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拂夜奔》 第1页 《红拂夜奔》作者:陆鹤亭【完结】 本文文案:因一宗丑闻,克里斯被父亲扭送进了一所全封闭式修道院进行心理改造。 习惯优渥生活的克里斯难以忍受修道院的落后环境与严苛制度,无时无刻不在计划着逃跑。 不想出逃夜当晚,他在围墙根遇到了一个同样也在计划逃跑的东方少年, 他有个极怪诞的名字,叫红拂。 就是众人口中那个喜欢浓妆艷抹、穿红戴紫的异装癖男孩,李红拂。 * 李红拂「初识」克里斯,是1930年的晚冬。 呜唿的寒风里,少年人身影迅勐,正扒拉在一棵马尾松上,双眼雪亮如末日星。 克里斯对他说,你下辈子是个女人就好了,是女人,我一定娶你做妻子。 李红拂抿嘴微笑,仰头望着树上人说:「那约好了,下辈子我等你。」 / - 浓妆艷抹异装受x苍白阴鸷混血攻,异域庄园情史。 - 故事背景在圣弗朗西斯科,时间线约1920-40年间 - 正剧现实向/双向/慢热/非常规文/he / 第1章 楔子 ◎少年落泪了。◎ 诏示 基于9·23普鲁士男子中学少年猥.亵事件,今于此概述全案经过: 9月23日晚21时许,本校中学部学生克里斯(全名:克里斯·安德烈斯)与本校中学部学生肖(全名:肖·卡恩)于济慈恩楼天台东出口处被校警发现存在过度亲密行为。 顺应伟大的天主的指引,与仁爱之神玛利亚的怜悯,本校勒令克里斯·安德烈斯与肖·卡恩即日退学,并上报教会。 据当事者肖·卡恩陈述,此次事件为克里斯·安德烈斯一方强.制要求,该生品性恶劣,行术不端,对校誉造成恶劣影响。经校董事办商议决定,记三等大过,终生不得入读普鲁士男子中学。 愿天主常佑。阿门。 普鲁士男子中学学院院长汤姆·西林 一九三〇 年十月十三日 声音是法槌的。 在中国,它叫醒木,也叫惊堂木。 惊堂木是它的原型,专用来警醒和你一样犯错的人。 你站在被告席上,身旁是两位高而壮的狱警。一位来自日耳曼,一位来自弗莱堡。弗莱堡是德国西南边陲的一座小城。 你和他们一样,拥有蓝灰色的眼珠。雾濛濛的,难以挥擿的阴翳。 在你出生时,你的德国父亲赐予你安德烈斯这样一个从众的姓氏,而你的中国母亲,私下里叫你天佑。 你拥有一半德国血统,一半中国血统。这使你的肤色比一般黄种人要白,体量上,也不像是寻常十六岁欧洲少年般纤细。 你的身前,此刻坐着一列又一列「蒲公英伞」。德国法官沿袭了古中欧法庭的罩袍制,墨色玄衫将他们四肢盖住,在你看来,就像一顶顶飘逸的、黑色的蒲公英伞。 穿堂风吹过,引发陪审座骚.动。法官背后是一幅巨大的圣女贞德像,她被钉在十字架上,足畔是莲状的扭曲的焰火,跟随风的方向,仿佛正在燃烧。 「被告人克里斯·安德烈斯,男,十六。前普鲁士男子中学学员。受弗兰肯省修士教会检举,秉同性淫乐之罪,请求天主审判。」 法官的声音轻重有度,掺满了歷经悲喜后的从容。这样的声音里,宣告了太多□□、刑狱、枪决、流放。 你耸拉着头,扣着镣铐的双手不停蠕动着。食指和拇指指腹轻碾,摩挲着你那件衬衣的袖口,透过上面的叶脉图案,能看见你衣下颤抖的肌肉。 那是你羁押期间唯一的乐子,你总能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找到乐子,并乐此不疲。 庭审仍在继续。 「被告人克里斯·安德烈斯,言行无状,骄奢淫逸。在校两年期间,与校中多位同性发生不正当牵连。据普鲁士学院其他学员透露,他早有将约翰维恩的剧照藏在枕底的习惯。该细节足以佐证他具有极度危险的同性恋倾向,试问哪一位正常的、血气方刚的十六岁男孩,会将一个俊朗美国男演员的照片私藏在枕下?」 全场譁然。 「还有这枚袖扣。」修士高举起塑封袋,你的眼神极失神地黯了一下,「申请呈堂证供。」 「允。」法官重重拍下法槌,金刚怒目威严,「呈物证。」 「亲爱的法官大人,和陪审席各位的先生女士,请睁大眼睛看看这枚袖扣。」 你随众人抬起眼,紧盯着塑封袋里的琥珀色纽扣,在许多来自东方的纺织品大船上,常有这样三花镂空的古法袖扣,成筐成筐地运送到汉堡港,流入二手市场。 「这枚袖扣,是被告人在一次猥.亵行动中遗留在场的私物。具警署搜查,我们在被告人位于爱尔兰街二十二号的阁楼二楼房间里,发现了那件青色毛衣。毛衣右侧处正好缺失一枚这样的袖扣,我们与另一侧袖扣做了对比,足以肯定,这就是被告人遗留下的那一枚。」 人群议论声如沸。 你却不以为然,如浪的嘈杂里,冷嗤一声,为他们的大动干戈感到可笑。 「肃静!」 法槌再次被敲响,鹊起的喧闹逐渐平息。 你离审判更近一步。 「被告人克里斯·安德烈斯,你可有什么需要辩驳的吗?」 第2页 你将头低下,薄唇抿成一条细线,攒动的刘海投下一片鸦影。 「被告人克里斯·安德烈斯,你可有什么需要辩驳的吗?!」 法官再次问询,你缓缓抬头,挤出一丝疲惫的笑。 「我没有强迫他们......没有强迫任何人.......」 你咬着事先腹诽千百遍的字句,本该经年熟稔的德文发音在你唇齿间徘徊,却不可避免地陷入慌乱。 听审席上坐着你的老师、同学、朋友、母亲。 还有你最害怕的父亲。你常为他的严厉而担惊受怕。 「这不是猥.亵......我没有......没有猥.亵......」 你的声音在风中颤抖,变声期后,你拥有了这样浑厚粗粝的烟嗓,经吐的文字也失去了童真,更具备了成年人的那一类狡黠善辩。 听审台上,你的父亲正襟危坐,他的左胸口,佩戴着十三枚精光锃亮的军功章。 他是一位品性高洁的退役军官,他对你的期许,远超过他对自己。 四周安静了。 法庭中只剩下你断断续续的哭声。 你盯着墙上那幅彩绘的圣女贞德图,仿佛她脚底的火焰,此刻正燃烧在你身边。 挥刀如林的勃艮第骑兵在吶喊摇旗,他们请求赐死这位英勇的女少将。少女贞德被悬在十字架中心,双足布满血痕,面容在火色中扭曲。 你想起神学课上,威尔逊教授描述贞德时所说的话------- 「圣女贞德曾带领法国军队,抵御英国入侵,最后却被勃艮第公国所俘,应民众唿声,被绞死在十字架上。她曾引领万马千军,最后也被千军万马所斩。」 你坐在课桌前,托腮看向前排靠窗的某个男孩。他有一头浅金色的捲毛,笑起来时,有对小梨涡。 你朝男孩扔过一个小纸团,一小会儿后,男孩又把纸团扔了回来。 你们默契一笑,隔空看了彼此一眼,又都坐直身子,假装什么也没发生。 「贞德的一生充满唏嘘,人们将她奉作英雄,却又将她摔下神坛。十字架上的烈火,爱欲焚尽,五百年后,贞德才得以洗脱罪名,一举封神。」 ...... 眼泪滴落在卷宗上,你只需在上面嵌下一个红手印,便可为过往种种画上句号。 庭审团的人又躁动起来,有些已迫不及待地起身,窥探这九局下半的最终宣判。 「被告人克里斯·安德烈斯,犯同性淫乐之罪,嫖宿之罪,通姦之罪,猥亵之罪,数罪齐发,证据确凿。追从主的定律,应处以绞刑示众。」 听审席上的男人终于动了动眼珠。 「但因其年龄尚小,心智未全,天主常怀恩慈,故经教会裁定,将被告人克里斯·安德烈斯驱逐出境,终生不得归居故里!」 台下人嘆息,你泪痕犹在,却再也哭不出声了。 「至高的主,请保佑他能早日洗脱罪孽。」 法官合上案宗,在昏黄烛光中默念祷告。 你的母亲和其余妇人一起,闭眼祝祷起来。 你被押行到场中,男人就站在你旁边,你抬起眼,试图喊他一声父亲。 却见他对着你,吐出一口,一口极刻薄的浓痰。 那唾液如硫酸般溅在你脸上,你能闻到皮肉烧焦的味道,能望见那一口唾沫,在你心里烧出的血淋淋的大洞。 你随狱警飘在街上,十月里的拜仁州寸步难行。赤脚踩在雪上,铁锁发出「啷噹」「啷噹」的声响。 沿街人并未对你表示鄙夷,而是闪避。 如狼过境,家家户户见到了你,紧闭门窗。 与其说是恐惧,不如说是忌惮。 他们忌惮你的怪诞,你不可描述的同性秘辛,你和你那些难以启齿的罪孽。 漫天大雪里,只有她在尾随。那个中国女人,小镇上唯一的东方面孔。 她哭喊你的名字,「天佑」,没人听懂这两个字的含义,在中国人的语境里,等同于「主与你同在」。 你不知道自己将被驱逐到哪里,也不知道自己可以去哪里。他们只负责将你带往出镇的必经之路的路口,以及,你离开了就不能再回头。 你想念普鲁士中学食堂的奶酪糖糕,想念威尔逊教授的地中海头,想念母亲教你讲中国话,想念从前喝气泡水的盛夏。 你是小镇上第一户喝上气泡水的小富之家,一瓶产自美国的橘子味气泡水,只要五芬尼。 五芬尼可能是其他同龄人眼中的巨款,却是你信手一挥就可以得到的零花钱。 你跪在雪中,对着女人追来的方向,郑重其事地磕了三个响头。 这种只存在于古老中国的行礼方式,是母亲曾教过你,最高层次的礼数。 在中国,男人只能对父母、君王行叩拜大礼。 上不跪天,下不跪地,郎儿膝下,百尺黄金。 这也是你十六岁小脑瓜里,能想到的,最深重、庄严地表达愧疚的方式。 男人站在不远处的土坡上,墨绿色的戎装与那十三枚功勋氤氲着寒光。 他的眼睛,一如既往地锐利。隔着数十英尺,仍炯炯藏锋。 他就这样站着,用目光审视着你,像一座石塑。 你蜷在雪地中,接受审视,不敢正眼看他。 看,天下雪了。 少年落泪了。 【作者有话说】 第3页 阅读须知:楔子用了第二人称,正文是克里斯视角,第一人称。 作者卑微社畜,写文全凭个人喜好,尽量一周三更。 关于人称:思量了很久,中途写写改改多次,最后还是决定用第一人称。知道很多人对这个忌讳,所以在这里索性讲清楚,不喜慎入。 第2章 红拂 ◎我只想做一只快乐鸟。◎ 事实上,我对李红拂的第一印象并不大深。 那时的我受父亲所託,在他一位老战友------父亲让我喊他麦德逊舅舅的引荐下,踏上了一列开往旧金山的火车。 抵达旧金山是个深夜,城中巴士停运,我和麦德逊舅舅决定在城中逗留一晚。当晚宿在平安街东角一家菲律宾人开的小旅馆中,平安街是旧金山最大的一条华人街。 夜幕降临时,能看到许多东南亚妓.女斜挂在街口,像被风干的彩色腊肉。她们是这条街上最鲜艷的存在,一排排不规则状地站好,露大腿的露大腿,抽香菸的抽香菸,不时会有男人握着打火机来「点火」。 这是行话,点「火」越多的妓.女,意味着生意越「火」。 你看,中国汉字往往蕴藏无穷奥义。 麦德逊舅舅半夜出去了一次,回来时红光满面。他给我带回一条长棍面包和一小本残破的《圣经》。 他告诉我,他已经知道我在普鲁士中学的种种罪孽,他希望上帝能将我感召,要我每日睡前朗诵赎恶经,并说那是母亲的意思。 果然,她还是记挂我的。 还记得我被教会驱逐出镇子的那天,她跟在我身后,走了很长很长的一段路。 我拖着链锁,一步一哽呜,脚背全是被风颳出的血口子。 母亲用有限的精力替我备好了行囊,里面有一罐银元,几件棉袄,一盒苏打饼干,还有一枚极别致的鸟儿发卡。 母亲曾说,这在中国,叫「簪」。古中国的女人用它妆点髮髻,轻易并不外赠。 她大婚时,赤条条地嫁给了我父亲,全身最值钱的只有这支簪。 那时她在旧金山港口一带做杂耍女郎,一天的小费够买好几十瓶费列罗牌香槟。麦德逊舅舅形容年轻时的她,「神秘且招数繁多的东方奇女子」,是的,她总在客人面前表演奇技淫巧。 例如吞剑,喷火,倒挂金枝,当然,最厉害的就是「十三盏」。 所谓十三盏,就是在头上顶十三个大碗,里头盛满洋酒。她喝一碗,就翻一个跟头,起身前将碗扔出,人落地时,确保碗一丝不乱地叠在头上。 母亲最多时能叠十三个,那十三个大碗为她带来了金钱与声誉,也吸引来了父亲。 提到我的父亲.......罢了,我不大喜欢他,等我哪天心情好些时再说他吧。 说回那支簪,我也是在李红拂口中才知道,那支簪上的鸟儿不是寻常鸟,叫「凤」。 他告诉我,凤,古代中国的百鸟之首,雄为凤,雌为凰,凤是堂堂正正的帝王象徵。 我问他,什么是帝王。 他低头,「唔」了很久。 他总是这样,思考时发出「唔」的声音,尾音拖得很长。 「帝王,」他告诉我,「就是king.就是国王。在我们那儿,遥远的东方,有唐明王,有秦皇,他们掌控一切。」 他缩着肩,比拟小鸟展翅的样子,扑棱道:「凤,就是鸟儿里的king.唔.......老大.......鸟儿里的老大。」 我比划着名,告诉他我听不懂king,我在普鲁士只上德语课和波斯语课,英文只懂一点点。 李红拂告诉我,他一直以为,只要是灰眼睛金头髮的外国人,就一定听得懂英文。 虽然他的英文也很烂。从始至终只会「hello」/「bye」/「beautiful」。 还有king. 当然,那是很久以后的事了。 次日出城的路崎岖难行,我跟随一群老兵被麦德逊舅舅塞进了一辆军用吉普里。上车前他交给我一封信,让我去橡树庄修道院找哈吉上校。 他是一位退役上校,为祭奠死去的女儿,开办了一所孤童修道院,专门收容和我一样犯了「不可饶恕之罪」的孩子。 一个接一个老兵钻进吉普的车篷里,促狭的堆满了人。粘着过夜汗的军服混着菸草气和陈年烈酒的地窖味,随着车厢颠簸,不时发出弹匣与钢制皮带扣碰撞的声响。 出发前,麦德逊舅舅站在路口,扬着他的牛仔帽,对我说:「小心橡树庄的黄皮老鼠!那群小崽子们各个圆滑,小心被他们扒光了皮,啃得连骨头都不剩!」 我揣紧包袱里的银元,假意没有听到,顺手将昨晚没吃完的半条长棍面包掰成六小节,藏在冬袄的夹层里。 哦对了,还有那本《圣经》。我没告诉我的傻舅舅,我将它一张张、一页页咬碎、撕烂,扔到了床底,并没把它带出旅店。 我想,请求上帝饶恕的事就让大人去做吧,我只想做一只快乐鸟,一只快乐的凤,快乐的king. 车子抖抖地开,没多久,橡树庄就到了,开车的白鬍子老头倒灌两口白兰地,问有没有要下车的。 我透过木板,塞给他一个银元,他笑得合不拢嘴,绕到车尾巴上,将我抱下了车。 「德国崽,」白鬍子说,「我认识你父亲,那时他是我长官。」 我不太愿意提及父亲,更不愿听到别人口中说起父亲,故没有搭话。 第4页 白鬍子又说,「车上还有葡萄干和榛子仁,你需要的话,一个银元卖给你。」 我没说话,抱紧包袱,拔腿便往修道院跑去。 加利福利亚的雪如浪似絮,落在毛线帽上,怎么掸也掸不走。我唿着热气,跄踉着走向数十米外的修道院。 它被包裹在一片乳白色的雾里,外墙冷灰,加固着三层铁丝网,远远看去,像座惨暗的坟包。 风雪中飘起唱诗班的歌,夜莺般的童声浸染大地------是《圣母颂》烛火透过霜雪,仿佛一盏济世神灯,引领我通向诺亚方舟。 我站立在门前,有人在门前扫雪。 「我来找......」我把信递上去。 那人没等我把话说完,把头一抬,沖我笑,「找哈吉上校是不是?」 「对......」我的汉文尽管蹩脚,但起码能听。 他说你等一会儿,接着扔下扫帚,跑进门去。 过了一小会,里面跟着出来一位穿着修士袍的中年男人。 那人重新回到门前,拿起扫帚,一下一下清扫着门前的雪。 「这位就是哈吉上校。」那人说,这时我才认清他的脸,黄灿灿一片。 上校很快地看完了麦德逊舅舅的信,打量了我许久,问:「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我看了眼身后的木匾,用德语回答:「橡树庄修道院。」 他说不,这是收留撒旦的王国。上校说,欢迎你,欢迎你来到,撒旦的王国。 上校领我进门,抵达主教厅前还要走长长一段迴廊。我抱紧包袱,环顾四周,发现左右两侧的玻璃窗上,张望着十数双眼睛。 「晨醒在六点半,晚饭前必须做弥撒。每礼拜三有一节钢琴课,每月月底最后一天,是自由日。」 「什么是自由日?」我问上校,探头看向那些眼睛,眼睛们意识到我的闯入,纷纷躲回帘后。 哈吉上校说:「自由日就是自由日,在自由日,你可以做任何你自己想做的事。」 「包括晚饭前不做弥撒吗?」我答。 上校皱着眉:「不要第一天就给我出难题。」 我缩回脑袋,将视线移回到身前。帘后的那些眼睛又冒了出来。 「记住,不要和这里的任何人做朋友。」上校指着那些窗,声色俱厉,「他们和你一样,都是撒旦!在涤清各自身上的罪恶前,撒旦相互亲密,只会引发更无穷的灾祸。」 我怯怯点头。 「你将与他们同吃同住,共同学习,直到主真正饶恕了你。」哈吉上校站定身,对着庭前的圣母像行了一记修士礼。 之后他将我带去一个小房间里,叫我签下几份协议,按完红指印后,交给我一串钥匙,然后命那个扫地的男孩领我去宿舍房。 他走在我前面,身形比我高半个头,体格也比我健壮。他像极我在旧金山码头见过的中国工人,孔武有力、气质蓬勃,拥有黄土一般的肤色和黑蜈蚣一样粗大的眉。 我小心地跟在他身后,走进那十多双眼睛所在的木头房子里。 出廊桥时,院落的雪上多出一团荆棘。 一位年轻修士揪着一个小女孩的头髮,将她从旁边的小房子里拖回到太阳下。 她被打得满身是伤,像条被鞭尸的鱼,艷汪汪地横在台阶上。 修士将她拽下阶去,命令她光脚踩到荆棘上。 我望见那双脚,我这辈子看过的最惨烈的脚,足有数十多个大小不一的血洞,正淙淙向外突着血。 那女孩抱着肩,咬牙踩上去,意识到有人在偷看,方侧起脸,露出一对醒目的腮红。 眼里悬挂着两颗硕大的泪,欲坠不坠。 她像是才学化妆不久,各种颜色凝在三庭五眼,整张脸像被打翻颜料的水彩盘,乱七八糟里生出几分怪诞的美感。 一身红色裙束分外刺目,红进骨缝里,红进血肉里,仿佛长在她身上一样。 那样的红,让我想到那幅圣女贞德图,贞德脚下那圈扭曲的火。无尽的焰光在咆哮。 我忍不住停下脚,多看了她一会儿。 「她叫什么名字?」我问。 前头人答,「红拂。」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7-05 18:00:00~2022-07-06 23:35:2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浅水炸弹的小天使:拖拖小宅女 1个;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时也 2个;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黑宝宝、小甜心、时也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仙气十足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浣熊帮帮忙 36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章 初见 ◎「我是男的。」◎ 「以后你就睡这儿吧。」 那人将我领到门后,指了指旁边的空床位,从旁边架子上扯出一条霉布,抹了抹床板上的积灰。 我扫了四周一圈,板板正正的四面墙,只有一扇小窗。屋内并不设灯,而是点烛。虚晃晃的四盏红烛流着泪,将屋子照得像是一场悲戚的喜宴。 那人说:「我叫大豆丁,就睡你隔壁。」 继又指了指靠近窗的那一张,「那是黑鬼的,他上铺是红拂。」 「那那张呢?」我留意到其中最别致的一张床,其余人床上都是干洗布,唯独他铺的是法兰呢绒。 第5页 「那是阿兰的。」大豆丁嘿嘿一笑,「阿兰是咱们这儿最受欢迎的孩子。」 「这屋子住着多少人?」我想,哪怕在普鲁士中学,我也顶多住男子四人间,可见这屋子里摆了五六张床,至少能容纳十来号人。 大豆丁说:「不多,加上你也就六个。除了刚刚跟你提到的,我还有个弟弟,才六岁,叫小豆丁。他跟我一张床,以后只怕会吵到你哩。」 说完他又一笑,黄皮脸蛋上裂开一条缝,里头透出一排洁白的齿贝。 我这才有心思正眼打量大豆丁,说他大,倒也形象,只是说他是豆丁,怕是有些不大准确。 他那一身肌肉块有种让人放心把事託付给他的魅力,他让我想起那些海港,容许无限船只停靠。 他的肩膀,比约翰维恩的游侠还要坚厚,白背心里的排肌就像鼓胀的风帆,有种黄种男人独有的澎湃气息。 「为什么会这么说?」我将包袱放在床板上,坐在了床边,无聊地晃着小腿,「我是说,你为什么会觉得,你弟弟会吵到我?」 谢天谢地,我的母亲,她不辞辛劳地教我中国话,以免我今时今日陷入无法交流的尴尬境地中。 大豆丁握着床把手,唇线紧抿,像在犹豫什么。挣扎一小会后,回:「我弟有哮喘,常夜里犯病,打咳嗽,打娘胎里带来的。」 「愿主保佑。」我打开包袱,拿出藏在衣服夹层里的一节长棍面包,「给你弟。」 大豆丁半推半就地收下了这份微薄的见面礼,挠了挠头,「那你为什么来这儿?」 「赎罪。」我拴上包袱,看着他的眼睛,「他们说我有罪。」 「这儿的人都有罪。」大豆丁说,「我,我弟,红拂,阿兰,黑鬼,我们都有罪。」 一道光打下来,光束正好投在大豆丁的右眼上。空气中跳跃着粉尘,仿佛仲夏才有的飞蚊群,凝成一股飘动的绸带。 我正要从这玄妙的景观中回过神来,外面响起一阵敲铃声,整栋楼跟着微晃起来。 大豆丁瞅了眼门外,「放饭了,去晚了就抢不到了。」 没等我反应过来,他便拉着我一起跑了出去。 我跟在他身边,飞快观察着四周。这才发现,对面房间里一样摆了好几张铁床,几床黑灰色的被褥就搭在木板上,同样没有灯,只点烛,黑黝黝里,好几双眼睛比灯还亮。 「要快点,去晚了,就只有挨饿的份儿了。」 我们跑过长廊,藏在修道院各处的孩子长短不一地冒出了尖。他们如一群候鸟,因某种不可抵抗的原因,重新相聚在一起。 每只鸟儿手上拿着一个生锈的铁皮饭盒,拥在一扇铁闸门前,将手穿过铁丝网。 网的另一边,是刚刚抬出锅的菌菇汤和生胡萝蔔,腊月里冒着雾气,将一张张小脸熏得更加惨白。 「发饭的是个老修女,是个六十岁都没被男人碰过的老处.女。」大豆丁的眼睛像鹰一样,盯盯这里,盯盯那里,「要想在这儿混,就得学会巴结她,我们叫她格蕾。巴结她准没错,心情好时,她会给你投餵些小零食。」 我挤在孩子堆里,紧抓住大豆丁的袖管。这里的大部分孩子都比他要矮,而我,居于他们与大豆丁之间,且只有我,长着一对明显区别于他们的蓝灰色眼珠。 「我知道外人都怎么说我们,说我们是黄皮老鼠,是臭水沟子里的渣滓,打胎盘里拖出来的腌臜烂肉。」大豆丁越说越狠,眼睛像是要杀人一样,「可越是把我们说得下贱,我们便越要好好活着,不能遂了那些大人的愿!」 前头人已打完饭了,每人捧着半铁盒菌菇汤和一小根胡萝蔔,三五成群地靠在铁丝网前吃了起来。 快轮到我们时,大豆丁朝后头招了招手,「嘿,这儿!」——男孩在喊,人堆里徐徐挤近一颗巧克力色的小脑袋。 「这是黑鬼。」大豆丁说,又沖黑鬼指了指我,「这是新来的,叫......」 两双眼睛齐刷刷地看向我。 我说:「克里斯。或者......天佑。」 「还是叫克里斯吧。」大豆丁笑了笑,「在这里,听到白人名字总比听到汉人名字要保险,你的肤色和洋人名就是护身符,他们知道了,总不敢太苛待你。」 话刚说完,我就觉着有什么东西在敲我的脑袋。仰头一看,是铁丝网后伸出的长铁勺在敲我。 老女人格蕾盯着那双猫眼,面无表情:「还要不要?」 我忙将铁盒递过去,再递迴来时,是满满一份菌菇汤和一盒印着彩色小人的苏打饼干。 「为什么他有饼干?」黑鬼伸出他那只又黑又瘦的小爪子,咽了口口水。 大豆丁说:「你看,这就是我让你做克里斯的原因了,而不是做天佑。」 我们三人打完吃食,围着花坛蹲了下来。黑鬼人如其名,皮肤黝黑,宛如吉普赛人。 他的灵气全在那双老鼠眼里,贼熘熘的,左转右转,身姿也轻盈。 举着饭盒来跟前时,寻常人靠走,他非得跳,跟个顽皮的小一样,有种另类的可爱。 「其他人呢?」我望了圈周边,煞有介事地问,「跟我们住在一起的其他孩子呢?」 「红拂在阁楼里关着呢。」黑鬼砸吧着小嘴,眼睛直勾勾盯着我手上的饼干盒子,「阿兰带小豆丁去拜访汉密尔斯太太了。」 第6页 大豆丁闷头喝汤。 我将饼干盒推到黑鬼面前,「都给你吧。」 「真的?!」 「真的。」 黑鬼欢天喜地地接了过去。 「克里斯你太好了。除了我六岁生日,我娘给我带回过一包饼干,我已经好多年不曾吃到它了。」 大豆丁扯过枯枝杈子,胡乱在雪地上划着名,哀嘆道:「那红拂......哎,不提也罢。」 「他就是死性子,哈吉说他是头小蛮牛,骨头比钢板还硬。」黑鬼一把抓起好几片饼干,叠成一小垒,鼓起腮帮子,一鼓作气地塞进嘴里。 饼干渣顺着他蠕动的嘴角纷纷扬扬洒在了地上,他来不及细嚼,索性将一整包全倒进了嘴里。 黑鬼咀嚼时瞪大了眼,像是搁浅的金鱼,喉结奋力上下滚动着,脸上不知是痛苦还是兴奋。 「你慢点吃.......」大豆丁替他拍着背,望了眼阁楼,又说:「我是晚一些进这儿来的,红拂比我早。听其他人说,他性格古怪,常年只穿红裙子,还蓄长发,学女孩抹胭脂,他那狗爪子,又总是画不好,浓妆艷抹地跟个艷鬼一样,每回都被拖进屋子里毒打,打完了下次还犯,后来都懒得管了,任由他胡闹,他们说他身上附了魔,说他无可救药了。」 「那他刚刚又是为着什么事被罚?」我又想到园子里的那团荆棘,那双通红的小脚,踩在荆棘上,斑驳成群的血点子滴在雪地上,像一幅错乱的梅。 黑鬼嘟囔道:「还能为什么?估计又是穿裙子被逮到了,拿他出气呗。」 「可怜的小红拂......」大豆丁泄了口气,无奈地摇了摇头,「他的命,可是比这里所有孩子的命都还要硬。」 饼干很快被黑鬼给吃完了,他意犹未尽地抠着牙缝里的饼干渣,抠出来拢在指甲盖里,攒成小球,又重新塞回到嘴里。 我突然有点想吐。 菌菇汤全给了大豆丁,也没什么心思再吃了。 回宿舍时见有人捧着铁饭盒进了旁边的小阁楼,不一会儿顶上那间小屋子开了门,从中伸出一只血痕斑斑的手,接过饭盒后,门又关上了。 雪不停下。 我初来乍到,午后不必跟着其他孩子一起做礼教课。收拾好床位后,有一整个空闲的午后供我挥霍,而我决定小睡一觉。 再醒来时,已近暮色。对面上铺多出一团红,正在描眉。那红太刺眼,特别又是在这样光线昏黑的房子里,像团鬼火,使人很难不注意到它。 「新来的.......?」 那红的主人把着镜子,偏转过头,一头湿漉漉的长髮被束成一股,像海带般晾在床把手上。 我失语般地迷怔在这张雌雄莫辩的脸中,这是男孩.......?还是女孩.......? 「我是男的。」那人说,撩起湿发露出一对眼,从床上跳了下来。 他穿着一身红鲤般的伞裙,上面叠着好几层南洋纱。每层纱间分布着银鳞,不仔细看,以为是鲛成了精,似一尾深海中才有的冷焰。 见我不说话,他又自顾自道:「「他们说今天来了个德国人,叫克里斯,是你?」 他凑近两分,与我四目相对,我不得不往后撤了几寸。 「啊哈,德国人.......」他又凑近几分,整个上身往我怀中倾斜,离得越近,他身上那股血腥气就越明显。 「德国人听得懂我说话吗?」他拧开一只生了锈的打火机。而就在昨夜,旧金山城里,我在旅馆下的十字街口里看到过一样的打火机,嫖客们常用它来点火。 「会说汉文吗?」 「会说......会说一点......」我怯怯地点了下头,见他不知从哪抽出一支烟,衔在嘴边。 「会抽菸吗?」红拂伏下头来,靠近两步,把嘴凑到我鼻前。 「不会......」 我说,无助地抬起脸,正对上那束光,逆光里看红拂,透着一股奇特的生命力。 像一株即将枯死的玫瑰,又在不断向外吐息着绿芽。一抹火星子掉下来,在花瓣上烫出个大洞,但很快,它又自愈了,长成一朵完整的花。 他并不算标志性的美,只是长得有韵味。眉目里星星点点的沉郁气,总给人感觉心事重重。离近了看,眼睑下有雀斑,唇珠上头靠右,有颗浅浅的媒婆痣,这都是他五官里的小心思,我过目即难忘。 「那替我点火吧。」 我不出声,红拂便把打火机塞到我手上,将烟从唇间拿下,小拇指蜷成兰花指的形状,等着我的火。 「打火机也不会用吗?」 他看了我几秒,扑哧一笑,将打火机从我手上夺了回去,娴熟地转开,将烟点着。 混黑的暗室里,只此我与他享受这隐秘。 他凝在雾里,沉默着,仿佛世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 我仿佛又看到了贞德,她在大火中吶喊、尖叫,痛苦与绝望蒸腾为水汽,所有人在振臂高唿。 我不顾侧目,走进火中。 走进这荒芜的、摇摇欲坠的, 混乱国度。 【作者有话说】 有存稿的,放心入 第4章 闹剧 ◎那也比你这狗杂好。◎ 半支烟还没燃尽,窗外的大本钟响了。整栋楼又摇晃起来,紧接着是一群孩子被解放后的欢唿声。 红拂听到声音,立马将抽到一半的烟掐灭,将菸蒂扔到床底,躺回到床上。 第7页 大豆丁、黑鬼拿着圣经陆续回到屋子里,大豆丁手上有两本,我清楚,那是他给我带的,也是我日后必须熟读的「课本」。 一切就像是哈吉上校所说的那样,「在涤清各自的罪恶之前,谁也别想离开这里」。就算不为了自己,为了母亲,我也必须好好表现,争取早日回到她的身边去。 依照大豆丁的吩咐,夜间洗漱只有一刻钟时间。在此之前,我还需去隔壁找格蕾修女领取自己的洗漱用品。说是洗漱用品,无非是一条汗巾、一个半绣铜盆、二两梳头用的桂花油,以及半盒搽脸蛋用的香粉。 汗巾和铜盆我能理解,只是我不懂,这里的男孩为什么还要用桂花油和香粉。而且我还注意到,来橡树庄大半天,居然一个女孩儿也没看见,被送到这儿来的,全都是清一色的男童。 回去问大豆丁才知道,原来这儿的孩子,日常除了上课,还有一项重要的集体活动-------唱诗。修道院时常招揽一些富豪乡绅、名门望流来做礼拜,而我们这群孩子,就负责唱诗班的角色。 每到月中,这里的孩子们就会穿上长礼服,给头髮抹上桂花油,给脸蛋蹭上香粉,装扮得格外庄重,站在主教厅的大理石台阶上,参见前来祝祷的大人们。 运气好的孩子还会被某个豪爵富太看中,收养为自己的孩子,从此远离修道院,过上少爷小姐的生活。 于是,每次唱诗也成了众多孩子孔雀开屏的时候,大家都攒足了劲儿在大人面前展现自己,渴望被选中,摆脱这囚牢般的修道院生活。 只有红拂除外。 一个众所周知的原因——他太反叛、无常,且不入流。 没有人能接受一个留长髮、穿裙子的小男孩,正如没有人能接受在普鲁士中学和男孩互传纸条的我。 某种意义上来说,我和红拂在他们眼里是同类货色。 只要不同,就都是异端。 「所以每次唱诗时,红拂就只能待在寝室里,或者被关到阁楼上的小黑屋里,关上整整一天。连露脸的资格都没有?」 熄灯前,我问大豆丁。 走廊外有孩子在跑,格蕾提着马灯,用她那老烟嗓催促着大家上床。 红拂如挺尸般挺在床上,早已睡去,许是今天挨了打的缘故,他狼狈又疲惫,睡得比所有孩子都还要早。 大豆丁匍在枕头上,理着头髮里的虱子,边理边压低声音说:「那倒也是了。谁让红拂死性不改,固执得很。不像阿兰,这里人人都喜欢他。」 「阿兰又是谁?」我又问了一遍,总是听大豆丁提起他,怪好奇的。 「晚点你就知道了,嘿嘿。」大豆丁停下理虱子的手,朝那张铺着法兰绒的床位瞅了一眼,「阿兰.......他可真是个妙人儿吶。」 我缩回到被子里,跟随大豆丁的视线,瞧了眼旁边那张空着的床。 床头一角放着几件和服和两双半旧的木屐,墙头还有一幅江户浮世绘。未见得其人,我想,那个阿兰没准儿是个日本人。 正在我好奇那位神见首不见尾的阿兰时,门被「哐」一声踹开。迎头灌进一股烈风,一大片黑影欺身向前,原本安宁的寝室顿时闹哄哄一片。 「开灶了开灶了!都给我精神着点!起来交票了!」 领头的孩子稍强壮一些,进门直往黑鬼的床前去,理所当然地伸出一只手掌。 被点名的黑鬼咬了咬唇,挣扎着从枕头底翻出一枚硬币,放到那人手上。 「才这么点?!」那人明显不满足,声音一下提高好几个度,「上回就少交了一半,说好这次补上,少给我耍花招!」 黑鬼吓得小脸煞白,「没......没抵......是真......真没有。」 「没有?」那人揪起黑鬼的衣领,像拎小鸡似的把他从床上拎了起来,恶眼相对,「有人说中午还见你吃饼干,谁不知道,格蕾总接济你,平时也没少给你零花钱,不可能才一个钢镚!别想煳弄小爷我!」 「我没......没有.......」 没等黑鬼把话说完,那人身旁的两个小跟班便齐刷刷冲上去,像鼹鼠刨洞般在黑鬼床上翻找着。 我正想出声,大豆丁一把摁住我的手,摇了摇头,示意我不要多管闲事。 须臾,小跟班双双停手,献宝儿似的将翻出来的小盒子奉到那人跟前。 「老大,」其中一个看着略娇小的跟班说,「我们从他被褥底下翻出这个,就是不知道里头是啥。」 「呦,楠木雕成的盒子,我从前在有钱姨太太们的梳妆檯上见过。」那人一把抓起盒子,来回摩挲着上面的精緻纹路,神色垂涎:「给你个机会,你自己说,这里头是不是藏着金元宝?」 「没有.......没有金元宝.......」黑鬼摇尾上前,语气卑切,「火罐你行行好,这东西不值钱,里头什么也没有,不然......不然我让一个月的早午饭给你,求求你.....求求你把它还给我.......」 「放你娘的屁咧!」被叫做火罐的男孩勐地一抬手,将那盒子抬得更高了些,盒子里发出咕噜噜的滚动声,显然里面是装着东西的。 火罐说:「这里头一定有东西,你要是拿不出钱,这盒子里的东西,连带着这盒子,可就都归我了。」 「真不值钱......不值钱的.......」黑鬼几乎快要跪在了地上,双手合十,殷切地祈求着,「这是俺娘留给俺唯一的念想了,火罐,都是娘胎里出来的........你要俺做什么俺都愿意........真的.......都愿意........」 第8页 「少给老子来这套!」火罐跟踹野狗似的,将黑鬼踹到一边,反手便用牙撬了那盒子上的铜锁,从里头拿出一对铜耳环。 「什么玩意儿,难不成是银的?」黑鬼用牙咬了咬,又看了看成色,怀疑道:「不会是铜的吧?肏,又是他妈不值钱的烂货!」 黑鬼跪坐在地,无助地抱住自己,双眼通红。 我终于看不下去了,不再听从大豆丁的劝阻,果断从床上跳了下来。 「烦不烦?」 还没喝止,对面上铺飘下一抹声儿,跟缕残魂儿似的,闹哄哄的寝室立刻安静下来。 上铺徐徐抬起一对眼,跟随屋子的烛火这么一晃,那对眼睛仿佛会说话一般,无形的雾气涤盪在屋子里。 「差不多行了,一个个的,以大欺小,以多欺少,连人亲娘的遗物都要搜刮,你他娘的穷疯了?」 话是狠绝的,但被这声音的主人用极温软的嗓子说出来,竟有种奇妙的享受感。 火罐将目光从我脸上挪开,转向那声音的主人,呛笑两声,「哎呦,我当是谁呢,这不咱院子里的长毛女吗?怎么,哈吉没把你皮打烂,跑到这儿逞英雄了?上回你把菸头怼我脸上的事儿还没完呢,别以为来了个洋鬼子,你们寝就有底气叫板。」 「这哪儿轮得到我跟你叫板,更用不着人家新人,光一个阿兰就让你跟哈巴狗似的止住狗吠,敢情他今儿不在,他要在,你不得跟个贵宾犬似的跟在人屁股后头舔。」 「你他么说谁是哈巴狗?!」 火罐摔下盒子,拽着那对铜耳环就往红拂的床位上去。 红拂沖门口大喊:「哈吉!」 众孩子迅速将头转向门口,我亦被那声哈吉吸引了过去,然而下一刻,耳边传出火罐的惨叫声,待众人再将头转过来,见到的已是扭打在一起的红拂和火罐。 红拂跨坐在火罐身上,锋利的指甲在他脸上疯猫儿似的抓着。 身高体重的火罐屈居在下,不甘示弱,两手狠抓着红拂的头髮,奋力摆脱着他的抓挠和撕咬。 「我肏你娘的李红拂,你个王八蛋!!!」 火罐被抓破了脸,六七道血痕从左眼角横贯到右脸颊,再看红拂,被抓秃了一块皮,火罐手上还有他的一撮儿头髮。 红拂匍匐在地,满头散发:「我活这么大还真没怕过谁,要真弄出人命,大不了咱一起死!」 「你疯了,疯狗,你就是条疯狗!」 火罐骂骂咧咧地从地上爬了起来,小弟们忙上前将他扶住,却一一被他推开。 「别以为就你会搞偷袭,今天这笔帐,先记着,你们.......」他环视了一圈,啐出一口唾沫,「你们都给我等着!」 「那老大,这耳环.......」小跟班瑟瑟缩缩地指了指地上的盒子。 众人屏气,不敢吱声。 「不要也罢!」 火罐掏出那耳环,扔到黑鬼身上,火急火燎地领着十多个孩子朝门外走。 到了门前,他又转过身子,不大服气地沖屋里道:「你也别忘了自己是个什么东西,婊子养的玩意儿,你娘被洋鬼子千人骑万人轮,才生的你这杂种哩!」 「我呸,那也比你这狗杂好!」大豆丁似一座山一般上前一步,挡在红拂面前,替他拦下这污言秽语。 火罐叽叽哇哇骂了半天,见骂不过,也就不再坚持了。 待声音走远,红拂才从地上摇晃着站了起来,他顺了顺气后,俯身拾起那耳环,装回到盒子里,递给了黑鬼。 「拿好。」他淡淡道,不堪地挤出一丝笑,「这次可要藏好了,别又被那群人给抢走了。」 「红拂......谢......谢谢你.......」黑鬼感激涕零地接过盒子,将它紧贴在胸口,「红.......红拂......你是我的大恩人........俺和俺娘都感激你哩.......」 红拂莞尔,摸了摸被揪秃的头皮,好在被揪得不多,旁边的头髮稍微理理就可以挡住,只是肚子刚挨了火罐两拳,怕是吃痛。 大豆丁扶着他,将他托回到床上,只见红拂一声不吭地躺了回去,仿佛刚刚的英雄之举从没发生过。 大豆丁咬牙切齿道:「一直这么下去也不是办法,这回一定要告诉上校,让他狠狠罚.......」 他话还没说完,黑鬼就朝红拂的床位努了努嘴,似有别意,我也有许多话想说,但无从开口。 大豆丁顿止住原本要说的话,走到红拂床头,「火罐那人就这样,性子顽劣,说话也不过脑子。他刚刚说你娘的那些话,你别放心上.......」 「他也没说错,」李红拂捂着小腹,双目无神地望着天花板,语气散漫:「我本就是个婊.子生、婊.子养的。」 「或许........」我欲言又止,终还是开口,试图用别的话题稀释一下这沉重的氛围,「你需要吃点东西......」 我想起我包袱里还有几节长棍面包。 「克里斯,你妈妈是做什么的?」红拂突然侧过脸,淡淡地问:「看你身上的穿戴,从前一定也是有钱人家的少爷,你娘,一定和汉密尔斯太太一样,就像天上的王母娘娘,又温柔、又漂亮,是不是?」 「嗯.......」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我的母亲......我的母亲她的确很好吶。 「我娘是个妓.女又怎么样,」红拂的笑容突然凝固在那一刻,眉毛、眼睛都像被冻住了似的,我似乎还能看见冰渣刺啦啦融化的声音,「那也比火罐杀了自己亲娘要好。」 第9页 【作者有话说】 统一强调:he 第5章 火罐 ◎滚到加州装良人了。◎ 火罐杀了自己的亲娘-----红拂的这句无心之语仿佛巡航舰的飞弹般,将我对修道院的浅显认知一下轰炸得粉碎。 这座修道院,橡树庄修道院,在我看来一座和其他孤童院别无二致的小庄园,在我抵达的第一个夜晚,就听到了弒母的骇闻。 更令人诧异的事,「杀了自己亲生母亲」这样丧尽天良的事,竟就被红拂这么轻飘飘地说了出来。那种口气就像在说「我们今晚吃什么」、「我们一起出去玩儿吧」一样,蜻蜓点水,无关痛痒。 我很难想像,自己跟一个弒母的人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这让我有种自己犯了和他一样同等大错的感觉。 尽管我的良知告诉我,克里斯安德烈斯这辈子也做不出伤害家人的事,更不会伤害自己的母亲。 可我还是成了「这样」的人,「这样」的,和弒母之人一样,罪无可赦的撒旦。 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想起母亲送我离去的那一面,她奔跑在雪里,边哭边跑。 「天佑」,她这么喊,「天佑」,她不顾父亲的阻拦。 纷飞琐碎的雪块掉落下来,我站在道路尽头,距离她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最后看到的她,只剩一抹残影。我在雪色里回头,再也看不到她了。 橡树庄的第一晚睡得并不好,第二天天没亮,我就被屋子里的咳嗽声给吵醒了。 惺忪里生出一丝儿光缝,木门「吱呀」一声,一长一短两道影子钻了进来。一同带进屋子里的,还有新鲜风霜的露水汽。 「阿兰,你终于回来了。」是大豆丁的声音。 一盏烛火亮起在床头,我揉了揉眼,看到一张泛着盈盈月光的脸。 我不知是屋外积雪的反射,还是月夜分外皎洁,这位被称作阿兰的少年,竟让我瞬时从前夜的舟车劳顿中清醒。 我终于能明白大豆丁说的那句话了-------「不像阿兰,这里人人都喜欢他。」------他是真的好看,贯穿古今中西的好看,好看到我不知晓如何形容,仿佛任何一种修辞于他而言都是种冒犯。 我如此讲来,并非夸大其词,许多年后,我以汉学家的身份翻遍古籍,才终于找到一句足以匹敌他的诗句------「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傀俄若玉山之将崩。」,我想,这个阿兰,他配得上这样的形容。 他的美,在红拂之上。红拂是精怪之美,他则是一种世俗公认的「好看」。初见时,他往蜡烛前一站,月光似银钿粉般敷在他眼角眉梢,将他那对浅褐色的瞳照得波光流转。 他肤白身细,是这儿孩子中最高挑的,唇红但不艷,甚至有些病气,显得整个人有些冷。 唯一缺憾的是,他那截藏在袖子里的左手小臂上,有一道长长的伤疤,我见之心惊,总觉得如此美人,不该承受如此瑕疵,他就该像块汉白玉一样,架在八仙桌上,凌驾苍生。 「我把人给你带回来了,今天可累坏了我。」阿兰将身后的孩子牵到明处,转身坐到自己床上脱靴。 「哥哥,」那孩子喊。 我看了眼,藏在阿兰身后的小男孩儿,不过五六岁模样,瘦瘦小小的,面无血色。 「小豆丁,汉密尔斯太太又给你带啥好吃的了?」 红拂笑着从上铺探下半个头,接过阿兰扔过来的小纸包。 「他们非吵着要打桥牌,一群西班牙人竟对这个感兴趣,不然早回来了。」阿兰一边卸着身上的衬衫扣,一边对着红拂说,「别说我没记得你,我可是求了他好久,他才同意给我买的。」 「我当然知道啦,你对我最好!」 红拂欢天喜地地拆开纸包,我看了看,是一瓶法国香水,上面写满了我看不懂的法文。 「给哥哥......」小豆丁从布兜里掏出一小块蛋糕,塞到大豆丁怀里。 大豆丁摆摆手,「哥哥不要,汉密尔斯太太给你的,你就留着吃吧。」 「他哪儿还吃得下,你不知道,宴会上的点心都快被他一个人给吃完了。那小肚皮呀.......就跟棉花团一样,捏起来全是肉。」 阿兰笑了两声,目光忽而带到我这头。 「这是......?」 「新来的,叫克里斯。」大豆丁说。 「你......好。」我象徵性地点了下头。 「你好。」阿兰颇为绅士地同我握了握手。 「听说火罐那群人又来闹了?」阿兰看了看旁边黑鬼的床位,他包在被子里,一声不吭,大概猜到些什么,皱了皱眉,「下次他要再来,我就告诉上校把他赶出去。」 「那他杀了自己亲生母亲,是真的吗?」趁着阿兰说到火罐,我顾不上场合时机,脱口而出。 不想红拂直言道:「当然是真的,他就是个畜牲,是橡树庄的小阎王。」 「红拂说得没错,」大豆丁从旁肯定,「你来得晚,不知道,这火罐在进橡树庄之前,可是做拍花子的。」 「什么是拍花子?」 「拍花子就是人贩子。」阿兰接过话茬,「火罐来这儿之前,跟着一个专门拐小孩儿的人贩子混,他认那人贩子做师父。师徒两个一唱一和,专门诱骗那些流浪儿,发卖到地下赌场,倒卖人丁。 有人说,他自己也是被那人贩子拐走的,他自己说他是汕头人,因为杀了自己亲娘,被族里人赶了出来,后来遇到了人贩子师父,被骗来了美国。 第10页 本来那人贩子都要把他卖给一个西雅图人了,结果火罐脑子机灵,灵机一动,当场下跪拜那人为师,在他手底下讨口饭吃,求个庇护。人贩子见他手脚勤快,脑子也好,就收下了他,后来不知为啥,那人贩子被人揭发,被警署抓走了,他又变成了无家可归的流浪儿,最后被红十字会的人送到了这里。」 「也是个可怜人吶。」大豆丁咂了咂嘴,露出一副悲天悯人的表情。 不料红拂一声冷笑,「这世道谁不可怜?可怜就要行恶吗?他一天到晚在这儿占山称霸的,被他欺负的人才叫可怜吧?」 「好了好了,不说他了。」阿兰打了个哈欠,又往我这边瞄了一眼,「克里斯,还习惯吗?」 「嗯。」我点了点头,有些不大好意思看他的脸,转而瞥向红拂。 「你看我干嘛?」红拂哼哼一笑,将头缩回被子里,声音瓮瓮的,「快睡吧,,明天还得做参拜呢。」 「那么红拂,晚安。」我从被子里露出一对眼睛,心中莫名有些细微触动。 「克里斯,晚安。」他也跟着露出一对眼睛。 屋外天光渐明了。 * 「我们若在光明中行走,就如同神在光明中相交。耶和华说,来吧,来我这儿,你们来,我们彼此辩论,你们的罪虽像朱红,但必成白雪;虽红如丹颜,必白如羊毛.......」 阿兰站在所有孩子的前面,身着一件绣满印第安星月纹的修士长袍,他的手中捧着一本《马太福音》卷,正替在场的教徒领读梵文。 红拂待在我身边,和所有孩子一样,闭着眼睛,口中念念有词。 我于一片诵读声中,不识趣地睁眼,发现这所谓的参拜,无非是翻来覆去念一些谁也听不懂的话。 「红拂.......」我拉了拉旁边人的衣角,尽量压低声音,「为什么阿兰,穿得和我们不一样?」 我想到了,阿兰那张法兰西绒床。除他以外,这里没有哪个孩子能和他一样,配享一张铺着法兰西绒的床垫,他所受的格外优待,总让我觉得他与我们若即若离。 红拂睁开一只眼,左右看了看,说:「他是修道院的活招牌,哈吉自然不会亏待他。」 「都靠他赚钱咧。」站在后头的黑鬼虚闭着眼,也加入了这场小型对话。 他的面色有些惨澹,或是昨晚被火罐吓坏的原因,说话的底气也虚了不少。 「因为阿兰长得漂亮,懂得许多贵族礼仪,所以深得上流社会的喜爱,哈吉总带他去见一些大人物,如此,那群人才肯为修道院捐济,修道院才能维持运转。」红拂向前眺了一眼,眼中划过一丝欣慰,「你看,他不管到哪儿都发着光,和在巴黎时一样。」 「巴黎?」 我向前看了一眼,的的确确,阿兰身上确实有种大城里独有的摩登气息。他就像香榭丽舍大道橱窗里摆放考究的葡萄酒,小小一杯,价值连城。 只是我正想再多刨问一些有关阿兰的事,参拜却在这个时候结束了。所有孩子像被卸了发条的玩具车一样,纷纷软瘫下来。 大豆丁牵着小豆丁挤过人群,来到我们面前。今早一上午的参拜,大家还没来得及吃早饭,他正挨个给我们发着馒头。 「你看,阿兰多好看。」大豆丁嚼着馒头,看向不远处的阿兰。他正被两位修士搀扶着,从大理石台阶上走下,这时我才看清阿兰身上戴着的十多串绚丽珠宝。 「大人们总要装模作样地做些善事,来掩盖背地里的丑恶。」红拂举着手上的馒头,神色复杂,「这是汉密尔斯上尉捐赠的?两百斤米面,又能堵住多少人的嘴?」 「好了红拂,够了。」大豆丁皱了皱眉,甩过一个眼色。 我埋头啃着包子,暗自把话听进了心里。 「真是晦气,总能见到你们几个聚在一起,一群下水道的臭老鼠,仗着有个外国人,就以为是这里的老大。」 大家正安本地交谈着,身后乍地传来火罐的声音。几个人高体壮的孩子跟在他身后,除了那个固有的小跟班身形孱弱些,其余无不凶神恶煞。 红拂气不打一处来,放声嚷道:「该说晦气的是我们吧,火罐,今天阿兰可在,仔细着你的皮。」 「你别总拿他来压我,我怕他什么。」火罐仗着他那高大身形,用胸肌狠狠顶了下红拂,「有本事就出去打一架,昨天你把我脸抓花,我还没找你要钱看病呢!」 「别理他。」大豆丁一把将火罐推开,挡在红拂身前,拍了拍自己的胸膛,「有本事沖我来,只欺负比你小的算怎么回事?」 「不然还是算了吧......老大.......」火罐身边那小跟班面露胆怯,声音似蚊子叫,「不然又像上回一样,你跟红拂都挨一顿罚。」 「猹猹,你莫作好人。」红拂目光一剜,看向火罐身边那个瘦弱小孩,「你跟着他,在院子里欺负其他孩子,做他的帮凶,也没干净到哪里去!」 「你说我就说我,扯猹猹身上去干什么?!」火罐直冲上前,挥着拳头作势要打,「有种再说一遍!」 「行了行了,一大早就闹闹哄哄的,是生怕哈吉听不到吗?」 阿兰纤纤然走过来,他刚卸下了礼服,换回一件深青色的男士和服,平添几分斯文气。 「少他妈来我跟前扮菩萨。」火罐见到阿兰,非但不怯,反更嚣张道:「在巴黎做牛郎做不下去了,滚到加州装良人了。贊兰,你跟李红拂一样,都是顶不要脸的人!」 第11页 第6章 剃髮 ◎「克里斯,你来。」◎ 「火罐!」大豆丁遽地一吼,这一吼,将在场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论身形,火罐算得上强壮,但在大豆丁面前却还差半个头,气势上也逊了一大截。 「大家打闹归打闹,说好了不揭疤,你老提以前的事干什么?」大豆丁明显气着了。在此之前,我总觉得他是这群孩子里脾气最温和的,却不想生起气来一样唬得住人。 火罐见状阴阳怪气,「敢做还怕人提吗?谁不知道,贊兰跟李红拂在巴黎的那档子事儿,这会子挂起贞洁牌坊来了,当真好笑!」 话说一半,他看向我,颇不屑地挑了挑眉。 「新来的,少跟他们凑一块儿,你还不知道?你们寝叫李红拂的,还有那个叫阿兰的,从前可是在巴黎做牛郎的。」 「放你娘的狗屁!」红拂冲上去就要抬拳。 「打我?有种你打?!」火罐踏前一步,毫无畏惧地把脸伸到红拂跟前,「有种就沖这儿来,怎的,敢做不敢当?你要嫌丢人干嘛还要做?在巴黎为了几张毛票打断嫖客的鼻子,这事儿不是你做的?」 红拂忽而不说话了,原本高举的拳头也渐渐放了下来,他的脸上呈现出一种集屈辱、不甘、悔恨、愤懑于一体的表情,这间接地验证了火罐的话并非空穴来风。 火罐继续扎刀:「你娘是个妓.女,阿兰的娘也是个妓.女,两个妓.女生的两个小牛郎,真是子承母业,孝顺至极。」 话音刚落,只见阿兰一个箭步,「啪」地一声,耳光砸落。 这一耳光来得迅勐,如暴雨狂雷,打了个火罐措手不及,他差点被这一巴掌扇到了地上。 幸而火罐旁边的猹猹手脚快,将人扶住,火罐也不至于真摔过去。倒是鼻间两行鼻血证明了那一耳光的力度,阿兰好看,是连生气的样子也如此漂亮。 挨了教训的火罐一脸怔愣,显然,他并没意识到素来温和的阿兰也会打人。他的脸上露出和红拂一样饱受屈辱的表情,颤抖的眼角似能挤出火星子来。 「好啊,打得好啊,贊兰,李红拂,可千万别后悔你们今天做的这档子事!」 火罐捂着被打过的那半张脸,双眼含泪,似受了天大的委屈。猹猹紧靠在他身边,急得快要哭了,只顾拉着他袖子反覆叫唤着「老大」。 阿兰不疾不徐道:「要揭疤,咱今天就揭个够。你以前跟着你师父拐了多少孩子,更别谈你从前连自己亲娘都杀了的事,说你一句猪狗不如都嫌脏了猪狗,这事儿我们不提是想给你留点体面,你非要逮着我们咬,就别怪我们咬回去。」 阿兰目色一沉,微微看向我:「克里斯,你不是好奇火罐杀了他亲娘是不是真的吗?现下里他就站在你面前,你自己问问他?火罐,你又敢不敢当众承认这件事?」 被点名的火罐面色立刻结了冰,一动不动呆在原地,一语不发。 我正想开口说点什么,门口有人喊「哈吉来了」。看热闹的孩子们迅速散去,徒留原地红拂等一行人,与火罐继续僵持着。 「一群兔崽子,一大早给我惹麻烦。」 数英尺开外走近一个身着戎装的男人,是哈吉上校,他平时很少露面,但听大豆丁说,只要露面,多半没有好事。 「所以这次又是谁,违背禁令,在寝室偷抽香菸?」 哈吉抬高手里捻着的菸蒂,红拂眸色一黯,很快被强作镇定的眼神掩去。 「晨早收到举报,有人在寝室里偷抽香菸,我说过很多次,你们这群小老鼠,香菸不是你们该碰的东西,除非你们想烧掉这房子。」 哈吉用他那对死鱼眼环视了屋里所有孩子一圈,脸上疑窦不减,「给你们半分钟时间,主动承认,不然.......」 我屏住气息。 「所有人都停饭三天!」 红拂看了眼阿兰,又看了眼我和大豆丁,神色微惶。 「是不是你?!」哈吉一把抓起火罐的衣领,张牙舞爪道:「你向来是这群老鼠里最狡猾的,说!是不是你又从哪儿搞来这玩意儿想烧死我们所有人?!」 「不......不是我......」火罐吓得忙摆手,刚在还耀武扬威的火罐,在哈吉面前软得像块泥。 哈吉蛮不确信地松开他衣服,走到我面前,看看,又走到大豆丁面前,看看,他应该打算挨个检查过去。 「是红拂!」火罐飞快指向角落里的人,「是李红拂。」 红拂忙摇头,「没有,我没有抽菸!」 「我保证,他没有抽菸!」大豆丁正要上前,不想被哈吉一手抵住。 火罐进一步道:「是李红拂,我可不是睁眼说瞎话,你不信就问跟他睡一块儿的黑鬼,他的话准儿没错。」 大家立马将目光对向缩在后面的黑鬼,红拂轻摇着头,满脸写着不可言明的别意。 只见黑鬼支支吾吾地抬起头,紧咬住唇,似有苦衷。 哈吉说:「只要你肯说实话,告诉我这菸蒂是不是他的,我就把我这块表送给你,小傢伙。」 上校从手上摘下那只银手錶,如鱼饵般在黑鬼眼前晃了晃。 「你不说,那等我查出来,你跟他谁都逃不了!」 见利诱无用,哈吉开始威逼。 黑鬼低着头,嘴巴抿成一条线。他一会儿看看红拂,一会看看火罐,仿佛在做着什么攸关生死的重大抉择。 第12页 「说啊,是不是他?说话啊!」 哈吉不停催促。 「你不说,总有被我发现的时候,到时候,你跟他一样,都逃不了惩罚!快说!」 「是他......」终于,漫长挣扎后,有人缴械投降。 「是他.......」黑鬼抬手一指,面无血色,仿佛立刻要昏倒过去,「是红.......红拂抽的烟......」 「黑鬼你.......」红拂一脸难以置信地看向他,又看向我和大豆丁,眼中满是腹背受刺的错愕。 我赶忙上前辩解:「不关红......」 「拂的事」还没说完,下一刻,就听见红拂发出「啊」地一声惨叫。 哈吉用他那只戴着黑皮手套的大爪子,抓住红拂那头长髮,不顾红拂响彻教厅的嚎叫声,像在拖一块烂抹布般将他拖到门口。 「我就知道是你,每次都是你,臭水沟的死老鼠!」 哈吉将红拂拽到台阶下,一把将其摁在雪堆里,只许他露出半截后脑勺。 「红拂!」大豆丁与阿兰双双跟跑了出去,满院子都是红拂悽厉的惨叫声。 火罐与猹猹相视一眼,火罐似有解脱,翩翩然跟上前去,满脸痛快。 「我今天就要你睁眼看着,小兔崽子,让你知道忤逆主教的下场!」 哈吉将他的脑袋从雪堆里提了出来,没给他、也没给我们这些孩子任何防备的时机,左右两耳光啪啪抽在红拂脸上。 两位修士上前,分别架住红拂的左右臂,任他不得不将脸摆正在哈吉面前,左一耳光、右一耳光地抽打着。 清脆的「啪啪」声迴响在修道院,在场所有孩子不敢吱声。大家默契地站在距离红拂数尺开外,这距离,足以远离那皮肉灾厄,又足以探见那喷溅在风雪中的碎血沫儿。 「看到没有,这就是欺骗上帝的后果。」 哈吉捏住红拂的下巴,挨了不计其数的耳光,他被打得满脸都是血,只能看见一双目色混沌的眼。 一滴一滴的血掉在身下的雪地上,将身下染得猩红。红拂被旁边人钳制着,连抱住自己的机会也没有。 阿兰跪地乞求:「上校,请饶恕他吧,饶恕红拂吧!」 哈吉瞪了他一眼,将阿兰的手从腰上扒开,反手又是一拳打在红拂右脸颊上。 这一次,红拂被打摔在了地上,后仰躺在雪中,三庭五眼处的每个孔都在往外冒黑血。 我有些不大看得下去了,随同其他孩子一样,纷纷将目光撇开到别处。天际飘下一丝一缕的白雪花,将这场责罚渲染得更加别有肃穆。 「求求上校,停手吧,停手饶恕他吧.......」 阿兰哭声犹在,跪在哈吉面前,反覆磕着头。 「他或许不过只是图好玩,抽了一支烟,请上校饶恕他吧,我来替他承担一切罪责.......」 他爬到红拂跟前,将他从地上搀到怀里,两人抱在雪里,血色哭声揉作一体。 「鑑于李红拂之前的种种叛逆行为,我今天必须代表主教,行剃度之刑,以示惩戒。」 哈吉面无表情地行了一记修士礼,从修士手上拿过准备好的剃刀,一步一步走向前去。 「上校.......求上校开恩......剃了红拂的头髮,那会要了他的命!」 阿兰将人卷在怀中,跪爬向前,这让我很难把那个不久之前站在台阶上、穿着华丽礼服宣读圣经的漂亮男孩联繫到一起。 不知为何,我竟也有种下跪的冲动,但又想到,我与红拂相识不过一晚,实在没有到为他求情的地步。 雪越下越大,有些孩子受不了冻,钻回到廊下远远看着。 只有大小豆丁、黑鬼、火罐、猹猹还有我,陪红拂待在院子里,事出我们寝室,除了火罐猹猹隔岸观火,其余人都脱不开关系。 红拂被打得不省人事,靠在阿兰怀中,红裙被染得更红。 哈吉举着剃刀一点点靠近,阿兰牢护住红拂,又不可避免地被修士给强行拉开。 失去阿兰倚靠的红拂如一块落地的丝绸,滑熘熘地软在了地上,仿佛要与身下那片猩红融为一体。 哈吉走到红拂面前,抓着他的头髮,迫使他露出齐整的髮际线。 剃刀严丝合缝地比在他鬓角,刀光油亮,不出百下,就能割下他那满头乌髮。 我死咬住唇,不敢直视这割发之刑,索性闭上眼,把头别了过去。 岂知耳畔盈盈响起哈吉那满是狡黠的余音,他将剃刀递到我手上,微笑着说,「克里斯,你来。」 【作者有话说】 还有一章,今晚六点,笔芯。感谢在2022-07-12 09:43:41~2022-07-13 11:51:2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拖拖小宅女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庸夜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章 酷刑 ◎他永远都不想再看见你。◎ 「还愣着做什么,克里斯?」哈吉略不耐烦地将半空中的手往前递进了一步,剃刀在雪光下,剔透如冰晶。 我用尽生平最大的勇气,反抗道:「我不想......」 我的确不想,不想这样。 哈吉摇了摇头,不出所料的失望,「你当真远不及你父亲。」 父亲,我心头一寒,隐痛在胸腔内蔓延。 第13页 「你知道吗?我和你父亲曾是出生入死的战友。」哈吉暂放下剃刀,走到我面前,双手负后,俨然一副训斥新兵的姿态,「你的父亲,安德烈斯上尉,他在你这般大时,就已经学会用枪指着敌人的脑瓜了。」 十六岁,指着脑瓜,用枪。 不愧是我的父亲。 「足足五十多口人,半小时,只用了半个小时.......」哈吉望向远处,晦而一笑,「你父亲当年只用了半个小时,就洗劫了大半个村庄。」 风雪更盛几分,几近就要掩去眉间胆颤。 哈吉又说:「为什么到了你,安德烈斯一脉就变得如此庸懦,你是德意志的子民,为什么连捏死一只老鼠都如此犹豫?」 「正因为我姓安德烈斯,所以......绝不能伤及无辜。」 这是我能想到唯一的、可辩驳的话,然其生硬薄弱之程度,仿佛一出口就要碎在地上。 哈吉冷笑一声,看着我的眼睛,仿佛刚正和慈悲是一种令人鄙屑的品质,「现在我终于知道,你父亲让我代他好好管教你,是出于何种目的了。」 「父亲......」我不大甘心地抬起脸,「他也会在意我吗?」 「当然,上尉很在意你。」哈吉拍了拍我的肩,好像他与我是同盟,「一个声名狼藉、被驱逐在外的流落之子,无论如何,他尊享一生的军功荣耀,都因你而沾上了污点。他怎能不在意?」 见我不说话,他走到红拂身边,象徵性地踢了一脚。 「该死了吧?」他问。不知是对谁。 「唔......」红拂恹恹然撩开被血染透的刘海,在雪地里翻了个身,满是血渍的手颤巍着指了指我。 「别逼他.......」 他好像在说,我没听清。 「别逼他.......」 他固执地重复着,好似临死前的最后叮嘱。 一旁的阿兰泣不成声。 「上校,我剃。」 我抓紧拳头,攒足勇气踏出一步。 「只是有个条件.......请上校饶恕红拂,这样下去他会死的.......」 哈吉不置可否。 「认真的,上校,我说真的。」 我信誓旦旦地起手立誓,一把拿过他手上的剃刀,以表忠心。 「克里斯.......」大豆丁护住小豆丁,腾出一只手来挡住我靠近红拂。这已是他能做的全部。 红拂半昏半醒在一旁,死寂如一座活死人墓,满园风雪戚戚。 「抱歉,红拂。」我说,后半句在心里------- 抱歉,我们还没来得及做朋友,就先要以这样的方式,认识彼此。 哈吉略微示意,下面的修士不言自明,将阿兰从红拂身旁拖开,以便我为他剃髮。 我抓紧剃刀,哆嗦着蹲下身,不敢正眼看身下人。 「克里斯.......不要.......」红拂憋着哭腔,脸上不知是血是泪,「我不要......克里斯.....。求求你别剪我头髮.......克里斯.......」 「非常抱歉,红拂,我是说......真的抱歉.......」 除了抱歉,我想不到其他可以说的话。 「我不要......」 他紧紧护住自己的头,那一头乱髮,即便沾了碎雪与血渍,也透着一股古木长青的气息。 「克里斯!」阿兰抻出脖颈,撕心地喊:「别这样,克里斯!那会要了他的命的!会要了红拂的命!」 「还不塞住他的嘴?」哈吉甩过一个眼色,修士立刻将一块碎布塞进阿兰嘴里,连拖带拽将他带了下去。 有些胆小的孩子开始隐隐啜泣,但更多的面孔上写着冷冽与麻木。这样的事,似乎天天都能看见。每个孩子都可能成为今天的红拂,这就是这个世界。 一丝一缕的头髮如羽毛般飘落在地,剃刀有条不紊地收割着,红拂像是真的死去了一样,瞪大眼睛望着天空。 他那两只眼睛,像是两面空镜,硕大的眼珠啪嗒啪嗒滑落两颧,啪嗒啪嗒,滑在我炙热的指缝里。 「够了。」 剃到一半,哈吉打住节奏。 一位年轻修士小步跑进。 他附在哈吉上校的耳边,耳语了几句。哈吉便又做了个打停的手势,我方放下剃刀。 哈吉说:「今天到这里就够了,等会汉密尔斯上将要来,我可不想让他看见这院子里的血。」顿了顿,又补充:「还有这晦气东西。」 「上校,这算怎么回事?」 火罐不大满足地嚷嚷着出列,毫无同情地看着地上的红拂,「这剃头剃一半,可是没有的讲究。这在我们那儿,叫什么?叫阴阳头,要我说,要剃就剃全,不然像个老妖怪,晚上起夜撒尿可是要被吓死。」 话没说完,他便带头嘎嘎坏笑,他身后的小跟班,除了猹猹,也都一一笑出了声。 「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哈吉重新戴上皮手套,往屋内走,刚要进屋前又想起了什么,回过头对火罐说:「有件事我正想同你讲,等汉密尔斯先生走后,记得来找我。」 「是的,尊敬的上校。」火罐毕恭毕敬地半鞠了个躬,活像条训练有素的贵宾犬。 红拂一动不动地侧躺在血泊中,因挣扎,他的铁青色头皮上血迹斑驳,全是剃刀划拉出的新鲜伤口,还有些露出了粉色的息肉。 「对不起红拂......对不起。」我扔下剃刀,软跪在他身前,眼中视线早已模煳。 第14页 「先把人背回寝室吧.......」大豆丁见人散去,主动请缨将红拂带回去。 「小豆丁,去给哥哥拿药。」他边背边嘱咐,「黑鬼,上次的酒精和绷带还有吗?」 「有,我这就去!」许是同我一样,愧怍心作祟,黑鬼答得飞快,腿脚也飞快。 人群一一散去,院落里除下那片红,与半截插在雪里的剃刀和一堆发絮,就只剩下一个大脑空空的我。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第一次感觉,自己好像不属于这里,尽管我才到这里两天,且算是半个新人。 我就像被抛弃了一样,找不到归宿,看不到前后路,我是这个世界里,最形单影只的存在。 「红拂.......?」 阿兰匆匆来迟,脸上泪痕还在。 「克里斯,红拂在吗?」 他拉了拉我的袖子,见我没言语,望了望地上那堆头髮,脸色旋而黯淡几分。 「他现在在哪儿?在哪儿克里斯?」阿兰无助地抱住自己,双肩颤慄不止。 他是否也觉得,这里锥心刺骨的冷? 我说:「回去了。」 「回哪儿去了?」 阿兰领我往屋里去。 「不然......去看看他吧。」 「我想他大概是不愿见我的。」我长长地唉了一口气,「你去吧,代我问好,主会保佑他没事的。」 「这不是你的错,克里斯。」阿兰像是看出了我的颓废,「我想红拂会体会你的苦衷。」 「我没有什么苦衷,我不想做的,哈吉拿枪指着我,我都不会做。」我坐在旁边的石阶上,出神地看着那堆碎发,被风吹得乱乱的,心也乱乱的。 「我是自愿的。阿兰。」 「自愿什么?」 「我是自愿要割他头髮的。」我痛苦地摇了摇头,过去了好一会儿,我的手还在发抖,「因为如果我不照做,他会死的......阿兰.......我从来没杀过人.......没见过这么多的血.......」 「你以后会见到更多的血。」阿兰抚门而进,侧过身来,眼神冰冷而深邃,「这里的孩子,最不缺的就是流血。」 * 一整个午后,我都没脸再踏进寝室一步。但这并不妨碍我在对面的廊下,默默关注着通往寝室的那扇小门。 大豆丁和阿兰依次端着一盆又一盆红色的血水走出屋子,我隔岸相望,却什么也帮不上。 黑鬼将成摞的白色绷带送进去,送出来时,俨然已是红色。 到了入夜时分,一个白鬍子老头来了,他穿着红十字的制服,应该是阿兰求人请来的医生。 我蜷缩在廊下,暗自祈祷着红拂的伤势。夜里,黑鬼送来一片三明治,许是想起我晚饭还没吃,难为他这时候还能想到我。 「其实......相比克里斯你,红拂最恨的应该是我.......」 难得的「三明治」时刻,黑鬼与我并坐在台阶上,吐露衷肠。 「他帮我抢回了我娘的耳环,我却实实在在地背叛了他,克里斯,我才是这件事里最让人讨厌的人。」 我机械地咀嚼着,脑海中不断重现剃髮时红拂的表情。那种何种的悲凉与绝望,那样决绝如待宰牲畜的眼神,如烙铁般印在了心中。 「克里斯,你千万不要相信火罐的话,红拂才不是那样的人.......」 黑鬼小声嘟囔着,生怕被别人听到。 「哪样的人?」我不懂,红拂到底是哪样的人? 「我是说,红拂并不是火罐口中的......口中的牛郎。」黑鬼意识到最后这个词有些不大好听,沉默几秒,又改口:「总之,他不是那个。」 见我不说话,他又解释:「红拂与阿兰的确在巴黎有过一段风光日子,火罐的话一半真也一半假。真的是,他们的母亲的确是□□,但红拂的娘可是管束极严,从不许红拂跟那些男人有来往。她教红拂念书、识字,就是想要他出人投地,不再步自己的后尘。红拂是个彻头彻尾的良民,不是火罐口中那样的人。」 「至于阿兰......」黑鬼话锋一转,泄了口气,「他倒是在巴黎很受欢迎,接过不少生意。」 我咽下最后一片生菜叶,假装没有在听,实则把有关红拂的每一个字都听见了脑子里。 「可是那又怎么样?」黑鬼不甘地辩驳着,「这年头,笑贫不笑娼。就算红拂是,可他和阿兰,依旧是这里心思最干净的人。」 「那你又为什么恩将仇报?」我看向黑鬼,他皮肤黑,夜里只看得清他一双眼,忽闪忽闪的,难以捕捉的复杂。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事是由不得自个儿做主的。我或许跟你一样,也有说不清的苦衷。」那双眼的光忽而惨澹下去,如将熄的灯,「总之这次是我对不住红拂,以后就算当年做马,我也会弥补他的。」 话音刚落,阿兰风尘僕僕地跑上前来,上气不接下气:「红拂......红拂醒了......」 「他醒了?!」黑鬼立刻从台阶上站起,掩不住的欢喜,「他伤得怎么样?严不严重?」 「赫华德医生说,新伤旧伤连在一块儿,近一个多月怕是下不了床了.......」 我如当头棒喝。 「不过......总归是能好的,就是得费些时候.......」 「那便是好极了!我就说,红拂的命最硬了!」黑鬼一蹦三尺高,嚷嚷着就要阿兰带他去见红拂,临去时还不忘回头提点,「克里斯,你也一起去吧?」 第15页 我正要应答,不想阿兰看向我,神色闪避,「那个........」 「嗯......?」 我预感不妙。 阿兰吸了口气,镇定几秒,答:「红拂他说,他永远都不想再看见你。」 第8章 隔阂 ◎烦请你滚出去吧。◎ 清晨第一束光照进,我就这样睁开了眼。 为了避免尴尬,我是趁红拂睡着后才进的屋子,我发现,负罪感这种东西只会多不会少。 我好像得了某种不可调和的语言应激症,只要一听到有关红拂的事,就像是被抓到了行窃的小偷。 那种感觉在普鲁士念书时也有过,被校警抓住的那一瞬。 手电筒光投在脸上,我就像监视器下的小白鼠,一举一动,一览无余。 趁着大傢伙还没醒,我早早下了床,想着去修道院附近转转。 不知是老天体恤,还是风暴平息后惯有的宁静,天空居然漏进了一丝丝的光。 我混在孩子堆里,往铁丝网那头走,准备给大豆丁们捎点早饭。 岂知在半道上,遇到了火罐身边的猹猹。 我记得他,那个在火罐身边胆小怕事的小跟班。他和小豆丁一样,有一张虚弱的脸。 个子要比大豆丁矮一些,更比不上火罐,我不清楚他是不是也患了什么病,总觉得他整个人颓颓的,好像随时都会昏过去似的。 猹猹在寝室门和大豆丁拉扯了很久,最后被阿兰连人带物地推了出去。 我看他抱着个油纸包坐在门边,不远处的火罐一脸懊恼。 「自讨苦吃做什么?你好心好意去看他,人家领你情了吗?」 火罐夺过猹猹手上的油纸包,一脸恨铁不成钢:「叫你别去别去,现在吃了闭门羹,我的脸都要被你丢尽了!」 「老大.......」猹猹扬起脸,这时我才看清他眼眶底的泪,「老大.......我害怕......」 「怕什么?没出息的死玩意儿!」火罐瞅了屋里一眼,骂骂咧咧道:「从前也打过千百回,也没怎么样。怎的这次剃了头,倒娇贵起来了。」 这话像是故意说给屋里人听的,其余人听到声音,纷纷凑了过来。 「可是这次......这次实在严重。」猹猹站直身,小手拧成麻花,「我一进屋子,就闻到血腥气,听说他醒来一小会,就又晕了过去,他们都说他快死了……」 「死了好,可真是太好了。」火罐狠狠地瞪了眼手里的油纸包,好像那就是红拂,「难为你还给他带油烧鸡,他就不是个能享福的命,这烧鸡,不如拿去餵狗吃算了!」 「不然我们一起去……再去看看?」猹猹拉了拉火罐的袖子,一如既往的哀求眼神。 火罐大斥:「去什么去?他都说你不是好人了,你干嘛还要热脸贴人冷屁股?」 「可是.......」 「别可是了。」火罐撸了撸袖子,拉起猹猹的手,自顾往前走,「刚我可都全看见了,推你的是阿兰是吧?走!咱现在就去找他评理!」 「我不去......」猹猹浑身牴触,「老大,麻烦已经够大了.......」 「那你难不成就看他们这么欺负你吗?」火罐蓦地甩开他的手,猹猹没站住,一屁股坐到了雪堆上。 「虽然没有弄伤你,可把你像垃圾一样赶出屋子的是他没错吧?贊兰阿部月的态度不就是红拂的态度?他们都这么讨厌我们了,为什么你还在帮他们说话?!」 猹猹哭意更浓。 「哭哭哭,一天到晚就知道哭!每天除了像跟屁虫一样跟着我,你还会做什么?!」火罐拎着他的领子,想将他从雪地上拎起来,「别哭了,丢死人了!」 越来越多的孩子听到哭声聚集过来。 阿兰与大豆丁也都走了出来,站在孩子们身后,垂眼相望。 「老大......我害怕......我怕......」 猹猹越哭越凶,越哭越凶,眼泪就像河水一样潺潺不绝。 火罐卖力地拉着他的衣服,像拖拽货物一样把他往旁边拉,脸上满是尴尬与愤懑。 而越是如此,猹猹越是难以撬动,他就像长在了地上一样,火罐的样子恨不得要将他连根拔起。 「那你就在这儿哭吧,蠢货!」 见实在拉不动,火罐索性松手,掉头就走,边走还不忘边回头吐口水。 只是刚走出没两步,他又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与屋檐下的阿兰对望了一眼,将头掉回,重新回到猹猹面前。 「老大.......我怕.......我真的怕.......」 「你以为我就不怕吗……」火罐伸出一只手。 很奇怪,眼里的愤恨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焕而一新的平静。 这还是我认识的那个火罐吗?我不大确信地揉了揉眼,以为看错了人。 他是火罐没错,那个让橡树庄的孩子闻风丧胆、劣迹斑斑、坏事做尽的火罐,那个阿谀奸诈、狡黠善变,连自己亲妈也能了结的火罐。 为什么,为什么仅是一眼,一秒钟的事,他就像彻底换做了另一个人? 或许这里有我不知道的前尘,但我能确信的是,这里的孩子,都有一段属于自己的传奇。 猹猹的哭声渐弱了,阳光从云后露出脸,四周都被照得金灿灿的。 火罐将猹猹从地上拉了起来,一高一矮,一前一后,慢吞吞回到了廊下。 第16页 孩子们的议论声还没散去,在他们嘴里,猹猹总是对火罐「忠心耿耿」,上哪儿都得跟着。 可他又十分胆小,从不敢受火罐指使,做欺负其他孩子的事。 他就像火罐的单纯面,被火罐小心保护着。眼见他将打满补丁的外褂脱下,包在了猹猹身上。而猹猹眼底,也微微浮出一丝欣然。 心碎的风暴渐止了。 看热闹的孩子很快走开,他们总是这样,如云间雾,山头鸟,来去总自如。 隔着十多米远,阿兰沖我扯嘴一笑。 我还没得及招唿,他就转过身子,轻轻掩上了门。 与此同时,在我并不知情的另一角,火罐与猹猹的「传奇」仍在上演。 「为什么一定要去见长毛女?」火罐埋头替他涂着碘酒,适才拖拽下手太重,在猹猹后颈留下不少红印。 「我怕老大真弄出人命,他们把你赶走。」 猹猹小声嘟囔着,声音小到像是说给自己听。 「成天瞎想什么。」火罐捏紧棉签,脸上是前所未有的决绝,「忘了咱们从师父那儿逃出来费了多大力气吗.......」 「老大.......我害怕......」猹猹一字一句,用尽全力,像是把血滴在了纸上,「害怕我们又没有家了,更害怕你走了,再也不要我了.......」 「这儿就一定是家吗?」火罐哀嘆一声,眼底刚浮出的柔软又很快被恨意抹去,「我绝不会放过贊兰。」 火罐放下手,拳头咯咯作响,「李红拂,贊兰阿部月,我一定不会放过他们。」 * 「好些了吗?」黑鬼抻长脖子,往挂帐后瞅了眼。 我站在屋檐下,假装在抚弄风铃,其实两只耳朵卯足了劲要凑过去。 大豆丁端着一盆刚换下的绷带,一脸正色,「早上醒了一次,又昏过去了,中午餵了些米汤.......唉,也真是难为他了。」 话没说完,阿兰也跟着走了出来,脸色怪怪的。 黑鬼:「这是醒了吗?」 「嗯。」阿兰长舒一口气,目光轻飘飘地掠过我的脸。 「克里斯.......」他想走近,又十分挣扎的样子,「要不要去看看他?」 「他会见我吗?」我放下把玩风铃的手,郑重其事地走到门前。 「我们陪你一起进去。」阿兰将手搭在我手上,报以信任的眼神,「记住,别提头髮的事。」 就这样,我跟他们一起进了屋子。忽然感觉,猹猹说得没错,扑面而来的血腥气,加上忽闪忽闪的旧马灯,整个房间就像是一个黑色的漩涡。 为了方便照顾,红拂被安排在了阿兰的床位上。他身上盖着好几场厚棉絮,整张脸苍白如纸,唿吸渺弱,仿佛即刻就要背过气去。 「红拂.......?」阿兰走在前面,替我们挑开帐。 帐子后传出一串急咳,有血滴在布料上的声音。 一堆碎棉絮里,抬起一张阴沉沉的脸,像新出土的古瓷器,有种黏土发烂、枝叶腐败的奇怪气味。 「我没事......」红拂淡淡地说,目光依次看过去,唯独在轮到我时戛然而止。 黑鬼哭呛着上前,跪地忏悔:「是我对不住你,红拂,是我出卖了你........」 红拂搀扶着阿兰的小臂,从床上缓缓坐起,望向黑鬼的眼神,清晰又锋利。 大豆丁嘆了口气,从中调和道:「先起来吧,总归是一个屋子的人。」 「我不起!」黑鬼撇开劝阻,额头紧贴在地上,双肩颤慄,「红拂不让我起我就不起,红拂,你打我吧......或者骂我几句也行,我是吃里扒外的狗,是我......是我对不住你。」 「所以你现在是在逼我原谅你?」红拂抿了抿唇,手里偎着阿兰递过的汤药,气息虚弱,「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我要是不让你起来,倒显得是我心狠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黑鬼忙抬起头,擦了擦泪,站也不是,跪也不是,只能尴尬地挺着腰杆,倚在床沿。 「烦请你滚出去吧。」红拂别过头去,语气满是憎恶,「除了阿兰,我谁都不想见。」 「红.......」我镇定上前,想要表示关怀。 「我让你滚出去!」 红拂勐地一吼,将手中汤碗「哐」一声砸碎在地上,瓷片汤水溅了一地,不经事的小豆丁被吓得「哇」一声地哭了起来。 我将原先编排过千百遍的问候吞回到肚子里,阿兰不停地替红拂轻抚的背,大豆丁将吓哭的小豆丁抱了出去。我和黑鬼就像是两个局外人,还算宽敞的屋子,此时竟一点儿也容不下我们二人。 「不然......你们还是先出去吧。」 阿兰瞥了我一眼,又看了看黑鬼。 红拂对背着我们,袖管里的手,不停地抖,显然还负着气。 「那我们先出去了。」我无奈地往门边走。 一直走到外头,红拂都没再看我一眼。 第9章 约定 ◎我可不是上帝啊。◎ 临近年关底就是圣诞,橡树庄修道院开始着手布置平安夜的慈善晚会。 说是晚会,实则又是上流公爵夫人们挑选「心仪玩具」的时候。 听大豆丁讲,来这儿领养孩子的大人,十之八九都只是「图个乐子」。 毕竟在这儿的孩子,大多都有不大光鲜的过去,要么就是如红拂阿兰一般,年纪稍长,早已不再适合被领养。 第17页 有钱人将他们买回去,做僕欧、做陪读、做帮佣。 即便运气好些,有幸被当做亲生儿女对待,可他们依旧无法摆脱有钱人们的有色眼光,且你随时都可能再次被遗弃。 猹猹就是最好的例子。 我也是从黑鬼口中才得知,猹猹进修道院后,实则有被一个阿根廷人看中。 那户人家拥有圣弗朗西斯近三分之二的熟食铺面,家里的房子比宫殿还大,足够容下近百来口人。 猹猹被领养那天,所有人都羡慕极了,羡慕他从此摆脱贱籍,摇身一变成了穿着燕尾小西装、举着起泡酒香槟的小少爷。 可惜好景不长,送走不到一个月,他又被原封不动地送了回来。 理由是他夜里尿床,且爱哭,一哭便是一整夜。 那年,猹猹已经九岁。 「这么大了还尿床,说出去可不得笑死人?」 阿兰扶着床把手,一只脚蹬在上面,准备替红拂拿两件外套。 经过小半月的修养,红拂已能下地走路。他每天约有二十分钟的时间去院子里逛逛,前提是要避开哈吉和火罐。 身上的伤是恢復了,可心里的伤却还在。 这段时间里,红拂从没搭理过我和黑鬼一次。哪怕身处同一间寝室,床与床左不过隔着数英尺,但我与红拂之间,仍有难以缝补的裂沟。 阿兰拿好外套,二话不说地就跑了出去。 一枚胸针适时从他身上掉下来,我正想将人叫住,却见他早已抚门而出。 我上前拣起那枚胸针,细细端详起来。 天鹅交颈的款式,中间嵌着颗蓝玛瑙,周围镶着一圈碎钻,一看便知价格不菲。 如此珍贵的首饰,我自是不敢私藏,于是想也没想,跟着阿兰跑出了门。 三三两两的孩子在院子里说笑追跑,今天天气不错,因为圣诞节将至,大家脸上都暖哄哄的。 若不是亲身见证过橡树庄的苦厄,还真以为这里是什么难闻一见的伊甸园。 「听说到了平安夜,又可以见到汉密尔斯太太了?不知道今年能不能吃到她包的饺子。」 红拂坐在一只简陋木板搭成的鞦韆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被大豆丁盪着,脸上的巴掌印还未完全消退,日光下头,仍鲜红一片。 大豆丁的脸色不自觉地闪烁了几分,将目光撇向别处。 阿兰笑盈盈地走了过去。 「虽说放了晴,可这天还是冷,可别刚好了些又着了凉,不然我又得服侍你了。」 阿兰将褂子扔了过去,红拂默契接过,披到自己身上,神色莞尔。 我举着胸针追上前去,「阿兰?」 阿兰撇过身子,一眼看到了我手里的胸针,眼神顿时惶乱。 「你的.......?」我不确定这是从阿兰衣服里掉出来的,还是从红拂衣服里掉出来的,「还是红拂的?」 其实也在寻找由头,试探红拂的态度。 不出所料地,红拂听到我提到他的名字,迅速撇过头去,不加掩饰地疏离。 阿兰说:「是我的。」 接着没等我反应过来,飞快将东西拿了回去。 「好漂亮的胸针。」我收回手,瞟了眼红拂,「是家人的信物吗?」 红拂瞧向别处,不愿多看我一眼。 阿兰神色悻悻,「算是......是吧。」 「什么叫算是?」我笑了笑,嘴上向着阿兰,却一直在观察红拂。 「克里斯,」大豆丁叫住我,别来一道意味深长的目光,「别问了。」 我这才打住好奇,也收起对红拂的关注。 「哥哥,」不爱讲话的小豆丁说,「克里斯会跟我们一起过节吗?我喜欢吃他的长棍面包。」 「我还有。」我连忙抬起头,像是获得了某种认可,欣喜若狂,「还有很多。」 大豆丁面露难色地看了看红拂,又看了看我。 一旁的红拂说:「有洋鬼子在,那我就不去了。」 「这说的是什么话?」蹲在一旁的黑鬼忙从中打哈哈,「我和克里斯早有安排了,你们那天玩你们自己的,我们自有去处,你说是不是,克里斯?」 「是.......我们......我们已有安.....安排了。」 我识趣地点了点头,刚生出的欣喜,又被瞬间扑灭。 阿兰劝和道:「红拂,要不还是让他们跟我们......」 「难道连你也要跟我做对吗?」红拂的声音一下子尖锐起来,像猫被踩到尾巴时发出的嚎叫,「原谅是上帝该做的事情。」 他将头转过来,目光直勾勾地刺向我,寸步不让,「我可不是上帝啊。」 * 吃了瘪的我一整天都无精打采,一个人在围墙角绕了一下午。 如黑鬼所说,除了红拂,我的确「自有去处」。 经过我这些天来的观察,橡树庄在安保上并不如普鲁士。我在普鲁士中学念书时,校警每八小时换一次班,全天不间停。就算是下午三点放学后,依旧有两班人马来回巡逻。 正是因为这变.态到令人髮指的管理制度 ,我才被不幸被抓到。 可就像我背负罪孽离开家乡一样,橡树庄修道院,我是说我现在身处的这个破地方,从来就不在我的长久计划内。 橡树庄表面上是一座孤童救难所,本质汇集了无数富豪乡绅、名流爵士,关系错综复杂。每月中的唱诗会不仅是孩子们的狂欢,也是这些大人们相聚一堂的契机。 第18页 每次唱诗结束后,大人们都会在一个单独的礼教厅内商讨「属于大人们的事」。而我们这些人,没有谁有资格旁听,包括最受重视的阿兰。 我确认过多次,橡树庄唯一称得上安保的就是那三层防翻越的铁丝网。 每天早上六点格蕾都会负责撬启电闸,为那些铁丝网接上电路。 而在晚间过凌晨三点,在格蕾劝睡所有调皮捣蛋鬼们后,她会在回房前,关上电闸。 简而言之,每晚凌晨三点到早六点,是翻越铁丝网的黄金时期。 但想逃出去并非只有铁丝网一关,听大豆丁说,从前也有孩子私自外逃过,可惜次次都被哈吉抓了回来,且免不了一顿毒打。 哈吉能如此迅速地将逃跑的孩子抓回来,主要归功于他那两条德国牧羊犬。 它们平时被豢养在哈吉身边,有专人投喂,而每个非自由日的时间,这些狗都会守在橡树庄唯二的前后门。 我在酝酿出逃的事无人知晓,哪怕是与我走得最近的大豆丁也并不知道我的计划。 一方面,是确保计划能够顺利推进,不受旁人干扰。 另一方面,也是怕万一出逃失败,不至于牵连到其他人。 尤其是......尤其是红拂。 我与他相识不过尔尔,却莫名其妙被哈吉推到了前面,成为了他手里的那把剃刀。 红拂恨我、怨我,都在情理之中,只是我还心存侥倖。 若有一天,我是说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能逃出去,我一定会去求父亲,求他将红拂救出修道院。 这里充斥着太多血腥、残暴和无休止的虐待,哈吉说得没错,这里是撒旦的王国。 这就是,撒旦的、无可挽救的, 混乱国度。 ...... 风不停刮,将铁网墙内侧的一块铁皮吹得哐哐作响。 我躲在一棵马尾松上,小心探勘着外墙动静。 吃饱喝足的德牧犬趴在棚里,黝黑雪夜里,它双目绿光泛泛,远远看去,兇悍异常。 我试探性地抛出一颗石籽儿,狗听闻到声响,迅速起身,冲着外头吠了好几声。 看这情况,许是不同于那些睡去的人,它仍是一个亟待解决的问题。 我掏出事先从午饭三明治里省下来的薄薄一片培根片儿,悭吝如哈吉,即便是对那些年龄尚不足十岁的小孩子,午餐里的肉也少得如此可怜。 德牧闻到培根味,龇牙咧嘴地顺着我投掷的方向跑去,但没等我施展下一步计划,那一小片诱饵就被它一口捲入腹中。 它又回到了原来的位置,刚腾出的出口,又成了死路。 浑身上下摸了一圈,可惜没再找到能为它所用的东西。 我兴致败坏地从树上爬了下来,趁着四周无人,抓紧时间往回跑。 格蕾会不定时起身查房,我必须在她醒来前,不露痕迹地回到床位上。 一片片碎雪花飘落在身侧,天边晨曦初露,看样子,又快要天亮了。 我踩在雪里,一步步走得格外艰辛。今晚的风太冷,颳得人脸蛋生疼。 好在手脚还算利索,没过一会儿,我就回到了房子里。 只是正当我刚松一口气,以为就要临近终点时,转角投来一束麻黄色的手电筒光。 伴随着牛筋底皮鞋踩踏在空荡迴廊的声音,光束离我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我霎时慌了神,不分左右地原地打转,最后出于无奈,欠身挤进离我最近的一扇门门后。 「是谁?!」 是火罐的声音。 我捂住嘴,指了指门外,沉重的脚步声逐步逼近。 火罐看了眼门外,很快明白了是怎么回事,讥讽道,「啊哈,我还以为是谁呢,原来是小洋鬼子。怎的,不跟红拂他们混啦?半夜赶着来巴结我?」 我贴在门后,迫使自己放慢唿吸,手电筒光覆盖的区域越来越大,脚步声也越来越清晰。 火罐狡黠一笑,扭头沖门外喊:「报告!这儿有奸细!」 「什么奸细?!」 是哈吉,我最怕的哈吉。 脚步笃笃逼近。 手电光单刀直入地打在火罐的脸上,将他的五官照得通体煞白。 火罐微一侧目,看了眼身旁的我,面带春风地走上前去,「我不仅要举报红拂抽菸,还要举报他身边的贊兰。」 我略松一口气。 可一听到在说阿兰,刚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 「你说谁?」 手电筒光束不安分地在他脸上晃了晃。 「就是贊兰,贊兰阿部月!」火罐丝毫不忌讳声量,语气间满是得意:「我要举报贊兰,私通贵爵,倒卖金饰,我常看见他拿这儿的贡品出去换钱哩!估计是换给他的日本佬。」 「真的?」 哈吉声如洪钟,激盪在迴廊里,竟透出几分空灵。 火罐郑重点头,「真的,绝对保真!」 「那你对他们可真是上心啊!」 哈吉横手揪起他衣领,另一只手抓住他头皮,像拎一只野狗似的将火罐钉在墙上。 火罐登时愣住。 显然,哈吉的反应在火罐的意料之外。 也在我的意料之外。 「明明.......明明是他的错!」 火罐捂着掐住脖颈的那只手,四肢乱蹬,表情如溺水般痛苦。 第19页 「听着,小兔崽子。」哈吉踩在他腰上,戴着黑皮手套的手牢牢掐住他后颈,「这里所有人都不可以犯错。唯独他......」 「为什么?!」火罐宁死不服,发出愤怒的低吼。 「就凭他比你有用。」哈吉瞪了眼身下人,附近他耳边,用一种刻意放低、但我仍能听清的声量训诫道:「上回让你替我找的人,你再继续拖下去......」 火罐绷直了手臂,朝我发出求救的手势。 我瞪大眼,捂住嘴,足底似有千斤之重,寸步难行。 「别试图把其他人卷进来,黄皮肤的臭老鼠。」 哈吉一拳打在火罐肚子上,火罐痛得直接蜷在了地上,不停惨吟着。 我缩在门后,一动不动,不敢再睁眼细看。 「这一直都是你我之间的约定,不是吗?」 火罐噎泪不语。 「发挥你的长处,保全你想保全的人。这就够了。」哈吉又拎起他头髮,阴影下的哈吉让人看不清脸,「你再无事生非的话,我会让你死得比那些人更惨。」 第10章 临幸 ◎他们主宰一切。◎ 「出来吧,克里斯。」哈吉松开火罐,往门口瞥了一眼,「我早看见你了。」 我战战兢兢地从门后抽出身子,随口捏了个由头,解释道:「我在找......找如厕的地方......」 「让他带你去吧。」哈吉拿皮手套在火罐后脑勺上抽了两下,调笑着说:「别忘了我们的约定。」 火罐从地上爬了起来,怯生生地站在原地,如一只待宰鹌鹑,早没了适才告状时的杀伐气场。 「你跟哈吉有什么约定?」 趁哈吉走后,在去如厕的路上,我毫不避讳地问。 火罐埋头走在前头,似乎还沉浸在哈吉带来的伤恸里,一声也没吭。 「火罐,告诉我,你有什么事瞒着我们?」我上前一步,抓住他小臂,将他往跟前拉了一步。 他被迫停下脚,转过身来,愤愤看向我,「这不关你的事。」 「那猹猹知道吗?」我毫不留情地往他最柔软处戳,「他知道你跟哈吉之间所谓的约定吗?」 「我警告你,别扯上他!」 果然,火罐一听到猹猹的名字,立刻紧张得大叫了起来。 「你就算不说,我也可以去问哈吉。」我拧开他的手,将他向外顶了一顶,「到时候,就算你不告诉猹猹,猹猹也会知道,甚至这里所有人都会知道你跟哈吉的秘密。」 「你在威胁我?」火罐看似毫不露怯,实则发抖的小腿出卖了他,我想他心里还是怕的。 「那你这么晚出来又是干什么呢?克里斯?」火罐反将一军,「我可不是傻子,大晚上,气喘吁吁地躲到这儿来,你难道就没有什么秘密吗?」 「那又怎么样?这里谁都有秘密。」我亦毫不退步,与他正面相对,「就算告诉你我的事,你去告诉哈吉,那么哈吉就会惩罚我吗?你忘了阿兰?哈吉终究不是向着你的,可别忘了,他和我父亲可是旧相识,也曾厚待我三分呢。」 「你.......」火罐脸色一寒,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你想清楚再回答我,在我出来之前。」 我蛮无眷恋地与他擦肩而过。 果然没预想错,才走两步,就听身后传来一句「我说」。 「我说,我全都说,全都告诉你.......」火罐精准被击,脸上写满了怕被公之于众的恐惧与无奈,他无助地抱住脑袋,蹲下身来,「是哈吉......哈吉让我......让我帮他找人。」 「什么人?」我将他往门后拽了拽,「过来些。」 火罐顺着我用力的方向,扑通一声跪在我跟前,再抬起脸时,已然泪眼朦胧。 「是找孩子......克里斯,哈吉让我替他物色新的孩子.......」 「什么意思,什么新的孩子?」不知为何,我心底生出一股凉意,隐约感觉出一丝不妙。 「他们......他们......是汉密尔斯上将,他们那群人.......每次来修道院,都会临幸一个孩子.......」火罐扯着喑哑的嗓音,哭声呜唿,「我只负责将人带到那个房间里,其他的......其他的我什么也不知道.......」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我背后一寒,身体不受控制地跌靠在墙上,「汉密尔斯上将......?他.......他不是位大善人吗?」 犹然听大豆丁说过,汉米尔斯上将常为橡树庄捐赠米面物资,那么,那么他要那么多孩子做什么?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火罐浑身颤慄,眼泪流满脸颊,「他们只说每月中都要有一个孩子......且不能是橡树庄里的,必须要是外面的孩子。最好是流浪儿,这样的小孩儿比较好骗......来路也干净.......」 「为什么一定要外面的?」我勐地想起红拂曾经说过什么「两百斤米面又能堵住多少人的嘴」,心中不安越发汹涌。 「因为大人时常要做一些好事,来掩盖他们所犯下的丑恶。」火罐抹了把鼻涕,泪汪汪地看着我,「橡树庄里的孩子,就是他们作秀的工具,一切只是表面太平罢了。报纸上,书上,全是赞美和歌颂,可只有我们,才知道他们本来的面目。」 我一屁股瘫倒在墙角,脑袋嗡嗡作响。 「那红拂.......红拂知道吗.....」 「我不知道他知不知道.......或许,他从别的地方发现过一些蛛丝马迹。」火罐止住哭意,双手作祈祷状,虔诚道:「克里斯......求你不要告诉猹猹好不好......千万不要告诉猹猹......算我求你.......」 第20页 我痴痴然地点了点头,哪里还听得进火罐的话,只一味细想着哈吉那张满面凶光的脸。 「你千万不能让猹猹知道......克里斯........」火罐抱住我的腿,前所未有的卑贱,「我很快就会找到新的孩子,你放心,我会像往常一样,做得不留痕迹。我一直都很有本事,你信我......」 「往常?」我难以置信地看着身下人,无边的惊骇在蔓延,「在此之前,你骗了多少孩子?」 「这不重要,都不重要!」火罐声嘶力竭,整个人变得异常激动,「只要我物色到新人,我们都会相安无事......这里的孩子都会平平安安的.......」 「我们......?」我察觉到些许不对劲,总觉得还有东西可刨,「把话说清楚,火罐。」 「我不知道.......」火罐立刻后缩几寸,满是抗拒地抱住自己,「别问我,我什么也不知道.......」 「我答应你,你告诉我,我绝不会告诉猹猹。」这种时候,威胁已过于残忍,理应适时安抚。 「真的吗?」火罐双眼含泪,这时我才意识到,无恶不作的他,其实也只是一个十三四岁、乳臭未干的孩子。 「真的,我保证。」我信誓旦旦地起誓,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 火罐起初还有些牴触,到后来,情绪渐渐平了下来,也不再抗拒我的触碰。 走廊里吹过一阵阴风,吊顶的马灯吱呀一转,有风雪粒吹进了窗檐。 火罐捂住嘴,口齿被眼泪鼻涕盖住,小手被冻得猩红髮紫,「「如果我不及时找到人,被送去宠幸的就是.......就是猹猹......!」 话音刚落,他再也绷不住了,咬着自己的手,失声痛哭。 「克里斯,我怕了......为人猪狗的日子,我过怕了.......」火罐痛苦地蜷跪在地上,若非我将他的嘴从手臂上撬开,只怕他真的会咬断自己的手。 「他们都不是什么好人,这里没有好人.......」火罐心碎欲绝,跄踉着站起身子,一只手捂住膝盖,泪痕犹在,「克里斯,求求你,别告诉他......」 「老大.......」 数尺开外忽地钻出一道影子,吓得我同火罐双双一激灵。 「你们在说什么?」 蜡烛后现出一张苍白的脸,是猹猹,我不由得按住了胸口。 「你什么时候来的......」火罐忙背过身去,擦了擦眼泪,强做镇定。 「我起来撒尿......」猹猹小脸一红,不大好意思地说:「老大.......我又尿床了......」 「噗.......」火罐突然笑了一声,明明才刚哭过。他颤着声儿说,「你自己说说,这个月第几次了?」 「老大我错了......」 猹猹将头垂了下去,我顺着火罐的目光往猹猹身下看,果不其然,蓝灰色的灯笼裤上,湿了一大片。 「我带你回去换......」火罐似是请求许可似的看了我一眼,我没多说什么,小心地退回到了阴影里。 「老大,你为什么哭了?」猹猹扬起头,一脸天真地问。 火罐不改狡黠,捂着肚子笑嘻嘻道:「哪有。」 「是克里斯欺负你了吗?」猹猹不大确信地扭过头来,看了我一眼。 「怎么会呢?」火罐将他的头掰了回去,饶有余悸地瞥了瞥我,「他哪儿能欺负我,都是我欺负他好嘛?」 「可是你答应过我,不再欺负人来着......」 猹猹小声嘟囔着,不知是怕被我听到,还是怕被火罐听到。 「行了行了我知道.....下次不会了.......」 两人互相搀扶着,身影渐远。 我定了定身,这才意识到尿意袭来,不想如厕也该如厕去了。 而这一夜,註定无眠。 回到寝室后,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思索着火罐的话。 「临幸」,他用了这个词。原谅我汉文水平有限,暂无法理解这个词背后的深意。 什么样的行为会被称之为临幸,什么样的人才能「临幸」?又是什么样的人才能被临幸? 我第一次觉得,我引以为傲的母亲的教导,原来也有不可触及的词彙盲区。 「那么.......究竟什么是临幸呢?」 隔日清晨,我逮到黑鬼,张嘴地问。 又到了孩子们放风的时 刻,临近圣诞节,已经有人陆续布置起修道院。 黑鬼同我坐在高高的石阶上,头顶是一串串还没通电的小彩灯。他一手举着馒头,一手望着四四方方的天说,「临幸啊,我好像在华人街的说书人嘴里听到过。」 「临幸,就是皇帝挑选妃子的意思。」阿兰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身后,「克里斯,你问这个做什么?」 「没什么。」我忙摇头,生怕露出什么破绽,「皇帝和妃子又是什么?」 「是king,就是王。」阿兰旁边的红拂接过话,可脸上依旧写满了冷漠,「在遥远的东方,有唐明王,有秦皇,他们主宰一切。」 「至于妃子嘛......」黑鬼咬了口馒头,大口咀嚼着,「就是皇帝的老婆,用洋文儿怎么说来着?」 「wife.」阿兰脱口而出,「a king can have many wives, but a woman can only marry one king.」 「你嘀嘀咕咕在说什么?」红拂颇抱怨地看了阿兰一眼,「欺负我不会洋文。」 「我说,一个王可以有很多个妻子,但是一个女人只能嫁给一个王。」 第21页 阿兰略含欣慰地抚了抚手臂上的疤,这时我才留意到,他今天穿了件短袖袍子,这件袍子,将他小手臂上宛如蜈蚣般粗犷的疤痕曝露得一清二楚。 「明天就是自由日,」红拂长舒一口气,憧憬地看向远方,「正好可以去镇子上採买些圣诞节该用的东西了。」 我和黑鬼互相看了一眼,彼此心知肚明,自从剃髮事件过后,这种集体活动基本都没我俩的份儿。 「一起去吧。」阿兰朝我笑了笑,知我心有忌讳,用手碰了碰红拂。 「离我远点就行。」红拂没再拒绝,也不算完全接受,只淡淡道:「我可不想落个心狠的罪名。」 【作者有话说】 周末更粗长大章。 感谢在2022-07-18 13:19:01~2022-07-20 13:57:3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可以回復哦! 3个;庸夜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1章 山本 ◎我很想念你。◎ 自由日如期而至,橡树庄焕然一新。 每个孩子都如约分到一小罐银元,里面装着两枚美分银币,这是这群孩子为数不多的零花。 阿兰一大早便被哈吉叫走了,所有人都看他穿着黑礼服钻进一辆老爷车里。 按约定,他将在中午时分和我们一道在镇上的汉克银行大门前集合,而我们其余人有一整天的时间採买闲逛,为即将到来的平安夜做准备。 修道院离小镇并不算太远,估摸只要四十分钟的路程。 期间大小豆丁、黑鬼走在前面,我和红拂走在后面,我与红拂一路都没怎么说话。 离镇口半英里处,其余孩子远远甩开了我们。我踢着路上的一颗碎石籽儿,感受耳畔风吹过,总觉得春天好像不远了。 红拂走在前面,穿着阿兰借他的冬袄,他头上的伤还没好全,戴着一顶毡帽用以遮丑。 为了美观,红拂将另一半没来得及剃去的头也给剃了,只是他还不大适应自己短头髮的样子,因此,即便是睡觉他也会戴着那顶帽子。 「克里斯,红拂,你们快些——!」 大豆丁在前面喊。 红拂象徵性地朝他挥了挥手,我顺势加快脚步,却不见他有丝毫赶路的意思。 「克里斯,」他叫住我,怔了一怔,抬头看着我的眼睛说:「你昨天晚上干什么去了?」 「什么干什么去了?」我明知故问,悄悄将手缩回袖管,有意避开他的审视目光。 「别装了,我都看见了。」红拂上前一步,俯下身,睁大眼睛正对我游离的视线,神情萧索,「你半夜不睡觉,熘出去,又在格蕾查房前偷偷熘回来,是去干什么了?」 「我听不明白你在说什么.......」我忙撇开身子,大步往前面走,头也不赶回。 「你不说我也知道。」红拂并不着急挽留,而是幽幽然转过身,露出一个势在必得的笑,「克里斯,你或许还不知道,私自出逃可是死罪!」 他有意加重「死罪」二字,话一说完,脸上笑意更浓几分,仿佛我的出逃之举,于他而言就像无脑痴儿的幼稚把戏。 毕竟在橡树庄,除了红拂,没人敢与哈吉正面抗衡。 「格蕾每天三点都会拉下电闸,到了六点,又重新续上。与其你在这个时间里寻机逃跑,不如想想,怎么从源头上解决这个问题。」 红拂走到我身旁,往我鼻前凑了凑,嗓音喑哑,「电闸开关被锁在马尾松后的电箱里,电箱钥匙有两把,一把在格蕾身上,一把在哈吉身上,拿到那把钥匙,拉下电闸,你就不必紧盯着每天那三小时的空挡,这不比你大晚上偷跑出去,争取来的时间要充裕?」 「你........」我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人,恍惚觉得,从前低看了这个瘦瘦小小的男孩。 我对红拂的印象,在此之前还停留在那个气质阴郁、反骨铮铮的人身上,却不想,他的心思也如此之细,仿佛能洞观一切。 见我惊讶地说不出话,红拂又道:「哈吉身上的钥匙,取之难如登天;但格蕾身上的那把,或许我们可以争取一下。」 「我们.......?」我肩膀一抖,心脏不知为何,突突突地疯跳个不停。 「在这里,」红拂指了指脚下的土地,眸色坚定,「想逃出去的从来不止你一人。」 「那为什么会选我?」我不敢相信,这些话会从红拂嘴里说出来,就像是费尽周折地习惯了他的冷漠,如今突然熟络,反使人心中不安。 「据我所了解,这种事,你跟你最好的朋友阿兰一起做不是更合适吗?」 这一次,换我正视他的眼,红拂似乎也并没我认为的那样可怕,相反,经过这段时间的休养,他的锐气撅了大半,眉目里的郁结,也被一种枯木逢春式的新生光泽所取代。 这正是他最大的魅力,那蓬勃/无止境的生命力,像风雪天里的寒松腊柏,无数次翻山倒海的雪暴,都阻止不了它復盘再来。 「阿兰不行,」红拂一口将这个可能给打灭,斩钉截铁道:「他宁死也不会离开这里。」 「那其他人呢?」 「其他人更不行。」红拂想也没想,将唯一的可能性聚焦在我一人身上,「大豆丁要照顾小豆丁,必须依附哈吉给的特效药;黑鬼性格太过庸懒,心理素质不太稳定,连火罐这种人都怕,能成什么大事?这种惊心动魄的事,还是你这样的盟友比较可靠。」 第22页 「阿兰为什么不行?」我没有顺着红拂的话往下想,而是重新把苗头怼回到阿兰身上,深入追问,「他受哈吉追捧,又有贵族们的人脉牵线,许多事他来做会简单很多。」 「这不是你该思考的问题,克里斯。」红拂附近我耳边,轻轻呵出一口气,声音忽近忽远:「我只是给你一个选择,你可以拒绝。但我希望你能够明白,合作并不意味着我就原谅你之前的所作所为,这里——」 他脱下毡帽,露出那血迹斑驳的头皮,指着毛髮下已经结痂的伤口,义正严辞:「这些伤,时刻提醒着我,你身体里流淌着和哈吉一样冷酷的血。」 「我考虑考虑.......」这是我能给红拂最折中的答覆,「给我点时间。」 「我的耐心也有限,」红拂收起影影绰绰的笑容,重新换回那副冷冰冰的面孔,「若有朝一日事成,你我各奔东西,两头欢喜;若行迹暴露,你我各自珍重。我能保证的是,能不供出你的时候,我绝不会供出你。那么你,克里斯,你能做出和我一样的保证吗?」 「我.......我不知道.......」我说。这是实话。 我的确不知道.....尤其是见过哈吉拳脚殴打、暴戾胆颤的一面,我不敢言之凿凿地确保自己不会出卖队友。 我向来不敢言不能确保之事。 「圣诞节,平安夜,」红拂下发最后通牒,「如果你有这个意思,我们就在那棵马尾松下见。」 没等我反应过来,他便轻轻一笑,朝前头跑去。 * 「你们在后头嘀咕些什么?」 大豆丁一路上问个没完,红拂牵着小豆丁,步履轻快地走在他旁边,汉克银行近在眼前。 「也没什么啊,就是闲聊。」红拂见小豆丁有些气喘,蹲下身将他抱起,捏着他的小脸说:「可别又睡了,我的祖宗,待会就带你买奶油蛋糕去。」 「你可别给他餵东西了,他的肚子快赶上我了。」 大豆丁接过昏昏欲睡的小豆丁,才这么这么一会儿,他就困了,软乎乎地趴在大豆丁怀抱里,像团棉花云。 「早上喝了两碗粥,路上又吃了个馒头,我带的几块青稞饼也被他一个人啃完了,他哪里还吃得下?」 「那可真是可惜了,我还特意捎了些马卡龙呢~」 众人闹笑间,后头飘来阿兰的招唿声。 只见一辆老爷车徐徐驶近,阿兰从副座窗里伸出半只手,向大傢伙挥着彩色丝巾。 「小豆丁,你看,这是什么?」 车子缓缓停下,他从旁边座位上递出一个精美礼盒,大豆丁扯了丝带,启了纸盖,谁想礼盒里竟装着满噹噹的彩色马卡龙。 「又是他给的吗?」红拂问。 阿兰笑容渐淡,蜻蜓点水似的点了点头,「嗯。」 「他可对你真好。」黑鬼随口感嘆。 「就那样吧。」阿兰打住笑,缩回身子,放下了车帘。 「克里斯,你看,多漂亮的四轮小汽车。」大豆丁指着阿兰坐着的那辆小车,满眼羡慕地说:「不知道什么时候我也能拥有一辆属于自己的车。」 「那你得和那位司机一样富有。」红拂嗤地一笑,扭过头问:「克里斯,看清楚没,刚刚开车的那个胖男人?」 「是吗?」我揉揉眼,将云游万里的思绪往回拉了拉,附和道:「我......我没太看清楚。」 「他可是个大人物。」红拂饶有余味地晃了晃脑袋,看向前方。 那辆小车往前开了一小段,最后停靠在汉克银行门前。汉克银行是小镇唯一的一家银行,它的对面,是镇上唯一一家邮局-----啄木鸟通信社。 「有山本先生的信吗?」阿兰从车窗里伸出大半截身子,沖通信社窗口后的老头挥了挥手。 「你说什么?」里头人放下老花镜,将耳朵凑得更近了些。 「我说——」阿兰放大声音,一脸神采飞奕,「有——山——本——先——生——的——信——吗?」 「山本先生?哦哦......山本先生.......」老头重新戴上老花镜,在身旁堆成小山似的信件堆里翻找。 「阿兰在做什么?」我想了想,阿兰口中的山本先生,应该就是之前火罐在哈吉面前告状时所提到的「日本佬」。 「阿兰又在问信了。」大豆丁煞有介事地看了前头一眼,顿了顿,又补充:「给他的山本先生。他每个月都会去汉克银行给他的日本佬打款。那个日本佬.......哈哈......叫什么......唔,山本耀一?对,就是山本耀一。」 黑鬼接过话茬,不假思索道:「那个山本先生,不过是阿兰在巴黎做牛郎时认识的一个嫖客。那会山本在苏黎世大学读书,每礼拜都去找阿兰过夜。他给阿兰带香水,带他去六公园坐船,看黑天鹅,两人着实浓情蜜意地好过两年。 后来山本家中变故,回了日本,还是阿兰送他上的船,他握着阿兰的手,许诺说一定会带他回东京。那个傻阿兰,因为男人这一句话,等了四五年。人都等疯了。等到第四年,有人告诉他,山本在大坂娶了个日本老婆,叫藤子。阿兰不信,在海港口疯叫了三天三夜,第四天被发现在家里割腕,手腕上好长一道血口子,只剩下了一口气。要不是威尔逊发现他,将他送进了红十字救助站,只怕现在早去见阎王爷了。」 「威尔逊又是谁?」我就像一个乐此不疲的掘金者,不愿错过每个人身上的宝藏。 第23页 「他是阿兰的贵人。一个西班牙贵绅,就是刚刚开车载着阿兰的男人。」大豆丁望了眼前头的小汽车,神色稍平,「据说他有座古堡,有七十多个房间。可惜,阿兰不喜欢他,他让阿兰住进他的堡里去,他会照顾阿兰一生一世。阿兰却说,他不喜欢胖男人,而且还是一个带点跛的胖男人。」 「他的眼里只有山本。他的山本先生。那个小白脸,只会吸阿兰的血。」红拂一脸恨铁不成钢,眼里既有无奈也有惋惜,「傻阿兰,我的傻阿兰,无论山本说什么,他都深信不疑。」 「山本说,家中遭雨,屋顶被颱风吹走了,修屋顶要钱,让阿兰汇钱。父亲生病,需要用进口药,两百银元啊,我的乖乖,阿兰乖乖照给。还有一回,我看山本写给阿兰的信,说家里的猫病了,希望阿兰能为他诊治。阿兰竟也听话,将身上所有的钱汇了过去。他说山本告诉他,他一直在为阿兰办入境手续。他要阿兰光明正大、风风光光地去日本,傻阿兰一一信了,还买了好几套和服放在床底,等着回日本时,穿给他的山本先生看哩!」 「果真如此吗?」我復又想起阿兰手上那条蜈蚣似的伤疤,果不其然,一切就像阿兰自己所说的那样,这里的孩子,最不缺的就是流血。 「你们站在这儿,一个个苦大仇深地在讨论什么?」 正当我消化着红拂的话,阿兰捏着一枚信封走上前来。 眼尖的我发现,他今天不仅穿了黑礼服,左胸口处还别了上回掉出来的宝石蓝胸针,阳光下看,璀璨倾城。 「红拂你看,他又给我写信了!山本又给我写信了!」阿兰满是激动地将信贴在胸口,差点就要哭了,「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他心里有我,他心里肯定有我!」 「这次他又说了什么?」红拂牵强地挤出一个笑,看得出,他极不喜欢那位山本先生。 「我还没看,等等.......」阿兰满是沉醉地将信封放在鼻前,用力吸了几大口,「是他身上的味道,红拂,真的是他寄给我的信耶!」 「那你还不赶紧看看,看看你的山本先生这次又问你要多少钱。」 红拂的语气毫不客气。 阿兰擦了擦眼底的泪花,颤颤巍巍将信封上密封带撕开,从中抽出一叠信纸,纸页一角印着几朵粉色的樱花。 「亲爱的贊兰,最近好吗?我很想念你......」才读了这么一句,阿兰刚擦去的眼泪又涌了出来,他抿住唇,尽量使语气听起来平静,「虽然你我天各一方,但我仍能每晚梦见你......」 红拂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忘了告诉你,我最近连同苏黎世的同僚,做起了倒卖铜器的生意。」阿兰擦了擦脸上的泪,语气逐渐痴缓,「但你知道,做生意需要一些本钱。我记得你曾说过你有一笔美金存在了汉克银行,原本打算用作来日本找我的路费。但是我想,你能不能先把那笔钱借我周转一段时日? 你放心,你来日本的事我包在我身上,我已经在打听如何为你办理入境手续了,只是还需要一点时间。我相信你肯定不会拒绝我的,是吗?我亲爱的阿兰,使我魂牵梦萦的阿兰,纯良如天使的贊兰阿部月,认识你,必是我此生最大的幸福。」 【作者有话说】 橡树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完整故事线。 第12章 风尘 ◎红拂慧眼识英雄。◎ 「那你会给他吗?」红拂问,眼神里透露着明知多此一举的惘然。 「当然......」阿兰感动得眼泪哗啦,一脸情难自抑制状,「我不知道我有什么理由拒绝他。」 「那可是你唯一的家底!」红拂怒其不争地横了他一眼,说:「那个日本佬到底对你做了什么,值得你这样掏心掏肺地为他做这些?!」 话没说完,红拂上前一步,抓起阿兰带有伤疤的那只手,厉声质问:「你忘了这里的伤是怎么来的吗?你为了他差点赔进一条命,一条命你知道吗?」 「我知道......」阿兰并没有跟着红拂发沖,只是喃喃窃语道:「一条命都搭进去过了,几两碎银又算得了什么......?」 红拂悻悻然放下他的手,失魂落魄地回到大豆丁旁边,不再吱声了。 「唔.......我是觉得,这难得的日子,何必要想这些不开心的事呢......」大豆丁看了我一眼,又看了阿兰一眼,轻声劝解道:「阿兰这么做,自有他自己的道理,红拂劝你,也是希望你别陷进去太深......」 说完又瞄了阿兰一眼,生怕用词不当,又触碰到了他的敏感心弦。 我与半醒不醒的小豆丁面面相觑。 「我知道,知道你是为我好。」阿兰颇抱歉地走近红拂,拉了拉他的袖子,「别生气了红拂,你不喜欢山本,我以后在你面前少提他就是了。」 「不是少提不少提的问题!」红拂不留情面地甩开他的手,愤愤然道:「存在汉克银行的那些钱是怎么来的,你我最清楚不过。那时你在巴黎,一晚上接七八位客,到了白天,还要做陪侍,抽空还得去华人街的餐厅刷盘子、送报纸,那是你靠血汗攒出来的积蓄。是你信誓旦旦告诉我,你一定要攒够钱去日本,去和山本先生看富士山,你们要在富士山的樱花树下拍照。你这么一厢情愿地付出,为什么就是不肯相信,你的山本先生早就在日本洞房花烛、生儿育女了呢?是不是非要他到你面前亲自告诉你这些,你才肯从你的鸳鸯玻璃梦里醒过来?!」 第24页 「他不会的!」 终于,阿兰也爆发了。 「他不会这么做的!」阿兰捂着心口,字字诛心:「他说过的,他会喜欢我一生一世,他的心里,只会装着我一个人!」 「你真是无可救药。」红拂摇了摇头,彻底放弃了敲打,「随你便吧,以后你同他的事,我再也不会管了。」 「你不用故意说这些话来气我......」阿兰仍不放弃,近乎偏执地替那位山本先生开解:「你放心,我也不是傻子,这钱我会寄给他,只是,我不会动那笔积蓄。」 红拂气息渐平。 「你刚刚问我,山本到底对我做了什么,我才会这么不要命地对他好,我现在告诉你......」阿兰上前一步,指着心口的位置,泪流满面,「因为这里会痛,红拂,如果不对他好,我这里会痛!会痛你知道吗?!」 众人屏住气,一句话也不敢插进去。 「等你什么时候这里会痛,你就知道,我是为什么如此不计后果了。」他哽咽了两声,将眼泪一一擦去,不使悲伤继续蔓延,「就这样吧,以后我会少提他的,至于钱的事,我自有办法。」 「阿兰.......」我瑟瑟然张开嘴,哪怕心中一万个不情愿,依旧上前:「我们还是去别处逛逛吧?」 「是啊是啊,在这儿说了这么久的话,我们还是去别处逛逛吧。」大豆丁使了个眼色给我,愣了一愣,忽然反应过来道:「黑鬼呢?」 「是啊,黑鬼呢?」我跟着向四周看了看。 也是奇怪,明明几分钟前还在这儿,结果听红拂和阿兰拉扯了一会儿,人就不见了。 「黑鬼——?」红拂沖身旁的巷子里探了探。 众人脸色这才有了几分微妙。 「不会是好吃,上附近讨吃食去了吧?」大豆丁挠挠头,大步往巷子里去。 「不可能。」红拂裊裊跟上,附和着说:「今早还给他分了两块青稞饼,怕不会这么快就犯饿。」 「不然......分头找找?」阿兰也加入了寻找的行列。 红拂脸色恍惚一闪,咽了口气,没有过多表示。 「阿兰说得对,还是分头找找吧。」我攀上阿兰的肩,将他往红拂身前带了带,「咱们以后还得要一起做很多事的,难道不是吗?」 「那......我去这头,大豆丁、小豆丁去那头,红拂去另外一头,克里斯,你初来乍到,对这儿不熟悉,就留在这儿,万一他玩够了,又回来了呢?」 「阿兰说得对,就按他说的办吧。」红拂似有似无地瞥了阿兰一眼,脸色得以舒展些许。 「好!那我们先去了。」 其余人纷纷附和,闹哄哄的孩子群,立刻分作好几股分流散去。 「红拂——」我突然将人叫住,不假思索地问:「为什么这么在乎阿兰……?」 说实话,我心里已有一丝说不清的「不平」。总觉得以红拂的个性,向来不是多管闲事的人。 「你懂什么?」无人的时候,红拂待我还是那样冷漠,他板着脸淡淡然曰:「起码他不会在我被哈吉殴打时剃我的头髮。」 我的心勐地被刺了一下,果然……果然他的心里还是在意的。 我一度天真地以为,他向我跑出一同逃跑的橄榄枝,多少对那件事有些释怀。却不知他从心底还在排斥我,就像他自己说的那样,在他的心里,我流着和哈吉一样冷酷的血。 「我与他在巴黎时同生共死,患难与共,是过了命的交情。他娘和我娘又是多少人羡慕不来的金兰情谊。像你这样的洋鬼子怎么会懂呢?你们除了烧杀抢掠,或一副置身事外的姿态,还懂什么?」 红拂不留丝毫余地,仿佛我就是他口中所说的「置身事外」的人。 「对不起,红拂。」除了对不起,我真的不知道还有什么能够表达愧疚的用词,「大人们的事,我真的不懂,我很抱歉。」 红拂说:「若真心觉得抱歉,就好好考虑要不要跟我合作。」 「那你的阿兰呢?」 注意,我说的是「你的阿兰」,意图再明显不过。 「他有他的山本先生,」红拂嘆了口气,怅然若失地说:「困住他的不是橡树庄修道院,也不是橡树庄的任何一个人。而是一个字。」 「什么字?」 「情。」红拂一语中的,回首眺向阿兰远去的方向,「若有可能,我一点儿也不想变成阿兰那样的人。」 * 如大家商讨的那样,我乖乖在汉克银行门前待了十多分钟,一边期许着黑鬼能自己回来,一边回想着红拂刚刚说的话。 不知怎的,我心里竟有一丝释然。 相比于冷漠,释放不满与愤怒似乎更能抚平我的愧疚。许多事情,只要还有力气骂,就多半还算没放弃。 就怕红拂真的不再理会我,连骂都懒得骂了——起码他还是拿我当朋友的,像对待阿兰一样,否则他也不会骂阿兰了。 如此想着,我的心也跟今天的天儿一样,变得晴朗起来。汉克银行前来来回回经过的人也变得生动了,中国有句老话叫「人逢喜事精神爽」,我想,我这时应该是「爽」的。 「克里斯——」 正在我沉浸在红拂对我稍微缓和的态度中时,耳畔蹿出一道熟悉的唿唤。 我循声看去,只见黑鬼举着一串烤猪腰,一脸茫然地看着我。 第25页 「克里斯,他们人呢?」显然他还不知道自己惹出了多大的动静。 「你这是去哪儿了?」我半是斥问半是关心道:「你知不知道大家都很担心你?都去找你去了?!」 「我不过是觅食去了,你看,我还给你们带了吃的。」黑鬼跟献宝一般,从裤兜里托出一个纸包,隔着黄油纸,还能闻到里头散发的阵阵肉香。 「本想买完就回来的,谁料遇到个说书的,这可不是华人街哎,居然能遇到咱们自己人!我一时好奇,就站着多听了会儿,听他讲唐传奇,讲风尘三侠,可有趣哩!」 「能回来就好。」我略宽慰地摸了摸他的头,随口问:「什么是唐传奇?」 「你自己去听听就知道了。」话一说完,大豆丁带着小豆丁也赶了回来。 「好傢伙,原来在这儿呢,我就知道。」大豆丁老远就嚷嚷,「你知不知道,红拂担心你都担心得快疯了,回来路上撞见他,说要去警署报你名儿嘞!」 「他……」黑鬼脸色一凝,「他不怨恨我了吗?」 「红拂的性格就那样,刀子嘴豆腐心。」大豆丁拍拍他的肩,跟着看了我一眼,「嘴上不饶人,可心里,却是实打实向着大傢伙儿的。」 「那就太好了。」黑鬼狠狠扯下一口烤猪腰,嚼得满嘴流油:「那待会我得把最好的鸡腿都留给他。」 我和大豆丁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红拂和阿兰也一前一后回到了汉克银行。 「黑鬼,」红拂一脸严肃,敲了敲他的脑门,「你可千万别惹麻烦了,要真遇到了火罐师父那种拍花子,我可不负责替你收尸!」 「好了好了,人回来就好。」阿兰拦住怒气沖沖的红拂,一如既往地如春风拂面,「黑鬼,以后别再乱跑了,不然大家可担心你,知道吗?」 「嗯嗯!」火罐信誓旦旦地点了点头,指着身后说,「刚我看见个说书的,忒有趣儿了,想着克里斯许是没听过说书,不然咱们带他一起开开眼?」 「说书,说什么书?」小豆丁发话了。他速来话少,但一直听得认真。 「讲唐传奇,风尘三侠,可威风了!」黑鬼有模有样地拿着烧烤竹籤当做刀剑比划着名,「虬髯客、李靖还有……还有……」 「还有什么?」 「还有红拂女!」 我兴趣大增。 「风尘中有红拂女,乱世慧眼识英雄。」黑鬼乐陶陶地述说着,摇头又晃脑,活像个教书先生,「这世上,可真没有比她更厉害的人了。」 【作者有话说】 关于更新频率,再说一下。作者媒体狗,干媒体的都知道,这行有多卷。因周一周五,不敢保证更新时间,往往隔日更,也有可能一日两更。这取决于工作松紧程度。但周末一般是自由时间,我会尽最大努力保证日更(不能的话也会提前说明) 老读者都清楚,作者别无所长,唯一优点就是坑品优秀,不摆烂,不弃坑,这个大家放一百二十个心。 还有最近看评论区大家提到的一些问题,也做个简单回答,一是he还是be,在这里再次统一回覆:he,he,he。 至于行文悲伤、剧情致郁的问题,怎么说呢,苦是有些苦的,但并非一直都苦,比如接下来几章都会比较和煦,苦和乐一定是穿插的。克里斯在这里,会逐步明白情为何物。这里的情,不止爱情,也有友情,甚至亲情。 至于具体如何,就将答案留给故事中的人吧。感谢在2022-07-21 15:52:28~2022-07-24 10:55:5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虎年大吉大利!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3章 自由 ◎李郎,谈谈你的长安城。◎ 在黑鬼的热情邀约下,我跟大豆丁们一起去看了说书人表演。 原谅我词彙量有限,他口中所提及的大部分情节,我都没太听懂。 唯一能辨识的,就是他所说的「红拂」。 红拂,在这之前,我一直以为它只是李红拂的名字。 「相传红拂为隋唐时的女侠,是隋末权相杨素的府妓。在唐传奇里,红拂也是司空杨素的婢女。因手里常年拿着一把红色拂尘,所以被称作红拂女。 红拂在乱世千万人中,一眼选中大侠李靖,挑选他作为一起私奔的对象。他们相约月夜,携手出逃,一起逃离樊笼般的长安城。」 红拂面对擦肩接踵的臃肿人群,侃侃而论。我依稀记得黑鬼说过,红拂在幼时也曾拜过教书先生,识得几个字,面对如此的轶事典故自是张口就来。 「那么你娘就是因为这个,才给你取名叫红拂的?」 大豆丁问出了我想问的话。 不想红拂道:「她哪里懂这个?我的名字,是我那素未谋面的爹取的。」 说到这里,他的眼神一下子黯淡了下去,像是一不小心触及到了阵痛盲区,本能性的反应告诉我,此时不必再继续追问。 「听我娘说,他是个颇有搞头的大学教授,是读书人咧。」谁知红拂自己倒不忌讳地说了起来,秋水无痕的面皮儿被风这么一吹,盪开幽怨的褶皱,「可是读书人又能怎样?我娘说了,最是无情读书人......」 刚有点热络起来的气氛又降回到了冰点。 阿兰礼貌性地咳了两声,笑嘻嘻道:「难得的自由日,干嘛老磋磨在这些陈年往事上?不如咱们立个约,今天谁也不许提不开心的事,谁提就罚他请所有人喝冰镇梅子汤。」 第26页 「我觉得可以。」大豆丁率先伸出一只手。 小豆丁见亲哥哥表了率,也将胖乎乎的小手伸了出去,叠在大豆丁的手背上。 「红拂?」阿兰沖旁边人扬了扬眉。 红拂不冷不热地将手搭上去。 我和黑鬼两两一望,趁黑鬼还没反应过来,抢先将手放在红拂的手背上。 手心触及手背的那一刻,我与红拂双双如触电般犯了一憷。 他抬头瞥了我一眼,我不由得蜷起手掌,如此,更像是从上抓住了他的手。 这是我与红拂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肢体碰触。 我很难形容那种感觉,一种喘不过气的兴奋与压抑并行在心间。 我又想起普鲁士中学的肖,他有一双和红拂一样,柔软又冰冷的手, 周身环绕着法官、父母、亲眷、老师不计其数的控诉、谩骂、鄙夷。 所有人都如幽灵般环绕着我,喋喋不休,无休无止...... 「克里斯?」红拂一声唿唤将我拉回现实。 恍惚间,我已冷汗如瀑,却分毫不觉。 「怎么回事?」大豆丁摸了摸我的额头,和阿兰一道将我扶到一旁树下,「是受凉了吗?」 「不像是受凉,也没烧啊。」黑鬼挠挠头,从兜里掰出一小块饼,塞进我嘴里。 我机械地咀嚼着生硬的青稞饼,心绪渐缓,再抬首看其他人,竟有一丝久违的陌生感。 原来,这就是异乡。 即便在橡树庄,我与他们情谊愈深,可于加利福利亚州而言,我仍是个被流放的局外人。 属于我的地方不是旧金山,是拜仁,是那个四季大雪纷飞、能骑着西伯利亚犬一天绕镇子六圈的小镇。 纵然它并不繁华前卫、流光溢彩,可它仍是我的故乡,有我过往十六年的、无所放弃的所有羁绊。 我沉沉地吐出一口冷气,只觉身上的枷锁更沉重了。 「克里斯你没事吧?你刚刚可真吓死我了。」大豆丁为防意外,回程路上寸步不离地守在我身边。 红拂同阿兰走在前面勘探地形,离天黑还有三四个小时,大傢伙商量着找一块平地,一起坐着吃些东西。 论起吃喝,黑鬼是我们这些人里最懂的。大家放心地将零花钱统一汇总到他那儿,由他负责採购。 眼见他抱着三四个巨大的纸袋追上来时,我就知道这件事拜託给他准儿没有错。 一提到吃,大家的心情都欢快不少,阿兰领头唱起了歌,就连平时话最少的小豆丁,也开始挣脱大豆丁的怀抱,吵着要下地走走。 得益于加利福利亚得天独厚的温润气候,晚冬放晴的日子越来越多。自由日,多自由,走在路上唿吸到的空气,感觉都带着一股春海棠的清甜。 「日头出来点点红,照进妹房米海空。米海越空越好耍,只愁命短不愁穷。」【1】 黑鬼走在前头,头上顶着大纸袋,像个挑山工。 不远处有块凸起的小山包,他猴儿似的攀上去,走在迎风的当口,歌声嘹亮—— 「一条江水去悠悠,一朵莲花水面浮。何时有意把花起,你无心无意看花浮.......」 「门口大田四四方,半边罗豆半边秧。秧儿得插花生得扯,我常年丢弃哪一厢。」大豆丁跟着加入演唱的队列。 阿兰与红拂异口同声,「出门人笑我也笑,回家人笑我忧愁。人进大门呵呵笑,我进大门眼泪流。」 歌声与笑声齐齐迴荡在翠谷,哪怕我听不懂他们在唱什么,却也明白,这就是少年。 「克里斯,听得懂吗?」阿兰回过头,沖我沁脾一笑,「这是黑鬼老家的歌儿,是他教我们唱的。」 「听不懂,但很好听吶。」我诚心夸赞,语言的生涩掩盖不了旋律的优美。 「黑鬼是哪儿人来着?」红拂望着天,自言自语问:「广西......还是陕西?」 「广西。」黑鬼放下纸袋,在太阳下笑得灿烂,「这是俺娘教我的。」 「阿兰又是哪里人?」 「汕头。」阿兰咧嘴笑笑,明媚下暗藏苦楚,「七八岁被卖到了巴黎。」 「红拂你呢?」我又问,其实这么多人里,我最想知道的还是关于他的一切。 红拂不假思索答,「我不知道。」说罢又摇摇头,重复道:「是真不知道。」 「那你们想回去吗?」我难得也有些天真地问,母亲说过,人在埋头赶路时,也不要忘记抬头看看天边的月亮,「不管你们想不想,反正我可想回去了。」 「我当然想,我已经十几年没见到我娘了......」黑鬼一提到这个,脸立刻哭丧起来:「我娘烙的葱油饼,可是顶尖地好吃。」 「黑鬼老家常年闹饥荒,可别以为是他贪吃,那是从小饿怕了。」大豆丁小心翼翼地在我耳边补充着,还特意压低了嗓门,「所以咱们有吃的,总是第一时间让给他,哪怕现在很少挨饿了,他夜里也常哭醒,说是在梦里又没粮食了,吃起东西来跟永远吃不饱似的。」 「嗯......」我轻轻地点了点头,看了黑鬼一眼,难怪我来橡树庄的第一天,将格蕾给的饼干分给他时,他连客气都没有同我客气,大大方方吃得洒脱。岂知背后还有这样一段隐情,我后悔没能当时多给他一些吃的。 「黑鬼,」我叫住他,将阿兰路上给我的马卡龙全都递给了他,「我不爱吃甜食。」 第27页 「可这是阿兰给......」黑鬼怯怯地瞟了阿兰一眼,不想阿兰道,「你不够吃尽管开口,喜欢的话,回头我再多要一些来就是。」 「那我就不客气啦!」黑鬼飞快将马卡龙接过过去,脸上的乌云一下子不见了。 「真好啊。」红拂长舒一口气,偏过头看着我,「克里斯,真好啊。」 「是啊。」我们选定在一片青草坡的树荫下憩息,临近一条溪渠,中有丛丛芦苇。 万千草絮纷飞,如蜂鸟迁徙,将忧伤寸缕化作柔段,目光所及皆为瑰梦。 「这是我来橡树庄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稍感的时刻。」我发自内心地感嘆,暂时性脱下厚甲,与天地共生温柔。 「现在你知道,为什么大家这么期待自由日了吧。」红拂莞尔一笑,第一次笑,人总说不常笑的一笑,就会莫名地美丽,我又情不自禁地将他和那副圣女贞德像联繫在一起。 「自由日,所有人都是自由的。大家可以畅所欲言,做自己任何想做的事。可以怀念家乡,可以唱歌,没人因为你的肤色、种族、国籍,就觉得你是怪物。」红拂摘下毡帽,摸了摸自己那头深褐色的短髮,「从前我好羡慕归林的鸟,有枝可依。现在有了依靠的地方,却又羡慕起蒲公英,可以飞到任意的地方。」 「人总是嚮往自己没有的东西,并乐此不疲。」我平静地说,克制着不去看红拂,总觉得此刻太过美好,我又会犯下在普鲁士中学时一样的罪宗。 红拂的缥缈不真切,像纤云走雾,幻彩流光,我总下意识替他叠上一层纱,镜花水月中看,绮丽异常。 「你看,他们玩得多开心。」红拂朝大豆丁们扔出一颗石子儿,石头不偏不倚落在黑鬼脚边的水里,惊起一片顽皮水花。 「嘿!这儿有虾!」阿兰跟见新大陆似的,兴奋大叫,「大冬天哎,居然能碰见虾!」 大傢伙不约而同地笑出了声,空旷寂野里,长风吻人。 「从前在咱们那儿,我就爱蹚水玩儿。我们那会儿赶暑中,七八月最热的时候,去山里採金蝉,下水沟捉螃蟹。回家我娘就烧蟹黄膏,和桂花酱一拌,我一顿能吃五碗饭!」 「我的乖乖,小祖宗,你哪顿不吃五碗饭?」大豆丁笑得直抽,从水中捞起一只小螺丝,拿给身后的小豆丁。 「哥哥,水好凉。」小豆丁拉着大豆丁的衣角,尚不敢自如行走在水中,小脸忽白忽暗,「我怕.....」 「怕就去找红拂去。」大豆丁指了指我们,小豆丁跟条小狗狗似的蹿上前来。 「来来来,我来抱你。」红拂张开双臂,跟接皮球似的将小豆丁一把接住,两人眼对着眼,脸贴着脸,姿态分外亲昵。 午后昏光均匀地洒在红拂的脸颊上,顺着他的侧颚,勾出一道润弧。 我顺着脖颈与喉结向下探去,是一条无妄的山川,与一片广袤之野。 他似要与青峦湖海融为一体,靛蓝点翠,片刻惊鸿。 我想,多想将时间永远停在这一刻。这一刻,才觉得大家都只是孩子,都只是不思五谷、风华正茂的无忧好儿郎。 「克里斯,红拂,你们快看!」黑鬼兴致沖沖地跑来,指着不远处一块残缺的崖口,「那儿有个天坑,看着好雄气!」 「不然我们就去那儿吃东西吧。」大豆丁拎着一条活鱼跟上了岸。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众人已稀拉坐到了断崖口。 他们并排坐好,毫不畏惧地将两条小腿垂在崖边。我往下头的天坑望了一眼,深不见底的恐惧。可我在他们眼里见不到一丝害怕,仿佛就算失足落下,也是一件无伤大雅的小事。于他们橡树庄里的悲苦人生相比,就此坠落,或将成就他们另一种璀璨。 「来,坐。」阿兰招唿我坐下。 我强忍怯意,小步走到崖边,扶着阿兰的手轻轻坐了下去。 黑鬼拆开事先包好的熟牛肉,跟接力棒似的,一个挨一个递过来。 轮到红拂时,他只夹了小小一片,就将剩余的全都给了我。 大豆丁说:「缘分可真是奇妙吶。」 「此话怎讲?」阿兰一脸明知故问。 「谁能想到,咱们天南地北的,竟也能凑在一块儿,这样漫无边际地说些闲话呢。」 大豆丁说得没错,我也没想到,没想到自己能在橡树庄认识这样一群人,这样一群,和我一样犯下不可饶恕之罪却又不失可爱的朋友。 「从我,我弟,到黑鬼,再到阿兰、红拂,最后是克里斯,」大豆丁高举一只手,应着风的方向,眸色明亮,「我们既能相聚一堂,自有上天的安排。就像耶稣老头儿说得那样,命运自有归宿~」 大豆丁装作白髮尊者的姿态,摆出故作高深的表情,抚了抚根本不存在的大鬍子。活灵活现的样子,将我们都给逗笑了。 「如果有天能离开橡树庄,你们会去做些什么呢?」 阿兰挽起被风吹散的鬓髮,暮色里看阿兰,有种惊奇的绚烂。他的好看,一骑绝尘,且永不过时。 「唔.....」红拂认真想了想,举手道:「我我我!我的理想,是去巴黎百货做导购员。」 「导购员?那有什么好。」有人嘟囔了这么一句。 「导购员有什么不好?你是没见过真正风光的导购员。」阿兰沖红拂扬了扬眉,两人默契一笑,「从前在巴黎,我同红拂逛星光百货,那儿的香水导购可是一等一阔气!穿着小洋装,戴着白手套,头髮抹得跟牛皮一样闪闪发亮,连阔太们同他们说话都要脱下贵宾帽嘞!」 第28页 「那你呢阿兰,你想做啥?」黑鬼抛过一问。 阿兰闷头笑笑,腼腆道:「我.......我啊,如果有机会离开这里,那我一定会去日本。嗯.......去见山本先生,我们约好了要去樱花树下拍照吶,他带我去富士山,看大雪,我们说好了的,一起开一家小店,过平凡人的日子,我们就这么细水长流地生活着,不管遇到什么,谁也不会扔下谁。」 「还有我我我!别忘了我!」小豆丁从后头挤进半个头,奶声奶气说:「等把身体养好了,我要去学开飞机。因为汉密尔斯太太说过,飞机开得最快,我想载着哥哥,一会儿就飞回家了,回家就能见到爹娘了。」 「你呀,我还不知道你,你回家哪里是因为爹娘,是因为想着家里的吃食吧?」大豆丁点了点他的鼻子,任小豆丁扑棱进怀里。 「黑鬼?」红拂总能关注到被忽略的人,「你呢?你的抱负是什么?」 「我......我想做个大厨咧。」黑鬼害羞地低下头去,吞吐不清道:「往年在京豪大饭店打杂,熘进后厨,好多吃的呀,各式各样的吃的,堆成了小山。如果我能成厨师,是不是也有吃不完的东西了?」 说着说着,黑鬼不知怎的哭了起来,他一手搓着眼泪,一手捂着肚子,像是本能性地抵抗着什么,从喉咙底发出一阵痛苦的呻.吟。 「大豆丁,你还没说呢?」红拂从阿兰那儿讨来一块帕子,递给黑鬼。 「我啊,哈哈......」大豆丁忽然变得紧张起来,整个人崩成了一股绳,「要真出去了,我还真不知道自己能做啥.......但肯定得要先养活我弟,他每个月都要吃药。然后......然后有闲心的话,就去做个花匠。」 「花匠?为什么是花匠?」 我反应过来,这里所有孩子我都或多或少知道一些过去,唯独对大豆丁,我仍一知半解,总觉得他心事重重。 「想种满园子的金色郁金香,」大豆丁一脸温柔,「金色郁金香花语,富贵、优雅、体贴、聪颖。」 「和汉密尔斯太太一样。」阿兰接过话茬,别有意味地看了大豆丁一眼,张了张嘴,还想说点什么,可又咽了回去。 「好了好了别说我了,克里斯,你还没说呢。」 「对啊对啊,这里就你没说了。」黑鬼跟着起闹。 「我?我可真没什么志气。」我认真地想了想,犹豫几秒,復又开口:「我想成为约翰维恩那样的牛仔,骑着汗马,有大片牛羊。你们看过《赤胆惊魂》吗?」 「没有。」其余人纷纷摇头。 「约翰维恩是我的偶像,他有一把左轮□□,一顶牛仔帽,好生地帅气!」我学做约翰维恩的模样,扬了扬身后的「披风」,义盖云天地指着天穹,「假以时日,我一定搅云弄日,颠覆干坤!」 「耍帅」完毕,我冷飕飕地回到孩子堆里,感觉到一丝迟来的羞耻。 所有人都被我给惹笑了,善意的笑,唯有红拂,神色肃穆,看我像在看一樽高洁的佛像。 我有些不懂。 直到红拂问:「你们觉不觉得,克里斯很像一个人?」 「谁?」阿兰等人一脸迷茫。 「李靖。」红拂无比坚定地看着我,施施然曰:「李郎,谈谈你的长安城。」[2] 【作者有话说】 [1]:出自歌曲《九重山》by燕池 [2]:原句出自小说《红拂夜奔》by王小波 第14章 返程 ◎自在干坤。◎ 「李靖是谁?」我问,「他有约翰维恩英俊吗?」 「或许吧。」红拂砸吧了下嘴,笑了笑,「总归是谁都不要紧,要紧的是,在红拂女心里,他就是最顶天立地之人。」 倦鸟依稀返山,饶有余光的落日也吞山而下。旷野地一点点捲入夜色,大家彼此心知肚明,一月一次的自由日就要结束了,他们又将很快投回到往日的漩涡中。 大豆丁和黑鬼在后头收拾着残渣,阿兰在前头提手电筒。我与小豆丁还有红拂紧跟其后,大家缓缓走在齐身高的野草穗里,漫天蒲絮如散乱天星。 「这过了圣诞节,可就离年不远了。」大豆丁呵着热气,边走边说:「虽说咱们现在在洋人地盘儿,可老祖宗的节该过还得过。只是具体怎么过,还得大傢伙商量着来,你说呢,阿兰?」 阿兰一脸安然,「你们看着办,要是还想跟去年一样,我就想办法再去跟威尔逊开次口。」 「那你既能为我们向他开口,为什么不找他要些钱,去接济你的山本先生?」 黑鬼才把话说完,红拂甩过一眼,他立刻将头缩到了后面。 「这是两码事。」阿兰毫无反应,沉默两秒,又道:「我可以找威尔逊爵士索要任何礼物或帮助,但唯一一点,我不能向他要钱。如果我找他要钱,他给了,那我和巴黎时的自己又有什么区别?」 「那你想好这次怎么办了吗?」红拂如是多嘴了一句。 「你们别管,我自己想办法.......」阿兰抿了抿唇,低下头去,拽着衣角道,「总归不会辜负了他,我吃点苦又算得了什么?」 此话一出,没人再吱声了。才短短一天,我就深刻体会到了阿兰对山本的执念,如孤勇出鞘的剑,刀光所及,所向披靡。 对待这样的人,向来多说无用,你只需像看待一株花一样,尊重它的绽放或萎靡,任何局外人都无法撼动它的决心。 第29页 弦月攀上归途的丘壑,通往橡树庄的路是一片坦途。途经一棵大古树下时,红拂停下了脚,我本以为他是想藉此短暂休憩,不想他指着那参天巨荫说:「克里斯,知道这有多少年吗?」 「五十年?」黑鬼仰头向上看去,一脸惊奇绚烂。 「怕不得要八十年。」大豆丁叉腰绕着树走了一圈,伸出两根手指,比划了下,「起码得要八十年才能长出一棵这样的树嘞。」 「那不得比咱姥姥的命还长?」小豆丁跨坐在我的肩膀上,小腿乱晃,「我能飞上去吗?」 「神仙才能飞上去。」红拂嘿嘿一笑,说时迟那时快,等我反应过来时,他已撸起袖管、裤脚,无比敏捷地爬了上去。 「上头风光当真是好!」红拂沖树下的我们招了招手,举目眺望远方:「你们不上来简直可惜。」 「还是快下来吧,不然回去晚了哈吉又要拿皮带抽你了。」阿兰满是忧虑地看着树上的人,此时天已经完全黑了,就算用最快速度赶回修道院,也註定错过规定好的归院时间。 红拂不出所料地无所顾忌道:「管他抽不抽呢,我还怕他?切。」 说没说完,他又「噗」地一声从树上跳了下来,扑腾出一片尘烟。 「我告诉你们,我娘说我三岁时被摸过骨,摸骨的师傅说,我是十年难一见的反骨。晓得什么是反骨吗?就是我这骨头,跟钢板儿似的,怎么打都打不烂。不然你看我从前挨了哈吉那么多打,没几天就又活蹦乱跳了?那都是我有一身好骨头!」 「你可别蹬鼻子上脸了,」阿兰脸色一沉,拆台道:「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你上次的伤都没好透,现在又蹦啊跳啊的,小心伤口又给扯坏了,回头可别在我面前哭着喊疼。」 「原来红拂会哭啊。」我后知后觉,像是发现了什么惊天大秘密。 红拂闻罢脸色一黑,羞怯道:「谁哭啊,我是顶不怕疼的人,不信你问他们!」 「我什么也不知道。」大豆丁立刻摆明立场,后退到和黑鬼一起。 「我也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啊。」黑鬼跟着一个劲摇头。 「好啦,闹腾够了没?再不回去,可真要一起挨罚了。」阿兰就像个护崽的老母鸡,或许只在红拂面前,他才会不留余力地倾露着自己的私心。 「你干嘛老是催我们回去?」红拂踢踏着脚底的小石子儿,一脸扫兴:「就因为你太乖,被哈吉同化了,老是逆来顺受的。这么怕他干什么?」 「我不是怕,我是担心你。」阿兰颇正经地将红拂往路上拉,「可别旧伤没好,又添新伤。」 「那再让我待两分钟好不好?就两分钟?」红拂难得撒起了娇,蹭着阿兰的肩,像只迷人的懒猫。 「我是觉得吧,这树不管多少年,能长这么粗、这么大,定有它自己的灵性。」没等阿兰应允,红拂又折回树下,振振有词:「不然咱们做个约定,以后不管还在不在一块儿,不管过得好还是过得不好,死了以后,都统一埋在这儿好不好?」 「好端端的,说什么死不死的?」阿兰和我们一样,脸上写满了问号。 「就是突然想到了。」红拂瞅了眼头顶上摇晃的树叶子,喃喃自语地说:「特别是上回挨了哈吉的打,我一直在想,要我哪天真被打死了,是不是也跟橡树庄其他孩子一样,草草扔到路边就算结束了......?」 「刚刚还说自己一身反骨呢,这会儿又怕死了?」阿兰哼哼一笑,跟上前去,陪他一同望着头顶的树叶群:「咱们的命,对他们来说不就跟那些树叶一样的吗?连坠落髮出的声响,都不过只是过路人的习以为常。」 「我不是怕死啦。」红拂吐了吐舌头,缓过头来,静静地看着我,「我是怕还没活够。」 「其实红拂说得也没错。」大豆丁捏了把拳头,昂奋上前来,「别人轻待咱们就算了,咱们自个儿可不能轻待了自个儿。哪怕真死了,也得找个好山好水的地方,风风光光地葬了,总不能辜负爹妈给的这一条命。」 「我觉得有理。」黑鬼郑重地点了点头,连声附和,「这里也算好山好水,又隐蔽,化作鬼了,每天也能从这儿看到日升日落。最重要的是,我看旁边还有一片果园,能吃到好多好多浆果......」 「那就这么定了!」红拂一马当先,双手作祈祷状,一脸希冀:「希望咱们死了以后,也能天天在一起,这样的话,天天都是自由日。」 话刚说完,背后稀拉拉一串脚步声。我转过身去,不出所料地瞅见一行年纪相当的孩子晃荡走近。 领头的孩子稍壮一些,穿一件旧马褂,手里举着啃到一半的糖人,身旁两小弟拿芭蕉叶给他扇着风,作派甚是威风。 领头人咋咋唿唿道:「哎呦我的亲娘哎,真是越不想撞见谁就越能撞见谁,让我好好看看,这不是之前被哈吉剃了头的长毛女吗?哈哈哈哈.......」 众人嘎嘎笑作一团。 「红拂,别理他们,又来没事找事了。」阿兰一把将人拉住,挡在了前面。 「火罐,许久不见,你倒是清瘦了不少。」大豆丁率先发声,往旁边看了看,笑道:「怎么,今天没带上猹猹?是又尿湿了裤子,还是,把你的床也给尿湿了?」 红拂笑出了声。 「我告诉你豆丁儿,别仗着比我大,就觉得我不敢动你。」火罐毫不畏惧,举着竹籤,张牙舞爪:「你的小秘密我都知道了,看不出来啊,表面憨实憨实的,私底下玩得这么大!」 第30页 「你别说这些有的没的。」大豆丁亦毫不惧怕,威武上前:「还是想想你自己吧,到底是学了些拍花子的手段在身上,这次又打算去哪里帮他们拐人?」 「你......!」火罐气得抬手就要打。 「你动个试试?!」红拂将前面人推开,一把扯下毡帽,「睁大你的狗眼看清楚,这上头每一刀每一痕都拜你所赐,你要真有胆子,咱在这儿就认认真真打一架,打赢了以后我只顾管你喊爹,怎么样?!」 「够了。」我赫而发声,抬了抬眼皮,向火罐飘去一个眼神,「为什么每次见面一定要吵架呢?火罐,请你后退一些,离我们远点。」 「老大,这架真不能打,万一扯坏了他头上的伤,出了人命,闹到汉密尔斯上将那些人那里,哈吉第一个拿你开刀。」旁边的跟班低声劝解。 火罐想了一想,暂将拳头放下,愤愤然退到了小路对面。 「我们回去吧。」阿兰拉起红拂的手,招唿其他人往回走。 「李红拂你不得好死!」火罐发出愤怒的咆哮,咒骂声不止,「婊.子养的烂.货,还妄想做女人,不男不女的死妖怪,每一次看到你都让我觉得噁心想吐!!!」 「红拂,别理他......」我挽了挽他手臂,还想近一步劝解,岂想他没有给我这个机会,而是直熘熘地抬起双手,死死捂住了两只耳朵。 徒留我凝在半空中的手,只能挽一丝残风。 「你以为你留个头髮、穿个裙子,抹两笔胭脂膏,就是女人了?不要脸的烂东西,臭水沟的死老鼠都比你分得清公母!」 叱骂声犹在。 「你那婊.子娘看到你这样,怕是也会跟我一样,恨不得将你这畜.牲掐死吧,李红拂,你有在听我说话吗?!」 「咱听不见,什么也听不见......」 阿兰向其余人一一递去眼神,扶住红拂颤慄的肩膀,神色担忧。 「没什么好避讳的,对不对?」红拂抬起那双微微泛红的眼,看了我一眼。 他停下步,毅然决然地垂下手,任那些刺心的字眼,一句不漏地掺进耳朵里。 红拂就这么看着,看着暴跳如雷的火罐,像是一位在瀑布水流下修行的使者。 头顶千万奔浪倾泻,激流咆哮,他无动于衷,任水击打。 我想,这可能是他与阿兰最不同之处。 阿兰的承受是顺水的舟,红拂的承受是难冲垮的浮木。 舟何去何从?依水而定。 而浮木去往何方,无人知晓。 又或许,它自有扎根之计,就像那棵古树一样。终有一日,将根茎嵌入大地,抽枝散叶,撑起一片独属于自己的—— 自在干坤。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7-25 21:02:50~2022-08-01 09:27:2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时也 2个;小甜心、拖拖小宅女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庸夜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5章 粉饰 ◎我尊敬的克里斯少爷。◎ 平安夜在一片奔走声中拉开帷幕。 孩子们纷纷穿上修士袍,给脸蛋儿抹上桂花油、打上香粉,一大早便站在主教厅的台阶上听候差遣。 我与大小豆丁、黑鬼、阿兰起早赶到了这儿,红拂赖了会床,所幸赶来时还不算晚。 经过这些日子的细心调养,他头皮上的伤疤已凝血结痂,被剃去的那半边头髮,也生出许多猕猴桃绒似的软毛毛。 更特别的是,他第一回做了打扮出现在众人面前。上回唱诗时他在养病,没能到场,这一回,红拂穿回了那件他最引以为傲的绛红色长裙,一脸地浓妆艷抹,如繁花绽放在脸颊,眉间如有三春盛景。 「听好了,小兔崽子们,今天可是不容出错的大日子。」哈吉拎着裤腰带,大啤酒肚在孩子们跟前晃来晃去,「午后汉密尔斯上将们就要来做礼教。这次不同往常,还会跟来许多报社的傢伙,真是群难对付的秃鹫,除了会咬笔桿子,刊登些狗屁不是的新闻,什么用也没有。」 众人面面相觑。 「还有,如若那些人问你们中午吃了些什么,你们要说,吃了火鸡,意面,实蔬沙拉,每人还分到一块芝士奶酪。」 「真是放他娘的狗屁......」红拂站在我身边,玩着指甲盖,小声嘀咕着。 「贊兰阿部月,照旧会带领着你们,今天唱《耶和华》三章。」哈吉走到火罐面前,煞有介事地叮嘱道:「还有你们几个,今天千万别给我惹事。」 「报告上校,绝对不会!」火罐笔挺笔挺地比了个修士礼,他在哈吉面前,无不恭敬。 「至于其他的,格蕾昨晚应该就跟你们说过许多遍了。只是还有件事,」哈吉顿了顿,思索两秒,向我看了过来,「克里斯,你过来。」 我乖乖走了过去。 「克里斯,今天可有一位比汉密尔斯上将还要尊贵的贵宾也会到访,到时自会安排你与他单独会见。」哈吉一脸神秘。 「谁?」不知为何,我心中隐约有了个答案。 「你父亲,尊敬的安德烈斯元帅。」哈吉一提到我父亲,便难掩揶揄,「即便是退役多年,可他的余威,仍横贯在橡树庄。」 「我不见。」我当场否决,想也没想。 第31页 「你必须得见!」哈吉一把揪起我衣领,对付我就像在对付一只小鸡,「是你父亲点名要见你,还有,如果你敢在你父亲面前抱怨,指责我,那么今后,你在这里的日子会比现在更难,听到没有?!」 我唇线禁闭,既没摇头,也没点头。 不得不承认,在反抗这件事上,我不如红拂有勇气。 「今天就到此为止,做好了今天,也就给自己赚到了来年的伙食费。」哈吉将我松开,嫌脏似的拍了拍袖子,瞥了火罐一眼:「该安排的事情,要安排上了,希望有些人不要忘记。」 我顺着哈吉的视线看去,火罐正低着头,一脸无奈地将手别在腰后。 孩子们陆续散去,大豆丁们提出先去吃个午饭。我藉机回寝室拿件外套,实则偷偷躲在廊角,观察着火罐。 过了一会,大豆丁连带着红拂等人往旁边去了,火罐也别了猹猹和那些跟班,一缕烟儿似的熘到主教厅后面一排矮房子里。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那些房子是闲置的,用来堆放一些无用的杂物,偶尔有些孩子犯了错,也会被关进那些房子里。 之前红拂就被关进去过好多次。 火罐鬼鬼祟祟地小跑到门前,满是机警地扫了四周好几圈。我贴在墙角根,用破竹篓做着掩护,他应该看不见我。 只见他确认一番后,从裤兜里掏出一把生了锈的长钥匙,捅进门上的大锁里。许是年岁太久的缘故,锁孔有些发涩,他捅了许久,都没能将锁捅开。 到最后,火罐索性用脚踹起了门板。 「老大......?!」 相反的方向,猝不及防地传出一声惊喝。 我赶紧将脑袋缩回到竹篓里,通过编竹的细缝儿,继续观望着。 「老大,你这是在干什么?」猹猹裹着火罐常穿的那件破褂子,紧跟上去。 「不是着凉了吗?还跑出来干什么?」火罐一脸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表情,又气又恨道:「让你好好待在屋子里,别出来别出来,把病气过给我了怎么办?!」 「我只是看老大好久没回来.......担.....担心你来着.......」猹猹饶是委屈地从衣服里拿出一个馒头,慢吞吞地递了过去,「老大,你还没吃早饭......」 「老子不爱吃这破玩意儿!」火罐毫不留情地将馒头拍开,白花花的大馒头「咻」地一声,飞滚到旁边的污水沟里,显然是不能吃了,「为什么连你也要坏我的好事?!不知好歹的蠢货!」 猹猹呆在远离,不知所言。 「你骗我.......?」须臾,他抬起脸,连声音也哽咽了,眼泪在眼眶底不停打着转儿,「你说好的以后再也不做这事儿了.......你骗我.......」 「是我想做吗?你以为我想做吗?」火罐举着双手,将手掌摊开,跟鸡爪子似的甩了甩,脸上写满了无奈,「如果我不按他们的意思物色新的人,咱们所有人都得沦为他们的祭品!」 「可这是你答应我的.......」猹猹无助地捏着衣角,小脸憋得通红,「是你答应我的......以后不做拍花子了.......」 「就这最后一次,好不好?猹猹,老大答应你,就这最后一次.......」猹猹嘆了口气,看得出,他也在努力压抑心中的苦痛,「没人想天生做一个坏人,可一个故事里,总要有人做那个坏人,猹儿,我就是这个故事里的坏人。」 「老大你不是......你明明不是.......」猹猹再也忍不住了,眼泪哗啦啦地流了下来,「就算他们都觉得你坏透了,可我就是知道,你不是坏人.......」 「别哭了,猹猹。」火罐扶住他的双肩,一脸认真地替他抹去眼泪,「我答应你,真的就是最后一次,从此往后,我再也不做这种事了.......」 猹猹不置可否。 「我也有我的苦衷,你相信我.......」火罐将人放开,挥拳砸在旁边的土墙上,眼中满是仇恨的火苗,「要恨就恨那群虚伪的大人,也恨你老大我没什么本事,从前没能保住自己想保住的人,这一次,是绝对不会再允许再留下遗憾了.......」 「老大.......」猹猹含泪切齿。 「你若觉得残忍,就回去吧,这些东西交给我就好。」火罐将猹猹往外推去。 「走吧走吧,」他不停催促着,也不停回着头,像是在做一次生离死别。 猹猹走三步,停两步,满是留恋地回望着。 好巧不巧,铜锁「啪嗒」一声被捅开了。 火罐意味深长地看了猹猹一眼,没多说什么,孤身迈进了黑暗。 我瑟瑟缩缩地从竹篓里腾出脑袋,片刻后,见火罐牵着一个孩子走了出来。 他许是被饿了许久,也抗争了许久,身上没一处好皮。 似乎所有被拐卖的孩子都会经歷从反抗到顺从的过程,可能几天,也可能一两个月,但无论再如何倔强,到最后都会低下头颅,变成一条温驯的小狗,任人宰割。 就像那个不知名的孩子一样,任铁链拴着四肢,被毫无尊重地拖行在地上。 他的身后,是两条蟒蛇状的血痕,像厉鬼抓出的痕,远远望去,触目惊心。 火罐牵着他,进了另一间房,不一会儿,格蕾领着两位修女端着沐浴用品与一摞礼服跟了进去。 又过了一会儿,众人像迎接国王一般将他带出了屋子。他穿上了华丽的长礼服,戴上了各式珠宝,妆点得就像一棵隆重的圣诞树。 第32页 火罐在前面负责扯着铁链,后头两位修女守在他两边,像是谨防他逃跑。一行人如鬼王接亲般飘到廊下,一眨眼的功夫,便消失在了暮色里。 「克里斯!他们快来了!」 正当我看得甚有感慨,黑鬼扒拉着砖缝儿跑了过来。他指了指大门口的方向,说:「哈吉现在到处找人呢!说是汉密尔斯上将们的车子已经快到橡树庄了,要咱们排好队去迎接他们呢!」 我怯怯然放下竹篓,往那关人的小黑屋方向看了一眼。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但就是因为它什么都看不见,才足以显现它本身的恐怖。 老天适时下起俏皮的小雪。 橡树庄经过好些天的布置,早已焕亮如金屋。 我所能看见的地方,都挂满了五颜六色的小灯泡。主教厅门口的水银杉上,嵌满花花绿绿的礼物盒。 只有我们清楚,那些盒子都是空的,在大人们离开之后,哈吉就会命人把那些盒子取下来,拆开用来擦屁股用。然后隔天报纸上就会出现,「橡树庄修道院是全旧金山最具人文关爱与慈善影响力的孤童救济院」。 我愿称之为,「成人的把戏」。 汉密尔斯等人不到晚饭时间就抵达了橡树庄。足足二三十辆军用吉普,双闪灯将整个庄园照得形同白昼。 孩子们一个个立正站好,由阿兰带头,吹管风琴的吹管风琴,挥彩带的挥彩带,现场欢唿雀跃声一片。 我和大豆丁等人被安排在最后排,做一些帮忙吆喝的闲活儿。按哈吉的话说,我们这一寝室的人,和火罐那一拨人,是「最摆不上檯面的货色」。 因而除了阿兰以外,所有人都没法跟汉密尔斯那群人近身接触,就连端茶倒水、表演节目都跟我们这些人无关。 而红拂,显然是最不受待见的那个。 「克里斯,看见了没,那个又高又壮的黑脸男人,就是汉密尔斯上将。」红拂贴在我身后,似有似无地在我耳边呢喃着,「他身边那个呢,穿着黑色玫瑰长裙、戴着贵妇帽的女人,就是他的夫人,汉密尔斯太太。」 我顺着红拂示意的方向,盈盈望去,见目光尽头,一抹丽影徐徐走近。 她披一条油光水滑的水獭皮披肩,虽画着浓妆,却难掩眉眼间的温婉。 早在这之前,我就听大豆丁们无数次说起过汉密尔斯太太,说她温柔、美丽,像天使行走在人间。 人人都说她有一颗慈悲心,总如春风化雨般对所有孩子一视同仁。可是今日相见,我却从那平湖秋色般的柔美里,窥出一分悲情与凄婉,她的确美得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可她最动人的,是那股摄心心魄的冷而悲。 「你瞧,大豆丁看得眼睛都直了,汉密尔斯太太总让人移不开眼。」红拂嫌不够热闹似的指了指大豆丁,又挠挠头,看向阿兰,「快看吶,阿兰今天也好美,如果我能有阿兰那样的美貌,该会有多幸福?」 对于此类夸奖,我早见怪不怪。阿兰的美,众人皆知,无可争议。只是当下相比于阿兰,我更关心超乎反常的大豆丁。 眼见他直勾勾看着人群中簇拥着的汉密尔斯太太,不是寻常的欣赏、嚮往,更像是一种近乎逾矩的爱慕。但我不敢确定,毕竟只是一眼的事,可有时一眼,足以胜过万语千言。 汉密尔斯夫人挽着丈夫的手,如电影女明星般踏上最高一阶的大理石台阶。她的怀抱早被鲜花、彩带所占领。只是周身再如何喧闹,我仍能确定,她那顶黑色网格面纱下的面孔,涌动着难以忽略的的伤感与寂灭。 「好奇怪呀,今天汉密尔斯太太怎么没有露脸?」黑鬼从后头挤了上来,他不知从哪儿搜刮来一根热狗,正吃得满嘴流油,「往日里,她都不戴帽子,今天不仅戴了帽,还放下了面纱,我都差点没认出来。」 「听说是有了宝宝,」红拂嘟囔了一句,旁边的大豆丁眸色一沉,「有了身子的人,总是浮肿,许是汉密尔斯太太爱美,不想让我们看到她发肿的样子呢。」 「他们才结婚不到半年。」大豆丁神情复杂,一脸难以置信:「怎么会这么快有孩子了?」 「这有什么的,我娘怀我时,都没结婚呢。」红拂学做孕妇的模样,抚了抚肚子,一脸意犹未尽,「真好啊,我什么时候才能和汉密尔斯太太一样,得到所有人的尊重?」 「会有的,」我扯了扯笑,正想再说点什么,哈吉急哄哄地走了过来。 「克里斯,」他第一次躬下腰叫我,笑得一脸沁人心脾,「我尊敬的克里斯少爷,您的父亲正在休息室等你。」 「他这么快就到了吗?」我不敢相信,他居然真的会来,而且事先没有一点儿风声。 「他说他想和您单独聊聊,克里斯少爷,」哈吉将腰压得更低了些,皮笑肉不笑地说:「一定别忘了我们事先的沟通啊。」 第16章 夜奔 ◎逃出去!◎ 走到门前时,我下意识深唿吸了三下。 越临近会面,反倒越没有从前那样的恐惧。 久别重逢后虽谈不上喜悦,更没有当初在来旧金山前的担惊受怕。 哈吉将休息室安排在主教厅一旁的小房间内,在过去之前,还需经过长长一条甬道。 途经甬道时,我一直在想,待会该如何向父亲汇报我在橡树庄修习的心得。 第33页 注意,我说的是「汇报」。 谁让我父亲宁死都要追求军人的高贵。 门毫不费力地打开了,开门的是位年轻修士。 哈吉使了个眼色,修士便跟着哈吉一併退下了。 我站在门槛前,进退维谷,从这儿只能望见一樽沉默的背影。但只一樽背影,足以勾起我在普鲁士的种种回忆,刚卸下的枷锁又重新戴回到了脖子上。 果然,在父亲面前,无论我再如何替自己开脱,在他眼里,我依旧是个被钉在十字架上的刑犯。 「进来。」他说,到现在都不肯给我一个正眼。 漫长分别后再次听到他的声音,陌生得如同来自天外。 我压着头,一小步一小步探进去,门「吱」呀一声被风吹上了,整个房间压抑得我连唿吸都有些轻微的刺痛。 「跪下。」父亲意简言赅。 他总是这样,任何时候,说任何话,都斩钉截铁得像一道命令。 而我在他面前,向来温驯得像一位新兵。我们已许久不做父子,更像是一对军营里的上下级。 我听话地跪在了地上,好在休息室里舖了波斯毯,膝盖抵在上面,并不吃痛。 父亲沉着嗓说:「抬起脸,看着我。」 我支起下巴,顺着地上那道黑影,向上望去。父亲随之撇过半边身,悭吝地留给我半张脸。 他对我的厌恶,想必已深入骨髓。不知是我太敏感还是确有其事,从我进这个房间开始,他都没叫我一声「克里斯」,也没正儿八经像看一个儿子一样地看我。 他歷来如此,拥有德国人与生俱来的阴鸷与偏执。中欧的水土将他养得身强体壮,即便年华渐老,但依旧孔武有力。他那盘龙般的粗臂,可以毫不费力地掐断任何一个成年人的喉咙,任何跳出他认知常识的人,都将被他视作战场上的宿敌。 我才压下去的恐惧,又涌上心头。 「中午吃的什么?」父亲问。 我有些诧异,总觉得他应该会问一些诸如「你在这里反思得如何」「可曾听从主教的训诫」「你是否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以及「你觉得我会原谅你吗」这样的问题。 可他没有,不仅没有,他还问我中午吃了什么。这或许算一种让步,我知道,对于自视甚高的安德烈斯元帅而言,询问子女的一日三餐,已是他能做出的最慈父的关怀。 「吃的菌菇汤,和半截生胡萝蔔。」我如实说。 「没有其他答案吗?」父亲的眼珠子终于动了一下,一闪而过的动摇。 「什么其他答案?我不懂……父亲。」我是真不懂,但不懂不代表不会问,是他告诉我们,行军者的后代,永远都得在追求真理的路上。 父亲冷着脸道:「我是说,难道哈吉没为你准备其他的答案吗?外面的歌舞昇平,下面都是尸山血海。总该有一些听起来更迷人的答案。」 「迷人的答案都需要谎言堆砌,父亲。」我自认为谦卑有度,语气无一处不恭敬,「是您说过的,坦诚有时也是最好的武器。」 「起来吧。」父亲的脸色终于有了些缓和。 他从沙发上站起,踱了两步,举目眺向窗外,「克里斯,你母亲很想你。」 我手里紧捏着母亲留给我的凤钗,心口一酸,一下子说不出话来了。 「你知道那个孩子最后怎么样了吗?」父亲的口吻忽近忽远,又像是在自言自语,「就是那个叫肖的男孩儿,你知道他最后怎么样了吗?」 我一脸迷惘。 「他死了。」父亲勐地转过头,像瞪一具尸体似的瞪着我,我与他之间隔着数万光年。 「因为你,他死了。被他的父母活活打死了。尸体扔到了屠宰场里,去餵那些飢饿的西伯利亚狼。」 父亲向前一步,一把掐住他喉咙,将我凭空抵在墙上,是我的双脚被迫悬在半空里。 「父亲……」我痛苦地唿救着,使尽全力掰开他的手,哪怕我知道,相较于他,我的反抗实属一种不痛不痒的打趣。 父亲凶光毕露道:「都因为你,才害死了他,克里斯,都是因为你!」 「不……不是……」我疯狂地晃动着四肢,嗓音嘶哑。 「就是你,克里斯,就是你这个恶魔。」父亲与我四眼相对,眼底满是愤怒与暴戾,「安德烈斯从上至下,从未有过你这样骯脏卑劣之人。你可知因为你,安德烈斯家族蒙了多少的羞,你母亲为了你,都要哭瞎了眼。而你呢,在这儿这么久,居然毫无悔过之心,依我看,倒不如像肖那样,活活拖去打死算了!」 我被父亲死死压住,丝毫喘不上气。短短几句话时间,背上流满了汗。 恍惚一瞬,有液体滴落在脸上的感觉,我用仅存的理智想,这是眼泪,这是我在这里,第一次流下眼泪。 唿吸声渐弱了,燥乱的反抗伏度也逐渐变小。像一锅原本沸腾的水,失了火苗,徐徐平息。 父亲腾身松开那只铁钳似的手,沉嘆一口气。我连人带钗瘫跪在他身后,捏得太紧,手被钗尾划出了星星点点的血。 血点附在昳丽的凤身上,像极凤凰啼血的模样。我记得母亲说过,这并非什么好事。 母亲……我抿着泪微弱地唿唤着,此时精疲力尽。 「这是她给你捎带的东西。」父亲将一个包裹扔在了地上,重新坐回到沙发前,音色冷冽,「若你真能洗涤罪孽,改邪归正,我答应带她来见你。」 第34页 我巍巍然将包裹揽入怀中,是什么早已不重要,这一包东西,还有那支钗,足以支撑我爬起来再战几回。 逃出去。 心底有个声音幽幽作祟。 逃出去! 我乍地一抖,从乱绪中惊醒。是红拂的声音。 克里斯,逃出去! 声音愈来愈清晰,如不断靠近的擂鼓,鼓声密如闷雷。 我擦干眼泪,将钗如短匕般插在地上,支撑着自己从地上爬起来。 庸懦半生,我从未觉得自己如此伟岸。 「如此喜欢,便是错吗?」我抬起脸,不知从何而来的底气,哪怕粉身碎骨,我也要说出这些话。 「自以为是的正确,就一定是正确吗?」 「你说什么?」父亲一脸诧异地转过脸来,相比于我的话,他应该更诧异我的冒犯,「你知道你现在在和谁说话吗?」 「伊恩·安德烈斯,德意志军首督元帅,国勋章勇士。」我亦冰冷冰地看着他衣服上那一排排的军功章,像在看一堆废铜烂铁,「只是做好一位长官又有什么用呢?像对待新兵一样对待身边所有爱你的人。无论何时何地,哪怕睡觉也要揣着这十三枚功章,是因为恐惧吗?恐惧苍老夺去您过去的威严与荣耀?恐惧体力不支,连训诫子女也要靠摔靠吼,做这些声嘶力竭的游戏有什么用?您老了,且已退役。您最引以为傲,如钢铁般强悍的一生,也终将被锈迹腐蚀!」 父亲蓦地一怔,痴愣愣地呆在了原地, 「而我——」我向前一步,乘胜追击,不留余地地收刀归鞘,「就是您完美人生路上,那块最难抹去的锈迹。」 「你永远也别想忽略我。」 话音刚落,我便不再多行纠缠。 屋外响起晚餐前惯有的交响乐,歌舞声愈发鼎盛。 我大步流星地朝门外走去,每一步,都似能踩踏出火光。 「克里斯!」父亲突然将我叫住。 我停住脚,长松一口气,轻轻闭上了眼。 「圣诞节快乐。」他说。出乎意料的回应。 这是我十六年来,听到的第一声,来自于父亲的圣诞快乐。 泪水「唰」一下滑落下来。 「圣诞快乐。」我哽着声回,想了一想,又回过身补充,「圣诞快乐,安德烈斯元帅。」 这一瞬间,我才发现他真的老了。原来这样厉害的人物,也抵不住岁月的洪流。他本该自在舒展的腰杆,如今就像挂满千斤铁坠的桔梗枝,轻轻一撅,便能断成两截。 「愿上帝保佑。」父亲别过脸去,语气稍缓,我知道,这已是他所能给出的最温柔的妥协。 我推门而去,脑海中持续迴荡着父亲那声来之不易的「圣诞快乐」。 红拂正站定在长廊的另一头,与我遥遥相望。 他的眼神告诉我,刚才我在房中与父亲的交谈,他似乎全都听到了。 我正要细问,不料他拔腿就跑,像在刻意逃避着什么。我想也没想,快步追了上去。 无垠的雪夜里,那抹猩红飞速向前滑动,璀璨如彗星。 细长的红布带舞动在风中,他就光着一双脚丫子疯跑在前面,身上落满了雪絮。 不知跑了多久,他停下脚,站定在一面围墙下。 他的身前,是一棵探出墙外的马尾松,雪虐风饕里苍盛不减。树下那身打眼的红色裙束,随风飘扬,如一盏迸裂在冰魄中的焰莲。 「我就知道你会来。」红拂拂去唇尖雪,回过头来,淡淡然地看着我。 「其实我还没想……」 我后知后觉意识到,之前答应过红拂,如果愿意和他一起逃跑,就在平安夜于这棵马尾松下相见。 因为父亲的事,我竟到现在才想起来。 「可你的行动已经出卖了你。」红拂露出一个势在必得的表情,仿佛早已猜中我自己都没把握的答案,「逃出去,克里斯,像个人一样,逃出去!」 「像个人一样……逃出去?」 「对!就像刚刚在你父亲面前那样,」红拂一把抓起我的手,紧紧拽在掌心,两眼发光,「不管是约翰维恩,还是李靖,克里斯,前进总没有错处。」 「那我又能逃去哪里?」我心中仍在担忧,「父亲已经答应我,只要我乖乖听话,诚心忏悔,他就会带母亲来和我见面,我要在这里等她。」 「那你有没有想过,与其被动等待,不如自行奔赴?」红拂一语中的,眼神如利剑直□□心肺。 「自行奔赴……」 我望了眼身旁的马尾松,它何其普通,又何其倔强,纵有重重高墙,也丝毫不影响它将枝叶伸向更远的墙外。 「自行奔赴……奔赴……」我反覆嗫嚅,迎头对上那双烈火燃烧的眼。 「逃出去。」红拂按捺住的手止不住地颤抖。 逃出去! 内心那个声音復又出现。 像个人一样逃出去!那个声音如是吶喊。 一定要逃出去啊! 沖天的火光似能吞噬万物。 「逃出去……」我跟随内心的声音,张了张嘴,一切只觉天旋地转。 迷乱间,我毫无知觉地将另一只手搭在他的手背上,唇齿已被风吹得不受控制:「我愿意,红拂。我愿意……」 愿意和你,和你一起……一起逃出去。 第35页 乱世的硝火已将触手探向任一角落,十字架上的贞德即将化作冷烬。若再无人扬鞭嘶喊,梁山的雪夜将再照不清起义的泪与血。 逃出去!红拂女的乱步踩踏在砖墙下。 逃出去,月色下的奔跑总是一往无前。 「我愿意和你逃出去,红拂。」我不厌其烦地重复宣誓着。 这一次,我的意识无比清晰。前所未有的清晰。 「话本里的故事果真没说错。」 红拂欣慰一笑,仿佛用尽全力,与我双双回望了橡树庄一眼。 「那就逃出去,」他拢了拢被风吹乱的裙摆,神色安然,「克里斯,我们一起逃出去。」 逃出这座,永不言败的长安城。 第17章 暗伤 ◎我的傻阿兰。◎ 「那么,就麻烦哈吉先生再替我想想办法了……」 回到寝室门前,红拂与我双双停住脚,墙角处是阿兰的声音。 此时距离敲响零点钟声还有一个半小时,众宾客已结束晚宴。汉密尔斯太太和其他高官名流们的女眷正在主教厅分发圣诞礼物。红拂不屑于那些小恩小惠,已拜託大豆丁替我代领。 我们有意避开其他人,偷摸熘回寝室,打算详细谈谈接下来的逃跑计划。 结果没想到,好巧不巧,进门时居然听见阿兰与哈吉正躲在隔壁说着悄悄话。 阿兰语气卑微道:「怎么会没有办法?我现在……急需要用钱。」 「这世道就是这样,」哈吉唉了口气,沉默两秒,又说:「其实你本不必如此辛苦,缺钱的话,直接向威尔逊开口会轻松许多……」 「不可以,」阿兰想也没想,拒绝得干脆。 我看了眼身旁的红拂,他无比专注地扒拉在墙缝上,两只眼睛直勾勾地,只顾看着另一侧的阿兰。 「富可敌国的威尔逊爵士,即便是个跛脚的瘸子,年纪稍大,模样稍丑,可他对你的真心,天地可鑑~」哈吉言语之间难掩艷羡,「我如果是你,早已同意做他的情人,搬进他那座皇宫一样的城堡里去。」 「可我答应过他的……」阿兰摇了摇头,脸上写满了痛苦,「我答应过山本先生,离开巴黎之后,再也不会碰那些事了。」 「那些事?」哈吉更进一步,声音压小了些,慢声细语地哄劝道:「那些什么事?卖身的事……?还是……你做牛郎的事?」 见阿兰不语,他又道:「傻瓜,瞅瞅您这张价值连城的脸。多少人拜倒在你的风採下,为什么,你就不捨得好好利用它?」 「我自有我的考量,哈吉先生。」阿兰转过身去,想了一想,说:「除了找威尔逊爵士,肯定还有其他法子能赚到钱。我可以去刷盘子,去送报纸,甚至是让我去码头搬米箱。我能做的事情很多,真的,哈吉先生,你相信我……」 「可那得要很久才能凑够你需要的那笔钱。」哈吉走过去,毫不避讳地摸上阿兰的腰,狠狠掐了一把。 阿兰跟触电似的撤退两步,满眼惊惧地看着眼前的男人。 这一头的红拂涨红了脸。 哈吉抬起触碰阿兰的那只手,放在鼻前闻了闻,一脸沉醉:「又或者……你可以考虑考虑我,我可不是瘸子,也比威尔逊要年轻……」 「请您自重……哈吉先生。」阿兰连连摆手,弱小无助地缩回到墙角,小脸煞白。 「那怎么办呢?可怜的阿兰。」哈吉两手一摊,一步步逼过去,笑嘻嘻道:「要不然,你我都做个退步,如何?乔诚爵士最近要举办一场家宴,缺一位会弹钢琴的琴童。你只需要去那里弹琴,事后再陪乔诚敬一圈酒,就可以得到一笔不菲的佣金。」 「只是这样吗……?」阿兰一脸不确信,「我的意思是,只是过去弹琴喝酒吗?」 「当然,这样的肥差,许多孩子都在抢。」哈吉靠近几寸,又将手徐徐伸向阿兰的脸,再这么不留余力地一抚—— 阿兰吓得撇过了身。 「考虑一下,考虑好了随时告诉我。」哈吉闷声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走出了屋子。 「这群王八蛋……!」红拂恨得咬牙切齿,拳头捏得死紧,「王八蛋!都是王八蛋!」 「你先冷静一下,」我将人扶到一边,谨防他动静太大,被另一头的阿兰听到。直到哈吉的脚步声彻底远去,我们才放松姿态,从墙角根回到了各自的床位上。 「为什么?为什么阿兰这么执迷不悟?」红拂将自己包裹在被子里,如一颗鸵鸟蛋般坐在床上,脸上满是懊恼,「那个小白脸有什么好?为什么?他总是愿意为他牺牲一切?」 「嗯……我觉得……或许就像他自己说的,他有他自己的考量。」我小心瞥了眼门口的方向,害怕阿兰突然回寝室,发觉我与红拂在议论他的事。 红拂又气又恨道:「你不知道,在你来这儿之前,我也曾无数次怂恿他与我一起离开这儿。可这傻阿兰,笨阿兰,在其他事情上如此开明的阿兰,唯独在那个日本佬的事上,永远都像一团浆煳!」 「他们果真只是嫖客与男.妓的关系?」不知怎的,我的心中竟也生出一丝惋惜。 如此美人,本不该落入尘泥,还活得如此艰辛。 「什么嫖客?说嫖客都算便宜了他,起码嫖客还给钱哩!」红拂一提到山本,语气像是要杀人一样,「那个山本先生,长得倒是一表人才,据说还是公派去的大学生。他第一次遇见阿兰,给了阿兰一块擦脸巾,告诉他脸上有块口红印没擦干净。就因为一块擦脸巾,阿兰就觉得,那是他的真爱。就像他说的,所有人都只想得到我、占领我,只有山本先生,才会关心我是否真正得体。」 第36页 「从那之后,他常来找阿兰过夜,每次都不会付钱。他告诉阿兰,他对他是真心地爱,爱在法语中,叫aimer。他为阿兰读诗,给他编织手工袋,从未被爱过的阿兰,就这么死心塌地地栽进了山本先生的怀抱里。」 「真的算傻吗?」我放下托腮的那只手,看了眼阿兰的那张床,若有所思,「可我觉得,如若快乐,就不算傻。身为朋友,难道不就是希望他快乐吗?」 「可这终究是假的!这只是一场梦,梦里越快乐,梦醒时就有多难受。」红拂踢开被子,手脚飞快地爬下床位,一屁股瘫倒在阿兰的床位上。 「我的傻阿兰啊……傻阿兰……」他四仰八叉地横在上面,双手如雨刷器般,来回摩挲着床单,神色朦胧,「你怎么就想不通呢……傻阿兰……」 迷迷煳煳间,红拂鼾声渐起。少年人总是如此,嗔痴怒笑如过眼云烟。刚还在为阿兰愤愤不平,现下又睡得毫无牵挂。 我不忍惊扰,小心替他盖上一层衣服后,轻轻走出了寝室门。 雪渐渐停了,主教厅的人们还在欢歌载舞。 我漫无目的地游荡在后花园,思索着要不要再去跟父亲说点什么。 大人们依稀走出房子,举着酒杯来到室外赏雪。 后花园里成了唯一寂静的领域,正适合我等孤独的魂灵。 「夫人……」 灌木后传来大豆丁的声音。 我顿住呵气的手,下意识往旁边避开,并不打算继续偷听。 这些天来接受到的讯息太多太多,别人的故事里,我总扮演窥视者,这并不是一件好事情。 谁想才迈出去两步,又听见大豆丁说:「夫人,您是在哭吗?」 我立刻停住了脚。 「从前夫人从来不会戴这顶纱帽,就算戴了,也不会放下面纱。夫人是在隐瞒什么吗?」 大豆丁的直接令人猝不及防。 美丽的汉密尔斯太太颔首笑笑,柔声说道:「我没事,只是……只是有些感冒。」 「那我能提一个无礼的请求吗?」大豆丁拽着一把扫帚,许是在清扫积雪,或许和我一样,只是无意撞见。 「请您脱下帽子,夫人。让我看看你的脸。」 「什么……?」汉密尔斯太太神色微惶。 「夫人很像我梦里的人……」大豆丁闷头一笑,唰唰勐扫着两人之间的雪,「只是……只是很久没见到夫人了……已经快忘记夫人的样子了。」 「不方便的话,就当我没说吧。」见汉米尔斯夫人不说话,大豆丁忙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 「好像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汉米尔斯夫人似乎先愧疚上了,想了几秒,说:「只是你得答应我,今天你看到的一切,都不许告诉任何人——」 大豆丁识趣地点了点头。 汉米尔斯夫人这才挽起那面黑色网格的面纱。毫不意外地美,可能是因为我有心理准备,只是——那如慈月般和善的五官一角,分布着一块拳头大小的淤青。在雪色的映照下,更显狰狞。 「夫人,您的眼睛……?」大豆丁瞪大了眼,不可置信地后退两步。 「嘘……别说话。」汉米尔斯夫人将面纱飞快放了下来,自觉蜷缩回暗处。 「您的眼睛……眼睛怎么了?」大豆丁的反应比汉米尔斯夫人本人还急,「是汉米尔斯上将……他……他打的吗?」 夫人静默不语,沉默在此时更像是一种默许。 「他为什么要打你?」大豆丁快急哭了,「你那么好,他为什么要打你,听说你刚怀了孕。」 「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汉米尔斯夫人勉强笑笑,紧抱着自己的双肩,声音颤抖,「因为一只杜鹃鸟。我在庭院门前养了一只杜鹃鸟,他嫌太吵。就让人把那只鸟黏成了肉泥……我请求他别这么做,他一气之下……一气之下就动手打了我。」 话音刚落,两人之间传出断断续续的啜泣声。 我缩回耳朵,长松一口气,心中最后一点关于大豆丁的迷惑,也在今夜得到了答案。 「克里斯,你在看什——」 思考间,阿兰突然从背后飘了出来,我忙将他的嘴捂住,与他一同退回到阴影里。 「那是谁?」阿兰往外看了看,却丝毫也不惊讶的样子,一脸预料之内:「噢……原来是他们……」 「你知道?」我顺水推舟地问。 怎知阿兰把握十足地说:「我早看出来了,他对汉米尔斯夫人有意思。」 「那你为什么不劝?」我天真地想。 「我劝过很多次,他每次都拿山本的事来堵我。」阿兰颇为抱怨地撅了噘嘴:「算了,都是一厢情愿的人,哪怕所有人都不看好,可只有我们自己知道有多满足。」 「那山本先生的钱,你凑到了吗?」我假装什么也不知道。 「有些眉目了,我找了个送牛奶的活儿。」阿兰温温一笑,红着脸说:「克里斯,你知道吗?山本先生每个月都会给我写信的。」 「这就是爱吗?」我不懂爱,所以是诚心发问。 爱在我这个十六岁男孩的眼里,就是约翰维恩的牛仔电影里,他对那些漂亮女主角们所表露的一切。 「是……吧?」阿兰嘿嘿一笑,两颗眼睛像星星一样,发出粼粼的光,「爱是对你说山盟海誓,爱是为你弯腰繫鞋带的手,爱是答应你带你去他的故乡,爱是我们约定好要过平凡人的一生。平凡人的,平凡而又幸福的一生。」 第37页 「一定会的。」我激励道,与其说激励,更像是安慰。 不同于红拂,我不想做戳破美梦的那个人。梦的确是假的,可如果梦能让他多快乐一点,那我宁愿多替他维繫一点点这个易碎的仙境。 「谢谢你,克里斯。」阿兰居然哭了,一瞬之间感动得稀里哗啦,「从前……从前从来没人对我说过这些话。」 我不知所措。 「他们都不喜欢山本先生……都说他是在骗我……只有你……只有你在祝福我们。」阿兰越哭越凶,越哭越凶,眼泪像河水一样,泱泱不绝。 「其实我想要的不多,就是一点点的爱。」阿兰擦了擦眼泪,破涕一笑,泪眼波光地看着我:「真的,就一点点,哪怕只有一点点。」 「一点点的爱,给我……我这一生,就真的死而无憾了……」 【作者有话说】 如果你是克里斯,你会戳破阿兰的「梦」吗?感谢在2022-08-02 18:42:34~2022-08-03 11:50:1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1223hjq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8章 新雪 ◎旷世妖异。◎ 「要不你去看看?」门口有人说话。 「我才不去,要不你去?」 「我才不敢哩……你去你去……」 接着是一阵互不相让的推搡声。 「怎么了?」我站定在门口,往人头攒动的人群后望了眼。乌泱泱的,什么也看不清。 此时距离平安夜已过去三四个小时,大部分宾客都已经散去,熬不住夜的孩子也都一一回床睡觉,只是不知怎的,寝室门口又忽地聚集了一大批的人,现场甚是热闹。 「让开让开让开!请大家先让开——!」身后传来黑鬼的声音。 我还没反应过来,就见他举着一大碗水,飞似的从眼前掠过,穿入人群,挤到了最里面。 看热闹的孩子们识趣让开一条道,我抬眸向里看去,这才发现小豆丁正瘫倒在他哥哥床头,脸色惨白至狰狞,模样十分吓人。 「我就说嘛,哮喘就是这样,发病的时候跟索命鬼似的……」 「上回他不是带着药吗?怎么这次没药了,活生生硬扛,命扛没了怎么办?」 「谁知道呢?他哥不是给他供着吗?别是犯了什么事,药给活生生断了?」 …… 耳旁窃窃私语不止。 「小豆丁?」黑鬼将人托进怀中,拍了拍他的脸,「豆丁你醒醒,别睡了豆丁……」 小豆丁气息奄奄地横在床沿,身上裹着一条二手波斯毯,唿吸声如溺水状般时断时续。 「来不及了……」黑鬼「啪」一声将碗放到一旁,沖这头喊:「快去叫大豆丁回来!」 众孩子一下子愣住了神。黑鬼见状又我这头嚷:「克里斯!求求你,让大豆丁回来!」 我来不及细想,勐点两下头后正要转身去找人,猹猹一熘烟儿似的跑进屋子,上气不接下气:「人……人来了……马上……马上就到!」 话刚说完,大豆丁、红拂、阿兰一股脑涌进了寝室。 众人更见混乱。 「咋滴个回事?」 即便常侍奉在侧的大豆丁见到此情此景,都难免露出一副惊讶的表情。 只见他从床位旁的独脚柜里拿出一小瓶白色药水,咬开瓶盖,放到小豆丁鼻前让他闻了闻,小豆丁的脸色方才有了些许好转。 「这又是啥?」红拂问。 「治哮喘的,专应付这种突发情况……」大豆丁颤抖着手,将盖子盖了回去,魂魄不宁地跪到床边。 「既是应付突然发病的,干嘛不拿个小绳子,拴在他身上?这样就算发了病,你不在他身边,也不至于他旁边连个餵药的人都没有。」红拂向来心直口快,对待寝室所有人都如此,口气难免发沖。 「我栓了的,只是前几天上一瓶用完了,忘记给他换新的了。」大豆丁挠了挠头髮,一脸自责与懊恼,「小豆儿,都怪哥不好,怪哥哥没看好你,你可千万……千万不能有事……」 说着说着,大豆丁破天荒地掉起了眼泪。在我印象里,他是一位极顶天立地的人,有些时候我甚至觉得,他比约翰维恩还像一个真正的牛仔。 阿兰俯身从黑鬼怀中接过小豆丁,拿脸贴了贴他的脸,说:「还是让他们走吧,一群人挤在这儿,总归是不方便他养病。」 「你们还不快走?!」红拂没好气儿地沖那群隔岸观火的人斥骂道:「眼见着这么小一个小孩儿都快没命了,竟一个搭把手的人都没有?你们的良心都被狗吃了?!」 「好了,红拂——」阿兰将人劝住,摇了摇头,「别骂他们了,他们也没义务替这件事担责。」 「阿兰说得对……都是我不好,都是我……我的错。」大豆丁泪如雨下,似乎觉得言语上的自省还不够,说着说着,竟抬手要打自己的耳光。所幸黑鬼从后将人拦住,才避免事态越闹越大。 缩在一角的猹猹冷不丁道:「那个……」 我这才想起屋子里还有这么一号子人。 我代大家鞠躬道:「谢谢你,你是我们的大功臣。」 「不……不用……」猹猹脸唰一下红了,一脸难为情地说:「其实我啥也没做,只是跑去叫了个人,好在没有耽误治病……」 第38页 众人缄默不语。 「好吧……既然已经餵上了药,那我……那我好走了。」猹猹扯了扯嘴角,似乎察觉到了气氛的微妙,颇有自知之明地往外头走去。 「你等等……」阿兰使了个眼色,示意红拂先将人託过去。 他从床位上取下一个心型盒子,我知道,那是威尔逊爵士送给阿兰的圣诞礼物——整整一盒包浆巧克力糖——在橡树庄,这算是所有圣诞礼物里,最奢侈的贵族礼遇。 「给你,」阿兰毫不客气地将盒子塞到他手上,柔声笑笑,「听你老大说过,你爱吃甜食。可别再吃那些廉价的栗子糖了,那玩意儿吃多了蛀牙。」 「这……怎么好意思……」猹猹不出所料地往外推了几分,「我……我……」 「让你拿就拿着,虚情假意地客套什么?」红拂牙尖嘴利地回呛道,「只是不许又拿去分给你的老大吃,他不配!这样好的点心,给他吃还不如拿去餵狗!」 「红拂!」阿兰略带愠怒地瞪了身后人一眼,极力克制地说:「就当给我个面子,别说了,好不好?」 红拂一脸不爽地坐回到床边。 「谢谢你……」大豆丁擦干了眼泪,激动上前将猹猹狠狠抱住,「这次没了你,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 猹猹颔首笑笑,也不多言,轻手轻脚地替大家掩上了门。 「人好些没?」阿兰回到床边,抚了抚小豆丁的脸。 吸了些平息哮喘的药,小豆丁的唿吸顺畅不少。又经一番哄睡,他现下已入梦,体温也趋于平缓。 大豆丁寸步不离地依偎在他旁边,眼圈通红,看得众人亦不忍多加苛责。 「克里斯……」阿兰悄悄拉了拉我的袖子,和红拂一起,朝门外努了努嘴。 我与黑鬼双双会意,随他们走出门外,将寝室留给大小豆丁。 「刚刚可真是吓死我了……」黑鬼不停拍着胸脯,一屁股瘫坐在廊下,脸上满是惊魂未定的后怕之色。 「你们不知道,那病发作时骇人得很,我甚至都觉得,小豆丁都要厥过去了……激得我冒了一身的汗。」 「我们也是听猹猹来喊人,才知道他发病的事。」红拂略带安慰地拍了拍黑鬼的肩,往隔壁寝室的方向看去,「就是这种时候,做亲哥的怎么能不在他身边呢?」 「或许他有他自己的事。」阿兰瞥了我一眼,一切尽在不言中。 显然,红拂还不知晓大豆丁和汉米尔斯夫人之间的事,更不知小豆丁发病之际,大豆丁和汉米尔斯夫人正在花园里攀谈,而我和阿兰知悉这一切。 「只是这次多亏了猹猹……」我悄然撇开话锋,跟随红拂的目光探去,眺向火罐的寝室门,「可见,他们也不是实打实的坏心眼。」 「猹猹是猹猹,火罐是火罐,」红拂愤愤然收回目光,抬脚踢踏着台阶上的鹅卵石,神情复杂,「反正我是恨极了火罐,一个连亲娘都敢杀的人,还指望他能有什么好心?」 「好了,你们互相不对付,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阿兰摆了摆手,勾上红拂的肩,说:「他的坏,人尽皆知。只是猹猹……哎,认这样的人做老大,当真是错入歧途。」 阿兰凭栏伤感,嘆息声悠远。平安夜的余温依依淡去,门口的雪银杉后,泛出几丝惨暗天光。 我陪着他们,并肩坐在大理石阶上。身前雪屑纷飞,众人不以为然,各有自己的隐晦与皎洁,与之黯然神伤。 「克里斯,你今天怎么不怎么说话了?」黑鬼突然看向我,眼睛眨巴眨巴,和星星一样。 「可能是累了。」红拂替我回答,递过一个「我不会把你和父亲的谈话内容告诉任何人」的眼神,「我说得对不?」 「对……对极了……」我略抱歉了看了红拂一眼,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心生歉意。 或许是今夜发生了太多事,我还没来得及消化,有些跟不上大傢伙的步伐。又或许是答应了红拂一起出逃,在害怕失败,总而言之,我总觉得自己担不起李靖的「大任」,这座阴云密布的长安城,远比我想像得还要复杂。 「大家都累了,差不多就回去睡觉吧。」阿兰招唿大家往回走。 「你和黑鬼先进去吧,我还有些事想跟克里斯讲。」红拂朝我点了下头,「克里斯,我们去那边。」 他指了指走廊更为僻静的另一头。 「那好,别说太久了,不然等会格蕾又要骂人了。」阿兰打着长长的哈欠,领着一脸不记事的黑鬼往回走。 「红拂……?」 「你过来。」他毫无违和地牵起我的手,将我拽入风中。 「什么事?」 「快一点,」红裙拉着我,奔走在九曲迴廊。 庭前疏影绰绰。周身一切景象飞速倒退。 「你到底有什么事想同我讲?」我像一只失魂布偶般被他牵引着,脚步渐缓。前路太迷茫,我辨不清方向,总觉得他格外郑重其事。 「也没什么。」他终于停下了脚步,松开手,张开双臂冲进雪地里,又蹦又跳地转了好几个圈。 我抱着被冻麻的双肩,杵在廊下,看得一头雾水。 漫无止境的大雪飘落在天地间,目之所及的纯白,只此一点独孤的红,像清水瓷碗里的一滴赤墨,艷得旷世妖异。 「不是有话说吗——?」 第39页 等了一会儿,见红拂还在自顾玩雪,我忍不住喊。 两人之间,雪意更浓。 红拂顺势抓起一把雪,天女散花般地挥扬在空中,无数细小雪粒如同光河尘埃,在月光下迸射出柔润光泽。 茫茫朔风里,我只看得见那角倔强的红。不屈地飘动着,像凝固在红拂身上,永不脱落。 「也没什么!」红拂在大雪里回头,目有霞光千仞,与之相对的我,第一次感到有些难以招架。 「真的没什么!」他又回,扭头望向头顶无休止的雪,喃喃自语:「只是……只是想和你看,新年的第一场雪吶……」 【作者有话说】 你们愿意和火罐猹猹做朋友吗?感谢在2022-08-03 11:50:12~2022-08-06 20:14:5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时也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云吞面 6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9章 秘闻 ◎求你带我走。◎ 「新雪有什么好看的?」我放下呵气的手,走到红拂身边,陪他一道望着天,「我家乡的雪才好看呢。」 「雪难道还分好看难看?」红拂唿出一口热气,脸上笑意盈盈,「我不懂。」 「雪当然分好看和难看,真正好看的雪,又白又碎,当真称得上鹅毛二字。」我徒手抓起一把,摊在他面前,指着那团雪说,「你看看,这雪粒子,又糙又厚,捻在手里跟盐似的,流出来的水都是乌黑乌黑的,哪里称得上好?」 「被你这么一说,好像是这样……」 红拂的眼里的光顿湮灭了,他丧丧然低头看了眼脚底下的空雪地,笑意收敛。等我再想说点什么时,他已自觉走回了廊下。 「的确是我没世面极了。」红拂长嘆一口气,趴在栏杆上,如一头濒死的鹿。 我从旁安慰:「其实你也是好心,有分享欲也是好事。」 「不是分享欲不分享欲的事,克里斯,我说话向来直接——」红拂挺了挺胸脯,眸色稍严肃几分,「刚刚阿兰还在时你说,火罐和猹猹不全是坏心眼,这话我就是不爱听。」 见我不吱声,红拂自顾自又说道:「很多事情你不知道。猹猹我不妄下定论,可火罐,我跟你说,这人小心思可多了。」 「什么意思?」 「猹猹被领养的事,你应该知道吧?」红拂瞅了瞅四周,确认无人后方凑近几分,「他被一户有钱人看上,领养去住进了大房子,好几十个僕人伺候着。人人都以为他从此成了有钱人家的小少爷,可不到一个月,就被原封不动地送了回来。这事儿后来被不少人当成笑话说。」 「这事儿我知道,」我开始循着记忆里的松散碎片,一点一点捋清它的脉络,「听说是猹猹夜里常哭,还老是尿床,那户人不大受得了,就给送了回来。」 「八九岁了还尿床,可不得是天大的笑话。那些贵族人最爱脸面了。」红拂露出几丝轻笑,靠近几寸,压低了嗓门:「可是你知道吗?这段故事里还藏着一段隐情。」 「嗯?」 「起初啊,那户人家看上的并不是猹猹,而是另一个孩子。叫什么名儿我给忘了,不过也不重要……」红拂眉头微皱,一脸确有其事的表情,最适合这样说悄悄话的情景,「那时候,那户富人在那个孩子与猹猹之间反覆抉择,哈吉在中间游说了好久,都没下定论。」 「最后过了老长一段时间,才定下收养另一个小孩。」 红拂说到这里,倒吸了一口气,我隐约意识到接下来的事态并不简单。 「你说奇不奇怪,结果就在定下人选的第二天夜里,那小孩儿就被发现死在了橡树庄外的草塘子里……就是你以前说夏天适合去洗澡的那个废草塘。」 我紧张得捂住了嘴,不知是冷还是害怕,与红拂贴得更近了一些。 「就这么死了?」简直难以置信,我不禁追问,「怎么死的?」 「怎么死的?淹死得呗!」红拂将两只瘦鸡爪子般的手掐上自己的喉咙,模仿那人死时的模样,栩栩如真道:「你知道吗?被发现时眼睛都白了,就像我现在这样——」 红拂翻了个用力的白眼,看得出,他在努力为我还原当事者的惨状。 「这身上、胳膊上、腿上,全是乌青乌青的瘢痕,密密麻麻的,跟西瓜皮一样。」 红拂和我双双打了个寒战。 「既是淹死的,那身上怎么会有瘢痕?」与红拂一样,我总能快速捕获故事里的关键信息,并为之深挖,「这跟火罐猹猹又有什么关系?」 「你傻啊,这怎么可能没有关系?」红拂满是嫌弃地跟我比划了起来,「他们都说那孩子不是淹死的,是被火罐弄死的。为啥要弄死呢?因为猹猹向着火罐,火罐向着猹猹,有这么好个被富人看上的机会,做老大的,能不给自己的小弟用心铺路吗?」 「不至于吧……」我惊讶得差点合不拢嘴,虽听红拂说得甚是有模有样,但心中仍有疑虑。 「平时看火罐对猹猹,称得上关切,但不至于会为了他,去害死一个无辜的人吧……还是个……是个跟我们一般大的孩子。」 「你爱信不信。」红拂抽回身子,又嘆出一口长长的气,一脸悲天悯人:「说多了,还以为我在故意说火罐坏话,这事大家都知道,不信你去问阿兰,或者大豆丁,他们都知道。」 第40页 「那猹猹知道吗?」我往火罐所在的那一间寝室偷偷望了眼。 此时已入深更,走廊上空无一人。看不见尽头的甬道里,只有水漏的嘀嗒声,与我与红拂隐隐约约的唿吸声。 周身更显寂静。 红拂挠了挠背,语气愤愤不平:「所以我不爱听你总替他们说话。猹猹知不知道这事儿我不清楚,只是以他们这关系,我推断,他应该是知道的。也就是说——」 「也就是说,这是他们两人合谋促成的,一场狸猫换太子的戏……我这么说,没错吧?」 我略带得意地沖红拂扬了扬眉,狸猫换太子,这是我从黑鬼那儿学来的新词儿,他总能教我许多旁门左道的冷学识。 「妙啊,我的克里斯。」红拂伸出赞许的大拇指,笑嘻嘻道:「竟不知你的汉文一天比一天上道。」 「可我总觉得,他们不像是这么坏的人……」我后知后觉地感到一丝难过,才松快些的氛围,又沉重了起来。 「特别是猹猹,他胆子那样小,又爱哭,这样的人,怎么能做出伤天害理的事呢?尤其是他还为了小豆丁的事,跟你们通风报信,也算是半个救命恩人了,这怎么也不像是会做出那种事的人啊……」 「谁知道呢,这事儿哈吉后来也懒得追究,我告诉你,在这儿的孩子,你很难用好坏去分类。」红拂看着我的眼睛,一板一眼格外认真,「克里斯,其实我也不是纯纯的好人。」 「那我也不是,」我抬眸对向他的眼,近距离凝视,能清晰地看见他眼底闪烁的光,「我们这里,就没有纯纯的好人,或者坏人。」 「你刚刚说什么?」红拂突然抓住我的手,一脸欣喜若狂。 「什么……说什么?」我微一怔,想了十几秒,才大概猜出他想问的是什么。 「我说……我们这儿。」 红拂笑意更浓,「我们。你说了我们。」 「是的,我们。」我肯定地点了点头,思量道,我好像也没说错,我,红拂,阿兰,黑鬼,大豆丁,小豆丁,这么多人凑一起,可不就是我们? 「你居然说了我们耶!」红拂激动地将我狠狠抱住,又蹦又跳,「是我们,没错,是我们!」 「你怎么了……?」我不甚了了地挠了挠后脑勺,有些不大明白,他的喜悦从何而来。 「我……我没什么!」 红拂像是意识到了自己的唐突,忙将我松开,将两只手老实地背在了身后,活像个认错的孩子。虽然,他本就是个孩子。 「我的意思是说,是说,我果然没叫错人!」 「什么叫错人?」虽离了怀抱,可我竟察觉出指尖一丝残余的滚烫,如火萦绕在四周,被红拂碰触过的每一寸肌肤,都似有熔浆迸裂开来。 「就是,我叫你赏雪,果然是没叫错人!」红拂还沉浸在那情难自制的喜悦里,连说话都冒着光一般,他瑟瑟缩缩地走近几分,颇礼貌地问,「克里斯,我能再抱抱你吗?」 我不知该如何回答。 「你不知道我等了你多久……」红拂没等我出声,张开手臂环住了我的腰。他的个子是要比我矮一些,即便踮起了脚,可脑袋仍还只到我胸膛的位置。 「哪怕你觉得我是个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连雪都分不清好坏。可你不知道,这已经是我能想到,赐予你的,最奢侈的浪漫……」 说着说着,我的胸前隐隐泛起了湿意。我尴尬地将手搭在红拂身上,一种奇妙的羞耻与愉悦并行在心头,我当真不知所措。 「我已一无所有。」红拂抬起脸,泪眼汪汪地看着我,「克里斯,求你带我走。带我去看看,你所说的,世上最好的雪。」 【作者有话说】 如果你们是猹猹,知道火罐为你伤害了别人,会原谅他吗? 第20章 贊兰 ◎谢谢你,贊兰。◎ 平安夜之后,大傢伙过了一段难得安生的日子。 阿兰每日早出晚归,每晚回来清点着当日的钞票。他将赚来的工分统一装进一个小铁盒里,那个小铁盒和他心爱的和服堆放在了一起。 大豆丁如旧每日监督小豆丁吃药,两兄弟相比从前,更加形影不离。 黑鬼还是老样子,无时无刻不在想着怎么弄到吃的,以及怎么做出吃的,我意外发现,他似乎与格蕾修女走得越来越近,好几次夜里,我都看见格蕾偷偷给他塞奶油蛋糕。 至于红拂......他许是为着与我的逃跑「大计」,和我待在一起的时间越来越多。 按他的话说,「阿兰自有他的山本,我在他旁边,好是多余。」 于是「好是多余」的红拂,将所有空闲时间都拿来跟着我,我也喜欢有人在身边搭伙,故而彼此之间,关系日趋融洽。 转折发生在立春前几日,冰雪消融殆尽的前夕。 起初是几声猫儿唤似的暗嚎,大家都以为是哪里跑来的野猫。 后来暗嚎演变为惨叫,却不似野物的呜唿,更像是人发出的声音。 正在午睡的我不由得坐起了身,将脑袋伸处窗外瞧了一眼。 「别瞧了,声儿是火罐那边传来的。」 红拂若无其事地 平躺在蓆子上,虚闭着眼,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好像叫得再惨也与他无关。 「估计又是哪个皮痒的犯了错,哈吉在揍人吧。」 第41页 大豆丁跟着爬上了我的床,陪我一道将脑袋搭在窗沿上。 我于心不忍道,「就算做错了什么,那也总不能这么打,会出人命的。」 话音刚落,对面传来猹猹悽厉的嚎啕声。 「不对!」黑鬼一个鲤鱼打挺,从被窝里弹了起来,两眼惶惶地看着我,「怕不是什么寻常的教训,搞不好真的要出人命!」 「走,去看看。」我想也没想,招唿着大豆丁赶紧下床。 「红拂,你去不?」临出门时,大豆丁问出了我想问的话。 「不去。」不难预料,红拂冷冰冰地怼了回来。 惨叫声一声赛一声分明,我来不及细想,拉上大豆丁就往对门寝室跑。 走廊里早已挤满了各个寝室的孩子,果不其然,这不是什么寻常小打小闹的教训。还没走近人群,我便能闻到一股若隐若现的血腥气,伴随着刺耳的鞭打声,每一声落下后,都能想像出皮开肉绽的画面。 「怎么了?」我随便拉了个孩子问,这里被人挤得水泄不通,我完全看不见里头发生了什么。 那孩子摇摇头,「鬼知道呢。哈吉一来就沖这儿的头头儿去了,听说牙齿都打掉了好几颗.......」 众孩子发出一阵不寒而慄的嘘声。 「头头?」我与大豆丁两两相望一眼,不约而同道:「是火罐!」 「打听到了打听到了!」永远比我们迟一步的黑鬼姗姗来迟,一上来就伏在我们肩头,上气不接下气,「保准儿的一手消息!是火罐没错儿。」 「他为啥挨打?」大豆丁又往里瞅了眼,他个子比我高,视野自然更开阔,能看到的东西比我更多。 「听说是这回他进贡的孩子,皮肉伤太多......汉密尔斯上将那群人享用时,实在下不去手,甩了哈吉好大的脸。还说要断橡树庄的米面,哈吉这才发了大怒,扬言要把火罐打死呢!」 言至深处,火罐亦一脸不忍,纵然我们与他多有龃龉,可在生死面前,哪里还管得了这么多。 我不假思索道:「这样打下去,实是要出人命,得赶紧找个法子,撇开哈吉的注意。」 「这有什么难?」红拂不知什么时候飘到了众人身后,阴嗖嗖的,像只艷鬼。 他和第一次见他时一样,手间夹着一支还没燃尽的女士香菸。原以为经过上回哈吉的痛打,红拂已戒罢了菸瘾,不想还是这样烟不离手,似乎也是在宣示着一种反抗。 「跟我来。」红拂一句废话也不说,拨动长裙,拔腿飞奔而去。 众人想也没想,紧跟其后,眼见他将我们带到一处干草垛处,这里鲜有人来往。 「这是......?」 「想不想干票大的?」红拂一脸坏笑,抖了抖手中的菸蒂,别有意味地勐咀了一口。 「红拂你想做什么,可别瞎来......」大豆丁将小豆丁放到地上,像是猜到了什么,赶忙上前劝阻。 可惜红拂动作太快,等到大豆丁上前,他已将菸蒂从手里弹了出去。 另一只手瞬时摸出一只不锈钢打火机,「啪」地一声,火苗燃起。 我和大豆丁刚要说点什么,打火机便呈抛物线状,「咻」地一声被掷了出去。 接着「轰隆」一声,比肩高的干草垛爆裂开一幕沖天蓝焰,突兀的火光将在场所有人都呛得睁不开眼。 「红拂.......?」黑鬼拖着大傢伙忙往后退。只有红拂,一动不动地站在火光前,任火舌贪婪地缠上自己的裤管。 他像是察觉不到灼痛一般,面无表情地站在原地。火势迅速蔓延到其他区域,短短半分钟时间,草场已如焚海,通天灰絮如鸦羽,预示着即将到来的不详。 「三.......二......一.......」 红拂镇定自若地倒数着秒数,待到「零」时,勐地转身,大吼:「走水啦!」 我怔了一怔,很快明白红拂的意图,跑到院子,沖四周喊:「走水了走水了!草场走水了!」 橡树庄如地震般颤抖了起来。众人从四面八方的方向汇聚到院子里,有些眼明手快的,已看清火势是从草场那头蔓延过来的,嚷嚷着要去搬水。哈吉也骂骂咧咧地从屋子里跑了出来,怎知火势太大,几近席捲了三分之一的橡树庄。 滔天之火蓄意招摇。 于错乱步调里,我看了红拂一眼。他站在火前,凝然不动,仿佛即刻就要与那火光融为一体。 「不好了不好了!格蕾说水房不知怎么的,突然断水了!」有孩子如报信鸟般,适时传来一则「喜讯」。 「有时候真的在想,还不如一起烧死在这里算了。」我如此想道,想完又后悔了,我怎能会有如此自私狠毒的想法......这不该是安德烈斯氏后人该有的意念。 「克里斯,走!」红拂径直跑上前来,翩翩然挽上我的手,将我往屋子里拽。 「阿兰还在睡觉,我去叫他,你把这个送到火罐那里去,咱们统一在主教厅碰面!」红拂一边吩咐着,一边从衣服里拿出一管膏药。 我记得这管药,这是当初红拂被哈吉打得遍体鳞伤时,阿兰从威尔逊那里求来的进口药,小小一管,价值连城,红拂平时都不大捨得给自己用。 「这是.......?」我半推半就地接下那支小药,看他如此自然地从口袋里拿出来,想必是一开始就备在了口袋里,也就是说,他其实从一开始,就想好了怎么帮火罐「调虎离山」。 第42页 「还愣着干什么?赶紧去啊!」红拂熘到门边,不大放心地看了看我,不停催促,「叫他给我省着点用,这玩意儿可比他的贱命要值钱!」 「那你可还有什么话,想让我带给他?」 外处喧闹,我任它喧闹。只有在红拂面前,我才永远这样有条不紊。 「没什么......」红拂将我往火罐那头推,边推边说:「让他狗日的可千万别死了,你告诉他,他要敢死,我就天天欺负他的宝贝猹猹,你这么说,他保管不敢死哩!」 我点了点头,像是接过圣旨一般,毅然而去。 「克里斯!」红拂在后头沖我招手,「让他活下来!」他喊,活下来。 我听见了,让他活下来。 ........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有长毛女在,准没好事!」 等我赶到火罐那儿时,寝室里的孩子走光了,只剩猹猹背着火罐,一小步一小步紧贴着墙根挪动。 他身量小又瘦,驮着火罐,自是吃力。可他又一副好生倔强的样子,当真是不怕和他的老大一同烧死在这里。 外头火势早已失去了掌控,卷过长廊,一点点侵入到孩子们的起居楼。外头熙熙攘攘一片,哭喊声、叫骂声、扑水声交织一片,橡树庄前所未有的聒闹。 我飞奔过去,作势要从猹猹身上托下火罐。怎知火罐反手一扬,将我推倒在地上,抿着血泪痛骂道:「死洋鬼子,别碰我.......!」 「你们没人帮,全都会死在这里!」我来不及同他废话,强行将他从猹猹身上扯下来,驮到自己背上,「马上就烧到这里了,猹猹也会被你连累。」 果然,在火罐这里,猹猹永远是最好的定心剂。一听到我拿猹猹做要挟,火罐立刻安分了下来。直至我们成功跑出起居楼,他都没再废话一句。 「喏,拿着.......」我把红拂给我的进口药递给了火罐。 离主教厅还有一小段路,我暂时将人放下,替自己争取到一小会喘气的时间。 火罐「啪」一声将药打飞到水沟里,狞笑道:「噁心人用的噁心东西,老子才不用!」 「你不用就不用,扔它干什么?!」我赶忙从水沟里将药捞了起来,拿出衣角反覆揩拭。 「猹儿,劝劝你的老大吧,他这样,身上的伤只会越来越重。」我如是好心地劝谏着,实在听不进去也没办法,好人做到这个地步,对方领不领受,就是对方的事了。 火罐逞强道:「我伤再重,那也轮不到你们来可怜我。」 「老大.......」猹猹缩在后面,敢怒不敢言。 「那便死了最好!死了,咱们这儿从此还能安生不少!」 僵持间,红拂领着阿兰姗姗走来。阿兰一副睡眼惺忪的样子,应该还没睡醒,倒是红拂,相比刚才,更见神采。 「克里斯,他不领情就算了,这东西,可是阿兰千辛万苦替我求来的,拿给你用我还嫌脏了呢。」红拂从我手里一把将药夺了过去,俯下身去,甚是得意道:「你不知我等这一天等了多久,终于要死了,快死吧,等你死了以后,我就天天让猹猹给我当小马,骑着他满院子给我转圈圈!」 「你.......你个混蛋!」火罐气得牙齿咯咯作响,却又无可奈何,只得任人宰割地靠在猹猹身上,如一滩死肉。 他现下伤势太重,连动弹都费劲,更别说伸手。 「火罐,听红拂的,先把药上了再说。」阿兰一如既往地春风拂人。 也是奇了怪,红拂同火罐讲话,他像是跟被踩尾的猫似的,寸步不饶人。但只要阿兰一出手,他便顿失了那嚣张气焰,老老实实地舒展开身子,任阿兰贴近。 「或将有些许疼,你忍一忍......」阿兰接过膏药,往食指指腹上抹了点,往火罐锁骨处的一道痕上探去。 「嘶........」火罐不忍发出痛苦的呻.吟。湿漉漉的眸子里,漾过一丝罕见的温驯。 我转眼一看,猹猹别有意味着看着阿兰与火罐,一句话也没事。 我们都知道,任何人在阿兰面前,都会骤然失色,这也是橡树庄公认的法则。 「我.......我去帮他们救火。」猹猹哆嗦着身子,扭头就跑。 「痛吗?」阿兰柔声相问。 我暗自想,这里最疼的或许不是火罐,而是另有其人。 「还好。」火罐勉强笑笑,面色渐红,「谢.....谢谢你,贊兰,阿部月。」 【作者有话说】 红拂做得对吗?感谢在2022-08-07 13:34:23~2022-08-08 12:01:3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30895108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1章 暗涌 ◎一窝生,一窝死。◎ 「那么还废话什么?」见阿兰的药涂得差不多了,红拂半刻空档也没给大傢伙留,「先挪去主教厅,等控制住了火势再说。」 「红拂,」我第一次在大庭广众前,叫他的名字。我说,「能留下来一下吗?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那我们便走吧。」阿兰给其余人使了个眼色,众人稀稀拉拉状散去。 我并没着急跟红拂搭话,而是等他们走到看不见的拐角,再另寻了一处角落,才将心底的问题和盘托出。 「放火这件事,你原并不打算用来救火罐对不对?」 第43页 我深吸一口气,像是做了十全的准备,我从不担心红拂不会承认。 「什么?」不出所料地,红拂开始装傻。 「别人不知道,但我知道,红拂,这次的火,放得恰到好处。」我伸出手指,细数它的「恰到好处」之处,「时间、地点、人,缺一不可。是为了救火罐,还是......为了制造混乱趁机逃跑呢?」 话说到这一层,聪明人都清楚没有再隐瞒的必要。红拂佯嘆一口气,如释重负地说:「既然你都知道,又干嘛还要问我?」 这一下把我给问住了。是啊,既然我都知道,又何必多问。 「我非智者孔明,没有那么多灵光一现的良计。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经过漫长考量和思虑后的行为。在你们看来,那把火放得毅然决然,殊不知,为了那把火,我已经等了很久很久......」 红拂走近两步,平视着我的双眼,眸底神光焕彩,锋芒尽显。 「那么又为什么这么果断地用出来......」虽然心中已有答案,但还是想多问一句,「既已经苦酿许久,用来逃跑不是更好吗?」 「逃跑并非是天底下最重要的事!」红拂略含愠怒地瞪了我一眼,口气沉重几分,「逃跑,逃出去呢?逃出去以后躲起来过自己的逍遥日子,然后看着他们活在熔炉一样修道院里?」 「至少火罐跟你关系不大......」意识到红拂情绪上的激动,我忙扶住他的肩,试图遏制住的他莫名的怒气。 「一窝生,一窝死。」红拂咽下一口气,「如果我不救他,明天被打死的,可能就是你,或是我。我救火罐,不是为着彰显自己的善心,只是不想因为他,连累到我们后面的计划。」 「我没有指责你的意思。」 「我知道,克里斯,你总是让人挑不出错。」红拂轻轻撇开我的手,「逃跑当然重要,但至少,再给我一点告别的时间,可以吗?」 「至少等阿兰存够钱吧。」红拂可怜兮兮地望了我一眼,这充满无辜的一眼,顿时显得我刚才的话充满胁迫式的罪恶,「傻阿兰,我走了以后他可怎么办呀?这里我最放不下的就是他。」 「那好,那就好好做个告别。」我放宽了口吻,不想再以咄咄逼人的姿态,让红拂觉得我在不停催促。即便这破地方我一天也不想再待了,可为了红拂,我愿意再行忍耐。 「对了,阿兰的钱,存得怎么样了?」 我与红拂像没事人似的,慢吞吞往回走。 就在数十米开外,救火声仍在,可我与红拂都充耳不闻,假装什么也听不到。 红拂边走边说,「不知道,说是找了份送牛奶的活儿,但我看,他是在骗我。」 说才说完,他似乎想到了什么,又提议道:「说起这个我倒想起来了,克里斯,我有个想法,不知当讲不当讲。」 「什么?」事已至此,我与他之间已共存太多隐晦与秘密。彼此间的心意是最清楚不过。 「我想给阿兰写信。」红拂伏在我耳边,呵气如兰,「以山本先生的名义,告诉他,我要和他做个了断。」 「这恐怕不大好吧......」我难得对红拂的想法起了不贊同的念头,我知红拂心性难改,因而为他慢慢分析:「这本就是他与山本先生之间的事,作为朋友,总不好干预太多。另外,你有没有想过,如果阿兰真看到了山本先生的分手信,会不会和从前那样,大哭大闹,甚至割.腕自.残,再进一步想,如果他知道是你写的信,难免对你心生怨恨,认为你在设计拆散他们,到时候可真是得不偿失啊。」 「那我难道眼睁睁看他跳进火坑不成?」红拂饶不服气地一拳砸在旁边土墙上,愤愤然曰:「你说得对,火罐与我关系不大,可阿兰,我们从巴黎时就认识了......没认识山本之前,他在我心里就是世上最好的人。」 「换个角度看这件事,红拂。」我想了想,上前一步:「与其冒着风险给阿兰写信,不如给山本写信。告诉他,如果不喜欢阿兰,请及早做个了断。这样总比我们冒充山本要好,我不喜欢骗人,德意志的后代,忌说谎言。」 「可我给山本写信,山本就一定会乖乖听话按我们的心思来吗?」红拂恍恍然瞥了我一眼,怔了几秒,恍然大悟:「哦~我知道了,你的意思是,以阿兰的名义,给山本写信。」 我笑而不语。 「哼,克里斯,我还以为你有多正直呢。」红拂笑嘻嘻地掐了我一把,乐不开支,「刚刚还说什么,德意志的后代忌说谎言。其实编起鬼主意来,也是一套一套的嘛。」 「阿兰为情所迷,这一局,用他自己的口吻去破最好不过。我们替阿兰告诉山本先生,如果不喜欢,烦请告知,如果山本先生没按我们意思来,我们也可再行调换回信,留一手准备。」 「只是要对不起阿兰......」红拂又伤感了起来,刚活络些的气氛,又降回了冰点。 「这件事,我们的确不太道德。所以,你一定要想好,想好一切后果。」我总习惯性做最坏打算,将底牌亮给同行的人,「假如有天阿兰知晓是你从中作梗,擅自替他做主,恐怕.....连朋友都没得做了。」 「假如牺牲我能让阿兰活得清醒,我早已为他死了千百回。」红拂将头埋进阴影里,一时之间,我摸不清他到底是何态度。 「先看看吧,看看那日本佬还有什么动作。」红拂明显不忍,这样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事和放火不同,最主要的是,对方是他最重要的阿兰。 第44页 「克里斯,我也是希望阿兰好的,真的,我比任何人都希望他过得好。」 「我知道,红拂,我知道的.......」我不停哄劝着。 不知不觉,我们已走到主教厅前。厅门口的空地上挤满了避难的孩子,大豆丁们蜷在角落里,灰头土脸地沖我们招手。 「山本每个月都会给阿兰写信。」红拂目视前方,口气却只冲着我:「细细想来,再过几天就又该来信了,到时候再说。」 「也好。」我抬起手,沖其他小伙伴客气地挥了挥手,迅速将刚刚与红拂所说的那些话抛到脑后。 「没准没等我们出手,人家就自己提分手了呢。」 哪怕清楚这样的可能性很小,但我还是说出了口,也算是一种谨小的安慰嘛。 「火罐呢?」红拂走到众人面前,又做回从前满身带刺的荆棘玫瑰,环视一周道:「这里最不省心的就是他,一身子的伤还东跑西跑,给他娘招魂去了?!」 「你他娘才招魂哩!」 身后有人遽然勐推了红拂一把,差点就要把人推倒在地上。 火罐不知从哪儿搞来根拐杖,一瘸一拐地杵着,身旁的猹猹小心扶着。 他的伤口已做了处理,被绷带严丝合缝地包裹着,模样相比刚才,神气不少。 「喏,从死人堆里扒出来的馒头,不吃白不吃!」骂骂咧咧间,火罐甩手将一个布袋扔到红拂身上,「少吃点,吃再多也不长肉,瘦得跟土鸡一样。」 「我才不吃死人的东西。」红拂满是嫌弃地将布袋撇到地上,不忘用手拍了拍手上灰,似沾了天大的污秽。 「逗你的,长毛怪,这是我求人讨来的!蠢货!」火罐恶狠狠地瞪了红拂一眼,拄着拐杖,一瘸一瘸地走过去,甚是费力地将馒头捡了起来,「你不吃好歹问问别人,大家可都饿着呢!」 「你.......!」红拂上前就要理论。 「好了,你们两就别掐了,好好说句话就这么难吗?」阿兰打起好人牌,他总是这样,美丽和善良在他身上总是如影相随,「刚刚听哈吉说,起居楼被烧了一大半,这几个月,怕都是住不了人了。」 「那怎么办?」大豆丁看了眼怀里一脸懵懂的小豆丁,兄弟二人大眼瞪小眼,「那我们睡哪儿?」 「哈吉说,这段日子怕都要睡在这儿了,打大通铺,所有人都这样。」阿兰指了指主教厅后的一大块闲置的祷告厅,「被褥之类的,格蕾会重新再发一遍,只是不比从前,有单独的寝室了,那以后,大傢伙可都在待在一起了。」 「谁想跟垃圾待在一起。」红拂有意离得火罐远远的,不加掩饰地傲气。 火罐回击道:「谁又想跟长毛女在一起,别哪天起来,头髮变得跟你一样长,把自己给吓死了,哈哈哈哈......」 「火罐!」阿兰回头剜去一眼,眼底刀锋刺人,「差不多行了。」 「谁让他先说我.......还不许人说他了.......」在阿兰面前,火罐难得收敛,只敢小声嘀咕。 「不管怎么说,以后总归是要生活在一处的,虽然从前也是在一处,但我知道,大家心里多少有些怨念。」阿兰主动当起大家长,拉起红拂的手,又拉起火罐的手,将他们拴在了一块儿,「就当看在我的面子上,别总是见面掐架,好不好?」 红拂不置可否。 「火罐?」 「我不知道。」他倒是干脆。 「那就这么说定了,不说话就当默许了。」阿兰渐松开自己的手,任凭红拂与火罐自行相互握着。 「你手真脏,该洗洗了。」红拂倔鸭子嘴硬。 黑鬼在一旁笑得跟只老鼠一样,吱吱吱不停。 火罐横眉垮脸:「笑死个人!你的手跟老树皮一样,我还不稀罕摸呢!」 「我是老树皮?那你就是千年老树皮,千年老树妖!砍下来都流黑血的黑心老树妖!」 「行行行.......!打住,打住!」阿兰忙将红拂从后抱住,蹭蹭他的耳朵:「我的好红拂,我的金疙瘩,至少今天,别再生气了好不好?」 「就你最喜欢做好人!」红拂点了点他的脑袋,「噗嗤」一声,把自己给逗笑了。 「要我跟你好好说话也不是不行,但别让我再听见你叫我长毛女,我不喜欢这个外号。」 「那我还不喜欢你们叫我火罐呢!」火罐拍了拍硬邦邦的胸膛,跟只威武大猩猩一样,「我又不是没有名字。」 听到这里,我才突然发觉,是啊,一直听大家喊他火罐火罐,却从来却不知道他的真名。 这世上总不该有人,生下来就用罐头做名字。就像我,母亲在我一落地时,就为我取名「天佑」。 克里斯安德烈斯是我的洋名儿,而我,也有属于自己的汉名。 「你叫啥来着?」红拂气势弱了几分,半虚半掩道:「张火?赵火?」 「赵焱。」阿兰微微一笑,抚了抚滑落下的一缕鬓髮。 我倒吸一口冷雾,再一次为阿兰的美貌所惊颤。 他怎么可以这么美,美到一个不经意的瞬间,就让人陷入失语的迷阵里。即便不施粉黛,不做任何修饰,只是这么跪坐在地上,挽着头髮,轻轻一笑,如流光皓月,瀚海遗珠,值得我每天夸上三百遍都不会厌倦。 「哦,赵焱。」红拂毫无感情地念了一遍,轻笑一声:「也不是很好听嘛。」 第45页 「老大,为什么你从来没跟我说过你的名字?」猹猹满是沮丧地抬头看了火罐一眼,又看了阿兰一眼,眼里满是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但是阿兰却知道?」 「一个名儿罢了,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火罐似有似无地带了阿兰一眼,转过身去,不再说话了。 当晚大家就这样睡在了主教厅的地板上。 因物资发放还没有这么快,当天晚上,大家只能用衣服外套随便盖盖。 至于下面铺的,更别多想,许多孩子直接就这样躺在了大理石地板上,晚上冻得直打颤。 我们这群人还稍微好些,得益于阿兰的特权,求来几张毯子,但也只是图个心理安慰。 不知是不是我前一天喝了太多水的缘故,当晚起了四五次夜。最后一次从厕所赶回到铺位时,阿兰在廊下抽菸,他只着一件青灰色羊毛外褂,吞云又吐雾,整个人素得像是一支夜莲。 「来一支?」阿兰沖我摆了摆烟盒。 我礼貌摆手,外面太冷,我无意多留。 「克里斯,聊两句?」他忽将我叫住,没等我回答,自行走上前,将袖子撩了起来。 「你跟红拂白天说的,我全都听见了。」阿兰抓起我的手,轻轻搭在自己的手腕上。 他的腕间,横着一道巨壑般的猩红色伤疤。纵然早已痊癒,可微微隆起的肉芽,在月光下仍显狰狞。 「很吓人,是吗?」阿兰苦笑一声,放下袖子,又吸了一口烟,「其实你们都在笑我傻,觉得贊兰阿部月是个蠢蛋,对不对?」 「没有.......」我如实奉告,是真心地,真心地觉得,阿兰与傻这个字不搭边。 「其实我什么都知道,克里斯,我什么都知道。」阿兰乍地凑到我鼻前,吐出一口绸雾,云里雾里的,使人看不起他眼底的辉光,「只是人糟糕到一定境界,总是要做一些自欺欺人的举动,来填补心里的空虚。」 「就像你跟红拂,计划着要逃走一样.......」阿兰忽黑忽白地别了我一眼,「其实都是为了心里那块,空掉的东西吧?」 「你都知道了.......?」不知怎么的,我心里竟有一丝害怕,今晚的阿兰和我认识的阿兰不同。 「我知道,但我不会干涉。」阿兰后退两步,若即若离的样子,跟红拂简直一模一样,「所以也希望你们,不要干涉我和山本。」 「我本无意置喙你跟山本先生.......」这是我能想到的最中肯的说辞,「只是红拂,他真的很牵挂你。他不想你受人蒙蔽。」 「可我甘之如饴!」阿兰狠狠抓住我的手,使劲摇了一摇。在意识到自己有些有力过勐后,方将我送开,漾出一脸愧疚:「对不起,我只是,只是一时激动。」 「我知道了,我会同红拂讲的,我们以后决计不再插手你跟山本的事。」我信誓旦旦地保证道,第一次体会到,红拂那种恨铁不成钢的心理。 「只要你们说到做到,我会替你们拿到电箱的钥匙。」 我刚要抬脚走人,阿兰再行挽留。 「有我的帮助,你们会事半功倍。」阿兰放下快抽完的烟,幽幽绕到我跟前。 「那你为什么不跟我们一起走呢?」我实在不明白,「逃出去找山本,难道不比在这里盼星星盼月亮似的等,要来得痛快?」 阿兰恹恹不言。 「还是说,你在害怕?」我似乎找准了阿兰的软肋,更近一步,扭转被动的颓局,「你怕你逃出去,真找到了山本,发现他如红拂所言,早在日本娶妻,过往那些甜言蜜语,都是用来欺骗你的谎话?」 「不会的,他不会骗我.......」阿兰捂住双耳,无助地靠在墙角,一个劲地颤抖。 「你就是在害怕,阿兰。」 见他如此,我不想逼得太狠。 其实如他所言何尝不是妙法,有些伤口里的陈渣旧渍,总得要自己动手清理了才好。旁人花再多的功夫也只是徒劳。 「那我只能祝你祝你和山本百年好合。」 扔完这句话,我后悔了,可开弓没有回头箭,我只能头也不回地向前走。 「那你对红拂呢?没有一点点私心吗?!」阿兰赫地叫住我,声音之洪亮,唯恐旁人不知,「一点点,一点点像我对山本那样,倾尽一切的私心?没有吗?」 「我没有你纯粹,阿兰。」我回过头,沖他毫无牵挂地一笑,「贊兰阿部月在索爱这件事上,实在是过分卑微了。」 【作者有话说】 我最喜欢的角色是阿兰.你们呢? 第22章 决裂 ◎你们谁也别管我。◎ 「这样不太好吧,红拂......」 我将人往里带了带,未料对方并不领情,憋足了劲儿朝我相反的方向拽。 「一句话,干不干?!」红拂略有些恼了,在此之前,我们已拉锯了十多分钟。 此时距离修道院放火已过去数周,旧金山的郊外伴随復又重建的起居楼,钻出铺天盖地的金线草与野草篙。余烬散尽的末期,绿意星星点点替换陈雪。孩子们脱下厚袄,置换上年关前背下的新衣,摇摇欲坠的橡树庄又重新扶上了正轨。 「昨晚明明答应好的,陪我一起去,」红拂用看阿兰那样,恨铁不成钢的眼神看着我,面色通红,「再说了,咱们只是偷偷跟着,万一怕他又走了巴黎时的老路,那咱们来千辛万苦偷渡来美国又算得了什么?!」 第46页 「我知道,你是为他好......」在红拂面前,我永远都像个抬不起头的孩子,说话永远都吞吞吐吐,「只是.......只是.......」 其实我有件尚无人知的事还没找到机会说,那就是,阿兰在失火夜同我说的那些话,红拂并不知晓。 「行了,别只是了!」红拂甩开我的手,一熘烟跑到对面的草垛下,踮起脚看了眼不远处的阿兰。他穿着只有接待贵宾时才捨得拿出来的印第安星月纹礼服,脸上、头髮上都洒满了粼粼闪闪的金粉。 哈吉如一只趾高气昂的雄孔雀般,托着他的手,将他引渡到威尔逊爵士的老爷车前。 不一会儿,车上下来个跛脚的胖男人,一脸荣幸地从哈吉手上接过阿兰的手,颇具绅士礼仪地替他打开了车门。 「我就说吧,他在骗我们!」红拂靠回到草垛上,似抽了魂儿般,跌坐在地上,「什么送牛奶送报纸,压根就不是!他现在这样,和巴黎做暗娼有什么不同?」 「红拂.......」我想劝点什么,却又实在不知该怎么说,只好呆呆地守在他身边,尽量不使他被哈吉一等人发现。 「白费了,全都白费了,早知就不该带他来旧金山,让他死在巴黎算了!」红拂越说越激动,狠狠抓着自己才长出的头髮,神色狰狞。 「或许人家并不希望我们管他。」终于,我还是吐出了那句话,那句纵火当夜从阿兰口中说出的真相,一个我和红拂都不太愿意承认的真相。 「或许人家本就不想让我们插手,我们在这里自作多情什么?」 安德烈斯克里斯说完便后悔了,自作多情,我的汉文进步神速,竟不知如今已经能够用来伤人。 红拂一脸惊恐:「什么意思......?」 「就是这个意思。」我看着他的眼睛,尽管心底胆怯,但还是要说。 「你怎么可以这么认为呢?」 「不是我这么认为,是阿兰自己的态度。」我扶住他的肩膀,试图将他从满脑袋热血的混沌中摇醒,「他自己告诉我,希望我们不要插手他跟山本的事,只要我们管好自己,他就会替我们拿到电箱的钥匙,够明白了吗?」 「他真的这么说的?」直到现在,红拂仍不肯相信,「你发誓,克里斯,你发誓,你说过的,德意志的子民忌说谎言。」 「我发誓。」我信誓旦旦地起誓,看向不远处的阿兰。他如旧光鲜亮丽,美得令人心惊,无论何时何地,他都是人群里最难忽视的存在。 威尔逊从后座抽出一个巨大的比肩高的礼盒,外用茉莉绿的金箔纸包裹着,还用奶白色的丝绸打了个漂亮的蝴蝶结。显然,那是他送给阿兰的礼物,一份已经记不清是第几百份、甚至第几千份的礼物。 殊不知,阿兰所收到的每一分馈赠,都早已在暗中,标註了价码。 果不其然,阿兰露出一副十分惊喜的表情,热情拥抱住了威尔逊爵士。他那样入戏,仿佛对威尔逊是发自内心地喜爱,这归功于他本就出色的「业务能力」,他总能倚仗皮囊,掌控一切。 我偷瞄了眼身旁的红拂,他亲眼所见了这一切,自己亲身体见,总好过我不计其数的苦口婆心。 「回去吧。」红拂这样说,脸上写满了心灰意落,「大抵是我没遇到过像山本一样的人,所以体会不到他那种感受。」 我踮起脚,又不大放心地看了阿兰那头一眼。眼见他抱着那巨大的丰盛礼盒,在一片赞许与肯定声中,坐上了缓缓远去的汽车。 天空依稀下起小雨。 我与红拂双双小跑到外墙前的马尾松旁,经平安夜后,这棵马尾松已成为我们彼此的秘密基地。 红拂不顾雨丝细拂,攀上树干。他双手箍着实干,任身体凭空悬滞,犹如上吊的姿态。 一阵冷风吹来,他如浮萍枯叶般,随风摇摆,那身红裙化作摇曳焰火,凭风招摇。 我在树下静静看着,不问其他,我知,这或许是他独有的、表现伤心的方式。 ....... 「中午好大的雨呀,我刚回来时,里头衣服全给打透了。」 当夜入睡前,一天不见人影的大豆丁才现身在门外。 小豆丁被黑鬼带着,肚子鼓得老胀,手里还拽着好几块啃到一半的松子糕。 「别给他餵了,他就是个无底洞,吃再多也吃不饱的。」 大豆丁换了身干燥衣裳,从黑鬼手里接过小豆丁,看了我一眼。 我与红拂一左一右倚在窗前,大豆丁做了个张嘴的动作,像是要问什么,我飘飘然递去一个眼神,示意他别再多言。 阿兰拖着一身酒气晃进了屋子。 他没朝任何人打招唿,而是径直走到自己床前,像挣脱枷锁一样,一把扯开脖子上的领带。黑鬼飞蹿上前,多此一举地嗅了嗅,捂鼻后退:「呀,好沖的酒味!」 红拂面色一寒,走回到桌前,横手一扫,将自己的杯杯罐罐尽数扫倒在地。 一片刺耳的「乒桌球乓」声里,无人胆敢吱声,红拂意犹不足,抬脚将一个不锈钢杯踢到床把手上,「哐当」一声巨响,连我都不由得捂住了耳朵。 「干什么......?」阿兰支支吾吾地兜里摸出一根烟,放在嘴边,上下摸索着找火。 「你今天去干什么了?」红拂皱着眉问。据我观察,他只有在真正厌恶一个人时,才会皱眉。 第47页 阿兰迷迷煳煳地说:「送牛奶去了。」 「送牛奶去了?」红拂气出了笑,双手抱胸道:「送牛奶送出一身的酒味儿,当真以为这屋子里的人都是傻子吧?」 「红拂.......」大豆丁应是嗅到红拂身上火.药味,忙做起和事佬。 「你别管,我今天不是想找他吵架。」红拂走近上前,将他从床上硬生生给拖了起来,还拔掉了他口里的烟,「你说,你是不是又挂牌子了?」 「什么是挂牌子?」小豆丁小声地问旁边的黑鬼。 「挂牌子......挂牌子就是花柳巷子里的行话.......」黑鬼显然比小豆丁更先一步领会到红拂的意思,碍于情面,他不敢说得太过直白,「就是......就是形容那儿的人,停工了许久,又重新上工了。」 「是阿兰哥哥又重新送牛奶了吗?」不知者无罪,稚子多无邪,连发问都带着一股不忍苛责的奶气。 「是啊,又重新送牛奶去了,以前在巴黎,他可不就是天天给人送牛奶吗?」红拂越说越气愤,伸手抓住他衣领,咬牙又切齿:「所以你以前答应过我的事呢?你答应我的,以后再也不做这种事,咱们从头开始,干干净净做人,这些难不成都是在骗我?!」 「其实我觉得.......」我上前劝阻。 「不关你的事!」红拂如雄狮怒吼般将所有人震退三步,硕大的眼里满含泪水,「你告诉克里斯让我不要多管闲事,你以为我想管吗?你以为我真的想管吗?!我只是恨,恨你为什么不信守承诺,明明答应得好好地,就因为那个日本佬三言两语,你就又做起巴黎那档子骯脏勾当了.......?!你说话啊?!!!」 「我......红.......红拂........」阿兰一脸委屈地看着眼前面容扭曲的红拂,眼底雾蒙蒙一片,「我实在是没有办法了.......你别恨我.......」 「你们都出去吧!」红拂扭头看了大傢伙一一眼,「我跟他这样子,实在称不上体面。你们都先出去,容我单独跟他谈谈。」 「克里斯,」大豆丁沖我摇了摇头,用眼神告诉我,此地的确不宜多留。我思索了几秒,确认红拂已将紧揪阿兰的那只手松开以后,跟上其余人离开了房间。 屋子传来一阵激烈的推搡声,伴随着红拂铿锵入耳的叱骂,我与其余人皆不知所味。 「阿兰......是为了筹钱又做起从前的营生了吗?」显然在大豆丁那里,有关阿兰的故事版本仍落后于我与红拂。 我点头默许,将耳朵贴到门板上,试图窃听到一丝丝线索。 屋内的争吵声还在,只是多出几声哽呜与抽泣。有红拂的,也有阿兰的,似乎阿兰哭得要更厉害一些。 「夭寿咯夭寿咯,老天又要下雨咯。」黑鬼百般发愁地望了眼乌压压的天,不知在说屋子里的「雨」,还是在说外头的雨。 「我一直很纳闷,红拂干嘛一定要这么执着于管着阿兰?」大豆丁像是在替我问。 「不止是巴黎的情分吧。」在这方面,黑鬼是在场所有人知道的最多的人,「当初我认识他两时,他们就已经是形同手足的好朋友,比亲兄弟还亲。」 「只是你们不知道,阿兰从前做牛郎,染过些花柳病,腿上长了好多怪东西。红拂替他四处寻医问药,不得而治。两人一路流亡加问诊,从巴黎偷渡到旧金山,最后终于找到个做中医的老华人,专治风月之症。说起来,那老医生真捨得下狠手,据说是拿烧红的铁烙子烫了阿兰的大腿根,来回烫个三五回,把那些梅疮全都烫脱皮,再剜去烂肉,这才永绝了后患。」 「烧红的铁烙子......?」我与大豆丁双双打了个激灵,不知为何,大腿根忽地一寒,吓得都快弯下了腿。 「所以我猜,红拂这么生气,兴许就是怕他又搞出些不三不四的病,毕竟已经烫过一回了,再烫,那副身子,就真的只剩一张脸能看了。」 黑鬼嘆出一口长长的气,失魂落魄地靠坐在墙边,神色迷惘。 「嗙」地一声,门被暴力踹开。红拂涨红了脸,顶着一脸泪水交融的面庞,依依走了出来。 他徐徐穿过所有人,笔直朝雨中去。像是心灰到了极点,整个人如同一具行走的艷尸。 「阿兰!!!」 耳旁传来大豆丁惊恐的尖叫声。 我忙抬眼看去,只见屋内昏黑一片,阿兰坦肩半露,一半的袍子外翻到肚脐眼下,露出半截洁净白皙的上身。 只是......那本该如瓷器般完满的肌肤,却印满了原始人般疯狂错落的咬痕与吻印,那些伤痕如蛇莓子汁印出的花朵,激盪着一股淫靡与绚烂的腐败之气。 想也不想,那定是那些贵族们的杰作,若说阿兰的美是惊心动魄,那么亲眼看见这美之陨落,比他的美,更令人惊颤百倍。 「我今晚就会搬走,你们谁也别管我。」 阿兰拉上衣服,擦了擦涕泪,别身跑了出去。 【作者有话说】 周末快乐。感谢在2022-08-10 09:34:50~2022-08-14 20:39:2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黑宝宝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1223hjq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3章 猹猹 ◎老大对我最好了。◎ 阿兰决定搬走之后,红拂好几天都没再说话。 第48页 因旧起居楼还没竣工,新住处也不见得有那么好找,因而阿兰分了好几天,一点一点将自己的家当往外搬。 最后一天夜里,阿兰来拿衣服,大小好几个箱子搬得差不多了,不出意外,这应该是最后一趟。 「黑鬼,这是你的。」阿兰从包袱里抽出一整盒彩色曲奇,扭头又沖向大豆丁,「吶,这是你的。」 留给大豆丁的是一双男士登山靴。 「哎呀,怎么能忘我们最最最可爱的小豆儿呢?」阿兰笑嘻嘻地蹲下身子,跟变戏法儿似的从身上摸出一个布偶娃娃,放进了小豆丁怀里。 「阿兰.......」大豆丁万般不情愿道:「离了这儿,你又能去哪里?」 「我答应了威尔逊,今晚就住进他的堡里去。」阿兰盈盈低下头来,似有似无地瞥了眼红拂的床铺。一炷香前,床的主人被叫去领物资去了,不知是真的有事,还是刻意逃避,自那晚后,红拂与阿兰就再也没相看一眼。 「马上就要走了吗?」黑鬼走上前去,抱了抱阿兰,「那以后还能看见你吗?」 「傻瓜,当然可以。」阿兰沖大傢伙会心一笑:「虽然不住在橡树庄,可以后每个礼拜的唱诗,我还是会来做领唱,该上的神学课和礼教,我也跟大家一样,只是晚上不睡在这儿罢了。」 「那好吧.......」黑鬼恋恋不捨地松开阿兰的身子,嘀嘀咕咕不停:「只是以后没了你,哈吉和火罐对我们估计更没有顾忌了.......」 「顾忌?有什么顾忌?」 众人暗自神伤间,门后突地炸出一抹红。红拂提着大包小包,倚在门框边,一脸拒人千里之外的凛冽神态,使人不敢直视。 「要走吗?」他颇不耐烦地飘过去一眼,又拉回目光,满是不屑:「那还不快走?别让你的大恩人等太久,那车灯都快给他摇爆了。」 「那.......各位再会。」阿兰抿嘴一笑,给所有人重重鞠了一躬,再起身时,眼圈已泛红。可惜如今再如何不舍,也没有迴转的余地了。 「哦对了.......」临到门口前,阿兰顿住脚步,像是想到了什么。 「克里斯。」他把我叫过去,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信封,越过红拂,直接递到了我手上。 「这是留给你的礼物。」说完他看了其余人一圈,唯独没看红拂。 我不假思索地问:「这是什么?」 「你等会自己亲手拆开就知道了。」 阿兰柔柔一笑,点了点头,毅然决然地提起行李,转过身去。 「吱呀」一声,门轻轻开了,又「吱呀」一声,门轻轻关了。 阿兰就这样走了。 美丽的阿兰,贊兰阿部月,他就这样静静地走了。 就如当日初见贊兰,窗外月光糅雪,他推门而进,一身苍粹,来时寂静。 如今退场,纤纤无牵挂,好似游丝在玉盘,丝断盘在,丝过盘无痕。 「走,都走,都走了好!都走了好!」阿兰的身影彻底离开长廊拐角,红拂才愤愤然憋出这么一句。 他狠抓着自己的大腿肉,眼底凝挂了不知堆积多久的泪,终于,在小豆丁一句「阿兰哥哥真的走了吗」之后,金汤决堤,山海泛滥,被压抑良久的情绪,倾闸而出。 红拂跪坐在地上,捂住双眼,泪如泱泱。这好像是我第一次见他如此「耿直」地哭泣,被哈吉毒打时,他没哭,被火罐羞辱时,他没哭,甚至于在和阿兰对峙时,他也不曾让眼泪落下。 可再厉害的常胜将军,也会败在一场无声的告别里。 真正的离去向来不会大张旗鼓,而是如一个稀松的清晨,我如约吃完早餐,如约取好报纸,如约带上我的公文包和眼镜盒,然后推门而去。 推门而去后呢?想是再无归期....... 当晚没一个人能睡得过去,也包括最后一个加入这个小团体的我。 我躺在主教厅临时安置的单人床上,翻来覆去回味着红拂哭泣的模样。 我又鬼使神差地想到那幅圣女贞德图,贞德被悬挂在十字架上,面容在火色中模煳。 她微仰着头,充满绝望地俯瞰着十字架下摇旗吶喊的民众,那曾是她最引以为傲的子民,如今却成了送她捆上绞刑架的勐鬼。 万千焰火在嚎哮,贞德大义凛然,仰天流泪,落下的那颗宝石蓝的眼珠,成了画作的题眼。这颗泪,引得世界另一端的某个东方男孩,与她串联起微妙的共通之处。 那是常人难以触达的美与悲伤,一种轮迴与寂灭,一种泣血的高歌。 我抽出压在床单下的小信封,阿兰给我的临别礼物,藉助着微弱的煤灯,我依稀辨得,信封上歪歪扭扭地写了几个小字:赠与克里斯。 而就在我准备拆开信封时,却又发现,克里斯后的信封角落里,还跟着几个更小的字:和李红拂。 果然,贊兰心里还是有红拂的。我欣慰笑笑,抬眼看了看一旁熟睡的某人,心中安然。 牛皮纸的信封并不难拆,单凭手撕便能撕得十分规整。阿兰贴心地用了软胶封口,我打开密封条时,外包装还是跟新的一样。 里头是一枚小巧的铜钥匙。 是电箱的钥匙。我深知。 阿兰没有空口说白话,在我和红拂彻底不再插手他和山本之后,他如约替我们拿到了电箱钥匙,我不知道他是如何弄到手的,但这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钥匙对红拂来说,代价太过惨烈。 第49页 我相信如果有自由选择的权力,他宁愿以身犯险,去哈吉和格蕾那儿偷,绞尽脑汁地偷,再是困难艰苦,也断不会牺牲和贊兰的情分,就为了换回这么一个小小的钥匙。 红拂说得对,逃出去。逃出去以后呢?然后呢?躲起来过自己的日子,然后看着昔日的伙伴一点点越陷越深? 恍惚之间,我有些理解红拂之前的执念。与此同时,我又有些嫉妒。 对,就是嫉妒,明晃晃的嫉妒。我嫉妒于他们彼此紧贴的心,即便无关情爱,却也让我感到一丝冒犯。 贊兰阿部月不会是夜奔的李靖,真正陪着红拂逃出长安的,只会是我。 且只能是我。 我如此自私地想,揣着那枚来之不易的钥匙,昏昏遁入空梦....... 草长莺飞去,时间很快到了开春。 年关前红拂被剃去的头髮,如有神速般抽出新的一批。他已不再依赖毡帽,一如从前那般,十分高调地将那满头长髮散在后背与双肩。 大豆丁应邀汉米尔斯上将的召集令,兼了份园丁的活儿,每周一和周三骑着辆小自行车,去汉米尔斯家的私宅修剪花枝。 他不在时,小豆丁大都被黑鬼看着。两人都爱极了吃,自然有说不完的讨巧话,好几个午后,我都看见他们拿着红拂的打火机,烧着桔梗枝偷偷烤洋芋吃。 一切又好像恢復了平静。只是自阿兰走后,红拂对于逃跑这件事,兴致大不如前。当我寻机将电箱钥匙交给他,并告知阿兰在信封上也写了他的名字时,他未动分毫,每日只专心勾描着他的眉毛,闲时坐在马尾松上,托腮看着远方。而守在一边的我,向来不敢多言。 至于阿兰.......他的确还会来,只是频次大不如前。 从最开始的一周两次,到一周一次,再到半月一次,最后到一月一次。 每一次见他,都比上一次憔悴。他早已不再有其余孩子身上的穷酸落魄气,次次上身的昂贵礼服拉高的不仅是他的腰线,还有他眼底的风尘与疲惫。 不用说也知道,离开橡树庄后,他「送牛奶」的差事越来越红火,每一次回橡树庄时,身边的男伴都不尽相同。威尔逊不过是他诸多红粉脂客中的沧海一粟,他的美貌,足以支撑他走向更高的台阶。 在这期间,我学会了给母亲写信。 因起居楼起火事件,哈吉盛怒之下,取消了每月一天的自由日。由此也断了孩子跟外界仅有的通信。不过话说回来,这里的孩子大多都是,也没什么需要通信的人,最需要通讯的阿兰已经走了,这里唯一需要邮局和信使的,可能就只有我了。 好在哈吉还算开明,看在父亲的面子上,允许我每月单独去啄木鸟邮局投一次信。我异常珍惜这个机会,每次去镇上也会顺便替红拂他们捎点小玩意儿,当然,大多数时候他们都只需要吃的。 这一天,我早早同哈吉打了招唿前往邮局。我借了大豆丁的自行车,晃晃荡盪骑行在乡间小路上。在镇口,破天荒般地撞见许久不见的火罐和猹猹,这些天来他们一直住在另一处安置房里,早搬离了主教厅。 两人双双停在一条小溪前,火罐率先下水,捲起裤腿,走到了水中。只剩下岸上的猹猹,一脸害怕地伸出一只小脚,点了点水面,在此之前,我不知道猹猹如此怕水。 「老大.......我怕......老大!」猹猹紧抓着火罐递来的竹竿,吓得哇哇乱叫。 火罐一脸轻笑,「就这么浅的一条小渠,水都没到膝盖,有什么好怕的?!」 「我怕.......怕水........」猹猹快被吓哭了,两只眼睛通红通红的,阳光下看甚是鲜艷。 我停下车,站在一片芦苇盪后,静静看着他们。 「我真服了你,都快十岁的人了,这么点儿东西也怕!当真是拖后腿!」火罐骂骂咧咧地扔开竹竿,头也不回地往对面岸走,「那你他娘的就死在这里吧,大晚上被狼叼走了也是你活该!」 话刚说完,猹猹「哇」地一声,大哭了起来。停憩的鸥鹭听闻哭号,纷纷振翅高飞。 「行了行了,别哭了!」火罐满是懊恼地折回身子,瞪了岸上人一眼,「早知道就不该带你出来,一身的破毛病,净只会拖累我。」 他一边说着,一边淌过凹凸不平的鹅卵石和水涡,来到猹猹跟前。 「来,」他伸出一只手,将腰弯下来了一些,「上来,我抱你,或是背你都行。」 「老大......」猹猹一脸受宠若惊的表情看着火罐,脸色还挂着豆大的泪珠,模样怪惹人疼。 「能不能别磨叽?」火罐乍地一吼,一把将人拽到跟前。猹猹一个没站稳,差点就要跌进水里。 「等会过去的时候别说话,不然我脚底打了滑,咱们两个都得成落水狗,听到没?」 「听到了。」猹猹乖乖趴在火罐的背上,像只听话的小狗。 「你就说说,我对你好不好?」火罐说着说着,把自己给说笑了,跟个愣头青一般,傻乎乎的。 「嗯,老大对我最好了。」 猹猹将嘴贴在他耳畔,软软一笑。 芦苇飞得更高。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8-14 20:39:21~2022-08-16 10:55:5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庸夜 1瓶; 第50页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4章 嫁衣 ◎我要买给他!◎ 我站在芦苇丛后,就这样看着猹猹和火罐渐渐走远。 他们应该没发现我,我也没能再跟随他们,哈吉只留给我半天时间,午饭之前,我必须准点回到橡树庄。 我不由得加快了蹬自行车的速度,一路蛮横地冲进小镇口。啄木鸟通信社外排着一列长长的队伍,不知怎么的,今天寄信送信的人格外多。 我揣着信,自觉站在队伍最后一头,心里正盘算着这长队什么时候才能轮到我,眼睛梢恍惚闪过一道虚影。 阿兰站在离我稍前的位置,他的前头还有两三个人,如果没有猜错,他应该又是来问山本先生的信。 「阿兰!」 出于礼貌,我还是主动打了招唿。 前头人似不确信地往后面扫了几眼,突地双眼一亮,笑逐颜开,「克里斯?!」 「好久不见,阿兰!」我扯足了嗓门喊。 的确好久不见。 阿兰沖我咧了咧嘴,队伍很快轮到了他。 他将头马上扭回去,沖窗口里的老头说:「有山本先生的信吗?」 「没有。」里头的语气满是冰冷。 阿兰又扒近几分,将脑袋探进窗口,不大甘心地确认道:「真的没有吗?」 「没有。」 满腔的欢喜顿时被扑灭了一半。 「阿兰.......」 等走到我走边时,我已能察觉到他头顶的累累乌云,象徵性地安慰了一句。 「怎么会呢?」阿兰抬起头,一脸沮丧地捏着一封厚厚的纸包,「克里斯,他怎么会还不给我写信呢?」 「或许他最近很忙,」我跟随队列向前挪了几步,阿兰跟在我旁边,并不着急走,「做生意的人,总该是忙的,或许过段时间就会给你写信了。」 「真的吗?」阿兰嘆了口气,掂了掂手里的纸包,「我已经存够他要的钱了.......可是,他还没说我该怎么把钱给他。」 「你以前都是怎么给他的?」我问。 「从前他有个户头,我只需要往那户头里汇钱就是。可是自从上回来信后,汉克银行的人就告诉我,那个户头被废弃了,我现在就算有钱也给不出去。克里斯,我心里好着急呀。」 「那自由日后,他给你来过信吗?」 「没有。」阿兰摇摇头,一屁股坐到旁边的台阶上,托着腮发呆。 「你先等等我,等我寄完这个信。」马上就要轮到我了。 「或许你说得对......他一定是太忙了。」阿兰自我安慰般地挤出一丝勉强的笑,看着我的眼睛,復又重申道:「一定是太忙了,一定是这样的。」 我没有理会,而是先将给家人的信递给了柜檯里的邮差。在确认家书能在两个月内抵达之后,我才安心回到阿兰的身边,陪他一同坐在汉克银行大门前。 「看过红拂吗?」虽然我知道,这种时候不该提,但我还是想提。 阿兰抿唇不语。 「你现在开心吗?」我又问,真像个孜孜不倦的老学究。 阿兰抱住自己的双肩,将头埋在膝盖间,言语涩涩:「不开心。」 「既然不开心,为什么还要维繫这段感情呢。」 啧啧,你们听听,从未谈过恋爱的克里斯安德烈斯,居然也开始当起了爱情导师。 「我不知道。」阿兰撩开袖管,将手臂上密密麻麻的伤疤推到我跟前,「克里斯你看,就像这些伤一样,我爱山本这件事,使我痛并快乐着。」 「好吧。」我自知无用,浅尝辄止的开解撼动不了他的决心,红拂都做不到,我又在妄想什么。 「别把我受伤的事告诉红拂。」阿兰飞快放下袖子,眉色优柔:「以他的性格,一定会杀了那群贵族公爵。」 「可他说过不想管你了。」 「他会管的,」阿兰哼地一笑,「我太了解他了。嘴上再是厉害,可若真有必要,他还是会管我的。」 我不知道该怎么接。 「可我实在不想再把他也拉下水了。」阿兰又笑了笑,他总是这样,哀伤时总爱笑,一笑起来便显得更加怅然若失。 「这些你给他。」阿兰从纸包里抽出一大半的美钞,塞到我手上,「你们不是要逃走吗?出去之后,一定有不少要用钱的地方。我是个粗浅的人,想不了什么周全,唯独有些臭钱,你替我转交给红拂,别说是我给的,就当是你们逃出修道院以后的盘缠。」 「盘缠?」我又学到了一个新词。 「就是路费。」阿兰耐心地替我解释,「你们出去以后,总归是要花钱的。」 「那你的山本怎么办?」我捏着那厚厚一叠钞票,心中有愧,「这都是你送牛奶送出来的,是要给你的山本先生的。」 「傻瓜,」阿兰噗嗤一笑,轻轻推了我一把,「我真以为我是牛奶工啊。」 其实阿兰并不清楚,我早已知悉他的谋生伎俩。只是为了保护他的自尊,我没将话彻底说透,送牛奶这三个字,此时此刻更像是一种无恶意的讽刺。 「好了,不陪你闲聊了。」阿兰站直身子,拍了拍土,指了指对接街的铺面,「难得来镇子上一趟,我要去挑几身和服,来年穿给山本先生看哩!要跟我一起吗?」 第51页 我望了望天,似乎离正午还有点时间,遂与他一同去了。 「真的没有关系吗?」我揣着那笔钱,进店时仍旧不放心,「你又是给红拂钱,又是买衣服,山本如果再问你要怎么办?」 「那就再赚。」阿兰说得风轻云淡,好像这钱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到手一样,「好啦,你就别操心了,替我选几件料子,待会请你喝糖水。」 我俩一前一后进了街边的洋装铺,一进屋子便闻到一股紫藤花香。店主是位端庄的白人姐姐,和汉密尔斯夫人一样,拥有一头蜂蜜色的金髮。 「bonjour.」店主热情地向我们问好。 阿兰如一位优雅的贵族少爷,托起少女的手,吻了吻手背,「bonjour.」 身上的简陋衣衫,掩盖不住他近乎泛滥的矜贵。 这是一家汇集众多国家服饰的店,不仅有伞裙,还有汉装、西服、制服,包括阿兰所需要的和服。 他径直走到一件苍绿色的武士袍前,指着模特架上的长刀说:「这是真的吗?」 「当然不是,」店主操着一口地道法语,依依为我们介绍起它的面料。 好在我曾经在普鲁士,也有过上诺曼第的同学。他的法语虽没有这位少女精进,但也能勉强听懂。 我绕开阿兰,在店里随处逛了起来。我对和服不感兴趣,应该这么说,我对穿着本身就没什么没兴趣。 可从一进店起,我就觉得这家店有个什么东西在等着我。等着我找到它,等着我临幸,这种感觉莫名指引着我,也或许是我意识偏差。 「如果这些还不满意的话,你也可以跟我去库房看看,那里有许多没摆出来的布料,我可以替您订做。」店主拉起阿兰的手,满目赞许,「这个镇子上,已经很少出现过像您这么英俊的男孩了。」 被夸的阿兰露出两抹羞红,半推半就跟着她走进了库房。 店里只剩下我和其余几位散客。 一阵风吹进,门口风铃叮铃铃作响。 我顺着风铃,往旁边带去一道目色,不起眼的犄角旮旯处,赫地闯进一抹红。 一抹和红拂一样,如烈火熊熊燃烧的红。 这是一件样式繁复的古东方嫁衣,上头绣满了龙凤。我冒昧地用手估了估,足有两三斤的彩线刺绣,更显出它的厚重与华丽。 与之配套的,是一顶金光璀璨的嫁冠,齐帘的流苏尾吊着玻璃珠,日光下看,晶莹剔透。 多适合红拂。 我在心中想,这件衣服简直就像是为他量身定做一般。 我曾听母亲说过,在遥远的古东方,男人一样蓄着长发,穿着宽松的下裙摆。他们许是没有男装与女装的概念,而除了红拂,我也再难想像,还有哪个男人能穿出它的艷鸷与神秘。 底袍下覆住的,仿佛不是黄土色的肌肤,而是一大丛喷涌的玫瑰丛。热烈的红里,抽出红拂的手、腿与脑袋,就像植物抽出枝芽,到最后,变成「一株」完整的人。 我要买给他! 心底锣鼓声响起。 买给红拂,让他穿上这件绝无仅有的嫁衣! 我捏紧手心,大口大口喘着粗气,美丽近在眼前。 「叮铃铃」一阵响,风铃又摇晃了,我撇头望去,阿兰已拿着心仪的布料,走出了库房。 「克里斯,你在看什么呢?」他饶有兴致地凑上前来,一眼看中了那件别具一格的红袍。 「这是......?」 「这是一件我非常喜欢的衣服。」店主替我们取下那件嫁衣,比在身前,转了个圈,「很可惜,似乎没有人能领略它的美,我曾在橱窗前摆了好几个月,可都没有人想拥有它。」 「我想。」 我情不自禁地说,近乎脱口而出,连我自己都没反应过来。 阿兰与店主双双一愣,都被我的速度都给惊住了,应该是还没等店主说完,我就已经说出了那句「我想」。 「可是克里斯,你是男孩......」阿兰小声提醒。 我看了他一眼,很快,他明白了我的用意,恍然大悟道:「的确,的确很适合他啊。」 「既然卖不出去,能便宜些给我吗?」 我双手合十,一副摆脱的姿势,除了母亲当初塞给我的几个银元,我的确没什么钱。 「当然,我可以给你这个数。」店主伸出两根手指。 「二十美元?」 「是两百。」店主一脸无奈,「这已经是我能给出的最大的让步,手工刺绣造价太过昂贵,希望你们能够理解。」 「谢谢......」我恹恹然缩回手,自知没有再讨价还价的可能,两百美元,哪怕是已经让步的报价,与我而言,存够这笔钱都难如登天。 「不然还是算了......?」阿兰小心翼翼地奉劝我,「你跟红拂,与我跟山本不同。不要太为难自己。」 「可我真的很想看到这件衣服穿在他身上。」我盯着衣服上的刺绣,指腹拂过襟边,心中坚定,「等我,等我存够钱,亲自送到他面前。」 【作者有话说】 周六快乐。感谢在2022-08-16 10:55:55~2022-08-20 15:17:0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更新啊太太 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仰慕沙 8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2页 第25章 美梦 ◎而红拂在奔跑。◎ 「那逃跑的事呢?」阿兰直到出店门时才问我。 我不加掩饰道:「唉,千万别再说了,自从你搬出去以后,红拂就再也没提过这茬子事儿。」 「他不是一直都很想出去吗?」阿兰像是比我知道的更多,也没打算将我当成外人,「你没来橡树庄之前,他可没少因为逃跑挨打。」 「我也不知道他怎么想的。」我走到蛋糕店前,盯着橱窗里五颜六色的曲奇,想着要不要给小豆丁捎上几块。 「要这个,这个,还有这个,」阿兰抢先替我开了口,付钱的手比流星还快,「一点心意,替我带给他们吧。」 「阿兰......」我心中感慨,明知多此一举,但还是想说:「真的不考虑回去了吗?」 阿兰愣了一愣,噗嗤一笑,裂足了嘴:「谢谢你克里斯,我不回去了。」 我与阿兰就这样相别于闹市的街头。 望着阿兰渐去的背影,不知为何,我心中生出一股隐约的忧伤。 诚然如他所表现出的一般,他没有在背后说任何一个人的不是,他的离去仿佛是本性使然。可越是这样水到渠成,越是显得他的离去充满无奈。 在某个一闪而过的瞬间,我发自心底祝福,山本真的在日本的某艘邮轮下,等他回家。 归去之路平平无奇,我卡着点回到了橡树庄修道院。重建的起居楼已盖得七七八八,汉密尔斯上将时不时带人来视察。 有时也会看到许多抱着相机的记者,一窝蜂地挤在大门口,「咔咔咔」个不停。每当这种时候,哈吉无一刻不跟哈巴狗一般,摇头扫尾地跟在他们身边说着大人们专属的漂亮话。 今天同样如此。 我推着自行车,默默穿过人群。汉密尔斯上将又来了,身后跟着一大批西装革履的贵族,远远都能闻到一股精緻的皮革气。 他的身边,安然站着一位面戴黑纱的少妇人。是汉密尔斯夫人,自上回平安夜后,我就再也没见过她了。 「克里斯,傻站着做什么?」红拂从屋檐后抻出半截脑袋,一道迅影刮过,他飞势而下。 「吓死我了.......」我饶有余惊地拍着胸脯,望了后头一眼,「你怎么跟只野猫一样?」 「你不会也被汉密尔斯夫人勾走魂儿了吧?」红拂一脸揶揄地推了我一把,咯咯咯笑个没完,「完咯完咯,克里斯要变大豆丁咯。」 「什么克里斯要变大豆丁,我听不懂.......」我又气又笑地继续推着车,头也不回往前走。 红拂紧跟其后。 「别跟我装傻,克里斯。」红拂走在后头,摇头又晃脑,「我都看出来了,你能没看出来?」 「看出来什么?」这句的确是我明知故问。 红拂拍手一笑,「看出什么?自然是看出大豆丁跟汉密尔斯夫人的事啊~」 「不可能吧。」我停下车,煞有介事地又看了身后的汉密尔斯等人一眼。 顺着夫人背对的方向探去,不远处的灰墙后,大豆丁正假意抡着扫帚,扫着地上的残灰。实则眼角余光全都在数尺开外的年轻女人身上,做足了此地无银的架势。 红拂说:「这事儿你怎么看?」 「什么怎么看?」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学会了打太极。 「就你怎么看大豆丁?」 「大豆丁......」我努力搜刮着脑袋里的形容词,吞吐道:「大豆丁他.......是个很好的人吶。」 「别装了,克里斯。」红拂白了我一眼,哎了一声,毫不见外地坐到我的自行车架上,说,「他俩没戏。」 「这不关我的事。」我执意推着车往前走,不料红拂将脚狠狠定在原地,不许我往前推。 「现在不关你的事,可闹出人命了呢?」红拂一把抓住我捏着车把的手腕,将我往他那个方向拽,「我说过,一窝生,一窝死,大豆丁要出了事,咱们这儿所有人都得遭殃。」 「什么意思?」我心中突然有些害怕。 「他找了份园丁的活儿,替汉密尔斯打理花园。」红拂凑近几分,贴在我耳边,「这事儿你应该知道。但你不知道,这份活儿是怎么来的,这是他求哈吉求来的,为了这份工作,他可是花了好大力气。」 「那又怎么样?」直到现在,我还在为大豆丁寻找开脱的理由,「或许他只是想尽快攒钱,给他的弟弟治病。就像阿兰一样.......」 刚说完阿兰二字,红拂的脸霎时阴下去几分。他愤愤道:「他跟贊兰不同。」 见我不说话,他又从头分析:「从前大豆丁还懂得收敛,顶多只是远远看上几眼,可自从平安夜后,他就越发抑制不住。汉密尔斯夫人是何等人物,他是何等人物,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更何况,对方还是个有夫之妇。」 「所以呢?」我索性将车停靠在一边,「这又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汉密尔斯上将不是傻瓜。」红拂一脸大义凛然,「他有双鹰一般的眼睛,能够在数百米外射中敌人的心脏。如果此事败露,即便大豆丁和汉密尔斯夫人没有发生什么实质性的关系,他都难保性命。届时盛怒之下,汉密尔斯上将说不定还会撤资,到了那时候,橡树庄一定会关门大吉,这里所有孩子都会无家可归,重新变回街上的流浪儿。」 第53页 「抱歉,红拂,我的确没你想得这么远。」被这么一说,我体会到了他的良苦,难免愧怍,「我一直以为,这只是大豆丁自己的事。作为外人的我们不该插手。可我同样也很奇怪,这个院子里的孩子,并非每一个人都对你知恩图报,你如此为他们着想,可曾想过,他们以后会怎么对你?」 「我早就想开了,什么以后不以后,过好现在才是最重要的。」红拂抽出一口长长的气,仿佛用尽了全力,「从前我和你一样,只想着自己。自己之外,最多只想想贊兰。可那个臭贊兰,坏贊兰,白眼狼贊兰,贊兰阿部月,他可真是不识好歹!既然他如此厌我多管闲事,那我就如他所愿,再也不管他了!」 「所以你就管起别人了?」 「我只是想在走之前做点什么......」 红拂终于说出了那句最关键的话,也是我一直在等的那句话。 他摇摇头,失魂落魄般坐在脚边的土包上,神色悻悻,「或许不多,但总得要给大傢伙留下些什么.......」 我一时语塞,兜里紧捏着阿兰让我转交的那沓钞票,在犹豫到底要不要告诉他阿兰给他捎钱的事。 「哎呀烦死了!」红拂勐地抓了抓乱蓬蓬的鸡窝头,自暴自弃道:「算了就告诉你吧,其实......其实我所做的一切,都只是想给贊兰阿部月那个白眼狼一个留有余地的家。」 「很作践自己对不对?」红拂看了我一眼,眼眶红红的,「明明人家根本不稀罕你管,可你还是一意孤行地替他做着打点。贊兰过得好不好,我一眼就知道,威尔逊的城堡虽然华丽,但并非长留之地。万一以后他的客人们有了新欢,他就成了一颗弃子,你如今见他风光,出行如少爷一般,可万一以后他没地方去了,至少橡树庄......橡树庄还能成为他最后的家.......」 「红拂......」我依依上前,千想万想,我着实没想到还有这么一层意思。听完红拂的这番话,再看待那沓丰厚的钞票,我想我理解了,他与阿兰之间铁打不烂的情谊。 「对了.......」我拿出那沓钞票,塞到红拂手上,「这是......这是我给你的。」 这么一说,还怪不好意思的。 「你给我钱做什么?」红拂一脸迷惑。 「是......是我母亲汇给我的。」我极力掩饰着眼神中的闪烁,一个众所周知的秘密,我向来不擅撒谎。 「她告诉我,最珍贵的东西,就要留给最珍贵的人保管。」我开始自说自话,「你是我最忠诚的逃跑伙伴,这笔钱,自然是你拿着最好。」 「真的吗?」红拂捧着那沓丰厚的美钞,似乎都快被感动哭了,「你真的这么认为的?」 「嗯嗯......」我使劲儿点着头,哪里还管话里话外别的意思,一心只想提阿兰遮掩,好让红拂安心收下这笔钱。 「哦,还有这个,」我顺势将车龙头上的纸袋撑开来,伸到他面前,「喏,我买的点心,一些曲奇,你想吃的话就拿些去吧。」 红拂没跟我客气,欢天喜地地掏走了两块,眼睛笑成了一条缝儿。 我看着他如此快乐,不忍戳破这些都是阿兰为他准备的。我恍惚意识到阿兰那种不舍离开玻璃美梦的心态,美梦虽假,但欢喜悠长,为了这罕见的欢喜,做一做梦又何妨? 其实来橡树庄以后,感觉自己真的学到了很多。从前的克里斯,不懂情为何物,但我现在依稀懂了,那不是一种让人心安的东西。 世间真正的情,一定是让人的心稍稍地不安。像蚊帐后瘙痒的手,像指尖触碰到的火焰,像抹上蜂蜜的刀锋,最是那隐秘躁动、波涛暗涌,才是世间情的归真本态。 黑鬼又在跟格蕾要吃的,小豆丁唱着不知名的童谣,大豆丁扫着廊下的枯叶,火罐和猹猹又在为尿床争吵。 三三两两的孩子举着树杈你追我跑,孩童的世界尚不知成人的秘.辛。 我陪在他们身边,如见证一棵树般,见证他们和自己的成长。 我站在树下看各位。 而红拂在奔跑。 【作者有话说】 周一美式续命,大家都上班/上学了吗?qaq感谢在2022-08-20 15:17:05~2022-08-22 11:28:4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仙气十足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6章 战袍 ◎倒v开始。◎ 「你们要进窄门, 因为引到灭亡,那门是宽的,路是大的, 进去的人也多;引到永生,那门是窄的, 路是小的, 找着的人也少。」 红拂捏着经文一角,跪坐在主教厅的耶稣像前, 闭目祝祷。 「我所见日光下的一切,都是虚空, 都是捕风。我来到世上, 乃是光,但凡信我的, 不住在黑暗中。」 ....... 「红拂, 」门被推开了, 从外伸进一颗巧克力色的脑袋, 在风中不经意地晃了晃, 声音涩涩的, 「格蕾来催人了。」 红拂充耳不闻,继续吟诵着约翰福音, 那袭猩色伞裙如潮水般蔓延开大理石台面, 铺成一片流利的红。 「红拂, 快点,她要来了.......」黑鬼又催促了一遍, 看到我也在, 多看了我一眼, 暗示我也跟着帮忙劝劝。 「不然还是......」我说着无用的助词。 「我知道了。」红拂睁开眼睛, 对着盈盈烛火,依礼起身,丝毫不见慌张。 第54页 「他这是怎么了?今天一整天没吃饭,结课后一直跪在那儿念经,可是又被哈吉抓到了小辫子,罚他忏悔了?」 回寝室路上,黑鬼贴在我身边,阴飕飕地望着前头走路的红拂,一脸不解。 我如实道:「山本来信了。」 「什么山本?」黑鬼愣了两秒,继而恍然:「就是阿兰的老相好?」 「对。」我狠狠地低下头,尽管这件事已过去了大半天,可一看到红拂颓颓的样子,心里也跟着有些沮丧。 「他说什么了?至于让红拂也跟着这样?」 「他能说什么,不外乎要钱罢了。」见红拂进了长廊,似乎并没有意料到掉队的我们,我才敢安心恢復到正常的音量:「要钱那是阿兰的事,他当然是高兴极了。你没见他中午来修道院领唱时,眉飞色舞的,眉飞色舞的可不只是因为山本来了信,要了钱,最关键的是,他还在信中告诉阿兰,他要来旧金山了。」 「山本要来旧金山?」黑鬼露出一副和我刚听到这个消息时一样诧异的表情,「哎不是,他来旧金山干嘛?」 「说是想念阿兰,」说着说着我自己都想笑了,「说要给阿兰带东京的特产咧。」 「你信吗?」黑鬼哼了一声,「你信山本真是为了阿兰才来旧金山的吗?」 我们对视了一眼,晦晦一笑,彼此尽在不言中。 「不管是不是为了阿兰,但只要关乎山本,就准没好事儿。」我故作心虚地看了长廊一眼,确认红拂已走远后,继续道:「红拂与阿兰在领唱结束后撞了个面儿,阿兰亲口告诉他的,他的山本要来找他了,带他离开橡树庄,离开威尔逊那群人,他还活在他的玻璃蜜罐里。」 「唉.......」事已至此,黑鬼的态度和我一样,说再多也无用。神色怅然间,他从怀里掏出一块青稞饼,掰成了两半,并将其中一块塞到了我手上。 「替我拿给红拂。」黑鬼看着我的眼睛,字字清晰,「他一天都没吃饭。」 我托着那块冰冰凉的青稞饼,思绪倦怠,「为什么不自己给他?」 「只有你能跟他走得近。」黑鬼两手一摊,又嘆了口气,「我们不是瞎子,从圣诞节以后,你们就整天待在一块儿,也不知道在密谋什么。」 「原来是这样.......」我后知后觉,如黑鬼所言,我像是才意识到,原来自己和红拂已愈发亲密。 「对了,你这些吃的又是从哪儿来的?」我有意撇开话锋,努力掩饰着不想被深问的心思。 「是格蕾给我的。」黑鬼倒是坦诚:「她总给我塞吃的,和我娘一样好。」 「所以你才敢大晚上的还陪我在这儿说闲话,是吧?」我拉了拉他的黑耳朵:「一边催促着红拂赶紧回寝室,一边又在这里和我讨论这些事情,你倒是不怕格蕾招唿你。」 「她才不会呢。」黑鬼拍拍胸脯,一副势在必得的模样,甚是神气,「别的事我不敢保证,她......她可是对我特别好的。」 「怎么个好法?」这么一说,我才想起以前隐隐约约听大豆丁提起过,格蕾总是暗中接济黑鬼,他们二人之间关系非同一般。 只是从前我不大留意黑鬼,就像他的外号一样,黑鬼,黑夜中的鬼魂,众所周知,鬼魂是最容易让人忽略的存在。 黑鬼支支吾吾地说:「唔.......怎么说呢,就是,就是一种没有理由地相信吧?」 「没有理由地相信?」 「是啊,没有任何理由地相信。」黑鬼凑近几分,神情突然严肃,「克里斯,你有不带任何理由地相信过一个人吗?」 「我.......」我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黑鬼像是洞察到了一切,我与红拂的一切,而这一切,是我最不想让人闯入的领地。 「有啊.......」 我在心里说,心口游过一缕红,如一尾鱼,水过无痕。 「没有。」我沖黑鬼摇了摇头,想没不想,确切道:「或许以后就有了。」 我復又想起平安夜马尾松的那晚,我追逐着红拂,他就像一团跃动的火,在凛冬寒岁中引领我夜奔。我不知那股答应他逃跑的底气从何而来,是心底的声音,一遍遍重复着红拂的名字,如异域飘来的母语,唤起白皮肤下的东方之魂。 就像黑鬼所说的那样,「毫无理由地相信」。相信红拂能带我走,相信逃跑能成功,相信我们身未动,心已走。 而光明与坦途,就在不远的前方。 经此一夜,我想得越来越多。看红拂如今的状况,已对出逃兴趣寥寥。若强行引导,只会适得其反。他有放不下的贊兰,我也有放不下的执念,那件红色的嫁衣,我更愿将它称之为红拂的战袍。 后半夜难眠,我索性起身,将枕头底的鱼头罐拿了出来。里面是我来橡树庄后积攒下的所有零花,我开销少,大部分都用来给家里寄信,和偶尔买些零食。即便如此,在丰厚程度上仍不及阿兰,他英俊貌美,来钱也快,即便我使尽全力积攒三个月,也不足阿兰三天的收入。 我将一枚枚美分硬币摊开在被子上,挨个清点。距离我拿下「战袍」还差一百九十八美元,这无疑是一个天文数字,我必须尽快找到新的来钱路子。 「怎么还不睡?」红拂从上铺伸出半个脑袋,沖外头揉了揉眼,「克里斯,很晚了。」 「我马上就睡。」我赶紧将那些硬币收了起来,盖上被子的同时,不忘又问:「你知道,哪里能赚到钱吗?」 第55页 「你要钱做什么?」红拂打了个哈欠,显然没把这个问题太放心上,「如果是担心以后出去没钱,大可不必,从前我从巴黎偷渡过来,身无分文,不还是活着挺过来了?想那么多干什么。」 「多准备些总没错。」 自知得不到我想要的答案,我将被子拉高几寸。 傻瓜,我犯嘀咕道,为什么就是不懂呢? 平安夜因为父亲,没能分出心思送上一份像样的礼物,好在不迟,来日方长。 来日方长....... 第二天我就找到了大豆丁,向他打听差事。听他说,他替人修剪花枝的活儿是问哈吉讨来的,言下之意,是让我也可以去问问哈吉。 只是我不喜欢他,故而能避而远之就尽量躲得远远的。数日不见大豆丁,他的面色红润不少。常听母亲说「心宽体则胖」,看着体格更加健壮的大豆丁,看来这份园丁的差事他做得很是舒心。 「你说的这个,叫太阳花。因为花开的形状很像太阳,又跟向日葵一样,总冲着太阳开,颜色也漂亮,因此许多阔太太的花园里总是会有它。」 大豆丁一边同我讲话,一边将小拖车上的花盆搬到有阳光覆盖的院子里。自从他兼了汉密尔斯家的园丁后,橡树庄里的颜色也越来越多。从前门前撑死能看到三三两两的水银杉,现如今花红柳绿一片,好多我都叫不上名字。 「那你最喜欢什么花?」问不到活计,不如就地晒个太阳,我懒洋洋地躺在野草坡上,看天上的云悠来悠去,难得闲适。 大豆丁挺起腰,摸了把唇上的汗,咧嘴道:「郁金香。」 「为什么是郁金香?」我想起当初自由日,我们所有孩子在断崖边许愿,大豆丁就曾说过,想要拥有一片郁金香花海的愿望。 如果我没猜错,这个愿望背后一定跟汉密尔斯太太一般。我甚至敏锐地联想到,汉密尔斯太太每次佩戴的黑色面纱上,绣着的不是玫瑰与大丽花,就是郁金香。 它就像一枚精美的图腾,横亘在大豆丁与汉密尔斯太太之间,不失为一种信物般的象徵。 「你可知,在旧时的荷兰,一枝郁金香的价格可抵万金之数。它是名副其实的富贵之花,一般的贵族甚至都没有资格在花园里私自种植它。」 我随口胡扯着从前在闲书上听来的异国奇闻,却不知在我说完后,大豆丁眼神里的光芒一下子黯淡了不少。 「是啊,郁金香是富贵之花.......」他埋头看着手上的脏手套,刚搬完盆植,他新换的背带裤上全是秽土。里头的石灰色背心像是好几天没换一样,贴着湿发搭在脖颈上,十分地寒酸。 这样的大豆丁,向来离美丽的白人夫人很远很远。远到不需要外人提点,他自己就能洞见这女娲补天都难以填充的残缺。 「如果有一天,我能拥有一枝郁金香该多好。不要花海,只要一枝,一枝便足矣。」 大豆丁恹恹地坐回到我身边,把玩着手里廉价的蒲公英。 小小蒲公英,随处可见,被风一吹,骨肉尽散。 没有人在乎它的心声,它去哪里,就像从来没有人会在乎一个来自遥远东方的穷小子,他的一喜一悲,一嗔一嘆。 「我不知道哪里能得到郁金香。」我坐起身,想为他做点什么。 当初刚来橡树庄时,大豆丁是第一个带我走进这个小团体的人。他是除红拂外,最称得上朋友的朋友。若说贊兰是红拂为数不多的挂念,那么我想,大豆丁也是我为数不多的不舍。 「不过我可以替你画。」我挥了挥手,假意在捏着笔,「从前我在普鲁士,写生是我最擅长的事。」 「那你见过郁金香吗?」大豆丁问。 「没有,」我想了想,又争取道:「但我见过汉密尔斯夫人面纱上的图案,我想,那没准儿就是郁金香。我照着画就可以了。」 「真的可以吗?」他明显高兴了不少。 「当然。」 我拍了拍他的肩,从地上站了起来,觉得自己前所未有的伟岸。 我就是约翰维恩。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8-22 11:28:41~2022-08-24 13:44:2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黑宝宝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jjj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7章 真心 ◎「红得像两块猴屁股。」◎ 惶惶入春, 赶了几场潮雨。一同蓬勃的不止是足边的马齿藓,还有红拂那头长髮。 他每日都会精心梳理,没有唱诗和礼拜依旧会装扮一番。好几天醒来, 我都看见他盘坐在铜镜前勾眉。 相比初见时小打小闹的涂脂抹粉,他现在的妆容更加工整美丽, 于是我更加相信了大豆丁们说过的那些话------- 「红拂的母亲, 那可曾是名动巴黎的名妓!每一艘来往法国的远洋舰上,都流传着那个中国女人的传说。她就如东方广袤的黄土地般, 收纳着来自五湖四海的品鑑,她的母性与神性, 感化着万千前来朝圣的红粉脂客。」 不得不承认, 红拂较好继承了他母亲身上的幽艷气。婷婷裊裊,寸寸缕缕, 像月辉下的光晕。 他的存在, 恰如一道阴柔的嘆息, 无论何时何地, 在做什么, 都流动着一股难以言明的特别。 第56页 比如现在。他画着眉。只是画眉, 像某个沉迷京剧的世家子弟。因为仰慕某位花旦,暗自模仿, 我从前在母亲的大皮箱里见过那些耍猴戏时用的脸谱。 红拂捻着兰花指, 将细粉扫到眉尾。他有意将眉尾拖长, 长到入鬓。 描完眉,他开始打腮红。他有意打重, 按黑鬼的话说——「红得像两块被打肿的屁股」。这使得他更像是扎在草台子后准备登台的戏子。 他又穿上了那件他最引以为傲的红色长裙, 他有许多红色裙子, 红得各异, 红得千奇百态。无论是哪一件,上了他的身,红色都会暗淡,它们无论多么鲜艷,都会被红拂那双悒悒郁郁的眼睛夺走注意。 我坐在他背后,看着镜子里的五颜六色,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克里斯,」门轻轻地被推开了,大豆丁抡着一把扫帚走了进来,「有空吗?出来一下。」 红拂画得入迷,丝毫没察觉到外来客的存在,我悄悄掩门,随大豆丁走了出去。 刚出门他便递给我一封信,十分正经地说:「巴斯公爵要替他的儿子举办一场生日宴,家里的僕欧不够,正向哈吉要人。这差事原本哈吉指了我,但我想,你前几天问我要差事,一副急需用钱的样子,所以我想把它让给你。」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他又说:「巴斯公爵是汉米尔斯上将的同僚,深受上将重视。汉米尔斯上将也会去,自然,这份临时工的油水也是相当丰厚。」 「那汉米尔斯夫人会去吗?」我意图不要太明显。 大豆丁摸摸后脑勺:「也去。」 「那你为什么不自己去。」我看着他的眼睛,试图从中捕捉到一丝线索,「顺便还可以见到她。」 「前几天下了几场雨,我弟的病又重了。湿气一上来,整天不停地咳,我……」 「我知道了。」我默默收下那封介绍信,想了想,又补充,「有什么话需要我带给夫人的吗?」 「没有……」 大豆丁露出一副极难为情的表情,犹豫了许久,才从裤兜里掏出一朵皱巴巴的纸花。 这是由彩纸简单叠成的假花,花蕊处滴了灯油,点火烧起来时最好看。只是这样一朵小花,随处可见,平平无奇,无须我说什么,大豆丁自己就能预见它的廉价。 「这是郁金香。」大豆丁吭吭哧哧地揉着被折坏的一角,前言不搭后语,「向红拂新学的,叠了一晚上,才叠出这么一朵稍微像样的。想让你……让你替我捎给汉米尔斯夫人,她告诉过我,她应该等不到花园的花开了。」 「什么叫等不到花园的花开了?」我品出一丝弦外之音。 大豆丁同样迷惑道:「我也不知道。想是她爱惨了花园里的那些花,但入了春,那些花儿迟迟不开。她马上就要生产了,听说已经订好了圣玛莉安医院的床,月底就要住进去。」 「所以……你这次不去,就很久以后都见不到她了。」 说到这里,我的心跟着大豆丁眼神里所流露出的情绪一样,莫名伤感起来。 我同他站在门外,又安慰了些有的没的,直到确定他的心情没有大碍,方将人放走。 再回到屋子里时,红拂已不知去向。 他总是这样,来去无踪,就算从你身边经过,也安静得像只猫。 而每当这样找不到他的情况下,我都会先去那棵马尾松下看一眼。那是我与他约定俗成的秘密基地,也是承载了我们无数秘密与心声的私人王国。 果不其然,红拂悬挂在那棵树上。他的小脚——中国人叫什么——啊对,三寸金莲,探出灯笼裤,让人想起一句诗——「小荷才露尖尖角」。 红色的长裙,要配红色的绣鞋,上面的花我看不懂,但不影响我体会他此刻的悲壮。 风如浪潮般迎面涌来,满地新草发出哗啦啦、哗啦啦的声响。红拂那头汪洋的乌髮,乱扬在空气中,髮丝缝里只露出了一双眼,我看不清他是何表情。 「等过几天我就出去。」红拂吊在树上,被一页被风击打的经幡,连声音都带着隐隐的颤抖,「克里斯,其实我没忘,没有忘记我们曾经的约定。」 这是自阿兰搬走之后,红拂第一次,正面给予我的,关于逃跑计划的态度。 「克里斯,我不知道你会不会懂,人一旦有所挂念,就会变得容易败下阵来。」红拂还在吊着,双手抱着树干,整个身体像晒鱼干似的,悬在半空中,红裙子像悦动的火,「至少在阿兰这里,我想我是愿意认输的。」 「那你又在等待什么?」我迎着风,任由衣服被吹得无比膨胀,大声道:「等待阿兰回心转意?你明知他不会这样。」 「我要等山本,我要亲口告诉他,不管从前怎么样,以后一定要善待阿兰。」红拂放下一只头,捋了捋满脸的头髮,从树上晃晃荡盪地跳了下来。 「我要告诉他,不管他是真心还是假意,一定不要再辜负一个人的真心。这世道,获得一颗真心比活下去还难。你说呢,克里斯?」 「我无话可说。」不知怎么的,我突然有些生气。 阿兰阿兰阿兰,为什么他总是想到阿兰,总是替阿兰如此着想。明知人家已经说过不想要他管了,他还如此地古道热肠。 红拂说:「我以后不在了,我不在以后,就没人保护他了。」 第57页 我的心跌到了更冷的地方。 「而离开他以后,我能保护的,就只有你了。」 红拂挤出一个大大的笑,笑这种表情,在他脸上可是极其地少见吶! 于是我的心情又峰迴路转地好了起来。 少年脾性总是如此,悲喜从不挂怀。这里的孩子都是这样,若人人记仇,那便是打上三天三夜都无法平息各自的恨。 「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么想的……」我的脸开始变得有些烫,说话声也不再像刚刚那样,充满底气,「我的意思是说……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想要保护我的……?」 说着说着,我自己先笑出了声。 红拂微昂着头,眸子里的光又亮了,他说:「就是上次你给我钱的时候。我不是因为你给我钱所以才这样想,我是觉得,克里斯,你把我当成了自己人,就像家人一样。我没有家人,我娘染了花柳病,死在了巴黎。而我的父亲,早隐入了人海,我连他是什么样子都不知道。从前你不在,阿兰就是我的家人,可他迟早要飞到他的山本窝里,我总不好以家人名义,一辈子都缠在他身上。这些日子我想通了,离开未尝不是一个正确的选择,只是出于爱,我想再叮嘱叮嘱山本几句,可怜的阿兰,没有我他该怎么办?」 「家人……」我望着他深不可见的双眼,在他的浅褐色瞳孔里,影影绰绰看到了母亲的样子,心底也掠过一个顺势萌发的想法。 我上前一步,扶住红拂的双肩,甚是认真地对他说:「那你愿意,跟我去拜仁州吗?」 我想,我想带着红拂,光明正大地回到我的家长去,我想拉着他的手,堂而皇之地走在小镇的鹅卵石路上。我们不用在乎其余人玩味的目光,不用在乎那些妖异的评论,我们自由自在,我们火烧教堂,就像红拂火烧起居楼一样,就像人们火烧贞德。 而我们,一起火烧这个糟糕的世界。 「拜仁州是哪儿……」 红拂的个子略比我矮,大概只到我胸膛,按理说,要论起保护,他看起来更像是需要保护的那个。 我揉揉他的头,故意将他的头髮揉乱,笑嘻嘻道:「那便是我母亲所在的地方。」 我没有说家乡。 自从他们将我从那儿驱赶出来以后,我就不再称唿它为我的「家乡」。 「那我可以在那儿一直生活下去吗?」红拂满眼天真。 「当然,我的小傻瓜。」我就像小豆丁抚摸布娃娃那样,抚摸着他的头髮。 他许是早上刚用冷梨水泡过,整个人散发着淡淡的清香。我的唿吸随之紧促起来,那香味如同散开的章鱼触手,将我紧紧包裹其中。 【作者有话说】 主角的感情有些许慢热,但并不影响他们註定相爱。感谢在2022-08-24 13:44:28~2022-08-28 08:52:5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jjj 6瓶;凉栀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8章 赵焱 ◎有钱的就是爷。◎ 巴斯公爵的晚宴定于月末某个周日。 我提前两天向阿兰借了身出入贵族庭院的礼袍, 哪怕只是个端茶送水的服务生,那群傢伙对于着装的要求仍胜过许多专业场合。 红拂亲自替我繫上了丝巾,他压在枕头底仅有的一块。那也是阿兰从前送他的礼物, 他很少捨得拿出来戴。 心胸狭隘如我,在红拂不知道的情况下, 我在去巴斯庄园的路上悄悄摘下了它, 放进了我的口袋里。 拿别人的东西给我用,那个人还是阿兰, 我心中多少有点不舒服。 我就是这样一个善妒的「小人」。 出于礼节,我们在宴会当天下午就抵达了巴斯公爵家。我连同着其他那群来兼职的孩子们一起, 排排站在后厨的档口, 听候着管家老爷的吩咐。 巴斯家的管家是个白髮苍苍的胖爷爷,穿着燕尾服西装时的样子, 像极了一棵黑番茄。在这里, 我发现了两件事:一是今晚到访的宾客里, 有威尔逊爵士, 二是与我一同协作的孩子里, 还有张橡树庄的熟悉面孔, 火罐。 自上回去啄木鸟邮件寄信路上,见到他与猹猹「情谊非凡」之后, 我就再也没见过他。今天却在宴会开场前夕, 布置礼宾餐具时, 与他负责同一片区域的布置。他托着高高一摞蒂芙尼蓝的印花香巾,一块一块摆放上去。数日不见, 他的脾性更见沉稳。 「火罐, 」我还是没忍住, 上前叫住了他, 称唿说出口后才意识到不妥,又改口道:「哦不对,该叫你.......赵焱。」 赵焱听到唿唤,堪堪转过头来,他这段日子想是多思极了,脸蛋消瘦不少。那桔梗状的身材快赶上了黑鬼,仿佛风一吹就要倒了。 「克里斯.......」他暗搓搓地凑上前来,抬起那张略显浮肿又苍白的脸,看着我:「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见我没说话,他自顾自地说:「我已经好几天没吃饭了,真的,克里斯,我想我真的快要被饿死了。你能不能替我去后厨偷一块奶酪,一小块就好。那些厨师总有些剩下餵猫餵狗的边角料。」 「为什么?」我的问题在此刻显得有些多余,我问,「橡树庄一日三餐一直很准点,怎么会挨饿呢?」 火罐捂着肚子,缓缓蹲下身去,近乎呻.吟着说:「你不知,哈吉发了话,不许格蕾给我分吃的。猹儿倒是偷偷捎过几回给我,结果被发现了,还连累他被一顿痛打。哎.......这些事不提也罢,总该不关你们何干。」 第58页 「哈吉为什么不许你吃饭?」 我不是惊讶于不许吃饭这件事,毕竟挨饿这件事,红拂常有。我只是好奇为何火罐也落得如此境地,要知道,他向来在哈吉面前千依百顺,哪怕是替他准备「临幸」的孩子,他也照做不误,比狗还忠心。 火罐想也没想,说:「许多事,你们外人不知道,我不屑讲罢了。自上回圣诞节,他们嫌我准备的孩子不够漂亮、标緻,将我痛打一顿后,没过多久,他又让我替他准备新的孩子。可我哪里去找那么多孩子?他们就是一个无底洞,永不知足。他们用完那些孩子,便随便找个由头弄死,埋了,或送到地下赌场,二次发卖,总归没什么好下场。如此作孽的事,我如今也越发良心不安了,克里斯.......我真的快要被逼疯了.......」 「奶酪的事我可以替你想办法。」我一口应下,这并非难事,相比于奶酪,我更关心他和猹猹此时此刻的处境。 我说:「那你今天来这儿又是为了什么?」 火罐抿嘴笑笑,眼里满是疲惫,「猹猹因给我送吃的,挨了打,床都起不来了。他要用药,可我们没钱。我便求人谋了这差事,想着能够换点钱,去给猹猹请大夫.......」 一时之间,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今天我说的这些,你可千万别告诉红拂他们。」火罐低下头去,再也不似从前那般桀骜高昂,「特别是贊兰......」 「嗯?」 「我怕他们笑话我。」火罐嘆出一口长长的气,復又起身,开始重新忙活摆放餐巾。 他佝偻着背,像是一下子老了十多岁,只剩一口残息吊着。 我很难将眼前这个人,将初见时意气风发、满身楞刺的少年联繫在一起。 他变得更加圆润、柔和,不知何故,变得更像是一个合格的大人。他的眼神,和黄金堡海港上码头工人们一样,充满着对这个世界的无奈与隐痛。 我毫不费力地从后厨摆盘的剩余食材里,扒拉出两块奶酪和几片生麦吐司。为防止不够,还特意塞了个溏心蛋。送到火罐手上时,他激动得快要哭了,三两口一通狼吞虎咽,吃完时不忘把每个手指都吮了一遍,仿佛飢饿到了极点。 吃完后我们在围墙跟躲着说话,此时距离晚宴开场还有半小时时间,宾客们陆续入场签到。歌舞声徐徐盪起,而我们这群人,得以一小会的偷懒时间,为半小时后的正式开宴,养精蓄锐。 「看到了吗?那就是威尔逊公爵的车队。」 火罐跟条哈巴狗似的,蹲在墙根,嘴衔一根狗尾巴草,颇是艷羡地看着。 「威尔逊拥有旧金山最大的维多利亚城堡,据说他家里的僕人,比整个橡树庄的孩子还要多。」 我顺着火罐的目光看去,一列装饰豪华的四轮汽车缓缓驶近,巴斯公爵带着数十家眷、僕从等候在门口,排场之大,甚至赶超汉密尔斯上将。 「这世道就是这样,有钱的就是爷。」火罐说到这里,语气突然愤慨起来,「有人笙歌连昼,有人冻死街头,这就是这个世道啊.......」 说着说着,他的肩膀隐约抖动起来。我靠近了看,才发现他眼里噙满了泪。 「猹猹现在还发着三十八九的高烧,不知道还能不能等到我的药。而我如今看着这群贵族大摇大摆地开着豪车、品着鹅肝与上等葡萄酒,只觉得无用!我当真是无用,枉他喊了我这么久的老大......」 火罐越说越激动,整个人跪坐在地,失声痛哭。 恰逢四月初访,巴斯庄园春棠花开,细风吹起一阵玄奇波光,连带着满园花瓣,浮空浪漾,更衬得这场哭泣意外地庄重。 「别哭了。」 我将手轻轻搭在他肩上,透着那层打满补丁的面料,我碰触到一道微微隆起的肿痕。 他的衣服下,一定遮藏了无数鞭痕拷打,我甚至还能触碰到新鲜伤口蒸腾出的热气,血液独有的温热,一种残酷的末梢感受。 我不擅安慰,对红拂是,对火罐更是。如今我唯一能做的,是替他想想办法,如何能帮到他和猹猹。哪怕我不是神,但我也要努力做个正直的人。无关善恶,只求心安。 「你看,阿兰居然也来了。」 神思迷惘间,眼底瞬时一亮。一抹熟悉的宝石蓝映入眼帘。 阿兰,美丽的阿兰,我所熟悉的贊兰阿部月,带着他那一身骄矜与清贵,如孔雀般从威尔逊爵士的车下款款走下。 他身着数不尽的名贵珠宝,雍容鼎盛,整个人散发着绚烂的弧光,我下意识想到了什么,似抓住了救命稻草般,心中一下子有了主意。 我难掩兴奋道:「你先别哭,咱们的救星来了!」 是啊,我们还有阿兰,我们还有人美心善的阿兰。纵然他已搬离橡树庄,纵然他与红拂决裂,但以他的纯净心性,一定不会拒绝我们的求助。 火罐经我点拨,也很快在人堆里发现了阿兰的身影。只是他丝毫不见轻松的样子,反更忧愁地说:「还是算了吧.......我.......我不想为了这么点小事去求人......」 「小事?」我气不打一出来,质问道,「猹猹都快病死了,你还在乎自己这点颜面,觉得它是小事......?」 「你不懂......别人就算了,可那是阿兰!」火罐乍地激动了起来,像是被刺痛到某块柔软的地域,整张脸红了一大半。 第59页 「阿兰怎么了?」我不懂,是真的不懂,明明叫嚣着可怜的是他,如今畏畏缩缩的还是他,这里面一定有我不知道的隐情。 「那你就等死吧,等猹猹死了,你也跟着愧疚和自责去死好了。」 盛怒之下,难免说出重话,可这是我能替他想出的唯一可实现的办法。之前红拂剃头,被打得奄奄一息时,也是阿兰请人找来的医生。他一定有许多人脉交情,能帮到我们,自然,我们也不会让他白白出力。 「你要实在拉不下脸,我去替你求。」终于,我看不下去了,猹猹若知他心心念念的老大,如今为了所谓的面子,举棋不定,左右摇摆,想来只会更加寒心。 动身前,见火罐还没表态,我又回身叮嘱:「你放心,这份功劳我不会抢了你,回头在猹猹面前,我只说是你找的阿兰,在阿兰面前,我也不会提是你让我找的他,只说是我想帮猹猹。」 火罐什么也没说,「扑通」一声跪在我面前。我吓得后退了一步,被这突然地盛大礼节而震慑。 火罐沉默片刻后,抹了把泪,慢慢抬起头来。 前厅祝酒声响。 少年郎说,「谢谢你,克里斯。」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8-28 08:52:59~2022-08-29 10:04:1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jjj 6瓶;.寄 4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9章 恶疾 ◎只身走进那黑夜。◎ 我很快绕过所有人注意, 在宴会开场后不久将阿兰招唿出了大厅。 细算起来,我也有好些日子没见到他了。上回在小镇同他逛了古着店后,之后只能在每月例行的唱诗会上远远看上一眼。 他脸上的粉越来越厚, 眼袋也随之越来越垮,身上的玉石珠宝日益繁复, 谁也不知道他过得到底好不好。 除了他自己。如人饮水, 冷暖自知。 「阿兰。」 在正式开口前,我打算先做一个小小的铺垫, 当然也有发自内心的关心成分在,总不至于显得求人的意图太过明显。 「怎么了?」阿兰几乎条件反应似的, 脱口而出, 「是红拂让你找我的吗?」 「不是。」我如实奉告,他眼里的光旋而灭了。 「听说山本先生要来找你了?」我走过去, 拍拍他的肩, 由衷祝福, 「恭喜你, 阿兰, 日有所盼, 终于等到实现的一天了。」 阿兰腼腆一笑,脸色勾出一丝欣慰, 像是在沙漠中行走了许久, 突然见到了绿洲。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枚胸针, 那枚胸针我见过,如果我没猜错, 那应该就是山本给他的信物。 「克里斯你看, 」阿兰拉我去旁边坐下, 将那枚胸针端放在我面前, 双眼泛光,「这是他给我的,我果然没有看错人,克里斯,我想山本一定是爱我的!」 他将胸针紧紧贴在心口的位置,幸福得快要晕了过去,而除了说一些客套的祝福,我什么也插不上嘴。 也无心插嘴。 「对了阿兰.......其实,我是有件事想求你.......」反覆酝酿后,我还是决定直接同他说。 我将火罐刚刚同我说的有关猹猹的事一五一十告诉了阿兰,按照约定,我只字不提是火罐求人,只说是我可怜猹猹,想要拉一把他,而阿兰也不负期许,一口应下,并当即叫来个僕欧,让他即刻派人去橡树庄为猹猹医治。 看着阿兰对僕人悉心吩咐着,我越来越觉得火罐说的话有多对了。这世道,有钱的便是爷,有钱便能让许多事情变得轻松又简单,大人爱钱,不是没有道理的。 「谢谢你,阿兰。」我想了很久,没能想出怎么回报阿兰,从某种义务上来说,他并没有责任帮助我们。只是出于人道主义关怀,施以援手,这并不意味着我们就可以心安理得地接受。 遂我进一步说:「这件事,归我欠你的。我身上没什么值钱的回报你,如果你不嫌弃,这支钗.......」 我将母亲留给我的唯一一只凤钗递了出去。 我没有告诉阿兰,其实这支钗,我本打算在回橡树庄路上,去典当行寻个好价钱卖了的。卖来的钱充入我的「战袍基金」里,原谅我十六岁的脑袋瓜里,除了兼职与变卖,想不出其他赚钱的方式。 阿兰也不客气,大大方方地收下了。其实这样才对,若他与我推诿,反使得我心中难安。 「红拂最近还好吗?」阿兰望了眼大厅的方向,威尔逊爵士还在陪着宾客闲谈,他应该不着急回去。 我不假思索道:「一切都好。只是.......只是最近身边人只要一提到你,他总是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 斟酌之下,我还是没将红拂打算跟山本谈谈的想法告诉阿兰。我知道,阿兰一定不会同意山本与红拂当面锣对面鼓地碰撞,那肯定比世界大战还可怕。 阿兰皱了皱眉,摆摆手:「也罢,他许是厌透了我,我不怪他。」 话没说完,他从西装礼服的夹层里拿出一沓钞票,塞到我怀里。 「麻烦你......你.......咳.......」 阿兰扶着我的肩,勐地剧烈咳嗽了起来。我只当是普通感冒,正要关怀,不想他咳嗽声愈发兇勐,仿佛五脏六腑都要吐了出来。 我连忙将人扶到一旁花坛边,取了杯水。阿兰抿了一小口,休憩了片刻,咳嗽这才慢慢平息下去。 第60页 「这是怎么了?」 我看着他咳得通红的脸,不太像是寻常受凉。 来不及等他回答,我便自行伸手探上他的额头,还好,没有发烧,只是刚刚一阵发作实在吓人,我差点以为阿兰得了什么不得了的大病。 不想阿兰跟没事儿人似的,说,「入春了,身子板越来越不爽快了。」 如果他不说这句话,我还真不会多想,只是他说了,反倒添了几分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味道。我上下打量了他一眼,隐约看见他领口处肌肤上,几道紫红色的虫纹。中间夹杂着密密麻麻的红点,跟丘疹一般,看得人浑身寒战。 「这是怎么回事?」我顾不得那么多,上前去扒他的领口,阿兰将领口捂住,而越是如此,我心中的不安越是明确。 「到底怎么了?!阿兰?」 我不顾他的阻拦,强掰开他的手,去解他领扣。 阿兰终抵不过我的腕劲,被我堵在跟前,左右难从,最后只得任我掀开那片遮挡。 我当即惊得说不出话来。 天.花。 是天.花! 脑海里的血浆咕噜噜爆炸成一片,耳边尽是血液的咆哮声,嗡嗡嗡不停。 我在很小很小的时候,在同镇的疯女人身上见过类似的病症。只是她比阿兰身上的红点更多,那些纹路也更加狰狞。显然,阿兰还只是处于发病的初期,而仅是萌芽阶段,便足以使人心惊肉跳,惊魂难耐。 「你.......你.......」我连话都说不大清楚了,双腿一个劲儿发抖,恍惚觉得自己也似乎染上了什么脏东西。 「我知道这是什么病。」被揭穿的阿兰并不慌张,满是从容地系好领口,慢条斯理:「如今见到我这样,你应该就觉得我没那么无可挑剔了吧.......?」 他遑遑一笑,居然还在笑,我下意识退避到离他更远的位置,不忍细看他脖颈处的红点。 唿吸急喘。天边山雨欲来。 阿兰拍了拍手上的灰尘,又摆了摆被挤歪的领带,将胸针收好,一副什么也没发生的模样。 「克里斯,别告诉红拂。」阿兰知道我心有忌讳,没有上前,双手举高,做投降状,「我放心,我不会伤害你,也不会伤害任何人........」 我直接软瘫到地上,难以置信地望着眼前人,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知道你现在一定有很多话想问我,」阿兰苦笑一声,转过身去,不让我看此时此刻脸色的表情,「其实最开始我就有所怀疑,在我搬出去之前,后来我暗自求了医,才发现是这病。留给我的时间不多了,二十天,医生说最多潜伏二十天,算上今天,我撑死只有十几天的时间了。」 「怎么会这样.......」我无助地抱住脑袋,头痛欲裂,音容颤抖,「什么叫撑死只有十几天......?你.......你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时间不多了对不对?!」 「是的,我从一开始就知道。」阿兰略带哽噎,「我并非什么天下一等一的良人,火罐说得对,我就是个卖皮卖肉的,下九流的男娼。一天到晚强拧巴着笑,换那么一丁点可怜的真心。我知道你们一定觉得我蠢极了,为着一个千里之外的男人和一份虚无飘渺的承诺,坚守至今,可是这点在你们看来不成体统的东西,却是我这辈子可遇不可求的幻光!克里斯,我不求你们能看好我与山本,也不求再回到橡树庄,只是在生命的最后时间里,除了山本,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红拂......」 阿兰颤颤巍巍地从怀里又拿出一沓钞票,我这才发现,他今天戴了皮手套。 起初我以为只是装饰,后来想想,其实他生怕将病传给旁人,故而交到我手上的每一份东西都包装得密不透风,且还戴着阻绝手套,杜绝一切传染的可能。 我强忍着眼泪,心中五味杂陈,深深的痛惋使我无言以对。 「你傻啊,阿兰!!!」我跪坐在地上,恨铁不成钢地看着一脸泪眼婆娑的他,面目扭曲,「你为什么已经为他割了一次手腕,却还要再受一次这样的苦?你忘了当初你得病时,用烧红的铁块治病的事吗?!你这副躯壳,还能经得起几回这样的磋磨?!」 「别告诉红拂.......」阿兰这身跪下,重重地沖我磕了一个响头,「求求你,别告诉他.......」 「他如果知道了的话,会杀了山本的。」阿兰抹了把鼻涕,前所未有地狼狈哀求,「求求你克里斯,成全我仅有的一点爱吧,一点点的爱,一点点的爱足矣.......」 「真的没有救了吗?」 我一点一点,谨慎挪上前去,心中依旧忌讳,不敢触碰。 「真的一点挽回的余地也没有了吗?」 一瞬之间,我有些很后悔今晚来找阿兰。如果我不找阿兰,或许就不会知道这些事,如果我不知道这些事,我就不必为他和红拂感到如此伤心。这样的伤心与他们而言,无关轻重,可若是我从一开始就不捲入他们之间,这件事或许不会变得这么复杂。 「没有了。」 阿兰痴痴起身,抽出一条孔雀绿的丝巾,擦了擦脸上的泪。 不一会儿,有僕欧来叫,想是威尔逊在找人。 阿兰没同我再说些说什么,把钱放在一旁后,只身走进那黑夜。 【作者有话说】 临时通知周四出差,这一周都无法更新。为了抚慰大家,会在今天连更三章,后两章将在七点与九点发出。感恩,大家可以慢慢看。 第61页 也欢迎大家踊跃评论,你们的关注是我加更的动力~ 感谢在2022-08-29 10:04:16~2022-08-30 10:50:2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凉栀 4 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0章 秘密 ◎我不信猹猹。◎ 「感觉好些了吗?」 「好些了。」 「这里还痛吗?」 「不痛了。」 「那这里呢?」 「有一点......」 「那应该没有什么大碍了。」 沃米医生放下听诊器, 扭头沖其余人笑了笑。火罐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扶着墙走了出去。 「我就说没事,你还不信, 偏不信,晚宴还没结束就跑了回来, 跟投胎似的。」我从后拍了拍他的肩, 聊以慰藉,同时将那沓本该属于他的报酬递给他, 「喏,这是你的, 你回来得太急, 薪水都还没拿,我替你领了。」 「这次你帮了我大忙。」火罐饶有余悸地瞥了眼屋内, 紧抓住我的手, 一脸感激, 「克里斯, 真的, 这次算我欠你一个大人情。」 我将另一只手搭在他手上, 微微笑说:「先别说这些,猹猹的事容易破, 那么你呢?」 这才是这这宗错乱里的重点。 「难不成你还要再替哈吉他们物色新的猎物吗?」话虽如此, 但你让我真想出什么别的办法, 我也想不出来,我只是想听一听火罐本人的意思。 火罐毫不掩饰道:「我当然不想......没有人天生愿意做个坏人。可......可如果我不做, 哈吉他们那群人就会置我于死地......我会被打死的!」 说着说着, 他的情绪又激动了起来。我将他拉到一处更偏僻的地方, 橡树庄人多眼杂, 一不留神,便会留下把柄。我不得不处处小心。 「那你有没有想过.......」这是思虑许久的办法,也是唯一的办法,我并非心血来潮。 「什么?」 「想过跟我们逃出去.......」我走近半步,嘴巴快贴到了他耳朵上,唿吸急促,比做贼还要紧张。 「你们?」火罐不可置信地扫了我一眼,自言自语:「你和......红拂?」 我迅速抽回身子,一脸平色,算是默许。 火罐痴痴钝钝道:「我......我考虑考虑。」 「不是我不让你考虑,是哈吉给不了你太多时间考虑。」 我捋了捋鬓边的碎发,又起风了,最近夜里贪凉,多待一会,便觉得寒意触达全身。 「我当然想走,只是......」火罐望了眼猹猹那间房,满是踌躇,「只是如果我走,猹猹自然也是要走的.......可他跟着我,能有什么好日子过?不过是跟从前一样,跟一群乞丐抢饭吃。」 「或许我们可以再替他找户好人家。」我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就像从前那样,替他找一户真正爱惜他的好人家。至于你,跟我们一起离开这里,总好过你总是做一些违心之事。」 「哪有那么容易。」火罐呛笑两声,像是自嘲,「猹猹不是没有被领养过,最后还不是被原封不动退了回来。他胆小、爱哭,夜里总尿床,没有哪户人家会喜欢他。就算领走了他,也只会拿他当只宠物狗一般对待着,与其这样,还不如跟着我。」 「可你真的想让他跟你一起四海漂泊吗?」我看着他的眼睛,里面有我探不清的情绪,如鱼在水,游离不清,「我最多只能帮你们出去,至于出去以后,去哪里,原谅我没法照顾你们太多。」 这是实话,我能力有限,无法做到事事周全。我知道以红拂的性子,要真逃出去了,见到猹猹火罐无处可去,仍会出手相助。但我做不到,我的父亲告诉过我,量力而行是美德,成全他人,也是成全自己。 火罐思考良久,等我腿都站麻了,他才支支吾吾开口:「不然.......还是麻烦你们帮他留意一下好人家........?」 「我们会的。」我随他一道,看着猹猹寝室的方向,意味悠长,「只是猹猹那边,你.......」 「我会说服他的.......」火罐势在必行,「有好日子过,谁还愿意吃苦?」 「你确定?」我有些没底,「他那样喜欢你.......」 「什么喜欢......我和他都是男的,谈什么喜欢?」火罐略显鄙夷地看了我一眼,「他不过是拿我做哥哥,我拿他做个小弟罢了。」 「我是信你的,信你真把猹猹当弟弟。」我与火罐四目相对,我确定,他眼里提及猹猹时,并无半分柔绪,那种红拂看我时时常会有的柔绪。 「只是......」我更近一步,躬身附在他耳边,「我不信猹猹。」 ......... 「见到阿兰没?」 与火罐谈完后,一回到寝室,迎面撞见红拂。 他举着半个苹果,正啃到一半,脚边果皮吐了一地,十分悠哉的样子。 我慌慌张张道:「见......见到了啊。」 我又想起阿兰身上那密密麻麻的红点,一想到它们,我就头皮发麻。 「你紧张什么?」红拂察觉到一丝异端,裊裊上前,嚼着苹果肉说:「嗯.......去了趟巴斯庄园,连身上都是香香的......」 「我给你带了东西!」 我突然想起自己回来时偷偷塞了几块樱桃奶油蛋糕在身上,可惜回程颠簸,奶油蛋糕瘪成了一坨,看上去实在有些惨烈。 第62页 「丑是丑了点,但还是谢谢你啦~」红拂满脸欢喜地把蛋糕接了过去,连苹果也不吃了,用手舀起一指□□,塞进嘴里吮了吮。 「对了,阿兰有跟你说起我什么吗?」他又将话题绕回到阿兰身上。 自知无法越过,我索性如实相告:「说了,他让我告诉你,山本下周就到黄金港,他会亲自去迎接他。」 「真是没出息......」红拂顿时将奶油蛋糕放到一旁,愤愤然道:「就是天生的贱命,为了男人一点点的好,就掏心掏肺上赶着去做牛马。咱们以后千万别跟他来往。」 「那你还会找山本吗?」话虽如此,但我知道,红拂只是刀子嘴,心还是那颗豆腐心。 「找啊,当然要找!」红拂一副振振有词的模样,将声音拔高了好几个度,「我管不了阿兰,但至少能管一管山本。我要告诉他,别让我知道他辜负了阿兰,他要敢辜负他,我就敢拿刀将他捅死!」 「你可千万别说这样的气话.......」我被红拂的兇恶表情给吓到了。 见我真有些露怯,红拂语气稍缓:「我不是气话,我是认真的。看吧,就看他来黄金港的时候,他有没有觉悟.....」 这头话说完,黑鬼牵着小豆丁的手走进门来。 红拂立刻掩去脸上的恶气,翩翩然爬回到自己床上,背过身不知忙活什么去了。 「克里斯,你终于回来了。」黑鬼松开小豆丁的手,任他跟一团白棉花似的,弾到我怀里。 「克里斯哥哥.......」小豆丁的声音奶奶的,就像在温牛乳里浸泡过了一般,听得人心神舒宁,「我哥哥说,你最近很缺钱是嘛?」 原本背对着众人的红拂背影登时一凝,我旋即撇开话题,「瞎说,我不过是觉着无聊,谋份差事罢了。」 「他呀,真以为你差钱,把自己罐子里的铜币全都掏了出来,说是要给你哩。」 黑鬼从兜里掏出几个,吭吭哧哧塞到我手上。 「你别嫌少......这里头有几个钢镚儿是我的。我原是打算拿来买吃的,既知道你缺钱,就紧忙赶忙地拿出来给你了。」 「呦,自个儿都送来了,一个个的都不叫上我?!」 黑鬼话音刚毕,火罐的声音跟惊天雷一般从门外炸了出来。 众人循声探去,只见他拿着刚刚我给他的那沓钞票,和一个孩子们专用来储放私房钱的陶瓷罐子,大步走上前来。 「凡是好人好事都让你做了,你让我们这些人怎么办?」火罐做回了从前盛气凌人的样子,蛮横地将钱塞到我怀里,「不许推託,既然缺钱,就先拿着。」 「还有我还有我,不能少了我.......」 猹猹跟在他老大身后,露出一颗圆鼓鼓的脑袋。病还未好全,他刚能下床,也不知从哪里听来了风声,跟着火罐一起过来了。 「不用......真的不用.......」不知怎么的,我竟有些羞愧,看着如此热心的同伴,不由自主地往外推託,「也不是什么大事.......」 对他们来说,的确不是什么大事,但对我来说,是最重要的事。 「怎么了?」 红拂堪堪转过头来,不解地看着我:「克里斯,你很缺钱?」 「没......没有.......」越是隐瞒,越是隐瞒不住,我只好转移话题,「哎呀,都怪大豆丁,我不过只是多嘴问了他一句,有没有什么差事给我,竟不想你们全都知道了,我本不想麻烦大家的......」 「是家里有人生病了吗?」火罐问。 「还是你母亲出了什么事?」黑鬼也跟着问我。 「好了好了别问了,」红拂突然开口替我解围,像是想到了什么,打起圆场,「或许是人家家务事,你们问这么细做什么?」 「当真没事?」黑鬼又确认了一遍。 我颇感激地看了红拂一眼,「没事,你且安心。」 众人这才一一散去。 火罐与猹猹前脚刚走,红拂果断从床上跳了下来,拉上我的手便往外头跑。 我们一路跑到那棵马尾松下,那是我与他的秘密基地,在秘密基地,我们只会说一些秘密的话。 「你有事瞒我。」红拂松开拉着我的手,气喘吁吁地弯下腰去,双手撑着膝盖,不忘抬眼看我,「说吧,克里斯,是不是这么回事?」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8-30 10:50:26~2022-08-31 09:45:3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墨琼没书看啦! 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墨琼没书看啦! 506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1章 缝衣 ◎你想家吗?◎ 「没什么事......」 事到如今, 我还妄想打着哈哈,就这么混过去。 红拂不依不饶道:「为什么所有人都知道你缺钱,就我不清楚?你缺钱也就罢了, 这段日子里还总是给我塞钱,这件事绝对不止看上去得那么简单!」 红拂没等我说话, 自顾走到我跟前, 强抬起我下巴,迫使我不得不与他四眼相对。 「还是坚定不移的同伴吗?」红拂一脸认真地看着我的眼睛, 字字用力,「说好的谁也不丢下谁, 哪怕现在没有出去, 也不能丢下对方,这句话还作数吗?」 「当然作数.......」我拼命摇晃着脑袋, 不敢看他的脸, 我答应了阿兰, 决计不会将他给红拂钱的事告诉红拂, 我和他都清楚, 以红拂的要强性子, 他是万不可能接受这嗟来之食的。 第63页 「你不说是吧?」红拂抽出口袋里的钞票,高高地扬起手, 作势对着风口, 神色肃穆, 「要你还执意瞒我,那这些钱, 还是烦请你拿回去吧!」 我忙伸手阻止, 急得语无伦次, 「不......不是我不说, 是.......是我实在不能说啊.......」 红拂毫不留情地将钱塞回到我手上,转身就走,丝毫没有拖泥带水。 「红拂!」我在后面边追边叫。 前头人埋头快走,并不理睬。 「相信我,我有我的苦衷.......」 这是我能向他透露的极限。 红拂依旧不作停留。 「就因为这个,你就要不理我了是吗?」 我逐渐快追不上了,他的腿脚好快,下一秒好像就要永远消失在我的世界里一样。 我奋力追赶,那抹红越来越惨澹,到最后只剩下零星半点儿的残影。 快要消失时,他停下了脚,定定地看着我。 「我说.......」此时我已经上气不接下气,感觉快要累倒了过去。 我扶着一旁的柱子,软软瘫坐在地上,任由汗水嘀嗒嘀嗒,滴落在额前的地板上。 「是我.......」我张了张嘴,只觉喉咙口一阵拥堵,「是我......那天寄信,我陪阿兰一同逛了古着店,看到一件十分漂亮的衣服,想买来给自己......」 「就因为这个?」红拂一脸动摇。 「我发誓,」我举手立誓,「就因为这个。」 稍作平息后,我依依起身,擦了擦汗:「自打来了橡树庄,我就没买过衣服。除了带来的几身冬装,没有再可以穿了的了。你看转眼就要入夏,我连件像样的夏装也没有.......我看中的那件衣服,要两百美元,是贵了些,但我......我真的喜欢。」 说完这些话以后,我莫名其妙感觉到一丝滑稽。素来诚实的克里斯安德烈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如此擅长撒谎的呢?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能将谎话说得如此镇定自若、比真话还真?谎言在橡树庄像是每个孩子的必备技能,或许撒谎也是融入这个集体必经的「仪式」之一。 「你确定没有骗我?」红拂的脸上晕开一丝愧疚,又有着一如既往地清高,「你知道的,我是最讨厌别人骗我的。」 「我没有骗你,你不信可以去问阿兰......是他陪我一起逛的。」 谎话说到这里,我已经无所忌惮。我知道红拂不会真的去找阿兰对峙,他就是这样,倔强又孤傲,从来不像是会主动低头的那一方。 「对不起克里斯......」红拂这才卸下一口气,如释重负:「我只是......只是怕你们都把我给扔下.......」 「怎么会呢?」我鼓起勇气将手搭在他肩上,往身前拢了拢,「就算是丢下谁,我也不会丢下你的。」 话音刚落,我与红拂的脸双双红了。甚至还能听到红拂噗通噗通的心跳。 我们俩像双双触电一般,抽开彼此,退避到三步之外。 乌云后一点一点露出点灿烂。 「你缺衣服穿,为什么不早跟我说?」红拂淡淡一笑,抿着嘴说:「没有人告诉你吗?我娘的针线活.......比旧金山所有的裁缝匠都好吶!」 「那你能请他们为我做身新衣吗?」我傻乎乎地问。 不想红拂狠狠拍了下我的头,气急败坏道,「真是个木头脑袋!听不出我话里的意思吗?」 「什么意思?」我是真不懂。 「哎呀.......就是......就是......」这次轮到红拂语无伦次了,「就是我说了啊,我娘的针线活很好.......」 「所以呢?」我盯着他俏红的小脸,莫名想笑,「你娘不是去世了吗?总不能让她来给我做新衣服吧?」 「算了,听不懂就算了!」红拂气鼓鼓地跑到一边,跑出去两步,又回过头来:「克里斯,你喜欢什么颜色的布样?」 「黑色。」 我想,红和黑,天生一对。 黑色是武士的颜色,是英雄颜色,也是约翰维恩的颜色,最关键的是,是李靖的颜色。 是红拂女的李靖,是红拂的李靖。 是长安城所有人的李靖。 ........ 从那天之后,红拂便很少与我们待在一起。有人说他不知从那儿搞来一块布,每天抱着一堆针针线线埋头忙活。眉也不描了,头髮也不梳了,静等着即将到来的自由日,与众人约好一同去黄金港。 不比上回自由日的惬意自由,这回大傢伙脸上都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答应大豆丁画的郁金香早在数日前完工,但他迟迟没有送出。小豆丁的哮喘愈发频繁,一日两日,到一日三次,到最后,从早到晚都得挂着氧气罩。 黑鬼也比从前更瘦,几近只剩一副骷髅。我和红拂将不少吃食全让给了他,可他夜里还是哭,说做了噩梦,梦到自己被活活饿死。好几个晚上,我都在起夜的路上,看到他躲在墙角,狼吞虎咽塞着糕饼。 而阿兰,因为不在的原因,我并不知悉他过得好不好。可转念一想,得了那样的病,能好到哪里去?听火罐和猹猹说,他们见过一次阿兰,他如旧坐在四轮小汽车上,身边堆着高高一摞礼物,就像童话里的豌豆公主,锦衣玉食,却终日郁结。 大傢伙的状态如同初夏山雨前的闷雷,滚滚浓云翻腾,整个世界都是灰濛濛的。 「黄金堡是旧金山最大的海港,每天都有上百条船只来往。」去时路上,黑鬼跟我们喋喋不休地介绍着,「其他人许是都知道了,但是克里斯,你知道吗?听说港口的大船上,就有个能带我们回家的人。」 第64页 「你想家吗?」我问,其实无需多问,这里的每个人都很想家。 「想啊,但是我已经没家了。」黑鬼挤出一丝苦涩的笑。周围的气氛更显凝重。 不经意间,我们一队人又走到了上回自由日遇到的参天古树下,经过一个冬天的轮迴,他枝叶凋尽,几近枯亡。 「哎,你们瞅瞅,这根,这叶,竟全都被虫子给啃光了。」大豆丁怒其不争地着下一段坏死的枝干,上面爬满了虫子。 「要我看,也不全是虫子的锅。」红拂跟着走过去,想跟上回似的,爬到高处去。却不料怎么也爬不上去,主干上的枯藤全都是空心,一抓就断,这棵老树想是真的要走到了终点。 「可惜了,这么好的树,活了近百年,居然挺不过去现在了。」大豆丁又拍了拍树茎,他只是轻轻一拍,就有无数残叶散落而下,众人的心更加沉重。 「那还埋在这儿吗?」黑鬼问,「上回红拂说的,以后死了,大家都要埋在这儿。可上回来的时候,青山绿水,景致甚好,现在这副凄悽惨惨的样子,跟荒郊野岭也没区别了。」 「埋吧,哈哈。」红拂摸了摸后脑勺,笑了两声,「就当给老傢伙当个伴儿,来日下去了,不至于说话的人都没有。」 「你还有心情说笑。」大豆丁微白了他一眼,走近两步说:「哪家孩子这么小都在考虑死了之后的事?再说了,咱们以后一定会好好的,一定都会住金屋,盖大楼,怎会落得葬在这荒郊野地的可怜下场?」 「可怜吗?」红拂向远方眺去。 翻过两座山后,就是黄金港。港口无数中世纪建筑的塔楼如同通天的神针,邮轮鸣笛声灌耳。 「能葬在自己想葬的地方,在我看来是种莫大的自由。」红拂翻起下垂的刘海,回眸看着我,惶惶笑着说,「就怕死了以后,连埋在哪儿都不能自己做主。」 「没有什么是比不自由,更痛苦的事了。」 第32章 海港 ◎倒v结束。◎ 众人继续向黄金港进发。 如大豆丁所言, 黄金港是旧金山最大的进出海关港。每天有近上百条船只来往进出。船上承载的不止有珠宝、香料和桑麻,还有来自世界各地的观光客与风俗特产。 关于黄金港,我只堪堪来过一次。还是当初麦德逊舅舅送我来旧金山时的事情。 那是我第一次坐大游轮, 去一个我连在地图上都找不到方位的地方。那时候的我肯定想不到,在这里我会遇见红拂等人, 与他们背后的种种。无尽隐秘就像那些终日奔腾的海浪, 潮汐褪却前,没有人知道海滩下还蕴藏着什么样的珠贝。 黑鬼坐着大豆丁的二手脚踏板, 远远在前面替我们探着路。红拂牵着小豆丁,边走边同我说着近日的趣事。橡树庄有很多个这样的时刻, 惬意、自然, 又普通。 如果所有故事都能提前预知结局,那么我想, 这时的我应该无比庆幸, 这所谓的平淡。 「前头就是黄金港, 你们快看!」 随着黑鬼一声响亮吆喝, 我随其余人抬头望去。只见天边尽头, 一座细长塔楼直入云霄。三两海鸥翻飞左右, 下有礁石堆叠,里外围着三层防护栏, 护栏一头是密密麻麻的商贩, 另一头, 则是丛丛海浪。 「哇,有阿拉斯加大螃蟹!」 黑鬼没等大豆丁把车停稳, 从后座上一跃而下, 落在一处海鲜摊位前。 摊主是个红光满面的胖妇人, 手里正举着一只足有五六个成人手掌大小的海蟹, 向围观的顾客兜售着。 「好傢伙,这螃蟹都快赶得上我的大脸盘子了。」 大豆丁跟着比划了一下自己的脸,把小豆丁从红拂手上接过去,一把抱起来,使得他也能看见那只蟹。 红拂从后调笑:「也没什么稀奇,早年在巴黎,阿兰带我吃过一次上诺曼第的法餐。那桌子上摆的火鸡,可比这螃蟹还要胖上一圈呢。」 说刚说完,他的笑容即刻凝固住了。我知道,他是在为话里提及到的「阿兰」感到忌讳——没有什么是比下意识的言行更能说明内心的了,红拂心里,果然还是放心不下阿兰。 「这么大的螃蟹。一个人肯定吃不完吧?」小豆丁举着胖乎乎的小指头,一个一个清点过去,「一、二、三、四、五……我们这里有五个人,五个人能吃完吗?」 「你才那么小,怎么能算一个?」红拂摇头笑笑,走过去捏了捏小豆丁的脸,「你呀,顶多只能算半个。」 「那我呢那我呢?!」黑户将手一样举得高高的,从脚踏车上下来起,他的眼睛就盯在大螃蟹身上没移开过。 「那按这么说,我的饭量,得算两个人。」 「两个哪里够?」大豆丁接过话茬,回头看了我一眼,「要我说,我们这里所有人加起来,都没你一个人能吃。」 众人「哈哈哈」笑成一片,好像那螃蟹已经吃到嘴里了一般。其实我们心知肚明,那样的珍馐美味,一定要价不菲,我们註定没有资格享受,只能远远观望、品摩,观望完了,就当是吃进肚子里了。 这是黑鬼教我的法子。 他说过,想像力,永远是填补飢饿最好的方法。 「你们说,那蟹肉吃起来是什么滋味?」黑鬼意犹未尽地舔了舔上嘴唇,口水快滴到了地上,没等其余人吱声,他又说,「哎,管他什么味儿,肯定比咱们老家小水沟子里的小螃蟹要好。」 第65页 「你可别馋了,那不是咱们消受得起的东西。」大豆丁将他往回拉了拉,像是想到什么,补充道:「来时路上才吃了两个葱油饼,你不会又饿了吧?」 「唔……」 黑鬼不置可否,垂手摸了摸肚子,咽下一口口水。一时之间,众人面面相觑,都被他这无底洞般的食慾惊讶到说不出话来。 「我身上已经没吃的了。」 红拂亮了亮空空如也的布兜,我们也跟着看了眼自己的口袋,也都没剩下什么吃食。 「我看那边有糖水铺,」大豆丁指了指沿街对面,提议道:「不然咱们去买糖水喝吧!」 于是大家又一窝蜂似的涌了过去。 今天不知怎么的,黄金港的人格外地多。尤其是我们身处的码头。 后来听卖糖水的摊主说,今天是礼拜日。每个礼拜日,都是黄金港开港卸货的日子。码头自然格外人山人海。 我出发前吃了早饭,路上又喝了许多水,就将自己那份糖水给了黑鬼。红拂一行人蹲在路边,边看来来往往的码头工人搬运着货物,边往嘴里灌着糖水,权作休憩。 「也不知阿兰今天有没有来接他的山本......」 气氛正好好的,黑鬼冷不丁冒出这么一句话。 红拂的脸旋而一寒,将盛着糖水的瓷碗「哐」一声放到旁边。 「好端端的,你提他干什么......?」大豆丁赶忙使了个眼色,示意黑鬼闭嘴。 「啊,你们看,那不就是阿兰哥哥吗?」 黑鬼才合上嘴巴,就见童言无忌的小豆丁遥遥一指,红拂的手迅速捏做了拳头。 「阿兰?哪里是阿兰?」黑鬼腾身站起,抻长脖子往外望。今天的人实在太多了,一眼看不到实属正常。 「就是那个......那个穿藏青色日本人衣服的那个......」小豆丁比我们还要急,攀着大豆丁的裤腿作势往上爬,「哥哥背我,哥哥背我.......」 「好,背你背你。」大豆丁将他「整只」抱起,驮在肩膀上。 「哎呀,我看到了!我看到阿兰了耶!」黑鬼大惊小怪地指着和小豆丁同样的方向,欢唿又雀跃,「真没想到,在这儿还能碰见自己人!」 红拂恹恹一嘆,与我对视一眼。他们都不知道,今天来黄金港,是我与红拂有意为之,为的就是见到山本,而在他们看来,这只是一次寻常的出游。 「要不要过去打个招唿?」我试探性地问了问身边人。 红拂一贯冷言道:「要去你们去,我是丢不起这个脸。」 说没说完,他便远远退到身后的屋檐下,别过头去,不愿多看阿兰一眼。 「那我们去吧......」大豆丁举着小豆丁,快步穿过人群。我跟着黑鬼,紧跟上前,在确认红拂不跟着我们一块儿后,我的心不知为何,反而松懈了几分。 「阿兰?」我一勇当先,主动上前拍了拍他的肩。 跟前人翩然回身,掠过一阵春海棠香,浅笑安然,「克里斯......?」 「你们也来啦?」他很快看到了其余人。 「嗯嗯,阿兰,我们今天刚好自由日,便应红拂的建议,来黄金港玩儿了。」黑鬼傻乎乎笑着,丝毫没有意识到,话里的「红拂」会使阿兰的内心产生多少涟漪,他自顾自道,「红拂也来了呢!就在街对面,要不要我过去把他也叫过来?」 阿兰抿嘴一笑,既不点头,也不摇头,将身子慢慢转了过去。 「你是在这儿等人吗?」 事情发展到了现在,「山本」这两个字更像是一种禁语。只到一提,就会勾起许多人的伤心。 阿兰含笑点头,「嗯吶,他前两天又来了信,说是傍晚五点的船,就在这儿。」 「可是现在才上午十点哎!」黑鬼挤上前去,陪他一块儿看着。大豆丁忙从后轻轻拉了他的衣角,黑鬼这才收住激动的口吻,回到我们的队伍中。 「其实我们也没什么事儿,就是碰巧看到了,过来同你打个招唿。」 大豆丁从中打着哈哈。 「我知道,」阿兰口气平淡几分,似有眷恋地瞅了眼身后,又很快放弃了。 「红拂就那倔脾气,他心里还是有你的。」我开始替他找补,「刚刚他还提起你,说你以前带他去吃法餐的事情呢,不信你问他们。」 「是啊是啊,他刚刚还说起你呢,我们都听到了。」黑鬼从旁附和,像在弥补适才的唐突。 「谢谢你们......」阿兰温柔一笑,颔首捋上散落下的鬓髮。我细心地发现,他脖子处的红点点比上次更多了,这次不仅有红点,还多了许多青紫色的乌斑。 「既然没什么事,那我们就不打扰你在这儿等人了。」大豆丁耸了耸肩,「来,跟阿兰哥哥说拜拜。」 「拜拜,阿兰哥哥。」小豆丁乖得让人心都要化了。 「拜拜,我的糯米糰子。」 阿兰伸出手,刚想要捏一捏他的脸,却又怔住了。犹豫两秒后,他还是把手放了下去。 今天的阿兰,同样戴了厚厚的手套。 「天快下雨了,你要保重啊。」我仍不放心地吩咐着。 众人一步三回头看着阿兰,他在码头一头,对着大家柔柔笑着。身后是破晓后的朗朗天光,蔚蓝色海面洒满金粉,他似要与背后的粼粼剔透融为一体。 「阿兰实在太美了。」我忍不住发出这重复千百遍的感嘆,「他怎么可以这么美呢?简直比油画上的断臂维纳斯还要漂亮。」 第66页 「好歹是橡树庄的活招牌,」黑鬼露出同样艷羡的表情,羡慕中又带点感伤,「我要是有他那么漂亮,或许就不会被我娘给卖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8-31 12:05:55~2022-09-04 11:45:3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深水鱼雷的小天使:狱寺隼人我老婆 1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渡秋山 12瓶;高锰酸钾、jjj、停云霭霭 10瓶;安德烈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3章 兰之殇 ◎樱花开了。◎ 拜别阿兰后, 我们一行人又商量着去买些鲜花种子。 这本不是我们的意思,是大豆丁提议的。他近日替汉密尔斯夫人打点苗圃,对郁金香耿耿在怀。可郁金香价贵, 我们哪里买得起,左右权衡后, 他决定买一些近似郁金香的德国玫瑰种。听说德国玫瑰开花时, 如野火燎原般绚烂,丝毫不输郁金香。 「有时候真羡慕大豆丁, 能天天见着汉密尔斯太太,」黑鬼吧唧着嘴, 许是还在回味刚刚的糖水, 每一根手指他都要吮吸过一遍,边边角角也不放过。 红拂走在前面, 「你怎么一天到晚都在羡慕别人, 刚羡慕完阿兰, 又羡慕大豆丁, 殊不知有时我们也羡慕你哩。」 「我有什么好羡慕的。」黑鬼撩了撩被风吹翘的刘海。他头髮少, 皮肤又黑, 整个脑袋近似一颗光滑的滷蛋。 平心而论,论五官外貌, 他的确称不上好看。但这并不影响他是个好人。 我们这里的孩子, 在我心目中都算得上好人。 「我长得丑, 又黑黝黝,总爱吃, 你说爱吃也就罢了, 吃了也不长肉, 你看我这胳膊、大腿, 细得跟麻杆一样,火罐那伙人以前总笑我是干尸呢。」 黑鬼细数自己身上的缺点,口吻沉重又沮丧。我忍不住过去抱了抱他,有时候,一个拥抱抵得过一百句安慰。 「总之我就是不讨喜极了,」黑鬼揉着皱巴巴的衣裳,上头打满补丁,「我娘说生我时,吓一大跳,从未见过这么黑的婴儿。他们都说我是妖怪,要把我扔到山里去。是我娘,拼命保的我,可惜最后还是拗不过族里人,把我发卖了,换了一头小牛。」 「没事,都过去了.......」红拂跟着走过去,和我们抱在一起,「现在你没爹没娘,我们就是你的家人。以后饿了,只管找我们,我们哪怕自己不吃,也得管着你的饱。」 「谢谢你,红拂。」黑鬼一脸感激,「谢谢,克里斯.....还有你们......」 大豆丁和小豆丁双双拥上前来,我们五人紧紧依偎在一起。 「你们都太好了,真的,有时候我可自卑了。」黑鬼嘟着嘴,将头埋得低低的,「论壮士能干,我比不过大豆丁,论漂亮,我比不过红拂和阿兰,论家世背景,我比不过克里斯,甚至论性格,我都比不上小豆丁招人喜欢.......我永远是最被忽略的那个,没有人关心我在想什么,可是每个故事里都会有我这样的普通人不是吗?可能故事结束了,都不会有人记得我存在过.......」 「我会记得。」我认真地说,「真的,我会记得你的。」 我会记得凌晨独自躲在墙角狼吞虎咽的黑鬼,记得在红拂剃髮过后来安慰我的黑鬼,我记得跪在床前请求红拂原谅的黑鬼,我记得半夜起床看到缩在床上一遍一遍唿喊着娘的黑鬼。 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前尘与隐痛。无关主角与配角,只因他们都是各自世界里,最灿烂的国王。 挑选花种不到十分钟就结束了,从种子店出来后,到了午饭时间。 因为刚刚买了糖水,我们身上所剩的钱寥寥无几。好在上回去巴斯庄园兼职还剩一些体己,想着给红拂买衣服还差很多,倒不如今天凑个巧,请大傢伙吃碗云吞面。 黑鬼和小豆丁自然是高兴的,只要有吃的,他们无不欢欣。倒是大豆丁和红拂反覆追问我,钱从哪里来,我只好如实告诉他们,这是上回巴斯庄园结下来的工钱,他们这才安心随我们去吃面。 我们最后选在华人街靠里一间面饼摊子里,难得上桌做一回正经的食客。 从前在橡树庄吃饭,孩子们都不配拥有餐桌,随随便便找个地方蹲着就把饭吃了,我也快记不清上次坐在桌子前吃饭是什么时候了。 「这里的面,我老远就闻到香味儿了......」黑鬼早早举着筷子,不停扇着风,把香味扇到鼻子前,满脸地迷醉。 「那你今天可有口福了,」我顺势替其他人一一备好筷子,招唿着摊主赶紧上面。 不一会儿,六碗面齐齐送上。黑鬼一人两碗,这是我特意为他加的。 「唔......唔......太好吃了......克里斯......太好吃了.......」黑鬼狂吸着面,吃得满嘴流油,「好吃得我快要飞起来了......」 「这云吞的确做得不错。」红拂夹起一筷子,吹了吹,并不着急往自己嘴里送,而是先伸到了小豆丁面前。 「来,都给你。」 众人有一搭没一搭地嗦着面,后桌传来一阵熟悉的声音。 我循声看去,见隔壁桌上,火罐正给猹猹分着云吞面里的虾仁。 红拂放下筷子,说:「这么巧,你们也在?」 自纵火起居楼之后,他与火罐之间的关系已缓和不少,早已不是相见拔刀的状态。 第67页 「咦,好巧啊,你们居然也在?」火罐放下面碗,从位置上站起来,「猹猹来复查,我陪他去沃米医生那儿看病呢。」 「还没好啊?」我随着大豆丁往他身边的猹猹看了一眼,他被包裹在一件军大衣里,面容枯藁,气色比之前还要差。他本就话少,得了病之后,话更少了,我发觉自己已经许久没有听到猹猹的声音了。 「坐一块儿吧。」大豆丁忙拉开板凳,招唿着他们过来。 火罐也没犹豫,扶起猹猹坐到了我们中间,猹猹落座时,我明显闻到一股中草药腌制过度的腐烂气息。 「我刚还在想,一会怎么办呢。」火罐将自己的面一大半都给了猹猹,自己就剩些汤汤水水,和几片生菜叶。 我有些看不下去,将自己的面分给了他一些,红拂也分了一些。 「什么怎么办?」我问,总觉得火罐今天非比寻常。 火罐大大咧咧道:「除了带猹猹看病,我还有些自己的事要处理,本想着把他送到诊所,让他自己进去,看完了,在门口等我,但这样我又不大放心,拍花子那么多,万一被掳走了怎么办?这不遇到了你们,正好替我看一看他。」 「我们自是没有问题的。」红拂看着猹猹,用手轻轻抚了抚他瘦削的小脸,「可怜人,突然身子就垮了,脸色比小豆丁还差。」 「说是染了春寒,其实也没什么大事。」火罐拍了拍他的肩,柔声叮嘱,「你待会就跟着他们,别乱跑,等我回来接你。」 「老大......」猹猹抿着面汤,眼中满是挣扎。 「行了,你别说了。」猹猹赶忙替他捂好衣服,将两张毛票塞到他口袋里,「想吃什么就买,我天黑前一定来接你。」 「现在就要走吗?」我看着他一副风风火火的架势,面都还没吃完,就喝了两口汤,看样子像是有什么急事。 「走了走了。」火罐将剩余几张毛票拍到桌子上,「店家,这桌都算我的!」 我正要挽留,他「嗖」一声钻进了街角胡同里。剩下猹猹与我们面面相望,不知所谓。 「我怎么总觉得今天火罐怪怪的?」 结完帐,红拂将我拉到一旁。 「说是有事,就把猹猹扔了,扔完就跑。」红拂领我进了刚刚火罐钻的巷子里,有意避开其他人,「我倒不是怕他不回来接猹猹,只是好奇到底是什么事,搞得这样神秘。」 「不然......我们跟着去看看?」我望了眼大豆丁等人,他们站在路边,正在等我们。 「随便找个由头,先让他们送猹猹去诊所,把病看了。」 红拂当机立断,没等我回答,一路飞跑过马路,同大豆丁叮嘱了几句,然后又飞快跑了回来。 「说好了,就说咱们想自己逛逛,待会在沃米诊所门前会和。」 红拂之雷厉风行,超乎我的想像,最主要的是,他对火罐也如此上心。 其实在刚刚吃面的时候,我心中就有了些微妙的预感。火罐前些天才同我说过,哈吉对他不断施压的事,那群贵族急切地需要新鲜的孩子进行「滋补」,猹猹这头又紧赶着看病吃药,火罐自然不得不加快步伐。 这些事,红拂不知道,他只知晓那群人时不时需要献祭一个幼童,却不知,在这中间牵线搭桥,乃至助纣为虐的,是火罐。 哪怕我知火罐情非得已,但做了就是做了,不想错,不代表没犯错。 我与红拂拔腿狂奔进小巷,跟着约半刻钟,才跟上火罐。 他警惕得很,走几步就回头看几眼,走几步就回头看几眼,走了许久,终于在一处垃圾堆前停下脚步。 垃圾堆旁堆放着许多水泥管,水泥管里,铺着花花绿绿的枕头和铺盖。外面的空地上,苍蝇、飞蚊数不胜数,还没走近,便有一股浓浓的瘴气,熏得人睁不开眼。 「我知道这儿,」红拂俯身蹲下,眼神如鹰般尖锐,「这是流浪儿和报童们睡觉的地方。他们白天四处扒垃圾,晚上就在这儿睡觉,那些管子里,就是他们所有的身家财产。」 话音刚落,前头的火罐将手放到嘴边,吹了一声嘹亮的口哨。 三五成群的小脑袋从水泥管道里钻了出来,有些脸色沾了泥,有些脸色带了伤,但总归称得上稚嫩,且数目之密集,使人嘆为观止。 「全旧金山约有两万五千多个流浪儿童,红十字会和修士会约接济了一万三千人,也就是说,在这里,还有一万多个孩子无家可归,这就是这个世界.......」 红拂将头低下去,语气低颓。 「这些都是我在哈吉的报纸上看到的,他们时常刊登功德,宣扬自己救济了多少多少孩子,殊不知,被收纳进修道院并非什么好事,我们这些人,无非是从一个火坑跳进了另一个火坑。」 我从后贴近几分,陪红拂一道唉了口气,天边依稀下起小雨。 「发饭咯发饭咯,橡树庄给大家派饭咯!」火罐娴熟地喊着口号,卸下身上的包袱,从中拿出几大袋馒头。 众孩童似放开闸的猎犬般,蜂拥向前,七手八脚地蛮抢着馒头。 「见者有份!大家别急,见者有份!」 火罐被紧密包围在人堆里,水泄难通。 馒头很快被孩子们一一抢光了,有些没抢到的,同那些抢了许多个的,扭打在一起,现场混乱一片。 第68页 「这也忒粗陋了。」红拂又嘆了口气,转而一凝,又说:「不过这也怪不得他们,没得好命,只能这样争抢着东西吃,倒是难为火罐大发善心了......」 我没有急着附和,因为我知道,这并非事情的全态。红拂只看到火罐给大家分发馒头,称赞他的善心,却不知,他的善心别有用处,只是现在,他还在寻找合适的「猎物」罢了。 果然不出我所料,在发完东西后,火罐开始四处游走。 孩子们大口大口啃着手上的吃食,丝毫意识不到,在不久的将来,其中的某个人,就要沦为献祭的贡品,供贵族享用。 「小傢伙,你没抢到吗?」 火罐很快锁定了目标,一个身形羸弱,面貌不乏清秀的孩子。 与其他人相比,他手脚畏怯,目光混沌,这样的孩子,最适合摆布。 「你别怕,我是来帮你的。」火罐从兜里掏出一个新的馒头,塞到他手上,「你叫什么名字?」 「栗子鼠......」那人怯怯道,似有些畏光,锁在水泥管道里,只露出了半截小脑袋。 「栗子鼠,好有趣的名字。」火罐莞尔一笑,摸了摸他的脸,「你让我想起一个朋友,他叫猹猹,名字跟你一样有趣咧。」 如此一来,对方放下不少戒备。红拂与我远远看着,大气也不敢出。 「那,小栗子鼠,你愿不愿意跟我去一个地方?」火罐变戏法儿似的,从怀里变出一根彩虹色的棒棒糖,「我那有好多好吃的,比这些馒头还要好吃.......」 「我不去......」栗子鼠紧紧抱住自己,立马将头缩了回去,「我娘很早同我说过,不能跟别人乱跑。」 「你娘?」火罐不死心,又掏出一大把糖果,放进水泥管,「你娘都不要你了,把你一个人留在这里,你难道不想找她吗?」 「想.......」小栗子鼠把头伸了出来,双眼噙泪,我见犹怜,「你能带我去找我娘吗?」 「当然,」火罐拍了拍胸脯,伸出一只手,「你出来,我先带你去填饱肚子,然后就去找你娘。」 「真的吗?」栗子鼠还是有些犹豫,「我凭什么相信你呢?」 「就凭我是好人啊,」火罐继续蛊惑,「你看啊,如果我是坏人,怎么可能会给他们发馒头呢?」 栗子鼠连忙点头,「是啊,如果你是坏人,怎么会这么好心给我们吃的呢?」 「所以你看,这世界上并不是只有坏人的。」火罐没等他思考,一把抓起他的手,将他从水泥管里拽了出来,「快点吧,不然赶上宵禁,你就再也见不到你娘了。」 「可我还想跟秃子告个别,」栗子鼠依依不捨地向后看去,「它是我最喜欢的狗。」 「没关系,告别这种事,什么时候都可以做,我们快走吧。」 火罐紧拽着他,不给他细想的机会,将人死命往前拉。 「就一会儿,一会好不好?」栗子鼠仍在争取。 「不需要,真的,我会替你照顾它的。」火罐见状时机成熟,拎起他的后领往墙上撞去。 栗子鼠「啊」地惨叫了一声,被撞得头破血流。他像是明白了什么,正要张嘴唿救,火罐一个箭步上前,用汗巾蒙住了他的脸。 怀中人如脱水的鲤鱼般,拼命挣扎了几秒,半分钟不到,动静平息,胡同又恢復了安静。 火罐颤巍着松开汗巾,扶着墙从地上站起。 他不知从哪儿拖来一根铁链,扣在那孩子的脖子上,环顾一圈确认没人看到后,他将人塞进麻袋,往巷子深处拖去。 不为人知的另一角,我与红拂吓得不敢吱声,直到人真正走远,才魂不守舍地回到大街上。 红拂顶着一脸惨白,瘫坐在石墩旁。我亦恹恹不振,像是被捅了十数刀般,血淋淋的现实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虽很早就知道,火罐有拐人的前科,可耳闻不如一见,他那般神速果断、快刀乱麻,想必一定也是无数次操练后才有的成果。 可这又关那个无辜的孩子什么错?关那个叫栗子鼠的孩子有什么错?他或许只是在人群中,多看了火罐一眼,就被选中,沦入万劫不復。我们甚至都还没来得及记住他的脸,他就彻底失去了一切。 雨依稀飘落街头,行人们顶着雨伞和包袱,来去奔走,四处躲雨。 红拂与我孤坐雨中,气喘不止,仿佛跑了很长很长的一条路。其实距离事发地不过百来英尺,站在这儿,甚至还能看见争抢馒头的孩子。 他们一个个为这一点可怜的吃食,将前来争夺的孩子抓得满脸是血。雨中混合着红,流入沟渠,汇入大海。 我抹去唇间雨,强逼着自己站起,那一刻我明白了,狩猎才刚刚开始。 ....... 回到诊所时,猹猹等人已候在廊下。大豆丁是个眼尖的,一眼看到红拂的脸色不大对劲。 趁人不注意时,他将我拉到一角,问我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只说是下雨淋坏了身,许是有些不大痛快。 总之关于火罐的一切,我只字未提。 「克里斯。」 众人坐在廊下,百无聊赖地避着雨,红拂藉机拢近,与我搭话。 「你会不会很好奇,我为什么刚刚没有出手救下那个孩子?」 不难看出,他心有自责。这本无关他的对错,救了是情分,不救是本分,这算不上什么狠心不狠心。 第69页 我说:「照你这么想,我也没有出手相救,我们都只是躲在旁边,冷冷地看着,跟火罐比,我们也没好到哪里去。」 「我就知道你懂我......克里斯......」红拂抱住自己的双肩,迫使自己的肩膀不再颤抖,「我不是神......救不了所有人.......如果我们刚才冲出去,事情只会变得更复杂。」 「我知道,你理解的.......」我不断安慰着红拂,恍惚觉得,过分拥有良知并非是件好事,有时恰当冷血,或许能活得更加轻松。 「这事儿决计不能让猹猹知道,」红拂往大豆丁等人的方向瞧了一眼,擦了擦脸上的雨,强作镇定,「如果让他知道,他老大还在做从前的营生,只会气急攻心,届时身子骨更吃不消了。」 「嗯。」我煞有介事地跟着看了过去,同时发现,天边雨渐渐小了,天色也愈发昏暗。 「这件事我们就烂在肚子里,」红拂无比坚定地看着我,「除了火罐和你我,最好谁也别知道。」 「我会当什么也没看见的。」我信誓旦旦地起誓,努力抹去适才在胡同里所见的种种,「只是可怜了那个孩子.......栗子鼠.......他看着也就跟猹猹差不多大.......」 「我们就算救下了他,火罐也会很快找到新的替代品。」红拂一语中的,「就算找不到,那他们迟早会把手伸到猹猹身上。」 「今天的无作为,权当是保全猹猹吧。」红拂苦笑两声,摇了摇头,眼底飘过千般苦楚,「我们也只能这样安慰自己了。」 说完这些话,红拂像是疲惫极了,软若无骨地靠在身后柱子上。 孩子们三三两两坐在廊下,眼见雨势一点一点弱下去,等到彻底放晴时,已经逼近天黑了。 「回去吧。」大豆丁拉着小豆丁,招唿着大傢伙起身。 逛了一早上,又避了一下午雨,大傢伙难免有些犯困。 黑鬼揉着惺忪的眼,扶着猹猹慢慢挪出廊桥,众人走出诊所庭院时,晚风吹过,空气中似有似无飘过一阵樱桃花香。 「赶紧的吧,不然等会下钥,哈吉又要藉机责骂我们了。」红拂走在前头,手里拿着根藤条,乱挥乱舞地为我们开着路。 路上的行人明显少了,沿街商铺也都一一收摊回家,偌大的黄金港,与白天时的热闹奇趣恍如隔世。 「你们这就走了?!」 众人埋头走着,暗处钻出一道敏捷的黑影。 不用想也知道,是火罐回来了,只是经午后一事,我已无心再看火罐一眼,红拂也不愿多表示什么。 火罐惘惘然道:「不是说好了,我来接猹猹的吗?幸好我腿脚快,要是再晚点,怕都遇不着你们了。」 「嘘......声音小点......」火罐比了个噤声的手势,低声道,「猹猹睡着了,你可别又把他闹醒了.......」 话还没说完,猹猹发出一阵梦呓的呢喃声。火罐上前摸了摸他的头,不想猹猹就这样醒来了,见到火罐在,他难得挤出一个略带欣慰的笑。 「既然人到齐了,那就走吧。」红拂看了我一眼,又看了眼天,忧心忡忡地说:「也不知这老天怎么了,我怎么感觉,刚晴了些,又开始飘起毛毛雨了呢?」 「是啊,我也感觉到了。」黑鬼拿手放在头上,试了试,「真的有雨哎,咱们要不要再躲躲?」 「去前头吧!」大豆丁指了指道路尽头,那里有成排的矮屋,躲雨最是便利。 众人一一领会,紧赶慢赶着跑到那排屋子下。好在雨还不算大,只是些无伤大雅的小雨丝。众人你挨着我,我挨着你,靠在一起。虽早过了冬天,可晚春入夜还是会冷,这是孩子们能想到唯一的取暖方式。 「这鬼天气,一会颳风,一会下雨,一会儿又放晴,不会耽误咱们的时辰吧?」黑鬼望了眼黑漆漆的天,一脸无望,「就怕哈吉又找到由头教训我们,到时候屁股可又要开花咯。」 「那能怎么办?」红拂没好气儿地说,「万一半路上下起大雨,难不成都这么淋着?我们也就罢了,这儿还有两个病号呢。小豆丁夜里哮喘,猹猹也体虚,总不好强逼着让他们跟我们一道赶路。」 众人纷纷不做声了,默契地坐成一排。 而雨越下越大。 「嗨,你们瞧,阿兰居然还在哎!」 我正打着瞌睡,突然听到大豆丁一阵激动的声音。 还没来得及抬头,又听到大豆丁声嘶力竭地吆喝道:「阿兰——!!!」 远处码头上的人缓缓转过头来。 「这雨就快要下到这儿来了,你要不要过来躲会儿?!」 大豆丁沖外头奋力吶喊,可惜隔得实在太远,我听不清阿兰回了什么。 只见他非但没听劝,反倒更近一步,护栏外是汹涌翻滚的海浪,仿佛一不留神,就会吞噬掉岸上的一切。 「你先过来!」黑鬼跟着帮忙一起喊,「待会雨就下大了!!!」 「我不去!」阿兰挥了挥手,像是再见的手势,我生怕他一跃而下,就此遁入海中。 「别管他,管他干什么?!」红拂一把拉住准备去给阿兰送伞的大豆丁,冷眼相对:「他如今心里只有他的日本佬,死性不改,就让他淋着吧!」 「可是这样下去,会死人的!」大豆丁不顾劝阻,强行挣脱开红拂的手,迅步向码头跑去。 第70页 周身的海浪越涌越大,有些已能越过围栏,击打在青石板路间。 阿兰顶着一身湿透了的藏青色和服,如铁塔般,凝在雨中,一动不动。 我实属不忍,不顾滂沱,跟着大豆丁跑了出去。 「跟我们回去吧,阿兰!」 我伸出一只手,试图将他拉入伞中。 这雨实在太大了,大到哪怕面对着面,我都看不清阿兰脸上是何表情。 「我得等他,我得等山本先生!」阿兰抹了把脸上的雨水,表情扭曲,「他说过的,他说过他会来找我的,就是今天这班船!」 「你要等他可以,但至少找个淋不着雨的地方.......」见劝说无用,我索性上前,将他往回拖拽。 「克里斯,你别劝我......是我自愿的.......我自愿的!」 阿兰近乎偏执地死守在原地,身后浪花激涌,有如瓢泼之势,沖打在他身上。而他紧咬住唇,佁然不动,仿佛一盏不败的灯塔。 「让他等!」 红拂跑了出来,拳头紧拧,万分痛心地看着眼前人。 「就让他在这里等好了!」 他几近暴走,脖子上青筋暴起,吐出的每一个字仿佛都像是在啼血而书。 「贊兰阿部月,你就是个蠢蛋!」隔着雨幕重重,周遭一切都有些缥缈模煳,「你的山本不会来的,永远都不会来的!!!你就是个傻瓜!大傻瓜!活该一辈子受人欺骗!」 「他不会的!」阿兰扣住心门,脸色不知是泪还是雨,「他不会骗我的,你看,这是他的信......他在信里说得好好的.....白纸黑字......白纸黑字不会骗人的!」 阿兰从怀中掏出一张皱巴巴的信纸,扬到众人面前。 天边一道轰雷砸过,眼前白光崩裂,那张单薄信纸,顷刻被风吹远。 「我的信.......!」 阿兰飞奔向前,努力跳起,挽着兜兜转转的信纸。 「阿兰,别出去!」我与大豆丁忙疯跑在后,谨防他不顾脚下,真的滚入海中。 「他不会骗我的......山本......山本不会骗我的.......」 阿兰边哭边跑,边跑边哭。 风实在骇人,没有给他任何挽留的机会,薄薄一张信纸,不到半刻边没入山海。 「阿兰......跟我们回去吧!」 我上气不接下气地追上前头人,将伞挪到他头上,「别再做无用的坚持了。」 「他不会骗我的.......」阿兰伏地哀嚎,痛哭不已,「先生......先生一定不会骗我的......」 「克里斯......他一定是晚点了,一定是晚点了?!」阿兰抓住我的胳手,奋力摇晃着,「你告诉我,一定是这样的,克里斯,一定是这样的!!!」 「阿兰......」 我万般感慨,不知为何,也跟着哽咽起来。 「我不信......我不信他会骗我.......」阿兰擦了擦眼泪,支撑着从地上站起,回望着来时的方向,「他或许给我重新留了信,一定是这样,他一定又给我写了新的信,告诉我他会晚一点儿到这儿......」 此时的阿兰已失去理智,不顾一切地向岸边跑去。啄木鸟邮局就在四五条街开外的位置。 「你清醒一点吧!!!」红拂从旁将他拦腰截住,歇斯底里:「要我说多少遍,他不会来了!!!再也不会来了!!!」 「你骗人!」阿兰一把将红拂推倒在地,狂奔向前。 「今天的船早就停港了!」红拂指着不远处的哨亭,「黄金港每到七点就会闭港,闭港之后,就没有船了!!!」 阿兰渐渐放下脚步,瑟瑟然转过身子,扑通一声,跪地痛哭。 红拂跟爬上前,拎起他的衣领,厉声质问,「为什么你就是不肯相信呢?!为什么你就是不肯相信我一回?!哪怕一回?!」 「没有人会爱我了......红拂......没有人会爱我了......」阿兰失声哀鸣,瘫倒在红拂怀中,抽心掏肺般地抽搐。 万千疾风狂雨秉雷霆而下,将他们二人紧围其中,天边电闪交加,乌云澎湃,整个世界坠入昏黑。 「贊兰你这个傻瓜......你就是个傻瓜......!」红拂揪起他的衣领,抬手挥过一记耳光,「你清醒清醒吧!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我现在有多想打死你?!?!」 阿兰捂着被打的那半张脸,撅倒在雨中,神色狰狞,哭声胜过雨声。 「原是从一开始就错了......阿兰.......你从一开始就错了呀!!!」红拂撂下巴掌,自作矛盾地紧拥上前,将他搂入怀中,「早知如此,我该一早断了你与他的孽缘,阿兰,都是我的错.......」 两人相拥而泣,任雨疯狂沖刷着彼此。阿兰将身子紧紧贴在红拂身上,似要与他揉作一体。 悲伤深入骨髓。烟火与冰晶齐齐盛绽。 「我要去.......红拂.......我要去看山本有没有给我寄信......」阿兰胡乱抹了抹脸上的水,极力平息:「他一定是给我留了音讯,总不至于什么也没告诉我......」 没等红拂搭话,他便咬紧牙关,奋起直赶。 怎知才跑出去没两步,一道白光飞掠。再往前看时,阿兰跟一缕绸带般,软塌塌地跌倒在了地上。 坑洼惊起一滩泥水,将他半身染成巧克力色。他侧躺在没过脚踝的浅水滩里,抱着脖颈发出痛苦的呻.吟,一声赛一声惨烈。 「阿兰......?!」 第71页 众人异口同声发出惊叫。 原本躲在屋檐下的黑鬼、火罐等人也不顾雨势,飞奔上前。 「阿兰?!」红拂拖着一身泥水,跪爬上去,将人揽入怀中,「你怎么了阿兰......你说话呀......阿兰......你别吓我......」 「红拂.......」阿兰的脸色霎时一片死白,像蒙上了一层细雪,白得过分恐怖。 他恹恹然环视了四周一圈,微微笑道:「你们......你们都在啊.......」 「你怎么了......?你怎么了啊......你别吓我......」 红拂摇晃着他的身子,目光一瞥,很快带到他袒露的脖颈处。上有紫斑红点,交织成片,无边的惊惧在众人间蔓延。 「这是什么东西......?」红拂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人残破的躯壳,连声音都在发抖,「你.......你.......」 「我错了.......红拂.......」阿兰腼腆一笑,他居然还能笑,「虽时日不多了,但现在知道,还不算晚......」 「什么意思?」红拂强咽下泪,反覆质问,「你什么意思?贊兰?!你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红拂......我对不起你......」阿兰伸手抚了抚他的脸,替他揩去眼底的泪花,「早在一个多月前,我便知道自己染上了这烂病。我怕......我怕传染给你们......也怕......怕等不到山本,红拂......原谅我吧......原谅我当初的告别......最后一段日子里,我没能好好陪着你......」 「你在瞎说什么啊?」红拂哭作泪人,「你到底在瞎说什么?什么病?我不听,我不信......你怎么会有那种病呢?阿兰......你别吓我......」 「我这一生,本就是错的。一步错,步步错......」阿兰放下那只奄奄一息的手,涕泪纵横,「红拂.....我本就是错的......」 他将手缩进口袋,从中掏出一只凤钗,抿着血泪塞到红拂的手上。 「这是克里斯给我的,红拂.......我时间不多了......不知下一次,还有没有机会同你说这些话......」 他拉了拉我的裤腿,我徐徐蹲下,将他的手紧紧摁在怀中。 「别说你看不出来,红拂,还有克里斯.......其实......其实你们早就对彼此有意思了......对不对?」 阿兰沖我笑了笑,不顾大雨,自顾自道:「这支钗......是克里斯给我的......如今我留着无用,如今......如今转交给你.......」 「阿兰......我不要......我不要这个......」红拂将钗子扔到一边,哭得撕心裂肺,「我求求你带我走吧,阿兰,我什么也不要了,真的,阿兰,我什么也不要了.......我们不该来旧金山,不该进橡树庄.......我们回巴黎好不好?回巴黎做回我们从前快乐的样子.......你带我走吧......这里太辛苦,一唿一吸都让人觉得心里好痛,阿兰.......求求你,求求你带我走......」 「傻红拂......晚了.......」 阿兰轻轻闭上眼,脖颈处的红斑沾了脏水,开始生出一丁丁的溃烂。 污血顺着下颚流到地上,流到红拂的衣服上,与他身上的那身红裙子掺在了一起。 「你这又是何苦啊?!」红拂抱着他的头,嘶哑的嗓音似能从喉咙里溅出血,「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以后再也不逼你跟山本划清界限了,真的,我以后再也不说你不好了.......阿兰.....你别吓我......没有你我该怎么办?你不要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行不行........?我真的错了!」 「你别哭.......别哭啊.....红拂......哭起来怪丑的.......」 阿兰呛笑两声,偏头看向其余人,唿吸衰竭。 「我替你们每个人都备了些东西......以后我不在了.......请你们......请你们替我多多照顾红拂......」 阿兰迎风咳嗽两声,鼻间两行黑血落下,其中两滴,啪嗒啪嗒滚落在地。 时间真的不多了。 「黑鬼,你不是一直很喜欢威尔逊家的点心吗?我......我早在半月......半月前,就托他为你备下了整整一后备箱的甜点,你以后......你以后再也不会挨饿啦......」 「阿兰......」黑鬼泣不成声。 「还有你.......大豆丁.......听说你很想要拥有一辆四轮小汽车?可惜我能力有限.....只能送你一辆崭新的自行车......」 话音刚落,他勐地一噗,酸水混合着血,一股脑倾吐到胸前。 其余人忍不住捂上了嘴,只有红拂,不计前嫌地与他贴在一起,丝毫不介意这秽物与恶臭。 「还有......小豆丁.......」他死死摁住狂跳的心口,快要吸不上气了,「我......我在沃米医生那儿,预付了一大笔现金......以后你看病拿药......不必再看哈吉的脸色了.......」 「至于猹猹......火罐.......」阿兰撇过头去,「待我走后,自有人将东西给你们送去.......我......我终于还是要先去一步了.......」 「阿兰......」我替他将刘海捋上额头,尽量使雨淋不到他。众人无一不在流泪,就连平时最是要强的火罐,此时也哭红了眼,连站都有些站不大稳。 「克里斯,对不起......有一件事.......我还没告诉你.......」阿兰虚弱地拉起我的手,将我的手盖在红拂的手上,「那天你陪我逛古着店,看中的那件嫁衣。其实我在你走后,偷偷买了下来。原想着等着山本接我去日本时,再亲手送给红拂,如今看来.......不如成人之美,由你......由你替我献给他吧.......」 「你在说什么,阿兰?什么嫁衣?什么成人之美?」红拂不可置信地看着阿兰与我,浑身颤慄,「为什么我一点儿都听不懂,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你在说什么啊?阿兰?」 第72页 「好......听不懂好啊......听不懂好啊.......」阿兰凄绝一笑,神色冰冷如万年积雪,「这人世间的许多事,原本就是知道的越少越好。」 眼角一滴泪滑落,如浑浊的钻石,再是如何清澈纯粹,也终会被尘世所染。 见众人不语,阿兰垂下头去,仅凭残存的余息,开始自言自语。 「我在橡树庄的男寝床底,还藏了几件和服。你如果喜欢,就都拿去吧。只是那件最漂亮的,藏青色的,你要留给我。我.......我原想着穿着它,去大坂见山本先生......如今看这情形,许是......许是没机会了.......待我去后,你一定要烧给我,我想,如果黄泉路上与山本瞧见,他能认出我来.......好不好,红拂?」 「你别说了,你没事的你,一定会没事的......」 红拂将他托起,或许又觉得有些重,又将他放了下去。 阿兰抿着血和泪说:「过去了这么多年,他会认出我吗.....红拂.......你要是他,你会认出我吗?巴黎时的阿兰,和现在的阿兰,已经变了太多。我只求穿上那件藏青色和服,轮迴路上让他认得,我就是他前世的阿兰.........他说过的......他说过,我穿藏青......藏青色好看来着......」 风雨潇潇。 阿兰颇为费力地翻了个身,从红拂怀里滑落,如死鱼烂肉般横在青石板路上,声音时断时续。 「我是个没福气的人啊......我这一生,註定碌碌无为。只有在山本先生身上,我能看见自己的用功。你们不要骂他,是我自己情愿的,红拂,不要骂他,我想我真的太想去日本了......去大坂......我和山本先生在樱花树下拍照.......富士山好美......雪莹莹地连着天,我的灵魂飘到天上去,希望也能......也能看到富士山的雪。」 「阿兰........」红拂使劲摇晃着他的身体,迫使他清醒。 雨越下越大,丝毫不见停下来的样子。老天像是有意加重这凝重,又或者,它是在借这场大雨,去稀释那些悲伤与泪。 「从前山本先生问我,人死之前,眼前是什么样的。我说我没死过,不知道。如今可以回答他了,我看见......看见富士山的雪,好大的雪,大雪.......」阿兰的唿吸一声赛一声微弱,「我在雪里,看山本先生站在樱花树下对我笑。你以后见到他了,替我问一问他,问问他......你有没有遇到过一个喜欢穿藏青色和服的男孩,他说他很爱你.......你有空也爱一爱他吧。一点点,一点点爱就可以了,他好容易满足的......他真的好容易满足的......」 「答应我好不好......红拂?答应我吧.......」阿兰蜷缩成一团,活像一只万箭穿心的小狗,鼻尖发出嘤嘤的低唤,「你们总说人死之前,会变得格外啰嗦,可惜了,我以后再也没机会这么啰嗦了.......」 话音刚落,阿兰缓缓闭上双眼,唿吸如平息的海浪般,起伏越来越小。 他一寸一寸触摸着石板路上纹路与草芥,找寻到红拂的那只手,轻轻盖了上去。 「红.......红拂.......」 他这样叫,声音低得不能再低。 「怎么了?你说......你说......」 红拂赶忙将耳朵凑到他嘴边。 「逃出去.......」 他微微一笑,双唇轻微蠕动着。那只原本使力握住的手,赫然一松。 逃出去,他说完这一句,唿吸一滞,停了两三秒后,再也没声音了。 「阿兰......?」红拂轻轻叫了一叫,见没动静后,又不大确信道:「阿兰......?」 直到那只原本紧握的手飘然垂下,食指微颤后,彻底失去生机。 「阿兰?!?!」 红拂后知后觉意识到了什么,仿若时间静止般,怔在原地。 痴愣数秒后,他才迟迟缓过神来,抬头望向举目无边的黑夜,泪水攀满脸庞。 天地之间,只剩下霹雳啪嗒的雨声。与红拂喉咙底灌满血泪的呜咽声。 我们都知道,无论再如何撕心吶喊,都喊不回那个执意上路的人了。 孩子们一一蹲下身去,在雨中,哀唿哽噎连成一片。 雨幕里,我好像又看到了阿兰,他在不远处看着我们。 他就这么温柔地望着我们,眉目舒展,就像他站在黄金港码头,等着他的山本先生一样。 他的身后,是一片穷奇广袤的花海。万千花瓣从天而降,顺着风,汇作一级级通往神域的路。 「你好,有山本先生的信吗?」 他微仰着头,沖天上问。 一束金光从天而落,打在他脸上,将他的眉毛、眼睛、鼻子,都照得金灿灿的。 「有。」上帝答。耶稣的圣音在云端迴响。 阿兰沁脾一笑,回头望了大家一眼,挥了挥手,然后扭过头去,踏着木屐,如小鹿般一步步踏上天阶。 我止住抽泣,张了张嘴,刚想要伸出手去挽留,却发现再也喊不出声了。 花瓣很快散去,眼前一切重回灰黑色海域,与磅礴无止境的雨。 红拂抱着尸身,跪坐在地上,仰天怆然。 我很难形容他此时此刻脸上的表情,一种集绝望、悲恸、近乎自焚自断的眼神。 阿兰就躺在他怀里,脸上带着浅浅的笑。 他就这样死了,死在了这场来势汹汹的春潮大雨里,死在了红拂的怀里。 死在了这本该樱花烂漫、却未见烂漫的三月春光里。 第73页 他的去和来一般,轻柔柔如烟似雾,因血与殇染上几分凄婉。「逃出去」,是他留给红拂的最后一句话,逃出去,也是留给我们所有人的最后通牒。 因天花的特殊性,阿兰死后不得土葬。红拂遂愿将他火化,按照祖宗规矩,哀悼三夜,守丧七天。 这些古中国的繁琐礼节,让我更确信了死亡在东方语境下的神圣。哪怕阿兰死后,除了威尔逊爵士来过一次,没有人愿意再踏足牌位半步。 阿兰之死,让红拂备受打击。自黄金港一行归来后,他终日哀绝,断水断食,一蹶不起。 直到第八日清晨,天蒙蒙亮,我和大豆丁去帮忙搬贡品桌时,才见到他一面。 他将头髮梳得一丝不苟,身着那件阿兰留给他的血红色嫁衣,头上明晃晃插着夺目的凤钗,满身金饰流光溢彩,和风吹过,引发一阵叮铃叮铃的声响。 那身以阿兰性命作为代价换来的红袍霓裳,更像是一件不朽的战袍。绫罗珠光掩不去它上面的皑皑猩血,它的一针一线,似乎都是用阿兰的血肉织成。 起风了。 红拂跪在排位前,端捧着一个小盒子,曳曳起身。红袍一角漫天飞舞。 我与大豆丁依次吹灭两边的蜡烛,直到屋子彻底陷入黑暗。 黑鬼「吱」地一声推开木门,屋外天光乍泄,黎明将访。 「天上的日子,一定会比这里好。」 红拂面无表情地喃喃自语着,院子里站满了送殡的孩子。许多人虽与我们没有来往,但多少受过阿兰的恩惠。 抛开山本,他真是一个顶好顶好的人。 可惜,阿兰的人生中,是万万抛不开山本的。 红拂痴痴走在前头,踏出门时,大豆丁喊:「发丧——!」 【作者有话说】 阿兰下线,堵在心里的一口气终于疏通了。 今天想和大家来聊聊阿兰的美与殇,和我站在作者角度对这个人物的理解。 很早就说过,阿兰是我全书中最喜欢的一个角色。早在构思《红拂夜奔》的初期(以下简称《夜奔》),阿兰的结局就已经写好存进了文件夹里,也就是说,从一开始,阿兰就註定了结局。 我记得那天在办公室,午休时间边写边哭,甚至惹来领导问候。某些时刻,我们笑阿兰,其实我们都多少有些「阿兰」的影子。或许我们没有他那么激烈、夸张,乃至极致。但某种程度上来说,越极致,也越纯粹。他对山本的爱干净到无可挑剔。 阿兰的出场其实试写了很多遍,起初和大多数作者一样,对于喜欢的角色,一定是想给他一个无比华丽、无比庄重与盛大的出场。但后来发现,他不应该是这样。因为阿兰的美与红拂不同,红拂是妖冶、奇崛之美,阿兰更多是冷感、矜贵。他看似温柔良善,乐于助人,但其实他骨子里是有冷冽的成分在的。那份冷冽来自他近乎疯魔的固执与自毁式的爱慕,因为篇幅原因,他与山本的很多细节只能在别人的转述中呈现。这点在后面番外里,会详细补全他在巴黎时的与山本的甜蜜过往,这也是贊兰阿部月短暂一生中,最幸福高光的片段。 他名中带「月」,出场时,是个风雪月夜。我觉得阿兰就该与冷感的景致相配。他喜欢的衣服颜色,也大多都是藏青、湖蓝等深沉内敛的色系。他与红拂是蓝与红、冷与热、清贵与炽烈的多重对照。他的离去也会对红拂以及接下来的剧情产生重大影响。就像古代中国的太极八卦图,两种颜色总是互相成全、填补,缺一不可。 阿兰之逝,我取名为「兰殇」。殇之痛,在于爱之深、情之切。衷心地希望世间能够少一些阿兰,但如果你走在路上,见到一个喜欢穿和服、右手腕上有条疤、笑起来有点甜的小男孩。请告诉他,我们都很爱他。 雪夜风冷,阿兰,你要多保重啊。 感谢在2022-09-04 11:45:36~2022-09-05 11:06:3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apathy 1个;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黑宝宝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apathy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4章 樱之杀 ◎别再回头。◎ 出殡那天, 艷阳高照。 好似黄金港一行,老天将该下的雨都下尽了似的,我们该流的泪也一併流尽了, 如今剩下了,只有孩子群里似有似无的黯然与神伤。 红拂自是不用说的, 他站在队列最前头, 一如既往地面如死灰。小豆子埋着头,替他举着送行的经幡, 而猹猹紧随其后,和其余几个孩子拿着阿兰生前的遗物, 打算届时一併入土陪葬。 我记得红拂很早时说过, 往后死了,要一起葬在那棵参天古树下。当时的我们不以为然, 阿兰还打趣说红拂, 年纪轻轻就忙着安排身后事, 却不知, 命运无常, 一语成谶, 谁能想到,他会比红拂先去一步, 他会比所有人, 都更早地离开橡树庄。 我默默走在队伍的最后, 并没有选择跟他们挨在一块儿,近日橡树庄气氛弔诡, 大家像约定好了一样, 交谈在此时成了一种不敬。我憋了许多话想说, 却不敢说, 只能闷头缩在后面,甩着棍子,沿路击打着那些七歪八倒的野草,在心里盘算着如何让大家快些走出这沉痛时光。 第74页 大豆丁陪在我旁边,推着那辆崭新的自行车,那是阿兰留给他的「临别礼物」,晨早刚从威尔逊的豪华小汽车上拖下来,可大豆丁脸上看不出一丝高兴。 路上我忍不住问:「这车好骑吗?」 大豆丁无动于衷,只顾摇头,「不知道,只感觉这车没意思极了,若是能够,我情愿不要它,把阿兰换回来。」 话刚说完,他又嘆了口气。这段日子里,这样的嘆息我听到了不下一百遍。我很难开口说那些安慰人的陈腔滥词,因为我清楚,这对他们来说,实属多余。 「对了,火罐呢?」我试图转移话题,尽量别太聚焦在阿兰身上,「这些天,我好像总看不见他。」 「听说他也病了。」大豆丁自嘲般地笑了一声,摸了摸肚子,说:「说来也是有趣,咱们这院子,是不是有什么邪气?怎么总有人生病患病?我弟弟是娘胎里的老病根,也就算了,猹猹也有病,结果猹猹没好,火罐也病了,依我看,这里头蹊跷得很。」 「谁说火罐病了,他才不是病了呢!」黑鬼闹哄哄了挤到中间来,看了看大豆丁,又看看我,纠正道:「他那是自己作闹的,那天回橡树庄上楼梯时,说是不小心崴了脚,从台子上滚下来了,把腿给摔瘸了,骨头都折断了.......」 「骨头都折断了.......?」我不禁皱了皱眉,事觉突然,又觉得有些合理,「难怪许多天没见到他了。」 「是啊,那条腿怕是废了.......」黑鬼颇为哀怜地瞥了眼前头的猹猹,「你说那猹猹,废老大劲捧他做老大,如今他老大连走路都费劲,真是造化弄人。」 「好端端的,怎么会摔了呢?」我还是有些不肯相信:「会不会是你听错了?」 「不会有错。」黑鬼满是确切地拍了拍胸脯,「说是因为阿兰去世,他悲痛过度,脚下没注意,一个后仰就从上头滚了下来,足有十多米高咧。」 「悲痛过度?」大豆丁跟着我一样,一脸怀疑,「阿兰去世,他悲痛个什么劲儿?平日里也没见他跟阿兰关系有多好。」 「哎,你们不知道,早几天猹猹就来喊人了,叫去帮忙给火罐擦身子,他一人忙不过来。火罐平时又得罪了许多人,其他孩子都不爱跟他来往,他那些跟班里,见他瘸了腿,早就不跟他了,只有猹猹还跟个宝儿似的伺候他吃饭洗澡,火罐如今躺在床上,连翻身都费劲,跟活死人没什么区别。」 「不然我们回头看看他吧.......」一想到他曾在我面前哭诉着哈吉恶行时的惨痛模样,我终究还是不忍,「很多时候他也不想,不是吗?」 「克里斯,你当真心肠好极了。」大豆丁停下自行车龙头,定身看着我,「跟阿兰简直一模一样。」 ........ 「就是这儿吗?」 红拂停下脚,淡淡然转过身,抬头看向头顶鸿蒙初探的绿芽。 上回还是枯藤残叶的古树,奇蹟般地抽出了点点新绿,看样子春天真的来了,它怎么现在才来。 「就在这儿吧。」 红拂抱着那小木盒,围着树,走了两圈。 其余孩子纷纷停下脚,安静地听候他的差遣,我跟大豆丁也不约而同停下了步。 「阿兰,原谅我不能如你所愿,将你带去日本,你就安心在这里住下,等我以后,也来陪你......」红拂钝钝地吩咐着送行的话,这些话,想必他已排练了千百遍,可说出口时仍有些哽噎,才止住的泪意,不知不觉又涌上了眼眶。 「我与你相识多年,情非泛泛,本以为你会是我这辈子陪我最久的人,却还是被老天狠狠捉弄了一把。」 他抹去眼角将落的泪珠,昂起头颅,看向身后的橡树庄。 橡树庄修道院掩于密林之间,只露出一角灰黑色烟囱,但这一角残余,足以激发出他心底的恨意。 「你放心,我一定会走的。像你临终前说的那样,逃出去.......」 逃出去。 他闭上双眼,旋身将骨灰盒放下,退回到人群中。 土坑早在几天前就埋好了,中途下了几天雨,将四周泥土泡得又松又软。 红拂领着猹猹和小豆丁,齐齐跪下,向那盒子叩了三个头。 他们叩后,其余人三个一组,循次上前,每一个人拜过去。 大豆丁悄悄同我说,这在中国,叫「死者为大」。 轮到我还有很长的队列,我无趣极了,转目调向一旁的山间小路。 再往前走,就是通往小镇的必经之路,不时有马车路过,而大部分人面对殉葬,都只是匆匆一眼,不问西东。 「这世道就是这样,我们的命不是命,贵族的命才是命。」 大豆丁一提到这些,语气变得莫名激动。 「咱们这儿死了个孩子,就跟家里死了只跳蚤一样,没有人人在意,有时想,这究竟是凭什么呢?我们跟那些穿燕尾服、喝鸡尾酒、吃提拉米苏的有钱孩子们差在哪里?或许只是差在我们没投好胎,生在这大悲大苦的穷人肚子里。可这是我们自己能选的吗?如果能选,我一定要做人上人!」 大豆丁咬紧腮帮,拳头捏得死紧。不知为何,我总觉得他肚子里窝着一大团火。 我有时候在想,如果不在橡树庄,他肯定会是一个英雄,在落日余晖里身骑骏马,拥抱心爱的女人,就像约翰维恩在电影里演的那样。 第75页 可惜,他在橡树庄,在橡树庄的话,就永远只是一个穿着朴素褂子的大块头壮丁,没人会在意他的悲喜。 思绪云游间,前方传来一阵马蹄声。一辆挂着黑色帘布的马车徐徐驶近。 我原以为又是哪个沿途奔波的过客,正想喊其他人赶紧给别人让路。不想那马车抵近孩子群后,悠悠停下,车上下来个穿着咖色呢子大衣的男人。 他戴着一副圆圆的包框眼镜,腋下夹着公文包,身后还跟着一只可爱的小柴犬。 我站定在原处,又仔细看了看他的五官,标准的美男子,五官清秀,眉眼端正,虽有些风尘僕僕在身上,但举手投足间不失文雅,有股地道的东洋气。 更关键的是,他大衣领口处的印花,是日本国的国花,樱花。 是阿兰最爱的樱花。 「こんにちは!」 那男人说着我们听不懂的日语,我心下勐地一颤,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缓步向前。 「你们好.......」 见无人应话,他改口说出一句汉文,虽有些蹩脚,但至少听得懂他说了什么。 「请问.......请问橡树庄修道院怎么走?」 那日本男人脱下礼帽,风度翩翩地向在场所有孩子鞠了一躬。 「你是.......山本?」红拂从人群中走了出来,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人,将他从头到尾审视了一遍。 「你是山本耀一........?!」他没等对方回答,一个箭步上前,抓住对方衣领,「你是不是山本耀一?快说!你是不是山本耀一.......?!?!」 「红拂......」我忙上前将他拉住,无奈他力气实在是大,丝毫不给我靠近的机会。 「我的确是山本.......」那男人胆小极了,见红拂逼近,忙举起双手,作投降状,「只是......只是我不是山本耀一.......我叫......我叫山本渡一........」 「山本渡一........?」红拂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的唐突,惘惘然松开手「你不是山本耀一........你不是他.......」 「山本耀一是我的哥哥,」男人见红拂情绪稍缓,小心翼翼上前,「我是来替他找一个人的。」 说没说完,他从怀里掏出一张发黄的照片,递给红拂。 「请问.......请问你们认识照片上的这个人吗?听说他现在就在橡树庄。」 我跟随红拂的目光,瞥了眼那照片。那像是许多年前的产物了,一大半的图案早已模煳不清。 唯独看得清的,是照片中相互依偎的二人,一个是大腹便便的胖男人,眉眼之处与眼前的山本渡一有些许相似。另外一位,则是阿兰,两人就像好莱坞电影海报上的男女主角一样,四目相对,深情凝望,一时之间,我竟不知该说些什么了。 「是山本......山本耀一让你来的?」红拂捏着照片一角,抬起脸时,泪水已凝结一片。 「他人呢?」他颤抖着手,剧烈晃动着手里的照片,哑声质问,「你哥哥他人呢?你让他来见我........让山本耀一来见我!」 「额.......我哥哥.......」男人面露难色,垂下头去,「我哥哥他.......怕是来不了了。」 「什么意思?」红拂咽下一口泪,他像是被掏空了五脏六腑一般,连站都站不稳,只得由我和大豆丁扶着,方才勉强支撑起说话。 「他为什么来不了?你说........山本耀一为什么来不了?!你说啊!!!」 红拂欺身上前,抓着他的衣领,面目狰狞。 我与大豆丁竭力钳住他的双手,众人扭打在一起,周身尘土飞扬一片。 「请你先冷静.......冷静一下.......」渡一先生抱头求饶,蹲在地上,哀嚎不止,「先听我把话说完.......把话说完.......」 他将红拂从身上推开,站起身子,将地上的照片小心翼翼地捡了起来。 没等红拂追问,他一边拍着身上的土,一边问:「你们不知道吗?当年那场轰动整个西欧海岸沿线的大海啸?足足两百多人呀,开往东京的那艘船上,足足有两百多人,到最后,活下来的不超过二十个! 很不幸地,我的哥哥,额……我是说山本耀一先生,也死在了那场海难里。临死前,他嘱託一位船员,给了他一张照片,他告诉那位船员,他答应一位在巴黎的恋人,不日将把他接回东京,那位船员最后活了下来,辗转联繫到了我,希望我能完成哥哥的遗愿,将他带回日本。可等我去往巴黎,却听说照片上的人去了旧金山。而我也花光了身上的路费,只好一路颠沛,一边打着零工,一边从巴黎找到旧金山。怎么,他在这里对吗?我在镇上打听了许久,听说他现在就住在橡树庄,能麻烦你带我去见见他吗?」 红拂瞪大双眼,向后跌撞几步,整个身子抖如筛糠。 「你好.......请问......请问你还好吗?」 渡一先生见状更不敢上前了,取出一块帕子,轻轻送上前去。 「你见不到他了.......」 红拂大口大口唿吸着胸前的空气,眼里似能挤出血来。 他扶着我的手,尽全力从石头上挺起身,抬起那对泪水纵横的眼:「他死了.......」 「听清楚了吗?他死了……贊兰阿部月已经死了!」 红拂直指地上那四四方方的小木盒,热泪泱泱。 「贊兰,你听到了吗?山本死了.......哈哈哈哈哈......你的山本耀一死了.......!死了……他死了……哈哈哈哈哈……」红拂疯癫大笑,披头散髮地晃步在坟前,形容痴醉,「贊兰阿部月,你输了.......哈哈哈哈.......你终于还是输了!!!」 第76页 「你可晓得——」红拂大袖一挥,直指苍天,一身红袍随风滚盪,「你所谓的爱从一开始就不存在......它是假的,哈哈哈哈....... 它一开始就不存在........老天一开始就不允许你们的爱存在啊!!!哈哈哈哈哈……」 「你终于还是输给我了.......这就是你不听我话的下场......贊兰.......这就是你不听我话的下场!!!这都是你自己活该!!!」 红拂一屁股跌坐在骨灰盒前,捂面痛哭。泪水透过指缝,淅沥落下,没有人能看清他此时此刻是何表情。 「你输了呀……输了的人不应该向赢家低头吗?你为什么还不肯低头……?你为什么还不起来跟我认错服输?!告诉我你错了?!」红拂抱紧骨灰盒,蜷缩成一团,「但我赢了又怎么样啊……阿兰……我赢了又怎么样啊……我就算再赢上一百遍,也再也换不回你了……我再也换不回我的阿兰了……」 红拂几近崩溃,搂住盒子,瘫在地上不受控制地抽搐。 一阵风吹过,在场所有人都不敢上前。山谷间满是红拂又哭又笑的声音,他就像一只刚从地狱里爬出来的烈鬼,目眦尽裂,形神俱散。 「怎么会这样呢?」山本渡一的反应比我们想像得都要慢上半拍,他随手抓了个身边的孩子问,「你说,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我不知道.......」那孩子显然也是害怕极了,使劲儿晃着头。最后是我走过去,将他从山本渡一手里牵过去,扭头对山本渡一说:「就在一个礼拜前,阿兰着了春寒,淋了场大雨,催发了天花,先我们一步去了.......」 「那那些信又是怎么回事?」黑鬼突然走出队列,点醒所有人,「既然山本耀一许多年前就去世了,那么这些年来,是谁给阿兰写的信?」 红拂渐止住哭声,缓缓抬起脸,从地上爬了起来。 「是哈吉!」我灵光一现,不知怎么会联想到他,只觉得是一种使然,「一定是哈吉!」 「是他一直冒充山本,给阿兰写信,不断吊着阿兰,那这又是为了什么呢.......」 我陷入死局,在原地来回地走。 「他需要钱.......」红拂噎住泪,转身看向地上的骨灰盒,眼神呆滞,「哈吉需要钱,源源不断的钱,用以维持橡树庄的运转。」 「因阿兰貌美,深得贵族喜爱,所以哈吉不得不想方设法把他留在橡树庄,留在这一亩三分地,供他吸血。因为只有阿兰在,那些贵族才肯捐资……」 红拂顺着我的思绪,一路往下分析。 「以阿兰的资本,离开橡树庄易如反掌,何须像你我这样费尽心机?那么能留住阿兰的方法只有一个,那就是让他自己死心塌地守在这儿,而山本,就是拴住阿兰为橡树庄充当摇钱树的最好突破口.......」 听到这里,在场所有孩子都倒吸一口气,我下意识紧了紧身上的外套,背后恍惚有些许寒意。 「一定是这样的......一定是这样……一定是这样的!」红拂怒不可遏地捏紧拳头,刚擦去的眼泪,又不争气地涌上眼底,「王八蛋.......这群王八蛋!!!我一定要去杀了他们!」 说着便要往外头沖。 「你先冷静冷静.......」 我和大豆丁双双将人拖住,真怕他会做出些无法挽回的事。即便我对哈吉的恨,一点儿也不比红拂的少,可我依旧明白,来日方长,以后一定会有更好的机会去了结这些冤孽。 「冷静?」红拂紧咬住唇,眼泪鼻涕煳了一脸,「你让我怎么冷静得下来?!」 「会有办法的。」我扶住他的双肩,认真地看着他,「交给我,红拂,一定会有办法的,我一定会替阿兰讨回公道的。」 「真的……?」红拂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在场其余人,无语凝噎。 「真的。」事已至此,我决定先把人稳住再说。 其实我哪里有什么对付哈吉的好法子,不过是暂缓之计罢了。但我相信,审判的日子一定不会太远,到那时候,我一定会把刀亲自递给红拂,让他为他最珍重的阿兰,报仇雪恨。 众人跟着红拂慢慢平静下来,也无心理会山本渡一,任凭他踉踉跄跄地爬回到马车上。 等入葬结束时,我再看,马车已不见踪影,我原本还想着问红拂,要不要让渡一先生将阿兰的骨灰带回日本,也算了却他一桩心愿。谁想人家走得毫无声息,丝毫不给我们思量的余地。 「就这么让他走了?」我眺向远去的方向,心有恻隐,「他还会来吗?」 「鬼知道呢……」红拂完全没有搭理的意思,一脸百无顾忌:「随他去吧。」 孩子们在红拂的吩咐下,开始陆陆续续往回走。我陪在他身边,好几次欲言又止,总觉得再也见不到阿兰了。 事实上,我的确再也见不到阿兰了。 …… 「哎,你们说,这山本先生跟咱们想像得也太不一样了。」 回程路上,为缓解气氛,黑鬼咿咿呀呀地讨论起这些有的没的。 「你说他弟弟长得那样俊俏,怎么哥哥肥头大耳,跟猪刚鬣一样。看到照片时我都惊呆了。」 黑鬼双手走在脑袋后,见猹猹在后头偷笑,又补充说:「阿兰长得那样漂亮,他的爱人,难道不应该也是万里挑一的美男子吗?要我说,我如果是阿兰,还不如选他的弟弟。山本渡一先生可比山本耀一先生英俊多了。」 第77页 「你哪里晓得,」红拂突然插进一句嘴,这一路上他都不大说话,这是他回程路上第一次开口,「阿兰曾说过,他不喜欢胖男人。因为威尔逊爵士就很胖。可看到山本先生的照片后,我懂了,他不是不喜欢胖男人,他是不喜欢除了山本耀一以外的,所有的胖男人。」 「如果那个人是山本,胖一点又有什么关系?就算他丑陋、贫穷,四肢残缺,可他依旧是阿兰心中,最好最好的男人。」 说到这里,红拂幽幽然停下脚,转过身去,冲着阿兰的花冢微微一笑。 上头插着一只快要凋尽的春棠,加州樱花罕见,只能以春棠花替代。春棠花花型近似樱花,有时也能以假乱真。 「你们看,太阳快下山了。」大豆丁指向山边一轮耀眼金乌,「咱们得走快些了。」 「是啊,太阳下山了……」红拂微微一嘆,回过身去,喃喃自语,「最早回家的人,请你最好也别再回头了。」 【作者有话说】 有关阿兰的故事,到这里就正式告一段落了。最近一直在看大家的评论,发现大家对他的热情超乎想像。我很欣慰,一个结局不那么美好、人设不那么完美的配角,居然也能勾起这么多的哀思。其实在写阿兰时,我脑海中一直浮现的是年轻时的泷泽秀明。他有一双仿佛随时都在哭泣的眼睛,但他又偏偏是笑起来时最好看。我很难形容自己对这个角色的态度,喜爱不必多说,但也怒其不争,更哀其不幸。 后续剧情虽没有阿兰,但他的影响,会一直贯穿全书。番外也将预留出一定篇幅,填补他在巴黎时与红拂、山本等人风光烂漫的时刻。其余孩子的故事也将继续上演,我打心底认为,阿兰没死,他只是回到了另一个故乡。 感谢在2022-09-05 11:06:31~2022-09-11 09:34:5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黑宝宝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22220、黑宝宝、123木头人、卡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三余 80瓶;ershi 50瓶;二七 14瓶;22220 10瓶;恶龙勇士 5瓶;1223hjq 2瓶;六扇门蓝染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5章 焱之怒 ◎别过去。◎ 「既然动不了, 就应该乖乖躺在床上不是吗?」 猹猹放下手里的汤碗,哀嘆一口气,恹恹坐回床边。 床上人的脸色差极了, 一声不吭地将半截脑袋埋进被窝里,仅剩上半截被煤油灯照着。 额头上的疤渍还未结痂, 一抹灯芯儿炸开来, 火星子掉在被褥上,幸而很快又熄灭了, 避免了一场莫须有的大火。 我站在门外,垂耳听着两边呜唿的风声。近来晴转阴居多, 前一刻钟还干坤朗朗, 后一刻钟便山雨欲来。初夏惯有的闷热混合着起居楼还未散透的新漆味儿,怎么闻都让人难以适从。 「克里斯, 」猹猹看到了我, 从小板凳上缓缓站了起来, 「怎么不进来?」 「我来看看......」我说, 扬了扬手里的几副补品, 那是红拂等人一起凑钱买的, 「只是看看罢了.......」 火罐百无依恋地瘫在床上,床位处堆着一沓小山状的染血绷带。为了方便他起夜, 猹猹在床边支了个木架, 此时此刻受风吹着, 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平添几分别样的凄凉。 我走过去, 弯下腰瞅了眼火罐的脸色, 说:「养了一个多月, 还没好吗?」 现下距离阿兰入土已有数十日光阴, 正因为火罐迟迟不见好,所以他们拜託我来看看。 当然,这里面也有我自己的意思。 「猹猹,」我突然想到了此行的目的,放下东西对旁边人说,「你能出去一会儿吗?我有话想对你老大说。」 猹猹望了眼床上人,想了几秒,没多说什么,乖乖退下了。 待猹猹走后,床上的火罐才有了些许动静。他先是翻了个身,将脸正对着我,另一只手把玩着被套上的某一处补丁,像是故意在等我开口。 我开门见山道:「你的腿......到底是为着什么?」 谢天谢地,我可不信什么因为阿兰去世,悲伤过度,导致不慎摔伤。这种理由唬唬外人便也罢了,说与我听,我是一万个不信的。 火罐将手从补丁上移开,一路游龙戏凤般,转移到自己膝盖处,挤出一丝苦笑。 「在很久很久以前.......」他开始自说自话,一副放空思忖状,「久到你们都没有来橡树庄,那时这里只有我和红拂与阿兰,还有猹猹。我们四个,默契地分为两派,红拂与阿兰是不消说的,猹猹自然是跟着我。」 我静静找了个位置坐下,继续听他的故事。 「你应该知道猹儿之前有过一次被领养的事吧?」火罐转过头,直勾勾看着我,暗夜里看他的脸,透着一股忽明忽暗的闪烁,「那你知不知道,这是我冒着多大的险换来的.......?」 「什么意思?」 这事儿我的确听说过,猹猹被领养,但不足一个月,就因为夜里尿床和哭闹,被原封不动地送回了橡树庄。 我更知道,这背后蕴藏的曲折原委。那户人家起初看中的并不是猹猹,是另一个孩子,后来那孩子不知怎么溺死在池塘里,出于无奈,只好将替补的猹猹推了上去。 那时人人都在传,是火罐背地里杀了那个孩子,只为了成全猹猹。当然,这也只是道听途说的故事,真正的实情如何,除了经歷过的人,无人知晓。 第78页 火罐继续侃侃:「他们是不是都在说,是我背后捣的鬼?」 我刚要吱声,他又咳嗽两声,笑着摆了摆手,「罢了罢了,我也无心开脱,那人的确是我摁死在池子里的。」 「只是你们不知道,我究竟是为了什么才对他痛下杀手.......」火罐紧抓着膝盖,语气逐渐狠厉,「他对这里的孩子做了些什么事.......回去问问你屋子里的那些人.......就知道他死得冤不冤了.......」 「可这又跟阿兰有什么关系.......」 我有些不懂,说了这么多,还是没能回答我最开始提出的问题。 火罐淡淡道:「也是我倒霉极了,动手那晚.......那晚.......」他咽下一口气,表情十分痛苦,「那晚撞见了阿兰.......」 「他眼睁睁看着我将那人的头摁在池塘的淤泥里,从一开始的拼命挣扎,到最后一动不动,他就站在岸边,从头到尾看了个遍.......」 火罐越说越紧张,蜡黄的小脸骤而转为死灰般的白。窗外风声愈烈,呜唿声席捲似要将房顶掀翻。 「然后呢?」我迫切地想要知道下文。 「然后.......」火罐狠笑一声,恻恻然看向我,「小白鬼,你觉得阿兰会揭发我吗?」 我不由得从位置上站了起来,以舒缓我逐渐发麻的双腿,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他可是橡树庄菩萨一般的人,他既能包容得了别人,也能包容得了我.......」火罐斜眼看向窗外忽闪忽闪的群山,那正是阿兰入葬的方向,「你们这群人哪里了解他?就连自认为很了解他的李红拂就很了解吗?可笑......这里最了解他、最懂得他的,只有我.......也只有我了.......」 「所以真的就像外面人所说的那样,阿兰走后,你悲痛难忍,失足跌伤.......」即便亲耳听见这前情后故,我还是有些不肯相信。 「我知道你们没人会相信的.......」火罐捂着受伤的那半条腿,重新躺了下去,「正如这里从来没有人会觉得我是好人.......他们背后一个个,指不定怎么咒我你呢是吧.......?呵呵......其实我早知道了.......早知道他们怎么看我.......只有阿兰,只有阿兰愿意相信我.......愿意理解我不得以而杀之的苦衷.......你们在葬礼上流下的眼泪,是发自内心的吗?还是说,仅仅是因为见到别人在哭,所以装模作样地掉两滴眼泪,这么大的院子里,除了李红拂,又有几个是真心为他难过的?」 「可不管怎么说,这也不是你作恶的理由。」我捏紧拳头,任风将褂子吹得四仰八叉,「就算那孩子罪有应得,也不该你来审判......还有.......还有除了他之外.......你拐来的其他人.......难道他们也罪有应得吗?他们可都是平白无辜的人,他们又犯了什么错........?」 「那是他们自己命不好!」火罐霍地一吼,鼻子眉毛快拧到了一处,「这世道就是这样,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你大可以高高在上做你的上帝,这里是修道院,修道院不缺上帝,只是当火烧到你自己身上的时候,希望你也能保证和现在一样,为他人设身处地地着想,我的好上帝。」 听完火罐这一席话,我竟被怼得哑口无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所以话说回来,阿兰他死得也不冤.......」火罐后槽牙咯咯作响,像是下了很大决心,才会说出这样的话,「他死了,就没有人会作证我杀了人的事......这件事永远不会有外人知道。你知道了又怎么样?没有人会相信你的。就像他们一早就怀疑我背后是我捣的鬼,但还是拿我没办法.......这件事就这样永远烂在了咱们的肚子里.......永远没有重见天日的机会.......」 话没说完,火罐便咯咯咯笑了起来。口水顺着嘴角,流到被褥上,我走近了看,才发现原来不全是口水,当中竟夹杂着一两滴的眼泪,似乎还冒着微微的热气。 像是苦战一场后终于取得了胜利,他自以为是的胜利。 在这场兵不见刃的苦斗里,火罐以为自己取得了一个较好的成绩,却不知,这成绩来之不易,他人的血肉成河成就了他的遍体鳞伤,这于双方而言,都只是两败俱伤后的无处话凄清。 夜晚的风更大了。从火罐屋子里出来后,天已全黑。我没心思再点灯照路,随着自己,漫无目的地游荡在不见尽头的长廊里。 不远处的起居楼前,一团火虚晃晃地望着我。我走近时才发现是个人,红拂,他提着灯,跟黑鬼站在一起为我照亮回寝室的路。 「咋的了,火罐的腿还好吗?」黑鬼丝毫察觉不到我的其他情绪,兴致哄哄地挤上前来,一副颇让人羡慕的、没心没肺的样子。 我摆摆手,往里扯了几步,扭过头说:「说是瘸了,就算好了,走路还是带跛.......」 「啊.......」黑鬼露出一副十分吃惊的表情,下巴快掉到了地上,「怎么会这样呢.......?我还以为养一段日子就会好了呢。」 我看了眼红拂,他从始至终都没说一句话,只是提着灯,默默走在我和黑鬼后面。 自阿兰死后,他本就话少,入葬之后,更是言谈寡寡,整个人淡得像碗凉白开,一整天吐不出十个字。 要不是这段日子习惯了他的沉默,我还以为,他又是受到了什么刺激,平白惹人担心。 我们三人一路缓行到寝室门口,黑鬼正要拨门,只听身后传来一阵轰轰烈烈的脚步声。 第79页 哈吉带着一大队修士如刺刀般突进火罐的屋子里,不出半刻,屋子里穿来一阵耳熟能详的鞭打声与惨叫声。 我们三人齐齐捂上耳朵,跟随鞭打的频率,双肩有规律地耸动着。每一次鞭笞落下,都仿佛打在了我们自己身上一样,血淋淋的心在飞速流转。 「怎......怎么回事.......?」黑鬼吓得抱住脑袋,蹲了下去,连话都说不利索。 我与红拂相看一眼,也跟着蹲了下来,不敢发出任何声响。 「啊........有血......你......你们看......有血啊!」黑鬼遥遥一指,整张脸因恐惧被揉得几近扭曲。 我循着他所指的方向望去,见四位修士一人一角,分别拖着火罐的双手与双脚,将他活生生从屋里拖到了院子外。 他遭了毒打,满脸污血已染透了五官。身上没有一处皮是完好的,就这么直挺挺堆在院子中央,周围是无数灼人的火把。 哈吉站在修士们身后,身上是一件全黑色的修士罩袍。他缓缓上前,在炽烈的火光里轻轻摘下帽子,宛如一位手持镰仗的地狱黑武士。 旁边的红拂见到此情此前,勐一起身,刚想要冲出去,被我一把拉住。 火罐继续被修士们拖到更明亮的一带,身后两条血柱,如地蟒般延伸在草地间。 猹猹嚎啕着飞奔出屋子,紧紧护在他身上。这短暂的庇护不值一提,他很快被周围人扯开了,鞭带转为了钢条,哈吉一下一下用力抽打在火罐身上,身下人早已成了血肉模煳成一片。 「呜......呜呜.......呜呜呜.......」黑鬼被吓得哭出了声,又不敢哭得太过张扬,只得拿手紧紧捂着,任鼻涕眼泪透过指缝,喷泄而出。 我转过头,看向身边的红拂,他凛凛然看着不远开外的虐打,袖下拳头紧拧。 「别打了.......别打了......求求你们别打了.......」猹猹一个劲儿痛哭哀求着,但无人理会。他求得越是用心,哈吉便挥得越是用力,火罐已被打得迷昏了过去。 「混蛋羔子,」哈吉抬脚踩在火罐身上,啐出一口浓痰,「送来的人竟又没让他们满意,每天养着你还有什么用?」 我迅速转动着脑筋,如果没猜错,哈吉口中的「送来的人」,应该指的就是先前在黄金港,火罐拐来的栗子鼠。听这口气,汉密尔斯等人似乎并不满意这位栗子鼠,故而哈吉前来兴师问罪,将火气全撒在了火罐身上。 越来越多的孩子听到动静冒出头来,却没有人敢上前干涉。大傢伙挤作一团,蜷缩在廊下,啜泣声此起彼伏。 「不能杀......不能杀.......」猹猹许是想到什么,抹着眼泪,跌撞上前,拉着哈吉的裤脚不断哀求,「不能杀了他.......阿兰已经死了,橡树庄已经没有了倚靠,唯一的一脉,就只剩他定时进献,打死了他......打死了他,就没有人......没有人去找那些孩子了.......」 猹猹咽下苦泪,将意识不清的火罐托入怀中,颤抖着为他抹去脸上血。 哈吉沉思几秒,弯下腰来,眯眼瞧着眼前人,乐不思蜀,「没有了他......不是还有你吗?可怜的小老鼠.......」 哈吉伸出手,捏住猹猹的下巴,左右端详着。 的确,正眼瞧着猹猹,不输修道院大多数平头正脸的孩子。只是平时衣着寒酸惯了,也不注重装扮,于是总让人忽略他略端正的面容。 「别.......别碰他......」 火罐摇摇晃晃地伸出一只手,嘀嗒嘀嗒的血珠子顺着指尖,掉在地上,唿吸微弱。 「猹......猹......」他虚闭着眼,有一句没一句地将人往回扯,「别......别过去.......」 哈吉闷声一笑,松开猹猹的脸,居高临下看着地上的火罐:「要想保住他也简单,再去多准备几个人,不管用什么手段,不然,下次被送去的,就是你身边这只小老鼠!」 话音刚落,哈吉便「呸」了一声,又抽了两大皮带。 而这一次,猹猹全力护在了他身上,承担下了所有的痛。 「一个礼拜......」哈吉抓起火罐被血淋透的短髮,眼神惊骇,「那群人的耐心最多只有一个礼拜.......再去替我找一个。」 被动如火罐,此时连张嘴都有些困难,哪里还能回话? 见身下人气息恹恹,哈吉忙将人放下,转手便有修士递着帕子上前,为他擦拭手上的血。 「你总是不会让我失望。」哈吉勾起一笑,踹了脚地上宛如烂肉一滩的火罐,带着大队人马哄哄走远。 孩子们忙不迭拥上前去,查看伤情,却见火罐一头倒在猹猹肩头,再也没声了。 「死了?!」 迟迟不见有人胆敢靠近。 红拂小跑进人堆,探了探鼻息,瞪了那人一眼,「死了也轮不到你来说。」 他扭头沖旁边人吩咐,「将人先带回去,快。」 众人方七手八脚地将人往里抬。 果然每到这时候,红拂永远是引领大家的那个。 「这破地方,我是一天也不想待了。」红拂目送火罐依依被托远,眼中微澜渐起。 黑鬼抬起一双泪汪汪的眼,将希望寄託于我。 「克里斯,」红拂伸出一只手,看着我,「给我,电箱钥匙。」 「你要这做什么?」我总觉得哪儿不大对。 红拂没说什么,一把拿过我手上的钥匙,径直朝水房走去。电箱就在水房的方向,平时由格蕾看管,寻常人并不轻易踏足。 第80页 「看着吧,」红拂勐地回过头,恶狠狠盯着身后蔓延的血迹,目光锋利,「我一定要让他们全都付出代价.......」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9-11 09:34:57~2022-09-13 21:19:5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话不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6章 密谋 ◎甘之如饴。◎ 「哈吉每周都会在礼拜前沐浴, 主教厅往左走到底,就是他的专用淋浴房。 每周一的採买,他都会让格蕾和修士们备上一整盆的荷兰奶和沐浴香精, 倒进浴缸里。他洗澡时习惯用冷水,无论春夏秋冬, 冬天还会去橡树庄旁边的河里冬游。 入了夏, 他洗澡的频次也越来越密集。从原本一周两次,到一周四次, 不出所料的话,明晚他又会出现在淋浴房, 为后天早上的礼拜做准备。」 大豆丁杵在栏杆边, 一五一十交代着他从其他孩子那里「打听」来的情报。红拂站在他身边,双手抱胸呈防御姿态, 这一块儿角落只有我们自己人知道。 「红拂, 」我看着他手腕上用红线吊着的电箱钥匙, 不知他让大豆丁打听来这个做什么。要是换到从前, 有关哈吉的一个字他都不愿意听到。如今却上赶着了解他的起居、喜好, 像是有意在筹谋着什么。 红拂取下钥匙, 放进贴身荷包里,不紧不慢道:「咱们一起干票大的, 就问你们有没有这个胆量?」 在场其余人, 连同我, 互相看了几眼,一时之间不知该说着什么了。 「什……什么意思……?」黑鬼率先发言, 咬着半块松子饼, 左右两块咬肌有规律地蠕动着, 「你可千万别想着跟哈吉来硬的……」 大豆丁悻悻然将小豆丁拽在手中, 生怕红拂再一怂恿,连他也会心动。 红拂热血激昂道:「不瞒你们说,其实我许久前就同克里斯密谋过逃跑了。只是为着阿兰,想与他多番告别,才一拖拖到了现在。如今阿兰已入了土,火罐也大势将去,如果我们再不群起反抗,只怕躺在血泊里兀自挣扎的就是你我!」 红拂指向众人身后的院落,从这儿刚好能看到院中一角,火罐适才留下的血迹还在,一部分混合着猹猹的鲜血,月夜里流动着明艷光泽。 「可……」大豆丁捏起小豆丁的手,将他轻轻往前推了把,「你们自是有骨气的,不必与他捆绑在一起……只是我弟弟,他是要吃药的呀,如果我得罪了哈吉,只怕小豆丁……」 兄弟二人神色戚戚,显然,他们并不打算加入红拂的计划。 「那你呢?」红拂沖我旁边的黑鬼扬了扬眉,「黑鬼,老早我便看你有胆魄,敢不敢跟我轰轰烈烈干一场?」 「唔……」黑鬼痴痴然瞅了我一眼,深唿吸两口 气后,说:「克里斯去我就去。」 「不用问克里斯,」红拂不甚在意地笑了笑,沖跟前人摆摆手,好像我一定会跟着他一样,势在必得地说:「他肯定会去。」 「嗯……」我默契地点下头来,稀里煳涂地,就上了红拂这条船。 「你到底想做什么呢?」大豆丁蛮不放心地问了一句,看得出,即便他不能参与,但也想替我们提前预估风险。 「如果你们想走的话,其实电箱钥匙早就拿到了,逃跑只是分分钟的事。」大豆丁一语道破,「红拂,你应该不只是想走吧?」 红拂闻罢晦晦一笑,看向马尾松的方向,意味悠长,「逃跑的确不是最重要的事,从前我以为,只要逃出去了,就是胜利。直到阿兰走了,我才知,身在外,心在此,本质上还是被困在了橡树庄。就像阿兰,他能自由来去,却不可避免地还是困住了自己。退一万步讲,就算我李红拂有通天的本领,逃出这无妄之境,可留在这儿的牵挂,仍然会绊住我的余生。」 「所以——」他转过身来,意气风发地看着所有人,双眼含光,「我不止要自己逃出去,我要让这里所有人……我是说所有孩子,都能翻越那三米高的电网,去往他们自己的海阔天高。」 「理想很丰满吶,」我由衷地感嘆,却控制不住地泼上一盆冷水,「可先不说出去有多么困难,组织一场大型逃亡绝非易事。就算你排除万难,让所有孩子都重获自由,可是他们出去了之后,又能去哪里,这又是一个问题。」 我不是有意打压红拂的斗志,而是德意志的血统使我在任何事情面前本能地保持一种理性与克制。任何人对于美好前景的想像都会让他们忽略事物本身背后的风险,这一点,我相信大豆丁与我应该想法一致。 「去哪里都比在这里好,」红拂拽紧拳头,咬字逐渐用力,「只是,就这么走了,未免太便宜了哈吉,这里多半人都挨过他的打,除了你,克里斯,这里每一个人他都打过,这笔仇,我不得不报!」 「那我们能做什么?」黑鬼左看看我,右看看红拂,十分拿不定主意的模样,「要是被哈吉发现,是你在带头对付他,咱们都不会有好果子吃的……」 「我知道……」红拂气息渐颓废了些,奄奄道:「所以这次,你和克里斯只需要配合我就好了……」 「你可千万别干傻事……」大豆丁扶上红拂的肩,他肩膀薄,仿佛一只手放上去就要被压垮了。 第81页 「你们来……」红拂懒得废话,贴着墙角,一路半蹲式小跑到电箱下。 冷灰色的高压电箱用锁扣锁着,不出意外的话,里面应该集合规整着整座橡树庄三分之二的电路,其中就包括里三层外三层的电网墙。 只是这一次,红拂的目标不是那些滋滋滋作响的高压电网,而是电箱接线口处延伸出的另一根长长的电压线。 他带着我们,一路腾挪到电线的另一头——哈吉的淋浴小房,里面配置着整个黄金港屈指可数的天价浴缸和电热水器。 传说只要往那个墨绿色箱子里提前灌满热水,然后再扭动几个奇奇怪怪的转盘,不出一小时,冷水就会变成热水自动注入浴缸。如大豆丁所言,每周哈吉都会穿上他的丝绸浴袍和洗澡巾来到这里,舒心地泡上整整一个下午。期间还有修士轮流侍奉在侧,为他搓洗,有时我时常感觉他所过的生活和我们这些孩子所过的生活,完全是天堂与地狱的差别。 「现在你们明白了吧?我为什么要让大豆丁打听那些有关哈吉的事。」 红拂不知从哪儿掏出一把小刀,揪起电线一段,轻轻划在电路线外层的橡胶皮套上。 「哎别碰……」我忙不迭拉住红拂的手,为数不多的课本知识告诉我,凡是涉及到电的一切,都必须得加倍小心。 「这玩意儿,能伤得了咱们,自然也能伤得了那老畜牲!」 红拂说话当真一点儿都不带客气,哈吉在他口中,张嘴就成了畜牲。 「想想,这玩意要是通上电,在他洗澡的时候扔进去,浸在浴缸里……」一提到这个,红拂不受控制地露出一脸坏笑,「保管让他生不如死………」 「这……」黑鬼还没开始动手,似乎就先害怕上了,「会不会太狠了一些……」 「黑鬼,忘了你刚来这儿的时候,他怎么打你的吗?」红拂脸色一沉,冷冰冰道:「别告诉我,如今你是心疼起他了!」 「没有!」黑鬼忙举起双手,作投降状以示清白,「我只是觉得……这样……这样未免太惨烈了些……」 「会不会闹出人命?」我怕红拂真的会做出些难以控制的事,不过话说回来,人命的前提是,对方是「人」,至于哈吉是不是「人」,这就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 红拂没心没肺道:「出不了人命,我早打听过了,这是低压线,撑死烧他一层皮……」 话还没说完,前头晃过一道明晃晃的手电筒光,众人立刻缩到更偏僻的墙角,大气儿也不敢出。 「怎么样,干不干?」红拂明显被勾起了斗志,眼底似有熊熊烈火在燃烧。 「你确定……我和克里斯只是配合……?」黑鬼左右看了一圈,和大傢伙儿挨得更近了些。 「哈吉每回来洗澡时,外头都有人站门口听候差遣。我需要你跟克里斯,替我支开那群讨厌鬼,至于其他的,我来做就是……」 红拂话没说完,便用小刀碾过指腹,勒出一道血痕。 他毫不避讳地将手指塞进嘴里,吮吸着自己的温血,多余的几滴,恰到好处地当作胭脂,点缀在原本略显苍浅的唇瓣上。 「从外头看,这里到处一片欢乐、祥和与无止境的歌舞昇平,可身在其中,才会晓得,欢乐是假的,祥和是演的,无止境的歌舞昇平是虚构的,只有血和眼泪才是真实的……」 红拂开始喃喃自语,原本痛快的脸色缓缓趋于肃穆。 从我的角度看,恰好能窥见他三分之二的眉目,与我在普鲁士中学上学时见到的那副「圣女贞德图」巧妙重合在一起。映着身后的群山回峦,树影阑珊,整个人散发着一股几近神性的光辉。 我又想起了神学课上,耳边盈盈环绕的那些话。那时的我在拜仁州,无忧无虑地过着纨绔子的日子,没有任何一堂课如此吸引过我,在那节课上,我第一次听到这个来自遥远希腊神话中的圣女大名——贞德。 一切都变得缥缈起来…… 「圣女贞德曾带领法国军队,抵御英国入侵,最后却被勃艮第公国所俘,应民众唿声,被绞死在十字架上。她曾引领万马千军,最后也被千军万马所斩。」 …… 「她的一生充满唏嘘,人们将她奉作英雄,却又将她摔下神坛。十字架上的烈火,爱欲焚尽,五百年后,贞德才得以洗脱罪名,一举封神。」 一举封神。这是我听到的结局。即便我从一开始就知道,这封神之路将充满艰辛。 可我甘心俯首,做这条路上的砖瓦,捧贞德上神坛,正如我现在,面对一轮毫无兜底的冒险,毅然决然踏上战途一样。 甘之如饴。 「克里斯……」红拂抓住我的手,四目相对地看着我,眼神里迴荡着绚丽的光,「如果行踪暴露,我一定不会供出你的……」 他顿了顿,又补充,「还有黑鬼。我只说是我一人的主意。」 我刚想说点什么,前头猹猹上气不接下气地跑了过来,一见到我们,便差点就要跪在了地上。 「老大……老大快不行了……」猹猹憋红了脸,愣是没掉一滴泪,勐向各位磕着头,「红拂……求求你替他想办法……救救……救救他……」 【作者有话说】 註:1889年,诞生了世界上第一台自动容积式热水器。但真正规范投入到大规模生产到运用时,是在1920~50期间,其中以加州一代为盛。本文时间线1930左右,故事背景恰好位于加州,出现电热水器有史可依,特此标註,并非作者凭空臆想哦。 第82页 第37章 实情 ◎缠斗到天明。◎ 「火罐!火罐!」 「火罐在哪儿?」 「他人呢?火罐?!」 ....... 红拂等人跟着猹猹, 一路狂奔回寝室。我紧跟在他们后面,不敢懈怠分毫。 「老大......」猹猹推门而进,以一个近乎踉跄的姿势跪爬到床边。这时我才看清, 床上躺着个血煳煳的人,碎肉和伤□□织在一起, 伤势格外惨烈。 「你们来了......」是火罐的声音。 我下意识捂住口鼻, 汹涌的血腥气使得这间小屋子更像是个屠宰场,四处都是黑压压的。 「先出去好不好.......」火罐抚了抚猹猹的脸, 堪堪挤出一个疲惫的笑,「克里斯......红拂......求你们留下来.......」 「老大........」猹猹仍旧不舍, 却又无可奈何, 许是阿兰前脚刚走的原因,这里的孩子都对死亡产生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忌惮。 「让我单独跟他们说会子话.......」 火罐终究还是没有了力气, 轻轻然闭上眼, 只剩胸口沉滞地起伏着。 其余孩子你看看我, 我看看你, 拉着猹猹走了出去。 倒是红拂一脸意外, 何止是他意外, 我也没想到,最是不对付的火罐, 居然主动要求留下对家, 要不是他如今有伤在身, 我真怕他们又打在了一起。 只是......如今再看火罐,别说现在, 哪怕以后, 或许都跟别人打不起来了。 红拂慢慢走过去, 耷拉下眼皮子, 望着床上人说,「你坏事做尽,这回落得这么个下场,不算冤枉。」 这话听着像刺激,实则底子更透着一股伤心。只是有红拂孤傲的性子作祟,好端端的问候出口更像是一种宣示,宣示着这个王国里,某一任君王的陨落。 床上人苦笑两声,四仰八叉地平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如同一条死鱼。 「怎么?不起来同我吵了?」红拂更近一步,俯下身子,目光尖锐,「起来同我吵啊,用你那张能言善道的嘴。你的拳头不是向来很硬吗?怎么,现在硬不起来了?火罐......以前的你到哪里去了呢?」 「他已经死了.......」火罐别过身,用枕头巾蹭着脸上的血,边蹭边说,「无所谓了,反正我现在这个样子,跟死了也没区别.......」 「你别这么说.......」为防他们又吵起来,我忍不住从中调停,将话头撇向别处,「火罐,我问过沃米医生了,他说你的腿,两三个月就能好了,至于身上的伤......你看红拂之前不也被打成这样吗?或许还比你更严重,他不也活蹦乱跳的吗?你......别太难过。」 「还是你最好,克里斯.......」火罐艰难地翻了个身,眼神飘向窗外无垠的夏夜,神情恍惚,「你和他一样......总是善良地让人挑不出错。」 「有话快说,有屁快放。」红拂像是没了耐心,毫不客气坐到床边陪侍的椅子上,拿手扇着风,「别指望我能可怜你,你不配。也别指望提起阿兰能让我可怜你,你这狗嘴,不配提他的名字。」 「红拂.......」我剜去一眼,摇了摇头,「少说两句......」 「谁让他这么坏.......」红拂自知理亏,兀自嘀咕两句,也就作罢了。 「这个.......」火罐伸出一只血迹斑斑的手,从黏湿的被褥下抽出一个牛黄色的纸皮带,颤颤抖抖地递到我手上,「克里斯.......求你......求你......」 话没说完,他便咳咳咳个不停,似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一样,这时我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这是什么?」我掂了掂那袋子,里头像是装了许多纸张。火罐微微一笑,看着那纸袋说:「这是.......这是我好不容易从哈吉那儿弄来的......那群有钱人.......有钱人的一切都在这个纸封里.......还记得我们之前约定过的吗?替猹猹找一户好人家......把他......把他送出去......」 「什么找一户好几人家?」红拂接过袋子,抽出当中的纸页,随手翻了几翻,「克里斯,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是我忘了告诉你。」事情发展到现在,这是坦白的最好时机。我如实道:「上回在巴斯庄园回来后,火罐答应我,如果我们带他一起出去,他就再也不拐人了。」 「可他现在这样子,像是能走动路的人吗?」 令人惊讶的是,红拂并没有责怪我中途塞人、将逃跑随意泄露给火罐,又或者说,这件事已经成为橡树庄里算不上秘密的秘密,毕竟谁又敢保证,哪个孩子没在午夜轮迴时,偷偷想过离开这里呢? 我扬了扬手里的资料,无可奈何地说,「这不,现在已经在给身边人寻找后路了吗?」 「猹猹不是没被送走过。」红拂坐回到椅子上,看着火罐,字字分明道:「为着啥被送回来,你我心里不是没有数。你敢保证这次你把他送出去,他不会又被送回来吗?好,就算你把他送走了,那你自己呢?你不会是觉得,你现在这个样子,不会拖我们的后腿吧?」 「你放心,李红拂,老子不会连累你的。」 火罐难得硬气了一下,但很快,那股压在胸口的狠厉又趴了下去,他又做回了那条奄奄一息的死鱼。 火罐不假思索道:「这些人,都是精挑细选过的好人家......至于尿床,我已认真训斥过猹猹好多回,他这几天,已经乖了很多......已经......已经好几天都没尿了.......」 第83页 「那这些都是你怎么弄来的?」我看着资料上密密麻麻的小字,上头详细记载着各色乡绅富豪的资产,我相信就算闭着眼睛从中胡乱抽一家作为领养猹猹的的对象,都会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克里斯说得对,哈吉可不是什么好心人,这东西,难不成你问他要,他就要给你?」红拂一把夺过那东西,「啪」一声拍在桌子上,脸色涨得通红。 「是我自愿换的......」火罐咽下一口气,语气虚弱,「他们不满意上回的人......催促我抓紧时间,再为他们物色。我不从,他们便发了疯地打我,又怕闹出人命,不敢将我打死,就这么半死不活吊着我。于是我说,要他们给我这个,我才答应给他们找一个新的......新的......新的孩子.......」 「你是在逗我吗?」红拂硬生生被气笑了,明明是笑,看着却更像是哭,「上回在黄金港拐了人,不过几十天,你又要去套人?」 「黄金港......?」火罐愣了一愣,很快又反应过来,「原来你知道......」 「我怎么会不知道。」红拂怒其不争地瞪着床上人,「你每一次自以为做得天衣无缝,其实我心里都很清楚。」 「那就应该更能明白我的苦衷。」火罐勾起嘴角,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李红拂,你我是万年不改的死对头,当今我低你一头,你大可得意,只是.......」 他弯了弯手指,示意我们再躬下来些。 「只是我答应你,你安置好猹猹,我愿意帮你逃出去.......」火罐吐出一口热气,连嘴巴都是满满的血腥气,「你和克里斯不是一直都想出去吗?就连贊兰死前都在嘱咐你逃出去......李红拂.......你难道不想吗?」 「你能帮得了我什么?」红拂看着眼前连床都下不了的男孩,一脸不可确信。 「你也很想报復哈吉吧?」火罐斜看着红拂,似笑非笑,「我太了解你了,李红拂,这里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你。逃出去固然重要,但以你的性子,出去之前,恨不得将哈吉碎尸万段,对不对?」 红拂不置可否。 「有件事我忘了告诉你,」现在轮到火罐洋洋得意,「哈吉冒充山本写信给贊兰的事,其实我一开始就知道......」 「你.......?!」红拂脸色骤变,一把抓住火罐的衣领,将他从床上拎起,「你再说一遍?!」 「我说......」火罐嘿嘿黑笑个不停,语气稍缓,「哈吉冒充山本,给贊兰写信,我从一开始就知道......」 「混蛋!」红拂将人推回到床上,欺身上前,抬起拳头就要打。 「你为什么要这么对他.......?为什么要瞒着他?!为什么?!他对你那么好!对这里所有人都那么好,你为什么要这么对他?!」 红拂挥拳重重捶在火罐的脸上,我还来得及阻止,就听见一阵牙齿被打碎的声音。 火罐东倒西歪地瘫在床上,拂过被打的那半张脸,似乎现在多打一下少打一下,对他来说无伤大雅。痛到一定程度,就不会再觉得痛了,他已然麻木。 「你以为告诉他就是件好事吗?」火罐后知后觉地动了动嘴皮子,目光呆滞,「相反,正是为了他好,我才没告诉他。否则他临走前只会更加痛苦。」 「那也轮不到你来替他做决定!」红拂声嘶力竭地冲着床上人吼叫,身心痛惋到整个人快瘫到了地上。 「我现在不想跟你讨论这个,」火罐将头转了回来,看着我说,「我只是想告诉你,只有最了解哈吉的人......才知道他最根本的弱点......他有太多秘密......只有我知道......你成全猹猹,我也会成全你......怎么样,这个交易,可以吗?」 「其实谈不上交易.......」我还是看不下去了,忙插话道:「就算你不说,猹猹的事我也会帮你的。」 「你可以,但李红拂不行。」火罐復又闭上眼,气若游丝地说:「李红拂,我们活该缠斗到天明。」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9-14 21:43:34~2022-09-19 19:05:0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黑宝宝 1个;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黑宝宝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8章 寄养 ◎为什么我一点儿不快乐?◎ 从火罐那儿出来之后, 红拂脸上总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 出廊桥时险些崴了脚,幸而被迎上来的黑鬼接住,才避免了一场小型灾厄。 我同黑鬼一道走在他身边, 大豆丁正推着自行车往外走。他最近去汉米尔斯庄园的次数越来越多,小豆丁绝大多数时候都被我和黑鬼带着。 没走两步, 红拂回过来头问我:「克里斯, 为什么我一点儿也不觉得快乐?」 我尝试着张了张嘴,却发现什么话也说不出口, 喉咙里似有什么东西堵着,只能发出一阵口水模煳的唿噜声。 「看到他这样……」红拂瞅了火罐的屋子一眼, 将下滑的一撮儿刘海往鬓上别, 神色悻悻,「我是说火罐……我一直以为, 看到他如今这样, 我一定庆幸极了。大多数故事里, 坏人得到惩罚, 下场悽惨, 咱们不应该感到痛快才对吗?可是克里斯……为什么……为什么我一点儿也不觉得快乐……看到火罐这样, 我一点儿也不觉得开心……」 「或许,火罐并算不得真正意义上的坏人。」 第84页 我说出了憋在心里很久的话, 对于火罐, 我向来「喜恨交杂」。 「他的确是坏透了, 骗了那么多的孩子,做了那么多恶事。在橡树庄占山称王、作威作福, 欺负那些比他弱小的孩子。可是, 他也不是彻彻底底的烂对不对?至少他对猹猹……还有阿兰……偶尔也会显露那么一丁点儿真心。」 「他同猹猹那是蛇鼠一窝。」红拂蛮不屑的啐了口唾沫, 想了想, 又说:「至于阿兰,他不配提阿兰的名字。」 「其实……其实火罐确实挺好的……」向来怯懦不敢声张的黑鬼,这时候却选择为火罐发声。 他走近两步,看着我和红拂,一脸认真地说:「你们不晓得,自从他抢了我娘的耳环之后,就一直让猹猹送吃的给我。起初我总纳闷儿,枕头底的糕点怎么永远都吃不完,后来蹲了一阵子才发现,猹猹总是偷偷熘到我床边,塞许多吃的。有回我问他,干嘛要投餵我,是不是想把我毒死,或是下些蒙汗药,要把我五花大绑送给那群贵族呢,不想猹猹说,是火罐的意思……他说……他说他早年也有个弟弟,当年饥荒……也是被活生生给饿死的。」 「这倒是真的……」红拂听到这里,唉了口气,「他那弟弟我知道,从来不跟人提起。只有少数几个来橡树庄比较早的孩子知道。」 「他那小弟,跟猹猹颇有些相像。」黑鬼补充。 我恍然大悟,「难怪,难怪火罐会对猹猹如此偏袒,想必这里头,也与他那早夭的弟弟有关……」 「说到这个,我倒想起一件事来。」红拂后知后觉意识到什么,将我和黑鬼拉到一旁,郑重其事道:「火罐杀了自己亲娘的事,你们一定都听过……只是你们不觉着奇怪吗?一个对自己亲生弟弟都如此重情重义的人,怎么会杀了自己亲娘?你们不觉得,这里头有什么蹊跷?」 「没准火罐娘对火罐并不好。」黑鬼愣了一下,很快又打破这个可能,说,「也不对……如果对她不好……那为什么每次听到有人骂他娘是婊.子,他比谁都激动。」 「依我看,这里头大有隐情……」红拂若有所思状地摇晃着脑袋,把两只手自然而然搭在我和黑鬼身上,不明缘故地笑了起来:「算了,不说他了,怎么样,两位仁兄,之前同你们说整治哈吉的事,二位考虑得怎么样了?」 话刚说完,橡树庄的大铁门被十数束光齐齐推开,四五辆军用吉普缓缓开进院子。众孩子听到动静,纷纷从窗户里探出小脑瓜来。我拉着红拂和黑鬼躲在一旁暗处,看到许多穿着军装的大人从车上走了下来。 人群中,自然也有一张熟悉的面孔——汉米尔斯夫人。 她如旧戴着一顶黑色礼帽,脸被帽檐上的网格黑纱遮挡着,使人看不清她的神情。只是从她走路的姿态来看,似乎比从前更要佝偻,如果说初见时的汉米尔斯夫人尚算得上是一株亭亭玉立的郁金香,那么现在,则更像是久经风霜拍打、快要焉儿坏掉的晚香兰。 我扒在墙缝上,目光从婀娜的腰际线一路往下游,是一双踩踏着细长高跟鞋的纤纤细腿。牛筋底的鞋后跟踩踏在大理石台阶上,有种别样的清脆声,「哒哒哒,哒哒哒」——哈吉为了迎接她与她的丈夫,特意拿出了迎接贵宾用的波斯毯。 「这是在干什么?」有胆儿大的孩子问,无数双眼睛雪亮亮地聚到一起。 哈吉前脚刚点头哈腰地迎完汉米尔斯夫妇等一行人,后脚便凶神恶煞地沖那群孩子们道:「小兔崽子,你们给我听着,今天谁也不许给我惹麻烦,等会格蕾就会派人为你们洗漱清洁,拿出你们最好的笑容,晚饭后在主教厅集合!听到没有?!」 众人稀稀拉拉附和了一声,红拂与我混在一旁,不予置评。 哈吉往这头挑了挑眉,目光很快锁定红拂,颇玩味道:「当然——像李红拂这样不三不四的人,晚上就不必跟着我们一道去了。」 「去做什么?」又有孩子问。 哈吉走近几步,巡视了一圈,边走边说:「尊贵的汉米尔斯上将,军功显赫,但膝下无子。美丽的太太命运曲折,即便他们恩爱幸福,却难得一子。」 说到这里,大部分孩子心里应该都懂得是什么意思了。人群里明显感觉到一阵被提起的士气,这也没错,试问哪个孩子能拒绝被汉米尔斯太太这样温柔心善的女人收养呢?能做她的孩子,一定得要是天上的天使。这里的孩子,没有人不想成为天使。 只有红拂除外。 即便一开始就被哈吉除名在外,但他丝毫没有表现出什么遗憾的样子,反而一副沾沾自喜状,一直持续到晚饭时间。 橡树庄入秋以来,膳食减半,按哈吉的话说,大部分的捐款都用来修缮新起居楼。其中所耗费的款项,就从孩子们的吃穿用度上剋扣,所以哪怕汉米尔斯上将等人来了,我们的晚餐也只有一块三明治,中间夹着一片可怜的生菜叶和半个变质鸡蛋。 「肏他娘的,这是人吃的东西?」 红拂百无聊赖地用刀叉划拉着盘子,所有孩子都在大快朵颐,只有他一人兴趣恹恹,他永远是人群里最特别的那个。 黑鬼小心塞着生菜叶,看看这边,又看看那边,无比谨慎道:「你可得小心些,这些话同我们说说就罢了,别被格蕾听到,不然她告诉哈吉,你准儿没好果子吃。」 第85页 「我又没说错。」红拂干脆扔下餐具,四仰八叉瘫在椅子上,目光一片呆滞,「刚刚在后厨,我看见一整只火鸡,还以为今晚难得开荤,谁知道那是给那群大人吃的……」 「你悠着点……」黑鬼边塞边揶揄着说,「不然……你把你那份也给我……」 「吃吧吃吧……」红拂求之不得般将自己那份三明治全倒到黑鬼的盘子里,然后推开椅子,朝我这桌跑了过来。 我旁边正好没有人坐,他便落落大方坐在我身边,一只手搭在我脸上,调笑着说:「你觉得好笑不好笑,这么小一块玩意儿,要用这么大一个盘子装着,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天天在吃什么山珍海味呢!」 我缓缓咀嚼着干涩的面包屑,笑容凝固,「这话也就你敢说了。」 「有什么不敢说的……」红拂拉了拉我的袖子,指向角落,「哎你看,自从火罐出事后,猹猹好像也跟变了个人似的,吃饭打饭都是一个人。」 我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去,果不其然,猹猹正一个人蹲在靠边的椅子上,身前是两份三明治。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多出来的那一份应该是火罐的。这些天来,火罐的伙食一直由猹猹代领,他吃完自己的,就该给火罐送吃的去了。 「说不上来哪儿变了,可就觉得他变了……」红拂皱了皱眉,吧唧着嘴说:「你不晓得,他从前是多胆小粘人的一个人,可自从他老大出事之后,他就跟变了一个人似的。你不知道有一回起夜,我去撒尿,半道上撞见他了。我还自作多情地同他打着招唿,可他一副冷冰冰的样子,看都没看我一眼,竟从我面前就这么直勾勾地飘走了,模样可吓人了……」 「不会吧……」我想起猹猹在我面前那副娇软可欺的样子,而且我还记得,刚来橡树庄时,红拂被哈吉暴打,猹猹还带着烧鸡去看过红拂。而且从他三番五次劝阻火罐不要拐人的言行来看,他不至于跟火罐一样坏,更不会无缘无故不搭理人,红拂今天所说的一切,倒让我觉得有些不敢相信了。 「晚上的事,你怎么看?」红拂跟变戏法似的,又不知道从哪儿掏出来一个苹果,狠狠咬了一口。 我收回探向猹猹的目光,说:「什么意思?」 「你不觉得,汉米尔斯太太就是极好的人选吗?」 汁水顺着红拂的嘴角一路流下来,他并不着急擦,而是缓慢咬合着,似要将口腔里的满口果肉碾碎成果泥。 「什么极好的人选?」 我还是不懂,再次将目光顺着红拂指示的方向,看向不远处的猹猹。 「火罐不是一直想把猹猹送出去吗?」 红拂看着我的眼睛,若无其事地又咬了一口果肉,「呸」地一声,吐出一块果皮。 「你看,克里斯,这不就机会来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9-19 19:05:08~2022-09-27 10:14:3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小甜心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灯烬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9章 自曝 ◎你会后悔的。◎ 吃完晚饭后, 孩子们统一被格蕾叫到了一起。 她先是让修士们为大家安排了沐浴,随后用松糕般柔软的浴巾将孩子们的身体擦了个遍。 擦完身后,孩子们换上只有唱诗日才配上身的长礼服, 带着花边的布袍罩衫将四肢一一盖住,脸蛋也都揩上香粉, 这时候我才明白, 新一轮的「遴选」就要开始了。 较为罕见的是,哪怕是身系重伤的火罐, 也难得被推着轮椅出现在了主教厅的等待区。连瘸了腿的火罐都有资格参加这场遴选,红拂却不能, 可想而知, 哈吉对他的厌恶已深入骨髓。 另外我还发现,橡树庄不知何时多出一张新面孔。说是新面孔, 又不太准确, 因为在很久之前我们就见过——在黄金港。 那个布满水泥管道和流浪儿的贫民区里, 被火罐用麻袋拖走的孩子, 叫栗子鼠的那个, 他竟奇蹟般地出现在了橡树庄, 和我们站在一起,等待被贵族挑选。 阿兰离世后, 带头唱诗的就换成了另外一个孩子。我站在不起眼的一角, 看猹猹推着轮椅, 站在他老大的身后,火罐自是不必说的, 不出所料地颓废, 想必他现在心痛胜过身痛, 这里的孩子到最后, 似乎都带着一身的伤。 「克里斯,我好激动……」 黑鬼摁住胸口,从后头挤到我身边,看着乌泱泱的孩子群,眼里满是绚丽的光。 「你知道吗?克里斯……唔……这个机会,对于这里所有人来说,都千载难逢。」 黑鬼望着祈祷台上流泪的圣母像,双手作祈祝状,「哪怕知道自己被领养的可能很小很小,但还是会期待,你不知道每次看到别人被领走时我有多羡慕,我羡慕极了,他们有家的样子……何况这次还是汉米尔斯夫人,没有人能拒绝汉米尔斯夫人,你知道的……」 「我知道。」我不堪重复地附和着,有关于汉米尔斯夫人的美闻,我已听了不下上百遍。然而人人的期待却不是我的期待,我的心思早已随着未到场的红拂一起,被留在了关禁闭的小黑屋里。 火罐似乎在人群中看到了我,遥遥一点头,像是在筹谋什么。我刚想同他打个招唿,哈吉走进来了,他牵着四五只面相兇残的德牧犬,一身戎装精光四射,鲜有的整齐肃静,更显得这场仪式有多么重要了。 第86页 「你们都给我听好了,不安本分的黄皮老鼠!」哈吉提了提裤腰带,走到一贯调皮的几个孩子面前,声色俱厉:「一会汉米尔斯上将和他的夫人即将来到你们面前,你们最好仔细着你们的皮。」 孩子们迅速安静下来。 「这里——」他指了指门口处的小台阶,口吻庄重,「汉米尔斯太太会指出某些孩子,被指到的,都自觉站到这里,我的乖乖,要是谁这么好的命,能做她的孩子,那可真是上帝保佑。」 哈吉话音刚落,门外轰隆隆走近一大片黑色的身影。素来铁面的汉米尔斯上将和他的夫人站在禁卫军前,众星捧月。两人十指相扣,姿态亲昵,要不是亲眼看见过太太眼睛上的淤青,旁人只以为他们是一对恩爱非凡的模范伴侣。至于华袍之下的苦痛,无人知晓,也无人关心。 「我美丽的夫人,请允许在下代表橡树庄三十余位流离失所的孤童,为如玛利亚般仁慈、悲悯的您脱帽致敬。」 哈吉挤出一脸熟稔笑容,胖胖的身躯颇为吃力地躬下去,露出一头一览无余的地中海。 反观汉米尔斯夫人,面纱掩面,表情不清,只让旁边的丈夫点了点头,算是回应。 「我一生坎坷,上帝不公,唯一的亲生女儿也夭折了……」哈吉莫名其妙地擦起眼泪,「可我依旧心怀一颗慈善之心,如同夫人一样,尽我所能呵护这些孩子……」 我在台下听得头皮发麻,我想如果红拂在这儿,他肯定会当场发出一声「呸」。 果然在演戏这件事上,哈吉足够冲击好莱坞。 「这些孩子被我日夜将养,我同他们已建立了深厚的感情……」哈吉越演越上瘾,甚至真流出了眼泪,独属于鳄鱼一族的眼泪,「无论夫人今天挑选了哪位孩子……我心中都是万分的不舍……」 台下孩子一阵骚动,恐怕大家都跟我一样,都有些听不下去了。 这时夫人轻轻松开丈夫的手,盈盈上前,来到孩子们跟前。众人立刻挺起胸膛,摆正身形,除了火罐,无一不摆出最端正的姿态供人选择。 「快把他弄到后面去……」 哈吉飞快转换面孔,眼泪还没擦全,低声向旁边的修士吩咐着。 「跛子算是怎么回事?没人会愿意要一个连路都走不利索的残废!」 修士心领意会,上前将火罐推到最后一排,前面有个子高的孩子和猹猹挡着,哈吉如此一来,则是完全掐断了火罐被汉米尔斯太太看上的可能。 「这个……?」 太太随身的管家指了指第一排的某个孩子,太太随即点头,被点到的孩子乖乖走上了小台阶。 「你……喜欢糖果吗?」 太太抬起一只手,将掌心摊在那人面前,掌心堆满了五彩斑斓的水果糖。 被选中的孩子紧抿住唇,不知是害羞还是紧张,浑身一个劲儿地颤抖。 「夫人让你吃,你就吃吧……」 哈吉满脸带笑地走上前去,一只手搭在那孩子肩上,关系十分要好的样子。 孩子抖得更厉害了。 「是因为冷吗?」 太太挑起面纱,露出那张美丽面容,眼中满是关切。 「不会,您看看他穿的衣服,那可都是南洋特贡的真丝礼服,这样的礼服,橡树庄每个孩子都有一件。」 此话不假,这里的孩子的确每人都有一件这样的礼服。只是哈吉没有告诉夫人,这样昂贵的礼服,平时是没有资格穿的,且它从来就不属于我们个人,从前还听大豆丁说过,有个孩子被半夜打得浑身是血,理由只是因为不小心将泥巴沾在了礼服上。 「或许,等他再长大一些就好了……」 管家从旁应和,哈吉使了个眼色,那孩子又奄奄地回到了队列里。 「只有这些吗?」 汉米尔斯夫人来回看了好几遍,又零星选了几个,问了几个问题,但似乎都不太满意。 「夫人说,她信眼缘,所以没被选中的孩子不要灰心,你们所有人都会得到一份汉米尔斯夫人为你们准备的礼物,里面有她亲手做的奶油蛋糕,和几件衣服,每个孩子,我是说每个孩子都有……」 管家喋喋不休地向大家表彰着夫人的善心,唯独夫人本人,神色淡淡,踩着高跟鞋,缓步走在队列前。 很快,她像是注意到了什么,「哒哒哒」向前两步,来到队伍后,最后一排的孩子,全是清一色的「伤弱残兵」,以火罐为首,又大多劣迹斑斑,别说哈吉,就是其他孩子也都不大待见他们。 「哦,我尊敬的夫人……」哈吉连忙上前,挡在那些人面前,努力掩饰着那群上不得台面的孩子,「他们……他们可都是橡树庄出了名的捣蛋鬼,怎能配得上您的垂爱?夫人还是看看其他的孩子吧……」 「他的腿……」汉米尔斯夫人没有理会哈吉,而是径直走到火罐跟前,蹲下身来,柔声问道:「能告诉我……你的腿是怎么了吗?」 火罐微微一怔,看向夫人身后的哈吉,哈吉一脸冰冷,火罐大概很快明白了他的意思,遂改口道:「阿兰去世,我太过伤心,摔的。」 「抱歉……」夫人轻嘆一口气,连哀愁时的样子都如此美丽,「我是说……对于他的离去,我很抱歉……」 「夫人会有烦恼吗?」 火罐瘫坐在椅子上,笑容冷冽,浑身散发着一股悲凉气场。 第87页 「世上所有人都会有烦恼。」汉米尔斯似乎对眼前这个男孩产生了兴趣,又反问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没什么,只是好奇罢了。」火罐将眼睛别开,看了眼前面的猹猹,说:「夫人,我可不是好人……你过来,我告诉你个秘密……」 「什么?」 汉米尔斯夫人略一诧异,将耳朵微微凑近。 「夫人……不用理会他……」哈吉忙从中劝阻,「他是这里最让人讨厌的孩子之一,除了那个爱穿裙子的怪胎,最招人讨厌的就是他……太太千万不要被他迷惑。」 见汉米尔斯太太没什么反应,哈吉欲更进一步劝解,不料管家一把将人拉住,不让他靠近夫人。 我趁机悄悄往火罐那儿挪近几步,试图窥听到些许蛛丝马迹。 好在火罐本就没打算压低嗓门,而是大大方方地凑近汉米尔斯夫人,说:「夫人是想领养我吗?」 汉米尔斯夫人皱了皱眉,偏过头来,看着火罐不置可否。 「你会后悔的……」他咯咯咯咯地笑出了声,莫名的笑声迴荡在空荡荡的大厅里,不知怎么,竟让人感到一丝丝的惊悚。 「夫人美丽,却实在愚蠢……」火罐平定一脸狞笑,任凭轮椅的木轮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字字诛心,「我可是……连自己亲娘都杀过的人吶……」 【作者有话说】 宝贝们国庆快乐!最近在休年假+国庆假期,更新不太跟得上,过几天回去后会尽量补偿大家~爱你们感谢在2022-09-27 10:14:39~2022-10-02 11:08:2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仙气十足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bllover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0章 风波 ◎带走我吧。◎ 「那你觉得, 我最该领养谁?」 汉密尔斯太太睁大那无辜的双眼,一脸懵懂地看着火罐。她非但没有指责火罐的粗鲁,反而想要听取他的意思, 在场所有孩子都忍不住发出一阵骚动。 我朝猹猹的方向看去,只见他笔直地看着火罐, 轻摇了摇头, 我不确定这个动作是否被其他人注意到了,但似乎猹猹并不想被领养, 哪怕对方是人人称道的汉密尔斯太太。 火罐说:「我说了,太太就一定会听我的吗?」 他说这话时, 眼睛一直盯着猹猹。 「嘿, 克里斯......」黑鬼从后拉了拉我的衣角,小心挪近, 「你觉得太太真的会听火罐的, 领走猹猹吗?」 「我会慎重考虑的。」汉密尔斯太太握着手提包, 回身瞧了汉密尔斯上将一眼, 上将未有过多表露, 打了个随你所便的手势, 便坐到一边喝起了茶。 倒是哈吉,此时此刻仿佛是一条被置身在火炉上的猎犬一般, 浑身都在咧嘴呲牙。 他大概万万没想到, 千尊万贵的汉密尔斯家族成员居然会聆听一个孤童的意见, 还听得如此津津有味,仿佛即刻就要拍板钉钉, 逾越在自己的权威之上。 这对哈吉来说, 可谓是极可怕的事情。 没有什么是比失去权力更可怕的事了。 听到汉密尔斯太太的回覆, 火罐没有展露一丝喜悦。当着众人的面, 他先是吸了吸鼻,而后才不紧不慢地引出这场「游戏」里的最终主角------猹猹。他引领着众人的目光,将眼神汇向那个无时无刻不在目露胆怯的脏小孩儿------听大豆丁说,没认识火罐前,猹猹常因衣着寒酸而遭到其他孩子的讥讽。 「太太最该领养的是他。」火罐挺直嵴背,目光坦然,好像这份私心当中,一点也没有私心。 可是橡树庄的孩子都知道,论火罐最偏倚谁,猹猹敢排第二,没有人能排第一。他的私心比索马利亚海沟还深。 「我不行.......不行.......」猹猹见此情,如我所想般地表现出一副十分抗拒的样子。珠光绸缎、绫罗宝衣吸引不了他,他的心里,永远只有他的老大。 他满脸惊恐地退到墙角,双手扶住脑袋,不停摇摆。就好像被汉密尔斯太太选中是件很倒霉的事一样,可谁可知,他的不以为然,是这里其他所有孩子的梦寐以求。 「为什么不可以?」汉密尔斯太太穿过孩子群,款款走向猹猹。 她总是如此,优雅、得体,连擦身经过都带着一股馥郁的郁金花香味。 「你可以,」猹猹恶狠狠地瞪了猹猹一眼,锋利的眼神像是在告诉他,现在不是任性胡闹的时候。能被汉密尔斯太太高看,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若真的能够实现,那么猹猹会成为这里所有孩子里过得最好的一个。 猹猹缩在墙角,见汉密尔斯太太走近,忙环抱住自己,满是无助地蹲了下来。 「瞧瞧他,多可怜的孩子。」太太大慈大悲,掏出一块柔紫色的手绢,放置在手心上,小心递了过去。 手绢如花朵般,徐徐绽放在掌心,当中的摩洛哥图腾上,堆满了五彩缤纷的糖果和糕点。 「我不要.......我不要!」 猹猹奋力一推,将汉密尔斯从身前推开,拔腿便往外跑。 「猹猹!」 火罐一声怒吼,挣扎着从轮椅上弹起,想要拉住对方。 可惜猹猹跑得实在是快,加之火罐本身腿伤未愈,等他支撑着从轮椅上站起来时,人已钻出门外,没了身影。 第88页 其余孩子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琐碎的议论声如潮水般,难以平復。 「实在抱歉,太太......」火罐第一回露出愧怍的神色,尴尬地挠了挠头,坐回到轮椅上,那只受伤的腿神经失调般,不停地颤抖。 趁其余孩子叽叽喳喳个不停,我还注意到火罐此时袖管下捏作一团的拳头,想必此时此刻,没有人能比他更生气,猹猹将到手的机会搞砸的事情。 「如您所见,我尊贵的汉密尔斯夫人,这样的劣童,是不配得到您的爱的.......」 哈吉瞅准机会,上前煽风点火,指着火罐说,「他和刚刚逃走的那个,我是说他们两个,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将这样的孩子带回去,只会带给您无尽的痛苦与折磨。」 「不是的太太......」火罐忙替猹猹辩解,「他平时不这样,众所周知,他是这里性情最温顺的孩子......」 「你住嘴!」哈吉扯下最后一层和善的面具,怒不可遏地制止住了火罐。今天已经让火罐说了太多太多的话,再这样下去,保不准太太一时心软,真的将猹猹和火罐当中的一个领养走,那一定是哈吉最不想看到的情形。 也是某人最不想看到的情形。 「太太......」 就在所有人被哈吉镇压得不敢出声时,乌泱泱的人堆里,突然冒出一声蚊子叫般的声音。 声音的主人像是攒足了所有的力气,才发出这样一声唿唤,言语的生涩掩盖不了他的紧张与野心。 众人齐刷刷朝声音望去,自觉避开一条道。只见人群末梢,端好站着一个身形单薄的孩子。 我随众人一同望去,在瞧见那声音的主人后,和火罐一样,不约而同地抽出一口冷嘆,整个头皮不知怎么,一阵发麻。 「太太......带走我吧。」 栗子鼠坚定地看向汉密尔斯夫人,向前走出一步。 「虽然知道希望渺茫,但还是想要.......想要试一试。」 火罐死咬住腮帮,两只眼睛里满是不可确信,何止是他,我也没想到,事情会朝如此充满戏剧性的方向延伸出去。 那个在黄金港被火罐一胳膊抡晕,套进麻袋里,被进献给贵族享用的栗子鼠,此时此刻竟在大庭广众之下,公然挑衅火罐,野心勃勃地想要夺走他为猹猹打算的一切。 事态进展到现在这个地步,我很难说清到底谁对谁错。猹猹没错,火罐也没错,栗子鼠更没错。 毕竟谁不想让自己的未来余生过得更好一点儿呢?有些时候不是缺乏机会,只是缺乏把握住机会的勇气与决心。 这一点上,栗子鼠显然比其他孩子要分明得多。 「太太一定很困惑,为什么我会如此渴望离开这里。」栗子鼠意味深长地看了火罐一眼,又看了一眼,原本气焰嚣张的哈吉立刻化身鸵鸟,胆怯得快要将脑袋缩回到大衣里。 「那是因为......」栗子鼠抬起一只手臂,那华丽的长礼服下,似乎隐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 哈吉忙冲上前去,将人一把揽到身后,慌慌张张地解释道:「就他吧.....太太......太太......就他吧......」 「哈吉到底在害怕什么?」黑鬼贴在我耳边,看着前头这齣好戏,意犹未尽。 「你还没看出来吗?他这是害怕栗子鼠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抖落出哈吉跟那些贵族私下勾连娈.童,施淫取乐的事。」 「可这不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情吗?」黑鬼小心翼翼地别了坐席上的汉密尔斯上将一眼,他如旧闲云野鹤地喝着茉莉花茶,品尝着精美糕点,似乎完全没有把这一头的骚.乱放在眼里。 「就连上将本人也是其中的一员,这有什么好怕的?」 「大家都知道没错,可不代表大家都认同。」我瞅了栗子鼠一眼,无可奈何道:「你没看见今天在场多了一个人?」 黑鬼顺着我的目光看去,不出所料地投到了汉密尔斯夫人身上。 「听大豆丁说,汉密尔斯夫人出身名门,她的父亲,是南法有名的军火商。因此才会与汉密尔斯家族联姻,即便两人诸多不顺,但出于她的父亲,上将不得不忌惮三分。上将忌惮,更别说哈吉了,他只是将军手下一个办事的喽啰,若真的让夫人知道,上将在外这摊子乌糟糟的事,那么夫人的父亲,一定会为自己的女儿出头。」 「难怪哈吉看见栗子鼠吱声,吓得大气也不敢出......」黑鬼哼了两声,一脸不加掩饰地痛快。 「倒是栗子鼠......」我远远朝当事人看去,淡淡道:「从前可真是低估了他。」 「为谋出路,不寒碜。」 话是这么说,可我总觉得,今天见到的栗子鼠,和我从前认为的他不同。 栗子鼠掰开哈吉的手,大大方方地走到夫人跟前,解开扣子,拿起脖间一枚别致的吊坠。 「夫人你看......」他百般呵护地将吊坠捧在手中,呈到夫人面前,说:「打开它,你就能知道原因了。」 汉密尔斯夫人接过吊坠,翻开弔坠的夹层,从中是一张微缩的胶捲相片。 我抻长了脖子才看到,照片上一个明眸善睐的女人,从五官不难判断,她应该就是栗子鼠的母亲,他心心念念的母亲。 「夫人......你跟她像极了.......」栗子鼠走近半步,软软跪倒在女人跟前,望着她,就像在望着一樽圣洁的赫拉神像,眼底似有泪花闪烁,「我已经很久没有看见她了......很久......很久......」 第89页 「不,夫人......」火罐强撑着从轮椅上站起来,扶着旁边的孩子,一瘸一拐走上前来,「夫人你别信......这只是他博取同情的烂把戏罢了......看看猹猹吧......就是刚刚逃出去的孩子......他比他要听话,要懂事......你相信我夫人,他刚刚只是害怕,从没有见过如此阵仗,等我回去劝劝他就好了。」 「真的,看看他吧.....他真的懂事极了.......」 火罐拉住夫人的衣角,略有些自乱阵脚,连声音都在发抖。 「够了!」哈吉飞快地使了个眼色给火罐,示意旁边人赶紧把他拉下去。他大概是真害怕,害怕把栗子鼠逼急了,他真的将所有事全都吐出来,真到那个时候,可就难以收场了。 【作者有话说】 抱歉了大家,前段时间确诊了唿吸道感染,本来以为是个小病,吃几天药就好了,结果没想到愈演愈烈,这段时间光医院就跑了□□回,中途又回了趟老家,处理医保,所以导致更新没太更上。好在现在身体好转了些,换季大家一定要注意保暖,别跟我一样,折腾得身心俱疲。 从今天起恢復更新,一周2到3更,适时加更,感谢大家不离不弃,鞠躬。感谢在2022-10-02 11:08:29~2022-10-25 10:06:0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黑宝宝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壮壮志肥、小甜心、黑宝宝、玲奈奈奈奈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阿汀 80瓶;敢敢 17瓶;李闲人不闲 8瓶;梦里花开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1章 贞德 ◎神邸降临。◎ 「这个问题......我想再容我考虑考虑......」 汉密尔斯夫人向后倒退一步, 露出惯有的、不失风度与优雅的笑。在场所有人登时一愣,除了猹猹,站在孩子堆后面的我早已发现, 他压根就没跑远,而是偷偷趴在教堂的窗户上, 观察着里面的一切。 火罐饶有不甘地说:「需要什么考虑什么呢?猹猹就是最好的人....——」 「选」字还没出口, 哈吉便上前捂住他的嘴,将人连拖带拽地往后头扯。 「太太!选他吧!真的!信我!」 火罐奋起挣扎, 大力挥动着他那条包满绷带的腿,声嘶力竭。 「这里没有一个是好东西!太太!包括我!除了他......除了他......!」 火罐的声音越来越小, 是哈吉, 他在有意掩盖这场喧闹,许不是忌惮夫人的缘故, 而是忌惮一直隔岸观火的汉米尔斯上将。 「够了。」 汉密尔斯上将摆摆手, 将甜品盘里的最后一块提拉米苏塞进口中, 大力咀嚼。碎蛋糕屑顺着他的嘴角纷纷扬扬地落下来, 还没等他本人擦拭, 哈吉便松开火罐, 如哈巴狗般摆尾上前,掏出真丝手绢替他小心翼翼点起了嘴角。 上将勒紧裤腰带道:「一切应夫人之意, 此事暂且按表不提。你觉得呢, 我美丽的夫人?」 汉密尔斯太太颔首一笑, 算是默认。火罐被修士胁扣着,有口难言。 窗外天色渐黑了。 「刚才真是吓死我了, 火罐真是胆儿大, 居然敢当着汉密尔斯上将的面, 对着太太大吼大叫......」 出了主教厅, 黑鬼心有余悸地拍着胸脯。此时大部分孩子已打着哈欠陆续散去,唯有火罐和窗外的猹猹各自失意,分别有着他们自己的沮丧。 「回去吧......」 火罐沖屋外摆摆手,像是早就发觉猹猹躲在窗外。 猹儿像一只听话的土拨鼠般,从窗台上缩下,跑进屋里将火罐扶了出去。 「克里斯......?」 耳边传来嗡嗡细碎的唿唤声。 「克里斯!」 一只瘦弱的小黑手冷不丁拍在我的肩上。 我勐地一颤,才发觉是黑鬼,适才光顾着看火罐和猹猹,竟忘了黑鬼还同我说这话。 「你们最近都怎么了?一个个都这么心不在焉的。」 黑鬼意识到自己的唐突,忙缩回自己的那只手,往寝室的方向看了一眼。 「红拂最近也这样,你说,才几个小时没见,还怪想他的。」 我似是不甘地回首望了眼主教厅,孩子几乎都走光了,整个大厅的蜡烛还亮着,暖烘烘的,像是一樽巨大的壁炉。 炉中烈火犹在,却不胜从前。无数白骨前仆后继,跃入火中,到最后,都在炽烈与灼热中,化为一张张扭曲的笑脸。 「克里斯,你在看什么?」 黑鬼一脸谜怔地问,他向来如此,脑袋简单,有时候我倒羡慕他的简单。 「是跟我一样......饿了吗?」 他摸了摸肚子,不可思议道:「你知道吗?刚刚看汉密尔斯将军吃甜品,可把我馋坏了。可我知道,那不是我该享用的东西,克里斯你说,如果有天你死了,死之前你最放不下的是什么?」 我不禁哑然失笑,「你怎么跟红拂一样,动不动死啊死的?」 「闲来无事,随便聊聊嘛。」 黑鬼不等我回答,自顾自抬起双手,望天作祈祷状,昂头看着夜空中本不存在的流星,闭目许愿道:「如果哪一天我死了,我只求能够在死之前,大吃一顿,可惜了.....这辈子我再也不能如母亲所愿,成为福聚楼的大厨。」 「什么是福聚楼?」我又听到了一个新词彙。 第90页 「它是华人街最大最大的一家大饭店,福聚楼的点心,全旧金山一绝!」 黑鬼话刚说完,像是想到了什么,眼里的光忽而灭了。 「罢了,让你见笑了,这本不该是我能肖想的东西.......」黑鬼跟着望了眼主教厅的方向,难掩失落地说:「就像那些蛋糕一样,就算搭上一辈子,它们也不该是属于我的......」 面对着突然来临的低迷,我无从安慰,只得上前轻轻给了黑鬼一个拥抱。隔着单薄的衣裳面料,我似能体察到他冰冷的体温,和红拂一样,这里的孩子,身子都冷冰冰的,像是从里头蔓延出来的一样,深不见底的凉。 「谢谢你,克里斯.......」黑鬼回以拥抱,嗅了嗅鼻子,说:「他们都说,栗子鼠要遭殃了。居然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拂了火罐的面子。」 「为什么要这么说?」我不懂,现在的栗子鼠早已不是黄金港时的栗子鼠,从他公然举荐自己,想要越过火罐和猹猹,被汉密尔斯太太领养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他早已不再是那个懵懂易受骗的孩子,他眼里有着前所未有的野心与坚定。 「你不知道吗?」黑鬼凑近几分,压低嗓门道:「猹猹从前被领养过一次,可惜因为尿床,爱哭闹,没多久又被送了回来。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但极少数人知道,即便是上回被短暂地收养,也是火罐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替猹猹争取到的,上回付出的代价,可比这回要惨重得多.......」 「我大概知道你要说什么了.......」我脑海中隐约想起阿兰生前说过的一些关于火罐与猹猹的事,努力回忆道:「听人说,上回原本定下收养的,是另一个孩子,并非猹猹,只是后来,那个孩子莫名死在了池塘里,于是才让备选的猹猹有了被领养的机会。外面都在传,是火罐杀了那个孩子,就为了成全自己人......是这样吗?」 「嗯.......」黑鬼甚是谨慎地瞅了眼四周,确认无人后,方细语道:「火罐这人,疯起来,谁也管不住,橡树庄没人能压得住他,除了一个人.......」 「红拂。」 我想也不想,脱口而出。 「对,就是红拂,只有红拂,只有红拂这把火,才能烧过罐子里的火。」 黑鬼将手搭在我的肩上,信誓旦旦地说:「克里斯,我本是个不好管闲事的,可自从阿兰去世后,我才意识到,这里的所有孩子,无论好坏,都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看,连大字不识的我都能说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样文绉绉的话来了,这都是红拂教的,他总有本事摆平许多麻烦。」 「所以你的意思是,想让红拂出面,去劝劝火罐,千万别又起杀心,伤害栗子鼠?」 黑鬼微微点了点头,沉默片刻,道:「因着从前,我背叛红拂,在哈吉面前告发红拂抽菸,害他被毒打、剃髮,他心里终究对我多有忌惮。因此,我不敢去找他。大豆丁嘛,近日又忙着往外头跑,几天见不到人,我身边能够依仗的,只有你了,克里斯,你跟红拂关系那么好,红拂一定会听你的。」 「但愿如此。」我说。有些希望红拂能答应,又有些希望他能拒绝。 希望他答应,是为着整个橡树庄的大义,黑鬼说得对,这里的任何一个孩子过得不好,对其他孩子都会是一种间接的恶劣。哪怕那个人是人人憎恶的火罐。 而希望他拒绝,是我自己的私心。阿兰去世后,红拂心绪颓迷,斗志已大不如前。更何况,他与火罐水火难容,见面必拔刀,我又何苦难为他去蹚这趟子浑水。 这种纠结一直持续到回到寝室的后半夜,就着新起居楼还没来得及挥发的新鲜油漆味,我侧躺在床上,朗朗回忆起初见红拂的场景。 那时的他拖着满身伤口,赤着脚,一步一血印地踩在荆棘上。 风雪将他的长髮迎空抛起,他抱住双肩,在凝噎的血泪中颤巍向前。 我随人逗留在廊下,与他遥遥对望。他顶着那一脸五颜六色的残缺妆容,宛如一只悲愤的小丑。过量的腮红让我分不清是他的脸本就如此鲜艷,还是被风雪浸染所致。 他一步一步,踩过那长满勾刺的荆棘,走下十字架。 勃艮第的士兵振臂高唿,为贞德吶喊。 神邸降临。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10-25 10:06:01~2022-11-16 10:52:2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黑宝宝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黑宝宝 2个;。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灯烬、敛之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2章 密谈 ◎你笑什么?◎ 「我不去。」 红拂「腾」一声从椅子上站起, 盯着我的眼睛,几乎以一种条件反射似的决绝拒绝了我和黑鬼的提议。 没等我和黑鬼进一步游说,他又喃喃自问道:「你们这是在开玩笑吗?让我去劝火罐放弃同栗子鼠争抢领养机会, 你们知道的,猹猹比他的命根子还金贵。」 「可是也只有你能劝得动他。」我信誓旦旦地保证, 但说实话, 三个人里,我才是最没底气的那个。 「拉倒吧。」红拂冷哼一声, 摇摇头坐回到床边,「如果我去了, 只怕凳子还没坐热, 就跟他打起来了。何况上回咱们去看火罐你又不是不在,他对我是怎样地尖酸刻薄, 我哪怕去死, 都不想搭理这种人哩!」 第91页 「就一次……」黑鬼走上前去, 拉了拉红拂的衣角, 「红拂, 我们都知道你嘴硬心软。就这一次, 好不好?」 「是啊,我们答应你, 如果真的劝不动, 我们决计不会再麻烦你。」 红拂眸色微动, 似有感触。这显然在我的意料之中,以我对他的了解, 他总是如此, 外头的壳比龟甲还硬, 心却比丝绸还软, 他如今这样,只等着我们多拣些体己的软话儿说与他听。 「那说好了,如果真不顶用,你们可别怪我。」红拂松了口风,但仍难掩踌躇。毕竟以火罐的牛脾气,天王老子来了恐都无用,请动红拂,也只是死马当作活马医的下下之策。 我们三人便这样揣着忧心忡忡的心情打小道往猹猹寝室走,一路上,彼此都没说话。 我知道,大家嘴上不说,心里都在紧锣密鼓盘算着待会该怎样开口,这绝非什么易事。 「让给他。」 临到门边,旁边的暗室传来一阵窸窣的对话声。刻意压低的声线和走调的音色告诉我,里头别有干坤。 红拂与我双双对视一眼,默契地走到门口,虽只有一小条狭缝,但足够让我们窥探到里头的情形。 是栗子鼠和火罐。 一高一矮,一壮一瘦,两条影子交叠在一起,互相交缠、覆盖,多鲜明的比对。 火罐即便瘸着腿、杵着拐,气势依旧汹涌。栗子鼠也毫不逊色,体型上压不过,便以眼神压制,他眼睛里透出的气定神闲,反衬得火罐的张牙舞爪略显惶乱。 「听到没,我让你让给他!」 见栗子鼠一动不动,火罐蛮横上前,铁爪般的大手死死扼住他的喉咙。 栗子鼠虽受制于人,神情痛苦,却极其骇人地露出一脸阴森诡谲的笑,他这一笑,不仅让外头的我们汗毛倒立,也让离他数寸之距的火罐失了分寸。 火罐一脸难以置信,「你笑什么?」 栗子鼠扒拉开他的手,一边弯腰剧烈咳嗽着,一边将脸上的笑容挤得更加用力。 「你他妈的到底在笑什么?!」 火罐拽住他的双肩,将他狠狠往墙上砸去。我同黑鬼下意识倒退半步,只有红拂还在目不转睛地密切关注着。 他总是无惧于一切。 栗子鼠如醉泥烂肉般地瘫倒在墙根底,神色迷离,他平息了许久,方开口说:「你是我见过,最不愿服输的输家……」 「什么意思?」 火罐一瘸一拐地往前凑近几分,双眸颤抖,仿佛被正中下怀。 「一条失去了利爪和牙齿的狗,你觉得,主人还会留住他吗?何况,那条狗还知道那么多主人家的秘密。」 火罐下身一软,险些没站住脚。好在身后还有木架支撑,不至于落了太多威风。 没等火罐站稳脚跟,栗子鼠冷冷道:「只有像你这样愚蠢的人,才会觉得哈吉是棵可堪託付的大树。你恐怕还不知道吧?在你瘸腿之后,我早已向哈吉请命,等你死了,你的位置就是我来顶替……」 「可你明知这不是什么好勾当!」火罐像被踩中了猫尾,顿时龇牙咧嘴起来,「你自己也深受其害,才落得如此下场,为什么还要想着步我后尘?!」 「那也是你逼我的!」栗子鼠毫不留情地将火罐推倒在地,「我变成这样,也是拜你所赐。」 「可你也说了……哈吉不是可堪託付的……为什么呢?为什么还要学我?走我走过的路?又为什么铁了心要同我抢?」 火罐瘫坐在地,泪眼朦胧,这是我进橡树庄后,第一次看到他如此地无助,仿佛被全世界唾弃一般。 「那只是我之前的想法,直到那天……」栗子鼠擦了擦脸,欺身上前,「直到那天,汉米尔斯太太来挑选孩子,我突然意识到,原来有比依附着哈吉更好的活路。这里的孩子谁不想活?你不想活?你说得没错,跟着哈吉做那些拐卖的勾当,只会越陷越深,到最后和你一样,沦为一颗弃子。你不会不知道,你已然被放弃了吧?哈吉现在只等随意找个由头将你打死,再随便找个地方埋了,无数个孩子为了活着,还是会前仆后继为他卖命。不是我,也会是别人……」 「当然——」栗子鼠深吸一口气,挺直腰杆,字字分明:「最主要的是,从你身上抢走你最珍视的东西,让我感到无比地快乐……」 「你不可以这样……」火罐喘着粗气,匍匐上前,数分钟前还气焰嚣张,现在却如丧家之犬,「成全我一次不好吗?一定要这样置我于死地?」 「我成全你?那谁来成全我?!」栗子鼠想也没想,一脚踢开身边人,「当初在黄金港,那么多孩子里,你为什么偏偏选中我?那个时候你可曾想过成全我?现在要我来成全你?做你娘的春秋大梦去吧!」 「我错了……」火罐终于还是低下了头颅,音容哽呜,「我真的错了……原谅我……」 「我需要你认错的时候已经过了。」栗子鼠看也没看他一眼,径直往门外走,独留火罐一人在原地抽泣。 「哦,对了,忘了告诉你,自你瘸后,已许久没有进献新的孩子了。我因为水痘,逃过一劫,但我时时不忘您的往日恩情。便向哈吉推荐了……」 四周迅速安静下来。 「猹猹。」 栗子鼠哈哈一声,大步流星地开门而去。 笑声持续迴荡在空荡的长廊里。 第92页 我和红拂黑鬼忙躲进隔壁寝室,大气也不敢出。待脚步声与笑声远去,我们才灰头土脸地熘了出来。 「等我缓缓……」黑鬼抱着大脑袋,心事重重地走到窗边,显然他和我们一样,都还没理清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只是有一件事显而易见,」红拂难得是三人之中保持清明的那个,「火罐知道自己大势将去,如此才费尽心力地替猹猹找好寄託。」 「只是我有件事一直不明白。」事到如今,我决定将我心底埋藏许久的疑惑托出,「火罐为什么会愿意这般为猹猹卖力,只是因为他们关系好吗?在我看来,他们的关系甚至比亲兄弟还亲。」 「这亲疏冷暖,原本就不在血缘上。」红拂喘一口气,说出了一句让我颇为意外的话,「至少在对猹猹这件事上,火罐称得上一句够格儿。」 这句话让我意外的点是,它是迄今为止我从红拂嘴里听到的唯一一句对火罐略带肯定的话。这要是放在从前,是绝对不可能听到的。 「那……咱们还劝吗?」黑鬼小心发问,经歷了刚才的事,看来不只是我,大家心里的想法都有了些改变。 「劝!当然劝!」红拂一马当先,前所未有的坚定,「只是不是劝他放弃,而且劝他逃!」 「逃?」 我和黑鬼都以为自己听错了话、会错了意,不禁双双吓了一跳。 「对,不仅是帮火罐逃,还要让他带上猹猹,让他们一起逃!」 「红拂……」我欲言又止,看了眼身边的黑鬼。黑鬼心领神会,知道我有些体己话想对红拂单独说,于是没等我挑明,他便颇为识趣地走了出去。 确认黑鬼已经出了屋子,我才鼓起勇气说出我的想法,「你是在开玩笑吗红拂?逃出去?这本不是你我之间的事吗?如今我们自己都没逃出去,却要帮他们逃?万一他们失败了,连累的可是我们所有人啊……」 「我知道轻重。」红拂拽紧衣角,似乎也在用力说服自己,「可是你没听栗子鼠说吗?火罐即将被处死,他知道太多,又没了利用价值,哈吉不会放过他的。猹猹也很快沦为那群贵族的玩物。留在这里只有死路一条,至少……至少也该搏一搏不是?至于我们,至少我们还能挺,我答应你,我们会逃出去的,只是需要时机……」 「我不在乎什么时机不时机,我也不在乎能不能逃走,我只是觉得,如此费心替他人周全,真的值得吗?为什么不多考虑考虑我们自己?」 「我们」,话一出口,我便心生悔意,此时此刻的我就像一个不打自招的小偷。 「人这辈子,本就有许多事是徒劳无功的。」红拂搭上我的肩膀,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我,如火炬般明亮,「克里斯,我现在需要你做的,就是站在我身后。」 「你总是这样,一意孤行,拿定主意的事,十头牛都拉不回。」 果然,在红拂面前,我一直都是先认输的那个。 「人真的很奇怪,前几分钟还恨得牙根痒痒的仇家,这么一会儿子,就敢冒着生命危险为他做打算。那你想没想过,你这样费尽周折,替他们考虑,他们不领你情怎么办?」 「这就需要你了,」红拂拍了拍我的肩,露出胸有成竹的笑,仿佛已经有了计划,「这事儿还需要你走到幕前,我只需要躲在幕后,至少他们不讨厌你,对吧?克里斯,这里人人都夸你是个老好人。」 「你可真是……」我又气又笑,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作答,「真是拿你没办法。」 【作者有话说】 好久不见宝子们~感谢在2022-11-16 10:52:28~2022-12-23 08:22:0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黑宝宝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阿汀 24瓶;今天好想吃烤肉 10瓶;sudden 6瓶;bllover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3章 告白 ◎我想和你生死与共。◎ 「阿兰临走前, 留下的东西并不多。」 红拂站在离我稍远一些的地方,双脚高高踮起,在一摞齐身高的杂物里翻找。 如果我没记错, 那是阿兰当初火化后,遗留下的为数不多的遗物。其中一部分由山本的弟弟带回了日本, 而剩下的一部分, 则由他红拂保管。 只是因忌惮天花的原因,个别贴身的物什并没有得到妥善安置, 它们只配被哈吉命人扔在荒废多年的储物室里,鲜少有人会主动接近它们, 除了红拂, 最看重阿兰的红拂。 也是他最好的朋友,红拂。 「你到底在找什么呢?说好的帮黑鬼促成汉密尔斯太太领养猹猹的事, 可你一回来就跑到这儿来。」 首先我得承认, 我对阿兰并无半点歧视, 只是天花.......它实在令人畏惧, 即便时隔许久, 可只要一想到阿兰身上那密密麻麻的红点, 我就忍不住一阵皮肉痉挛。 我远远地站在门外,捂着鼻子, 看红拂俯身探入一堆破报纸里, 不停搜罗着什么。 「你得快点, 红拂。」听着途经纷乱的脚步声,是晚礼拜下课的声响。 储物室的门前是途经宿寝的必经之路, 人多眼杂, 总要担心有节外生枝的可能。 「知道了知道了。」里头红拂的声音嗡嗡的, 转手从杂物里抽出一本发黄的笔记, 掸了掸上面的灰,「就是这个。」 第93页 他走到略亮一些的地方,翻开本子,一行一行查找过去,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在做什么。 「你别用一副好像我只会浪费时间的表情看着我,」红拂边看边说,一心二用一直是他的长处,「我这不是正在想办法吗?」 见我不说话,他顿了顿,又道:「论橡树庄里,谁和哈吉走得最近,除了黑鬼,就是阿兰。」 红拂像是找到了他所要的信息,两指夹着那一页泛黄的纸张,扬了扬手中的笔记,「这是阿兰生前每一笔从哈吉那儿转来的体己,我太了解他了,无论那些钱是怎么得来的,他总会有记帐的习惯。从前我只知道哈吉每月月底唱诗班都有祭献孩子的习惯,但却不知道具体的日子,如今有了这个帐本,一切自然分晓。」 「原来是为了这个,」我突然明白了他的用意,心领神会道:「哪怕这上面没有明确记录每笔款项的真实来源,但至少可以通过他每月入帐最频繁的几天,来推测哈吉和那些贵族做那些龌龊勾当的时间。」 「因为在那个时间里,往往也是阿兰业务最繁忙的日子,忙得多,赚得自然也多。」 「不是送牛奶吗?」我不禁哑然失笑,想到阿兰生前那拙劣的矇骗,心中觉得苦涩又好笑。 「要真是送牛奶,他也不会死了。」红拂面色平缓,似乎已完全从阿兰离世的事情中解脱了出来,但我知道这只是表象,心中的痛,他向来不懈与人言说,哪怕是我。 「你看吧,每个月月末最后一个星期天......」红拂指着笔记上一行小字,像是努力思索着什么,「星期天.......那不就是我们的自由日?」 「自由日.......」我心中隐约有了些眉目,「想来也对。你想,自由日,所有孩子都会得到一天短暂的假期,大部分都会选择去黄金港或者镇上玩耍,而这正好给了那些大人充足的时间,我就纳闷,为什么每次总有些孩子会留在修道院,哪里也不去,现在想想,或许他们早已被当做贡品,染指了千百回。」 「王八蛋.......!」红拂紧捏着笔记的一角,双腮颤抖,像是一条等待爆炸的金鱼,「等着吧,哈吉,总有一天,我要亲手杀了这王八蛋!」 「那么下一步又是什么?」显然,目前我们的首要任务并非报復哈吉,他就像约翰威恩所有牛仔电影里最后才会出现的大反派,正餐总是要留到最后。 红拂强忍住怒气,愤愤然曰:「阿兰同我说过,每到那段时间,总会有孩子被锁在米柜,放在主教厅二楼的房间里。他们以捐献米面粮油为掩护,实则米柜里装着的,是他们精心打扮过的孩子.......这些孩子通常由火罐负责调.教,经过几轮毒打训诫,早已逆来顺从,他们将准备好的孩子提前锁在米柜里,抬进房间,等事成之后,米柜里的孩子就会换成白花花的大米和食物......」 说到此处,红拂不由得开始隐约啜泣。 「现在你知道这里到底有多骯脏了吧?这还只是开始。」 「我知道......但事情总要一步步来,我只想知道我们现在该怎么做,才能帮到火罐。」来橡树庄之后我才清楚,在许多事面前,自己是多么的无力且渺小。 「米柜不止一个,参与的贵族也不仅仅只是一家。」红拂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一部分孩子会在修道院被进献,另外一部分,则会通过米柜转移到那些贵族家中。这本帐本,也只是帮我们明确了修道院里的这一部分,而另外一部分,自然就是那些送往外面的一部分。」 「你想偷天换日?」 我的成语能力越发熟稔。 「我明白了,先是以退为进,假意将机会让给栗子鼠,成全他和汉密尔斯太太的领养之亲,而后找寻机会,将猹猹和黑鬼,通过米柜,秘密送离橡树庄,在去往贵族家的途中,半路出逃.......」 我越说越觉得悬浮,如此计谋,并不算高超,甚至惊险重重,任何一个环节出现失误,都可能牵连到一大片的人。 更何况,若真有说得那么容易,红拂为什么不让自己逃出去,反而将这个机会给了火罐他们,或许他自己也清楚,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很幼稚对不对。」红拂总能明白我的心里话,「可没有几分把握,我也不敢这么做.......」 「虽哈吉对火罐的信任大不如前,但物色孩子这件事,他仍安排着火罐在做。」红拂看向窗外,确认无人后,将我拉到更为隐蔽的门后,「火罐是唯一能够接触到这些事的人,让他亲自将猹猹送出去,我们只需在背后推力,成败就看各自造化了。」 「你确定要这么做吗?」我总是隐隐觉得不安。 「确定。」红拂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许是看我一副并无多少斗志的样子,想了想,又说:「你现在可以选择放弃,我不指望你掺和进来。」 「你这说的是什么话?」我突然觉得有些生气,望着眼前这个一脸倔强的男孩,总觉得他的眼神里有难以迴转的坚定。 「你说过的,这件事需要我走到幕前,你需要我,我就会在。」 虽然心中害怕失败,但又觉得,有红拂在,逃出长安指日可待。 「我心里其实是不愿意你被卷进来的。」红拂打住眼眶里的泪水,转过身去,像是擦拭着什么,「唉,可是顶烦的人,自从你来橡树庄之后,我发现我总爱掉眼泪,这不是一个好习惯。」 第94页 「人只有在拥有弱点时,才会变得柔软。」我又恍惚有些窃喜,我是他的弱点,我居然是他的弱点,这让我不明所以地欣喜若狂。 「你总是在成全别人的路上一去不返。」我开始细数他的桩桩件件,无论是当初放火烧楼,还是为阿兰痛哭求情,亦或是和火罐针锋对峙,我眼里的红拂,和夜奔里的红拂,总是那样一意孤行,那样地,不撞南墙不回头。 凡是革.命,总要流血,而我表达追随的唯一表症,就是陪他一起在刀尖上剑舞。 「好了好了,不说这些了,待会只怕越说越难受。」红拂抹开一抹惨澹的笑,极力掩饰着眼底的悲壮,仿佛每部英雄电影里,主角大义献身前的回眸,那纵深如海的眼神里,总藏着无边的温柔与枯寂。 「回去吧。」我招唿他往门外走,小心锁着门,此时大多数孩子都已经准备安寝,格蕾提着灯,厚底的马丁鞋在大理石地板上不停踩踏着,发出哒哒的声响。 「我就知道,这老处.女准没好心思。」红拂贴在墙根,一边观察着动静,一边跟变戏法儿似的从裤兜里掏出一根香菸。 还没等我张嘴,他就像是知道我想说什么,不屑笑了笑说,「他们不让我做什么,我偏要做什么。」 说完啪嗒一声,转机开火,将烟点燃。 我回到第一次正式遇见红拂的那天,他也是这样,当着我的面,一口一口吞吐着云雾。从前在家时,我常在门缝后看到苦闷得母亲也会偷抽香菸,或许是为生计的繁琐,或许是为家庭生活的无趣,不管什么,她远没有红拂抽得干净利索。 这一次,红拂没有将烟抽完,而是抽到一半,从嘴边取下,抬手递到我手边。 「来口?」 「我.......」 拒绝的话没来得及说,他就自作主张将手抬高几分,把烟塞到了我嘴里。 「抽了这支烟,咱们就算是桃园结义了。」 「什么是桃园结义?」我似乎无时无刻不在红拂这儿学到新知识。 「这么说吧,」他看着我被烟呛得直不起腰,咯咯咯笑得不停,「桃园结义有个替代词......这么说你就懂了。」 「什......什么?」 我眼泪都快咳出来了,搞不懂,为什么母亲和红拂都对这玩意儿。 「是生死与共。」 红拂的笑意蓦然而止,眸底燃起鹰一般的狠戾,往生花抽出鲜红的叶与瓣,他的足底,蔓开烈火般的猩红色裙摆。 在云和雾里,我莫名晕眩,理智告诉我这是假象,可我多希望,这一刻能永远地停留。 「生死与共,」他再次重复,仿佛这是一句隐秘的法咒,「克里斯,我想和你生死与共。」 【作者有话说】 自觉滑跪......三次元琐事太多,实在对不住。很多朋友担心会弃更,并没有,来跟大家汇报下我的想法。这本会囤稿到完结,然后一次性全部放出。熟悉的老读者都知道,以往的文就算保证不了更新时间,但是肯定会规规矩矩写完,这本我很喜欢,会认真写,哪怕读者掉到1,也会写,同时有读者在微博问《乌兰巴托》,也和大家汇报下,大纲和初章已经着手润色,但不是很满意,所以一直在修改,23年我会去东北实地勘察(故事部分背景在东北),工作不忙的话甚至会去蒙古一趟,以及还有宝贝在问,作者是否有开言情的打算(按那位读者所说,我的风格比较适合现言),虽然以往几本都是耽美,但言情的确也在计划之内,不敢随意立g,但是也在计划之内哦,预收的话,近期就会放出,但是实际开文,可能要等到乌兰巴托之后,你们有什么想法也欢迎交流,作者都会认真考虑,鞠躬。感谢在2022-12-23 08:22:04~2023-02-23 10:48:3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阿汀 223瓶;民政局 4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4章 偷天 ◎战斗才刚刚开始。◎ 「日头出来点点红, 照进妹房米海空。米海越空越好耍,只愁命短不愁穷......一条江水去悠悠,一朵莲花水面浮。何时有意把花起, 你无心无意看花浮.......」 你听,黑鬼又在歌唱。 这一次听到这首歌, 是在刚来橡树庄的第一个月。那是我和大傢伙的第一次公休, 在去往小镇的路上,我听到了这首童谣。 听黑鬼自己讲, 这是他母亲常唱的曲子。我不大了解他的过去,只知道他的故乡, 曾经歷过战乱和饥荒, 也因此埋下了他对食物近乎偏执的痴狂。 米海,在我有限的汉文理解范畴里, 直译为米汇成的海。后来在黑鬼口中我才知道, 米海在他们家乡话里的意思, 是米缸, 或米柜。 原本用来储存粮食的大号容器, 足以装下三四个身量纤纤的孩子。大概连黑鬼自己也没想到, 他的「米海」,会真有一天变成掩人耳目的工具。 「你确定, 这个方法真的可以吗?」 公休日的前夜, 刚从汉密尔斯庄园换班归来的大豆丁最后一次向红拂确认。 众孩子围绕在一起, 红拂,我, 黑鬼, 小豆丁, 火罐, 猹猹,身前是一樽四四方方的米海。 红拂抚摸着下巴,打量着上头的铜锁,若有所思道:「无论如何,总归是要试一试。」 「你先进去。」火罐对后头的猹猹说,「试试看,你能憋住多久。」 第95页 「可是老大......」猹猹仍在挣扎,「那么你呢?老大......你真的会来接我吗?」 「我会的,我说了,我会的。」火罐信誓旦旦地将手搭在他的肩膀上,所有人的表情都凝重极了,仿佛这是我们最后一场全员到齐的聚会。 猹猹没有再说什么,依照火罐的指示,拨开铜锁,屈伸抱住膝盖,如同一只乖巧的老鼠般,一寸一寸钻进米柜里。 「我就说嘛,一定装得下!」火罐走上去,轻车熟路地扣上里面的锁,「从现在开始,我们算着时辰,你看看自己能憋多久........」 米柜里的人浅浅「嗯」了一声,其余人不再做声了。 「栗子鼠那边什么情况了?」红拂扭头问黑鬼,他人小鬼大,够机灵,这种收集情报的事交给他准没有错。 「他早已经物色好了一个倒霉蛋,据说就是从前和他一起在黄金港做叫花子的一个孩子。我见他带着几个小喽啰,早两天便将人打晕拖进了橡树庄,一直关在密室里,今上午才洗了身,餵了饭,现在怕是已经进柜子里了。」 我顺着黑鬼的话,冷不丁看了眼那米柜,同样的米柜,世上再也找不到第二件,如果不出意外,按照计划,眼前这樽装着猹猹的米柜,明天会和栗子鼠的米柜一起,搬上离开橡树庄的军用吉普车。 「老大......」米柜里突然传来嘤嘤的唿唤,「我难受......」 「难受再忍忍......」火罐并不打算打开柜子,整个身子压在柜子上,「到时候的路要开很久,这会就受不了,那岂不是要露馅?」 「露馅儿倒是小事,就怕暴露了行踪,咱们所有人都脱不开关系。」 大豆丁一句话,实实在在戳到了所有人的痛处。法子是红拂想的,米柜是我和大小豆丁一起找的,消息是黑鬼打听的,而准备出逃的,是火罐和猹猹。 「算了,死就死吧,在这里,活着跟死了又有什么区别。」 公休日很快来临,参与计划的所有人起了个大早,和从前所有公休日一样,孩子们都是高兴的。除了我们这群人,意识到歌舞昇平背后的未知,一个个像签了生死状一般神情凝重。 「哈吉已经去了,不出意外的话,汉米尔斯上将的人会在半小时后抵达橡树庄。」大豆丁躲在侧门一处隐蔽的角落里,机警地看着四处,「火罐已经领着猹猹着手准备了,栗子鼠那边也已经将人锁进了米柜里,就等着那伙人一来,託运到汉米尔斯庄园里去。」 「真的要这么做吗?」我仍不放心地问身旁的红拂,最后确认道,「为什么我总觉得,哪里怪怪的?一定要这样做?」 「你总是喜欢胡思乱想。」红拂瞥了我一眼,正要说什么,火罐杵着拐,悄默声儿地凑了过来。 「人已经装好了,」他伏在我耳边说,「克里斯,我做了标记,装着猹猹的柜子上用小刀划了个标记,届时用以区分他和栗子鼠那边的米柜。」 「别搞混了。」红拂叮嘱道,「到时候哈吉会开两辆车,一辆车坐人,一辆车拉米,栗子鼠会把装了人的米柜提前放在主教厅的台阶上,黑鬼和小豆丁会想办法将人引开,我们藉机将装着猹猹的米柜换过去,火罐别跟哈吉坐同一辆车,出发时大豆丁骑上自行车紧跟上他们,中道在半路跳车时接应,记得,动作一定要快,那伙人狡猾得很,被发现了,你们都没得活。」 众人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没过一会儿,栗子鼠便领着几个孩子将米柜抬了出来。 「不对........」大豆丁微微一愣,像是反应过来什么,说:「没人提前告诉我们,这次不止一个孩子啊!」 我顺着大豆丁的目光看去,见栗子鼠等人手上,抬着四五个米柜,或许里头是米,也或许是人,只是究竟几个,我们没一个知道。 「完了完了,我们该怎么办?」火罐第一个沉不住气,「这么多柜子,我们怎么区分哪个里头装了人,又到底装了几个。我们就这样莽上,他们抬着也会察觉出重量不同,这不就露馅儿了?」 「你先别急......」红拂蹙了蹙眉,认真思考道,「你们好生带着,看我的。」 说没说完,他跟只地精似的绕到一旁,然后轻咳两声,假装刚刚路过这里。 「这么巧,你们也在?」红拂捂着肚子,一脸难受地跟不远处的人套起了近乎。栗子鼠不傻,深知红拂与火罐、猹猹两人最近很是亲近,而他和火罐又是死对头,自然对红拂没啥好脸色。 「又在帮哈吉办事?」红拂走上前,佯装无意地问,「看来他很是重视你嘛,这回又搜罗了几个?」 栗子鼠一脸提防,冷冷道,「打听那么多干什么?」 话刚说完,小豆丁端着一大锅蘑菇汤晃晃荡盪地走了过来。 「红拂哥哥,」他踮起脚,将砂锅捧到红拂跟前,「快看格蕾新煮的汤。」 黑鬼气喘吁吁地跟在后面,边笑边道,「小傢伙跑得真快,我都快追不上你了......」 红拂暗使了个眼色,示意两人计划有变。没等众人反应过来,他「哎呦」一声,蹲下身去,像是闹起了肚子。 「红拂.......」黑鬼忙上前搭手,不想被红拂一把推开,说:「别过来......我难受得紧,你让我自己揉一会,揉一会就好。」 红拂痛苦地呻.吟着,仿佛跟真的一样,连躲在暗处的我都忍不住怀疑,他是真的肚子痛还是计划的一部分。 第96页 「你真的没事吗?」黑鬼显然被吓到了,这不在事先商量好的范畴里,按照计划,他跟小豆丁设计引开守着米柜的栗子鼠,红拂是不该冒出来的,跟不会突然「肚子疼」,许是连他也分不出真假了。 「没事......」红拂蹲下身去,咬紧牙关道,「小豆丁,正好给我喝点,或许是没吃早饭,暖暖胃便好了。」 小豆丁乖乖将满噹噹的蘑菇汤递给红拂,接手的一瞬间,红拂掌心一抖,砂锅「啪」地一声,砸碎在地上,汤汤水水溅了一整面米柜。 「哎呀!对不住对不住!」红拂忙抻出袖子,去擦那沾了汤汁的米柜。栗子鼠不耐烦道:「怎么回事你?毛手毛脚的,连东西都拿不住,你知不知道,这些东西是要送给汉米尔斯将军的?!」 「是是是,是我有眼不识泰山......」红拂赶忙上前,胡乱擦拭着米柜,同时暗自用脚尖踢了踢柜子,同还忘赔着笑脸说:「我看这上头沾了不少脏东西,要不要也检查检查其他的柜子,万一送过去,弄脏了汉米尔斯上将家的地毯,那岂不是罪过?」 栗子鼠一脸怀疑地看着红拂,却也没有否决他的提议,扭头对身后的人说:「你们在这儿守着,我现在就去叫哈吉。虽然不知道你葫芦里卖着什么药,但是我总觉得,你有什么别的目的。你就等着哈吉来教训你吧!」 「这可不行......」暗处的大豆丁回过头来,看着火罐与我,「哈吉来了,更加没办法按计划行事了。我们该怎么办?」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没这么容易......」火罐急得满脸通红,将希望的目光託付于我。 「我去.......」我突然心生一计,争分夺秒道,「我来拖住哈吉,火罐,你想办法牵制住栗子鼠。」 「那那些守着米柜的小跟班怎么办?」火罐看着红拂等人的方向,眼中满是不安,「他们就守在那儿,我们也没法将猹猹混进去。」 「我相信红拂会有办法的。」 我看了外头一眼,号角声起,战斗才刚刚开始。 【作者有话说】 hello各位,好久不见。看到评论区宝贝催更,很不舍,跟大家汇报下这两个月的情况。作者最近在筹备下本《乌兰巴托》,因为这本的前车之鑑,害怕再次发生中途断更的状况,所以下本会提前全文存稿,再开新文。同时,这本《红拂夜奔》也会好好写完,虽不敢保证更新频率,但一定会认真给所有角色一个交代。《乌兰巴托》目前已存稿约五六万字,大概四分之一进度,没写完全文和完结这本,不会开新坑,大家放心。我也会不定时跟大家汇报创作进度,感谢各位一直不离不弃,鞠躬,爱你们。感谢在2023-02-23 10:48:37~2023-06-19 10:55:0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黑宝宝 2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壮壮志肥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灰色と青 8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5章 诀别 ◎红拂并不能夜奔。◎ 在栗子鼠抵达之前, 我率先找到了哈吉。 他正在他的衣帽间更衣,哼着歌,理着领带, 看起来心情十分不错。 「克里斯,」见我杵在门外, 他并未驱逐, 反一脸得意地看着我,「你知道吗?克里斯......今天可真是个好日子。」 我想到那些抬出去的米柜, 里面那些宿命待定的孩子,对于哈吉来说, 的确是个值得庆祝的日子。 「我有话对你说......」我飞速运转着大脑, 「嗯......我.......我想到一件事。」 「什么事?」 「我想给我父亲写封信。」我胡乱找了个藉口,「他同你有旧恩, 可是, 我不知道该怎么联繫他。」 「今天是公休日, 你可以去镇上, 那儿有邮局。」哈吉专心调整着领带, 在镜子前转来转去, 「休息日,你可以做你想做的一切.......」 「那我还有一件事.......」我开始找起其他由头, 「 我想, 我想让你替找一本书。」 「我可没那么多闲工夫帮你找什么书, 」哈吉略不耐烦地打断了我的话:「汉米尔斯先生马上就来了,今天对所有人来说都非常重要。」 「就一小会, 一小会好不好?」 我听到廊外笃笃笃的脚步声, 栗子鼠应该马上就到了。 「我有事要举报!」情急之下, 我的嘴不受控制般蹦出这么一句, 「栗子鼠......栗子鼠他......他准备放走所有人.......」 「什么?!」哈吉明显被我的话挑起了注意力,我藉机反锁上门,走近道:「是真的,我听到他跟他身边的那伙人一起商量,今天装在米柜里的那群孩子,都会在中途偷偷跳车。所有,包括他自己,你如果不信,待会就会看到他来找你,请你过去一趟,让你亲自清点一遍米柜里的孩子,这样事后东窗事发,汉米尔斯就会把责任全都怪在你头上,栗子鼠这是要拉橡树庄所有人下水哩!」 我越说越是兴奋,谎言一旦撕开一个口,便是滔滔不绝地流畅。 「这个小王八蛋!反了天了.......」哈吉气得一拳打在墙上,他正要发作,敲门声响了。 栗子鼠如期出现在门外,还没开口,便被哈吉一个耳光掀倒在地。 「小羊羔子,你敢背叛我?!」 哈吉气得满眼通红。 第97页 摔在地上的人显然还没明白怎么回事,抚着乌青的半边脸,一脸发懵。 即便我不喜欢栗子鼠,可因为自己,让他挨了打,心里并不好受。我忙劝解道:「现在最重要的是那些米柜里的孩子。」 哈吉瞪了栗子鼠一眼,骂骂咧咧走出门去。我来不及细看栗子鼠的表情,拔腿跟了上去。 「你们,把柜子全都打开,打开!!!」 哈吉急得就像热锅上的蚂蚁,汉米尔斯的人马上来了,临门一脚出现这样的事,谁也没想到。 「多少个?」他问那群孩子,「柜子里到底有多少个?」 「报告上校,三个。」底下一个孩子低声说,「这次准备送出去的,总共三个.......」 米柜的盖子挨个被撬开,藏在里头的孩子一个一个钻了出来。我暗中给旁边的红拂使了个眼色,三个,现在我们知道了,米柜里具体有几个孩子,且他们分别藏在哪几个柜子里。 「主教大人,他们来了......」人群中有人冒了这么一句,紧接着,门外传来尘土飞扬的声响。二十多辆军用吉普驶入庄园,排成两列,还有数不清的步兵持枪夹道,今天的阵势,显然比我们预想得还要紧迫。 「哈吉,你还在等什么?」车头钻出一颗黑不熘秋的脑袋,他是汉米尔斯先生身边的亲信,叫什么我已混忘了,总之是与那些人一路的货色。 「你看看,」他指着自己的劳力士手錶,吹鬍子瞪眼,「上将和那些贵爵们都已经等急了,你还在这里磨蹭些什么?」 「报告我尊敬的护卫军大人,」哈吉脱下礼貌,半鞠了一躬,答:「是这群小兔崽子,有些情况,请护卫军大人放心,给我五分钟,我马上就能处理好。」 红拂拉了拉我的衣角,示意我往他示意的方向看。队列末尾的军用吉普疏于防守,只有两条军犬看守在后备箱门两侧。我撇了眼躲在一边的大豆丁,他心领神会,抬手抛出晨早啃了一半的肉包子,军犬似是嗅到肉香,循着包子滚过的路径,一前一后钻进了旁边的灌木丛里。 「快!」 大豆丁嗫着双唇,寂静中转述着无声的腹语。说时迟那时快,我和红拂几乎是不带任何准备地,攀上吉普的后栏中。 「把人给我拖上来。」哈吉照旧在前头吩咐着,底下修士听到命令,将栗子鼠拖到院子里。 「打死他。」他不带任何情绪,仿佛地上的孩子,不过只是一只无关痛痒的蝼蚁,「现在,立刻处死。」 「可是上校.......」底下修士面露难色,「这里是上帝的避难之所........」 「让你打就打!」哈吉一巴掌打在修士的脸上,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多一重顾忌,就意味着让那些贵族再多等上一段时间。 我与红拂匍匐在车厢尾的杂物箱里,垂耳听到这动静,都有些焦躁。我的焦躁源于那干繫着一个人去留的人命,而红拂的焦躁,我想多半源自这场惊心动魄的逃跑计划,到最后能不能顺利进行。 车外传来扬鞭笞打的声音,伴随着栗子鼠悽厉的惨叫声,震飞一群又一群鸟雀。 我实在不忍耳闻,想挺身相助,不想身后一只手牢牢将我拉住,是红拂。 他说:「你出去也是死。」 「可是我不救他......」我并不觉得这是在滥用好心。 「死对他或许是一件好事。」红拂小声说道,「你有没有想过,假如今天事办成了,哈吉追究起责任,是谁替我们背这个锅?」 我心中一寒,突然意识到栗子鼠已入穷巷,就像红拂说得那样,他註定难逃一死。 「你现在出去,最好最好的结局,无非是你的命,换栗子鼠的命。」红拂摁住我隐隐颤抖的手,擦了把鼻涕,又说:「可是我也有我的私心,克里斯,我不想你死。」 我渐渐将身子缩回到车厢的阴影里,惨叫声还在继续,却一声比一声微弱,不到半刻,便彻底没声儿了。 「报告上校,人.......死透了。」 我透过布帘的缝隙,看到众修士将栗子鼠的尸体拖向后院,地上划出一道如狂蟒般粗长的血痕,狰狞至极。 「对不起.......」我对着地上那滩乌黑髮臭的血迹和内脏分泌物,诚心祝祷,即便连我自己也说不清,我这愧疚因何而来。 「上帝会保佑他的。」红拂抱住我,「一定会的。」 「上校,您的衣服脏了。」是大豆丁的声音,计划还在有条不紊地进行,「让我陪您去再换一套吧。」 哈吉看了看礼服上的血迹,就好像那只是一滩寻常的油污,并不会影响今天的狂欢分毫。他随大豆丁一起,暂离了庭院。 接下来该是火罐登场。 他捂着半瘸的膝盖,待哈吉走后,方一群一拐走到刚刚的护卫军队长跟前。这便是他的好处,在栗子鼠之前,一直是火罐负责挑选孩子,献给那些贵族。如今栗子鼠惨死,哈吉又被调虎离山,场子里,便是火罐的天下。 「你,」他指了指猹猹,「还有你,」又指了指黑鬼,「还有你」,再加上一个小豆丁,「你们三个,到柜子里去。」 三人如兔子般乖巧地钻进米柜里,替代了原本要被拿去献祭的孩子。 「就是他们三个,」火罐挤出一脸谄笑,弯着身对护卫军的人说,「我们就是计划着将他们送给公爵们。」 第98页 「慢着,」其中一位仿佛察觉出什么,走到装着小豆丁的柜子前,敲了敲,说:「你确定,一个看起来不过五六岁的孩子,也是那些大人想要的?」 「这.......」火罐顿时语塞。 「是汉米尔斯太太要求的。」大豆丁的声音如同天外神助,他一步步走下台阶,走下火罐身边,款款道,「往日里汉米尔斯太太有多喜欢他,难道护卫军大人看不出来吗?」 发声的人立马闭上了嘴。 「哈吉怎么没跟大豆丁一块儿出来?」我看了看车头,这会子,他换完衣服该和大豆丁一块儿出来才是。 「谁知道呢,没准怕汉米尔斯吼他,躲在屋子里,不敢去了。」红拂如是说道。 「那我们该在哪儿会和?」 「进黄金港前半英里的那棵大古树,你还记得吧?」红拂隔空同外头的大豆丁和火罐对视了一眼,回身道,「我们同他们在那儿会合跳车。」 「然后呢?」 「然后我们得帮火罐和猹猹,渡过河,过河进了麦道,他们就很难再抓住他们了。」 「可是汉米尔斯等人迟早会发现三个米柜是空的.......」我突然才发现这个计划里的纰漏,或者说,也只有我认为,这是一个纰漏。 「傻子,不让他们死,自然有人代替他们去死。」浑不见底的黑暗里,红拂咧嘴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他居然还有心思笑。 「我是贱命一条。」红拂眼里的光忽而暗了,「阿兰死了以后,我就如野鬼孤魂一般,但是你不是,克里斯,你还有你的妈妈,你的故乡........」 「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车子抖抖地看,路势并不平坦,颠簸得似乎要把我的五脏六腑挤出来一般,「如果你一开始告诉我,我一定不会让你跟我上这辆车。」 「对不起克里斯,」红拂将头靠在我的肩膀上,似亲非亲地啄了我一口,有液体流入到我脖子边,「从这个计划一开始,我就准备替他们去死。」 「对不起,我骗了你。」 「骗了我什么?」 「骗了你,」他说,眼泪一下子淌了出来,「骗了你,红拂并不能夜奔。」 第46章 终章 ◎还记得那座长安城吗?◎ 吉普车很快抵达了距离黄金港半英里的古树下, 我与红拂老远便看见前面一辆车的孩子顺利跳下,而挨着老树越近,我的眼泪越是不争气地流。因为我明白, 分别的时候快来了。 车子一阵急剎,连带着车上的酒桶和米柜一阵翻滚。我和红拂双双跌坐在车舱里, 我看见他的眼角也罕见地流出了眼泪。 但他并没有什么煽情的话, 只是勐推了我一把,将我生生从车上推了下去。 「克里斯, 跑!」 他大吼着,下一刻, 枪鸣声响。原来是前头那辆车里的黑鬼不小心碰到了铁索, 声音吸引了司机和副驾驶上的火罐的注意,护卫队的人立刻停车检查, 而黑鬼、猹猹抱着小豆丁, 想也没想拔腿就跑。 「疯了, 都疯了!」护卫军头领无能地狂叫着, 那群孩子腿脚飞快, 姿态灵活, 要是让他们渡过了河,穿进麦田, 那可真就比田鼠还要难抓。一想到这里, 他便没了发怒的心思, 叫嚣着指挥手下赶紧去追,哪怕是死的, 也务必要一个不落地全部抓回来。 「报告长官, 后面这辆车里也新发现了人!」 没等我反应过来, 就见红拂被两个男人夹住双臂, 生拉硬拽地从车上拖了下来。 「他跟着我们想干嘛?」头领问,很快想到了什么,「啪啪」两个耳光,狠狠甩在红拂的脸上,「小兔崽子,你是不是也想跟着他们跑?!」 「快走!」红拂仰天长啸,直到现在,他都不肯暴露我的位置,只是对着雾茫茫的青天,发出一阵狮吼,他知道,越是这种时候,越是不该与我有任何眼神上的接触。 我匍匐在灌木丛里,强咬住手臂,避免哭声惊动四处巡逻的守卫军。另一边,黑鬼三人中的小豆丁不慎被生俘,黑鬼同那人撕扯,咬断了他一根手指,那人便扬手一枪崩在了他腿上。 猹猹吓得「扑通」一下,跪倒在地。 然而最该倒下的却不是黑鬼,而是那个开枪的士兵。猹猹随那声重叠的枪响望去,见火罐手里紧捏着一把□□,正跌跌撞撞地朝自己走过来。 「猹......猹猹.......」火罐一把将人抱住,不断检查着他身上四周,「你没事吧?他们没把你怎么样吧?」 「老大.......」猹猹泣不成声,「我不走了,老大,就让我待在这里陪着你好不好,老大,我不想逃走了,如果外面没有你,那对我来说跟修道院有什么区别,我不想跟你分开。」 「你傻不傻?」火罐抿泪苦笑,「老大跟红拂克里斯他们做了那么多功课,不都是为了你?你逃出去了,一定要好好活下去,有条件就去念书,上学,做个堂堂正正的人,别像你老大我,一身赎不清的烂罪,只怕下了地狱阎王都不肯原谅我.......」 「老大.......」 两人抱头痛哭。 我沿着河岸一路摸索,蹲守在他身边,正准备上前探看黑鬼的伤势,眼前却勐地闪过一道银光。下一刻,火罐一声惨叫,一注鲜红从嵴背喷涌而出,连带着他怀中的猹猹,一脸惊愕。火罐应声翻倒在地。 「老大!」猹猹疯泣不已,只见刚刚被火罐射伤的士兵一脸快意,狰狞着满脸鲜血,说:「他被我刺中了动脉,很快就要死了,你们......哈哈哈你们一个都别想跑!」 第99页 说罢便如疯狗般扑上前去,压在火罐身上,双手死死掐住他喉咙,两人厮打在一起。 「克里斯,救我!」 我正准备去救火罐,另一旁的黑鬼痛得叫出了声。猹猹连滚带爬地在一旁拉架,却不出所料地一脚踢开老远,小豆丁吓得昏了过去。 「克里斯快,小豆丁......豆丁.......」 黑鬼急出了哭腔,使劲摇晃着怀里唿吸减弱的男孩,「他这性子,铁定是受不了惊得,只怕是哮喘发了,又得要吃药了。」 「吃药吃药,吃药......」我赶忙迎上前去,在小豆丁身上摸索着,很快,从他贴身的小荷包里摸出大豆丁提前装好的药丸,也来不及舀水了,直接将它塞进了小豆丁的嘴里。 「你可千万别出事呀,我的小祖宗。」黑鬼急得眼泪只掉,他似乎忘了,自己腿上还带着伤,血突突地往外流,或许疼痛到了一定程度,真的可以让人选择性忽略。 「你去死吧!你们都去死吧!!!」 士兵狠狠压着地上的火罐,抄起手边的石头,一下又一下砸在他的脸上。 「猹.....猹......走......快走........」 火罐抬起血迹斑驳的手,牢牢抱住那人的膝盖,不让他往猹猹那边靠近分毫。 黑鬼勐地站起身,拎起手边的刺刀,莽撞而去,「妈的我跟你们拼了!」 可没等他冲上前去,「砰」一声巨响,男人应声倒下,又是枪的声音。 红拂站在芦苇跌宕的矮坡上,浑身是血,他似乎也经歷了一场恶战,用他最后仅剩的一丝力气,替火罐料理了那个难缠的士兵。 「火罐.......!」 我忙俯身托起奄奄一息的少年,替他揩去脸上的尘土和血,其实火罐生得清秀,只是疏于精养,才让人一直忽略他本该有的俊秀。 「克里斯.......红拂........」他气息顿残,身上散发的味道,和阿兰当初死前一模一样。 众人一一凑上前来,围在火罐身边,围在这个橡树庄最不讨喜的小恶霸身边,过去人人厌恶他、痛恨他,唯恐避之不及,可如今,大家全都为他洒下真心的眼泪,哭声此起彼伏,连成一片,仿佛一首声势迷人的麦田交响曲。 「你们都别哭了。」猹猹将手搭在肚子上,淡淡地笑,「人各有命呀,我作恶太多,如今死在这荒草地里,是我该有的命数。」 红拂几近破音,「什么死不死的?说你娘的腌臜话,你给我听着火罐,你必须给我活着,给我好好活着!我还等着你好了同我再打上一架呢!你欠我好多下打我都没还手,你快起来,让我好好给你几拳!」 「哈哈......」火罐看着红拂的脸,泪从眼角滑落,「红拂,你还是跟以前一样,说话那么讨人厌......只是,你现在赢了,你想打我多少拳都可以,我再也不能够欺负你了。」 「老大......」猹猹紧紧抱住火罐,「你别走好不好,你别把我一个人丢下.......做人真的太苦了,做人一点儿也不好玩。你让我跟你下地狱好不好,下地狱陪着你,让我陪你走完一整段路......」 「你听听,」火罐闭上双眼,只剩嘴皮子在不停地动,「都老大不小的人了,还这么缠着我。猹,你要你记住,以后你要听红拂和克里斯的话,千万别和他们犟,知道不知道?」 猹猹揉腮点头,双眼哭得如水蜜桃一般肿大。 「克里斯,你是个好人。」火罐把手盖在我的手上,垂眼微笑,「莫辜负红拂。其实我早看出来了,你们两个对彼此都有意思。」 「.......」我一时语塞,不知如何应答。再看红拂,他也背过身去,只一味默默抽泣。 「其实我有一件事,一直很想告诉你。这件事我憋了很久,藏了很久,也是因为,我知道即便我说了,你们也不会有人相信我。」 像是末日夜里的最后一点光,火罐像是知道自己快要熄灭了,开始决意掏出那些心底经年不去的陈辞。 「你们都说我是个十恶不赦的坏人,我认。我欺凌弱小,我助纣为虐,我做拍花子诱拐孩子,我献媚讨好争宠卖乖.......这条条例例我都认,只一件事,我便也是心有苦衷吶!」 言至此处,火罐泪如泉涌,整个人像是燃起来了一样,噼里啪啦迸溅出最后的火花。 「外面人人都说我杀了自己的亲娘,是个弒母流亡的弃子。我的确杀了我娘,我娘是我杀的......可你们不知道.......不知道.......」火罐仰天大笑,「是她让我杀她的啊......哈哈......是她让我杀了她的。」 众人眼中满是诧异,连我也有些恍惚,突然感觉眼前人变得好陌生好陌生,不像是我一贯认识的那个火罐。 「那年她生下我后,身子受损,便再也接不了客。后来遇到一个男人,说要娶她,将她从窑子里赎回去,她信了,却是从一个魔窟到另一个魔窟。等她明白过来时,已经犯了鱼口,就是和阿兰一样的花柳病,我四处做童工苦力,攒钱买药,却还是徒劳。」 「她那天将我叫到跟前,给了我一大包糖豆。从前她只有过年时才会给我买糖豆,那天却给了我好多好多。」火罐的语气越来越轻,到最后,要将耳朵凑到他嘴唇边上才能听得清,「等我吃完那些豆子,她便给了我一把剪子,求我让她去死,求我把她捅死。她哭得那样惨,像是整个世界都塌下来了一样,她说妈妈好痛苦,你替我结束这一切好不好......?」 第100页 「所以我杀了她。」火罐咽下一口气,身体一下子不动了,「我不是坏人。」 「火罐.......?」 红拂探了探他的鼻息,四周出乎意料的安静。 「火罐!」 一声尖叫刺穿密林。 「老大........?」猹猹挣扎着爬过去,不停拍打着他的脸,「老大你醒醒,你醒醒?!」 「别拍了,」黑鬼冷冰冰地看着他的脸,惊魂未定,「他已经走了。」 「那我们呢?」小豆丁指着对面河岸问。 红拂同我双双看了眼身后的方向,数不尽的吉普车在靠近,伴随着滚滚黄烟,悉数袭来。 「跑!」 伴随红拂一声令下,众人一窝蜂朝河边奔去。唯独猹猹死守在火罐的尸首旁,丝毫不惧那密密麻麻的援军。 「我不走!」他被红拂强拽着不松手,两只手臂死死框着火罐,红着眼叫嚣,「我哪儿也不去,我就守着他,守着老大,谁都别想赶我走!」 「你不走只会跟他一样死在这荒郊野岭!」我厉声喝止,帮着红拂一同将他拉到自己这边,「你难道忘了你老大死前吩咐过的话了吗?!」 「可是.......」 「别可是了!」红拂一脸恨铁不成钢,「你再这样拖下去,天王老子来了都救不了你!」 话音刚落,先行抵达的先锋兵已穿过树林,来到距离我们百十来米的泉眼边。大家忙加快手脚动作,一个牵着一个慢渡过河,红拂想也没想找到了我后面。 「你先。」 「我不要.......」 「别废话,我善后! 」 红拂一脚将我踹下河岸,他知道我会游泳,淹不死人,可他却没有跟着下来,反是一个转身,抓起足边的□□,大义凛然地走向那群人。 「不要,红拂!!」我在激浪中翻涌,试图爬回海岸。 「克里斯,别回去!」黑鬼紧拽着我,「你回去了,红拂做的一切就都白费了!」 「什么意思?什么做的一切?」我后知后觉,勐地反应过来,「你跟着他一起来骗我!你们一起在骗我对不对?!」 「对不起克里斯,」黑鬼抹了把脸上的水,艰难地将我抱回到岸边,看着河对面的那抹红色越来越淡,我终究没能控制住,扶着岸头嚎啕大哭。 「对不......对不起......克里斯,对不起。」黑鬼一个劲地道歉,「是红拂让我别告诉你的,我一直都很想告诉你,你知道的,无论是你还是红拂,你们谁去死,我都一样难受.......」 「所以从一开始,一开始这个计划,这个逃跑计划,它就漏洞百出、贻笑大方,对不对?!」 我捂住双眼,不忍细看对岸,眼泪透过指缝,滴滴答答淌了一地,「一群什么也不懂的孩子,妄想逃出生天,制定了一个自以为是的计划,殊不知,从一开始,这个计划的代驾是註定要有人死去.......」 「克里斯.......」黑鬼与我相拥而泣。 「红拂他一早就知道,一早就知道,会有人流血。」黑鬼哆哆嗦嗦地从口袋里摸出一根羽毛,交到我手上,「红拂说,这是杜鹃鸟的毛。杜鹃鸟是华丽之鸟,生机之鸟,他想你带着它,回到故乡,永远不要再记得他。」 「为什么?」我看着那片羽毛,视如珍宝,「为什么一定是他牺牲?」 「是他想要的,」黑鬼看着我的眼睛,泪眼婆娑,「他说,你的他的李靖。」 「李郎,谈谈你的长安城。」——我紧捏住那片羽毛,突然,「砰」地一声,惊天巨响,对岸传来一阵雀跃的欢唿声。三三两两的士兵拖着那抹红,如臭抹布般将那具尸体和火罐叠到一起。我极力匍匐在麦田深处,看着那道刺眼的红,将血泪咽回到了肚子里,心彻底灰死。 「红拂.......」我不顾黑鬼阻拦,跑出麦田。不想那片羽毛随风一转,从掌心脱落,往我身后的地方飘去。 「你看连它都在劝你不要回头!」黑鬼夹着哭腔追赶上前,「克里斯,别回头.......求求你......红拂一定也这样想的,别回头.......」 我痴痴然跪倒在地,什么也看不清了,茫茫的大地,像是回到了我进修道院的第一天。 我挤坐在又脏又臭的吉普车后面,怀揣着那一包袱的银元,以为未来会是个美好的新世界。红拂、阿兰、黑鬼、大豆丁、小豆丁、火罐、猹猹......每个人的影子依次浮现在脑海,却又如泡影般消散,我明白,有些人永远地黯淡了。 「我们快走吧。」黑鬼不停催促。 猹猹拉着小豆丁,一步一印地跟在后面。 「我哥哥呢?」孩子天真的声音在迴响。 「你哥哥会来找你的,他答应我们在汉米尔斯庄园外面的路上会合。」 「大豆丁死了。」黑鬼悄悄附在我耳边,「他和红拂,是各自都有要成全的人。」 我徐徐回过身,看着对岸那片汹涌的河涛,和那一望无际的芦苇盪。这个世界的很多人,似乎什么都没留下,大自然的洁净力,总让它时时焕发着新的面貌。 岩石上的血迹终会被风擦干,伤人心的泪与殇,也终堙灭于尘土...... 若干年后,芬兰国会大厦民族图书馆,一位女孩挤过乌压压的人群,朝签收台后白髮苍苍的老人跑去。 此时已过签售环节,大部分书迷仍不肯离去,等待接下来的採访环节。 第101页 「就帮我签一下好不好?就签一本,一本好不好?!」女孩受困于保安的警戒线前,一脸焦灼,「我已经期待这一天很久了,只是路上发生了点小意外,为什么不让我签字?」 「现在不是签售时间。」保安将她强行拉开,「还请您注意保持距离。」 话才说完,众人哄声如沸。步履蹒跚的老者在助理的搀扶下,一拐一拐走上小舞台,他的手里,捧着一本最新出版的小说《红拂夜奔》。 「请原谅我再做一次自我介绍,即便你们在场许多人,都已知晓我的名字。」老者微微鞠躬,再抬身时,眼中满含泪珠,「克里斯安德烈斯,一个只会撰写旧事的糟老头子,一个一味沉溺于过去的回忆狂。」 「伟大如斯的芬兰籍作家克里斯安德烈斯,用他的残酷笔触,向我们揭露了上世纪初旧金山初代移民的黑暗与悲伤。他试图通过一间小小的修道院,和修道院里的孩子,为大家呈现出一个摇摇欲坠的混乱国度,在《红拂夜奔》里,他毫无保留地揭开了所有伤疤,让欧洲文坛足以肃然起敬。」 光鲜亮丽的介绍词,掩不去老者眼底平淡的绝望。待他再抬起头,连门前争执的女孩都忍不住合了上嘴,目光徐徐对上门口那道瘦削的身影。 那人一身朴素装扮,像是芬兰永远雾蒙蒙的天。年纪看上去与台上的老人旗鼓相当,同样的满头银髮,却是一脸亚洲五感。他太瘦了,瘦得就像一片树叶、一颗小草,或者说,一片杜鹃鸟的羽毛。 「我想来签个字,替我那多年素未谋面的朋友。」老人从怀中拿出一本书,翻开书页,从中掉落出一枚脱漆腐烂的纽扣。 「请原谅我的冒昧,」克里斯拄拐上前,满脸难以置信,执手相看泪眼,「你叫什么名字?」 来者微微一笑,并未正面回答,而是将签字笔和书递到他手上,俯身微微道,「老傢伙,还记得那座长安城吗?」 【全文文】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