都能全身而退,可见绝非一般人啊。” 曲沛沛面色一白,声音明显尖锐了几分:“祁姑娘莫要口出恶言!沛沛乃卖艺不卖身的清白之躯。不似旁人,刚从内厂总督的榻上下来,还能再爬上固阳侯的床,想来除了琴艺,还有其他过人之处。” 她言语羞辱,祁桑却依旧没什么情绪起伏。 沉默了一会儿,她似是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前些日子,衔杯楼里被折磨致死的那个琼琚姑娘,不会也是你的杰作吧?” “祁桑!” 曲沛沛像是一只被踩到了尾巴的猫,激动地叫了起来:“你少血口喷人了!昨夜你究竟做了什么你心知肚明!曹家绝对不会放过你的!临死你还想拉个垫背的,真是心肠歹毒!” “别激动啊……” 祁桑心平气和地道:“我就随口那么一说,不是就不是呗……” 不远处有犯人在受刑,哀叫声断断续续,混着鞭子的声音,回荡在石壁上,叫人不由得毛骨悚然。 曲沛沛脸色明显有些不好了。 像是觉得她受到的惊吓不够似的,祁桑偏在这时候开口道:“虽然说大理寺狱内不比厂狱诏狱之流嗜血凶残,但若再问不出点什么有用的,保不齐明日受刑的就是我们俩。” 她隔着几道铁栏笑着瞧她:“你猜,我们之间最先受刑的人,会是谁?” 曲沛沛没说话,呼吸却一下比一下急了。 “你也不必瞒我,我只是很好奇,你当时是用了什么理由将琼琚诓骗出去的?你应该知晓那夜姚法生他们在固阳侯的烧尾宴上受了气,若将这些怒火尽数发泄到一个女子身上,她是一定会惨死的吧?” 曲沛沛闭着眼睛咬牙道:“不是我!” “琼琚是衔杯楼第一琴妓,听客众多的人是她,得到打赏最多的人也是她,她的琴技压你筝艺一头,若没了她,这衔杯楼内最叫座的人便是你了。” 第42章 本督听说,你要成亲了? “我同琼琚是多年姐妹!我怎会害她?!你少在这里血口喷人!” “你同我便不是了么?从我来衔杯楼,不同样亲近示好,做什么都要叫上我,还说要与我亲如姐妹的?” “……” 曲沛沛似是深吸了一口气,干脆闭上了嘴,不论她再问什么,再不肯多说一句话。 祁桑也有些累了,将草堆往后挪了挪靠着墙根,闭目养神。 她警惕心重,在这大理寺狱内睡得并不沉,迷迷糊糊中感觉有些异样,下意识地睁开了眼。 这一眼可是把自己吓得不轻。 牢房外,身高几乎要与整个铁栏高度齐平的男人就那么笔直地站着,篝火在他眉眼处落下一片暗影。 那双黑如点漆的眼睛一眨也不眨,也不知就这样盯着她看了多久。 似蛰伏在黑暗中的野狼,目光灼烈地盯着猎物,随时都要扑出夜色撕咬碎了她。 他身后的两名狱卒低垂着头,愣是一声没敢吭。 祁桑一手捂着砰砰直跳的胸口。 她一睁眼看到有人站在外面的时候,第一反应是有人要来灭她的口,这会儿瞧清来人的面孔,只觉得全身都被冷汗过了一遍。 “啊——” 旁边牢房内的人被她坐直身的动作吵到,一睁眼也被吓坏了,直接尖叫出声。 谢龛黑眸依旧盯死了祁桑,沉而冷地道:“过来。” 祁桑不大清楚他来这里的目的,但也不敢轻易造次,只乖乖爬起来走过去。 然后沐浴着男人挑剔而嫌弃的视线。 谢龛将她从头打量到脚,又从脚打量回来,瞧着身上沾着几根枯草,头发也睡得乱糟糟的姑娘,半晌,略显不耐地‘啧’了一声。 这一声惊得祁桑一个哆嗦,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她的视线就游离在他肩头的位置,左顾右盼,就是不抬头去看他。 也不知过了多久,终是谢龛先开了口:“院子里的树苗,瞧着要枯了。” 这句实在突兀又莫名其妙。 祁桑一瞬间几乎要以为是自己听力出问题了。 他三更半夜不睡觉,跑这里来就为了跟她说树苗要死了? 这人多少是有点大毛病的。 她抬起脏兮兮的小手揉揉鼻尖,糊弄了句:“哦,那可能是不适应总督府的土壤,死了就死了吧,拔了丢掉就是。” “你院子里的那两株呢?” “……” 祁桑一听这话顿觉不好,这是瞧着自家的花树苗死了,要来抢她的。 她忙道:“哦,我的也死了,都拔了扔掉了。” 话音刚落,头顶上方就传来男人讥讽的冷笑声:“撒谎!” 祁桑干脆就不说话了。 那两株花树她在院子里一左一右种下了,很是期待它能开花,舍不得送人。 两人就那么僵持了一会儿,还是谢龛再次道:“本督听说,固阳侯同邢氏提及你们二人的婚事,……要成亲了?” 祁桑一愣。 这事邢守约倒是没有同她说过,先前他给她银票时也只是玩笑的口吻,两人就那么半真半假的聊到了成亲上头。 不想他竟已经同邢府的人说了。 她面上染了一丝羞赧之色,脚尖不好意思地踢了踢眼前的铁栏,道:“待成亲之日,我们定亲自给总督送上请帖,请大人来喝杯喜酒。” 谢龛听得直冷笑:“不是说他固阳侯在战场伤了身子,不能行房事?” 这话说得太直白太难听。 他自己不也一样。 祁桑终于抬起头看了他一眼,眉心压着情绪:“这就不劳大人费心了吧?我才是要同他成亲的人,我不嫌弃,我就喜欢,旁人还是管好自己的事吧。” 我不嫌弃。 我就喜欢。 好。 好一句我不嫌弃我就喜欢。 谢龛的右手直接穿过铁栏掐上了她脆弱白嫩的脖颈,他甚至还没怎么用力,祁桑面上已经显出了痛苦之色。 她整个人被抓着撞上铁栏,谢龛低下头,呼吸喷在她脸颊上。 “祁桑,你大约是忘了,是谁将你从姚法生手里救出来的,若非本督,他邢守约如今要娶的就是一块牌位了!” 祁桑眼前一片茫茫的白,她听到自己喉骨不堪重压发出的咯吱声响,求生的本能叫她伸出了右手,挣扎着去推他。 谢龛因为低头侧首说话的姿势,露出了半边脖颈与锁骨。 祁桑的指甲落在上面,没有收力,抓出了三道又细又长的血痕。 细微的刺痛。 谢龛似是这才意识到她快呼吸不过来了,松开了手指。 祁桑贴着铁栏缓缓跪了下去,艰难地呼吸着空气,好一会儿,又重重地咳了好几声。 她抬头,看着半蹲下身子的谢龛。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她一手捂着颈项,声音嘶哑地道:“我不知道什么宝藏的地点,你别在我身上白费力气了。” 谢龛没说话。 他右手无名指扫过刺痛的地方,再移到眼前时,那指腹上便染了一缕鲜红的颜色。 祁桑顺着他的视线看了一眼,也发现了,然后就看到了他衣领处的几道鲜红抓痕。 她让谢龛见了血。 这个念头闪过脑海,先前长公主那些个婢女被拖出去打死的画面,以及不夙被两次踹翻在地口吐鲜血的画面同时浮现在了眼前。 祁桑倒吸一口凉气。 她本能地向后退去,试图退出谢龛能碰触到的范围。 又在下一瞬被谢龛攥住了右脚脚踝。 那股巨大的,难以抗衡的力量顺着脚踝传来,祁桑尖叫一声,整个人都不受控制地被拖拽了回去。 “开门!”谢龛的声音笼着压迫人耳膜的沙哑。 两个狱卒对视一眼,哆嗦着去拿钥匙,又犹豫着不敢给。 这里是大理寺狱,他们应该听命的人是大理寺卿,而不该是内厂总督。 若是给了,回头定是要免不了一顿责罚的,可若是不给……他们怕是要当场殒命在这里了。 权衡之下,还是硬着头皮过去了。 “不要!不要开——” 祁桑拼命挣扎,试图将自己的脚抽回来,一转头,眼睁睁看着那狱卒将牢门打开了。 下一瞬,禁锢在脚踝的力道撤去,谢龛起身,两三步走了进来。 第43章 不错,还有力气同本督动手 旁边,曲沛沛从一开始的惊恐转为疑惑,这会儿早已镇定了下来,略显急躁地期待着什么。 若祁桑死在了谢龛手里,那么这个案子就是个死无对证了。 她攥紧手指,紧张地等待着。 谢龛直接提着祁桑的腰带将她拎出了牢房。 祁桑拼命挣扎,整个身子都被横着提着走,腰部承受了全身的重量,她觉得自己快要就此被勒断了。 谢龛一脚踹开了一个密闭窄小的刑讯木屋,随手将她丢了进去。 里面漆黑一片,祁桑还未来得及看清眼前的景象,门就吱呀一声自身后关上了,唯一的微弱光线也被阻隔在了外头。 视觉被剥夺,听觉触觉就陡然敏锐了起来。 她被推搡着后退了几步,一下坐到了什么上面。 黑暗中传来铁链的叮当声响,那冰冷的金属触感很快落到了她的右手手腕上。 祁桑一惊,立刻挣扎,却被压过来的身躯完全掌控着动弹不得。 很快双手都被固定住了。 这里比外面要冷许多,空气中的血腥味也浓重许多。 祁桑听到谢龛沉重的呼吸声,他就站在她跟前,衣摆处的刺绣偶尔擦过她的手背。 “谢龛……谢龛!!!你发什么疯!!”她浑身发抖,虽已竭力控制,声音还是抖得断续不成句。 “本督从不做成人之美之事。” 黑暗中,谢龛的声音似阴冷的毒蛇吐着鲜红的蛇信,他俯下了身子,大手直接捂住了她的唇不叫她发出半点声响。 “祁桑,你不嫌弃他邢守约不能人道,不知他邢守约是不是能做到君心似你心,不嫌弃你背着他同本督厮混在一处?” “……” …… 半个时辰后,得到消息的陆西陵匆匆赶来,恰好看到从刑讯木屋内出来的谢龛。 他正自怀中掏出帕子,擦拭手上滚滚而落的血迹。 隔着一段距离,又是光线模糊的夜色,他只瞧见了他满手的鲜血,却未看清他手心及边缘处散落的齿痕,自然以为是谢龛对祁桑用了刑。 明明先前还是百般相护,如今竟夜闯大理寺狱对她动用私刑。 陆西陵面色如霜,几步上前:“总督,您这般行事,实在叫我大理寺难做。” 他心中愤怒,却仍旧克制着情绪。 三厂横行大雍朝,行事嚣张惯了,想按规矩来时便按规矩来,不想循规蹈矩了,便是带人抄了朝中大臣的府邸,也无人敢出面置喙。 可即便如此,他身为大理寺卿,还是想努力公正地处理好每一个案子。 谢龛随手将帕子丢在脚下,双手负于身后,居高临下地俾睨着他:“本督不过是瞧着大理寺卿近日公事繁忙,想略尽绵薄之力罢了,这细细审问了祁桑半晌,不见她松口,想来是的确同此案无关了。” 冠冕堂皇! 陆西陵不去理会他,径直过去打开了门。 不等往里面走,一只手已经抖着探了出来,重重扶上了门框。 陆西陵后退了一步。 黑暗中,踉跄着走出一抹纤弱脱力的身影来。 汗水沾湿了额前的发,祁桑像是被抽干了全身的血,小脸煞白,衬得唇角下巴处的血迹更是刺目。 那血痕一路蜿蜒,洇湿了她的衣领口,有的已经转为黑色,有的地方依旧鲜红。 在大理寺狱内,最不稀罕的就是血迹了。 可陆西陵还是在看到这场景后默默倒吸了一口凉气。 或许是心底仅存的那一点正义公理之心叫他生了几分恻隐之心,可怜姑娘无辜受罪,却又无力向上为她讨一份公道。 祁桑似是没看到眼前的这些人,只踉跄着向前走,然后在路过一旁的狱卒时,突然往他身上摔了一下。 那狱卒慌忙抬手去扶她。 下一瞬,腰间佩刀被一双颤抖的手奋力抽出,对着谢龛的背脊便砍了过去。 陆西陵神经一紧:“小心——” 他话出口的同一时间,谢龛犹如背后长了眼睛,未回头便侧身避开了。 刀身贴着他衣衫刮过,落在地上,当——地一声响。 谢龛单手掐住了祁桑的脖子,却没怎么用力,只是强迫她仰头看着自己。 然后拿另一只不染血迹的手指轻轻擦拭着她唇角的血迹,眼底罕见地带了点笑意:“不错,还有力气同本督动手。” 祁桑也笑,声音很轻很弱:“是啊,我还有的是力气,谢龛,你等着,等着看我怎么弄死你。” 四周陡然一片死寂。 连陆西陵都忍不住皱了眉头。 她这是被折磨迷糊了,说这种话,不是等着被捏死? 谢龛此刻却是心情极好,甚至好心地帮她拨弄了一下鬓角沾湿的发丝,道:“出来了记得来总督府,本督给你新建的寝殿,你会喜欢的。” “啊……我喜欢你的尸体,里面会有你的尸体吗?” “本督人在那里呢,你若有那本事,可以试一试。” “好,你等着我。” “自然。” 两人自顾自地说完,谢龛随手将她丢给了一个狱卒:“好生伺候着。” 说完便径直离开了。 …… 曲沛沛看到祁桑时,她是被抬进来的。 几个狱卒利落地设了个小榻,轻手轻脚地将她安置了,便急急离开了。 光线太暗,她瞧不见祁桑到底哪里受伤了,但瞧她昏迷不醒的模样,想来是受了不小的折磨。 她心中不免松了口气,暗暗祈祷她干脆就此不要再醒来了。 不过…… 既是受了刑讯,又怎会突然为她安置床榻?这似乎并不是大理寺狱内的规矩。 思及此,她又忍不住提起一口气。 外头鸡鸣声此起彼伏时,曲沛沛被吵醒,蜷缩着靠在角落里的睡姿,再加上昨夜大半夜的提心吊胆,叫她这一觉睡得异常疲惫。 “醒了?” 正伸着懒腰,旁边突然传来的声音惊得她倒吸了一口凉气。 一转头,就看到贴着铁栏屈膝坐着,单手托腮直勾勾盯着自己的祁桑。 她看上去像是一夜未睡,眼睑下一片乌青,一双杏眼却异常黑亮。 好似已经平静地疯了。 那眼神叫人背后生凉,虽然明知道自己不会有危险,但曲沛沛还是下意识往后挪了挪。 第44章 那我可撞墙了。 她视线努力在她染血的领口处扫视,又看向她的肩头,腰腹以及衣摆处。 血迹零星遍布,都已干涸且转为了暗黑色,只是她的衣衫并未破损,只有露出的颈口处隐隐有几处浅淡红痕。 这些血是从哪里来的? 她昨夜被抬回来时明明动弹不得,这才不过几个时辰,怎么又好似毫发未伤一般地坐在这里? 曲沛沛紧张地咽下一口唾沫。 “饿了么?”见她吞口水,祁桑甚至好心地关心了句。 这人果真是疯了。 曲沛沛只警惕地瞧着她,一声不吭。 祁桑手心托腮,手指轻叩脸颊,歪头冲外面的狱卒道:“劳烦一下,我们都有些饿了,不送点吃的来么?” 两个狱卒面面相觑。 这还没到饭点儿呢。 “不给?” 祁桑挑眉,干脆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泥土:“那我可撞墙了。” “别别别——” 其中一个狱卒可是牢牢记着昨夜总督临走时的那句‘好生伺候着’,就连陆大人也是拧着眉头默许了。 这姑娘不好伺候,上次来大理寺狱就闹了个翻天覆地,这次可万不能再惹出乱子了。 “这就去给姑娘做,马上。”狱卒谄笑着应声。 祁桑也笑,那笑意却不达眼底:“要四菜一汤,给沛沛姑娘送份一模一样的。” 她这般好心的一句话,却没人感动。 狱卒们依旧记得她上次在这里也是这般‘好心’地照顾过范卿卿,可后来呢? 范卿卿估计这会儿还在流放地边挖野菜边诅咒她呢。 四菜一汤不一会儿就送了过来,两荤两素,色香味俱全。 祁桑慢悠悠地喝了口蘑菇汤,立刻颇为赞赏地‘嗯’了一声:“真鲜美啊……你不喝么?” 曲沛沛哪里还有心思吃什么饭。 她这般行动自如,半点没有隐忍伤痛的模样,分明就是没有受伤! 那昨夜怎会…… 她心中惊疑不定,就见祁桑忽然抬头对守在外头的两个狱卒道:“吃个饭你们也瞧着,我咽不下。” 狱卒一:“……” 狱卒二:“……” 又怎么了嘛姑奶奶!!! 见她直勾勾盯着他们瞧,两人无奈,只得暂时先行离去。 反正她们两人一人一间狱房,应该不会出什么事。 祁桑等他们走后,才慢悠悠夹了几粒米放进口中嚼着,对曲沛沛笑道:“你猜,大理寺卿今日会审问哪些人?” 曲沛沛:“……” …… 更夫跪在冷硬石板上,只觉得周遭一道道无形压迫感压在身上,惊得他头也不敢抬一下。 陆西陵神色冷肃,一字一顿地道:“你可想清楚了,若是错一个字,便是作伪证!轻则重打二十大板,重则锒铛入狱!你这一家老小还能不能活?” 这番话落地,更夫更是把头低到了地上,连连哭道:“大人饶命,小的说的句句属实!那几条街小的闭着眼都能走!那酥雨苑内隔三差五便有琴声响起!昨夜也有琴声,也响了许久,此事周围几个离得近的邻居应该都有印象。” 陆西陵没说话,只微微抬了抬下巴。 不一会儿下属便带了个姑娘过来,那姑娘怀抱一把蕉叶琴,低垂着眉眼福了福身。 然后她便在旁边的一张琴桌前坐了下来,将琴摆放好。 陆西陵这才又道:“你将那琴声曲调试着哼一哼。” 这可为难坏了一个大字不识的更夫,他跪在那里,努力回想了半天,又清了半天的嗓子,才红着脸勉强哼出一段极为生涩的调子来。 陆西陵看向那姑娘。 那姑娘蹙眉细细听了会儿,纤嫩长指落于琴弦之上,一段流畅而优美的琴音便自指间缓缓流泻而出。 那更夫一听,连忙睁大眼睛连连点头:“对对对,就是这个调子!就、就是……这个……” 说着说着,不知怎么又有些奇怪地结巴了一下。 陆西陵敏锐地察觉到了,立即追问:“哪里不一样吗?” 更夫被这一声问得有些着急了,懊恼地抓了抓脑袋:“小的……小的也说不上来,调子应该是这个,就……” 他忽然卡住。 那姑娘沉吟一声,便主动道:“同样的一首曲子,不同的乐器弹奏出来自是有所不同,古筝之声清脆高亢音色华丽,琵琶之声多骨少肉短促清晰,而古琴之声则浑厚深沉,含蓄不张扬,或许……可以试试其他的乐器。” 此事也不难办,陆西陵颔首,算是应了。 不一会儿,数种乐器便一一摆放了出来。 姑娘不愧是秦楼楚馆第一名妓,每种乐器都是信手拈来,毫不手生,可见平日里是下了苦功夫的。 陆西陵命人将那更夫的眼睛遮住了,不叫他看清姑娘弹的是哪一种乐器。 来来回回几次,那更夫一连三次,极为肯定地选择了其中一种。 姑娘停了手,葱白玉指按在了古筝之上。 显然,这更夫不懂乐器,以为只要能弹曲子的,都是琴,哪里分得清是琴声还是筝声。 姑娘解释道:“此曲名为《伏枕》,是近日衔杯楼里的一位姑娘所作,曲谱极为复杂,想来京城之中挑挑拣拣,便是加上先前尚书府千金范卿卿范姑娘,也不会有超过五人会弹。” 陆西陵听完,看向旁边的两名大理寺少卿。 “这便有意思了,这曹四周死亡的寝房内,遗留的分明是断了一根琴弦的古琴,可那夜传出来的,却是古筝之声……” 其中一名少卿怀疑道:“大人,大人不觉得这嫌犯作案之后,特意将这作案工具遗留在现场,有些刻意为之么?” 另一名紫衣少卿闻言颔首,同意道:“而且据属下所知,这位祁姑娘师从范老先生,身边几乎不离那把蕉叶琴,倒是从未听闻她弹过古筝。” 话音刚落,有人匆匆过来,跪拜一叩后道:“大人,属下细细查问过了衔杯楼内的每一位姑娘,有几个同曲姑娘比较近的说,经常看到她手臂、领口等处有伤痕,似是遭人伤害所致,这曲姑娘在日常花销上一向大手大脚,穿的是锦缎,用的脂粉也不便宜,已经远远超过了她平日里赚得的赏银,且她的确经常戌时亥时离开,丑时寅时才回去,或者干脆第二日才回衔杯楼的情况,说是家中父母身体不适,需要回去照料。” 第45章 真、是、异、想、天、开! 又过了一会儿,又有人擦着汗赶了回来,汇报道:“大人,小的几人按照固阳侯同祁姑娘所说的路线一路问过去,的确是找到了三个证人,一个是从城外披星戴月赶路回家的卖货郎,曾在路上瞧见过他们二人,因先前在固阳侯出征时在人群中见过,故而对他格外多看了几眼,按照他的描述,当时同他并肩走在一起的,的确是祁姑娘,说是手中还拿着半截粉花枝,同固阳侯说说笑笑十分开心,另二人则是半夜带着接生婆去给自己老婆接生的汉子,因二人郎才女貌甚是出众,也注意了一番,形容的同卖货郎所说别无二致。” 话音落,整个大厅内安静了许久。 紫衣少卿突然道:“大人,会不会是这曲姑娘同曹公子之间关系不清楚,受了不小的折磨,便想出了这一石二鸟之计?既可以叫不断折磨她的人身死,也可除了一直压在自己头上的祁桑,听闻……这些日子衔杯楼内其他姑娘们的日子并不好过。” 陆西陵面色越来越凝重,他心中总觉不对劲,但细细捋一遍,又无法挑出到底是哪里不对劲。 沉思半晌后,只得道:“先去搜一搜,把那翡翠扳指找到再说。” 顿了顿,又道:“把那三个证人,同曹宅中的护卫都丢大理寺狱去!同一个时辰,有人说亲眼见过他们在街上游玩,还有人说亲眼见她进了曹宅弹琴,这其中,自是有人在撒谎!……重点拷打那些个护卫!” …… “琼琚六岁丧母。” 祁桑拿木筷挑起几粒晶莹的米粒在眼前细细瞧着:“她父亲不到半月便新娶了,继母对她极好,给她穿好衣裳,带她出门逛集市。“ “人人都说他们夫妻慈爱,即便有了亲生的儿子,还能将她养得十指不沾阳春水……” “直到后来她于一个寻常晚饭后突然昏睡了过去,再醒来后,她像条狗一般被栓在床榻边,面前是一个肥头大耳,满面油光的老头……“ “日日折辱,遍体鳞伤,便是你面前的这碗米饭,都是要馊了后才会丢给她。” “终有一日,府中小厮心生爱慕,趁旁人不备,带她逃了……” “小厮同她说,是她的父母将她卖了,但琼琚不信,父亲是亲生父亲,继母更是温柔亲近,她执意回家,于是于夜深人静时,看到了正说说笑笑其乐融融的一家三口……” “父亲不再慈爱,母亲面容也逐渐狰狞,他们追出去半里地将她抓按在湿滑的泥土地上,催促儿子去买家那里报信……” “村里人有路过的,见到这场景后,拍手称快——这个没良心的赔钱货!父母好吃好喝地养着,她竟然跟个野汉子跑了!不知羞耻!如今回来也该浸猪笼!” “……是啊,他们拿她赚了一大笔银子,在村头村尾赚足了慈父仁母的好名声,到头来还要往她身上泼一盆跟男人跑了的脏水……” 曲沛沛眼睛渐渐睁大。 祁桑还在徐徐缓缓地说着,她脑海中已经翻天覆地地乱了。 她怎么会……这么了解琼琚的过往!! 连她们这些同琼琚一起生活了数年的姐妹都不知晓的事情,她怎么会…… “你……你……你是为了琼琚,才来的衔杯楼?!!” 她蓦然惊醒过来,踉跄起身,抖着手指着她:“我说呢!那固阳侯明明被你迷得神魂颠倒,竟还允你抛头露面地出来卖艺!你……你们究竟要做什么?!你们要做什么?!” 祁桑缓缓抬眸,眼底像是涌动着潮湿的海浪,一层一层扑上来。 “她本该过上好日子的……若不是你,她明年就该成亲了的,她真正的人生才刚刚开始,有可以遮风挡雨的地方,有朋友,有爱人,未来还会有孩子……” 她盯着曲沛沛渐渐失去血色的小脸,忽然笑了:“兄长总说我一个姑娘家家,不该过得满身戾气,可是啊,我就是痛恨啊,恨一切踩着别人尸骨往上爬的人。你知道她的父母后来怎么样了么?唔,可惜你没机会了,不然我定带你去瞧瞧,她那继母如今怕是还被拴在那根柱子上日日受辱,不知道能不能吃上口馊了的米饭?应该能吧,毕竟虽然她父亲被打断了腿,也还是可以拖着一双废腿挪过去给她一口吃的的吧?” 曲沛沛张大了嘴,抖着似乎想要说出什么,可喉咙颤动半晌,却愣是一个音节都没有发出来。 “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既贪慕曹四周的钱财爬上他的床榻,又生怕他失手之下将你弄死,于是干脆做起了牙婆子生意,送一个个姑娘去他榻上送死。” 祁桑摊了摊手,隔着栏杆指着她面前的四菜一汤:“趁着未凉,赶紧吃了吧,我怕你剩不下几顿可以吃了。” “不是我……我没有……” 曲沛沛目光涣散,喃喃自语:“我没有……你休要编造这些东西来诓骗我……是她!是琼琚她自己不知廉耻,整日同男子厮混……成婚……她不过一个最低贱的琴妓,凭什么还能有人愿意娶她……我不过……我不过是不想她出去祸害人……” 她语无伦次地说着,甚至都没反应过来自己到底说了些什么。 嫉妒的火焰疯狂在胸口燃烧。 她本也可以赚足了银两之后找个清白人家嫁了的,可是……可是那曹四周生性嗜虐,如今她这一身华丽衣衫之下再寻不出一处好皮肉,还会有谁愿意娶她…… 她的样貌,技艺,身姿,哪样比她琼琚差了…… 究竟哪里比她差了!!! 琼琚居然还敢在用那样憧憬又幸福的眼神看着她,说她已经定亲了,明年就要成亲了…… 真、是、异、想、天、开!!! 她浑身一抖,似是突然从噩梦中惊醒,指着她:“祁桑!你不要说些不相干的人!曹四周明明是你杀的!你休想赖到我身上来!这里是大理寺狱,这大理寺卿最是明辨是非,绝对不会因为你同固阳侯的关系,便要枉杀无辜。” 第46章 他怎么会是假太监。 “啧。” 祁桑闭着眼睛摇摇头:“莫要再说这话啦!固阳侯那夜哄了我一路,可是有人瞧见的,我连那曹四周的府邸在哪里都不知晓,怎么去杀人?” 顿了顿,她又忽然给了她一个极为纯真烂漫的笑:“况且,你觉得我这般柔弱无骨的小女子,杀得了谁?我自小可是连只蚂蚁都不敢踩死的。” 从冰冷阴暗,到天真无邪,好似只是一眨眼的事。 这两种完全背离的情绪融合到这张白皙娇柔的小脸上,竟丝毫不会冲突。 曲沛沛惊怔地看着她,心中的不安如深秋孤山中的迷雾,渐渐铺散在了身体的每个角落。 …… 祁桑离开大理寺狱时,天边最后一丝光亮也熄灭了。 空气中弥漫着不知名的花香,带着青草的香气扑入鼻息间,的确是比大理寺狱里的腐烂味道好闻了些。 邢守约怀抱一捧杏花枝,那粉白的花瓣似乎要同他浅色的衣衫融为一体,只是站在那里,就叫人移不开眼。 祁桑眼中泛起潮湿。 黑暗中,谢龛几乎要咬上她耳骨,一字一顿沙哑道:“如今,这是唯你我二人知道的秘密了,祁桑,你若带着本督的秘密嫁入邢府,那新婚夜,本督便亲手送你一份大礼。” 他怎么会是假太监。 听闻这谢龛自幼便入了宫,从一个寂寂无名的小太监做起,一步一步爬上了如今的位子。 宫规森严,他是如何瞒天过海逃过宫刑,又是如何隐瞒至今的? 这个秘密对谢龛而言的确是个致命的秘密。 但究竟如何利用它,以祁桑目前的高度,根本算不透。 皇上年幼,便是知道皇权大握的谢龛不是真太监,也无力同他抗衡,而勉强能同谢龛抗衡的,却是内阁阁老姚不辞,那个一手催动兄长死亡的人。 自己的仇恨可以忍,但兄长的仇恨,她忍不了。 见她站在原地不动,只一直盯着自己瞧,邢守约忍不住主动上前:“受委屈了?” 祁桑低下头,顺势拢了拢衣领口:“有点冷。” 邢守约笑了下,将花枝塞进她怀里,随即抖开臂弯间的披风裹住她:“瞧你脏兮兮的跟只小花猫似的,走了,固阳侯带你……” 话音未落,远处几匹汗血宝马疾驰而来,掀起的风吹起了两人的衣摆。 朦胧夜色中,来人的身影很快清晰起来。 徐西怀单手勒紧缰绳,马儿亢声嘶鸣,半身高高跃于半空中,好一会儿前蹄才重重落地。 “固阳侯。” 他端坐马背之上,声音细而淡:“关于曹公子一案,大理寺着人来了西厂一趟请求协助,本督不好推辞,便稍微帮着查探了一番,这不瞧还好,一瞧竟是瞧出了些端倪,便着人去了趟祁姑娘府中,请人走了一趟厂狱……” 话至此,祁桑本就没什么血色的脸已经白了。 “徐提督,大理寺似乎并未派人去过西厂。”邢守约拧着眉心,心平气和地揭穿了他。 “哦……” 徐西怀谎言被揭穿,脸上却是半点尴尬都没有,只继续道:“那便是我西厂突然闲来无事,想助人为乐罢了,总之呢……这新的嫌犯已经入了我厂狱,祁姑娘是想等本督提审完这嫌犯后再来,还是想同本督一道审一审?” 夜风呜咽。 怀中的杏花轻轻扫过下巴。 祁桑握住邢守约渐渐收紧的手,好一会儿,才勉强扯出一点笑意来:“容我沐浴过后再过去,可以吧?在大理寺狱里待了这么久,身上难免沾了些难闻的味道。” 徐西怀同样报以虚假的微笑:“自然,夜路危险,本督亲自护送姑娘回府。” 事及此,祁桑终于体会到了谢龛那夜的那句不要让任何人成为你的软肋。 她的软肋是扶风,是邢守约。 而邢守约的软肋是她,还有身后的整个邢氏家族。 唯有谢龛,孤身一人,手中皆是利剑,也都是随时可以丢弃的废剑,他做任何事情,都不需要考虑后果。 …… 热水没过肩头,洗去一身疲惫,却洗不去许多残留的记忆。 祁桑枕着自己的手臂,闭着眼睛安安静静,似是睡着了。 她睫毛是湿的,不知是被热气蒸腾的还是不好的情绪涌上来了。 许久未听到里面有水声,邢守约不安地敲了敲门:“桑桑?”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似含了一口细沙,吞在喉间,磨着脆弱的血肉,生疼。 “还活着。” 过了好一会儿,里头才传来祁桑的声音,竟是比他还要哑上几分。 邢守约突然就红了眼眶:“桑桑……” “邢守约,你走吧。” “……” 邢守约浑身一震,不敢置信地盯着面前紧闭的两扇门。 祁桑情绪不对,从大理寺狱出来后,就不对。 他不敢猜测她在里面发生了什么,明明他们说好了只需要在里面一晚,大理寺狱是陆西陵的地方,他为人还算正直,应不会同旁人勾结暗中对她动刑。 “本是该死之身,多活一日都是奢望,还去求什么姻缘幸福……” 水声哗啦,里头静了一会儿,门终于被打开了。 月光如霜,她半湿的长发垂在肩头,衣衫并未完全收紧,颈口处那模糊的几道红痕被陆西陵清晰地收入眼底。 他站在那里,安静地连呼吸声都停了,像是一瞬间只剩了个空壳。 祁桑却没有他这般大悲之色,她平静地跨出屋子,帮他整理了一下衣领:“生逢乱世,我知你有许多身不由己,邢氏乃百年望族,如今都落到了你一人肩头,不要为了一个将死之人去同他抗衡什么。” 徐西怀就站在不远处的一株杏花树下,看似在赏花,心思却不一定在哪里。 祁桑又往邢守约跟前走了两步,然后轻轻抱住了他。 “崔将军同盘踞南川的宏亲王的书信往来,内厂那边一清二楚,我曾在总督府亲眼见过送到谢龛面前的暗信。” 邢守约陡然一僵! “宏亲王是庶出,往上推五位帝王才是他那一脉,起兵容易,却是难得民心,一旦失败,你,同你的母亲都会跟着陪葬的。” 第47章 祁桑,你倒是藏得够深 祁桑终于放开了他,仰头笑道:“放心,我不会有事的,谢龛是看上我了,在他玩腻之前,不会轻易杀了我的。” 邢守约抖着的手指死死抓着她的手臂,看着她白净平和的小脸,一瞬间,整个人似乎被撕扯成了两半。 一半想不管不顾地抛下一切带她远走高飞。 一半却又站在原地,含着血泪看着面前有老有少,殷殷期盼地看着自己的邢氏族人。 他终是不够强大,既无法帮她给祁旻报仇,也无法守她后半生安稳无虞。 “这是什么表情?” 祁桑笑着捏他的脸:“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要上刑场了呢!笑一笑……” 邢守约笑不出来,每呼吸一下喉管都是疼的。 “这样也好,对于我们的婚事,我其实是一直犹豫的。” 祁桑认真地说:“岁月漫长,人会慢慢深爱,也会渐渐厌恶,我很怕同你成亲之后,走了我爹爹娘亲的前路,与其日后彼此憎恨,倒不如干脆不开始,你对我而言,就永远只是一个温暖柔软的存在,只要回想起来,心便是安的。” “桑桑,对不起……是我不好……” “……” 祁桑动了动唇,喉咙里堵得厉害,也再说不出一句话来。 行吧,她这短短不到二十年的光景,是注定要什么罪都遭一遍的。 她踮起脚尖,屈指在他眉心轻叩:“寻个满意的姑娘成亲,若那时我还活着,定来喝你一杯喜酒。” 说完,径直绕过他,从容向外走去。 “桑桑——” 邢守约在后头叫了她一声。 但祁桑没有再做任何停留,身影很快隐入了浓墨般的夜色。 …… 祁桑是走着去的总督府。 徐西怀同身后十数名护卫一人一匹马,跟在她后头,一不小心马蹄能给她踩死了。 “祁姑娘,你还是上马吧,不会骑马没关系,本督护着你,不会叫你掉下去的。” 这已经是徐西怀第三次开口了,他深感这姑娘是在故意消磨他宝贵的时间。 西厂那边还一堆接一堆的事务没处理完呢。 要不是施不识那狗东西跑得快,也用不着他亲自来接人。 祁桑抬头瞧他一眼:“很无聊对吧?不如我们来聊聊天?” “姑娘想聊什么?” “聊聊长公主吧,我听说先前谢龛对长公主是极为爱慕的,怎么后来突然就冷淡了?是发生什么事了么?” 徐西怀却是不答反问:“姑娘听谁说的?” “怎么?难道是谣言?” “姑娘觉得是谣言?” “……” 一来二去,都是以问答问。 这徐西怀显然比施不识要有城府得多,知道言多必失,祸从口出,尤其是事关谢龛的事。 见她没了兴致,又自顾自地慢吞吞走了起来,徐西怀反倒主动开口:“姑娘若是愿意上马车来,本督倒是可以同姑娘聊一聊这长公主的事。” 祁桑挑眉:“知无不言?” “知无不言。” 她这才停下,伸出一只手来。 徐西怀俯下身将她拉上马背,小腿立刻重夹马腹,喝了声‘驾’! 祁桑坐在他身前,双手努力抓着鬃毛维持平衡,问到:“谢龛对长公主冷淡,是不是因为长公主有了旁人?” “不是。” “那是因为什么?” “不知道。” “……” 祁桑恼了:“你糊弄我?” 徐西怀坦然道:“本督的确不知道,许是总督几年前重病了一场,长公主却不闻不问,他便死心了吧,再后来便不怎么理会她了。” 哟,瞧不出来还是个脆弱的,就因这么点事就死心了? “那长公主如今怎么就突然对他心生好感了?前些日子不还想搬总督府去么?” “这个姑娘该去问长公主,本督又不是她腹中虫,怎会知晓?” “这些年,谢龛除了长公主,还有其他瞧得上眼的女子么?都还活着么?” “没有。” 没有? 这倒是件稀奇事了,瞧不上其他女子,只能有两种可能。 要么是先前受的情伤未愈,要么……就是心里还惦记着长公主,却又觉得轻易原谅了长公主先前的伤害心有不甘。 若是以此推断,他此番突然对她用强,干脆连畜生都不做了的原因里,会不会有一部分是在故意刺激报复长公主? 思及此,她忽而又道:“我只知这长公主年方十八,却是不知这具体身姿样貌,性情如何?” 徐西怀低头看了她一眼,然后勒紧缰绳:“祁姑娘,咱们到了。” 祁桑坐在马背上不肯下去:“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徐西怀直接翻身下马,大方道:“马就送给祁姑娘了,本督府中还有事,先走了。” 话落,直接上了护卫空出来的一匹马,扬长而去。 祁桑:“……” 总督府的护卫倒是懂得察言观色,立刻迎上前去将她扶下马。 谢龛正在寝殿的院中品茶赏月,穿的是寻常的玄色紧袖收腰长衫,见她过来,长发只用了一支桃木簪子挽起一半,眉眼干净,不怒不悲地样子,意外地挑了挑眉尾。 还以为再次见到自己,她又会忍不住拔刀动剑地冲上来。 祁桑在离他三步远的地方站定,隔着一张矮几看着他:“扶风呢?” “他一个刺杀朝中重臣之子的嫌犯,自然是在厂狱里。” 谢龛微微抬手,一旁的不夙立刻上前为她添了一杯新茶:“祁姑娘请……” 不错啊,不夙还活着,显然是他用着还算顺手,暂时给留了一条命。 祁桑站着不动:“此案大理寺都做决断了,你凭什么将罪名栽赃到扶风身上?你有证据吗?” “有啊。” 谢龛话接得自然:“本督的暗卫亲眼瞧见他乔装打扮上了马车,入了曹四周的宅子,啊,这大理寺卿是不是还在寻曹四周失踪的那枚翡翠扳指?巧了,本督刚好在这嫌犯身上搜出来了,要帮忙转交给陆大人么?” 祁桑终于沉默了下来。 “他是祁旻亲自挑选的,跟在你身边多年,不想一个男子,竟还能弹得一手好古筝!” 谢龛目光将她上下打量了一遍:“祁桑,你倒是藏得够深,今夜月光不错,弹一曲古筝给本督听一听?” 第48章 本督瞧上你了? 祁桑的回答干脆利落:“我不会。” “无妨。” 谢龛将茶杯搁下了,回头对不夙道:“去将那嫌犯的手砍下来,本督好好欣赏欣赏这双男子的手究竟哪里与众不同,还能弹得如此婉转缠绵的曲子。” “谢、龛!!!”祁桑攥紧双手,咬牙一字一顿地叫他的名字。 不夙紧绷了好一会儿的神经啪一声断了,恨不能此刻自戳双耳聋了算了。 他立刻跪了下去。 沉默在空气中蔓延。 僵持了许久,终还是祁桑先妥协了。 没什么好同这畜生讲的,她来此就是妥协的。 院子里早已放置了一架古筝,她双手麻木地落于筝弦之上,闭着眼乱弹一气,只想着手下的弦是谢龛的筋肉,恨不能一根一根给他拽断了。 或许是想得太过入神,不留神间,竟真生生勾断了一根弦。 刺耳的声音划过夜色。 她睁眼,看一眼指间上好的金蚕丝琴弦,心中顿感无限凄凉。 弹琴之人,本该敬重每一把好琴的,可如今,不论是古筝还是古琴,在她手中都成了工具。 师父若还活着,怕是要狠狠给她两戒尺。 她心中不平静,强压着恨意怒火,糟践了一把好古筝,谢龛也不同她计较,只问道:“用过晚膳了么?” 祁桑手压在弦上,冷笑道:“事已至此,总督大人也不必假惺惺地一副好人做派了,有话直说便是。” “去备晚膳。”谢龛说。 不夙应了声,忙退出了寝殿。 谢龛转而又看向祁桑:“你倒是聪明,本督耐性不好,这个固阳侯若再不知死活地纠缠你几日,怕是没那个命再回战场了。” “多谢总督夸赞,我不止在固阳侯那里聪明,我还知晓总督你应该是瞧上我了,若真单纯为了那所谓的宝藏,如今的我大约同沈吉一样在牢狱里受刑了,几日酷刑便能撬开的嘴,总督这样聪明的人,自不会大费周章地同我玩什么循序渐进的把戏。” 她这话说得直白,既不见被喜欢的欣喜,也不见戳破他人心思的得意洋洋,仿佛在说一件同自己毫无关系的事。 谢龛来了兴致,起身走到她面前。 两人之间连半步的距离都不剩。 他自上而下地瞧着她湿漉漉的眼睛,凉凉反问:“本督瞧上你了?” “总督若想否认大可……” “不否认。” 谢龛说:“祁桑,你说得没错,本督的确是瞧上你了。” 祁桑阖眸,忽然深深吸了一口气。 一瞬间,仿佛心如死灰。 心中有所猜测是一回事,被板上钉钉地认下了,又是另一回事。 就好像知道自己会死是一种感觉,真被拉上刑场砍头的时候,又是另一种感觉了。 努力平复好了情绪,她才抬头看向他:“然后呢?总督打算同我玩多久?你该知道我不是个安分的,随时都会招惹一些不该招惹的人,留下一个个烂摊子,你一个收拾不好怕是要惹火烧身。” 谢龛俯身,长指勾了几根她微凉顺滑的在指间捻着。 “是会麻烦一些,不过无妨,这软肋有了便有了,本督以后走哪儿都带着你,盯得紧了,麻烦自然也会少一些。” 祁桑直接给气笑了:“日日带着,你就不怕走着走着,或是睡着睡着,突然就被我一剑刺死了?” “好啊,本督亲自教你剑术,免得你连心口在哪里都分不清,刺偏了可就白白浪费了机会。” 咬出最后一个字来时,谢龛的唇齿也咬上了她的耳骨。 同那夜一模一样的位置,似是嫌弃齿痕消了,再重新给她补一个。 祁桑浑身一抖,许多记忆汹涌扑入脑海,恐惧淹没理智,她奋力将他推开:“别碰我!” 月光那样黯淡,依旧掩不住她眼底的厌恶与憎恨。 谢龛却并不在意。 他要的是她的人,只要她在他眼前就行,是高兴是伤心都无所谓。 “晚膳来了,先用膳。”他说。 祁桑自是没什么胃口,只把自己当根木头杵在那里。 谢龛食素,晚膳备的都是清淡爽口的素菜,他夹了根脆笋放到她面前的碗里,道:“来都来了,就别绷着个小脸给本督瞧了,左右早晚都是要吃的,你总不是打算要饿死在这总督府。” 祁桑没说话,甚至没有去看他或那竹笋一眼。 她的注意力在院子里那棵半死不活的花树苗上,想起先前同奉业一起将他种下,又想起奉业死前的凄惨模样,难免心中凄然。 “若那日没有曹四周他们。” 她忽然问道:“若奉业回来了,你会杀了他吗?” 办事不利之人,要了何用?养在总督府好看的么? 那夜便是奉业回来了,下场也不过是死得好看些,最终还是会被一张草席卷了丢城外乱葬岗去的。 谢龛落下的目光不紧不慢地扫过她失魂落魄的小脸,道:“自是不会,本督是那种滥杀无辜的人么?” 祁桑似是冷笑了一声:“你是不是那种人,还要问我吗?” 而她,如今同这棵要枯死的花树没什么区别,哪怕还勉强活着,最终结局都免不了一死。 她表情实在丧气,好像用完这个晚膳就要被拉出去砍头似的。 谢龛终于叹了口气,放下碗筷将不夙叫了进来:“去备几样荤食送过来。” 不夙一怔,下意识道:“可是府中并没有食材,若要出去采购怕是要耽搁一段时辰。” “不用了。” 祁桑忽然道:“晚些时候待接回了扶风,我带他一道出去吃就好。” 不夙拿不定主意,没敢贸然出声。 谢龛:“本督有说过你可以接回他?他一个嫌犯……” “主犯是我。” 祁桑忽然起身,一脚用力将座椅踹了出去。 或许是想起了奉业的惨死,也或许是兄长的埋骨他乡,亦或是大理寺狱那生不如死的半个时辰彻底抹去了生命中最后的一点光亮。 她情绪忽然就爆发了,愤怒、憎恨、怨怼…… 那些激烈的情绪撕扯着理智,祁桑胸口急剧起伏着,不顾死活地开始发疯。 第49章 瞧不出来,还是个做祸水的料。 “谢龛,我生平最恨拿捏我软处之人!你同姚法生之流有什么区别吗?!不!你们没有任何区别!都不过是一群啖人血肉的畜生!早知是这般结局,当初我便是同那些个渣滓一并烧死了也不会来你这鬼地方!” 只要狠一狠心,摔了那盏灯笼,火势顺着油污窜起,谁都别想活着出了她的院子。 悔恨在胸口蔓延,她终究还是不如兄长那般雷厉风行,看透即将到来的万千种可能。 不夙整个人已经无助地磕跪在了地上,冷汗爆流。 偌大的寝殿内,像是一瞬间冰封万里,寻不到一丝活人的气息。 直到本该在自己府中处理事务的徐西怀再次出现在了眼前。 他先是看了眼歪歪摔在地上的座椅,然后是趴在地上不敢动弹的不夙,再是站在桌前余怒未消的祁桑,最后才看向正慢条斯理擦拭手指的谢龛。 这气氛有点耐人寻味呐。 不过此时不巧,他并没有时间来凑这个热闹。 “总督,人来了。”他说,细冷的声音里难掩兴奋。 谢龛随手将帕子丢到了桌上,睨了祁桑一眼:“瞧不出来,还真是个做祸水的料。” 话落,径直起身:“不夙,把人给本督看好了。” 徐西怀手握刀柄,又看了祁桑一眼,这才快步跟了上去。 谢龛临走前的话,徐西怀那意味深长的一眼,叫祁桑心中陡生不安。 “你们去哪里?” 她问了句,刚要跟上,就被匆忙从地上爬起来的不夙拦下了:“姑娘,您别为难我。” 祁桑急了:“他们去哪里?他们要去做什么?!” “这个不夙不知,姑娘若想知道可等总督回来。” “你让开……让开!!!” “……” …… 夜色渐深,一把把火把组成了数道长长的火龙,映亮了半个京城夜空。 铁骑践踏而过,震得地面嗡嗡闷响,大地晃动似要龟裂开来。 路边客栈茶店酒楼探出了无数个好奇的脑袋,很快看到了一面黑色旗帜,旗帜上异常显眼的‘镇东’二字映入眼帘。 镇东军! “大雍朝中阉党横行!挟持帝王!把持朝政!残害忠良!镇东军特此誓要清君侧——诛鹰犬——” “清君侧——诛鹰犬——” “清君侧——诛鹰犬——” 吼声震天,振聋发聩。 很快就有人反应过来,这是镇东军同只手遮天的三厂一卫动了干戈,瞧这阵仗,大有要踏平了几个提督府,当场诛杀了那些个鹰犬的意思。 衔杯楼三楼的雕花木窗也开着。 沈谦悠闲地品着清茶,抽空瞥了一眼楼下颇为壮观的铁骑,感叹了一声。 筹备为时尚短,大批镇东军尚驻扎在沿海一带,如今这批精锐部队便是备下了如此强壮的铁骑军,到底还是在谢龛的手心里,要如何翻得出去? 看来是知晓自己同宏亲王的计划暴露了,干脆先下手为强,打三厂一卫个措手不及了。 擒贼先擒王,镇东军的主力自然是先奔着总督府去了。 风过,掀起尘土在半空中飞扬。 相比起习惯盔甲上阵的士兵,厂卫的卫兵却是个个只着软衣衫,火把照亮了他们蟒袍之上满肩满背的金色蟒纹,盘虬着,狰狞着,似最穷凶极恶的野兽。 高头大马之上,谢龛那条常年束于腰际的金蟒腰鞭折叠着握于手心,面对着数百把亮着冷色寒光的刀剑,神色如常。 崔阳头戴盔甲,全身泛着银光,同邢守约一道并肩在最首端。 他心中如擂鼓一般,知晓这京中属于三厂一卫的鹰犬遍布,他们并没有多少胜算。 可即便如此,如今也只能硬着头皮先下手为强了。 谢龛此人心狠手辣,既已知晓他同宏亲王的计划,那么他们此番想再安全回到沿海驻地,已经是不可能了。 横竖都是个死,索性豁出去了。 邢守约自衣摆处扯下半块布条,缓缓将利刃缠于手心,目光盯紧了谢龛。 是成是败,便在今夜了,他邢守约赌上性命,堵上身后的整个邢氏,誓要斩了这畜生! 一声怒吼划破长空—— 千军万马奔腾也不过如此,冷刃砍过,呲呲火花迸溅于眼前。 崔阳同邢守约并未去看那些个鹰犬一眼,目标齐齐瞄准了依旧端坐于高头大马之上,岿然不动的谢龛。 马儿嘶鸣,冲至眼前后又陡然分开,急拐了一道弯后,一左一右直逼而来! 谢龛三根手指略略一松,折成数道的金色长鞭便抖落了开来,在半空中划过一道尖锐的破空之声后,竟如一条活的蟒蛇一般死死绞住了崔阳的脖子! 同一时刻,邢守约手中利剑擦着他的发丝劈砍而下! 收紧的长鞭一头绞紧了崔阳的脖子,谢龛借力轻点马背飞身而起,直接落在了崔阳身后。 下一瞬,自己先前胯下的马匹直接被刑守约落下的利剑砍断了头颅。 常年久居沙场的将军,身披铁甲,力大无穷,抬剑便要斩断了那长鞭,手腕又在下一瞬被握住。 崔阳面色骤然大变。 不敢相信谢龛一个养尊处优多年的太监,竟能生生制住他的整条手臂的力道,硬是将要砍向长鞭的剑调转了个方向,死死压向了自己的脖子! 已经再次直逼而来的邢守约硬是拉紧了缰绳,冷声怒道:“阉贼!放了我舅父!” 谢龛此刻同崔阳同坐一匹马之上,却是足足比他高了一个头,此刻只落下了眼睫,拿看路过野狗一般的视线看着他:“本督当固阳侯是个多厉害的角色,比起祁家的那位将军,可真是差得远了!不过是借祁桑之口泄露一点消息,就叫你们这般慌不择路,来此自、寻、死、路!” 他像一头蛰伏已久的野兽,狭长眼底压着嗜血狠光,话音刚落,便径直握着崔阳的右手,生生将锋利的剑刃送进了他颈骨。 血雾喷溅而出!!! 邢守约眼睛蓦然睁大,血丝蔓延,嘶吼出声:“舅父!!!” 崔阳的尸身被推下马背,沉重地砸落在地面上。 第50章 我在这总督府是罪人吗? 周遭厮杀的铁骑兵忽然就乱了阵脚,以崔阳为中心,渐渐向外扩散。 谢龛低沉冷硬的声音此刻传来,被风吹送到四周,甚至压过了兵器相向的厮杀声。 “镇东军,自——恃——军——功,意——图——谋——反,本督奉皇命,前来绞杀逆贼!” 谋反…… 逆贼…… 崔阳的战死,谋反、逆贼几字响在耳畔,这几乎要摧垮了整个镇东军将士的心理防线。 他们多年来为保卫大雍朝血战十数次,本该光耀门楣的,如今竟要变成人人喊打的反贼…… “本督数到三,放下兵器者可既往不咎,其余的……” 谢龛目光斜落而下,扫向抿紧薄唇冲向自己的邢守约,一字一顿道:“格、杀、勿、论!” …… 邢氏一族被团团围在了宅院之内。 邢母端庄严苛了大半生,如今也是抖着手跪在祠堂不断祈求。 邢守诺被管家拖着进来,她立刻踉跄起身,紧紧握住邢守诺的手道:“诺儿,如今是我们整个邢氏家族生死存亡之际,你切莫再同母亲置气了!听母亲一句话,去求祁桑,她是我们邢氏上百条人命唯一的希望了!母亲会命人从暗道送你出去!” “母亲啊……” 邢守诺讥讽地看着她:“你似乎忘记了,她祁桑落魄之时你是如何待她的,当初她跪在府外没有求你吗?如今你又有何脸面去求她?” “混账!” 邢母面色一变,厉声呵斥:“若不是她,你兄长同你舅父又如何会紧急集结兵力同三厂殊死一战?!明明就是她从中挑拨!如今莫说求她救我们,便是要她给我们陪葬都是应该的!” “哈哈……” 邢守诺嗤嗤笑出了声:“母亲,兄长与舅父在盘算什么,你应该比我更清楚啊!他们此番出兵真的只是为了一个女人么?” “那他们也是为了我们整个邢氏啊!!” 邢母崩溃道:“诺儿,你不要再这个样了好不好,为了一个贱奴,你真要眼睁睁看着整个邢氏灭族么?” 贱奴。 贱奴。 贱奴…… 这两个字,她真的听到就忍不住犯恶心。 邢守诺红了眼,却依旧是笑着的:“贱奴的命就不是命么?你命人活活打死他的时候,可曾想过他也会怕死,也会想有个人来救救他?” “邢守诺!!” 邢母见她如此冥顽不灵,怒急之下狠狠推了她一把:“你到底要疯到什么时候?!那个贱奴胆敢对你生出不敬之心,便是活活打死都是应该的!他什么身份!你什么身份!!你是要嫁给……” 她忽然一顿。 “是啊,我是要嫁给沈吉的人啊,好叫你们邢氏一族攀上皇亲国戚这个高枝儿的……” 邢守诺终是落了泪:“可惜啊,那个沈吉如今还在厂狱里生死不明啊……就连你!我高贵高傲又高高在上的母亲,这般高不可攀的身份,马上也要沦为阶下囚了……哈哈哈哈……” “不要再说了。” 一旁始终沉默的邢父叹了口气,认命道:“咱们就是这命,逃不掉就不要强求了,都是命啊……” 他是一贯的好脾气,妥协了一生,如今自然也没什么好挣扎的。 邢守诺转头,看着他垂垂老矣的模样,心中有所动摇。 但很快,憎恨又在心中掀起更高的浪来。 死吧,都死了最好。 她的人生叫他们一棍一棍打碎了,打烂了,那就都不要活了,一起死了吧。 …… 总督府。 祁桑坐在桌前,看一眼同自己大眼瞪小眼的不夙,忍不住道:“你要在这里守我到什么时候?” 不夙仿佛没感觉到她的怒火,反而体贴地问:“姑娘是不是饿了?后厨给姑娘炖了鱼汤,还做了几道酸甜可口的荤菜,马上就送来了。” “我不饿。” 祁桑拧着眉心瞪他:“我闷得慌,就想出去走走!怎么?我在这总督府是罪人吗?门儿都出不去了是不是?” “自然不是,姑娘莫要多心。” 不夙敷衍地应付着,转头出去拍了拍手,不一会儿两个护卫便送来了几道热气腾腾的菜。 祁桑闷着气。 她不想吃,可白日里在大理寺狱待了一天,也只有早上吃了那么几口,折腾了这么久,说不饿是假的。 虽然不想吃,但还是饿的。 香气扑鼻,这总督府的厨子倒是个手艺精湛的,常年不做荤菜,初做竟还能做到这般色香味俱全。 见她有所动摇,不夙忙上前帮着盛了一碗鱼汤,又伺候着夹了几道菜:“姑娘先用膳吧,热水备好了,一会儿好好沐浴一番,再睡个安稳觉。” 祁桑没说话,低头喝了几口鱼汤。 吃了个七分饱后,不夙生怕她闲下来胡思乱想,忙指挥着小厮把浴桶抬了过来,放置好了更换的衣物,这才退出去:“不夙就在外头守着,姑娘有事叫一声就是。” 祁桑先前已经沐浴过了,这会儿也无事可干,不夙是摆明了不肯放她离开了,索性又脱了衣衫进了浴桶。 泡了会儿,她忽然察觉到哪里不大对劲。 先前只顾着跟谢龛发疯了,她甚至没有好好看一眼这寝殿的模样。 同先前似乎没什么很大的区别,可又处处都透着不大一样的地方。 多了个沉香木的梳妆台,有精巧的镂花妆奁,嵌满了牙白的小米珠,极尽奢华,细细数一数,光是小抽屉就有十多个,也不知里面都放了些什么。 不止梳妆台,寝殿里还多了张美人榻,一瞧便是女子才会喜欢的样式,榻前是一张琴桌,摆放的正是那把险些要了她半条命的金丝楠木制的琴。 就连床幔都换成了水绿的柔和之色,也不知是什么料子,细软如丝,触手温软,几乎感觉不到任何重量。 她正摸得出神,紧闭的房门忽然就被推开了。 祁桑大惊失色,顾不得回头,下意识抓紧了只松松搭在肩头的里衣,做贼似的躲到了床榻之上,扯下床幔来遮住自己。 这才紧张道:“谁?!” 话一出口,又暗骂自己蠢笨。 能连门都不敲就进来的人,除了谢龛那狗太监还能有谁。 第51章 前提是你要听话。 探了个脑袋出去一瞧,果然是他。 谢龛出去一趟,回来时竟换了一套衣衫。 他推门进来,被热气扑了一脸,花瓣的香气弥漫在空气中,混着女子身上特有的香气,似最烈的酒,喝一口便醉了人。 “你、你去哪里了?”祁桑见他不说话,暗幽幽的目光一直盯着自己,有些心惊,于是主动开口转移他注意力。 谢龛走过去,浸透了夜色冷凉的手指探入温热的水中,慢慢滑动着:“祁姑娘这般雅兴,还关心一个畜生去了哪里?” 祁桑:“……” 她冲动过头,知道自己一时之快很有可能惹下大祸,虽不知还有没有补过的机会,还是收回了脾气,忍耐道:“我先前心情不好,乱说话,望总督不要跟我一般见识。” 谢龛不说话,依旧懒懒靠着及腰的木桶,慢慢拨着那水。 祁桑忽然有种自己还在那水中,而他正要帮她洗澡的错觉。 她甩甩脑袋,把这莫名其妙的念头甩掉,念着正事,忙道:“总督打算什么时候放扶风出来?……您应该没有对他用刑吧?” “不好说。” 谢龛终于抽出了手,甩了甩指尖的水珠,几步走到床榻边:“毕竟本督是畜生,畜生行事哪里说得准。” 靠得近了,他眼底尚未完全收敛的杀气便暴露了出来。 祁桑还抓着床幔,仰头惊疑不定地看着他:“你那会儿匆匆离开,是去对他动刑了吗?因为我的那番话?” 像什么呢? 像一只软软白白的小兔子。 穿的也是白色的里衣,乌发还湿着,松松落于身后,小脸巴掌大小,白白的,嫩生生的。 仿佛稍微大力一点就能给她捏死了。 谢龛心情极好地捏了捏她的下巴,难得笑了下:“若真动了那个你兄长留给你的最后一个护卫,你不得跟本督拼命?” 他手指染了水的温度,并不凉,但祁桑还是本能皱眉。 想要甩开他的手,又因他的话勉强按捺住脾气,隐忍道:“多谢。” 她眼底的排斥与厌恶谢龛自然是瞧见了,但他并不在意。 祁桑低头思忖了一会儿,刚要再问一句他到底什么时候打算放扶风出来,一抬头,就发现谢龛已经解开了腰封。 她整个人如遭雷劈,立刻瑟缩着往旁边躲:“你、你等一下……我、我还没出去……” “去哪儿?”谢龛手上动作不停,明知故问。 “谢……总督……” 祁桑这会儿恨不得把双眼挖下来,她别开视线,试图唤醒他并不存在的良知:“您身份尊贵,容貌身姿也都是一等一的,为何不寻个情投意合的姑娘,至于我……我保证会把您的秘密带到棺材里,绝对不会向任何人说……说……” 祁桑说着说着,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 她感觉到谢龛离开了跟前,然后传来水声,抬头看过去的时候,谢龛已经进了浴桶里。 里面的水还没来得及换…… 他们……共用了一桶水沐浴…… 她甚至能清楚的看到沾于他肩头的红色花瓣,浴桶内铺的那层厚厚花瓣,几乎每片都碰触过她的肌肤…… 这些花瓣那会儿是如何碰触她的,这会儿就是如何碰触谢龛的。 这个念头闪过脑海,祁桑只觉得脑袋轰——地一声,有什么东西在里面炸开了。 她再说不出一个字,忙紧了紧身上的里衣,赤着脚跳下床榻便往外面跑。 手还没碰到门,就听谢龛道:“你若听话,可暂时睡在贵妃榻上,本督不会轻易强迫你同我睡一起,……前提是你要听话。” 祁桑身影僵了一僵,她背对着他问:“你要我听什么话?怎样才算听话?” “别犟嘴,不许哭也不许闹脾气,若想出门,待本督得空会带你出去逛一逛,去哪里你挑,但不许随意惹事。” 祁桑听懂了。 他是要把她当个物件一样地养着,像养兔子,猫,狗,或者干脆是一只猪。 心中无比愤怒,又不得不正视自己此刻是弱小的。 她没有能同谢龛抗衡的能力。 哪怕他毫无人性地夺了她的清白,强行拆散了她与邢守约,她依旧要为了能给兄长报仇而在他这里苟活下去。 沉默良久,她才道:“我现在就要见到扶风。” 这算是应了他的要求。 谢龛抓了几片柔软的花瓣在指间把玩着,不甚在意地对外头的人道:“不夙,去将扶风带来,日后他便是祁桑的贴身护卫,同你们同吃同住,不得怠慢。” 不夙隔着门应声。 很快,衣衫完好,气色瞧着也还不错的扶风便出现在了院子里。 祁桑将他转来转去地看,确认他没有受伤,这才松了口气。 不夙在一旁道:“走吧,后院给你收拾出了一个屋子,带你去看看,洗澡水也备好了。” 扶风却站在原地不动:“我要同主子单独说两句话。” 不夙脸色忽然变得有些难看:“扶风,先前在路上我同你说的那些话,你可是忘记了?” 这两人话里有话。 祁桑视线在他们之间来回了两次,最终落在扶风脸上:“出什么事了?” “扶风!你不要乱说话!” 扶风似是完全没听到他的话一般,径直道:“今夜厂狱里忽然被押入了上百人,穿的是镇东军的衣裳。” 镇东军? 祁桑一怔,忽然就记起先前徐西怀去而复返,以及看向自己的那意味深长的一眼。 下一瞬,她似是记起了什么,蓦地面色大变! 离开府中时,她同邢守约说过什么?! 她说谢龛知晓崔阳同宏亲王的书信往来,此事在将来的某一天,势必是要掀起风浪来的。 她的本意是想让邢守约想办法从镇东军中抽身出来。 崔阳同内阁首辅姚不辞之间关系密切,又已同宏亲王筹谋许久,不会轻易改变想法,但邢守约不一样。 他身后还有邢氏这个百年望族,书香门第世家,万不要搅入这种抄家灭族的皇位争夺战中去。 可他竟然转头就同崔阳反了! 怎么可以这么莽撞,怎么可以…… 第52章 祁桑,不要惹怒我。 她忽然抓紧扶风手臂,慌乱地问:“见到邢守约了吗?” 扶风摇头。 一个动作,叫祁桑瞬间心凉了半截。 她怔在原地半晌,忽然转身往谢龛寝殿走去。 不夙待她离开后,才沉下了脸色:“扶风,就凭你刚刚的那句话,若是这总督府的人,下场会比死还惨上许多。” 扶风面无表情:“可惜,我并不是总督府的人,我的主子也只有一个。” 不夙:“……” 好,好好好,又来一个,真是什么样的主子养什么样的奴才! 不夙气急,又暂时无法拿他如何,只能咬牙忍了。 …… 短短不过几十步的距离,祁桑走得异常艰难。 从谢龛离开到回来,这中间似乎也不过用了短短两个时辰。 她用力推开门。 谢龛已经洗完了澡,此刻正坐在床榻边,赤着上身,腰间赫然一处三四寸长的伤口,那伤口似是很深很深,甚至能隐隐看到里面的血肉。 一条染透了血色的长绢帛被丢在地上,他正单手拿了一个药罐往伤口上撒药粉。 他受伤了。 她刚刚为什么没有发现地上这条长绢帛? 祁桑僵硬地站在原地,好一会儿,才听到自己紧绷的嗓音:“邢守约呢?你杀了他吗?” 谢龛给自己上药的动作停了下来。 他转过原本侧着的身子,眼底似深潭,幽幽地望不到底:“祁桑,你刚刚才应允本督要听话。” “所以呢?你是不是杀了邢守约?!” “祁桑,不要惹怒我。” 祁桑忽然几步冲了过去,她的情绪明显已经到了快要崩溃的边缘,红着眼眶指着他:“谢龛,我问你,先前你在书房批阅奏折时,是不是故意让我看到你的暗探上报的崔阳同宏亲王的书信往来?” 谢龛不言,眉眼压着阴郁的冷意。 “你猜到了我会告诉邢守约是不是?!否则便是这京中遍布你三厂的人,也不可能在这样短的时辰里应对上镇东军的铁骑兵!除非你早已做好了准备,就等着他们自投罗网!” 谢龛收回目光,没什么情绪地继续给自己上药。 不愧是祁旻的胞妹,他猜到她会反应过来,却没料到会反应得如此迅速。 “祁桑。” 他随手将药瓶丢回药箱,不紧不慢地重新缠上绢帛:“你在这总督府除了先前受的那一棍,同后头掌心烫的那串水泡外,再没受过半点委屈了吧?” 祁桑紧握双手,愤怒地瞪着他。 谢龛继续道:“你兄长身死,你身陷囹圄,本督好心救你,护你,一番心意最终换来的是什么?” 祁桑:“……” 谢龛将绢帛缠好后,终于起身。 上下的对视姿势彻底颠倒了过来。 谢龛高大的身影完全将她笼罩,他逼近她,一字一顿道:“你却同邢守约通风报信!若非本督事先筹谋,镇东军直逼这总督府,不给本督半点反应机会的话,你有没有想过,如今横尸街头的人,会是本督?” 祁桑:“……” 她似是终于反应过来,先前胸腔的愤怒转而化为了巨大的恐惧。 也就是说,谢龛的算计,是要基于她的背叛之上的。 她被逼得踉跄后退,背脊重重撞上身后的床柱,然后在下一瞬,听到了最叫她惊惧的那句话。 “不夙,命人杀了扶风!” 她来同他算账,那么他便同她清算到底! “不要————” 祁桑脑中嗡——地一声,整个人都被这句话击碎了。 这一瞬,所有的憎恨厌恶报复都被她抛弃了,……甚至包括尊严。 她眼泪夺眶而出,整个人都跪了下去:“我错了,是我的错,你把扶风留给我好不好……他陪着我十多年了……我只剩他一个了……谢龛……” 谢龛居高临下地站着,看她跪在自己脚边抱着自己的腿瞬间哭成个泪人儿。 这才不过短短一炷香时间。 她刚刚答应他的话全当了耳边风! 犟嘴! 哭个没完! 闹脾气! 不夙出现在了寝殿门口,迟疑着往里头伸了个脑袋:“主子?要现在动手吗?” 照理说,总督的命令一旦下了,他是不需要再确认一次的,除非不想要耳朵了。 可听着里头的人儿还在哭求,说不准回头总督一个心软,又收回了命令。 他这头若动手动的急了,回头怕是要惹祸上身。 果然,谢龛只是拧着眉头看着跪在脚下的人,挥挥手将他赶走了。 不夙大气不敢出,轻手轻脚地关上门退出去了。 祁桑惊魂未定,整个人都软在了那里,眼泪收不住,断了线的珠子似的一串串地往下落。 谢龛稍稍敛下情绪,坐回榻沿,冷眼睨她:“但凡你推门进来时先问本督一句伤得重不重,都不会沦落至如此狼狈!” 祁桑哽咽着,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谢龛就坐在那里由着她哭,断断续续地哭了好一会儿,这才道:“去洗把脸。” 祁桑抽噎着,巨大的情绪起伏消耗了她所有的力气,她试图站起来,尝试了几次都没成功。 “啧。” 谢龛不耐,单手直接拎着她一只胳膊将人提起来丢到了贵妃榻上。 他命人将浴桶抬出去,又送了盆热水进来,拧了条帕子给她擦脸,连带着被哭湿的领口也擦了几遍。 “你……你真的杀了邢守约吗……”祁桑嗓子哭哑了,眼睛红红的都是血丝,支吾半晌,还是执着地问了句。 谢龛深吸一口气,没把那火压下去,直接给气笑了:“祁桑,你就是觉得自己命太长了,就想今夜死掉是不是?” “你杀了他吗?”祁桑小手突然抓紧他衣袖,跪坐了起来。 谢龛半弯腰盯着她,片刻的对视后,忽然抬手自她发间抽出了那支异常碍眼的桃木簪子。 祁桑一惊,下意识想要抓回来:“你还给我!” 谢龛将手抬高,不给她半点机会,单手用力,一声脆响传来,那根发簪直接断在了他指间。 “你——” “没杀。”谢龛忽然道。 祁桑注意力被拉回来,也不去抢簪子了,只不确定地问:“你说真的?” 第53章 在总督府哭哭啼啼成什么样子! “你想救他吗?”他越发弯下腰,连带着声音都变得异常温柔。 祁桑心生警惕,下意识往后仰去,不动声色地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 “那便拿出你哄人的本事让本督瞧瞧,什么时候哄本督哄得开心了,或许会带你去厂狱同他见一面。” 谢龛也不咄咄逼人,甚至直起了上身,后退了两步,随手将断了的木簪丢到她身上。 祁桑捡起木簪,低着头没说话。 她不确定他说的‘哄’是不是那个意思。 但要她主动爬上他的床榻,把自己当个玩意儿哄他快活,她暂时还做不到。 即便在这总督府已经毫无尊严可言,终究还是踏不出那一步。 “行了,折腾了一天了,睡吧。”谢龛说着,自榻上抱了床被子丢给她。 祁桑接了,默默抖开裹紧自己。 人刚躺下,不夙忽然在外头敲门。 “主子,长公主听说了消息,匆匆赶来,奴才同她说了您身体无碍,她仍坚持要亲眼看一看才放心,您看……” “让她去前厅稍等片刻。” “是。” 祁桑自被子里露出了个小脑袋。 抬头看了眼,就见谢龛已经起身了,站在屏风旁更衣,见她睁着双兔子似的眼睛瞧着自己,挑眉:“看什么?” 祁桑没说话,把脑袋缩了回去。 又过了会儿,听到开门关门的声响。 整个寝殿内都安静了下来。 …… 长公主名唤沈茶,幼时母妃遭母家连累,在冷宫里住了近十年,还是后来谢龛上位,才将她同幼弟自冷宫放了出来。 后来大雍朝两年连崩三位帝王,她幼弟沈忍生登基为帝,她的身份这才算是彻底尊贵了起来。 身份贵重,容貌又是同萧存烟齐名的京城绝色,这两年来向她频频示好的名门权贵自是不少。 这几日听闻她同今年的探花郎走得极近,传言甚是暧昧。 沈茶今夜前来,也不过只带了两个贴身婢女。 谢龛的身影于暮色中渐渐清晰起来时,她放下了手中的茶盏,起身迎了出去。 “可有受伤?” 尚隔着几步远,她关心的话已经问了出来,声音冷月般清冷又不失柔软。 谢龛略过她径直进了正厅,在主位上落座后,才道:“劳烦公主挂心,本督一切安好。” 沈茶叹口气,自袖口掏出了个瓷瓶放到他手边:“刚巧我殿内还余半瓶伤药膏,来得着急便随手带了,若伤了哪里万不要耽搁了。” “多谢。” “……” 谢龛这几年来话越来越少,平日里在宫里碰见了,说不上两句就没的说了。 就好像现在。 沈茶回想起上次的事,终究还是忍不住开口解释:“上次,是我草率了,公主府突然走水,我念着你这边反正还空着,便同皇上提了一嘴,不料皇上竟也不先同你商量一番便落了口谕,他到底还小,做事毛躁,是我考虑不周,你不要同皇上置气。” 谢龛接过不夙递来的茶水抿了口,没什么兴趣地‘嗯’了一声。 又是一阵诡异的沉默。 谢龛靠在红木座椅内,手搭在桌子上,一下接一下地轻叩,颇有几分催促的意味。 沈茶僵在原地半晌,到底还是道:“听说,谢大人将那位祁将军的妹妹接来了府中?可是要纳做对食?” 谢龛叩击桌面的手停了下来。 他眼底明显染了几分不悦:“长公主还有其他事么?如今外面不太平,长公主还是尽量待在公主府,安全些。” 沈茶敛下了睫毛。 她沉默了下来,身后的婢女却是忍不住了,忽地扑跪在了谢龛脚下:“求求大人救救我们主子!” 沈茶拧了柳叶眉,淡淡斥了一句:“够了!在总督府哭哭啼啼成什么样子!” 谢龛冷眼瞧着:“怎么了?” 婢女哭道:“主子她不允奴婢们向外说,可……可是,细算一算,主子已经有月余未曾好眠了!御医开的汤药方子也不怎么管用了,他们说里头用来镇静安神的朱砂用量已是极限,再用怕要伤身,还请大人怜惜我们主子,去公主府上暂住一段时辰,解一解公主这缠身的梦魇吧……” 谢龛闻言挑眉瞧了沈茶一眼。 她是不怎么喜欢用些胭脂水粉的,平日里便是粉黛不施站在一众闺阁贵女中都是极显眼的存在,自然也没什么兴致去涂脂抹粉。 但今日细瞧,似是的确用了些粉,尤其是在眼睑下那处,厚厚地扑了一层,细看仍能瞧出乌青的痕迹。 沈茶自幼生在阴寒湿冷的冷宫,吃不饱穿不暖,便养成了个体弱多病的身子,后来又遭其他公主恶意戏弄,推进了水池子里险些溺毙,自那后便经常梦魇缠身,严重时几次险些死在梦境中。 因此她夜里入睡,身边是不能断人的,要时不时探一探她的脉搏,若跳得急了,便要将她晃醒。 谢龛挑眉看向沈茶。 沈茶眼睫落下,掩住了眼底遍布的血丝,只淡淡道:“谢大人不必听她这些个话,我知晓如今大人身旁佳人相伴,若去了公主府,怕是不妥。” “长公主此番下去也不是个事。” 谢龛瞧了眼外面的夜色,起身道:“此事本督自会思量一番,寻出个合适的解决办法。” 话落,叫来了不夙:“派人送长公主回府。” 沈茶转了个身,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外。 虽然以往见了面同他也说不上几句话,可没有哪一次,她被这般地敷衍过。 至少…… 至少应该亲自送她回去,陪她待一会儿,待她睡下了才离开的。 是因为后面寝殿里多了个人,才如此迫不及待地要回去么? 那个祁桑,同他相识似乎不过短短半年之久…… 谢龛不是那种轻易动心之人,他的心是冷的,是硬的,没个十年八年捂不热。 甚至,这辈子或许都没有人能给他捂热了。 难道是因为传说中的千年前的宝藏? 若那些宝藏真被祁旻所发现,那么身为祁旻的胞妹的祁桑自然极有可能知晓。 心中百转千回,在迎上不夙时,也只是客套地颔首:“劳烦总管了。” 第54章 再掉一个我看看。 祁桑这一觉睡得格外不踏实。 梦里光怪陆离,零零碎碎的许多真假难辨的画面,她甚至梦到了死去的兄长,就坐在她床榻边,拿布满厚茧的手心轻轻摩挲着她脸颊,满目温柔。 祁桑在梦里像只尚未满月的小奶猫,哼唧着、蜷缩着身子往他怀里躲。 下雨了啊…… 下雪了…… 狂风卷着乌云,掀起漫天尘土扑在脸上…… 她总是一人,独自面对各种令自己狼狈的天气,连邻居七岁的小孩都知道她总是被自己的亲生娘亲赶出家门,笑嘻嘻地拿石子儿砸她。 万籁俱寂的夜,那一声又一声细弱的抽噎声断续响起,似是深陷了某种梦魇。 谢龛不堪其扰,终究还是挑开床幔走了过去。 视线穿透黑暗,甚至能清楚地看到她沾湿的睫毛,颤动的唇角,以及死死抓着枕头的手指。 指关节几乎都紧绷出了细弱的声响。 他俯下了身子,掀开她身上的被子,刚要将人抱起来,祁桑就警觉地惊醒了过来。 甚至在一瞬间弹坐了起来。 谢龛迅速往后退了半步,这才避免了被她一脑袋撞脸上的局面。 “你做什么?!” 祁桑的这一声,乍一听,跟被拔了毛的乌鸦没什么区别,嘎嘎叫,几乎难以辨别真声。 她自己似乎也被自己的声音吓到了,清清嗓子后又警惕地问了一遍:“你做什么?!” 谢龛慢慢站直身体,双臂环胸俯视她:“麻烦这位姑娘,畜生也是要睡在一个安静的环境里的,你半夜哼唧什么?” 祁桑默默半晌,似乎反应了过来他在说什么。 她略略尴尬地抓紧了身上的被子,好一会儿才道:“你睡吧,我睡足了,去外头院子里吹会儿风。” 睡足了。 这才不过歇下两个时辰,就睡足了? 谢龛冷眼瞧着她随手抓起外衫罩住自己,弯腰穿好了鞋袜便起身出去了。 这两日天气乍暖还寒,夜里的风依旧是冷的。 祁桑将门关好了,往下走了两步台阶,在风中站了会儿,索性在台阶上坐了下来。 她心情不好的时候,习惯在台阶上坐一会儿,什么都不想,就看着脚下发呆。 院子里很静很静。 除了风过之声,再不剩其他了。 祁桑小的时候被赶出家门在世界上坐着时,总会幻想着久未归家的兄长能在某一瞬间突然出现,然后将她抱在怀中问她怎么在外面坐着,不冷么。 那种期待与希望,足可以掩埋掉她心中所有阴暗的恨意。 可如今,什么都没了。 她强撑着一口气走到现在,复仇是唯一的支撑,却又在夜深人静之时,被海浪般的绝望淹没。 就算真的弄死那些人又能如何呢? 世上再无兄长,她终归再不能同他见一面。 如今,就连邢守约也难逃一死。 而她,形同玩物,在这总督府苟延残喘,生死都在谢龛一念之间。 谢龛站在窗前。 透过未关严的缝隙,看着坐在台阶上,慢慢将自己蜷缩成一团的小身子。 同样都是梦魇缠身,长公主需要他的靠近才能安然入睡,而祁桑似乎需要远离他,才能获得暂时的平静。 远离他。 这个认知出现在脑海中时,谢龛心中明显地不舒服了一下。 很奇异的感觉,又不好说究竟是怎样一种感觉。 身体快于意识地做出了反应,他屈指敲了敲窗子,叫她:“祁桑,进来。” 台阶上蜷缩成一团的人抖了抖,慢慢抬起头来。 似乎以为是自己出现幻觉了,她保持着这个动作等了好一会儿,就是不肯挪动身子。 “祁桑!”寝殿里头的声音明显重了一些。 祁桑阖眸,缓缓呼出一口气,终究还是起身走了回去。 寝殿里已经点了灯,谢龛靠在床榻深处,拿下巴指了指身边,示意她过来。 祁桑面色有些僵硬:“你不是说不会强迫我同你睡一处吗?” “本督说的是,在你听话的前提下,……你有听话么?” “……” 事已至此,同不同榻还有什么区别么? 祁桑心如死灰地走过去,解下肩头的外衫丢到一旁,在他身边躺了下来,顺便把眼睛也闭上了。 谢龛打量着她的脸色。 所谓的上刑场,也不过这模样了。 他屈指在她眉心轻弹了一下:“眼睛睁开,脑子里想什么坏事呢?” 祁桑:“……” 他倒打一耙的本事倒是练得好! 她愤恨地睁眼:“该做的不该做的你都做了,如今再来装什么正人君子是不是晚了些?” “哦……” 谢龛略一思索:“你说的倒也是,那本督便不客气了。” 说着竟真就贴了过来。 祁桑浑身一震,还是本能推拒了一把:“当、当然,你若想装一装,也……也是可以的。” 她结结巴巴地说着,眼睛不敢看他,只敢游离在他肩头的位置上。 谢龛右手还撑在她脸侧,半身虚虚压在她身上,不靠近,也不离开。 祁桑闻到了他身上的花瓣香,很淡很淡。 他不动,她也不敢动,一只手始终紧紧抵在他胸口不敢移动。 就这么僵持了一会儿,他才终于收回了手:“灯不灭了,再睡会儿?” 祁桑忙点头,视线越过他看到还有被子,忙过去扯过一条新的盖着自己:“你一床,我一床,我们各自盖各自的,免得谁半夜睡懵了再抢了旁人的。” 说完也不去管他,将被子蒙头盖住自己,翻了个身背对着他一动不动,仿佛已经立马睡着了。 谢龛也不同她计较,长臂探过去落下了床幔,遮住了大半的灯光,这才同她肩并肩地躺下。 …… 一晚上,祁桑因半睡半醒间总是下意识地向外挪,掉床榻下面三次。 她掉下去一次谢龛被惊醒一次,第三次时他干脆就不睡了,冷着个脸坐那里看着她:“再掉一个我看看。” 祁桑摸了摸磕得生疼的胳膊,干咳一声:“我、我不大习惯同旁人同睡一榻。” “不习惯同睡一榻,造谣本督同你同睡一榻的时候一定很习惯吧?” “……” 第55章 萧陆比他更不招女人待见。 祁桑被怼得哑口无言,挑开床幔看一眼窗外蒙蒙亮的天色,忙跳下去:“这下是真天亮了,我、我还有事要去寻扶风,我先走了。” 她离开后不一会儿,不夙便捧着新衣衫送了进来。 谢龛起身下榻,他便弓着腰身过去侍奉他穿衣:“主子,宫里来人,说是请主子去一趟。” 昨夜那样大的事,风声自然很快就传入了宫中。 谢龛没什么情绪地应了声,低头看着穿上身的蟒袍,顿了顿,忽然道:“命人去裁缝铺寻个人来,给祁桑做几套蟒袍,还有她那个护卫。” 内厂外出,清一色的蟒袍,中间若是掺杂了个其他颜色的,定是十分显眼的。 主子这是有意打算带祁桑外出了。 不夙不敢多问,忙应了声。 …… 裁缝过来的时候,祁桑刚刚用过早膳,正同扶风坐在水榭之上弹那把金丝楠木的琴。 扶风跪坐一旁,将一杯热茶放于一旁。 两人在说着什么,又同时在不夙与那裁缝过来时安静了下来。 不夙将裁缝带到他们跟前,解释道:“姑娘,主子命我给您置办几套新衣裳。” 祁桑的视线落在那低眉顺眼的裁缝身上,片刻后才道:“不用,我府内有衣裳,一会儿叫扶风回去帮我取了就是。” 不夙笑道:“姑娘玩笑了,不过几件衣裳,明日便能送来,用的都是最软最舒服的料子,姑娘何必去费那些个力气回府内取。” 祁桑手搁在琴弦之上,指尖轻轻勾着,慢慢道:“听总管的意思,是我同扶风,都不许出总督府这个门是吗?” 不夙忙笑道:“不是不是,自然不是,姑娘多心了。” “哦,不是就好。” 祁桑也笑:“那我一会儿就同扶风回去趟。” 不夙面色僵了一僵,又改口道:“姑娘若是想回去,可以等主子回来后同主子商议一下的。” 祁桑别开了脸。 她没兴趣同这老狐狸口舌过多,也自知是白白浪费。 这么想着,干脆起身,由着裁缝胳膊腿儿腰身地前后量了一遍。 待他们离开后,祁桑一直紧绷的神色缓和了些许。 如今她急于出去,不过是想探知邢守约的一点消息,而不夙一听她外出又是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是不是代表生怕她出去后会想什么办法去厂狱内救邢守约? 也就是说,谢龛没有骗她。 邢守约的确还活着。 或许是当时人太多,不夙并没有发现他,亦或者……是人并不在厂狱,被押在了诏狱之内也是有可能的。 这么想着,她看一眼扶风:“你去同膳房说一下,说我晚膳要吃虾。” 扶风应了,片刻后又道:“主子,量力而行,这固阳侯,难救。” 祁桑阖眸。 默默半晌,终是无言。 酉时至。 琴声淙淙流过夜色。 彼时,谢龛人已经从宫中出来有一会儿了,半路遇到了萧陆,两人有些事情要谈,便一同去了萧家的府上。 路过鹅卵石铺就的小径时,夜色中就看到一团黑乎乎的东西懒洋洋地翻着身子睡在草丛里。 萧陆寻着他的视线看了眼,道:“这是存烟养的猫,不给旁人碰,又凶又挠人。” 说完,似是想起来什么似的,笑着补充了句:“跟它主人一模一样。” 谢龛‘啧’了声:“不给碰你还碰,被挠也是应该的。” 萧陆被调侃了两句,目光落在他颈口处:“总督似乎也没少挨挠,就不要在此五十步笑百步了吧。” 先前祁桑在大理寺狱内抓出的那几道血痕刚刚结了痂,被衣领口挡着,基本上不会被人瞧见。 可萧陆这双眼堪比狗眼,哪里能逃得过。 两人说话间,那黑猫忽然听到了什么似的,猛地抬起了头,一双耳朵竖得极高。 小径尽头,萧存烟提着裙摆匆匆赶来。 她生得绝色,眉眼间又透着股活腻了的厌倦劲儿,两相融合在一处,倒是别有一番韵味。 见到谢龛,她脚下步子明显一顿,厌恶皱眉。 视线扫过旁边红衣长袍,一瞧就不是什么好东西的萧陆,厌恶更重了。 甚至一步都不肯再往前走,只道:“肉包,过来。” 那黑猫闻声,立刻前爪用力往前伸,上身下压,深深伸了个懒腰后,一跃而起,嗖地一下跑进了她怀中,撒娇地叫了两声。 萧陆隔着一段距离冲她道:“阿烟,你再让这死猫弄你一身毛,回头我就给它宰了下酒喝。” 萧存烟像是完全没听到他的话,抱着猫匆匆转身走了。 谢龛糟糕了一天的心情忽然无比畅快。 显然不止他一人招人嫌弃,祁桑同他说话时虽会犟嘴,时不时发个小疯,好歹比这个堪比哑巴的萧存烟强。 萧陆比他更不招女人待见。 不错。 非常不错。 …… 总督府。 枣红色的马眉心一抹雪色,于暗夜中疾驰而过,那悠远柔和的琴声在耳畔渐渐清晰起来。 谢龛勒紧缰绳,翻身下马。 琴声又在下一瞬戛然而止。 并非一曲终结而停,而是十分突然地停了下来。 谢龛深敛于眼底的情绪微微翻涌上来,将马鞭丢给不夙后便大步跨上台阶。 绕过假山绿水,黑暗中有什么东西一窜而过,消失在了草丛中。 不夙提着灯在前头走着,感觉身后的人停了下来,于是也忙停下:“主子?” 谢龛收回目光,没什么情绪地径直走向寝殿。 赤丽桃的花树苗下,祁桑正蹲在树下,拿了个小铲子给树苗松土,扶风站在一旁看着。 见他回来,她丢下铲子起身拍拍沾满泥土的小手。 谢龛的目光在她没有任何异样的小脸上扫过,顿了顿,才道:“去把手洗了,一会儿该用晚膳了。” “哦。” 祁桑应了声,转过身捡起小铲子。 她的小脑袋就在这一瞬明显的往泥土的方向歪了歪。 “瞧什么呢?” 谢龛问:“埋得挺好,只要本督不翻,不会瞧出什么端倪的。” 波澜不惊的一句话,定格了祁桑的所有动作。 她依旧背对着他,又在刹那间抬头同扶风对视了一眼。 扶风清晰地从她眼底看到了慌乱与恐惧。 第56章 本督不是那种会拈酸吃醋的人 祁桑不知道谢龛的底线究竟在哪里,昨夜他一怒之下要不夙命人杀了扶风,她搭上半条命好不容易才叫他打消了这个念头。 她背脊僵硬如一根枯死的树,不确定他会不会再次发疯。 直到身后贴上来一具极具压迫感的躯体,谢龛沈谦的前胸贴着她的后背,下巴抵着她肩头,然后缓缓将那小铲子从她指间一点点抽出来。 “想知道什么?” 铲子冰凉,尖尖沾着些泥土,一下一下轻轻碰触着她手背,谢龛沉暗的嗓音听不出喜怒:“邢守约是不是在诏狱里?” 祁桑不言,甚至连呼吸都变得很轻很轻。 “是啊,他就在诏狱内,……受刑呢!” “……” 祁桑咬紧牙关,努力克制着疯狂上涌的情绪:“应、应该的……总督肯留他一命,已是手下留情了,我明白的。” 倒是挺识时务。 明知道他在故意刺激她,却还是知道此刻若是不赶紧服个软,怕是一会儿又要同昨夜那般哭着跪着求着了。 这么一瞧,果真是比萧陆家里养的那个哑巴小野猫招人喜欢多了。 谢龛心情还算不错,又重新将小铲子放回了她手心:“行了,本督也不是那般事事都喜欢计较的人,去洗手吧。” 祁桑站在原地没动,直到身后的压迫感彻底离开,她绷在胸口的一口气这才终于呼出。 扶风眉心压着怒火。 祁桑自己控制好情绪,反过来还要安抚他:“忍住,寄人篱下,总是要受些窝囊气的,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比起谢龛,她还有更重要的人去对付,暂时也唯有忍这一条路。 …… 夜里狗东西不睡觉,摸黑玩她的发。 祁桑感觉到发根被一扯一扯,伸手摸了摸,摸到一条已经成型了的发辫。 这人是不是有毛病? 她心中恼怒不已,却又不得不忍气吞声,干脆闭着眼装睡。 “先前你在大理寺狱时的那条发辫,谁给编的?”谢龛问。 祁桑攥紧拳头:“我自己。” “撒谎。” 谢龛说完,也不甚在意地继续道:“不过无妨,本督不是那种会拈酸吃醋的人,不过是条发辫罢了,谁还不会编了?” 祁桑忍无可忍,把头发扯出来:“你不累吗?不需要休息的吗?” “嗯,不累,不休息。” 谢龛忽然两根手指捏着她的脸颊,强迫她转头看向自己:“同本督说说,你看上那固阳侯哪里了?” 祁桑不说话,去掰他的手,怎么都掰不开。 谢龛就是铁了心要个答案。 两人僵持了会儿,到底还是她先放弃,闷闷道:“温柔。” “温柔?” “我喜欢温柔的人,爱笑的人,笑起来好看的人,不行吗?” “……” 黑暗中谢龛安静了一会儿,似是终于觉得无聊了,用了几分力道甩开了她的脸,躺下去睡了。 祁桑揉了揉被捏得有点痛的脸,莫名其妙瞥他一眼。 果然,人说三厂的这些个人身子残疾,久而久之人也扭曲了,这谢龛简直有大病。 心里想着这个,又总觉得今日的他哪里不大一样。 她思来想去,细细品了一会儿没弄明白,索性放弃了。 过了好一会儿,身边人呼吸渐渐平稳均匀,陷入了深沉睡眠。 谢龛翻了个身,自枕头下摸出了个香囊,将那香囊放在两人中间。 他耐心地等着。 然后就听到身边女人拧着眉心,下意识地往自己身边靠了靠。 谢龛将香囊往身边挪了挪。 那香气淡了些,祁桑便又明显不安地哼唧了一声,再次靠了过来。 她身上紧紧裹着的被子松了开来。 谢龛掀开自己的被子,将香囊完全放到了自己怀中。 像拿了一块肉引路边的小流浪狗上钩一般,他眼底含了些许兴致勃勃的笑意,眼睁睁看着她完全地、主动地枕上了自己手臂,鼻尖隔着薄薄的里衣贴着那香囊。 心满意足地睡了。 第二日祁桑醒来时,谢龛已经起来了,就坐在床榻边一动不动地盯着她看。 那眼神虽说并不冰冷或阴暗,但一睁眼就看到被人直勾勾地盯着,任何人都会被吓一跳。 祁桑一个激灵直接惊醒了。 “起床,带你去个好地方。”谢龛轻拍她小脸。 言外之意,她可以出去了。 床榻边放着一叠衣服,谢龛起身出去了,在院子里等了一会儿没见她出来,又折返了回去。 推开门就看到她正坐在梳妆台前努力将自己的全部头发都挽上去。 新裁制的内厂服制穿在她身上,腰肢盈盈一握,满肩背的狰狞蟒纹似乎也柔和了许多,那黑金的颜色裹住全身,唯有露出的一截手腕皓白如雪,手指纤细莹润。 这身衣裳穿在身上,真的是半点都遮不住她女子的纤细腰身。 真真是哪里都瘦,哪里都软。 他靠过去,拿起那嵌了金色云纹的黑纱翼冠给她戴好,透过铜镜盯着她嫩白的小脸一会儿:“祁桑。” 祁桑仰头看了他一眼。 谢龛就收回落在铜镜中的目光,与她的目光毫无阻挡地接触到一起。 祁桑见他不说话,刚要问一句叫他叫自己做什么,下一瞬就眼睁睁看着他俯下了腰身…… 她尚握着象牙梳的手指蓦地收紧。 那夜不堪的记忆涌入脑海,耻辱伴着痛苦令她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发抖。 原以为还要再经历一次,可谢龛这次却只是轻轻一碰,随即便放过了她,低哑的嗓音里竟难得染了几分柔和:“别发呆了,走了。” 他转身率先离开。 祁桑僵坐在原地,慢慢抬手擦拭唇瓣,直到听到他在院子里叫自己的名字,这才压下满腔怒意起身跟出去。 内厂出行,一向雷厉风行,马队从城东穿过繁华街道直逼城西也不过短短半柱香的功夫。 这次难得不紧不慢地行进,且身后跟着的厂卫足足比平日里多了三四倍。 祁桑坐在谢龛身后,虽然知晓旁边大部分人都生怕惹出祸事,纷纷低头不敢看过来,还是心中不安。 好在她肩头披了披风,遮住了过分纤细的腰肢,不至于过于突出,叫人一眼就注意到。 第57章 你身上是什么香? “松仁糕——卖松仁糕咯——又香又软的松仁糕——” 大清早,卖货郎清脆响亮的吆喝声远远传来。 祁桑歪了歪脑袋,远远看过去。 感觉到她的动作,谢龛微微侧过头来:“怎么?” “有点饿。”她说。 “不是用过早膳了?” “……那会儿不饿,吃不下。” 这个倒是,被他亲了一下这件事显然给她气得不轻,早膳也只是勉强吃了三四口,拉着个小脸杵在那里当木头。 还以为多有骨气,这么快就撑不住了。 谢龛寻着她的目光看过去,给身旁的掌刑千户一个眼神。 那人立刻重重一夹马腹,赶到前头去,跳下马同那卖货郎买了一包松仁糕后,双手捧着送到了祁桑跟前。 “多谢。”她笑道。 掌刑千户哪里敢担这一声,吓得立刻低了头。 但祁桑并没有注意到,她全部的注意力都在怀里这包泛着温热的松仁糕上。 谢龛在前头道:“要吃独食?” 祁桑回过神来,意识到他也要吃后,心中顿感不妙,但还是硬着头皮将油纸包打开了。 里面一共六块松仁糕。 她小手在其中一块上方犹豫片刻才捏起来,刚要往前递,又忽然收回去,贴心道:“你骑马不方便,我喂给你吃吧?” 说着,掰下一小块来,看了一眼后努力抬手往前递了过去。 谢龛诡异地沉默了片刻,忽然垂眸看了一眼挑着担子往小巷里走去的卖货郎。 随即又若无其事地张口接住了她递过来的糕点。 祁桑一小块一小块地喂他吃完一块糕点,这才松了口气:“糕点不多,你吃一块就够了吧?” “味道不错,刚好我也没吃饱,不如先给我吃了,前头还有卖糖饼的,一会儿再买给你?” 祁桑沉默了下:“我不喜欢吃糖饼。” 见他不说话,她只好又道:“那我们一人一半吧,你一口我一口?” 谢龛似是冷笑了一声:“罢了,不同你抢了,吃吧,吃不完收着回头再吃。” 祁桑这才松了口气,慢慢拿出一个,用牙齿轻轻咬开。 吃到第三个时,唇齿间咬到了一个软软的柔韧的东西。 她低头,不动声色地将东西吐到了手心,随即掩入了袖口。 队伍不紧不慢地向着城外行进,祁桑不大明白他要去做什么,但显然问也不会得到什么正经回答。 风迎面吹来。 她深吸一口气,忽然歪头看他:“你身上是什么香?” 从昨日就隐隐觉得他哪里不大对,直到这会儿才猛然察觉到,他身上的味道变了。 谢龛却是不答反问:“什么香?” 是松香混着桂香的味道。 祁桑不喜欢这个味道出现在谢龛的身上,那是兄长最常用的熏香,因长久地未曾同他见面,这香气几乎快要遗忘在她脑海中了。 “你先前不是用的沉香吗?”她忍不住又问。 谢龛哼笑了一声:“怎么?如今本督用什么熏香都要你来决定了?” “……” 也对,她能在他手下苟活都是个问题,哪里敢对他用什么熏香多做置喙。 出了城后没多久,马队忽然加快了速度,祁桑不会骑马,周遭的一切都在急速往后退去,这叫她惊慌不已,不得不用力抱紧谢龛腰身。 直到中午时分,马队才在一个小镇上落了脚。 祁桑抬头看了眼——三池郡。 此处因地势三面环水而得名,民风淳朴,又靠近皇城,生活富裕,因此处处可见吆喝的小贩,买绒花的姑娘,翩翩公子们谈诗论赋,好不热闹。 祁桑对三池郡倒是不陌生,她先前跟着师父四处游历时曾在此处住过一段时日。 大批厂卫突然闯进来,惊得郡守慌忙前来问好,空出了最大的一家客栈给他们做落脚点。 而祁桑手中的那个软纸条上,出现的正是三池郡三个字。 曹四周死后没多久,祁桑又回到了总督府,那夜同他一道命人追杀祁桑的黄高楼就在家中亲人的安排下避到了此处。 祁桑选了个靠窗的桌子坐下,看着客栈外人来人往的街道,问谢龛:“我们会在这里停留多久?” “不住宿,用过午膳就走。” 祁桑慢慢擦拭着筷子,沉默。 他们这般大张旗鼓地来到此处,难说黄高楼有没有太过害怕而逃掉。 若他逃了,那自然是立刻动身比较好。 可若没逃呢?黄高楼逃出来,身边势必不会带太多人,那样太过于显眼,此刻寻找方法除掉他,最是稳妥。 “你要去办很要紧的事情吗?” 她试探着道:“你看我不会骑马,才不过赶了半天路就腰疼腿疼浑身疼,要不你先将我放在此处去办事,办完了再回来接我可好?放心,有扶风陪着我,不会有事的。” 谢龛十指交叉撑着下巴,似笑非笑地瞧着她:“你以为我们出来是做什么的?” 内厂行的是勘察百官,缉拿叛乱之事,出城缉捕要犯是常有的事,此番阵仗颇大,想来应该是个不小的案子。 见她不说话,谢龛就自顾自回答道:“本督是瞧你心情不好,整日哭哭啼啼的烦人,特意带你出来打个猎。” 打猎? 这也不是去猎场的方向。 不过也有可能是出去野猎,寻个山水风景不错的地方,狩猎起来自然是比猎场刺激得多。 只是祁桑对这种猎杀弱小的事情并不感兴趣。 “我不想去。”她干脆利落地丢出四个字。 “你会感兴趣的。” “……” 祁桑有些恼了,她感不感兴趣自己不知道吗?还用得着他来说? 饭菜不一会儿便送上来,掌刑千户十分自然地将每一样菜都夹了一些,连带着酒水也倒了一杯,一并递给一旁的郡守。 郡守大气不敢出,一鼓作气将菜跟酒都吃下去了。 这番举动实在太过侮辱人,但他既然敢在谢龛眼皮子底下收留黄高楼,难说会不会不知死活地在饭菜里下毒。 祁桑吃了两口,看了一眼扶风。 扶风便放下碗筷下楼去了。 她这才装作专心致志的模样开始吃菜,不料谢龛忽然探身出去,长指勾住了酒楼外的一株海棠花树,折了半支花枝在指间捻着。 第58章 怎么不笑了? 祁桑恍惚了一瞬。 好似又回到了衔杯楼,她同邢守约面对面坐着,她探手折了一枝花,拿那微凉的花瓣去轻碰他下巴,惹他眉眼温柔一片。 花瓣微凉,轻碰下巴。 祁桑蓦地回过神来,一抬头就撞进了谢龛微冷的黑眸里。 “怎么不笑了?”他问。 祁桑惊疑不定地看着他:“笑什么?” “拿花枝同固阳侯调笑时,不是笑得挺欢快么?继续笑啊……” “……” 祁桑面色微变,忽然就记起来当时隔壁雅间里响起的杯盏碎裂声。 当时她还想着这客人得遭沈谦一顿狮子大开口了。 那时那人……竟是谢龛!!! “不要告诉我,我去衔杯楼卖艺的那些日子……你一直都在。”她声音渐渐有些飘。 谢龛收回花枝:“祁姑娘琴艺不错,本督前后可是赏了上万两纹银。” 难怪! 难怪她被关大理寺狱那日,他会突然发疯。 若先前他对自己只存了不到一分的心思,那么若日日都听那曲《伏枕》,心中欲念层层加深,到了那日也会有个七八分了。 ……她这算不算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明明算计的是曹四周,不知不觉却连自己都搭了进去。 “你去那里做什么?你该听得出我弹的那些个曲子催人心念,便是心思再坚韧之人也会被影响到。” 谢龛转着茶杯,瞧着她的目光深而暗:“你觉得本督去那里是做什么去了?” 他心思百转千回,谁能猜的透。 祁桑只恨沈谦那狗商人竟从头到尾都不曾跟她透露过半分! 她同邢守约日日都去,从未在一楼二楼见过他,也就是说,他那段时间一定是同沈谦在三楼的。 拿着她赚的银子,坑她的人! 回头若有机会,她定要狠狠给那狗东西一个教训! 她忍下一口气,闷头吃饭。 谢龛往后靠了靠,右手手指轻轻摩挲着左手掌心的错乱的齿痕,想到那夜她绝望又崩溃的哽咽声,贝齿深陷自己手背,心中竟隐隐有些不适。 明明那时只觉畅快,若不是环境不方便,恨不能将她困在床榻之上再不许她下来。 “祁桑。”他叫她。 祁桑当没听见,只有眉头忍不住皱起。 谢龛觉得自己应该是想说点什么的,可话到了舌尖又凭空消失了一般。 算了,都这时候了,说与不说都改变不了任何事了。 扶风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隔着几张桌子同祁桑对视了一眼,摇摇头。 黄高楼逃了。 祁桑攥着筷子,咬牙忍耐。 没什么好意外的,他们这般招摇过市,那黄高楼还未出事时就吓破了胆逃了,如今同他们狭路相逢,自是只会逃的更快。 先前上马,是谢龛先上去,再由扶风将祁桑扶上马背。 这会儿从客栈出来后,不等扶风上前,谢龛已经先行一步将祁桑举抱了上去,自己随即翻身上马将她困在了怀里。 “我手护着你,累了就往后靠,我们这次要快马加鞭了,你若还坐后面,不小心摔下去可就是个非死即残。” 祁桑感觉到他一只手自身后环住了她的腰身,慢慢收紧。 她低头看一眼,没说话。 谢龛随即重重一夹马腹,一声厉呵后,枣红色的马瞬间冲了出去。 身后数十匹马随即跟了上去。 马儿狂奔了数十公里,眼前日暮昏沉,谢龛忽然毫无预警地收紧缰绳。 身后的马队也立刻紧急停了下来。 这里两侧都是连绵山峦,葱翠苍茫片片连接,有杜鹃布谷鸟的叫声此起彼伏,回荡于上空。 祁桑后背几乎一直被谢龛胸口微微压着,此刻才得以直起来。 她揉揉酸疼的腰身,不知道这狗太监到底在搞什么鬼。 好好的舒坦日子不过,来这深山野林里狩什么猎。 谢龛微微抬手。 很快身后的掌刑千户便上前,将背于身后的弓箭递了上去。 谢龛随手将极其沉重的弓塞进祁桑手中。 祁桑睁大眼睛:“你做什么?我不会射箭!” 身后男人并未多言,只握着她的手将弓抬起,而后搭箭,弓弦拉满,随意地对着右侧的一座高山。 “我不想狩猎!” 祁桑挣扎,试图收回手:“谢龛,我对你们这种人嗜血好杀的习性没有半点兴趣!你放开我!” “嘘——” 男人低下头,在她耳畔轻轻一声。 似乎感知到了危险,深山中的鸟儿都突然安静了下来。 危险在空气中蔓延攀爬…… 然后在下一瞬,谢龛忽然握着她的手调转了一个方向,箭矢眨眼间飞射出去,消失在了一片葱翠中。 远处茂密的松树林中忽然一阵晃动,似是有什么东西滚落了下去。 很快便有几名厂卫翻身下马,冲着晃动的位置冲了过去。 祁桑不知道他们射中的究竟是个什么,但看那动静,应该不是野鸡之类的东西,至少得是匹鹿或者野狼。 她有些不安地抬头看了眼谢龛:“我不想狩猎,我们回去好不好?” 谢龛目光注视着那处,眉眼被夕阳镀了一层柔光,他并未多言,只抬手安抚性的捏了捏她的脸颊。 不一会儿,猎物被厂卫们拖了出来。 祁桑吓了一跳,几乎是立刻将手从弓箭上抽了回来。 那竟不是猎物,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那箭正中他眉心,已然没了气息。 同他一道被带出来的,还有一把弓箭同一个箭篓。 祁桑一开始以为是他们误把猎人当猎物射杀了,可定睛一看,这人穿着打扮非大富大贵,却也并非廉价麻布,且瞧露出的肤色并非猎户的那种干裂粗糙,倒有几分养尊处优的痕迹。 “瞧着眼熟么?”谢龛问。 祁桑蹙眉盯了会儿,忽然睁大眼。 这人竟是那夜跟在曹四周同黄高楼身边的护卫!但他当时只远远地看了他们一眼,并未率先上前动手。 显然,他并非普通的护卫,而是接近于曹四周他们的贴身护卫那种。 所以说,他此番带她出来,是要帮她狩猎黄高楼! “现在,还不想狩猎么?” 头顶上方,谢龛又不紧不慢地补充了一句。 第59章 逼着我同她成亲…… 祁桑心中情绪翻涌,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弓弦,不敢相信他此番大张旗鼓地出来,竟真的只是为了给她出口气。 “说话。”谢龛屈指叩了叩她的帽子。 祁桑回过神来,支吾半晌:“……想。” 身后的人似是笑了声,这才将弓箭丢还给护卫,随即驾马继续向前奔去。 祁桑注意到每隔一段时间便有信鸽飞落在他们的队伍中,而后收到信鸽的人便将一卷小纸条递给谢龛。 一直听闻三厂一卫鹰爪暗探遍布整个大雍,尤其是内厂的暗探数目更是惊人,谢龛手段狠辣,每每都能从一众暗探中精准挑出心思有二之人,用刑极其残酷,没多久便将一众手下收拾得服服帖帖。 此番竟真跟狩猎毫无二致。 谢龛并不急于追上黄高楼,而是时快时慢,保持着或近或远的距离跟在黄高楼逃跑的路线上,叫他慢慢体会这种死亡如影随形的感觉。 就像当时她驾着马车一路逃亡,而黄高楼的护卫也同样一路追逐一样。 若不是眼看着到了总督府,叫他们心生忌惮,或许在马车停下的那一瞬间,她就已经面临死亡了。 夜色渐渐笼罩。 马队在一处较为空旷的河边停了下来。 护卫很快生了几堆火,在外他们可以食荤,很快便有人抓来了鱼虾,架在火上烤。 祁桑分给扶风一条鱼后,自己也尝了一口,虽然没有佐料,不过味道还不错。 她瞧着什么都没吃的谢龛,忍不住靠过去:“话说,你为什么要吃素啊?是天性如此么?” 谢龛瞧她一眼。 难得,竟愿意主动问两句他的事。 他道:“幼时家贫,被父母卖掉后被主家逼着吃了多年腐烂的肉,吃恶心了。” 祁桑:“……” 她呆呆看着他,好一会儿像是才突然反应过来,忙将手中的鱼丢了。 “对、对不起,我……我没想到……我不、不是故意探你私事……” 她有些慌乱,不敢相信这轻描淡写的三言两语中,竟是一段比她幼时还要不堪的岁月。 以谢龛如今的身份,怕是但凡有人敢窥探一分他的过去,都要被送上奈何桥喝一碗孟婆汤。 “无妨。” 谢龛没什么情绪地道:“不妨告诉你,后来主家的女儿瞧上了我,逼着我同她成亲……” “不要说了!” 祁桑这下是真的慌了,她潜意识里似乎知道谢龛同自己说这些话意味着什么,而这种认知叫她更加慌乱。 谢龛像是没听到她的话,继续自顾自地道:“我答应了,他们便松开了我身上锁了六年的锁链,然后在成亲那日,我血洗了主家。” 他渐渐靠近她,含笑道:“不过我倒是留了那女人一条命,然后叫她日日吃几口腐肉,你说……她吃的是什么肉?” 祁桑紧紧闭着眼,火光照亮了她煞白的脸色。 胃中隐隐翻涌,刚刚吃下的那两口鱼肉终究还是被吐了出来。 谢龛笑了,自怀中掏出帕子来给她擦了擦唇角:“你怕什么?怕我有朝一日叫你吃了邢守约啊?” 祁桑浑身一僵,奋力将他推开:“谢龛!” 这人根本就是个疯子! 谢龛又坐了回去,同她之间隔着一个人的距离,淡声道:“放心,我会留着他的命,不会叫他死了的,他若死了,你这辈子岂不是都要心心念念忘不掉了?” 祁桑攥紧双手:“既然如此,那你打算什么时候放了他?” “不着急,还需等一等,等时辰到了,我自会放他回他的邢府。” 祁桑不明白他说的这个等一等是什么意思,等什么? “过来,我同你说个秘密。”他对她招招手。 祁桑顿觉头疼。 他已经跟她说了太多秘密了,每个秘密都足够她死千百次了。 “我不想知道。”她说。 “你过来,还是我过去?”谢龛平着语调问。 祁桑闷闷半晌,不情不愿地靠过去。 下一瞬,脑袋就被一只大手扣住,被动地贴靠了上去。 谢龛的唇贴着她的耳骨,呼出的热气尽数落在她耳后,一字一顿道:“我不叫谢龛,我叫谢乾,乾坤的乾,谢龛是我兄长,早已中毒死了。” 祁桑脑中一片嗡鸣之声。 她感觉不到自己的手,却仍旧凭着本能推上他肩头,试图将他推开。 好像这样一来,她就能将他灌输在自己脑海中的所有秘密都推出去一般。 “不要跟我说这些……为什么要说这些……为什么……”她喃喃地问。 “祁桑……” 谢龛缓缓地,一字一句地,将她心中隐隐的猜测说了出来:“我并不打算放你走,这辈子你要么活着陪在我身边,要么我先送你下葬,你就在地下等着我。” 祁桑:“……” 谢龛这里,没有威胁,只有警告。 他什么都做得出来。 祁桑并不怕死,但很清楚若真到了那时候,谢龛要拿的命绝对不止她自己这一条。 她忽然记起之前施不识的话。 难怪他说一开始是谢龛喜欢贴着长公主,长公主却爱搭不理,后来是长公主贴着谢龛,谢龛反倒不冷不热。 也就是说,真正的谢龛喜欢长公主,而长公主喜欢的人却是谢乾。 这可恶的三角恋! 为什么要强迫她一个局外人掺和进来? “长公主知道这个秘密吗?” 她忍不住问:“听闻长公主貌美如花,又是身份尊贵的皇上胞姐,你要不要考虑同她葬在一处?” 她迫切地希望谢龛能告诉她,这个秘密不止她一个人知道。 谢龛被她这个问题问笑了,那笑意渗入眼底却变成了阴冷的威胁:“你要现在就下葬等我吗?” “……” 一个问题而已,说翻脸就翻脸。 显然这人已经吃腐肉吃的心理不正常了。 祁桑不敢再刺激他,只好退让:“行吧,左右我现在也无处去,陪你就陪着你,不要动不动就死来死去的,多不吉利。” 她忍气吞声的小模样可爱极了,谢龛忍不住在她软滑的小脸上捏了又捏:“你乖巧不发疯的时候瞧着还挺顺眼的。” 祁桑:“……” 谁发疯了? 谁敢在他这绝世大疯批面前发疯。 第60章 又在发什么疯。 他们在山下河边悠闲摸虾烤鱼,聊天赏月,山上密林中瑟瑟发抖的黄高楼却是痛不欲生。 父亲眼见曹四周死了,便着急忙慌地将他送了出来,想着出来躲几日避避风头。 谁曾想谢龛竟亲自带人来围猎他。 这人平日里八风不动地稳坐皇城,便是缉捕再大的要犯也几乎不会亲自出手,光是他手中的那些鹰爪就能稳妥办好。 他就不怕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阁老或许会趁此机会搏一把,将他这个心腹大患剿灭在京外。 毕竟只要他死了,西厂提督徐西怀就好对付多了,至于东厂那个暴躁野狗施不识,就更不需要担心了。 他被一路追杀,身边已经死了三个前去断路的护卫了,如今也不过只剩下了两个。 入夜后,丛林野狼饥肠辘辘的嚎叫声此起彼伏,令人头皮发麻。 黄高楼逃出来时带的水跟干粮都吃完了,他趴在树上,被粗糙的树皮硌得浑身不舒服,压低声音咒骂着树下的护卫:“你们两个是死的吗?!不赶紧想想办法,想叫老子死在这鬼地方?!” 两个平日里谄媚献好的护卫此刻却是心如死灰,只蔫蔫敷衍着应付了几句。 他们都是在血泊里厮杀过来的,对生死之事比常人会更敏锐几分。 那内厂总督此番分明就是在猫玩老鼠,整整大半日,他们紧赶慢赶,总能时不时听到身后或快或慢的马蹄追逐声。 被死亡如影随形地追逐着的滋味不好受,他们不得不弃了马,并留一人驾马将所有马匹都驱赶向远方,造成他们还在亡命的假象。 可显然一切都是徒劳的。 站在半山腰,他们清楚地看到了内厂马队停了下来,并就近在河边休憩了下来。 显然,这山上,这密林中,于一片死寂处,还有不知道多少双眼睛正在注视着他们,随时向谢龛汇报此处的每一点动向。 他们是被围困在此处待宰杀的兔子,死亡不过是早晚的事罢了。 “你们两个蠢东西哑巴了?!” 黄高楼还在骂骂咧咧地抱怨着:“一群酒囊饭袋!老子好吃好喝地养着你们,到头来连这么点事都办不好!快!带老子找个有吃有喝的地方!” 两人不得不起身,徒劳地四处梭巡起来。 没办法,动起来总比坐着等死强一点。 黄高楼趴在树上,一点风吹草动都吓得浑身哆嗦,等了不知道多久,其中一个护卫兴冲冲地回来:“公子,前方不远处有户农家,小的瞧着有炊烟冒出来,定是有吃的。” 话音未落,黄高楼已经连滚带爬地从树上下来了,急匆匆道:“快!带路!” …… 山下,祁桑正蹲在河边捧了水洗脸。 身后传来石子被踩踏的细微声响。 她以为他也要洗,于是不动声色往旁边挪了挪,心中忍不住烦了一句——这么长一条河,他就非得来挤着她洗脸吗? 心中不满,但行动上是半点不敢表露出来的。 谁知谢龛并未蹲下,只站在一旁耐心地瞧着她洗脸。 嫩生生的小手捧起一捧又一捧的水,洗脸的动作乖巧得不得了,要不是见识过她不知死活发疯的模样,该以为是哪家知书达理温婉可人儿的大家闺秀跑出来了。 “祁桑。”他忍不住叫她。 祁桑甩了甩手上的水珠,没看见谢龛递过来的帕子,直接拿袖子在脸上胡乱擦了一把:“做什么?” 他近日总是莫名其妙叫她的名字,有事没事总要叫两声,也不知又在发什么疯。 谢龛拿着帕子的手僵了僵,慢慢收回来:“山上野狼毒蛇遍布,若此刻带你去山上怕不怕?” 祁桑这才抬起头来:“……你不是要把我丢山里不管了吧?” 这狗东西喜怒无常,什么丧心病狂的事都干得出来。 谢龛颇为无语地睨了她一眼:“走了。” …… 半山腰处辟了一处尚未平坦的农地。 此处不止住了一户农家,一共三户,都是战乱中逃来的流民,因没有路引无法进城,便在深山野林中安了家。 这种日子并不好过,野狼时常游走于周边,家中几个男丁根本不敢走远,只敢聚在一处抱团取暖,守护妻儿。 谁料已是如此艰难度日,竟又在此夜突遭横祸。 昏暗窄小的泥屋内,年轻男子被人用剑抵着脖子跪在地上,热气腾腾的饭菜被一扫而光。 黄高楼端着碗一口气喝光了里面的水,随手将水碗丢到了地上。 哐啷一声响。 一直被母亲抱在怀中瑟缩在角落里的女童被这一声吓到,终于忍不住呜呜哭出了声。 年轻的女子浑身发抖,用力捂着女儿的嘴。 恐惧毒蛇一般顺着背脊攀爬而上,她眼中含泪,抖着睫毛低垂着,仿佛只要避免了视线的接触,就能逃过一劫一般。 “吃惯了山珍海味,这寻常人家的‘饭菜’瞧着也甚是可口啊……”黄高楼贪婪的目光直勾勾盯着她,嘿嘿邪笑了起来。 左右被困在此处无计可施了,倒不如及时行乐啊。 他打了个眼色。 另一个护卫立刻上前,捉小鸡似的将女子从角落里拖了出来。 “娘——娘亲——”女童放声大哭起来,小手死死抓紧女子的衣袖,被一并拖拽了出来。 “大人……大人你饶了我们吧……” 男子立刻试图挣扎着上前,丝毫没有感觉到自己脖颈被剑擦出了鲜血:“我这里还有几个铜板,还有米缸里的米……你们都拿去!放了我的妻儿吧……” 门外两户人家的男子手中持着平日里驱赶野狼用的锄头,却是迟迟不敢闯进来。 因为他们闯进来时,这户人家的父亲举起锄头就要同他们拼命,却被他们一剑刺穿了胸膛,此刻就横在他们脚下。 他们自是听说过京中权贵无视王法,视人命如草芥,这两个护卫健硕粗壮,别说是他们二人,怕再添上七八个人都不是他们的对手。 恐惧在屋内外蔓延,就听黄高楼嗤笑出声:“拿老子当叫花子打发了?” 说着,自怀中掏出了一锭银子直接摔到了那男子头上:“瞧好了,老子可不白玩你媳妇儿,再敢叽叽歪歪,老子先剁了你!” 第61章 祁桑,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话落,起身过去,直接拽起地上的女子便往榻上拖。 “娘——娘——你放开我娘————” 女子崩溃痛哭,一边拼命挣扎一边惧怕女儿受伤,试图将她推开,哭着道:“阿竹不怕,闭上眼睛,不怕啊……娘没事……娘、娘没事……” “畜生!!!你放开她!!”男子红了眼眶,疯了似的要冲过去。 一直拿剑抵着他的护卫不耐烦,追上前两步,一剑就要刺上他后背。 剑身却在下一瞬被什么东西一圈一圈缠咬了上来,那是一条赤金色的金蟒腰鞭! 护卫大骇,来不及收力,直接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带着狠狠撞上了墙壁。 小小的泥土屋剧烈颤动,几乎要坍塌下来。 刚刚扯开衣带的黄高楼受到惊吓,一边指挥着仅剩的一个护卫上前阻拦,自己则连滚带爬地躲到了刚刚女子躲的角落。 “好热闹啊。” 祁桑慢慢咬出几个字,走了进来。 她身后,同样一身狰狞蟒袍的谢龛弯腰跟了进来,一米九的个子令本就窄小的屋子越发逼仄。 男子踉跄着扑到床榻之上,将几欲昏厥的妻子紧紧护在怀中。 黄高楼不敢相信他们竟然趁夜追了上来,整个人鹌鹑似的瑟缩在角落里,却还要虚张声势一番:“谢龛,阁老派的人马马上就到!你还不赶紧逃!为了个女子不顾死活的招惹京中权贵,你以为我们真不敢拿你怎么样吗?!” 谢龛没说话,只微微向后抬手。 掌刑千户立刻将弓箭一并递过去。 谢龛这次没有帮祁桑稳着弓,而是完全将十多斤沉的弓交给了她,而后抽出一支箭羽来递给她:“祁桑,杀了他。” 祁桑,杀了他。 祁桑手中握着沉沉的弓箭,一瞬间恍惚了一下。 为什么不会射箭呢? 祁旻征战归来,抽空陪她时,她曾心血来潮要学过射箭,不厌其烦地缠着他央求。 可祁旻始终不允。 他说,我们桑桑的手是用来弹琴画画的,箭身带杀伐之气,若学会了,终有一日是要见血的,哥哥会保护桑桑,杀人见血的事哥哥来,我们桑桑只需在哥哥身后便好。 他身后有牵挂,便从未想过自己会有朝一日死在他乡,再无法回来。 他总以为,自己可以保护她一辈子。 他可以双手染满鲜血,但他的胞妹必须干干净净。 黄高楼怪声怪气的尖叫声响彻耳畔。 祁桑回过神来的时候,箭已经虚虚搭在了弓弦之上。 她手臂力气不够,整张弓都在半空中微微晃动,黄高楼又在拼命地躲闪箭头,她努力对准了一会儿,手臂渐渐没了力气。 “祁桑,射箭。”谢龛站在她身后,声音平稳,听不出什么情绪。 “你个蠢东西在做什么?!” 黄高楼疯了似的叫着站在一旁呆若木鸡的护卫:“快!杀了他们!上啊!!!” 那护卫早已面如死灰,手中的剑都快要落到了地上,半晌,一咬牙一闭眼,终究还是提剑冲了上去。 下一瞬,又被几步迎上前的掌刑千户一脚踹飞了回去,重重撞上墙面。 又是一阵尘土飞扬。 鲜血染红地面。 门里门外的几个农户早已吓傻了,呆若木鸡地立在那里。 “啊啊啊啊————” 黄高楼忽然凄厉尖叫了起来,一直被箭端对准的恐惧叫他浑身汗毛倒立,他忽然拼命地往这边爬了过来:“饶了我,谢总督你饶了我,我回去一定同父亲投靠内厂!以后我们黄氏就是内厂的走狗,要我们做什么我们就做什么!你饶了我……你饶了我!!!” 谢龛忽然握住祁桑的手,帮她拉紧了弓弦,箭矢直接贴着黄高楼的脸深深嵌入了地面。 黄高楼整张脸都扭曲了,又挣扎着爬了回去,哭喊着求饶。 “祁桑,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谢龛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一字一顿:“若你下不了手,日后就不必再提祁旻的死。” 双手染血又何妨。 她从不是兄长以为的那种心地纯良无害之人。 “带着你妻女出去。”她说。 男人原本还怔在那里,反应过来她是在同自己说话,立刻揽着妻子,抱起地上的女儿匆匆跑了出去。 祁桑阖眸,抖着手再次提起了弓。 这是她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杀人。 不是利用范容的暴躁易怒一石二鸟,也不是利用曲沛沛的阴险善妒栽赃嫁祸。 这一次,谢龛站在她身后,所以她不需要绞尽脑汁地去谋划什么。 白布之下,琼琚惨死的模样,深夜之中,奉业横流一地的鲜血一一划过脑海。 她闭着眼睛,右手抖着拉开弓弦。 力气不足,弓弦未满,箭矢在黄高楼痛苦的尖叫声中射到了他小腿上,甚至未曾穿透。 谢龛扯扯唇角,帮她调整了一下站姿后,再次递给她一支箭:“继续。” 祁桑接过来,搭箭拉弓。 身后谢龛虚虚扶了她左手小臂一把:“放平,不着急,我们有足够的时间慢慢来,狩猎嘛,玩儿的就是一个兴致。” 他俯下了腰身,薄唇贴着她耳畔低语:“今日你若能在五箭之内中他喉骨,祁桑,我允你一个要求,任何要求都可以。” 祁桑一怔,仰头看他:“任何要求?” 谢龛单手扣着她的帽子帮她转了回去:“狩猎要专心,来,第二箭。” 黄高楼抱着血流不止的腿嘶吼出声:“谢龛,你个没根儿的东西!有胆量你一剑杀了我!!推个女人出来替你杀人,怎么?是根儿没了后连力气一并跟着没了吗?!啊哈哈哈哈——” 他刻意羞辱他,试图激怒他来个痛快。 可谢龛情绪却意外地十分稳定,甚至都没去扫他一眼。 他专心致志地教祁桑射箭,手指轻碰她手腕,告诉她如何用背脊发力,放松手臂。 这个疯子!! 黄高楼近乎声嘶力竭的辱骂,仿佛被完全屏蔽在了一道屏障后,丝毫没有影响到他们的情绪。 祁桑第二箭果然射的准了一些。 射中了黄高楼的锁骨,离喉骨只有不到一指的距离。 第62章 你会成为别人拿捏我的把柄。 她手上的力道明显加重了,箭端整个嵌入了他骨头里,又是一阵钻心挠骨的嚎叫。 “啧。” 谢龛忍不住皱眉。 这叫声实在刺耳。 身后的掌刑千户立刻抽了一把短刀上前,不过短短片刻便又退了回来。 地上多了一截鲜红的舌头。 汩汩鲜血自黄高楼口中涌出,他抽痛地倒在了地上,捂着嘴如同一条虫子一般翻滚扭动。 “你还有三次机会。” 谢龛笑道:“看这情况,难度加深了不少。” 黄高楼因捂嘴的姿势,双手手臂都挡在了喉间,只剩中间不到两指的空隙,且因他不断翻滚,更是无法瞄准。 她唯一的办法就是加重力道,穿透他手臂的同时射中他喉骨。 但显然,这种力量不是一时半会就能练就的。 祁桑被满地的血腥刺激的心脏砰砰狂跳,她想要放弃,可又想到谢龛的那句‘任何要求都可以’。 狠狠心,第三次拉开弓箭。 这弓太重,她的左手手臂已经不自觉地开始发抖了。 “不行别勉强啊。”谢龛还在她耳边。 “你闭嘴!” 他果真就不再干扰她,只是依旧压低着腰身,侧脸轻轻蹭着她滑腻的小脸,瞧着她抖着手努力瞄准。 他心猿意马,祁桑却是毫无察觉,注意力都集中在眼前。 第四箭射歪了,直接擦着黄高楼的脑袋击中了墙壁。 黄高楼倒在了血泊中,不断的失血叫他失了力气,原本紧紧捂在嘴上的双手也垂了下去。 这是最好的一次机会。 也是她仅剩的一次机会。 祁桑艰难吞咽了下,强行忍住鼻息间血腥气引起的恶心感。 她必须要为邢守约取得一线生机! 拉弓、搭箭、瞄准…… 祁桑屏息,蓦地松开了勾着箭羽的三指。 黄高楼原本还在颤动的身子蓦地一僵! 箭矢贯穿了他的喉骨,不过片刻,人就咽了气。 祁桑松了手,沉重的弓落在了脚边,震得她耳膜嗡嗡作响。 她这才意识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出了一身冷汗,左手抖得厉害,几乎无法握紧成拳。 谢龛拿手背帮她擦拭了下汗湿的眉心,满意道:“祁桑,你做得很好。” 顿了顿,他又道:“记着,任何时候都不要对敌人心软,你今日收回指向他的箭,明日这箭贯穿的就是你自己,懂么?” 祁桑没说话,只缓缓点头。 她知道,她一直知道。 只是真要迈出去这一步,对她而言很痛苦。 祁旻为她划下了一个圈,圈子里干干净净,只有风月琴声,没有残忍鲜血,她蜷缩在那个圈子里生活了太久太久。 但其实,早在她将兄长的那把匕首当掉之时,她的一只脚就已经踏了出来。 今夜,算是谢龛从身后推了她一把。 从小泥屋出来后,祁桑长久地站了一会儿。 山风迎面吹来,吹散了她身上浓郁的血腥气。 这个她最不喜欢的味道,终究还是染到了身上。 不远处,隐隐传来刀剑相向的激烈打斗声。 祁桑回过神来,隔着层层树丛什么都瞧不见,但她隐约猜到了什么。 “这次陪我出来,你是不是冒了很大的风险?”她问,声音不知怎地哑得厉害。 谢龛同她肩并肩站在一处,披风一角被风吹起。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祁桑,你觉得我们现在是什么?”他问。 还能是什么。 黄高楼是蝉,他们自然是螳螂,而姚不辞,就是黄雀。 祁桑敛下睫毛,默默半晌又抬头看向周遭黑茫茫一片的夜色,狼群嗅到了血腥的味道,嚎叫声此起彼伏,他们如今腹背受敌,怕是要遭一点罪。 “我们是蝉,也是黄雀。”谢龛自问自答道。 祁桑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待回过味来后,略略紧绷的意识这才放松了下来。 也对,他谢龛在朝中搅弄风云的人,又岂会不知出京之后会遭遇些什么。 多带了三四倍的人,乍一瞧似乎已经是他做的准备了,或许在姚不辞眼中,这是一种膨胀过后过分自信的表现。 他是内厂总督,如今京中权贵折损过半,又有谁胆敢在此时冒着被灭族的危险来动他。 可偏偏,他内阁就要出其不意地走这一步。 只要前来围剿的人脸上没有刺着阁老府几个字,便是最坏的结果围剿失败,对他也没有任何影响。 但若要在京中,想要动谢龛可就难如登天了。 “我同扶风留在这里吧。” 祁桑说:“现在这局面,我贸然同你下山怕是要拖累你,倒不如你先带人下去处理好了,再来寻我。” 谢龛低头看她一眼:“我先前同你说的软肋,可还记得?” 祁桑:“……” 软肋二字,他说过两次。 一次是她同扶风被曹四周与黄高楼的护卫追杀时,她被谢龛拒之门外时说的。 那时他说,祁桑你记着,不要让任何人成为你的软肋。 第二次,他说软肋便软肋吧,日后日日带着你就是了。 “软肋是要藏在血肉中日日护着的,一不小心,你就会成为别人拿捏我的把柄,知道么?” “……” 祁桑怔怔看着他。 夜色过浓,山间飘荡着一层薄薄的雾气,她分辨不清他的话是真是假。 人是不会轻易有软肋的,尤其是谢龛这样永远都冷静自持的人,他心思过深过重,每句话都有可能是一个陷阱。 或许最终,他在她身上贪图的,还是那个虚无缥缈的宝藏传言。 毕竟他应该清楚她是个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性子,若真动了刑,她是宁愿死也不会吐露半分的。 厮杀声持续了大约一个时辰便停止了。 谢龛却并不着急带她下山。 山中空气好,再浓烈的血腥味都会很快散去,他牵着她的手坐在屋前农户为他们孩子做的秋千上,慢悠悠地晃着欣赏着夜色。 扶风他们将几户农户遣散了,分别给了一些银子叫他们远离此处。 “祁桑。”谢龛叫她的名字。 祁桑低垂着头,把玩着指间的一朵油菜花,她在考虑要不要现在就要谢龛兑现他的承诺。 第63章 就他也配被称作将军。 直到谢龛又叫了她一声,她这才回过神来:“嗯?” “若有一日你想实现的都实现了,再后面,你是如何打算的?” “……” 这个问题对她而言的确有些陌生了。 很多时候,祁桑其实是笃定自己不会活多久的,她甚至做好了在对付范容时就暴露而遭灭口的准备。 可如今,她的仇人越来越少,似乎希望也越来越多了。 她思忖片刻后才道:“若万一万一,真有那一天,我想寻一个性格温柔,笑起来好看,且愿意同我在一处的人,我们寻个山清水秀的好地方,安安稳稳地过日子。” 她其实是想说同邢守约一道的。 可又想到依照邢氏那严苛古板的家规,定是不会允许邢守约娶一个同旁的男子厮混过的女子的,也就算了。 又是性格温柔! 又是笑起来好看! 她怎么不干脆点名邢守约算了? 谢龛冷笑出声:“怎么?想求我放了邢守约后,同他私奔了去?” “那倒不是,我同他终归是有缘无分,不过无妨,我这人对姻缘之事从不强求,看着顺眼便……” 祁桑话说到一半又忽然顿住:“你怎么知道我是要求你放过邢守约?” 谢龛眼底冷笑更深:“我说允你任何要求的时候,你眼睛里就差用毛笔写上‘邢守约’三个字了。” 也就是说,他是同意了。 祁桑有些激动,毕竟她也只是抱着试一试的想法。 邢守约同崔阳犯的是死罪,返京之后公然讨伐代表皇权的三厂,无异于是造反,若谢龛狠狠心,灭九族都是一张圣旨的事。 但邢守约同崔阳又不同,崔阳同姚不辞关系密切,是本就动了这个心思的,而邢守约应该只是知晓此事,后来又因为她的事,才会选择同崔阳一并起兵。 远处隐约人影晃动。 不一会儿,徐西怀就出现在了眼前。 “总督,都处理干净了。”他说。 “瞧清楚了么?都是从哪儿调来的人。” “都记下了,不施已经带人过去了,京中共七处地点供他们藏身,想来待我们回去,这些个暗卫的老巢也该被清理了个干净了。” 谢龛没再说话。 祁桑倒是听明白了。 姚不辞一个文臣,自诩两袖清风,一心为大雍鞠躬尽瘁,最是瞧不起爪牙遍布的三厂一卫之流,如今还不是暗地里学了他们那一套,试图培养起自己的暗卫势力,处理他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徐西怀目光落在她身上,笑道:“这身衣裳倒是合身,差点没认出姑娘来。” 顿了顿,他又忽然道:“在外北伐的将军回来了,姑娘可知晓了?” 北伐的将军。 祁桑听着这句话,险些笑出声来。 就他也配被称作将军。 兄长未曾参军之时,他还不过是个小小的参将,后来的北伐军战功赫赫,也都是兄长一场一场仗打下来的。 他同他那个庶次子除了缩在后头捡功劳外,还做过什么? 不过,将军府的那位如今可是要高兴了,先前她夫君儿子都在外头,她也只敢暗地里派人打探她的动向。 尤其是祁桑住进总督府后,将军府那边便如热锅上的蚂蚁,生怕她会趁着她夫君儿子不在来收拾她。 但其实祁桑并没有什么心思去理会她。 相反的,她的存在对祁桑而言是一种难以言说的快意,将来若真有守得云开见月明的那一天,这个女人会成为她手中最锋利的一把刀。 折腾了一日一夜,一切尘埃落定,疲倦随即席卷而上。 祁桑困倦地揉揉眼睛,一边听着谢龛同徐西怀说话,一边枕着秋千的绳子打盹。 谢龛声音不知不觉越压越低:“北翟人野蛮,天生凶猛好战,先前祁旻在时尚能逼得他们退避三舍,如今倒是有要卷土重来的样子。” 徐西怀搓着有些凉的手,斜靠木柱,懒懒道:“祁华章草包一个,不中什么用,不料生儿子倒是个好手,一个威名赫赫的护国将军祁旻,这个尚未及弱冠的庶子竟也有几分胆色,听说是个心狠手辣的,刚顶了祁旻的将军之位,就将他的一众不服自己的心腹杀了个干净。” 这事做得够绝,但站在祁覃的立场上来讲却是十分必要的。 祁旻在军中威望过盛,甚至已经超过了天命皇恩,若不除掉他手下的几个副将杀鸡儆猴,军中一兵一卒都不会信服他。 风中安静了一会儿,徐西怀道:“总督,这姚不辞这些日子同祁家关系紧张得很,先前派去了不少人去军中打探宝藏的消息,能活着回来的也就一两个。” 身边人身子在微风中晃了晃,忽然向后仰去。 谢龛顺手托了她后背一把,将险些要往后摔下去的人稳稳托住。 祁桑在同一时间也惊醒了过来,一双杏眼迷蒙困倦地勉强睁开。 下一瞬,她整个人便腾空被抱了起来。 小小的秋千承受不住两人的重量,发出紧绷的吱吱声。 “你继续睡。”谢龛一边说着一边抱着她起身。 一旁的徐西怀倒是个会看眼色的,立刻解下肩头披风帮她盖好,而后抬头看了看尚未泛白的天色:“总督,咱们是先在此处等一个时辰待天亮了再下山,还是此刻就动身?” 趁着夜色行动并不是件好事,且这山中地势复杂,上山都已十分困难,下山更需提高警惕。 “不着急。” 谢龛说着,径直抱着祁桑去了旁边两个未曾染血的小泥屋,两相对比过后,挑了个还算干净整洁的,将自己的披风铺在榻上后,才将祁桑放了下来。 姑娘家家精力实在是弱,这才不过一日一夜,就疲惫成这个模样。 徐西怀也算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了,可不过几日不见,总督对这姑娘明显又是纵容了一大截,恨不能要含在嘴里护着了。 他不断暗暗深呼吸告诉自己不要大惊小怪。 可眼瞧着平日里连正眼都不瞧自己一眼的总督如今就坐在脏兮兮的榻沿,细心地拿指腹给祁桑擦了擦脸上的灰尘,心中还是掀起一阵惊天巨浪来。 第64章 怀中多了个女子。 一瞬间似乎又回到了几年前,那时总督性子还不似如今这般阴郁冷沉。 那时他对长公主便是这般迁就纵容,为了能将她从冷宫接出来,耗费了不知多少心血。 奈何长公主心气高傲,在冷宫时对总督那般亲近讨好,后来胞弟登基为帝,她被尊为长公主,便陡然对总督疏远了起来。 毕竟,不论往前推多少个皇朝,从未有哪一位公主是嫁与太监的。 好在总督大病一场后,整个人也都清醒了过来,对长公主也不再那般仰望爱慕了。 祁桑这姑娘虽说身份不如长公主尊贵,也不似寻常闺秀那般端庄雅秀,好在人生的水灵,瞧着便叫人舒心,也算勉强配得上总督。 正想着,外头护卫忽然轻轻敲了敲门框,露了个脑袋进来。 徐西怀往后退了几步靠过去:“怎么?” 护卫尴尬地瞥了一眼里头,小小声道:“大人,下头人来报,长公主不知怎么竟得了消息,连夜赶了过来,好死不死半路遇到了内阁那几个趁乱逃了的暗卫……” 徐西怀心猛地一沉:“人呢?” 护卫:“……给抓了。” 他们说话声音压得很低,可里头那人听力非常人,此刻已经蹙着眉头走了过来。 阴影直直压在头顶,护卫几乎立刻低了头,大气不敢出一声。 徐西怀干咳一声:“总督,要不我去吧。” 谢龛回头看了眼黑沉沉的小屋内睡得正熟的人,眉心压出阴冷的痕迹:“你在此处守着她,本督亲自过去看看。” 话落,不给他任何说话的机会,直接弯腰大步迈出了屋子。 …… 祁桑这一觉睡得并不沉。 身下床榻太硬,像睡在一块大石头上,硌得她异常不舒服。 醒来时天刚蒙蒙亮,她坐起来,隔着破破烂烂的窗子向外看了眼。 外头很安静,静到仿佛所有人都将她一人抛在了此处一样。 熟悉的慌乱涌上心头,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喊了声扶风,听到外头立刻响起的回应,这才松了口气。 扶风很快进来,手中还拿几片叶子捧了一捧新鲜的果子:“主子,你醒了。” 祁桑坐在榻边穿好鞋袜,接过他递来的水漱了漱口后,这才挑了个果子在手心捏着:“旁人呢?都走了吗?” 扶风顿了一顿,才道:“没有。” 祁桑点点头,又拿了一个果子后起身出去。 山间笼了一层白白的薄雾,昨夜激烈的狼嚎声停了,只剩鸟儿清脆悠扬的啼叫声。 她视线在周遭扫了一圈,才看清正在中间那户人家门外洗手的徐西怀。 踩着略显泥泞的小径过去,徐西怀早已瞧见了她,连手也不洗了就站了起来,甚至莫名其妙地回头看了一眼屋子。 这一眼分明带了那么点心虚的意思。 祁桑走过去,瞥他一眼后,下意识就要往那小屋里走。 “哎哎哎——” 徐西怀一步跨到她跟前挡住了路:“姑娘有什么事先同我说吧,总督他暂时不大方便。” “没事。” 祁桑咬着手里的果子,又将另一个往前递了递:“吃吗?” “姑娘吃吧,我不饿。” “哦。” 祁桑点点头,绕过他又要往屋子里走。 徐西怀下意识扯了她手臂一把。 同一时间,祁桑的视线已经隔着开着的门落到了那小小的泥房子里。 屋里光线很暗,但能清楚地看到榻上躺了一个女子,且衣衫半解。 她怔怔看着,直到谢龛挺拔高大的腰身完全将门口挡死。 “醒了?”他一边说着一边拿帕子擦拭着手。 鲜血很快染红了那条绣工精美的帕子。 祁桑眨眨眼:“那是……” “长公主,她昨夜赶来,半路被劫受了点伤,无碍。” 谢龛说着,直接将帕子丢给了徐西怀:“收拾一下,我们下山。” 他说话的间隙,屋里传来女子虚弱清冷的声音:“谢大人,劳烦你再帮我把衣衫穿上吧,我一只手不方便。” 谢龛看了祁桑一眼,这才转身进去,不一会儿再出来时,怀中多了个女子。 那女子淡妆素抹,清冷矜贵,五官又是截然相反的精致妖冶,此刻汗湿发丝,虚弱无力地枕着谢龛肩头的模样,连她一个女子都生出了几分我见犹怜的感觉。 不愧是名动京城,同萧存烟齐名的绝色佳人,配得上京中关于她的种种传言。 听闻今年的探花郎有意求娶公主,又是出身名门权贵之家,但长公主似乎对他并没有过多想法,急得探花郎父母亲不断亲自登门亲近示好。 她靠在谢龛怀中,清凌凌的目光扫过来,上下将她打量了一遍:“你便是祁家将军的那个妹妹吧?” 祁桑颔首,恭谨道:“祁桑见过长公主。” 沈茶没什么情绪地收回视线:“嗯,此番本宫有伤在身,马车又遭人毁坏,路上怕是要劳烦谢大人照料一二……” 话尚未说完,她半敛的睫毛忽然睁开。 谢龛已经将她递给了重新走过来的徐西怀,像递一个物件一般地随意,甚至都没有过问一下她的意思。 “走吧。”他屈指扫了扫身前,随即率先往山下走去。 沈茶本就没什么血色的脸越发苍白,她僵着身子,几乎是厉声道:“放本宫下来!” 徐西怀正巧不想费那个力气,闻言立刻将她搁下了。 沈茶伤的是肩头,并不影响走路,只是人看着虚弱了些,下山的路上怕是要耽搁一会儿。 她站在那里,看着谢龛已经走出去一大截的身影:“谢大人,你这是什么意思?” 谢龛转了个身,瞧一眼还都木头似的杵在原地的一群人,最后目光落在了祁桑身上:“还不走?给你在这里盖个房子住下好不好?” 祁桑回过神来,赶紧叫上扶风追上去。 沈茶僵在原地,不敢相信他竟视自己如无物,硬是不肯走一步。 徐西怀干咳一声,也不去同她多说什么,只应付道:“长公主当心脚下,属下先行一步了。” 他离开了,一群厂卫们也立刻跟了上去。 偌大的山头就只剩了沈茶一人。 第65章 祁桑你好样的,你给本督等着。 下山的路并不好走,祁桑踩着谢龛踩过的脚印走着,回头看一眼,沈茶依旧站在原处,快要消失在了眼前茂密的树林中了。 “你看了人家身子,按理说是该娶了人家的。”祁桑说。 身后徐西怀听了这话,一不留神险些被一根伸出来的藤蔓绊倒。 这姑娘是真傻还是假傻,这长公主此番前来,摆明了就是要跟她抢人的。 她不抢也就算了,竟然还要将人往外推。 谢龛懒得理会她。 祁桑也就不再多说,身后扶风又递了个果子上来,她咬了一口,顺手从草丛中摘了一朵粉白小花在指间把玩着。 扶风在后头默默看着。 他同她跟着范老先生在山中生活过一段时间,祁桑喜欢到处跑,在山中采各种不知名的花,但没有哪次如现在这般,整个人都透着轻快柔和的光。 没有戒备,没有忧心忡忡,比起那些打发时光强迫自己忘记一些事的时候,此刻的她似乎才在真正享受朝露、阳光、山风、花草。 谢龛听着身后咔嚓咔嚓咬果子的声音,忍不住转身将她提到自己跟前来:“又吃独食。” 祁桑说:“没有了,都吃光了,先前给你留着来着,看你在照顾长公主不方便,我就给吃了。” “那不还剩半个么?” “半个也不给你。” 谢龛要了半天愣是没要出来,给气笑了:“祁桑你好样的,你给本督等着。” 祁桑忽然停下来:“要不我去采蘑菇给你吃吧?我在山中住过一段日子,采蘑菇是好手。” 身后排了那么长一段队伍,就等着赶紧离开这个阴森湿漉漉的鬼地方。 她居然一点都不怕,还有心思去采什么鬼蘑菇。 徐西怀忍不住攥紧拳头,希冀着总督大人能脑袋清醒一点,赶紧带他们离开这个是非地。 但非常不幸地,他听到了谢龛饶有兴致地一声‘好啊’。 徐西怀:“……” 算他倒霉! 早知道就该换施不识来的,他可不惯着她,就算无法改变最终结果,就算免不了挨一顿鞭子,但嘴上他肯定是要狠骂一番的。 山中怪叫此起彼伏,常年久居深宫的沈茶哪里见识过,终究还是熬不住心中的惧怕,一路踉跄着追了上来。 谢龛心狠,救她弃她不过是一念间的事情,若不跟上去,或许他真的会将她抛在这山中自生自灭。 谁料一路狼狈地追下来,却见队伍停在了半山腰。 徐西怀听到动静,转过头看了一眼,道:“长公主若是不急,不妨稍等片刻,总督有些事在忙。” 沈茶裙摆被泥土沾湿,沉重地坠着,她双手死死抓着衣衫,目光在人群中扫了一遍。 没有看到谢龛,也没有看到那个祁桑。 他们做什么去了? “带本宫去寻他。”她说。 到底还是长公主,谢龛可以无视她的身份,但徐西怀不能,也只得笑笑:“总督此刻不一定在什么地方,咱们去寻了说不定还会在山中迷路,同他走岔了,倒不如留在此处等着,不会多久的。” 沈茶浑身都在抖着,不知是被情绪催动的还是伤口太疼了。 “带本宫去寻人!”她又加重了语气说了一遍,不肯就这样徒劳地留在原地等着。 徐西怀耸耸肩,也不同她争辩,只抬手做了个请的手势:“那长公主当心脚下。” 倒了个霉的! 算他施不识傻人有傻福,躲过一劫! 沈茶追下来时已经有一段时间了,祁桑带着扶风同谢龛已经走出去了很远了。 她在前面翻找着,扶风在后面捧着树叶做成的小兜,兜里放满了各种各样颜色漂亮的蘑菇。 谢龛目光复杂,一遍又一遍地看向那些蘑菇:“你说你采蘑菇是好手?你确定?” 她采蘑菇的原则似乎并不是有毒没毒,而是形状好不好看,颜色漂不漂亮。 专挑有毒的下手。 这是要给他毒死? 祁桑没有回头,依旧拿个小树枝在前头哗啦着,十分笃定地道:“你放心,不会给你毒死的,我都吃了多少年了,不一样没毒死。” “你吃过?” “对啊!我负责采蘑菇,扶风负责做蘑菇汤,可鲜美了。” “……” 谢龛扫了眼一旁面色不变的扶风。 扶风没什么表情地道:“把有毒的挑出来就好了。” “没毒,都没毒。”祁桑还在振振有词地辩解。 谢龛没有再说什么。 他忽然有种在参与她过去岁月的错乱感,显然祁桑的确是有一些在山中生活的经验的,不会贸然拿手去划拉草丛,采摘蘑菇时也会小心瞧一瞧四周有没有毒蛇。 就那么慢悠悠地跟着她走,一点也不担心会迷失在这森林里。 直到遇到一棵果子树,鲜红圆润的果子高挂枝头,除非爬到树上去,站在树下是摘不到的。 “你还吃吗?”祁桑犹豫着问。 谢龛双臂环胸斜倚树干,似笑非笑道:“我说吃,你就给我摘吗?” “我不会爬树,扶风会。” 但显然谢龛对旁人摘的果子没什么兴趣,他随手抽出腰间的蟒鞭,卷缠了一截树枝直接拽弯了下来。 半截树枝带着满满鲜红的果子就在眼前晃动。 祁桑忙将树枝丢了,手忙脚乱地摘了许多,直到扶风手中的小兜终于满了,这才收手。 谢龛总算是吃上了个果子。 口感酸涩,并不好吃,但好在他并不挑嘴。 三人慢悠悠地走回去,发现徐西怀不见了。 掌刑千户很快将长公主逼着徐西怀去寻他们的事交代了。 谢龛点点头,左右有徐西怀在,也不会有什么事。 “本督京中还有事,先行下山了,你们留一些人在此处候着便是。” 说完,带着人便继续往山下走去。 谢龛说是京中有事,但路上却并不急于策马奔驰,反倒带着她悠闲地一路闲逛着走,路过路边花树,也会驱赶马儿靠过去,随手折一截花枝递到她手里。 祁桑感觉到他搭在自己腰间的手指轻轻摩挲着腰封上的刺绣,似乎下一瞬就要给她解开来。 第66章 这是主子唯一留下的骨血了。 她忍不住去按住他:“做什么?” “嗯?” 谢龛下巴抵着她的肩,低笑:“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的,我能做什么?” 祁桑没说话,但一直按着他手指不许他动。 “祁桑。”他胸膛轻轻撞着她后背,低声叫她的名字。 祁桑隐约觉得有些危险,她甚至能敏锐地捕捉到他呼吸都明显地重了许多。 “我饿了,我们快些回京吧。”她几乎是慌乱地试图转移他的注意力。 谢龛没说话,只微微侧首,近距离地看着她白的几乎透明的肤色。 祁桑上身往前倾了倾,试图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奈何腰身被圈着,怎么都扯不开。 她的排斥这样明显。 是饿了才急于回京,还是心中惦记着邢守约才急于回去,不得而知。 谢龛阖眸,深深呼出一口气,不再多言,猛然挥鞭加快了前进的速度。 …… 回到总督府时,已是深夜。 不夙匆忙迎出来,面色有些异样地看了眼祁桑后,低声同谢龛说了句什么。 谢龛尚未听完,目光就同样莫名其妙地看了她一眼。 祁桑赶了整整一天的路,这会儿又累又饿,不停地揉着腰:“我先去沐浴,你们有事聊你们的。” 谢龛没说话,只让不夙先去给她备下热水。 祁桑泡了个热水澡,又吃了几块点心,这才跟重新活过来了似的,换了熏了淡香的里衣坐在梳妆镜前擦拭头发。 应该可以开口了吧? 等明日,她就问问谢龛是不是该放邢守约出来了。 正想着,隔着打开的窗子就看到不夙匆匆走了过来:“姑娘,主子请您去一趟正厅。” 深更半夜的,有话就不能回来说? 祁桑忍不住问:“有什么很要紧的事吗?我有点累了……” 不夙犹豫着:“您还是去一趟吧。” 祁桑拗不过,只得起身更衣,随着他去了正厅。 谢龛没有在正厅,倒是一个女子坐在里面,不知怎么的,正拿帕子擦拭着眼角。 她腹部高高隆起,一瞧便是要足月生产了的样子。 那女子一见她来就立刻挺着孕肚站了起来,泪眼婆娑地看向她:“主子……” 祁桑没有说话。 她的目光就落在她腹部,喉咙里像是吞了一块烙铁般又烫又疼。 这女子是常年在兄长身边伺候的婢女银屏。 “这是主子唯一留下的骨血了。” 银屏跪在地上,无助地哭:“我跟着将军他们这么久,一直胆战心惊地活着,生怕二公子一时不高兴对我们母子下手……主子,求主子护我们母子周全啊……” …… “要回去?” 谢龛枕着浴桶边缘,没什么情绪地睨着她:“你若不放心,大可将她母子留在总督府。” “她不能留在这里。” 祁桑说,可究竟为什么不能留下,却也没有多做解释。 “放心,将军府虽然不安全,但也不算危险,他们母子若想我死,也不会留我长大。” 谢龛手指轻叩眉心,思忖片刻:“你若要执意回去也可,不过除了扶风,要再带一个人,这是我唯一的条件,你若不允,那便乖乖待在总督府。” 将军府离总督府不远,但她身边没有他的人,他自然是不允的。 祁桑也不同他争执,想也不想地应了。 犹豫再三,她终还是忍不住提了那个一直在心中挂念的事情:“谢龛,你先前允我的那件事……” “放了邢守约是不是?” 谢龛收回手臂,懒懒道:“不着急,过几日自会放他走。” “可是……” “你觉得你不停地催我,结果会往好处还是坏处发展?” “……” 祁桑深吸一口气,深知这件事情不能急于求成。 在邢守约的事情上,谢龛明显是有些喜怒不定的,她若过分强硬地同他争执,只会叫邢守约在狱中越发不好过。 第二日一早,总督府门外已经备好了马车。 谢龛亲自帮祁桑落下发簪,隔着铜镜打量着异常安静沉默的她:“祁桑,你想做什么都可以,但不要同上次那般。” 祁桑心不在焉:“上次?” “姚法生他们闯入你院中时,你可是在院中洒满了灯油?” “……” 姚法生他们一时兴奋没有察觉,但徐西怀自然是敏锐地嗅到了空气中弥漫的味道。 谢龛捏着她的下巴强迫她抬头看着自己:“玉石俱焚这四个字,日后不可再出现在你身上,记着了?” 祁桑不知他说这话做戏的成分有几分,但也不欲多做分辨,只乖乖点头:“记着了。” 总督府外,银屏挺着孕肚站在马车旁早早候着了。 同她一道候着的,还有另外一个人。 祁桑尚未走到门口,远远地就听到男子愤怒的咆哮声,恨不能将整个京城中地洞里的老鼠都给吓退个百里之外。 她冷不丁给吓了一跳,不敢相信谢龛给她安排的人竟然是这厮! 忙两三步追出去。 施不识是真不惯着任何人,银屏显然还什么情况都不清楚,已经被他接二连三抽马车鞭子的动作吓到跪在了地上,连连磕头求饶。 “做什么做什么,你吼什么。”祁桑冲过去,一边拉起银屏一边拦住他扬起的手。 施不识整张秀气的脸都扭曲了,指着她:“你!你你你!!你个妖言惑众的狐狸精!!老子堂堂东厂厂督,去他妈的什么将军府给你做护卫?!亏你想得出来!!老子给你半路推下车,给你摔死咯!” “不去就不去,谁稀罕你去。” 祁桑推了他一把,然后叫扶风将银屏扶上了马车,自己随即上车后,竟真等也不等他,直接走了。 施不识还处于暴怒边缘,被这么兜头一盆冷水闷了下来,站在原地呆住了。 一缕凉飕飕的小风迎面吹来。 他发热的脑袋稍稍清醒了一下,一转头,恰巧同缓步走出总督府的谢龛打了个照面。 谢龛看着他,目光缓缓扫向已经走远了的马车,再缓缓扫回来时,眼底已然压下了一层薄冰。 施不识打了个哆嗦。 下一瞬忙将黑鞭收回腰内,翻身上马:“去去去,这就去,别催别催。” 第67章 那怎么沦落到狗都不要的地步? 马车内,银屏一手轻抚腹部,被泪水浸润过的眼睛惶恐不安地眨啊眨:“主子,此番回将军府,主子可万万小心,二公子他这些年在外征战,杀戮过多,性子越发乖戾,动辄便给人打死,奴婢也是低眉顺眼不断忍让,这才得以苟活至今……” “无妨。” 祁桑温和道:“你如今怀着兄长唯一的骨血,我自然是会尽全力护你周全。” 银屏这才放心地笑了:“有主子这句话,奴婢就放心了。” 马车晃晃悠悠在将军府外停下,扶风下车,先将银屏扶了下来,再去扶祁桑。 祁桑在原地站了会儿,仰头看着‘祁府’两个烫金的大字,心中酸涩,眼眶也涩得厉害。 这两个字,还是当初兄长亲自提笔写的。 这将军府是他一手建立起来的,赫赫荣耀,巍巍功名,不过过眼烟云,如今再提起将军府,还有几人能记着祁旻二字? “站这儿做什么?进去啊。” 施不识不知什么时候赶了过来,用一种主家的口吻催促了一遍后,率先走了进去。 他随意从容的这一跨,却是祁桑多年来难以挣脱的枷锁。 这道门,这个坎,她走不进去。 在将军府生活过的每一点记忆都是难堪的、扭曲的、疯狂的、割裂的,以至于多年以后再次站在这里,也只是稍稍一站,那些翻滚的情绪便如猛兽般扑面而来,撕咬着她的理智。 “主子?” 银屏怯怯的一声拉回了她的意识。 祁桑回过神来,敛下睫毛深吸一口气。 她已不是幼时的祁桑,如今的她已年满十九,身后再无祁旻护佑,若再畏畏缩缩惶恐不安,那这些年也是白活了。 将军府的一切布置都是熟悉又陌生的,祁桑一行四人被管家引着走入正厅时,祁华章并不在。 端坐主位之上的是他的侧夫人林氏,以及旁边令她引以为傲的儿子祁覃。 林氏人生得美艳,如今也不过才年过三十五,风姿尤盛,说话温温柔柔,直柔到人心窝子里去。 这也是祁华章对她盛宠至极的原因,多年来竟未曾再纳个妾室。 “桑桑,多年未见,真是出落得愈发标致了,快,快坐。” 她一边说着,一边同施不识道:“施提督大驾光临,真是有失远迎,将军他因军中事务去了趟宫里,想来……” “行了。” 施不识喝着茶,没什么兴致地打断她:“本督此番前来是受总督所托,对祁桑照料一二,不需你们将军府如何客套。” 林氏一怔,随即笑道:“自然自然。” 祁桑同他坐在一处,手中同样端着茶杯,却并未饮用,只慢慢抿着茶盖:“怎么?多年不见,连姐姐都不认识了?一直盯着瞧什么呢?” 没错。 她虽瞧着像个不过及笄之年的姑娘,可却是实打实的比祁覃早出生了足足八日。 祁覃容貌有七分像林氏,是标准的男生女相,一双凤眸挑足了邪气,征战在外多年肤色竟还白地晃人眼睛。 这种长相配上张扬放纵的性子,极为受女子青睐,还未及弱冠,已经纳了足足九房小妾,还不算侍候榻前的婢女,就这样,到如今还没生个一儿半女出来。 祁桑曾恶意地猜测过这厮根本就是个不孕不育的东西。 说起来,她同祁覃其实并没有外界传言那般水火不容。 一个嫡女,一个庶子,便是面上再怎么和睦,背地里应该也是各种不顺眼的,但其实祁覃对幼时的她还算不错。 这个不错并不是说他有多照顾她,而是在那般窘迫的处境之下,他还未雪上加霜一把叫她更不好过,已经算是很不错了。 祁覃长腿猖狂地交叠着,拿手指撑着下巴打量着她,那眼神分明是带着些嚣张的:“我哪里有姐姐这般的好记忆,女人嘛,别说十多年不见,就是两三个月不见,不记得了都是常有的事。” 祁桑点点头:“脑子不好没关系,我记得你打小脑子就不正常,此番回来,叫将军府的厨子多做些猪脑,补一补或许就好了。” 她说得极为认真,一旁的银屏脸都白了,而施不识却是很干脆地直接笑了出来。 林氏面露尴尬。 祁覃倒是丝毫不介意,反倒同施不识一般也笑出了声:“姐姐好一张伶牙俐齿,不过我不爱吃厨子做的,若姐姐肯屈尊洗手为弟弟做一碗,我定是会好好尝一尝。” “好啊,回头我就给你做。” 两人你来我往,明明一口一个姐姐弟弟的,但气氛却莫名越来越紧张。 林氏掩嘴轻咳一声,主动把话题接过来:“桑桑,你许久未回来,还未去见一见你母亲吧?她这两年忧思过度,身子不是很好了,你要不要过去瞧一瞧?” 祁桑先前还淡然自若的神情因她一句话而僵住。 施不识也愣住了,歪头瞧着她:“你还有娘亲呢?那怎么沦落到狗都不要的地步?” “……” 祁桑咬唇,缓缓转头盯着他。 那眼神从未有过的冰冷,难得叫施不识心生忌惮,咳了一声不乱说话了。 …… 姜柔同林氏不过只差了八岁。 可如今的林氏依旧明眸粉腮,顾盼生辉,腰段如弱柳扶风,每走一步都能踩在男人的心尖尖上。 而姜柔却是青丝白发错乱横生,容颜衰败,眼底尽是疯狂之色。 她依旧住在原本的寝房内,此刻正坐在梳妆台前不断地将各种胭脂水粉往自己脸上扑,一层又一层,已经面色鬼一般惨白,唇色又血红可怖。 她看着像是疯了一样。 但其实她并没有疯,她知道祁华章回来了,便想将自己装扮的好看一些。 疯子是不会知道这些的。 不,不不,她其实已经疯了,早在二十年前就已经疯了。 否则不会为了挽回夫君的宠爱,一碗催产汤喝下去,逼得祁桑足足早产两个月,只为能抢在林氏之前生下孩子。 她记得自己生下祁旻时,祁华章是多么高兴,不住地抱着她哄着,亲着,说此生只会对她一人好。 第68章 别急着发疯啊…… 于是她试图通过再次生产,抢回夫君的宠爱。 可惜,她生的是个女儿。 姜柔不敢相信,明明好几个大夫把脉说她这胎一定是个儿子,而祁华章最喜欢的就是儿子。 眼睁睁看着林氏腹部一日比一日大,眼看着祁华章同自己同床异梦,半夜三更都要偷偷赶去林氏房中陪她哄她,多日来的惶恐不安,在看到自己搭上半条命生了个女儿时,爆发了。 姜柔抢过尚在襁褓中的祁桑,声嘶力竭地哭着,高高举起。 好在年幼的祁旻及时冲了进来,将祁桑抢下抱在了怀中。 祁桑对自己的生身母亲所有的记忆都是恐惧的,她害怕看到她怨毒的目光,害怕她的靠近。 姜柔情绪好一些时,会发脾气将她赶出府中,会咒骂是林氏拿她这个不知哪里来的野种换走了她儿子。 姜柔情绪不好时,会在夜深人静时,毫无预警地掐上她的脖子。 祁桑幼时不明白,一度以为自己真的是个野种。 每当此时,祁旻都会轻轻揉她的小脑袋,轻声安抚着:“桑桑同哥哥长得一模一样,怎么会是野种呢,娘亲她只是生病了。” 姜柔的疯狂在得知林氏生下儿子后,进一步加重。 她不止再满足于掐死祁桑,甚至几次三番试图趁人不注意掐死祁覃。 后来祁华章就将她软禁在了她的寝房内,命人看着,再不许她外出。 姜柔对祁华章的爱是偏执而疯狂的,她不能接受新婚燕尔之时口口声声说此生只爱她一人的夫君,怎么会突然就纳了妾,怎么就突然对自己冷淡了。 大雍朝中,莫说是权贵家族,便是普通百姓都有半数娶妻纳妾,图的就是个多子多福。 但姜柔不能接受,她被困在祁华章此生只深爱她一人的牢笼中不得出口,渐渐癫狂。 祁桑沾湿了帕子,想给她把脸上的脂粉擦了。 姜柔却只是冷冷看了她一眼,而后突然发力推了她一把:“别碰我!你这个不知哪里来的野种!” 她这一下力道极大,若不是扶风上前一步扶住了她,祁桑是一定会摔了的。 不错,多年不见,她竟还认得自己。 祁桑站直身子,拿着帕子,声音平静地对屋子里的两个婢女道:“按住她。” 婢女睁大眼睛,惶恐不安地跪了下来:“主子,奴婢们不敢……” 这可是她的亲生母亲! “不敢吗?” 祁桑声音放柔了:“扶风,杀了她们。” 两个婢女大骇不已,立刻连连磕头求饶,不敢相信多年前离府时还孑然一身,默默无言的姑娘再回来,竟是这般的狠辣心肠。 刀剑出鞘的声音刮过耳膜,两个婢女再也不敢多做矜持,慌忙起身一左一右地将姜柔按在了椅子上。 祁桑瞧得直冷笑:“怎么就不敢了呢?这不是做得挺熟练的么?” 在将军府这种捧高踩低的地方,若这两个婢女真拿姜柔当主子伺候了,林氏还能容得下她们? 以前有兄长在,她们多少会忌惮几分,后来兄长没了,她们私下里应该是没少欺辱这位‘主子’。 “你做什么?!你放开我!!” 姜柔显然抗拒极了这种感觉,整个人都开始剧烈挣扎了起来:“你们放开我!!小心一会儿将军回来砍了你们脑袋!!” “将军啊将军……” 祁桑捏着湿帕子,不紧不慢地给她擦着脸,笑道:“娘亲,瞧瞧你这副鬼样子,就不怕你家将军真过来了,给你活活吓死么?” 姜柔把脸左右扭动着,怎么都逃不掉,眼睁睁看着脸上的脂粉被擦了个干净,怒急之下狠狠一口咬上了她碗口。 扶风面色一变:“主子!” 一直靠着门框看热闹的施不识脸变得比扶风更难看,直接从小腿处拔出了匕首就要上前:“你个疯子给老子松口!!再不松口老子撬干净了你的牙!” 祁桑抬手挡住了他,任由姜柔的牙齿深深陷入自己血肉中:“无妨。” 施不识怒道:“你倒是无妨了!回头叫总督瞧见了,老子要断胳膊的!” 或许是自己真的长大了,也或许是这段时日徘徊于生死一线的经历,祁桑瞧着眼前的女人,似乎除了恨意,再无其他。 她是恨她的。 是她自己要来世上的么? 是她出生之后祁华章才不再爱她的么? 她明明什么都没做,尚在腹中之时就要承受她的疯狂,才不过七个月就被强迫着来到世上。 孱弱病痛缠身,若非兄长日夜不眠地养着,抱着,她早就死了。 祁桑没有兄长那般胸襟心怀,他心中有丘壑,容得下天下,对情爱得失之事也看的淡,对父亲的冷漠,母亲的疯狂,都一一接纳了,只求一个顺其自然。 但祁桑没有。 她计较母亲因爱生恨却将满腔怨恨发泄到自己身上,她痛恨父亲冷漠自私宠妾灭妻对亲生女儿视若猪狗。 这些阴暗的情绪滋生于她身体的每个角落,悄悄生根,然后在兄长去世后,彻底疯长,缠着绞着她的每一寸血肉。 姜柔咬得那样用力,几乎要咬断她的腕骨。 疼痛伴着快意传来,祁桑眼底漆黑,又分明是染着笑意的:“娘亲,我今日瞧见了林氏,难怪父亲那般宠爱,多年不见,依旧风韵犹存我见犹怜,啧啧……” 姜柔眼底的火蹭一下窜了出来,刚要继续用力,喉骨就被一只大手狠狠扼住了。 施不识脸都白了,咬牙切齿道:“老子他妈叫你松口!!!” 这力道姜柔受不住,几乎是立刻扭曲着脸色松了口,带出满口的血红。 扶风立刻上前,拿了个新的帕子帮她擦拭血迹。 奈何姜柔这一口咬得太重,血肉几乎都要翻卷出来,怕是要叫大夫来处理一番。 “别急着发疯啊……” 祁桑却浑然不觉,她慢慢弯下腰,盯着姜柔布满血丝的双眼,轻轻道:“作为你的女儿,这一点孝道我自然还是要尽的,等着,回头我先叫你瞧瞧你那将军夫君是怎么个疯法的,这样百年之后,我也好给你们葬在一处,墓碑上就刻……疯夫颠妇,如何?” 第69章 没瞧见姐姐不舒服?过来扶着。 她说着说着,就轻轻笑了,而后异常温柔地拿手摸了摸她的脸:“乖,等着啊……” 扶风看着她分明是笑着的,眼底却铺着一层水光,心中不忍,低声道:“主子,够了,先去处理伤口吧。” 祁桑挥挥手:“施不识,放开她吧,别真一不小心给掐死了。” 她说完,便连一眼都不再多看,转身便向外走。 这几步走得实在太飘,比刚生完孩子就下榻的女子强不了几分,扶风赶忙扶着她。 施不识这才嫌弃万分地甩开手,两三步追上去,一本正经地纠正她:“喂!本督可是堂堂东厂厂督!你便是见了面不磕头跪拜,好歹也得恭敬地叫一声施提督吧?” 话音刚落,眼睁睁看着祁桑面色一白,俯下身呕了出来。 她早上在总督府用过的那点早膳,一点不剩地全吐了出来。 施不识吓了一跳,连连后退几步后道:“行行行,不叫就不叫!你吐个什么劲儿!回头要你跟总督提这事,老子给你掐死咯!” “你闭嘴!” “……” 施不识一口怒火窝在胸口,恨得牙痒痒。 放眼整个大雍朝,就是姚不辞那老贼见了他都得客客套套,这死女人,她最好祈祷总督护她一辈子,要不早晚给她宰咯! “哟——” 祁覃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了院子里,双臂环胸斜倚在门口,一双凤眼里满是戏谑:“这是怎么了?母女多年不见,这是太激动了?” 祁桑离开将军府时,祁覃还同自己差不多高。 如今十多年过去了,竟比自己高了足足一个头。 她拿袖子擦了擦唇角,慢慢站直身体:“愣着做什么?没瞧见姐姐不舒服?过来扶着。” 说着,将那只血淋淋的手递了出去。 “主子。”扶风低声叫她。 祁桑充耳不闻,依旧将那只手空在半空中。 祁覃眉梢轻佻地上扬,片刻后,竟真走了过去,像模像样地拿手背给她搭着:“行吧,多年不见,好好伺候伺候姐姐是弟弟该做的。” 祁桑歇在了祁旻的寝房里。 祁旻衣食住行一向节俭,一些御赐之物也都存在了她那处,寝房之内并没有什么贵重的东西。 林氏自然也就懒得去打些歪心思,免得被外人抓住把柄嗤笑了去。 只是时间过去了太久太久,这里的松香已经很淡很淡。 除了一些衣物,配饰,已经很难再寻到祁旻曾经在这里住过的痕迹了。 祁桑以手背遮面,默默良久,眼泪无声滑落于鬓角。 银屏在外头踌躇良久,还是敲响了门:“主子,咱们要不还是去您的府上住着吧,奴婢怕……” 祁桑翻了个身:“进来吧。” 然后她瞧着行动极为不便的姑娘推门而入,一张鹅蛋小脸上满是不安与惶恐。 怕什么呢? 是在怕她,还是在怕祁覃母子? “你过来,我同你说个秘密。”她说。 银屏咬唇,犹豫着上前。 “我那府上,咱们暂时不能去,不可表现出任何的留恋,兄长在里面藏了很重要的东西,若被人翻走了,怕是要惹个天下大乱。” 祁桑说着,轻轻帮她将鬓角发丝整理好:“银屏,你放心,待你顺利产下兄长的孩子,我自会为你们母子筹算好一切。” 银屏明显有些激动了,反手紧紧握住她受伤的手:“主子,银屏一切都听您的。” 午膳时,婢女来请,说是将军回来了。 祁桑整理好了衣衫,带着银屏来到膳厅,那一家人已经在膳桌前落座,而施不识也早已不请自来了。 多年不见,祁华章竟还意气风发不减当年,一双眼睛炯炯有神,满面骄傲地同施不识谈论着祁覃是如何于战场之上骁勇善战,勇退强敌的。 他似乎已经忘记了自己还有一个嫡长子,才刚刚过世不过半载。 施不识脸上已经明显显出了几分不耐。 奈何武将不比文臣那般善于察言观色,祁华章这个占着儿子光彩的便宜将军更是没有发现,依旧在那里滔滔不绝。 林氏在一旁听得津津有味,不时将爱怜的目光投向儿子。 祁覃却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他转过了头,目光无意中同祁桑的对视上。 就在那一瞬间,似乎从她眼底捕捉到了一丝什么异样。 他甚至没能品出那究竟是怎样一种情绪,直觉已经嗅到了危险的气息。 “父亲。” 祁桑满面柔情地匆匆赶来,在入了膳厅后规规矩矩地跪拜了一拜,而后欣慰道:“恭喜父亲战场凯旋!桑桑听闻父亲同祁覃弟弟战场种种英勇,真是感动不已!想来我们祁家族中上上下下,都要感念父亲功勋,更加以父亲马首是瞻了。” 她这番话说得漂亮,漂亮到近乎谄媚。 施不识睁大了眼睛,一副活见了鬼的模样。 这女的莫不是吃错药了,虽说这北伐将军势力的确庞大,但如今既同总督关系紧张,又因为传闻中的宝藏一事同内阁阁老那边闹得很僵,有什么好讨好的? 有这个心思,倒不如多在总督那里用一用,或许还能捞到点什么。 祁华章错愕了一瞬,似乎忘记了自己还有这么一个女儿,定睛看了她一会儿,才略略尴尬地呵呵一笑:“啊,是桑儿啊,多年不见也出落成大姑娘了,来,一道坐吧。” 这话说得客套又冷漠,仿佛只是在同一个有过几面之缘的陌生人在说话。 祁桑提着裙摆上前,笑道:“父亲,女儿有一好友,她可是自小便爱慕战场之上金戈铁马的将军,听闻父亲与弟弟此番前来,吵着要来府上玩一玩,女儿便自作主张同意了,……祁覃,你应该不会介意的吧?” 眼瞧着祁华章面色不虞,她将目光投向了一旁的人。 祁覃一手把玩着肩头的流苏穗子,只笑着不做声。 “桑儿,今日是家宴,你有什么主张,是不是该先同你姨娘商量一番?”祁华章拧着眉头,威严训斥道。 施不识冷嗤一声:“不过是请个人来一道做贺,祁将军这般疾言厉色作甚?” 第70章 要你谢什么罪! “莫说是你这将军府,便是在总督府,她想请谁去都用不着同我们总督商量的,怎么?听祁将军这意思,是觉得我们总督还不及你们将军府的一个侧室了?” 祁华章面色一白:“施提督你怎可……” 怎可这般故意曲解旁人的意思! 林氏一见情况不对,立刻将话接了过来:“自是不是,我们将军粗人一个,不懂说话的分寸,施提督可莫要同将军置气。” 说着,笑着对祁桑道:“桑桑,姨娘知晓你是一番好意,不过是一顿晚宴,自是越热闹越好。” 祁桑这才笑了,同她客套了几句后转身同扶风道:“扶风,去将人请过来。” 不一会儿,一位姿色俏丽,活泼可爱的姑娘便出现在了众人视线中。 一直保持着端庄微笑的林氏似是晃了一下神,惊疑不定地看了祁桑一眼。 祁覃也收了脸上的笑,慢慢坐直了身子,看向祁桑的眼底分明含了些杀意。 “繁央,来这边。”祁桑笑着伸出手。 繁央提着裙摆笑着跑进来,甜甜笑着行礼后,便按照祁桑的手势,坐在了祁覃的右手边。 “想来大家都认识,这是礼部侍郎薛尚书家的千金,今年年方十七,生得娇媚可人儿,我一见便觉喜欢,正巧祁覃弟弟马上及弱冠,府中也该有个正妻了,否则只留几房妾室在将军府也不太像样子。” 祁桑似乎完全没有发现桌上各人精彩的脸色,自顾自看向施不识:“施提督,一个将军府,一个尚书府,可算得是天作之合了?” 她难得中规中矩地叫自己一声提督,施不识心情顿时大好,便依着她的口风道:“确实不错。” 祁华章原先还不大高兴,一听是尚书家的千金,这会儿面色也缓和了下来,对繁央亲切道:“原来是礼部尚书家的千金,你幼时我还见过几次,不想竟长这般大了,此番前来,薛尚书他可知晓?” 薛繁央一边拿爱慕的小眼神偷瞄祁覃一边笑道:“将军放心,自是得了家父应允才过来的。” 一顿午膳下来,各人吃得各人心中滋味。 祁桑沐浴着祁覃钉子似的目光不慌不乱,笑盈盈地夸赞二人般配。 …… 诏狱。 火光映在铁壁铜墙之上,如野兽狰狞,哀嚎声,求饶声响彻耳畔,有人双目涣散神志不清,有人却犹如坐定岿然不动。 萧陆把玩着手中染血的铁钩,一身飞鱼服明光烈焰,衬得他肤色雪白,眉眼间却是掩不住的杀意深重。 “进了这诏狱,常人便是不死也得脱层皮的,更何况你同崔阳谋反之事是板上钉钉的。” 他拿铁钩轻叩铁栏:“邢守约,如今这般好条件摆在眼前,只要点个头娶一房正妻,你这谋逆叛国之罪便可一笔勾销!事已至此,你若再执着于一个女子,便是要弃整个邢氏于不顾了。” 邢守约半脸染血,衣衫更是纵横交错着干涸的血迹。 他看上去极为平静,长而浓密的睫毛敛着,轻声道:“萧氏有一女,名唤存烟,天姿国色,名动京城。” 萧陆握着铁钩的手指一点点收紧。 “二十年前上邺县曾有一县长,为人清廉,妻子温婉,家中有一独女,名唤掌珠,为掌上明珠之意,彼时萧氏嫡子百病缠身,体弱欲绝,后经高人提点,选一至阳之时出生的女婴做挡灾去厄之用,用女婴的至阳之体滋养那嫡子……” 邢守约缓缓睁开眼,声音因为长久未饮水而嘶哑,却依旧是温和的:“萧指挥使,若非你执意强留,这女婴应是活不过十五岁的,可如今,她又为何病恹恹地活到了二十岁?” 这本该是个连谢龛都不能窥探一二的秘密的。 如今却成了一个连一个常年久居战场的人都了如指掌的事。 萧陆俊美冷白的五官覆了一层薄霜,压低了嗓音:“谁告诉你的?” “二十年前县长府中血染红墙,县长夫妇被冠上一个通敌卖国的罪名满门抄斩。萧指挥使,若有朝一日真相大白,到那时你会为了一个女子守住整个萧家,还是会为了萧家而亲手送这女子上路?” 萧陆刚刚抛出去的那一个问题,眨眼间化作一把锋利的匕首,狠狠捅进了自己的心窝里。 手指失了力道,铁钩猝然掉落。 却在落地的前一瞬被一只锦靴一挑一勾,随即上抛,稳稳地落入了另一只更为修长的大手中。 “看来是本督高估了锦衣卫的能力,多日过去,竟还能叫这叛国之臣有心思在此谈论旁人旧事。” 谢龛说着,侧首看向身后的掌刑千户:“将人带进来!” 不一会儿,便陆陆续续地有人被押送了进来。 一眼看到自己的儿子,邢母多日来的忧思过虑统统化作泪水,涟涟落下:“守约,你竟还活着……” 表妹,妹妹,母亲,父亲…… 邢守约终于动容,干裂的唇动了动,却是什么都没能说出来,两行清泪滚落脸颊。 锦衣卫行事还算磊落,自萧陆接管之后,乱用刑罚之事少了许多,但三厂这些年行事却是愈发凶残狠辣。 萧陆回过神来,眼睁睁看着谢龛直接拎起一个女子丢在脚下,慢慢抬脚踩捻上她孱弱的肩背,手中铁钩却是缓缓勾住了她脆弱的喉骨。 女子睫毛剧烈颤抖,惨叫着匍伏在地上动弹不得。 “谢龛!!” 邢守约眼底瞬间充满血丝,奋力抓紧铁栏:“你一个男子,怎可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用此残酷刑罚?!有什么酷刑你冲着我来!我若讨一声饶,便立刻自裁谢罪!” “要你谢什么罪!放心,本督定会留你好好活着。”谢龛居高临下地站着,脚下用了力道,女子的叫声立刻凄惨了起来。 骨骼被压迫的声音咯吱声磨在耳畔,叫人心中震荡! “守约!” 邢母激动大喊了起来:“你不要再执着了!歌儿是兄长留下的唯一骨血,他待你如亲子,在战场之上多番照顾,此番你真要断了他这一点血脉吗?” “饶了我……呜呜……或者杀了我吧……” 那女子痛得呜咽不止,小小的身子在谢龛脚下似乎孱弱如一只幼猫,只要他稍稍用力就可将她生生踩死。 第71章 废物!去将施不识拖进来! “听闻固阳侯于战场之上受了重伤,自此再无法生育子嗣。” 谢龛瞧着邢守约几欲崩溃的神色,缓缓道:“此番不失为一个好方子,本督今日便亲自为你治一治!” 话落,铁钩入喉! 女子双眼猝然睁大,鲜血自唇间喷涌而出! 她怔怔看着邢守约,似尚有千言万语未能言说,颤抖着伸出去的手又于半途徒劳垂落。 “德音!”邢母悲痛欲绝,不住地挣扎,却被护卫死死按在地上不得动弹。 谢龛解下袖带,将衣袖挽了上去,微微侧首,第二个被按在地上的人。 是邢守约的亲妹妹。 “谢龛!!” 邢守约觉得全身骨头都在被一只无形大手攥着,剧烈的疼痛叫他连话都难以顺畅地说出来。 “固阳侯且放心,你们邢氏人多,便是一日杀个七八个都要杀上十天半个月,这药方子一剂一剂地喝下去,总有能给你治好的时候。” 谢龛说着,自身后护卫手中的托盘内慢慢挑选着趁手的工具,顿了顿,似突然生了好心,主动问邢守诺:“姑娘可有心仪的死法?” 邢守诺面上不悲不惧,甚至颇有几分期待的意思,笑着道:“什么死法都可,我都喜欢,都满意。” “守诺——” 邢母终是忍不住,嘶吼道:“大人你饶了守诺吧,她同我们邢氏早已毫无干系,这些年来她几乎一直在外游荡,……对,对对对,她同祁桑姑娘交情颇深,若今日她死在此处,来日祁桑姑娘定是要为她复仇的!” 谢龛闻言,这才垂眸正眼瞧了她一眼。 邢守诺跪在地上直冷笑:“母亲何必在此强攀关系!我若真同祁桑有交情,当年在咱们邢府,她也不会日日遭人冷落,更不会在最需要邢府的时候被拒之门外!如今才想起来卖这个关系,也不怕给人笑掉大牙!” 话落,她径直从血泊中抓起那铁钩,冷冷道:“我此生没什么好留恋的,只求下辈子,再不同你们这些满口仁义道德之辈见面!” “守诺不要啊……” “住手!” 平地里一声呵传来,定格了邢守诺落下的动作。 谢龛几乎是在同一时间丢掉了刚刚握进手里的短刃,手执托盘的护卫眼疾手快地将一众刑具藏到了身后。 萧陆来了兴致,把玩着发间的红色珠链,欣赏着生平罕见的谢总督略显心虚的一面。 祁桑赶来的急,发簪都有些松动了。 她提着裙摆匆匆跑来,一眼看到满地血红,以及哭泣不止的邢母,吓傻了的邢父与双目血红的邢守约,呼吸渐渐急促了起来。 “你做什么?” 她仰头对上谢龛落下来的目光:“你明明答应我不会伤害他的!” “我说的是不杀了他。” 谢龛顺手帮她整理了一下耳畔的发,纠正道:“你看,他这不好好活着呢么?” “祁桑……祁桑……” 邢母哭喊道:“看在你幼时曾在我们邢府中住过一段时日的份儿上,看在守约是为了你才反了的份儿上,你救救我们……” 祁桑不想同她辩解邢守约究竟是为何反了,要辩解也不是此刻。 “人要放就放,你折磨他做什么?邢氏一门都是书香门第,跟此事更没有任何关系,你为何要对他们动手?” 但谢龛没说话。 他的目光落在她的手上,然后将手握在手心,一圈一圈拆开了缠在上面的细布。 祁桑挣扎着想收回手,却被他牢牢固定在指间动弹不得。 一排深可见骨的齿印落入眼帘。 周遭忽然安静到落针可闻。 下一瞬,跟在祁桑身后的扶风便被一脚踹飞了出去:“废物!去将施不识拖进来!” 话音刚落,拐角处便传来异样的动静,随即是什么人跑远的声音。 “不怪他们!” 祁桑挣扎着要去扶扶风,见他似是没受重伤地爬起来,这才松口气:“是我自己同母亲起了争执,由着她咬了一口罢了。” 她没什么心思同他谈论这件事,只着急地问他:“你想从邢守约这里知道什么?我替你问,一定给你个满意的答复,可以吗?” 邢守约邢守约。 她满脑袋都是邢守约。 谢龛目光冷了下来,扫一眼牢房之内面如死灰的男子:“不问什么,本督不过一时兴起想给他做个媒,奈何他对某人深情不悔,宁愿眼睁睁看着亲人死在眼前也不肯退让半步。” “……” 祁桑懵了一瞬间。 所以说,他迟迟不肯放邢守约,总说还不到时候,就是因为这个? “他成不成亲,同你有什么干系?”她不可思议地问。 问完忽然安静了片刻,答案似乎就在脑海中那么自顾自地形成了。 祁桑转头看向邢守约。 他就那么静静注视着她,明明眼底还布满血丝,又分明是含着温柔的。 “我来同他讲道理,可以吗?” 她重新看向谢龛:“你放了邢氏一族的人。” 谢龛俯下了腰身,近距离地盯着她:“想同他单独谈谈?” “嗯。” “呵……” 他拇指指腹轻碾她脸颊:“想得美!本督倒是小瞧了你们二人,再给你们这对野鸳鸯时间叫你们互诉衷肠?” “行吧,那我就这么跟他说。” 祁桑甩开他的手,绕过血泊几步走上前,一字一顿道:“邢守约,他要你成亲,你便成亲,没什么好执着的,是我负你在先,便是如今你为了邢氏一族的性命同旁的女子成亲了,我也只会祝福,不会怨怼憎恨。” 她顿了顿,又继续道:“年少之时爱慕你是真的,想同你携手白头也是真的,如今放下这一切也是真的,我祁桑从不是执着于情爱之人,你也该一样。” 一番话说出口,坦坦荡荡,不曾遮掩自己当初的爱慕,也不再执着于幼时单纯的情愫。 如今的她有更重要的事要做,所谓情爱,所谓幸福,于她而言都太过遥远缥缈。 她什么都割舍得下,也什么都忍得了,否则当初在大理寺狱被谢龛辱了身子,早就一条白绫将自己挂在总督府外了。 第72章 谢龛,你便是我心尖儿上的人。 邢守约阖眸,泪水滚落下来:“桑桑……” 要如何放手? 他这一生都在为奔赴于她而努力着,几次三番在战场之上活不下去,都靠着这一点意念支撑下来。 究竟要他如何放手…… 谢龛在一旁冷眼瞧着,负于身后的手无意识攥紧成拳。 好! 好一个祁桑! 不叫她背着自己同邢守约互诉衷肠,她就当着所有人的面光明正大地同他互诉衷肠! 终究还是他过于骄纵了她。 可若狠下心肠收拾她,这女子又会立刻毫无骨气地哭个没完,到头来还得哄。 “钥匙给我。”祁桑转过身,手对着萧陆。 萧陆闻言,淡淡瞥一眼谢龛:“这人虽然是在诏狱,但犯人却是内厂的,他不过暂时被关在此处罢了,想要放了他,怕还要过问一下谢总督的意思。” 祁桑干脆收回手:“行吧,不放就不放,我正巧还有许多话想同他说说,这大理寺狱待过两次,倒是头一次来诏狱,我也细细体会一番传闻中的锦衣卫的手段。” 谢龛薄唇抿出冷薄的弧度,微微抬手叫人将邢氏族人都带了出去。 “祁桑,你过来。”他说。 那声音似含着一口冰,听在人耳中都掉着冰渣子。 “不。” 祁桑站在原地,一双杏眼从未有过的清澈透亮,她看着他,一字一顿道:“谢龛,是你——过来。” 这是第一次,她反抗他的指令,甚至反口命令回去。 若先前谢龛的种种行为她还能有所存疑,是不是同那批千年前的宝藏有关,那么如今这一幕便是彻底的给了她一个答案。 谢龛,对她动了心。 甚至不惜放过一个谋逆叛国之罪的人,只为了要他成婚,然后彻底断了他们之间的一点情分。 这是嫉妒之心。 祁桑看得分明,她从姜柔那个疯女人眼中看到过无数次的……嫉妒之心。 如今,她要验证这个答案。 她要谢龛做出妥协,做出让步,至少……要在他变心之前,尽可能地利用好这份心动。 一旦在将来的某一天,谢龛对她生了厌倦之心,就如同当年父亲对母亲的厌倦一般,就再也成不了任何事了。 萧陆在听到她反命令的那句话时,明显站直了身子。 怀疑这女子是不是在得寸进尺,仗着谢龛的一点偏爱,竟要肆无忌惮地爬到他头上去。 然后眼角余光就扫到了长腿迈开,两步走到了她面前的谢龛。 祁桑的一句‘谢龛,是你过来’,像一种接纳。 她的眼睛里不再有压抑的排斥与厌恶,清凉凉地如同水洗过一般,透着令人心动的亮光。 像阳光一样。 他低着头,看着几乎要同自己贴到一处的人儿:“本督过来了,然后呢?” 祁桑深吸一口气。 而后缓缓地,温柔地对他笑了:“从此以后,谢龛,你便是我心尖儿上的人。” 这一眼温柔,似一缕缥缈浅淡的烟雾,缠缠绕绕地钻进心窝子里去。 花言巧语。 谢龛想,她分明在花言巧语。 可那又如何呢?他既然爱听,就由着她说好了,说多少花言巧语都行。 邢守约阖眸,却再无眼泪可落。 他扛得住鞭子抽身,也扛得住几日几夜不间断的审问,甚至父母姊妹被刀架在眼前,他都在勉力支撑着。 直到祁桑在他面前做出抉择。 确切地说,是祁桑替他做出了抉择,再不需要他在情爱与亲情恩义之间左右摇摆,苦苦支撑。 如今的谢龛,不止势力遍布京中,甚至接管了镇东军。 自此以后,大雍朝上下内外,大半都在他掌控之中,若将来再收了祁家的将领士兵,祁桑一切想做的事,都不过是他一句话的事。 …… 邢氏一族被流放北疆,祁桑站在城墙之上,目送着那长长的队伍渐渐在眼前缩小成蚂蚁。 有那么一瞬,她甚至是羡慕他们的。 远离这个阴暗、凶残、嗜杀的京都,一族迁徙,富贵不再又何妨,只要重要的人在身边,去哪里都好。 夏日的风夹杂着几丝燥热,拂过面庞,似兄长掌心干燥的温度。 “主子。” 扶风站在身后,迟疑道:“总督府传来话,问你今夜要不要过去。” 祁桑没回答,反而问了另一个问题:“府中可有动静?” “昨日夜里,有人悄无声息地进去探了一遍,很小心,所有书册花瓶都放回原位,若非细瞧,几乎难以察觉。” 祁桑听得直冷笑:“那么大一笔宝藏,任何人都是要垂涎三尺的,可惜啊,祁覃下手太早,兄长身边亲近的几个人都死了,他如今后悔也来不及了。” 宝藏之事先是在京中传开,后来内阁不断派人前去打探,祁覃父子才知晓此事,奈何再想寻个祁旻近卫之人拷问一番却也为时已晚。 “我那威风凛凛的将军父亲呢?”她忽然问。 扶风:“将军久未归家,这几日除了接待一些前来道贺的客人之外,日日都同他那侧室在一处。” 祁桑‘啧’了一声:“瞧我,那些个外人都前来给他道喜了,我这个亲生女儿竟然忘记表示一番了。” 顿了顿,她忽然道:“你去总督府回一句,要他请一些个朝中重臣去一趟将军府恭贺一番,今日我兴致好,席间会为他们抚琴几曲,……对了,祁家那些个身份贵重的族中长老们也一并请去了,身为他的女儿,这接风宴可不能寒酸了。” 扶风去回了话。 祁桑就靠着城墙吹风,手指轻叩坚硬的石面,似是在思忖什么,又似是在单纯的闭目养神。 过了没多久,总督府的人又来了。 谢龛的原话是——本督现在有些饿,没力气安排什么接风宴。 祁桑叹口气。 先前倒是瞧不出来他还是这般好色之徒,同睡一榻之时不也能安分地一人睡一侧么? 如今她不过是松了个口,他就这般按捺不住地要同她枕上折腾一番了。 行吧,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她既要利用他,自然是要付出一些代价的,就当被狗咬一口,咬咬牙就忍了。 第73章 她不想怀他的孩子。 红帐暖香,汗湿了鬓角。 比起上一次没有丝毫手软的折磨,这一次谢龛明显长了一点良心,没怎么弄疼了她。 只是在大理寺狱时的半个时辰,被生生拖延到了如今的一个半时辰! 也不知这厮是不是事先翻看过几本不正经的画册,花样百出地折腾,似是笃定了她会一再忍让,索性就变本加厉了。 “够了……真的,住手吧,你做个人吧……” 眼看着头顶上方再次笼上阴影,祁桑整个人都不好了,没什么力气地抵着他胸口:“我还要去备接风宴呢,你总得给我留口气吧?” 她肩头斑驳痕迹,衬着雪白的肌肤,无端显出几分靡靡之色。 谢龛指间缠着她一缕发丝,嗓音里是纵欲过后的沙哑:“本督是这么好利用的么?钓鱼还得给个饵呢。” 祁桑:“……” 她略略心虚了一下,但转念一想此事也瞒不住他,谢龛要是个能被一句话迷惑了的人,如今坐在这三厂总督位子上的人也不会是他了。 她躺在那里略略思忖了一番,忽然道:“我们定个日子好不好?一个月一次。” 谢龛指间的动作倏然一顿! 见他面色不虞,她忙安抚道:“你先别生气听我解释,你的秘密如今只有我们二人知晓,外头人即便知晓我上了你的榻,也只会觉得我们在玩些情趣花样,可若被人发现我喝了避子汤,其中结果你该知晓。” 如今圣上年幼,已经对皇权动了心思,若再知晓他并非太监之身,怕只会引起更大的怀疑与猜测。 他便是再傀儡,也是如今名正言顺的皇上,若同内阁等一众文臣走到了一处,到时便是不死也是要伤筋动骨的。 “所以说,我要尽量少喝这避子汤,一来对身体有害,二来对你也是个隐患,对不对?” 她不想怀他的孩子。 谢龛本没有要让她怀孕生子的想法,但没有这个想法,不代表祁桑可以不想给他生孩子。 他眸中温度淡了许多,随手松开了她的发:“你倒是想得多!” 这话说的。 她倒是不想去想,左右这怀孕之苦是她一个人受着,他只管快活就是了,哪里需要他去事先做打算。 谢龛显然是动怒了,下榻之后人就不见了。 祁桑匆匆沐浴了一番后,强忍酸疼不已的身子出去问扶风:“可听谢龛安排接风宴的事了?” 她瞧上去气色尚好,并没有被折磨后的憔悴虚弱,扶风这才松了口气,低声道:“安排了,也命人同将军府知会了一声。” 好。 她这番隐忍总算没白受。 …… 祁华章活了五十多年,虽说小有名气,但无论是战场之上还是朝堂之上,锋芒都被自己的嫡子祁旻压了一头。 便是此番回京,前来道贺攀附的权贵络绎不绝,但京中真正掌权的顶尖人物却是未曾见过。 如今接到一众消息,这锦衣卫指挥使萧陆、孝阳王次子沈谦、新任刑部尚书张厚朱、大理寺卿等等都要来,整个人激动得胡子都在抖。 看来外面传得沸沸扬扬的传闻也并非都是假的,说不定他这个本不怎么上心的女儿真跟内厂那位权倾大雍的总督关系匪浅。 祁华章生平第一次正眼将祁桑上下打量了几遍,笑呵呵地道:“果真是虎父无犬子啊!膝下两子一女皆是这般优秀,我祁华章真是此生无憾了!” 这样自豪又自骄的口吻,半点没有提起祁旻时的心酸落寞。 他不是最以兄长为傲的么? 为何兄长离世尚未满一年,他再提起他时便这般云淡风轻了? 祁桑后牙紧紧咬着,眼中含泪,却是微微弯出月牙似的弧度,温和道:“父亲战场凯旋,女儿尽一点心力是自然的。” 祁华章双手按在她肩头,不断地拍着,夸赞她孝顺。 若论孝道,哪里比得上兄长万分之一。 若非一个孝字当头,就凭他违逆大雍律法,一个宠妾灭妻之罪,就足以叫他身败名裂,锒铛入狱! 若非孝道,兄长又怎会强忍母亲被弃而疯、胞妹落魄无家可归的恨意,甚至屡次三番相让功绩,推他做上将军。 兄长心中有家国大义,不愿在此事之上过多计较,不愿家丑外扬,闹得外人皆知。 可祁桑早就没有家了。 怕什么外扬。 今夜便是一把子都扬了,叫外人看个尽兴吧。 她听到自己的声音,温柔地、缓慢地道:“女儿一定尽、心、尽、力,叫父亲满——意!” 一旁,林氏有些不安地看了眼管家手中厚厚的一摞帖子。 她抬眸,慌乱的视线同祁覃对上,而后又匆促避开。 祁覃收回目光,冷邪的视线将祁桑上下打量了一遍,而后两步走过去:“来,姐姐,关于此次接风宴,弟弟还有些不明白之处,想同姐姐讨教一二。” 说着不由分说掰过她肩头强行将她带离了正厅。 扶风握紧手中的剑,刚要追上去就被祁桑一个眼神制止了。 祁桑一路挣扎,被祁覃一路拖到后院长廊内才停下。 她慌忙整理好自己裙衫,一张俏脸因为愤怒浮现出微微的红:“祁覃,不要以为如今兄长不在了你就可以这般嚣张狂妄!我好歹是你同父异母的姐姐!还有没有点规矩了!” 一句‘同父异母’,稍稍化解了祁覃眼底的疑云。 他盯着她,上下打量着:“姐姐,我记得你很是怨恨父亲的,怎么如今肯下这般大力气请人来府上道贺?……吃了不少苦头吧?” 他的目光落在她已经整理好衣衫的肩头,显然是瞧见了里面的一些青紫痕迹。 “我听说这些个太监因为不能人道,在榻上行得可都是些异常残忍变态的法子,可还受得住?” “祁覃,如今兄长没了,我自然是要争取回来我仅有的一点血脉亲情!不论是母亲,还是父亲,我都要!” 祁桑双臂环胸摆出一副要同他斗争到底的模样:“我在总督府吃点苦不要紧,只要能抢回本属于我的父爱,我什么都忍得下!日后在这大雍朝,父亲是更器重我还是更在乎你,还真不好说。” 第74章 过河拆桥一向是她的拿手本事。 “啧啧……” 祁覃绕着她转了一圈,调笑道:“瞧瞧你这般卖力讨好的模样,有这精力,倒不如来讨好一下我这个弟弟,我可比父亲好讨好多了。” 他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身子从身后贴过来,欲语还休。 祁桑不屑,拿胳膊狠狠撞了他腹部一下:“走开,别妨碍我忙我的事。” 说完便匆匆绕过长廊离开了。 祁覃眯眸盯着她离去的方向。 不一会儿,林氏便匆匆赶了过来,她像只受惊的小鹿,惴惴不安地问:“怎样?她此番安排究竟为何?” 祁覃收回视线,冷冷扫一眼她,没说话,直接离开了。 林氏张了张嘴欲叫住他,又不知为何终是闭了嘴。 客人自申时末便陆陆续续地来了,至酉时,基本上都到了,连一向不怎么参与这种宴会的三厂提督都到了。 施不识走路姿势有些奇怪,上身板着几乎一动不动,时不时龇牙咧嘴一番,似是哪儿受了伤。 祁桑记起先前在诏狱时谢龛的那句‘将施不识拖进来’,估摸着他是挨鞭子了。 这顿鞭子挨得其实有些冤,她本想上前去道个歉安抚一番,奈何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去忙,只得作罢。 祁华章见到谢龛本人都来了,几乎是受宠若惊地上前迎接。 祁桑冷眼瞧着他那副卑躬屈膝近乎谄媚的模样,厌恶到几乎要作呕。 好歹也是威震一方的将军,这般趋炎附势直不起脊梁,他将来如何领兵作战,护大雍朝百姓安居? 她就站在祁华章身后,同谢龛两人谁都没看谁一眼,像是完全不认识对方一般。 徐西怀的目光在二人之间来回了几次,故作掩饰地咳了一声。 也不知这又是闹的哪一出。 今夜月色好,初夏的风柔和绵密,吹过鬓边都是软的。 祁桑看到了久未见面的萧存烟,她肤色越发白的惊人,似是已经许久没有见过日光了,笔画似的眉眼间掩饰不住的厌倦之色。 萧陆就同她并肩而坐,将面前的茶水递到她唇边,被她厌恶躲开。 而后萧陆微微倾身,靠近她耳畔说了几句什么。 这几句话令萧存烟倒吸了一口气,转头愤怒地瞪着他,后者却是一派闲适地耸肩,作势就要起身。 萧存烟一把握住他手腕,隐忍了一会儿,终是就着他的手将那杯茶喝了。 不能再拖下去了。 萧存烟若再在萧陆手里待下去,很快就会撑不下去了,便是此刻,也像是吊着一口气勉强坐在此处。 祁桑强迫自己收回目光,而后起身,走到了正同小姐妹说话的薛繁央跟前,亲切地牵了她的手道:“繁央,这样大好的机会,你坐在此处可是浪费了。” 薛繁央一愣,随即意会过来,隔着满院宾客,羞怯地偷瞄了祁覃一眼:“这么多人不好吧,爹爹不许我乱跑的……” “这有什么不好的,上次你来我们府中做客,我父亲姨娘对你都甚是满意呢。” 祁桑说着,自袖口拿出了一样东西,将它落入了薛繁央的发间:“真好看,来……我此番新作了几首曲子,正好弹与你听。” 薛繁央晃眼间只依稀瞧见那是只金色发簪,抬手摸了摸,未等反应便被祁桑牵着手走向了祁覃。 祁覃正同人说话,感觉有人在自己身边坐下了,转头一看,眼底几分狠厉乍然闪过。 薛繁央一张小脸红透了,拘谨地坐在他身边不说话。 祁桑没给祁覃说话的机会,因为宴席正中央摆放着一把蕉叶琴,而照理说琴应该正对着主位之上的祁华章,此刻却正对着祁覃同薛繁央。 祁桑随即在软垫之上坐了下来,手指轻轻搭在琴弦之上。 似乎这首曲子,是专为他们二人所作,甚至距离他们不过三步之遥。 院内前后那么多的宾客,此刻渐渐都安静了下来,纷纷将目光投向此处。 先前祁桑在衔杯楼一曲扬名,多少名门豪绅为听一曲豪掷千金,早已传得沸沸扬扬,而他们这些位高权重的名贵清流们却碍于身份不便前往,其实心中早已心痒难耐,盼能亲耳听一次。 他们屏息以待,祁桑却只是将手放于琴弦之上,并不急于弹琴,只笑着瞧着面前的二人。 那些人长久等不到琴声,自然而然也就追寻着她的目光看向了薛繁央同祁覃。 徐西怀挑眉,忍不住问了身边人一句:“她做什么呢?” 没得到回应,一转头才发现施不识正万分痛苦地绷着腰身,嘴里嘟囔着‘老子他妈招谁惹谁了’。 他忍了忍,强行压住上扬的嘴角,又问了谢龛一句:“总督可知,这祁姑娘今夜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谢龛转着指间的酒杯,掀起眼皮扫了祁桑纤细柔软的后背一眼。 这女人连个正面都不给他! 明明几个时辰前还在他身下予取予求,婉转承欢,此刻又冷漠到好似压根不认识他这个人。 “谁知道呢。” 他凉凉道:“过河拆桥一向是她的拿手本事,利用完了本督,哪里还有心思同本督说些旁的。” 徐西怀细细一品,竟品出了一丝委屈的痕迹。 月光极好,院子里点满了灯火,目光所及,一切都是那样清晰。 祁华章原本执着酒杯同旁人客套,这会儿目光落在他们那处,似是停顿了一下。 他身边盛装出席的林氏,此刻却已是大汗淋漓,手藏在宽袖间,那抖动甚至带着衣袖都在微微颤抖。 “这祁家二公子同薛尚书家的千金长得好像啊……” 人群中,不知谁嘟囔了一句。 周遭的人都在等祁桑的琴音,此刻异常寂静,因此这压低声音的一句话,此刻也无异于一记惊雷,骤然在整个将军府中炸开! 嗡嗡的议论声随即响起。 那些或惊愕或鄙夷或看热闹的目光落在薛繁央同祁覃的身上,薛繁央有些茫然无措地看了祁覃一眼。 她这一动,发间金色的海棠发钗微微晃动,惹人注目。 “那不是……” 兵部尚书的夫人忽然诧异道:“那不是林夫人的发钗么?” 林氏,原名林海棠。 第75章 你好像一条话都不会说的狗啊…… 这金海棠发钗还是当年林氏生下祁覃之时,祁华章特意命人打造的,三朵盛放,两个花苞,还配以翡翠碧叶,异常华丽,当时林氏戴着去过不少京中贵夫人的宴席,但凡同她走得近一些的,都认识。 祁覃握着酒杯的手指一点点收紧,看着祁桑的目光杀意毕现。 他身边,薛繁央几乎是慌张地拔下了那发钗,抖着手指着祁桑:“这、这个不是我的……这是刚刚祁姑娘给我的……” 祁桑立刻起身将那发钗接了过来,歉疚道:“不好意思繁央,我先前去你府中寻你一道弹琴时,在后院一处僻静处捡到的,瞧着模样精致,料想定是你不慎丢失了,本想这发钗失而复得你一定会很惊喜,岂料……” “央儿,快过来!” 人群中匆匆走出来一人,面色铁青地将薛繁央从祁覃身边拉起来。 正是礼部尚书薛义。 同他一道走来的人还有薛夫人,这位治家严谨,以发卖了尚书三房妾室闻名的夫人的兄长,恰巧就是如今同谢龛分庭抗礼的内阁阁老姚不辞。 林氏像是一只被夹在窄道之间进退不得的兽,前怕被夫君休弃,后怕遭薛夫人报复,整个人抖如筛糠大汗淋漓。 薛义匆匆客套了两句,言说家中尚有急事先回去,便带着妻女在众人的窃窃私语中离开了。 临行前,薛夫人奋力摘下了女儿发间的海棠金钗,转头冷冷盯视了林氏一眼。 这一眼,直盯得林氏浑身一震,险些滑下座椅去。 众人皆是心照不宣,纷纷起身找了由头离开了宴席。 祁家几位胡须发白的长老将面色灰败的祁华章叫到一旁,沉吟许久,其中一人还是道:“此事万要弄个清楚,若这般不清不白,咱们祁氏族谱之中怕是留不得祁覃这个名字。” 祁华章此生最是以族氏兴衰为己任,最是重声誉重名利的人,如今被当众看了笑话,整个人都是懵的,脑海中不断浮现出祁覃跟薛义的模样,越想越心凉。 这个幼子,他捧在手心里疼爱宠爱了近二十载的幼子。 怎么就没有发现,他的眉眼同自己竟无半分相像呢? 亦或是,因祁覃模样有三分像林氏,就导致了所有人都心安理得地觉得儿肖母,不像他自然也没什么。 “早就同你说过,这林氏骨子里是个不安分的,你常年征战在外,她便日日去那些个贵妇人府上做客,这一来二去,又闺中空虚,能不惹出些个祸事么?” “罢了罢了,他二爷,如今说这些个又有什么用,还是赶紧查查祁侄子家小子的血脉要紧,咱们祁家祖上两百七十多年,可从未出过这等丑事,如今祁旻不在了,若叫外人血脉继承了将军府,那咱们还有何脸面去地下见列祖列宗哟。” “这还查什么查!林氏这金钗都落人家后院去了,这寻常走路,身边又带着婢女的,掉下个金钗来能不被发现么?” 祁华章像是被冻住了,呆呆地站在那里听族中长老们的训斥。 祁桑手指轻轻抚过琴弦,坦然自若地对上祁覃刀子似的目光。 “弟弟不必如此瞧着我。” 她轻轻地笑:“这簪子啊,的确是我捡的,并非故意栽赃陷害。” 祁覃冷笑一声,凤眸里尽是杀意,显然是并不相信。 “这簪子还是我七年前,师父暂时要去其他去处,便允我回京小住几日,那时兄长,还有爹爹都在外,你又在书院,我尚未到门口便瞧见姨娘仅带了一个婢女出了将军府,便命人前去跟着……” 祁桑温和道:“这一瞧不要紧,竟是瞧见了干柴烈火的一幕,姨娘许是太投入了,都未曾发现金钗落了地,我后来回想一番,啧,弟弟你这模样啊,同这薛尚书竟有四五分相像呢……” 祁覃目光落在她抚琴的纤白长指上,似是要将它们一根一根生生切断一般。 “难为你了,竟能守着这个秘密七年。”他说。 “我自是想立刻就将此事摊开来的,但远在战场的兄长得知此事,来信同我说不要声张,说你年纪尚幼怕你受伤,说父亲此生最是在意名声,又解释说便是真的摊开了,父亲同母亲之间也早已断了情分,不能改变任何事情,我想想也对,便决意忍下了。” 祁覃像是气疯了,竟低低笑出声来:“那现在又如何忍不下了呢?” “因为啊……” 祁桑抬眸,盈盈目光看向高悬于苍穹之上的一弯明月,默默良久,才道:“我始终在思考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战场激烈,他一个军中主帅该片刻不停歇地布局筹谋的,怎会突然于一个深夜,仅仅带着身边数名亲信,出现在了离战场数十里之外的化骨山呢?” 祁桑不知月光竟也这般刺眼,叫她不过盯着看了一会儿便双目含泪不能再看一眼。 “祁覃,你告诉我,那夜你在哪里?父亲又在哪里?” 祁覃挑眉,轻佻道:“没人同你说过么?你那兄长啊,死在了一伙贼匪手中。” “呵……” 祁桑也笑了:“贼匪……呵呵……祁覃,你好像一条话都不会说的狗啊……” “你跟我过来!!!” 族中长老们愤然离去,祁华章像是刚刚从泥污之中狼狈挣脱出来的一般,赤红着一双眼睛冲到林氏面前,拽住了她的手便将她往后院拖去。 夫妻二十余载,这还是祁华章第一次这样凶神恶煞地暴力对待自己。 “覃儿,覃儿!!”林氏惊慌失措地叫自己儿子。 祁覃无心再同祁桑过多争执,只冷冷盯她一眼后,匆匆起身跟了上去。 祁桑端坐于软垫之上,心中像是被挖走了一块巨石,明明轻松了许多,偏又鲜血淋漓难以成疤。 “这琴还弹不弹了?本督今夜这是白跑一趟了?”徐西怀的声音自身后突然响起。 院子里异常安静,她被这一声惊醒,一回头才发现三位厂督热闹没看够,还排排站在一处等着再来戏弄她一番。 第76章 我心中难受。 祁桑起身:“今夜没兴致了,改天吧。” 谢龛将她上下打量一番:“这一仗打得漂亮,怎么还垂着个脑袋一副委屈样?” 她倒是好演技,先前在他榻上之时一副手脚发软马上要昏厥过去的虚弱样,诓骗他心软放过自己,前后不过隔了几个时辰,还能在这将军府精神奕奕,大杀四方。 祁桑眨眨眼,一本正经地胡诌:“啊,那是因为总督你今夜对我颇为冷淡,连话都不同我说一句,我心中难受。” 徐西怀没忍住,瞥过头闷笑出声。 施不识猛翻白眼。 谢龛面上神色不变,瞧不出是喜是怒,只道:“瞧不出来,你这巧舌如簧的本事倒是长进挺大。” 话落,上前一步,拇指轻轻按在她湿润的眼角:“这将军府你是不能待了,走吧,带你回总督府。” 他像是来领走迷路的小猫小狗一般牵住她的手。 那双手冰凉,明明这夜晚的风都是温热的。 祁桑站着没动:“我不走,将军府如今乱作一团,我走了可如何是好。” 施不识继续猛翻白眼,嘲讽道:“是啊,你要走了说不定一会儿就不乱了,倒不如继续待着,继续搅浑水。” 祁桑歪头笑了下:“还是施提督了解我,你是不是伤着了?伤哪儿了?我瞧瞧……” 说着竟真要上前去扯他衣襟。 施不识顾不得身上的伤,连连后退:“你你你!!放肆!” 谢龛瞧她真没有想走的意思,思忖片刻,瞧一眼徐西怀:“你亲自留在此处,带几个人。” 徐西怀也猜测到这次会轮到自己了,也不垂死挣扎了,认命地道:“总督放心。” 谢龛解下肩头披风裹住祁桑孱弱的肩头,又细细帮她整理了一下鬓边的发丝,最后盯着她落下的睫毛,挺翘的鼻梁,红润的唇看了好一会儿,这才轻轻捏了下她的小脸,错过身离开了。 这披风熏了香,是令她心安的松香与桂香,是兄长身上的气息。 祁桑眼眶潮湿。 直到谢龛同施不识离开后许久,徐西怀出声提醒她,她这才收回思绪:“不早了,想来他们一家三口今夜有许多话要说,咱们还是先去睡吧。” 几个人的寝房离得不远,许是林氏哭得太厉害了,声声诉说都随着风隐隐传入了耳中。 什么祁桑栽赃嫁祸,偷走了她的金钗设局,什么祁覃同薛尚书模样相似只是意外,这世上相似之人千千万万,难道都是有血缘关系等等。 祁桑被吵得睡不着,干脆起身。 扶风同徐西怀在院子里喝茶下棋,见她出来,二人同时转头看过去。 祁桑便搬了个小凳子在旁边坐着,帮他们添茶倒水。 徐西怀坦然地受了,扶风却是无论如何都接受不了被主子伺候着喝茶,连茶都不敢喝一口。 祁桑索性不去管他们了,搬了琴桌出来,坐在一旁弹抚琴打发时光。 她弄出这么大动静,整个将军府都闹翻了天,唯独此处却是异常安静。 如果说一开始跟着来的东厂提督只是让他们有所警觉,那么此次留在将军府的西厂提督便是谢龛当头敲下来的一记棍棒。 徐西怀是谢龛的心腹,几乎常年带在身边,若连他都沦落到给祁桑做护卫的地步,那只能说明祁桑在谢龛那里的地位已经超越了徐西怀。 动了她,后果或许就同曹氏、黄氏以及沈吉一样的下场,非死即残。 此番谢龛不止在京内只手遮天,便是连新任的镇东将军也是他的人,手握重兵,谁敢轻易招惹? 他这些时日不断动作,姚不辞那老乌龟却缩在壳里一声不吭,等的就是那笔宝藏的机会,若真叫他得了,或许还能同谢龛抗衡一下。 隔壁的哭声渐渐停歇了。 显然,那位祁将军被说动了。 或许……真的只是意外相似呢? 且今夜种种,祁桑的确是带着目的的,一支金钗而已,谁又知道究竟是丢了还是被人盗走了。 事实上,祁桑也并没期待祁华章能突然开窍。 毕竟林氏的确是有点本事在身上的,她能勾住祁华章的心多年,还能勾住薛义多年不厌倦,本就是个极大的本事。 没多久,婢女过来敲门,说是将军请她去寝房说事。 祁桑还未开口,徐西怀已经吸取了施不识的教训,捏着一枚棋子淡淡道:“将军有何事便来此处说吧,本督奉总督之命,要的就是人不能离开视线,还望将军体谅一二。” 婢女不敢声张,又乖乖回去了。 祁桑笑道:“徐提督怕什么,怕他一怒之下一棍子给我打死了么?” “不好说啊,本督瞧着你那爹爹不像个聪明的样子,而你那个疑似弟弟的弟弟也不像个正常人的样子,先前在宴席之上一只手是一直按在腰间那把短刃之上的,若非总督就在后头冷眼瞧着,说不定能当众割了你的喉。” 这事祁覃还真的做得出来。 他先前还不是这般邪佞暴戾之人,每日瞧着也开开心心像个无忧无虑的小公子,也曾不顾林氏的劝阻,总是跟在祁旻身后哥哥哥哥地叫,求他教自己习武射箭,对祁桑也还算和气,并未因为同父异母而多加刁难。 想来一开始他也是不知道自己竟是个母亲同他人野合来的孩子,这大概也是他如今性情突变的根本原因。 过了没一会儿,祁华章竟真过来了。 他面色依旧阴沉,但碍于徐西怀在场,不得不好声好气地说话。 徐西怀把玩着指间的棋子,淡声道:“本督无意于探听将军家事,自然可暂时退至远处,只是还望将军知晓,如今这祁姑娘是总督府的人,这些日子京中那些个不长眼的东西打了祁姑娘的主意,后果如何想来将军也有所耳闻。” 祁华章耐着性子,忍气吞声道:“徐提督说的是,桑儿是下官的亲生女儿,下官自是不会做什么,还请总督放宽心。” 他怎么都料不到,曾经未放在眼里的一个女儿,竟能在长大成人后狠狠给自己留下这样一个奇耻大辱! 若非徐西怀在场盯着,他定是要狠狠给她几耳光的。 第77章 难道你腹中的孩子…… 祁华章看着徐西怀同扶风退至寝房门口处,这才压低声音同祁桑道:“桑儿,爹爹待你不薄,给了你生命,也未曾苛待于你,你此番设计,叫我们整个祁氏蒙羞,还要试图离间我同覃儿,究竟是何居心?” 真是好一个猪油蒙心。 祁桑落下眼睫,声音轻轻的:“父亲,此番我的确只是一番好意,不料却弄巧成拙,想来姨娘去尚书府家做客也只是单纯的同尚书夫人闲聊罢了,父亲万不要被外界那些传言迷惑了眼睛,伤了你同姨娘之间多年的情分,更不要去怀疑祁覃弟弟什么。” 祁华章听得一愣一愣的。 原以为他此番过来,祁桑一定会百般狡辩,字字句句攻击林氏同祁覃,列举种种可疑之处证实祁覃并非他亲生子的。 毕竟这些年他的确未曾对这个女儿上过心,而姜柔又钻了牛角尖,整个人都疯疯癫癫,或许这个女儿心中有所怨恨,会设计陷害也不一定。 可她却是这般歉疚的模样。 “父亲。” 祁桑又道:“我此番回来,的确只是想修复母女关系,父女关系,毕竟兄长不在了,而先前兄长活着时,最希望的就是我们能一家和睦……” 她说着说着,竟是眼含热泪,哽咽不能言语。 祁华章心中再起疑云。 难道今夜这一幕真的不是她刻意安排? 若非刻意安排,那就是老天的意思了,要帮他看清楚这将军府的牛鬼蛇神。 他心中不安:“桑儿,你说……你姨娘她……她、她不能吧?她胆子那么小,哪里敢做出这等有辱家门的错事来?况且我们多年来一直恩爱,虽说常年征战在外,但书信往来却是未曾断过,你姨娘她……” “不会的。” 祁桑忙安抚他:“父亲你放心就是,姨娘她怎能是那样的人呢?祁覃弟弟同那薛尚书是有几分神似,但这种巧合并不少见,父亲何必在乎他人说什么。” 她这话几乎说得跟林氏争辩的一模一样。 祁华章深吸一口气,勉强按捺下心神:“好吧,此事暂且搁置,我想想办法同族中长老们好好解释解释,退一万步讲,好在旻儿还给咱们留下了个遗腹子,将来便叫这遗腹子承袭了咱们将军府不就好了?” “父亲说的是,女儿一定好好照顾银屏母子,父亲尽管放心就是。” “那你且休息吧,我还得去一趟族中长老们的府中,得一一解释才好。” “父亲慢走,天黑路滑,父亲注意安全,早些回来。” 父女俩异常和谐的你一句我一句,看得徐西怀一愣一愣的。 这祁桑倒是的确是把做戏的好手,祁华章身在棋局或许易被迷惑,因祁桑的所言皆是顺着他心中所盼,故而更易瞧不清。 他们这些身外之人却是瞧得清楚,今夜这局做得实在太过明显。 祁桑送走了祁华章,转身来瞧他正盯着自己瞧,于是笑道:“这么瞧着我做什么?” 说话间又看向扶风:“去,将银屏请到院子里来,刚刚父亲可是说了,要照顾好银屏母子的。” 扶风领命,不一会儿便将战战兢兢的银屏带了过来。 祁桑一手轻抚她肩头,柔声道:“银屏,今夜府中闹了些事,你不要管,尽管待在我身边就是,我定会护你周全。” 银屏眼中含泪,惶恐点头。 夜里熄了灯,虽然西厂的人留下了四五个,但扶风同徐西怀商议一番后,还是决定两人轮流值个班。 寅时。 万籁俱寂,连虫鸣声都渐渐停歇了下来。 最是叫人心神懈怠,犯困打盹的时候。 紧闭的寝房内忽然传来细微的声响,不似寻常人下榻走动的动静,更像是……什么东西在苦苦挣扎一般。 扶风一根树干似的笔直站在门外,听到这动静,立刻敲了敲门:“主子?” 里头没有声音,只是挣扎的动静似乎忽然弱了些。 扶风不敢去赌其中万一,奋力抬脚踹开了门,借着微弱的月光,一眼就瞧见了榻上正被银屏死死掐住脖颈难以呼吸的祁桑。 大约是怕她双腿蹬踹床榻引扶风进来,她甚至利用自己孕中身子沉重,直接压上了她的双腿。 难怪刚刚挣扎的声音忽然弱了下去。 “放手!” 他厉声呵斥,利剑出鞘,下一瞬便砍上了银屏的胳膊。 银屏没有修习过半点武功,甚至连反应都是极慢的,整个右手手臂几乎要被砍断,当即哀叫一声倒了下去。 西厂几人也立刻上前,同扶风一道七手八脚将祁桑抱下了床榻。 祁桑一手捂着颈项,面色迅速由涨红褪至惨白,一阵激烈的咳嗽后,这才嘶哑道:“银、银屏……你为何要……要这样做……” 银屏抱着鲜血淋漓的手臂,疼痛叫她连话都说不出来。 不消片刻,整个将军府灯火通明。 祁华章、祁覃、林氏都赶了过来,徐西怀也来了,拧着眉心站在一旁沉默不语。 银屏身子本就要足月,更何况这会儿精神紧张外加疼痛刺激,挣扎了一会儿后身下便不断有血水渗出来。 看样子是要生了。 “不论她为何动手,先请接生婆来将孩子接生出来,还有郎中,将她手臂的血止住了。” 祁华章说着,狐疑的目光扫向祁桑,见她颈间的确红痕未消,又收回目光。 榻上,银屏抱着手臂,忍痛频频看向祁覃,似是有话同他说。 祁桑坐在一旁,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沙哑道:“银屏,我这般掏心掏肺地对待你,甚至不惜将许多秘密说与你知晓,你却为何对我痛下杀手?” 银屏汗湿了额头的发,她重重咬紧下唇,硬是一言不语。 “银屏,你为何一直看祁覃弟弟?你……” 祁桑猛然起身,指着她:“难道你腹中的孩子……不是兄长的,而是……” “不!不不!” 银屏挣扎着,终于肯说话,只是断断续续地,只有这一个字。 祁覃冷眼瞧着:“姐姐,这话可不能乱说,银屏是兄长的婢女,同我有什么干系?” 第78章 我怎么瞧着一直傻乎乎的呢? “她若是兄长婢女,又为何在我同她说了一番惊天秘密之后,对我痛下杀手?!” 祁桑愤怒道:“她腹中若怀的的确是兄长的孩子,就该知晓这世间最能保她们母子平安的人就是我!” 话落,转向银屏道:“银屏,你且说出个缘由来!” 银屏眼泪簌簌滚落,已经顾不得手臂疼痛,只拿双手死死护住腹部,失血的唇开开合合,似是要叫谁的名字。 若先前她还只是遮遮掩掩地偷瞄祁覃,这会儿眼见祁覃置身事外冷眼旁观的模样,已经近乎绝望地直视着他了。 林氏就在这时忽然冲上前,紧紧抓住她的手安抚道:“银屏你且放心,接生婆很快就来!你们母子定会平安,你放心啊……” 祁华章目光闪烁,在沉默良久后,问出了第一个问题:“桑儿,你刚刚说的惊天秘密,是什么?” 祁桑冷笑一声:“父亲,你的女儿刚刚死里逃生,你不关心一下我,第一个关心的却是我说的秘密是什么么?” 祁华章被反问得呼吸一顿,随即又厚颜无耻道:“你这不是好好的活着么?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婢女,还能真给你掐死了?” “将军这话说得可真好听啊……” 徐西怀冷冷讥讽道:“但凡双手完好之人,便能活活掐死任何人,祁桑姑娘同样手无缚鸡之力,喉骨一旦被扼住,如何逃脱?今夜之事,本督自会上报总督,至于后果如何,将军自己掂量便是。” 祁华章随便对待祁桑惯了,若非徐西怀开口,都忘记了她此时已经不再单纯是自己的女儿了,面色一白,慌忙改口道:“下、下官的意思是,只要桑儿还好好的,一切就都好说,至于这贱婢,待她生产之后,下官定会将她押送内厂,请总督大人好好审一审!” 他说这话的功夫,林氏已经从床榻边离开了,转身的时候,同祁覃对视了一眼,而后缓缓走到了他身边站定。 祁覃片刻后出声道:“这女人生孩子,我在此处不大方便,就暂时先避一避了。” 说完,也懒得管其他人,直接转身离开了。 一行人左等右等,却迟迟不见接生婆来。 大夫虽已经帮忙止了血,但因先前的失血过多,加上如今腹中阵阵疼痛,银屏大汗淋漓地躺在那里,已经渐渐失了神志,嘴中不断喃喃叫着祁覃的名字。 这声音虚弱,但一遍一遍地重复下来,在场所有人也都听了个分明。 林氏面色渐渐不大好,胆战心惊地看向祁华章。 祁华章愤怒地看向她:“去!将覃儿叫过来!” 林氏不敢说话,应了一声慌忙出去了。 祁桑站在一旁冷笑出声:“好一个银屏!说是怀着我兄长的遗腹子,如今即将临盆,口中叫的却是二公子,父亲,祁覃弟弟这一招可是厉害,将将军府一个庶出的孙子变成嫡孙!” 冷汗自祁华章额头滚落。 他指望的就是祁旻的这个遗腹子,他苦口婆心地向长辈们承诺,一定会将将军府交由他,这才换来长辈们的松口,若这孩子真的是祁覃的孩子…… 他像是不知自己该说些什么,只扭头同下人呵斥道:“接生婆呢?怎么这么久不来!” “回将军,刚刚管家来报,说是请的接生婆夜路没看清,不小心摔了,到现在还没醒,他只得又派人去请其他的人了,叫咱们再等等。” 徐西怀戏看够了,也估摸着祁桑戏做够了,于是出声道:“祁姑娘,将军府此番不安全,我还是送你回总督府吧。” 他猜得没错,祁桑沉默了片刻,很快便应了。 祁华章忙跟着送出来,不断地同徐西怀说些不着边际的客套话,无非是此事同他无关,回头一定好好审问银屏,给祁桑一个交代。 徐西怀两三句给他打发了回去。 走出了将军府,祁桑忽然道:“此事,还得劳烦徐提督帮忙同祁氏族中长老们透个风……” 徐西怀笑道:“自然!不过今夜之事,也劳烦祁姑娘同总督说两句好话,否则,我这顿鞭子也是免不了了的。” 祁桑也笑:“上次是我疏忽了,连累了施提督,这次我一定记着!……对了,劳烦提督派人去我府中走一趟,夜深人静,我怕里面闹了耗子,再咬坏了我的东西就不妥了。” “好说好说,这捉来的耗子本督会送到厂狱内,祁姑娘若喜欢,便去亲自瞧一瞧。” “多谢徐提督了。” …… 总督府。 寝殿内点了灯,谢龛靠在榻前,肩头披了件披风,怀里抱着个单薄的小身子,手指捻了些透明的药膏:“抬头。” 声音不怎么温柔,分明是含了点恼意在里头的。 祁桑乖乖抬头,露出泛着一圈红痕的脖颈。 她肤色白,便衬得那红色尤为触目惊心。 谢龛深深吸了一口气,手指用了些力道,就听她吃痛地哼了一声。 “活该!”他说。 祁桑一手轻轻握着他手腕:“我本想给她留一条生路,奈何她被祁覃迷了眼,不顾自身死活也要给他做垫脚石。” 药膏清凉,落在肌肤上,被轻轻按擦后很快吸收,缓解了那股火辣的疼痛。 谢龛又重新捻了些药膏:“你同她说什么了?” “我说兄长留了很重要的东西在我府中,就藏在书柜第二格后面的墙壁里,还说里面不止有兄长留下的东西,还有林氏同其他人偷欢的证据,待明日便取来,定能叫林氏母子再无翻身之日……瞧,一番‘推心置腹’下,她便急了。” “你就不怕她藏了刀,这一刀入喉,你可再无机会挣扎了。” “我自然是先查探过后才放心的这么做的,我又不傻。” “本督瞧瞧……” 谢龛挑高她下巴,细细瞧着她精致的眉眼,‘啧’了一声:“我怎么瞧着一直傻乎乎的呢?” 祁桑抬手遮住他眼睛:“不许瞧!再瞧要收你银子了。” 话音刚落,手心便痒了一下。 谢龛那两扇过分浓密的睫毛小刷子似的扫过她手心。 祁桑一怔,忙又将手收了回来。 第79章 只多说一句要她好好吃饭,就翻脸。 下一瞬,这饱受摧残的小手便落入了谢龛掌心。 他一根一根地掰开手指,看着上面落下的一条浅白色烫痕,交错着一道被缰绳勒出的另一道痕迹,以及手腕处刚刚要结疤的咬痕。 “这手啊我瞧着你也不大珍惜,不如直接帮你砍了,如何?”他问。 男人指腹粗粝,轻轻摩擦着她柔软的手心,似在摩挲一件什么稀罕的宝贝。 寝殿外,尚是沉沉暗色,天际万物都在沉睡着。 寝殿内,烛光柔和,将男人冷硬如刀的轮廓笼了一层暖色。 犹记得第一次来院中,隔着朦胧月色同他见面时,他眼底难言的杀伐戾气逼得她几乎不敢抬头。 男人真是个神奇的存在。 祁桑抬手,食指指尖描摹着他凌厉的眉峰,轻轻地,慢慢地。 听闻当年父亲爱慕母亲,疼到了骨子里,有了兄长后,感情更浓,恩爱事迹每每都能叫一众闺中女子动容落泪。 可见时间磋磨之强大,相爱两不疑,也能在短短的几年之内化为一捧灰,憎恨,厌恶,成了此生挥之不去的阴影。 谢龛眼底的这汪柔水,会在多久之后冷却呢? 或许几个月,也或许会持续几载。 但她其实一点都不在意,哪怕明日消散了都无所谓。 她轻轻地笑了:“谢龛,你有没有听说过京外南山之上一处寺庙,卜的姻缘挂一绝?” 是位年近百岁的老妇人,双目失明,每月只卜十卦,每日最多两卦,卜的卦象十有九灵,京中不少达官贵人都曾去过,普通些的小门小户,排都排不上队。 谢龛从不是个信奉神佛或卜算命运之说的人,他更相信一切掌控在自己手中。 “你若信这些东西,我改日便带你去算上一卦。”他说。 “若算得的结果不好呢?”祁桑歪了歪脑袋,半真半假地问。 谢龛:“那就送她一程吧,不知神算如她,能不能算到自己会遭此一难?” 祁桑:“……” 又说那话! “你回头问问那位锦衣卫指挥使吧,看他有没有兴趣一同前往。” 祁桑道:“若他同存烟注定有缘无分,再纠缠下去难免伤神,你说是不是?去算一算,究竟有没有将来。” “我不觉得他会因为一老妇之言,就会轻易放开萧存烟。” 谢龛长指轻轻捏着她下巴:“比起她来,你就偷着乐吧,至少还能出得去总督府的门。” 萧陆将萧存烟当做了禁脔,肯不肯叫她到院子里走一遭都要看心情,一个不高兴,连寝殿门都不许踏出去一步。 这厮瞧着人还算正常,但实际上比谢龛心理还扭曲。 祁桑敛下眉,声音轻轻的:“谢龛,我此生知心的朋友不多,存烟算一个,便是无法救她于水火,至少能偶尔陪伴她一下,散散心,哄她笑一笑也是好的。” 谢龛忽然沉默了下来。 祁桑也安静了片刻,预感到他应该是想到了什么,忽然道:“算了,你若不愿意,不去就是了。” 谢龛声音平稳,听不出什么情绪:“你想去本督便陪你一道去,至于萧陆……他若开了口,那便一道去,可若本督刻意去问,回头萧存烟丢了,萧陆这把火怕是要烧到你身上来。” 祁桑没说话,心中却是掀起惊涛骇浪。 明明自觉先前那番铺垫还算顺其自然,可他还是轻易察觉到了她的企图。 这个人心思实在深到可怕。 这些日子,她心中弯弯绕绕的那些个心思,或许他都心如明镜,分的只是一个愿意揭穿她或不愿。 她想狡辩两句,又觉得或许自认为缜密的言辞在谢龛面前,就像个三岁孩子自认天衣无缝的谎言一般,拙劣又可笑。 心中忽然说不出得难受。 不是谎言被看穿的难受,而是…… 谢龛强行要了她,拆散了她同邢守约的姻缘在先,此番她便是无论如何利用他伤害他,都该是心如止水的。 可谢龛被蒙在鼓里的利用,同谢龛明知她的利用却默认了且为她抗下了所有的危险,又是截然不同的两种心境。 萧存烟若逃了,萧陆早晚会反应过来是她从中帮忙。 这把火烧不到她这里来,因为谢龛会替她把火灭了。 明明是他先不仁的,可如今一步一步走来,她在前面闯祸,若非谢龛在后头收拾各种烂摊子,她早已不知死了多少次了。 要如何,再继续心如止水下去…… …… 萧存烟的身体每况愈下。 她幼时被萧夫人困于一个挂满白色布娃娃的小屋内,屋里摆放着面容狰狞的神像,日日被刻满梵文的石头压着四肢头发。 极度的精神折磨叫她连话都不太会说,便是如今会说了,也习惯性地保持寡言。 眼瞧着她两三日来吃什么吐什么,连昔日里奉为精神寄托的那只黑猫都不怎么抱着玩了,萧陆终于难忍心中焦躁。 “听谢总督说,他院子里的那个祁姑娘想去南山问姻缘,南山长久地受香火供奉,神明灵验,你想不想一道去拜一拜?” 才不过短短半个月,本就清瘦的姑娘硬是又消瘦了一圈,抱在怀里都硌得慌。 萧存烟睫毛恹恹落着,没什么情绪地拒绝:“不去。” “你同祁家那姑娘不是相识的么?当初她还妄想利用你的婚事将你从萧家带走。” 萧陆上身下压,红色的发链轻轻擦过她脸颊:“长这么大,就不想去外面看一看?” 萧存烟似是这才有所动容,缓缓睁眼,对上那双近在咫尺的黑眸。 她没说话,似在思量。 萧陆便握着她柔软雪白的手:“我陪你一道去,不过这几日你要乖乖吃东西,不许吐,否则这病恹恹的身子怎么爬到那南山顶上去?” “算了,我不去了,你自己去吧。”萧存烟甩开他。 只多说一句要她好好吃饭,就翻脸。 这女人脾气怎么越来越大。 萧陆好笑道:“行吧,不吃就不吃,我多吃点儿,到时将你抱上去。” 萧存烟没说话,只抽回手,翻了个身背对着他。 第80章 用得着她们生什么孩子 她先前最是想要逃离这里,甚至几次三番得逞过,但后来都被他捉了回来。 这两年她身子越来越弱,大有破罐子破摔躺平等死的意思,连允她外出都没什么太大的兴致了。 萧陆又自说自话了一番,知道话多了她又烦,这才起身沐浴去了。 面向床榻内侧的人这才缓缓睁开眼睫。 破釜沉舟,最后一次了。 她再给自己最后一次机会,若在祁桑的帮助之下都无法逃脱,那便说明,她命该如此。 …… 这几日祁桑进出裁缝铺,叫人定做了不少衣裳。 总督府的衣裳,便是寻常衣裳也过于显眼,去烧香拜佛自然该穿得得体一些,不能过于张扬。 她不止给自己做了好几套衣裳,也给谢龛还有扶风挑了几个好看的颜色。 正瞧着新衣裳,眼角余光扫到一道眼熟的身影。 祁覃进来了。 穿了件青色紧袖长衫,凤眼里压着那么点意味不明的狞笑,上下将她打量一番。 听说,那夜接生婆找了一个又一个,不是这个半路摔了,就是那个家中突然起火。 银屏生生熬了大半夜,硬是给熬了个母子俱亡。 祁桑猜到如今的他是个心肠狠辣的,却不料能狠心到连自己即将出生的孩子都不要。 店家一看他腰间金镶玉的玉佩,便笑容满面地要迎上前,下一刻便被佩刀的护卫给阻了回去。 祁覃斜倚一卷卷的布匹,痞里痞气地对祁桑道:“姐姐这几日怎不回家了?闹够了?” “想我回家啊?”祁桑笑:“求我啊……” “求你。” 这两个字几乎是接着她尾音落下来的,求得那叫一个潇洒狂妄。 “跪着求。” “啧!”祁覃懒洋洋地说道:“姐姐,算起来我们俩不算有仇吧?这负心薄情的人是你那糟心的将军爹,因爱生恨欺凌弱小的人是你那疯疯癫癫的娘,同我有何干系?至于一回来就给我这么个大礼?” 祁桑甩手叫扶风将衣服收起来,转过身来直面他:“回答我的疑问,或许我会考虑同你以后井水不犯河水。” 祁覃耸肩,站直身体做了个请的手势:“喝杯茶,慢慢聊?” …… 衔杯楼。 二楼雅座。 祁覃亲自洗手煮茶,为祁桑斟茶:“姐姐请……” 他带来的护卫都守在了外头,也并不介意祁桑身后还站着个碍眼的扶风,随时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祁桑坦然自若地受了他的伺候,香茶入喉,多嘴问了一句:“好歹是你的亲生孩子,你那几个妾室尚未给你生个一儿半女,姨娘她就不着急?” “不过是些个闲来解闷的玩意儿,用得着她们生什么孩子。” “银屏瞧着对你可是掏心肺了,不顾自身都要掐死我替你除了后患,临盆昏迷中都在念着你名字。” 祁桑说这番话,并不是在替银屏可惜什么,只是想探一探祁覃的底,看他究竟还留不留一点人性。 可话一字一字地说出来,硬是不见他眉眼间有半分动容。 一尸两命,死的可是同他流着一样鲜血的孩子。 祁覃俊俏的眉眼间尽是笑意,不急不缓地给她续茶:“姐姐,你不必试探我,这孩子啊,不是心里头的人生的,要来也没甚意思。” 祁桑听得直冷笑。 就他这样的人,还什么心里头的人呢,他心里头惦记的怕是祁家的兵马,还有千年前的宝藏吧。 “姐姐这是什么眼神?我瞧着不像是会喜欢人的么?” 祁桑懒得听他胡扯,直奔主题:“话我摊开了讲,这宝藏的消息我没有,也不知,兄长从未在任何信笺中提及过,你呢?愿意将兄长那夜为何会出现在化骨山的事情说与我听么?” “说倒是可以说。” 祁覃双手手指交叉撑着下巴,拿一双凤眼轻佻地瞧她:“不过白白说与你听是不是有些吃亏啊?” “你想要什么?” 祁覃没说话,只把身子往前探了探。 茶桌不大,他这一探,几乎就要隔着茶水贴到了她脸上。 祁桑拧眉,本能往后仰了仰身子。 她身边,扶风右手已经握住了剑柄,随时准备拔出来。 “我要说要你给我生个孩子,你会不会直接把茶水泼我脸上啊……” 祁覃说完,哈哈大笑着又坐了回去。 祁桑:“……” 这厮怕是已经给她气疯了,如今大半个京城权贵都在讨论这件事,背地里不知怎么笑话他,也就祁华章那老东西还在自我欺骗,强行要捡着这个便宜儿子来养。 也对,如今他已经没了长子,连最后的底线,兄长的遗腹子也没了,自然只能努力自我劝说祁覃一定是他的亲生儿子。 祁桑要的就是这种效果。 她就是要将他们都架在篝火之上,小火慢烤,慢炖,叫他们父子彼此心生忌惮、嫌隙,叫祁华章每次同林氏躺在一处都要满脑子地想——薛尚书有没有躺在这里过,有没有做过他们此刻在做的事。 这种猜忌不会持续多久。 祁覃是一定要握住祁家的兵力的,他不会让自己处于被动地位太久,但也不会立刻对祁华章动手,未免太明显。 她在小火慢炖他们的同时,祁覃一定也在慢慢对祁华章下手,届时,会有人出来保下祁华章一命。 祁华章此生,一定会失去他所在乎的一切,身份,财富、地位,尊严,他会被妻子抛弃,会被这个便宜儿子设计,也会被祁氏视为耻辱。 不是威名赫赫的大将军么? 这种骤然从高处跌落的滋味想来不好受,不知他能扛得住多久? 慢慢熬,她想看看多久能将这个男人熬疯,像母亲那样地发疯。 “你猜得没错。” 祁覃忽然主动开口道:“你那兄长啊,是被你那贪功冒进的爹爹连累死的。” 祁桑本以为今天这一遭算她倒霉,祁覃此番分明是要在她跟前发疯,故意拿兄长的事情戏弄她,算是报复。 正欲起身离开,就听到了这一句。 她缓缓转头,看向他,似是想从他眼睛里寻找到玩笑的痕迹。 第81章 咱们是去卜姻缘,又不是去卖媳妇儿。 祁覃任由她打量着,接着道:“祁旻是军中主帅,光芒万丈,你那爹爹的将军名衔太虚无了,不论皇城还是边境,整个大雍朝谁人不知祁旻?又有几人在提起北伐大军时会记起一个祁华章来?他贪功冒进,不顾祁旻阻拦要去化骨山剿匪,掉入了贼匪与京中权贵们联合设计的圈套中,彼时……祁氏的大部分兵力还在同北狄蛮人奋战不休,根本调不出多少兵力来救他。” “一边是蛮人入境,一边是血脉亲情,你那祁旻兄长可是好一番挣扎,不得已才暂时将兵力交给了我,带一众心腹亲自去营救你那不成器的爹,这后来嘛……” 祁覃抿了口茶润了润嗓子,玩味道:“祁旻身死,还真挺出乎我意外的,毕竟他既是去了,应是心中有所打算的,可偏偏就是死了呢!或许……是内阁一派的人的确派出了不少人吧,才令他身陷囹圄无法脱身。” 他说着,忽然挑眉瞧她:“我听说,祁旻死后第四日,你曾拖回来一个血人,若我猜的不错,你应是得了消息去了一趟化骨山吧?几乎折进去了所有祁旻留给你的护卫,却只找到一个只剩一口气的人,怎么?最终也没能从他口中得到一点消息么?” 他滔滔不绝,对面人却安静到像是已经魂魄离体。 这是这么久以来,她第一次听到关于那夜的一点消息,虽是早有准备,却依旧难过到哽咽不能言语。 要怎么释怀呢。 好像不论兄长是因何去世的,她始终都无法接受。 日光刚刚好,从打开的窗子里落进来,洒在她白净的侧脸上,柔柔的一层暖光。 祁桑微微仰着头,眼底的泪却怎么都流不回去。 她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无措又茫然地坐在那里,就像多年前被赶出家门后,眼含泪花地蜷缩在台阶之上一样。 她好像变了许多,又好像一点都没变。 祁覃单手托腮瞧着她,没什么诚意地安抚:“别伤心啊,你要实在难受,我倒是不介意你继续将我当做弟弟的,一个是哥哥,一个是弟弟,好像也没什么太大的区别,对不对?” 祁桑收回目光,却没看他,直接仰头将已经冷了的茶饮尽,起身走了。 扶风自然也立刻跟上。 护卫挑帘而入,见祁覃正闲适地品茶,透过二楼窗子看着主仆二人离开的身影。 也不知这背影看起来有个什么意思。 “主子,您同她说这些做什么,她先前坏您好事,便是趁机杀了……” “嘶——”祁覃蹙眉,不耐烦了。 护卫一窒,噤了声。 “没必要同她闹得太僵,毕竟这三厂不好惹。” 又过了一会儿,眼瞧着祁桑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视线内,他这才收回目光,没什么正形地道:“左右祁旻之死同咱们没什么关系,她恨的也不过是自己的亲爹娘,回头待老东西一死,祁家的兵力还是我的。” 护卫觉得这解释太过牵强。 但也只敢在心中嘀咕,嘴上还是应和着:“主子说得是。” …… 出了京城,走了不过半日就到了南山脚下。 此番出行,谢龛带的护卫不算多,倒是锦衣卫来了不少,不过全都穿了便服,瞧着跟寻常百姓差不多。 只是越靠近山脚下,萧陆的面色就越差。 周遭陆陆续续地都是人,大部分手中都挎着个篮子,篮子里装了不少用来焚烧的香同纸钱。 “这两日有庙会,很热闹,听说上山的路上还有很多卖吃的的。”祁桑解释道。 萧陆没说话,眉毛快拧到了一起去。 显然萧存烟的几次出逃叫他产生了些许的心理阴影。 此番带她出来已叫他心生不安,周遭的人一多,乱糟糟的情况更是叫他警惕不已,仿佛一个眨眼间他怀里的女人就会消失不见一般。 祁桑拿手肘抵了抵身后的人。 谢龛这才道:“萧指挥使做什么这么紧张,咱们是去卜姻缘,又不是去卖媳妇儿。” 祁桑一个没忍住,连连咳了两声。 萧存烟左张右望,倒是瞧着比平日里多了几分生气。 “这是什么?”她问。 路过的人手中很多带着一截一截长满了刺的树枝,还挂着个红绳子,有说有笑地往前走。 祁桑解释道:“这是荆棘树,听说上面栓个红绳去庙里拜一拜,菩萨就给指个媳妇儿了。” 萧存烟恍然大悟地点点头。 身后,萧陆思忖片刻,低下头问她:“要不我也带一截去?” 萧存烟没理他。 她大部分时间都是不怎么理会他的,两人相处中也几乎是萧陆自说自话,他也早已习惯了。 天气炎热,路上有摆摊卖各种瓜果的。 不一会儿一行人手中就多了各种各样的水果,祁桑手里捏着个桃子,吃得十分开心,甚至掰开了一半递给了谢龛。 谢龛接了却不吃,满脑袋都是刚刚她腮帮鼓鼓低着头掰桃子的模样。 瞧着柔弱,手劲儿还不小。 萧陆瞧见了,立刻同萧存烟道:“烟儿,你也分我一半吧。” 萧存烟眼观鼻鼻观心,就在他的注视中不紧不慢地啃完了一整个桃子。 萧陆:“……” 好吧,难得她胃口大开,平日在萧府这桃子怕是连一眼都不看。 到了山脚下,陆陆续续的都是拴在树旁的马匹,显然,要步行着上山了。 石头砌成的道路异常狭窄,并肩也就只能容二人同时走过,一众锦衣卫也只得分成两拨,一拨先行在前,一拨护在后方。 萧存烟身子孱弱,没走几步就累了,面色惨白地直喘气。 祁桑同谢龛走在前头,转头瞧见他们停下来了,于是道:“萧大人要不背着存烟上山吧,累了就换其他人。” 萧陆瞧着不仅不生气,反倒还有些期待地等着。 萧存烟抬手遮着日光,仰头看了眼尤十分遥远的山顶,终究还是点了点头。 萧陆便在她跟前蹲了下来,不一会儿,就感觉一具又软又轻的小身子贴上了后背,双手也圈上了自己颈口。 第82章 盯着谁看呢? 身上瘦得没几两肉了,该有肉的地方倒是一点都不少。 他起身,轻松背着她继续上山,同独自一人爬山没什么区别,嗅着耳畔清淡的发香,脚下反倒更轻快了些。 石阶蜿蜒掩在茂密的树林之间,路上行人络绎不绝,路过稍有平坦些的地方,总能见到不少爬山累了休息的人。 祁桑拿了帕子擦拭额角的汗珠,眼角余光扫到谢龛微微俯下的上身,于是抬手也帮他擦了一下。 她这两日格外的乖巧。 因又有要利用他的地方,整个人便显得尤为听话,指东不会往西,要她沐浴睡觉也不会犟嘴找借口躲避。 谢龛十分满意,瞧着她因为燥热而微微泛红的脸颊,接过护卫手中的扇子给她扇着:“饿不饿?再吃点东西?” 祁桑摇头。 这些人身上煞气太重,以至于寻常布衣都遮不住,频频引人侧目。 若此刻开口要人撤离,势必会引起萧陆的怀疑。 她心中似是忧心忡忡,歇着也只是简单喝了两口水便作罢了。 萧存烟坐在石阶上,跟前半蹲着个红衣男子,一手搭在她膝上,正凑近了低语些什么。 她置若罔闻,只冷漠地喝水,全程没说一个字。 祁桑瞧了会儿,忽然觉得这萧陆也是个情绪极为稳定的人了,能自说自话这么久还不见半点恼意。 这要是谢龛,他说一句话没听到自己的回应,怕是就要动怒了。 一只手忽然扣住她后颈,强迫人转了个头。 谢龛的声音在头顶上方响起:“盯着谁看呢?” 祁桑忙若无其事地转身看风景。 走走停停,越靠近山顶越是人声鼎沸,香烟袅袅。 三层楼高的佛塔隐在缭绕烟雾中,看起来神圣而庄严,周遭到处都是卖烧香与纸钱的小贩。 祁桑牵着萧存烟的手,在人群中钻来钻去,边问边找,终于在寺庙后面的一个小屋内寻到了传闻中卜姻缘的妇人。 饶是不能进去卜卦,因好奇而守在外头的人群也不少。 祁桑将手中的两个帖子交给了门外的小丫头。 小丫头仔细查验过后,这才打开了篱笆围栏,放她们进去。 谢龛不感兴趣,萧陆却是要跟着进去,被萧存烟一个转身堵在了门外。 “行了,这小屋瞧着还没你高,进去也得弯着腰,别回头给塞塌了。”谢龛道。 萧陆却是不放心,一个眼神过去,带来的一众锦衣卫立刻自觉地十步一人,将篱笆小院团团围住。 盯萧存烟盯得异常紧。 直到身后传来一道略显青涩的声音:“两位大人今日也有闲情逸致,来此烧香拜佛?” 萧陆闻声转身,就瞧见寻常打扮的少年站在不远处。 他身边,还站着一抹姿色绝佳,气质清冽冷淡的女子,同样的寻常百姓打扮。 萧陆眉心微沉,带来的一众人还是在第一时间上前,微微行了个礼。 “圣上今日微服出宫,怎地没事先同微臣知会一声,微臣也好安排人护驾。” 沈忍生笑道:“无妨,朕也是一时兴致所致,听闻这庙会很是热闹,便同长姐一道过来瞧瞧了。” 他说着,随即看向谢龛:“两位大人怎么一同站在此处?不去庙里拜一拜吗?” 他说着,目光便越过二人往身后的篱笆小院瞧。 这一瞧,瞧的萧陆心中微微警惕。 萧存烟的姿色容貌,旁人乍然一见,难抵心动,这小皇上如今已年满十二,后宫之中多有空缺,若瞧见了她…… 心中多番思忖,尚未拿定主意,就听谢龛道:“自然是要去的,既然圣上来了,那我们便陪皇上长公主去庙中拜一拜吧。” 他这边帮自己定了下来,萧陆心中也拿定了主意,给了身边人一个眼色,留了两三个人守着此处,便跟在皇上长公主身后向前方的佛塔走去。 这么巧,他们今日来,皇上今日也来了。 萧陆边走边拿眼角余光打量着身边的谢龛:“此番,是谢总督的手笔么?” 谢龛双手负于身后,面无表情地回:“萧指挥使小心疑心生暗鬼。” 爬上一个陡坡,即将转角走入佛塔之时,谢龛心中微动,忽然毫无预警地回了个头。 远远地,就看见祁桑同萧存烟从小屋中走了出来。 她正看着他,因此这一个转身,两人的目光便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碰撞到了一起。 日光很烈,金灿灿地铺在她发间,衬着身后矮平的小屋,像一幅画,叫人忍不住想要珍藏。 祁桑瞧着很开心,手里还拿着他写给她的生辰八字的纸条,扬手对着他挥了挥。 看样子占卜的结果很不错,笑得这般灿烂。 谢龛眼尾弯了弯,难得露出几分笑意。 不枉他一番心思。 “谢大人?”长公主不知什么时候又折返了回来,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 谢龛转身,挺拔的身子完全遮住了她的视线:“长公主请——” 沈茶仰头看着近在咫尺的男子,在热烈的日光中,他深邃锋利的轮廓毫无遮掩地落入眼底。 她一时看呆了。 “谢大人,听闻此处有一老妇人,卜算姻缘之事甚是灵验,谢大人是否有意……” “无意。”谢龛丢下两个字,绕过她便径直离开了。 沈茶站在原处,默默半晌,便也跟着走了进去。 …… 寺庙之内人群攒动,他们又不曾亮明身份,等排完队向神明一一拜过之后,已经是一个时辰后了。 有人面色匆匆地挤入人群,面色惨白地同萧陆附耳低语了几句。 萧陆面色倏然大变,几乎是立刻抬头看向了谢龛。 后者面色不变地同他对视,然后看着他拱手同沈忍生说了句什么后,转身匆匆离开。 沈忍生笑着同谢龛道:“看样子萧大人今日是带了什么重要的人一道来的,这是给人弄丢了?” “或许吧。”谢龛回道。 沈忍生凑够了热闹,本想同他一道回去,被他三言两语应付了过去,便也不执着,同身边护卫一道先行离开了。 倒是沈茶,不言不语地留了下来。 谢龛却是没什么心思同她说话,因为身边的护卫同样来报,说是不止萧存烟不见了,连祁桑也不见了踪影。 第83章 祁桑却已有了意中人 祁桑不见了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毕竟如果一开始就只有萧存烟丢了,未免显得太过明显。 只是即便是被人群冲散,这也一段时间过去了,她也该回来了。 祁桑大仇未报,不应该也不会选在这个节骨眼上逃离京城。 他心中清楚得很,却又莫名地紧着一口气。 因为他忽然意识到,祁桑想要报复的人,似乎只剩下了内阁阁老同他的儿子。 而三厂一卫同内阁早已水火不容,彼此分个胜负也不过是早晚的事,这之中她祁桑能做的很少很少,其实只需要耐心等待结果便可。 也就是说,她在京中等待结果,与离开京城等待并无区别。 “再去找。” 可下山的路就那么两条,且这个点儿上山拜佛的,拜完佛下山的到处都是,拥挤难行,寻人更是难上加难。 直至日落西山,整个山顶完全安静了下来。 谢龛甚至想过以祁桑的心智,或许会觉得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会选择先藏在此处,待他们在山下各处寻个几日后再寻机会离开。 他命人几乎将整个山顶都翻了一遍,却始终没有寻到半点她们的踪迹。 显然,祁桑也猜到了他一定会将此处翻一遍。 好! 好一个祁桑! 不愧是祁旻的胞妹! 愤怒如野火燎原,一发不可收拾。 神明居所,受万千信徒供奉的南山寺庙,于一夜之间火势熏天。 烧了整整一天一夜后,落了个断壁残垣,半山焦土的下场。 萧陆人已经疯了,不断指责谢龛为何要选在这么个日子来卜卦后,眼瞧着谢龛一把火把寺庙给烧了个精光,人瞬间冷静了下来。 看上去谢龛疯得比自己更严重些。 行吧,有这功夫跟他互相指责,还不如趁她们尚未逃远,先去寻人。 萧存烟曾逃过几次,但很快都被他捉了回去,究其原因还是她自小到大都未曾出过萧府的门,对外面的任何事情都不了解,甚至连谎话都不会说一句。 加之她过分出众的容貌,很容易引人注意,不消半日就能捉到。 但此次有了祁桑的加持,显然她有足够在民间生存的经验,竟是真的避开了城南众多的耳目,如水滴入海,竟真悄无声息地人间蒸发了。 两人消失后的前一个月里,整个大雍朝的爪牙暗卫几乎全部出动了,却是一无所获。 渐渐地,谢龛似乎也接受了祁桑已经彻底离开的事实。 哪怕无论回想多少次,他都始终无法在她离开之前的那段时间里寻找到丝毫她打算离开的痕迹。 没有留下只言片语,没有准备任何盘缠,甚至连她一贯留恋的府中都未曾去过。 那三株赤丽桃如今已经迅速长大,开出靡靡艳丽的花瓣,在秋日柔和的光晕中微微晃动。 淡香铺满整个院子。 谢龛想起那日寺庙中,他毫无预警地一次回头。 如果说有那么一点的痕迹,或许就是那一眼。 祁桑站在篱笆小院内,正看着他。 其实她并没有在笑,甚至是没有任何表情的,只是在对上他目光的那一刹那,才突然灿烂地笑了起来。 若非长公主突然过来同他说话,引走了他的注意力,谢龛应该是能感觉到异样的。 后来他踹开了那扇木门,逼问那老太婆卜的那一卦。 言之他乃化杀为权之显贵命,若非帝王,也会迎娶公主,成为皇亲国戚。 他的姻缘,在皇室。 谢龛随手拔出了护卫的佩剑便抵在了她苍老到皮包骨的颈口:“老妇,占卜多载,你可曾为自己卜下一卦?” 似曾相识的一幕。 祁桑曾问过他,若卦象不好该如何。 他的回答便是此刻的场景。 那时祁桑是如何说的? 她似乎什么都没说,只是嫌弃地皱了皱眉。 若将来她真的知晓这老妇为自己所杀,会如何? 思忖间,被剑抵颈口的老妇竟哆嗦着自怀中掏出了一锭金子交还与他。 是祁桑占卜算命的酬金。 谢龛接过来,翻看了一眼金元宝下印着的字,冷笑出声。 她连占卜的酬金用的都是他的。 “她的卦象,如何?”他将金元宝攥在手心,又问。 老妇答,先弱后强的命格,前半生坎坷不平,后半生遇大富大贵之人,平步青云,亦是皇亲国戚的命格。 这老妇人莫不是个人人都言说富贵的命格? 萧陆此时上前一步,追问另一个姑娘卜的卦,结果一问才知晓,萧存烟并没有卜算他的姻缘卦。 也没有算她自己的。 她似乎并不在意他的姻缘,也不在意自己的。 萧陆心生烦躁:“杀了杀了!看着心烦!” 谢龛却不知想了些什么,竟又将剑收了回去:“收人钱财与人消灾,本督金子都拿了,如何杀人?” 说完竟真拿着金元宝走了。 赤丽桃下,谢龛将那锭金元宝埋在了花树下。 若那老妇人果真十卦九灵,祁桑是皇亲国戚的命格,那早晚,她还会回来的。 待她回来,他定要活剥了她的皮,拆了她的骨,饮了她的血! 谢龛想,她最好将自己藏得滴水不漏,否则有朝一日叫他寻到了,定叫她真真正正体味一回生不如死的滋味。 …… 谢龛心中恨到滴血,而彼时,祁桑却已有了意中人。 柔情惬意的小日子过得滋滋润润。 江南水乡,偏僻到几乎已经被人遗忘的一隅。 扶风捉了几条鱼回来,祁桑正在院子里同萧存烟饮茶下棋,偏头瞧了那些鱼一眼,随手一指:“挑这条出来,拿个麻绳捆了,我给苏代送去。” 扶风也不多言,利落地将鱼捆了递过去。 江南水土养人,萧存烟养了几个月,身子也不似从前那般瘦弱,丰腴了些,脸色也红润了些。 闻言瞥了那鱼一眼:“我瞧那书生腼腆的很,你就不要去闹他了,他娘还等着他考取功名呢!” 祁桑‘嘶——’了一声。 她立刻对这句话表达了强烈不满:“我这怎么叫闹呢?这金榜题名时,洞房花烛夜,不冲突呀!我又不扰他读书科考。” 第84章 我不娶旁人! 苏代家中贫困,父亲早逝,唯有一老母亲也是双眼半瞎,他整日吃不上饭,瘦得风一吹就要倒,还好祁桑这些日子不断投喂,不止养胖了萧存烟,也养胖了这俏书生。 她们一行人来此处时,刚巧遇到河边边刨野菜边看书的苏代。 书生生的白净,读书的声音又小又柔,消散了几分夏日里的酷暑。 祁桑叫扶风停了马车,胳膊抵着窗子,笑盈盈地叫他:“小哥劳烦问一句,西阳县怎么走?” 书生顶着几缕垂柳回头,扬声答了句话。 便是扬声答,声音都是温和柔软的,身后是洒满夕阳金光点点的湖水,身前是葱翠碧绿的草地。 祁桑说多谢,盯着他多瞧了一眼。 只一眼,就将书生瞧红了脸,腼腆地低下头去继续读书。 祁桑就笑了,落下了车帘同扶风萧存烟说,不去西阳县了,就在此处安家。 萧存烟说她,你若只是一时兴起,不要去招惹人家。 祁桑被说得莫名其妙:“怎么就一时兴起了?” “不要同我说,你同那个内厂总督没有干系。” 那日爬山,她同谢龛同乘一匹马,虽说有做戏的意思在里头,但萧存烟看得出来,她同谢龛之间若有似无的亲密感不是刻意做出来的。 那小木屋内,老妇人为谢龛卜出的那一卦,言说谢龛的姻缘在皇宫之内时,她那一瞬间陷入的沉默,明眼人都瞧得出来其中含义。 祁桑道:“有没有干系不重要,重要的是……谢龛我招惹不起,也不想同母亲那般为情所困,癫狂疯魔。” 她转过头,又看向那已经浑身不自在地提着菜篮想逃的俏书生:“这夫君嘛,挑个顺眼的,瞧着便欢喜的就够了。” 于是就在此安了家。 开了个不大不小的客栈,接纳往来的客人,日子过得也算逍遥。 茅草屋内,一眼瞧见那‘俏寡妇’又提着鱼来了,苏代放下书就要往屋里钻。 “哎,瞧见我跑什么呀?”祁桑提着鱼,一瞬间觉得自己像个登门调戏良家妇女的浪荡子。 “桑桑来了啊?”苏母在昏暗的小屋里正给儿子缝补衣裳,听到声音后笑着说了句。 然后又摸索着去拍儿子:“你这小子,害什么羞!每次见了人就躲,有没有点男子汉的样子。” 苏代这才不情不愿地出来,接过祁桑手里的鱼:“多、多谢祁娘子。” 祁桑俯身拿起一本书随意翻了翻:“过几日便是秋闱了,可准备好了?” 苏代乖巧点头:“准备好了。” “那明日便启程吧,家中母亲我会帮忙照顾着。” 祁桑说着,自腰间拿出几两碎银:“路上注意安全,我让家中小厮明日来同你一道出行,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苏代却是迟疑着不肯再去接。 祁桑歪头瞧着他:“怎么了?这几日怎么瞧着你越来越别别扭扭了,闹什么脾气呢?” 苏代支支吾吾半晌,才道:“我、我有盘缠……” 哦,原是自尊心作祟。 祁桑笑道:“我这不白给你,回头你若中了举人,再还与我便是了。” “可我听说,很多中了举的,一时飞黄腾达便在京中安了家娶了妻,将来若进了殿试,便是连婚事都无法自己做主了,到时祁娘子你可是一腔痴情付之东流……” “……” 祁桑一怔,她倒是没想过这些。 “不过几两碎银罢了,你若到时真考取了功名,有了更好的抉择,我再另寻个瞧着满意的便是。” 她云淡风轻地一句话,反倒叫苏代急红了眼。 他跺了跺脚,连生气时说话都是柔的:“你、你这人……你这人怎么这样!!” 祁桑叫他弄得有些懵。 说飞黄腾达后要择个更好的娶做妻子的人是他,她同意之后恼羞成怒的人还是他。 她好心安抚他:“你也不必有什么负担,我这一个丧夫的寡妇,寻个秀才或小商贩做个寻常夫妻很正常,若将来你真进士及第,自然是该寻个更合适的,至于我呢……你别说,我瞧着城西卖烧饼的十二郎也不错,笑起来好看,说话也温温吞吞的,做的烧饼更是一绝!若我们将来成了亲,吃烧饼的银子都省了……” 她越说越觉得这主意挺不错的,甚至真的开始琢磨回头要怎么同他聊到一处去。 苏代怎么都不敢相信这俏寡妇竟是个如此水性杨花的,气得脸都有些红了:“你你……那你这些日子同我又算怎么回事?这、这左邻右舍的都知道我俩的事了!” 这话说的…… 好像她已经把他怎么着了似的…… 不过就是时不时来送点吃的罢了,这书生瞧着白净顺眼,就是过于迂腐,似乎对她的寡妇身份十分介意。 祁桑也就本着能成就成,不成拉倒的想法,时不时给他送个吃的喝的,也没同他四处溜达暧昧给他招惹是非啊。 这小性子实在别扭。 祁桑好脾气道:“行行行,你别着急,我又不是现在就去同十二郎好,待你飞黄腾达,觉得有更好的……” “我不娶旁人!”苏代忽然急急打断她。 “那你刚刚说要在京中安家娶妻,还说婚事无法自己做主。” “我就是想试探一下你,看你对我是否真心,可你……你……” “真心真心。” 祁桑闷笑出声:“一定真心,你就安心去考吧啊……” 还是读书人好啊,心里想什么便是什么,同他说句话都忍不住地想笑。 桂花飘香之时,这瞧着腼腆木讷的小书生竟真榜上有名,一举夺得解元。 原本安静的小镇一下子就热闹了起来,那小小的茅草屋不过几日便被踩塌了门槛,上门提亲的更是络绎不绝。 萧存烟瞧着在院子里不疾不徐提壶浇花的女人。 这小书生无人问津之时她瞧着热络,动不动就送东西过去,心情好了还要戏弄那脸皮薄的人一把。 如今书生果真高中举人,媒婆们排着队的堵着人家家门口,她反倒不着急了。 就不担心他真瞧上了个更好的,弃了她? 第85章 配谢龛自然是极好的 “不去瞧瞧?你这浇了许久的花苗,好不容易开花了,再给旁人采去了可怎么办?” “这就是养花的好处了。” 祁桑将水壶放到一边,稳稳坐下来给自己倒了杯茶:“这瞧着赏心悦目的花处处都是,我又何必非要留着哪一朵。” 事实上,在苏代高中举人的那一刻,她就已经放手了。 算一算日子,他应该很快就要解送进京了,那里对她而言可是虎狼之地,去不得。 “喝了这杯茶,我去十二郎那里买两斤烧饼,看能不能叫他对我另眼相待。”她说。 萧存烟摇头无奈地笑。 别说是买二斤烧饼,她便是什么都不买,只往那里一站,就足够叫那十二郎面红耳赤恨不能将家中所有的烧饼都送给她了。 二人你一杯我一杯地饮着茶,在秋高气爽的日子里赏着院子上方碧蓝的苍穹,悠然飘过的棉花似的团云,好不惬意。 祁桑不知不觉睡着了。 萧存烟将腿上的薄毯给她盖上后,起身去了厨房做晚膳去了。 沁爽的微风中,窝在藤椅中的小女人歪着脑袋,做了一个又沉又长的梦。 梦里又回到了他们猎杀黄高楼的那片连绵山脉,小小的茅草屋外长着碧油油的青菜。 她蹲在菜地里摘着菜,一抬头,就看到了敞开的小土屋里,躺着个身姿绝佳的女子,肩头衣衫滑落,春光乍泄。 一道熟悉的挺拔身影出现,挡住了她的目光。 她看到那人俯身将榻上的女子抱了起来,女子便慵懒地蜷缩在他怀中,面染桃色地低语些什么。 长公主的容貌身份,配谢龛自然是极好的。 梦里的她更像是一个误入旁人生活的局外人,摘着菜,沉默地旁观着。 这份沉默从梦中蔓延到了梦醒之后。 天色已经从碧蓝转为了墨青色,点点星光亮了起来,躲在云层之后若隐若现。 院子里飘着诱人的菜香味,还有浓烈的桂花香。 一瞬间,恍如隔世。 祁桑就那么睁着眼睛,缓了许久。 京中繁华,从来都是往来商客们热于探讨的一个地方。 而这两日她总在客栈中听到的,莫过于京中闹得沸沸扬扬的,长公主同内厂总督同进同出,整日形影不离的传闻了。 太监同公主,总是能引人无限遐想。 而祁桑甚至都不需要遐想,因为她见过长公主汗湿衣衫缩在谢龛怀中的模样。 这一幕其实当时并未给她造成任何冲击,甚至很快就忘记了。 却不知为何,又在这短短的几个月里,突然变成她挥之不去的梦魇。 真可怕啊…… 执念一旦生出,就好像在心里养了一只猫的爪子,初时只觉痒痒麻麻,若放任其长大,生出锋利爪牙,届时要眼睁睁看着它将心肺抓个血肉模糊么? 就像母亲一样,日日看着父亲心念林氏,夜半三更之时,感觉到他偷摸离开时,她心中是否被抓了个鲜血淋漓呢? “醒了?”萧存烟忽然在身后出声。 祁桑缓缓地眨了眨眼睫,坐起身来。 这一觉睡得实在太长太长,以至于手脚都有些发软发沉。 “醒了便过来吃饭吧,饭菜做好了。” “……哦。” 祁桑攥了攥有些泛凉的手指,起身去洗手。 用过了晚膳,三人又在院子里煮茶赏月,祁桑盘腿坐于软垫之上,缓缓抚琴。 琴声悠扬,比这清冷的月色要柔和些许。 有人在外敲门,扶风过去开了门,不一会儿苏代就出现在了院子里。 他没再穿往日里的那几套打满了补丁的衣衫,换了套更合身的布衫,手里提着一篮子鸡蛋,腼腆地站在那里。 祁桑手指轻按琴弦,笑着瞧他:“恭喜啊,高中举人,过两日就要进京了吧?” 苏代点头。 祁桑叫扶风收了鸡蛋,然后抬了抬下巴:“过来坐。” 萧存烟亲自为他斟茶,也道了一句喜后,便起身先回了寝房。 或许是人逢喜事,苏代明显瞧着比往日精神了许多,他看着身侧垂首抚琴的姑娘:“祁娘子,我带你去京城吧,同母亲一道,咱们在京城安家,待我稳定下来,定三书六礼,迎你为妻。” 祁桑微微讶异。 据她所知,这几日上门同他上门提亲的人络绎不绝,想来挑挑拣拣,应该能挑出许多条件比她好的女子。 他高中解元,明年再努努力,或许日后殿试之上都有他的一份。 “你可知日后你在京中一展抱负之时,娶了一个寡妇做妻子,会引来怎样不必要的麻烦?” 苏代急道:“我不在意,祁娘子又何必在意?” 他这话说出口,祁桑更吃惊了。 “你先前不是还总提我寡妇身份,说咱俩不合适的么?我送去的东西都不要,生怕欠了我的。” “那……那、那时候我……我怕功名考取不成,耽误了祁娘子……故意那么说的……” “哦……” 祁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想不到这俏书生心性还算稳定,不说日后会不会变,至少目前瞧着人品不错。 “这京城我就不去了。” 她说:“苏公子也万要记着,日后去了京城,不要同旁人提起我或者是存烟的名字,自今日起,我们便同公子是陌路了,懂吗?” 苏代一怔,几乎是立刻反应了过来。 他们来时口音听着就不是本地人,显然是从京中过来的。 不许他同旁人提起她们的名字,是不是代表她们是从京中逃出来的贵女? 听闻京中几股势力复杂,每隔几个月便有被抄家问斩的权贵豪绅,有人事先得到风声将自己的妻女送出来远走高飞也是有可能的。 他心中纠结不定,一边是心生好感的女子,一边是千辛万苦考取的功名。 母亲日夜为他祈福诵经,为的就是这一日。 而他未来仕途坦荡,自然也不敢冒那风险,迎娶一个随时有可能被抓回去问斩的逃犯,一个不慎,或许会连累自身。 苏代再纯良,这时也分得清孰轻孰重。 他张了张嘴,想要说句什么,又觉得哪句话好似都是苍白的。 第86章 而祁桑的名字,在他面前竟都是个禁忌。 他为了仕途选择放弃祁娘子是真,而明明祁娘子这几个月来对他各种倾心相待,送银子送吃的,甚至帮他照料年迈的母亲。 “喝杯茶吧。” 似是看出了他的无措,祁桑将茶放到他手心,轻声道:“没什么好觉得歉疚的,我先前说过,我非那种非谁不可的女子,你能考取功名我很为你高兴,京城不比咱们这小地方,权贵之流众多,嚣张狂妄不将人性命放在眼里的比比皆是,你万要小心。” 她迟疑许久,终是提点了他一下:“……不要同内阁一派走得太近。” …… 秋去春来,时间走得不紧不慢,一眨眼的功夫,就又入了盛夏。 京中局势越发紧张。 内阁同三厂一卫、将军府关系闹得异常紧张,巨大的压力之下,自然是想方设法地拉拢朝中新涌入的势力。 其他高中的举人因为家中的关系,纷纷在京中有了满意的官职,唯有苏代,因背后毫无靠山,只被丢在了上林苑做了个不起眼的录事。 当初高中解元之时,在家乡被捧为人上人,母亲高兴得擦了好几日的眼泪,如今却莫名落得个无人问津的地步。 一开始还有人提及他解元的身份,日子久了,上林苑共事的人们便渐渐对他吆五喝六起来,有时甚至将他当做小厮一般指使着做这做那。 苏代日渐颓废,连书都不怎么看了。 便是将来真的能入了殿试又如何? 他这种无权无势的人,便是考中了状元,想来都是个被人瞧不起的。 直到某一日,他同一个平日里还算同他亲近的同僚饮酒解愁,微醺之时,倾诉心中苦闷。 同僚笑着劝解了几句,见他始终愁眉不展,忽然同他道,若真想在这京中搏一搏,只能让自己变成一个对那些权贵名流有用之人。 一旦叫那些权臣们瞧见了自己的有用之处,平步青云也不过是一瞬间的事。 有用之人。 他一个只会舞文弄墨的人,如何对高高在上的内阁首辅有用呢? 直到一个几乎已经要被遗忘的名字浮现在脑海中。 他迟疑许久,才试探着道:“李兄,李兄可知咱们这京城中有一户姓祁的人家?” “祁?这京中姓祁的人家不算多,这之中最出名的就该是祁旻祁将军了吧?可惜他几年前战死了,后来这祁将军也中风倒下了,如今将军府是他次子祁覃在掌管,不过我听说啊,这祁覃……身世不明。” “不,不不不,是说有没有哪一户被吵架灭门的祁家?家中有个会弹琴的女儿,弹得一手出神入化的好琴,这衔杯楼的琴师都不及她十中之一。” 苏代说:“我听说前两年有户姓祁的人家,因得罪了姚阁老,被满门抄斩了?” “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不过好多年了吧?……你怎么突然提起这个事了?” “……没事没事。”苏代支支吾吾。 那被称作李兄的人眼睛眨了眨,忽然追问道:“姓祁?家中有个会弹琴的女儿?……苏兄说的不会是祁桑吧?” 苏代吃了一惊:“李兄认识?” 那姓李之人面色几变,左右看了看,这才低声警告他:“苏兄,此事万不可同旁人提起,尤其是姚阁老,会惹来杀身之祸的,懂吗?” 苏代见他神神秘秘,忽然心生警惕。 他一提被姚阁老灭门的祁氏,李兄就立刻想到了祁桑。 果然,这祁桑竟真是于灭门之祸中逃出法网的贼人之女,也难怪她会在他临行前叮嘱他万不要同姚阁老走得太近,是害怕被发现吗? 而李兄,他这般害怕自己将此事说给姚阁老听,是真怕会为他惹来杀身之祸,还是…… 想抢了他这头功,去姚阁老面前抢做这个‘有用之人’? 苏代夜里翻来覆去,怎么都无法入眠。 他意识到自己应该是说错话了,关于祁桑之事应该私下里寻人去打听的,不该这样轻易同同僚谈论起来。 如果…… 如果此刻李兄已经在内阁府了。 他将来该何去何从? 这似乎是他距离一步登天最近的一次机会,若错失了…… 夜风吹开窗子,苏代心火越烧越旺,他被一股冲劲儿怂恿着,生出了一股搏一搏的念头。 在一番苦苦挣扎之后,他终究还是翻身下榻,穿好鞋袜后便趁着夜色匆匆出去了。 移开门栓,他一只脚尚未踏出去,一片烈烈燃烧的火把便逼得他不能睁眼。 高头大马之上,年轻英俊的男子挑着细冷的嗓音凉凉道:“西厂提督徐西怀,奉命前来请苏大人走一遭。” 西厂!! 提督!!! 苏代一手遮面,尚未回过神来,一阵冷意已经顺着脊椎迅速窜上了后颈,瞬间汗湿了衣衫。 他来这京中大半年,对东西内行三厂如何酷刑审人的传闻是敬而远之。 这么久以来,莫说是西厂提督,便是西厂随便一个领班他都要恭恭敬敬地陪着笑,哪里敢惹一句话。 他手脚冰凉,几乎要跪下去,颤声道:“不知下官何处行差踏错,还请徐提督提点一二……” “去里面搜搜,该带走的一并带走。” 徐西怀甚至都没去听他的话,只同身旁的人道:“连只狗都不要留下。” 下属领命,带人便冲了进去。 “徐提督……” 苏代试图拦住他们,见不成,又立刻冲出去跪倒在马匹脚下:“徐提督,家中只有年迈的母亲同一个妾室,什么都不知道,还望徐提督手下留情……” “苏大人还有那闲情逸致关心旁人呢?” 徐西怀自马匹之上缓缓压下腰身,居高临下地审视着他:“走吧,总督要亲自提审您呢。” 苏代一惊,隐约已经意识到了什么,却还是不死心地问了一句:“可是与祁……” “苏大人。” 徐西怀打断他:“不想现在就被截了舌头的话,劝您还是先把嘴闭上。” “……” 苏代怔怔仰视着他。 以他的官职,连平日里一个衣角都见不到的西厂提督,如今竟亲自来抓人。 而祁桑的名字,在他面前竟都是个禁忌。 连提,都不能轻易提起。 第87章 杀人灭口。 盛夏的夜,大雨滂沱,下了一场又一场。 快马飞驰,铁蹄踏过青石铺就的小路,闷响阵阵,伴着头顶上方一道道劈开的惊雷,似深夜前来勾魂索命的恶鬼。 小镇似乎都于风雨中微微震动。 窄小的胡同小道里,两扇陈旧的木门经不住那一脚,于大雨中横飞了出去。 这惊天的一声响惊醒了屋里的人,有人肩头只披着一件外衫拉开了门,眯眼瞧了一眼院内一排排蓑衣肃穆的高大男子,惊慌道:“你们、你们是什么人,深更半夜闯我宅院要做什么?” 一群蓑衣黑衣人慢慢分开,锦靴踩踏过雨水的声音沉闷地敲击着耳膜。 黑压压一片人群中最首端,站着一个挺拔如松的颀长身影,近一米九的身高立在院子里,压得周遭的桂花枝似乎都胆怯地弯了一截。 男人的脸几乎完全掩映于斗笠之下,唯有薄唇压着凌厉逼人的弧度。 雨水腥凉。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小院之内的摆设,随意丢在墙角的两把藤椅,生了苔藓的木桌,以及院子里肆意生长,已经许久没有修剪过了的花枝。 这里有祁桑生活过的痕迹。 但也仅此而已。 掌刑千户两步上前,进了屋内搜寻了一遍,屋里随即传来妇人与孩童惊恐的尖叫声。 他很快又出来,一脚将男子踹倒在地:“先前住在此处的人呢?” 男子面色惨白,不敢隐瞒,慌忙道:“我们并不知晓,这院子的原主人将院子卖与我们后就走了,已经是去年秋的事了。” 去年秋。 也就是苏代离开此处去京中的日子。 好一个祁桑。 哪怕对苏代千叮咛万嘱咐,依旧还是做了两手准备,以防他入京之后人随境变,有朝一日将她的名字吐出来。 毕竟大雍朝之大,她去哪里都有办法隐居下来,没必要在此担惊受怕。 “去西阳县!” “是!” …… 没两日,小县城中来了一伙黑衣人,阵仗浩大,在雨夜将一户普通人家吓得连夜搬家的事便传了开来。 听说后半夜里,整个西阳县都被掀翻了一遍,家家户户都被敲开了门冲进去搜寻,弄得人心惶惶。 有人说是山匪来了,可很快又被反驳,说是家中并无财物丢失。 有人说是在寻人,可究竟寻的是什么人,也不得而知。 扶风买了些瓜果点心,提着回了篱笆小院内,将此事细细同正扒拉在篱笆上喂小鸡的祁桑说了。 啾啾声声在耳。 祁桑听完,默默良久,终是无言。 去年秋,今年夏,尚未满一年,尤记得初见之时,那河畔边挖野菜边读书的俊俏书生一回头的模样。 未经世事污染,两袖只有书墨淡香。 可见人心欲望是可以无限膨胀的,那时他才华横溢,多少读书人勤勤恳恳一辈子也不过只能中个秀才,而他竟能一举考中举人。 当时何等风光,何等欢喜,如今竟也沦落到违背初心换取仕途的地步。 而谢龛…… 她也是没料到时隔一年,他已经同长公主恩爱和睦了,竟还会派人千里迢迢追到这里来! 先前送苏代离开后,她心中觉得不妥,为了以防万一才决定将小院与客栈都卖了搬来这僻静之处。 但事实上,随着时间的推移,她并不觉得谢龛还会有那个心思来追查她的踪迹。 毕竟当初的那点喜欢,应该已经随着她的逃离与长公主的近身相守消散掉了。 而京中事务繁杂,内厂每日都有要审讯的案子,他还能不能记起她祁桑的名字都说不定。 但显然她遗忘了一件事。 一件谢龛同她分享过的,只有他们两个人知道的秘密。 谢龛非太监之身。 喜欢消磨掉了,能让谢龛不惜派人跨越大半个大雍朝来抓她的原因可想而知。 杀人灭口。 他不会放任她这么一个威胁流落在外的,毕竟他能得到她的消息,那么姚不辞也能得到。 当初在南山之上,她曾想过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也认真注意过寺庙之内是否有能容他们藏身之所。 但后来考虑到以谢龛的缜密,定会命人将整个南山翻一遍。 她不敢赌,于是冒着风险带着存烟他们下山逃了。 如今,她倒要反其道行之,赌一把,毕竟此处并非南山,她可以选择很多地方去逃。 谢龛不会想到,她会愚蠢地选择留下来,只将居所从热闹的小镇,搬到了人烟稀少的竹林里。 这小镇风水不错,养人,若非必要,还真不会有人舍得搬走。 而彼时,小镇上医术最好的一家药铺里,来了个病恹恹的男子,趁老大夫去后院看炉火上正煎着的药之时,他笑着同一旁算账的老妇人闲聊了起来。 “此处山清水秀,空气宜人,倒难得是个养身子的好去处。” 比起沉默寡言的老大夫,这老妇人却是个能言善道的:“小哥是路过我们小镇的商人吧?这方圆百里啊,可就我们这个小镇子地势最为平坦,最是热闹了。” “哪里啊,我也是慕名而来的,听说这位老大夫调理身子一绝,便来试试。” “那小哥可是寻对地方了,我们祖上五代都是学医的,这外县的人都常常来此求医问药呢……” “啊对,我就是听朋友介绍过来的,是个男子,个子很高,身子清瘦,生得俊俏,话不多,每隔一段日子便来此处取药。” 他形容得十分详细,那老妇人听完后便立刻想起来了,连连点头道:“啊对,是有这么个男子,他家中娘子身子病弱,来此抓药养身子养了都一年多了,那小娘子都是纱巾覆面,不过瞧着眉眼生得可真好看呐!先前还白日里来,这几个月啊每次都是深夜才来,抓完药便匆匆走了。” 她正说着,老大夫出来正好听见了,立刻呵斥道:“你同旁人说些什么!!我看早晚得给你开副药毒哑了你这破锣嗓子才好!” 老妇人被训了,立刻缩了缩脖子不吭声了。 那人虚弱地咳了两声,笑道:“是我多言了。” 老大夫闷着声音道:“你身子没什么大碍,就是肝火过旺,我给你配一副清肝泻火的药,煎服七日便可。” “多谢大夫。” 第88章 他竟然亲自来了。 夜里又下了雨。 雨水打在竹林内,沙沙声不绝于耳。 屋里烛火摇曳,祁桑坐在小榻上同萧存烟下棋,扶风披着蓑衣戴着斗笠将小鸡们安置好了,这才抖落一身雨水站到了屋檐下。 祁桑从打开的窗子里同他说话:“明日我们去山上采蘑菇吧,好几日没喝蘑菇汤了。” “好。” “光喝蘑菇汤也没意思,我这两日听山上的野鸡叫个不停,扶风,咱打一只野鸡来炖个蘑菇汤吧?” “好。” “对了,存烟的药就剩一副了,明日你再陪她去抓几副回来吧。” “好。” 萧存烟听得直发笑,随手倒了杯热茶从窗子递出去:“扶风你不要听她的,我这身子都好全了,哪里需要日日喝药,明日再喝完这些就不喝了。” 这下扶风没说话,也没去接那杯茶。 祁桑抬了抬下巴。 他这才伸手接了。 “都是些滋补的,又不苦,你就当糖水喝了。” 萧存烟无奈摇头:“你不要总是将我当病人养,我如今随你一口气爬到山顶都不带喘口气的,套个绳子都能当牛下地干活了。” 顿了顿,她又道:“这几日镇子上不安全,不好说那些人走了没有,咱们还是先等一等,大不了我多喝几碗你那野鸡炖蘑菇汤,说不定比那些个药还要滋补。” 祁桑想想,也对,保守起见还是先等两日。 第二日天蒙蒙亮三人就收拾收拾上山了。 雨下了一整夜,这会儿还落着蒙蒙小雨,上山的路湿滑难行,三人走得格外小心。 半路还遇到一条横在路口的蛇,祁桑龇牙咧嘴地叫来了扶风将它挑走。 雨后各种各样的蘑菇都冒了头,不一会儿就采了一箩筐。 关于采蘑菇这件事,她从来不怎么浪费心神去分辨有毒无毒,反正最后扶风还会挑选一遍的。 湿漉漉的草地里,有个蘑菇露了头。 她甩了甩手上沾着的泥土,过去拍了拍蘑菇的脑壳,而后将它拔了出来。 听到身后泥土被踩踏的声音,她随手将蘑菇递了出去:“我筐子里放不下了,放你那里。” 扶风采蘑菇只挑选无毒的,自然不会满的太快。 身后人将蘑菇接了过去。 祁桑起身,左右瞧了瞧,打算再往上爬一爬。 左脚踩上一步,右脚刚刚抬起来,脚下就一个打滑失去了平衡。 祁桑惊呼一声,下意识往身后伸了个手,哪怕她刚刚已经滑倒了两次,屁股上都是泥土跟枯叶。 但显然没人会喜欢多摔一次。 身后人没有去握她的手。 祁桑只觉得腰间一紧,整个人都撞进了一个硬实的怀里,那环在腰间的手不松反而加重了几分力道。 这样逾矩的行为,扶风从不曾做过。 祁桑心中一惊,想要抬头,奈何斗笠边缘过大,卡在了她同身后人的胸膛之间。 一只手从身后探了过来,慢慢扯开了她下巴处的系带。 遮雨用的斗笠被缓缓移开。 细雨如丝。 竹林葱翠,挺拔着向上生长,遮住了上方灰蒙蒙的天色。 她看到了一双眼睛。 狭长,阴郁,居高临下审视着自己,那目光似毒蛇游走在她的脸上,似乎在考虑要怎样才能完好无损地将她整张脸皮剥下来。 ……谢龛。 祁桑恍惚地眨了眨眼,一瞬间想到的竟然不是该如何逃生,而是…… 他竟然亲自来了。 也对,他对威胁自己的事情一向谨慎,若非亲眼看着她死在眼前,他又如何心安。 谢龛右臂还紧紧将她困在怀中,左手甚至颇有兴致地帮她擦掉了下巴处的一点泥巴。 “狡猾的兔子……” 他的手慢慢下滑,虎口卡在了她脆弱的颈口,低低地笑了:“可叫本督好找啊。” 祁桑张了张嘴,却一个字都没说出来。 哪怕,他其实还并未收拢五指。 死亡不过是一瞬间的事,她当年连活活烧死都不怕,更遑论被掐断喉骨。 死在谢龛手里,情理之中,没什么好意外的。 “你放了存烟跟扶风吧,我什么都没同他们说过。” 思绪混乱,她在死亡边缘徘徊着,最终说出的话也不过是本心所向。 细雨打湿了她的眼睫,湿漉漉的,像哭过一般,但仔细看看,她眼睛里其实半点湿意都没有。 仿佛笃定了他会如当年那般心软。 好似只要她哭一哭,他便会轻易放过她身边的人。 “别急。” 他不怎么温柔地拍拍她的脸,说:“本督如今有的是时间,陪你慢、慢、玩!” …… 祁桑去过大理寺狱,也去过诏狱,这一次终于轮到了厂狱。 也是唯一一次,被困在了刑具之上。 她被谢龛亲自按着绑在了一个木板之上,哪怕她并没有过多挣扎。 手脚头身皆被牢牢困住,头顶上方,是一个被凿穿了一个小孔的水盆。 滴水刑。 这种刑罚,若非用来逼供,而只是单纯折磨人的话,那该要用‘仇深似海’来形容了。 直到第三滴水落于额头之上时,祁桑终于确定了,这的确是传闻中极其恶毒的刑罚——滴水刑。 不痛不痒的一滴水,日夜不断地落于同一个位置上。 时间会被无限拉长,她不能动弹,也不能睡觉,每一次的意识昏沉都会被一滴冰冷的水滴拉回来。 直到半个月后,甚至更长时间。 她的额头会在水滴的持续浸泡下慢慢胀大,然后溃烂,甚至会露出森白的头骨…… 她茫然地看着布置好一切后,缓缓抽出腰封来,将自己眼睛遮住的谢龛。 眼前骤然陷入一片黑暗。 这会加剧水滴落于额头之上带给她的折磨。 谢龛一只手似乎撑在了她耳畔,慢慢地说:“你可以试着哭一哭,或者求饶,猜猜本督还会不会心软?” 祁桑现在想的并不是哭或者求饶。 她在想,她只是逃了而已,却从未将他的秘密说与任何人听。 他想要她死可以理解。 可为什么要折磨她? ……啊,她忘了。 他是谢龛,内厂总督谢龛。 将人生生折磨死本就是他的拿手好戏。 先前屡次放过,不过是因着心中的一点喜欢,如今不喜欢了,自然怎么作践都不会心疼。 就像当初父亲宠爱林氏,不也毫不心软地,眼睁睁看着母亲被逼疯发狂么? 第89章 不打算求求本督么? 滴答—— 滴答—— 滴答—— 水珠一滴一滴落下,溅落在额头上,又无声滑落于泼墨似的乌发间。 刑讯房内异常闷热潮湿,空气不足,胸口如压着一块巨石,令人呼吸不畅。 躺在木板之上的女子敞开的领口处,雪肌浮着一层水光,水珠一路蜿蜒,没入衣襟。 隔着木门,能听到周围此起彼伏的刑讯工具落于皮肉之上的声音,囚犯崩溃的求饶声,还有巨大疼痛之下的哽咽声。 刑讯房的门时不时会被打开,有人走动,而后又离开。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拿木勺撬开了她的唇齿,喂她喝甜水,确保她能意识清醒地躺下去。 祁桑倒也没有拒绝,乖乖张口喝了。 存烟跟扶风如今生死未知,谢龛有的是法子拿捏她,没必要做些无谓的挣扎。 水很凉,渐渐带走她额头的温度。 脑后积聚的水顺着衣领又滑入背脊,反倒带走了一些酷暑之下的燥热。 周遭的刑讯声始终未停歇。 祁桑意识渐渐昏沉,但又总能被一滴水轻易拉回清醒。 不知过了多久,小木门再度被打开,她听到一个女子的声音。 有些陌生,但不难辨认,是长公主的声音。 “不早了,先回寝殿歇着吧。”她说。 却没有什么声音回应她的这句话。 祁桑这才意识到,谢龛此刻是在旁边的,或许一直没走,也或许是刚刚过来。 小木门吱呀一声,开了,又吱呀一声,关上了。 之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小木门都没再有任何声响。 应该是入夜了,虽然那些刑讯的人还在不断地对囚犯用刑。 而这之中,或许还有扶风。 她早该料到会有这一天的,比起姚法生之流,谢龛的手段只会更多更残忍。 她选择利用他去对付姚法生他们的时候,就该知道自己早晚有一日会遭反噬。 祁桑呼吸变得很轻很轻,身体在滚烫与冰冷之间徘徊,闷热挤压着胸腔,令她不自觉微微打开了唇瓣。 一声惊雷滚过头顶。 沙沙雨声随即响起,沉沉似要将这座充满血腥的牢狱淹没掉。 滴答—— 滴答—— 滴答—— 头痛欲裂。 她甚至能清楚地感觉到水珠于额头之上破碎后顺着脸颊滚落的痕迹,似一条条毒蛇滑过肌肤,掀起令人头皮发麻的冷冽。 耳畔的声音渐渐模糊。 自有记忆以来的一点一滴,似乎都在走马观花地在眼前一一闪过。 意识在不断地被撕扯,揉合,再被撕扯…… 小木屋的门再次响起来,有人开始喂她喝粥。 她依旧乖乖喝下。 又不知过了多久,蒙在眼睛上的腰封终于被摘下。 眼前烛光微弱黯淡,她眨了眨眼睫,看着居高临下睥睨着自己的谢龛。 “不打算求求本督么?”他说,以一种近乎引诱的口吻。 祁桑声音嘶哑:“我求了,你会放过我么?” “或许。” 或许吗? 他不会。 他只是在期待她崩溃恐惧地跪伏在他脚下的一幕,他要所有背离、叛逃自己的人下场惨烈,以儆效尤。 祁桑深吸一口气,但并没有如何缓解胸口的窒闷。 “几日了?”她问。 谢龛大方地告诉她答案:“三日了,祁桑,你耐性不错。” “我可以问一问存烟跟扶风么?” “萧存烟情况比你好太多,毕竟萧陆脑子不好,不论他这个便宜妹妹逃跑多少次,他总能跟个宝贝似的继续宠着。” 谢龛说完,话锋一转:“至于扶风嘛,就比你惨太多,毕竟本督脑子还挺好用的。” 又是一滴水落下。 水珠溅落在眼睫之上,祁桑微微眨了眨眼。 下一瞬,门被打开,有人拿了一件薄薄的衣衫走了过来。 谢龛随手接过,在她面前摆弄了一番给她瞧:“这衣裳,瞧着好看么?” 衣衫很薄,还分了两层,内层是丝绸的料子,外层却是浅白色的近乎透明的一层。 他俯下腰身,贴心地将那衣衫给她盖上:“本督听闻你同这苏代苏大人情深意切,曾有过一段恩爱日子,如今你在此受苦,瞧,本督便将他请来了,日夜陪着你可好?” 祁桑浑身一震! 几乎是瞬间反应了过来这外面浅色如人肌肤的一层是什么了。 她面上本就不多的血色瞬间褪去,胃里一阵翻涌,又在下一瞬被人捂住了唇。 “别吐,吐脏了这件衣裳,本督就再另做一件送你,……如果更喜欢扶风来陪你的话。” 祁桑睁大眼睛看着他,一瞬间,谢龛俊冷的脸在眼前扭曲模糊,叫她几乎难以辨别。 似是极为不满意她的眼神。 腰封再一次被覆于双眼之上。 黑暗笼罩,酷刑之上,再叠一层酷刑。 哪怕隔着几层衣衫,祁桑依旧觉得自己的每一寸肌肤血肉都似被火烧了一般地灼痛了起来。 好似被生生剥去皮肉的人,是她自己。 三日来的不眠不休,空气的极度匮乏,精神的极度紧绷…… 她躺在那里,觉得五脏六腑渐渐都绞痛到了一起。 滴答—— 滴答—— 滴答—— 小木屋的门吱呀一声再度被打开。 沈茶缓步走了进来,一眼见到已经在此处守了五日五夜不曾离开的男子,藏于宽袖之内的手便无意识收紧。 “谢大人,宫里有要紧事请你去一趟,此处我先帮你守着,可好?” 木板一旁,谢龛端坐于小木桌前,单手撑着额头,眼底难言困倦。 祁桑在这里熬了五日五夜,他便也陪着在此熬了五日五夜,期间也只是短暂地打了个盹,很快又清醒了过来。 他目光长久地落在那张近在咫尺微微开启的唇瓣上,难得困惑了。 就这么一张嘴,怎么就那么难撬开呢? 求一个饶很难吗? 她先前不是动不动就跪下,动不动就哭着求饶的么? 如今心中有了那个白脸书生,骨头也硬气了是么? “谢大人。”沈茶将手轻轻搭在他肩头:“是真的有要紧事,万不得已才来请你的。” 她话音刚落,谢龛就忽然站了起来。 却并没有向外走。 他的目光依旧落在木板上的女人脸上。 第90章 只是这一次,是条死路。 她的双眼依旧被蒙着,发丝湿透,披散在身下,一张脸白到没有丝毫血色,唇色却突然红得惊人。 谢龛上前一步,眼底显出几分惊疑不定。 祁桑胸腔起伏,呼吸急促,忽然剧烈地呛咳了起来。 不过眨眼间,黑色的血便自她唇间喷涌而出—— 沈茶吓了一跳,踉跄着后退了一步。 “祁桑——”几乎在同一时间,谢龛高大的身躯便扑了过去,他甚至顾不得去扯开她眼睛上的腰封,只快速将困着她手脚的刑具解开。 不过短短五日,她的身子就消瘦到抱在怀里都感觉不到重量。 谢龛眼睛拉满血丝,衣衫都被溅满了血迹,抱着她便冲了出去。 沈茶在原地愣了片刻,急忙追了出去。 …… 总督府这么多年来,从未有过如此混乱的时候。 整整一日一夜。 回阳救逆汤一碗一碗地灌下去,黑色的血水一盆一盆的端出去。 太医们抖着身子跪了一地,三次颤声央求谢龛饶命,他们实在没法子了。 祁桑服的是七日勾魂,剧毒,服用后七日内若不服解药,七日后便会发作,发作之时,便是阎王爷勾魂索命之日。 只是这本该七日后发作的毒,因在狱中日夜饱受折磨,极度虚弱,才会提前了两日。 换言之,是祁桑给了自己七日的机会。 若被谢龛捉回去之后她还能瞧见生的希望,便会吞服解药苟活下去。 若觉得死是唯一解脱,她也只会给谢龛七日折磨自己的时间。 她终究还是给自己留了一条路。 只是这一次,是条死路。 是什么时候吞服的呢? 应该是竹林中,她被捉住后说了句可不可以先回小竹屋里换套干净的衣衫。 那时谢龛是怎么想的? 他自负地想,如今她就在他眼皮子底下,倒要看看她还能作出什么新花样。 她很快进了小竹屋,不一会儿便换了一套干净的衣衫出来了。 那时谢龛甚至是有些失望的,还以为她还会绞尽脑汁地想从小竹屋里钻个洞再试图逃一次。 他想,她祁桑原来也有黔驴技穷的时候。 可终究,还是他低估了她。 祁桑的右手始终被他牢牢握在手心。 皓白的手腕被不知不觉掐出青紫的痕迹,软软地垂于他膝上。 指腹之下,那时而疯狂跳动的心跳,时而无论如何都探不到的脉搏,几乎要将他生生逼疯。 他早该猜到的。 她从来就不是个任人拿捏的性子。 当初濒临绝境,尚且想办法将姚法生一众人引至府中,试图一把火烧死他们,又如何会不做后手地任由他将自己捆回来。 …… 整整一个月,总督府闭门谢客,不见谢总督的身影。 扶风被精心地伺候着养了一个月,身上的伤好些了,便被叫到了寝殿外候着。 谢龛不怎么出寝殿的门,不分白日黑夜地抱着榻上的人躺着,似是要将她那不能入眠的五日五夜成千上百倍地弥补回来。 祁桑的唇色由乌黑渐渐褪为浅白色时,已经是两个月后了。 她先是听到纸张翻动的声响,随着柔和的风吹送至耳畔。 她感觉到自己的一只手被人握着,略微粗粝的拇指按在自己脉搏的那处。 她想要睁开眼睛,可眼睫却异常沉重,似陷入了梦魇一般,明明意识是清醒的,可怎么都无法睁开眼睛。 有人从她身上跨了过去,在穿鞋袜,然后是水入水杯的声响。 不一会儿,身边床榻微微往下沉了沉,温热的水贴着唇瓣被送入了她口中。 唇齿间弥漫着清淡的茶香。 祁桑眼睫颤动了下,慢慢睁开了眼睛。 谢龛还保持着喂她喝茶的姿势,就这么同一双清澈透亮的杏眼对视到了一起。 很长一段时间里,谁都没动一下,也没人说话。 直到扶风在外敲了敲门,没听到动静,便又敲了两声。 谢龛依旧直勾勾地盯着祁桑,只薄唇动了动,生硬地吐出一个字:“进。” 扶风推门而入:“这是今日的早膳……” 他忽然顿住,愣了片刻后,步伐有些不稳地上前两步,似在确认自己是不是眼花了。 “主子。”他忽然低声道。 祁桑歪了歪脑袋,上下将他打量了一遍,笑了。 还活着,真好。 皮也还好好地在身上。 她这一笑,似是终于将谢龛的魂笑了回来。 他放开了她,连水都不喂了,淡淡道:“终于睡足了?” 声音罕见地沙哑了下。 祁桑叹口气:“谢总督还真是执着……” 她意识抽离之前,记得自己应该是毒性发作了的,以为自己此番终于可以得到解脱,竟还是叫他生生拉了回来。 就这么恨吗?死都不能叫她轻易死掉? 谢龛起身,双手负于身后,疏冷而倨傲:“进了我厂狱,什么时候死还由不得你做主。” “行吧。” 祁桑好脾气地道:“谢总督说了算,您什么时候叫我死,我再什么时候死就是。” 谢龛终于意识到,但凡她好声好气地附和着旁人的时候,就是她那小脑袋瓜开始盘算些什么的时候。 果然,下一瞬就又听她声音更柔地问:“我能同扶风单独说两句话么?” 谢龛扯扯唇角:“你觉得呢?” “我好不容易死里逃生,同他说两句主仆间的私话也不成?” “嗯,不成。” “……” 祁桑又好脾气地道:“成吧,不说就不说吧。” 又不知在算计些什么。 “既然醒了,本督正好要去宫中面见圣上,带你一道过去。”谢龛开始穿衣。 “我大病初愈,爬都爬不起来,你叫我如何陪你去?” “用不着你爬,本督亲自抱你上马车。” 祁桑眼中闪过一丝不解,但很快反应过来,他应该是怕她再小动作寻死,便干脆将她放在眼皮子底下,走哪儿带哪儿。 她这时候表现得越是抵触,他的警惕心就越重。 这么想着,也就不再挣扎,任由他将扶风遣了出去,然后抱起她来帮她穿上干净的衣衫。 像在照顾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婴儿一般,甚至仔细地帮她将领口都整理得服服帖帖。 第91章 怎么不直呼本督名讳了? 祁桑觉得好笑。 “谢总督这样在我身上碰来碰去,也不怕长公主同你吃醋?这女儿家醋起来可不好哄啊……” 顿了顿,她又补充:“还有您这走哪儿将我带哪儿,也很容易叫人误会对我余情未了啊。” 谢龛压在她领口的手指重了几分,几乎要按上她咽口。 “余情未了?祁桑,本督这里不缺镜子,你记得常照照。” “镜子我自己有,长得可好看了,不用照。” “……” 谢龛似乎被她过于大言不惭的话弄得有些语噎,欲言又止地看了她一眼。 “要不谢总督还是将我再送回厂狱吧。” 祁桑道:“如今我没再服毒了,身上也没有任何可以用于自裁的东西,将我关起来,总好过带着我到处走动。” 她实在没那个兴致去皇宫里走一遭。 “一口一个谢总督,怎么不直呼本督名讳了?” “岂敢岂敢。” “本督瞧你没什么不敢的。” 谢龛说着,也不给她挣扎的机会,直接抱起来出了寝殿。 外头日光正烈,祁桑一时不能适应地抬手遮了一下,被日光刺得睁不开眼。 她应该是昏迷了许久,明明在厂狱里时还是燥热的盛夏,这会儿空气里却已经充满了秋的清爽。 院子里的那株赤丽桃正开得如火如荼。 “等一下——”她忽然出声。 谢龛脚下微顿,见她目光落在花树上,便移步过去。 这花树名唤赤丽桃,她还以为会同桃花花瓣一般,不想开出来的竟如同绽放的烟花一般,花瓣细细如线,只在顶端生出一点鹅黄色的小点,火红的颜色,肆意又灿烂。 “我能摘一朵吗?”她问。 谢龛抬了抬下巴:“上面那朵。” 她便摘下了那朵开得最大最艳的,放在鼻息下嗅了嗅,味道很淡,像茶叶的清香。 “也不知我院子里的那两株活了没,是不是也开着这样好看的花。”她说。 谢龛:“活着,开着。” 她一怔,顶着日光去看他的下巴:“谢总督去我府中做什么?寻宝贝啊?寻到了么?” 谢龛微微低头,目光落在她略显苍白清瘦的小脸上,意味深长:“寻到了。” 祁桑哧哧地笑:“谢总督这样聪明的,应该猜到了,这千年前的宝藏传闻的确是从我这里传出去的,为的就是叫祁将军父子深陷水深火热之中。” 左右已经活过来了,她索性问了句:“将军府如今如何了?” 问话的时候,谢龛正将她安置在马车里的软塌上,闻言竟也好心地回了:“祁华章中风倒了,如今掌管将军府的是祁覃,不过他的日子也不好过,一边是内阁的不断试探,一边是祁氏一族的质疑猜测,以及祁家手中的兵马似乎始终不怎么愿意对他俯首。” “嗯。” 祁桑懒懒靠着软榻,她甚至没有走路,不过短短几句对话,就已经叫她眉眼间浮现出一丝疲惫之色。 谢龛将追出来打算一道陪着的扶风赶回了总督府。 显然,他在防着他们,只要扶风不在身边,祁桑想要顺利逃脱,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马车晃晃悠悠,走得不疾不徐。 祁桑一动不动,似是已经疲惫的睡着了。 总督府离皇宫不远,一路进去,马车停下之时,外头便响起了女子清冷却明显带着几分愉悦的声音:“谢大人,皇上已经在勤政殿等着了,议完事,晚膳便在宫里用了吧。” 谢龛挑帘下了马车,示意不夙盯紧了马车里的人。 “不了,祁桑还在马车里。”他说。 沈茶唇角的一点弧度尚未收敛,便因这一句话凝固了。 随即车内传来祁桑的声音:“留下吧,恰巧我还从未尝过御膳。” 垂下的车帘被挑开,祁桑笑着道:“祁桑有病在身,就不下马车给长公主行礼了,免得在长公主面前失礼。” 沈茶没说话,目光复杂地看她一眼。 谢龛转了个身,将她探出的脑袋按了回去:“你不是睡着了么?” “没呢,闭目养神呢。” “那便一道过来吧。” 眼见他要上来抱自己,祁桑忙道:“不夙,你来扶我一下。” 不夙看了自家主子一眼,得了应允,这才上前探出一只手来,将祁桑扶下了马车。 隔着一道屏风,谢龛在前面同皇上议事,祁桑在后面被不夙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 她慢吞吞地喝茶,被他盯得浑身不自在,笑道:“一年不见,不夙大人谨慎了许多,我就在此处,身边也没个认识的人,还能遁地逃了不成?” 不夙也不受她刺激,依旧全神贯注地盯着。 不知过了多久,屏风外头谈论的事情从国事转为了家事。 祁桑听到皇上提及长公主的年纪,说她实在是到了该嫁人的年纪了,且她也不在意他人的想法,执意想给谢龛做对食。 他又提及这一年来,他同长公主同进同出,关系亲密,外面人也早已将二人视作了一对。 始终没有得到谢龛的回答,他又又提及若谢龛喜欢,也可将祁桑一并纳了,只是这总督府的当家主母,自然还是要长公主来做。 谢龛依旧没有回答后,他又又又言说长公主性子温淡,不似那些个善妒的女子,容人之量自是有的,不会对祁桑施加任何刁难等等…… 堂堂大雍朝皇上,谈论起长姐的婚事来,竟在一个内厂总督面前不断压低姿态。 祁桑都要忍不住替他黯然神伤一番了。 …… 晚膳安排得异常华丽,祁桑数一数自己面前的饭菜,一共有二十七道之多,荤素搭配,瞧着便引人食欲大动。 皇上甚至为他们安排了歌舞,身段柔软的女子们在面前翩翩起舞,自然是享受的紧。 他不断拿眼角余光偷瞄谢龛的神色,似乎生怕下午的那番言论会惹怒了他。 长公主坐在谢龛对面,也是心不在焉的模样。 祁桑在剥蟹,秋日里的蟹膏肥美可口,她尝着味道不错。 只是大病初愈,手上没什么力气,剥得费劲。 宫女刚要上前侍候着,谢龛已经长臂一伸将蟹接了过来,不一会儿便剥好了,盛在碟盘里递给她。 第92章 时不时被他当畜生一样收拾。 祁桑道谢,伸手接过来,可不知怎地手一抖,没拿稳,碟盘从手中滑落,碎在了地上。 她慌忙起身,边道歉边帮宫女捡碎片。 宫女连声推拒,她这才将捡起的碎片递还给她,歉疚道:“祁桑该死,扰了皇上长公主的雅兴了。” 皇上笑道无妨,又命婢女重新为她剥了一盘蟹肉。 一顿晚膳,只有祁桑吃了不少,甚是满足。 马车离开皇宫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马车里比来时多了一个人。 ——长公主。 真正的谢龛多年前为她建的那个偏殿,如今她已经住了大半年了。 比起公主府,她夜宿在总督府的次数更多一些。 马车内比来时更安静。 祁桑在晚膳结束之前已经疲惫到有些坐不稳了,这会儿早已靠着软榻睡着了。 “谢大人。” 马车里昏暗,沈茶也只能看清谢龛一个轮廓,她声音很轻,却也多了几分坚韧:“本宫总不能一直没名没分地住在总督府里,皇帝今日说的那些……谢大人心中是何想法?” 谢龛道:“本督乃是太监之身,长公主觉得本督能有什么想法?” 沈茶喉中一哽:“我乃公主之尊,愿容她人同谢大人同床共枕,已是退让到了极致,谢大人此番是何意?” “何意?” 谢龛神色不变,眼中又分明含了几分讥诮:“长公主,本督允你入住总督府,其中深意,长公主该清楚。” “我不清楚!还请谢大人指点一二!” “不清楚?不清楚便下马车左拐,直行走到头,去内阁府问一问。” “……” 沈茶呼吸一顿,黑暗中,整个人的脸色都变了。 “本督一手将你们兄妹二人推至如今尊位,皇上身为九五之尊,想亲政本督也理解,只是若觉得他这皇位坐得不稳是因本督一手掌权之故,欲同内阁联手将权利从本督手中剥去……” “没有!” 黑暗中,马车内传来‘咚——’的一声闷响。 沈茶在极度的恐惧中,竟直接扑跪到了地上,紧紧攀着谢龛的衣摆:“谢大人请宽心,皇弟他绝对没有那个心思!我可以以我们沈氏一族的荣耀起誓!” 谢龛微微倾身,第一次将两人的距离拉得这样近。 沈茶呼吸急促,感觉到他的脸靠过来,整个人都开始不受控制地发抖。 “先想想本督给了你们什么,再想想你们想从本督这里拿走什么。” 谢龛的手搭上她孱弱的肩头,沉重的压力迫使她更低地弯下腰去:“长公主,你以为皇上今日提及联姻,就能消除本督的疑心么?他那拙劣的欲盖弥彰之色,比戏子都不如!” 他收回了手,上身也微微靠了回去。 黑暗中,沈茶似乎终于能勉强呼吸一口,可一口气刚及胸腔,就陡然屏住! 因为下一瞬,一只锦靴便缓缓踩上了她肩头! 那力道不紧不慢又似野狼般凶残,她整个身子都被踩得向后仰去。 “顶着。”谢龛说。 这近乎平板的一句话,不见丝毫情绪起伏,却依旧叫人头皮发麻,凉意自脊椎直窜而起! 沈茶咬紧牙关,强忍着肩头沉重的踩踏痛楚,不敢再后仰一下。 “自今日起,你便在总督府好好待着。” 谢龛说:“金屋藏娇,想来也对得住公主的尊荣华贵,至于日后……便要看皇上了,他若真在意你这长姐的生死,想来也会安分一些。” 祁桑翻了个身。 软榻睡得不舒服,耳边又似乎一直有嗡嗡的说话声,她迷迷糊糊醒了过来。 一睁眼就模糊地看到谢龛一只脚踩在沈茶肩头,肆无忌惮地将身份尊贵的长公主碾在脚下。 “这是怎么了?”她含糊地问了句,怀疑自己是不是睡懵了还没醒。 那只脚随即收回了衣摆下。 沈茶的身子在夜色中筛糠般地发抖。 没有人回应她。 祁桑恍惚地记起来,先前自己委身于谢龛时,也是时不时被他当畜生一样收拾。 如今他性子倒是不改,同长公主在一处了,竟敢连长公主都一并欺负。 马车内陷入一片死寂。 不一会儿便停了下来。 不夙自外头掀开了帘子,有微微的月光落了进来。 谢龛没动,只瞧了沈茶一眼。 她下巴上挂了两颗泪珠,脸上依稀可见几道泪痕,抿着唇瓣一声不吭地下了马车。 他这才收回视线,抬手要去抱祁桑的功夫,祁桑也起身跟着下去了。 他伸在半空中的手僵了僵。 深吸一口气。 扶风就守在马车外头,一见到她便立刻上前。 祁桑伸手,刚要搭上他手腕,后衣领便倏然一紧,她被一股巨大的力道拽得向后退去。 谢龛稳稳接住她:“从今日起,你们主仆俩不许单独在一处。” 祁桑眨眨眼:“什么叫单独在一处?谢总督还有不夙大人不都在呢么?” 话里话外难掩嫌弃。 “那也不许。” “……” …… 浴桶内热气氤氲。 整个寝殿里都弥漫着淡淡的药香。 祁桑泡了没多久面色便被熏染出一层淡淡的粉色,她没什么力气地枕着浴桶边沿,莹润的指尖轻叩着。 她在思考。 醒来后的这一整日,谢龛的行为实在反常。 他并没有急于将她丢回厂狱继续受刑,反而有意想先将她身子养好,这其中究竟是什么意思,有些叫人难以捉摸。 隔着一扇屏风,寝殿门忽然被推开。 祁桑一怔,下意识往水深处滑了一下,抬眼就看到绕过屏风走了过来的谢龛。 他目光随意地扫了她粉红的小脸一眼,随即转身,长指慢慢抚过她搭在屏风上的衣衫。 “你做什么?!”祁桑一急,想要出去,又意识到自己此刻片缕不着,只得咬牙缩了回去。 然后就眼睁睁看着谢龛自她衣袖中拿出了一片不过一寸长的瓷器碎片。 那碎瓷片被他把玩在指间,转来转去。 谢龛走过去,手臂抵着浴桶边沿,似是十分好奇地问:“这是什么?” 祁桑咬唇,沉默不语。 于是那碎瓷片锋利的边缘便贴上了她的颈口,谢龛歪头,声音出奇地柔和:“是这样用吗?” 第93章 哪里比得上谢总督,人模狗样…… 瓷片冰凉,贴着她被蒸染得滚烫的肌肤。 祁桑水下的手指微微收紧,依旧一言不发。 那碎片便沿着她的颈口缓缓上移,而后顶着她的下巴,强迫她仰头迎上他审视的目光。 “同本督说说,你这小脑袋里想什么呢?” 寝殿里暖色的烛光被他完全遮挡,祁桑整个人都陷入了他的阴影中。 不知过了多久,她像是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缓缓道:“不想被生生折磨而死,给自己留个痛苦少一些的死亡方法,不算过分吧?” 谢龛了然点了点头。 而后那瓷白的碎片继续上移,慢慢地,一点一点地撬开了她的唇齿。 “吞了。”他说。 祁桑贝齿被迫咬着那片锋利的碎片,蹙眉看着他。 “吞了。” 他又重复了一遍:“它会划破你的喉管,相信不消一炷香的时间,你就能按照喜欢的方式死去了。” 他手臂压着浴桶,肤色冷白,狭长的眼睛如一汪不见底的深潭,半点波澜不起。 祁桑不确定他这话说的几分真,几分假。 他想折磨她致死是真的,她服毒后醒来他又对她体贴周到似乎也是真的。 一边防着她自裁,一边又要她吞下碎瓷片。 祁桑眼睛直直盯着他,慢慢张开了口,任由他将那碎瓷片往喉咙深处推进去。 直到锋利的尖端碰触到了喉壁,她终于可以确定,他是的确要她以这种方式死去。 那一刹那,竟说不清是害怕多一些,还是释然多一些。 往好处想,至少她不用再被绑在木板之上,眼睁睁看着自己血肉溃烂腐败而死不是? 祁桑阖眸,深吸一口气喉,水中紧攥的手忽然探出,握着谢龛的手帮他推了一把。 那湿漉漉软乎乎的小手贴上来的时候,谢龛眼神明显暗了一下。 不明白叫所有人都畏惧不已的死亡,对她而言似乎永远都可以轻易接受。 一开始的亲手抓住拨火棒往口中塞。 后来的默不作声服下剧毒。 以及如今视死如归的滑动喉咙试图将碎瓷片吞下去。 怒火犹如被泼了一层滚烫的热油,窜天而起! 谢龛抽出瓷片来丢到一边,下一瞬便单手掐着她的脖子直接将她从药汤里扯了出来。 祁桑被摔到了床榻之上,身下是柔软的软垫,可被一贯而下的力道摔下来,依旧叫她尚虚弱的身子一瞬间险些感知不到手脚的存在。 她飞快地扯过被褥遮住自己,被褥又在下一瞬被掀开。 谢龛覆了上来。 祁桑一手抵上他胸口,立刻扬声喊了一句:“长公主——谢总督有事请您过来一趟!” 谢龛身形一僵! 他修长有力的右手正掐着她细白的手腕,五指收拢,力道凶残到几乎要将她的手生生掐断。 不过片刻,就传来了敲门的声音,沈茶在外头道:“谢大人?” 谢龛同祁桑就那么一上一下地对峙了一会儿。 祁桑眼里挑衅的光又将他胸腔的怒火掀高几层。 瞧不出来啊。 这样剑拔弩张的气氛下,她这小脑袋转的也不慢,当初怎么就没想着跟她那死鬼兄长一道去战场上磨磨呢? 只将她困在这小小的京城里,可真是屈了她这个大材了! “谢大人?”沈茶又叫了一声。 谢龛咬着后牙槽,慢慢扯过被子来遮住了祁桑,这才起身走了出去,临走前还不忘捡起地上的碎瓷片一并带走。 祁桑紧绷的身子这才放松了下来,立刻踉跄着跑下去,手忙脚乱地穿好衣裳。 门外谢龛正同长公主说着什么。 她打开门,探身出去:“如今长公主搬来了,自是要以长公主为尊,不如我去偏殿住。” 秋日里的夜,风中已经有了几分凉意。 她药浴了好一会儿,这会儿全身毛孔都舒张着,连头发都是湿的,竟就这么出来了。 谢龛恨不能一脚将她踹回去。 “进去!”他说。 祁桑全当听不见,抬脚就要跑,被谢龛提着后衣领塞回了寝殿之内。 “不早了,长公主先歇下吧。”他丢下一句,抬手将门掩了上来。 沈茶站在门外,愣在原地。 一门之隔,她清楚地听到祁桑愤怒地一声:“谢龛——” “滚贵妃榻上睡。”随即响起的是谢龛的声音。 沈茶阖眸,缓缓松了口气。 原来,他们在床笫之间并没有她想象中那些逾矩的举动。 不夙不知什么时候带人过来了,见她还在门外,便客气地请她回自己寝殿,甚至直接叮嘱她无事不要随意出来。 谢龛对她呼来喝去也便罢了,如今连总督府的一个下人都要对她如此随意。 沈茶咬牙忍耐,一声不吭地下了台阶。 药浴的桶被挪了出去,祁桑坐在贵妃榻上,拿帕子擦拭着头发,不时拿眼角余光扫一眼旁边。 显然谢龛气得不轻,也不睡,就那么抱臂倚着床柱冷眼瞧她。 恨不能在她身上盯出两个窟窿。 她手腕雪白,上还隐隐残留着几道指痕,是他刚刚弄上去的。 “说说吧,好端端的为什么要逃。”他终于愿意开口同她讨论这个问题了。 整整一年。 谢龛白日黑夜,甚至有时审讯犯人的一个间隙,都会突然走神开始思索这个问题。 他好吃好喝地养着她,被她利用着去对付那些她想对付的人。 除了一开始那几日,他自认不曾亏待过她,却叫她连只言片语都不肯留下一点,被当做一块破抹布一样抛弃了。 每每念及此处,他都能恨到要生生呕出一口血来。 祁桑眨眨眼,回答得理所当然:“我在京中没事可做了,不能走吗?我又没卖身给你……” 她利用他,他不也糟蹋了她么? 谢龛眯眸,又拿那看狗一样的眼神看她:“你想得倒是挺美,你这样的,也就卖给沈谦那货还值两个银子。” “你想卖就卖呗,好歹沈谦只图我给他赚钱,哪里比得上谢总督,人模狗样……” 她也拿鄙夷的目光顶回去:“瞧着一派不近女色的模样,背地里不过是个嗜性好色的混球。” 嗜性好色。 谢龛生生给气笑了,往前走了两步。 第94章 落你手里我下场也没好哪里去…… 祁桑擦拭头发的动作一顿,立刻往后挪了挪,作势又要叫人。 见他停了下来不再逼近,她这才松口气。 缓了缓,还是解释道:“谢总督贵人多忘事,可能已经忘记了当初在大理寺狱的那些卑劣举动了。” 谢龛眯眸,冷笑一声:“哦,原来是还惦记着你那前未婚夫呢?……恨本督强拆了你们?” 祁桑没说话。 谢龛又道:“既是这般情深似海,当初逃离京城怎么不直接去寻他再续前缘呢?怎么就又同那姓苏的眉来眼去了呢?” 他一提到苏代,祁桑就想到了那件衣裳。 她面色忽然有些白,只冷冷盯着他不言语。 谢龛又上前走了两步,在贵妃榻前站定,弯下腰身同她对视:“知道本督将他捉回厂狱时,他在做什么么?” 不等祁桑回答,他就径直给了她答案:“他刚刚出了门,打算趁夜去内阁府,拿你捞一把功绩。” 他宽厚温热的手心抚上她半干的乌发:“若非他提及你时,身旁听着的是本督的人,祁桑……你觉得此刻你在姚不辞手中,又会是个怎样的下场?” 祁桑落下眼睫,嘟囔了句:“落你手里我下场也没好哪里去……” 谢龛:“……” 祁桑想起来什么,忽然问:“我很好奇,你是怎么寻到我的,毕竟我搬离小镇后,就几乎没怎么去过了,你便是着人询问,应该也是问不出什么来的。” 她是真的以为他寻不到人应该很快就会撤回京中的。 谢龛挑眉:“想知道?” “如果你肯告诉我的话……” 她需要知道自己的纰漏在哪里,日后若有机会,也好规避一下。 谢龛道:“你身边带着个病秧子,就萧存烟那身子,调理个三年五载都是正常的,只要有心去附近的名医处探一探口风,不难套出你们的行踪。” ……原来如此。 祁桑没说话,可脸上的表情明显是在琢磨什么。 正想着,眼前忽然一黑。 谢龛将灯吹灭了。 行吧,那就先睡吧,她也的确有点累了。 可下一瞬,眼前黑影一闪,她整个人骤然失去重心,被腾空抱了起来。 “嘘——” 祁桑的一句‘长公主’都已经在舌尖了,就听头顶上方谢龛警告性的一句。 “贵妃榻太窄,睡着不舒服,你乖乖的,本督便不碰你。” “我不要。” 祁桑异常坚决地拒绝:“你放我下来!谢龛,我不管你同长公主之间在闹什么别扭,我不是你们用来给彼此吃醋的工具,……我是将军府嫡女,便是没落了,也不会给人做侍寝丫头。” “侍寝丫头……” 谢龛冷冷道:“你要不要去问问旁人,那些个侍寝丫头平日里做的都是些什么?就凭你刚刚那句‘嗜性好色的混球’,都足够给你拉出去打死了。” “我不管,我就要睡在贵妃榻上,你要逼我,我就喊人,长公主此刻想必也在等这么个机会。” “……” 软硬不吃。 谢龛恨恨咬牙,将她丢回去。 祁桑忙扯过被子来盖着自己,顺便翻了个身背对了他,一副这就睡觉他不要再来打扰她了的做派。 谢龛转身看了一眼空荡荡的床榻。 除了刚刚将她捉回来的那五日,后面的整整两个月,他都是抱着她入睡的。 如今一想到怀里是空着的,便连睡觉的想法都没了。 折腾了一夜,祁桑大病初愈,身子早已扛不住,没一会儿便呼吸平稳,睡沉了。 谢龛取了安神香点了。 一盘香烧完,不放心,又点了一盘。 这才过去轻手轻脚地将熟睡的女人抱在怀里,等了会儿,确定她没有醒来的征兆后,这才将人放到了榻上。 …… 祁桑这一觉睡得很沉。 她辰时未起,谢龛觉得她刚刚醒来身子虚弱,多睡一会儿是应该的。 她巳时不起,谢龛又觉得她本就是个贪睡的性子,不想起便不起吧,这么想着还开窗散去了寝殿内残留的安神香的味道。 她午时还不醒时,谢龛眉心便隐隐开始蹙起,又开始习惯性的去探她的脉搏。 直到申时还不见她有任何清醒的征兆,谢龛终于按捺不住,去轻拍她的脸,叫了好一会儿不见她有反应,谢龛面色发白地叫不夙去请御医过来。 御医一来便闻到了屋里的香味。 他边给祁桑探脉边谨慎地提醒谢龛,祁桑体内余毒未清,身子还极度虚弱,受不得太重的熏香,也不能受太多刺激。 谢龛记起昨夜两人近乎激烈的争吵。 一碗醒神汤灌下去,直到日落西山,祁桑终于悠悠转醒。 扶风正在一旁侍候着,见她醒来立刻扶她起来:“主子,您醒了。” 祁桑喝着他递过来的水,有些纳闷地瞧着他:“谢龛不是不许你我单独在一处的么?……我这是才睡了多大一会儿?天都还没亮呢就叫我起来?” 扶风默了默:“主子,您昏睡了一整日了。” 祁桑一不留神呛咳了下。 “太医说要想恢复的快些,不可生气,也不能受刺激,他便将我送了过来近身伺候着。” “……” 祁桑琢磨了一番,迟疑道:“扶风,你说他为何又突然想叫我养好身子了?他昨夜明明还想逼我吞碎瓷片杀了我。” 扶风摇头。 顿了顿,又不确定地道:“或许……是对主子您还余情未了?” “嗯,我也是这么问的,他叫我多照照镜子。” “……” …… 萧府。 萧陆一杯茶还没来得及放到嘴边,就被谢龛的话给逗笑了:“把人送去总督府?谢总督似是忘记了你府上的人是怎么将烟儿拐走的了。” 他还没登门问罪呢,他倒来问他要人了。 谢龛长腿交叠,眼观鼻鼻观心:“不过是借用一下,又不会给你饿着渴着。” “那也不成,这祁桑在外头给她把心都养野了,前些日子险些关不住她,这好不容易安分了两日,若去了一趟总督府,说不准又给她拐跑了。” “不是给你养得白白胖胖的么?身子都给调养的差不多了,怎么?萧大人这是要翻脸不认人?” 萧陆:“……” 第95章 也不怕谢总督醋了寻萧某晦气。 白白胖胖。 萧存烟本来就白,也不是祁桑给养白的,这胖嘛,也不过是长了几斤肉,比起先前的清瘦,如今瞧着刚刚好罢了。 只是这身子的确是给调理的不错。 他有些心虚地别开眼:“烟儿她……她还睡着,现在不方便,回头等她醒了我问问。” 这明显的敷衍之词自然打发不了谢龛,他整理了一下衣摆径直起身:“不劳烦萧大人了,本督亲自去问问。” “谢总督……” “萧大人!” 谢龛忽然打断他,眉眼间压着阴郁的冷意:“这后头的日子还长着呢,你能将一朵花养枯一次,就能养枯两次,你确定以后不会有有求于祁桑的时候?” 萧陆:“……” 一句话,直戳萧陆死穴。 莫说是日后,这才不过回来了两个多月,她已经明显的又清瘦了不少,也总是恹恹的不说话。 明明竹林山上寻到她时,她一身蓑衣斗笠,背上背着个竹筐,已经毫不费力地爬到了半山腰,竹筐里的蘑菇也已经快满了…… …… 秋风清爽,祁桑披了件外衫在院子里走动了两步。 隔着朦胧夜色,看到水榭之上正抚琴解忧的长公主,也不知为何,她此番搬来总督府,身边竟只有一个侍奉的婢女。 恍惚中,只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 好像小时候在将军府,母亲不发疯发狂的时候,也偶尔静坐弹琴,聊以打发漫长的时光。 是不是每个深陷于情爱中的女子都会经历这样的一幕? 而谢龛,明明同她在一处了,又偏偏将她单独安置在一个寝殿里,叫她看着他同自己睡在一屋。 “你说,会不会是他得知长公主已经同那个探花郎之间有了什么……” 祁桑猜测着:“所以故意将我寻回来,还做作地同我亲密不已,以此报复长公主?” 扶风在情爱之事上比她还要缺乏经验,略一思索便做出了肯定的回答:“有可能。” “对,我记起来了,那夜在马车上,他还拿脚踩长公主肩膀来着,分明是有怒气。” 祁桑越想越觉得自己猜得八九不离十:“这京城之内遍布三厂爪牙,想来长公主同那探花郎偷摸寻了个欢,叫他发现了,否则还能有什么事,叫他这样粗鲁地对待一个女子?” 扶风又略一思索,立刻又肯定道:“应是如此。” “啧啧。” 祁桑解恨似的冷哼一声:“风水轮流转啊,当初他是如何强行侮了我,逼我跟邢守约分开,如今也叫他尝一尝自己女人被其他男人拥有的滋味。” 扶风敛眉,忽然重重咳了一声。 祁桑背脊一僵,在风中石化了片刻后,忽然话锋一转:“不过以谢总督的样貌身姿,以及如今的位高权重,自然是不缺女子投怀入抱的,你我当对谢总督有信心。” 下一瞬,假山拐角处便走出一道压迫感十足的身影来。 谢龛冷眼瞧着她没说话。 巧舌如簧。 回头定给她舌头拔了。 “桑桑。”一道熟悉的声音自他背后传来。 祁桑一怔,立刻转身,不敢相信自己竟能这么快就同萧存烟见面。 萧存烟已经快步走了过来,拧着细眉打量她:“这才两个月不见,你怎会消瘦至此?” 不过是消瘦一点。 她如今还有命活着站在这里已经是幸运至极了。 祁桑不明白她怎么会突然被谢龛带来了,料想有萧陆那狗东西在,谢龛应该也不会拿她如何才对。 “谢大人。” 长公主的贴身婢女不知何时穿过小径走了过来,微微行礼后便道:“长公主有几句话想同谢大人说,可否请谢大人移步水榭?” 祁桑还在想着该如何支开谢龛,同萧存烟说两句私话,不料机会来的这样猝不及防。 她落下眼睫,不让自己露出半点痕迹来。 感觉到谢龛随婢女离开了,她喜上眉梢,尚未来得及说句什么,一抬头,假山旁又多了道不速之客的身影。 萧陆一袭赤色长衫,抱胸斜倚假山,手指把玩着发链末端的珠子,似笑非笑道:“祁姑娘瞧着萧某作甚?也不怕谢总督醋了寻萧某晦气。” 祁桑:“……” 这花蝴蝶还真是会自作多情。 她自然清楚萧陆来此是做什么,祁桑把萧存烟拐跑了一次,他此刻怕是恨不能啖她血肉,又怎么可能放任她们单独在一处。 …… 水榭掩映于夜色中,初秋的夜,湖面笼着一层薄雾,朦胧地看不清远方。 沈茶生得极美,她自小便是个美人胚子,尚在冷宫里时,就因过于美丽,总是遭一些心怀不轨的太监们垂涎不已。 自古冷宫里能出去的人又有几人? 哪怕她是尊贵的公主,可母亲受母族拖累,一生都要囚困于冷宫之内老死,她同她那个年幼的弟弟更不可能有机会出去。 谢龛的出现,对她而言不止是把遮风挡雨的伞,也是她能爬出那座四方天的阶梯。 “长公主,寻本督过来何事?”身后,谢龛忽然出声。 沈茶收回飘远的思绪,抬头看向这张熟悉又陌生的脸。 谢龛生得极好,五官深邃,眉目乌黑,或许是多年来杀伐戾气过重,狭长的眼睛里冷郁之意越发深重。 她依旧记得初见他时,男人虽话少,但眼神还算干净温和。 如今便是连瞧人眼睫都是落下的,只以眼尾凉凉扫视而过,是轻视,也是薄鄙。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大约是从几年前他中毒毒发,危在旦夕之际,曾艰难问过她一句话。 ——若此番劫难熬过去,长公主可愿摒弃世人偏见,同谢某共结良缘? 那是个隆冬的深夜。 那时的谢龛也还不是内厂总督。 ……甚至谢龛饮下的那碗有毒的银耳汤都是她亲自端给他的。 沈茶不知这银耳汤中为何有毒,她惶恐到不知该如何辩解,可谢龛却连质问一句都不曾。 自始至终,也只是问了一句,若熬过去了,可愿同他共白头。 沈茶对谢龛有感激,有珍视,也有恐惧。 自从胞弟登基为皇之后,她每每遇到谢龛,总是心神不宁,寝食难安。 第96章 同祁桑有几分相像? 当初谢龛愿一手将皇弟捧上皇位之时,虽未曾言明,但他们其实是彼此心知肚明的。 这之中,是要以沈茶的委身相许为代价的。 那时沈茶只想着能逃离那枯叶遍布的冷宫,逃离被太监宫女都欺凌的苦日子,是真心应允了的。 可后来,身份陡然尊贵了起来,多少权贵清流都跪拜于脚下,她终于知道这长公主的身份是何等尊贵,何等荣耀。 要如何才能无视那些人或讥笑或鄙夷的目光,去给一个太监做对食。 她在谢龛追逐的目光中羞愧到几乎抬不起头。 那是沈茶此生做得最后悔的一个决定,她没有给谢龛任何回应,逃了。 再见到他时,已是几个月后了。 他熬过了毒发,瞧着甚至比先前要更挺拔了许多。 那时乍暖还寒,宫里湖边的柳树刚刚抽出嫩绿的新芽,谢龛站在石栏旁,长身玉立,束身的衣衫下几乎能感觉到蕴着的强悍力量。 他正同皇上说着什么。 似乎感觉到有人在看自己,他凉凉一个目光扫过来。 陌生到几乎像是换了一个人。 可日光就那么斜斜洒落在他绣满蟒纹的肩头,似都无法消融他骨子里透出的那股阴郁戾气。 沈茶的呼吸就在那一瞬,停了一下。 但谢龛却只是随意地扫了她一眼,随即便冷漠地收回了视线,仿佛她不过是路边路过的一条流浪野狗一般。 再后来,他身边突然出现了一个同自己容貌有几分相似的祁桑。 “长公主!” 见她迟迟不肯开口,只怔怔盯着自己瞧,谢龛眉眼间染了几分不耐,加重语气又叫了她一声:“寻本督白跑一趟,可是觉得这日子过得太逍遥了?” 沈茶终于彻底回过神来。 “谢大人……” 她起身,规规矩矩地福身行礼:“我知晓这些年来,谢大人心中始终有个心结,沈茶此番请谢大人过来一趟,是诚心想为年少不知情重,曾辜负了谢大人一番心意之事,同谢大人赔个不是。” 谢龛长身靠着栏杆,手指略显不耐地叩着:“说完了?” 沈茶没料到自己迟疑许久,终于抛下身份的一番说辞,等来的就只有这么三个字。 那夜的那件事,应该是谢龛此生都不能释怀的一幕。 他不该这般冷漠又随意地一句话打发了。 不止是对她的不尊重,更是对他自己当年的情深意切的亵渎。 她仰头,试图从他眼睛里辨别到他强压痛苦,故作轻松的蛛丝马迹。 可谢龛已经收了手,打算离开了。 “谢大人——” 沈茶一惊,踉跄着向前追了两步:“谢大人当真如此狠心,不再给沈茶一次机会了么?” 她喉中哽咽,好一会儿,才轻声道:“谢大人能将一个同沈茶不过有几分相像的女子宠着惯着,却要对沈茶这样冷若冰霜到什么时候呢?” 她的手指轻轻拽着谢龛的衣袖。 谢龛转身,顺手将衣袖抽了回来。 他似是难得愿意正眼瞧她,目光细细地从她脸上略过,而后问:“你?同祁桑有几分相像?” 哪里像? 他怎么没瞧出来? 沈茶轻叹:“谢大人不肯承认也好,沈茶也不辩解,只是……这总督府沈茶是真心实意待着的,也愿做谢大人同皇上之间信任的桥梁,谢大人,水滴能石穿,我相信总有一日,谢大人会看清我的真心。” 谢龛似是冷笑了一声,径直转身离开。 多年心结,终于吐露,沈茶如释重负地坐了回去。 不着急。 一生这么长,只要谢龛心中有她,他们终归还是会走到一处去的。 …… 扶风在一旁侍候着,祁桑同萧存烟就在萧陆的盯视中坦然自若地喝茶赏月,仿佛又回到了小镇沁爽的夏夜。 过了没多久,不夙忽然匆匆过来:“萧大人,谢大人请您前厅一絮。” 萧陆目光甚至都没离开过萧存烟:“有什么事改天再说。” 这还是第一次,他从萧存烟脸上看到温漫的笑意,浅浅淡淡,并不显眼,话依旧不多,但整个人都是柔软的,平静的,好似从某个牢笼中挣脱了出来一般,鲜活而明艳。 恍惚中,他竟觉得有些陌生。 记忆中,她一直都是沉默而病恹的姿态,他甚至生出了一种她天生就如此的感觉。 可原来,她同朋友相处在一处时,竟是这般模样。 “东西二厂的提督都来了。”不夙又道。 显然此番他来叫他,并不是刻意支开他给这俩姐妹独处的空间,而是的确有重要的事情。 萧陆这才收回视线,叮嘱萧存烟不可乱跑,就在此处等着他后才离开。 祁桑等他离开后,才同萧存烟道:“不要着急,我们目前最需要的就是耐心,至少这几个月里,不论是谢龛还是萧陆,都不会轻易放松对你我的防备之心。” 萧陆还好,只是困着萧存烟不叫她离开。 而她在谢龛这里,脑袋上面都是悬着一把刀的,什么时候落下来都是个未知数。 “我不着急了。” 萧存烟转着指间的水杯,轻声道:“他爹娘如今催他催得紧,逼着他娶妻生子,人都选好了,国事家事,他总有分身乏力的时候。” 萧陆离开了足足一个多时辰才回来,也不允萧存烟在此处歇着,只说改天再带她来,便强行将人带走了。 他离开后没多久,谢龛也回来了。 而彼时,祁桑甚至心情不错地同长公主饮茶聊天。 这画面着实诡异,谢龛眉心明显蹙了一下:“都什么时辰了,药浴泡了么?” “晾着呢,水太热了,泡进去要熟了。” “烫不死你,进来。” “……” 感情挨烫的人不是他,说的这般云淡风轻。 ……还是说这又是他故意的安排?明的刑罚玩够了,现在更喜欢心理阴暗地看她在浴桶里被烫得坐不住的样子? “谢大人。” 眼看着祁桑放下茶杯起身进去,而谢龛也跟着进去,沈茶忽然叫住他:“祁姑娘药浴,谢大人在里面也不方便,不如……” “方不方便,要长公主在此多做置喙?” “……” 第97章 本督给你个孩子便是。 沈茶深吸一口气,看着谢龛径直离开,也默默坐了回去。 一旁婢女轻声道:“主子这是何苦,您身份尊贵,这整个大雍朝好男儿何其多,又何必……” 她话未说完,就被沈茶一个眼神盯得噤了声。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低声道:“你懂什么!他不过还在气本宫当年的一念之错,本宫既下定决心,自然也受得住他的刻意冷漠,况且……他若真对本宫死了心,又怎会寻一个同本宫相似的女子在一处。” 婢女实在不敢说她们其实一点都不像,从身段到模样到气质,真的是寻不到半点相似的地方。 但便是再借给她几个胆子她也是不敢说的,只温顺地应道:“主子说的是……” 寝殿里,祁桑前脚刚进门,后脚谢龛就跟着进去了。 她叹口气:“谢总督还要再探一遍我的衣衫么?” 话音刚落,谢龛坚硬的胸膛就贴了上来,双手也顺势从她腰间穿过,将她牢牢困在怀里:“你若想,本督也可勉为其难再探一遍……” 说着,竟真往她领口探去。 祁桑忙按住他的手:“我要药浴了,谢、总、督!劳烦您自重一点!长公主还在外头竖着耳朵听着呢。” 谢龛下巴搭着她肩膀:“听就听呗,当给我们助兴了,你想在浴桶里,还是想去榻上?” “谢龛!!” 明知道这番话不过是玩笑,祁桑还是忍不住,咬牙切齿地叫他的名字:“您能要点脸吗?!” 谢龛敛眉,长长的睫毛遮住了眼底的笑意。 算了,太医叮嘱不可叫她过于激动了,再说下去,怕是又要昏睡个几日不醒了。 ……自然,她这昏迷不醒,想来也同他点的那两盘安神香有脱不了的干系。 他终于放开了她,后退一步:“泡吧,本督不进屏风里来,说到做到。” “你就不能出去?” “这里是本督的寝殿,夜深人静,你要本督去哪里?” “去同长公主说说话吧,她都忍让到这地步了,该原谅的就原谅吧,谁人头上还不带点绿了不是?” 她一边脱下外衫搭到屏风上,一边好心劝他:“退一万步讲,你也不是多干干净净的人啊,不也同我厮混过几次么?大家彼此彼此,日子过得去就好。” 隔着一道屏风,她嘟嘟囔囔说个没完。 可说了些什么,谢龛却完全没有听到。 他的注意力完全被落于屏风上的那道曲线起伏的身影吸引,烛光中,落于身前的发丝都清晰地映下了影子。 他想起床榻之上,她汗湿鼻尖眉眼迷离的模样,连喘一声都是软的。 水声晃动,她进了浴桶,屏风上只映出圆润的肩头,线条美好的侧脸。 祁桑自顾自说了一会儿,没听到他回应,便也安静了下来。 她泡完了,不夙进来换了桶水,谢龛便脱了衣衫沐浴了起来,扬声叫她:“本督不怕瞧,你若实在忍不住,便进来瞧瞧吧。” 祁桑没理会他。 她拨弄了一下窗前的那把金丝楠木的琴,闲来无聊慢慢地弹了一首曲子。 月光自窗子落进来,铺洒在琴弦之上,她抬眸,瞧着日渐圆润的月光,陡然心生一片荒凉。 中秋将至,团圆的节日。 若兄长还活着,她也可以同其他人一般期盼中秋佳节的。 “谢龛。”她叫他。 “嗯?” “我若说,我会将你的秘密守至老死,你会不会相信我?” “……” 屏风内安静片刻,谢龛长臂一伸,直接将屏风推了开来。 祁桑黯然望月的侧脸便映入眼帘。 “我无意窥探你的隐私,更不想将它说与任何人听,你想将这个秘密死守住,杀我灭口,我接受,可若你又改变主意想放我一马……” 琴声戛然而止。 寝殿内陡然变得异常安静。 祁桑起身看向他:“我是真的很想寻一个合适的人,成一个家,生一个让我心甘情愿留在这世上的牵绊。” 她寻不到任何的期待。 兄长走了,她没有任何继续活下去的希望了,好像活着也行,但死了也没什么不可以。 谢龛长臂搭在浴桶,沉默片刻:“本督当是什么事,叫你用这种活不下去来的语气。” 祁桑一怔,似乎有些不敢相信他真的会轻易松口。 “不过是个孩子罢了,你若想生,生便是。”谢龛继续道。 “……你说真的?” “自然,待你将身子养得差不多了,本督给你个孩子便是。” “……” 本、督、给、你、个、孩、子、便、是! 祁桑满眼的光亮在听到这句话时陡然黯淡了下去。 巨大的落差感叫她一瞬间连话都不想再同他说一句,直接去了贵妃榻上躺下了。 背对着他。 谢龛歪了歪头,瞧着她明显愤怒中的小身影:“闹什么脾气?本督不是允你了么?想生就生,生多少都行。” 祁桑依旧背对着他,闭着眼睛恨恨道:“给你生?我倒不如去给猪生一窝。” “……” 哗啦—— 水声四溅。 祁桑直觉不好,立刻翻身坐起来,眼前一晃,谢龛已经不着寸缕地出现在了她眼前。 她这一坐,刚好就把脖子送到了他手里。 祁桑闭着眼睛:“你要杀就杀!不要白日里给我养身子,晚上又杀心陡生!谢龛,我祁桑这辈子就是沿街乞讨苟活一世,都不可能给你生什么孩子!” 或许曾经有过那么一瞬间的迷失。 叫她在江南小镇中意识朦胧的午后里,模糊地将他的身影放进了梦里。 可这点迷失早在被他强硬地按着四肢压在木板上时散了个干干净净。 她清楚地记得那时他冷冽残酷的眉眼,仿佛只要他愿意,甚至能立刻活剥下她一层皮肉。 滴落的水声,窒闷的小屋,潮湿的空气,血腥的味道…… 足够叫她铭心刻骨地记一辈子。 招惹他谢龛,就是这样的下场。 谢龛胸腔急剧起伏,祁桑眼睛一闭一副视死如归任打任杀的模样落入眼底,更是叫他怒火中烧。 好似又回到了昨夜,恨不能给她捏死。 第98章 真心实意想给你寻个好婆家的。 “好啊祁桑。” 他咬牙切齿道:“说说看,还看上谁了?本督帮你把把关,说不准心情一好,真允你们凑一处去了呢?” 祁桑闭着眼睛不言不语。 明明谢龛手下并没有用力,可她面色依旧因为激烈的情绪而泛出苍白的痕迹。 再这样下去,不但养不好身子,怕是还要更虚弱几分。 谢龛阖眸,深吸一口气,慢慢撤回了手。 他随手扯过里衣披上,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冷静平和:“行了,你刚刚那句给猪生都不给本督生,叫谁听了不生气?” 祁桑听到他穿衣服的声音,慢慢睁开眼,饱含戒备地盯着他。 谢龛拉过梳妆镜前的梨花木椅落座,双手手肘搭在膝前,俯下腰身,尽量让自己同她目光平视:“你想结婚生子,也不是不可以,说说看,想要个什么样的,这京城里的文武百官本督几乎都认识,你说得出来,本督便给你挑得出来。” 他突然的让步不但没有让祁桑松口气,反而更加警惕。 似乎感觉到了她的顾虑,谢龛又道:“你是祁旻的妹妹,替本督保守秘密这点气节还是有的,本督信你,刚刚不过一时冲动,此刻却是真心实意想给你寻个好婆家的,你若不信,那便作罢就是。” 他肯放过她,且没有提及任何条件。 不论真假,他肯松口这件事对祁桑而言都是个极具诱惑力的事。 “不过事先说好,邢守约不行,他谋反在先,此生都不能回京,至于你……虽说信你,但这保守秘密的人还是放在眼皮底下更安心,你说是不是?” 祁桑咬唇,迟疑片刻后才道:“要脾气好的,温和的,至于容貌,不丑就行。” “行。” 谢龛答应得干脆利落:“七日之内,给你挑几个合适的你看着选。” 祁桑面色终于缓和了一些,似是也觉得自己先前拿他跟猪比的事情不对,忙起身去给他倒了盏茶,双手捧着递过去。 谢龛单手接了,自上而下地睨着她乖顺的眉眼。 就不能一直这样乖乖的,非得伶牙俐齿地说一些叫他恨不能掐死她的话。 他慢慢抿了一口,故意找茬:“凉了。” 祁桑一怔,忙接过来,亲自出去又给他换了一壶热茶。 谢龛本想再刁难她一会儿,可念着她身子还孱弱,累了回头又要一病不起了,便大发善心地放过了她。 只是不能再点安神香了。 自然也就没法将她强行抱到榻上睡了。 这一夜祁桑睡得香甜,倒是谢龛,一夜翻来覆去睡得不踏实,总觉得身边空着不舒服。 刚过卯时就起了,外面天色还灰蒙蒙的。 祁桑睡得很乖,被子掖到颈窝,呼吸均匀绵长,睫毛又长又翘。 他盯着瞧了一会儿,手指顺着被子边沿轻轻探进去,温热立刻传至指尖。 他探到了她的小手,手心向上,微微蜷曲着。 鬼使神差地,谢龛上身就那么微微压了下去,在她温软的唇瓣上轻轻碰了一下。 睡梦中的人儿似是有要醒来的征兆,小脑袋在枕头上蹭了蹭,换了个姿势。 谢龛偷了个香,心满意足地起身离开了。 尚未走下台阶,偏殿的门一开,沈茶也在朦胧晨色中走了出来。 与其说是凑巧,倒不如说是她已经在门后候着他多时了。 “谢大人今日可有时间回来用午膳?我晾好的桂花今日可以做糕点了,想第一个给你尝尝。” “长公主,收一收你的殷勤。” 谢龛无意于去揭穿她的意图,只觉得挡在眼前的人异常碍眼:“本督没兴趣了解你赎罪的心思,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长公主若觉得在这总督府无聊,本督可将翰林院周侍读请来同你解解闷。” 翰林院周献,便是当年以容貌名动京城的探花郎。 沈茶面色一白,红唇颤抖着:“我同周侍读并无私情,谢大人……” 她话尚未说完,谢龛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了视线中。 …… 祁桑醒来时,外头天色还暗着。 她心中轻快了不少,这一觉睡得也是异常解乏。 外头应是下雨了,淅淅沥沥地落在屋顶上,屋檐下尚能听到滴滴答答的雨声。 就是这声音吵醒她的,叫她记起了厂狱里不愉快的经历。 起身开门,青色的天际下,一名手执油纸伞立于赤丽桃下赏花的身影出现在眼前。 似是听到了开门的声音,那男子转身看了过来。 细雨如线,男子玉冠束发,长身玉立,眉眼俊美,唇红齿白,已经到了一眼惊人的地步。 祁桑怔在原地,眨眨眼。 谢龛说要帮她寻人,原以为怎么着也得有个四五日,且也会寻个合适的时机安排个宴会什么的叫两人见一面。 不想他做事竟是这般粗暴简单,直接将人送到了总督府。 但凡人家男子自尊心强一些,定然是受不了这种对待方式的,同遭人强掳来有什么区别? 祁桑面露尴尬,叫了扶风过来问:“这可是谢龛安排进来的?” 扶风点点头。 祁桑噎了噎,深吸一口气,硬着头皮走过去:“我叫祁桑,请问公子……” 那男子怔了怔,立刻道:“祁姑娘,久仰大名!在下翰林院周献,应谢总督之命,前来……” 他似是不知该如何说下去,只干咳了一声。 祁桑也尴尬,却也强作镇定地道:“周公子一早前来,可用过早膳了?” 周献颔首。 祁桑想了想:“那不如我们去院中走一走吧?雨后空气好,水榭里坐一坐,听取蛙声一片也甚是不错。” 周献眼底闪过一丝疑惑,下意识看了眼自始至终都紧闭不开的偏殿门,想着自己索性也无处可去,便点头应允了。 不夙听说祁桑醒了,立刻安排人将早膳送过去,可不一会儿小厮便去回话,说是祁姑娘并不在寝殿里。 不夙还在查看账本,闻言立刻起身。 在祁桑身上,他自然是半点不敢松懈,人要是在这总督府丢了,他的脑袋也离丢不远了。 尚未赶至寝殿,小厮便来报,说是寻到人了,在水榭里乘凉赏雨呢。 第99章 没胆量当众拂了谢龛的面子 不夙松了口气,赶忙命人将早膳送至水榭。 可下一瞬又听小厮补充,说是今早奉总督之命来陪长公主的周献也在那里。 不夙脚下一个趔趄,险些一头栽到地上去。 他明明叮嘱过这周献叫他好好陪着长公主,不料这人脑子这么不灵光,竟陪祁姑娘去了水榭。 招惹谁不好他偏偏去招惹这个活祖宗! 这是嫌自己命太长了还是想拉他们几个一道尝尝奈何桥的那碗汤? 他几乎是飞奔着向那边赶去,隔着曲折的长廊就看到水榭内正抚琴煮茶,相对而坐的两个人。 周献对琴艺造诣颇深,同祁桑谈论起曲谱来也是游刃有余。 两人不过半个时辰的功夫,已经合谱了一曲,正试着弹。 “主子。”扶风忽然提醒她。 祁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就看到风雨中向着这边拔足狂奔的不夙,以及撑着雨伞在后头狂追的几个小太监。 这大早上的,便是想锻炼身子也不急于一时吧? 她好奇地打量着落汤鸡似的跑来的不夙,平日里走路温温吞吞,不想竟能跑这么快。 “我、我的……” 不夙恨不能脚下踩个风火轮赶过来,大喘气地道:“小祖宗哎……” 祁桑随手从袖中拿出帕子递过去:“这是怎么了?” 她好像什么都没做吧?他至于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 不夙哪里敢接,由着水珠滴滴答答地顺着下巴往下落,又是一个大喘气后才不敢置信道:“您这公然在总督府同旁的男子弹琴赏雨,回头掉的可、可是奴才们的脑袋啊……” 原来是这事儿。 祁桑淡定地给他解释:“这是谢总督的意思,他让你去请周公子的时候,没同你说么?” 一句话,反倒把不夙给说愣了。 他仔细回想了一下,立刻肯定道:“不,主子说了,但主子说的是请周大人来此陪长公主说说话。” ……长公主? 祁桑愕然,转头看向一桌之隔的俊美男子。 周献闻言点头:“不错,不夙大人的确是这么同在下说的。” 这下轮到祁桑懵了。 谢龛,给长公主找个男子来陪她说话?……这又是几个意思? 不夙补充道:“姑娘,这位便是前年的探花郎,同长公主情投意合很是般配。” 祁桑:“???” 她呆呆看着他,又试图从扶风那里找到点解释。 扶风同样一脸茫然地摇头。 水榭内安静了片刻,祁桑还是忍不住问出了声:“那个……如今同长公主情投意合的……不是谢总督吗?” 人都搬这总督府住了多久了。 她话一出,那周献面上便露出了些许尴尬。 不夙哪里敢置喙主子的事情,只强调道:“总之,这周大人是来陪长公主的,祁姑娘您可万要控制住您自己。” 控制住…… 祁桑脸黑了黑。 说得好像她是个什么色鬼投胎似的。 不是给她的就不是呗,什么大不了的。 祁桑拍拍裙摆起身,一抬眼,就看到长廊里不知何时多了一道身影。 油纸伞没收就被丢到了一旁,谢龛还穿着黑金相间的蟒袍,不知道是从哪里回来的,大清早的整个人都透着一股极重的煞气。 他身后,长公主目光在祁桑跟周献之间转了一个来回,最后落在了琴桌上的曲谱上:“那是什么?” 周献慌忙起身,似是生怕惹她误会,于是忙解释道:“谢总督长公主莫要误会,下官同祁姑娘不过闲来无事聊了几句琴艺,并无任何逾矩。” 谢龛抬手。 不夙忙弓着腰身上前,拿起那琴谱便奉了上去。 琴谱上详细地写满了指法、弦序、音位,笔迹不同,一个横平竖直工整端方,一个娟秀圆润柔软流畅,穿插错落着糅合在一处。 扎眼。 雨水沿着屋檐滴滴答答落下来,湖面一圈一圈的涟漪荡着盛开的荷花。 水榭内一时死寂一片。 谢龛就那么细细瞧着。 他不说话,水榭内一众主子奴才也都不敢吭声,就那么默默低着头。 祁桑直觉谁先开口说话谁倒霉,索性也乖乖闭嘴。 周献却是被这股越来越压抑的氛围逼得面色泛白。 他看向长公主,却不见长公主有任何为自己辩解的意思,于是硬着头皮道:“谢总督,下官属实只是同祁姑娘闲来无事打发了一下时间……” 他自然是听说过总督府的传闻,听说过谢龛给祁桑撑腰,连灭范氏、曹氏、黄氏三门,甚至连皇亲国戚的孝阳王府的世子如今都还被关在厂狱里不知生死。 哪怕如今外界传的都是他同长公主,可既然这祁姑娘今早还是从主寝殿走出来的,那应该代表着她依旧盛宠未衰。 他越想越害怕,压着呼吸不敢再多说一个字。 谢龛随手将琴谱折了放进衣袖里,而后对祁桑伸手:“过来。” 他面上看着平静,可平静里又分明掩着些叫人心惊肉跳的情绪。 祁桑不是那么想过去。 但她也没那个胆量当众拂了谢龛的面子,于是乖乖走过去,小心翼翼地伸出手。 甚至已经悄悄做好了被他生生拧断手腕的准备。 ……虽然并不知道为什么,但谢龛眼睛里的阴郁情绪实在太吓人。 谁知冰凉的小手落到那温热宽厚的手心,他也只是力道不轻不重地收拢了五指。 “带你去用早膳。”他说。 不夙回过神来,忙扯过身后小太监手里的油纸伞撑开,一路踮着脚尖为他们撑伞。 一众奴才随着主子们离开。 水榭内很快只剩下了周献与沈茶。 周献低着眉眼:“长公主……” “无能!” 沈茶目光冰冷,一字一顿:“你连一个寄人篱下的落魄贵女都攀不上,还妄想高攀本宫么?!收拾东西,滚回你们周府去!” 话落,拂袖而去。 …… 谢龛身高腿长,走一步祁桑几乎就要追三步。 于是鹅卵石铺就的小径处,就出现了一幅雨中男人漫步,而身边小女人则在跑步的古怪画面。 “你慢些。” 祁桑整个人几乎都是被拽着向前走的,实在撵不上,终于忍不住提醒。 第100章 他好看还是本督好看? 谢龛似是被这一句叫回了思绪,脚下果真慢了。 他接过不夙手中的伞,挥手叫他走了,这才道:“祁桑,你就一刻不叫我省心是吧?” 祁桑眨眨眼,理直气壮:“我又不知道他就是那位探花郎!那一开门院子里有个男子,说是奉你命来的,……就理所当然地以为是你给我寻的夫婿了。” 这么着急。 恨不能马上就寻个人成亲是吧? 谢龛似是冷笑了一声,冷不丁地问了一句:“他好看吗?” “……啊?” “喜欢吗?”谢龛干脆换了个方式。 祁桑表情有些纠结,双手手指勾勾缠缠:“如果我记得没错,这位探花郎传闻中好像一直喜欢长公主吧?我们不好夺人所爱吧?” “他好看还是本督好看?” “……” 他这些问题实在太跳跃,甚至跟她的话都衔接不起来,祁桑被问得一愣一愣的,想了会儿:“你要听实话吗?” 谢龛觉得她是想死了。 这花园里今天就要死一个叫祁桑的人。 他没回答,祁桑便自顾自地道:“这乍一眼吧,是这位探花郎好看,眉清目秀唇红齿白的,很吸引人的目光,不过……” 谢龛换了个手撑伞,稍稍来了兴致。 他喜欢这个‘不过’。 “不过吧,这种长相不耐细看,细看便觉得有些乏味,至于你嘛……你是乍一看很好看,这细一看……” 谢龛挑眉,等着她接下来的话。 “就更好看了。” 祁桑越夸越来劲,杏眼弯弯笑成月牙状:“像一杯陈年烈酒,越品越有醇厚。” 谢龛唇角抽了抽。 “花言巧语。” 他说,向来低冷的嗓音难得柔软了几分:“一听就是诓人的。” 诓人倒是没诓人。 谢龛模样生得的确好看,但祁桑刚刚那番话也的确是有意哄他。 因为瞧着刚刚他的脸色阴沉吓人,哄一哄总是没错的。 人嘛,不论男女,谁都喜欢被夸长得好看的,她祁桑也不例外。 她可不想再给他掐脖子抓手腕地收拾。 再往前走的时候,谢龛的步伐已经叫祁桑慢慢走都能跟上了。 “你今早去哪儿啦?是有什么很重要的事情吗?”祁桑打量着他的蟒袍,随口问了句。 “有点事情,不过不影响我回来陪你用膳。” “哦……” 祁桑嘴上应着,心里却已经悄悄开始盘算。 趁着谢龛现在心情好,她有必要试探一下他的口风,毕竟不能离开总督府这件事,她总要寻一个突破口。 “我在府中无聊的很,可不可以跟着去看一看啊?”她一边说着一边盯着他的侧脸,揣测着他心中的想法。 谢龛闻言落下眼睫,情绪难辨:“都是些血淋淋的东西,看多了容易做噩梦。” 祁桑收回视线,没有表现出任何急切的痕迹。 只轻轻叹了口气:“那好吧……” 谢龛没说话,只盯着她看了一会儿便收回了目光。 早膳清淡,她吃得并不多,吃完后便去院子里赏雨去了,不一会儿长公主也出来了,站在一旁同她说话。 谢龛已经准备走了,一出门瞧见这场景,眼神便暗了暗。 “祁桑,过来。” 祁桑闻言回头,又同长公主说了句什么后,这才撑着雨伞匆匆过来。 她察觉到了,谢龛似乎并不喜欢她跟长公主有过多的接触。 上次在院子里饮茶聊天也是一样,他看到后就立刻叫她回寝殿药浴了。 谢龛命不夙取了她的蟒袍给她换上,再出寝殿门时,长公主还执着雨伞等在雨中。 “谢大人这是要带祁姑娘出门吗?”她没话找话。 谢龛只微微颔首,命寝殿外的几个太监进来好好‘伺候’着长公主后,便径直带着祁桑离开。 “你日后不要轻易同长公主说话。”走出总督府时,谢龛一边将她托上马背一边叮嘱。 祁桑也不问为什么,只乖乖点头。 她的目光越过他,落到了跟出来的扶风身上。 果然,下一瞬就听谢龛道:“你留在府中,祁桑本督自会照顾。” 扶风面露愠怒之色。 “扶风。” 祁桑赶忙道:“谢总督要你留下就留下吧,我没事。” 谢龛这样的人,一个跟头都不容易栽,上一次她们逃得轻松也是因为事先实在一点征兆都没表现出来。 后头的日子里,他便是松口允她外出,也不会轻易叫扶风同她在一处的。 而事实上,这已经比他们刚刚被捉回来时,她被彻底禁足,永远不许见扶风时的状况好太多。 谢龛翻身上马,马鞭重甩后,身下的马儿便扬蹄飞奔了出去,身后一众内厂护卫立刻快马追了上去。 厂狱。 比起昨日,今日又多了几具尸身。 白布之下,一具具尸身横陈在院子里,徐西怀正掀开一块白布查验死者的伤势,而施不识却在偷懒躲在正厅里喝茶。 听到外头的脚步声,他忙起身冲出去,装作一副很认真的样子绕着那些尸身走了一圈。 “总督,这是刚刚又送来的三具……” 一本正经的话戛然而止,施不识的目光被人群中明显矮出一截,过分纤瘦的身影吸引。 他狐疑地歪头瞧了瞧,忽然睁大眼:“你、你你来这里做什么?!” 他还记得自己一年前因她挨了一顿鞭子,抽得自己好几天下不来床榻的事。 祁桑却没有去看他。 她拧着眉心,似是以为自己看花了眼,上前一步,盯着徐西怀正在查看的那具尸身看了一会儿。 忽然面色大变地后退了几步。 这尸身伤痕实在可怖,死者生前应该是受了不少的折磨,徐西怀见她被吓到,忙将白布落下,摘了手套同下人道:“请祁姑娘去正厅里坐,此处污秽,别脏了祁姑娘的眼。” 下人闻言忙上前。 祁桑却是站在原地没动。 她转头,失神的双眼无措地看着谢龛:“这……是怎么回事?” 谢龛打量着她煞白的小脸。 祁桑不是什么娇养的花,他甚至亲手教她射杀过黄高楼,虽不及如今这场景惨烈,但也瞧得出来她不是个轻易被吓到的性子。 “认识?”沉默片刻,他忽然问出两个字。 第101章 可是想我想的? 祁桑失血的唇动了动,却没说出一个字。 谢龛微微抬了抬下巴,身后的掌刑千户立刻上前,将那些个白布一一揭开,倒是揭得很小心,只露出了脸的部分。 “认认,看认识几个。” 祁桑呼吸急促,僵在原地好一会儿,才像是终于下定决心,慢慢转回去。 目光一个一个看过去,她喉中干涩,勉强道:“就、就这一个……” 谢龛过去牵着她往旁边走了几步,一手轻轻挑高她下巴:“这些人中,有三个是礼部尚书薛义的家仆,六个是内阁府的家仆,还有一个是太医院刘太医的家仆。” 礼部尚书薛义。 他的夫人是内阁姚不辞的亲妹妹,这层关系可想而知。 “尚书府跟内阁府那边可有动静?”她问。 谢龛摇头。 府里突然消失了这么多人,不报大理寺不出声,仿佛压根没有这回事一般。 也就是说,这些人并非死于他们的敌对之手,而是他们自己在清理内鬼。 “好端端的,为什么会突然这样?” 她茫然地看着他:“他们在找什么人?锦衣卫的人还是三厂的?” “不好说,本督接手内厂后,内阁这些年用人很谨慎,不好安排人进去。” “……” 祁桑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这个人她多年来一直不曾联系,唯一的一次,是那时候兄长遭京中众多权贵暗算,她曾从内阁府中收到过一次消息。 这些年来,她陆陆续续送到各个府中的人不少,每个人同她联系的方式都不一样。 每个人都是濒临绝境中的一次救赎。 她甚至不曾对他们有过任何要求,放任他们去各个人的府中自行生存,或于低层中苟且,或想攀爬向上富贵一生。 她要的唯一回报,就是万中之一的情况下,或许在将来的某一日,他们能在兄长危在旦夕之际,帮自己一把。 早在内阁想拉拢兄长而遭拒绝的时候,她就猜测到或许将来会有这样的一天。 不能为己所用的强大力量,拔除要比留给旁人用更放心。 姚不辞一派不会轻易放过兄长的。 那时也并非所有的人都给她递过消息。 但祁桑并未多想,毕竟有人爬到高处能提前得到消息,自然也有人只求平安在底层安然度日,便无法对那些事窥探一二。 可若这件事同三厂一卫没有关系。 那是不是代表,她送进去的那些个人之中,有人出了问题? 薛尚书。 内阁府。 刘太医。 她并未往刘太医府中送过任何人,但显然刘太医家的这个举动是跟着尚书府内阁府来的,害怕府中也有内鬼。 也就是说,这刘太医是内阁的人。 而她送往内阁府的那人是没有问题的,因为先前便是他同姚法生提及祁桑,引一众公子去了祁桑府上,若非徐西怀及时出现,他们如今坟头的草应也生了不少了。 他如今一路爬至姚法生心腹位置,平日里行事自然也不是多干净的人,但还能念着祁桑当年的救命之恩,已是极致。 也就是说,出现问题的极有可能是薛尚书府的人。 而死的这个人,却恰恰就是薛尚书府的人。 嫌疑最大的人,如今反而躺在了地上。 “薛尚书府中,近一年可有什么特别的事吗?”她问。 谢龛想了想:“这最大的事,应该就是先前你闹的那场了,揭穿了他同林氏的那些事,薛夫人回家后闹得动静不小,不过薛义一向贪财好色,府中小妾纳起来都是一堆一堆的,她闹够了也就罢了。” 林氏。 那女人能同薛义苟合这么多年,甚至连祁覃都是他的,就决计不会轻易放弃跟他的关系。 毕竟,尚书府这么多年来也唯有薛繁央一个女儿,薛尚书这些年淫于美色,早已伤了根本无法再育,他一定会想方设法认回祁覃这个亲生子。 施不识凑了个脑袋过来:“你们在聊什么呢?我也听听。” 话音刚落,后衣领一紧,整个人已经被徐西怀拽着倒退了回去。 “哎哎哎,做什么呢!本督是堂堂东厂提督,岂容你一个西厂的如此放肆!” “放手!徐贼!” “……我脖子勒得怪疼的,打个商量,你松手好吧?” 祁桑转头,目光落在地上那一排排的尸身上。 显然,这里面有不少人是在‘疑罪从有’之下死的。 不过是个下人罢了,姚不辞他们自然不会心疼,觉得不对劲的,有嫌疑的,统统打死。 这样下去,不消多久,她植根在那些人府中的多半都会被抽出来。 “我得去趟将军府。” 谢龛正带着她一道往正厅走,闻言想也不想地拒绝:“不可能。” “……” 被拒绝了,祁桑才记起来,她现在还处于半囚禁状态。 谢龛只肯她在他目光所及之处活动,又怎么会容许她只身一人回将军府。 “不去就不去,我请他来一趟总督府。” “你觉得他会轻易告诉你什么?” 祁桑笑笑,近乎用肯定的语气回答:“他会告诉我的。” 如今祁覃瞧着风光,可细细一想,身世成谜遭祁氏一族怀疑,手段强悍威压属下不能握紧祁家兵力,京城里薛夫人又虎视眈眈试图除掉他们母子。 这四面楚歌之境,他能撑到现在也是不易。 “你不要忘记了,他如今这番,都是拜你所赐。” 谢龛提醒她:“别说是同你说什么秘密,估计都恨不能将你剥皮拆骨了。” 祁桑没说话,只提笔写信。 祁覃心思非一般人。 他恨不能弄死她是真的,但也不会选在这个时候为了发泄一口恨意惹上谢龛,叫自己的境地更加雪上加霜。 …… 祁桑一封书信,不过半日,竟真将祁覃请来了总督府。 穿了一件湖青色的紧袖紧腰长衫,像是将秋高气爽的天色穿到了身上,半点不见四面楚歌的颓然焦虑之色,凤眸里依旧挑着狂浪的轻佻之色。 他径直落座,接过不夙递来的茶水抿了一口,打量了一遍她:“姐姐可是终于记起我这弟弟了,一年不见,姐姐清瘦了不少啊,可是想我想的?” 第102章 不错,本督亲自给你画个? 祁桑同他一桌之隔地坐着,挥退了不夙,慢条斯理地递给他一块糕点:“尝尝看。” 祁覃只瞧着,却不接:“这糕点啊,还是人喂着吃才好吃。” 祁桑笑了:“你别说,我小时候还真在山上喂过一段时间的猪,有经验。” 说完直接将糕点丢回盘子里,然后从旁边拿过勺子将糕点碾碎了,又倒了些甜汤进去后搅拌了一下,直接挖了一勺递过去:“来,张嘴。” 祁覃一双凤眼里尽是笑意,也不嫌弃被当做猪,竟真探身过去张口含了。 他慢慢品着,半转了个身子,于楼阁之上欣赏着总督府的假山水榭,湖水碧波,笑道:“难怪姐姐乐不思蜀,这景色的确比将军府漂亮,……不过我怎么听说如今谢总督同长公主关系匪浅,姐姐莫不是要给个太监做小?” 祁桑缓缓掀起眼皮:“说话注意些分寸,便是谢总督不在府内,也不代表你说的话不会传到他耳中。” “哦,我好害怕啊……” 祁覃做作地道:“若谢总督要杀我,姐姐你可要护着我啊……你会护着我吧?” 祁桑没兴致同他周旋,单刀直入地问:“内阁府同薛尚书府的事,姨娘她该多少知道一些吧?有没有兴致同我说一说?” 祁覃单手托腮,食指轻点脸颊。 就那么意味深长地瞧着她,也不回答。 祁桑知道他心中有恨意,毕竟这大雍朝的达官贵族们,没有谁是不娶妻纳妾的。 要宠林氏的人是祁华章。 而执迷不悟癫狂疯魔的人是她母亲。 算起来这林氏母子也并未做过什么穷凶极恶的事,她当初为了报复祁华章,于宴席之上公然揭开了林氏的私事,害他们母子身陷囹圄,任谁都咽不下这口气。 祁桑深吸一口气,向前倾身靠近了他:“祁覃,事已至此,你是打算好好跟我算这笔账呢,还是同我联手,尚书府这块肥肉吞下……够你滋润许久了。” 祁覃眨眨眼:“做什么礼部尚书的儿子啊,那自然还是祁家将军来的实在,不过姐姐,那些人实在是不听话,我打算将他们都杀了,你觉得如何?” 杀完那些不听话的下属,接下来就是祁氏那些个整日血脉血脉的老头子,一群老不死的整日聚在祠堂嚼舌根,真的是活太久了。 “兔子急了还咬人呢,你杀红了眼的时候,就是他们反扑咬你一口的时候。” 祁桑漫不经心地抿了一口清茶:“我是兄长的亲妹妹,不如这样,你助我处理好此次的事,我帮你安抚好兄长昔日的部下,可好?” 祁覃似是终于满意,缓缓向后靠了靠。 雨依旧淅淅沥沥落个不停。 两人谈完了事,便都不再言语。 阁楼之上风有些大,祁桑紧了紧肩头的披风,又重新添了两杯新茶。 不知过了多久,祁覃忽然道:“这谢总督太监之身,又喜怒无常,听说前些日子姐姐险些死在他手中,……就没想过回将军府?” 回。 将军府对她而言,唯一的留恋就是兄长,如今兄长没了,那地方同她也就半点干系都没有了。 “或许将来的某一天,我比他更能保护姐姐。” “……” 祁覃的这句话没头没尾,似是无心中随意的一句话,却蓦地叫祁桑生出了几分警惕之心。 他像一只刚刚成年的野兽。 周遭虎狼环伺,却依旧稳得滴水不漏,甚至连刚刚她提醒他注意言辞的那话,都只得到他一句不走心的‘好害怕’。 是有人站在他身后么?才叫他这般肆无忌惮。 没有等到回答,祁覃收回赏雨的目光看向她。 几乎是同一时刻,祁桑也落下了眼睫,遮住了眼底的全部情绪,只做不屑地轻斥一声:“得了吧,你将来不寻机会报复我就不错了。” 也不知这句话哪里好笑,惹得祁覃闷闷地笑了起来。 …… 羊脂白玉制的桑葚珠串在指间轻轻碾过。 谢龛立在赤丽桃树下,听完不夙的话后,安静了许久。 “……喂他吃糕点?” 不夙不敢隐瞒,应道:“是,祁姑娘瞧着倒是没什么,不过这祁覃目光几乎一直在盯着祁姑娘,距离隔得远,小的也说不上来是什么眼神。” 他刚说完,祁桑的身影便出现在了视线中。 不夙立刻低下头出去了。 谢龛转了个身,将手中的油纸伞往前递了递:“怎么不打伞就来了?” 雨下得不大,走了这一路也不过湿了个发梢,更何况祁桑肩头还披着个披风。 祁桑没说话,思绪似乎还被拉扯得很远,只默默转了个身,手指攀上盛放的赤丽桃。 谢龛低头打量着她:“同祁覃聊得如何?可问出结果了?” 祁桑点点头。 谢龛眼眸微暗。 他竟真轻易回答了祁桑的问题,明明两人如今应是水火不容的境地。 “过几日便是中秋节了吧?京中又该热闹了。” 祁桑忽然仰头瞧他:“如今我还在你总督府,这吃穿用度也不好太节俭不是?你瞧这赤丽桃的颜色,用来做颜料在额前描个花钿可好看?” 谢龛拿食指挑高她的下巴,细细打量了一番:“不错,本督亲自给你画个?” “……好呀。” …… 不过两日,花钿妆便在京中盛行了开来。 本就名动京城的萧存烟额间细细如烟花的一朵花钿绽开,貌美无双,在衔杯楼喝了几杯茶的功夫,就引来了无数姑娘艳羡追问。 只可惜这赤丽桃实在稀有,不少姑娘各家胭脂铺地询问,终千金难求。 以色侍人的酒楼如此,以色侍人的妾室亦是如此。 兰雪带着婢女匆匆赶至京中最大的胭脂铺时,再三询问,得到的回答依旧是没有。 她黯然失色,沮丧地带着婢女刚刚踏出胭脂铺,就被旁边的一个布衣男子拦住了去路。 他神神秘秘地将她带到一旁,从怀中掏出一个不过指甲盖大小的小盒子,跟她比了三个数:“我亲戚在萧府给人做丫鬟,趁她主子不注意挖的一小点,只要三十两纹银,就都是你的了。” 第103章 你可真给我这主子争气。 兰雪看着那艳红如火的颜色,咬咬牙,终究还是从袖口掏出了银子塞过去。 她带着婢女离开后没多久,男子转身拐了个角,同候在那里的祁桑轻声说了几句话,而后两人便各自离开了。 他们离开后不久,墙头之上一道身影也随即无声离开,而后悄悄潜入了内阁。 中秋节那日,天幕刚刚落了黑,大街小巷上,到处已是熙熙攘攘的人群。 祁桑手里握着个糖蝴蝶,人走在谢龛身边,低头咬了一口。 甜。 谢龛低头凑过来:“尝一口?” 祁桑便将糖蝴蝶往高处一举,谢龛就着她的手咬了一口,满意点头:“是挺甜的。” 萧陆在一旁看得眼馋,也凑到萧存烟跟前,不等开口,萧存烟已经快走了两步将他甩到身后。 一句话都不想听他说。 萧陆还保持着弯腰的姿势,在原地站了会儿后,又若无其事地跟上去。 祁桑没有去追他们,她在一个猫咪花灯前站定,屈指敲了敲,欣赏着朦胧透出的橘红色柔光。 要是兄长也在就好了。 他自小便刻苦,不是在战场上,就是在马场练习骑马射箭,很少有时间能歇下来真正享受一下京城的繁荣。 祁桑曾跟他约定过好多次,中秋节、女儿节、花灯节…… 但细细算一下,他们一道出去游玩的次数不超过五次,每每都是她长久的等待后,独自一人来赏已经七歪八落灭了的花灯。 深夜,稀稀落落的人群,往竹筐里收拾东西的摊贩…… 好像倦鸟归林,所有鸟儿都已准备好了,却唯有她,不知该往哪儿飞。 那种被全世界遗忘的孤独感直扑而来,带给祁桑的冲击是致命的,以至于如今眼看着周遭人群越来越多,商贩从竹筐里拿出东西慢慢摆放到摊子上,漂亮的花灯一串串地被高高挂起…… 她依旧惶恐到想要四下环顾,寻一个在繁华落尽后,能牵她手带她回家的人。 谢龛就站在她身后,看着她轻抚猫咪花灯的手指不知怎地竟开始微微发抖。 刚要抬手握上去,下一瞬她已经用力攥紧了五指。 “走吧。”情绪刹那间收拢,她丢下这两个字便径直向前走去。 今夜京中有吹火,人群一层一层地环绕着,松香末被吹向火把,瞬间炸开一团烟火,人群中瞬间爆出阵阵喝彩声,吸引了越来越多的人围拢了过来。 兰雪今夜画了漂亮的凤翅花钿,一张小脸清纯动人,站在人群中却是有些心不在焉地东张西望着,似是在等什么人。 “兰雪。”有人叫了她的名字。 周遭都是火把爆开的声音,人群的交谈声,叫好声,混乱地交织在一起,兰雪一时分辨不清这声音是从哪里来的。 直到手腕忽然一紧,有人拽着她向外跑了出去。 两边都是人,兰雪被拽的踉跄着,身后婢女一边喊她一边追了过来。 “你……你是谁?你做什么?!放开我!!”兰雪挣扎。 她被拽出了人群,那女子依旧不松手,只指了指拱桥对面停着的一辆马车道:“有个公子给了我银子,差我请姑娘过去。” 隔着一条银光点点的河,兰雪一眼瞧见那辆熟悉的马车,一张俏脸便染了粉红的光泽,对身后婢女道:“无事了,你去卖糖人儿对面给我买下那个簪子吧,就先前我看上那个。” 说着从袖口掏出了银子将她打发走了。 见婢女消失在人群中,兰雪转身提着裙摆匆匆走过拱桥,一挑帘帐便上了马车。 “姚公子,奴家还以为您今夜要失约了呢……”她娇声抱怨了一句。 黑暗中传来女子轻柔的笑声:“怎么会呢?自是舍不得兰雪你的。” 一句话,僵住了兰雪整理鬓角的动作。 她在黑暗中睁大眼睛,努力试图辨认对面人的轮廓:“你、你……你……” “一边是薛尚书的爱妾,一边还能勾着姚法生的魂儿,兰雪啊,你可真给我这主子争气。” “主、主子……” 兰雪顿时如遭雷击,不敢再坐,哆嗦着身子跪下去:“主子,您……您饶了我……您饶了我这一次好不好……” “好端端的,怎么说这话呢?” 马车内,扶风吹亮了火折子,点亮了手中的那只猫咪花灯。 朦胧灯光将狭窄的空间照得暖亮一片。 兰雪颤抖个不停地下巴被挑高,祁桑欣赏着她额间的花钿,啧啧两声:“是好看,凤栖梧桐……我们兰雪心气儿还真高。” “主子……”兰雪眼睛里蓄满了泪,惶恐不安地叫她。 叫什么呢? 主仆三年,她虽是主子,却从未对她打骂过任何一句,便是平日里哪里做得不对,顶多也就是说教两句。 便是当年她决心同姚法生他们同归于尽,她于冰天雪地中跪拜过后,弃主而逃,她都不曾追究过什么。 想活下去不是什么错,她不想陪她死也不是错。 可为什么?要为了博得薛义跟姚不辞的宠爱,背刺她这个原本的主子。 “兰雪,我对你不好么?” 她的指腹轻轻摩挲着她柔软的下巴:“我买你回府前,你衣衫破烂被亲生父母拖着要卖给窑子里,给最下等的人玩弄,当时你哭着拽着我衣摆时是如何说的?” 兰雪眼泪扑簌簌落下来,一声不吭。 “你说若我买了你,此生你给我做牛做马,生死都是我的人,绝不辜负。” “兰雪,你该知道我睚眦必报的性子,既是爬上了薛义的榻,安心享你的主子福气便是,又何必急于求成踩我上位。” “你怕什么?你怕我收拾了范氏、曹氏、黄氏,如今回来后会继续收拾薛氏跟姚氏,毁了你的凤凰梦么?” “所以你干脆先发制人,告诉他们府中或许有我的人?” 马车一直在晃动。 周遭已经听不见半点人烟的声音了。 兰雪不知道她究竟要带自己去哪里,巨大的恐惧叫她不住地磕头求饶:“主子,兰雪一时鬼迷心窍,主子您饶了我……看在兰雪尽心尽力伺候了您三年的份儿上……主子您饶了我呜呜……” 第104章 他若真喜欢你,会舍得对你用刑么? 祁桑直接笑出了声。 还真是油盐不进啊。 她卖主求荣,如今连一句知错的话都不会说,甚至说出了伺候她三年的话。 比起这京城中其他的主子,动辄便对婢女打骂发卖,她这个主子做得实在不走心。 忘记备饭菜了不责备,忘记备热水了也不打骂,过于宽和,便养出这么个贪得无厌得寸进尺的东西。 她俯身,双手轻轻托着她肩膀扶她起来,温柔道:“自然要饶了你,你是我的婢女,便是犯了错我自然也是要原谅的,还能给你打死不成?” 兰雪哽咽着,楚楚可怜地望着她:“奴、奴婢谢主子开恩……” 马车停了下来。 祁桑牵着她下了马车。 不知不觉,她们已经出了京城的城门口。 她站在清冷的秋风里,解下自己肩头的披风裹住兰雪,温和道:“此地你不宜再留了,这薛夫人不好惹,你在薛府一旦失了宠,后头日子怕是不好过,至于姚法生……他就更是个始乱终弃的人,定然不会对你好太久。” 她伸出手,扶风立刻自怀中掏出了沉甸甸的一个袋子来。 祁桑将袋子塞进兰雪手中,温和道:“这里面是五十两金子,够你后半生生活了,离开这里吧,离得越远越好。” 五十两。 金子。 兰雪倒吸一口气,捧着沉甸甸的金子人都激动得找不到话。 她并没有打算真的离开,但这金子的诱惑又实在太大,不管如何,先收下再说。 “不早了,趁着天黑赶紧出京吧。” “奴婢谢主子恩典。” 兰雪应了,转身刚刚踩上马车,眼角余光就扫到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她小手一抖,慌张地叫了声:“姚公子——” 姚法生骑在马上,嘴里还嚼着一口未化的糖,眯眸冷笑着:“行啊祁桑,这招反间计用得不错啊,这些日子瞧着内阁乱成一团,死了不少得力的奴才,高兴坏了?” 兰雪瞬间反应过来他是误会了,慌忙解释道:“姚公子,不、不是这样的……” “扶风,送兰雪先走!”祁桑打断她,果断地命令扶风。 “主子,主子您跟他解释……” “事已至此,我们说什么他都不会再信了!你看不明白吗?!” 祁桑冷眼瞧着姚法生,一字一顿道:“兰雪,你我主仆一场,你为我做得一切我祁桑永不会忘!放心,我定保你安全逃出这京城!扶风,不要管我,他不敢杀我的,先送兰雪走!” 兰雪愕然睁大眼睛,意识混乱间,陡然意识到她此番的真正意图! “主子你——” 她惊怒间只来得及说出一个字,便被扶风直接塞回了马车内,而后扬起马鞭飞快驶向了夜色。 姚法生也不急着追,只冷冷地笑:“怎么?你以为轻易灭了那几个废物,就真能对我姚氏动手了?祁桑,你不过是谢龛手里的一个玩物罢了,真把自己当什么正经东西了?” 祁桑面无表情:“姚公子也可以不把我当什么正经东西啊,怎么就只敢远远地瞧着呢?先前不是还打我主意了么?现在不敢了啊?” 姚法生慢慢嚼着糖,嗤笑:“你也别嚣张,这谢总督啊,长公主势在必得,回头等你被赶出总督府的时候,有你受的。” “那你可得好好等着了,谢总督他啊如今对我依旧旧情难忘,走到哪儿都带着,你今夜既然追了过来,应该知道吧?他陪我一道出来的。” 姚法生像是听到了个天大的笑话,哈哈大笑了起来。 “旧情难忘?之前也不知是谁,被弄进厂狱里丢了半条命!祁桑啊祁桑,他若真喜欢你,会舍得对你用刑么?” 祁桑面色渐渐难看了下来。 她不说话,就那么沉默地同他对峙着。 过了一会儿,身后忽然传来踉跄的奔跑声。 祁桑回头,就看到扶风一手执剑冲了回来,右臂甚至鲜血淋漓。 “扶风!” 祁桑惊呼一声,跑过去迎上他:“怎么回事?” 扶风喘着气:“他们……设了埋伏,兰雪……死了。” “兰雪死了?” 祁桑一手狠狠掐了自己手心一把,硬是逼出了一点泪光,恨恨转头看向姚法生:“你早就察觉到了,就在此处等着我们是不是?!” 她眼中的仓皇失措,颓然落败后的恼恨叫姚法生洋洋得意不已。 “祁桑,真以为就你自己长脑子了?本公子出来玩儿时,你还不知道在哪里捏泥巴呢!一个破烂货,换我内阁府八九条人命,算便宜她了!” “……祁桑。” 马蹄哒哒,谢龛的身影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姚氏一众人的身后。 拉长的身影压着城门,似蛰伏在黑暗中的野兽。 姚法生刚刚还趾高气扬的一张脸顿时萎靡了下去,甚至都没敢回头,猛然扬鞭带着众人向城外冲去。 祁桑等他们离开后,才压低声音问了句扶风:“确定人死透了?” 姚法生一定是不解恨,去寻兰雪尸身的。 若她未死,再说了些什么不该说的,那就麻烦了。 扶风颔首:“死透了。” “没受伤吧?” 扶风按了按血淋淋的右臂,脸上半点疼痛的痕迹都没有:“没有。” 祁桑这才终于松了口气,她抬眸看向谢龛。 隔着京城出入的城门,她身后是沉沉淹入夜色的山峦,而他身后则是繁华热闹的烟火。 谢龛于高头大马之上端坐着,并未上前一步。 他似是在审视着她,看她还有几分想要趁机逃离的野心。 祁桑却是没有迟疑,她一步一步走过城门,走到他面前,向他伸出手。 谢龛低头看着她,看着脚下对自己伸出手的女子。 她心思够深,能将姚法生耍得团团转,面对自己时自然也不会多单纯良善。 可那又如何?她以后永远都要在他眼皮底下过日子,就不信她还有通天本领,插翅飞了。 谢龛翻身下马,握住她冰凉的小手。 祁桑便轻轻靠到了他怀中,像是十分伤心的模样。 这身后繁华中,应该还有内阁府的人。 她必须要为兰雪的死表现出悲痛欲绝来,甚至事后还要为兰雪建坟立碑。 第105章 你结巴什么?小心说谎遭雷劈。 只有这样,他们才会相信内阁一派府中有祁桑的人的事情,不过是祁桑跟兰雪联手做的局,为的就是要他们鸡犬不宁,错杀自己的心腹。 而经过了这件事后,想来那些曾经为他们誓死效忠的犬马们也会多加思量一番,该为自己寻后路的,也该开始了。 她软软的小身子靠在怀里,又乖又香,虽是做戏,却难得叫谢龛心情大好。 他轻抚她肩头:“本督忽然想起一件事……” 祁桑没抬头,依旧做伤心状伏在他怀里。 “这总督府里,有没有你祁桑的人?” “……” 祁桑闭着眼睛想也不想地答:“没有,兄长未曾提及与你之间有什么矛盾纠葛,我自然不会觉得你会对兄长有什么威胁。” 谢龛长久地沉默了。 又过了好一会儿,他忽然问:“那若有呢?若有朝一日你要在祁旻同我之间做出抉择,你会选谁?” “哥哥。”祁桑说,甚至连片刻的犹豫都没有。 谢龛:“……” 好,好好好,是他自讨没趣了。 “不过这一日永远都不会有了,我甚至连选择的机会都没有。” 祁桑叹了口气,手指摩挲着他衣领处的刺绣:“这世上,没有谁比兄长更重要,他比我的命还重要。” 回去的路上谢龛一句话都没说。 祁桑感觉到他生气了,跟在后头默默半晌,亡羊补牢地补上句:“但其实谢总督对我也是很重要的。” 谢龛头也不回,冷笑回:“自然,利用本督对付那些个权贵的时候,比什么都重要。” “不、不对付他们的时候,也、也是重要的。” “你结巴什么?小心说谎遭雷劈。” “……” 越哄越生气了。 祁桑摸摸耳垂,不再做无谓的挣扎,乖乖跟在后头。 今夜长公主没有出去,他们回来时,院子里摆了张矮桌,桌子上摆放着几道清淡小菜同新做的月饼。 他们回来时,她正端坐于桌前借着院子里的烛光看书。 “回来了?今夜中秋佳节,二位若不嫌弃,咱们一同喝几杯吧?”她放下书,诚心邀约。 祁桑折腾了一夜,这会儿其实已经很累了,没有什么胃口。 但瞧这菜色,想来应该是长公主亲自做的菜。 她准备了一夜,他们碰也不碰,好像也说不过去。 谢龛瞧她一眼,似是等她的意思。 祁桑便点点头:“我沐浴完换个衣服就来。” 月光皎洁,照的院子里亮如白昼,天边飘飘荡荡着无数的明亮如星的孔明灯,今夜可真是个不错的夜色。 祁桑不确定长公主同姚氏一族有没有联系,心中虽是平静温和的,但脸上却始终表现的情绪低落。 “祁姑娘可是有心事?”长公主主动问道。 祁桑摇摇头,一杯酒递到唇边,又稍稍顿住。 酒香浓郁,遮住了那点不易察觉的香味。 身旁,长公主同样举杯,一饮而尽。 这味道祁桑并不熟悉,但也不陌生,应该不是毒药,而是一种催情的香粉。 她慢慢抿了一口,将酒杯放下。 只是不知这长公主对一个她以为的太监用这种药是个什么想法。 她不言不语,拿眼尾余光偷偷打量谢龛,只见他同样毫不迟疑地将酒一饮而尽。 真正的谢龛当年中毒身亡,谢乾取代他做了如今的内厂总督。 祁桑不相信他会不吸取这个教训,任何奴才帮忙试毒,都不如自己对毒了解来的有用。 也就是说,他是故意饮下这杯酒的。 这算不算是顺水推舟了? 正想着,就听长公主道:“祁姑娘身子刚好,又外出这么久,想来定是累了,不如先回寝殿歇息吧,今日我去了趟宫里,皇上有些话托我捎给谢总督。” 这是嫌弃她碍眼了。 谢龛不说话,就那么垂着眼睫盯着她瞧。 祁桑略一迟疑。 若两人今夜成了好事,戳破了这层纸,那么她就不再是唯一一个知晓谢龛秘密的人了。 这对她而言并不是件坏事。 长公主会吸引走他许多的注意力,而今夜谢龛也破了先前的话,允扶风同她一道外出了。 所有的事情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她放下酒杯,笑着同他们客套:“那我就不打扰二位雅兴了。” 说完便起身回了寝殿,顺便将门关紧。 谢龛自始至终都没有动一下,甚至没说一句话。 听到身后门关紧的声音,他眼睫慢慢落下,不动声色地又饮下一杯酒。 月光如华。 院子里安静到只有虫儿啾啾的鸣叫声。 长公主不疾不徐地说这些不着边际的话,一会儿是宫里的事,一会儿是他们以前的一些事。 谢龛不怎么接话。 沈茶藏在袖子里的手不知何时已经满是冷汗。 按照皇上的意思,这药性子烈,若是真的男子饮下,不消一炷香就会发作。 谢龛的声音不似寻常太监那般尖细,在皇上那里始终是个过不去的坎。 哪怕他翻阅了当年所有名册,上面详细记载着谢龛幼时入宫,刑了宫刑,且也顺利通过了一次次的查验。 那时谢龛无权无势,自然是可以随时查看。 但如今,便是他这个皇上都不敢提一句。 他权势过盛,若还是个健全的男子之身,对他而言实在是个威胁。 直到酒饮完,菜也都凉了,谢龛似是终于倦了,简单说了两句话后便径直起身回了寝殿。 沈茶看着他离开的身影,不知怎地,竟有些怅然若失。 皇上怕他是健全的男儿身,可私下里,沈茶却是盼着他是的。 若他还是…… 那该多好…… …… 门一开一关,微微的声响让贵妃榻上的人迷糊地醒了。 黑暗中模糊地看到一抹身影。 谢龛回来了。 她闭上眼睛打算继续睡,忽然又记起来什么,疑惑地睁开眼睛。 这才多大一会儿?他就完事儿了?……还特意跑回来睡? 正要开口问一句,那身影忽然踉跄了下。 祁桑坐起身来,刚要说话,一具滚烫的身体便扑了过来。 谢龛呼吸灼热,喷落在她凉滑如玉的颈侧,掀起一阵惊人的战栗感。 第106章 已经够迁就你了 祁桑一手扶着他:“你……” “嘘……” 谢龛压低声音,食指抵着她的唇:“别出声……” 他抬眸,视线略过紧闭的窗柩落在虚空的某处。 祁桑知道他听力一向惊人,当初她在偏殿睡个觉不安分,翻来覆去都能惹他一顿训斥。 两人就保持着这样的姿势好一会儿,他终于撤了手指,直接将她打横抱起来往榻上走去。 祁桑倒吸一口凉气,压低声音呵斥:“谢龛你放我下来!好端端的你发什么疯!” 谢龛将她丢到被褥上,随手解开腰封:“祁桑你别惹我,自你回来,我忍了这么久已经够迁就你了。” “我不要!” 祁桑说着坐起来,又在下一瞬被他单手按了回去:“你敢喊一声,我今夜就叫扶风的脑袋掉地上去,不信的话大可试一试。” “谢龛!你除了拿扶风胁迫我还能做什么?!” 谢龛却完全没有同她争辩个对错的意思,直接将腰封揉成一团递到她唇边:“咬着!不许出一点声音。” “……” “咬不咬?” 黑暗中,两人目光近距离的对峙上。 祁桑清楚地从他眼中看到了势在必得的冷意,混着滚烫的焦灼,刺得她睁不开眼。 谢龛作势起身。 祁桑呼吸一顿,慌忙抓紧他衣袖将他拽了回去。 紧抿的红唇屈辱地张开,慢慢咬住了那团腰封…… …… 司礼监。 身兼司礼监秉笔太监的施不识闻讯匆匆赶来时,院子里已经乌泱泱跪满了一片人。 台阶上,屋檐下,金蟒冠帽、蟒纹长袍的内厂总督端坐于紫檀木的太师椅上,慢慢捻着指间的桑葚羊脂玉的珠串。 他身后,几乎出门便贴身跟着的掌刑千户一手抵着横跨在腰间的刀上,眼底杀意毕现。 深秋的早上,院子里落了一层白霜,被跪在地上的太监们跪化成一个个深色的湿圈。 像坚固的牢笼,将他们困在地上无法动弹。 施不识的脸色不比他们好到哪里去,他深吸一口气,酝酿了一会儿才心惊肉跳地走上前:“总督……” 谢龛捻珠串的动作微微顿住。 他狭长的眼尾上挑,在秋日里刺目的朝阳里,漫不经心地将他打量了一遍。 帽子歪着,衣领皱着,浑身酒气尚未消散。 那眼神明明不凌厉,却分明像刀子刮骨一般叫施不识手脚都不受控制地泛起凉意。 谢龛收回目光,嗓音低冷难辨喜怒:“施不识,你平日里的主职是什么?” 施不识屏息:“……掌管司礼监人员调动,御前侍奉一切日常事宜。” 说是侍奉御前,倒不如是要他好好监视皇上的一举一动。 皇上身边不止有太监,还有锦衣卫。 他要把控好一切接触皇上的人,以防内阁一派趁机挑拨离间。 此前,谢龛已经不动声色地提醒过他数次了。 要他学着徐西怀,做事稳妥一些,不要总耽于享乐不思进取。 施不识面上乖乖应着,可背地里还是懒惰不成器,连入宫都是隔三差五的,有时候来晃悠一圈例行公事一番便走了,手里的人上报皇上的日常也多有敷衍。 “做得如何?” 施不识张了张嘴,没出声。 谢龛眼眸倏然暗下,一字一顿地重复:“本督问你,做、得、如、何。” 脊椎像是被什么沉重地敲击而上,施不识喉间重重一颤,噗通一声跪了下去:“总督息怒。” 谢龛扯扯嘴角,慢慢靠向椅背:“自然,本督今日就是来息怒的。” 话落,一张布满锋利倒刺的长凳被抬了上来。 刑杖被扔在施不识脚下。 “你来审,打死几个看你的本事。” 谢龛端坐于阴影笼罩处,声音浸透了秋日里的凉意:“午时之前,本督要知道究竟是哪些个吃里扒外的,要做这匡扶皇权的第一勇士。” 他盯着施不识惨白的脸,缓缓补充了一句:“审不出来,本督便亲自送你同他们一道上路。” 午时。 前后不过两个时辰。 要审出点东西,就不能轻易将人打死了,可要在午时之前将扎在喉咙里的刺都拔出来,就要每一个都审一遍。 施不识生了锈的脑子终于开始转动。 他仔细回想这些个日子近身侍候皇上的是哪几个,又命这些个想活命的太监先自己吐出些东西来,毕竟他们日夜不离,心眼子多点的最能察觉到有谁举动异常。 要给皇上跟内阁之间牵线搭桥,自然平日里不会太安分,举动也不会太清白。 不过一会儿,二三十个太监中便推搡出了四个哆哆嗦嗦的太监,三个小的,一个老的。 施不识举起刑杖便打。 一墙之隔,那凄厉的求饶声惊得几只栖息在树上的鸟儿扑棱着翅膀逃离。 宫里正在洒扫清理的太监宫女们人人心惊胆战,不敢交头接耳半句,纷纷低头做自己的事。 内厂清理宫里的人次数不多,上一次这般清理,还是谢总督中毒后身愈,原本的内厂总督忽然暴毙身亡,他接管了司礼监掌印太监后,不多久便血洗了整个十二监、四司与八局,前后死了近一半的人。 那之后一度四分五裂的整个内廷忽然就安分了下来,往宫外递信的、同各宫娘娘们串通一气的也都不见了。 这也是为什么四个嫌疑最大的人中,会有三个年轻的,却只有一个年长的。 因为来宫中久的,见识过那场声势浩大的虐杀,每个人几乎都被折磨得将自己所有知晓的都吐了个干净。 没有人敢拿自己的性命轻易挑衅内厂总督的权威。 顺着石阶蜿蜒而下的血河,铺天盖地的血腥气息弥漫整个皇宫半月之久,是他们多年来挥之不去的梦魇。 …… 议政殿内,年轻的新帝手捧已经彻底凉掉了的茶,呆怔怔地不说话。 他是沈氏血脉,虽得谢龛出手相助登上皇位,可骨子里的骄傲不允许他一生都要做个有名无实的皇上。 甚至连批红的权利都没有。 他想要权利,想要君临天下没有错,他不可能永远受制于谢龛。 第107章 再有下次,就没这么好说话了。 身旁,一早前来服侍他的小太监已料到自己回去之后会是个怎样的下场,知晓皇上护不住自己,也只能双眼含泪地跪在那里默不作声。 “是朕连累了你们。”沈忍生说。 终究还是他太心急了,也未曾料到这样一个小小的试探,竟叫谢龛动了这样的大怒。 长姐尚未递消息过来,他甚至不知道昨夜究竟是何情形! 可依照他们先前的约定,没有消息便是好消息,若真探出谢总督还是正常的男儿身,她会当夜寻办法将消息传送到宫里来。 可若是谢总督确是太监,又怎会发现酒里的问题? 他今日杀到皇宫里来,甚至不曾遣人来跟他这个皇上说一声,其中含义已经不言而喻。 姚首辅说得没错,谢龛会废杀先前的三个皇上,他自然也不会成为那个例外。 小太监道:“皇上,事已至此,您便是再忍让,谢总督恐也不会轻易放过了您。” “朕知道,可那又能如何呢?朕尚年轻,朝中又有几人是真心站在朕这一边的,便是姚阁老,不也只是利用朕同他抗衡么?” “两强取其弱,皇上只有跟姚阁老联手对抗谢总督方是正道啊!将来这三厂若真到了皇上手里,皇上就再不需受制于人了,姚阁老年事已高,姚公子又是个酒肉纨绔,不比谢总督好对付么?” …… 秋风吹过,血腥千里。 一个时辰前还在皇上跟前的小太监,如今已经被按在了一地血泊中瑟瑟发抖。 身后,千疮百孔的尸身堆积成一座小山。 “两强取其弱……” 太师椅中,内阁总督长指轻叩扶手,细细品了品这句话,‘啧’了声:“说得不错,你一个目不识丁的小太监,还能有这般学识,果真是不错。” 他抬眸,看向已经溅了满脸鲜血的施不识:“施提督,你觉得呢?” 施不识喘了口气,抬头看了眼明晃晃的太阳。 马上要到午时了。 他估摸着这句话要是回不好,恐怕院子里堆积的小山上就要多一具叫‘施不识’的尸身了。 小太监怕得唇色惨白。 他上去,锦靴踩上他颈口,审视着:“死到临头你不想着如何求皇上保你一命,却是继续挑拨离间,本督便大胆猜一下,若你死了,想来你的家人是要鸡犬升天了。” 小太监蓦地睁大眼睛:“大人,小的不知大人这话是何意,小的、小的只是一时口无遮拦……” “你给内阁卖命,也该清楚你这条命值不值得。” 施不识拿衣袖擦了擦脸上的血迹,同一旁的太监道:“去查查看他的族谱,家中父母兄弟姊妹,叔伯姨舅的,连只鸡都不要留。” 他眯起眼睛,一字一顿:“杀干净了。” 四个字,犹如一记惊雷劈上小太监的天灵盖。 他忽然奋力挣扎了起来,嘶声力竭地大叫:“求大人饶了小的一家老小……大人!!!父母之恩大于天,小的若害家族遭诛,便是死都不能瞑目啊!!” “啊呸!” 施不识晦气地往地上吐了口口水:“你家中父母是命,老子的命就不是命了?老子好吃好喝地养着你们,你们给老子捅刀子!拖老子下水!” 这个口子不能撕开。 就是要叫所有人都瞧着,若是背叛三厂,莫说是自己,还要落得个株连族中亲人的下场。 谢龛似是终于瞧够了这场闹剧,起身过去递了个帕子:“擦擦脸上的血。” 这句话,无疑是松了吊着施不识脖子上的一根绳。 他喘了口气,感恩戴德地接过来。 谢龛一手轻拍他肩膀:“再有下次,就没这么好说话了,记着了?” 施不识哪里敢不记着,脑袋点得跟小鸡啄米似的:“记着记着,这辈子都记着了。” …… 谢龛回府时,不夙迎上前来上报,说祁姑娘同萧姑娘正在用午膳。 萧陆难得主动将萧存烟送了过来,两人正一道用着午膳,他则为了不影响萧存烟的胃口,趴在水榭孤单喂鱼。 谢龛先去书房沐浴后换了套熏了香的衣裳,敛去了一身的血腥气,这才信步闲庭地去了水榭。 今早走时跟祁桑说话,她也不搭理他,这会儿过去了也是自讨没趣。 萧陆瞥他一眼:“皇上这是怎么惹着你了,闹这么大动静。” 谢龛没说话,双臂抱胸斜倚石柱看着他喂鱼。 湖里一条条颜色鲜艳的锦鲤甩着肥胖的身子在水榭下游动着,争先恐后地抢着鱼食。 “锦衣卫不错。”过了一会儿,谢龛忽然没头没尾地添了这么一句。 萧陆垂在身前的发链随风轻轻晃动,他笑了下:“别扯上锦衣卫,父亲同内阁那边闹得也僵,给你们三厂添不了麻烦。” “在外人眼中,锦衣卫同三厂不也水火不容?” “不然呢?” 萧陆转过头来,坦然自若道:“难道萧某同谢总督关系很好?” “管好你家的那些人。” 谢龛懒得同他多说废话,转身便走。 这碍眼的人都过去了,多他一个也不算多,自己一人在这儿实在可怜。 萧陆舌尖润了润有些干燥的唇,忙起身跟上去。 祁桑跟萧存烟已经用完了午膳,正在院子里消食,一人抚琴一人看书饮茶,而扶风则在一旁为她们煮茶。 这是她们在小镇生活时最常做的,那时只觉时光悠悠,连蝉鸣声都是高亢愉悦的。 此时此刻,同样的人,同样的事,可总觉得心被什么捆着,不自由。 长公主在偏殿待不住,自然也开门凑了过去。 只是祁桑哪里还敢让她碰茶水,只说这些都是下人做的,叫扶风亲自为她们斟茶。 祁桑问起那位琴艺不错的探花郎,长公主也只冷淡地回了句他们之间并无任何关系,早已遣他回了府。 祁桑了然地点头,在心中揣摩着她同谢龛以及这位探花郎之间的恩怨情仇。 长公主见她今日似乎穿得格外多,严严实实地从脖子到手腕脚腕地裹住了,眼睛似是也红红的没睡好的样子,心中便起了一丝疑心。 第108章 一点都不像,满意了? “祁姑娘昨夜可是没睡好?” 昨夜,谢龛分明喝下了不少酒。 她盯着祁桑的侧脸,试图从她的神情中捕捉到一些蛛丝马迹。 祁桑却是神色不变地切了半块点心递给萧存烟,随口道:“还行吧,昨夜谢总督许是喝多了酒,半夜吐了几次,我侍候着他漱口,便没怎么睡好。” 沈茶脸色便有些不好:“都怪本宫,多劝他饮了几杯,祁姑娘大病初愈身子尚弱,昨夜叫本宫一声便是。” 祁桑笑道:“长公主金枝玉叶,岂可纡尊降贵地伺候旁人。” “本宫同谢总督之间何必见外,当年若非谢总督多番照顾,本宫也出不了那冷宫。” 祁桑只是笑笑,并未接话。 想来彼谢总督非此谢总督吧。 就谢龛那喜怒无常的性子,等他去照顾谁,怕尸体都要等凉了。 沈茶执起茶杯来,尚未送至唇边,手下一滑,那杯热茶忽然就泼到了祁桑手臂处。 “呀——” 她低呼一声,慌忙帮她擦拭衣袖:“是本宫不小心了,没烫到祁姑娘吧?” 说着就要挽起她的袖口查看。 祁桑立刻抽手。 几乎是同一时刻,长公主的手腕一紧,被定格在了半空。 她似是有些痛苦地皱了眉,头顶上方落下一片迫人的阴影。 谢龛一手还固定着她的动作,另一手已经将祁桑从禅椅中提了起来,这才甩开了她的手。 “跟我过来。” 他目光落在祁桑已经泛红的手背上,眉心拧着,不由分说便带她进了寝殿。 沈茶想跟着追过去,又被萧陆不动声色地挡在了身前。 “长公主今日可有雅兴,同萧某共饮一杯茶?” 他说着,看向一旁正忧心忡忡地看着祁桑身影的萧存烟:“烟儿,来给长公主斟茶。” 萧存烟收回目光,冷冷扫他一眼,没说话。 萧陆讨了个没趣,也不嫌丢人,自顾自地道:“……咳,无妨,萧某亲自伺候长公主饮茶,来,长公主坐。” …… 衣袖卷上去,被烫红的小臂上还密布着青紫的指痕。 那是昨夜他在药力作用下失控弄的,不止手臂,今早她险些下不了床榻,又担心会引起长公主怀疑,只得咬牙起来。 辛辛苦苦坚持到现在,前功尽弃。 “你这样,不等于直接告诉长公主昨夜咱们做的好事。”她忍不住抱怨。 谢龛先拿帕子将她手臂上的茶水擦拭干净了,这才取了药膏给她一点点往上头擦,闻言也只道:“我也没打算瞒着,疑心既起,那便让他们猜个够。” 有那个胆量,就来亲自给他验个身。 祁桑一怔:“那你昨夜要我不许出声!” 她给折腾了半夜,差点把那腰封咬烂了。 “啊……” 谢龛拖着长长的语调,半晌,才接下去道:“那个啊,那个纯粹是我觉得刺激,看着你想哼又不敢哼出声的模样,还挺不错的。” 祁桑:“……” 她有些生气,但转念一想,若谢龛的秘密不再是秘密,那是不是代表他就会放松对她的掌控? 药膏清凉,很快便散了那灼热的烫感,火辣辣的疼痛弥漫上来,她深吸一口气,咬牙忍着。 谢龛低下头,边吹边继续上药,只是指腹下力道明显更轻柔了几分。 祁桑歪头瞧着他的侧脸。 盯了会儿,忽然道:“长公主先前说,我同她容貌生得有几分相似,……你觉得呢?” “你觉得呢?”谢龛又拿指腹沾了些药膏,不答反问。 “我不知道,他们说我跟兄长长得很像我自己都瞧不出来,可能太熟悉自己的模样了,反而觉得自己跟谁都不像。” 谢龛抬眸,细细瞧了她一眼:“是挺像的,除了眼睛,其他地方都神似。” “跟长公主?” “……你兄长。” “那我跟长公主呢?像不像?”祁桑似乎格外执着于这个问题。 谢龛拿绢布一层层给她裹好,又在末尾处打了个结,这才道:“不像,哪里都不像,一点都不像,满意了?” 祁桑点点头。 行吧,不像就行。 倒不是怕谢龛瞧着她的时候会想起长公主来,只是觉得长公主说这话时,那眉眼间的神色隐隐叫她觉得不适。 她并不喜欢被人烙印上旁人的影子,除了兄长以外。 出去的时候,萧存烟正站在寝殿门口的台阶下,见到她忙上前:“没事吧?” 长公主也立刻起身,又歉疚地道:“祁姑娘,刚刚是本宫不小心了,本宫这里有自宫里带的烫伤药,晚些给你送一盒过去聊表歉意吧。” 她脸色很不好看,几乎已经到了强颜欢笑的地步了。 显然,也是猜测到了刚刚他们为什么不给她看手臂了。 祁桑也隐约感觉到,她留宿在总督府,似乎并不是外面传得那般柔情蜜意,更不是先前以为的两人只是因为什么事情而彼此僵持着不肯服软。 长公主如今的境遇同她几乎是一样的,享受惯了锦衣玉食的人,这次身边也只简单地带着一个婢女。 这些日子下来,她甚至没能走出过总督府一步。 包括中秋夜。 像是被困在了此处。 这么算起来,她还算幸运的那个。 先前谢龛甚至不允许她踏出寝殿的门,也不允许扶风再陪着她的,这会儿至少松了口,曾陪她出去过一趟,也叫扶风跟着了一次。 萧存烟跟萧陆一直在总督府待到用过晚膳才离开的,夜里长公主果真将药膏送了过来。 祁桑趴在浴桶边继续药浴,忽然记起了一件事:“谢总督先前是不是允我一件事来着?” 屏风外头,谢龛靠着软枕,漫不经心地翻书:“嗯?” “七日之内怎么怎么样来着……给我寻到合适的了么?” “……” 外头翻书的声音停了。 谢龛下了榻,绕过屏风径直走了过来。 祁桑下意识往水深处滑了滑,只露个小脑袋在外头,还有烫伤的小手臂。 谢龛右手抵着浴桶,左手手指探入水中轻轻拨了拨,瞧着水面一圈圈的波纹,以及波纹下若隐若现的布满淤青的肌肤,笑了:“还惦记着呢?” 第109章 只要你不逃,以后我不会再伤你 什么叫‘还惦记着呢’? 他看傻子一样的眼神看的祁桑浑身不舒服,拧着眉心反问:“什么意思?” “诓你呢。” 谢龛俊脸凑近,肆意地瞧着她姣好的脸蛋:“那些日子你身子不好,我懒得同你吵,便顺着你说了那么两句,还当真了?” 这话说得实在混账,祁桑脸都气白了。 他是内厂总督,她总下意识觉得这种身份地位的人,该是一诺千金的,怎会这般坦然自若地行无赖之事。 “生气了?” 谢龛湿热的指间挑高她小下巴:“行了,本督诓你一次,自然也会给点补偿,允你带着扶风外出可行?” 允她外出。 竟然还允扶风陪她一同外出!! 祁桑一怔,不敢相信这意外之喜会来的这么突然。 “但只可在京城内走动,且外出之时要提前同我说,出去做什么,见什么人,出去多久,我要你几时回来你要乖乖回来。” 要求有点多。 但祁桑并不介意,只要他肯松口允她自由,后面的事再慢慢说。 总好过一时赌气顶回去后什么都捞不到。 她甚至一点都不怀疑,但凡她嫌弃一句,他一定会立刻收回刚刚的允诺。 …… 沐浴完后她坐在梳妆镜前绞干湿发,耳畔听着软玉在男人指间滑动发出的轻微碰撞声。 那是串羊脂白玉雕刻成的桑葚珠串,每颗都很小,又十分精致,除了颜色,模样跟真正的桑葚果一模一样,在他手中已经有几日了。 “哪儿来的这个?”她问。 “库里寻了件成色不错的羊脂白玉,命人雕刻的,……喜欢?” 瞧着倒是漂亮,但一般都做成珠子戴着的,他刻意命人雕刻成桑葚果,是巧合还是她多想了? 见她不出声,谢龛又问了一遍:“喜欢这玉?” “有剩下的料子?” “嗯,还剩一大块,你要喜欢,给你打两个镯子带着玩儿?” 这羊脂玉细腻温润,哥哥先前也有块,但比起这个的成色还是差了一大截,想来应该是不便宜。 “不了,我没有戴首饰的习惯。”她说。 拿人手短。 要收了他的东西,回头还不知道要被他怎样要挟。 谢龛挑眉看向她:“习惯可以养成,在库里放着也是积灰。” 祁桑也的确有些心动,想了想便道:“那我把兄长的那块拿来跟你换,虽然成色不如你的,但胜在大,一整块大的。” 她拿手比划了一下,然后道:“换一只镯子,一只就够了。” 谢龛被她那认真的小表情逗笑了,放下了书:“多大?我没瞧清楚,靠近点。” 祁桑不疑有他,果真起身在床榻边站定,又比划了一下:“这么大!我原本攒着给兄长娶妻用的,藏得很好,旁人找不到,应该还在府里,我明日回府中给你取来。” “哦……” 谢龛若有所思:“还给你兄长准备什么了?” “……” 祁桑忽生警惕:“没了,就一块玉,我去给你搬来就行,你不用去。” 小心眼儿,还怕他惦记。 谢龛也不同她计较,只是觉得两人这样心平气和地闲话家常很难得。 她谈起祁旻时,眉眼间总是温柔的,连说话的声音都是软糯糯的,听在耳中十分舒服。 于是又接着话题说下去:“那你兄长就没给你准备什么嫁妆之类的?” “以前准备了不少,但都给我卖了。” “为什么?” “那时候以为邢守约不喜欢我,好像除了兄长,就没有人喜欢我,我觉得可能这辈子都嫁不出去了,就把嫁妆都卖了,跟着兄长嫂嫂过一辈子算了,给他们照顾孩子。” 想得还挺长远。 谢龛将她拉进怀里,长指帮她拨弄着半干的长发,闷笑道:“你确定是没有人喜欢你?而不是你兄长都给人推回去了?” 将军府有个容貌生得极美的女儿,弹得一手惊艳绝伦的好琴艺这事,整个京城都知道。 只是祁桑不怎么住在京城里,偶尔有上门提亲的,祁旻细细打听完男方的情况后也都给推了。 这事先前谢龛曾在茶楼酒坊间听过几次,只是那时并不认识祁桑,对什么琴艺也不感兴趣,便没往心上放。 “推了的自然不算,那些人连我的面都未曾见过,如何真心喜欢我?便是重金求娶,也不过是为了传闻中的一点姿色罢了。” 倒是拎得清。 不过这大雍朝,多的是连面都未曾见过就结亲的,不是什么稀罕事。 “那如今呢?你是更想寻一个真心喜欢你的,还是只求对方性子温和?” “……” 祁桑一时没说话。 “嗯?”谢龛以为她睡着了,低头看了一眼。 过了许久许久,祁桑才似是叹了口气:“还是性子温和点的吧,喜欢这东西……瞬息万变,我不相信。” 显然,将军府那对瘫男疯女父母在这一方面给她的影响,功不可没。 谢龛薄唇动了动,似是还想说什么,她已经从他怀中起身了。 “不早了,睡吧。” “去哪儿呢?” 谢龛冷眼瞧着她往贵妃榻上走的小身影:“本督刚刚允诺的给你自由,白给的?” 祁桑一怔:“那不是你诓我后的补偿吗?” “诓你两句就给这么大的补偿?天底下有你这样占便宜的?” 就知道还会有条件! 祁桑站在原地,乌发柔顺地垂在身后,手指扯着衣摆:“我……我身上、还……还不舒服。” 谢龛:“……” 他忍着笑,向旁边挪了挪,将暖好的被窝让给她:“就只休息,当本督禽兽呢?” 他昨夜那种种行径,难道不比禽兽还禽兽? 祁桑心中愤愤,但刚刚捞到个天大的好处,她忍着一口气尽量不去招惹他。 睡个觉而已,哪儿不能睡。 刚刚躺下,腰间一紧,她整个人都被他捞进了怀里,密密实实地嵌着。 谢龛嗅着怀中淡淡的药香,记起她被自己按在木板之上时一瞬不瞬盯着自己看的模样,低低叹息:“祁桑,只要你不逃,以后我不会再伤你。” 只要你不逃…… 祁桑闭着眼睛没有回答,像是已经睡着了。 第110章 要去皇宫做娘娘了,这就迫不及待了? 阔别许久,再次站在自家门外,竟一时生了几分怯懦之心。 怕推开了这两扇门,入眼处满目荒凉,或许枯叶遍地,也或许会撞见蛇虫鼠蚁四散而逃。 这是她精心打理了许久的府邸。 本以为在将来的某一日,她会陪着哥哥嫂嫂,牵着他们的几个孩子在这里热热闹闹地玩闹的…… 思绪纷飞,踌躇许久,还是鼓足勇气慢慢推开了朱红的梨花木大门。 院子里干干净净。 台阶下,几盆绣球状的绿牡丹沾了几滴朝露,正开得娇艳动人。 空气里弥漫着浅淡花香。 前厅新换了几把黄花梨木的桌椅,油润透亮的白玉茶具,以及墙上垂挂而下的几幅先师范老先生的罕见工笔遗作。 寝房里紫檀木制的拔步床,梳妆台上成套的羊脂玉镯子耳坠与玉佩,以及一把新的金丝楠木制的七弦琴。 甚至连尚未开垦的后院,也变成了一弯小桥流水,养了几条肥硕的锦鲤,在花草的掩映中晃着尾巴游来游去。 这些花树花草扎根的模样,非一日两日了,至少已经超过了大半年。 也就是说,在她还未回来时,它们就已经在了。 祁桑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棉花,情绪涌上来,逼红了眼睛。 他有在替她好好地保护她的家。 哪怕并不打算允她回来住,也不会叫她最后的一点退路蒙上灰尘。 砰砰砰—— 砰砰砰砰—— 急促的敲门声传来,将祁桑飘远的思绪拉扯了回来。 她深吸一口气,缓和了一下情绪后,看向扶风:“去看看是谁。” 扶风尚未走到门口,那敲门声就戛然而止了。 他依旧过去,一开门,就看到一个身穿内厂服饰的男子在凶另一个看起来年纪尚小的。 见他开门出来,那男子立刻赔笑道:“给祁姑娘添麻烦了,这厮刚来内厂没多久,不知此处是祁姑娘的府邸,多有打扰,多有打扰。” “怎么了?” 身后,祁桑也跟着出来了,那人一见她来了,脸色一白,立刻一脚将跟前的人踹跪了下去:“快给祁姑娘磕头认错。” 跪在地上的面露慌乱之色,显然还没弄清楚是怎么回事。 刚要跪下磕头,就被祁桑叫住了。 “不碍事。” 她说着,抬脚迈出门槛,看着远处乱糟糟的人群,穿梭着内厂的人,随口问道:“你们在找什么人?” 那人忙道:“回祁姑娘的话,这两日京中谣言四起,说是祁姑娘您有天命贵女之相,若尊为皇后,必能庇佑我大雍朝顺风顺水,百年无忧,我们查到了几个散布谣言的,正挨家挨户地搜人。” 天命贵女。 尊为皇后。 这谣言来得还真是时候。 大雍朝九十六府一百三十五县,如今大半都在受旱灾折磨。 颗粒不收之下,还要想办法应对赋税徭役,民不聊生之下,一句‘天命贵女’就可拯救他们于水火,谁会不应? 若有阻挠者,那便是与大雍朝百姓为敌。 内阁这一步棋走得甚妙。 …… 戌时至,谢龛一身戾气尚未收敛,裹挟着浓重的血腥气出现在了院子里。 祁桑正在给她的花树浇水,听到动静偏头看了过来。 “扶风,去烧个水。”她说。 扶风领命出了院子。 谢龛摘下手套丢到一边,在赤丽桃花树下站定:“不是要你申时之前回府?” “我这不是想着你今日应该是抽不出空回总督府了,又瞧着你将院子布置得这么漂亮,不住几日多可惜。” 冠冕堂皇。 她若是哪日真能乖乖听话,太阳要打西边出来了。 院子里煮着茶,月光很亮,几乎将整个院落都照的亮如白昼,连点灯都省下了。 谢龛在禅椅中落座,接了她亲自斟的茶:“可还满意?” “满意。” 祁桑笑道:“咱们今夜在这儿住下吧?铺的新晒的被子,松松软软瞧着便暖和,明早我再给你做早膳。” 又是浇花,又是品茶,还有兴致做什么早膳。 谢龛拿眼尾余光打量她:“怎么?听说要去皇宫做娘娘了,这就迫不及待了?” “嘶——” 祁桑摇摇头:“这怎么还冤枉人呢?我瞧着像是那贪图富贵的人么?” 她抬手间,腕间温润的软玉在月光下晃着浅淡的光。 谢龛握住她微凉的小手,细细瞧着:“是好看,库里还有几块上好的翡翠,回头再叫工匠打了送来,喜欢哪个就戴哪个。” “这不大好吧……毕竟是要做娘娘的人了,不好收谢总督的礼啊……” “……” 谢龛挑眉,给她气笑了:“祁桑你本事见长,说说看,什么想法?” 祁桑将软垫拿过来,在他身边坐下,面上平静无波:“还能什么想法?眼下大雍朝所有百姓都在眼巴巴地等着救赎,我是能做法下雨么?还是能停战止戈?这两个能真正救百姓于水火的事情都做不到。” “所以?” “所以啊,所有人都在等你谢总督冲冠一怒为红颜,只要你出手拦下了这件事,那么被饥饿、贫穷、战争所折磨的百姓们自然会将愤怒全数倾泻在总督府,得民心者得天下,一旦有人打出清君侧的旗号来,而皇上也有意要与你一较高下,到那时你将腹背受敌,日子难过咯。” 谢龛敛眉饮了一口茶:“继续。” 祁桑笑眯了眼睛:“所以啊,不如我去做我的皇后,你娶你的长公主,这日后你还得唤我一声弟妹呢,我们四个好好过日子。” 越说越离谱。 谢龛以三指捏上她的下巴,强迫她仰头迎合上自己:“一个年纪轻轻便被权力牵着鼻子走的皇上,他连自己的皇位都坐不稳,如何稳住后宫?你也不怕自己折在里头。” 祁桑脸上的笑意淡了。 是啊。 这大雍朝乱成这个样子,人人自危,人人又极尽奢侈,又有谁真正想过救黎民于水火? 似乎…… 只有她那个已经去世的兄长。 他心怀天下,恭谦下士,整顿流民,抚恤百姓,二十七岁都尚未娶妻生子,一生心血倾注于守护大雍。 第111章 想得倒是美。 可他得到了什么? 他才是真正腹背受敌,同敌人厮杀,遭身后人背叛,落得个尸骨无存的下场。 这大雍朝已是穷途末路,沈氏江山到了沈忍生这里,算是到头了。 “等吧。” 她说:“若两个月后干旱依旧,百姓们真被逼到易子而食的地步,那这后位,我不坐也得坐了,否则便是要将你同总督府架到火上烤了。” 比起她,谢龛对这大雍朝更有用处。 也唯有他的铁血手腕,才能镇得住这京城中的一群豺狼虎豹,不至于叫这天下倾覆得过于惨烈。 谢龛倾身将她纤瘦的身子抱在怀里团成一团,将喝了一半的茶水喂给她:“想得倒是美。” 祁桑半推半就地抿了一口,顺口问道:“你有更好的办法吗?” “没有。” “那不就得了。” “你主动吻我一下,或许就有了。” “……” 祁桑瞧见扶风送水过来,忙起身:“赶紧沐浴,一身血腥味儿,都弄到我身上了。” …… 第二日一早,扶风来敲门,说是祁氏族中长老们请她去祠堂议事。 祁氏祠堂。 祁桑长这么大,还从来没去过。 恐怕祁家那些举足轻重的长老们,先前也不记得家族里还有这么个不受宠的嫡女。 她艰难地挪开腰间沉重的手臂,翻了个身看着床顶镂花,发呆。 不用猜也知道,肯定是跟谣言有关。 祁氏一族再厉害,出的也不过是个年少成名的将军,自然是比不上母仪天下的皇后尊贵。 谢龛单手撑着额头起身:“不想去?” “去吧,我先前允诺过祁覃,帮他安抚军中下属还有宗族老人,他们过于看重兵权,试图让几个堂兄堂弟们将兵权从祁覃手中夺过来,闹不好要出人命的。” 祁桑其实一点都不在乎兵权到底会落到谁的手里。 祁覃是兄长一手带出来的,虽手段狠辣了些,但不可否认他的确是有些带兵打仗的能力的。 比起宗族势力,她更在乎谁能真正帮大雍朝守住边疆,护身后一方百姓安宁。 谢龛摩挲着她滑腻的肌肤:“午膳之前回总督府。” “嗯嗯。” 祁桑是用过早膳才带着扶风过去的,远远地就看到祠堂外有人在候着。 祁氏祠堂鲜少允许女子入内,一向是各位族中长老们议事祭祀的地方,可今日竟不止她一人进了。 黑压压一片庄严肃穆的黑色衣衫中,一个模样俏丽,瞧着不过刚过及笄之年的姑娘在人群中异常显眼。 见她过来,一名男子便牵着她上前,主动攀谈道:“桑桑啊,还记得我吧?我是你三堂叔,这是你堂妹祁昭昭,昭昭,快叫堂姐。” 那姑娘便甜甜笑起来,声音更是甜润润地叫:“堂姐好,堂姐叫我昭昭就好。” 祁桑长这么大,同祁家亲族们见的次数屈指可数。 她对这个祠堂记忆最深的一次,是一个雨夜,母亲不知受了什么刺激,赤着脚跑到祠堂外跪下,求宗族长老们给个说法。 祁华章宠妾灭妻,天理不容。 那时一群人冷漠地站在屋檐下,看着母亲跪在雨中淋雨,看着年幼的她站在后头。 他们说的是,赶紧回家去,别在外头丢人现眼。 进来了整整一炷香时间,祁桑正事还没聊一句,光是听他们介绍自己就听懵了。 堂叔堂伯,堂兄堂弟,乌泱泱地挤满了祠堂。 原来,祁氏这么多人。 原来她祁桑还有这么多亲戚。 她唇角保持着微笑,耐心听他们介绍完,一一叫过人后,这才算是入了正题。 年纪最大的长老咳了一声:“桑桑啊,自古咱们宗族大家便是个一荣俱荣的存在,如今你承蒙圣上厚爱,即将入宫为后,可万要谨言慎行,端庄自持,为圣上绵延子嗣,为咱们祁氏争光添彩。” 他说着,将右手边的一个中年男子往前一推:“这是你二叔家的堂哥,叫祁漾,他啊,打小就爱学武功,跟在你兄长后头学箭术,天生就是个征战沙场的好料子!你日后可要在圣上面前多多提携他。” 祁桑目光将那男子打量了一遍。 脑袋小脖子粗,肚子大到同即将生产的女子都差不多,红光满面目光迷离,一看就是平日里浸淫在酒肉里不知今夕何夕的东西。 她微微一笑:“堂爷爷,这征战沙场的事我不了解,回头替您问问祁覃,……对了,今日怎不见祁覃弟弟?” 话音刚落,不意外地,整个祠堂都陷入了一片诡异的沉默。 角落里,不知谁恨恨道:“那个尚书府的野种,也配出现在咱们祁氏祠堂!” 祁桑的目光寻着话音落过去,道:“堂弟这话就过于草率了,祁覃弟弟同薛尚书也不过是容貌有几分相似,也不能就此断定他非咱们祁氏一族的人,况且这如今祁家兵马都在祁覃弟弟手里,咱们说话还是小心为上,这真闹起来,不一定谁吃亏呢。” “桑桑,你说这话你五叔就不爱听了。” 人群中又有人出声:“这祁家兵马是在旻儿手中壮大的,咱们祁氏一族的荣耀是你一母同胞的兄长挣来的!哪能不明不白地给了个外人!这祁覃行事乖张暴戾,半点不将咱们宗族长老们放在眼里,上次甚至直接骑马撞断了你六弟弟的腿!便是到现在还养在榻上动弹不得呢!你可万不能胳膊肘儿往外拐。” “是啊是啊,还有上次你三堂弟在衔杯楼跟他碰上,不过拌了两句嘴,他竟直接拔剑要砍了你三堂弟,要不是沈老板及时出面,你如今连三堂弟都没了!” “还有你七妹妹,上次险些叫他那些个狐朋狗友欺负了,我怀疑就是他指使的。” “还有还有……” 祁桑的目光在人群中扫来扫去,满耳朵都是三弟弟四妹妹五哥哥的,念经似的过了左耳又从右耳冒了出去。 难怪祁覃要给他们杀干净了,这才不过短短一年多,竟是积累了这么多矛盾了。 先前不还将他当做宝贝一样捧着呢么? 第112章 这死太监,竟比皇上还招桃花。 她温和地笑着:“祁覃弟弟性子本就如此,大家不必同他多做计较,如今北疆战事频繁,还需他领兵打仗,至于一些小的摩擦,能不计较就不计较了吧。” 四两拨千斤。 什么骑马撞断腿,什么拔剑要砍人,什么狐朋狗友欺负人的,这刀子没落在她身上,果真是可以云淡风轻的。 就像当初他们也可以云淡风轻地将跪在雨中的母女驱赶回府一般。 谁闲来无事去给一对无权无势的母女撑腰。 她自然也没什么闲情逸致去管旁人的闲事。 果然,此话一出,立刻又有人反驳:“祁桑,你不要忘记了,你爹爹他去年冬突然中风瘫在府中,你就不觉得奇怪?早不中风晚不中风,偏偏他身世被揭穿时就中风了?” “巧合罢了。” 祁桑淡淡道:“祁覃弟弟不是那种人,各位长老们宽宽心。” 众人不敢相信她竟愚钝到这个地步,不相信祖宗长老们的话,也不去照顾疯了的母亲跟瘫了的爹爹,反而护着一个野种。 就她这样的,是如何入了那位内厂总督的眼的? 原本等着吐完这些苦水后,能叫她想办法吹吹皇上的枕边风,给祁覃这个祸害拔除的,不想竟是这般结果。 见他们不说话,祁桑便屈指扫扫衣袖起身:“话既说完了,那祁桑就不打扰各位长老们谈事了,至于祁覃弟弟那边,有空我也会劝他收收性子,不会再叫他做出些混账事来的。” “哎——” 见她要走,有人立刻牵着那姑娘追了过去:“桑桑啊,你妹妹年纪还小,正是对什么都好奇的时候,不如你带她去总督府玩儿两日?” 祁桑站定,目光将那笑容甜美的堂妹上下打量一遍。 “放心放心,昭昭很乖的,又会做女工,厨艺也不错,……对了,听说总督喜欢听你弹琴,昭昭琴艺也不错,你们有机会可以切磋一番。” 祁昭昭忙配合着点头,甚至十分娴熟地抱紧了她手臂轻轻晃着:“堂姐你就带着我吧,我保证不会给你添麻烦。” 祁桑瞧着她粉雕玉琢的小脸:“行吧,你想去逛一逛,那我便带你去逛一逛。” 小姑娘口齿伶俐,一路上都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她要跟着来,无非就是两个目的。 要么是宫里那位,要么是总督府那位。 当她第三次提及在大街上见识到内厂马队冲开人群疾驰而过,为首的男子金蟒长鞭缠腰,冷眼肃杀冷酷的模样时,祁桑确定了。 这是奔着谢龛来的。 这死太监,竟比皇上还招桃花。 马车在总督府外停下。 不夙迎出来,递上手腕扶着祁桑下来后,眼角余光扫到一抹鹅黄色的俏丽身影,明显愣了一下:“这位是……” 祁桑:“堂妹妹,钦慕谢总督风姿,特意跟来玩几日。” 祁昭昭立刻施施然作揖,笑容甜甜的:“昭昭见过大人。” 不夙愣了下,恍然道:“啊,原来如此,不如祁姑娘先行回府沐浴更衣准备用午膳,不夙带这位姑娘去一趟厂狱,主子还在审人,说是晚些回来。” 祁桑没说话。 倒是祁昭昭眨着一双天真烂漫的大眼睛道:“不着急的,我可以跟堂姐一道等着的。” 不夙解释道:“主子审人没个准儿,说是晚些回来,可能明早才回来,说是明早回来,可能夜里就有事外出直接就走了,几日才回来呢。” 祁昭昭呆了呆:“这样啊,那……那也好,正巧我还没去过厂狱呢,只听人提起过几次,去见识见识也好。” 她说着,向祁桑发出邀请:“堂姐一道过去吧?堂姐也没去见识过吧?” 去哪儿? 厂狱? 祁桑笑了下:“不了,我有些累了,先回去午睡片刻,你想去便去吧。” 然后她就看着祁昭昭欢天喜地地回了马车,不夙跟着一道上去了。 不愧是总督府的大管家,察言观色的能力倒是一绝。 身后跟着这么个尾巴,祁桑心里的确不舒服,带回来还不能冷落了,她可没那个心力去哄个孩子。 回了寝殿,沐浴了一番后,她便上了榻上小憩了一会儿,醒来时就感觉窗前人影晃动。 谢龛回来了。 “醒了?”他随手将窗子掩上,转过身来:“醒了就起床洗个手,一道用个午膳。” 祁桑还没完全醒,恹恹地躺在那里不动。 谢龛便走过去在榻边坐着,指背轻轻擦过她脸颊:“没睡足?再睡会儿?” 祁桑摇摇头。 想了想,又问:“我那堂妹妹一道跟着回来了?” “堂妹妹?” “昭昭,祁昭昭,不跟着去了厂狱么?” 谢龛蹙眉,手指上移落在她额头:“发烧了?……还是睡糊涂了?” 祁桑眨眨眼,反应过来了。 这是还没完全进去就给吓跑了,连他谢龛的人都没见着。 就厂狱那地方,缺鼻子少眼睛,七窍流血,残肢遍地都是正常的,那血腥腐烂的味道充斥在鼻息间,任哪个娇生惯养的大小姐都受不住。 她还在发呆的功夫,就被谢龛双手一捞抱了起来。 “坐起来醒醒瞌睡。” 他说着便起身开了门,叫不夙将午膳送进来。 祁桑又坐着发了会儿呆,接过他递过来的湿帕子擦了擦脸这才总算清醒了。 下了榻穿好鞋袜,不等坐到桌前,眼角余光就扫到了一抹身影直直冲了过来。 深秋的午后,风也是凉的,可她却是满脸的汗水,失了平日里长公主的气度跟端庄。 “和亲的事,谢提督当真不知情么?赫哲部早不提晚不提,怎么偏就在此时提了呢?” 她身子单薄孱弱,努力站直也不过只能到谢龛的肩部,仰视他的时候,一种近乎崩溃的情绪几乎要将她生生淹没。 怎么会这样…… 那个满眼是她,爬上墙头往冷宫递饭菜,替她收拾那些欺负她的宫女太监,许诺会护她一生一世的谢龛,怎会会变成如今这个样子…… 若还在因为那年她的仓皇逃离,那么这些年来的刻意冷落,她的步步隐忍,应该也足够弥补了。 第113章 你喜欢她吗?谢龛? 他到底还要怎样!!! 和亲? 祁桑转头看向谢龛。 后者却只冷漠地落下眼睫:“提亲的是赫哲部,应允的是皇上,你不去问他们,反倒来问本督?” “谢龛!!!” 沈茶胸口急剧起伏,血色蔓延到她的脸上,逼红了她的双眼:“你到底还要我如何?错我也认了……屈辱我也认了……你当真要弃了我?你当真要留一个赝品在身边?!你确定你日后不会后悔吗?!” 她说‘赝品’二字的时候,手指几乎要戳上祁桑鼻尖。 祁桑颇为无奈地道:“长公主,我们两个实在是一点都不像吧……” “你住口!” 沈茶忽然厉声呵斥,再也没了往日里的淡然客气:“本宫是大雍朝最尊贵的长公主!!你也配同本宫相提并论?!” 祁桑:“……” 沈茶这模样,她一点都不陌生。 母亲癫狂起来,眼睛里的神色同她现在一模一样。 显然这突如其来的和亲的确快将她逼疯了。 谢龛凉凉将话接了过来:“听说赫哲部首领已是古稀之年,且脾气暴躁,嗜酒如命,长公主去那边再尊贵也不迟。” “本、宫、不、去!” 沈茶红着眼睛盯着他:“本宫哪里都不去!这大雍朝才是本宫的家!皇弟他绝对不会送本宫去和亲的!你死了这条心!” “赫哲部求亲,天下皆知,一旦结亲,便会止戈,少死多少将士?少死多少百姓?长公主觉得皇上会为了长公主一人遭天下唾骂吗?他敢吗?” “……” 沈茶怔怔看着他。 她失血的唇抖着,好一会儿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所以,是因为皇上利用天下逼祁桑进宫,你才会用同样的办法报复回去?……为了一个祁桑,不惜割舍掉我去报复皇上?” 她不可思议地看着他,像在看一个完全陌生的人。 谢龛不会这样对她。 谢龛不会移情别恋的。 谢龛先前对祁桑的种种,不过只是为了报复她,羞辱她,事实上他心中深爱的人还是她!! 她是大雍朝的公主!!是长公主啊!! 谢龛眉眼间染了几分不耐:“有时间好好照照镜子吧,你连一根头发丝都不像祁桑,本督无须割舍你,一枚棋子而已,若皇上在意你,你自然可以在这京城里安然无虞,既然皇上铁了心要同本督撕破脸面,那你这棋子也就没了半点用处。” “棋子……” 沈茶喃喃重复了一遍,强忍了许久的泪就那么毫无征兆地落了下来。 这场面实在诡异。 祁桑在一旁也不好说什么,她总不能跟沈茶解释她跟前的这个人他其实不是谢龛,而是谢龛的胞弟谢乾。 沈茶就在这一瞬间突然发疯,直接对着谢龛掀翻了膳桌。 菜汤碗碟飞溅而起,谢龛本能后退了数步。 几乎在同一瞬间,沈茶不知从哪里拔出了一把匕首,在祁桑同样后退不防备的时候抵上了她颈口。 匕首尖端锋利,不过眨眼间已经没入了她肌肤。 血珠滚滚涌出。 “祁姑娘——” 一时间,沈茶、祁桑同谢龛三人都没有出声,反倒是守在外面的不夙受了不小的惊吓,喊出了一声。 “走开!否则我现在就杀了她!” 不夙就在沈茶身后,她自然知道自己一个不留神,很有可能被他从身后偷袭。 不夙无措地看向谢龛,得到命令,这才不得不后退了出去。 “头发丝都不像吗?” 沈茶左手小臂紧紧勒着祁桑的脖子,右手握牢了匕首抵着她颈口不松半点力道:“谢龛,那你告诉我,她既半点不像我,那你为何要将她留在身边?她身上的那些淤青是怎么来的?你同她做过什么?” 她的声音很轻,有种平静的疯狂在蔓延。 谢龛瞳孔似浓稠的墨,落在那蜿蜒没入衣领的血迹上,又上移,缓缓落到祁桑尚显清醒平静的小脸上。 “本宫是棋子,那她是什么?” “你喜欢她吗?谢龛?” “说话啊!你刚刚不是很会说的吗?!你说啊!!” 沈茶的声音就在耳畔,越来越大声,越来越激烈,勒着她颈口的手臂越来越紧,甚至连匕首都在往深处扎。 祁桑阖眸,任由粘稠的血液洇湿了衣领:“长公主,你冷静点,这是谢龛,是内厂总督,你觉得在他眼里我能是什么?” “你闭嘴!!本宫允你说话了吗?!!” 沈茶漂亮的眼睛盯着谢龛,冷冷地笑:“本宫是大雍朝长公主,便是一时兴起真的将她杀死了,也不过是一条贱命罢了!谢龛,你能拿本宫如何?杀了本宫替她报仇吗?” “报什么仇?” 谢龛终于开口,声音阴冷:“你们两个在本督眼里,都不过贱命一条。” 祁桑袖口有血滴滴落,染红了一地狼藉。 “要杀出去杀,别脏了本督的寝殿。” 他厌恶皱眉:“滚!” “呵呵……” 沈茶轻扯唇角:“你以为我会轻信你么?不!如今你做什么我都怀疑!都不相信!谢龛,不论你喜不喜欢她,我今日都要取了她这条贱命!” “沈茶。” 谢龛忽然慢慢叫出她的名字,幽暗的眸底翻滚着什么可怖的情绪:“你可想好了。” 果然,果然…… 沈茶低低冷冷地笑出了声。 真是个稀罕事啊,她有朝一日竟能从谢龛眼中看到被胁迫后的隐忍不发。 他不是一向无所顾忌的么? 他不是视人命如蝼蚁的么? 怎么如今也会被一条性命掣肘着不敢轻举妄动呢? “是啊,本宫想好了。” 她肆意享受着祁桑温热的血液顺着匕首缓缓滑落的触感,长久以来压在胸口的一块巨石仿佛终于被一点点掀开。 她似乎终于得以呼吸,愉悦道:“便是本宫真的有朝一日被迫和亲,谢龛,只要想到你身边再无这个祁桑,本宫就觉得痛快。” “谢龛?” 谢龛挑眉,不动声色向前一步:“沈茶,你在叫谁?” 沈茶却是立刻就察觉到了,厉声喝止道:“站在那里不许动!否则本宫现在就杀了她!” 第114章 谢龛已经死了。 可谢龛依旧不为所动地又往前一步去,然后缓缓道:“谢龛已经死了。” 祁桑浑身一震,不敢相信他会突然说出这句话,惊声叫他:“谢龛!!!” 这引火烧身的秘密一旦说出口,就再难收回。 便是长公主再如何喜欢他,可终究她还是皇上的亲姐姐,若回头一念之差同皇上说了…… 鱼死网破,是定局! 可谢龛根本没去看她,目光依旧锁紧了沈茶:“那夜你逃离后不久,他就连吐三口黑血,气绝身亡之际,是他哀求我要护你们姐弟一生周全!” “皇上年轻,心性不稳,常年待在冷宫字都不认识几个,我本打算先帮他稳住江山,清除祸患,待他有足够的能力批阅奏折,辨明忠奸,拔贤任能,俯济苍生之时再将权柄移交。” “可他野心膨胀,不跟着先生读书明理,学习政务,一心只想要权力,甚至不惜同内阁联手。” “大雍朝两年崩逝三位皇上,你以为是本督下的手么?不!包括真正的谢龛,他们都是死于姚不辞之手!” “沈氏江山若亡了,他便可名正言顺地坐上皇位!你当真以为你们姐弟二人如今这尊贵身份是你们自己保住的么?” “若非本督,你们的尸骨如今都烂在皇陵里了!” 他每说一句话,便上前一步。 沈茶睁大的瞳孔里满是震惊。 谢龛对她说出的每一句话,都像一记惊雷在头顶上方炸开,震得她双耳嗡嗡作响。 谢龛死了? 谢龛……死了? 她恍惚地看着他,意识到谢龛已经近在咫尺时,她又陡然一震,蓦地惊醒了过来:“不!你骗我!” 疯狂要往深处刺去的匕首,被一只手牢牢握紧。 沈茶几乎毫无同他抗衡的力量,竟被他徒手握着匕首将刀柄从她手心中抽了出来。 她像只被遗弃在雨中的小兽,狼狈地瑟缩着,看着谢龛缓缓俯身,深渊般不可见底的黑眸近在咫尺。 “除了这张脸,你可能再寻到一丝本督同他一样的地方?” 沈茶僵着身子,眼泪沾湿了眼睫:“不会的……不、不会的……” 她仓皇地落下视线,再不敢去看那双眼睛。 眼前都是谢龛毒发之时,她仓皇跪在榻边试图解释毒不是她下的,而他却只是轻轻握着她的手,告诉她不要怕。 那样温柔的人。 那样满眼都是她的人…… 不可能死,不应该死的!! 谢龛反手将匕首丢在脚下,他回头看了眼半肩染血,面色惨白的祁桑。 这一眼情绪太多太重。 祁桑恍惚间没有看清,更没看透。 她听到谢龛难得温声哄了沈茶几句,甚至从怀中掏出了帕子,亲自帮她将手上的血迹擦拭干净。 然后不夙匆匆赶了过来,将失魂落魄的沈茶送了出去。 寝殿里一瞬间安静了下来。 谢龛走过来,一手按在她颈口,慢慢地,用力地,将她抱在了怀中。 …… 沈茶的死讯是在申时传来的。 她自缢于公主府。 婢女不过是出去备了个茶水的功夫,再回来,沈茶已经挂于横梁之上没了声息。 一国长公主,为了逃避和亲,不顾整个大雍朝频受战乱的凄苦百姓,肆意结束自己的性命,此事一出,皇宫上下自然是三缄其口,只对外说是暴毙而亡。 消息传来时,祁桑刚刚喝完药,正在院子里乘凉。 她听不夙说完后,搭于琴弦之上的手指微微发凉。 身侧,谢龛随手将指间的白玉棋子落下,淡道:“知道了,退下吧。” 祁桑看着他,不说话。 原来,在谢龛这里保守秘密这样简单。 不需要滴水刑,不需要僵持五日五夜,也不需要激烈的冲突。 轻声软语安抚几句后,一条白绫,送人上路。 “想问什么?” “是你做的吗?”她问得干脆利落。 谢龛又重新捻起一颗黑子在指间把玩着,片刻后,才垂眸瞧她:“这秘密,只有死人才能真正守住。” “她不是谢龛最爱的女人吗?你杀了她,如何同谢龛交代?” 院内灯笼泛着暖光,男人刚冷的俊脸一半掩于阴影中,像隐匿于黑暗中的邪佛之像,叫人心生惧意。 “同死人,交代什么?”他问。 祁桑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说出来。 她原以为,他既然能承了谢龛的遗愿,想来应该是同他这个胞兄感情颇深的。 可如今,真正的谢龛在他这里,也不过是云淡风轻地一句‘死人’。 可同样同为‘死人’的,还有…… 她兄长,祁旻。 祁桑恍惚间记起之前不夙说过的话,忽然有些好奇:“你先前救我,说是承了兄长的几分情,……但我从前从未听说过兄长同你有过什么交集。” 她觉得距离有些远,远到叫她有些瞧不清楚谢龛的表情。 于是起身走过去,在他对面的禅椅中坐下来:“你能同我说说,是什么情分吗?” 值得他从内阁嫡长子手中捞人,应该是个不小的情分了吧? 谢龛没有看她,只淡声反问:“怎么忽然想起来问这个?” “就忽然想起来了呗,这问题很难回答吗?” “……” 圆润的黑子在修长的指间来回翻转,却迟迟没有落下。 谢龛在片刻的沉默后,终于道:“先前在京外遭袭,你兄长恰巧路过,算是救了我一命。” 这话说得模棱两可。 祁桑觉得,凭他的筹谋算计,便是在京外遇袭,难以脱身到需要别人救的情况也会少之又少。 就那么凑巧,被兄长碰到了? 见她没说话,谢龛笑了下:“不信?那你觉得,除了这个还能有什么值得我救你一命?” 祁桑想不出来。 “祁桑,这世间没有什么是需要你坚守的,亲情,恩情……必要的时候,你什么都要割舍得下。” 谢龛微微倾身,长臂探过棋桌对她伸手。 祁桑默默看着,然后递出了右手。 那颗始终翻转于他指间的黑子,就那么被无声无息地按在了她手心。 “伤你者……” 宽厚的大手包着柔软白嫩的小手缓缓收拢。 “死。” 第115章 谢龛的确是有些心不在焉了。 沈茶的死,无异于敲在沈忍生头上的一记警钟。 长姐性情如何,他再清楚不过。 冷宫那般忍辱偷生的日子都过来了,又如何会因为一个和亲而选择自缢。 长姐是横在谢龛同他之间的一道桥,如今桥被拆了,下一步或许就是他溺水而亡。 他惶恐又不安,一边觉得自己身为大雍朝皇上,想办法取得权力君临天下没有错,一边又觉得为了个权力惹怒谢龛,沦落到性命垂危的地步又不值得。 便是个没有实权的皇上,实际上这几年来谢龛在殿内朝堂之上,都从未给过他难堪。 皇上该有的尊荣优待也从未缺过。 可事已至此,后悔又为时已晚,便是他主动向谢龛求和想来也没有挽回的余地 了。 姚不辞从从容容不紧不慢地过来时,沈忍生整个人已经魂不守舍了。 他不顾身份,仓皇地扑过去祈求首辅大人想想办法救救自己,只要他帮自己渡过难关,什么条件都答应他。 姚不辞连称不敢,双手搀扶着他起来。 他把着半白的胡须,慎重提议:“皇上,为今之计,只能加紧迎娶这祁桑,打蛇打七寸,牢牢把住谢龛的命脉,叫他再不敢轻举妄动才能有所转机啊……” 沈忍生额头布满冷汗,也不知听没听到他的话,只是连连点头。 姚不辞瞧一眼守在殿外的太监,只得压低声音道:“皇上,臣不宜在此久留,先前皇上说夜里辗转难眠,却难寻太医前来诊脉,臣此番冒险藏了几颗镇静安神的药丸,皇上若哪日实在不舒服,吞服一颗便是。” 他自怀中掏出一个四四方方的盒子来,打开一看,里面足足有十几颗红色药丸。 沈忍生一惊,犹如溺水之人牢牢抓住最后一根稻草一般:“大人后头就不来了吗?大人不来,朕独自在此处……” 姚不辞看着他这副忧思恐惧的模样,就恨不能亲手将他这一身明黄龙袍扒下来。 就他这般的胆色,也配被称九五之尊,也配坐上龙椅每日受一众朝臣跪拜。 但事实上,他离脱下这身龙袍也不远了。 同谢龛离心,犹如老虎被拔了锋牙利爪,又如何同他斗? 姚不辞这些年来受谢龛掣肘,明明那几位先皇死时他没有任何动作,后来这小皇帝登基时,按照原本的安排,也不过半年就能叫他主动禅让皇位,不料这谢龛却忽然给他吃了一颗定心丸。 还好他耐得住性子,等了这么久,总算等来了小皇帝的野心。 谢龛手中的权利有多大,小皇帝想要亲手攥住这权利的渴望就有多大。 一个祁桑,就轻而易举地叫他们反目成仇。 这接下来…… 就是三厂同锦衣卫了。 …… 姚不辞进宫面见圣上的事,在姚不辞尚未走出宫里时,就已经传入了谢龛耳中。 他似乎并不介意他们见面,只说了句‘知道了’,便命人下去了。 今日天气好,秋高气爽,万里无云,正是学习射箭的好时候。 谢龛将祁桑半拢在怀里,右手包着她的小手,食指与中指间夹着箭羽,帮她发力拉开弓弦:“以身使臂,臂使指,开弓拉弦,才能行云流水流畅自然,盯好靶心,心无旁骛……” 他稍稍一顿,在她颈间轻嗅了下:“熏的什么香?” 祁桑:“……” 所以刚刚是谁在说心无旁骛的? “没熏香,就是药香。” “不对吧?……我再闻闻。” 祁桑忙拿手肘后抵,不叫他靠近:“你去后头坐着,别打扰我。” 她今日为了练习射箭,特意换的男装,长发簪起,露出一段雪白后颈,肩背纤细,随着腰封收紧,盈盈一握,似乎轻易就能一把掐断。 谢龛的确是有些心不在焉了。 他笑着后退了两步,果真不再打扰她。 再忍耐一段时间,等了结了朝堂之事,等一切都随了她的心愿,想来再处在这明媚的日光下时,她眼睛里仅剩的那点落寞也能散个干净。 谢龛在后头的观景台落座,接过身后掌刑千户递来的茶水轻抿了一口。 “大人,北边战事吃紧,粮草不足,这祁覃同他手中的一众将士又不能很好的磨合。” 他拿眼角余光扫了眼前方正专心练习射箭的祁桑,又压低声音:“那位还没有动静。” “不急。” 谢龛眯眸瞧着箭矢飞过,落在离靶心边缘处,淡道:“他都不急,本督这个大雍朝的奸佞之臣急什么?” “是。” 祁桑不是那种玩乐性子的女子,说练箭,便一直练习到双手发抖握不住弓箭。 谢龛就坐在后头看着,始终都没有出声。 想看她究竟要撑到什么时候。 练箭这东西,急于求成没什么用,必得日日练习,细细琢磨才能摸索出其中窍门。 直到日上三竿,汗湿了额前几缕散发,她终于深深呼出一口气,坐了过来。 许是终于得了些自由,她精气神明显比先前好许多,身子瞧着也不那么病恹恹的,动辄便昏昏欲睡了。 便是连面色都泛出些许的粉色,瞧着像一屉晶莹剔透的水晶包,白软粉嫩。 谢龛递过去一杯茶,她抖着手要接,被他轻轻一挪避开了。 祁桑于是就着他的手抿了一口,润了润有些干燥的唇瓣。 “手指我看看。”谢龛将茶盏放到一旁。 祁桑低头看了眼,顿了顿,才道:“不碍事。” 左手掌心跟右手手指都被磨出了几个透明的水泡,她先前没察觉,这会儿停下来才觉得有些疼。 “晚些时候我去趟萧府,你给我打的镯子有个正合适她,给她送去。” “拿本督送得东西送旁人,……借花献佛?” 祁桑笑笑没说话。 萧存烟虽然没同她说,但萧府这两日的事闹得沸沸扬扬,萧母因萧陆不肯娶妻纳妾,成日里不是在诏狱审人就是跟在她身后跑,因此嚷嚷着要寻个人家将萧存烟再嫁出去。 她身子不好,幼时遭萧母折磨得一度见到这个女人就浑身发抖呕吐不止。 祁桑不放心,总觉得要过去看看。 她们小姐妹之间的事情,谢龛也懒得多加干涉,只要她不要久待,用过晚膳就早些回来。 祁桑应了。 第116章 猜猜看,他们三个谁第一个死? 萧府。 祁桑提着从总督府顺来的几盘新鲜瓜果,带着玉镯过去的时候,管家请她在宴客厅稍候,说是大小姐正同萧夫人在后院佛堂礼佛。 同萧夫人佛堂礼佛。 话说得漂亮,怕不是在佛堂训诫萧存烟。 祁桑面上不露声色,只微笑着应了。 两名婢女无声上前,伺候着斟茶倒水,将祁桑肩头的披风收起来。 祁桑是在总督府用过午膳才过来的,一盏茶一盏茶的喝下去,也不知等了多久,如厕都去了几趟。 秋末冬初的时节,天色说暗就暗了下来。 祁桑终于忍不住:“不碍事的话,我可以去佛堂一趟吧?送点东西就走。” 婢女得体道:“祁姑娘有什么东西,不妨交给管家代为转送,佛堂乃萧夫人礼佛重地,怕是不方便外人踏入。” 话音刚落,外头忽然传来一阵骚动。 祁桑已经站起身来了,听到动静向外走了几步。 那呼喊声忽然就变得清晰了起来。 “不好了不好了,夫人遇刺重伤,快去请大夫!!” “快来人啊,将夫人抬到寝殿里去!!” “公子呢?快着人去请公子跟老爷回来!!!” 夫人遇刺…… 那萧存烟呢? 萧存烟不是陪她一道在佛堂吗? 祁桑面色一变,跟着人群匆匆往后院跑,途中竟又被侍候她的那两个婢女追了上来。 “祁姑娘还是先回总督府吧,眼下人多眼杂,再让姑娘受伤就是萧府的不是了。” 她们主子眼下生死未卜她们都不关心一下,却着急来赶她走,分明就是谁下了命令。 祁桑哪里还顾得上她们,只给扶风一个眼色后,随即道:“我去帮个忙,无妨。” 两个婢女见她又跟着人群冲,还想上前阻拦,却被扶风不动声色挡住了去路。 佛堂里,那萧夫人趴在地上,一摊血迹自她身下缓缓晕染开来。 旁边还丢着一把沾血的匕首。 祁桑在拥挤的人群中看了一眼,心脏忽然沉沉坠了一下。 那是萧存烟贴身带着的一把匕首,还是先前她们在江南小镇住着时,她瞧匕首形状特别,像一把雪白的象牙,买来送给她防身用的。 不止是她,地上一道躺着的还有两个婢女。 而在她们身边散落着一条麻绳,零星地染着血迹,似是先前用它来捆绑过什么人。 她几乎立刻反应了过来,忙倒退出了人群,环顾四周。 她没怎么来过萧府,对这里的布局都不熟悉。 这佛堂在萧府极为靠后的院落内,若萧存烟伤了人,首先选择的地方一定是靠近后院的后门。 “去找找后门在哪里。”她对赶过来的扶风道。 扶风没有去找后门,直接带着她去了个没人的角落,带她爬墙头翻了出去。 火折子在蒙蒙暮霭中被吹亮,青石路上,细细分辨了一会儿,寻到了两道微微泛红的痕迹。 是脚印上沾染的血迹。 祁桑站起身,抬头寻着眼前长长的青石路看了片刻,匆匆向前追了上去。 …… 正是用晚膳的时候。 谢龛刚刚擦了手坐下来,府内小太监便匆匆来报。 不夙听了会儿脸色就不大好了,也顾不得会扰了主子用膳,忙将事情如实汇报。 萧府出事倒不打紧,关键是祁姑娘此刻就在萧府。 谢龛听完后没有耽搁便向外走:“祁桑人呢?” “自后院翻墙出去了,咱们的人一直跟着,主子放心,祁姑娘不会有事。” 酉时三刻。 三匹马直奔城门而来,总督府的腰牌在篝火的照亮下映入眼帘,枣红色的马匹随即被放行而出。 不多时,又有十数匹马飞驰而过,锦衣卫的飞鱼服在夜色中闪闪发亮,穿过城门直奔夜色。 片刻后,黑金色绣着狰狞蟒纹的一队人马同样疾驰而出。 离城不过十几里远,两边便是茫茫山脉,连绵起伏不见人烟。 祁桑同萧存烟不怎么会骑马,她们若顺着这条路一直跑向前方,不需两炷香的功夫就会被后头的人追赶上。 她们一定会在中途选择弃马上山。 一旦隐匿于山林之内,在夜色的掩映下很容易避开后头的追兵。 但两人也唯有祁桑有在山林之内生存过的经验,想来也不会多富足,她们孤注一掷的结果,很有可能是连自己都迷失在丛林中,遭野狼甚至棕熊毒蛇的袭击。 谢龛的马队越追越近,几乎在同一时间跟萧陆一道停了下来。 火把在夜风中猎猎作响。 萧陆一身如火红衣,黑发连同红色发链一道被风掀飞在身后。 他盯着谢龛,向来随性不羁的人此刻在夜幕笼罩下面色却是肃杀犹如勾魂厉鬼。 “又是祁桑!”咬牙切齿的四个字。 谢龛单手握紧缰绳,面无表情:“萧大人不去陪着萧老夫人么?她危在旦夕,想来最是需要你这个儿子陪在身边。” 萧陆面容狰狞,翻身下马,接过身后人递来的火把看了一眼地上的新鲜马蹄印记。 到这里,停下了一个。 他缓缓抬头,对着谢龛露出森白牙齿:“猜猜看,他们三个谁第一个死?” 三匹马,到这里明显有停下的印记。 谢龛眼观鼻鼻观心:“你确定第一个上山的人会是萧存烟?” “不。” 萧陆眼眸暗下来,重新落入眼前茫茫夜色:“她不会让存烟一个人上山的,也不会放弃扶风这么个得力帮手,他们……会在最后三匹马蹄印记乱掉的地方,一同下马上山。” 话落,他再次翻身上马,直奔夜幕而去。 谢龛眼眸暗了暗,缓缓抬头。 今日天气很好,白日里万里无云,夜里依旧万里无云。 头顶高悬的一轮明月此刻渐渐照亮了眼前的路。 几乎是为萧陆追逐他们开辟了一条捷径。 人群的突然出现,激得狼群嚎叫声此起彼伏,蠢蠢欲动。 祁桑听到了身后越来越近的声音,是刀剑砍在草丛中发出的声响,他们在黑暗中,在森林中,在巨大的陡峭中,竟是以一种奔跑的速度在逼近他们! 她听到了,萧存烟自然也听到了。 第117章 哪怕一尸两命吗? 她双手手腕尚带着一圈一圈磨蹭出的血痕,长发凌乱,一袭白衣,于浮光蔼蔼中,似一抹融入夜色的薄烟,随时都会消散在空气中。 “不逃了。” 她说,声音轻轻的,软软的重复:“桑桑,我不逃了。” 祁桑呼吸急促,手心汗湿依旧紧紧攥着她不肯松手:“存烟你听我说,谢龛会来寻我的,我会护住你的!我们再坚持坚持好不好?” “坚持什么?” 月华如霜,似是落进了她眼睛里,在闪闪发光,她轻缓的声音里掺着细细的哽咽:“桑桑,我一家二十三口性命,死于萧家之手,而我……竟还在萧家忍辱偷生二十载,不可笑吗?” “偷生不是你的错,世上谁人不偷生?何况你先前并不知晓此事,又如何想到替父母亲人复仇?” 祁桑知道比起被萧陆追杀,她更过不去的是自己这一关。 她先前对萧家的恨,也不过是幼时被萧夫人当做给萧陆挡灾的物件,被囚禁,被折磨,生不如死。 可如今,这恨意之上,又覆上了整整二十三条人命。 萧荆山夫妇为了一句至阳命格可为萧陆驱祸挡灾,便一个罪名扣到无辜的人头上,灭人满门,劫人独女,欺凌至今。 祁桑在角落中寻到她时,她将自己蜷缩成小小的一团,泪混着血湿了大半衣襟,好似被轻轻一碰,就会顷刻碎掉。 “萧夫人一条命,换你满门二十三条性命,值得吗?” 祁桑循循善诱道:“存烟你听我的,先保住命,日后你想如何复仇我陪你好不好?” 萧存烟嗓子里像是被无数把刀子狠狠刮过,撕裂的疼痛叫她说不出话来,只是摇头,挣脱了她向后退去。 祁桑自己如今都是寄人篱下看人眼色度日,谢龛便是再宠她也是有限度的,决计不会为了她同锦衣卫撕破脸的。 山风撕扯着她的衣袖,月光下,攒动的人影已经落入眼帘。 萧存烟心头汹涌翻滚的情绪渐渐平静了下来。 像是迷失于黑暗中的人,走了很久很久,终于累了,打算停下来歇一歇。 这份平静,却叫祁桑心头跟着一颤。 她上前一步试图抓住她的手,却被她后退着躲开了。 身后是一块尚算平滑的巨石,小半块向虚空中延伸,她爬了上去,往下看了眼陡峭的半座山峰。 “存烟!!” 祁桑声音都在打颤:“算我求你好不好?我会保住你的,你信我一次好不好?” “祁姑娘好大的口气,不愧是谢总督亲自养了两年的,说话底气都是足的。” 树影摇曳,黑影与月光之间,一抹赤色身影从容不迫地走出了阴影。 萧陆双手负于身后,十数名锦衣卫刀跨身前,似一张细密的网在他身后铺开,等待着将被逼入绝境的小兽捕入其中。 萧存烟一袭白衣,立于巨石之上,又后退了数步。 她站得高了,夜风便越发肆无忌惮地吹乱她泼墨般的长发,雪肌明眸,生得烟姿丽色的人儿,若非多年来被囚困于萧府,想来也早已嫁人生子,被捧于手心细细呵护着。 “我的好烟儿。” 萧陆眯眸瞧着她:“瞧不出来你还有这能耐,想一死了之啊?成,我看着你跳,不过你这一跳可要跳准了,别没死反倒摔成个残废,那这辈子可就真栽我手里了。” 萧存烟没有说话,她的灵魂像是已经被抽空了。 不远处,内厂的人也到了,黑压压一片,甚至比锦衣卫要多出两三倍去。 谢龛双臂环胸斜靠树干,整个人都隐匿于黑暗中,似乎并没有要插手的意思。 萧存烟的生死如何,他并不在意。 只要萧陆没有要对祁桑动手的意思,他自然也懒得去插手萧府的家事。 祁桑扶着一根树干,冷眼看着萧陆:“萧陆,你放存烟一条生路,你们萧家当年灭人满门,如今便是连她最后一条性命都不放过吗?” “哦。” 被当众提起此事,萧陆眉眼间似乎也没有半点波动,甚至懒洋洋地笑了下:“对,不放过。” 他抬眸,借着明亮的月光肆意打量着巨石之上纤细柔弱的身影:“她生是我萧陆的人,便是死,也该是我亲手给她放棺椁里。” 常年出入诏狱的人,生死在他眼里都不过是常事。 他从不受任何人胁迫,包括萧存烟。 祁桑手指慢慢收紧,指甲深深嵌入树皮之中:“哪怕一尸两命吗?” 一句话,凝固了萧陆脸上散漫的笑意。 他的目光在她跟萧存烟之间来回两次,似乎在掂量她这句话的真实性。 “她此生逃跑过数次,皆被你追回。” 祁桑慢慢道:“但萧指挥使,你在诏狱里见惯了生死,该知道人逃了是可以追回来的,可人一旦死了,将来能剩下的就只是一具枯骨了。” “你觉得她胆小吗?不敢死吗?那你觉得,一个常年被囚困的人,是如何同我认识的?” “若非我与兄长路过,她萧存烟早在多年前就投河自尽了!” “这么多年来,你困着她,又宠着她,却本能站在你父母那一边,觉得这天下每日都有枉死灭门的,又有什么了不起。” “你视她做宠物,给她宠爱,又剥夺她的自由、尊严,从未对你父母的暴行指责半句,一边做你的孝顺儿子,一边又肆意掠夺存烟的身体,你这张好看的皮囊下充满了虚伪、自私、贪婪……” “今日你若铁了心要逼死存烟,那么我不阻拦,她在萧府的最后一层屏障便是你,你若狠了心,她回去也逃不过受尽折磨后惨死,倒不如死在这里。” “至于孩子,想来你也是不在意的,毕竟凭你锦衣卫指挥使的身份,招招手就有无数女子愿意前仆后继为你生儿育女。” 祁桑努力稳着自己的声音,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试图看清萧陆脸上的变化。 她迫切地希望能从他脸上看到哪怕一丝丝的动容。 存烟不能死,这半生颠沛流离,受尽苦难,她不该落得个这样的结局。 第118章 我的确怀了他的孩子。 “只要你确定,以后这世上再无萧存烟,你萧府再无一抹怀抱玄猫凭栏而坐的身影,她的声音、容貌会在你脑海中慢慢模糊,最后想记也再记不起来,午夜梦回时,你枕边人的容貌同萧存烟再无半点干系……那就尽管上来。” 她在赌。 赌萧陆对存烟的喜欢,足够支撑他同萧夫人遇刺而死的愤怒抗衡。 可待她停下来,回应她的,却只有呜呜咽咽的山风声。 萧陆俊脸覆着一层薄霜,就那么面无表情地看着萧存烟。 祁桑的手被冷风吹得近乎僵硬。 一颗心也渐渐跟着沉下去。 她近乎绝望地看向不远处的谢龛,虽然明知道他不会为了她同锦衣卫割席。 内阁如今同皇上走得近,皇城之内,一旦锦衣卫站到了内阁那边,天秤便会立刻倾斜,谢龛以后在京城中会极为被动。 可下一瞬,一道清冽的声音便穿透了山风、覆盖了遥远的狼嚎,缓缓传入耳中。 “带她下山吧,此处我来处理。”谢龛道。 祁桑呼吸骤然一顿,四肢百骸渐渐凝固的血液仿佛也在这一瞬被烧得滚烫。 她知道这会给谢龛带来不小的麻烦,却无法说出任何拒绝的话。 因她如今唯一的依靠,的确只有谢龛。 也唯有他,才能从萧陆手中将存烟活着抢过来。 “存烟。” 她如释重负地抬头,向着巨石之上的萧存烟伸出手:“过来,我带你下山。” 萧存烟落下目光,静静看着她。 “桑桑。” 她眨了下眼睛,那明亮如星的眼睛里便落下了两串晶莹。 “我的确怀了他的孩子。” 祁桑伸在半空中的手僵住! 她刚刚同萧陆说她怀孕,不过是诈他一下,赌的就是他不敢不信,若萧存烟的命对他而言已无意义,那么一个孩子或许还能给她们添一点希望。 可无论如何都没想到,她竟真的在这个时候,怀了。 “可笑吧?爹娘泉下有知,怕也是不肯再同我相认了。” 萧存烟阖眸,轻轻呼出一口气:“答应我,不要叫我的尸身落于萧府,我想回家,桑桑,你送我回我自己的家。” 祁桑蓦然睁大眼睛,踉跄着想要爬上那块巨石:“存烟不要——” 萧陆动作更快一些。 只是他飞身冲上巨石的同一时间,萧存烟藏于袖口的那截枯枝便深深没入了她颈口! 鲜血在他眼前喷涌而出! 她下手那样决绝,不给自己留半点余地,枯枝斜插而入,几乎贯穿了她整个脖颈。 从一开始,她想自裁的方式就不是跳下这半山腰。 更何况,巨石之下那隐隐蛰伏的人影也被她瞧了个分明。 跳下去不会死的。 萧陆抱着她软下去的身子跪了下去。 膝盖重重磕在青石之上,发出沉闷的一声响。 他俊朗的脸上第一次浮现出惊慌,似是被一种巨大的情绪瞬间淹没,整张脸都失了血色,在月光下泛出苍白的冷色。 萧存烟看着他张了张嘴,却失了声。 明明被贯穿咽喉不能再言语的人是她。 她呛咳着,鲜血很快从唇齿间漫出,月光下血色猩红,染透了雪白衣襟。 这画面太过熟悉,曾几何时,厂狱里的祁桑也曾这般过。 谢龛蹙了蹙眉心,移开了视线。 山风呜咽,游荡着穿过丛林山脉,吹动怀中女人的青丝,很快带走了她的体温。 萧陆紧紧抱着她,他半边脸被喷溅上了血迹,也很快干成了不再流淌的痕迹。 就像此刻那些缓缓停留在萧存烟身体里的血液一样,慢慢地,不再流动。 “烟儿……” 萧陆似是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却嘶哑难辨:“没事的,我、我不会让你死的……” 他忽然打横将她抱了起来,踉跄着跃下巨石,却不知怎地没站稳,猛然跪了下去。 萧存烟依旧被他紧紧抱在怀里。 一只手就那么垂落而下。 他愣愣地看着,清楚地感觉到胸口有什么东西一点点爬上裂纹。 碎了。 就是这一瞬间的停留,祁桑忽然拔出了小腿处的匕首,对着萧陆直冲而来! 黑暗中一众锦衣卫即刻上前护主,又在下一瞬被一对一地拦截了回去。 月光下,金蟒衣对飞鱼服,剑拔弩张蓄势待发。 也不知萧陆是不是失了神,竟躲也没躲地被一刀刺入了后背。 谢龛终于动了,上前几步将余怒未消试图再刺他一刀的祁桑箍进怀中:“行了,这不小心伤人一次就罢了,哪能一直‘不小心’。” 祁桑双眼含泪,愤怒挣扎:“你放开我!” “别乱动,一会儿再不小心刺我一刀就不好了。” 谢龛将匕首从她手中抽走丢给扶风,而后不顾她挣扎强行将人抱起来:“夜深了,咱们先回家。” 路过锦衣卫时,顺手丢了一瓶药过去:“先给你们主子止血。” 他回过头,看一眼仿佛被祁桑一刀钉在了原地的萧陆。 恍惚间,仿佛被钉在那里的人不止萧陆。 还有他。 …… 祁桑在还未下山时就攀在他肩头放声大哭了起来。 她在他跟前哭过几次,或委屈或做戏或隐忍或崩溃,这还是第一次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 谢龛感觉到眼泪顺着他领口落到了肌肤上,明明是温热的,却烫得他手心不由得收紧。 祁桑性子跟萧存烟不算很像,但骨子里面对绝境之时的决绝却是如出一辙。 哪怕时至今日,再想起她面色煞白口吐黑血时的场景,心口都要闷一会儿。 “祁桑。”他低声叫她。 祁桑没说话,依旧哭得伤心。 谢龛薄唇动了动,还想同她说些什么,可瞧她这会儿被悲伤淹没,显然听不进去半句话,只得作罢。 回总督府没多久,祁桑就开始高烧不退。 她大病初愈,本就还在养身子,如今遭了这么大的打击,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三魂七魄,烧成个炉子,迷迷糊糊地说了许多话,边说边哭,也不知心里是藏了多少委屈。 喊的最多的,就是哥哥。 谢龛将她抱在怀里,扶风在旁边端着汤药,他撬开她唇齿,一勺一勺地将药喂进去。 第119章 我说,今日谁都带不走她! 小半碗还没喝完,怀中人儿眉心一蹙,又全给吐了出来。 大半都吐到了谢龛肩头上去了。 不夙慌得脸都白了:“主子,还是奴才来吧。” “无妨。” 谢龛只拿帕子随意擦了擦,吩咐他再去备几碗汤药,又将扶风也赶了出去,拿湿帕子给她擦拭身子退热。 断断续续地喂了三次,也不知究竟喝进去了多少,总算在天际微微泛白时,退了烧,也不说胡话了。 谢龛匆匆沐浴了一番,上榻将她笼在怀里,瞧着她蜷缩成一团,睫毛湿漉漉的模样,忍不住叹息。 小可怜。 …… 萧夫人遇刺身亡,萧陆却不知所踪。 回来时,竟将凶手的尸身带了回来,还将人好好地打理了一番放入了棺椁之内。 灵堂上,萧荆山暴跳如雷,一巴掌打得萧陆吐出两口鲜血来。 前来吊唁的亲友们忙上前拉着人,连声劝慰。 谢龛便是在这时候出现在了萧府,带着一众内厂厂卫,公事公办道:“萧夫人遇刺身亡,虽说凶手已是伏诛,但此事尚有疑点,内厂需带人回厂狱一趟。” 萧荆山恨不能将萧存烟挫骨扬灰,他知晓谢龛府里的人同萧存烟关系匪浅,他来萧府走一趟也不过是为了替她夺回萧存烟的尸身回去葬了。 心中虽是万般不愿,可一方面他自是不敢当面顶撞谢龛,另一方面,人既然已经死了便也罢了,谢龛带走也总好过萧陆这逆子要将她葬在萧氏祖坟里。 萧陆拇指拭去嘴角的血,盯着谢龛的目光锋利如刀:“她的尸身谁都带不走,谢总督,你要与锦衣卫为敌么?” 萧荆山一听这话,登时瞪大了眼睛:“孽子!你在胡言乱语什么!还不赶紧同谢总督认错!” 萧陆却是直接从护卫腰间拔出了佩剑,直指谢龛胸口:“我说,今日谁都带不走她!” 身后一众厂卫几乎在同一时间拔剑而出。 同样拔剑而出的,还有锦衣卫。 谢龛面色冰冷:“萧指挥使,你要以下犯上?” “以下犯上又如何?便是将我逐出萧氏族谱又如何?她的尸身我自会寻个地方安置,不进厂狱,也不会进萧家祖坟!” “你这个逆子!!你母亲尸骨未寒,她一生为你呕心沥血,最后竟养出你这么个不孝的东西!滚!你给我滚咳咳咳……” 萧荆山怒急攻心,一阵激烈的咳嗽后,不顾众人阻拦,硬是将萧陆赶出了灵堂。 谢龛带人大闹萧家灵堂,同萧陆当众撕破脸皮的事,很快在京中传得沸沸扬扬。 姚不辞立刻寻了个机会,没过两日就同萧陆秘密地见了一面。 京中时局似乎在无声无息间,悄悄发生了变化。 和风暖日的日子里,院子里的金桂开得正盛,满院飘香。 谢龛站在院子里,心情不错地给笼中一只鸟喂食,似乎对自己的盟友们四散而去的事并不放在心上。 反倒是祁桑,听说谢龛为了帮她抢回萧存烟的尸身,亲自上门,当众同萧陆闹了个难堪。 她心中悲愤不已,觉得萧陆此人根本畜生不如。 生生逼死了存烟,如今又来学什么情深,连她的遗言都不肯听,生前死死囚着她,死后连尸身也依旧紧紧攥着。 一方面又对谢龛满心愧疚。 虽然他对自己只字未提,但不用猜也知道,他如今同皇上离心,又同锦衣卫割席,三厂的地位虽根深蒂固一时无法撼动,但依旧给了内阁许多机会。 要怎么办? 她手中无权无势,而谢龛又不肯同她分享半句朝堂局势,她自是有心无力。 谢龛喂完了鸟,发现她已经醒了,却没有起身,乌发垂于身后,被子盖着半身,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样蜷缩抱膝而坐。 他靠了过来。 身上是她熟悉的松香混着桂香的味道,还带了些日光晒过后的暖香。 祁桑紧绷的身子稍稍软了些,后背靠着他前胸,任由他将自己困在怀中。 谢龛手背贴上她额头试了试,烧退了。 “起床沐浴一下,我陪你用个午膳?” 祁桑没胃口,只沉默着摇头。 她连烧了四日,整个人都瘦了一大圈,衣衫松松垮垮挂在肩头,锁骨清晰可见。 原本圆润的小下巴也变得尖尖的,瞧着竟有几分楚楚可怜。 谢龛知道她在想什么,又偏要装作一副不明白的样子问:“这是怎么了?嫌弃我没有帮你抢回萧存烟的尸身?” 果然就看到前一瞬还失神发呆的人儿立刻回了神。 她瞟了他脸色一眼,又不安落下,哑着嗓子解释:“没有,相反,我……很感激你,真的。” 这还是第一次,她同自己说一句感谢。 谢龛要笑不笑的:“不是我不想抢,只是如今萧陆瞧着还算个正常人,但一提萧存烟的尸身,便如同个疯狗一般乱咬,实在不宜同他硬碰硬。” 祁桑点头:“我知道。” 他肯为她试一试,她已是十分感激了。 虽然是真的一点胃口都没有,但祁桑觉得自己不能再这么病恹恹下去了。 逝者已逝,她还未完成她的遗愿,不能就这样缩头乌龟一样地萎靡在总督府。 终究还是起身泡了个热水澡,洗漱完后强迫自己吃下了些东西。 谢龛陪她用过午膳后,又在榻上哄她睡下了,这才起身出去。 不夙已经在外头候了一会儿了。 “主子,宫里来消息,说是皇上近日忧思难安,吞服了不少丹药,这两日来呕吐不止,生怕太医院里的人给自己下毒,只敢宣刘太医治病,刘太医开的方子也都是些止吐养胃的,并未提及丹药一事,甚至……还多给了不少。” 书房里,谢龛听完,慢慢拿起朱笔,却迟迟没在奏折之上落下批红。 他抬眸扫一眼手边堆积成两座小山的奏折,略一思忖后,将朱笔丢在一旁:“将这些奏折都送到皇上那里去。” 他不是想要权利么? 那就给他。 这把小火慢炖的时候已经够长够久了,既然有人僵着这口气不肯动作,那索性就将这把火烧大了烧旺了。 第120章 谢总督饶我一次吧…… 奏折送到沈忍生眼皮子底下时,他简直不敢相信。 显然同锦衣卫失了和气,又同一众将军以及前朝文臣们闹得难看一事让谢龛有了危机感。 这还是第一次,他主动妥协,将手中权柄移交出来,退步到他该去的地方去。 他颤巍巍地拿起朱笔,生平第一次有了做皇上的实感。 得知皇上得了亲批奏折的权柄之后,且日后奏折再无须往总督府送去,直接送入宫中后,奏折呈递的官员、呈递的内容也在悄无声息地变化着。 得知平沙县知县侵吞赈灾粮,同山匪勾结残害百姓后,小皇帝怒火攻心,大笔一挥,直接派了巡抚姚法商带兵前去处置。 姚法商是姚不辞的亲侄子,此次任命平沙县巡抚,也是给内阁一个示好,意为只要将来他重掌皇权,定会视他为依仗。 那边姚法商带兵大张旗鼓地离了京,这边沈忍生在姚不辞的催促下,以为天下苍生祈福为由,强行将迎娶祁桑为后的日子定在了下月初九。 皇榜公示,昭告天下。 祁桑再一次被族中长老们请回了将军府,前来道贺的人络绎不绝,稀世珍宝堆满了视线。 她像个被摆放在那里的玩偶,锦衣华服,朱钗流苏,任人欣赏,赞美,恭贺,一张张谄媚笑脸在眼前晃动着闪过。 祁覃就坐在一旁,单手撑额,挑着双风流凤眼瞧着她。 林氏也端着温婉的笑,左右逢源,应对自如。 真是可笑啊。 她明明有亲生父母,如今这样的场合里,竟是母亲因疯癫被囚于后院,爹爹因中风瘫在榻上动弹不得。 最后陪在她身边的,是同自己毫无血缘关系的林氏与祁覃。 她觉得可笑,就真不自觉地笑了起来。 夜里办了一场晚宴,席间觥筹交错,前来攀谈的人比比皆是,祁桑应酬着喝了几杯,有了几分醉意。 她抬头看着上方一轮明月。 月光笼罩下,是她出生的将军府。 周身围绕着她走来走去的,是她本该极为熟悉的亲友。 可除了这轮明月,将军府的一花一草,一砖一瓦她都不熟悉,身边一张张脸也陌生地让她恐惧。 祁桑踉跄着起身,不自觉地要往府外走去。 她不住在这里。 她的家不在这里。 可是眼前一晃,有人挡住了她的去路。 祁覃歪着头,笑容放肆:“去哪儿呢?我这即将母仪天下的姐姐?” 扶风站在祁桑身后,冷声道:“让开!” “着什么急?” 祁覃不但不让,反而上前一步,借着树影婆娑的遮挡,低声笑道:“以前倒是没瞧出来,姐姐还是个过河拆桥的。” 他指的是兰雪的事。 他依约告诉了她是兰雪同内阁泄露了她的事情,成功叫祁桑处理了她。 可祁桑答应他的,帮忙安抚兄长的那些部下的事,却迟迟没有动静。 酒水热辣,烧灼着胃部,后劲儿上来,又是头重脚轻,祁桑整个人都是迷糊的,听他说完后努力分辨了好一会儿,才摇摇头。 她不是故意抵赖的。 也曾私下见过那些个副将,他们虽不是兄长最亲近的部下,可多年来跟着兄长征战沙场无数次,都是兄长一个个亲自提拔上来的,所有的忠诚都早已给了他。 兄长仁爱、宽和,却并非一味仁慈,相反他严格按照军法处置任何一个违反军规的部下,甚至包括他自己,从不徇私,也从不轻视任何一个士卒的性命。 而祁覃,狠辣,残酷,独断霸道又视人命如草芥,虽说慈不掌兵,但一味地以酷刑压迫手下人低头,显然只会适得其反。 他几乎是完全同兄长相反的一个人。 “你杀太多人了。” 她说,努力让自己咬字清晰一些:“那些人都是战功赫赫,忠心忠义之人,你不该为了……” 她话说一半,又戛然而止。 这话说着其实没意思。 她一个不带兵打仗的都知道,祁覃又如何不知道? 只是那时敌军兵临城下,军中若是一盘散沙,必然是要大败而归的,到时死的就不止是几个副将了。 他必然是要杀一儆百,便是暂时唬住手下的人听命于自己,也要这么做。 当时的杀一儆百,此时必然要遭反噬。 “祁家的兵马是整个大雍朝最大最强悍的,你把控不住的,与其如此,倒不如来京城,去尚书府做个世家公子,享清闲,得富贵,不好吗?” 一句话,逗得祁覃低低笑出声来:“我去了尚书府,可就不姓祁了,将来如何称呼姐姐?” “你若喜欢,可继续这么称呼下去。” “那若我不喜欢呢?又该如何称呼你?” “……” 祁桑头疼不已地按按眉心。 不明白他莫名其妙地为什么要纠结这个称呼问题。 “祁姑娘?还是……” 祁覃眼波流转,俯下了身同她视线平齐,笑着咬出两个字:“桑桑?” 他饮了酒,呼吸间是浓郁的酒香,同她自己的纠缠在一起,叫人生出一股极为不适的越界感。 祁桑后退了两步:“爱叫什么叫什么,走开,我要回家。” “回家?回哪个家?” “自然是总……” “祁桑。” 耳畔响起熟悉的声音。 祁桑混沌的小脑袋分不清声音的源头,茫然地转身四下环顾。 喝蒙了,眼睛都涣散得不成样子。 谢龛走下台阶,轻轻握住她手腕将她带进怀中,长指挑高她清瘦的小下巴:“喝了多少?出府之前怎么应允我的?” 滴酒不沾。 祁桑双手抱着他精瘦的腰身,含糊道:“错了错了,谢总督饶我一次吧……” 这样若无旁人的亲昵。 祁覃眼底的笑意渐渐敛了,看一眼谢龛。 祁桑这模样,同他记忆中的任何一幕都不能吻合到一起。 同祁旻在一处,她乖巧、懂事,规规矩矩。 同邢守约在一处,她活泼、俏皮,天真可爱。 可如今,这扑面而来的娇媚之气,眉梢眼角媚态横生,呼之欲出的靡靡丽色又是怎么回事? 他房中多少侍寝女婢,自然清楚,这样的神态是需要在床笫之间调教出来的。 第121章 你便安心去宫里做你的皇后娘娘罢 而谢龛,是个太监。 便是床榻之上有些太监们层出不穷的一些花样,给女子的也该是羞辱与不堪。 可再看祁桑,哪里有半点受辱后的隐忍不发? 这分明是被过度骄纵了,在谢龛这种血腥暴戾渗透进骨血的人跟前,没有半点畏缩与局促。 且他刚刚分明听到,谢龛在祁桑面前自称的是‘我’。 便是在圣上面前,他都从未改过一句自称,一句‘本督’,压弯了多少人的脊梁,逼得朝堂上上下下无人敢直视其眼睛片刻。 似是察觉到他的注视,谢龛眼睫落下,依旧是那不将任何人放在眼中的余光睨人:“祁将军,有这功夫在此闲聊,倒不如多想想办法收服祁家的兵马。” 他眼眸暗下去,意有所指:“留给你的时间,不多了。” 祁覃低笑了声,双臂环胸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谢总督这话说的,好似已经有了更好的人选了?” “自己无能,就不要怨天尤人。” “哦?先前怎么不嫌我无能呢?如今才来嫌弃,会不会晚了些?” 他们这话听得祁桑一头雾水,本就被酒侵蚀的脑袋更加空白一片:“你们在说什么?” 话音刚落,两人几乎同时闭了嘴。 祁桑被谢龛圈在怀中这一幕,虽在树下阴影中不易被发现,但往来宾客众多,谢龛这种仿佛生来自带压迫感的人往这边一站,便很快吸引了众人的目光。 关于祁桑同总督府的事,整个京城早已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茶余饭后,与亲人密友间也是敢壮着胆子聊上一聊的。 只是如今这皇榜都出来了,祁家嫡女祁桑要入宫为后,不想竟还同总督府的这位不清不楚,甚至大庭广众之下公然搂搂抱抱,不成体统。 祁家的几位长老脸色都变了,拄着拐杖上前。 先是恭恭敬敬地同谢龛行礼,这才用长辈的口吻训斥祁桑:“桑桑,这宾客们都在,该有的规矩还是要有的,谢总督贵为上宾,赶紧请人入座。” 谢龛道:“时候不早了,祁桑该回总督府休息了。” 一句话落地,周遭一片死寂。 几个长老面色更是青一阵白一阵,似乎已经感觉到身后无数双看好戏的眼睛在盯着他们了。 这皇后贵为国母,若在将来传出个同太监有染的谣言出来,史书上再落下那么一笔…… 那百年之后,他们祁家不得给后人戳脊梁骨吗? 虽然,先前也早已有染,只是亡羊补牢总是没错的。 于是其中一位长老壮着胆子道:“谢总督,这眼瞧着再过二十几日就是封后大典了,这桑桑不如……就住在将军府吧,免得……外头再出什么谣言,有辱谢总督清誉就不好了。” 他斟酌着,自认话已经说得很委婉了。 可话音刚落,数名带刀厂卫便无声无息威压而来,为首的掌刑千户右手微动,锋利刀刃已经半出刀鞘,铮然一声脆响。 老头儿吓得慌了下,险些没站稳摔倒。 “老人家,年纪大了就早些休息,族中的事还是交给年轻人比较好。” 掌刑千户还算客气地说完,回头看一眼祁覃:“管好将军府的这些人,休要碍了总督的眼。” 话落,带人转身追随主子的身影离去。 几个老头儿花白的胡子在月光下抖着。 祁覃似笑非笑地瞧着。 平日里在祁氏耀武扬威,倚老卖老惯了,当真以为所有人都会让着他们这把老骨头呢? 拖去厂狱,都不够那些个狱卒们啃两口的。 …… 马车摇摇晃晃,像摇篮一般。 谢龛肩头宽阔又暖和,祁桑窝在他怀里,被他的披风裹着,整个人都是轻飘飘的。 “查到萧陆将存烟葬在何处了吗?”她问。 “没有。” 那么大一个棺椁,他带人运出城外后,竟真就悄无声息地消失了,足足过了三日才回来,先前抬棺那些人也不知去了哪里。 祁桑没有再说话。 愤怒在胸腔里,被烈酒熏染着,熊熊燃烧,恨不能立刻就找到萧陆想办法杀了他给存烟陪葬。 可想来存烟也是嫌弃他的,便是死了,也得给他们分开,别再脏了存烟轮回的路。 似是感觉到了她的情绪,谢龛覆着一层厚茧的手贴上她后颈,将她脑袋按进自己怀里:“行了不要想太多,睡会儿吧,到了我叫你。” “我真的要入宫吗?”祁桑又问。 这些日子,对于皇榜的事,谢龛始终没有任何表态,也不知是怎么想的。 祁桑也忍了许久了,终究还是没忍住问出了口。 她总觉得谢龛不会这样轻而易举地将自己送出去,但又觉得如今京中这局势,他应该是不会公然违抗圣旨的。 “不然呢?” 谢龛胸口震动,似是笑了下:“那可是圣旨,我可不敢违抗,你便安心去宫里做你的皇后娘娘罢。” 祁桑:“……” 虽说也做好了他真会将她送走的准备,但亲耳听到又是另一种滋味。 他似乎连挣扎一下的意思都没有。 祁桑被酒烧得迷迷糊糊的小脑袋一下子就清醒了,猛地从他怀中起身,爬到了对面去坐着:“去就去,有什么了不起的。” 偏对面的人还一副不明所以的模样:“这是怎么了?好端端的去对面坐着作甚?” “都是要做皇后的人了,自然要端庄持重,同其他男子保持距离。” 祁桑说完,拿眼角余光睨他一眼:“包括太监。” 说完不解恨,又补充一句:“日后你再见了我,要下跪拜一句皇后娘娘千岁千千岁的。” 谢龛执掌内厂以来,还从未对谁下跪过。 哪怕是皇上。 他微微倾身,在马车内昏暗的灯笼光晕中,竟真单膝跪了下去:“这样?” 他个子高,单膝跪着,上身挺拔,竟还比她高出不少。 明明是跪着的姿态,却分明还是用居高临下的目光俯视着她。 祁桑气不打一处来:“不对!要双膝跪!上身还要匍伏下去!脑袋磕地!朝堂内外多少人对你跪拜,你会不清楚如何下跪?” 第122章 亏他还当自家妹妹养了这么久。 “哦,不清楚……” 谢龛上身果然微微压下去,却只低到几乎将她纤弱的身子完全笼进怀中。 “不如皇后娘娘教教我?” 这一声,几乎是贴着她耳垂说的,呼吸间气息温热,吹进她耳孔。 红晕爬上白皙的颈口。 祁桑鼻息间尽是松香与桂香,前后不过一会儿,明明已经清醒的意识又变得迷离。 “不、不教,你退回去坐着……” “为何不教?我很聪明的,一教就会……” “……” 祁桑已经完全说不出话来了,她唇瓣上下动一下的空间都被人完全占据了。 迷迷糊糊间,遭人占尽了便宜。 …… 没过多久,平息了平沙县知县侵吞赈灾粮同贼匪一事的姚法商便风风光光地回来了。 这样的事情,巡抚到达当地后要细细盘查账本、审问涉事人员、寻访当地民情,筹备剿匪线路,短则几个月,长了甚至耗在原地一年两年都是正常的。 可姚法商前后竟只用了不到十天。 除去一来一回在路上耽搁的日子,他在平沙县竟仅仅用了不到四日! 当众斩首了平沙县一众大小官员不算,还将贼匪清剿了个干净,带着近百颗人头大摇大摆地回来了。 京中早早收到消息,不少人夹道欢迎,投花相贺,赞叹姚氏一门果真是人才辈出,真给内阁首辅面上添光。 小皇上龙颜大悦,当即给姚法商封了个正五品的左司郎,赐府邸一座,金银千两,小厮婢女各二十,给足了姚不辞颜面。 至此,皇权与相权相容相辅算是彻底从暗处搬到了明处。 而三厂始终静悄悄一片,对此事既未出面道贺,也未当众给过任何刁难。 祁桑得知这件事的时候,还是几日之后了。 她追萧陆追到了衔杯楼,他身边锦衣卫侍卫始终不离身,祁桑虽恨得牙痒痒,自然也只能忍着。 目前她最需要做的,是寻到存烟棺椁埋放的地方。 于是也不顾侍卫的阻拦,硬是厚着脸皮挤进了他饮酒的隔间内,坐等他喝醉。 萧陆还在孝期,却不管礼制在歌舞之地饮酒作乐,若是被萧荆山知道了,怕免不了又是一顿劈头盖脸地怒骂。 他似是已经许久没有好好睡上一觉了,双眼拉满血丝,衣衫凌乱,仿佛久未归家流连秦楼楚馆的浪荡子。 只是面色太过惨白,仿佛下一瞬就会吐血而亡一般。 对了,他身上还带着伤的。 先前祁桑一刀没入后背,虽没伤到内脏,但想来那一刀没个一两个月也难以痊愈。 烈酒一杯一杯饮下,烧灼着喉咙,他猝不及防被呛到,咳得惊天动地。 自小便锦衣玉食、一呼百应的名门贵公子,哪里懂什么失去。 他什么都不缺,便是失去了什么也能立刻寻到新的。 萧存烟只比他小了不到五岁,幼时的她在萧陆眼中不过是个不得宠的妹妹,瘦瘦小小,被关在后院一间小屋内。 长久地不见日光,叫她肤色呈现出一种近乎透明的白色。 小姑娘性子冷淡,不怎么会说话,也不怎么正眼瞧人,一副冷冷淡淡谁都瞧不上的样子。 萧陆在知晓她身世之前就是瞧不起她的,他甚至一度以为萧存烟是在胎里就有病的,不然怎么会被关在后院,不然怎么都五六岁了还不会说话。 真给萧家丢人。 他将她视作下等婢女一样的存在,偶尔无聊记起来了,还会拿些稀罕的瓜果点心去后院,逗狗一样地逗她。 他说,只要她学两声汪汪叫,就给她。 他说,只要她跪着爬两下,就给她。 他说,只要她喊一声哥哥,就给她。 少年时的萧陆,虽同姚法生这些过于邪性的世家公子们玩不大到一起去,却也处处都是京城贵公子身上的劣根性。 整个萧府谁不捧着他,哄着他,晚膳少吃一口都要被追着喂。 这瘦不拉几的丫头片子凭什么不拿正眼瞧他。 萧存烟不理他这件事,莫名让萧陆异常烦躁。 他后头不耐烦了,甚至拿马鞭抽过她几次,姑娘也不哼一声,也不求饶,由着他打。 挨打不成,萧陆就让人撤了她的饭跟水。 就那么饿了渴了三四日,愣是不见她软化半点。 小小的那么一点,骨头硬得很。 渐渐地,萧陆注意力都被她拉走,连平日里玩的好的世家公子们来寻他一道出去玩都不怎么感兴趣了。 他全身心地投注到她身上,变着花样儿地折腾她,就非要看看她软着骨头求人的模样。 这场无声的拉扯持续了很久很久。 久到等萧陆回过神来的时候,那小小的一团已经被他一口一口喂大了。 虽然依旧一副病恹恹的模样,但总算长了些肉,不再瘦骨嶙峋的了。 可每个月总有那么几日,萧夫人不许他见她,总是将她一个人锁在后院小屋里。 那个阴暗的小屋里,常年都是燃香的味道,屋内挂满经幡,摆放着几座佛像,面容狰狞。 萧陆闹不清楚那究竟是什么,缠着母亲追问,这才得知萧存烟不是自己的亲妹妹。 她不过是萧家买来给他驱灾避祸的一个物件。 萧夫人见他整日往这里跑,便也不瞒着了,说完后还叮嘱他,既然知晓存烟不是他的妹妹,就不要再自降身份同她玩耍了,该收收心好好去国子监念书了。 不过是一个物件。 连婢女都不如。 亏他还当自家妹妹养了这么久。 萧陆心生厌恶,有种被欺骗感情后的恼怒。 那之后,果真很长一段时间都不再去后院了,虽总时不时想起,但又觉得以他这等尊贵的身份,的确不该跟个物件玩到一起去。 再次见到萧存烟时,她已经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 那时萧陆已然长大,身壮如牛,也不似小时候那般总是生来势汹汹的大病。 萧存烟这个物件也就没了用处。 萧母本打算将她打发走的,但巧合的是,刑部尚书范卯家的公子范容一次来府上做客,趁着如厕的功夫调戏了个婢女,萧存烟听到动静,从小屋出来瞧了一眼。 范容听到动静也回头看了她一眼。 第123章 还记得我么?我是…… 只一眼,就叫范容眼睛看直了。 那当真是眉似远山黛,眼如秋波横,更是百里挑一的冷美人气质,连正眼都未瞧他一眼。 他是出了名的好色成性,整个大雍朝有些姿色的世家贵女,能动的不能动的,都在心里惦记过一遍的。 这样的人间绝色,整个大雍朝再无第二个。 他垂涎欲滴,当即问府中婢女这是谁,答曰是萧家大小姐萧存烟。 萧家将这个大小姐藏得够深,养这么大了他竟闻所未闻。 在萧府调戏个婢女就算了,既然是大小姐,范容自然是规规矩矩不敢逾矩。 还装作翩翩公子的文雅模样,一展折扇,笑眯眯地迎上去:“在下刑部尚书府嫡子范容,见过……” 话没说完,回应他的是‘砰——’地一声的关门声。 吃了闭门羹,非但没能让范容恼羞成怒,反倒越发觉得征服一个冷美人儿比那些个勾栏瓦肆间的丰腴多情女有意思的多。 若是能娶回家里好好调教,想来是十分有意思。 于是回府便向父母提及了此事。 能同都察院御史家的千金结姻缘也是件门当户对的喜事,范夫人一听儿子终于肯收收心愿意成家立业了,高兴地合不拢嘴,忙托媒人上门提亲。 提亲那日,萧陆恰好在府中。 萧夫人没料到一个已然没用了的物件竟还能给萧家拉来这么大一个亲家,自然是喜上眉梢。 萧荆山也有意通过范卯拉近同内阁的关系,更是爽快应下。 而彼时的萧陆已经是威名赫赫的锦衣卫指挥使了,是整个萧氏的骄傲,同三厂共掌皇城内务,整日忙得不见个身影。 他在府中撞见兴冲冲离去的媒婆,询问府中婢女,才得知后院那个物件被许配给了尚书府。 诏狱内每隔几日就会有几个复杂棘手的案子要处理。 可再棘手,萧陆处理起来也从来都是游刃有余,层层抽丝剥茧,反倒十分享受破案的每个过程。 时隔这么久,再次让他感觉异常烦躁的事,竟然还是跟后院那个物件有关。 范容是出了名的色胚,日日流连花楼还不够,平日里在大街小巷遇到了瞧着不错的,管他未出阁的姑娘还是人妇,再下三滥的手段都能玩得出来,早晚给人弄到手。 这事像块石头压在心头,越压越重。 萧陆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鬼使神差地爬起来去了后院。 那是个隆冬的夜,后院那平平无奇的小院子里落满了积雪。 因没有婢女伺候,所以那片雪便连个脚印都未曾落下,在月光下白得晃眼。 小屋里有微微的光晕,窗纸上映出一抹纤细剪影。 萧陆踩着积雪,像是被勾了魂似的,等意识回笼时,人已经走到了屋檐下。 他视力极好,目光描摹着窗纸上那微微晃动的曲线,额头、鼻梁、鼻尖、双唇、下巴…… 只一个影子,就足以叫人屏息。 院子里的风雪早已停了,锦靴踩上厚重积雪的声音传入屋内,窗前的身影侧过了头。 似是迟疑了片刻,那扇紧闭的窗子便被推开了。 同记忆力别无二致的五官。 只是长开了,明明好像哪里都没有变,又好像似乎处处都精致了许多。 瞳孔黑而亮,肤色雪一样白,唇色绯红,唇形极好,恐怕大雍朝最知名的画师都难描绘其中一二。 萧陆俯下身,手肘抵着窗台,掌心托腮,戏谑的声音里难掩轻佻:“还记得我么?我是……” 话音未落,窗子‘啪——’一声关上了。 那身影也随即离开了窗纸。 屋里灯灭了。 萧陆保持着这个姿势,在屋檐下僵了一会儿。 这才后知后觉地记起来,这个被他当妹妹折磨了许久的女子还有个不爱搭理人的臭毛病。 他手指在窗台积雪上画着圈圈。 思考着是直接闯进去给她个教训呢,还是顾及一下男女有别,暂且放过她。 当夜在窗外挣扎许久,到底还是理智的一面占了上风。 可之后的每一日,萧陆回府前几乎都要先从后墙先翻进家里,趁人不注意去小屋里晃一圈。 萧存烟有时在窗前翻看一本陈旧的书籍,有时在院子里翻新那几棵菜苗下的土,有时是坐在屋檐下用小锅熬粥。 每每见到他,都会立刻放下手中的东西起身回屋。 她毫不掩饰对他的厌恶。 萧陆每次来都会给她带东西,有时是一支翡翠簪子,有时是几本书,有时是几块热气腾腾的点心,有时是几件漂亮的袄裙,还有亲手打猎来的雪貂做的氅衣。 但不论是吃的还是喝的亦或是穿的,最终的归处都是小院角落。 像一堆破烂似的堆在那里。 萧陆不信邪,晚上思来想去,想出了个好办法。 他去集市上挑了一只刚刚满月的小黑猫,圆滚滚的大眼睛跟肉嘟嘟的小身子,便是连他这个男子都觉得可爱极了。 这双眼睛跟萧存烟生得简直一模一样。 那些个死物丢在墙角没办法,就不信她能在冰天雪地里把一只小奶猫丢墙角去。 可这姑娘死犟死犟,竟真将它丢墙角去了。 小奶猫刚满月,走路都摇摇晃晃,窝在雪白柔软的氅衣里倒是一时半会儿冻不死,但却是饿得直叫。 她不管,萧陆这个见惯了生死血腥的就更狠得下心不管了。 一连三四日,每次萧陆翻墙进去,总能听到小奶猫凄凄惨惨的叫声。 他上前,以手指挑开了氅衣一角,发现小家伙依旧精神抖擞,叫得万分洪亮。 照理说,便是有御寒的氅衣在,若三四日没吃上东西,也该饿死了,哪儿能叫得这么响亮。 他手指顺势去摸了摸它尚未干透的小下巴。 摸到了一粒残留的米粒。 啧。 萧陆得意洋洋,瞧一眼紧闭的小屋门。 没过几日,小奶猫便不满足于窝在角落里了,小身子抖抖索索地跟着萧存烟的脚步,边叫边跟着跑。 萧陆再去的时候,小奶猫叫声是从屋里传来的。 他学聪明了,翻进去时专挑积雪少的地方,不叫自己走路发出一点儿声响。 第124章 你良心给狗吃了吗?! 然后就趴在窗前,瞧着窗纸上映出的那一大一小的身影。 萧存烟怀中那颗小奶猫的脑袋晃来晃去。 她在拿什么东西喂给它。 动作很轻,很温柔,像在呵护襁褓中的婴儿一般。 萧陆想象不出来她冷若霜雪的眉眼,此刻是什么模样。 但显然此刻若是强行闯进去,对着自己的一定又是张面无表情的冷漠小脸。 萧存烟第一次主动同他说话,已经是三个月后了。 肉包不知吃了什么东西,一直吐,恹恹地一副要死掉的模样。 她慌得无法,抱着它在怀里低声问萧陆可不可以寻个大夫给看看。 她声音很好听,像远山徐徐吹来的风,拂过耳畔时,是柔的,软的。 萧陆整个人都轻飘飘的,像是被捧上了云朵上,别说是给她寻个大夫,就是要他摘天上的月亮恨不能都要造个梯子爬上去。 肉包治好后,萧存烟虽对他依旧冷淡,却也不会完全无视,也不会一见他来院子就立刻回屋。 没过多久,她忽然央求他带她出去逛一逛,说是从小到大未出去过,想见识一下外面的世界。 她鲜少对他提出要求,萧陆自然是有求必应。 第一次外出,她就寻了个机会逃了。 只是她一个常年久居后院的女子,话都说不利索,又不清楚自己这样的容貌多容易引人注意,前后没一个时辰就被萧陆捉到了。 被捉到后,她甚至是一脸的迷茫惊愕,仿佛完全不能理解这京城这么大这么繁华,他是如何这么快从人群中将她捉到。 再后来,断断续续地,她一共出逃过四次。 最长的一次也不过只逃了两日,还险些被几个乞丐欺负了。 那次是萧陆唯一一次动怒,当着她的面断了那几个乞丐的手脚后,将她拖回后院,不顾她的挣扎反抗,强行将人要了。 再后来,是他将计就计,在萧存烟新婚夜前夕,在她身上留下了明显的痕迹。 范容在婚宴上被范卿卿叫过去,亲眼目睹他同萧存烟之间的拉扯后,一怒之下用随身携带的匕首伤了他。 毁了萧家同范家的联姻,也断了父亲同内阁示好的心思。 萧存烟就像他捏在手里的雀鸟,被剪断了翅膀。 她这辈子都不该飞出他的手掌心的。 哪怕在得知她竟重伤自己母亲后逃跑,哪怕将她围堵在半山之上,那巨石之下也安排了足够的人手。 只要她往下跳,他们就一定能半路接住她。 生活上顺风顺水,仕途上一路高升,叫萧陆变得狂妄又自负。 他被母亲被鲜血染红的场面刺激着,满脑子想的都是将她捉回去后如何报复严惩。 他没有看到她袖口下攥紧的那截枯枝。 若是看到了,他不会说那样重的话,不会步步紧逼。 若他当时听进去祁桑的只言片语,放她离开,她是不是就不会选择自裁。 明明…… 腹中还有他们尚未成型的孩子…… 那是他们两个人的孩子,是他萧陆,跟他的烟儿共同的孩子。 她怎么忍心,她怎么能狠得下心!! 萧陆醉得厉害,醉眼迷蒙间一直在念着什么。 祁桑听得眉头紧皱,要不是隔间外抱刀侍卫一直盯着自己,她恨不能直接将面前的酒泼他脸上去。 “萧指挥使,你若还有半点在意存烟,就该尊重她的遗愿,送她回她亲生父母那里葬下。” 亲生父母…… 萧陆似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在东倒西歪的酒杯酒壶间嗤嗤地笑:“什么亲生父母?她生在我萧府,长在我萧府,她是我萧陆的人,便是死,也得跟我埋在一处。” “你是萧家独子,你死后定是要被后人埋进萧氏祖坟的!” 祁桑忍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试图跟他讲道理:“难不成你死后还能再自己挖个坑埋自己?还是你觉得你的子孙后代会听你的话,将你跟一个陌生女子埋到一处?到时你倒是有去处了,跟你未来夫人和和美美地埋在一起,叫存烟一个人孤零零地在一个地方,你良心给狗吃了吗?!” “祁姑娘!” 隔间外,侍卫拧着眉头提醒她:“注意您的言辞!这位是锦衣卫的指挥使,不是总督府的婢女小厮。” 祁桑挑眉瞧他:“哦,那这位小哥你说说,你们萧指挥使枉顾旁人遗愿,寻了个荒山野岭将人埋了,不叫人同家人团聚,这事是人能干的吗?” 侍卫被她反问得一愣,噎了半晌,生硬道:“反正,注意您的言辞。” 狗是狗了点,但怎么着也是自己的主子,哪能叫个女子这样指名道姓地骂。 两人正僵持着,隔着一扇窗,听到衔杯楼外传来女子哭喊的声音。 这两日正逢天下大赦,街道上拥挤着都是人,这嘶哑悲痛的哭喊声骤然传来,便惹来一阵嗡嗡的议论声。 祁桑推开窗子向下看了一眼。 一名身披麻布孝服的女子,双手高举一纸血状,一边高呼着什么,踉跄着向前奔跑着。 她身后还有数名同样身披孝服的人,追逐着她的步伐向前跑去。 祁桑侧耳倾听了一会儿。 她喊的是,平沙县巡抚姚法商勾结山匪,沆瀣一气,草菅人命,灭清廉县长满门不算,还截杀上百无辜逃难流民,砍杀头颅冒充山匪,欺瞒圣上,谎邀功绩! 她面色一变,越过酒桌就去拉扯萧陆:“快!外面出事了!” 奈何烂醉后的男人完全没听进去她一句话,被她一扯,整个人都倒在了坐垫之上。 就这副烂醉如泥的模样,怕就是带出去人还以为是哪里来的流浪汉,不给人笑掉大牙就不错了。 祁桑恨恨推了他一把,转而去抓刚刚跟自己顶嘴的那侍卫:“你在锦衣卫中是什么官职?” 那侍卫一怔,头一次被女子碰触,还是总督府那位的女人,他本能甩开,嘴上却还是乖乖答话:“在下锦衣卫北镇抚司靳清台。” 竟不是侍卫。 “啊,原来是北镇抚司大人,久仰久仰。” 祁桑胡乱恭维了两句,不顾他的抗拒,直接拽着人往楼下跑。 第125章 惹急了回去一哭 靳清台立刻想要抽出手臂,奈何身后扶风不动声色地靠了上来,几乎是半推着他往外走,不给他半点后退的余地。 “你、你松手!大庭广众之下成何体统!”他恼怒道。 三楼之上,沈谦不知何时站在那里,也不知看了多久的好戏,只笑道:“清台,你便同她一道走一遭吧,毕竟是总督府的人,惹急了回去一哭,回头可少不了你好果子吃。” 靳清台道:“连你也这般胡闹!” 说句话的功夫,已经被祁桑扯着衣袖冲下了楼梯。 靳清台满眼的不敢置信。 这女子走路该娴雅端庄,步摇不晃,方算得上名门闺秀,她怎可这般不顾形象地在人群中跑来跑去。 追上那些人时,人已经被拦了下来。 为首的,正是许久不见的姚法生,身后还有几个哈巴狗一样常年跟着他的公子哥儿。 眼见他肆无忌惮到要当街砍杀这些人,祁桑立刻冲上去道:“住手!” 如今皇上同内阁走得近,姚氏又刚出了个平定贼匪的功臣,姚法生明显腰杆硬了不少。 他晃着手里的剑上下打量她:“哟,这不是即将入宫为后的皇后娘娘么?怎么?这还没当上皇后呢,架子倒是先摆起来了?” 周遭都是人,围在一起窃窃私语,没有一人敢上前阻拦,生怕遭殃及池鱼。 祁桑跟前跪着四人,三女一男,其中一人腹部已经中了一剑,倒在一旁,鲜血流了一地,眼瞧着是已经不行了。 祁桑扫一眼他们,攥着裙摆的手指微微收拢:“姚公子,你是内阁府的人,在这京中似乎没有执法的权利吧?” 姚法生冷笑一声,歪了歪头看向她身后:“我当是谁呢!这不锦衣卫北镇抚司么?怎么?如今你们锦衣卫同三厂闹得正僵,你就不怕你今日替这祁桑出了头,回头萧指挥使就撤了你的职?” 靳清台不卑不亢道:“撤不撤职姚公子无须替靳某操心,只是你的确没有在京中当众砍杀旁人的权利。” “这是乔装混进京城来的流民!听说外头正在闹瘟疫,若不斩杀了他们赶紧烧掉,回头这瘟疫在京中蔓延……” 姚法生绕着众人走了一圈,每个字都踩在周遭人的神经上,叫他们接二连三地面色大变。 他最后在靳清台跟前站定,目露凶光:“你担得起这责任?!” “没有!” 先前举血状的女子哭喊着膝行到祁桑跟前,满是伤口的手指紧紧攥紧祁桑裙摆:“姑娘,草民都是从平沙县赶来的!那里根本没有瘟疫!有的只是一群吃人不吐骨头的山匪!知县大人刚刚赴任不久,正拼尽全力同山匪斡旋,救我们这些流民于水火……” 她说着说着,干裂的唇因为激动流出丝丝血迹:“可是,可是……县里突然来了个什么巡抚,一来便说我们知县同山匪勾结,当天就给知县一家斩首示众了……还半路劫走了许多逃难的流民,砍下了他们的脑袋……可怜我的夫君与胞弟……” “一派胡言!” 姚法生厉声道:“一看你们这些个乌合之众便是被人派来,眼红我堂兄首战告捷,承蒙圣恩,故意来此抹黑他的!” “是不是一派胡言,也不是你姚公子一句话的事。” 祁桑自怀中掏出帕子来帮女子擦拭了一下下巴上流出的鲜血,转身看向靳清台:“既然此女子是来告御状的,想来镇抚司大人应该可以帮这个忙吧?” 靳清台没说话,只微微蹙了蹙眉。 祁桑瞧着他:“无妨,若是锦衣卫不想趟这趟浑水,那我就把人带回总督府,想来谢总督这两日清闲,应该是有功夫亲自过问这件事的。” “起来吧。” 靳清台道:“我带你去面见圣上,至于结果如何,我无法左右。” 那女子面露惊喜,立刻连连重重磕头,千恩万谢。 瞧不出来,锦衣卫里还有个算得上是个人的。 祁桑道:“那我可把人交给你了,镇抚司大人一瞧便是公正严明,刚正不阿之人,应该不会叫我失望的吧?” 话音刚落,就听姚法生道:“行啊,本公子刚巧也没事,便一道随你们进宫,在圣上面前分辨个清楚!” 这个老鼠一样阴险狡猾的东西。 祁桑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啊,既然如此那我也一道去吧。” “你去做什么?你一个女子,天子颜面,岂是你说见就见的?” “姚公子脑子怕是不好用了,刚刚还说我这马上要做皇后的人了,一会儿便忘了么?” “……” 姚法生被她一提醒,面色一变,咬着牙忍下一口气:“你给老子等着!” …… 得了皇上口谕后,一行人这才被宣召面见圣上。 这是祁桑第二次同沈忍生见面。 相比起先前,他面对谢龛时虽略显局促不安,不断试探谢龛同长公主的婚事时也是小心谨慎,但至少还算得体稳重。 可前后才不过几个月,再见面时,他眼下乌青一片,像是已经许久没有好好休息过了,整个人都显得极为暴躁阴沉。 他看一眼一来便跪在地上战战兢兢小声哭诉的三人,满眼不耐。 乡野村妇,流亡许久,身上衣衫早已破败不堪,头发更是凌乱布满灰尘血迹,双手红肿布满伤痕。 这是他治理下的大雍朝。 战乱频发。 流民遍地。 山匪四窜。 他眼中看到的该是怜惜,该是心痛,该是自责,该是无法为他们提供一个安稳的生存环境的内疚。 他是一朝帝王,该心怀天下的,该心存百姓的。 祁桑坐在一旁,她的目光始终停留在沈忍生的脸上。 清楚地从他眼中看到了嫌恶与不耐,他甚至没有听完这三人的诉状,也没有去看那血状一眼,只道:“姚爱卿刚刚剿匪归来,普天同庆,便突然窜出你们几个人来,不偏不倚地,还刚巧叫祁姑娘撞见了……” 他略显阴郁的目光落在祁桑身上:“这般污颜垢面地来面见朕,是存了心思来羞辱朕的吗?!” 他这话,分明是意有所指了。 第126章 他忽然生出一种可怕的想法来。 他终于从谢龛手中抢夺了些权利过来,便迫不及待地想要昭告天下,他的皇帝威仪不容侵犯。 祁桑觉得嗓子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好一会儿,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轻声问:“一百多流民性命,知县一家几十口性命……皇上不想命人彻查一下的吗?” “彻查?” 皇上转过头来,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一番:“祁姑娘,莫说你还未封后,便是封了后,也该知晓后宫不得干政!此事朕交由谁来彻查?谢总督么?查出了什么?查出来姚阁老包庇侄子行凶杀人吗?!然后再将内阁满门斩首,祁姑娘是不是就满意了?高兴了?!” 他越说越激动,最后几乎已经在咆哮了。 镇抚司始终站在一旁,沉默着,似乎已经不是第一次见他这般模样了。 祁桑睁大眼睛看着他。 像在看一个已经完全失了神志的疯子。 事实上,除却这一身华贵龙袍,单单只看他的脸的话,这人的神态容貌已经跟疯子没什么区别了。 “皇上,青天白日的,动这么大肝火作甚?” 日光将一抹身影拉得很长,随着晃动的衣摆延伸进殿内,隔着极远的距离,压在了龙椅之上的人身上。 沈忍生像是被刀子生生划了一刀,整个身子都哆嗦了下。 但很快又面色苍白地强迫自己稳住。 谢龛已经多日不曾来宫里了。 哪怕他已经将部分皇权放归到自己手中,但多年来骨子里对谢龛的惧怕仍旧未曾消散半点。 只是听到他的声音,就叫他惶恐不安。 而这点不安,在他同姚不辞走到一处后,被无限地放大了。 他生怕自己会走上几位先帝的老路,不明不白地死去。 因此这些日子来总是疑神疑鬼,战战兢兢,夜里稍微安静一点就要惊醒,一点点光影晃动也能叫他心惊肉跳。 祁桑依旧一动不动地坐着,心中一片荒凉。 她又想起先前河畔,她没心没肺玩水,而兄长心事重重地坐在岸边沉默的身影。 是啊。 大雍朝如今如同被架在火上炙烤的锅炉,里面千千万万的性命都在垂死挣扎。 兄长一捧一捧的凉水倒进去,却终究无法改变什么。 不撤下去那熊熊火把,如何拯救黎民苍生? 她仿佛在沈忍生身上看到了大雍朝的未来。 直到冰凉的手被一只温热大手握住,慢慢收拢在手心。 沈忍生攥着龙椅的手指收紧,薄唇抿起。 他明明已经昭告天下,马上就要迎娶祁桑入宫为后。 可谢总督却依旧我行我素,不将他这个皇上放在眼里,私下里便也罢了,竟还光明正大地在他面前同祁桑如此亲昵! 谢龛像是完全没有注意到他的愤怒。 他没什么兴趣地扫一眼地上那几人,对身旁的掌刑千户道:“一群乌合之众罢了,也敢来天子面前胡乱攀咬左司郎,云笙,每人杖责二十,赶出京城去。” 几人早已被眼前的阵仗吓到失语,匍匐在地一声不敢吭。 姚法生得意洋洋。 祁桑也没有说话。 因为她很清楚,仗责二十后被驱逐出去,已经是她们目前而言最好的结局了。 若谢龛不来,那么她们的下场怕是会惨到难以想象。 皇上却是依旧面色铁青。 他还在这里,他竟不请示一二便自作主张将人打发了。 先前无权无势,被谢龛玩弄于股掌间也便罢了,这些日子以来,他手中有了些实权,朝堂之上渐渐有了呼声。 天子尊严重新拾捡起来,再度被忽略无视,心中怒火便无法再掩藏。 “谢总督!” 他哆嗦着下唇,壮着胆子强迫自己在他面前保持住帝王的威仪:“朕还在此处,谢总督如此目无皇上,是否不妥?” 话音落,偌大的勤政殿内一片死寂。 羊脂玉的桑葚珠串在谢龛指间缓缓滑动着。 他没说话,一米九的身高挺拔如松,日光将他的身影拉长,完完全全地遮住了龙椅之上的年轻帝王。 他整个人被阴影笼罩,沐浴在谢龛一瞬间威压而下的目光里。 像一只被掐住了脖子的鹌鹑,哪怕竭力呼吸,周遭空气依旧越来越稀薄。 沈忍生如坐针毡,仓皇间几乎要丢盔弃甲,放弃尊严地主动收回刚刚的话。 但谢龛最终也没同他计较什么,只依旧叫掌刑千户将人带出去了。 他一手牵着祁桑,一手把玩着白玉串珠,凉凉目光扫一眼一旁的姚法生。 这一眼,意味深长,竟还带着那么点笑意。 姚法生被盯得莫名其妙。 沈忍生却是眉心一跳。 他忽然生出一种可怕的想法来。 谢龛刚刚的那一眼,分明是同沈忍生之间有什么心照不宣的话未说的。 难道…… …… 是夜,狂风暴起,呜呜咽咽盘旋在每个墙角路口。 深宫内枯树随风剧烈摇摆,似要生生自半腰折断。 宫人捂着灯笼,掩着衣领口,于遮天蔽日的风雪中匆匆而过。 宁福殿内,纱帐浮动,似有无数道影影绰绰一闪而过。 沈忍生睡前一连服用了三颗丹药,整个人如同清醒着被一只大手拽入深渊内。 黑暗、血腥、狰狞…… 自小到大,一切能叫他夜不能寐的因素都集中在此处,他大口大口呼吸着,被梦魇折磨着,冷汗爆流,手指抽搐着深深陷入软褥之中,手背青筋暴起。 要怎么挣脱。 他像是被一条条无形的荆棘困住了手脚,动辄便是刺骨的剧痛。 救命…… 救命啊…… 他嘶吼着,在梦境中嗓子都是破碎嘶哑的,明明简单的两个字,他拼尽全力叫喊出来时却只剩下了绝望的呜呜啊啊声。 母妃出了冷宫之后没多久便重病离世。 他在宫中举目无亲,没有依靠,唯有同长姐抱在一起取暖,在谢龛的掌控中艰难度日。 究竟该如何做,才能成为名垂千古的帝王? 没有人教过他。 身边那么多宫女太监,朝中那么多文臣武将,可他看不透,难辨忠奸。 这世上,任何人都可以行差踏错,唯独他不可以。 每走一步都是试探。 面对的每个人都有可能是叫他万劫不复的深渊。 “皇上。” “皇上?” 半梦半醒间,有人在叫他。 第127章 朕是天子!你胆敢弑君! 这不属于梦境中的真实声音终于将他从一片粘稠血腥中拉扯了出来。 沈忍生猝然倒吸一口冷气,弓着身子猛然翻身坐起。 眼前一片明晃晃的白。 他缓了好一会儿才彻底清醒过来,眼角余光却扫到一抹并不属于侍寝太监的身影。 长久以来,一次一次又一次出现在噩梦中的场景,仿佛被一一搬到了现实中。 他缓缓转过了头。 隔着一层薄薄纱帐,看到寝殿内三道身影。 站在龙床边的,那独属于谢龛的高大身躯模糊地映入眼帘。 而另外两人,一人腰间佩刀横跨身前,正是西厂总督徐西怀,站在他身边的那人,是内厂掌刑千户。 他手中端着一个漆盘,漆盘之上折叠摆放着一块白色的东西。 生于宫中,长于宫中,多少被赐死的人最终的归宿。 沈忍生身为帝王,亲自赐死过多少人,又怎会不认识。 那是一条白绫! 沈忍生只觉得脑袋嗡——地一声,一根长久以来紧绷着的弦,断了。 他几乎是仓皇地抱着被子往床榻深处褪去,扯着嗓子尖叫着喊救驾。 可过于恐惧,声音似是被堵在了嗓子里,甚至连他自己都听不清楚。 似是被他这胆怯懦弱的模样取悦到,徐西怀轻蔑地笑了一声。 沈氏血脉到他这里,也算是到头了。 纱帐被一只大手缓缓勾起。 朦胧烛光中,谢龛阴郁冷沉的俊脸在眼前清晰地出现。 “皇上,您是一国之主,理当稳重,这般大呼小叫成何体统?” 谢龛说着,微微侧首:“进来。” 寝殿门很快被推开,今夜侍寝的两个太监低着头小步匆匆进来。 谢龛道:“将皇上拖出来。” 沈忍生双耳嗡鸣,登时目眦欲裂:“谢龛!朕是天子!你胆敢弑君!!滚!滚开!你们这些个腌臜东西……” 他愤怒挣扎着,不计后果地怒骂着,终是双拳难敌四手,很快被拖下了龙床。 “谢龛!” 他被押着跪在地上,嘶声吼道:“你是个太监!你弑君也不能做皇上!沈氏血脉已经快被你杀干净了,你究竟还要如何?!” 谢龛撩起黑金蟒纹的长袍衣摆,随意在龙床上坐下。 沈忍生的眼睛几乎就要贴上他的锦靴。 屈辱逼红了他的双眼。 “皇上,您说这话可就冤枉本督了。” 谢龛把玩着指间的珠串,懒懒道:“几位先帝身亡,同本督可是没有半点关系。” 沈忍生强忍着,几乎要呕出一口血来。 “一位是出船游玩时不慎落水溺毙而亡,一位是寺庙祈福时突然暴毙而亡,还有一位耽于房中之乐,身亏而亡……” 谢龛微微抬了抬下巴。 那押着沈忍生的太监便立刻抓住他的头发,强迫他抬起头来。 年轻帝王不堪其辱,泪湿眼眶。 “内阁首辅姚不辞已年近六十,随时都要死的年纪,他一生为臣,生平最大的梦就是能在死前坐一坐这皇位,如此迫不及待地两年内连杀三位帝王……” 谢龛微微前倾身子,看着他清澈又愚蠢的眼睛:“皇上以为,您这般低贱的出身,这般年轻的资历,是如何稳坐皇位三年的?” 沈忍生抖着唇,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谢龛道:“若非本督看在长公主的薄面上,盯得紧了些,皇上早该在即位第二个月,就被迫禅让皇位给姚不辞了。” 沈忍生忍着哭声,怒道:“你不要以为朕不知道,是你杀了长姐!” “是啊,是本督动的手。” 谢龛毫不掩饰地认了:“谁叫她同皇上一般愚蠢又贪婪呢?好好的长公主不做,偏来不知死活地纠缠本督……” 他睨着他:“就如同皇上,好好的帝王不做,偏想着怎么从本督手中抢到权势。” “朕是皇上!!这天下都是朕的!朕要什么都是应该的!!应该的!!”沈忍生咆哮着。 他贴得太近,几乎要撞上谢龛的脸。 谢龛嫌弃蹙眉,抬脚,缓缓踩上他胸口将他逼退:“皇上是好日子过惯了,忘记先前在冷宫里过了些什么屈辱日子了。” 他脚下渐渐用力。 偏身后押着沈忍生的太监抵着他后背。 前后夹击之下,他胸口几乎要生生被踩凹下去。 肋骨在重压之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声。 沈忍生痛苦地挣扎着。 “皇上忘记是本督将你们姐弟从冷宫中捞出来,给你们养尊处优的生活,给你们无上的荣耀尊贵……” 谢龛眼眸渐渐暗下去:“皇上若还有一点脑子,就该知道你利用天下胁迫本督将祁桑交出去时,就已经将路走绝了。” 他微微抬手。 徐西怀便上前几步,将已经拟好了的圣旨递了过去。 谢龛手轻轻一抖,那圣旨便在沈忍生眼前摊开:“皇上,请画押。” 沈忍生睁大眼睛看着,那字迹竟同自己的一模一样! 他一个字一个字看过去,看到眼前一阵黑一阵白,几乎要晕厥过去。 “你果然同内阁勾结!!” 他不敢相信原本同内阁联合的自己,最终竟遭他们双双背叛! “你以为扶姚不辞上位你会好过吗?!内阁一派占据半个朝中文臣武将,他上位第一件事就是除掉你!!” “这就不劳皇上操心了。” 谢龛随手将圣旨丢在脚下:“皇上只需操心一件事,您是想‘百病缠身不堪其扰决计自裁’而死呢,还是体验一番内厂外表毫发无损,内脏绞乱错位的手段后再‘暴毙而亡’呢?这之间,只差了一个名字而已。” 沈忍生眼泪终于控制不住,簌簌滚落。 他控制不住地想求饶。 可又无比清晰地知道,他活不过今夜了。 窗外北风呼啸,似狼嚎,似鬼哭。 白绫被抖落开,高高抛起,绕过横梁后又垂落下来。 掌刑千户打了个漂亮的结。 沈忍生木然踏上凳子。 脖子穿过白绫之时,他忽然转头看向谢龛:“谢总督,朕可以问一个问题么?” “皇上请说。” “若朕当初没有公告天下迎娶祁姑娘,还会走到这一步么?” 谢龛难得给了他一个正眼。 目光短暂的接触后,他给了他一个不算答案的答案:“皇权之路,本督本想好好引皇上走下去的。” 沈忍生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第128章 圣上面前给我谢某人讨条性命了 谢龛带着遗诏走出寝殿时,风雪未停。 内阁首辅姚不辞带着一众群臣匆匆赶来,一手直指谢龛:“谢总督,老夫听说宫中今夜有人行刺,特来此恭请圣安,皇上此刻在何处?” 他说着,目光落在他手中的玉轴圣旨之上,面色倏然一变:“谢总督,莫非今夜行刺之人便是谢总督?!你手中是什么?你胆敢假传圣旨!!” 他身后,一众文臣武将们面色各异。 事情尚未明朗,他们也只敢私下里窃窃私语,并不敢多做争执。 谢龛目光在他们之间缓缓扫过,最后停留在姚不辞左后侧的祁覃身上。 隔着飞舞的风雪,他唇角缓缓扯出一点讥讽的弧度。 似乎并不意外祁覃会突然出现在姚不辞身后。 不过片刻,一众人身后出现了一片身披铠甲之人,在浓重的夜色中层层排开,将整个寝殿前后围了起来。 谢龛岿然不动,只徐徐展开手中的圣旨:“内阁首辅姚不辞,接旨——” 姚不辞一怔,花白的胡子在风雪中斜斜飞舞着。 谢龛缓缓掀起眼睫,又加重语气重复了一遍。 姚不辞迟疑着,惊疑不定间,还是选择跪了下去。 他一跪,身后众人也忙跟着纷纷跪了下去。 “奉天承运,皇帝敕曰,朕年幼即位,承蒙内阁首辅倾心辅佐,勉力持政三载,然,天不佑我,旱灾频发,战火连天,朕仰不能光七庙,俯不能济苍生,深感愧疚之下,更是百病缠身,不日将亡,故特立遗诏,待朕身故,宣内阁首辅姚不辞即位,兴万物,镇山河,护佑我大雍百姓百年无忧,钦此。” 万籁俱寂。 只余风雪。 姚不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直到身后姚法生兴冲冲地提醒他上前接旨,他这才回过神来。 事已至此,他自然也不会再提什么假圣旨,行刺皇上之类的话了。 继承皇位的人是他,若再提及,那不是公然承认自己在犯上作乱,弑主谋位。 他立刻上前双手接旨,然后假模假样地擦拭了一下眼泪问谢龛:“敢问谢大人,皇上他真的……” “皇上多日来不堪病痛折磨,不得已才决计于今夜离开。” 谢龛落下眼睫,冷冷瞧他:“皇上的病一直由刘太医医治,各位大人若不相信,可请刘太医前来问话。” 一炷香后,被匆匆宣召而来的刘太医一脸懵。 他查看着姚不辞的脸色,不敢多说什么,只点头附和,言之皇上为江山社稷劳心劳力,耗空了心血,曾几次三番提及活不下去了…… 姚不辞大张旗鼓地来,不止带了文武百官,还在皇宫内外布置下了大量的私兵,早已做好了趁机将谢龛围杀在此的准备。 如今却是再没有名正言顺的借口了。 不过他也并不着急。 这大雍朝皇位都登上了,还怕来日寻不到机会料理了三厂这些个不听话的么? 但这登基大典尚未举办,姚不辞手里的圣旨还没攥热乎,一股风浪便裹挟而至! 奸宦佞相,弑主篡位的谣言如同拔地而起的狂风,越卷越大,不日便席卷了整个大雍朝上下。 内厂总督谢龛勾结内阁首辅姚不辞,弑杀皇上,趁机篡位的消息大街小巷地传开了。 蛰伏在南川许久的宏亲王似乎终于寻到了举兵的理由,很快便打起了拨乱反正的旗帜,北上讨伐这对奸人。 没多久,被繁重赋税徭役折磨到绝路中的百姓也四处起兵而反。 一时间,大雍朝内忧外患,战火连天,伤亡无数。 …… 祁桑不敢相信谢龛突然发疯将这水搅浑是在做什么。 她并不想做什么皇后,可若她的自由要用天下百姓的性命来换,她宁愿嫁去宫里。 谢龛回府时,恰巧撞见她正带着几件不大的包裹,不顾不夙的阻拦执意要走。 见他向这边走来,也只是冷着个小脸转过身去。 “这是打算去哪儿?”谢龛上下打量她。 祁桑依旧扭着腰身不去看他:“回我自己的府上,如今人人都在声讨总督府,我可不想被殃及池鱼。” 谢龛手指挑了挑她肩头的包袱,感觉很轻,应该也就是几件衣服。 他道:“你在本督这池子里,天下人都知晓,一旦跳出去了被捉到,可是要架起来烤的。” “所以这就是你想的办法?逼死沈忍生,推姚不辞上位?你觉得他会容你多久?” “那可怎么办?” 谢龛蹙眉,仿佛一副十分苦恼的模样:“不如祁姑娘想想办法,救救我这个奸佞一命?” 都什么时候了,他还有这闲心逸致同她玩笑。 祁桑懒得跟他废话,抬脚就要走。 肩头却忽然一紧,谢龛勾着包袱的系带将她拽进怀里,低声哄着:“如今这个状况,现在不来,将来的一年后,两年后早晚会来,树干遭虫蛀,一口两口没人理会,眼瞧着要断掉了,自然就有人管了。” 祁桑道:“不管这天下最终谁人得手,我猜对方登基后第一个料理的人就是你,你才是最大的蛀虫。” 谢龛笑了下,半真半假道:“那到时,可还要劳烦祁姑娘金口玉言,圣上面前给我谢某人讨条性命了。” 说什么胡话。 她多大的脸,还去圣上面前替他讨性命。 多半到时她要被谢龛这狗太监连累着一道给打死了。 可那又如何? 这贼船她早已上了,如今想下是没处下了。 便是到时真让新帝判为与谢龛同流合污的贼人给斩了,也只能认了。 外面天寒地冻,屋子里生着火炉,烘得热乎乎的。 存烟尸骨未寻到,外面多少百姓饱受饥寒交迫,流离失所。 祁桑心里装着事,没什么胃口,吃了两口就放下了碗筷。 她一个无权无势的女子,明知道自己做不了任何事,却仍旧为整个大雍朝的未来担忧不已。 如今姚不辞登基为帝,姚氏一族恐怕要鸡犬升天。 日后整个京城内外,怕是要奸臣佞相遍地走,再无一日安宁好日子了。 心中忧心忡忡,偏身边的这人却浑然不觉,依旧从容不迫地用膳,好似天塌下来都有谁能帮他顶着似的。 第129章 那你们就给我陪葬好了 祁桑忽然就气不打一处来。 见她气鼓鼓地盯着自己,谢龛眼尾染了些许笑意:“盯着我瞧什么呢?好端端的用个午膳也惹到你了?” 祁桑不说话。 她觉得他行事过于草率,又觉得这话同他说了也是白说。 用过午膳没多久,祁氏来了人,请她去将军府商议事。 祁桑这个曾经在祁氏一族查无此人的人,突然间就变成了异常重要的一个,大事小事的都要扯到她身上来。 谢龛还有公务要处理,只叮嘱她不要乱跑,晚膳之前要回来。 他最近是真的很忙,也不知究竟在忙些什么。 祁桑应了,随前来请的人一道上了马车,不一会儿就到了将军府外。 人尚未下去,就听到外头一阵乱糟糟的争吵声。 乱成一锅粥了。 祁氏族人来了大半,被带刀卫兵拦在将军府外,先前大约是已经大乱过一次,有两个男子受了伤,地上一滩血迹。 见她过来,祁昭昭立刻双眼含泪地迎上前:“堂姐,他们蛮不讲理,出手伤人。” 说着双手攀上她手臂,一派等着她给自己撑腰的模样。 祁桑不动声色地将手臂抽出来。 她似乎同他们这些人还没熟悉到这个地步。 “桑桑呐,你总算是来了。” 年纪最大的长老拄着拐杖上前,气得胡子都在哆嗦:“这祁覃太不是东西了!仗着受新帝依赖,即将带兵南下平定叛乱,竟不将咱们放在眼里,当众将漾儿这个刚刚走马上任的副将打到口吐鲜血!” “堂爷爷。” 祁桑挑眉,笑盈盈地问道:“我记得先前堂兄并不在军中任职,这才不过几日……怎就被安排进去了?” 老头儿没说话。 他身后的中年男子只得解释道:“桑桑啊,二叔瞧你忙得很,就没麻烦你,托了不少关系才给你堂兄牵上线的,谁知这祁覃丝毫不把漾儿放在眼中,不过同他拌了两句嘴,就当众给他打了十军棍,着实可恨!” 祁桑肩头的雪白的氅衣被冷风吹得微微晃动。 她站在那里,没什么情绪的目光盯着这位‘二叔’。 或许是在谢龛身边待久了,她瞧人时虽不似他那般不拿正眼瞧,却也浸染了几分他眼底的阴冷之意。 中年男子被她盯得浑身发毛,下意识往长者身后挪了挪。 “各位便先在外头候着吧,几位族中长老今日既然都来了,我便随您们一道进去。” 祁桑说完,做了个请的手势。 这冰天雪地的,几个老头儿瘦成一把骨头,不抗冻,再这么僵持下去,回去说不定生个病就没了。 似是知道她会来,祁覃早早在正厅里坐着了。 哪怕眼瞧着族中几位长老过来,也没有要起身请个安的意思,没个正型地坐着。 几人纷纷落座后,谁都没开口说话。 祁桑目光在他们身上一一扫过,片刻后,率先开口道:“各位都是族中长辈,祁桑自小无人教导,若是哪儿放肆了,还望长老们莫要见怪。” 祁覃靠着椅背,歪头似笑非笑地瞧着她。 “眼下这里没有外人,那我就把话说明了,祁家的兵马,是用来对付寇境强敌的,是用来守我大雍百姓的,先前兄长在时,手下兵马从未伤过大雍百姓一分一毫,如今……自是也不能。” 她话一出口,长老便惊慌地向外看了几眼,压低声音道:“桑桑,你这话万不可对外说!会为我族招来杀身之祸的!如今那些人可不是平民百姓,而是造反的逆贼!为我大雍平定叛乱是祁家兵马应尽的责任!” 他们在乎什么逆贼么? 他们在乎的是在新帝面前抢下头一把军功,将整个祁氏提到更高的位子上去。 祁桑转而看向祁覃。 难怪先前他说话那般猖狂,甚至不将谢龛放在眼里。 原来是同内阁走到了一处去。 “这祁家的兵马是在谁手中,我其实并不在意。” 祁桑盯着他,一字一顿:“但是祁覃弟弟,只要我还在一天,它就永远不会臣服于姚不辞!” 兄长死于姚不辞之手,如今兄长一手带起来的兵马却要给姚不辞做砍杀百姓的刀? 不可能。 祁覃轻狂道:“姐姐,你刚刚这话,可是犯上作乱,要灭九族的。” “那你们就给我陪葬好了,我并不在意。” “祁桑!!” 长老愤怒起身:“你还是不是祁家血脉?!这种大逆不道的话都说得出口?” “原来堂爷爷还知道我是祁家血脉?” 祁桑讥讽地笑:“那我幼时被接二连三赶出将军府时,堂爷爷在哪儿呢?我同母亲跪在雨中求你们时,堂爷爷又是如何做的呢?现在才来拿祁家血脉捆绑我是不是晚了些?” 她起身:“话我放在这里,谁敢带兵离京,我就敢拦路扰乱军心!我是兄长的同胞妹妹!兄长待我如何,军中无人不知,想来我说的话还是有几分分量的。” 祁覃懒散道:“姐姐这般,可叫弟弟难做了。” 他口吻始终轻佻没个正经样,听不出究竟有几分真几分假。 祁桑眼睫落下,沉默许久,终是叹口气:“祁覃,你我姐弟一场,我不想同你闹得太难看,咱们再好好商量一下,好么?” 她难得主动妥协。 可祁覃却依旧是不温不火地模样,只笑着对她道:“姐姐长久没来了,不如去后院瞧瞧爹爹跟你娘亲?” 祁桑没说话,掩于氅衣之下的手指轻叩扶手。 没错,她对祁覃动了杀心。 而祁覃虽面上始终笑得毫无攻击性,但那一瞬间,她的直觉告诉自己。 祁覃同样对她动了杀心。 她去后院这一趟,许就要命丧当场。 左右姚不辞早晚是要杀死谢龛的,他既然投靠了姚不辞,杀掉祁桑,便是他最好的投名状。 且能顺利铲除掉他行军路上的绊脚石。 一举双得。 “改天吧,总督府里还有事,我就先回去了。”她说。 “别急着走啊姐姐……” 祁覃忽然微微抬了抬下巴,很快正厅外便忽然多了两排带刀带箭的卫兵,严严实实地将她离开的路堵死了。 第130章 谢总督还没同姐姐坦白么? 扶风手中的剑几乎瞬间出鞘,挡在了祁桑身前。 那三名长老眼看着情势急转直下,颤巍巍地站起来:“祁覃,你这是作甚?!” 祁覃一手轻叩太阳穴,轻轻笑了:“哎呀,你们真的好碍眼啊,一把老骨头了,不好好在家待着,偏整日要来我跟前吠个不停……” 他戏谑地瞧着他们一个个骤然色变的模样:“活得太久了,不如我今日送你们一程?” “祁覃你——你、你敢!!” 其中一人惊惧不已,厉声呵斥了句,下一瞬,只觉得胸口一凉! 他呆住,缓缓低下头。 半截染血的箭身自他胸口穿了出来,箭头处,一滴滴的鲜血接二连三坠落。 他倒了下去,睁着一双不敢置信的眼睛。 眼见祁覃竟真疯魔了似的开了杀戒,其余两位老人惊吓之下,一个没站稳摔了下去,另一个直接从椅子上滑了下去。 被高高捧在族中长老位子上的人,哪里想到临到老了还能遇到这么一遭。 但他们都忘记了一点。 在族中再如何德高望重,再如何被众人捧着敬着,他们也不过是祁氏的长老。 而祁覃,非祁氏血脉。 这样狂肆嚣张的人,又如何会允许他们将祁家军权抢回去。 几人之中,反倒是年纪最小,却见惯了生死的祁桑最是镇定。 祁覃起身,拔出挂在墙上的一把佩剑,漫不经心地在手中转着圈。 一步一步,像戏弄断了手脚的猎物一般走过去,一脚踩上其中一人的肩头,然后缓缓举起手中的剑。 “救命啊——救、救命啊……祁桑,祁桑你救救我……” 老人家满是褶皱的脸惊惧地扭曲着,对着祁桑伸出了手。 “祁覃。” 祁桑终于开口:“你杀这么几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老人没什么意思,祁氏族人众多,在朝中各有关系,你要灭祁氏一族的门也没那么容易。” 毕竟绞杀一族,需要用的就不止是几个近身卫兵了。 到时用大量的祁家兵马,去杀祁家的人,他怕是也指挥不动。 祁覃保持着脚踩老头的姿势,手中的剑抵着他瘦骨嶙峋的后背。 他懒散散地笑:“哪儿敢啊,我就是要杀再多的人,也是不舍得杀姐姐的。” 祁桑端坐不动:“你想要如何?” 祁覃仰头,露出漂亮的下颚线。 他深深嗅了一下空气中弥漫的血腥味,半晌,才笑道:“姐姐啊,你家总督大人过河拆桥,做人好不厚道啊……” 他这话说得突兀。 过河拆桥。 总是要先一起搭桥,再过河的。 可据她所知,谢龛同祁覃之间并没有什么交集,如何过河拆桥? 见她不言语,只是蹙着眉心盯着他看,祁覃眉尾挑高:“谢总督还没同姐姐坦白么?” 祁桑掩于氅衣下的手指微微蜷曲。 红唇动了动,声音却莫名的有些僵硬:“坦白什么?” 祁覃张了张嘴,刚要再说什么,眼尾忽然向门外横扫而过。 几乎同一时间,他骤然飞身扑向一侧的桌椅,却还是在半空中中了一箭。 箭矢力量悍猛,钉穿了他锁骨后,竟直接带着人钉死在了身后的梨花木柱上。 祁桑猛然起身。 扶风依旧紧紧将她护在身后,以防这不知哪里窜来的箭突然再来伤了她。 先前挡在门外的两行卫兵不知何时已经变成了两拨人马,拔刀相向,利刃碰撞间,火花四溅。 厅外檐脊之上,不知何时出现了数名暗卫。 利箭破空而来,不过转瞬间,门口便横尸遍地,鲜血四溅,只剩下了三个人。 祁覃咬牙拔出肩头利箭,目光盯紧了扶风身后的人,刚要穿过堂前冲过去,数支利箭骤然而现,根根没入地板之中。 逼得他又不得已退了回去。 门口处的几个卫兵冲了进来,其中一人道:“祁姑娘,属下送您回总督府。” 祁覃一手握紧利刃,双目猩红,咬牙切齿道:“林宗!你藏得够深!!” 被唤名字的卫兵坦然道:“彼此彼此,同二公子比起来,属下甘拜下风。” “祁桑!你以为谢龛……” “二公子莫忘了这将军府里,还有位林氏,您的娘亲。” 祁覃脱口而出的一句话,被那换做林宗的人打断。 他面色一变,捂着血流不止的肩头,目光阴森地盯着他。 祁桑被几人护送着离开。 “等、等等老夫……” “走慢些,慢些!” 身后两个被吓得半瘫的长老挣扎着爬起来,哆哆嗦嗦地跟在他们身后跑了出去。 平日里走个路都需要拄拐杖的人,如今逃起命来竟还有几分健步如飞的意思。 …… 祁桑似是受了不小的惊吓,一路上都没怎么出声。 马车在总督府外停下时,不夙早早候在外头,略显焦急地道:“姑娘安心,主子有要事尚未回府,奴才给姑娘备了热水同安神茶,晚膳之前主子便能回来。” 祁桑没说话,被扶风搀扶着下了马车。 热水氤氲,寝殿门被关上。 祁桑知道不夙还守在外头,她故意弄出脱下衣衫的动静,然后将沐浴的水搅出声响。 而后便蹑手蹑脚地走到床榻边。 平日里一切她不曾碰触过的地方,都探寻了一遍。 枕头下,被褥下,甚至床榻底下…… 她试探着每一块木板,不放过任何一个或许会有暗格的地方。 谢总督还未同姐姐坦白么? 坦白什么? 她祁桑此生没有任何在意的东西,甚至连这条命都可有可无,是生是死都坦然接受。 有什么是需要坦白的? 祁覃究竟要同她说什么话? 那样重要,重要到连谢龛深埋在他身边的人都不得已暴露身份也要阻止? 过河拆桥。 过河拆桥…… 祁覃、谢龛、她…… 不夙说,谢龛曾承了谢龛一些情分,才会在那夜派徐西怀去救了她一命。 他们三人之间,唯一的、共同的羁绊…… 是祁旻。 只有祁旻!!! 祁桑觉得有什么东西在一寸寸挤压着她的胸腔,剧烈的疼痛伴着窒息感席卷全身。 她按在床板之上的手指不受控制地僵硬。 第131章 在找这个么? 谢龛回来时,祁桑刚刚沐浴完,正坐在梳妆镜前梳理着半干的长发。 他将寝殿门关上,走过去,透过铜镜瞧着她没什么血色的小脸。 “吓着了?” 他指尖尚带着风雪间的凉意,抚过她柔软温暖的小下巴,爱不释手地摩挲着。 “还好,也不是一次两次遇到这种情况了。” 祁桑看着他接过自己手中的象牙梳,迟疑片刻后,主动问:“祁覃问我,说你有没有同我坦白什么,听得我一头雾水。” 谢龛右手拿着象牙梳,左手手指穿过她乌黑柔滑的长发,语气寻常道:“坦白什么?” “嗯,这话是什么意思?” “大约是指祁氏的兵权?祁桑,我有意将祁氏的兵权收入手中,你可反对?” “……” 祁桑敛下睫毛,一时间没说话。 谢龛抬眸,目光自铜镜中打量着她的表情:“还是说你不想我染指你兄长的东西?” “没有。” 祁桑道:“左右祁覃不能留了,你若喜欢便拿去,只是……不要轻贱了他们的性命,也不要逼他们去杀戮大雍的百姓。” “自然。” 谢龛单手挑高她的小下巴,俯下腰身轻轻亲了她眉心一下:“陪我用些晚膳?” 祁桑眼下不想同谢龛直面太多,只含糊道:“不了,我有些疲累,想先睡了。” “那我也不用了,陪你一道睡下。” 夜里风雪更盛,呼啸着席卷在屋脊之上,搅得人不能入睡。 祁桑背对着谢龛,整个身子都嵌合在他怀中。 男人体热,源源不断的热量隔着薄薄的里衣传递过来,祁桑却只觉得如坠冰窟。 那股子冷意仿佛自骨髓中穿透而出,比外头的冰冷更叫她齿寒。 她蜷缩着不动,似是早已睡熟了。 但可以强迫身体不动,却无法强迫自己完全放松下来。 谢龛在这样的天气里是睡不安稳的,察觉到怀中柔软的小身子一直紧绷着,他将她翻了个身面向自己。 屋里没点灯,只有炉火微弱的红光。 他眯眸打量着她:“怎么了?” 这声音里,分明是带了几分警惕的痕迹。 祁桑略略心惊,忙装作很困的模样在他怀中拱了拱,将脸完全埋入他颈口:“睡不着。” 与其撒谎,不如干脆承认。 她动作间,冰凉的鼻尖蹭过锁骨,惹得男人心猿意马。 他手指穿过她乌黑的发,感受着丝滑冰凉的触感,耐心地问:“为什么睡不着?白日里可是哪儿受伤了?” 他回来后没有立刻询问她受没受伤,就已经说明有人早已向他上报了白日里的一切。 可这会儿偏还要来问上一问。 祁桑哼哼唧唧,撒娇似的:“没有。” 这一句没有,轻轻咬着尾音,像把小刷子一样扫过男人心口。 谢龛声音不觉越发温软:“那是怎么了?心里想什么说给我听听。” 祁桑依旧埋在他颈口,软乎乎地道:“不说。” 这一声简直比任何时候都要勾人,谢龛呼吸粗重,忽然单手环住她腰肢,一个翻身将她抱到了自己身上。 祁桑惊呼一声:“做什么?” 她惊吓之余,一只手轻轻抵着他胸口。 玉镯温润的柔光映入眼帘。 这是他送她的第一个物件。 显然是挺合她心意,从拿到手后就一直戴着了,没有摘下来过。 谢龛便握住她的手,轻轻亲了一下那手镯,而后微微侧首,温热的唇落在她手心那道浅浅的烫痕上…… …… 祁桑醒来时,谢龛已经离府忙公事去了。 她照常用过早膳,在扶风的陪同下在院子里散步。 走着走着,就走到了谢龛的书房。 这里她平日是不怎么来的,对书房里的一应布局也不熟悉。 她站在门外,左右看了看。 趁周遭没人,伸手推开了门,闪身进去后又立刻将门掩了上来。 谢龛的书房很大,一道十六扇曲屏风将书房分成了内外两处,她叫扶风在前头寻,自己则匆匆转去了后侧。 书画、兰草、鼎炉,书架上的每本书…… 她细细翻找,不忘牢记每件物品原本的位置,并将他们复原到分毫不差。 “找到了吗?” 身后,忽然响起男子的声音。 祁桑正在靠窗的小型鱼池里探捞触碰,闻言几乎是立刻回答:“没有,你那边……” 话说一半,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 那根本不是扶风的声音! 她浑身一震,抽身而起,可池边湿滑,她手没按稳,整个人都失了平衡,跌坐了进去。 水声四溅! 水珠顺着发梢一滴滴落下来,滑过脸颊,湿了衣衫,冰冷刺骨。 两步开外,谢龛负手而立,就那么面无表情地看着狼狈至极的她。 暗格交错的光影落于男人深邃的轮廓之上,叫人一时难辨他的情绪。 只是那由上而下,以眼尾余光睥睨旁人的姿态太过熟悉。 他唯有心情不好时,才会这般看她。 祁桑双手撑在身后,完全没入了鱼池中,那水太冷,甚至浮着一层薄冰,不消片刻就叫她难以忍受。 挣扎着爬起来,她拿冰冷湿透了的衣袖擦拭了一下脸上的水珠。 但顾不上同谢龛说句话,她匆匆冲向外面,在屏风外没有发现扶风的身影后,便立刻打开了门。 门外掌刑千户面无表情地立着,脚边是被捆得五花大绑,意识昏迷的扶风。 还活着。 她松了口气。 感觉到身后有不疾不徐的脚步声。 谢龛在桌案前的禅椅中落座,手指搭着扶手,指尖轻叩。 片刻后,他忽然自怀中拿出了个什么,随手丢到了青玉铺就得地板上:“在找这个么?” 祁桑怔怔看着。 她像是被吸走了魂魄,脚步虚浮地踉跄上前,然后缓缓跪下。 双手慢慢捧起了被丢在地上的香囊。 不是时下流行的桃形或葫芦形香囊,也没有精湛绝伦的精美刺绣在上头,甚至因为历经太久的岁月,连颜色都已经有些浅淡了。 那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方正红色香囊,以金线绣了一个端方平稳的‘福’字。 福字下面,还有她一时兴起绣上的一个小小的桑葚图案。 第132章 兄长被围剿于化骨山那日,你在哪里? 这是她为兄长亲手缝制,于普安寺前虔心供奉了七日后,将它装满晒干的桂花花瓣与松枝,于兄长出征前夕亲手挂于他腰间的。 不求富贵荣耀,只愿兄长战场平安。 每次他征战得胜归来,她总会将早早备好的新的桂花与松枝重新装满荷包,再为他佩戴结实。 祁桑被水冰到泛红的手指一点点收紧。 难怪他身上总时不时出现这熟悉的味道。 原以为只是巧合…… 她可真天真啊,竟愚蠢地认为那竟会只是个巧合!!! 光从镂空的窗子里穿透进来,谢龛半身阴影半身光明,满肩背的刺绣蟒纹盘虬着。 一如他这个人一般,阴冷、凶猛、狠毒。 祁桑捧着香囊的手在发抖。 谢龛耐心地等待她情绪稳定下来。 直到书房内,响起她哽咽的一声:“兄长被围剿于化骨山那日,你在哪里?” 珠串缓缓滚过指腹,冰凉的触感。 谢龛狭长的眼眸里冷到不见半点温度。 好似昨夜双眼漆黑滚烫,于喘息间一声一声呢喃着她名字的人根本不是他一般。 祁桑瞳孔急剧收缩,眼前似被根根银针扎入。 她看不清谢龛的模样。 又或者,是不想看清他眼底的嘲弄与不屑。 这个几次三番救她于水火的人,这个帮她一步一步猎杀仇敌的人,怎么会出现在化骨山呢? 可似是偏要扑灭了她心头最后一簇火苗,谢龛挺拔的上身缓缓抵进椅背,端着上位者高高在上的冷漠。 “你猜得没错,祁桑。” 他说:“祁旻遭父弟背叛,被贼匪与内阁一派联手绞杀……但他谋略胆色过人,仓促间还能给自己留下退路。” 他稍稍一顿,迎上她失神的模样:“于是本督便做了这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草。” 祁桑猝然阖眸。 滚烫的泪砸落在手腕上。 不偏不倚,恰巧是他昨夜亲吻过的位置。 多么讽刺…… “祁氏兵马过于强悍庞大,不能为己所用,便是最大的祸患!” 谢龛攥紧手心的桑葚珠串,一字一顿道:“内阁忌惮,本督自然也忌惮,他祁旻胸有丘壑,难以把控,他要密谋铲除京城内外所有飞鹰走狗,奸臣佞相,便注定了要为内厂与内阁所不容。” “你以为你父亲是真的贪功冒进才去化骨山剿匪的吗?” “不!是祁覃!他去化骨山剿匪,是知道你爹爹疼爱他,定会去救他,故意引他去的。“ “而你爹爹明知自己去了同样会身陷囹圄,却依旧去了,是因为他知道祁旻重孝道,一定会去救他!同样的,故意引他去的!” “对你爹爹而言,死祁旻,也不能死祁覃。” “他溺爱祁覃这个幼子多年,又被祁旻这个长子的风光威压多年,你以为他会如何抉择?” 谢龛每句话,都像是一把刀子,在祁桑心头慢悠悠地,一块血肉一块血肉地剜挖着。 眼泪决堤,模糊了眼前的一切光景。 这模样实在可怜,像是再不能承受一两句这样的话,像是随时都要倒下去呕出一口血来。 谢龛深吸一口气,缓和了一下口吻才继续道:“虽立场不同,但本督也敬他一生意气风发,骁勇善战,便允了他的遗愿,替他照拂你这胞妹一二。” 祁桑低低笑了起来。 眼泪不断滚落,洇湿了她的衣领。 她心如死灰,胸口沸腾着一团火,只觉喉中腥甜,五脏六腑都被什么翻搅着错了位。 浑身骨头都在被烧灼着,叫她连爬都难以爬起来。 谢龛的声音再次响起:“但他祁旻命大,从那么高的悬崖掉下去,却在半路被横在半山的一截树枝挡了下,捡回了半条命。” 祁桑试图起身的动作僵在原地。 她缓缓抬眸,像是怀疑自己听错了,失血的唇开开合合数次,都没能发出半点声响。 “重伤昏迷近两年,本督一直知道。” 谢龛戒备心重,哪怕明知重伤的祁旻摔下悬崖是九死一生,也还是选择下崖寻找尸身。 当时没寻到,后来又陆陆续续派出几批人马去寻。 他是一定要亲眼看到祁旻的尸身的。 只是真正等到祁旻被人捡走养在家中,始终昏迷不醒的消息时,一句‘杀了’就在舌尖,却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了。 带给他消息的人,是徐西怀。 而那日,恰好是祁桑被曹四周的护卫追杀,冒雨冲到总督府外,下跪求他去救扶风的当天。 祁桑被邢守约带走后,他看着脚下的一滩雨水混着血水,愣怔了许久。 祁旻留着是个祸患。 但若杀了他,在将来的某一天,一旦这件事被掀翻了出来,那么他同祁桑的结局只有两种。 要么,他杀了她。 要么,她杀了他。 “祁桑,若他不愿背上谋权篡位的罪名,不肯起兵,那么本督便给他个诛杀篡位暴君的名号,允他起兵,助他杀帝,这江山,我拱手相让,可算弥补?” 祁桑跌坐在地上。 难怪他会选择推姚不辞坐上皇位。 天下大乱,姚不辞顶着个谋权篡位的名号,全天下都起而诛之。 而一度受万千民众爱戴的祁旻将军一旦出现,自然会一呼百应。 “兄长在哪里?我要亲眼见到他。”她声音嘶哑地说出一句话。 “再两日……” 谢龛话未说完,门外忽然响起急促的敲门声。 他浓眉微蹙,知道这会儿若不是要紧的事,云笙不会冒然敲门。 “进。” 门随即被推开,掌刑千户道:“主子,宫里那边突然调了重兵,层层围住了东西二厂,还有一大批弓箭手,还有……镇东军叛变了,咱们安排的赵有贤,竟是内阁的人!” 攘外先安内。 姚不辞很聪明,知晓若想专心对付京外那些乱起的叛乱者,就要先将京中的一切兵力握在自己手中。 见他没说话,掌刑千户又问道:“要前去救援吗?” “徐西怀他们若连这么点自保的本事都没有,早就死八百次了。” 谢龛起身,走过两步,一把抓起地上的祁桑:“不过是调虎离山之计,他要引本督离开,捉住祁桑。” 第133章 远征亡故的将军,回来了。 祁桑心神恍惚,被他拉扯着踉跄向外走。 外头风雪依旧,刮在脸上,刀子似的。 谢龛解下肩头氅衣裹住她湿冷的身子,似是嫌弃她走得慢了,干脆打横直接抱起。 …… 皇宫。 锦衣卫层层围护之下,整个勤政殿被护得一只苍蝇都飞不进来。 姚不辞满意地抿了一口茶,抬头欣赏了一下日色:“萧指挥使,过了今日,你便连掌锦衣卫同内厂了,这京城内外,便是横着走都没人敢多做置喙了。” 萧陆似是宿醉未醒,懒懒道:“多谢皇上抬爱。” 姚不辞嘴上虽说信任他,可这京城内却不止锦衣卫,还调来了不少的镇东军。 这大批的镇东军镇守东边沿海一带,如今竟全被调回京城,丝毫不在乎东夷人会不会趁机进犯。 “听说你这些日子醉生梦死,过得很是消愁,何必呢,不过是个女子罢了,改日朕亲自挑选几个貌美姬妾给萧指挥使送府上去。” 姚不辞一个眼神过去,身姿丰腴婀娜的宫女立刻上前帮忙斟了杯茶,双手捧着递上去。 双手雪白细腻,纤长柔美,甚是夺人心魂。 萧陆一手接了,另一手却顺势将那宫女牵入了怀中:“叫什么名字?” 他似乎并不觉得这放浪形骸的一面在圣上面前做出来有何不妥。 姚不辞低头喝茶,同一旁的姚法生相视而笑。 宫女缩在男子宽阔的怀里,娇声娇气地回了句什么。 “名字真好听,赏你喝茶?” 萧陆赞赏了句,而后环着她纤腰的手上移,扣住她下巴,右手中的那杯茶顺势给她喂进去了大半。 宫女猛然睁大眼睛,奋力挣扎间被茶水呛到,连连咳嗽。 姚不辞面色一变。 姚法生已经站了起来,恼羞成怒地骂:“萧陆,皇上亲赐的茶,你胆敢放肆!!” 宫女被甩在了地上,拼命抠着嗓子试图将茶水吐出来。 萧陆屈指扫了扫身上溅落的茶水,放肆地笑了起来:“萧某心情好,称你父亲一声皇上,心情不好了……” 他眼神跳过他,扫向一旁的姚不辞,猖狂道:“老东西,一把骨头了不好好做你的内阁首辅,偏要学人坐这龙椅?你不过是谢龛推上来,为他人做嫁衣的烂茄子罢了。” 死到临头,还在这里逞皇上架子。 内忧外患之下,他还只顾着折腾他的登基大典,也真是被这把龙椅迷了魂窍了。 他话音刚落,脚边挣扎的宫女忽然抽搐着呕出了几口黑血。 很快便倒在了地上不动了。 勤政殿外的锦衣卫同镇东军同时拔剑相对,皆是严阵以待,只等主子一声令下。 姚不辞手指攥紧龙椅扶手上的龙首浮雕,眯眸盯着他:“便是祁旻真的还活着又如何?如今朕才是天之骄子,手握重兵……” “呵呵,老东西!” 萧陆嫌弃万分地一脚将脚边的尸身踹远了些,起身道:“别在这里虚张声势了,你如此迫不及待地起兵绞杀三厂一卫,不就是知道祁旻已经回来了么?” 知道祁旻回来了,而祁旻的妹妹如今又是谢龛床榻上的人。 一旦这俩人联手,他姚不辞这皇位还没坐热乎呢,怕就要给碾死在上头了。 索性先下手为强,抢一点先机,给自己争取一线希望。 姚法生啐了一口,恶声恶气道:“祁旻算什么东西?!他胆敢造反!!” 话音刚落,一声长啸骤然响起。 烟花笔直窜天,而后在半空炸裂成一团巨大的紫色花纹。 萧陆歪头瞧了眼,挑眉笑了:“他造不造反不重要,重要的是谢龛已经将他推到了这一步了,这皇位,他坐也得坐,不坐也得坐!” 他抬手。 守在外头的靳清台便立刻将一把佩剑丢了过去。 利刃出鞘,铮鸣作响。 萧陆剑尖轻点地面,瞧着面前一个老不死的,一个小不死的,低低地笑:“小小镇东军,也想与祁家军匹敌?不自量力!” “快,快!!护驾!!护驾!!!” 姚不辞拽着姚法生连连后退。 不一会儿,屏风后便窜出来数十名精悍护卫,刀横身前,将他们死死护在了身后。 萧陆上前一步,不再废话:“杀。” 他话音刚落,外头便响起震耳欲聋的铁蹄狂奔之声,声势浩大,整个大地都在隐隐晃动。 祁家军,来了。 远征亡故的将军,回来了。 日隐天寒。 风缠着细密的雪萦绕在他周身,将军未着盔甲,只一件松绿长袍,肩系御寒氅衣。 宽肩薄腰,面如润玉,清瘦却挺拔,明明身无任何配饰,却犹簪星曳月般叫人移不开视线。 他看着面前攒动慌乱成一团的镇东军。 当年同崔阳将军关系尚可,后来邢守约又入了镇东军,算起来,他同这些人也曾一道饮过酒,烤过肉。 “活捉姚法生父子,其余人……誓死抵抗者,杀。” …… 总督府。 谢龛带人离府后没多久,赵有贤亲自带大批兵马冲了进去,料想到的一路砍杀后活捉祁桑的画面却没出现。 意外地扑了个空。 总督府内空无一人。 赵有贤不死心,探子来报,谢龛离府时身边并没有任何女子,祁桑分明还在这里! 这摆明了就是计中计,要他们误以为祁桑已经不在这里了。 “给本将军搜!” 赵有贤骑在马上,环顾四周:“谁先搜到祁桑,赏银万两!!封官进爵!” 话音刚落,屋檐瓦砾被轻踏而过的细微声响传入耳中。 他浑身一僵,猛然抬头,才发现整个总督府各个飞檐屋瓦之上,已经密集地出现了一批暗卫。 利箭如雨般转瞬即至! 他大惊失色,一边慌张地喊着后退,一边拼命抵抗源源不断飞驰而来的箭雨。 可一路死伤过半,勉强退至门口,却发现大门已经从外面被牢牢关死了。 “翻墙!翻墙!”他又立刻改口。 明知道外面或许更为凶险,可如今这瓮中捉鳖的场面更为难缠。 逃出去,或许还能搏一把。 毕竟外面他还留了不少的人,誓死抵抗的话,总能寻到一线生机。 第134章 儿媳给您捎着了 他命令旁人先爬上墙头,得到确定回答外头只有一地尸身,并没有三厂的人后,这才翻身上前。 落地后拔腿便狂奔了起来。 凭空而来一道箭矢,却是直中他右膝。 赵有贤痛呼出声,没有收住奔跑的力道,整个人擦着地面飞了好一会儿才停下来。 下巴的肉生生被磨没了,露出一截雪白骨头。 他浑身哆嗦着回头,先前同他一道奔跑的下属早已倒地没了声息。 身后不知何时出现了一片内厂的厂卫。 谢龛端坐于高头大马之上,右手转着一支箭,凉凉盯着他:“赵将军,你可是辜负了本督对你的一片提携之心。” 赵有贤下巴已经痛到麻木,他拖着一条腿,艰难地在地上蠕动着:“谢总督,谢总督您饶了小的一命吧,小的也是听命于新帝,别无他法啊……” 谢龛落着眼睫,只拿余光俾睨着他:“你跟着本督许久,该知道背叛本督的下场。” 赵有贤眼睛忽然惊恐睁大。 他看到那原本被他好好藏起来的父亲母亲妻子孩子,被内厂的厂卫押了过来。 他们哭着求饶,不肯走动,有的甚至被直接在地上拖拽了过来。 “谢总督————” 赵有贤嘶声力竭地吼了起来:“祸不及家人,您怎可对臣的父母妻儿动手!!” 谢龛眯眸,马鞭一甩,徐徐逼至他跟前。 “赵将军偷摸入总督府,难道不是为了寻本督的人?怎么只允许赵将军动旁人的家人,不许旁人动赵将军的么?” 赵有贤呼吸一顿,憋得面色青紫。 他别无他法,只得再次卑微祈求。 谢龛却是没什么兴致再同他周旋:“丢到厂狱里去,一天杀一个,最后再送赵将军上路。” 他调转马头,同身边的云笙道:“时候到了,去姚氏……” 话说一半,戛然而止。 他忽然转身,目光在身后的厂卫队伍中梭巡了一遍,浓眉拧紧:“祁桑呢?” 他将她放在人群最中间! 他亲自点了两个护卫盯着她!! 他们什么都不需要做,周遭再混乱,再厮杀都同他们没关系,只需要盯着祁桑! 可再定睛一看,那两个护卫竟也没了踪影!! 始终从容镇定的男人眼中罕见地闪过焦灼之色:“封锁城门!所有人都调过来,掘地三尺也要找到人!一个时辰之内,本督要见到祁桑的人!要见到完好无损的人!!!” 不过片刻,内厂厂卫在一地尸身中找到了那两人的尸身。 以及一只碎成三段的羊脂玉的镯子。 祁桑,不见了。 …… 马车内摇摇晃晃。 眼下虽然时局混乱,但三厂一卫以及各方势力的眼线众多且杂乱,出个城整整换了四辆马车。 林氏数着一应细软,她还有些受惊过后的手脚发软,呼吸都不怎么顺畅。 数够了金银首饰,她转而看向马车内始终昏迷不醒的女子,她甚至还穿着内厂的蟒纹长袍! 她蹙眉道:“覃儿,都什么时候了,咱们母子逃命都逃不过来,你还带着她作甚?” 祁覃刚刚换了肩头伤口的纱布,这会儿正咬着一根枯了的狗尾巴草靠着马车门框。 闻言,他回头看一眼祁桑,调笑道:“光是咱们逃有什么意思,带着姐姐一道难道不好?” “她可不是个省油的灯,咱们母子如今沦落至此,不都是拜她所赐?” 林氏一想起这一年来受的白眼与奚落,以及尚书府的种种刁难,就气不打一处来。 走得远了,先前那些个携家人出逃的京中权贵们的马车也渐渐散开了。 祁覃觉得差不多了,便直接解开了两匹马的缰绳,只余一匹马继续拉着马车前行。 这马车很快会被逃难的人捡到,不会停留在此处惹人注目。 他先扶着林氏上了其中的一匹马,而后抱着祁桑一道上了另一匹马,笑道:“母亲,您不是一直嫌弃儿子只顾养妾室不给您生孙子么?呶,儿媳给您捎着了,明年就给您添个孙子怎么样?” 说完哈哈大笑片刻,一甩马鞭后直奔夜色深处而去。 林氏气恼不已。 这小子都多大的人了,说话永远没个正经样儿! …… 路赶了四天五夜。 以防祁桑醒后一不留神再逃了,祁覃一路给她喂了七八次药。 她昏昏沉沉睡了许久,药力在体内积蓄,以至于到了祁覃多年前以防万一提早备下的院落中的两日,她依旧处于昏迷状态。 林氏几次三番忍不住试探她的呼吸,问祁覃:“覃儿,这……不会出人命吧?” 祁覃将祁桑的双手拿麻绳牢牢栓在床头,打了个死结,这才道:“放心,死不了。” 他轻拍她柔软白皙的小脸,笑了:“这女子狡猾着呢,母亲,你信不信她这会儿已经醒了,可能只是在装睡。” 林氏白他一眼:“你这性子也不知随了谁!这天底下漂亮的女子何其多,府中那么多的美妾,你倒是一个不要全丢了。” 祁覃一双凤眼笑眯了:“要不要试试?” “试什么?” “试试她是醒着还是睡着。” “你要如何试?拿火烤还是拿水泼?” “何必这般麻烦,我来亲她一下试试,不,母亲,你干脆先出去,儿子现在就给你造个孙子出来如何?” 林氏脸都叫他给气红了:“你胡说八道什么呢!这可是谢总督看上的人,若被他知道了,不把咱们娘俩儿砍成八段?” “母亲你要这么想。” 祁覃耐心地给她讲道理:“这不日祁旻就会登基为帝,若祁桑生下我的孩子,你觉得祁旻会舍得杀了他亲外甥的爹爹么?” 他歪理倒是一套一套的,林氏愣是被说通了。 她迟疑着:“那谢总督那里怎么办?” “谢总督再厉害,也不过是内厂总督,祁旻可不是沈忍生,也不是姚不辞,他不会放任谢龛在他面前放肆的,甚至他皇位稳固后,第一个拔出的就是三厂一卫!” 祁覃笑道:“母亲,祁桑若真给我生下了孩子,可就不止是你的孙子,还是我们母子的护身符了。” 第135章 我喜欢你还来不及,哪里舍得杀你呢? 林氏皱眉想了想,似乎也对。 “那、那我出去看看晚膳好了没,你、你快些啊……” “知道了。” 打发走了林氏,祁覃兴致勃勃地转过了头。 然后就跟祁桑一双漆黑的眼睛对视上了。 他挑眉,轻佻地压下了身子,单手托腮瞧着她:“哟,姐姐醒的可真是时候,我这刚要做点坏事,你就醒了。” 祁桑动了动手,感觉到被束缚着,于是蹙眉:“你绑着我做什么?” 她声音还有些虚弱,带着几分久未饮水的沙哑。 祁覃起身给她倒了杯水:“不绑着,你再跑了怎么办?” 祁桑就着他的手喝了几口润了润嗓子,这才道:“我孤身一人,身边没有扶风,也不知道你究竟将我带到了哪儿,如何逃?我又不傻,路上到处都是山匪跟逃难的难民,一不小心会死人的。” 祁覃不说话,只是盯着她笑。 祁桑被他盯得浑身发毛:“看着我做什么?” 看她做什么? 看她这抹了蜜的小嘴还能说出什么天花乱坠的谎话来。 “姐姐你大约不知道,这种情况下,越是心平气和地同我讲道理,就越是代表你这小脑袋瓜在打什么坏主意。” 祁覃说着起身,顺手解下腰封:“都这时候了,你就别挣扎了,我长得不丑吧?配姐姐……啊,现在该改口了,配桑桑你应该不亏。” “不亏。” 祁桑点点头,平静道:“你一向贪图一时之欢,今日睡了,明日扔了是常有的事,这身子左右已经不清白了,你若喜欢便拿去。” 她不挣扎,不哭闹,不咒骂,反倒叫祁覃生了几分疑心。 不等他说话,她又继续道:“但若你是真心喜欢我,那便不要上来就行这种龌龊事,若来日我感觉到你确是真心,自然会心甘情愿地同你欢好。” “拖延时间啊?” 祁覃道:“你觉得这天大地大总有边界,你兄长祁旻或者谢龛总有一日会找到你,是不是?” “兄长还活着就好,至于谢龛……” 祁桑敛下眼睫:“他当初一手设计兄长,后来又在大理寺狱内强行侮辱了我,便是有朝一日他真寻到了我,我要做的也只是想办法杀了他。” 她这话说得含了几分认真的意思。 祁覃沉吟着,一时辨别不出究竟是不是在做戏。 他尚未做出决断,祁桑却已经自顾自地替他做好了决定,动了动手臂:“先放开我吧,在你眼皮子底下,我还能插翅飞了不成?” 这话倒是没错。 祁覃绑着她,倒也不是怕她立刻逃了,本意就是担心她醒来后会哭闹抓咬,又或者是干脆撞墙寻死的,不好收拾。 既然她情绪还算稳定,那放开也不是不行。 这么想着,便倾身过去,三两下给她松开了。 祁桑活揉了揉被勒出两道红痕的腕骨,略显哀怨地瞥他一眼:“祁覃,你我虽非亲姐弟,但姐弟称呼了这么多年,我是真心将你当弟弟的,你这般对我,真是叫我伤心。” 祁覃手心支着下巴,隔着被子虚虚压在她身上:“是吗?那先前在将军府,我怎么觉得你瞧我的眼神里带了那么点杀意呢?桑桑这里……” 他白皙修长的食指隔着被子轻轻戳在她胸口的位置:“果真没对我动过杀心吗?” “你怎么会这么想?” 祁桑讶然:“我喜欢你还来不及,哪里舍得杀你呢?……你瞧着的杀意,大约是我跟在谢龛身边太久了,瞧着旁人时不自觉地学了一些,叫你误会了。” 祁覃闷闷笑出声来。 笑着笑着,干脆翻了个身躺在了她身旁。 肩膀颤抖,笑得好一会儿停不下来。 “难怪谢总督会被桑桑迷得神魂颠倒,桑桑正经哄人的模样可真好看呐……” 他的手臂不轻不重地半压在她的小臂上。 手心不偏不倚刚好握着她冰凉的指尖。 床笫之事,祁覃接触的很早。 他府中养了那么多个貌美姬妾,妖娆的、清冷的、端庄的、放浪的…… 但凡性格容貌身段合他胃口的,统统都纳入府中养着,心情好了宠一宠,心情不好了直接发卖了。 行惯了房事的男子,如今只是将一点点的指尖握在手心里,竟也能在心底掀起惊涛骇浪来。 桑桑的手指,在他手心里。 “我猜谢总督已经同你说过了吧?当初祁旻遭多方围剿,是我同谢龛联手,我起的头,姚不辞中间捅刀,谢龛收尾……这之间少一个环节,祁旻都死不了。” 他翻了个身,手心抵着脑袋细细瞧着她渐渐变白的小脸。 “所以你不需要伪装,我知道的,你现在恨不能将我剥皮拆骨,又怎会喜欢我呢?” 他贴过去,薄唇几乎要触碰上她的脸颊,低声问:“我说的对不对?桑桑?” 谎言被揭穿。 祁桑脸上勉强维持的温和面具一点点褪去。 她盯着眼前这双近在咫尺的凤眼,这双漂亮到天底下再难寻一双的眼睛。 “你说得很对,祁覃,你该死,谢龛同样该死,你们都该死。”她平静地说道。 她不是个得饶人处且饶人的性子。 祁覃跟谢龛对兄长做的事,在她这里足够死一百次,一千次。 这几年来她遭受的屈辱甚至都不值一提。 只是夜深人静时想到世上再无祁旻,她的心就像是被一只尖利爪牙攥紧,生生从胸口里扯出来,直坠到地狱最滚烫的岩浆里去。 痛到失语,痛到恨不能立刻死去。 这些锥心刺骨的疼,都是拜他们所赐。 所以她为什么要原谅? 但凡让她寻到机会,她一定毫不犹豫地置他们于死地。 “然后呢?你想先杀了我,再杀谢龛么?他可是一手将祁旻推上了皇位,这日后荣华富贵……” “那又如何?若非兄长命大,如今早已尸骨无存,皇位对他没有任何意义,于我也一样。” “舍得么?一个是同你姐弟相称了二十余载的人,一个是在虎狼环伺间护了你两年多的人。” 祁桑阖眸:“舍不舍得,你会知道的。” 第136章 吃不死你的,别撒娇。 她体内药力尚未完全褪去,瞧着病恹恹的没什么生气的样子。 这还是祁覃这么多年来头一次近距离地打量她的眉眼。 以前因着同父异母的身份,母亲受宠,而祁桑的母亲又因此大受刺激发疯发狂,祁覃每每同她见面总觉得别扭。 总觉得自己好像抢了什么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可笑的是,他其实自小就不是个富有同情心或多明事理的君子。 就这仅剩的一点良心,全搁祁桑身上了。 祁桑是自小不喜欢他的,在将军府见了也不搭理。 祁覃那时不止在将军府受宠,在整个祁氏都是个万人宠的存在。 他生得漂亮,肤色雪白,凤眼弧度好看,嘴又甜,总能哄得所有人都围着他转。 那时他是完全有资本趁父亲与祁旻不在家时欺负她的。 只是欺负她的这个意识好像从未在他脑海中出现过。 祁覃嘴上虽叫她姐姐,但心底里也没怎么正经将她当做姐姐。 祁桑在将军府的日子只有在祁旻回来后才会好一些,一旦祁旻上了战场,她就经常被那个疯子娘亲赶出家门,又或者是被她掐脖子追着打。 甚至连祁覃都有一次不留神险些被掐死。 林氏当时受到了极大的惊吓,哭着说要同将军说,要将军休了那疯婆子。 但给祁覃阻止了。 至于为什么,他也说不清。 再后来,连祁覃也经常跟着祁旻上战场,而祁桑那时已经跟着范老先生去了京外,成为了范老先生唯一的关门学生。 那之后祁覃就不怎么见到祁桑了。 有时候边疆战事不断,两三年都不回家一趟。 再后来,他无意中知道了自己的身世。 非将军府嫡出的孩子没有叫祁覃伤心,但成为母亲同薛尚书之间苟合的证据这件事,叫祁覃异常愤怒。 但再多的愤怒,都无法改变他非祁氏血脉的事实。 冷静下来后,祁覃又忽然觉得,这样也不错。 至于为什么不错,他依旧说不清。 只是在‘这样也不错’这几个字浮现出脑海时,一道浮现出的,还有祁桑的模样。 祁桑同他在骨子里是一类人。 表面都天真烂漫,叫人心生欢喜,但灵魂的潮湿处,都阴暗地生长着一株有毒的藤蔓。 也亏得她那祁旻兄长,总是将她当做一个单纯善良可爱无辜的小白兔护在身后。 林氏做好了晚膳,在外头敲门。 祁覃应了声,挑眉看向祁桑:“是起床一道吃呢,还是等我将饭菜送过来?” 又没断手断脚,怎么就不起床吃呢? 祁桑撑着尚发软的手脚起身,冷笑一声:“你怎么就不干脆多下一点药,药死我算了呢?” “一点迷魂散罢了,吃不死你的,别撒娇。” 祁桑继续冷笑:“说得轻巧,合着吃药的不是你,死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祁覃瞧她在气头上,就只是闷笑,也不同她犟嘴了。 生气的样子还怪好看。 他伸手想捏一捏她的下巴,被祁桑皱眉躲开。 啧。 脾气真的很不好。 …… 已经过去了整整二十三天了。 总督府上空像是积压着一层又一层遮天蔽日的黑云,压得所有人都喘不过气来。 那日整个京城大乱,逃出城外的豪绅平民数不胜数,骑马的、坐马车的到处都是,人人都只顾逃命,自然难寻到祁桑的踪迹。 祁旻回来了,她不会逃跑的,自然是被人掳走了。 而同她一道消失的,还有早该下手被他除掉的祁覃母子。 天下未定,大大小小的叛乱尚在剿灭中。 若此时大张旗鼓地张贴皇榜寻人,一旦被敌方先行寻到了人,带给祁桑的许就是灭顶之灾。 便是在这样的状况下,祁旻百忙之中依旧派出了祁家军中最可靠的一部分人,四散出城去寻找祁桑的下落。 谢龛将将军府的所有人都抓进了厂狱内。 包括被祁覃丢弃的一众姬妾。 重刑之下,竟是没有半点收获。 祁覃在同这些女子在一处时,只调情发泄,逗弄小猫小狗似的玩一遍后就睡了,几乎不聊任何他私人的事情。 谢龛越听面色越阴郁。 祁覃重欲,祁桑落到他手中的下场可想而知。 “传令下去,调动京中所有三厂暗卫,整个大雍朝繁华的、偏僻的,任何角落都不准放过,先行寻到祁桑踪迹的人,可任意向本督索取金银财物,屋舍良田,甚至是封官进爵!” 此话一出,一直提着一口气的徐西怀阖眸,深感绝望。 明知无用,却依旧忍不住道:“总督,京中所有暗卫一旦全数调动,就等于是将肚皮翻过来任由新帝宰割了,将来……” 谢龛蓦然转身,一手提着他衣领直接将人拎到了眼前,目光冷厉如刀:“本督要寻到祁桑!不计一切后果!听懂了吗?!” 徐西怀这辈子都不想再这么近距离地同谢龛的眼睛对视了。 怕是要做上一年两年的噩梦。 他牙齿都要打颤,硬着头皮道:“是。” “通知萧陆,他的锦衣卫本督也要借用。” “……” 徐西怀这下是真的绝望了。 三厂一卫同时离京。 这简直是天上掉下的馅饼,直接砸在了新帝头上。 他只管将自己的人填补上这些空位,轻而易举地将皇权完全握在手心里。 先不说日后能不能寻回祁桑,便是寻到了,等他们再回来,这京城中恐怕也再无他们安身立命之处了。 甚至到时连命还能不能守住都不好说。 …… 祁覃不是个能耐下心来过风平浪静日子的人。 先前几日还能整日地守在院子里,没过几天,他便隔三差五地开始出去走动了。 但他防备心重,每次外出前都会选择将祁桑绑起来,直到他回来。 祁桑不知道这里是哪里,但此处明显比京城要更严寒许多,且吹来的风都是干燥的,天空总是灰蒙蒙的,似是蒙了层薄沙。 这里应该已经很靠近北疆一带了。 京中所有人都知晓他祁覃打小便受尽万千宠爱,便是逃了,自然也会选江南一带风调雨顺的地方。 第137章 你、你……难道你……怀了? 美食不缺,绫罗绸缎也不少,加上往来商客众多,京中的人想要从中寻到什么人都极为困难。 又有谁会想到,他会选择带她来这种环境严酷的极北之地。 林氏娇贵了这么多年,竟也能屈能伸,亲自下厨做菜烧水,一点都不含糊。 听闻她早年出身贫贱,家中兄弟姊妹众多,这些活计打小就信手拈来。 也是后来凭着这份姿色获得了祁华章的青睐,这才得以过上锦衣玉食的生活。 可惜后来夫君久战沙场,她闺中实在空虚,常常出入尚书府后,一来二去的就跟薛尚书勾搭到了一处去。 给自己留下了祸患。 “林姨娘,麻烦您帮我倒碗水呗。”祁桑双手被束缚在床头,在屋子里叫人。 叫了两次都没见人进来。 她也不着急,就倚着床头一遍一遍地重复。 左右躺着没事,她有的是耐心,和尚念经似的叫人。 林氏终究被她念叨得不耐烦了,拿着帕子擦着手推门进来:“嚷嚷什么呢?我这边正忙着呢!你躺着等着吃喝还不安生!” 她这些日子对她一直不顺眼,但也仅限于言行举止,时不时发个小脾气。 倒也没趁着祁覃外出欺负过她。 也不能怪林氏,她跟祁覃母子俩大好的日子过着,一朝被祁桑当众揭穿了丑事。 在祁氏备受刁难。 薛尚书夫人又不断通过兄长对她各种打压威胁。 就连祁覃已经快收服得差不多的祁家军也得了消息,对祁覃的反抗突然就越发的强烈了起来。 她心中自然是有怨气的。 祁桑委委屈屈地道:“我渴了,林姨娘您帮我倒碗水喝嘛。” “覃儿外出前不是问过你么?渴不渴饿不饿?你不说不渴不饿吗?” “那那会儿就是不渴嘛。” 祁桑更委屈了:“况且我也怕喝多了水,万一祁覃在外面玩儿疯了,一直不回来,我想如厕怎么办?” 她这话说得好像也挺在理。 林氏不再同她争执,气呼呼地上前倒了杯水喂给她。 祁桑喝了两口,眨眨眼:“喝了水才觉得好饿啊,林姨娘,家里还有吃的吗?” 林氏不耐烦了:“你怎么这么多事!” 祁桑一点也不介意她的不悦,继续道:“我闻到外面好香啊,林姨娘你在做什么好吃的呢?我先尝一口好不好?” 林氏道:“托你的福,覃儿不许家里有外人,我便只能顿顿亲自下厨了,刚刚学着烤了几个馕包肉,等覃儿回来着再吃。” “可是我现在就好饿啊……” 祁桑嘟囔着,顿了顿,忽然道:“不如这样,林姨娘您先放开我,您做饼,我给您烧火打下手,换个饼吃怎么样?” “那不行。” 林氏几乎是立刻拒绝:“覃儿千叮咛万嘱咐,不许我给你解开的,你死了这条心。” 顿了顿,她又补充:“覃儿说了,你是个狡猾的小狐狸,你说的每句话都不能信!” “林姨娘您真是的,我自小在您眼皮子底下长大,我多憨厚善良您不是不知道,祁覃他这么说我,不过是玩笑话,您也真当真。” 憨厚? 善良? 林氏后退一步,将她从头到尾打量了一遍。 没看出来。 这姑娘打小就不是个省油的灯。 “说实话,我是瞧不上你的,将军府中那些个姬妾,哪个不比你识趣懂事可人儿?可覃儿偏偏就瞧上你了,我能怎么办?” 她说着,像是实在看不下去了,转身要走。 “呕……” 身后,一声难耐的干呕声忽然响起。 林氏吃了一惊,转头看她:“你、你这……这是怎么了?我可没打你,你可别寻机会赖上我。” 身后床榻上,祁桑似是极为不舒服,刚刚缓了口气,又一歪脑袋,干呕了一下。 她这一下似是真要吐出什么来。 林氏生怕她吐到床上去,回头还得她自己收拾,于是赶忙上前将手里的麻布递上去:“吐这里。” 祁桑却只是缓了会儿,没再继续干呕了。 她红着眼眶,欲语还休,支支吾吾好一会儿才道:“林姨娘,这事儿祁覃他本来不让我说的……” 林氏睁大眼睛看着她:“什、什么事啊?” “祁覃说,再过两个月就是您诞辰了,说此事先藏着,到时再给您个惊喜……” “……” 林氏怔怔盯着她,好一会儿,似是突然反应过来:“啊!你、你……难道你……怀了?” 她又惊又喜,目光扫向她尚平坦的小腹。 这才刚过一个月,这么快就有了? 不愧是覃儿! 她等着盼着这么多年,总算是要抱上孙子了。 “我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个,这两日总是容易饿。” 祁桑道:“林姨娘,您别让祁覃知道这件事,这是祁覃送您的诞辰礼,若您早早知道了,他怕是要不高兴。” 林氏最怕祁覃对自己冷脸,闻言忙点头。 祁桑又说:“林姨娘您先解开我吧,要实在不放心,就先把门锁上,我真的就只是想帮您烧个火帮个忙,不然总跟个大家闺秀似的躺这里等吃等喝,真的于心不安。” 林氏被她说动了,迟疑片刻后,说了句‘你等一等’。 她果真出去寻了把锁,将门反锁了后,又将钥匙藏了起来,这才回去将祁桑放开了。 祁桑揉着手腕,乖乖跟着她去了厨房,坐在一旁添柴火。 时不时嘴甜地说一句好香啊,问她是跟谁学的做馕包肉,具体是如何做的。 她腹中怀了祁覃的骨肉,林氏顿时看她都觉得异常顺眼了。 生怕饿着肚子里的孩子,她也顾不上等祁覃回来,就先挑了个肉最多的囊给了她。 祁桑就一边吃一边烧火。 吃着吃着,她状似无意地道:“这里真的好冷啊,风沙也大,瞧着缺水缺粮的,日后孩子生出来怕是要吃苦了。” 林氏笑道:“这个你倒是不用担心,咱们只是在此处暂住罢了,这里人烟稀少,骑马恨不能跑上半天才能寻到一户人家,自然不是长久要住的地方,等过个一年半年,覃儿自然会带咱们去个山水不缺的好地方,你们母子跟着我们就享福吧。” 第138章 桑桑是我的人 骑马跑上半天才能寻到一户人家。 也就是说,她便是跑出去了,也寻不到丝毫可以躲藏的地方,很快就会被祁覃捉回来。 祁桑默默听着,又道:“林姨娘,我天天在此处也是无聊,你哪天去集市上买吃的穿的,带着我一道去逛逛吧,我自小到大还没来过这种地方呢,不知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 这话一出,林氏忽生警惕。 她没说话,只看了她一眼后就继续低头做囊了。 祁桑却恍然不觉她的心思一般,继续一派天真地缠着:“嗯?好不好呀?林姨娘你到时若不放心,可以拿个麻绳拴着我嘛。” “说什么胡话呢,叫人看到了不笑话咱们。” “那,那我一直被关在家里,心情不好嘛……” 祁桑说着说着,干脆将手中的馕饼一丢:“算了不吃了。” 说着连火也不帮忙烧了,气呼呼地起身走了。 林氏‘哎’了一声,追了出去:“不是我不让你出去,要不……回头你问问覃儿?这么大的事,我可做不了主。” 祁桑站着院子里,红着眼睛抽噎:“问祁覃有什么用?他不过是把我当做禁脔!同谢龛有什么区别?我先前不清不楚地跟着谢龛被人笑话,如今跟着祁覃还是一样……” 她越说越伤心,干脆捂脸趴在墙上呜呜地哭:“可、可如今我腹中已经有了孩子啊……难、难道……还要跟个囚犯一样日日被关着……我不想活了,呜呜……” 说着,忽然一转身提起裙摆就往屋里冲。 林氏愣了下,跟着追过去就看到她抓起桌上的一只杯子就往地上摔去,而后捡起一片碎片就要往脖子上划。 林氏大惊失色,慌忙上前阻拦:“你这孩子……松手!又没说一辈子都不叫你出去,怎么还寻死觅活了起来呢……” “我被关了一个多月了,难道要将我关到七老八十再放我出去?林姨娘你放手,我是真的活够了,你不知道……祁覃他夜里总是欺负我……白日里又关着我……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那怎么能是欺负你呢,那、那你先前跟着谢总督,谢总督是太监,自然不一样,这男欢女爱正常就是这个样子的……” “我不要我不要,呜呜……” 林氏被她大吵大闹闹得头疼不已,只觉得双耳嗡嗡直响。 又惦记着她腹中的胎儿,一个月正是胎像不稳的时候,若真激动之下小产了可如何是好? 到时再养好身子,再怀孕,还不知要等多久。 她忍不住大声道:“好!好好好!你别吵闹!这两日我看看哪天合适,带你出去逛一逛,但只需逛半个时辰左右啊。” 她终于松口,祁桑情绪这才稍稍缓和了下来。 红着一双小兔眼睛委屈兮兮地看着她:“那,那是不是得瞒着祁覃啊?他若知道了,肯定不会叫我出去的。” “这是自然,总之……我想办法便是,你安心养胎,到时带你出去吃好吃的,再买几匹好绸缎给你做几件衣裳可好?” 祁桑破涕为笑:“好的呀,我女工不好,林姨娘你恰好可以教一教我,我也好亲手给您的孙子做几件肚兜。” “行行行,都依你都依你行了吧?快收拾收拾,继续帮我添火去,馕饼要烤糊了。” 祁桑乖乖点头。 这姑娘,闹起来是真闹人,乖巧起来也确实招人喜欢。 林氏如今瞧她也不再是当初的心境了,拿她当儿媳瞧的话,这姑娘除了先前跟过谢总督一段日子外,其他的倒也没得挑。 长得好看,身段也不错,一瞧就是个能生养的。 关键是覃儿喜欢,只要覃儿喜欢的,她就都喜欢。 祁覃回来时,带了两坛葡萄酒跟一些核桃酸梅果干,还有许多漂亮的小把件,发簪,大大小小提了两手。 眼瞧着祁桑还被乖乖绑在床头,他笑着靠过去:“等久了吧?饿不饿?” 呼吸间酒气极重。 腕间一松,祁桑揉着手腕坐起来,上下打量他:“你倒是乐得逍遥,出去寻欢作乐好不快活,把我当驴似的栓床头一栓一下午。” 驴…… 祁覃下巴枕着她的右肩,嗤嗤笑出声来:“桑桑真可爱,放心,等准备离开时,我带桑桑到处逛逛,见识见识塞北的高飞的鸿雁,沙漠中的骆驼,苍茫的云海跟孤烟落日,我陪着桑桑一道,可好?” 祁桑强忍着将他脑袋推下去的想法,咬牙道:“你自己看去吧,我一个成日里被关着的囚犯哪儿能看那些美景。” “不是囚犯,桑桑不是囚犯,桑桑是我的人。” 祁覃的手不自觉地穿过她腰间,将她完完全全地拥入怀中。 她真的好软,抱在怀里让人恨不能生出要将她生生揉碎的破坏欲来。 “桑桑……” 他明显情动,呼吸渐渐加重:“我不想忍了,桑桑你喜欢我也好,不喜欢也罢,今夜我要你,没有余地,我现在就要……” 他侧过头来要吻她。 祁桑面色一变,刚要挣扎就被他单手轻而易举地困住了。 “林姨娘——祁覃他喝醉了欺负我——” 祁桑忽然大声叫了起来。 祁覃皱眉,圈在她腰间的手立刻去捂她的嘴,可还是迟了一步。 林氏不一会儿就过来了,一眼瞧见这情形,生怕这不知轻重的儿子再给自己孙子弄没了,立刻冲了过来。 她先前已经没了一个孙子了,眼下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再没了。 “覃儿,你喝醉了。”她说着就去拉扯儿子。 当着母亲的面,祁覃也不好表现得太过急色,只得勉强控制着自己。 “母亲,您没事儿就早点睡吧,我跟桑桑还有话说呢……”他没占到便宜,目光如狼地瞧了祁桑一眼。 祁桑趁机挣脱,气恼道:“瞧你一身酒气,还同我说话呢,快歇着吧你,林姨娘,我今晚同你一道睡吧。” “行,我屋子里刚好能睡开我们两个人。” 原本互看不顺眼的两个人,忽然间就格外地相处融洽了。 第139章 他家里有人了。 祁覃按按昏沉的脑袋。 他觉得哪里不大对劲,可脑袋被葡萄酒侵蚀而过,一时又辨别不出究竟是哪里不对劲。 可林姨娘已经趁他愣神的功夫,带着祁桑出去了。 祁覃坐在床榻边,发了会儿呆,忽然仰面倒了下去。 祁桑口齿伶俐,而他又从不是个禁欲的性子,这一个月来每每忍不住想要强行行房事,她总能三言两语激得他率先让步。 北疆不是没有花楼酒坊,穿行而过时,薄纱妖媚的姑娘手绢轻飘飘落到他脚下,勾着他进去一赏春光也时有发生。 祁覃进去了,可看着怀中横陈的玉体,又总觉意兴阑珊。 他想纾解,却不想在这个地方,同这样的女子一道。 明明以前这种事对他而言几乎算得上是再寻常不过的了。 可如今总觉得哪里不一样了。 他家里有人了。 不是那些个在床笫之间供他赏玩取乐的玩物,而是祁桑。 是祁桑。 这个念头每每闪过脑海,心口就像开出了花一样,叫他唇角都抑制不住地上扬。 …… 又过了两日,祁覃照例外出,林氏等了会儿觉得他走远了,这才过去解开了祁桑手腕上的绳索。 但她不放心,为了以防万一,还是拿一根细细的线拴在了两人手腕间。 这样一旦祁桑试图逃跑,她就能第一时间感觉到。 衣袖宽大,刚好可以掩掉大部分的线,只要两人并肩走着,不会叫旁人看出来笑话的。 她说什么祁桑都照做,乖巧得不得了。 换好了衣服,系好了细线,林氏带着她走出家门。 这是一个多月以来,祁桑第一次走出这扇门。 眼前是一片苍茫的黄土之色,零星散着几株干枯的野草,一片荒芜之景。 远处有一片不大的树林,树叶凋零,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干,在刮骨的寒风中微微晃动。 果真是放眼望去,不见人烟。 院子外有个马棚,养着驮着他们来的那两匹马,一匹被祁覃骑走了,只剩一匹。 祁桑不知道,林氏这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女人,竟也会骑马。 且从她牵马缰的熟练度来看,竟十分熟悉。 祁桑坐在她后头,紧张道:“林姨娘,我不会骑马,你骑慢点啊,万一摔下来伤着孩子就不好了。” “自然,你尽管放心就是。” 林氏还颇为细心地将她的坐垫都铺了好几层,生怕颠着她孙子。 说完,双腿一夹马腹,便带着她往集市上去了。 祁桑脑袋上裹着一层纱巾,在细密的风沙中鼻尖冻得通红。 骑马要一炷香的时间,才能遇到别的农户家,好在他们离集市并不远,两炷香的时间就到了。 若是快马加鞭,想来半炷香都用不到。 到了集市口,林氏将马拴在马厩内,给了专门看马的人三文钱后,便带着她进去了。 这集市不算小,瞧穿着打扮,至少有一半的人不是当地的,更像是往来的商客。 祁桑打量着琳琅满目的货品,新奇得不行的样子。 什么都要看,什么都要摸,瞧见了感兴趣的还非要买。 林氏眼下对她几乎是有求必应,要什么给什么。 祁桑瞧上了一件七彩鸟羽跟贝壳装饰的妆奁,一对孔雀石耳坠,还要了一串马奶葡萄。 拉着林氏满集市的逛。 直到路过一家琴行,里面还有三三两两的客人,她眼睛闪闪发亮,立刻拉着林氏冲了进去。 “哎——” 林氏被她拉扯着,立刻道:“这琴可不能买啊,太大了,又贵重,买来做什么?” 老板见有新的客人来了,立刻客套地迎上前去介绍。 “姑娘来买琴吗?有心仪的款式吗?” 祁桑没说话,她面前摆着一把伏羲琴,梧桐为面,杉木为底,琴腰内收双弧,通体紫黑。 形状雅致,音质浑厚松透,极为悦耳。 她随意地站着,双手于琴弦之上抹挑勾剔,行云流水。 琴声缠绵,如醉人的酒,穿喉而过,掀起烫热一片,偏又风情雅致的紧,半点不落媚俗。 琴行里原本正挑选琴的客人靠了过来。 就连外头穿梭于集市中的人群也被琴声吸引,纷纷涌入。 来琴行的人,自然是风雅之人,这世上附庸风雅之人众多,但琴艺如何,真正懂的一听便听得出来。 “在下走南闯北这么多年,赏过多少琴多少曲,还是头一次听见这般奇特的曲子,敢问姑娘,此曲可在哪本曲谱之上?” 祁桑笑道:“此曲不在任何曲谱之上,只是我一时兴起之作,取名……《伏枕》。” 她身边,林氏已经明显有了几分焦躁之意。 她只是带祁桑出来逛一逛,眼下他们的光景,自然是不想被旁人注意到,会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且祁桑弹琴之时,她为避免被人发现两人腕间的细绳,一直紧紧将手贴在一旁,可即便如此,总还是觉得旁人瞧她的眼神带了几分古怪。 “咱们快走吧。”她低声催促祁桑。 老板却是如遇知音一般热情地上前攀谈:“老夫在此卖琴二十余载,还是头一次遇到这般有灵性的曲子,姑娘若真心喜欢,老夫可让利一半,这把琴二十两纹银您取走,可还满意?” 这把琴若放在京城,别说是二十两,卖上百两都有可能。 祁桑自然是不会买,林氏也不会允许她买,花银子是其次,抱着把琴回去,祁覃那多疑的性子很快就会猜到是她自己外出挑的。 她做万般不舍状,垂下了左手。 一个侧身的功夫,趁着林氏不注意,明晃晃地将手腕中的细线暴露了出来。 走出琴行,周遭依旧有人盯着她们窃窃私语。 林氏彻底没了陪她逛街的心思,扯着她衣袖闷头带着她往回赶。 祁桑被带着踉踉跄跄地往前走,疑惑道:“林姨娘你怎么了?怎么突然就不高兴了?” 林氏没说话。 祁桑又道:“我就是随便看一看,又没说要,我也知道这琴贵重,不会随便买的。” “行了行了,别说了,咱们快走吧。” 祁桑被她拉拽着,脚步踉跄,一个不稳忽然重重摔了下去。 第140章 祁桑她……跑了。 林氏一回头,眼瞧着她扑在地上,吓得慌忙靠过去:“祁桑,你没事吧?” 祁桑一手撑在地上,一手捂着腹部,痛苦皱眉:“林姨娘,我……我肚子疼……” 她面色惨白,眼含泪花,瞧着不像是做戏的样子。 林氏惦记着她腹中的孙子,一下子就着急了,慌忙将她扶起来:“快起来!我带你去寻个大夫看看。” 祁桑却是倒在地上,哭着摇头:“我站不起来,呜呜,我肚子疼,林姨娘……我是不是要小产了……” 她最后一句话,几乎要吓得林氏魂飞魄散。 覃儿这么喜欢她,对待她腹中的孩子自然不会像先前那女子一般。 若今日真不慎小产,覃儿定会对她发脾气的,一定会埋怨她为什么要偷偷将祁桑带出来。 她心中惶恐不安,又止不住地后悔。 早知道就不带她出门了。 可眼下再后悔也无济于事,她只得咬紧牙关试图将她背起来。 祁桑虽然纤瘦,但她同样是一个弱不禁风的弱女子,怎么可能将她背起来。 不得已寻了路过的一个男子帮忙背起了她。 仓皇失措间,甚至都没有察觉到两人之间那根细细的线已经断了。 镇子上地方不大,只有一家医馆,今日正逢集市,顺道前来求医问药的人络绎不绝,排队都排了好长一段。 祁桑捂着腹部,一直抽抽搭搭地哭:“好疼啊,林姨娘,我肚子好疼,我要死了,呜呜……” 她越说林氏越着急,眼瞧着排队的望不到头,只得提起裙摆冲了进去,手忙脚乱地同大夫说明情况,问能不能先给祁桑瞧一瞧。 大夫一开始还要驱赶她要她排队,一旁等候许久的人也嚷嚷着说自家情况也同样着急云云。 可林氏太过慌张,不得不落下脸面不断祈求。 大夫被她缠得不行,只得点头:“行吧,你先将你家儿媳背进来我号号脉。” 林氏立刻千恩万谢。 不想她一个将军府的宠妾,锦衣玉食,前呼后拥了这么多年,如今也沦落到同一个乡野大夫低眉顺眼的地步。 她一边自叹可怜,一边着急地出去。 却只看到同自己一样一脸懵的男子。 孤零零地站在那里,再去看他身后,哪里还有祁桑的身影。 “姑娘人呢?”她一下子慌了。 男子眨眨眼,似是还没回过神来,只指了一个方向:“她看你进去后,忽然又说肚子不疼了,落地就跑了,跑得飞快,瞧着是不大像肚子疼的样子。” 林氏:“……” 她终于意识到自己遭祁桑设计了,顾不得气恨恼怒,拔腿便往集市口跑去。 拴着马的马厩旁,却是多了一个人的身影。 祁覃手中照旧拎着许多新奇玩意儿,有平日里用的,但大部分都是给祁桑的。 他已经打算往回走,却在此处瞧见了自家的另一匹马。 临行前分明同母亲说过了,有什么事要外出也等他回来再出去,不可留祁桑一人在家里。 可她竟还是来了,也不知要买什么要紧的东西。 林氏惨白着脸奔到他跟前:“覃、覃儿……” 祁覃刚要说她两句,却见她神色罕见地惶恐不安,立刻意识到哪里不对劲:“母亲,出什么事了?” 林氏委屈着脸,泫然欲泣:“祁桑她……跑了。” “……” …… 县衙就在镇子最热闹的那处。 正午时分,县衙外不远处的包子铺里,半大的小子拿着两个包好的包子飞快地跑走了。 小家伙腿脚捣腾起来飞快,七拐八绕,不多久就进了一家小客栈后头。 他将包子递给一个女子。 同时,女子也将二十文铜钱递到了他手中。 小家伙喘了口气,将铜钱收入怀里:“姐姐说的,高约八尺,肤色白,长得很好看的,刚刚去了县衙,刚刚进去,我、我亲眼看见的。” 祁桑阖眸。 果然,祁覃不是随意挑选的此处。 他同此处的县衙老爷相熟,或者是比相熟更为亲密的关系。 此处偏僻,回京路遥远难行,她一个女子,身边没有银钱没有护卫,贸然回去便是个死。 唯一的办法,就是寻求官府的帮助。 但这是祁桑唯一的机会,她不得不做好万全的准备。 于是寻了在县衙外寻了一家看起来最和善的人家,给了他们二十文铜板。 日落之前,不论有没有这个人去过县衙,都来同她说一声,便再给他们二十文。 她知道去求助官府,祁覃自然也知道。 若她一开始便无所顾忌地冲了进去,恐怕现在已经被祁覃捉了回去。 她逃离后就立刻寻了几名明显是来往商客的人,让他们帮忙带出去几封信笺。 但这些信笺要么就要等几日对方才会离开,而立刻就要离开的,许会很快被祁覃寻法子拦截下来。 可能性很多很多。 但她眼下唯一能做的就是蛰伏、等待机会。 尽可能地拖延时间。 祁覃或许会耐心寻她一时片刻,但绝对不会冒风险一直待在此处。 兄长如今一定在寻她,她散布出去这么多的消息,随时都有可能引来京中的人。 他若是聪明,就不该将时间浪费在寻她藏身之处上,而是该立刻带着林姨娘启程逃难去。 但祁覃脑子不好,做事一向不能按常理推断。 她只能小心再小心。 她摸了摸怀中仅剩的一两纹银。 咬咬牙,她弯下腰同那孩子道:“你去问问你爹娘,可否收留我两三日,两三日便好!我可以宿在马棚或者柴房,不占地方,若可以我再给你们一两纹银!我在此处等你一炷香时辰,若一炷香后不来,我就走了,听明白了吗?” 孩子拿衣袖擦了擦冻出来的鼻涕,点点头,转身跑了。 祁桑心中忐忑不安。 客栈不能住,在这乱世随意去旁人家住是很危险的,一个不小心连命都有可能搭上。 可她如今没有半点选择。 她这一生挑挑选选,选中的人有的可靠忠诚,有的狡诈贪婪,终究还是太过年轻,无法一眼将人看透。 只能祈祷那户人家能善良到底。 第141章 祁桑你发什么疯! 但她在原地等了不止一炷香。 她甚至猜测那孩子或许路上贪玩耽搁了,于是不断将时辰往后推移,再推移。 可直到日落西山,都不再见他回来。 她不得不接受现实。 那户人家愿意冒的风险也只能到这里了。 她跟官府扯上了关系,他们自然担心她是遭通缉的要犯,担心惹祸上身,不敢轻易收留她。 连银子都不敢要了。 这样冷的夜,又是个完全陌生的环境,若没有容身之处,她甚至有可能被活活冻死。 祁桑心生绝望。 她算计了这么久,明明眼看着就要成功,却仿佛又要一脚踩入深渊里去。 若再被祁覃抓到,她这辈子就再无重见天日的时候了。 她会一生都被他锁在床榻之上,遭他凌辱,直到最后腻了,然后杀掉她。 集市早已散去,她暴露在空旷的街道上,一个女子,独身一人,异常显眼。 她终于在天色完全黑暗下来之前,在一处人家的屋后寻到了一个草垛,徒手勉强挖了个洞钻了进去。 柴草干燥,抵挡了大部分的严寒。 眼前是一处小屋,她能听到院子里有人走动的声响,还有孩子跑来跑去的声音。 这些都令她异常安心,仿佛这样一来就不用担心会被野狼攻击,遇到危险时喊出声来也会有人来查看。 她很安全。 很安全。 这些自我安慰一般的念头闪过脑海,她不断地安抚自己一定要冷静,会好起来的。 哥哥会派人来寻到她的。 她不敢动,怕在草堆中弄出声响引人注意。 虽然风吹不到,可她外出时林氏并未给她穿很厚的衣裳,只是这么一动不动地蜷缩着,不消一个时辰已经叫她冻到手脚麻木。 祁桑将脸埋进双膝间。 眼泪慢慢洇湿了衣衫。 哥哥会找到她的。 哥哥一定还在找她。 她会等到哥哥来的…… 耐心一点,祁桑。 坚强一点,祁桑。 不要害怕,祁桑。 可是…… 这里离京城真的好远好远啊…… 等消息传到京城,等哥哥派人寻来,中间或许再有个一波三折…… 她要等多久? 或许十天,也或许是一个月。 祁覃,甚至是官府的人此刻或许就游荡在外面,寻找每一个她有可能藏身的地方。 她疲惫至极,又恐惧不安,在困倦与惊吓中不断徘徊。 一点风吹草动都会叫她骤然惊醒过来,然后在剧烈颤抖的心跳声中,屏息观察周遭的一切动静。 黎明时分。 脚步踩过枯叶的声响传入脑海中,祁桑于极度的困倦中醒来,蹙眉听了片刻后,呼吸骤然停止! 若夜里三番四次的声响只是叫她提心吊胆,那么这次清晰的脚步声,一点点逼近的声响,已经像一只无形的大手,穿透胸口直接攥住了她的心脏! 这个时辰,便是前面的主家也不会过来的。 且这个草垛她寻来是完好无损的,说明至少近期主人家是不曾过来取过干柴生火的。 那么…… 这逼近的脚步声…… 干燥冰冷的空气刺激着喉骨,产生痉挛一般的痛楚。 祁桑双手已经冷到无法完全蜷缩起来。 她僵在原地,像是一只被逼到墙角无处可逃的兔子,绝望在四肢百骸间蔓延…… 她还未再见兄长一面。 她还未再同兄长见上一面!! 那脚步声终于逼到了跟前。 她看到了一双熟悉的锦靴,以及锦靴之上衣袍的裙摆,同昨日祁覃走时穿得一模一样。 眼前垂下的几根干草被一只修长的手撩起。 有人在外面蹲了下来。 那双凤眸像窥探浅洞中的小兽一般,饶有兴致地瞧着她。 “抓到你了。” 祁覃俊美无俦的脸在黎明前的模糊光线中钻了进来,贴着她的鼻尖,低低地笑:“躲着我好玩儿么?桑桑。” 那笑容明明灿烂如孩童,又仿佛阴邪似魔鬼,狰狞着要吸食掉她的三魂七魄。 祁桑阖眸。 她的眼睛很疼,哭了一夜,这会儿反倒如两个枯井一般,再无半点湿意了。 “啧啧,真是委屈我们家桑桑了,这么小个洞,蜷缩一夜累坏了吧?” 祁覃手心滚烫,握住她冰一样的小手,不紧不慢地将她拖出了草垛。 祁桑没有挣扎,任由他牵着自己出去。 祁覃将她打横抱起来。 他身旁还跟着一个看起来是衙役打扮的人,路过他时说了句:“谢礼一会儿便会有人送去,吴知县此番费心了。” 那人应了声,打着哈欠回去了。 祁覃走了没多久,将她放到了马背之上,自己随即翻身而上,将她困在怀中。 他低下头,瞧着始终没有说过一个字的祁桑,笑道:“别一副心如死灰的模样,我又不吃了你……” 他捏着她的小下巴,强迫她抬头看着自己:“不过你此番不乖,也该受点惩罚了是不是?” 祁桑木然看着他,依旧不言不语。 祁覃继续道:“那就生个孩子吧,生了孩子就安分了,一个不行就生两个,两个不够就三个,总会有安分的那一日。” 生孩子…… 同他? 他怕是白日梦还没做够。 祁桑盯着他,缓缓抬起手,似要抚摸他的脸。 祁覃瞧着,便微微低下头去。 可下一瞬,她忽然拔下发间的发钗,细细的一根直接刺入了马背之上。 剧痛之下,马儿嘶鸣咆哮,整个前身前蹄都高高跃起在半空中。 祁覃立刻收紧缰绳,努力控制着身体不失去平衡摔下去。 可马儿已经被疼痛刺激出了野性,前蹄落地后便疯了似的狂奔暴走了起来,左摇右摆试图将他们甩下去。 祁覃原本还单手抱着祁桑,一手收着缰绳,此刻却不得不双手并用去牵制它。 祁桑就在这时突然拔出了那根带血的发钗,然后在呼啸而过的狂风中扭身过去,试图将它刺入祁覃的喉咙。 祁覃被迫收回一只手去制住她。 “祁桑你发什么疯!!” 他难得变了脸色,厉声呵斥:“摔下去我们两个不死也要去掉半条命!” “是吗?” 这下轮到祁桑笑了:“那真是……求之不得!” 第142章 桑桑,哥哥来了 她这两年所受的所有屈辱、背叛、恐惧、怨恨…… 全都拜他跟姚不辞还有谢龛所赐! 哪怕是死,哪怕此生再不能见兄长一面,她也绝对不会生下祁覃的孩子! “兄长明知你非祁氏血脉,依旧将你当做亲弟弟一样待在身边,授你剑术,分你军功……” “你是如何回报他的?你跟你那个娘亲,抢走了我同哥哥在将军府的一切!你们贪心不足,竟同谢龛一道设计要害死他!!” “给你生孩子?呵,下辈子都不要想!” 她声音嘶哑激烈,积压了两年多的恨意被撕开了裂口,疯狂涌出的情绪瞬间淹没了所有的理智。 祁覃顾不得同她多说话,眼下一只手的确是无法将这发疯的马控制住。 咬咬牙,一狠心,手中骨骼断裂的声音响起。 祁桑痛到倒吸一口凉气,手心的发簪被祁覃抢走丢到了一旁。 他再次试图双手牵住缰绳,可下一瞬,祁桑却忽然用完好的左手拽住了他的衣领,一咬牙,带着他一道摔下了马背。 金灿灿的一缕晨光撕开了最后一道夜幕。 霞光漫天。 祁桑根根眼睫几乎都被镀上了一层灿灿金色。 她的身体很轻很轻,像是飘在半空中,唯有腰间紧紧地缠着什么东西,束缚着她不飘向更高更远的地方。 也不知飘了多久,她终于坠落了下来。 预料中的翻滚、疼痛、断裂却迟迟没有到来。 她被困在一个硬实温热的空间里,腰间的束缚松了下来。 温热的触感落在脸颊上,轻轻擦拭掉她拔出发簪时溅落在眼尾处的一串血红。 祁桑听到了一道熟悉的嗓音。 “祁桑……” 沙哑到极致,又如烙印一般印在脑海中,轻易被她辨别出来的声音。 祁桑脑中嗡鸣一片,眼前一阵黑一阵白。 她缓慢地眨了眨眼睫,于霞光一片中,看到了谢龛的脸。 她迷茫地想,她这是死了吗? 大约是死了。 不然怎么会看到谢龛呢。 死亡原来这么简单。 都没怎么感觉到疼痛,绝望,挣扎,就这么从马背上甩下去,然后就死了。 真是晦气啊。 她这回光返照的一瞬,看到的不应该是谢龛的,应该是哥哥啊。 她心心念念的哥哥啊。 心中遗憾万分,刚要闭上眼睛,就感觉一双手探了过来。 她身子歪了一下,从谢龛怀中被人接了出来,稳稳地抱在了另一个人怀中。 扑面而来的桂香与松香钻入鼻息间。 祁桑深深嗅了一下,满意地在那人怀中拱了拱:“哥哥……” “桑桑。” 这一声,穿透岁月的长河,那样真实清晰地叩击上了祁桑的耳膜。 她耳中嗡然一声,拉扯出一阵尖锐长鸣声。 “桑桑,哥哥来了。” 祁旻手指轻轻抚过她冰冷的小脸,声音温和柔韧:“几年不见,我们桑桑长大了。” 祁桑颤抖着眼睫。 她唇瓣在发抖,开开合合,一个字未曾说出口,豆大的泪珠已经扑簌簌落了祁旻一整个衣袖。 祁旻山河一般清隽的眉眼满是心疼。 他的桑桑,本该无忧无虑地过这一生的。 他身为哥哥,本该好好护她一生烂漫天真的。 “是哥哥不好,哥哥没有保护好我们桑桑,叫我们桑桑受委屈了。” 他轻轻拍着怀中哭到几近窒息的人儿,柔声哄着。 晨光中,兄妹两人诉不完的衷肠。 谢龛许多到了舌尖的话不得不生生咽了回去。 他拧着眉心,看向已经制服了烈马奔逃而去的祁覃的背影。 摔下马背之时,祁桑率先从祁覃怀中掉了下去,而祁覃却因双手牢牢拽着缰绳,只歪着身子挂在了马匹一侧不过片刻。 祁桑被金蟒腰鞭缠住腰身飞向半空中的同时,他便稳住了身形又重新坐上了马背。 没有片刻停歇地,直窜而去。 这么多年来,他逃命的本事依旧炉火纯青,没有半点生疏。 掌刑千户驱马赶来,低声道:“主子,院子里空了,他应该是猜到咱们会来,早早安排林氏逃了。” “派人追着。” 谢龛慢慢将腰鞭一段一段折起:“别给弄死了,就慢慢地一直追,追上一次断他一肢,包括他那个做妾的母亲。本督要他此生都如过街老鼠,东躲西藏,一生不得安宁。” “是。” 谢龛回首,再瞧过去的时候,祁桑已经在祁旻怀中昏了过去。 他驱马上前,探出双手:“皇上大病初愈,当心身体,还是将她交给本督带回京城的好。” 祁旻道:“这妹妹还是要自己带着的,旁人自是不便插手。” 谢龛眯眸。 不便插手? 当初临死前将祁桑交给他时怎么没来一句‘不便插手’呢? 如今妹妹给他养大了,从一群虎狼口中抢回来,养活了,说要就要回去了? 谢龛随手摘下肩头氅衣丢过去:“皇上不要忘记了,是谁的探子先寻到的祁桑。” 祁旻也不同他客气,直接拿氅衣裹住了祁桑纤瘦的身子,淡声道:“虽说抄的近道是朕提出的,但总督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回宫后自会有赏。” 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谢龛薄削的唇在寒风中渐渐抿成一条线。 此行匆忙,带的人不多,秘密赶来虽未曾惊动任何人,但难保途中不会出现什么危险。 他们没做什么耽搁,只是不能走来时的路了。 山路凶险难行,带着祁桑无法穿行。 只是从官路走,难免绕道,便是一路快马加鞭毫不停歇也得两三天才能回京。 祁桑半路醒了过来。 她被祁覃折断的手如今已经肿得很高,虽然上了药做了简单的包扎,但因来时没带太医,也没能立刻得到很好的医治。 但她似乎并不在意,吞服了止痛的药丸后便乖乖缩在祁旻怀中不出声了。 谢龛在一旁冷眼旁观。 已经整整一日了,她全程没有同他说过一句话,甚至没有去看他一眼。 中途休整时,他递过来的水她也没有接,像是完全看不到他一般。 好。 真不错。 如今亲哥哥回来了,有了倚仗了,便不将他这个半道养了她两年的人放眼里了。 第143章 冷落了本督一路,可还满意? 夜里在驿站休整,祁桑站在二楼窗柩前,看到黑暗中赶来了一批又一批的人。 有内厂的人,也有祁家军。 不多久,有人提着一个药箱随着护卫上来,上来便磕头跪拜:“微臣见过皇上、长公主、谢总督大人。” 再一次听到长公主的名号,祁桑还恍惚了一下,脑海中瞬间浮现出了沈茶的脸。 缓了片刻才意识到,如今的皇上已经是哥哥了。 她忽然就想到了先前在南山寺庙里卜算的那一卦。 心中一瞬间五味杂陈。 她甚至都没有抬头去看,就知道谢龛此刻一定是在盯着自己的。 只是不知道当年她逃离后,他有没有去那间小屋,有没有问过她的那一卦,还有他的那一卦。 这一路,他的目光几乎就未曾从她身上移开过,也不知究竟在看什么。 太医解开了她手腕处的包扎,细细摸了摸骨头后,沉吟道:“长公主手骨断裂,怕是要养上三五个月,微臣会为长公主包扎固定,每日煎熬汤药助长公主快快康复的。” 祁桑客气道:“多谢。” 简单两个字,她说得随意,却是让太医大惊失色,慌忙跪拜连说不敢当不敢当。 祁桑这才意识到,长公主这三个字在大雍朝意味着什么。 当初在总督府受尽了冷落,也算她够隐忍了。 太医包扎完离开后,祁桑一转头就看到窗前眉心微蹙明显已经疲惫不堪的祁旻。 兄长年少成名,当初征战沙场时,三日三夜不眠不休都不见丝毫倦怠之色。 可见当初的三方围剿,以及后来的坠崖昏迷两载,对他身体伤害之严重。 虽恨不能同他秉烛夜谈个整夜,但此刻祁桑又忽然觉得让兄长好好休息一夜比什么都重要。 “哥哥,我有些累了,想先歇息了。”她说。 祁旻抬眸望了过来:“桑桑不想同哥哥说说话么?” “日后总是有时间的。” 祁桑说着,看向护卫:“劳烦帮兄长备些热水,兄长夜里浅眠,再看看有没有甘松、苏合一类助眠的香料,对了,备下个汤婆子暖热了被子,床铺要两层,太硬太软都不舒服的。” 护卫认真听了,应声后便转身出去了。 谢龛原本在饮茶,听她一口气不歇地说完这些,手里的茶忽然就不想喝了。 如果他记得没错,他谢某人夜里睡眠似乎也挺浅的。 怎么就从未听她这般关切过呢? 原以为她天生就不是个贴心的,原来这心只是没贴在他这儿。 祁旻走过去,轻轻揉了揉她的脑袋:“桑桑也累了,去歇下吧,咱们明早还要早早起床赶路。” 祁桑应了。 她随着护卫的指引去了自己那屋,推门进去就呆住了。 几乎同她刚刚吩咐的别无二致的安排。 早早备下的热水,上下各两层的软塌,床头整齐摆放好的干净衣衫,以及床头床尾悬挂的两个助眠的香囊。 桌上有时新的水果,精美的点心,以及热气腾腾的安神茶。 她其实同样疲惫。 先前算计着逃离的计划,逃离中途缩在小草垛里更是冻到半睡半醒手脚麻木,而后又接连赶了一整天的路。 可身体疲惫,精神却又极其地好。 泡了个热水澡后,似乎连身体的这点疲惫都消散掉了。 她靠在窗前,捧着热气腾腾的安神茶,轻轻抿了一口。 热流顺着唇齿一路暖过肠胃,她阖眸,将自己完全融进身后柔软的靠枕上去,仰面轻轻呼出一口气。 如今这番光景,这两年多来,哪怕做梦都不敢做一下。 兄长还活着,而她也还活着。 “茶好喝么?” 凭空一道声音传来,祁桑从迷蒙中骤然惊醒。 一睁眼,原本可一眼望向整个夜幕的窗子已经被男人占据了一大部分。 他后背抵着窗柩,一条长腿随意曲起踩在对面的窗柩之上,手肘抵着膝盖,垂眸俯视着她:“冷落了本督一路,可还满意?” 祁桑扫一眼屋外。 那里守着护卫,他自然是进不来的。 她隐约听到楼下有人在压低声音警告他快些离开,否则要去同圣上言说一番云云。 但谢龛似乎完全没有听到,只拿目光打量着她清瘦的小脸:“祁桑,恨不恨我?” 他问得认真。 当时同她坦白后,京中大乱,他甚至来不及问她一句,就将她丢了。 或许坦白后紧跟着问一句,反而会更容易一些。 时隔一个多月,这句话再问出来,已然不是原先的意思。 恨不恨他? 恨不恨他险些杀死祁旻。 恨不恨他一手造成她这两年来的所有颠沛流离。 恨不恨他一时不察,竟在眼皮底下将她丢了。 这一个多月来,在祁覃那里,她可吃了很多苦?可受了很多屈辱? 胸腔里积攒了太多太多,可话一出口,就简短到只剩下了短短四个字。 恨不恨他? 祁桑落下眼睫,又抿了一口安神茶后才道:“你该亲眼见到我是如何对祁覃的。” “所以?” “我想如何对他,也想同样如何对你。” 她说着,甚至十分友好地对他笑了一下:“所以谢总督,若我说恨你,你就要去死吗?那我可要说了。” 谢龛没说话,只静静看着她。 似乎想从她眼中看到一星半点赌气的痕迹。 而祁桑没有再躲避他的审视,目光笔直地迎上他:“或许对你而言,你饶过了兄长一命,也几次三番地救了我,甚至一手将兄长推上多少人做梦都不敢想的皇位,已经足够弥补了。” 她继续道:“但对我而言,没有你跟祁覃,我这两年来的重重绝境、忍辱偷生、东躲西藏都不会有,姚法生不敢动我,我也不需在你总督府低眉顺眼连门都不能踏出去一步,更不会背井离乡,不会被逼服毒……而兄长……” 她声音忽然一哽,再无法说出一个字。 两年的种种屈辱她都可以忍让忽略,可是兄长遭受的背叛,重伤,绝望…… 什么皇位。 她不稀罕,兄长也不稀罕! 他自以为是地弥补,对他们而言一文不值! 第144章 祁桑,你还要不要我? 她再次掀起眼皮看向他时,眼底恨意那样清晰。 “我恨你,谢龛,若有朝一日有机会,我一定会亲手取了你的性命,就像对祁覃那样,哪怕同归于尽,我也要他死。” 夜风吹动男人的衣袖,带来刺骨的寒意。 谢龛静静看着她。 他猜到她会恨他,也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她会哭,会闹,会不许他靠近不许他碰她。 可显然这并不算最坏的结果。 原来这一个月来,他疯魔一般派出所有三厂一卫的人四处寻找她下落的同时,祁桑却在谋划着怎么杀死他跟祁覃。 祁覃。 在她心中,他竟是同祁覃那样的人别无二致。 边疆的风果真是冷。 他心口像是被撕开了一个洞,那股裹挟着冰渣子的冷冽寒风就那么肆无忌惮地钻了进去。 “那么祁桑你告诉我,那时的我该如何做?” 他看着烛光中她冷漠的小脸,一字一顿:“明知道放任祁旻活下去,最终会让我自己命丧他之手,你告诉我,我该如何做?” 祁桑没说话。 谢龛冷硬的眉眼染了些讥讽的笑意:“啊……他是忠臣良将,我是大奸大佞,所以他杀我是应该的,我就该坐以待毙,就该早死早超生,争取下辈子做个同他一般善良温柔的好人是不是?” “不,你做得很对。” 祁桑平静道:“保全自己杀死敌人人之常情,所以我不觉得你做得哪里不对。” 她沉默片刻,深吸一口气:“但那并不影响我希望你去死,因为我是祁旻的胞妹,你杀的敌人是我在这世上唯一在意的人。” 谢龛掩于袖口的手指轻轻摩挲着那串冰一样冷的桑葚珠串。 他长久的没有再说话。 直到祁桑手中的安神茶彻底冷掉。 直到寒风卷走了这屋内最后一点温度。 他问:“所以呢?祁桑,你还要不要我?” 祁桑放下了那杯茶。 就像放下曾经不得不攀附依赖的一棵大树。 “我们以后,不要再见面了。”她说。 谢龛低笑出声:“不是想亲手杀了我么?怎么?只一句不见面就算了?不杀了?” 祁桑没有接这句话,只起身去了床榻,留下一句:“走时关窗。” 谢龛关了窗,关得严严实实不留一丝缝隙。 他也果真走了。 不止是离开了她的窗子,而是当夜直接带人连夜离开了,走得彻底。 …… 祁桑是两日后才回到的京城。 这才不过短短一个多月,乱战的痕迹依旧清晰可见。 路边重建了一半的屋墙瓦舍,余惊未消匆匆闪避的街头路人,以及四处巡逻的禁军…… “会好起来的。”身旁,祁旻沉稳有力的声音响起。 祁桑落下了马车帘,点点头。 她知道。 眼下天下未稳,祁旻秘密离宫三日,自然是积攒了不少的事情要处理。 祁桑在他们自己的府前下了马车。 先前不过小小的一个门匾,低调的‘祁府’两个字,如今被一块巨大的檀木替代,烫金的‘公主府’三个字异常显眼,周遭围绕着雕工精湛的凤形浮雕。 门前坐着两头一人半高的雄伟石狮。 府外有护卫看守,扶风早早收到消息,在马车前候着,声音沙哑:“没能保护好主子,扶风该死。” 寒风凛冽,催得人眼尾泛红。 祁桑轻轻拍了拍他手臂,笑了。 还好好活着就好。 府中丫鬟小厮有条不紊地收拾着各处,庭院左右原本的宅子都被扩到了公主府内,自然是比原先宽敞了许多,需要跟着原宅的风格休憩整合。 见她进来,一名婢女悄然上前,规规矩矩地行礼:“长公主,奴婢流光,奉圣上旨意前来伺候长公主。” 她瞧着年纪不大,刚满十七八岁的模样,明明极为稚嫩的模样,却是个极为稳妥的性子,半点不见这个年纪姑娘的俏皮好动。 祁桑笑道:“既是兄长亲自指派的,我自然是信得过,日后这府中大小事宜,还要劳你多费心。” “奴婢遵命,长公主一路劳累,奴婢备了热水,长公主沐浴过后再用晚膳可好?” 祁桑没说话,回头瞧了扶风一眼。 扶风被她这一眼看得莫名其妙,以为她有事要安排,立刻上前:“主子?” 啧。 祁桑摇摇头:“无事。” 除了两边新扩出来的两栋宅子在修葺外,先前这府中的一应布置没有任何人动过。 但其实这些并不是祁桑的手笔。 黄花梨木的桌椅,白玉茶具,范老先生的工笔遗作。 寝房里紫檀木的拔步床,羊脂玉镯子耳坠与玉佩,金丝楠木制的七弦琴。 这些都是谢龛给她添置的。 祁桑坐在梳妆台前,手指轻抚那羊脂玉手镯。 她先前戴的那一只,在被祁覃掳走后醒来就不见了,想来不是被他摘下丢了,就是被他一掌劈向后颈时摔碎了。 沉吟间,忽听扶风在外头敲门:“主子。” 她回过神来,将一应物件都掩于妆奁内,这才起身开门:“怎么了?” 扶风低声道:“内阁府被抄家,一众家仆被关押在厂狱内已经一个月了。” 祁桑一怔。 她竟在此事上这般后知后觉。 回屋里随手取了件氅衣落于肩头,她抬头看了眼几欲风雪的夜色,匆匆抬步向外走去:“跟我来。” 厂狱内的血腥味似乎空前浓烈。 夹杂着皮肉烧焦的刺鼻味道充斥在周身。 祁桑一手还缠着厚厚的布帛,掩于手筒内,被狱卒引着一路到了一个牢房前:“长公主要寻的,可是此人?” 那牢房里关押了七八个小厮,俱是遍体鳞伤,有的甚至面朝下地趴在地上,瞧不出是个生还是死。 “子仪。”她站在外头,轻声唤了一句。 一直低垂着头的几人有的艰难抬头,有的一动不动,唯有一人,在艰难抬头后,忽然挣扎着爬了起来。 “主子。”他嗓音嘶哑地道。 祁桑上前一步,立刻道:“你不要动,我这就救你出来。” 她说着看向一旁的狱卒:“劳烦小哥帮忙开一下牢门,此人是我旧识,非大奸大恶之人。” 第145章 这是铁了心逼着她去总督府求放人了。 狱卒却是一脸为难:“长公主,擅自放您进来已是奴才能承受的极限了,这放走囚犯……您要不先去总督那里取个手令?” 去谢龛那里取手令? 她刚刚同谢龛说了以后不要见面了,如何去问他要手令? 祁桑拧着眉心:“你都唤我长公主了,问你要个人还这般麻烦?不过是内阁府的一个小厮罢了,又不是什么重要的囚犯。” “长公主息怒。” 她声音一重,那狱卒慌忙跪了下去:“这厂狱上上下下都要惟谢总督的命令是从,奴才实在没那个胆量擅自放走囚犯,还请长公主不要为难奴才才是啊……” “……” 祁桑咬唇,隐忍半晌:“不要总督的手令可行?换个人可行?……东厂提督的可行?” “可行,若长公主取来施提督或徐提督的手令,是一样可行的。” 祁桑深吸一口气,又看向牢狱中的人:“你在此处等我,我马上回来。” 说着,又带着扶风匆匆离去。 施不识在混战中肩头中了一箭,这会儿正在府中养伤,一听祁桑来了,立刻把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这女人无事不登三宝殿,每次遇到她都没好事儿。 听说总督前两日回来,动了大怒,肯定跟她脱不了干系。 他立刻道:“你跟她说我受了重伤,至今昏迷不醒,将人赶走。” 管家听了,点头应了,匆匆出去。 祁桑还在客厅里候着,听完直冷笑:“怎么?你们家主子是不是重伤昏迷你不清楚么?还得进去瞧一瞧才记起来?” 大管家给一句话问得憋红了脖子,尴尬道:“是,是奴才记性不好,白日里主子醒来了一刻钟,这后头伤势加重就又昏过去了,一直未曾醒过……” 睁眼说瞎话的本事倒是一流。 祁桑懒得去戳破他,直接转身走了。 她没那么多时间去同他耗,这厮软硬不吃,倒不如去寻处事圆滑些的徐西怀更快些。 结果人到了提督府外,这次却是连门都没进去。 他府中的管家脸上端着滴水不漏的笑:“哟,长公主,真是不巧,我们徐提督有事外出了,想来要过个两三日才能回来。” 祁桑三番两次吃闭门羹,天边又已经飘了细碎的雪,冷风刮着脸颊,冻得她心生躁意。 显然,今夜见不见得着徐西怀的结果都是一样的。 她想要人,只有两条路可走。 要么去求兄长,要么去求谢龛。 便是去求兄长,谢龛恐怕也没那么容易轻易听从他的安排,反倒会引出些不必要的冲突来。 她咬咬牙,索性心一横。 …… 一炷香后。 狱卒目瞪口呆地看着几个小厮搬来了一张贵妃榻,铺了厚厚的一层狐裘,跟前还生了个暖炉,置了张四方小桌,红泥小炉上支着一壶水。 祁桑靠在贵妃榻前,瞧着太医隔着铁栏艰难给人清理伤口并上药,问道:“吴太医,他伤势可严重?” 太医跪在地上,战战兢兢道:“长公主且放心,都是些皮外伤,只是伤口受了冻疮,发脓了,要多加细心照顾一段时日。” 祁桑这才放心,点点头道:“我特意带了七八个人来此照料着。” 她身后果真排排站了好几个人。 狱卒欲哭无泪道:“长公主,这、这不合规矩啊,您金枝玉叶之躯,怎可在此污秽之地久留,这若让总督知晓了,奴才十个脑袋也不够砍的呀……” 祁桑摊手,一脸无辜:“那怎么办?人你们不放,我只好搬来住着了。” 她话音刚落,便听到一声撕心裂肺的怒吼。 其中夹杂的一些词句,当真是污秽。 这声音实在耳熟。 她起身,寻着声音的方向七拐八绕,终于见到了人。 “贱——人!!”姚法生披头散发,脑门上顶着几根枯草,衣衫破烂成条状,露出交错斑驳的鞭痕,几处皮肉外翻深可见骨。 他目眦欲裂地瞪着她:“老子真后悔没早些弄死你!!你去叫祁旻那狗贼来跟我对峙!!” 他话音刚落,守在外头的狱卒一个棍棒便敲了下去:“放肆!小心你的舌头!” 那棍棒沉重不似寻常木头,一头重击在他肩头,直接将他打得跪了下去,痛到面容狰狞扭曲。 祁桑左右瞧瞧:“你爹呢?” 她不提还好,一提姚法生更是直接暴起,恨不能冲出牢门直接将她徒手掐死。 他双手攥着铁栏,啊啊啊地狂叫了起来。 一旁狱卒道:“回长公主,那姚不辞一把老骨头了,在宫中逃难时不小心一头摔到地上,当场气绝身亡。” 死得这么容易? 还真是便宜他了。 她懒得理会他的叫嚷,转身折返了回去,却不见先前请来的太医。 连她的贵妃榻跟小方桌一应物件都消失了个干净。 只光秃秃地剩下了她带来的几个人。 狱卒无奈道:“长公主殿下,厂狱内血腥气重,您保重身子要紧。” 祁桑心口憋着一口气。 这是铁了心逼着她去总督府求放人了。 去就去。 他还能给她活吞了么? 马车在总督府外停下时,已是亥时了。 她一整夜几乎都奔波在这府那府之间,吃了一次又一次闭门羹。 如今同样的,大门紧闭,拒绝之意再明显不过。 外头风雪更胜。 马车外护卫们笔直如松地立着,屋檐下飘了一层薄雪,踩在脚下异常湿滑。 祁桑转了个身站着,总督府外两盏灯笼照亮了她纤瘦又倔强的背影。 扶风低声道:“主子,要不改天吧,今夜怕是还要有更大的雪,您身子吃不消。” 祁桑被祁覃囚禁的那一个多月,其实没吃什么苦头。 除了一开始被喂了几日的药外,后头的日子虽被绑着,但衣食上祁覃都没亏了她。 “我不过是在此处站一站,但子仪当初数次冒着被姚氏发现的风险给我传递消息,这份恩情深重,自是不能叫他继续在厂狱内受罪。” 站了足足一个时辰。 风雪漫天,银装素裹了整个京城。 身后的门吱呀一声响了,不夙提着灯笼走了出来,轻声道:“长公主,主子要奴才问一句,您若进了,可想好了拿什么赎回那人?” 第146章 若我说我要做驸马呢? “谢总督总不是个趁人之危的。”祁桑道。 不夙没说话,只侧了侧身:“长公主请——” 事实上,不论今夜能不能谈成,都是要请她进去的。 这总督府的门也不会一直对她关闭着的。 以前不会,如今更不会。 扶风跟在她身后,刚要进去就被不夙拦住了:“主子只允了长公主一人进去。” 祁桑脚下没停,落下一句:“扶风,你在外头候着。” 院子里有人候着,见她进来,提着灯走在前头,不忘回头叮嘱她注意脚下。 是个婢女。 这总督府一直只有护卫跟太监,除了先前那位长公主曾带过婢女来此住过一段时间外,再没有了。 祁桑看她一眼,没说话。 那婢女引着她走的方向也不是寝殿的方向。 这个时辰,照理说谢龛应该是歇下了的。 走过湿滑的小径,远远地就听到靡靡之音不断,隐约夹杂着男女纵情声色的低语交谈声。 宴客厅的大门被推开。 扑面而来的脂粉香气惹得祁桑眉头微皱。 宴客厅两旁软榻上坐了不少京中权贵,皆是衣衫不整形容浪荡的模样,怀里女子衣衫轻薄,软语调笑,或卧或靠,姿态放浪。 谢龛坐在主位之上,罕见地穿了套绯色长袍,胸前衣领大开,披肩散发,左手搭于膝前,斜靠坐塌。 明明是极为慵懒散漫的姿态,偏眉宇间惯常的冷冽压迫气息依旧浓郁。 他怀中倒是没有女子,只脚边跪了两个同样薄纱的女子在伺候着倒酒,手臂纤细,肌肤在烛光中白的发亮。 一眼瞧见她,那些个东倒西歪耽淫酒色的权贵们几乎是齐刷刷坐直了身子。 有的甚至一派正义地将怀中女子直接推到了一边去。 谢龛转着手中的白玉杯,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没有动一下。 祁桑站在门外没有踏进去,只远远地同他对视了一眼。 隔着那么远的距离,也难为她竟能一眼看透他的想法。 他要她当众过去,以长公主的身份,伺候他饮酒,被他亵玩。 先前在总督府,什么屈辱都受过,她也都忍得下,毕竟那时的她孤身一人,不在乎名利,一心只想复仇,只要能哄他开心,什么都可以。 可如今,她是长公主。 她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皆代表兄长。 她丢了脸面,也会同时丢了兄长的脸面。 不夙刚刚提着灯笼赶来,一脚踩上台阶,抬个头的功夫就感觉有人同自己擦肩而过离开了。 他愣了下,目光再往前,看到宴客厅内自家主子陡然阴郁下去的面色。 这一个月来,整个总督府电闪雷鸣,处处都是劈头落下来的雷击,他再好的身子骨也经不起这样熬了。 就是死也不能叫长公主就这样走了。 他慌忙转身去拦住她:“长、长公主这是去哪儿呢?都在外头等了主子那么久了,这一句话不说就走不是可惜了么?” 祁桑笑笑:“我就一句话,劳烦不夙大人转告谢总督,这人我是一定要要的,他要死在厂狱里,我就一把火烧了这总督府。” 不夙抖了抖:“长公主说笑了,长公主要的人,主子自不会亏待了,今夜是个赏雪的好夜色,不如长公主移步去水榭稍候片刻?奴才给您备下最爱的蟹粉酥跟五香糕,再沏一壶团茶饮一两盏可好?” 他主动给台阶下,祁桑自然是要下的。 刚刚也不过是一句气话,她如今便是身份尊贵了些,也没那能耐一把火烧了总督府。 恐怕火把刚点起来,谢龛的鞭子就抽过来了。 移步水榭没过片刻,不夙说的就都一一送了过来。 祁桑没心情吃点心,只是夜里太冷,她忍不住多喝了两杯茶。 雪夜视野还算不错,远远地就瞧见一道挺拔劲瘦的身影走了过来。 她搁下茶盏,从凭栏而坐的姿势转为正襟危坐。 本意只是觉得同人谈正经事,就该姿态端正一些,可这一举动落入谢龛眼中,就成了一种端着长公主架子的意思。 他唇角扯了点讥讽的弧度。 在离她还有几步远的时候站定,双臂环胸斜倚木柱:“长公主身份尊贵,深夜前来我这总督府,也不怕被人传闲话?” 祁桑装作没听到他的冷嘲热讽,只简短地道:“我想问谢总督要个人,先前在内阁给姚法生做小厮的,名唤子仪,还望谢总督行个方便。” “如何行方便?” “谢总督想要什么,只要我有,都可以拿来同你换。” 谢龛于夜色中转过头来,居高临下地审视着她:“若我说我要做驸马呢?” “不可能。” 祁桑想也不想地拒绝:“绝对不可能,你死了这条心。” 谢龛低低笑出声来,他上前几步,弯下腰身,隔着茶桌同她近距离地对视上。 “祁桑,你同我同进同出这么久,整个京城都知道你是我谢龛榻上的人,你以为你这辈子还能嫁给谁?” 他今夜饮了不少酒,呼吸间都是浓郁的酒香,混着她唇齿间的茶香,纠缠出暧昧的热流。 祁桑没说话。 “当然,你也可以选择和亲,如果你兄长舍得他这宝贝妹妹去蛮夷之地吃苦的话。” 他滚烫的手落下来。 刚要抚上她脸颊,就被祁桑半道挡住了。 “我还可以选择不嫁。” 她平静道:“史上不出嫁,为国祈福出家为尼的公主多了去了,我为何不能?” 谢龛一怔。 原以为祁旻回来了,整个京城贵公子随她挑选,她眼下应该已经暗中开始搜寻哪家的儿郎是她心目中的那个温柔、笑起来好看的郎君了。 她不是一直心心念念地想要寻个这样的夫君么? 不想竟是要出家为尼。 所以说,哪怕她决计不要他了,但也没有再考虑重新寻个喜欢的人了么? 谢龛心情忽然大好。 “那我去做和尚。” 他反握住她的手,粗粝指腹轻轻蹭着手心:“修个和尚庙,就在你尼姑庵边儿上,同你日日相对如何?” 祁桑气得脸都红了,奋力想要抽回手却没能成功。 第147章 谢龛,你要点脸。 可惜她左手还伤着无法动弹,否则一定要给他一耳光。 出家人清白声誉都要给他染脏了。 “谢龛,你要点脸!”她低声提醒。 谢龛却反倒将俊脸越发逼近:“你想要那人,我这里给你一个机会,仅有的一个,要不要?” 祁桑抢先一步:“除了做驸马。” “好,除了做驸马。” “那你先说。” “……亲我一下。” “……” 祁桑呼吸一顿,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睁大眼睛看着他:“什么?” “亲我一下,你就可以拿着我的腰牌去厂狱领人,这笔买卖应该不亏。” 这人是不是喝酒喝疯了?她如今瞧着他恨不能亲手给他掐死了,还去亲他? “不可能。” 祁桑依旧咬牙拒绝:“我同谢总督如今已是陌路,谢总督请自重。” 谢龛盯着她漂亮的杏眼,唇角含了几分讥讽:“既是陌路,那长公主又拿什么情分来向本督讨这个人?” 祁桑想说金银珠宝。 但他谢龛最不缺的就是金银珠宝。 她沉默着,思来想去,竟是拿不出半点能同他交易的东西来。 僵持了一会儿,她已经决意起身离去。 总会想到其他办法的,实在不行,也只能去叨扰兄长了。 谁知刚要起身,就听谢龛道:“那便陪我赏两个时辰的雪吧,这个要求总不算不自重了吧?” 他主动让步,倒叫祁桑略略惊讶。 但只需坐两个时辰,就能救出子仪来,对她而言已经是意外之喜了,自然不会再拒绝。 她完好的那只手从手筒中抽出来,主动帮他倒了盏茶:“谢总督请坐。” 手上的那只手一直掩于手筒里。 先前一路同行时,他也只得不远不近地瞧上一眼。 想来如今回京,也已经得到了妥善的包扎。 谢龛接了茶,温热的指尖碰到了她冰一样冷的指尖。 一到冬日便是这个模样,夜里除非将屋里用炭火烘得足够热,否则便是盖几条暖被都暖不过来。 谢龛叫了府中婢女,又在周遭添置了三个暖炉。 祁桑瞥一眼低眉顺眼在跟前伺候的婢女,忍了忍,终还是主动提了句:“谢总督在府中养几个伺候的婢女也便罢了,只是日后莫要再这般奢靡无度、纵欲酗酒了。” 谢龛唇齿间含了口茶,暖茶清香,很快掩盖了酒的浓烈。 他笑道:“这不是正合了皇上的意么?新帝登基,改国号为祁,祁氏一族鸡犬升天,正要寻个机会大展拳脚一番,如今我这总督府日夜靡靡之音不断,声名狼藉,不正是个送上门来的机会?” 祁桑没有想到他突然行事如此放浪,竟不是一时意气的结果。 她觉得呼吸有些紧,好一会儿,才迟疑着问:“为什么?” 明明心中已经隐约有了答案,又固执地想要从他口中听到或许不一样的回答。 谢龛不答反问:“长公主觉得是为什么?” 祁桑艰难吞咽了一下。 ——所以谢总督,若我说恨你,你就要去死吗?若是这样,那我可要说了。 ——但那并不影响我希望你去死。 她那夜字字不离希望他去死。 他竟真就封死了自己的退路,彻底的将自己变成了个人人恨之不及的大奸大佞之人。 若有朝一日兄长真动了他,也只会得万民欢呼爱戴,成为稳固他江山、名垂青史的一件丰功伟绩。 夜色渐深。 湖面结了一层薄冰,冰层之上又覆了一层雪色,寂静了一整个夜色。 外头应该是很冷很冷的。 可周身被暖炉围着,热烘烘的暖流扑面而来,祁桑心头坚冰一般的恨意似乎也有了流动的痕迹。 她依旧痛恨谢龛,恨不能要他去死。 可一想到他或许在将来的某一天真的会死去,心头又忽然掀起酸涩的情绪。 “你无须刻意去做这些。” 她说:“我也不会因你做这些事而动摇什么。” 谢龛漆黑的眸于夜色中闪过一抹锐利的痕迹。 若是不动摇,又怎会提醒他不要自绝后路? 若是不动摇,她此刻应该正同她兄长商量着如何除掉他才是。 他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问道:“这一个月来,你过的可是艰辛?” “还好。” 祁桑的回答很简短,简短到便是连谢龛这样的人都无法透过‘还好’二字,窥探到她这一个月来究竟过得是好是坏。 他转头,目光落在她的侧脸上。 祁桑看上去很平静,没有过多的情绪。 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两人都没有再说过一句话。 周围越来越安静。 细绒一般的雪渐渐化为鹅毛大雪,遮天蔽日地落下来,眼前一片茫茫雪白。 谢龛单手撑着额头。 他并没有去看水榭之外的落雪。 哪怕这样的雪景一年到头也不一定会出现一次。 身边一桌之隔,祁桑整个身子都被暖热,又折腾了这么久,早已困倦到坐着睡了。 周围灯笼里透出柔和的光。 那光线笼着那小小的一团身影,像在发光一样。 她侧脸清瘦温柔,睫毛卷翘浓密,唇瓣红润,睡着的时候,白日里的警惕与戒备便都卸下了。 像个不谙世事的孩子一般,干净简单。 她呼吸均匀,胸口轻轻起伏着。 谢龛看着看着,不自觉地调整了呼吸,随着她的频率,一呼一吸。 就像先前无数个相拥而眠的深夜一样。 好像这样一来,所有的事情就都没有任何改变一样…… …… 祁桑这一觉睡得格外的沉。 她先前日夜被祁覃困着,那厮又是个不老实的,她不得不时刻警惕,几乎夜里都不敢让自己真正睡着。 如今坐在水榭内,这样不舒服的座椅中,竟是一觉睡到了天际泛白。 意识到自己睡过了头,她瞬间惊醒。 盖在肩头的一件黑色氅衣瞬时滑了下去,被她单手抓住这才没落到地上去。 身旁传来谢龛清冽冽的声音:“醒了?” “你怎么不叫醒我,这都什么时辰了。” 她有些懊恼,揉揉眼睛就要起身,却听身边人不紧不慢地道:“人给你送公主府去了,有人伺候着了。” 第148章 别给这金枝玉叶摔着了。 祁桑满脑袋都是子仪遍体鳞伤行动艰难的模样,一想到他在厂狱里熬着冰冷的夜,而自己却舒适地睡了一夜就懊恼不已。 这会儿一听他这话,才松了口气。 双腿一夜未动,这会儿有些麻木,她不着急去厂狱寻人了,便又坐回去了。 谢龛倒了杯热茶过来:“喝口茶润润嗓子。” 他似是一夜未眠,但瞧着却是半点倦怠的模样都没有,依旧精神奕奕似是还能去厂狱里审个三五个犯人的样子。 祁桑接过来喝了一口,目光越过他看向守在水榭外等着被主子传唤的不夙。 他身后跟着几个婢女,人手提着一个漆红的两层食盒,也不知在那里候了多久了。 “用过早膳再走吧。” 谢龛道:“总不能叫长公主饿着肚子从我总督府离开,回头再去皇上那里告我一状,这累累罪状之上又添一笔可如何是好?” 祁桑本想说不必的,可话还未出口,就被他这番话堵回去了。 见主子招手,不夙忙带着人过来,食盒一个接一个地被打开,热气腾腾的早膳被一盘一盘地摆在眼前。 祁桑漱了漱口,转头看到几盘荤菜放在跟前。 谢龛食素,平日里很少允许膳食里出现荤菜,偶尔有,也是惹她不高兴了,才特意吩咐下人备上那么一两道。 “把这道酒酿蒸鲥鱼跟清炖羊肉撤了吧。”她说。 先前总觉得同谢龛一道用膳很委屈,没有喜欢吃的,只能用些清淡菜色。 可这会儿又忽然觉得,若她长久地吃着腐肉,以至于在饮食上看到荤腥都要反胃作呕,那么膳桌上出现荤菜,本身对她而言就是一种折磨。 更遑论是再继续吃下去了。 比起她吃不上满意的菜色,强忍着恶心用膳的谢龛似乎更委屈一些。 她没过多解释,谢龛也只是抬眸静静看了她一眼。 不夙见主子没回绝,便应声上前将荤菜撤走了。 两人便在水榭内,在湖边一片茫茫雪白上,安安静静地用了一个早膳。 祁桑一早没什么胃口,吃了几口青菜,喝了两口粥后就搁下了碗筷。 等谢龛慢条斯理地用完,她这才开口道:“不出意外的话,这应该是我在总督府用的最后一次膳了。” 谢龛接过婢女递过来的帕子,擦拭着修长的手指,淡淡掀起眼皮看了她一眼。 祁桑继续道:“子仪的事,多谢谢总督高抬贵手,祁桑感激不尽。” 他依旧静静看着她,不言不语。 祁桑觉得该说的话已经说完了,便起身要告辞。 谢龛就在此时忽然出声道:“话说皇上这两日,糟心事可真不少,也不知他这大病初愈的身子受不受得住。” 只一句话,就成功的阻止了祁桑离开的脚步。 祁旻是从来不会跟她说烦心事的。 他从来都习惯自己解决,只恨不能将她藏在金屋银屋里,一辈子风吹不到雨淋不到。 祁桑自然知道他同自己说这话的意思。 这鱼钩甩出来的过于明显了。 但她依旧还是忍不住咬了:“什么事?” “长公主不是要走?” “……说不说?不说我真走了。” 谢龛将擦手的帕子仍在桌上,倒不给她再发脾气的机会,直接起身:“不夙,送长公主出门,好生伺候着,别给这金枝玉叶摔着了。” 祁桑没料到他竟真话说到一半就走人。 分明就是在故意戏弄她。 “谢龛!!!你这辈子都不要再同我说一个字!” 被叫了名字的人脚下没有半点迟疑,顺着曲折的长廊径直离开了。 狗东西! 祁桑气愤地盯着他挺拔修长的背影,恨恨诅咒他脚下赶紧打个滑,最好摔他个狗啃泥! 这么想着,转身愤愤出去。 脚下却是一个趔趄。 不夙跟在旁边,眼疾手快地扶了一把:“长公主当心脚下……” 祁桑咬牙。 再也不来这总督府了,谁再来一次谁是狗! …… 没过几日,事情闹大。 祁桑甚至不用去求谢龛,就从旁人口中知晓了一些零碎的消息。 她那位二叔家肥头大耳,满面油光的堂哥祁漾仗着如今成了皇亲国戚,在酒楼吃酒后强行玷污了一个唱曲儿卖艺的孤女。 事后孤女羞愤投湖而死,此事便不了了之了。 从事发到如今,已经过去十几日了。 祁漾被收押在大理寺狱内,却碍于身份没有人敢接手这个案子。 按照旁人的话来说,一个孤女,一个亲王,莫说孤女羞愤而死无人愿为她伸冤,便是有家人,撑破天也就是赔几两银子了事,谁胆敢闹事? 祁漾是二叔家的独苗,此事一出,二叔叔二婶婶天天去族中长辈跟前哭。 无非是祁漾平日里是个乖孩子,那日只是醉酒。 且是那孤女有意勾引,本想借此机会攀附上皇亲国戚,不料祁漾义正言辞并不受其所要挟,她这才有意投湖想恐吓他一下,谁承想会真淹死。 族中长辈们便成日里去皇上跟前哭。 言曰祁氏一族本就人丁稀少,京城各世家又虎视眈眈,如今若动了祁漾,难免寒了祁氏一族的心,伤了皇家体面。 一边是国法,一边是宗亲,祁旻想两者之间权衡,并非易事。 祁桑提了个食盒,在御书房外候了半个时辰,总算等到里面的人出来了。 哭哭啼啼的声音断断续续了半个时辰。 这会儿出来还不断地拿衣袖擦拭着眼角。 祁桑单手拎着食盒规规矩矩地站在一旁,主动道:“二叔叔二婶婶,这么巧在这里遇到。” 挽臂抽搭的两人闻言愣了一下,齐刷刷看了过来。 对于这个侄女,他们是一向没什么好印象的。 先前就不喜欢,后来因祁覃一事交涉过几次,愈发觉得这孩子笑里藏刀,心肠硬得很,不好招惹。 还是祁勇先回过神来,勉强扯出点笑来:“啊,是桑桑啊,怎么?来给皇上送东西么?” 祁桑提了提手中的食盒,笑着点头。 她越是微笑,面前的两位长辈就越是心里发毛。 她这个节骨眼儿上来宫里,不会是跟漾儿的事情有关吧? 第149章 你去求他,是要付出代价的。 祁勇试探着:“皇上公务繁忙,桑桑此番前来……是有什么要紧事情么?” “无事,家国大事我一个女儿家懂什么,自然只是来跟兄长闲聊两句,关心一下他的身子。” 话虽说得好听,但两人却一副不大相信的样子。 可便是不信又如何? 她如今是长公主,是新帝心尖尖上的宝贝妹妹,任谁想说两句都要掂量掂量。 夫妇俩敷衍了两句后,忧心忡忡地走了。 祁桑微笑着目送他们远离,这才转身进去。 祁旻面色极差,但在看到她进来时,眉宇间又分明染了些许的温柔:“手好些了么?” “好多了。” 祁桑将食盒打开,将一碗鱼翅粥推到他跟前:“兄长劳累,先吃点东西吧。” 祁旻其实没什么胃口,但祁桑亲自送来的,他总是要吃两口的。 祁桑单手托腮,坐在一旁看着他。 “桑桑想说什么?”祁旻道。 “兄长重孝,此事既是不便出面,交给旁人就是了,何必这般苦恼。” “桑桑……”祁旻叹了口气。 “孤女,被玷污,投河,死后还要背负狐狸精勾引不成投河威胁的骂名。” 祁桑道:“兄长,当年你的死讯传来,若非谢龛及时出手,我的下场不比她好半分,若被玷污的是我,被羞辱谩骂的是我,兄长还会这般犹豫不决么?” 祁旻忽然呛咳了起来。 本就苍白的面容更是煞白一片。 祁桑这话说重了。 她明知道这件事情本就是祁旻心头的一道疤,轻轻一碰都会叫他心疼不已。 祁桑心口一窒,终究还是软了声调:“兄长,我并非逼你,只是祁氏一族并非什么书香清流,不受繁文缛节所熏陶,自然难以自我约束,你才登基,他们便放肆猖狂到这个地步,若放之任之,那将来我们同姚氏一族又有什么区别?” 祁旻默默良久:“此事事关宗族,便是连大理寺都不敢擅动,朝堂上下文官武将无一人敢置喙,怕将来为自己埋下祸根,只敢搁置着,……桑桑,哥哥不愿为难你。” 天下初定,朝堂上下所有人都惶惑不安。 他们只听闻这新帝先前征战沙场时的威名,睿智沉稳,盖世之才。 只是这登基为帝之后又是如何行径作为,又是个谜团,谁敢拿九族性命去赌一个百年难出的一代贤帝? 也就是说,举目望去,整个大祁如今敢接手此事的,也唯有行事狠辣的内厂了。 但显然他向谢龛表达过这个意思,却被谢龛寻了个同旁人一样的借口推拒了。 皇亲国戚,谁敢擅判? 他不接手,便是祁旻拿皇权威压,他也可以云淡风轻一笔带过,让此事不了了之。 但一如祁桑所言,祁漾此番行径不能轻饶。 一旦为宗族撕开了一个律法之外的口子,那么将来定会酿成更大祸患。 只是这个烫手山芋,必须由谢龛接手,也唯有谢龛敢接手。 而祁旻又不想她在谢龛面前委屈自己。 祁桑几乎没有犹豫一下,只道:“不为难,此事事小,牵连却大,若秉公处置,朝堂上下忠臣良将感知兄长愿为万民表率的决心,自然不会再蛰伏隐藏,此长彼消,届时京中一众权贵世家自然也会低调行事,不敢僭越。” 想要压下京中各大世家的权势非一日之功,需得温水煮青蛙,才不至于叫他们暴起反抗。 而如今祁旻想要以贤治天下,在朝中铺开自己的人脉势力,就必须要先倚仗谢龛的手段,压着京中一众猖狂势力不敢轻举妄动。 这才是最叫祁旻难以权衡的事。 谢龛此人,城府过深,手段又狠,几乎没有弱点可以拿捏利用。 偏偏这唯一的弱点,是他的胞妹祁桑。 祁旻醒来后,思及此生,一生忠烈,热血洒疆场,最终却是落了个腹背受敌,连遭血亲、家国背弃设计,心灰意冷之下只想布衣粗茶,闲过此生。 唯一牵挂的也只有这个妹妹。 谢龛有多在意祁桑? 以至于不用寻人进京探听,整个大雍朝上下,任何一个热闹繁华的地方都能听到一些关于他们的秘事私语。 祁旻被谢龛逼至悬崖,甘愿赴死,临死前唯一一件托付,便是请谢龛护祁桑一命,待邢守约归京后将她转交。 不想谢龛这一护,倒是把他这唯一的胞妹护到了榻上去。 可恨! 若非不想京中再起波澜,他登基后第一件事便是将谢龛推出午门枭首,以正视听。 祁旻敛眉轻叹:“桑桑,此事你无须担心,兄长……自有他法,你且安心回公主府休息,兄长一有空便去陪你。” 若真自有他法,他又怎会这般左右为难,愁眉不展。 祁桑默默片刻,忽然道:“兄长不会是想招邢守约回京吧?” 眼下举目望去,又有谁甘愿成为新帝手中的一把刀,冒着狡兔死走狗烹的危险去动皇室宗族的人? 除了邢守约。 祁旻没料到她竟会这么快猜到,无奈摇头:“桑桑,你……” “如今整个镇东军被谢龛牢牢握在手中,崔将军一家被满门斩首,邢守约回来,要么为文臣掌内阁,要么做武将领祁家军……” 祁桑认真道:“兄长,邢守约同谢龛有不共戴天之仇,他早晚会对他出手。谢龛不会让他有命回来的,你这是将他往死路上送。” 祁旻沉默了。 他思虑这么久,自然也是料到了。 只是宁愿选择同邢守约联手一搏,也不愿利用他的桑桑,去谢龛那里委曲求全,低眉顺眼。 “桑桑,你可知谢龛心中无善恶,一切行事都本着利己原则,金银财宝他不稀罕,权势滔天他已经拥有,你去求他,是要付出代价的。” 这才是他最在意的。 他是她兄长,更是大祁的帝王,若连胞妹都要推出去利用为自己巩固皇位,将来又有何颜面再见她? 祁桑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兄长不是不愿去求谢龛,而是不愿她去求谢龛。 她心中情绪翻涌,暖流冲刷着已经腐朽生疮的心脏,好似那一处又生出了些许勃勃生机。 第150章 这么着急就要将我嫁出去? 她起身走到他身后,像小时候那般双手圈着他颈项,柔软脸颊轻轻贴着他的:“哥哥无须担心,他又不是要拿鞭子抽我,要什么给什么便是,如今天下不稳,兄长需得稳妥着一步一步走,桑桑陪着你,直到你想要的天下太平、海晏河清那日。” 祁旻落下眼睫,清隽的面容难掩亏欠:“桑桑,是哥哥不好,若非那时哥哥已至绝路无人可求,是决计不会将你托付给谢龛的。” “我知道。” 祁桑轻轻道:“哥哥,其实我在总督府并没吃过什么苦,哥哥无须……” “那厂狱之内的滴水刑又是怎么回事?你手心的疤又是哪里来的?又怎会突然身中剧毒险些回天乏力?” “……” 祁桑呼吸一顿:“都过去了,哥哥不说,我都快忘记了。” 她云淡风轻一笔带过,祁旻却是无法忘记。 “桑桑,他是个太监,他甚至不去考虑你的将来,轻易便毁了你的名声跟清白,日后你嫁人生子,不知要被多少人背后指点。” “哥哥你想太远了……” 祁桑歪了歪脑袋,故意道:“我们兄妹久别重逢,你这么着急就要将我嫁出去?不是有心上人,嫌我这妹妹碍事了吧?” 祁旻被她逗笑,摇摇头:“净说胡话。” …… 祁桑人在祁旻跟前吹下了大话,出了皇宫就开始头疼。 她依稀还记得自己前几日暗暗发下的誓言。 谁再去总督府谁是狗…… 虽说为了兄长,她一切皆可豁出去,可鼓足了一路的勇气,到了总督府外又忽然泄了个干净。 “要不……我们还是先回府吧。”她迟疑着。 扶风骑马同马车并行着,闻言颔首,同驱车的小厮道:“回公主府。” “哎等等——此事还是一鼓作气的好,我怕回去越想越畏缩了。” 扶风应了,又让小厮停下马车。 话音刚落,马车内又响起祁桑的声音:“算了算了,还是先回去吧,此事需得从长计议……” 扶风又一次应了,再次让小厮驱马前行。 “豁出去了,回去回去,我就不信他能吃了我!” “……” “算了,我们先回去,派人打听打听他这几日心情好不好再说……” “……” “他心情好像也没有很好的时候,都差不多,择日不如撞日……” “……” 扶风守在外头,马车后头的一众护卫们也是面面相觑,眼睁睁看着马车走两步,退三步,也不知究竟是怎么个意思。 就这么犹豫了足足一炷香的时间,外头扶风忽然低声道:“主子,来人了。” 祁桑挑开马车帘,往外瞧了一眼。 十数匹高头大马之上,清一色的玄色兽纹披风配金蟒冠帽,为首的男子翻身下马,一米九的身高压迫感十足。 他随手将马鞭丢给前来迎接的不夙,披风于猎猎寒风中翻飞。 似是完全没有看到就停在总督府外的马车,他人直接目不斜视地进去了。 剩下的那些厂卫待他离开后,这才驱马飞驰而去。 祁桑咬着手指,同捧着马鞭作势要跟进去的不夙对视了一眼。 不夙点点头后,便小跑着跟过去了。 行吧。 祁桑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衣领,强迫自己打起精神来。 也不是一次两次在谢龛面前丢脸了,她先前还被逼三番四次跪在他脚下过,哭到双眼肿成核桃。 不也一样过来了么? 如今做了长公主了,就不同了么? 不,在谢龛眼里,她根本没有任何改变。 就像当初的沈茶长公主,他不也说杀就杀了么? 前车之鉴,她是无论如何都不会作那个死,在他面前摆什么长公主的架子的。 …… 被婢女引着去了宴客厅时,里头已经坐着两个人了。 一个认识,锦衣卫指挥使萧陆,怀抱一只黑色玄猫。 另一个也认识,大理寺卿陆西陵。 见到她,陆西陵倒是规规矩矩地起身行了个礼。 萧陆却是眼观鼻鼻观心,八风不动地坐在那里喝茶,怀中的玄猫也只是懒懒掀起眼皮看了她一眼,并未有任何打算起身的意思。 这只白眼猫! 当初她喂给它的虾可是一只接一只,见了面也总会亲昵地过来蹭一蹭,如今显然过上好日子了,肥了不止一圈,见了人也爱搭不理了。 果然跟着什么主子就变成什么脾性。 萧陆人渣,它也跟着渣。 祁桑在他对面落座,接了婢女递过来的茶抿了一口。 下一瞬就听对面人道:“听闻长公主在寻京中知名的堪舆师?怎么突然就对这个感兴趣了?” 祁桑茶杯还在唇边,闻言缓缓眨了眨眼睫。 她自认这件事已经做得很隐秘了,不想还是这么快就泄露了风声。 看来锦衣卫探听秘事的本事也不输三厂那些爪牙。 萧陆未将存烟尸骨葬于萧氏祖坟,自然也不会随意寻一处荒地给她埋了。 他一定请过堪舆师,察山川水利,观日月星辰,为她选一处风水宝地。 她要寻存烟的尸骨,完成她的遗愿,自然也要寻堪舆师,至少要大约知道几处可能得位置。 心中虽是这么想,但面上却依旧装作一派无辜的模样:“萧指挥使怕是得了什么错消息了,我这还在公主府养身子,哪里来的精力学什么堪舆之术。” 萧陆漫不经心地扯扯嘴角。 他一手捏着怀中玄猫的前爪,只微微用力,五道锋利尖锐的利爪便在眼前若隐若现。 似是警告。 祁桑不再理会他,转头看向陆西陵:“许久不见,陆大人别来无恙。” 陆西陵似是有所亏欠,道:“先前长公主几次三番在大理寺狱受诬吃罪,是臣失察,还望长公主不计前嫌,在圣上面前轻责一二。” 祁桑笑笑:“自然,先前也是奸人刻意陷害,陆大人也不过秉公办案罢了,无须自责。” 顿了顿,她才又道:“陆大人此番来总督府,是有什么要事么?” 陆西陵迟疑片刻:“一些不要紧的案子罢了,大理寺终究能力有限,还得请谢总督帮衬一些。” 第151章 公主府里还养人了? 显然,他也是为了祁漾的案子来的。 祁桑点点头,点到为止,不再继续追问。 几人在宴客厅候着,等了一会儿,不夙便过来,先是请了萧陆去书房议事。 过了大约半个时辰后,不夙再次过来,又请了陆西陵去书房。 两人也不知有多少公事要聊,祁桑等到腰酸背痛,又饿得前心贴后背,有些恼了,却只能勉强按捺着。 冬日里的夜来的极为迅速,仿佛前一刻还明晃晃地亮着,一转头外头就漆黑一片了。 祁桑实在等不了了。 她总觉得夜里的谢龛比白日里的更具侵略性,她待在这里会危险很多。 于是起身道:“既然谢总督有要事商谈,我就不打扰了,改日再登门拜访。” 婢女忙道:“长公主且留步,大管家说主子请长公主留下用膳,长公主若饿了,奴婢们可先行安排长公主用膳,不必等主子一起。” 谢龛留她用晚膳的毛病,大约是改不了了。 亦或者说,要她留下用膳只是个托词,要她留下过夜才是真正的意思。 虽说进门前已经做好了他会提出无耻要求的准备,可临到关头,又忍不住心生悔意。 这算什么? 明明已经分道扬镳,如今却又三番两次地同他纠缠不清。 她摇摇头。 暗自叮嘱自己一定要识大体顾大局一些,自己的一些小情绪都可以暂且放到一边,帮兄长稳住局面才是最重要的。 至于谢龛…… 又不是没同他同床共枕过,不是什么难事,不要在意,不需在意。 …… 同一时间,书房内安静到仿佛空无一人。 外头夜幕笼罩,微弱的光线自镂花窗子透进来,映亮了书房里的那道修长身影。 陆西陵已经离开了一个时辰多了。 但谢龛却并没有着急让不夙请祁桑进来。 她刚刚进了宫,马上就来了总督府,其中的意思不言而喻。 谢龛有意冷落她。 她足够聪明,该知道他先前拿赏两个时辰的雪换她要的那个小厮,不过是一时心软。 但他不会一直心软。 他谢龛从不做没有回报的事情,以前是,如今也是。 祁桑若想求他插手皇室宗族的事,为祁旻扫清帝王之路上的第一个障碍,就该清楚她要拿什么来交换。 他在等。 等她是带着长公主的风骨与矜持离开总督府另寻他法,还是选择留下来…… 再一次爬上他谢龛的床榻。 这必定是一个极为挣扎且漫长的过程。 她需要权衡利弊,需要做出决断,也需要明白自己的选择意味着什么。 不止祁桑,便是连谢龛自己也要一点时间,去思考究竟要不要迈出这一步。 祁桑没有心。 她这辈子都不会喜欢他。 一旦他向她提出这个无耻的要求,几乎算是彻底断了两人日后的一切念想。 或许从今以后,他们会过上白日里见面不识,深夜里交颈缠绵的日子。 不谈情爱,只要欢愉。 似乎也不错。 砚台里的墨已经半干。 他骨节分明的指捻着桑葚珠串,于漆黑夜色中端坐如雕塑。 心中似是牵扯过万千道密密麻麻的红线,扯不断,理还乱。 可在阵阵汹涌挣扎过后,一切最终还是归于平静。 没错,他要祁桑。 哪怕这辈子都得不到她的心,也要将她的身子牢牢困在怀里,要她从内到外,都染上他谢龛的痕迹。 窗外北风狂啸。 不夙挑着一只四角灯走到门外,轻轻叩了叩门:“主子,长公主留下了。” 谢龛阖眸。 过了好一会儿,才沙哑道:“知道了。” …… 外头风雪正盛。 寝殿内的空气却似是要烧灼起来一般,烫得人汗湿乌发。 祁桑贴着柔软的锦缎卧着,身上压着沉重结实的躯体,几乎要生生挤压走她肺腑中的最后一丝空气。 大手按着小手压在被褥之上,手指深深嵌入她汗涔涔的指缝间,力道之大,叫她整只右手都因为缺血泛出苍白的痕迹来。 祁桑闭着眼睛缓了缓呼吸。 感觉到后背一轻,她几乎是立刻挣扎着起身。 寝殿里没有备她的衣衫,她只得捡起地上的匆匆往身上穿。 只来得及套上一只袖口,就感觉衣衫被人拽住了。 身后谢龛声音还带着微微的哑,却是冷到令人毛骨悚然:“去哪儿?” “卯时了,你总不能还没折腾够。” “外头夜黑风高,遍地风雪,你就非得这时候走?怎么?公主府里还养人了?” 祁桑紧紧拽着衣衫,刚刚的娇媚温软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压抑不住的厌倦之色。 “你要的我给了,至于我选择什么时候走,应该不需征得谢总督的同意吧?” 谢龛眯眸,缓缓坐起身来。 他赤着胸膛,被褥滑落下去,露出几道交错的抓痕。 但最为惹眼的,还是肩头那几处泛着血丝的齿痕,印在线条流畅结实的肩臂处,异常暧昧。 “不愧是大祁长公主,这般金枝玉叶的存在,也是能两眼一闭将自己当个物件来同本督做交易。” 他捏着她的下巴,莫名的愤怒犹如一把火在胸腔蹿腾,烧光了所有的理智。 祁桑在他心口戳了几百个洞,他就恨不能反手戳回去几千几万个。 这是他的本能反应。 他谢龛从不是个会咽下黄连的人。 “先前在祁覃那里时,是不是也这般热烈过后又无情冷血呢?” 话一出口,祁桑心口是什么滋味尚不知晓,他那颗几百个洞的心口却是瞬间鲜血淋漓。 竟是先多了几千几万个窟窿。 祁桑却是异常平静地回了一句‘或许吧’,随即面色不变地继续穿好衣服鞋袜,很快便起身离去。 自损一万,伤敌…… 零。 被褥之上的手指一寸寸蜷曲,而后握紧成拳,直至手背青筋暴起。 明明先前已是下定决心。 不谈情爱,只要欢愉。 可如今欢愉有了,心口里的某一处却似乎又空了。 他甚至开始怀念她前几日来求他时,两人默默无言,静静赏雪的一幕。 至少那时的她侧脸是柔和的,睡颜是乖巧安静的。 醒来后甚至同他一道用了早膳。 第152章 难怪嫁不出去! 甚至主动将他不喜的两道荤菜撤了下去。 临走时被他气着了,还活色生香地骂了一句,勾着尾音,叫他心情愉悦了好几日,每日都要回味好几遍。 每一幕…… 每一幕…… 都好过今夜。 沉沦过后,铺天落下的冷漠与厌倦。 谢龛终于反应过来,在祁桑答应留下之前,他在书房中沉思许久,明知她一定会选择留下,一定会如他所愿,心头却总是隐隐沉重不安的原因。 是了。 他要她留下,利用身体同他做交易。 他羞辱了她,她又怎会在事后同他浓情蜜意,同枕而睡。 而先前,他只要两个时辰的共赏雪夜,便足以叫她心软,甚至愿意主动照顾他用膳的心情。 意念似初春的嫩芽,刚刚出土,便肆意疯长到几乎失控。 谢龛下了榻,来不及更衣,只随意拿了氅衣披于肩头便匆匆追了出去。 他腿长,一步恨不能抵她三步,想来应该能在她离府之前追上。 可一脚刚刚踏出寝殿外的大门,他就像突然被冰封在了原地一般,再无法移动半步。 门外墙角处,冰雪积了厚厚的一层。 祁桑缩在那里,身影在模糊的夜色中缩成小小的一团。 隐约传来细细的哽咽与抽泣声。 哭什么呢? 如今兄长回来了,她也再无性命之忧,有了自己的府邸,也再不需东躲西藏。 比起两年前,她已经很幸运很幸运了不是吗? 祁桑仰头,撩起衣袖擦拭掉脸上的泪痕,用最短的时间收拾好散落一地的崩溃情绪。 外头扶风他们还在候着。 她总不能一把鼻涕一把泪,模样凄惨地出来。 被护卫瞧见了,很快会传到兄长那里,说不定会引来什么不必要的麻烦。 …… 祁漾的案子被内厂接手的第二日,公主府的门就被祁氏宗族的人敲开了。 一群人怒气冲冲地进来,为首的二位长老敲着手中的手杖:“长公主人呢?叫她出来!” 扶风刚要答话,那边就传来流光冷厉的呵斥声:“长公主尚未起床,休得放肆。” “你是什么东西,也配来训斥我们宗族之长?” 祁勇逼红了眼睛,愤怒道:“叫长公主出来,这都日上三竿了,一个姑娘家家这般懒惰不勤,难怪嫁不出去!” “共亲王慎言,长公主乃圣上一母同胞的亲妹妹,岂容宗族之人随意轻贱。” 流光目光一一扫去,不卑不亢道:“奴婢奉旨前来伺候长公主,遵圣上口谕,护长公主安危,若有人胆敢放肆,皆可先斩后奏。” “好大的口气!” 祁氏掌管家中大小事务,府中一众婢女见到自己皆是噤若寒蝉,哪里见过这等放肆的丫头。 当即上前一步:“我这皇上的二婶婶今日便收拾收拾你这不知天高地厚的贱婢!倒要看看你敢不敢先斩了我!” 话落,一个耳光便落了下来。 扶风面色一变,立刻上前想要拦下来,不想这婢女竟是直挺挺地站着,不闪不避,直接抬手扣住了她腕骨。 祁氏当即面色惨白,痛叫出声。 她这般纤细瘦弱的模样,手上力气竟铁钳一般恐怖骇人,似要生生将她腕骨捏断。 祁勇见状慌忙上前将妻子扯回来:“你个贱婢!胆敢对共亲王妃动粗!来人啊!给我乱棍打死!” 他们带来的一众人闻言立刻上前。 公主府的护卫也拔尖而出。 剑拔弩张之际,寝殿门吱呀一声被打开了,祁桑揉着太阳穴,疲惫不堪地模样:“都住手。” “长公主你——” 祁氏见她出来,立刻上前,可只来得及说出四个字,就被祁桑的模样吓到了。 她看上去好像好几日没睡过了,眼下乌青一片,憔悴得不成样子。 “二婶婶,二叔叔,大伯……三爷爷……” 祁桑眼眶含泪,委屈道:“此事我同皇上已经尽力了,总督府铁了心要给咱们祁氏一族个下马威,皇上又初登帝王,身边没几个可依仗的人,如何同谢龛抗衡?” 她话说出口,倒是把一众长辈们说得一愣。 祁桑哽咽道:“如今堂哥行事不稳,被人当场抓了小辫子,便是皇上有心袒护都无他法,我这几日甚至……落下长公主的面子去总督府求放人,想着谢总督能念着昔日的一点情分……可皇上登基后有意削弱三厂势力,如今我们祁氏同三厂早已水火不容,他又岂肯听我多说一句……” “你休要在此演戏!” 祁勇打断她:“先前好端端的人被关在大理寺狱没人接手,怎么你一回来,你一面见圣上,你一去总督府后,此事内厂就突然接手了呢?!祁桑,你身上可是流着祁氏血脉,当初胳膊肘儿往外拐,帮着祁覃那个孽种对付族人,害死族中长辈,如今连你亲堂哥都不放过!你简直不配为祁氏族人!” “你闭嘴!” 胡须花白的长老象征性地呵斥了他一句,这才转头对祁桑道:“桑桑啊,三爷爷知道你是个好孩子,当初若不是你,我们这两把老骨头都要交代在将军府,只是如今事关宗族血脉,你堂哥是家中独子,若真有个万一,你二叔叔二婶婶也是活不下去的,你看此事还有没有回旋的余地?” 他话音一落,祁氏立刻配合地痛哭起来。 断断续续地说着一些如何含辛茹苦地将祁漾拉扯长大,祁漾小时候还曾照料过他们兄妹二人,祁漾从小就是个好孩子,如今被人陷害才会遭此横祸等等…… 祁桑满眼心疼地过去扶着她:“二婶婶说得我心都快碎了,不如这样……二婶婶你亲自去一趟总督府,说不定谢总督听完二婶婶的这些话,一时心软便放了堂哥呢?” 祁氏哭声戛然而止。 她满眼含泪,又分明充满了警惕:“你、你这话什么意思?总督府……那是什么人都能随便进的么?” “二婶婶你如今都是王妃了,自然能进。” 祁氏:“……” 她不出声,祁桑恨铁不成钢般地叹口气,转而又焦急地看向二位长老跟祁勇。 好似她才是最着急救出祁漾的那个人一般。 第153章 一群欺软怕硬的东西。 “大家如今都是皇亲国戚,身份贵重无比,便是去了总督府也是座上宾的,谁敢不给几分薄面?” 她话落,周遭却始终静悄悄地没有人回应。 一群人俱是面面相觑,心中不断地打起了鼓。 去总督府? 竖着进去横着出来的一抓一大把。 他当初胆敢同姚不辞一道联手弑帝,如今谁又敢说他不会一时心念起,再次动手弑杀新帝? 那到时他们这群池鱼不都要跟着遭殃? 一边是大好前程富贵无双,一边是身首异处满门抄斩。 这其中差距他们还是分得清的。 见他们不说话,祁桑一下子急了:“敢情族中长辈们都不敢去总督府闹,却来我这小女子府中闹了?堂哥是收押在我公主府么?还是审人判人的是我?你们捉着我不放又有什么用?” “京中谁人不知谢总督看重你。” 祁勇底气不足地道:“先前不几次三番为了你,连灭好几家权贵世家,如今只是要你去求他放你堂哥一马,又有何难?” “那不过都是外面以讹传讹罢了,谢总督要灭那些权贵,同我祁桑又有什么关系?” 祁桑道:“更何况,如今大家应该也都听说了,总督府夜夜笙歌,漂亮女子成堆成堆地被送进去,谢总督如今又同我们祁氏势同水火,不亲手掐死我就不错了……” 一行人说不过她,互相递换了几个眼色后,终究还是族中长老再次道:“桑桑啊,三爷爷知道你聪慧过人,再想想办法呢?” 祁桑深吸一口气,思虑片刻后道:“罢了,我再去宫中求皇上一次吧。” “哎,对对对,去求求皇上,叫他想想办法。” “是啊是啊,桑桑,这可是你二叔叔家的独苗,咱们祁氏一定要团结一心,保下他的命要紧啊!不过是死了个孤女,无父无母的,死了就死了,哪儿至于这么兴师动众的……” “那个贱婢!漾儿瞧上她是她的福气!还敢投湖自尽,连累我漾儿声誉!改日等事情平息了,我定要带人去破棺焚尸,叫她永生永世不得轮回!” 祁桑冷眼瞧着,一声不吭。 直到他们骂够了,她这才又换上破釜沉舟一般的表情道:“各位长辈们请放心!我定会求兄长集合京城内外所有兵力,同三厂一卫誓死抗争到底!我就不信咱们祁氏一族团结一心,抵抗不了那些个凶残虎狼!大不了咱们跟他们斗个鱼死网破,咱么不好过,也定要叫他总督府过不上好日子!” 此话一出,刚刚还义愤填膺的一群人忽然就噤了声。 新帝登基,祁氏一族鸡犬升天,富贵荣华享受不尽。 若真跟内厂撕破脸皮,下场还真不好说,毕竟眼下他们也只有一个祁家军可用。 但谢龛手中不止有兵力,整个大祁京城中一大半的爪牙都是他的人,要如何同他抗衡? 怕是最后要落得个跟前朝最后一帝一样的下场。 这说到底,也不过是共亲王家的事,同旁人又有什么干系? 片刻的安静后,很快有人笑着道:“啊,二哥二嫂,我家中还有些事情,此事就先不参与了,先回去处理事情了啊。” “啊,我家那不孝子这两日不知又跑哪里去了,贤侄,你们先忙着,我先回家去寻他一寻,改日再同你们聊。” “唔,我肚子有点疼,先回去了……” 不消一会儿,来时的人零零散散的都躲了个没影儿。 最后唯有二位长老,思虑一番后,忽然叹息道:“勇儿啊,此事我们还是从长计议的好,毕竟……事关整个祁氏宗族。” 眼瞧着一众亲友从义愤填膺到作鸟兽散,祁氏整个人都慌了,死死拦在他们跟前:“三爷爷五爷爷,若连你们都不肯为漾儿主持公道,那咱们祁氏一族还有谁能撑天?难道要叫一个宦官要挟咱们皇室宗族不成?” 祁勇也忙点头称是。 祁桑也立刻跟着点头:“对啊对啊。” “你闭嘴!” 祁勇听到她说话就顿时气不打一处来:“祁桑,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分明就是记恨当年我们不曾照料你们母女一二,怀恨在心,同谢龛勾结,故意陷害漾儿!” 祁桑一怔,立刻泪水涟涟道:“二叔叔你……你这话说得真叫人寒心!那堂兄他欺凌孤女致人投河自尽是我陷害的么?当时我甚至都不在京中!难为我这两日竟还不断奔走为堂兄求情……呜呜……” 说着,低头抹着眼泪委屈不已地回了寝房。 “勇儿!” 族长气愤道:“你如今怎么还看不清形势!这桑桑可是圣上胞妹!你如今都已水深火热了,竟还要不知死活地去招惹她!” “三爷爷,这祁桑她分明就是心术不正,又怎么可能会为漾儿求情……” “你……” 老头胡子一抖,气得甩手:“算了你爱怎么样怎么样吧,我不管了!” 说完拄着拐杖气呼呼走了。 另一个老头也忙跟着离开了。 唯余共亲王夫妇二人,孤零零地站在院子里,吹着冷风,连个上前请他们去客厅坐坐的婢女都没有。 …… 祁桑回了寝房,坐在梳妆镜前慢慢擦拭掉脸上的妆容。 等了没一会儿,流光便进来了。 “都走了?” “回主子,都走了。” 祁桑点点头,片刻后,冷笑一声:“一群欺软怕硬的东西。” 顿了顿,她似是忽然记起什么似的,转头看向她:“你学过一些功夫?” “回主子,奴婢七岁被圣上买下后,便一直在寻鹤山习武射箭,本就是养来给主子做贴身婢女的。” 祁桑笑道:“不错,日后若再出府,你便随身跟着吧。” “是。” “派几个人暗中盯着共亲王府。” “是。” 处理完了心头一件大事,祁桑终于轻松了些,她这两日的确没睡好,虽故意画了个憔悴的妆容,但卸了妆也好不到哪里去。 “我再睡会儿,午膳不要叫我了。”她道。 流光应了,转身退出去,人不等离开,扶风就过来了:“主子,总督府来话,说是今夜过来。” 第154章 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这寝房里进了贼。 今夜……过来? 不是让她去总督府,而是他亲自过来? 祁桑不知道谢龛又在想些什么,但其实不论是她过去还是他过来,都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 无非就是翻云覆雨一番,然后各回各家。 祁桑握紧了手中的湿帕子,默默片刻后,才道:“知道了。” 谢龛过来时,已是戌时三刻了。 他独身而来,肩头氅衣跟身上衣袍皆是玄色,显然是刻意掩人耳目。 因为整个京城上下如今都在传,他们兄妹二人同总督府反目,自然不好再光明正大地出入彼此的府邸。 祁桑正在窗前单手抚琴,半干的乌发柔顺地垂于肩头,身上只着了件单薄的里衣,腰肢纤细一掌便足以完全覆盖。 他带着一身凛冽风雪的气息过来,随意将氅衣解下丢在一旁:“等很久了?” 祁桑感觉到一股凉意扑向身后,她肩头的一缕乌发被他长指挑起,在指间缠绕把玩。 她要起身去榻上,可又在下一瞬被他按着肩膀坐了回去。 “不着急。” 他说着,拉过一个圆凳在她身边落座:“用过晚膳了?” 祁桑应声,顿了顿,又问他:“你还没用膳吗?我让流光送些热菜进来?” “饿倒是不饿,来碗姜汤吧,在外头折腾了一天,身上冷。” 没多时,流光便送了一碗热气腾腾的姜汤过来。 谢龛拿勺子慢慢喝着,眼角余光却扫到她坐在那里,瞧着窗外发呆。 “怎么不弹琴了?”他问。 祁桑收回飘远的思绪,摇摇头,然后起身:“你先喝着吧,我去榻上等你……” 不等挪开步子,第二次被按着肩头压了回去。 她有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不明白这人今日过来说些不痛不痒的话,喝着可有可无的热汤,却迟迟不肯进入正题是在打些什么算盘。 “今日不做。”谢龛说。 祁桑更奇怪了:“那你三更半夜来做什么?” 总不能只是为了来讨碗姜汤喝吧? 结果下一瞬就听谢龛道:“来讨碗姜汤喝,刚刚不是说了么?在外头一整日,身上冷。” 祁桑:“……” 他心思难琢磨,她也没兴致去琢磨,这么说就这么说罢。 “那我先睡了,你喝完记得帮我关门。”她落下一句话后,第三次起身。 然后第三次被谢龛扣住了肩膀。 他手背青筋分明,手指修长有力,轻而易举地将她定在了身边。 “你就坐这里,陪着我。” “……” 祁桑深吸一口气,按捺着性子,挺直背脊坐在一旁。 就听身边人不紧不慢地问道:“听说白日里你们宗族的人来了?可有动手?” 这话分明就是没话找话了。 她公主府里不是没有谢龛的人,今日的种种,恐怕一个字都不漏的早早落入他耳中了,又何必多费唇舌来问一遍。 祁桑有些不耐烦了:“你到底想问什么?不需要铺垫迂回,直接问就是。” 谢龛右手捏着瓷白的勺,慢慢搅动着碗中浅黄色的姜汤。 半晌,忽然道:“若我说,我什么都不想问呢?若我说,我来此就是想同你坐一坐,随便说两句话呢?” “我跟你无话可说。” 祁桑耐心耗尽,一根一根地掰开他按在她肩头的手指:“你要做便做,做完赶紧走,我要休息了。” “祁桑。” 谢龛在身后叫她,但祁桑只当自己聋了,一步不停地往榻上走去。 她躺下后随即翻身背对了他。 似是这就打算睡了。 谢龛便不再继续言语,只继续漫不经心地一勺接一勺喝汤。 喝完最后一口后,将碗放下,又坐到她原先坐的地方,长指拨弄琴弦,发出难听又混乱的曲调。 不一会儿折腾够了琴,又起身拨弄了一下暖炉里的银碳。 弄够了银炭,再去换几根烛火。 寝房里一时窸窸窣窣的声音不断,男人不紧不慢地在整个屋子里瞎转悠,这里摸一摸,那里碰一碰,好似对她屋内的一切摆件都十分好奇一般。 可明明这些东西,大部分都出自他之手。 祁桑终于受不住,猛地翻身坐起来:“你到底要找什么?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这寝房里进了贼。” 谢龛正站在墙边欣赏范老先生的遗作,闻言诧异挑眉:“你不是睡了么?” “我怕我睡醒后寝房就被搬空了。” 祁桑冷眼睨着他:“谢总督,你这一晚上欲言又止,我实在没心思猜,你要说就说个清楚,不打算说就麻烦回你的总督府去。” 谢龛静静瞧着她,片刻后才道:“圣上命我去平沙县剿匪,处理完再回来可能要一两个月。” 剿匪? 祁桑怔了怔。 这种事情,不该是派朝中大臣,封巡抚去处理的么? 三厂一卫行的是刺探消息,勘察朝堂上下文武百官是否有异常举动,维护皇权的职责,怎么都不该轮到他去处理剿匪的事情。 除非…… 是兄长有心想将谢龛调离京城,以方便将自己人安插于整个京城亲军二十六卫之中。 而谢龛的离开,势必会带走大批的三厂亲卫,更是方便兄长下一步行动。 祁桑的手指无意识在被褥上刮着。 她在昏暗的烛光中,谨慎地观察着他的情绪:“那你准备去吗?” 谢龛同样注视着她,却是不答反问:“你希望我去吗?” 你希望我去吗? 他问的这句话,等同于在问,你希望你兄长一步步削弱我手中的权势吗? 祁桑落下眼睫,指尖深深陷入被褥中。 “谢龛,没有哪一任帝王会甘愿做个被束缚手脚的傀儡的,前朝沈忍生尚不能忍,更何况是兄长。” 她忽然好奇道:“你当初既反了,又为何不赌一把,亲自坐上那万人跪拜的皇位呢?” 若当时是他登基为帝,也就不会再次出现皇权与宦权相抗争的局面了。 谢龛沉默了。 就当祁桑以为这个问题不会得到任何回答时,偏就听到了他的声音。 “自古帝王要想稳固天下,后宫势必多佳丽,祁桑,你忍得下自己夫君同其他女子欢好么?” 第155章 你决定要不要做我谢龛的妻。 似一道惊雷劈开夜色! 祁桑双耳嗡嗡作响,只觉得一股麻意顺着背脊一路直窜而上,炸开在每一处毛孔间隙,久久不能平息。 他在说什么? 他刚刚说了什么?! 她只觉得他或许只是碍于太监总督的身份,难以名正言顺地登基为帝。 却从未往这方面有过哪怕片刻的猜测。 夫君? 他心中竟是一直将自己当做她的夫君么? 谢龛走至梳妆台前,拉开一个妆奁盒,将里面一只同先前一模一样的羊脂玉镯拿出来放到了桌上。 “我给你两个月的时间想清楚,祁桑,你决定要不要做我谢龛的妻。” 祁桑依旧一动不动地坐在榻上,看着那只被他按在指腹之下的玉镯,像在看一把锋利到寒光闪烁的双刃刀。 戴上,伤的是兄长。 不戴,伤的是谢龛。 她胃里似是吞下了一碗冰渣子的同时又咽下了一碗滚烫的沸水,冰火碰撞间,只觉疼痛难忍,手脚发抖。 谢龛瞧着她苍白到不见一丝血色的小脸,半晌,似是讥讽一声:“祁桑,我不否认圣上对你的爱惜之意,只是兄妹之情终究太狭隘,他如今是帝王,要为天下隐忍蛰伏,大局盘算,就像当初他征战疆场,虽心中对你多有记挂,却依旧要一次次抛下你,去护千千万万的百姓。” “你在这世上唯在乎他一人,他却不能只在意你一个,否则也不会生生吞下一口血,将你送到我这里来。” “你该清楚他眼下的蛰伏与隐忍,终究在将来的某一天,会变本加厉地还到我身上来。” “只要你确定,以后这世上再无谢龛,我的声音、容貌会在你脑海中慢慢模糊,最后想记也再记不起来,午夜梦回时,你枕边人的容貌同我再无半点干系……那我便放手手中全部权势,还你大祁一个海晏河清。” 祁桑猝然抬眸。 不敢相信自己曾经为了救下存烟对萧陆说过的这些话,会在这个时候,如一把回旋的刀,狠狠扎到了她自己的身上。 她说的那些话,他竟然一字不落地全都记在了心里。 谢龛走了。 依照她的话,将门关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之后才离开的。 祁桑本是想在他离开前说句话的,可一张嘴,却只觉得喉咙里像是被塞了一团棉花,堵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 子时。 勤政殿内依旧亮着几盏笼灯。 祁旻执着手中的朱笔,听完下属的呈报后,长久地没有说一个字。 不想谢龛这般寡言凉薄的人,在桑桑那里竟还是这般好口舌。 这些话,字字诛心,句句戳肺。 他那宝贝妹妹一向是个心软的,想来今夜是要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了。 谢龛栽到桑桑手中,实在是个意外。 他不想利用自己的亲妹妹稳固政权,可既然已经迈出去这一步了,那么自然是开弓没有回头箭。 谢龛的命,不能留。 否则皇权永远不会真正把握在他手中,这大祁也不会走得多稳多远。 略略思忖片刻,他对身边人招手:“过来……” …… 祁漾被斩首那日,整个午门都被围观的群众堵得水泄不通。 祁勇夫妇哭成了泪人儿,几次三番要冲上去救儿子,都被禁军挡了回去。 光着膀子的刽子手一口酒喷在刑刃之上,便猛然举刀落了下去。 头颅混着鲜血滚落于阶梯之上。 至此,昭示天下,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大祁律例庄严不可侵犯。 祁旻的这一刀,斩断的不止是历经数朝,名利双收的权贵世家们想要继续猖狂行事的美梦,同样也给了那些助新帝登基后,明显依仗军功有所骄傲的人当头一棒。 接下来,便是要从那些德才兼备的能人之中挑选可以为己所用的了。 这对兄长而言并不是什么难事。 祁桑喝着手中的茶,心情不错地翻着一本话本子。 她已经许久不曾静下心来,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做,只闲来饮茶,静静享受时光了。 谢龛已经离京七八日了,想来应该已经到了平沙县了。 她目光不由地落到被他放在梳妆镜前的那只手镯上,只一眼,就像是被烫到似的又收回了目光。 “主子,这是公爵府送来的请帖,后日是公爵夫人王氏的五十岁寿辰,想请主子赏脸去府上一坐。” 赵子尤先前就跟随兄长征战四方,后来又率兵跟随兄长诛杀姚氏,夺得政权,功绩自是盛大。 被圣上亲封一等公爵,是一众异姓公爵中的佼佼者,自然不可轻慢。 祁桑将请帖合上放到一边:“你叫人去探听一下这公爵夫人平日里的喜好,我们也好备个合适的寿礼。” 寿礼那日自然是人声鼎沸,前来攀附道贺的人络绎不绝。 王氏不爱珍珠翡翠,独爱已故书法家元高山的作品,祁桑便请人寻了一幅元高山的亲笔遗作《自叙帖》,哄得公爵夫人眉开眼笑不住地道谢。 只是这笑里总是带了些勉强。 她瞧着总有些心不在焉的恼怒之色。 祁桑想,大约是她的寿礼备的不称心罢。 公爵夫人育有两子一女,皆是人中龙凤的存在,于筵席之上应对自如,文雅不凡。 祁桑正吃着席,听到身旁人轻声细语地交谈着什么。 这声音不大不小,刚好叫人想忽略不能,想听还得仔细辨别,她假意喝酒,侧耳听了那么几句。 原来是她来之前,这公爵府上还小小地热闹了一阵子。 公爵府上一个不得宠的庶子不知怎地想不开,竟在公爵夫人寿辰这日要投湖自尽,闹得人尽皆知。 啊,原来不是嫌弃她寿礼不好,而是被这庶子寻了晦气,心情不好。 这京中嫡庶尊卑分明,庶子被嫡子嫡女压一头,暗不见天日地过日子的比比皆是。 只是他早不寻死晚不寻死,偏要在正室夫人寿辰这日寻死,想来也是被欺狠了,故意恶心她一番。 吃过筵席,拜别了公爵同公爵夫人,她便径直离开了。 刚刚走到马车旁,车夫就欲言又止地看了马车底一眼。 第156章 怕是要给他徒手捏死 扶风过去瞧了一眼,随即折返回来:“里头藏着个男子,衣衫湿透,瑟瑟发抖,头发都冻出了冰渣子。” 祁桑听得一头雾水。 这人不是不想活了么?怎么投河自尽没成功,又突然想活了? 她转头瞧一眼公爵府外明显在寻人的两个家丁。 显然他们也不想将事情闹大,没大声吆喝,只快步疾走,碰面后低语几句后又各自调转了另一个方向。 “我可不想掺和公爵府的家事。” 祁桑道:“给他件氅衣跟银子,先出去躲几日吧,搅和了公爵夫人的寿辰,叫整个公爵府颜面尽失遭人议论,被捉回去是免不了一顿毒打了。” 扶风应了声,进马车里取了件备用的氅衣下来,刚刚过去,低头看了一眼,又默默折返了回来。 祁桑已经上了马车,见状又停下:“怎么?” “主子,人昏过去了。” “……” …… 感觉到身后人一直紧紧跟着自己,祁桑转了个身:“你做什么?” 扶风背着一块冰疙瘩,一脸无辜。 他无辜,祁桑更是无辜。 什么意思? 他一直跟着她到着寝房门口,不是打算把这男子放她榻上吧? 这可是个成年男子,睡到她榻上合适吗? 眼看她眉心一拧就要发脾气,扶风立刻调转了个身子往回走。 祁桑在后头叮嘱:“先给他泡个热水澡,搁你榻上,再寻个郎中过来给瞧瞧。” 她说着不放心,示意流光也过去照料一二。 过了一两日,风雪停了,祁桑在院子里欣赏她的腊梅,挑了两枝最漂亮的折下来,放进一旁流光捧着的琉璃花瓶内。 身后忽然传来一道干净温和的声音:“在下赵锦衾,多谢长公主搭救施恩。” 祁桑愣了下,转头看了过来。 眼前的人瞧着同自己差不多年纪的样子,模样斯文儒雅,生的白净俊秀,五官极为干净好看,属于那种在人群中一眼就能惹人注意的。 她打量着他,迟钝地反应过来这就是自己前两日被迫搭救的那位公爵府的庶子。 先前他浑身湿透模样狼狈地被扶风拖上马车,她也没来得及细瞧一眼。 “赵公子客气了。” 祁桑转着指间的腊梅枝,随意道:“既然赵公子已经无恙,便早些回公爵府吧,我这公主府也不好一直留你下去,招来闲话便不好了。” 她身旁的流光闻言微微蹙眉,目光略显凌厉地看向对面的男子。 赵锦衾似乎也没料到她一开口就是赶人,略略黯然道:“长公主可是担心收留在下,会惹来麻烦?” 祁桑的确是怕麻烦。 但不是怕招惹上公爵府,她如今一个长公主,倒也没必要去害怕个外姓的公爵。 只是这位赵公子无论是外貌、身形还是声音,都实在符合她先前择夫婿的标准。 容貌好看,性子温和,说话温柔,想来笑起来也是好看的。 这样的人待在公主府,若叫谢龛回来瞧见了,怕是要给他徒手捏死。 嗯,当然也不排除顺手把她也一道捏死的可能性。 于是祁桑也不多做辩解,只对流光道:“流光,送赵公子出府。” 流光似是想说句什么,可看到主子直接拿过花瓶回了寝房,没有半点犹豫的模样,只好将人送了出去。 …… “送走了?” 祁旻将手中看了一半的奏折放到桌上,看向对面的人:“她不知道他在公爵府的处境么?就连问都不过问一句给送走了?” 禁军总督晏隐之无奈道:“自是知道,但长公主似乎并不打算插手旁人的事。” 祁旻长指轻叩奏折,沉默着。 他这个妹妹他最是了解,自小便喜欢邢守约那种类型的,温柔、干净,笑起来好看的男子。 赵锦衾除了出身差了一些外,其他完全符合她的喜好。 而桑桑也从来不是以出身看人的人,是不是庶子她必然不会介意。 那究竟是哪里出了岔子? “再惨一点,桑桑心软,不会眼睁睁看着公爵府将人打个半死的。” 他道:“你去同赵公子知会一声,只要桑桑看上他,他便是本朝第一个驸马爷,朕会给他安排一个满意的官职,日后他也无须再仰人鼻息了。” 于是第二日祁桑带着扶风流光打算去宫里给皇兄送些补身子的参汤时,路过公爵府外,又撞见了逃出府外的赵锦衾。 比起上一次的狼狈落水,这次却是异常惨烈。 这寒冬腊月的,身上衣衫都被打烂了,他跑得着急,回头去看有没有人追出来的功夫,一脑袋就撞到了马车上。 祁桑只来得及叫出一声‘哎——’,连‘小心’二字都没说出口,人就砰一下撞了上来。 祁桑从马车窗探出半个身子,惊愕地看着将自己生生撞晕了过去的赵锦衾。 外头的扶风跟流光站一旁看着,又抬头看看她。 祁桑给生生气笑了:“你们就在旁边,不知道拦着点儿?人要给撞死了怎么办?” 扶风倒是乖巧,立刻低头认错。 流光也有样学样地跟着认错。 祁桑阖眸,深深叹了口气:“行了行了,再给拖上来吧。” 她料想到这赵公子在公爵府日子不好过,但庶子好歹也是公爵血脉,怎么就给打成这个模样? 等人被扶风拖上来后,她忙过去探了探他鼻息。 唔,还好,没一头撞死在她马车上。 她低头瞧了眼自己手中的食盒,思忖片刻,摇摇头:“算了先不去宫里了,回公主府吧。” 说着将食盒打开,喂他喝了几口参汤。 又吩咐扶风再去请个大夫过来给瞧瞧。 先前只是溺水加寒冷,醒来了养两日便可行动自如。 如今瞧这光景,怕是得养一两个月身上的伤才能结上疤。 大夫来看过后,不断摇头,开了外敷的药,又开了一剂熬汤药的方子,叮嘱病人要注意休息,忌口等等后这才离开。 祁桑站在一旁,盯着被包成个粽子似的躺在榻上一动不动的男子。 思来想去,还是觉得这人不能留在公主府上。 她瞧着这位赵公子就有种心慌慌的感觉。 第157章 她带着萧存烟趁乱逃了。 “去库房取五十两银子,将人寻个客栈送去,再请两个小厮照料着,待他身好后该回哪儿回哪儿,就不是咱们该操心的事了。” 话音刚落,流光终究还是忍不住出声:“主子,这人伤成这样,怕是一个照料不好就会死的,况且说不定那公爵府正在寻他,若放到客栈里去,很快就会被捉回去的。” 她这话说得也不无道理。 祁桑略一思忖,便道:“那流光你先跟着去照料一二,若公爵府的人真寻去了,你就同他们说是我瞧赵公子太可怜,加以照料一二,想来到时公爵府怎么也得给我些薄面。” 流光:“……” 见她似是吃了苍蝇一样无语凝噎的表情,祁桑奇怪道:“怎么了?” 流光憋了半天:“主子,奴婢是主子的贴身婢女,怎可随意离府。” “啊,原来你在担心这个,无妨,我先前身边不带婢女也已习惯了,再说又不是要你去多久,最多一两个月罢了。” “……” …… 半个时辰后。 茶杯都已经递到唇边了,祁旻愣是又将它放了回去。 他似是万般不解:“又给送走了?” 不是说伤得很严重吗?难以动弹的么?她还能给他送到哪里去? 晏隐之道:“不止将赵公子送走了,连流光都一并送过去了,说给人照料得能下榻走路了再回来。” 祁旻缓缓靠向椅背,沉思着。 桑桑不是心狠的姑娘,第一次赵公子未受重伤,她为了避免同公爵府闹得不好,将人送回去也便罢了。 可如今人都重伤了,她依旧片刻不停地将人送走,显然是心中有所打算。 一定有哪里不对劲,只是他暂时还没察觉到而已。 “皇上……” “说。” 晏隐之迟疑道:“您说,会不会是这赵公子气质或哪里实在不符合长公主的口味?要不……皇上办个曲水流觞宴,广邀天下文人墨客,饮酒作诗,让他们尽显才情诗赋,古来女子便容易爱慕有才华的青年才子,想必长公主也不例外,或许到时会有瞧得上眼的呢?” 祁旻记起来了。 当初邢守约未曾带兵打仗之前,是大雍朝中难得的才子,他出身书香世家,常年受墨香熏陶,一举一动皆是文雅。 或许比起性情温和,容貌俊秀,桑桑更看重的是他那一身的书卷气。 这么想着,便应了:“此事你尽快筹备吧。” …… 祁桑长这么大,还从未参加过什么流觞宴。 她对那些饱读诗书的才子佳人一向是十分敬佩的,听他们吟风弄月、出口成章,也是羡慕不已。 可惜她在诗书一事上并没有什么造诣。 地点定在了京外南山。 南山北麓是一片竹林,如今冬雪还层层覆盖着,正是个赏雪吟诗的好去处。 祁桑到了山脚下,仰头看了看山顶处,忽然心生感慨。 当初她同谢龛、存烟、萧陆四人一道来此卜卦拜佛,路上买新鲜的果子吃,说说笑笑。 当时只道是寻常,如今再回想起来,恍惚中有种已是前生之事的错觉。 她到时已是日上三竿,一群衣袂飘飘,文雅清流的文人正作诗作得如火如荼。 一旁的凉亭内,一众京城贵女们满面娇羞,时不时评品一番,有两个甚至为了两个公子谁做的诗更胜一筹而小声吵了起来。 祁桑在堂妹祁昭昭身边落座,扶风跪在一旁帮忙搭了件羊毛绒毯在她膝前,又递了个手筒过去。 祁桑将冰凉的小手放进手筒里,听到身后已经有些急了的争吵声,啧啧摇头。 “堂姐,你瞧那边那个……” 祁昭昭同样面露羞涩之情:“他刚刚随意以勾月为题,做的诗可是技惊四座。” 说着将诗重复念了一遍。 祁桑听完点点头,是挺有才华。 这些诗词歌赋,一开始听着还算新鲜,后头听多了也就没了兴致。 无非就是些溪石、松林、白雪、飞鸟,立意独特些的,便多了些塞外的大漠、飞鹰、明月、风沙,雅致,但也仅限于雅致罢了。 她渐渐有些心不在焉。 不知过去了这么久,那位卜卦的老婆婆还在不在。 见她忽然起身,正听得兴致勃勃的祁昭昭愣了一下:“堂姐你去哪儿?” “我坐的有些累,随处逛逛,一会儿便回来。” 祁桑敷衍了两句后便径直离开了。 扶风同几个护卫跟在身后,见她扶着翠竹径直往山上走去,忍不住道:“主子,我们去哪里?” “我上去看看。” “可是前方无人清扫积雪,湿滑难行,若滑下来摔着了……” “无事,我小心些就是。” 几人跟在后头,习武之人脚下还稳当些,爬山自然也轻松,就是祁桑,一路跌跌撞撞,要不是扶风在后头扶了几把,不知要摔几次。 越来越接近山顶,她在愈发狂躁的寒风中重重喘了口气。 先前只瞧见山顶似是隐隐有一片黑影,在皑皑白雪的覆盖下异常显眼。 靠近了才发现这片黑影是一大片被烧焦了的树木。 显然火势是自山顶而下,再往上看去,靠近最顶端的地方几乎是光秃秃一片了。 便是跟前的这片,怕是也已经救不活了,树干完全被烤焦,枝叶干枯,死气沉沉。 她回头看扶风一眼。 扶风显然也不明白怎么回事,摇摇头。 身后的护卫见状忙主动道:“回长公主,此处一年多以前曾发生过一场大火,当场焚毁了所有的寺庙,山顶的这些树木也跟着遭了殃,不过寺庙已经重新建了,想来这些枯木也会很快被砍掉,重新栽上树苗。” 寺庙是经常见烟火的地方,干旱的时候会走水倒也寻常。 见她没有继续问下去,身后护卫互相交换了个眼色后,其中一人补充道:“属下听说,这火是总督府那位放的,他性子阴晴不定,行事猖狂放肆,不想竟连寺庙这种敬奉神佛的地方都敢动。” 祁桑作势继续往上爬的脚步僵住。 一年多前。 恰巧他们那次一起来的时候,就是一年多前。 她带着萧存烟趁乱逃了。 第158章 谢总督好本事。 她想过谢龛或许会翻遍山头去寻她,却从没想过在没有寻到她后,他竟会放火烧了寺庙。 焦木被冰雪覆盖。 她手指轻抚而过,细碎的积雪被拂去,手指便碰触到了那粗糙干裂的树皮。 要有多愤怒,多憎恨,才会一怒之下将这片神佛之地化为焦土? 那时的谢龛心中在想什么呢? 她利用完他,甚至连只言片语都没留下一句,便带着存烟逃了。 而这一次,他要去平沙县那般凶险的地方剿匪,离开前,她依旧只言片语都未曾同他说过。 哪怕一句愿君平安归来都没有。 他离开前,想的又是什么呢? 祁桑忽然收了手,指尖沾染的那点冰雪被攥紧手心,很快融化为柔和的水渍。 扶风见她发了一会儿呆后忽然转身往山下走去,忙跟上去:“主子,当心脚下——” 身后的一众护卫也立刻跟上。 他们不知道她为何突然这般着急往山下赶去,也不敢问,只得紧紧跟着,生怕她走急了脚下一个打滑直接滚下山去。 祁桑一路一口气不停歇地赶下山时,已是申时。 太阳西斜,已经隐匿了半张脸,眼前一片金灿灿的云霞铺满大半个天空。 祁桑喘了口气,抓紧缰绳翻身上马。 扶风以为她有事着急回府,却见她没有上马车,反而直接上了马背,慌了一下:“主子?” “上来,我怕一会儿赶路赶急了再摔下去。”祁桑道。 扶风不敢言语其他,应声上马,将她牢牢护在怀中。 然后就听到身前人道:“我们去平沙县,一路快马加鞭要几日?” 扶风:“……” 他惊愕不已:“主子,你要去平沙县?” 那里山匪流窜,有多危险,他们此番出行并没有带多少护卫,因为靠近皇城,一般也不会有什么危险。 “我们走官道,不会有多少危险的。” 祁桑扭过身子,细细清点身后的护卫:“八个,足够了,你们既是兄长亲自指派,身手自然不会差,走了。” 话落,不给他们任何反应的时间,小腿重夹马腹,率先冲了出去。 扶风忙将缰绳攥紧手中,在寒风中急道:“主子,我们是不是该先同皇上说一声?万一……” “放心,待我们离开后,自然会有人同兄长通风报信,他会派人追上我们护着一二的。” “……” …… 啪—— 白玉的茶杯在指间骤然碎裂。 鲜血混着滚烫的茶哗啦啦流下来,染了一地,也染透了明黄的龙袍。 祁旻盯着面前的男子,长久地没有说一个字。 他目光鲜少这般锐利逼人,隐匿在骨子里的冷肃浮现于俊脸之上,晏隐之又记起了疆场征战时,这张俊脸是怎样干净利落地将悍猛的敌人斩于剑下的。 那时站在将军身后,只觉将军骁勇,安全感满满。 可如今,自己仿佛立身于敌军那一列,被这种眼神盯着,便是遍体生寒,胆颤不已。 他几乎是立刻跪了下去:“属下失察,请皇上恕罪。” “确定……是桑桑自己要去的么?” “……是。” “中途没有见过任何陌生人?” “……是。” 祁旻低头看着自己鲜血淋漓的右手。 他想过今日最糟糕的局面,也不过是桑桑一个都瞧不上,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日后再从长计议便是。 可显然他还是乐观了。 谢总督好本事。 以一个宦官的残躯之身,也能按住桑桑这般眼睛里揉不下沙子的姑娘。 他以为,桑桑委身谢龛,该是时势所迫,该是委曲求全的。 谢龛其人,阴郁嗜杀,手段残忍,既不温柔,也不体贴,或许笑起来会好看些?但他那样的人,这辈子恐怕都不会笑几次。 每一点都不符合她对未来夫婿的要求。 更何况还是个太监,身有残缺,永远无法给她真正的夫妻生活,甚至包括孩子。 桑桑不该对他有所动心的。 否则她当初也不会带着朋友逃离京城。 难道仅仅只是因为谢龛临走时说的那番话?她就轻而易举的动摇了? 她如今是长公主,便是他这个兄长无法时时照料,也决计不会缺少宠爱,便是谢龛真心对她又如何? 若她不喜欢,再真心也入不了她的眼。 “皇上,那平沙县那边……” 祁旻阖眸,呼吸一瞬间压沉。 他此番,是没有打算让谢龛活着回来的。 他离开时带的护卫不少,但同平沙县那般扎根极深的贼匪恶斗过后,定会折损不少。 这是最好的机会。 就像当初谢龛带人在最后关头给予他致命一击一般,只是这一次,他不会有他这般幸运。 可万一…… 万一之中的万一…… 桑桑是真动了心呢? 他唯有这一个妹妹,自小到大亏欠着她,不曾给过她太多陪伴跟温暖。 若杀了谢龛,她会不会恨他? 见他迟迟没有出声,晏隐之忍不住又问了句:“皇上?” 祁旻手心一片粘腻冰凉。 家国天下,儿女情长,兄妹之宜…… 他很清楚自己该顾全大局,以天下安稳为重,而后才该考虑桑桑的情绪。 ——你在这世上唯在乎他一人,他却不能只在意你一个,否则也不会吞下一口血,将你送到我这里来。 兜兜转转,谢龛离开前夕同桑桑说的话,竟是半分不差。 祁旻落下眼睫,许久,才嗓音沙哑道:“暂且……勿动。” 他终究还是无法承受,带给桑桑伤害的人变成自己。 或许…… 人心易变。 在将来的某一天,她想成亲生子了,又或者实在受不住谢龛那喜怒无常的性子,会主动弃他而去? 就像当初她喜欢邢守约,但去了邢府住过一段时间,遭冷落后,不也说放下就放下了么? 姑娘家家,总是善变的。 他要耐心一些。 心中有了决断,便不再纠结,他迅速道:“去挑选一支精锐卫兵追上去,能将长公主带回来最好,便是带不回来,也务必要确保她一路安全,不可有任何闪失。” 他没有责怪自己瞎出主意办什么曲水流觞宴,没给长公主挑个满意的人不算,还让长公主顺路逃了。 晏隐之松了口气,忙应声离开。 第159章 祁桑,想不想我? 本来三日的路程,因为日夜兼程不停歇,第二个深夜就赶到了。 祁桑下了马车,不知怎地竟意外的有些紧张。 不是没同谢龛长久不见面过,先前她逃走了足足一年整,后来被祁覃绑走也是一个多月。 而这一次,也才不过同他分别二十多日。 那时都从未紧张过,不,确切的说那时候是紧张的,但更多的是害怕再见到他,恨不能这辈子都不要再见到他。 县衙外守着两拨人马,她翻身下马后,衙役见来人众多,且难辨敌友,立刻上前询问来者何人。 祁桑半路换了套寻常女子的衣衫,还特意挽了个婢女的发髻,闻言忙道:“奴婢是在京伺候谢总督的,圣上忧心谢总督恐水土不服,特命奴婢前来照料一二。” 那两个衙役站在台阶之上,上下打量她。 这女子肤白貌美,身段极佳,气质不俗,也不似寻常婢女那般低眉顺眼不敢同人对视,心中生疑,不由得转了个身,舔着个笑脸询问一旁的内厂护卫。 同刚刚呵斥她来者何人时截然不同的两张嘴脸。 那些个护卫自然是瞧见了,心中惊愕不已,面上却只能一本正经地点头:“此女子的确是总督的身边人。” 只敢含糊应了。 哪里敢称呼长公主一声‘婢女’。 得了肯定的回答,衙役自然不敢再嚣张跋扈,忙弓着腰身过来请她进去。 已是亥时末,这个时辰按照谢龛的作息,该早就歇息了。 衙役一路带着她穿过夜色,这县衙的院子自是不比谢龛的总督府,走了没一会儿就到了一个四合院外。 “此处是知县大人特意为总督大人空出来的院子,一个上房,东西两间厢房想来还空着,姑娘自便便是。” 祁桑学着婢女的姿态同他作揖,又客套地请他帮忙安置扶风他们,这才推门进去。 院子里只掌了两盏灯,天色又不好,半点月光不见,因此脚下的路都湿滑难行了些。 祁桑知道谢龛夜里浅眠,于是提高裙摆,刻意放轻了脚下的声音,蹑手蹑脚地走过去。 一脚踩上台阶,就听到了屋里隐约传来的喘息声。 她怔了怔。 连夜赶路了这么久,她脚下都是飘的,从腰骨以下都是麻的,难保不是一时疲惫出现了幻觉。 谢龛不是个纵情声色的,京中那么多才貌双全的名门贵女都有心攀附,甚至连当初同存烟并称国色的沈茶也曾倾慕。 他若真耽于酒色,自然也不会去在意什么名声,刻意躲到这穷乡僻壤来放纵自己。 因他名声本就已经一塌糊涂,也没什么好破坏的了。 她定了定心神,深吸一口气,走上台阶,靠近那两扇紧闭的楼花木门。 这一次甚至不需要侧耳倾听,那颤抖着哼唧的声响再清晰不过的透过门传递了出来。 ……竟不止有一个女子!! 祁桑被寒风吹到僵硬的指尖微微抖着,脚下没站稳,踉跄后退了两步。 面上的血色像被抽干了一般迅速褪去。 屋里女子时而娇羞时而放浪的声音不断传来,明明不大,却震得她双耳嗡嗡作响。 好似一路直奔他而来的这一日两夜都变成了个笑话。 路上那鼓动的心跳,奔涌的血流,也在这一瞬被一只无形大手狠狠攥住,而后无情压到了深渊最冷暗处。 她想起谢龛离开时问的那句话。 ——你想清楚,要不要做我谢龛的妻。 一句话,叫她辗转反侧彻夜难眠,如今想来她也是昏了头了。 一咬牙,索性不管三七二十一,抬脚就去踹门。 今夜总不能就这样窝囊地走了,她要不进去踹他两脚泄泄愤,就对不住这一路来吃的苦受的冻。 回去就叫兄长砍了这狗东西的脑袋!给他大卸八块! 她恨恨地想。 可尚未踹过去,腰间却骤然一紧。 她倒吸一口凉气,低头看过去的功夫,嘴也被人捂住了。 那人力道极大,像抱一只猫狗般不费吹灰之力将她抱离了开来。 她双脚离地,在半空中挣扎,鼻息间闻到浅淡的熏香,以及熟悉的血腥气。 惊恐挣扎的动作稍稍一顿,下一瞬她便在半空中被转了个面。 谢龛单手掐着她的腰将她抵在了东厢房的墙壁上,不给她任何说话的机会,喘息间恨不能将她吃进腹中去。 血的铁锈味在味蕾间弥漫开来,祁桑痛到挣扎,拼命去推他。 她身子娇小,被这个一米九的男人完全悬空地困在怀中,眼前黑黢黢一片,看不到任何光亮。 寒风中瑟瑟发抖,委屈地眼泪盈盈的模样像猫咪柔软的肉爪一般挠过胸口。 谢龛单手将她抱起来,另一手推开了东厢房的门便带着她进去了。 关上了门,他这才哑声道:“祁桑,想不想我?” 他不提自己想不想,反倒先来问她想不想。 祁桑舌尖碰了碰被咬破的唇内侧,气到还是想踹他一脚:“不想!我就是想来督查一下谢总督,看你有没有在认真剿匪。” 她打量着他:“那屋里是谁?你大半夜不在上房休息,在外面晃悠什么?” 屋里没点灯,她说是打量,也不过只能勉强看清个轮廓。 谢龛手落下,摸到她冰凉的小手攥在温热的掌心里:“睡着呢,听到动静后便出来查看一下,不想竟捉到只偷听的小耗子。” 说、谁、耗、子、呢!! 祁桑气恼瞪他。 男人三下五除二解了她的外衫,带着人一道进了被子里。 被子里尚有余温,温暖而干燥,显然他那会儿的确是在这里面睡着的。 她被他牢牢困在怀中,滚烫的体温隔着两层薄薄里衣渗透进她冰冷的血肉中,祁桑轻喟一声,舒服到不由得哼唧了一声。 “那屋里是谁呢?我听那动静……不像在做好事。”她好奇道。 “知县送来的两个暖床的,我若不享用一番,他这心放得下来么?” “人给你享用的,你让旁人替代,她们应该会有所察觉吧?” 就像此刻,虽说屋里昏暗,但总是能看清轮廓的,再说他这声音寻常人也难以模仿。 第160章 就没有瞧着顺眼的? “她们被送进房时未曾见过我的面。”谢龛道。 “进去没见过,明早醒来呢?总是会碰面的吧?” 到时夜里的‘谢龛’跟白日里的谢龛样貌对不上,声音对不上,又如何解决? 谢龛却明显不打算再继续这个话题下去了,带着薄茧的指腹摩挲着她滑腻柔软的小脸:“你来寻我,你那宝贝兄长就这么放你走了?” “我不是从京中离开的,先前在南山赴宴来着,一些文人墨客饮酒作诗,坐得久了有些乏了,一时兴起便上山去瞧了瞧……” 祁桑捉着他手腕不叫他乱动:“谢总督好大的脾气,一把火把几座寺庙全烧光了,半个山顶焦黑一片,按照大祁律例,这肆意纵火,该当何罪?” 她还有脸提这事。 他好心好意助她一臂之力,帮她引开萧陆,做好同锦衣卫反目的准备,不料竟被她一道狠狠甩了。 他谢龛这辈子都没吃过这样的黄连。 便是如今想起来了,还恨不能咬她两口泄泄愤。 谢龛哼了声:“那时还未有你大祁呢,如何治我的罪?” 祁桑忙改口:“那按照大雍律例……” “你大雍朝都亡了,如何治我的罪?” “……” 祁桑被怼得哑口无言。 不过话说回来,他连大雍朝的帝王都连废带杀了,还在乎什么纵不纵火? 黑暗中,就听谢龛忽然道:“这南山的确有一处文人墨客常去的地方,但一般都是春夏秋三季,风景好,天气好,正适合吟诗作对,怎地突然在冬日里办了一场?” 那些个瘦如弱鸡的读书人,恨不能风一吹就倒,身上寻不出一两肉来,自然畏寒,若非迫不得已,怎会突然参加劳什子的流觞宴? 祁桑困倦地揉揉眼睛:“不知道,兄长说京中的一些名门贵女都去了,叫我也去瞧一瞧,大约是嫌我自小便没怎么正经读过书,想我日后多熏陶一番。” 谢龛闻言,黑眸闪过一抹锐利的冷光:“皇上叫你去的?” 天下未定,四处都是遭受战乱流离失所的百姓,祁旻这会儿该头疼的要命才是,竟还挤出时间来办什么宴? 便是想叫她熏陶一番书墨之香,请几个师父去公主府教授一番便是了,怎需如此大费周章。 他低下头,目光在祁桑昏昏欲睡的小脸上梭巡:“这流觞宴上,可有令你满意的诗作?” 祁桑手脚暖和了过来,这会儿魂儿都已经飘进了梦里,哪里听到他的这句话。 谢龛没得到回答,愣是掰着她的肩膀将人摇醒了。 祁桑艰难地睁开眼睛,尝试了几次才勉强成功,含糊道:“怎么了?” “我问你流觞宴上可有令你满意的诗作?” 谢龛一手撑起上身,虚虚压在她眼前,一句问话几乎饱含压迫感,更像是在审问什么罪大恶极的囚犯。 祁桑只觉得自己打了个迷糊,他莫名其妙就开始气了。 这厮当真是喜怒无常。 “有几句诗还不错吧,我记不大清楚了,你若感兴趣,回头我叫人去给你抄一遍,你细细鉴赏一番就是。” 记不大清楚了。 诗记不清楚诗,那人呢? “能得圣恩,亲自邀请赴宴的,想必皆是人中龙凤,出口成章,斯文俊朗,就没有瞧着顺眼的?” “唔,都挺好都挺好……” 祁桑已经一日两夜没有睡过了,这会儿实在困倦的厉害,敷衍了一句后就准备睡觉,不料下一瞬唇上一热,随即被人凶猛地掠夺了所有的呼吸…… 她猛然睁大眼睛。 这人简直禽兽不如! 祁桑迷迷糊糊被折腾半夜,期间数次醒了又昏,昏了又醒,只觉得身上的根本就不是个人,而是头凶狠的兽! 不论她说狠话威胁,还是说好话讨饶,他根本就像完全听不懂一般,自顾自地折腾。 她已经整整一日两夜未曾合过眼了啊! 这个狗东西!!! 最后一次昏过去时,祁桑深感自己猪油蒙心了才会好好的舒坦日子不过,来这里给他折腾。 …… 县衙大厅内。 知县安流松提着衣摆匆匆走来,路过院子里那两具蒙着白布的尸身时,瞥了一眼。 白布没有遮盖完全,露出一条满是凌虐痕迹的胳膊跟肩膀,另一具尸身显然也好不到哪里去。 他嘴角抽了抽,移开目光快步走进大厅,对端坐于客位的谢龛下跪行礼:“一大早临时有事,来给总督大人问安来迟了,还望总督大人恕罪。” 谢龛执了杯茶,敛着眼睫慢慢品茶:“无妨,安知县有事自然是要先忙,公事要紧。” 安流松这才起身,虽然明知道是怎么一回事,还是故作矜持地往外头那两具尸身上瞧了一眼:“这……” 谢龛扯扯唇,讥讽道:“本以为来这穷乡僻壤能吃到个什么有趣的野味儿,安知县,你们平沙县的女子就这么不经弄,随便玩儿两下就死了。” 言下之意,不止不为弄死他送来的两个暖床女子而歉疚,反倒因扫了兴而略显恼怒了。 安流松咬牙暗骂。 早就听说太监这群没根儿的玩意儿在床榻上比常人更没人性,想出来的都是些极其下作恶毒肮脏恶心的招数。 他还特意派了两个撑折腾的送过去,不想竟还是给生生玩儿死了。 心里这么想着,奈何眼前这位在京中只手遮天,连废杀前朝几位帝王不说,这新帝登基,他依旧过得张扬放肆,半点不见收敛。 能拿他如何? 自然是要哄着惯着,当佛祖似的供着。 就像当初的姚法商一般,塞的银子够多,给的女人也够多,高兴了自然就回去了。 他面上继续谄媚地笑:“不过是两个女子,死了便死了,下官再给谢总督挑几个更好的夜里送去便是。” “不必了。” 谢龛‘当’地一声将茶杯放下。 这一声不轻也不重,却犹如一记冰棍一般敲在了安流松的后脑勺上,登时凉飕飕的寒意直往脖子里钻。 他跟着哆嗦了一下,紧张不安地沐浴着总督大人那分明不把他当人看的审视。 第161章 那么好的演技,别荒废了。 明明是寒冬腊月里,这大厅里也只生了一个暖炉,竟也叫他不过转瞬间便寒湿了衣背。 谢龛打量着他,缓缓道:“本督要安知县想几个剿匪的法子,这都多少日了,想出来了么?” 安流松抹着头上的汗,慌忙道:“啊,想出来了几个,还望谢总督过目。” 说着,从怀中掏出了张宣纸便递了上去。 他手指出了汗,不过去拿纸的功夫,便在那纸的一角按上了个汗湿的印记。 谢龛明显嫌弃地皱眉。 他身旁的掌刑千户云笙便上前一步接了过来,打开了放到他面前:“主子。” 谢龛垂着眼睫,面无表情地看过去。 不过短短十几行字,他却仿佛在看一本书,足足看了一炷香的时辰。 死寂中,安流松面上已经开始滴下豆大的汗珠了。 内厂总督不比其他巡抚,这平沙县闹匪患也不是一年两年了,数十年来不少被封的巡抚来此,要么便是收了银子意思一番走人,要么刚正不阿便是暴毙而亡的下场。 那些个文臣武将,不过都是些养尊处优的东西,要收拾起来自然容易。 但谢龛不同。 他在京中嗜血好杀的‘好名声’已经四海扬名,莫说是京城里,便是这平沙县说不定都有他的眼线探子,他身边带来的这近千名护卫又个顶个的悍猛异常,非必要时候,他自然是不想拿命去搏的。 “以逸待劳……围山而不剿,待山匪水尽粮绝被逼下山时,再一网打尽。” “内部分裂……对部分山匪加以招安,给他官位跟兵马,利用他对地形熟悉的优势命他带兵前去剿匪,咱们坐收渔翁之利。” “火攻计,静待时机,等秋末冬初之时,趁落叶堆积,天气干燥易燃,放火烧山,叫他们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谢龛慢慢地念着,直念到安知县面目泛红,目光闪烁。 “想来安知县兵法书念的不少,真是个个是妙计啊……” 安流松再傻也听得出这话里话外的嘲讽之意,慌忙跪下磕头:“下官愚钝,还请谢总督息怒……息怒……” 这些个用烂了的招数,他拿出来装模作样坑骗一下那些个榆木疙瘩便罢了,也敢在他面前卖弄。 谢龛往后靠了靠,盯着他磕在地上的后脑勺,手指轻叩扶手:“本督问你,这平沙县匪寇约莫共计多少人?” “……” “他们平日里衣食住行,下山采买,都是如何进行的?” “……” 见他支支吾吾,谢龛又道:“近五年来,死于这些匪寇之手的往来商客、周边县城的老弱妇孺又有多少?这总该知道些吧?” 安流松按在地上的手指哆嗦着,半晌,才含糊道:“回谢总督,约莫……有七八百口人……” 话音刚落,头顶上方传来低冷的一声笑。 他一咬牙,忙哆嗦着改口:“啊,是下官记错了,约莫……约莫有一千三四百口人……” 一千三四百口人。 这平沙县当初也不过是个巴掌大小的地方,靠着欺凌周遭县城,生生吞并成如今这近半个州大的广阔之地。 那些个县城面上虽说还是独立的,可里面却早已被贼匪侵吞了个干净。 当初光是侵占临县几个富豪家的万贯家财,就一夜屠尽了近五百条人命。 “本督记得,你是前朝那篡权夺位的反贼亲自任命的吧?”谢龛突然道。 安流松浑身一震,脑袋砰一声磕到了地上,慌忙道:“谢总督饶命,下官同那反贼是半点交集没有,只是先前那位知县被匪寇杀害,下官这才临时被推了上来……” 谢龛敛下睫毛,转着拇指上的玉扳指,无限可惜道:“听说那姚法商可是带了好多个箱子回去,这怎么到了本督这里,就只剩了两个没什么玩儿头的女子了呢?安知县,你其心可诛啊……” 这一顿敲打外加一顿暗示,若安流松再不明白,就真该脑袋落地了。 他慌忙道:“这个谢总督尽管放心,您要多少,尽管说个数,下官一定给安排得妥妥当当。” “啧。” 谢龛道:“这是什么话?本督是那种见财眼开的人么?” 顿了顿,又缓和了语气道:“不过,本督今日心情好,不同你一般计较便是。” “是是是,谢总督大人大量,大人大量。” 谢龛起身,刚要向外走,又忽然记起什么似的,拧眉道:“都什么时辰了,人去哪儿了?照料这般不贴心,拖出去乱棍打死!” 他这话说得莫名其妙,安流松听得一头雾水。 只听云笙抱拳道:“主子息怒,婢女连夜赶路辛苦了些,这才侍奉不够周到,属下这就去叫人来伺候主子。” 谢龛冷哼一声,似这才有所消怒,甩袖离去。 安流松等他们都离开了,向衙役打探,这才听说昨天夜里来了个婢女,说是在京中伺候谢总督的贴身婢女。 一个婢女,值得千里迢迢从京城调来? 不过也对,这贴身婢女,自然是自己人用着放心。 安流松点点头,刚要走出去,眼角余光扫到一抹纤丽身影一边匆匆往发髻上落下一根银簪,一边小跑着跟在那掌刑千户身后。 他下意识张大了嘴巴,脖子伸长如长颈鹅一般盯着。 口水都快流出来了。 不愧是京城里养出来的啊,连个婢女都这般姿态袅娜,美艳无双,难怪谢总督昨夜毫不怜惜地将他送去的人弄死了。 这一对比,简直云泥之别啊。 …… 祁桑上了马车,撩开帘帐往外看了一眼:“咱们去哪儿?” “喝酒。” 青天白日的,喝什么酒? 见她一脸莫名地盯着他,谢龛又不紧不慢地补充了句:“喝花酒。” “好啊。” 祁桑很快接受了现实,也学着他的口吻不紧不慢地道:“有没有小倌?我也学人……” 话还没说完,手腕一紧,接着一个天旋地转被人拉进了怀里。 “你乖巧一点,好好想想平日里婢女是如何低眉顺眼,战战兢兢的模样,那么好的演技,别荒废了。” 祁桑:“……” 第162章 你能来寻我,我很开心。 她睡了两个时辰,明显已经恢复了些精神,一双杏眼水汪汪的,这么无辜地盯着人瞧的时候,最是容易勾起男子的蹂躏欲来。 这张脸,太惹眼。 谢龛长指挑着她下巴瞧了一会儿,忽然拧眉道:“低头。” 祁桑不明所以,但瞧他此刻面色凝重,不像在逗自己的样子,便乖乖低了低脑袋。 “再低一点。” “这样?” “再低一点。” 祁桑下巴几乎要碰到自己颈口了,他这才满意:“就这样,进去了就这样低着头,也别转着你这双勾魂的眼睛瞧旁人,会被人注意到,知道么?” “嗯嗯。” 谢龛发现她今日前所未有的乖巧,说什么便听什么,一句惹他生气的话都不说。 这陌生的环境,四处蛰伏的危险,显然叫她十分紧张。 他低下头,温热的唇贴着她肌肤滑腻的小脸:“放心,我会一直将你带在身边,不会叫你少一根头发。” 轻轻蹭一蹭,便有了种耳鬓厮磨的意思。 祁桑脸颊不由得发热,一本正经道:“我只是不想坏了你的大事,不代表我不记得你昨夜做了什么,回头还是要算账的。” “好。” 谢龛大手轻轻扣着她后颈,压着她往自己身上靠,低笑一声:“大不了我昨夜对你做了什么,你回京后再一遍两遍三遍地重复对我做几遍就是。” ……无耻之徒! 祁桑挣扎,可越是挣扎他手下力道就越重,最后干脆将她完完全全地抱在了怀里。 半晌,那调笑的声音不知怎么就变得沙哑而低沉:“祁桑,你能来寻我,我很开心。” 虽然她不该来寻他,会很危险。 可还是很开心。 因为前两日,他夜里半梦半醒间,其实是做过这个梦的,醒来后都觉得这梦做得离谱 。 甚至昨夜她真的出现在他院子里时,他都一度以为这只是另一个离谱的梦罢了。 直到这小祖宗怒火冲天地抬脚要踹门,他才猛然意识到,他的祁桑,真的来寻他了。 …… 平沙县的青楼自然是比不上京城的那般奢靡华丽,却也并不简陋粗糙,反倒别致的很。 花鸟画的屏风,精致的舞台,浅淡的香薰,以及衣着并不暴露的姑娘。 一楼很是热闹,只是暧昧推往的拉扯在一群煞气逼人的男子到来时,明显僵滞了一瞬。 谢龛显然并不是第一次来了,老鸨早早便上前迎接,却也只敢离着两三步开外笑盈盈地招呼。 谢龛张口便点了人名:“清欢姑娘可方便?” 老鸨面露难色:“清欢姑娘昨夜招待客人了,今日怕是身子不便,不如……” 她说着说着,忽然面色大变,惊恐地改口道:“方、方便,自是方便,大人您随奴家来便是……” 谢龛似是动了怒,厉声呵斥道:“本督有没有说过,清欢姑娘日后再不许招待客人?” “大人息怒,大人息怒,只是……只是奴家也不过糊口饭吃,这爷来了,刀架脖子上,奴家也实在是招惹不起啊……” 老鸨边说边跑得飞快,噔噔噔地上楼梯,生怕被身后一队带刀护卫给砍了。 一行人上了二楼,左拐,便直冲着最里面的清欢阁走去。 祁桑乖乖低着头,婢女姿态跟在谢龛身后,略过一排排的闻香阁、品雅阁、揉情阁等等,能依稀听到里面女子同男子调笑勾搭的声音,甚至有的床板都在咯吱作响。 这才不过巳时。 虽说是冬日里,也不用忙于农忙耕种,但此处多山林,少农田,想来便是春秋两季认真劳作了,也不会有多少收成。 照理说,这般缺衣少食之下,他们便是冬日里也该一早起来上山打猎,囤积粮食才是。 但看眼下这光景,本该戌时才热闹起来的青楼,竟是习以为常地日夜不停接客。 说明这里的男子白日夜里应是都很有空闲的。 他们靠什么养家糊口? 这边她正沉思着,那边老鸨已经推开了清欢阁的房门。 祁桑没有进去,站在门外往里面瞥了一眼,看到一个女子上身只穿了件肚兜仰面躺着,腰际以下盖了条被子。 她看到一只垂于床榻边沿的纤细手臂,隔着这么远都能感觉到那细腻雪白的肌理,搭着几缕泼墨般的长发。 心在一瞬间揪了一下。 京中女子常年久居闺阁,又擅重金求问保养的秘方,自然是个个水灵雪白,千娇百媚。 但后天再如何求医问药,却是没有一人比得上存烟那般冰肌玉骨。 这是祁桑见过的第二个,这般的娇嫩雪肌。 她床榻边缘跪了个龟奴,穿着粗布衣衫,模样清隽干净,不像是那种常年干粗活的糙汉子,倒更像个饱读诗书的斯文人。 大约是心疼那姑娘,他手里拿着湿帕子,正低着头帮她细细擦拭颈间的汗湿。 房间里充斥着男女欢爱过后的味道。 显然,那恩客刚刚离开没多久。 谢龛在里面发了大脾气,怒声质问老鸨那人是谁,要云笙追上去将对方千刀万剐了。 老鸨吓到面色雪白:“大人可不能冒险,那位便是山上的寨主,彪悍凶猛,曾徒手打死过一只雪豹,且山上贼匪众多,大人若贸然行动,怕是要将自身置于危境之中了。” 谢龛余怒未消,大步流星走过去,一脚将一旁的龟奴踹翻在地:“滚开!” 而后半个身子都探入了香榻之上,满目心疼道:“清欢,是本督失策了,本督前日就该直接带你走才是……” 他话音刚落,楼下忽然一阵喧闹之声。 依稀夹杂着男女惊恐的‘走水啦——’‘快跑啊——’的叫喊声。 云笙几步走到栏杆处,往下一看,不过转瞬间已是浓烟滚滚。 “主子,着火了。”他立刻折返回来回禀道。 祁桑低垂着眉眼,以袖掩鼻,慌忙抓紧云笙的衣袖,哭求道:“大人救救奴婢,奴婢好生害怕……” 谢龛一瞬间要看向她的动作僵住。 ——那么好的演技,别荒废了。 他随口调笑的一句话,她竟真记往了心里去。 第163章 该听说过本督的行事作风 突然走水,她本该第一反应冲进去寻求他的庇佑的,却是半点没犹豫地跑向了云笙。 她克制了自己的第一反应,一句‘大人救救奴婢’,也拉回了谢龛几乎要奔向她的第一反应。 谢龛不再迟疑,立刻扯过被褥来将床榻之上的女子完全遮住抱在怀里,安抚道:“清欢别怕,本督自会保你无恙……” 火势凶猛,祁桑被云笙拽着手臂往来时的路冲。 浓烟呛人,眼前一片黑蒙蒙的,甚至连抓着她走的云笙,她也只能看清一小截手臂。 祁桑踉跄着,下楼的功夫脚下踩空,险些摔下去的时候,又被另一只凭空从烟雾中穿来的手拖住了。 不断有人围拢在她周围,护着她向外冲去。 饶是已经竭力屏住呼吸,可一路冲出去太久,她还是没忍住吸入了两三口浓烟,被熏到喉咙火辣辣地疼。 云笙跟一众护卫将她一路拖出去后却不见主子出来,随即猜测到他是带着那女子直接从二楼窗口下去了。 他立刻将身后一众护卫分成两列,想说其中一列负责留在此处守护祁桑的,但念头一转,也只是道:“你们守在正门,任何从里面逃出来的都不许放行!” 随即对另一列人道:“你们随我去后面寻护主子。” 青楼前后都有护卫,只是谢龛抱着怀中女子从窗口一跃而下的同一时间,四面八方忽然乱箭齐飞。 狭窄的巷子里,两侧屋脊密密麻麻的都是贼匪,手持弓箭,片刻不停歇地瞄准了同一个方向。 隔着一个楼,祁桑不知道对面是什么情况,可浓烟滚滚中,箭矢落于刀剑之上的铮铮脆响却是如急雨般地响起。 她心中焦急不安,刚要命身后人去支援,就听到四面八方瓦砾被急速踩踏而过的声响。 屋脊之上的山匪们自然也听到了,慌忙调转箭矢方向试图将他们驱赶下去。 但一群常年在山林掩护中伏击商客的乌合之众,又哪里是一群常年蛰伏于屋顶,行探查、暗杀之事的暗卫的对手。 那对他们而言难以立足,稍有不慎便会滚落下去的屋脊,对他们而言竟是如履平地! 不过转瞬间,已是杀至眼前! 有人中剑,血洒屋脊,有人慌乱中跌落下去,重重摔在地上动弹不能。 滴滴答答…… 粘稠的猩红液体顺着屋檐落下来,很快便从小小的断珠转为细细血河。 周遭人早已尖叫着做了鸟兽散,空荡荡的路上不见一人。 有人自屋顶一跃而下,剑身之上,血珠还在一滴一滴的落下。 他不动声色地站到了她身后。 这是扶风的习惯。 祁桑稳了稳心神,下意识后退了数步,退到了他的身后。 一个是谢龛的护卫,一个是伺候饮食起居的婢女,自然是她该退让几步。 …… 此次抓获贼匪共计三十一人,其余六十多人不是死于刀下,便是滚落屋脊时摔了个惨死。 尸体被一一拖于县衙内,摆满了院子。 安流松跪在院子外,声嘶力竭地喊着自己失察,请求谢总督责罚。 谢龛换了身未染血的干净衣衫,不紧不慢地走出来,站在台阶之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 “去拿黄册来,全县昭告人来认尸,认出一人,赏银五两,认出十人,赏银百两,认错一人,杖责二十,认错三人,杖毙。” 他盯着安流松,声音是惯有的阴郁冷漠:“安知县,此事两个时辰后本督就要结果,结果不出……” 他微微侧首。 妇女孩童惊恐的哭闹声响起,三个年纪不一的女子同四男孩两女孩一道被护卫提了过来。 安流松骇然倒吸一口凉气:“谢总督,下官可属实是同此事毫无干系,您怎可……” “礼义廉耻、律法教条,这些是用来束缚君子的,安知县该听说过本督的行事作风。” 谢龛一步一步走下台阶,走了几步后在他身后忽然停下。 安流松不知他要做什么,在妻妾儿女的哭声中瑟瑟发抖,冷汗狂流。 下一瞬,他就感觉到背脊被一股极大的力道压迫而上,随即他整个身子都被迫再次弯了下去。 谢龛踩在他的后颈之上,将他的额头脸面完全碾压在纵横交错的血迹上。 “枉死在本督手中的忠臣良将不知多少,安知县,你可以期待一下两个时辰后,本督会怎么弄死你这些个妻妾儿女。” 他的声音自头顶上方响起,似刮骨的刀子一样磨过安流松的耳膜,令他两股战战几欲昏死过去。 云笙搬了把椅子过来。 谢龛转身回了台阶,身旁的‘婢女’抖开了氅衣披于他肩头。 他便在冷风中坐了下来,屈指叩了叩扶手:“开始吧,本督亲自在此处看着他们来指认人。” 一共九十七名贼匪,竟是有七十三人在黄册之上。 也就是说,他们都是有户籍、姓名、年龄、妻子儿女的‘平民百姓’。 贼匪扎根这平沙县这么久,自然不会真的愿意待在劳什子的深山野林中过苦日子。 甚至大部分的人如今早已为自己弄到了个干净的身份,在城中娶妻生子。 至于财物,自然还是想要了便继续干原本的勾当,逍遥日子过得好不快活。 谢龛将册子一合,随手递给云笙:“去吧。” 很快,这些或死或伤的贼匪的一众家人便犹如牛羊一般被驱赶到了县衙内。 而此时,整个县衙内已经是人头攒动,人挤着人,几乎难以寻到下脚的地方了。 妇女的抽泣声,孩童的大哭声此起彼伏,连成一片。 祁桑站在一旁,目光一一略过去,只觉得头皮发麻,浑身血液都要倒流。 她甚至能看到好几个尚在襁褓之中的婴儿,啼哭不已。 他们如今是这么柔弱,这么可怜,可又有谁能想到,一二十年后,死于他们之手的老弱妇孺又有多少。 一批又一批的贼匪老去,而他们的孩子从出生开始,便是被培养得心狠手辣,杀人不眨眼。 如此年年壮大,树根越扎越深,便成了如今的这般局面。 第164章 我是不是给你添麻烦了…… “妇女、孩童、男子分开审。” 谢龛道:“连夜审问,生死不计,明日午时之前,本督要知晓这平沙县的贼匪具体人数,分布以及有无逃生密道,各自分布在哪里。” 他的目光一一扫过眼前哭泣不住的人群:“你们这些人中,有贼匪的父母、妻儿,以家为一体,若交代之事属实,便有机会活下去,交代的越多,活下去的机会便越大,本督只饶恕十家,剩余所有人,不论老弱妇孺,一律斩杀,一个不留。” 话音一落,哭声轰然炸开。 可那般凄惨彷徨无助又恐惧的哭声似乎对所有的护卫而言都习以为常。 见惯了血腥,对他们而言,简而有效地斩杀一个人已经算是对他最大的恩赐了。 在厂狱里受尽万般折磨,哭着求一死却死不了的人大有人在。 祁桑心生怜悯。 却也知道要想将平沙县的贼匪连根拔起,彻底还周遭县城一个安稳,再不让无辜人枉死在这里,就一定要有人付出鲜血的代价。 夜幕降临时,大批的镇东军被调动了过来。 县衙周遭的屋舍街道都被征用,显然是用了刑,整夜整夜,哭声求饶声响彻天际。 谢龛带了两个人回来。 一个是他亲自抱来的那个名唤清欢的女子。 一个是在小巷乱箭齐发之时,为了保护他们二人而身中一箭的龟奴。 好在箭也只是擦过手臂落下了点擦伤,只是稍作包扎就可以行动自如。 谢龛在屋里同那女子独处,也不知在说些什么。 祁桑同那龟奴一左一右地守在外头,各自本分。 过了没一会儿,上房门开了,谢龛的声音随即响起:“去备些热水送进来。” 祁桑立刻应声,低着头离开,走了没一会儿,感觉身后似有人的脚步声。 她立刻站定,转了个身,一瞬间警惕地盯着身后的人:“你做什么?” 那龟奴轻声细语道:“小的瞧姑娘身子弱,特意过来搭把手。” 搭把手? 要搭把手完全可以在她要走的时候说一句,非得这么一声不吭地跟着?还跟这么紧。 祁桑依旧面对着他,缓缓后退一步:“不必,你回去照顾你主子便是,这边我自会处理。” “啧。” 刚刚还斯斯文文、规矩守礼的男子忽然十指交叉活动了一下筋骨,露出一口森森白牙。 “长公主这般不配合,叫小的很难办啊。” 他说这话的功夫,两三步便逼至了她跟前:“眼下周遭都是尖叫哭求声,便是大喊大叫也不会有人注意的,长公主您乖乖闭嘴,还能少吃点苦头不是?” 话落,抬手便径直对着她后颈劈了下去。 可落到了一半的手,忽然就僵在了半空中。 下一瞬,他整个身子便随着金蟒腰鞭在半空中划过了一道漂亮的弧度,重重摔落到了地上。 “本督当你是个蠢的,不想竟还有些本事。” 谢龛收回腰鞭,慢慢踱到他跟前,而后对着祁桑勾了勾手指:“匕首拿来。” 他回个头的功夫,地上的人忽然一跃而起,手中寒光乍现,直对着谢龛的后颈便刺了下去。 祁桑惊道:“小心——” 她话音未落,那人的手腕便被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扼住了,清脆的骨骼碎裂声骤然响起。 谢龛甚至这才缓缓回过头来,另一手随意接住了他手中掉落的匕首,客气道:“多谢。” 男子凄惨的叫声骤然响起。 谢龛手中的匕首直接插在了他的眼珠上,而后一脚踹了过去,男子便弓弦一般弯了身子飞出去好一截。 “但本督还是喜欢用长公主的那把。” 他说着,继续对祁桑伸出手:“匕首。” 祁桑睁大了眼睛看着那匕首钉在了那人眼眶里,鲜血转瞬间染了一地,看到他痛到在地上翻滚抽搐,一瞬间也觉得自己的眼睛抽疼了起来。 相处久了,总是会忘记这个男人是个多么心狠手辣的主儿。 她慢慢走过去,从小腿处拔出匕首来递过去。 谢龛接过来,又踱步过去,一脚踩上他胸口将他固定在了原地。 “同本督说说,是如何猜到她是长公主的?”他问。 男子双手拼命撕扯着他的腿,巨大的踩踏之下,他胸口难以起伏,呼吸极度不畅,脸很快被憋到出了青紫的痕迹。 谢龛俯下了身,匕首在他双手间一勾一挑,那人又是叠声惨叫了起来。 手腕的筋骨被挑断了。 “说了,本督给你个痛快,不说,本督可以养你到七老八十,叫你日日都细细品尝一番今日这滋味。” 他说着,捏着他眼睛里的那把匕首,缓缓转了转。 叫声陡然凄厉起来,颤抖到恨不能就此死去。 祁桑实在看不下去,只觉得胃里阵阵翻涌,转过了身去。 忽然就记起夜里抱怨他下手不知轻重,总是在她身上落下大片青紫的痕迹,每每都要疼个七八日。 可现在又觉得,或许这对谢龛而言已经是极尽温柔了,他手上的力气恐怕最轻最轻也就这地步了。 “是……是大哥临走前落下的画像。” 那人实在承受不住,终于痛苦地吐了出来:“他说只要、只要劫走了这位长公主,就……就能、能……叫你不敢轻举妄动……” 谢龛挑眉:“谁画的?” “这个我真、真的不知道……大哥只将画作、交给我……其他……其他什么、都……” 话未说完,谢龛已经没了耐心。 他站起身来,脚下猝然用力。 那人胸膛便在一瞬间完全凹陷了下去,他面色一瞬间扭曲到了极致,手脚挣扎了没一会儿,便没了声息。 祁桑已经转过了身。 迎上谢龛投过来的目光,他似是哼笑了一声:“真可惜,本想再让长公主低眉顺眼伺候我几日的。” 祁桑却是没什么心情同他调笑,默默半晌后,不安道:“我是不是给你添麻烦了……” 她不该来的,平白束缚了他的手脚。 “要不我还是回去吧,就带我带来的那些人回去,实在不行让兄长派人来接也行,快的话也就两三日。” 第165章 我要做驸马。 似是应了这句话一般,那边扶风忽然匆匆赶来,刚要说话,就发现了地上的痕迹,随即皱眉。 先前因她是婢女身份过来,扶风无法光明正大地护在身旁,生怕被人瞧出异样来,只得先跟一众厂卫在一处。 不想即便如此,她身边竟还是出了危险。 “主子,可有受伤?”他立刻关心道,虽然明知道谢龛在,应该不会让她伤了分毫。 “没有,你匆匆赶来,可是有要紧事?” “……”扶风张了张嘴,却是欲言又止。 “怎么了?”祁桑问。 扶风踌躇片刻,低声道:“主子,皇上派了人马,要来接您回去。” 这队人马本该早早就追上他们的,只是没料到他们一路上也是片刻不停歇地往这边赶,一路追到时,她人也已经到了。 只是人已经在谢龛身边了,他们便也不好现身。 如今谢龛要有所行动,这里必然是要大乱的,刀剑无眼,他们思虑再三之下还是决定出面将人带回去。 扶风自认声音不大,几乎算得上耳语了,可依旧被听力敏锐的人捕了个正着。 回去? 回去再趁他不在,多给她安排几场流觞宴么? 祁桑这个没心肝的,先前喜欢邢守约,后头又撩拨那穷书生苏代,说不定哪个文绉绉的读书人出现,她多看几眼便入了心。 他敛眉,攥拳抵唇轻咳了几声:“你若想回去便回去吧,左右这里危险,你先回去,总好过我们两个都死在这里。” 扶风:“……” 他震惊地看着他。 眼下外面调来了近一万的镇东军,占了半个平沙镇,怎么就要死在这里了呢。 祁桑本意是觉得自己拖累了他,但听他这话里的意思,怎么就觉得自己像是要丢下他自己逃命了呢。 她耐心跟他解释:“眼下那些人怕是都在想办法捉我,你要剿匪,带着我不方便,将我留在这里又要分出许多护卫来,总是麻烦。” 想了想,又补充道:“你若觉得危险,暂且不要轻举妄动,我回去后请皇兄再派兵来支援便是。” 谢龛在夜色中对她招了招手。 扶风下意识的拦了一下,催促道:“主子,他们还在外面等着。” 祁桑莫名其妙地看他一眼。 她总觉得,这些日子他行为古怪了些,但具体哪里古怪,又好像难以辨别。 只是,总时不时逾矩一下,关心的多了,管的也多了。 扶风被她这一眼看得面色有些白,下意识收回了手。 祁桑没再理会他,向前走了几步。 谢龛弯下腰来,像扶风刚刚那般附耳同她低语了几句,只是比扶风更贴近她耳骨。 声音也更低。 扶风只能站在一旁无奈地看着。 下一瞬,果然看到祁桑睁大眼睛不敢置信地道:“不可能!这么大的事情,兄长不可能连商量都不同我商量一句便布置了。” 谢龛挑眉冷笑:“你若不信,大可这就走,看我有没有命回去就是。” “……” 祁桑咬唇,沉默了下来。 谢龛说,兄长没打算让他活着回去。 只待剿匪成功之后,便会将他绞杀在这平沙县。 虽说知道兄长是有这个心思的,却没想过他会这么快下手,也没想过他会选在这个时机动手。 毕竟…… 他是来为大祁剿匪的。 平沙县匪寇祸乱几十年,历经多少帝王,派出了多少巡抚带兵镇压都不曾见效,百姓怨声载道,若大祁能在立国之初便彻底剿匪成功,对兄长取得天下百姓的信任至关重要。 “你可想好了,我这尾巴带着可是个大麻烦。”她最后给他机会。 谢龛双手负于身后,学着她的口吻:“你可想好了,一旦走了你这辈子就见不到我了。” “……” 祁桑深吸一口气,转身对扶风道:“你去同他们说,我暂时不走,待剿匪成功再回去,届时分一杯谢总督剿匪的功劳酒,也给兄长脸上添些光彩。” 扶风不敢再多说其他,应了一声便匆匆离开了。 “啊,原是想分军功啊……” 谢龛拖着尾音慢慢重复了一遍,随即‘啧’了一声,径直丢下她往回走去。 祁桑忙追上去:“这么小气做什么,要个一半军功就够了,不会都给你占了的。” “想得美,想要军功,拿人来换。” “……你昨夜不、不都……” “我要做驸马。” “……想得美。” ……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七八个描漆木箱便出现在了县衙内。 来人只有十几个,领头的人身材魁梧壮硕,身上披着件貂毛大氅,说话都是粗声粗气,匪气极重。 祁桑依旧站在谢龛身旁,没了低眉顺眼的姿态,对自己的身份却也并不多言。 “在下王大虎,昨日是我们冒失了,大哥特意派小的来此给谢总督赔不是了。” 他说着,一歪头,那些个人便立刻将木箱一个一个打开了。 整整八箱金灿灿的元宝,码的整整齐齐,看得安知县双眼睁大,恨不能扑上去抓两把金子在手里欣赏一番。 谢龛抿了口茶,不咸不淡地瞧了一眼:“把本督当什么了?打发叫花子?” 那群山匪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往回一指:“谢总督,这可是不多不少,整整八千两黄金啊!” 先前打发那些个巡抚,也不过只是用了七八百两,有的甚至都不用金子,吓唬两下直接就跑了。 要不是昨日那番动静,他们折损了一部分人,现下在镇上有父母妻儿的都慌得不行,生怕被供出来后老婆孩子都给杀了,大哥这才不得已出了这口老血。 谢龛不言语,只冷淡地抿着茶。 那王大虎面色有些铁青,原本想着这几箱子打发走这条朝中鹰犬已经足够了,不想这厮胃口竟是不要命的大。 他觑一眼安知县。 安知县表情纠结地别开了脸,表示对这件事情自己也是无能为力。 谢总督只是暗示了他要银两,谁能知道会狮子大开口呢。 这八千两黄金都这般连看都不看一眼,怕是要翻上个几倍,才肯收兵离开。 第166章 耐心耗尽,没心情陪你玩了。 可若真翻上几倍地给,那他们这近万口人日后怎么过?这还不算上他们的家眷,这得再劫多少人才能收回来? 怕是没个十年八年都回不了本。 思及此,那王大虎便忍着脾气道:“谢总督,我们倒也不是真怕了朝廷,毕竟此番折损的也不过是九牛一毛,便是真双方打起来,谁胜谁负还真说不准,强龙不压地头蛇这个道理,您该明白的吧?劝您一句,见好就收。” 他说着,斜眼去打量站在一旁的祁桑,冷笑道:“不愧是大祁的长公主啊,生的是有几分姿色,不过这新帝知道你同谢总督暗中勾结,向我们索要钱款的事么?这事要是捅上去了,你们怕是也要吃不了兜着走吧?” 安知县还在拿眼角余光偷瞄那几箱金子,闻言愣了一下,过了会儿才反应过来,睁大眼睛惊愕地看过去。 而后忽然就跪到了地上,惊天动地地请了个安。 但没人理会他。 祁桑面上不见丝毫惧色,坦然道:“不过都是些赃款,我们只是在追缴罢了,哪里是索要。” 谢龛搭在桌上的手指轻叩着,闻言落下了眼睫,遮住了眼底一闪而过的笑意。 平日里被她几句话气到恨不能掐死她,如今听她气旁人,倒是挺有意思的。 果然就见那王大虎砰地一声站了起来:“说什么冠冕堂皇的话!你一个长公主,被个太监按在榻上玩弄,还有脸面在此故作什么清高……” 半空中瓷白的白影一闪而过。 谢龛手中的那盏茶杯不知何时飞了出去,不偏不倚正巧砸上了他正开开合合骂人的嘴上。 茶盏半空碎裂成千万片。 王大虎甚至没怎么感觉到疼,只觉得嘴上温热一片。 他抬手摸了一把,低头一看却是满手的血。 不等回过神来,觉得舌头上多了几颗什么东西,搅了搅,便吐出了四五颗白森森混着鲜血的牙齿。 “你——”他目眦欲裂,怒火中烧,从腰间拔出了大刀便砍了过去。 他身后的一群小弟慌忙想要拉住,奈何他虎背熊腰,力大无穷,压根没拦住。 云笙立刻拔剑要抵,下一瞬却只觉得手中一空,那剑已经落入了自己主子手中。 大刀悍猛直劈而下,破空之声直击耳膜,可惜速度太慢,谢龛甚至不慌不忙地侧身避开了,都无须去抬剑抗下这一劈。 薄薄的利刃擦着氅衣衣摆闪过,在指间打了个旋儿,又在转瞬间自后而入消失在了那人腰身处。 染血的利刃又从他腹部穿刺而出。 直到此刻,王大虎手中的刀才劈砍而下,将先前谢龛坐着的椅子劈成了两半。 他又惊又痛,第二次扛起了刀试图扭转身子砍向他。 这一扭,极有可能让将刺穿了自己腰腹的剑生生扭断在体内。 但谢龛却很快抽出了剑,任由他转身,这一次却没有再闪避,直接横剑挡下了他这惊天动地的一劈。 而后在他惊愕不敢置信的目光中,抵着他的刀身反压而下,生生将几乎同自己一样高的悍匪压跪了下去。 砰——地一声巨响,是膝盖重重磕上大理石地面的声音。 下一瞬,悍匪握刀的两只手被齐齐砍断。 鲜血喷溅! 刀身尚带着两只攥紧的黝黑大手,就那么当——地一声跌落在地。 痛苦的嘶吼声响起,王大虎浑身染血,怒吼着,咒骂着,恨不能啖他血肉。 谢龛随手将剑丢还给云笙,冷笑着绕着他走了两步:“占山为王的日子过惯了,便真把自己当皇上了?本督今日心情好,便亲自给你个教训。” 话落,走过去将衙役新提来打算帮他添茶的水壶拿了过来,而后一脚将他踩了个仰面朝上。 壶嘴直接怼进去,滚烫的一壶热水就那么直接被喂了进去。 比起皮肉撕裂的疼痛,这种滚烫的热水灼烫着喉咙尽数流入胃里的痛楚更是叫人钻心地疼。 安知县一整个惊呆住了,甚至不敢去正眼瞧一眼,只眼尾余光扫到那王大虎被烫到扭曲疼痛,却再喊不出一个字的模样,就惊惧到几乎要晕厥过去。 他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动也不敢动。 谢龛随手丢了水壶,站起身来瞧着另外那些抬箱子来的人。 十几个人已经吓到面如土色,有人甚至已经湿了衣裤。 “回去告诉你们那所谓的大哥,这八千两黄金本督收下了,算买他多活三日,三日后,本督亲自带兵上山剿匪,若被本督捉到,下场……便是这样!当然,若有勇士愿搏一把,本督也愿收入麾下,每人一百颗人头,容貌需得同本督手中的贼匪名册对得上号,如此,便是敲开内厂护卫的敲门砖,本督承诺一不宫刑,二不动其家人,三保他此生衣食无忧。” 他随意踢了脚下那摊扭动着的肥硕身子:“将人拖走。” 一行人大气不敢出,软着手脚拼命将人拖了出去。 祁桑觉得也有点腿软。 她忽然就记起了先前给这位总督造黄谣时,被他一怒之下险些吞下一根烧红的拨火棒。 那时她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竟也敢真的殊死一搏。 要有多幸运,才能刚好碰上他心软一次? 若那时没有心软,恐怕她现在已经是个哑巴了。 谢龛几步走到那始终跪在地上的安知县跟前。 安知县看着眼前近在咫尺的锦靴,慌到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本督耐心耗尽,没心情陪你玩了。” 谢龛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你贪的这点银子对本督而言算不得什么,若配合,本督便放你全家一条生路,若你再这般左右逢源插科打诨,本督便先杀了你祭军旗。” 此事本不是什么着急的事,若想清缴干净了,耗时个一年半载都是正常的。 但祁旻不会让他胞妹留在这危险的地方太久的。 那些护卫没能将祁桑带回,他还会想其他法子,而祁桑那没心肠的又是个整日兄长兄长惦记着的,难保不会一时迷糊跑回去了。 他可没那个好心,一边给他们兄妹剿匪平天下,一边忍受着祁桑在京中跟那些读书人吟诗作对逍遥快活。 第167章 跟紧我,别乱跑。 夜里安静。 祁桑单手托腮,看到烛光中伏于案桌之上的女子画到手都开始发抖,便主动递了盏茶过去:“先休息一下吧,不必这般着急。” 清欢,原名陶华年,也是上一任惨被灭门知县一家中,唯一一个幸存至今的。 不,算不上是幸存。 陶知县一生正直清廉,遭官场对家诬陷后被贬谪至此。 他明知不与贼匪同流合污的下场会有多恐怖,依旧致力于清剿匪患,还周遭百姓一个安稳生活。 苦苦的斗智斗勇之下,最终却是被姚法商连同贼匪一道扣上了个同流合污的帽子,一夜之间惨遭灭门。 陶华年于亡父母面前被贼匪连同姚法商侮辱,后被卖入青楼继续被他们折磨。 生死不过一念间,她日日都恨不能死去,却又日日咽下血泪苦苦支撑着。 听闻天下易主,那位曾得万民爱戴的祁家军将军登基为帝,她心中激荡不已,原本渺茫的希望如同乌云移开,被遮挡的太阳瞬间光芒万丈地洒落在她腐朽潮湿的心脏上。 果然,没过多久,新的巡抚便来了。 那位人人惧怕如鬼神的内厂总督,在她看来却是比那些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更光明磊落。 她身上处处有存烟的影子。 便是连话都一样的少,不做画的时候便安安静静地坐着,像是一个断了线的提线木偶一般一动不动。 “快了。”她手下的毛笔尖飞快地划过宣纸。 一座座屋舍良田、小巷茶舍便跃然纸上,甚至在关键的地方,连店铺的名字都用小字一一清楚地记录了下来。 这已经是她画下的第七张画作了。 仿佛整个平沙县的每一条街道、每一座高山密林、每一户寻常人家都被牢牢刻在了脑海中一般。 落笔是漆黑的墨,可画纸之上被朱笔标红的掩于每一处的密道,都是当初陶知县夜以继日的心头之血。 难怪他们丝毫不惧朝廷一次次的围剿。 自山上逃生的密道竟足有三十七条之多,每一条都能通往不同的逃生方向,且密道宽且高,能同时容纳两三人奔跑着并肩而行,足够他们在危急之时快速撤离。 陶华年的过目不忘之能,除却她父母亲,再无人知晓。 这也是贼匪在得知谢龛瞧上了她后,并没有急于将她灭口的原因。 一个被踩于脚下满身脏污的落魄女子,能掀起什么风浪来?不过也就是供谢龛玩乐戏弄一番罢了。 她画完整个平沙县所有密道后,略一歇息,竟又提笔画下了几张人物画像。 一共十二人,这是她根据青楼里往来贼匪的语气,猜测到的应该有些地位的男子的画像。 祁桑一张张翻看了一遍,在看到第八章时,明显愣住了。 陶华年轻声道:“此人来过青楼几次,偏爱容貌秀丽,性子刚烈的女子,听他们对他说话,似乎还格外客气。” 她顿了顿,看向她:“姑娘可是认识此人?” 祁桑打量着画中人,半晌扯了扯唇角:“岂止是认识啊……” …… 三日后。 剿匪大军逼至山下,先是派出了一支精锐兵队打头阵,探查可能隐于山林中的各种陷阱。 此时隆冬,树叶干枯脱落,枝干光滑可见,因此头顶之上的任何陷阱都会被轻易察觉到。 而覆着一层厚厚积雪的地面,才是危机四伏的地方。 谢龛没有将祁桑留在相对安全的县衙内,而是要她寸步不离地跟着自己。 上一次就因觉得派了专人保护她,才心生松懈,叫祁覃有了可乘之机,这教训他吃得可谓是异常深刻。 平沙县的冬日比京城要更冷更干燥一些,祁桑后背抵着谢龛的硬实的胸膛,抬头看一眼面前连绵成片的山峦。 身下马儿躁动不安地从鼻孔里喷着热气,铁蹄践踏着地面。 不一会儿,云笙骑马飞驰而来:“主子,准备好了。” 谢龛颔首,随即翻身下马,又将祁桑抱了下来:“跟紧我,别乱跑。” 他叮嘱。 祁桑点头。 云笙随即挥手,对周围人道:“传下去,跟着有脚印的地方,一批一批上山,保持速度的同时,控制好距离。” 他们行军速度极快,谢龛却是带着一小部分护卫不紧不慢地陪着祁桑在后头走。 积雪深深没过脚踝,每走一步都是危险。 谢龛每个脚印踩得都很深,然后叫她跟在身后精准地踩着他刚刚走过的脚印。 祁桑低头,看着那些脚印被他大氅的衣摆拂扫而过,那衣摆上用金线绣着金蟒兽纹,似善若恶。 再往上,是她被他牢牢牵在手中的小手,呼啸而过的寒风完全地被他温暖的大手阻隔开来。 他的手指干燥、有力,仿佛五指收拢,便可牢牢握住她的未来。 喜怒哀乐,都有他。 山上寒风凛冽。 呼吸间湿热的气息很快在空气中变成一片片茫白的雾气。 她不得不承认,这一生,最叫她介意,最叫她愤然却又无能为力的一件事,便是一次次被抛弃。 好似所有人都有更在意的人,更重要的事,而她祁桑,不过是他们生命中可有可无的一个过客。 哪怕连兄长,再在意她,再心疼她,也不得不一次次抛下她去远赴战场。 因他要守护更多更多的人。 而谢龛,她曾恐惧到不敢抬眸直视,曾憎恨到拔刀砍向他背脊,曾算计着逃得越远越好,也曾一口剧毒含下也不愿被他困着一生…… 可又不得不承认,这世上再不会有人会像他这般固执且不计一切代价地陪着她了。 甚至明知一手将兄长推上皇位,带给自己的将是无穷无尽的祸患,依旧这么做了。 她从不相信爱情,也不相信人性,父亲多情绝情,母亲因爱生恨,她被迫早产,几次三番死里逃生,被驱逐被厌弃。 她一生都在寻一处温暖的避风巷子。 可谁又料到,这个冰雕一般叫人胆寒不已的巷子里面,竟是这般滚烫似火。 谢龛愿意带着她,不论危险还是安全,就是要时时刻刻带着她。 第168章 害怕遇到祁覃? 这种被需要,被在意的感觉,让她终于有了在这世上存活着的实感。 可是要怎么给他身份呢? 一旦兄长知晓他并非残缺之身,恐怕就再不会留给他半点余地了。 又或者,他们就这样一辈子以长公主跟内厂总督的身份不清不楚地过下去,且永远都不能拥有他们的孩子。 ……但谢龛这样的人,会容忍自己此生无后么? 身后的人太过安静,只有因为爬山而略显凌乱的呼吸声。 谢龛回过头看向她:“怕了?” 积雪声被掩盖,他低沉的嗓音响起,祁桑飘远的思绪被拉扯了回来。 她摇摇头。 “那怎么不说话?” 他扭身将她抱到身前来,打量着她黯然的小表情:“不高兴?害怕遇到祁覃?” 祁桑茫然道:“我为什么要怕见到祁覃?” 谢龛薄唇动了动,却又在下一瞬紧紧抿起。 “啊~~” 祁桑长长地‘啊’了一声,而后笑道:“你不是以为我先前被他掳走的那一个多月,遭了很多罪吧?” 谢龛没说话,只拧着眉头盯着她。 不明白在回忆起那段时间的时候,她是怎么能笑出来的。 难不成那段时间她过得很开心? 可明明他们寻到她的时候,她还在马上同他斗得激烈,甚至不惜抓着他一道坠马也要弄死他。 “其实没遭罪,除了有些时候要动动脑子跟祁覃斗智斗勇外,其他时候……” 祁桑琢磨了一下,挑眉道:“还不错。” 她竟真过得开心? 谢龛瞳孔一瞬间缩小到极致。 好一会儿,才紧绷道:“其他时候……是什么时候?” 他面上寒意覆盖,恨不能刮下一层寒霜来。 祁桑转过了身继续往山上走去,没有了谢龛提前踩下的脚印,她走起来便颇费些功夫。 谢龛忍着胸腔里的怒火,还是上前一步将她带到了身后。 祁桑便继续踩他的脚印,这才继续道:“说来也是可笑,或许是因我自小便没体会过母爱,才会连那点虚假的照料都觉得弥足珍贵。” “林姨娘会亲手给我烙烤饼吃,得了新鲜的骆驼奶酒也会倒一碗给我尝尝,我心情不好乱发脾气她还会安抚两句,后来我瞧祁覃快忍不住了,便诓她说我怀孕了,她就果真一直护着我不让祁覃碰我,还带我去集市,想要什么都给买……” “其实不过都是些爱屋及乌的事,祁覃对我有想法,她便真将我当儿媳疼。” “……虽说都是假的,但我还是很感激她,叫我体验了一次被母亲宠着的滋味是怎样的。” 林氏其实骨子里不是个坏人,只是不安分了些,否则依照父亲兄长不在的那些年,她完全可以找到机会叫她们母女死得合情合理。 甚至连母亲当年试图掐死祁覃,她也只是当时嘴上嚷嚷着要她偿命,事后却也没再继续对此事耿耿于怀,甚至加以报复。 谢龛沉默地听着。 他可以给她兄长一般的疼爱,也可以给她夫君一般的宠爱,可对于她异常渴望的母爱…… 他却是半点都不懂。 因他也未曾体会过什么是母爱。 “所以呢?若此番真将祁覃母子活捉了,你打算如何?”他问。 身后安静了那么一瞬。 而后祁桑深深吸了一口气:“祁覃我是一定要他死的,至于林姨娘,若她想活便活,若她舍不得儿子要追随他而去,也是她自己的选择。” 他的确是个逃跑的好手,谢龛亲自培养的几个心腹追着也能给他逃了个没影。 不想竟是逃到了贼匪窝子里。 就是不知他这次还有没有那个好运气了。 在半山腰等了一会儿,他们却并没有同其他人一样继续往上围攻,反倒带着一小部分人又折返了回去。 带兵攻山不是关键,关键是要让人以为他上了山。 那些人才会趁着镇上无人,急慌慌地从密道逃生去。 …… 入夜时分。 整个平沙县仿佛陷入了一片火海之中,星点连片的火把将整个上空照得亮如白昼,所有人严阵以待,在一个个出口处守株待兔。 北风狂乱,攻上山顶的人顺利地找到了密道的入口,一把把毒烟借着疾风送了进去,一个时辰后,一个个出口处便开始不断地涌出试图放手一搏的贼匪。 缩在密道里被毒烟熏死,或者出去后被乱刀砍死,对他们而言其实没什么区别。 当初一次次让他们逃脱朝廷围剿的密道,如今反倒成了困住他们手脚的铁链。 密道口窄小,一次只能涌出两三个人,这几乎就是白白给守在外面的镇东军送人头。 可这么久了,却是迟迟不见祁覃的身影。 谢龛端坐于衙内,转着手中润凉的桑葚珠串。 山匪们历经多少次生死,依赖逃生密道已经成了他们的本能,但祁覃不会。 他随祁旻征战沙场多年,很清楚这样的密道一旦不能提供逃生的机会,那便是当头落下来的铡刀。 山下有人防守,山上有人围攻,密道出口亦是有人在守株待兔。 他会选择如何逃生? 依照抓到的这些贼匪的口供,祁覃身边还带着他那个柔弱不堪的母亲,想要逃生应该难上加难。 除非…… 他忽然对云笙道:“立刻加派人手上山,不要放过任何一个能藏人的地方,搜出祁覃母子。” 围攻山顶,人去楼空,一应财物全都不见,他们按照图纸上的位置直奔密道口,会本能地以为那里不会再有一个人。 毕竟没有谁会傻到留在原地等死,自然是随着众人一道去密道逃生要紧。 一旦山下捕捉到了足够的人,一旦觉得哪怕还有许多人没有出来怕也已经憋死在了密道中,所有人就会松懈下来,甚至开始撤退。 彼时,就是祁覃母子逃生的最佳时机。 云笙自不会多问主子的命令,应了一声后便立刻离去。 一夜忙碌。 天蒙蒙亮时,云笙终于带人回来了。 祁桑没有去其他地方,只在谢龛身旁的一个软榻旁小睡了一会儿,听到动静后就骤然清醒了过来。 第169章 你刚刚说……送给谁? 一睁眼,便看到一个妇人模样的女子被羁押着提到了正厅。 她浑身发着抖,肩头中了一箭,流出的血都冻成了血渣子凝固在衣衫处,此时正头发散乱,面如土色,站都站不稳。 “主子,祁覃冲出重围独自逃了,属下只捉到了他母亲。” 云笙神色灰败,他跟在总督身边这么久,还是第一次这般办事不力,心中也已是做好了受罚的准备。 谢龛端坐于座椅内没动,长指轻叩扶手。 半晌,却只是垂下眼眸去看身旁的女人。 祁桑身上还盖着他的大氅,她身上疲累,慢慢坐起来,视线被谢龛遮挡,便探了探身子往前看了一眼。 逃生是祁覃的本能。 但他这辈子心狠手辣,攻于算计,唯一在意的却也只有这个母亲了。 想来此刻他定是正被一口热锅煎熬着,急得团团转了。 “桑桑,桑桑你放过覃儿好不好……” 林氏一见到她便是泪眼婆娑:“姨娘知道这辈子对不住你们兄妹,可覃儿他只有姨娘一个亲人,他以前不是这般叛逆不懂事的孩子的,是……是姨娘做错了事,才叫他性情大变,都是姨娘的错……” 她抽噎着,发丝凌乱,狼狈不堪。 覃儿其实原本是很喜欢他们兄妹的,他羡慕祁旻的智勇双全,也觉得祁桑每每被精神失常的母亲打骂很可怜,甚至主动同她提及不要为难她。 奈何后来东窗事发,覃儿非祁氏血脉的事情被他知晓。 那之后,祁旻的提拔照料,祁华章的宠溺偏爱,仿佛都变成了一根根倒刺,哽在祁覃喉咙里,拔不出来,咽不下去。 他恐惧被揭发的那一刻的到来,害怕被唾弃,被抛弃。 这种恐惧煎熬着他的心脏,那活蹦乱跳的一颗新鲜脏器渐渐被炙烤得焦黑冷硬。 于是他开始不择手段,试图杀死一切可以揭发他过往的人。 祁桑等了这么久,却没等到想要的结果。 她并不在意能不能捉到林氏,她在意的只有祁覃。 “带她回京,押进厂狱。” 她说:“我忽然很好奇,他这般狡诈阴狠的人,心中究竟还有没有一丝人性,可以看着自己的亲生母亲在牢狱之内受尽酷刑。” 云笙看向谢龛。 得到主子的默许后,这才命人将林氏押下去,派重兵把守着。 …… 一个月后,山匪的事终于处理得差不多了,新的知县走马上任后,谢龛这才带兵回京。 此时,大祁内外的祸乱也基本上都平息了下来。 而京城里,也已然从里到外被彻底清理过了一次。 宫后苑的凉亭内,身着香色龙袍的祁旻正专心致志地往一只风筝上勾画着蝴蝶戏草丛图案。 他手指上新添了几道细小的划伤,并不打眼,但今日日光好,明晃晃地将整个视野都照亮,这些交错的划痕便异常清晰了起来。 这是他亲手给她做的风筝,蝴蝶翅膀很大很漂亮,两翅展开快赶上她的个子了。 祁桑单手撑着额头,抿着白玉杯中的茶水,笑道:“兄长十多年前允诺的,如今才做出来,我都这般大了,哪里还能跟个孩子似的放风筝。” “桑桑在哥哥这里永远都是孩子,桑桑想要什么哥哥自然都会给。” 祁旻说着,对她招招手:“过来,你自己画上两笔。” “不要,我画画上没什么天分,当初恩师也是一心想在这方面培养我一番的,结果后来险些没给我气死。” 祁旻便轻轻笑起来,探身过去将她捉到怀中圈着:“哥哥不嫌弃你画的丑,我们桑桑不需要什么都出色完美。” 说着,便攥着她的手一道在蝴蝶的翅膀上落下了几道绚丽的彩色。 别说,还真挺好看的。 祁桑挑眉欣赏着这只巨大的漂亮蝴蝶,正满意着,就忽然听到上方祁旻低低的声音:“我们桑桑都这么大了……” 他犹记得上一次这样将她圈在怀中时,她的脑袋也只到他胸膛处。 还那样小,连声音都是未脱的稚气。 明明是将军府嫡女,却过着庶女都不如的生活,他明明有足够的能力保护她,却又不得不一次次抛下她远赴战场。 总觉得,待将来海晏河清之时,他定会好好弥补她。 定会给她一切想要的,叫她再不受半点委屈。 可一晃眼间,那个曾经渴望过许多许多的小姑娘却是长大了。 她想要的不再只是哥哥,也不再是一只漂亮的蝴蝶风筝。 而他如今高坐帝王之位,竟依旧无法想给她什么就给她什么,只求哄她开心高兴便好。 “皇上……” 贴身的太监总管双手托着一个漆红的木盘走了过来,上面整整齐齐地叠放着几身暗色的华贵衣衫:“祝贵妃亲手做了几套衣衫,想要奉送给太后同太上皇,又担心不合二位心意,便先送来请皇上过目一番。” 祁桑一顿,手中的笔滑落下去。 又在下一瞬被身后的人稳稳接住。 空气仿佛被凝固冰封,逼得周遭一众服侍的太监宫女们屏息静气,心跳如雷。 祁桑缓缓转头,看向那低着头的太监:“你刚刚说……送给谁?” 那太监总管同样是不敢出声,闻言噗通一声跪了下去。 “桑桑……” 祁旻轻声叫她:“自古以来帝王便是要重孝道,做天下之表率的,父母再错,也是给了我们血肉生命……” “血肉生命?” 祁桑慢慢咀嚼着这四个字,只觉得好笑。 她不过是姜柔试图用来拉回祁华章心意的棋子,而她这棵棋子,也在被早早催生后以女胎落地时,成了废子。 这血肉生命,是她求着他们给的吗? 他们强迫她来到这世上,又因她不能满足他们的私欲,一个干脆将她视作空气,一个几次三番试图掐死她泄愤解恨。 这么多年来,几乎所有不能释怀的噩梦,都是姜柔给的。 而祁华章,一个为了名利,为了幼子,以孝道为刀刃,亲手将他逼到四面楚歌的地步,放任他被多方围剿的人,竟也会被高高捧上太上皇的位子。 第170章 祁桑,你害怕我会死是不是? 她丢下刚刚还小心翼翼如珍宝一般捧着的风筝起身:“带我去瞧瞧,我们大祁尊贵的太后同太上皇。” “桑桑——” 祁旻抓紧她手腕:“不过是一份尊荣罢了,你若不喜欢他们,我自不会逼你去尽孝道,日后你们井水不犯河水便是。” 他手上力道极大,显然是铁了心不叫她去看。 祁桑盯着他清隽白皙的面容,有那么一瞬,陌生到仿佛从未见过他。 或许他心怀天下,胸纳山河,便是被亲生父亲嫉妒陷害都可以忍让忘记,继续做他的宽和帝王。 但她不是,她心胸狭隘,睚眦必报,是仇是恩分得清清楚楚。 “好,我不去。” 她说,声音清晰却冰冷:“但皇上,谢总督先前费时费力地去平沙县剿匪,不负圣恩得胜归来为皇上赢得天下赞扬,这大功您若只拿金银珠宝打发了,可就要贻笑大方了。” 她慢慢挣脱祁旻的手指,在他渐渐拧紧的眉头中微微笑了一下:“还有,东西二厂提督在这一个月里被接连撤职,谢总督碍于情面不想同您翻脸,但既然是碍于我的情面,这事我总是要替他讨个说法的,要么一个月内他们官复原职,要么……我亲自去会一会这两位新任提督。” 这是第一次,一向温和乖顺的胞妹对着自己的兄长露出了锋利的犬齿。 祁旻面色凝重冷沉:“都下去。” 明显压抑着怒火的三个字叫周遭婢女太监们冷汗涔涔,大气不敢出地退了开来。 凉亭内只剩下了兄妹二人。 对峙着。 后日便是除夕了,他们已经七八年没有一起过除夕了。 祁旻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同她置气,起身,一手轻轻搭在她肩头安抚道:“桑桑,哥哥知道你心中委屈,只是哥哥是大祁的皇上,一言一行都要为举国上下做表率,稍有差池便会落下诟病,遭人唾弃,哥哥奉养父母,并不代表什么,在哥哥心中,桑桑永远才是最重要的。” 重要吗? 祁桑仰头迷茫地看着他。 她已经分辨不清楚,如今的她在他心中还能占据几分了。 但其实她在意的根本不是对祁旻而言谁重不重要,而是那对癫夫疯妇根本就不配为人父母。 他们一生都充斥着自私、贪婪、虚伪、狰狞。 一个试图掐死亲生女儿,一个设计害死亲生儿子。 他们凭什么享受如今的荣华富贵、百官叩拜? 这天下是谢龛拱手相送,是兄长多年战功积攒下来的,同他们又有什么干系? 她没有再说一个字,后退了几步,肩膀慢慢脱离了他的掌控。 而后在祁旻震惊而受伤的目光中,转了个身离开了。 …… 月明星稀。 谢龛推门而入时,便是满屋扑鼻的酒香。 祁桑半倒在贵妃榻上,双颊绯红,目光迷离,显然已经醉得狠了。 那犹带着一身寒气的大手将她软成一滩水的腰肢抱在怀里,激得她打了个寒颤,而后醉眼迷蒙地仰头,试图瞧清楚抱着自己的人是谁。 谢龛一手抱着她,一手去倒了杯热茶,放到唇边吹得不烫了,这才喂给她。 祁桑只尝了一口,便觉得味道不对,皱着眉推拒:“酒,要酒。” “再喝就喝傻了。” “傻了好,傻了就没有不开心的事了,你没瞧见大街上的傻子每天都开开心心的么?” 喝醉了歪理也是一套一套的。 屋里暖炭烧的足,她身上只着一件外衫,整个人又香又软,抱在怀里轻盈得很。 谢龛瞧得眼睛发烫,低头在她唇角亲了一下:“行了,喝口茶解解酒,一会儿泡个澡该睡了。” “睡睡睡,你就知道睡。” 祁桑忽然来了脾气,揪着他衣领道:“兄长断你羽翼,要杀你三个字恨不能写在脸上了,你还有心情睡。” 因为这个生气的? 谢龛觑着她,故意道:“那怎么办?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祁桑却是摇着头,似是要说什么,可又想吐,半天也没说出一个字来。 热水不一会儿便送了进来。 谢龛剥了她的衣衫,将她放入热水里,亲自伺候她沐浴。 祁桑醉了酒,在水里也不老实,时不时扑腾两下,不一会儿便溅湿了他衣衫。 谢龛低头看了看,干脆也脱了衣衫进去,同她一道洗了个鸳鸯澡。 抱她出来的时候,肩头沾了几片嫣红花瓣,贴合着雪白的肌肤,似新化作人形的勾人妖精。 谢龛俯身将她放到榻上,一低头,便咬住了那片花瓣,将它喂到她唇边。 “祁桑,你害怕我会死是不是?”他问,声音隔着花瓣贴着她的唇,似最轻最软的低语。 也不知这句话里的哪个字刺激到了她,祁桑一瞬间红了眼眶。 谢龛抬手,那滚烫的一滴泪便落到了他指腹上。 只一滴,一道固若金汤的壁垒就在一瞬间轰然坍塌。 祁桑情绪忽然崩溃,伏在枕上呜呜大哭了起来。 憎恨的人高枕无忧地坐上了太后太上皇的座椅,思念的兄长无声又坚定地一步步拔出利剑,谢龛的步步退让,引颈待戮…… 她这些日子又开始噩梦连连,梦里总是孤身一人地推开一道小小的门,里面漆黑、冰冷、阴森、死寂…… 这样的感觉,甚至比多年来重复的噩梦还要恐怖千万倍。 她仿佛曾经抓到过什么,可以拉她出地狱的什么,可又在一瞬间失去了。 兜兜转转,她依旧什么都没得到,孤单地来到这世上,孤单地活过一次,再孤单地死去。 她这哭声实在凄惨,引来流光在门外急促敲门:“主子?主子您没事吧?主子奴婢进来了——” 推开的门,又在下一瞬被一只手合上。 流光抬头,同云笙的目光在半空中对峙上。 “公主府的婢女便是这般不懂事,主子未曾叫你,便擅自闯入?” 流光眉头收拢,转而看向一旁明显在犹豫的扶风:“愣着做什么?没听到主子在哭?” 扶风张了张嘴,却是没出声。 这哭声凄惨了些,但明显是受了委屈的大哭,而非被凌虐折磨的凄厉痛哭。 第171章 不再哭一会儿? 长公主从宫中离开后情绪便明显不对,应该是在宫里受了委屈,而非因里面的那位。 踌躇片刻,他终究还是道:“还是待主子唤我们了,再进吧。” 他想起先前因一仆侍二主的奉业,又想起在平沙县时长公主看自己的那一眼。 那明显已经有了几分疑心的目光,并不多冷冽寒凉,却直看得他手脚冰凉。 他是受命于圣上的旨意来贴身保护主子的,可这几年来长公主数次将他从谢龛手中救出,这份情谊已经不单单能用主仆情谊来衡量了。 他心中的犹豫流光不能理解。 她毫不犹豫地拔剑便同云笙动了手。 刀剑相向的声响就隔着一道门传来,寝房里的哭声戛然而止。 祁桑抬起泪痕斑驳的小脸,以为自己听错了,呆呆看着谢龛:“什、什么声音?” 谢龛扫一眼枕头上大片的湿渍,又睨一眼她水润润的漂亮杏眼,饶有兴致道:“这就哭完了?不再哭一会儿?” 她放肆大哭的时候跟个没长大的孩子似的,肩头抽动小手紧攥,还不准人碰,越碰越犟,越碰越哭。 还挺有意思的。 祁桑从他眼中看到了一丝意犹未尽,忍不住皱眉。 狗东西,看她哭就这么兴奋? 她不去理会他,爬下床榻去,抓起一旁的一件大氅披上肩头去开门。 寝房外已经涌入了大批护卫,手中的剑也都拔出来了,却是一时不知该不该动手,就那么愣愣看着。 包括扶风。 而院子里,流光同云笙已经打得不可开交。 流光出剑速度极快,身形似光影一般掠动,看得人眼花缭乱。 这身手便是在整个大祁挑挑拣拣都不见得有几个。 但云笙竟也是应对自如,不见半点慌乱,且他明显是占据了力量上的优势的,却处处点到为止,并没有咄咄逼人。 “大晚上的,打什么架呢?”她问,声音尚带着哭过后的鼻音。 气势上便没有那么足。 云笙同流光几乎是同一时间停了下来。 流光飞快上前,尚未平稳呼吸便道:“主子,奴婢刚刚听您在哭,便想进门去看一看,谁料被此贼人一再阻挡,气不过这才动手。” 祁桑有些尴尬地扫一眼满院子的护卫。 这下好了,整个公主府的人都知道她半夜没事在寝房里鬼哭狼嚎了。 她干咳一声,一本正经地解释道:“不是什么大事,都散了吧,有事我自会叫你们。” “可是——” 流光焦急地上前走了一步,试图往屋里看:“主子您尚未出阁,声誉要紧……” 声誉? 整个大祁谁不知她祁桑跟谢龛的关系? 在一处厮混了两三年,如今才记起自己的声誉是不是晚了些? 祁桑哭得头疼,没什么力气同她多做解释:“无妨,都下去吧。” 流光还想要说句什么,手腕一紧,她低头,寻着衣袖上的那只手看上去,只见扶风拧着眉心对自己摇了摇头。 祁桑抬手关了门。 谢龛单手撑额,姿势未变,凉凉道:“长公主可真偏心呐。” 他送到她身边的眼线,她忍也不忍一下地给打发走了。 如今皇上送来的眼线这般不懂规矩,她反倒做起戏来了,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 祁桑丢下大氅,爬回去躺着:“兄长也是一片好意,担心我受伤,我若将人赶回去了,他会伤心的。” 她说完这话没听到回应,转头一看,谢总督已经躺下,冷着张俊脸一副睡下了的样子。 她又爬起来,小手贴着他锋利的下颚线将他的脸掰向自己:“生气了?” “岂敢。” 冷冰冰的两个字丢过来,砸得祁桑眼皮一跳。 她知道他心里有怒火,徐西怀施不识的事就那么一直搁着,他隐忍着不发作,不代表心头没有打算。 她轻轻叹了口气,脑袋枕着他胸口,小手轻拍:“你想如何做便如何做,我不会因你同兄长对立,便同你疏远。” 她醉意尚未消散,声音懒懒的,软乎乎的,哄起人来格外的叫人受用。 谢龛终于睁开了眼睛,盯着胸膛上毛茸茸的小脑袋:“真的?” “真的。” 祁桑点头:“因我知道你无论如何都不会再伤害兄长的性命,在此前提下,你做的任何事都是对的,这世上没有什么能保护的了你,唯有权力,我允你将它牢牢握在手中。” 她的这番话若是被兄长听去了,或许会心寒不已。 自小养大的妹妹,如今竟也能说出这般狼心狗肺的话来,教唆他人同自己兄长争权夺利。 可祁桑太清楚,若谢龛再退让几步,不到半年,他必死无疑。 谢龛的这场豪赌,从开局,便已经将自己置身于一场败局之中。 她愿意投身进去,陪他逆风翻盘。 若输了,大不了赔他一条命便是。 她心中百转千回,想了很多很多可能性跟结局,想得多了,脑袋渐渐昏沉,恰巧脑袋上又有一只大手轻轻顺着她的发,不知不觉间,竟沉沉睡了过去。 烛火渐渐燃烬。 最后一丝光亮熄灭的时候,整个寝房里便陷入了一片黑暗。 谢龛漆黑的眸如夜幕中两点璀璨的星光,闪烁着冰冷的光。 这场豪赌,所有人都以为他在节节败退。 但唯有执棋者,他与祁旻二人,才清楚这之中究竟是谁落了下风。 …… 除夕夜。 皇上这一日自然是最忙碌的,一大早便要接受百官朝贺,并亲自写福字赐给各大王公贵族,寓意赐福天下。 后又祭拜宗庙,祈国泰民安、风调雨顺。 到了夜里的宴饮更是盛大,筵席一桌一桌地摆开来,宠后贵妃、功勋大臣、宗族贵戚,场面自是热闹繁华。 这是祁桑第一次见到中风后的祁华章。 比起先前从旁人口中听到的形容,显然他在坐上太上皇后得到了很好的照料,虽说依旧明显瞧出坐姿歪斜,面部扭曲,但至少能自己动一下手脚,努力让自己看上去庄重一些。 而曾经疯癫的姜柔如今重新一人独占这中风夫婿,又成了后宫最为尊贵的太后,整个人似乎都恢复了正常,一举一动皆是端庄稳重。 第172章 去总督府讨一杯屠苏酒喝。 后宫中新入宫的几位妃子们攀附着她,贺礼同好话一箩筐一箩筐地送上。 祁桑胃里翻搅着,恶心到想吐。 祁旻端坐于龙椅之上,同众人闲话家常的间隙间,时不时看向她,神色复杂。 可自始至终,她都只是垂着眉眼没什么兴致地拨弄着腕间的软玉手镯。 酒、茶、菜统统都没有动一下。 哪怕是在皇上抬杯邀众人共饮的时候,她也不过是做做样子,杯沿沾唇后便搁下了,杯中酒半点未少。 谢龛告病,没有过来。 他身边的一众权臣有的碍于皇上情面来了,有的也同样寻了几个理由推拒了。 满殿之内酒气扑鼻,混合着混乱的人声、丝竹声,吵得人头疼不已。 祁桑按着眉心,按捺着心头的躁意,低声问流光:“什么时辰了?” “回主子,刚过亥时。” 这话一出,祁桑直接坐不住了。 她在这里度日如年,只觉得胃里恶心的难受,想吐的感觉就卡在嗓子里,不上不下。 “你去同那太监总管说一声,就说我乏了,先告退回去休息了。” 她说完,便不再多做停留,径直起身出去了。 殿内自是不允许护卫进去,扶风一直守在外面,见她提前出来,还以为她只是醉酒了出来透透气。 他刚迎上前两步,就见祁桑忽然面色惨白地小跑了几步,来到一处墙角吐了个昏天暗地。 扶风吓了一跳:“主子?要不要宣太医来给您瞧瞧?是筵席上吃错了什么东西吗?” 祁桑吐了些水出来,那恶心的感觉还在,只摆摆手。 她就纯粹被那些人恶心的。 在原地缓了会儿,又吹了一会儿的冷风,终于舒坦些了,她这才在扶风的搀扶下回了马车。 等了一会儿,没等到流光回来,却是听到了扶风的一声‘请皇上安’。 祁桑靠在箱壁上,只觉得刚刚缓和了一点的头疼又剧烈了。 帘帐被挑开,眼前明亮了片刻,又随着帘帐的落下回归了黑暗。 祁旻坐了进来,同她面对面。 “桑桑可是哪里不舒服?” 他开口,声音低沉温和:“怎么好端端地就吐了?一会儿太医就过来了,哥哥先送你去含仁殿休息片刻可好?” 他这般温声软语地关心她,曾是祁桑做梦都不敢梦到的。 若放在以前,定是会开心到睡着了都会笑醒的程度。 只是如今听着,却只觉得虚伪厌烦。 马车不算小,但同其他地方比起来自然狭窄了不少,她能清楚地闻到他身上的味道。 却再也不是最熟悉的桂香混着松香的气息了。 这名贵至极的龙涎香充斥在鼻息间,叫她觉得陌生不已,甚至连祁旻的声音,仿佛都不似先前那般干净清冽了。 更趋近于一种上位者的内敛不外露,不动声色间,掩着危险的试探。 祁桑敛着眼睫,声音平稳冷淡:“多谢皇上关怀,我只是坐久了累了些,现在已经不难受了。” 祁旻喉间一哽。 “桑桑……” 他轻声叫她:“不要生哥哥气了好不好?是哥哥不好,哥哥惹桑桑难过了……” 他去牵她的手。 可温热的手指刚刚碰到,就被她避开了。 如今的他,左侧是父母,右侧是后妃,眼前是天下苍生。 他的人生终得圆满,再不需要她这个妹妹勉强挤进去,无处落脚,徒增尴尬。 或许还残留一些亲情吧,毕竟曾经他们只有彼此相依为命。 可人心易变,变的哪里只有爱情。 亲情同样会从彼此依靠而活,变成如今的相见却只觉面目可憎。 她的哥哥回来了。 可她终究还是失去了他。 这世上,再不会有那个临死之前,还只心心念念着她一人的哥哥了。 祁桑阖眸,只觉心头鲜血淋漓,仿佛自己亲手将什么重要的东西从里面挖了出来。 “皇上,您该回去了。”她听到自己的声音,那样平静。 明明本该歇斯底里地哭一场,质问一场的。 可真走到了这一步,又只觉得不过是徒劳一场,他不会为她改变什么的。 因他的选择其实并没有错,奉养父母,安定天下,哪一个不比她一个女子心头的一点恨意重要? 黑暗中,祁旻呼吸急促而压抑。 他这一生,便是被敌军重兵包围,危在旦夕之时,也从未有过此刻这般的慌乱。 这种感觉,甚至比当初化骨山接连腹背受敌带给他的心灰意冷苍然赴死更加强烈数百倍。 他知道自己对桑桑而言意味着什么。 她这一生,几乎是完全因为他才支撑着活下来的。 而他死后,她一个被宗族完全抛弃的弱女子,竟也能拼着一口气撼动谢龛那样的人,同京城那些凶恶权贵恶斗,为他复仇。 他的桑桑,是全天下最好的姑娘。 耳畔响起衣物摩擦的声响。 祁旻被情绪扼住了喉咙,一个字都说不出来,眼睁睁看着祁桑挑开帘帐下了马车。 扶风站在外面,见她出来,愣了一下后便立刻上前。 祁桑在夜风中深深吸了一口气,闻到了空气中浓重的烟火焚烧后留下的味道。 除夕夜啊。 也不知谢龛此刻用过年夜饭了没有。 她攥了攥冰凉的手指,低声道:“走吧,去总督府讨一杯屠苏酒喝。” 扶风愣了下:“那……” 流光匆匆赶过来,在她身边站定:“主子,外头风凉,您还是……” “流光,你日后不必再来伺候我了。” “……” 流光面色一白,仓皇上前一步:“主子,可是流光哪里做得不好?” “你做得很好,只是我并不需要你。” 祁桑说着,抬头看向扶风:“扶风,你呢?” 她要他做出选择,若选择了她,那么日后,就要彻底断了同皇上之间的一切联系。 她要他完完全全属于她,再不是祁旻安插在她身边的一个护卫,随时向他真正的主子呈报她的一切动向。 扶风面色同样苍白,却是片刻不曾犹豫:“扶风跟着您。” 祁桑点点头。 相处多年,扶风从不是个暗度陈仓之人,她对他的这点信任还是有的。 她不再多言,径直向宫外走去。 第173章 ……是在等她吗? 黑色丝绸般的夜幕在苍穹间铺开,点缀着一轮明月,千万颗璀璨星光。 谢龛站在赤丽桃树下,透过干枯的枝丫欣赏着夜色。 指间的桑葚珠串碰撞,发出透亮的声响。 “主子,长公主是徒步离的皇宫,离开前同皇上独处了半柱香的功夫,长公主便弃了马车徒步离开了,过了好久皇上才出现,说是面色不好,没回宴席直接去了书房。” 弃了马车徒步离开。 祁桑的性子便是这般刚烈,若不想同谁待在一处了,便是断尾求生的事都做得出来。 祁旻重礼数,他是筵席的主人,本该同众人一道在宫中守岁的,如今竟连礼数都顾不上了,显然是被祁桑戳了心窝子了。 伤得狠了,连一众客人都不管了。 院子里积雪未消。 他踩着积雪慢慢地走,留下一串一串交错的脚印。 祁旻一生战无不胜,计策谋略信手拈来,怎么到了自己亲妹妹这里,就单纯到这般可笑。 他同祁旻的这场恶战,早已从当初的胜者得以存活,转为了胜者得到祁桑。 祁旻被困在那场围剿死局中不得脱身,心心念念想的都是怎么铲除他这个大奸大佞,解救出他那个单纯无辜的小白兔胞妹。 他越是急于落子,步步紧逼,谢龛就越是默不作声,步步退让。 因为祁桑一直在衡量他们之间的撕扯。 从一开始得知当初祁旻的死他也有份时,同他划清界限,恨不能亲手将他杀死的决绝,到后来为了祁旻主动来总督府求他帮忙。 她心中的那杆天秤一直是完全倾斜在祁旻那边的。 他当初离京剿匪时同祁桑说的那番话,彻底在祁桑心中压上了一记重量,平衡了他同祁旻在她心中的分量。 甚至,会主动追去平沙县寻他。 那之后,她再没提及过要为了祁旻杀了他。 显然,他在祁桑心中已经占据了一席之地。 但不够。 还远远不够。 他谢龛费尽心机废杀大雍最后一帝,扶持姚不辞登基为帝,给祁旻一个名正言顺的起兵理由,要的可不是在祁桑心中占一席之地。 他要祁桑完完全全都属于他。 不是屈居于她那个胞兄之下的地方,而是直接将祁旻从她眼睛里,脑子里,心脏里,剔除出去。 就只留他谢龛一人。 …… 祁桑来总督府时,整个府内都静悄悄的,同平日里并无半点区别。 半点没有除夕守岁的愉快氛围。 不夙似是不知她会来,还是婢女去请了才匆匆赶过来,道:“主子还以为今夜长公主会在宫中同众人一道守岁,不会过来了,便早早歇下了。” 祁桑睁大眼睛:“他以前除夕夜也这般过吗?” 便是她不来,他不也该同府里的人一道守岁过除夕的么?再过半个时辰还有烟花呢。 这是大祁第一个除夕,为了求个驱逐瘟疫邪祟,保来年风调雨顺的好兆头,听说会放一两个时辰的烟花呢。 睡什么睡。 这么想着,便径直去了寝殿。 今夜月光明亮,她推门进去便瞧见了赤丽桃树下一串串错乱的脚印,似是有人在树下徘徊了许久。 她心中忽然没来由地染了几分愧疚。 便是去宫里,也该先来同他一道用个晚膳的。 这花树苗长得倒是快,这才不到三年,就从细细的一根竹条似的长到了碗口粗了。 她低头,寻到了两个比较完整且深深的脚印,对着方向踩进去,估摸着谢龛站在此处时在看些什么。 抬头能看到月亮,低头能看到花树枝。 并不是什么特别的位置。 为什么会在这里留下两个这么深的脚印呢? 她疑惑着,左右看了看,从院子里搬了一个矮凳过来,站上去。 这个高度,差不多就是谢龛的身高了。 她再抬头,果然发现了不同的地方。 院子矮墙上留有一排镂空的石雕,造型独特,站在这个地方,刚好可以透过那石雕的缝隙看到通往这里的那条完整石径。 他在等什么人吗? ……是在等她吗? “大祁长公主,除夕夜不在宫里守岁,跑本督这里来偷树?” 院子里突然响起的声音拉回了祁桑飘远的思绪。 他声音并不大,依旧低沉,却是偏柔软的,因此并没有吓到她。 祁桑转头看过去,见他身着白色里衣,肩头只披了件黑色大氅,黑发垂于身后,的确是睡下了的样子。 “除夕夜呢。”她说。 谢龛走了过来。 这还是第一次,两个人站着时,他不用低头俯视。 祁桑脚下的矮凳刚好足够他们视线平齐。 她伸出手去:“手凉。” 谢龛手心温热干燥,完完全全地裹住她的小手,淡声道:“除夕夜是要同家人一道过的,我又没有家人,早睡晚睡都一样。” 我又没有家人。 祁桑听得眼神暗了暗。 她倒是有父亲有母亲有哥哥,但其实自小到大的除夕夜也几乎都是自己过的。 小时候的那几年,她就是一个人坐在将军府的台阶上,怕被坏人抓走了,也不敢乱跑,只能等里面都安静了,天际微微泛白了,才敢悄悄溜回去睡觉。 越是这样热闹的节日里,姜柔的情绪就越是不稳定。 泛着红的双眼恶狠狠地盯着她。 她无力拉回祁华章的心,也无法对抗受宠的林氏,便只能将怨气统统发泄到年幼不懂事,毫无还击之力的祁桑身上。 便是姜柔不赶祁桑走,祁桑也是不敢留下的。 她已经死里逃生好几次了,自然不觉得下次还会这般幸运。 她眨眨眼,眨去眼底潮湿的痕迹,问他:“用过晚膳了吗?” 谢龛摇头:“你呢?去宫里吃喝够了,也不知给我带些剩的。” 这话说的。 堂堂内厂总督哪里有吃人剩菜剩饭的道理。 “我也没吃,去坐了一会儿就回来了。” 她算了算时辰:“我们一道吃点吧?吃完了一起守岁,看烟花。” 吩咐下去,没过一会儿不夙便送来了七八道热菜,还烫了一壶热酒,尚未饮一口,酒香便以扑鼻而来了。 第174章 这驸马给你,还要不要? 两人一道吃了年夜饭,又沐浴了一番,换上新的衣衫,外头披上御风的大氅,这才一道去了观景台。 听说他们要一道看烟花,不夙便立刻让人将观景台收拾了一番,挂满了喜气洋洋的红灯笼,桌上也早早安置了红泥小炉煮着热茶,周遭摆着几碟精美的糕点瓜果。 谢龛心情不错的样子,屏退了一旁侍候的婢女,亲自为她斟茶。 茶香扑鼻,点心也十分可口。 祁桑吃了半块,把另外半块递给谢龛,他没有抬手接,只倾身靠过去,就着她的手把那半块糕点吃了。 子时一到,整个京城上空同时划过数点星火,而后在半空中骤然炸出大团大团绚丽的烟花。 黑暗被驱散。 五彩斑斓的光笼罩在了视线所及的每一寸土地上。 祁桑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这般身心放松愉悦地欣赏烟火,不用饿着肚子,也不需猜测还要多久才能回家。 谢龛不会驱赶她,也不会叫她饿着肚子。 她杏眼弧度极为漂亮,眼睛里倒映出朵朵烟花的形状,或许有些水光的原因,那烟花甚至都在她眼睛里有了起伏的形状。 谢龛将她带到身前,摘下了她肩头的氅衣,以自己的胸膛替代,将她完全困在怀里。 “祁桑,新的一年,要平安喜乐。”他低下头,在她耳畔低声祝福。 祁桑只觉得脖颈处贴上一串冰冰凉凉的东西,她低头,便看到了一串色泽圆润,硕大饱满的东珠珠串。 她呼吸一顿,下意识抬手抚过几颗。 这样的东珠,便是整个后宫搜刮一遍都串不出半串来,连皇后恐怕也只能两三颗用来做耳坠,他是哪里得来的? “你怎么……” “你还没祝福我呢。”谢龛打断她。 祁桑呼吸一顿,被他捏着下巴仰头迎着他的目光:“那,祝你新的一年平安喜乐。” 她脑袋被这串珍贵异常的东珠串占满,想不出贺词来,便照搬了他的。 谢龛明显怔了一怔,随即闷笑出声:“那我的新年礼物呢?” 祁桑眨眨眼,在漫天的烟火下盯着他俊美无俦的脸看了一会儿:“这驸马给你,还要不要?” 谢龛要礼物,也不过是逗一逗她,毕竟她有的,他也都有了。 只是没料到这意外之喜来的却是这般突然。 指腹轻轻摩挲着那滑腻温软的肌肤,他盯着她,眼睛里含了几分认真:“不怕被人笑话?这自古以来有出家为尼的公主,可没有招个太监做驸马的公主。” 阵阵砰然炸裂的声响中,祁桑的声音显得格外安静温柔:“谢总督什么事都做尽了,现在才来考虑我的名誉是不是迟了些?” 她双手捧着他的脸,就着这个姿势亲了他一下:“只是,我们或许永远都不能拥有自己的孩子了。” 谢龛身有残缺,兄长都无法容忍他的存在,一旦知晓他是个正常的男子,那他们之间要死一个的结局几乎就成定局了。 “我知道。” 谢龛留恋地拿下巴蹭着她:“祁桑,我的秘密你保护的很好。” 从前保护的好,如今她的胞兄登基为帝,她依旧牢牢替他守护着,便是连祁旻都没有察觉到分毫不对劲。 哪怕那时刚刚知晓他曾同旁人联手围剿过祁旻,哪怕恨不能亲手杀死他的时候,都没有向旁人吐露过半句。 “不会遗憾吗?” “你呢?你会遗憾吗?” “……” 祁桑没说话。 她对于生孩子并没有什么执着的,她生在一个极度扭曲的家族里,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已经被养歪了,还能不能好好地养育自己的孩子。 若是随便寻个人嫁了,生不生都可以。 可若对方是谢龛…… 她又借着烟火这亮如白昼的光线细细看着他的模样。 如果她生一个跟他一模一样的孩子,是不是就可以知道小时候的谢龛长什么模样了? 她忽然收回视线,干咳一声:“没什么遗憾的,我怕疼,本就不打算要孩子。” 谢龛没说话,只将她更紧地抱在怀里。 这是他们第一次一起过除夕,就保持着这个姿势看到烟花燃烬,空气中尽是烟火残留的气息。 祁桑半道饿了,又吃了些桌子上的点心,吃到一半困了,便直接在他怀中睡下了。 手里还捏着半块糕点。 谢龛将那半块糕点拿出来顺口吃掉了,这才抱着她回了寝殿歇下了。 …… 许是走了半晚上的路,又看了一夜的烟花,祁桑这一觉睡得格外的沉,直到日上三竿才幽幽转醒。 一睁眼,人尚未缓过神来,就只觉得什么东西直往嗓子里窜了上来。 她翻了个身,趴在床畔吐了几口水出来。 守在外面的人听到动静,立刻敲门:“主子?” 祁桑呆了一会儿,忽然挣扎着爬起来,抓过一条手帕擦了擦嘴角后,忙将地上吐的擦拭干净了。 扶风又敲门:“主子?你醒了吗?” “啊、啊……醒、醒了……” 祁桑慌乱地应了一声,起身快速换上了衣衫去开门:“怎么了?” 扶风本想问她怎么了,被她抢先问了一句,反倒是给问愣了。 他是听到她似乎呕吐了,这才着急敲门的。 一想到昨夜在宫里也吐了,他忍不住道:“主子您身子是不是还不舒服,要不还是请太医来看一下吧?” 祁桑摇头:“没不舒服,很舒服,舒服。” 扶风:“……” 他听着这诡异至极的回答,看着她心不在焉地抓了抓身后的长发,然后发呆,似是在思考什么,又似是完全呆滞在了原地。 “主子?”他迟疑地叫她:“那……要传膳吗?” 祁桑眨眨眼,又莫名其妙地回了两句‘舒服’后,忽然退了回去,砰地一下把门关了上来。 她低头,慌乱地咬着手指甲。 不会的不会的不会的…… 他们在这方面一直很小心很小心的…… 谢龛也知晓他的身份不能有孩子,一直很谨慎细心。 或许只是前两日喝醉了酒,伤了胃。 嗯,就是这样。 不要慌不要慌不要慌。 先想办法找个大夫把把脉,想办法…… 第175章 你敢动我一下试试! 祁桑午膳后便去寻了陶华年,她被暂时安置在了客栈,日日名贵药材养着身子,却总是恹恹的不见好。 “许是这御医医术有限,这京中也有不少好大夫,正巧今日天气不错,我陪你一道出去寻个好大夫。” 陶华年自知她的病在心里,并不想出去,但瞧祁桑兴致勃勃,也只得应了。 二人一道乘着马车在京中晃悠,寻了一处并不十分打眼的普通药铺,便一道进去了。 大夫为陶华年把脉后,给出的结果是一样的,肝郁气滞,郁结心口所致,需开些舒肝导滞的药慢慢调理。 祁桑便先让陶华年上马车休息,自己在此等候大夫抓药便可。 待陶华年离开后,她这才趁四下无人,撩开衣袖将手腕搭上脉诊托垫上:“大夫,奴家近日总是恶心想吐,今日恰巧来了,便请大夫顺道帮忙一诊。” 一炷香后,祁桑提着几副药失魂落魄地出来。 脑袋里嗡嗡直响,偏外头更是乱成一锅粥。 抬头就看到一堆人围着她的马车,有看热闹的,有带刀护卫,还有几个珠钗满鬓,衣衫华贵的年轻女子正嬉笑着说着什么。 “真是丢人丢到家了,被贼匪当众凌辱那么久,你还真是有脸继续活下去啊……” “咦~二姑娘你这话可就说错了,没瞧见陶姑娘比以前丰腴水润了许多么?可见这贼匪养人呐,想来咱们陶姑娘应该是很享受才是。” “哈哈哈哈……还真是呢,我忽然记起来,先前咱们陶姑娘不就最喜欢勾引汉子了么?这陡然掉进了贼匪窝子里,可不是终叫她得偿所愿了嘛哈哈哈……” 握着剑的手臂将众人分开。 被人群围着的几张娇俏粉嫩的小脸映入眼帘。 站在她们对面的,正是本打算先上马车,却被半道拦截下来的陶华年。 显然这场羞辱已经持续了好一会儿了,以至于她本就没什么血色的小脸上此刻更是煞白一片。 冬日里的严寒尚未褪去,她竟在这样的日子里沁了满额头的冷汗,几乎无法站稳。 陶家书香门第出身,最是注重清白名声。 这样的羞辱,被当众血淋淋地揭开伤疤,对她而言无异于一种挫骨扬灰式的酷刑。 祁桑慢慢走过去。 那几个权贵千金显然也瞧见了她,脸上猖狂放肆的讥讽立刻收敛了些。 后退了几步,低眉顺眼地行礼。 周遭看热闹的人一听,意识到这热闹不是他们能看的,纷纷作鸟兽散,逃了一大半。 还有一小半人实在好奇,便只往后退远了些,抻着脖子使劲儿听。 她们认识祁桑,但祁桑却并不认识她们,只歪了歪头看向扶风。 扶风低头道:“主子,此三人一个是内阁首辅祝仪的二姑娘祝云锦,一个是国子监司业之女林雁,还有一个是大理寺卿陆西陵的胞妹陆西溪。” 都是有头有脸的千金大小姐。 祁桑点点头,道:“掌嘴。” 三人闻言皆是一愣。 祝云锦率先扬起了头,一脸不服气道:“长公主凭什么要仗势欺人?我们又未曾冒犯过长公主,凭什么要无辜受罪?” 另外二人却是明显没有什么底气,只低着头拼命拽着她的衣袖叫她不要再顶嘴。 祝云锦的确是有傲气的本钱。 她父亲如今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内阁首辅,长姐又入宫成了后宫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贵妃,千恩万宠,自是风头正盛。 而她,当初只因看上了陶华年定了娃娃亲的未婚夫婿,便央求她父亲使了手段将陶家发派去了平沙县,才有了后来的种种。 祁桑此番出行穿得是寻常人家的衣衫,自是比不得她们的华贵娇艳,可约莫是浸润了谢龛眼底的一些阴戾之色,她面无表情瞧着人的时候,渐渐地就叫人心生惧意,不敢与之直视。 “陶姑娘如今是平沙县剿匪功臣,皇上追封陶知县为一等伯爵,特封陶姑娘为异姓郡主,赐的府邸如今正在修建。” 祁桑上前一步,她比祝云锦略略高了一些,这样近距离的面对面时,视线便是落下去的。 “平沙县山匪祸乱数十年,我大祁建立之初便得以平息匪患,陶姑娘功不可没,你如今这般羞辱她,可是在羞辱我大祁?” 祝云锦睁大眼睛,不敢相信她竟这般颠倒是非,硬生生地扣了这样大一顶帽子给她。 “长公主,你可是要慎言!莫要仗势欺人!”她又气又恼,一张小脸涨得发红。 短短不过片刻,她已经是提及了两次仗势欺人。 好一个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刚刚自己仗势欺人的时候怎么不扪心自问一下呢? 祁桑微微一笑,转而看向她身后的那两个女子:“你们今日每人掌嘴祝姑娘二十,出了血,我便免了你们这责罚,自然,若你们姊妹情深,我也是颇为感动的,扶风,割了她们的舌头,丢进厂狱里去,我倒要看看,这位祝首辅、国子监司业同大理寺卿是如何有脸面来领回他们家的人的。” 话音刚落,扶风手中的剑已经拔了出来。 那林雁同陆西溪自小便是养尊处优,哪里见过这样的情景,一想到自己舌头马上要从口中掉出来了,吓得立马哭出了声。 祝云锦气红了眼睛,盯着她一字一顿道:“长公主,我的长姐可是贵妃!深受皇上以及太后太上皇喜爱!父兄皆在朝中举足轻重,你敢动我一下试试!” 深受皇上以及太上皇喜爱…… 啊,她记起来了。 就是那个亲手做衣衫送给太后太上皇的祝贵妃吧?生怕此事旁人不知晓,还特意遣人先送到皇上跟前提及一下。 祁桑笑了起来。 一双杏眼弯出好看的弧度来:“你怕是不知道前朝的那位姚首辅是怎么死的。” 话落,后退一步:“扶风,割了她们三人的舌头,雍阳县不是还在闹匪患么?派人将她们丢到山下去,也让贼匪们滋润滋润几位姑娘,看过几日能不能也将她们滋润得丰腴水润些。” 第176章 不偏宠谁也不冷落谁。 林雁跟陆西溪一听这话彻底崩溃了,噗通一下齐齐跪了下去,哭求道:“长公主饶命,我们刚刚只是恭维祝姑娘两句罢了,并非真心有意刁难陶姑娘,长公主饶命啊……” 祁桑后退了两步:“同我磕头做什么?你们刁难的是我么?” 二人愣了一下,随即齐刷刷跪向了陶华年,不敢有半点心存侥幸,脑袋咚咚磕得响声震天。 祝云锦依旧梗着脖子,瞪着眼睛怒道:“你敢!祁桑,你一个爬上太监床榻的贱人,被个太监玩弄羞辱,叫你一声长公主都嫌恶心!你分明是嫉妒心作祟,你心理扭曲心肠歹毒!” 祁桑挑眉,忽然拦住要上前的扶风。 “别割了。” 她道:“这张小嘴儿抹了蜜似的甜,真割了就太可惜了,断了她的腿,直接丢过去。” “祁桑,你敢!!你敢动我一下!!父兄长姐她们不会饶了你的!!” 祝云锦凄厉尖叫了起来,她身后的一众护卫想阻拦又不敢阻拦,下一瞬,骨骼断裂的闷响响起,片刻的死寂后,那尖叫声猝然拔高。 祝云锦趴在地上,满脸的泪,扭着身子要去摸自己的腿,可下一瞬整个人都被提了起来。 几个护卫将她直接丢上了马,随即便策马直奔城外而去。 …… 祝家得知此事时已经是一刻钟后了,立刻派出护卫追出了城去,可还是迟了一步,将人救出来时已是第二日的凌晨了,祝云锦头发散乱衣不蔽体地被抬回府中后没多久,祝贵妃就在含仁殿哭成了个泪人儿。 而此时,含仁殿里还有个女子。 不是皇后,不是贵妃,甚至连个妃都不是,只是个从六品的贵人。 大贪官之女,魏宝珠。 刚满十八,人如其名,生得珠圆玉润,粉雕玉琢,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看上去全是心眼子,同她那个大贪官的爹爹一个样儿。 贪,是魏家祖传的一门手艺,加上会做生意,到了她这里,魏氏一门已经贪到了京城首富的地步了,甚至还买了个正六品的太医院院判的官职来做做,好不惬意。 今夜是轮到她侍寝的。 皇上这一点做得很好,后宫七个妃嫔,他一日轮一个,不偏宠谁也不冷落谁。 一碗水端得那叫一个平。 但显然她这个大贪官之女是入不了皇上的眼的,每每来此也只是睡上一觉就走人,连话都没说上过几句。 此刻她就坐在龙床上,歪着个小脑袋瞧那大美人儿哭得梨花带雨好不可怜。 祝家出美人儿,鹅蛋小脸大眼睛,堪比国色天香,不想这一哭更是娇美可人儿。 祁旻拧着眉心,自始至终都沉默着。 也不知怎地,他忽然毫无预警地看过来,魏宝珠连忙收回视线,仰头假装数榻上福袋的穗穗。 这场面,有点尴尬啊。 她是不是该走? 可贵妃在这头哭着,她在这头窸窸窣窣穿衣服好像也不大好。 正犹豫着,就听祁旻忽然道:“魏贵人,你觉得此事朕该如何处置最好?” 魏宝珠:“……” 又给她挖坑。 一头是权势滔天的内阁首辅,一头是同样权势赫赫的长公主,背后还有个更不好惹的内厂总督,她开口帮哪头儿都要惹祸上身。 这比自己足足大了十二岁的老男人,满心算计着怎么抄了他们魏家的家产。 她同爹爹提及说过多少次了,可爹爹偏不信邪,就觉得皇上选她入宫是魏家列祖列宗显灵的福报,从今以后就是国丈了,满心欢喜得不得了,哪里听得进去她的话。 她眨眨眼睛:“妾身愚钝,哪里懂这些。” “无妨,你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魏宝珠忽然皱眉,像是极为不适地模样,一阵激烈地咳嗽后,忽然两眼一翻,晕厥了过去。 祁旻:“……” 祝贵妃正哭得死去活来几欲晕厥,不料她竟先自己一步晕了过去,一时哽在那里,不知是该继续哭还是该先暂停一下。 “魏贵人身子一向弱,先前就经常突然晕厥。” 祁旻道:“祝贵妃,此事复杂,朕需传多方细细查问一番才可做决断,你先回寝殿吧,朕还得请太医来给魏贵人瞧瞧身子。” “可是皇上,长公主她这般欺人太甚,日后云锦她还如何做人……” 祝贵妃不愿就这样离开,哽咽道:“皇上,长公主这般行事凶残,滥用私刑,可不是学的那位内厂总督么?堂堂大祁公主,整日同一个太监厮混在一处,丢的可是我们大祁的脸面呐……” “那还不是你妹妹先不做人。” 寝殿里,一声刻意压低的嘀咕声忽然响起。 祁旻:“……” 祝贵妃:“……” 魏宝珠:“……” 祝云锦为抢人未婚夫婿,同父亲联手将人逼去平沙县,害人一门被灭,陶姑娘流落青楼的事,整个京城都知道,只是碍于他们权势过盛,没人敢提罢了。 魏宝珠先前就觉得这事祝家做得太狠,这会儿终是忍不住小小声地抱怨了一句。 这原本该只自己听到的声音,就因祝贵妃的突然歇气陡然被放大。 她顿时恨不能截了自己的舌头。 干脆继续躺那里装死。 祝氏一门是京城权贵世家的代表,惹了他们怕是没好果子吃。 她心中忐忑不安,又开始恼恨那个不成器的爹爹。 好好的大贪官不做,非要做什么国丈,这国丈是这么好做的吗?人家其他国丈有的可不止银子。 祁旻三两句话打发走了祝贵妃,起身回到龙床边。 床榻上的小姑娘长长的眼睫紧紧闭着,一副依旧昏死在那里的模样。 他摇摇头,没有去揭穿她,径直去了里侧歇下了。 不一会儿,身侧刻意控制的呼吸声便放松了下来,均匀而轻缓。 祁旻拧眉,低低咳了几声。 他先前在化骨山遭人暗算时,中过一支毒箭,毒性厉害,这才是令他昏迷了足足两年才醒来的真正原因。 光是清理余毒便耗费了大量的精力。 像是被他传染了一般,身边人也咳了几声,迷迷糊糊翻了个身,又断断续续咳了好一会儿才停歇。 第177章 哪里来的狗? 祁桑在客栈陪陶华年吃过了晚膳才回府,进门就听婢女说来了客人。 说是一中午就来了,等到现在。 祁桑料想着该是跟白日里的那三家有关系,这是找上门来兴师问罪了,便径直去了正厅。 不料正厅里却是坐着个斯文儒雅的男子。 见她进来,那男子立刻起身作揖:“在下赵锦衾见过长公主。” 又是他。 祁桑微微颔首,走到主位上落座:“赵公子身上的伤好了?” “好全了,特来拜谢长公主的数次救命之恩。” 他说着,快走了两步上前,将一个红木做的长盒双手奉上:“一点薄礼,还望长公主不要嫌弃。” 这盒子的长度跟宽度来看,里面约莫是个簪子之类的东西。 她若收下了,还不得叫谢龛那狗东西生吃了。 祁桑笑道:“不过举手之劳罢了,赵公子不必挂心,既然身体好了便早早回家去吧,我就不留你了。” “长公主。” 赵锦衾见她要起身离开,面色一变,忙道:“不怕长公主笑话,这公爵府在下实在是待不下去了,此番前来,是想在公主府某个差事,月钱多少都可以,管吃管住就行。” “公爵府不好待,我这公主府怕也没那么好待着。” 祁桑温和又坚定地拒绝道:“赵公子怎么说也是公爵府的公子,怎可随意去旁人府中做下人,不过一时困境罢了,熬一熬就过去了。” 她说着,对府中婢女道:“去库房取一百两银子赠与赵公子。” “长公主——锦衾此番前来并非为了索要财物……” “我知道,只是公主府的确不便留你。” 祁桑没心思同他纠缠过多,她如今烂事儿一大堆,哪件都不是容易处理的,头疼的要命,哪里管得上旁人的闲事。 她说着又要走,不料这赵锦衾着急之下,竟直接握住了她的手臂:“长公主——” 祁桑面色一变,刚要甩手后退,眼角余光就扫到了一抹令她心惊肉跳的身影。 ——谢龛。 他就那么双臂环胸靠在门边,一身暗纹黑色长袍将他整个人都融入进了身后的夜色中,唯有一张俊脸冷厉漠然。 也不知在那里看了多久了。 祁桑有些心慌,用力甩开了赵锦衾的手,连连后退了两步:“赵公子,请自重。” 赵锦衾背对着谢龛,完全没有感觉到那两道快要在他背后穿出两个洞的视线有多可怖,依旧念叨着:“长公主对锦衾有恩,锦衾铭记在心,不求长公主多另眼相待,只愿……” 他话未说完,只觉得领口一紧。 下一瞬,整个人都被一股巨大的力道直接提了起来。 脚尖离地,在半空中挣扎,他感觉到自己被缓缓转了个圈,然后对上了一双毒蛇般狭长阴冷的眸子。 赵锦衾张着嘴,惊恐地闪避着目光,只觉得脸上连同眼睛都在火辣辣地烧灼了起来。 谢龛单手提着他打量了片刻,问:“哪里来的狗?” 赵锦衾面色涨红,结结巴巴地小声道:“不、不是狗……劳、劳烦大人将、将我放……下来……” 下一瞬他只觉得风嗖嗖地从耳畔略过,眼前一片光影略过,而后身子便重重地磕到了什么东西上,砰地一声巨响。 好一会儿,麻木的钝痛才传遍四肢百骸。 愣是一声没吭。 祁桑蹙眉,主动道:“那是公爵府的庶子,在家里快被打死了,可怜的很,我们就不要欺负人家了。” 瞧给她心疼的,眉头都皱成这模样了。 谢龛抬手,拇指指腹用力地摁在她眉心上,冷笑一声:“我在外面剿匪,长公主这左拥右抱的日子过得倒是逍遥,专挑好看的往公主府捡。” 这件事他在平沙县时就知晓了,只是一直忍着没发作罢了。 如今回来了,这不知死活的东西竟还敢往公主府里钻。 胆子也是够肥了,敢做驸马爷的美梦。 祁桑觉得眉骨都要给他摁碎了,试图后退,又被他单手抓着后颈动弹不得。 “怎么没见长公主给过我银子呢?总督府开销那么大,我好缺银子啊……” 他压低身子,越逼越近,恨不能一口一口吃了她。 “……” 祁桑干巴巴地道:“给,给给给,麻烦您能先松一下手吗?我骨头要断了。” “给多少?”谢龛却是不依不饶。 “要多少给多少,库房都给你好不好?” 他似是这才满意,慢慢松开了手,欣赏着自己在她眉心落下的一个红印记:“下次再心疼别的男人,我就挖你的心出来瞧瞧,看是不是黑的。” 他这话说得认真,半点不像在玩笑。 祁桑哪里敢再辩解,只乖乖点头。 …… 夜里起了风,刮在屋脊上发出呜呜的声响。 祁桑翻来覆去睡不着。 直到被谢龛单手摁在身下,他凌厉的眉眼在黑暗中若隐若现:“焦躁什么?心疼你那个公爵府的庶子相好吗?” 祁桑哪里敢说自己真正焦躁的事情,只道:“不是,白日里一时意气,动了那位新任内阁首辅的女儿,现在想来觉得有些冲动了。” 谢龛手指勾着她的耳垂,慢慢捏着:“现在才开始怕,是不是晚了些?” 倒不是怕,只是这件事势必会让兄长左右为难。 她如今虽不想再同兄长见面,但也并不想给他多添麻烦。 祝氏一门代表的是整个世家大族,兄长想要他们安安稳稳不生事,几乎每个家族都娶了一个回去,如今这事一出,也不知他们会不会联合起来以此事要挟兄长秉公处置。 “一帮看重荣华富贵的蛀虫罢了,想要离间他们很容易。” 谢龛将她抱进怀中:“你家那兄长自然也不是吃干饭的,不会任由他们拧成一股绳的。” 他指腹粗粝,把玩够了耳垂,又转而去捏她柔软纤细的手指,似是上了瘾,怎么都不肯松开。 祁桑就这么看着,心头却是百感交集。 给陶姑娘拿药时,她顺手问大夫要了一包落胎的药,此刻就藏在马车坐榻下的暗格里。 第178章 今早就喝掉它。 喝是一定要喝的。 喝是一定要喝的…… 她觉得有心口有些堵得慌,在谢龛怀里翻了个身,鼻尖贴着他颈口,有点想哭。 一定要喝的…… 一夜未眠。 谢龛天未亮就起来了,祁桑闭着眼睛一动不动,等寝房里窸窸窣窣的穿衣声停歇了,门一开一关后,这才缓缓睁开眼睫。 喝吧。 长痛不如短痛。 今早就喝掉它。 …… 天蒙蒙亮,视野内依旧灰蒙蒙一片,云笙早早守在了寝房外,呼吸间带出片片白雾。 见主子出来,他立刻迎上前。 谢龛一边整理着衣袖一边道:“去查查看长公主昨日除了同那几个女子有过争执以外,还有无其他事情,任何细节都不要放过。” 祁桑不是个怕招惹权贵的性子。 先前被逼至绝境都不怕,如今就更不会怕了。 若只是昨日那一点事情,不会叫她忧心烦躁到整夜不眠,一定还有其他的事。 最好不要叫他知道,她是担心那公爵府庶子担心了一整夜。 走出公主府,就瞧见宫里来的太监候在了外头,见到他出来,极为刻意地愣了一下后,才下跪行礼。 谢龛扫一眼他们身后的马车:“做什么?” 太监们自然是不敢不答:“回总督,奴才们奉圣上之命,前来请长公主去宫里问几句话,圣上吩咐了,要等长公主醒来后再进去宣口谕。” “长公主身体不适,今日就不去宫里了。” 谢龛抬眸看一眼天色:“本督要去厂狱一趟,辰时三刻会去宫里面见皇上,有什么事问本督一样。” “是是是,奴才这就去回话。” 几个太监大气不敢出地应了,带着马车慌慌张张地走了。 走到一半,其中太监回头看公主府外没人了,这才拍着胸口松了口气:“奇了怪了,皇上怎么知道咱们在公主府外就能等到谢总督呢……” 领头的太监道:“昨个儿出了那么大的事呢,谢总督又宝贝着长公主,自然是要去问个清楚了。” “也对……” 谢龛忙完手头的事后去宫里面圣的时候,议事厅内已经如集市一般吵了个沸沸扬扬。 昨日的那几家人都来了,不止如此,还有终于抓到机会前来搅浑水的共亲王夫妇。 他们的独子被斩首示众,以示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如今长公主枉顾大祁律法,私自处理大祁重臣之女,与贼匪勾结,玷污贵妃胞妹,其心可诛,该当严惩以正法纪。 国子监司业也是诉苦连连,言之自己女儿自小温柔懂事,端庄贤淑,如今只是出了一趟门,就被吓得三魂没了七魄,磕了满脑袋的血包回家一直哭到凌晨。 内阁府自是不用说了,祝仪满面愁云,夫人更是在祝贵妃的搀扶下一度哭到晕厥,央求皇上给自己的小女一个说法。 这之中唯有大理寺卿陆西陵是带着妹妹来谢罪的,但眼瞧着那几家闹得正凶,便也只好保持沉默。 陆西溪明显是回家后又挨了一顿打,坐都坐不稳,不停地挪动屁股,也是哭得稀里哗啦。 龙椅之上,祁旻稳稳地端着一盏茶,不紧不慢喝着,任由他们七嘴八舌地哭诉个没完。 然后又在一瞬间鸦雀无声。 他眉梢挑了挑,不动声色地将茶盏放到桌上,问了句:“谢总督怎么得空过来了?” 谢龛今日着了一件青色长袍,大约是刚刚从厂狱过来,一身戾气尚未消散,走动间衣摆处露出几处溅落的血迹,看得人心惊肉跳。 那健硕修长的身影出现在视野中,仿佛连外头的日光都被遮掩去了大半。 像艳阳高照的夏日转瞬间被黑云压顶,扑面而来的狂风裹挟着骤雨,打得众人一个措手不及。 共亲王夫妇一见到他,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一般面色大变,猛地就站了起来怒目而视。 “听闻昨日京城里闹了误会,本督近日恰巧无事,便过来旁听一番。”谢龛在议事厅正中央站定,只俯身行了个礼。 这对他而言已是改变,内厂总督历经几任帝王,从来都是特权在身,见圣上不必下跪,甚至连基本的礼节都可一应免去。 “长公主呢?!” 祝仪愤然道:“此事长公主既是主犯,自当前来圣上面前请罪,怎么?昨日气势猖狂,恃权行凶,如今知道触犯了我大祁律法,害怕了,缩在公主府不敢冒头了?” “皇上,妾身这妹妹自小便没吃过什么苦,如今长公主同山匪勾结,令妹妹骤然遭此凌辱,可叫我们祝家日后如何在大祁立足呀……” 祝贵妃哭哭啼啼地抹眼泪:“皇上一定要为妾身做主啊,呜呜……妾身如今连活都没活下去的勇气了……” 共亲王立刻火上添油道:“既是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长公主自然不该例外!同山匪勾结可是要抄家杀头的大罪!” 国子监司业也立刻点头表示赞同,言之长公主行事过于狂妄,给皇室抹黑,如不严惩,大祁律法将形同虚设。 祁旻在他们激烈的言辞间始终平静如一汪湖水。 他淡淡看向谢龛:“关于大祁律例,谢总督应该比朕更清楚些,此事依谢总督看,该如何处置?” 他话音刚落,祝仪便猝然起身:“皇上,您怎可将此事交给谢总督?” 祁旻侧首看过去,缓缓反问:“为何不可?” “因为他……” 祝仪噎了一下,到了舌尖的话愣是没说出来。 哪怕全天下都知道这谢总督跟长公主有一腿,只要他们一日不光明正大地在一处,旁人就没那个胆量置喙一句。 说了,那就是污蔑长公主清誉,轻则入狱,重则砍头。 显然祝贵妃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几乎在他说出那三个字的同时惶恐地喊了一声‘父亲’。 祝仪憋得面色一阵青一阵紫。 谢龛摘了手套在指间把玩着,凉凉道:“既是事关重臣之女,此案自当细细查问一番,不如这样,将一干涉案人等全数缉拿归案,关押进厂狱,此事本督亲自审问,一定给各位一个公平公正的处置结果。” 第179章 拎过来几个瞧瞧? 共亲王夫妇一直在旁边等着拱火。 本以为皇上一定会出口袒护他那胞妹,届时他们自然就有了把柄,不料皇上一开口,竟一句话将事情推到了谢龛那里。 事关皇亲国戚,交由内厂亲自审问本就合理合规。 而谢龛一番话竟也是说得滴水不漏,没有表明任何要袒护长公主的立场,言辞间皆是公事公办的意思。 可傻子都知道谢龛同长公主的关系。 她们几人一同进了厂狱里,长公主倒是好了,该吃吃该喝喝,到时候遭罪的人反而还是旁人。 反正一句‘监狱重地,闲人免进’就能挡住一切人,到时候在里面如何,还不是他谢龛一人说了算? 这之中的猫腻,身为大理寺卿的陆西陵最是了解。 他终于起身道:“皇上,此事旁人如何下官并不知晓,只是单就小妹而言,的确错在她,在长公主面前言行无状,有失德行,长公主只是责罚一二,没有继续追责已是开恩,下官今日前来便是带舍妹前来给长公主赔罪的。” 他说着,低头看向一旁的陆西溪。 陆西溪眼泪哗哗,抽噎着跪下去:“皇上,是臣女有错在先,还请皇上责罚……” 祁旻瞧了会儿,忽然挑眉看向一旁的国子监司业:“不是说是长公主有错在先么?怎么就突然成了大理寺卿胞妹有错在先了?可是朕疏漏了哪里?” 林司业刚刚一听要将自己女儿关进厂狱里,早已冷汗爆流,如今一听陆西陵先退让了,忙跟上道:“啊,自、自然,小女自然也是有错的,长公主也不过一时心急,略施惩戒罢了。” 说着,慌忙拽着一旁哭哭啼啼的林雁跪下:“你个不懂事的!还不赶紧向皇上磕头认错!回府后看爹爹怎么罚你!” 左右不过是脑袋磕破了点皮,又当众出了点丑,不是什么大事。 若被关进了厂狱里,不死也是脱层皮。 他家雁儿可不同于祝云锦,一来清白未失,二来还未成婚,自然是以日后的前程为重。 眼下皇上摆明了要借谢龛之手袒护他那胞妹,他们步步紧逼不但反噬自身,日后说不定还要被挟私报复。 林司业同陆西陵骤然抽离,就只剩了祝家同共亲王夫妇了。 祝仪咬牙恶狠狠地瞪了一眼林司业,后者干脆低着头当看不见。 共亲王却是什么都不怕,自己唯一的儿子都死了,他还有什么好怕的。 当时这对兄妹还假惺惺地说什么同谢龛闹的难堪,谢龛便故意拿漾儿的事给他们下马威。 如今漾儿也死了,皇上皇亲国戚与庶民一视同仁的好名声也传出去了,现在就干脆不掩饰了,直接光明正大地勾结在一起袒护长公主了。 他起身,拱拱手道:“皇上,此番长公主命人将祝家小女仍到山匪窝里,遭山匪凌辱的事多少人有目共睹,人证物证俱在,这不是同山匪勾结是什么?难道皇上就因长公主是自己的胞妹,便要偏袒护短吗?” 祝仪立刻道:“皇上乃大祁之主,更该以身作则扞卫我大祁律法!那帮山匪霍乱横行,长公主不但不想法子铲除祸患,反倒将重臣之女送去任人凌辱,此等毒辣行径,岂能轻饶?” 祁旻长指轻叩龙椅扶手,沉吟片刻后,忽然道:“朕今日只听闻你们提及长公主与祝二姑娘生了嫌隙,却是未曾听闻这其中缘由为何?据朕所知,长公主同祝二姑娘先前似乎并不认识。” 祝贵妃哭道:“自然是长公主如今权势赫赫,胞妹不过是娇纵任性了些,在路上碰面无意中顶撞了两句,便惨遭此等祸事……” “祝贵妃与宫中深居简出,昨日才发生的事,今日便这般了解了?” 谢龛落下眼睫,阴冷的目光锁紧了她:“祝贵妃可知这大祁后宫女子不得随意同母家往来?莫说是见面,便是一封书信都需经过圣上允诺。” 祝贵妃没料到祸事会突然扯到自己身上来,倏然大惊失色道:“本、本宫也只是猜测……猜测……” “只是猜测,都可这般言之凿凿地说出口,将未经证实之事随意污蔑到长公主身上,可是重罪。” “……” 祝贵妃惊恐地睁大眼睛,被谢龛三言两语吓到面如土色。 一抬头,正对上祁旻落下来的目光,不似平日里的随和温柔,而是一种陌生的凌厉审视。 “皇、皇上,妾身知罪……”她嗫嚅着,再不敢往他身旁凑,跪在那里慢慢往后挪了两步。 祝仪见状,立刻上前一步:“谢总督莫要顾左右而言他!我们此刻说的是长公主同山匪勾结,祸害朝臣之女的事!便是祝贵妃有错,日后皇上也自有定夺,何来劳烦谢总督插手后宫之事?!” 不愧是新任内阁首辅,胆量都比姚不辞那老东西大了许多。 谢龛盯着他,缓缓逼近几步:“祝阁老口口声声说长公主同山匪勾结,可有人证?可有物证?有的话,便呈上来。” 逼得近了,祝仪那只勉强到谢龛肩膀处的身高便显得尤为明显。 他几乎要仰着头才能同他对视,本就不足的气势更是被踩压了下去。 “要什么证据,昨日那么多人都在场,都有听到,是长公主亲口命令手中护卫将我云锦丢入贼匪窝的。” “口空白牙,祝阁老说旁人都有听到,也得那些人在场才行,拎过来几个瞧瞧?” “用不着旁人!就大理寺卿家的妹妹,还有林司业家的女儿就在当场!她们皆可作证!” “哦?” 谢龛目光凉凉扫过那两个尚眼泪鼻涕满脸的姑娘:“两位姑娘可愿为祝姑娘做证?” 陆西溪张了张嘴,见自己兄长正拧着眉头冷冷盯着自己,忙摇头:“没、我……我什么都没听见……” 她们三人中,比起陆西溪,林雁同祝云锦走的更近些,刚要壮着胆子说上句什么,就被林司业一把拽住了。 “雁儿这些日子吃了些调理身子的药,脑袋都吃糊涂了,莫说是昨日之事,便是刚刚发生的事一会儿都记不清了。” 第180章 这是她同谢龛的孩子。 他在祝阁老跟谢龛之间衡量了一番,还是选择了不再搅和此事,哪怕日后要顶着被内阁针对的危险,也不愿此刻就被谢龛一锅端了。 祝仪怒了,指着他道:“林司业,此番事情牵连颇大,你岂知今日的明哲保身,不是明日的祸患加身?长公主如今视她们为眼中钉,你以为你能躲得了几时?” 林司业由着他暴跳如雷,愣是一声不吭。 “祝阁老先不要着急。” 谢龛忽然凉凉道:“本督近日正好在查当年陶爵爷遭贬斥入平沙县为知县的事,听说当年正是祝阁老在陶爵爷家查出了几本贪污受贿的账本,便抄了陶氏的家,将时任礼部左侍郎的陶从元贬斥到了平沙县?” 他在祝仪骤然大变的面色中冷笑了一声:“当时为祝阁老提供其他证据的,可是当时的礼部尚书薛义?” 祝仪震惊地盯着他,张了张嘴似是想辩解句什么,却愣是一个字都没说出来。 “巧了,这前任礼部尚书薛义如今正在厂狱里呢!他同前朝那位即位不足月余的皇上可是关系密切啊……” 薛义的夫人,正是姚不辞的亲妹妹。 “此事既是因陶爵爷的女儿引起,自然是要查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谢龛道:“即日起,长公主、陶华年、祝云锦、薛义等人便一并入了厂狱,本督亲自督查,定给各位一个满意的答复。” 他转而看向祁旻:“皇上可还满意?” 祁旻没回答,反而是看向了一旁的共亲王夫妇:“二皇叔可还有不满之处?若担心谢总督会徇私舞弊,朕也允你们一道去厂狱旁听一番。” 共亲王面色铁青。 他如今想的不是怎么逼着皇上铁面无私一视同仁了,而是开始回忆自己做下的一些事。 难保不会有把柄同样落在谢龛手里。 咄咄逼人不依不饶的结局,就是被谢龛连着祝仪一道抓上了桌,当众剖开他过往的一切所作所为,根根挑刺。 他不是要个说法么? 那就从头开始说起,连陶从元是如何被诬陷贬斥的事情一并掀翻出来。 看祝仪此刻又惊又惧的模样,就知道后头没什么好果子吃。 这么想着,他立刻收了先前不依不饶的嘴脸,扯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来:“罢了,左右臣同此事也没什么干系,就、就不多加干涉了。” 祁旻便温和地笑了:“那此事便全权交由谢总督处理了,朕等着一个结果。” 话音刚落,就听谢龛道:“不过本督平日公事繁忙,难保不会有疏漏的地方,这新任的西厂提督过于执拗不懂变通,东厂那个更是性子毛躁疏于细节,实在难堪大用……” 祁旻唇角的那点笑意微微收敛。 显然,谢龛再次替他接手了这个烫手山芋,也不是平白无故的。 此时此刻,自是不宜同他闹翻了脸,被祝仪寻到机会反扑。 他盯着他,忍着胸口的怒意,面上却是滴水不漏地道:“谢总督为大祁劳心费力,这么点要求朕自是会满足,便让徐西怀施不识回到他们本来的位子上。” 谢龛假惺惺地回了一句‘多谢皇上体谅’,随即同守在殿外的云笙道:“去公主府,请长公主走一趟厂狱。” 云笙领命而去。 …… 云笙这一请,就请到了午时。 也只带来了陶华年。 祝云锦拖着两条被废的双腿被绑在刑架上,带着满身的伤痕哭到声嘶力竭。 谢龛正挽了衣袖从一旁挑选着趁手的刑具。 见他身后只带了陶华年,蹙眉:“人呢?” 去了一个多时辰,做什么去了? 云笙面色有些不大好:“长公主不在公主府,一大早便出去了,属下以为她外出逛街便没多想,等了半天不见人,寻人去探听了一番……说是长公主一早就带着扶风出城去了。” 谢龛:“……” 其实此事也不能怪那些暗探。 自从大祁立国后,谢总督便撤了许多盯着长公主行踪的暗探,不再对她的一举一动多做剖析。 究其原因,也不过是觉得如今祁旻回来了,而他同祁桑之间又冬雪消融,自然不会觉得她还会有逃离京城的理由。 可见在祁桑这个没心肝的女人身上,是半点松懈都不能有。 一眼不盯着就能逃个没影,连句话都不知道留下。 “听说,长公主醒来就说不舒服,不知从哪里拎了一包药,说是补身子的,下人给煎好了送去,结果再去那药就打翻了一地,长公主人也不见了……” 谢龛听着,忽然看向陶华年:“你们昨日可是去了药铺?” 陶华年颔首:“长公主见我身子不好,便嫌宫里御医医术不精,说带我去寻个其他的大夫瞧瞧……” 谢龛不再多言,丢下了手中的短刃径直离开。 …… 金乌西斜。 祁桑不能骑马,只能坐马车,速度自然是慢了许多。 她此番逃的匆忙,只简单带了几件常服跟一些银子,连吃的都忘记带了,饿到前心贴后背。 “走这边……” 到了岔路口,她胡乱指了一条路后,同扶风道:“再快些,我们得抓紧赶到镇子上,混着人群再逃,才能彻底掩盖逃跑的踪迹。” 扶风不明白好端端的主子为什么又要逃。 但见她铁了心,他也不敢多问,只应了一声后,便加快了行进的速度。 祁桑缩了回去,下意识摸了摸尚平坦的小腹。 落胎药都递到了嘴边,一咬牙的事,可她就是怎么都张不开嘴。 一想到只要喝下这碗药,她腹中鲜活的一条小生命很快就会化为一滩血水从她身体中离开,心脏就似被生生扭曲了一般疼痛难忍。 这是她同谢龛的孩子。 哪怕不能亲自抚养它长大,若能替它寻个好人家平安长大也是不错的。 正想着,忽然听扶风道:“主子,后头有马队追来了。” 祁桑一惊,立刻掀开帘帐屏息细听。 她不习武,自然是难以察觉马蹄践踏地面发出的微妙细声。 但扶风既是听到了,应该是不会出错的。 第181章 本督亲自看着你爬。 她料到谢龛会察觉,但他今日寅时刚过就起来了,显然应该是有很多事情要忙才是,便是发现了,也该已经到了夜里了。 怎么会这么快。 她心中惶惑不安:“那我们怎么办?” 扶风没说话。 比起她担心的,他更在意追上来的人究竟是谁。 听这动静人应该不少,若是谢总督还好说,可若是不怀好意之人,他怕是无力靠一人之力护主子周全。 这么想着,便立刻道:“主子您先下马车寻个地方躲起来,若来人是友非敌,扶风再回来接您。” 他这么一提,祁桑才意识到追来的人还有不是谢龛的可能性。 她跟着扶风,对他而言反倒是个累赘。 闻言不再多言,立刻跳下马车,钻入了道路旁的树丛中,找了个低洼处藏匿了起来。 不到半炷香的功夫,浩浩荡荡的一队人马便从眼前疾驰而过。 那些人并未穿官服,只着常服,但一闪而过的面孔中不难寻到几张熟悉的,的确是厂卫的人。 谢龛那一米九的身形,便是在急速飞驰的马队中也是极为惹眼的。 他此番并没有亲自追过来,为首的人瞧着像是内厂的掌刑千户云笙。 祁桑松了口气,至少此番扶风是没有危险的,至于其他的…… 待去了前面的镇子上,她再想办法跟他联络吧。 这么想着,她翻了个身从坑洼处爬起来,拍拍身上沾的几根枯草叶子,抬头看了眼面前并不算陡峭的山峦。 走的快一些的话,她应该能赶在日落之前翻过这座山。 说不定还能比扶风更早到达镇子。 这么想着,便不再多做停留,抓紧时间往山脚下奔去。 越是靠近山脚下,路越是难走,到处都是嶙峋的怪石,稍不留神就会崴脚。 祁桑气喘吁吁地停下,仰头看了一眼。 她不会还没爬过这座山,就给摔死在这儿了吧? “继续。” 身后冷不丁冒出来一句。 这声音在呼呼的山风中异常清晰地传入耳中,祁桑瞬间惊出了一身冷汗。 她肩膀带动脑袋慢慢转过身,映入眼帘的是一个极为宽阔健硕的臂膀,熟悉的蟒纹金灿灿地映入眼帘,直叫她两眼发黑。 “本督亲自看着你爬。” 谢龛说着,俯身从地上挑了个还算趁手的枯树枝,慢慢将上面一截一截的小分叉掰掉:“日落之前爬不过这座山,本督亲自断了你的腿。” 他平静地说着,声音一汪死水似的不见半点波澜。 祁桑被他这面无表情的模样吓到六神无主,僵在原地动也不敢动。 她不敢去看他,谢龛同样也没去看她一眼。 他专心致志地修理着手中的枯树枝,一点点撕掉上面任何瞧着不顺眼的分叉。 祁桑忽然感觉自己的下场同这根枯树枝不会有什么区别。 “我……” 她艰难吞咽了口口水,干巴巴道:“我觉得在京城待得有些闷,出来散散步……” “哦……” 谢龛拖着长长的尾音,仿佛听完了她的这句解释,终于茅塞顿开一般地重复了一遍:“出来散散步啊……” 祁桑勉强扯出一点笑来:“对,对对……” “那继续散啊。” 谢龛也笑,拎着树枝慢悠悠地逼近:“本督亲自陪长公主散散步,日落之前散不过这座山,本督还要打断长公主的这条腿。” 他说着,手中的树枝不轻不重地点在了她右腿腿窝处。 祁桑抖了抖,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再抬头,谢龛刚刚脸上的那点笑意仿佛幻觉一般地消失了,漆黑阴冷的眼睛盯着她:“走不走?” 祁桑咬唇,没敢吭声,默默转过身子。 与其说是赶路,倒不如说是在被驱赶,像牛羊一般地被驱赶着往前走。 她磨磨蹭蹭,双手手指无措地拉扯着衣衫裙摆,屏息听着身后的动静。 可身后除了男人踩过枯草发出的一点细微声响外,就再无其他了。 她鼓足勇气转身:“谢……” 刚刚转了一半的身子被男人拿树枝抵住,阴森的声音随即响起:“继续走。” 不是喜欢逃么? 就叫她逃个够,今日不把她这双腿走废了,他谢龛两个字倒着写。 祁桑深吸一口气,索性心一横,直接在一旁一块凸起的石头上坐了下来:“走不动了,你要不打死我吧。” 她攥紧双手敲着要抽筋的小腿肚,仰头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瞪着他。 谢龛被她这明显含了几分挑衅的目光给激怒了,拿树枝戳上她脑袋:“走不走?” “不走。” 祁桑破罐子破摔:“我渴了,要喝水。” 谢龛怒极反笑:“祁桑,你是不是觉得本督舍不得打死你?喝水?怎么不渴死你呢?” 祁桑自动忽略他的前半句话,自顾自地问:“那你出门连水都不知道带一些的吗?我从早上到现在滴水未进了。” 饿了还能忍一忍,但渴这一点实在是越忍越渴,越忍越难受。 “逃的时候做什么去了?” “……” 祁桑张了张嘴想要辩驳几句,话到了嘴边又变得底气不足,诺诺道:“那不是……光顾着带银子了……” 谢龛冷眼瞧着在自己脚边缩成一团的小女人:“本督是出来追人的,你觉得会有时间带水么?” 一句话叫祁桑顿时泄了气,只觉得又口干舌燥了些。 谢龛抬头,目光扫过面前的山峦,片刻后才道:“在这里等着,敢再走一步,我真断了你的腿。” 说完就丢下她径直离开了。 祁桑眼瞧着他飞身而上,眨眼间消失在了山峦间,歹念顿起。 但衡量了一下她逃跑的速度,以及谢龛追人的速度,以及被再次追上后的后果…… 还是缩了缩脑袋没敢动一下。 事实证明她的选择很正确,谢龛几乎没用多大一会儿就回来了,手里不多不少,只摘了三个很小的野果子。 只够她勉强解渴,但又不会支撑她继续往山上爬。 大约在枝头光秃秃地挂久了,果子上都蒙了一层厚厚的尘土。 祁桑也不嫌弃,接过来拿袖子擦了擦就吃了起来。 第182章 做什么打算?抓什么药? 果子小,皱皱巴巴水分不多,还酸涩的很,聊胜于无。 谢龛歪头瞧她吃得欢畅,半点没有挑剔的意思,显然是饿坏了,薄唇忍不住扯出点弧度来:“过来。” 那石头冷硬,她身上连件御风的氅衣都没穿,坐在上头应该是极不舒服的。 祁桑看了他一眼,没动,依旧埋头吃果子。 下一瞬整个人忽然腾空。 谢龛直接将她打横抱在了怀里,往回折返而去。 祁桑呛了一下,立刻挣扎:“等等……等等,我、我真有要紧的事要去处理,你要不先自己回去吧,我处理完后就回去。” “真巧,我这边也有要紧的事情要处理。” “那正好,等咱们各自处理完了自己的事情后,再在总督府汇合怎么样?” 谢龛意味深长地睨了她一眼,没说话。 祁桑被这眼神盯得一头雾水。 一个时辰后。 手里还捏着半个啃剩下的果子的长公主,眼睁睁看着一扇牢门在自己眼前砰地一声关了上来,久久回不过神来。 “长公主,您受累在此待两日。” 狱卒战战兢兢说完,不忘再给自己挖条退路:“奴才们也都是按照主子的意思行事,长公主可千万不要怪罪奴才们……” 一旁的牢房内,陶华年无奈道:“祝氏一门死咬着大祁律法不放,联合群臣在朝堂之上弹劾那件事,皇上便将这件案子交给了谢总督。” 她愧疚道:“是我连累了长公主。” 祁桑转了个身,背靠着牢门,看着眼前布置简单却还算干净的牢房,又慢慢咬了一口已经只剩个核了的果子。 她不是要在牢里生下这个孩子吧? 再过两三个月就要换单衣了,到时正是显怀的时候,她便是想隐瞒,还能隐瞒多久? 见她一直没出声,陶华年以为她是伤着了,忙起身过去:“长公主?” 祁桑回过神来:“……嗯?” “长公主且放心,待谢总督审问起来,此事我会一力承担,便是到了圣上面前,我也绝不改口。” 祁桑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她在说什么。 摇摇头,将果核丢到一边:“他审我们做什么,有那功夫,好好审一审祝云锦才是。” 话落,径直去了榻上躺了下来。 狱卒不一会儿送了一碗面过来,见她睡下了,又不敢惊扰,只得放到一旁。 过了一会儿过来一瞧,人还没醒,面已经凉了,不得已又将面撤了回去。 又过了一会儿,谢龛便亲自过来了,手里重新带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面。 祁桑折腾了一整日,累到倒头就睡,冷不丁被人从暖呼呼的被窝里拎出来,整个人都是懵的。 “祁桑,你就非得抽一顿才老实是吧?” 头顶上方,男人明显咬着牙根的一句话彻底散了她满眼的睡意。 “怎么了?” 她睡个觉还能惹他生气了? 已是深夜,她整整一天没吃东西,这会儿一醒来就闻到了油泼葱花的香气,寻着味道看过去,忙道:“先让我吃两口,饿了一天了。” 她没赌气绝食,反倒主动要吃的,这才勉强化了谢龛眉梢的寒意。 喂她吃下了小半碗面,又喝了两杯水,祁桑终于缓过了些精神,眼巴巴瞧着他:“这件事……很棘手吧?” 她一猜就知道这次一怒之下闯下的祸事一定被有心人大做文章了。 “内厂办的就是棘手的案子,这本就是它存在的理由。” 谢龛拧了条湿帕子给她擦了擦脸。 她肌肤娇嫩,染上点湿意便更显水润,白白润润格外软弹,谢龛擦着擦着,粗粝的指腹便代替了那条帕子。 “祁桑,你可知若今日你只带一人离京的事情被其他人知晓,会是什么后果?” 他单单只是想一想那个可能性,便觉遍体生寒。 祁桑一手抵在他胸膛上,默默半晌:“我只是怕被人知晓了你的秘密……” 若非迫不得已,她恨不能连扶风都不带着。 隔墙有耳,她虽声音压得极低,却还是微微仰头贴着他耳畔道:“不过既然回来了,我也就不挣扎了,改日你想办法再去抓一副药吧,咱们早做打算,别被兄长瞧出了端倪。” 她呼吸间带出湿润的热气,落在他耳骨处,微微的痒,微微的麻。 谢龛眼眸暗了暗,故意道:“做什么打算?抓什么药?” 祁桑:“……” 他问都不问她一句为什么要逃,祁桑就已经猜到了七八分,他一定是知道了。 本该同她一样的想法的人,如今却明显生了其他心思。 祁桑一下子紧张了起来,揪着他衣领小小声地提醒:“谢龛,你不要在这件事情上发疯!你这样的人手握大权已是对皇权的极度威胁,若兄长知晓……你会死的!” 谢龛就这这个姿势倾身压下去,滚烫的大手抓着她的后颈将她更近地贴向自己:“祁桑,不想生个我们的孩子吗?” 祁桑:“……” 再多的理智,再多的道理,她可以不带重复地跟他讲个三天三夜。 可还是抵不过他这一句万分之一的重量。 不想生个我们的孩子吗…… 想啊。 若不是想得失了神志,她又怎会冒着生命危险选择逃出京城,寻个好去处将它生下来。 “可是我们说好的……”她说,声音里已经满是哽咽。 “既然有了,就生。” 虽不是刻意为之,但她既然舍不得这孩子,就生下来。 谢龛的大手从她后颈摩挲到她脸颊,轻轻安抚着:“你只管安心生,其他的事我来解决。” 祁桑直接哭了,又怕被旁人听到,只敢低声啜泣着含糊否认:“我不生,我怕疼,我不想生……” “嘘……” 谢龛将她完全拥进怀里:“又不是天塌了,哭什么……” 祁桑说不出话来。 这不是天塌了是什么。 自古帝王多无情,坐上了那皇位,兄长的心只会一天比一天冷,一天比一天硬。 他不会让谢龛威胁到自己,而一旦谢龛死了,他也绝不会让他的孩子平安长大,给自己埋下祸患。 与其两个人都留不下,她宁愿只留下谢龛一人。 第183章 名动京城的状元郎。 谢龛陪着祁桑在院子里走了半个时辰,身体上的疲累消耗掉了精神上的紧绷,祁桑的情绪这才渐渐平静了下来。 狱卒这时候来报,说是内阁大学士徐子卿求见郡主。 这徐子卿,便是陶、祝两家纠葛的祸端。 他并非什么名门侯府出身,曾经只是一名普通的商贾之子,后连中三元,是如今京城中极负盛名的人物。 只因父亲同陶从元曾交好,便为二人定下了娃娃亲,后来徐子卿父母早亡,徐氏一门日渐式微,又被祝云锦一眼相中,才有了日后的种种。 听说,是个貌比潘安的长相。 祁桑生了几分兴致,拉着谢龛要去看,却被谢龛掐着后颈按在怀里动弹不得。 谢龛容貌生的好看,眉眼狭长,鼻梁高挺,唇薄而红,极为邪气阴冷的一种好看。 而这徐子卿,几乎是同他完全相反的模样,一双瑞凤眼眼尾上扬,挑着抹不屑一顾的冷魅在里头,像一抹只可远观的高岭之花,优雅、清冷,已是迷倒了多少嫡女千金。 让祁桑去瞧他,同拿块香气四溢的肉喂给狼没什么区别。 当然,这里面的狼指的是祁桑这个没心肝的。 牢狱里血腥气重,夜里谢龛便带着她在厂狱里单独为他设的暖阁歇下了。 祁桑迷迷糊糊间听到有敲门的声响,刚要起身,就被一只手按了回去。 “接着睡。” 谢龛丢下一句话,便越过她下了榻,窸窸窣窣穿衣的声音响了没一会儿,便传来极轻的开门声。 门外,云笙面色难看道:“主子,郡主死了。” …… 昨夜徐子卿前来,要求同陶华年私下说两句话。 因陶华年在厂狱内并不算真正的囚犯,且二人曾定下过娃娃亲,狱卒便也没多想。 二人交谈时间并不长,至多也就一炷香。 一炷香后,徐子卿便离开了。 而他离开时,陶华年还是好好的,狱卒过去瞧过一眼,她只是站在铁栏边,没有哭没有闹,除了脸色白了些外,并没有其他异常。 狱卒过了一个时辰再去瞧时,她已经摔碎了一只碗,吞下碎片死去了。 鲜血染红了大片的被褥。 谢龛看着一地碎片,面色阴沉冷凝。 为了防止囚犯不堪受刑自裁,牢狱之内是从不允许任何吃食用具出现的。 筷子,碗,便是连喝水,都是每日固定有人来喂一次,隔着牢门张着嘴,如同牲口一般毫无尊严可言。 但陶华年来此也不过是走个形式,并非真正囚犯,牢狱之内茶盏水壶更是一应俱全。 她若想自杀,太容易。 身后传来极轻的走路声。 谢龛阖眸,回身挡住了要进来的人:“别看了,太血腥。” 祁桑的身子撞进他怀中,火光映着她毫无血色的半边脸,许久,才轻声问:“为什么?” 他们不是青梅竹马吗? 他们不是自小定下的娃娃亲吗? 他此番前来,难道不是终得以见到自己的未婚妻子,难道不是互诉衷肠,难道不是许诺将来的吗? 为什么要逼死她? 谢龛不许她进去,沉着脸命令:“去将内阁大学士徐子卿羁押归案。” 从命令下达,到将徐子卿收押至内厂,总共用了不到一炷香的时间。 徐子卿没有逃,厂卫们去大学士府捉人时,他甚至已经歇下了,被府中管家叫醒时,也未出现半点惊慌。 就那么施施然穿衣而起,随他们来了。 这是祁桑第一次见到这位内阁大学士,传闻中的高岭之花,名动京城的状元郎。 着一件胸口绣竹叶月牙白的长袍,一双瑞凤眼弧度堪称完美,笼着黑湛湛的眸子,清冷中透着漠然。 他看一眼牢狱之内的惨状,却也只是微微蹙了蹙眉,并未言语一句话。 谢龛只落下一个字:“审。” …… 正五品的内阁大学士,虽官职不高,但徐子卿在朝堂内外名声一向极高,是清贵名流、儒雅之士们仰慕般的存在。 虽说内厂有缉拿权贵大臣的特权在,但徐子卿的骤然入狱还是在朝堂之上掀起了一片激烈的抗争之声。 他是祝阁老的得意门生,更是即将同祝云锦成亲的乘龙快婿,祝仪自然是趁机力保。 不止他们,就连祁旻都心生不舍。 他初登帝位,朝中几乎全是世代承袭下来的权贵世家,这些权贵世家关系错综复杂,利益纠葛难断,把握着大祁的命脉,想要削弱他们的势力,实在不易。 动得急了,极有可能引起他们的反扑。 朝堂之上寒门子弟少之又少,而这之中,唯一入得了他眼的,也就只有徐子卿一人了。 而彼时,厂狱之内的徐子卿依旧清冷冷如一汪冰湖,波澜不惊。 他的回答始终只有一个,只是许久未见陶华年,既即将同祝氏结下姻亲,本欲此生不再相见,听闻她骤然入狱,这才特来问一句可还安好。 至于陶华年为什么会自杀,他并不清楚。 谢龛命人将祝云锦提了过来。 她双腿被废,又在厂狱内吃尽了苦头,一眼看到未婚夫婿,立刻泪水涟涟地喊人。 可徐子卿也只是冷漠地扫过她一眼,并未表现出任何的激动或心疼之意。 祁桑在一旁看得清楚。 照理说,他逼死陶华年,应该是变了心,不想她的出现影响他的前程,姻缘,才会出此下策。 可如今再一瞧,他似乎对祝云锦同样不屑一顾,半点没有要攀附权贵往上爬的意思。 一个泡在书墨之香中的男子,平日里大约是见不到几次血腥的,如今被一众沾染着干涸血迹的刑具围绕其中,竟半点不见慌张恐惧,黑湛湛的眼睛里尽是淡漠之意。 谢龛一个常年刑具在手的人,太清楚这样的人看似柔弱,实则恐怕牙齿一颗一颗敲掉了都不一定能逼出一句话来。 他命云笙去细细查探一番徐子卿的过往,顺道将祁桑送回暖阁去休息。 能不能撬开他这张嘴,总得先试一试再说。 祁桑在牢狱内出了一身冷汗,这会儿头疼又恶心,躺下后只觉得一阵阵天旋地转。 第184章 恭喜皇上要做舅舅了。 迷迷糊糊中,感觉到一只温热的手贴在了自己沁着冷汗的额头之上。 那指腹格外温柔地帮她一点点拭掉薄汗。 祁桑闭着眼睛往他手心蹭了蹭,难受地直哼哼:“谢龛,我想吐……” “桑桑不舒服么?” “……” 祁桑一怔,蓦地惊醒了过来,意识到自己刚刚说了什么,她面上血色顷刻间尽数褪去。 那一瞬间,亲妹妹眼底的戒备、抗拒与躲避,令祁旻眼睛都阵阵刺痛了起来。 “桑桑,是哥哥啊。” 他捉着她试图缩回去的手,轻声道:“桑桑还在生哥哥的气吗?哥哥知道错了,哥哥以后再不去他们那里,只让人好吃好喝的侍奉着可好?” “皇上不必为了我委曲求全。” 祁桑冷漠道:“皇上想尽孝,想为天下做表率没有错,是我这做妹妹的狼心狗肺,父母给了血肉之躯竟还不知感恩,哪里配做皇上的妹妹。” “配的,配的。” 祁旻不顾她挣扎,强行将人抱在怀中安抚:“是哥哥不好,哥哥该事先跟桑桑商量的……” 他身上浓重的龙涎香扑鼻而来,强烈的味道刺激着喉咙,祁桑忍了几忍,忽然忍不住,挣扎着推开他,趴下去呕吐了起来。 祁旻怔了一怔,立刻对着门外道:“魏贵人,你进来一下。” 不一会儿,一道荷花粉色的小身影磨磨蹭蹭地走了进来。 魏宝珠垮着个圆润润的小脸。 不明白这两日皇上走到哪里都带着她是几个意思。 好好的一碗水,原本端得稳稳的,一日一人不偏不倚的,可自从之前侍寝时祝贵妃闹了半宿,之后皇上忽然就做什么都要叫上她。 这不是摆明了要把她磋磨成根针,扎进那些个皇后贵妃眼睛里去。 “快些!”见她不情不愿,祁旻微微加重了语气。 魏宝珠委屈巴巴地加快了一点步子,走过去:“皇上……” 祁旻将祁桑的手递过去:“给长公主探探脉,看看她这是怎么了。” 祁桑刚刚吐了个昏天暗地,听到了祁旻在叫人,但一时没弄明白他为什么要叫个女子进来。 直到这会儿才意识到,这女子竟是个懂医术的。 她立刻要抽手:“我没事,不劳烦兄长了。” 祁旻以为她还在赌气,便低声安抚:“桑桑,别闹脾气,身子要紧。” 魏宝珠刚刚伸出白嫩嫩的小手,就听祁桑忽然厉声呵斥了一句:“不许碰我!” 下一瞬,紧闭的门忽然被推开。 谢龛一边擦拭着手一边大步流星地进来:“皇上,长公主既还在闹情绪,您还是别逼太紧了的好。” 他说着,眨眼间走至床榻边。 魏宝珠的小手还停在半空中,一仰头对上那双阴郁冷辣的眸子,哆嗦了下,忙将手收了回去。 这人好高啊…… 她有点害怕,小小地挪着步子把自己藏到了皇上身后。 祁旻眼眸暗了暗。 桑桑身体不适,吐到这个模样,谢总督似乎一点都不意外。 他甚至只是站到了桑桑身边,并没有去问她一句哪里不舒服,也没有要叫太医诊脉的意思。 “劳烦魏贵人先出去一下。” 谢龛坦然地对上祁旻审视的目光,不紧不慢地赶人。 魏宝珠巴不得赶紧离开这是非地,应声的同时人已经溜到了门口,泥鳅似的钻出去了。 “皇上猜得没错。” 谢龛难得心情不错地笑了一下:“恭喜皇上要做舅舅了。” 祁桑刚刚缓过一口气来,直接被这句话噎住了。 她不敢置信地睁大眼睛,明知道为时已晚却还是试图去捂住他的嘴:“谢龛!!” 他疯了是不是?! 她还在绞尽脑汁地想着躲开谢龛的视线再寻一副落胎药的办法,结果办法还没想出来,他已经将刀架到了自己脖子上。 就那么想死吗?! 祁旻的面色已经不止用难看来形容了。 他的目光在祁桑跟谢龛之间不断来回,清楚的看到了胞妹眼中的恐惧跟慌乱。 怎么会这样…… 怎么会这样?!! 愤怒冲破平静的表层,滔天巨浪一般地席卷而来,湮灭了他全部的理智与温和。 当胸一脚便踹了过去。 若三年前,身强体壮骁勇善战的祁旻或许还能同谢龛打个平手,可如今,在病榻上昏迷两年之久,全身每根骨头几乎都是新长到一处、加之余毒未清的他,若非谢龛相让,这一脚都不一定能踹动他。 谢龛后退了数步,一手抵着胸口咳了两声,没什么诚意地道:“皇上,息怒。” “谢龛!” 祁桑起身要冲过去,被祁旻一把拽住拉回了身边。 “桑桑,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他低下头去,痛声呵斥:“你知不知道你面前的这个人,短短六七年间杀了多少人?!忠奸在他眼中根本不重要!但凡挡他道的人,是忠是奸都要死!他自己杀人便罢了,甚至要拉你一道双手沾染血腥!你当时才多大?你一个不过十九岁的姑娘,双手干干净净,清清白白,却硬是被他拖到污泥里沾染满身脏污!” 他忽然深吸一口气:“罢了罢了,是哥哥不好,是哥哥眼瞎,竟昏了头将你托付于他,本想待日后你清醒了些,再一点点将你带回正途,眼下却是不能再留 他了。” “正途?” 祁桑挣扎着:“什么是正途?哥哥你那样的吗?可惜啊,大雍朝奸佞遍地,你那样的正途一个一个全都死了!谢龛想活下去有什么错?沾染血腥又如何?……干干净净,清清白白?” 她忽然讽刺至极地笑了起来:“哥哥你真的了解我吗?我从不是个干干净净清清白白的人,我心本就是黑的,厌恶宠妾灭妻的父亲,痛恨欺凌幼小的母亲,甚至你……我都是恨的。” 祁旻倒吸一口凉气,如遭雷劈一般地僵在了原地片刻后,又忽然没站稳,踉跄着后退了两步。 那样坚韧从容的一个人,先前战场上烈焰逼人,刀枪入骨都无所畏惧的将军,如今摆弄朝堂,布局天下的天子,也在一瞬间逼红了眼尾。 第185章 她怎会觉得他会伤害她? 这句话,便是死,他也绝不会想到会从桑桑口中说出来。 她明明那样喜欢他。 她明明曾满心欢喜地布置他们的宅邸,说好了要一辈子跟着哥哥。 他不是她最喜欢的哥哥吗? 他……不是她最喜欢的哥哥了吗…… “我恨你永远都会抛下我一走数月甚至数年,我恨你从不曾为我同母亲据理力争,我恨你明知父亲嫉妒忌惮故意引你入陷阱,明知结果极有可能是死亡,你却依旧选择以身入局,为了你心中的那点孝道彻底抛弃我……” 他明明知道,他是她此生唯一的依靠。 却从未选择过一次蛮不讲理地站在她身后。 偏偏他的任何选择,她都挑不出半点不对来。 为了家国天下抛下她不对吗?不愿同生养自己的母亲对峙争吵不对吗?孝道在身救出父亲不对吗? 对对对。 他做的都是对的。 所以她望眼欲穿地等他数月甚至数年是应该的,所以她被母亲欺凌打骂是应该的,所以她在他死后被欺负被践踏都是应该的。 祁桑慢慢跪坐在了榻上。 她说:“你要杀谢龛就杀吧,我会活下去的。” 而后她仰头,对祁旻笑了一下:“我会像当初杀范容、黄高楼、曹四周他们一样,一个一个杀掉你珍重的祁氏族人,最后是你等着尽孝的父亲母亲……所以你最好尽快连我一起杀死,否则给我们陪葬的人会越来越多的……” 话至此,便是连谢龛都显出了几分震惊。 他猜测到她或许会为了他同祁旻争论几句,却怎么都没料到,这几句话竟是直接对着祁旻的心窝子上捅去的。 他的孤注一掷,终于在长久的开花后,结出了他要的果子。 他要祁桑将他视作生命中最重要的,不是重要的,而是最最重要的那一个。 就是现在,她同样视死如归地,将自己的生命同他的紧紧融合到了一处。 明明白白地同她的兄长摊开来讲,谢龛若死,她就要祁氏一族给他陪葬。 祁旻失魂落魄地离开了。 门在身后吱呀一声关了上来。 头顶上,月光倾泻而下,周遭一切都明晃晃地在眼前晃动,震颤。 魏宝珠见他终于出来了,兴高采烈地上前:“皇上,我们是不是可以回……哎,救命救命救命……” 祁旻瘦削的身子就那么毫无预兆地对着她砸了下去。 可再瘦削,他那比自己高出一头的个子也在那里,魏宝珠闭着眼睛拼命托着他,可依旧被压得倒弯下腰去。 好在晏隐之及时赶了过来,两人这才没齐刷刷摔下去。 眼见她丢下祁旻就要先走,晏隐之立刻道:“魏贵人,您不先给皇上探探脉吗?万一是急症,错了诊治的时机该怎么办?” “没事的,死不……” 魏宝珠浑不在意的一句‘死不了的’,硬生生被晏隐之饱含威胁的一个眼神逼了回去。 她只得又折返回去,抓着他脉搏探了探:“脉搏错乱急躁,这是气血阴阳逆乱所致的厥症,郁而不畅,气厥上逆,回头寻个太医针灸经络,畅通气血,禁食几日使阳气衰退,阴阳调和一段时日便好啦。” 她巴拉巴拉这么多,晏隐之只听懂了最后一句。 阴阳调和。 那不是要男子同女子……? 这个简单,正巧她是皇上的妃子,调和就是了。 但其实魏宝珠所说的阴阳调和,并不是这个调和…… 人体自身本就有阴气阳气之分,阳气暴涨,阴气自然被压制,阴阳失衡在所难免。 她的意思是,让他自身去调和阴阳。 晏隐之将皇上背上马车,这才转身同她道:“皇上初登帝位,太医院那边尚未摸清状况,不宜叫他们知晓太多皇上的病情,此事便劳烦魏贵人了。” 魏宝珠睁大眼睛:“我?我不行的,我只是看过一些医书罢了,同爹爹学过那么几日的皮毛,哪里敢拿圣体练手。” 晏隐之却只当她在谦虚,不给她任何拒绝的机会,直接连人一道塞进马车:“这几日,魏贵人就住在含仁殿罢,多给圣上些阴气,待圣上圣体恢复康健,再回自己宫殿去。” 魏宝珠:“???” 她顾不得去问一句‘多给圣上些阴气’是什么鬼,赶在马车动身之前拦住:“咱们此番来,不是要带走徐大学士的吗?” 这都什么时候了,她还有心情关心旁人。 晏隐之道:“皇上都晕厥了过去,如何带人?先回宫再说。” “啊,来都来了,还是一道带人走吧。” 魏宝珠却不想再被折腾着来一趟了,本想给祁旻扎几针顺顺气的,但是来的匆忙,她身上并没有带任何东西。 这么想着,便简单粗暴地选择了掐上祁旻人中,不一会儿,枕在自己腿上的男人果真悠悠转醒。 晏隐之忙凑上前:“皇上,您可还觉得哪里不适?” 祁旻呼吸不稳,慢慢坐起身后,带起一阵激烈的咳,好一会儿才缓和下去,而后便是长久的沉默。 魏宝珠便提醒道:“皇上先前不是说,来此处是要带走那位徐大学士的吗?” 她这么一提醒,祁旻眼睫这才终于迟缓地动了动,好一会儿,才嗓音沙哑地道:“去将徐子卿一并带着,朕亲自审。” 晏隐之领命而去。 马车里,就只剩下了这对枕畔结伴纯睡觉的男女。 祁旻不明白。 那般天真烂漫,干净纯良的妹妹,怎会在一夕之间变得这样陌生。 她幼时看他的眼神明明尽是明媚清澈,如今却充满了戒备与警惕,好似他是个随时会伤害她的坏人一般。 他是她的哥哥啊,一母同胞的哥哥啊…… 她怎会觉得他会伤害她? 甚至替谢龛隐瞒了他能生育子嗣的事情,甚至身怀有孕都在刻意隐瞒着他。 她难道真的相信,他会为了区区一个皇位对自己的亲妹妹动手吗? 他想要谢龛死,从来都不是因为谢龛威胁到了自己的皇位,而是此人手段太过毒辣,心思深沉难以摸透,一念间,便足以叫多少无辜枉死于他手中。 这样的人,如何叫他活着? 第186章 他谢龛也是有靠山的人了呢。 “哇……” 祁旻正满腹忧伤,痛心难当,身旁小姑娘却是靠着马车箱壁,单手托腮看着外头。 姑娘生得娇嫩圆润,眼睛大大的眼睫长长的,忽闪忽闪间眼睛竟是比星辰还要明亮耀眼几分。 “不愧是名动京城的状元郎,当真生得容貌绝佳,体态修长雅致。”她赞赏不已。 祁旻:“……” 她是帝王妃子,照理说寻常男子便是多一眼都不能看的。 如今竟是当着他的面公然夸赞其他男子好看。 到底还是个涉世未深的姑娘,家中世世代代被铜臭味浸染着,半点不见名门闺秀的端庄自持,矜持含蓄。 更不知她的这一句话,换做前朝那些个帝王身上,怕是要叫她祸连九族了。 祁旻摇摇头。 心中虽瞧不上,却也不会在一个小姑娘面前轻易动帝王威严。 毕竟,他至今都叫她保持着处子之身,做的就是日后她好寻个婆家的准备。 待将来时机成熟,抄家魏府,届时她定是要水深火热地过一段时日的。 以完璧之身出宫,凭她的姿色容貌,应该是不愁寻个好夫君的,而他自然没道理叫一个花一般灿烂的姑娘困于冷宫老死一生。 …… 祁旻离开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暖阁里都保持着诡异的安静。 最后还是祁桑先开了口。 “这就是谢总督说的,我只管生,其他的交给你?”她凉凉开口。 谢龛眼底是压都压不住的愉悦之意:“左右皇上早晚是要知道的,我只是随口一说,哪里晓得长公主这般勇猛,竟是抢先一步将我护在了身后。” 日后,他谢龛也是有靠山的人了呢。 祁桑不理会他的戏谑调笑。 与其说她在护着谢龛,倒不如说是在护着另一个自己。 没错,她在谢龛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背后空无一人,站在悬崖之上,摇摇欲坠,任何一步的退让都会让自己摔个粉身碎骨万劫不复。 他唯有向前走。 手中不多不少,只牵着一根绳,绳的另一头,只拴着一个她。 她不想叫他失望,不想叫他伤心,不想叫他怀疑。 她就是要牢牢握紧绳的这一端,同他一道走下去,只要他不松手,她也绝不放弃。 谢龛也不嫌脏,没有叫人进来,亲自收拾了一地狼藉,而后倒了杯水喂给她漱了漱口。 祁桑靠着身后宽阔结实的胸膛,闭着眼睛缓和情绪。 谢龛的下巴轻轻蹭着她头顶,指腹流连地抚过她的鬓角、耳后、后颈,又从后颈滑至下巴,轻轻蹭着她的唇。 今夜的他,格外的柔情温和。 这点难得的温柔,一点点抚平了她躁动的心跳。 正昏昏欲睡,就听外头云笙敲门,似有要紧事要禀告。 谢龛想把祁桑放回榻上,奈何她赖在他怀中不肯动弹,他便扬声将人叫了进来。 云笙只用眼尾余光扫到榻上二人亲密的姿态,哪里敢正眼看,只低头道:“主子,皇上将人提走了,要亲自审。” 谢龛漫不经心地整理着祁桑的发丝:“他要亲自审就亲自审,本督倒省下些心神了。” “……” 云笙欲言又止,似乎还有其他的事情要说。 祁桑感觉到了,睁开眼睛瞧他一眼。 谢龛道:“有什么事尽管说就是,总归不是本督在外头养了人就好。” 云笙嘴角抽了抽。 轻咳一声后,这才道:“后宫里又送来了许多东西,想问主子要了人去。” 头顶上方,忽然安静了下来。 祁桑从他怀中起身,视线在他们之间来回了几次,最终落到了谢龛脸上:“后宫?又?要人?” “那位太后,如今得偿所愿抢回了她夫君,奈何太上皇虽是半瘫之身,却是依旧对她提不起兴趣,竟还心心念念要见林氏,太后比他更着急见,这只蚂蚁如今落到谁的手中,都是要被轻易碾死的。” 林氏被关这么久,祁覃竟也能按捺着不曾现身。 可见在生死攸关之际,还是自己的性命更重要些,连这般溺爱他的母亲也可以任其自生自灭。 祁桑觉得可笑,也真的笑出了声。 “太后如今掌管后宫,忙得很,就不要给她添麻烦了,倒是太上皇,身落残疾宫中寂寞,得空请他来厂狱,同林姨娘诉诉衷肠吧。” 谢龛勾着她下巴:“你这怕不是要把太后也气成中风。” 话落,示意云笙照着祁桑刚刚的意思去办就是。 “都中风了,他们才是真正的天造地设的一对啊……” 祁桑又重新躺了回去,一想到那女人得知祁华章同林氏又苟且到了一处,癫狂发疯的模样,终觉心满意足。 …… 一个月后,祝仪因栽赃陷害国之重臣、收受贿赂、买卖官职等数项罪名,被缉拿归案。 而这之中,谢龛手中的证据并不多,真正提供了一些强有力证据的,竟是祝仪十分倚重,亲自提拔到自己身边培养的准新婿——徐子卿。 祁旻亲自洗去了徐子卿涉嫌逼死陶华年的嫌疑,重赏一番后,亲自将他提拔成了新一任内阁首辅。 至此,历朝历代第一任寒门出身的内阁首辅出现了。 祁桑得知这一消息时,正提了一壶水在院子里浇花。 初春时节,风里已经带了几分柔和之意,她肩头只披一件薄外衫,闻及此,丢下水壶就要去宫里同祁旻辨个分明。 她倒要看看这个徐子卿究竟是个什么三头六臂的怪物。 能不费一炷香的功夫逼死陶华年,还能用不到一个月的功夫迷了兄长的双眼,竟是直接从内阁大学士提拔到了内阁首辅,引朝中一众文臣马首是瞻。 谢龛刚巧处理完公事回来,尚未下马,就瞧见她怒气冲冲地提着裙摆出来了。 不夙慌里慌张地跟在后头,嗓子都喊劈了,央求她等主子回来再说。 “哪儿去?”谢龛一甩手中尚未收起的腰鞭,拦住了她去路。 “我去宫里找兄长聊聊天。”她说着,脚下一步不停地往前赶。 谢龛翻身下马,直接将人拦腰抱起:“你兄长现在约莫是没心情同你聊天的,你给他惹了大麻烦了。” 第187章 怎么还有脸活着的? 祁桑以为他在诓自己,依旧不住挣扎:“你放开我!我好端端待在总督府,哪里就能给他惹麻烦了。” “长公主贵人多忘事,大约是忘记先前怎么吩咐太上皇同林氏见面了。” “……” 两人私下见面的事被‘泄密’到了太后那里,太后果真疯了似的在后宫打砸了一整日,而后去皇上跟前哭闹不止。 姜柔同祁华章不同。 若说祁旻对这个曾因嫉妒贪婪设计陷害自己的父亲还有些怨言,对他不多加理会,但对这个自小将他捧在手心里的母亲却是无法冷漠疏远的。 姜柔一辈子的希望都寄托在了祁旻身上,而祁旻也果真争气,成了人人夸赞的大将军,姜柔自然只会更喜欢。 她先前就不止一次地提醒过祁旻,不要将太多精力放到祁桑身上,不过是个不中用的女儿家,早晚要嫁人,且依照她不安分的性子,早晚要给将军府抹黑惹事,遭婆家扫地出门,潦倒落魄惨死街头。 姜柔对祁桑的恨,早已由当初非男儿身,不能替她拉回夫婿的一点宠爱的废物感,转为了迫切希望她去死,哪怕不能死,也一定要活得痛苦不堪,比她这个母亲更痛苦才行。 事实上,这也不是她第一次去祁旻那里闹了。 祁旻登基之初,她就以祁桑同太监厮混,有辱皇室颜面为由,要祁旻想办法赐死他们二人。 后来又以谢龛几次三番废杀帝王为由,提醒他若不尽快动手,谢龛早晚会颠覆祁氏一族的荣光。 先前还疯疯癫癫,如今做了高高在上的太后了,倒也不疯癫了。 祁桑窝在谢龛怀里,眼珠转了转,忽然轻声细语道:“一个月没见着兄长了,我就去看看,怎么了嘛……” 她难得撒会儿娇,谢龛倒是受用得很。 “真想去?” “去啊,好久没见母亲大人了,叫旁人知道了,该说我不孝了。” “等我换套衣衫。” “你去做什么?” 祁桑轻轻抚了抚他脸颊,笑道:“总督大人乖乖在家等我啊,我去兄长那里给你讨个驸马爷的名分来。” 她手指微凉,贴着他烫人的脸颊,手指轻磨,像勾人的妖精。 谢龛眼眸微暗,连带着嗓音也沙哑了许多:“长公主悠着点儿,肚子里还揣着个小的呢。” “嗯嗯。” 谢龛将她抱得高了一些,低下头去亲她的鼻尖,红唇,下巴:“我送你去,在宫门外等你,酉时之前回来。” …… 御书房外,远远地就听见女人歇斯底里的哭闹声。 好像这些年里,她除了声嘶力竭地尖叫诅咒怒骂以外,并没有学到半点其他的教训。 如今贵为一国太后,依旧这般癫狂暴躁,半点脸面不给兄长留下。 这会儿倒是忘记什么皇室颜面了。 守在外面的几个太监恭迎了上来,说是太后在里头,皇上暂时不便待客。 祁桑温和地笑:“都是一家人,哪里是客,正巧我许久未见母亲了,今日便一道见了。” 她要强闯,太监们自然不敢阻拦,但也不敢轻易放,于是便做着阻拦的样子一直到了皇上跟前。 屋里的哭闹声戛然而止。 地上一片狼藉,茶杯、笔墨纸砚扫了一地,连几张桌子都歪到了一旁。 祁旻似是已经习惯了,面上无波无澜,好似在等她发泄够了自己离开。 直到祁桑忽然闯了进来,他这才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眉。 姜柔气儿还没喘匀,如今衣着华贵,满头金钗倒是有了几分太后的模样,只是容颜太过狰狞狼狈,倒像个争宠未果被打入冷宫的疯子。 “皇上……这……”太监无措道。 祁旻挥手,叫他先出去。 太监着急忙慌地往外退,耳边却已经响起了姜柔尖利刻薄的咒骂声:“你竟还敢来哀家面前招摇!贱胚子!哀家当初就该将你丢进尿盆里溺死!” 祁旻面色一白:“母后!桑桑是您的亲生女儿!” 她怎可将这种极度侮辱的词落到桑桑身上。 祁桑却是浑不在意,避开了一地的碎片,施施然寻了个座椅落座。 她甚至好脾气地安抚她:“母亲,都多大年纪的人了,还学旁人争风吃醋那一套,多有失颜面呐……” 姜柔却只是冷笑:“亲生女儿?哀家可生不出一个连太监床榻都爬的贱胚子!你当初没少被姚法生他们凌辱折磨吧?怎么还有脸活着的?那谢龛也是个不嫌弃的,也不怕染上什么脏病!” 她这番话没让祁桑有半点情绪波动,却是叫祁旻面色骇然大变,骤然起身:“母后!!!” 先前征战在外,哪怕偶尔收到家中消息,护卫也只是用‘夫人与大小姐又起了争执’一笔带过。 而他每次得空回家,母亲也只顾着问他在外过得好不好,有没有受伤,并没有什么心思同桑桑多做争执。 祁旻印象中的母亲对桑桑的恶行,还停留在发疯失控后试图掐死桑桑,或者将她驱赶出府的情形中。 他总习惯性地将她的行为归结到她发病了,难以控制自己的行为中去。 却不知,她不发病的时候,言辞竟也是这般刻薄尖利,恨不能变成一把刀子捅到桑桑的心口里去。 而这些事,便是连桑桑自己,都未曾主动同他提及过。 ——我恨你从不曾为我同母亲据理力争。 一个月前,祁桑红着眼眶一字一顿说出来的话,直到现在,祁旻才切身体会到其中的意思。 当时的心如刀绞,再一次如苏醒的猛兽,凶狠地反扑了回来。 那时的她弱小,无助,唯有他一人可依靠,却又不想因自己的小事扰乱他心神,毕竟在外征战危机四伏,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可不想扰他是一回事,盼着他能护一护自己又是另外一回事。 只是幼时的祁桑没能得到很好的守护,如今长大了的祁桑,有了谢龛的祁桑,也已经不再需要他的守护了。 这样尖酸刻薄,诅咒羞辱的言辞,甚至不曾叫她有半点的情绪波动,好似不过是路旁的一条野狗对自己吠了两句而已。 第188章 你怎可这般伤哥哥的心? 祁桑懒洋洋托着下巴,笑盈盈地道:“大约是命好吧,谢总督不但不嫌弃,还非要催我来同皇上要个名分……” 她一手轻抚小腹,略显懊恼:“毕竟已经两个多月了,总不能不明不白地把孩子生了吧?” 祁旻抵着桌子的手指青筋暴起。 下一瞬,骤然拔高的一声尖叫随即响起:“孩子?!哪里来的孩子?!谢龛不是太监吗?!他怎么会……” 姜柔睁大的眼睛里充斥着疯狂之色:“难道是你同其他人的孩子?不不不,他那样的人,又怎会容下其他人的孩子……难道……难道……” “别难道了,母亲,您脑子本来就不好,可别想傻了。” 祁桑好心帮她解疑释惑:“这孩子啊,就是谢龛的,他要做驸马,我也不好拒绝不是?” 谢龛的孩子…… 姜柔瞪着她,眼睛里精彩纷呈。 错愕、不甘、怀疑、愤怒……最后统统化为了孤注一掷的狠厉。 谢龛那样的人,做太监尚威胁皇权不可久留,更遑论他还有生育子嗣的能力。 若生下个女胎便也罢了,若生下个男胎…… 他们祁氏一族岂不是要走上沈氏一族的老路? 祁桑像是完全没有看到她眼中的杀机四伏,依旧微笑着对祁旻道:“兄长,一个月之内,我要嫁到总督府去,或者谢总督入赘我公主府,我在这儿请一道圣旨。” 祁旻阖眸,静默半晌才道:“他是内厂总督,如何同大祁长公主成婚?桑桑,他若真想娶你,朕给他个官职,给他个新名字,昭告天下之时也说得过去,这内厂总督一职,他要松手。” 一纸婚约,换谢龛放手权利。 可这权利是谢龛一步一步拿命拼下来的,他在朝中树敌无数,没了权利,等于野兽没了獠牙,如何自保?又如何保住她们母子? 祁桑半步不退:“不用,也没人规定内厂总督一职必须是太监,谢龛非太监之身不是什么天理难容的罪过。” “桑桑!” “听着呢,不用这么大声叫我。” 祁桑直接起身:“无妨,我虽出身名门,但过得却是野日子,不受礼仪教条束缚,自然也不在意名声如何,皇上不赐圣旨,我就直接搬到总督府去,请三两好友,祭拜天地,喝杯喜酒简单办了一场婚礼就是。” 她说完就向外走,祁旻绕过书桌两三步追上去,攥紧她手腕。 “桑桑,你连婚礼都不要哥哥参加了吗?”他声音罕见地在发抖,那抖动那样清晰,以至于攥着她腕骨的手指都跟着抖动了起来。 祁桑半转过身来,慢慢挣脱了他的手指:“皇上公务繁忙,我的婚事,就不劳您费心了。” 祁旻红了眼角:“桑桑,你怎可这般伤哥哥的心?” “她本就是没心没肺的贱胚子,做得下贱事还少吗……” “母亲慎言!” 姜柔讥讽的一句话尚未说完,就被祁旻厉声打断。 这是第一次,她一向温和孝顺的儿子,这般疾言厉色地同自己讲话。 为的却是个不中用的废物。 姜柔眼底闪过一丝不可思议:“旻儿,你刚刚……是在呵斥母后吗?难道母后哪句话说得不对吗?当初若不是她不争气,母亲又怎会输给林氏那个贱人?!” “是男是女又如何?不都是从母亲你腹中出来的吗?父亲变心,又怎会为了一个孩子回心转意?” 祁旻被祁桑乱了心神,字字句句皆带了刺:“便是如今,明知林氏背叛,生下的孩子都不是自己的,父亲不依然对她心心念念不死心吗?” 这下轮到了姜柔面色骤然惨白。 她愣了片刻后,忽然疯了似的开始从书架上抓起竹简对着他们打砸了过去,尖锐凄厉的咆哮声恨不能撕破人的耳膜。 “好好好,你们一个一个就是这般回报哀家的养育之恩的!白眼儿狼!贱胚子!!都去死!!都给哀家去死啊啊————” 祁旻转身将祁桑护在了怀中,用后背挡下了几个砸向他们的竹简后,忽然拽着她手腕直接将她带离了御书房。 祁桑一路踉踉跄跄,被祁旻直接带去了礼部。 他直接挥手赶走了前来请安的礼部大臣,踢开了其中一扇门,入眼所及,大片大片绣工精湛的红绸缎,金色的‘囍’字在日光下明晃晃地照着人的眼睛。 祁旻一件一件打开那些宝石镶嵌的黄花梨木柜,光是嵌东珠的珠玉翡翠就整整一排,而后貂皮、羊皮制成的御寒袍子同样占了一大片、绫罗绸缎、紫檀家具、金银首饰…… 这间屋子占了寻常屋子七八个之大,大红的绸缎就那么蔓延在目光所及的最远处。 “知晓你怀有身孕,哥哥便命人紧赶慢赶地为你布置嫁妆,哥哥是想谢龛死,可你既同他有情,又怀有身孕,哥哥还能如何?杀了他然后让你恨我吗?” 祁旻松开了她,后退数步:“如今桑桑既厌倦了哥哥,这十里红妆你便带走吧,婚礼……哥哥就不去了。” 祁桑僵在原地。 默默半晌,挪过去重新牵起他的手:“哥哥……” 他的手还在抖。 她便更用力的握紧了几分:“是我说错话了,哥哥不要伤心。” 祁旻看着外头明晃晃的日光,好一会儿,才道:“你既担心我夺了他的实权,那便在内厂总督的名号之上,再以剿匪之功给他个从二品的奉国将军一职,张贴皇榜昭告天下之时,也能以将军之名迎娶长公主入府,奉一段佳话。” 原来他这一个月来已经在为她的婚礼做打算了。 祁桑想到一个月前,她同他说的那些话,字字恨不能变成针,全数往他心口里扎。 原以为他该是还在气着的,又怎会考虑她腹中孩子会不会一日日变大。 她晃了晃他手臂,仰头去看他。 祁旻却要甩开她:“松手,如你所说,我公事缠身,还要去处理。” “那我改日再来寻哥哥。” 她绕着他走了半圈,绕到他正面,难得露出个笑脸:“我改日再来,不故意挑她在的时候,不给哥哥添堵了。” 第189章 这是谢龛最不愿碰触的禁忌之地。 没错,她今日来不止想刺激刺激姜柔,也存了故意叫他左右为难的坏心思。 祁旻终于落下了眼睫,又气又恼地看着她:“就因将他们接入宫里,你便这般狠心,净挑伤人的话说,说说看,已经几次了?哥哥心里的窟窿都快成蜂窝了。” 祁桑笑起来:“我回去熬汤,给哥哥好好补一补,补一补就好了,蜂窝里都是蜜糖呢,可甜了。” 祁旻叹口气,轻轻捏了捏她的小脸:“有什么不开心的地方,你日后慢慢同哥哥讲,哥哥会改的,不要故意说那些伤哥哥心的话好不好?” 祁桑乖乖点头。 顿了顿,忽然记起来什么似的:“那个徐子卿,哥哥确定不再调查一番了么?陶华年在厂狱时好好的,同他见面后就自裁而死,若非他有意逼迫,又怎会如此?” 陶华年是功臣之后,落得此等下场,无论如何都不应该。 祁旻沉默片刻,只轻轻揉了揉她的脑袋:“此事很复杂,她的确是因徐子卿而死,却不是他逼的。” “什么意思?” “此事你该去问你那位准驸马爷,他调查的,都没同你说过么?” “……” 祁旻乘坐轿撵亲自送她出宫,同谢龛随意客套了两句话后便回去了。 谢龛打量着祁桑的神色:“同哥哥冰释前嫌,高兴了?” 她这一个月来郁郁寡欢,饭不好好吃,觉也不好好睡,快把‘心事重重’四个字刻在脸上了。 虽说眼瞧着这对兄妹闹僵正合他的心意,但疏远一些也就罢了,闹到祁桑这般心情抑郁却也没意思。 祁桑这才意识到,礼部这般隆重地筹备她的嫁妆,谢龛又怎会不清楚。 他明明知道兄长在筹备他们的婚事,却偏偏只字不提,任由她今日来宫里刺激太后,再故意给皇上添堵。 “你存的什么坏心思。”她气恼瞪他。 “不是要看皇上为了你同那太后争执么?” 谢龛捏上她下巴,不轻不重的力道:“现在满意了?” 祁桑想到祁旻说完那番话后,姜柔一瞬间陷入的错愕疯狂,恨不能将他们生吞活剥了的模样,挑眉:“还不错。” “还不错晚上回去就多吃些,再猫吃食似的两口就撂筷子,当心挨抽。” 抽抽抽。 整日就知道拿他腰间的那条鞭子吓人,改日趁他不注意给他切断了丢掉。 两人上了马车。 祁桑想起徐子卿的事,便问了句:“哥哥说,徐子卿的事你调查清楚了?怎么没同我提起过?” 谢龛倒了杯清茶递给她:“你又没问。” “……” 见她似是要恼了,他这才道:“陶知县,你觉得如何?” 祁桑想了想:“清正严明,不畏强权,就凭他没有同那窝山匪沆瀣一气,鱼肉百姓,就是个好官。” “是个好官,但不一定是个好人。” “什么意思?” “为官清正,为人却曾觊觎好友夫人,并于一个醉酒的深夜,欺辱了对方。” “……” 祁桑呆了片刻,意识到他说的‘好友夫人’是谁,蓦地倒吸了一口冷气。 听说这陶华年同徐子卿的父母曾交好,这才为他们二人定下娃娃亲,想要亲上加亲。 “你以为,这祝云锦怎么就这么巧,遇到了徐子卿。” 谢龛意味深长地抿了口茶,冷笑一声:“徐子卿这样的清冷高傲的人,若非有意勾引,旁的女子怕是要退避三舍的。” 太冷。 他有意无意的撩拨,才是祝云锦上钩的必要条件。 为他生为他死,搭上命都要抢了他,这才有了后头的事情。 “但其实徐子卿也并非徐子卿,徐氏夫妇的儿子不到五岁就夭折了,徐子卿是他们在经商买货时捡来的,孩子遭的罪一点不比我幼时少,骤然被徐氏夫妇当亲儿子一样养着疼着,你觉得会如何?” “徐夫人遭人玷污,悬梁自杀,徐老爷承受不住,随她而去,只留下一个尚未满十二岁的徐子卿。” “所以说,陶华年的死,看似无辜,但似乎也并不无辜。” 祁桑默默听完,长久地没有说话。 过了好久,她忽然道:“他做的事,同你当初做的又有什么区别呢?” 谢龛饮茶的动作一僵。 那个黑暗的审讯小木屋里。 她咬着他小拇指下方的那块肉,眼泪混着他的鲜血一道流下。 所有的哀求、呼喊、咒骂都被抵在了他掌心之下,一个字都不曾说出口。 这是谢龛最不愿碰触的禁忌之地。 他视力极好,即便满屋黑暗,依旧看清了她蓄满了泪水的眼睛,亮如星辰,璀璨夺目。 越是这样,越是刺激得他发狂不能自已,恨不能完完全全跟她糅合到一起去。 “若那时的我同邢守约已经成婚了,且有了自己的孩子了呢?” 祁桑看着他:“你也会不顾我的意愿,那样伤害我吗?” 谢龛沾染着水痕的薄唇动了动,似是想说什么,却只剩喉结上下滑动了一下。 他想说不会。 可又清楚地知道,他一定会。 总督府外看着邢守约大雨中抱她离开,衔杯楼上一屏之隔她拿花枝同邢守约调笑暧昧,都叫他恨不能生生掐死那人。 “所以你以为皇上为什么一定要我死?” 他嗓音沙哑道:“因我的确是个穷凶极恶的奸佞之人,陶从元的那点事,搁我身上连粒沙都算不上。” 祁桑敛眉不语。 片刻后,又听他道:“但若是现在的我,不会。” 祁桑扯扯嘴角:“现在的你,有什么不同吗?你好像本就没有任何改变。” “没有改变吗?” 谢龛凝视着她,慢慢反问:“祁桑,你好好回想一下,以前的我,同现在的我,真的一样吗?” 祁桑看着他,似是被那目光灼伤,片刻后又避开了。 她忽然提起邢守约,这叫谢龛眼底闪过几分阴戾之色。 “皇上最好不要有将邢守约引回来的打算。” 他随手将茶杯放下,拿帕子慢慢擦拭着指腹上的水渍:“如果希望他死在半路上的话。” 是警告,也是试探。 祁桑咬牙:“没有那个打算,你好端端的又起疑心。” 谢龛笑了下,却是比不笑更叫人毛骨悚然。 “没那个打算,最好。” 第190章 谢龛你要点脸! 婚礼当日,皇后亲自带着一应陪嫁物品来公主府。 皇后是世家大族汤国公府出身,一举一动尽是端庄秀雅,得体周到,言辞举止很是让人舒服。 她屏退婢女,亲自帮她戴凤冠,并时不时询问她的意思。 祁桑从铜镜中瞧着她温和的眉眼,轻笑一声:“皇嫂在后宫里的日子,过得可还舒心?” 汤有慧一怔,随即浅笑:“皇上垂怜,母后慈爱,后宫嫔妃安守本分,自是无可挑剔。” 这回答,滴水不漏。 先不说姜柔那女人在一日,就一定不会放手后宫大权,她这皇后看似后宫之主,怕是过得也异常憋屈。 而且听闻,兄长近日来格外恩宠那个会医术的魏贵人,原本侍寝每人一夜的,如今竟已经连招魏贵人侍寝月余了。 可见其恩宠之盛。 后宫的一片哀怨之声,已经传到了她这里,更何况她这个皇后。 她有意拉拢她:“这后宫争宠的日子难熬,比起皇上的一点恩宠,自然还是权利握在手里更实在,不是吗?” 汤有慧静默片刻,才不怎么走心地笑了一下:“长公主说的对。” 祁桑挑眉,从铜镜中观察了她片刻,不再多言。 瞧这模样,显然是她心中已经有了主意。 她这个长公主同太后水火不容的事,想来在宫中已经是个不能言说的秘闻了。 一边是生养自己的母亲,一边是唯一的胞妹,后宫嫔妃想要拉拢皇上,就必然要在她们之间做出抉择。 姜柔被关这么多年,身体早已被拖垮,还能活多久都是个未知数,况且后宫权柄如今就在她手中,要交给谁,不过是一句话的事。 而她这个长公主,不过是皇上几年见不上一面的胞妹而已,且即将成婚出嫁,日后在皇上那里顶多算个近亲,哪里比得上生养自己的母后。 沉默间,就听外头的婢女来敲门,说是迎亲的队伍来了。 祁桑起身,同汤有慧客套一笑后,后者为她盖上了红盖头。 九凤轿撵起,一路热热闹闹喜气洋洋,队伍前方,驸马爷一袭红衣似火,眉眼硬朗俊雅,长身挺拔修长,惹路两边一众姑娘们掩面羞怯不已。 跨过了火盆,拜过了天地,最后夫妻对拜,谢龛心心念念的驸马爷的名号,总算是到了手。 皇上亲赐九盏宴会,席间高朋满座,甚是热闹。 没过多久宴席结束,喜房门被推开,谢龛的步伐明显比平日里重且乱了许多。 他酒量极好,能叫他醉成这个模样,应该是喝了不少。 红盖头被挑开,祁桑从谢龛狭长漆黑的眸底看到了几分醉意,荡漾着柔和的惊艳之色。 她一向懒于梳妆打扮,平日里的发髻都是最简单的,心情好了梳妆打扮一番,心情不好了便是干脆素面马尾随意一弄。 这还是第一次,她这般隆重而精致地出现在他面前,像开至荼蘼的赤丽桃,浓墨重彩地在他们的新婚夜划下一笔。 喜婆为他们各自剪下一缕青丝,弯曲打了个漂亮的结,寓意白头到老,永不分离。 臂弯纠缠,一杯合卺酒入喉,算是礼成了。 喜婆带着众多婢女款款退出,门扉关闭,谢龛慢慢抬指摩挲上她颈口,下巴,最后捻上她柔软的红唇。 力道有些重。 眼前光影被遮住,男人靠得近了些,喉结上下滚动,眼底浓重的欲望遮都遮不住。 祁桑抬手轻抵他胸口,提醒:“说好了的,驸马爷要反悔吗?” 他在床榻上一向凶狠,哪怕事先再多保证,也顶多在一开始还记着,后头不论她如何讨饶,怒骂,他总是我行我素,半句话都听不进去。 那时日日做都是如此,更遑论如今已经忍了快两个月了。 连她都承受不住,更别说一个尚未成型的胎儿了。 “我不动……” 谢龛低低笑了起来,将双手往她跟前一递:“长公主不放心,绑我起来可好?今夜随长公主的心意来,可以慢一些,但要尽兴,你我都要。” 他额头贴着她的,呼吸间尽是陈年酿酒的香气,沉重地,急促地喷在她的脸上。 祁桑双颊漫上绯红,烧得滚烫,想骂他两句,却已羞臊的说不出一个字来。 这同他反悔有什么区别? “快啊……”他厮磨着她鬓角,哑声催促。 祁桑索性心一横。 瞧他这模样,今夜左右是躲不过去了,趁他还有些理智,还是遂了他的心思。 “你那条腰鞭呢?” 她道:“整日里拿那条鞭子吓我,今夜就用它绑你。” 谢龛闷声笑了起来,胸膛震动,连带着怀中的她也跟着微微震颤。 他单手将她抱在怀中,起身去将金蟒腰鞭拿了过来,将它递到祁桑手心后,手指却不轻不重地按着。 而后低头,在她耳畔轻声说了句什么。 祁桑浑身一僵,哪怕明知没有其他人会听到,还是立刻抬手去捂他的唇:“不许说!不许说!谢龛你要点脸!!” 这狗东西,当真是什么不要脸的话都说得出来! 谢龛愉悦地笑。 罗帐细垂,红烛摇曳,夜才刚刚开始…… …… 总督府内软玉温香,柔情蜜意,同一时刻,含仁殿的院落内,却是一片冷肃。 地上跪了三个人,两个婢女,一个小厮,皆是被五花大绑丢过来的。 皇后今日在长公主的婚宴上忙碌了一整日,换来的一次侍寝,却是如今这般场面。 她心中多少是有些忐忑的,不知道长公主的这个举动是不是在针对她。 入宫为后数月有余,先前每月还能侍寝四五次,这一个月来,却是连皇上的一片衣角都没有碰到。 可即便是侍寝,皇上也只是在忙完公事后上榻歇息,并不做其他。 或许是忌惮她母家的权势,不想让她这么早怀上孩子,也或许是她的模样脾性实在不符合他的胃口。 可不管事实如何,她都必须尽快做出改变。 一个祝贵妃已经遭冷落丢弃了,她若再不上点心,下一个遭冷落丢弃的,怕就是自己了。 第191章 恨不能扑上去咬他两口。 皇上看似温和宽容,心思却如海底般叫人难以琢磨。 便是天子无情,她若想坐稳这后位,也一定要分得皇上几分怜爱之心的。 晏隐之站在一旁,低声道:“总督府送来的,说是今夜总督府不宜见血腥,劳烦皇上亲自处理一下。” 今日长公主嫁入总督府,带了不少婢女小厮去,人多眼杂之下,混入了这么几个面生的,两边府邸也不会有所察觉。 他们脚边,还丢置着两个酒壶几个酒杯。 祁旻面色罕见地覆了一层冰霜之色,低声道:“不要惊动旁人,去将魏贵人请来。” 又是魏贵人! 汤有慧面色微白,敛下睫毛掩住了眼底一闪而逝的厌恶之色。 她是皇后,皇上如今偏宠一个位份低下的贵人,她本该提点一番的,可顾及到自己并不乐观的处境,也只能忍了。 只是后宫里的其余四人却是按捺不住,每每来请安都要抱怨一番。 魏氏一族皆是钻进钱眼子里去的,如今那魏太医做上了国丈,更是得意忘形,钱财往来更是频繁。 想来要抓住他们的把柄也不是件难事。 这么多年来,他们搜刮来的银两怕是抵上小半个国库了,过些日子东窗事发,想来皇上也很乐意收拾了魏氏,充盈一番国库。 到时的魏贵人,下场怕是不比祝贵妃好上半点。 思及此,心里也就不着急了。 魏宝珠已经睡下了,睡得正香,被宫女叫起来,整个人都要垮掉了。 她没有什么其他爱好,就是爱吃爱睡,吃不好心情不好,睡不好心情暴躁。 尤其是这两日,得知父亲越发肆无忌惮地各种敛财,她已经吓到几日不曾好好吃口饭,或是睡个安稳觉了。 绞尽脑汁地想办法递书信出去,劝告父亲不要再继续了,会惹祸上身的,奈何他就是听不进去。 魏宝珠觉得,她离被赐死没有多远了。 怏怏不乐地跟着太监来了含仁殿内,打眼就看到跪了一地的人。 皇上眉眼间压着沉郁之色,抬了抬下巴:“魏贵人,你且过来瞧瞧这酒里加了什么。” 魏宝珠这两日总是做噩梦,梦里各种自己被这老男人赐死的场景。 有时候是一杯毒酒。 有时候是一条白绫。 有时候是五马分尸。 还有一次是凌迟处死,梦里的疼痛仿佛切身体会了一遍,吓得她醒来大汗淋漓,手脚发软。 偏一转头,就能看到这张沉睡中过于俊美无俦的脸。 简直惊悚。 她低着头不敢去看他,走过去拿起酒壶,打开盖子闻了闻。 酒味极浓,几乎闻不到什么奇怪的味道。 她招招手,叫提着灯笼的太监靠得近一些,而后将酒水一杯一杯完全倾倒了出来。 最后一杯的底部,混了些白色粉末。 “有暖炉吗?”她问。 太监说有,不一会儿便送来个小暖炉,她点了火,将那杯酒在上面热烫了一番,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蒜臭味。 “是砒霜,纯白色的砒霜,比红色的更毒,若饮下了,药石无救。”她说。 砒霜这种东西,宫里的人并不陌生,便是不会认,也听说过它的名号。 多少被赐死的妃子、下人,饮的都是它。 祁旻的面色在一瞬间变得异常难看。 地上被捆绑的三人立刻哭求饶命。 魏宝珠艰难吞咽了下,一瞬间也有种想跟着他们一道求饶命的冲动。 这砒霜,眼瞧着不日就要送到她的寝殿里去了。 “赐死,做得隐蔽些,别闹大了。” 死一般的寂静后,玉阶之上的男人终于下了命令。 魏宝珠一个哆嗦。 眼睁睁看着几个禁军上前,干脆利落地将人三人拖了出去,哭喊声在眨眼间停歇了下来。 风吹过,惊起几只飞鸟扑棱着翅膀逃远了。 祁旻半转过身子,看向一旁的女子:“太后病重,后宫之事,日后还要皇后多费些心神了。” 汤有慧一怔,意识到这句话意味着什么后,整个人的呼吸都紧了几分。 她立刻俯身行礼,克制着情绪端庄道:“承蒙皇上抬爱,妾身定竭尽所能打理后宫,不给皇上添半点烦心事。” “去准备一下吧。” “……” 也就是说,今夜的侍寝已经结束了。 依旧连他的半片衣角都没有碰到。 汤有慧有些气馁,但这点气馁比起整个后宫大权在握,根本不值一提。 她温婉地应了声,带着婢女退下了。 “去撤了太后宫里的所有婢女太监,换一批懂事的,查一下还有无插手此事的人,一并处理了。”祁旻继续道。 晏隐之闻言应声,带人离开。 人都退得差不多了,魏宝珠还跪在地上,盯着面前的毒酒瑟瑟发抖。 恍惚中竟分不清楚是现实还是做梦了。 一会儿他不会顺便叫她把酒喝了吧? 那她要不要哭?要不要求饶?哭闹求饶有没有用?说不定跟刚刚那三人一样,拖出去不过片刻就没了声息。 她脑袋乱糟糟地想着,完全没有注意到祁旻已经走到了跟前。 “魏贵人。”祁旻俯下腰身,对她伸出手。 魏宝珠一个哆嗦,抬眼就看到了明黄色的衣角,吓得小脸惨白一片。 祁旻瞧她这模样,微微蹙眉:“吓到你了?” 他声音温和,长得又俊美无双,在春日里柔和的夜风里显得格外蛊惑。 又有谁能想到,就在刚刚,他也是用这样的语气,轻易了结了三条人命。 她说不出话来,跪在地上茫然又瑟缩地看着他,一双大眼睛眨啊眨,瞧着可怜兮兮的。 “地上凉,起来说话。” 祁旻单手将她扶起来,而后亲自帮她整理了一下略显凌乱的领口:“此事事关皇室清誉,该不该对外人提起,魏贵人懂的吧?” 魏宝珠点头如小鸡啄米。 “太后病重,言行狂乱,魏贵人可有法子,在不伤太后凤体的情况下,让她安静一些?” 魏宝珠咬咬牙,恨不能扑上去咬他两口。 这老男人,生了副好皮囊,骨子里却是这般禽兽! 觉得自己有几分姿色,又是人人攀附的帝王,便将旁人都当做傻子吗? 第192章 不想死,就闭嘴。 他如今想让那个疯子太后安分一些,叫她亲手调制药物,来日东窗事发,用不着她了,这件事就是真真切切能将她千刀万剐的罪行。 魏宝珠忙又跪下,哭哭啼啼道:“皇上恕罪,妾身同爹爹一般,在医术之事上学艺不精,看个伤风头疼便也罢了,其他的……妾身实在愚钝。” 一句话,将她那做太医的父亲也拉下了水。 言外之意,不止她做不了,她爹也做不了,休想打他们父女的主意。 祁旻瞧着她,片刻后,忽然‘嘶’了一声:“话说前两日有几封从宫外截下来的信笺,这信里提及的‘小满’……” 宫规严明,是不允妃子同娘家人互有书信往来的。 魏宝珠被抓住了尾巴,顿觉心如死灰,好一会儿,才哭道:“回皇上,小满是妾身小名,因出生在小满当日,娘亲给取的……” “枇杷黄后杨梅紫,正是农家小满天。雨水丰盈,万物复苏,是个好名字。” 祁旻再一次将她搀扶起来,温柔道:“日后床笫之间,朕便唤你小满可好?” 不好。 小满是爹爹娘亲跟兄长们唤的,她不喜欢家人以外的任何人唤她小名。 心里抵触万分,面上却又不得不温顺一些。 魏宝珠讪笑一声:“皇上喜欢便好。” 祁旻温热宽厚的大手轻轻握上她小手,哄孩子似的:“来,外头凉,跟朕进寝殿里详细聊一聊这配药的事。” 魏宝珠整个人都是拒绝的,拼命摇头:“皇上,妾身真的不行……” 她忽然激烈咳了起来,眼瞧着又要两眼一翻晕厥过去,就听祁旻不紧不慢道:“魏贵人若晕过去了,朕便着人去请魏太医了,想来他定有法子帮太后看病。” 魏宝珠:“……” 合着他眼下谁都不想收拾,就一定要先逮着魏氏一族薅是吧? 她绝望地回头看了一眼地上凌乱的酒杯。 仿佛离这杯毒酒又近了几步。 …… 谢龛大婚,不宜见血腥,这两日便没去厂狱。 徐西怀同施不识便带着卷宗前来呈报。 抬手间,腕间大片的红痕自衣袖间露出,徐西怀只瞥了一眼便匆忙避开了。 下一瞬,就听施不识大叫了一声:“总督,哪个不长眼的竟敢伤了您?!我去弄……唔……” 徐西怀赶在他彻底作完这次死前,死死捂住了他的嘴。 “不想死,就闭嘴。”他观察着谢龛的表情,咬牙切齿地在施不识耳边警告了一句。 施不识惊疑不定,没弄清楚情况,想再细看一眼那伤痕,谢龛却已经将手腕收了回去。 好在他今日心情不错,并没有要动怒的痕迹。 一湖之隔,这边水榭里聊正事,那边柳荫下祁桑心情同样不错地拿了碗鱼食喂着湖中的一片肥硕锦鲤。 “魏贵人?” 她指尖捻着鱼食,抬头看一眼扶风:“那个圣眷正浓的魏贵人?” “是。” “她同我好像并没有什么交集,要同我见面做什么?” “太后那边行事疯狂,皇上又不想丑事张扬出去,便命魏贵人配置药物,令太后精力不佳,自顾不暇,且撤了太后身边的一应人等,换了批人进去,算是将太后软禁了,已经闹了两日了,听说还险些拿花瓶砸死个宫女。” 祁桑听得直冷笑:“那这魏贵人医术也不怎么精湛嘛,还能让她有力气拿花瓶砸人。” 大婚之日,在她合卺酒中下砒霜,这是没打算放过她活着谢龛任何一条命。 她想了想,忽然对着湖面抬了抬下巴。 一直注意着这边的谢龛微微眯眸。 就见祁桑指了指他身旁的人。 “施不识,去长公主那里一趟。”他说。 施不识刚犯了错,这会儿别提有多乖了,颠颠儿绕着湖水跑了半圈,笑得格外谄媚:“长公主寻我来有事?” 也不自称本提督了? 祁桑笑盈盈地瞧着他:“劳烦施提督亲自跑一趟厂狱,将林姨娘提到总督府来,我带她出去逛一逛。” 施不识正烦他们在谈的那件棘手案子,能名正言顺偷闲自然更高兴了。 没用半个时辰就将人提来了。 林姨娘在厂狱里倒是没受什么罪,她姿色好,平日里穿绫罗绸缎风情动人,如今穿寻常素衣也别有一番韵味。 难怪还能将那半瘫之人迷得神魂颠倒。 听说太上皇去见她时,含糊地说要寻机会将她救出来,再带回去给个名分。 他说林姨娘当初会同薛尚书厮混到一处,他也有一半责任,成年在外行军打仗,不能给她足够的安慰,再加上薛尚书的逼迫引诱,才会叫她行差踏错。 看,真喜欢一个人了,便是事实被血淋淋地剖开在眼前,他依然能寻到借口将那血色粉饰成红漆。 她站在那里,忐忑不安地看着她,清瘦了许多的美人儿,这般畏缩的模样更显我见犹怜了。 祁桑撑着下巴,对她温和地笑:“林姨娘别怕,我没有要伤你的打算,只是母亲大人一心惦记着你,想同你见一面,我这做女儿的也不好让她失望,您说是不是?” 一听要去见如今的太后,林氏立刻面如土色,惶恐地跪下去:“桑桑你饶了姨娘吧,若到了姐姐跟前,她还不得活剥了姨娘一层皮么?” “怕什么,不还有我呢么?” 祁桑说着,示意一旁的宫女带她下去沐浴更衣,梳妆打扮。 林氏肤色白,生得美艳动人,便是在狱中受了不少的苦,这样一打扮起来,依旧美艳动人。 她不知这对母女到底要怎么折磨自己,吓到瑟瑟发抖。 先前还在水榭内谈事的谢龛不知什么时候也过来了,打量了一眼林氏后,看她:“你安分一些,那女人行事癫狂,若突然发疯对你扑过来,我鞭长莫及。” “有扶风在呢,伤不到我。” 祁桑起身整理了一下衣摆:“她在我大婚之日送我这么大一份礼,我自然要还的,我可不是什么没心肝的人。” 谢龛摇摇头,对云笙道:“你也跟着,以防万一。” 第193章 长公主有孕在身,劳烦您避让一些。 姜柔住的福康宫此刻悄无声息。 也不知是闹累了刚歇下,还是那魏贵人的药终于起了作用,叫她安分了些。 祁桑带着林氏进去,就看到院子里跪着两个婢女,一个左边脸跟脖子上都是抓痕,另一个面上看着还好,只是跪的地方晕染了一滩血迹,也不知是哪里受了伤。 “怎么回事?”她问。 跪了一院子的婢女皆是战战兢兢低着头,不敢吭声。 “先带人下去,请个太医看看。”她说。 话音刚落,猝然听到一声咒骂声,显然屋里的姜柔听到了她的声音,直接赤着脚冲了出来。 扶风跟云笙几乎在同一时间横在了祁桑跟前。 扶风紧贴着祁桑站着,而云笙跟在谢龛身边久了,更习惯攻击性的动作,两三步上前,未出鞘的剑横在了她身前:“太后,长公主有孕在身,劳烦您避让一些。” 姜柔大约已经两三日没睡下了,双眼拉满了血丝,披头散发狰狞可怖地瞪了她一会儿,视线缓缓转向了她身后的人。 她同林氏,已经多年未见了。 先前在将军府时,她被软禁,林氏从来不会主动踏入她的院子,后来京城大乱,林氏又跟着祁覃逃了,依旧未能如愿。 她成为后宫之主,得知林氏被带回来后,兴奋激动到汗毛都竖了起来。 一万种折磨她到生不如死的想法在脑海中闪过,可派出去的人一波又一波地回来,给的回答都是如出一辙。 厂狱不放人。 谢龛那个狗贼! 她是大祁太后,他区区一个太监也敢无视她的命令。 她愤怒不已,冲去御书房找祁旻,奈何祁旻也不肯给她个明确回答,她便开始哭诉,这些年来如何被林氏抢走夫君宠爱,被她生生逼至疯魔,若非林氏,他们本该一家三口和和美美的,更不用生出祁桑这么个贱胚子…… 最后被祁旻两三句话打发了回来。 她曾想过无数种再同林氏见面的情景,如何才是最解气最解恨的。 却怎么都没料到,如今已是太后的她,同阶下囚的林氏再见面,依旧是林氏光鲜亮丽,而她憔悴癫狂。 她双目赤红,呼吸急促,指着跪了一地的婢女道:“快!将这个贱人抓起来!哀家要折磨死她!要活活扒了她的皮,拿她的头颅装酒喝!!” 婢女们匍匐在地,一个个噤若寒蝉。 林氏更是给吓坏了,瑟缩在祁桑身后不敢动弹。 她离祁桑太近,但凡有点其他心思,想救都来不及,扶风蹙眉,过去横开了一臂,将她往后逼得退了一步。 祁桑笑了起来:“我听说母亲一直托人往总督府送东西,想提林姨娘出来,呶,得空便带她来了,这论起贴心啊,还得是女儿,您说是不是?” 她故意在‘女儿’二字上重重咬出。 果然,姜柔立刻目眦欲裂地要冲过来,被云笙以剑稳稳格挡在一旁。 “祁桑,你个万人骑的浪蹄子!!哀家早晚有一日会活吃了你的!!哀家是皇上的亲生母亲!他能忍心关哀家多久?一日?两日?顶多不过半月!待哀家出去,哀家一定想办法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还有林氏你个贱人!!!杀了!!统统都给你们杀了!!千刀万剐,挫、骨、扬、灰!!!” 她的声音在半空中劈裂开来,脖颈因为用力青筋根根暴凸,牙根咬到咯吱咯吱作响。 这模样,比先前发疯要掐死祁覃时更恐怖千万倍。 林氏直接吓呆了,站不住,惶恐地哭求祁桑不要将自己留在这里。 祁桑温和地安抚她:“放心,我怎会将你留在这里呢?父亲还在宫里等着你呢,他自从见了你,便整日心心念念着求皇上将你送到他身边去,毕竟你们是夫妻,自然是要生活在一处的,林姨娘,自今日起,你可就是这后宫尊贵的太妃了。” 林氏愣住。 姜柔也在一瞬间愣住了。 夫妻。 她姜柔才是祁华章明媒正娶的妻子,她却拿‘夫妻’二字去形容他跟一个妾室。 还要让她做太妃,日日与祁华章恩爱相对!!! 片刻后,一声撕裂天地的尖叫声猝然响起。 姜柔疯了似的要冲过去活撕了她,被云笙死死挡着后便又去抓挠云笙,被他轻易避开,再想冲过去,先前刚刚避开的人又鬼魅般地挡了过来。 她被困在原地,眼睁睁看着祁桑微笑着带着林氏消失在视线中。 血色蔓延上脸颊,渐渐憋成青紫的颜色。 云笙及时躲避了一下。 下一瞬,一口鲜血从她口中直喷而出,溅出了四五步之远。 院子里的婢女们大惊失色地上前搀扶。 见惯了血腥的云笙却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直接丢下人追了过去。 …… 林氏跟在祁桑身后,不敢相信她刚刚的话是真的,于是低声问了一句。 祁桑回头瞧她一眼,片刻后,笑着摇头:“刚刚那话,不过是用来激怒太后的,林姨娘,你该知晓如今你的命,是在我手里吧?” 林氏嘴唇哆嗦着,没说话。 “你儿子联合太上皇设计试图害死皇上,你觉得,是一个手无任何实权的太上皇能护住你,还是皇上会护你?” 林氏惶恐地道:“桑桑,你说什么林姨娘都听你的,只求你不要把姨娘丢到姐姐那里去。” 她实在是被她那副模样给吓坏了。 祁桑微微笑了起来:“就照祁覃先前的所作所为,林姨娘,你在我手里还能好好说话,能走能跳,已经是走大运了,来,陪我去见一见我那半瘫的爹爹。” 太后原本同太上皇都住在福康宫的,但自从太上皇私下里去见了林氏,太后发疯打骂,太上皇又行动不便,忙请人去皇上那里哀求了三次,才得以从福康宫逃出来。 可即便这样,同福康宫也只有一墙之隔。 院子里的争吵声,祁华章是一点不漏地全听到了。 祁桑带着林氏进去时,他正在婢女的搀扶下勉强下榻,一见到林氏,脸上歪歪扭扭地显出了笑意:“心儿,快来我这儿。” 第194章 小心脏惴惴不安 他如今眼歪嘴斜,吐字不清,身形佝偻,行动不便,哪里还有半点将军时威风凛凛的模样。 那时的林氏对他都已经厌倦了,更何况是如今。 只是再如何,都比被关押在厂狱之内强上一万倍,因此当时他去厂狱瞧她时,林氏依旧表现的十分殷勤温柔,哭哭啼啼地央求他救自己出去。 祁桑转了个身,挑眉瞧着她:“林姨娘,父亲叫你呢。” 林氏看了她脸色一眼,随即掩住口鼻做出了一副十分嫌弃的模样,甚至后退了一步。 仿佛祁华章身上有一股令她极为作呕的气味一般。 祁华章挪步上前的动作一僵,不可思议地看着向来温顺的妾室:“心儿,你……你……” 祁桑笑道:“父亲可能有所不知,林姨娘这些日子被关押在厂狱里,巧的是,前朝的那位礼部尚书薛义也一并羁押在里头,他夫人姚氏已经伏法,这薛义怕是不死也要在牢狱里过一辈子了。” 她转而看向林氏:“林姨娘,此番你自己选择,是来做爹爹的太妃呢,还是在牢狱里陪那薛义一辈子?” 林氏眼睛在她跟祁华章之间来回数次。 这座院子瞧着极为冷清,伺候的婢女也只有零星的四五个,说是太上皇,也不过是给他一个体面老死的地方。 但终归是比牢里强千万倍。 她很想说留下,可也知道依照祁桑的性子,若自己临时反悔,后头不会有好果子吃。 她如今是皇上宠爱的妹妹,还有谢龛那样手握大权的驸马爷做靠山,想弄死她太容易。 衡量一番后,她依旧低垂着眉眼后退了数步,小小声道:“老爷,奴家……爱慕薛尚书,愿陪他在牢狱过一生,怕是要辜负您的一番心意了。” 祁华章呼吸骤然急促了起来,踉跄着上前几步,几乎要摔倒:“心儿,你上次不还说想继续陪着我的吗?是不是祁桑逼你这么说的?是不是?” 他话说得急了,几缕口水顺着嘴角滴落下来。 林氏这下装都不用装,十分嫌弃地皱了一下眉头,又后退了一步,嗫嚅道:“那、那是因为先前奴家并不知道薛义还活着……也是昨日才见到他……他吃了很多苦,瘦了许多……” 祁华章嘴哆嗦着,一只手也跟着哆嗦。 就那么愣愣看着她,两行泪从浑浊的眼睛里流出。 原来,他这样的人也会被伤害到啊。 瓜分着亲生儿子的军功,嫉妒着亲生儿子,设计害死亲生儿子的人,胸腔里竟然真的跳着一颗心脏啊。 祁桑冷笑一声,顿了顿,忽然道:“要不,父亲也去厂狱一并住着?女儿帮您挑个好一点的牢房,那样以来也能日日见着林姨娘了。” 祁华章哆嗦着身子转而看向她,半晌,问了句:“是不是旻儿叫你来的?他怨我是不是?当初爹爹并非故意,实在是不忍心覃儿命丧……” “爹爹,你狡辩的模样真的很狼狈。” 祁桑打断他:“我同哥哥不是三岁小孩子,有些事,哪里是你两三句话就能哄骗过去的。” 祁华章呆呆看着她。 半晌,踉跄着后退了两步,跌坐到了椅子上。 好半晌,忽然长长地叹了口气,像垂死之人呼出的胸腔中的最后一口气一般。 他坐在那里,即便什么都不做,一只手就那么一直不受控制地抖动着。 屋子里陈设简单,有几处甚至落了灰,显然照顾的婢女也没怎么用心。 当初征战沙场,他承了祁旻的军功,担了个将军的名声,心中不甘不忿。 如今天下太平,他却依旧要活在祁旻的光芒之下,做一个徒有其名,毫无实权的太上皇。 大祁子民提起皇室的时候,不会有人记得这后宫之中,还有个蒙了灰尘,垂垂老矣等待死亡的太上皇。 他们只会记得,如今皇位之上,施恩天下的人,是他们骁勇善战,智勇双全的大将军祁旻。 …… 祁桑在后宫连搅两场,太后吐血晕倒,太上皇绝食,汤皇后夜里送了碗莲子荷叶粥去了御书房。 魏贵人又在一旁侍奉着磨墨。 见她来了,忙搁下墨条起身要告退。 已经子时了,她快困到双眼皮打架了,这老男人今日心情不好,怎么都不肯歇下,拖着她一道在这里吃苦受罪。 “不着急走,一会儿还有话同你说。” 祁旻一句话拦住了她的去路。 魏宝珠僵在原地,忍了忍,只得出去站着。 汤皇后将放得不温不凉的粥端出来,跪在皇上身边,轻声道:“皇上连日劳累,该早些歇息了。” 祁旻应了声,又关心了几句她打理后宫可否费力。 汤皇后的回答还是同先前那般,后宫和睦,十分省心。 客套了两句后,她便将话题引到了今日的事上,提及太后受刺激后连吐三口血后至今昏迷不醒。 祁旻搁下朱笔,端起茶杯来,拿茶盖扫过上层碧绿的茶水。 见他对此事不做评价,汤有慧迟疑片刻,还是继续道:“皇上,妾身知晓皇后长公主兄妹情深,只是长公主如今已嫁做人妇,这般不按规矩在宫中掀起风浪,实在有失体统,况且驸马又娇惯她,若连皇上都这般宠溺无度,后宫日后怕是难以统领……” 祁旻搁下了茶杯,扬声叫了一句‘魏贵人,你进来’。 他们声音不算大,但也并未刻意压低,魏宝珠在外头听得清清楚楚。 正想着千万千万不要将自己扯进来,就听到了这令她头皮发麻的六个字。 皇上似乎非要让她在这后宫四面树敌,无所依靠才行。 那些个贵妃、妃的,个个家世显赫,她这般‘专宠’,早已成了她们的眼中钉。 一封家书飞回去,或许爹爹这些日子以来收受的贿赂明细早已清清楚楚地被记录了下来。 她有些心慌,抬手捂着砰砰狂跳的小心脏惴惴不安。 祁旻等了会儿没等到她进来,以为她没听见,于是又叫了一声。 一旁的太监忙催促她:“魏贵人,皇上叫您进去呢。” 第195章 无法诞育子嗣 魏宝珠快哭了,委屈巴巴地进去。 还没站稳,就听祁旻道:“魏贵人,你觉得今日长公主的事,朕是处理好,还是听之任之的好?” 魏宝珠没有听清楚他的话。 她只觉得心脏急促地膨胀收缩着,快要蹦出了胸口。 眼前阵阵天旋地转,皇后、皇上、烛光、书柜……都在绕着圈圈地转来转去。 祁旻瞧着她的身影晃了晃,立刻起身绕过书桌,人已经面色苍白地笔直摔落了下去。 他长腿探过去,勾住了她腰身,随即一挑,将人捞进了怀里。 她心脏跳得极快,几乎同他身体不适时激烈的搏动声没有任何区别。 这种滋味并不好受,汗会在一瞬间湿透衣衫,强烈的濒死感侵袭在四肢百骸,连他一个男子都难以承受,更遑论她一个柔弱姑娘。 汤皇后简直受不了这魏贵人每每都要来装晕这一套,秀眉微拧。 偏皇上就吃这一套。 她一个名门闺秀,却是无论如何都无法做出这种矫揉造作的把戏来的。 “皇上。”她轻唤了一声。 祁旻只匆匆丢下一句‘此事改日再议’后,便抱着魏宝珠匆匆离开了。 魏太医深夜提着诊箱匆匆赶来,只象征性地探了探女儿的脉搏,便从箱子里拿出了个瓷瓶来,倒了两粒药丸喂给了她吃。 这药丸太熟悉。 祁旻已经吃了整整一年了,却依旧无法将体内时不时折磨自己的余毒彻底清理干净。 毒发时,也是心跳剧烈难以呼吸,几欲晕死过去。 原以为,她先前几次三番咳嗽晕厥,都是些回避危险的小手段。 不想竟是真的有顽疾在身。 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阁女儿,又从未与任何人结仇,怎会同样身中这般烈性的剧毒? 见他疑问地看着自己,魏太医慌忙解释道:“回皇上,小女自幼便贪玩好动,几年前外出采药,天色昏暗,误食了毒草,这才伤了身子。” 他有些惶恐地低下头。 生怕皇上会问及子嗣的事情。 剧毒在身,怕是难以有孕,就算怀上了,孩子恐怕也活不到出生,又或者无法健康存活几年。 他们老魏家这是造的什么孽哟。 好不容易出了个一步登天的金凤凰,却是个无法诞育子嗣的。 天色昏暗,误食毒草? 她一个学医术的,辨别不清的草药,就往嘴里送? 祁旻微微蹙眉。 知道这姑娘是个心大的,却不想竟是这般心大。 魏太医离开后,又过了足足一炷香的时辰,魏宝珠激烈的心跳这才渐渐趋于平缓。 祁旻坐在床榻边缘,一手搭在她脑后将人扶起来,另一手中的清水喂了些进去。 这样的身子,又身中剧毒,来日怕是光是救命的药每月就要用掉上百两。 哪家人敢娶这样一个吞金兽回去做夫人? 恐怕来日也不好孕育子嗣。 罢了,若她实在没处去,留在后宫也可,左右不过花些银两的事,养着就养着了。 只是届时魏氏一门要斩首不少人,她还有没有那个心思活下去,又或许活下去会不会心生恨意试图弑君,都不好说。 他盯着她苍白圆润的小脸,瞧了会儿,觉得额头、鬓角、鼻尖上的汗珠太碍眼。 手下意识地往怀里探了探,却没摸到帕子。 也不知丢哪里去了。 索性便以拇指一点点拭去。 都擦拭干净了,又瞧见刚刚喂水时,残留在她唇上的一滴水珠。 女儿家家的唇,自是不能随意碰触。 可或许是擦拭的顺手了些,又或许是一瞬间的脑袋发蒙,鬼使神差地,拇指指腹就按上了那一处。 温软的触感,带着微微的湿意。 祁旻被烫到了似的缩回了手指,紧紧攥在手心里。 像湖面薄冰一道隐秘的暗纹,在碰触的那一瞬间,骤然炸开蛛网般的细密裂纹。 冬雪消融。 春,来了。 …… 谢龛在府里养了一群拖曳着五彩斑斓尾巴的漂亮鸟儿,叫声也好听,祁桑很喜欢,这两日便不怎么睡懒觉了,早早就起来寻鸟儿。 阁楼上轻风柔和,春日里的空气中到处都弥漫着青草嫩叶的淡香。 她倚楼抚琴,闲情撩拨几曲,慵懒而随意。 平日里见到她就逃的鸟儿也被琴声引来,故作矜持地绕着周遭走来走去,假装寻找吃食。 谢龛今日闲来无事,在一旁练字陪着她。 这些日子汤氏一族野心很是膨胀,仗着家族里出了个皇后,不断试图在朝中文官武将的队伍里安插家族的人。 连谢龛手里的权势都敢觊觎。 但他似乎并不将这件事情放在心上,又或者,是另有打算。 黄花梨木的阶梯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扶风走了上来,俯身在她耳畔低语了几句话。 琴声戛然而止。 祁桑抬头看向他,眼里难掩激动:“确定了?” “十有八九。” 谢龛手中执着笔,瞧着他们主仆二人:“打什么哑谜呢?说给我听听。” 祁桑匆匆起身:“他们找到存烟的坟墓了。” 谢龛:“……” 先前祁桑派的堪舆师被萧陆察觉到,半路阻挠,人险些命都没了,便干脆辞了这件事情。 祁桑不得不装作忙于其他事情顾不上存烟的假象,也知晓大祁里知名的堪舆师都被萧陆盯着,索性寻了几个对堪舆之术一知半解的人去做此事。 绕了弯路,也耗费了更多的时日,但总算有了结果。 她带着扶风匆匆下楼,却又在半道被云笙拦住。 谢龛不紧不慢地走过来:“都过去这么久了,还是算了吧,移来移去,亡者也不安生,况且你还身怀有孕,不宜见棺。” 祁桑却是半步不让:“带她回家,同家人合葬是存烟的遗愿,我答应过她,就一定要遵守。” 谢龛蹙眉。 云笙还拦在跟前。 祁桑恼了:“你让不让?” 她去推他,没推动,直接叫扶风动手。 二人刀剑刚刚出鞘,便被谢龛叫停了。 “我陪你一道过去。”他说。 他同萧陆走得近,会不会暗中传递消息给他都不好说。 祁桑提醒他:“若萧陆赶在我们之前到了,谢龛,我会发脾气的。” 对此,谢龛并没有任何回应。 第196章 长公主已经绝食两日了 墓地选在离京七十里外。 群山环抱、流水环绕,层峦叠嶂的山峦遮住山风,一条蜿蜒曲折的河水缓缓流淌而过。 堪舆师说,气乘风则散、界水则止,故需得水藏风。 这样一个枕山抱水的地方,的确是个绝佳的墓地之选。 此处人烟稀少,几乎难以寻到任何人来过的痕迹。 春末夏初,正是万物复苏之际,草木掩盖之下,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 谢龛想抱着她走过去,被她摇头拒绝。 一众护卫留守在了不远不近的地方。 深山中传来不知名的鸟叫,空旷又寂寥,不远处,大片黑云压于山顶之上,视线所及处,一片茫茫白雾。 祁桑裙摆处被水雾打湿,鞋底沾了厚厚的一层泥土,像踩在两块沉重的铁块之上。 谢龛单手扶着她后腰,以防她滑倒。 远远地,掩于草木间的一块墓碑出现在了视线里。 祁桑双手十指收拢,指甲深深嵌入湿滑的手心里。 眼泪一瞬间蓄满了眼眶。 若非那时的萧陆步步紧逼,不肯给她们半点逃生机会,存烟不会选择绝望自裁。 可即便如此,他依旧不肯放过她的尸身,将她孤零零地葬在这寂静无人处。 她踉跄着越走越快,终于看清了那块墓碑。 一块再寻常不过的碑石,没有刻任何字迹,或许是不知该写什么,也或许是防备被她发现。 她颤抖着手指,轻抚那冰凉冷硬的碑面。 眼泪汹涌而落。 是那时的她软弱无力,能想到的唯一办法,就是带她逃跑。 为什么不能再晚一些知晓真相呢? 如今的她,明明已经有了足够的能力,助她逃离萧陆的禁锢,回到属于她本该去的地方。 远处,隐隐雷声滚滚。 她阖眸,额头抵着碑石,轻声道:“挖开。” 身后带着工具的众人闻言即刻动手,墓地上方垒建了一层坚固的青石玉,众人费了好大的功夫才将它掘开。 一时间,整个山峦间只剩下了铁具嵌入挖出泥土的错乱声音。 祁桑跪在墓碑前,只觉得这一下一下仿佛都挖进了心口里,血淋淋地剖开了一层。 月夜明亮如白昼,存烟血染白衫的一幕那样清晰的反扑了回来。 错乱的挖掘声响骤然停歇了下来。 耳畔传来几声惊疑不定的低语。 祁桑睁开眼睛,慢慢起身:“挖到了?准备将棺椁……” 嘶哑的声音戛然而止。 她站在翻成了小半个土坡的坟墓边,怔怔看着眼前的一幕。 巨大的红木棺椁旁,躺了一具已经白骨化了的尸身。 没有任何陪葬,也没有任何遮挡,尸身之下便是泥土,连块木板都没有。 以蜷缩的姿势,侧卧着面向那副红木棺椁,白骨化的右手轻抚棺身,停留在了那一处。 赤色衣袍上,大片泥土凌乱覆盖,隐隐可见一串红色珠链。 那尸身的怀中,分明还抱着一个很小很小的尸体,同样白骨化,却还残留了几处乌黑的皮毛。 是肉包。 祁桑怔怔看着,眼泪忽然大颗大颗滚落下来。 “这只猫两个月前突然不吃不喝,呕吐腹泻,没几日就死掉了。” 身后,谢龛声音压得极低:“那之后萧陆就失踪了。” 他隐约猜到了这种可能,可这会儿亲眼瞧见了,又恍惚有种不真实感。 萧陆那样桀骜放浪的人,本就不该是个长情的,更遑论他是家中独子,身担繁育子嗣的重担。 竟也会做出这般决绝不留余地的选择。 萧荆山如今还在派人四处寻找这个不孝子,整日在萧府骂骂咧咧他为个女人颓废不驯至此,没个出息。 却不知,他咒骂不已的儿子,如今已经成了一具枯骨。 祁桑激动了起来:“搬走他!搬走他!立刻将他搬走!!他有什么颜面同存烟合葬到一处?!明明是他生生逼死了她!!” 泥土飞溅中,她脚下一歪,险些直接摔进去。 谢龛及时将她一把拽下了土坡,将情绪激动的人按在了怀里:“就这样好不好?祁桑,你将萧陆独自留在这里,他也是不甘心的。” 如今他们一家三口,带着他们的猫合葬一处,也不算孤单了。 “存烟要回家的……” 祁桑崩溃的大哭了起来:“她说她要回家的!!她死都要逃离萧陆,你让我如何让他葬在她身旁?他配葬同她合葬吗……他不配……他不配……” “未曾开棺合葬,便不算的。” 谢龛低声安抚:“他只是靠着她的棺椁而已,不会打搅到她的,他还带着她的猫不是吗?她不是最喜欢她的猫了吗?” 祁桑说不出话来,眼泪决堤,汹涌着滚滚落下。 黑云逼近,雷声汹涌。 谢龛安抚着怀中哭到近乎窒息的人,抬眸给了那些人一个眼神。 一群人立刻会意,开始重新将泥土填埋回去。 祁桑听到声音,挣扎着要去阻拦,被谢龛拦腰抱起:“可以了,可以了,要下雨了,我先带你回府。” “不要,谢龛……我求求你了……” 祁桑哭到双眼通红,眼睫沾着泪珠,绝望地求他:“你让我带走存烟好不好……我答应了她的……我答应她的啊……我求求你……求求你……” 谢龛没有再说话,只将她的脸完全地按进自己颈口,任由那滚滚热泪落入衣领。 祁桑挣扎着回过头去,看到人群围拢处,那被翻掘出来的土坡被重新填埋回去。 墓碑在面前渐渐缩小,渐渐缩小,直到完全被草木掩盖,再看不到半点它存在的影子。 明明,如今她已经有能力带她回家了啊。 怎么会这样…… 怎么会变成这样…… …… 整整两日,床榻上的人不吃不喝,昏昏沉沉地睡了醒,醒了睡。 谢龛一开始还忍耐着,熬到第二日晚上,便不再由着她的性子了。 她熬得住,肚子里的也熬不住。 一碗粥强行喂过去,被她挥手打翻在地,挣扎间甚至在他脸上留下了两道抓痕。 谢龛拿帕子擦拭了一下血痕,出去后拧着眉头叫来了不夙:“去宫里请皇上来一趟,就说长公主已经绝食两日了。” 第197章 驸马靠不住,但哥哥永远靠得住 早知道就该让皇上陪她一道去,这样回来后她恨的人该是皇上,哄好她的人才是自己。 谢龛站在寝殿外,回头看了眼床榻上背对着自己的小身影,咬咬牙根。 祁旻很快就赶来了,路过谢龛身旁时,用一种‘你就是这样照顾我妹妹的?’眼神扫了他一眼。 谢龛阖眸,深吸一口气,耐着性子道:“深更半夜,扰了皇上休息了。” “谢总督知道就好。” 祁旻也是丝毫没有给他留情面,留下一句话,便径直进了寝殿。 不一会儿里头就传来了祁桑嚎啕大哭的声音,像是要把闷了两日的眼泪都在自家哥哥怀里哭出来。 谢龛站在院子里,听得眉头直皱。 过了没一会儿,晏隐之便被叫了进去,出来后就叫不夙去备些清淡的吃食。 不一会儿,一碗清粥,几碟小菜被送了进去。 他听到祁旻轻声细语地哄,听到祁桑断断续续的抽噎声,声音小小的跟他说着前因后果。 祁旻异常耐心地倾听着,而后温和地道:“这位萧姑娘想来对萧指挥使应该也是有几分情谊的,若是恨他,也不会将他送的猫视若珍宝的。” “可能她就只是喜欢猫呢?那猫只是萧陆买来的,又不是他生的……” “那哥哥换个说法,若是母亲送你一只猫,你会整日抱着不松手吗?” “……” “爱屋及乌是如此,恨屋及乌也是如此,萧陆或许对她并没有多好,但在她短短的二十年里,也唯有他曾真切地将她捧在手心里过。” “逝者已矣,再一世,前尘便都化作尘土了,什么仇恨怨怼,都散了。” 祁旻顺着她乌黑的长发,梳理着她乱成一团的情绪:“执着的不过是我们活着的人罢了,桑桑,你如今要做的,是不要再打扰他们,若萧府知晓此事,坟墓再度被挖掘,才是真叫他们在轮回路上不得安宁了。” 祁桑就沉默了下来。 过了好久,她又说:“哥哥,我在意的人没有几个,我很怕你们一个一个都离开我。” “哥哥在呢。” 祁旻抱着她,轻拍她后背:“驸马靠不住,但哥哥永远靠得住,你若在这里过得不开心,哥哥带你回宫可好?” “皇上。” 寝殿门口,谢龛阴寒至极点的声音骤然响起:“夜深了,您还是回宫早些休息吧。” 他就不该一时昏了头叫他过来这一趟。 哪里是劝祁桑,分明是来离间他们夫妻的。 祁旻没说话,又拿询问的眼神看祁桑。 祁桑默了默,拿眼尾余光扫了眼谢龛风雨欲来的表情,闷闷道:“我没事,缓两天就好了,哥哥你早些回去吧,还有许多事情要忙。” “哥哥不忙,桑桑心情不好,哥哥今夜便……” 谢龛忽然侧首叫来了外头的云笙:“云总督,过来迎接一下,皇上要起驾回宫。” 祁旻:“……” 云笙离得远,乍然听他这么说,便信以为真地过来了:“皇上?” 祁旻深吸一口气,这才又安抚地揉了揉祁桑的脑袋:“乖乖睡觉吃饭,心情不好了便来宫里寻哥哥,见桑桑,哥哥总是有时间的。” 祁桑点头,要下榻去送送,被他按着肩膀阻止。 送走了皇上,谢龛再回来时,祁桑又躺下了,依旧是背对着他蜷缩的姿态。 谢龛心头火起,又不得不深呼吸压下去。 沐浴后上了床榻里侧。 祁桑立刻又翻了个身面向了外侧,依旧留给他一个背影。 谢龛拽了拽被角,没拽动,索性也不盖被子了,枕着自己的手臂盯着床顶的雕花瞧。 半晌,忽然冷笑着重复了一遍:“见桑桑,哥哥总是有时间的?” 祁桑没吭声。 不一会儿,又听他道:“驸马靠不住,但哥哥永远靠得住?” 祁桑:“……” “哥哥在呢?” “……” “哥哥带你回宫可好?” “……” 祁桑终于忍不了,翻身坐起来:“你做什么?!” 谢龛依旧八风不动地躺着,凉凉回视着她:“没做什么啊,好好回味一下咱们大祁尊贵皇上的金口玉言不可以?” 祁桑气愤道:“不可以,死罪。” “怎么死?不让盖被子冻死吗?” “……” 祁桑低头看了眼完全被自己卷在身下的被子,顿了顿,完全扯出来丢给他:“给给给,都给你,你自己睡吧,我要去偏殿睡。” 说完抱着枕头就要下榻,被谢龛单手拽着衣领拉进怀里:“偏殿里有蛇,刚刚爬进去一条。” “你放手,我不怕。” “毒蛇,剧毒的那种。” “你有完没完?松手!” 谢龛拿被子将两人完全裹住,避开了她隆起的腹部紧紧抱在怀里:“好了好了,你那兄长说的话同我的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么?凭什么他得到的就是你的哼哼唧唧,我得到的就是恨恨叽叽?” 就该让祁旻陪她一道去。 他不止一次地懊恼。 闹了半晚上,总算不折腾着要去偏殿睡了,但她在榻上醒醒睡睡了两日,这会儿也睡不着了。 一会儿要沐浴洗漱,沐浴完又要去水榭走一走。 深更半夜,她要去湖面上散步,虽说会有护卫跟着,但谢龛也不放心,只得披衣而起陪她一道散。 祁桑断断续续地提起同萧存烟相见,她投湖自杀未遂,她好言相劝,同她一道想办法对付权贵奸佞,陪她一起逃离着繁华京都…… 她提起当初交代苏代不要同京中任何人提起自己的事。 她在京中同谢龛的事闹得沸沸扬扬,是多少人茶余饭后的谈资,想到他赴京上任,日后必定会在机缘巧合之下听到自己的名字,这才多嘴提醒了他一句。 不料竟是这一句话,成了她们无法逃离的梦魇。 她说后悔自己当时一时兴起,只想着重新开始,寻个温柔安静的男子,成亲生子,过寻常布衣生活。 世间书生千千万,又有几人能真的中举,尤其是那个穷乡僻壤的地方。 可苏代偏偏就中了。 瞧着那般腼腆稳重的一个人,又转瞬被京城权贵繁华迷了心神,拿她做了向上攀爬的阶梯。 第198章 她一句话说让就让? 若是当时再谨慎一些,彻底改名换姓就好了。 若是当时寻个普通商贩,永远不会接触京城中任何人的人就好了。 若是当时觉得不妥,没有为了继续在一个大夫那里抓药而停留,而是再费些功夫寻个更远的地方,寻个其他大夫就好了。 那样她们就不会被抓回来。 存烟也不会知道真相,更不会死了。 她越说声音越低,渐渐陷入了淤泥般的懊悔中,越陷越深。 “你们躲不了多久的。” 谢龛道:“萧陆知道萧存烟身体不好,需要常年吃哪些药才能调理好身子,他那一年一直在派人调查各地的药铺医馆,已经调查大半了,便是苏代不暴露你们,顶多再半年,就会调查到你们那里去。” 祁桑一听就恼了:“你不要在我面前提他的名字!他就是个十恶不赦的恶犬!” 好不容易平静下来,又要发作。 谢龛忙收声。 一直陪她散步到卯时,她这才又困了,跟着他一道回去歇下了。 春日的时光短暂,眨眼间,酷暑便悄然而至。 祁桑肚子已经很大了,行动不便,便懒于动弹,坐在树荫下剥荔枝吃。 柳荫成片,蝉鸣声声,空气里的风都是燥热的。 萧陆失踪至今,一丝消息都没有,锦衣卫指挥使的位置空闲已久,汤氏一族盯得异常紧,几次三番想将族人提上去,都被皇上驳回了。 听说,这些日子皇后一直在吹枕边风。 皇上无意给皇后母族过高的权利,而锦衣卫同厂卫明面上一向不对付,新任指挥使同谢龛关系如何,直接影响到两大司法机构是敌是友。 对皇上而言,自然是不希望谢龛这边的队伍更加庞大。 自古为防外戚干政,驸马都是不能入朝为官的,谢龛手握大权,又加封了个奉国将军,子嗣甚至比皇上的还要早诞生。 关于他威胁皇权的谣言,已经被有意无意地四处散播了开来。 要的就是哪怕不是自己人坐上锦衣卫指挥使的宝座,也要趁机削了谢龛的一条臂膀。 祁桑将荔枝壳丢到一旁,淡声道:“此事争执没有什么结果,锦衣卫指挥使不会是姓汤的,那北镇抚司靳清台还在呢,有旁人什么份儿。” “靳清台?” 扶风蹙眉:“可这靳清台同沈氏的那位似乎关系匪浅,他是前朝皇族的人,若被有心人利用起来,怕是这锦衣卫指挥使的位子坐不稳。” “沈谦是商人,当初沈氏一族乱成什么样了,他都没有半点要趁机争权夺利的动静,如今大祁初立,兄长政绩斐然,天下太平,他更不会抛下安稳日子掀什么风浪了。” 祁桑咬着荔枝肉,歪头瞧着湖水里游来游去的锦鲤,懒洋洋道:“兄长心中有数。” 果然,没过多久,靳清台就被提上了锦衣卫指挥使的位子。 这位兄台人品不错,便是不站到谢龛一旁,也不会同汤氏那样的世家豪绅扯上利益纠葛。 兄长要的就是这个,两边不偏不倚,那么这人归靠的,就是他,是皇权的人。 谢龛没有在这件事情上纠结过多,只要皇上不同先前那般撤了东西二厂提督似的刻意削弱他手中权势,有些事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去了。 况且他同靳清台关系并不僵,算不上敌对。 祁桑带着消暑的酸梅汤去宫里的时候,里头还有大臣在议事。 太监挪了椅子过来,她便在一旁坐着等了。 不一会儿,汤皇后也来了,巧的是,同样带了一份酸梅汤。 祁桑起身,规矩道:“这么巧,皇嫂也来给兄长送消暑汤。” 汤有慧如今掌了后宫大权,眉眼间明显有了几分倨傲厉色,这是久居发号施令的上位者身上常见的。 譬如谢龛,不拿正眼瞧人的毛病还没改,有事在外忙个两三日回来,一身阴郁冷肃煞气就很难收敛,得过个一两日才能正常同他说话。 汤有慧瞧了祁桑高高隆起的腹部一眼,端着得体的微笑道:“长公主如今行动不便,还这般勤快地往宫里跑,可要当心累着。” 勤快。 她这些日子懒于动弹,已经足足一个半月没来过了,前两日兄长不放心,抽空亲自跑了趟总督府,带了许多补品过去。 祁桑觉得他日理万机,还要在路上耽搁来耽搁去,便主动说过两日自己来一趟,左右在府中无事,出来逛逛也是好的。 不想这来瞧一瞧兄长,都要经过汤皇后的允许了。 她坐了回去,单手撑着下巴,挑眉瞧着这位衣衫华贵,妆容大气的皇后,道:“劳烦皇嫂关心了,累是累着点儿,但不碍事。” 汤有慧便不再多言,往旁边一站,等了起来。 祁桑笑道:“皇嫂不如晚些时候再来?我这好不容易来一趟,或许要在里面待上个把时辰,皇嫂就一直在外头等着,当心中暑。” 话音刚落,里头的人似乎听到了她们的交谈声,没多久,几位臣子便出来了。 各自对她们行礼问安后,便退下了。 祁桑起身,刚要进去,就听汤皇后道:“长公主,本宫此番前来不止是给皇上送酸梅汤,还有些要紧的事要同皇上商议,若长公主无事,可否先让本宫进去?” 祁桑在外头等了半个时辰了,汗湿了衣衫,坐椅子坐到腰都直不起来,她一句话说让就让? 当她是后宫嫔妃呢?还得规规矩矩听她安排调遣? 不过几个月不见,这汤皇后倒是来了个天翻地覆的变化。 显然,没能让母族得到锦衣卫指挥使一职,她将责任归咎到了谢龛身上。 她微微一笑:“既是如此,那便一同进去吧,都是一家人,也没什么好避讳的。” 说着便要往里面走。 “长公主。” 汤皇后蹙眉,似是怕里面的那位听到,压低声音提醒:“长公主如今已经出嫁,女子出嫁便如泼出去的水的道理,长公主该清楚吧?” 言外之意,谁跟你是一家人。 所以她主动退让一步的结果,就是叫她这般不知死活地得寸进尺。 祁桑头也不回:“那你就在外头等着吧。” 连皇嫂也懒得称呼了。 汤有慧唇角的那点弧度压了下来,红唇抿紧,跟着走了进去。 第199章 便是亲生女儿也不过如此了。 祁旻刚刚将一份奏折放好,抬头就看到两人一前一后地进来了。 外头热,祁桑等久了,这会儿鬓角的汗湿了几缕碎发,粘成一缕一缕的贴着脸颊。 他浓眉微皱,起身将她带到自己身边坐下:“来多久了?怎么出了这么多汗?也没叫人进来通传一声?” 祁桑随意道:“无妨,我就来看看兄长,又不是要紧事,兄长自然要以国事为先。” 书房里的龙椅宽软,一人坐十分宽裕,两人同坐也刚刚好。 只是这明黄色的座椅,除了帝王,哪里还有人敢碰触一片角落。 汤有慧眼睁睁看着祁桑坐了下来,面色都变了:“皇上,这于礼不合。” 祁旻拿了帕子给祁桑擦汗,闻言也只是淡道:“长公主难得来一次,朕有些话需要叮嘱她一些,皇后可还有事?” 根本不去接她的话茬。 这哪里是照顾妹妹,便是亲生女儿也不过如此了。 汤有慧到了舌尖的话,又克制着生生咽了回去,勉强扯出些贤淑的笑意来:“皇上,天气酷热,妾身担心皇上忙于国事疏忽了身子,特来送……” 她说着说着,忽然收了声。 因为祁桑已经慢悠悠地将自己带来的那碗酸梅汤从食盒里拿了出来,往祁旻跟前一送后,而后单手托腮对她笑了下。 这一笑,丝毫不掩饰对她的挑衅之意。 后宫里的几个女人,论容貌家世,学识才气,没有一个比得上自己的,因此见了她个个低眉顺眼乖巧恭顺。 她被众星捧月地过了这么久,哪里受过这样的气。 祁旻一手搭在那碗酸梅汤边,另一手搭在祁桑身后的椅背上,笑了声:“我们桑桑何时还会煮酸梅汤了?” 祁桑道:“担心兄长酷暑难耐,自然就会煮了。” 她哪里敢说是自己嫌热,谢龛又恰巧在府中,一时兴起便亲自熬了一锅酸梅汤,她喝了一小半,瞧还剩下不少,这才带来了。 临走前还遭谢龛恼怒地骂,说她借花献佛,日后再不给她做了。 汤有慧眼见自己要插不上话给赶出去,只得咬紧牙关道:“皇上,妾身此番前来,其实是昨日淑妃忽然腹痛难忍,妾身便遣人请了太医来诊脉,这一诊,便诊出了淑妃竟是离奇中了一种名为红尘错的奇毒。” 话音一落,就见祁旻忽然蹙了眉头一下。 他身中剧毒的事虽有意隐瞒,却是瞒不住这些整日里在他身上琢磨心思的后宫女子。 恨不能他落根头发都能细细搜出来,更何况是他时不时激烈咳嗽,偶尔甚至大汗淋漓唇色泛青,分明是中过毒的迹象。 这样一个被余毒折磨着的男子,自然是最痛恨身边还有人在暗中下毒。 这毒会下给他的枕边人,自然也会出现在他的饮食起居中。 “红尘错?”他问。 祁桑往后靠了靠,从一旁的果盘里拿了个葡萄剥了起来,不动声色地听着。 汤有慧本想提及正事,她能有眼色一点赶紧回她的总督府去,不料她竟是半点要走的意思都没有。 “皇上,长公主她……”她有意提醒。 后宫里的这些事情,自然是不便让其他人知晓。 祁桑掀了掀眼皮,不等祁旻说话便道:“皇嫂这般着急赶我作甚,我在府中实在无聊,也来听听你们后宫的热闹。” 她歪头看向祁旻:“兄长不介意吧?” “吃你的。”祁旻说。 她哼笑一声,便不出声了。 书房里放着个半人高的玉制大缸,缸里盛满了消暑的冰块,她坐了会儿也凉快了下来,就那么靠着身后的软枕懒懒瞧着汤有慧。 汤有慧咬咬牙,索性不去理会她,继续道:“妾身等也从未听过这等奇毒,一连三个太医都未诊断出来,最后还是院史大人诊出来的,说是一种罕见的草药,叶如柳,高三四尺,开红花,花入药可伤及女子任、冲、带脉,这三处专管女子经、孕气血运行,坏了,便不能怀上子嗣了,此花草本是无色无味,不会引起人半点察觉的,只是恰巧昨日淑妃贪食凉品,伤了脾胃,这才无意中被大夫诊了出来。” 祁旻敛眉喝了一勺酸梅汤,对此并不多做评论,只道:“继续说。” 汤有慧却是不敢再继续:“皇上,此事说来也并未伤及人命,但淑妃从昨日到今日一直在妾身殿里哭闹,要个说法,妾身命人细细查了查,她这两日也只是同其他几个妃子一道喝过茶,其他并未有异常,事关黄嗣……妾身也不好对姐妹们严刑逼供,还请皇上明示。” 前些日子,一直是魏贵人侍寝。 也是这两日,淑妃寻了个机会撒娇说不小心磕到后腰了,求皇上疼爱,这才一连侍奉了四五日的寝。 这种奇毒,连太医院的人都不知晓,更何况她们这些深闺中的女儿家了。 唯有自小便接触各种草药的魏贵人,才有可能了解。 祁桑吐出几粒葡萄籽来,似笑非笑地瞧一眼祁旻。 这些事,不需要汤皇后指出来,但凡思维正常的人,都会联想到。 被夺走宠爱,又恰巧熟悉医术,只是运气差了些,偏淑妃腹痛,给诊了出来。 谢龛说,兄长打算抄家魏贵人的母族,因此有意无意在后宫里撒上把火,不温不火地炖着。 如今这是个不错的机会,可以名正言顺地料理了魏贵人,而后以这个借口查抄魏府,再牵扯出魏氏一族贪污的种种,依照律法发落。 但等了好一会儿,却迟迟不见祁旻发话。 显然,他心中是有什么其他的事情在权衡着,暂时还没有要立刻收拾魏氏的打算。 这么想着,她便清清嗓音替他开了口:“皇嫂刚刚说,此毒无色无味,不会引人察觉,既是如此隐蔽,而淑妃又单纯的因为贪食凉物而腹痛不已,照理说,第一个太医就可下诊断,开药方对症治疗了,怎么就一连请了三个太医呢?最后连院史大人都请来了?就好像……有人事先知晓淑妃中毒,一定要寻个能将这奇毒诊出来的人似的?” 第200章 该动手了。 汤有慧一怔,再开口已经有了几分结巴:“自、自然是太医们也察觉到了一丝异样,思虑着淑妃是皇上宠妃,不敢怠慢轻易下诊断,这才连请了三位太医……” 祁桑盯着她,清楚地看到了她说完后,吞咽下的一口口水。 汤皇后紧张了呢。 她好笑地坐直身子:“既然如此,那此事就交给驸马来审吧,正巧他近日闲来无事,总给我找不痛快。” 汤有慧一惊,立刻道:“后宫之事,岂有让内厂插手的道理?” “那皇后以为,该谁来处理?”祁旻不紧不慢地问了一句。 这一句与其说是在询问她的意思,倒更像是一种含了危险情绪的反问。 汤有慧窒了窒。 她本想从皇上这里得一句全权交由她处理后,再放心大胆地审问魏贵人的,可如今看来,却是不能轻易开这个口了。 话都说到了这个份儿上,皇上该清楚这件事情跟魏贵人脱不了干系的,可他却迟迟没有提及,显然是心中还有诸多不舍。 思及此,她便微微欠身道:“此事事关重大,若不彻查清楚,怕来日耽误后宫嫔妃子嗣繁衍,妾身提议,不如皇上亲自来过问一下这件事。” 祁旻敛眉:“朕会着人去细查一番这件事,皇后若无事便先退下吧。” 汤有慧无论如何都想不到,事情涉及子嗣,皇上怎么会这般冷淡漠然,半点不见动怒的痕迹。 ……还是说,他召见其他妃子侍寝时,同样只是睡觉,并不做其他? 那魏贵人呢? 那般受宠的魏贵人,如今几乎占据了大部分侍寝的次数,却迟迟不见身孕的魏贵人,难道同样只是去含仁殿睡上一夜? 所以皇上暂时并没有打算让她们任何人怀上孩子吗? 她心中惊疑不定,面上却端的滴水不漏,将酸梅汤搁在桌上,叮嘱皇上注意圣体后,便退出去了。 祁桑等她离开后,才开口问:“趁这个机会,由魏贵人牵扯出魏氏贪污的案子,不是刚刚好么?兄长怎么犹豫了?” 祁旻沉默着。 祁桑靠近了些,瞧着他晦暗莫名的神色,忽然笑了起来:“哥哥莫不是对这魏贵人动心了?” 祁旻呼吸一顿,掌心贴着她的脸将人推开,轻声训了句:“胡说什么。” “喜欢就喜欢呀,又不是喜欢旁人的女人,魏贵人是哥哥的女人,这不是刚刚好的吗?至于魏氏一门收受贿赂,既是未曾害死人命,说大可大,说小也可小,便是真抄了家,寻个大赦天下的机会,免了他们的死罪,该流放流放,该打的打,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哥哥这都三十的人了,再不动心,她都要怀疑他是不是哪里有问题了。 祁旻摇摇头。 哪里有她说的这般简单。 嗯? 不不不,他想的是,他对魏贵人并无其他想法,那姑娘虽说已满十八,但瞧着实在跟个稚气未脱的孩子似的,他对她也只是……只是…… 他略显纠结地蹙眉。 只是什么? 罢了,这件事情已经拖了够久了,朝堂之上地上来弹劾魏氏一族收受贿赂的奏折以及证据已经足够了。 没道理再拖延下去。 该动手了。 …… 祁桑从书房出来时,就见一个宫女模样的女子徘徊在不远处。 见她出来,那婢女立刻小跑着上前。 也不知在烈日下等了多久了,满头大汗,双颊泛红,嘴唇都干了:“奴婢见过长公主。” 祁桑微微颔首。 “奴婢是握椒宫里的,魏贵人遣奴婢来,可否求长公主赏光走一趟握椒宫?” 小宫女说话间声音都是颤的,急得快要哭出来了的模样。 显然是知道了昨夜的事,也猜到了投毒的事情不论真相如何,怕是都要算到她头上去了。 也是个倒霉的。 但兄长既然已经存了抄家魏氏的心思,她这一趟跑跟不跑,其实并没有什么区别。 思及此,她便微笑着婉拒了:“我来宫里好一会儿了,驸马叮嘱要早些回去,今日就不过去了。” 眼看她要走,小宫女一下急了,噗通一下跪了下去:“求长公主救我们主子一命,求长公主了……” 这样热的天,阳光炙烤的地面滚烫,她磕了不过两下额头已经通红一片。 祁桑蹙眉,身后撑伞的扶风立刻将人扶了起来。 “带我过去看看吧。”她说。 轿撵刚到握椒宫,祁桑尚未下轿,就听到了里面女子撒泼打骂的声音。 淑妃母家是正二品的兵部尚书,高门显贵,自是比魏氏门第高出不止多少来,加上她在宫里的位份在这里,便是来教训魏贵人,后宫之中除了皇后,也无人敢干涉。 而皇后这会儿却没了个人影,也不知这里的闹剧她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 握椒宫里乱成一团,护着主子的宫女们已经被淑妃带来的宫女拉开了,魏贵人被淑妃拽着头发后仰着跪在地上,眼瞧着手里的碎瓦片就要划到她脸上去。 祁桑往后看了一眼。 扶风眼疾手快地冲上去将人拦了下来。 后宫之中突然出现个非太监打扮的男子,淑妃惊叫了一声,一转头才发现院子里还站了个人。 祁桑并不认识她们,但两人却是见过她的。 淑妃面上的愤怒怨怼尚未收敛,气息不匀地后退了一步,咬牙道:“后宫之事,长公主还请不要随意插手。” 祁桑的视线落到地上瑟瑟发抖的魏贵人身上。 是个美人胚子,小圆脸,大眼睛,长睫毛,樱桃唇,雪肌玉容。 她的模样,让‘珠圆玉润’四个字有了十分具体的样子。 姑娘看上去比实际年纪小不少,脸上稚气未脱,大眼睛里蓄着水光,瞧着可怜兮兮的。 “事情我听皇后说过了。” 她温和道:“此事尚未有结果,还需细细调查,淑妃不如先回宫等一等消息,万一寻错了下毒之人,岂不是尴尬?” 如今兄长态度不明确,她也不好贸然给魏贵人洗刷冤屈,毕竟这的确是个绝佳的引线,趁机发难魏氏。 第201章 要是你,我就不要你了。 “还有什么好查的?这整个后宫除了她,还有谁懂医术?” 淑妃同样委屈,抖着手指着魏贵人,哭道:“她一杯毒茶递给我,叫我此生不能有自己的孩子,断了我在宫里所有的路,你叫我如何不恨?” “恨是该恨的,只是此事毕竟尚未查明,也不能单凭魏贵人懂医术便将罪责扣到她身上去,淑妃不妨再等等。” “……” 淑妃的目光在她跟魏贵人之间来回数次,也猜到了今日她既然来了,就定然不会再让她继续动手下去。 这长公主在皇上那里分量不轻,一日之内在太后太上皇那里搅了个天翻地覆,皇上竟也没追究过一句重话。 她自然也不敢贸然同她起冲突,只得忍下一口恶气,带着宫女愤然离去。 祁桑将人扶起来。 指腹下,姑娘身子筛糠似的抖着。 她一瞧便是被家里养的极好的,大约没怎么见过世间险恶,这么点冲突也能吓成这个样子。 祁桑帮她拭去额角下巴上的汗珠,笑道:“魏贵人,今日受了惊吓,好好休息一下吧,我就不打扰了。” 她说完就要松手,却被魏宝珠反手抓住手腕:“长公主,可否借一步说话?” 祁桑蹙眉。 她并不喜欢同陌生人这般接触,会让她生出极为不安稳的感觉。 扶风立刻上前:“魏贵人,劳请松手。” 魏宝珠这会儿回过了神,将双手往前一递:“长公主若不放心,可将我双手绑了,只是今日这话若不说,我怕日后就没命同你说了。” 祁桑挑眉,看向她尚水光微漾的眸子。 片刻后,笑了下:“不必,我相信魏贵人不会对我做什么。” 她说着,对扶风道:“你在此处等我。” 扶风不赞同地蹙眉:“主子。” “等着。” 祁桑不再给他说话的机会,径直跟着魏宝珠进了寝殿。 扶风站在院子里,焦躁地走来走去。 她现在已近临盆,行动不便,莫说是同旁人动起手来,就是被轻轻推一下,都有可能出现母子俱亡的后果。 不知过了多久,紧闭的门扉终于被打开了。 祁桑面色很不好,只迈出了一步,就晃了一下。 扶风立刻上前扶住她:“主子?” 祁桑阖眸,她呼吸还有些急促,平静了好一会儿,才道:“扶风,你去寻流光回来,将她安置在握椒宫,务必……保魏贵人平安。” 扶风见她似是极度不适,也不敢多问,只应道:“是。” 祁桑走出去,日光明晃晃地照了下来,眼前一片刺目的白。 她回头,看了眼屋子里蜷缩在角落里一动不动的身影,半晌,似是无奈般地轻轻喟叹出声。 …… 怀里的人第五次翻身子的时候,谢龛终于将人按住了。 “那魏贵人同你说什么了?回来后就心神不宁的,觉都不睡了?” 她这些日子愈发嗜睡,平日里别说是晚上,就是白日里都是说睡就睡,这会儿倒好,去宫里折腾了一日,这会儿还精神得很,半点没有困了的痕迹。 祁桑摇摇头,顿了顿,又叹口气:“幸亏当初登基为帝的人不是你。” “嗯?” “要是你,我就不要你了。”她很认真地说。 谢龛听得眼眸微暗,掐着她下巴强迫人把脸抬起来:“说什么胡话呢?” “真的,你要是做了皇上,我就不要你了。” “……” 谢龛不明白她是从什么事上得出的这个结论,但事实上,这个意识他比她早很久很久就有了。 祁桑眼里揉不得沙子,她不会同旁人分享自己的夫君。 这一点,其实同她母亲有几分相像。 唯一不同的是,姜柔是一定要独自拥有夫君,死也要独占,而祁桑却是若不能独占,就会随手丢弃。 他打量着她清瘦好看的眉眼。 也不知整日在忧思些什么,饭也不好好吃,除了肚子一日日大起来,身上其他地方是一点肉不长。 “祁桑,你想要我做什么?”他问,下巴轻轻蹭过她脸颊。 祁桑想了想:“或许这两日兄长会对魏氏一族抄家,这件事你能接手就接手,不要让旁人做,必要的时候,想办法保他们一族性命无虞,可难办?” 魏氏如今因为魏贵人得宠,早已是各大世家的眼中钉肉中刺。 一旦魏贵人的事发落下来,那些等待已久的虎狼定不会心软,一道罪名一道罪名地加上去,极有可能会杀不少人。 原来就这么点事。 谢龛哼笑了一声:“知道了,不难办。” 好似在他这里,就从来没有过难办的事情。 祁桑翻了个身面对面地抱着他,脸埋入他颈口,软软地叫了一声:“谢龛……” 她呼吸间,温热的气流喷洒在肌肤上,痒痒的,麻麻的。 谢龛心头的某个地方软成了一滩水,嗓音难得温柔了些:“嗯?” “……” 过了好一会儿,她忽然又叫他:“谢龛。” 谢龛低头,大手揉着她的小脑袋:“嗯。” 又是沉默。 过了好久,祁桑终于红着脸憋出一句:“你真好。” 谢龛知道她在纠结着说什么,又不好意思说出口,于是低下头亲了亲她发顶:“祁桑,我知道。” “知道什么?” “知道你爱我。” 从她无所畏惧地告诉祁旻,若他死,她就要祁氏一族为他陪葬的时候,就知道了。 祁桑默默半晌,手指轻轻扯着他后腰处的里衣衣带,轻轻嗯了一声。 …… 魏宝珠因投毒之嫌,被幽禁握椒宫。 魏氏一族尚未来得及慌乱一把,层层禁军就将他们府邸包围了起来,地契、房契、金银珠宝之多,整整搜罗了两日才结束。 那两日酷暑难耐,干燥的风吹过握椒宫的每一块砖瓦,掀起火舌一般的热浪席卷而来。 魏宝珠坐在台阶上,双手托腮细细数着。 十八年零四个月。 这十八年零四个月,她日子过得是很富足的,吃穿用度极好,爹爹娘亲疼爱,两个哥哥虽都是不学无术的,但也都极尽所能地宠着她。 还有什么好遗憾的呢? 第202章 她要出宫了。 毕竟,魏氏一族绝大部分的钱财的确来路不正,皇上要正律法,清朝刚,他们也挑不出错处来。 好在一家人能保全性命,日后靠双手勤劳耕作,踏踏实实地重新开始,也是不错。 总好过像现在这般提心吊胆。 流光端着绿豆汤进来时,就见她在烈日炎炎下坐着,汗湿了衣衫鬓角,双颊热得绯红,也不知在想什么。 “主子,地上烫,您去屋里坐着吧。”她说。 魏宝珠打起精神来,起身进屋,洗了洗手跟脸,开始喝起了绿豆汤。 她一向是个乐观的性子,不怎么将糟心的事情搁在心里一遍遍反复碾磨折磨自己。 流光的身份显然不是普通婢女,否则就她如今这状况,恐怕连饭都要吃馊的,哪里还能喝上碗消暑的绿豆汤。 喝完了汤,流光又为她备了水,魏宝珠洗了个澡后便去榻上歇下了。 这一觉睡到天色昏暗。 屋里静悄悄一片。 她抬手摸了摸颈口,摸到了一手的汗湿。 刚要下榻去点灯,脚心就踩到了什么湿滑冰凉的柔软东西。 她倒吸一口凉气,撤回脚的一瞬间,感觉到脚踝处骤然闪过一阵刺痛。 嘶嘶的声音划过耳膜,激得人头皮发麻,浑身汗毛都要竖起来了。 “流光,流光屋里有东西——”她吓坏了,抖着声音喊人。 寝殿门在下一瞬被推开,屋里明明没有点灯,可流光却是行动自如,从小腿处拔出了一把锋利匕首,几下将一条长长的黑影斩成了三四段。 她这才不慌不忙地过去点了灯。 魏宝珠趴在床下看了眼,脑袋嗡了一声:“是毒蛇。” 话音刚落,眼前又是白光一闪。 流光划破了她受伤的脚踝,而后利落地拿了条帕子绑紧了她小腿,蹲下身去帮她将毒血一口一口吸了出来。 前后动作干脆利落,有条不紊,半点不见慌张。 魏宝珠眼泪包眼珠,拿衣袖给她擦了擦染血的下巴,哭道:“我日后……就要过这样的日子了吗?” 流光抬眸淡淡看她一眼,没说话。 好吧,日后就要过这样的日子了。 魏宝珠吸吸鼻涕,收了哭声。 好吃好喝地过吧,过几日算几日吧。 …… 两个月后,一切尘埃落定。 魏府一族本有数人判斩首,但念在长公主顺利诞下一名男胎,圣上龙颜大悦,特大赦天下,因此最后判定魏氏一族男丁各自受罚后贬为庶民,永世不得入京为官经商,女眷各随各家,同样不得再入京城。 当夜,已经三个月不曾踏入含仁殿的魏宝珠,被皇上召见了。 三个月不见,被抄家驱逐的魏宝珠瞧着没什么变化,依旧是一团粉雕玉琢、珠圆玉润的模样,反倒是祁旻,瞧着清瘦了许多。 原以为见到他,她是该委屈巴巴地哭一场的。 这姑娘未经什么世面,动辄便要红眼眶哭一场。 此番经历家族动荡,又遭冷落这么久,不想竟瞧着跟个没事儿人似的。 祁旻放下了手中的书,打量着跪在跟前的小姑娘:“魏贵人,此番朕叫你来,是有几句话同你说。” 魏宝珠乖乖跪着,闻言也只道:“是。” 祁旻盯着她低垂的眉眼,指腹轻轻摩挲着桌角,好一会儿才道:“朕给你两个选择,一个是清你身上污名,将握椒宫送给你,日后丫鬟太监衣食供应全都不缺,你身上残毒缠身,日后怕是免不了要耗费大量珍贵药材,这些也不必担心,自会有人定时送到握椒宫去。” 他说完,停顿了片刻。 魏宝珠却只是跪在那里,对这番话既没有表现出任何的喜悦,也没有任何的疑问。 比如,他日后还会不会去握椒宫,还会不会召她侍寝。 已是初秋,夜里的风凉爽宜人,从打开的窗子飘进来,带来淡淡桂香。 祁旻摩挲着桌角的指腹停了下来,按在一处,指腹泛出微微的白。 “还有一个,是以诬害淑妃的罪名,赐死魏贵人,从此这后宫之中再无魏宝珠,朕放你出宫,同你家人团聚。” 魏宝珠猝然抬头。 她漂亮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像是不敢相信这样的好事还会出现在自己身上。 祁旻从她眼睛里看到了震惊、喜悦、感激以及迫不及待。 却是不见半点不舍与留恋。 “我选第二个,第二个。” 她说着,已经自动将从‘妾身’转为了‘我’,而后感激地重重磕了下去:“谢皇上圣恩,臣女感激不尽。” 她要出宫了。 她要见到爹爹娘亲哥哥们了。 她要自由了。 她激动不已,按在地上的手指都在微微颤抖。 原以为,此生就要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地在这后宫过上一年半载,而后在某一个契机到来时,不明不白的死去的。 不想竟还能有重获新生的机会。 祁旻呼吸渐渐收紧。 “魏贵人,你可知你的病,日后需要的可不止几千两,如今你父兄身无分文,如何保你平安无虞?” 魏宝珠笑道:“多谢皇上关怀,需要的草药虽珍贵,但臣女还是有办法弄到的。” 她说着,又膝行着上前几步:“臣女今夜可否就出宫?父兄他们定十分担心,臣女也想尽快出宫同他们团聚。” 祁旻没说话,目光盯着她活色生香的小模样,喉结酸涩滚动了几下。 “魏贵人,此事非同小可,你可要再考虑一下?”他道。 考虑什么? 一个是在宫里被活活折磨死,一个是出宫同亲人团聚自由自在,她但凡考虑一下,都要怀疑自己是不是个傻子了。 魏宝珠生怕皇上听不明白自己的意思,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不考虑了不考虑了,臣女这就回去收拾……” 她像是忽然想到什么似的,顿了一下后,又道:“不需要收拾,握椒宫里的东西都是皇上的,臣女……” “魏小满。”祁旻忽然加重语气叫了她一声。 魏宝珠呼吸一顿,收了声。 这其实不是他第一次叫她小满。 四个月前的一次侍寝,她迷迷糊糊中曾听到枕边人这么叫了她一声。 而后,轻轻亲了她唇角一下。 第203章 身上还缠着条八爪鱼 那一下,轻如一片羽毛轻扫而过。 若非当夜她喝多了水,一直想如厕,因此一直睡得不是很沉,定然不会察觉到。 当时心跳如雷鸣。 她甚至假装睡迷糊了翻了个身,生怕心跳紧挨着床榻,震动声会传到他那里去。 这轻轻的一下,魏宝珠不敢深究其中究竟意味着什么。 不过是画地为牢,作茧自缚罢了。 她一向宽心,从不在没有意义的事情上多耗心神。 这是皇上。 是心系家国心系社稷,表面温和实则满心算计的帝王。 而她,却只是个大贪官之女。 她深深拜下去:“臣女……拜别皇上。” …… 一个月后。 魏宝珠一家在离京城近百里的汤汤小镇安了家。 说是小镇,其实是在小镇的河边盖了个茅草屋。 总督府派人送来了足足两千两黄金,看得魏父魏母双眼放光,两个哥哥更是口水直流。 魏宝珠就在一旁冷眼瞧着,提醒他们再这样不劳而获下去,下次就是咔咔斩首。 她拿手在脖子那里比划了几下。 吓的一家人慌忙原封不动地让人又带了回去。 没有吃的,魏宝珠就带着两个哥哥下水捞鱼,两人偷懒跑上岸,被魏宝珠拿着根柳树条追的满河里跑。 拿打来的鱼去卖,换了些米面油醋,又置办了些锅碗瓢盆,日子才算渐渐安稳下来。 魏父闲来无事去镇子上摆摊替人把脉,开药方子抓药。 在宫中一众名医里不算拔尖的人,在这个小镇子上却是如鱼得水,很快前来问诊的病患便络绎不绝了起来。 魏父便渐渐将诊脉的地方迁移到了家中,另盖了一个茅草屋。 来的人多了,祁桑便也替一些不方便同男子接触的闺中女子们诊脉开方。 收入渐渐多了的时候,他们便开始自己买进药材,为患者抓药疗伤。 日子不紧不慢地悠悠过着,傍晚时分,还是可以经常看到因抓错药而被魏宝珠追着跑的两个哥哥的身影。 第一场寒冬来临时,一家人好歹是攒够了一些银两,在汤汤小镇里买下了个不大不小的院子。 总算没有在河边小茅草屋里忍过漫长冬日。 临近年关,魏宝珠背了个竹筐,带着两个哥哥还有流光一道离家,去几十里外的山上寻草药。 山上积雪覆盖难行,草药被覆于积雪之下更是难找,半天也只寻到了几棵。 两个哥哥哪里认识什么草药,又不肯学,不一会儿就开始四处撒欢儿地跑了起来,竟还意外地捉到了只野兔子。 下山时,隐约间听到有人在喊救命。 流光飞身上树,眨眼间消失在了视线中。 不一会儿又回来了,对她道:“山那边有几个人,似是遭到了野兽攻击,一地的血迹。” 魏宝珠一听,慌忙带着他们一道赶过去。 山底小路间慌乱地站着四五个男子,一个婢女,还有一个衣衫华丽,胖乎乎的年轻男子躺在地上,不见呼吸,嘴唇青紫。 魏宝珠跪地,趴在他胸口处听了听,而后又拿起他手腕探了探。 还有脉搏,只是微弱的很。 “少爷受了惊吓,突然就晕厥了过去。”其中一人道。 魏宝珠从怀中掏出了银针,在水沟、涌泉、中冲几处穴道各扎了几针后,男子这才缓缓苏醒了过来。 冰天雪地里,顶着积雪的松树旁,女子圆润润粉嫩嫩的小脸映入眼帘。 他怔怔看着,而后‘哇——’了一声。 魏宝珠将银针拔出,喂他喝了几口热水:“回去注意休息,几日便可康复。” 说完刚要起身,被男子抱住了手臂:“你好漂亮啊……” 流光一瞧,登时将他当成了登徒子,上前就要动手,那人身后的家仆立刻解释道:“少爷幼时高烧不退,烧坏了脑子,虽说年有十八,但心智却只有七八岁,并不是故意轻薄你们家姑娘。” 魏宝珠自是看出来了。 这男子眼睛里干净纯良,不带半点成年男子的圆滑心思,一瞧便是心智有所欠缺。 她笑道:“无妨,不碍事的。” 说着想慢慢将手臂抽出来,可男子却怎么都不肯松手,撒娇要同她一道玩耍。 魏宝珠无法,问了句他们要去哪里,几人忙说少爷是去外地探亲了,要回汤汤小镇去。 倒是顺路。 他们徒步而来,这家人却是有马车的,便正巧蹭了人家的马车一道回家。 路上魏宝珠顺道将几个家仆身上的伤处理了。 问了句可有人被野兽拖走,都回答没有,几人合力驱赶走了野兽,只是受了些皮外伤罢了。 到了汤汤小镇,那胖少爷也恰巧睡着了,魏宝珠这才抽出被抱的有些酸疼的手臂来,下车同他们拜别。 …… 第二日一早,一家人刚刚吃过午饭,门就被砰砰敲开了。 一名衣着华贵、满头朱钗的妇人带着昨日那胖少爷进来了,身后还跟着昨日那几个家仆。 一见到她,胖少爷立刻就扑了过来,嗷嗷哭着说找不到她了。 魏宝珠被扑了个满怀,踉跄着后退了数步才勉强站稳,觉得不妥想将人推开,他却八爪鱼似的缠抱着自己不松手。 妇人尴尬地笑着上前解释道:“姑娘莫怪,犬子心智不全,总跟个孩子似的,听说昨日承蒙姑娘搭救,这才捡回一条小命,犬子醒来后便哭闹不止,家人忙派人出去寻人,这才寻至此处。” 说着,命家仆上前。 一条条红丝绸掀开,整整五百两白银出现在眼前。 魏宝珠刚要婉拒,奈何身上还缠着条八爪鱼,魏父魏母两个哥哥已经被银子馋的口水直流,直接带着人进屋去了。 一家人竟是汤汤小镇的首富薄家,胖少爷单名一个婴字。 薄婴,倒也意外地同他这个人吻合到了一处。 没过几日,薄家请的媒婆就上了门,将薄家独子薄婴好一通夸赞,薄家如何有钱,家中良田、商铺如何如何之多,薄家父母多开明多善良,滔滔不绝地讲了一个多时辰。 魏父魏母送走了媒人,同两个哥哥眉开眼笑地说,他们魏家就不是吃苦耐劳的命。 第204章 穿这么漂亮,是要去哪里吗? 这沦落至今,还能不断有人往他们这里送银子,说明他们天生招财呀。 魏宝珠摇头。 她先前被纳入后宫,一来圣命难违,二来后宫女子众多,生育子嗣的事情落不到她身上来,进了也就进了。 可这薄婴却是人家中独子,家中又有万贯家财要继承打理,她一个身中剧毒之人,如何为他繁育子嗣? 身为当家主母不能生育子嗣要被人诟病,做个卑微无助、看主母眼色过日子的妾室的日子,她也过够了。 于是第二日便托媒人回绝了这门亲事,连带着那五百两银子一并送了回去。 为此家中父母哥哥们哭哭闹闹了好一阵子,舍不得那五百两银子。 薄婴却是不懂什么成亲不成亲的,她回绝了,他照旧整日来寻她玩。 有时魏宝珠忙于给病人诊脉抓药,顾不上他,少爷就开始哭闹不止,撒着泼地要她陪着玩。 薄府有什么好玩的好吃的,他也统统一并带来,恨不能把家都搬给她。 渐渐地,整个小镇都知道她魏宝珠同薄家少爷薄婴情投意合,即将成婚了的事情。 魏宝珠觉得此事不妥,薄婴来寻自己时又不好将人拒之门外,索性借着外出采买药材的功夫,晾了他一个多月。 孩子心性,一开始或许觉得新鲜,一段时间不见她的人,自然也就忘记了。 可采买回来后,等待她的竟是要同薄婴成亲了的消息。 纳彩、问名、纳吉、纳征、请期都已经结束了,就只等亲迎了。 薄家送来的彩礼之多,整个小镇都传遍了,魏父魏母同哥哥们甚至又拿这彩礼新置办了个更大更好的院子,还给他们一人纳了两房妾室。 魏宝珠只觉得荒唐,同父母兄长们吵了一架。 结果就是一家人在她跟前哭哭啼啼,说是自小锦衣玉食惯了,这些日子吃糠咽菜,过得凄苦很是不适应云云。 而后又说已经跟薄家说清楚了她的状况,但薄家并不在意,说他们还小,孩子的事情可以慢慢来。 木已成舟,魏宝珠也无他法。 好在薄婴虽心智不健全,但胜在眉清目秀,并不丑陋,虽说胖乎乎的,但并不显肥硕,恰好在叫人赏心悦目的一种微胖状态。 成亲就成亲吧,她到了成婚的年纪了,若一直在家,家人也容易遭人诟病。 日子就定在了年后二月份。 冬日里的一场雪纷纷扬扬落下,一夜过后,整个小镇银装素裹,煞是好看。 魏宝珠窝在暖呼呼的被窝里赖了个床,直到肚子饿的受不了了才起床穿衣。 一件金线绣荷花的红色袄裙穿在身上,衬着几根乌黑细辫子,小脸圆润白净,大眼睛乌黑灵动,像只漂亮的小蝴蝶似的咚咚咚跑下楼梯。 “爹爹我不吃早饭了,薄婴说今早给我带枣泥酥饼,我回来带几块给你们尝……” 眼前陡然压下一片黑影。 她紧急停下,险些一头撞进那些人的怀里去。 身后,魏父魏母慌里慌张地追出来:“小满,家里来客人了,先不要出去。” 魏宝珠看着站了满院子的寻常人打扮的护卫,她旁人不认识,但挡在自己跟前的禁军总督云笙大人却是见过许多次的。 她愣怔地看着他,脑袋还有些迷糊,直到被父母捉回宴客厅里去,才看清了端坐于客位之上,正将茶水放回桌上的皇上。 穿了一件月牙白的绣翠竹紧袖长袍,外披一件青色御风斗篷,颈口一圈雪白狐裘,温润儒雅,清隽宜人。 见她直愣愣地看着自己,祁旻温和地笑了一下:“半年不见,小满可是不认识朕了?” 魏父魏母忙笑着打圆场。 魏宝珠听着他们兴高采烈的声音,这才迟钝地回过神来,忙道:“臣女见过皇上。” 祁旻端着得体的微笑,目光顺着她粉嫩嫩的小脸一路下滑,似乎又长高了些,脸上的肉肉消失了些,露出弧度漂亮的小下巴。 “穿这么漂亮,是要去哪里吗?”他问。 魏父忙道:“姑娘调皮,多大的人了还成日里不着家,叫皇上见笑了。” 哪里敢提及他们又要将女儿嫁出去的事情。 祁旻却是依旧盯着魏宝珠:“朕刚刚听你说,薄婴?可是个男子?” 这一句问得突兀,魏父魏母同两个哥哥都有些惶恐,不回答吧不行,胡乱编造吧欺君,实话实说吧怕圣上发怒。 正纠结着,就听魏宝珠乖顺道:“回皇上,是臣女的未婚夫婿,今日约了臣女去茶楼听书……” 话音落,一室死寂。 魏父魏母同两个哥哥战战兢兢,不敢抬头看一眼皇上的表情。 魏宝珠也没有抬头,交叠在身前的手指轻轻捏着衣襟上毛茸茸的兔毛,落下的眼睫眨啊眨。 也不知过了多久,才听祁旻道:“哦……” 他声音有些低,带着些许的哑,又补充道:“既是如此,那便去吧,朕只是路过此处,顺便过来了一趟,同魏太医闲聊两句家常就走。” 魏宝珠应了声,同父母哥哥说了句话后,又对他行了个礼,这才退出去了。 祁旻看着她转身离开,头也不回地向外跑去。 半年不见,她就要成亲了。 也对,既已出宫了,或早或晚都是要成亲的。 同他又有什么干系了呢…… …… 今日下了大雪,路上湿滑难行,许多人都躲来了暖炉烧得热烘烘的茶楼来消遣了。 魏宝珠咬了口热乎乎的枣泥酥饼,听身旁薄婴抱怨道:“昨日爹爹娘亲请了一个婆子来,教了我许多事,还给了我这本书,叫我好好琢磨琢磨。” 他说着,从怀中掏出了一本书递给她。 魏宝珠接过来,没去看名字,只翻开来看了一眼,就红了脸颊,慌忙将书合了上来。 “这上面的图都好奇怪啊,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叠在一起呀……”薄婴好奇道。 魏宝珠咬着酥饼,不知该怎么跟他解释。 薄婴却继续道:“娘亲说,咱们成婚那日要做这些,我看不懂,你来看,你学会了也可以是不是?” 第205章 小满看得懂么? 魏宝珠被呛到,含糊地应了一声。 薄婴开心地笑了起来,抱着她的胳膊摇来摇去:“我就知道我们家宝珠最聪明啦,什么都难不倒你,来,好好揣着别丢了,娘亲说咱们是一定要学会的。” 魏宝珠由着他把书塞进自己衣襟里,忙将人往旁边推了一下:“听书听书,光听你说话了,都没听见先生讲的什么。” “宝珠宝珠宝猪猪……” 说要来茶楼喝茶听书的人是薄婴,叽叽歪歪不肯住嘴的人还是薄婴。 他赖在她身边,又从怀里掏出一对漂亮的珍珠耳坠来,凑到她眼前晃了晃:“漂亮吗?昨日我同娘亲讨来的。” 魏宝珠推他:“你不要总是送我东西,我家里有的,只是懒得戴。” 她耳垂小巧莹润,肉乎乎的,捏上去别提多舒服了。 薄婴不依不饶,非要给她戴上。 她拗不过,便只得歪了脑袋露出耳垂,好方便他戴。 珍珠耳坠落下来,微微晃动,极衬她肤色。 薄婴从不吝啬自己的夸奖,一直夸她带着好看,叽叽歪歪了一上午,说书先生究竟讲了个什么故事,宝珠最后也没听明白。 在酒楼吃过了午饭,薄婴又缠着去湖里捞鱼。 这两日天气极寒,湖面结了厚厚的一层冰,几人踩在冰面上不见半点裂纹。 家仆们凿开了一个洞,几人趴在冰上折腾了小半天,还真捞出了几条大小不一的鱼来。 薄婴用草绳将几条大的钓起来递给她,让她带回去烤了吃,又将几条小的丢回了冰坑里。 直到日暮时分,一行人玩儿够了,这才慢悠悠地往回走。 薄婴将她送到家门口,看着人进去了这才离开。 院子里已经空了,清扫过积雪的地面上还能隐隐看到错乱的脚步痕迹。 魏宝珠提着鱼进了厨房,将鱼放到了桌上后便径直上了楼。 推门进去,随手解下了披风系带丢到一旁,刚要摸索着去点灯,眼角余光扫到靠窗的座椅处一道暗色身影,吓了一跳。 爹爹娘亲从来不会擅闯她闺房,哥哥们更是懒得进来一步,她屋里几乎从来只有她自己进出。 视线适应了黑暗,熟悉又陌生的轮廓隐约映入眼帘。 她张了张嘴,有些不确定地问了句:“皇上?” 他不是早就走了吗? 院子里的那些护卫明明已经不在了。 “朕想起来还有几句话未跟你说,又不想打扰魏太医,便自作主张进了这里,小满,介意么?”依旧温和的声音,又绷着几分压抑的冷意。 魏宝珠想,她倒是介意,只是介意又有什么用呢?他人已经在这里了。 她摸索着过去点了灯,黑漆漆的屋子里一下子被柔光笼罩。 祁旻一眼就看到了她耳垂上的两串珍珠耳坠。 出门时,她耳朵上分明什么都没有的。 魏宝珠整理了一下衣摆,刚要跪下去,就听他道:“不必跪,坐这里就好。” 他指关节叩了叩桌面,示意她坐到离自己一桌之隔的位子上去。 魏宝珠哪里敢同圣上平起平坐,依旧本本分分地跪下去:“皇上有事请说,臣女跪一会儿,不累。” 她这么一跪,衣衫微微松开,露出书的一角。 祁旻盯着瞧了一眼:“怀里是什么?朕看一眼?” 魏宝珠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等低头一看,俏脸蓦地涨红,慌忙跪着后退了几步:“是话本,臣女一时兴起带回来了,乡野俗事,莫要污了皇上眼……” 她说着说着,眼前有什么东西一晃而过。 祁旻竟直接探手捏着那书的一角,将它抽了出来。 “皇上——”她慌了,试图去抢,被祁旻单手按着肩膀抵了回去。 纸张翻动。 又一次的诡异死寂,如一张无形的网,密密麻麻地压了下来,掠夺着本就稀薄的空气。 魏宝珠涨红着小脸,贝齿死死咬紧下唇,强烈的羞耻感臊得她面红耳赤,坐立难安。 面前的老男人不知是出于什么心理,竟就这么一张一张一张,不紧不慢,不慌不忙,不急不躁地慢慢翻看了起来。 魏宝珠脑袋越来越低,像个做错事被当场抓住的孩子似的,心惊胆颤…… 过了好一会儿,他依旧没看完,她终于受不住这折磨,忙道:“皇上若喜欢,拿回去慢慢欣赏也可。” 祁旻没有去看她。 他清隽的面上罕见地寻不到半点情绪的痕迹,不温不冷地问:“听说小满要嫁的那家公子,心智不全?可是遭人逼迫?” “多谢皇上关怀,臣女同未婚夫婿情投意合,无人逼迫。” 祁旻终于将视线落到了她身上:“连床笫之事都要你来学习,这些画……小满看得懂么?” “……” 魏宝珠只觉得眼前一阵白晃晃地转着,倒不是毒发身体不适,而是被他这步步紧逼的话问的脑袋发懵。 她实在不想同他聊这个,于是主动转移话题:“皇上说还有话未同臣女说,现在可方便说了?” “小满这是在赶朕走?” “……” 魏宝珠眼睛一闭,干脆完全匍匐了下去:“臣女待嫁之身,深更半夜,孤男寡女,实在不妥,还请皇上体谅。” 深更半夜。 孤男寡女。 他们何止在一个深更半夜,孤男寡女地睡在一起过。 “那夜,你醒了,对不对?”他忽然没头没尾地说了这么一句话。 魏宝珠鼻尖几乎都要贴在了地上,闻言,脑袋轰然一声,似是要炸开了。 他说的,是亲了她唇角的那夜。 她慌忙翻了个身背对了他。 原以为已经做得十分自然,不想还是被发现了端倪。 她用力闭了闭眼,手指贴着冰冷的地面,几乎要僵硬了,好一会儿,才咬牙道:“臣女不知皇上在说什么,更深露重,皇上若无话说,还请回宫。” “既是醒了,又为何要躲?” “……” 魏宝珠咬紧牙关,索性将自己当做聋子哑巴,听不见,也不答话。 原以为这样一来就可以逼他离开,却不想在下一瞬,她后颈忽然一紧,整个人随即被完全提了起来。 第206章 朕同小满赔个不是可好? “皇上——” 她大惊,尚未来得及问出一句,已经被祁旻提着丢到了床榻之上。 “既然都不懂,何须看什么图,朕亲自来教一教你便是。” 祁旻单手压制着她,另一手扯开了腰带,一丝不苟的衣衫一下子散了开来。 一向温和从容的人,哪怕她侍寝多次,他也规矩有礼的在她躺下后才进门来,一床同睡,两床被褥,得体周到不见半点逾矩。 同如今这般充满了侵略性压迫感的男子仿佛完全不是一个人。 魏宝珠慌了,眼泪涌出,哭着哀求。 声音大了些许,楼下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随即便是魏父魏母的敲门声:“小满?小满是你刚刚在哭吗?” “爹爹……” 魏宝珠哭道:“爹爹救我……” 门在下一瞬被撞开。 魏父手中举着个扫把,刚要往这边冲,定睛一看将自家女儿压在床榻之上的人时,忽然就愣住了。 祁旻左腿站在床榻旁,右腿膝盖抵在魏宝珠小腹处,依旧保持着侵略的姿势,冷冷吐出一个字:“滚!” “爹爹……” 眼看爹娘要退出去,魏宝珠哭着道:“爹爹娘亲你们要走了,我明日便吊死在门口。” 一句话,成功止住了爹娘畏惧后退的脚步。 魏父颤巍巍道:“皇上,这……这这……小女不知是哪里做得不对,惹皇上这般动怒……” 眼下这情况,瞎子都知道他要做什么。 可他们又哪里敢指着皇上鼻子骂一句登徒子,只敢胡乱搬个台阶给他踩着走下来。 魏宝珠死死抓着祁旻要扯开自己衣领的手,眼泪大颗大颗落进鬓角:“皇上今日若夺了臣女清白,臣女明日定吊死在门口,如若食言,愿此生为奴为妓,百病缠身,不得善终!” 这誓言太恶毒,祁旻本就没什么血色的脸,一瞬间惨白了下去。 他几乎是立刻放开了她,连连后退数步,惊痛不已地看着她。 魏宝珠慌忙挣扎着起身,冲到母亲怀中,瑟缩着身子余惊未消地抖着。 祁旻站在原地,看着他们一家人抱在一起,恐惧又不安地低着头,没有一人敢去看他一眼。 胸口气血翻涌,喉头腥甜一片。 此生,从未有过这般失控的时候。 他祁旻做事一向光明磊落,这般不顾女子意愿强行将人压在榻上的事,若放在他原本做将军那会儿,是要被斩首示众的。 曾经格外不齿的事情,如今竟也做出来了。 他阖眸,平稳了一会儿呼吸,慢慢走过去。 一家人抱着后退,直到退无可退。 他抬手,想安抚地摸一摸她的小脑袋,可魏宝珠却只是红着眼眶飞快地躲避了。 仿佛他是什么洪水猛兽一般。 “朕一时言行失常,吓到你了。” 他说着,声音又恢复了平日里的温和浅淡,只是难掩嘶哑:“是朕不好,朕同小满赔个不是可好?” 魏父受宠若惊又惶恐万分,见自家女儿一声不吭,忙替她道:“皇上言重了,不是什么大事,皇上莫要放心上。” 祁旻敛下睫毛,没再说话。 人刚刚下楼,就听到楼上那受惊过度的小姑娘突然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以及她爹爹娘亲轻声细语的安抚声。 祁旻,你也算是禽兽不如了一回。 他自嘲一笑。 胸口气血翻涌,喉中又痛又痒,他蹙眉低低咳了几声,不再停驻,连夜回了京城。 …… 窗外寒风呼啸,寝殿内却是温暖干燥。 祁桑把玩着腕骨处的玉镯,瞧着正将软糯糕点掰成一小块一小块喂给儿子吃的谢龛。 “你说,我要不要进宫劝劝?” “劝什么?” 谢龛语调寡淡:“你是能把人给他抢回来,还是能送个叫他满意的女子入宫?” 祁桑挑眉:“唔,你别说,或许再送个女子进宫也不错呢?兄长后宫的那几个妃子都是世家大族挑选了送进去的,他有心削弱他们势力,自然不会用心对待,不然后宫也不会到如今都没个动静。” 谢龛把被儿子胖乎乎的小手捏的粉碎的山药糕一点点抠出来,又拿了个帕子给他擦拭着小手,不咸不淡地反问:“所以当初那魏贵人入宫时,皇上不是有心抄了她母家吗?” 后来的后宫独宠,叫那魏贵人孤立无援,惹怒众世家,令他们搜刮魏太医收受贿赂的证据,将计就计利用魏贵人毒害淑妃一事拉魏氏下水…… 哪一样不是充满了算计? 祁桑咬唇,默默半晌,忽然叫他等一等。 她在妆奁中翻了翻,翻出个卷轴来,而后将桌子上的东西都推到了一旁。 儿子正玩儿的乐不可支,一瞧手边的东西都不见了,立刻扁起了小嘴儿就要哭。 “不许哭!” 祁桑瞧都不去瞧他一眼,一句不轻不重的呵斥,成功止住了他的哭声,只是大眼睛里还滚着两汪水。 然后扬起小脑袋可怜巴巴地看向爹爹。 谢龛大手揉着他的小脑袋,安抚性地哄了两句后,看向桌子上摊开的一幅画。 片刻后,略显诧异地挑眉:“哪儿来的?” 祁桑得意洋洋:“像不像?” 这画中女子,有个五六分神似那魏贵人。 她这些日子一直有心留意。 其实也不难找,但凡家世好一些的,在十七八岁的年纪里,想要寻个小圆脸大眼睛的女儿家自然容易,再从里面挑出个眉眼间有几分神似的就成了。 谢龛却是不言。 他并不认为,皇上那样的人会看上个赝品。 若真那么容易上心,萧陆大可举国上下搜寻神似萧存烟的女子便是,何须万念俱灰,葬身棺旁。 但见祁桑兴致勃勃,却也懒得泼她的凉水。 祁桑将画轴卷起来:“兄长虽说做得没错,但魏宝珠既已离宫,也即将婚嫁,两人实在是有缘无分,他如今不眠不休地忙于政事折腾自己,不是把自己往死路上逼吗?那身子本就虚弱尚未恢复。” 谢龛凉凉睨她:“怎么就不见长公主这么对我上心呢?” “你壮的跟牛似的,哪里需要我上心。” “……” 所以身体康健也是错了?他要不要现在就去喝上一杯毒药? 第207章 模样竟是有几分神似魏贵人。 祁桑笑了起来:“况且你如愿抱得美人归,我这美人,谢总督还不满意吗?” 她说着,挪过去往他怀里钻。 谢龛单手将儿子推到一旁,空出了位置将她接了个满怀,香香的暖意扑面而来,他眉眼间染了几分笑意:“哪儿美?本督瞧瞧……” 说着捏起她的小下巴作势要细细欣赏。 下一瞬,被推到一旁仰了个倒的儿子终于再也忍不住,‘哇——’地一声嚎啕大哭了起来。 谢龛蹙眉,‘啧’了一声,叫来了奶娘将人抱了出去。 他自己则将美人儿抱到了榻上。 祁桑红了脸,捶他肩头:“青天白日的,谢总督要做什么坏事呢……” 谢龛抵着她额头,低笑:“本督瞧瞧长公主到底哪儿美,自然要从头到脚瞧个仔细了。” “……登徒子!” …… 头痛欲裂。 不眠不休的上朝、接见臣子、批阅奏折…… 祁旻将时间填满到不见一丝空隙,不让自己有半点得以喘息的机会,好似这样一来,那一张张男女狎昵交合的图片便会被从脑海中驱赶出去。 半年时间。 他给了她半年时间。 一个自小便锦衣玉食,过着众星捧月生活的千金小姐,本不该承受住清粥小菜、节衣缩食的日子的。 况且疾病缠身,需耗费大量珍贵药材。 可她竟是硬生生撑下了半年的时间。 不仅如此,她甚至包括她的父母哥哥们似乎也都安稳了下来,并不多颓废挣扎,日子过得竟是还带着几分温馨的。 她这么快就又要成亲了。 同一个心智不全的男子成亲,竟是半点不见委屈伤心,反倒是乐在其中。 晏隐之将一封密信送了进来。 这是这么久以来,流光第一次送信进来。 她听命于他,本得到的命令是护他们一家人在外安稳无恙即可,至于其他事,无须再向他一一呈报。 可如今,他却控制不住地,迫切地想要知道小满的一切举动,每日过得可开心,见过什么人,说过什么话,做过什么事…… 他统统都想知道。 可这样一份厚厚的密信攥在指尖,他却迟迟无法打开,去窥探她同她未婚夫婿的亲密私语,言笑晏晏。 “皇上,总督府命人送了个姑娘过来,说是京城商贾世家李家的小女儿,今年刚满十九。” 晏隐之迟疑着:“属下瞧着,模样竟是有几分神似魏贵人。” 祁旻阖眸,极度的疲惫叫他心情压抑沉闷,头痛、嗓子痛、心肺都在抽疼着。 他往后靠了靠,后脑枕着椅背,嗓音沙哑道:“叫人进来。” 晏隐之应了声便退了出去。 不一会儿,书房里便响起女子怯懦惶恐的声音:“民女李霜霜,见过皇上……” 声如银铃,脆嫩的很。 祁旻没有动,巨大的眩晕感叫他几欲作呕,好一会儿才道:“会服侍人么?” “……回、回皇上,会……一点。” “过来给朕按一按眉心。” “是……” 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后,太阳穴以及眉心处便传来了冰冰凉凉的触感。 女子手指保养的极好,指腹柔软细嫩,只是或许太过谨慎胆小,指上力道并不重,更像是男子女子调情时的轻柔抚摸。 比起来,魏小满就叫人满意许多,她学医术,知晓头疼不适时按哪里会舒服,怎样的力道,也会给他准备清心火降噪热的汤食。 祁旻兴致来了,会半真半假地要她喂。 小姑娘脸皮薄,一句话就能逗红了脸,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还是会乖乖喂他吃几勺。 她其实一直知晓他的心思。 但日日侍寝,却从未旁敲侧击地询问过半句要将魏氏如何处置。 来了含仁殿便睡下,他要她倒茶就起来倒茶,要帮忙磨墨就帮忙磨墨,翌日一早该回握椒宫回握椒宫。 仔细回想一下,好似他们之间的所有对话,都是他挑起来的。 甚至每一次的侍寝,将她带在身边走到哪里带到哪里,她都是十分抗拒的。 因为清楚,他的一举一动都带了算计,都在将她以及她背后的整个魏氏往火坑里推。 为什么不恨他呢? 处置完魏氏之后,再见面,她应该是又哭又闹,质问他一句是不是从未真心待过她的。 她的不哭不闹不质问,是不是就代表了,她从未对他有过任何期待、依靠甚至是……爱慕。 因此哪怕他那夜偷偷亲了她一下,她的第一反应不是顺势央求雨露君恩得到宠爱,而是侧身避开了。 祁旻缓缓睁开眼眸。 一张圆润粉嫩的小脸出现在视线里。 模样的确有几分像她,眼睛同样大大的,只是里面是一片惶恐忐忑,半点不见狡黠俏皮。 “回去吧。” 他温和地说:“长公主那里,朕会亲自解释。” 李霜霜以为是自己侍候不周,慌忙收了手跪了下来:“民女有罪,还请皇上不要嫌弃……” “回去吧。”祁旻又重复了一遍,依旧轻柔的声音,却已经有了几分不耐的冷意。 李霜霜噤了声,眼泪包着眼珠在原地僵了会儿,默默起身退了出去。 …… 二月初六。 热热闹闹的婚宴持续了整整一夜。 薄家生意上往来的宾客众多,前来道贺的宾客络绎不绝,拿着喜糖的孩童穿梭在人群中,熙熙攘攘,热闹非凡。 祁桑同谢龛也来了,送了一对碧绿的翡翠吊坠赠新婚夫妇。 薄家人并不知晓他们身份,只以为是新娘子的亲友前来道贺,只是见翡翠成色极好,价值不菲的样子,便多留心了几分。 “新郎官模样不说俊美,倒也清秀,只是瞧着孩子气了些。” 祁桑端着酒杯抿了一口,侧首看向谢龛:“以为这么多人来陪他们玩耍呢,还陪孩子们一道闹腾,日后这么大的家业,怕是要宝珠独自费心了。” 谢龛没说话,显然对这种许多人围着酒席聊天喝酒的场面很不喜欢。 况且薄家富贵,酒席之上大鱼大肉极多,他自始至终连筷子都没动一下。 这让主家看到了,估计还以为哪家的情敌来了。 第208章 深山密林,她……怎会出现在那里? 祁桑好笑地在桌子底下捏捏他手指:“再忍一会儿,一会儿咱们就走。” 话音刚落,她眼睛里的那点笑意就僵住了。 而后立刻松开了谢龛的手,几步走过去将刚刚被小厮引入庭院的人拦住了。 “哥哥。”她低声叫他。 祁旻没有理会她,同前来接待的薄家主人浅谈了几句,只说是魏宝珠的远房表哥,特来祝贺表妹新婚的,不想路上耽搁了,这才来迟了。 薄家主人见他身形瘦削挺拔,气度不凡的模样,同样不敢怠慢,忙请到了上桌去招待。 祁桑同他几乎在桌子的一南一北,她谨慎地瞧着坦然自若地在人群中落座的兄长。 谢龛嫌弃地扫她一眼:“已经拜过天地父母,婚礼成,他这个时辰才来,自然不是来捣乱的,紧张什么?” 话虽这么说,但祁桑还是莫名的有些紧张。 祁旻抿着酒,不经意间看了几眼正笑得开怀的新郎官。 生得富贵圆润,眉目清秀,眼睛里一片纯良无害,孩子似的干干净净。 难怪她觉得满意。 这般单纯的男子,家中又富足,对三书六礼明媒正娶过门的夫人,自是会捧在手心万般宠爱。 确是比在宫中好过许多,也自由许多。 他阖眸,仰头将辛辣热酒一饮而尽后,起身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祁桑看着他离开,这才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 还好还好,这是哥哥,是正人君子。 若是谢龛这厮,怕是要将婚宴直接掀翻了,再把新郎官大卸八块丢进洞房给新妇好好欣赏欣赏了。 …… 祁旻大步流星地走出薄家,刚要上马车,身后忽然响起老妇人不确定的一声:“阿七?” 他身形一顿,回过头去,就见一妇人高兴道:“果真是你?” “董婆婆。” 祁旻道:“您怎么来了此处?” “嗨,老头子思念女儿,非要去京城探望女儿,这不,前两天才刚刚从京城往回走,恰巧路上遇到了宝珠姑娘,听说要嫁人了,便留下来讨了杯喜酒喝。” 当年祁旻坠崖重伤不醒,还是这夫妇俩精心照料了两年才得以醒来。 那时大雍朝乱成一片,他为了不连累二人,便化名阿七,同他们一道生活了两个多月。 后来登基为帝,也曾想过将他们接到京城来颐享天年,只是想到他们在那与世隔绝的地方住惯了,莫说是京城,就是附近的小镇都不怎么去,觉得吵闹,便也罢了。 只偶尔派人过去照拂一二,并不多打搅他们的生活。 这样一对生活在深山密林中的夫妇,怎会同常年久居京中的闺阁千金相识? 老妇人见他疑惑,便笑道:“宝珠姑娘没有同你说过吗?那时养你身子的草药,都是宝珠姑娘一包一包包好提前送去的,否则你那一身的伤毒,我们这两个不中用的,哪里懂什么治病救人呐。” 夜雾笼罩。 汤汤小镇的风刀子似的刮过脸颊,祁旻薄削失血的唇动了动,却是一个字都没能说出口。 “这姑娘心善呐,不止治好了阿七你,连我老头子多年的咳疾都给治了个七七八八好,那时宝丫头还叮嘱我们老两口万要对任何人保密,如今倒也不用避讳了。” 董婆婆略显嗔怪地瞧他一眼:“你看看你这孩子,既是同宝珠姑娘相认,怎也不热络些,瞧瞧,叫旁人抢了先吧?” “主子……” 眼看祁旻身形晃动,晏隐之忙上前扶了一把。 或许是夜太深了,祁旻眼前一团团的黑影晃动,他听不到自己的声音,却又觉得自己好像在说着什么话。 他问:“深山密林,她……怎会出现在那里?” 一句话,反倒将董婆婆问懵了。 她原以为他今夜会出现在宝珠的婚宴上,自然是因着当初的救命之恩,那自然也是已经知晓了前因后果。 “这……这我这老婆子也不清楚,那夜她身边带了两个小厮模样的男子,将你背进篱笆院子里的,还给了我们好大几个银元宝,托我们照料好你。” 扑通扑通—— 急剧的心跳声敲击着耳膜,后面董婆婆说了些什么,祁旻已经听不见了。 他听到的,是魏太医当初诚惶诚恐的一句——回皇上,小女自幼便贪玩好动,几年前外出采药,天色昏暗,误食了毒草,这才伤了身子…… 几年前…… 误食毒草…… 那时他还只觉得这姑娘怎这般心大,瞧不清楚的毒草也敢往嘴里送。 好巧不巧,中的竟是同他身上一模一样的烈性毒药。 同他身上一模一样的毒…… 他的目光越过董婆婆,落到了同谢龛肩并肩走出婚宴的祁桑身上。 她原在同谢龛说着什么,眼角余光扫到这边,明显愣了一下,便加快脚步走了过来:“哥哥,你怎么还没走?” 说完,又看向一旁的老婆婆:“这位是……” 祁旻呼吸越来越急促,盯着她的目光一瞬不瞬。 他从未用这种眼神盯着自己,祁桑一时没有看清楚里面复杂的情绪,又问了一句:“哥哥,你是不是不舒服?我看你脸色……” 她抬手,作势要帮他擦拭一下鬓角即将滚落的一滴汗。 这样冷的夜里,他竟然出汗了。 可刚刚抬起的手,就在下一瞬被他骤然用力攥紧了。 腕骨处传来的剧烈疼痛叫她蹙眉。 谢龛三两步走了过来,阴沉着目光:“皇上,你弄疼长公主了。” 一旁的董婆婆也是头一次见温润如玉的阿七这般疾言厉色,模样可怕,被吓得后退了几步。 谢龛使了个眼色,叫人先将她送回宴席上去。 “为什么突然问朕要了流光送给她?”祁旻问。 祁桑一怔。 “为什么要送他们家几千两黄金?” “……” “为什么要来她的婚宴?” “……” “桑桑,你同她很熟悉吗?还是她对你有过救命之恩?你从不是个无缘无故对旁人示好的性子,告诉我,你知道什么?” 祁桑被他攥着手腕,步步紧逼,句句质问,慌乱到不知该怎么开口。 第209章 你怎可……这样对哥哥? “桑桑!!!” 骤然的一声厉喝,更是打碎了她本就混乱的思绪,祁桑被吼得骤然一个瑟缩,挣扎着要往谢龛身后躲。 谢龛抬手攥住了她被攥紧的那只手。 晏隐之立刻要上前阻止,被他直接毫不留情地踹飞了出去。 而后慢慢地,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强硬掰开了她手腕上的桎梏,将祁桑拉到了身后:“嗯,知道,皇上不知道吗?当初就是魏宝珠……” “谢龛!”祁桑痛到麻木的手指扯着他腰带,低声要他不要说了。 可事已至此,哪里是不说他就会轻易过去的。 谢龛继续道:“当初就是魏宝珠将皇上救下的,她爹去内阁府给姚不辞针灸,无意中听到了他们的计划,回家同夫人说的时候,又被他们的女儿听到了。” “一支毒箭拔出来,黑血喷溅,她趴在皇上身上将毒血一口一口吸出来的,中途呛了一口,这才中了同样的毒,怕被她爹爹责罚,才撒谎说是误食毒草。” 她趴在皇上身上…… 将毒血一口一口吸出来的…… 中途呛了一口…… 这才中了同样的毒…… 扑通—— 扑通扑通—— 扑通扑通扑通扑通扑通———— 天旋地转。 心脏疯了似的在胸腔里狂乱撞击了起来,似是将里面的根根血脉都拉扯到撕裂了一般,巨大的疼痛一瞬间席卷而来—— “桑桑……” 他听到自己仿佛自血肉中沁出的声音:“你怎可……这样对哥哥?” 她是他疼宠到骨子里的亲妹妹。 他将她视作比生命还要珍贵的存在。 可就是这个比自己生命还珍贵的存在,却对他隐瞒了最不该隐瞒的。 亲手…… 将他推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夜幕在眼前剧烈地震颤着,祁旻苍白的唇色骤然转为刺目的猩红,双目失焦,一口腥甜涌入喉骨。 “哥哥——” 祁桑惊叫出声,同晏隐之在同一时间扑了过去,齐齐将他坠落下去的身子扶住了。 肩头一片滚烫。 湿热的鲜血喷溅了她半边脸颊,祁桑眼睫上甚至还挂着几颗小小的血珠。 眼泪一瞬间涌了出来,她在扑面而来的巨大恐惧中转头大喊:“谢龛——” 这一瞬间,什么礼义廉耻、善恶道德都不在乎了。 她要哥哥活着。 她不能再承受失去他一次的疼痛了。 作恶多端也好,遭万人唾骂不齿也罢,被痛恨被怨怼被憎恶都无所谓。 她要哥哥活着!! 谢龛冷冷瞧了会儿,侧首给了云笙一个眼色,后者领会了其中意思,无声无息退了下去。 …… 魏宝珠在一阵昏沉中醒来,一睁眼,便是熟悉的龙形雕文紫檀木床。 空气里的淡淡龙涎香味无孔不入。 这香料本就有镇静止咳的功效,也能一定程度的缓解毒发时的心悸绞痛之感。 当初还是她建议皇上用的,大约是效果不错,含仁殿里便一直焚着这香料。 若非如此,其实他更适合香气清淡柔和的松香桂香,更显亲近柔和。 她眨眨眼,迟钝地意识到这是哪里时,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想要爬起来,可手指动了动,却沉重如压着千斤重石。 眼角余光扫到自己身上红色的绸缎,雪白的珍珠,流苏垂落在指下,她抓着捻了捻,触感异常真实。 是她的喜服。 怎么回事? 她不是同薄婴成了亲,在新房里等着薄婴的吗? 脑中一片空白,她缓了会儿,等身上总算有些力气了,这才勉强爬起来。 入目所及处,熟悉的帷幔,熟悉的书桌,笔墨纸砚…… 这里竟真是含仁殿! 她挣扎着下了床榻,提起略显碍事的喜服衣摆,踉跄往门口跑。 一开门,守在外面的两个婢女立刻俯身行礼:“姑娘醒了,且稍等片刻,奴婢这就请皇上过来。” 谁? 请谁过来? 魏宝珠睁大眼睛,忙喊她:“不要!不要!我……我得回家了,我刚刚成亲,夫君还在家中等着呢……” 说着跨过门槛就要出去。 又在下一瞬被另一名婢女挡住了去路:“姑娘莫急,稍候片刻。” 魏宝珠想到上次祁旻将自己压在床榻上的模样就害怕,不想见到他,只想着回家。 奈何试图冲出去几次,都被人死死拦截了回来。 她惶恐无措地站在门口,哪怕不能出去,也不肯后退半步。 外头寒风凛冽,很快从敞开的门扉间席卷了整个含仁殿,身前身后同样寒凉如冰,魏宝珠攥在一起的小手渐渐冰冷。 不知过了多久,一袭茶褐色私服的高大身影出现在了视野中。 狂风拂动衣摆,显出他瘦削挺拔的身体轮廓,面庞冷白,唇色同样泛出苍白的浅红色,瞧着像是不大舒服的样子。 魏宝珠又想到了先前他将自己压在榻上的模样。 冷酷,充满了执拗的侵略性,同此刻眉眼温和浅淡的人截然不同。 又不知,究竟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他。 “怎么站在门口?不冷吗?” 祁旻走到了跟前,探手要去牵她。 魏宝珠惶恐地后退,不等说什么,一抬头,男人也跟着进来了,顺手将门掩上了。 不是没有单独相处过。 他们甚至多少个夜里夜夜相对过。 可那时他是主,她是妾,他要求她侍寝,宝珠便是万般不愿也没有办法拒绝。 可如今,她已嫁做人妇,又怎能同其他男子独处一室? “皇上……” 她慌忙跪下去,以最卑微的姿态提醒他们如今身份的不同:“民妇已婚嫁,夫君待我情真意切,还望皇上体谅,放民妇回家。” 从一开始的妾身。 到后来的臣女。 再到如今的民妇。 她步步后退,步步远离,恨不能将他这人生污点完全抛弃在过往尘埃里。 若不是他,她又怎会身中剧毒,小小年纪便要一次次遭受濒死的窒息感折磨。 可就是这样拿命救回来的人,抄了她魏氏一族的家,甚至险些斩首她的父母哥哥。 祁旻心绪动荡,面上却是不动声色。 他俯下身,双手一捞将她扶起来:“回家不着急,小满睡了一夜,先吃些东西再谈其他的,可好?” 第210章 拿朕当什么人了? 他手指的力道隔着喜服捏着她纤细的小臂,是一种不容她抗拒、退缩的力道。 魏宝珠呼吸骤然一紧,不动声色地试探了几次,清楚地感觉到那力道在一点点加重。 “皇上要做什么……” 她冷汗涔涔,从他眼睛里看到了叫她害怕的情绪,声音便开始不受控制地发抖:“我要回家……求皇上放我回家……我已经成婚了!我已经有……” “嘘……” 祁旻忽然低声打断她:“小满别怕,朕不对你做什么,不要怕好不好?” 他越是这样说,魏宝珠就越是觉得毛骨悚然。 眼泪终于落了下来,她哽咽道:“皇上后悔了是不是……皇上明明允我出宫的……明明允我一条生路的!” 她忽然拼命挣扎了起来,丝毫不在意自己的双臂会不会在他手心中脱臼受伤。 是她天真了! 天子的女人,便是他厌了弃了利用完了,也没有留给其他男子娶回家的道理。 要么老死冷宫,要么一抹白绫,成全的是他皇家的颜面,又有谁会在意她一条贱命是死是活? 祁旻生怕她伤到自己,下意识卸了手上的几分力道。 不想竟真让她挣扎了开来。 下一瞬,桌子传来一声巨响,伴着上面茶具稀里哗啦的动静。 魏宝珠后退的太急,后腰狠狠撞了上去。 巨大的闷痛骤然袭来,她甚至没有去缓和片刻,右手摸索着抓住了一个茶杯摔碎在了桌上。 碎片四溅! 祁旻蹙眉,上前两步想要查看她有没有撞伤哪里,魏宝珠手里已经攥到了一片锋利的碎片,直直抵上了自己细白的脖子。 “小满!”祁旻眸色骤然一沉。 “我要回家,或者现在就死在这里,成全皇上的颜面。” 魏宝珠声音小小的,发着抖。 她知道事到如今,这番话也不过是垂死挣扎。 皇上当初允她出宫同家人团聚,却没有允诺过她另嫁他人为妇,此事若传扬出去,整个魏氏跟薄家恐都要为皇室颜面陪葬。 碎片锋利的边缘刺破了她的肌肤,鲜血成片,染红了她半边脖子。 祁旻呼吸压抑到几乎要停止,声音僵硬地叫来了晏隐之,当着魏宝珠的面要他去将薄婴接来。 魏宝珠已经绝望到在积蓄力道划下最后一道,不料他竟肯妥协。 她立刻道:“不用,我可以自己回家。” “汤汤小镇离京这么远,你一人如何回家?” 祁旻说道:“朕倒是可以派人送你回去,只是一群男子将你送回,难免遭人闲话,待薄婴赶来,你们一道回去,旁人看了也不会说什么。” 魏宝珠迟疑着,没有说话。 她在衡量他这番话的真假,一时把握不住究竟该不该相信他。 祁旻不敢贸然上前,只伸出一只手来:“乖,将手里的东西给朕,你流血了。” 一句话,又叫她陡然心生警惕,依旧保持着碎片抵颈的姿势,往旁边挪着。 祁旻被人当登徒子一样地防着,只觉得好笑:“你这样,怕是等不到薄婴来就要流干血了,朕不做什么,就给你包扎一下。” 魏宝珠摸到了桌子的边沿,沿着边沿后退到了墙壁处,而后在角落里瑟缩着蹲了下来。 “多谢皇上关心,民妇一时半会儿死不了。”她冷漠道。 她一个学医术的,自然知道只是割破了些血肉,尚未伤及血脉,便是出了血,过一会儿也会自行停止的。 姑娘身子娇小,这样一躲,几乎完全被宽大的茶桌遮挡住了。 这样一来,她能不能看到祁旻不好说,反正祁旻是不好去看清她的模样了。 祁旻不得不弯下腰身低着头同她说话:“朕若真想对你做什么,趁你未醒之时就能做好几次了,又何必等到你醒来。” “乖,听话,这么多血流进领口里,不冷吗?” “小满,你从前不是这般倔强不听话的,拿朕当什么人了?” 魏宝珠紧紧攥着手里的碎片,任由他说什么都不动弹一下。 祁旻深吸一口气,万不得已,将谢龛惯用的那一套借来用了一下:“小满,你该知道惹怒了朕,你的父母哥哥们,包括你那新婚夫君,都性命难保吧?” 果然,一句话就叫魏宝珠猝然抬起了小脑袋。 她震惊地看着他,大大的眼睛里充满了恐惧。 祁旻被这眼神看得心虚不已。 他一向为人坦荡,如今拿家人性命恐吓一个小姑娘的不齿行径都做出来了,也是近墨者黑了。 一边心虚着,一边继续道:“你生在京城,该知晓进了厂狱里的人,几乎没几个全乎着四肢走出来的吧?你那过惯了锦衣玉食的父母兄弟们受得住么?” “你——” 魏宝珠又惊又怕,眼泪又在眼眶中打转:“案子已经了结了,皇上不是已经饶恕了爹爹哥哥他们……” “你们魏氏这些年贪的银子,够他们死十次了,朕可以将一部分证据收起来,免他们死罪,自然也可再将证据抖落出来,让人将案子重新捡起来判一判。” “你……” “朕给你三个数的时间考虑清楚,是出来让朕给你包扎一下呢,还是命禁军总督一并将你爹娘捉来京城再行审问?” 祁旻说完,不给她半点喘息的机会,直接就开始数数:“一——二……三!” 话音落,他立刻作势要叫人进来。 “不要……” 角落里,小姑娘慌里慌张的声音响起。 祁旻保持着要转身的姿势,瞧着她慢慢地,一点点地站起来。 愤怒却又无奈地低垂着眉眼,瞧着可怜兮兮的。 祁旻本想将她安置到榻上去,可眼见这人儿如今对他满怀戒备,也只得退而求其次地让她坐在桌旁。 帕子将鲜血拭去,露出一道食指长的伤口,轻轻一碰,就能看到里面鲜红的血肉。 竟是半点没对自己留情,再深一些,真要伤及血脉了。 祁旻将药箱拿出来,摆在桌前让她挑。 这药箱还是先前她闲来无事时备下的,创伤药、止血药、止咳药以及解毒药都有,甚至剪刀、匕首、银针等等都一应俱全。 第211章 皇上眼中还能有那长公主? 摆放的整整齐齐,一个一个瓶瓶罐罐上都贴着药名,字迹秀气可爱,也是随了主人了。 “这个。”她拿指尖戳了戳一个绿色的药瓶。 粉嫩莹润的指尖轻轻按在那瓶身之上,小手纤细白净。 祁旻故意假装没看清,往前倾了倾身:“哪个?” 他站在她受伤的颈口那一边,要探身到桌子上看药瓶,就要越过她,因此整个上身几乎都要压到了她的脑袋上。 魏宝珠整张脸猝不及防埋入他怀中,龙涎香的气息骤然浓郁了许多,连同他的体温一道扑面而来,她整个人都僵了一僵,忙不动声色地往后仰了仰。 这一仰,椅背压到了后腰处,疼得她‘嘶——’地倒吸了一口气。 祁旻这下没心情逗她了,忙将止血药拿出来,给她细细洒在伤口上,而后又缠上几层细布,打了个漂亮的结。 魏宝珠眼见他又探身过去拿了瓶活血化瘀的药膏,而后就要解她的衣裳,吓得她慌忙攥紧领口:“做什么?” “你腰上还有伤要处理。”祁旻盯着她。 “不、不不疼,不用处理,过两日自己就能好。” “就只上药,又不做什么,况且这里又没有别人,不会有人传出去的。” 魏宝珠说不出话来,只是死死抓着衣领不让他碰。 祁旻叹口气,哄孩子似的语气:“那这样好不好,朕将眼睛蒙上,你自己解开,牵着朕的手放到伤口那里,朕只给你上药,什么都不看可好?” 魏宝珠犹豫着:“皇上若真想上药,不如叫外面的婢女来。” 祁旻:“……” 他憋了半天,又故技重施:“你再不听话,朕真叫人将魏太医他们捉回来了,此事不交给谢总督审了,朕亲自审,你觉得那么多证据下,你爹爹哥哥们有几成活下去的把握?” 魏宝珠不明白上个药而已,他为什么又要拿家中的事情说事,眼眶一红,又要哭。 “不许哭。” 祁旻继续板着脸,一副随时都要发怒的模样,指着一旁的龙床道:“解开衣衫去那上面趴着。” …… 黑丝绸遮眼,床榻边缘的人儿趴了下来,一点点卷起里衣的边角,扭头看了眼,不过片刻,已经浮现出了大片的青紫痕迹。 祁旻左手拿着药膏,右手中指跟食指沾了些在指腹,以无名指点了几处,听她说是与不是。 确定了大约的位置后,便将药膏一圈一圈均匀地涂抹在了伤痕处。 姑娘脸颊圆润,腰身却是纤细到多滑动一圈都要落到边缘处。 她腰侧显然极为敏感,轻轻一碰就抖个不停。 祁旻感受着指腹下柔软充满弹性的触感,以及她时不时瑟缩着躲避的小动作,只觉得一股滚烫的火从腰腹处一路直烧到了喉咙里。 唇舌干燥。 呼吸滚烫。 眼前一片黑暗,却又清晰无比地浮现出她睡着时略显娇憨的睡颜,睫毛又长又密地覆盖在眼睑处,鼻梁小巧,红唇形状极为漂亮,睡着的时候格外乖巧,不怎么翻身,连呼吸都轻到几不可闻。 可睁着眼睛的时候,他分明又从她眼睛里寻不到半点爱慕的痕迹。 她并不喜欢他。 却又为了他搭上半条命。 祁旻能想到的唯一解释,是她只是不想那时风雨飘摇中的大雍朝失去最后的一点希望,不希望百姓们彻底地陷入水深火热中,才会冒险跑去了那危机四伏的化骨山。 小小年纪,这一副纤细柔弱的身躯里,却是深藏着多少七尺男儿都不曾有过的勇敢与坚韧。 “可、可以了!” 失神中,听到魏宝珠结结巴巴的声音。 她推开了他一直不断在她后腰画圈圈的手指,慌忙爬起来整理好里衣,刚要去捡搭在一旁的婚服穿上,手腕就被一只大手扣住了。 祁旻已经摘掉了那片薄薄的黑丝绸,浓墨似的眼睛直勾勾盯着她:“这衣衫上都是血,不要穿了,朕让人送套干净的衣衫进来。” “不要。” 魏宝珠几乎是立刻拒绝:“我穿着这婚服来的,自然要穿着它同夫君回去。” 夫君。 祁旻眉心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换了个说法:“那你先暂时穿着朕的里衣,朕命人将你这套衣衫送去清洗,尽快晒干了送过来可好?晏隐之才刚离开,这一来一回,再快也要一日。” “可是……” 魏宝珠还想要拒绝,可想到自己婚服染血,薄婴又是个孩子心性,见到了怕是要吓哭,便也只能忍了。 于是道:“那劳烦皇上帮忙取一套宫女的衣衫,民妇暂时替换一下。” 祁旻不想再因为件衣服同她置气,只得同意了,退让一步后又立刻道:“朕允你这个要求,一会儿送来的膳食你可要好好吃,一点不许剩。” 魏宝珠昨日忙于成亲,一口饭一滴水都没碰,这会儿又折腾了这么久,也的确是饿了,于是乖乖点头答应了。 …… 凤乐宫。 汤有慧于铜镜前梳理着细细的一缕乌发,欣赏着自己无与伦比的绝世之颜:“真是好本事啊……” 已经昭告天下,赐死的贵人,半年未曾踏足皇宫,竟还能勾得皇上亲自将人带回来。 身旁婢女俯身低语:“淑妃已经在宫里哭闹了半天了,她爹爹前段时间曾在汤汤小镇动过些手脚,没伤到人,反倒惹了一身麻烦,她身边……有总督府的暗卫,想来皇上应该也是知道的。” 汤有慧却只是冷笑:“闹有什么用?她如今还知道去含仁殿的路怎么走么?半年连皇上的面都没见过一次,皇上恐怕连她长什么模样都记不清楚了。” “那是自然,如今这后宫之中,哪有谁能同娘娘平分秋色。” 婢女将金凤朱钗为她簪上,情真意切道:“那总督府不安分,生的又是个男胎,皇上忌惮,若想彻底削弱总督府的势力,势必是要同汤氏一族紧密在一处的,待娘娘腹中有了嫡长子,皇上眼中还能有那长公主?” 一番话说得极为漂亮,却不知怎地竟惹得汤有慧怒摔了象牙梳:“放肆!” 第212章 逃是逃不掉的。 婢女一惊,虽不知自己哪句话说错了,却是立刻跪了下去,惶恐道:“奴婢该死,奴婢该死,娘娘息怒……” 她服侍在凤乐宫,哪里知晓她们家娘娘虽然时不时被召去侍寝,却也只是在那睡一觉。 先前好歹还能睡在榻上。 这半年来,却是连龙床的一角都摸不到了。 皇上夜里不是说怕黑让她好好护着灯火不要灭了,就是说怕凉想亲眼看她给自己缝制衣裳…… 每日借口都不同,她每每侍寝出来都是眼下乌青精神疲惫,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整夜未眠是在承雨露君恩呢。 她是中宫皇后,皇上却迟迟不肯与她同房诞育子嗣,分明是对汤氏一族心存防备。 不想后宫中女人的母族崛起,将那魏贵人带回来却是正好。 她母族犯错遭贬斥,此生不能入京,若将来真诞下了子嗣,也不用担心外戚专权,威胁到祁氏一族。 这么想着,她忽然挑眉:“这魏贵人在外头久了,怕是只记得宫中养尊处优的好日子,忘记险些被毒蛇咬死的苦头了。” 她倾身,对着铜镜描摹柳眉,笑道:“也不怪她,人嘛,贪图富贵一些不是错处,但叫她记不起来,可就是本宫的错处了。” 已经是辰时三刻,这个时候用膳,也不知是早膳还是午膳了。 用肉汁汤、冬笋煨得软烂的鹿筋汤鲜香四溢,以鸡汤、笋丁、山药丁、香菇丁煨熟的羊羹鲜而不腻、再配以两道清炒素菜、香甜可口的珍珠鲜芋豆、淋上一层蜜汁的红枣汤、一盘甜腻适中的百果糕…… 宝珠吃得双颊鼓鼓,小嘴嫣红,仿佛又回到了未出宫前脸上肉肉的青涩模样。 祁旻坐在一旁,时不时为她夹点青菜。 小小年纪就挑食,不怎么碰素菜,只喜欢吃肉,长此以往下去定然是伤脾胃的。 宝珠自己不喜欢夹着吃,但祁旻将菜夹在盘子里,她也不好一直晾着,蹙着眉头嚼了几下就咽了。 那模样,要有多委屈就有多委屈。 孩子心性。 祁旻忍不住摇头,盛了碗甜汤递过去,她立刻放下碗筷双手接过,规规矩矩地道:“多谢皇上。” “用个膳而已,不要一直说谢谢,哪里需要这么客气。” “……” 宝珠低下头,拿小勺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着,对此并不多做回应。 正吃着,就听外头女子啜泣委屈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来,并不清晰。 可宝珠却是面色大变,险些被刚刚咽下去的一口甜汤呛到。 她太熟悉这声音了,以至于只模糊的两声,就足以勾起她深埋在骨子里的恐惧与害怕。 去年那炙热的夏日里,淑妃在握椒宫里抓着她的发将她摁在地上,扬言要毁了她的脸。 因淑妃一碗毒药入喉伤了经脉,日后再不能生育子嗣,便要报复她同样再不能获得恩宠。 后来床榻之下的一条毒蛇,想来也是她的手笔。 她搁下了碗筷,小心脏扑通扑通狂跳,看了眼天色,有些着急道:“晏总督可快回来了?” 她可不想在这里过上一晚。 算一算时辰,若快了些,她同薄婴大约在酉时末就能离宫了。 离这个老男人远远的,还有他后宫里那些整日琢磨着怎么勾心斗角的疯女人们也远远的。 祁旻原本撑在桌上的手臂收了回去,往外头看了一眼后,道:“你再吃一些,朕出去看看。” 宝珠哪里还有再吃的心情,拿帕子擦了擦唇角,看着他离开。 这含仁殿她熟悉,并没有后门,只有一个前门。 她等皇上离开后,便探头探脑地出去,守在外头的婢女忙问了句,她笑着说皇上让她四处走动走动,别一直待在寝殿里,叫她们不必跟着。 两个婢女面面相觑了会儿,也没敢说什么,看着她不紧不慢地踱着步子下了台阶。 这里晃悠一会儿,那里晃悠一会儿,的确像是在消食的样子。 宝珠拐了个弯儿,探头看出去,确定她们没有再继续注意自己后,立刻从袖口里掏出了从含仁殿里撕扯下来的一条帷幔,爬上了离墙最近的那棵树后,将帷幔的一端拴在树上,另一端栓在自己腰间。 狠狠心系下去的那一刻,后腰处传来的剧痛叫她险些生生咬破下唇。 而后她站在树枝上,看着距离还有些远的墙壁,深吸一口气后,一跃而下。 身子飞出墙壁,又被帷幔拽住,重重撞回墙面,砰地一声闷响。 宝珠只觉得额角重重磕到了坚硬的墙壁之上,眼前顿时一阵金星乱冒,缓了片刻后,便不敢耽搁地解开腰间束缚,从两人高的墙壁上坠落了下去。 脚下咔嚓一声,疼痛骤然传来,她捂着右脚脚踝,痛到失声。 好在眼下她是宫女模样的打扮,只要一直低着头,不会有人刻意去注意她。 只是要假装双脚完好未受伤,却是要一直咬紧牙关忍受着每一步的剧痛。 逃是逃不掉的。 没有腰牌,层层宫门哪一扇她都出不去。 但同祁旻单独相处在一处这件事情却是叫她危机感浓烈,必须想个办法避开他,再熬个半日等薄婴来了就好了。 而这后宫之中,唯一不会有人愿意踏足的地方,就是福康宫。 太后的居所。 那个疯子太后已然彻底疯癫,而照料她的宫女们也是宫中最低等最不受重用的,才会被调到那怨气冲天的鬼地方被疯太后折磨欺负。 她不用担心这些宫女会认出自己来。 这么想着,便一路避开巡逻的侍卫,心惊肉跳地往福康宫赶去。 …… 祁旻站在树下,看着一条拴在树干上的帷幔,另一端横搭在墙头上,随风微微摆动着。 不错。 闺中女儿家,怕是也没几个能干出爬树跳墙的举动来。 不过她要没这个本事,当初也进不去那危机四伏的化骨山了。 “搜,墙角、花园、握椒宫、冷宫、福康宫、水榭之下……任何能藏身的死角,都给朕搜一遍。” 不过眨眼间,他就点出了这个宫中所有她有可能去的地方。 第213章 你说是不是朕克你? 其中最有可能的,就是无人注意的水榭之下,以及无人愿意踏足的冷宫与福康宫。 对魏宝珠而言大到仿佛一生都走不到尽头的皇宫,对皇上而言,却犹如瓮中捉鳖。 调动整个皇宫里的侍卫跟太监,前后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就在福康宫里偏殿的衣柜里把人抓到了。 祁旻怎么都没想到,不过眨眼功夫,她就将自己弄得这样狼狈。 额头起了个青色的大包,左手手背划出了好几道血痕,右脚脚踝也扭伤了,肿的跟猪蹄差不多。 含仁殿里罕见地乌云压顶,风雨欲来。 魏宝珠跪在地上,虽然并不觉得自己哪里做错了,面上却还是乖乖摆出一副知错了的模样。 明明是他先不分青红皂白将她绑来的。 她凭什么不能逃? 若说懊恼,也只会懊恼才逃了这么一会儿就被寻到,早知道她该去个更隐蔽点的地方。 比如寻一根芦苇杆,去湖里躲上半日再出来。 不知沉默了多久,头顶上方传来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声。 而后她整个人骤然一轻,祁旻将她抱起来放到床榻边,再一次拿出了药箱。 “你说是不是朕克你?” 他单膝半蹲在她身前,自嘲道:“怎么只要在朕身边,你似乎就有永远都受不完的伤?” 他个子高,便是这样半蹲着,几乎依旧可以同她平肩而对。 魏宝珠有些惶恐。 她擅自逃跑,还以为他会动怒责罚,不想一开口竟是这样一句话。 祁旻指腹沾了些消肿的药膏,一点点涂抹在她额头上的那个大包上,力道很轻很轻,几乎没有弄疼她。 “朕知道你害怕淑妃,她先前对你做的那些,朕也都知道,只是如今时机尚未成熟,小满,你再忍耐一年半载可好?朕会给你个交代。” 强干弱枝不是那么容易达成的,这些个世家在朝中根基深厚,想要削弱他们的势力,他还需要些时日。 一句话,叫魏宝珠不敢置信地睁大了眼睛:“皇上你明明允我们夫妇回家的!我们今日便会回去!” 什么叫再忍耐一年半载? 她为什么要忍耐一年半载? 这句话背后隐含的意思叫她不安,生怕他又会临时变卦。 祁旻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忙改口道:“自然,自然是会允你们回去,只是说对以前的事情给你个交代,没有其他意思。” 宝珠没有再说话,只半信半疑地看着他。 祁旻便继续帮她处理手背上的伤,一层一层包扎好后,作势要去脱她鞋袜。 女子的脚哪里是能被人轻易看的。 她‘哎’了一声,双手推拒着他:“脚就不劳烦皇上了,民妇可以自己擦药。” 她一口一句民妇,生怕他忘记了她已经嫁做人妇的事实。 祁旻没有再进一步胁迫。 同样的手段用多了,难免效果大减。 他便坐在一旁,看她半脱长袜,只露出半只小脚,飞快地在肿了一圈的脚踝上涂了药后,又飞快穿好。 屋里飘着淡淡的草药的香气。 还有她身上熟悉的荔枝香,清淡香甜。 魏宝珠坐在床榻边缘,双手撑在身侧,低头发着呆。 她能感觉到祁旻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从耳朵到脸颊到鼻梁,而后又落到红唇下巴上,最后一路下滑,顺着她纤弱的身子一路看到粉润漂亮的指尖。 这样的注视叫她连呼吸都错乱了,不知道他会不会像上次那样突然失控,整个人渐渐紧绷成一道弦。 那时爹爹娘亲在,她喊救命还有用。 可这会儿在宫里,外面也都是他的人,若他真动了心思,她便是喊破了喉咙也不会有人闯进来的。 越想越怕,落下的睫毛都开始微微颤抖了起来。 祁旻意识到自己目光太过露骨,已经叫她极为不适时,便轻咳一声站了起来:“朕还有事要处理,你再睡一会儿吧,等薄婴来了,朕再来叫醒你。” 他要走了。 魏宝珠由衷地在心里感谢了一番苍天大地,忙不迭地点头:“多谢皇上。” 睡吧睡吧,一觉睡醒后薄婴就来了,总好过这样同皇上尴尬地同处一室。 …… 酉时一刻,晏隐之终于将薄婴带来了。 魏宝珠不见了这件事显然叫他十分急躁,虽并不知道天子意味着什么,但被带进宴客厅后,还是本能地被威严肃穆的气场压迫到,有些局促地看着左右侍奉在侧的人。 “薄公子。” 祁旻喝着茶,温和地请他落座:“婚宴上,朕曾同薄公子有过一面之缘,薄公子可还有印象?” 薄婴眨着懵懂无辜的眼睛,点头。 虽说当时他并没有亲自上前接待,但此人气度不凡威仪尽显,在人群中实在太过惹眼,薄婴自然有注意到。 “魏姑娘顽疾在身,婚宴上突然病发,朕一时情急便将人带回来诊治了,如有不得体之处,还望薄公子多担待。” 当时魏宝珠已经在婚房内,她便是发病了也不该被一个客人先发现才对,且宝珠消失的十分蹊跷,若非他回房,甚至都没有人发现。 但这么漏洞百出的一句话,却轻易瞒过了一个心智不全的男子。 一听宝珠病了,薄婴一下子急了:“娘子她可还好?她先前都一直好好的呀……还一直陪我玩呢……” “薄公子请放心,魏姑娘一切安好。” 祁旻说完,稍作停顿。 有婢女在这时上前送上了茶水点心。 侍奉圣上的婢女,自然是宫中身段容貌气质都上上乘的,脸蛋嫩的能掐出水来,挑眉看一眼薄婴时,妩媚诱惑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来。 薄婴‘哇——’了一声:“你好漂亮啊……” 他说这句话时并不带丝毫猥琐油腻的痕迹,更像是一个七八岁的孩童对一个漂亮姐姐由衷的赞美。 婢女如春风拂面般地敛眉笑了下,轻轻退到了一边。 脂粉的淡香散开,薄婴被分散的注意力似乎这才回笼,单纯地问道:“我可以带娘子回家了吗?爹爹娘亲一直在催呢。” 娘子…… 祁旻饮茶的动作微微一僵,眼底有冷薄的寒意一闪而过。 第214章 薄公子离宫,不带着奴家么…… 又在抬眸的一瞬间,化作春水一般的柔和:“不着急,魏姑娘服下了药,刚刚歇下了,况且天色已晚,路上风雪交加难免危险,不如明日再动身?” 他说得倒也不无道理。 薄婴想了想,刚要问一句娘子在哪里,他要去寻她,就见祁旻拍了拍手。 不一会儿,两队身段柔美,或清纯或美艳或清冷的舞姬便出现在了视野中。 “薄公子是朕的座上宾,今夜自当热情相待,待明日若不着急动身,朕再安排场烟花供薄公子欣赏可好?” 汤汤小镇民风淳朴,便是费心费力也挑不出一两个这般姿色的女子,薄婴显然大受震撼,眼睛都睁大了。 …… 宝珠心中惦记着回家的事,睡得并不安稳,天色即将昏暗的时候就醒了过来。 休息了一下午,身上那些乱七八糟的伤明显比先前更疼了。 她一瘸一瘸地走到门口,打开门又看到了那俩婢女。 明显比先前更谨慎了,不许她踏出屋子半步。 “没有人来接我吗?” 她看着天色,怎么算薄婴都该来了。 “姑娘请回殿内休息,奴婢去请皇上。” 宝珠又同一开始那样站在原地不肯回去,越是临近回家,她就越是焦急不安,生怕哪里再出了差错。 过了半个时辰祁旻才过来。 魏宝珠已经着急到坐立不安了:“皇上,夫君他可来接民妇了?” “来了。” 祁旻道:“不过那会儿你刚刚歇下,朕便没叫醒你,这会儿正在宴客厅里喝酒赏舞呢。” 喝……什么?赏赏……赏什么? 魏宝珠以为自己听错了,他连她的面都没见到,就有心情喝酒赏舞? 祁旻却像是没察觉到她的错愕一般,笑道:“这薄公子想来是没怎么饮过酒的,几杯下去就醉了,也不知还能不能带你回家,毕竟夜深了,他若不清醒,路上遇到点什么也不方便解决。” 魏宝珠有些恼了,扶着门就要去寻人。 祁旻也不拦着,只叫婢女搀扶着她,别将人摔了。 门口甚至还贴心地备了轿撵,太监们腿脚麻利,不一会儿将人送了过去。 宴客厅内歌舞升平,丝竹声声,舞姬们翩翩起舞,香风拂面,身段柔美,薄婴显然是醉狠了,正绕着她们扑来扑去,嘴里叫着‘蝴蝶,好看的蝴蝶’。 宝珠登时气结:“薄婴!” 陡然听到熟悉的声音,薄婴愣了一下,寻着声音的方向踉踉跄跄地跑了过来。 他醉到双眼模糊,完全没有发现她身上的伤,只是撒娇似的抱着她:“娘、娘子……我总算找到你啦。” 他在胭脂水粉堆里染了一身的香粉味道,宝珠气得将人推开:“就知道玩就知道玩!你不知道我……” 话说到一半,又忍不住深深呼出一口气。 算了,他心智不全,又哪里能拿正常男子的言行举止去苛求他。 “我们回家了,嗯?回家。” 她拿帕子擦了擦他脸上因为醉酒渗出的薄汗,嗔怪道:“才来这么一会儿,就学会喝酒了,日后可不能再喝了。” 薄婴格外乖巧地点头:“娘子说什么……就是什么,不喝啦不喝啦,宝猪猪回家啦……” 他牵着她的手要转圈,刚好攥到了宝珠的伤口处,疼得她倒吸一口凉气。 薄婴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不对劲,努力将她的手放到眼前:“娘子,你……你手怎么啦……为什么……要包起来?” 醉狠了,连吐字都是不清晰的。 宝珠摇摇头:“无事,我们回家吧。” “咦?” 薄婴刚跟她向外走了两步,忽然道:“娘子娘子,听说明日这里有烟花啊,咱们……咱们看完……烟花再走吧……” 烟花? 宝珠蹙眉。 她倒是知晓后宫一个妃子很喜欢燃放烟花,隔三差五就要放一次,她家中同样富庶,爹爹又是二品重臣,自然不缺那点银子。 “你喜欢看,回去我们自己放就是。” 薄婴想了想也对。 两人刚刚走出去没两步,就听身后一声甜腻动人的女声:“薄公子……” 宝珠一怔,转身就看到一名宫女款步而来:“薄公子离宫,不带着奴家么……” 她含羞带怯,欲语还休地瞧着他。 “啊——” 薄婴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笑嘻嘻地牵起她的手拉到宝珠面前:“宝珠宝珠,我们带这个漂亮姐姐回家吧,她好好玩呀,我想跟她一起玩,嗯?一起玩嘛一起玩嘛……” 魏宝珠用力闭了闭眼,强行忍住狠狠捶他这笨脑袋一下的想法,咬牙切齿道:“这女子是宫里的人,不能随便带走的,我回家陪你玩好不好?乖……走了走了……” “不要嘛不要嘛……” 薄婴却开始不依不饶地闹了起来:“我还没跟她玩儿够呢,她身子可香可软啦,弄的我很舒服,我还想玩儿……” 魏宝珠浑身一震! 她盯着薄婴清秀的脸,视线缓缓下移,扫过他明显还有几分红肿的唇,以及略显凌乱的衣襟,腰封…… 有什么东西轰隆隆地碾过脑海,巨大的震动晃过眼前,阵阵天旋地转…… 她红了眼眶,指着那宫女:“你……同她,做……做什么了?” 薄婴眨眨眼睛:“玩呀,她刚刚拉我去那里玩啦,可好玩啦,以前都没有人跟我玩过这个的。” 魏宝珠寻着他指的方向,看向殿外黑漆漆的角落。 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高高吊起,而后在一瞬间失去了所有支撑,无止境地往深渊坠落了下去。 她松开了一直紧紧抓着薄婴手臂的手指,踉跄着后退了一步。 失神之下,身体的重量重新落回受伤的右脚上,钻心的疼痛骤然袭来。 薄婴眼睁睁看着她忽然落了泪,一下子急了:“娘子你怎么啦?你怎么哭啦……” 说着就要靠近。 魏宝珠厉声呵斥:“不要过来!” 眼泪源源不断地落下来,她眼前一片模糊,看向那宫女,冷冷笑出声来:“皇上好手段啊,那般心怀天下、救黎民苍生于水火的少年将军,如今竟也能做出这般拆散人姻缘的肮脏事来!” 第215章 他有脸面来同我对峙吗 宫女原本还柔情款款地笑着,似乎并不打算对她的任何羞辱指责做出任何情绪上的波动。 可万万没想到,她一开口,竟是直接戳破了她身后的那层纸,直指这大祁最尊贵的帝王。 “魏姑娘,慎言。”宫女变了脸色,左右看了看,似乎生怕旁人听到。 慎言? 魏宝珠眼泪越落越多。 也笑的越来越冷,越来越放肆:“怎么?这脏事他敢做,却不敢听吗?你敢叫他来同我对峙吗?他有脸面来同我对峙吗?!” 宫女不言语,只紧张地抿紧了红唇。 薄婴见她生气了,慌忙道:“不玩啦不玩啦,娘子不要生气,我不跟她玩了,我们走,我们回家。” “薄公子!” 宫女再一次叫住他,却是不肯退让半步:“薄公子轻薄了奴家,一句不玩就算了?奴家清清白白的身子给了公子,总得要个说法不是?” 薄婴呆住了,显然不能理解她这话里的意思。 魏宝珠阖眸。 泪痕被冷风吹干,刺骨的冷。 她站在夜风中一点点捡起碎了一地的自尊,慢慢道:“不过是给夫君纳个妾,你若想跟着,给你一炷香功夫,我们在马车上等你。” 说完,丢下他们便径直离开了。 薄婴一见她走了,忙跟上去:“娘子娘子,你等等我呀,娘子你脚怎么啦?娘子……” …… 含仁殿里没有点灯,漆黑一片。 夜色渐渐深浓。 晏隐之跪在外头,低声道:“皇上,人已经离宫了,连轻素一道带走了,说是给那薄公子纳为妾室。” 话落,却是没有得到半点回应。 仿佛含仁殿里根本就没有人一般,甚至连呼吸声都寻不到半点。 祁旻手心攥着那条帷幔,大约是蹭到了她手背上,一端还零星地染了些血迹。 他将帷幔凑到唇边,轻轻抵着。 依稀还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荔枝淡香。 紧闭的眼睫微微颤抖。 好似心里囚禁凶兽的牢门一旦打开,有些事情做起来就越来越得心应手。 他本坦坦荡荡,无愧于心,人生的前三十年,从未有过片刻行差踏错,伤害无辜。 如今以手中权势欺压一个弱女子,以女色引诱一个心智不全的男子的肮脏事也做出来了。 魏小满是该有多失望,才会连来质问他一句都不屑了。 此刻她大约是后悔的,恨不能从未救过他,这以命相救的人,却反过来抄她家族,毁她姻缘,不过短短一日,就叫她遍体鳞伤,从内而外地伤了。 再一年。 一年后,他会彻底清理掉后宫,好好弥补她,十倍百倍千倍地补偿她。 “去请谢总督过来一趟。”他嗓音嘶哑地道。 外面立刻传来晏隐之的应声。 …… 谢龛刚刚忙完事情回府,洗个手的功夫,宫里就来人了,说是皇上有要事相商,请他去一趟。 祁桑听完,有些不安地看向他:“是不是魏贵人的事?哥哥不是要对你发难吧?” 谢龛不紧不慢地扶起筷子来:“他冷落整个后宫,那些个世家嗅觉比狗还灵敏,自然察觉到了他的意图,如今正在联合整个朝堂上下对他施压,你觉得……他会选择在这个节骨眼上对我发难?” “那就是……要同你联手了?” 皇权初立,根基不稳,要想彻底镇住这些盘根错节的世家大族,唯有同谢龛联手这一步可走。 可是哥哥不是横竖看他不顺眼,从未有过这个心思吗? 如今动了,是不是代表他有很要紧的事情要做,不得不加快削弱世家权势的步伐了? 祁桑思忖了半天,忽然顿悟:“难道是……魏贵人?” 刚刚说完,她又立刻反驳了自己:“不对,就算后宫里的那几个最终散了,哥哥日后总不能就留一个人在身边吧?那魏贵人不是身中剧毒么?日后如何生育子嗣?” 那可是皇位,是真真需要继承的。 她在一旁苦思冥想,谢龛却是不紧不慢地用膳,半点纠结的意思都没有。 奶娘将小公子送了过来,谢龛抱在怀里,试了试他的额头。 这两日儿子有些发烧,夜里都是他亲自照料着,吃喝上都十分用心,比祁桑这个做娘亲的还周到。 小家伙懒懒地不愿动,只窝在爹爹怀里,瞧着十分可怜。 谢龛喂他喝了半碗粥,又喂了些鸡蛋羹,这才将儿子交给祁桑,起身去了宫里。 直到丑时末才回来。 祁桑还没睡,儿子也没睡,一大一小窝在暖呼呼的被窝里,一个在看书,一个在玩一只小羊娃娃。 寝殿里烛光摇曳,光线柔和,飘着淡淡的花香。 谢龛摘下大氅丢到一旁,过去捏了捏儿子软乎乎的小脸,逗得小家伙咯咯笑个不停。 祁桑往前蹭了蹭,脑袋枕上他的腿,撒娇:“我也要。” 三个字,也把谢龛逗笑了,同样捏了捏她的小脸:“怎么还不睡?不困么?” 祁桑没说话,欲语还休地瞧着他。 谢龛眼眸微暗,试了试儿子额头,这才放心地拿襁褓将他裹起来,送了出去。 不一会儿就回来了,将门一闭后,灭了烛火。 刚要去解她的里衣,就听祁桑道:“不要。” 谢龛动作一顿,长指捏上她下巴,黑暗中打量着她:“故意招我?” 祁桑窝在他怀中,哼哼唧唧,而后牵着他的手往腹部贴了过去。 “……” 谢龛呼吸明显沉了一下:“那会儿怎么不说?” “想跟你说来着,这不你刚回来就被兄长叫去宫里了。” 祁桑脸颊贴在他颈窝里,声音软糯糯的:“我要说了,你肯定就直接回绝了兄长,不好,他刚刚毒发,身子还弱,又同魏贵人闹得僵,能迁就他尽量迁就他。” 谢龛略略懊恼地将她完全纳入怀里:“是我大意了,祁桑,你若觉得辛苦,这个……就不要了。” 她生儿子时,熬了整整一天一夜,若非已经箭在弦上,他恨不能连儿子都不让她生了。 祁桑却只摇摇头:“不辛苦,既然有了,总不能平白无故失了它。” 谢龛低低叹息,半晌,却也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第216章 和离书。 马车内弥漫着女子身上浓烈如火的香味。 宝珠靠在箱壁上,双目紧闭似是已经睡着了。 过于沉闷的气氛叫薄婴有些不安,黑暗中摸索着想要去拉她的小手。 可指尖刚刚碰到她手背,就感觉到了她的躲避。 “娘子……” 他不安地往她身边挪,做错事的孩子似的:“娘子我不同她玩啦,你不要生气啦……” 他说着,要将那宫女推下马车:“你下去!下去!我们不跟你玩了。” “哎呀……” 轻素似是没坐稳,被他一推,身子一个趔趄摔到了一旁,也不知撞到了哪里,发出一声骨骼撞击木头的闷响。 薄婴吓了一跳,又慌忙去扶她:“你没事吧?我我……我刚刚、不不不是故意的……” 搀扶着的那双细白手臂反握住了他的,黑暗中传来女子勾魂动人的娇嗔:“薄公子又这般粗鲁,也不怕再弄疼了奴家。” 又……再…… 宝珠闭着眼睛,无声地深深吸了一口气。 薄家家大业大,娶妻生子是早晚的事情,如今她体内余毒未清,将来能不能为他生育子嗣都是问题。 也的确该给他纳个妾室,总不能只想着自己,不去考虑公婆的感受。 这么想着,便从马车座下的暗格里拿出了火折子,点了烛火。 漆黑的马车里一下子明亮了起来。 她打量着那宫女,柳眉水眸,肤如凝脂,娇媚动人,是个美人儿。 “叫什么名字?”她问。 宫女勾唇浅笑,不紧不慢地回道:“回魏姑娘,奴家名唤轻素。” 魏姑娘。 这称呼有意思。 宝珠也笑了起来:“既是要纳为妾室,日后你便唤我一声姐姐罢,妹妹瞧着是个聪明人,只要不乱动心思,我们姐妹便和睦相处,不分彼此。” 轻素柔顺道:“是,姐姐。” …… 虽说儿媳带了个美娇娘回来,瞧着也是个讨人喜欢的,但新婚夜她突然消失,儿子回来后说是去她表哥家寻回来的,这叫薄家夫妇如鲠在喉,对待宝珠也明显没有了往日里的疼爱。 那表哥他们是见过的,仪表堂堂俊美非凡,一出手就是一对价值连城的翡翠镯子,这种本该当做传家宝贝的东西却被轻易送给了表妹,本就令人心存疑虑。 如今又在婚房里被那表哥掳走了一天一夜。 再回来时身上又处处都是可疑的伤痕,很难不叫人往其他方向猜测。 宝珠越是尽心尽力侍奉他们,他们就越是觉得她是心中有鬼才会刻意在其他事情上弥补。 反倒是轻素,越来越得公婆喜爱。 她是宫女出身,最懂察言观色,伺候人自然也更得心应手了些,没过多少时日便将公婆哄得喜笑颜开。 就连薄婴也越来越粘着她,他虽心智不成熟,但身体却已经是成年男子了,床笫间的情欲欢快令他沉溺其中,有时候甚至一整日都缠着她在榻上玩乐。 宝珠偶尔同他要行房事,都在刚刚开始就被轻素三两句哄走了。 薄婴并不懂床笫间的事情有多隐秘,几次三番央求她一道同他们玩耍,轻素在一旁笑着附和。 宝珠也知晓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绝薄婴,只会让他越来越觉得自己索然无味,越来越迷恋轻素,可应允的话到了舌尖,却是无论如何都说不出来。 她甚至都无法去责怪薄家一句。 因她的确是在新婚夜不见了,这种事情放在任何一个正经人家里,都会变成扎在肉里的一根刺,只会越钻越深。 魏父魏母眼瞧着她一个当家主母被个妾室压了一头,急得不行,催她赶紧想办法先怀上个孩子稳住地位再说。 宝珠却只是默默喝茶看书,对他们的催促不做任何回应。 她身中剧毒,如今怀上孩子也是作孽,没道理要用一个小生命来铺垫她在薄家的地位。 轻素的肚子很争气,不过月余,就传来了喜讯。 薄家大喜,薄婴虽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但见爹娘很高兴,自己便也抱着轻素开心地转圈圈。 这个孩子的到来,彻底地掀开了蒙在宝珠眼睛上的一层薄纱。 她意识到自欺欺人的日子结束了。 往后的路已经那样清晰地摆在了眼前,她咬牙走下去的结果,只能是越来越惹公婆碍眼。 毕竟这是他们薄家的第一个孩子,自然希望他能成为嫡长子,而不是个庶出的孩子。 她占着正妻的位子不放,却又无法为他们家诞育子嗣,哪里可能不碍眼。 这件事情,她以前就考虑到了,也正因为如此,才毫不犹豫地拒绝了薄家的求亲。 可谁料爹娘哥哥们被聘礼蒙了眼睛,瞒着她将三书六礼都走完了,而她又觉薄婴心思纯良,做夫君也是个不错的人选。 一步错,步步错,事到如今连回头都要打断几颗牙齿咽下肚了。 …… 得知她的心意,薄父薄母对视了一眼,明显松了口气。 她自己主动提出和离,也免了他们日后的一些举动,伤了两家的体面。 这两日外头暖和了些,薄婴同轻素去湖上划船了,回来时已是深夜。 薄父薄母将他叫进来时,他明显很累了,嚷嚷着要沐浴睡觉,却被爹娘拉到桌前,哄道:“阿婴乖,在这上面签个字再去睡。” 桌上是一张宣纸,大部分都被一本书盖住了,只露出了最后签字的部分。 薄婴看到一旁娟秀的字迹,是魏宝珠的名字。 他抬头,看向端坐一旁,浅笑着看着他的娘子。 她今日穿了件颜色极浅的素衫,长发挽起,不戴丝毫朱钗,一张圆润小脸不知何时也清瘦地显出了下巴的轮廓。 “这是什么?为什么要在这上面签名字啊?” 平日里对这些小事从来不过问一句的人,或许是隐约感觉到了什么,眼睛里明显有了几分不安。 薄母将笔塞进他手中,哄道:“问这么多做什么,娘还能害你不成?签了就是。” “我不要——” 薄婴急了,甩她的手:“这是什么呀?娘你不是说我不能随便在纸上签名字的吗?” 第217章 那就去死。 “那是别人让你签,眼下是娘要你签,你连娘都不相信了?” “娘子,娘子你过来——” 薄婴不肯地一直后退,央求着宝珠。 魏宝珠抬手整理了一下衣摆,果真起身过去。 “宝珠,你……”薄母欲言又止,生怕她舍不下这薄家偌大的家业。 魏宝珠笑着将毛笔接了过来,拿指尖轻轻捏了捏那笔尖,指腹处染了些墨汁。 她将墨汁捻开来,而后将毛笔缓慢地塞进他手指间:“签个名字而已,不是什么大事,你看我不也签了吗?” 薄婴愣愣地看着她指着的位置。 “签了名字后,我们家夫君就可以得到一个又聪明又可爱的孩子了,是爹娘为我们祈福用的。” 话音一落,果然就见薄婴眼睛陡然睁大了。 他立刻二话不说地写下了名字,开心的像个孩子一样:“好呀好呀,我最喜欢孩子啦,可以陪着我跟娘子一起玩。” 魏宝珠眼眶一热,也跟着笑了起来:“嗯,一起玩。” 薄婴随即将她拉到一旁,从怀中掏出了一份尚带着体温的油纸包,献宝贝似的:“我偷偷买的,就剩一个了,没舍得给轻素姐姐。” 香气弥漫。 不用拆开也知晓是枣泥酥饼。 前后也不过才数月光景而已。 上一次陪他一道吃枣泥酥饼时,他还送了她一对珍珠耳坠,极为漂亮。 是他从薄母那里讨来的,如今兜兜转转,竟是又回到了薄母手中。 魏宝珠捏着那油纸包,抬手帮他整理了一下衣领:“下次不要什么都往怀里放,会把衣服弄脏的。” 薄婴笑眯了眼睛:“我是怕凉了,娘子你吃了会肚子疼的。” 魏宝珠低下头,安静了许久许久,再抬头时,也只剩眼眶留有微微的湿意:“嗯嗯,快去沐浴歇息吧。” “一道嘛,轻素姐姐都同我一道沐浴的,娘子我们也一道嘛……” “……改天,等天气不那么冷了。” 眼瞧着儿子今日格外固执,薄母忙上前将人扯开,好一番哄,这才将人哄走。 薄父已经将和离书折了起来,递给了宝珠。 她恭恭敬敬接了过来。 …… 回到家时,才知晓薄家来人将她的嫁妆送了回来,且讨要先前的聘礼了。 大约是担心她临时反悔,因此直到和离书签完之前,薄父薄母都没有同她提及此事。 才成婚不过短短月余,是不该留下那么丰厚的彩礼。 只是当初魏父魏母就是被这笔聘礼打动,才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婚事,而后火速拿聘礼给哥哥们置办了田产地契,还纳了两房小妾。 这些银子加加减减,也要还好几千两回去。 一向温馨的魏家爆发了从未有过的争吵,从天黑,吵到天亮。 最后所有的错处都归到了魏宝珠的身上。 问她为何要在新婚夜还要同皇上不清不楚,叫婆家抓了小辫子,给魏氏一族抹黑。 问她为什么不能对薄婴用点心思,被个妾室骑在头上欺负,半点魏家人的血性都没有。 要她自己想办法归还那笔聘礼,反正他们手中是没有银子的。 原来所谓的大难临头各自飞,描述的就是这个场景。 将她捧在手心里疼爱了十几年的爹爹娘亲,也会这般面目狰狞地指着她鼻子骂荡妇,骂废物。 言之凿凿若非她在宫中行事不检,魏家也不会被连累抄家,被驱逐出京,为了区区几千两银子被个小镇上的小商人戳脊梁骨。 直到一支利箭穿透窗纸,贴着魏父的脸直直钉入了他身后的墙壁中。 门被人暴力踹开,发出砰——地一声巨响。 一屋子的人,魏父魏母,哥哥同他们的妾室们都被这一声惊到抱头鼠窜,还以为家里闯进了山匪。 直到小山似的身影在微微的晨光中压入屋内。 魏家人忽然绝望地想,还不如闯进来的是山匪。 谢龛把玩着指间的一只箭矢,暗金色的蟒纹盘虬于肩头、后背、袖口与衣摆处,狰狞可怖。 “死不悔改。” 他在魏父面前站定,居高临下,似俾睨几条苟延残喘的野狗:“魏氏一族这些年来贪占的银两,够你们一家人凌迟处死了,若非魏宝珠开口求了长公主,你们以为你们还有命在此狂吠不止?” 一家人除了魏宝珠以外,皆是跪在地上惶恐不已,哪里还有半点刚刚指着女儿骂的颐指气使。 “聘礼皇上替魏氏还了。” 谢龛侧首,缓缓看向一旁始终平静到仿佛已经魂游天外的魏宝珠:“换魏宝珠进宫。” “宝、宝珠……” 魏母激动地要去牵她的手:“咱们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了……” 下一瞬,就听男人阴郁低冷地补充道:“魏氏一族日后但凡有半个字送入宫里,本督便亲自来探探你们的命究竟有多硬。” 魏家人满脸的激动煞时僵住。 也就是说,哪怕他们的女儿再一次飞上枝头变凤凰,他们也不能跟着享福,甚至依然不能回京城? “谢、谢总督……” 魏父膝行着上前,颤巍巍道:“先前,我们也是一时气上心头,说了些糊涂话,还请谢总督在圣上面前替魏某美言几句,这外头日子实在凄苦,我们一家……实在度日如年呀。” 谢龛落下眼睫,没什么情绪地重复了一遍:“度日如年?” “是。” “那就去死。” 话落,守在外头的云笙立刻拔剑上前,锋利剑身直接抵上了他颈口。 剑刃冰凉,贴着肌肤蠢蠢欲动,魏父一瞬间被冷汗浸湿了衣衫,慌忙跪地求饶:“谢总督饶命,饶命啊……” “眼下,还度日如年么?” “……不,不了。” 谢龛弯下腰来,一脚慢慢碾上他的右手:“魏太医医术了得,听闻行医把脉少不了望闻问切四法,若哪日少了眼睛、缺了鼻子、丢了双手同舌头,又该如何?” 魏父痛到面色大变,身旁的夫人同两个儿子以及他们的妾室都吓呆了,一个个呆若木鸡地愣愣看着。 直到魏宝珠轻轻的一声‘够了’。 谢龛停下了碾动的动作,侧首瞧她。 第218章 那我不进宫了好不好? 冬日里的晨光从云翳间千丝万缕地穿透、斜洒而下。 魏宝珠坐在屋子里,素衣简发,眼睛里的天真烂漫不知何时已然褪去。 依旧澄澈清亮,却再也不见孩子似的稚嫩狡黠。 似乎在一夜之间,整个人都安静地沉入了某个冰冷的湖底,连挣扎一下都没有。 她抬眸看了眼霞光万里的天际,心里荒凉到一片荒芜。 “我跟你走。”她说。 “小满……” 二哥哥同他那个得宠的小妾跪着奔到她跟前:“小满,你捞二哥哥一把,二哥哥以后什么都听你的好不好?” 魏宝珠低下头,似乎在看他,可瞳孔又分明是空洞的:“怎么捞?” 她声音很轻很轻,不像是在问他,更像是一种反问。 她自己去宫里,都是凶多吉少,又如何去捞其他人? 魏家二哥被反问得一怔,下意识道:“你、你不是去宫里嘛,多跟皇上吹吹枕边风,放我们再回去呗……” “为什么?”魏宝珠又问。 “什么为什么,咱们都是一家人,爹爹娘亲养育我们不容易,自小便锦衣玉食地养你长大,如今该我们尽孝道了,自然要努力尽孝道。” “可是刚刚爹娘哥哥们不是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我如今已经不是魏家人了吗?” “……” 魏家二哥呼吸一顿,面色有些难看地噤了声。 魏母随即接了话茬:“小满,刚刚不过是一家人吵架说的糊涂话罢了,你是娘亲身上掉下来的肉,娘亲哪里真能不管你的死活呢……” 是啊。 这个家里,娘亲一直最心疼她的,给她买最漂亮的衣服穿,送最时新的朱钗戴。 可刚刚也是娘亲的指尖几乎戳到她鼻子上,恼羞成怒地骂她荡妇,骂她废物。 她看着近在咫尺的纤细素手,想的是它曾经将她牢牢托起抱进怀中,也曾轻抚她脸颊说我们家小满真漂亮,将来定要给你寻个好夫君好好疼爱一辈子…… 可后来,他们为了家族更加荣耀,将她送进皇宫。 再后来,他们又为了丰厚的聘礼,不顾她意愿强行将她婚配给薄婴。 而后是现在的‘你根本不配做魏家的女儿’。 曾经的宠爱是真的。 后来的利用也是真的。 如今的利用完最后一点价值后的恼羞成怒更是真的。 过往的一切温馨暖意,似乎都变成了一幅静止的画,被晾在日光下暴晒,变得脆薄不堪,轻轻一碰,就碎了。 而这暴烈的日光,便是祁旻。 她亲手……救回来的祁家将军。 “那我不进宫了好不好?” 她目光安静地直视着她:“我们卖掉所有家产,将聘礼还给薄家,再住回河边的茅草小屋里好不好?” 魏母噎了噎,脸上含了几分恼怒:“你这孩子,同爹爹娘亲赌什么气呢?不过是说你两句罢了,那还不是你先有错在先,一个明媒正娶的妻子,不到一个月被个妾室弄到灰头土脸地回家,丢了魏家的脸面,娘亲还不能说两句了?” 魏宝珠点点头。 而后她看向了谢龛,用一种十分温和,又十分坚定的口吻道:“我可以跟谢总督回宫,但前提是……要魏氏自己偿还聘礼。” “小满!!!”魏父魏母同两个哥哥同时惊叫出声。 薄家给的聘礼基本上被他们挥霍空了,如今便是抵了地契与房契,变卖家中的珠宝首饰,也不过最多偿还一半。 便是真再从头再来,不吃不喝恐怕也要攒个七八载才能还上,魏家老父亲一把年纪的人了,家中两个儿子又都是个只知吃喝玩乐的混账东西,这利滚利下来,后头还能有什么好日子? 可下一瞬,就听谢龛清冷地一声:“准。” 魏宝珠不再多言,整理了一下衣摆后,起身迎着金灿灿的朝阳走了出去。 从黑暗迈入明亮,柔和的晨光在她周身笼上一层淡金色的光芒。 身后,爹娘哥哥们又哭又骂的声音此起彼伏。 她独自站在空落落的院子里,迎着尚冰冷的晨风,恍惚中像做了一场不能醒来的噩梦。 …… 握椒宫被重新修葺了一番,处处可见精致用心,连伺候的婢女都多了七八个。 第一次住进来时,她还是魏贵人。 如今再住进来,却成了人人不可言说的魏姑娘。 她不需要再同先前那般晨昏定省地去皇后宫里,也不需要日日担心皇上的各种算计,一切看似风平浪静。 犹如一只被断了翅膀的鸟儿,关在笼中日日饲养,过得开不开心不重要,活着就好。 祁旻是在三日后才过来的。 已经过了子时,握椒宫里却依旧烛光笼罩,窗纸上映出女子纤细手臂斟茶饮茶的动作。 在看书。 祁旻站在窗前看了好一会儿,目光寻着那剪影一寸寸描摹她的眉眼、鼻梁、唇形、下巴。 明明才不过月余未见,又仿佛恍如隔世。 他屈指叩了叩窗子。 里头饮茶的人一顿,随即搁下了茶盏,随手推开了窗子。 吱呀一声。 夜风涌入,扑了她一脸。 同一时刻,屋内的温暖以及淡淡的荔枝香也扑了他一脸。 她比上次见面更清瘦了些,从圆圆的鹅蛋脸变成了如今的瓜子小脸,越发显得眼睛又大又亮。 祁旻眼睛里染了几分笑意:“怎么还不睡?” 他声音温柔,眉眼更柔,同她说话的神态口吻,若叫外人瞧见了,怕要以为他们是一对多么恩爱的夫妻。 魏宝珠收回目光,翻了一页书,回道:“白日里睡多了。” 简单的几个字,不难听出其中的冷淡敷衍。 他搅了她的婚宴,毁了她的姻缘,害她家人反目,如今她还愿回他的话,祁旻已经有种意外之喜的感觉了。 他也不多言扰她,只双臂撑着窗柩,前倾身子就着她的手去看那书。 不是什么医术,而是老子的《道德经》。 “知其雄,守其雌,为天下谿……知其白,守其黑,为天下式……” 或许她对这一页中的内容感触颇深,以至于长久地没有再翻动一下。 第219章 遁入空门的清修尼姑 祁旻的目光缓缓上移:“小满懂强弱,知明暗,却安于柔顺温和,甘于隐于黑暗,朕倒是无颜在小满面前提及圣德之事了。” 魏宝珠敛下睫毛,将书本合了上来。 她转头看着他,没有说话。 这双黑湛湛的大眼睛极为漂亮,眼睫浓密卷翘,曾经盛满了灿烂的日光与娇媚,如今却空洞地不见半点情绪。 一窗之隔,她坐得靠窗,他身体又前倾着。 几乎是近在咫尺的距离,气息纠缠。 祁旻试图从她眼睛里寻到恨意与憎恶,哪怕是这样激烈的情绪,也比死水般的冷漠好。 好一会儿,他才放弃似的站直了身子:“明日,朕可能来同小满一道用午膳?” 魏宝珠道:“皇上自己决定便好。” 祁旻薄唇渐渐抿起。 明知她一定是不愿见到自己的,可得到这样一个模棱两可的回答,他却依旧选择了自欺欺人:“那明日巳时三刻,朕就过来了?” 这一次,魏宝珠没有再回答。 祁旻抬手,慢慢关了窗子。 他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站在原地看着。 果然,片刻后那身影就离开了窗前,而后下一瞬,寝殿里的灯熄灭了。 那一刻,殿内女子的心如死灰,那样真切地传递到了他身上。 像一片极薄的雪花,触肤即溶,留下的冷冽凉意却是转瞬间传遍四肢百骸,久久难以消散。 …… 皇上这样明目张胆地将‘已故’的妃嫔接回宫中,俨然已经丝毫不掩饰自己的意图了。 汤有慧这两日总是精神恍惚。 母族同皇上关系断崖式僵化,皇上同谢龛走得极近,明里暗里已经对各大世家有了动作。 朝中不少家族中的官吏已经被革职查办了。 她握着手中的象牙梳,瞧着铜镜中心神不宁的自己,深知这样下去,莫说是她的皇后之位不保,闹不好,怕是连命都要搭上。 而这之中,长公主祁桑是关键。 可哪怕长公主经常来宫中,身边也始终带着那个叫扶风的护卫,如今又身怀有孕,除了那扶风,更是多了四五名一瞧便不好招惹的护卫,如何能近她的身? 除非…… …… 因魏贵人的事,兄长对自己的态度明显冷淡了许多,祁桑此次来送了些滋补身子的药膳,没说两句话就被赶出来了。 她揉揉眉心,对此头疼不已。 “长公主。” 远远地,有人叫了自己一声。 祁桑挑眉,看着自打成为皇后之后便眼高于顶,不怎么将任何人都放在眼里的皇后,几步走下台阶:“好巧,皇嫂也来给皇上送吃食?” 汤有慧摇摇头:“这两日,我们哪里敢随便去打搅皇上,听说这魏姑娘自打入宫后便一直郁郁寡欢,从不踏出握椒宫一步,连对皇上都是冷言冷语,皇上心情不好,本宫也是跟着心焦。” 她一提起魏宝珠,祁桑就忍不住心虚不已。 拆人姻缘,是要折大寿的。 那夜的事,她做得实在不齿,明知会毁了她后半生的幸福,却依旧为了一己私利做了。 这件事情,同当初谢龛在大理寺狱做的有什么不同吗? 若她是魏宝珠,恐怕再见面,一刀砍死她的心情都有了。 “本宫想去握椒宫宽慰魏姑娘一二,又担心旁人误以为本宫是去立威的,便想请长公主一同前往,毕竟……皇上身子不好,早日解开皇上心结,本宫也不算白担了个中宫皇后的名号。” 祁桑没说话。 她这番话,她是一个字都不相信的。 如今兄长同几大世家闹得难看,她自身难保,哪里会有心思惦记兄长的身体,更何况是撮合兄长跟魏宝珠。 但想到她既是起了这个心思,她去不去,她恐怕都是要过去一趟的。 这女人心思极深,上次那条毒蛇的事,还不好说究竟是那淑妃的手笔还是她的。 这么想着,她便微微一笑:“既是如此,那便一道过去吧。” 过去的时候,魏宝珠正在院子里修剪一盆茶花,穿的不似平日里漂亮的颜色,而是一套青色的裙衫,长发也只松松挽起,以一根木簪别于脑后。 不像是后宫中争奇斗艳的得宠妃子,倒更像是要遁入空门的清修尼姑。 只一眼,祁桑心头就似被一只手狠狠抓了一下似的疼了一下。 她如今本该在汤汤小镇,陪着她纯良憨厚的夫君,过她平静温和的小日子的。 如今却被他们兄妹联手逼入后宫,被囚于这一方天地间,再不能自由片刻。 见她们进来,魏宝珠便放下了手中的剪刀,起身规规矩矩地行礼。 汤有慧笑道:“妹妹不必多礼,去年一别匆匆,都未能同妹妹说上几句话,淑妃妹妹曾多有刁难,本宫也已替妹妹责罚过了,还望妹妹不要往心里去。” 她说着,从身后婢女手中接过来一个小臂长的红木盒子:“这是当初入宫时皇上赏的,这珠玉步摇最适合妹妹了。” 说着,当着祁桑的面打开来,大有心中坦荡,不怕任何查验的意思。 得此名贵上赏赐,魏宝珠面上也不见什么波澜,依旧规规矩矩行礼道谢。 汤有慧随即道:“快别在外头站着了,咱们还好些,长公主身怀有孕可金贵着呢,万不能着凉了。” 魏宝珠让人收了礼物,又命人备上热茶,请她们进了殿内。 祁桑一直在观察魏宝珠的表情,见她自始至终都没怎么看自己,便知晓她对她已经心寒至极,连话都懒得说一句了。 心中愧疚万分,又觉得如今说什么都虚伪无比。 她无法将安稳的姻缘还给她,也无法改变兄长一定要将她留在身边的想法,说些冠冕堂皇的话又有什么意思呢? 千言万语在舌尖,几次想主动同她说句话,魏宝珠却也只是垂眸饮茶,并没有要同她们畅谈一番的意思。 祁桑敛眉,也只得低头喝了口茶掩饰尴尬。 滚烫的茶水尚在舌尖,眼角余光却扫到一抹身影猛地向着自己扑了过来! 茶杯碎裂在地上,四分五裂! 惊恐的尖叫声骤然响起。 第220章 是要夺我旻儿的皇位吗? 祁桑只觉得一道白光直对着自己的颈口刺来,她下意识抬臂一挡,小臂处传来一道凉意。 “不要——” 汤有慧的声音响起,扑过去似要抢夺匕首,却激得那人越是疯狂,一条臂膀死死箍着祁桑的脖子,另一手拼了命的往她身上扎去。 骤变之下,便是守在外头的护卫来的再快,进殿时祁桑也已被扎了两刀。 混乱中她见祁桑始终护着颈口,便索性直接探到她身前去,染血的匕首高高举起,堪堪刺入心脏时,被魏宝珠突然撞了一下,她挥着匕首乱砍时,被血染透的手心湿滑,匕首一不小心竟掉在了地上。 “都给哀家退下!!!”一声厉喝响彻耳畔。 姜柔是一只手臂死死箍着祁桑的脖子,竟又从后腰处拔出了一把匕首。 行凶之人是当朝太后。 护卫们自然不敢轻举妄动,却也不会眼睁睁看着她再次伤害自家主子,于是半空中半盏茶连带着茶杯直飞而来,再一次打掉了她刚刚握在手中的匕首。 但也仅止于此,他们不敢冒然上前,因姜柔已经困着长公主退到了易守难攻的角落里。 她头上还有金簪,一抽便可,比拔匕首快很多很多,若趁此时拔下来刺入长公主颈口,只需一眨眼的功夫。 连扶风都没有十足把握能够救下她。 魏宝珠站在那里,蹙紧眉头。 “母后,您怎会出现在这里?” 汤有慧不知何时也伤了,捂着鲜血淋漓的右手哭道:“您息怒,这可是长公主啊,是您的亲生女儿,您若伤了她,总督府不会善罢甘休的。” 姜柔手臂卡着祁桑脖子,狰狞地笑出声来:“小孽种,猖狂了这么久,还不是落到了哀家手里?” 祁桑半身染血,小臂上的血弄得手心湿滑不堪。 她呼吸的通道被阻隔了大半,如今喘息艰难,却也不见半点慌张,甚至还笑了一下:“你我好歹母女一场,非得闹到你死我活的地步么?” “哈哈哈哈——” 姜柔癫狂地笑了起来,笑声刺耳又尖锐:“当初没亲手掐死你是我的错,如今还留你这个孽种继续迷惑我儿?便是你死了,我也还是旻儿的亲生母亲!他能拿我如何?” 护卫们屏息静气,其中一人已经不知不觉消失在了屋内。 “自然是不能如何。” 祁桑喟叹出声:“兄长牢记母亲养育之恩,便是我死了,自然也会尽心孝顺母亲的……” 她顺着她的话说,姜柔便得意洋洋地笑了起来,再一次凌驾于祁桑之上这件事让她兴奋不已。 祁桑接着道:“我曾同兄长提起过让你们离宫,可兄长无论如何都不肯同意,甚至为此同我争执了起来,那时我便知晓,在兄长心中,还是母亲你更重要一些……” 她自嘲道:“自然,你是生养她的母亲,恩情大于天,自然是我这个胞妹比不了的。” “是啊母后。” 汤有慧忽然接话道:“您赶紧放了长公主吧,她如今身怀有孕,流这么多血又受这么大的惊吓……” “皇后!!”祁桑厉声道。 “怀孕?!!” 刚要平静下来的女人顿时目眦欲裂:“你竟又怀上了?!说!你同那谢龛到底在谋划什么?!一个接一个的生孩子,是要夺我旻儿的皇位吗?!” 她一边说着,一边激动地左右看着,似乎在寻找任何一个可以杀死祁桑的东西。 直到目光落在了祁桑插在发间的发钗上。 这一眼的停滞,叫屋内一众不敢轻举妄动的护卫们不敢再有片刻的耽搁。 姜柔拔下祁桑发钗的一瞬间,护卫们一拥而上,电光火石间,在尖端刺入脖颈的一瞬间,将人按住了。 那发钗在她颈口划出一道深深的血痕! “主子!” 扶风奋力掰开了姜柔的手臂,将祁桑扯了出来后死死护住了她血流不止的地方。 下一瞬,魏宝珠已经提着药箱跪在了一旁,利落地拿干净的帕子擦拭掉了鲜血,而后敷上了止血的药粉,以细布缠好。 她身上还有另外两处捅伤,一处在后肩,另一处在锁骨处,是姜柔在混乱中胡乱扎的。 耳边是姜柔气急败坏的嘶吼声,她被众人按在地上,奋力挣扎咒骂着,用生平能想到的最恶毒的语言。 祁桑大口大口呼吸着,瞧着眼前面无表情,手下动作却格外利落迅速的魏宝珠。 恨她是真的,出于本能要救人也是真的。 汤有慧也扑了过来,着急惊恐不安后怕在脸上轮流表演着,不停地问她要不要紧,还有没有其他受伤的地方。 祁桑冷笑着睨她一眼,不紧不慢道:“多谢皇嫂关怀,我好得很。” 精神松懈了下来,疼痛便蔓延而上,她嘶嘶倒吸着气,咬牙忍耐着。 不一会儿,外头传来了祁旻又惊又怒的声音:“桑桑!” 他冲了进来,一眼看到躺在血泊中的祁桑,吓得脸都白了,扑过去将她抱在怀里:“桑桑,伤到哪里了?伤在哪里了?!!” 他抖着手去碰她脖子上的细布,又被已经渗出来的鲜血吓到。 他十几岁便开始征战沙场,血流漂杵、尸身遍地的场景见过无数次,可没有哪一次像现在这般叫他肝胆俱裂! “死不了,哥哥别担心。” 祁桑流血过多,这会儿说话声音都是很轻很弱的,像是随时都要睡过去。 祁旻呼吸比她还要急促几分,抬眼又去看魏宝珠:“小满呢?有没有伤到哪里?” 魏宝珠摇头。 祁旻便不再多说,打横将祁桑抱起来匆匆出去:“宣太医!” 他们离开后,一屋子的护卫们也立刻跟了上去。 汤有慧看了魏宝珠一眼,后者同样抬眸去看她。 视线在半空中交汇。 魏宝珠眼睛里没有了往日的恭敬,却也并不点破,只冷冷盯着她。 汤有慧笑了下:“魏姑娘受惊了,本宫便不打扰了,先回去了。” 皇上着急长公主的伤势,并没有提及要如何处置太后,跟着来的太监们也不敢擅做主张,便只好先将人押送回了福康宫。 第221章 仿佛她根本不是睡过去了,而是死掉了 谢龛是半个时辰后过来的。 宫里来消息时,他还在厂狱里未曾回府,等宫里人寻到厂狱时,他恰巧又回了府中。 不夙守在府外,两三句话把情况说了。 谢龛一句话没说,当即翻身上马直奔皇宫而来。 祁桑已经睡下了,身上换了套干净的衣衫,可肩头锁骨脖颈处缠的密密麻麻的细布却是异常刺眼。 他手指轻抚她毫无血色的小脸。 祁桑睡眠不深,平日里除非累坏了,否则轻轻一碰便能醒来。 可这会儿,那浓密的眼睫却连动都没动一下,仿佛她根本不是睡过去了,而是死掉了。 一个时辰前,完好无损地离开总督府的人,一个时辰后,就这样毫无生气地躺在他眼前。 带着满身的伤痕。 一旁,晏隐之正在低声同祁旻呈报着:“太后是藏在魏姑娘床榻下的,至于她什么时候出的福康宫,什么时候躲进握椒宫的,没有人知道,福康宫的那群宫女被太后打骂怕了,平日里除非太后醒了叫人,否则不敢冒然进去,便一直没发现她不见了,握椒宫里白日人多,不好避人眼线,怕是昨日夜里就钻进去了。” 钻进去一夜,没有动静,显然并不是冲着魏宝珠去的。 可问题是,她怎会料到今日祁桑就一定会去握椒宫呢? 晏隐之轻咳一声:“回皇上,是皇后守在殿外,邀请长公主一道过去的。” 祁旻目光倏然一暗。 不一会儿,刚刚包扎好右手的汤有慧便被提了过来。 她立刻关怀道:“皇上,长公主可好些了?” 祁旻目光落在她手上,片刻后又缓缓上移,钉子似的钉在了她脸上。 汤有慧脸上的焦灼关心之色微微僵住,迟疑地道:“皇上……为何如此看着妾身?是妾身哪里做得不好么?” 祁旻道:“听说,是皇后邀请长公主一道去的握椒宫?” 汤有慧颔首,坦然自若道:“是妾身邀请的,妾身担心魏姑娘时隔这么久回宫不习惯,便邀请长公主一道去劝说她两句,好宽解皇上心头一二事。” 顿了顿,她忽然睁大眼睛:“皇上……皇上不是怀疑是妾身同太后勾结,故意引诱长公主过去的吧?……皇上明鉴,实在是昨日同淑妃妹妹谈起魏姑娘来,淑妃妹妹一直情绪激动扬言要去找魏姑娘讨个说法,妾身生怕出事,这才想同长公主一道提点魏姑娘注意一二……” 显然,她这是有备而来。 祁旻温和道:“皇后想多了,皇后同长公主都是朕最亲密之人,自然是信得过的。” 他这么轻易便放弃此事不追究,反倒叫汤有慧愣怔了一下。 原本还打算叫淑妃过来一同对峙一番,叫皇上瞧一瞧淑妃对魏宝珠咬牙切齿的恨意,才能更好的证明她不得不去一趟握椒宫的心思。 可下一瞬,就见晏隐之将两名宫女带了过来。 宫女们过来后便跪地求饶不已。 汤有慧拿眼角余光扫了她们一眼,太后疯前她曾日日去福康宫请安,隐约对这两个宫女有些印象。 她不明白皇上将这两个宫女提过来是什么意思。 直到从她们口中听到了‘秀禾’的名字。 她打娘家带来的贴身婢女!! 晏隐之将‘搜来的’证据呈递过去,是一张纸条。 祁旻打开看了一眼,面色陡然阴沉了下去,而后丢到了她跟前:“皇后认一认,可是你的字迹?” 汤有慧跪在地上,渐渐脊背发凉。 她抖着手去捡起纸条,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几行字,详细地写了丑时三刻可入握椒宫,翌日午时时分她会引长公主过去…… 汤有慧的手越来越抖,越来越抖,纸张震颤,几乎要在她指下撕成两半。 这根本不是她写的,又分明同她字迹一模一样! 秀禾是她的贴身婢女,阖宫上下几乎没有不认识她的,她自然不会蠢到叫她亲自去传信,更不会傻到写字留下把柄! 分明是寻了个平日里最不起眼的太监去的,且传的口信,又钻了个无人注意的空子,根本没有任何人发现! 也就是说,皇上要的根本不是事实如何! 而是一个可以让他名正言顺对汤氏动手的借口! 此事既然发生了,他便不管这件事究竟同她有没有关系,罪是一定要按在她头上了。 利用太后,重伤长公主…… 哪一个,都足以叫她汤氏抄家灭族! “皇上……皇上……” 她彻底慌了,跪爬到他身前,哭道:“不是妾身,这不是妾身的字迹……这两个宫女分明在撒谎!昨日秀禾一直跟在妾身身旁侍奉,后宫众人皆有目共睹!妾身冤枉……冤枉啊……” 她越哭越无力。 明知眼前人就是陷害自己的人,却又无能为力,只能对着他一遍遍地喊冤。 “是不是冤枉,去厂狱审一审便清楚了。” 眼前墨色衣摆微微晃动,谢龛阴郁森寒的声音自头顶上方响起。 汤有慧浑身一震! 她立刻哭道:“便是妾身身有嫌疑,也自有宗人府查办,如何轮到他们内厂扣押后宫嫔妃!皇上……这些年厂狱多少案子是屈打成招,妾身若进去了,定要背下这滔天冤情啊皇上……” “皇后,空口无凭,可莫要胡乱栽赃。” 谢龛道:“本督哪件案子,如何屈打成招,还请皇后一一举证出来。” 汤有慧忽然噤声。 祁旻落下眼睫,不紧不慢地吐出两个字:“去吧。” 下一瞬,汤有慧便哭着被几个太监拖了出去。 祁旻按着眉心,转头看向床榻上睡得昏沉的祁桑,嗓音沙哑道:“还没醒吗?” 谢龛道:“还在睡,皇上且在此照料一二,本督去安排一下,汤氏一族今日日落之前,必要全数缉拿归案,否则恐生事端。” 祁旻应了声。 等意识到哪里不对劲的时候,他忽然起身疾步向外走去。 如今桑桑重伤未醒,他怎么会有心思先将她放到一旁不顾。 哪怕真的担心汤氏一族生动乱,也一定会让徐西怀他们去动手,又怎会有心思亲自去围人。 第222章 谢龛,朕要你死! 见圣上亲临,宫女们立刻跪地相迎。 院子里,姜柔还在发疯地厮打着跪在地上的宫女。 没能成功杀死祁桑这件事让她格外愤怒,一双眼睛拉满了猩红血丝,披头散发,身上四处都是干涸的血迹,已然成了彻彻底底的疯子。 看来是他想多了。 祁旻松了口气的同时,心头又涌上一股前所未有的厌恶。 “拉开她。”他说。 宫女们得了命令,这才敢过去一左一右地按住姜柔的手臂。 地上被撕咬打骂的宫女这会儿已经站都站不起来了,一只耳朵被撕裂,汩汩鲜血顺着指缝流出来。 祁旻看的眉头紧蹙,吩咐一旁的人:“去请太医为她们医治一番,每人补偿百两白银,可提前离宫回家。” 太监领命,带着三个受伤的宫女离开了。 那边,姜柔还在撕心裂肺地惨叫着:“旻儿,旻儿娘亲都是为了你!那贱胚子心怀不轨,她在跟那谢龛联手算计你皇位呢!旻儿你千万不能心软!杀了她!杀了他们!连他们的孽种一并千刀万剐了!!听见了没有?!” 她跺着脚,吼到脖子处的青筋都根根贲起。 “够了!” 祁旻攥紧双手,低声道:“母后你明知朕的皇位是谢龛拱手相送来的,若非他捧姚不辞上位,落下个谋反的罪名,朕又如何起兵逼宫?朕坐上这皇位,不是光耀祁氏门楣的,是让这天下百姓得以休养生息,再不必易子相食!战乱数十载,他们该睡个安稳觉,吃个温饱饭了!您为何不能心胸宽广一些,怜惜整个大祁子民,而不是将自己囚于不得夫君宠爱的牢笼中日日不得安宁?!桑桑她是您腹中掉下的血肉,您怎可如此狠心?” “闭嘴!闭嘴闭嘴闭嘴闭嘴!!!!” 眼见他依旧将祁桑视作珍宝,死不悔改,姜柔怒到目眦欲裂,凄厉尖叫了起来:“你个没出息的东西!哀家当初就该连你一道掐死算了!!祁桑那个贱蹄子心里想的什么哀家一清二楚!偏你个蠢东西还信她的满口胡言!哀家等着,等你被他们从皇位上赶下来的那天是如何狼狈后悔的!蠢死你算了!!没出息的东西!!亏哀家尽心尽力养了你这么多年——” 祁旻实在不愿再听她这般癫狂无状地嘶吼下去,转了个身:“即日起,福康宫闭宫!锁链囚太后,仅供衣食即可,不必过多照料——” 他说着说着,忽然噤了声,毫无预警地抬头看向某一处。 高楼之上,重檐攒尖的屋顶之下,墨色衣角在风中翻飞。 有人拉弓搭箭,箭矢的方向直指…… 祁旻的目光顺着剑尖收回,看向冷风中诅咒谩骂的太后…… 他面色陡然大变,抬脚直奔姜柔而去,将她扑倒在地,连带着一旁两个按着姜柔的宫女也摔了下去。 眼前人影晃动。 祁旻稳住身形,一低头,看到半截染着红白东西的箭端抵着自己的腕骨。 一瞬间,呼吸被生生抽离。 箭的另一端,还停留在他另一只手的旁边。 箭身贯穿了姜柔的太阳穴。 一端的箭羽干干净净,另一端的箭头却是鲜红的血与脑浆混合沾在上面。 “母亲……母亲!!!” 祁旻小心翼翼避开了箭身,将她的头抱在怀里,眼泪滑落,滴溅在她已然彻底安静下来的面容上。 狰狞了半生的女人,如今安然睡去,仿佛又回到了初初嫁进祁家时的容貌。 美丽,温婉,端庄。 是人人称赞的祁家少夫人,夫君宠爱,儿子健康,她本该一生灿烂夺目的生活下去的。 可怎么…… 就变成了如今这副模样。 她在夜夜独守空房的深夜里扭曲疯狂,在一次次看着夫君将那妾室拥入怀中后怨毒爬满血液,怀有祁桑时,她其实就已经疯了。 天子落泪。 宫女们大惊失色,惶恐不安地匍匐于地,瑟瑟发抖着不敢去看一眼。 …… 祁桑迷迷糊糊醒来,就看到坐在床榻边帮自己擦拭手指的谢龛。 她的手已经清洗过,只是一些血迹还残留在指甲里,先前没顾得上细细清理,如今再去瞧,已经干干净净不见半点痕迹了。 “什么时候过来的?怎么不叫我呢?”她说,声音还有气无力的。 谢龛攥着温热的帕子,瞧着她:“要你不要总是往宫里跑,这下长记性了?” “长了的。”祁桑乖乖认错。 她唇瓣由平日里的粉润色变成了浅淡的白色,虚弱到极点的模样。 “太医说喝药会好的快一些,只是你如今动了胎气,这孩子……” 他想说不要了,可又觉得如今她这身子,要不要这孩子对她而言都是一种极大的摧残。 祁桑声音软软的:“哪里这么娇弱,伤慢慢养就是,胎也好好养,谢总督手艺不错,来日亲自洗手作羹汤,将我养的白白胖胖的就是。” 话音刚落,含仁殿的门忽然被一脚踹开! 祁旻一手提着剑冲了进来。 祁桑一怔,下意识要起身,被谢龛单手按了回去。 “兄长,你做什么?” 她惊愕地看着祁旻,记忆中,一向温和从容的兄长还从未有过这般情绪失控的模样。 祁旻握着剑的手都是抖的,直指谢龛喉骨:“谢龛,朕要你死!” “哥哥!” 祁桑大惊,再一次想起身,谢龛甚至头都没回一下,便又一次将她按回了榻上。 “动手。” 谢龛漫不经心地抬起下巴,把脖子完全暴露在剑尖之下:“不是要本督死么?皇上迟疑什么?” 祁旻呼吸又急又重,牙根咬紧到几乎要碎裂。 祁桑死死抓着谢龛的衣袖,试图将他往后扯一些:“到底怎么回事?谢龛!你做什么了?” “没做什么,不过是送你那疯子娘亲上路罢了。” “……” 祁桑猝然睁大眼睛,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你杀了她?!” 哥哥重孝道,便是连亲手设计害死他的父亲都可原谅,更何况是自小便宠爱他的母亲。 他竟在光天化日之下,取了她的性命?! 第223章 贱命一条,早该死了。 “贱命一条,早该死了。” 仿佛生怕祁旻受到的刺激不够似的,谢龛凉凉道:“本督一箭送她走都是大发慈悲了。” 祁桑:“……” 她胆战心惊地看向祁旻,眼看着他作势又要往前刺去,立刻道:“哥哥!爹爹中风半瘫,活不了几年,如今母亲已死,你要连我的命也要走吗?” 祁旻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胸口像是交织着两团烈火寒冰,刺得他全身都抽搐着疼了起来。 一边是遭母亲亲手重伤的妹妹,一边是生养自己的亲生母亲…… 他被逼至悬崖边,心里一道声音在不断的劝说自己算了,事已至此,母亲的痛苦了结了,他同桑桑的痛苦也结束了,可又自心底深处冒出一道声音,叫嚣着为母亲复仇,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他又如何眼睁睁看着仇人在眼前晃动却无动于衷? 祁桑撑着身子,慢慢坐起身来。 她一只手紧紧握着谢龛的手臂,同他前后贴合在一处,目光不闪不避地看向他:“谢龛说得没错,她早就该死了,这般疯疯癫癫,每日被痛恨、怨怼、憎恶、嫉妒侵蚀肺腑,诅咒天地子女,有什么意义吗?若哪日我也变成那个样子,兄长,你不需考虑任何事,一剑刺死我就是。” “可那是我们的母亲,桑桑,纵使再多怨恨憎恶,她依旧是生下了我们的母亲……” “若你没有年少成名,若你自始至终都被祁覃压下一头,哥哥,她还会喜欢你吗?还会宠爱你吗?在她眼中,你也不过是为她挣得一点荣光的工具罢了,若哪日工具没用了,便会随手弃了。” 祁桑平静道:“哥哥这么聪明,怎么不去问一问当初将军府的下人,得知你身死他乡时,她是如何表现的?” 祁旻呼吸骤然停歇。 “我并没有想她死,今日之事是我自己不小心,我认了,但谢龛既然动了手,我也不觉得哪里不对,我是他的妻子,我腹中有他的孩子,他理当为我铲除一切危险。” 祁旻阖眸。 这个妹妹,似乎永远都可以这般理所当然、坦坦荡荡地说出叫他无法反驳的话来。 “谢龛,我们走。”祁桑说。 谢龛敛下睫毛,不紧不慢地拿起鞋袜来帮她穿好。 “本督就在总督府等着,皇上是想取了本督的命为母报仇,还是打算继续同本督联手处置四大世家,劳烦子时之前来个信儿。” 他将祁桑抱在怀中,大步流星地出了含仁殿。 当—— 祁旻似是再也拿不稳手中的剑,手一松,剑身落地,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 太后的丧事办得并不铺张,一句‘重病暴毙’,结束了她浓烈如火又贫瘠如沙漠的一生。 祁旻要一边守孝,一边应对汤氏一族的反扑,极度的疲惫之下,于第四日夜里连吐了三口血,一度昏死过去。 醒来时,身边有数名太医悉心照料,还有后宫的三位妃子在一旁嘘寒问暖。 独独不见魏宝珠的身影。 她像是活在这后宫中的一抹游魂,无声无息,若非刻意去寻找,根本察觉不到她在这里生活过的任何迹象。 总督府前前后后送了三次谢礼过去,绫罗绸缎、珠宝首饰、珍贵药材数不胜数。 为的,是太后刺入祁桑心脏时,她本能的一撞。 魏宝珠将那一个个的红木箱都堆放在了偏殿里,连打开看一下都没有。 她依旧过着喝茶看书的清闲日子,困了便睡,饿了就吃,闲来无事修剪一番花枝,晒晒太阳,对外面浓烈的血雨腥风不见半点兴趣。 一切尘埃落定时,已是数月之后了。 彼时已进入炎炎盛夏,枝头蝉鸣响亮而整齐,整个皇宫似乎都被放进了一个大蒸笼里,被燥热蒸腾着。 祁旻近日来消瘦了许多,平日里柔和的轮廓都显得锋利许多。 或许是身子病弱,这些日子来总是梦魇缠身,夜里每每都要大汗淋漓醒来数次。 眼睁睁看着母亲死在眼前的景象同他身上的残毒一样侵蚀着他的血肉,灵魂仿佛都残缺了一块,令他常常有种不能分辨自己还活没活着的错觉。 魏宝珠再一次回到了夜夜侍寝的日子里。 只是那时是真真需要到龙床上躺着的,而如今却也只是侍候一旁,待发现祁旻状况不对时,将他唤醒便可。 好在她白日里睡得足,夜里侍奉起来也就没那么难熬。 祁旻有时候被噩梦惊醒就不怎么想睡了,会靠着枕头看她在一旁翻阅医书。 或许是她中的毒轻一些,也或许是她如今心态平和了许多,来宫里这么久,竟是一次都没毒发过。 反倒是他,如今细算一算,竟已经有六次之多了。 一次比一次危险,太医隐晦地提醒过,不能再这样下去了,龙体要紧。 他们越是这样说,祁旻反而越是迫不及待。 他忽然生出了一股破罐子破摔的想法来,就可着这副破败身子折腾,恨不能在极度的劳累与病痛下,再过个一两年就死去。 这样一来,便是再舍不得放手,他也不得不放手了。 魏宝珠也终得自由,再不需这般行尸走肉般地在后宫熬日子了。 她不知道的是,汤汤小镇上的那对薄家夫妇已经找来了,在总督府外哭求祁桑帮忙让他们见她一面。 他们的儿子也快死了。 在魏宝珠离开后的没多久,薄家人再无法用‘她回娘家住两日’搪塞他后,便同他吐露了实情。 薄婴不能理解自己当初写下自己的名字就意味着此生同魏宝珠再无关系,但当薄父薄母反复同他解释后,他忽然就嚎啕大哭了起来。 薄父薄母更是不能理解。 不过是个漂亮的女孩子,在薄婴眼里顶多也就是个玩伴,不见几日或许还能惦记着,但时日一长,他就该忘记了。 可薄婴这次却是越闹越凶,甚至在一次争执中,将所有的怨气都推到了轻素身上。 他怪轻素不该到他家里来,惹他娘子不开心,因为轻素娘子才离开的,都是轻素。 第224章 后悔救了朕一命? 拉扯间将轻素推到了地上,当即见了红。 薄婴随即冲了出去,等薄家人找到人时,已经在湖里了。 勉强救回一条命,却是接连几次高烧,来势汹汹,将人烧到至今昏迷不醒。 祁旻想,他是一手造成他们如今局面的人。 他可真恶毒啊。 不过再恶毒也恶毒不了多久了,他再使劲儿折腾些时日,也该死了。 或许是饿了,魏宝珠合上了书,刚刚拿起一块糕点要咬一口时,余光就见本该睡着的人正在盯着自己看。 寝殿里只留着一盏烛光。 光线昏暗,他侧躺着,枕着自己的一只手臂,就那么安静而温柔地看着她。 魏宝珠放到了唇边的糕点又放了回去。 她走过去,跪在榻前,手指搭上他脉搏试了试,秀眉微蹙:“皇上还是注意一下龙体吧,这样下去最多还有三五年可活。” 太医们哪里敢说这样的话,生怕一不小心遭砍头,也唯有她可这般心平气和地说出来。 她靠得近了,祁旻就又闻到了那熟悉的荔枝香。 “朕早些死,你也能早些出宫,不好吗?”他问,声音比她还要平和。 魏宝珠的目光就从他清瘦凸起的腕骨移到了他脸上:“天下初定,百姓刚刚安稳下来,皇上若出变故,怕又要惹天下大乱。” 祁旻敛眉低笑:“是啊,朕这一生本就该为天下而活,本该光明坦荡的一生,突然生了霉,腐烂了一块,再也不是那个万人敬仰的祁将军了。” 他沉默片刻,忽然问:“小满可曾后悔?后悔救了朕一命?朕却恩将仇报,抄你家族,毁你姻缘,夺你自由……” “魏氏一门贪敛钱财是事实,皇上是明君,未曾将魏家满门抄斩已经是手下留情,宝珠不敢多做奢望。” 她难得愿意同他多说两句话,祁旻精神都跟着好了许多,往前挪了挪身子:“那毁你姻缘呢?” 魏宝珠忽然沉默了下来。 她脸上难掩黯然。 当初不想同薄婴成亲是真的,后来觉得薄婴其实是个不错的夫君人选也是真的,再后来他设计宫女引诱薄婴后她的失望心痛也是真的。 对祁旻的恨,同样是真的。 死寂中,祁旻冰凉的手指忽然轻轻抚上了她的下巴。 这样炎热的夏夜里,他的手指竟是冰一样的冷。 “薄婴快死了。”他说。 魏宝珠眼睛里的疑惑在一瞬间僵住! “朕本不想告诉你的,又怕哪一日你知晓了,会彻底恨透了朕。” 祁旻食指指尖轻轻磨蹭着她的下巴,留恋不已:“小满,朕允你去汤汤小镇几日,你不要逃好不好?朕不会活太久的,等朕死了,朕允你出宫,天涯海角,你想去哪里都好,好不好?” 朕不会活太久的…… 魏宝珠眼睫颤了颤,似乎有所触动,又似乎只是他一瞬间的错觉。 夏夜的风吹过窗前。 魏宝珠垂于身后的发被风掀起,几缕落在了他手背上,似夫妻间最柔情的耳鬓厮磨。 她低下头,许久许久,才低声道:“我没有盼着皇上死,皇上不必刻意折磨自己的身子。” 祁旻不以为意地笑笑:“本就是该死之人,偷生数载已是大幸,朕不求长命百岁,只求死之前能同小满日夜相对,或许下一世,能同小满修来一段良缘呢?” 他终于放开了她的下巴,躺了回去:“明日一早便离宫吧,朕等着小满回来。” 魏宝珠跪在原地没动,许久后,才道:“皇上为了儿女私情这般不顾自己的身子,可曾想过大祁千千万万需要皇上守护的百姓?他们有死于战乱的儿子,也有遭奸人戕害致死的女儿,比起他们,皇上的这点情情爱爱,真的那么重要吗?” 祁旻道:“放心,没了朕,还有谢龛,不会叫这天下乱了的。” “谢总督嗜血好杀,过于偏执阴暗,如何能做一代明君?他可辅佐皇上处置那些手段阴险狠辣的世家,却是无法施恩天下,广济贫苦。” 祁旻沉默了下来。 她果真是为了天下百姓才冒险去了化骨山救的他。 虽然明知如此,可私下里他还隐隐残留着一丝期待,或许……她同京城里的那些闺阁千金一般,当初是因爱慕他祁家少将军的名号,才不远万里奔赴密林去救他的? 最后的一丝念想也断了,他眼中难掩落寞:“可是朕心有执念,舍不得放小满离开同他人恩爱生子。” 魏宝珠道:“我不走,会回来,皇上安心养身子就是。” 我不走。 会回来。 简洁干净的六个字,她平平静静地将余生交代在了他这里。 虽然……并不是因为情爱。 可即便如此,祁旻依旧大受震撼,甚至难掩怀疑:“你可考虑好了?朕……可是在给你机会。” 一人自由,换天下安稳,这笔账她算得过来。 魏宝珠缓慢又坚定地点了点头。 …… 再一次回到汤汤小镇,恍如隔世。 薄父薄母早早地候在外头,见到数十名骑在高头大马之上的护卫前那辆马车时,明显地怔住了。 他们还是重金从魏氏求得的消息,这才知晓魏宝珠竟曾是当今圣上的妃子。 若非儿子眼瞧着要撑不下去了,他们便是死也不敢跑去京城寻人的。 魏宝珠挑帘下了马车。 时隔半年,再次见面,当初还怨气颇深的薄父薄母,如今表情讪讪,低眉垂眼,大气不敢出一声。 魏宝珠客气叫人,叫的却不再是爹爹母亲,而是伯父伯母。 夫妇二人慌忙称不敢不敢,紧张万分地引着她去了后院。 薄家大院没什么改变,似乎还跟以前差不多。 推开门,里面却没见轻素的身影,或许是薄父薄母又将人赶走了,也或许只是怕她见了心情不好扭头就走。 魏宝珠没去多问一句话,看到床榻上躺着的薄婴。 他睡了半年,瞧着没有了以往的活泼劲儿,身子也消瘦了不少,初见轮廓。 她捉起他手腕来试了试脉搏,脉象凝涩不流,邪气在体内滞留太久,已经到了上下不通、阴阳阻隔的时候了,再不尽快泄邪疏通,怕是要回天乏术。 第225章 吊儿郎当地进来了。 这个症状,按理说便是寻常大夫看不明白,爹爹若能早来为他诊治一番,也不至于拖延到这个地步。 她将薄婴的手放回被褥,问了句:“没有请魏大夫看过吗?” 薄母忙回:“请了,魏大夫来看过几次,说是已经尽力了,只是阿婴在湖中溺水太久,如今已是药石罔医,回天乏术了……” 说着便掩袖抽泣了起来。 魏宝珠深吸一口气。 显然,爹爹是担心治好了薄婴会惹怒皇上,给魏家招来杀身之祸,所以干脆放任薄婴死去。 再加上当初和离之时,薄家来魏家讨要聘礼,爹爹娘亲恐怕也早已心有怨怼,又哪里会真的用心给薄婴看病。 她抬头看了看日光,道:“我试试吧,午时日光旺盛,阳气聚集,最适合帮他施针治疗,晚上阳气收敛,需在家中静养,不可随意挪动身子,以免邪气再次侵体,前前后后可能需要耗费一段时日。” 薄家夫妇仿佛抓到了救命稻草一样,哭哭啼啼地千恩万谢了起来。 薄母在一旁絮絮叨叨地说着一些以前的事情,说她当初救了薄婴一命,他们全家如何感激不已,若非是后面阴错阳差,他们本该还是和和美美的一家人云云。 说来说去,似是因她没能同薄婴做一对恩爱夫妻而格外惋惜。 宝珠就安静听着,也不过多言语。 事实上她同这对公婆也仅仅相处了一个月,本就没相处出多少感情来,后来更是闹得不欢而散。 听到后来才知道轻素被薄婴推了一把小产了,薄婴又投湖险些溺毙,薄家父母一怒之下将人发卖了。 魏宝珠听得眉头微皱。 当初轻素得薄婴喜欢,他们爱屋及乌也就格外疼爱她,后来得知她身怀有孕后更是恨不得捧在手心里惯着,如今儿子不喜欢了,将人推到了小产,竟就连夜将人卖掉了。 这薄家人当真无情,好似除了他们的儿子,其他人在他们眼里根本算不得人。 这对商人精明过了头,到头来儿子却是这般纯良干净,也不知究竟是薄家的福气还是灾祸。 现在想来,他们当初允诺她成为薄婴正妻,说什么不在乎她身中剧毒无法生育子嗣的事情,也不过是为了哄他们儿子开心罢了。 便是皇上不从中作梗,若将来外头哪个女子对薄家庞大的家产动了心,利用薄婴的心智不全引他上钩,等薄家父母知晓对方怀孕后,想来还会同先前那般,一个‘无法生育子嗣’,就足够逼她自请和离,甚至可以在她拒绝后,直接一封休书逼她离开。 薄家在汤汤小镇扎根极深,想来当初若是魏家贪心一些不肯交出银子,也是要被这对夫妻整治一番后乖乖吐出来的。 真是好一场算计。 夜里薄家备了丰盛的酒菜,热情地邀她畅饮,魏宝珠平静地拒了他们敬过来的酒,说她夜里恐还要照料薄婴,不便饮酒。 薄家夫妇尴尬不已地对视一眼。 宝珠随即又补充道:“伯父伯母,我此番前来确是想救薄婴一命,他同我夫妻一场,便是最后结果不如人愿,他对我的心意我却是知晓的,因此你们不必多做什么,我本就会尽全力医治他。” 听她这么说,夫妇俩总算是松了口气。 显然他们也猜测到了或许是魏大夫因薄家撵走了魏宝珠,后又索取聘礼一事怀恨在心,并没有真心想要救他们的儿子。 宫里来的护卫中,有两个跟她跟得极紧,显然是贴身护卫出身,便是她在屋里,也是一个站在门口,一个站窗口,没有丝毫松懈。 魏宝珠坐在床榻边,看着薄婴的眉眼,想到她离开薄家时,他小心翼翼从怀中掏出的枣泥酥饼,得意洋洋地告诉她只一块,没舍得给旁人,只给她。 那样眉眼灿烂的少公子,她想,和离后离开了薄家,大约一两个月,他就会忘记她这个玩伴吧。 却怎么都没料到,这憨憨傻傻的人竟有投湖自尽的勇气。 她不是只是他的玩伴吗?他不是有很多很喜欢的玩伴吗? 那时有多喜欢轻素啊,整日整日同她黏在一起,夜里也缠着,说轻素跳舞好看,还会弹琴,腰肢可软身上可香…… 他明明那么喜欢轻素,相较起来,反而是她略逊一筹。 整日里除了陪他去茶楼听书喝茶,就是去湖边钓鱼摸虾,一个女子该有的柔情似水,娇媚动人都没给他。 自始至终,她似乎都像一个心绪平静的局外人,看着他喜欢自己,看着他喜欢轻素,而后和离分开,平静到回想一番,连自己都觉得可怕的地步。 …… 薄婴有醒来的迹象时,已经是第五日了。 魏宝珠在给他擦拭脸上沁出的薄汗时,明显地感觉到他的脑袋动了一下。 她俯下腰身在他耳边轻轻问了句话,却迟迟不见人回答。 倒是也不急于这一时。 她起身将放的不那么烫的汤药拿过来,一勺一勺十分耐心地喂给他喝,半滴都没有流出来。 还剩小半碗时,外头忽然传来一阵密集的声响。 像夏日里毫无预警骤然降落的暴雨,却偏偏没有听到半声打雷的声响。 魏宝珠本想喂完最后几口汤药后起身查看的,不想外头随即响起了刀剑相向的撞击声。 “不要出来!!”外头有人提醒了一句。 下一瞬,白色的窗纸上赫然出现一道鲜红的血痕! 不知道是来袭之人的,还是她身边护卫的。 魏宝珠端着药碗的手指微微颤抖,可她身在屋内,没有任何可以退缩的地方,更何况榻上还躺着个薄婴。 是贼匪?还是寻仇? 若是薄家惹了仇家,前来寻仇的人恐怕不是宫中这些常年游走于生死边缘护卫的对手,可若是数量庞大的贼匪,敌众我寡…… 砰—— 门在一声惊天动地地爆踹中不堪重负地晃了晃,歪歪扭扭地倒下了一半。 而后出现了一只脚,直接将那倒了一半的门踩在了脚下,吊儿郎当地进来了。 第226章 见过长公主没? 他手中,明晃晃地拿了一把染血的大刀。 魏宝珠看到了一张极为阴柔邪气的俊脸,穿着紧身的夜行衣,腰身精瘦腿也格外的长。 她面色渐渐惨白了下去,后退了数步。 外头的刀剑声越来越激烈,却迟迟不见有护卫冲进来,显然已经被来人绊住了手脚。 可见对方来人数量之庞大,亦或者是武力之强悍。 那男子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倏地笑了:“啧,是个美人儿啊,难怪惹兄长这般垂爱。” ……兄长? 魏宝珠一怔,很快意识到他口中所说的兄长是谁了。 祁旻。 听说祁家还有个弟弟,只比长公主祁桑小了几个月,为人阴狠毒辣,当初化骨山设计害死祁旻的事,便有他的一份儿。 只是这人后来惹上了总督府那位,被一路追杀,逃窜到亲生母亲被羁押在厂狱内受罪都不敢回京救人。 不想竟被她这个倒霉的遇到了。 “你们祁家人的事情,为什么要寻到我这里来?”她抖着声音问。 “算你倒霉咯,谁叫我那受万人喜爱敬仰的兄长看上你了呢?” 他晃着大刀逼近,歪头瞧了眼榻上躺着的薄婴,邪气挑眉:“啧,嫂子厉害啊!能哄得兄长放你出宫,来幽会情郎?……长得似乎有点欠缺呐……有我好看?” 他摸着下巴,作势要上前砍一刀看他是真昏迷还是假昏迷。 魏宝珠慌忙拦在床前:“你找的人不是我吗?你不要伤害他,我跟你走。” 祁覃低低冷冷地笑了起来:“我要不放呢?我要一刀砍了他,你难道还能插翅膀从我头顶飞了?” “如你所说,皇上喜欢我。” 魏宝珠努力攥紧双手,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一字一顿同他讲道理:“若你杀了他,是替皇上解决心头之患,看来你们兄弟关系不错。” 好一张伶牙俐齿的小嘴。 祁覃捏了捏她下巴,眯眸:“有点儿意思……” 外头有人催促:“快些!你想我们都跟着你死吗?!” “催什么催。” 祁覃不耐烦地回了句,眼底分明浮现出几丝杀意,直接抬手横砍在了魏宝珠颈项处,将软了腰身的女人往肩上一抗,大步流星地出去了。 …… 魏宝珠醒来时,只觉得后颈一阵尖锐的疼痛,几乎令她不能转动半点脑袋。 耳畔是滴答滴答的水声,还有人走动时传来的脚步声。 是个山洞。 她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身上游走,令人头皮发麻的触感。 迷迷糊糊中睁开眼睛,一张皱巴巴黑黢黢的脸就趴在她身上,正贪婪万分地解开了她的衣带。 魏宝珠尖叫出声,顾不得后颈的疼痛,拼了命地将人推了开来。 那人毫无防备之下被掀翻在地,滚了滚后停下来,下意识往外头看了一眼,似乎心有忌惮。 魏宝珠挣扎着坐了起来,抖着手想要将衣带系回去,可试了几次都没成功。 那人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再一次目露邪光地往她这里爬了过来。 “想早点死是吧?老子送你一程?” 山洞口出现了一道身影,祁覃提了个水囊走了过来丢到魏宝珠手边,而后一脚将那人踹翻在地。 “皇上的女人你也敢碰,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那人被踹得狼狈至极,咬牙切齿地瞪着他:“都是一丘之貉你装什么正人君子!绑了皇帝的女人,同睡了皇帝的女人有什么区别?若此番不能扳倒祁氏,你我早晚都是要被剥皮抽筋的,那兄弟们还不如先爽一爽,回头就是死了也值了。” 他说完,冲外头巡逻的兄弟们吼了一嗓子:“都进来,不是孬种就给老子做了这娇滴滴的小美人儿……” 魏宝珠听着这叫人头皮发麻的话,胃里顿时一阵翻江倒海,几乎要生生呕吐了出来。 很快外头几个手中扛着大刀的人冲了进来。 下一瞬,祁覃直接手起刀落。 那动作迅速又利落,仿佛在他这里杀死个人如同杀死一只鸡鸭那般简单。 一颗圆溜溜的脑袋咕噜噜掉了下来,被他一脚踢飞,直冲着那几个人飞了过去。 兴冲冲闯进来的几个人登时面色大变,飞身闪避不及,那颗脑袋直接撞上了一个人的下巴。 “呕……” 腥臭的血淋了一身,被一双死不瞑目的眼睛盯着,那人直接没忍住,趴在地上哇地吐了个翻江倒海。 “老子说过,这一千号人,老子说了算!别以为你们出身什么名门世家的护卫,就比老子的人高一等!惹急了,先宰了你们!” 祁覃拿手指将刀身上的血一擦而过,甩出一串血珠来,斜眼睨过去:“都给老子滚出去!” 一行人敢怒不敢言地瞪着他。 下一瞬祁覃提着刀就冲了上去。 那几人一个哆嗦,终是不想在此刻同他撕破脸皮,一个个铁青着脸走出去了。 祁覃转了个身。 刀尖落地,他双手交叠撑着刀柄,打量着魏宝珠:“见过长公主没?” 魏宝珠不明白他为什么会突然提起祁桑,却也知晓此刻身处狼窝,也唯有他还能保她安全。 自然不敢轻易惹怒他,乖乖点头:“见过。” “听说生了个儿子?见过?长得像谁?” 魏宝珠摇头:“她的儿子我没有见过。” 没见过? 这是没敢抱出来给人瞧? 那肯定是个丑八怪,谢龛那死变态的种儿,能是个什么好东西。 祁覃吐了口口水,冷笑:“听说又怀了?女儿还是儿子?” 魏宝珠依旧摇头:“我不清楚。” 祁覃变了脸,作势要收拾她:“没见过不清楚,这么点儿事都不清楚?!” 魏宝珠瑟缩了一下脖子,声音带了几分哽咽:“那我就是没有见过啊……我同长公主并不熟悉,只见过几次面,没怎么说过话。” 祁覃在她跟前蹲了下来,拿刀尖挑高她下巴:“告诉你,老子早晚把她抢回来!谢龛那死太监,老子早晚给他变成真太监!” 刀尖沾血,又被他戳在地面上沾了砂砾,硌得她下巴生疼。 可魏宝珠不敢出声,只能顺着他的话点头。 第227章 又是谢龛! 得到认同,祁覃心情似乎格外不错,又问:“见过我娘吗?……或者有没有听说过?” 随口一句,本就没打算能听到任何回答。 毕竟她连祁桑都不怎么认识,更遑论是他那被羁押在厂狱受刑的母亲。 不料魏宝珠却是点了点头。 祁覃明显愣了一下:“见过?……你在哪儿见到的?” “长公主曾将她带去宫里过,闹得很大,太后被气到吐血昏迷,太上皇也绝食了好多日子。” “……” 祁覃摸着下巴,琢磨着这句话里隐藏的意思。 照理说,母亲在厂狱里该是受了不少罪,不被剥层皮也差不多了。 可若是将受尽苦楚满目疮痍的人带去那疯婆子跟前,她必然只会拍手称快,决计不会呕到吐血。 也就是说,母亲当时被带去时气色装扮一定十分不错,这才叫恨不能生吞她血肉的疯太后恨到厥过去。 算她祁桑还有点良心。 当初她诓骗母亲说怀了他的孩子,让母亲夜里护着她,母亲竟也傻傻地信了。 这才得以钻空子逃脱。 否则便是没怀上他的孩子,他好歹也能给她吃了几次了。 “若是我那皇上兄长肯将我母亲完好无损地还回来,我也不是不能将你放回去,只是嘛……” 他摸着下巴,对她露出一口整齐洁白的牙齿:“他的命老子要想办法留下了,这几个世家还等着我好消息呢,合作一把,不能叫人失望不是?” 魏宝珠没听明白他的意思:“皇上在宫里,你如何留下他性命?” 祁覃不轻不重地拍了拍她粉雕玉琢的小脸:“那就要看你这小美人儿的命,值不值得他亲自来救了。” “……” 魏宝珠用看疯子一样的眼神看他。 这样危险的事情,总督府那位亲自来的可能性都不大,更遑论是身份金贵的天子了。 他真的只是那个娇娇弱弱的林氏生的吗? 行事作风倒更有几分疯太后的影子。 …… 水滴声在空荡的山洞里回荡。 魏宝珠这些日子照料薄婴,几乎没怎么休息,这会儿饶是再疲倦,依旧被先前一睁眼看到的那张皱皱巴巴的脸吓得心神不宁,也只敢断断续续地迷糊一会儿。 直到外头传来男人们激烈的交谈声。 祁覃站在山洞外,忍不住咒骂了一声。 又是谢龛! 他现在听到这两个字,就恨不能将他生吃活剥了。 祁旻那厮做了皇上,也知道贪生怕死了,想当初明知是死局,还是为了一个孝道,跑去化骨山救人,如今倒是长记性了。 见他攥拳抵唇在山洞外走来走去,一旁有人出声警告:“祁二公子,咱们可说好了,此行一定要取了狗皇帝脑袋的!你若胆敢拿人换了你母亲就溜,那咱们可就要闹个鱼死网破了。” “叫什么叫!给老子闭嘴!” 祁覃不耐烦地吼了一嗓子:“那他来都没来,你让老子怎么办?不是你们说的他为了这女的要散了后宫吗?消息有误,是他妈你们自己的问题,关老子屁事!” 话音刚落,有人急冲冲跑了过来,慌里慌张道:“坏了!人没拦住!直接冲过来了!” 宫里来救人,自然会调动大批人马。 按照他们原本的想法,是以魏宝珠的性命要挟,逼他们大部分人停在十里开外的地方,让祁旻带着林氏亲自来换人的。 但来的人竟然不是祁旻,而是谢龛! 那是个六亲不认的主儿,连天子都敢杀,又怎么会在乎一个无关紧要人的性命! 恐怕他此番前来,压根就不是替皇上赎人来了,而是为个人恩怨来的。 当初他掳走了祁桑,后来又在平沙镇搅和了一番,这要落到谢龛这死变态手里,不得被剥三层皮后再活烹了? 他忽然顿住。 ……又或者,这根本就是祁旻为了转移他注意力的一个计? 毕竟他跟在祁旻身边行军打仗多少年,他这名义上的兄长最擅长的就是攻心。 知道如今他最怕的就是谢龛,先将谢龛抛出来吸引他的注意力,自己再从后方包抄过来也不好说。 但不论是谢龛还是祁旻,他们要的人无非就是他跟魏宝珠。 这个念头刚刚闪过脑海,已经有人恐惧之下直接冲进山洞将魏宝珠扯了出来,满头大汗地吼:“先断了她一只手送去!就说他们胆敢再前进一里路,就再砍她一只手!告诉他们,让狗皇帝自己来!” 魏宝珠脸当即白了。 “给老子住手!” 祁覃吼了一嗓子,猛力将人拽了过去:“他妈老子的娘还在他手里呢!你送过去一只手,他能当场送过来两双臂!” 那人又将魏宝珠扯回去:“你他妈也给老子闭嘴!一个流寇罢了,也敢在世家大族面前摆谱!一个娘们儿,死就死了,若这次不逼那狗皇帝亲自来,大家都等着死阴沟里去吧!” “老子先他妈宰了你!” “来啊,谁怕谁!” 魏宝珠被当个物件似的被俩人拉来扯去,两边耳朵都被他们吼得嗡嗡作响,直到两颗血淋淋的头忽然从半空中飞来。 祁覃跟那人的后脑勺几乎在同一时间被狠狠撞击了一下,趔趄着扑向前方。 山洞外就是个斜坡,两人七倒八歪地摔下去,被众人手忙脚乱地接住了。 魏宝珠也被带得往前扑了过去,又在半身跌落时被一只手牢牢握紧拉进了怀中。 燥热的夜风将熟悉的龙涎香送入鼻息间。 魏宝珠僵在那里,明知道此刻自己的脸埋在了谁的胸膛里,又深觉不可能。 他这些日子来频频毒发,饮食不佳,睡眠极浅,正是极度虚弱需要休养的时候,又怎会亲自来? 明明……谢龛就能很好地解决这件事。 “阿覃,你顾前不顾后的坏毛病还是不改。”祁旻一袭融入夜色的黑衣,与身前一众贼匪们穿得几乎毫无区别。 “这么迫不及待地想要取朕的性命吗?连一夜都等不了,平白给朕混入你们之中的机会。” 祁覃抬手摸了一下后脑勺,一脑袋的血。 第228章 何必强撑这口气赶过来 他面色铁青地抬头看着山洞前的祁旻,以及山洞上方一字排开的黑衣护卫们。 显然,祁旻甚至比谢龛要早动身了许久,只是绕到了后山去,且轻装便行,林林总总也只带了十几个人。 同上一次一模一样,他太清楚人越多,就越容易暴露的危险了。 只是那一次他前前后后遭四波人马围追堵截,最后栽在了谢龛手里。 如今,谢龛却成了他最有力的左膀右臂,替他打头阵吸引了身后这群蠢驴们的注意力,让他们以为至少还有一段时间的反应时间。 若非刚刚有人搅浑水,他应该也是能反应过来祁旻会从后头包抄的,只是没有想到他会来的这么快! 他把血往身上一抹,再不敢耽搁时间,咬牙道:“一起上!趁谢龛的那批人马还未到!” “进山洞里去。” 祁旻轻轻拍了拍魏宝珠的脑袋:“朕要清一笔陈年旧账。” 魏宝珠想问一句他如今这身子可扛得住,又知晓现在不是闲话的时候,于是立刻后退数步躲到了山洞口。 她第一次见到祁旻时,也是一个这样的深夜。 只是那时是个寒冬腊月,山上积雪覆盖,惨白的月光将悬崖上的一幕照得清清楚楚。 魏宝珠同身后几个小厮躲在巨石后,仰头看着。 距离太远,她其实看不清楚那悬崖上究竟有几个人,只知道过了没多久,有人便笔直地从悬崖上跌落了下去。 她甚至不知道那究竟是不是祁家那位将军。 凭着胸腔里的一股勇气,竟真敢深一脚浅一脚地往悬崖下奔去。 或许是她运气好,也或许是他运气好,至少在那时看来,他们运气是都挺好的。 宝珠找到了祁旻,出气多进气少,满身鲜血,拖起来全身都是垂软的,断了不知多少根骨头。 肩头中了一箭,乌黑的血直往外冒。 以至于宝珠印象中的祁旻一直是十分脆弱、虚弱的存在,便是后来宫中日夜相对,他也总是一副病恹恹的模样,清瘦的面庞苍白不见血色,眉眼温和不带丝毫杀伐之气。 同今夜的他,几乎判若两人。 手持长剑,剑法轻盈而流畅。 凛冽剑光交织切割着飞溅的鲜血,一具具身体在他四周倒了下去,不残、不挣扎,很快便没了声息。 颈口、胸口,他落剑并不残忍,却招招直击致命之处,半点余地不留,一路直接杀到了祁覃跟前。 祁覃清楚地从他脸上看到了隐忍的急促喘息。 “兄长,何必强撑这口气赶过来。” 他晃着手中的大刀,神色轻松自如地迎上前:“你鼎盛时我或许未必能赢得了你,可如今……你确定要同我……” 话未落,寒光一闪而过,祁旻手中的长剑已经闪电般直逼而来。 “阿覃,朕曾同你说过,敌众我寡之时,孤注一掷的勇气很重要,它可以带你杀出重围,亦可带你反败为胜!” 祁覃脸上轻松自如的笑意渐渐收敛,一时间竟被逼得连连后退,招招接得狼狈不堪! 他的剑术是祁旻亲自教的,一挑一点,一绞一滚皆带着他的影子。 只是那时的祁旻更多时候是站在他身后,帮他端平手腕,调整站姿,便是偶尔同他对剑,剑势也是温和的,给他足够的时间思考如何反击,如何赢得胜利。 可如今,招招见杀意,速度快到令人眼花缭乱。 祁覃惯常轻视敌人的弊端在此刻暴露无疑,失了先机,后头便再难稳住,被祁旻一剑砍断了握刀的右手后直接钉在了地上。 鲜血喷溅! 祁覃痛到失声,如同一只被钓到岸上的鱼一般垂死挣扎着。 不远处,被护卫们阻拦在外的贼匪同世家护卫们冲了过来,有人直冲她而来,也有人往山洞冲了过去。 又在刚刚一跃而上的时候,身后猛然多出了几支箭矢,片刻的停顿后,直直栽倒了下去。 谢龛来了。 有人四散而逃,有人索性拼死一搏,渐渐的,那些黑衣护卫们收了剑,又退回了祁旻身旁。 比起围剿敌人,他们更重要的是保护主子。 其他的,有总督府会收尾。 祁旻周身血气翻涌,呛咳了一口,唇角涌出一缕血丝。 “皇上——” 魏宝珠提着裙摆跑了下来,一眼看到他煞白一片细汗遍布的脸,就知道他此刻情况十分不容乐观。 “无妨。” 祁旻喘了口气,咽下满口血腥,而后低头看向祁覃。 他已经冷静了下来,一手捂着鲜血狂流的手腕,阴狠地瞪着祁旻。 “覃儿……覃儿!” 有妇人手脚并用地爬了上来,眼看着被剑钉在地上鲜血直流的儿子,立刻哭成了个泪人儿:“你怎么样……呜呜……” 她跪在地上,双手揪着祁旻的衣摆,哭着哀求:“求皇上饶了我覃儿一命……姨娘愿意替他去死……这就去死,皇上……覃儿他本性不坏……他以前很喜欢你跟桑桑的……是姨娘……是姨娘做错了,让他蒙羞,才让他心性大变……呜呜……” “哭什么哭。” 祁覃咬牙道:“烂命一条,他要就拿去!老子不怕死!” “不要,不要!!” 林氏扑在他身上,抖着手想要去拔钉在他身上的剑,又怕伤到他,哭道:“娘就你这么一个儿子,娘不能眼睁睁看着你死……呜呜……覃儿,覃儿你跟皇上认个错好不好……皇上心慈,会饶你一命的……” “不认!不认不认就不认!” 这么久东躲西藏的日子显然消磨掉了祁覃活下去的意志,他忽然疯了似的嘶吼了起来:“老子就他妈不认!天错地错老子没错!就没错!!!” “不要说了……不要说了……”林氏哭着去捂他的嘴。 魏宝珠在一旁看得心里难受。 她踮起脚尖,虽然不知道自己的目的是什么,但还是如实道:“那会儿那些贼匪想玷污我,是他杀了其中一个人才逼退了他们的……” 祁旻的目光落到了她脸上,又快速地将她从头到脚扫视了两遍,声音变得紧绷:“可有受伤?” 第229章 起来磕三个头看看? 魏宝珠摇摇头。 下一瞬,只觉得腰间一紧,整个人便被他捞进了怀里紧紧抱住了:“是朕大意了,又连累小满了。” 他手臂上力道极大,是从未有过的力道,几乎要挤走她胸腔里全部的空气。 魏宝珠瞬间觉得呼吸艰难了许多,挣扎道:“不怪皇上,只是个意外……” “啧。” 黑暗中,有人不紧不慢地走了过来,观赏什么稀罕物件似的绕着祁覃走了半圈,冷哼一声:“祁覃,你真是死性不改。” 话落,抬脚便踩上了他被鲜血染红的脖子上。 “不要——” 林氏扑过去死死抱着他的脚,哭求道:“饶了覃儿一命吧,谢总督,我求求你了……你杀了我好不好……杀了我!当初是我劫走的桑桑,是我!你杀了我就好……放了覃儿吧呜呜……他死了,我也活不下去了……” 谢龛面不改色,直接甩开了折在手心的腰鞭,骤然一甩,那腰鞭便如同一条柔韧灵活的毒蛇般缠上了她的脖子。 “好说,本督先送你去黄泉路上等着。”他说完便要收紧腰鞭。 下一瞬,一只血淋淋的手便抓住了那腰鞭。 祁覃咬牙切齿地骂:“死太监,连妇人都杀了泄愤?老子这条命就在这里,你要拿就拿去!” 死太监? 谢龛眯了眯眼,不紧不慢地道:“哦,本督习惯先杀妇人再杀你这种废物,不想她死么?起来磕三个头看看?” “死太监!!” 祁覃嘶吼着,拼命抓着那腰鞭:“老子不是个东西,你比老子还不是个玩意儿!磕头?老子磕你娘的头!” 这是左右逃不过一死了,干脆把这些日子被他追得四处躲藏逃窜的怨气都发泄出来了。 谢龛给生生气笑了,他慢慢转了转脖子,而后缓缓点点头:“行,就冲你这张抹了蜜的嘴,本督也得留你一命。” 话落,直接拔出了插在他胸前的那把剑,一勾一挑,将他抓着自己腰鞭的左手的筋脉斩断了。 祁覃痛到面目狰狞,愣是咬着牙一声不吭,反倒是脖子上还缠着腰鞭的林氏又扑过去护住他:“不要……呜呜……” 她的儿已经废了一只手了,如今连另一只手也被挑断了,同半个废人没什么区别了。 她这般心高气傲的覃儿,同要他的命没什么区别。 谢龛挑眉,慢悠悠地绕着祁覃走了半圈,冷笑一声:“别着急,他这双腿逃起来比兔子还快,本督瞧着实在碍眼。” 祁覃这次终于没忍住,嘶吼出声,疯了似的开始咒骂他。 其实相比起来,被生生砍断了右手的疼痛自然要远远大过被挑断手筋脚筋,只是前者只是叫他右手无法再握剑,后者却是注定了他这辈子都只能如同一个废人一般躺在床上,再无法行动自如。 一个断了他继续作恶的念头。 另一个是直接断了他作为人最后的一点尊严。 “覃儿……呜呜……覃儿……” 林氏泪如雨下,已经不知道该扑到他哪个伤口上了。 “你……” 魏宝珠觉得这样似乎有些过于残忍,刚刚张口说出一个字,谢龛如同看什么脏东西似的眼神便斜扫而下。 她下意识打了个哆嗦,往祁旻身后挪了挪。 这人真的真的真的好可怕…… 长公主为什么会看上这么个杀人如麻嗜血成性的人? 她的眼睛真的没什么问题吗?还是说她看上的只是这个男人的脸,根本不在乎他本性如何? 事已至此,祁旻也是无法再同他计较过往种种。 他看一眼已经因失血过多,连咒骂都没什么力气了的祁覃,阖眸轻叹:“阿覃,此后人生,你该好好反思反思了。” …… 夜路难行,下山更是难行。 魏宝珠走着走着,冷不防身前的人忽然停下来,一不留神险些撞到他背脊上去。 “小满,朕走不动了。” 祁旻说着,抬起了右臂:“你来扶着朕可好?” 他声音很轻很低,挺直的背脊似是紧绷着一口气,正在微微颤抖。 魏宝珠往旁边挪了两步,把肩膀凑到了他手臂下。 沉重的压迫感随即传来,祁旻将半个身子都靠到了她身上,他喉间似乎都是生吞下去的血,呼吸间带出浓郁的血腥气:“朕重不重?” 他的虚弱那样明显,心脏疾风骤雨般地跳动着,激烈到连一旁的她都听了个清清楚楚。 魏宝珠眼眶有些酸涩,在黑暗中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前面的护卫走。 好一会儿,她才出声,却不是回答他刚刚的那句话:“皇上,你不该来的。” 谢总督已经来了,他本就没必要再来了。 更何况便是今日谢总督不能成功将她救出来,她一条命也不值钱,哪里值得他冒这样大的风险亲自来。 大祁百姓千千万万,都在等着他赐福赐平安,为什么他永远都不明白他自己的重要性。 当初在化骨山就是如此,如今做了天下之主,依旧如此。 祁旻笑道:“得亏我们小满生了个女儿身,否则朕一定将这皇位拱手相赠,想来小满定比朕更得百姓爱戴。” 也不知这话究竟是玩笑话,还是在讽刺她。 魏宝珠又气又无奈地仰头看他一眼。 她眼睛大,又圆,在月光下亮晶晶的十分勾人,祁旻看得心神荡漾,咳了两声:“我们小满眼睛真好看,魏太医他们眼睛都不大,你那两个哥哥眼睛也不大,怎么就你长了双大眼睛?” 眼睛大不大,哪里是自己说了算的。 魏宝珠没好气道:“因为想擦亮眼睛,看清楚身边的坏人。” 她说完,又抬头看了他一眼:“比如皇上。” 祁旻低低笑了起来,又往她身上靠了靠:“朕哪里坏了?你给朕做妃子这么久,朕连手都没碰过几次,世上有比朕更好的男子么?” 魏宝珠深吸一口气,觉得腰都快被他压垮了。 “皇上不碰我,只是嫌我不合胃口罢了,后宫女子众多,皇上自然是要挑喜欢的妃子碰。” “这话可冤枉朕了,后宫妃嫔众多,朕可一视同仁着呢。” 第230章 心里酸溜溜的不是滋味 他这话似乎在跟她说什么,又似乎只是她想多了。 魏宝珠狐疑看向他,见他正真诚万分地回视着自己,仿佛已经准备好了要回答她问题的答案。 乌云遮住了月光。 他的模样变得模糊了起来,只剩下一个清瘦好看的轮廓,深邃,从容,再不见半点刚刚的杀伐戾气。 魏宝珠有些匆促地收回了视线,含糊道:“皇上当心脚下——” 她不继续追问,祁旻便也不继续这个话题,又问:“薄家那位公子可好些了?” “已经有苏醒的迹象了,大约再三五天。” “还要三五天吗?” “……或、或许快的话,一两天,我也不知道。” “他醒了,小满就会立刻回宫吗?” “……” 魏宝珠还没想好怎么回答他这个问题,祁旻的下一个问题就抛了过来。 “他醒了若缠着小满不放,小满会心软么?” “……” “若朕先他一步缠着小满不放,小满会厌恶么?” “……” 接二连三的问题砸在脑袋上,魏宝珠被问得有些懵,索性一个问题都不回答了。 一路将她送回薄家门口。 魏宝珠站定后,转了个身,刚要同他说两句道别的话,不料他已经一个踉跄,直接扑到了她身上。 昏死了过去。 一旁的晏隐之同另一个护卫立刻上前搀扶住他,同宝珠道:“魏姑娘,皇上病重,暂时恐无法回宫,谢总督已经回京处理相关事宜了,不如让皇上先在此处养一养身子,待好一些了再回去。” 他这话说得实在太过顺口,仿佛已经在脑海中整理过好几遍了似的。 魏宝珠怀疑这老男人根本就是怕薄婴醒了后不放人,索性干脆留下一道等她回宫。 但眼下皇上昏迷不醒,她也无法将自己的恶意揣测强加给他,只得应了。 照料一个薄婴已经够累了,如今还要照料一个祁旻。 薄家夫妇这会儿倒是知道现身了,先前祁覃带人冲进来时,却是吓得连个人影都没瞧见,也不担心他们的宝贝儿子被贼匪一刀砍了。 他们惶恐不安地跪在一旁,局促道:“让皇上这般金贵的身子住在寒舍里,怕是委屈了皇上……” 魏宝珠道:“伯父伯母不必担心,皇上只是在此处休养两日,待身子好些了就会回宫。” 薄家夫妇便不敢再多言什么。 院子里外乌泱泱地围满了人,比先前多了数倍不止,这叫他们胆颤不已,生怕哪里做得不对直接被拖出去砍了。 …… 祁旻醒来时,魏宝珠正趴在床榻边沿睡得香甜。 这张床榻显然是临时加的,却也并不简陋,睡着还算舒适。 一东一西,对面就是还昏迷着的薄婴。 她睡在他身边,却不是薄婴身旁,是不是说明她睡前是在照料他的? 祁旻忍着嗓子里干燥的痒意,生怕吵醒了她,只微微挪动上身将俊脸贴了过去。 目光从她落了几根细发的额头落到鼻梁、红唇处,再上移到脸颊、小巧的耳垂上,肉肉的,如果捏一捏,手感一定很软。 她皮肤细腻,白里透着些许的粉色,晶莹剔透如新剥了壳的荔枝肉,不知道轻轻咬一口会不会惹她生气。 这么想着,俊脸本能地越凑越近。 不想身下床榻实在不中用,竟在这时发出了吱呀一声响。 魏宝珠眼睫动了动,醒了过来。 眼前似乎有什么一晃而过,她揉揉眼睛,就看到祁旻还躺在榻上昏迷不醒。 意识还迷迷糊糊的,手已经本能的去捉他手腕探他脉搏了。 不想休息了一夜,心跳还有些快。 她将他手腕放回去,起身打着哈欠又去了薄婴那处,弯下腰身试了试他的脉搏后,随即转身出去抓药煎药去了。 半个时辰后,魏宝珠咬着半块饼走了进来,身后跟着端着两碗汤药的晏隐之。 “这个薄婴的,这个是皇上的。” 魏宝珠又咬了两口饼后将它放到一盘,端起薄婴的那碗:“我喂薄婴喝下,晏总督你喂皇上喝药吧,趁热喝下效果会好一些。” “魏姑娘。” 晏隐之忙叫住她:“晏某是个男子,手脚粗笨不会伺候人,皇上金贵些,还是魏姑娘你来喂,晏某来喂薄公子吧。” 宝珠道:“薄婴昏迷不醒,更要细致照料些,皇上你把他叫醒就是,也该醒了。” 他们待人心态不同。 晏隐之以身份贵贱分人,而魏宝珠却以病情严重程度分人,自然选择不同。 晏隐之还没想出第二个借口,魏宝珠已经端着药走向了薄婴床边。 他闷了闷,只得过去装模作样地轻声唤了两声。 祁旻果然睁开了眼睛,给了他一个‘你真没用’的眼神。 晏隐之愧疚万分地低下头。 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魏宝珠一边给薄婴喂药,一边看了这边一眼:“本该先让皇上吃些东西再服药的,不过皇上眼下病情严重,还是先服药吧,过一会儿再吃点东西。” 祁旻应了声,看着她一手轻轻捏开薄婴的下巴,一勺一勺地喂他喝药。 他病重,她在身旁侍奉这么久,也只是给试一试脉搏,送一碗汤药,还从未亲手喂他喝过。 祁旻心里酸溜溜的不是滋味。 偏喂入口中的药也是苦的,苦上加苦,令他忍不住频频皱眉。 薄家夫妇不一会儿便亲自送来了满满一桌的菜色,魏小满刚刚擦拭完手,瞧见这些菜顿时胃口大开。 “皇上要一道用么?”她问。 祁旻自然说好。 薄家父母不敢多做打扰,不一会儿便退出去了。 祁旻刚刚扶起筷子,顿了顿,手忽然一抖。 他懊恼皱眉:“手上没什么力气,如今竟是连筷子都拿不稳了。” “皇上昨夜耗神耗力,身子暂时虚一些是正常的。” 祁桑说着,刚要张口叫晏隐之,才发现一直守在外头的人连同众多侍卫都不见了。 不是一道去用膳了吧? 就不能分批去吗? 她心中抱怨着,手上却是动作利落地帮他夹了菜:“我先喂皇上吃,皇上吃完我再吃就好。” 第231章 我没有投湖。 祁旻虚伪地道:“怎可让小满先饿着……” 嘴上这么说着,行动上却是毫不含糊地张口接了。 “无妨,我那会儿煎药的时候饿了,吃了半块饼垫了垫肚子,这会儿也不是很饿。” 祁旻试探道:“要不你一口我一口?” 魏宝珠低头看了眼自己的筷子,一起吃还得换来换去,怪麻烦的。 似乎看穿了她的想法,祁旻又道:“哪里需要换筷子,你我又不是外人,共用一双也无妨。” 魏宝珠:“……” 她说不出话来,红痕却是慢慢爬上了耳根。 祁旻不敢再继续逗她,怕惹急了直接不理他了。 身子虚弱,胃口也跟着虚了些,更何况刚刚一碗汤药下肚,喝药都喝饱了。 他吃了两口便不吃了。 魏宝珠便扶着他回了榻上,安顿好后,自己这才回去继续吃。 彼时日头已经升得极高,金灿灿地撒进来,她侧脸肌肤在阳光中泛出晶莹剔透的柔光,眼睫纤长,根根分明,忽闪忽闪像两把小扇子一样好看。 好像一夜之间,初见时尚懵懂青涩的小姑娘,忽然就长大了。 可即便是那时,她也足够聪明,上来便猜测到了他对她的‘独宠’是充满了算计与恶意的。 一开始日日将她带在身边,的确是为了惹后宫众世家千金们的怒火,借她们母族之手收集魏氏贪墨的罪证,可后来竟渐渐成了习惯。 好似不论走到哪里,身边不带着这个小尾巴,就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她就该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躺在他身边,呼吸清浅,做噩梦时似只受了委屈的小兽一样呜呜两声。 她就该在他批阅奏章之时守在一旁磨墨,偶尔趁他不注意偷懒眯一会儿,一不留神手指都戳进墨汁里,而后假装无事发生地偷偷将墨汁擦到裤腿上。 她就该在凉亭水榭之上陪他钓鱼赏荷,在午后冗长的光晕中困到险些一头栽进湖里去,而后被他一手轻松拎回栏杆内。 她爱吃荤食,酸甜辣都爱,爱打瞌睡,每日都要比寻常人多睡上一两个时辰,爱将新鲜的荔枝壳清洗干净,用黄酒浸泡几日后煮沸再晒干,磨成粉末后制成熏香,抬手间都是淡淡的荔枝香。 祁旻心绪浮动。 “小满……” “娘子……” 几乎在同一时间响起的两声。 前者声音温和柔软,后者虚弱无力。 魏宝珠一怔,几乎立刻转头看向了薄婴,看到床榻上的人动了动,意识到并不是自己听错了后,忙起身过去了。 祁旻半抬的手僵了僵,又收了回去。 “薄婴,你醒啦?” 宝珠扶着薄婴的手臂,试着帮他坐了起来,刚要转身去叫人通报薄父薄母,薄婴已经将她死死抱在了怀里。 “你去哪儿啦,呜呜……我找不到你,爹爹娘亲他们骗我说你以后不来跟我玩了……呜呜,吓死我了。” 祁旻原本还躺着,这会儿已经坐了起来。 他似乎有一瞬间要下榻,一条长腿已经贴在床榻边沿,又生生停顿在那里。 只是蹙着好看的眉头,盯着那双紧紧将宝珠抱在怀里的手臂,呼吸压抑而沉重。 “就因为这样,你就要投湖?” 魏宝珠轻轻拍着他后背,无奈道:“薄婴,你不是小孩子了,家中爹娘都在,怎可随意……” “我没有投湖。” 薄婴急急道:“我的命是娘子救回来的,怎会投河,是有人把我推进湖里的。” “……” …… 半个时辰后,魏家二哥哥被捉拿归案。 魏父魏母在衙门外击鼓鸣冤,言之凿凿是薄婴蓄意栽赃,他们魏家一向光明磊落,怎会做出残害人家性命的事情来。 光明磊落四个字,便是魏宝珠都说不出口,也不知她那双贪墨了多少钱财的爹娘是如何理直气壮的喊出来的。 她从马车上下来,尚未走上台阶,就被冲下来的爹娘拦住了去路。 “小满!你为什么要救活了那傻子?!” 魏父生怕旁人听到,只敢低声咬牙切齿地骂:“难道在你眼里,自小便疼爱你的兄长,还不如一个将你名声扫地赶出家门的前夫重要?!” “你这个吃里扒外的,你是要咱们魏家家破人亡才甘心吗……” 魏母哭成了泪人儿,扯着她衣袖道:“快!你快去求求皇上,求皇上放了你二哥,快呀……” 下一瞬,一只手臂便横了过来,不动声色地将两人逼退了两步。 晏隐之手中的剑明晃晃地出鞘半截,眉眼肃杀,警告性地看了他们一眼。 二人抽噎着噤了声。 魏宝珠道:“爹娘,我知晓你们因为薄家要回聘礼一事心生怨恨,可那本就是他们的,他们要回也无可厚非,为泄心头怨愤推人入湖,又收人重金假意为他治疗,等拖到回天乏术之时再收一笔更重的酬金才假惺惺告知我的去处,你们千算万算,却没算到我还能将薄婴从鬼门关拉回来……” 她幼时便随性不拘,医书不好好看,诊脉也不好好学,平日里总是贪玩偷懒,魏父魏母总以为她学的那点皮毛不堪大用,也就看个跌打损伤头疼发热的病症。 但医术好不好,上不上心学是一回事,有没有那个天分是另一回事。 魏宝珠不喜过于显山露水,太过招摇在大雍朝那样奸佞横行的朝代十分危险,更何况她还是一介弱女子。 若被姚法生那群畜生不如的东西盯上了,爹娘根本无力保她。 “那是一条人命,你们怎可为了一己私愤,为了钱财伤人性命?” 晏隐之在旁守着,魏父不敢大声指责,只敢小小声地反驳:“没有,根本就是那薄婴信口雌黄,故意栽赃,他有什么证据证明是宝海推的?那傻子脑子坏掉了,看谁都像我们魏家人。” 魏母急道:“小满,事到如今你还说这些做什么,快想办法救救你二哥啊!总不能真看着他入狱吧?小满,你二哥可是最疼你的,这关键时刻,你万不要糊涂了啊!” 魏宝珠忽然意识到,有些道理,她似乎永远都无法同他们说清楚。 第232章 你们连个人都保护不了吗? 她不再理会他们,径直进了衙门。 知县显然已经知晓了她的身份,弓着腰身便迎了出来,客客气气地说话。 大堂里坐着的薄家夫妇,义愤填膺,双目泛红地盯着她。 薄家在汤汤小镇富甲一方,同知县关系自然非同一般,此番知晓自己的独子险些被害,想使点手段让二哥死在牢里都不是什么难事。 魏宝珠道:“知县大人,我此番前来没有想以权势欺人的意思,大祁律法在上,大人该怎么判怎么判就是,我不逼大人徇私,自然也见不得大人为了旁人舞弊,这个案子,我会请人时刻盯着,还望大人不负高悬匾额上‘廉明清正’四字。” 知县大气不敢出地点头,连连称是。 见她转身欲走,薄母追了出来,愤怒道:“宝珠,你如今是皇上的女人,自然可以一句话定我们薄家人生死,可阿婴对你一向不薄,你怎可……” “伯母似乎忘记了,当初若非我,薄婴早已经死在了积雪重重的山路之上。” 魏宝珠不慌不忙地道:“后来若非薄家在我明确拒绝提亲后,仍旧为了哄薄婴高兴,以聘礼相诱,我们魏薄两家也根本不会有什么瓜葛,更不会有后面的种种。” “可分明是你新婚夜不守妇道,同……同……” 薄母说着说着,声音渐小,想到她偷的人是大祁高高在上的皇上,指责的话便不敢再轻易说出口。 魏宝珠笑了下:“守不守妇道暂且不论,薄婴却是真真在宫中同宫女行了鱼水之欢的。妾室怀孕,你们开始对我百般刁难、冷落,甚至用膳都故意忘记叫我一道,反复提及当初薄婴送我的那对珍珠耳坠是祖传之物,原准备传给薄婴长儿媳的,我自己用膳,独守空房,归还珍珠耳坠,自请下堂……该如你们愿的都如了,事情做到这一步,便是你们想收回聘礼,也不该明知魏家爱财如命,还强逼他们全数归还。” 她顿了顿,眼底染了几分讥讽:“还是说你们一开始便存了这样的心思,明知我身中剧毒恐无法生育子嗣,依旧为了哄薄婴开心以丰厚聘礼娶了我,这汤汤小镇有一半是你薄家说了算,因此也盘算好了日后闹得不欢而散时,也能以权势逼我们魏家如数归还聘礼?” 薄父薄母震惊地看着她。 她在薄家做儿媳的那一个多月,更多时候是不争不抢,低眉顺眼的。 瞧着更像个逆来顺受、甘于天命的蠢妇人,何曾有过如今这般言辞犀利,毫不退让的模样。 “满口胡言!” 薄父恼怒地涨红了脸:“我们薄家一向待人亲厚,若非你做错事在先,我们怎会冷落你?” 宝珠冷笑。 这话说得,同衙门外她爹娘说得似乎都差不多。 看似振振有词句句在理,实则都不过是佛口蛇心。 “我于新婚夜在婚房被迷昏带走,薄家却一无所知,若将我抢走的不是皇上,而是贼匪呢?” “认真计较起来,魏家还要反问一句,好好的女儿嫁给你们,你们连个人都保护不了吗?” “我为了逃离皇宫,摔到头破血流,右脚骨折,却只换来你们充满鄙夷猜忌的目光!甚至问都不问我一句,就给我锁上了‘不洁’的锁链!” “薄婴婚后宠爱妾室,冷落正妻,按照大祁律例,是要杖责五十后充军发配的。” 薄家父母闻言倒吸一口凉气,抖着手指着她,却是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宝珠继续道:“先前二位如何刁难我都忍下,因我是薄家儿媳,理当敬重公婆,如今我已同薄家再无干系,日后莫说是二位,便是薄婴的生死,都跟我再无瓜葛,劳烦不要再去宫中寻我,皇上虽说宽厚仁爱,却也不是一直这么有耐心的,不相信的话,二位大可再追去宫中一次,看还有没有命活着回来。” 这些话,她本不屑去同他们说的。 只是如今不论是薄家还是魏家,都一派自己是无辜受害者的模样出现在她面前,就不要怪她把所有事都掀翻了出来一一拆给他们看。 自此以后,她再不为谁所胁迫,不做乖女儿,不做善儿媳,只做宝珠,身在哪里都无妨。 便是有朝一日再被逐出宫去,她也能如饮露水晒日光的花草般,坦然自若地活下去。 …… 再回宫时,整个皇宫里似乎都变得格外安静了。 谢龛一向雷霆手段,那夜人还未回京,手下的人已经带重兵将几大世家近千人抓捕归案,中途一度遭到了顽强抵抗,汤氏一族甚至调动了豢养了多少年的私兵,一波抵抗禁军,另一波试图截杀谢龛同祁旻,被锦衣卫新任指挥使靳清台连同东厂提督施不识带人绞杀于京外。 祁旻刚刚归朝,当日以徐子卿为首的文臣便呈上了关于世家大族们的种种罪证,当场又革职查办了十几名文臣武将。 彻底清理完后的大半年里,朝堂之上空出了近乎一半的站位,用了很长一段时间才陆陆续续填补上来。 自此,以皇权为主,宦权相权为辅的局面重新铺开,大祁正式由开国之初的风雨飘摇,在短短两年的时间里,归于平静祥和。 夜里越来越多的袅袅炊烟升起,越来越多的婴儿坠地哇哇哭声响起。 祁旻很喜欢在夜里带她去城墙之上,俯瞰万家灯火,看天上偶尔飘过的几盏孔明灯,一时兴起还会亲自提笔写几句祈福之语,同她一道放一盏。 宝珠想,其实这样的日子也还不错。 至少她衣食无忧,大祁百姓安居乐业,她梦寐以求的也不过如此,还有什么好不满足的呢? 这么想着,便开始一心扑在了藏书阁里,整日钻研医书,寻找能帮祁旻缓解毒发的办法。 比起祁旻直接被毒箭射穿,她不小心呛下的那口毒血自然算不得什么,毒发并不频繁,且不会同他那般每每都凶险万分。 祁旻似乎也已经习惯了,下早朝后寻不到人,几乎都是直奔藏书阁。 第233章 她要是爱他就好了 看她坐在一堆医书里,皱着小眉头翻来翻去,忙到衣衫皱皱巴巴,发钗歪斜青丝垂落,像个惨遭欺负的小乞丐模样就想笑。 宝珠丝毫没有察觉到自己的模样有多狼狈,常常被他笑得莫名其妙。 后来祁旻干脆就将书房搬到了藏书阁。 她在一旁翻阅医书,他就在书圈包围外批阅奏折。 有时会同她说两句话,有时什么都不说,各忙各的也能一起待一两个时辰。 日升日落,繁琐枯燥的奏折批阅起来似乎也不那么耗费心神了,累了的时候,他就扒开一堆的医书到她跟前,枕着她的腿闭目休息一会儿。 后来宝珠就养成了随身携带一个软垫的习惯,毕竟直接躺在地上或者是医书上都不舒服。 她很在意他的身体。 很在意很在意。 只是却并不是因为爱他,而是怕他死了,大祁会再次陷入战乱,百姓会再次深陷水深火热。 祁旻有时候想,她要是爱他就好了。 有时候又想,不爱他也挺好,万一哪天他毒发没熬过去死了,她会很伤心的。 没多久,总督府传来喜讯,祁桑的第二个儿子出生了。 那两日皇上恰巧有要紧的事情要处理,后宫又散得差不多了,宝珠便备了贺礼替皇上去了总督府备的满月宴。 长公主的这两个儿子都酷似谢龛,大公子爱哭,不一会儿就哭了两三次,瞧着宠贯了些,倒是刚满月的小公子,整整一天下来愣是没哭闹一次,吃饱了就睡,醒了也不闹,性子稳重的很。 让宝珠受宠若惊的是,长公主竟亲自将小公子抱出来,让她抱一会儿。 她忙摆手,自己未曾生育,哪里懂得如何抱婴儿。 这谢总督就在旁边看着,她若不小心给磕了碰了,不得当场血溅三尺。 祁桑似乎看出了她的顾虑,笑着将谢龛赶走了,又细心地教她如何抱婴儿,一遍不行两遍,两遍不行又教了三遍。 宝珠战战兢兢地将小公子接过来。 襁褓中的婴儿雪白的一团,隔着一层被褥都能感觉到他的柔软易碎,睁着一双狭长漂亮的眼睛瞧着她时,宝珠觉得心底的某一处都要化了。 祁桑说:“你是他的舅母,更是他的救命恩人,来日他长大成人,定是要以你为重,更甚于我这母亲。” 宝珠怔了怔。 皇上还在孝期,三年内不能成婚,她如今便是在后宫住着也未曾有名分,又怎敢自称是小公子的舅母。 至于救命恩人,当初若是她能及时发现床下异常,长公主也不必遭那一难,算起来还是她的不是。 那时她甚至都做好了被总督府或者是皇上追责的准备了,不料最后谁都没有将事情怪到她头上。 祁桑又说:“先前一直没有机会,宝珠,我实在对不住你,你救了兄长一命,我却于婚宴之上将你劫走,害你深陷失节传言,遭婆家冷落,又遭母家羞辱……将本属于你的未来打乱搅碎……” 或许是刚刚生产的缘故,她情绪明显不对劲,说着说着便落了泪:“我原本想着兄长要抄家魏氏,你同他终是不能结善果,便隐瞒了你救他的事,不想……婚宴当日,他竟遇到了先前照料他的那位婆婆,得知你身中剧毒是因他而起时,连吐几口鲜血……我吓坏了……我当时只想他活下去,哪怕日后因拆你姻缘遭天打雷劈都认了……可兄长醒来后知晓此事,却要我闭口不提,他说此事是我做的还是他做的并无任何区别,但我觉得还是有区别的,拆你姻缘的是我,你不要因此怨恨兄长……他会伤心的,他身体不好,我总是做梦梦到他死掉了……我很害怕……” 她越说哭得就越凶,眼泪不要钱似的汹涌而下,一串一串的。 魏宝珠当时心里只有一个想法。 幸亏抱着小公子的人是她。 这要还在长公主怀里,不得被眼泪给强行洗个脸? 似是听到了这里的动静,原本被赶出去的谢龛竟又折返了回来。 一眼看到哭成个泪人儿的长公主,他面色倏然一沉。 宝珠心里咯噔一下。 她慌忙将小公子递给奶娘,讪笑一声:“宫里还有事,我就不久留了。” 一溜烟逃出了总督府,上了马车还不忘频频探脑袋出去看看,生怕谢龛一怒之下追出来给她两鞭。 …… 人刚刚到含仁殿外,就看到不断有宫女端着盆子进进出出。 这场面太熟悉,她甚至不用去看,就知道里面是一盆盆血水。 祁旻又一次毒发了。 宝珠站在外头,慢慢攥紧手指。 解毒的方子,拼凑出了四五个,但大多都是以毒攻毒的烈性方子,一不小心,毒解不了,两种剧毒凑到一起说不定能在一日内送人归西。 总不能寻个人喂了毒药后再试毒吧? 她紧张到双手攥出了薄汗,思虑再三,开始转身去了太医院。 祁旻醒来后已经是第二日的午后了。 身边只有几个服侍的宫女,并不见宝珠的身影。 这并不寻常,以往她便是想离开,也至少会等他醒来再走。 听他问起来,宫女们这才面色惶恐地跪下来,战战兢兢道:“回皇上,魏姑娘昨日去了太医院,将所有人都屏退后亲自配了一副药,饮下后没多久就毒发了,众太医……” 她话还未说完,只觉得眼前人影一晃,眼前哪里还有皇上的身影。 握椒宫里。 宝珠唇色泛黑,一阵剧咳之下,喷出几缕血丝,整个人都眼冒金星,天旋地转。 她觉得自己仿佛躺了回去,又好似停在了半空中。 有人帮她擦拭掉了唇角的血,甚至细心地将她散落的发拢到了耳后,拿温热的帕子擦拭她汗湿的脸颊。 她沉闷地咳着,觉得胸腔里似乎有无数把刀子在胡乱地切割着,空气越来越稀薄,令她每呼吸一次都要费尽全身的力气。 巨大的疼痛跟极度的缺氧让她分不清现实与梦境,迷迷糊糊中不断呓语着。 祁旻将她紧紧抱在怀里,他的脸色甚至比毒发时还要难看几分。 第234章 恨不能寻个地缝钻进去 面前跪着数名太医,其中一人抖着手将几张药方递上去:“魏姑娘许是想为皇上寻解毒之法,这才……以身试毒,只是……只是这些方子实在刁钻,甚至有几味药太医院都没有,要费些功夫去寻找……” 以身试毒。 祁旻的手指颤抖着停在了她泛黑的唇瓣上。 “想办法救她。” 过了许久,他才轻声道,声音罕见地嘶哑到几乎难以辨别:“拿出你们的看家本事来,不要让朕看到整个太医院都是些混吃等死的酒囊饭袋,后果你们知道的。” 这个时候,罚远比赏更为提神醒脑。 握椒宫里的一片人几乎在同一时间跪伏了下去,在极度的压抑恐惧中连连称是。 谢龛过来时,已是亥时一刻了。 握椒宫里很安静,宫女候在外头,寝殿里传来男子温和柔软的声音。 得了应允,宫女转身为他开了门。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血腥气,床榻前的帷幔没有落下,风从打开的窗子里送进来,翻动书页的一角,沙沙作响。 祁旻靠在床头,怀里的小姑娘孩子似的蜷缩着身子,脸几乎完全埋入了他颈口,却依旧能从微启的唇瓣间看到她艰难呼吸的不适感。 祁旻道:“给朕来杯茶。” 谢龛过去倒了杯茶,祁旻将念了一半的书放到身旁,接过来抿了一口。 他垂眸瞥了一眼,竟是本闺阁女儿家看的小话本,用词粗俗,毫无雅致可言。 他府里的那个也爱看,甚至收藏了好几本,他的书房里、寝殿里、阁楼、水榭丢得到处都是。 有时候自己也忘记放哪里了,又偏要看那一本时,就会闹得整个府里上上下下地给她找话本。 这书不能多看,看多了脑子里不知道想些什么,会突然莫名其妙地问他一些问题,答不满意了就生气。 祁旻润了会儿嗓子,从一旁拿了几张方子递给他。 谢龛接过来一张张地看了一遍后,放进怀中便走了。 寝殿里恢复了寂静。 祁旻再次拿起那本念了一半的话本,张了张嘴,却愣是没发出一点声音。 小小年纪不学好,都在看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书。 这般粗俗不堪的用词,便是看一眼都觉得污了眼睛,如何念出来? 怀里的人忽然打了个冷颤,而后激烈地咳了起来。 祁旻习惯性地从一旁拿了个新的帕子,刚刚抵上她下巴,几缕血丝就喷溅了出来,大片落在他衣袖之上。 大约是咳痛了哪里,宝珠闭着眼睛呜呜地哭了起来,眼泪咕噜噜地滚下来,很快被他以拇指拭去。 她秀眉紧紧皱在一起,似是想吐,可又吐不出来,难受的感觉卡在嗓子里连同血水黏黏糊糊,剥夺着本就不多的空气。 祁旻单手将她抱在怀里,起身下了榻将剩下的那半杯茶水倒掉,重新换了一杯清水,吹到不那么热了,才坐回床榻边喂她一小口一小口喝下。 “娘亲……” 许是昏迷中意识混乱,她恍惚中以为回到了小时候,喝完了水后就含糊地撒娇:“抱,要抱着……” 祁旻便再一次将她抱起来,让她完全趴在自己肩头,在寝殿里慢慢地来回走了一趟又一趟。 胸口相贴,她沉闷地咳起来时,那震颤便隔着两层衣衫完全传递到他那里。 祁旻轻拍她后背,轻声细语地哄着。 宝珠迷迷糊糊地听到有人在耳边说话,想细听又辨别不清,意识抽离又被拉扯回来,如此反复中,直到天际微微亮起来,她才在一阵激烈的心跳声中彻底醒来。 一睁眼,就看到了一张俊美无俦的脸。 从下往上这样刁钻的视角,竟也挑不出半点瑕疵来。 她被祁旻抱在怀里,祁旻身后仅仅靠着个软枕,似乎在极度的疲惫中睡着了。 曦光从打开的窗子中落进来。 霞光满天。 清晨浓重的雾气伴着晨露的味道散在空气里,她伸手,明明晨光离她还很远很远,可似乎手指就是感觉到了那温热干燥的触感。 这轻到几不可察的一个动作,似是让睡梦中的男人有所察觉,他抱在她腰间的手本能地轻轻拍了拍,哄孩子似的道:“抱,在抱了。” 宝珠缓慢地眨了眨眼睫,细细品了一会儿才听明白他的这句话。 她没有再动一下。 可过了没多久,男人还是从极度的困倦中清醒了过来,低个头的功夫,右手又轻轻拍了她细腰几下。 而后同一双黑湛湛的大眼睛对视上。 祁旻僵了片刻,视线从她的眼睛下移,落到她唇色上,黑色褪去,虽仍旧泛着病态的苍白之色,但瞧着也不再那么触目惊心了。 见她终于醒来,他有些恼,想怪她几句太率性了,这样的大事怎可随意自行决定,可话到了唇边,竟又变成了另一句毫不相关的话。 “饿不饿?还是渴了?胸口还疼不疼?” 宝珠想了想:“饿,渴,不疼了。” 饿了渴了或许是真话,后头那句话就不一定了。 祁旻摇摇头,将她小心翼翼地放到床榻上,动了动有些麻木的双腿后,下榻后叫来了早已候在外头的宫女。 早膳清淡,他沐浴修整了一番后,坐在床榻边亲自喂她。 宝珠手指无意中在床榻上扫来扫去,而后扫到了一本书。 她口中含着粥,低头看了眼。 书是保持着翻卷的,还剩大约七八页就到最后了。 她想起里面好几段叫人面红耳赤的部分,顿时尴尬到恨不能寻个地缝钻进去。 “皇上从哪里得来的?”她问。 这书她翻看过好多次,以至于折页跟不小心撕下来的一角都一模一样,一看就是她的那本。 祁旻道:“先前抄家魏氏,你闺阁中的东西几乎都送到朕这里来了。” 他稍稍顿了顿,而后意味深长地瞧了她一眼:“不止这本书,其他所有书……都在朕那里。” 宝珠这下彻底从耳根红到了脚指头。 她支支吾吾半晌,怀着最后一点小希望道:“皇上公事繁忙,应该没有时间看那些书吧?” 第235章 怕什么,朕又没嫌弃你 “忙是真的,不过看几本话本的时间还是能挤出来的。” “……” 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宝珠简直满脑袋的疑惑,这些话本一看就不是什么正经话本,她懒得看些《女戒》《女训》,平日里除了医书就爱看些情情爱爱的小话本,本是爹娘哥哥们都不知道的小秘密,藏得可深了,如今却被大祁的皇上给掀翻出来了。 她低着头,抠着身上的被褥,试图把东西推到别人身上:“话本是哥哥们的,我只是替他们保管着,我没看……” 祁旻将一勺粥喂到她唇边,低笑:“怕什么,朕又没嫌弃你。” “……” 宝珠羞愤不已地张口吞下,一声不吭。 用过了早膳,过了会儿宫女又送来了汤药。 祁旻接过来,刚要再喂她,宝珠忽然抬手:“皇上不要上早朝的吗?我自己喝就好。” 祁旻瞧了眼外头的日光,静默片刻后道:“那朕下了早朝再来看你,你喝了药就躺着,想出去走一走等朕回来陪你一道。” 宝珠点头应了。 他离开后没多久,在外侍候的宫女便进来道:“魏姑娘,房妃求见,请姑娘无论如何见她一面。” 房氏。 几大世家里,也唯有房氏一直安分守己,便是这次对她跟皇上的联手绞杀,也只有房氏一族没有插手。 虽说抓捕进了厂狱里的那几大世家一口咬定了房氏也有参与,但证据很快被一一推翻,房氏也得以在这场世家大族的灭顶之灾中得以存活了下来。 后宫众妃子被遣散回母族,一并承担刺杀天子的罪名,事到如今,也只剩下了一个房妃还在宫里。 宝珠没怎么跟她说过话,大部分见面都是在给皇后请安的时候,象征性地问两句话后便各自落座,不再交谈了。 记忆中她十分安静,眉眼似水般柔和,说话也轻声细语,笑起来脸颊会有两个深深的小酒窝,很好看。 宝珠喝着药,思忖了一会儿后,叫人把她请进来了。 皇上打发了后宫众妃子,可唯独房氏一族安分守纪,房妃更是本分规矩,虽祁旻一再派人劝说,可姑娘就是死守着宫殿不肯离开半步。 寝殿里还有数名宫女,这位位份尊贵的贵妃竟就那么直愣愣地在她跟前跪了下去。 “请魏姑娘网开一面,不要让圣上赶我离宫,青罗不求恩宠,不求富贵,只求在这大祁后宫有一席之地,便是一年到头远远地看过皇上一两面也已心满意足,绝不做任何逾矩之事,如有违背,愿自裁谢罪。” 她落字铿锵,眼眸清澈,半点不见狡黠算计的痕迹,仿佛字字句句皆出自肺腑。 其实算起来,先前后宫里斗得厉害时,她就一直是隐形的存在。 那时皇上从一开始的一碗水端得很平,每日一人侍寝,到后来的夜夜对宝珠独宠,这种断崖式的落差很快惹怒了众位妃子,纷纷联络母族搜索魏氏贪墨的证据,这其中,也的确只有房氏没有过任何动作。 便是她最狼狈落魄之时,这位房妃也未曾对她落井下石过。 宝珠道:“房妃先坐吧,如今我连个贵人都不是,房妃行如此大礼于理不合。” 说着示意宫女请她入座。 房青罗却是跪在原地不肯动一下。 她眼眸含泪,好一会儿才道:“魏姑娘许是不知,我是房氏一族的嫡长女,身份尊贵,出身荣耀,父母兄弟曾一度为我指婚京城多少好男儿,我却连看也不愿看一眼,几次情急之下,甚至以死相逼,爹娘这才退让……” “我十几岁时便爱慕祁家少将军,每日一幅画像,从他眉眼青涩,到他沙场挞伐,五千多幅卷轴,堆满十数个书架……我爱慕他,曾女扮男装去过他营帐附近,假装村民送他御寒的披风,送他亲手做的锦靴……我跋山涉水千万里,只同他说过两句话,得他一句多谢,便满足到几日几夜不睡觉……” “得知他战死沙场,我几次三番试图自裁为他陪葬……” 她说着,翻开衣袖,果真露出几道极粗的疤痕,明显已经有了岁月的痕迹了。 “是母亲下跪哭着求我不要死,我才咬牙撑下去了那几年……后来得知将军未死,我更是在佛堂磕了整整一日一夜的头,拜谢神佛,救我心中神明不死……” “我什么都不求,什么都不争,我只想安安静静的陪着他就好,哪怕只是偶尔看到他的轿撵从我宫门前路过,哪怕只是隔着一个湖的距离远远看上一眼……仅此而已,我房青罗毕生所求……仅此而已……” 话至此,面前的女子已是哽咽不能言语。 她深深伏下身去,哽咽道:“我知晓三年孝期一过,皇上定会封你为后,青罗愿一生为妾,侍奉帝后,不忤逆,不违背,只求魏姑娘在圣上面前言语一二,不要赶青罗离开,我会死的……我真的会死的……” 她喃喃地说着,已是泣不成声。 宝珠说不出话来。 她看向一旁同房妃一道跪着的宫女,道:“这些事情,你家主子难道不该跟皇上说的吗?皇上重情义,若知晓房妃这番心意,自然会心软。” 宫女瞧着自家主子如此卑微,同样是眼含热泪,哭道:“这些话,早些时候主子就已经同圣上说过了,只是圣上……” 宝珠睁大眼睛。 她不相信皇上对这些话无动于衷。 她先前救皇上一命,皇上都恨不能将整个大祁都送给她做补偿,这位房妃虽说只是送了些衣物,但一个姑娘家家跋山涉水吃尽苦头只为看他一眼,又为他几度寻死,拖至二十五六仍旧不婚,这其中情谊之深重,他不可能感觉不到。 这些事情,换她留在后宫,应该不是件难事。 宫女支支吾吾半晌,才道:“圣上许是担心留主子在后宫,会惹怒魏姑娘,这才……” “……” 原来症结在她这里。 魏宝珠终于反应过来她们今日来的目的。 第236章 你想要留下来是不是? 不是要她帮忙劝说皇上留下房妃,而是要她表明立场,也就是不介意后宫里多一个安分守己的女子。 这件事情自然不难办,房妃这番情谊深厚,对皇上而言自然珍贵,是该留下。 这么想着,便道:“待皇上下早朝后,我会寻个机会同他说的,房妃放心便可。” 一句话,竟是惹得女子泪水涟涟,似乎终于在一片泥泞中寻到了一处可以落脚的地方。 “青罗……感谢魏姑娘大义。”她哭着,再一次深深拜了下去。 魏宝珠身上实在没什么力气,忙叫宫女帮忙将她扶起来。 待她们离去后,魏宝珠前后思忖了好一会儿,琢磨着怎么跟他开这个口比较合适。 可左等右等,也不知是朝上有事拖延了还是去忙其他事了,眼瞧着快到午时了,愣是没见到人出现。 她喝着今日的第二碗汤药,就听外头隐约传来哭声。 “谁在外面哭?”她问。 一旁侍候的宫女支支吾吾:“奴婢不知,魏姑娘先喝药吧,一会儿凉了效果就不好了。” 宝珠瞧了她们脸色一眼,顿了顿,起身下了榻,只在肩头披了件披风便出去了。 几个宫女不敢阻拦,紧张地互相看了一眼后,跟着出去了。 握椒宫外果真有人在哭,只是一直被侍卫拦在外头进不来。 她走出去,就看到是先前陪着那位房妃来的贴身宫女。 “这是怎么了?”她问。 “求魏姑娘救救我家主子……” 宫女哭道:“皇上得知主子擅自来寻魏姑娘,一怒之下让母族来人请主子回去,主子不肯,眼下握着匕首不肯松手,说今日若离宫,定是一具尸身被抬出去……” 宝珠听得直皱眉头。 她未曾真切地喜欢过什么人,更别提论及生生死死的爱情,不能理解一条性命是如何为了情爱而失去的。 医者仁心,对他们这种时而千辛万苦才能拯救一条性命的人而言,任何事情都不如性命来的重要。 命都没了,谈什么情爱? 她折返回去穿好了衣衫,刚刚出了握椒宫,就跟祁旻打了个照面。 “还病着,去哪儿?”他上下打量她。 “我去看看房妃。” 宝珠道:“皇上一道过去吧,她若真死在了宫里,实在说不过去,一番剖白,连我都动容不已,皇上何必如此绝情,后宫多一个女子少一个女子有什么区别呢?” 多一个女子少一个女子有什么区别? 多么云淡风轻的一句话。 好。 好好好。 真不愧是她魏小满! 祁旻来时就猜测到了她会说出这种没心没肺的话,可真的亲耳听到,依旧只觉得胸腔血气翻涌,怒火翻着个儿地蹭蹭往上窜。 偏魏宝珠还完全没有察觉到他的怒火,继续道:“爱慕十几载,为皇上几度生死,这种情谊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碰到的,皇上该好好珍惜的,况且我身子病弱,后宫本就该留几个女子为皇上生育子……子……” 祁旻一向温润如玉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黑沉了下去。 似六月晴朗朗的天空,一眨眼的功夫便是黑云压城。 宝珠终于意识到哪里不对劲,嗫嚅着收了声。 祁旻忽然道:“那么爱慕一个人,真能做到浅尝辄止,心如止水的远远陪伴着么?” 宝珠眨眨眼,还在努力想这个问题的答案,下一瞬,只觉得手腕一紧,整个人忽然就被他用力扯上了轿撵。 她惊魂未定地坐在他身旁,仰头看一眼他紧绷的下巴,没敢说话。 抬轿的太监似乎也被皇上的怒火吓到,脚下不自觉地加快了步子,不一会儿就到了房妃所在的怡春宫。 尚未下轿,就听到了里面哽咽的哭声。 祁旻将她拽下轿撵,一路大步流星地冲进去。 房氏派来的人正同房青罗僵持着,一见到皇上来了,慌忙跪下。 “都出去。”祁旻道。 几人不敢多说什么,慌忙退了出去,连带着宫女,眨眼间,整个寝殿里就只剩了缩在床脚攥着匕首死死抵着自己脖子的女人,连同祁旻跟宝珠三人。 房妃已经哭到近乎力竭,鲜血顺着匕首流了满手。 “皇上当真如此绝情,不给妾身一条活路么……”她哭道。 “你想要留下来是不是?”祁旻问。 房妃泪水涟涟,几乎是毫不犹豫地点头:“是!” “好。” 祁旻将宝珠拉到身前,一字一顿道:“朕今日同宝珠同房欢爱,不着寸缕,耳鬓厮磨的时候,便允你在旁观看,只要你能忍下一整夜,朕就允你留在宫中。” 房青罗猝然睁大眼睛。 宝珠眼睛睁得比她还大,歪着脑袋去看他:“同、同什么欢什么什么?不……不不着什么什么……耳……什么什么?” 她连跟他同房的场面都还没想过,如今上来就闹这么大吗? 请个妃子在一旁观看? 她瞬间有种想问房妃借一借她手中那把匕首的冲动。 要么杀了他。 要么自杀。 反正他俩多少得死一个。 “不是只是爱慕么?不是可忍住近身的渴望只远远观望么?不是连朕路过都能心满意足么?” 祁旻盯着房青罗,缓慢道:“既然房妃这般心志坚定,那朕便给你个机会,看眼睁睁看着心爱之人同他人同床共枕,交颈而卧,亲吻纠缠,是不是能做到恪守本心,平静如水!” 房青罗满眼含泪,红唇剧烈的颤抖着,好一会儿,忽然崩溃哭道:“皇上……您怎可这般践踏妾身的情谊……” “践踏么?” 祁旻自嘲一笑:“不,不是,这不过是朕的切身体会罢了。” “自以为可以忍耐,便是睡在身边也克制着不去碰她,甚至盘算着日后她或许能寻个好婆家。” “然后呢?然后你会发现你想要的根本不止这一点点!你不止想她睡在身边,还想握着她的手,想亲一亲她,想将她压在身下做尽恶劣的事。” “再后来听说她要嫁人,恨不能撕碎一身仁义道德的伪装,丢弃礼义廉耻的枷锁,去将人明抢回来。” 第237章 我身子虚弱,沐浴会死的。 “眼睁睁看着她同旁人恩爱缠绵?不,朕这般渴望的人,又怎会甘愿看着她在他人身下婉转承欢。发疯使坏,从中作梗不过是时间问题。” 祁旻握紧宝珠的手,将她圈进怀中,冷冷道:“房妃想清楚,若觉得承受得住,今夜便来含仁殿,若承受不住,就死了这条心回房氏另寻良人,许还能安稳过一生,若留下来,他日心生嫉恨,或老死冷宫或赐白绫毒酒,不要怨朕未曾给过你机会。” 魏宝珠被带着往外走,回头只来得及看到房青罗满脸泪水绝望悲怆的一眼。 她喉间哽着些什么,一种很陌生的情绪,不上不下,有些难受。 祁旻没有再上轿撵,只将她抱上去后,便转身走了。 她呆呆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刚刚他的那些话像是被关进了她脑海里,来来回回地撞击着,撞得她脑袋昏昏沉沉。 回去后躺在床榻上,翻来覆去了好一会儿,才迷迷糊糊睡着。 醒来后,宫女便将药送了进来,喂着她喝完后才道:“姑娘,奴婢们侍候姑娘洗漱更衣,皇上那边传话过来,说是今夜房妃过来。” 宝珠最后一口汤还没咽下去,闻言一下子被呛到了,激烈地咳了起来。 要死了要死了。 祁旻这老男人不正常,喜欢他的女人也是个脑子有问题的。 他话都说得那般清楚了,但凡脑袋清醒点的就该知道如何抉择了。 她竟真要来看一晚春宫秀? 可明明是他们二人的拉扯纠缠,为什么要她一个无辜的人夹杂在其中表演给他们看? 她不要,干脆打死她吧。 “我不沐浴,我身子虚弱,沐浴会死的。”她一本正经地道:“相信我,我是大夫,很懂的。” 宫女们闻言立刻跪了下去:“还请魏姑娘体谅,皇上口谕下来,若奴婢们没能在一个时辰里伺候好魏姑娘沐浴更衣,便要每人领十仗责罚,奴婢们身弱,会被打死的。” 一个沐浴死人,一个棍杖死人,怎么听怎么觉得后者可信度大一些。 魏宝珠咬唇:“你们去请皇上过来,我亲自跟他解释。” “皇上有事在忙,要晚些才会过来。” 宫女们哭了起来,连连磕头:“还望魏姑娘体恤,不要为难奴婢们。” 宝珠:“……” …… 祁旻还未来,房青罗已经先过来了。 她脸色近乎惨白地站在那里,双眼涣散,似是被抽走了三魂七魄似的模样。 宝珠趁事情还未到不可收拾的地步,苦口婆心地劝她:“房妃,皇上此番意在羞辱你我二人,我们可万不能真随了他的心思,不过是个男人而已,你若无情我便休,何必委屈自己到这地步呢?” 想当初她同薄婴成婚时,也是一心一意,后来种种,她觉得继续下去没什么意思了,一纸和离书说签便签下了。 人生苦短,何必叫自己过得这般不痛快。 更何况她还是名门世家的嫡长女,身份何等贵重,更是不值得将大好未来蹉跎在宫里。 “我放不下,放不下……” 房青罗失魂落魄地重复着:“我爱慕了他这么多年,先前后宫嫔妃众多,我不是一样忍下了么?皇上一诺千金,如今只要我熬过了今夜,他就再不能赶我离开了。” 说得轻巧! 敢情在龙床上表演春宫秀的人不是她! 宝珠心跳加剧,觉得自己要被吓到毒发了。 她从未这般迫切地渴望赶紧毒发,好敷衍过去今夜。 可试了试脉搏,也只是心跳快了些而已,明显不是毒发后的那种激烈疯狂,皇上自身就经常毒发,一试就能试出来。 正纠结着如何说服他,眼角余光就扫到了一抹熟悉的身影。 皇上来了。 宝珠一下子紧张了起来,甚至觉得身下的床榻都烫热得坐不住人,立刻站了起来。 她一直在这里,自然察觉不到。 祁旻进来就闻到了她沐浴过后香香的味道,飘在空气里,混着她身上淡淡的荔枝香。 他看自己的眼神过于灼热,宝珠本想扯出一点笑来,可因为太紧张了,这笑容比哭还难看。 “皇上,你不是真打算……吧?你是同房妃说的玩笑话吧?留下留下,后宫那么大,空着那么多宫殿,不住人也浪费对吧?” 祁旻没说话,顺手将门掩在了身后。 整个含仁殿一下子变成了完全密闭的空间。 房青罗双眼含泪地站在一旁,痛心不已地看着他。 祁旻解下腰封,从容不迫地从她身边略过:“房妃自己寻个地方坐吧,夜才刚开始,总不能站五六个时辰。” 五……五六个……时……时时辰?!! 宝珠再一次被自己的口水呛到。 他究竟有没有在听自己说话? 真的不觉得自己说的话有问题吗?比如这根本就不是个正常人能说出来的话? “皇、皇上……皇上!” 她被祁旻扯住了胳膊,一下子慌了,拼命地后退试图拉回他的理智。 可祁旻根本不听,直接单手将她掼到了床榻之上,而后将细薄如一层柔光的帷幔落了下来。 这帷幔好看是好看,但也就是个聊胜于无的存在,根本遮不住里面的一举一动。 “你是在做戏是不是?为了吓跑她是不是……” 宝珠死死扯着衣领,直到此刻依旧不死心地觉得他一定不会真的这么做的,这一定是个计谋,让房妃知难而退的计谋。 可被死死攥在手心里的衣裳不知怎地就被他解开,随手从帷幔中间丢了出去。 连带着他自己的。 宝珠整个人都绝望了。 眼看着两人身上衣裳越来越少,他手下却是半点没有要停下的意思,她彻底慌了:“不要!你不要再……唔……” 她惊慌恐惧的声音在一瞬间化为含糊的呜咽,听进房青罗耳中,刺耳到几乎要让她双耳出血。 她紧紧闭着眼睛不让自己去看,可眼前一片黑暗,耳中衣物摩擦的声音,床榻发出的声响都在黑暗中化作了一把把锋利的匕首,狠狠刺穿了她的心脏。 第238章 日后小满会对朕情根深种么? 不是没有同祁旻同床共枕过。 刚刚入宫那会儿,她一个月也曾数次入这含仁殿,睡于他枕旁。 只是他从来都循规蹈矩,每每都让宫女先请她歇下后,自己才进来,一床两被,他甚至连手都不曾探出过被子一下。 可即便是这样,她也异常满足。 日子还长,他总有一日会知晓她的真心,总会珍惜她的这份情谊。 可怎么……就走到了这一步。 他屡次三番赶她出宫,用那样温和柔软的口吻,说出那样残忍冷酷的话。 明明房氏一族没有任何逾矩。 明明她在后宫没有任何过错。 她惶恐无措,迫不得已将过往的一切和盘托出,期待动摇他一分,却换来他温和平静的一句——你的情谊朕知晓了,会铭记于心,只是朕这后宫只能容一个女子,怕是要辜负你了。 云淡风轻的一句,撕碎了她十几年来的轰轰烈烈。 黑暗中,她听到了另一道粗重的喘息声,她心心念念了多少年的声音,从来都温和从容,这是唯一一次,这般失控,似沉溺在了某种浪潮中,甘愿死在里面。 房青罗一下子就睁开了眼睛。 明明决心闭着眼睛熬过去的,却在这一瞬间,犹如被一双手生生扯开了上下眼睫一样,逼迫着她看清楚龙床之上的情景。 这一刻,先前皇上在她寝宫里的一切形容,这般生动形象地出现在了眼前。 交颈而卧……恩爱缠绵……婉转承欢…… 房青罗脑袋轰然一声,炸开了,眼前一阵阵白光闪过,她浑身抖着瘫软了下去,眼泪汹涌而落。 她哭了起来。 宝珠也哭了起来。 祁旻吻着宝珠哭湿了的眼睫,轻声细语地哄了起来。 房青罗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了出去。 短短几步的距离,她却仿佛用尽了全部的力气,四肢虚弱到几乎虚脱,挣扎着扯开了门后,被外面的宫女搀扶了起来。 她在外面,崩溃地哭出了声。 一门之隔,宝珠也哭到声音发颤,不断地重复着:“可以了可以了,她走了……她真的走了……呜呜……” 祁旻果真停顿了一瞬。 “关门。”他嗓音沙哑道。 外头宫女不敢多言,慌忙将门再次掩合而上。 没一会儿,宝珠的哭声便再次响起。 断断续续,停歇了没多久,便再次哭了起来,又停歇了一段时间,接着哭…… 祁旻说的五六个时辰,根本不是说给房青罗听的!而是给她听的! 宝珠被折腾到几度昏过去,先前几次三番被祁旻连累,她都不曾提及过当年的救命之恩,直到这会儿,终是咬牙切齿道:“你……恩、将、仇、报……” 说完就彻底昏死了过去。 …… 等再一次醒来时,天色依旧是昏暗的。 她吓了一跳,以为天色被什么魔气笼罩了,压根就再也回不到白日里了。 直到发现身上穿上了一件里衣,且明显被清理过了,不再汗湿粘腻,就连身下的床褥都换了一遍后,这才意识到不是天色一直未亮,而是她直接把白日昏睡过去了。 她试图起来,可四肢百骸像是被钉在了原地,动都无法动一下。 就那么呆愣愣地躺在那里。 也不知过了多久,寝殿门被推开。 她艰难挪动脑袋,隔着帷幔向外看了一眼,而后立刻扭头看向了另一侧。 祁旻挑开帷幔坐了下来,手里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面:“饿了吧?起来吃点东西再睡。” 宝珠闭着眼睛装死。 祁旻禽兽了一夜,这会儿又恢复了儒雅温和的模样,好脾气道:“昨夜是朕不好,朕下次不要那么多次了,不生气了好不好?” “……” “朕看看……” 祁旻索性直接趴到了她身上,手捏着她脸颊强行将她的脑袋转了过来,细细打量着她:“啧,气得小脸都胖了一圈。” 宝珠瞪他。 她耳后到脖子再到锁骨处,零散地到处都是红痕,大约不知道这副模样有多勾人,还气鼓鼓地学瞪人。 祁旻笑了起来,捏捏她的小脸:“不气了,朕真的知道错了。” 说着双手一捞,将她抱了起来,而后将面端过来,一边吹着一边喂给她:“我们小满心中有大义,自然不会同朕一般计较的是不是?” 宝珠本想有骨气地不吃的,奈何肚子实在不争气,咕噜咕噜叫了起来。 身后男人明显在憋笑。 她忍着满腔怒火,咬牙接过碗筷来自己吃了一口,想从他怀中出来,又被他牢牢按着:“就这么吃。” “哪里有在床榻上用膳的。”她道。 “小满是病人,自然可以。” 祁旻帮她顺着长发,低头看她一小口一小口地吃着,吃得双颊鼓鼓像只小松鼠一样。 “不是刻意羞辱她。” 他忽然解释道:“只是朕太清楚,若非这样,她这后半生就走上绝路了,倒不如赌一把,或许会对朕死心。” 宝珠咽下一口面,哀怨道:“为什么一定要她死心?房氏对皇上忠心,又安守本分,房妃生得美艳又对皇上情根深种,这怎么看怎么是段良缘。” 身后安静了一瞬。 宝珠筷子拨弄着碗里的面,在这阵诡异的死寂中忽然有种汗毛倒竖的惊悚感。 下一瞬,掐在腰间的大手忽然用力,祁旻似是有些恼怒:“魏小满,你再这般明知故问,朕就再同你折腾上五六个时辰。” 宝珠倒吸一口凉气,忍着腰上快要将她勒死的不适感,慌忙点头。 认错倒是很快。 祁旻下巴抵着她肩膀,缓了会儿情绪后又问:“那日后小满会对朕情根深种么?见不得朕身边出现什么女子的那种,一会儿不见到朕就怀疑朕是不是被什么妖精勾走了的那种。” “……” 宝珠无奈地低头继续吃面。 身后男人笼在她腰间的手指轻轻勾着她衣带,也不逼她回答,只静静瞧着。 不爱也无妨。 不爱也无妨的…… 他阖眸,脸颊轻轻蹭着她鬓角,低低叹息一声。 …… 谢龛将唯一一张方子连同一碗黑漆漆的汤药递上时,祁旻久久地看着,没有说话。 第239章 真的很难忍住想要赐死他的冲动。 他中毒已久,深入骨髓,同谢龛在厂狱内拿死囚试出的结果或许会有极大的差别。 “若朕有个万一……” 他拇指摩挲着方子上娟秀的字迹,轻声道:“就放她离宫吧,挑几个护卫暗中跟着,莫要再叫她受伤吃苦了。” 谢龛道:“皇上且放心就是,汤汤小镇那傻子还在寻她呢,等皇上殡天,本督自会送他们团聚。” 祁旻:“……” 有时候,真的很难忍住想要赐死他的冲动。 赐条白绫都不够,再加一瓶鹤顶红,最后来个车裂之刑。 “还不走?”他冷声赶人。 谢龛却是一挑衣摆,直接在一旁坐了下来:“长公主说了,要本督亲自看着皇上服下,带着好消息再回去。” 祁旻将方子一搁:“朕还没想好喝不喝。” 谢龛却也不催促,只端起一旁的茶水,不紧不慢地饮了起来。 大有要跟他耗到最后的意思。 祁旻的确没有想立刻就饮下的意思,可转念又想到,便是这碗毒药无法攻克他体内的剧毒,导致他直接毒发身亡,对宝珠而言也不过是因大祁失去了帝王而伤心。 她并不会因为自己没能见到他最后一面而难过。 心有执念的人,自始至终都只有他一人罢了。 思及此,索性双眼一闭,端起药碗来一饮而尽。 汤药苦麻,略过唇齿停留在舌尖,强烈的呕意翻涌上来,他面色煞白一片,不断地试图通过吞咽克制住。 祁桑刚刚进了书房,一眼就看到他面色痛苦,几欲昏死过去的模样。 “哥哥——” 她冲过去,又在半路被谢龛拦截了下来。 “不是告诉过你在府中等消息么?”他不悦。 话是这么说,但祁桑在总督府坐立难安,害怕看到哥哥亲眼死在眼前,又怕哥哥再一次离开时她依旧不在身边。 脑海中混乱成一团,等回过神来时,她人已经到了书房外。 “我害怕……之前在化骨山时我就不在,这一次无论如何我都要在。” 祁桑说着挣脱了谢龛。 人还未绕过书桌,祁旻已经呕出了一口乌黑的血。 “哥哥!” 祁桑扑过去,堪堪将他倒下去的身子抱在怀里,颤抖地抬头去看谢龛:“怎么会这样?谢龛,怎么会这样?!!” 谢龛蹙紧眉头。 时间匆促,哪里能等那些人病入膏肓后再给他们服下汤药。 只是一行四人,每个人服下后身体都恢复了个七七八八,并没有谁呕出过黑血过。 他立刻叫来了守在外头等待传召的一行太医。 几人把脉过后,皆是面色骤变,开始七手八脚地喂他喝下很多很多褐色的汤药,试图为他把喝下的汤药催吐出来。 宝珠被人拎过来时,还在握椒宫里琢磨新的方子。 她先前写的那几张方子不知丢哪里去了,无论如何都寻不到了,虽说都记在了心里,但重新写下后又深觉不妥,于是决定再琢磨琢磨。 直到被晏隐之带去了含仁殿。 祁旻面色青白交织,脉搏时而急如骤雨,时而轻如浮毛难以探寻,四肢厥冷,冷汗涔涔而落。 这是亡阳之症。 太医们抖着手欲为圣上灌下四逆汤。 这四逆汤中大量的附子灌下去,又是一种剧毒,皇上如今这身子根本承受不住。 便是眼下救活了,后面又能撑几日? 她立刻出声阻止,而后从一旁的药箱里拿出了一卷银针,刚要施针便被太医院院史阻拦住了。 “魏姑娘可知眼下不尽快喂皇上饮下四逆汤,过一炷香后便是大罗神仙来了也是回天乏术了?” 宝珠手持银针,冷静地回道:“容我问一句,饮下大量的四逆汤后,便是皇上醒了,后头还能多活几日?” “……” 院史似乎被问得怔住。 其中几人不敢多做决定,战战兢兢看向一旁的祁桑。 祁桑面色不比病榻上的人好几分,她跪在龙床旁,目光一一扫过那群医术精湛经验丰富的太医,最后又落到尚显稚嫩的宝珠脸上。 宝珠道:“服下汤药后,这个凶症医书上曾一句话一笔带过,无后话,无结果,但我愿冒险一试,若结果不如意,我愿为皇上陪葬。” 祁桑阖眸,她紧紧握着祁旻冰冷的手,眼泪无声滚落。 “魏姑娘尽力便是。” 她轻声道:“兄长的命是你救回来的,数年光阴已是求都不敢求的,哪里还敢奢望更多。” 便是如今兄长的命陨在她手里,也只能算他们兄妹缘浅…… …… 之后的整整一日里,不断有宫女将一盆盆乌黑的血水端出去,又重新换了干净的送进去。 含仁殿里的血腥气实在太重,祁桑觉得自己快要疯了,最后几乎是被谢龛强行提到了院子里。 她恍惚地抬头看了眼夜色。 人身体里到底有多少血,能经得住他这般的吐。 他的脸、脖子、手臂、指尖已经寻不到半点血色的痕迹,苍白到仿佛已经将体内最后一滴血也吐出来了一般。 谢龛将她抱在怀里,感觉到她孱弱的身子在深夜里不受控制地打着摆子。 许久许久后,她开始轻轻啜泣了起来,眼泪洇湿了他肩头衣衫。 他阖眸,轻吻她发顶,而后更紧地将她抱在怀里。 寝殿内,宝珠的左手几乎一直压在祁旻脉搏之上,感受着他的生命力在指尖下一点点流逝,回转,再汹涌抽离,再徐徐回头…… 她的心也随着那百转千回的脉搏一次次高悬,坠落,再高悬,再坠落。 …… 祁旻行走于一片黑暗中。 周围很安静,只有徐徐的风吹过,带来潮湿的气息,像是风平浪静的海岸,又像是广袤无垠的草原。 他脚下轻飘飘的,似是只要轻轻吸气就能像鹰隼般飞起来一样。 而后竟真的就飞了起来,在一片茫茫无边际的黑暗中,飘然飞向遥远的星空。 身边忽然传来苍茫高昂的歌声,有苍茫荒漠中的雨雪纷纷,有黄昏河畔旁的饮马孤影,还有连绵荒野上累累的白骨…… 他见到了许多故人熟悉的面孔。 年轻、勇猛、笑意灿烂,爽朗地喊他将军,一起去喝酒啊。 第240章 朕放你出宫,给你自由 是啊,已经许久许久不曾同他们一道喝过酒了。 祁旻追了上去,融入进了他们的身影中,似一团团小小的火苗,在黑暗中奋力燃烧着,飘荡着,欢笑着…… 他们谈起了很多很多往事。 许多已经消散在记忆中的事,忽然间又变得异常清晰。 谁谁为了捉只兔子扭伤了脚踝被嘲笑,谁谁怀念家中妻儿偷偷掉泪,谁谁看上了山下村落里的姑娘,誓言待来日战场得胜,定明媒正娶回家做媳妇儿…… 他们在烽火狼烟中啃硬如石头的馒头,饮黄泥掺杂的浑水,没有谁知道自己明日还会不会活着。 可即便是这样,心中也是满足的,多少大雍朝百姓流离失所,饿到连树皮都没得啃,冻死饿死的尸身不过眨眼间就变成一堆白骨,没有人知道他们究竟经历了些什么。 会好起来的,会好起来的啊。 他们互相安慰着,憧憬着海晏河清,天下太平的那日,一定呼朋唤友大醉个三天三夜才行。 祁旻在激昂的谈论声中静默着。 他家中还有个妹妹,生得好看,性子倔强,已经许久许久未见了。 待结束了这场恶战,他也要赶回家去好好陪一陪她了。 小姑娘怕孤单,一个人住在偌大的院子里总是空荡,或许他该为她娶个嫂子了,生几个孩子,家里也热闹些。 娶个什么样的女子好呢…… 他还在思索着,身边已经有人嚷嚷着去喝酒了。 他被什么人牵着往前走去,熙熙攘攘的吵闹声渐渐散开了,周围又恢复了安静。 潮湿的气流中,夹杂了一股淡淡的荔枝香。 很熟悉,他似乎在哪里闻到过。 牵着他的那人手很小,很软,很暖,轻轻拉着他一根手指也能带他飞奔起来。 快些…… 他听到一声软糯糯的声音。 虽不知要快些做什么,却也只能跟着飞奔,耳畔呼呼风声略过,他听到彼此急促而剧烈的呼吸声,纠缠在一起,分不清彼此。 而后在某一瞬,脚下骤然一空。 急剧的下坠叫他心脏难以承受地重重一缩,整个人在巨大的痛苦中挣扎着惊醒了过来。 黑暗散开。 眼前是柔和的烛光。 龙床上悬挂着的香囊下的流苏随着微风轻轻晃动。 满屋飘香,是金桂的香气。 入秋了。 他动了动,眼角余光扫到自己怀中多了个圆圆的小脑袋,乌黑的长发散开,一半垂落在他胸前。 祁旻艰难抬起右手,勾起一缕黑发在指尖捻了捻,而后勾缠着食指绕了一圈。 宝珠一睁眼就看到一只手在那里把玩她的头发。 她愣了一瞬,而后缓缓挪动脑袋,顺着那手臂一点点往上移,再移…… 然后对上了一双漆黑的眸子。 她呆呆看着他,半晌没回过神来,似乎一时不能确定到底是他醒了还是自己在做梦。 “我们小满又清瘦了。” 祁旻勾着发丝的手指挪动,轻轻摩挲上了她的小下巴:“没有好好用膳吗?” 他手指不再那么冷如冰窖,恢复了些温度。 宝珠爬了起来,捉过他手腕试了试脉搏,松了口气:“皇上这一觉,睡得可真够久的。” 祁旻笑了起来。 他生得俊美温柔,清清浅浅地笑着的时候似花开月升,赏心悦目的很。 宝珠看了一眼,顿了顿,又看一眼。 她越过他爬下床榻,帮他倒了杯热茶,慢慢喂他饮下。 宝珠问他要不要躺下再休息一下,祁旻却只是摇头。 院子里金桂飘香,他肩头披了件披风,轻轻摘下一朵凑到鼻息间闻了闻。 以前很喜欢桂香与松香的。 如今大约可以继续用它们做熏香了。 深更半夜,旁人睡得正香的时候,这俩人却是睡得一个比一个足。 一个在院子里闻香,一个搬了个小板凳坐一旁剥花生吃。 祁旻摘了一捧桂花,走过去放到小桌上。 宝珠将刚刚剥出来的两粒花生递给他,祁旻接了,却并不吃,只在指尖把玩着。 院子里很安静,偶有几声虫鸣响起,很快又销声匿迹。 他静静看着她。 宝珠被他一直注视着,虽说并不是什么叫人不舒服的眼神,但总觉得别扭。 “皇上看我做什么?”她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 祁旻落下眼睫,只是笑了笑,并不作答。 “时隔太久,朕被困在腹背受敌,接连遭背刺的牢笼中不得求生,意志消沉,早已忘记了当初血洒山河时,为的是什么了。” 他给她倒了杯茶,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而后道:“朕这一觉,梦里遇到了很多故人,听他们谈论过往,想起了很多很多事……” 宝珠歪头听着。 而后就听他道:“小满就当这段时间的朕是失心疯,入了魔罢,日后朕会将心扑到家国大事上去,为百姓,为大祁寻一条平坦的道路走下去。” 宝珠剥花生的手指一点点停顿下来。 直觉告诉她,他后面还有话没说完,且应该不是什么好话。 “朕放你出宫,给你自由,过你想过的生活。”祁旻说。 这番话,若放在之前,他是无论如何都说不出来的。 身中剧毒,不日将亡,他像一个任性的孩子一样,仗着自己仅剩不多的时光,做尽一切曾经所不齿的混账事。 好似笃定了身边所有人都会因此包容他,迁就他一样。 可如今,鬼门关走一遭,他再回来,大祁的未来,百姓的性命,就切切实实地落在了他双肩之上。 他再不能任性,再不能阴暗,再也不能无所不用其极地只顾着满足私欲了。 指甲轻轻刮过花生壳上的纹路。 宝珠脸上瞧不出什么表情,安静了一会儿后,认真道:“皇上这话是经过深思熟虑了吗?” “小满喜欢朕么?”祁旻却是突然问了一句跟这话完全不相关的问题。 宝珠窒了窒,没说话。 祁旻笑了起来,轻轻摩挲过她脸颊:“若还舍不得薄婴,就回去找他,若哪日不喜欢外头的日子了,就再回来,朕……” 他话音未落,宝珠忽然起身一声不吭地走了。 祁旻怔住,手僵在半空中好一会儿,才慢慢收回来,而后一点点握紧。 第241章 我自己有手有脚,饿不死。 好好好。 好一个祁旻,好一个大祁的皇帝! 她千辛万苦好不容易将他的命救回来,就换来这老男人一句放她出宫。 利用完就踢开是吧! 好像她多稀罕留在这里似的。 她脑子傻掉了才会想要留下! 宝珠咬牙切齿,愤恨地用力系好包裹,仿佛这布包里面不是衣裳细软,而是祁旻的脖子。 奋力将包裹背到身后,刚刚走出握椒宫,一溜排开的宫女护卫就出现在了眼前。 她怔了怔。 领头的宫女道:“魏姑娘,奴婢们是皇上派给魏姑娘的,日后姑娘衣食住行都由奴婢们照料,姑娘缺什么尽管吩咐就是。” 都这时候了还来假惺惺。 宝珠绕开他们:“不要你们!我自己有手有脚,饿不死。” 一行人却是亦步亦趋,半步不敢落下。 宝珠恼了:“让你们留下!我说了不用你们!” 几人噤声,谁也没犟嘴。 可待她转身欲走时,他们又紧紧跟上。 宝珠索性不去理他们了,转了个身直接往宫外走去。 …… 祁桑坐在衔杯楼二楼雅座里,咬着葡萄睨着眼前腻在宝珠身边的男子。 她好不容易邀宝珠出来一道聊聊天,散散心,不料就被这一直游荡在京城里的薄婴撞见了。 “哎。” 她屈指叩了叩桌子,忍不住提醒道:“你老是往京城跑,你爹娘知道吗?你跟宝珠已经和离了懂吗?就是她不是你娘子了,以后同你没关系了知道吗?” 薄婴死死抱着宝珠的手臂,从鼻孔里哼气:“胡说!宝猪猪就是我娘子!就是就是!” 相比起祁桑的满眼敌意,宝珠倒是心平气和许多,她耐心地同他解释魏家跟薄家如今关系紧张,她二哥故意推他入湖,他爹娘心有怨恨,这辈子不会再同意她入薄家大门的。 薄婴却一派什么都听不懂的模样,枕着她肩膀耍赖:“那我也不回去了,我就在这里陪着宝猪猪,娘子,娘子你陪我去捞鱼吧。” “你——” 祁桑恼了,拿桌子上的瓜子砸他:“你脑袋枕哪里呢?!自重些好不好?!她如今是我嫂子,是我兄长的女人!” 宝珠一边将薄婴的脑袋推开,一边郑重道:“长公主,我同皇上如今也没有任何干系了,还请长公主慎言。” 薄婴还八爪鱼似的抱着她胳膊不松开:“娘子,咱们走吧?这里的人都不好,咱们回家吧,我给你买酥饼吃好不好?” 宝珠顿时一个头两个大,艰难万分地将手抽出来:“薄婴,你快些回家吧,日后可不能随便往这里跑了,路途遥远,万一有个意外如何是好?” 说着,抬头看向薄家的那几个小厮:“快送你们家少爷回去吧。” “不要——我不要!” 薄婴被拉扯,忽然嚎啕大哭了起来。 这一哭,引来了周遭不少看好戏的眼神。 宝珠被盯得满脸羞红,不得已又安抚他:“行行行,有话我们好好说,你不要哭。” 她允他继续抱着,薄婴这才抽抽搭搭地安静了。 祁桑在一旁看得心惊肉跳。 显然宝珠很吃这一套,想来当初她会愿意嫁给他,多少也是跟薄婴这爱缠人的性子有关。 宝珠不会拒绝人,照这架势,薄婴若真铁了心要留下,两人说不定就又成了。 哥哥如今身子虽说恢复了些,却依旧病弱的很,醒来后的这几个月里几乎完全将自己投入了政事中,每日只休息两三个时辰,日复一日,行尸走肉一般,不见喜怒哀乐,她每进宫一次,心就沉一分。 果然,不一会儿薄婴又闹了起来,缠着宝珠去捞鱼。 宝珠被缠了没一会儿就扛不住了,搁下了茶盏同她简单道别后,就陪他离开了。 祁桑咬唇,手指抠着桌面,沉吟许久后,看向扶风:“去汤汤小镇一趟。” 说完她立刻起身,三两步追上去,笑道:“我也好久没去湖里捞过鱼了,一道去?” …… 一行人泛舟湖上,玩得不亦乐乎,谢龛忙完事回总督府寻不到人,直接追了过来。 祁桑刚刚下了船,人还没站稳就被拎起来丢上了马背,直接带走了。 一道在岸上等着的,还有薄家夫妇。 宝珠如今身份不明,他们也不敢对她恶语相向,只敢对着儿子骂,言辞间却多有指桑骂槐的意思。 宝珠听出了他们的意思,在骂她狐狸精,都和离了还勾引他们儿子。 他们要带薄婴走,薄婴不肯,拉着宝珠不放,又嚎啕大哭了起来。 只是这里不是衔杯楼,岸边没什么人,夫妇俩也不再顾忌,死命拽着儿子上了马车。 “娘子——宝珠……呜呜……宝珠你等我……” 马车越走越远,依稀还能听到薄婴委屈的哭声。 宝珠叹口气。 她本意是不想走远的,京城如今繁华,她也早已习惯了这里的一切,只是如今长公主心里存了想法,薄婴又不死心的常常来京寻她…… 还是走吧,寻个清静些的地方。 …… 宝珠支开了所有婢女护卫,在一个寂静无风的夜里,轻装便行,只带了两件换洗的衣裳跟几两碎银便出发了。 只是她一个弱女子独自出行,也不敢走小道,只敢走官道,结果半路车轮坏了一个,又突然下起了雨。 初冬的雨落在脸上脖子上,冰冷刺骨。 她没有带伞,火折子又被雨水打湿了,只能借着微弱的光线查看马车轮,希冀着或许问题不大,她自己能够修好。 折腾了半天,马车轮没修好,自己倒是给淋了个落汤鸡。 她不得已又躲回了马车里,抖着手脚脱下了湿透了的衣衫,换了套干净的,可依旧不断有雨水从脑袋上滚落下来。 算她倒霉,出门都没好好看一眼日历。 祁旻寻到她时,天际在蒙蒙雨丝中刚刚泛出一点苍白。 泥泞的路旁停着一辆马车,马儿在雨水中不耐烦地甩动着尾巴,身上还盖着件湿漉漉的衣裳。 他翻身下马,靠近了,挑开了帘帐一角。 灰蒙蒙的马车里,女人蜷缩成小小的一团,发丝凌乱,脸上都是泥点,身上披着件外衫,睡得正香。 第242章 完结章。 高悬的一颗心重重落了回去。 抬脚上了马车,他轻轻捧起她小脸:“小满。” 宝珠迷迷糊糊醒了过来,一睁眼看到他,愣住了。 祁旻又气又恼,低声斥责道:“你这心究竟有多大,深更半夜独自出行,但凡有个心术不正之人路过,你可知你会遭遇什么?” 宝珠窒了窒,没说话。 按照她原本的计划,要不是天突然下雨,加上马车坏了,她应该早早就能到了前面的镇子上,寻个客栈住一晚后继续赶路的…… “这几个月,朕不曾打扰过你,为什么还要逃?” 祁旻摩挲着她冰凉的小脸,沙哑道:“小满,你厌恶朕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了么?” 宝珠没来由的生出一股怒意,挥开了他的手:“是,厌恶你!就要逃!恨不能一眼都见不到你!” 她从未同他说过这样恶劣的话,言辞尖锐到恨不能变成一把刀子捅进他心口里去。 祁旻呼吸一下子沉重了。 宝珠起身就要冲出去,被他下意识拉住了手腕。 外头还在下雨,淅淅沥沥的雨声敲击着马车顶部,发出沉闷的声响。 宝珠挣扎着要甩开他的手。 祁旻却是越收越紧,最后干脆直接将她拽进了怀里。 他拧眉,在黯淡的马车里审视着她的小脸:“为什么这么生气?朕放你自由了不是吗?那个薄婴不是也来寻你了么?还有哪里不满意?” 宝珠说不出话来,又挣脱不开,只能气愤地瞪着他。 祁旻怔了怔,凑近了些许,竟真从她眼睛里看到了微微的水光。 “小满……”他低声唤她。 “不要这么叫我!不许你这么叫我!!”委屈的情绪涌上来,宝珠忽然就哭了。 祁旻忙将她完全抱进怀里:“好,好好,我不叫你,不叫你。” 这样的姿态,这样的口吻,像极了那夜她醒来时他的一句‘抱,在抱了’,好像怀里抱的是什么易碎的珍宝似的。 “我辛辛苦苦十几天,不眠不休地照顾你,得到的就是你醒来后一脚踢开!” 宝珠越说越委屈,拼命去推他:“祁旻你没有心肝!我到底哪里对不住你,要被你这样欺负……明明嫁给你之前都好好的,爹娘哥哥们都是爱我的,衣食无忧开心快乐,如今呢,如今我回不去魏家,也回不去薄家,哪里都容不下我!都是你!都是你都是你!!” 泪水飞溅,沾湿了他衣衫。 祁旻呼吸急促而压抑,不断地安抚她:“是我不好,是我不好,小满想要什么,我都给,家给你,爹娘哥哥我来做,衣食无忧开心快乐都给你好不好?” 哭声戛然而止。 宝珠抬起满是泪痕的小脸,抽噎着:“你还占我便宜!你要做我爹我娘我哥哥?” 祁旻忙再将她小脸按回胸口:“娘就算了,我给小满做爹做哥哥,他们能做的我都能做。” 宝珠:“……” 她缓了缓情绪,委屈道:“我到底哪里对不起你……” 这辈子受的罪都在他这里了。 “是朕不好,小满哪里都对得住朕。”祁旻温热的指腹轻轻擦拭掉她脸颊上的泥点子:“夜里冷,朕带小满回宫好不好?后位空悬,总是要等你来的。” 宝珠低着头没说话,半晌,才终是迟疑着点了点头。 祁旻便握住了她冰冷的小手搭上自己后颈,而后轻轻将她抱起来下了马车。 寒冬凛冽。 故事的开头,她于寒风中寻到奄奄一息的他。 故事的结尾,他于凛冬下寻到冷雨中瑟瑟发抖的她。 终是能依偎到一处,松花酿酒,春水煎茶,慢慢赏这盛世江山。 …… 雨幕重重。 隐于层层山木中,祁桑抖了抖蓑衣上的水珠,缓缓呼出一口冷气。 冻死她了。 一旁谢龛给了她一个凉凉的眼神:“叫你不要跟着,偏要跟着。” 不过是将那辆马车的车轮弄坏罢了,这么简单的事情,也要逼着他亲自来动手。 做完还不许走,非要他亲自在这里守着,等皇上追来才行。 就这样还不放心,自己也要跟着来。 她什么时候能把放在祁旻身上的心思放一半在他身上,也算他谢龛给神佛烧高香了。 “不跟着我不放心。” 祁桑搓了搓快要冻僵了的小手,呵了口气:“若一不小心叫她逃了,哥哥这辈子就完了。” 谢龛冷笑一声:“别人逃的时候你知道紧张了,自己逃的时候琢磨什么去了?” 祁桑:“……” 她心虚地别过脸,干咳一声:“回、回家吧,回头你儿子醒了寻不到你又该哭了。” 说的自然是总督府的那位大公子。 谢龛略显嫌弃地压了压眉心,探身过去将人抱到了自己马上,试了试她冰凉的小手,而后单手攥紧。 他的手似乎永远都是滚烫的,哪怕冷雨簌簌落下,湿了手背。 掌心依旧是恰到好处的温暖干燥。 祁桑舒适地轻喟出声,往后靠上那坚实宽阔的胸膛…… 【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