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荒》 第1页 《北荒》作者:静深【cp完结】 文案: 常年留守乡村的陆荒这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可以离开西北去南方的大城市看看, 这一年的冬天异常寒冷,陆荒没有等来外出打工的母亲,却等来了从城里过来逃债的便宜弟弟 便宜弟弟除了生得好看以外一无是处,陆荒不怎么喜欢他,但也看不得他被人欺负, 他一次又一次帮便宜弟弟打跑那些欺负他的人,可感谢的话一句没听到,倒是听到弟弟说,「哥,我喜欢你。」 —— 矜贵落魄艺术生小狼崽 莫北x西北高冷土皇帝 陆荒,西北落俗故事 强强、剧情、、甜虐、oe 第1章 六月的北川格外炎热,还不到盛夏时候,头顶高悬着的太阳便能把人生生晒脱一层皮。 天气一热起来,小卖部里的冷饮便格外好卖,不少人趁着课间那点功夫要去里面抢冰块最多的那几瓶。 陆荒不怎么爱喝冰的,就一个人站在操场边的柳树下乘凉,顺便等着孙大头给他带的方便面。 几只麻雀蹦蹦跳跳从他头顶的树枝上越过,等了约莫五分钟的样子,孙大头还没回来,陆荒不耐烦地开始踢地上的石子。 周围路过的人见他心情不好,纷纷低着头绕开他走,生怕他一个不顺眼,自己就要挨打。 陆荒算是宏兴高中的「土皇帝」,虽然他本人并不觉得自己是这样的,但周边人私底下都喜欢这样喊他。 至于原因……在陆荒自己看来,是因为他长得凶,在孙大头看来是因为他身上有一种与生俱来的王霸之气,至于其他人怎么想的,陆荒并不在乎。 又过了一分钟孙大头还是没来,陆荒不准备再等他,正想趁着上课铃还没响回教室,两个挺高的男生推着一个消瘦的身影从他旁边路过,向着操场角落的厕所走去。 被推的那个人在他面前顿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还没出口,身后便传来一阵叫骂,其中一个高个一脚踹在他身上,「草你妈的,快点走会不会,磨叽什么,跟他妈娘们一样,狗东西。」 那人踉跄了几步,然后迅速爬起来被高个赶着进了厕所。 清脆的上课铃骤然响起,陆荒回过神,转身跟着他们一起进了厕所。 宏兴是十几年前修建的老学校,教室是抹了水泥的老平房,厕所还是蹲坑式的旱厕,一到夏天味大得快把人熏晕。 还没走进去,叫骂便从里面传出来,还伴随着殴打的声音。 陆荒捏了一下自己的眉头,沉着脸走进去,正好看见先前那两个高个正在打人。被打的那个就抱着头蹲在角落里也不知道还手,看起来很是孬种。 他压着火,从厕所外面的地上捡起一块石头,直接砸到染黄毛的高个身上。 「诶呦,我曹。哪个龟儿子敢砸老子。」高个惊唿一声,扭头才发现陆荒正站在门口。 「呦,这不陆哥吗?」黄毛嘴一咧,嬉皮笑脸地沖陆荒打招唿,「您老过来上厕所啊?真是不好意思,我们教训一下不听话的垃圾,妨碍到您了,这样我们马上就换个地方。」 「不听话的垃圾?」 「是啊。」黄毛用力又踹了一脚身下的人,「就这刚转来的小贱种,妈的给脸不要脸,掏点钱就行的事,非要他妈的挨顿打才痛快,贱皮子。」 被打的人哆哆嗦嗦捂着头,始终没有抬起来,陆荒平静地看着黄毛他妈,「他没钱。」 「没钱就挨打呗,老规矩了。」 黄毛戏嚯一笑,正想继续,却被人大力抓住手腕,一个反手摔倒在一边的墙上。 「李哥。」 旁边那人意识到不对劲,正想过去找黄毛,还没跨出步子便被陆荒一脚踢在肚子上,跌在一边。 黄毛咳嗽两声,撑着墙站起来,恶狠狠瞪着陆荒,「陆哥您这是干什么?我可不记得在哪得罪过你。」 陆荒走到他面前轻轻帮他把落在肩上的灰拍掉,「如果你现在滚,就是没得罪我,你要是不滚……」 「我滚,我滚就是了。」 黄毛给高个递了个眼色,两个人踉跄着跑了出去。 陆荒见他两跑得挺快也就没说什么,正想回去上课,却听见一直蹲在地上的那人在喊他。 「哥。」 他微微一颤,冰冷回答,「我不是你哥,再叫我一声哥,我就打死你。」 见身后那人不再说话,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到教室的时候谢顶严重的黄老头正在讲台上讲圆锥曲线,陆荒没打报导,从后门进去,径直走回自己的座位,然后趴在桌子上小眯了一阵。 等他再醒来的时候讲台上的人已经换成了教英语的短髮女老师,坐在他旁边一排的孙大头见他睡醒,从座位下面递给他两包小当家,他接过方便面,一股脑塞进课桌,又趴了下去。 老教室里既没有安空调,也没有装风扇,靠窗的位置热得像是烤炉。他睡不着了,就盯着窗外树上的麻雀发呆,脑子里乱糟糟的,不经意间又想起在厕所被打的那人。 其实他认识那人,那人叫莫北,是陆荒小姨陆雯的儿子,但他和陆荒没有哪怕一丁点的血缘关系,只是名义上的表兄弟。 陆雯幼年时父母因车祸离世,陆老不忍心见她四处流浪乞讨,将她带回家,一直养到十七岁她离开北川去沿海城市打工。 第2页 起初她还会给陆老寄东西和钱过来,后来就慢慢断了联繫。陆老一生养育过两个孩子,一个是陆雯,一个是陆荒的妈妈陆玖,只可惜陆雯是个没良心的,陆玖找了个没良心的老公,两人都没能在陆老膝前尽孝,倒是陆荒这个孙子辈的一直陪在他的身边。 陆荒不喜欢那个自己从未见过的小姨,连带着也不喜欢莫北这个从大城市逃难过来的便宜弟弟。听到莫北管自己喊「哥」,他心里总觉得难受,像是有千万只蚂蚁在上面爬。 但不喜欢归不喜欢,他又不能真的把莫北赶走,看着这没用的小少爷饿死在街头。 想到这,陆荒忍不住皱起眉头,直到下午放学心里还憋着一股火,没等做值日大孙大头就一个人回了家。 他家住的房子比学校还要大上几十年,三间屋一个小院,院子门口用两块被虫啃得有点烂的厚木板当门,在木板上掏两个洞用来挂锁。 陆荒进了家门,先把院子里的鸡鸭狗餵了,然后准备生火开始做饭,土灶刚被点燃。 房门被人从外推开,被人打得鼻青脸肿的莫北穿着又破又脏的短衬衣站在门口,朝着陆荒的方向很是可怜地喊了一声。 「哥。」 第2章 陆荒被这声「哥」叫得心烦,正想沖莫北发火,看到他身上的伤又下不去手,索性不搭理陆荒,起锅烧水蒸饭。 见陆荒不理自己,莫北一个人背着包进了里屋。等陆荒做好饭,端进去的时候,他正趴在屋子正中央那张吃饭用的桌子上写作业。 「吃饭。」 陆荒轻咳一声提醒他,把米饭和现炒的土豆丝摆上桌。 莫北闻言把书收起来,转身去厨房给自己盛饭。陆荒喜欢安静,一顿饭下来,两个人一句话也没说。 大西北夏季的白天很长,吃过饭后已是晚上八点,但太阳依旧高高悬在空中,没有半点要落下去的意思。 陆荒叮嘱莫北把碗筷收拾干净,自己骑着家里唯一 一辆老自行车去几公里开外的乡镇医院看望外公。 老人家上了岁数,身体一直不太好,半个多月前因为心梗晕倒在家里,差点没能醒过来,送到医院以后医生说了一大堆陆荒听不太懂的话,最后给出的结论是住院观察,最少也得住半个月。 因为链条生锈,这辆老旧自行车骑起来相当费劲,从走了十来米就开始咯吱作响,路过村口摆摊的商贩时,陆荒买了袋苹果,又在滷味店给老人家买了个鸡腿,匆忙把袋子挂上车把手后又吱呀吱呀地向着镇里骑去。 陆荒虽然从小就生活在北川,但他一点也不喜欢这个地方,这里又破又旧,充斥着各种下三滥的垃圾,到处都是风沙,灰尘,夏天能把人烤干,冬天又能把人冻僵,没有一点好的地方。 就连医院也不像电视里说的那样满是消毒水的味道,取而代之的是某种临近腐烂的水果才会发出的霉味,陆荒说不上来,但心里格外牴触。 因为老人家的年纪大,腿脚不便利,办住院的护士就把他的病房安排在一楼,是个多人间,不大病房里一共六张床,躺在上面的都是些上岁数的老头。 他提着袋子走进病房的时候,正好赶上值班护士在给他外公换药。 陆荒的视线在病房里扫过,原本住着五个人的病房现在只剩下三人,向护士一打听才知道那两位几天前已经离世。 他看着躺在床上紧闭着眼睛的外公,心里有点发酸,却什么都说不出来,只觉得已经对这样的事开始感到麻木。每个人都是会死的,这有什么好感到痛苦的,死亡对于像他们这样的人来说反倒该是件高兴的事,至少死掉以后就不用再一直受折磨了。 陆荒曾经幻想过很多自己是怎么死的,其中被水淹死的频率最高,虽然他听人说被淹死是一件极其痛苦的事,水灌入肺部以后会产生一种灼烧一般的强烈痛感,进入大脑以后,会让人头疼欲裂,像是脑袋马上就要炸开,而且这样的痛苦会持续一段时间才会让人失去意识,但他并不畏惧,肉体上的痛苦与精神和灵魂上的相比,根本不值一提。 「小陆啊,你今天来得正好,过两天你外公的帐户上的钱就用完了,别忘记去柜檯缴住院费。」 护士的声音把陆荒从被水淹没的幻想中拉回现实,他含煳点头,目送护士离开。见外公似乎要醒了,便从袋子里掏出一个苹果一点点把皮削掉。 约莫两分钟后,陆老迷瞪瞪睁开眼,见陆荒坐在他旁边,含煳喊了一句,「荒……」 陆荒连忙把苹果放下,扶着陆老坐起身,给他倒了杯温水递过去,陆老浅抿一口,摇头示意不想喝了。他清了清嗓子,再次和陆荒提出自己不想在继续呆在医院,想要回家住。 陆荒闻言并没有回答,把削好的苹果切成小块餵到他嘴里,「外公,我还给你带了个鸡腿,先把苹果吃掉,待会再吃鸡腿。」 「你来之前我吃过饭了,现在没胃口,你自己吃吧。」 陆老年纪大了以后说话声音变得极其含煳,像是喉咙里卡着什么东西。 「我不喜欢吃,本来就是给你买的。你吃就行,我吃块苹果。」 陆荒面无表情地把一块苹果塞进嘴里,「前面医生和我说,你这个病还要再住院观察几天,时间不久的,等他说可以了,我就接你回家。」 第3页 陆老张了张嘴,似乎想反驳他,但最后没有说出口,枯树般苍老的手,搭上陆荒的胳膊,「你之前说小北那孩子已经去学校里念书了,他最近过得还好吗?」 听陆老提起莫北,陆荒的手顿在原处,很快又恢復正常,「他挺好的,就是脑子很笨,是个笨蛋。」 陆老咯咯笑起来,「他在城里长大,不习惯咱们这很正常,你是当哥哥的,平日里多照顾他一点。」 「我知道的,外公。」 陆荒心里不大乐意,但嘴上还是应下来,上午莫北被人欺负的场景又出现在他的脑海里,他无声嘆气,瞥了眼袋子里的苹果,决定还是给莫北带一个回去。 临近晚上十点,在天边过了许久的太阳才缓缓落下,留下一片烧得绯红的云彩和还只有白影的月亮交接工作,陆荒「咯吱咯吱」地回了家。 推开门,映入眼帘的是被人收拾得十分干净的厨房,里屋昏暗一片,他走去拉开灯,只见莫北正趴在那张多用型餐桌上,像是作业写到一半就睡着了。 额头上的血迹刚刚凝固,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艷红无比。 陆荒从电视柜下方的抽屉里翻出纱布和酒精,把苹果放在桌子上,随即敲了几下桌面。 莫北从梦中惊醒,一睁眼就看到陆荒正面无表情地站在他面前。他想管陆荒喊哥,但陆荒不喜欢他这样叫他,于是就这样张着嘴尴尬地和陆荒对视了一分钟。 陆荒说,「把上衣脱了。」 「……」 「脱上衣。」 虽然不太清楚陆荒想要干什么,但莫北还是听话地把那件已经不能穿的上衣脱掉。 他并不算瘦弱,却也算不上强壮,肌肉线条匀称,一点不像只会被动挨打的人,但各种红紫淤青的痕迹布满胸口和嵴背,一些像是之前就有的,一些像是今天才出现的。 陆荒深吸一口气,强忍住骂死莫北的冲动,半蹲在地上,用棉球沾着酒精帮莫北一点点擦拭伤口。 第3章 莫北垂眸看着半蹲在自己面前的人,意识有些恍惚,他忍着伤口处不断传来的痛痒感觉,咬着牙没出一声。 半个多月前他一个人坐火车从广州来到北川,全身上下就三十块钱,一包不值钱的衣服以及一张陆雯的照片。 莫北以前从未来过北川,只是从陆雯那里听到过一些关于北川的事。她说北川冷的时候特别冷,热的时候特别热,到处都是沙土,贫瘠,荒芜,落后,比不上广州一星半点,她宁愿死在冰冷的海里也不愿回到那样的地方。 起初莫北并不理解,她为什么会如此讨厌生她养她的地方,直到他真正来到北荒,他才明白,原来陆雯所说的荒芜和贫瘠并不只是环境上的,那飞扬于此上千年的沙土早把人的心灵也变成一片没有边际的沙海。 从来到北川的第一天起,莫北就知道自己不喜欢这里,他厌恶这里干燥的空气,厌恶头顶那能把一切都烤干的太阳,也厌恶村镇四周那一眼望不到头,像是永远也走不出去的沙海的,但他却不得不留在这,这是他陆雯走后,他唯一的庇护所。 「转过去。」 陆荒冰冷的声音把莫北的思绪拉回现实,他愣了一下,随即听话地转过身背对着陆荒。 沾着酒精的冰冷棉球从他还未结痂的伤口上滑过,他没忍住,一不留神「嘶」出声来。 「我以为你不知道痛呢?」陆荒带着讥讽意味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既然知道痛,为什么不还手?别和我说,你长这么大从来没和人打过架?」 「……」 见莫北不回答,陆荒无声冷笑,「我早该想到的,像你这样富贵的小少爷,怎么可能会和人打过架呢?毕竟你们城里的『野蛮人』可不多,哪像我们这烂地方……」 「不是这样的……」莫北突然小声打断他,「陆……陆哥……不是这样的。」 陆荒这次倒是没有因为这句「陆哥」责难他,只是把棉球用力往他伤口上按了一下,「不是哪样?」 「嗯……」莫北忍着痛回答,「我其实会打架,之前读书的时候,我有学过。」 听到这话,陆荒的火更大了,「那你为什么不还手?你脑子不正常?」 「我只是……害怕会给你带来麻烦。」 莫北回答的声音并不算大,但在陆荒听来却格外的响,他没说话,只是一个劲把药水往莫北的伤口上涂。 莫北察觉出气氛不对,连忙给自己辩解,声音因为着急而显得有些委屈,「我来之前刘燕……刘姨和我说,能不给你添麻烦就别给你添麻烦,你不喜欢我,会不要我的。」 陆荒还是不说话,莫北攥紧手心,还想替自己说些什么,却听见陆荒不带一丝情绪地喊他。 「莫北。」 「陆……陆哥……」 「脱裤子。」 「啊?」 「你腿上没伤?」 莫北记不清他的腿上有没有伤,也察觉不到腿痛不痛,只是听话地站起身把松紧往下拉,他发育的很好,腿修长笔直,比起电视里的男模也丝毫不逊色。 陆荒上下扫过他全身,把药水放到一边的桌上,「剩下的自己擦。」 莫北点点头,拿起药慢吞吞地往伤口上摸药水,陆荒并没有离开,就站在一边盯着莫北。 等莫北弄得差不多了,他把桌上的苹果放到莫北面前,「自己削皮吃。」 第4页 莫北摇头,「没事,陆哥我不吃,你吃吧。」 陆荒没心思和他拉扯,「让你吃你就吃,屁事多。还有,以后他们谁要是在学校里打你,你能还手就还手,别跟他妈的窝囊废一样给老子丢人。我是不喜欢你,但犯不着因为这种事就撵你走,懂了吗?」 莫北含煳地点头,漂亮的眼睛里像是蓄着一汪盈盈的溪水,叫人无端生出种我见犹怜的感觉。 「自己把东西收拾好,我出去抽根烟。」 陆荒转身离开房间,向着屋外走去,北川的夜很短但却格外的黑,半轮月亮明晃晃挂在天上,旁边是铺满天幕的星辰,美得叫人挪不开眼。 他从兜里掏出一盒烟,抽出一根,夹在指尖用火柴点燃,带着些凉意的夜风让他的神智清醒了一些,心里却还是有些憋屈。 陆荒从小和外公一起长大,因为很兇,身边也没什么朋友,半点不会揣摩人的情绪。回想起前面莫北那副委屈的神态,还以为是自己刚刚给他擦药的时候太用力,才把他弄哭的。 他一边埋怨莫北怎么生得那么娇气,一边又不由担心起家里的情况。 年前陆玖带回家的钱,大多都给陆老交了住院费,但按照医生的意思,陆老还得在医院住段时间,回家以后药这些也不能停,这笔钱大概管够,但家里还有其他的开销需要维持…… 陆荒抽着烟,一路走到镇子边缘,这附近一面是杨树林,一面是漫无边际的沙漠。他寻了块大石头坐上上面抽菸,心烦意乱间莫北的声音再次浮现在脑海里。 「我只是……害怕会给你带来麻烦……」 陆荒觉得自己今天有点不太正常,摇了摇头,把将灭的烟掐掉,起身朝着镇子里走去,路过门口那家新开的修车厂时,见里面灯还亮着,他顿了一下,走过去敲了敲门。 里面的人正躺在一辆老旧汽车下忙活,出声问他有什么事,陆荒不急不慢问自己平时能不能过来帮忙,赚点钱。 老闆从车下探出身子,鼹鼠般的眼睛在陆荒身上打量一番,问道,「你多大?」 陆荒扯了一下自己的衣角,「十七,就在隔壁读高二。」 「得,高中生啊?不好好读书,干嘛想着出来打工?」 「爹死的早,家里还有老人要照顾,这不是我妈不让进厂嘛,混完这一年再说。」 说完陆荒从兜里摸出一根烟递给老闆,老闆接过以后别在耳后,朗声回答,「行,你以后下课有空就过来帮忙吧,周末也行,简单活,上手快,我到时候按小时给你算工资。」 第4章 自打上次陆荒和莫北说过他可以还手以后,陆荒就再也没在学校看见莫北挨过打,反倒是之前经常欺负莫北的几个黄毛整天愁眉苦脸的。 但陆荒还是不让莫北喊他哥,偶尔在学校碰见就装作不认识莫北也不正眼看他。为了赶时间去修车厂帮忙,陆荒特意把家里那辆破自行车骑到了学校,晚上一到下课的点,他先骑车回家,做好饭扒拉两口后再骑车去修车厂。 这修车厂老闆姓曹,三十来岁,川渝人士,二十多的时候来这边和人学修车,赚到些钱就盘下了镇口这间店面自己当老闆。他脾气有些躁但为人还算是和善,不仅没有苛待过陆荒,在讲解技术方面还相当有耐心。 北川的城市规模不算大,来往车辆也不多,曹老闆就没多招人从老家喊来表弟帮忙,整个厂子算上陆荒也就三人。 晚上十点陆荒拒绝了曹老闆请他出去吃饭的提议,礼貌告别后一个人骑自行车回家。七月的北川不管白天还是夜晚都格外晴朗,高远的天空之上一丝云彩也没有,只留一轮漂亮的弯月高悬其中。 陆荒借着月色把自行车停在院内,透过窗户处透出的微亮光芒向着屋内望去,莫北大概还没睡,正在里屋写作业。 他推开房门,脱下沾上汽油污渍的外套,随手丢进放脏衣物的盆子里,又从菜篮里翻出一根黄瓜洗干净,不剥皮直接吃。 许是沖水的声音引起了屋内人的注意,等陆荒抬起头时,莫北正站在两间屋子交接的地方看着他,还是那副像被人欺负了一样的可怜眼神。 陆荒的眼皮止不住地勐跳几下,他把黄瓜头掰掉,狠狠咬下一口,不冷不热对上莫北的视线,「有事找我?」 莫北眼帘低垂,迟疑片刻后轻声问他,「陆哥……最近回家都很晚……」 陆荒知道他想问什么,但没心思和他解释,擦着莫北的肩走进里屋,「和你有关系?」 莫北不再说话,视线却从未从陆荒的身上离开过,他伸手关掉外屋的灯,一半身子很快便被黑暗所笼罩,在那张漂亮的脸上留下一道晦暗分明的阴影。 陆荒咬着黄瓜走到桌边,低头扫过桌面上摆着的东西才发现莫北并没有在写作业,而是在空白的纸张上用铅笔画画,陆荒没学过美术,也看不懂这些,只觉得莫北画的人像还挺好看,就是看不出画的是谁。 他依在桌边一手拿着黄瓜一手拿起莫北的画端详,「我记得之前刘姨说你在广州是学美术的?」 莫北似是没想到他会问这个问题,呆愣几秒后才回答道,「嗯,我是学油画的。」 「油画……」 陆荒在脑海里思索了一下关于这个词的内容,张了张嘴最后什么都没说。他所能接触到的关于这些东西的知识大多都来源于电视,但他家电视用的是「小锅盖」接收不到几个台,对这些东西基本只能说是听过,其他方面一无所知。 第5页 莫北走上前,从书包里抽出一本包装相当精美的画册递给陆荒,陆荒盯着画册上的几个英文名字有些出神,翻开内页,里面都是些漂亮的图画,陆荒翻着看了一阵,觉得没什么意思,正准备把册子还给莫北,指尖却在一幅名叫《杏花》的画间顿住。 「陆哥喜欢这幅画吗?」 莫北的声音将陆荒飘忽的思绪拉回现实,他没有回答莫北的问题,反倒问他,「你见过杏花吗?」 「见过。」莫北不明白陆荒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坦然回答,「不过广州是没有杏花的,我只在小时候跟着妈妈去首都的时候见过杏花,开满山坡的时候很漂亮。」 陆荒把画册合上递还给莫北,「我也见过,是挺漂亮的,就是和画里的不太一样。」 「画里的东西基本都是经过艺术加工的,和现实里是会不太一样。」 「那你也画过这样的东西?」 听到这个问题,莫北神色一凝,「嗯,只是那些画我没能带过来。出事以后,家里的东西基本都没有了,我只能带出来这本画册。」 「作业写完了吗?」 陆荒见话题不对,略微尴尬地扯到学习上的事去。 莫北抱着画册,唇角一扯,「写完了。」 陆荒把不能吃的黄瓜根丢进垃圾桶,淡然看向莫北,「那就睡觉去。」 莫北似乎还想说什么,但陆荒并没给他这个机会,一把将上衣扯下,到屋外简单沖凉过后就躺上了床,背过身子,不再搭理莫北。 莫北识趣地也上床躺下,顺带着把灯关上。一抹明媚的月色透过房间正中央那扇宽大的窗户照进来,将放在桌上的画册和课本照亮。 陆荒家里一共就两间房,里屋是睡觉和吃饭的地方,放着两张床,隔着餐桌遥相对望。因为外公这段时间在住院,陆荒就先把莫北安排在了外公之前睡的那张床上。 夜色渐深,墙上挂钟的时针逐渐来到十二点,陆荒迷迷煳煳间进入梦乡。 他做了一个荒诞的梦,梦见北川的沙海在一夜之间蓄满了水,梦到房樑上坠满的冰碴长出一朵又一朵洁白的杏花,寒冷的冬和炎热的夏交融在一起,他把自己埋入沙滩,任由沙粒侵入他的咽喉,唿吸道,然后填满他的整个肺部。 午夜时分陆荒恍然从梦中惊醒,他翻过身睁开眼,莫北躺在对面那张床上睡得很香,银白月色洒进屋内与白日里太阳的光彩并无太大差别,月色照亮的光柱中飘着万千尘埃野马让人看不太真切。 陆荒翻过身闭上眼睛却怎么也睡不着了,他起身坐在床边扇了会蒲扇,视线在屋内飘忽一圈后又落回莫北的身上。 他虽然不怎么喜欢这小子,但不得不说莫北的确长得讨人喜欢,到底是在城市里长大的小少爷,哪怕落了难身上也带着股子矜贵的傲气,让人一眼就能看出他并不属于常年被风沙侵袭的北川,只可惜命运弄人还是让他回到了这里。 想到这陆荒无声嘆气,慢步上前帮莫北把被子盖好,然后坐在房门口的石板上看着月亮发呆。万千思绪漂浮在脑中却没有一条是明晰的,忽地想起前夜做的那个怪梦,陆荒觉得兴许他应该找个时间去昌马河看看,他已经有太久没有去河边了。 第5章 哥,你别不要我 昌马河是疏勒河的干流,是少有的从东往西流注入沙漠的河流,也是滋养了这片土地的母亲河。 「百川东到海,何时復西归,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 陆荒轻声念着这几句早就烂熟于心的诗,沿着河边半人高的芦苇向着西方走去。月色为平静流淌的河面镀上一层淡淡的银白色光芒,苇草摇晃着沉甸甸的枝条,发出细碎的沙沙声。 曾有人告诉陆荒每个人的生命都像一条河流,它会越流越长,最后注入海洋,消失在无垠的海水中。 「那疏勒河呢?」当时年纪还很小的陆荒睁大眼睛问她,「也会有人像疏勒河一样,流入沙漠吗?」 她笑着说,「当然会有,虽然我们生命的结局都是消亡,但我们会成为什么样的人,会流向哪都是不一样的,我们可以选择汇入海洋,也可以选择汇入沙漠,那是我们活着的自由。」 这么多年过去了,陆荒一直把这些话记在心里。他不知道自己会死在海洋里还是沙漠里,但他知道他的人生从来都不是顺着自己的心意来的。 那些所谓的自由和快乐都是属于那些命好的人的,像他这样的人,这一辈子都不过是在这不大而荒芜的地方兜兜转转。哪怕他以后能有机会离开,也不过是换了一个地方反反覆覆做着一样的事,重复着一样的生活,能有什么不同呢? 想到这,陆荒的心里生出一阵莫名的酸涩,他拨开一片芦苇,走到离河水很近的潮湿岸边,直接躺了上去。 天上的月亮很漂亮,圆乎乎,亮晶晶的,星星也很漂亮,一闪一闪,和电视里镶满钻石的衣裙一样。 这样美丽而静谧的夜中是叫人沉醉,陆荒扯下一片芦苇的叶子做成叶笛,轻轻吹出几个单调的音节。 他们这边的学校基本没有正儿八经从音乐学校里毕业的音乐老师,都是教别的课程的老师过来代课,大多数时候就没有音乐课。 他读刚读初中那会,学校里来了个教语文的支教老师叫王晓彗,大家都管她叫慧慧。 第6页 慧慧又漂亮又温柔,喜欢穿白色的长裙,但是因为北川经常颳风沙,她就换成了黑色的。 她是从南方的大城市来北川的,经常会和班里的小孩讲那边发生的事,还会用她带来的口琴教大家唱歌。陆荒为数不多会唱的几首歌都是她教会的。 那时候的陆荒不像现在这样沉默寡言,每天拉着一帮所谓的兄弟到处跳腾,今天去东家偷瓜,明天去西家打狗,逢年过节还要拿鞭炮去炸别人家厕所。 学校里的老师都觉得陆荒已经没救了,基本不搭理他。但慧慧表示她是个坚定的理想主义者,她每天起很早去敲陆川家门,只为监督陆荒去学校上课,见到陆荒和别的学生打架,也不会一昧责怪他,会在弄清缘由后劝他们和好,给他们涂药。 她自己不经常去市里买东西,但每次回来都会给学生们带礼物。过年的时候,还会喊那些父母没有回家的小孩去她家里包饺子吃。 学校里的每一个学生都很喜欢她,陆荒也不例外,但他更多的是把慧慧当成像他妈妈一样的人。 陆荒想不起来他爸是什么时候抛弃他们走掉的,只记得自从他读书开始,陆玖就不经常在家,后来他能一个人生活做饭,照顾自己了,她就离开北川去了南方,只有每年过年的时候会回来呆几天。 陆荒知道她这都是为了生计,迫不得已才离开家,但在心中他还是希望妈妈能一直陪在自己的身边,至少能多呆一段时间呢。 可惜命运总是不尽如人意,陆玖没有回来,就连慧慧也在来北川的第二年春天彻底离开了。 她是为了救一个溺水的小孩走的,大家发现她的时候,她的身体已经冰凉,泡在一块块浮冰里,苍白得像新开的茉莉。 慧慧死后,陆荒时常会梦到她,他问她是不是随着疏勒河一同流向了沙漠,但慧慧不愿意告诉他答案。 从那以后陆荒变得不爱说话,时常一个人在河边散步,他总觉得河面那涓涓的流水声是慧慧想要和他说些什么。 他也会把自己经歷的事告诉她,同她说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回家的母亲,生病的外公,总是很害怕他的同学以及莫北那个便宜弟弟。 虽然陆荒总在嘴上嫌弃莫北是个没用的拖后腿小屁孩,但他其实并不讨厌莫北,在北川这日復一日的枯燥里,他总是希望有人能陪在自己身边,可莫北和慧慧一样都不是该属于这里的人…… 陆荒调整了一下叶笛,用它吹了一首《送别》,在曲调的最后,他把那片叶子丢到河里,然后转身从河边离开。 夜里的乡镇无比寂静,在一片深黑里只有月亮是唯一的光源,陆荒在这路上走过千百遍,哪怕是闭着眼也能回到家中。 守着院角的黄狗听见动静便抬起头朝着门口张望,见来的是陆荒又耸拉着耳朵睡回窝里。 陆荒小心推开门,正想脱下外衣和鞋子躺回床上,却听见莫北在喊「哥哥」。 他顿在原处,转身去看睡着另一张床上的莫北,对方并没有醒,大概是在说梦话。 陆荒无声骂了莫北几句,躺回床上,扯过一张薄被子盖上,刚闭上眼睛就又听见莫北在说话。 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些泣声,像猫一样喃喃道,「哥,你别不要我,我已经……没有人要了。」 作者有话说: 哈哈我回来了,没想到吧,我说不坑肯定不会坑嗒~ 第6章 莫北以后怎么画画呢? 陆荒知道他这是在说梦话,无声暗骂几句莫北是大傻逼,然后闭上眼睛眯到了天亮。 他以前没有吃早饭的习惯,起床洗漱完就直接去学校上课,但莫北来了之后,他在晚上做饭的时候多烤两个土豆或者红薯,玉米之类的,第二天早上丢给莫北吃。 陆荒觉得那莫北那小子还在长身体,就是应该多吃一点,这样才不至于在学校被其他人欺负,他家虽然没有什么能大补的营养品,但是这种管饱的东西还是管够的。 简单洗漱完,陆荒没有等莫北自己骑着那咯吱响的自行车先去了学校。 他到的比较早,教室里没什么人,就几个成绩好的学生在背书,他们平时很害怕陆荒,陆荒也不稀罕搭理他们,就趴在座位上补觉。 临近上课铃响的时候孙大头来了,见陆荒在座位上,从包里摸出两袋牛奶放到他面前,「陆哥,来袋奶。」 陆荒半睁开眼睛,问他,「干嘛?」 孙大头摸摸自己稀疏的头髮,「我妈让我给你的,说是谢谢你上次帮我们家搬东西。」 陆荒把头又埋进胳膊里,闷声道,「上次不是给过钱了吗?」 「她说你就要拿一点点,换做其他人还得再多要不少,就让我给你带两包牛奶。这是我弟弟他们学校发的学生奶,有补助的便宜,他又不爱喝,你就留着喝呗。」 陆荒没再说话,算是答应下来。 他家和孙大头家离的比较近,两人又一样大,从小就走得近。孙大头的妈妈见陆荒可怜,时常把他喊到自己家里吃饭,逢年过节还会赛点红包,陆荒心里过意不去便时常去她家里帮忙捡枣子和棉花。 上课的铃声从教室上方的广播里传来,陆荒抬起头,把那两袋牛奶丢进书包,从堆在桌面上的书里随便抽出一本摊在面前。 他打算等今年陆玖回来的时候和她商量一下,等明年他成年就让陆玖在家休息,照顾外公,让他去外面打工。 第7页 陆荒甚至连自己的职业规划都做好了,他准备先在修车厂当两年学徒,等技术好了就去大城市给人修车,攒够钱以后开一个属于自己的厂子。 想到这陆荒心里舒服了不少,连讲台上的黄老头看着都顺眼了。 老头正在上面讲和函数有关的内容,他年纪有些大,讲几句就要喝一口水来润润嗓子,有时候还要咳嗽上一会才能缓过神来。 班里的同学都不怎么爱听他的课,偏偏数学又是不得不学的科目,有钱的便趁着寒暑假到附近市区报辅导班,没钱的就只能自己回家慢慢钻研。 黄老头唯一的优点就是从来不拖堂,下课堂一响,他就拿着保温杯和书离开了教室。 孙大头也是个不爱学习,把作业甩到前桌便擦着凳子,凑到陆荒面前,问他暑假有什么打算。 他们这种小地方的烂高中没有寒暑假补课的风俗,有时候甚至还能比初中生多放两天假,七月和八月整整两个月他们都不用来学校上课。 往年的寒暑假陆荒一般会呆在家里照顾外公,偶尔会在乡里看看有没有哪里需要帮忙,赚点外快。 今年他有了修车厂的工作,大概会一直留在修车厂帮忙。 孙大头听了他的计划,失落地嘆了口气,「唉,好吧,本来还想喊你到时候去我姑家的果园里帮忙的,她家里种葡萄的,可以随便吃,包三餐,工价还比市面上多几块钱。」 陆荒闻言,问他,「远吗,不远的话我到时候抽空去帮一两天是可以的。」 孙大头乐道,「不远就在隔壁乡,干活什么的都是其次的,我听说她家那边果园附近还有野鸡,咱们到时候可以去打一只来烤着吃。」 陆荒点点头,算是答应下来。 下午一放学,陆荒就骑着车回了家,屋里没什么菜了,他简单炒了个萝蔔丝又从鸡窝里拿了几颗蛋出来弄了个蒸蛋,十来分钟把饭吃完后,给院子里的鸡鸭狗放了食,便急匆匆往修车厂赶,临出门时正好和回来的莫北擦肩而过。 今天修车厂的活并不多,还不到十点曹老闆就给他放了假,还塞了个新鲜的橙子到他怀里。 陆荒把橙子揣进兜里,骑着车往家赶,天上的星星很亮,哪怕没有路灯也能把周边照得一清二楚。 马上要拐进他家那条巷子时,几个人在他家门口拦住了陆荒。 陆荒没有见过他们,但看样子他们大概是在附近混社会,头髮染得五颜六色的,衣服也穿得乱七八糟的。 陆荒问他们,「有事?」 为首的红毛站出来,挑衅道,「你住这?」 陆荒把车停到一边,冷声回答,「嗯。」 「你就是莫北对吧?」红毛戏嚯道,「我弟弟李自立说你在学校打他,所以我们要打回来。」 李自立? 陆荒在脑子里飞快地过了一遍,但怎么都没法把人和这个名字对上,但更让人感到奇怪的是,他们居然说莫北打人,莫北怎么看都不像是会打人的…… 陆荒有点犯晕,但面前的情况还是要好好解决,他知道这些人如果不把他们打怕,他们就不会善罢甘休。 于是陆荒从墙边捡起一根烧火用的木棍,他看着面前几个人,「要打回来,也得你们有那个本事。」 那几人很快便被他激怒,拿着棍子朝他袭来,但他们只是人多没什么章法,没多久便吃了亏,陆荒力气大,从小没少跟人干架,专挑人最痛的地方下手,把他们三个打得连声叫痛,但自己也没占到多大便宜。 眼看用棍棒打不过,那红毛顿时生出歹意来,从口袋里掏出一把摺叠水果刀就要去刺陆荒,陆荒忙着应付旁边两人根本来不及躲闪。 眼看那把刀要扎到他的小腹,莫北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伸手抓住了刀刃,然后给了红毛一脚。 鲜红的血液顺着莫北手心往下流,陆荒呆在原处,他心想,「完了,要是伤到手,莫北以后怎么画画呢。」 第7章 你不属于这 「莫北,流血了。」 陆荒下意识想要抓住莫北的手,但又害怕碰到伤口,只能僵硬地握着他的手指。 「嗯,流血了。」 莫北垂着眼帘,把手收回来,低声说,「没事,不严重。」 陆荒听到这话就来火,流那么多血还说不严重,他正想拉莫北回去,却看到莫北转身又狠狠给了那三个小混混一脚,他踹的力道极重,对方捂着肚子呜呜叫。 「你们以后别再来了,不然我就直接报警,学校里打架是同学矛盾,校外就是斗殴要坐牢的。」 那几个人没做声,从地上爬起来,跌晃着走了。 莫北将那把刀从地上捡起来,回头看向陆荒,「哥,回家吧,没事的。」 这个时间点乡里的诊所都已经歇业,陆荒只能先用家里的东西给莫北先简单处理一下。 他小时候打架经常受伤,又不想让外公担心就自己学着处理伤口,步骤不标准但总比没有强。 屋里的灯亮了许多年,早就晕上一层朦胧的黄光,莫北坐在椅子上小心翼翼地看着蹲在面前给自己缠纱布的陆荒,唿吸乱得像是犯了肺病。 「你不是说你不会打架吗?」 陆荒幽幽开口,「我还以为你是个孱弱的乖仔呢,结果把别人打得在学校里都抬不起头?」 第8页 「哥……我……」莫北哽咽起来,「我不是故意的,他们欺负我,我就还手了,我也想到他们会那么不经打,还要找人过来报仇……」 「你的确不是故意的,但你挺大胆的。」陆荒冷哼道,「你知道那是刀还用手去抓,这幸好是伤的左手,伤势不重,要是你右手废了,你以后怎么画画,想过吗?」 画画…… 莫北苦笑一声,「哥,我以后,可能不会再画画了,我现在这样连颜料都买不起,还画什么呢?」 听到这话,陆荒沉默了,过一阵才问,「那你以后准备怎么办?去外面念大学,然后回南方找个工作,然后娶妻,正常退休,颐养天年。」 「我会留在北川,和……」 莫北的话还没说完被陆川打断,他长声嘆气,「你不能留在北川。」 「为什么?」 「你不属于这。」陆川说,「这里一点都不好,除了风沙就只有风沙,你应该回南边,回广州或者去上海之类的大城市,你属于那。」 「可我喜欢北川。」莫北说着突然哽噎起来,「我喜欢待在这,你为什么就一定要让我离开呢?」 「因为这里一点也不好。」陆川把用完的东西收起来,「只有离开这,你才能得到更多的东西,有更好的前程,那比什么都重要。」 「那哥……你也会离开北川吗?」 「说不定呢。」 第二天正好是周六,陆荒早起骑车去修车厂请了一天的假,又在旁边卖早点的摊子买了一笼包子,到家的时候才刚九点,莫北还没醒。 他去厨房用热水把昨天孙大头给的牛奶温热,然后倒进老旧的搪瓷杯里,端到饭桌上,顺便把莫北喊起来。 这小子在城里当少爷当习惯了,每天不睡够就蔫了吧唧的,也不知道哪来那么多觉。 「哥,早。」 莫北坐起身含煳地同陆荒打招唿。 「先吃饭,待会再洗漱,弄好以后我带你去王姨那看看手。」 莫北耷拉着头,坐到餐桌前,「王姨?」 「嗯,乡诊所的医生,姓王。」 莫北垂着眼睛,「其实我觉得不……」 陆荒加重语气,「我说你得去你就得去。」 「行……」 莫北夹起一个包子咬了一半,猪肉粉条馅的,粉条占大头还加了点白菜和香葱,味道挺不错,就是用料属实太素。 见莫北吃得香,陆荒也挑了一个,他边吃边把搪瓷杯推给莫北,「这个给你的。」 莫北朝着杯里望去,「热牛奶?」 「嗯。」 「只有一杯吗?」 陆荒以为他是觉得少,笑骂道,「有就不错了,你还想要几杯啊?」 莫北听完,把杯子又推回到陆荒面前,「哥,你喝吧,我不爱喝。」 陆荒恍然,「没必要在这种事上跟我让来让去的,我给你的,你接着就行。」 「我不是不要。」莫北说,「我只是对这个东西过敏,喝了的话会起很多红点点,变得很难看,那样的话又得去诊所打针,要花很多钱的。」 陆荒将信将疑地看着他,「真的?」 莫北点头,「千真万确,我以前在家都不喝牛奶,都喝热可可和豆奶什么的。」 「那行吧,你吃包子,要是觉得噎就自己去倒点热水。」 陆荒把拿起杯子把里面的牛奶喝完,他不怎么爱喝这个,但也没多少机会喝…… 王姨的诊所开在另一头,离陆荒家有些距离,他本想着骑自行车带莫北过去,但又担心那车上了年纪,承受不住,只好领着莫北走路过去。 北川本就是小地方,乡里乡亲的都熟得很,他们才走出家门没多远便遇到好几个打招唿的,陆荒都笑着应下,有人问起莫北,他便说莫北是他的表弟,其他的什么都不提。 他们到诊所的时候,里面已经没有能坐的位置了,王姨和两个护士也忙得不行,说是最近很多人得了流感,见陆荒他们没戴口罩,王姨还给他们拿了两个。 等轮到给莫北看病的时候已经是中午一点左右,王姨把他的伤口重新消毒,然后包扎,又开了药才放他们走。 他们在回去的路上正巧碰到了往外走的孙大头,孙大头见陆荒旁边还站着个人就多看了两眼,问陆荒,「陆哥,这个就是你那个弟弟?」 陆荒没和孙大头讲过莫北的事,他大概是从他妈那听到的风声,小地方的坏处就在于此,不管谁家有个风吹草动都瞒不住,更何况是多出个大活人这么大的事。 陆荒没否认孙大头的说法,只问他,「你这是要出去?」 孙大头呵呵笑,「嗯,带我弟去河里摸鱼,怎么样陆哥,带上你弟也一起?」 陆荒看了眼莫北受伤的手,本想帮他拒绝,但又见莫北一脸的期待便点头答应,「行,一起去。」 第8章 海是什么样的? 在河边长大的小孩一般水性都不差,十一二岁就能在水里来去自如,但这次还有孙大头的弟弟要跟着一起,他们就挑了一段水不深的流域。 一到河边孙大头就等不及了,他将上衣脱下,丢到一边,纵身一跃便消失在河面上,过了大约两三分钟才抓着一条巴掌大的小鱼浮出水面。 「哥哥好厉害!」 等着一边的孙晓民立即给孙大头鼓掌,他今年才在读小学三年级,年纪不大但很机灵,是很讨长辈喜欢的那种小孩。 第9页 孙大头听到弟弟的话,颇有几分得意,将鱼抛给还没下水的陆荒,然后游到岸边叮嘱孙晓民下河游泳的注意事项。 陆荒看了一眼那一斤重的小鱼,偷偷又把它丢回了河里,轻声问莫北,「会游泳吗?」 莫北点点头,随即看向自己裹着绷带的手,「不过今天肯定是下不了水。」 「那就在岸上等着。」陆荒说,「待会弄条大的,回去给你煲个鱼汤补补。」 他一边说一边把上衣脱掉塞到莫北怀里,漂亮的腰背线条就那样赤条条地袒露在阳光之下,莫北看得入迷,回过神时,陆荒已经跳进了河里。 陆荒的水性显然要比孙大头好,他能在水下闭气很长一段时间,游泳速度也很快。 但这种常年生活在野外的鱼并不是很好抓,陆荒在水里泡了一阵,才抓到一条四五斤的鲤鱼。 莫北见状立即把他们带来的红桶递过去,陆荒将鱼丢进去又捧了点水到桶里,他问莫北,「热不热?」 「河边有风,不热。」 莫北把桶放在一边,脱掉鞋子,将裤腿挽到膝盖,坐到岸边,将整个小腿都没进略微冰凉的河水里。 北川的太阳很大很亮,像是能把时间都烤化,四处都闪着聚不上焦的白光,莫北静静注视着那在湖水中跃动的身影,唿吸莫名变得短促而燥热。 「花鲢也来一条。」 陆荒捧着鱼游到他的身边,将扭来扭去的鱼放进桶中,笑着问他,「笑什么呢,和个傻子一样?」 「啊……」莫北定了定神,「我就是,就是在想哥,你抓的鱼是不是比大头哥抓得多。」 「那肯定的,不但比他的多,还比他的大。」 一边的孙大头听到这话顿时不高兴了,他朝着陆荒喊道,「诶呦,陆哥,可不带你这样损我的,咱们这还没抓多久呢,要比就比待会走的时候,谁桶里的鱼最多,最大。」 陆荒笑着应下,又转身扎进水里,晶莹的水花溅得四处乱飞。 事实证明人的运气不会一直好,陆荒在里面呆了一阵一条像样的大鱼都没遇见,便想着去岸边休息一下再继续。 这靠近河水的地面潮湿无比,但陆荒并不在乎,他光着上半身躺在上面,盯着一片淡蓝的天幕看。 莫北就坐在他的身边,一垂眸才发现陆荒的身上有几处淤青。 他心里一阵酸楚,出声问陆荒,「哥,你这伤……」 「你说我腰上这块地?」陆荒转过头,看着莫北深邃的眼睛,「我涂点红花油就好了,不要紧。」 「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陆荒打断他,「我从小到大受过的伤可比你多多了,我还能不知道该怎么处理?你这一天天的,少操点心吧。」 莫北垂着眼帘,低声说,「哥,对不起。」 陆荒抬手打他,「没什么好说对不起的,本来就不是你的问题。」 「可是,我……」 「好了,不说这个。」陆荒把话题岔开,他问莫北,「广州是沿海城市吧,那你肯定见过海,对不对?」 「嗯,之前过寒暑假的时候,我们经常会去靠近海边的房子住。」 「那海是什么样的?」 海是什么样的? 这是莫北第一次听见人问这个问题,他望向陆荒的眼睛,那里闪烁着很漂亮的光彩。 莫北想了想,回答道,「海很漂亮,深蓝色,一望无际,没有尽头,起风的时候上面会有大大小小的浪,站在柔软的沙滩上那海风就刮到你身上,带着海水的咸味,我觉得海最美的时候是日落的时候,燃烧的太阳会一点一点落进蓝黑色的浪里……」 他说了一大堆,没什么条理,但陆荒听得很入迷,直到莫北讲完才长久嘆道,「那确实是美。」 「我从来没有见过海。」陆荒说,「我只见过沙子,金黄色的一望无际的沙子,滚烫的或者冰冷的沙子,太阳落下的时候整片沙海也很漂亮,但也荒芜得很。」 「沙海?」 「嗯,下次带你去看看,你一直呆在北川也挺无聊的。」陆荒说,「其实这边也有好玩的地方,北边那块沙滩附近有一个地方有很多长有小鱼的湖,就几米大,十几米大的都有,天蓝色的像宝石一样,特别漂亮,里面的鱼也很鲜。」 莫北睁大眼睛,「沙漠里的湖吗?」 「嗯。」 「那确实很有意思。」 陆荒还想再和莫北讲讲关于那里的事,刚坐起身却被孙大头泼了一脸的水,对方还一脸笑嘻嘻地望着他,「陆哥,不是说要比赛吗?还坐在那干什么呢?」 陆荒瞪了孙大头一眼,反手就将水泼回去,孙晓民还以为是在打水仗也跟着泼起水来。 「诶,你们泼就泼,别往莫北那弄,他手上有伤。」 陆荒一边说一边朝着孙大头他们的方向走去,几个人在水里泼得起劲,水花溅地四处都是。 莫北笑着垂眸看向倒映在水面中的自己,他突然觉得北川其实也挺好的…… 第9章 好像能听见他的心跳 他们在河边一直呆到快做饭的点,陆荒想着把鱼炖了可以给外公送去,没顾上正要过来数他抓了多少条的孙大头,喊上莫北就拎着桶朝家里跑。 从他们抓鱼的河边到他们住的地方有两三公里路,莫北跑出一身汗,整个上衣都沾在身上。 第10页 陆荒把装鱼的桶放在灶台旁边,一抬眼看见莫北一头的汗,「你要是跑得太热就把上衣脱了。」 脱上衣? 莫北愣在原地,除了很小的时候,他从来没有在其他人面前脱过衣服…… 见他迟迟不动,陆荒说,「那你去屋里开会风扇。」 莫北摇头,「哥,我想留下来帮你。」 陆荒抬起眼眸,上下打量他一番,「你会做饭?」 「不会。」 「那你怎么帮我?」 「我可以给你打下手。」 「你手还伤着。」陆荒不由笑起来,「还给我打下手呢?你不添乱就算好的。」 「我……」 「得了,你要是不想进去就在旁边看着吧,别过来添乱就行。」 陆荒一边说,一边杀鱼,他的动作熟练,手起刀落,砰砰几下就把鱼敲晕,刮下鳞片,剖开肚子,取出内脏以后再处理鱼头和鱼身,一整套动作如行云流水,就是略微有些血腥。 他今天的运气很好,捞上来三条还算大的鱼,以往能有一两条就算不错的。 陆荒想了一下准备炖一条,剩下的做成鱼干,留着以后再吃。 他把切好的鱼洗干净,将火生起来,正想往锅里瓢水的时候才发现水缸里没水了。 「哥,用这里面的,我拿得干净的桶。」 莫北把一个装满水的桶放到他面前,眼睛亮乎乎地看着陆荒。 陆荒没说什么,舀起两瓢水倒进锅里,又加了葱姜和油盐进去,才把木制的大锅盖盖上。 他家有一个小型的电饭煲,是去年过年的时候陆玖在镇里买了带回来的,说是这样煮饭会比较方便。 陆荒很喜欢这个电饭煲,至少它不需要生火,把人弄得灰头土脸的。 他将淘好的米倒进去,按下煮饭键,刚转过身就看到莫北跟个好奇宝宝一样在厨房里看来看去。 「你以前的家里,肯定没有这种土灶吧?」 陆荒问了一个自己本就知道答案的问题。 莫北想了想,「嗯,没有这样的,我们用电磁炉,烧电的,和这个电饭煲一样,还有烤箱,用来烤蛋糕的。」 「烤箱?」 「嗯,就和这个土灶这里面。」莫北弯腰指着土灶放木材的入口,「那个东西,运作的时候就像把东西直接放进这里面烤,但是它也用电,而且可以调节温度和时间。」 「大概懂了。」陆荒说,「我在电视上见过那个东西,不过可惜电视在你来之前坏掉了。」 莫北知道陆荒说的是顶着他床头紧挨着墙的那个柜子上放的一台老电视,那玩意的屏幕看着也就比桌上型电脑大一点,后面的「屁股」却笨重得要死。 他刚来的时候,还以为那是个假的玩具,结果居然是真的可以播节目的电视机。 「没事。」莫北说,「其实我不爱看电视。」 「我爱看电视。」陆荒冷冷回答。 看到莫北肉眼可见地慌乱起来,陆荒忍不住笑出声,「逗你的,不过你就那么怕惹我不高兴吗?」 莫北垂着头,「也没有……我只是……」 他不知道怎么形容自己的这种感情,他并不觉得陆荒可怕,也不觉得他会把自己赶出家门,可他就是很在意陆荒的感受,担心自己会让陆荒不开心。 「我……」莫北说,「我只是害怕会再次失去。」 陆荒问他,「失去什么?」 莫北抬起眼帘,直直看向陆荒,「家人。」 「家人……」陆荒默念着两个字,他从放着菜的袋子里掏出一个偏小的白萝蔔,洗干净以后掰下一半递给莫北,「好吧,家人先吃半根萝蔔垫垫肚子。」 莫北接过萝蔔咬下一口,没有想像中的那么辣,反倒还带着点水果一样的甜味。 他们坐在房间门口的水泥台阶上吃萝蔔,叫睡在窝里的黄狗看见了,便摇着尾巴跑过来蹭陆荒的裤腿。 这狗叫大土,是陆荒在路边捡到的,按照他们这给狗取名的法子,它本来该叫大黄,但陆荒觉得大黄这个名字太大众,就给他取名叫大土。 大土是条没什么干劲的懒狗,除了干饭就是趴着,只能看家,护院就太勉强了。 不过陆荒也不在乎这个,他就乐意看大土趴着,他觉得那样大土能活得久一些,毕竟最长寿的王八就是一动不动的。 「还没到饭点,你就饿了?」陆荒一边摸狗头一边念叨,「你每天吃这么多,我要养不起了,怎么办?」 大土听到这话,立即窝在地上翻了两个跟头,然后站起来继续朝陆荒摇尾巴,「汪汪。」 「你要卖艺养我?」 「汪!」 「好狗,就是你太脏了,卖艺也没人看。」 「汪呜。」 「得了,尾巴都耸下去了。」 陆荒笑着把手里没吃完的萝蔔丢到大土面前,它嗷呜两声就叼着回了自己的窝。 「嘿,它这一天天就知道吃。」 陆荒偏过头看向还在嚼萝蔔的莫北,「不像你,你还知道给我提水。」 莫北差点被萝蔔给噎着,咳嗽半天才缓过来。 煮鱼汤没有炖鸡和炖猪脚费时间,陆荒看着时间差不多给鱼翻了个面,又加了两把柴。 「待会煮好了,你自己先吃,我去给外公送点。」 第11页 莫北凑过来,看着陆荒把锅盖拿起,热气腾腾的烟雾一股脑涌到半空中来,「哥,要不我和你一起去吧,我还没见过外公呢。」 陆荒不同意,「家里就一辆老破烂,你咋和我一起去?我在前面骑车,你在后面跟着跑?」 莫北歪着头想了一下,「我不能坐你后座吗?」 陆荒说,「你就饶了那辆老骨头吧,去帮我把饭盒拿来就在那边的架子上。」 莫北按陆荒说的从旁边的橱柜上拿下来一个大的饭盒,应该是不锈钢做的,看着能装不少东西,就是不知道保温效果怎么样。 陆荒挑着鱼刺最少的几块地方把肉扒拉下来,用筷子将刺剔出来,然后装进饭盒里,又灌满鱼汤,正想把盖子盖上才,才发现这玩意不知道啥时候坏的,盖不稳。 他抬起头扫了莫北一眼,「看来你是得跟我一起去。」 陆荒找了一个塑胶袋把盖子和饭盒固定好,然后让莫北抱着,坐在他自行车的后座上,他往前骑了一段路,这老车骨头居然真的能行。 陆荒心情大好,哼了两句《茉莉花》,然后同莫北感慨,「你还别说,这自行车还挺结实,这么多年了还能带人。」 「嗯。」 莫北单手抱着饭盒,为了保持稳定,他几乎是靠在陆荒身上的,他们之间很近,近到莫北好像能听见他的心跳…… 第10章 让他挨着我睡就行 他们到医院的时候天还没黑,护士正准备给住院的病人发晚饭。陆荒和值班的护士打了声招唿,只留下一个橘子。 护士见莫北怀里抱着饭盒也就没多说什么,将橘子塞到陆荒手中,便去准备其他人的晚饭。 陆荒和护士道完谢后轻轻推开病房的大门,里面静悄悄的,陆老正躺在床上休息,气色看着比之前好了不少。 「外公。」 「嗯。」陆老慢悠悠睁开眼睛,见到是陆荒,起身靠到床头,「小荒来了……」 「嗯,外公,我带莫北过来看看你。」 「莫北?」陆老的视线落在一旁的莫北身上,「你是……小北?」 「外公好。」 莫北在长辈面前总是放不开,除了问候的话,什么都说不出来。 「好,是个好孩子,就是你这个手是怎么了?」 见陆老担心,莫北连忙摇头,「没事,没事的外公,我这就是摔的,磕石头上骨折了。」 「摔的?」 「嗯。」 陆老看他一脸坚定,没再继续追问,让他们都坐下,还想起身拿根香蕉给莫北,陆荒没让,他将饭盒里的米饭泡进鱼汤里,用勺子挖着餵陆老吃。 「我还没到要你餵饭的年纪呢。」 陆老冷呵一声,从陆荒手里拿过饭盒,自己吃起来,他今天的精神很好,还同莫北唠了几句家常。 等陆老吃完饭后,陆荒将饭盒收起来,去值班医生的办公室询问陆老的情况。 医生翻了翻病歷,说陆老恢復得不错,过几天就能回家调养,但药不能停,每天得按时吃。 陆荒应下来,推门回去的时候,莫北正在给陆老剥橘子,两人脸上都带着笑,看样子处得很不错。 「外公,医生说这个情况有好转,过几天你就能回去了。」陆荒说着,站到莫北旁边,「等后天我来这接你,咱们回家住。」 「那……」陆老垂着头想了一下,「我要是回去了,小北怎么睡啊?」 「您还是睡您那,让他挨着我睡就行。」陆荒说,「家里那床又不小,挤一挤能睡得下的。」 陆老:「那不是委屈小北嘛,这样,你去后院把咱们之前的那个行军床搬出来,我睡那就行。」 莫北:「啊?不委屈的外公,我就喜欢和哥一起睡,您没必要将就我的,我们都是男的,这有什么好委屈的。」 陆荒:「是啊,您这一天天就别折腾自己了,这两天就先在医院住着,我回去把东西收拾好,然后后天来接您。」 这医院正大门对面是镇里警局和医院共用的家属院,都是五六层楼高的小楼房,最外面几栋的一楼是租出去的商铺,卖些水果和日用品,还有专门卖丧葬用品和母婴用品的。 陆荒看见那家卖水果的店门口还有刨冰卖,就领着莫北去买了两碗。 这种老式刨冰的做法简单,把冻得很硬的大块冰放到一个铁盆里,用锋利的小铲子从上面把冰渣削到杯子里,浇上蜂蜜和酸奶,将杯盖盖上摇晃几下再倒进碗里便做成了。 这东西不算贵,和小卖部里最便宜的小布丁雪糕差不多价钱,但陆荒就喜欢吃这个,他不爱吃雪糕,总觉得黏煳煳的,没有直接吃冰爽快。 莫北因为手还伤着就向老闆要了根大吸管,傍晚的风吹在人身上凉悠悠的,再加上刨冰入口时的寒意,莫北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陆荒见他发抖,笑起来,「你这可不行,身体太虚了,吃个刨冰都发抖。」 莫北小声嘀咕,「是这个太冰。」 陆荒:「你们那……我是说你在广州的时候,吃刨冰吗?」 莫北:「吃啊,那边有很多卖刨冰的,还会在里面加各种果酱,还有冰淇淋,巧克力味,树莓味,蓝莓味的都有。」 陆荒:「冰淇淋是不是就和雪糕一个味道。」 莫北:「嗯,味道都差不多,就是口感很不一样。」 第12页 陆荒:「口感?」 莫北想了想,「就像吃鱼,不一样的鱼,虽然都是鱼味,但吃起来就是不一样。」 陆荒恍然,他勐拍大腿,「懂了,快点吃吧,家里还有条鱼等着咱们呢。」 入夜以后,整个乡里一片漆黑,陆荒把车推进院里,锁好门后,将已经凉掉的汤又重新热了一下,还顺带着拌了一盘萝蔔丝。 熬得浓白的鱼汤在昏黄的灯光下冒着暖乎乎的热气,陆荒见莫北都没怎么动筷子夹菜,就把鱼肚子上那块夹到他碗里,「你不方便夹?」 莫北垂着眼帘,「不是……」 「那你有什么好顾忌的,又不是吃不起。」 莫北没说话,扒拉了几下碗,将里面的肉都吃完。 吃过饭后,陆荒将剩下的鱼头,鱼尾拌着汤和剩下的米饭餵给大土,大土吃得很欢,摇着尾巴把盆子舔得格外干净。 陆荒摸了摸他的头,正准备回去收拾碗筷,却看见莫北正站在灶台前,不知道在忙活什么。 莫北刚来那段时间,因为是陆荒做饭的缘故,碗基本都是莫北洗的,起初陆荒还嫌弃过这城里来的小少爷洗不干净碗,说过他几句,莫北倒是不生气,每次不但把碗刷了还将灶台也擦得很亮。 「你别忙活了,我来吧,你这一只手还准备干嘛?」 陆荒说着从莫北手里夺过帕子,「你又不是杨过,准备上天呢?」 莫北摇头,「我就是想帮哥的忙。」 「那也得等你手好了,不然别人还以为我虐待你呢。」陆荒说,「行了,你回房间写作业去,这里我来收拾就行。」 莫北很听话地回了房间,他从书包里拿出还没来得及写的试卷,刚写下一个字母,思绪就飘远了…… 等他回过神时,已经过去十分钟,莫北低声暗骂一句,把头埋到试卷上,将选择和填空做完,陆荒之前说的那句话又浮现在脑子里。 「让他挨着我睡就行……」 第11章 静到能听见他的唿吸 从他们住的地方到镇上有固定的班车,是个旧大巴,一趟能载四十几人,陆荒不想花钱去那趟的车票钱,就自己走了七八公里。 他到医院的时候,正赶上快下班的点,他先去找医生开了药,再回病房帮陆老收拾东西,就几件衣服和一些洗漱用品,一个编织袋就能装完。 陆老虽然上了年纪,但腿脚还算利索,不需要陆荒搀扶也能走动。 两人离开医院在小卖部门口的站台前等回去的班车,陆荒担心他热着,就从袋子里掏出蒲扇给陆老扇风。 陆老一把握住他的手腕,笑着说,「行啦,我身体还没那么弱呢,你要是热就给自己扇吧,不用给我扇。」 「我这不是担心这大太阳晒着您吗?」 「我在这块都待了六七十年了,我还能不习惯?」陆老说着话,又想起莫北来,他问陆荒,「倒是小北那孩子,真的还在这住的习惯吗?」 陆荒想了想,回答道,「您待会回去看看不就知道了,他没您想的那么娇贵,人也挺勤快的。」 「勤快?」陆老瞪大眼睛,「你可不能指使人家干活啊,人家不乐意,你这当哥哥也不能强迫人家。」 「哎呀,您都想到哪去了?」陆荒哭笑不得,「我没强迫他干活,也没指使,更没有欺负他,算了,等您回去就知道是什么回事。」 他话音刚落,被涂成蓝白的大巴响了两声喇叭,停在站台前,几乎掉完漆的铁门「哐哐」两声后朝他们展开,司机穿着个老头背心,嘴里还叼着根烟,不耐烦地又拍了两下喇叭。 陆荒扶着陆老上车,给过车费后,挑了个靠近中间的位置坐下,这趟车挺空,没什么人,都死气沉沉地倚在座位上打瞌睡。 陆荒把编织袋放在座位前方的空隙里,靠在泛黄的椅背上发呆,临近傍晚,北川依旧阳光明媚,只是少了正午时候的炙热和灼烫。 他偏过头,视线穿过空荡荡的一排座椅和模煳的玻璃落在车外,在高高的一排杨树后是平静流淌的昌马河,有几只麻雀在电线桿上跳来跳去,车一驶过就飞窜开来。 陆荒看着那些被惊飞的鸟雀,突然想起燕子来,儿歌里唱的那种「年年春天来这里」的燕子。 他记得慧慧有一次和他们讲过燕子为什么会往南飞,她说燕子是一种候鸟,这种鸟会随季节不同周期性进行迁徙在寒冷的时候他们会飞离他们生活的地方去食物更多,温度更高的南方生活,但当春天来临时,他们又会返回自己的家乡。 陆荒觉得这些鸟有一点傻,如果有一个更加温暖,食物也更多的地方可以生活,为什么不一直留在那里,还要每年飞那么远返回会有严寒和酷暑的家乡呢? 慧慧说,那是鸟类的思乡情怀,他们和人是一样的,离家久了也会想念自己从小生长的地方,就像李白诗里写的那样,「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陆荒当然知道李白说的是什么,他只是觉得这样的情怀并不适用在他身上,他不喜欢北川,从小到大都不喜欢。 在他很小的时候,他就想着要离开这里,离开这个到处都是沙尘的地方,然后永远都不回来。 北川对他来说不像是让人怀念的故土,倒像是一把锁,让他浑身上下都落满灰尘和泥巴。 大巴慢悠悠开了二十来分钟,终于到了地方。 第13页 陆荒拎着东西,搀着陆老下了车,车门「哐当」一声在他们身后勐地关上,只留下一阵喧嚣的尘土飘扬在空中。 他们到家的时候莫北正蹲在院子里逗大土,现在的他看起来没有半点小少爷的贵气,但浑身上下依旧打理的很干净,没有半分土气。 「哥,外公。」莫北站起身朝着他们喊道,「你们回来啦。」 陆荒点点头,「你和外公先进去吧,我把这的东西收拾一下。」 莫北很听话地搀着陆老进了屋,但没过多久又跑出来,说是要帮陆荒的忙。 陆荒感觉自从他默许莫北跟着自己身边后,莫北的胆子好像一下大了不少,有事没事都围着他转。 他不是不喜欢,只是不太习惯自己身边总跟着个大活人。小时候他经常被周围同龄的孩子认作大哥,但他们也就是嘴上说说,见陆荒不喜欢旁人靠太近,就都和他保持着距离。 可莫北这傢伙完全不一样,不管陆荒怎么说,他总能想办法混到陆荒身边去,陆荒又不能真的下手打他,就只好接受现状。 为了庆祝陆老出院,陆荒今天特意切了一块腊肉,用芹菜炒着吃,还烧了个蛋汤,里面放了从市场买来的大饼的紫菜,卖家说这是从沿海地带运过来的,还有点贵。 吃过饭后,陆荒把想来刷碗的莫北赶了回去,他将灶台上的东西一 一打理好后坐在门口抽了根烟,今晚的天很黑,阴沉沉的,见不到月亮,明天大概要下大雨。 陆荒把抽完的菸头丢进垃圾桶,回到屋里,陆老已经洗漱好准备休息了。 莫北正趴在桌上写他们老师布置的作业,陆荒走过去,靠在桌案边,只瞥一眼就看到一个鲜红的「85」分,他们的试卷是150分的,莫北这连及格都没考到。 许是他的视线太过炙热,莫北抬起头看了他一眼,然后迅速低下头,小声说,「我之前是学艺术的,文化课学得就不是很好……」 「我理解。」陆荒幽幽道,「毕竟一样的卷子我可能只能拿30。人各有志嘛,也不一定都得靠读书才能赚到钱。」 莫北抬起头,正想附和,陆荒又说,「不过,你还是好好学吧,你这身子板,做其他的感觉也赚不到钱。」 「……」 晚上十二点,陆老已经睡下,莫北把作业弄完,刚走到床边才想起他要和陆荒一起睡。 他有些僵硬地站在那张大床的边上,陆荒把手里的故事会放下,盯着他看,轻声说,「你直接上来,睡里面就行。」 莫北点点头,他蹑手蹑脚地躺到陆荒旁边,扯过薄薄的毯子盖在自己身上。 北川的夜很静,静到他能听见陆荒的唿吸以及自己的心跳。 第12章 跟做了什么亏心事一样 北川这边几个学校期末用的是统一的联考卷,据说是市里最好的高中出的题,比莫北平时做的要难不少。 他以前在广州读书的时候一门心思都在学画上,文化课学得并不算好,只有语文和英语还不错,一百五十分的试卷,他的语文能有一百二,英语能考到一百四,但数学总是差几分才能及格。 负责教他数学的老师姓张,是个很负责的老教师,临放假前一天还特意把莫北叫到办公室,拿着他的期末试卷给他分析了一遍成绩,又额外拿了两本练习题给他。 莫北知道她这是好意,抱着册子连声道谢,回教室又把教材翻来覆去过了一遍。 自打他和陆荒把那三个来找事的小混混打了一顿后,李自立他们便彻底安生了,没再找过他的事,连走路都绕着他走。 他也没工夫搭理他们,每次放学,弄完自己的事就一个人背着书包回家。 中途也遇到过上来搭讪的女同学,对方坐他前排,扎马尾,笑起来挺漂亮,说和他顺路,可以陪他走一段。但莫北嫌弃人家走得慢,就拒绝了。 他们学校的暑假比北川其他几个学校要长一些,莫北计划先把数学好好补补,顺便背点政史地,其余时间就跟着陆荒一起出去干活。 他对干活没什么概念,也完全不知道车该怎么修,但他还是想去帮陆荒的忙,哪怕只是给他递个扳手也行。 只可惜理想是丰满的,现实是骨感的。 莫北去的第一天就被陆荒给撵回家了,陆荒说他只会添乱,让他在家里照顾外公,还有院子里的鸡鸭狗。 莫北虽然心里不大乐意,但只能答应下来,还跟着孙大头的妈妈学了几道家常菜,炒白莲,炒蛋什么的都做的色香味俱全,就连陆老都时常夸他。 这样平淡的日子过着很快,一晃就是一个多月就过去了。 七月底是北川最热的时候,也是葡萄大规模成熟的时候。 陆荒同修车厂的老闆请了三天的假,然后拉上莫北,跟着孙大头坐车去了他姑家的果园。 孙大头的姑父是外地人,早些年来北川买了不少地,什么都种,主要是种葡萄。 这边的葡萄俗称「马奶子」,形似马的某个部位,绿莹莹的,在太阳底下透着亮,像一串串剔透的宝石。 这是莫北第一次见到这么多葡萄,站在藤下都走不到道。 陆荒一巴掌拍上他的肩,「得了,别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这两天有的忙呢。」 孙大头在旁边咯咯笑,顺手从一株矮一点的藤蔓上摘下几颗葡萄塞给陆荒和莫北,「来,尝尝,可甜了。」 第14页 莫北用衣袖把葡萄外面擦干净,然后一整颗放进嘴里,香甜的汁水顿时萦绕在唇舌之间,确实很甜,比他以往吃过的都要甜。 孙大头颇有些得意地看着他们,「怎么样,好吃吧。我姑家还有几棵枣树,待会带你们去打点,骏枣,可香了。」 陆荒瞥他一眼,「不是说来干活吗,孙姨和叔不在?」 「在屋里呢。」孙大头说,「我带你们过去,估计在准备饭呢,待会就到午饭的点。」 孙大头的姑妈和姑父对他们很大方,特意顿了一只鸭子,还去门口超市买来一提汽水,青苹果味,酸甜口的。 这会是水果大量上市的季节,几乎每个果园都会请人来帮忙,有的是本地人抽空来干两天赚点生活费,有的则是外地专门来打工的,会在这边一直呆到农忙结束。 这些外地人来干活,老闆会给他们提供住食,基本都是一个大通铺睡十来个人。 好在孙大头姑妈家的孩子去市里的奶奶家住了,姑妈就在那间房里铺了个地铺,让他们三自己商量着轮流睡床。 没等孙大头开口,陆荒就占了地铺,毕竟孙大头是人侄子,哪有让他睡地铺的理。 因为只在果园呆三天,他们就没带太多东西过来,简单收拾完,孙大头就带着他们去打枣子吃。 这边的枣树只有两米多高,果子结得繁茂,拿长杆一打能落下不少,一个人打,一个人用旧床单在果树下接着,用不了多久就能收穫一大篮新鲜的枣子。 鲜枣和干枣的味道差别很大,鲜枣脆生生的,一口咬下去满是甘甜的汁水。 枣园门口有一条水渠,孙大头带了个干净的塑胶袋,把打下来的枣子装进塑胶袋里然后放在水里泡着洗干净。 沿着水渠的方向一直往前走有一片沙滩,面积不大,前方生着几棵胡杨,傍晚落日的时候很漂亮。 把枣子吃完,陆荒又打了一些让孙大头带回去,他记得之前说过要领莫北去看沙海的事,就让莫北跟着自己一路朝着西边走。 大约走了半个小时,太阳逐渐温和下来,亮堂的白光也变作染着红的金黄色,绕过几棵行将枯萎的柳树,莫北看见了一片黄灿灿的沙滩,和远处还带着点绿意的胡杨。 「这里还不算大。」陆荒说,「等凉快点,我骑车带你去更大的。那里的落日比这更壮观,漂亮,还有大大小小的沙丘。」 「会有骆驼吗?」莫北问他,「书里和电视里都说,丝绸之路上是跑骆驼的,那些商人会骑着骆驼带着丝绸,瓷器,茶叶,香料到很远的地方去和阿拉伯人做交易,然后把这些东西卖到欧洲。」 「骆驼?」陆荒想了想,「没见过,再往西的地方应该会有吧,你很想看骆驼吗?」 莫北同他一起坐在小沙丘上,盯着天上煎蛋黄一般的太阳出神,「我小时候见过一次骆驼,在动物园里,里面还有狮子,老虎,熊猫,还有海豚和企鹅什么的,骆驼也有,就关在斑马的旁边。」 「那有大象吗?」 「有啊,特别大,会用鼻子喷水。」 「还挺好玩。」陆荒说,「比这里要好玩,这里没什么动物,最热的时候,连根草都没有。」 「但这里的天空很美。」莫北说,「这是我见过的最美的天空。」 陆荒轻声笑起来,「那就多看一会吧。」 说着他突然捧起一把沙浇到了莫北的身上,见莫北瞪大眼睛看着自己,陆荒悠悠说,「这叫沙浴,就是把人埋在沙子里,据说可以延年益寿,强身健体。」 「真的?」 见莫北不信,陆荒直接把周边的沙子都抛到他身上,「不知道啊,这不是拿你试试嘛。」 莫北知道他这是有意在整蛊自己,却也没有反抗,任由陆荒把他几乎整个身子都埋在了沙子下面。 陆荒刨沙子累了,也跟着躺在莫北旁边,周边静悄悄的,一丝风都没有,只有天上的太阳在缓缓往下沉。 过了不知道多久,那轮红彤彤的夕阳彻底消失在天幕里,取而代之的是一轮明亮的圆月,周边群星璀璨,把整片夜空都点亮。 莫北看着满天的星星,抓起一把冰凉的沙子,看着沙粒一点点从手中流逝。 西北昼夜温差很大,白天有太阳的时候热得要死,夜里风一吹又冷得不行。 好在夏天的夜晚温度不会降到很低,他们穿得单薄也不会觉得冷。 「要是冬天,这外面得有零下十几二十度,不穿个大厚袄子,根本在外面待不住,有的地方还有狼,吃人的那种。」 陆荒有些睏倦,说话的声音也变得含煳起来,「不过狼一般只在林子里出没,他们不敢靠近人住的地方,所以你不用害怕,咱们在这再待会,然后去水渠里洗洗,再去周边弄点吃的,我和孙大头说了,今天晚上让他们不用准备咱们的饭。」 莫北很少见他一次说这么多话,便问他,「哥,你见过野狼?」 「小时候见过一次,那东西长得跟狗有点像,但精得很。」陆荒说,「他们会装,装得像狗,摇尾巴,等你一放松警惕,就朝你的喉咙咬。」 「那你喜欢狗,还是喜欢狼?」 陆荒听到这个问题,偏过头瞪莫北一眼,「哪有这样问的,狗忠诚又听话……狼……」 他不往下说了,一闭上眼睛又回想起童年遇见那头狼时的情景,那双绿色的眼睛如同幽灵一般叫人生畏。 第15页 「起来吧,咱们去洗洗,把沙子都抖掉。」 水渠里的水是从地下抽上来的,比一般的自来水要冰上不少。 莫北小心翼翼地把衣物上的沙子都抖落,才站到水里就被陆荒泼了满脸的水。 陆荒今天似乎很高兴,完全没有平时不苟言笑的样子,站在水里朝着莫北喊道,「帮你弄干净点。」 莫北这次倒不示弱了,抬起手把水又泼回去。 两个人你来我往,玩了一阵,凉风吹过差点打起寒战来。 陆荒担心感冒这才说道,「好啦,去吃点热乎的,不然真要着凉了。」 莫北应下来,跟着他去了附近的一家小店,要了两碗汤面。 等他们回去的时候,孙大头正躺在床上翻金庸的《神鵰侠侣》,很厚一本,纸页已经开始泛黄。 他问陆荒他们看不看,他这还有《射鵰英雄传》和《倚天屠记》,陆荒说就喜欢神鵰侠侣,让他念来听听。 孙大头倒也听话,把屋里的灯拉了,只留他床头一盏小夜灯,念起了书里的内容,那段正讲到杨过断臂。 莫北躺在地铺上静静听着,无意间碰到了陆荒的手,他的心跳骤然加快,急忙翻过身闭上眼睛,跟做了什么不得了的亏心事一样。 作者有话说: 受不了,我好纯爱啊,我怎么能这么纯爱啊啊啊啊 第13章 你说你喜欢什么 第二天一早,陆荒他们便被人喊起来,吃过面片汤做的早餐后就到葡萄园里帮忙。 摘葡萄不算技术活,但要格外小心,几个小时干下来,整个人都腰酸背痛的。 午休的时候,孙大头洗了一大盘的葡萄,绿的红的都有,晶莹透亮地摆在盘子里,没一会就吃完了。 陆荒想起之前孙大头说这边有野鸡的事,问到具体位置后,便约着后天走之前去抓一只来烤。 莫北没抓过鸡,只帮陆荒餵过院子里那几只,不过听说那些是要留到过年卖掉。 见他出神,陆荒用手去戳莫北,「你想什么呢?」 莫北说,「我在想抓鸡要怎么抓?」 听到这个问题,陆荒和孙大头都笑起来,孙大头说,「抓它的翅膀啊,不过那是家养的,像那种野鸡会飞,跑得又快,得用弹弓先打,伤着他们,等他们飞不起来,再动手抓。不是个容易事,但野生的口味比家养的要好吃,不少市里人专门坐车过来,就为吃口野鸡。」 莫北点点头,像是听懂了又像是没听懂,继续吃手里啃剩下的西瓜,甜滋滋的汁水滴到地上,引来不少蚂蚁。 晚上吃完饭,孙大头不知道从哪顺来一个收音机,说是可以听评书,胡乱调个台,便倒在床上扇起蒲扇。 他们白天没少干活,累得浑身没劲,一躺下眼皮便开始打架。 孙大头调的那个台根本不是说书的,是说灵异故事的。 那电台主播是个中年男人,声音低沉沙哑,正在讲熊家婆的故事,说是以前有家姐弟,误将一头熊当作自己的外婆带进了家门的故事。 莫北的意识有些恍惚,只听见主播说那个姐姐问外婆在吃什么,熊回答说是豆子,姐姐就说我也要,结果接过一看是一小节人的手指…… 他脑子不清醒,竟然去拍陆荒的腰,「哥,你在吃什么?」 陆荒本来快睡着了,被他这一下给弄醒,没好气地回答,「吃人。」 莫北打起哈欠,「吃人……吃人好啊……好……」 陆荒寻思他应该是说梦话,就没再搭理,翻过身盯着发黄的天花板出神,收音机里的故事一个接着一个,孙大头的唿噜声也越来越响。 他把莫北盖着的毯子往上拉了拉,将收音机关掉,一个人去外面抽了根烟才回来继续睡觉。 刚一躺下,又听见莫北说,「少抽……对,身体不好。」 陆荒伸手在他面前晃过,确定他这是梦话后,无声骂他几句,随即躺下睡觉。 离开果园的前一天下午,陆荒他们没去帮忙,用树杈做了两个简易的弹弓,又去村口小卖部搞了点调料,收拾好装备后就出发去打鸡。 孙大头说的有野鸡的地方是个荒废的果园,之前应该是种苹果和香梨的,里面还有几棵树挂果,只是果子生得不大,还有些畸形。 他们在果园里随便熘达,没多久就看到那传说中的野鸡。毛是棕红色的,比家鸡的要长一些,眼睛很亮,警觉性也很高,上蹿下跳的,一不注意就飞到树上,没了踪影。 孙大头本来打算直接上手抓,但连着扑腾好几下都没能成功,自己还栽一大跟头。 那鸡不但灵敏,还狡猾得很,总能从人眼皮子地下熘走。 陆荒觉着这样抓没用,就等它在树上的时候,用弹弓射它,一连几下都没打中。 孙大头见状,嚎叫道,「草,这死鸟怕不是成精了,再不吃掉它,它就得吃人啦!」 莫北从地上捡起一个偏圆的石子,瞄准那还在半空中扑腾的野鸡,「啪」一下居然真射中它的翅膀。 那野鸡还想扑腾,又被射中一颗,很快掉到地上,被孙大头抓着翅膀提熘起来。 孙大头大笑几声,然后拎着鸡往外边的小河旁走,准备拔毛开烤。 陆荒把弹弓收起来,他问莫北的准头怎么这么好。 莫北说他之前学过一点射击,感觉打弹弓也大差不差。 第16页 陆荒眉眼一挑,「那你还挺厉害的。」 莫北被他夸这一下,有些不好意思,耳根泛起一层红。 孙大头不擅长抓鸡,但烤鸡却做得相当不错,他们捡了不少木头,用几块合适的石头,在河边弄了个简易的烧烤架,用刀削尖木棍将鸡穿好以后架在火上烤。烤熟后就把方便面里的调料包撒在上面,面饼直接干吃。 这种野鸡因为常年活动,肉并不算多,但很紧緻,吃起来比家鸡要香不少,不管配什么都格外美味。 把鸡吃完以后,陆荒将炭火用水浇灭,去附近树上摘了几个看起来还不错的苹果,在河水里洗过可以直接吃。 孙大头吃着苹果,心里和嘴里都舒服了,手又痒起来,他问陆荒和莫北待会回去要不要一起玩牌。 陆荒瞥他一眼,「这么玩?」 孙大头说,「斗地主呗,我去我姑父那搞两大罐啤酒,谁输谁喝,不然就在脸上贴白条。」 陆荒看向莫北,「斗地主会吗?」 莫北说,「只会一点。」 孙大头拍他的肩头,「够用,这玩意简单,待会孙哥教你。」 陆荒翻他一眼,「说话就说话,你拍人家干什么?」 孙大头乐呵道,「这不之前弄习惯了。」 陆荒哼一声,将东西收拾好,「那走吧,回去打牌。」 孙大头的姑父是个挺好煳弄的人,他随便编几句还真弄来两升啤酒,还有一幅扑克牌。 他们三就坐在地铺上,围成一个圈打扑克,收音机里在讲梦,姐姐妹妹们正在大观园里作诗。 薛宝钗写到「好风频借力,送我上青云。」的时候,孙大头和陆荒赢了牌,用小塑料杯给莫北倒了酒。 陆荒本来还担心莫北不能喝,正想开口,莫北已经举起杯子把里面的啤酒喝得一滴不剩。 他们玩了一个多小时,两瓶啤酒半点没剩下,孙大头脸上还贴着几张卫生纸撕成的白条。 这边的啤酒只有八度,但后劲却很足,十分上头,莫北喝了半升多点,整个脸都红扑扑的,脑子也发沉。 喝得最多的孙大头直接躺在床上睡着了,嘴里还嘀咕着要去市里看电影,有很多漂亮姐姐的那种。 唯一意识清醒的陆荒看着两个醉鬼无声笑笑,把易拉罐踩扁丢进一边的垃圾桶里,正想把散在床垫上的扑克收起来,却被莫北一把抓住手腕。 陆荒一抬起头就对上一双湿漉漉的漂亮眼睛,像小鹿一样澄澈。 他无心搭理醉鬼,想把莫北的手甩开,却挣不动,莫北拉着他,用一种含煳的声音说,「喜欢……哥……喜欢……」 陆荒顿在原处,他问莫北,「你说你喜欢什么?」 莫北咕噜两声,一头栽进陆荒的怀里,睡着了。 陆荒看着怀里的人,没再继续往下问,只是将他推回去躺好,顺手把被子盖上。 第14章 一盒颜料以及一支画笔 从果园回来后,陆荒像往常一样整日到修车厂去打工,时间一晃已经是八月末旬,再过几天就是学校开学的日子。 进入秋天的北川被一片金黄笼罩着,四处都是瓜果的香味,气温也降下不少,从连绵的燥热变成夹带着寒意的凉。 这天下班,陆荒从曹老闆那领了上个月的工资,细细数过一遍后,想着明天镇上有集市,掏出两张另外放起来。 翌日一大早,莫北便被陆荒从床上拉起来,连早饭都没顾上吃,就被拉着上了去镇里的班车。 到这以后莫北就没有离开过北川,对周边的景象很是好奇,扒在窗边看得入迷。 陆荒从怀里掏出根棒棒糖给他,「别挨太近,那玻璃脏。」 「嗯。」莫北转过身,把印着花纹的糖纸剥掉,露出里面淡粉色的糖球,「哥,你怎么会有这个?」 陆荒瞥他一眼,「昨天下班的时候,老闆塞的,我不喜欢吃甜的。」 莫北「哦」一声,将糖球塞进嘴里,水蜜桃味的,酸甜口感,还有点扎嘴。 他把糖吃完,车也到了地方,司机一个急剎差点让一车人都撞到头,四处都是低骂声。 陆荒让莫北跟紧点,两个人挤着人流下车,又挤进另一波朝集市里涌去的人流里。 镇上的集市是大集,每周只摆周天这一天,周边卖菜,卖肉的都会过来,还有不少摆摊卖衣服鞋子的,说是市里服装店卖不出的货,降价出售。 来逛这种大集的人很多,商家为了招揽顾客,会用大喇叭反覆播放提前录好的促销用语。 各种喇叭的声音与人声混杂在一起吵得莫北耳朵疼,他微微皱起眉头,只稍微慢两步却发现陆荒不见了。 莫北的心顿时乱起来,他喊陆荒的名字却被周边嘈杂所淹没,朝着他们走得方向四处张望也看不见一个相似的身影。 他的唿吸变得沉重起来,一路朝前挤开好几个人,可陆荒还是没出现。 莫北失落地站在原地,鼻子不由发酸,刚想再继续喊却被人抓住了手,他回过头,陆荒举着两串糖葫芦,问他,「我就买个糖葫芦的功夫,你怎么没影了?」 「我以为……」 莫北张了张嘴,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口,他的心跳得太快,连带着脖子也发烫。 「别以为了。」陆荒把一串糖葫芦塞到他手里,「赶紧吃,吃完带你去挑衣服。」 第17页 「嗯。」 莫北接过糖葫芦,想了想又问陆荒,「哥?」 「又怎么了?」 「我能牵着你走吗?这里人好多,我怕找不见你。」 陆荒翻他一眼,「你多大?我多大?我们两大男人在街上牵手?」 莫北不说话,垂着头咬下一整颗裹着糖衣的山楂 越往前走,人越多,整个街区挤得像罐头,莫北紧紧跟在陆荒身后,生怕像刚才一样被挤丢,刚朝前走了十来步,那双温暖的手再次抓住了他。 莫北有些发愣,垂下头便看见真的是陆荒在牵着自己的手慢慢朝前移动,他握紧陆荒的手,就这样在汹涌的人流中跟着他走了一路。 走过卖男式衣物的铺子时陆荒总会多看几眼,最后在快到末尾的一家店他才停下脚步。 卖衣服的老闆娘见有生意,兴沖沖给他们讲自己家的衣服多好多好,买一件八折,两件六折。 陆荒给陆老挑了一件外套,又从成堆的衣服里扒拉出一件黑色的牛仔外套,让莫北穿身上试试。 莫北很听话地换上,然后表示自己觉得这件不好看。 陆荒又从里面扒拉出来两件,莫北挨个试穿一遍,挑完颜色挑材质,硬是没一件能入他眼的。 陆荒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一巴掌拍上他的肩头,低声说,「给你买,你收着就是,犟什么?」 莫北最后还是选了最开始那件黑色的外套,陆荒把他原本的外套装进袋子里,让他就穿着新衣服回家。 买完衣服以后,陆荒带他去吃凉皮,卖凉皮那老闆娘之前也住在北川就拉着陆荒聊了几句,还问起陆玖的事,说是下个月中秋,陆玖要是打电话回来,让陆荒帮忙问问她那边还缺不缺人,老闆娘也想跟着一起干。 陆荒应下来,问她不准备继续卖凉皮吗? 老闆娘说是家里儿媳又生了对双胞胎,周转不过来,便想着去外地打工多赚一些回来补贴他们。 陆荒没说什么,付过钱后拉着莫北去买菜。 路上莫北想起自己还没见过陆玖,也从未听陆荒提起过她,小心翼翼地问陆荒,「哥,我姨妈她是在哪打工?」 陆荒想了想,「广东,又或者深圳,上海?她没和我说过。」 「那她什么时候会回来?」 「……」 陆荒沉默一阵后缓缓回答,「春节,呆不了多久就又会出去。」 莫北不应声,随手从菜摊上拿起一根玉米,问陆荒,「哥,我今天回去给你炒玉米吃,好不好?」 他这话题换得很唐突,但管用,陆荒盯着那根玉米看半天,忽然笑道,「和肉沫一起炒吧。」 买完菜以后,陆荒又去县里的五金店买了工具,说是要回家自己修电视。 等两人到车站等回去的车时,手已经被大包小包的东西给占满。 这集市门口的车站旁是条商业街,卖什么的都有,还有个精品店,卖各种花花绿绿的文具,陶瓷,玻璃做的小礼品,贝壳做的风铃什么的,店门口放着个大音响,正在放流行乐,节奏挺好,就是听不懂歌词在唱什么。 莫北之前在广州听过这首歌,跟着哼了一段,还问陆荒自己哼得怎么样。 陆荒说「还行」随即把东西丢到莫北脚边,「我去买个东西,你在这看着东西,别乱跑。」 不等莫北回答,陆荒已经快步拐进那家黑粉招牌的精品店,没多久就提着个印着hellokitty的粉白袋子从里面走出来。 莫北想知道他买了什么,但没开口问,一个劲盯着袋子看,但什么都看不出来,只能猜出是个方盒子装着的东西。 没过多久回北川的车过来了,陆荒拎着东西上车,莫北就跟在他后面,还是来时候的那个位置。 只是这次莫北没有心情去看窗外的景色,心思都扑在那个礼品袋里上。 一个可怕的念头浮现在他的脑海里,他觉得陆荒肯定是喜欢上某个女孩子,要给对方送礼物。 其实陆荒喜欢女孩子挺正常的,给女孩子送礼物也挺正常的,但不知道为什么莫北就是觉得这个念头很可怕。 他深吸一口气,决心不再去想这件事,可视线却还是离不开那个袋子。 今晚的饭是莫北和陆荒一起做的,玉米炒肉沫,紫菜蛋汤和凉拌萝蔔丝。 莫北照旧拦下了洗碗的活,他一边擦着盘子,一边想着礼品袋的事。 其实他也不是不能接受陆荒和女孩子在一起,毕竟陆荒总归是要娶妻生子的,他只是在意…… 他说不出自己在意什么,心绪乱得像缠在一起的麻绳,还差点摔烂一个碗。 洗完碗后,莫北回到屋里,陆老已经睡下,陆荒看见他比了一个「嘘」的手势,将一个袋子递给他,然后轻声说,「给你的。」 莫北看着那个熟悉的粉白袋子,将里面的东西拿出来,一盒颜料以及一只画笔。 第15章 那是莫北这辈子都忘不掉的 莫北的鼻子酸酸的,手不由发颤,「哥……」 陆荒说,「你之前不是学画画的,应该用得上吧?」 「嗯。」莫北小心地把东西收好,「谢谢哥。」 「一家人说什么谢不谢的。」陆荒说,「收拾一下,准备睡觉吧。」 关灯以后莫北怎么都睡不着,他侧身看向躺在自己旁边的陆荒,心里慌乱不已,咸咸的泪水顺着眼角一路往下,落到枕头上。 第18页 莫北觉得陆荒实在太好了,比他见过的任何一个人都要好,好到像是自己虚构出来的,是小女孩点燃火柴后才会出现的幻象。 只是他能真实地触碰这幻象,感受他的温度和唿吸,然后把他们都刻进自己的生命里。 那种隐秘的情绪就这样在他的心上生出根,然后一点点扎到里面,把整颗心脏都包裹起来,在最顶端的位置开出一朵小小的,洁白的杏花。 — 九月底,北川大大小小的学校都开了学。 陆荒升到高三年级,学校给他们加了晚课,要求他们每天下午放学后还要在教室里多上两个小时的自习。 他本就不打算参加高考,同班主任讲过以后,还是像往常一样,放学便去打工,等到点再回家吃饭。 家里那台老电视上个月才被修好,连着「锅盖」可以看十几个频道,他很喜欢看放电影的那个台,里面偶尔会放一些外国片,黑白的彩色的都有,每个角色都穿着漂亮又繁琐的衣服,和镇上那些服装店里卖的一点都不一样。 周六下午陆荒在家里休息,拉着莫北陪他看林正英演的片,这是重播好几遍的老片,他把台词记了个大概,但怎么都不觉得腻味。 莫北对这类的电影不感兴趣,坐在旁边背《赤壁赋》。 外面正在刮秋风,被捲起来的干枯叶子砸在窗户上「啪啪」作响。 电视里演完林正英,插播几段gg开始放外国片,后期配上的普通话很是生硬,根本不贴演员的脸。 陆荒看着觉得变扭,用手指去戳莫北的腰,「你之前在广州上学的时候,见过外国人吗?」 莫北说,「嗯,我还有个外国同学。」 陆荒问他,「他们说中文是不是也像电视里这样?」 莫北想了想,「不是,电视里是翻译腔,都是中国人配的,是为了让大家听得更明白,还有一些中英用语上的差异,所以听着会夸张点,外国人说中文的话……就是有些瘪口。」 陆荒「哦」一声,「那是什么样?」 莫北神色微妙地学着自己之前那个同学的口音说道,「大概,这样?」 陆荒笑出声来,「你确定这是外国人,不是烤羊肉串的?」 莫北自己回想一下,也没忍住,「是挺像的,但是他们就是这个口音。」 「那还挺有意思的。」 陆荒说着又扭头去看电视,见到主角开着车在沙漠里追逐,他突然去拍莫北。 「明天起早点,我带你去看日出。」 「日出?」 「嗯,『海上』的日出。」 第二天,夜还深着莫北被陆荒推醒,按他说的穿上一件厚外套,带上东西就出了门。 陆荒打着手电,带着他去最近的一片沙漠看日出。 到沙漠附近夜便没有那么黑了,虽然还远不到日出的时候,那皎洁而明亮的圆月也足够照亮整片沙海。 陆荒挑了一个适合看日出的位置,用带来的枯枝架起一个小火堆,把提前烤过的土豆丢进去加热。 天幕漆黑,挂满繁星,熊熊燃烧的火焰向上跃动,陆荒用手撑着沙地,看着夜空出神。 他想陆玖了,可今年中秋她并没有打电话回来。 冰冷的沙子没过他的指尖,他脱力般顺势躺下去,听木材被烧得噼里啪啦的响声。 「哥,你心情不好吗?」 莫北低头看着他,漂亮的眉宇微蹙在一起。 陆荒不说话,只是盯着自己这个便宜弟弟看。 看他那垂下的眼帘和抿着的嘴角,看他星星一般的眼睛和漂亮的下颚线,还有那落寞的神情。 陆荒听慧慧讲过《红楼》也在课本里读过林黛玉进贾府的故事,他第一次见莫北的时候就觉得莫北像林妹妹,从天上掉下来的,总是眉目低垂,带着些哀怨和忧愁。 可后来陆荒才发现,莫北不是林妹妹,也不是只会赖着自己的小狗仔,他更像狼,只在不经意间流露出那种兇狠的劲,大多数时候都是这样的「柔弱」。 「没什么。」陆荒回答,「就是有些困。」 莫北说,「那要不你先睡会,待会太阳快升起来的时候,我叫你。」 陆荒摇头,「不用,说好陪你看日出的,你之前在海边看日出也是这种感觉吗?」 「差不多吧,不过我总觉得现在要比那时候更激动。」 「为什么?」 「可能因为这次陪我看日出的是你……」 「……」 一阵沉默后陆荒说,「我有什么特别的?」 「你特别好。」莫北的声音变得缓慢而低沉,「总之就是很好。」 陆荒起身将烤好的土豆扒拉出来,递给莫北一个,把自己手里那个土豆的皮剥下来,撒一点盐粒在上面直接吃。 等他们吃完,天才隐隐出现亮的趋势,原本明亮无比的月亮慢慢黯淡下来,化作浮云般的白色圆盘。 沙漠四周也逐渐亮起来,零星的火红色在东边烧起来,隐约能看见太阳的形状。 他们都不再说话,仔细看着天空上的变化,在日出的那一刻,莫北问陆荒,「哥,你想看看海上的日出是什么样吗?」 陆荒说,「想。」 莫北说,「那你等我,我以后一定带你去看海上的日出,还有日落。」 陆荒偏过头看向莫北,只是笑,金红色的光落在他的身上,那是莫北这辈子都忘不掉的景象。 第19页 第16章 就是和男的谈恋爱…… 北川的冬天来得很早,十二月刚冒头,气温「嗖」得一下就跌下去,白天只有十来度,夜里能把放在外面的水冻结冰。 陆老腿脚不好,受不了寒,陆荒早早就买好煤堆着院子里,一降温就把炉子烧起来。 他家屋里的火炉是老式的那种,上面可以架锅也能用来烧水,添柴的地方还能烤红薯和土豆。 陆荒前几天去集市的时候,遇到些卖栗子的,不是那种用糖炒好的,是还算新鲜的生栗子,就买了一公斤回家。 夜里生火取暖的时候,可以坐在火炉旁一边烧水一边烤点栗子吃。 这种栗子本身就很甜,不管熟不熟吃起来味道都不错,他挑两个大个的放到莫北手里,用把手里的剥壳递给陆老。 陆老近来精神不太好,总是昏沉沉的,他没接陆荒给的栗子仁,打个哈欠就躺在床上睡过去。 陆荒看他唇色发白,心里不安,想着过两天请诊所的王姨过来给陆老看看。 煤炭在炉火中燃得正旺,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时不时还会从下方迸几粒火星子出去。 暖烘烘的火光把两人的脸颊都烤得发烫,陆荒也有些睏倦,抬头看向水泥墙上的挂钟,才到十点。 莫北正抱着一本练习册奋笔疾书,看样子是在做数学。 陆荒存心逗他,问道,「高才生,解什么世纪难题呢?」 莫北抬起头,看向他,「啊?几何。」 炉火跳动起来,在莫北脸上忽闪忽闪的,陆荒盯着他看一阵,勐然发现莫北的眼睫毛很长,跟小扇子似的。 莫北这傢伙生得好看,白净是村里公认的事实,他刚来没多久,村口喜欢给人做媒的胡大娘就找到陆荒。 她说村长家的小闺女喜欢莫北这样的,他现在爹娘都不在了,要不就让他直接入赘村长家,这样莫北不但有家还有了老婆,陆荒他们也能少点负担。 陆荒听得头大,他记得村长家的小女儿也才念高一,这两边都没成年,怎么就跳到结婚的事上去了。 胡大娘说这年头,十五六就结婚的很正常,有的还有孩子呢,先把喜酒办了,结婚证以后到年龄再补,没问题的。 陆荒「呵呵」一声,说人家是城里来的,以后肯定要回城里,不会留在这。 胡大娘眼珠飞快转起来,片刻后指着陆荒说,「你也不是不行,那小闺女也挺喜欢你的。」 陆荒差点被她的话咽死,「你家儿子不比我合适多了,怎么不让他去。」 胡大娘傻笑,「人家看不上他个矬货,不然有这好亲事,我能不给他说?」 陆荒实在佩服她,坚定表示他不去后转身就跑,被胡大娘追了好几里地。 现在想来,村长家的小女儿会喜欢莫北这样的倒也正常。 北川这边民风彪悍,男孩子多半都糙得不行,把莫北往里面一放,跟白天鹅进鸡圈一个效果,人小姑娘当然喜欢,就是不知道莫北有没有喜欢的女孩…… 「莫北。」陆荒突然问他,「你最近在学校过得怎么样?」 莫北回答,「挺好的。」 「那……有没有谈恋爱什么的?」 听到这个问题,莫北不由蹙眉,「啊?」 陆荒淡然笑道,「随口问问,咱们这都挺早熟的,管得也不严,你要是谈恋爱也没必要瞒着,别把人家姑娘……」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莫北红着脸打断,「我没有谈恋爱。」 「那有喜欢的姑娘吗?我记得你们班不是有个姑娘经常和你一起走……」 「我也没有喜欢的姑娘。」 「那你……」 「我……」莫北的情绪有点上头,眼睛眨得飞快,「反正我就是不喜欢他们。」 陆荒神情微妙,「你不喜欢就不喜欢,那么紧张做什么?」 「我没有紧张啊。」莫北看向火炉上的栗子,「我就是阐述事实而已。」 「哦……」陆荒轻笑起来,「这样也挺好,你要是在北川找个姑娘,以后没能考去一个城市也挺费劲,等你读大学再考虑谈恋爱的事吧,最好是在你想工作的城市找个好姑娘,这样就能一直在一起。」 莫北抬起眼帘瞥他一眼,低声说:「就一定要找一个姑娘吗?」 「不然呢,你难不成还想找个……」 陆荒像是想到什么,没继续往下说,生硬地换个话题,「总之那都是以后的事,你觉得好就行,我不是迂腐的人,也不会拦你。」 莫北楞在原地,他转过身看着陆荒,期待般问他,「什么叫不会拦我,所以哥你其实不介意那种事对吗?」 陆荒显得很侷促,「什么事,什么跟什么?」 「就是和男的……谈恋爱……」 陆荒翻他一眼,看陆老还睡着,深吸一口气,「管好你自己,别来管我。」 莫北失望地继续写题,连下笔的力度都重上了几分。 快十二点的时候,陆荒给火炉添煤,将烧干净的煤灰剷出来倒在门口的桶里,大土窝在自己的窝里打唿噜,外面静得能听见风吹动胡杨木的声音。 陆荒想起莫北问自己的话,耳朵不由发烫,他其实从没想过这个问题,关于谈恋爱,结婚什么的,那些东西离他实在太遥远,遥远到连想像都变得奢侈。 一阵寒风吹过,陆荒披着衣服打起寒战,他急忙把门关上,拉掉外屋的灯,莫北已经上床,缩在被子里,只露个脑袋在外面,看样子睡得还挺香。 第20页 陆荒把外衣脱掉躺上床,扯过厚厚的棉被盖在自己身上,拉掉灯,屋子里陷入一片黑暗,只窗户那还有微弱的光。 他闭上眼睛,可怎么都睡不着,莫北的话反反覆覆在他的脑海里迴响,他翻身借着那点稀薄的光,看向睡着的莫北,突然觉得要是自己不结婚,就这样和莫北生活在一起也挺不错。外公和妈妈都是很宽厚的人,他们也不会介意自己这样做…… 这天晚上,陆荒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他梦见他和莫北成为一名大画家,住在海边的大房子里,他们一起坐在沙滩上看日出。 梦醒之后,陆荒才发现自己不小心睡过头,身边是空的,脑袋也晕沉沉的,莫北大概是去上学了,陆老还没起。 他撑着身子从床上坐起来,一眼就看见桌面上放着一只碗,里面放着煮熟的两个鸡蛋,下面还压着一张纸。 那是一幅画,莫北留下的,上面画着的正是陆荒昨晚梦见的场景。 第17章 你不会离开我的,对不对? 陆荒病了,连着发两天的烧,起初只是低烧,他觉得不影响就没有在意,结果烧到第二天,说话都有些不利索。 莫北虽然看着瘦弱却没怎么生过病,见陆荒浑身发烫,一时间慌了神。 只能先给陆荒餵了两片退烧药,敷上湿毛巾,等烧退下去再去诊所。 陆荒许久没有生病,这一下倒像是要把以前没生的病给补回来,一直烧到中午体温才逐渐降下去。 莫北请了假陪他去诊所看病,王姨说他这是染了流感,要挂三天的水。 这诊所能坐着刮水的地方不多,都被戴着口罩的老人和小孩占着,只有角落还留有一个空位,陆荒坐在那冰凉的铁椅子上浑身都不舒服,扎上针以后昏沉沉眯一会,睁开眼就看到莫北坐在小板凳上靠着椅子的扶手睡着了。 这傢伙昨晚忙活大半天,也是该休息一下。 陆荒想着闭上眼,靠在椅子上,诊所里满是消毒水的气味,熏得人脑仁疼。 半个小时后,整整三大瓶吊液已经空了两瓶半,外面的天也隐隐暗下来。 莫北接来一杯热水递到陆荒手里,「哥,喝点热水,你还难受吗?」 陆荒嗓子很哑,不太想说话,摇摇头,从莫北手里接过水,水温刚好不烫不凉,他把纸杯里的水都喝完才觉得喉咙没那么难受。 「待会打完针,我们就回去。」莫北望着他,声音压得很低,「然后我去做饭,你好好休息,把病养好,明天我再陪你来打针。」 陆荒感觉莫北像是在哄小孩,干咳两声,「你不去上课,就要来陪我?」 莫北的眼睛瞥到另一边,含煳回答,「我和老师请了两天假,正好后天就是周六,就不用去学校。」 「你啊……」 陆荒想骂他,但没力气说那些多余的,只狠狠瞪他一眼。 莫北垂着头,和受气的小媳妇似的,小声嘀咕,「只是一两天不去,也没什么。」 没一会弔液瓶彻底见底,莫北喊来护士给陆荒拔针,又从王姨那拿了些药。 他本来想扶着陆荒,但陆荒觉得丢人,不让他扶,莫北就紧紧跟在他旁边看着他。 北川马上就要入冬,周边树木的叶子已落光,只光秃秃留个枝干,鸟雀也不见踪迹,冷风一吹四下都萧瑟不已。 陆荒的脸还有些发烫,凉风吹打上来反倒舒服不少,他不由放慢脚步,在心里盘算着年前要给陆玖打个电话,问问她什么时候回来,顺便说说莫北的事。 陆玖心善不会介意莫北住在自己家,只是那时候床就不太够睡,得把那张落灰的行军床搬出来才行…… 他心里想着事便不大留意跟在旁边的人,无意间回头才发现莫北的眼眶有些红。 」你怎么了?「陆荒问他。 莫北一愣,随即说,「这风里有沙子,迷眼睛。」 「没出息的样子。」陆荒低声骂他,「就流感而已,我又不会死。」 他这一说,莫北的脸色反倒更难看,「哥,你能不能不说这种话,不吉利的。」 陆荒拗不过他,妥协道,「行,我不说。」 莫北的眉头这才舒缓下来,轻出一口气,「哥,要是你能一直不生病就好了,无病无灾,健健康康。」 陆荒下意识想怼他,却听见他继续说,「我妈妈就经常生病,从我记事的时候起,她基本都住在医院里,很少住在家里,后来家里出事,她就……」 莫北没往下说,但陆荒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莫北的父亲投资失败欠下一大笔债不知所踪,债主日日到他家闹,他母亲受不了这样的打击就把莫北託付给同乡,自己从楼上一跃而下,平白断送了性命。 「之前妈妈和我说她这一辈子都活在病痛里,哪怕再开心也很难笑出来,就好像她生来就是要受苦受难的,她其实……很多时候并不想活着。」莫北越说越多,渐渐连自己在说什么都不知道,「我看着她那么痛,我心里也很难过,但这种事,我帮不上她,所以她走的时候,我其实没那么难过,至少她不会再痛……」 「但是哥,你不一样。」莫北注视着陆荒,「你身体很好,只要好好照顾自己就不会生病的,也不会离开我的,对不对?」 陆荒看着他比之前更红的眼眶,搭上他的肩,垂着头闷声说,「对,你哥不会的。」 第21页 他们刚到家陆荒就被莫北拉去床上躺着,还给他把被子加厚一层,陆老见到笑呵呵调侃莫北怪会照顾人的。 陆荒瘪瘪嘴,将他叠铺在被子上的毯子理顺,「哪有,他就知道添乱。」 「你啊,一天天身在福中不知福。」陆老说着走上前去摸陆荒的额头,「嗯,不烫了。你这要是没有人家陪着,还得自己去打针呢。」 陆荒哭笑不得,「外公,我都多大的人了,我还不能自己去看病?非要他陪着?」 「你还是太年轻,等以后就知道有个人照顾是多好一件事。」 陆老说着想坐到他旁边,陆荒没让,怕传染给他,陆老只好坐回自己床上念叨,「现在的兄弟哪有像小北这样好的?都是喜欢闹的,你可别天天和小北说些有的没的,让人家心里多想。」 陆荒知道陆老这是觉得自己平时说话太直没个轻重,干笑几声,「行,我以后劲挑好听的说,这样可以吧?」 陆老轻哼一声,「这还差不多,到底是兄弟,以后要相互照应的。」 将近夜里九点半,陆荒才被莫北叫醒,说是吃晚饭。 陆荒撑着身子下床,抬眼一看桌上摆着盆鸡汤,拿白萝蔔炖的,汤面上还飘着淡淡的油脂,闻起来诱人。 莫北把碗拿过来盛饭,又给陆荒单独盛出一碗汤,将肉最多的鸡腿和鲜嫩的翅膀都放进去,又把另外的舀到陆老的碗里,给自己舀两块白萝蔔。 一抬头见陆荒一直看着自己,莫北耷拉着脑袋咬一口萝蔔,「这萝蔔好吃,我就喜欢吃萝蔔。」 陆荒还是盯着他不说话,莫北这才给夹起一块肉,放到碗里。 「矫情。」 陆荒说完把碗里的东西吃完,用汤泡着又吃了两碗饭。 莫北洗完碗回屋时,陆荒正在吃药。 王姨开的都是些药片,胶囊什么的,就着水吞下去就成,说不上苦不苦。 陆荒吃完以后刚把杯子放下,莫北就递上来一颗糖,小卖部里最常见的那种用彩色塑料纸包起来的水果糖。 「我又不是小孩……」 陆荒嘴上这样说,却还是从莫北手里接过糖,打开包装纸,放到嘴里,水蜜桃甜滋滋的味道在他唇舌间蔓延开来。 见莫北盯着自己傻乐,陆荒轻敲他的头,「还不去收拾一下,睡觉。」 莫北「哦哦」两声,匆忙收拾好,爬上床,正准备拉灯,却看见陆荒将那张毯子垒在他们中间,然后吩咐说,「晚上睡觉不能过这里。」 莫北摸不着头脑,「怎么了,哥,是我哪里做的……」 陆荒白他一眼,「我还在生病,你想被传染?」 莫北回过神来,正想说不会被传染,陆荒已经侧身躺着,不去看他了。 他「啪嗒」一下关掉屋里的灯,整个房间顿时陷入一片黑暗,四下也静悄悄的,只有陆老低沉而平缓的唿噜声。 莫北睡不着,盯着落灰的天花板发愣,他下意识伸手想去摸陆荒,但碰到的只是冰冷的毯子。 他希望陆荒的病快点好起来,或者换成自己生病也行,他不怕病痛,却见不得陆荒受哪怕一丁点的苦…… 第18章 谢谢你不生我的气 十二月中旬北川连着飘了好几天的大雪,雪花同鹅毛一般大,不一会就在路面上积起厚厚一层。 莫北以前一直生活在南方没见过雪,刚飘雪的时候还兴奋的不行,后面见雪天天下,冻得慌不说,还去哪都不方便,就对下雪没了兴致。 这雪一下,北川的气温很快就降到零度以下,陆荒像往常一样给家里的鸡舍鸭舍盖上一层废弃的毯子保暖,又拿烂衣服给大土在室内支了一个窝,让它晚上到屋里来睡,免得受冻。 今年过年的时间早,学校放寒假的时间也比前几年早一些,莫北拿着薄薄的成绩单回家时,陆荒正在给火炉里加炭,大土趴在他的脚边耸拉着耳朵,打瞌睡。 陆老吃了王姨开的药,最近精神有所好转,没事就去隔壁邻居家里看人下象棋。 见屋里就陆荒一个人,莫北走过去,问他,「哥,你做什么呢?」 「加炭。」陆荒有些无语,「你不是都看见了,非要再问一遍?」 莫北笑着说,「我就是想多和你说说话。」 陆荒把火炉的铁圈架上去,「我看你就是没事找事。」 他刚说完,原本不怎么动弹的大土也摇着尾巴应景地」汪汪「两声。 莫北弯下腰去摸大土的头,将手里的那张成绩单展示给陆荒看,「哥,你看,我这次考得好吧。」 陆荒接过来,仔细看了看,满分七百五,莫北考了五百二,可以去读个不错的一本。 他们读的那所高中教学水平不怎么样,每年考得也不怎么样,莫北这成绩算是班里面前几名了。 陆荒心情大好,连带着说话语气都变得的轻快起来,「还挺好,你要是读高三也能这样,以后就是咱家第一个大学生。」 「而且……」莫北还想说什么,但又故弄玄虚没直接往下说出来。 陆荒见他这样,就知道他肯定没憋什么好屁,挑眉道,「而且什么?」 莫北的声音轻飘飘的,「明天是我生日。」 陆荒「哦」出声,「都多大人,还想着过生日,难不成还要哥哥给你买个蛋糕?」 第22页 莫北连忙摇头,「不是,我就是想,如果明天不下雪,你能陪我出去玩吗?」 「出去玩?」 「嗯,拉上大土,他不是最喜欢去雪地里打滚,我们就去昌马河附近……」 陆荒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还是答应下来,只是要求莫北明天穿厚一些,别受寒生病。 莫北因为太兴奋,第二天一大早就醒了,透过窗户朝外看,外面的天还没亮,整个北川都沉浸在一片黑暗中。 他侧过身去看陆荒,因为光线太暗,只能看见流畅的面部轮廓,他想伸手去摸陆荒的脸却又在即将触碰到的时候停下。 就这样就挺好,莫北想,就这样在一起,呆在北川也好,去其他地方也好,就这样一辈子…… 中午吃过饭后,陆荒照莫北说的带上大土和他去昌马河附近的小树林玩,说是玩其实就是看大土在地上刨坑,随便捡点干木头回家当柴火烧。 见莫北对昌马河那冻起来的冰面跃跃欲试又不敢下脚,陆荒低声笑道,「这下面的冰少说得有半米,你踩吧,没事。」 闻言莫北很快站到冰面上,只是还没走几步就滑了个大跟头,陆荒将他拉起来,问他摔得疼不疼。 莫北哈哈傻乐,说穿得厚,再摔几跤也没问题。 陆荒觉得他缺心眼,从一边的草丛里拖出村里过来玩的小孩留下当简易雪橇使的木板,把上面的绳子套在大土的身上,让莫北坐上去,他一拍手,大土就像火箭一样沖了出去,拉着莫北一连蹿出十几米。 如此跑上几个来回莫北差点当场吐出来,要不是陆荒及时出手,大土能再狂飙二三十分钟。 在冰面上玩得差不多了,莫北又说想去林子玩雪。 非要拉着大土陪他一起堆雪人,他是学美术的,小时候也接触过雕塑的课程,堆雪人挺容易,但架不住有大土这个啥都不会只会捣乱的狗队友,他弄半天只成功弄出个身体来,脑袋始终都堆不起来。 陆荒站在旁边看他们堆自己不上手,说是觉得雪太冰,不想去摸。 堆到后面莫北逐渐没了耐心,胆子大起来直接抓起地上的雪朝着陆荒砸去。 陆荒第一下被他砸的有点懵,但很快就反应过来,也抓起地上的雪花捏成球状朝着莫北砸过去。 两人一狗砸来砸去,不知不觉就到要天黑的时候了。 陆荒被砸了一身的冰渣子,也没什么力气继续和他们闹,直接躺在雪地上,看着天上的红霞都往西边飘。 莫北也累了,在他旁边躺下,问陆荒玩得开不开心。 陆荒说他开心没用,今天是莫北的生日,莫北开心就行。 莫北突然安静下来,片刻后,他才低声问陆荒,「哥,我有个愿望。」 「嗯,你说,只要不是太难办的,我勉强能满足你。」 「不难办,但我希望你不要生气。」 陆荒笑道,「有什么好生气的,再怎么样,我还能打……」 后面的话陆荒说不出来了,因为莫北突然起身吻了他一下…… 一阵嗡鸣声在陆荒的耳朵里炸响,他说不出话来,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有些僵硬地看着莫北,「你……」 莫北的脸很红,像是冻的也像是烧的,稠密的眼帘低垂着,漂亮的眼睛里满是陆荒看不明白的情绪,「哥,你说过不生我气的。」 「我没生气。」陆荒偏过头不去看莫北,「我就是……」 他顿了一下,随即说,「觉得你这个人跟个大sb一样。」 莫北听到他骂自己,反倒笑出声,他趴到陆荒的怀里,「谢谢你,哥。」 「谢我什么?」 「谢谢你不生我的气。」 「大sb。」 第19章 他才无声落下眼泪 落雪以后没多久就是春节,立春这天北川下了很大的雪,鹅毛大的雪花落满乡镇的每一个角落,刺骨的风吹着细碎的冰渣在空中飞舞,噼里啪啦砸得到处都是。 为了防风,陆荒出门前特意戴了一条厚围巾,全身上下只有一双眼睛露在外面。 这立春一到再过一周就是除夕,他得提前给陆玖打个电话确定她回来的时间,顺便来镇上买点东西。 春节将至,整个镇都变得喜庆起来,电灯上挂着各式红灯笼,每家每户门口都挂着腌肉和香肠,还有不少在街口玩炮仗的小孩。 陆荒在市场买了些菜和窗花对联之类的,拎着东西到街口去给陆玖打电话。 这电话说是打给陆玖其实是打给她一位姓李的同乡,陆荒管那人叫李姨。 这个李姨也是从北川出去的,和陆玖的关系很好,两人基本都在一起打工,她家里有三个弟弟,父母总逼着她嫁人,她气不过就和家里断了往来。 陆玖捨不得花钱买小灵通又担心陆荒找不到自己就留了李姨的电话给他,让他有事再联繫。 陆荒按照本子上记的号码拨下去,过了约莫两三分钟对方才接电话,问他是谁。 他刚说完名字,对面又没了声,过好一会李姨才磕磕巴巴问他,「你是小荒是吗?」 陆荒察觉到她语气不太对,「嗯,阿姨,怎么了,是我妈妈……」 「小荒,有件事阿姨要和你说,你提前做好心理准备。」李姨打断他,深吸一口气后说,「你妈她……她走了……」 第23页 「半年前她说有个活给得多问我去不去,我在这边的房子还没到期就没和她一起,谁知道她在那边出了事,人没了,那老闆怕闹大就草草把她送去火化了……我前几天去找她没见到人,也是从其他人那才知道……」 她后面说的话,陆荒一个字也没听清,他的脑子嗡嗡作响,像是挤满飞舞的蜜蜂,就连唿吸也变得不连贯。 挂断电话时,他险些跌坐在地上把老闆吓一跳,一种巨大的无力感席捲着他,比夹带着冰雪的北风还要刺骨。 其实从陆荒打记事开始,他就没和陆玖见过几次面,只知道她在南方的大城市里打工赚钱,只过年的时候才会回一次家,每次回来都会给他买新衣服和最新款的玩具,但她往往呆不了几天就又要离开。 那时候的陆荒最喜欢做的就是坐在家门口盯着村口的路发呆,盼望着陆玖会提着他熟悉的蛇皮口袋出现在远处,他对新衣服和玩具并不怎么感兴趣,他只是想要和陆玖多呆一会,但每次陆玖都会趁他睡着的时候在他的枕边放一块巧克力然后悄悄地离开。 陆荒原本想着的等他拿到毕业证可以出去干活,陆玖就再也不用在外受累,再也不用只在春节的时候才能回家,再也不会悄悄离开,可现在那些支撑他一直走到现在的期望,反倒变作一把把尖利钢刀扎在他的心口。 他躲进巷子里,靠着墙无声哭出来,温热的眼泪很快滑落到雪地里凝固结冰,陆荒抬起头看向天空,他知道陆玖已经变作不会归家的留鸟,永远停在了温暖的南方。 不知道过了多久,陆荒才提着东西,迈着沉重的步子朝着村子里走去,路边的灯时好时坏,滋啦的电流声在唿啸的寒风中显得迷幻而朦胧。 他的眉间结着一层冰碴,眼睛被冷风吹得生疼,干涩得叫人忍不住眯起眼用温热的泪去滋润。 北川的不少人家早早就开始准备过年要用的东西,火红的灯笼几乎被吹得变形,白色像是席捲世间的魔鬼,用寒冷和疼痛封住所有的生息。 他走到家门口,深吸一口气,把所有的心事都埋起来,推开大门,莫北和陆老正在等他回来吃饭。 房子里烧着火很热乎,明黄色的灯光把一切都变得温暖起来,他将围巾,帽子以及买回来的东西都放到一边,坐到餐桌上。 莫北今天用鱼干炖了汤,还有烧豆腐,刚出锅的米饭在灯光下冒着热气。 陆荒看着他和对面的陆老,心头苦涩不已,因为害怕在他们面前哭出来,他只好埋着头吃饭。 莫北以为他在外面又没捨得给自己买东西吃,给他夹了满满一碗菜。 吃完饭后,陆老问起陆玖的事,陆荒笑着说,「妈妈说她今年找到个钱很多的大活,就先不回来了,等明年再说。」 陆老闻言直摇头,「你妈也真是,过年这么重要的事还赚什么钱,再多钱也没有一家人团聚重要。」 陆荒没应声,直到夜里躺在床上,拉上灯,他才无声落下眼泪…… 第20章 无非是和你相关的愿望 除夕这天陆荒和莫北把家里好好打扫了一遍,在门口贴了春联和福字,莫北还用红纸剪了两张窗花蘸着面煳粘在窗户上。 布置好家里,陆荒开始准备晚上的年夜饭,除了提前弄好的香肠和腊肉还得准备饺子,猪肉大葱馅的。 鲜肉是他提前两天到镇里的集市买的,冬天外面温度低,把肉用塑胶袋裹了放雪地里能放很久都不坏,要用的时候再拿到屋里泡在水里慢慢解冻。 莫北以前在家没包过饺子,也不太处理面团,把馅料调好以后,只能坐在旁边看着陆荒和面。 陆荒在这方面很熟练,三两下就把面和好,揪成小团沾上面粉放到一边。 等面团都准备好,他才拿出擀面杖把他们都擀成匀称的圆形饺子皮。 陆老拿起一张饺子皮,舀上一勺调好的肉馅放在里面,将饺子皮对摺,在边缘捏出几个褶皱,饺子就成型了。 莫北看他做,觉得简单,就自己上手也包了一个饺子,但不知道是哪没处理好,这饺子不但长得不像饺子,还兜不住里面的馅。 陆老见状,笑道,「你不愧是学艺术的,这饺子包得也挺艺术啊。」 莫北被他说的脸红,想伸手再去拿一张饺子皮,却被陆荒用擀面杖轻轻敲了一下手背,他「嗷」地叫出声,委屈地看向陆荒,「哥……」 陆荒垂着眼帘,不冷不淡地说,「谁包的,谁待会负责吃掉。」 莫北含煳点头,拿来两张饺子皮,在陆老的指导下又尝试起来,在包出好几个「畸形儿」后,他终于包出一个像样的,忍不住拿到陆荒面前炫耀,「哥,你看这个饺子包得可以吧?」 陆荒扫他一眼,点头说,「嗯,还行。」 莫北得到赞许,兴奋得不行,一连包了好几个。 陆荒见他在兴头上就任由他去,自己又在下锅前把那些容易漏的又捏了一下。 过年除了吃饺子还得看春晚,把饺子包好,各种食材都准备好以后,莫北打开电视,节目还没开演,穿着华美礼服的主持人正在报开幕词。 陆荒显然对看春晚没什么兴趣,他给大土加了餐,等锅里的水烧开后将饺子丢进去,再把各种菜切好装盘端到餐桌上,喊陆老和莫北过来吃饭。 电视里的歌舞节目欢快无比,镜头时不时切到台下衣冠楚楚,满脸笑意的观众身上,就好像演播厅里的节日氛围能透出电视感染到屏幕前的每一个人。 第24页 陆荒夹起一只饺子沾着醋咬下去,鼻尖不由泛酸。 莫北调的馅料咸淡刚刚好,味道也不错,但却和他之前每一次春节吃到的都不一样,他反反覆覆回想着之前和陆玖包饺子时的场景,却怎么都想不起她在里面放过什么调料。 一边的莫北见陆荒对着半个饺子出神,出声问他,「怎么了,哥。是我弄的这个有问题吗?」 陆荒摇头,「没,我就是……就是觉得时间真的过得太快,不知不觉就要到明年了。」 莫北附和道,「对啊,我都来这半年多了。」 「你们现在才多大啊。」陆老笑呵呵地说,「等你们长大那时间才快嘞,和流水一样。」 他话音刚落,窗外传来一阵爆竹声,应该是哪一户家里在放鞭炮。 莫北朝着窗外看去,「我听说他们有人买了烟花,待会吃完饭咱们出去看吧?」 陆荒没应下,淡淡回答,「先把饭吃完。」 莫北觉得烟花远比春晚要好看得多,吃完饭,洗完碗后就拉着陆荒陪自己去看烟花,只是现在还远没到零点,就几个小孩在路边点炮玩。 陆荒坐在门前的台阶上,盯着还在飘小雪的天空出神,这些天他一直尽可能的克制自己,想像往常一样生活,但陆玖的离开像是永远无法散去的阴霾,笼罩在他的心头。 他也想过去广州那个黑心的老闆,不管怎么说也得把陆玖的骨灰带回来,但他不能,他不能让陆老知道这件事,也不能离开北川…… 长久的忧虑让陆荒近些天总是走神,甚至连莫北走到他旁边都没注意到。 「哥,你看。」 莫北将手里的东西递到他面前,那是一种小型烟花,叫「仙女棒」,外观类似于童话故事里的魔法棒,点燃以后会发光往四周冒火星,划过天空还会短暂的留下痕迹,挺漂亮但燃烧不了多久。 直到莫北手里那根仙女棒烧完,陆荒才回过神来,问他,「你买的?」 莫北点头,「嗯,之前帮他们干活给的工钱还有剩的。」 说完他又点燃一根递给陆荒,「一起来玩呗,哥。」 陆荒摇摇头,「我可不是小孩了。」 莫北有些失落地坐在他旁边撑着一边脸颊,「你最近是有什么心事吗,总感觉你好像不开心。」 陆荒唿吸一滞,随即回答说,「没什么,就是觉得时间过得太快,有些事好像还没做就已经没有机会去做了。」 莫北不知道他怎么突然想起这些,轻声安慰道,「那就把未来想做的先做了,这样之后就不会再有遗憾。」 陆荒扭头看向他,「莫北,你有遗憾吗?」 莫北想了想,「我不知道,但应该没有吧。」 「这算什么答案。」 「我小时候的愿望是妈妈再也不会生病,然后我能成为一个大画家,每年过生日许愿的时候都是这两个愿望。」莫北说,「这些愿望都不可能实现了,但我也不觉得有什么好遗憾的,人生不就是这样,总有不顺心的时候,与其一直想着那些不顺心的事,还不如就活在现在,把现在过好,以后就不会有那么多悔恨的时候了。」 「你倒是想的挺开。」陆荒笑道,「要是每个人都能有你这样的心态就好了。」 莫北将手里的那根仙女棒点燃,滋啦滋啦的火星在他们面前飞舞起来,「我只是知道什么时候该做什么。哥,还是来玩烟花吧,大过年的聊这些一点都不好。」 陆荒这次没有拒绝他,接过一只仙女棒在夜幕里划拉几下,等它燃完以后把剩下的棍子一丢,从地上捧起一捧雪塞进莫北的衣服领子里。 院子里的雪是白天新下的,很白净,化成水后冰凉凉的,莫北被冻得打哆嗦,毫不犹豫地捏起雪球,开始反击。 院子的范围并不算大,两人闹一阵,周边就没什么干净的区域了,莫北觉着有些累,不由打起哈欠,坐在台阶上盯着半空中的月亮发呆。 他问陆荒,「要到零点了吗?」 陆荒不确定,「应该还要一段时间。」 「我有些困。」莫北说完便往陆荒的身上靠,「哥,我睡会,待会放烟花你叫我吧。」 「嗯。」 陆荒看着反着晶莹月光的雪地出神,莫北就靠在他的身侧,他回想起莫北刚刚说的话,低声道,「是啊,还是先把当下过好再说。」 天上的雪又飘了一阵,从零星小雪转作鹅毛大雪,把整个院落再次变成一片沉寂的白。 陆荒伸出手,一片片雪花落在他温热的掌心融化成水,他撇一眼还在睡的莫北,在心里想,至少他还有外公和莫北,这样的生活,也不算太难…… 临近零点,各家各户的电视都开始的倒数计时,陆荒将莫北喊醒。 在钟声中迎接新年,随着最后数字响起,十几髮漂亮的烟花骤然升入空中,在蓝黑色的夜幕里绽放出璀璨的光彩。 莫北看着烟花,突然闭上眼睛,双手合十。 陆荒问他在做什么,他笑着说自己在许新年愿望。 「什么愿望?」 「不能说出来,要是说出来就灵验了。」 莫北一边笑,一边注视坐在自己身旁的人,他能有什么愿望呢,无非是和你相关的愿望。 第21章 一个熟悉的人从车上走下来 春节一过,带着暖意的春风便从南边刮回来,昌马河里的冰化了大半,只留一层薄薄的冰层飘在面上,周边柳树也纷纷抽枝,冒出嫩绿的新芽。 第25页 莫北抓了一把玉米去餵养在圈里的鸡鸭,里面有几只是刚买回来的小崽,嫩黄色的,在鸡圈里很是活跃。 今天学校开学,他把玉米撒完,又给食盆里添了水,确定没事以后才拎着包去学校。 按理来说正在读高三的陆荒要早开学,但陆荒没去,不知道他和带他的班主任说了什么,对方答应他下半个学期他可以不去,临毕业的时候直接去拿毕业证。 不去学校上课,陆荒就整日待在曹老闆的修车厂,从临时工转成专业的学徒。 他脑子灵活,动手能力强,很快就能独自弄一些简单的活。 曹老闆对他很不错,过年那阵还给他多发了点钱,算是奖金。 这天下午陆荒刚处理完手上的活准备回家,就被曹老闆给叫住,说是留他一起喝酒。 陆荒知道这是他们的习惯,每隔一两个月就一起喝点酒,但因为家里还有陆老和莫北的缘故,他从来没留下过。 但他现在至少得在修车厂待一年,就点头应下来,陪着曹老闆他们去旁边的烧烤店喝酒。 曹老闆照顾他年纪小,并没有为难,只要了一瓶啤酒给他,几个上年纪的中年男人,三两杯酒下肚就开始各种发牢骚,说起家中老小和周边琐事。 陆荒对别人家的闲事不感兴趣,坐在一边就着啤酒吃烤串和滷水花生,一个恍神的功夫,桌上的话题已经从各种抱怨变成对不同型号豪车的探讨。 他们都是做维修出生的,平日里除去一些琐事也就在汽车上能找到共同话题,每次看电视都会因为里面的各种豪车吵得不可开交。 曹老闆连喝了几大碗酒,脖子和脸都泛红,敲着桌子谈起他之前在大城市给人当学徒的经歷,说在那时候他见过不少豪车,大几十万的大奔,四个圈的奥迪,几百万的劳斯莱斯,法拉利之类的。 他不但能说出型号和价格,还能把那些车的外观和内部配置,与其他的相比如何如何,说得十分详细,就好像在谈自己的车一般。 他刚说到一半,从隔壁镇子过来帮忙的小李突然说,「诶,曹哥是说白色的奥迪吗,我前两天还看到一辆呢,好像要七十多万。」 他话音刚落,其他人的视线纷纷聚集到他身上,「在北川?」 小李歪着头回答,「对啊,说是一个南方的老闆过来办事,人家可不得了一年赚大几百万呢。」 「南方人?」曹哥大笑起来,「那还有比北川更北的地方,从北川往下不都是南方。」 小李哈哈傻笑,「听口音像是广东或者福建的,开公司做水产生意的,每年没少赚哩。」 「广东的吗?」曹哥看向陆荒,「我记得小陆家那个弟弟是不是广东那边来的。」 陆荒冷不丁被提起,含煳点头,「是,他妈妈之前在那边打工,后来出了事,他才过来的。」 「哦。」曹哥说,「也是个可怜的孩子。」 「那个小莫是吧?」烧烤的老闆听着他们说话,突然插嘴道,「那孩子可厉害嘞,读书好,以后能读大学,那还怕回不去广州?不像我家那个不争气的,只能去读职校。」 老闆这话一出口,其他人的话匣子也纷纷被打开,说起自己的孩子来,抱怨他们如何如何不懂事,不上进,但说到最后往往只有一句,就那样吧。 北川的教育资源有限,县里没什么好的补习的地方,和市里就更比不得,有些小孩再努力,没有天分和其他的条件,能有那个水平已经很好了。 陆荒一直陪他们待到很晚才回家,陆老已经睡下,莫北一个人趴在桌前打瞌睡。 陆荒把他喊醒,让他去床上睡,他扯着陆荒的衣角问他今天怎么没回来吃饭。陆荒这才注意到厨房里的饭还热着,解释几句后把人哄去睡觉。 修车厂的上班时间比学校上课的时间晚一些,莫北陪陆荒吃过早饭后才火急火燎地赶去学校上早课。 他们今年的课比之前要难不少,每节课都得费心听讲,只有他拿手的英语课能稍稍放松一些。 英语老师知道他英语学得好,基础知识扎实也不多管他,还会让他多辅导一下班里的同学。 这节课要学课文里的语法和长难句,莫北觉得无聊就在空白纸上画画,不知不觉间下课铃响了。 负责收作业的课代表问他要英语作业,他从一沓书下面抽出试卷递过去,但对方并没有直接走,反倒盯着他在画的东西看,「这是海上日出吗?」 莫北不回答只点头,对方靠在桌子上自顾自说,「我还挺想去看的,等以后读大学一定要考个沿海的城市,然后每天都去看海。」 「天天看就没什么好喜欢的了。」她身后一个男生说,「不信你问莫北,他之前就住海边。」 莫北没心思和他们搭话,含煳回答,「还好吧,反正不同时间去看,景色都不一样。」 「诶。」课代表的眼睛亮起来,「真的吗,那……」 没等她把话说完,莫北打断道,「你不继续收作业吗,马上要上课了。」 课代表「啊」一声,就蹿到前排,莫北无奈笑笑,把画面上还没画完的人像补充完整。 下午最后两节课是自习,莫北本打算将今天的作业写完,还没动笔就被班主任喊去办公室,说是新学期开头要对每个人都面谈一次。 第26页 谈来谈去无非还是成绩和生活上的问题,在莫北再三表示自己平时过得很好很习惯以后,班主任又转了个话题问他以后想考哪的学校。 莫北思索片刻,说了一所离北川很近的工业大学。 班主任听完有些诧异地问,「不考虑去一个更远的地方吗?」 莫北说,「我觉得那就挺好,离北川近,离家近,回来也方便。」 「但你这两年再多努努力,完全可以去北京或者伤害读书,再不济也能去广东读个好学校。」 莫北之前也有想过这些,但他担心自己走得太远,陆荒就不让他回来了,就想着能在北川附近读个可以学校就行。 「嗯,这些还是等之后高考再说吧,总感觉现在就提起有些太早。」 班主任捏了捏自己的眉心,「也是,你现在才高二,还有的是进步的机会,自己再多加把劲,高考好好发挥不会差的。」 莫北应下来,趁着还没下课的功夫赶回教室写作业。 他刚坐下,汽车的轰鸣声从教室外传来,坐在窗户边的几个人都侧目看出去,小声议论起来。 「四个圈,奥迪诶。」 「我之前只在电视上见过这个车,好贵的,大几十万呢。」 「我去后面还有一辆大奔。」 「这是那个有钱的老闆来北川了吧。」 莫北对车不感兴趣,迈着头写卷子,但周边的议论声不但没有停下来,反而愈演愈烈。 他抬起头朝着窗外望去,一辆白色的奥迪后面跟着一辆黑色大奔,正停在老师办公室门口的两棵柳树前。 车子看着都挺新,像是刚买没多久,车型和莫北家之前那辆有些相似。 他看得有些出神,不由想起没来北川之前的事,他微微蹙起眉头,想继续写作业,却看见一个熟悉的人从车上走下来。 莫北的瞳孔颤动起来,笔因为脱力直接摔在试卷上。 第22章 你妈妈的事是真的吗? 虽然分开没几年,但莫北对莫志宇的记忆很模煳。 从莫北记事起,莫志宇就很忙,除去过节的时候,他几乎不和莫北一起吃晚餐,每次问起来不是在出差就是在公司开会。 莫北觉得莫志宇根本就不爱他和陆雯,偶尔会在陆雯的面前埋怨他。 陆雯听完他的话,只是笑着摸他的头说,「你爸爸他……其实也很不容易,他不是不爱你,他只是……穷怕了。」 当时的莫北并不理解她的意思,直到后来莫家破产,莫志宇丢下他们独自离开,他才明白莫志宇是真的穷怕了,怕到连妻儿都可以弃之不顾。 想到这,莫北的手止不住颤抖起来,他不知道莫志宇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这,也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继续留在北川…… 「莫北同学,那个……老师喊你去她办公室。」 周围的议论声逐渐变得模煳起来,莫北迈着沉重的步子走向那间刚刚才去过的办公室。 办公室的门口站着两个穿黑西服的保镖,还装模作样地戴着墨镜。 莫北从他们中间穿过,推开那扇刷成天蓝色的老旧木门,走进办公室。 莫志宇正坐在椅子上和班主任讲话,他看着比一年前要苍老,鬓角已经泛白,鼻樑上还架了一副银框眼镜。 「小北。」 见到莫北过来,莫志宇很快起身走到他面前,扶着他的肩哭道,「小北,是爸对不起你和你妈……都是爸的问题……」 莫北的头有些痛,根本听不清他说的话,只是往后退两步,冷冷对上他的视线,问道,「所以,你现在把那些钱,还完了?」 莫志宇没想到莫北见到他会直接开口问这个问题,愕然回答,「还完了,爸爸现在重新开了公司,比之前的规模还大,你以后都不用再担心钱的问题。」 莫北盯着他看了很久,眼眶变得很红,「但是妈妈已经回不来了。」 「小北……」 莫志宇还想再替自己辩解几句,莫北没有听,跑着离开了办公室。 「那个,莫先生。」班主任的神色有些为难,「我想你得多给孩子一些时间,毕竟那对他来说并不是小打击。」 莫志宇很快收起那副慈父的模样,坐回椅子上,「您说的是,但他毕竟是我儿子,我总不能让他一辈子就待在这。他是学美术的,这连个像样的老师都没有。」 「其实,莫北同学现在就算走统招也能去一个不错的学校。」 「他在广州能去给好的学校。」 「我明白您这都是为了孩子考虑,但莫先生有时候还是要尊重孩子自己的意愿。」 「他年纪还小,他明白什么。」莫志宇说,「没有钱,他以后单靠自己能做成什么?」 班主任没再说话,只是垂着头苦笑,这个世界有时候的确是这样的。 「我听说他现在是住在陆玖那个儿子家里吧?」莫志宇问她,「是叫陆……」 「陆荒。」 听见曹老闆的声音,陆荒停下手里的工作,从车下面爬出来,「怎么了,曹哥?」 曹老闆的神色不太好看,他还没开口,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孙姨抢先说道,「哎呀,小陆,你外公他在家里摔倒了,你孙叔已经喊车把他送去医院了,你快去医院看看去。」 陆荒闻言丢下手里的扳手,顾不上换掉满是机油味的脏衣服,就朝外面跑去。 第27页 他来不及等车,直接骑自行车去了镇里,到的时候陆老正躺在病床上休息,孙大头的爸爸就守在旁边。 看见他过来,比了个「嘘」的手势就拉着他去外面说话。 陆荒实在着急,说话都有些磕巴,「叔,我外公他……」 「医生说你外公没事。」孙叔的脸色发白,「他就是听人说了不好的事,情绪太激动才会这样。」 「不好的事?」 「就是……今天村里有个之前一直在外面打工的人回来了,你外公就去问你妈妈的事,然后他说你妈妈她……」 陆荒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他站在原处,神色变得格外难看。 孙叔以为他是担心陆玖的事,拍他的肩想安慰,却被陆荒打断,他无力地说,「我没事的,孙叔。这件事我年前就知道,只是担心外公他的身体,才没和别人说。」 孙叔神色复杂地看着他,安慰的话到了嘴边却又生生咽回去,「那你……」 「我会照顾好外公的。」陆荒回答,「这次的事麻烦您了,您先回去吧,要是见到莫北回家,就和他说一声吧,我怕他担心。」 「行,要是有困难就和叔说。」 孙叔说完又叮嘱几句才离开。 陆荒深吸一口气回到病房里,坐在陆老的床前等他醒过来。 一直等到黄昏的时候,陆老才睁开眼,拉着陆荒的手问陆玖的事是不是真的。 陆荒知道已经瞒不住他,只能点头把事情的缘由都告诉陆老。 陆老听完不再说话,早已浑浊的眼里满是泪水,他并没有责问陆荒为什么不第一时间告诉自己,也没有痛苦地倾诉,只有无穷无尽的眼泪…… 等陆老再次睡下时已经是深夜,陆荒一个人坐在医院门口的台阶上。 被痛苦和疲惫裹挟的身体已经濒临极限,他俯在自己的膝盖上,连眼泪都快干涸。 这并不算长久的生命,怎么总是充满苦涩和眼泪呢? 「哥。」 陆荒刚抬起头,就被莫北一把抱入怀里,年轻男孩子的力气很大,动作却很轻柔。 莫北似乎在哭,但陆荒不知道他在哭些什么,只是问他怎么过来了。 莫北不愿意松开他,声音也闷闷的,「我听说了外公和姨妈的事,我就来了。」 「外公已经没事了。」陆荒说,「回去休息吧。」 莫北不愿意,「我不回去,我就在这陪你。」 陆荒不说话,算是默许。 他们在医院的长廊凑合了一晚,第二天陆老的主治医生找到了陆荒。 他表示陆老现在的病情已经不能再拖下去,得动手术才行,但他们这样的小医院没有那个条件,最少也得去市里的医院。 陆荒问他如果要去市里的医院动手术大概需要多少钱。 医生犹豫片刻报了个数字,「最少也要七、八万。」 听到这个数字陆荒不由往后退一步,「这是最低的……」 医生点头,「嗯,按你外公现在的情况来说,已经是很低的价格了。」 陆荒想问他,如果不做手术会怎么样,却听见门口有人说,「做手术吧,我出钱。」 第23章 我和你回广州 陆荒转过身,一个陌生的男人正站在办公室门口,对方穿了一身服贴的黑西服,鼻樑上还架着眼镜,看起来很斯文,但陆荒并不认识他。 「您是?」 「我是莫北的父亲。」 莫志宇快步走到他面前,向医生问过陆老的病情后对陆荒说,「能单独谈谈吗?」 陆荒心里有些不难受,但对方毕竟是莫北的父亲,他点点头,跟莫志宇去了医院对面的一家餐厅。 莫志宇在他面前很爽快,刚坐下便开门见山地说,「那个小陆,这次我来北川没有别的事,就是来带莫北回去的。我知道他这些天给你们添麻烦了,你外公的病,我会让人安排最好的医生给他治,费用这块你不用担心,我还会另外给你一笔钱,就当是感谢你这些日子对莫北的照顾。」 陆荒搭在自己腿上的双手不由握紧,他深吸一口气问莫志宇,「莫北他同意和您回去吗?」 莫志宇将自己的眼镜推回原位,「那孩子从小就不愿意和我亲近,但我是做父亲的,总该为他的未来好好考虑,不论怎么样回广州才是对他来说最好的选择。」 「我知道。」陆荒说,「我只是觉得……莫北他……」 「我不会回广州。」 陆荒话还没说完,莫北从外面走进来对着莫志宇喊道,「我要留在北川,留在哥和外公的身边。」 「莫北!」 莫志宇的神情变得严肃起来,「你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吗?」 「我当然知道。」莫北眼睛发红,「我说的就是我想要的,我不回广州。」 莫志宇深吸一口气,试图平復自己的情绪却怎么也做不到,他狠狠瞪着莫北,「你不回去,留在这个烂地方做什么?就算你能考上大学又怎么样,以后一辈子给人打工,连自己的房子都买不起,多少人做梦都想给老子当儿子,你在这里耍什么横?」 「他们想给你当儿子,你就让他们给你当儿子去。」莫北喊道,「你口口声声说是我爸爸,说你爱我,可那时候是你先抛弃我和妈妈的,如果不是你,妈妈根本就不会……」 第28页 「啪」得一声在莫北的耳边炸开,他的左脸很快烧起来,莫志宇阴恻恻地看着他,慢慢将悬在半空中的手收回。 「莫北。」 陆荒一把将陆荒扯到自己身后,冷冷对上莫志宇的视线,「如果您就是这样对他,那他的确没有必要和您回广州。」 说完这句话,陆荒直接拉着莫北离开了餐厅。 医院住院部的后面有一片很平整的草地,陆荒有些疲累地瘫坐在上面,他伸手去抚摸莫北的脸颊,问他还疼不疼。 莫北摇摇头,「我不疼,对了,哥,外公的病怎么样,医生有说什么吗?」 「他……」陆荒停顿片刻,「没事,你不用担心。」 「那我今天回去炖一条鱼给外公吃,还有豆腐,我记得他最喜欢吃豆腐炖的……」 「莫北。」陆荒打断他,「你,之前在广州的时候也被打过吗?」 莫北有些发愣,他很快反应过来陆荒话里的意思,摇头说,「没有,不过我和他的关系一直不怎么样,我也说不上来,反正就是不亲。」 「这样啊……」 见陆荒一直看着自己,莫北的心里生出些不祥的预感,他眼睫低垂,问陆荒,「哥,你是在担心我会离开北川吗?」 陆荒张着嘴,却没有回答,只是出神地看着莫北。 莫北不再追问,自顾自说,「我不会走的,我和你约好会留在北川,留在你和外公身边,我会考一所离北川很近的学校,每年放假就回家来帮忙,如果有一天你想要离开这,我就带你一起离开,我们会住在海边,看日出日落……」 他如此说着,眼眶不由泛起泪花,在阳光下闪着透亮的白光。 陆荒伸手把他眼角的泪水擦掉,笑着问他,「你说话就说话,怎么又哭了?」 莫北直摇头,「是风里有沙子,是我被迷了眼睛。」 是我害怕你会让我离开…… 「我不担心你会离开北川。」陆荒说,「我知道你不会骗我,我只是……」 「只是什么?」 陆荒还是不回答,也不再去看莫北的眼睛,「我妈妈死了,莫北,你知道她是因为什么死的吗?」 「……」 「因为钱。」陆荒的声音很轻,像羽毛一样落下,「我甚至没能见到她的尸体,她就那样消失了,永远也不会回来了。」 「你之前问过我,每年新年我会许什么样的愿望,那时候没告诉你,现在我能告诉你了。」陆荒轻出一口气,「我想离开这里,永远也不回来,我想妈妈和外公都能陪在我的身边,我想再也不会为了钱担心,我想你能找到自己的幸福。」 「留在这里,留在你身边,就是我的幸福。」 莫北几乎是喊着说出这句话的,但陆荒还是不看他,只是摇头重复着那句他说过很多次的话,「莫北,你不属于这。」 莫北还想再替自己说什么,可陆荒已经站起身离开了他。 他想起身去追,可双腿却像灌铅一般根本站不起来。 他知道陆荒在想什么,也知道他们之间的那层隔阂其实从来都没有真正消失过,但他就是不甘心,不甘心就这样屈服…… 这天以后陆荒总是避着莫北,也不和莫北说话,就好像莫北从未出现在他的身侧一样的。 但莫北并不死心,他不再去学校上课,整日跟在陆荒的身边,直到三天后莫志宇再次找到了他。 这一次莫志宇的态度柔和很多,先和他道歉再开始讲道理,讲来讲去无非就是各种为了他好的言论。 莫北听得耳朵痛,想要离开,却听见莫志宇继续说,「你要是和我回家,我就给钱让你那个外公做手术,让小陆能去外面读大学。」 莫北呆呆看着他,「做手术?」 莫志宇说,「你那个外公要不行了,得做手术,一大笔钱呢,你要是和我回去,我就出钱,不然你就看着老人家留在这里病死。」 「你……」 莫北被他气得连话都说不出,脸也红了几度。 莫志宇还是不依不饶,「我真是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你之前不是想去美院吗?我能让你去最好的,也能让他们都过上好日子,你好他们也好,你有什么不答应的。 是啊,有什么不答应的呢? 那天晚上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陆荒搬去医院陪床,整个屋里就他一个人,月色淅沥沥落进来照在他身上,他把眼泪抹掉,像逼着自己快些入睡,却怎么都做不到。 恍惚之际,他听见人开门的声音,没过多久陆荒走了进来,莫北不想让他为难,装作睡着的样子。 陆荒没有发现他在装睡,像往常一样把上身的衣服脱下来,躺到莫北的身侧。 在这一刻,莫北感觉他似乎回到了他们第一次睡在这张床上的那个晚上,一样的月色,一样的人和一样的慌乱,可那时候是开始,现在却是结束。 莫北越想越觉得难受,想侧过身去,陆荒却又坐了起来。 他不知道陆荒想做什么,就那样等着,没过多久,他感觉到有人吻了他,温热的眼泪滴落在他的脸上。 — 莫北第二天醒来时,陆荒已经离开。 他像往常一样给自己弄早餐吃,然后沿着昌马河一路向前走到那片曾经留下过他们回忆的沙海。 黄沙被炙热的太阳晒得发烫,他躺在沙滩上,用沙子一点一点把自己埋起来,等风起来又回到昌马河,直接跳进里面。 第29页 冰凉的河水漫过他身躯,他想起陆荒曾经和他提起过的那个女老师。 有那么一瞬间他很羡慕她,羡慕她能永远留在北川,羡慕她能活在陆荒的记忆和余生里,羡慕她的美好,可她早已离开,像繁盛的树上结出一颗苦涩的果子。 在意识快要消散前,莫北从河里浮出来,他换好衣服,一个人走回镇里。 春天的北川很漂亮,树木恢復青葱,柳树的枝条垂落下来,带着清新的嫩绿色,候鸟从遥远的南方回到这里,站在枝头唧唧喳喳地乱叫,就连风都变得湿润起来。 可惜这里没有杏花…… 莫北如此想着,不知不觉便到了医院门口,莫志宇的那辆白车依旧停在那,他走上去敲车窗。 见到莫志宇的脸,就同他说,「我和你回广州。」 这句话似乎耗尽了他的所有精力,就连眼皮也变得沉重起来…… 作者有话说: 不出意外明天就完结了 第24章 end 莫北在离开北川前生了一场大病,烧了整整两天才体温才降下来。 他好起来那天正好是春分,外面吹着和煦的风,太阳悬在天上,叫人睁不开眼。 在他的印象里似乎只有北川的太阳是这样灿烂而热烈的,不管什么时候都在燃烧一切。 莫志宇本打算直接带他离开北川,但莫北想着还有东西落在家里,非要他先开车回去一趟。 莫志宇这次没有为难他,按他说的,让人把车先开去了村里,就停在陆荒家门口。 屋里没有人,他用钥匙打开门,刚进去大土就围上来,对着他摇尾巴,他半蹲下来摸了摸大土的头,推开里屋的门,把自己要带着的东西收起来。 大土似乎察觉到他要走了,站在门口冲着他「汪汪」叫,莫北俯下身,温热的泪水从他眼角滑落,抚摸着大土的毛,「我要走了,大土,你以后要乖乖的,要听哥和外公的话,知道吗?」 「嗷呜——」 大土对他低声嚎叫起来,莫北站起身,离开这间他只生活了一年却满是回忆的房子。 刚到这的时候,他很讨厌北川,可不知什么时候,他觉得北川很好,好到这个从来没有杏花盛开的地方,在他的回忆里开满了洁白的杏花。 他深吸一口,关上院门,原本急促的心跳和缓下来,连带着脸上的眼泪也被风干。 有人站在不远处盯着他们看,莫北想自己或许认识他们,可他不想告别,也不想说再见,只是僵硬地坐上车。 汽车很快开出小小的村庄,向着他不知道的地方驶去,有雀鸟在昌马河边的树木上筑巢。 他靠在车玻璃上看着这熟悉的一切渐渐从自己眼前消失,又或者从来没有出现过。 还没离开昌马河的这段流域,他突然听见前面有人在吹唢吶,悽厉的哀乐把鸟雀都惊飞,连柔软的柳枝都显得悲戚。 莫北紧紧看向窗外,一队送丧的队伍出现在他的视线里,而那站在最前面穿着白色丧服,抱着遗像的人是陆荒。 莫北意识到了什么,他想直接推开车门,却被一边坐着的莫志宇死死拉住,「你不要命了,莫北?」 莫北不搭理他,喊着让司机停车,但司机并不听他,他们一路向着南方开去,向着温暖的大海开去。 「你放我下去,我要回去……我要回北川……」 莫北再也压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他拍打着车玻璃,任凭汹涌的泪水和悔恨淹没自己。 他想叫住莫北,想和他说对不起,想和他一起去海边看日出,行走在零下七十五度的冰河之上,在黎明来到之前把自己埋进沙里,在北国极夜里等待燃烧的太阳…… 可所有的一切都和那捧沙一样,随着北川的风消逝,只剩下一声虚无缥缈的吶喊。 「哥——」 陆荒的脚步慢了半拍,后面的人问他怎么了,他摇摇头,抱着遗像继续向家的方向走去。 到家后,他谢过那些来帮忙的人,在院里安置好棺木后才回到里屋。 大土不知道什么时候进的屋,丧气地垂着尾巴卧在门口,他想应该是有人回来过。 他深吸一口气,走到里面,莫北把他的东西带走了,只留下两本册子,他当时翻看过的画集以及莫北自己画的册子,那是无数个陆荒,是莫北心里所能想到的最美好的东西。 两滴眼泪滴落在白纸上,陆荒笑着把它合上,他打开窗户,让风吹进来,他想原来春天是这样的啊…… — 莫北的画展挑在三月里最暖和的时候举办,前来参加画展的人很多,作为主办人的他一直忙到快要结束的时候才抽出时间休息。 他刚坐到休息室的沙发上,门又被助理敲响,说是有报社的记者过来採访。 莫北拿起面前的茶杯喝了一口茶,起身去应付。 这次来的记者应该是提前做过功课,问的几个问题都很专业,莫北笑着解释完,带着她和摄影一起去参观最受好评的几幅作品。 记者似乎对那些没什么兴趣,草草看过后在角落的一幅画前停住脚步。 那幅画的主体是沙漠日出,可画面里开满了杏花。 「莫老师,为什么您会选择将杏花和沙海这两个元素组合在一起呢?」 莫北愣在原地,他思索片刻笑着说,「是无意间梦到的一个场景……」 第30页 等记者离开,美术馆也要闭馆了,莫北一个人站在夕阳里,看着自己的画出神。 这是他离开北川的第十五年,他实现了小时候的梦想,成为了一名闻名海外的画家。 他再也没有见过陆荒,北川也早就消失,变成一座崭新的城市,可他也从来没有离开过他,陆荒的身影和名字都被藏进画里,藏进海,沙漠,杏花,昌马河、垂柳和太阳中…… 「对不起,先生,我们美术馆要闭馆了,您明天再来吧。」 助理的声音从莫北身后传来,他转过身看向站在门口的人,夕阳的光芒落在那人的身上,像是墨一般把他变得模煳,莫北看不清他的脸,却觉得他无比的熟悉,那种感觉就好像多年前他一个人提着行李来到北川,第一次见到陆荒一样。 作者有话说: 完结啦,谢谢各位老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